《剑来》 第一章 惊蛰 第二章 开门 第三章 日出 第四章 黄鸟 第五章 道破 第六章 下签 第七章 碗水 第八章 稗草 第九章 天雨虽宽 第十章 食牛之气 第十一章 少女和飞剑 第十二章 小巷 第十三章 相逢 第十四章 五月初五 第十五章 压胜 第十六章 休想 第十七章 不平则鸣 第十八章 五去其三 第十九章 大道 第二十章 横生枝节 第二十一章 捕蛇鹰 第二十二章 止境 第二十三章 槐荫 第二十四章 相赠 第二十五章 离别 第二十六章 好说话 第二十七章 点睛 第二十八章 财迷 第二十九章 狐魅 第三十章 暗室 第三十一章 敲山 第三十二章 桃叶 第三十三章 白龙鱼服 第三十四章 齐聚 第三十五章 甘草 第三十六章 古书 第三十七章 拳谱 第三十八章 九境 第三十九章 骂槐 第四十章 还礼 第四十一章 练拳 第四十二章 天才 第四十三章 少年和老狗 第四十四章 水落石出 第四十五章 阳光 第四十六章 压衣刀 第四十七章 独行 第四十八章 放纸鸢 第四十九章 碎瓷 第五十章 天行健 第五十一章 对峙 第五十二章 晃了晃 第五十三章 赠送 第五十四章 大敌当前 第五十五章 春风得意 第五十六章 点头 第五十七章 养剑葫 第五十八章 先生 第五十九章 睡去 第六十章 有鬼 第六十一章 过河卒 第六十二章 树倒 第六十三章 原来如此 第六十四章 三陈 第六十五章 珠子 第六十六章 抬头 第六十七章 远行 第六十八章 天下有春 第六十九章 夜幕 第七十章 天亮 第七十一章 有些喜欢 第七十二章 黑云 第七十三章 木人 第七十四章 火龙走水 第七十五章 占山为王 第七十六章 背对 第七十七章 进山 第七十八章 入梦 第七十九章 迎春印 第八十章 出山 第八十一章 国师 第八十二章 先生学生,师兄师弟 第八十三章 梦想 第八十四章 我有一剑 第八十五章 大考落幕 第八十六章 同道中人 第八十七章 小夫子 第八十八章 粉墨登场 第八十九章 两颗人头 第九十章 大雨滂沱 第九十一章 玉簪 第九十二章 小竹箱 第九十三章 墙上有个字 第九十四章 秀色可餐 第九十五章 小庙 第九十六章 山水有神怪 第九十七章 拜山头 第九十八章 山神作祟 第九十九章 山神和竹刀 第一百章 脚下河山 第一百零一章 坐镇山头 第一百零二章 白虹平地起 第一百零三章 竹楼 第一百零四章 坐地分赃 第一百零五章 无根浮萍 第一百零六章 鱼龙混杂 第一百零七章 渔网 第一百零八章 春蒐 第一百零九章 少年有话说 第一百一十章 无不散的筵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斗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强者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气势如虹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再见阿良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间有个老秀才(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间有个老秀才(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间有个老秀才(下)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地有气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有些道理 第一百二十章 远游 第一百二十一章 快哉风 第一百二十二章 雷法捉妖 第一百二十三章 狭路相逢 第一百二十四章 鬼打墙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剑破法 第一百二十六章 陆地剑仙 第一百二十七章 对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奇观 第一百二十九章 山上 第一百三十章 山水少年 第一百三十一章 书生弟子 第一百三十二章 学生崔瀺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同行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这一年 第一百三十五章 振衣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下皆如此 第一百三十七章 背着一座银山 第一百三十八章 拔河 第一百三十九章 千奇(上) 第一百四十章 千奇(下) 第一百四十一章 百怪(上) 第一百四十二章 百怪(中) 第一百四十三章 百怪(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一个坐井一个观天 第一百四十五章 草灰蛇线 第一百四十六章 靠山和帮手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请破阵 第一百四十八章 少年有事问春风 第一百四十九章 约战 第一百五十章 去开山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少年有剑砍山岳 第一百五十二章 高出天外 第一百五十三章 心境 第一百五十四章 老先生坐而论道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相谈甚欢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少年肩头挑着草长莺飞 第一百五十七章 自古圣贤皆寂寞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吃掉 第一百五十九章 送君已千万里 第一百六十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 第一百六十一章 山水终有一别 第一百六十二章 被大隋欺负的孩子们 第一百六十三章 终成师生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近朱者赤 第一百六十五章 如果陈平安在这里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先生有事当如何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我法宝多啊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世间父亲皆英雄 第一百六十九章 来个能打的 第一百七十章 喝好酒的大宗师 第一百七十一章 杨柳依依的少女 第一百七十二章 江湖路上见不平 第一百七十三章 逆旅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 第一百七十五章 敕令 第一百七十六章 无聊就是没得聊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佛观一钵水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看一座山 第一百七十九章 添土 第一百八十章 恍如神人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值得 第一百八十一章 道理就在剑鞘里 第一百八十三章 他有春叶夏雷秋风冬雪 第一百八十三章 别有洞天 第一百八十五章 剑胚在手心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守夜 第一百八十七章 新年里的老人们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规大矩和鸡毛蒜皮 第一百八十九章 猛字楼外说剑之二三事 第一百九十章 我是一名剑客 第一百九十一章 做买卖也是修行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下笔如有神 第一百九十三章 同姓不同命 第一百九十四章 降妖和除魔 第一百九十五章 镇剑楼 第一百九十六章 我辈武夫 第一百九十七章 陈平安喝酒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少年想要远游 第一百九十九章 黄雀去又返 第二百章 死局之死结所在 第二百零一章 若无闲事挂心头 第二百零二章 便是人间好时节 第二百零三章 酒鬼少年郎 第两百零四章 故人来送剑去 第两百零五章 负剑南渡 第两百零六章 月儿圆月儿弯 第二百零七章 天上掉下个……人 第二百零八章 去也 第二百零九章 也是木剑 第二百一十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 第两百一十一章天作之合 第二百一十二章 道高一尺 第两百二十三章 憧憬 第两百一十四章 风雨夜行 第两百一十五章 画眉 第二百一十六章 出手 第两百一十七章 剑仙 第两百一十八章 仙师驾到 第两百一十九章 道士吟诗 第二百二十章 山水印 第二百二十一章 看热闹 第二百二十二章 有些离别可以再会 第二百二十三章 小街一战 第二百二十四章 才子佳人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夜路 第二百二十六章 匣有两剑,降妖除魔 第二百二十七章 出剑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初一十五,随我除魔 第二百二十九章 趋之若鹜 第二百三十章 降服 第二百三十章 黑云压城 第二百三十一章 又见城隍爷 第二百三十二章 岁岁平安 第二百三十三章 尘埃落定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夜宿古寺有妖气 第二百三十五章 故乡黄花黄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一山还有一山高 第二百三十七章 小暑过后,春风犹在 第二百三十八章 春风送君千万里 第二百三十九章 观瀑 第二百四十章 泥菩萨有火气 第二百四十一章 喝过剑仙的酒好吹牛 第两百四十二章 月下打瀑,一挂彩虹 第二百四十三章 千军万马之前,我喝一口酒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大骊陈平安在此 第二百四十五章 林间簌簌,风雨如晦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一团乱麻,既见君子 第二百四十七章 就此一别,山高水长 第二百四十八章 神仙买卖,后会有期 第二百四十九章 姹紫嫣红开遍 第二百五十章 从最北到最南 第二百五十一章 老龙城 第二百五十二章 泥菩萨踩剑过河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有人送剑有人等 第二百五十四章 精诚动人也伤人 第二百五十五章 传道人传道 第二百五十六章 同样是少年郎 第二百五十七章 桂花岛之巅 第二百五十八章 群山之巅,上有武神 第二百五十九章 练拳百万 第二百六十章 海上生明月 第二百六十一章 有剑从云海来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一叶扁舟,翩翩少年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一道符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大道之上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大师兄姓左 第二百六十六章 磨损心中万古刀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临近倒悬山 第二百六十八章 人间万事细如毛 第二百六十九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 第二百七十章 好久不见,宁姑娘 第二百七十一章 宁姑娘,对不起 第二百七十二章 陈平安,你听我说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一枕黄粱剑气长 第二百七十四章 剑气长城陈见陈 第二百七十五章 有些重逢就是最好的 第二百七十六章 最强之间 第二百七十七章 城头两人四境三战 第二百七十八章 武无第二,拳高天外 第二百七十九章 抬手杀剑仙 第二百八十章 离别而已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天真 第二百八十二章 思无邪 第二百八十三章 香火袅袅 第二百八十四章 姑娘请自重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一盒胭脂 第二百八十六章 对坐观人,自己知道 第二百八十七章 北行 第两百八十八章 对敌 第二百八十九章 千里送人头 第二百九十章 入土为安 第二百九十一章 山上山下 第二百九十二章 小巷雨夜 第二百九十三章 鹰不飞 第二百九十四章 驭剑 第二百九十五章 远望 第二百九十六章 作别 第二百九十七章 出拳 第二百九十八章 拳不停 第二百九十九章 人间无趣,不如不来 第三百章 江湖险恶 第三百零一章 伤心 第三百零二章 分道 第三百零三章 人间多不平 第三百零四章 低头观井,抬头看天 第三百零五章 远观近看 第三百零六章 老僧不爱说佛法 第三百零七章 眼底脚下 第三百零八章 杀机四伏 第三百零九章 围杀之局 第三百一十章 刺杀 第三百一十一章 人外有人 第三百一十二章 变故 第三百一十三章 驭剑 第三百一十四章 误入藕花深处 第三百一十五章 他人争渡我破境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大战才起 第三百一十七章 别人无敌当如何 第三百一十八章 出剑而已 第三百一十九章 何为天下无敌 第三百二十章 井口边的老道人 第三百二十一章 各为巅峰,却少一山 第三百二十二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门 第三百二十三章 人间灯火点点 第三百二十四章 原来如此 第三百二十五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 第三百二十六章 小巷中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丢出观道观 第三百二十八章 画中人 第三百二十九章 山水之争 第三百三十章 过山过水,遇姚而停 第三百三十一章 槐叶姚 第三百三十二章 偶遇 第三百三十三章 螺蛳壳里有道场 第三百三十四章 人间路窄酒杯宽 第三百三十五章 庙堂与山野的对峙 第三百三十四章 总有道理无用时 第三百三十七章 拳头太硬,罚酒好喝 第三百三十八章 狐儿镇 第三百三十九章 怪人怪梦 第三百四十章 下笔有神 第三百四十一章 河上金桥 第三百四十二章 夜游水神庙 第三百四十三章 谨遵法旨 第三百四十四章 圣人驾临碧游府 第三百四十五章 君子六符,劾鬼镇剑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夫子说顺序,水神结金丹 第三百四十七章 真先生也 第三百四十八章 有些想你了 第349章 埋河封正,武庙借刀,白猿背剑 第三百五十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 第三百五十一章 明年十一 第三百五十二章 祖师堂牌,头顶月光 第三百五十三章 五千甲围山 第三百五十四章 山上的腥风血雨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太平山不太平 第三百五十六章 道争毫厘,左右徘徊 第三百五十七章 雨停 第三百五十八章 过桥登山 第三百五十九章 言念陈平安 第三百六十章 到达老龙城 第三百六十一章 原来也不太平 第三百六十二章 希望别人的肩头 第三百六十三章 谁能借我一剑 第三百六十四章 无解之局 第三百六十五章 道理听与不听,剑在 第三百六十六章 剑灵往北,左右往南 第三百六十七章 李二出远门,左右不为难 第三百六十八章 人间苦难说不得也 第三百六十九章 聚散 第三百七十章 新年新气象 第三百七十一章 正月 第三百七十二章 剑仙在后 第三百七十三章 远游东南 第三百七十四章 他乡遇故知 第三百七十五章 山泽散修路子野 第三百七十六章 君子武备 第三百七十七章 吃臭豆腐呦 第三百七十八章 白衣僧人 第三百七十九章 前兆 第三百八十章 离别之后又有重逢 第三百八十一章 一国武运 第三百八十二章 棋盘上 第三百八十三章 彩云局 第三百八十四章 下完棋抄完书 第三百八十五章 仙人遗蜕住着鬼 第三百八十六章 又一年春 第三百八十七章 纸鸢起飞鸟散 第三百八十八章 行走四方 第三百八十九章 夫子气魄 第三百八十九章 法刀道士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君子救与不救 第三百九十二章 山雨欲来符满楼 第三百九十三章 灵光乍现山渐青 第三百九十四章 水落石出小钱堆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一碗鸡汤不知道 第三百九十六章 竹篮打水捞明月 第三百九十七章 异乡见老乡 第三百九十八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 第三百九十九章 礼物 第四百章 远游北归 第四百零一章 小师叔和小姑娘 第四百零二章 在书院 第四百零三章 拜访 第四百零四章 心神往之 第四百零五章 山巅斗法 第四百零六章 书上书外 第四百零七章 来者不善 第四百零八章 剑术 第四百零八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 第四百一十章 有些事情必须知道 第四百一十一章 我要再想一想 第四百一十二章 出城和上山 第四百一十三章 炼制 第四百一十四章 那些心尖上摇曳的悲欢离合 第四百一十五章 人间最得意 第四百一十六章 人生若有不快活 第四百一十七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乐 第四百一十八章 几座天下几个人 第四百一十九章 湖上剑仙,陌上花开 第四百二十张 山水依旧 第四百二十一章 少侠遇见大侠 第四百四十二章 江湖夜雨 第四百二十五章 人间且慢行 第四百二十四章 御剑而去云海中 第四百二十五章 旧地重游,秀水高风 第四百二十六章 南下 第四百二十七章 人生不是书上的故事 第四百二十八章 秋狩时分,请君入瓮 第四百二十九章 有些重逢是最坏的 第四百三十章 桌上又有一碗饭 第四百三十一章 岛上来了个账房先生 第四百三十二章 且将书上道理放一放 第四百三十三章 拳剑皆可放,去看一条线 第四百三十四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点 第四百三十五章 故事里的名字 第四百三十六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点 第四百三十七章 天亮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 人心似水低处去 第四百三十九章 于不练剑时磨剑 第四百四十章 又一年下雪时 第四百四十一章 飞鸟绝迹冰窟中 第四百四十二章 人心关隘环环扣 第四百四十三章 凉风大饱 第四百四十四章 世间人事皆芥子 第四百四十五章 炭笼火炉寒人心 第四百四十六章 风雪宜哉 第四百四十七章 这么巧,我也是剑客 第四百四十八章 驱马上丘垅 第四百四十九章 先生的剑在何方 第四百五十章 再等等看 第四百五十一章 过桥 第四五百五十二章 单骑南下 第四百五十三章 吾心安处打个盹儿 第四百五十四章 明月当空 第四百四十五章 报道先生归也 请假一天,顺便小聊几句。 第四百五十六章 水落石出的书简湖 第四百五十七章 小巷祖宅一盏灯 第四百五十八章 入山登楼见故人 第四百五十九章 都在有酒的江湖 第四百六十章 水火之争让个道 第四百六十一章 不当那善财童子 第四百六十二章 小街又有雨 第四百六十三章 十年之约已过半 第四百六十四章 出拳并无区别 第四百六十五章 有没有陈平安的落魄山 第四百六十六章 收武运吃珠子 第四百六十七章 飞鸟一声如劝客 第四百六十八章 御剑去往祖师堂 第四百六十九章 剑气如虹人在天 第四百七十章 没见过半仙兵? 第四百七十一章 听说你要问剑 第四百七十二章 关于一把竹剑鞘的小事 第四百七十三章 放入壶中洗剑去 第四百七十四章 江湖还有陈平安 第四百七十五章 水堵不如疏 第四百七十六章 江清月近人 第四百七十七章 人心中须有日月 第四百七十八章 山中鹧鸪声 第四百七十九章 自古饮者最难醉 第四百八十章 先生学生,师父弟子 第四百八十一章 天下月色,此山最多 第四百八十二章 另一个朱敛 第四百八十三章 好久不见 第四百八十四章 北俱芦洲无奇怪 第四百八十五章 故人故事两重逢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不愧是老江湖 第四百八十七章 画卷中 第四百八十八章 缘来情根深种 第四百八十九章 赶赴京观城 第四百九十章 肤腻城的下马威 第四百九十一章 出拳与剑 第四百九十二章 西山老狐乱嫁女 第四百九十三章 千山万水,明月一轮 第四百九十四章 天上白玉京 第四百九十五章 好人兄 第四百九十六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 第四百九十七章 我也会剑开天幕 第四百九十八章 天地无拘束 第四百九十九章 源头活水入心田 第五百章 有些遇见 第五百零一章 有些道理很天经地义 第五百零二章 压下一条线 第五百零三章 不听道理是最好 第五百零四章 剑仙在剑仙之手 第五百零五章 二月二 第五百零六章 诸位只管取剑 第五百零七章 如神祇高坐 第五百零八章 好人小姑娘 第五百零九章 人间灯火辉煌 第五百一十章 前辈我让你三拳吧 第五百一十一章 磨剑 第五百一十二章 出剑与否 第五百一十三章 遇见我崔东山 第五百一十四章 先生包袱斋,学生造瓷人 第五百一十五章 琢磨 第五百一十六章 山水迢迢 第五百一十七章 读书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 第五百一十八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第五百一十九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 第五百二十章 久仰久仰 第五百二十一章 江湖饮酒最快意 第五百二十二章 天下大势,皆是小事 第五百二十三章 大河之畔遇陆地蛟龙 第五百二十四章 陈平安和齐景龙的道理 第五百二十五章 击掌 第五百二十六章 伏线拎起即杀机 第五百二十七章 思无邪即从容 第五百二十八章 宝瓶洲的现在和未来 第五百二十九章 落魄山的家底 第五百三十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们 第五百三十一章 山巅境的拳头有点重 第五百三十二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风采 第五百三十三章 那家伙敢来正阳山吗 第五百三十四章 顾璨还是那个顾璨 第五百三十五章 天上纸鸢有分别 第五百三十六章 一洲大地皆起剑 第五百三十七章 修行路上 第五百三十八章 隔在远远乡 第五百三十九章 相逢偶然,离别悄然 第五百四十章 别有洞天 第五百四十一章 得宝 第五百四十二章 羊肠小道,人人野修 第五百四三十三章 眼中万少年 第五百四十四章 舟中之人尽敌国 第五百四十五章 为何敢怒不敢言 第五百四十六章 剑客行事 第五百四十七章 有些练拳不一样 第五百四十八章 有事当如何 第五百四十九章 横剑在膝四顾茫然 第五百五十章 可惜下雨不下钱 第五百五十一章 真人一到便叩关 第五百五十二章 不唯有与他人告别 第五百五十三章 大渎入海处遇故人 第五百五十四章 登门做客吃顿拳 第四百五十五章 师徒练拳皆可怜 第五百五十六章 山上何物最动人 第五百五十七章 一壶酒一盘菜 第五百五十八章 此中有真意 第五百五十九章 欲言已忘言 第五百六十章 晨钟暮鼓无那炊烟 第五百六十一章 两破境 第五百六十二章 南归北游 第五百六十三章 忽如远行客 第五百六十四章 先生学生山水间 第五百六十五章 还乡 第五百六十六章 无声处 第五百六十七章 何谓从容 第五百六十八章 落魄山祖师堂 第五百六十九章 山主又要远游 第五百七十章 小师叔最从容 第五百七十一章 浩然天下陈平安来找人 第五百七十二章 心上人 第五百七十三章 就他陈平安最烦人 第五百七十四章 出门就得打几架 第五百七十五章 于剑修如云处出拳 第五百七十六章 拳与飞剑我皆有 第五百七十七章 观战剑仙何其多 第五百七十八章 文圣一脉师兄弟 第五百七十九章 最讲道理的来了 第五百八十章 老秀才居中坐 第五百八十一章 陋巷处又有学塾 第五百八十一章 唯有饮者留其名 第五百八十三章 还不过来挨打 第五百八十四章 你来当师兄 第五百八十五章 请与我陈平安共饮酒 第五百八十六章 喝尽人间腌臜事 第五百八十七章 陈清都你给我滚远点 第五百八十八章 天下剑术天上来 第五百八十九章 角落里的那个孩子 第五百九十章 连雨不知春将去 第五百九十一章 宁姚出剑会如何 第五百九十二章 境界于我无意思 第五百九十三章 有朋自远方来 第五百九十四章 落魄山上老与小 第五百九十五章 剑气长城巅峰十剑仙 第五百九十六章 有人要问拳陈平安 第五百九十七章 问拳之前便险峻 第五百九十八章 一拳就倒二掌柜 第五百九十九章 阳春面上的葱花 第六百章 学生弟子去见先生师父 第六百零一章 裴钱的小钱袋子 第六百零二章 年纪轻轻二掌柜 第六百零三章 打架之人,是我师父 第六百零四章 与谁问拳,向谁问剑 第六百零五章 世间人人心独坐 VIP章节 第六百零六章 出言便作狮子鸣 VIP章节 第六百零七章 大师伯出剑,小师兄下棋 VIP章节 第六百零八章 下棋坏道心,酒水辣肚肠 VIP章节 第六百零九章 唯恐大梦一场 VIP章节 第六百一十章 左右教剑术 VIP章节 第六百一十一章 风将起 正文 第六百一十二章 敌已至,剑仙在 正文 第六百一十三章 十四王座,我龙抬头 正文 第六百一十四章 为何话多 正文 第六百一十五章 离真死了 正文 第六百一十六章 月色洗剑为斫贼 正文 第六百一十七章 谁能与宁姚般配 正文 第六百一十八章 夏日炎炎,风雪路远 正文 第六百一十九章 没我刘羡阳便不行 正文 第六百二十章 大家都是读书人 正文 第六百二十一章 学剑 正文 第六百二十二章 对峙 正文 第六百二十三章 炼剑 正文 第六百二十三章 炼剑 正文 第六百二十四章 剑修 正文 第六百二十五章 叛变 正文 第六百二十六章 新一任隐官 正文 第六百二十七章 算账整座天下 正文 第六百二十八章 万一 正文 第六百二十九章 处处杀机 正文 第六百三十章 刺杀隐官 正文 第六百三十一章 淡淡风溶溶月 正文 第六百三十三章 相互问剑 正文 第六百三十二章 相互问剑 正文 第六百三十三章 落座主位的那个年轻人 正文 第六百三十四章 搬山倒海 正文 第六百三十五章 日就月将 正文 第六百三十六章 多少小鱼碧水中 正文 第六百三十七章 远游人皆是蒲公英 正文 第六百三十八章 代大匠斫者 正文 第六百三十九章 一人喃喃,群山回响 正文 第六百四十章 愿挽天倾者请起身 正文 第六百四十章 愿挽天倾者请起身 正文 第六百四十一章 朱敛有拳要问 正文 第六百四十二章 崔东山的一张白纸 正文 第六百四十三章 等个人 正文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下城头 正文 第六百四十五章 取金丹 正文 第六百四十六章 开阵 正文 第六百四十七章 无剑可出 正文 第六百四十八章 随便破境 正文 第四百六十九章 同道中人 正文 第六百七十章 剑修家乡何在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一章 不知不觉十五年 正文 第六百五十二章 立在明月中 正文 第六百五十三章 谁可奉饶天下先 正文 第六百五十四章 年轻朱敛 正文 第六百五十五章 高处无人 正文 第六百五十六章 学塾那边 正文 第六百五十七章 再来一碗阳春面 正文 第六百五十八章 翻一翻老黄历 正文 第六百五十九章 居中武夫 正文 第六百六十章 雀在笼中 正文 第六百六十一章 围杀一人和一人围杀 正文 第六百六十二章 去而复还 正文 第六百六十三章 醉酒 正文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两位剑客 正文 第六百六十五章 不是书中人 正文 第六百六十六章 肩头和心头 正文 第六百六十七章 簪子 正文 第六百六十八章 四得其三 正文 第六百六十八章 四得其三 正文 第六百六十九章 今天明天后天 正文 第六百七十章 被天下压胜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一章 天寒加衣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一章 天寒加衣 正文 第六百七十二章 人生梦复梦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三章 针线活 正文 第六百七十四章 好好消受 正文 第六百七十五章 承载真名 正文 第六百七十六章 终于远游境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七章 试试看 正文 第六百七十八章 第五件 正文 第六百七十九章 人间俱是远游客 正文 第六百八十章 解契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一章 辛苦修行为哪般 正文 第六百八十二章 一线之上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三章 何处不问剑 正文 第六百八十四章 天上月 正文 第六百八十五章 自由和远游 正文 第六百八十六章 一些个典故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七章 落魄山上有剑仙 正文 第六百八十八章 江湖见面道辛苦 正文 第六百八十九章 一个年轻人的小故事 正文 第六百九十章 看门狗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一章 少女问拳河神 正文 第六百九十二章 水未落石未出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三章 人间又有金丹客 正文 第六百九十四章 最高处的山巅境 正文 第六百九十五章 碎碎平安 正文 第六百九十六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七章 竟然 正文 第六百九十八章 要问拳 正文 第七百章 天下第一人 正文 第七百章 新酒等旧人 正文 第七百零一章 风雪中 正文 第七百零二章 数座天下第十一 正文 第七百零三章 又一年五月初五 正文 第七百零四章 朱颜敛藏 正文 第七百零五章 化雪时 正文 第七百零六章 十四境 正文 第七百零七章 以一城争天下 正文 第七百零八章 圆脸姑娘 桐叶洲中部。 本该是雨生百谷、清净明洁的大好时节,可惜与去年一样,雨前嫩如丝的香椿无人采摘了,无数绿意盎然的茶山,更是渐渐荒芜,杂草丛生,家家户户,无论富贫,再无那半点雨前春茶的香味。 北晋国承平太久,相较于一洲之地,又不幸属于兵家必争之地,以前与大泉王朝的姚家边军铁骑,隔着一座八百里松针湖和金璜山神府,还算相安无事,等到一场天变,什么纵横捭阖、什么励精图治都成了过眼云烟,北晋国如今国已不国,山河万里,破碎不堪。位于大泉王朝北方的南齐,也比北晋好不到哪里去,最后只剩下一个皇帝久未露面的大泉王朝,由藩王监国、皇后垂帘参政,还在与来自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在做厮杀,但依旧是毫无胜算,步步败退,大泉姚家边骑十不存一。 南齐旧京城,已经成为一座托月山军帐的驻扎之地,而大泉王朝也失去大半疆土,边军伤亡殆尽,各路州府兵马,只能退守京畿之地,据说等到打下那座名动一洲的蜃景城,军帐就会搬迁。 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早年从桐叶洲西海岸登陆后,三十余军帐各有所指,按部就班,主攻那些根深蒂固的仙家山头,大体上是由西往东蔓延、从南往北推进的两条路线,对于沿途经过的人间王朝、藩国,不算太过重视,潮水淹没,大肆破坏而已,没有什么招降,没有什么安抚,城破人死,再被枯骨王座大妖白莹麾下大妖修士,炼化为一支支累累白骨大军,以死人杀活人,最终皆是死人。 北晋国旧山河,大日照耀下的一大片金色云海之上,六道虹光骤然悬停,然后往大地急急坠去。 天上大风,吹拂得六人鬓角飞扬,俱是年轻面容,男女各三。 他们破开了一个个云海窟窿,视野豁然开朗。 其中一位以雪白绸带系发的黑袍男子。 从天上落人间,最像谪仙人。 云海之下,是一座城头巍峨却四处破损的巨大城池。 是一处州府所在,所剩不多还未被洗劫的北晋大城,差不多能算是一国孤城了。 这座州城的山水大阵,甚至要比许多藩属小国的京城还要稳固,据说是因为城内有两位红尘历练的世外高人,一位精通阵法的金丹客,一位修为不俗的元婴,出力极多,才勉强守住了破败不堪的州城。但这不是根本原因,真正让城池侥幸成为漏网之鱼的,是因为军帐一位仙人境大妖,先前被坐镇天幕,负责三垣四象大阵运转的飞升境荀渊突兀出手,击杀于此地不远处。故而一些个大妖嫌弃此地太晦气,不愿在此露面。 如果不是荀渊和姜尚真这两个玉圭宗的难缠鬼,这些年依仗凝聚一洲气运的天地大阵,专门针对军帐仙人、飞升大妖,桐叶洲要更早覆灭。荀渊是境界高,又以一洲作为小天地,让几位飞升境大妖颇为忌惮,而那姜尚真虽然才是仙人境,本命飞剑却太过凶狠阴险,每次从天幕落剑人间,不去找飞升境的麻烦,甚至都不愿意与仙人境太过拼命,凭借天时地利人和,以相当于一个半境界的优势,专门斩杀那些玉璞境妖族修士。 一剑之下,原本能够以一己之力捞取灭杀半国之功的玉璞境,非死即跌境。 仰止和绯妃两位王座大妖,从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之间海域返回后,就专门寻觅荀渊和姜尚真的天幕踪迹。 其中仰止与那荀渊有过一场倾力厮杀,各有伤势,荀渊在那之后,就愈发隐匿身形。 唯独姜尚真依旧时不时对人间戳上一剑,绯妃几次顺藤摸瓜,截住此人退路,姜尚真障眼法无数,逃遁之法更是神出鬼没,竟是杀他不得。 反观大伏书院山主的每次出手,则更多是一次次庇护王朝、书院的山水大阵,延缓蛮荒天下的推进速度。 随着太平山和扶乩宗先后覆灭,桐叶洲再无三垣四象大阵,天时更换,成了荀渊和姜尚真身在蛮荒天下,尤其是飞升境荀渊,在去年末,已经被仰止联手绯妃,截杀过一次,传言荀渊已经逃离桐叶洲,遁入一处海域秘境,然后有个“扎羊角辫子的小姑娘”,跟了过去。 黑袍男子手持长剑,先一剑破开山水大阵,再一剑劈掉数件呼啸而至的攻伐法宝。 城中有那武庙香火祭祀的一位金甲神人,大步离开门槛,似乎被仙师提醒切莫离开祠庙,这尊曾是一国忠烈的英灵,仍是提起那把香火浸染数百年的宝刀,主动现身迎战,御风而起,却被那黑袍男子以本命飞剑击裂金身,一身裂缝细密如蛛网的金甲神人,怒喝一声,依旧双手握刀,于虚空处重重一踏,劈砍向那头年轻剑仙小畜生,只是飞剑绕弧又至,金身轰然崩碎,人间城池,就像下了一场金色雨水。 其余五位妖族修士纷纷落在城池当中,虽然护城大阵并未被摧破,但是终究未能遮挡住他们的强横闯入。 一位身高丈余的妖族纯粹武夫,落地后,环顾四周,挑了个方向,选择笔直一线,横穿城池众多坊市,大小墙头,各色建筑,都被一撞而开,偶有运气极差的人,被撞得稀烂,尸骨无存。一直撞到外城墙,再更换一条路线,以坚韧肉身作为锋刃,笔直切割城池,乐此不疲。 一位剑修,拣选了一处建筑密集之地,缓缓而行,所过之处,方圆百丈之内,汲取活人魂魄、精血,变成一具具干瘪尸体。 有妖族相中了那座城隍阁,蓦然现出大蟒三百丈真身,鳞甲熠熠,顿时瘴气横生,腐蚀木石,它将整座城隍阁团团围住,再以头颅一撞城隍阁高处,狠狠撞碎了一块灵光流溢的北晋君主御赐匾额,它任由一道道炼师术法、攻伐重宝砸在身躯,至于城隍爷与麾下日夜游神、阴冥官吏的调兵谴将,驱使大量阴物前来刀劈斧砍,大蟒更是毫不在意。 一位身穿翠绿衣裙的妙龄女子,身材修长,她手掐剑诀,祭出本命飞剑“雀屏”,身后如孔雀开屏,现出九九八十一道由孔雀羽毛炼化而成的璀璨剑光,翎羽大放光彩,艳丽非常。 每一道纤细剑光,又有根根花翎拥有一双好似女子眼眸的翎眼,荡漾而生出更多的细小飞剑,正是她飞剑“雀屏”的本命神通,凝化眼光分剑光。最终剑光一闪而逝,在空中拖曳出无数条翠绿流萤,她径直往州府官邸行去,两侧建筑被繁密剑光扫过,荡然一空,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还有一位与她模样相似的女子剑修,脚踩一把色彩绚烂的长剑,落在一处甲士齐聚的城头。 雨四身形落在了一处豪阀世家的高楼屋脊上,他并没有像同伴那样肆意杀戮。 他这次只是被朋友拉来散心的,从南齐京城那边赶来找点乐子,其余五位,都是老熟人。 甲申帐那拨并肩厮杀的剑仙胚子,当然也是雨四的朋友,但其实原本相互间都不太熟。 雨四脚下这些尚未被战火殃及摧毁,得以零星散落的大小城池,其中州城寥寥,像北晋这类大国的残余州城,更是难找,多是些个藩属小国的偏远郡府、县城,被那军帐修士拿来练手,还得争抢,比拼战功,不然轮不到这等好事。 雨四坐在屋脊上,横剑在膝,瞥了眼已经鸡飞狗跳的豪门府邸,没有理会。 从剑气长城被一断为二,城池“飞升”远去第五座天下,再到倒悬山旧址那边开辟道路,为大军在海上铺路,到今天攻下扶摇洲、桐叶洲两个浩然天下大洲,其实比预期脚步慢了两三年。不然这会儿蛮荒天下,不该是拿下金甲洲的半洲之地,而是转为将整个宝瓶洲都收入囊中。 在剑气长城那边折损太过严重,比甲子帐原先的推演,多出了三成战损。 事实上,这还是甲子帐那边有意说得轻巧了,雨四知道真相,是多出四成。 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剑气长城战场的惨烈,何止是“牵一发”能够形容的。 甲子帐的既定策略,分兵三处不假,却不过是以一小撮顶尖战力,例如刘叉在内的三到四位王座大妖,率领一部分兵力,牵制婆娑洲,做做样子罢了。至于扶摇洲,得吃下,但是对那金甲洲,不急于一时。因为甲子帐最早制定出的主攻路线,是从桐叶洲一路北推,一鼓作气拿下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然后用至多四年的时间,快速吞并且消化掉东南桐叶洲和西南扶摇洲的山河气运,尤其是桐叶洲,在前年就该换手,成为蛮荒天下的一部分疆域。 甲申帐不是剑修的领袖,少年木屐,曾经打过一个比喻,蛮荒天下大军涌入两洲陆地,是那撒豆入田垄。 上岸之初,尚未分兵,浩浩荡荡,看上去势如破竹,但是相较于一洲大地,兵力还是太少,依旧需要源源不断的后续兵力,不断填补千疮百孔的两洲版图。 再那之后,就是做成周先生所谓的“插秧水田间”,不能将两洲视为涸泽而渔之地,经过前期的震慑人心之后,必须转为安抚那些破碎王朝,拉拢漏网之鱼的山上修士,争取在十年之内,迎来一场秋收,不奢望硕果累累,但必须能够将两洲一部分人族势力,转化为蛮荒天下的北征战力,重点是那些亡命之徒的山泽野修,散落在江湖中、郁郁不得志的纯粹武夫,各种惜命的王朝文武,各色人物,最早归拢为一军帐,选出一两人得以进入甲子帐,要重视这拨人物的意见。 使得拿下宝瓶洲和金甲洲的蛮荒天下,站稳脚跟,至多交出去一座扶摇洲、半座金甲洲,归还浩然天下便是,用来换取北俱芦洲。 到时候蛮荒天下手握桐叶、宝瓶、北俱芦三洲。 至于所谓的归还扶摇洲,事实上,是甲子帐原本早有手段,众多王座大妖会合力出手,使得彻底一洲陆沉,蛮荒天下拿不到一洲气运,浩然天下也只算是收回满地碎瓷片似的无数破碎“岛屿”,如此一来,光是修复距离蛮荒天下出兵口较为靠近的那一洲旧山河,就会耗费中土文庙极大精力财力、以及人心。 雨四因为身份特殊,远远不是甲申帐修士、托月山剑仙胚子那么简单,所以才能够知道这些惊世骇俗的内幕。 一位女子剑修改了主意,御剑来到雨四这边。 长剑品秩不俗,在空中划出一条七彩琉璃色的动人剑光。 她名为仙藻,与姐姐银粟,是一双姐妹,都是剑修,虽然没有被列入托月山百剑仙,却是蛮荒天下大宗门广寒城的嫡传修士,雪霜部女官,面容年轻,实则是三百多岁的女修了。 广寒城是大妖绯妃麾下宗门之一,昔年绯妃与那曳落河共主仰止,相互间征伐多年,广寒城雪霜、柳条在内六部女修,出力极多。 仙藻幻化人形后的模样,是个下巴尖尖、模样娇俏的女子,她拎起裙角,施了一个万福,喊了声雨四公子。 雨四没有起身,只是笑着点头。 蛮荒天下,等级森严。谁要是礼数过多,只会适得其反。 仙藻收起佩剑后,坐在雨四不远处,却没敢太靠近,她双手托腮望向乱哄哄的城池,轻声道:“雨四公子,真有些杀得乏了。浩然天下,怎的有这么多的城啊,京城州城郡城县城,城多,人更多,好在他们胆子太小,都是先把自己吓了个半死,没什么反抗。起先吧,我还高兴来着,想着总算不用像是在剑气长城那般凶险拼命了,可是杀多了,一茬一茬的,怪腻味。” 雨四笑道:“这就是浩然天下啊,富饶,只要不打仗,没有那大的旱水蝗灾,就会人与人相处融洽,很少打生打死,所以人就多了。与我们家乡是不太一样。” 蛮荒天下,在托月山大祖现身之前,是那万年乱世。 真真正正的世道很乱,大妖横行天下,一座天下,以至于从无“滥杀”一说。 仙藻伸手指向城内一处,问道:“又瞧见了这类牌坊,好些地方都有,我和姐姐也认不得上边的字,雨四公子,你读过书,对浩然天下很了解,它们是做什么的?” 蛮荒天下,文字古老,据说与浩然天下勉强算是同源,却不同流,各有演化,可就因为“文字同源”,哪怕勉强,儒家圣人的本命字,依旧让所有大妖忌惮不已。蛮荒天下约莫千年之前,开始逐渐流传一种被称为“水云书”的文字,是那位“天下文海”周先生所创。 雨四解释道:“这是浩然天下独有之物,用来表彰那些学问好、道德高的男女。在书上看过这边的圣贤,曾经有个说法,今承大弊,淳风颓散,苟有一介之善,宜在旌表之例。大致意思是说,可以通过牌坊来彰扬人善。在浩然天下,有一座牌坊的家族立起,子孙都能跟着风光。” 仙藻疑惑道:“这些人听着很厉害,可是打了这些年的仗,好像完全没什么用处啊。” 不过她确实曾经遇到过些怪人,有那白发苍苍的老妪手持拐杖,站在家族祠堂门口,虽说最后只会死得好像一块破败棉絮,但是竟然不怕死,难不成是活得够久了?她也曾见一位身穿儒衫的老人,虽说大难临头,只能束手待毙,但是死在了堆满书籍的桌子旁,当时老人一手牵着一个稚童,要那孩子“大声说话”,老人听着晚辈牙齿打颤的哭腔言语,兴许是那家训,也可能是某本圣贤书上的言语? 不管如何,老人死的时候,神色要比许多双手奉送法宝、神仙钱的山上修士,许多伏地不起的帝王将相,要更坦然。 可就算如此,又有什么意义?仙藻觉得没啥意义,反正老的小的,都是个死。 倒是许多原本被军帐视为“有的打”的地方,一处处战场,一条条防线,一座座关隘,动辄数万甲胄鲜亮的精骑、步卒,全是花架子,一触即溃,一打就没。 一些高城雄关,往往撑不过三两下,就被攻破了。 甲胄太新,老卒太少。 不过一些个宗字头仙家,和那七八个王朝的精锐兵马,还算给蛮荒天下大军造成了一些麻烦。 尤其是攻打那个叫太平山的地方,伤亡惨重,打得两座军帐直接将麾下兵力全部打没了,最后不得不抽调了两拨大军过去。 雨四哭笑不得,很难跟她解释这些虚无缥缈之物的无用和有用。于人心有教化之用,于打打杀杀自然毫无裨益。每座牌坊,太平世道,千金难买,乱世之中,好像又一文不值。 雨四看着一位元婴气象的老修士,终于按耐不住,已经离开阵法庇护之地,与银粟他们绞杀在一起。因为银粟一路杀得太多,而且是故意杀给他看的。那个纯粹武夫先前还故意扯了好些头颅,随手丢在大阵上,涟漪阵阵,好似鲜血涂抹在墙壁上。至于那个现出大蟒真身的,更是恢复人形,却抓住了两尊城隍阁神灵,按在大阵外壁上,将金身一点点挤压崩碎。 能够与他聊上一会儿,仙藻已经心满意足,她站起身,歉意道:“雨四公子,我杀去了啊,不然姐姐嫌我偷懒,能絮叨好久。” 雨四摆摆手,笑着提醒道:“还是要小心那两位人族地仙修士。不能因为自己是金丹剑修,就掉以轻心。人族修士,活的时候,心眼多。下定决心后去死了,也会比较果断。” 仙藻使劲点头。 雨四公子,身份尊贵,却总是这般性情随和,言语温柔。 雨四看着仙藻御剑离去的身影,还是没打算出手。 在剑气长城那个地方,雨四出入战场太多次了,战功不少,吃亏不多,其实就那么一次,却有点重。 蛮荒天下在攻破了剑气长城之后,虽说在这座陌生天下的脚步,稍稍慢了点,可就像两个元婴练气士,辛苦打杀了一个难缠至极的金丹剑修,再来收拾一群人心涣散的下五境修士,当然会觉得很轻松,甚至是无聊。 雨四站起身,低头望去。 一位锦衣玉带的少年,大概能算书上的面如冠玉了,他躲在书房窗户那边望向自己。 一个衣衫粗陋的年轻人更是有意思,瞧见了仙藻御剑往返的仙家景象,他一路飞奔,爬上了邻近屋脊,壮起胆子,颤声问道:“你是来救人的山上仙师吗?” 雨四用桐叶洲雅言笑道:“你这北晋官话,我听不懂。” 不曾想年轻人立即将官话更换为雅言,“仙师,我能不能与你修行仙法?” 雨四摇头道:“我是妖族,不是仙师。自然不是来救人的,是杀人来了。” 那年轻人错愕不已。 雨四挥挥手,“赶紧躲去,熬个十几二十年,说不定还能活。” 那个年轻人突然脸色一变,眼神炙热道:“我知道府上藏钱藏宝物的地方,我愿意帮你带路,我以后能不能跟着你?” 雨四微笑道:“可以啊,带路。我还真能送你一份泼天富贵。天翻地覆之后,确实就该新旧气象更迭了。” 反正闲来无事。 而且想起了甲子帐木屐的某个说法,说何时才算蛮荒天下新占一洲的人心大定?是那所有在战后活下之人,自认再无退路,没有任何改错的机会了。要让这些人哪怕重返浩然天下,依旧没有了活路,因为一定会被秋后算账。唯有如此,这些人,才能够放心为蛮荒天下所用,成为一条条比妖族修士咬人更凶、杀人更狠的走狗。例如一国之内,臣子在那庙堂之上弑君,各部衙门推选一人必死,一家一姓之内,同理,而且还要是在祖宗祠堂内,让人行大逆不道之事。山上仙家,让弟子杀那老祖,同门相残,人人手上皆沾血,以此类推。 儒家辛辛苦苦订立的一切规矩礼仪,皆要崩塌。推倒重来,废墟之上,此后千百年,所谓道德具体为何,就只有周先生订立的那个规矩了。 听说木屐如今不但跟随周先生身边,还得了个赐姓。 雨四飘落在地,伸手一抓,将那觉得好似腾云驾雾的年轻人带到身边,雨四故意没看见对方的汗流浃背,缓缓而行,转头笑问道:“有没有想要得到的物件?比如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某位女子。有没有想杀的人,比如你最恨的某个富贵人。最想得到的,最想要杀的,你都说了,我可以帮你。” 那个年轻人一咬牙,点头道:“我不要什么东西,我觉得都该是主人你的,我一件都不敢要。但是我想要杀两个人!” 雨四好奇问道:“哪两个?” 跟在雨四身边的年轻男子咬牙切齿道:“一个叫韩诚意,是这个宅子的少爷,另外一个叫韩淑仪,是韩诚意的姐姐,是个省亲返家的女子。” 雨四笑道:“你与那姐弟,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看得出来,此人是府邸仆役,说不定还是那贱籍出身的家生子。 年轻人默然,摇摇头,然后双手攥拳,身体颤抖,低着头,说道:“就是想他们都去死!一个天生命好,一个是不要脸的贱货!” 雨四停下脚步,让那人抬起头,与他对视,年轻人满头汗水。 雨四微笑道:“浩然天下的坏人,就是蛮荒天下的好人,放心吧,你不会死了。我还会让你遂愿,只不过我跟在身边,担心你放不开手脚,做不来以往被视为恶事的勾当,杀人之前,你可以多做些做梦都想做的事情,比如杀两个不够,那就多杀些。我在这边等你,不用怕我久等,我很闲的。” 说话间,雨四摘下腰间一枚小巧玲珑的黄绫袋子,被他手指触碰后,立即有云霓透出,一条墨色小蛟蜿蜒袋子表面,一时间水雾弥漫。 雨四将黄绫袋子轻轻一抖,墨色小蛟坠地,化为一位双眸漆黑的魁梧男子,雨四再将袋子轻轻抛给年轻人,“收好,以后这头蛟奴会担任你的护道人,传你仙家术法,帮你做那桐叶洲的人上人,别说是什么韩氏子弟,便是苟延残喘的昔年皇帝君主,山上地仙,见着了你,都要对你低头哈腰,喊你一声……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年轻人双手接过那袋子,神色激动,颤声道:“主人,我叫卢检心。检点的点。曾经还有个哥哥,叫卢教光。” 雨四会心笑道:“教于幼正大光明,检于心忧勤惕励。都是好名字,你爹帮你们与家塾先生求来的吧?” 卢检心擦了擦额头汗水,道:“主人真是博学多才。” 雨四挥挥手,“以后跟在我身边,多做事少说话,溜须拍马这一套,就免了,你会死的。” 卢检心再不敢多嘴,弯腰作揖,飞奔离去,身后跟着那条墨蛟扈从,让年轻人既心生畏惧,又蓦然胆气十足。 雨四打算让这个卢检心当这州城之主,让年轻人过一过土皇帝的舒坦日子。再让墨蛟详细记录下来,将那数年间的一城风俗变迁,交给木屐观看。 至于卢检心为何独独对那姐弟如此恨之入骨,天晓得。 可能是衣衫单薄的某个大冬天,瞧见了一位身披雪白狐裘的赏雪公子哥,愈发自惭形秽了。 可能是思慕那女子已久,只是某天偶尔相对路过,那女子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她的那个不经意眼神,就说了一切。 这些都不奇怪,雨四也无所谓真相如何,真正让雨四觉得好玩的地方,是先前那一刻,雨四从卢检心的眼中心中,看到了年轻人对自己的那些由衷感恩,仰慕,敬畏,以及那种愿意豪赌一场,不惜性命的毅然决然。卢检心分明愿意以一时之快意淋漓,打杀所有心中长久不快。蛮荒天下,需要这些性情容易走极端的可怜人,越多越好。这些人,大概会成为木屐所说的那种儒家填坟人。周先生曾经笑言,浩然天下有太多的读书人,太喜欢假道学真小人,真以为那份道貌岸然,世人睁眼瞎瞧不见,实则不然,一种是年复一年,敢怒不敢言,一种则是心心念念成为那种人,所以其实一直在自掘坟墓,那就怪不得如今有众人来填土平坟了。 雨四突然抬起头。 天地间有大气象,从极远处迅猛蔓延至此,是飞升境的大神通无疑了。 不然不可能连他雨四都在这里都能够清晰察觉到那股磅礴气机。 一位双眼猩红的女子出现在雨四身旁,轻声道:“公子,烦请暂时离开此地。那玉圭宗荀渊先是被我和仰止截杀,再给萧愻追杀,跟着进入了那座海底隐匿秘境,彻底打烂了,逃无可逃,荀渊以法相出现在了东海之滨,打算将桐叶洲一分为二,极有可能会殃及此地。” 雨四摇摇头道:“你只需要护住我与仙藻他们便是,我倒要近距离看看,荀渊到底是怎么分开的桐叶洲。” 王座大妖绯妃点点头。 雨四皱眉问道:“那萧愻呢?” 绯妃说道:“那处秘境大有古怪,好像给荀渊被暂时骗去了别座天下。可能荀渊此次逃窜,就是打算故意引开萧愻。” 她突然一闪而逝,片刻之后,返回原地,脸色微变,“萧愻终于出剑了。” 雨四举头望去,在桐叶洲东海上空,天幕处破开一处大门,萧愻以一剑破开别处天幕,得以“飞升”返回浩然天下,再朝那荀渊高达万丈的法相,落下了一道恢弘剑光,气势全然不输白也在扶摇洲所递第一剑。 那一道有那举世无匹声势的剑光,有那水光火光雷光相互拧缠在一起。 绯妃仰头望去,轻声说道:“老东西死定了。” 雨四笑道:“跟你比,荀渊真不算老。” 绯妃微微一笑,然后说道:“我去为公子抢几块琉璃金身。” 雨四刚想要摇头,绯妃已经一掠而去。终究是一位王座大妖,又不涉及大道根本,雨四总不能随随便便训斥阻拦。 况且绯妃又以心声言语“小心”二字。 雨四不动声色,在这座豪门宅邸内闲庭信步。 骤然之间,雨四四周,光阴长河仿佛无缘无故凝滞。 雨四却没有如何惊惧,他如今身上那件法袍,是绯妃赠送,可以抵挡一位仙人剑修的倾力数剑而不死。 而且一旦雨四法袍遭受术法或是飞剑,绯妃只要不是隔着一洲之地,就能够转瞬即至。 雨四转头望去一处屋脊上,一个身穿头戴高冠、金色长袍的俊美男子,轻轻抛着那只墨蛟疯狂游曳却挣脱不出的黄绫袋子。 那人瞥了眼雨四身上法袍,微笑道:“难得有瞧见了就想要的物件,不过还是我这条小命更值钱些。” 雨四抱拳道:“见过姜宗主。” 姜尚真抬起一手,轻轻挥手道:“不像话,客气什么,好不容易父子重逢,喊爹就行,以后记得让那小婢绯妃,帮你爹揉肩捶腿,就算你补上了些孝道。” 雨四哑然失笑,沉默片刻,问道:“墨蛟奴护着的那个年轻人如何了?” 姜尚真笑嘻嘻道:“他啊,魂魄与一位俊哥儿互换了,估计等下光阴长河一散,会比较懵,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个啥?” 雨四问道:“姜宗主不救一救荀渊,反而跑来这里跟我唠嗑?” “近在咫尺的你都不杀,远在天边的人又为何要救?我姜某人一旦聪明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咋想的,你们岂能预料。” 姜尚真撇撇嘴,“再说了,你这野儿子就是个小废物,绯妃那贱婢竟然舍得将本命法袍送你,我胆子小,宰了你丢掉一把剑的买卖,不划算,所以不能拿你如何,白捡了这件半仙兵的黄绫袋子,已经很满意了。” 雨四默不作声。 这件法袍,神通之一,在于“锁剑”,比那杜懋吞剑舟更加玄妙。 雨四一早就想要拿自己当诱饵,挨上姜尚真那号称“一片柳叶斩仙人”的一剑。 姜尚真将那黄绫袋子收入袖里乾坤当中,凝滞不前的光阴长河恢复正常。 雨四问道:“你为何不去找那赊月,或是豆蔻?” 一个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一个是候补之一。 关键是她们不像自己和?滩,并没有一位王座大妖担任护道人。 姜尚真微笑不语。 一处书房,一位衣衫华美的俊哥儿与一个年轻人扭打在一起,原本没了墨蛟扈从的护卫,光凭力气也能打死韩家小公子的卢检心,这会儿竟是给人骑在身上饱以老拳,打得满脸是血。“俊俏公子”躺在地上,被打得吃痛不已,心中后悔不已,早知道就应该先去找那花容月貌的臭婆姨的……而那个“卢检心”仗着一身腱子肉的一大把气力,满脸泪水,眼神却异常发狠,一边用陌生嗓音骂人,一边往死里打地上那个“自己”,最后双手使劲掐住对方脖颈。 姜尚真微笑道:“行了,绯妃姐姐,就不用躲躲藏藏了,都长得那么好看了,为何不敢见人。” 绯妃竟是从那件雨四法袍当中“走出”,与雨四说道:“公子,只是一种秘法幻象,大致相当于元婴修为,姜尚真的真身并不在此。” 姜尚真点头道:“那是当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我从不出手,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也莫要来杀我。这次过来就是与你们俩打声招呼,哪天绯妃姐姐穿回了法袍,记得让雨四公子乖乖躲在军帐内,不然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姜尚真最后幻象消散之际,至于腰间那枚黄绫袋子,并未随之离去,姜尚真没傻到这份上,先前不过是逗一逗雨四罢了,这位玉圭宗最新一位、却也有可能是最后一位宗主的男子,有些黯然神伤,他转头望向东海那边,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开始崩散,落幕之时再风景壮丽,终究有那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在心间萦绕不去,让人难受。 姜尚真喃喃道:“骂了你那么些年的老不死,死了的时候,教人真真伤心,以后讨句骂都难了啊。” 姜尚真最后只剩下一颗头颅尚未灵光消散,剩下的那点幻象,俯瞰着那对身份一个比一个古怪的主仆,微笑道:“新旧两笔账,一笔是欺负我女人,一笔是算计荀老儿,以后姜某人陪你们慢慢清算,反正就是跟你们耗上了。” ———— 霜降时分。 值此节气,阳下入地,阴气始凝,秋燥伤津,宜外御寒、内清热。 于是山下就有了吃柿子的习俗,听说可以补筋骨,入冬唇不裂。 一场小雨过后,在一棵如挂灯笼一盏盏的柿树下,雾蒙蒙的天空,灰黑的枝丫,衬得那一粒粒鲜红颜色,格外喜庆。 一个瞧着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微胖身材,圆乎乎的脸庞,身穿棉布衣裳,她踮起脚跟,挺直腰肢,手持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枯树枝,将五六颗柿子打落在地,然后随手丢了树枝,弯腰捡起那些红彤彤的柿子,用棉衣兜起。 最后她蹲在一块县界碑前,一边啃着柿子,一边打量着石刻碑文,正中刻着“奉官立禁,永宁县界”,左边还刻有一行小字,写着国号年号。 她觉得很厉害,就这么一块老百姓过路都不会多看几眼的石碑,就能把相邻两处地盘给敲定了。 在她家乡那边,便不成。没这样的讲究,也讲究不起来。打架太凶,脾气太差,容易什么都留不住。 到了这边后,她一路游历,各国官制金银铜钱,文房四宝小九侯,诸子百家书籍,她什么都收集,见啥都有眼缘,反正到了一处战后城池,越是门多的大户人家,越是没了门,一路逛荡,就可以随便捡,遍地都是,比尸体还多。吃柿子,还需要打柿子落树,但是拾取那些据说原本能卖不少钱的玩意儿,容易多了。 如今这座桐叶洲,北边的世道,其实不如南边安稳。 桐叶洲仙家山头,是浩然天下九洲里边,相对最不多如牛毛的一个,多是些大山头,相对而言。其实在任何一个疆域广袤的大洲版图上,肉眼凡胎的山下俗子,想要入山访仙,还是很难寻见,不比瞧见皇帝老爷简单,当然也有那被山水阵法鬼打墙的可怜汉。 如今桐叶洲越是穷乡僻壤、越灵气稀薄的山水,到了乱世,反而越不招灾殃。许多偏居一隅的小国,哪怕有几位所谓的山上神仙,还算消息灵通,也早早恨不得带着一座山头祖师堂一起跑路,哪里顾得上他人。上了山修了道,该断的早断了,一个个轻举远游,餐霞饮瀣,哪来那么多的牵挂。 如果不是她比较喜欢远游,又不贪那军帐战功、天材地宝和风水宝地,说不定这永宁县的人,得过个好几十年,才能遇到她这样的外乡存在。 是来自很远的外乡,却不是什么外乡人。 她吃过了柿子,捡起一根树枝,站起身,背靠界碑,翘起腿,轻轻刮掉鞋底板的泥垢。 先前在那县城文庙外,大概因为是霜降时分的缘故,有官员带着一帮儒生,在吟诵祝词,或耕或织,免风免雨。宜尔子孙,实我仓庾…… 反正她都听不懂,只学了些浩然天下的大雅言,此外桐叶洲雅言不会说,听不来,各国官话、方言更是半点不知,只是瞧着那帮读了书当上官和尚未当上官的,凑一堆,为民请命做些事,挺像一回事的。只是那个穿官服的,是不是过于肥头大耳了些,红光满脸,连脖子都快瞧不见了。读书人难道不都该是周先生那般清清瘦瘦? 有一群骑竹马嬉戏而过的孩子,玩那抬轿子娶媳妇的过家家去了。 先前瞧见了那个站在石头旁的女子,孩子们至多瞥了几眼,谁也没搭理她,小婆娘瞧着面生,又不俊俏。 她继续独自游历。 循着灵气运转的蛛丝马迹,总算瞧见了一处仙家门派,是个小门户,在这桐叶洲不算多见。 不过山上修道之人,好像出门了,她便没去登门拜访,最后在数百里之外,两座山头之间,山雾茫茫,如溪涧缓缓流淌,在那山峰之间,有那仙家练气士们,布置了一道术法大网,是要捕获一种鸟雀,宛如山下捕鱼,驱逐鱼入网,有几位御风的练气士身形,不断惊吓鸟群,一些个尚未能够御风的下五境修士,便在山中不断长掠飞奔,发出动静,故意惊起飞鸟。 棉衣女子坐在一处低矮山头的树枝上,安安静静,看着这一幕。 好像蛮荒天下到了桐叶洲之后,差不多也是如此光景,不断有惊鸟飞掠,然后一头撞入大网。 只是不晓得那些原本视山下君王为傀儡的山上神仙,等到死到临头,会不会转去羡慕她当下眼中这些境界不高的半山腰蝼蚁。 应该顾不上吧,生死一瞬间,哪怕是那些所谓的得道之人,估摸着也会脑子一团浆糊? 她突然想要找个能聊天的,不奢望会说蛮荒天下的话语,好歹是会那中土神洲大雅言的,如今不太容易找见,小地方的城隍庙,山水神祠,都没用,肯定只会桐叶洲的一洲雅言。可惜那些书院儒生,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剩下点,也都退去玉圭宗和桐叶宗两处了,大王朝的五岳山君,肯定都死了,商家子弟更是滑不溜秋,挣钱避难功夫都太厉害,很难抓到。 至于上五境修士,她先前倒是有幸见过一个,是个躲在深山老林、也未开宗立派的,大概就是所谓浩然天下所谓的隐士了,她当时遇见了,没理睬,主要是懒得动手,因为先前去一座不大不小的仙家府邸,有那金丹、元婴地仙坐镇,聊得不太愉快,被她一拳一个,打死了。不差了,刚上岸那会儿,还有个她忘了问名字的玉璞境,不也是一拳打死。 有数位下五境练气士的年轻男女,在她视野中缓缓下山,有那女仙师手捧刚刚摘下的菊花,霜降杀百花,唯此草盛茂。 棉衣女子双手撑在树枝上,对那些女仙师没什么兴趣,更多是打量那些菊花,思绪飘远了,听说浩然天下有个地方,叫百花福地。而百花神主当中,好像此花神位很高。它雅称极多,而且都很动听,霜蕊,笑靥金,至于日精、周盈的说法,就怪了些。棉衣女子比较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早年在家乡的修行路上,就一直觉得浩然天下,有趣的事情太多,所以一定要来这边走走瞧瞧,至于打打杀杀的,对她而言,意思不大。 她先前之所以在蛮荒天下“从天上返回人间”,再来这桐叶洲,还是因为那头王座大妖荷花庵主,给董三更出剑斩杀了的缘故,毕竟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与荷花庵主算是个邻居,当然说是邻居,其实离得极远。蛮荒天下,有那三月悬空,可明月与明月之间,只是相互间瞧着近罢了。偶尔只有那个叫曜甲的,会来她家中串个门。 那些男女行走山间,有人说那月夜秋云没落水,火烧寒涧松为烬,然后多有旁人的诗词唱和,有些是书上的,有些是自家肚子里的墨水。 棉衣女子什么也听不懂,就有些烦,搁以前也就忍了,一路跋山涉水,她都是个过客,只是刚想着要找人聊天来着,她就有些恼火,一恼火就习惯性伸出双手,一拍脸颊,动静不小,惹来了那些耳目灵光的年轻仙师,有些人眼神不善,有将她视为蟊贼之流的,也有嫌弃她长得不好看的?还有那看她如那投网飞鸟差不多的,最惹她嫌。 只是当她最后瞧见了一个圆脸小姑娘瞪大眼睛,十分好奇的模样,棉衣女子便咧嘴一笑,心情大好,言语不通,她就抬臂招手,算是跟那个小姑娘打招呼了。 小姑娘赶紧使劲朝那陌生姐姐挥手示意,然后在师兄师姐们朝她看来的时候,立即双手负后,抬头看天。 看得棉衣女子笑眯起眼,圆脸的姑娘,就是最可爱。 那一行人最终没说什么,更不知道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儿,回山去了。 棉衣女子依旧双手撑在树枝上,笑道:“你就是姜尚真?” 一位男子站在一处树梢上,笑着点头道:“赊月姑娘圆圆脸,好看极了。所以我改了主意。” 棉衣女子依旧眺望远方,说道:“我也不是你想杀就能杀的啊。惹谁不好,惹我做什么。” 姜尚真坐在她身旁,陪着她一起等着月色来到人间,问道:“可曾见过陈平安?” 她想了想,“路过剑气长城的时候,见过一眼,长得不如你好看。” 姜尚真哈哈笑道:“没有的事。” 不过赊月似乎是比较执拗的性情,说道:“有的。” 姜尚真拎出一壶仙家酒酿,惬意喝酒。如今那座山头的酿酒人没了,那么每喝一壶,人间就要少去一壶。 赊月问道:“你跟那年轻隐官认识?” 姜尚真点头道:“是那关系顶好的兄弟。可惜如今难兄难弟了,患难与共嘛。” 棉衣女子伸手挠挠脸,随口问道:“为何不干脆离开桐叶洲?玉圭宗将破未破之时,你就该去那边送死了。” 姜尚真饮尽酒水,丢了酒壶,玩笑道:“世道人心汹汹奔流去低处,我偏要逆流而上,要去那山巅扯嗓子喊上几句,不然显不出姜某人的英雄气概。” 棉衣女子没搭话,聊这些太没劲,转而问道:“会不会说我家乡言语,好久没听着了,挺怀念的。” 姜尚真摇头叹息道:“我连剑气长城都没去过,哪里会说蛮荒天下的言语。” 她叹了口气,“那你不如那个年轻隐官,在我家乡那边,他惹出好大的阵仗,后来打听了些事情,觉得他是真喜欢那个叫宁姚的女子,我没觉得年轻十人什么的,有什么意思,只觉得一个男人能那么喜欢一个女子,很了不起。就有些羡慕他们。” 其实先前姜尚真悄悄盯了她好久,也没见她出手杀人,反而没少见她在集市庙会上偷吃食,明明听不懂话语,每逢戏台唱戏,一双眼眸能瞪得跟脸一样圆。 姜尚真转过头,望着这个身份古怪、脾气更古怪的圆脸姑娘,那是一种看待弟媳妇的眼神。 这么个脑子不太正常的姑娘,当弟媳妇是正好啊。反正陈平安的脑子太好也是一种不正常。 要是能够拐了她当弟媳妇,自己也算立下一桩天大功劳了。 陈平安肯定是不认的,没关系啊,她认就行。 圆脸姑娘望向天上,轻声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刘材的剑修?就是养剑葫比较多的那个。听周先生说,其实除了心事和立即,这家伙还有一长串品秩低一些的养剑葫。” 周先生要她找到这个刘材,其它什么事情都不用做。 姜尚真点头道:“认识。” 她转过头。 姜尚真继续笑眯眯道:“可惜他不认识我啊。赊月姑娘,不聊那刘材,与你说些我那兄弟的事情吧,反正咱俩都是闲着没事,我可以请你喝酒。” 她重新转过头,“你别烦我,烦别人去。” 姜尚真哀叹一声,“我都快要被整个桐叶洲烦死了,能找谁诉苦去。” 她说道:“那就去死啊。” 姜尚真笑道:“赊月姑娘真会聊天,所以咱们就更该多聊点了。” 渐渐的,月上柳梢头,月光盈盈水,月色满人间。 圆脸女子一拍脸颊,姜尚真微微一笑,告辞一声。 她缓缓起身,不知为何周先生会如此重视那个金丹剑修。 她神色微变,御风而起,去往天幕,然后凭借她的本命神通,依稀看到相距极远的宝瓶洲天幕多处,如大坑凹陷,一阵阵涟漪激荡不已,最终出现了一尊尊乘隙而入的远古神灵,它们虽然被天地压胜,金身缩减太多,但是依旧有那仿佛五岳的巨大身姿,与此同时,与之对应,宝瓶洲大地之上,仿佛有一轮大日升空,光线过于刺眼,让圆脸女子只觉得烦躁不已,恨不得要伸手将那一轮大日按回大地。 刹那之间,一片柳叶悄无声息来到她眉心处。 赊月身形轰然消散,在千里之外的一处人间山巅,她由满地月光重新凝聚出魂魄皮囊,甚至连那棉衣、靴子都不损分毫。 而且姜尚真那突兀一剑,似乎也根本没让她恼火,她的心神依旧久久沉浸在那宝瓶洲的异象中,以至于站在山顶,显得有些怔怔发呆。 姜尚真出现在她身侧,一件金色法袍,大袖飘摇,金袍里边,好像披着多件法袍,此人愧疚道:“弟媳妇,误会,误会啊。” 然后又是一片柳叶洞穿了对方眉心处。 棉衣女子再次在别处凝聚身形,终于开始皱眉,因为她发现方圆三千里之内,有许多“姜尚真”在守株待兔,“你真要纠缠不休?” “恶狗怕乱棍,好女怕郎缠嘛。” 姜尚真双手笼袖,眯眼笑道:“只是既然老话不管用,赊月姑娘竟然心无半点男女情思,那姜大哥就只能违背良心,冒着天打雷劈的风险,也要辣手摧花了。” 赊月说道:“随你。姜宗主开心就好。” 接连六次出剑过后,姜尚真追逐那些月色,辗转腾挪何止万里,最后姜尚真站在棉衣女子身旁,只得收起那一片柳叶,以双指捻住,“算了算了,委实是拿姑娘你没办法。” 一位位身穿不同法袍、腰间悬挂不同法宝的“姜尚真”,不断与赊月身旁之人融为一体。 然后在三千里之外的某处深涧,一道剑光砸在一片月光中。 赊月最终从水中浮现升起,小小水潭,圆脸姑娘,竟有海上生明月的大千气象。 她嘴角渗出竟是雪白的血丝,死死盯住那个站在水潭岸边的男子,脸色阴沉道:“姜尚真,真要互损大道?!” 出剑之人,正是姜尚真之真身。 姜尚真被追杀极多,能够次次逃命,当然还是有点本事的。 姜尚真当然不是要跟她闹着玩,瞥了眼远方,收回视线,以心声与她悄然言语一句,然后大笑着消散身形。 正文 第七百零九章 白云送刘十六归山 (这个月更新很不稳定,接下来会有很多的小章节,跟大家道个歉,见谅个。) 一座闹市中的石拱桥上,青石板缝隙里边,长满了野草。 一处不过数年未曾祭拜的皇家陵墓,已是狐兔出没的惨淡光景。 山泽精怪,成群结队离开那些隐蔽的山水洞窟,在山下市井内横冲直撞,叫嚣于文武庙、城隍庙阁和山水神祠之外,有恃无恐。 一位君王醉倒美人怀,口中重复喃喃着罪不在朕。女子伸手轻轻揉捏着龙袍男子的脸颊,先前大殿上,一位位武将面无人色,文臣联袂建言出城献玉玺。 先前在那下元节,十月十五水官解厄,原本有那烧香枝布田、烧金银包和祈天灯的习俗,这一年,香枝、金银包无人烧,祈福许愿的天灯也无人放了。 有那分别担任一国宰相、侍郎的父子,与仙家供奉在密室内议事,身为一国斯文宗主的老人,不断安慰自己,说总有法子的,没道理斩草除根,不可能对我们赶尽杀绝,什么都不留下。 一座县城内的戏台,与那乡塾相邻,原本老夫子最痛恨学子去看那些脂粉女子唱戏,这天夜幕中,老夫子与蒙学稚童们一起坐在长凳上,鬼听鬼唱戏。 一个尚未被战火殃及的偏远小国,有那建造在山崖上的一处道门宫观,只有一条盘山的羊肠小道通往此地。 一位儒衫文士带着一位年轻容貌的剑修,缓缓登山而行,好似嵌入山崖的小道观,曾是某位“太平山嫡传真人”的短暂驻足之地,早年在那边收了个不记名弟子,香火飘摇,到底是传承了下来,不过属于无心随意之举,弟子不成气候,作为修道之人,百多岁,就已垂垂老矣,几个再传弟子,更是资质不堪,可谓一代不如一代,相信那老道士至今还不清楚祖师堂挂像上的“年轻”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 文士与剑修联袂游历此处,无甚谋求,文士从桐叶宗那边回来,剑修刚好在附近军帐,就相约来此散散心。 先前三头大妖在桐叶洲谋划许久,其中又以这位成功成为太平山嫡传的“年轻道士”,功劳最大,所谓被扶乩宗少年揭穿谋划,使得他不得不提早动手,看似坏了大事,长远来看,反而是一记误打误撞的神仙手,只可惜未能与那白猿合力杀了钟魁。既然他如今不知所踪,多半是被那观道观老道人动了手脚,那么他在浩然天下剩下的这点香火,就帮着收拢收拢。 文士说道:“你不该杀她的。随便杀几个玉璞境都无所谓,唯独此人不该杀。你甚至为了她,都要保全一座玉芝岗。” 剑修说道:“先生,我当时见她求饶得过于乞儿相了,便没忍住。” 文士气笑道:“这种话换成斐然来说,我不奇怪,你绶臣说出口,就不是个滋味了。” 绶臣点头道:“在桐叶洲太过顺遂,我有些得意忘形。” 文士说道:“原本玉芝岗变故,可以成为桐叶洲形势的转折点,意味着一洲山河,可以从乱世逐步转入治世。那么我就能够帮着在甲子帐记你一功。早知道就该把你丢到太平山那边,帮你师弟师妹们护道,也不至于陨落两人。连你在内,不是不能死,只是死得太早,就过于暴殄天物了,你们一身所学,还来不及施展抱负。” 同门战死两人,作为师兄的绶臣,有些伤感,却无半点愧疚。 文士是周密,剑修是绶臣。双方是一对师徒。 周密带着弟子绶臣徒步走在小路上,已经可以看见那座小道观。 道门中人,观星望月,道观观道。仰视天象,俯察地仪,故而道观常在山巅。 周密没有着急进入大门紧闭的道观,带着绶臣远眺山河,周密轻声笑道:“一个见过日月山河再瞎了的人,要比一个年幼目盲的人更难受。” 绶臣听得出自家先生的言下之意。 一个失而复得的人,则会更加珍惜当下所拥有的。所以桐叶洲山上山下的存活之人,只要蛮荒天下接下来谋划得当,就不会感谢带给他们这些的浩然天下,大多数人只会暗自庆幸,感激蛮荒天下的网开一面,再去仇视中土文庙,害得整个桐叶洲生灵涂炭,将儒家视为一切苦难的罪魁祸首,更会痛恨所有未被战火祸害的大洲。 一位看门小道童,大摇大摆走到两人身边,打了个稽首,再以本国官话询问那位读书人来此为何。 小道童约莫七八岁,言语之间,满是倨傲神色。打那道门稽首,是觉得与师祖学了礼数,总不能白学,不然他哪里愿意与两个皮囊速朽的凡俗夫子瞎客气。 自家那位师祖老观主,那可是观海境的老神仙,一国之内罕逢敌手,去哪儿都会被敬称为上仙或是真人,听师父私底下说,那位师祖离着道门书籍上所谓的“地仙”,只差两步了。 眼前这两位来自山下人间的,便是有点钱又如何?来自富贵门庭又如何,不还是山下人来见山上人? 周密又看了一眼那小道童,转头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好一个得来全不费工夫,如今桐叶洲的天时大道,果然都在我们这边了。绶臣,你瞧出端倪没有?” 绶臣一头雾水,“恳请先生解惑。” 周密伸手抓住那小道童的胳膊,再以双指轻轻一敲对方手腕,小道童好似被拎小鸡崽子似的,只得踮起脚跟,不知是福至心灵还是如何,拗着性子没有对那山下文士破口大骂。 绶臣凝神望去,只见那小道童被自家先生施展了神通后,孩子手心处,震起些丝丝缕缕的光彩,很快就随风而逝。 小道童先前就像手掌蘸墨,清洗不净,有所遗留。 周密松开小道童的手腕,问道:“你这道观是不是曾经有个名叫刘材的道士,下山云游去了?他下山之时,还随身携带了些大大小小的葫芦?” 小道童揉着手腕,后退几步,畏畏缩缩道:“你怎么晓得这些事儿?不过我们道观没啥刘材,只有个绰号刘木头的土包子,渔夫猎户樵夫,什么零碎活计都能做,怎么能挣钱怎么来,按照师父的说法,若是山上有个尼姑庵,他都能卖出胭脂水粉去。土包子隔三岔五就来咱们道观骗银子花,他是咱们观里挺大一香客,最早带着土包子来这边的,我师父这些年才没跟刘木头计较。土包子最后一次来观里,背了一箩筐松明子和几尾大青鱼,也不要铜钱碎银,只在库房里边,捡了好些吃灰多年的破葫芦,说拿来折算银子,当时我就瞅着觉得怪,他在库房那边,拿着那些个破烂货,一个个提在耳边,摇摇晃晃。” 所谓道观库房,其实就是个堆积废旧之物的柴房。 周密瞥了眼小道观,笑道:“环环相扣。真乃高人。” 绶臣以心声问道:“先生,那刘材的‘心事’与‘立即’两枚养剑葫,是得自于此?” 周密摇头道:“刘材是先有的两枚养剑葫,才有的那两把‘本命飞剑’,不然这儿的那位开山祖师爷,作为上五境,眼界还不至于差到瞧不出养剑葫的品秩高低,何况他本就有收藏养剑葫的癖好,所以真正让他瞧不出真假、深浅的,应该是那两把古怪飞剑。” 先生接下来的言语,更让绶臣神色凝重。 “那个道观的大香客,多半就是刘材的传道人和护道人,因为来此道观的刘材,就只是个出窍远游的阴神,真身说不定都不在桐叶洲。” 绶臣问道:“先生要让赊月找到刘材,其实不单单是希望刘材去压胜陈平安?更是为了见一见那‘香客’?” 周密感慨道:“天下阴阳演化术,一人独占半壁江山。” ———— 玉圭宗祖山,神篆峰。 老宗主荀渊已经壮烈战死,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琉璃金身碎块崩散天地间,多被大妖截获。 现任宗主姜尚真,用那惊鸿一瞥现身人间的方式,证明自己还活着,而且很活蹦乱跳。 只是大势倾塌,一位失去天时庇护的仙人境,独木难撑将倾大厦。 九弈峰峰主,原本比姜尚真更有希望继承宗主之位的韦滢,却去了宝瓶洲担任下宗宗主,暂时为那大骊宋氏效力,注定无法跨洲返回玉圭宗。 掌律老祖瞥了眼自己对面的那张椅子,又瞥了眼祖师堂挂像下两张空椅子。 姜尚真就是从对面座位挪去了挂像下边。 实在是多看一眼就揪心。 便瞥了眼大门外的月色。 一位管着玉圭宗神仙钱、天材地宝的财神爷,名为宋升堂,他怒道:“咱们那位姜宗主为何还在外边晃荡,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宗门上下,每天死人不断?在哪里出剑不是出剑,连自家山头都不帮衬,算怎么回事?” 称呼姜尚真为姜宗主,略显多余,并不是直接去掉姓氏的“宗主”,这就是一种微妙姿态。 姜尚真在玉圭宗祖师堂,并未真正服众。 不过处境如此尴尬的一个重要原因,还是老宗主荀渊先前一直在世的缘故。 加上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一直是玉圭宗一个类似藩镇割据的存在,太膈应人。所以赵升堂与姜尚真一直不对路,只要神篆峰祖师堂关起门来议事,那就是出了名的狗咬狗满地毛,不过次次是姜尚真占尽优势,姜尚真还给他取了个绰号,掉毛老狗宋老秃。 一位与姜尚真有那深仇大恨的女子老祖师,座位靠近大门,姓刘华茂。资质并不拔尖,早年靠着耗费大量神仙钱和天材地宝,侥幸跻身的上五境。 姜尚真每次议事,几乎都要先与刘华茂开口搭讪。 刘姐姐好名字,风华正茂,年年十八岁,容颜岁岁是今朝。 在如此险峻形势之下,刘华茂也不得不拗着性子,为姜尚真说一句良心话,“肯定有那王座大妖盯着这边,负责斩杀姜尚真,说不定还不止一头老畜生,在守株待兔。” 要她喊姜尚真为宗主,休想。 她之所以如此,因为年轻时,既是近水楼台,想要好好游历一番云窟福地,至于砥砺道心,则是顺带的。 结果姜尚真这个王八蛋,当时还是云窟福地的少主,竟然以古怪神通秘法,悄悄依附在一位福地女子身上,然后与刘华茂相逢投缘,以姐妹相称,此后两人水到渠成地结伴游历,然后一次游览云窟福地名为芙蓉浦的地方,趁着月色宜人,僻静,那女子羞羞怯怯宽衣解带之时,竟然还脸红不已,当时刘华茂还调侃了她几句,捏了捏那“女子”的粉嫩脸颊。 事后想起,真是天崩地裂一般的凄惨往事。 在那之后,刘华茂就开始疯狂修行,就为了能够追赶上姜尚真的境界,好随便找个由头,将那王八蛋砍个半死。 只可惜修行路上,天赋,根骨,性情,一山总有一山高,而姜尚真当年作为公认的九弈峰下任峰主,也不见他如何勤勉修道,却总是随随便便比她高出两境。曾经被她追上一境后,姜尚真遇见了她,死缠烂打,对她腻人吹捧一番后,结果他转身离开后没多久,当天就破境了。 玉圭宗祖师堂议事,有个很有意思的局面。 说话多的,嗓门大的,跟境界关系不大,就看谁与姜尚真关系更差了。 久而久之,像刘华茂这般资质平平的玉璞境,在神篆峰祖山上议事,她每次开口,反而分量不轻。 反观 这样的老仙人,辈分高,与老宗主荀渊都是平辈,修为也高,可就因为从来不与姜尚真面红耳赤,喜欢当和事佬捣浆糊,真的谈论起大事,不被重视。 你他娘的连姜尚真都没骂过几句,没朝姜尚真摔过椅子,好意思说自己是一心为宗门? 掌律老祖有些心情沉重,轻轻拍打椅把手,“天时一变,优劣反转,老宗主不该现身的。” 有那三垣四象大阵护持,荀渊虽然跻身飞升境没多久,但是由于占尽天时地利,一身修为,好似处于一境巅峰的圆满无瑕,等到太平山和扶乩宗先后覆灭,大阵消散,就立即被打回原形。 太平山老天君,拼着身死道消,手持明月镜,以大阵飞剑击杀过一位蛮荒天下大剑仙。 至于太平山道人的斩妖除魔,战功累累,更是冠绝一洲。 而那扶乩宗,宗主嵇海,能够以玉璞境修为,撑到了太平山破灭之后,本身就是一桩壮举。 而玉圭宗的战功,几乎全部来自荀渊和姜尚真两位宗主。 飞升境荀渊,斩杀两位仙人境大妖,还有一位玉璞境剑仙。 至于姜尚真,东一剑西一剑的,竟然不知不觉给他宰掉了四位玉璞境,还要外加作为添头的一大拨地仙妖族修士。 宋升堂疑惑道:“那个萧愻,怎么就从剑气长城的隐官,变成蛮荒天下的王座人物了?” 掌律老祖嗤笑道:“缘由为何,重要吗?重要的是,她与蛮荒天下有那合道的迹象,她本身又是飞升境剑修,咱们这桐叶洲,如今都他娘的是蛮荒天下的版图了,萧愻下次出手,如果依旧还是出剑,再不是双拳乱砸一通的话,还有谁能挡下她的问剑?!” 一位资历较浅、座位靠门的供奉轻声道:“桐叶宗,还有那剑仙左右。” 玉圭宗修士,对那位文圣一脉的二弟子,印象不差。 一把传信飞剑悬停在祖师堂大门外,掌律老祖伸手一抓,取出密信,看完之后,脸色铁青。 刘华茂忧心忡忡,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 掌律老祖沉声道:“周密亲自现身桐叶宗地界,给了桐叶宗一个天大的承诺。只要桐叶宗撤掉护山大阵梧桐天伞,就允许他们割据自立,不但如此,还可以得到他周密和托月山的千年庇护,在这之外,还会让桐叶宗新任宗主,成为一座新军帐之主,桐叶宗除了名义上成为未来一洲主人的藩属,一切照旧,蛮荒天下甚至愿意派遣绶臣在内的两位大剑仙,分别担任桐叶宗供奉、客卿,而且这两位,没有资格对桐叶宗祖师堂议事指手画脚,反而必须为桐叶宗出剑三次。” 刘华茂问道:“那剑仙左右?” 掌律老祖无奈道:“桐叶宗修士根本不用为难,无需驱逐左右离开宗门,只要撤掉山水大阵,在左右出剑之时,选择壁上观。” 刘华茂皱眉不已,“左右岂不是就要被孤立了?!” 左右对于桐叶宗而言,本来就是个外人,先前仗剑护道一宗门,还能够人心凝聚。使得桐叶宗修士,愿意舍生忘死。 周密此举,分明是要让左右与整座桐叶宗修士的人心为敌。 守不守桐叶宗?不守,桐叶宗的山水气运,被蛮荒天下收入囊中。守,梧桐天伞已经撤掉,他每次出剑,一旦殃及池鱼,一宗修士就会人心起伏。 那宋升堂揪须眯眼道:“难了。大难题。” 设身处地的话,确实会让所有人感到左右为难。 刘华茂问道:“传递这个情报的人?” 掌律老祖销毁密信,说道:“是一个名叫于心的年轻女修。” 一时间玉圭宗祖师堂内氛围轻松几分,掌律老祖笑了笑,“就是咱们那位中兴之祖的娘亲转世。” 姜尚真擅长说怪话,将杜懋形容为“桐叶洲的一个败家崽儿,玉圭宗的半个中兴之祖”。 这句话倒是在神篆峰祖师堂,人人觉得妙极。一来二去就在玉圭宗广为流传。 反正玉圭宗和桐叶宗相互敌视,也不是一两千年的事情了。不差这一桩。 如果不是这场天大变故,神篆峰祖师堂早年都专门议论过一事,痛打落水狗,要将那桐叶宗底蕴一点一点蚕食殆尽。既符合儒家规矩,又暗中伤人。 刘华茂感叹道:“一个不小心,单凭此事,说不定就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掌律老祖说道:“那咱们就当没见过这份情报,这点道义,总得讲一讲,不管如何,不管以后两宗命运如何,关于这于心,大家说话做事,都厚道些,多念小姑娘一份香火情,有机会的话,还可以帮衬着点。” 老祖重复道:“有机会的话。” 老人突然站起身,很快所有人都跟随起身,一起走出祖师堂大门,只见那山水大阵之外,有个身穿棉衣的年轻女子,用刚刚学来的桐叶洲雅言,缓缓开口,照理说玉圭宗的护山大阵早已隔绝天地,对方又无使用手段暂时破开阵法禁制,不该听闻她的嗓音才对,但是偏偏她的话语,玉圭宗所有修士都清晰可闻,就如人间何处无月色。 那棉衣女子的话语不多,就一个意思,玉圭宗不用让出宗门,修道之人也不用离开山头,只需交出一座云窟福地就行了。 ———— 一个化名陈隐的青衫剑客,身材修长,背剑在后。 他在那桃叶渡买了一条乌篷船,往常身姿曼妙的船工小娘、比文人雅士还要会吟诗的老蒿工,早已四散而逃。 青衫剑客就只能自己撑蒿划船。 如今大泉王朝京畿之地的文人骚客,达官显贵,哪有这份泛舟赏景的闲情逸致。 所以此人必然是一位外乡仙师无疑了。 桃叶渡的乌篷船,不是那种寻常水乡湖泽的脚划小船,船头刻有一种似鹭的水鸟装饰,青衫剑客便是因为这古老“船首”才起了撑船的兴致。 他腰间悬挂了一枚祖师堂玉牌,“祖师堂续香火”,“太平山修真我”。 这块玉牌只是某个军帐的战利品之一,就给他拿了过来。 斐然对大泉王朝的观感不错,多有形胜之地,人杰地灵,尤其是大泉边军精骑,各地驻军的战力,都让桐叶洲中部的几大军帐刮目相看。 桐叶洲整体的山下形势,其实比甲子帐预期要好很多,简而言之,就是桐叶洲世俗王朝在沙场上的表现,两个字,稀烂。 劲风知劲草,愈发显现出大泉王朝的出类拔萃。只不过野草终究是野草,再坚韧强劲,一场大火燎原,就是灰烬。 毕竟如今桐叶洲的“天时”,被蛮荒天下的托月山掌握。 斐然丢了竹蒿,乌篷船自行前去。 只是如今南齐京城的那个军帐,关于大泉刘氏国祚的存亡,争执不下,一方执意要杀绝蜃景城,屠城筑造京观,给整个桐叶洲中部王朝、藩属,来一次杀鸡儆猴。要将藩王、公卿的一颗颗头颅砍下来,再派遣修士将它们一一悬挂在各个小国的城门口,传首示众,这就是负隅顽抗的下场。 一方觉得大泉文武,多有可用之材,有扶植的本钱,只要运作得当,弄个傀儡皇帝, 会成为军帐的一大助力。反正年轻皇帝抛弃江山社稷,将国库席卷一空,逃亡第五座天下,刚好可以拿来大肆宣扬。 大泉各大城池都已经戒严,只许进不许出,防止百姓任意流徙逃难,暗中被妖族引导、利用,冲散那些防线,最终酿成灭国大祸。 不过斐然今天不是游山玩水来的,是要见个人。 金顶观观主杜含灵。境界不高,元婴地仙,不是剑修,但是脑子很好用。 冤句派观水台上的那个少年,遇到斐然,福祸相依一瞬间,原本有望跟随斐然一起登山修行,结果莫名其妙就死了。 旧北晋州城那个最终被“自己”掐死的卢检心,遇到雨四,如果不是姜尚真插上一脚,反而有机会鱼龙变,大获福缘,成为一城之主还是其次,攀附上了雨四,外加一个以他观道的甲申帐木屐,简直就是最大的两张护身符,想死都难。 斐然一直在反复思量周先生的那番言语,儒家学宫、书院太放权给世俗王朝了,不愿以铁腕收拢、约束人心。 儒家三学宫、七十二书院,听上去很多,但是放在偌大一座桐叶洲,就只是大伏书院在内的三座书院而已。 结果文庙还要约束书院君子贤人,不许太过掺和朝堂事,绝不允许书院儒生,当那各国幕后的太上皇。 如此一来,各自为政,山上避世,高人厌世,将相公卿,多有沽名钓誉之辈,假道学排挤真圣贤。山上山下,各国各地,一盘散沙。 只是斐然很好奇周先生的立教称祖,其根本学问宗旨,到底为何。 如何能够彻底改变这种症结。 光是妖族与人族以后的共处,就是天大的难题。 至于周先生的真实身份,斐然有所耳闻。 周密当然是化名,曾经是浩然天下正儿八经的儒生。 根据师兄切韵的说法,周先生少年英才,学问极大。 只是学问始终不被文庙接纳,一次与人论道之后,彻底灰心,这才远游蛮荒天下。 这位读书人,为儒家文庙建言了一份“太平十二策”。 第一,为天下读书人制定一部修身篇,大致上书院贤人,君子,圣人,分别对应家、国、天下。 所有世俗王朝、藩属国的皇帝君主,都必须是书院子弟,非儒生不得担任国主。 每一位书院山主,都应该是帝王师! 君子贤人,担任国师。 无论是三公九卿,还是三省六部,这些中枢重臣,同样都应该是书院弟子。 每一座庙堂,都要设置一个官职,能够无视宫禁,负责详细记录一国君主、将相公卿的功过得失,作为书院三年大考。 第二,杀绝浩然天下当下所有上五境妖族修士,地仙妖族一律被驱逐到一洲之地,严加约束。 一旦有妖族跻身龙门境,必须在这前后,主动向中土文庙、各地书院报备,将“真名”记录在档案。 这拨妖族修士,跻身金丹后,必须去辅佐各地山水神灵,保证辖境内百年的风调雨顺,主要是打杀作乱的鬼祟精怪,类似“县尉”一职,然后书院按照功绩,判断它们能否获封山魁、水仙,还是继续劳作百年,一旦晋升山魁、水仙,就等于是人间官场上的由浊流转清流,此后升迁之路,与江河水神、山岳府君无异。 第三,在倒悬山附近,选择三处,作为衔接南婆娑洲、西南扶摇、东南桐叶洲的地盘,例如旧雨龙宗地界。 然后逐渐屯兵剑气长城,首先将那些剑气长城本土人氏当中的凡俗夫子,不适宜修行之人,全部迁往雨龙宗辖境岛屿。其后抽调北俱芦洲剑修,长期驻守剑气长城。 所有在浩然天下犯下大罪的修士,都可以在战场上凭借功劳赎命。 所有山泽野修,都能够凭借战功购买山上丹药、秘籍和重宝。未必需要他们出城厮杀,战时守城头,战后在幕后,以剑气长城作为根本据点,不断向南方打造出一座座城池,逼迫蛮荒天下至少每隔三十年,必须调兵谴将一次。 剑气长城地理特异,剑修之外的练气士,天然受到压胜,那就栽培出足够数量的纯粹武夫,虽然同样受到大道和纯粹剑意的压制,但是不同于练气士,武夫能够以此砥砺体魄,并且武夫门槛要比练气士低,那么最终剑气长城此地,会是这样一个战争格局:若非剑修,人人武夫。 剑修和纯粹武夫之外的诸多练气士,更多是辅佐。 第四,所有仙人境、飞升境大修士,都能够得到额外的自由。 这些山巅人物,需要付出,但是每次每种付出,都必然可以得到更多的回报。 文庙承认他们的“高人一等”。 例如赶赴剑气长城,中土文庙承诺他们无需死战,不会伤及大道根本,只需做些锦上添花的事情,例如战局占优,就扩大优势,战局不利,就以非大炼本命物的法宝,抵御大妖攻伐,或是打造山水阵法,庇护城池、城头和剑修、武夫。 第五,中土文庙在各洲各国,七十二书院之外,打造出七十二座道术院, 除了主动勘验修行资质,每年接受各国朝廷的“贡品”,收纳各地的修道种子, 这拨儒生,治学之外,主修兵家,不是那种纸上谈兵,泛泛而谈,会通学历史上所有 最终考核所学之地,便是那处硝烟不断的剑气长城。 第六,将学问繁芜的诸子百家,分为九品,会有抬升、下迁两说,与官场无异。 不服约束者,逐出九品之列,禁绝学问,销毁一切书籍,一家之老祖师,囚禁在文庙功德林。 第七,打破山上山下的隔阂,其中一项建议,便是推波助澜,诱之以利,推动山上修士结为神仙道侣。 第八,排挤释道两教学问,禁绝一切道观寺庙,保证儒家在浩然天下获得真正意义上的一家独大。 第九,重点扶持兵家、商家和术家。 此外犹有三策,专门详细针对远邻的两座天下,以及远古神灵。 斐然叹息一声,收起复杂思绪,自言自语道:“归根结底,周先生当年提出这十二策,就是要为中土文庙收权。要让读书人获得更大的自由,为万世开太平。” 在桃叶渡一处渡口附近,乌篷船与乌篷船相逢。 斐然皱了皱眉头。那杜含灵竟然不是一人前来。 元婴修士身边还有个年轻金丹,以及一位身穿公服的城隍爷。 斐然只是皱眉,而杜含灵与那徒孙邵渊然,以及大泉骑鹤城的城隍爷,则是白日见鬼似的的表情,饶是杜含灵这类枭雄心性的,瞧见了斐然这般青衫背剑、腰悬太平山祖师堂玉牌的熟悉装束,以及那张依稀辨认几分的面容,都要震动不已,杜含灵只觉得莫不真是那无巧不成书,不然怎的会是此人? 渡口处那边走来两人,大泉藩王刘琮与国公爷高适真,见着了“斐然”,更是差点掉头就走。 斐然心中了然,笑了起来。 看来他们都认得隐官大人?而且看样子,早年闹得不太愉快。 于是斐然微笑道:“山水有重逢,好久不见。” ———— 飞过落魄山山头的一朵朵白云,黑衣小姑娘只要见着了,都要使劲挥动金扁担和绿竹杖,与它们打招呼,这就叫待客周到。 喂喂喂,我是这儿的右护法,哑巴湖的大水怪,我有两个朋友,一个叫裴钱,一个叫暖树,你们晓不得?知不道? 今天落魄山右护法,带着一直没能升官的骑龙巷左护法,一个蹲着,一个趴着,一起在崖畔等那白云路过。 骑龙巷左护法,碟儿大的小官,比不得自己比碗大的大官。 哈,白云苍狗。 它在大山之中,最怕阮秀,落魄山上,最怕裴钱,但是它很喜欢这个小憨憨。 它曾经陪着周米粒,一起蹲在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大门口,等那个口口声声说什么“撵鹅打狗最豪杰”的裴钱下课回家,往往一等就是大半天。小姑娘会与它聊很久。绝对不会像那裴钱,有事没事就一把攥住它嘴巴,娴熟一拧,问它咋回事。 小米粒眼巴巴等着白云做客落魄山。 么得法子,如今落魄山上,人人远游不回家,好人山主啊,蹿个儿从不打招呼、最要好的朋友裴钱啊,弯腰低头走路看有没有钱捡、却从来捡不到钱的老厨子啊,疯癫颠傻乎乎、挨打挨骂从不生气的大白鹅啊,笑嘻嘻乐呵呵最喜欢看书的大风啊,最像读书人的种老先生啊曹小夫子啊…… 周米粒皱着眉头,越想越伤心,万一等到裴钱回家,裴钱个儿已经有她和暖树姐姐加一起那么高,怎么办?万一哪天山主背着箩筐登山,箩筐里边又站着个陌生的小姑娘怎么办? 米裕来到小姑娘身边坐下。 周米粒拍掌大笑,有那白云路过山谷间。 只是米裕刚坐下,就立即起身,以心声与魏檗言语一番,然后米裕就立即祭出了本命飞剑“霞满天”,同时御剑去往霁色峰祖师堂。 最终在大门那边,米裕见到了一个读书人,与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 那个佩剑书生,对米裕微微一笑,瞬间消逝,竟是无声无息,便跨洲远游了。 他此次远游宝瓶洲,只是为好友稍稍遮掩一番,不然好友御风,动静实在太大。老秀才当初在那扶摇洲露个面,很快就溜之大吉,不知所踪。 只留下那个高大男子。 他对米裕说道:“你可以叫我刘十六,刚刚返回浩然天下,来这边上香。见不着先生,就见一见先生的挂像。等会儿我满脸鼻涕眼泪的,你就当没瞧见。” 米裕无言以对。 好不容易稳住心神,米裕说道:“祖师堂的钥匙,在暖树丫头那边。” 那汉子点头道:“那就劳烦剑仙走一趟,我在这儿等着便是。” 魏檗将那暖树和小米粒一并送来此地。 俩小姑娘一起朝那魏山君所谓的“山主师兄”,毕恭毕敬作揖行礼。 瞧见了俩丫头后,汉子便多了些笑容,小师弟果真不坏。 陈暖树打开祖师堂大门后,只见那魁梧汉子站在大门外,神色肃穆,先正衣襟,再跨过门槛。 即将御剑跨洲的读书人突然停下身形。 遇见了那个鬼鬼祟祟的老秀才。 他问道:“为何不早些现身?” 老秀才胸有成竹道:“先等那傻大个哭完。” 读书人瞥了眼天幕。 老秀才问道:“白兄弟,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不如顺手递几剑?何谓剑仙风流,可不就是那临风慨想斩蛟灵?那些个登门做客不打招呼的远古神灵,不比蛟龙强?更该出剑嘛,先前那萧愻,在桐叶洲出剑,何等惊世骇俗,屁大丫头,就有这份剑意,你白也身高八尺,还手持仙剑,能忍?只管放开手脚!我来收拾烂摊子……” 读书人没搭理老秀才,一闪而逝。 老秀才跺脚不已。 随后望向那落魄山。 遥想当年,白也曾以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 正文 第七百一十章 只驱龙蛇不驱蚊 霁色峰祖师堂内,刘十六仰头看着那三幅承受落魄山香火的挂像,默不作声。 陈暖树取了一只竹香筒过来,高举双手,刘十六道了一声谢,弯腰低头,从香筒里边捻出三炷香。 周米粒与那壮汉说回头累了要歇脚,就可以坐她的那张椅子。 黑衣小姑娘指了指一张座椅,椅背上贴了张巴掌大小的纸条,写着“右护法,周米粒”。 刘十六点点头。 陈暖树扯了扯小米粒的袖子,然后一起离开祖师堂,让刘十六独自留下。 她们出了祠堂大门,再走过祖师堂外门。一袭素雅青衫长褂的米剑仙,一袭雪白长袍、耳坠金环的魏山君,并肩站在大门外,譬如芝兰玉树,双生庭阶前。 米裕以心声询问魏檗:“你是怎么知道的对方身份?隐官大人可从没提过这茬。” 魏檗解释一番,先前白先生临近北岳地界,就主动与披云山这边自报名号,说了句“白也携好友刘十六拜访落魄山”,而那刘十六则自称是陈平安的半个师兄,要来此祭拜先生挂像。 米裕打趣道:“说起那白也,魏兄如此激动?” 魏檗笑道:“不是剑修的剑仙,谁不心神往之。” 能让魏檗仰慕之人,不多,一个白也,一个在剑气长城刻字的阿良,还有那中土穗山大神。 米裕摇摇头,“在我家乡那边,对此人议论不多。” 当然不是觉得那个读书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而是白也的出剑次数,实在太少,没什么可说的。 除了当年一剑引来黄河瀑布天上水,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白也好像就再没有什么战绩。 直到这次,现身于已算蛮荒天下版图的扶摇洲,三剑斩杀一位王座大妖。 其实在两次出剑之间,火龙真人拜访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之后白也悄然仗剑远游,一剑就斩杀了中土神洲的一头飞升境大妖。 米裕望向大门里边,那个远道而来的大个子,在点燃三炷香后,高过头顶,久久没有插入香炉,应该是在喃喃自语。 米裕挺羡慕这个刘十六,一到落魄山就能烧香拜挂像。 化名余米的玉璞境剑仙,来落魄山这么久了,一直没在这霁色峰祖师堂里边敬香,只是也怨不得别人,是米裕自己说要等隐官大人回了家乡,等到落魄山上人多了些,再来将“米裕”录入祖师堂谱牒,结果这一拖就等了好些年。米裕是等得真有些烦了,毕竟在落魄山上,事情是不少,陪小米粒一边嗑瓜子,看那云来云走,或是在山神祠庙外的那圈白玉栏杆上散步,实在无聊,就去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找那同样惫懒汉的刘羡阳一起闲聊,聊一聊那仙家门派关于镜花水月的门道、学问,想着将来拉上了魏山君、供奉周肥,还有那白衣少年,求个开门大吉,好歹为落魄山挣些神仙钱,添补山水灵气。 可是这些,有趣归有趣,舒心归舒心,做正经事的机会,到底太少。 那个米裕很想认识认识的绣花江水神娘娘,找个机会偷偷摸摸,一剑开金身,看一看她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在家乡,米裕与山水正神打交道的机会,屈指可数。不曾想在这宝瓶洲,处处是祠庙和神祇。 清风城的那座狐国,米裕早就想要去走一遭了。至于那个城主许浑,被米裕当做了半个同道中人,因为许浑被说成是个脂粉堆里打滚的男人,米裕更想要确定一下,与那风雷园黄河争抢宝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名头的许城主,他身上那件曾是刘羡阳家祖传之物的瘊子甲,这些年穿得还合不合身。 至于那个在宝瓶洲号称“条条剑道通山巅、十座高峰十剑仙”的正阳山那边,刚刚有了个闭关而出的老祖师剑仙。当时米裕在河畔铺子陪着刘羡阳打盹,一听刘羡阳说那“老剑仙”三字,让米裕吓了一跳,正掂量着自己这个剑气长城的玉璞境,是不是有机会与宝瓶洲的仙人境换命之时,刘羡阳递给了他那封山水邸报,山上专属贺报,泥金文字蓝底书页。 米裕看着那封山水邸报,上边那些溢美之词,好像那个老家伙不是跻身了玉璞境,而是跻身了飞升境。米裕就纳闷了,你他娘的跻身个小小玉璞境,也要闭关百年之久?老子在剑气长城之所以被尊称为绣花大剑仙,赢得类似“玉璞第一人”的美誉,一个重要原因,可不就是闭关时间比预期多了小半年吗? 米裕只觉得自己的佩剑要生锈了,如果不是此次白也携手刘十六造访,米裕都快要忘记自己的本命飞剑叫霞满天了。 一般的修道之士,或是山泽精怪,比如像那与魏山君同样出身棋墩山的黑蛇,或是黄湖山里边的那条大蟒,也不会觉得时日过久,但是米裕是谁,一个在剑气长城都能醉卧云霞、无心炼剑的绣花枕头,到了宝瓶洲,尤其是与风雪庙魏晋分道远游后,米裕总觉得离着剑气长城是真的越来越远,更不奢望什么大剑仙了,毕竟他连玉璞境瓶颈都不晓得在哪里。 其实按照米裕自身的性情,不知道就不知道,无所谓,成不成为仙人境,只随缘,老天爷你爱给不给,不给我不求,给了我也收。 只是到了落魄山,隐官大人不在山头,大管家朱敛也不在,就连看大门的郑大风都远游了,一来二去,只剩下了暖树和小米粒,还有一些练拳没多久的孩子,不然就是些米裕不爱打交道的精怪鬼物,于是米裕就莫名其妙成了落魄山暂时的主心骨,这让米裕的感觉有些古怪。 毕竟在那家乡剑气长城,米裕早就习惯了有那么多的老剑仙、大剑仙的存在,就算天塌下都不怕,何况米裕还有个哥哥米祜,一个原本有机会跻身剑气长城十大巅峰剑仙之列的天才剑修。米裕习惯了随性,习惯了万事不上心,所以很怀念当年在避暑行宫和春幡斋,年轻隐官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岁月,关键是每次米裕做了什么,事后都有大大小小的回报。 米裕突然感慨道:“再这么下去,我就真要混吃等死了。晒太阳嗑瓜子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容易让人上瘾。” 不知为何,在落魄山上,兴许是太适应这一方水土,米裕觉得自己应了书上的一个说法,犯春困。 尤其是每天早晚两次跟着周米粒巡山,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魏檗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打算去老龙城那边看看?” 米裕瞥了眼天幕,摇头道:“之前是想要去瞧瞧,如今实在不放心落魄山,落魄山挨着披云山太近,很容易招来那些远古余孽。” 魏檗点头道:“我这北岳,是唯一一个尚未被远古神灵侵袭的地盘了,是要小心再小心。” 祖师堂内,刘十六敬香后,再次闭眼喃喃。 周米粒肩扛金扁担手持绿竹杖,与暖树姐姐一本正经道:“山主大人的半个师兄,个儿好高,瞧着力气可大。这还是半个!要是一个,那还了得?!” 陈暖树腰间系挂着几串钥匙,无奈道:“一个半个,不是这么个意思。” 黑衣小姑娘双眉齐挑,开心不已,“暖树姐姐,我是跟你开说笑话嘞,这都没听出来啊,我等于白说哩。” 陈暖树笑眯起眼,摸了摸比自己个儿矮些的小米粒,柔声道:“米粒儿今儿又比昨天机灵了些,明天再接再厉。” 周米粒使劲点头,“对对对,裴钱说过,有志不在年纪大,机灵不在个儿高。” 刘十六离开祖师堂,跨过两道门槛,与陈暖树笑道:“可以锁门了。” 粉裙女童点点头,先去关上内门,小米粒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暖树姐姐先去忙正事,至于具体怎么招待贵客刘十六,她得从长计议,好好琢磨琢磨。 刘十六一个抱拳,向米裕和魏檗行礼致谢,“小师弟不在山头多年,有劳剑仙、山君的照顾。” 米裕说道:“刘先生不用客气,我本就是落魄山供奉。” 魏檗也说道:“我能够成为大骊北岳山君,都要归功于阿良,与陈平安更是好友,远亲不如近邻,些许小事,应该的。” 刘十六说道:“不用喊我先生,当不起。喊我君倩好了,虽然也是化名,不过在浩然天下,我对外一直使用这个名字。” ———— 杨家药铺后院,烟雾缭绕。 杨老头将老烟杆别在腰间,起身相迎。 是那老秀才和白也联袂登门。 先前白也原本已经离洲入海,却给纠缠不休的老秀才拦阻下来,非要拉着一起来这边坐一坐。 白也想起元宝末年在故国春明门的那桩道缘,就没有拒绝老秀才的邀请。 如果说南婆娑洲的陈淳安,独占“醇儒”二字。 那么白也,就一人独占了“仙人”这个说法。 剑术高绝,草行双绝,明明已经诗无敌,却偏有那词、曲流传开来,让后世一惊一乍,总觉得是托名伪作,却又不敢确定,以至于成了一桩桩悬案。 到最后,只有一个解释了,仙人嘛,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老秀才到了院子,立即双手握拳,高高举起,使劲晃动,笑容灿烂,“直到今天,才有幸得见青童天君,白活了一遭,总算没白死一趟。” 杨老头难得有些笑容,道:“文圣先生,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十四境修士的与天地合道,讲究不小,并不是一味求大那么简单。 眼前这位昔年文圣,真正让杨老头高看一眼的地方,在于对方的合道之地,是南婆娑洲、桐叶洲和扶摇洲。 而不是中土神洲、皑皑洲、流霞洲这些安稳之地。 如今两洲沦陷,所以眼前这个老秀才,如今并不轻松。 白也只是与杨老头点头致意。 杨老头也未与白也客套寒暄。 只是老秀才却没打算放过白也,从袖中摸索出一卷珍藏已久的尺牍,交给杨老头,笑呵呵道:“此为《元宝末年》贴,别称《得意法帖》,真迹,绝对的真迹。没道理登门做客不带礼物的。礼不太轻,情意更重。” 杨老头摊开大半,是那元宝末年,白日醉酒依春明门而睡,梦与青童天君乘槎共游星河,酒醒梦醒,兴之所至,而作是诗。 杨老头卷起这幅行书字帖,收入袖中。 本来是一桩白也与杨老头无需多言的会心事。 结果给老秀才这么一折腾,就毫无留白余韵了。 不曾想老秀才厚着脸皮自吹自夸起来,“青童天君不妨摊开了瞧瞧,这幅字帖妙在后边,除了崔瀺的绣虎花押,有那小齐的‘春风’藏书印,还有略显突兀的君倩二字,最后是‘顾瞻左右,会心不远’钤印。” 杨老头却没有重新取出字帖,心领了。 杨老头说道:“圣人造字之后,除去八人又有开山之功,此外天下书法一途,不得道,无一大家。末流中的末流。” 显而易见,老人对书家能够位列中九流前列,并不认可,甚至觉得书家根本就没资格跻身诸子百家。 老秀才是出了名的什么话都能接,什么话都能圆回来,使劲点头道:“这话不好听,却是大实话。崔瀺早年就有这么个感慨,觉得当世所谓的书法大家,尽是些鬼画符。本就是个螺蛳壳,偏要翻江倒海,不是作妖是什么。” 白也倒是很清楚,书家几位别开生面的老祖,与老秀才关系都不差。崔瀺的一字千金,可不是凭空而来,是老秀才早年带着崔瀺周游天下,一路打秋风打来的。世间碑帖再好,终究离着真迹神意,隔了一层窗户纸。崔瀺却能够在老秀才的帮助下,亲眼目睹那些书家祖师的亲笔。 老哥你再多些几幅字帖,趁着这份酒兴,多写点,想到啥就写啥,字帖尺牍嘛,内容越是平易近人越讨喜,买了几斤橘子啊,今儿吃了几顿饭啊,刮风下雨啥的,乘兴上阳台啊,今儿笋烧得有点苦,可劲儿写,实在不行,就说今儿遇见了我,老友厚道,送了一筐梨,害得你老泪纵横了…… 定要当那传家宝供奉起来,老哥你这是什么眼神,我是那种一出门就卖钱的人吗?老哥你会交这样的朋友? 我撰文,你写字,咱哥俩绝配啊。只差一个帮忙版刻卖书的商家大佬了,不然咱仨合力,板上钉钉的天下无敌。 至于青童天君所谓的开山八人,白也大致有数,是那大篆太史籀,小篆李通古,隶书元岑,章草史急就,今草张淳化,狂草张怀,正楷王仲,小楷钟繇。其中只有崔瀺是“不务正业”,随手而已,草书名气最多,事实上崔瀺的小楷,更是极为高妙,他抄录的经书,是中土许多佛门大寺的镇殿之宝。 老秀才转身去坐在那条檐下廊道的长凳上,伸手拍了拍凳子,“结实。” 杨老头问道:“文圣此次前来,除了让我将字帖转赠落魄山,多盖些印章之外,还要做什么?” 老秀才答道:“别无他事,就是与前辈道一声谢而已。” 杨老头当然不信。 老秀才也不着急打自己的脸,看看左边,瞧瞧右边。 大概早年小齐和小平安,都是在这儿落座过的。先生不在身边,所以学生孤零零落座之时,也不是歇脚,也无法安心,还是会比较辛苦。 三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去。 宝瓶洲天幕处,出现一个巨大的窟窿,有那金身神灵缓缓探出头颅,那天幕附近数千里,无数条金色闪电交织如网,它视线所及,好像落在了北岳披云山一带。 老秀才跺脚道:“白兄白兄,挑衅,这厮绝对是在挑衅你!需不需要我帮你喊一声‘白也在此’?” 白也神色淡然道:“有刘十六在。” 老秀才起身搓手道:“傻大个赤手空拳的,多吃亏,不如白兄有仙剑……” 只是在老秀才言语之间。 一个原本在落魄山霁色峰的魁梧身形,先被山君魏檗送到了北岳地界一处僻静边缘地带,然后方圆百里之内,有那地牛翻背之声势,随后身形笔直一线,冲天而起。 魏檗擦了擦额头汗水,光是将那自称“君倩”的家伙送到辖境边界线而已,就如此辛苦了? 自己早已不是棋墩山的土地公,而是一洲北岳大山君啊,如此费劲,那刘十六的“道”,是不是重得太夸张了些? 那身形化作一道虹光,冲天而起,扶摇直去天幕最高处。 由于那远古神灵身在天幕,离地还远,故而尚未被大道压胜太多,是当之无愧的庞然大物,如大岳悬在高空。 老秀才笑骂道:“这傻大个,打架总是怎么吃亏怎么来,比他小师弟差远了。不过一往无前的这股子气势嘛,还是很足的。” 宝瓶洲天幕处,大如山岳的那尊神道余孽,只是被仿佛芥子大小的那个身形一线撞开,那个无比渺小的人物,对着巍峨神灵出拳不停,一时间天上雷声大震,最终那个不速之客,连同手掌、胳膊和头颅,瞬间崩裂。 将近小半洲之地的高空,溅落了无数金色雨点,不等它们落在人间,绝大多数金身碎片就已经消逝,消融于天地间,然后仿佛被冥冥之中的大道牵引一般,剩下的金色雨水,几乎都落在了披云山周边千里之地,只是在堪堪落地融入山水之时,金光一闪而逝,让好些山水神灵、仙家洞府瞠目结舌,难不成是被那魏大山君截胡了?一些个得道高人立即掌观山河,再看那披云山,好像山水灵气也无增长太多,奇了怪哉。 骑龙巷台阶上,一位笑眯眯的女子,抖了抖金光流溢的袖子,不过异象倏忽收起。 老秀才说道:“劳烦前辈帮忙带个路。” 杨老头点点头。 刘十六心思微动,一个急坠,然后临近人间大地后,突然缩地山河数千里,来到了小镇的药铺后院。 见着了那个已经站在长凳上的老秀才,刘十六一下子红了眼眶,也亏得先前在霁色峰祖师堂就哭过了,不然这会儿,更丢人。 老秀才站在凳子上,抚须而笑。 刘十六快步走去,热泪盈眶,作揖朗声道:“君倩拜见先生!” 昔年四个学生当中,崔瀺内敛,左右锋芒,齐静春最得文圣真传,刘十六最木讷,却也最性情。 老秀才拍了拍魁梧汉子的肩膀,这才跳下长凳,然后捻须点头,笑道:“不愧是白也兄的好兄弟,我的好弟子,好一个只驱龙蛇不驱蚊!” 正文 第七百一十一章 谜语 老秀才带着刘十六一起游览这座槐黄县城,刘十六不曾游历过骊珠洞天,所以谈不上物是人非之感。 大个子只有伤感。 这里便是小齐身处异乡、却视为心安处的地方。 真正读书人,容易四顾茫然,最难在书海无涯的求学路上,找到可以放下心的“吾乡”。 刘十六有些后悔自己的那趟“归山”远游,应该再等等的,哪怕依旧无法更改骊珠洞天的结局,总归能够让小齐知道,在他独自远游时,身后犹有一位同门师兄弟的目送。 不至于那么孑然一身,好似与整个天地为敌,岂会不孤孤单单的,甚至会让人可怜,让人笑话,让人不理解。 老秀才轻声道:“傻大个,不用太伤心,咱们读书人嘛,翻书求学时,用心会意,与历代前贤为邻为友,放下圣贤书后,当仁不让,舍我其谁。” 老秀才喃喃重复了一句“舍我其谁”。 刘十六点了点头,只不过还是有些心情低落。约束秉性本心,确实一直是他所擅长。 岁月悠悠,海屋添筹,若是按照真实年龄而言,别说是几位师兄弟,就连先生,挚友白也,都不如他“年长”。远远不如。 只是闻道有先后。 所以刘十六身边这位个子不高、身材消瘦的老秀才,才会被称呼为“老”秀才。 槐黄县如今是大骊王朝的头等上县。 小镇百姓,曾经最挣钱的活计是那烧造瓷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今本土人氏却几乎都离开了小镇和龙窑,卖了祖宅,纷纷搬去州城享福,昔年小镇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官老爷,就是督造官,如今大大小小的官员胥吏却随处可见,如今桃花年年时令而开,没了老瓷山和神仙坟,却有了文武庙的香火,大山之巅,江河之畔,有了一座座香客络绎不绝的山水祠庙。 昔年的小镇,没有县衙,却有荫覆亩地的老槐树,树底下每逢黄昏,便有扎堆说着老黄历的老人,听腻了故事自顾自玩耍的稚童,酷暑时间,孩子们玩累了,便跑去铁锁井那边,眼巴巴等着家里长辈将篮子从井中提起,一刀刀切在天然冰镇的那些瓜果上,哪怕天热心热衣裳热,可是水凉瓜凉刀凉,好像连那眼睛都是凉的。 老秀才来到那铁锁井遗址处,没了铁索的水井依旧在,只是内里玄妙已无,如今衙门也就放开了禁制,只是来此汲水的县城门户,少了许多许多,因为如今小小县城,鱼龙混杂,多有修道之士,都是奔着沾龙气、灵气和仙气、还有那山水气数来的,所以当下小镇的市井气息不多,反而不如北边州城那么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了。 老秀才突然笑道:“你小师弟早年当过窑工学徒,手艺极好,只是后来少年就远游,因为自认没有真正出师,从不轻易出手,所以将来你要是见着了小师弟,可以让他帮你烧造些文人清供,书房四宝小九侯啥的,随便挑几件,与小师弟直说,不用太见外,你师弟从来不是小气人。” 刘十六嗯了一声。 此次与先生久别重逢,一路而来,先生句句不离小师弟,刘十六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并无半点吃味,唯有开心,因为先生的心境,许久不曾如此轻松了。 老秀才当然话里有话,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傻大个的开窍,一脚踹在刘十六的小腿上。 先生对小弟子心中愧疚多多,没脸亲自讨要物件,其余学生就不知道为先生稍稍分忧?傻大个到底是不如小师弟聪慧,差远了。 刘十六立即心领神会,说道:“学生也为先生讨要几件。” 老秀才故作为难,搓手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刘十六说道:“先生又没说什么,小师弟那么聪明,自然会心领神会。” 老秀才立即变脸,抚须而笑,“那当然,你那小师弟,最是能够触类旁通,在‘万’‘一’二字上最有天赋。先生都没怎么好好教,弟子就能够自学得极好极好。如今倒好,人人说我收徒本事,天下无双,其实先生怪难为情的。” 其实收取陈平安为关门弟子一事,穗山大神没说过老秀才如何,醇儒陈淳安,白泽,以及后来的白也,其实都没附和半句。 所以老秀才所谓的“人人”到底是何人,天晓得。 刘十六点头道:“只是听白也听先生说的一些传闻,我就确定小师弟是个顶聪明的人。” 老秀才笑哈哈。 久违的神清气爽。 傻大个一夸夸仨,先生有眼光,小师弟聪慧,当师兄的笃定不疑。 可以可以,很善很善。 人情世故这一块的处世学问,当年四位嫡传弟子当中,崔瀺当然第一,其实傻大个能排第二,只是不爱说话装闷葫芦罢了。愿意开口的时候,又往往是一根筋,比如曾经撵着阿良打。一门四个师兄弟,谈不上亲疏有别,只说平时相处多寡,小齐和左右虽然纠纷不断,但其实两人关系更近,崔瀺和刘十六则关系不差,一个心中所想太多,一个言语太少,所以反而最处得来。 刘十六走在小镇上,除了与先生一起散步,还在留心众多细节,家家户户上所贴门神的灵光有无,文武庙的香火气象大小,县郡州山水气数流转是否稳定有序……所有这些,都是师兄崔瀺越来越完善的事功学问,在大骊王朝一种无形中的“大道显化”。 需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正是儒家文脉十六字“心传”的前八字。 在刘十六眼中,崔瀺在大骊和宝瓶洲百余年的精心耕耘,可谓既举重若轻,又举轻若重。 早年还不是什么大骊国师、只是文圣一脉绣虎的崔瀺,有太多话语,想要对这个世道说上一说,只是崔瀺学问越来越大,天生性情又太心高气傲,以至于这辈子愿意竖耳倾听者,好像就只有一个刘十六,只有这个沉默寡言的师弟,值得崔瀺愿意去说。 刘十六说道:“先前那远古余孽金身破碎,学生本意,是馈赠给北岳地界,算是对披云山魏山君投桃报李,不曾想骑龙巷那边有一个古怪存在,竟然能够施展神通,收拢了全部金身碎片,看那魏山君的意思,对此似乎并不意外,瞧着更无芥蒂。” 老秀才点头道:“骑龙巷那位长命道友,出身了不得,是上古金精铜钱的祖钱化身,她如今本就是落魄山暂时的不记名供奉。她来归拢金身碎片,大道契合,自然信手拈来,除了魏山君,北岳地界的修道之人,只能是一头雾水。魏山君也是替落魄山背锅背惯了的,债多不压身嘛。所以说以后遇见了魏山君,你客气再客气些,瞧瞧人家,多大气,夜游宴办了一场又一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刘十六说道:“那我晚些去找左师兄,再打烂几尊觊觎北岳山河的余孽金身。再事先与长命道友说好,记得让她分给披云山五成。” 老秀才欣慰点头,笑道:“帮人帮己,确实是个好习惯。” 左右那个一根筋,暂时不会有大问题。 哪怕真有什么意外,自己当先生的,又不是吃干饭的。 再就是刘十六在师兄左右那边,说话一样不管用。 左右这家伙,打小就比较喜欢摆师兄架子,当年在剑气长城酒铺那边,扭扭捏捏,不太像话。 昔年每次老秀才想要多喝酒,或是开个小灶,好款待五脏庙,就撺掇傻大个去管着钱袋子的左右那边,打个商量,今儿有钱今儿先花了,明儿没钱明儿再借嘛,结果就没一次能成的。还是小齐厚道些,晓得得闲就出门摆摊子,帮人写家书写春联,每次挣了些私房钱,都不从左师兄那边过手,然后先生学生几个,次次偷偷撇下左右,先在宅子外头墙根,打完饱嗝散完酒气再进门,左右就管不着了。 刘十六问道:“来的路上,白也与我提过一句,说那剑气长城的前任隐官萧愻,说她应该是与蛮荒天下合道了。” 老秀才说道:“萧愻是剑修,又合道天下,当然不容小觑,只是逼急了左右,不用合道天地,就跻身十四境……” 说到这里,老秀才忧心忡忡,摇头道:“最好还是别如此了,哪个十四境,能是自在人。何况你左师兄,还是最犯忌讳的剑修。天大的麻烦,你又不是不清楚,左右一犯倔,别说是你们几个师弟,就连我这先生说话都不太管用,当年我就不太愿意左右转去学剑。” 刘十六说道:“左师兄练剑极晚,却能够让‘剑仙胚子’成为一个山上笑谈,便是白也,也觉得左右的大道不小,剑法会高。” 老秀才感慨道:“盈亏之道,不可不察啊。” 这一路散步,街上行人多有注意那身材魁梧的刘十六,只是好在如今龙州习惯了山上神仙往来,也不觉得那大个子如何吓人。 因为关门弟子陈平安与泥瓶巷稚圭解契一事,大骊王朝作为报答,将类似小洞天存在的古井只留一个“假象”,将那“真相”给搬去了落魄山竹楼后边的水塘边,井中别有洞天。大骊宋氏虽然识货,知晓水井的诸多秘用,却一直有心无力,无法将小洞天单独开辟出来,宝瓶洲到底是剑仙太少,不然水井内的小洞天,地盘不大,却是一处相当不俗的修道宝地,尤其适宜蛟龙之属、水泽精怪的修行,当然也有可能是崔东山故意藏私,早就将水井视为自家囊中物的缘故。 老秀才在井边坐了会儿,思量着如何打通洞天福地,让莲藕福地和小洞天相互衔接,思来想去,找人帮忙搭把手,还好说,毕竟老秀才在浩然天下还是攒了些香火情的,只可惜钱太难借,所以只能感慨一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愁死个穷酸秀才啊”,刘十六便说我可以与白也借钱。老秀才却摇头说与朋友借钱总不还,多伤感情。然后老人就抬头瞅着傻大个,刘十六想了想,就说那就不算跟白也借钱。 相传白也第一次送君倩归山,曾醉书“壮观”二字,且将那壮字,故意多写了一点。 寓意吾友君倩,气概雄壮何止一点,观看人间山河千百年。 遥想当年,那个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能写此书,能有此兴,确实半点不失意。 送友归山后,独自下山时,白也仗剑在人间,一剑劈开黄河洞天,读书人以一己之力抗拒天道,让中土神洲再无大旱之忧。 更使得浩然天下之水运,单凭此举,暴涨一成。 何等意气风发。 故而出身神水国旧神灵的魏檗,自然会对白也推崇备至。 而能跟白也如此不客气不见外的,大概就只有这位曾经与白也一起访仙的“君倩兄”了。 老秀才这才笑逐颜开,站起身,使劲拍了拍傻大个的胳膊,夸奖一句,十六啊,有长进。 天底下哪有不照拂师弟的师兄?反正自家文圣一脉是绝对没有的。 老秀才不是没法子自己弄些钱到手,合道浩然天下三洲,那些个隐匿再深的天材地宝,也逃不过他的法眼,只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还是要讲一讲取财有道的规矩,尤其冥冥中大道有序,今日得之无理、明儿难免失之无常,不划算,当先生的,就不给年纪最小、羽翼渐丰的得意弟子添乱了。 带着刘十六去了那座俗称螃蟹坊的大学士坊,老秀才驻足说道:“这儿便是青童天君负责把守的飞升台了,结果给炼化成了这般模样。” 老秀才一手负后,一手指向天幕,“曾经有位天将负责接引地仙飞升,当然了,那会儿的所谓地仙,遍知人间是为‘真’,比较值钱,是相较于‘天仙’而言的,长生住世,陆地悠游,是谓陆地神仙。至于如今的元婴、金丹,一样被誉为地仙,其实是万万比不了的。那仙人境的‘求真’,其实大体上就是求这么个真,体悟天道,解脱无累,最终飞升。在那场翻天覆地慷而慨的厮杀当中,这位天将身披‘大霜’宝甲,是唯一选择死战不退的,给某位老前辈……错了,是给半点不老的前辈,那谁谁一剑钉死在了大门上。” 世间最后一条真龙,历经千辛万苦,也要逃窜至此,不是没理由的,只要青童天君愿意重开飞升台,那它就有一线生机,天都没了,当然谈不上飞升,但是逃往某个破碎山河的秘境,不难,到时候便是名副其实的天高地远了。只不过青童天君身为天地间最大的刑徒之一,处境艰难,无异于泥菩萨过河,哪怕自保不难,但是好似需要每天双手持香火举过头顶,才不至于香火断绝,自然不愿为了一条小小真龙,坏了与那三位十五境的大规矩。 一座骊珠洞天,杨老头用环环相扣的一连串真相,遮蔽那个世人可见的粗浅假象,事实上是为了隐藏某个最大的真相,这才是真正的障眼法。 老秀才在牌坊这边停步许久, 仰头望向其中一块匾额。 刘十六问道:“蛮荒天下这次进入浩然天下,那个化名周密的家伙,手段很多。先生可知道此人是什么来头?” 刘十六因为身份关系,对于天下事一直不太感兴趣。 老秀才神色凝重起来,缓缓道:“姓贾,全名就不说了,免得惹来他的窥探,曾是我们儒家正儿八经的门生,那么喊他贾生便是。” 刘十六立即了然,“竟然是他。” 再一想,便只觉得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历史上,不少“贾生死后”的读书人,都替此人抱屈喊冤,甚至有人直言‘一代大儒唯贾生’,说这话的人,可不是寻常人。 所谓大儒,是赞誉贾生才情大,气魄大,手笔大。显而易见,儒家文脉内部,并不是对如今的规矩,没有半点异议。西方佛国,还有那青冥天下,可没有什么百家争鸣。 刘十六问道:“在先生看来,那贾生的太平十二策,到底如何?” “一剂猛药,是真能开太平的。” 老秀才笑道:“可惜有个问题,在于贾生光顾治病,哪怕救了人,药的力道太重,例如我们四周这山下市井,药补再好,熬过数年十年,多半就是个药罐子了。如何能够让人不忧心。这些都还只是表面,还有个真正的大症结,在于贾生此人的学问,与儒家道统,出现了根本分歧。” 刘十六轻声问道:“所以先生当年,才会断然否定了大师兄的事功学问?”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事功学问,要比贾生好些,因为不是推倒重来,重建屋舍,再钉死了窗户,只余一门。你师兄的事功学问,远没有贾生这么极端。” 老秀才又指了指那些已经失去光彩的牌坊匾额,问道:“匾额悬在高处,对联往往贴在宽处。为何?” 刘十六顺着先生的手指指向,答道:“从宽处道路行走,才好稳稳当当,走去高处。” 老秀才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带着刘十六绕了牌坊楼一圈,再以心声与这位弟子说了些内幕。 四块匾额,“当仁不让”,“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气冲斗牛”。 绕了一圈,他们重新来到“当仁不让”匾额之下。 老秀才着重说了道家一事。 此地道家匾额上的“希言自然”,赞誉之人,是那位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他最终一气化三清,骊珠洞天福禄街上,那位被桃代李僵的读书人李希圣,身在儒家一脉,神诰宗那位,是置身于道门,剩下还有一位,哪怕是老秀才,也暂时依旧不知,反正当是佛门子弟了。 三教之争,在我一人。 我与己论道,人在世却与世无争,好似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 这便是那位道老大的道法之大,得认。 相较于白玉京其余两位掌教的褒贬不一,这位道祖首徒,在青冥天下之外的几座天下,口碑风评都极好。 何况道老二和陆沉,都是此人代师收徒,唯有道祖的关门弟子,才换成陆沉代师收徒。 刘十六微微皱眉。 老秀才拍了拍他的手臂,“不用想太多,虽然在骊珠洞天,三人之一的李希圣,属于晚来客,但在浩然天下,小齐才是后到之人,何况道老大自身,对小齐并无针对之意,更多是白玉京其余两脉的手段,李希圣当年一直身不由己。如果不是陆沉来此谋划,原本小齐和李希圣的那种大道之争,如大水砥柱相激,冲起万丈浪,气壮山河,无论胜负如何,绝无半点龌龊。说不定……” 老秀才哪怕是以心声言语,说到这里,依旧没有与弟子吐露心声。 老秀才原本是要说一句“同道中人,立教称祖,一正一副,大道相互裨益。” 无论是李希圣或是道老大也好,还是小齐,一旦双方真正开始论道,想必都会有此心胸。 只是没能走到那一步。 事已至此,大局已定,多说无益。 只是老秀才不愿对此过多言语,不意味着真不计较。 老秀才从不推崇无底线的以德报怨,那不是胸襟气度,而是愚昧无知。 刘十六转头,还得低头,才能看到先生的那张侧脸。 先生仰着头看着那四个字,一样很感伤。 只是先生太寂寞,能与先生会心饮酒之人,能让先生畅所欲言之人,不多。 匾额榜书“当仁不让”。 老秀才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舍我其谁。 我文圣一脉,骊珠洞天的齐静春,宝瓶洲的崔瀺,桐叶洲的左右,剑气长城的陈平安。 如今又有了一个如今重返浩然天下的刘十六。 微风拂面,老秀才环顾四周,笑了起来,抬手挠着头,呢喃道:“春风知我意,送梦到当年。世间多有不妥之人,世道多有不平之事,却休想打杀我心中之美好。” 刘十六则轻声而念。 过去已过去,未来还未来。时时是过去,刻刻有未来。过去曾未来,未来会过去。 结果挨了先生一脚,笑骂一句少来少来,文圣一脉亏得有你小师弟,不然要被人笑话是个和尚窝。 刘十六咧嘴一笑,学先生挠挠头,所幸头发还多。 只是再一看先生的消瘦身形,若非合道天地,有无九十斤?刘十六便伤心不已,又要落泪。 刘十六一抬头,怎么还不来?天幕处怎个没动静了。心有不快,出拳迎敌,可以忘忧。 老秀才气笑道:“傻大个,盼点好。打打杀杀,太不书生。” 之后老秀才带着刘十六去了趟旧学塾,旧归旧,无人归无人,却没有半点颓败。各处干干净净,物件整整齐齐。 听说暖树小丫头会按时下山,来小镇这边打扫此处学塾和泥瓶巷祖宅。 再去了那龙尾溪陈氏开办的新学塾,书声琅琅。 老秀才尤其喜欢看那蒙童稚子的摇头晃脑,有些孩子会烂熟于心,有些孩子会背诵得磕磕绊绊,可其实都是很好的。 老秀才在游览学塾之余,也在看那些教书先生的传道解惑之法,看那些夫子先生的神色语气。 其实真佛只说平常话。 身在官场,打官腔在所难免,只是不能只说官话,切记一切官话,都从人话中来。 人在山上当神仙,也不能只有那云风满袖的一身仙气,人味儿也得有些。 读多了圣贤书,人与人不同,道理各异,终究得盼着点世道变好,不然一味牢骚断肠说怪话,拉着旁人一起失望和绝望,就不太善了。 老秀才离开学塾后,走在那杏花巷中,与刘十六没来由说道:“当年小齐陪着左右一起游历山河,你则与崔瀺一起拜访白帝城。” 刘十六点头道:“崔师兄与白帝城城主下完彩云局之后,为那郑居中写了一幅草书《前后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正居其中’。” 老秀才笑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刘十六说道:“到底是输了棋,崔师兄没好意思多说什么。” 正谐音郑。 瞧瞧,文圣一脉弟子,哪个不以诚待人。 之后两人在路上碰到了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酒鬼,是那督造大人曹耕心,与那郡守袁正定,都是大骊上柱国姓氏子弟。 曹督造正喝过了酒,腰悬一只装满的酒壶,人与酒壶,一同晃晃悠悠去往衙署点卯。 有些时候在那酒肆,曹督造实在喝醉了走不动路,就会让相熟少年伙计,或是路边喊个多半都很熟的孩子,给一把铜钱当做跑路费,帮他将那酒壶带去督造衙门,往桌上一放,就算是帮他点卯了。 老秀才笑眯眯望向那个年轻人。 曹耕心也察觉到那个身穿儒衫的矮小老人,在打量自己,曹督造却没有打招呼,也不愿视而不见,便打了个酒嗝,然后侧过身,横着走在街上,笑着与那位素未蒙面的老先生作了一揖。 老秀才点头致意。 天底下当官的读书人,可不能人人都这般风流倜傥,潇洒不羁,但是与此同时,又绝对是需要有那么几个人的。 至于那个郡守大人袁正定,则是多多益善。 在老秀才眼中,双方并无高下,都是极出挑的年轻人。 逛过了诸多小镇街巷,走过了那条略显寂寥的泥瓶巷,再走了回骑龙巷,一袭雪白长袍的长命道友在台阶上,恭候已久,对着老秀才行礼,她也不言语。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长命道友便带着他们去了压岁铺子里边,老秀才蹭了几块糕点,刘十六也尝了尝,当然没敢放开肚子吃。先前那代掌柜石柔吓了一大跳,刚想要与“从挂像上走出的文圣老爷”行个大礼,老秀才却笑着摆手,说不用不用。刘十六与那长命道友,说了正事,她当然没有意见,若是再有一两场金色雨水落在北岳地界,莲藕福地虚位以待的山水神灵座椅,可以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而且作为晋升中等福地没多久的莲藕福地,此后无论是神灵、城隍数量,还是它们的金身品秩,都能够不输那些天下最拔尖的中等福地。 天上掉钱,本来就是稀罕事,掉了钱都掉入一人口袋,更是难得。 落魄山有这位长命道友坐镇山头,财源滚滚来,挡都挡不住。 所以老秀才与长命道友进门前,出门后,先后两次都与她笑呵呵道了一声谢。 长命第一次只说职责所在,第二次她便习惯性笑眯眯,笑纳了。 离开了骑龙巷,老秀才说道:“你小师弟不在,就去见一见你小师弟的至交好友。最护着陈平安的人,他肯定能算一个。” 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十六见到了那个坐竹椅上晒太阳打盹的刘羡阳。 刘十六自报名号之后,刘羡阳一边让文圣老先生赶紧坐,一边弯腰以手肘帮着老秀才揉肩,问力道轻了还是重了,再一边与刘十六说那我与前辈是本家,本家啊。 老秀才忍俊不禁,也不明言双方是哪门子的本家。 刘十六也觉得有趣,一样不道破,算是认了年轻人的这个本家。 老秀才眯着眼享福,与那年轻人说力道刚刚好,舒坦舒坦,然后老人学那蒙童念书,悠哉悠哉摇头,说了句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土。 刘羡阳一惊一乍道:“咱们地方县志上刚花钱买来的诗句,先生都能知晓?看来先生学问之大,一座浩然天下都要容不下了,最少得加上那第五座天下。” 既然是陈平安的先生,那就算是他刘羡阳的半个先生了。 马屁过了。 刘十六身材魁梧,只能是坐在台阶上,他双拳轻放膝上,目视前方,就当没听见。 只是先生倒是十分当真,“这种话,自家人说一说就行了,不外传,不外传,不然容易招人眼红嫉恨。” 刘羡阳坐在一旁竹椅上,大义凛然道:“先生如此,自然是那光风霁月,可咱这当学生弟子的,但凡有机会为先生说几句公道话,义不容辞,好话不嫌多!” 刘十六忍不住看了眼满脸诚挚的刘羡阳,这个听先生说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多年的儒家子弟,刘十六再回想那落魄山上的光景,魏山君,那剑仙,粉裙女童陈暖树,黑衣小姑娘周米粒,似乎都很知书达理,那他就放心了,小师弟只要别学这刘羡阳的说话,那就都没问题。 老秀才陪着刘羡阳聊了些正儿八经的书上学问。 一问一答,老秀才很满意,读书深浅,努力足够之后,确实就要看天资高低了,但是用心诚意与否,可不看天资。 之后老秀才让刘羡阳询问,又是一场一问一答。 从头到尾,刘羡阳都变得正襟危坐。 老秀才最后对年轻人说了一句,“羡阳啊,就当是留给你一门课业,好好想一想如何将立身之本和处世之法,融洽相处。” 刘羡阳点头后,起身再后退几步,以儒家门生身份,与眼前文圣先生,毕恭毕敬作揖致礼。 老秀才站起身,笑着点头,“我就不学那后世道学家,与你作揖回礼了,因为我有所问,你尚未有所答。以后你所有得,我再还礼不迟。” 好似退出一座文脉道统小天地后,刘羡阳立即原形毕露,直起腰后,哈哈笑道:“先生折煞弟子了。” 刘十六比刘羡阳更心有会意。 先生此问,是一个大问。 其实儒释道三教宗旨,在高处、大处多有相似。 比如《传灯录》曾有僧问:学人不据 地时如何?师云:汝向什么处安身立命? 老秀才说道:“走了走了。” 刘十六赶紧起身作揖,“君倩拜别先生。” 老秀才说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当先生的,难免会偏心关门弟子些,君倩你莫要多想,毕竟陈平安与你们几个不一样,他在先生身边时日最少,靠自己最多,又年纪最小,还太年轻……” 说到这里。 老秀才止住话头,因为老人突然发现哪怕是自己的关门弟子,原来,原来竟然也不年轻了。 昔年那个眼神澄澈、都还不会喝酒、穿着草鞋走过千山万水的少年郎,竟然都过了而立十年,开始往不惑之年而去了。 老秀才叹息一声,一跺脚,身形消散。 刘羡阳便递出一捧瓜子,刘十六坐回台阶,摇摇头。 刘羡阳主动说了些话,刘十六要么点头,要么言简意赅几个字,最后两个初次相逢的“本家”,就开始沉默,各自想着心事,只是都不觉如此便尴尬。 最后刘十六问道:“先前你打盹,看你剑意迹象,流转形骸,是在梦中练剑?” 刘羡阳点点头,随口道:“有部祖传剑经,练剑的法子比较古怪,只可惜不适合陈平安。” 刘十六说道:“我与白也是朋友,他剑术不错,以后你要是在修行路上,遇到了比较大的剑道瓶颈,可以去找他切磋,白也虽然性子冷清,其实是热心肠,遇见你这样的晚辈,定会刮目相看。” 刘羡阳转过头,笑嘻嘻抱拳道:“好嘞,哪怕修行瓶颈不是那么大,只要白先生愿意教,晚辈便愿意学!” 刘十六点点头,年轻人不是个心眼小的,心大。半点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居高临下的施舍,这就很好。 难怪能与小师弟是朋友。 就像自己与白也? 刘十六站起身,与刘羡阳告辞,他本就是个不喜欢说话的,尤其是客气话。 刘十六请那魏山君帮着隐匿行踪,重返落魄山。 打算在这儿多留些时日,等那天幕再度开门,他好待客。 在落魄山上待久了,与魏檗,还有那来自剑气长城的米裕关系也就熟了。 刘十六与米剑仙打听了些小师弟的隐官事迹。 大为欣慰。 刘十六如今对落魄山,已经比较知根知底。 虽然小师弟经常远游,在家乡不多,在异乡更久。 但是依旧攒下了一份偌大家底,确实不易。 如今落魄山的家底,除了与披云山魏山君的香火情,光是靠着牛角山渡口的生意抽成,就进账不小。 可惜刘十六没能见着那个绰号老厨子的朱敛。 而且先生说小师弟的开山大弟子,那个裴钱,迟早会让整座天下大吃一惊,故而刘十六颇为好奇。 化名余米的剑仙米裕,尚未在霁色峰祖师堂敬香,但是在宝瓶洲,一位来自剑气长城的玉璞境剑修,其实分量半点不轻。 只不过这位剑修,也确实太惫懒了些。 据说通过那条自家的翻墨渡船,让人购买了许多用来观看镜花水月的山上器物,白碗,画卷,砚台,尺牍字帖等等,给米裕搜罗了二十多件,花钱如流水,周米粒跟刘十六说起这一茬的时候,小姑娘都要替余米心疼不已,说这架势,不是摆明了奔着打光棍去的吗? 看守大门的郑大风,纯粹武夫出身,去了第五座天下。 岑鸳机,是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出身,同时又是那朱敛的不记名弟子,小姑娘练拳挺心诚,每天都在那条山顶山脚路上,来回走桩。 刘十六看在眼里,打算找个机会,合乎山上规矩地指点她几句拳法拳理。 元宝元来,姐弟二人,是那卢白象的嫡传弟子,听说刚刚离开落魄山没多久。所以如今的落魄山上,就更加冷清了。 拜剑台,金丹境瓶颈崔嵬,蒋去成了练气士,而且走得符箓一道。 云游至此的北俱芦洲老真人桓云,专门为了蒋去,曾在落魄山逗留一年之久,为蒋去传授符箓术。 因为蒋去暂时并非落魄山祖师堂嫡传,传道一事,忌讳不多,双方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另外那个同龄人张嘉贞,由于没有修行资质,并未灰心丧气,而是选择跟随那位从不抛头露面的大账房先生,来自倒悬山春幡斋的韦文龙,学习钱财精算之术。 骑龙巷压岁铺子,女鬼石柔,却身披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遗蜕。 至于那位长命道友,更是。 草头铺子,目盲道人贾晟,赵登高,田酒儿,师徒三人,那个酒儿小姑娘,鲜血是天生的“符泉”。亏得是入了落魄山,不然下场不会太好,很容易成为仙家山头的一棵摇钱树。 从落魄山迁徙去往灰蒙山修行的一条黑蛇,棋墩山出身,如今是龙门境。幻化人形之后是那黑衣青年,脸色惨白,身披法袍“鸦青”,是一件蛇蜕炼化而成。化名云子,真名“德章”。 关于相当于半条命的“真名”一事,听小米粒说,是那只大白鹅的“旨意”,云子不敢不从。 好在赐名之外,那个崔东山还赐下一件适宜蛟龙之属修炼的仙家重宝。 作为修行不易的山精-水怪之属,云子之所以破境如此之快,与本身资质有关系,却不大,还是得归功于陈灵均赠送的蛇胆石。 至于黄湖山那条深藏不露的大蟒,早已是金丹境瓶颈,只是大蟒自己始终不愿走江。 大山君魏檗为刘十六泄露过天机,它原本有望与某条“小泥鳅”,争一争五行之水的大道机缘,遗憾落败,最终未能离开骊珠洞天。 那大蟒的修行资质自然不差。早已经能够幻化人形。但是极少露面,偶尔现世,都以真身露面,喜好蛰伏在大湖水底,默默开辟一座水族洞府。 曾经用金精铜钱买下山头的黄湖山旧主,因为大蟒从未以人身上岸,所以只知道自家湖底盘踞着一条湖泽水怪,但是既不清楚它的境界高低,更不清楚这么一桩涉及骊珠洞天气运流转的天大道缘,不然绝不会将黄湖山半卖半送给落魄山。 大蟒如今化名黄衫女,本命真名,一样是崔东山赠予,在谱牒上为“佛松”。她只会偶然离水上岸,现身见一见那个周米粒。 周米粒还是不敢独自下山,就靠着一袋袋瓜子与魏山君做买卖,每隔一月就把她丢到黄湖山水边。 黄衫女,有那碧瞳如水涵清秋,她上岸后,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若隐若现的天然苍茫水云气。 湖水之畔有一老松,亦是暗藏玄奇,气象内敛,暂未引发山水异动。 好一个伏蟒千年无动意,老松何日不参禅。 与天生气势凌人的云子,截然不同,真身为蟒的黄衫女却喜静不喜动。后者巢穴地界名为青泥坡,位于灰蒙山,大有“雾毒飞鸢堕,风腥巨蟒过”的意思。 白衣少年曾经带着那条骑龙巷左护法,一起游历黄湖山,临水之时,笑着说文豪曾有诗篇《说剑》,“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 听得湖底大蟒潜藏水底,真身头颅低垂贴泥,至于白衣少年身后的那条土狗,更是瑟瑟发抖,趴地不起。 藩属黄庭国在内,以及红烛镇、棋墩山在内的旧神水国,历史上都曾是古蜀地界,相传蛟鼍窟连绵不绝,惹来剑仙出没云水间,剑光直下,斩杀蛟龙。 只不过刘十六没打算去见那云子和黄衫女,不打搅他们的修行,准确说来是不扰乱他们的道心。 毕竟天下水裔,见着了他刘十六,其实都不是什么好事。 唯独那个每天扛着金扁担和绿竹杖、早晚巡山不嫌累的小米粒,哪怕每天与刘十六相处,竟是半点事儿都没有的。 一来是这“哑巴湖大水怪”境界太低,再者周米粒道心清浅澄澈,反而无事。 此外还有些落魄山祖师堂人物,也都不在山上。 刘十六熟悉了落魄山之后,才发现好像从年轻山主到学生弟子,再到祖师堂嫡传,以及供奉,好像多在远游。 风气很怪。 寻常山头,不会如此。 武夫,剑修,儒生,道门练气士,各色山泽精怪,女鬼。 还要加上那位根脚特殊的长命道友。 却相处融洽。 也怪。 今天周米粒拉着大个子坐在山巅,陪她一起看那憨憨的岑姐姐练拳下山,身形越来越米粒小,让小米粒高兴得双手挡在嘴边,笑哈哈。 周米粒笑过之后,都没裴钱提醒她要淑女些,就有些伤心,于是打算说些开心的话语,转过头,与刘十六轻声问道:“半个山主师兄,咱们来猜谜语吧?我可是知道好大一箩筐的谜语,莫说是暖树姐姐,就连裴钱都比不过我,她次次想不出答案,就只能着急得原地团团转嘞。” 刘十六笑道:“你问。” 周米粒咳嗽一声,“天上有面鼓,藏在云深处。一敲轰隆隆,再敲轰轰隆。是啥个事情,知不道?” 刘十六说道:“打雷。” 刘十六瞥了眼天幕,先前被他打落金身的远古神灵,并非出身雷部,不过说不定下一位,就是了。 周米粒竖起大拇指,然后小姑娘开始沉思。 哦豁,遇到高手了。 原本还打算提醒大个子一句的小米粒,又问道:“山上有株草,珍珠可不少。我去没拿来,你去也白跑……” 刘十六笑道:“是露珠吧。” 书上有那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犹有那所幸平安,复见天日,其余何辜,独先朝露。 周米粒双手环胸,皱起眉头,想了个比较有难度的谜语,“棋子多又多,棋盘大又大。咱们只能看,偏偏不能下。我问你,那么棋子是个啥?” 刘十六笑着摇头。 他曾独自远游天外,亲眼所见礼圣法相,捻起那些“棋子”,拦阻那些远古存在。 周米粒晃着脑袋,笑眯眯道:“可难可难吧,不知道没关系,只要到晚上一抬头,你就知道答案哩。” 然后小姑娘看那大个子,似乎有些神色落寞,她便说了句小石碑,一块块块,竖在门口分两排。她微微张开嘴,嘿嘿笑着。 刘十六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知道了。” “个儿高,离天近,真羡慕。” 小米粒托着腮帮,眺望远方,忧伤小小的,却是真忧愁,“半个山主师兄,我跟你说个秘密啊,我其实也不是那么喜欢巡山,可是我每天在山上,光嗑瓜子没事做,帮不上啥忙。你说愁不愁人?所以每次巡山我都跑得飞快飞快,是我在偷偷的偷懒哩。” 刘十六点点头,“我会帮你保密的。” 周米粒凑近些,小声说道:“那我跟你说个天大的秘密,我跟好人山主,当年在北俱芦洲那儿一起走江湖的时候……” 小姑娘将绿竹杖和金扁担都先放在脚边,然后站起身,这才说道:“我就站在一个大背篓里边,可劲儿敲裴钱师父的脑袋。陈好人说一颗雪花钱一颗板栗,我眼睛都没眨一下。” 刘十六会心一笑,一本正经道:“那你真是很厉害了,能敲我小师弟的板栗,这要是传出去,哑巴湖大水怪的名声,就真是比天大了。” 原本神采飞扬的周米粒,一下子神色黯然,“那些谜语,都是他教我的。他再不回家,我都要忘记一两个了。” 刘十六突然想要放开手脚,走一趟蛮荒天下,去那浩然天下的仅存疆域,见一见那个能让先生开怀的小师弟,然后先只说自己从宝瓶洲路过此地。 那么城头之上,小师弟是不是会以眼神询问,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刘十六重重叹了口气,早知道就问过先生,此事是否可行了。 刹那之间,刘十六在原地消失。 小米粒使劲眨眼。大个子怎么跑了,她可没有更难猜出的谜语了。 刘十六站在一座金色拱桥之上,微微皱眉。 然后只见一位身穿白衣的高大女子,双手拄剑,朝他缓缓转头望来。 她有一双天地间精粹至极的金色眼眸。 刘十六沉默片刻,疑惑道:“你怎么还在?” 天不怕地不怕的刘十六,一步都没有向前踏出。 道理很简单,刘十六在年幼时,与她打过交道,吃过大苦头。 刘十六瞥了眼她手中那把长剑,继续问道:“你已无剑侍?” 正文 第七百一十二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 刘十六待在山上,其实并不觉会得有多无聊。 山主暂时不在的一座落魄山,如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关于这个说法,落魄山就没有了。世道不好,偏不当那与白云青山结伴的神仙隐士,人人下山去。只不过暂时尚未全部水落石出,刘十六对此不着急。何况有那小师弟的选择,那些所作所为,作为师兄,已经无法苛求更多。 所以他这个当山主师兄的落魄山外人,对此山印象,越来越好。 但是刘十六心中有一个大疑惑,先前重逢的那个她,到底是昔年跟随那个至高存在,一起征伐八方的剑侍,也就是后世所谓的仙剑之灵?还是她根本就是那剑侍的真正主人,只不过她故意换了一副面容,有心欺瞒后世人?因为在刘十六看来,剑侍或者说剑灵,并不存在,最少也不是什么完整的存在。 他问了,可惜她没有给出答案。 她一如既往的眼神冷漠,甚至都不屑给一种不屑神色。 米裕今天没有陪着小米粒巡山,而是去往那台阶顶部,找到了坐在地上的刘十六。 米裕坐在一旁,说道:“有刘先生在落魄山头,我就放心了。” 米裕打算仗剑走一趟老龙城。 所以米裕摘下腰间那枚养剑葫“濠梁”,笑道:“我不是求死去的,不过以防万一,有劳刘先生交给长命道友。我自己就不去骑龙巷碰一鼻子灰了。” 刘十六摇头道:“我不会待太久。” 突然想起一事,是那杨家药铺那个存在,落魄山又与披云山相邻,再加上龙泉剑宗的那名女子。 刘十六便改了主意,“剑仙多加小心。我南下之时,到了老龙城那边,就当为你多出些拳,到时候你再返回落魄山。” 米裕有些无奈,被刘十六敬称为“剑仙”,怎么像是骂人啊。 米裕更无奈的事情,是自己不得不再一次开口提醒,“我姓米。” 哪怕喊我米剑仙也稍微亲近几分不是? 刘十六爽朗笑道:“好的,米剑仙。” 米裕于是放宽心,望向远方山外风光,笑道:“那我就厚着脸皮承情了,在那老龙城战场,会每天掐着手指头等着先生到来。” 刘十六没来由想起那个梦中练剑的年轻人。 汉子愈发忧心忡忡,小师弟身边之人,脸皮似乎都不薄啊,熟人之间,言语不见外是好事,可这般太不见外的,不多见吧? 按照先生的说法,小师弟的性情,那是温良恭俭让一个字不落下的,最能够恪守礼数,人少时我心自由,人多时反而更慎独,为人追求醇儒境,学问在往大儒去,处事有那豪杰风采…… 先生言语,在昔年他们四个求学时,从来有的放矢,绝不会虚夸弟子,就像当年,面对外界对文圣一脉三弟子如潮水般的赞誉,先生只说我家小齐学问还行吧,离着真圣贤还早呢,你们这些老家伙莫要拔苗助长啊。 会说崔瀺的字凑合凑合,下棋一般一般,你看都没能赢过白帝城城主嘛。 说左右的剑术学得晚了,之所以有些本事,那是侥幸侥幸,连剑仙胚子都不算的家伙,能有多大出息,是不是这个理儿? 左师兄闯祸后,先生就更有说头了。你们辈分高,跟个晚辈生什么气,犯不着犯不着,我回去就收拾他,左右!还瞪眼做啥,不懂半点礼数,快,快给前辈们道歉,诚心些,头低下些…… 米裕有些心中了然,只是也懒得亡羊补牢,容易适得其反。 身边这位身材高大异常的刘先生,只是看着个高憨厚,却绝对不能视为什么没心眼的。 米裕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剑气长城剑修,到底是见过好些君子贤人的,所以没脸说那些剑气长城的某些怪话,比如“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之类的。 虽说在家乡,吵架怪话一事,隐官大人只要与人当面,无论是在避暑行宫内外的剑气长城,还是在那春幡斋里外的倒悬山,就从来没输过。可也管不住别人私底下的嚼舌头不是? 再者那些酒铺、赌庄的无数托儿,明面上骂起那个私底下负责送钱的二掌柜,好像比谁都凶。 毕竟刘十六是隐官大人的师兄,有些事,米裕一个文脉外人,说了真不合适。 米裕要是真傻,还是那个能够惹下情债无数的米剑仙? 刘十六说道:“你应该猜得出来,我是妖族出身。” 米裕点点头,“见得多了,再难奇怪。” 谈及此事,米裕很剑仙。 刘十六不再言语。 只见落魄山上,一个蹦蹦跳跳的黑衣小姑娘,先陪着暖树姐姐一起打扫过了霁色峰祖师堂,然后独自巡山喽,她今儿心情不错,大概是认识了新朋友的缘故,跑得没那么飞快飞快,她这会儿正在欢快喊着一个小姑娘,坐在水中央唉。身穿红衣裳,撑船不划桨呦。大个儿猜不出是个啥嘞……小小红坛子,装满红饺子。大个儿知不得,还是挠头唉…… 刘十六双手覆在膝盖上,“剑仙,我就不送了。以后老龙城重逢,你我饮酒过后,一样不为我送行。” 米裕苦笑道:“姓米。” 他然后展颜一笑,“小暖树和小米粒,刘先生千万千万多护着点。” “剑仙只管放心,有我在,没有什么万一。” 刘十六的这个承诺,说得无比云淡风轻。 他然后笑着伸手拍在米裕肩头,“你人不错!” 米裕再不计较那个没有米字的剑仙称呼,计较多少次也没用的样子啊。 一袭青衫的剑仙笑着潇洒起身,与刘十六重重一抱拳,随后御剑远游,瞬间化虹远去南方,因为担心小米粒瞧见了伤心,早知道早伤心,晚知道就晚些伤心,米裕便刻意收敛了气息和御剑景象,剑光只是一闪而逝。 只是米裕当下还不知道,刘十六的“人不错”,是怎么个评价。 先前刘十六与刘羡阳,谈及自己的好友白也。 就是那“好友白也,剑术不错”…… 刘十六继续耐着性子,等着天幕重开。 山君魏檗很仗义,他这个当山主师兄的,总要帮着小师弟换上一些人情的。 不然自己没脸再见先生。 刘十六突然笑了起来,“小师弟你这儿,确实太过藏拙,是不是已经给很多人瞧不起了?” 披云山那几场夜游宴,落魄山大管家朱敛,以及御江出身的陈灵均,都是露过面的。至于那会儿的裴钱,陈暖树和周米粒,去了披云山,却躲得远远的,凑热闹而已,在谱牒仙师、大小城隍、山水神祇扎堆的夜游宴上,三个小丫头,并不惹人注意。 北岳地界,对紧随龙泉剑宗之后开山立派的落魄山,印象还算深刻,除了年轻山主出身骊珠洞天陋巷之外,更多还是因为北岳大山君魏檗对落魄山的青眼相加,太惹人羡慕嫉妒。在这之外,落魄山与龙泉剑宗的关系不俗,也很让人津津乐道,因为龙泉剑宗与落魄山租借了三座山头,这是公认的事实。关键是更传闻那个发迹于市井底层的年轻山主,在早年发迹前,与圣人独女阮秀,好像比较投缘,此事流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加上圣人阮邛与那独女阮秀,好像都没正儿八经否认过此事,这就很值得玩味了嘛。 正是攀附上了阮邛,之后又得了魏檗的庇护,落魄山那个藏头藏尾从不现身的陈姓年轻人,才得以一飞冲天,迅猛崛起,成为旧大骊版图上,一个不容小觑的仙家山头。 坐拥半座牛角山渡口,占据所有包袱斋遗留下来的建筑产业,同时与从书简湖搬来的珠钗岛结盟,那位金丹女仙刘重润,甚至亲自担任龙舟“翻墨”的渡船管事。 只可惜这落魄山,是个空架子,一直没有能够拿得出手的门面修士。 听说那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还是个纯粹武夫,连修道之人都不算。 地盘不小,人却太少。作为昔年骊珠洞天千里山河的最大地主,却始终没有一位定海神针的拔尖人物。 这二十多年,一直躲在披云山和龙泉剑宗的大树凉荫中,犹抱琵琶半遮面。 被外人轻视小觑,似乎理所当然。 刘十六笑了起来,因为有个黑衣小姑娘沿着台阶,一路飞快跑到了山顶,停步后故意气喘吁吁。 刘十六个子太高,坐着就能够轻轻拍打小米粒的后背。 周米粒坐在一旁,问道:“嗑瓜子不?” 刘十六摇摇头。 周米粒叹了口气,“那我也不嗑了。” 陪着大个子坐了许久,周米粒说去看个朋友去,告辞一声,又跑了。 拿出三小袋子瓜子,轻轻喊着魏山君魏山君。 魏檗现身于山神祠庙附近,接过三袋子瓜子,笑道:“是要去黄湖山水边,还是灰蒙山青泥坡?” 周米粒今天有些愧疚神色,将绿竹杖和金色小扁担搂在一起,伸出一只手掌,说道:“魏山君,我晓得你要忙大事,今儿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魏檗将瓜子收入袖中,笑道:“暂时无事,右护法无需如此。真要有事,你喊了也无用,所以有事无事,你在落魄山喊一喊,都是无所谓的。” 周米粒摇头道:“说了最后一次麻烦魏山君,可不能不作数。今儿我去黄湖山,探望泓下姐姐。” 魏檗只好点头,将小姑娘“丢往”黄湖山水畔。 那头大蟒,化名黄衫女,真名佛松,但是唯独在周米粒这边,却喜欢自称“泓下”。 周米粒放下扁担竹杖,像以往那般,都需要深呼吸几口气,这才能够壮起胆子,趴在水边,小姑娘将脑袋探入水中,瞪大眼睛。 好久之后,也没能瞧见泓下姐姐。 一袭鹅黄衣衫的泓下,其实笑吟吟站在了岸上,蹲在周米粒身边,轻轻拍了拍她脑袋。 可怜小米粒吓得整个人钻入水中,双手胡乱扑腾,瞬间在水底远去数十丈。 泓下一时间有些愧疚。 片刻之后,探出脑袋,先是急得哭花了眼,因为家当都留在了岸上,只是小姑娘很快咧嘴,哈哈大笑。 她在这儿,咧嘴簸箕大,都没人管哩。 周米粒一个蹦跳出水面,大摇大摆踏波而行,蹲下身,拍了拍扁担竹杖,一本正经安慰道:“莫怕莫怕,我逗你们玩的。” 泓下想了想,还是没有跟周米粒询问落魄山上,那股似有似无的恐怖气息。 涉及大道,天大事情,更不该将小姑娘拽进来。 所以泓下只是笑道:“今儿要与我说哪个江湖故事?” 周米粒嘿嘿笑着,“欸乃一声山水绿。晓不得,听过么?” 泓下笑道:“听说过。” 周米粒愣了愣,完蛋,今儿没能开门大吉。 泓下突然心有大怖,那个让她根本不敢有半点走江心思的罪魁祸首,第一次莅临黄湖山。 龙泉剑宗,女子阮秀。 这可是一位好似“飞升”去往宝瓶洲天幕,亲手打杀过一尊远古神灵的存在。 所幸还有个被蒙在鼓里的周米粒,瞧见了可亲可爱极了的秀秀姐,使劲挥手道:“秀秀姐,吃瓜子喽!” 阮秀笑眯眯,缓缓走到小米粒身边,弯腰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接过她的一大捧瓜子。 阮秀斜眼瞥了眼那战战兢兢的泓下,以心声问道:“你就是这么当的落魄山一份子,只会混吃等死?还不离湖出山去走江,要打算等我先死了再说?” 泓下脸色惨白。 她哪敢有这等心思。 真是要冤枉死她了。 阮秀说道:“在我离开后,你立即滚去走江。” 泓下牙齿打颤,只能轻轻点头。 事实上,她都不确定自己是否当真点头。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嗑瓜子的秀秀姐,再瞧了瞧泓下姐姐,轻声问道:“秀秀姐,怎么泓下姐姐好像有些怕你啊。” 阮秀笑道:“胆子小呗。比米粒还小。” 周米粒本来想要笑,只是秀秀姐在说泓下姐姐,她就没笑,还不忘伸手在身前,朝泓下姐姐偷偷摆手,示意没有的没有的。 阮秀说道:“咱们去神秀山那边玩去?” 周米粒为难道:“我刚到这会儿,还没跟泓下姐姐聊几句话呢。” 阮秀说道:“那你们先聊,我坐一旁。” 最后黑衣小姑娘坐中间。 泓下岂敢坐在阮秀身旁? 阮秀在听过一个关于哑巴湖的故事后,摊开帕巾,捻起一块糕点,递给小米粒。 周米粒立即懂了,摇头晃脑先吃糕点。 然后讲个关于好人山主的江湖故事! 多得很,她有一大箩筐哩。 像上次她说陈好人与自己偶遇山精,吟诗不成,结果给它们撵出洞府,秀秀姐就可开心了,周米粒是第一次见她那么笑呢。 那会儿的秀秀姐,从真好看,变成了最好看。 ———— 杨家铺子。请来刘十六,帮忙护阵。 杨老头还喊来了阮秀。 刘十六是当真有些无奈了。 先前不碰头,也就罢了,这会儿面对面,确实古怪。 何况还要再加上那个当年双方大有渊源、却由于大道歧路最终不太对付的“李柳”。 小师弟长大的这地儿,怎么回事? 杨老头将那老烟杆别在腰间, 杨老头突然望向阮秀,摘下烟杆,说道:“给你吧,帮忙转交给他。” 阮秀点头,接过杨老头抛过来的老烟杆。 刘十六顿时眼睛一亮,有些笑意。 当年他们文圣一脉,刘十六的三位师兄弟,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偏偏个个好似守身如玉,其实爱慕三人的女子,山上山下,何曾少了?不敢说多如过江之鲫,确实也是不少的。 可惜大师兄崔瀺是因为心无旁骛,志向高远,对待女子,虽然历来不会刻意冷落排斥,却至多待之以礼罢了。 师兄左右是觉得女子好烦人,喜欢我做什么?你们喜欢崔瀺或是齐静春去。 小齐则是根本不开窍。 在刘十六和阮秀之后,山君魏檗也被喊来,这位北岳地主,神色凝重。 魏山君与施展了障眼法的刘十六站在一旁,前些时日,偶有问询,魏檗都对外宣称,是自家披云山的中土故友。 至于有无人相信,魏檗不去管了。 反正又不是与外人说自己再也不举办夜游宴了。 魏檗问道:“是否需要晚辈运转山河?” 杨老头摇摇头,“神通一事,我略懂一二。” 魏檗哑然。 刘十六笑了笑。这个昔年不苟言笑的老头儿,越来越会聊天了。 人间万年没白住。 刹那之间,整座北岳地界,落在修道之人眼中,皆是一片白雾茫茫。至于凡夫俗子,则毫无察觉。 今天是个万年以来皆未有过的大日子。 因为这个苦守人间万年、要为神道续香火的杨老头。 要以远古青童天君的真身,在人间重开飞升台。 依旧不见杨老头如何运转神通,那些悄然赶赴龙州各处的地仙修士,便一瞬间仿佛置身于一座高台之上。 太过诡谲,以至于不少元婴、金丹修士,都面面相觑,不过很快就平稳心神,纷纷稳住道心。 高台之上,有久居山中的老人,有天资卓绝的山上年轻人。 这一大拨宝瓶洲金丹、元婴地仙修士,先前得到大骊刑部密令,内容很惊世骇俗,密信的末尾,则措辞极为严厉,要他们不许对外泄露半字,只许秘密赶赴大骊龙州地界。 神诰宗的道士,真武山和风雪庙的兵家修士,云林姜氏庶子姜筠,正阳山的两位老剑修,也有元婴瓶颈的清风城许氏家主…… 龙泉剑宗大弟子董谷,谢灵。落魄山金丹瓶颈剑修崔嵬,云霞山金丹修士蔡金简…… 还有一位故地重游龙州的风雷园剑修,刘灞桥。 园主黄河,即便得到了大骊旨意,竟是直接舍了这桩大道福缘不要,只让刘灞桥启程赶路,与这师弟,只说我黄河此生练剑,一人一剑,不受师父之外的他人半点恩惠。 刘灞桥劝了几句,黄河最后与刘灞桥说了一句“很李抟景、也很黄河自己”的言语,你资质逊色于我,此后百千年,我要专心练剑,你这个新任园主要是境界太低,丢的是师父和风雷园的脸,你没资格与我讨价还价,所以赶紧滚去大骊龙州。 先前正阳山祖师堂嫡传剑修元白,问剑风雷园园主黄河。元白祭出本命飞剑玉石,玉石俱焚的那个“玉石”。 使得黄河虽未跌境到金丹,但是大道受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即便如此,只要来到这大骊龙州,就有望恢复元婴圆满,甚至以黄河资质,说不定都能够就此跻身上五境。 可黄河依旧不愿来此。 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刚刚打破龙门境瓶颈的剑修隋右边在内,总计三人。 大乱之世,会有那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山河陆沉。 亦会有那无数豪杰、枭雄趁势而起,应运而生,各显风流。 在药铺后院,刘十六说道:“我先去天幕待着好了,省得手忙脚乱,待客不周。在门口迎客,比较有诚意。” 阮秀刚刚吃完糕点,拍手说道:“同理。” 杨老头点点头。 ———— 大骊国师,儒生崔瀺,手托白玉京,神人尸坐于天。 崔瀺轻吐一字。 “斩”。 一洲大地,崔瀺目光所及,剑光所至。 瞬间斩落一位仙人境大妖的头颅。 五岳地界,一切辖境山河,所有远离战火的大骊藩属州郡县城内,设置一处处遥遥祭祀五岳的众多香炉,地方文武官员胥吏,带头率领百姓日夜敬香。各地城隍和佐吏、文武英灵、山水神祇,则负责勘验、称量一股股精粹香火的分量,上报各国礼部衙门,再按时呈交给大骊礼部、书院汇总。 小小宝瓶洲,一时间涌现出了数以万计的步虚词、游仙诗,被誉为五岳诗,最终筛选出百首,编撰成册,分发给一洲大小书院、乡野学塾,以歌谣方式让各地稚童去满大街唱诵。 五岳大山君,再将源源不断涌入大岳的精粹香火,截留一半,用以维持巍峨巨大的金身法相,其余两成赠予储君之山,剩余三成,分发给众多辖境内的山水神祠,反过来反哺各大藩属国的山河气运,涨国运,延国祚,最终增加国势,再一次反哺大骊王朝和一洲大势风水。 那桐叶洲,是皇帝都跑,地仙也逃。 可这宝瓶洲,竟然连那大街小巷、村野乡下的小小稚童,都在他们自己懵懂不知真意的一声声吟唱中,能够为一洲大势的稳固,默默出力,点点滴滴,积水成江河,积土成山岳。 大骊已经更改律法,准许各藩属国选出两位或者四位英灵,从京城到城池再到乡野,在所有门扉上张贴“自家”门神,重塑金身,庇护地方,不受流窜妖族的那类零星侵袭,联手各地仙家修士、国姓供奉,合力布局,防止妖族扰乱民心,为祸一方。 离着宝瓶洲中部那崔瀺法相有些远的别处山巅,十数人一同俯瞰山河。 是那位身为商家开山祖师的范先生,领着一拨陆陆续续赶来宝瓶洲的历代商家祖师。 相貌并不年迈的商家老祖,在崔瀺出剑之后,收回视线,感慨道:“远水去见远山。故人留下故事。” 只是稍稍感怀世事之后,这位“范先生”便转入正题,微笑道:“诸位,都说水随山转,天下水脉流动不定,唯有山岳不可动。当真只有水动山不动?” 一位随侍多年的老者,笑道:“钱不够嘛。” 此人正是那个围杀过阿良又能跑掉的山上高手,还乐呵呵给自己取了个绰号,号称“半绝顶”。 这群在天下九洲皆富可敌国的商家大佬,听闻此语,顿时个个爽朗大笑。 他们确实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 商家先前就已经出了大一笔钱,搬迁内陆山脉去往沿海,打造成关隘,或者将一些对大骊骑军比较碍事的沿海山脉,迁往内陆,作为一条条“看似天然形成、实则后天造就”的雄伟战线! 接下来还要出更多钱!神仙钱,谷雨钱! 雪花钱小暑钱?自然一颗都无,太寒酸! 总之,商家要保证能够让宝瓶洲那些骑军不够的藩属兵马,能够据守关隘。 更要腾出地盘来,让大骊那支所向披靡的铁骑,能够肆意驰骋广袤平原上。 范先生微笑道:“各位,忙去,撒钱一洲。” 一个个谨遵老祖法旨,身形随风消散天地间。 老龙城战场之上,先前有那数位神灵现身降世,势不可挡。 那马苦玄,不过是回了一趟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等他返回老龙城没多久,就遇到天外神灵从天上大门,落地做客宝瓶洲。 作为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马苦玄,竟是同样敕令十数尊远古神灵,作为还礼,攻伐天上。 更有南岳大山君,唯一一位女子山君的范峻茂,金身法相高达千丈,她手持一轮远古大月“真相”的部分月魄,是那桂夫人秘密赠送,在范峻茂手中,弧月如弓,拉如满月,分别以精粹日月之光,作为弓弦和箭矢。 当一箭激射而出,不管是去往天幕射杀远古神灵,还是去往海上射杀大妖,皆有惊天动地之威势。 老龙城临海的那座登龙台上,有女子稚圭,她那一双金色眼眸,死死盯住一头位于海上极远处的王座大妖。 对方也在与稚圭对视。 稚圭扯了扯嘴角,缓缓抬起一手,朝那绯妃做了一个拧断脖颈的手势。 ———— 书简湖。 一位高冠博带的清雅老人,站在一处岛屿水畔。 真境宗宗主韦滢心有所动,却没有擅自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远处。 成百上千的古怪英灵,无一例外,皆是百年千年后,犹然能够保持一点真灵不散的冤屈阴灵,纷纷涌出湖面,现身后重返人间。 他们生前皆是书简湖这野修如云、无法无天之地,历史上众多的横死暴毙之徒,死后冤魂不散,有些是无辜之辈,有些是罪有应得,有些是罪不至死依旧枉死在此,然后一位位聚集在老人身边,睁眼看着那书简湖的阳间地界,年复一年的人心依旧,年复一年的生死不定,强者肆意打杀弱者,弱者死也不知真正错在何处,大概只觉得是自己修为太低,仅此而已。 最后,所有的阴灵鬼物,难免有共同的疑惑,湖底与岸上,到底哪个才是阳间,哪个才是阴间? 最终有一个形神枯槁的外乡年轻人,来到此地,为无数死后徘徊不去的阴灵鬼物,为它们心中一问,作上一答。 顾璨滥杀,是错的,他不杀顾璨,也是错的,书简湖的这种风俗,再过一千年一万年,都是错的。有些行事之错,和心中难受,一定让人难受一辈子。 因为天地间,错的,就是错的。所以有错,就要改错。历来如此,便对吗?难道要让千百后的后世人,还一直有此问?当然不对,自然不行。 同样给出了一个个答案的,是那些与年轻人一一道别的枉死鬼物。 是他们与那个年轻人一起,给了书简湖一个答复,一个依旧会充满伤感和遗憾的答案。 “姓陈的,瘦竹竿似的,以后还怎么找媳妇,以后离开了这鬼地方,一定 要记得顿顿大鱼大肉,多吃几碗饭!真不是老子吹牛,厨艺极好,是出了名的一锅乱炖能让佛跳墙,哈哈,可惜你小子没这口福。” “陈平安,悠着点,咱们可别太早重逢了。还有啊,你这个本事稀烂的账房先生,记得有事没事,就使劲扇那顾璨几个耳光解解闷。你摊上顾璨这么个王八蛋,算你倒了八辈子的霉。以后少管闲事,不值当。” “陈先生,我还是觉得世道没有太美好,可……好像还有一点希望在。那我走了啊,陈先生保重。” 那些年里,刚刚不是少年没几年的外乡人,会微笑着与他们挥手作别,会沙哑开口说一句珍重,说不出话的时候,就会伸手握拳轻敲心口,或者是双手抱拳告别。 只在那些鬼物消散后,年轻人就都会愈发沉默。 老人除了认可那个年轻人的自讨麻烦和弥补举措,更欣慰那些带着各自遗憾、却有不至于彻底绝望的一场场离别。 老人收起思绪,笑道:“你们既然还能秉持一点灵光不散,就说明你们还不至于麻木,才会被我拘押在此,不得解脱,此次魂魄彻底消散,我替你们攒些阴德,有过错抵消过错,有福报积攒福报。” 老人如口含天宪,那些阴物如获大赦,从那英灵,宛如化作一尊尊金身水神。 在这之前,便有大骊早早铺设出一条陆路神道,让这些湖水正神一般的英灵存在,去往宝瓶洲中部那条齐渎。 老人又笑道:“天下水裔山鬼皆吾友,是也不是?” 老人自问自答道:“不是也是!” 一洲大小山脉、山峰山头,皆有无数山鬼蓦然凝聚身形。 老人一手托起,“上天垂象。” 一洲四面八方的沿海各地,总计有二十四座山头,有一位白衣少年,事先埋藏好了二十四枚竹简。 山鬼队伍,浩浩荡荡,如那史无前例的阴兵过境,一同御风去往那二十四座山头。 老人最后去往青峡岛渡口处,站在那里,低头望去。 那天年轻人疲惫熟睡过去后,阮秀,钟魁,都曾来此探望躺在地上鼾声如雷的年轻人。 其实不止他们两位就是了。 老人笑了起来,好一个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老人再抬头,只见这宝瓶洲,是没有什么三垣四象大阵,但是却有这座更加恢弘、更契大道的二十四天时大阵。 大阵顺天时循环绵延,庇护一洲无缺漏。 一位托钵云游的中年面容苦行僧,曾在这一洲之地云游四方,年复一年。 他佛唱一声。 双脚昔年所及之处,大地之上,市井之间,山上水边,热闹处僻静处,出现了一朵朵莲花。 最终一洲山河,宝瓶洲宝瓶洲,恰似那一只人间某处书案上的清供花瓶,在花瓶之内,开出了一大朵金色莲花。 十二艘大如山岳的剑舟,置身于战场第一线之后,悬空于老龙城后方。 有密密麻麻的兵家力士以秘法擂鼓壮声势,为剑舟飞剑添加一份玄之又玄的天时。 飞剑之上,早有那符箓派修士殚精竭虑,不惜神仙钱与灵气,为每一把飞剑篆刻云纹秘录。 一时间飞剑攒簇密如暴雨,去往海上攻城的妖族大军之中。 浩然天下版图最小的宝瓶洲,却是大战至今,唯一一个不但守势稳固、犹有余力与那蛮荒天下展开壮阔对攻的一个洲。 藩王宋集薪既没有镇守宝瓶洲中部的那座大骊陪都,甚至没有将藩邸搬去相对安稳的南岳山头,始终身在老龙城,与两位大骊武官最高品阶的巡狩使曹枰和苏高山,一同作为南方战场的主心骨之一。只不过两位大将军不会身在城内,而是在老龙城之后的大地之上,马蹄阵阵,严阵以待。 而早已不是那泥瓶巷少年贵公子的大骊“宋睦”,此刻双拳紧握,两眼发红,大战绵延已经一年之久,藩王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听闻蛮荒天下曾以数万剑修与剑气长城问剑。 宋集薪站在藩邸高楼顶层,双手按住栏杆,手背青筋暴露,怒笑道:“来!与我大骊再问剑一场!” 一位来自观湖书院的君子,到了老龙城后,临行之前,与书院山长的先生作揖拜别,他要去往战场第一线。 君子手持玉瓷瓶,晶莹剔透,好似装满了震雷与闪电,宛如一座小雷池。 实则瓶中雷电,皆是一身学问道法细微显化的一个个圣贤书文字。 在与先生道别之后,私底下他与一位年轻且同乡的书院晚辈,笑言一句。 明年故乡花开,替我多看几眼。 一位与他学问事上有过争执、甚至措辞激烈的书院儒生,刚好与他同行去往战场。 原来读书人的学问之争,就真的只是君子之争。 是同道中人。 君子贤人,两人相视一笑,只在不言中。 老龙城苻家首席供奉,一位曾在登龙台附近结茅修行多年的老剑修,与孙家一位樵夫模样的供奉,结伴而行,各自与两位家主请辞,一同赶赴战场最凶险处。 两人御风之时,那个也曾读过圣贤书、却未能成为书院子弟的孙家供奉,微微笑道: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我心世道千泥万泞又何妨,那也不是你们这些畜生可以闯门而入的理由。” 那个老剑修笑道:“文绉绉,酸溜溜,我说不来,我就顺着你的说法,来一句粗鄙话,当是遗言好了。要过此路,要入家门,得我先死。” 一位原本已经安然离开桐叶洲的老修士,一个曾经与外乡年轻人和姜尚真做过一桩大买卖的老元婴,聚集了所有门内修士。 老人的门派,正是位于桐叶洲北部的那个天阙峰青虎宫,而老人正是擅长炼丹的老宫主,陆雍。 在蛮荒天下的妖族尚未登岸之时,消息灵通且最擅长自保的陆老宫主,就带着弟子乘坐仙家渡船,早早逃入了宝瓶洲,再晚一旬,可就要吃一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闭门羹了。 只是与其余所有聪明人一样,即便进入了老龙城地界,也未能入城安稳避难,只能与其余外乡修士一样,好似关押犯人一般,聚集在一处。 不过命是保住了,日子却还是不太好过。 那些大骊王朝的随军修士,从不与他们言语半句,要么杀些不守规矩的蠢货,要么就是远远冷冷望着他们这些桐叶洲难民。 不同的随军修士,却有同样的一种视线。 没有什么怜悯,只有沙场上带来的天生冷酷,以及一个人看某些不是人的那种讥讽。 只不过在“牢笼”高处建筑,还有那闲情逸致远观战场的话,大骊倒是并不阻拦。 老人在亲眼目睹了老龙城外,那日复一日的惨烈大战后,就越来越少言语,直到今天,陆雍蓦然大怒,须发皆张,“任你烈风地震,狞雷猛雨,怎敢拔我家中阶下千年树?!” 最后老元婴惨然一笑,让那些嫡传子弟在这异乡好好活着,好不容易逃到了这里,就别轻易死了,哪怕再丢人现眼,以后也要好好修行,多炼出些好丹。 最后老修士望向那些个年纪最小的孩子, 神色释然。 有我一死,笑话你们是苟活之辈丧家犬的宝瓶洲修士,会少很多吧。晚辈们再在宝瓶洲立足,就会容易很多。 一位大寺僧人,来到老龙城战场,凌空振锡,涟漪阵阵。 僧人最后悬空而坐,双手合十。 菩萨钩锁,百骸齐鸣。 身如灵塔,发光如火。 有一位不知名的道门高真,脚踩一艘宝舟御风来此,神色闲适,如来此云游赏景一般。 老道人施展了一门撒豆成兵的神通,符纸之多,如老百姓随手撒那纸钱。 云海上矗立有百余尊身高数丈的符箓傀儡。 在老龙城和南岳之间的广袤地带,一望无垠,大地出奇的平整。 有两支大骊铁骑,大致上一线排开,在此驻扎。 如一线潮水,静止不动。 静候敌人。 一位尚未披挂甲胄的武将,骑马巡视战线,也有佩刀提枪,不然不习惯。 这个位高权重的大骊巡狩使,突然停马,一人一骑,面朝南方。 我大骊铁骑,马蹄从北往南,打穿一洲! 马蹄所及,杀人的本事,到底如何,别说一洲,整个天下都已知晓! 如今马蹄所立处,更要杀妖无数! 大将军苏高山,轻提铁枪,指向南方,“敢来此地,给老子全部碾为齑粉!” ———— 大骊皇帝宋和,依旧留在北方京城。 退朝之后,让那些蟒服宦官暂时退远,独自走在一堵高大的红墙墙根下。 在国师授意下,他这皇帝颁布下了一道道内容相同的圣旨,接到圣旨的人,皆是一洲藩属君主。 大骊若输了这场大战,一洲山河覆灭,人人无家国可言。 可若是大骊赢下此战,一洲所有藩属,战死之人,比例最高的三十国,皆可复国,就此脱离大骊宋氏版图,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人,大骊王朝都会主动帮忙其复国,至多百年,定然成为未来宝瓶强国之列,并且与大骊成为世代盟国。 大骊皇帝亲自与一渎五岳发誓,有违此约,人神共愤,大骊宋氏国祚就此断绝。 在圣旨颁下之前,有一场既是君臣、又是先生学生的问答。 崔瀺问宋和。 国师问皇帝。 先生问学生。 “陛下,一旦如此,大骊将来说不定连十大王朝的位置,都要保不住。” “可一旦如此,你宋和,身为大骊宋氏子孙,一定会成为千年万年的青史明君。” “如何取舍,在你宋和。” 宋和当时笑道:“国师未免太小觑学生的气度了。浩然天下来来去去那么多的十大王朝,有几个皇帝君主,当得起青史留名千万年这个大说法?” “宋和要让宋氏后世子孙,祭祖之时,一个个面对祖宗挂像,在我挂像下,驻足最久,神往最多!” 那头绣虎听到答案后,微笑点头。 宋和有个问题,忍不住开口,“朕只有一问。” “朕若是不答应,没有让国师遂了心愿?” 崔瀺当时笑言,“陛下心知肚明。” 大骊皇帝大笑道:“好一个绣虎。” 最后皇帝看了眼这位僭越太多太多的国师。 崔瀺点点头。 皇帝面有悲苦之色,绣虎在侧,难免让他这个当皇帝的,有那掣肘之感。 可若是大骊真的失去了这位算无遗策的绣虎,他宋和又岂能不心慌几分? 崔瀺最后缓缓说道:“我与齐静春,为你们大骊王朝,留下了那么多与别处不太一样的读书种子,哪怕大骊版图少了一半,以后一样是大有机会重新崛起的。只可惜你在世时,就未必亲眼瞧得见了。只说在这件事上,你与先帝,是差不多的下场。确实是有一份大遗憾的。由此可见,摊上我这么个国师,是大骊幸事,却未必是你们两位皇帝的幸事。” “小不幸而已,大骊与宋和,皆已万幸,能在先生辅佐之下,有此际遇,有此壮举。” 皇帝向老人作了一揖,轻声道:“那么学生就此拜别先生。” 宋和此刻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伸手重拍墙壁一下,然后死死撑住墙壁,沉声道:“共挽天倾!” 一位蟒服宦官突然快步上前,然后悄然停步,小声说道:“陛下,北边来人了。” 宋和神采飞扬,快步走到两堵墙壁之间地带,仰头望去,虽然注定看不见,那些人不会这么早来到大骊京城上空,但是宋和就是忍不住看这一眼。 如今东宝瓶洲与北俱芦洲,在那通天大手笔之下,俨然一洲版图! 火龙真人,和李柳与渌水坑那位飞升境的臃肿妇人,如今依旧负责看守这条海上道路。 双方一左一右,护着勾连两洲的“桥梁”。 一大拨北俱芦洲剑修,则沿着那条道路,御剑南下宝瓶洲。 北地第一剑仙白裳,太徽剑宗掌律祖师黄童,浮萍剑湖郦采…… 在剑修之外,还有火龙真人的两位高徒,指玄一脉袁灵殿,还有白云一脉。 大源王朝崇玄署一拨道门真人,披麻宗宗主竺泉,还有骸骨滩鬼蜮谷内的那位白骨剑修,女子英灵蒲禳。 京观城高承曾经打开天地禁制,让蒲禳祭剑。 如今高承已经离开鬼蜮谷,披麻宗修士无事可做,而身死道消于此地古战场的蒲禳,则选择去往另外一处战场,就当是与那位一直放不下的心上人,无声道别了。既然自己注定无法与他成为一对神仙眷侣,又何苦拖累他成不得一位人间佛?喜欢一人,不该如此。 宝瓶洲风雪庙剑仙魏晋,曾跨洲问剑北俱芦洲天君谢实。 此次亦是与天君谢实同行,两人皆可算归乡之行。 浮萍剑湖郦采,与大弟子荣畅,在动身之前,她与陈李、高幼清两位嫡传弟子说,说自己要去老龙城那边瞧一瞧。 在你们的家乡,师父的异乡,都杀了不少妖族畜生,没理由在浩然天下这家乡,不再打杀一些妖族畜生。 岂不是让好友李妤看笑话,以后还怎么在你们俩孩子面前摆师父架子? 只是郦采还有一个理由,没好意思与晚辈弟子多说。 在那边,就是宝瓶洲的最南端了,不用与北俱芦洲隔着一个洲,所以可以离着某个负心汉近一些。 在返乡的郦采,不断听闻桐叶洲形势之后,如解心结。 那个没良心的男人,辜负了自己,事实上还辜负了许多痴情女子的一片真心,可到底他没有辜负一个大老爷们的该有担当。 这样的姜尚真,值得郦采去伤心,去喜欢。 在他们联袂南下跨海之时,无论是不是剑修,人人少有慷慨赴死或是意气风发的神色。 心境平静。 因为就好像是在做一件理所当然的寻常事。 我北俱芦洲修士,自家关起门来,不管如何打生打死,勾心斗角,飞剑、修士、武夫,动辄以飞剑术法拳脚相向自家人。 可大势一来,少了哪个洲修士都可以,唯独不能少我北俱芦洲! 人南下,更是侠气南下。 ———— 刘十六,在灰尘药铺先与米裕喝过了酒,只是本该北去的米裕,却说再晚些回落魄山。 刘十六就与这位剑仙多喝了一壶酒。 这天范家供奉的桂夫人,突然来到了灰尘药铺。 刘十六说道:“你会这么做,我比较意外。” 刘十六也好,天下最正统的“月宫种”桂夫人也罢,准确说来,都可算是远古余孽了。 后世书上喜好说那光怪陆离的神仙志异事,说那遥遥海上有古仙,沧海桑田,辄下一筹,已满十间屋。 事实上,对他们两位而言,真不算什么奇人怪事。 他们,或者说“它们”,都曾在天上俯瞰大地,亲眼看那人族出现,看那人族登山,最后看那人族登天。 宝瓶洲中部。 一条大渎,夜色中风平浪静。 一条小船,有一个孩子在吃力撑蒿。 却有一位惫懒的白衣少年,躺在船头,雪白大袖垂入水。 水光月光,白袖愈白。 少年闭眼,大声吟唱道:“春水载船船载人,船行春水同在天。” 少年猛然坐起身,苦兮兮埋怨道:“天不惜地不怜我这歌者苦。” 崔东山双手各出一根手指,使劲揉着眼角,想要悲愤落泪才衬景。 只是没等他挤出眼泪,就看到了结伴而行的两位,一个来自北俱芦洲骸骨滩,一位就来自更远的地方了。 京观城高承。 崔东山来到那个撑蒿的孩子身后,一拍后脑勺,“愣着做什么,掉头掉头,快去喊大哥,这位可是你亲大哥!” 岸上,高承终于知道为何自己这些年来,明明鬼蜮谷京观城无内患外忧,却一直心神不宁。 至于那个从一洲东南青鸾国云游至此的鸡汤老和尚。 身穿一件破旧袈裟,老僧行走在水畔。 雾气凝云,云气结成袈裟衣。 月光映水,水光返照菩提心。 高老弟使劲撑蒿,崔东山伸手使劲划水,一起去往岸边。 高承看到这一幕后,只觉得不该来见此人。实在太恶心人了。 夜幕中,已经落入蛮荒天下之手的扶摇洲天幕。 这就意味着镇守此洲天幕的文庙陪祀圣人,没了。 白也与老秀才一起悬空而立。 如仙人身在天上星河。 老秀才一脸为难道:“白兄,真要如此作为?蛮荒天下这次可没有王座大妖跑来招惹你了。” 白也都懒得说话。 老秀才笑呵呵道:“不愧是白也,不愧是要我曾经苦苦求诗又求字的白也!你是最知道的,我可不是什么死皮赖脸的人,就为你破例了!” 白也更不想言语了。 这位浩然天下最得意的剑客,最著名的诗仙,俯瞰人间那支离破碎的旧山河。 我白也不做什么,任你是文庙副教主、学宫大祭酒在我家门口,苦口婆心与我说圣贤道理,亦是无用。 我白也要做什么,任你是什么中土文庙,王座大妖,要来拦阻,那就请你们试试看? 老秀才闭上眼睛,好似在竖耳聆听一洲声音,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老者喘气,稚子哭啼…… 白也以拇指轻轻抵住腰间那把仙剑的剑柄,静待老秀才的那个答案,得到了答案,他这位失意人,便要出剑一洲。 老秀才喃喃道:“太平岁月,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那也是太平世道啊。” 如今这扶摇洲一洲大地,是那死也无人埋。 佛家说这个世界,是那婆娑世界,是为“堪忍”。意思说我们的世道,有那百般不足的。 可哪怕事实真如此,犹有那人间处处,春雨杏花急急落,车马春山慢慢行啊。 山下没有半点术法神通的读书人,喝了酒上了头,就敢说挽大江入杯,浇我胸臆。 明月不知君已去,夜深还照读书窗。女子独留在家乡,便会秋波流转,祈愿说那愿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强者拔刃,剑光所去,不但向那强者,更向倾塌大势! 老秀才大袖鼓荡,双手使劲一挥,星光点点, 白也随之推剑出鞘,并未真正拔剑,却有千万道剑光,坠落一洲山河。 扶摇洲那些侥幸尚未被战火殃及处,只要学塾犹有读书处,皆有一道清凉如雪的剑光悄然降临。 今时今日,读书还是有点用处的。 一人仗一剑,剑光化千万。 与一洲妖族为敌。 白也最后说道:“老秀才,你的絮叨再烦人,总好过没有絮叨。” 老秀才说道:“管够!” 白也仗剑去往人间。 老秀才沉默片刻,点头笑道:“白也诗无敌,销去万古愁。” 老秀才蓦然扼腕痛惜:“这句话,应该在白兄离去前就说的!” 蛮荒天下。 托月山下。 一个连西北风都喝不着的邋遢汉子,好似大王八托负山岳一般的尴尬处境,他只好自顾自碎碎念叨。 王八念经不听不听?李槐你个小王八蛋,嘴巴真毒。 一个老瞎子,第一次离开自家山头,身边带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来一起探望这个狗日的阿良。 毕竟一个人看好戏还不够。 老瞎子没有太过靠近托月山,毕竟不是来打架的。只在千里之外站着,歪脑袋竖耳朵。 刚好听到了阿良的碎碎念叨,开心不已,狗日的,当年在剑气长城经常往我家里瞎逛,不是喜欢蹦跶吗,这会儿咋个不蹦跶了? 老瞎子以手掌触地,讥笑道:“当年是谁跑到我跟前大言不惭,说‘有此剑术不用有此相貌,有此相貌不用有此剑术’来着?” 阿良愣了一下,笑嘻嘻道:“哎呦喂,老瞎子你难不成是帮我搬山来啦?别啊,你是不知道大山揉肩,让人多舒坦。你别管我啊,你敢管我,我就……喊你大爷!” 如今英雄落难,只好小声嘀咕道:“老瞎子你眼瞎万年,又瞧不见我的英俊容貌。” 输人不能输阵,好习惯得保持。 老瞎子乐呵呵道:“见此美景,让人词穷。” 老瞎子嫌脚边团团转的那条老狗十分碍事,便一脚踹飞出去。干瘦老狗几个翻滚,它悲愤欲绝,好心提醒你此地不宜久留,早点聊完快点回家。 老瞎子记起一事,笑道:“李槐是谁?” 阿良笑嘻嘻道:“我好兄弟,就是你老瞎子的好兄弟。” 老瞎子不以为意,“就凭孩子的那句谶语,我就看他很顺眼了。” 阿良骂道:“瞎子你顺眼个屁啊。 老瞎子打算离开了。 阿良也不挽留,只是咽了咽口水,“咦,咱哥俩大冬天吃狗肉,老瞎子你良心极好啊。” 老瞎子抬起一手,在手掌上浮现出“李槐”二字,“盯着”掌心名字片刻,点头笑道:“李槐,我记住了。” 阿良错愕道:“李槐,我喊你李大爷行不行,嘴巴真开过光啊,老瞎子你帮我捎句话给那小子,让他说一句阿良快快回家喝酒吃肉……” 然后伤心欲绝道:“他娘的真的服气了,李槐你是我大爷,这会儿我再答应当你姐夫,晚不晚?成不成?” 老瞎子有些神色复杂,说道:“你又不是离不开,胡说八道什么。舍得每天就这么消磨剑意,损耗道行?真当自己已经彻底稳固十四境了?本事这么大,先前我在家门口,咋就没见你一剑捅破天?哦,又喜欢跟人装中五境大剑仙呢?那你可真有恒心。” 阿良悻悻然干笑一番,然后沉默下来。 他娘的老瞎子以前没这么屁话啊,今儿竟然还阴阳怪气上了,都不知道跟谁学的。 老瞎子收起手站起身,“你自己不走,能怨谁。” 在浩然天下打开天幕,引来一位位远古神灵。 在这托月山下,则开地脉穷碧落,有无数厉鬼幽魂涌现。 所以阿良要离开此地,一在托月山之重,二在本心良知,敢不敢,或者说愿不愿意放出那些阴冥之物,任其从西方佛国逃窜到这座蛮荒天下,再被托月山大祖牵引去往浩然天下。 阿良突然说道:“老瞎子,睁眼看一看天下吧,如今不一样了。” 背对托月山的老瞎子停下脚步,双手负后,好似抬头望天,“真的吗?” 阿良也就是双手腾不出来,不然肯定拍胸脯震天响,“信我一回,不然你是我爹!” 老瞎子依旧没有转身,笑道:“不敢。” ———— 一直隐居在那北俱芦洲偏隅小国闭门治学的李希圣,这一天与那个本该名为李宝舟的读书人告别,说是远游一趟。 李希圣回到自家院子后,让那瓷人出身的书童崔赐,不忘继续每天洒扫庭除,勤勉学习。 儒生李希圣第一次在腰间悬挂那块本命桃符。 当他一步跨出,再一脚落地 之时,就已经直接从北俱芦洲来到中土神洲。 坐镇两洲天幕的数位圣人对此异象,非但并未拦阻,反而与跨洲远游一瞬间的李希圣点头致礼。 一位白玉京大掌教,哪怕只是三尊分身之一,又如何当不起这份礼遇? 李希圣伸手轻拍桃符,这一次在中土神洲的远游,悄无声息,连那天幕圣人都无法察觉。 李希圣没有去往中土文庙或是什么大仙家山头,而是在一处山下市井处,找到了一位不起眼的中年汉子。 汉子身边跟着一个古怪年轻人,在李希圣眼中,推衍之下,所见之人,即是未来人。 好像被两张纸拼凑起来,阳神阴神重叠却未彻底融合,依旧是那阳神身外身,以及出窍远游未归的阴神。 阳神为男子之身,阴神却是女子皮囊。 好似在苦等真身,“两人”才好真正归位,成为完整一人。 李希圣不愿继续看破天机,兴许再凝神观看,有那汉子在旁,以李希圣如今的道法,也未必能够看破真身所在。 不过那个事实上并不在此处的“女子阴神”,李希圣却已经知晓她的大致根脚,来自一处福地,如今名为“流彩”,身在宝瓶洲。 李希圣作揖道:“见过邹子。” 姓氏加“子”字后缀,是一种莫大尊荣。 浩然天下的阴阳家,一直有那“谈天邹”和“说地陆”的说法。 邹与陆是两个姓氏,前者香火凋零,不成气候,家学未能繁衍开来,后者却是天下阴阳家,当之无愧的魁首世家。 而李希圣眼前这个看似神色木讷的男人,一人独占半壁学问江山,被誉为“尽言天事”。 至于“说地陆”的中土阴阳家陆氏,又是李希圣代师收徒的昔年小师弟,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之后裔。 “说地陆家”的老祖,却名为陆沉,也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一份谐趣了,无比契合陆沉那种“吾在人间逍遥游”的大道之风。 只不过陆沉如今不能算“李希圣三人”的小师弟了,因为陆沉有样学样,代师收徒了一位道祖的关门弟子,后者道号山青。 山青谐音三清,自然是陆沉这般无情之人,一种破天荒的缅怀之意。 那汉子作为半个道家别脉,便客客气气与眼前李希圣,打了个道门稽首,“见过大掌教。” 李希圣直腰后,微微侧身,不受此礼,笑着摇头,“暂时依旧不算,何况以后也未必能算。” 汉子直言不讳道:“大掌教既然找上门来,就应该算出了早年算计大掌教与福禄街李氏子孙之人,正是我。不知此次前来,是问罪,还是……问道?” 李希圣笑而不言,转头看着那个腰间悬挂一连串小葫芦的年轻人,其中两枚,与道门是有些渊源的。 至于是否讨还回去,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早年关于一张弓,引来后世三教贤人的各有说法。 到底得失在何人何地,其实都是一个道理。 遗留在浩然天下的九枚养剑葫,在他李希圣“昔年与今年”两个人看来,都还是一样。 李希圣对那汉子说道:“只是确定些事情,以后再与先生论道。” 汉子笑着点头,“求之不得,太多年矣。” 李希圣收敛笑意,说道:“可是宝瓶那边,可以收手了。” 汉子点头,“早已收手。” 许多当年的小事,以后的大事,在他手上做来,从来只是蜻蜓点水。 那个不成材的师妹,与他的差距,何止千万里。 李希圣告辞离去。 汉子身旁,那个一直一言不发的年轻人,被汉子带去一座福地又带出福地,年轻人曾在桐叶洲滞留多年,光顾一座道观多次。 中土神洲的大端王朝境内。 月色下,一位红衣的绝色女子,一手牵白马,一手拿起酒壶,仰头饮酒。 她突然惊喜,又赧颜,将酒壶藏在身后,笑眯起眼,轻声喊了一声哥。 李希圣微笑道:“原来没忘记还有我这个大哥啊。” 李宝瓶还是笑眯起一双眼眸。 李希圣犹豫了一下,说道:“宝瓶,你应该知道的。” 李宝瓶笑道:“我知道啊,你是我哥。” 李希圣也笑了起来。 李希圣瞥了眼远方,一个仙气缥缈的年轻人,好像在远远跟着自己的妹妹。 李宝瓶有些无奈,“那个家伙自称许白,不算太无赖,就是喜欢跟着。” 李宝瓶与李希圣做了个鬼脸,“这家伙,喜欢我有什么用,我又不喜欢他。” 李希圣点点头,一闪而逝,来到那个年纪轻轻却大道不低的许白跟前,微笑道:“请你离开。” 那许白欲言又止,有些心虚,又有些想要说话。 李希圣笑道:“年轻十人候补之一啊,很好,但是别喜欢我妹妹啊,她不会喜欢你的。你何苦自扰又扰人。” 许白眼神坚毅,微微脸红,却大声说道:“我就是喜欢!” 李希圣摇摇头,敛了敛笑意,说道:“以后我也不多管,这会儿还是请你去往别处,不要耽误我妹妹远游。” 许白小声道:“我不会上前去找她说话的,我肯定不会去烦她……” 下一刻。 不等许白说完话,他就骇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身在千里之外了。 而那个青衫书生则站在自己一旁,许白刚要说话,李希圣说了句“看来还不够”,就直接将许白“请”去了数万里之外。 李希圣返回李宝瓶身边,微笑道:“行了。他再敢跟着你,你就在心中喊哥的名字,下一次我就不与他客气了。” 李宝瓶突然有些伤感和委屈,她却又不言语。 李希圣便轻轻按住她的脑袋,笑道:“我熟悉的那个小宝瓶,去哪儿了呢,帮我找找看。” 李宝瓶笑了笑,晃了晃酒壶,“不常喝的。” 兄妹二人同行山巅月色中。 李希圣缓缓道:“宝瓶,知道为什么你要从小就穿红棉袄红衣裳吗?” 李宝瓶摇摇头,“我以为是图个吉利。” 李希圣笑道:“伸出手。” 李宝瓶有些疑惑,还是伸出手。 李希圣轻轻一拍她的手掌,然后笑道:“以后无此规矩讲究了。” 李宝瓶问道:“哥?” 李希圣摇摇头,“以后再告诉你。” 李宝瓶也无所谓,反正有哥在,万事不愁。 李宝瓶歪着脑袋,笑着提了提酒壶。 李希圣笑着点头。 红衣裳的年轻女子,喝了一口酒,想着一个人。 以前,她的身边,一直是有小师叔在啊。 没事。 明天再不喜欢他好了。 ———— 一位儒家圣人离开浩然天下,独自远游,现身于西方佛国。 身穿儒衫的老人,与一位宝光万丈、照彻十方的菩萨,作揖行礼,“愿为西方净土,略尽绵薄之力。” 那位坐在莲花台上的菩萨双手合十,还礼读书人。 老儒士身在地狱,却会心一笑。 翻佛经,念佛法。在我心中,亦是我辈读书人。 远游至此,既因儒家大义,也有亲情私心,两不耽误。 浩然天下。 位于一洲中部与那齐读为邻的大骊陪都。 崔瀺手托一座仿造白玉京,法相高如天。 一洲即是崔瀺小天地。 一个声音竟是直接破开这方大天地,在崔瀺心湖间响起,“还要让我等待多久。” 崔瀺淡然道:“不会太久。” 金甲洲中部。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微黑,背书箱,手持行山杖。 她找到了曹慈。 她先说自己是师父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才自称裴钱,然后说要与曹慈问拳三场。 但是如今大战不断,她不敢耽误曹先生出拳杀敌,她就等着,顺便在战场砥砺拳法。 曹慈反正还是那么个性子,微笑点头,说没有问题。 郁狷夫则最为震惊,是当年游历剑气长城的那个黝黑小姑娘?当年看过几次,一看就是个鬼精鬼精的小丫头,怎的如今变化如此之大? 不过郁狷夫随即一想,当年一别,已经好些年,个头窜得快些,也正常。 只是绝对不合常理的事情,则是这裴钱,哪里的境界?天上掉下来的吗?! 裴钱真是纯粹武夫吗? 在那之后,金甲洲中部的战场上,纯粹武夫当中,除了郁狷夫和一位九境老武夫,勉强能够与曹慈并肩作战。 又多出了一个比郁狷夫更年轻、境界却相同、且底子更好的裴姓女子,此人沉默寡言,只是也不会缺了礼数,事实上恰恰相反,一场场大战间隙的待人接物,都极讲礼。 后来人人觉得这个年轻武夫,大概天生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吧。 朱枚和金梦真一起,偷溜来了金甲洲,一路有惊无险,找到了郁狷夫。 朱枚还是喜欢昵称郁狷夫姐姐为“在溪在溪”。 她得知那个横空出世却早先籍籍无名的裴钱,如今才二十岁出头没几年后,就已经是远游境瓶颈之后,朱枚差点给吓了半死。 裴钱在这异乡,还是出拳极多,言语极少。 不过与朱枚,裴钱偶尔会多说些。 因为这个朱枚姐姐,与老厨子同姓氏,所以裴钱对朱枚,有些不讲道理的小小亲近。 裴钱这天撤离战场,比郁狷夫更晚离开,但是可惜要比曹慈更早。 她再一次独处,在一条河边,清洗衣衫上的血迹过后,就看着河水发呆。 昔年在家乡山上,可能是竹楼二楼趴着,可能是坐在崖畔石桌旁,可能是一起走在山路上巡游,可能是一起踩在山顶白玉栏杆上,可能是在老厨子那边的饭桌上,小时候的裴钱,经常会与周米粒一起,随便聊些都不算什么心事的小事儿。 “白云不招呼就走,月色不敲门就来。小米粒,你说气不气人,咋个才能留下它们,痛打一顿?” “裴钱姐姐,简单哩,咱俩每天练拳练拳,嗖嗖嗖境界往上涨!到时候让它们都知道厉害!裴钱姐姐,咋还不喊我右护法和副舵主,今儿可还没喊过呢。这会儿不喊没关系,天黑前可别忘了啊。” “小米粒,你听,风儿在跟竹叶打架,枝头鸟儿在劝架。” “哈哈,裴姐姐,我也听见了嘞,裴姐姐,我可没有骗你,真听得见!天地良心,我要是骗人,就不是骑龙巷左护法了!” “大雪给青山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溪水吃掉了一颗又一颗的石头,一天天在长大。” “是嘞是嘞,小姑娘先变成了小河婆,再变成了江水娘娘,最后哗啦啦一入海,就算远嫁啦。所以我是不愿意当那河婆的。对了,裴钱姐姐,你着急长大呀?” “不太想,也有那么一点点想吧,可是师父让我不要着急。” “也对,裴钱姐姐最听好人山主的话了。不长大就不长大,我可不想踮起脚跟都够不着裴钱姐姐啊。” 这些个裴钱事后回想起来,十分傻傻憨憨的对话。 是当年落魄山上,发生在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裴钱的个子,只比小米粒略高,与暖树姐姐差不多。 裴钱望向河对岸,怔怔出神。 郁狷夫来到她身边,笑问道:“想什么呢?宝瓶洲的家乡,还是你那个师父?” 郁狷夫喜欢来裴钱这边,蹭些小故事听。 裴钱言语不多,只有两人私底下,裴钱才会与郁狷夫,说点小时候陪着师父一起游历江湖的往事。 裴钱这次没有回答问题,只是起身笑着喊了郁狷夫一声在溪姐姐,然后再一起坐下。 郁狷夫发现今天的裴钱,心情似乎格外的不好,郁狷夫就没开口言语。 裴钱却难得主动开口,转头笑道:“在溪姐姐,你知不知道天底下最远的两个地方,是哪儿?” 郁狷夫有些奇怪裴钱的突然心情好转,摇头道:“这我哪里能知道。” 裴钱抱住膝盖,望向对岸,轻声说道:“我小时候,陪着师父一起回家的路上,有次我送给师父一件小礼物,师父特别特别高兴,他就偷偷与我说了件小事,在一条小溪边,师父一边炖着鱼,一边问了我这么个问题,我当然与在溪姐姐一样不知道答案啊,就乱说乱猜了一大堆,师父只是笑着摇头……” 说到这里,裴钱便自顾自笑起来。 肌肤微黑的女子武夫,其实细看之下,也是好看的女子了。 每当师父与她笑时,那么裴钱的天地,其实便如天高月明一般。 裴钱继续说道:“师父最后告诉我,说师父觉得最远的路程,都不是什么去远方,不是去大隋书院,甚至都不是去剑气长城,是师父的小时候,在山上遇到了一场暴雨,然后隔着一条发洪水的溪涧,师父在一边,回家的路,在另外一边。” 裴钱红了眼睛,哽咽道:“当时我不懂,后来,我哪怕看过了大白鹅的那幅光阴画卷,我那会儿自以为懂了,其实还是不懂的。” 她轻轻呜咽,如溪水流淌。 所有被师父视为亲人的人,有些离别,有些改变,都会让师父伤心,师父却只会自己一个人伤心。 裴钱长大后,渐渐懂了,所以才会越来越伤心。 郁狷夫有些慌张。 太奇怪了。 裴钱这个纯粹武夫,不得不承认,纯粹至极! 战场之上,出拳疯魔一般,内心却坚若磐石,所谓伤势,无论多重,她身心皆浑不在意。 裴钱流泪?是郁狷夫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所幸裴钱很快恢复如常,转过头,泪眼朦胧,依旧笑颜,“这件事,不许告诉我师父啊。” 郁狷夫轻轻点头。 陪着裴钱一起望向无声流淌的河水。 郁狷夫突然说道:“大战过后,你与曹慈三场问拳,必输无疑。” 裴钱点点头,脸色神意气势,全部浑然一变,沉声道:“我知道。” 然后她补了一句,“所以我要问拳四场!” ———— 依旧繁华热闹、游人如织的清风城,暮色中,一处铺子打了烊。 一个男子,坐在自家铺子后院的藤椅上,手捧炭笼,静静赏雪。 他青衫长褂,布鞋白袜,略显寒酸却洁净。 像那家当中落、落魄市井的世家子。 而那位狐国之主,竟然如随侍婢女一般,在一旁为那男子温酒。 城主许浑近期离开了清风城,那么她作为城内仅剩的元婴,言行无忌。 记得许多许多年前的一次家乡天下游历,那是一个秋末时分,朱敛覆了面皮,要去会一会某位所谓的武学宗师、江湖名宿。 年轻的朱敛,独自游历江湖时,路过一处乡野村庄,小村子有一棵大柿子树,独独高出许多屋顶,树的最高处,好些熟透了的柿子,无人采摘,落下时,都能跟炊烟打照面。一些个胆大的孩子就偷偷爬上屋顶,拿着长树杆子去戳下柿子,讨一顿吃,挨一顿打,不亏。 贵公子朱敛,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世代簪缨。 朱敛等着一碗冬天温热的酒水,思绪飘远,便也想起了酒水有关的故事。 当年那次出门游历,是朱敛第一次走江湖。他习武有所成,只是自己到底拳法到底有多高,心里也没底。在家族内也好,在那人人都见他视为谪仙人的京城也罢,朱敛哪有出拳的机会。更何况朱敛当时,从不将习武视为正途,随便拿了家中珍藏的几部武学秘籍,闹着玩而已。 所以那次游历,反而是朱敛最用心看待山河的一次。 然后朱敛在一个几两几两卖散酒的村店处,有个人,穿着皱巴巴的厚棉衣,踩着棉絮翻卷的棉鞋,戴着病恹恹的棉帽,佝偻着跨过村店门槛,开口说话的时候,便要一下子挺直腰杆,扯开大嗓门,与酒家说要温二两酒,再加一碟茴香豆。 只是摸出一颗颗铜钱后,结了账,那汉子便好像用完了胆气,偶尔与人搭讪的时候,露出的笑脸,好像都不太敢使劲,言语之时,不敢与人对视,两边肩头紧绷,总是倾斜着,一高一低。 当时朱敛与店家要买了一斤土法酿造的酒水。那汉子兴许是觉得自己喝二两,外人却足足要了一斤,觉得丢了读书人的颜面,那汉子便手指蘸碗底残酒,笑问村店孩子们,晓不晓得茴字有几个写法。 孩子们没理睬那男人,只是自顾自嬉闹玩耍。 朱敛便改了主意,与店家多要了一碗酒,与那邋遢汉子问那茴字,有几种写法。 那汉子擦了擦柜台上的酒水残渍,朱敛便又要了一碗二两酒,递给那个可能读过书、也可能没读过的男人。 最后那个汉子喝过了花了钱的二两酒,还有不花钱的二两酒,低头喝酒时,偷偷窃喜笑过之后,喝完了最后一口碗中酒,男人就嚎啕大哭起来,说来时路上,有条狗看了他一眼,是在跟自己说话,太可怕了。 酒店里边的主人客人,一起哄然大笑。 朱敛当时却没说什么,也没笑。 这是旧家乡小事。 新家乡也有些故事。 比如昔年在老龙城灰尘药铺,那位与朱敛、郑大风都相逢投缘的一尺枪前辈。 其实荀渊与落魄山,恩怨皆有,而且不小。只是不等山主和朱敛,去谈恩怨如何了,荀渊就已经死了。 那么天下就少了一位喜欢翻阅神仙书、更喜欢默默观看镜花水月随手一掷千金的豪客了。 落魄山少了一桩恩怨,人间也少了好多趣味。 朱敛弯腰将炭笼放在脚边,后仰躺去。 人间知己,能有几个,却还要一个个少去。 女子柔声问道:“颜放,想事情?” 她还是习惯称呼他为颜放,店铺若有外人,便喊颜掌柜。 朱颜敛放。 朱敛头也不转,随口道:“只要一个人上了岁数,就容易想些旧人旧事。别人的陈芝麻烂谷子,我的心头好。” 女子掩嘴而笑。 由朱敛来说此事,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不曾想,接下来朱敛没来由说了几句大煞风景的言语。 “很多的自欺欺人,在外人看来是可悲可笑的。” “但是对当局者而言,是幸运美好且是必须的。” “比如你觉得清风城不是可以托付性命之地,却越来越觉得我不一样,肯定要远远好过那许浑和那妇人。真的别这样,要靠你自己,别靠任何人,哪怕是我朱敛,是我风气极好的落魄山,都不要去完全依靠。” 让她皱眉不已。 只是朱敛又说道:“世间所有的女子,都不该是随风倒的草芥。我一直相信,所有各有各动人处的女子,都不输男子。” 她先是惊讶,随后蓦然而笑,点头道:“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大道理多。” 朱敛转头与她对视,微笑道:“我是一把镜子,不信的话你瞧瞧,我眼中有没有你?” 她碎了他一嘴,不去瞧。 朱敛弯腰重新拿起炭笼,起身打趣道:“我却从你眼中看到了自己,那你就是我的镜子了,当然要带回家去。” 她先是心中悚然,随后眼神坚毅起来,问道:“就是今天?!” 朱敛点点头,“我又不能公然出拳,没必要故意在这里打打杀杀。” 她犹豫片刻,轻声问道:“别怪我游移不定啊,这么大的动静,藏是藏不住的,若是事后许浑追责?我们真没事?” 是“我们”,不止是“我”。 不是她有心如此说,而是心先有意,再如此顺心言语。 朱敛笑意温暖,一手先动作轻柔,捏了捏她的脸颊,再一手提了提手中炭笼,“老子一泡尿下去,就能让他许浑完犊子。” 她先别过头,再羞恼瞪他一眼。 其他男子不去管,唯独你朱敛,说不得这种言语。 朱敛自言自语道:“带你和狐国归乡,我得下山一趟。” 她忧心不已,“是去南边?” 朱敛没有给出答案。 她愈发揪心,若是她才去了落魄山,朱敛便去往战场,以后她如何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异乡自处,一座狐国怎么办? 朱敛将炭笼递给她,“暖暖手,放心吧,我家公子还未返乡,我可舍不得早早死了。” 她神色古怪,“你喊那陈平安为公子?” 朱敛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颊,笑道:“大胆小婢,真真放肆!” 她非但不恼,反而嫣然而笑。 她抬起手,轻轻覆住他的手。 衣绣夜行人少知。 天下人间朱衣郎。 ———— 蛮荒天下的天上,因为那个董三更,已经永远少去一轮月。 今天一座天下陷入恐慌,因为莫名其妙的,又失去了第二轮明月。 剑气长城,一个棉衣圆脸姑娘,“破天荒”落在了禁制重重的那座城头之上。 龙君也很例外,并未阻拦她的逾越举动。 一袭鲜红法袍的佩刀年轻人,原本正在缓缓走桩,慢慢出拳,收拳后,来到她身边,双手拢袖站定,笑眯眯问道:“是那刘材?让我等得有点久了。” 圆脸姑娘啧啧称奇,心中却幽幽叹息一声。 虽非真相,可眼前这家伙,真是厉害。 遇到事情,先想万一。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十人之一,还是剑仙,太过厉害,问拳求轻,问剑别重,我很怕死。” 终于他娘的有个人来城头做客,与自己聊几句话了。 心情大好,便是蛮荒天下的畜生,暂且也当你是个人好了。 反正你很快就死的! 天大地大,媳妇最大。 所以宁姚之外。 任你是什么年轻天下九人,与我为敌,谁来谁死! 圆脸女子说道:“我不是刘材,我确实去桐叶洲找过他,只是没能找着。” 陈平安眯眼,满脸诚挚神色,试探性说道:“既然去过了浩然天下,不如姑娘就假装是那刘材片刻,一炷香即可。” 她忍不住笑道:“你确定一炷香,就能杀我?对了,我叫赊月。” 陈平安点头恍然道:“我看人眼光一向很准,赊月姑娘不是刘材,却也是十人之一嘛。” 陈平安非但没有拔出那把狭刀斩勘,甚至将其摘下,随手丢远。 只是双袖之中,各自滑落一把短刀。 他微微弯腰,面带笑意,双手持刀。 赊月拍了拍脸颊。 只见那两把短刀,在那人急速飞旋,眼花缭乱,以至于两侧天地气象无比紊乱。 如无数条细微剑气纵横天地间。 最终短刀被那人握定之时,异象全无,笑容越来越灿烂,只是一双眼眸深处,却越来越疯癫,然后那个男人,用蛮荒天下的大雅言,与赊月说了一句她却完全听不懂的怪话,“我想好了,以后行走江湖,化名曹沫!” 原本没打算动手的赊月再次拍了拍脸颊,放下手后,“那我试试看?” 陈平安大笑道:“试试看!” 正文 第七百一十二章 陈十一 陈平安双手持刀,没有着急出手。 面对一位跻身年轻十人之列的“同龄人”,这场架该怎么打,有些学问。 要知道那前十之人,可是无先后之分的。 而他才第十一。 而眼前这个真实身份、师传渊源、根脚来历,一切一切,依旧云遮雾绕好似躲藏月中的圆脸棉衣姑娘,她既然敢来此地,肯定是有活着离开的完全把握,不然那条龙君老狗,也不会由着她意气用事。 所以绝不能吓跑了她。 得让她放心更放开手脚,往死里打自己。 何况跻身十人之列,若是打不死一个只排在第十一的,说不过去,传出去不好听。 陈平安向她缓缓行去,一对短刀,在他指间、手背-飞快旋转。 刀光交织,条条流萤,动作太快,刀光太多,光彩不断萦绕裹缠,最终犹如两盏袖珍可爱的团团明月,在陈平安手中。 赊月见那年轻人没有急哄哄动手,也就耐心等着他的起手。 很好奇对方会以什么路数来开门见山,是障眼法的符箓,或是让甲申帐剑仙胚子吃尽苦头的剑修之飞剑?还是纯粹武夫的山巅境拳头? 赊月听说过这位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不少传奇事迹,尤其是两个说法,不太喜欢记住身外事的赊月,难得记得清楚。 在剑气长城内外,远阿良近隐官,南绶臣北隐官嘛。 至于陈平安当下那个花俏动作,赊月视而不见,要论天下人的“玩月”神通,在她身前,都是玩笑。 昔年那邻居之一的王座大妖荷花庵主,也不过是仗着年龄大些,才沾了些便宜。 她只是视线偏移,左看右看,还是觉得这位在蛮荒天下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就像早年北去时远远瞥见的一眼,相貌不错,但也只是不错,确实不如姜尚真那副皮囊好看。 当然了,男子英俊与否,不重要。女子亦是一样道理。 曾有一位天上邻居说只要遇见对的人,双方眼中便会看见最好看的景色,如天各一方,日月遥对,目光却亘古不变。 可惜赊月对于男女情爱一道,实在没什么兴致。真心痴缠什么的,她想都无法想象。 陈平安慢慢而行,缓缓而问,一脸疑惑试探性道:“先前天上异象,少掉一轮月,以至于连我这边都能够心生感应,该不会是被赊月姑娘收入袖中了吧?若真是如此,咱俩还怎么打,我不过是身在城头小天地,赊月姑娘却是身在明月大天地……何况我才排名第十一,与你们前边十人,一步之隔,天壤之别,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圆脸姑娘没说那轮明月的去向事,说道:“你要不愿意打,我又无所谓。我本来就是赏景来了,是你非要咄咄逼人,与我喊打喊杀。” 与那桐叶洲姜尚真难怪是好友,都挺不要脸的。 男人不要脸起来,跟年纪大小,果然关系不大。 双方还隔着约莫三十丈的距离,只是对于双方的境界而言,近在咫尺,形容为毫厘之差都不为过。 陈平安在二十丈处停步不前,一个骤然收刀,刀尖朝后,好似在与女子示好,微笑问道:“赊月姑娘,你是客人,你说咱俩该怎么打,先合计出个章程?都由你说了算。不然容易伤和气。” 赊月听而不闻,只是多看了眼对方双刀,说道:“好刀,锐气无匹,敛藏却深。名字是什么?” 陈平安摇头笑道:“路边捡来,不值一提。比不得赊月姑娘囊括大月、炼化天运的通天手笔,可惜先前龙君前辈担心我问道练拳不专心,帮我天地隔绝了,惜哉未能亲眼目睹这等奇绝景象。” 赊月说道:“虽然你一直故意示弱,可是杀心一重,你就藏不住了。你不该将刀光不小心凝为月形的。当然,我猜你还是故意为之。你这隐官,离开城头的厮杀,战役大小细节,早已被编撰成册了,我是能够翻阅的。那斐然最喜欢拿来翻书佐酒。” 陈平安再次停步,无奈道:“难道真是那手持利器,杀心自起?怪我修心不够,更佩服赊月姑娘的眼光独到。至于那位斐然兄,如此仰慕我的话,赊月与我切磋过后,帮忙捎句话,让他干脆随我姓陈好了。” 赊月神色略微古怪。 陈平安恍然道:“斐然这个臭不要脸的玩意儿,化名已经姓陈啦?先前来此做客,也不事先与我打声招呼,不问自取是为贼啊,斯文扫地!” 太多年未曾与外人言语。 很怀念。 所以陈平安很愿意为她破例。 今天打架,先多言语。多多益善,即便只是多出一句话,能够帮自己打发掉许多的光阴。 光阴长河近乎停滞之煎熬心境,陈平安是真真再不想经历第二遭了。 他手中短刀,狭小如匕首,得自北俱芦洲那场山谷厮杀,当时陈平安被一拨割鹿山刺客设伏袭杀。 一场狭路相逢,凶险厮杀过后,不太相信自己运道多好的陈平安,就让隋景澄帮着收缴战利品,其中就给她摸出了这对短刀,分别篆文“朝露”与“暮霞”。事实上不但陈平安和隋景澄起初不识货,误以为寻常。就连那短刀旧主的割鹿山刺客女子,一样不识仙家重宝,之后陈平安是遇到了挚友刘景龙,才被读过杂书无数的刘景龙道破天机,刘景龙不但按照书上记载,传授陈平安炼制之法,而且识破其中一把短刀的“真身”,铭文“逐鹿”,正是史书所载的那把“曹子匕首”,而那曹子,正是陈平安打算以后最新化名走江湖的曹沫。 以后无论是去往蛮荒天下,还是重返家乡天下,对敌一切上五境之下的修士,陈平安会让对方怎么死都不知道。 至于那些个死人,能否见到他真容,知晓他真名,得看陈平安的心情。 当然前提是他能离开剑气长城。 “曹子”曹沫,是那部煌煌史书上的刺客列传第一人。 且有那三败之地,最终被曹沫失而复得。 多好的兆头! 要知道在这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陈平安的的确确连输过三场。 就当他这晚辈与那位曹前辈沾沾光。总之陈平安保证绝不会让手中“逐鹿”蒙尘便是了。 陈平安当下右手一把曹子匕首,被正史记录为“逐鹿”,那么手中剩余一把,既然史书无载,陈平安就顺着割鹿山,取名为割鹿好了。 先逐鹿,再割鹿! 取名一事。 确实擅长。 赊月说道:“到底打不打?” 赊月当初身在桐叶洲,面对那个“一片柳叶斩仙人”的姜尚真,看似毫无招架之力,除了赊月暂时杀力、境界都逊色对方之外,也有圆脸女子根本就没想着与姜尚真如何纠缠的初衷。在赊月看来,大道修行,与人打架一事,本就没啥意思,而一场注定打不过对手的架,更让赊月只觉烦心,能躲就躲。而那些她注定能随便打赢的架,棉衣女子却更提不起兴致。所以在那浩然天下,一路独自远游,她从头到尾,出手寥寥。 只是今天面对这个同为年轻十人之一的“隐官第十一”。 赊月确实有些私心。 在桐叶洲姜尚真追杀万里,依旧杀她不得,离去之前,“好心好意”与她心声悄然言语一番,涉及了赊月的大道根本。 好似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谶语。好像只等她到桐叶洲,来听姜尚真与她说破。 赊月不善言辞,却绝不痴傻,当姜尚真一语道,起先并不当真的赊月,只是听过之后,她就有了一丝道心悸动,毋庸置疑,确实是玄之又玄的大道所指。 姜尚真的言语,像是一首浩然天下的游仙诗,像是一篇残缺的步虚词。 欲想乘船登青天,须有圆满补缺钱,且就五湖赊月色,卖酒四海白云边。 姜尚真当时没有言语更多,但是先前言语,多有提及隐官陈平安,看似插科打诨,赊月就想要来这边碰碰运气。 不然按照赊月平时的脾气,岂会对这隐官如此出奇耐心。 要么早走了,要么早早动手再早早离开。 只是如果赊月 事后知道真相的话,说不定会想要以一轮明月砸死那个姓姜的。 因为大道机缘在隐官,纯属姜尚真胡扯一通,他不过是要以陈平安“挚友兄弟”,以及落魄山供奉的双重身份,当一回月老,为自己找个弟媳。 所以故意将两个离着十万八千里的“同龄人”,硬扯到一起。可是姜尚真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谶语是真,这涉及到一桩桐叶洲的天大秘闻,历史上曾经只有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渊以及玉圭宗的半个中兴之祖杜懋,知晓此事。 桐叶洲,相传曾有一棵通天梧桐树。 有此高树,便自然会有缺月挂疏桐。 树离天近,月来人间,树月一同,半在人间半在天。 赊月最早会选择桐叶洲登岸,而不是去往扶摇洲或是婆娑洲,本就是周密授意,荷花庵主身死道消之后,别有人月,横空出世。至于周密让赊月帮忙寻找刘材,其实只是附带之事。 可问题在于,姜尚真暗示赊月大道与陈平安牵连,则绝对是假,是姜尚真一个千真万确的胡说八道。 姜尚真对付世间女子,好像总是这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后偏能让所有女子都误以为一个真。 所以事实上,姜尚真在远离赊月之后,心中痛快大笑,好兄弟,我周肥就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算是帮你在异乡找个圆脸姑娘,可以聊聊天。 至于赊月会不会得此机缘,会不会当真补缺大道,姜尚真更是嗤笑不已,关我屁事。 老子这么小胳膊细腿的,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那些个作壁上观远远看戏的,都给老子卷起胳膊下场厮杀来! 再说了,一座蛮荒天下托月山,会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他人作嫁衣裳,圆脸小姑娘,会不会竹篮打水月也无,都是说不定的。 因为荀老儿在世时,曾经推演几分,猜测此谶,兴许与那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有些关系。 赊月去找白也? 还是周密去找白也讨价还价? 姜尚真想一想就觉得有趣。 反正哪怕小姑娘得不到圆满大道,可我姜尚真白何等大度,都送你这小婆娘一个好友陈兄弟了,还不心满意足?! 陈平安哪里知道这里边的弯弯绕绕。 赊月如果在这里说到了姜尚真,哪怕只有一句半句的,陈平安都说不定能够猜出几分。 可惜圆脸棉衣女子,不太乐意主动提起那个口口声声“弟媳妇”的姜尚真,到底是有些恶心她的言语。 当下陈平安一脸为难,在十步外停下,再次问道:“真不先谈好规矩再动手?初次见面,无冤无仇的,出拳轻了没意思,术法重了有死伤。” 赊月好奇问道:“以前你跟人打架,都喜欢这么絮叨?” “我不喜欢啊,从前很不喜欢的。” 陈平安收敛笑意,双手持刀,刀尖向前。 关于此事,陈平安曾经在家乡的一处异乡,与马苦玄搏命时,还教过对方如何做人。 陈平安身上那一袭鲜红法袍的两只大袖子,如有丝线自行束缚作绳结,束缚袖口,年轻人微微弓腰,身形佝偻,眼神视线微微上挑几分,“可是你们一直让我不喜欢,我有什么办法?!赊月姑娘,不如你教教我如何由着自己喜好行事?!” 赊月看着那个年轻人的脸色和眼神,“少废话,一炷香,来杀我就是。” 赊月抬起手腕,双指并拢,有月色凝聚如灯,轻轻一挥,月光消散于剑气长城,用以为双方计时一炷香光阴,蓦然之间,月色满城头,又以双方清晰可知的速度缓缓昏暗,好似月色渐次离开人间,凡俗不觉不知,仙人可观可数。 陈平安笑眯起眼,不过已经重新直起腰杆,“远来客人有求,主人不敢不给。” 赊月脾气再好,也有些烦这个人了,对方明明已经如此辛苦隐藏了,依旧心中那么大的杀意,身上那么重的凶戾气,偏要如此笑语盈盈,如故人重逢,与好友叙旧。 她冷声道:“存心杀人,却要糊弄我留力厮杀,你这人,不讲究。” 陈平安气势浑然一变,哪里还有半点怒气怒容,轻轻点着头,满脸的深以为然,还略带几分愧疚神色,嘴上却是说道:“我来自人间陋巷,你来自天上明月。赊月姑娘是书上的谪仙人,与我如此讲究做什么,这不是赊月姑娘欺负人吗。这样不太好,以后改改啊。” 原来能与谁言语,就是一桩生平快意事。 真是让隐官大人由衷开怀得快要落泪了。 记得以前在那书上,看到有那喜醉饮酒却独醒之人,有那穷途之哭。 当时只觉得圣贤境界太高,自己眼界太低小,所以无法理解为何而哭。当年便觉得以后远游一远,读书一多,就会明白。 等到知道了古人为何而哭,才知道原来不知才好。 古人车行路穷处,犹可原路而返。 所以陈平安以双刀刀身,有样学样,学那女子轻拍脸颊。 赊月每逢生气之时,动手之前,就会习惯性抬起双手,重重一拍脸颊。 陪你这家伙絮絮叨叨这么久,到最后半点没觉得大道契机在此人,还给他说了那么多阴阳怪气的言语,实在让她嫌烦恼火了。 这会儿还敢学我?! 赊月使劲一拍脸颊之后,随即从她脸颊处,有那清辉四散,化作无数条光线,被她采撷炼化的月光如水,宛如光阴长河流淌,无视剑气长城与甲子帐的各自天地禁制,细细碎碎的月色,在半座剑气长城无处不在。 城头站在原地的那个“赊月”,被双刀刺中,一刀断去脖颈,一刀戳中心口。 当然只是赊月的假象,无非是用来勘验对方的出刀速度,以及刀刃锋芒程度。 赊月的本命神通,能够让姜尚真一位仙人境剑修,祭出本命飞剑才找到真身所在,哪怕这隐官合道剑气长城,可终究还只是玉璞境。 赊月能躲能避,更能如玉璞剑仙递出“飞剑”,如仙人修士祭出千百种术法。 赊月要想学习术法,任你如何独门传承、密不外传,只要是在那月色映照之下,只要境界没有悬殊太多,那么只需被她“见过”一次,她便得到其中真意至少七八分。 真不是赊月瞧不起以手段迭出著称的隐官大人。 蛮荒天下,论捉对厮杀的手段之多杂,同龄人中,赊月第一,当之无愧。 所以在甲子帐那边的秘录上,这个棉衣圆脸姑娘,有那“天下武库”之美誉。 符箓,飞剑,金身法相,机关傀儡,大妖真身,仙家宝甲,攻伐重器…… 我心有所想,便显化所成,材质无非皆为我之月色。 甚至连那寻常山巅境的武夫体魄,赊月一样想要有,就能有。 只可惜赊月受限于目前的道行,“武夫体魄”,如今止步九境的坚韧程度,而且赊月不太喜欢近身的武夫技击之术,这就像月色在人间,月却只会高悬在天。 第一个挨了两记短刀的“赊月”,因为赊月有意将其塑造为远游境体魄,所以并无意外,只有一个当场暴毙的下场。 棉衣布鞋圆圆脸的年轻女子,她那假象一碎,月色消失无踪,无迹可寻。 陈平安虽然尾随另外的赊月之后,跟着一闪而逝,但是城头附近,在他双手出刀之前,就已有一手掌心,异象横生,凭空浮现出一道莹澈无瑕的法印,造化掌心中,敕令五法雷。 这道随心而起的五雷正法,并不击杀赊月假象,对付一个远游境武夫的对手,哪里需要如此兴师动众。 只是雷光大震,在双刀杀敌之前,就已经普照光明数十丈内,为的就是用以查探之后消散月光的蛛丝马迹,若是两者短兵相接,哪怕只有一处细微的对撞,那么陈平安足可占到一线先机,一线就是万一,陈平安就有希望让其变成山上山下捉对厮杀的一万! 敌手之万一,我便给你一万。 以诚待人,厚礼待客。 称你心遂我愿。 只可惜那赊月姑娘太见外,没有留下这点破绽。 也好。 不然所谓的天下年轻十人,岂不是让人太失望。 不然你们有什么资格与她跻身同列?! 陈平安在小天地天幕处,双刀搅烂一大团月色,然后御风悬停,俯瞰城头。 那赊月身形由一化三,相互间相隔极远。 陈平安除了两把真正属于剑修的本命飞剑,笼中雀,井中月。 还有两把身为练气士的大炼飞剑,初一和十五,外加两把恨剑山剑仙仿剑,咳雷与松针。 陈平安心意微动,咳雷与松针风驰电掣,直奔其中两个姑娘而去。 陈平安自己则一个缩地山河,瞬间出现在数千丈之外,对付其中一个竟然面对自己,还摆出了一个对敌拳架的赊月。 先前那远游境体魄不堪一击,你便换了山巅境体魄,来掂量自己的山巅境拳头有多重? 真当自己是那萧愻出拳?! 只看那赊月第一拳对敌,饶是陈平安这般喜欢高看对手一眼再一眼的小心人,都要觉得她的拳法太糙,神意太假,底子太差。 兴许这位武夫赊月,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速度不慢,有几分当年那郁狷夫问拳时的感觉。 一袭鲜红,大袖翻摇,手持双刀,辗转腾挪,流萤不断,追逐敌人,切割天地。 武夫赊月空有山巅境体魄和所学拳法,却只能一退再退,只能躲避再躲避。 哪怕她转移速度,始终略胜一筹,可陈平安数次“恰巧”出现在她撤退处,险象环生。 她本意是稍稍问拳在对方身上,试试看对方的体魄坚韧程度,只是双方如此问拳,她如何能够得逞。 同样是山巅境,同境的纯粹武夫,确实还是差距太大。 一刀即将捅穿对方肩头时,陈平安竟然身形拧转,换了一肘,轻描淡写砸在赊月额头之上。 赊月倒滑出去十数丈,由月色凝聚而成的一双布鞋,稀烂粉碎,她止住后退身形之时,才重新“穿上”一双新布鞋。 那个年轻人,身体微微倾斜,又后仰,就那么将后背让给一位山巅境武夫赊月,笑望向她,神色懒洋洋问道:“是不是半点不好玩?” 武夫赊月面无表情,身穿“棉衣”的圆脸姑娘,身上多出了一件仙气飘然的华美法袍,而在法袍之外,则又多出一副兵家宝甲,宝光流转,七彩缤纷,绚烂至极。 法袍认不得,可那宝甲却有些猜出端倪,陈平安瞪大眼睛,恢复了几分包袱斋的本色,好奇问道:“赊月姑娘,你身上这件幻化而成的宝甲,可是名为‘七彩’的甘露甲?对了对了,蛮荒天下真不算小了,历史悠久不输别处,你又来自月中,是我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神仙种,难不成除了七彩,还见识过那‘云海’‘霞光’两甲?” 好友钟魁,读书多,学问大,当年一眼就认出了魏羡身上披挂甲胄的来历。 佛国,花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云海,西嶽。 总计七件最早的“祖宗”甘露甲,除了陈平安得手再转借给魏羡的那件西嶽,按照钟魁的说法,如今据说只剩下山鬼和彩衣,还曾有过现世的记录,其余的都已不存于世。 武夫赊月默不作声,再起拳架,朝那欠揍至极的年轻人,勾了勾手指。 拳头再硬,人与双刀,再神出鬼没,你当真便能杀人吗? 女子眼神似乎在说,有本事彻底打烂这副武夫体魄,说不定就与你言语一二。 陈平安想起那件得之侥幸的西嶽甘露甲,便很难不想起一些人和事。 有些时候,不得不承认,所见越多,所知越多,并不轻松,不全是好事。 因为容易认命。 好在陈平安从来认命,就是为了可以在某些时刻不认命。 不然世事,一旦不小心悲欢相通了,反而会让习惯最小心的人,格外难以消受。 既然那赊月姑娘自己找打,自己就拿出点诚意来。 身为纯粹武夫,太计较男女授受不亲,不够豪杰! 陈平安转过身,以袖中乾坤的上五境神通,收起那得心应手的一对法刀。 问拳一事,求之不得。 陈平安恨不得她递出千百拳,以她这副山巅境武夫体魄的巅峰拳意,砸在自己身上。 只是陈平安将自己山巅境压在一境最低处时,哪怕武夫赊月速度足够快,竟是半点没有主动出拳的意思,摆明了要么与陈平安对上一拳,要么以体魄加法袍再加七彩甘露甲,挨上一拳。 陈平安要是敷衍了事,赊月又无所谓,反正只有一炷香功夫,时辰一到,她就准时走人,离开剑气长城。 所以陈平安只好不再藏私得令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不但出拳加重,也略微加快身形几分,一拳打烂那真假两可说的甘露甲,再一拳打烂那件不知名称的法袍,最后一拳打爆武夫赊月的头颅。 皆化为月光。 赊月知道再以此试探年轻隐官的九境,毫无意义,身形原地消散,身形由一化十,散落在半座剑气长城各处,崖畔与那城头一端,就有两位。 不再有那好说话模样的什么圆脸姑娘,身姿形象各异,有那金身法相,有御剑仙人,有妖物真身。 哪怕与剑气长城合道,陈平安依旧有些吃不准赊月的真身所在,九假一真?可能皆真,抑或全假。 这些不知真假的存在,异口同声问道:“你为何不动用那些从画卷走出的剑仙?岂不是更加省时省力?” 陈平安笑道:“一炷香光阴,其实很久很久。只不过我是个无事可做的,所以十分珍惜点点滴滴。” 言语之间,陈平安脚踩一物,身形缓缓升空,因为他脚下出现了一座巨大的仿白玉京建筑,如水落石出,一点一点现出全貌,最终白玉京之巅,不断高耸升天,以至于近乎触及天幕之顶才停止。 身穿一袭道门“绛紫”天衣的年轻隐官,仿佛一位真真切切的白玉京仙人,道法通天,故而得以在此闲庭闲步。 他双脚一步步踩在白玉京之巅,最后走到了一处翘檐最为勾心斗角处。 陈平安伸手一抓,手握一杆剑仙幡子,轻敲身畔天幕虚空处,一圈圈涟漪荡漾而起,层层环环无穷尽。 赊月突然问道:“我不是那刘材,你好像有些……愤怒?你是对那刘材,有些猜测了?因为我不是刘材,便印证了你心中某些所想?” 陈平安神色如常,随口笑道:“怎么可能。赊月姑娘莫要如此疑神疑鬼。一个能让赊月姑娘看遍天下月色、踏破好多棉鞋都找不着的家伙,我如何去猜。” 一炷香,已过半。 陈平安一瞬间静心凝神,如沉入古井之底,心神幽幽,如逍遥游,心念追随涟漪四散,微笑道:“赊月姑娘,身为妖族修士,以后取名,要悠着点。不然容易泄露大道根脚。这是行走江湖大忌,切记切记。赊月赊月,太过明显。不如学那斐然,文采斐然,一听就只是个斯文书生。认祖归宗姓陈之后,就更好了。” 那十个赊月,似乎有那“你道高一尺,我就魔高一丈”的争胜心思,由十化百百化千,城头之上,处处是她。 其中独独一位以真容现身的“赊月”仰头望向那座巍峨建筑,笑道:“可我名字都已经取好了,天下皆知,还怎么‘以后’?何况我又不想改名。” 天高处有阵阵清风徐徐过,年轻人衣袂与鬓角一起吹拂而动。 他微笑给出答案,“下辈子啊。” 赊月倒是没有太过忌惮陈平安接下来的手段,她只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才是第十一?! 而站在仿白玉京最高处的那个家伙,似乎一眼看穿了赊月心思,说道:“若不是身在此处,占了些天时地利,我一定连第十一都排不上。” 赊月突然有点想要跟他动真格的了,不再只是试试看。 陈平安没有画蛇添足多说什么,只是稍稍扯动嘴角,一闪而逝的玩味神色,却恰好让赊月恰好一览无余。 似乎在说,我打死你肯定不太行,你打死我其实也不行,那咱俩就都认真点,再试试看。 正文 第七百一十四章 出两剑 陈平安手持一杆修补完整的剑仙幡子,立于仿白玉京最为高耸险峻处。 在自家天地内,陈平安目光所及,纤毫毕现,如俗子近观崖刻榜书。 那赊月好像对那件七色彩衣甘露甲,情有独钟。 城头上唯一以本来容貌现身城头的“修士赊月”,以本命神通凝聚月色,再次披挂如同炼化了一挂远古彩虹的奇异宝甲,她仰头望向那个身穿好似一件道门天衣的年轻隐官。 身上宝甲彩光流转,如佛寺壁画上一位“吴家样”天女的飘逸彩带。 赊月安静等待着那些剑气涟漪的散落天地间,与她的明月光色,处处对峙,如两军对垒,双方兵马以百万计。 陈平安脚下那座白玉嵯峨、宛若“有伤极天之高”的仿白玉京,这件仙家宝物,赊月其实再熟悉不过,出自荷花庵主的那轮相邻明月中,曾是远古遗物,应该是那老妖道为了示好托月山大祖,就赠送给了托月山的关门弟子作为见面礼,离真落败身死后,又给当时还没有担任隐官的陈平安捡了去,显然得到了高人指点,得以完整炼化。 是那位昔年镇守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可是指点一个儒家子弟炼化仿白玉京形制之物,会不会不合道门仪轨? 赊月知道对方还在辛苦寻觅自己的真身所在,她依旧分心想东想西,难怪周先生会说她实在太懒散。 不过今天赊月打算认真几分,因为她确实有些生气了。 城头之上,赊月的处处月色分身,千奇百怪,一位位剑仙祭出飞剑,武夫出拳朝白玉京,大妖真身拔地而起,或以庞然身躯撞去白玉京。所有存在的前行路线上,剑仙幡子的剑气涟漪,骤然间在各处打了个绳结,然后结成一张大网,丝线正是半座剑气长城上的千万条细密剑气,显而易见,想要撼动白玉京,得先以肉身、飞剑拳法或是术法神通,破开那些无处不在的沛然剑气。 气势汹汹,而且都不是什么障眼法,故而赊月一人出手,如有大军结阵,合力攻打一座白玉京。 至于原本容貌的“赊月”则御风而起,身上那件七色彩衣,一路撞烂剑气大网,要去往陈平安附近。 “玉璞境”陈平安洒然一笑,一手抬起,从掌心处正式祭出一枚莹澈神异的五雷法印,蓦然大如山头,再瞬间一个下沉,刚好与那白玉京高处重叠。 使得陈平安既身在白玉京之巅,又立于法印顶部上。 高楼翘檐,如那人间路途,有书生身骑白牛,在牛角处挂书挂。 万法攒簇,电光交织,天幕处如有天劫集聚。 如果不是在这剑气长城,搁在任何一座天下,恐怕那些地仙之下的精怪鬼魅、山水阴物,见此白玉京,见此雷法天劫,见此神人在天,恐怕一个照面,就要肝胆欲裂,道心崩碎。 既像是白玉京仙人、又好似“神人”的陈平安,虽然视线所及,只有那个身披彩衣宝甲的“赊月“”,心神早已巡狩天地四方。 陈平安手持剑仙幡子,一步踏出,结结实实踩在法印之上,左手持幡,右手双指并拢,面朝大地,轻轻书写文字。 说是雷法宝印,可被视为万法之尊的雷法,却无愧造化万千之美誉,此印一出,高悬天幕,术法呈现出来的景象,绝不仅限于雷电。 从那篆文法印,一道道雷电横空出世,如有十六尊天庭雷部神将共同持鞭,摔向人间大地。 一条条金色雷电,从四面八方,纷纷急坠人间,稍稍一个转折,最终劈中一头头正在撞击白玉京的大妖身上,月光碎如齑粉,消散无踪。 陈平安掌心所化之五雷印,先前在牢狱中,是那化外天魔霜降指点迷津,缝衣人捻芯则帮忙将五雷法印转移“洞天”,从山祠迁徙到了陈平安掌心纹路处的一座“山岳”之巅。 法印总计六面,被霜降称之为“六满印”,别称“月盈印”,除了顶部天款篆文有所缺漏,一面空白,底款虫鸟篆文十六字: 攒簇五雷,总摄万法。斩除五漏,天地枢机。 所以那十六条仿佛远古神灵“雷鞭”的出处,正是这十六个古老篆文所显化,法印底款每一个虫鸟篆字,好像就是雷部一司中枢所在。 其余四面,总计绘刻有三十六尊都未“点睛开眼”的闭目神灵,四九三十六,九字意思极大,故而铭刻画像,皆是那曾经掌律司职一方天时的雷君电母,风伯雨师,云吏灵将,天女神官等富有苍茫古意的图案。 天地阴阳造化无穷,皆在法印此山中,皆在持印一掌中。 而陈平安当下所写文字,则是为法印“擅自”铭刻天字款。 山下书房清供,装载古砚有那天地盒。这枚因缘际会之下落入陈平安之手的山上五雷印,本该就有天地双款。 陈平安要为此印,查漏补缺,为最后的空白印面,补上自己的。 二掌柜读书不多,篆刻印章还真不少。 月盈而亏又如何?心如明月两相印,亏了又会圆,大道运转循环本就在一个盈亏间。 我独立城头许多年,也没有每天怨天尤人啊,炼剑画符,练拳修心,可都没耽误。 连那炼三十万字都给做了。也就是那本山水游记只有这么点内容,哪怕三百万字,一千万字,陈平安同样会一一炼化! 将来只要有机会,会以曹沫化名,行走天下。 符箓一途,我亦是登堂入室一炼师。 城头上一座仿白玉京的四周,一头头大妖真身蛮横撼动这座同样与剑气长城“合道”的巍峨建筑,任由那声势浩荡的道道雷鞭轰砸在身,月色破碎复又圆,不知疲倦,好似没有丝毫折损,仿佛只要撼动白玉京一点半点,就是撼动陈平安的魂魄与道心。 更有那一位位金身、远游境的武夫赊月,攀登白玉京高楼与大城,快速登天,一个个健步如飞,如猿蹂攀崖。 还有那陈平安都不知身份根脚的金身法相,一尊尊身高百丈,手持神兵利器,疯狂打砸白玉京。 陈平安心境微动,忍不住微微皱眉,这赊月的家底是不是过多了些?年纪不大啊,手段这么多,一个姑娘家家,瞧着憨傻其实心眼贼多,行走江湖会没朋友吧。 你有你的术法神通多如牛毛,我有我的一点点看家本事。 陈平安将手中剑仙幡子狠狠戳向大地,风驰电掣,从白玉京落向人间,幡子与法印皆是炼化之物,自然无碍,幡子一穿而过,转瞬即逝。 落在仿白玉京的一座仿造大城中。 剑仙幡子钉入城池中央的一处地面后,大纛所矗,兵马集结。 一位位幡子所蕴藏的剑仙随之现身,一一走出幡子,然后如一颗颗流星迸射而出,或御剑或持剑,负责截杀那些蚁附白玉京的武夫赊月。 此次剑仙出剑声势,比那离真最早祭出时,确实还是要多出几分剑仙风采。 陈平安更多的心神,还在这补印一事上。 陈平安其实早已将这枚法印炼出四字,作为天款印文。 只是却一直没有真正倾注心神,没有施展《丹书真迹》之上的开山之法。 所以当下写字,才是这枚“五雷法印”的第一次完整现世。 在陈平安手写文字、心意牵引下,法印印面碎屑如莹莹雪花飞,最终“水露石出”有四字。 文字浮现,初始并不显大,只有巴掌大小,相较于大如山岗平台的法印顶部,可以忽略不计,陈平安低头望向那个四个字,此符第一个奇怪处,在于陈平安在当年吃过苦头和大亏后,此次别开生面,选择倒着书写文字符,再加上一个与天地暂借的玉璞境修为,最终才使得符成不难,简直就是一气呵成。 看到那四个字,陈平安笑眯起眼,确实是会心喜悦。 好像大道高远,距离某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遥遥可望不可及,可是他陈平安既然今天能够写出这四个字,就证明在这条路上继续走十年,百年千年,只会比当年那个撑蒿一叶舟的背剑少年,离着那些更近。每天都在靠近。总有一天,远游天下,就无需仰头看那真正的白玉京。 有朝一日,御剑远游,做客青冥天下,可与白玉京之巅齐平。 那个原本飞掠向高处陈平安和五雷法印的彩衣赊月,突然改变主意,千里山河缩地一步间,就要朝那杆作为大阵中枢的剑仙幡子出手。 天幕处已经补全印章的陈平安笑了笑,也学那赊月分心。 选择合道,虽然失去了阴神阳神,大道受损极重,但是陈平安对此倒是没有太大失落。 我还是我。 陈平安还是陈平安。 我在我心中久住,时时身在家乡。 修士赊月身上像那法袍更多的兵家祖宗甘露甲,让陈平安有点刮目相看,又长了一份意外之喜的见识,钟魁曾经说西嶽在内这七件甘露甲,最玄妙的地方,在于拥有某些类似剑修的“本命”神通。 而那赊月宝甲,在赊月只是靠近剑仙幡子所在城池之时,就有七位天女由七条彩带依次幻化而成,最终一道彩虹挂空,起始于赊月御风处,最终落在了剑仙幡子之上,一砸而至,虹光与幡子相撞,光线绚烂,光彩四溅,气势却如大河入海,源源不绝,幡子四周气机激荡而起,如大浪拍打礁石,灵气剑气一并,剑仙幡子竟是开始颤动起来。 学那赊月分心后,便也有一个“陈平安”站在幡子之巅,一手负后,一手掐诀在身前,面带笑意,视线透过一挂彩虹,望向那跨虹御风而来的女子,微笑道:“我这小小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唯有此门不开,赊月姑娘还请去往别处赏景。” 竟然是个身穿青衣道袍的陈平安。 面容比那真正的陈平安老相些许。 这幅场景,这番言语。 估计青冥天下所有道家仙人,都不太乐意看到,不太高兴听见。 赊月并不清楚那个“中年道人”幻象的真实身份,不过知道了她估计也无所谓。 僭越一事,她自己又没少做。 比如她在行至彩虹弧顶之时,就变成了那位荷花庵主的身姿面容,伸手一按。 大城上空,云海凝聚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掌心有那荷叶连连,月光皎洁,月色绿荷相依偎,然后倏忽间掌心荷花池,开出了无数朵雪白荷花。 中年道人陈平安斜瞥那手掌降落与荷池花开一眼,笑道:“大道至大,岂在物象之大,小了,还是小了。” 道人始终一手负后,掐诀屈指一弹。 一粒金光,缓缓飞升。 荷花池下坠之雷霆声势,山岳压顶,气势雄壮。 荷池每开一花,便有一道雪白光柱落下。 而那中年道人的那粒金光,晃晃悠悠,如鸟雀振翅风雨中,率先迎向那场雪白颜色的滂沱大雨。 道人陈平安微笑道:“急急如律令,去!” 有那一粒金光突兀消失,来到那掌心朝下的大手手背。 早有蜻蜓立上头。 无论是七彩虹光与剑仙幡子的相互激荡,还是那只大手的大山压顶气象。 这一粒金光的浮现,并无半点天地气象可言,照理而言,根本无济于事。 可偏偏在那金光停在手背时,就让那雪白暴雨原路返回,花先开花再未开,手掌下落又退回。 光阴长河且倒流。 竟像是一场中年道人与荷花庵主的比拼道法。 赊月抖了抖手腕,收起看过几眼便学了个大概的那门神通,天空大手随之消散。 依旧将心思放在摇动那根剑仙幡子之上,不只是纯粹武夫,修道之人,同样可以一力降十会。 这位修士赊月,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危乎高哉,峻极于天,五城十二楼。 一拨拨的雷光闪电,裹挟浩荡天道威势,轰砸白玉京辖境大地上,一次次打散大妖真身的月光。 只是剑仙幡子被虹光压制,先前从此走出的剑仙数量太少,使得那些登高的武夫赊月,剑光杀之不尽,剑仙斩之不绝,武夫赊月的登天路途,已经大致过半。 然后赊月察觉到一丝异样。 是第一次有此感觉。 那个陈平安,终于开始使用压箱底的手段了。 如果赊月没有猜测,是他动用了本命物之一! 只见白玉京内,有五个身材修长的武夫陈平安,或草鞋佩刀,或背剑身后,或腰悬酒壶,或头别玉簪,或青衫文士。 同时现身于白玉京高低不一的楼与城中,高低不一,每个陈平安,各自身穿五色衣衫之一。 随意打杀那些境界不够高的武夫赊月。 “太慢,出拳实在太慢了!” “纸糊一般!” “武夫问拳,拳在敌身,莫要轻挠!” 五位武夫陈平安,出拳不停,将一位位武夫赊月打碎身躯,拧断头颅,或是一记手刀笔直划下,直接将赊月一分为二。 好一个怜花惜玉二掌柜。 又有一个温醇嗓音,从天上落在赊月心湖间。 “赊月姑娘,你与荷花庵主久为邻居,我却与那位天幕道家圣人从未有半句言语,为何你心中之道法,如此之轻,不堪一击。” “所以说啊,找经师不如找明师,不如你与我拜师修行道法?可以先将你收为不记名弟子。我收徒,一向门槛很高的。而我为人传道,其实又是相当不差的。” “你的术法表象,无非是将一轮明月的浩大月魄,身为主人,分而待客。大道根本,当是归一,不如赊月姑娘,诚心些,拿出真正的神通来当登门礼?” 赊月好烦这个人。本事是不小,但是怪话实在太多。 她从没有这么烦一个家伙。 可能两个一片柳叶万里追杀的姜尚真,都比不上这个陈平安的烦人。 而站在那个最高处的陈平安,突然一脚踩在法印天款篆文最后书写、却属于符箓开头的两个字上。 先前写字。 是那令,敕,沉,陆。 那么完整符箓,正是“陆沉敕令”。 所以陈平安一脚重重踩在“陆沉”二字上,大手一挥,大笑道:“走你!” 陆、沉二字先去法印左上角右下角,敕、令二字随后去往其余两个角落。 一枚六满五雷法印,终于补全无漏缺。 赊月内心微颤,心知不妥。 那枚如雷部天司打开大门、光明涌现的五雷法印,以一种不可理喻的速度蓦然坠地,与城头,与大道契合。 使得将近半数的赊月幻象,都在刹那之间,同时置身于天地四方的“陆沉敕令”四字当中。 站在虹光顶部的修士赊月,更发现直到此刻,陈平安才动用合道剑气长城的根本手段,隔绝天地。 与此同时,又祭出了那两把甲子帐暂且不知名却知大致神通的本命飞剑。 三座大小天地,拘押半数赊月。 赊月幽幽叹息一声,果然烦人的家伙都有更烦人的手段。 关于剑气长城的天地禁制,以及年轻隐官的那把本命飞剑,她早就心中有数,是做好了最坏打算的。 只是不曾想这枚是个人就会用来增加攻伐威势的五雷法月满印,怎的就被陈平安加上那么几笔,就给炼化成为一座牢笼。 一个刚刚开始攀附白玉京的武夫赊月,而非那身材七色彩衣的修士赊月,负责收起所有月光,重新变成一个圆脸棉衣的年轻女子。 她已经身在飞剑笼中雀的小天地当中。 法印落地,雷光消逝,天地转入昏昧。 如那天地未开的混沌之地。 连那巍峨白玉京、剑仙幡子和中年道人、五位武夫陈平安,都一并消失不见。 那个身穿鲜红法袍的年轻人,手握狭刀,轻轻敲击肩头,缓缓从天幕落向城头,笑容灿烂,“哪怕依旧无法彻底打杀赊月姑娘,也要留下个赊月姑娘在城头。” 年轻隐官嘴上说着客气话。 可这剑气森森的笼中雀小天地内。 除了陈平安落下的那条路线上,飞剑自行消散,为一袭鲜红法袍让路,其余整座天地间,皆有飞剑攒簇,从小天地天幕处密集布阵,一圈圈一层层,所有剑尖直指赊月。 赊月四周十丈之内,月光如水,将那些飞剑阻挡在外。 赊月疑惑问道:“你擅作主张,将这枚五雷法印的用途篡改,就不心疼如此一来,会使得原本有望成为一件仙兵的法印,不但离着圆满姿态,攻伐威势减半,还要让它失去成为一座宗字头传法印的机会?”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似乎是说赊月姑娘你的问题太大,太难回答。 赊月好奇问道:“难道不是吗?” 陈平安停下敲刀动作,肩挑那把狭刀斩勘,埋怨道:“赊月姑娘,你我投缘,我不准你如此看轻自己,半个赊月也好,小半个也罢,难道都不值一座宗门的传法印值钱?” 赊月有些自责,说道:“还是你的符箓手段太怪,我猜不到一种法印禁制,都能够如此诡谲。” 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更奇怪的问题,“一个人的自责,会死人吗?” 又来! 赊月抬起双手,重重一拍脸颊。 没了陈清都坐镇的半座剑气长城,任你玉璞境陈平安手段再古怪,再环环相扣,当真拦得住一轮明月的远游? 陈平安将那斩勘悬佩在腰,收敛笑意,悬空而停,左手双指并拢,在身前右方,轻轻抵住虚空处。 最终出现了一粒灯火依稀的光亮。 陈平安双指缓缓从从右到左抹过。 陈平安双眼眯起,死死盯着那一粒灯火,变成一道光亮,到越来越光明,最终越来越像一把剑。 人身小天地当中,有个金色小人儿,轻轻握住剑柄,它骑乘火龙,一路去往陈平安心湖,抬头望天,天悬一轮月。 而陈平安身后,矗立有一尊顶天立地的金色神灵,正是陈平安的金身法相,却身穿一袭道袍,中年面容。 天地四方,四字归拢一处。 有头别玉簪的少年陈平安,脚踩其中两字,笑容自信,近乎自负。有那我辈读书人之舍我其谁的浩然气概。 草鞋少年,脚踩陆沉二字,头别白玉簪,腰悬一枚水字印。 先以合道天地的伪玉璞境界,在这里一个人胡思乱想,一个人喃喃自语,一个人独来独往。 以碎金丹跻身的武夫山巅境,在这城头上,最后一次结成金丹客,最终成为那些山上神仙眼中的我辈人。 又将一本拳法《撼山谱》,一本符箓《丹书真迹》,一本书名直白的《剑术正经》,烂熟于心。 还空余一座开府却未搁置大炼本命物的窍穴。 还剩下一个还乡。 夕阳西照远远去,陌上花开缓缓归。 赊月四周月光越发璀璨,月色愈发浓郁。 一层层由井底月本命神通凝聚而成的飞剑大阵,在被镀上了一层月光后,便当场崩碎,赊月身形笼罩月光中,如一轮袖珍小月愈发壮大,飞升作大月。 只是赊月突然皱眉不已,一座座剑阵被摧折无数飞剑,但是冥冥之中,对方飞剑毁弃,但是真正的那把“唯一”飞剑,却好似凭此本命月色,悄然淬炼! 赊月便立即止住念头,打消了那个以月光强横开阵、连开三层禁制再离去的想法。 哪怕陈平安如今是一位玉璞境的剑修,一剑又能强到哪里去,事实上,这千万把飞剑所指,当真就是真正“赊月”? 她开始收拢月光,月色在她附近,越来越凝练浓郁。 试试看?杀杀看! 那陈平安猛然伸手握住剑柄,横剑在前。 身后那尊神灵亦是如此动作,如出一辙。 赊月,你当真觉得我不知你身藏何处吗? 我将你视为蛮荒天下的畜生。 你也不该把我当个人看待的。 来我身前,与我为敌。请多加小心。 一剑斩我心中月。 请你现身。 再一剑斩你真身。 请你去死。 我有剑要问,请天地作答,先从明月起。 ———— 那赊月天上摘月返回人间,脑子拎不清地直奔对面城头,这让离真有些不痛快。如今自己打是打不过那小娘们的,关键是论出身论家底,对方也不差。 离真只有在那巅峰之时,在人间才能与赊月换命。她那一张圆圆脸,已经不太讨喜,她那万事不上心的模样,那种谁也别来烦我的神色,曾经更是让离真羡慕到了嫉妒。 离真立即御剑来到崖畔一袭灰袍附近,埋怨不已,“为何不拦着赊月?天命所归,得天独厚啥的,便了不起啊?能从天上摘下一轮月,就可以随便破坏甲子帐规矩?让咱们隐官大人逮住她,可劲儿聊天,岂不是害你我那么多的心血,顷刻间付诸东流?” 如今离真与龙君所站之地的半座城头,托月山百剑仙,几乎都已赶赴浩然天下,离真还是在这边磨磨唧唧,作为这座天下的大祖关门嫡传,可谓丢尽了托月山的脸面。离真一位师兄路过剑气长城之时,都没与离真打招呼,直接御风过城头。 龙君以千万条细密剑气凝聚出一个模糊身形,老者抬起袖子,手指点了点天幕当空仅剩一轮明月,说道:“不还剩下个,你有本事摘下,我也让你去对面城头逛荡。随便你耍。” 托月山百剑仙,当然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但是在这之上,还有身份隐蔽的一小撮人,年纪不大,地位超然,未被甲子帐记录在册。 除了这个让离真唠叨不停的圆脸女子,天上一轮明月的女主人,其实还有斐然,雨四,?滩,豆蔻等。 离真叹了口气,“龙君啊龙君,前辈啊前辈,你我这般万年老交情,就该多多珍惜,非但不为我护道几分,还尽说些伤感情的话,一坛老酒,经得起你几口大喝痛饮?处处做人留一线,天才无绝人之路。” 摘明月到人间。 昔年炼化一轮月半数月魄的荷花庵主,是可以勉强做到的,只是碍于托月山的存在,不敢做。当然做了也无意义。月不在天,以地利换天时,还是亏本买卖,有损大道修行。浩然天下多洞天福地,冠绝数座天下,荷花庵主野心勃勃,试图将各地天上月趋于归一,届时老妖道,与一部分天时合大道,以真身显化“天道”,不是神灵,更胜神灵。 相传大战之前,周密曾经去往天上,与那荷花庵主坐而论道,周密在月中笑言,今年何必输往昔,今人何必输古人。 只可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可怜荷花庵主甚至连那浩然天下的明月,都没能看到一眼。都不能说是荷花庵主志大才疏,实在是那董三更出剑太霸道。 董老儿之壮举,不止在斩杀荷花庵主一位王座大妖,而是彻底打坏了蛮荒天下的一部分天时气运。 就像将一颗谷雨钱打成了一堆雪花钱,哪怕雪花钱依旧悉数落在托月山钱囊中,可这里边的价钱偏差,就是蛮荒天下实实在在的损失。 托月山如果想要重塑一轮完整月,重新悬挂天幕,则又是一大笔损耗。 龙君虽然让那棉衣圆脸姑娘落在了对面城头,却一直关注着那边的动静,那赊月若有半点逾越举动,就别怪他出剑不留情了。 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大道注定高远,当然极为不俗,可在龙君这样的远古剑仙眼中,看待这些朝气勃勃的年轻晚辈,无非就像是看几眼昔年的自己,仅此而已。 相较于心不在焉练剑总是懈怠的离真,赊月境界足够,又独具神通,所以能够打破重重禁制,如入无人之境,去与那位年轻隐官相见。 一个刚从对方的家乡返回自己的故乡,一个则喜欢给别家当看门狗。 一对家乡不同、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女,凑巧都在年轻十一人之列。 离真问道:“是在闲聊,还是打架?” 龙君说道:“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你信不信?” 离真嬉皮笑脸道:“赶紧打开禁制,让我瞅瞅,眼见为实。看看他俩是否真的天雷勾动地火了。到时候我做一幅神仙画卷,找人帮忙送给宁姚,到时候说不定陈平安没有被刘叉砍死,就先给宁姚砍死了,岂不美哉。宁姚出剑砍他,隐官大人那是万万不敢放个屁的,只能乖乖伸长脖子。隐官大人就数这一点,最让我佩服。” 龙君瞥了眼这个越来越陌生的“观照”,摇头道:“此次你我重逢,只有一点,我承认你是对的,那就是你确实比陈平安更可怜。你确实不再是那观照了。好歹人家陈平安留在这边当看门狗,没人觉得有多可笑,说不定连那斐然、木屐之流,都要对他可敬几分。” 龙君仰头望天。 昔年三人三剑,一起修行登山,一起问剑于天。 最后大道歧路于蛮荒天下的那座高山。 他龙君,其实不是死在托月山,而是心死在了陈清都说要走一趟托月山的那一刻。 之所以依旧愿意仗剑去往托月山,只是给沦为刑徒的所有同道中人,一个交代。 陈清都在那托月山一役当中,死了一次,最终在此又死了一次。 那么这个观照呢?同样死在托月山一次,然后在城头之外,输给陈平安一次,离真身上道心,最后一点依稀可见的观照气概,大概就真的彻底死了。 龙君几乎从不两次询问同一件事,但是老者今天先为赊月破例,又为离真破例,“与陈平安最后一战,凭借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离真笑道:“一个不是观照,一个不像龙君。你还好意思可怜我。” 龙君便换了一个问题,“托月山那位,与你一样看见了那个结果?” 离真想了想,“不知道我那师父知不知道啊。因为我自己就根本不知道什么嘛。” 龙君不再言语。 这个离真,真是该死。 将来就当自己为观照最后送一程。 离真不知是浑然不觉龙君的心意,还是知道了也不会如何,只是纠缠道:“龙君前辈,求你打开禁制,练剑这种事情,多没劲啊。” 不曾想龙君还真打开了甲子帐那道山水禁制。 离真哎呦喂一声,啧啧道:“白玉京唉,有模有样的,隐官大人对青冥天下的怨气有点大嘛,这玉璞境的术法神通,就是了不起,惹不起惹不起。” “看看,隐官大人又开始蛊惑人心了,亏得是啥都不多想的赊月姐姐,换成流白姐姐,肯定要遭了毒手啊。” “龙君,你辈分高见识广,知道赊月真身在何处吗?隐官大人的狗鼻子,嗅不嗅得到?” 龙君听着离真的聒噪,难得想起一些不愿去想的陈年旧事。 陈清都之本命飞剑,浮萍,早已破碎于托月山。 所以后世才有了风起于青萍之末的说法,有了一叶浮萍归大海的讲头。 龙君,本命飞剑,大墟仙冢。 观照,本命飞剑,光阴长河。 故而在一本岁月长达一万数千年之久的老黄历上,在老黄历的前边书页上,记载着“剑修观照”,修道路上,最为坎坷,被那些远古神灵针对最多。 好友陈清都与龙君,为观照一路护道最久,就只是最久。 因为护道最多的剑修,是那些一位位湮灭于历史尘埃中的已故剑修。 曾经有数位剑道成就极高的剑修,剑术之高,剑意之盛,出剑景象之壮阔,能让早已死心的龙君,在万年之后偶尔想起,都会心境起涟漪。 后世很难想象,陈清都的资质,其实在当年他最初练剑时,在纷纷崛起又如彗星坠落的一大拨剑修当中,并不是最好的,甚至可以说,平常。只是陈清都机缘不错,最终被陈清都抓住了,又抓稳了。将那桩机缘,如剑紧攥在手。 只不过以陈清都的执拗性格,万年以来,大概不愿意与谁坦诚此事。 沧海桑田,海屋添筹,人间老来多健忘。 离真踮起脚跟,眺望那边的战场,感慨道:“这俩是真能打啊,啥门道都有,看得我眼花。” 层出不穷的术法,乱七八糟的手段,各处战场的针锋相对。 离真突然问道:“陈平安好像一开始就用上了玉璞修为,不像咱们隐官大人的作风,这场架,结果不会是雷声大雨点小吧?” 雷声大是真大。 悬在白玉京高处的那枚五雷法印,地款十六字,字字蕴含道法真意,神灵手执雷电,凶狠鞭打大地。 让人离真有些心神恍惚,好像昔年有剑修观照,重返远古战场。 离真晃了晃脑袋,驱散这份毫无意义的心绪。 离真一脸惋惜道:“可惜不是那刘材,只要是刘材,有那两把本命飞剑,一旦再加上某件托月山暂借重宝,任由我们隐官大人小心万分,还是会输得一败涂地吧。” 龙君讥笑道:“喜欢寄希望于他人,已经不是什么观照,如今连剑修都不想当了?” 离真哀怨道:“龙君,你怎么回事,每次与我言语,总是这么阴阳怪气,你怎么不去跟隐官大人掰掰手腕?” 龙君依旧在关注那边的战场走势,随口给出个答案:“言语说不过他。何必自取其辱。” 离真无言以对。 对面城头,两人身影,蓦然消失。 离真笑哈哈道:“好隐官,终于按耐不住祭出杀手锏了,赊月姐姐实在托大,入坑再想出坑就难喽。” 龙君说道:“那枚五雷法印,是你送出去的。” 离真微笑道:“赊月姐姐要与我兴师问罪,得活着走出才行啊。” 龙君说道:“本已出井望天再在天,偏要重新再当一只井底之蛙。观照果然与好友陈清都,一个德行一样蠢。” 离真突然变了脸色,再无半点心思与龙君拌嘴解闷。 龙君更是比离真之前,就察觉到不对劲。 离真一瞬间就给剑气冲撞得摔落城头。 离真先是错愕,随后双手抱住脑勺,由着身躯飘荡坠地,哈哈大笑道:“龙君出剑帮人,真是天大的稀罕事!” 龙君伸手握剑,现出法相,天地异象,剑气席卷,千里云海尽碎,龙君一身剑气与众多远古剑意,如起大道之争。 不但离真再不敢随便落地,闹了个灰头土脸,急急祭出一件护身重宝,竭力抵御那些可不认什么托月山嫡传的剑意剑气。城头上那些资质、机缘都输人一筹的仅剩托月山剑仙胚子,更是难熬,一个个祭出本命飞剑,护住自身。 龙君一剑朝对面城头倾力劈去,再无任何留力。 不然那赊月就要伤及大道根本极多,龙君对此并不介意,是她自找的,但是龙君绝不会让陈平安得到一份大道裨益! 先前由着赊月去往城头,双方闲聊也好,问道厮杀也罢,本就是龙君施舍给一条丧家犬的一碗断头饭。 陈平安在心中一剑之后。 心头明月,支离破碎。 赊月身形飘荡天地牢笼中,虽未全部赊月,她亦是笼中雀矣。 再一剑。 陈平安真身与身后神灵一同落剑。 天地共一剑。 将那身形迅速凝聚为一粒细微月光的一部分赊月真身,先斩开,再粉碎,碎了再碎。 天地月圆碎又圆,无处不在的月色,一次次化作齑粉,一剑所斩,是赊月真身,更是赊月道法。 陈平安仰头望去,嗤笑一声。 龙君前辈倾力一剑,好像也不算太快嘛。 半座剑气长城之上,天地恢复清明。 龙君伸手拂乱一处紊乱剑气与稀碎月色,再一抓。 一位脸色惨白的圆脸姑娘,站在了龙君身旁,沙哑道:“赊月谢过龙君前辈。” 龙君看了眼赊月的一身气象,说道:“还好,所幸伤及大道根本不多,刚好借此机会改改性情,用心修行,去那浩然天下勤勉修行一段时日,应该弥补得回来。” 赊月默然点头。 一个鲜红身形双手笼袖,站在对面,望向赊月,笑呵呵道:“一个不小心,没掌握好分寸,赊月姑娘见谅个。” 赊月心中有个疑惑,被她深藏不露,只是她并未开口言语,当下大道受损,并不轻松,若非她真身奇异,确实如离真所说的得天独厚,那么这会儿寻常的纯粹武夫,会疼痛得满地打滚,那些修道之人,更要心神惶惶然,大道前程,就此前途渺茫。 离真挂在距离龙君、赊月稍远的城头处,往对岸探头探脑,只见那位隐官大人抬起一手,掌心处有一轮天地间最为精纯粹然的袖珍明月。 说不得都要能跟醇儒陈淳安的那轮明月,比拼一下纯粹程度了。 陈平安手掌微动,明月微微扶摇欺负,如在掌心纹路山岳巅。 以此弥补心中一剑碎月的那笔损失,何止是一个绰绰有余能够形容的。 赊月说道:“今天之争,必有报答。” 陈平安点头道:“有空再来,欢迎至极。” 陈平安视线转移,望向远处那个鬼鬼祟祟的离真,微笑道:“瞧瞧赊月姑娘的登门礼,再看看你的小家子气,换成是我,早他娘的一头撞墙撞死自己拉倒了。” 离真双手撑在城墙上,身姿挂空贴壁,只露出一颗脑袋,一脸可怜兮兮不言语。 龙君重新打开禁制,陈平安依然双手笼袖,微微点头,视线上挑,盯住那赊月,笑眯眯道:“赊月姑娘,恕不远送。” 陈平安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奇怪事,这个圆脸棉衣姑娘,到了浩然天下为何如此懒散,都不杀人吗? 离真跃上城头,可惜那赊月已经化作月色,瞬间远去,过了倒悬山遗址处的大门,远游千里万里,最终与那桐叶洲的大半真身相融。 如今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不断碰撞,尤其是有那桐叶洲和扶摇洲逐渐大道融合,天时逐渐趋同。 不再是那一门之隔日夜有别的光景。 赊月心中有个谜团,为何那陈平安第二剑,似乎并未倾尽全力。 不然哪怕龙君出剑相助,赊月最少需要留下更多月魄。 只是心大如圆脸姑娘,也不免心中惨然,半成月魄,就这样没了啊。 在一处山巅,圆脸姑娘使劲皱着脸,然后缓缓蹲在地上,轻轻拍打脸颊,自己安慰自己,说没事没事啊,不哭不哭啊。 陈平安转身离去。 不曾想龙君又有一剑至。 看来龙君老狗此次是真恼火了。 身形消散,再在前方重新凝聚,陈平安放声大笑。 对面城头,离真偷偷摸摸小心翼翼走到一袭灰袍身边,“此次赊月归乡,不是全部真身远游来此啊。隐官大人也是真舍得下狠手,赌大赚大,服气服气。” 龙君根本不搭理离真,只是自顾自冷笑道:“胆敢公然脚踩那个名讳,半点不怕那三掌教在白玉京心生感应。” 而那青冥天下的那座真正白玉京,一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一边走在栏杆上,一边抬起手掌远观,笑道:“好字好字,好名好名。” 陈平安坐在一处城头,双脚悬空,轻轻晃荡。 一手托起一轮精粹小圆月,一手翻转那把后世胡乱增添铭文的曹子匕首。 这来自割鹿山的短刀,后世浮刻篆文“朝露”二字,最终落入姓陈名平安的年轻人之手。 陈平安看了眼袖珍明月,笑了笑,收入袖中。 以后送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就当是作为五境破六境的礼物好了。 如果已经跻身六境又破七境,那么弟子可就有点为难师父了啊。 那把曹子匕首在陈平安指尖、手背翻转如飞。 陈平安突然一个急停,收起短刀,双手撑在城头上,仰头喃喃自语。 所幸平安,复见天日,其余何辜,独先朝露。 阿良昔年从青冥天下重返剑气长城的那次重逢于异乡。 两人一起饮酒,阿良曾经说,陈平安,其实真的可惜。 你没有见过三教论辩,尚未开口说话就好像已经赢了的老秀才,没有亲眼见到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文圣。 你没有见过那个只是双鬓微微霜白、容貌还不算太苍老的先生。 你没有见过彩云之上,白衣胜雪拈黑子的年轻崔瀺。 你没有见过犯错之后,永远高高扬起头的少年左右。 你没有见过读书之时,喜欢微微皱眉头的年少小齐。 你没有见过伸出双手,按住两颗脑袋不让两个师兄弟气呼呼打架的刘十六,咧嘴憨笑,然后在先生的眼神示意下,稍微松开一颗脑袋的大手,让年纪更小的师弟小齐,能够轻轻踹上不讲道理的左师兄一脚。最后先生就当起了捣浆糊的和事佬,说可以了可以了。小齐双臂环胸,眉眼飞扬,与传道授业时的先生有很多神似,身材修长的大师兄崔瀺,会双手搭住师弟左右的肩头,下巴轻轻搁在恼火少年的脑袋上,说算啦算啦,你是师兄,让着点小师弟。小齐就会得了便宜还卖乖,笑着朝那左师兄摇头晃脑,说我需要他让?!当左右狠狠瞪眼,小师弟就立即跑到大个子师兄身后,可当大师兄一放开左师兄的肩膀,小齐觉得不妙,就立即躲去先生身后,先生便张开双手,护着那个小弟子在身后,左一步,右一脚,拦着身前那个依依不饶的的二弟子,那个名为左右的少年郎。 对啊。 陈平安都未见过。 当时陈平安笑着喝酒,痛饮一碗酒水,说我只是听你说过,听说了也只能想象,可只是听说只是想象,我就很高兴。 阿良见着那些好像从一个年轻人笑容中、一只空白酒碗里跑出来的伤感。 伤感总是这么顽劣,眼睛都藏不好,酒水也留不住。 于是最后阿良跟着喝完最后一碗酒,既是感慨又是安慰,说那次离开剑气长城,我好像就已经老了,然后有天,一个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身边带着个红棉袄小姑娘,一起向我走来。 此时此刻的城头上,陈平安也想要往家乡走去,与很多心有牵挂的人快步走去。 归乡路远,一路上哪怕见到了再多的陌生人,也要认真看遍。 陈平安双手抱着后脑勺,挺直腰杆,一直望向无人的远方。 泥瓶巷祖宅的对联和春字福字,一定会年年换新吧。 当一个远方游子,辛苦忍着不想家,当然是因为很想家乡啊。 正文 第七百一十五章 不是剑客心难契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视野豁然开朗,便向远方某位来客,恭敬抱拳。 老大剑仙已不在,自己就相当于剑气长城的半个客人和半个主人,当然需要帮着待客。 陈平安一眼望去,视野所及,南方广袤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老前辈。 陈平安根本不知对方施展了什么神通,能够直接让甲子帐精心设置的山水禁制,形同虚设。 一旦境界相差太多,那么想太多也无用。 真是由衷羡慕那位自剐双目丢在两座天下的老前辈,天大地大,想要远游,何处去不得?想要回乡,谁能拦得住?闭门谢客,谁敢来家中? 果然修道登高当如此。 龙君见到此人突兀现身后,如临大敌,心情凝重几分。 一袭灰袍飘荡到南边城头上,以剑气凝聚出一个模糊身形,龙君也未开口言语,只是盯住那个蛮荒天下的唯一大例外。 这个性情乖张的老瞎子,万年以来,还算守规矩,就只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喜好驱使犯忌大妖和金甲神人,搬动十万大山,说是要打造出一幅干干净净不碍眼的山河画卷。 龙君对此人怀有忌惮,却谈不上半点敬畏,事实上龙君与老瞎子认识已久,双方知根知底,曾经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只是双方岁月皆老,却最终没能成为什么老朋友。 离真比较识趣,一个见机不妙,担心神仙打架俗子遭殃,便二话不说立即御剑跑了,一路北去,甚至直接躲到了大门那边,与抱剑汉子插科打诨,最后问张禄有无酒喝。 盘腿坐在拴马桩的大剑仙张禄,就丢了一壶雨龙宗的仙家酒酿给离真,说是萧愻托人送来的,你省着点喝,我如今才燕子衔泥一般,积攒了两百多坛。 离真觉得剑气长城的后世风气习俗,真是全给阿良、隐官这些外乡读书人给祸害得稀烂了。如今剑术不咋高,倒是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离真悠哉悠哉喝着酒,弯曲手指,轻轻敲击那拴马样式的圆柱,“门前门后,总计四桩,历史上分别拴过龙牛马猿。可惜暂时要压胜这道大门,不然那袁首老儿,眼馋万年了,先前路过此地,肯定要被他打碎一根,再将其余三柱收入囊中才罢休。” 张禄笑道:“归根结底,还不是那仰止的姘头,打不过你师父。” 那袁首,正是王座大妖之一,在战场上御剑扛长棍,长臂如猿猴,手上一串粗糙石子,皆是蛮荒天下历史上凭空消失的座座雄伟山岳,先被化名袁首的大妖,以本命神通搬走,再精心炼化而成一颗手串石珠子。 袁首此次去往浩然天下,东南桐叶洲和西南扶摇洲,都已去过,所到之处,但凡有那祖师堂的山头,无论大小,一棍碎之。 离真跳到大门口另外一根拴牛桩之上,学那张大剑仙盘腿而坐,小口喝酒,盘算着如何才能拐骗来第二壶。 张禄问道:“你们家中大月又少一轮,先前赊月往返一趟,先后两次,气息有差,怎么,她跟陈平安打过了一场?受伤不轻的样子。” 离真点点头,惋惜道:“吃了点小亏而已,赊月姐姐多厉害,打个垫底第十一的,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她真生气了,三两下就打得隐官大人跪地磕头,喊姑奶奶。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亏得见到此事的人不多,就我跟龙君。而我又是那种守口如瓶的人,喜欢把话烂肚子里,除非……有人请我喝酒,才稍稍多聊几句。” 张禄笑道:“不该送你酒喝的。” 离真说道:“听说你与陈平安是旧识?还打过很多次照面?” 张禄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那根拴龙桩,“一个看大门的,外乡人的来来往往,不都要与我打照面?” 当初十三之争,张禄落败,就被贬谪来此看守大门。 离真抬起头望天,将手中酒壶轻轻放在脚边柱子顶端,突然以心声笑道:“看大门啊,张禄兄说得对,只是没有全对。一把斩勘,最终遗落在你家乡,不是没有理由的。而那小道童看似随便丢张蒲团,每天坐在这根栓牛柱附近,打发光阴,也是有道有法可依可循的。” 离真转过头,满脸怜悯,“你好像总是这么心神不定,所以总是这么下场不太好。” 张禄竟是丢了一壶芦花岛储藏仙酿给离真。 离真惊喜笑道:“本来以为以后都喝不到张大剑仙的仙酿了。” 张禄说道:“离真说几句真话,多难得,理当有酒喝。” 离真将有酒的酒壶,与那空酒壶,一左一右放在脚边,破天荒有些感伤神色,喃喃道:“记得不如记不得,知道不如不知道。” 真正的有识之士,得道之人,才会真正害怕那大道无常。 张禄笑道:“看来陈平安打赢了赊月,让你心情不太好。” 离真一探手,对那正在喝酒的大剑仙笑道:“昔年神游桂树边,垂下人间钓诗钩,如今举头望明月,陆地剑仙饮天禄。多应景。我以一首打油诗与你打一壶酒,莫要让故友手无扫愁帚。” 张禄摆手道:“滚蛋。” 离真哀叹一声,只好打开那壶酒,仰头与欢伯畅谈无声中。 不知道那个老瞎子来到剑气长城,图什么。 如果老瞎子与龙君舍生忘死地打起来,导致河床改道,就要乱上加乱了。 离真又笑,与我何干? 离真又哭,为何有我? 张禄瞥了眼那个年轻剑修,看来在陈平安那边,还是没能讨到便宜。 困守一地已久的年轻隐官没有失心疯,万般自由的托月山关门弟子,倒是快要疯了。 陈平安没有一直站在高处城头,一步踏出,身形急坠,想要就这样笔直落地,不曾想尚未双脚触地,就挨了龙君毫无征兆的一剑。 龙君老狗太记仇。 陈平安只好心意微动,现身于一个城墙大字离地最近的笔画中。 尽量离着那位老前辈近一些。 在最高处与一位老前辈言语,太不敬。 前辈计不计较,是前辈的胸襟肚量。晚辈在意不在意,是晚辈的家教礼数。 不是只对老大剑仙和老瞎子是如此,陈平安行走江湖,千山万水皆是如此。 老瞎子脚边趴着一条无精打采的老狗,百无聊赖,抬起一只狗爪子,轻轻刨地。 陈平安也就是无法破开甲子帐禁制,不然肯定要以心声招呼龙君前辈,赶紧来看亲戚,地上那条。 老瞎子先与龙君说道:“不打架,我就跟隐官大人聊几句。” 龙君点点头。 老瞎子虽然脾气臭,但是从来有一说一,信得过。 然后老瞎子偏转脑袋,“剑气长城的方言,蛮荒天下的雅言,说哪个习惯些?” 陈平安说道:“都随前辈。” 老瞎子笑了笑,陈清都确实最喜欢这种性情外圆内方、看似很好说话的晚辈。 陈清都不太喜欢与人说心里话,自古便是。 就像阿良早年一路匍匐、偷溜上山,在自家门口瞎显摆,说一个只喜欢独自喝酒的男人,一定是有很多故事的。 当然阿良除了吹嘘兼拍马屁,说主人客人都是有故事的男人,也想要从自己这边骗去些老黄历的陈年旧事。 老瞎子都没让他遂愿,至于阿良登门带来的酒水,不喝白不喝。 老瞎子突然一脚踹飞脚边老狗,骂道:“一头飞升境,没钱还能没见过钱?!还是说地上有屎吃啊?” 那条老狗差点就能从这处战场遗址地底深处,刨出一件品秩尚可的遗失法宝。 几个翻滚,呜咽一声,它干脆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陈平安笑容如常,确实确实,堂堂飞升境大妖,与一个小小元婴境的晚辈,抢什么天材地宝,要点脸。 病恹恹的老狗撑开眼皮子,瞥了眼那个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听那几位做客大山的剑仙说,这个年轻人,才是捡钱的高手。老瞎子你真是眼瞎,不去骂外人,反而骂自家狗。 老瞎子以蛮荒天下大雅言与那年轻人问道:“你是如何知晓赊月的藏匿处?赊月现世没几年,托月山那边都藏藏掖掖,避暑行宫不该有她的档案记录。” “晚辈在赌个万一!” 陈平安甚至懒得用那心声,直接开口说道:“我几乎同时祭出大小三座天地,赊月还是气定神闲,甚至没有选择凭借她的本命月魄,蛮横破阵,与我互换大道折损,所以她几乎是白送给我的答案,她也在赌,赌我找不出她。我同时维持三座大阵,需要损耗灵气,而她就可以作那心月壁上观,何乐不为。” 陈平安轻轻握拳敲击心口,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比眼前更近的,当然是我们修道之人的自家心境,都曾见过明月,故而心中都有明月,或明亮或黯淡罢了,哪怕只是个心湖残影,都可以成为赊月最佳的藏身之所。当然前提是赊月与对手的境界不太过悬殊,不然就是自投罗网了,遇到晚辈,赊月可以如此托大,可要遇到前辈,她就绝对不敢如此莽撞作为。” 老瞎子点点头。 比陈清都年轻那会儿,心思缜密多了。 那会儿天下众多剑修当中,以观照思虑最多,谋而后动,龙君只会喊打喊杀,锋芒毕露,陈清都在出剑之余,则最喜欢睁眼看,看天下看天上,什么都要学,至于脑子和心眼嘛,好像相同的岁数,还真没眼前这个隐官多。 所以说读书人就没个好鸟。 老瞎子再次问道:“若是赊月乐意拼个一两成本命月魄不要,也要将你那把古怪飞剑打碎,怎么办?” 陈平安摇头,终于以心声言语道:“她做不到的,我放她走就是了。我会撤掉那把笼中雀,只维持那把井底月,大不了就用一枚五雷法印的崩碎,换取她的那一两成月魄,来帮我淬炼飞剑井底月。即便如此,最后买卖还是不亏,有赚。” 以天上明月粹然精魄,淬炼井底月,砥砺剑锋,陈平安哪怕现在只是想一想,都觉得以后若有机会与赊月重逢,双方还是可以试试看。 其实当时留不留得住赊月,陈平安并没有太大执念。 尤其是通过以飞剑碎月之时的某些大道显化,陈平安大致得知赊月在浩然天下,几乎都没怎么杀人,陈平安就更没有过重的杀心了。 先前赊月刚刚登城头,将她视为蛮荒天下的妖族。 陈平安当然是怎么痛快斩杀怎么来,因为犹然身在大战场,陈平安面对的,好像还是整个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 可当变成一场名副其实的捉对厮杀,陈平安就立即更换心境。 何况陈平安也担心那赊月恼羞成怒,以全部真身的圆满姿态,重返剑气长城,来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所以最后收手,只截取了她的半成月魄。 陈平安想到这里,抬头望向天幕处,日月星辰运转有常,那里原本算是赊月修道之地的虚空,她摘月到人间,一轮明月,月分二十,我得其一。很知足了。 如果搁在家乡那座中等品秩的莲藕福地,就会是一轮极其明亮的悬空明月,中秋团团月,花好月圆人齐聚。 每年八月十五,圆月如大镜,天下福地所有人,赏月如对镜,除了自己之外,可以看到所有想要看到的人。 当然说好了,要送给开山大弟子当武道破境的礼物,陈平安没有丝毫舍不得。 城外大地上,老瞎子还是轻轻点头。 虽说这位隐官的读书人身份,难免有些碍眼,可是一个年轻人足够聪明,肯定无错,如果还能多盼点世道好,就更好了。 历史上曾经有一位出身浩然天下小说家的书生,先是游历剑气长城,再来十万大山,辈分不低,修为尚可,找到老瞎子后,言之凿凿,说我们文人落笔在纸上,只写世道如何真实,只需要写尽世间惨事可怜人,翻书人如何感受,绝不负责,看书人是否绝望更绝望以至于麻木,更不去管,就是要所有人知道这个世道的不堪与难忍…… 结果就被听烦了的老瞎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巴掌将其拍了半死。 倒不是老瞎子如何生气那番言语,大道万千,随便你走。不是儿子不是弟子的,老瞎子懒得多管。 只不过来我山中家门口,先坏了规矩,还敢空手而来,总得留下点什么。 之所以只是半死,不是老瞎子手下留情,而是那小说家老祖师匆匆赶来,出手救下了对方的残余魂魄,带回浩然天下。 一旁还有个幸灾乐祸的阿良,一脸我可什么都没做啊的表情。 后来阿良去而复还,难得不喝酒,说了几句人话。说那样的传世名作,写得再好,还是不够好。还是一个懦弱者,要拉上读者分摊心中难以消受之苦难。 老瞎子当时问他为何自己不写。 那个狗日的只是斜靠柴门,双手捋过头发,说我已经见过太多不用笔写书的小说家,在人间只以人生作文,熠熠生辉,长篇长那千年万年,短篇短那数十年。 有些读之心醉,有些见之心碎,可都是他阿良心中的真正好文。 陈平安见那老前辈沉默许久,忍不住问道:“前辈此次前来,是有事要晚辈去做?” 老瞎子收起思绪,摇摇头,“就是来看看。” 那条老狗只敢心中腹诽,老瞎子一双眼珠子都丢了,看你大爷的看。 它有些怀念那个狗日的阿良,老瞎子只有碰上那厮,才会比较没辙。 陈平安突然作揖行礼。 老瞎子笑道:“怎么,是要怂恿我多出力?” 陈平安直腰后,“晚辈是感谢老前辈的大失所望,却能独自失望一万年。” 古语有云,山岳耸巍峨,是天产不平。 这位无异于画地为牢一万年的老前辈,心中更有大不平。 老瞎子点点头,抬起枯瘦一手,挠了挠脸颊,破天荒有些笑意,“很好,我差点就要忍不住打你个半死。果然够聪明,是个晓得惜福的。不然估计就不用龙君和刘叉来找你的麻烦了。” 陈平安苦笑不已。 这位能让老大剑仙专程拜访两趟的老前辈,可不像是个会开玩笑的。 老瞎子转身离去。 确实就只是来这边看看,随便聊几句。 至于与龙君,老瞎子没什么可说的,想必对方也是如此。昔年故友,形同陌路。 那条飞升境的老狗,屁颠屁颠跟在老瞎子身后。 龙君也随之散去身形,恢复成一袭 空荡荡的灰袍。 陈平安突然喊道:“老前辈,阿良如何了?” 老瞎子没有转头,说道:“当个托山的王八,狗日的开心得很。” 陈平安既忧心又放心,看来要想阿良有空常来,暂时是不用想了。 陈平安最后所看一眼,山水禁制已经重开,只是心中所见,是那托月山,与剑气长城,遥遥相对。山河迥异,故人无恙。 又想要喝酒了。 陈平安先偷偷摸摸从飞剑十五当中取出一壶酒,再鬼鬼祟祟腾挪到袖中乾坤小天地,刚从袖中拿出酒壶,要喝上一口,就被龙君一剑将那酒壶与酒水一并打烂。 陈平安习以为常,身形一闪而逝,重回城头,学那学生弟子走路,肩头与大袖一起摇摇晃晃,大声说那臭豆腐好吃,就着炖烂的老狗肉,想必更是一绝。 陈平安并不清楚,他见不得剑气长城的外边天地。 老瞎子却清清楚楚“瞧得见”城头风光。 那条老狗趁着老瞎子心情尚可,嘟哝道:“我又没招惹他,才见面一次,就开始惦念我这一身肉了,可恨可恨。” 老瞎子讥笑道:“你也配招惹剑气长城的隐官,谁借你的狗胆?” 老狗不敢反驳,只敢乖乖摇尾乞怜。 托月山千里之外一处大地上,老瞎子当初停步驻足处,已经临时圈画为一处禁地。 搁放着一壶美酒。老瞎子故意将此物留在此地。 驻守托月山的大妖都没有去挪动酒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由着它孤零零摆在地上。 哪怕已经确定了那壶酒水,并无半点异样,就只是一壶寻常酒水。还是没有大妖去动它。 万年以降,蛮荒天下,强者为尊。 那个割据一方的老瞎子,是数座天下屈指可数的十四境之一。 如今的蛮荒天下,在那个萧愻走过一趟古井深渊后,则又多出一位,只不过她是以气运合道蛮荒天下,并非纯粹以本命飞剑合道天地。 十四境实在太过玄妙不可测,两者差距到底在何处,都没人可问。 事实上可以问那托月山下的阿良,只是谁敢去招惹,火上加油,雪上加霜?真当他离不开托月山吗? 托月山与阿良,既是镇压,更是一种形势微妙的井水不犯河水。 毕竟是阿良自己不愿让出那条道路,来问剑托月山。 一位按照辈分算离真师姐的大妖女修,浩然天下的美人容貌身段,来到托月山之下的混沌虚空中。 她远远看着那个盘腿而坐的儒士法相,以数量极多的金色文字作为蒲团,挺像一位来此借山修道的世外人。 她无法理解,为何这个男人会如此选择,天下文海周先生,曾经为她解释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真意。 所以她更加不理解这个阿良的自毁道行。 那个邋遢汉子瞧见了那托月山女修,立即坐直,“新妆姐姐,为何还是当年相见时的旧妆容?” 化名新妆的女子大妖,凭借记忆回想一番,然后皱眉道:“放你的屁!” 自个儿的胡说八道,撞铁板了? 阿良最不怕这种状况,一脸深情道:“看来新妆姐姐,对咱俩的初次相逢,记忆犹新,大慰我心。有几个好男儿,值得新妆姐姐去记百年。” 新妆嗤笑道:“你要是换个选择,会用几剑砍死我?” 阿良有些羞赧,老婆娘真会开荤腔,让我都要遭不住。 新妆不解深意,只当这个男人又在神游万里,分心驾驭剑意,镇压双方脚下的虚空异象。 阿良觉得机会难得,得使出杀手锏了。 难得重逢,我英俊容貌依旧,剑术更高,想必那位姐姐都习惯了,那就来点才子佳人的。 阿良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 不曾想新妆冷笑道:“闭嘴。” 这个男人,曾经独自御剑远游蛮荒天下,因为惹祸不断的缘故,他那御剑之姿,不少大妖都亲眼见识过。 一边双手撑腰,一边大声吟诗,美其名曰剑仙诗仙同风流。要知道他身后,还跟着术法轰砸不断的追杀大妖。 阿良叹息一声,美人不解风情,最煞风景辜负良人。 新妆问道:“你有了这么个境界,为何不好好珍惜?” 阿良说道:“我可以真心回答,但是新妆姐姐也要先听我一番言语。” 新妆点点头。 果不其然,半点没有意外。 只见那男子以手拍膝,微笑吟诗。 笑容不多,嗓门不小,“此为我阿良独创的三别歌。” 蜀道难,将进酒,梦游天姥吟别留。 琵琶行,长恨歌,赋得古原草送别。 哀王孙,无家别,丹青引赠曹将军。 “若非押题,不然其实换成那泥功山,负薪行,一百五日夜对月。也是很不错的。” “洗兵马,赠花卿,江畔独步寻绝句。嗯,换成三川观水涨十韵,好像更好些。” “好家伙,这般文思如泉涌,车轱辘似的刹不住啊,厉害的厉害的。” 新妆说道:“胡扯够了没?” 最后阿良点点头,神色似笑非笑,双手握拳撑在膝上,自言自语道:“好一个贾生恸哭后,寥落无其人。好一个醉为马坠人莫笑,有请诸公携酒看。” 新妆安静等待那个答案。 你阿良为何如此不珍惜一位剑修的十四境。 “因为我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十四境。” 阿良倒是没有耍无赖,笑道:“可惜新妆姐姐,年纪不小,远游太少,所以不懂。毕竟不是剑客心难契。” 新妆默不作声。 剑客也好,剑修也罢,一座天下都承认。 唯独这个男人过于用力去“假装”的斯文人,实在让人腻歪,总觉得何必如此,当你的剑仙便是。 新妆曾经询问周先生,若是浩然天下多是阿良这样的人,先生会如何选择。 周先生笑言,那我就不来你们家乡了,而阿良之所以会是阿良,是因为只有一个阿良。 相传阿良之所以一人仗剑,数次在蛮荒天下横行无忌,其实是正是为了寻找周密,昔年浩然天下不得志,只好与鬼神同哭的那个“贾生”。 只是周密始终不愿意见他。 阿良猛然站起身,神色肃穆,沉声朗诵一番年少时读书后、早早得其大神意的书上言语。 目极万里,心游大荒,魄力破地,天为之昂。 云蒸龙变,春交树花。造化在我,心耶手耶? 阿良所有的言语,化作一个个大如山岳的金色文字,砸入金色蒲团之下的深渊中。 文字更显化出那金色蛟龙,春风树花,出没白云中,将那股冲天而起的煞气压下。 儒家圣人,浩然正气。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地底极其深远处,有那天崩地裂的动静,好似被阻拦道路,只得暂时退回,只是那残余声势,依旧缓缓传到金色蒲团处。 让那新妆只觉得惊心动魄。 男人双手抹过脑袋,与那托月山女子大妖笑问道:“读书人,猛不猛?!” 正文 第七百一十五章 贾生让人失望 刘十六在离开落魄山,去往老龙城战场之前,这个自称“君倩”的魁梧汉子,下山前除了去霁色峰祖师堂敬香,还去了趟落魄山竹楼一楼,除了墙角摆放一张木板床,其余更像书房些。 小管家暖树拿钥匙开的门,周米粒手持绿竹杖和金扁担,当那门神,挺起胸膛,站得笔直。 刘十六翻开了一些桌上摆放齐整的书籍,书页大多有密密麻麻的旁白注解,以小楷写就,若是真的人字相契,那么小师弟应该会是个很认真且喜欢较真的读书人。毕竟当年大师兄崔瀺的珍藏书籍,也是这般,左右每逢在书上看到与崔瀺不同的见解,就会让小齐代笔写字,往往一本书籍上边,会有数十处的书上打架。 刘十六放回书籍,稍稍抬头,望向墙上悬挂有一幅书斋对联,蓝底金字云蝠纹。按照小米粒的说法,是小师弟从北俱芦洲捡来的。 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 云中花鸟一屋书,无忧翻书圣贤来。 刘十六看似粗犷,实则心细,几乎一眼就发现对联角落,钤印有“陈十一”。 文武兼备,修力修心。 刘十六归山之前,先去杨家铺子为那位东王公护阵,再与阮秀一起去往天幕待客,得偿所愿,拳碎两敌,两场金色大雨,落在一洲北岳地界,五成金身碎片被长命道友收入袖中,五成转赠披云山。 阮秀那个“小姑娘”,更夸张,竟然直接过门而入,走了趟天外。不知她能否见过礼圣了。 归山之后,刘十六有次得了个落魄山右护法私底下封赏的官职,“巡山使节”,小米粒说官儿不大,别嫌弃啊。 汉子巡山时,横着摊开双臂,一条胳膊挂着一个小姑娘,一个粉裙,一个黑衣,他们一起走在晨曦中。 有次巡山,则有个莲花小人儿,坐在他的脑袋上,一起欣赏月色。 青童天君在人间重开飞升台,对于一洲众多地仙修士而言,可谓一桩天上掉下来的福缘,深厚至极。 一座飞升台。 名副其实的飞升去往一处古遗址,最终会有一座破败天门耸立云海上。 在这个天台抬升的过程当中,就是一种砥砺大道。 每位地仙修士,只要稳住道心和魂魄不散,就可以登顶,虽然注定无法跨越那道禁制森严的远古大门,但是修士能够站在云上天门外,就算功德圆满。 不断有修士从飞升台坠落,重返人间,收获大小,只看随台登天之高度。 十之七八,都有大收获,清风城城主许浑,身披瘊子甲,在飞升台上,始终心神稳如山岳,终于一举破开元婴瓶颈,跻身上五境。 风雷园剑修刘灞桥,相对比较可惜,由于剑心存在瑕疵,止步于元婴境,其实他原本有了一丝大道契机,可应该是心魔作祟,反而受伤不轻。跨出一大步后,非但没能顺势再跨出第二步,反而小退些许。可哪怕只是从金丹境剑修成为实打实的元婴境,刘灞桥在即将卸去园主身份的师兄黄河那边,就算有了个不错的交待。不然刘灞桥无功而返,刘灞桥觉得就师兄那脾气,都能够将园主转送别人,再将自己封山禁足百年,这辈子不练出个元婴就别想着下山了。 刘灞桥与许浑一样登顶云海上,很快就又不由自主地退回人间,刘灞桥重游小镇,去了趟督造官衙署,与那初次见面的曹督造相逢投缘,一起饮酒。 云霞山金丹女仙蔡金简,属于比较让人意外,以她的资质,山上几位祖师爷,其实都不看好她此生能够跻身元婴,可这次竟然咬牙支撑到了最后,虽然只是瞥见那天门一眼,也算大功告成。 此次蔡金简可算一步登天,不出意外的话,她此次返回师门,除了先前的那把祖师堂交椅,还该是云霞山历史上一位最年轻的女子祖师了。 宝瓶洲的不少仙府,往往是修士成为金丹客,除了能够单独开峰、昭告一洲之外,还能够在山水谱牒上,相当于抬升一个辈分,若是有幸跻身元婴,再高一辈。 至于上五境,大可以开山立派去。 蔡金简退出飞升台后,独自一人,来到一座旧学塾外,她望向空无一人的学堂,不知在想什么。 黑衣男子姜韫,作为云林姜氏子弟,没有立即直奔云林姜氏坐镇的那条东海战线,去与师父和大都督韦谅汇合,而是稍作停留,与那刘灞桥蔡金简的选择差不多,在这昔年的骊珠洞天小镇上,一人故地重游。 只是等他去了那座铁锁井,便有些失望,昔年那条垂入井底的铁链,给他扯出后,就早早炼化为本命物了。 既让他将一座人身小天地,成功淬炼为失传已久的“铁山丛林”、“莹澈道场”,又有了一件攻守兼具的仙家重宝。 这次姜韫亦是跻身了元婴境。 其余地仙,境界攀升,各有高低。能够见到天门古貌的幸运儿,到底还是少数。 秘密赶赴此地的一洲地仙当中,只有那十之二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全然无所得,很快就摔出飞升台。 只是却不敢流露出半点异样脸色。 唯一的“补偿”,大概就是没有在此破镜,地仙事后去往老龙城战场,需要积攒的战功,就不用太多。 隋右边在那书简湖真境宗内,破开龙门境瓶颈没多久,算是这拨人当中资历最浅的那位金丹地仙。 但是隋右边从纯粹武夫中途转去修行,这都能够成为剑修,已经算是一桩大怪事,在十多年间,就成为一位金丹剑修,更是惊世骇俗。不过玉圭宗和真境宗,一炷香火的上下两宗,都帮着隋右边隐瞒极多。 所以如果不是玉圭宗下宗嫡传的障眼法身份,此次飞升台聚会,皆是宝瓶洲地仙,哪个不是将人心修炼成精的货色,肯定要对隋右边大起疑心。 可是隋右边此次未能破境,只是到了金丹境瓶颈。 她只是看了些比一般地仙更多的天上风光。 愿随夫子上天台,闲与仙人扫落花。 可惜身边无夫子,天上无仙人。 其实隋右边是有一定机会跻身元婴的,但是隋右边不知为何,在所背长剑愿意为她护道一程的关键时刻,隋右边反而刻意压制了那把痴心的出鞘。 由于并未出剑,不愿以剑意抵御天上罡风,她单凭修士体魄稳固心神,失去了更大的机缘。 隋右边退出飞升台后,剑心澄澈,非但没有半点颓丧神色,道心反而更加坚定,她在骑龙巷的压岁铺子,买了些糕点,然后御风去往州城。 与隋右边一起离开书简湖的真境宗嫡传,都是宗主韦滢从上宗九弈峰带来宝瓶洲,两位与隋右边同行北游之人,皆是韦滢的嫡传弟子,与他们师父一样都是剑修,那个年轻女子,名为岁鱼,总喜欢吵着去剑气长城砥砺大道,要去亲眼验证那剑仙米裕,到底有无师父那般容貌俊美。 一个男子,名为年酒,好像除了修行练剑之外,对于世情庶务一窍不通,他唯一可做之事,就是拦着心爱师姐不要去剑气长城了。 不过记录在真境宗山水谱牒上的名字,却是韦姑苏和韦仙游。 两人的本命飞剑,分别是“鱼龙”和“酒壶”,都是师父韦滢帮他们取的,岁鱼喜欢她的,年酒也喜欢自己的,因为酒壶之中,别有洞天。 他们要比隋右边稍早退出飞升台。 他们先前暂住于州城内的一座仙家客栈,掌柜的姓董,年纪不大,在北岳地界,有那董半城的美誉。 哪怕眼光挑剔如岁鱼和年酒,也觉得客栈环境幽静不俗,以后再来,就要首选此地。 岁鱼以心声言语道:“隋右边长得这么好看,师父都喜欢,你怎么不去喜欢?” 年酒实诚答道:“只喜欢会喜欢自己的。” 岁鱼大怒,骂了榆木疙瘩的师弟一句,“去死!” 隋右边身形落在客栈大门外,董水井的仙家客栈规模不大,规矩不小,哪怕是住客,都不能随便御风,出入此地,只能走门。 隋右边找到了韦姑苏和韦仙游,只说道:“去牛角渡。” 那韦仙游看了看那位隋右边,看久了她,还是次次有惊艳之感,年轻人再看了看师姐,心想师姐你再这么蛮横不讲理,我可就要喜欢别人去了。 隋右边和两位真境宗嫡传,都有剑符,能够在龙州地界御风远游,隋右边作为落魄山嫡传,自然早就拥有一枚龙泉剑宗打造的关牒剑符,只是花真境宗的钱,多得一枚,也无妨。 隋右边背剑御风,去往牛角山渡口。 失而复得的那把长剑,既是痴心,也是吃心。 只是不知谁吃了谁的痴心,谁是夫子谁是负心人。 ———— 一男一女,连夜离开清风城地界,一路小心隐匿身形,敛藏踪迹,只是等到进入北岳地界,就好似游山玩水一般,双方年龄悬殊,老者身形佝偻,少女面容清丽,不算太过出挑,老者时不时取出一枝梨花,轻轻捻动,少女见此倒也不羞恼,这位颜掌柜若是真敢如此,谁占谁便宜还两说呢。 那老者比较过分,还要取笑她如今是乡下姑子乡里样儿。 正是朱敛和清风城的狐国之主,一个返回家乡。一个远游他乡。 如今的清风城,一定很鸡飞狗跳。 狐国之主,化名沛湘。元婴境,七条狐尾。 一座狐国,到底是放入莲藕福地,相对与世隔绝,还是选择将狐国安置在某座藩属山头,朱敛主要是看沛湘自己的意思。 可事实上,沛湘到现在还是不太相信一座落魄山,能够拥有一座中等福地。说到底,她只是相信朱敛,又不相信落魄山。 朱敛笑道:“忘记提醒你一句,到了我家公子山头,务必务必牢记一个道理,以诚待人。” 沛湘有些惴惴不安,愈发神色柔弱,风流满身,咬了咬嘴唇,“你还是说得具体点,我记性好,低眉顺眼做人做事惯了的。” 实在是她与清风城许氏打交道久了,最怕“山上”二字。 朱敛摇头道:“我一多说,你会懈怠。而且也不需要我多说什么,我家落魄山上,风和日丽得很,山外风雨,只是拿来赏景之物。别处山头,比如清风城,分银子都有人骂。落魄山不一样。” 她又问了个问题,“落魄山上,有没有比较小心眼的女子,我也很怕这个。” 那个许氏妇人,确实让沛湘至今忌惮不已。 只是一想到那妇人当下的尴尬处境,沛湘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女子比较喜欢为难女子。那妇人大概是觉得相貌不如自己,最喜欢往自己绣花鞋里,天天放那软钉子,现在遭报应了吧? 用“颜掌柜”的话说,就是反正许浑刚刚跻身了上五境,正好为清风城冲喜。 清风城确实擅长造势一事,先是嫡女嫁给上柱国袁氏庶子,又欲语还休的,许氏好像用那个心机深沉的嫡子,与那正阳山陶家老剑仙一脉联姻。如今许浑跨过天大门槛,跻身上五境,以清风城的脾气,若非一座狐国不翼而飞,别说北俱芦洲,估计消息都能传到皑皑洲去。 朱敛笑言一个人得意忘形,容易吃耳光。让沛湘深以为然,十分快意。结果当时她就挨了朱敛轻轻一巴掌,说你呢。 黄昏中两人途径热闹繁华的红烛镇,只要过了棋墩山,那落魄山,就算近在眼前了。 沛湘如释重负,仰头便清晰可见那云海缭绕的披云山了,让她又吃了颗定心丸。 朱敛在一处市井铺子买了很多瓜子,然后带着沛湘去往一条街巷。 沛湘以心声轻声问道:“是要见什么人?” 朱敛带着身边这位狐国之主,走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笑答道:“冲澹江水神,李锦。” 朱敛补充了一句,“他卖书,我买书,一直关系不错,远亲不如近邻嘛。” 之前因为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的事情,难免会让李锦兄弟心有芥蒂,毕竟兔死狐悲,是人之常情。 此次路过,得顺便解一解那位掌柜的心结。 毕竟朱敛最擅长对付的,从来不是女子。 女子需要对付吗? 反正朱敛是从来不需要的。 沛湘心中了然,脚下这红烛镇,位于三江汇流处,便有了三位江水正神,其中李锦刚刚被大骊封正没几年,祠庙香火倒是不差。 狐国本就是个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山上消息流转极快,所以沛湘对于一洲秘闻密事,所知颇多。 至于朱敛与李锦相熟,沛湘还不至于如何惊奇。毕竟那李锦虽然品秩不低,可毕竟才是一位大骊“山水官场的新人”,说不定需要与落魄山打好关系,与落魄山熟络了,差不多就等于跟披云山魏大山君攀附了关系。 元婴狐魅“沛湘”,虽然与那魏檗只有一境差距,可双方无论是身份,还是真实修为,云泥之别。 如今有个小道消息开始流传开来,说那魏山君的金身,得了那三场金色大雨的浸润和淬炼,很快就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相当于修道之人跻身仙人境界,再次成为一洲五岳中金身最为精纯、法相最高的一尊山君。 掌柜是个容貌俊美的黑衣青年,躺在藤椅上,一边持壶饮茶,一边看书。 只是沛湘也没多看李锦几眼,容貌风姿一事,最怕货比货。 李锦见到了覆有面皮的朱敛后,很快就认出对方的身份,没办法,对方熟门熟路得过分了,书架上为数不多几本与艳本沾边的书籍,几个眨眼功夫,就给那家伙拿在手中,以前经常爱不释手,天人交战,最终还是不舍得买的,今儿阔气啊,毫不犹豫,大有一种“老子是读书人,买书哪怕只看一眼价格,就算愧对圣贤书”的架势,看来朱敛出门一趟,挣着大钱了?李锦瞥了眼那“少女”,由于是坐镇一方水运的江水正神,稍稍看出些端倪,境界高低还是无法确定,没关系,这本就是个答案,那就是元婴了?对了,清风城许氏有座狐国,名气很大,狐皮美人更是远销一洲王朝、仙府,好一个狐媚子,怎么,上了朱敛的贼船?落魄山是打算与清风城彻底撕破脸皮?这朱敛,果然是落魄山的主心骨人物,哪怕年轻山主不在家,都能够如此决断。 李锦心中有了一个个猜测,可是只当没有认出朱敛,更不多看那沛湘,依旧喝茶看书,当他的书肆掌柜,爱买不买,砍价滚蛋。 大概真正的聪明人,就是李锦这样,看破了不说破,假装傻子。 无论是生而为人的幸运儿,还是好不容易修炼成形的山泽精怪,好不容易学会了开口说话,却又要学会不说话才算聪明,这个世道唉。 朱敛打了个响指,沛湘立即取出一件砚池方寸物,旧有铭文二字“山君”。 后来朱敛又以小篆铭刻一串文字和一个画押。 石寿万年,纸寿千年,人寿百年,真心几年。 朱敛的私人花押为“不言侯”。 朱敛接过砚池,如何打开这件方寸物的山水禁制,沛湘早已与他完整告知。 她其实还有一件珍惜异常的咫尺物,算是狐国的宝库财库,也算她的私房钱,她半点不怕朱敛染指,只不过朱敛不感兴趣。 当女子身心,皆与某位男子坦诚相见,那男子若是稍稍讲点良心,就该负担。 朱敛恰好最怕这个。 所以朱敛对这位狐国之主,可没有半点绮念。 朱敛取出了两幅工笔白描的小品画卷,先将其中一幅摊放在柜台上,转头对那水神笑道:“掌柜的来掌掌眼?” 李锦闻言后起身,笑着将茶壶与书籍放在一旁花几上,茶几之上,原本就搁放了一只浮雕云龙纹铜花器,精美异常,根根龙须,纤毫毕现。 铜花器当中,斜插数枝桃花。 李锦来到柜台旁,会心一笑,“这位客人,我以钱购买便俗了,不如咱们以书换画?” 沛湘也是头一次看到这幅画,大概是在那清风城的香料铺子,“颜掌柜”得闲时随手为之。 她瞥了眼朱敛。 她明眸善睐,秋波流转。 对于李锦的提议,朱敛不置可否,打开了第二幅画卷。 第一幅所绘,是那鲤鱼高士图,文士相貌清雅,骑乘一条大鲤,鲤鱼只露出首尾,庞然身躯笼罩于茫茫白云中。 朱文钤印小篆八字,吾心深幽,大明境界。 另外一幅,则是龙门俯瞰激流图,是那文士一手撑住龙门大柱,则以白文钤印八字,鱼龙变相,出神入化。 李锦笑意更浓,啧啧道:“朱敛老哥,大手笔啊。” 朱敛点头笑道:“李锦老弟,好眼光啊。” 李锦视线没有长久停留在画卷上,斜靠柜台,“说吧,什么价格。千金难买心头好,当我讨个好兆头,就是谷雨钱,都好谈。” 化名李锦,真身锦鲤。 朱敛拍了拍沛湘的手背,她便会意,动作轻柔,小心卷起画卷,系好绳子。 朱敛笑呵呵道:“咱们以钱财往来已久,今儿不谈钱,以书换画就是,如何?” 李锦看了眼两幅画,收回视线,摇头而笑,“还是老规矩,亲兄弟明算账。” 朱敛不以为意,大笑道:“那就送给李锦老弟!” 李锦这才点头,伸手覆在画卷上,“承情。铺子以后就为朱老哥破例,书籍一律八折。” 沛湘何等聪慧,立即知晓双方深意。 朱敛以大管家的身份,希望落魄山与冲澹江多走动,各取所需,多积攒香火情。 只是李锦也以冲澹江水神的身份,婉拒了朱敛的结盟。 朱敛就退了一步,双方称兄道弟,只是一份私交友谊。 一场好聚好散。 朱敛带着沛湘去往与红烛镇山水相依的棋墩山。 徒步行走时,朱敛捡了根树枝当做行山杖,愈发像个年迈老人了。 沛湘随口问道:“若不是白描,将那条鲤鱼绘为鲜红色,岂不是更熨帖他心?” 朱敛摇摇头:“打个比方,我知道沛湘是狐魅根脚,可若是当着沛湘的面,见一次就喊一声狐狸精,合适吗?不合适的。不出意外,李锦自己会为画卷添色,无需外人代劳。” 朱敛笑问道:“不信是吧,咱们赌一赌?小赌怡情,一颗雪花钱。” 沛湘不愿与他赌,谁胜谁负又无半点意义。 这一路行来,不仅是沛湘这位元婴境狐魅,宝瓶洲所有地仙修士,稍稍仰头,便可见到那覆盖一洲的朵金色莲花。 以宝瓶洲为一只宝瓶,开出一朵莲花。 随风摇曳春风中。 这等异象,便是沛湘都要觉得匪夷所思。 只不过时日一久,也就见怪不怪,只当是人间罕见的美景去欣赏。 在这还乡路上,朱敛却很少欣赏这份赏心悦目的美景气象。 朱敛只是与她询问了那书上记载的花神庙司番尉,是否真的掌管花信香泽。 沛湘就只当是一位纯粹武夫大宗师,对此不上心。 朱敛也不愿与她说那些内幕,终究才是好聚,能否好散,善始善终,又不只是他一人事,人心脆如琉璃碎。 除非公子在山头。 朱敛拣选了一条棋墩山僻静小道,以前裴钱和周米粒来这边等公子,都喜欢走这条道路。相信那会儿的裴钱,没少耍那套疯魔剑法。 离乡多年,变化很大。 比如先前在红烛镇,得知这棋墩山就多出了一座山神祠,而落魄山就同时少去了一位山神。 落魄山上的那座山神祠,已经搬迁来了棋墩山,品秩不变,看似官场平调,实则贬谪无疑。 没了匾额与神像,建筑依旧保存。 这个举措,是山君魏檗与大骊王朝的一种心有灵犀。 山神宋煜章没什么怨言怨气,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反而在搬迁之前,第一次走出本就没什么香火的祠庙,在落魄山四处逛了逛。大有无官一身轻的意思。 朱敛其实很能理解那个宋煜章。只是既然各为其主,当朋友就免了。只是朱敛也从不拦阻裴钱她们去山巅祠庙游玩。 除了山神祠一事,朱敛还得了冲澹江水神李锦的一句祝贺。 因为黄湖山那条大蟒,竟然有胆子离山走江了,既然李锦道贺,那位黄衫女肯定是走水成功了。 李锦谨慎,先前在书肆,只以心声与朱敛语言此事。 而沛湘作为实打实的元婴修士,先前哪怕身在龙州边境,依旧能够心生感应,她立即御风高处,远眺龙州水运的急剧变化,断言是有水中大物在走水。 朱敛觉得行走沉闷,便干脆与沛湘说了这件事情,与她说了个大概,只是比沛湘胡乱瞎猜那条水蛟的根脚来历,肯定要更接近真相。沛湘先前御风在天,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虽然三江汇流处,山水气运激荡不已,又有神灵施展障眼法,使得视线模糊不清,沛湘认定那条走水时气势惊人的大蟒,定然是龙泉剑宗的护山供奉之类的显赫存在,不然怎能如此走水顺畅,洪水滔滔不说,好像还有沿途各地水神帮忙护驾似的,以免大水冲岸,殃及百姓,遭来天谴。寻常水裔走水,不被各地山水神祠处处刁难,就已经是万幸了。 在山下的凡俗夫子眼中,在大骊旧版图属于疆域格外广袤的龙州地界,不过是接连暴雨,白昼如夜,天昏地暗,江河汹涌。 只是在山上修士看来,却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走江化蛟。 既然沛湘早就提及,如今又邻近家乡,朱敛就不再隐瞒什么,“她叫泓下,在落魄山一处藩属山头修行已久,与你如今可算半个自家人了。都是女子,要是性情相合,你们以后多往来就是了。落魄山没有什么小山头不小山头的忌讳,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亲疏有别,就是亲疏有别。” 反正山规就那么几条,连小米粒都能背诵得滚瓜烂熟。 沛湘微微讶异,埋怨道:“这等不容小觑的助力,你事先都不与我说?” 一条元婴境水蛟! 完全可以当半个玉璞境练气士看待! 这等天生肉身强悍、兼具本命神通的水蛟,剑修之外的元婴境修士,谁敢轻易招惹?!尤其是那些个邻近江河大水的仙家门派,一旦与之结仇,简直就是阎王爷发请帖,收下是死,不收也是死。 如果清风城许浑不是已经跻身了上五境,作为兵家修士,他又以 杀力巨大,名动一洲,不然落魄山光是有这条水蛟压阵,加上朱敛,就完全可以与清风城硬碰硬掰手腕了。 “泓下姑娘,走水化蛟,能让沛湘宽心几分就好。” 朱敛笑了笑,面对沛湘的震惊,他只是提了这么一嘴,就没有多说什么。 不凑巧,在家乡那边,泓下都不敢去落魄山说句话的。 如果朱敛没有记错,泓下连霁色峰祖师堂,都还没见过一眼。 朱敛当下比较不放心的,还是那个陈灵均在北俱芦洲的大渎走江。 既然如今还没有确切消息传到宝瓶洲,就意味着陈灵均尚未走水。 倒是不太在意陈灵均远比泓下夸张的那个走水结果,朱敛只是担心陈灵均的性子太跳脱,出门在外,没个照应,容易吃亏。就陈灵均那脾气,在家乡这边还好,反正早就乖乖认命了,打死都不会死要面子了,美其名曰“天下恩怨一拳事”,可是在外边,大概就又喜欢打肿脸充胖子了。 沛湘心情大好,摘下一朵树花,递给朱敛。 朱敛摆摆手,笑道:“人越丑,才越爱戴花。还是你戴吧。” 昔年藕花福地,是有那男子簪花习俗的。不然后世就那簪花郎周仕了。 沛湘瞪了他一眼,却还是簪花在鬓。 朱敛可以御风远游,沛湘也是元婴地仙,兴之所至,就无所谓脚下道路有无了,朱敛来到棋墩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脊,只是与那宋煜章所在山祠已经有些远。 朱敛双手负后,站在一棵古松枝头,会心一笑。 可见落魄山矣。 沛湘坐在树枝上,双指轻轻抵住鬓角耳边那树花。 朱敛感慨道:“哪家敢挂无事牌,豆腐青菜有太平。吃得下,穿得暖,今儿睡得着,明儿起得来。就是我们这些凡俗夫子的太平世道。” 沛湘打趣道:“非是我自矜自夸啊,你我如何能算凡俗夫子?” 朱敛抬头望天,轻声道:“哪怕只在一人之下,皆是俗子。” 朱敛旧家乡,哪怕晚辈丁婴武道境界更高些。可要论心境,未必。丁婴属于应运而生,趁势而起,拳法高不高,其实在朱敛眼中,亦是身外物。 按照后来裴钱的讲述,丁婴最少便未能做成朱敛当年事。甚至可以说,后来魔头丁婴所走之路,就是武痴朱敛踩出来的那一条。 那顶仙家高冠,便是朱敛随手丢给年轻丁婴之物。 朱敛一人杀九人,杀绝天下高手,眼中身边皆无人。 只是朱敛没觉得那是什么壮举,距离心中所想,还差得很远。 比如落魄山上那位前辈,已在朱敛心中高远处,朱敛得一步步走过去,才能看得真切。 落魄山上三幅挂像之一,有武夫崔诚。 而当年将已经疯疯癫癫百余年的老人,引到落魄山,正是缘起于那位托钵云游、最终步步生莲的中年僧人。 沛湘伸出手指,道:“那就是落魄山?” 朱敛点头道:“环水皆山也,环山皆水也。其中最为蔚然而深秀者,吾乡也。” 沛湘玩笑道:“这么酸,很会做酸菜鱼?” 因为朱敛曾经开过玩笑,自诩为厨艺第一,拳法尚可,琴棋书画也凑合。 朱敛哈哈笑道:“沛湘你凑巧说到这里了,我就提醒一句,在落魄山,除了公子,谁都别谈什么酸菜鱼,不然容易被记在账本上。” 天河璀璨的夜幕中,两人重新行走在棋墩山道上,朱敛缓缓走桩,沛湘无所事事,便仰头赏景。 最后来到棋墩山最后一处高坡,朱敛收拳,眺望远方,没来由感慨道:“梦醒是一场跳崖。” 沛湘笑问道:“何解?” 朱敛摇头道:“无解。” 沛湘并未深思此语。 朱敛偶尔言语,往往奇怪,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又忍不住想起那条已经与自己同境的水蛟,“那条大蟒的走水,运道真好。是不是你们大骊龙州,龙州这个名字取得好?” 朱敛说道:“龙州名字再好,也不如我家公子名字嘛。” 沛湘伸出一根手指,轻揉眉心,头疼。 朱敛朱敛,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怀疑一件事了啊。 朱敛自言自语道:“狗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一眼天地,真的是真吗?我越来越不确定。” 朱敛很快就又说道:“只是痴人梦呓,沛湘不用在意。” 沛湘问道:“若是我问你,你回答了我,岂不是可以反过来证明你?” 朱敛摇头感慨道:“我岂能知道你是不是真,问了白问,答了白答。” 沛湘有些恼火。 只是她又有些释怀,朱敛能够如此坦诚,已经很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沛湘问道:“那么到底谁才能给你一个答案?” 朱敛抬起一手指向天幕,又伸手指向远方,最后轻轻拍掌,“日月在天,一个明字。我心光明,一个好人。由这个人告诉我答案,我便相信。” 朱敛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放心,我很少如此的,近乡情怯使然。” 沛湘有些心乱。 大概一个会这么想的人,会很奇怪,又很孤独。 朱敛却已经收拾好心绪,继续赶路。 昔年独行家乡天下,披星戴月朱衣郎。 ———— 夜幕中,阮秀站在玉液江畔。 临时在此养伤和稳固境界的泓下,立即运转神通,赶紧出水登岸,来见阮秀。 化蛟之前,面对阮秀,泓下战战兢兢,不曾想化蛟之后,更加魂不守舍,不由自主。 所以化蛟成功的泓下,先前那份心中难以抑制的喜悦,最少消去一半。 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犹犹豫豫,怯怯生生,在泓下现身后片刻,也跟着来觐见阮秀。 阮秀看着她们俩,一个化蛟水裔,一个封正水神,阮秀没有说话,只是小口吃着一块压岁铺子的桃花糕。 这段玉液江水域,早已被水神娘娘将所有水府官吏、江水精怪驱逐,就怕不小心触怒眼前这位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 先前得了阮秀“旨意敕令”,在那夜幕暴雨中,黄衫女惴惴不安,选择一处源头水,现出真身,开始走水。 如今龙州能算仙家山头的,其实就三座,龙泉剑宗,披云山,落魄山。 所以这次走水,顺利得让化名泓下的黄衫女,只觉得做梦一般。 先是从一条源头溪涧走出大山,有神位却无祠庙香火的龙须河河婆马兰花,那河婆只敢谄媚送行,同时帮着拘押洪水,然后是经过最为水运浓厚的铁符江,有那大骊第一等江水正神杨花坐镇,她没有现身,却也压制水势,再然后是路过一小段的绣花江,最后逆流那条最为险峻、水性最烈的冲澹江,两位江水正神都护驾犹如护道,泓下就是这般顺遂无碍,走江化蛟了。 最后还能去往玉液江一处灵气充沛的天然水窟疗伤。 是那位水神娘娘亲自来邀请的“泓下道友”。 玉液江水神娘娘实在艳羡这条大蟒的机缘。 反观自己,莫说是大道福缘,好像就只有灾殃祸事。 那青衣女子不说话。 泓下和水神娘娘便更加噤若寒蝉。 阮秀吃着糕点,看了眼泓下,“不堪入目。难怪会输给一条小泥鳅。” 泓下小心翼翼瞥了眼阮秀的手腕,一条火龙盘踞如手镯。 原本死气沉沉的那条火龙,立即眼珠灵巧转动,最终死死盯住泓下。 泓下立即心中一震,赶紧偏移视线,艰难稳住道心,才不至于顺着本心挪步后退。 火龙已是上五境,绝对是上五境! 阮秀大概不清楚,自己吃糕点的慢悠悠,对于她眼前两位而言,就是一种莫大煎熬,如鱼在油锅,大火烹煮。 估计就算清楚了,她也不会在意就是了。 阮秀刚刚返回浩然天下。 还是那位中年儒士帮忙开的门。 怕爹骂她胡闹,就先来这边躲躲。 因为心情不佳,看这泓下,自然就没什么好脸色。 阮秀轻轻抖了抖手腕,在天外得了一场奇异“走水”的火龙,对主人温驯万分,继续酣眠。 最一般的山泽水裔之属,能够成功走水一条大河,就已经算功德圆满,运气好,血统正,说不定就能得到蛟龙之属的某种祥瑞特征,例如龙爪,龙鳞,或是龙须。 就像那桐叶洲黄鳝大妖,昔年试图走水埋河,若非那位水神娘娘百般阻拦,其实早就走江化蛟了。 至于本就是蛟龙之属的大泽水裔,则需要最少走过一条大江,才可算是被天道封正,除了拥有一副名正则言顺的蛟龙之躯,关键是可以孕育出一颗本命蛟珠。 只是三千年前,那场殃及天下所有水裔的浩劫,被视为世上再无真龙,只剩下血统不正的众多龙裔。 加上浩然天下的大渎,就那么几条,一路上往往宗门林立,蛟龙哪敢造次,别说走水数万里,躲在僻静水底,寻一处水运相对浓郁的老巢,随便挂个某某龙宫、某某水府匾额,就已经烧高香。 故而走渎成功、再化龙的大蛟,三千年未有。 天下蛟龙之属、万千水裔,哪个不想化龙?可是谁敢? 因为没有谁敢断定,当年那个杀绝真龙的不知名剑仙,会不会再次出剑。 直到宝瓶洲,有一条浑身雪白甲鳞的蛟龙,走水一洲大渎,真龙归位。 一举攫取了一份不可估量的天下水运。 泓下这条小蟒,比那泥瓶巷稚圭,差了十万八千里。就连稚圭走渎时跟在身后的那条小东西,都还是不如。 阮秀朝玉液江水面,抬了抬下巴,“都回吧。” 一条水蛟,一位水神,如获大赦。 她们立即没入水中,在江底遥遥对视一眼,都不敢以心声交流,双方只觉得同病相怜。 阮秀皱了皱眉头,依旧看着眼前河水,问道:“好看吗?” 有一位老舟子,撑蒿缓缓沿水而下。 哪怕相隔十数里,那阮秀的嗓音,老舟子还是清晰入耳,并未作答,只是啧啧称奇。 一位年轻女冠站在船头,望向那阮秀,微笑道:“阮姑娘,又见面了。” 阮秀以前对那个以神诰宗女冠身份,游历骊珠洞天的贺小凉,印象还可以,可是如今,就算不得好了。 北俱芦洲清凉宗,宗主贺小凉。 身边站着一位从骸骨滩壁画城走出的骑鹿神女。 她得到授意,站在了主人贺小凉身后,因为方才她只是看了那青衣女子一眼,就觉得刺眼,开始心神不宁。 贺小凉与半个师兄的老舟子,前不久得到了一道玄之又玄的师尊法旨。 只有两件事,一件与陈灵均有关,已经事了,再就是让贺小凉重返宝瓶洲,去找泥瓶巷稚圭和杏花巷马苦玄,贺小凉可以顺便见见某位师兄。 至于老舟子,相较于那个师弟,更想去老龙城见桂夫人。 李希圣一步跨越中土神洲,来到家乡的福禄街大门外。 拜见了父母后,李希圣来到妹妹住处的那座小池塘。 看着里边一只金色小螃蟹,微笑道:“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 ———— 朱敛和沛湘走出棋墩山,依旧缓缓而归,临近落魄山的山脚门口,沛湘看到一个黑衣小姑娘,双手环胸,怀抱绿竹杖和金扁担,站得笔直,瞪大眼睛,好似是个负责看守山门的……小水怪? 沛湘忍俊不禁道:“你们落魄山,真是……” 都不知道如何形容落魄山的山风了。 朱敛介绍道:“她可是咱们落魄山的右护法。” 沛湘笑出声。 朱敛说道:“又没骗你,小米粒是落魄山谱牒上的右护法,霁色峰祖师堂的座椅,很靠前的。” 沛湘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朱敛呵呵一笑,“对了,你等会儿见了小米粒,只管开门见山寒暄一句,‘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哑巴湖大水怪’,她会很高兴的。” 他抹掉脸上那张面皮,恢复落魄山老厨子的那张。 沛湘也摘掉了面皮,再撤去了障眼法。 周米粒揉了揉眼睛,然后一路飞奔到朱敛跟前,哭腔哽咽道:“老厨子老厨子!我都以为你迷路,不晓得怎么回家了!我又不敢去红烛镇接你……” 小姑娘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都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还不小心承认了自己不敢去红烛镇和玉液江。 朱敛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颠了颠背后的大包裹,笑道:“猜猜看有啥。” 小米粒擦了擦眼泪,怯生生看了看老厨子身边的女子,紧紧抿起嘴,与沛湘施了个万福。 沛湘微笑点头。 方才只顾着看老厨子是胖了还是瘦了,都没瞧见这位贼好看的姐姐嘞。 沛湘记起朱敛的那个提醒,笑道:“你就是哑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愣在当场,她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挠脸还是挠头了。 哦豁。 这个姐姐咋个突然又好看了些。 大概这就是裴钱心心念念的女大十八变吧? 唉,变个锤儿嘛,长大有啥好的。不过小米粒是不敢与裴钱这么说的。 周米粒想起老厨子的问题,小声道:“裴钱说的那种神仙书?图画上边小人儿,会打架的?可惜裴钱不愿意多说。给我瞅瞅呗?如今我可喜欢读书,学问老大了,呵,等裴钱回了家,要吓她一大跳。” 朱敛老脸一红,无奈道:“是瓜子。” 周米粒哀叹一声,老气横秋道:“恁大人了,还嗑瓜子。” 不过小姑娘很快笑道:“买都买了,就这样吧!” 朱敛笑着点头。 久违的家风山风,终于不再是只是遥遥怀念了。 我已归乡,身在此山中。 一头小水怪,好似变作山间小黄雀,在朱敛身边蹦蹦跳跳,叽叽喳喳,说着家里事。 一些个不能说的事儿,小米粒就没说。落魄山上的机灵鬼,裴钱第一,她第二,暖树姐姐都只能排第三! 沛湘实在觉得荒诞不经,只好以心声询问,小姑娘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山上门派、仙家洞府的护法职位,分量极重,被谱牒仙师誉为半座山水大阵。 沛湘确定这小水怪,境界何止是不高,简直就是低得离谱了。小姑娘既然都是右护法了,难不成那泓下是左护法?或是落魄山首席供奉? 可那朱敛,竟然置若罔闻,只顾着与小姑娘言语鸡毛蒜皮。 沛湘气笑不已。 活该你被称呼一声老厨子。 在沛湘小有郁闷的时候,很快就变成了惊悚。 一位身穿白衣的俊美男子凭空现身,与朱敛微笑道:“你倒是有样学样,甩手掌柜当得很过瘾?这都多少年了?” 沛湘只觉得此人,俊如玉山。 在她眼中,此人姿容,只比朱敛略逊半筹。 山君魏檗! 一洲北地山水,神位第一尊。 朱敛感慨道:“久别家乡,甚是想念魏兄。” 魏檗扯了扯嘴角,“你可拉倒吧。”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朱敛立即搓手道:“山君道行暴涨,理当天地同贺,等到乱世结束,咱们名正言顺办它一场夜游宴!” 魏檗没有理睬朱敛,与那狐国之主点头致意。 大致猜出了朱敛的谋划。真够损的。朱敛这一锄头下去,直接挖掉了清风城许氏的一半财源。 沛湘赶紧与山君大人施了个万福。 婀娜多姿,妩媚天然,倒不是她有意为之。 小米粒笑着喊道魏山君魏山君魏山君,平时只喊两遍,今儿贼高兴真开心,多喊一遍。 魏檗会意,微微弯腰,摊开手掌。 小米粒放下一大把瓜子。 魏檗道了一声谢,自然而然嗑着瓜子,以心声与朱敛收起了正事。 看得一旁沛湘眼皮子直跳。 朱敛听到魏檗所说一事,嗤笑道:“那小崽子救了自己一命。” 那个来落魄山避难得以逃过一劫的朱荧王朝余孽,原来同样得到了一道大骊密旨,却没有去往飞升台,年轻剑修等于主动放弃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天大福缘。 这当然是宋氏皇帝与落魄山的一种明示,我大骊已经知晓此人根脚,但是仍然愿意既往不咎,刑部粘杆郎的追捕,会就此收手。 朱敛比较满意那条丧家犬的选择,很明智。没有得寸进尺,落魄山给了他一处栖身之所,就要知足。若是还敢依仗落魄山,不知轻重,误以为一张用完就没的救命符,可以当做长久的护身符,那么朱敛就要往他尸体上贴上一张催命符。 不然回了落魄山,朱敛第二件事,肯定就是问拳。 而朱敛问拳,是要分生死的。 至于第一件事,当然是给暖树、米粒她们送去瓜子,然后做上一大桌子好吃的山野时令菜,到时候摘了围裙,再去问拳。 朱敛抬起头。 然后沛湘只见山上,缓缓走下一位青衫男子,笑意温柔。 朱敛愣了一下。 瞥了眼魏檗。 魏檗是故意不说此人此事的,反正朱老哥都回家了,自己瞧去。 在那清风城这些年秘密谋划,朱敛以防万一,免得功亏一篑,就与落魄山没有任何密信往来。 毕竟那个许氏妇人,真不是什么省油灯。比如关于凭借狐国悄悄聚拢文运一事,哪怕到现在,朱敛其实早已发现蛛丝马迹,可沛湘依旧没有与他坦言。 所以朱敛还真不知道此人身份。 只看出对方是位境界不低的剑修。 米裕以心声与朱敛笑言,“见过大管家。我来自剑气长城,米裕,白米的米,富裕的裕,玉璞境剑修。在落魄山,朱老哥喊我余米就是。” 朱敛抱拳笑道:“余老弟生得好俊朗,为我落魄山增色许多。” 米裕赶紧抱拳还礼道:“不敢不敢。” 魏檗笑容玩味。 周米粒朝余米眨眨眼,然后悄悄身体后仰几分,朝老厨子背后的包裹,丢了个眼色,示意余米,老厨子今儿回家,买了好些瓜子。 沛湘觉得自己有些不合群之余,更被那个“余老弟”震惊到了。 剑气太重! 当然不是米裕故意显摆境界。 这种事情太无聊。 事实上,米裕刚刚从老龙城返回落魄山没多久,剑气夹杂残余杀意,尚未褪尽,自然流露而已。 这还是米裕刻意压制剑意的结果。 除了米裕和朱敛先后返回落魄山,其实还有人正在赶来。 种秋,曹晴朗。终于远游归来宝瓶洲。从北而来,乘坐披麻宗那条跨洲渡船。 从中土神洲直接返回宝瓶洲,一无跨洲渡船,二来太过凶险。 种夫子就带着曹晴朗走了趟皑皑洲,去往北俱芦洲,再乘坐渡船,南下归乡。 另外一拨人,则是浮萍剑湖的隋景澄和师兄荣畅,他们从宝瓶洲南方游历北归,会再次路过落魄山。 他们期间专程跑去老龙城找了师父郦采,郦采没让大弟子荣畅留在战场,说她要是一个上头,死翘翘了,以后浮萍剑湖岂不是要给人欺负个半死,所以你荣畅就别凑热闹了,反正浮萍剑湖有我这宗主撑场子,谈不上赢多大面儿,反正丢脸是不至于的。 此时山上,竹楼外,拜剑台修行的剑修崔嵬,倒是要下山去了。 既是与剑仙前辈米裕道别,也顺道看一看那个修行符箓的蒋去。 崔嵬同样走了一趟飞升台。 已是一位元婴剑修。 如今魏檗这位北岳山君,算是相对比较清闲的一位,倒不是魏檗偷懒,实在是那几场天幕开门后的大战,从头到尾,都不用他如何出手,光捡便宜了。估计以后与那身为同僚的中岳山君晋青重逢,对方不会少说怪话。 朱敛拉上魏檗和米裕,还有那账房先生韦文龙,一起商议正事。 有太多事情要商量,而且没有一件小事。 连那安置狐国一事,都算不得最重要的。 沛湘跟着那个名叫陈暖树的粉裙女童,跟着那个奇奇怪怪的小米粒,沛湘去了一处雅静院落住下。 沛湘心情复杂,夜不能寐,干脆就离开住处,独自散步,坐在了山顶台阶上。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当下心情,过于没道理了。未到落魄山,只怕落魄山家底太薄,不曾想到了落魄山,古怪一桩接一桩,让她目不暇接,又难免心中惴惴。 然后沛湘发现朱敛应该是聊完了事情,这会儿正陪着那个岑鸳机一起走桩下山。 朱敛发现岑鸳机拳法精进不少,得知她是得到了刘十六的点拨。 朱敛让岑鸳机继续走桩上山,他则率先快步登高,来到沛湘身边坐下。 朱敛轻声道:“是不是才回过神,原来已经身在异乡了?没事,不用太久,你就会习惯的。” 沛湘轻声问道:“颜放,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偷偷笑话我是井底之蛙?” 朱敛笑道:“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在我的印象里,清风城的狐国之主,是位女中豪杰。精算计,敢决断,还好看。” 沛湘幽幽道:“若是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有些女子的情绪,是真没有道理可讲的。 心情好时,万事都好。心情不好,诸事不佳。 后者总是突如其来,往往让男子措手不及,那就不要听她具体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细碎怨言也好,不知道理何在的恼人气话也罢,莫要着急,自乱阵脚,且当是个无法反驳的道理,去听好了。一旦为此不耐烦,或是一旦以理说理,还能如何,完犊子。哪怕不说话,也要听着,也得认真看着她。 男子愿不愿意如此,往往才是女子真正的心结所在。 只不过 朱敛是谁,很快就让沛湘笑开颜。 岑鸳机在半山腰处就停步收拳,要要看见山顶台阶那温馨一幕,对朱老先生愈发钦佩。才回家乡,就要为落魄山照顾客人。 若是换成了年轻山主坐在那女子身侧,估计岑鸳机就要担忧那位沛湘姐姐的处境了。 是那山主又如何?眼神不正,还喜欢醉醺醺走夜路,喜欢万事不管,只顾着独自远游,让朱老先生劳碌异常。 而她岑鸳机每天勤勉练拳,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何况说不定下次擦肩而过,双方的拳法差距,就被她拉近许多了。 夜幕沉沉的小镇,杨家药铺。 长命道友离开骑龙巷,夜行来此,轻轻敲门。 去一处古战场砥砺武道的苏店和石灵山,如今都已经远游归来,继续当着不起眼的铺子伙计,不过石灵山住在桃叶巷,就只有师姐苏店住在这里。 苏店得到师父授意,给那位女子开了门。 长命去往后院。 苏店则干脆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 后院,长命与那位老人施了个万福。 执晚辈礼,她甚至没有落座。 询问铺子这边是否需要金精铜钱。 毕竟如今大战正酣,老龙城主战场之外,其余东西两边沿海战线,虽然不如老龙城惨烈,却也是硝烟万里。 杨老头摇头道:“好意心领。你积攒那么点家当不容易,好好余着吧。” 之所以愿意与她多说几句,除了她心诚之外,她与神道的那点渊源,更是缘由。 长命就要告辞离去。 不过老人突然问道:“压岁铺子那石柔,身上有条伏线,看出来了吧?” 长命摇头道:“不曾看出。” 杨老头换了一根老烟杆,装烟草之前,轻轻磕了磕台阶,“古蜀地界,大有神异人事,那石柔的身上传承,只是其中之一,起先并不显眼,只是余着余着,就显得比较水落石出了。” 长命对宝瓶洲十分感兴趣,落魄山上藏书颇丰,她经常翻阅书籍,倒是看到一个古蜀八百仙的书上说法? 老人继续道破天机,“她跟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些渊源,藕断丝连。至于何时牵动荷花带动藕,得看对方心情,将来要不要重返真正故乡,来见他的师兄了。” 长命只是听着,默默记在心头。 杨老头没来由说一句:“野猫夜路遍地腥。” 马苦玄的那个“儿时玩伴”,来历当然要比石柔的那点道种灵光,要大得多。 杨老头指了指对面檐下那条长凳,“坐吧,随便掰扯几句。” 长命领命坐下。 杨老头沉默许久,缓缓道:“只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地方,天底下没有比这里更能吓唬外乡人了。” 甲子以来。 崔瀺,齐静春,这对反目成仇给天下人看的师兄弟。崔瀺离经叛道是真,欺师灭祖就算了。 文圣老秀才,君倩刘十六。加上陈平安,那么文圣一脉嫡传,就只差一个左右未曾现身此地了。 人间最得意,白也。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在此摆摊算命,就有那阴阳家邹子,在此摆摊卖糖葫芦。 天君谢实。 阮邛阮秀,李二李柳,两对父女。 曹曦曹峻,一对泥瓶巷祖孙。 “目盲道人贾晟”,白帝城郑居中,又是一对师徒。 道老大分身之一的李希圣。 昔年白龙鱼服的宋长镜。 墨家许弱。 只差几步路就会走入小镇的阿良。 好似凿壁偷光的泥瓶巷婢女稚圭。 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魏檗。 剑修姜尚真,米裕,郦采…… 当然最后,还有那桥下悬古剑。 对于山上修道之人而言,短短甲子六十年,能算什么。 所以只要稍稍运道不济,不管谁来这里,任你境界再高,胆子一大,就都要命悬一线。 哪怕一时得意,在这里与人结了仇,暂时性命无忧,也要放眼看远,多悠着点,毕竟骊珠洞天的年轻人,尤其是陈平安、马苦玄这一辈,走出去很多,出息都不会小。 杨老头破天荒笑了起来,“这等开篇,真是雄文。”(注1) 长命始终屏气凝神,只听不说。 然后她转头望去。 有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儒士,背着竹箱,手持绿竹杖,一手猛然掀开帘子,刚好看见那杨老头难得笑容,便大笑道:“老头儿,看把你乐呵的,傻了吧唧,咋的?找着媳妇啦?!老当益壮,相当可以啊!” 长命愕然。 那年轻人不知长命身份,就只好抱拳而笑,然后屁颠屁颠跑到杨老头身后蹲着,一把勒住老人脖子,“想不想我,想不想我?!” 他倒是没觉得杨老头,有本事能找到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姐姐。 长命长久呆滞,然后蓦然而笑。 知道了,是那个久闻大名不见其人的李槐。年幼就与主人关系极好。 杨老头也由着李槐造次,只是说道:“还舍得回来。” 李槐松开手,一屁股坐在旁边,轻轻捶腿,抱怨道:“这一趟好走,累死个人。屁福缘没有个。” 杨老头呵呵一笑。 长命告辞离去。 杨老头视而不见。 李槐摘下书箱放在一旁,后仰躺去,神色疲惫道:“杨老儿,你说怎么世道一下子就变得这么乱了。” 杨老头说道:“还好吧。” 李槐问道:“跟你没啥关系吧?” 杨老头默不作声,开始吞云吐雾。 李槐坐起身,“你倒是给个准话啊。真当自己是世外高人啦?老胳膊老腿的,可别逞强。” 杨老头说道:“没啥大关系。” 李槐稍稍松了口气,嬉皮笑脸道:“先前看你笑得贼兮兮,不像个正经人,有啥好事?真找着媳妇了?不能够吧。” 杨老头没有说话。 李槐又躺回去。能躺着是真不想坐着,坐着就不想站着,反正他打小就这样。习惯了啥都高不成低不就,谁都比不过,比不过身边朋友,李槐其实也无所谓,但是出远门,总能遇到些事,不是那么让人舒心快意的。 可娘亲总说他是享福的人,原因是他姐姐,生得还算有几分俊俏水灵,以后找个愿意帮衬小舅子的姐夫,可不就是躺着享福。 只是李槐一想到姐姐李柳就犯愁,老大不小的姑娘了,还没个着落。瞧瞧,错过了我那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兄弟陈平安,嫁不出去了吧?爹娘咋个意思,尤其是娘亲,姐姐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就咱们娘亲那脾气,舍得给儿子准备的屋子,腾出来给外人住? 杨老头好似知晓李槐的心念,说道:“你姐又不喜欢陈平安,强扭的瓜不甜,这点道理都不懂,这些年读的什么书。” 李槐白眼道:“扯啥犊子,先找个媳妇,再来跟我谈男女之情。” 李槐坐起身,打开竹箱,唠唠叨叨着自个儿开销多大,这趟北俱芦洲游历就没花过钱,临了倒好,破功了。 老人听着笑着。 ———— 惫懒货刘羡阳,难得做客落魄山。 他不常来。 他那河畔铁匠铺子,离着山头可不近。 刘羡阳懒到了都没去什么飞升台。 反正又不是没有在梦中去过,许多次了。 一般人,莫与我刘羡阳说什么惊心动魄。 看着那个坐在小板凳上,好似小鸡啄米打盹儿的周米粒,刘羡阳轻轻咳嗽一声。 周米粒打了个激灵,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立即起身,哈哈笑道:“刘瞌睡来了啊。” 在小米粒这边早早得了个刘瞌睡绰号的刘羡阳,先点点头,然后坐在一旁,笑嘻嘻道:“小米粒啊,身为右护法,担任小门神,多跌份儿。” 周米粒无奈道:“么得法子嘞,大风叔叔远游去喽,元来也跟着他姐下山去喽。暖树姐姐每天那么忙,我又这么空。” 然后小姑娘悄悄说道:“裴钱一回来,就看到我在这儿守大门,功劳簿上,重重一笔,跑不掉的!” 小姑娘突然伸出一手,再握拳,“就算长脚跑路也不怕,我一下子就能抓住。就跟……裴钱按住骑龙巷左护法的脑袋差不多!” 刘羡阳双臂环胸。 周米粒说道:“咋了,想好人山主啦?” 想吧想吧,咱俩刚好一起。 不料刘羡阳笑着摇头,“想他个屁,一想就烦。” 刚刚拿出一捧瓜子款待刘瞌睡的小姑娘,默默放回袖子。 咋说话的,想个屁?那就吃个屁嘞。 小米粒轻轻摇晃脑袋。 刘羡阳忍住笑,问道:“以前你那个好人山主,经常当我的跟屁虫,一起去那溪边,寻一处水面窄的地儿,我先跳,他后跳。嗖一下,跳向对岸,咚一下,掉进水里。我就在对岸笑他。” 小姑娘瞪大眼睛,使劲摇头,“刘瞌睡,你吹牛皮不打草稿,好人山主可厉害可厉害。” 除了不会吟诗。 再说了,如果好人山主是刘瞌睡的跟屁虫,那自己和裴钱怎么算,辈分岂不是低了去了。 刘羡阳缩着肩头,笑道:“小米粒啊小米粒。” 小姑娘嘿嘿笑道:“刘瞌睡啊刘瞌睡。” 刘羡阳望向远方,望向那明月,玩笑道:“要赶紧找个媳妇喽,然后生个与小米粒一样可爱的女儿!” 周米粒想了想,用小脑袋画了一个圆,“一般来说,可难可难。嗑了瓜子,不难不难。” 刘羡阳喃喃道:“短亭又长亭,长亭更短亭。亭亭复停停,归路行不尽。” 周米粒眼睛一亮,“刘瞌睡,你还会吟诗哩。能不能借我用几天啊?我以后好跟裴钱显摆显摆。显摆完了,我肯定还你。” 刘羡阳微笑道:“当然可以啊。” 然后一大一小,一起看着圆圆月,各自想着远远人。 金甲洲中部。 裴钱在一处结局惨烈的战场上,捡到了一个满脸泥污的小孩子。 这是一个大王朝仅剩的最后一支精锐边军了,足足十六万人,就这样一下子打没了。 对方当时初次相逢,孩子趴在地上,先看到了一双破败靴子,鲜血浸透靴子,停步在孩子不远处。 裴钱伸出手去,要将孩子从死人堆里拽出来,那个孩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住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女子,脸庞开裂,颧骨裸露。 眼神死气沉沉。 郁狷夫来到裴钱身边,看了眼那个瘦骨嶙峋的可怜孩子,再与裴钱说道:“那一拳,谢了。” 裴钱挤出一个笑脸,轻轻摇头。 她先前在战场上远远救下郁狷夫那一拳,学自雷公庙沛前辈一脉,所以裴钱不觉得有什么好谢的。要是给师父知道了,害自己白吃一颗板栗吗? 一袭白衣极为瞩目的那个年轻男子,独自站在一处山坡顶上。 修道一途,青冥天下有个道老二,被誉为几座天下的真无敌。 武夫路上,此人也有了几分真无敌的气概。 毕竟在他之前,还有个女子武神的师父在等他。 曹慈不但出拳杀敌,还能出拳救人。 裴钱至多就是能够分心留意在溪姐姐的安危。这还是因为郁狷夫与她并肩作战,相距不远。 但是那个曹慈,双拳却能照顾极远处的战场。 不愧是师父在武道上的唯一宿敌。 师父找对手,与师父做什么都一样,始终厉害。 就是找开山大弟子,好像不是太能够拿得出手。 裴钱与那孩子说道:“起来,该装死的时候装死,该起身的时候起身,起身再低头,这样才能活得久。留在这里,死了就是死了。” 裴钱其实早就注意到这个古怪孩子,只是先前照顾不到。 这孩子,是个妖族。 但是战场上,出身金甲洲的“孩子”,竟然死死护住了一个人。只可惜孩子拼死守护的那个人,早已死无全尸。而刚刚幻化人形没多久的孩子,只是被一道术法殃及,就付出了被打断长生桥代价,所以先前不是主动装死,而是晕死过去,等到清醒过来,才开始装死。 孩子最后起身,默默跟在裴钱身后,一瘸一拐行走。 裴钱走得快,他就走得快,裴钱走得慢,他就走得慢。 郁狷夫没有藏藏掖掖,直截了当说道:“裴钱,我多嘴说一句,你以后又要自己出拳,又要照顾好一个孩子,并不容易。” 郁狷夫倒是不会因为那个孩子的妖族出身,就心存芥蒂。 裴钱点点头,“很难。” 她转头看了眼那个瞬间停下脚步的孩子。 好像那个人死后,孩子身上的那股野兽气息,就开始重新聚拢,变得更像一个修行时日未久、不太擅长遮掩妖族本相的山野精怪。 哀莫大于心死。 裴钱停下脚步,转身面朝那个孩子,用金甲洲大雅言问道:“要不要跟我学拳?” 那个孩子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原地。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因为她从那个孩子眼中,看到了刻骨仇恨,对自己,也对裴钱。好像对整个天下和世道,都是如此。 没有道理,可事实偏偏如此。 那个孩子与裴钱对视,他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伸出一手,嗓音沙哑,含糊不清,好似因为伤到了大道根本,以至于说话都难。 郁狷夫好不容易才听清楚,孩子是说那“借我钱,我就走。买命钱,以后还。” 裴钱说道:“学拳可以挣钱。” 孩子面无表情,低下头。 郁狷夫有些无奈,裴钱和这孩子,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 桐叶洲天阙峰青虎宫,老元婴陆雍心怀死志,找到了随军修士的领头武将,说要按照国师订立的山上规矩,与大骊王朝做一笔买卖。 那位身材敦实的武将点点头,说可以商量。然后立即喊来了两位大骊文秘书郎,与这位外乡老元婴商议细节,来的时候,还带上了一本秘录,记载之事,正是桐叶洲青虎宫和陆雍的详细消息。一位文秘书郎便与武将建言,陆雍不用去战场杀妖换取战功,炼丹即可,战功只会更大。那武将皱了皱眉头,直截了当,询问那年轻文官,所谓的炼丹折算战功,到底是怎么个算法,这陆雍搭上了一条性命,在跟我们谈此事,劳烦说仔细些。文秘书郎便先与一旁同僚仔细合计一番,然后开诚布公,按照大骊制定的既定章程,给出了武将和陆雍一个面对面的确切说法。 年轻文官,语速极快,措辞精准,没有任何含糊地方。 比如炼丹一切所需天材地宝,都不用陆雍和青虎宫给出,只是不与大骊计较工钱。 比如青虎宫的几种炼丹之法,如果当真能够对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那么只要陆雍愿意与大骊公开,也可以计算一笔相当可观的战功。 武将只是插嘴说了一句,你陆雍只管放心,若是不愿给出秘传的炼丹仙方口诀,大骊绝不会因此刁难青虎宫,更不会秋后算账。 陆雍喜出望外,强压着心中激动,一一答应下来。 从头到尾,只是不到半个时辰,连陆雍和青虎宫所有炼丹修士去往何处,如何去,各种丹药价格,折算成一笔笔具体战功如何计算,临时驻地的对接之人,那两位文秘书郎皆给了陆雍无比详实的说法。 谈完事情,两位年纪都不大的文官就迅速离去。 那武将也只是一抱拳,与他们没有任何客套言语。 陆雍心有感叹。 大骊边军的雷霆之势,原来不止在那战场上。 负责盯住此地外乡修士的大骊武将,每次披甲悬刀,巡视山水禁制,偶尔望向那些好似圈养起来的神仙中人,汉子眼神很冷, 与这位擅长炼丹的桐叶洲老元婴谈买卖,是作为一位大骊边军的职责所在。 大骊边军,律法最重,由不得谁不当回事。那些大大小小的规矩,都是刻在武夫的骨头里了。 大骊铁骑与随军修士,没有什么山上山下之分,皆是武夫。 可既然当下谈完买卖,就没太多忌讳了,汉子离去前,突然露出笑脸,朝老修士抱拳沉声道:“就凭老真人舍得死在异乡,天阙峰青虎宫,我与袍泽同僚都会记住。几个沙场莽夫的记不记住,当然不算什么,就只是与老真人说句心里话。” 汉子大步离去,铁甲铮铮作响,只留给老人一个背影。 陆雍忍不住朝那武将背影一抱拳,然后悻悻然放下,快步转身离去。做事去! 远处那老龙城战场上。 大寺高僧,与那不知名的道人,并肩作战。 老道人打开一幅享誉天下的行书《初霁帖》,内容不过二十八个字,后世印章竟然多达一百七十二个。 字字是符箓,一尊尊金甲傀儡,砸向妖族大军当中。 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玉璞境修士,却在宝瓶洲籍籍无名。 宝瓶洲的武运,半点不输给中土神洲之外的其它七洲,甚至比那皑皑洲还要更加武运昌隆。 可是要论一洲本土上五境修士的人数,确实太过寒酸。 而那老僧,亦是丢掷出锡杖,化做一条青色蛟龙。 更摘下身上袈裟,蓦然大如云海,遮覆十数里战场,一件袈裟之上,似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大骊宋氏皇帝,曾经下旨在一洲之地,广建寺庙。 佛门当有还礼。 今天老僧与那道人在短暂休歇时,同坐云海上,相隔数百丈,以心声言语,老僧笑问道:“为何来此?” “山中久居无事,就来山下看看。” 他的修道之地,是与昔年朱荧王朝一样国势雄壮的白霜王朝。 只是那一次的大骊铁骑打穿一国,马蹄过境,老神仙并未出手。 山上修行,道心无情。 不过他却不是宝瓶洲本土修士。云游至宝瓶洲,一住多年罢了。 老道人最后洒然笑道:“山外青草年年生,看不看,是贫道的事。开不开,也还是贫道的事。” 老龙城苻家首席供奉,剑修楚阳,曾经被许弱所求,然后又一同相逢于异乡。 好教那位常年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觉得昔年没白救他楚阳。 与那孙家供奉携手, 如今老龙城以一座苻家山水大阵作为屏障,这条南海战线上,已经出现了三个大窟窿,楚阳就在此负责拦阻妖族涌入。 疲惫不堪,却也杀得酣畅。 以老龙城作为阵法中枢的山水大阵,既负责阻挡那些送死不断、尸体堆积成山的攻城妖族,又能够为南岳山君范峻茂和一些得道之人,找出那些能够单独打破大阵禁制的上五境和地仙妖族。 大骊悬空剑舟,负责与蛮荒天下以攻对攻。 如今宝瓶洲老龙城以南,其实就已是蛮荒天下。 一洲之地,宝瓶开出金莲花,是一座大阵。 更有那二十四节气大阵,依旧流转无缺漏。 崔瀺坐镇“白玉京”,负责剑斩大妖。 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女子剑仙,厮杀不断,出剑不停。 昔年佩剑“”早已碎裂不堪,无法再用,手中所持,还是她从浮萍剑湖宝库中扒拉出来的一把剑, 至于一位剑仙作为山巅立身之本的本命飞剑,在异乡、在家乡先后两场大战中,郦采又都受损。 这位女子剑仙,有那惊鸿一瞥,蓦然展颜一笑。 因为有个男人神出鬼没,远远递出一剑,斩杀了一位元婴妖族剑修就远遁,只扯开嗓子撂下一句,“今夜娘子,尤为美人,最最动人!” 郦采大笑答道:“老娘好不好看,还需要你说?!” 老龙城战场最南方,周密现身于此,身边跟着嫡传弟子剑仙绶臣,以及从剑气长城赶来的流白。 还有刚收的关门弟子,不是剑修的甲申帐木屐。昔年少年,如今青年。 天下机谋智计并归贾生也。 绶臣皱眉道:“小小宝瓶洲,到底有哪些奇人异士,甲子帐前后都有记录,那些个意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我错过甲子帐谍报了?” 木屐摇头道:“师兄不曾错过一封谍报。” 周密微笑道:“怪我离乡太久。也怪崔瀺谋划太多。” 浩然天下历史上,曾有“天下机谋智计并归贾生也”的感叹。 所以木屐说道:“绣虎崔瀺,不愧是隐官的师兄。” 周密笑道:“到底有几斤几两,不死不知。” 周密一挥手。 片刻之后。 一望无垠的壮阔海面上。 雷声渐大,惊天动地。 原来是靠近老龙城的海面之外,又有一层高达百丈的海面,齐齐汹涌而至。 正是王座大妖绯妃、如今蛮荒天下摇曳河共主的一记水法神通。 她要水淹老龙城! 北去路上,不断有那精通水法的妖族修士,各自施展本命神通或是添加术法,纷纷为那道铺天盖地的巨浪,推波助澜。 滔天大浪,凶狠撞向宝瓶洲南端的那座碍事城池。 登龙台上,稚圭身形化做一道虹光,越过老龙城大阵,撞入海中,尚未现出真龙之身,她就已经将方圆十数里之内的妖族,当场震杀无数。 周密对此视而不见,只是与关门弟子木屐笑道:“先前你说崔瀺不愧是隐官师兄,是不是不太妥当,该是那年轻隐官不愧是崔瀺师弟才对。” 周密仰头望去,以心声言语道:“绣虎以为然?” 巍峨法相身在大骊陪都高空的崔瀺,手托白玉京,十二飞剑大如剑舟,悬停在四面八方,崔瀺答非所问,微笑道:“贾生计谋,让人失望。” ———— ———— 注1:别当真,别打脸。 正文 第七百一十七章 左右终于不为难 左右来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形胜之地,手持一根绿竹杖,登山去。 寺庙在山脚,道观在山巅,书院半山腰,哪怕不在浩然天下的洞天福地,亦是大抵如此。 左右当下置身于一座名为羽化福地的异乡,闲来无事,不愿也不宜挪动真身,就只好阴神远游,借此机会,顺便游览天下风光。 此次左右游历之地,在这福地是一处修道圣地,被誉为人间仙府,天下隐士访仙的必经之地,也是人间善男善女的远游烧香首选。 相传此地古代多有真人,山中修炼道法仙术,于是就有了皇帝敕建的山顶翠松宫,后来果有真人证道,骑乘古松所化的一条青龙,飞升成仙,天下皆知。当世君主见此前无古人、史无记载的天地祥瑞,立即顺应天命更改年号,在祥云元年,敕建宝积观,用来尊崇那位道门神仙的“羽化飞升”,百余年后,王朝更换,宫观香火凋零,那位“仙人”最后一次有据可查的重返人间,是运转无上神通,将那不知为何沉入水中的宝积观,重新打捞起来,搬去山巅。 新王朝的历代皇帝,赶紧为那宝积观祖师不断加封尊号,真人真君天君,步步登天,更为宫观一次次赐下匾额、赠送道书,使得此处香火鼎盛,绵延至今。 后世众说纷纭,笃定这位真人,飞升后不仅得以位列仙班,还被天帝授予品秩极高的绿牒青章,官职类似人间的六部尚书,故而所到之处,山野湖泽之神、海上隐仙皆来逢迎拜谒。 左右当然知道这些往自家脸上贴金的福地传闻,属于以讹传讹,被视为“得道仙人”的老修士,其实不过就是在桐叶洲的一座宗门,担任了祖师堂供奉,最终成就,是那元婴境瓶颈,未能破境延寿,只能一天天形神腐朽,然后就遇到了蛮荒天下的大举入侵,无论是老修士自认大限已至,苟活几年无意思,还是有什么其它理由,老修士选择战死于那场妖族登岸桐叶洲的战场上。而羽化福地,未能逃过一劫,落入一座军帐之手。 福地本该交由一位宗门嫡传随身携带,去往宝瓶洲,向老龙城交出这座羽化福地,好帮宗门修士,与大骊王朝换取一处修道之地。 羽化福地,地广人稀,因为灵气淡薄,加上手握福地的宗门“老天爷”,又不愿如何砸钱,使得历史上勉强成材的修士寥寥,对于一座桐叶洲仙家宗门而言,确实就只是一座很鸡肋的下等福地。大把大把撒钱给福地,若是耽搁了自家山头练气士的修行,终究得不偿失。何况一位宗主,哪怕已是玉璞境,只要无法跻身仙人,寿命有定,那就是近视山河,不敢说千年以后福地又如何,至于其余祖师堂老人、供奉和嫡传,境界更低道法更浅,所以只会更加短视,未必是真看不见福地提升的长远裨益。只是以后千年,于我大道何益? 可是对大骊宋氏而言,确实是可以解决一部分燃眉之急,用来迁徙一洲最南部的藩属国百姓,最为便捷,羽化福地的品秩太低,反而是好事,因为隐患极小,因为山上和山下、修道之人和凡俗夫子的冲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安置难民,几无成本。 至于福地为何最终还是落入妖族军帐之手,左右不太感兴趣。人心贪婪也好,世事意外也罢,反正就是他左右被拘押在此了。 对于这位青衫绿竹杖的儒生模样男子,路上香客们都未太过在意,毕竟很常见。 左右在半山腰一处摊贩云集的地方停步,其中有那“最后饮酒处、赶紧喝饱”的一杆旗招子。 提醒世人烧香需心诚,嗜酒之人,赶紧在此解馋,不然登高再喝酒,一身酒气醉醺醺,给开天眼的神仙瞧见了,容易惹来不快,祈福许愿便要不灵验了。 上山烧香的神道,除了虔诚香客,还有众多以苦力挣钱的挑夫,或者为香客搬运行李,或者为香客挑石上山,好让山顶宫观能够积累石块,修建出新府邸。前者挣钱少,后者挣钱多,只是这笔辛苦钱,委实是让人辛苦,所以一些家底殷实的香客,都会让挑夫在此落脚休歇,请他们喝上一碗酒水,壮一壮气力和心气。 左右掏钱买了一碗散酒,酒客较多,占据了几张桌子,左右不愿与人拼桌,就要走远些。 摊贩见那客人要走去远处喝酒,便赶紧扯开嗓子,要他先付一笔订金,不然就不能走太远喝酒。 若是遇上良心不好的酒客,喝完了酒,直接往山崖外随手一丢,你们是省心省力还豪气了,咱摊贩做小本买卖的,找谁赔偿要钱去? 左右只好端酒折返,与摊贩多垫付了几文钱,才走到崖畔栏杆处,眺望远方山水,山水蜿蜒起伏如盆中景。 先前绶臣“问剑”桐叶宗,主动送给了桐叶宗一份大好前程,不论妖族用心如何,明摆着是要让桐叶宗大祸转福,毕竟那化名周密的读书人,都现身了,他身为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第二高位,他的誓言和承诺,确实可以当真。 需知桐叶洲最南边,没有宗主落座的那场玉圭宗祖师堂议事,拒绝了棉衣圆脸女子的提议,没有交出姜氏掌握的那座云窟福地。以至于妖族大军,攻伐不断,再不留力。 玉圭宗那个脾气暴躁的掌律老祖,一边大骂姜尚真是个丧门星,一边打杀妖族修士。 哪天老子要是挂了,玉圭宗和云窟福地皆有幸犹存,就让姜尚真来我坟头磕头谢恩,响声得大,不然听不着。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风水轮流转。喜欢看笑话,容易成为笑话。 玉圭宗看了几年桐叶宗的天大笑话,好像这会儿就该轮到了桐叶宗修士,来看玉圭宗的笑话,而这个机会,唾手而得,点头就行。 只要桐叶宗祖师堂抓住了这场机遇,说不定以后直接吞并了玉圭宗,将那个死对头变成藩属下宗,都不是什么奢望。 但是桐叶宗的一宗修士,人心将碎却未碎,因为桐叶宗祖师堂各持己见的人数,竟然是一半对一半。 左右其实已算比较意外,原本以为桐叶宗修士上上下下,无论老少,都会立即倒戈,一起驱逐自己出境。不料那些个辈分更低些、年纪更小的桐叶宗年轻修士,竟然能够拼着近忧远虑一起承担下来,非但拒绝了蛮荒天下的邀请,也要找到左右,敢说一句“恳请左先生务必留下,左先生身后只管交给我们负责”。 活了更多百年千年的老修士,还要多活,大道行走还没几年的年轻人,却偏愿就此一死。 左右在那一刻,突然觉得好像世道实实在在变好了。 以往世道很少让左右如此不为难。 比如以往遇到那些个恃力行事、仗剑更仗势下山的剑仙胚子,左右就会比较为难,是打死,还是打个半死。 只要左右还身在桐叶宗,剑气还在桐叶洲,对于蛮荒天下而言,就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萧愻在剑碎飞升境荀渊金身后,就去了相对战局安稳的南婆娑洲,说要打落陈淳安肩头的日月,同时顺便见一见陆芝。 所以甲申帐木屐建言,剑仙绶臣负责具体实施谋划,最终用一座总计人数不足千万的下等福地,成功拘押左右。 绶臣看似问剑左右,实则真正的手段,却是突然打开一座羽化福地的天地禁制,凶狠砸向左右,同时福地之内,有一头心存死志的玉璞境妖族修士,朝左右勾了勾手指。意思很明显,要么入局,要么眼睁睁看着一座福地破碎在你左右眼前。 与此同时,周密施展更换天地的大手笔,使得左右身在福地中。 左右没有任由福地破碎于桐叶宗地界,除了剑斩妖族,还以剑气远游天地屏障,以一身剑气作为天地大阵,庇护福地。 毫不犹豫。 然后就被周密恢复原本山河,绶臣则立即关上福地禁制,隔绝大小天地,使得左右暂时被拘押在此,同时先将福地扎根桐叶洲,与蛮荒天下大道契合,又下令两头仙人境大妖,不断以术法神通持续攻伐福地屏障,仙人术法与大道联手,以此不断消磨左右的剑意和道行,既不追求打碎福地的结果,也不让左右在羽化福地中太过轻松。 左右稳固住天地屏障界线后,就开始仔细打量起这座小福地。 一身浩然剑气,还是远离人间。 左右想要离开福地,重返浩然天下桐叶洲,简单至极,随便一剑开天幕即可,不理会羽化福地的生死存亡即可,别说是左右,就是姜尚真祭出那一片柳叶,都一样做得到。 所以将姜尚真困在此地,毫无意义,姜尚真必然出剑果决,出剑后别说是福地死伤百万,甚至是福地破碎,千万俗子都死绝,姜尚真都不会有半点心境涟漪。 昔年姜尚真差点在自家阴沟里翻船,问罪云窟福地那拨带头作祟的桀骜地仙,山上山下死伤何止百万人。 可是左右打算在此暂居,直到想出一个不两难的破解之法。 这就使得左右真身,丝毫动弹不得,恍如入定在先前落脚处。那周密手段不俗,在让绶臣砸出福地之前,就早早在福地内设置了一条“大道敕令”,好似名副其实的“替天行道”,专门用来压胜人间剑气,所以左右只能是阴神远游,不然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地所谓天道,无法伤及剑仙左右分毫,却要让人间处处落难。 比如先前左右剑斩妖族,就在福地天幕之上,一剑劈砍出了一条长达万里的巨大沟壑,这还是左右竭力牵引自身剑气和大道运转,不然一剑杀妖之后,人间万里就要灾殃无数。 那条如同将天幕撕扯出一条缝隙的万里沟壑,在福地踏足登山的少数修士眼中,宛如一挂剑气长虹,长久悬在天地间,琉璃光彩,与剑气一同流转不停。 左右一身剑气,必须远离人间,用以撑开天地边境,防止妖族修士的术法神通,肆意打破福地屏障。 否则天地异象稍稍一起,羽化福地之苍生百姓,就要受那种种天灾之难,或暴雨绵延一旬,导致洪水滔天,或数年大旱、赤土千里,或大雪下满整个冬天,冻杀万物。 一开始左右以为福地之内,犹有妖族留下后手,伺机而动,比如一头王座大妖隐匿在此,不过左右巡视过后,发现 也正常,双方大战,一旦打碎了福地,导致山河覆灭,就等于让左右彻底挣脱了牢笼,到时候再轮到他倾力出剑 ,可不是姜尚真祭出柳叶,东一戳西一刺那么简单了。 确定羽化福地再无大妖隐藏后,左右就开始阴神出窍远游。 福地名为羽化福地,名字意思很大,事实上却是名不副实,就真的只是桐叶洲一座末流宗字头仙家的私产。 昔年此地修士结丹“飞升”离去,在“天外天”桐叶洲,再之后的修道路上,被那座宗字头仙家招徕,哪怕修士隐藏极深,依旧使得家乡福地,被山头祖师察觉,一番推衍,循着蛛丝马迹,得出大致地址,耗费数十年,最终将这座小福地,从光阴长河的“临近岸边”处,打捞起来。 那之后便是顺理成章地大门一开,谪仙降落,勘验福地,搜刮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寻觅适宜修道的良材美玉。 只是此处福地,物产太过贫瘠,能入眼的天材地宝,屈指可数,所谓的修道天才,更是青黄不接,偶尔有那么一个,带出福地后,倾心栽培,也往往不堪大用,至多修成金丹。对于一位宗字头仙家而言,哪怕手握一座福地,却是典型的入不敷出, 至于其他山头谱牒仙师和富贵门阀子弟,以谪仙人姿态,花钱游历福地一事,受限于福地资质和品秩,到底收益太小,所以桐叶洲其它的仙家山头,都觉得做了一笔亏本买卖,久而久之,羽化福地就一直是一座下等福地。天下宗门,都愿意将中等福地提升为上等福地,砸再多神仙钱都孜孜不倦,唯独将下等福地提升为中等福地,真就未必愿意,所以山上才有了一个“下等福地,有不如无”的说法。 落在大宗门手中,可以不计本钱,最终细水流长,得到一笔长远收益,转亏为盈。可是历史上不少家底不够雄厚的小宗门,往往反受其害,最终大多选择转手卖给财大气粗的山上宗门。 福地的品秩高低,除了福地山河的广袤程度和人口的数量,天地间蕴藉之灵气多寡,更是重中之重,不然任你福地幅员辽阔千万里,人口多达大几千万,凡俗夫子不适宜登山修行,修道门槛太高,瓶颈又太大,以至于修道之人,皆是下五境,连那洞府境都是奢望,或者所谓“得道成仙”,便只是中五境第一层的洞府境,福地品秩当然就只能得个“下等”之评。 而这座羽化福地,山巅青龙宫的第三十六代道士,宝积观的首任观主,就属于汇聚天地灵气、福缘万千的修道天才,在一座下等福地,不但修出了前无古人的龙门境,最终竟然还修出了一颗金丹,故而被天地大道青眼相加,准许他破开了天幕,远游他乡。 只可惜世事无常。 福地出身的修道之人,某些承载天地气数的幸运儿,一人之仙缘起,天下之忧患始。 这座羽化福地,还算不幸中的万幸,保住了福地,至今未被毁弃,浩然天下历史上不少福地,因为有人“飞升”之后,一着不慎,泄露根脚,未能被某个大宗门收入囊中,牢牢护住,最终都是福地山河破碎人死绝的惨绝下场。也有许多下等福地,被修士涸泽而渔,彻底断绝了本土修士的登山之路。 当然下等福地因为一人,在浩然天下应运而起,还是多数。 一位衣着华美的年轻女子,趁着家里长辈在此歇脚,她便带着身边丫鬟,与娘亲借口赏景,来到那位独自端碗饮酒的青衫书生身边,她掀起帷帽一脚,俏脸微红,轻声道:“敢问公子是何方人氏?” 左右转头答道:“一个姑娘没有听过的地方。” 那女子微红脸颊,红若胭脂,笑道:“公子说了,我就会知道了。” 左右摇头说道:“就算我说了,姑娘还是不知道。” 若是以往,左右要么置若罔闻,要么只答一问。 但是上次与先生重逢又别离后,左右觉得可能自己的脾气,确实需要改一改。 比如将世间女子的搭讪,认认真真当做一场问剑? 所以左右今天就多说了一两句。 那位姑娘不知为何,羞恼离去。姑娘身边的少女,更是恼火万分,这书生好木讷,白生了一副清俊皮囊。 很好,问剑结束。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左右转身走去,与那摊贩还了手中空碗,那摊贩还嘀咕埋怨了几句,一碗酒喝上老半天,不是耽误挣钱是什么,读书人净扯这些虚头巴脑的,到底是烧香来了,还是坑骗有钱家的女子来了? 我心有怨气,只是小声说,你听得见旁人听不见,你这读书人要是肚量不大,就是斯文扫地,真要打架,怕你不成?! 换成一般读书人,也就只当耳旁风了,上山烧香,不惹是非。 可那书生却停步道:“你再说一遍。” 摊贩蓦然一阵火大,只是再看了眼对方,个子好像不矮还挺高的青衫书生,便悻悻然偏转视线,不敢与那脾气真差的家伙对视,小声道:“没什么没什么,客官听岔了。” 左右继续登山去往翠松宫,一位老元婴的战死异乡,对浩然天下的汹汹大势,好像只是杯水车薪,毫无益处,可是左右不这么觉得。 昔年文圣一脉四位嫡传,见到类似小事,崔瀺会探究人心细微处,说不定借此观道某人某事,消耗数月半载的光阴。大个子是不痛不痒,更大的事情落在头上,都一样,要想惹我生气,就得本事足够,不然都是虚的。小齐可能会更多思量些一地风俗之类的,唯独左右,偏要当面与人较劲,不掰扯清楚不罢休。左右年轻时候,为此吃过很多苦头,害得先生很多次都要走出书斋,分心劳神,为学生解决麻烦收拾烂摊子,尤其是左右转去练剑之后,更是如此。 拉着左右当面道歉时,每次老秀才见那死犟死犟不低头的学生,气不打一处来,老秀才往往跳下来就是一巴掌,不然还真按不下学生那脑袋,让左右赶紧低头,与人道歉得低头! 只是次次不情不愿低头认错后,老秀才带着左右一离开外人视线,就先与左右说一些更大的道理,以及真正的对错到底在何处,道理所涉及,早已依次远离左右与人的是非,最后肯定会让低头生闷气的左右,脑袋抬高些,再高些!要读书,多读书,别光学剑,只会闯祸,将来真要读懂了圣贤书,以后出剑捅破天,先生都要为你补天!但是在这之前,你要多读书啊,要以天地大道、人间苦难作为剑鞘啊,不然先生如何能够放心学生练剑不读书…… 左右登顶之后,见到了那座覆有碧绿琉璃瓦的翠松宫,只不过此地琉璃,并非仙家材质。只象征着人间帝王的青睐。 左右没有去那香火袅袅的道宫,拣选人少处,比那半山腰更高凭栏远眺。 只会连累先生忧心,不会为先生分忧。 在这件事情上,确实只有那个傻大个做得最好,不说自己这个闯祸如吃饭的,其实连小齐都不如他。 挨骂不还嘴,挨打不还手,常伴先生身边,几乎从不惹事。 左右仰头望去,先是皱眉,然后眉头舒展,忍住笑。 有人拳开天幕禁制,随手就打散那处剑气屏障,所以左右起先以为是某位飞升境大妖来到此地,难免忧虑福地安危。 等到左右看清那位不速之客的容貌,就心情大好。左右稍稍泄露出几分精粹剑意,让对方能够一眼看到,同时以剑气为其开道,帮忙遮蔽气象,免得对方在羽化福地的行踪太过瞩目。 而对方察觉到左右的剑意所在,立即收敛了气机,笔直一线,做客左右所在的山头,可哪怕如此,一座山头,因为那个魁梧汉子的双脚触底,依旧是微微震颤,松涛阵阵,一时间让香客们误以为是仙人显灵,许多原本已经走出了翠松宫大门的香客,脚步匆匆又去请香了。 刘十六咧嘴笑道:“让我好找。” 来此之前,刘十六跨洲远游桐叶洲,先去了趟最北边的那座桐叶宗,不掺和那边的事情,只问了左右去向,然后一路南下,从一个名叫周肥、自称落魄山供奉的剑修嘴里,得知了左右具体被关押在桐叶洲山水何处,拳开大门之前,果真看到了那两头周肥嘴中所谓能够吓死人的仙人境“大妖”,周肥还让刘先生务必多加小心,刘十六对他印象不错,桐叶洲一片柳叶斩仙人的姜尚真嘛,名气很大了,如今连宝瓶洲都在聊这位玉圭宗新宗主的厮杀风格,真是一绝,大快人心。 顺带着整座真境宗的声望,都在宝瓶洲水涨船高。 此人在刘十六心中的唯一印象不佳处,就是实在太能絮叨了,跟了刘十六一起御风数千里不说,一直在耳边唠叨不停,问些刘十六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比如他这辈子到底有无机会,能够晋升为落魄山的首席供奉,还有自己帮着刘先生师弟抚养的那个孩子,如今在那书简湖顽皮不顽皮…… 所以刘十六与姜尚真分别后,一个不小心,就轻轻屈指一弹,打爆一头仙人境妖族修士的身躯。 仙人下尸解,遗蜕如蝉蜕。 大道受损,小跌一境。 刘十六没有对那远遁逃离的妖族修士不依不饶,先忙正事。 左右默不作声。 刘十六习以为常,主动说了些先生近况和宝瓶洲形势走向。 然后左右听完了,还是面无表情。 刘十六无奈道:“就这些了,再多我也不清楚。” 左右这才说道:“喊师兄。” 傻大个还是不开窍。 刘十六只得喊了一声左师兄。 同门规矩最多,当属师兄左右。 左右这才说道:“辛苦你了。” 刘十六试探性说道:“咱俩换一下?我在浩然天下,打杀几个远道而来的远古神灵,还好说,其余的,不太适合。” 左右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与师弟君倩,无需半点客气。 刘十六反而犹豫起来。 左右皱眉道:“君倩,有话直说。” 刘十六说道:“南下宝瓶洲的时候,我找了大师兄,他好像已经知道你的处境,所以我这次前来,可以让你直接跨洲去往大骊陪都,当然,你要是不愿意,就继续留在桐叶洲,只是在这边,你至多是去往玉圭宗了,因为你先前护着的桐叶宗那边,已经严重分裂,其中一派年轻人,都被 几位祖师爷带着修士关押起来,不过你放心,那些阶下囚,暂时性命无忧。” 左右说道:“那我去玉圭宗。” 没有任何多余的思量。 刘十六叹了口气,果不其然,所以只好说了大师兄早早想好、交代给自己的那番言语,“左师兄,你还没去过落魄山吧,有人希望霁色峰祖师堂外,每一张椅子上,都有人真真正正在那边坐着,或者说有人真切坐过,然后最终所有人,一起补上一幅画卷。我们先生,离去前,就居中落座了,我这次离开落魄山,也搬了条椅子在某个位置上……当然,你去不去,有没有真正的左师兄落座门外,以后画卷都还是可以补全,毕竟如今的落魄山,不差这点神仙术法。” 左右沉默片刻,点头道:“那就先去趟落魄山,我再去老龙城,刚好看看魏晋剑术有无精进几分。老大剑仙曾经对此人寄予厚望。” 在那之后,再走一趟桐叶宗,好教某些人知道一个什么叫剑修左右让人为难至极。 刘十六嘴角刚有细微变化,就发现左右冷冷看来,刘十六立即压下嘴角,先以一身气息笼罩天地屏障,加上左右的那些剑气,打造出第二座天地屏障,这才取出一幅绘有中岳、大渎和大骊陪都的山河图,丢在地上,只要左右踩上去,便可缩地山河,跨越两洲。 其实大师兄先前与他笑着坦言,让远方之人自行跨洲,此举不比寻常,他崔瀺也是首次开创山河,反正哪怕不成事,他左右是大剑仙,不怕出现意外。 只不过刘十六又不傻,岂会将这些与左师兄坦言。左师兄本就与那大师兄不对付,相互间真会出剑砍人的。 师弟告状,师兄遭殃。师兄打架,师弟遭殃。是自家文圣一脉的老传统了。 第一个师弟,是小齐,可怜第二个师弟,是他君倩。 尤其是有些无妄之灾,先生会一身浩然正气地安慰小师弟,“小齐啊,这次确实是你不对,你师兄左右还是破天荒占理的嘛,没关系,真要气不过,就打君倩好了,记得别打疼自己啊,耽误了明儿读书写字就不美了。君倩啊,过来啊,膀大腰圆杵那儿当木头人做啥。” 所幸这样的次数不多,先生次次都会眨眼睛丢眼色,而小齐也次次不会动手打人,反而很快就消了气,反过来一板一眼教训先生,不可以如此偏袒自己,应该偏袒道理。老秀才便恍然大悟,以拳击掌,信誓旦旦说先生下次一定改。这样的场景,拐角处,就经常会探出两颗脑袋望风的,低些的,是师兄左右,高些的,就轻轻搁在左右脑袋上,是大师兄崔瀺。 所以刘十六难免会心中遗憾,好像那些美好,一去不复还了。 所以刘十六才会答应崔瀺,让左右去一趟落魄山,好让文圣一脉仅剩的三位嫡传弟子,在他们的人心里边,哪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依旧好像能够重新多出些美好。 左右在挪步之前,正色道:“君倩,不管缘由为何,我来此做客,到底有些天地异象,先前我以剑气撑起天地,有那大小劫难正在潜藏壮大,迟早会落在此处。” 刘十六似乎没听明白。 左右沉声道:“君倩师弟!” 最喜欢摆师兄架子的家伙,又开始了。 没办法,师兄就是师兄,师弟还是师弟。 刘十六叹息一声,说道:“知道了,我不但会护着这里的天地安稳,还会负责帮你补偿福地几分。” 左右将手中那根行山杖轻轻丢给刘十六,“君倩,送你了。” 刘十六展颜一笑,接住那根寻常行山杖。昔年想要从负责管钱的左师兄手里,拿到额外的东西,难如登天。师兄弟做不到,先生也做不到。 然后左右与师弟作揖告别。 刘十六则作揖与师兄还礼。 左右走向那幅画卷,真身瞬间来此与阴神归拢为一。 剑仙与画卷,同时一闪而逝。 刘十六在这座小小福地当中,因为少去了压胜剑气的大道负担,就没有师兄左右那么多的行走禁忌,只是刘十六对这人间,也无甚游历兴致,一边打消师兄左右真身迁徙引发的天地异象,一边御风远游天幕,最终寻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孤山,在那边待着,准备遵从师命,好歹收个嫡传,资质天赋什么的,算一回事吗?教他些圣贤道理、咬定几句话,弟子最终又能身体力行,就足够了。 所以刘十六在这孤山之巅,却在留心一头尚未完整幻化人形的下五境妖族,只见那个小妖族,两脚站立,在洞府外边的粗糙石桌上,有一碗不知哪来的馄饨,凉透更糊透,它用一双爪子在学习使用一双筷子,只是次次夹不起馄饨,筷子还要滑落在碗中,到最后小精怪便恼火万分,将筷子摔在碗中,抬起爪子对着桌上碗筷,大骂不已,吃吃吃,吃你娘的吃,你自个儿吃你的馄饨去! 于是刘十六便尽量收敛起一身苍茫远古的大道气息,落在那处洞府外,加上那山野精怪无论眼界、境界都太低,大概只会将他当做一个进山砍柴的樵夫人物。 刘十六坐在石凳上,拿起筷子,吃起了馄饨,他娘的真是难吃,是不是馊了?这半个拜师礼,是不是亏了? 那小精怪刚刚原路返回,走出洞府,一碗馄饨,费了好大劲才从山外村庄搬来上山,可不能给山中那些乱拉屎的扁毛畜生糟蹋了去,结果给它突然瞧见了那身材魁梧的樵夫,吓了它一大跳,追-债讨钱来了?小精怪怕是真怕,那汉子个子如此孔武有力,瞧着不像是会好好说话好好商量的人啊,自己那点胡乱学会的仙家术法,不顶事吧?小精怪心中愤懑不已,一碗馄饨,老子给钱了的,一串铜钱不说,还故意多丢了几只山中野味在灶台旁,要不是老子读过洞中那几本圣贤书,早就是一位读书老爷了,不然给个屁钱,莫说是抢你一碗馄饨,连你家煮馄饨的大锅都给抢了! 好家伙,得了钱,还有脸来我家里骂街不成?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小精怪在洞口徘徊不去,果然是没读过书的乡野莽夫,不与你计较,吃了碗馊馄饨……想到这里,小精怪哀叹一声,壮起胆子,躲在洞府旁边也不露头,故意发出的声响动静,好吓跑那个下筷如飞的饿死鬼,吃多了,它怕自家门口,真要多出个饿死鬼,多晦气。 它可不会替人治病,书上又没教它这些。道书上只有些拜日月炼人形的图案,给它懵懵懂懂翻了去,学了些皮毛,勉强开了窍。 一个自封的旋风大王,又当不得真,只是它自个儿拿来乐呵乐呵的。 刘十六突然记起自己刚来福地没多久,既不会讲什么官话,也不会听什么方言。 就有些尴尬,望向洞府那边,刘十六放下筷子直挠头。 那小精怪一看,差点吓哭气哭,好家伙,吃饱喝足涨气力,还要打人不成?忍不住浑身打摆子,莫打莫打,我又不是人…… 这些喜欢上山的樵夫猎户,哪个不是凶悍之辈,今天只要这汉子不计较,咱就收拾家当立即搬家,搬家远远的还不成吗? 刘十六想了个法子,就近抓个半吊子的修道之人过来,先学了言语,三方才好聊天。就当是好事成双,一口气收了两个暂且不记名的弟子。至于最终自己能否收徒,对方能否拜师,是成为他的嫡传,还是不知师尊名讳的不记名弟子,都看双方的造化吧。刘十六还不至于滥收弟子。先生有一件事,提醒过他们这些学生多次,千万别总觉得收徒,是一种施舍,将弟子收入门中,当学塾先生也好,当山上师父也罢,一个传道人在自己心中,如果一直是在高处往低处丢学问、仙法,人心只会江河日下。 那小精怪见那大步下山去了,松了口气,收拾一份胆怯心情,如收拾大好山河一般,大摇大摆走出洞府,威风威风,真是威风,旋风大王一瞪眼,就吓走个魁梧大汉。搬个屁的家,回头老子还要挂上一块“旋风大王府邸”的金字匾额哩。这么豪气干云想着,小精怪还是拿起了碗筷,飞快跑去洞中收拾好一个包裹,将那几本书小心收起,最后它对着一个小坟头,毕恭毕敬跪下磕头,在心中念念有词,说只能以后再来探望神仙老爷了,磕完了头,小精怪这才溜之大吉。 刘十六其实并未真正远去,施展了障眼法,其实就一直跟在小精怪身后。 远古岁月,神灵直指人心本相的一些个神通手段,刘十六其实也学过些,只不过凑近了多看几眼,总是无错。结果这一看,就让刘十六高兴几分。与自己一般,还挺开窍。 宝瓶洲中部,大骊陪都上空云海上,法相手托一座仿白玉京的崔瀺,这位大骊国师的真身,竟是在为众多各国书院的年轻儒生,在传道讲学,在座士子,哪怕有那观湖书院和山崖书院出身的儒士,却无一个获得君子贤人头衔的。 一道青衫修长身影凭空出现云海边缘,崔瀺目不斜视,依旧为年轻读书人讲解诸子百家的学问精妙处。 不少读书人却察觉到异象,尤其是一些个观湖书院修行了浩然气的儒生,神识更加敏锐,所以大多立即转头望向那人。 左右也不去看那继续讲学说理的崔瀺,望向转头看向自己的众人,皱眉训斥道:“进了七十二书院,就是让你们当神仙?!” 左右随后化作一道恢弘剑光,直奔一洲北岳地界,白玉京附近的云海,被剑气分开,竟是久久未能并拢。 崔瀺只是继续讲学,既不与那位跨洲远游的左剑仙言语半字,也不拦阻那些年轻人暂时分心,由着他们神采奕奕,窃窃私语,猜测那位剑仙的身份。 左右最终落在了落魄山上,陈暖树帮忙开门,左右先在霁色峰祖师堂上香,然后周米粒已经早早搬好了椅子在外边,好像摆放在了一个很有讲究的位置上,一点都错不得。 左右在椅子上落座,剑仙左右,左右看去。 好像有先生居中而坐,有师弟君倩,师弟齐静春,小师弟陈平安,大师兄……崔瀺。 都在左右的左右。 好像身后还会有落魄山众多嫡传学生、弟子。 文圣一脉,开枝散叶。 热热闹闹,不再孤单。 左右正衣襟,端坐椅上,双拳紧握,轻放膝上,目视前方,面带微笑。 左右起身后,就是剑仙左右。此后出剑,不再为难。 正文 第七百一十八章 吓浩然天下一大跳 朱敛在清风城偷偷摸摸挥了几年的小锄头,最终撬走一座狐国。 当朱敛带着沛湘返回落魄山之时,刚好位于君倩下山和左右入山之间。 清风城城主许浑,则离开飞升台没多久,许浑原本与风雷园剑修黄河,一起被誉为宝瓶洲“上五境之下,杀力最大者”,如今跻身上五境,沉稳如许浑,亦是难免流露出几分志得意满,没有返回清风城,而是乘坐牛角山渡口一条大骊边军渡船,按照飞升台约定,赶赴老龙城战场。 然后就许浑收到了一封飞剑传讯,渡船之上,随即绽放出一股惊人气势,杀气浓郁,如潮水弥漫开来,笼罩住渡船。 因为这条渡船上边的宝瓶洲修士,身份特殊,所以一位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悄悄离开大骊陪都,这趟专程护送渡船南下,当许浑压抑不住一身上五境气势如江河倾泻之时,以至整条渡船震颤不已,刚好掠过云海,渡船所过之处,白云碎散四方,翻涌不定。 许弱神色如常,一手绕后,以观摩一幅古蜀剑仙图悟出的独创“攥剑式”,轻轻推剑出鞘寸余,许浑那股气息被瞬间压制住。 游侠许弱对一位大骊武将出身的渡船管事摇摇头,示意不用小题大做,清风城城主此举,渡船可以记录在册,但是现在就不用跑去问责了。 片刻之后,常年披挂一副瘊子甲的许浑现身船头,主动找到渡船管事道歉,再与许弱致谢。 许弱只是笑着说无妨,小事一桩。 许浑返回船舱住处,看上去道心已经不起涟漪。 那位大骊随军修士出身的边军武将,出身真武山,而真武山与风雪庙这两座宝瓶洲兵家祖庭,与墨家关系算是最好的,大道相近、意气相投使然。 披甲武将以心声轻声问道:“许先生,能让一位上五境修士如此失态,是清风城那边出了大变故?” 许弱点头道:“多半是那座狐国。我们不用管这些,自有谍子盯着那边。” 清风城的立身之本,是狐国,更是挣钱二字,像那城主许浑虽然身居高位,可其实对于风花雪月和花钱一事,反而清心寡欲得如同道德圣人。当然许浑的那个婆娘,是个能挣钱的,也是个会享福的。在大骊京城官场的风评,毁誉参半。 许弱叹息一声,有些遗憾,先前在国师崔瀺那边得知一桩天大密事,可惜自己脱不开身,未能赶来见一面那位诗仙更剑仙的白也。 先前朱敛返回落魄山后,当晚就立即拉着魏檗、米裕和韦文龙一起商讨了几件大事。 管家武夫,盟友山君,供奉剑仙,管钱算账的金丹练气士。不同的修行道路,来自不同的家乡,却最终在落魄山碰头。 朱敛这个落魄山大管家,与米裕和韦文龙是初次见面,只是这场议事,却很不把两人当外人。 一行人在朱敛院子石桌旁落座,魏檗一拂袖,桌上多出四壶长春宫仙家酒酿,以及四只十二花神杯中的“立”字头仿品,按照山下说法,属于典型的“官仿官器”,简而言之,就是桌上四只流传自百花福地的小酒杯,比四壶春花娇酿要值钱多了。那些夜游宴不是白办的,魏山君搜刮到不少仙家奇珍异玩。 朱敛说道:“今夜只是小饮,谁都莫要喝多。” 魏檗便又抬袖,看架势是要干脆收了酒水。朱敛赶紧伸手捂住自己身前的酒壶,“小饮助兴啊,不喝也不成。” 魏檗微笑道:“谈正事。” 韦文龙原本在仔细打量那只酒杯,心里边估了几个价,听闻魏山君言语,立即收起心神。 朱敛抿了一口酒就放下酒杯,双指轻轻拧转那只精美绝伦的瓷杯。 第一件事,朱敛就是询问山主到底何时返回浩然天下,以及……到底能否返回家乡。 朱敛是做了最坏打算的,甚至做好了被魏檗劈头盖脸骂一顿的准备。 不过朱敛得到了一个极好的消息,不是什么确切消息,而是米裕说那位刘先生,也就是隐官大人的师兄,比较笃定此事,不敢说小师弟一定可以返回,但是生还的希望,是有的,肯定会有一线生机,天无绝人之路,若真有,他们这些当师兄的,谋划也好,递剑也好,出拳也罢,或算计或以拳剑,都要为小师弟赢得那一线生机。 朱敛说道:“先前发生在北岳地界头顶的三场天幕动-乱,真真切切瞧在眼里,实在惊人。好拳法,真是好拳法。” 只不过非是朱敛不敬重这位“君倩”,而是朱敛心目中,对于拳法和武学的看法,一向比较古怪。在朱敛看来,相较于崔诚的拳意,君倩虽然同样人拳去天,可是拳意,依旧是从天而下,所以朱敛还是要更为推崇武夫崔诚。就像那晚辈丁婴,按照公子和种秋所说,丁婴至死,依旧有一个老天爷压在头顶和心头,问拳于天,当然极好,堪称霸气。可是朱敛,甚至觉得老天爷就算站在我眼前,你便就是老天爷了,恰如崔诚所推崇的那个拳理,武夫身前,当无敌手。 不然丁婴哪怕在别处藕花福地,犹有来世,到时候拳法再涨一筹,甚至哪怕修了仙法反哺拳法,拳意再高,还只是牵线傀儡。 朱敛收起些许思绪,开始聊第二件事。 是假定山主在未来几年依旧未归之时,落魄山的选择。 与一国即一洲的大骊宋氏,到底应当如何相处。 关于此事,魏檗一言不发,披云山无论与落魄山如何亲近,都不适宜开口。除非朱敛三人议论,出现魏檗心目中的大偏差。只不过朱敛不出昏招,下棋就是如此,朱敛棋艺颇高,与魏檗旗鼓相当,虽然他们两位都略逊郑大风些许,比那崔东山则差距不小,但是朱敛下棋从不刻意追求神仙手,这一点,就连郑大风都溜须拍马一箩筐。 米裕则是心虚,在落魄山上,光顾着与小米粒嗑瓜子了。这会儿米大剑仙就有些露怯。 所幸还有个韦文龙,没有让米裕失望。 韦文龙和朱敛一起商议出了个结果,还是要一分为二,与大骊宋氏相处之道,与大骊王朝,应当稍有不同。 朱敛给出了一个方案。 牛角山渡口所有渡船,不受一颗雪花钱的停靠费用,牛角渡的灵气损耗,落魄山独力承担。 魏檗便说还是五五分成。朱敛就搓搓手,笑容谄媚望向魏山君,刚要说话,魏檗就斩钉截铁说五五分成,披云山多一成都不行。 高风亮节魏山君,两袖清风披云山……喜事不断大北岳,小办几场夜游宴,砸锅卖铁上山来,美酒几杯下山去…… 朱敛想到一些个连远在清风城都能听说的传闻,便觉得魏山君其实操持那么大一份家业,怪不容易的,也就不再砍价。 最惨的还是那些好不容易偷溜去中岳地界避风头的,结果就刚好碰到了山君晋青又办夜游宴。 朱敛思量一番,给出一个想法,抛去落魄山所有买卖成本、杂乱开销后的所有利润,一切与大骊军伍和战场物资有关的,哪怕是从落魄山这边辗转入手,再到边军的一切物资,都舍了所有利润不要,不但如此,落魄山还要与披麻宗、春露圃、云上城、彩雀府在内,所有北俱芦洲东南一线的结盟山头,争取适当压价,在保证不亏钱的前提下,少挣钱,甚至是不挣钱。 魏檗说道:“山上欠人情还人情,比起借神仙钱和还神仙钱,其实更麻烦,我觉得这笔账,落魄山最好自己消化掉,不要牵扯商贸盟友进来。要么……披麻宗、春露圃这些山头自己主动开口,我们再记对方的人情。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你这些年不在山头,不知道如今的落魄山,还是有点余钱的。且不说各方面的收入,只说藕花福地走了趟桐叶洲,在姜尚真手上,不亏反赚,韦文龙,你与朱敛报个账。” 韦文龙算了一下藕花福地的那笔账,姜尚真实在是生财有道,韦文龙如今对这位落魄山记名供奉,十分钦佩仰慕,觉得见了面,一定可以聊。 朱敛笑道:“怪不得我,哪有一座山头,供奉非但不收钱,还拼了命送钱的?” 落魄山在祖师堂成员的薪水支出这一块,实在是能够让很多宗字头仙家嫉恨得捶胸顿足,因为都喜欢贴补山头。 朱敛随即笑问道:“魏兄,我们落魄山怕欠人情吗?落魄山缺少生意伙伴吗?我看未必吧。落魄山与人做买卖,可是奔着几百年上千年的交情去的,要我看啊,谁欠谁的人情,以后还两说。所以压价一事,就容我独断专行一次?不愿压价的,除披麻宗之外,将来如此,只能交由山主亲自决定,其余的,比如春露圃,关起门来,咱们说句自家难听话,哪怕双方关系,愈行愈远又如何?” 米裕终于点头开口:“北俱芦洲风气如何,我比较清楚,再说了,咱们也没让春露圃几家亏钱,不挣钱而已,这都不肯,呵呵。” 魏檗想了想,点头道:“可行。” 然后朱敛又说了一个建议,便是心大如米裕,都有些咋舌。 朱敛提议将自家那条翻墨龙舟渡船,立即借调给大骊边军全权使用,一开始就与大骊王朝明言,甚至是签订黑纸白字的条约,哪怕渡船某天毁弃在某地战场,落魄山就当没有过这条渡船,大骊边军无需赔付一颗雪花钱。 韦文龙虽然对此心疼不已,仍是说道:“可以!” 第三件事,是莲藕福地和那口铁锁井的合并,将福地、洞天相互牵连一事。 虽说那口水井并不是名副其实的小洞天,毕竟它再玄妙,依旧只是昔年骊珠洞天的“破碎山河”之一,而骊珠洞天也才跻身三十六小洞天之一。 此事是由魏檗提出,韦文龙则负责补充细节和数字。 大剑仙米裕负责旁听。 三场金色大雨,使得莲藕福地灵气充沛得山河草木茂盛异常,以至于南苑四国,人人诧异,山下百姓,只是惊讶为何今年入夏雨水如此多,山上修士和山泽精怪之流,则是震惊“天降甘露”得过分了。 一座刚刚跻身中等福地没几年的莲藕福地,先是姜尚真挣取的神仙钱,再加上三场大雨,突然就提升到了中等品秩的瓶颈,好像再多丢下一颗谷雨钱,就会提升为上等福地。一旦跻身上等福地,天地间就会有种种祥瑞生发,众多天材地宝孕育而生,不少修道福缘横空出世,到时候莲藕福地,就会迎来一场超乎想象的巨大收益,让落魄山出现扭亏为盈的转折点。 这也是为何金精铜钱,要比谷雨、小暑和小雪三种神仙钱更值钱的原因所在。 不止是更稀有、铸造更难,而是金精铜钱本身就可以化为至精至纯的天地灵气,同时却又蕴藉神灵气息。 只是当魏檗说到邀请剑仙开辟山河、打通关隘一事,谈及此事,米裕一下子神色尴尬起来,在剑气长城给年轻剑修讥讽为“靠脸杀敌上五境”,或是什么“玉璞剑仙第一人”,米裕都没有如此尴尬过。 福地洞天同存一事,需要剑仙开辟道路,同时还需要以剑气稳住天地,所以第五座天下的开辟与稳固,中土文庙一定要请白也出山,就是此理。 对于一位上五境剑修的剑意深浅、剑术高低,以及灵气多寡,都是考验。 米裕虽然在跻身玉璞境之前,其实他在地仙修为时的仗剑杀敌,与那纳兰彩焕、齐狩都是一个路数的狠人,甚至是前辈才对,所以才能够让那个殷沉独独对米裕刮目相看,只可惜被殷沉视为同道中人,米裕当年半点高兴不起来。但是米裕跻身了玉璞境之后,在剑气长城一下子就显得泯然众矣,甚至在上五境剑修当中垫底,米裕与那叛徒剑仙列戟,曾是难兄难弟。 米裕不敢在这种涉及落魄山千秋大业的事情上乱说什么,只是心中可惜当初白也做客落魄山,朱敛没在山头。 米裕都不行,那么龙泉剑宗的圣人阮邛,哪怕可以信任,就更不成。 所以魏檗的想法,是有无可能,邀请墨家游侠许弱帮忙。 米裕喝了口一愁酒,到了落魄山后,自己好像正事还是没能做成一件,小声道:“若是左剑仙在就好了。” 魏檗无奈道:“左先生如今身在桐叶洲,四面皆是强敌,不可能出现的。” 于是此事,暂时搁置。 反正可以先行提升莲藕福地为上等福地,福地与古井小洞天勾连,并不是什么当务之急。 既然急不来,那就不着急。 朱敛喝了一口酒,吧唧吧唧嘴,好酒好酒,回头多跟魏山君要几十壶,然后由衷感叹道:“有长命道友在山上,真是我们落魄山的福气。” 韦文龙更是眼神发亮,使劲点头,笑道:“确实如此,长命道友到了落魄山之后,财运极好。从处处捉襟见肘,一下子阔绰盈余得……让我都快要不会打算盘了!” 魏檗说道:“下次议事,可以喊上长命道友。” 朱敛突然说道:“确定信得过她?” 魏檗说道:“既有山主密信,长命道友生性谨慎,先走了一趟桐叶宗,与左先生要了一件信物。” 朱敛摇头笑道:“是我家公子担心我们不相信长命道友,才会如此一举多得。” 米裕觉得自己的小天地他娘的终于出现了,赶紧痛饮一杯酒,神采飞扬道:“必定如此,隐官大人历来算无遗策,在避暑行宫和春幡斋,那都是公认的,给隐官大人收拾人心的人物,哪个不是老狐狸精,最终一个比一个口服心服,隐官大人的算计对象,何止是一颗被斩落在海上的飞升境大妖头颅?!” 韦文龙低头喝着酒,米剑仙总算可以直抒胸臆了,真不容易。 朱敛举杯,“陪米剑仙走两个。一个就当是接风酒,一个就当为我公子,为米剑仙的隐官大人。” 米裕立即倒满一杯酒,先走一个。然后再倒酒,就只有半杯了,毕竟今天议事,只有他话少,就只能喝酒多了。 朱敛已经举杯,立即转头埋怨道:“魏兄,酒呢?让米剑仙只喝半杯酒,像话吗?” 魏檗瞥了眼他,好你个老厨子,算好了的?于是桌上又多出四壶仙家酒酿。 朱敛说道:“魏山君有脸收酒钱,我就有脸不给!” 韦文龙突然发现这个“老厨子”一到落魄山,风气就变得让他倍觉熟悉了,就像当年春幡斋,只有自己和晏溟、纳兰彩焕在账房的时候,难免气氛沉闷,哪怕米裕在那边也只会坐在门槛上发呆。只有当年轻隐官出现了,就会不一样,其实隐官从没有刻意言语什么,只说自然而然的话,只做水到渠成的事。韦文龙不想学隐官,因为学不来的。 朱敛缓缓道:“我先与长命道友碰碰头,闲聊几句,再看下次议事,要不要一起。” 第四件事,是魏檗将三幅画卷,取出袖中,交还给朱敛。 至于此事内幕,魏檗不会与韦文龙多说。 谁拥有这三幅画卷,就等于谁掌握了卢白象、魏羡和隋右边这画卷三人的大道性命。 这三幅,是朱敛游历清风城之前,主动交给了魏檗,让魏山君帮着盯着画卷异象,免得有人身死,迟迟未归。 陈平安愿意相信朱敛,朱敛就会让自家公子的那份信任,不落空。 其实魏檗手上还有第四幅,相当于纯粹武夫朱敛的“本命物”,同时又是“续命灯”。 而这幅画卷,陈平安则是远游前,更早就交给了魏檗,存放在披云山的山君府,并且一开始就当着两人的面,说了此事。 不是陈平安信不过朱敛,只不过规矩就是规矩,这是第一,第二则是对朱敛如此,无法与其余三人交待。三人三幅画卷在朱敛之手,是因为朱敛身为落魄山大管家,与其余三人身份已经不同,那么朱敛那幅画卷,就必须留在山主陈平安手上。落魄山上,各有大道,亲疏有别,在所难免,只是不能太过分。比如陈平安当然对裴钱、暖树和小米粒三个小姑娘,更偏心,对岑鸳机、元宝元来,当然会稍稍疏远,可是一切落魄山嫡传的山规,条条框框,一个个道理,都是死的,比如未来涉及机缘给予、天材地宝分配和长辈下山护道晚辈一事,一切都要按照山规行事,陈平安在落魄山上,是如此,陈平安不在山上,更要如此。 第五件事,才轮到了清风城狐国搬迁至此、需要安置何处。 朱敛让大家畅所欲言。 米裕其实就是个旁听喝酒的,懒得动脑子,哪怕打起精神动脑子,好像也转不过朱老先生与魏大山君,思来想去,还是别逞强了。 非我长项嘛。 将来天下太平,世道不乱了,落魄山开启镜花水月一事,才是我米裕大施拳脚、建功立业的大好时节!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到时候再拉上山君魏檗,供奉周肥,还有那隐官大人的学生崔东山! 只要不涉及落魄山与大骊宋氏的恩怨,魏檗从来直言不讳,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不是怕那清风城,什么玉璞境兵家修士许浑,而是与清风城做那意气之争,没有意义,不然敲锣打鼓庆贺狐国,落脚某处落魄山藩属山头,灰蒙山或是黄湖山,有何不可?真怕那许浑打上门来?打得那许大城主刚刚跻身上五境没几天、便鼻青脸肿回家,有什么意思。如今局势大乱至此,私底下如何谋划是一回事,台面上如何内讧,不合适,难不成学那正阳山问剑风雷园? 朱敛搓手点头,深以为然,说魏山君高瞻远瞩,名士风采天青月白…… 米裕有些小小失望,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是喝酒喝酒。 正阳山闭关百年才修出个玉璞境的老剑仙,就已经吓了他一大跳,他娘的如今又来了个杀力出奇上五境的城主大人? 米裕下意识掏出一把瓜子,然后就看到朱敛和魏檗一起望向他。米裕就要收回袖子,不曾想给朱敛笑骂一句山君附和一句,米裕这才分了瓜子给其余三人,如今就连韦文龙都不能例外了,其实韦文龙早先还真无此嗜好,只是扛不住每次小米粒跟着暖树去账房那边打扫庭除,小米粒倒也不会擅自跨过门槛,每次就只在门外只说一句话,韦掌柜辛苦不辛苦,嗑瓜子不?到后来,次数一多,韦文龙便有些于心不忍,不曾想这一嗑就磕出了瘾头。此后每逢夜深人静,瓜子就酒,别有滋味。 先前听着关于那座狐国的所有细节,境界不同的狐魅各有几头,品秩不同的仙家洞府各有几座,一直在掐指计算和心算的韦文龙停下袖中动作,突然说道:“按照隐官大人的风格,关于此事,多半会先问过沛湘的意见。若是起了分歧,双方就先将道理讲清楚,利害关系掰扯明白,再做定夺。” 朱敛与魏檗相视一笑。 双方其实就都在等这句话呢。 韦文龙没有让人失望。 若是一位管钱的财神爷,只知道盯着钱财事,天大地大挣钱最大,在别处山头,可能最合适不过,可是在落魄山上,就不太够了。 朱敛笑眯眯问道:“韦财神,那么关于狐国最挣钱的狐皮符箓一事,在你看来,又该如何处置?” 韦文龙有些为难,欲言又止。 朱敛笑道:“你只管坦言心里话,对话好话,蠢话错话,都没有关系。怕就怕人心隔肚皮,日积月累,可就在人心岔路上分道扬镳了。” 韦文龙竟是额头渗出了汗水。 米裕有些奇怪。 韦文龙深呼吸一口气,“清风城许氏,为富不仁,当然不可取。可若是我们落魄山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便一定是最好的选择吗?所以在我看来,狐皮符箓的材质来源,可以缩减,但是不该立即断绝,就只为了在狐国之主沛湘,以及所有狐国精魅那边,博取一个仁义的名声,一旦如此,人心是会……得寸进尺的!是会喜好以大义来压我落魄山!元婴沛湘的立场,终究是狐国的立场,迟早有一天,众论汹汹,那沛湘极有可能会从一个极端的感恩戴德,逐渐变成另外一个极端,忘恩负义!心中怨怼之大,恨我落魄山,半点不输清风城!” 韦文龙说完这些之后,竟是有些疲惫神色,小声道:“如朱先生所说,是我的心里话,真的是心里话了,你们要是怪我掉钱眼里了……” 朱敛点点头。 落魄山上,不怕人说真话,也不怕人有私心,何况韦文龙这番言语,其实既无私心也不错,相反,极好。 如果一个管着流水钱财哗啦啦手中过的财神爷,半点不知晓人心,那么朱敛就难免要担心未来有一天,韦文龙会误入歧途,到时候说不定要忘记一事,他那会儿有何等风光,在一洲山上身处何等高位,其根本原因,是他身在何处,脚踩何地,与他韦文龙的才情,当然有关系,却绝对不止是他韦文龙有多厉害,说句大实话,让我朱敛管钱,兴许不如你韦文龙出彩,可其实差距不大的。 只不过落魄山,最容得百花齐放,公子也由衷希望如此,是武道或是剑道的一棵参天大树,便力所能及,庇护一方人心荫凉,是尚未成长起来的花草儿,就无忧无虑,慢慢长大,天暖花开,一样是春。 魏檗更是欣慰。 米裕难得主动开口道:“隐官大人不每天掉钱眼里?这是什么坏事吗?文龙啊,看来你修心不够啊。” 韦文龙抬起头,将信将疑。 米裕白眼,学那隐官偶尔在避暑行宫言语道:“你似不似撒?” 米裕难得如此认真神色,“初衷为人好,同时我赚钱,又不冲突,狐国那些精魅,由于清风城一直以来刻意为之的氛围,几大族群势力,相互敌视已久,纠纷不断,相互厮杀都是常有事,年年又有老狐皮毛褪去,咋的,文龙一个打算盘当账房先生的,你是要跑去当那道德圣人啊?既然不是,咱们何必良心有愧,行事扭捏。” 韦文龙毕竟是春幡斋出身,是避暑行宫的半个自家人,米裕不管自己讲得有无道理,都得为韦文龙说上几句公道话。 要是因此被初次见面的老厨子朱敛记仇,米裕也认了。 朱敛举起一杯酒,“文龙,你小觑我们山主的识人之明了。你陪我喝一杯,再自罚一杯。” 一语双关,韦文龙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落魄山。 魏檗刚要抬袖。 韦文龙赶紧说道:“魏山君,我酒壶剩余还多。” 朱敛笑骂道:“好你个韦文龙,怎么当的落魄山财神爷!还要替一尊北岳大山君省酒水?是看不起魏山君的披云山,还是瞧不起北岳的夜游宴?!” 魏檗微笑道:“劳烦将此事翻篇,行不行,成不成?” 米裕嗑着瓜子,小声道:“我们自家人答应,可是这北岳地界,那么多眼巴巴等着下一场夜游宴的仙师和山水神灵,也未必答应啊。” 魏檗抬起双手,轻轻揉着太阳穴。 朱敛再次提起酒杯,而且还站起身,大笑道:“我们落魄山,总有真正出现在世人视野的那么一天,在这之前,我们几个,先辛苦点,各展所长,相信不久的将来,等到家里那些年轻人,一个个成长起来,落魄山一定不会……” 说到这里,朱敛望向米裕。 米裕起身笑道:“一定不会让隐官大人失望!” 韦文龙跟着起身举杯,“落魄山一定财源滚滚来。” 魏檗最后起身,无奈道:“争取一定不要再办什么坑人的夜游宴了。” 一起饮尽杯中酒。 然后纷纷落座,唯独魏檗还站着,望向朱敛。 朱敛问道:“聊完了啊,魏兄只管忙去,身为大岳山君,一定事务繁忙,我就不昧良心多留魏兄了。” 米裕还不解深意。 韦文龙眼尖,已经发现那朱敛已经将仿十二花神杯收入袖中了。 所以韦文龙就伸手去握住酒杯,代替落魄山表个态。 学隐官大人为人处世很难,学隐官大人不要脸有什么难的。 米裕后知后觉,笑着伸手覆住酒杯,“一人两壶酒,今夜已经尽兴,真不能再喝了,下次再说。” 魏檗叹了口气,干脆放下手中酒杯在桌上,身形消散,重返披云山。 剩余三人,笑声爽朗。 ———— 那个隋右边,先前去了趟骑龙巷压岁铺子,与代掌柜石柔,大致说了些关于书简湖和真境宗的情况。 至于她自己的修为,只说是金丹境瓶颈。 而浮萍剑湖剑修荣畅,女子剑仙郦采的大弟子,则带着师妹隋景澄,一起做客落魄山。 两人早就来过一次,所以熟门熟路。 而从北往南的种秋和曹晴朗,也与荣畅和隋景澄差不多是前后脚,返回落魄山。 走过一趟飞升台,跻身元婴剑修的崔嵬,去了老龙城战场。 事先不忘找魏山君帮忙,崔嵬用了个披云山储君之山的供奉身份。 崔嵬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剑修,却能够成为大骊国师安插在那边的谍子,本身性情和资质,当然还有脑子,都不会差。 泓下走江成功,同样跻身了元婴境。从玉液江那处水窟养伤完毕,就原路折返,还需要拗着性子,按照大管家朱敛的密信叮嘱,必须要她与各位江水正神、沿途山神一一登门道谢。 泓下对此倒不至于太过别扭,毕竟一条元婴水蛟,在别处仙家山头,说不定会被好好供奉起来当菩萨。可是在落魄山就算了,真要如此,泓下反而要受到惊吓,怀疑落魄山是不是打算,要她去与哪个山上死敌拼个玉石俱焚了,比如水淹清风城狐国,或是撞烂正阳山祖山? 不过泓下还是受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吓。 她第一次主动去往落魄山,沿着那条山道登山后,就发现了那个“沛湘”。 双方境界相当,身为狐国之主的沛湘,仙家术法和神通手段,以及攻伐法宝数量,肯定要比泓下更多,可要论战力的话,估计一个半的沛湘,都未必能够赢过泓下。尤其是一旦近水厮杀,沛湘不但稳输,而且必死无疑。所以当沛湘真正遇到那个泓下后,比泓下遇到自己更震惊。 因为当时沛湘在台阶上散步,然后就看到了一大一小一起登山的泓下和小水怪。 黑衣小姑娘还是那副自称学自裴钱、再被自己发扬光大一丢丢的走路架势,大摇大摆,“走路嚣张,妖魔心慌”。 这不算什么,沛湘早已见怪不怪了,天大的奇怪,是那浑身水运近乎浓郁如水的元婴水蛟,竟然走在小姑娘的身后。而且十分刻意,是故意走在那位“哑巴湖大水怪”身后一步的。只是小姑娘个头矮,泓下身材修长,所以哪怕双方言语,才不显得太过诡异。 小姑娘是全然不知,只顾自己登山,给第一次来家里做客的泓下姐姐好好带路,偶尔与泓下姐姐说一句那儿树木,是好人山主在哪一年与裴钱和大白鹅一起栽种下来的,哪儿的花草,又是春露圃谁谁谁送来的,暖树姐姐照顾得可好可好,还说暖树姐姐有一点不太好,经常拦着自己不许与魏山君讨要竹子嘞,唉,她又不是不给瓜子,自己总不能山上一棵树木都没有种下的啊,对吧,泓下姐姐,你给评评理,能说服暖树姐姐,到时候我就让裴钱记你一大功哩…… 沛湘甚至能够直观感受到那个泓下的拘谨,那是一种走入别处小天地的敬畏。 朱敛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站在半山腰的岔口处,笑眯眯迎客。 泓下施了个万福。 沛湘也来到朱敛身边。 朱敛对那水蛟点点头,“泓下姑娘,你以后与沛湘多熟悉,应该猜出来了,她就是狐国国主。我们先一起闲聊几句。” 到了朱敛门口,小米粒不用老厨子发话,就自己站在院门口,当起了门神。 朱敛笑道:“小米粒,一起聊事情。” 周米粒使劲皱着眉头,不挪步,摇头道:“你们聊啊,我又不懂个锤儿,我在这里站着就好了。” 朱敛一本正经喊了声“落魄山右护法”。 周米粒立即精神一振,“得令得令!” 到了院内,周米粒坐得端正,双臂环胸,使劲绷着脸,都不晃荡脚丫了。 沛湘本以为朱敛真只是聊些“闲聊”,不料朱敛所聊之事,竟是一个比一个大。 先是将落魄山几个示意安置狐国的藩属山头,以及将那座莲藕福地近况,都大致说了一遍,是要她自己选址的意思。 然后朱敛让沛湘先好好考虑,就与泓下聊起了关于黄湖山那座水府的建造事宜,落魄山可以拿出多少神仙钱,帮她开府。 从头到尾,虽然小米粒都没有说话,但是神色认真听着老厨子的言语,再没有不懂装懂,迷糊就迷糊了。 与双方聊完之后,朱敛笑问道:“右护法,有没有自己的想法要说?” 一直纹丝不动的周米粒伸手挠挠脸,“可以没有吗?” 朱敛笑道:“可以的。” 周米粒嘿嘿笑道:“那就没有。” 这会儿她脑子还嗡嗡嗡呢。 然后小姑娘突然有些为难,轻声问道:“这么大事儿,老厨子你都不喊暖树姐姐啊?暖树姐姐要是知道了,会不会伤心啊。” 朱敛微笑解释道:“暖树职责更重大,哪里需要理会这些事。所以今天这边聊了什么,你都可以跟暖树说的,记得不要故意藏掖啊。” 周米粒拿起桌上的金色扁担和行山杖,“那我可巡山去了啊。余米还等着呢。” 朱敛挥挥手,之后又与沛湘和泓下聊了一些选址和开府的细节。 沛湘选择将狐国安置在莲藕福地,泓下则不愿落魄山掏钱,说自己有些家底,只是建造府邸的山上工匠,确实需要落魄山这边牵线搭桥。 然后朱敛就笑呵呵说了句,“不要花费祖师堂一颗钱,泓下姑娘是要自立山头的意思?水府打算割据一方,做那山水大王,听调不听宣?” 此话一出,顿时吓得泓下脸色惨白无色。 朱敛又笑道:“不用紧张,玩笑话而已。泓下姑娘比那性情还需磨砺几分的孽障云子,可要好太多了。” 泓下不敢言语半句。 朱敛挥挥手,“该花钱的地方,落魄山不会省钱的。泓下,你来这边比较少,许多规矩都不懂,所以今儿就先记住一条好了,人情在规矩内,才是人情。规矩都不懂,就开始妄言人情,以后是不是落魄山不还你心中那份人情,便要怨怼了?没道理嘛,是不是这个理儿?” 泓下站起身,施了个万福,正色道:“泓下受教领命。” 泓下离去后。 沛湘幽怨道:“颜放,你是不是敲山震虎给我看?” 在清风城,沛湘喜欢偷偷喊他朱敛,到了落魄山,反而开始喜欢喊他颜放。 朱敛摇头道:“不要多想。落魄山上,以诚待人,只讲道理。” 朱敛想了想,说道:“我让一位玉璞境剑仙,先陪你走一趟莲藕福地。亲眼看过福地之后,我们再做选址定论。” 沛湘苦笑不已,果然猜中了一半,她一直猜测那“余米”是元婴剑仙来着,不曾想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大剑仙…… 所幸米裕不在这里,不然估计又要觉得被人骂了。 曹晴朗返回落魄山后,就当仁不让代替小米粒,当起了最新的看门人。 得知裴钱竟然不但没有返回落魄山,甚至从北俱芦洲去了皑皑洲之后,曹晴朗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今天曹晴朗出近门,去往落魄山租借给珠钗岛的藩属山头。 他要去与刘重润谈论那条翻墨龙舟之事,不是朱敛亲自下山,更不是山君魏檗,而是曹晴朗。 这就是学问了。 朱敛去谈事情,是落魄山与珠钗岛公事公办。 虽说龙舟本就归属落魄山,与珠钗岛岛主,或者昔年垂帘听政的长公主,没有一颗铜钱关系了, 可是与女子要想讲好道理,就得先讲妥感情。 所以曹晴朗去,最合适。 曹晴朗是如今落魄山,山主陈平安的唯一一位嫡传,是先生和学生、文脉相传的关系。 而刘重润自然无比清楚一事,陈平安对待自己的学生弟子,对曹晴朗和裴钱,那真是当儿子闺女一般看待的! 曹晴朗在刘重润那边,便又是晚辈与长辈的关系了。 那么刘重润原本生气,也会少生气,甚至是干脆不会生气。 等于是半个山主陈平安与我好好谈事嘛。哪怕先前只有半个道理,在女子心中,估计也会变成一个了。 米裕陪着周米粒巡山完毕,当朱敛与米裕说了福地游历一事,米裕对那云遮雾绕的莲藕福地也颇感兴趣,就乐得陪着沛湘走一趟。 一些个以谪仙人身份游历福地的注意事项,朱敛都先说明白了,不过此次前往福地,朱敛还会喊上那位长命道友。 这会儿一起坐在台阶上,看着那个曹晴朗的远去身影,朝坐在一旁的朱敛伸出大拇指,“朱老哥最知美人心!” 朱敛埋怨道:“米老弟骂人作甚!哪有江湖宗师如此夸奖一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损人不是?” 米裕大笑道:“没有什么前辈晚辈,就只是同道中人,相互切磋,砥砺前行!” 米裕都这么说了,朱敛也没有太矫情,一样大笑道:“吾道不孤!” 今天难得走出账房透口气的韦文龙,根本就不知道这两位在聊什么。 韦文龙只是担心曹晴朗会不会在刘重润那边吃闭门羹。 小米粒蹲在老厨子和余米身后,小姑娘使劲皱着眉头,听太不懂,先记下来,先问暖树姐姐,再问裴钱好了。 朱敛沉默片刻,神色肃穆,冷不丁说道:“娉娉袅袅,停停当当。山水至此猛收束,原来盈盈一握。” 米裕才情不减当年,脱口而出道:“娇娇嫩嫩,晃晃荡荡。横看成岭侧成峰,竟是难以掌控。” 还挺对仗工整。 朱敛转过头,米裕同样转头,同时击掌。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背后的小米粒哀叹一声,幸好好人山主不在这儿,不然又要自惭形秽了。 韦文龙实在没耳朵听这些,起身走了。 小米粒咳嗽一声,“你们俩说啥嘞?我也会吟诗哦,也有停停二字哩,你们要不要听?” 她与刘瞌睡借了一首诗,说好显摆完就要还的,虽然一开始想要余着跟裴钱显摆的,但是这会儿觉得不能输给老厨子和余米,就打算拿出来杀一杀他们俩的威风。 朱敛顿时愕然,竟然忘记小米粒这个耳报神的存在了,所以立即死道友不死贫道,转头与小米粒笑道:“我哪里会吟诗,这两句都是出自余米兄弟的手笔,我只是突然记起,有感而发,就拿来背一背。小米粒啊,记住么?是余米嗑瓜子磕出的灵感,与我没啥关系。” 米裕一头雾水。 朱敛已经快步离去,头也不回。 小米粒竖起大拇指,对米裕夸赞道:“好文采,以后我们可以斗诗了!” 米裕大概这会儿还不太清楚,落魄山右护法在暖树姐姐和裴钱那边,是从来藏不住话的,而裴钱的那箱账簿,是以“本”来计算的。而且小米粒经常犯迷糊忘事情,一些外人看来很大的事情,她反而记不住,例如被人欺负惨了的,偏偏一些可能谁都不上心的芝麻事,小姑娘记得比谁都牢,最喜欢拿来跟裴钱和暖树姐姐分享,例如今儿过路的白云有些胖乎乎,昨儿雷公打呼噜是轰隆隆隆的,比上次多了个隆…… 而昔年在山上家中,裴钱从未有过半点不耐烦,大概也是小米粒能够一直如此的重要原因吧。 落魄山飞剑传信骑龙巷压岁铺子。 长命道友很快就悄无声息来到落魄山。 在长命道友、米裕和沛湘三位进入莲藕福地后。 朱敛独自站在崖畔,略微疲惫。不是做事有何难,而是山主久久未归,终究让人觉得心有负担。 朱敛他收了个岑鸳机,暂时当记名弟子,还不算嫡传。岑鸳机如今是武道四境瓶颈,在落魄山以外,确实能算是一位武学天才了。 真境宗剑修隋右边。尚未收一位取嫡传弟子,连记名弟子都没有。 卢白象被中岳一座储君之山招徕为供奉,所有势力就等于有了座大靠山,在大骊礼部那边,有了个半个山水官身。他的嫡传弟子,还是只有元宝元来姐弟两人,据说在那座储君之山,弟子元来作为武夫,却遇到了一桩仙家机缘。只是卢白象并未在密信上细说此事。 至于南苑国开国皇帝的魏羡,更是跟着刘洵美和曹峻,先从随军修士做起,凭着一场场实打实的沙场和山上厮杀,成为了正儿八经的大骊边军武将,要知道大骊文武官员的“清流”身份,极其难得,何况魏羡还得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末等太平无事牌。当然是大渎督造官之一的刘洵美,帮忙给魏羡运作来的。魏羡原本战功足够,但是大骊刑部依旧属于可发可不发的两可之间。然后有了刘洵美递话,既不会违反大骊山水律法,又能卖刘洵美一个人情,大骊刑部为何不发? 曹晴朗走了一趟螯鱼背,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刘重润对落魄山的举措,大加赞赏,她甚至愿意拿出那座水殿,让落魄山帮忙连同龙舟,一并交予大骊边军处置。只不过曹晴朗早早得了最好与最坏两种结果的应对方案,按照朱老先生的对策,婉拒了刘重润的好意,并且还说服了刘岛主不必如此行事。 曹晴朗此次回山之后,就自然而然当起了看门人。跟朱敛说过事情,就返回山脚。 种夫子也会沿着山道走桩练拳,今天还故意在山顶山脚两处,各等了岑鸳机一次。 指点岑鸳机拳法的细微缺漏处。 岑鸳机对这位来自藕花福地的国师种夫子,很敬重,仅次于半个师父的朱老先生。 觉得这样的儒雅随和老前辈,才是自己心目中真正的读书人。 种夫子返回住处,挑灯夜读圣贤书,此次游历,从宝瓶洲去往剑气长城,再从倒悬山去往南婆娑洲,中土神洲,皑皑洲,北俱芦洲,重返宝瓶洲。等于走过了半座浩然天下,种秋收获颇丰,除了对浩然天下诸子百家的学问宗旨,都有涉猎,书外的神仙与豪杰,都算是见过不少了,有些投缘于性情脾气、见识学问,有些切磋于道理或是拳法,当然也有些险象环生的拳分胜负、甚至是拳问生死。 种秋何曾是腐儒?身为南苑国国师,本就从未是过迂腐之辈读书人。 岑鸳机今天再次在山脚停拳,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走向那个借月色看书的年轻儒士。 岑鸳机在落魄山上,是练拳最为勤勉的一个。 岑鸳机知道曹晴朗既是儒家子弟,也是一位修道之人。 听说曹晴朗这才跟随种夫子,远游极远,所以才会这么多年才返回落魄山。 岑鸳机有些羡慕。 她家离着落魄山不远,就在龙州州城内,岑鸳机至今还没有过真正的远游。 每次有人看门,从郑大风,到元来,再到小米粒,最后到曹晴朗,都会坐板凳或是竹椅,然后身边放上两三条闲余的,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还有瓜子。 岑鸳机坐在一条竹椅上,沉默许久,“曹晴朗,我如今才是武夫四境瓶颈,元宝先前寄信来山上,她已经五境了。你去过很多地方,像我和元来这个岁数,四境五境武夫多不多?” 曹晴朗实话实说道:“并不多见。尤其是女子。但是我这次跟随夫子出远门,确实一路上也见过不少的武学天才,年纪轻轻,就已经学武大成。” 曹晴朗很快就笑着补充了一句,“但是我先生一直坚信,武学路上,会有高低先后之分,最不该害怕的,反而是‘先学武成就低’这种情况。” 岑鸳机疑惑道:“为何不怕?换成是我,都要揪心死。” 曹晴朗说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但是先生当时说得格外认真,只解释说‘一怕自己,学拳就死’。我不是纯粹武夫,所以没有多问。只觉得这句拳理,搁在书上,是一样适应的,所以记得比较清楚。” 岑鸳机突然笑了起来,忍住笑,一双漂亮眼眸眯成月牙儿,还是没能忍住,然后捂住嘴,才微笑出声,好像听过了曹晴朗的一番话,又记起一件事,使得她心情好了许多。只可惜这件事,与曹晴朗最最说不得,与书呆子元来都说得,就是与曹晴朗不能说。 曹晴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看到岑鸳机好像不再那么心情沉闷,便也微微一笑,继续低头看书。 岑鸳机离去之前,问道:“曹晴朗,能问一句,你先生是武道几境吗?” 曹晴朗微笑摇头,“岑姑娘当然可以问,只是我身为先生的学生,不能说此事。” 岑鸳机看着年轻儒士的澄澈眼神,倒也不恼,反而笑着点头,抱拳离去。 曹晴朗没来由想起了家乡,想起了陋巷祖宅,学塾,繁华热闹的状元巷,整个南苑国京城,还有那位与先生一样是藕花福地“谪仙人”的外乡人,陆抬陆先生。 自己先生,种夫子,当然都是曹晴朗的大恩人。 其实陆先生也让曹晴朗很牵挂。 后来远游剑气长城,从先生那边得知,那位陆先生其实是阴阳家执牛耳者,世族陆氏子弟。 与先生相逢于桂花岛渡船,然后相识于倒悬山,是能让先生“白给一颗谷雨钱”的天大交情。 最后机缘巧合之下,双方一起乘坐另外一条跨洲渡船吞宝鲸,远游桐叶洲,不但并肩作战,而且生死与共,成了可以不谈钱的至交好友。 张山峰,徐远霞,陆台,钟魁,刘景龙。 这几位,都是被自己先生视为同道与同辈的挚友,其中游侠徐远霞又可算半个长辈。 至于同乡人刘羡阳,又与他们略有不同,先生从不否认自己会将刘羡阳视为大哥,将泥瓶巷鼻涕虫当做弟弟,都是先生的亲人。 陆台其实是自己先生离开藕花福地后,与种夫子一起照顾自己最多的人。 没有他们的指点,可能日子还是会一天一天咬牙熬过去,但是一定会更难熬。 只是那个风雅无双的陆先生,跟随其中一块藕花福地去了青冥天下。 曹晴朗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无机会,可与陆先生重逢。 先生当时陪着曹晴朗在斩龙崖凉亭中闲聊,先生喝着酒打趣说回头看来,陆台当年携带一身的法宝,还有层出不穷的仙家手段,确实很有陆氏嫡系子弟的风采,唯独境界一事,也太低了些。好些个中土仙家豪阀出身的年轻俊彦,涨境界就跟喝白水似的,比如北俱芦洲就遇到一个名叫怀潜的修道天才。所以将来遇到了陆台,一定要拿此事好好笑话一番,怎么,就只因为恐高一事,便连修行境界的“升高”,也一并害怕了? 先生其实很少背后说人,可是一旦与他们这些学生或是弟子提起,往往都是在说朋友,所说故事,都是一些让先生会心而笑、绝不喝愁酒的往事。 最后曹晴朗只是发自肺腑地有感而发,说若非知道陆先生是豪杰男儿,不然真要误以为陆先生是女子假扮,行走江湖。 不知为何,先生当时有些神色古怪,还伸手按住曹晴朗的脑袋,难得教训了一句,小小年纪就思量此事,以后回了落魄山,少跟朱敛还有郑大风厮混,以后给我发现了你敢偷看那些神仙书,先生就去披云山砍竹子,帮你小子打造一把戒尺…… 曹晴朗极少看不下去书,今夜是例外,干脆合上书籍,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为何,曹晴朗总觉得先生快要返乡了。 米裕三位已经从藕花福地返回,很顺利,沛湘选中一块位于松籁国边境线上的风水宝地,山水僻静,又占据一条潜在龙脉,所以意外之喜的沛湘,承诺狐国会额外拿出八百颗谷雨钱,作为第一笔“安家费”。但是这些谷雨钱,落魄山在经手记账之手,必须投入莲藕福地,尤其是她选址处,最少占据五成神仙钱所化灵气。 沛湘如今已经大致摸清楚落魄山的家风习俗和买卖脉络,还真就是不能太矫揉做作太含蓄,真得“以诚待人”,有一说一不要脸。 所以返回落魄山后,韦文龙就与沛湘在账房好好算了一笔账。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沛湘对此不陌生,反而心安。最后双方皆大欢喜,沛湘狐国,提升为一千颗谷雨钱,选址处灵气,只能分去三成,不然会极大影响藕花福地的山水气数变迁,提及此事,一直好好商量买卖事的韦文龙,难得措辞严厉,说一旦因为钱财事,导致福地动-乱,再使得天下四国,国势气运因此变幻不定,山主不会放过任何一人,你沛湘,我韦文龙,甚至是朱敛在内,都要被问责,谁都别想跑! 沛湘其实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自然没有异议。事实上,她甚至做好了花销一千颗谷雨钱、只占两成灵气的打算。 之所以愿意多花这一千颗谷雨钱,除了“投诚”和“登门礼”双重意义之外,沛湘不傻,看得出来一座莲藕福地,从中等福地晋升为上等福地,轻而易举,大势所趋。狐国扎根在此,受益匪浅,能够就此恩泽千百年。 长命道友私下造访大管家朱敛。 两人一番客套寒暄之后,当谈及狐国的真正价值所在,两位先是一起沉默,然后异口同声道:“文运。” 这天种秋找朱敛喝酒,老厨子做了几碟子佐酒菜。 双方言语,都无需藏掖,既是家乡人,更是同道人。 所以种夫子离去前,起身与朱敛作揖道谢。 朱敛便坦然收了这份大礼。 毕竟狐国是他凭借一己之力,搬来的落魄山。莲藕福地以后的天下文运,多出个四五成或是七八成的,谁最乐意见到?当然是身为一国国师却心怀天下苍生的夫子种秋。 朱敛起身相送时,只说一句,“总不能让种夫子后悔来了落魄山。” 种秋摇摇头,“虽死无悔,虽死无悔矣!” 朱敛一巴掌拍在种夫子后背,笑骂道:“说啥晦气话?!” 种秋大笑离去,老夫子心中好不快意。 朱敛觉得这个种秋,是可以当个真圣贤的,就在这浩然天下。 米裕每次散心,都喜欢最后坐在台阶顶部,安安静静,独自坐一会儿,那么烦心就少去。 至于每天与小米粒坐在崖畔石桌旁嗑瓜子,那是奔着开心去的。或是路上遇见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忙碌的小暖树,米裕也会很开心。 隐官大人曾经在避暑行宫信誓旦旦,说你米裕与我那落魄山,是个天生大道契合的,以后有机会要去多做客。 然后年轻隐官就眯眼而笑,拇指食指轻轻搓动,示意避暑行宫的扛把子,米大剑仙每次做客落魄山,莫要忘记诚意。 米裕这会儿笑道:“隐官大人啊隐官大人,当年之所以不愿我成为落魄山供奉,莫不是贪图那一次又一次的登门礼?” 朱敛缓缓走到米裕身边坐下,递过去一壶董家铺子出产的糯米酒酿,落魄山这边,每年都会白收不少。 米裕打开酒壶,抿了一口酒,滋味软绵,胜在余味,米裕笑道:“难怪落魄山有此风气。” 从韦文龙的如鱼得水,到自己的入乡随俗,再到今夜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曹晴朗和岑鸳机的闲聊。 朱敛喝完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点头道:“一个山主,一种门风。” 哪怕不说落魄山,就说米裕也认识的那位北俱芦洲年轻剑仙,太徽剑宗宗主齐景龙,自家公子的至交好友。 此人虽然传言被掌律祖师黄童拦下,不许他去宝瓶洲老龙城战场,以一个“太徽剑宗宗主不是死不得,只是暂时当真再死不得了”作为理由,同时剑仙黄童自己则赶赴别洲战场。齐景龙也没有留在祖师堂或是翩然峰修行,而是率领自家地仙剑修,一同仗剑离开宗门,先联手与太徽剑宗世代交好的几大宗门,再与众多志同道合的修士,联袂去往山上山下一些作-乱处,讲不通道理再出剑,一旦出剑,绝不心慈手软。 绝不让北俱芦洲有任何内乱的苗头,防止那些流窜、隐匿妖族修士煽风点火,蔓延成灾。 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朋友,以此说自家山主陈平安,或是以此说刘景龙,都是可以的。 米裕恢复几分花丛我无敌的风流本色,小声说道:“那个隋景澄隋姑娘?” 那隋景澄,到了暖树和米粒那边,是真好,真心当自家闺女似的。不但变着法子送礼,件件还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更愿意将大把光阴放在两个小姑娘身上,而且丝毫不别扭。隋景澄的出现,使得暖树和米粒这些天的笑声特别多。连小米粒私底下都找余米和老厨子帮忙,帮隋姑娘在师兄荣畅那边,找好了几十个明儿不宜下山的理由。 一个黄花大闺女如此作为,还能因为什么? 朱敛嘿嘿笑着,“何必明说。” 朱敛喝完了酒,缓缓道:“大丈夫,论是非不论利害。真豪杰,论顺逆不论成败。圣贤论万世,不论一生!” 米裕点点头,又摇摇头。 隐官大人不全是如此。 朱敛笑道:“公子当然是唯一。” ———— 然后有一天,剑仙左右,来到了落魄山。 米裕在落魄山懒散惯了,偶尔谈正事才会心虚几分。 唯独见到左右这位剑仙,这位隐官大人的师兄,让米剑仙心虚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竟是直接躲去了山外,找好哥们刘羡阳喝酒去了。 最后就有了霁色峰祖师堂外广场上的那一幕。 文圣一脉弟子左右,先为先生敬香,再端坐门外椅子上。 除了开门的陈暖树,帮忙搬椅子的周米粒,就只有朱敛在远处旁观。 曹晴朗刚刚陪着种秋去了趟州城,正在赶来的路上。 左右起身后,周米粒一路飞奔过去,帮着左先生将那条椅子搬回祖师堂内,左右说自己来,周米粒不答应! 左右就只好作罢。 要是米裕或是沛湘在这里,估计都能把眼珠子瞪出来。 等到周米粒返回,陈暖树重新关门。 左右笑道:“你就是周米粒,我师弟所说的那个哑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忍不住张大嘴巴,又赶紧将金扁担和行山杖交给暖树姐姐保管,然后捂住嘴巴,最后伸手挡在嘴边,哈哈笑道:“好人山主的师兄,你可是比桌子还要大的剑仙,都晓得我?” 左右笑问道:“什么叫比桌子还要大?” 周米粒解释道:“就是可以摆很多的大白碗,瓜子大,一般般大,碗口大,很大了,哦豁?!桌子大,那可就是最大的了!” 左右点点头,“勉强可以这么说。” 周米粒开心得原地飞奔,原地踏步车轱辘转,这是她跟裴钱学的,裴钱又是跟宝瓶姐姐学来的,这就是江湖上的武学传承了。 左右伸手揉了揉那个暖树的脑袋,轻声道:“小师弟在剑气长城,也会经常提起你。他一直担心你被一个叫陈灵均的家伙欺负。如果有的话,我作为你们山主的师兄,可以提醒提醒陈灵均。” 周米粒赶紧说道:“陈灵均去北俱芦洲走江去啦,没有欺负暖树姐姐,桌儿剑仙可别骂他啊。” 陈暖树作揖说道:“左先生,陈灵均很好的,不会欺负谁。” 左右嗯了一声,对那迎面走来抱拳的朱敛,开门见山问道:“如今落魄山上,有无过不去的坎,有无我能帮忙的?” 朱敛收拳后,说道:“还真有一件事,需要左先生帮忙。” 左右小有意外,“哦?哪个不长眼的宝瓶洲仙人?” 饶是八面玲珑的朱敛,一时间都有些哑然。 这么聊天的,头一遭。 朱敛便说了将莲藕福地与古井破碎洞天,勾连成“洞天福地相衔接”的事情。 浩然天下,有此壮举的,只有两座。一座就是朱敛的家乡,昔年福地曾与道祖的莲花洞天相连。 左右听过之后,说道:“小事。” 好不容易来到落魄山,结果就只是做这个,看样子左剑仙似乎还有些失望。 去往落魄山竹楼那边的路上,左右行走不快,仔细与朱敛请教了莲藕福地的天地形势,大致清楚后,说可以再问问看长命道友些神道学问,与夫子种秋问一问家乡山河近况,朱先生若是不觉麻烦的话,连那福地客人的沛湘,一并询问清楚。至于最后如何出剑,就不用问谁了。 朱敛一一答应下来,说最多两个时辰。 左右到了竹楼外,喊来了刚刚回山的曹晴朗,坐在崖畔,当面问了些学问事。 左右说道:“治学一事,要比你先生更用心。他就是太聪明,求学态度其实不如你。” 曹晴朗都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更不知道如何回答。 左右问道:“裴钱远游,还没回来?” 曹晴朗点头道:“最后一次传信回落魄山,是皑皑洲雷公庙,十境武夫沛阿香家中。” 左右微微皱眉,“裴钱是亲自传书寄信?” 小小年纪,一人在外,怎么如此不小心。别学你师父。 曹晴朗摇头道:“是皑皑洲剑仙前辈谢松花帮忙,裴钱其实行走江湖,相当谨慎。” 左右点点头,微笑道:“这就不错。” 左右看那小师弟,咋看咋不顺眼。 再看小师弟收取的弟子学生,则怎么看怎么顺眼。 左右说道:“你是儒家子弟,又是修道之人,修心修力,师伯都不太喜欢插手。只是有件事,可以先记下,占理,却又遇到不讲理的山上神仙,对方仗着境界高欺负人,报上你先生的名字,如今未必管用,那就报上师伯的名字。” 从今往后,文圣一脉的嫡传和再传,已经无需对浩然天下藏藏掖掖了。 曹晴朗点头道:“记住了。” 左右突然说道:“会不会喝酒?” 曹晴朗赧颜道:“此次远游,喝过,但是不太爱喝。” 左右笑道:“很好。别学你先生当那酒鬼。” 得学师伯。 曹晴朗问道:“我还有些学问上的疑难,师伯忙不忙?” 左右说道:“天下事,忙不过治学。你只管问。” 最终左右在落魄山只待了短短两天。 洞天福地相衔接。 左右就收敛剑气,仗剑下山远游,倏忽千里外。 路过宝瓶洲中部的时候,左右听到一个心声,简明扼要与他说了一个道理,这让左右皱眉不已。 “文圣一脉,已有再传弟子,那么师伯当中,能不能有个能打的,并且是天下皆知的?好让以后的老不死,不敢随便欺负?” 这就是崔瀺手托白玉京,与左右说的那个道理。 所以左右最终还是拨转剑尖,不摘御剑南下老龙城,而是跨海远游,一剑直去婆娑洲。 那萧愻正要再次问拳肩挑日月的陈淳安,其实就等于问拳一洲。 天地间。 剑光至。 萧愻被一剑打落空中,倾斜一线,整个人瞬间撞入大海底部,剑光随之劈开大海,再将那萧愻连同大海底下的山脉一并打穿。 萧愻问我一拳,从背后而来。 左右还你一剑,光明且正大。 不接也要接。 不在蛮荒天下了,你还未必能接下。 ———— 洞天福地一成,朱敛肩头担子又一轻。 好像千头万绪都已捋顺,就只欠公子还乡了。 只是朱敛心情刚刚转好,不曾想就有一桩糟心事发生,他娘的果然人不能得意忘形。 一个隋姑娘刚走没几天,又有个隋姑娘就来了。 朱敛发现书案上一幅画轴的异象,骂了句败家娘们,丢入一颗谷雨钱。 所幸就她最不值钱,只需要一颗。 而且不是纯粹武夫,就有这点好。 死了一次,从画卷走出后,不伤大道根本。 隋右边走出画卷后,一身杀气极重。 显然在那老龙城战场,她没少杀妖,以至于身死道消。隋右边杀敌路数,并非朱敛魏羡这些路数,更像卢白象。所以肯定不是她找死,而是真的战况惨烈,置身于必死之地。 朱敛依旧骂道:“学谁不好,偏学你那恩师打架喜欢不要命!牛气哄哄的,了不起啊,一个藕花福地的读书人,真当自己是浩然天下的儒家圣人了?结果如何?下场好不好我一个外人都不稀罕说,你这个当嫡传弟子的,不知道?” 隋右边眼神瞬间冰冷,一身杀气更加暴涨。 朱敛瞪眼道:“咋了,是我说错了?还是我说对了?!” 败家娘们还好意思吓唬我?在玉圭宗和真境宗这些年,你挣着几颗神仙钱?连那卢白象和魏羡都不如。 这娘们杀气虽重,杀心倒是不深,还算有点良心。 不然朱敛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把她打回画卷! 一个金丹境瓶颈剑修,真以为有多了不起啊。 外人看不出为何你去了一趟飞升台,为何无法破境跻身元婴,老子一清二楚!别人不知道你隋右边为何要飞升,我朱敛当年在藕花福地,翻遍了历朝历代的稗官野史和江湖秘档,偏偏知道你这婆娘为何要执意仗剑飞升! 替你那死鬼夫子,达成心愿罢了。 朱敛更知道,为何隋右边会对自家公子不太一样。 是那道观道的观主“老天爷”,故意为之,纂改了隋右边的记忆,让陈平安与她恩师,有了几分面容相似。 隋右边自然其实早已知晓此事,偏偏因为一个放不下,拿起一个舍不得,至今假装没有此事! 你隋右边在那藕花福地,你在世时,哪怕已经一人一剑,让天下群雄俯首,可你敢与天下说一句,喜欢自己先生吗?! 对于画卷四人,连你在内,哪个没有被那位臭牛鼻子老道动过手脚?!老观主神通广大,手段阳谋,四人都还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魏羡对那小裴钱,视若己出亲生女儿! 卢白象痴心弈棋一道,所以一到浩然天下,就立志成为那个与崔瀺一并下出彩云谱的白帝城城主!成为名副其实的魔道巨擘! 我朱敛,也可怜,也可怜。 一直不知我之真假,天地生死一并与我鬼打墙! 隋右边不再与朱敛计较,只是说道:“我要再走一趟老龙城。” 朱敛说道:“你还剩几条命,可以任性妄为?当年在福地死了,还能来此画卷,如今再要死完,谁帮你收尸?” 隋右边怒道:“你管得着我?!我们四人当中,就数你朱敛最喜欢庸人自扰!” 朱敛嬉皮笑脸道:“我家公子,管得着你,他会心疼谷雨钱。我可警告你,正儿八经与人做买卖,我家公子好像还没亏过,别因为你而破例。” 不过隋右边这傻婆娘,难得说了句有见识的言语。 隋右边准备御剑远去。 朱敛冷不丁说道:“会心疼钱,更会遗憾的。” 隋右边冷哼一声,大步离去,却未御剑下山。落魄山上,有她的住处。 朱敛啧啧不已。 槐黄县城小镇。 今天骑龙巷压岁铺子打烊后,长命道友没有返回住处,而是捻起所剩不多的糕点,望向站在柜台后边算账的代掌柜石柔。 石柔抬起头,这些天都是这般,这位对外自称“灵椿”的长命道友,总是这么笑吟吟望向自己。 双方其实早已知根知底,这位尚未录入落魄山山水谱牒的长命姐姐,为何眼神变得如此之怪?在这之前,长命姐姐便是自己私藏的那些胭脂水粉,都是瞧过了的。 长命姐姐连为何化名“灵椿”,也与石柔说了,因为山上仙君家中,若有一树灵椿,几枝丹桂,是好事。比那“好人不长命”的市井俗语,灵椿总要好听些。只不过将来祖师堂,还是要用“长命”这个名字,毕竟俗语不好听,可是天底下哪有比“好人长命”更美好之事? 石柔瞥了眼门外,无人路过。 她这才终于忍不住以心声问道:“长命姐姐,到底是怎么了?” 以心声交流,有一点好,石柔可以恢复女子嗓音。 身穿一袭雪白长袍却施展了障眼法的长命,在市井俗子和下五境修士眼中,其实就是一位姿色平平的女子,二十岁模样。 长命捻起那块糕点,伸手挡住嘴,吃完之后,以拇指擦了擦嘴角,以心声笑问道:“石柔,你当年先被那位琉璃仙翁,炼化为一位身披彩衣的枯骨女鬼,后来跟了山主,因祸得福,又身披这副仙人遗蜕太多年,所以你是不是已经忘记许多当年习惯了?我是说一些你打小就有的小习惯,很不起眼的那种,比如……” 比如你小时候一紧张就会咬手指头之类的,又比如不畏酷暑,唯独稍稍天寒便难耐,又比如会天生喜好击缶之古乐。这些,都是长命得了杨老头暗示后,去落魄山上翻检秘录档案而得,不难找,古蜀地界,香火凋零,与白玉京三掌教有些关系……而长命心中所想的这些特征,恰好是某一脉天生道种,自行开窍极早却未真正修行道法的缘故。 只不过长命没有问出口,只是笑望向石柔。 石柔可怜兮兮道:“比如什么啊?长命姐姐唉,求你莫要吓唬我了。” 真不是她刻意隐瞒什么,事实上,她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再说有那崔东山在,石柔又敢隐瞒什么?她真是习惯了如今骑龙巷的安稳日子,每逢夜中,还能脱了遗蜕片刻,就能恢复成女子模样,毕竟女鬼也是女子啊,何况她又重新潜心修行,一点一滴积攒,稳步攀升境界,无忧无虑,反正谁都不会拿她的境界说事,石柔是真没有任何杂念了,就这样一天相似一天的太平日子,让石柔分外心满意足。 要说被崔东山早就道破的那点隐秘道统,石柔是真不想多说什么,与长命姐姐聊这些作甚,反正崔东山知道了,不就等于半座落魄山都一清二楚了?难道不是?该不会连那山主都不知道吧?当年自己因为那首家乡歌谣的缘故,崔东山的那颗脑子真不知道装了多少老黄历,竟然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道统根脚,一口一个“六百年前的亡国遗种”,“道家旁支的死灰余烬”,还说他通晓她那一脉“中兴之祖的独门秘法”,还要将她“彻底抹去一点道种灵光”…… 说实话,当时石柔是真吓得肝胆欲裂了。 至于如今,爱咋咋的,反正我就是个压岁铺子的代掌柜,每天帮着落魄山、帮着你崔东山的先生,挣点辛苦钱,每夜修行也还算勤勉,你还要我如何?!真惹恼了我,我就去找你先生告状!管你是崔东山还是什么大白鹅! 长命道友凝视着石柔,片刻之后,微笑道:“原来如此,这个崔东山,确实有点意思。偷偷做好事……不留名吗?如果他不是山主的嫡传学生,属于完全信得过之人,不然实在是让人担忧。” 长命笑眯眯道:“看来是我误会你了,什么石柔妹妹莫要介意的混账话,我就不说了。不过你可以介意,只是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很介意,不然让我为难。” 石柔嘴唇颤抖,既害怕又委屈,怯生生道:“长命姐姐,你不要吓我啊。” 好不容易有个知心朋友,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长命叹了口气,“我帮你写封信,先问问看那位崔仙师的意见,若是可行,就钓大鱼,若是不宜打草惊蛇,就暂时搁置……” 说到这里,长命伸出一根手指,一粒金光突然抵住石柔眉心处,长命笑问道:“三掌教,你觉得呢?” 石柔当场昏厥过去,浑身七彩流转。 门外一颗脑袋先探出,张望一番后,白衣少年大步跨过门槛,轻轻拍掌,笑容灿烂道:“长命姐姐好心思,好手腕,好魄力!我家先生,遇人最淑了!” 长命皱眉道:“既然双方都早已心知肚明,敢问崔仙师,你为何由着陆掌教远观至今?” 崔东山趴在柜台上,伸长脖子看那躺在柜台后边的石柔,背对那长命,打了个响指,地上石柔竟是高高蹦起,然后重重摔地,笑道:“放心吧,陆掌教有一点好,大事上历来愿赌服输,至于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还真不屑出手算计,至多是闲来无事,偶尔瞅瞅骑龙巷的光景,每次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跨越两座天下,所见不多,所耗却多,这本身就是对这石柔的一种馈赠,只是石柔太蠢,浑然不觉罢了。” 崔东山趴在柜台、双脚离地,转头微笑道:“何况长命姐姐大概还不清楚,陆掌教一旦无聊了,我就很有聊了,在这位石柔姑娘的身上,我每高一个境界,就都会添置一道前所未闻的秘密禁制,除了某个老王八蛋,陆沉除非来此近观石柔,都一样察觉不到丝毫,简而言之,陆掌教所见之事,我都知道,甚至有些所见之事,都是我故意想要让陆掌教知道的,兴许我这么说,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是长命姐姐,你一定一定要相信我家先生挑选学生的眼光!” 崔东山一个旋转身姿,飘落在地,面朝那位长命道友,少年笑嘻嘻道:“天地良心!” 长命道友摇头道:“陆掌教哪怕身陷算计,但是神人天心,一次算不到,数次之后,一样能够算到你的算计。” 崔东山使劲点头,“然后呢?终究隔着一座天下,哪怕他真身来此,当年也被压制在了飞升境,加上只是掌观山河,就该以仙人境算,再来与我心算,能赢我?” 崔东山使劲摇头,“真不能。” 长命这才轻轻点头,只是却言语道:“我会将此事,一五一十说给主人听。” 崔东山作揖道:“先生有此臂助,学生肩头担子,卸去一半矣。” 长命有些无可奈何。 长命突然问道:“你算到了我今天会试探石柔?” 崔东山举起双手,雪白大袖委实太大,一下子铺覆在脸上,给他一口气吹开,放下一手,使劲拍打胸脯,“天地良心,碰运气的!” 长命默不作声。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感慨道:“也不算全靠运气吃饭,毕竟不是李槐嘛。你这么一号存在,身在落魄山,我岂会置之不理,你也别怪魏檗与我通风报信,除了魏山君,小镇上,你其实并未找出所有我安插在此的谍子,所以我是以有心算无心……” 说到这里,白衣少年郎开始摇头晃脑,吊儿郎当道:“什么长命姐姐莫要介意的混账话,我就不说了。不过你可以介意,只是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很介意,不然让我为难。” 长命哑然失笑。只是更多还是放心。 一个玉璞境修士,竟然能够完全隐匿身形在自己身侧? 难怪敢说算计陆沉。 崔东山一个后仰蹦跳,落在柜台身后,双脚并拢,刚好踩在石柔脸上,使劲摇晃几下,嚷嚷道:“醒醒,身为女鬼,大白天睡觉偷懒不挣钱,我也就忍了,大晚上的,还不赶紧出来吓唬人!” 长命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这个崔东山,难道在主人那边,也是如此无赖吗? 崔东山蹲下身,很快传来扇耳光的声响,然后应该就是石柔清醒过来,吓得撞在柜子上的动静。 看来石柔这白衣少年,是真怕到了骨子里。 最后崔东山站在一根小板凳上,用袖子擦拭着柜台,石柔站在不远处,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崔东山侧过身,大骂道:“我先生是不是不愿见你,所以迟迟不归乡?!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的,换成是我,一样要倒胃口,能不见你就不见你……” 长命皱眉道:“这种话,劝你还是别说了,我敢肯定,如果陈平安在这里,一定不会由着你如此言语!” 直呼陈平安名讳,是长命道友在落魄山的破天荒头一遭。 由此可见,她是生气了。 长命已经做好了与崔东山交恶的最坏打算。 不料那白衣少年一下子止住话头,叹了口气,双膝微曲,趴在桌上,只露出一颗脑袋,“只要先生能在这里,别说是让先生骂一顿,打一百顿都行啊。” 长命笑道:“会回来的。” 崔东山双袖乱挥柜台上,哀嚎不已。 崔东山蓦然停下动作,问道:“左右离开山头么?” 长命点点头。 崔东山走下小板凳,绕过柜台,大摇大摆道:“这个师伯当得不像话了,没打招呼就来,没打招呼就走,下次见面,我跳起来就是当头一拳!” 看着那个晃荡出铺子的白衣少年,长命愈发皱眉不已,脑子有病的修道之人,很正常,可是这么有病的,少有吧? 崔东山突然在门口探出脑袋,“长命姐姐,你以后来当落魄山的掌律祖师吧?” 长命笑道:“你说了不算。” 崔东山说道:“你是不知道啊,先生最偏心我这个学生了。裴钱晴朗几个,加一起都不如我。” 长命笑眯眯道:“请滚。” 崔东山说道:“那我可真滚了啊?” 长命伸出一只手掌。 崔东山大笑离去,在骑龙巷侧着身子旋转不已,大袖飘荡,煞是好看,说滚就滚。 来到了落魄山,因为崔东山没走大门,是爬上来的。所以吓了正在嗑瓜子的小米粒一大跳,看着那颗崖边脑袋,小姑娘愣了半天。 周米粒飞奔过去,蹲下身,往下边左右张望,“大白鹅,裴钱呢?咋个没有一起回家?你们不是经常一起耍嘛……” 崔东山爬上悬崖,周米粒也站起身,递给大白鹅一捧瓜子,然后呵呵笑道:“可不是我吹牛,方才见着你,我只是吓了一小跳。” 崔东山笑嘻嘻道:“小米粒可以啊,长个儿了。” 周米粒垫着脚跟,哈哈笑。 崔东山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望向远方,突然蹦跳起来,扯开嗓子喊道:“浩然天下,你给我听好了!今儿我吓了小米粒一小跳,先生回家后,一定要吓这天下一大跳!他娘的,还要加上蛮荒天下和青冥天下!” 正文 第七百一十九章 我是东山啊 崔东山说完了豪言壮语,轻轻点头,很好很识趣,既然无人反驳,就当你们三座天下答应了此事。 周米粒怀抱金扁担和行山杖,拿出了落魄山右护法金字招牌的轻快拍掌。 崔东山沿着那六块铺在地上的青色石砖,打了一套王八拳,虎虎生威,不是拳罡,而是袖子噼里啪啦相互打架。 崔东山双脚落地,面朝竹楼背对小米粒,突然拧腰过身,递出一拳,见那小米粒犯迷糊,只好出声提醒道:“吃我一拳。上天入地最无敌!” 小米粒赶紧原地打转好多圈,这才由衷称赞道:“好拳!”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一脸遗憾道:“不曾想学成了绝世拳法,还是打不倒右护法,罢了罢了,就当平分秋色,下次再战。” 小米粒挠挠脸,她都还没出拳,没尽兴哩。 崔东山大摇大摆走到石桌旁,小米粒赶紧将两件看家法宝搁在桌上,使劲掏袖子,接连掏出好几把瓜子,堆在大白鹅身前,余着好久,余了好久,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崔东山嗑起了瓜子,随口问道:“小米粒,有没有谁欺负你啊,哪怕你是哑巴湖大水怪,可受了瓜子大小的委屈,都一定要跟小师兄说啊,小师兄别的本事没有,骂街一流,擅长堵大门。” 周米粒双臂环起,双肩高些再高些,恨不得高过小脑袋,她嗤笑一声,“大白鹅你离家太久了吧,如今脑袋可不灵光,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 所以说你们一个个不要总是喜欢远游嘛。出门在外,万一给人欺负了,我都照顾不到你们嘞。 崔东山勾着身子,嗑着瓜子,嘴巴没闲着,说道:“小米粒,以后山上人越来越多,每个人即便不远游,在山上事情也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可能就没那么能够陪你聊天了,伤不伤心,生不生气?” 周米粒笑哈哈,“大白鹅又说傻话,在哑巴湖当大水怪的时候,好多好多年,一年到头都没人跟我聊天,我咋个就不伤心?” 崔东山恍然大悟,又说道:“可那些匆匆过客,不算你的朋友嘛,要是朋友都不搭理你了,感觉是不一样的。” 周米粒使劲皱起了疏淡微微黄的两条小眉毛,认真想了半天,把心目中的好朋友一个个数过去,最后小姑娘试探性问道:“一年能不能陪我说一句话?” 崔东山停下嗑瓜子,微笑道:“必须能够的。” 周米粒小声说道:“两句不嫌多啊。” 崔东山笑问道:“啥时候带我去红烛镇和玉液江玩去?”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咱们等好人山主回家再说吧。” 只要蹲在好人山主的竹箱里边,黑衣小姑娘的胆子能有两个米粒大。 只要晓得好人山主在回家路上了,她就敢一个人下山,去红烛镇那边接他。 崔东山点点头,“么的问题。” 气煞老夫气煞老夫,等会儿再说,不能吓着小米粒。 既然老厨子已经返回落魄山,帮着梳理脉络,崔东山比较放心,能做的,其实就是闲来无事,查漏补缺。除了石柔那边,给长命道友帮着小小收官一场,泓下云子这两条小孽障,也要敲打提点一番,至于那个初来驾到的狐国之主沛湘,更是。老厨子对待美人,一贯多情,还是略显心慈手软菩萨心肠了,其实正好,好人老厨子来当,恶人就让他崔东山来做。 崔东山早就与先生坦言,一座山头,哪怕最终做成同样一件事,也得有多份人心,好教某些人看得真切,记得牢靠,才能真正记得打念得好。 在这其中,相对比较重要的一件事,则是由他提议长命道友暂领落魄山掌律祖师一职。 事实上,按照一般仙家山头的仪轨礼制,这已经属于崔东山行事僭越了,已经不算什么胆大包天,而是一人挑衅整座祖师堂。别说是被秋后算账穿小鞋,直接双脚砍断拉倒,丢出去喂骑龙巷左护法。 所以这趟落魄山之行,还真不是崔东山闲逛而已。 陈暖树一路小跑过来,腰间分门别类的一串串钥匙,在轻轻言语聊天。 粉裙小姑娘与崔东山施了个万福,安安静静坐在石桌旁。 陈暖树确实不会掺和什么大事,却知道落魄山上的所有小事。 崔东山与陈暖树说了些陈灵均在北俱芦洲那边的走江情况,倒也不算偷懒,而是遇到了个不小的意外。 陈灵均跟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混得熟了,义字当头,两肋插刀,结果为了那个正儿八经斩过鸡头烧过黄纸的好兄弟,俩兄弟果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都给济渎最西边的一座山头,婴儿山的雷神宅拘押了起来。 济渎中部的龙宫洞天,帮着陈灵均求情的先后两封书信,都没能让那雷神宅放人,委实是气得不轻,门派损失不大,可丢脸太大了。哪有人将那雷神宅山门口的金字匾额挖去一大半文字的?! 你他娘的就算脑子有病也有个分寸不是?你就算要偷走,干脆一起将匾额偷走,事后追回还能个全须全尾,重选悬挂上就是了,那俩家伙倒好,只扣去“神宅”那两个金色大字…… 结果逮住了那个罪魁祸首之后,对方理由竟然是“三字全扣了,怕你们打死我,留下个字,就算行走江湖,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了”。 以至于那两封出自龙宫洞天的密信,给了雷神宅天大的面子,婴儿山那边都没放人,不过山上大仙家行事,往往不至于太过生硬,毕恭毕敬回了两封信,措辞委婉,只说那个南薰水殿的贵客、龙亭侯的好友,只需要稍稍给句道歉言语,咱们雷神宅就可以放人,不但放人,还让人一路恭送离境。 问题症结就在于那个靠山很硬的家伙,一直摆出那“打我可以,半死都行,道歉休想,认错么得”的无赖架势。 陈暖树忧心忡忡,问道:“陈灵均闹脾气做错事了?” “倒是破天荒没犯错。这小子在北俱芦洲,别说低头做人,恨不得一直趴地上小心远游,谁都瞧不见他。” 崔东山摆手笑道:“是那婴儿山雷神宅管教无方,有错在先,错不大,山下江湖的一桩小恩怨,错杀一人,打伤几个,打发了一笔神仙钱了事,然后就给陈灵均凑巧撞见了,只不过没能救下人,他身边那‘朋友’又一个没忍住,率先动手打人,反正一场稀里糊涂的乱战,陈灵均他那新朋友给打得灰头土脸,行凶修士也给跑了,陈灵均就更咽不下这口气了。至于婴儿山上的神仙嘛,比较要面子,何况也没觉得那个错就是错。加上陈灵均是外乡人,按照一般的山上规矩,就是错上加错了。陈灵均也没傻到要硬闯山门,第一次道理讲不通,第二次吃了闭门羹,最后跟朋友一合计,就合计出那么个法子来。” 说到这里,崔东山大笑起来,“不愧是落魄山混过的,做事情大快人心。” 陈暖树说道:“有惊无险就好。” 崔东山点头道:“寄信的两个朋友,身份都不简单,我们就放心好了,陈灵均在雷神宅好吃好喝,还有朋友在牢里陪着侃大山,快活着呢。泓下走江,不过是几个江水正神开路护道,好嘛,咱们陈灵均陈大爷走水,都有大渎公侯护驾了。” 毕竟寄信的那两位,如今北俱芦洲的宗字头,都是要卖面子的。 南薰水殿出身的沈霖。如今有了一个几千年后重见天日的的神位,济渎灵源公。 另外一位品秩稍低,曾经的大渎水正李源,如今的济渎龙亭侯。官品是灵源公更高,只不过辖境水域,大致上属于一东一西,各管各的。 周米粒听得聚精会神,赞叹不已,“陈灵均很阔以啊,在外边吃香得很嘞,我就认不得这样的大渎朋友。” 只是不晓得陈灵均有没有在他们跟前,稍稍提那么一嘴,说他在家乡有个好朋友,是哑巴湖的大水怪,行走江湖,可凶可凶。 不过小米粒挠挠头,觉得陈灵均应该不太乐意讲这个,没讲也么得关系,万一陈灵均的新朋友不太乐意听,岂不是让陈灵均没面子。 崔东山笑眯眯道:“对对对,小米粒只认得傻大个君倩、桌儿大剑仙这样的。” 周米粒嘿嘿笑道:“还有余米刘瞌睡和泓下姐姐哩。” 陈暖树忍住笑,说道:“小米粒帮着左先生搬了条椅子,到霁色峰祖师堂门外,左先生起身后打算自己搬回去,小米粒可凶,大声说了句‘我不答应’,让左先生好生为难。” 小米粒伸手挡嘴笑哈哈,坐在凳子上摇头晃脑荡脚丫,“哪里可凶很大声,么得,都么得。暖树姐姐可别胡说。” 陈暖树觉得实在是太有趣了,就忍不住再夸小米粒,“崔先生你是不知道,当时小米粒仰起头,无声胜有声,就像在与那左先生说这张椅子我来搬,这句话就撂这儿了,谁说话都不好使!”(注1) 小米粒使劲摆手,“真么得这意思,暖树姐姐瞎说的。” 崔东山蓦然一个身体后仰,满脸震惊道:“小米粒阔以啊,知不道晓不得那桌儿剑仙,遇到他先生之外的所有人,可都是很凶很凶的。连你的好人山主在他那边,都从来没个好脸色。只说在那哑巴湖大水怪名声远播的剑气长城,桌儿大剑仙,有事没事就是朝城头外递出一剑,砍瓜切菜似的,大妖死伤无数。就连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都怕与他讲理,都要躲着他,小米粒你怎么回事,胆儿咋个比天大了。” 小米粒坐直身体,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自顾自点头道:“下次可以答应。” 暖树嗑瓜子嗑得慢,就将自己身边的瓜子,轻轻推给大白鹅和小米粒一些。 崔东山与俩小姑娘聊着大天,同时一直分心想些小事。 世间事,重视归重视,可只要脉络在我手中蔓延,那就都是小事。 关于大渎封正灵源公、龙亭侯一事,中土文庙那边尚未发话,好像就只是默认而已。 封正大渎,已是浩然天下三千年未有之事了。 寻常一洲的世俗王朝皇帝君主,根本没资格插手此事,痴人做梦,当然只有中土文庙才可以。 但是瓜分龙宫洞天的三方势力,大源王朝崇玄署,浮萍剑湖,水龙宗,不约而同都极力促成此事,纷纷出钱出力出人,连那两座雄伟祠庙都给建造起来了,废话,灵源公和龙亭侯,可都算他们的半个自家人。哪怕以往关系一般,水运又做不得假,不但可以聚拢一洲水运入渎,更能够从大海之中汲取水运,尤其是后者,这等山上修士通天手段也难攫取的福缘造化,哪个不想借机分一杯羹,与那两座公侯祠庙沾沾光? 北俱芦洲的那位书院山长周密,对此非但没有排斥,反而手书两封寄往中土神洲,一封寄给文庙,一封寄给自己先生。大概想要说服文庙认可此事,让一位文庙副教主或是学宫大祭酒来此封正,封正大渎,哪怕是一位文庙陪祀圣贤都不太够。 只不过信上写了什么内容,崔东山又不是文庙副教主或是大祭酒,看不到,当然不知道具体写了什么。只能依循周密性情和一洲形势,猜个大概。 事实上,将北俱芦洲和宝瓶洲两洲衔接也好,封正济渎和齐渡两条大渎也罢,都是宝瓶洲逼着中土文庙去默认,不承认又能如何? 其中自家宝瓶洲的那条齐渡,是书简湖那位老人,负责封正仪式。 鸡汤老和尚,和商家范先生,一旁观礼。 这还只是摆在台面上,私底下,还有秘密返回宝瓶洲的李柳,以及与李柳隔水相望的阮秀。 杨家药铺那位青童天君,则让阮秀帮忙捎带一块匾额、让李柳捎带一副楹联,作为大渎祠庙的上梁礼。 “齐渎公祠”。 如沐春风,君子继往开来,当仁不让为天地立意。 静心得意,圣贤经世济民,文以载道开万世太平。 匾额与楹联皆集字而成,好似那位齐渎公亲笔手书。 大渎祠庙内,还悬挂了一块空白匾额,好像在等人题写文字。 可能会写天下迎春。可能会写我心光明。如今谁知道呢。 崔东山趴在桌上的瓜子壳堆里,有些百无聊赖,米剑仙怎么还不来叙旧啊,咱哥俩可是好友重逢啊,我很忙的,要珍惜光阴啊。 玉璞境剑仙咋了,就可以瞧不起只比你高一境的没出息朋友吗? 一袭青衫的米裕走到崖畔,笑容似乎不是那么自然。 米裕是真怕那个左大剑仙,准确说来,是敬畏皆有。至于眼前这个“不开口就很俊俏、一开口脑子有毛病”的白衣少年郎,则是让米裕心烦,是真烦。 当初在家乡城头上,老子醉卧云霞悠哉悠哉,谁也没去招惹不是?结果就是这家伙路过了,然后挖坑害的自己,使得左右第一次对本土剑修出剑,他米裕算是讨了半个头彩,毕竟左右没有真正对他出剑,瞧不起玉璞境的绣花枕头呗,还能如何,大剑仙岳青“运气不错”,挣着了后边的剩余半个。 所以米裕一开始发现崔东山上山后,就去山巅空荡荡的旧山神祠逛了遍,不曾想崔东山是真能聊,总躲着不合适,太刻意,何况以后落魄山开启镜花水月,挣那仙子姐妹们的神仙钱,米裕也挺想拉着这家伙一起。再说了,不打不相识嘛,如今是一家人了。不过米裕觉得自己还得悠着点,林君璧那么个聪明人儿,光是下了几场棋,就给崔东山坑得那么惨,米裕一个臭棋篓子,小心为妙。 陈暖树扯了扯周米粒的袖子,小米粒灵光乍现,告辞一声,陪着暖树姐姐打扫竹楼去,书桌上但凡有一粒灰尘趴着,就算她和暖树姐姐一起偷懒。 崔东山伸手示意米大剑仙落座,笑嘻嘻道:“米大剑仙,久仰久仰。” 米裕无奈落座,与那白衣少年面对面而坐,双方离着远些好。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我是东山啊。” 米裕没好气道:“我们又不是不认识。”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老子不算剑仙,好歹是剑修。天底下哪个剑修没点脾气。 “那咱哥俩就好好认识认识?” 崔东山以心声微笑道:“本命飞剑霞满天。跻身上五境之前,在下五境,偷摸出城厮杀六场,中五境尤其是元婴剑修时,出手最为狠辣,战功在同境剑修当中,位居第二,最敢舍生忘死,只因为此地敌对妖族,境界不会太高,哪怕置身于绝境,兄长米祜都能救之,兄弟都活。跻身玉璞境后,米裕厮杀风格骤然大变,畏畏缩缩,沦为家乡笑谈。事实则是只因为米裕一旦身陷死地,只会害得兄长先死,哪怕米祜比弟弟晚死,一样多半速死于下场大战,或者学那陶文、周澄之流剑仙,一生难受,生不如死。” 米裕双手攥拳在桌下,脸色铁青。 崔东山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着瓜子,说道:“可不是我家先生与我说的。” 米裕冷笑道:“隐官大人,绝对不会如此无聊!” 崔东山脑袋一晃,换了一只手支起腮帮,“对嘛,我比较无聊,才会如此往别人的心头伤口倒酒。” 米裕说道:“不待见我就直说!” 崔东山摇头道:“恰恰相反,不敢说米裕在我心中,算什么给人冤枉了的英雄豪杰,却敢说剑修米裕,真真正正是个大活人。” 米裕很惫懒,但是在有些事上,很较真。 所以哪怕崔东山如此解释,米裕依旧火冒三丈,打又打不得,何况也未必真能打得过,骂又骂不得,那是肯定骂不过的。 加上如今双方身份,与当年迥异,更让米裕愈发憋屈。 崔东山笑了笑,“比较尴尬的一件事,是米祜资质太好,相较于弟弟,兄长练剑更早,境界更高,那么米裕到底何时才能真正施展手脚,出剑杀大妖呢?” 崔东山摇摇头,“没机会了。如今境界还低,毕竟玉璞境瓶颈哪里是那么好打破的,作为仅剩的香火,更死不得,不然如何连同师兄那份,一起挣个够本不亏再死?憋屈真憋屈,换成我是米剑仙,修心如我这般豁达的,说不定都要更憋屈啊。” 崔嵬在家乡剑气长城,曾与崔东山坦言一句,“凭什么我要死在这里”。 崔东山很认可。 而米裕此人,其实崔东山更认可,至于当年那场城头冲突,是米裕自己嘴欠,他崔东山不过是在小事上煽风点火,在大事上顺水推舟罢了。再说了,一个人,说几句气话又怎么了嘛,恩怨分明大丈夫。死在了战场上的岳青是如此,活下来的米裕也是一样如此。 米裕破天荒勃然大怒,死死盯住那个口无遮拦的少年,眼眶通红,沉声道:“崔东山,你给老子适可而止!” 崔东山举起双手,“好的好的,自家人说几句难听话,就受不了啦?以后等到宝瓶洲世道太平了,换成外人拿此事笑话你米裕,顺便笑话整座落魄山收破烂,米大剑仙岂不是每天都要故伎重演,忙着偷溜出去,下山跺人,跺得脑袋堆积成山,剑刃起卷子?” 米裕一身凌厉剑气,瞬间搅碎崖外一大片过客白云。 米裕也忘记了心声言语。 崔东山眯起眼,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别吓着暖树和小米粒。不然我打你半死。” 米裕剑气,崔东山只拦阻一半,崖外白云碎就碎,竹楼方向那边则一缕剑气都无。 米裕深呼吸一口气,立即收敛剑气,竟是强压下满腔怒火,不过依旧脸色阴沉。不过赶紧转过头,看到了二楼那边并排趴在栏杆上的俩小姑娘,米裕挤出一个笑脸,挥挥手,沙哑笑道:“闹着玩闹着玩,忙你们的去。” 崔东山说道:“人心有大不平,便会有难解大心结。你米裕只有这么个心结,我完全可以理解,如果只是一般朋友,我提也不提半个字,每次碰面,嘻嘻哈哈,你嗑瓜子我喝酒,多其乐融融。但是。” 崔东山笑了起来,“但是啊,我从来不怕万一,就是能够每次打杀万一。比如,万一你米裕心结大过了落魄山,我就要事先打杀此事。” “一句顶美好的言语,只要被人在耳边唠叨千百遍,就要变得俗不可耐,面目可憎。” “那么同理可得,一个意难平的天大心结,只要有人在旁多说几遍,也要难免稍宽几分。” 崔东山接连三句话。 米裕其实听完第一句话,就已经知道崔东山的本意,所以已经没有那么多“意难平”,第二句话,还觉得挺有道理,结果第三句话,又让米裕一阵火大,忍不住压低嗓音骂道:“滚你的王八蛋同理,老子没你想的那么小心眼!” 崔东山笑眯眯道:“当真?” 米裕叹了口气,“我会注意这个万一。” 崔东山点头道:“孺子可教也。” 米裕斜眼白衣少年,“你一直这么擅长恶心人?” 问出这个问题后,米裕就立即自问自答 道:“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学生,不学好的,只学了些不好的。” 崔东山纠正道:“不是一般学生,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 趁着爱记账的大师姐暂时不在家中,小师兄今儿都得可劲儿找补回来。 米裕欲言又止。 崔东山用袖子抹过桌子,将那些瓜子壳都扫入崖外,好似未卜先知,说道:“不用刻意与我为友,客套寒暄都用不着的。一家人,亲兄弟都有相互看不顺眼的,何况你我。你愿意相信你的隐官大人,我为我的先生排忧解难,大方向一致,就不用奢望更多了。强扭的瓜,蘸了蜂蜜糖水,吃到最后,还是苦的,先甜后苦最麻烦。” 米裕点点头,“是个好道理。” 说不定可以照搬再化用,好与仙子女侠说一说。 崔东山斜靠石桌,眺望崖外,微笑道:“以后落魄山开启镜花水月的时候,米剑仙大可以与女子言说此理,我只会在一旁大声喝彩,拍手叫好,当是第一次听说这般至理名言。” 米裕叹了口气,“烦。” 崔东山淡然道:“火烧书页不停歇,怎一个烦字了得。” 米裕举起双手,哭丧着脸道:“崔东山,崔神仙,崔爷爷,我怕了你成不成,以后只要你到落魄山,我肯定躲你远远的,绝不烦你。” 崔东山抬起手,手腕不动手掌动,轻轻一晃,笑嘻嘻道:“米剑仙别这样,我目前只有蔡京神这么一个乖孙儿,再多也要心烦。” 竹楼二楼那边,陈暖树松了口气,看样子两人是重归于好了。 小米粒也终于舒展了紧紧皱起的小眉头,还好还好,余米没跟大白鹅打起来,到时候可难拉架。 小米粒双脚落地,轻声问道:“暖树姐姐,他们为什么要吵架啊?” 陈暖树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柔声道:“崔先生和余先生都是大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忧愁,说了比不说要好呀,不能总憋在心里的。” 小米粒使劲点头,然后眼睛一亮,咳嗽一声,问道:“暖树姐姐,我问你一个难猜极了的谜语啊,可不是好人山主教我的喽,是我自己想的!” 陈暖树有些好奇,点头道:“你问。” 小米粒捧腹大笑,哎呦喂不行了太好笑了,黑衣小姑娘得蹲在地上肚子才能不疼,看来那个谜语,先把她自己开心得不行。 暖树蹲下身,等小米粒笑完了,再问到底是什么谜语。 周米粒坐在地上,刚要说话,又要忍不住捧住肚子。 暖树无奈道:“那我先忙了啊。” 周米粒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这才赶紧说道:“啥东西憋着好,不憋着就不好?!” 然后小姑娘在地上打滚起来。 暖树揉了揉头,她知道答案,却说得先想想。 前些年裴钱练拳的时候,难得可以休息两天,不用去二楼。 周米粒唯一一次没有一大清早去给裴钱当门神,裴钱觉得太奇怪,就跑去看消极怠工的落魄山右护法,结果暖树开了门,她们俩就发现小米粒床铺上,被褥给周米粒的脑袋和双手撑起来,好像个小山头,被角卷起,捂得严严实实。裴钱一问右护法你在做个锤儿嘞,周米粒就闷声闷气说你先开门,裴钱一把掀开被子,结果把自己和暖树给熏得不行,赶紧跑出屋子。只剩下个早早捂住鼻子的小米粒,在床上笑得打滚。 崖畔石桌,两两沉默。 崔东山突然说道:“如果你选择意气用事,一剑打烂玉液江水神庙,落魄山今天就没有余米了。” 米裕摇头道:“我又不是傻子。隐官大人一直提起入乡随俗,我知道轻重利害。” 崔东山转过头。 米裕说道:“好吧,我是个傻子。” 崔东山站起身,绕过半张石桌,轻轻拍了拍米裕的肩膀,“米裕,谢了。” 米裕问道:“谢我做什么。” 崔东山没有给出答案,白衣少年郎双手笼袖,整个人好似一团白云,望向崖外悠游白云。 以前的白衣少年,也就是当年的年轻崔瀺,曾经跟随老秀才一起游历白纸福地,被家占据后,不断扩建。白纸福地可谓浩然天下最为奇怪的一座上等福地,天地之大并无定数,每一位家修士都可以提笔写人写事,只要最终不被删减,就可以帮助福地不断山河壮大。 崔东山当时看过了福地内的“几部大书”,既有山上神仙事,也有江湖门派武林事,都不太认可,说那些山上仙家和江湖门派,都有些缺漏,人心变化不大,好像上了山,或是入了江湖门派,岁月流逝,却一直没有真正活过来,一些个人心变幻,哪怕稍有转折,亦是太过生硬。那些个小老天爷角色的成长,心路还算丰富,但是他的所有身边人,好就是好,与人相处,永远一团和气,聪慧就永远聪慧下去,迂腐就事事迂腐。这样的山上宗门,如此的江湖门派,人心根本经不起推敲,再大,也是个空架子,人多而已。出了白纸福地,风吹就倒。 “我不说白纸福地全部如何,只说大多情况如何。天下道理说清楚,得讲比例之大小。” “那人身边的朋友,侠义之士,就不会犯错吗?山上神仙,就不会不小心杀错人吗?一个个倒是比浩然天下的道德圣人,都要更加完人了。” “那人身边之人,相互间就只因为是朋友的朋友,就成了一辈子的朋友?与那人为敌之人,为何皆是大奸大恶之辈,少有活得精彩之人,为何不能在别处赢得他人敬重?山上神仙,为何只会与林泉白云青松作伴?下山去时,市井百姓认不得兜里神仙钱,与掌柜伙计讨要喝一壶劣酒,便不是神仙了?” “难不成偌大一座誉满天下的白纸福地,就是为了那数百个小老天爷而存在的?!好大道!” 当时那位家的开山老祖,只是抚须而笑。 倒是身边位年轻祖师和几个公认“妙笔生花、才情泉涌”的天才俊彦,给一个外人当面揭短,脸色都不太好看。只差没有来上那么一句“有本事你写啊”。 不然按照当时崔瀺的性情,还真我来就我来了。 好教他们知道什么叫“凡夫俗子厚积薄发的妙手偶得,是我崔瀺的随便一语天然万古新”。 所幸当时老秀才赶紧打圆场,先骂了自家弟子一句“纸上得来才觉浅,你懂个屁,这等巨著,洋洋洒洒动辄数万、数十字,不是你平日里扯几句诗词那么简单的”。然后帮着那几位年轻俊彦好好吹嘘了一大通,再稍稍指点一二,都是些小毛病,瑕不掩瑜的。 文圣的亲口称赞和缝补瑕疵,当然敌得过一个年轻弟子的随口胡诌。那些家高人便没有再与崔瀺计较什么。 一个文圣首徒的头衔之外,就只算个籍籍无名小辈了,懂什么。 可崔瀺却未见好就收,当时尚未展露峥嵘的年轻人,还说了一番更加大逆不道狠狠打人脸面的言语,“我一直觉得语言本身,就始终是一座牢笼。世间文字,才是家的生死大敌。因为文字构建起来的语言边界,就是我们心中所思所想的无形边界。一天不超脱于此,一天难证大道。” 当时唯有家老祖师,轻轻点头,望向年轻崔瀺的眼神,颇为赞赏。老秀才笑得咧嘴得有半只簸箕大,倒还算厚道,没说什么话。 老祖师斜眼一看,好嘛,便头也不点了。 再后来,崔瀺名声鹊起,没有辜负文圣首徒的身份。再后来,崔瀺名动天下,下出彩云局,只是“锦绣三事”之一。最后来,声名狼藉。 这些浩然天下其实都知道,只是大多忘记了一件事。崔瀺昔年在文圣一脉内,经常代师授业。 崔东山一直怔怔望向南方的宝瓶洲中部。 那个人才一直是那崔瀺,不管他后来还算不算文圣首徒,都会是那个“浩然天下锦绣三事”的绣虎崔瀺,是那个绝不愿意只为世道锦上添花的大骊国师。 我不是。 崔东山嘿嘿而笑,喃喃低语,“我就只是崔东山了,天真无邪的少年东山啊。” 明天永远属于少年。(注2) 少年年年有,我始终在其一。 其实崔东山不是没有想过,想要不在其中,崔瀺当年没答应,还给了一个崔东山无法拒绝的道理。 崔瀺就是这样,认真算计起来,永远将自己都算计其中。 米裕没有自找麻烦,就只是枯坐一旁,绝不主动与那白衣少年言语。 崔东山轻轻呼出一口气,将一大片白云轻轻推远。 仙人吹嘘,云聚云散。 然后他转头与二楼那边的黑衣小姑娘喊道:“小米粒,我先下山一趟,你先让老厨子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周米粒赶紧问道:“得多好吃?!” 崔东山学小米粒双臂环胸,使劲皱起眉头。 周米粒挥挥手,“恁大人,幼稚哩。去吧去吧,记得早去早回啊,要是来晚了,记得走山门那边,我在那儿等你。” 崔东山点点头,倒退而走,一个后仰,坠入悬崖,不见身影后,又蓦然拔高,整个人不停旋转画圆圈,如此这般的仙人御风远游…… 周米粒哀叹一声,大白鹅真是孩子气。 米裕凝神眯眼望去,好家伙,看样子是直奔玉液江水神庙去了?然后米裕重重叹气,愤懑不已,你他娘的倒是带上我啊。 崔东山确实去了玉液江,却不是去水神庙,而是施展障眼法隐藏身形,到了玉液江上空,一个倒栽葱,笔直坠入江水中,然后一路凫水到了水府门外。 最后少年弯曲手指,轻轻敲门状,扯开嗓子喊道:“水神娘娘,开门开门,我是东山啊。” 一旁两个水府看门精怪面面相觑,且不说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又怎的悄无声息,就越过了外面那道地仙难破的山水禁制,只说眼前水府大门又没关闭,那么你这“东山”,到底在敲个啥? ———— 骑龙巷的草头铺子,目盲老道人最近几年,脸上多有笑脸,说句不夸张的,偶尔做梦都能笑醒。连在那俩徒弟那边,贾晟都少了许多骂声。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师傅嘛。贾晟觉得真是时来运转,如今总算过上了神仙该有的神仙日子。 不过老人也暗暗告诫自己,再神仙日子,也要牢记一个寄人篱下的道理,有些自己这边很管用的规矩,得往后挪挪。 比如偶尔心情不佳,踹几脚赵登高那个出身不正的小孽畜没问题,可是以往那般习以为常的下重手,就免了。 至于田酒儿这丫头片子,更是骂都骂不得了,毕竟那个年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每次来骑龙巷逛荡,都要喊一声酒儿姐姐的。 今儿天气不错,草头铺子的生意还是很一般,凑合吧,毕竟铺子这边,除了那些最早留下的山上物件,其余都是牛角山包袱斋剩下的,要不然就是一个叫马笃宜的姑娘,放在这边寄卖的,那个姑娘,老道我哪怕眼瞎,可是这辈子跋山涉水除魔卫道多少年了,一下子就晓得了她的鬼魅身份,假装眼瞎……罢了,是真瞎,假装不知罢了。 老道人双手负后,笑眯眯去了隔壁的压岁铺子,可惜可惜,那位灵椿道友暂时不在。 老道我身为龙门境的老神仙,运转无上神通,“天眼一开”,那位灵椿道友的大致容貌身段,那还是瞧得出来的。 石柔站在柜台后边,瞥都懒得瞥一眼贾晟。 这人精儿似的老道,还会做什么,以前没去黄湖山结茅修行,没有瞎猫撞上死耗子破境的时候,就来自己这边闲着没事成天瞎扯有的没的,翻老黄历摆祖上阔过呗,等到天上掉下个龙门境,好嘛,就立即开始换花样了,连那石大掌柜都不乐意喊了,再不说什么石大掌柜咱哥俩要相互照应了,一口一个“石老弟”,再显摆他那龙门境的种种玄妙不可言,不可言不可言,你怎么就不晓得直接闭嘴呢? 如果不是石柔看那酒儿和登高是真可怜,她不愿让他们俩师兄妹难做人,老道人敢登门,她早就要拍算盘骂人,再拿扫帚赶人了。 老道人斜靠铺子大门,手里边拎了把玉竹折扇,笑呵呵道:“石老弟,灵椿姑娘怎么今儿不在铺子啊。” 石柔置若罔闻。 老道人一下子打开折扇,扇动清风,沉默片刻,一把扇子哗哗作响,突然恍然说道:“石老弟你瞧瞧,不小心闹了个笑话了,老哥我久在山下江湖,只顾着降妖除魔,差点忘记自己如今,其实已经不知人间寒暑。” 石柔只是呵呵一笑。 老道人神色释然,重新啪一声并拢折扇,也怪不得石老弟会如此不自在,毕竟双方都是落魄山的记名供奉,可是境界悬殊嘛。 贾晟缓缓而走,点评了几句各色糕点的香味,捻起其中一块,就知道石老弟要开口说话了,呵,石老弟如今就只能守着铺子掌柜这个身份喽,果不其然,石柔开口说了句我先记账,月底一起结账。 贾晟笑道:“石老弟按照双倍价格算,都是可以的嘛。毕竟糕点这玩意儿,卖了几十斤上百斤,也未必抵得过我那铺子卖出一件。” 石柔低头翻开账本,“用不着。” 贾晟心中微笑不已,石老弟脸皮也太薄了,与老哥我还是见外啊。我就算成了龙门境的老神仙又如何,还不是你铺子隔壁的贾老哥? 贾晟在压岁铺子待了得有半个时辰,没能等到那位灵椿姑娘,这才将那折扇插在后领口处,双手负后,缓缓踱步回自己铺子。 结果就“看到”一个白衣少年郎,吊儿郎当坐在柜台上,贾晟没有任何凝滞动作,只见老道人一个伸手换扇别在腰间,同时一个快步向前,弯腰打了个稽首,惊喜大呼“崔仙师”。 崔东山没搭理他,只是让看着铺子的酒儿先去隔壁铺子吃些糕点,账算在石掌柜头上,不用客气,不然他崔东山就去跟石掌柜急眼。 至于田酒儿的师兄赵登高,则去了龙泉剑宗找那阮邛的大弟子董谷,双方投缘,赵登高经常找后者请教修行学问。一向不好说话的师傅贾晟,在这件事上,倒是显得比徒弟还热情,好似真正修行的是他贾晟。私底下还一个劲儿劝说赵登高,说你小子莫要脸薄,得常去那边做客,那位董神仙可是位陆地神仙,你小子脑子再蠢,也能沾沾仙气回来,至于铺子这边的生意,有你师妹一人照顾就是了。 田酒儿一离开铺子,崔东山坐在柜台上,看着那个身材枯瘦却身穿一件极为宽大道袍的老人,啧啧道:“好一位龙门境老神仙,九十斤重的身子骨,得有一小半的斤两,是身上这件仙家法袍的功劳吧,贾老神仙这不是穿道袍,是穿着一大堆神仙钱啊。呦呦呦,这道袍大的,袖子都要垂地了,怎的,老神仙这是去骑龙巷扫地呢?” 贾晟额头满是汗水,干笑道:“崔仙师说笑了,说笑了。” 老道人是真不傻,这些年在小镇铺子,或是去那州城或是山上,只要听了个小道消息,甭管是不是空穴来风,都能给老道人翻来覆去,掰碎了去多想些。好事往小了想,坏处往天大了想,小心再小心,琢磨再琢磨,这就是老道人行走江湖不翻船的立身之本。 对于崔先生的风凉话,好得很,大夏天的清风拂面倍感荫凉哩。 贾晟本来没觉得有半点难堪,这点脸皮掉地上,老道我都不稀罕从地上捡起来,弯个腰不费劲啊! 花点小钱,随便吃几块隔壁铺子的糕点就能找补回来,不曾想灵椿姑娘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这会儿站在了自家草头铺子的大门口,一侧肩头靠着门,双手笼袖笑眯眯。 苦也苦也。 当这贾晟就真的只是老道士贾晟而已,崔东山都懒得多废话,以手指轻敲柜台,开门见山道:“如今落魄山的记名供奉,有多紧俏,你清不清楚啊?” 老道士当然清楚啊,当年落魄山祖师堂建成,魏大山君都是来观礼了! 再说了,年轻山主跟阮姑娘那点事儿,老道我真眼瞎又如何,有没被猪油蒙了心窍,一清二楚! 刚刚走了一趟玉液江水神府的崔东山,缓缓道:“你可是收了个好徒弟的,敝帚自珍已经很不大气,很不落魄山供奉了。” 崔东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柜台上,吓得老道人立即脖子一缩,低头更弯腰。 崔东山跳下柜台,绕着那噤若寒蝉的老道人转圈,骂骂咧咧,“暴殄天物,私心太重,可就是为人不厚道了!当了龙门境老神仙,就活腻歪啦?老寿星吃砒-霜?你要吃几斤,给老子一个准话!他娘的老子少你一两,都算老子跟你一样不大气!” 贾晟微微抬起头,心中惴惴不安,一张老脸委屈万分,颤声道:“崔仙师,你老人家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只是我心里有苦说不出啊,今儿碰到了崔仙师,便是舍了脸皮半点不要,也要斗胆与你老人家说一说咱们师徒仨那本难念经了。” 说到心酸处,老人揉了揉眼角,只是没耽误嘴上言语,“我家酒儿的体魄,确实契合天理,非是老道舍不得这点‘天材地宝’啊,老道我身为记名供奉,哪里是个昧良心的人,对落魄山和山主大人,那是感恩戴德得只恨不在家里供设牌位、日日敬香才好。可不是托了咱们山主的洪福,老道在那黄湖山跻身了小小龙门境,理当为落魄山做点实在好事才对,只是老道我早年云游,杀妖降魔,还算心硬,只是微末道行,本事不济,教崔仙师看笑话了,徒弟酒儿的鲜血,老道如何不知好处,只是怕就怕此举,有伤人和,以后给山主知道了,反而怪罪。如若不然,老道早就让酒儿做此事了,哪怕她心中不肯,眼窝子浅了,不晓得对落魄山感恩,老道身为她的传道恩师,不但要她定时给出几斤符泉不说,还要好好教她一番为人处世的道理!老道不管如何心疼俩弟子,也舍得棍棒之下出孝子!” 这贾晟当然是在胡说八道,纯属瞎扯淡。往自个儿头上戴高帽不说,还要往弟子田酒儿身上泼脏水。 龙门境“老神仙”贾晟,其实就一句真话,怕落魄山山主陈平安觉得此举有伤人和,让他贾晟卖好反而不讨好。岂不是一桩天大的亏本买卖。 贾晟眼瞎心不瞎,知道落魄山的底线,就是讲点良心,当个人。 其余耍小聪明和抖机灵啥的,都不至于让他丢了这只落魄山记名供奉的神仙饭碗。 事实上,到现在,精明如老道人,仍是搞不太清楚,那位年轻山主,怎就法眼一开,相中了他们师徒三人,能让风餐露宿惯了的他们,有幸在落魄山端碗吃饭。 崔东山扯了扯老道人的道袍袖子,又拿走那把给老道人拿来附庸风雅的玉竹折扇,轻轻打开,一边绕圈行走,一边扇动清风。 崔仙师不说话,老道人卯足劲说完了那番“肺腑之言”,也真是没气魄和没脑子言语更多了。 崔东山说道:“从今天起,定时定量,让那酒儿积攒符泉,以后有大用处。只是记得别伤了酒儿的大道丝毫。” 老道人小鸡啄米,抱拳道:“谨遵崔仙师法旨。既会帮着崔先生积攒符泉,也会惦念着酒儿,哪里舍得上了她,到底是自家闺女似的。” 这个贾晟,修行含糊,说话是真不含糊。 事实上,正是贾晟太精明,反而老道人一些个不聪明的选择,才让落魄山看在眼里。 那俩徒弟,摊上他这么个师父,惨是真惨,动辄打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出口,打起徒弟来,更是半点不输为了挣钱的杀妖除魔。但是有些事情,贾晟就做得很不山上仙师了。比如收了个精怪出身的弟子在身边,还要帮忙掩饰身份。又比如没有将那田酒儿转手卖给符箓山头的谱牒仙师。 老道人的徒弟田酒儿,天赋异禀,鲜血是那天然适宜修士画符的“符泉”。 昔年贾晟挣钱也好,假装道门真人拐骗有钱人的钱袋子也罢,掌心画那旁门雷符,符泉都会派上用场。 只不过凭真本事和做样子坑骗来那点金银钱财,比起高价卖掉田酒儿,天壤之别。 崔东山点头道:“那就这样。晚辈就不叨扰老神仙修行了。” 崔东山将那把折扇丢还给老道人。 贾晟赶紧双手接住,如获至宝一般。 崔东山走向门口那位长命道友,突然转头:“一斤符泉,一颗小暑钱。当是我个人与酒儿姑娘买的,跟落魄山不搭边。” 贾晟立即说道:“要不得这么多,两斤符泉,收崔仙师半颗小暑钱,已经是咱这草头铺子的昧良心挣钱了。” 崔东山微笑道:“哦?怎么个昧良心?” 贾晟立即直腰,天可怜见,竟是有了几分仙风道骨的老神仙风采了,说道:“所有神仙钱,都归酒儿所有,我这当师傅的,为酒儿传道不多,已经愧疚难当,若是酒儿能够凭此神仙钱,离了没用师父的搀扶,让她自己远行登高几步,就真是善莫大焉了,善莫大焉啊!” 崔东山伸手点了点老道人,“他娘的以后落魄山新收的年轻人,都得先来这边跟你学说话!” 崔东山屈指一弹数次,每次都有一颗谷雨钱叮咚作响,最后数颗谷雨钱缓缓飘向那老道人,“赏你的,放心收下,当了咱们落魄山的记名供奉,结果整天穿件破烂瞎逛荡,不是给外人笑话我们落魄山太落魄吗?” 贾晟立即懂了。 身上法袍可以换,以后外边少逛荡。 崔东山与那长命道友笑道:“灵椿姐姐,走走逛逛?” 长命微笑点头,她心中还真有几个小疑问。先前不适合问,如今崔东山自己找上门来,就不用太客气。 两人沿着那条骑龙巷拾阶而上,期间路过几间大屋子,如今都是长命道友的家业了。 钱多没地方花,不然长命都想更换容貌身份,要去偷偷买下西边的几座山头当院子了。 崔东山走到了一处晒谷场边缘处,低头看着,笑道:“长命掌律,有问必答。” 长命道友没有将那掌律祖师太当真,问道:“你身上穿着这件不常见的皮囊,是为了有朝一日,有机会吃掉泥瓶巷那个稚圭……王朱?” 崔东山嗯了一声。 不过那是最坏的结果。 如今则是最好的结果。 对付蛟龙之属,崔东山“天生”很擅长。如今在那披云山林鹿书院,当副山长的那条黄庭国老蛟,就早早领教过。 不过崔东山真正要“压胜”的,从一开始,就是骊珠洞天的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骊珠”。 若是扶不起,不成材。那就让我崔东山亲自来。 一个形势不对,崔东山发起狠来,不但连那王朱,其余五个小东西,加上那条黄庭国老蛟,以及他那两个不成气候的子女,以及黄湖山泓下,红烛镇李锦……再加上古蜀地界的一些遗留机缘和余孽,我全要吃下! 长命说道:“如今反而是负担了,跻身飞升境会很难。杨老先生,绝对不会为了你特意开启一次飞升台。” 崔东山摇摇头,“天下算计,忌讳圆满。” 长命点点头,“是我多虑了。”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重新挪步,带着他心目中已经落魄山掌律的长命道友,一起散步。 长命想起那草头铺子和符泉一事,笑道:“不劳而获,确实不是好习惯。时日一久,就真是云淡风轻了。” 崔东山说道:“不付出,就不会珍惜。付出越多越在意。跟好人坏人没什么关系。同样一壶酒,不管原因为何,涨价了还是降价了,喝出来的滋味,喝酒的快慢,都是不一样的。” 崔东山转头笑道:“长命道友,说一说你与我家先生相逢的故事?你捡那些可以说的。” 长命娓娓道来。 其实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除了旧主人刑官,没有任何提及,还有隐官大人的缝衣过程也没说,其余的长命就都没有怎么隐瞒。 比如缝衣人捻芯的存在,比如老聋儿的收取弟子,还有那些关押在牢狱的妖族,什么来历,又是如何与隐官相处和厮杀的。 而崔东山身上那件遗蜕,某种意义上,其实是缝衣人的头等心头好。 至于某些修士的皮肤,跟境界高低没有关系,则天生就适宜拿来当做符纸,缝衣人最擅长此道。清风城狐国用狐皮炼制而成的“符箓美人”,勉强与此沾边。 缝衣人拣选修士,杀人剥皮,储存符纸。或自己拿来画符,或高价卖给魔道修士。 所以缝衣人与那南海独骑郎、采花贼并列,一起被视为十大歪门邪道修士之一,人人得而诛之,当然不是理由的。 崔东山听完之后,缓缓说道:“大道有些相似的缝衣人和刽者。窃取天下水运的南海独骑郎。引发阴兵过境的过客。修行彩炼术、打造风流帐的艳尸。被百花福地重金悬赏尸体的采花贼。一辈子都注定命途多舛的瘟神。出身阴阳家一脉,却被阴阳家修士最痛恨的讨债鬼。帮人渡过人生难关、却要用对方三世命运作为代价的渡师……除了鸩仙暂时还没打过交道,我这辈子都见过,甚至连那数量最为稀少的“十寇候补’卖镜人,而且是名声最大的那个,我都在那婵娟洞天见过,还与他聊过几句。” 崔东山神色淡然,也与长命道友娓娓道来一些故人故事,“我曾与南海独骑郎一起御风海上。我曾站在过客身旁的马背上。我曾经醉卧风流帐,与那艳尸谈论圣贤道理到天明。我曾赠送诗歌给那采花贼。我曾听过一个年幼瘟神的伤心呜咽声。我曾经与那讨债鬼斤斤计较算过账。我曾问那渡师若是渡客再无来生怎么办。我曾问那卖镜人,真能将那荧荧明月炼化为开妆镜,我又能抬头看见谁。” 说到这里,崔东山蓦然笑起,眼神明亮几分,仰头说道:“我还曾与阿良在竹海洞天,一起偷过青神山夫人的头发,阿良信誓旦旦与我说,那可是天底下最适宜拿来炼化为‘情思’与‘慧剑’的了。后来泄露了行踪,狗日的阿良二话不说撒腿就跑,却给我施展了定身术,独自面对那个杀气腾腾的青神山夫人。” “我还是与师弟左右一起游历的婵娟洞天,之前先去了趟蛮障福地和青霞洞天,最后才绕远路再去的婵娟洞天,只因为一根筋的左右,对此地最不感兴趣。所以左右连累我至今还没有去过百花福地。婵娟洞天,那可是山上即将成为神仙眷侣的修道之人,最心心念念的地方了啊。当时我们师兄弟二人身边那位仙子,当时都快要急哭了,怎么就骗不了左右去那里呢?” “因为里边有座西京城,据说天下有情人,哪怕是那害单相思之苦的人,若能来此烧香许愿最灵验,不但有希望终成眷属,还能够白头偕老。记得那位庙祝姑娘,是位很好看的女子,手持一把桃花纨扇,上边绘有明月,写有竹枝词。她名为沉禧。腰肢袅娜,体态婵媛。据说是白也还只是诗仙不是剑仙的时候,携好友君倩一起游历婵娟洞天,盛情难却,亲笔题写扇面。事实上,是当时白也与朋友刘十六身上没带钱,进不去婵娟洞天。白也只好写诗卖文,换取过路钱。所以后世婵娟洞天大门口,才会崖刻‘千万人心同一月’,那可是我师弟君倩的手笔,如今哪个猜得到?最后离开婵娟洞天的时候,仙子悄悄问左右,那个庙祝长得不是那么好看,对吧?左右说挺好看的。左右身后的洞天门口那边,有个姑娘笑得美如弯弯月,左右身边,有个姑娘便没那么开心了。等到左右又说,好不好看跟我有什么关系?两个姑娘就又心情颠倒了。” “仙子走后,我就笑骂师弟你莫不是个痴子,求你开个窍吧。师弟笑答师兄,真当我傻?不晓得那喜欢师兄的仙子,是在旁敲侧击,瞧见庙祝长得好看,担心师兄见异思迁,所以心里边不舒服了?这点粗浅的女儿心思,师弟还是懂的!我当时伸出两根大拇指,当时师弟左右,笑容很灿烂。” 长命发现与这个崔东山“闲聊”,很有意思。 所幸不是敌人。 一个经历越多、攒下故事越多的人,心狠起来最心狠。 两人走过泥瓶巷,当他们走过旧学塾时,长命停步问道:“又如何?” 崔东山却没有停步,反而加快脚步,大袖却始终低垂,“说不得,没得说。” 长命跟上白衣少年的脚步,换了一个轻松话题,“先前造访玉液江水神府邸,做了什么?” 崔东山说道:“没做啥啊,只是拽着水神娘娘的那头青丝,随便转了几个大圈。” 长命打趣道:“能不能做个人?” 崔东山却说道:“很难的。相信我。” 长命道友喟叹一声,“很难不信崔先生。” 崔东山笑道:“朱荧王朝那对余孽主仆,还有青泥坡那云子,我就不去当恶人了,赶路不累,与人闲聊最心累。所以劳烦长命掌律帮忙当恶人,反正是你自己说的,不劳而获不是好习惯。不过注意一件事,那个化名石湫的姑娘,就别去画蛇添足了,整个落魄山都假装她不存在,就是让她最心安的相处之道。私底下,你还要多护着点她,反正分寸火候,长命道友自己掌握。不然先生怪罪下来,会与你讲理,至多是气不过骂你几句,轮到我,估计先生都不稀罕讲理了,会直接动手打人的。” 长命点头道:“好的。” 灰蒙山青泥坡的云子,暂时龙门境。真身为棋墩山黑蛇,却非真正意义上的山泽精怪,而是昔年两位对弈仙人的其中黑色棋子所化。腹生金线,已有龙鳞雏形。相较于水蛟泓下,因为当年那场棋局,黑棋落子棋盘,杀心极重,使得后来的“云子”,比寻常山泽蛇蟒,更加天性残虐,桀骜不驯。 崔东山最后带着长命去了趟龙须河畔的铺子。 刘羡阳站起身,双手叉腰大笑道:“东山老弟啊!” 崔东山大摇大摆道:“羡阳老哥啊!” 刘羡阳高高抬起手掌,崔东山跳起来就是一巴掌,给刘羡阳握住手,然后以眼神询问一事。这位灵椿姐姐?嗯? 崔东山以眼神作答,此事不成,换个姑娘。 刘羡阳哀叹一声,与那长命抱拳道:“见过灵椿姑娘。” 长命道友微笑点头,觉得还是与此人客气且生疏些,于是抱拳还礼道:“见过刘先生。” 她已经在心中打定主意,以后铺子这边,有事也要少来。没事绝对不来。 于是长命告辞离去,去灰蒙山青泥坡那边忙正事。 刘羡阳和崔东山坐在小竹椅上,刘羡阳小声提醒道:“老弟悠着点,你屁股底下,那可是咱们大骊太后娘娘坐过的椅子,金贵着呢,坐趴下了,亲兄弟明算账,赔得起吗你?” 崔东山挑了挑眉头,瞧了瞧刘羡阳那张竹椅,笑而不语。 刘羡阳哈哈笑道:“老弟想啥呢,下流不风流了不是?那张椅子,早给我师父偷藏起来了。” 崔东山倒抽一口冷气。 了不得!不愧是羡阳老哥! 这话要是给那老古板阮邛听见了,真会动手往死里揍他刘羡阳吧? 崔东山陪着刘羡阳一起侃大山,反正就是跟陈灵均喝高了的差不多言语。 最后崔东山说道:“羡阳羡阳好名字。心如花木向阳而开。” 刘羡阳笑道:“你不说,还真没觉得,只记得姚老头早年说过,那阳羡土,是一种烧造瓷器的好土,就是不太容易找着,当年陈平安跟着姚老头进山找土,吃了不少苦头的。” 崔东山却突然笑眯眯道:“白也、君倩是好友,都与你有缘。那么羡阳、赊月呢?” 刘羡阳哈哈笑道:“高攀了,是我高攀了啊。” 看架势,听语气,已经与那位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姑娘,八字有一撇了。 刘羡阳突然问道:“那位赊月姑娘,长得如何?” 崔东山却答非所问,“这位姑娘,十分奇怪,出身蛮荒天下,在那桐叶洲却几乎不杀人,只找人。” 刘羡阳一拍膝盖道:“好姑娘,真是个痴心一片的好姑娘!她羡阳哥哥不就坐这儿了吗?找啥找!” 赶紧转身递过去一把瓜子,“崔哥,嗑瓜子。” 崔东山拿了瓜子,又给刘羡阳抓走些,“好歹给羡阳老弟留点。” 崔东山嗑着瓜子,弯腰望向远方,随口问道:“信不信姻缘,怕不怕红线?” 刘羡阳也嗑着瓜子,笑道:“我只看姑娘好不好。” 崔东山笑道:“是不是少说了个字。” 刘羡阳点头道:“一个字当两个字说嘛,省点力气。” 只看姑娘好不好看。 崔东山一拍膝盖,“羡阳老哥,真不是我夸你,机智得可怕啊!” 刘羡阳一脸腼腆道:“换成可爱,可爱好些。讨个好兆头,才能找个好媳妇。” 崔东山嗑完了瓜子,说回家吃饭去了。 刘羡阳摆摆手,示意自己就不跟着去蹭吃蹭喝了。 崔东山起身,刚走没几步。 刘羡阳突然问道:“那赊月寻找之人,是不是剑修刘材?” 崔东山缓缓转头,“是也不是。很难说清楚。” 刘羡阳又问道:“离我多远?崔先生能不能让我远远见上刘材一眼?” 崔东山摇头道:“别掺和。” 刘羡阳再问道:“是我目前根本没办法掺和,还只是我掺和了代价比较大?” 崔东山笑道:“两者皆有,前者居多,所以不用多想。” 刘羡阳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崔东山没有御风返回落魄山,而是徒步行走,最后坐在了那座石拱桥上。 桥下已经不再悬挂老剑条。 崔东山皱紧眉头,双手笼袖。 那赊月寻找之人,确实正是刘材。 一个与先生已经远在天边、却好像近在眼前的人。 一个崔东山早年只是以防万一便比较心怀戒备的人。不是当时就觉得那个人有古怪,而是那个人的传道人,太古怪。 所以一有机会,崔东山就会不露痕迹地询问一些桐叶洲游历旧事。 加上先生对那个偶然相逢于远游路上的好友,又算是比较愿意多聊几句的,所以崔东山就自然而然知道更多了。 那么崔东山如今就大致清楚了当年,在先生进入藕花福地之前,就已经与未来的刘材见面了。 不但见面了,而且近在眼前,近在咫尺! 并且是双方皆真心的至交好友,那人甚至发自肺腑地希望先生,能够成为大乱之世的中流砥柱。 崔东山哪怕只是想一想,哪怕身为局外人,又过去这么多年,哪怕他是半个崔瀺,都会感到背脊发凉,心惊悚然! 当年。 先生大致说,“要余一点,不能事事求全占尽。” 那人大笑道,“陈平安,你竟然在躲那个一。” 先让你躲个一。成为那个一。 等你成为一,再来以一杀一。 先生陈平安,与那昔年陆抬未来的刘材,其实两人就是面对面在说此事啊。 这就是真正的算计。 当年骊珠洞天的那串糖葫芦,你邹子还不够?!有完没完?! 崔东山一巴掌打在石拱桥上,却骤然间收力,变成手心和袖子,一起轻轻拂过桥面。 崔东山以心声言语道:“**圣,来还债!先生气运,大半在你,既然先生没有收下你那块桃符,你就该……” 其实崔东山是准备撒泼打滚耍无赖了。 道理不能这么讲,只是不得不这么讲。 崔瀺那个老王八蛋,知道此事,推衍更多,演化更远,老王八蛋偏要觉得杀就杀,让那刘材试试看好了。 崔东山哪里愿意如此,很多事情,若是只在捉对厮杀,半点不难,问题在于那个邹子如此精心设局,牵扯只会更大,可不是什么书简湖问心局! **圣微笑现身,坐在崔东山身边,然后轻轻点头,“我去与邹子论道,当然没有问题,却不会为了陈平安。不过你就这么看不起陈平安?当学生的都信不过先生,不太妥当吧。” 崔东山病恹恹道:“我身在局中,当然不如你心稳。” **圣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眺望远方,“那你有没有觉得,陈平安其实已经猜到了刘材是谁?当然了,是将那万一去猜测的。” 崔东山摇头道:“我先生脑子又没病。” 心存小小算计。 打算与**圣讨个言出法随的大大吉言。 昔年绣虎崔瀺,不过是代师授业。 而曾经的白玉京道老大,那可是代师收徒。 **圣却没有让崔东山得逞,只是笑道:“有无此心,是否得一。那个一,是那么好躲的吗,又是那么好杀的?我师父都不觉得一定能成。所以我觉得你我在旁观道即可,真要有事了再说。” **圣一挥手,将那金色过山鲫与金色小螃蟹一并丢入水中,只是它们即将落水之时,却蓦然出现在了远处大渎之中。 **圣微笑道:“化蛟去。” 崔东山可怜兮兮望向水中。 **圣淡然道:“风雪夜归人。” 崔东山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等到**圣身形消逝,去那大渎。 崔东山面无表情站起身,御风重返落魄山,见到了那个在大门口等着的小米粒,崔东山袖子甩得飞起。 不管还要再等多少年,终究有个风雪夜归人。 去他娘的什么邹子什么一不一的,我是崔东山!老子是东山啊! 正文 第七百二十章 不能白忙一场 (抱歉抱歉,更新晚了。两万字章节。) 落魄山上无大事,如那朱敛与沛湘所说的风和日丽,风吹山雨打水,只是赏心悦目事。 落魄山有此安稳,当然不是因为落魄山与世无争,而是一个已经成长起来的大人、长辈,在远远近近的不同地位,为落魄山遮风挡雨。 比如已经走过一趟老龙城战场的剑仙米裕,还有正在赶赴战场的元婴剑修崔嵬。 落魄山头,连当年个子只比周米粒稍高些许的裴钱,当下都已经置身于金甲洲中部战场,裴钱心中追赶之人,是那个被她视为师父武道宿敌一般的十境武夫曹慈。裴钱既追拳法之高低,也追战场杀敌之多寡。哪怕目前始终追赶不及,与那曹慈差距还是很大,可对裴钱来说,学了拳,总得做点什么。所以如今岌岌可危的半座金甲洲,都知道了曹慈身边,除了大名鼎鼎的天才武夫郁狷夫,犹有个叫裴钱的年轻女子武夫,更加天赋异禀,尤其出拳更加霸道,最擅长以伤换死,在战场上更喜欢主动追寻妖族强敌,不幸与之对敌妖族地仙修士,女子拳下无全尸。 作为大骊半个龙兴之地的北岳地界,虽然暂时尚未接触妖族大军,可是先前接连三场金色大雨,其实已经足够让所有修道之人心有余悸,其中泓下化蛟,原本是一桩天大事,可在如今一洲形势之下,就没那么引人注目了,加上魏檗和崔东山这两个有“大骊官身”的,在各自那条线上为泓下遮掩,以至于留在北岳地界修行的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至今都不清楚这条横空出世的走江水蛟,到底是不是龙泉剑宗秘密栽培的护山供奉。 而沛湘的狐国搬迁至落魄山,因为选址莲藕福地,而清风城许浑又必须凭借老龙城战功,偿还大骊的飞升台道缘,所以即便清风城那位许氏妇人有些猜测,一时间也无可奈何,只能战战兢兢,等候发落,城主许浑给外人印象就是专注修行,不谙庶务,使得大权旁落妇人之手,但是沛湘和颜掌柜当然心知肚明,清风城幕后真正的主心骨和掌权人,一直是“每逢大事,一锤定音”的许浑。 又比如说要去那风雪庙看看的老夫子种秋,隋右边都已经死过一次,魏羡和卢白象,先后都有了大骊边军和官场身份,在大骊王朝,外人挣官身,除了战功,就只有更大的战功。连关翳然、刘洵美这样出身意迟巷和篪儿街的豪阀子弟,将种子弟,都是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哪怕是督造官曹耕心、袁正定的上柱国姓氏子孙,也都是先有了科举功名,然后被家族丢到地方官场上摸爬滚打,在哪里作为首选官场,家族兴许可以运作一番,可在这之后能不能升官,是否平步青云,都得按照大骊事功规矩来。 崔东山在下山之前,指点了一番曹晴朗的修行,曹晴朗的破境不算慢也不算快,不算慢,是相比一般的宗字头祖师堂嫡传谱牒仙师,不算快,是相较于林守一之流。 这就很好了,登山修行,只要资质足够,其实不用太过吓人,天才多早夭,所以稳当第一,左右当年转去学剑,能够一鸣惊人,就是因为之前求学太稳当。 如今那个连小米粒都觉得憨憨可爱的岑姐姐每次回家,家族里边都有了催婚事,尤其是岑鸳机她娘亲好几次私底下与女儿说些体己话,妇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睛,委实是自家姑娘,明明生得如此俊俏,家底也还算殷实,姑娘又不愁嫁,怎的就成了大姑娘,如今登门提亲的人,可是愈发少了,好些个她相中的读书种子,都只能一一成为别人家的女婿。 崔东山坐在山门口的板凳上,听着曹晴朗娓娓讲述自己的少年时光,崔东山唏嘘不已,先生这趟远游迟迟不归,到底是错过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曹晴朗在藕花福地就治学勤勉,又有种夫子倾心栽培,陆抬辅佐,后来跟随种秋在浩然天下远游多年,学有所成,言谈得体,温文尔雅,曹晴朗唯一的心中遗憾,便是自己的及冠礼,先生不在。 崔东山离开前,既高兴又忧心,高兴的是曹晴朗这孩子,揪心的事,比较难言之隐,得嘞,左右第二。 高兴的事,是曹晴朗言语难得不那么自家落魄山,毕竟此风不可长啊,不然以前先生略有几分心虚,至多坚持落魄山风气如此,功劳他这山主不敢全占,其他比如崔东山和朱敛、郑大风都一样是有大功的。如今先生远游多年,如果落魄山年轻一辈,在崔东山的眼皮子底下,待人接物越来越像先生,那他这个当学生的,真是跳进玉液、绣花和冲澹三江,凫水个遍都洗不清冤屈了。 “师弟啊,你觉得岑鸳机与那元宝两位姑娘,哪个更好看?说说看,咱们也不是背后说人是非,小师兄我更不是喜欢嚼舌头生是非的人,咱俩就是师兄弟间的谈心闲聊,你要是不说,就是师弟心里有鬼,那师兄可就要光明正大地疑神疑鬼了。” “岑姑娘姿容更佳,对待练拳一事,心无旁骛,有无旁人都一样,殊为不易。元宝姑娘则性情坚韧,认定之事,极其执着,她们都是好姑娘。不过师兄,事先说好,我只是说些心里话啊,你千万别多想。我觉得岑姑娘学拳,似乎勤勉有余,灵巧稍显不足,兴许心中需有个大志向,练拳会更佳,比如女子武夫又如何,比那修道更显劣势又如何,偏要递出拳后,要让所有男子宗师俯首认输。而元姑娘,机敏聪慧,卢先生若是当适当教之以宽厚,多几分同理心,便更好了。师兄,都是我的浅显见识,你听过就算了。” “就只是这样?” “不然?” “元宝姑娘喜欢谁,清不清楚?” “这种事情,哪能知道。何况也不好去妄自揣度的。” 崔东山便不好多说了。 元宝是喜欢曹晴朗的。就像元来是喜欢岑鸳机的。 姐姐一身江湖气,锋芒毕露,却偷偷爱慕一个不常见面的读书人,让女子喜欢得都不太敢太喜欢。 元宝其实许多看似桀骜不驯的行事,故作惊人语的稚嫩手段,为何?既然不好意思与他当面言语一句,那就只好让那人辗转听了去好多句。 弟弟喜欢翻阅圣贤书,更喜欢当个读书人,甚至连那科举制艺的书籍都偷藏了几本,却喜欢一个痴心武学的岑鸳机,喜欢得落魄山仿佛有了两轮明月,一轮在山上,一轮在心上。 崔东山自认太聪明太无情,擅长处理很多“坏事”和解决意外,所以唯独这些美好,不太敢去触碰,怕气力太大,一碰就碎再难圆。 毕竟人心不是水中月,月会常来水常在。人容易老心易变,人心再难是少年。 没关系,余着吧,余给先生。 先生这次只要回家后,就不太容易出门难归了吧,落魄山就会有几百年几千年的大好岁月,嫡传再传,祖师堂的椅子会越来越多,落魄山和藩属山头会处处人来人往,再传弟子都会有再传,落魄山的那本山水谱牒会越来越厚,然后一本本堆积成箱,甚至连那么喜欢记住每个人每件事的先生,都会照顾不来,一定会见到一些连先生某天出门,都会有那认不出、不知名字的年轻面孔。 早年一心修道只为“两拳事”的陈灵均,都会成为未来落魄山年轻人心目中,术法通天的护山供奉之一,无法想象当年祖师陈灵均会只为了一份朋友义气和江湖人情,在披云山山脚大门口徘徊不去,最终还要吃闭门羹,灰溜溜回了落魄山后差点偷偷掉眼泪。 早年连落魄山都不敢来的水蛟泓下,会成为未来落魄山子弟眼中,一位高不可攀的“黄衫女仙”,觉得自家那位泓下老祖师,真是水法通天。 甚至可能连那暖树,都再难有机会每天忙碌那些小事了,可能连小米粒兜里的一把瓜子,就会成为落魄山修士心中比谷雨钱还值钱的存在。 将来肯定会有天,每一个落魄山子弟,都会津津乐道自家开山祖师的拳法无敌和剑术第一,仰慕自家陈老山主的相交满天下,与哪位老祖是挚友,与某某宗门宗主是那兄弟……等到以后的年轻人再去山下游历,或是行走江湖,多半就会喜欢与他们自己的好友,道几句我家老祖师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做过什么壮举…… 那么落魄山如今年轻山主订立的规矩和道理,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而崔东山就是要保证在这些未来事,成为板上钉钉的一条脉络,山绵延河蔓延,山河道路已有,后世落魄山子弟,只管行走路上,有谁能够别开生面是更好。只是在这个过程当中,肯定会有种种错误,种种人心离散和众多大大小小的不美好。都需要有人传道有人护道,有人纠错有人改错。绝不是先生一人就能做成全部事的。 所以崔瀺给崔东山的那个道理,说服崔东山不要意气用事的原因,与外人无关,只是一件崔瀺和崔东山的自己事。 你觉得自己是崔东山,不再是崔瀺,无妨,那我崔瀺已经让大骊王朝和宝瓶洲成为一个不小的“一”,那你崔东山就让落魄山成为下个在人间极大的“一”。 我们就与自己问道一场,且当崔瀺比崔东山多活百余年,再给你最少百年,来与我掰掰手腕,到底谁的“一”更大,更坚不可摧。 崔东山每每想到这个,都想破口大骂,可每次只骂了个老王八蛋,就又骂不出口更多。 那米剑仙心烦个屁,能跟我东山比?!还想老子带你去玉液江水神府解闷,米剑仙做梦去吧你!老子眼馋死你。 毕竟亲疏有别,崔东山自认对米剑仙那还是很呵护的,毕竟是以后镜花水月的扛把子,不过崔东山对某些新来的,并且不太看得起的,那就不太客气了,都捏着鼻子认你们是半个自家人了,太客气反而生分。 例如狐国之主沛湘那件给朱敛添了铭文的方寸物,私底下已经成了崔东山的囊中物,崔东山很喜欢那句“真心几年”,所以送了件早就不太喜欢的咫尺物给沛湘姐姐,既是一桩你情我愿的公道买卖,又是落魄山一份的小小回礼,得了件上五境修士都未必全有的咫尺物,让本已见惯了神仙钱的狐国之主好似做梦一般。 一天老厨子在灶房烧菜的时候,崔东山斜靠屋门,笑嘻嘻拿出那件砚池方寸物,轻轻呵气,与朱敛显摆。 朱敛瞥了眼,笑问一句“真心几钱”?崔东山笑眯眯说可多可多,得用一件咫尺物来换,当然不止是什么钱财事,沛湘姐姐位高权重,当然也要为狐国考虑,老厨子你可别伤心啊,不然就要伤了沛湘姐姐更多心。 朱敛笑着说已经很出乎意料了,神色从容,而且十分真诚本心,崔东山又问若是沛湘主动与你道歉,又该如何。朱敛说自有手段,帮她宽心,不然还能如何。崔东山便愈发佩服老厨子,真是个油盐不进的老厨子,都不是修心有成可以形容的了,而是修心老成。 在山门这边,崔东山顺便问了些那位陆先生在昔年藕花福地的琐碎小事,越细微越好。一来不会让心思缜密的曹晴朗起疑心,再者一两件鸡毛蒜皮事,几句拉家常闲话,当然难见真正心性,可只要多了,反而比大事壮举更能彰显本心。何况陆抬在曹晴朗这边,本就比较真诚,所以崔东山距离那个“真正的陆抬”,就可以越来越靠近。 邹子一旦觉得时机成熟,真正出手了,什么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剑修刘材,什么两枚养剑葫两把本命飞剑的先天克制,既是专门压胜先生的手段,同时更是障眼法。问剑不只在剑,先生早就想明白了的事情,以后甚至会拿正阳山拿来练手,问此人心一剑。那么单凭一人凌驾于整个“说地陆氏”之上的“谈天邹”,岂会不知。 到时候那个邹子,肯定会让昔年的陆台极其难熬,再成为一个邹子心目中的剑仙刘材,最后让先生更加心境难熬,双方昔年所有诚挚心思、过往恩怨、大小美好,都会是邹子为陆抬打造的又一把本命飞剑,刘材真正最凌厉的一把剑。最最麻烦的地方,在于邹子心中的以一杀一,未必真是要逼着刘材杀先生,可能是道心所指,山上所谓的身死道消,看似是一人一家事,实则很多时候会是相邻两家事,只需让人身心,分家即可。 崔东山很少如此忌惮一个人。 一个敢拿石柔当道场、去跟陆沉比拼心算“陆沉你无聊”“我来解闷”的家伙,如此忌惮之人,肯定比某个只会用几条红线、搬动一洲剑运来砥砺大道的婆娘,要强上千万倍。 只是这种天大事,在师弟曹晴朗这边提也别提,曹晴朗终究年纪太轻,尚且缺少几场真正的磨砺。 不过哪怕只是与曹晴朗“闲谈”,崔东山心情还是好转几分,同一文脉之内,后继有人,眼瞅着就个堪当大任的,这比落魄山上谁已拳高一两境、或是将来谁能跻身下一个山巅境,更值得崔东山期待。 身边这个好像一年年让小竹椅变得越来越小的小师弟,当年在家乡那个略显消瘦的青衫少年,如今都是面如冠玉的年轻儒士了。 文圣一脉嫡传,除了君倩,那么连同先生在内,其实女人缘其实不差的,相当不差才对。 到了曹晴朗这边,就连崔东山都不敢确定了,毕竟女人缘再好,也得开窍不是?不然学那左右的榆木疙瘩,哪怕月老殷勤登门,次次给你锤烂红线,或是拽着红线使劲往师兄弟那边跑,自个儿还挺得意,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一旁当先生的,做师兄弟的,能咋办? 崔东山与曹晴朗的那场闲聊,其实也就是与落魄山暂且道别。 一团白云御风远游时,忍不住回望一眼山清水秀。 走了走了,多看几眼,真要忍不住回去多嗑瓜子了。 自家山上有老厨子和掌律长命在,放得心。山外还有那羡阳老哥,也是能放心的。 刘羡阳真正能让崔东山放心的,倒还真不是梦中练剑练出来的金丹剑修境界,而是那句“能否远远看一眼刘材”。 看过之后又如何?刘羡阳当然是要去梦中杀人!刘羡阳都完全不去问因果缘由,更不问需要付出的代价大小,甚至连饱读圣贤书的儒生身份,刘羡阳都要先放一放! 有些鬼门关打转的生死大事,经历过一次,尝过一次大苦头了,是会让人学聪明的。 刘羡阳当年在家乡,就已经为朋友做过一次。如今遇到同一个朋友的其它事情,却还是如此不聪明。 崔东山确定自家先生,陈平安哪怕到如今,还是觉得刘羡阳是比他要聪明许多许多的人。可能这辈子都是如此认为了。 所以崔东山当时才会好像与骑龙巷左护法暂借一颗狗胆,冒着给先生责骂的风险,也要私自安排刘羡阳跟随醇儒陈氏,走那趟剑气长城。 崔东山作为一个藏藏掖掖偷偷摸摸的小小“仙人”,当然也能做许多事情,但是可能永远没办法像刘羡阳这样理直气壮,天经地义。尤其是没办法像刘羡阳这样发乎本心,觉得我做事,陈平安说话管用吗?他听着就好了嘛。 “如果我的话在陈平安那边不管用,我就不是刘羡阳,陈平安就不是陈平安了。” 饶是崔东山都不得不承认,这句刘羡阳没说口的言语,很牛气哄哄啊。 那样的刘羡阳,是配得上天底下任何一位好姑娘的。 崔东山没有去往大骊陪都或是老龙城,而是去往一处不归魏檗管的大岳地界,真武山那边还有点事情要处理,跟杨老头有些关系,所以必须要慎重。 翻动老黄历,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远古神灵,其实一样山头林立,若是铁板一块,不然就不会有后来人族登山一事了,可最大的共同点,还是天道无情。阮秀和李柳在这一世的改变极大,是杨老头有意为之。不然只说那转世多次的李柳,为何次次兵解转世,大道本心依旧?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在两岳地界接壤处,从脸朝天背朝地的凫水姿势蓦然一个颠倒,往人间瞥了眼。 北岳地界城隍庙的大小夜游神,如今大概是对自家魏大山君最“感恩戴德”的存在了。 披云山上,暂时无事的魏檗在一片小竹林内, 仅剩这几棵竹子,不但来自竹海洞天,准确说来,其实是那山神祠所在的青神山,珍稀异常。当年给阿良祸害了去,也就忍了。其实每次去落魄山竹楼那边,魏檗的心情都比较复杂,多看一眼心疼,一眼不看又忍不住。 如今竹林光景寒酸,有些青黄不接。魏檗叹了口气,夜游宴可以硬着头皮再办,竹子必须要铁了心肠护好。 先前找到崔东山,询问白衣少年与竹海洞天有无香火情,能否再购买几棵品秩相当的祖宗竹亲近旁支,他披云山这边,可以砸锅卖铁高价买。崔东山当时脸色古怪,说我是愿意硬着头皮、豁出半条性命去为山君开这个口的,怕就怕我被青神山夫人打了个半死不说,还要连累披云山直接成为青山神祠庙名单上的“头等贵客”。 魏檗只好作罢。 不过却将希望寄托在陈平安身上,反正与女子打交道也罢,或是与前辈往来也罢,这位落魄山年轻山主真擅长。 按时来落魄山点卯的州城隍庙香火小人儿,被周米粒私底下封赏了个暂时不入流的小官,骑龙巷右护法,也就是周米粒卸任的那个。并且与它坦言,说最后成不成,还是得看裴钱的意思,目前你只是暂领职务。小家伙高兴得差点没回家敲锣打鼓去。 香火小人儿当时回到一州城隍阁,大概是头戴官帽,腰杆就硬,小家伙口气贼大,站在香炉边缘上边,双手叉腰,抬头朝那尊金身神像,一口一个“以后说话给老子放尊重点”,“他娘的还不赶紧往炉子里多放点香灰”,“饿着了老子,就去落魄山告你一状,老子现在山上有人罩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那位在整个龙州、大小城隍位列第一尊的城隍爷,笑呵呵回了句好大的官威啊。 小家伙胆气稍减几分,学那右护法双臂环胸,刚要说几句英雄豪气言语,就给城隍爷一巴掌打出城隍阁外,它觉得面子挂不住,就干脆离家出走,去投靠落魄山半天。骑龙巷右护法遇到了落魄山右护法,只恨自己个头太小,没办法为周大人扛扁担拎竹杖。倒是陈暖树听说了小家伙埋怨城隍爷的诸多不是,便在旁劝说一番,大致意思是说你与城隍老爷当年在馒头山,患难与共那么多年,如今你家主人好不容易升为大官了,那你就也算是城隍阁的半个脸面人物了,可不能经常与城隍爷怄气,免得让其它大小城隍庙、文武庙看笑话。最后暖树笑着说,咱们骑龙巷右护法当然不会不懂事,做事一直很周全的,还有礼数。 小米粒就在旁使劲点头,动作轻柔搁在香火小人的脑袋上,说咱们当过和正在当骑龙巷右护法的,都鬼精鬼精机灵得很嘞。 香火小人儿先是一愣,然后一琢磨,最后开怀不已,有了个台阶下的小家伙便一个蹦跳离开石桌,开开心心下山回家去了。 刘羡阳今夜独自行走在龙须河畔,一直走到了铁符江,对岸就是江水正神杨花的水神祠庙,刘羡阳这才转身。 在离开南婆娑洲之前,老先生与他在那石崖上道别。与刘羡阳说了件事,然后让他自己选择。 刘羡阳当时抬起手腕,苦笑不已。没有什么犹豫,作揖行礼,刘羡阳恳请老先生帮忙斩断红线。 陈淳安笑着以双指捻断那根红线,提醒刘羡阳,“回了家乡,多加小心。能捣鼓这个的幕后人,肯定不简单。” 刘羡阳叹了口气,使劲揉着脸颊,那个剑修刘材的古怪存在,委实让人忧心,只是一想到那个赊月姑娘,便又有些得劲,立即跑去水边蹲着“照了照镜子”,他娘的几个陈平安都比不过的俊小伙,赊月姑娘你真是好福气啊。 北俱芦洲。 鱼凫书院的山长周密,在等两封回信,暂时又无法去宝瓶洲散心,就只好就近散心走了趟狮子峰。跟两位新老朋友,一起喝酒,好友峰主和武夫李二。 其实前不久周密就造访过狮子峰,当时还有个自称来自山崖书院的年轻儒士,跟周密相逢时,年轻人在山上看书,一看就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一副碗筷一壶酒,几碟子佐酒菜,那个叫李槐的,将周密当成了狮子峰的修道之人,毫不怯场,很热情,硬拉着周密一起喝酒,将桌上剩余半壶酒,直接送给了自称姓周的“周大神仙”,说在家乡那边对付佐酒菜,甭管是盐水花生还是啥的,用筷子都是交情“没到门”,周神仙只要不介意,那就千万别讲究,还说他有个姐姐在山上修行,劳烦周神仙以后稍稍照顾几分,年轻人举起酒碗,说他先提一个。 周密笑问你那儿子回宝瓶洲了? 李二笑着点头,说回了,不能总是远游在外,我儿子是读书人嘛。 李二与媳妇,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家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儿子李槐的读书人身份。 至于女儿李柳,在李二这边,当然打小就是极好极懂事的闺女,如今也是。 那峰主笑容尴尬,倒不是那李槐不懂事,而是太懂事,为了他姐的山上仙缘,真是什么肉麻话都说得出口,一来狮子峰上没这风气,再者老元婴在山外也是酒桌上吃惯了奉承话的,所以老修士倒不是扛不住那些个马屁,而是那小子左一句“我姐手脚笨心不坏,得是多大福气,才能在这狮子峰修道啊”,右一个“要是我姐不小心好心办坏事,峰主老先生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老神仙,多担待些,可打骂几句立规矩,那也是要得的”。老元婴只好笑呵呵,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敢接话吗?哪里敢啊。 那位狮子峰的开山老祖师,可不是李槐眼中什么金丹地仙韦太真的“身边婢女”,而是将一头渌水坑飞升境大妖,当做了她的婢女随便使唤的。 与李二他们喝过了酒,周密独自一人,来到那处视野开阔的观景凉亭,轻轻叹息。 “先生,天下可做可不做之事,我们先做了再说,先生要是觉得路远,学生就代劳,负责封正仪式。不过别忘了寄给学生那道青色材质的文庙敕令。” 由于与某位王座大妖同名同姓,这位自认脾气极好的儒家圣人,给文庙的书信,一板一眼。只是给自家先生的书信末尾,就差不多能算不敬了。 “若是先生连这都做不到,学生便要将先生传授的圣贤道理,还给先生了,不仅如此,还要辞了山长一职,儒生周密要去会一会那个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反正两个最后只能剩下一个。” 婴儿山雷神宅那边,两个外乡大爷总算滚了。 那个叫陈灵均的,到最后都没低头认错,还是“你们先认错改错,老子再道歉”的架势,雷神宅之所以放人,是因为龙亭侯李源寄来了第二封密信,信上就一句话,别给脸不要脸,老子的那位好兄弟,再在你家多吃一顿牢饭,老子就让你们雷神宅变成一座水牢! 只不过陈灵均这会儿还被蒙在鼓里,只当是心中默默许愿、祈求老爷多多保佑平安,终于灵验了。 一世英名都毁在了雷神宅。 不过总算不用每天战战兢兢吃那牢饭了,不然哪天稍微带点荤味了,陈灵均就觉得是一碗断头饭,然后转头看着一旁好友狼吞虎咽,就要悲从中来,只觉得自己连累了这位好兄弟。 如今可好,天高地阔了,那婴儿山雷神宅的那帮老神仙,非但没有跟自己计较那“神宅”两字的损失,反而一大帮子成群结队的,和和气气将自己礼送下山了。 陈灵均将身上的神仙钱,都偷偷留在了牢狱里边,只留下点保证他和好哥们吃喝不愁的金叶子和银锭,雷神宅做事情不讲究,他陈灵均还是讲究人。 下山后,陈灵均难免有些闷闷不乐。 那个年轻车夫说道:“雷神宅的神仙老爷不认那个错,咱哥俩不也没认错,就当扯平了。” 陈灵均远远回望一眼婴儿山,“都是当神仙的人了,认个错改个错,就有那么难吗?” 年轻车夫笑道:“神仙面子大,还是老百姓面子大啊,老弟啊老弟,你真是个蠢货,这都想不明白。” 陈灵均哈哈一笑,压低嗓音道:“去他娘的面子。” 年轻车夫说道:“喝好酒去,管他娘的。记得挑贵的,省吃俭用,抠搜抠搜,就不是咱俩的风格。” 在一处海边城池,陈灵均寻了一处酒楼,要了一大桌子酒菜,陈灵均与患难与共的好兄弟,一起饮酒,一同大醉。哥俩得用酒气冲一冲晦气。 那个车夫出身的年轻人,名叫白忙,名字怪了些,一次陈灵均在酒肆喝高了,就说这个名字不太喜庆,拍胸脯与好友保证,等咱们一起回了家乡,就让我家老爷帮你取个名字。陈灵均当时站在板凳上,翘起大拇指,说我家老爷取名字,这个! 虽然是个年纪轻轻的车把式,却是个实打实的三境武夫,走惯了江湖的。 陈灵均交朋友,又不看境界。何况在他家乡,境界这玩意儿,真别当真,最没劲。 天大地大,投缘最大。 今天在酒楼与好哥们白忙喝酒,喊了一大桌子招牌菜,白忙说了句文绉绉的言语,说难得“今天无事”,最适合喝好酒。 啥叫好酒,贵的酒嘛,陈灵均很喜欢,白忙这点最好,从不矫情,白忙身上那股子“兄弟每天与你蹭吃蹭喝,是占便宜吗,不可能,是把你当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啊”的真情流露,陈灵均打心眼最喜欢,他娘的李源那兄弟,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身上少了这份豪杰气概。 今儿陈灵均又喝高了,只是难得没有拉着白忙一起吹牛皮,反而有些伤感,嗓门反而越来越小,“以前我总喜欢听好话,听不得半句不好听的。后来遇到了老爷,他就跟我说,好话坏话都会听着的,都别太当真,何况十句好话,往往给一句坏话就打死了。所以每听人一句好话,让我就先余着九成,到时候攒够了好话,就可以等那一句坏话登门做客了,半点不伤心。” 年轻车夫摇头道,“灵均老弟啊,世上人,少有这么算账精明、晓得自补心路的,都喜欢只拣好听的听。不然就是富贵得闲了,吃饱了撑着只挑难看的看。” 陈灵均笑道:“说我呢。” 年轻车夫笑道:“也是说我自己。咱哥俩共勉。好歹是晓得道理的,做不做得到,喝完酒再说嘛。愣着干嘛,怕我喝酒喝穷你啊,我先提一个,你跟着走一个!” 陈灵均赶紧与白忙一起喝了碗。 陈灵均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今儿心情有点怪,陈灵均没来由想起那个黄湖山的老哥,说道:“白忙,以后去我家做客,我要专门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是位姓贾的老道长,言谈风趣,酒量还好,在家乡跟我最聊得一块去。” 白忙笑道:“假?真假的假?假的吧?” 陈灵均嘿嘿笑道,“没学问了吧。不过作为江湖中人,斗大字不认识几个,倒也不丢人。不过你得提一个。” 那白忙赶紧喝了一碗酒,继续倒满一碗。碗口不大,装酒不多,得靠碗数来补。反正好兄弟不是什么小气人。混江湖的,这就叫面儿! 两人一起醉醺醺走出酒楼,陈灵均掂量一番钱袋子,苦兮兮道:“白忙,咱们兄弟好像喝不了几顿这样的酒水了。” 白忙笑着点头,“是啊,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陈灵均打了个酒嗝,他还是背竹箱、手持行山杖的装束,本想顺着好兄弟的言语,骂白忙几句不会好好讲话,只是一想到自己就要真正走江,便当这句话说得教人伤感,也无法反驳了。毕竟走江一事,不但注定艰难,而且意外太多,白忙老哥只是三境武夫,一来未必跟得上他走江的速度,再者更不安稳,再来个雷神宅拦路怎么办。 白忙转头看了眼低头不语的陈灵均,笑了笑,一巴掌拍在陈灵均后脑勺上,打得后者一个踉跄。 陈灵均挠挠头,“嘛呢。” 白忙拍了拍肚子,笑道:“酒能喝饱,虚服虚服。” 陈灵均犹豫了半天,说道:“兄弟,咱们可能真的要分开了,我要做件事,拖延不得。要是能成,我回头找你耍,喝顿好酒,喝那最贵的仙家酒酿!” 陈灵均见那白忙只是笑眯眯望向自己,愣了愣,“咋的,关太久了,都能把老子当个娘们看?白忙,别这样啊,那我把金叶子都给你,银锭我留着?然后你去哪我可就不管了。” 白忙哈哈大笑,“不用不用,跟着好兄弟吃喝不愁,是江湖人做江湖事……” 陈灵均已经摘下书箱,走在僻静处,打开竹箱拿出一包仅剩的金叶子,给了那白忙,见好兄弟没动静,陈灵均埋怨道赶紧的,做事不大气,怎么当我的好兄弟。 白忙犹豫了一下。 陈灵均直接轻轻抛给他,在白忙接住后,陈灵均怀抱行山杖,抱拳道:“白忙,就此别过,你要是愿意,就去水龙宗那边等我,我只要能回,就肯定去找你,再带你去宝瓶洲耍去,可不是我吹牛啊,我在那儿地头熟得一塌糊涂,走哪儿都是喝酒不花钱的主儿!到了那边,咱哥俩继续顿顿吃香喝辣的……” 白忙笑道:“那我去春露圃等你。” 陈灵均想了想,谁等谁还不知道呢,只不过不方便多说,就答应下来,约定在春露圃碰头。 陈灵均大步离去。 白忙收了一袋子金叶子放入袖中,背靠巷壁,望向那个身形渐渐远去。 确实,谁等谁还不知道呢。 白忙原本等到事了。 就又与那老道人贾晟一样,还了这副皮囊便是。 只不过与贾晟略有不同,当时浑浑噩噩的贾晟全是他在打盹,他偶尔却不全是贾晟,他时不时还是要看几眼昔年的骊珠洞天。 至于如今身上这副皮囊,自己是过客,等到当客人的哪天离去,主人便记不得有客登门了。客人不请自来,擅自登门,到时候当然得给一份礼。什么远游境体魄,什么地仙修为,当然不难,只不过凡夫俗子骤然富贵,唯有心境依旧低浅,长远来看,却未必真是什么好事。给些世俗金银,白得一副可以延寿几年的三境体魄,够这车夫好似梦游一场,就回了家乡,再得个莫名其妙的小富即安,就差不多了。 簪花看雾两不误,雾里寻花真辛苦。 难不成真要到头来拈花一笑? 白忙突然笑了起来,抬手掐一诀。 剑诀即道诀。 飞剑之剑,道法之道。 出剑即大道运转。 光阴长河好似逆流。 变得白忙刚刚接过那袋子金叶子,陈灵均刚刚转身。 白忙微笑道:“陈灵均,先前确实是为斩龙而来,到了骊珠洞天遗址,一举两得,省得麻烦,先斩那条真龙余孽,然后稍稍跑远几步路,再在济渎入海口,斩你陈灵均项上头颅,刚好作为对陆沉误我一场的小小回礼。” 那“陈灵均”闻言转过身,朝白忙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好兄弟,说话都一个德行! 不喝酒,老子就是落魄山上混最惨的,喝了酒,莫说是落魄山,整个北岳地界,都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 然后陈灵均跳起来,一巴掌拍在那年轻人脑袋上,笑骂道:“没磕瓜子是吧,看把你醉的。好兄弟的脑袋,是拿来斩的吗?斩你大爷的斩,你这还是买不起一把剑,要是给你小子挎了把剑,还不得斩天去。” 白忙爽朗大笑,袖中再次掐诀。 他依旧站在原地,而那陈灵均却已经身形消失在街巷拐角处。 一颗脑袋突然探出,喊道:“白忙,以后帮你改个名字啊,白忙一场,不够喜庆!” 白忙,或者贾晟,又或者说白帝城城主的传道恩师,昔年浩然天下的斩龙之人,笑着与那陈灵均挥手。 ———— 藩邸高楼处, 宋睦今天离开武将、仙师扎堆的议事厅,亲自带着远道而来的贵客范先生,一起登高远观战场。 皇叔宋长镜在有一番话,让他真正从泥瓶巷宋集薪变成了大骊藩王宋睦。 你耗费一生光阴去辛勤读书,未必一定能成文庙圣贤,你去登山修行道法,未必一定能成仙人,但你是大骊藩王,都不用去计较宋氏族谱上,你到底是宋和还是宋睦,你只要能够识人用人,你就会是手中权柄远比什么书院山长、山上仙人更大的宋集薪。一洲山河,半壁江山,都在你宋集薪手中,等你去运筹帷幄。书院圣贤说理,旁人听听而已。神人掌观山河?自己看看而已。至于一些个身边女子的心思,你需要刻意去理解吗?需要自怨自艾吗?你要让她主动来揣测身旁宋集薪心中所想。 宋睦轻轻呼出一口气。 老龙城外。一座小小宝瓶洲,诸多出山修士施展出来术法神通,哪怕是范先生那位追杀过阿良的老修士,都要暗暗心惊。 稚圭在那大海之中,先是现出真龙之躯,肆意绞杀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不说,更凭空驾驭起一道海浪大潮头,撞向那道由王座大妖绯妃运转水法神通的一线潮。 绯妃出手,使得老龙城之外的整个南海水域,好似分出两座,一高一低,稚圭现出真身后,一颗骊珠大如海中明月,映彻方圆百里,也瞬间拔高临近老龙城的海面。两座仿佛只有一线之隔的大海高墙,北高南低一大截,毕竟绯妃那道水法搬海,本就是这头王座大妖的倾力而为,更有成百上千精通水法的妖族帮忙推波助澜,稚圭由着崩塌半数的海面,径直往自己身后涌去,水淹老龙城! 她只是在前行道路上,凶狠碎墙再南去,径直去找那绯妃。 老龙城战场的宝瓶洲修士,当然不会任由海水倾轧老龙城山水大阵,天空悬停剑舟,万千飞剑齐出,北俱芦洲那拨远游至此的剑仙剑修,连同苻家供奉楚阳在内的宝瓶洲本土剑修,各色剑光,一起碎水而去,更有那修道之地的白霜王朝的得道真人,任由那幅已经失去文字的字帖彻底消散天地间,再将那字帖上一方方印章,变成一具具身高数十丈的金身傀儡,各持法器,排列在老龙城外一线,一同向前狂奔,倾力劈水。 犹有那代替宝瓶洲寺庙回礼大骊王朝的高僧,不惜拼了一根锡杖和袈裟两件本命物不要,以锡杖化龙,如一座青色山脉横亘在大浪和陆地之间,再以袈裟覆住半座老龙城。定要阻拦那大水压城,不对老龙城造成神仙钱都难以补救的阵法损伤。 太徽剑宗掌律祖师黄童,不退反进,独自站在岸边,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也不管什么巨浪海水,只是顺势斩杀那些能够身可由己的落水妖族修士,一切伪装,刚好借此机会被那绯妃撕破,省得老子去找了,一剑递出,先化作八十一条剑光,四面八方皆有剑光如蛟龙游走,每一条璀璨剑光只要一个触及妖族体魄,就会瞬间炸裂成一大团零星剑光,再次轰然迸射开来。 昔年在那剑气长城与宗主争着求死时,这就是当时黄童“让我来,你回去”的底气所在。 只可惜还是被宗主韩槐子以一个“我是宗主”给压下。 老龙城护城大阵,暂时无恙。 不过那位范先生在离去之前,还是笑着与藩王宋睦说了句“客套话”,我看不见这等损耗还好,瞧见了又没出手出力,就只能出钱了。 于是老龙城又得了一笔谷雨钱,用以维持地上老龙城和天上剑舟的灵气运转。 在范先生与侍从离去后,宋睦只是盯着视线挑远,看那海面上偶尔现出真身些许的一对大道死敌。 稚圭,绯妃。 都已现出真身。 北边浓郁水运,如汹汹江河一般,源源不断从中部大渎涌向大海之中的稚圭身上。 而绯妃同样借取了桐叶洲北部的一部分水运,但是声势不如稚圭那么夸张。 龙蛇之争。 只是品秩更高一等的真龙,尚且年幼,境界更低。 所幸双方暂时都不敢擅自窃取的大海水运,更倾向和亲近于那条通体雪白、唯有眼眸金黄的真龙。 宋睦神色平静,但是一手扶住栏杆,变成了五指如钩。 宋睦突然收回那只手,没有转头,只是轻轻抬手。 那些大骊随军修士立即给两人放行,准许后者去往藩王身边。 是两个老熟人,少城主苻南华和云霞山蔡金简。 与苻南华不用客套,如今不常见,但是这么多年来,一个在老龙城内城的藩邸,一个家搬去外城,大眼瞪小眼的叙旧机会,总是不少的。所以宋睦转过身后,只是与苻南华笑着点头,然后望向那位云霞山地仙,抱拳道:“恭贺金简跻身元婴。” 蔡金简有些尴尬,笑道:“就是个笑话,苻南华刚刚笑话过了,不差你一个。” 宋睦大笑过后,才说道:“我又不是苻少城主。” 蔡金简叹了口气,站在宋睦身边,远眺战场,头顶老龙城大阵那层光彩,被剩余登岸的巨浪一个压顶,所幸冲击过后,略微黯淡几分,很快就恢复原本灵气。如今大骊宋氏,是真有钱啊。 蔡金简得了那桩飞升台机缘后,因为师门云霞山的缘故,不太需要她去战场厮杀,财力物力,一样可以换取战功。 云霞山甚至在得知蔡金简成为元婴后,掌律老祖师还专程找到了蔡金简,要她保证一件事,出城厮杀,绝不拦着,但是务必务必要护住大道根本。 宋睦继续看着远处战场。 他的修士境界,不值一提,反而成了好事,不用看那鲜血模糊的画面太真切。 那条世间唯一一条真龙,长达三千丈,庞然身躯,一旦被撕裂开伤口,也会更大,更触目惊心。 蔡金简瞥了眼其实也不算太过年轻面容的藩王,心中叹息,终于再不是那泥瓶巷难掩一身贵气的少年了。 宝瓶洲中部,仿白玉京处,十二把飞剑头一次齐齐祭出,凭空消失在陪都和大渎上方,凭空出现在老龙城之外的大海中。 飞剑将那绯妃真身从头到尾,一一钉入。 使得那条白骨裸露确实雪白、身躯更多却是金色鲜血遍布的真龙,得以撤离战场,只是哪怕有那十二飞剑帮忙助阵,真龙依旧未能顺利真正脱离战场。 一个御剑悬停在战场外的长臂老者,从肩挑长棍的姿势,变成一棍砸下真龙头颅,打得真龙头颅撞入大海底部,鲜血瞬间弥漫海面。 这一幕,与老龙城可谓近在咫尺。 宋睦双手攥拳在袖中,却始终面无表情。 数位北俱芦洲剑仙帮那真龙压阵,而那大妖袁首眼见着打杀机会不大,便嘿然一笑,脚尖一点,离开了脚下所踩长剑,蓦然变出巨大真身,一脚踩死十数个胆敢在岸边斩杀自家天下好儿郎的修士,再一棍打在老龙城山水大阵上,一棍就打得一座大阵光彩全无,由无数条细微磅礴灵气流转打造而成的护城大阵,竟是当场砰然碎裂,阳光映照下,如同一场绚烂大雨落在老龙城。 长棍不但打破了大阵,声势依旧巨大,迅猛砸向藩邸那栋高楼。 黄童和郦采几乎同时,祭出飞剑斩向那袁首头颅,却被那大妖一手拍飞一剑,又伸手攥住一剑再丢远。 所幸那一棍即将落在藩邸时,天空出现一条不抬起眼的绵延细线,偏是这条不知被谁搬来的小小山脉,挡住了袁首那剩余半棍之威势。 “细线”绷断,宝瓶洲中部便有一条山脉随之崩碎。 袁首也不敢久留战场,又挨了剑仙好几剑,重新踩踏在长剑之上,退出战场。 北俱芦洲这帮耍剑的崽子,真真可恶,等老子打碎了宝瓶洲一百座祖师堂,到了你们家乡,就与你们自家的祖师堂,不以长棍碎之,换作好好与你们山头问剑一场。 登龙台上,一个收了真身的白衣女子,身躯蜷缩起来。 一个黄衣童子战战兢兢站在台阶那边,都不敢登台,更不敢靠近那个惨不忍睹的主人。 稚圭一张脸颊贴地,盯着那个废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死远点。” 那个先前跟随稚圭一起以齐渎走水成功的“黄衣童子”,这条昔年泥瓶巷的四脚蛇,赶紧慌张跑下台阶,蹲在登龙台脚下,双手抱头,瑟瑟发抖。 方才一个对视之下,他发现主人好像差点就要进食疗伤。 绯妃同样已经恢复人身,不过身上多出十二个窟窿,那不是寻常剑仙飞剑,难免伤到了她的大道根本,尤其是后脑勺穿透眉心那一剑,最为狠辣,不过绯妃比那条小龙的惨淡下场,还是要好不少。 至于十二把白玉京飞剑,也没有全部返回崔瀺手中,给她打碎一把,再截留下了其中一把,打算送给自家公子作为礼物。 战场重归两军厮杀。 藩王宋睦一声令下。 数十位大骊死士悄然动身,撒网一般,去往三处被蛮荒天下打穿的大门。 既是妖族大军撕开的大门,也是老龙城有意让出的道路。 不然蛮荒天下真的会蚁附老龙城,就此蜂拥北去。宋睦和所有有资格参与议事之人,从来就没觉得老龙城守得住。 只是老龙城守不住的时候,得是一座彻彻底底的废墟,死上足够多的妖族大军,尤其是妖族修士,至于宝瓶洲自家修士,天底下的打仗,能不死人?! 就像那些赶赴战场的死士,除了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更多是那些刑部死牢里的囚犯修士。人人皆是一张“符箓”,每一人的战死,威力都会等同于一位金丹地仙的自尽。 蔡金简问道:“就不担心有些死士畏死,临阵脱逃,或是干脆降了妖族?” 宋睦说道:“有肯定有,还会不少。只是不用担心。他们怕死,妖族也不敢收。” 大骊王朝军方出身的死士,会先降再死。远远不止一人,而是先先后后,总计十二人。会逼着妖族军帐不纳降。再者战场形势这么乱,谁有心情一一分辨身份。 很快战场前方,靠近簇拥而至的妖族那边,就亮起了一大团光亮。 苻南华趴在栏杆上,转头看了眼眯眼关注战场走势的宋睦,后者一抬手,似乎有些想法,喊来一位文秘书郎,以心声言语,后者直接御风去往议事堂。 苻南华收回视线,有些羡慕。 藩王的身份,枭雄之资质。 除了老龙城身后的南岳之前,大骊两支精锐铁骑,已经安静等待老龙城的被攻破,宝瓶洲东南和西南也有两条战线,开始了一场场的厮杀。只是暂时还不如老龙城战线那么惨绝人寰,只是这种“不那么”,只是相对于山上修士而言,大骊边军和藩属兵马的战死人数,每天都在急剧递增。 当然是驻扎在更前线的大骊铁骑先死,以及死得更多。 不过也有一些被大骊王朝觉得战力尚可的藩属边军,会在第一线协同作战。 哪怕如此,这些一洲藩属国的实打实精锐,依旧会被大骊铁骑不太瞧得起。 由云林姜氏负责的一处辖境战场,一场大战落幕,夕阳下,大骊文武秘书郎,负责安排军士打扫战场,大骊铁骑出身的,较少,更多是藩属人氏,山上修士山下将士,都是如此。哪怕大战落幕后,不用去翻死人堆的藩属精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理的,一场场厮杀下来,战力悬殊,比那早年大骊铁骑南下碾压各国,更加明显了,才知道一件事,原来当年的一支支南下铁骑,根本就没有太多机会,使出全部实力。 十几个人包扎好伤口的大骊精锐,坐在一处小山坡上,看着不远处的战场。 其实大半都是大骊藩属国边军出身,只有三人才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铁骑。不过几场仗打下来,相互间关系才稍稍融洽几分。所谓的融洽,就是可以多聊几句闲天。 一个出身大骊藩属的年轻士卒轻声道:“校尉大人,按照那些个神仙老爷的说法,听说人死了,大多没了就没了,有些会变成游魂,能赶上头七。只有一小撮,才有机会变成鬼魅。” 那个被称为校尉的武将,面容清雅,若不是他身上伤势,不然这会儿丢到那藩属家乡,当个清谈名士都有人信。 只不过这个校尉大人,当然是昔年藩属行伍的旧官职了。如今别说校尉,都尉都当不上,只能在大骊边军捞到个副尉,还是前不久凭战功提了一级,今天这场仗之前,他本来还只是三名副都尉之一,现在没有什么之一不之一了,大概明天才会重新变成之一。 他轻声笑道:“山河故乡如今还在,早死早回家。免得死晚了,家都没了。到时候,死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原本运气好,还能多看几眼,倒成了运气不好。” 事实上,这位名叫程青的校尉大人,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进士及第出身。 程青转头望向身边的那个都尉大人,打趣道:“你们大骊在最北边,好走。” 都尉王冀,是大骊边军斥候出身,年纪与程青差不多,但是投军入伍时,程青却还是个少年,还在寒窗苦读圣贤书。 程青曾经问过一个早就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何大骊铁骑如此强悍。 那个当了不少年大骊边军都尉的汉子,其实就是长得老相,才像是四十几岁的人,汉子想了半天,才说了个不是答案的答案,说我刚入边军的时候,当第一次敌军的刀子,见了自家骨头后,给老伍长背着去包扎伤口的时候,都没敢扯开嗓子嚎几大声,其实老伍长不会怪,当时就只会自己怪自己,觉得自己不是一条好汉,那也得假装好汉。至于后来,反正就习惯了。 一个少年面容的大骊本土边军,怒道:“啥叫‘你们大骊’?给大爷说清楚了!” 王冀老相是真老相,少年面容则真是少年,才十六岁,可却是实打实的大骊边军骑卒。 少年心中腹诽不已,先前拽酸文,也就忍了你,据说这家伙是那啥投笔从啥的人,反正就是读过几本书认识几个字的,瞧见了那天边晚霞,便说像是喜欢的女子脸红了,还说啥月色也是个势利眼,不然明月夜在那绫罗绸缎之上,为何月光要比棉布麻衣之上,要更好看些? 尽扯这些教旁人只能听个半懂的废话,你他娘的学问这么大,也没见你比老子多砍死几头妖族畜生啊,怎么不当礼部尚书去? 程青笑道:“好好好,马伍长说的是。” 姓马的少年总说自己姓马,所以一投胎来到咱们大骊,那就是大小奔着大骊铁骑去的! 少年见那程青如此,也不再计较,毕竟如今程青是半个副尉,至于为何是半个,终究是外人嘛。 王冀也没有拦着少年的言语,只是伸手按住那少年的脑袋,不让这小崽子继续扯淡,伤了和气,王冀笑道:“一些个习惯说法,无所谓。何况大伙儿连生死都不讲究了,还有什么是需要讲究的。如今大家都是袍泽……” 听到这里,少年刚要说话,给都尉大人微微加重力道按住脑袋,立即闭嘴。 大骊所有藩属国军伍出身,按照咱们大骊律法,官品一律最少降三级。无官身可降的,那就老老实实当你的小卒。 程青打趣道:“马伍长,那个瞧着与你年龄相仿的宋仙子,这次瞧见没?这次帮你们包扎伤口,宋仙子哭鼻子没有啊?” 少年涨红了脸,大骂道:“你们读书人都是不正经的玩意,笑话一个小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起来,咱俩过过手!” 程青摆摆手,“不敢不敢,认输认输。” 所有人,不管是不是大骊本土人氏,都哄然大笑起来。 如今战场后方,药家修士,丹鼎派修士,就是所有大骊兵马心目中,地位最高的两种山上神仙,道理再简单不过,一个能救命,一个能够让人活命机会更多。 女子不管境界高低,无论面容如何,都由衷喊一声仙子,男子则连姓氏带“神仙”二字后缀,要知道大骊边军,对宝瓶洲山上神仙,一向最是嗤之以鼻,在这场开了个头就不知道有无尾巴的大战之前,山上修道的,管你是谁,敢跟老子横,这把大骊制式战刀瞧见没,我砍不死你,我大骊铁骑总能换个人,换把刀,让你死了都不敢还手。 而那个被程青说成是“宋仙子”的小姑娘,就是一位药家练气士,胆子不小,都敢跟着师门长辈来这边了,却喜欢偷偷哭鼻子。 少年不愿这些王八蛋多笑话他认识的那位宋仙子,立即换了一副嘴脸,问道:“都尉大人,听说你当年跟着咱们将军,一起去过京城兵部,咋样,衙门气派不气派?尚书大人,是不是真跟传说差不多,打个喷嚏比雷声响?” 不苟言笑的都尉扯了扯嘴角,就当是笑了,“当年我就是给将军当亲军护卫,才有机会去京城走了一圈,没有公文,兵部衙门进不去,偷溜进去找死不成。只能乖乖在外边等着将军,衙门口人来人往,我就壮起胆子,摸了摸石狮子的鬃毛,这不还没摸过瘾,将军就出来了,说谈完事情了,换个地儿,有个朋友在兵部下边的一个衙门当差,混得没啥出息,一样大官帽子,身上一样的官补子,在衙门里边每天喝茶水,跟在沙场上每天喝马尿,怎么比?” 说到这里,都尉王冀说道:“其实将军朋友里边,在京城混得出息的,也有两个,我都熟,以前还挨过不少打骂,都是将军当年所在老字营出去的,只不过将军比较要面子,没脸去挨白眼。将军每次在京城忙完事,只要不着急返回边关,都会走趟京畿,用将军的话说就是这些老朋友,当官都不如他大。” 那些老朋友,其实未必有多老,也不是混得不好,而是早早死了。 程青心中叹息。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般随口说出的拉家常,其实让程青这个读书人,觉得意思却大。 都尉王冀却不知程副尉多想了,只是缓缓说道:“我就又跟着去了趟武库司直属衙门,结果将军那个朋友刚好有事,我只好陪着将军坐在旁厅,一下午喝了一肚子的茶水,茶叶没几片,水管够。将军挺乐呵,说咱们兵部当官的,就是穷啊,是真穷,不比那礼部只会孙子跟老子装穷。将军一贯嗓门大,这话凑巧给外边当差的听了去,就很快送来了一小罐子茶叶,与将军笑着说可劲儿撒茶叶,如今不一样了,户部以前那叫一个猴精抠搜,茶叶都要按两给,如今阔气了,总算晓得按斤算了,咱们将军就等这句话呢,立即起身抱拳,说托福托福,亏得我以前跟过的刘老校尉,如今升官当了户部侍郎。” “那当差的老人,便立即大笑起来,说那咱哥俩算半个自家人啊,相互问起边军履历,好嘛,真攀上了亲戚。原来户部刘侍郎当校尉的时候,咱们将军是斥候都尉,又不曾想刘侍郎刚刚投军那会儿,老人就已经是伍长了。将军就要让老人坐着喝茶,他帮着看门去,老人笑着说不能够,一码归一码,在边关罚酒好吃,如今在衙门当差,罚酒可就不好吃喽。” 听到这里,少年问道:“都尉大人,你当时就没主动要求当门神去?” 王冀一愣,摇头道:“当时光顾着乐了,没想到这茬。” 少年啧啧道:“都尉大人啊,你当兵杀贼真不耐,我给都尉竖起两根大拇指都嫌少了,可都尉你真不是啥当官的料。换成我,早跑门口望风去了,好歹让老伍长与将军喝上一壶茶。” 王冀伸手一推少年脑袋,笑道:“将军说我不会当官,我认了,你一个小伍长好意思说都尉大人?” 王冀原本打算就此打住话头,只是不曾想四周袍泽,好像都挺爱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加上少年又追问不已,问那京城到底如何,汉子便继续说道:“兵部衙门没进去,意迟巷和篪儿街,将军倒是专程带我一起跑了趟。” 那两条京城街巷,是出了名的将种如云。 少年眼中满是憧憬,“咋样,是不是戒备森严?让人走在路上,就不敢踹口大气儿,是不是放个屁都要先与兵部报备?不然就要咔嚓一下,掉了脑袋?” 说到这里,那个年轻伍长自顾自笑了起来,这个玩笑,比较有水准了,值得回头跟手底下几个小崽子唠叨唠叨。岁数大咋了,还不是大爷我手底下的士卒? 王冀摇头道:“一开始紧张得两手冒汗,比上战场还怕,走着走着,也没啥两样,就是两边树木,都上了岁数,大夏天走在那边,都走树荫里边,让人不热。” 这位都尉没好意思说,当时是自己一转头,就瞧见将军两眼炯炯有神,毫不怯场,好一个龙骧虎步,才跟着没啥紧张了。 至于将军当时是不是强自镇定,以前没多想,就没问过,打算以后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一定要问一嘴。 那少年斜眼那程青,大笑道:“意迟巷,篪儿街,听听!你们能取出这样的好名字?” 程青点头道:“能取出一样好的名字来,只不过意迟巷和篪儿街,只有大骊能有。” 这是一句肺腑之言。 年轻伍长大怒道:“看把你大爷能的,找削不是?!老子赤手空拳,让你一把刀,与你技击切磋一场?谁输谁孙子……” 王冀再次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不让他继续丢人现眼,笑骂道:“人家是在说好话,长点心吧。以后多读书。” 那年轻人凑过脑袋,悄悄说道:“好话坏话还听不出啊,到底是咱们都尉一手带出来的,我就是看他们心烦,找个由头发发火。” 都尉只是重复一句,“以后多读书。” 这个年轻伍长,在都尉眼中,其实就是个孩子,何况十六岁,年纪大吗? 一个年轻人,只要能够活到太平世道,就可以多读书。 让我们这些年纪大的,官稍大的,先死。 都尉没有跟年轻伍长说那衙门当差的老人,取茶具和递茶罐的那只手,很稳,但是刻意掩藏的另外一只手,颤颤巍巍。 是在战场上给砍断了手筋。 至于老人那只不会颤抖的手,则少了两根半手指头。 边军斥候,随军修士,大骊老卒。 大骊王朝最重这些。 动辄就会先死。当了神仙的都还不惜命。以及在战场上活得久的人。 文官老爷,神仙风采,名士风流。 大骊王朝如今也认,但是只要遇到前者,都给老子靠边站! 他们这些大骊铁骑与各国藩属兵马在组建、合拢之初,大大小小,冲突不断,不止是言语上的,双方经常动手,他为此也没少出手护着自己的手下,好歹讨要一个过得去的公道。只求大骊边军那拨锐士悍卒的言语别太过分,就足够了,不敢奢望更多。所幸大骊边军律例一直在那边搁着,藩属边军打不过, 那些个言语无忌的大骊边军,也不敢闹大,而且往往在演武场上打趴下对手,回去就要被拎回演武场,当场挨一顿没有半点水分的军棍。大骊边军看得见,藩属兵马一样看得见。 或是按照某些大骊边军习俗,被刀背狠狠敲打裸露背脊,更有甚者,违例重了,会被战马拖拽,整个后背都要血肉模糊, 奇怪的是,一起扎堆看热闹的时候,藩属将士往往沉默不语,大骊边军反而对自家人起哄最多,使劲吹哨子,大声说怪话,哎呦喂,屁股蛋儿白又白,晚上让兄弟们解解馋。大骊边军有一怪,上了岁数的边军斥候标长,或是出身老字营的老伍长,官位不高,甚至说很低了,却个个架子比天大,尤其是前者,哪怕是得了正统兵部官衔的大骊武将,在路上瞧见了,往往都要先抱拳,而对方还不还礼,只看心情。 甚至亲眼见过一幕画面,一位从五品的年轻武将,从别处军营骑马来此议事,离开军帐后,在路上遇到一位老伍长,竟是立即翻身下马,与那老伍长抱拳致礼。此人年纪轻轻,据说还是那篪儿街将种门庭出身,如今手握大骊边军五千精锐兵马,还是一个老字营! 搁在宝瓶洲藩属国,此人权柄之重,兴许比本国什么大将军都要大了 那老伍长却只是伸出拳头,敲了敲武将鲜亮甲胄,还使劲一拧年轻武将的脸颊,笑骂道:“小王八蛋,功劳不多,当官不小。难怪当初要离开咱们斥候队伍,摊上个当大官的好爹就是能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娘的下辈子投胎,一定要找你,你当爹,我给你当儿子。” 然后老伍长轻轻一巴掌甩过去,“滚远点。不当只能送死的小卒子了,以后就好好当官,反正还是在马背上,更好。” 王冀突然视线扫过所有人,最后说道:“各位,咱们其实恩怨多了去,也大了去,可不管如何,如今都是沙场袍泽,都是悬佩一把大骊制式战刀的人,漂亮话说不出口,我王冀也不晓得说,就一句,咱们大骊战刀,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媳妇,人手一个,别嫌少!” 副尉程青和那少年伍长,还有其余所有人,都有些笑意,有些笑出声,有些没有而已。 小小宝瓶洲的一洲山河,各国铁骑的马蹄一起去听海潮声,不问世事的山上神仙重返山下,绿林好汉与那江湖豪杰,一起投身沙场…… 而那更为广袤的桐叶洲版图上,有那托月山百剑仙之一,身在一座屁大的偏远仙家山头,手心抵住剑柄,长剑钉入一具尸体的头颅。只觉得遗憾太不尽兴,不费吹灰之力就宰了个金丹。 这位剑修身后,是一座破碎不堪的祖师堂建筑,有来自同一军帐的年轻修士,抬起一只手,色泽惨白的纤细手指,却有猩红的指甲,而祖师堂内有五位傀儡正在辗转腾挪,好似在那修士驾驭下,正在翩翩起舞。 有那坐在巨大京城废墟中的大妖,身躯庞大,覆盖住小半座京城,身躯偶尔微微一动,就要碾碎无数老故事。 一道道金色光彩,破开天幕,跨过大门,落在桐叶洲版图上。 当其中一位巨大的远古神灵走过人间,身后拖曳着七彩琉璃色的光阴。 甲子帐昭告桐叶一洲,所有桐叶洲本土妖族,只要能够就近找到一座军帐,按照境界高低,一律封正为不同品秩的山水神灵, 重返故地后,打碎各地文庙,只保留下武庙,当那城隍爷、山水正神,自行筹建祠庙,收拢香火。 还有人说既然我们能过一座剑气长城,没理由过不了一座小小老龙城。 周密站在桐叶洲最北端的一处渡口,望向身在宝瓶洲中部的崔瀺,微笑道:“虽说已经让绣虎失望,却不能让绣虎太失望。” 崔瀺转头望向远处,稍稍偏移视线,分别是那扶摇洲和金甲洲。 周密点头道:“再做谋划,来不及了。” 扶摇洲那边,先前有那剑光万千,去往所有残存于世的众多书院学塾处。 已经让出大半山河的金甲洲,妖族大军依旧不断往北稳步推进。 在一处大局已定的战场上。 一头飞升境大妖,与那曹慈一伙人狭路相逢。 大妖下令让那大军散开,手持一枚火红葫芦,鼓吹三昧真火。方圆数百里,皆是焦土。 不过那一袭白衣依旧在出拳。 战场之中,犹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年轻女子,已经被大妖麾下一位极其稀罕的九境巅峰武夫,刚好与她耍耍,捉对厮杀一场。 这场大战,几乎集结了金甲洲仅剩的精锐兵马,和众多上五境和地仙的山上战力。 与那妖族大军厮杀一月之久,原本胜负皆有可能,金甲洲最终惨败收场,因为一位金甲洲本土老飞升大修士的叛变。 大道尽头,命不久矣。 老修士便要人间旧山河,与他一人万古同悲。 在纯粹武夫之间的厮杀之际,一个上五境妖族修士,缩地山河,来到那女子武夫身后,手持一杆长矛,两头皆有锋锐矛头如长刀。 就要一矛砍掉那女子的头颅。 至于是否会误伤自家的九境武夫,得了一桩战功再说。 就在那年轻女子武夫刚刚身体前倾、同时微斜头颅之时。 那玉璞境妖族手中一端锋锐矛尖之上,突兀出现了一个矮小干瘦老者,脚踩矛尖。 白发,紫衣,赤脚。 老人的紫色长袍背后,绘有黑白两色的阴阳八卦图案。 腰间悬挂了一枚酒葫芦,晶莹剔透,清晰可见里边的景象,星光点点,如同收拢了一整条天上银河在酒壶。 骨瘦如柴的老人,刚刚从中土神洲赶来,与那金甲洲飞升境曾经有些小恩怨,只是终究来晚了一步。 那个上五境修士再次缩地山河,只是那个矮小老头竟是如影随形,还笑问道:“认不认得我?” 偷袭不成便撤退的玉璞境,这次竟是直接舍了本命铁矛,瞬间转移山河在数百里之外,不曾想那根长矛便与老者一起跟着到了新地方。 老人笑道:“不讲究啊。死去。” 一头玉璞境妖族,当场身躯连同金丹元婴、阴神阳神一同粉碎。 连那糟老头子到底施展了什么术法神通,临终都不曾察觉到丝毫。 那杆铁矛摔落在地,老人依旧“站在”远处,一拍脑袋,略显歉意道:“忘记你听不懂我的家乡方言了,早知道换成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老人瞥了眼其余两处战场,看样子都不用自己掺和。 桐叶洲北端渡口,周密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崔瀺应对。 看似处境不太妙的萧愻,如今身上所披“法袍”,是那周密故意剥离出来的桐叶、扶摇两洲的浩然气运,那左右只管倾力出剑,反正半数落在文圣身上。可要是不出全力,那就得试试看萧愻的倾力出剑了。 除此之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绣虎你让那左右瞬间跨洲,那我周密比你手笔略大些许。 金甲洲战场上,老人蓦然大皱眉头。一个身形拔高至天幕,忧心忡忡望向南边的扶摇洲。 这个老人,他叫于玄。 或者可以说为“符箓于玄”。 就像提及诗仙必是那位最得意,提及武神必是大端王朝的女子裴杯,提及狗日的必然是某人。 亚圣一脉陈淳安,独占醇儒。龙虎山大天师,独占雷法。 这个老人,则独占天下“符箓”。 好家伙,六头畜生,齐聚一洲? 白也怎么办?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一章 白也去也 先是真龙稚圭的现出真身,主动离开登龙台,出海厮杀,与有那大道冲突的王座大妖绯妃,展开了一场足可谓移海的龙蛇之争,随后崔瀺的白玉京十二飞剑赶赴战场,替稚圭解围,又有袁首一棍先敲真龙头颅,再一棍碎掉老龙城山水阵,砸向藩邸,最后被墨家游侠许弱的大半出鞘一剑,挡住了巅峰大妖袁首的剩余半棍。 老龙城战场,妖族大军继续登岸攻城,宝瓶洲修士继续死人。 在那些山巅厮杀过后,蛮荒天下瞬间就重新铺开了一座座长桥和神道碑,还有那巨幅的绸缎彩带拉扯来开,大妖将那从桐叶洲搬迁而来的一个个炼化为袖珍物的山岳,丢掷入海后,施展神通,蓦然耸立出海,山尖钉入邻近老龙城陆地的海床之中,倒悬海中,构建出一块块平整的海上战场,犹有那广袤云海铺展在海面之上,如白云填在山谷间。 绯妃比起当下那条只能在登龙台躺着养伤的年幼真龙,要好上太多,得了甲子帐的一道密令,等待片刻之后,她所站立的海面东西向一线之上,无数根巨大冰锥凭空出现,倾斜指向那座挡路许久的老龙城,冰锥依次排开,宛如宛如数以万计的投石车。 在这些冰锥之中,有十数个好似酣眠的妖族修士,被封禁在冰锥囚笼当中,瘟神居多,过客两位。 除此之外,还有一大拨妖族修士在那些拘押瘟神、过客的冰锥之上,不惜本钱,拼命刻画符箓,免得惹恼了那个脾气暴躁的绯妃,将它们当场冻杀,一并丢入老龙城。蛮荒天下的先后两位摇曳河共主,说实话还是那位仰止相对性情婉约几分,相对。这些个王座大妖,脾气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除了喜欢以剑客自居,云游天下的刘叉,与不太露面的天下文海周先生,最是例外。 绯妃转头嫣然一笑,以心声轻柔称呼了一声公子。 一位身穿黑袍、头发系以雪白绸带的御剑青年,正是甲申帐剑修雨四,匆匆忙忙赶来了战场后方,找到了绯妃。 雨四到底还是担心她安危的,哪怕她是一位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 雨四问道:“你没事吧?” 绯妃摇摇头,“那小家伙嫩得很,仗着那点真龙气运和些许浩然水运庇护,徒有几分身躯坚韧而已,根本不成气候,本命水法依旧不精。即便走渎成功,连那飞升境都不是。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这场仗,不会给那小家伙太多机会。抢在仰止那老婆姨之前,赶紧吃掉她,我便是陪着公子去那中土神洲海边散心,也无不可。” 唯独在公子雨四这边,绯妃是很愿意多多言语的。 枯骨王座大妖白莹,桐叶洲大战落幕,就已经秘密赶赴金甲洲。 桐叶洲君子钟魁,先前让白莹无法彻底施展手脚,而这钟魁,与那姜尚真都是最该死却没死的两个存在。 至于其余的几位,已经得了周先生的密令。她一来在老龙城战场比较脱不开身,何况她不也不愿意去凑那个天大热闹。 毕竟此次以整座扶摇洲作为狩猎场,准备围杀之人,是那个三剑斩杀王座大妖的白也。虽说如今形势颠倒,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可白也终究还是白也。 雨四轻声感叹道:“木屐已经率先得了周先生的赐姓赐名,周清高。” 绯妃笑着安慰道:“当了周先生的关门弟子,依旧比不得公子身份清贵。” 雨四摇摇头,跟她总是这般难聊。 绯妃知晓自家公子比较关注战场走向,便善解人意地施展神人掌观山河,使得雨四能够清晰看到老龙城战场的厮杀动态。 老龙城那边,展开了最近一旬内的第一次修士出城反扑,声势浩大,练气士竟然多达三百多,一股脑儿冲出了三道大门之一,杀向海面。 雨四愣了愣,“大骊很务实,不像是那藩王宋睦的性格,照理说不会做这意气之争。” 宝瓶洲修士只要出了老龙城那座山水大阵,尤其是离开陆地置身海上,就更失去了其余两座大阵的庇护。 绯妃笑着解释道:“又是那浩然天下的古怪术法了,都是些纸片假人,反正没什么杀力,拿来唬人的。” 雨四点头道:“那就是家修士的独门神通了,毕竟连各色人间山河都能用笔写出,刻画出几百练气士,以假乱真,确实不稀奇。以前在甲申帐听流白提起过,就很好奇,想要有朝一日,能够亲身游历白纸福地。不过老龙城此举,也不全是拿来吓唬人,那宋睦果然比较持家有道,难怪崔瀺敢把他放在老龙城。” 就如雨四所想,那拨出城厮杀的白纸修士,就是给老龙城拿来骗取妖族修士的术法,以及引诱某些深藏不露的攻伐法宝,哪怕消耗掉妖族地仙修士的些许灵气,都是好事。马上就会有负责督战和巡视战场的大骊修士,将各个细节详细记录在册,战场上,老龙城不放过任何一点蝇头小利。 这类举措,大大小小,每天都有新鲜花样,双方都是如此。 周密从不亲自调度,对战场各大军帐指手画脚,崔瀺亦是如此,让藩王宋睦全权负责老龙城大小事宜。 至于亲自投身战场,就更免了。一着不慎,就真会万一而死的。 而周密和崔瀺的出手寥寥,本身就是一种对各自阵营那拨顶尖战力的极大护道。 什么我们都在死战,凭什么唯独你们两位通天大人物死不得,敢说此话的,估计会死。 一位在那剑气长城战场,曾经抖搂出一副江河水卷图的女子大妖,见那老龙城战场又乌烟瘴气不像话了,便冷笑一声,祭出一幅群山图,峰如剑簇。 画卷一闪而逝,先是破开老龙城护城大阵,虽然被多位剑仙以飞剑穿破小半,又被其余练气士以术法打烂一部分,剩余半幅群山画卷依旧得以在老龙城上空展开,画卷朝下,群峰瞬间齐齐坠落,仿佛一把把巨大飞剑砸向老龙城用以护驾藩邸的第二道阵法。 大骊有剑舟? 数百峰如大飞剑,如一场滂沱大雨急骤垂打小圆荷。 宋睦在议事厅得知此事后,只是点了点头,依旧专心与大骊驻守武将和众多文武秘书郎,商议战场布局细节。 我是一位大骊藩王,不是什么上五境修士,庇护老龙城,凭借藩邸大阵硬扛也好,按照某些私下盟约,有那仙人一旁出手相助也罢,与我宋睦无关。 在白霜王朝化名曹溶的隐世真人,叹息一声,在眼见那女子大妖抖搂出画卷之时,他便几乎同时,拿出了一件珍藏大半辈子的压箱底之物。心疼,真是心疼。 是一本山水花鸟册,其中四季山水各一张,花鸟四张。皆是他亲笔手绘,颇为得意。 画册的无比珍稀,关键不在绘画,而在一张钤印一枚的藏印。 青冥天下白玉京三位掌教,都有落下印章,给这位并非宝瓶洲本土上五境的道门高真,好像“包圆了”。 那位代师收徒的白玉京大掌教,钤印有“道经师”。 二掌教,也就是曹溶的那位二师伯,真无敌的道老二,也破天荒拿出了一枚不轻易钤印的私章,“文有第一,武无第二”。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也就是真人的师父,钤印“石至如今”。 大玄都观,老观主孙怀中,钤印“桃花又开”。 这四张山水画,都是师父陆沉帮忙求来的。 不然单凭曹溶一个陆沉嫡传的身份,又久不在青冥天下白玉京,哪来这么大的面子。大掌教还好说,兴许问了就会给,可是心高气傲的二师伯,以及与那最跟白玉京不对付的孙老观主,都休想了。 剩余四张花鸟图,则是老真人自己请人钤印。 中土神洲龙虎山大天师,盖有一枚私人法印“雏凤”。 符箓于玄,钤印“一鸣惊人”。 这两位,都是中土神洲跻身十人之列的山巅老神仙,德高望重,道法极高。 北俱芦洲火龙真人的印章,是老神仙盛情难却,因为手边无藏印,便临时雕刻一枚,篆刻“叽叽喳喳叫不停”。 最后一张,印有一枚绣虎崔瀺的私人花押,“白眼”。 真人曹溶一口气先后撕掉四张山水图,捻住一张就丢出一张,张贴在那藩邸山水大阵之上,最终四季流转,宛如一座道场小天地,这座小天地委实不算小。尤其是那四枚最小不过拇指大、最大不过巴掌大的印章,蓦然变大,宝光流转,道法流溢,其中道经师三字,气象温和,大玄都观老观主的那四个字,则在其中一方天地开遍桃花,亦真亦假,曹溶师父的那“石至如今”,则有中流砥柱之气概,尤其是那曹溶师伯道老二的那八个金色文字,气势汹汹,锋锐无匹,也是唯一一枚主动攻伐大妖山峰飞剑的印章文字。 曹溶小心翼翼将剩余半本山水花鸟册收入袖中,苦笑一声,“真没脸去见师尊了。” 老僧打趣道:“瞧着挺值钱。” 曹溶笑道:“出家人眼中还有什么钱不钱的?” 老僧答道:“有就是有,无就是无,先有后无还得再有个有,才是真无。” 曹溶称赞道:“好佛法。” 老僧无奈,“这……果然贫僧就不适合与高人打机锋,总是输多赢少。” 在那四季山河之一的画卷中,云开洞府,仿佛走出一位琼妃神女。大雪漫天,玉屑无数。 老僧说道:“这等隐秘至宝,大骊也未必记录在册的……” 说到这里,老僧哑然,那绣虎算天算地算尽人心的,还真不好说。 老僧当然是没见到最后一幅花鸟卷的“白眼”画押,只是按照常理去揣测。 曹溶笑道:“如今我那半个大师兄,正在老龙城内与桂夫人叙旧,我这当师弟的,总不好折了大师兄的面子。” 老僧恍然,“范家桂花岛的老舟子,经常路过蛟龙沟的。” 曹溶点点头。 之所以是半个大师兄,是师尊从未承认过此人是嫡传。 不过当年师尊泛海游历天地四方,老舟子负责撑船,与师尊一起远游,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他们这些个嫡传弟子,都认那老舟子是大师兄。 师兄老舟子的化名比较多,其中一个最为著名,顾清崧。在中土神洲曾经有个“故作轻松”的山上美誉,是出了名的硬脾气。 不管与谁厮杀,不管境界是否悬殊,对方什么天大的来头,顾清崧就从没怵过,也几乎没有怎么赢过,到最后次次还能不死,阿良,白帝城城主,火龙真人,“顾清崧”都招惹过,后来重新离开陆地,重返大海当起了撑船的老蒿公,据说是真不能再招惹更多了,免得后世年轻人追赶不及。 有那曹溶出手护阵,老龙城和藩邸都已经无忧。 宋睦在那议事厅,突然想起一事,沉声提醒道:“所有死在老龙城外的修士,哪怕是他们擅自离开既定战场,哪怕他们是不小心违例出手,但是战死就是战死,去提醒所有督战修士,这些练气士在大骊兵刑两部的录档,军功一律不许有任何折扣!” 一位文秘书郎说道:“此举有违国师订立的规矩。” 宋睦转头死死盯住他,“在老龙城,我说了算!你只管照做,国师想要问责藩邸,就来老龙城找宋睦!” 文秘书郎眼神熠熠,抱拳道:“领命!” 这位心情激荡的年轻文官,立即去飞剑传信此事。 这位大骊上柱国姓氏出身的意迟巷子弟,第一次由衷认可了宋睦的藩王身份。 一位大隋山崖书院的年轻君子,守在一座老龙城大阵巨大窟窿之一的后方,总计分出了三条战线,足可见这道大门的巨大,君子除了帮助大骊随军修士一起排兵布阵。每次只要灵气积蓄足够,就会倾力出手一次。 这次年轻君子的言出法随,就是轻轻默念了一句“青骑列阵三百万”。 所谓“青骑”,其实就是柳条了。 攒簇密集,很有气势。 杀那些并非修士的送死妖族,尚可,主要还是用来阻滞妖族大军的推进脚步。 一个观湖书院吊儿郎当的贤人周矩,前些年好不容易重返君子行列,结果在老龙城战场上立功不小,唯独在书院那边又丢了君子头衔,重新变成了贤人,起起落落何时休啊。 周矩在这之前已经出手数次,比那山崖书院的君子更夸张,这会儿正蹲在山崖书院君子身边啃神仙钱,嘎嘣脆,被他啃出了佳肴滋味。 一个年纪不大的随军修士,出身风雪庙兵家修士,负责护卫这位体魄孱弱的书院君子,简单来说,就是后者身陷死地,他得先顶上。没什么好奇怪的,大骊边军战场上,是随军修士常有的事。 他虽然沙场厮杀极为稳重,其实天生性情却是极为跳脱的,转头与更脾气相近的贤人周矩嬉笑道:“周大圣人,三百万,三万有没有?多了个百字?” 周矩一本正经道:“文字功夫,首要精妙,就是先以书页上的一股刀兵气震慑对手。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也。你身为风雪庙首屈一指的绝对高手,这点道理都不懂,不成啊,不如以后去观湖书院跟我混几天。” 那位山崖书院君子只是言语一句,祭出柳条“青骑”大军赶赴战场后,便立即盘腿而坐,脸色微白,笑道:“你们差不多就行了,别上瘾啊。” 观湖周矩和那风雪庙兵家修士,得闲时最大的乐趣,就是调侃他这君子,一口一个未来山长圣人。 那位君子却心知肚明,大隋山崖书院,如今山长已经从茅小冬换成了国师崔瀺,以后谁来当下任山长,根本无法想象。 谁敢去猜那头绣虎深不见底的心思。 周矩突然站起身,与那随军修士正色说道:“护住君子!” 身形一闪而逝,只见那大门附近,有个身穿宽大黑袍的妖族小娘皮,术法神通好生古怪,身躯瞬间化作千万只鸟雀,竟是将那些柳条青骑打杀殆尽。周矩要去会一会她!找机会拧掉对方脑袋再与她说一句卿本佳人。 另外一处战场上,形势更为险峻,哪怕有那北俱芦洲剑仙压阵,依旧险象环生,蛮荒天下的畜生,如蝗群一般涌入大门。 老龙城所有修士都不得不承认,这些妖族当真是不怕死。 妖族修士也与老龙城比拼了一番死士手段,双方礼尚往来。 一开始使得老龙城战场第一线修士损失惨重,直到藩邸那边文秘书郎,拼了命迅速翻检大量档案秘录,最终在一本比较崭新却并未记载出处的册子上,好不容易勘验出对方那拨妖族死士,“梦魇”和“窃脸人”两个身份,藩邸才找立即出了应对之策,飞剑传信所有剑修,告知寻觅这两种古怪修士的蛛丝马迹,才得以重新扭转战局。 一座小雷池凭空出现在战场上空,方圆数十里之内,雷电牵引,电光如白蛟,五雷如彩蛇,悠忽不定,鞭打大地。 一位两袖红黑两色的妖族修士,分别驾驭一条火龙和水蛟,往大门这边冲杀而来。 这道大门之外的遥远海面上,还有首次露面的一头大妖,是一骑策马持枪的金甲神将,踏波疾驰,去往老龙城。 虽然它不是什么境界巅峰的凶悍大妖,但是这一骑在昔年剑气长城战场上,其实极为瞩目,一身金甲极难摧破,以至于曾经被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列为必杀存在。 在剑气长城,这一骑尚且如此,在这老龙城又会如何? 有位道门符箓派真人,境界不高,金丹瓶颈,却精通文字符一道,如今配合一位书院大君子的口含天宪。 南海之上,一笔一划,生成文字。是那圣贤文章。 有位跻身托月山百剑仙之一的女子妖族剑修,年轻容貌,额头和脸颊处,依稀带有几分妖族真身特征,她竟是比那一骑金甲神将突进更快。 她也不御剑,每次跳跃,脚下就会自行出现一级白玉台阶,她身后宝光如一轮月晕,被老龙城那边飞剑或是术法,一击即碎,变成一把破碎不堪的镜面,只是瞬间就又合拢。她在那龙君把守的剑气长城修行数年,得到一份剑意“燃花”,飞剑“破镜”,本命神通“重圆”,飞剑与体魄皆是如此,再难死,当然在这种战场上依旧会死,但是身为剑修,一味怯战还怎么当剑仙。 再说了连那剑气长城战场都厮杀数年了,她还真不觉得会死在这么个小地方。 将来去那中土文庙大门外,递剑再死,倒也马马虎虎能够接受! 一位隐藏实力的老龙城地仙修士,暴起杀敌一大片,结果刚要得偿所愿,积攒了足够战功,能够凭此离开战场,返回一州腹地师门继续当那老祖师,结果被身后尸体堆里站起一人,明明是那面孔熟悉的宝瓶洲修士,给后者一爪掏走了心脏,连那颗金丹一并放入嘴中使劲大嚼,然后傀儡颓然倒地,犹有满嘴鲜血。 一个邻近此处战场的老剑修,元婴境,宝瓶洲当之无愧的剑仙前辈了,寻觅不见那鬼祟妖族的真身踪迹,只得退而求其次,祭出本命飞剑“”,以一大圈恢弘剑光将那尸体堆悉数笼罩,然后剑光轰然下坠,将那些尸体炸碎大半,少有全尸。 不曾想仍是那傀儡,骤然远掠,老剑修飞剑直去, 更不料那个先前胸膛被剖开的修士尸体,朝相反方向瞬间远遁逃离,与此同时,最早现身的傀儡身躯一软,就要跌入海中。 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老剑修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识就略微收敛剑意,只顺势将那那傀儡砍成两截,然后立即收回了飞剑,转去先斩杀那具没了心脏的尸体。那畜生真身定然在后者身上,剑光大作,气势如虹。 郦采无语。 你这花里胡哨的闹啥闹呢。 哪怕这位来自外乡的女子剑仙,确实早已经精疲力尽,仍是竭力祭出飞剑,一剑彻底击碎那个刚刚被拦腰斩断的傀儡,将真正隐匿于这副人族修士皮囊种的妖族地仙魂魄,一并搅了个粉碎。 瞥了眼那老家伙一样,郦采懒得说话,得回一趟老龙城喝几壶好酒提提神才行了,老娘先美美大睡一觉,再战。 至于那剑修瞧着很一大把年纪了,看元婴气象,算是新人,可一颗品秩寻常的金丹,倒是打磨不少年了, 怎的战场厮杀经验跟雏儿似的。 好像是个来自正阳山的“老剑仙”? 老娘的亲娘唉。 只说眼光和深浅和出剑之果决,别说我那猴精儿徒弟陈李,恐怕连高幼清那丫头片子,都要远远不如了。 只是那个正阳山老剑修,已经朝那位大名鼎鼎的北俱芦洲女剑仙,遥遥抱拳致谢。 不愧是浮萍剑湖的郦宗主!两洲修士都晓得了这位女子大剑仙的 好剑仙!剑术真真精绝,一把本命飞剑更是例无虚发,次次必有大斩获! 若是将来能够去正阳山祖师堂做客,定要执山上半个弟子礼,与郦宗主好好请教一番剑道学问。 郦采差点没翻个白眼回礼老剑修,她好不容易忍住了,也不好多说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 你他娘的这种眼神要是搁在剑气长城,给旁人瞧见了,别说是隐官大人,就是自家那位小隐官,都要笑得满地打滚了。 剑气长城古怪多多,其中有个不那么起眼的小古怪,就是年轻隐官在战场上,每次收拾那些搬山之属的妖族,好像格外起劲。 郦采曾经私底下有过询问,与那袁首是有天大恩怨不成?只因为境界不够,所以只好暂时把火气撒在那袁首的徒子徒孙头上? 当时陈平安给了一个郦采只当笑话的理由,他说我和宁姚第一次豁出性命去联手对敌,都还是没能讨到什么便宜。 郦采只是纳闷,那袁首有对陈平安和宁姚出手过吗?或者是与哪头搬山之属的飞升境大妖,在战场上狭路相逢,只是没能打得惊天动地?就像年轻隐官与那斐然切磋一番,就很快擦肩而过了? 郦采御剑返回老龙城内城,喝酒去。其实当下的御剑之姿,已经摇摇晃晃,女子好像已经醉酒。 去他娘的仙人境,这下子是真没戏了,连仅剩的一线机会都给老娘自己祸祸没了,能怨谁,怨酒吧。 暂时依旧不在老龙城战场的登龙台,王朱已经恢复几分,能够起身而坐,她身上这件法袍,远古龙袍样式,与后世帝王龙袍出入不小。 曾是老龙城上方的那座半仙兵云海,加上与一副走渎遗蜕炼制融合,成为一件当之无愧的仙兵。 台阶地步那个坐着发呆的黄衣童子,突然站起身,板着脸说道:“马苦玄,请止步!” 除了肩头蹲着一只猫的马苦玄,还有贴身婢女数典,以及马苦玄在前些年收取的一位嫡传弟子,也是他给取的名字,忘祖。 那黄衣童子对此最是心中不快,忘祖?那么与我家主人化名之一的“王朱”,岂不是有些谐音了? 马苦玄笑问道:“小爬虫,当年在泥瓶巷就只会满地跑,好不容易能够说话了,多多珍惜,别一心求死。” 黄衣童子说道:“打蛇看主人。” 马苦玄看着那条昔年骊珠洞天的额头虬角四脚蛇。 后者后退一步,后脚跟磕在了台阶上。 坐在台阶顶部的王朱一挥袖子,将那看门都不会的废物拍飞,俯瞰那泥瓶巷马苦玄,“来这里做什么?” 马苦玄刚要抬步前行去往登龙台,王朱眯起眼,“先想好了。” 马苦玄倒不是怕她,只是飞升境的体魄,又不是飞升境的修为,他马苦玄一直被当做擅长厮杀的人物,其实保命功夫才是最拿手的。 马苦玄只是不愿惹她生气,王朱当下心情本已不佳,没理由为了他心情更坏。 所以马苦玄就那么抬头看着她,问道:“我争取帮你找回一点场子,只能说争取。” 王朱满脸冷笑。 一个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口气倒是比那中土神洲十人之一更大了。 马苦玄微笑道:“又没说宰掉那绯妃,我这个人最不会做梦了。” 那个中土神洲的十人之一,老剑修周神芝,是给一头王座大妖活活打死的。 当然这与周神芝在那山水窟接连大战极有关系,但是飞升境之间的厮杀,胜了对手与杀掉对手,差别太大,实在太大。 绯妃同样作为蛮荒天下十四王座之一,马苦玄又不傻,要去战场送死,找机会远远招呼就可以了。 如今的战场,某些被绣花和周密上心的存在,多半一出手一现身就会死。 眼前这个泥瓶巷王朱,不就挨了那袁首倾力一棍? 马苦玄其实如今在老龙城这边饱受非议,有些是觉得他既然身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又能够敕令神灵攻伐天幕,那就应该在老龙城战场第一线厮杀,立下与身份相符的战功。也有些则是觉得马苦玄作为宝瓶洲修士年轻第一人,实在太过孤僻,应当学一学那风雪庙剑仙魏晋,胆敢次次问剑强者。 马苦玄除非亲耳听到,一般也不计较,有次在老龙城藩邸外城,凑巧真听到见到了,他也就是当面撂下一句,“候补十人之一的头衔,又不值钱,送你了,然后你去送死吧。” 王朱始终没有再言语,只是转头望向北边。 整个南岳地界周边,搬山猿,撵山狗,符箓一派的黄巾力士、银甲力士,还有墨家机关师打造的傀儡,还在不知疲倦地打造出层层战线,只要大骊王朝还有钱,又有北俱芦洲作为依托,所以人力物力其实都不是问题。 坚壁清野?不需要。老龙城失守之时,不会留下任何物件给妖族,只会是一座彻彻底底的废墟。 此后哪怕任由妖族大军一路推进到南岳山脚,一样如此。 马苦玄就只是安静看着那个冷冷清清的女子。 很好,当年在骊珠洞天,她就是最不一样的,如今所幸还能依旧如此。 她在泥瓶巷,他在杏花巷,不常相见,最多次数,是每天清晨时分,在那铁锁井旁,看她假装吃力地汲水挑水,就觉得真是可爱极了。有些时候她会经常睡懒觉,就会晚些出门挑水,那他就多蹲一会儿。总能见到的。 马苦玄突然以心声问道:“那个隐官第十一,是不是你的真正结契人?” 王朱似乎一下子心情大好,笑眯眯道:“以前没打死你,以后说不定哦。” ———— 桐叶洲。 桐叶宗关押了一大拨年轻修士,无一例外,都是桐叶宗最为拔尖的天才修士。 不那么出类拔萃的年轻人,都死了,而且是死在了自家祖师堂老祖师、供奉和客卿手上。不然在甲子帐那边没办法交待。 说是关押囚禁,当然是真,仙家酷刑都不缺,只不过其中六个资质最好的,是被关在了玉圭宗的梧桐洞天破碎遗址内。 李完用,秦睡虎,杜俨,于心,傅海主,还有一个莫名其妙就成了玉圭宗祖师堂嫡传的外乡人,王师子,金丹瓶颈剑修,并且很快就会在此破境。 这几个年轻人,就是当时极力坚持要留下左右的玉圭宗“孽徒”。 就连那个当年差点因为左右而剑心崩溃的李完用,也是同样的选择。 至于玉圭宗宗主,仙人境剑修傅灵清,早已战死。 若非如此,大概如今的玉圭宗,祖师堂香火已经半点不剩了,彻底断绝,就换了个都不知道能够流传几年的好名声。 玉圭宗新任掌律老祖师打开山水禁制,来到那处占地不过方圆十数里的破碎遗址,相较于当年那座完整的小洞天,破落户得令人发指了。 老人没有继续往前走,而那六个年轻人,有些人继续潜心练剑,有些人则抬头望向他,视线中有仇恨,有悲苦,有不解。 老人没有解释半句,反而还有几分故意为之的神色不善,好像此次前来,只是防止这些宗门叛徒有任何不轨谋划。 老人只是扫了几眼,很快就转身离去。 一座宗门彻底分裂,一方是惜命的老不死,一方是不惜一死的年轻人,相互对峙不说,以至于到了自相残杀的地步,也算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都看在眼里的一个不小笑话了。 只是玉圭宗自那中兴之祖杜懋身死道消开始,就一直没少被看笑话就是了,习惯就好。 老人倒是与许多玉圭宗老修士不太一样,他其实是不那么怕死的,境界瓶颈难破,皮囊腐朽不堪,魂魄如那风中残烛。 既然连死都不怕,那就总得做点什么更不怕的事情,比如为玉圭宗留下点真正当得起“传承”二字的香火。 身后那些年轻人就是了。 但是要他们能活,就必须先划清界线。 以后蛮荒天下胜了,赢得了整座浩然天下。 那么你们这些孩子,终究还是有机会重新出山,将功补过的,退一万步说,也能在桐叶宗潜心修行,得个安稳的山中久居。蛮荒天下那些妖族,推崇强者,只要你们境界高了,天大地大,说不定真要比在浩然天下修行更自在。 可若是蛮荒天下输了,退回剑气长城以南的那座蛮夷之地,你们到时候一样有的选择。 我这桐叶宗祖师堂如今年纪最大的,一个将死之人,能为那些挂像祖师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么多了。 这些愿为宗门荣辱、慷慨赴死的年轻人,最最死不得啊。 桐叶洲南部玉圭宗,才当了没多少年一洲仙家执牛耳者的玉圭宗,掌律老祖已经战死,连那昔年的可爱刘小姑娘,后来的华茂姐姐,都战死了。 哪怕以后祖师堂还在,又有几个人会骂自己了?如此一来,不会寂寞吗?老子姜尚真,一定会寂寞得要死啊。 一道身影突兀现身,硬扛一个守株待兔的飞升境大妖一记道法,狠狠撞入宗门最后一道山水大阵当中,一个起身掠向那九弈峰。 趁着暂时没人住,正好拿来练练手。 姜尚真吐出一口血水,给老子起剑待客! 九弈峰山崩地裂,最终出现无数颗棋子,九座剑阵九把飞剑。 荀老儿,再往上吃了更多香灰的老祖师们,别怪我败家,老的死了个七七八八,自家那些年轻人真扛不住了! 宝瓶洲。 风雪庙剑仙魏晋,与那北俱芦洲北地剑修第一人白裳,清凉宗宗主贺小凉,一起赶往西岳地界。 至于贺小凉那半个大师兄的老舟子,早已告辞一声,独自去了老龙城。 在大骊王朝授意安排之下,他们这拨顶尖战力,负责帮助宝瓶洲镇守西岳地界,据守拒敌对方大妖即可。 这三位,关系微妙,魏晋与贺小凉,贺小凉与白裳。 尤其是魏晋,原本不喝酒数年,如今又偷偷喝上了风雪庙酿造的酒水,好像重新变成了那个骑驴挎酒壶的江湖人。 至于贺小凉的清凉宗,因为一个徐铉,与徐铉师父白裳的那桩恩怨,更是两洲尽知,白裳曾经放出话来,贺小凉休想要跻身飞升境。 这就使得魏晋与那白裳,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位剑仙,关系也跟着微妙几分。 魏晋都要忍不住骂那头绣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就非要把我们三人凑一堆? 重逢后,贺小凉一直对魏晋礼数周到,并不刻意疏远,可越是如此,魏晋便更要喝酒。 原本心情很一般的白裳,发现此事后,反而难得有些笑意,心情不错。 中岳地界,山君晋青,如今除了现出一尊巍峨金身法相,为国师护阵白玉京之外,真身则经常去与阮邛打交道,老友了。 朱荧王朝曾经是宝瓶洲剑修最多之地,阮邛作为一洲魁首铸剑师,与本就是山君出身的晋青,当然不陌生。 身为大骊王朝首席供奉的阮邛,在多年之前,就早已将看家本领的铸剑术,为大骊铸剑修士倾囊相授,只是这会儿还需要他亲自铸剑,为那些地仙剑修铸造相对趁手的佩剑,不用太过追求品秩,此外还需要分出小半精力,去往一座座剑炉,为其他铸剑师,指点铸剑的缺漏。这些相当于不记名弟子的铸剑师,为所有中五境剑修打造长剑,至于还是下五境的剑修胚子,根本没资格赶赴战场,不但如此,大骊还严令这些剑修不许离开各自师门,无一例外,都被长辈直接禁足。本就舍不得他们去送死,更有大骊律令,何乐不为。 宝瓶洲的剑修胚子,哪个不是昔年北俱芦洲所调侃那句,“草窝里的金疙瘩”? 当真比不得北俱芦洲那般“出手阔气”。 不过如今宝瓶洲的山上修士,对那北俱芦洲,是真服气了。 事实上,北俱芦洲修士,尤其是剑修,对这个原本印象中只比皑皑洲稍好的小小宝瓶洲,也改观极多。 敢死是真正敢死,能打是真能打,以前是真没发现这个南边的小邻居,如此……像我北俱芦洲!整座浩然天下最像的,没有之一! 书简湖真境宗,宗主韦滢,首席供奉刘老成,供奉刘志茂,一座宗门足足三位上五境,联袂去往海边云林姜氏。 除此之外,还有那位道家天君谢实,带着一大拨剑修之外的北俱芦洲练气士,都已身在云林姜氏。其中就有在那剑修如云的家乡大洲,都能够被公认为“玉璞境战力相当于仙人境”袁灵殿,火龙真人高徒,指玄峰一脉的开峰祖师。 还有个明明是仙家门派,却有个无敌神拳帮的江湖称号,老帮主就遇到了旧友刘老成,曾经的书简湖唯一一位野修玉璞境,变成了如今的真境宗谱牒仙师,世事难料,不过如此。 见到那好友刘老成之后,老帮主依旧江湖气概,喝了几次酒。 最后一次喝酒,刘老成实在忍不住说道:“荀老前辈就这么走了。” 老帮主高冕灌了一大口酒,“那一尺枪,本事不大,胆子不小,又运道不济,还能咋样。” 老人沉默许久,抬起酒壶,倒酒南边,喃喃道:“老弟,你这桐叶洲一尺枪,在老子这玉面小郎君面前,从来不硬气,不曾想死得这般硬气,早知道当年就多给你几个笑脸,多说几句好话的。” 大骊京城。 比商家更早入局的中土墨家,主脉旁支都先后押注宝瓶洲的墨家修士,依旧在为大骊王朝打造一座座山岳渡船,一艘艘剑舟。 大骊王朝生财有道,范先生更是如此。 昔年最好好先生的大骊户部尚书,被笑称为谁都敢捏上一捏的软柿子尚书,如今成了大骊庙堂上脾气最差的一个,兵部尚书都敢骂,看架势,视为仇寇一般的工部尚书别说骂,都敢打。每次与那品秩相同的工部尚书见面议事,被他一见面就先骂个狗血淋头,谈完事情,再骂一通,不过后者往往早已起身快步离去。 大骊京城原本只是同一条街上的六部衙门,早已临时开辟出一大块地盘,将所有衙门聚拢在一起扎堆毗邻,相互串联起来,各部官员,只要公务在身,走门串户,毫无阻拦。 昔年同为大渎督造官的柳清风,关翳然,又能经常碰头了。作为关老爷子的嫡玄孙,关翳然只是在户部补缺,没升官不说,按照大骊庙堂规矩,连明升暗降都不算,所以为关氏打抱不平的文武,一大堆。 不过是藩属国文官出身的柳清风,已经升迁为工部右侍郎,但是大骊关氏出身、更是随军修士双重出身的关翳然,却只是在户部补缺,不但如此,好像关老尚书一走,关翳然就刻意撇清了自己与吏部衙门的所有关系。这些年的逢年过节,从不主动登门拜访那些担任吏部要职的叔伯辈,甚至连爷爷辈的,关翳然都架子极大,依旧不去问候。据说有个早已离开吏部二十多年的昔年老侍郎,在卸任前都辗转别部担任了三年尚书的,一直将那关翳然当亲孙子看待,闲散在京城家中多年,关翳然这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还是不去拜访,气得老人在去年正月初二那天,在自家大门口等了许久,最后也还是没等到那个喜欢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年轻人,老人气得用拐杖狠狠敲着地板,大骂关翳然不是个东西,小王八蛋不是个有良心的东西啊。 老人转身之时,心中却埋怨关老尚书太心狠,实在太心狠,哪有这么欺负自家孩子的。 意迟巷,一个卸任官身多年的老人,这些年就是忙着含饴弄孙,反正家里几个晚辈,还算有点出息,都不丢人。走在意迟巷和篪儿街,不用低头缩脖子。 老人今天拉着孙子一起在花园散步,刚刚开始与家塾夫子学认字的孩子,突然稚声稚气与老人道,“爷爷,咱们有那么多山上神仙,蛮荒天下的畜生也有那么多大妖,双方就不能只是在天上神仙打架吗?等到天上打完了,地上再开打。到时候打起来,我力气太小,帮忙就算了啊,户部不是缺银子吗,我就把压岁钱都捐出去,我爹不是经常挨户部官老爷的骂嘛,给了钱,总不好意思再骂我爹了吧?二十两银子呢!” 这里边的学问太大太多,老人只能拣一些孩子听得懂的说,打仗不是过家家啊,咱们不光是山上的神仙不能怕死,山下的更不能怕,谁都不能怕死啊。不然就会是第二个桐叶洲。到时候咱爷俩就要搬家喽。 可能是真的搬家,带上些家当,带上些圣贤书,却也可能是脑袋搬家。 只是最后这句话,与一个孩子说什么。别说孩子会吓到,自己何尝不是每每想到那个最坏结果,便会吓到自己?得喝几口老酒压压惊? 如今大骊准许官员辞官,家产拿出一半充公。剩余一半,若是足够支付乘坐跨洲渡船,只管北渡北俱芦洲避难,随意。大骊绝不阻拦。钱不够,还可以借。户部官吏以及随军修士,会一同亲自登门清查所有账本,胆敢瞒报漏报,只要超过真实家产一成者,对不住,家产一律充公。无论老幼,举族流徙。如今大骊正是用钱用人之际,缺钱也缺人。 暂时未被战火殃及的宝瓶洲各处,江湖和民间,私自引发十人以上械斗者,不问双方缘由,斩立决。修道之人作乱一方,斩立决。 没有修士与妖族参与的山下动-乱处,处置不力者,当地官府衙门连坐获罪,再将那藩属国的刑部尚书,直接枷送到最近的五岳或是储君之山。 有那修士和妖族参与其中的所有厮杀,按照不同的宗门、仙府品秩,所有仙家山头,分别分作三等,从低到高,分别管辖方圆三百里辖境、千里和那三千里,不管见到还是未曾见到动-乱,一旦无法将其作祟者当场追捕或是斩立决,同样连坐获罪。怕那无妄之灾?那就散开山上所有谱牒仙师,去日日夜夜盯着整个师门周边的动静!已经不用去战场厮杀,难不成连自家山头家门口附近的一地安稳,都照顾不住?这样的山上神仙,不当也罢。 一洲所有山泽野修,可以与五岳、储君山神以及各藩属礼部,领取一块大骊刑部刻印的巡视牌,无论境界高低,得此玉牌,按照境界高低,在各自辖境内行走无忌,同样可以为谱牒仙师查漏补缺,一有斩获,可以领取神仙钱,只要在秘档上,积攒足够份额,就能够换取大骊军功,到时候是捞个藩属国的礼部官职,还是凭此退往北俱芦洲,皆是自由。 山泽野修,不愿赶赴战场者,大骊铁骑和各地藩属,一律不许强求。 但是各地山水神灵,胆敢擅离职守,藩属君主到整个礼部,一律按律问责。 山上谱牒仙师,私自运作,擅自剔除谱牒名字,一经大骊和藩属查实,整座山头祖师堂连坐,掌律祖师斩立决,其余修士全部流徙南岳地界。 大骊皇帝宋和。 小朝会刚刚结束,在御书房赶紧闭目养神,马上还要接见一拨拨的六部大臣,各有要事,需要他作最后的定夺,然后向大骊朝野颁布旨意。 宋和想起了既是先生又是国师的崔瀺一番言语。 今日种种大骊崔瀺之不近人情,刻薄藩属,以后陛下稍稍变动,施政松弛几分,便是未来大骊宋氏之民心民意所向。 总不能让陛下失去了最少半洲山河,还得不到各国史书上的几句好话。 书里书外,全是美誉,只管放心。 大骊藩属彩衣国,胭脂郡附近。 昔年阴气森森的雨夜鬼宅,如今的山水灵秀之地,仙家府邸。 她伸手扯住他的袖子,轻轻摇头,只是说不出口那份私心,说不出那些她自知不对的道理。 可她就是不愿意他去老龙城啊。 他安慰道,夫君这点道行,够看吗?给大妖塞牙缝都不够,就是去打杂的,尽量帮点小忙,讨个心安。哪里舍得去了不回,留你一个人,会回来的,一定。 她这才点点头,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反正不点头也拦不住夫君的。 一个有幸位于宝瓶洲中部腹地的藩属小国,一个闭门谢客多年的老夫子,今天竟然难得出门晒太阳了。 只不过一向儒雅的老人,今儿竟然骂骂咧咧,说那暴虐无道,苛政至斯!亡我故国山河者,距离败亡不远矣。 一伙市井泼皮无赖年轻人路过,为首的,与一个上过几年学塾的狗头军师问道,蒋老夫子在说个啥?难得出门露面一趟,怎么跟那宝贝儿子被人揍了似的。读过书的年轻人,轻声说老夫子是骂大骊蛮子管太多,喜欢动不动就杀人。问话的年轻人疑惑道,那到底骂得有没有道理?读过书却绝不能算是读书人的那个年轻人,好像也不是特别确定,只说有的吧,咱们蒋夫子学问很大的。 想到这里,年轻人看了眼那个蒋老夫子的转身背影。 老夫子学问很大,就是那个儿子真不是个东西,喜欢赌钱,欠了钱就装死,有次赌铺真急眼了,就痛打一顿,绑了起来,还是他去帮着求情,还了赌债。因为蒋夫子的学生之一,刚好是他的学塾先生。读书是读不出来,但是那个学塾先生,还是让他很敬重。当年没少骂没少打,少年时还颇为愤懑,嫌他管得多,只是年纪稍大,便越觉得对不住那位先生,所以顺带着对夫子的先生,一并敬重几分了。可那蒋老夫子的儿子,真不是个东西,好心帮了忙,后来还赖上了自己。 为首泼皮最后自顾自点头说也对,现在咱们走在路上,平日里请喝酒的时候,称兄道弟的那帮官皮狗,现在看咱们就跟防贼似的,确实憋屈。 ———— 金甲洲。 于玄位于一洲天幕高处,他如今这附近,本该是某位文庙陪祀圣贤的坐镇位置。 至于脚下山河那个本土飞升境老修士,完颜老景,都身为飞升境了,却要如那市井老人,垂垂老矣,眼睁睁看着光阴流水点点滴滴的流逝,老死老死,比那市井老儿更不如。 完颜老景作为金甲洲修士第一人,久负盛名,只是在出关之前,闭关已经五百年之久。几乎每隔百年,就有开山老祖即将破开瓶颈、与天地共鸣的小道消息,流传一洲。只是次数多了,也就没人太在意。继北俱芦洲火龙真人,南婆娑洲陈淳安,和皑皑洲刘氏财神三人之后,这金甲洲飞升境完颜老景,曾是浩然天下的飞升境修士当中,最有希望身在中土神洲,便可以被视为中土十人之一的山巅修士。 至于他为何不是在那原本胜负难料的家乡战场,去找那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来个轰轰烈烈的同归于尽,或是一鼓作气打烂妖族大军,为何偏偏是要肆意打杀家乡上五境修士,天晓得。 是因为大道断绝,神魂皮囊都已经腐朽不堪,只能等死,以至于道心崩溃,心魔作祟,引来了某些化外天魔窃据心湖? 是因为对那中土文庙的天大束缚,早已怀恨在心,怨怼已久?还是一些早已不知过去多少年的种种旧怨?反正都注定已成一桩永远无解、不知真相的悬案。 于玄都不稀罕去刨根问底,那完颜老景,本来就是个性情执拗的老东西,双方结怨,可不算小。 如果不是碍于文庙那些烦人至极的古板规矩,于玄早就跨洲造访金甲洲,不是喜欢闭关吗?那就干脆别出来了。 于玄低头回望一眼金甲洲中部偏北,唏嘘不已,好个贾生好手段。读书人坏心眼起来,真真可怕至极了。 桐叶洲的镜花水月,让老人脚下那金甲洲中北部,几个宗字头的仙家门外,清楚可见。好一个桐叶洲的众生百态。 于玄一个降落人间,根本不敢以阴神远游,在这大半山河都已归蛮荒天下的金甲洲,找死吗? 他于玄会些符箓一道的雕虫小技,是那中土十人之一,又如何? 那贾生连白也都要杀! 占据浩然天下半壁江山的中土神洲,有那誉满天下的中土十人。 人间最得意,诗仙白也。独一份。 其余九人大致分成三档。未必当真就准确了,只是相对流传最广。 龙虎山大天师。天下兵家修士之砥柱。符箓于玄。 白帝城郑居中,女子武神裴杯,开宗立派的一头大妖。 墨家巨子,被誉为能够一人攻城的特殊存在。相传只要没有十人之一坐镇,任何一座宗字头仙家,都能够在转瞬之间就被摧毁殆尽。 老剑仙周神芝。 怀荫。 这个榜单,自然是刻意绕过了中土文庙。 此外还有浩然十人。只是好事之徒吵翻了天,烦人不已,就连于玄都觉得太过无聊。 至圣先师,礼圣,亚圣。白也。东海观道观老观主。龙虎山大天师。 这几位,是让符箓于玄这些真正位于山巅的大修士,相对比较认可的。 此外就起起伏伏,来来往往了,十人加候补之类的,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私心和喜好使然。比如亚圣一脉,剑客阿良。剑意鼎盛,剑道高绝,出剑最为气壮山河。又比如文圣一脉二弟子,左右。剑术冠绝天下。 于玄发现那头飞升境大妖已经跑了,而那两位年轻武夫都没什么问题,于玄反而有些揪心,咋的,真要白跑一趟,灰溜溜返回中土神洲?打杀或是重伤个十四王座之外的飞升境大妖,良心上才稍稍过得去啊。至于那扶摇洲,于玄是真不乐意去趟浑水。水太深。 我于玄又个儿矮啊。 于玄举棋不定,便打算先与两个年轻武夫闲聊几句,宽宽心。 不曾想那曹慈一脸微笑,抱拳道谢之后,就告辞离去了,瞧着还挺气定神闲? 倒是那个皮肤微黑模样挺俊俏的小姑娘,礼数更周到些,抱拳致谢不说,也没立即离开。 于玄忍不住望向南方。 扶摇洲终究已经不再是浩然天下,成了蛮荒天下的山河版图。 你白也,兴许不介意是不是身在浩然天下,但是对方那六头畜生,可是脚踩自家山河。 宝瓶洲那座二十四节气大阵,看似虚无缥缈无甚大用处,可其中最玄妙之处,寻常人看不出,你白也岂会不知。 一成天运。 此消彼长。 宝瓶洲修士全无胜算之厮杀,凭空多出一成胜算。重不重要? 旗鼓相当,五五之分,变成六成胜算?关不关键? 九成胜算,变成十成胜算?与之对敌的妖族修士,要不要心颤胆寒? 白也落剑扶摇洲,此举无异于选择独自一人,静候一场围杀。 不过围杀白也的大妖数量,以及境界,估计就算是白也,也会意外。 只不过白也这个家伙,意外就只是意外。不妨碍他出剑就是了。 怀家老儿是个顶喜欢占便宜、又要博取名声的,所以去了有那陈淳安坐镇的南婆娑洲。 周神芝这个臭脾气老汉,离开中土神洲赶赴扶摇洲,如何?英雄不英雄?很豪杰!就在这扶摇洲沿海山水窟,杀妖痛不痛快,很痛快!那么然后呢?没了。中土十人之一,说没就没了。 白白让那怀老算盘从垫底的第十,变成了第九。 周神芝在世之时,是怎么说的,只要老子在世一天,就要一直坐稳第九把交椅的位置,就算给老子第八都不要,就是要那怀算盘一辈子垫底,要在他头上拉屎撒尿。 六头大妖啊。 万一有第七头呢? 屁的万一,肯定有! 桐叶洲北部渡口,周密默默掐指心算。 扶摇洲。 好名字。正好适合白也。 刘叉会是第七个。 刘叉也确实在赶赴扶摇洲的路上了,并且没有刻意隐藏剑气,就在南婆娑洲山巅修士的视野之中,直接化做一道剑光远游。 周先生先前给了这位蛮荒天下的大髯游侠,两个选择。是去配合龙君,在剑气长城杀个晚辈。或是在扶摇洲,送白也最后一程。 剑客送行剑客。 总比白也惨死在术法神通之下,总是要更加死得其所一些。 喜欢当出头鸟,那就打杀之。 周神芝只是第一个。失心疯的飞升境完颜老景,则完全是另外一个极端。 确实就像先前托月山大祖所言,在那倒悬山遗址处,昭告天下,你们浩然天下,不得自由久矣。 谁让山巅修道人不自由?当然是儒家规矩,最可恨处是境界越高,束缚越重。飞升境离开本洲,都要与坐镇天幕的文庙陪祀圣贤打招呼,得了许可才能跨洲远游,不说蛮荒天下,就算在那道家一家独大的青冥天下,会有这般规矩?偏偏是百家争鸣的浩然天下,用种种规矩约束仙人和飞升境。 刘叉选择第二个。 在蛮荒天下没怎么出力,那是敬重陈清都和那些剑修。总不能到了浩然天下,问过陈淳安一剑后,还是不出几剑。 白也,本就是与阿良一样,刘叉最想要问剑之人。 未能独自问剑,又如何。刘叉倒是想要如何,终究不能如何。 周先生最后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劳烦刘先生记得家乡何处。” 第二句话,则是“托月山有请刘叉出剑。” 在这之外,周先生其实也在顺便算计了陈淳安和整个南婆娑洲。 周神芝身死道消,扶摇洲和桐叶洲落入蛮荒天下之手。 唯独距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最近的南婆娑洲,依旧大战寥寥,不痛不痒。 一旦白也都死在了扶摇洲。 那么醇儒陈淳安? 南婆娑洲如今既有那怀家老祖率人驰援,更有剑气长城十大巅峰剑仙之一的陆芝,能够在旁压阵。 陈淳安好清闲,好一个稳坐钓鱼台的浩然醇儒。 周密停止心算,轻轻抖了抖袖子,与那崔瀺笑道:“只等左右出剑击退萧愻,以学生身份,打杀先生半条命,再去扶摇洲了。” 崔瀺默不作声。 是那左右会做的事情,左右不做,老秀才也会逼着左右去低头,去出剑。 崔瀺视线在那周密的更南方。 很快那边就会矗立起一棵参天大树,一座雄镇楼。 老秀才给了一件东西,刘十六帮忙捎去桐叶洲。 观道观,桐叶洲,梧桐树。 你算计你的,我算计我的。 我崔瀺不在意你算计之人事,别说是一个白也之生死,连那老秀才和左右会生死如何,一样不在乎。更何谈出身亚圣一脉的陈淳安。 哪个是需要我崔瀺去不放心的。 但是我崔瀺之小小算计,礼尚往来,倒要看你贾生敢不敢不在乎,能不能不在乎。 一洲三条战线都在死人,大骊国师始终神色从容,除了驾驭白玉京和飞剑斩杀大妖,就只是与那些儒家子弟讲述诸子百家的宗旨精妙处。 除了心算之外,分心与那些儒生问答,有个意气风发的观湖书院儒生不知怎的,说到了心系天下无国界一事。 崔瀺淡然道:“去他妈的无国界。” 全场寂静。 说这句话的,不是崔东山,是国师崔瀺。 扶摇洲,白也仗剑离开一处远离战火的偏隅学塾,旁听一位老夫子用浓重乡音,在为稚子传道授业解惑。 白也环顾四周,笑容淡然。 不知家乡那树李花,是否白也。 原来阿爹阿娘走后,便是远游。 读书人白也,无愧此生,无愧浩然。 那么,白也就此去也。 正文 第七百二十二章 饮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书 金甲洲战场遗址,白发紫衣腰系酒壶的矮瘦老人,赤脚踩在一杆斜插大地的铁枪枪尖上,于玄环顾四周,四面八方,都是一洲山下精锐将士和山上练气士的尸骸,还有多处堆积如山的尸体,本该是妖族畜生为了那头枯骨王座大妖筑造的大小京观,好让那白莹凭借这些沦为傀儡的白骨鬼物,一鼓作气向北推进,拿下再无决战之力的金甲洲剩余版图。 那白莹委实是十四王座大妖里边,最该死的一个。不然实在后患无穷。在金甲洲就已是如此肆虐,一旦给这头畜生到了中土神洲,那还了得? 可惜晚来了一步,没能阻拦丧心病狂的完颜老景,也没能趁机会一会这白莹。其实于玄早先跨洲来此的目的,是要与完颜老景暂且搁置恩怨,帮着金甲洲多撑些时日。 于玄自认符箓一道的那几十、上百手雕虫小技,确实是相对比较先天压胜白莹的枯骨大军,毕竟于玄什么都不多,就是符箓数量还可以,以量取胜嘛。再加上瞅着那白莹又不是个太擅长捉对厮杀的,于玄觉得既然保命无碍,来此凑凑热闹,只要不学那周神芝,问题不大。 只是这会儿于玄踩在枪尖上,阴风阵阵,大袖鼓荡,老人揪着胡须,更揪心。 白莹已经不知所踪,当是去了扶摇洲围杀白也,求个近水楼台先得月? 只是不晓得这位好像不太擅长捉对厮杀的王座大妖,心情如何,是不是与我于玄一般揪心。毕竟要杀白也,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于玄瞧着那个缓缓走来、再稍远停步的小姑娘,老人笑道:“叫裴钱是吧,名声大了去,与那曹慈都是好样子,年轻人吓死咱们这些老不死啊,很好很好。” 裴钱先前一直在左右张望,停步后抱拳,然后问道:“于老神仙,我能收拾一下战场吗?如果可以,至多一炷香功夫。半炷香也成。” 弹指之间就能打杀一头玉璞境妖族修士,老前辈又是这般装束,裴钱一眼就认出身份了,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 早年一起远游归乡,师父曾经提过于玄,很仰慕的,能让师父都仰慕的老神仙,今儿又愿意独自赶来金甲洲战场,裴钱觉得错过了周老剑仙,却没有错过于老神仙,这场架没白打。裴钱当年还问师父,自己额头上那张黄纸符箓,比起于老儿最最用心画出的符箓,哪个更值钱些,差不离吧?师父当时嗯了一声,笑眯起眼,多给裴钱盛了一碗鱼汤。其实那会儿黑炭丫头,早已经吃饱喝足,肚儿圆滚滚,当她苦着脸接过碗,都不晓得到底是说错了还是说对了。 裴钱没来由想起这些小时候的事情,觉得挺对不住于老神仙的,倒不是比拼符箓谁更值钱一事,而是当时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随随便便喊了声于老儿,所以裴钱终于有幸得见真人,格外恭敬有礼。何况这位老前辈,心境气象,正大光明,如天挂银河,群星璀璨。裴钱先前只是瞥了两次,也未多看,大致确定那般景象的人心倾向之后,裴钱不敢多看,也不可多看。 于玄点头道:“是怕那白莹隐匿其中?没有的事,早跑了,这会儿没畜生敢来送死,放心吧。莫说是一炷香,一个时辰都没问题。只不过小姑娘留这儿做什么,你一个纯粹武夫,境界是高,终究无法妥当处置这些尸体,还是让我来吧。” 裴钱有些难为情,不过还是坦诚说道:“于老神仙,晚辈是想要从那些妖族修士身上扒拉些物件,好换些神仙钱。” 于玄愣了半天,如此年轻的纯粹武夫,感觉只差曹慈一点半点的天之骄子,敢情是厚着脸皮在与自己问能否捡钱呢? 差那曹慈一点半点,很差吗?其实很吓唬老前辈了,何况还是个比曹慈都要年轻不少的小姑娘,于玄差点厚着脸皮问一句“小姑娘有无师承,若是没有,赶巧赶巧,老夫略通拳法,不如拜我为师”,至于到底会不会拳法,先拐骗了个徒弟再说。只不过于玄很清楚,这般年轻天才,定然师承不低。 于玄大笑道:“只管放心捡钱,老夫帮你盯着片刻。” 片刻之后,再做个决定。 反正白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裴钱得了老神仙的法旨,重重抱拳,灿烂而笑,从袖中捏出一枚古朴印章,然后一个轻轻跺脚,将早早看中的几件宝光最盛的山上物件,从一些妖族地仙修士的尸体上同时震起,一招手,就收入咫尺物当中。裴钱一掠而去,所到之处,脚尖一踩地面,方圆数里之地,只有那妖族身上物件,会拔地而起,然后被她以一道道拳意精准牵引,如客登门,纷纷进入咫尺物这座府邸。 她与那在溪姐姐早早借了一件印章咫尺物,后来再与朱枚姐姐借了一件方寸物,先前几场厮杀,收获不大。毕竟战场厮杀次次惨烈,活命才是首要,裴钱一直不敢分心,今天是唯一的例外。只不过当下战场遗址,可谓遍地天材地宝、仙家器物,裴钱依旧打算一炷香就走,不可耽误于老神仙更多光阴。 于玄看似踩在枪尖上,往南远眺扶摇洲,实则一直在关注背后那位女子武夫的捡破烂。 看看到底有无信守承诺,只挑那妖族尸体上的山上重宝收入囊中,若是一个不小心捡错了,那就别怪老夫也一个不小心了。 很好。 小姑娘挑东西眼光不错,做事还很本分且小心。 既然如此,机缘再多也是该你拿的,只要看得见拿得动搬得走,都由着小姑娘发财了。于玄当然瞧不上这些品秩太一般的。何况他至多是收拾战场尸体,免得成为未来战事的后患,哪有心思挣钱,何况于玄此生修行,就没有一天为神仙钱和本命物愁过,都是凭本事让它们不请自来的。 惜哉惜哉,挺好看一姑娘,当那纯粹武夫有啥好,不如入我山门,学我道法符箓,杀人都不用出拳脚的,要知道在中土神洲,一向有那“杀人仙气,符箓于玄”的说法,小姑娘听没听说过,心动不心动?可以心动啊。 可惜那小姑娘只是眼神熠熠,好一个见钱眼开,不晓得真正的神仙钱,就在她眼前杵着没动啊。 刚好一炷香。 那裴钱再次重返先前驻足抱拳处,再次抱拳,与于老神仙道谢告辞。 于玄点点头。小姑娘比那曹慈臭小子顺眼多了。 老人也心意已决,去看看,就只是去扶摇洲瞅几眼,丢几张符箓,打不过就跑。 一身血迹的裴钱深呼吸一口气,御风远游撤离战场之前,看着那些注定无法掩埋、掩埋了也无意义的尸体,裴钱咬了咬嘴唇,在心中默念一句“诸位走好”。 裴钱双膝微曲,拔地而起,大地震颤,涟漪阵阵,震碎众多妖族地仙修士的真身尸体。 于玄听见了那裴钱心声后,微微一笑,轻轻一踩枪尖,老人赤足落地,那杆长桥却一个翻转,好似仙人御风,追上了那个裴钱,不快不慢,与裴钱如两骑并驾齐驱,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那杆篆刻金色符箓的长枪,是被于老神仙打杀的玉璞境妖族本命攻伐物,裴钱转头大声喊道:“于老神仙名不虚传,难怪我师父会说一句符箓于无双,杀人仙气玄,符箓一道至于玄手上,好似由聚拢江河入大海,气象万千,更教那中土神洲,天下道法独高一峰。” 裴钱小有心虚,师父可没这么说过,不晓得自己的这番言语,会不会马屁过了。若是师父在就好了,分寸火候肯定会更好。 裴钱不敢往人间多看,人间伤心事,原来不止有师父不在自己身边江湖中。 没关系,她暂时收了个不记名的弟子,是个不爱说话、也说不得太多话的小哑巴。 远离战场千里之外,裴钱在一处大山之巅找到了那个孩子,还是习惯蹲在地上,曹慈和在溪姐姐并肩而立,皆是白衣,好似一双画卷走出的神仙眷侣。 裴钱飘然落地后,喊了声阿瞒,那个什么都不愿意说的小哑巴,只是抬了抬头看她,就又低下头。 裴钱看了眼曹慈,有些无奈,直到先前见过了曹慈与一位飞升境大妖的对峙,曹慈落了下风,却谈不上如何处境窘迫,裴钱才知道一个真相,原来曹慈在以往战场上的厮杀,依旧没有拳出全力,杀妖,救人,出拳,力道,轨迹,收拳,再出拳,拳拳恰到好处而已,曹慈好像拳拳未卜先知,故而根本不用递拳争先。 在裴钱御风离去后,于玄变揪须为抚须,小姑娘难怪如此懂礼数,原来是有个好师父悉心教诲啊,不晓得多大岁数了,竟有如此稳重见识。 于玄收敛笑意,一闪而逝,一路南下,跨洲远游,喃喃道:“死去就死去。” 老人孑然一身,唯有符箓相伴。 浩然救白也者,符箓于玄是也。 ———— 扶摇洲。 白也一人仗剑,一袭青衫扶摇飞升去往天幕。 脚下一洲山河已经成为一座阵法大天地,从天幕到陆地,悉数被蛮荒天下的天时气运笼罩其中,再以一洲沿海作为边界,成为一座拘押、压胜、围杀白也一人的巨大牢笼。 白也无所谓,只需要将战场远离人间,神仙打架俗子遭殃,白也见不惯多矣,自己此生剑术收官一战,好似诗歌压篇之作,岂可如此。 至于其它,你们随意,开心就好。 白也仗剑悬停,环顾四方,心不茫然。 唯一遗憾,是白也不愿亏欠任何人,只是这把与自己相伴多年的佩剑,多半是无法归还那位大玄都观孙道长了。 这把仙剑,名为“太白”。 第一次与孙道长和仙剑“太白”相逢,也是孙道长第一次远游浩然天下来散心,孙道长一开始是赠剑,白也不愿收,孙道长就改赠为借,理由是这把仙剑的名字,与自家道观那桃花颜色,稍稍相冲,难讨个大吉利,仙剑太白,与你白也那才是绝配。贫道就当嫁女儿了,远嫁浩然嘛,顺便认了个女婿,不亏不亏,由此可见,贫道行事,确实只分大赚小赚…… 能让白也哪怕自觉亏欠,却又不是太在意的,唯有三人,道门剑仙一脉老祖观主孙怀中。一同访仙的挚友君倩。夫子文圣。 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剑客刘叉。白莹,仰止,绯妃。袁首,曜甲,黄鸾,荷花庵主。牛刀,切韵,龙君,五嶽。 蛮荒天下曾经有那十四王座。如今则是那曾经事了。 在那剑气长城战场收官阶段,炼去半轮月的荷花庵主,已经被董三更登天斩杀,不但如此,还将大妖与明月一并斩落。 炼化了无数座仙家洞府、亭台阁楼的大妖黄鸾,听说也被阿良配合剑仙姚冲道,杀掉了大半,以至于跌境不休,只得更换皮囊,沦为元婴境,生不如死。 至于先前就在这扶摇洲,第一头陨落在浩然天下的王座大妖,化名曜甲,用老秀才的话说就是喜欢有钱就摆阔,最见不得这种货色了。 那是一个在扶摇洲打杀无数山水神灵的存在,用以弥补它在剑气长城的大道折损,白也前后递出三剑,最终将其斩杀在倒悬山遗址处。第一剑,用以送客离开扶摇洲,免得伤及无辜,第二剑与曜甲算是同游大海,用以还礼蛮荒天下,第三剑白也最为倾力,算是近些祭奠那些剑气长城壮烈而死的剑修。 其实白也本该再递出一到两剑,才能真正斩杀曜甲。 只是当时有人出手了,一举压制了托月山大祖的改天换地大神通。 不然白也不介意就此仗剑远游,刚好见一见剩余半座还属于浩然天下的剑气长城。 白也此刻悬停在一洲上空的云海中央。 脚下云海是那枯骨大妖白莹的本命手段,皆是冤魂厉鬼的汹汹怨恨之气,更有无数白骨头颅、手臂想要往白也这边涌来,又被白也不用出剑的一身浩然气给驱散殆尽。 白莹不再高坐枯骨王座之上,起身而立,他身边还站着一位昔年龙君阵师面容的强大剑侍。 一副漂浮空中的远古神灵尸骸之上,大妖五嶽站在尸骸头顶,伸手握住一杆贯穿头颅的长枪,雷鸣大震,有那五彩雷电萦绕长枪与大妖五嶽的整条手臂,雷声响彻一洲上空,使得那五嶽宛如一尊雷部至高神灵重现人间。 有一位三头六臂的巨人,坐在金色书籍铺成的蒲团上,他胸口处那道剑痕,过了剑气长城,依旧只抹去一半,故意残余一半。 他要等到自己亲手摧破那座第五天下的飞升城,才会彻底抹平剑痕。 头戴帝王冠冕的大妖仰止,身穿墨色龙袍,人首蛟身,庞大身躯四周,悬浮飘荡着一位位怀抱琵琶的飞天,刚好被一同瞬间跨洲而来的老友袁首,拿来抓如嘴中嚼如佐酒黄豆,用以疗伤,在那老龙城战场打出两棍,挨了不少记北俱芦洲的剑修飞剑,谈不到如何伤及大道根本,终究是受伤不轻,而大妖真身何等坚韧,一旦受伤,对上寻常并非剑修的飞升境敌手,倒也无惧,可是如今面对白也,袁首素来与仰止不客气,仰止更不介意这点损耗,双方都要恢复到巅峰战力。 袁首依旧御剑悬停,肩挑长棍,手系一串由众多山岳炼化而成的珠子,如今手珠多了不少珠粒,都是桐叶洲一些个大山岳。 胜算不胜算的,其实谈不上,稳赢的局面,自家阵营的刘叉也好,从天外天重返剑气长城的阿良也罢,与白也更换位置,都与是一样的下场。让仰止和袁首,或者说所有大妖唯一在意的事情,是他们六个,死不死一个,以及死哪个,至关重要。白也此生最后一剑,必然会拉上一个陪葬,哪怕杀不掉谁,沦为黄鸾下场,不也等于死了。 一位身披金甲的魁梧大妖,相貌与人无异,却身高百丈,身上所披挂的那副远古金甲,既是牢笼,勉强也算庇护,金甲趋于破碎边缘,一条条浓稠似水的金光,如溪涧流水倾斜出石涧。他化名“牛刀”,名字取的可谓粗鄙至极,他与其余王座大妖盯着浩然天下,各取所需,不太一样,他真正的寻仇对象,还在青冥天下,甚至不在那白玉京,而是一个喜欢待在莲花洞天观道的“年轻人老家伙”! 唯一一个始终不喜欢真身现世的大妖,是那面容俊美异常的切韵,腰系养剑葫。 所以显得格外渺小,与那读书人白也,身形大致等同。 白莹,五嶽,仰止,袁首,牛刀,切韵。 来自不同战场不同位置,最终瞬间一起置身于扶摇洲。 围杀白也的六头大妖,竟然俱是当之无愧的王座大妖。 荷花庵主,黄鸾,曜甲,三头大妖都已经成为老黄历。只是如今又多出个王座位置颇高的萧愻,再又补了两头不那么服众的飞升境。最后边那两位新王座大妖,先前王座,其实都没放在眼里,凑数而已。比如前无古人、说不定还要后无来者的这场围剿,周密就根本没有让他们露面。 白也微笑道:“新的十四王座,来扶摇洲的,不到半数,看不起我白也?” 那切韵捻住鬓角一缕发丝,笑眯眯道:“这可是至圣先师才能说的话。” 白也摇头道:“有些话,至圣先师也未必能说。” 言下之意,自然是有些言语,天地间当真只有我白也可以说。 六头大妖都没说话。大概是无话可说。 白也伸手轻轻握住剑柄,疑惑道:“都愣着做什么,只管来杀白也。不敢杀人?那我可要杀妖了。” 一剑出鞘。 仙剑太白,剑光太白。 天地间骤然唯有光明。 扶摇洲天幕第一道属于蛮荒天下的山河禁制,就此彻底崩碎,一场滂沱大雨,琉璃七彩,皆是白也所化剑气,剑阵砸向云海与六头大妖。 ———— 桐叶洲北部渡口,蛮荒天下文海一脉的先生学生,总计四人,一起散步。 周密心情不错,难得与三位嫡传弟子说起了些陈年旧事。 “浩然天下的失意人贾生,在离开中土神洲之后,要想成为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当然会经过剑气长城。” “当时那个自我标榜要为人族万世开太平的读书人,对家乡犹不死心,就找到了陈清都,那位反正成天无事可做的老大剑仙。” 说到这里,周密会心一笑,“算是假传圣旨吧,当时自称已经得到了中土文庙一位副教主和学宫祭酒的默契,只要剑气长城的数万剑修,愿意助阵,跟随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一起杀向蛮荒天下托月山,为浩然天下开疆拓土,开创万年未有之壮举,那么剑修的万年刑徒身份,就此成为真正的老黄历,文庙愿意拿出一块极大福地,交由剑修做主。从此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瞎子,说道:“于情于理于大势,文庙都该如此付出。不对,是都会如此付出。” 昔年甲申帐木屐,如今的周密关门弟子,周清高。 先生说世道变迁,许多好话会变成坏话,正如赐名“清高”二字,本意何等之好,如今世道呢?那你身为文海周密之关门弟子,就先争取将此二字,重新变成一个人心中的好话。 周密微笑道:“我当然需要跟陈清都保证,剑修在大战落幕之时,能够活下半数,最少!不然连同贾生在内的读书人,最容易后悔再反悔。” 周清高好奇问道:“那位老大剑仙是怎么说的?” “陈清都喜欢双手负后,在城头上散步,我就陪着一起散步了几里路,陈清都笑着说这种事情,跟我关系不大,你只要能够说服中土文庙和除我之外的几个剑仙,我这边就没有什么问题。” “我是剑气长城历史上的上任刑官。当过百余年。当然是用了化名。陈清都也帮着我遮掩真实身份了。猜不到吧?” 周密笑了笑,不知为何,当时陈清都虽然出奇的好说话,可好像从一开始,就不觉得他能成事。 剑仙绶臣笑道:“真是怎么猜都猜不到。” 流白突然问道:“先生,为何白也愿意一人仗剑,独守扶摇洲。” 先生只是大笑。却不与这位嫡传弟子解释什么。 周清高只得帮着先生与师姐耐心解释道:“师姐是觉得白也白死?” 周清高自顾自摇头,缓缓道:“是也不是。对也不对。周神芝在中土神洲的时候,是几乎所有山上练气士,尤其是本土剑修心目中的老神仙,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哪怕排名不高,仅仅第九,依旧被由衷视为剑不可敌。” “结果给咱们一座王座大妖活活打杀之后,中土神洲很多人,便要开始为十人垫底的‘老算盘子’怀荫打抱不平,甚至不少人还觉得那周神芝是个名不副实的的老废物,剑仙个什么,说不定去了那蛮夷之地的剑气长城,周神芝都未必能够刻字扬名。周神芝一死,又有那完颜老景叛变,换成是你,已是飞升境了,要不要去趟浑水?” “白也不是比周神芝剑术更高吗?三剑斩那位王座,为周神芝报仇吗?那么白也一死,又会如何?可问题在于,白也不去扶摇洲,谁能去,谁敢去?扶摇洲也好,桐叶洲也罢,是那决定天下归属的决胜之地吗?” 流白其实并不愚钝,不然当初在那甲申帐,也不会成为木屐在谋划一事上的左膀右臂,点头道:“最终还是要看中土神洲的战况。只要浩然天下守得住,就是立于不败之地,我们就会很麻烦,相当麻烦。许多积攒下来的先手优势,就会逐渐变成大大小小的隐患,一一浮出水面。” 绶臣突然说道:“白也应该见好就收的,返回中土神洲就是了。开辟出一座崭新天下,已经大功德在身,剑斩王座,已经足够问心无愧。该换其他人登场了。” 周清高摇头道:“如果白也都是如此想,这般人,那么浩然天下真就好打了。” 流白很佩服这个先生刚刚赐名的关门弟子,如今已是她的小师弟了。 当年在甲申帐,其实流白就已经足够佩服军帐领袖木屐的运筹帷幄。 如今成为同门,流白更是自愧不如。 在先生这边,周清高从不胆怯半点,好像从不怕说错话做错事。 与师兄绶臣说话,更是半点不落下风,又绝非刻意在言语上,师弟定要赢过师兄。 周密笑道:“你们几个还是想得浅了。” “不要觉得一座剑气长城,阻滞我们多年,便觉得你自家天下不太强。嗯,你这么觉得没什么问题,至于先生我的家乡,这座浩然天下的山下和半腰,人人如此觉得就更好了,太好了。偶尔几个,如绣虎,如白也,才胆敢众人皆醉我独醒。更多人,反而最怕此事。给那些山下痴子的汹汹议论,一烦再烦还要烦个没尽头,那么山上神仙的脾气,可是从来不小的。” 剑气长城太难打下来,又是坏事,其实又是好事。 打下剑气长城后,再来打那桐叶洲和扶摇洲,易如反掌,战场心气非但不会下坠,反而随之一涨,还有那南婆娑洲迟早要攻破,要打烂那金甲洲,以及眼前这座宝瓶洲。 “如果不是周神芝求死,也必须死,不然会小小有碍扶摇洲形势走向,加上这家伙又一根筋死战不退,我其实都准备好了,送他一个暴得大名的机会,都没有后来的白也三剑杀王座?白也只会连出剑机会都没有,因为那周神芝在更早之前,就一剑就重创了王座大妖。由此可见,剑气长城的剑仙啊,剑修啊,全是蝼蚁一般的纸糊货色,瞧瞧咱们中土神洲才第九的周神芝,不是总计才十四王座吗,我们周老剑仙在那山水窟,一 剑就摆平了一个。所以这场仗,其实好打得很。那些妖族畜生,倾尽真正意义上的半座天下之力,又如何,根本就不值一提。” “所以只是侥幸拿下了两洲之地。” “更所以,只是中土文庙太谨慎,儒家圣人们太小题大做了,又太不圣贤无担当了。教人可笑太失望,太悲愤欲绝了。” 流白听得目瞪口呆。 周密轻轻摇头,望向中土神洲那边,笑道:“浩然天下还是没有变啊,总是会直教人要把眼泪笑干。” “强者不问是非,不分对错,同时必须毫无牵挂,只要强者足够强大,把最高处位置坐得稳当,言语,出手,哪怕沉默,一切都是道理,甚至整个天下都会帮他讲道理。” 周密微笑道:“白也会白死的,到时候浩然天下,只会亲眼看到一个真相,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是被蛮荒天下刘叉一剑斩杀,仅此而已。先前不是人人不怕半点吗,现在就要你们把一颗胆子直接吓破。” 从山上到山下,论厮杀惨烈习以为常,论说死就死,论不得不死,已经享受太平万年的浩然天下,也配与蛮荒天下比? 论大举调动整座天下之力,你们散沙一片又一片的浩然天下,各人在各家玩你泥巴去。 周密放声大笑,然后正了正衣襟,抖了抖袖子,竟是主动打开一洲天运禁制,与天地作揖,朗声道:“至圣先师,家乡让那书生贾生绝望太多年,如今也要容得我文海周密来恶心恶心你们了。” 宝瓶洲一处云海之上。 许弱问道:“这贾生?” 崔瀺说道:“装模作样,隐藏后手。” 周密转头望向宝瓶洲,“天地知我者,唯有绣虎也。” 周清高只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文庙?” 周密笑道:“为何如此重要吗?我这家乡,又不是什么讲道理的地方。” 他周密比较讲道理,所以早就替文庙说过话了,早早道破为何中土文庙如此画地为牢、束手束脚。 当年贾生太平十二策!哪一条策略,不是在为文庙避免今日事?!哪一个不是事到如今大局糜烂的根本原因?一个连那君子贤人,都不能当那庙堂国师、幕后君主的浩然天下,连那皇帝君王都无法人人皆是儒家子弟的浩然天下,该有今日之苦。是你们文庙自找的麻烦。真到了需要人死战场的时候,圣人君子贤人,你们拿什么来讲道理?拎着几本圣贤书,去跟那些将死之人,说那书上的圣贤道理吗? 当年浩然天下不听,将我苦心孤诣写出的太平十二策,束之高阁。 那么现在就多听听多想想,好好思量思量。 可怜只有一个崔瀺。可惜了一头绣虎,不但自己会死,还要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哪怕……哪怕浩然天下赢得了这场战争,还是如此,注定如此。 你文庙给了世道太多道路可走,给了人间太多自由,却只会让人觉得人人不自由,远远不够。 很好! 要那纯粹无约束的自由,托月山给你们。 要那强者为尊便是唯一道理,蛮荒天下一直最讲这个,可不是我周密的嘴上言语。 周密稍稍加快脚步,三位学生就识趣让先生独自散步海边。 绶臣停下脚步,望向北边宝瓶洲最南端的战场,绯妃已经将那些瘟神和两位过客送到了老龙城,看起来效果不错。 周清高则和流白转身缓行,周清高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师姐,你知不知道自己喜欢那位隐官?” 流白瞠目结舌,然后笑骂道:“什么?!木屐你是不是疯了?!” 周清高跟着停步,笑道:“谁疯了?谁都没有疯。” 流白脸色雪白,咬牙切齿道:“不可能!师弟你不要胡说八道。” 周清高继续挪步行走,“与其担心未来心魔是那隐官大人,还不如敞开心扉,承认了自己喜欢一事,第一,陈平安肯定会死在剑气长城,哪怕退一万步说,陈平安不死,师姐其实心知肚明,这辈子注定无法向他亲手报仇了。那么心魔就会一直在修心路上,等着流白。你越是自欺欺人,心魔越是有机可乘。第二,不但要喜欢,还要变得真心最喜欢,然后流白只需心存一念,以后一定会亲自问剑飞升城,好让那个害死陈平安的罪魁祸首,让那宁姚知道一件事,陈平安喜欢宁姚,真心不如喜欢流白。” 流白满头汗水,始终没有挪步跟上那个师弟。 绶臣与周密心声笑道:“先生收了个好弟子。” 周密微笑道:“师兄不如师弟很正常,只是别来得太早。” “周清高与你们这些师兄师姐,还不太一样。他是真心实意仰慕那剑气长城,心神往之那年轻隐官。所以他内心对浩然天下的否定,比你们都要更重。与此同时,他就有更大的机会,成为蛮荒天下的陈平安,先像了,才能超过。至于那个斐然,终究早早有了自己的道路可走,化名陈隐,更多是登岸桐叶洲后,闲来无事太无聊,何况斐然根本不需要成为别人。” “今天先生心情大好,就与你提前说几句话。我心中有些年轻人,很看好。除了你和周清高,斐然,还有雨四,?滩,豆蔻等等。差不多十几个吧,不到二十个年轻人,我很期待你们的大道成就。相信先生,不会低的。” “我去找一下赊月,带她去看看那棵梧桐树和那座镇妖楼。绶臣,老龙城战场这边你和师弟帮忙多盯着。” 绶臣领命。 先生周密,周全缜密,为人处世。 师弟清高,水清山高,处世为人。 ———— 老秀才踉踉跄跄坐在南婆娑洲天幕处,与一位出自礼圣一脉的陪祀圣贤,相隔不远。 一个暂时不想开口说话,一个就等着开口,反正身边老秀才肯定会开口,拦都拦不住。 “你们这些圣贤自古皆寂寞啊,辛苦辛苦。” 果不其然,老秀才使劲咳嗽几声,也就是合道天下三洲,吐不出几口真正的鲜血来,那就当是润嗓子了,先说了别人真辛苦,再来与那圣人吐苦水:“我也不容易啊,文庙功劳簿就算了,不差这一笔两笔的,可你得先自个儿额外记我一功,以后文庙吵架,你得站我这边说几句公道话。” 那位文庙陪祀圣贤点头道:“有一说一,就事论事。我该说的,一个字都不少了文圣。不该说的,文圣就算在这边撒泼打滚,还是没用。” 老秀才盘腿而坐,捶胸委屈道:“做事不如你家先生大气多矣,难怪圣字前边没能捞个前缀。你看看我,你学学我……” 那位圣人直截了当道:“没少看,学不来。” 文庙礼圣一脉,与香火凋零的文圣一脉,其实一向最为亲近。不然礼记学宫大祭酒,就不会那么希望文圣一脉并非嫡传却记名的茅小冬,能够留在自家学宫潜心治学。 而当年剑气长城的那位督战官,礼记学宫出身的君子王宰,也不会主动为当时还不是隐官的陈平安,说上那几句暗藏好意的恶话,最后还主动与陈平安讨要一枚篆文为“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的印章,甚至很不见外,要求陈平安最好署名。 老秀才叹了口气,真是个无趣至极的,如果不是懒得跑远,早换个更识趣风趣的闲聊去了。 中土文庙,总计七十二陪祀圣贤,其中这些负责坐镇九洲天幕的,年复一年的“枯守坐蜡”,需要日夜巡视一洲山河那些最为明亮的人间灯火,压制所有飞升境大修士的举动,不许他们擅自离开一洲山河,还要督查仙人的行踪和滥施神通,以免殃及人间苍生。比如当年桐叶洲和扶摇洲都有三位,宝瓶洲因为地方最小,只有两位,至于这南婆娑洲,由于最为靠近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所以多达四位。 其中扶摇洲曾经有一个,脾气与老秀才比较投缘,是个相对比较爱说话的,就私底下与老秀才笑言,说遥遥见那人间祈福许愿的灯火,一盏盏冉冉高升,离着自己越来越近,真觉得人间美景至此,已算极致。 正因为圣贤此语,老秀才才有了那个“坐蜡”的谐趣评价。能把坏话当真正好话讲,本就是老秀才独门一绝。 至于能把好话说得阴阳怪气处处不对劲……放你娘的屁,我老秀才可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会说谁半句坏话?! 老秀才问道:“有无酒?人间美酒总是喝不尽,你随便找户富贵人家借两壶,咱哥俩走一个。记得可别挑那山上仙府的神仙酒酿啊,我就不是那种瞎讲究的人。” 圣人摇头。 老秀才以拳击掌,“那我等会儿找陈淳安找酒喝去,都不用我借。唉,你看看这事情整的,好像一下子就变得礼圣一脉读书人不如亚圣一脉大气了。怪我怪我,难辞其咎,也就是这里没酒,不然我肯定要先自罚个三杯。” 圣人说道:“文圣说是就是吧。” 老秀才立即哈哈笑道:“立身正,心中浩然气就足,难怪能在陈淳安头顶当圣人。其他那些个陪祀圣贤,可都不如你威风啊。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某些小事上抠搜了点。” 圣人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某人差点将记名弟子套麻袋丢在礼记学宫,而且做这事前,还劝勉弟子,说万一哪天真当了礼圣一脉的陪祀圣贤,以后一定要去南婆娑洲坐镇天幕?一定要帮着先生出一口恶气?” 老秀才使劲摆手否认道:“不可能不可能,茅小冬最是尊师重道,绝对不会出卖自己先生的。” 也不知是否认,还是承认。 圣人说道:“茅小冬在大祭酒那边喝高了,是当一件自家先生的风采依旧事来说的。” 老秀才捻须点头,赞叹道:“说得通说得通。得劲得劲。” 圣人突然眺望一洲山河之外的远处,问道:“文圣,能打赢吗?能少死人吗?” 老秀才想了想,答道:“既然做不得更多,你往好处多想就是了。” 文庙还有些圣贤,以消磨大道修为作为代价,在光阴长河之中寻觅破碎秘境,然后搁置在浩然天下版图上,或者静待有缘人,或是应运而生,最终都会成为浩然天下最新的一座洞天或是福地。文庙自己是历来不会占据的,曾经有位副教主笑言一句,去与天下争利益,还要圣贤道理做什么。 万年以来,最大的一笔收获,当然就是那座第五天下的水落石出,发现踪迹与稳固道路之两大功劳,要归功于与老秀才争吵最多、昔年三四之争当中最让老秀才难堪的某位陪祀圣人,在等到老秀才领着白也一起露面后,对方才放得下心,溘然长逝,与那老秀才不过是相逢一笑。 剩下的陪祀圣贤,有些是全部,有些是一半,就那么古怪怪怪的,那么毅然决然的,去了不归就不归的远处他乡,与那礼圣作伴百年千年万年。 所以历来最心疼最小弟子的老秀才,唯独在这件远游事上,从不为如今的关门弟子多说一句。 只是当年在第五座天下,遇到了关门弟子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媳妇,那个顶好顶好的小姑娘宁姚,老秀才,当时才蓦然一股脑儿伤心起来。差点就要当着好友白也的面,当着一个晚辈的面,老泪纵横起来。委实这等苦处,说不得也。更不是自家的关门弟子独自如此不容易。 圣人难得主动言语,还有些笑意,与老秀才说了一桩故人旧事,其实相较于他们这些存在而言,岁月相隔不远,只是这会儿想起,却又好像是件遥远事:“我那好友,昔年路过此地,重返桐叶洲之前,骂了文圣不少难听话。” 老秀才挠挠头,然后双手抱胸,嗤笑道:“给他随便骂几句,又少不了几两肉,我要是较真半点,就算我不文圣,白读了几万斤圣贤书!” 圣人又笑道:“故友最后一句,是说‘文庙的冷猪头肉,就是好吃,反正那老秀才是吃不着的,这家伙哪天厚着脸皮去了文庙,可以从他那边偷摸几块吃去’。” 老秀才一巴掌拍膝盖上,“吃就吃,谁怕谁?读书人偷吃冷猪头肉,能叫偷吗?!” 昔年,老秀才难得板起脸来,狠心教训一位从来无需先生担心学问事的小弟子,老秀才与一个少年说那以后长远事,“小齐!今儿先生可是与你破天荒大大火了啊,你听好了,先生嗓门大些,不许哭鼻子……好吧好吧,说道理确实不在嗓门大……冷猪头肉,是那么容易吃的吗,是那么好吃的吗?!能吃是最好,吃不上就不吃!独独不可为了吃猪头肉而当圣贤!当个君子,当个书院山长,怎就不好了,怎就志向不高远了?” 吃冷猪头肉这个说话,并非老秀才首创,却是被老秀才真正发扬光大,使得许多圣贤偶尔自嘲几句,都愿意主动提及此语。 圣人是那么好当的吗? 老秀才曾经说过儒家道统,君子容易死,圣人难死。老秀才话语却只说了一半,圣人难死,便好受吗? 为何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堂堂儒家陪祀文庙的圣人,已算人间学问个个通天的读书人了,连那君子贤人都能施展儒家神通, 例如扶摇洲和桐叶洲的那些七十二书院山长、君子贤人,那些已经再无机会翻动一页圣贤书的读书人,他们生前尚且能够杀敌再死。 那么为何面对蛮荒天下的大举入侵,儒家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却只能将一身气运融入一洲天地? 这就是那些可怜圣贤,能做到的一件最力所能及之事。完颜老景那老贼知道吗?当然知道,在乎吗?半点不在乎。 那些或腹诽或痛骂中土文庙毫无建树、全不作为的,知道三洲书院君子贤人、山长与儒士什么下场吗?知道,在乎吗?则未必。既要人去当英雄,又讲个成王败寇。 就像身边圣人所说的那位“故友”,就是当年桐叶洲那个放行杜懋去往老龙城的陪祀圣贤,老秀才骂也骂,若不是亚圣当时露面拦着,打都要打了。 又如何,在中土文庙没了冷猪头肉可吃,凭借先前坐镇天幕年复一年很多年,依旧潜心砥砺自家学问,硬是给他重新吃上了文庙香火,还偏要重返桐叶洲,求死不说,那家伙还非要赶个早。 而那个家伙的真身,跟随礼圣守护浩然天下,与那些远古神灵余孽厮杀之中,早已破碎消散。 老秀才对此要不要竖个大拇指?也得要。 青冥天下,打造出一座白玉京,压制化外天魔。莲花天下,西方佛国,压制无数最为冥顽不灵的冤魂厉鬼凶煞。 浩然天下,看似是负责针对蛮荒天下的妖族。其中远远不止于此。 作为浩然天下最重要一块飞地的剑气长城,数万剑修,万年以来,据守一地,牵制蛮荒天下的妖族。剑气长城屹立万年,文庙是不是就万年高枕无忧了?只是袖手旁观看好戏?为何文庙第二神位的礼圣,几乎从不在文庙露面?哪怕连那三四之争,都未出声?哪怕理由千百个,最大的一个,还是当年外患太大,远忧其实从来半点不远。 所有坐镇九洲天幕的陪祀圣贤,真身都在天外!跟随礼圣抗衡那些远古神灵余孽!只余下阴神留在家乡,半死不活的,还要去坐镇一洲天幕当个可怜兮兮的狗屁老天爷! 不然如今打穿天幕做客浩然天下的一尊尊远古神灵,万年以来都在发呆,乖乖给咱们浩然天下当那门神吗?! 老秀才说道:“就像你刚才说的,有一说一,就事论事,你那朋友,靠道德文章,实实在在裨益世道,做得还是相当不错的,这种话,不是当你面才说,与我弟子也还是这般说的。” 圣人点头道:“文圣此理,最合我心。” 事实上除了圣贤道理,老秀才最让这位天幕圣人记忆深刻的一番话,很老秀才,不太文圣。 与我不对付的,就是烂了肚肠的坏人?与我有大道之争的,便是无一可取处的仇寇?与我文脉不同的读书人,就是旁门左道瞎读书? 我他娘的算老几?! 当时老秀才身在文庙,扯开嗓门言语,看似是在先说自己,其实又是后说所有人。 老秀才转头,一脸诚挚问道:“既然如此钦佩我的学问,仰慕我的为人,咋个不当我弟子?” 圣人淡然道:“我年纪比文圣虚长几百岁,何况我们礼圣一脉的学问好不好,相信文圣心中有数。” 老秀才搓手道:“你啊你,还是脸皮薄了,我与你家礼圣老爷关系极好,你改换门庭,肯定无事。说不得还要夸你一句眼光好。就算礼圣不夸你,到时候我也要在礼圣那边夸你几句,真是收了个没有半点门户之见的好学生啊。” 这位圣人没搭话。 老秀才是出了名的喜欢顺杆子往上爬,没杆子都要自己砍竹子劈柴做一根的。 哪怕他是面对礼圣,甚至是至圣先师。 也哪怕是面对乡野村夫,甚至是学塾稚童。 老秀才轻轻咳嗽几声。 两洲山河人迹罕至的僻静处,那些尚未被彻底剥离掉浩然气运的人间,便立即有那异象发生,或是云卷云舒,或是水涨水落。 至于南婆娑洲,有老秀才身边这位圣人坐镇山河气运,些许涟漪才起涟漪便无。 老秀才笑道:“受累了。我这客人算不得好客人。” 圣人摇头道:“反正我也无酒款待文圣。” 老秀才问道:“不会是赶人吧?” 圣人点头笑道:“文圣说是就是吧。” 老秀才感慨道:“只能坐着等死,滋味不好受吧?” 圣人摇头道:“比文圣总要好些,不用吃疼遭罪。” 圣贤只留阴神坐镇天幕,负责稳固山河气运,既是文庙的无奈之举,更是人间有幸的适宜之事,因为自古寂寞的圣贤们既然没有真身,便更为纯粹,契合天道。 老秀才站起身,骂骂咧咧走了。一个踉跄,赶紧消失。 反正如今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一个个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没少骂这些圣人是只会送人头的大好人,不差他老秀才这几句。 圣人叹息一声,那萧愻出剑,与左右争锋相对,老秀才何止是需要喝几口酒水,换成一般的飞升境大修士,早就气吞山河用以弥补大道根本了。 这位圣人低头望去,作为集天下牌坊大成者的醇儒陈氏书院那边,又在吵了。 如今中土神洲各大王朝官学书院,甚至连这七十二书院的儒生们,不乏有人,一个个仗义执言,好似舍得一身剐丢了儒生身份,也要大骂圣贤不作为,一个个糊涂得好像没碰到半本兵书,竟然任由桐叶、扶摇两洲和大半个金甲洲都已经眼睁睁看着沦陷。中土神洲需要如何构建战线吗?我泱泱中土,连那桐叶洲和扶摇洲两个小地方都守不住?只要文庙圣贤齐出,中土十人在旁辅佐,十人不够,再加上候补十人,再有浩浩荡荡的玉璞、仙人助阵,那些个蛮荒天下的畜生,什么十四王座不王座的,悉数轻易打烂,弹指间灰飞烟灭。 有个身穿红棉袄的年轻女子,在一处儒生集会上安安静静,旁听许久,不管他们说得对不对,先听了再说。 只是听多了那些言之凿凿的言语,她也有些想要问几个问题。于是找到了一个书院儒生,问道:“你去请飞升境、仙人们出山吗?” “自有至圣先师,礼圣亚圣出马。” “如果他们还是不乐意出山呢?毕竟打仗会死人的。桐叶洲的飞升境都死了。惜命怕死,山上修士,我想也是与我们一样的。毕竟上山修行,本就是奔着证道长生去的。” “我都不需说至圣先师,只说礼圣的规矩,岂敢不听?谁敢不从!” “偏敢不听呢?打死几个立威?然后剩下的,都只好不情不愿跟着去了战场?最后如你所说,就一个个慷慨赴死,都死在了远方异乡?现在不都在流传托月山大祖的那句话吗,说我们浩然天下的大修士很不自由?会不会到时候就真的自由了,比如干脆就转投了蛮荒天下?到时候既要跟蛮荒天下打仗,又要拦着自己人不叛变,会不会很吃力。关键还有人心,越是高位处的人与事,登高看远,同理,越是登高看远之人的行事,山下就都越会瞧得见的,瞧在眼里,那么整个中土神洲的人心?” “人心?大乱之世,这点人心算得什么?!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一场大胜仗打下来,山上山下人心自会颠倒。” “当然要在意啊,因为蛮荒天下从托月山大祖,到文海周密,再到整个甲子帐,其实就一直在算计人心啊。比如那周密不是又说了,将来登岸中土神洲,蛮荒天下只拆文庙和书院,其余一切不动吗?王朝依旧,仙家依旧,一切依旧,我们文庙挪窝多出来的权柄,托月山不会独占,愿意与中土仙人、飞升一起签订契约,打算与所有中土神洲的大宗门平分一洲,前提是这些仙家山头的上五境老祖师,两不相帮,只管作壁上观,至于上五境之下的谱牒仙师,哪怕去了各洲战场打杀妖族,蛮荒天下也不会被秋后算账。你看看,这不都是人心吗?” “你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虚头巴脑的,也敢妄言山上人心?你还讲不讲读书人的浩然正气了?听说你还是山崖书院子弟,真是小地方的人,见识短浅。心中更无多少仁义道德。” “我不是在与你就事论事吗?” “去去去,休要聒噪,一个女子,懂什么。” 这位在此 书院求学的中土儒士,去了别处,与同道中人继续高声言语,意气风发,指点江山。 换成是绣虎崔瀺,估计就要将这些人全部拘押起来,用几条跨洲渡船直接送往金甲洲北方战场。管你们是真心想死,还是沽名钓誉,死了再说。 从中土神洲独自远游醇儒陈氏的李宝瓶,忍不住叹了口气,摘下酒葫芦,偷偷喝了口酒。 与人说话真累。不管我说得对不对,你们好歹听听我到底说了些什么啊。又不是我有几个说对处,你们便一定说错了的。 ———— 老秀才去往人间大地。 无意间瞥见了那一袭红衣,老秀才心情蓦然大好,打算先与陈淳安聊几句,再去与小宝瓶见面。 在一处临水石崖上,那个从一人肩挑日月变成一洲日月悬天的醇儒头也没转,“刘叉去了扶摇洲,萧愻还在路上拦阻左右。” 老秀才哀叹道:“扎俩羊角辫的小姑娘长得挺可爱,做起事来真是太不可爱了。” 陈淳安笑问道:“你当真半点不记恨萧愻的所作所为?” 老秀才说道:“总要由得他人是个活人吧。至于其他事,该咋的咋的。做错先担了错,才能来谈改错。” 陈淳安说道:“左右最为难。” 老秀才点头道:“书上书外不一样,读书人都为难。” 陈淳安咦了一声,破天荒打趣道:“老秀才这是要开骂了?要骂别只骂文圣一脉,其余几条文脉的读书人,记得一并带上。” 老秀才说道:“最前边的那几页老黄历,是我从老头子那边辛苦借书翻来的,你想不想听?别说是你,连你先生都未必有我清楚。你又是个喜欢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的,不喜欢打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咱们那位亚圣又拘谨,看他那架势,恨不得每翻一页书就要先上一炷香,他自己是不累,可我看在眼里是真累。” 陈淳安一抬手,手中多出一壶酒,递给老秀才。 老秀才晃了晃不同寻常的酒壶,里边的酒水更是大为神异,老秀才皱了皱眉头,丢还给陈淳安,“此地山水气数,你自个儿留着,我不缺这一点半点的。” 老秀才说道:“我这会儿气力不济,你稍稍分心帮忙遮掩几分。出了纰漏,泄露天机,全怪你啊。” 陈淳安立即帮着隔绝天地。 只要是说正事,老秀才从不含糊。 老秀才望向石崖外的那条大水,将一些老黄历与陈淳安娓娓道来。 万年之前,人族登山再登顶更登天,一举打碎天庭,或者打杀,或者驱逐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那些将人族视为香火源头、肆意操控所有人族生死的存在,就此成为过眼云烟。事实上,真当那一刻来到,几乎所有人族,自己都觉得不敢相信,当真赢了。从此整个天地,好像就要由人族来负责开万世太平了。 比人族更早存在的妖族,有过也有功,其实与人族依旧积怨极深,最终仍是分到了四分之一的天地,也就是后世的蛮荒天下,山河疆域,广袤无垠,但是物产最为贫瘠,相对灵气稀薄,在那之后,立下不世之功的剑修,在一场惊天动地的天大内乱之后,被流徙到了如今的剑气长城一带,铸造高城,三位老祖先后现身,最终合力帮忙将剑气长城打造成一座大阵,能够无视蛮荒天下的天时,割据一方,屹立不倒。 陈淳安问道:“那些远古剑修,当年不惜与所有阵营决裂,事出何因?我只知道当时如果不是剑修内部先行分裂,如今天下到底如何光景,还真不好说。” 老秀才唏嘘道:“还能如何,剑修,是天地间杀力最大、斩杀天上神灵最多的剑修啊,其中一拨剑修,性情桀骜,觉得那座三教老祖都觉得谁都不去染指的天庭遗址,应当就此封禁起来,那拨剑修却觉得,当然要由他们占据,所有逃窜远方的神灵余孽,他们承诺一定会一一斩杀,就不用他人忧心了。而由陈清都、龙君和观照领衔的另外一拨剑修,则觉得不该如此,可以换一块更大的人间地盘,选择休养生息。结果就是那么个结果,又狠狠打了一架,打得差点又教天地翻覆。” “虽然陈清都这拨剑修没有出手,但是有那兵家开山老祖,原来早早与出剑剑修站在了同一阵营,差一点,真就是只差一点,就要赢了。” 陈淳安又问道:“当时人族惨胜,放心剩余剑修?不怕万一?陈清都他们这些剑修,虽然当时没有出剑,但是那么多仇恨的种子,迟早会变成一大片剑气冲霄的参天大树。只要陈清都、观照等人哪天反悔,或是剑修再与其他人族起了冲突,一定会真正出剑的。” “所以啊。” 老秀才无奈道:“所以沦为了刑徒。可不可怜?当然可怜至极!可是你要知道,在当年,剩余剑修连那刑徒都未必当得!你看后世剑修在那剑气长城,咱们文庙有过半点约束吗?当时一位失去眷侣的兵家二祖,直接放言,这些个桀骜不驯的家伙,与神灵性情最近,迟早是个天大麻烦,先前那拨剑修不是不服管吗?觉得功劳大,就要占据天庭遗址,很好,不是神灵,要当新的神灵,剩下这些,改变主意,陆陆续续加入战场出剑的,可不在少数,既然如此,不如双方干脆痛快些,大不了双方再打个几百年,看看哪一方先被杀绝,倒也轻松了,以后千年万年,才能够真正世道太平!” 陈淳安心中有些了然。 老秀才轻轻挥袖,“看好了。有些是老头子亲口说的,有些则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画面,不过两两相加,离着真相,肯定不会太远。” 陈淳安举目望去,如今这条大河之畔,出现了一个个远古昔年的身影。 在那河畔,一个个身形,好像相隔不远,又好像天地之遥, 一位老夫子临水而立,逝者如斯夫,似有所悟。 一位神色木讷的僧人站在老夫子对岸,望向此岸。 一位少年道士坐在水边,正在掬水洗脸,有一头青牛卧在一旁。然后少年道士抬起头来,好像在与万年之后的老秀才和陈淳安,微微一笑。 一位双手拄刀、披挂甲胄的魁梧男子,皱眉不语,却杀气腾腾,望向距离他最近的一个背剑青年。 这场河畔议事。 唯有剑修一人在场。名叫陈清都。 此外,还有参与议事的妖族两位老祖,其中一位,正是后来的托月山主人,蛮荒天下的大祖。另外一位,正是白泽。 白泽身边站着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衫男子,正是礼圣。 在更远处,犹有数个苍茫古意无穷尽的伟岸身影,只是相对模糊,哪怕是陈淳安,竟是也看不真切面容。 最远处,距离所有人也最远的地方,有一个高大身形,好像正在挽起一头青丝。 老秀才说道:“陈清都当时开口第一句,真是硬气得好像用脊梁骨撑起了天地,就一句!陈清都说打就打啊。” 仿佛天底下最大的一条光阴长河之畔,那个背剑青年果真如此开口。 老秀才又指了指背剑青年附近,那个双手拄刀的魁梧大汉,一手握刀,一手揉了揉下巴,“很好。” 更远处,白泽想要开口,但是却被礼圣轻轻扯住袖子,摇头示意不着急。 最远处的那个高大身形,身形模糊却嗓音清冷更清晰,“我帮陈清都。” 对岸僧人摇摇头。 少年道士则叹息一声,“大道真正大敌,都看不见吗?” 哪怕只是远观一幅万年之前的光阴画卷,哪怕明明知道最终结果,陈淳安依旧难免心情沉重。 老秀才嘿嘿一笑,“接下来就该轮到咱们老头子出马了,大气大气,何等大气,你以为我那些肺腑之言,真是溜须拍马啊?不能够!” 陈淳安只见那位老夫子,也就是浩然天下的至圣先师,摆摆手,然后走到背剑青年的身边,轻轻按住剑柄,同时抬头笑道:“剑修我来管,我来立誓,不管剑修以后如何选择,对谁出剑,我儒家一脉,来承担一切因果和责任。” 对岸僧人双手合十,河边道士轻轻点头。 然后老夫子收回视线,与背剑青年笑道:“陈清都,相信我,将来我总会给剑修一个交待的。不敢说有多好,但是保证不算坏。” “陈清都,你要是信不过我,那就更不麻烦了,你接下来只管快意出剑,我来为天下剑修护剑一程,反正早早习惯了此事。” 陈淳安蓦然正色,这位醇儒,神色愈发肃穆沉重,向那万年之前的那位至圣先师,作揖行礼,遥遥一拜。 拜我陈淳安心中真正圣贤。 最远处的高大身形,淡然道:“打起来是最好,要是打不起来,以后我去你们那块地盘。” 老秀才收起光阴画卷。 崖外大水,再无身影。 这就是事实和真相。 不然谁能将当年那些最擅长厮杀的剑修,定义为刑徒?!因为是剑修之外的所有人!不光是人族,连那妖族两位老祖在内。 何况也不是那剑修完全占理的事情。 剑修的剑鞘管不住剑,修道之人的道心,管不住道术。以后不管过去几个千年万年,人族都只会是一座烂泥塘! 以前神灵高高在天,将大地之上的所有人族视若牵线傀儡,以后人族难道就要高枕无忧了?然后开始自相残杀? 当时代替妖族议事的两位领袖,其实对于流徙剑修一事,也有巨大分歧,一个认可,一个不认可。 但是既然划分到了一块蛮荒天下,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那位认可将剑修变成刑徒的蛮荒天下共主,却绝对没有想到刑徒的驻扎之地,会是位于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之间。 毕竟相较于剑修这个人族自家人,妖族与人族的恩怨,更加复杂。 当时河畔,两位议事妖族大祖,一个就是如今的托月山主人,一个就是后来名义上被镇压在雄镇楼的白泽。 为何有那么多的远古神灵余孽,消停了一万年,为何突然就一股脑冒出来了。而且都奔着我们浩然天下而来?不是去打那白玉京,不是去那蛮荒天下托月山踩几脚?因为浩然天下收下了所有剑修,最早的两位读书人,挑起了担子,要为天下剑修保存香火!不然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大不了就是两座天地相互隔绝,哪里需要多此一举,拥有一座剑气长城在那边死人万年吗?还要使得浩然天下和剑气长城相互仇视? 不管如何,既然儒家胆敢讲此道理,那就要为此付出代价,承受万年的天外攻伐! 所有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自行剥离大道,真身去往天外,跟随礼圣与那厮杀,只余下阴神在浩然家乡,事到如今,哪个不是半人半鬼的存在?不是那桐叶洲君子钟魁的下场?早就是了啊。 能逃过一劫的远古余孽,除了曾经身具至高位的那拨,或者彻底金身消散,或者被迫转世为人, 其余的,数目不算太多,可是哪个好惹? 那陈清都,为何愿意仗剑去往托月山,是为还人情,为何愿意死守城头一万年,是要为剑修从至圣先师那里,凭剑赢得一个堂堂正正的“交待”! 不然他陈清都,在你们眼中,是不是就是个废物,天大的废物? 当年河畔议事,不敢出剑,不敢说死就死,人间大毁?剑气长城都给人砍成了两截,还是一剑不出,老大剑仙,连那十几岁的下五境剑修都不如? 老秀才坐在石崖上,瞥了眼天幕,然后轻声道:“我曾经问过老头子,为何圣人如此做事,做出了如此大的牺牲,偏要不说,只字不提。文庙还要好像故意藏掖一般。只有那些圣贤候补的正人君子,才可以知晓些许内幕,好让他们自己早早做出选择,要不要当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我当时是真着急啊,就问老头子,咱们好好与人间说一说自家辛苦、当家不易嘛。苦口婆心讲一讲道理嘛。听不听得进去,记不得记得住,咱们好歹试试看嘛。最不济,都能让白眼狼自己心里有数是个白眼狼。” “你知道老头子是怎么回答我的,老头子伸出三根手指头,不是三句话,就只有三个字。” “凭什么?” 陈淳安疑惑道:“至圣先师的这三个字,作何解?” 是至圣先师在责备、苛求所有圣贤人,还是合道天下万年……难免小有失望?或是其他什么深意? 老秀才大为遗憾道:“你知道我是一贯擅长察言观色的,只是当时老头子面无表情,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我就猜不出那个答案了。” 陈淳安说道:“圣贤愿意尽量多给人间一些自由,这其实是贾生最痛恨的地方。他要重新分开天地,最为拔尖的修道之人,在天,此外全部在地。相较以往浩然天下,强者得到最大自由,弱者毫无自由。而贾生眼中的强者,其实与心性无关了。” 老秀才踮起脚跟,拍了拍陈淳安的肩膀,“你不容易啊,被人戳脊梁骨,都快要赶上我当年风采了,可以可以。我是难兄你难弟,哥俩好,难怪能聊一块去。” 与桐叶洲、扶摇洲和金甲洲三洲,有那千丝万缕关系的中土神洲修士,各大王朝世族豪阀,众多仙家山头,一个个都死死盯住了南婆娑洲的战场走势,归根结底,就是看着陈淳安一人而已。讲点道理的,憋在肚子里,更多已经开始指指点点,还有些,就干脆公开言语了。 老秀才轻声道:“死死死,怎么还不来南婆娑洲死,怎么还不去金甲洲死,早先读书人怎么不死剑气长城,如今怎么不死桐叶洲,怎么不死扶摇洲。以后中土神洲十人怎么不死,浩然天下十人怎么不死,儒家文庙副教主学宫祭酒怎么不死,圣人怎么不死。再加上你这个陈淳安,怎么不死在南婆娑洲外边。” 老秀才无奈道:“已经死了很多圣贤了啊”。 越说越火大,“你们他娘的好歹给陈淳安一个死得其所的机会啊。一个个狗日的,比阿良更狗日的一百倍!” “到时候南婆娑洲山河覆灭,哦,闭嘴了,甚至更不闭嘴了,更要说话了,先骂陈淳安是个废物,不啃早死,苟且偷生,死了还有几分豪杰气概,再骂陈淳安是个天下文脉千秋大业的罪人,该死该死,死得好,不然更要愧对亚圣一脉,愧对中土文庙。” 陈淳安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并无什么失望不失望的,只是笑道:“我们亚圣一脉,文庙陪祀圣贤最多。” 浩然天下儒家道统,数条文脉,确实亚圣一脉,最为香火鼎盛。 老秀才嗯了一声,“所以你们死得多,担子挑起更重,所以我不与你们计较一些事。” 老秀才有一点好,好的就认,不管是好的道理,还是好人好事好人心,都认。对错是非分开算。 天底下最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就是“只拣好的看、只挑好的听、只选有利可图的学”的那些读书人。 浩然天下的贾生也好,蛮荒天下的周密也罢,有一点真没说错,儒家文庙确实管得太少,给惯的。 如今亚圣一脉很多儒生,比较高风亮节,有错就骂,哪怕是自家文脉的中流砥柱,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一样敢骂,舍得骂。 陈淳安倒是全然不介意,反而替很多人由衷开解几分,笑道:“能这么想的,敢公然这么说的,其实很不错了,到底是心向着浩然天下,以后读书一多,眼界一开,到底会不一样,我倒是一直觉得这些年的年轻人,读书越多,见识广了,一代代更好了。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你回头看看那完颜老景,除了修为高些,其它地方,能比什么?再说中土那位纳兰先生,他所在宗门,只因为他的出身,加上妖族修士居多,处境也是相当尴尬,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不一样忍着。所以说啊,你所谓的老要癫狂少沉稳,不全对。” “同样一个道理,也分人和地方以及时机,你这道理讲得混账了。” 老秀才气笑道:“如果不是一大拨君子贤人辛苦拦着,好好解释缘由,差点就只因为死了个恰到好处的妖族棋子,就要闹到山上与山外修士相互大杀一场。” 陈淳安突然说道:“天底下还是老秀才太少。不然确实会好许多。” 只有老秀才请得动白也,开辟第五座天下。 请得动白泽“两不相帮”,甚至还能让白泽主动拿出一幅祖宗搜山图,交给南婆娑洲。 陈淳安难得为老秀才说句好话,不曾想老秀才反而不领情了,跺脚道:“老头子说得好!凭什么?!凭什么周神芝要去扶摇洲山水窟?凭什么符箓于玄要涉险离开中土神洲,凭什么白帝城郑居中要去宝瓶洲收徒弟,‘顺便’路过一趟渌水坑。凭什么怀老算盘捏个鼻子也要带人赶来南婆娑洲亏老本?!凭什么亚圣独子要在托月山下趴着,凭什么我弟子左右要出剑往自己先生身上砍,也要去救一救白也?!凭什么陆芝二话不说就去追赶刘叉?凭什么斩龙的到了骊珠洞天不斩龙?!凭什么火龙真人要在那大海之上守护长桥?凭什么观道观臭牛鼻子舍得拿出一枚本命铁环?凭什么鸡汤老和尚要主动入局,凭什么白也仗剑远游,还他娘的终于自己觉得已经得意一回了?” 老秀才叹了口气,“老百姓当然可以问心无愧。山上事天上事,从来不知。绝不能苛求他们半点。” 只是又问,“那么眼界足够的修道之人呢?明明都瞧在眼里却视而不见的呢?” 陈淳安答道:“这就是我们儒家给的自由。我们自己愿意这么做,就好好受着,别有半点怨言。” 蛮荒天下的妖族,就像一个饿极了的人,蛮横闯入一个家境富裕的别家门户,是奔着吃饱活命去的,跑慢了,还会被身后的大妖当场打杀,战场上怕死了,家乡一族都要皆死。 中土文庙,儒家圣人,会这么做吗?敢吗?愿意吗?舍得吗?合适吗? 唯独宝瓶洲最舍得,最敢与蛮荒天下比拼心狠,比拼手段的缜密,比拼对人心的事功算计。将某些圣贤道理,暂且都只搁在书上。 托月山大祖那句话,浩然天下多少山巅修士听见了,又有多少其实已经真正听进去了?反正绝对不止一个叛变金甲洲的完颜老景。 老秀才跺脚大怒道:“我偏要有怨言,百姓我舍不得骂半句,可某些个比怀老儿更会打算盘的山巅大修士,尤其儒家道统内部的某些王八蛋读书人,脑子进水!来一个算一个,我吐他一脸口水!” “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修道之人,已是异类。有好有坏吧。” 陈淳安沉默许久,又说道:“人之本性,人性本恶。” 老秀才听了这句话,竟是半点高兴都没有,反而说道:“心性两分,人心向善。如今的年轻人,大不一样,未来终究是大有希望的。” 陈淳安最后笑道:“如今文圣一脉,弟子学生个个好大的声势,反观我亚圣一脉,因我而讨骂,你是不是偷着乐?” 老秀才拍了拍陈淳安袖子,“我就不是这种人。以圣贤之心度秀才之腹,要不得啊。” 老秀才一个没忍住,笑出声了,瞧瞧,憋着偷着乐?没有的事嘛。 身形一闪而逝,老秀才去找小宝瓶了。 陈淳安刚要询问。 老秀才那个沙哑嗓音响彻陈淳安心湖,“等等看。” 看似空无一人的中土文庙,涟漪微起。 文庙广场之上,已经碎裂不堪。 而与之相对的蛟龙沟附近,一位灰衣老者脚下,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漩涡。 在那中土神洲穗山之巅,身材魁梧的金甲山神抱拳道:“拜见至圣先师。” 一位儒衫老夫子笑道:“穗山此地,天下最高,与你暂借一块地盘。叨扰了。记得将所有生灵都送到储君山头那边,等会儿动静可能会比较大。” 金甲神人依旧抱拳,沉声道:“蓬荜生辉。” 老夫子无奈道:“跟那秀才学的?” 金甲神人笑了笑,不再打搅至圣先师与他人的问道一座天下,直接去往穗山山脚。 老夫子盘腿而坐,从袖中拿出一本书,以心声与天外礼圣言语道:“不像你,太久没有打架了,对不住。” 当老人拿出这本书,站在穗山山脚的金甲神人双肩一沉,不但如此,整座穗山都已经瞬间下沉数丈。 浩然天下的天外。 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衫儒士,法天象地,双手虚握,仅凭一己之力,一己之礼,便将整座浩然天下护在手心。 一位位远游至此的文庙陪祀圣贤,正在与一尊尊远古神灵余孽对峙厮杀。 万年以来,天外形势从未如此凶险。 一位与那礼圣法相一般巍峨的神灵,只是身在极远处,才显得小如芥子,再次劈出一剑。 身旁犹有随侍万年的一尊巨大神灵,随手攥住身边一颗星辰,以雷电将其瞬间炼化为雷池,狠狠砸向一位文庙副教主的金身法相。 当坐镇浩然天下的老夫子翻开第一页书。 整座山岳再次山根震动,轰然下坠更多。 唯我浩然有白也。何况还是读书人。 穗山之巅,老夫子瞥了眼中土神洲一处人间,李树花开矣。 最后老夫子眺望远方。 你他妈的真以为老夫不会打架?!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三章 一洲涸泽而渔 李宝瓶牵马走过一座座牌坊,去往河边。 醇儒陈氏被誉为天下集牌坊大成者,韶光书院和繁露书院,都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更是浩然天下最为相邻的两座书院。其中繁露书院几乎可谓醇儒陈氏的家学,夫子先生大半都姓陈。 红衣女子腰系小酒壶,悬佩狭刀祥符,如今在这两座书院,李宝瓶名气不小,归功于她的那种“认死理”,以及她与人辩论时那种超乎寻常的耐心,惹人厌不至于,惹人烦则真不算少,所以韶光、繁露两座书院都认识了这位来自山崖书院的年轻女子,虽说如今宝瓶洲大隋高氏的山崖书院,名气不小,可更多还是归功于新任山长,是那叛出文脉、欺师灭祖的崔瀺,而不在山崖书院出了多少读书种子,不在年轻一辈的君子贤人提出了什么名动中土的大好学问。所以如今儒家对于山崖书院的重返七十二之列,不是没有异议。 绣虎崔瀺,当那大骊国师,能够整合一洲之力抗衡妖族大军,没什么话可说,唯独对于崔瀺担任书院山长,还是有着不小的非议。 李宝瓶先前一人游历中土神洲,逛过了大端、邵元几大王朝,都在紧急备战,各自抽调山巅修士和精锐兵马,去往中土神洲的几条主要沿海战线,诸子百家练气士,各展神通,一艘艘山岳渡船拔地而起,遮天蔽日,过境之时,能够让一座城池白昼蓦然晦暗。相传各家老祖都纷纷现世,只不过文庙这边,至圣先师,礼圣,亚圣,文庙教主,还有其余儒家道统几条文脉的开山圣人,都还是没有露面。最终只有一位文庙副教主和三位大祭酒,在数洲之地奔走忙碌,经常能够从山水邸报上看到他们出现在何方,与谁说了什么言语。 其实李宝瓶也不算独自一人游历山河,那个名叫许白的年轻练气士,还是喜欢远远跟着李宝瓶,只不过如今这位被誉为“许仙”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被**圣两次缩地山河分别带出千里、万里之后,学聪明了,除了偶尔与李宝瓶一起乘坐渡船,在这之外,绝不露面,甚至都不会靠近李宝瓶,登船后,也绝不找她,年轻人就是喜欢傻愣愣站在船头那边痴等着,能够远远看一眼心仪的红衣姑娘就好。 先前乘坐跨洲渡船来南婆娑洲,李宝瓶有一次实在忍不住找到他,询问许白你是不是给人牵了红线?要不然你喜欢我什么?到底要怎样你才能不喜欢我? 许白当时满脸涨红,接连回答了三个问题,说绝对没有被牵红线。什么都喜欢。除非我喜欢别的姑娘。 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确实是有那洪福齐天的天之骄子,桐叶洲的女冠黄庭,宝瓶洲的贺小凉,都是如此。 如今又有年轻十人当中,青冥天下那个在留人境一步登天的的年轻,以及一人独占两枚道祖葫芦的剑修刘材。 候补十人当中,则以中土许白,与那宝瓶洲马苦玄,在福缘一事上,最为得天独厚,都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道机缘。 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又大多都经历过或多或少的大道磨砺,就连那年纪最小的竹海洞天少女“纯青”,登榜时才十六岁,作为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传,都已经有过数场争斗。唯独许白,又与马苦玄不太一样,至今从无出手记录,大概唯二两次与他人“冲突”,结果运气太好以至于运气不那么好,许白直接遇到了李宝瓶的大哥,亏得许白是个全无胜负心的,头回初出茅庐走江湖,就连败两场,心境依旧对此毫无挂碍,只求着别再遇上那位儒衫男子就好。 如今许白就身在繁露书院,年轻人心中唯一的疑惑,是李宝瓶所谓的小师叔,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李宝瓶那天最后会信誓旦旦说,以后等她见到了小师叔,就会让许仙变成许不仙。那会儿的红衣女子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小姑娘,可爱极了。许白觉得就算给她那小师叔揍一顿,也值了。 许白对于那个莫名其妙就丢在自己脑袋上的“许仙”绰号,其实一直惴惴不安,更不敢当真。 毕竟白仙之诗与剑,苏仙之词,于仙之符,郑仙之棋,那都是名副其实的仙气缥缈,天下无双,许白完全不明白自己怎就有了个“仙”字后缀。 李宝瓶牵马走在河边,刚要拿起那枚养剑葫喝酒,赶紧放下。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先生的先生来了。 老秀才依旧施展了障眼法,轻声笑道:“小宝瓶,莫声张莫声张,我在这边名声甚大,给人发现了行踪,容易脱不开身。” 遥想当年,盛情难却,来这醇儒陈氏传道授业,连累多少姑娘家家丢了簪花手绢?连累多少夫子先生为了个座位吵红了脖子? 李宝瓶也就免了作揖行礼,只是第一次以心声喊了一声师祖。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很喜欢小宝瓶这一点,不像那茅小冬,规矩比先生还多。 老秀才随口笑问道:“小宝瓶,最近在看什么书啊?” 李宝瓶答道:“在看一本佛经,开篇就是大慧菩萨问佛祖一百零八问。” 换成其他儒家文脉,估计老夫子听了就要立即头疼,老秀才却会心而笑,随口一问便有意外之喜,抚须点头道:“小宝瓶挑了一本好书啊,好经书,好佛法,佛祖还是觉得问得太少,反问更多,问得天地都给几乎说尽了,佛祖用意之一,是要去除相对法,这其实与我们儒家推崇的中庸之道,有那异曲同工之妙。咱们读书人当中,与此最为遥相呼应的,大概就是你小师叔打过交道的那位书简湖先贤了,我早年专门布置一门课业给你先生,还有你几位师伯,专门来答《天问》。后来在那剑气长城,你左师伯就故意以此为难过你小师叔。” 李宝瓶轻轻点头,这些年里,佛家因明学,名家雄辩术,李宝瓶都涉猎过,而自家文脉的老祖师,也就是身边这位文圣老先生,也曾在《正名篇》里详细提及过制名以指实,李宝瓶当然潜心钻研更多,简而言之,都是“吵架”的法宝,多多益善。只是李宝瓶看书越多,疑惑越多,反而自己都吵不赢自己,所以看似越来越沉默,其实是因为在心中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太多。 “圣贤书读到自然可通禅。” 老秀才感慨道:“这种话,以前你先生不好与你们说,你们当时年纪太小,读书未厚,很容易分心。打个比方,‘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这么个说法,孩子听了只当是烦累,到了老人这边,就觉得是至理,觉得香火绵延,耕读传家,绝大学问,就在这日常间。同样一个人,同样一个理,年幼时与年长时听了,就是截然不同的感受。读书一厚,就可以参互成文,含而见文,望文生义。” 老秀才言语之间,从袖子里边拿出一枚玉手镯,摊放在手心,笑问道:“可曾看出了什么?” 李宝瓶似有所悟,点点头:“与那山下印章当中,以方章最为珍贵,是一样的道理,有无不定,一定万法。” 人间羊脂美玉,雕琢成一枚玉镯,之所以昂贵珍稀,恰恰需要舍掉许多,最终得了个留白滋味给人瞧。 至于印章当中,椭圆章随形章,价值都要远远低于方章。缘由都在于“不舍”。 只不过在这当中,又涉及到了一个由玉镯、方章材质本身牵扯到的“神仙种”,只不过小宝瓶想法跳跃,直奔更远方去了,那就免去老秀才许多担忧。 老秀才突然转过头,又笑眯眯问道:“许白,你觉得呢?” 身后远处,一个年轻人赶紧现身,先作揖致致歉,直腰起身再作揖,毕恭毕敬答道:“晚辈不知道。” 许白出身中土神洲一个偏远小国,祖籍召陵,祖辈父辈都是看守那座许愿桥的凡俗夫子,许白虽然年幼便苦读圣贤书,其实依然难免不谙庶务,此次壮起胆子独自出门远游,一路上就没少闹笑话。 老秀才看着那青衫文巾的年轻人,幸好这小子暂时不是文脉儒生,还是个老实本分的,不然敢挖我文圣一脉的墙角,老秀才非要跳起来吐你一脸唾沫。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年纪辈分什么的先靠边站。老秀才心情大好,好小子,不愧是那许仙,痴情种啊,我文圣一脉的嫡传和再传,果然个个不缺好姻缘,就只是自家功夫都放在了治学一事上,礼圣一脉亚圣一脉怎么比,至于伏老儿一脉就更拉倒吧,与我文圣一脉拜师学艺虚心求教还差不多。 李宝瓶叹了口气,么得法子,看来只好喊大哥来助阵了。要是大哥办得到,直接将这许白丢回家乡好了。 老秀才赶紧虚抬手掌,下按了两下,示意小宝瓶别着急祭出杀手锏,有师祖在还怕什么。 老秀才与那许白招招手,等到年轻人战战兢兢走到老秀才身边,再次作揖行礼道:“小生许白,拜见文圣老爷。” 老秀才笑着点头,问道:“许白,听没听过一个治学严谨享誉天下的老夫子,名叫茅小冬?” 许白点头道:“年幼时蒙学,学塾先生在远游之前,为我列过一份书单,列出了十六部书籍,要我反复,其中有一部书,就是山崖书院茅山长的训诂著作,小生用心读过,收获颇丰。” 说到这里,许白有些难为情,自己的学塾先生,只说声望,毕竟比起一位书院山长,天壤之别。说到底出身小地方的年轻人还是心地质朴,穷富之别,山上山下之分,都还是有。所以在许白看来,为自己开蒙授业的夫子,不管自己如何敬重钦佩,终究学问是不如一位书院圣人大的。 老秀才有些乐呵,也不与年轻人道破玄机,只是与小宝瓶心声言语道:“如果没有猜错,这位许白的学塾夫子,就是那位‘召陵许君’,当之无愧的大经学家了。不过先生学生两位虽然都姓许,却没什么家谱香火就是了。” 李宝瓶心中了然。 那位被民间冠以“字圣”头衔的“许君”,却不是文庙陪祀圣贤。但却是小师叔当年就很佩服的一位老夫子。 老秀才笑道:“你那位学塾夫子,眼光独到啊,挑选出十六部经典,让你潜心钻研,其中就有茅小冬的那部《崔子集解》,看得见崔瀺的学问根本,也看得见茅小冬的注解,那就等于将法术势都一并看见了。” 很难想象,一位专门著书注解师兄学问的师弟,当年在那山崖书院,茅小冬与崔东山,师兄弟两人会那么争锋相对。 老秀才问道:“先前小宝瓶聊到了那部经书,听说你读书很杂很多,可曾看过?” 许白点头道:“看过,只是看得多,想得少。记得住,想不通。” 老秀才随意说道:“决定成佛,譬如以尘扬于顺风,有何艰险?” 许白脱口而出道:“一旦修道,若一叶浮萍归大海,无甚犹豫。” 老秀才点点头,“回了中土神洲,你可以走一 趟礼记学宫,与茅小冬问一问《集解》疑惑,年轻人好不容易远游一趟,不能光顾着赏景啊。” 许白脸色微红,赶紧使劲点头。 老秀才再以心声单单与许白说道:“我家小宝瓶,只要不眼瞎,都会喜欢的。不喜欢才怪了。只是如今世道不太平,年轻人越要修齐治平,儿女情长很美好,只是不争朝夕嘛,既然你如今还没有什么文脉,更不着急,去了礼记学宫,喜欢什么就学什么,觉得哪位先生夫子学问大,就与他们学最拿手的看家本领,不用拘泥门户,以后有机会,再遇见了学塾夫子,再来决定真正成为谁的嫡传。” 许白犹豫了一下,问道:“文圣先生,我那蒙学先生,难道是传说中的‘许君’?” 早年学塾蒙学之时,先生就喜欢以说文解字来传道授业,远游之前,为许白推荐之书,又偏好训诂一道。 可如果不是今天文圣如此言语,许白还是绝对不会将一位乡野学塾老先生,往“许君”那边靠拢。 老秀才有些无奈,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这么难糊弄了?一个个猴精猴精的,到底不是不如自家关门弟子来得性情淳朴啊。 只不过既然许白自己猜出来了,老秀才也不好胡诌,而且事关重大,哪怕是一些个大煞风景的言语,也要直接说破了,不然按照老秀才的原先打算,是找人暗中帮着为许白护道一程,去往中土某座学宫寻求庇护,许白虽然天资好,可是如今世道险恶不同寻常,云波诡谲,许白终究缺少历练,不管是不是自己文脉的年轻人,既然遇到了,还是要尽量多护着几分的。 尤其是那位“许君”,因为学问与儒家圣人本命字的那层关系,如今已经沦为蛮荒天下王座大妖的众矢之的,老先生自保不难,可要说因为不记名弟子许白而横生意外,终究不美,大不妥! 所以老秀才点头道:“确实是那位‘说文解字天下第一’的许君,所以你如今更要小心,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甚至说不定是那托月山大祖亲自出手,以后迟早都要找你先生的麻烦。我先前让你去往礼记学宫,不仅是让你求学去的,如今蛮荒天下的妖族谋划,阳谋阴谋一股脑儿冲过来,半点不客气,保不齐就有单独针对许白、再针对许君的一桩阴谋。听了这些,可以担心,可以多思量几分,但是不用太过害怕。我,还有你那位不管什么缘由未曾与你坦诚身份的先生许君,再加上陈淳安,咱们这些老家伙毕竟都还在呢。” 许白作揖致谢。 许白一直以来就不愿以什么年轻候补十人的身份,拜访各大书院的儒家圣贤,更多还是希望以儒家弟子的身份,与圣贤们虚心问道,请教学问。前者太虚,不踏实,许白直到今天还是不敢相信,可对于自己的读书人身份,许白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敢当的。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先有个科举功名,再当个能够造福一方的官吏,至于学成了微末道法,以后遇到诸多天灾,就不用去那文武庙、龙王祠祈雨祛暑,也不用恳求仙人下山治理洪涝,亦非坏事。 老秀才抚须笑道:“你与那茅小冬肯定投缘,到了礼记学宫,脸皮厚些,只管说自己与老秀才如何把臂言欢,如何相见恨晚忘年交。难为情?求学一事,只要心诚,其余有什么难为情的,结结实实学到了茅小冬的一身学问,便是最好的道歉。老秀才我当年第一次去文庙游历,怎么进的大门?开口就说我得了至圣先师的真传,谁敢阻拦?脚下生风进门之后,赶紧给老头子敬香拜挂像,至圣先师不也笑哈哈?” 许白愈发拘谨,到底是读书人斯文惯了。 如果不是身边有个传闻来自骊珠洞天的李宝瓶,许白都要以为遇到了个假的文圣老爷。 许白告辞离去,老秀才微笑点头。 许白没有挪步,李宝瓶以眼神提醒他不要得寸进尺。 许白犹豫了半天,鼓起勇气抬头与她对视,轻声道:“李宝瓶,如果让你觉得烦了,我与你诚心道歉。” 李宝瓶还是不说话,一双秋水长眸透露出来的意思很明显,那你倒是改啊。 许白灿烂一笑,与李宝瓶抱拳告辞。 李宝瓶叹了口气,只得抱拳还礼。 在许白离去后,老秀才打趣道:“小宝瓶,其实不用太烦心,被许仙这样的年轻人喜欢,可不容易。” 李宝瓶摇摇头,“我知道许白是个不错的读书人,只是有些事情,可谈不上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老秀才笑道:“小宝瓶,你继续逛,我与一位老前辈聊几句。” 李宝瓶作揖拜别师祖,许多言语,都在眼睛里。老秀才当然都看到了收下了,将那白玉镯递给小宝瓶。 李宝瓶没有客气,收下玉镯戴在手腕上,继续牵马游历。 老秀才抚须而笑,自己是个有晚福的人啊。 李宝瓶,文圣一脉再传弟子当中,最“得意”。已有女夫子气象。至于以后的某些麻烦,老秀才只觉得“我有嫡传,护道再传”。 林守一,凭机缘,更凭本事,最凭本心,凑齐了三卷《云上琅琅书》,修行道法,渐次登高,却不耽误林守一还是儒家子弟。 李槐,算不得许多练气士眼中的读书种子,但是文圣一脉,对于读书种子的理解,本就一直门槛不高。读了圣贤书,得了几个道理,从此践行不懈怠,这要还不是读书种子,什么才是? 董水井,成了赊刀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样的弟子,哪个先生不喜欢。 于禄和谢谢,也都很好。一个眼界愈发开阔,一个气量愈发增长,对卢氏王朝的万千遗民,也算有了个交待。人间多有大大小小的死结,看似被光阴拧得越来越死扣,实则不然,例如那些红烛镇船家贱籍百姓,又例如多灾多难的卢氏刑徒,其实都是可以解开的,世道两旁多枯木,一旦他年逢春,说不得便是老树开花的人间美好。 贾春嘉那个小姑娘,更是早已嫁为人妇,她那小娃儿再过几年,就该是少年郎了。 赵繇,术道皆学有所成,去了第五座天下。虽说还是不太能放下那枚春字印的心结,但是年轻人嘛,越是在一两件事上拧巴,肯与自己较劲,将来出息越大。当然前提是读书够多,且不当两脚书柜。 一位老者凭空浮现在老秀才身旁,微笑道:“好一个‘圣贤书读到自然可通禅’。” 一句话说三教,又以儒家学问最先。 老秀才笑道:“一般般好。这般好话,许君想要,我有一箩筐,只管拿去。” 来者正是许白的授业恩师,召陵许君。 许君没有言语。 熟悉老秀才作风的,大多会临时学一门闭口禅。 老秀才正色道:“在这里隐姓埋名这么多年,确实难为人。” 六头畜生在围杀一人,符箓于玄要救白也。 萧愻在拦截左右,陆芝在追赶刘叉。 天下大乱,不过如此。 真正大乱更在三洲的山下人间。 许君点头道:“如果不是蛮荒天下攻破剑气长城之后,那些飞升境大妖行事太谨慎,不然我可以‘先下一城’。有你偷来的那幅搜山图,把握更大,不敢说打杀那十四王座,让其忌惮几分,还是可以的。可惜来这边出手的,不是刘叉就是萧愻,那个贾生应该早早猜到我在这边。” 所谓的先下一城,自然就是手持搜山图上记载的文字真名,许君运转本命神通,为浩然天下“说文解字”,斩落一颗大妖头颅。以此斩杀飞升境,许君付出的代价不会小,哪怕手握一幅祖宗搜山图,许君再豁出去大道性命不要,毁去两页搜山图,依然只能口含天宪,打杀王座之外的两头飞升境。 但是既然早早身在此地,许君就没打算重返中土神洲的家乡召陵,这也是为何许君先前离乡远游,没有收取蒙童许白为嫡传弟子的原因。 可这里边有个至关重要的前提,就是敌我双方,都需要身在浩然天下,毕竟召陵许君,终究不是白泽。 所以许君就只能拗着性子,耐心等待某位飞升境大妖的踏足南婆娑洲,有那陈淳安坐镇一洲山河,帮忙出手镇压大妖,许君的大道损耗,也会更小。南婆娑洲看似无仗可打,如今已经在中土神洲的书院和山上,从文庙到陈淳安,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是稳稳守住南婆娑洲本身,就意味着蛮荒天下不得不极大拉伸出两条漫长战线。 至于去桐叶洲或是扶摇洲,这位没有陪祀文庙的字圣许君,恐怕不等他开口道破大妖真名,就会被文海周密甚至是托月山大祖针对。 至圣先师就算出手相救,依然只会得不偿失。 至圣先师其实与那蛟龙沟附近的灰衣老者,其实才是最先交手的两位,中土文庙前广场上的废墟,与那蛟龙沟的海中漩涡,就是明证。 那是真正意义上两座天下的大道之争。 而一个肆意摔罐子砸瓶子的人,永远要比护住每一只瓶瓶罐罐的人要轻松几分。 至于许君那个偷搜山图的说法,老秀才就当没听见。 双方脚下这座南婆娑洲,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在明,九座雄镇楼之一的镇剑楼也算。中土十人垫底的老算盘怀荫,剑气长城女子大剑仙陆芝在内,都是明明白白搁在桌面上的一洲战力。那些往返于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跨洲渡船,已经运输物资十余年了。 此外,许君与搜山图在暗。而且南婆娑洲绝对不止一个字圣许君等待出手,还有那位单独前来此洲的墨家巨子,一人负责一条战线。 蛮荒天下不攻南婆娑洲,浩然天下却要死守南婆娑洲,看似高下立判,实则不然。 许君问道:“礼圣在天外,这个我很清楚,亚圣何在?” 老秀才以心声言语道:“抄后路。” 许君摇摇头,“单凭亚圣一人,还是难以成事。” 老秀才说道:“谁说只有他一个。” 许君恍然道:“难怪要与人借字,再与文庙要了个书院山长,绣虎好手段,好魄力,好一个山水颠倒。” 一座托月山,剩余半座剑气长城,何况两者之间,还有那十万大山,就凭某人的算计,老瞎子说不定愿意改变那个两不相帮的初衷。 比如老瞎子你要不要搬了那座托月山到家中?这只是可能性之一。崔瀺对于人心人性之算计,实在擅长。 崔瀺的想法,好像永远异想天开,又似乎次次触手可及。百年之前,如果崔瀺说自己要以一国之力,在浩然天下打造出第二座剑气长城,谁不觉得是在痴人说梦?谁会当真?可是事到如今,崔瀺已是美梦成真。而崔瀺最让 人觉得无法亲近的地方,不单单是这头绣虎太聪明,而是他一切所思所想所梦,从不与外人言说半句。 崔瀺有那锦绣三事,与白帝城城主下出彩云局,只是其一。 崔瀺某次术算之争,曾经胜过术家的开山老祖一筹,只是不知为何,那位在诸子百家当中地位只属末流、却心比天高的术家祖师爷,哪怕在大道根本一途输给了一个外人,却十分快意,自称一句“吾得十矣,天下足矣”,至今还是一桩莫大悬案。就连术家内部,都不知到底何谓“十”。 还有崔瀺在叛出文圣一脉之前,一口气舍了唾手可得的学宫大祭酒、文庙副教主不当,不然按部就班,百年后连那文庙教主都是可以争一争的,可惜崔瀺最终选择一条落魄至极的道路去走,当了一条丧家之犬,孑然一身云游四方,再去宝瓶洲当了一位滑天下之大稽的大骊国师。只不过这桩天大密事,因为涉及中土文庙高层内幕,流传不广,只在山巅。 只可惜都是过眼云烟了。 不过终究是会有些人,由衷觉得浩然天下若是少了个绣虎,便会少了好些滋味。 老秀才突然问道:“天地间最要干净最洁癖的是什么?” 许君摇头道:“不知。是那昔年首徒问他先生?” 老秀才自问自答道:“是道德。” 许君点头道:“深以为然。” 老秀才又说道:“瑕不掩瑜,又如何。” 许君笑道:“理是这个理。” 老秀才一跺脚,说道:“走了走了。” 许君作揖。 老秀才只得作揖回礼。 这些个老前辈老圣贤,总是与自己这般客套,还是吃了没有秀才功名的亏啊。 老秀才与陈淳安心声一句,捎自己跨洲去往中土神洲,再与穗山那大个儿再言语一句,帮忙拽一把。 在那穗山山门口,老秀才一个踉跄,向前摔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金甲神人端坐在台阶上,笑道:“呦,大礼,以往欠我穗山的一屁股债,就当你一起补全了。” 起身使劲抖袖,老秀才大步走到山脚,站在穗山山神一旁,站着的与坐着的,差不多高。 老秀才抬头望向穗山之巅,神色肃穆。 魁梧山神笑道:“怎么,又要有求于人了?” 老秀才搓手再搓脸,道:“求人如吞三尺剑,难啊。何况求人这种事情,一向非我所长,难上加难。” 山神有些幸灾乐祸,若是至圣先师求了有用,确实就不是至圣先师了。 老秀才转头问道:“先前见到老头子,有没有说一句蓬荜生光?” 山神摇头道:“不是你,我一字未说。” 老秀才一脸怀疑神色,见那大个子一身正气不输陪祀圣贤,只得惋惜道:“不开窍,咱哥俩白唠了那么多嗑。搁我是你,早就在山巅摆好几案、搁好茶水了,再问老头子需不需要我去砍了那厮脑袋,拍胸脯震天响,老头子你发句话,上刀山下火海,小神我义字当头,仁在双肩,在所不辞,砍不死对方,我就自个儿提头来见……” 山神黑着脸道:“你真当至圣先师听不见你的胡说八道?” 以前只有两人,随便老秀才瞎扯有的没的,可这会儿至圣先师就在山巅落座,他作为穗山之主,还真不敢陪着老秀才一起脑子进水。 至圣先师可不太喜欢与人开玩笑。 礼圣在规矩之内,倒是偶尔开玩笑也无妨。 亚圣则是出了名的慎独。 其实除了老秀才,绝大多数的道统文脉开山祖师,都很正经。 老秀才跳起来就是一巴掌,“狗胆!竟敢小觑咱们至圣先师的无上道法!老头子提笔撰文和搁笔动手,哪个不是无敌手,文武双全,文有第一,武无第二,那道老二也是个别别扭扭的,想要夸老头子又不好意思,就在曹溶那本山水花鸟卷上,藏藏掖掖,拐弯抹角……他娘的也就是那曹溶当时没求我盖章,不然我买一送一,先盖印一方‘有请落座’,再在那道老二印章旁钤印一枚‘你不够格’……老头子此次出手,王霸兼具一身,圣贤豪杰皆是一人,大手笔,大气魄,大意思!” 穗山大神置若罔闻,看来老秀才今天求情之事,不算小。不然以往言语,哪怕脸皮挂地,好歹在那脚尖,想要脸就能挑回脸上,今儿算是彻底不要脸了。夸人自夸两不耽误,功劳苦劳都先提一嘴。 果然老秀才又一个踉跄,直接给拽到了山巅,看来至圣先师也听不下去了。 山巅那位老夫子说道:“秀才,你还是三教争辩的时候比较讨喜。” 老秀才作揖起身后,苦着脸道:“文庙也没给我更多展现吵架本事的机会啊。” 言下之意,不是我老秀才不愿意为儒家出点气力,是文庙没让我这读书人尽显风采,至圣先师你不能强人所难,既要我受天大委屈,又不发小小牢骚。 老夫子笑问道:“为白也而来?” 老秀才瞥了眼扶摇洲那个方向,叹了口气,“不用我求了。” 这位坐在穗山之巅翻书的至圣先师,依旧在与那蛟龙沟的那位灰衣老者遥遥对峙。 老秀才松了口气,稳当是真稳当,老头子不愧是老头子。 浩然天下金甲洲、宝瓶洲的天时、山河,依旧不受那托月山大祖的神通倾轧半点。 天外那边,礼圣也暂时还好。 只是那些原本远游极远的远古神灵余孽,依旧在不断聚拢而来。历史上,礼圣曾经率领文庙教主、副教主,连同道老二在内的一拨白玉京仙人,还有龙虎山大天师,大玄都观孙怀中,以及西方佛国的一拨佛子,一同远游一趟。可惜收效不大。还有位文庙副教主因此陨落天外,如果不是后来有了那场三四之争,其实在外人眼中,文圣一脉的首徒崔瀺,原本是有希望补缺的。只可惜老秀才却知道,崔瀺从来志不在此。 万年之前,万千术法从天上落下。或是某些远古神灵的给予,或是人族登高打落神灵。 术法万千落人间,其中杀力最大者,被剑修得到,毋庸置疑。 之于人族,剑修功劳最大,功德在身最多。 故而如今人间大道,最为青睐天下剑修,却又被相对破碎的天道隐隐压胜,以至于飞升境瓶颈最难破。 但是要论神通术法得到之多,以及自悟得道证道之多,用心专一的剑修当然没办法比,其中三教祖师,虽然道路各异,但是在万年之前,就都已经登高极高。以至于三人真正的“打架”本领,足以翻天覆地。 老秀才因为愿意问,至圣先师又相对在他这边比较愿意说,所以老秀才知道一件事,至圣先师在内的儒释道三教祖师,在各自证道天地那一刻起,就再没有真正倾力出手过。 那场河畔议事,曾经剑术很高、脾气极好的陈清都直接撂下一句“打就打”了,之所以最后还是没有打起来,三教祖师的态度还是最大的关键。 其实当时道祖一句话就已道破玄机,大道之敌已在我。在人族,在本心,在众生自己。根本不在道法不在神通。 白玉京压胜之物,是那修道之人道心显化的化外天魔,西方佛国镇压之物,是那冤魂厉鬼所不解之执念,浩然天下教化众生,人心向善,任由诸子百家崛起,为的就是帮助儒家,一起为世道人心查漏补缺。 归其根本,在一个我。 万年以来,人族真正的生死大敌,一直是我们自己。哪怕是再过万年,恐怕还是如此。 输了,就是不可阻挡的末法时代。 赢了,世道就可以一直往上走,真正将人心拔高到天。 “众生是圣人。” “众生有佛性。” “每个一,得清净,所有人得清净。” 今生今世之人心向善,前世来世之因果业障,道法人心之高远幽微。 我到底是谁,我从何处来,我去往何处。 大体上都已经有了答案。 至于那扶摇洲。 白莹,五嶽,仰止,袁首,牛刀,切韵。 六头王座大妖而已,怕什么,再加上一个准备倾力出剑的刘叉又如何。如今扶摇洲是那蛮荒天下版图又如何。 无非是等于大半个没有仙剑“太白”的白也,加上一位同样没有手持仙剑的龙虎山大天师,再加个身在半个南婆娑洲的陈淳安,再加上符箓于玄,加上一个火龙真人,再加上一位略少些算计的白帝城郑怀仙,最后再加个喜欢深藏不露的皑皑洲刘氏财神爷。 就这么点人罢了。 老夫子笑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老秀才赶紧落座一旁,“天地良心!” 白泽突然现身此地,与至圣先师提醒道:“你们文庙真正需要留心的,是那位蛮荒天下的文海,他已经先后吃掉了荷花庵主和曜甲。此人所谋甚大。一旦此人在蛮荒天下,是已经吃饱了,再重返故乡耀武扬威,就更麻烦了。” 至圣先师微笑点头。 白泽对那贾生,可不会有什么好观感。这个文海周密,其实对于两座天下都没什么牵挂了,或者说从他跨过剑气长城那一刻起,就已经选择走一条已经万年无人走过的老路,似乎要当那高高在上的神灵,俯瞰人间。 老秀才皱眉不语,最后感叹道:“铁了心要以一人谋万世,唯有一人即是天下苍生。人性打杀殆尽,真是比神灵还神灵了。不对,还不如那些远古神灵。” 老秀才左看右看,与至圣先师和白泽先生小声问道:“咱们能答应?” 白泽无可奈何,此刻点头不像话,摇头不答应?他白泽能摇这个头吗?那幅搜山图都给出去了的,总不能再将自己一并给出去。 白泽只好转移话题道:“扶摇洲在涸泽而渔。” 有那王座大妖在疯狂汲取一洲天地灵气,只等白也耗尽灵气。 老秀才卷起袖子。 白泽说道:“装模作样给谁看。” 老秀才怒道:“你瞧瞧你瞧瞧,令人痛心疾首啊,同样是我最敬服的两位白兄,看看人家白也诗篇无敌又剑仙,先随手一剑劈开黄河洞天,再随便一剑斩杀蠢蠢欲动的中土飞升境大妖,又不辞辛苦仗剑开辟第五座天下,再三剑砍死王座大妖曜甲,如今更是一人单挑六王座……” 老夫子淡然道:“他妈的这些我都知道。” 老秀才立即缩脖子笑道:“好嘞。” 正文 第七百二十四章 一斩再斩,唯我得意 袁首脚踩一把远古遗物长剑,手中长棍飞旋不定,浑厚罡气成大圆,不断扩散出去,将那些从天降临的七色琉璃色大雨,一一击碎。 身披金甲、化名牛刀的王座大妖,岿然不动,任由充满凌厉剑气的急骤雨点敲打甲胄,只恨剑气太轻太少,根本打不破身上牢笼。所以稍后白也的第一次倾力出剑,他来接剑。 切韵轻拍腰间养剑葫,以剑气对撞剑气,以手指抵住脸颊,眯起眼望向那幅美景,喃喃低语,风雨飘摇,打散风流。 坐在金色蒲团的魁梧巨人,轻轻呵气,吹散风雨剑气倾斜别处。 人首蛟身的仰止稍稍运转本命神通,将那场雨水聚拢在身边,最终凝聚为一颗颗七彩琉璃,只不过很快就经不住剑气冲击,砰然碎裂,又瞬间重新聚拢,几次聚散之后,几位怀抱琵琶的傀儡侍女得了法旨,将那些夹杂剑气的雨珠一一收入弦槽,大多琵琶依旧遭不住细密剑气的侵袭,连琵琶带傀儡一同化作齑粉,但是依旧有那琵琶光彩流转,有一条条纤细剑气沿着梧桐板、覆手各处的细微纹路,最终在琵琶弦上显化出一丝丝精粹剑意,仰止伸手一抓,将一把琵琶捻在指尖,凝神望去,心意微动,琵琶弦动,可惜一一砰然断折。 仰止与那最为相邻的袁首摇摇头,示意这白也剑气,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可以拿来推衍演化,还得再找其它机会。 仰止,或者说所有参与此次围杀的王座大妖,都需要弄清楚一件事。 白也的十四境,到底与浩然天下合了什么道。 白莹在先前战场上,不管是剑气长城还是坐镇金甲洲,始终以一副白骨高居王座示人,今天却撤去了枯骨王座,而且白骨生肉,成了个中年面容的男子。身披一件黯淡无光的法袍,却是枯骨王座所显化。 白莹一旁那位由仙酿浇灌头颅生成骨肉的老剑侍,身高丈余,是昔年龙君的真实容貌,只不过失去龙君灵智,被白莹取名为“龙涧”,当下剑侍手持长剑“烛照”,则是剑修观照的残余魂魄之一,是白莹辛苦寻觅而得,再耗费无数天材地宝,最终炼化为一把仙兵,托月山其实早已知晓此事,却故作不知。 脚踩一颗龙君头颅,炼化一缕观照魂魄,此次在金甲洲,白莹又先符箓于玄一步,与那飞升境完颜老景私底下达成交易,将腐朽不堪的完颜老景炼化为类似英灵傀儡的存在,不人不鬼不神不仙,大妖白莹,好像就没什么不敢做的。 完颜老景捞到手的唯一好处,就是能借此够避开那道即将临头的天劫,彻底泯灭了身为人族巅峰修士的大道性命,以此苟活下去,哪怕时时刻刻生不如死,完颜老景也要活。万一将来大道真在蛮荒天下,完颜老景未必没有重见天日的崛起机会,当那坐镇一方的山水神灵亦无不可。 白莹的心思不在这场大雨,只是白也随手一记拔剑出鞘而已。 他是此次围杀白也的真正关键手之一,之所以是之一,是白莹暂时还不清楚周先生是面授机宜给其他大妖。 龙君面容的剑侍龙涧,朝那头顶大雨挥出一剑,如开一线天,剑光一线的两侧剑气大雨,好似涌入一条凭空出现的纤细光阴长河,然后被大道冲刷而过,就此消散无踪迹。 白莹依旧在运转本命神通,以云海暂时收拢一洲灵气。 白莹需要汲取一洲大阵内的所有天地灵气,哪怕无法全部攫取,也要以污秽煞气混淆灵气,白莹脚下这座白骨累累、煞气冲天的广袤云海,就是要那白也每递出一剑,人身小天地积蓄灵气就消耗一分。 一般来说,跻身飞升境的山巅修士,与人捉对厮杀,哪怕生死相向,手段尽出,还是极少出现灵气不支的情况。当年在那王座大妖隐匿各处的蛮荒天下,阿良就是如此,哪怕被几头大妖联袂追杀,可是稍有小天地围困迹象,都会毫不犹豫一剑碎之,出剑绝不含糊,这才是尤为关键的逃命手段,御剑远游,转瞬千百里,阿良根本不怕术法轰砸,硬扛几道神通术法都无碍,唯独就怕一个不小心被困其中,再被耗尽灵气。 只要修道之人的人身小天地,始终与大天地相同,就等于人身与天地有了福地洞天相衔接的大气象,对于山巅修士而言,只要有了一股源头活水,那就极难被杀。 一般飞升境之间的搏杀,往往是各展神通,天时地利都是变数,胜负其实平常事,双方到底是否能算实力悬殊,其实就只有一个说法,看能否击杀对方。所以不管是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还是中土十人或是浩然十人,能否高居王座或是登评十人之列,就要看能否真正打杀过一位飞升境大修士,或者最少也要打得另外一位飞升境毫无还手之力,例如火龙真人曾经堵住渌水坑大门数月之久,老真人一巴掌就能拍飞仙人境,至于符箓于玄,在那金甲洲战场遗址,不见施展术法,就轻易打杀一头玉璞境妖族修士,其实在真正的山巅修士眼中,不值一提。 如果不是浩然天下实在规矩太多,这样的“不值一提”,会茫茫多。 所以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往往一个比一个会审时度势,主动选择依附更强者,或者干脆彻底远离那些王座大妖的隐居之地。比如老瞎子身边那条看门狗,曾经好歹也是一位以厮杀凶狠著称于世的飞升境。下场如何,去了趟剑气长城,好心好意添补家用,为老瞎子刨几件法宝都要被嫌弃碍眼,给一脚踢飞后,干脆趴地不起,都不敢喘一口大气。 跻身飞升境,地位清高超然物外,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常在掌中看。更被练气士誉为已经证道大长生,与天地同不朽…… 当然是山上的夸张说法,要想与天地不朽,飞升境根本没资格有此说,完颜老景不一样只能坐以待毙。 越到山巅,道路越少,以至于最后登顶的修道之人,唯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再破一境,需要那十四境人人各异的某种天地合道,但是关于此事,一来十四境修士,数座天下加一起,还是屈指可数,再者当真跻身此境,谁都会讳莫如深,涉及大道根本,不会开口,不然就等于交出去半条身家性命。 老秀才合道浩然天下三洲。下场如何?被文海周密精准切割出三洲山水气运,炼化为一件法袍给萧愻披在身上。 白也轻轻握住仙剑太白,横剑身前,屈指一弹。 长剑颤鸣,一道雪亮剑光如一条秋泓,清澈且深,剑气与水气,一同作龙潭泓洄状,飞走不定,日月同在秋泓间,白光绕雷,夜月观水,剑气如水雾烟云之气,景象溟蒙阴晴不定。 峨嵋月,鄜州月,渌水月,仙人垂足团团月,水晶帘上玲珑月,苍茫云海天山月,白也昔年携友访仙,曾见人间无数月。 到最后好像白也自己才是仙人。 一轮轮明月悬空,好似凭空多出六盏灯火,大小不一,高低不定,刚好位于六位王座大妖的头顶上空。 明月与月光瞬间聚拢一线。 剑光直下。 那袁首微皱眉头,这等剑术,花俏得可怕了,不愧是十四境。修士心中意象,近乎大道真相。 幸亏白也不是剑修。 袁首蓦然高达百丈,一棍打向那道剑光,四周天地灵气激荡不已,不知是月光还是剑光,碎如万千飞剑细密飞,御剑悬空的袁首脚下云海,更是轰然撞开一个巨大窟窿。 那金甲神人依旧纹丝不动,硬生生挨了一剑,任由那道剑光贯穿头颅,一身金甲震颤不已,破碎更多。 仰止以蛟身巨尾扫开剑光,瞬间血肉模糊,真身被划出一道巨大伤痕,只是仰止却浑然不觉,触目惊心的伤势,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缝合痊愈。 袁首脚踩那把历史悠久的长剑“群真”,以长棍指向那高处的白也,大笑道:“白也,就只会这些花里胡哨的伎俩吗?远远不如先前三剑斩曜甲的风采,还是说三剑过后,已经受了伤?!何必试探我们六位的道行深浅,反正是个死,还不如学那董三更,干脆利落些,争取与我换命。” 反正白也肯定会尝试与其中一位换命,袁首当然不是不介意白也落剑在身,而是白也一旦全力出剑,三剑也好,五剑也罢,到底想要斩杀哪位,天晓得。反正猜也猜不着,袁首凶性一起,倒是有几分真心,想要看看这白也在穷途末路之前,会作何取舍。 是惜命,故意拖延,等待那符箓于玄的救援?或是念头更大,已经寄希望于那位至圣先师,能够从两座天下的大道之争中抽手,救他白也一救?如此倒好了,托月山大祖一定会让那宝瓶洲老龙城战场,或是金甲洲残存的北部地界,瞬间山河破碎万里。 白也都懒得与这袁首言语半句。 手指随意抹过剑身,有那数以万计的金色文字在转瞬之间,在方寸之地,一一浮现密集攒簇。 白也笑道:“去。” 一道剑光一闪而逝,如剑修祭出一把本命飞剑,率先与那袁首递出相当于飞升境剑修的“平常”一剑。 其余五位王座大妖,也各自要接下一剑。谁都别闲着,遇我白也之前,诸多谋划也就罢了,这会儿还要各打算盘,累也不累。 “来得好,爷爷我以棍碎飞剑!” 那袁首放声大笑,改为双手持棍,侧身一棍打在那道画弧而至的剑光之上。一棍之浩荡威势,确实相当不俗,长剑“群真”之下,方圆百里已无一片云。 那个浑身金光流溢的大妖牛刀,先前哪怕面对白也,也敢摆出引颈就戮架势,此刻微微皱眉,白也这么快就寻见了自己的那点大道瑕疵?再不任由剑光破甲,而是现出一尊巨大法相,再伸手攥住那道剑光,握拳之后,金光从指缝间倾泻,如条条瀑布挂空。 与此同时,牛刀运转一门本命神通,在人身小天地内搬山倒海,竟是直接更换了搁放本命物的十数座洞府,体内汹涌灵气如洪水改道,最终更换湖泽“驻扎”。 那位面容俊美的大妖切韵,面带笑意,双指掐剑诀,轻轻一指,“也去。” 先前以剑气对剑气,当下以剑光对剑光。在十数里外,两道剑光如飞剑对撞在一起。 白莹那边,依旧是剑侍负责领剑。亏得龙涧手中长剑,是一件实打实的仙兵,又因为是观照魂魄炼化而成,别有玄妙,白莹不需要自己亲自出马。打架一事,白莹一直很不显山露水,在强者为尊的蛮荒天下,也一直被视为十四王座杀力垫底之一。白莹甚至几乎没有与飞升境妖族捉对厮杀的记录,更多还是驾驭一支支白骨大军,浩浩荡荡碾压过境,偶有难缠的对手,至多 就是让龙涧出剑。何况白莹的枯骨法场,麾下强者不在少数。 不在道场、落在人间的荷花庵主,远离摇曳河水域的仰止,遇上其他王座的大妖黄鸾,都会被视为“战力不济”。 那袁首又一棍打落第二道剑光,一时间衣袂飘摇,两只罡风鼓荡的袖子,猎猎作响,袁首身形微晃,眯眼道:“白也,有本事再来十七八道剑光,爷爷要看看是你剑光更多……呔!还真来……” 如你所愿。 话多剑多。 一道道剑光直去斩袁首。 格外照顾这头王座大妖。 袁首蓦然大笑不已,从棍碎剑光,到砸偏剑光,再到棍挑剑光,险象环生,每一道剑光的划破长空,都会割裂天地,如同裁纸刀轻松割破一幅雪白宣纸。 袁首双手持棍,凶性毕露,一双眼眸通红,瞳孔中各有一粒金光闪烁不定,虽然以棍碎剑,袁首仍是死死盯住那个单手持剑的白也,视野所及,是方圆千里之地,数个白也的仗剑身姿,其中一位身形相对清晰的“白也”,甚至依稀可见出剑轨迹,这便是袁首的本命神通之一,洞察天机,未卜先知。 妖族是出了名的真身坚韧,那袁首被无数条稀碎剑气搅得脸庞稀烂,只是顷刻间便能恢复面容,至于身上法袍,也是这般光景,身为岁月悠悠的王座大妖,不穿件仙兵品秩的法袍,哪里好意思横行天下。 在剑气长城战场上,王座大妖出手次数不多,倾力出手的更是屈指可数,更多是遵守甲子帐命令,负责督战妖族大军的攻城。 灰衣老者有意让他们将心思放在浩然天下。 刘叉出剑,只为阿良。 除非托月山大祖亲自出手压制,不然就阿良那种最不怕身陷围殴的厮杀风格,不知道要被阿良毁去几座军帐。 曜甲在战事后期,对那位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城主出手,是贪功,刻意针对那位强弩之末的道家圣人,只是惹恼了后者,不惜身死道消,也要有请陆芝落剑,陆芝不负所托,差点一剑就要彻底斩开曜甲那座精心铸造的金精王座。曜甲在扶摇洲疯狂打碎山水祠庙、大肆搜刮金身碎片,用以弥补大道根本,就源于此。 仰止以心声与那白莹说道:“白也还不倾力出剑?” 白莹笑答道:“我们不也藏藏掖掖,只招架不还手。” 仰止问道:“这一洲灵气,你要半炷香功夫才能全部收入囊中?需不需要我帮忙?万一那白也舍了脸皮不要,会很麻烦。” 白莹点头道:“乐意至极。” 事实上,若是白也真与自己争抢灵气,确实会很麻烦。 不过有麻烦的是白也。而不是他们六位王座。 这场围猎,白莹牵头涸泽而渔,是用一个最笨的法子对付一位十四境。 如果白也一边仗剑对敌,一边打开座座洞府大门,大量吸纳天地灵气,到底如何才会麻烦,周密当时没有解释,只是让他在白也争夺灵气的时候,尽量竭力阻拦便是,免得给那白也看破真相。 不管如何,身陷此局,对白也而言,都是天大的麻烦,要么太沉得住心性,等待灵气耗尽再力竭战死,要么沉不住,早惹麻烦早些死。 目前看来,白也要么太过心高气傲,要么已经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都无碍大局。 仰止头戴帝王冠冕、身穿墨色龙袍,低头俯瞰一幅悬空千万里的山河图,唯有黑白两色,与那人间真实山水大不一样。 仰止绕开那些五岳、山脉,她视线所及的所有江河湖泽,顿时沸腾起来,天地灵气随之被牵引撞入水中,凝为水运。 先有白莹驾驭的云海,吸纳天地灵气,同时以煞气搅乱一洲天地气象,又有仰止掌控江河,鲸吞灵气。 显然是要联手将扶摇一洲,硬生生变成一座练气士最为厌恶的末法之地。 切韵趁着白也剑光照顾袁首,闲来无事,见那仰止的举动,切韵双指并拢,轻轻抵住腰间那枚养剑葫,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也帮点小忙。” 从今往后,山上的仙家酒酿,要论酒水蕴含灵气最多,独此一家。如今化名酒靥的切韵,觉得自己都要舍不得喝了。 到了剑气长城,化名青花,亲眼见那剑气长城的一位位剑仙,如青花瓷碎。 到了浩然天下,化名酒靥,喜好收藏各种仙家酒酿之外,就是擅长剥皮女子修士,拿来缝补自己的面容。倒悬山附近的雨龙宗,桐叶洲的玉芝岗,祖山是那箜篌山的冤句派…… 远游浩然,不虚此行。 当下唯一一个没闲着的,大概就只有双手持棍的御剑老者了。 剑光实在太多,一道接连一道,委实是不敢闲着。所谓的轻描淡写寻常一剑,那也是飞升境剑修的一记本命飞剑。 有剑光被袁首一棍扫落,坠向云海之下的某座山岳,山崩地裂,夷为平地。 有剑光被一棍砸向大江河之中,掀起百丈巨浪不说,当场造就出一座巨湖,江河倾斜涌入其中,使得下游河水水面骤然下降丈余。 袁首怒骂道:“有完没完?!” 一半是自己被额外针对,憋屈至极,既不敢与那白也近身,又无法脱困抽身,给其他王座白白看笑话,好似在看一场猴戏。 另一半是袁首真真切切,心疼身上那件法袍的折损,再这么打下去,就不是伤品相那么简单,而是要掉一层品秩了,法袍以蛮荒天下各地总计十二条龙脉山根炼化而成,可那白也祭出剑光太多,无一例外都是转瞬即至,哪怕袁首长棍能够击碎或是打退剑光,破碎剑气依旧太过繁密,使得原本一件能够自行缝合的法袍,变得越来越稀烂,大小窟窿无数。 切韵一边以养剑葫汲取天地灵气,一边笑眯眯道:“袁老祖好棍法,经此一战,定要威名远播数座天下。打烂白也剑光十七道,可比棍碎一洲祖师堂更值得称道了。十八道剑光了!” 袁首双手持棍,手心血肉模糊,先一棍挑飞剑光,再一棍横扫,将那剑光拦腰打断,剑光一分为二,这就是白也一剑的可怕之处,只要不够稀碎,任意一道剑光就能一直对袁首纠缠不休,躲是躲不掉的,袁首怒吼一声,原本老者面容变成了几分猿猴相,御剑缩地山河,转移数百里,将那两道剑光一一击碎。 先前袁首便是“偷懒”,出棍稍稍疲弱几分,以至于积攒了三道剑光同时近身,结果法脖颈处直接给撕裂出一大条血槽,差点就要脑袋搬家,虽说即便给剑光砍去头颅,依旧算不得什么大事,都谈不上伤及多少大道根本,毕竟要论真身坚韧,袁首在十四王座当中,都要稳居前列,所以大不了就是搬山一趟,将那头颅重新搬回,甚至砍掉了,再被剑光搅烂,袁首依旧能够立即生出一颗头颅,可如此一来,伤势就实打实了,绝不是吃掉仰止几十粒琵琶女能够弥补的。 袁首棍碎剑光,没什么花哨手段,枯燥乏味的路数,无非是大开大合,直来直往。 所以显现不出白也那十八道剑光,可是一旦有练气士在旁观战,恐怕就要当场道心崩碎了。 白也剑光每次迸溅流散开来,与那袁首出棍之罡气,都各自蕴含有一份道意,修道之人欲想以观战砥砺道心,无异于与两者为敌。 那切韵极为善解人意,在那袁首开口怒骂之前,就早早帮着袁首骂了自己,笑骂一句“死娘娘腔给爷爷闭嘴”。 袁首吐出一口血水,难怪能教出个与那年轻隐官、剑仙绶臣齐名的师弟斐然。斐然身为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据说是切韵代师收徒。 那大妖牛刀沉闷开口道:“谁先来?别拖了吧,意义何在。” 其实从六头王座大妖齐齐现身,到白也拔剑出鞘击碎琉璃屏障,到十八道剑光斩向袁首,都不够凡俗夫子在酒桌上喝几口小酒的。 那盘腿坐在金色蒲团上的魁梧巨人,大妖五嶽三头六臂,起身后六臂同时持有一件神兵利器,笑道:“见识过了白先生的诗篇化剑气,我就以止境武夫的神到,外加一个飞升境,与白先生领教仙剑太白的锋芒无匹。” 练气士,飞升境。纯粹武夫,十境“神到”。 五嶽起身后,不但手持兵器,那张原本由无数本金色书籍堆积而成的蒲团,也瞬间变成了十一张金色符箓,分别依附在双腿脚踝、三头眉心处与那六臂之上。 白莹双指捻住一颗莹莹生辉的白骨珠子,用以精准衡量一洲天地灵气的剩余,与那魁梧巨人笑道:“还是要多加小心。白也所持,终究是一把来自大玄都观的仙剑。其实五嶽你不用如此,再过半炷香,出手不迟。” 五嶽摇摇头,没有听从白莹的建议,身形变作俗子高度,六臂分别持有双刀,一把直刀,一把斩-马刀样式,长短双剑,再加一锤一斧。 昔年浩然天下最失意的儒生,待客如今浩然天下最得意的读书人,礼数不可谓不重,不但一口气调动了六大王座围困白也,还为扶摇洲接连布置了里外三层禁制。 最外边,是一洲山河的气数流转,将整个扶摇洲笼罩其中,彻底隔绝了扶摇洲与浩然天下灵气相通的可能性,这就类似一座桐叶洲昔年的三垣四象大阵,如今宝瓶洲的二十四节气大阵。 使得这处原本就足够人数悬殊的战场,天时地利始终在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这边。 偌大一洲版图,就只是七位之战场。 先前被白也出鞘一剑碎去的天幕琉璃屏障,是周密截取了一部分光阴长河,作为第二座小天地。 在这两者之间,又有一座法天象地的山水大阵,是那扶摇洲大地上的各国五岳、数百条江河所化,就位于云海之下,好像一幅白描山河画卷,给周密将“山水法相”齐齐拖拽到了扶摇洲上空,山岳星罗棋布,江河水网纵横,刚好以此将扶摇洲“天地”隔开,一分为二,仿佛昔年礼圣最大功德之一的绝天地通,再现人间。 围杀十四境白也,周密确实不惜代价。 白也见那五嶽起身,只是轻轻摇头,不置可否。 顷刻之间,白也身边两侧,轰然落地六位“王座”,渐次排开,左右各三。 只不过每位王座大妖手中都持长剑。 你们以三座天地困我白也,白也何尝不以心中天地困敌。 昔年意气风发,与挚友一同云游访仙,视野所及,气壮山河,何物何事何人不曾是我眼中天地。 五嶽一个微微弯腰,一个重重踏 地,没有施展缩地山河的神通,直直冲去,每一次踩踏虚空,都有天地起涟漪,方圆百里之内的天地灵气随之激荡一空。 一刀斩落持剑“五嶽”的头颅,破碎消散之后,再别处凝聚现身,六位白也心相显化的王座大妖,围杀五嶽。 五嶽被阻滞,暂时无法与白也真身厮杀,三头六臂,身形风驰电掣,捉摸不定,将那些法相一击即碎,反杀六相。 五嶽也想看看这些白也心相,到底能够支撑多久,以及确定白也是否需要消耗灵气。 切韵哑然失笑,拇指轻轻摩挲养剑葫,真真剑仙白也。 仰慕仰慕,由衷神往。 切韵这枚养剑葫,底部印文极长。 愿得神仙钱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人间剑仙同饮千斤醇酒。 白也若死在今天,那么人间以后万年,恐怕就再无神似白也之人了吧。 至于那五嶽,其实并不奇怪。 妖族在武道一途,先天优势极大。但是入门容易,登高更快,唯独登顶却比人族更难。毕竟天底下没有便宜占尽的好事。 因为相对人族,妖族修行武学,无形中的大道压胜较少。与此同时,利弊皆有,缺少砥砺,蛮荒天下十境武夫的数量,反而不如浩然天下。 其实如今武道,就是早年的半条成神之路。 神灵对人族设置了众多禁制,人心起伏,思绪纷杂,魂魄飘摇不定,还只是其一。 先天体魄孱弱,因为一开始就注定要绕不开那条光阴长河,光阴长河在无形中的持续冲刷肉身,使得人族寿命短暂,更是一种莫大限制。 远古天庭神灵众多,脚底下的人族蝼蚁,无论是形容相貌,还是先天体魄,虽然被设置相对最近神灵,可依旧太过弱小,以至于让一部分习惯了香火供给的神灵愈发不满,哪怕故意任由那些蝼蚁扎堆聚拢,人族数量首次以百万计群居,神灵随之落在人间,转瞬之间,大地粉碎,山河覆灭,悉数死绝。这与神灵之间的相互厮杀,或是绞杀那些个头稍大的妖族,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所以比术法神通更早来到人间大地的,就是神灵主动给予人族用以坚韧体魄的武道,最早金身境就是瓶颈,就是断头路的尽头所在。 只是人族英才辈出,兵家初祖成为人间第一个打破金身境的存在,此后一路势如破竹,登高不停,身后尾随者众多,被神灵察觉后,将所有破开金身境瓶颈的人族,几乎斩杀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唯独此人在一位至高神灵的庇护下,得以逃过神灵巡察,亲自命名了止境三层的气盛、归真、神到。只是最终不知为何,武道成就,止步于此,从此即为武道止境。 在这期间,有些神灵将此人视为半个同道,有些神灵是冷眼旁观,觊觎人间香火更多,人族武道一高,香火更加精纯,分量更重。 所以兵家有此人间大道功德在身,使得在后世兵家修士,与身具武运的武学宗师类似,相对其他练气士,最为无视人间阴德得失、因果报应,归根结底,还是兵家修士先天最为远离光阴长河,至于纯粹武夫与兵家修士,更是大有渊源。 人族既然注定避不开光阴长河,那就只能转去“饮水”。 这本是人族当年最无奈的一个选择。只是时日一久,反而天地间应运而生,多出了与神灵迥异的练气士。再加上一位至高神灵对人族的青睐,传授剑术从天上到人间,加上人族的不断登高,使得越来越多的术法神通被打落人间,光阴长河反而成为神灵崩落、天庭分裂的最大意外之一。 袁首以心声询问白莹:“那点观照魂魄,可曾看出些端倪?” 白莹笑道:“追本溯源,小有希望。怕就怕白也故意为之。” 袁首有些烦躁,“不爽利不爽利。白也就是个儒生,又不是剑修,真身到底远远不如我们,扎堆杀去,还怕他不露出十四境的合道马脚?五嶽与你相熟,你与他打声招呼,他出手打他的,我找机会抽那白也一棍子,脑浆四溅,看他还能如何。” 白莹忍住笑,说道:“说了半炷香,急什么,白也都不着急,我们就更没必要着急了吧。” 先天性子暴躁的袁首刚要继续言语,就叹了口气。 这白也是真不知死活,任由白莹和仰止窃取灵气不去拦,也不去抢,偏要与自己不对付。 这次是十八道剑光悬停在了袁首四周,方圆千里之地,剑气森森,剑尖皆指御剑老者。 剑光之中,有那金色文字。 白也诗无敌,诗篇作飞剑。 十八道剑光,剑意声势要远胜先前,大如山峰横卧天地间。 袁首见此异象,非但没有半点畏惧,反而只觉得酣畅淋漓,竟是扯了身上法袍,收入袖里乾坤,再披挂上一副最古老的神人承露甲之一,山鬼。 这白也真当爷爷是颗软柿子了?! 袁首一身关节如雷炸响,收了长剑“群真”,不再御剑,单手持棍,重重一戳脚边虚空,现出那依旧未是巅峰圆满的千丈真身。 袁首身上的山鬼,加上赊月在剑气长城所披彩衣,以及陈平安暂借给魏羡的西嶽,这七副宝甲,都曾是远古高位神灵披挂在身,光照万里,故而远古时代,每当神灵巡狩出游,亮如彗星拖曳天幕。 后世兵家所铸甘露甲,其实皆是仿制,不是炼师工艺不精,事实上后世甘露甲,只说精密程度,已经不输神灵炼造手艺,尤其是品秩更高的兵家金乌甲和经纬甲,都已经超过远古时代,唯一的欠缺,极为致命,还是材质环节的先天劣势,需要炼化神灵金身! 远古时代,天庭诸多刑法极为酷烈,斩龙台只是其一,司职刑法的神灵,针对那些获罪神灵的手段,更是惊世骇俗。 后世的山水神灵,城隍爷和文武庙英灵,先得封正,再塑金身,其实相较于远古神灵,早已大打折扣,而且需要人间香火浸染,一旦失去香火,金身就会摇摇欲坠,反观远古神灵那位高高在上的存在,人间大地上的袅袅香火,很重要,能够让神灵更加淬炼金身,却不是必需之物,没有香火,一样长久不朽,直到与先天命理契合的大劫将至,过得去,提升神位,过不去,一身金色血液融入光阴长河。 尸骸化作星辰。 万古寂静。 白也瞥了眼白描画卷的虚假山河,再看了眼那大妖仰止。 先前明月化作一线,问剑六王座,有那剑光直下斩泓蛟之道意,故而蛟龙之属的仰止,本心最为惊惧,其余王座大妖,其实都算拦剑随意。 白也看那喝饱了灵气的浩荡江河,笑了笑,水法一道,我不精通,只是破过水法,剑斩洞天。 白也心意所至,一条条江河竟是直接纷纷离开河床,最终化作一条条先悬空再笔直一线的江河大剑,人间起剑,乱剑斩去高处,针对那位天地间最精通水法大道之一的仰止。 仰止冷哼一声,那些江河长剑临近她百里,就当场碎做一场场磅礴大雨,重返人间。 这白也还不真正出剑?! 白也转去看了眼那个白莹,听闻这头大妖擅长驾驭白骨大军。 白也心中默念五字真言,道,天,地,将,法。 君只见书上白也边塞诗,君不见轻骑佩刀逐白云。 白也“略懂兵法皮毛”,举世皆知。 白也喃喃道:“哪怕过去这么多年,还是觉得不如天地道法将更顺口。” 那枯骨大妖白莹微微一笑,终于祭出一件本命物,身后矗立起一杆大纛,白骨大军浩浩荡荡杀向那些策马疾驰的英灵大军。 然后一瞬间,不管是出手还是未曾出手的王座大妖,都察觉到一丝细微征兆。 白也一剑斩开那金甲神人牛刀的宝甲,将其连甲胄带身躯一斩为二。 白也身后切韵的处境,如出一辙,挨了一剑,只是相对金甲神人,切韵看似只是从眉心处一直向下,出现一道纤细剑痕,切韵好像硬生生挨了一剑,依旧不舍得分开这副皮囊。事实上则是白也终于真正递剑,切韵自认避无可避,直接自己扯开了身躯,才躲过那太白一剑。 这还是分心两剑。 若是白也专心倾力一剑? 切韵哪怕一剑过后,都没有着急合拢身躯,那把仙剑的剑气余韵,太过惊人,切韵若是直接将身躯合二为一,就要与那些剑气绞杀在一起,得不偿失。 切韵心中叹息一声,这浩然天下好像还有一把仙剑,在那中土神洲龙虎山天师府。 传闻远古火神,与那水神拥有众多避暑行宫一样辖境无垠,火神众多神座之一,位于荧惑。 更传闻荧惑有侍者,精通铸造,以荧惑为熔炉,撷取火精作为炭屑,以光阴长河走火,手攥一颗颗星辰为圆锤,破碎就丢弃,再换一颗,最终为数位远古天庭至高神灵,铸造出几把长剑。 好像世间风流,都被浩然天下占尽了。 切韵叹息复叹息。不该如此的。 万年之前,河畔议事过后,其实还有两场秘密议事,一场是三教祖师的论道。一场是妖族内部的争执,大祖与白泽,就此分道扬镳。 此后万年,蛮荒天下,群雄割据,纷争不断。 浩然天下的本土修士当中,十四境修士,除了礼圣、亚圣,以及合道浩然三洲过后的文圣,还有白也。如今又有剑修阿良。 至于白泽也好,观道观老道士也罢,还有那个鸡汤和尚,其实都是浩然天下的外人。 青冥天下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其中轮流掌控白玉京的三位掌教,都是公认的十四境。 蛮荒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难道就只有一个外乡人老瞎子? 然后一座天下辛苦等待万年,就只是多出一个叛逃剑气长城的萧愻? 甲申帐剑修雨四,为何会被绯妃尊称一声公子,那么老爷又是谁? 师兄切韵,师弟斐然,切韵是代师收徒,使得师门当中,多出了一位小师弟斐然。那么两位的师父又是谁?是否依旧在世? 白泽交给老秀才的那幅搜山图,其实并没有罗列出全部的同辈妖族。对此老秀才没有任何怨言,真当见那礼圣也只是喊一声“小夫子”的白泽脾气太好?白泽在参加那场河畔议事之前,登天途中,战功之大,还要胜过托月山大祖一筹。剑修决裂,白泽一样亲手打杀剑修无数。 白也真正出剑之后,就一斩再斩,毫不风流。 正文 第七百二十五章 白也真剑仙,剑灵则不然 十四境的一斩再斩,已经让符箓于玄大开眼界,尤其是白也剑斩六位王座,竟是从无一剑落空,更让于玄佩服不已。 剑气浩然,蔚为壮观。 有些事,还真就是只有白也做得成,而且还让人觉得犹有余力。 将那六位王座大妖砍瓜切菜一般,真不是仰止白莹之流不巅峰,最少于玄就不敢说稳赢稳杀其中任何一头王座畜生。 所以理由只有一个,实在是白也仗剑太无理。 只是当于玄听闻那刘叉也要赶来扶摇洲,与自己事先推测无差,便苦笑不已。 不但果然还有第七位王座,更是刘叉无疑。 一个能与阿良称兄道弟又相互问剑的王座大妖,确实最合适当杀手锏。 浩然天下每一位已在山巅、只差登天的大修士,他们收到手上的山水邸报,往往每一封都极具分量,与那寻常宗字头仙师闲暇时拿来打发光阴的邸报,截然不同。 于玄很快就收拾心绪,与白也心声提醒道:“此地灵气有古怪,不过既然我来了,你可以放心汲取方圆百里之内的天地灵气,更远,千万别碰,沾染丝毫,后患无穷。” 于玄来时,以看家本领的符箓一道,强行破开三层天地禁制,好不容易才来到白也所在战场。 不愧是中土神洲,接连破门而入不说,于玄又以数以万计的珍稀符箓,施展了一门“支山腰”的玄妙神通。 从金甲洲中北部一路南下远游,然后跨海至扶摇洲天幕,也没有让于玄如何耗费光阴,倒是开门一事,就耗费了于玄足足三刻钟,由此可见蛮荒天下围杀白也之坚决。 需知世间开山之法,符箓于玄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 浩然天下的本土道教,分为符箓、丹鼎两大脉。 而符箓这支道家大脉,加上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的一座道门,总计又有三山法坛之说。符箓于玄占据其一。 于玄能够从龙虎山天师府手中硬生生抢走“符箓”二字,这等壮举,几乎不亚于北俱芦洲从皑皑洲手中夺走那个“北”字。 相传就没有于玄打不开的方寸物、咫尺物,没有于玄破不开的护山大阵、圣人天地,甚至还有那“别家袖里乾坤,我之修道之地”的说法,专门喜欢去那飞升境老友的袖子里打盹,比如火龙真人,以及早年一起同游浩然的玄都观孙怀中。每逢跨洲,便要来句捎一程。火龙真人当年堵住渌水坑大门,委实是拿那座已经被肥婆娘炼化了的上古水神避暑行宫没辙,曾以符剑传信于玄,要那老道儿赶紧来帮忙开门,事后分赃好商量,于玄当时以一条符箓云水长龙回信渌水坑,密信上自称闭生死关,每天都是命悬一线啊,哪里脱得开身。 那条符龙在渌水坑大门外刚好灵气耗竭,现出真身,是一根画满符箓的青竹杖,火龙真人手持青竹杖离开渌水坑后,掐指一算,总觉得不对劲,时间对不上,何况飞升境巅峰的生死关,凶险万分,哪有闲工夫收信回信,火龙真人便改了主意,没有直接返回北俱芦洲,等到火龙真人重返中土神洲,才得知那老道儿在竹海洞天参加青神山宴。 此次于玄单枪匹马游历扶摇洲,不但以符箓撑开三重天地禁制,还临时打造了三道大门,于玄当然是为了能够保证自己的来去自由,再找机会看看能否顺便带走白也。 只是不曾想人刚到战场,所有符箓便同时支离破碎,三道大门瞬间倒塌毁弃,于玄叫苦不迭,苦也苦也,归不得也。 白也笑道:“不像符箓于玄的一贯作风。好意心领,灵气一事,并不是问题。” 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是出了名的不愿与人打生打死,只要出手,皆是切磋道法,因为于玄都会先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无非就是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研习符箓一道学问。遇上道法高低相近的,于玄几乎从不使用太过霸道的攻伐术法,不分生死,就不会伤和气,道法不济的,死了的,还怎么与于玄伤和气。 于玄一样不知白也十四境的合道之玄。 只好点头。 这位独占天下符箓的矮小老人,此刻悬空位置,距离白也刚好百里之遥,老道人双手掐诀,双手附近,如有日月星斗转移有序,流萤拖曳,自成天象。 若是太过靠近白也,难免会耽误白也出剑,白也以一敌六,一剑挑六王座,这般山巅厮杀,毫厘之差就是天壤之别,于玄总不能辛苦跨洲赶来此地,就是连累白也分心的。 可如果距离太远,于玄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术法通天的老神仙,能够帮忙一二。 白发紫衣的老人脚下,浮现出一幅黑白两色的太极八卦图,老人身形静止,脚下太极图却缓缓流转,偶有一星半点的火光亮起,呲呲作响,化作一缕缕不易察觉的青烟,显而易见,是那文海周密心机深沉的隐秘手段,在这一洲山河灵气当中动了手脚,刚好碰到了符箓于玄的这幅八卦图,才被抓到了些许马脚。 天地阴阳,古今万物,生死始终,太极图尽显而道化之。 当然要比那天地灵气更加大道无瑕。 此图一出,可就不是什么于玄所谓的雕虫小技了,而是比那“支山腰”神通更压箱底的本事。 既不耽误白也手持太白,仗剑斩妖,也能让白也稍退几步,就可以放心汲取天地灵气。 白也出剑之时,犹有心力与于玄言语,“现在走还来得及。” 白也一手持仙剑太白,一手持剑鞘在身后。 于玄瞥了眼那把剑鞘,又抬头瞧了眼天幕,摇头说道:“算了算了,来都来了,我会见机行事,不抖搂几手,实在不甘心。你别分心管我就是。符箓于玄的自保本事,尚可。” 其实于玄方才原本就能走,只是老人稍稍犹豫,三座符箓大门破碎极快,错过了侧身过门远遁万里的唯一机会。 当然前提是白也递剑护送一程,不然六头王座大妖,绝不会让符箓于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白也如果不出剑护送,恐怕就要让出了名精打细算的符箓于玄一亏再亏,甚至连跌境都有可能。 于玄捻须眯眼,继续观察战场,打算用心找一找那六头王座畜生的大道根本所在。 见那白也出剑不停,次次只是提剑落剑,便有一道剑光映彻千万里,饶是于玄,都心神摇曳几分,好个一剑破万法。 惜哉白也非剑修,没有那本命飞剑。 只不过于玄转念一想,天道忌满,如此读书人白也,已经足够风流千古了。 只见那白也一剑递出,斩退现出万丈真身的袁首,老猿手中长棍,被那璀璨至极的剑光劈砍在上,火光四溅,如火部神将锤炼剑胚一般,星火散落,焚烧江河山河白描图无数。 袁首庞然身躯倒滑出去数百里,怒喝一声,一脚踩在虚空处,如有雷响,跺脚处涟漪四溅,竟是那光阴长河都激起了些许水花,袁首遥遥劈砸出一棍,势大力沉,以至于长棍都弯曲出一条弧线。 白也又一剑,将那长棍劈砍出来的罡风肆意搅碎,以至于天地间出现了条条龙卷。 袁首轻轻松手,再攥紧长棍,长棍与剑光相击,嗡嗡作响,光是长棍那份震颤余韵和颤鸣涟漪,就足够让世间法宝近身即碎。 袁首低头一看,手心白骨累累,虽然一个眨眼功夫便白骨生肉,可到底是烦心不已。袁首在蛮荒天下,以擅长搏杀名动天下, 万年以来的无数场厮杀,哪有这么憋屈的。袁首至今还未能真正靠近那白也。 有那大妖仰止驾驭本命物之一的龙宫水府,转瞬间御风万里,所过之地,水运滔滔,显化出无数虚无缥缈的水仙水精,宛如浩浩荡荡的护驾之精怪。 仰止凭借此物,一时间身形最为靠近白也,再祭出一件本命物,蓦然从天而降,压顶白也。 于玄皱了皱眉头,仰头望去,这老婆姨家底不薄啊,不愧是蛮荒天下的巅峰王座,好东西真是不缺。 仰止祭出之物,是那后世被白玉京率先废止数千年的玉刚卯样式,四面皆有印文,呈现出赤青白黄四种炫目光彩,其中为首一面铭刻有“正月刚卯既央”,此外分别为“刀剑之利不得行”,“逐精鬼敕夔龙掌水运”,“一物之微大道所在”。 既是一枚远古遗物刚卯,又是一颗被仰止炼化补全的六满法印,天款为“碧落”,法印底部地款“黄泉”。 此印一出,天威浩荡。 白玉法印旋转而落,有那仙人破境天劫临头之声势。 尤其是那白玉法印其中一面“刀剑之利不得行”,更是先天压胜剑修与剑。印文熠熠生辉,古篆灵光一闪,化作天时消散四方。 使得白也一剑未能劈开法印不说,浩然剑气反而被法印吸纳几分,使得法印下坠愈发声势浩大。 白也也没有与那山岳压顶的法印太过纠缠,由着它急急而落,相隔不过三千丈之际,白也只是朝那仰止递出第二剑。 一剑削在那人首蛟身的仰止帝王冠冕之上,一顶旒冕,下垂十二条以五彩丝线串联的玉藻旒,前边珠玉帘,被白也一剑悉数砍断,给那后退仰止伸手拖住坠落的彩珠彩绳,心念一转,这件本命物重新恢复如初,只是为了弥补这白也一剑的折损,密密麻麻攀附在身上龙袍缝隙间的飞天,皆姿容俊美,难分雌雄,个个蕴含精粹水运,只是为了缝补冠冕损伤,顿时化作灰烬,数以百计。 大妖仰止坐镇曳落河水域数千年之久,在此期间,精心炼化有三百位坐部伎,姿容素雅,仪态万方。 立部伎,仰止总计炼化一千八百位。服饰壮丽,色彩绚烂,婀娜多姿,珊珊佩玉纤腰肢,贯珠咳唾破阵乐。 此外犹有一万六千位曳落河水官侍女,皆是龙袍和帝王冠冕的缝补郎和纺织娘。 仰止不愿与那本命物法印相距太远,也不觉得真能镇杀白也,哪怕大如山岳的法印与那芥子大小的仗剑白也,只差数百丈, 仍是只好收起法印,搁置在本命窍穴温养。白也先前一剑,在六满印底款篆文,劈出了一道裂痕,只是此印能够先天炼化剑气,不但可以弥补法印裂痕,仰止还能够借机推演一番白也的合道所在。 白也笑道:“精怪之属,擅动天机,小心沉魂北酆都。” 于玄闻言抚须而笑,白也此语妙不可言。 仰止脸色微变,伸手抵住太阳穴,然后伸手攥住那枚法印,手腕微颤,好不容易才将那本命物稳住。 她摊手一看,法印篆刻“刀剑”那一面已经破碎不堪,竟是直接给那白也残余剑气伤及这枚远古刚卯的根本了,意味着从今往后,这就害得她失去了一门本命神通,再无法凭借这枚古老法印,用来压胜克制浩然天下的剑仙本命飞剑。所幸其余五面尚且完整。 仰止面无表情,心中大恨不已。更有几分后悔,自己确实不该问白也“问剑”的,不管是什么路数,都不该如此托大。 于玄似有所悟。 白也每次出剑,似乎故意不去一味追求几剑就斩杀王座。 这就很有嚼头了。 难不成是想要一剑剑斩得六王座不王座?要使得其中多位王座,从巅峰沦为寻常飞升境大妖? 于玄环顾四周, 各处天隅,其实都有于玄悄然祭出的一枚枚符箓在支撑天地,既能以此精准勘验天时运转,又能稍稍抵御天渐垂地渐高的天地大势,于玄当然不会只是在这边看那白也出剑之风采,内外三座天地禁制,其实一直都在逐渐合拢,步步紧逼,如渔网收起。除了天地灵气越来越稀少淡薄,有利于王座大妖的那份天时,也会越来越凝聚,按照于玄心算,三张重叠大网一旦最终缩为千里之地,说不得到时候连那光阴长河都要显现出来,长久以往,白也就真是死路一条了。这位人间最得意,仗剑走在一条不归路啊。 不等白也心声询问,于玄便会心笑道:“只管出剑,我不碍事。” 白也轻轻点头,持剑之手轻轻抖腕,一条剑光雪亮如秋泓,骤然出现。 以白也一袭青衫为圆心,天地间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镜面,皆是一线剑光凝聚而成。 亦是仿佛绝天地通,一剑遥遥还礼文海周密。 不过这条剑光本该将白也身后的老道人拦腰斩断,但是剑光路过那幅太极图之时,竟是被不断弯曲折叠起来,最终剑光完全绕过了符箓于玄。 老人但凭着一手,其实就足够惊世骇俗了。 于玄毕竟是脚踩大阵,站着不动,便让白也一剑落空。 于玄抚须而笑,白也这一剑很巅峰,大写意大风流。 不小心避开此剑,凑巧凑巧。只要此次能够活着离开扶摇洲,这等密事,无需多说,去某座臭不要脸在祖师堂悬挂白也画像的剑修宗门,喝三两杯茶,小聊几句就是了。与白也分明是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也好意思悬挂白也挂像,想要成为祖师堂谱牒仙师,务必让那剑修御剑绕山、一鼓作气背诵白也诗篇三百首,敢信? 至于六位个个庞然大物的王座,真身法相皆斩,悉数一分为二。 那三头不幸被剑光水面切割的大妖真身,又再次恢复原样,各自伤了几分元气,因为都以本命物阻挡,剑光依旧难以撼动大道根本。 袁首将一颗倾斜滑落的头颅,以手拎起,搬回脖颈处。 仰止一条蛟尾坠地数百丈后,再次自行升空与上半身缝合。 三头六臂的大妖牛刀双腿膝盖处被齐齐砍断,舍了不要。 至于其余三位大妖的巍峨法相,恢复更快。 切韵站在自身法相的肩头,法相金光碎落四方,切韵心念微动,金身就已重塑。 六大王座当中,切韵是最意态懒散的一位。这会儿还有闲情逸致打量起那个不速之客,符箓于玄。尤其是老头腰间的那枚本命酒葫芦,更是让切韵眼馋不已。 于玄啧啧称奇,这些王座大妖是真能打,又能扛,个个蛮横得不像话。 那可都是一个个硬扛白也一剑斩真身、劈法相。换成浩然天下的飞升境,绝不敢如此硬碰硬,体魄坚韧一事,人族修士委实无法媲美蛮荒天下的畜生们。 换成一般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不管是真身还是法相,挨上这么一剑,就该乖乖养伤去了。哪里还能像袁首、仰止这样愈战愈勇。 只是老人又难免心中唏嘘,那剑气长城屹立万年,几乎每百年就有一场厮杀,又该遭受了多少攻伐? 只是那个陈清都,脾气确实犟得没道理了,传闻昔年道祖骑牛过关,陈清都都没正眼瞧,一巴掌将某位王座大妖打回古井底部,陈清都也一样视而不见。后来那道老二好不容易离开白玉京走了趟浩然天下,捉放一头飞升境,据说陈清都差点就要破例仗剑离开城头,道老二这才留下一座天地间最大的山字印倒悬山。 能让道老二憋着火不砍人的,前有陈清都,后有老秀才。真相如何,已成悬案。说不得后世翻烂了老黄历,都再找不出答案。 一样的。 就像很多符箓于玄的昔年所作所为,一样是如今浩然天下的众多未解谜题。 哪个站在山巅的大修士,在那修行登高路上,身后没有一连串的山水故事、登山痕迹留给人间。 例如至今流霞洲还有一座小国山岳,被于玄以一枚符箓托起悬空数丈高,长达六百年之久,符箓至今依旧光彩流转,没有任何灵气涣散、符胆破碎的迹象。 据说是当时那一地山君行事乖张,不小心惹恼了云游至辖境的于玄,才被于玄小惩大诫。 于玄当年祭出那枚符箓之后,就返回中土神洲,只是放出话去,那山君一天不来山门与自己磕头认错,山岳就一天别想落地扎根。 事实上,那位小国山君其实早就找过于玄一次,但是于玄故意离山,在那山门苦等数年无果,只能无功而返。 一国山君哪怕比那山神、土地约束较少,可别说跨洲远游,就连离开一国边境,都已经极难极难。 尤其跨洲需涉水千万里,听说那尊山君历经千辛万苦,或借或求,动用了无数山水香火情,才好不容易走到了符箓于玄的山门外,结果得知仙师远游他乡,根本不知何时返回,仙人嬉戏人间也好,道心难测也罢。符箓于玄总之就是故意不见山君。 那山君苦熬了数年,给山头当了好几年门神,才磕头离去,从头到尾,始终没有含恨一头撞在山门牌坊上,都算那位山君心宽了。 也有那与道教符箓一派不对付、便与于玄不对付的山上修士,对此颇有非议,觉得于玄太不近人情,依仗境界,肆意欺辱一位小国山君。你符箓于玄既然开山本事天下第一,为何不干脆去穗山试试看?与一个别洲小国山君抖搂手段,算什么本事。 至于为何山岳被一枚符箓撑起悬空六百年,明明已经山根斩断,山君神祠金身为何依旧稳固,辖境山水灵气不减丝毫,看大热闹的从不在意这些小琐碎。至于六百年来,那位战战兢兢的山君,一改往年跋扈作风,勤勤恳恳稳固辖境山水气运,一日不敢懈怠,就显得更加无趣了。 世事多如牛毛,兴许不会当真杀人,可一一打杀的,却是那些少年心性。 白也也与于玄一般好似未卜先知,笑道:“如此打算是真,王座难杀也是真。我需要凭借出剑,找出替死之法的破解之法。” 仙剑太白,锋芒无匹,可是不落在真正实处,白也出剑再多,都无意义。 最少有一头王座大妖,是某种意义上的不死之身,例如来浩然天下之前,其实就已经得了托月山大祖或是文海周密的许可,得以偷偷合道蛮荒天下一方天地。或是某件尚未被祭出的法袍或是宝甲,与蛮荒天下山河万里相牵连,不管是哪种可能,都使得白也就算原本能够一剑斩杀某位王座,却依旧只能是在那蛮荒天下某处,剑碎山河而已,故而那袁首看似求死,所谓换命,都是故意为之。 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 山上的术法之争,本就已经足够诡谲难测,山巅之争,自然更会教人匪夷所思。 于玄揪心不已。 这些王座畜生都这么难杀了,竟然还有那玄之又玄比我于玄还玄的替死之法?! 又是那该死贾生的恶心手段? 于玄斜眼那一张脸皮都由女子缝补而成的切韵,笑问道:“单挑?” 切韵赶紧笑眯眯摆手,“符箓于玄,杀人仙气。不敢单挑,只敢收尸。” 于玄当真有些后悔来此了。 早知道白也如此出剑惊人,来这里瞎凑什么热闹。帮也帮不上忙,走也难走了。何苦来哉。难得意气用事一次,结果竟是这种半点不英雄气概的尴尬处境。 于玄忍不住问道:“如何是好?” 白也微笑道:“出剑而已。” 随着一洲禁制越来越重,天地随之越来越小。 白也依旧浑然不觉。 下一刻,于玄长叹一声,“以前总觉得白也,高居中土十人榜首,没有问题,但符箓于玄,与白也的差距,总不至于太过悬殊才对。不曾想今日一见,才知大谬矣。” 故意撇开儒家文庙三圣的浩然天下中土十人,具体名次,山上兴许各有各的看法,但是符箓于玄跻身前五,至少第六,几乎没有任何异议。哪怕是那白帝城城主,和那女子武神裴杯,名次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每次都会争议不断,不知山水邸报挣了多少神仙钱。 至于争论更多的浩然十人,就彻底没个定数了。 比如剑修山头宗门,则往往喜欢将那阿良和左右名列其中,尤其是那北俱芦洲,恨不得浩然十人,除了至圣先师、礼圣和亚圣三人,至多加上个自家的火龙真人,其余六人,全是剑仙。白也,不是剑修,但是手持太白,就算自家人,名次第四,不能再低了。龙虎山大天师也加上,毕竟也用剑,算他半个自家人。此外亚圣一脉阿良,文圣一脉左右,一个山上出手从无败绩,一个剑术冠绝天下,都当之无愧,至于中土周神芝,也勉强算上凑个数吧,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剑修……老剑仙周神芝曾经为此老脸大红,差点就要御剑跨洲,去那北俱芦洲骂街砍人。据说这份流传极广、销量无数的山水邸报,怀家老祖是出了不少钱的。 不是符箓于玄妄自菲薄,实在是白也出剑太风流,太奇绝。 比如此时此刻,那白也以心相将天地一分为六。 一叶扁舟,朝辞白帝彩云间。那袁首心生疑惑,环顾四周,不知为何自己就站在了悬崖上。 白也仗剑,白衣如雪,站在那一叶扁舟上,一剑斩袁首。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白也仗剑走出山巅月,剑斩切韵。 大瀑飞流直下三千尺,化作一剑,剑光直下斩五嶽。 众鸟飞尽,孤云独闲,有亭翼然,青衫剑客,出剑斩那水中大妖仰止。 长风万里,秋雁远去,凭栏高处,剑光直追金甲神人。 一处沙场遗址,铁衣碎尽,白骨累累,白也剑斩白莹。 此外才是符箓于玄所在之处,依旧是原先天地山河,与白也依旧相距百余里。 说来奇怪,今日相逢,今竟然是于玄与白也的第一次近距离打照面。 在这之前,只是双方先后两次遥遥路过,连半句言语都不曾有。 等到白也赢得最得意的说法,没多久就封山封剑,白也闭门谢客太多年,在一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与书和海作伴。 历史上有些大修士不信邪的,想过要去一探究竟,想知道一个明明不是剑修的读书人,怎么就能驾驭一把桀骜不驯的仙剑。 只不过下场都不太好。找不到那处禁制是运气最好,找到了的,往往不见白也,只见剑光,然后灰溜溜回乡闭关养伤。 于玄笑问道:“仙剑太白,真有剑灵可以化人?” 白也点头道:“可以。但是太白,不愿露面。” 于玄大笑道:“解我心中一桩大疑惑!” 对于四把名动数座天下的仙剑,一直有传闻皆蕴藏一位剑灵,能够以剑道凝聚出人之姿态,常伴主人左右。剑灵本身战力就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剑修。故而拥有一把仙剑,就等于拥有一位大道与共的飞升境剑侍。只是四位剑灵的人身姿态,就连于玄都不曾亲眼见过,老友火龙真人,作为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只与于玄说自己见过那剑灵两次,却姿容不定,一次是腰悬 天师印的小道童,一次是背剑鞘的女子剑侍模样。 于玄对此半信半疑,毕竟火龙真人骗起人来,真是让人无语,一贯是谁最亲近就骗谁。就像前些年火龙真人在天师府碰了一鼻子灰,随后游历中土,身边带了个年轻道士,嫡传弟子张山峰。 师徒二人也不登山,火龙真人只让于玄下山待客,说是自己弟子胆子小。 那孩子也不知道该说是心大,还是人傻,得知他名叫于玄后,还一脸诚挚神色,只差没说出口前辈运气不佳了,竟然不幸与那符箓于玄同名,因此山上修行,一定没少被人笑话。 太白在内的三把仙剑,久负盛名。每一把仙剑的现世,都会惊天动地。 例如白也剑斩洞天,黄河之水天上来。又比如道老二一人仗剑,问剑整座大玄都观,亲手斩杀了一位青冥天下的天纵奇才。 又例如这一代的龙虎山大天师,作为历史上最年轻继承大天师之位的年轻道士,弱冠之龄仗剑下山,游历人间百年,涉足浩然六洲之地,接连剑斩十一头上五境妖魔,斩得人间万鬼避退龙虎山天师。这才有了那个脍炙人口的说法,“凡有人间妖魔作祟处,便有龙虎山天师”。 唯有第四把,万年以来始终不见真容。据说九座雄镇楼之一的南婆娑洲镇剑楼,就是为了镇压此剑而建造,用以压胜这尊剑灵。也有说是那三千年前横空出世的斩龙之人,当时手持长剑。斩龙之后,就随手一丢,沉剑入海。 浩然天下山巅偶有传闻,其实还有第五把仙剑存世,只是就更加不知所踪了。 除了大玄都观借给白也的这把仙剑太白,其实本名玄都,只是别称太白。落在白也手上,后者名气才压过了前者。 龙虎山天师府,大天师的印剑信物之一,仙剑名为万法。 而白玉京那位被誉为真无敌的二掌教,所持仙剑,名为道藏。 白也转头笑问道:“真不走?最后的机会了。前辈一旦阴神溃散消失,再加上那枚本命葫芦遗留此地,于老神仙你恐怕连飞升境都要留不住了。” 白也六座心相天地,困不住那六头大妖太久。 于玄揪心不已,自己帮不上什么大忙,帮倒忙肯定不至于,何况自己留在此地,白也就能多出一线生机。 事实上,他确实是以阴神远游扶摇洲,真身隐匿别处,不过连同酒葫芦在内的全副家当,都一起带来了。 白也提起手中剑鞘,说道:“劳烦于老神仙,帮忙将此物归还大玄都观。听闻符箓于玄此生遗憾之一,就是不好去青冥天下远游,白也小有功德在身,全无用处,于玄大可以凭此飞升往返两座天下。至于白也手中太白剑,当真是无法物归原主了。再劳烦帮我与孙道长说一声对不住。” 只要于玄收了太白剑鞘,白也就会倾力一剑,齐斩六王座,不管如何,都要为于玄开辟出一条道路。 相信以于玄的符箓手段,哪怕有王座大妖竭力阻拦,于玄依旧不难离开。 不曾想于玄摇头道:“只以阴神远游,只舍得半条命来此,已经不够大气。临阵退缩,溜之大吉,岂不是连仙气都丢光了。” 于玄道心一定,就再无含糊,大笑道:“要归还剑鞘,自个儿还去!我于玄先会一会那白莹,这厮说不得就是那替死之法的关键所在,你随后出剑,还是老规矩,我不会碍事。” 一位有望合道天地的飞升境巅峰,舍得阴神和一件最根本的本命物不要,这要是还不大气,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符箓于玄,大有仙气。 白发紫衣的赤脚老人,脚踩那幅太极图,身形一闪而逝,趁着白也心相山河被白莹撞碎天幕之际,由一道缝隙进入门内,老人现出一尊法相,双袖鼓荡,符箓飘散而出,连绵不绝,多如漫天飞雪,先将那白莹和开道剑侍一并击退回那座战场遗址,再以半数符箓稳住了白也的心相天地,转为自家符阵天地,剩余半数符箓,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大地之上,铁骑攒簇,冲锋开阵,天空之上,天女散花。 除此之外,还有数百尊金甲傀儡,踏地前冲,声势如雷。 一栋栋琼楼玉宇,一处处亭台阁楼,皆有符箓所化的白衣仙师,连同不同术法,攻伐法宝,一同如雨落人间。 浩然天下的山上悬案之一,是那符箓于玄,到底炼制了几万张符箓。十数万?数十万?百万?! 与此同时,那王座大妖白莹不管如何缩地山河,始终位于八卦阵死门中。 任你身处扶摇洲三座大阵天时中,先有白也心相天地,又有符箓天地,再有太极图,一一打消! 白莹心情凝重,好死不死是这符箓于玄,换成其他中土十人之一,都不至于如此棘手。 白莹不愿泄露根脚,只得学那符箓于玄一般无二,以量取胜,各展神通,以多对多。 于玄符箓多,白莹就重新将身上法袍显化为枯骨王座,驾驭一支支阴灵大军,与密密麻麻的符箓傀儡,在各处战场捉对厮杀。 其实双方所处的整座天地,天上地上皆是战场。 虽然于玄只是牵扯住白莹一头王座,但仍然让白也感到轻松许多。 一来白莹极有可能就是那贾生设置的关键后手,再者白也此生,不论剑仙得意还是诗仙失意,从不依仗他人。故而此次厮杀,是白也第一次与人并肩作战。 除了白莹,五位王座大妖都已经脱困,同时现出万丈法相,最后的灵气疯狂聚拢在五处。 天地间,一洲沛然灵气,就此已经干涸殆尽。 要么先前被六位王座用来驾驭本命物,要么被白莹云海、仰止龙袍与切韵养剑葫鲸吞。 五座剑阵随之落地,再次将那仰止在内五位王座死死拘押其中。 白也诗无敌。 唯有心中诗篇翻尽时,才是白也心神灵气耗竭时。 在这之前,诗无敌,剑更无敌。 白也真剑仙也,愧杀多少剑修。 青冥天下。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天下甲观。 有那仙人散发骑鲸归城来,或是身骑黄鹤横空去,有那高台老仙忘形骸,楼外道纹水波细细生,有那城内古仙人,顶上紫云攒出五岳冠。更有那青冥天下最适宜修道的良材美玉,冥冥之中,恍恍惚惚,阴神夜游白玉京,去往五城十二楼,仙人或赐青章玉牒,或抚顶授予长生法。 如今是道老二坐镇白玉京。 三掌教陆沉负责去天外天,对付那些杀之不尽的化外天魔。 只不过陆沉经常偷偷溜回白玉京就是了。 道老二也懒得多说什么,师尊都没说什么,他这个当师兄的,说了又没用。其实只有大师兄在的时候,师弟陆沉才稍稍规矩几分。而且那种难得的规矩,并非陆沉出乎本心觉得规矩有多好,而只是敬重大师兄。 陆沉今天又从天外天重返白玉京最高处,双指间拘禁有一头芥子大小的化外天魔,瞥了眼师兄背后那把无鞘仙剑,笑道:“难不成是要背剑远游浩然天下?白玉京怎么办?师尊可是很久都没来这边坐一坐了。总不能因为你破例。将来大师兄返回白玉京,还差不多。” 道老二身材高大,中年面容,没理睬陆沉的没事找事,只是皱眉问道:“白也早年也曾一心向道,你为何不出手?” 道老二背后长剑,微微颤鸣,似乎在与那把隔了一座天下的仙剑太白,遥相呼应。 陆沉趴在栏杆上,笑道:“不愿白玉京多出个无趣仙人,不愿故乡少去一位最得意。师弟这个答案,师兄满不满意?” 道老二不再言语。 陆沉沉默片刻,突然笑骂道:“这个孙道长,真是不成体统,回头我去大玄都观大门口骂他去。” 先前大玄都观孙道长破天荒出现在白玉京外,也不看最高处,只是望向白玉京其中一座高城,然后撂下一句就走了。 “呦,原来白玉京也是有真仙人的。”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 龙虎山天师府,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道人,站在一座摘星台上,袖中掐指心算。 身穿一袭天师府最显眼的独有道袍,有那黄紫之气萦绕道袍,名动天下的羽衣卿相,黄紫贵人。 一位背剑小道童凭空出现在摘星台,年轻道士转身打了个稽首,小道童竟是一手负后,面朝那位龙虎山当代大天师,只以单手掐剑诀,作为还礼。 第五座天下,飞升城。 宁姚伸手抵住眉心。 宝瓶洲。 金色拱桥上,高大女子横剑在膝,坐在桥栏上,她轻轻挽起青丝。 侍者剑灵? 当然不是。 剑灵本就是她炼化之物,准确说来,剑灵从来是她,她却从来不是什么剑灵。 她不愿人知晓此事,那么就算是当初最先退出战场的杨老头,都猜测不出真相,齐静春君子之风,不愿在此事上过多推衍,因此一样不知。 只有那个昔年还年幼的“刘十六”,先前被她拽入此地后,才猜出一些端倪,却依然算不得什么真相,刘十六才会有那个“剑侍已死”的疑惑。 她当初去往剑气长城,陈清都对她的身份一清二楚,只是事关重大,又不知道这位前辈到底是怎么想的,故而要装傻些许,配合她一起蒙骗陈平安。哪怕她丢了句死远点,陈清都也只能捏着鼻子,当真就走远点。 若她只是与四把仙剑无异的剑灵之一,是当不起陈清都那个“前辈”称呼的。 万年之前,天庭五位至高神灵之一,持剑者,即是杀力高出天外者。 征伐天地四方,获罪神灵与大地妖族的尸骸,在她剑下堆积成山。 就连那藕花福地在内的众多福地洞天,都是被她一剑剑随意斩破的天地碎片。 后来火神驱使荧惑使者,联手水神,一同汇聚天地精华,所铸造四剑,皆是仿制这尊神灵之剑。 再后来,就是天下剑术落在人间,分出四脉后,或隐或现,绵延开来,除了剑气长城陈清都这一脉,还有龙虎山天师府一脉,大玄都观道家剑仙一脉,莲花佛国那边犹有一脉。 其中被陈清都带去剑气长城的那把破损仙剑,实在不宜再倾力出剑,故而万年以来,其实一直在静待主人的出现。最终苦等万年,终于被陈清都转赠宁姚,或者说剑灵主动相中了宁姚。这也是宁姚为何能够在剑气长城,在剑道一途,如此一骑绝尘的根源所在。 所以当初宁姚游历骊珠洞天,不计代价都要开眉心天眼,祭出此剑。她当时才会睁眼一看,要看一看当初由她亲自传给人间陈清都的此脉剑术,万年之后由谁继承了。 昔年河畔议事,老秀才取出的那幅光阴长河图卷,她正是独自站在最远处的那个存在。 至于她为何愿意最早传授剑术给人族,又为何愿意与人族站在同一阵营,天晓得。反正在她眼中,昔年众多神灵一样是蝼蚁。 所以三千年前,那场造就出一座骊珠洞天的斩龙一役,在她眼中,依旧像是过家家一般可笑。 因为她不是剑灵。 天上天下。 她是剑主。 正文 第七百二十六章 真无敌 道老二身穿法袍,背仙剑,头戴鱼尾冠。 一旁趴在栏杆上的师弟陆沉,则头顶莲花冠,肩膀上停着一只黄雀。 昔年白玉京大掌教,道祖首徒,头戴如意冠,悬佩一枚桃符。之所以能够代师收徒,当然是因为道法最近道祖。 道老二此刻背后仙剑颤鸣不止,霞光流溢出鞘,一个个大道显化的金色云篆,一一现世,只是金色文字出鞘后,就立即被道老二一身近乎凝为实质的磅礴道法拘束,那些道藏秘录、宝诰青词内容,只能在咫尺之地,一一生灭不定,如任你溪涧游鱼无数,生死却永远在水。离不开河床天地,偶有游鱼跳跃出水,不过是得见天地些许真容一瞬间,终究要落回水中。 陆沉打趣道:“师兄杀气这么重,小心惹来大玄都观开启剑阵,来一次问剑白玉京,咱们那位孙道长,可是忍耐师兄很久了。亏得我替师兄找了个小师弟,不然凑齐五百灵官一事,在第五座天下那边,估计要拖延好些年,长则三百年,短则百年,终究不美。” 道老二对此不置可否,白玉京与大玄都观的数千年恩怨,老调常谈,无甚趣味,至于五百灵官归位仙班一事,迟早而已。到时候下个两百年,他统率五百灵官,攻伐天外,那些化外天魔就要真正意义上元气大伤,五百灵官也会更加名副其实。 对待那些好像永远无法赶尽杀绝的化外天魔,白玉京三脉,其实早有分歧,道老二这一脉,很简单,主杀。 除了去往天外镇杀天魔,使得一些天魔巨擘,不至于滋养壮大,道老二将来还要亲自仗剑横行天下,统率五百灵官,耗费五百年光阴,专门斩杀练气士的心魔,要使得那些不计其数的化外天魔,沦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最终迫使化外天魔不得不合而为三,到时候再由他和师兄弟三人,各自压胜一位,从此天下太平。 此举,要比浩然天下的某人斩尽真龙,更加壮举。 至于那个道号山青的小师弟,道老二印象一般,不好不坏,凑合。 唯一一件让道老二高看一眼的,就是山青在那崭新天下,敢主动做事,肯做些道祖关门弟子都当不了护身符的事情。 如今山青在那边,已经使得一家独大的白玉京势力,愈发沦为第五座天下的一处道门孤山水,大致形成了白玉京以一敌众,与其余所有宗门的对峙格局,恰恰如此,道老二才觉得不错。 这位被誉为真无敌的白玉京二掌教,只是冷笑道:“我想要一剑砍掉王座牛刀的头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年师尊故意留它一命,以一粒道种紫金莲显化的金甲拘它,迫使它凭借修行积攒一点灵光,自行卸甲,到时候天高地阔,在那蛮荒天下说不得就是一方雄主,从此演道万年,几近不朽,不曾想如此不知珍惜福缘,手段下作,要假借白也出剑破开道甲,暴殄天物,这般鲁钝之辈,哪来的胆子要做客白玉京。 道老二不管脾气如何,在某种意义上,要比两位师兄弟确实更加符合世俗意义上的尊师重道。 “浩然天下的事情,劝师兄还是别掺和了。” 陆沉懒洋洋说道:“兵家初祖当年何等不可匹敌,还不是落得个尸骸被一分为五,不一样死在了他眼中的蝼蚁手中?” 除了尸骸沦为争抢之物,兵家老祖兵解后,将魂魄悉数融入天下武运,为后世纯粹武夫铺出了一条登天道路。这也是为何几座天下,从不刻意牵引武运去留的原因。那位兵家初祖,有登天之功,又有分裂人族之过,功过不相抵,功德依旧是大功德,所犯过错依旧要受罚万年。 至于当初分走尸骸的五位练气士,搁在当年古战场,其实境界都不高,有人率先取其头颅,其余四位各有所得,是谓老黄历某一页的“共斩”。 一位小道童从白玉京五城之一的青翠城御风升空,远远悬停云海上,朝高处打了个稽首,小道童不敢造次,擅自登高。 青翠城作为白玉京五城之一,位于最北面,按照大玄都观孙道长的说法,那啥青翠城的名字,是来自一个“玉皇李子真清脆”的说法,类似道祖种植一颗葫芦藤、化作七枚养剑葫。当然青翠城道人当然不会承认此事,视为无稽之谈。 不过青翠城在白玉京道统内部,确实有那玉皇城的别称。青翠城下辖青冥天下七十二地,其中有十大洞天之一、三十六小洞天有二,七十二福地有三、王朝有六,至于山上山下道门宫观,更是无数。每一甲子,逢腊月二十五,青翠城城主都会祭出一副銮驾,巡视天下王朝清流道官之功过得失、考核山川地祇鬼神,銮驾所过之地,皆在考评勘验范围,甚至可以不局限于一城辖境。 所以青翠城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当中,位置不高却掌权极大的一处仙府。 而此城之所以如此地位超然,源于白玉京大掌教在此修道岁月极久,而且往往在此传道天下,无论是不是白玉京三脉道士,无论是人间道官,还是山泽精怪、鬼魅阴灵,届时都可以入城来此问道,所以青翠城又被视为白玉京最与天下结善缘之地。 陆沉笑着招招手,喊了句云生快来客气作甚,小道童这才来到白玉京最高处,在廊道落脚后,再次与两位掌教打了个稽首,一点都不敢逾越规矩。在白玉京修道,其实规矩不多,大掌教管着白玉京,或者说整座青冥天下的时候,真正做到了无为而治,便是大玄都观和岁除宫这样的道门重地,都心服口服,哪怕是昔年道祖小弟子的陆沉,执掌白玉京,也算顺其自然,无非是天下争吵多些,乱象多些,厮杀多些,天下八处敲天鼓,几乎年年擂鼓不停歇,白玉京和陆沉也不太管,唯独道老二执掌白玉京的时候,规矩就会比较重。 道老二瞥了眼小道童的头顶道观,冷冷一笑。 在倒悬山是那鱼尾冠,估计是紫气楼姜氏老祖的授意,算是让小家伙与他这一道脉卖了个乖。如今重返白玉京,姜云生就换成了青翠城道冠制式,一顶如意冠。 如果不是看在师兄的面子上,小道童当下换成头戴师弟陆沉一脉的莲花冠,那么道老二就不是这么好说话了。 白玉京和整座青冥天下,都清楚一件事,道老二冷眼旁观的不说话,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好说话了。 “云生,什么时候当上青翠城城主啊?师叔可是连贺礼都备好了的。当师侄的,可不能让师叔眼巴巴苦等太久啊,容易眼睛发涩。” 陆沉将脸贴在栏杆上,转头笑嘻嘻道:“我与你师祖和师尊关系都好,授予城主仪式,就算他们不来,师叔来办,也是名正言顺的。何况师叔是出了名的规矩最少,原本能够折腾好几天的科仪仪轨,都不用一炷香功夫。” 小道童还是闭口不言,只是又规规矩矩打了个稽首,当是与师叔陆沉致谢,顺便与一旁的二掌教师叔赔罪。 当初年少无知,背着家族,擅自转入白玉京大掌教一脉,其实是犯了天大忌讳的,关键是当时大掌教在天外天镇压化外天魔,都不知情,纯粹是当时的小师叔拉着他偷偷去了青翠城敬香拜挂像,为此家族不惜很快将他直接“流徙”到了浩然天下,并且还是那座倒悬山,还要他一定要常年头顶鱼尾冠,不然就要将他驱逐家族祖师堂,或者干脆留在浩然天下算了。 小道童名为姜云生,在倒悬山与那抱剑汉子张禄,做了多年邻居和门神。这位有望成为青翠城城主的姜云生,在倒悬山常年背靠那根拴牛桩,喜欢坐在蒲团上,看些才子佳人和江湖演义。是倒悬山道门高真当中,最为平易近人的一个,许多稚童都喜欢去那边嬉戏打闹,让小道童施展道法,帮忙腾云驾雾。 姜云生的家族祖师,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紫气楼楼主,飞升境。 那紫气楼,烟霞高捧,紫气萦绕,且有剑气郁郁冲斗牛,被誉为“日月浮生紫气堆,家在仙人手掌中”。加上此楼位于白玉京最东方,位列仙班之高真,本已最在云霄上,长是先迎日月光。身在此楼修行的女冠仙女,大多原本姓姜,或者赐姓姜,往往是那芙蓉冠子水精簪,且有春官美誉。 白玉京姜氏,与桐叶洲姜氏,双方处境,有异曲同工之妙。 青翠城与那神霄城相邻,城主皆是白玉京大掌教一脉,后者正是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 而坐镇倒悬山主峰的大天君,是道老二的嫡传弟子,负责为师尊看守那枚倒悬于浩然天下的世间最大山字印。 姜云生出生在紫气楼,此楼则是当之无愧的道老二一脉,但是姜云生年幼时,却在三掌教陆沉的撺掇下,身为紫气楼姜氏嫡传之地,却转投了大掌教一脉,按照家族谱牒,姜云生与紫气楼自家老祖差了好几辈,可是按照青冥天下的道脉辈分,却因此与老祖在白玉京平辈。故而只要不在紫气楼,偶遇老祖,互打稽首致礼,师兄弟相称,回了紫气楼,另算。 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宝瓶洲神诰宗宗主,天君祁真。其实原本还有桐叶洲太平山老天君,以及山主宋茅。 分别属于陆沉一脉,道老二一脉和大掌教一脉。其中神诰宗道统又相对毕竟复杂,虽然道士女冠人人头戴鱼尾冠,其实与其余两脉又都有渊源,与那隔了一座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多少都能攀上些远亲。 当然还有北俱芦洲开宗立派的贺小凉,在宝瓶洲化名曹溶的白霜王朝山上隐居道人,都属于陆沉这一脉的嫡传。 这些白玉京三脉出身的道门,与浩然天下本土的龙虎山天师府,符箓于玄作为定海神针的一山五宗,分庭抗礼。 浩然天下,三教百家,大道各异,人心自然未必只是善恶之分那么简单。 道老二问道:“当年在那骊珠洞天,为何要独独选中陈平安,想要作为你的关门弟子?” 听说如今师弟的嫡传之一,清凉宗宗主贺小凉,与那陈平安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牵扯。 事实上,看身旁这惫懒师弟当年好不容易认真一次的架势,只要那陈平安愿意讨价还价,陆沉再将他拔高一个辈分,都是可以商量的。 陆沉笑道:“陈平安在那蛟龙沟附近,早就一语道破玄机了嘛,我是看中那个有望成为我弟子、舍弃原先道路的陈平安,不是陈平安本人如何如何,真让我陆沉如何青眼相加。不然一个陈平安自己想要如何又能如何?看似给他很多选择,其实就是没得选择。人生路上,不都如此?不单是陈平安身陷如此困局。” 陆沉又说道:“一样的道理,那个不讲道理的远古存在,之所以选择他陈平安,不是陈平安自己的意愿,一个懵懂少年,当年又能知道些什么,事实上还是齐静春想要如何。只不过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逐渐变得很可观。最终从齐静春的一点希望,变成了陈平安自己的全部人生。只是不知齐静春最后远游莲花小洞天,问道师尊,到底问了什么道,我曾经问过师尊,师尊却没有细说。” 遥想当年,那个第一次脚踩福禄街和桃叶巷青石板路的泥瓶巷草鞋少年,那个站在学塾外掏出信封前都要下意识擦拭手掌的窑工学徒,在那个时候,少年一定会想不到自己的未来,会是如今的人生。会一步一步走过那么多的山山水水,亲眼见识到那么多的波澜壮阔和生离死别。 道老二问道:“崔瀺好像更换了杀手锏对付蛮荒天下。不然崔瀺凭借乱世,正好免去诸多束手束脚。” 陆沉笑道:“他不敢,一旦祭出,可比什么欺师灭祖,要更加大逆不道。而且事出仓促,时不我待嘛。天底下哪有什么事情,是能够好好商量的。” 陆沉叹了口气,“崔瀺早年赢了那术家开山鼻祖一筹,让后者自认得了个‘十’,当下几座天下的绝大多数山巅修士,根本不晓得其中的学问所在,大学问啊,若是那个人人畏惧的末法时代,有朝一日果真来临,注定谁都无法阻挡的话,那么即便世间没有了术家修士,没了所有的修道之人,人人都在山下了。” 陆沉 “到时候唯独术家遗留下来的学问宗旨,依旧可以凭此得道最多。说不得让崔瀺心中大忧的那件事,比如……人族为此消失,彻底沦为新的天庭神灵旧部,都是大有可能的。崔瀺好像一直相信那天的到来。所以哪怕宝瓶洲据守形势险峻,崔瀺依旧不敢与墨家真正联手。” “所以那位难免大失所望的墨家巨子,脸上挂不住,觉得给绣虎坑了一把,转去了南婆娑洲帮陈淳安。只不过墨家到底是墨家,游侠有古风,还是不惜将全副身家都押注在了宝瓶洲。何况墨家这笔买卖,确实有赚。墨家,商家,确实要比农家和药家之流魄力更大。” 道老二想起一事,“那个陆氏子弟,你打算怎么处置?” 浩然天下桐叶洲的藕花福地,被老观主以白描和重彩兼具的神通,一分为四,其中三份藕花福地都跟随老观主,一起飞升到了青冥天下。 其中陆台坐拥福地之一,并且成功“飞升”离开福地,开始在青冥天下崭露头角,与那在留人境一步登天的年轻女冠,关系极为不错,不是道侣胜似道侣。 陆沉无奈道:“怎么,你想要收取关门弟子?不怕让那邹子得偿所愿?” 对于这个再次擅自更改名字为“陆抬”的徒子徒孙,天生罕见的阴阳鱼体质,当之无愧的神仙种,陆沉却不太愿意去见。后世对于神仙种这个说法,往往一知半解,不知先神后仙才是真正道种。其实不是修行资质不错,就可以被称为神仙种的,至多是修道胚子罢了。 姜云生在一旁目瞪口呆,当年在那倒悬山,这位小道童可是一巴掌将那陆台打出了上香楼。 陆台如今与那臭牛鼻子渊源很深,如果再成为二掌教师叔的嫡传,将来再坐镇五城十二楼之一,就陆台随自家老祖的那种小心眼,还不得跟自己死磕百年千年?一座白玉京,自己的那位掌教师尊已经久未露面,两位师叔轮流掌管百年,使得整座青冥天下的打打杀杀都多了,如果不是第五座天下的开辟,姜云生都要觉得原本相对清静的家乡,变成了倒悬山所在的浩然天下。 如今那座倒悬山,已经重新变作一枚可以被人悬佩腰间、甚至可以炼化为本命物的山字印。 据说被二掌教托人赐给了小师叔山青。 姜云生对那个从未见面的小师叔,其实比较好奇,只是最近的九十年,双方是注定无法见面了。 道老二说道:“从不在意这些。算天算地,由他算去,我走我道。” 陆沉摇摇头,“邹子的想法很……奇特,他是一开始就将如今世道视为末法时代去推衍演化的,术家是只能坐等末法时代的到来,邹子却是早早就开始布局谋划了,甚至将三教祖师都忽略不计了,此不见,并未一叶障目的不见,而是……视而不见。所以说在浩然天下,一人力压整个陆氏,确实正常。” 在那骊珠洞天,陆沉与那邹子,其实没打照面,一个摆摊,一个还是摆摊,各算各命。 双方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与那邹子嫡传、陆沉子孙的两把“本命飞剑”命名一般无二,针尖对麦芒。 两位师兄弟的闲聊,只是可怜了那位青翠城的小道童,两位掌教师叔,一口一个末法时代,听得姜云生惊心动魄,道心都要不稳。 陆沉突然笑眯眯道:“云生,你家那位老祖,当年拳开云海,砸向骊珠洞天,很威风啊,可惜你当时远在倒悬山,又道行不济,没能亲眼见到此景。没关系,我这儿有幅珍藏多年的光阴长河画卷,送你了,回头拿去紫气楼,好好裱起来,你家老祖定然开心,扶持你担任青翠城城主一事,便不再偷偷摸摸,只会光明正大……” 小道童眼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 道老二皱眉道:“行了,别帮着小崽子拐弯抹角求情了,我对姜云生和青翠城都没什么想法,对城主位置有想法的,各凭本事去争就是了。给姜云生收入囊中,我无所谓。青翠城一向被视为大师兄的地盘,谁来看门,我都没意见,唯一有意见的事情,就是谁看门看得稀烂,到时候留给师兄一个烂摊子。” 陆沉摇摇头,“师兄啊师兄,你我在这高处,随便抖个袖子,皱个眉头,打个哈欠,下边的仙人们,就要细细揣摩好半天心思的。争?姜云生怎么争,今天好不容易壮起胆子来与两位师叔叙旧,结果二掌教从头到尾就没正眼看他一眼,你觉得这五城十二楼会如何看待姜云生?说到底师兄你随随便便的一个无所谓,恰恰就是姜云生拼了性命都还是身不由己的大道。师兄当然可以不在乎,觉得是大道自然,万法归一就是了……” 道老二最受不得陆沉这番作态,既不像师尊那般自然而然,也不如师兄那么直白,便有些不耐烦,直截了当道:“你到底是想要让山青接管青翠城,还是让姜云生接手?” 姜云生哀叹一声,得嘞,三掌教在那边扯犊子,连累自己完犊子呗。 真不知道三掌教师叔是要帮自己,还是害自己。若是二掌教师叔不在,小道爷我早开骂了。 其实对于青翠城的归属,姜云生是真心不在意,今天硬着头皮前来,是难得发现陆师叔的身影。青翠城归了那位最新的小师叔更好,省得自己被赶鸭子上架,因为一旦继任青翠城城主,就会很忙,纷争极多。姜云生在那倒悬山待久了,还是习惯了每天优哉游哉过日子,有事修行,无事翻书。何况就凭他姜云生的境界和声望,根本没资格脱颖而出,掌管一座被天下誉为小白玉京的青翠城。 陆沉笑呵呵摸了摸小道童的脑袋,“回吧。” 小道童赶紧打了个稽首,告辞离去,御风返回青翠城。 道老二以心声言语道:“你就这么将一头化外天魔,随手搁置在姜云生的道心中?” 陆沉微笑道:“无聊嘛。” 道老二提醒道:“你该返回天外天了。” 陆沉只是装傻怠工,沉默许久,突然说道:“师兄,你有没有想过哪天有人与你问剑。” 道老二说道:“不是常有的事情。” 哪怕被誉为真无敌,与这位白玉京二掌教问剑问道之人,在这青冥天下,其实还是有的。 陆沉笑道:“我是说那种让你倾力出剑的问剑。” “阿良?白也?还是说飞升至此的陈平安?” 道老二问道:“那得等多久,何况等不等得到,还两说。” 陆沉举起双手,双指轻敲莲花冠,一脸无辜道:“是师兄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讲过。” 道老二笑了笑,“你确实无聊至极。” 陆沉趴在栏杆上,“很期待陈平安在这座天下的云游四方。说不得到时候他摆起算命摊子,比我还要熟门熟路了。” 道老二说道:“差不多得有十境神到的武夫体魄,外加飞升境修士的灵气支撑,他才能真正持剑,勉强担任剑侍。” 陆沉说道:“不用那么麻烦,跻身十四境就可以了。不是什么剑侍,是剑主的剑主。当然了,得好好活着才行。” 道老二大笑道:“小有期待。修道八千载,错过远古战场,一败难求。”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七章 五至高,四仙剑,一白也 龙虎山天师府,摘星台。 在那背剑小道童现身后,又有一位故意以水云烟霞遮掩面容、身段的女子,在那台阶底部施了个万福,然后得了天师法令,她这才缓缓登高,当她踏上台阶之后,障眼法便自行消散,露出真容,虽然一身羽衣女冠装束,却仪态万方,天然妩媚,眉心处一粒红痣。 她不但是这浩然天下,也是数座天下境界最高的一头天狐,担任龙虎山天师府的护山供奉,已经千年之久。 在龙虎山中,化名炼真。 早年龙虎山大天师下山云游,她就偷偷跟随才是弱冠之龄的年轻道士,假装一位村姑,大天师也故意不揭穿她身份,准许她远远跟随,更默认她旁观自己的修道之法,在那之后,年轻天师云游四方、一路斩妖除魔,整整甲子光阴,她借助天师的功德庇护,得以躲避过数次天劫,她最终自愿跟随大天师一起进入龙虎山修行,作为回礼,大天师亲手钤印法印,使得她扛下天劫。 登台其上,高临天极,仿佛一伸手就能够摘星揽月。 天狐炼真登上摘星台后,却立即止步不前,没有走近那位年轻容貌的大天师,主要还是她天生敬畏那位化名无累的背剑道童。 剑修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尤其是剑仙的飞剑斩头颅,一剑破万法,杀敌也好,斩妖除魔也罢,可不是那些志怪和稗官野史的凭空杜撰。 而那位小道童正是仙剑“万法”化身人形。 炼真被摘星台禁制压胜,现出半数真身,十条巨大的雪白尾巴,匍匐在地,一路垂下台阶,几乎将整条摘星台的登高道路给掩盖住。 年轻道士转头,与那天狐微笑点头致意。 炼真赶紧还礼,打了个道门稽首,在摘星台下,她以大天师身边婢女自居,登台之后,在那位最不近人情的剑灵无累身侧,炼真只得勉强以道友自居,省得惹来对方不快。 炼真与那无累几乎从不言语,双方打照面的机会其实也不多。 大天师与他们两位都称呼以道友,平辈相交,从不视为侍从、婢女。 炼真知道为何今天大天师要与无累相聚此地,登高远望那座位于浩然天下西南方的扶摇洲。不过如今扶摇洲是蛮荒天下版图,相信哪怕是以大天师的道法,施展掌观山河神通,依旧会看不真切。 大天师继续先前话题,“我打算持印走一趟桐叶洲。你留在这里看护山门。” 无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嗓音冷清,“如今天下形势,已经值得你涉险行事不假,但是千万别死在那周密手上,不然还要我来斩你不成。” 炼真忧心忡忡,她想要劝说一番,又哪里敢在这种大事上对主人指手画脚。 就如主人昔年亲口所说,人间时时玄妙,处处被压胜,修道之人,道法越高,脚下道路只会越来越少,山上天上则风越大。 每一个身不得已,每一次心不由己,都有可能身死道消,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与那光阴长河万古同寂寥。 至于那个小道童的冷漠神色和言语内容,炼真倒是见怪不怪了,剑灵虽说是名义上的侍从,但是大道纯粹至极,几乎没有后世所谓的半点善恶之分。 年轻道士伸手轻轻虚提一物,腰间便现出一支青竹笛,铭文却取自世间仿古风字砚的八字开篇,“大块噫气,其名为风”。 龙虎山当代大天师,赵天籁。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排名犹在符箓于玄之上。哪怕争论不休的浩然十人,他都必然有一席之地。 五雷正法,有那万法之首的无上赞誉。龙虎山历代大天师,本身就是当之无愧的世间雷法第一人。 一剑破万法。 可四把仙剑之一的“万法”,本身又被赵天籁持有。 赵天籁不但是龙虎山历代天师当中最长寿之人,如今道法之高,更是仅次于那位远游天外、不再归来的开山祖师,况且赵天籁还被浩然天下视为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几人之一。 只不过世事无常,拥有一把仙剑的修道之人,反而出剑次数,远远不如一位山上的寻常剑修。 有好事者专门算过三把仙剑的现世次数,白也从大玄都观孙道长那边借取仙剑“太白”之后,递剑次数,应该不会超过十次。 青冥天下那位白玉京真无敌,在漫长的修道生涯当中,更是撑死了只有一手之数。此外与那些已算山巅强者对敌,依旧根本用不着带上那把“道藏”。其中最近一次,便是剑落玄都观。道老二身披法衣,与号称道门剑仙一脉祖庭所在的大玄都观问剑。至于与那飞升天外天的阿良,双方较劲,更是赤手空拳,一个无趁手佩剑,一个就舍了仙剑不用。 而摘星台上这位龙虎山大天师,出剑次数相较于前两者,算多的。大致是下山云游后,在每一境递出三五剑。 至于第四把仙剑,浩然天下知晓内幕的山巅修士,一样屈指可数,赵天籁因为拥有一位剑灵,加上精通推衍,所以刚好算一个,不但知道那把仙剑名为“天真”,还清楚此剑既不在南婆娑洲镇剑楼,也非三千年前斩龙之人所持长剑,而是遗留在了剑气长城,万年之久。 至于那位横空出世又如彗星迅速陨落的斩龙之人,身份名讳,都是不小的忌讳,只知道他来自一座至今还是封禁闭关的上等福地,却与兵家初祖有着牵扯不清的大道渊源。不管如何,斩龙期间,还能够教出白帝城孙居中这样的弟子,此人都算名垂千古了,说不得后世繁杂野史,此人都会一直占据着极大篇幅和极多笔墨。 赵天籁转头笑道:“炼真道友,那桐叶洲好像有位与你算是同道。” 炼真轻轻点头,“她与我同道不同脉,与白先生身边的青婴是同脉。” 这条天狐始终嗓音轻柔,不敢高声言语。委实是那无累道友,蕴藉剑意,太过惊人。 作为四位剑灵之一,本身杀力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剑修的远古存在,又绝无人之性情,对于一旁炼真这类精怪魅物而言,实在是有着一种天生的大道压制。 远古神灵高高在天,在人族出现之前,碾压斩杀最多的,就是大地之上的众多妖族。 其中唯独那些真龙,才被神灵稍稍高看一眼,收拢在昔年天庭五位至高神灵之一的麾下。 天庭共主。 持剑者。地位类似后世剑气长城的刑官,或是山上祖师堂的掌律人。 披甲者。类似剑气长城的隐官,洞察天地万事万物。 火神,管辖万古星辰。 水神,看守光阴长河。 除此之外,还有十二尊高位神灵,动辄提挈天地,拖拽星辰。其中又有两位,掌管飞升台,负责接引地仙,以人族之身,成为神道真灵,也就是后世所谓的位列仙班。 先有剑术和神通落人间,人族不断崛起登高,通过飞升台跻身神灵的存在,数量越来越多。 然后出现了一场水火之争。这就是杨老头对阮秀、李柳所谓的你们双方罪责最大。 再有持剑者负责破甲。传闻两者皆已陨落,而且按照常理,确实理当如此,这也是杨老头为何始终将她视为以剑灵姿态延续万年的缘由。加上她自己又故意以剑侍姿态存世, 最终三教祖师与兵家老祖,四人联手登天最高处,打碎旧天庭。 无累难得有些犹豫。 赵天籁说道:“不都被承认,跻身十四境,确实比较难。” 老秀才的合道天地,是凭借圣贤功德与山河合道,与天地共鸣。 亚圣更早凭此合道中土神洲,一洲山河,就是浩然天下的半壁江山。 白也的十四境,大道契合,却是白也自己心中诗篇,简直就是让人叹为观止,某种意义上,比起合道天地一方,让人更学不来。后世唯一一个被读书人视为才情直追白也的大文豪,一位被誉为万词之宗的风流人物,却也要感伤一句“诗到白也,堪称人间幸运,诗至我处,可谓一大厄运”。 此人尚且如此自嘲,不得不转诗为词,还让旁人与后世,如何敢以诗词合道? 醇儒陈淳安,肩挑日月,心中光明,是要与心中圣贤道理真正合道。 蛮荒天下那位已经死在战场上的荷花庵主,辛苦炼化月魄,是想要进入浩然天下,与更多福地洞天的明月不断合道为一。 火龙真人,身为龙虎山天师府半个自家人的外姓大天师,被浩然天下练气士誉为火法、水法和雷法三绝,反而合道不易。 符箓于玄,欲想合道之物,是酒葫芦里的半真半假的那条心相“星河”。 远古道家曾有楼观一派,结草为楼,擅长观星望气,故而名为楼观,于玄对这一脉道法造诣极深,而且楼观一脉,与火龙真人,大道缘法不浅。火龙真人和符箓于玄,两人成为挚友,不单单是性情相投那么简单,切磋道法,相互砥砺,未尝没有那大道同行、联袂跻身十四境的想法。 赵天籁轻轻叹了口气,轻轻一挥袖,稍稍打开禁制,免得到时候给某人找到由头叫苦喊冤。 小道童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炼真最为后知后觉,她也最是无奈。 炼真小声问道:“我去待客?” 大天师没好气道:“待什么客,他是主人我是客人。” 三座学宫,中土穗山,镇白泽楼,白也在第五座天下打造的草堂……此人哪次不是反客为主,表现得比主人还主人,恨不得以主人身份拿出家底来帮忙待客。 龙虎山天师府内宅禁地。 此地禁制森严,犹胜符箓于玄的祖山。 一个鬼鬼祟祟的老秀才偷摸而来,先不去摘星台,而是心中默喊几遍,主人不应,就当答应了,给他直接来了大天师的私邸内宅,总算没好意思直接跨门而入,而是站在前厅外,停步仰头,悬有赞颂当代大天师仙风道骨、道德清贵的一副对联,老秀才啧啧称奇,真不知道天底下有谁能有这等生花妙笔。当代大天师也是个眼光好的,舍得摘下原先那副内容一般般的楹联,换上这副。 楹联内容,口气极大。 道尊德贵法高通天,吾在此山中。羽衣卿相仗剑危坐,仙风契清凉,我不知道谁知道。 镇妖伏魔心系凡间,万邪退散去。黄紫贵人悬印御风,神骨压五岳,谁不修行我修行。 横批则是“天人合一”。 若是入门再去中厅,就是那头天狐的修道之地了。 后厅则是当代大天师的问道之地。 遥想当年,先生跟几个弟子一个个在墙角根那边喝了酒,拿手当扇子使劲散酒气,就聊到了天师府的这头天狐,有猜是九条还是十条尾巴的,也有猜测那狐仙,是不是有心想要与大天师结成道侣而求之不得的,最后便问先生答案,老秀才当时还名声不显,哪里有钱去游历天师府,一些个说法,都是从野史杂书上边搬来的,连老秀才自己都吃不准真假,又不好胡乱与弟子瞎掰,只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教一个少年大失所望,后来老秀才成了名,出门都不用花钱了,自有人出钱,隆重邀请文圣去各地讲学传道,老秀才就专程走了一趟龙虎山,偏不乘坐那仙家竹筏渡船,选择手持青竹杖,徒步大摇大摆上了山,当时天师府摆出那阵仗,真真了不得,前无古人不敢说,前无几个古人,老秀才问心无愧。 只见当时那条神道两旁,皆是黄紫贵人和各大宫观、道庵的修道神仙,而且人人既惊且喜,惊讶的是文圣在这之前,从不踏足儒家学宫书院之外的仙家府邸,所以算是为龙虎山破例了,而且据说还是文圣主动与天师府递交文书,饶是龙虎山这般道门圣地,都由不得修道人不欣喜几分。喜的是当然是文圣驾临龙虎山,而且当时正值再次赢过三教辩论,更有那接连两桩惊世骇俗之举,一桩是去往天幕,伸长脖子请那道老二往这里砍往这里砍,再就是辩论结束后,有请释道两祖落座。 老秀才高居文庙第四神位,连赢两场争论,故而那时候文圣出人意料莅临龙虎山,以至于连大天师都破天荒亲自在山门迎接。 最终老秀才与当代大天师一起坐在那前厅,老秀才一边以诚待人说着天地良心的肺腑之言,眼光却一直斜瞥中厅,每喝一口茶,嘿嘿笑一声。 老秀才总算没好意思径直跨过门槛,转去别处逛荡起来。 将龙虎山祖山当做了自家庭院一般,反正道理是有的,与主人太过客气不算好客人。 老秀才忍不住回望一眼楹联和横批,不枉费自己当年连刷子、浆糊都一并带上山了,都不劳驾大天师费力张贴。 什么叫客人,这就叫贵客! 去了那龙虎山祖师堂所在的道德殿,悬挂历代祖师挂像,还有十二尊陪祀天君,除了首代大天师的两位高徒之外,其余都是历史上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 祖师堂内大柱上盘踞有八条符箓金龙,传闻仙人只要帮忙点睛,再嘘以白云,便有龙从云生,出门去镇压一切入山犯忌妖邪。 老秀才唏嘘一番,龙虎山的开山祖师,确实豪杰,当年礼圣率领众人远游征伐神灵余孽,虽然成效不大,毕竟天外之大,无法想象,禁制之多,更是无比夸张,可其实惨烈厮杀是很有几场的,龙虎山第一代大天师就是在归途陨落,而此人的身死道消,又很大程度上导致了龙虎山在后世,最终失去了“符箓为首”的说法,不过也绝对算不得符箓于玄乘人之危,大道补缺罢了。 老秀才便在门外作了一揖,权当遥遥祭拜先贤。 一口天井,名为镇妖井,井口悬有一块玉璞镜。关押着被天师府各地镇压、拘押回山的作祟山精-水怪。 天井四周围有一圈白玉护栏,雕刻有雪白蛟龙在内的九尊异兽,是历代天师府黄紫贵人炼化的雷电之精。 一座从不开启的大殿,大门上张贴有历代大天师以信物天师印层层加持的一道符箓,传闻里边镇压着无数凶祟邪魔。 历代大天师,一生中会有前后两次钤印,分别是在接印时与辞印时。 大天师私宅后院,还种植有一棵树影婆娑的千年老桂,高出院墙太多,老秀才在地上瞧了半天,还是没能找到一块石子。 这棵桂树,是大天师昔年仗剑游历宝瓶洲之时,偶然所得的一枝正统月宫种。用桂子酿造出来的桂花酒,埋在水云间,拿来待客,山上一绝。 至于那次跨洲远游,赵天籁当然是去砍那个一路远遁的琉璃阁阁主粉袍客。是白帝城郑居中的小师弟又如何,天籁老哥照砍不误。 龙虎山大天师背剑下山,本身就是一种对白帝城的遥遥威慑。当然那位怀仙老弟,也极少讲究什么同门之谊就是了。 老秀才很少佩服他人的胆识,但是这个如今化名柳赤诚的家伙,相当可以,与那陆沉半个首徒的桂花岛老舟子,是同道中人。 惹过龙虎山大天师,挨过符箓于玄的一道龟驼碑符箓,在宝瓶洲好不容易脱困,又陆陆续续惹过小齐和小平安,还有道老大之一的**圣,水神李柳…… 真是条好汉,真是个人才啊。 他娘的下次见面,先喊郑居中一声老弟,再喊你柳赤诚一声柳兄 都成。 毕竟白帝城与文圣一脉,一向关系不错。只是老秀才再一想,就又难免悲从中来,与魔道巨擘关系好, 敕书阁。 是保存中土文庙圣贤、各大宗门仙府所赠送匾额、楹联,储藏各国皇帝圣旨诏文书信以及请神宝诰之所。 阁内珍藏金书玉牒青章无数,文运之浓郁,龙气之充沛,用老秀才的话说,就是让人只看一眼就要转头不看,看不得看不得,看多了容易眼馋。 老秀才突然有些神色尴尬,负责看守此处禁地的一位貌美女冠,面容年轻,却在天师府辈分极高,她本身就坐镇小天地,加上是仙人境界,她敏锐察觉到老秀才的一丝气象,立即现身在门口,打了个稽首,非但没有与擅闯此地的老秀才兴师问罪,反而以心声轻声问道:“文圣老爷,敢问左先生是否无恙?” 老秀才跺脚道:“我这弟子猪油蒙心睁眼瞎啊。当年如何舍得对赵姑娘的那位嫡传出剑伤人,将那剑仙胚子带回龙虎山,与赵姑娘好好商量有那么为难吗?!”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骂过自己的弟子,老秀才这才再收敛神色,小声安慰道:“左右那痴子还好,让赵姑娘担心了。” 女冠松了口气,笑道:“我那嫡传,身为黄紫贵人,却滥施道法,出剑无理,若是落在我手上,只会责罚更重。” 老秀才笑呵呵道:“我自个儿逛去,不耽误赵姑娘清净修道。” 女冠轻轻点头。 龙虎山大天师,是她的兄长。 其实天师府可谓枝繁叶茂的黄紫贵人们,绝大多数都不是真正的修道中人。所以辈分一事,比较特殊,分祠堂家谱和道牒辈分,更奇怪之处,在于后者需要迁就前者,而不是前者为后者让道。所以她与赵天籁在两个辈分上都一致,在龙虎山天师府极其罕见。 老秀才离去后,还是有些痛心疾首,但凡左右稍稍开点窍,自己这位先生就要跟着小小沾光,勉为其难当那赵天籁的半个长辈了,那么你左右的小师弟,岂不是就与龙虎山大天师是半个平辈?再使得落魄山与龙虎山成了半个姻亲,这龙虎山还不得开心坏了? 一座百花园。相传是历任大天师游览百花福地,福地花主和十二神主们精心培育的一本本花卉,作为礼敬天师府的礼物。 有一座小雷池。位于一方巴掌大小的砚池当中,底部铭文第三雷池。此物看似不起眼,实则有第三池的说法,品秩仅次于倒悬山那座洗剑池,以及一座传闻遗落在北俱芦洲某地的雷池。 一直被搁置在大天师书案上,天师府每年都会有开笔仪式,若是大天师闭关或是远游,就交由天师府黄紫贵人嫡传,代为持笔“蘸墨”,书写一封封金书符箓,除了自家之用,其余或赠王朝君主,或送山上仙人。一张五雷正法符箓,无论是帝王君主用来转手赏赐给山祠水府,镇压山河气运,还是被宗门祖师堂赐给谱牒嫡传,当做一件护身的攻伐至宝,都功效极为显著,被奉为至宝也就丝毫不奇怪了。 不谈那几座牵连众多龙脉、山峰的山水阵法,光是那来历不明、用途难测的二百仙蜕悬棺在崖,就是一种莫大震慑。 只说那摘星台外边三座高低不一的云海,便各有讲究,各有一尊某种意义上属于大道显化而生的雨师,雷将,电君,分别负责坐镇云海其一。 这就是一座山巅仙府,苦心经营数千年的深厚底蕴。 历史上龙虎山声势最为鼎盛时,有那十大道宫,八十一座道观,此外犹有浩然天下六洲五十国,其中囊括了中土神洲的十大王朝,纷纷耗费巨大财力,都要在此建造道院、道庵,宣扬道法,将国内最拔尖的修道种子送入此山修行。 所以那个时候的龙虎山,不但有“天下道都”的美誉,还在名义上主领三山符箓,掌管天下道教。 符箓丹鼎不分家,反正都在龙虎山。 香火道脉悠长,绵延八千年。 论摩崖石刻和题咏碑碣之多,不计其数,龙虎山只输穗山。 论家底,比起自家关门弟子的那座落魄山,龙虎山确实暂时还是要略胜一筹。 问题上龙虎山藏着这么多不太用得着的好东西,借也借不来,搬也搬不走啊。说到底,还是串门次数太少,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不够。 也就是亏得左右不在身边,不然先生肯定有话要说,老秀才有道理要讲。当学生没话说,顶好顶好,可是怎么当的师兄? 一个心湖涟漪,龙虎山大天师问道:“看够了没?” 老秀才哈哈大笑,一步跨到摘星台的台阶地步,见着了那十条雪白狐尾铺地的绝美画卷,哎呦喂一声,高声大呼道:“炼真姑娘,愈发俊俏了,美不胜收,龙虎山十景哪里够,这般雪压摘星阁的人间美景,是龙虎山第十一景才对,不对不对,名次太低……” 炼真赶紧运转神通,收起那十条狐尾,瞬间来到台阶底部,稽首行礼,与那管着敕书阁的女冠仙人一样,敬称老秀才为文圣老爷。 老秀才笑着摆手道:“又不是啥外人,炼真姑娘如此客气作甚,都要让我心中惴惴了。” 赵天籁来到站在第一级台阶上,与老秀才并肩而行,一起缓缓登高。 小道童盘腿坐在摘星台边缘,自顾自远眺云海,只当没老秀才这人。 老秀才轻声问道:“当年为何拒绝火龙真人的提议?不让那小道士继任外姓大天师?龙虎山亏,天师府更亏。凭那火龙真人的脾气,哪怕就此卸任了职务,却肯定只会比以往更加护道龙虎山。” 赵天籁反问道:“我若是就此身死道消,或是跌境到仙人,一个年纪轻轻且境界不够的外姓大天师,空有其名,却需要早早挑起许多山上恩怨,对他们师徒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事。与其被大势裹挟其中,还不如让年轻人走自己的道路。如此一来,火龙真人也不用对龙虎山心怀愧疚。当是一场好聚好散吧。” 天下道法,群峰竞秀,各有各高。 赵天籁对那符箓于玄,对火龙真人,皆是如此看法。 许多天师府的黄紫贵人,至今仍是看不开一个“符箓”头衔,也算情理之中,可若是身为大天师的赵天籁都要一门心思拘泥于此,龙虎山道统才是真正的危机暗藏。非是全然不争,而是争在大道更大处。不然若有别家山峰高起平地间,龙虎山就要一剑砍去山尖,或是一印拍碎秀木,或是那于玄一枚符箓压山巅,火龙真人一袖移山……如此一来,浩然天下本土道统数脉,干脆认了那白玉京三脉作祖宗算了。 老秀才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对对对,豪杰不谈利弊,只认定个心中是非,大道大道,总不能只是嘴上说说,脚下却偷偷使绊子。” 老秀才这种话听了就算。 赵天籁直接问道:“为白也而来?” 老秀才没有藏藏掖掖,与龙虎山大天师抖搂什么小心机,只会弄巧成拙,所以直截了当说道:“老头子在穗山的作为,你肯定看得出来,我那弟子左右,被萧愻掣肘太多,而离开南婆娑洲的陆芝,终究难敌刘叉,所以说来说去,扶摇洲战场,最后就只是白也与于玄,两人面对蛮荒天下的七位王座。刘叉一旦倾力出剑,定会使得一洲山河变色。” 跟在两人身后的炼真欲言又止。 老秀才苦笑道:“我也不是大天师一定要如何舍生忘死,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嘴歪心斜,大义不真,念不正道德两个字,我只是希望大天师尽力而为,已经足够,很够了。比如哪怕救不下那白也,好歹也救一救于玄,龙虎山单凭此举,以后浩然天下,尤其是你们道门符箓派内部,关于‘符箓’二字之归属,就不会吵得那么面红耳赤了。吵来吵去,真会死人的,这么多年以来,山上人山下事,惹来多少笔大大小小的糊涂账了?当然,我只是随便举个例子,大天师如何不为难如何来。” 赵天籁更无藏掖,说道:“我打算走一趟桐叶洲,不会更改了。” 老秀才点点头,“极好了。当得起那横批。我相信龙虎山道脉,当真会如那龙虎山志所言,‘道都吾山,愈久愈昌’。” 赵天籁笑道:“老秀才真是忙碌命。” 老秀才弯腰坐在那小道童身边,说道:“忙忙碌碌,不至于庸碌到一事无成,哪怕只成了一事,就很不错了。” 赵天籁盘腿坐在一旁。 小道童已经站起身,不愿与那老秀才凑一堆。 老秀才问道:“要不要喝酒?” 赵天籁说道:“你请我喝?” 老秀才不说话。 赵天籁手持青竹笛,说道:“那些桂花酒酿,你喝一坛,当我请你的,其余的都劳烦给我放回原位。” 老秀才就等这句话了,抬起手,立即从袖中滑落一壶酒,当然不是贪图这点山水草木灵气,而是真馋这酒味。 老秀才喝了一口酒,“其实白也当初剑落一洲,我就知道是个什么下场了。现在一心所求,就是让那个最糟糕的情况,变得稍稍好些。” 比如于玄能活,最好还是那个符箓于玄。又比如白也能不至于全死。哪怕从此浩然天下就要少去一位剑仙最得意,哪怕白也甚至都不在浩然天下了,可只要“白也”还在,好歹老秀才他自己不用多喝一壶心碎酒。白也在哪里,都是白也,还是那个好似教天下李花白也的白也。 赵天籁吹奏竹笛,果真天籁。 黄鹤盘旋众山巅,青鸾翱翔云海上。好似一粒粒青黄珠子,滚动点缀白珠帘。 老秀才一边喝酒,一边以诗词唱和酬答。 凿开风月长生地,修得金霞不老身。紫府黄衣天上籍,碧桃开出天下春。 三峰和雨作龙飞,扶摇觐见五雷君。一涧琉璃万堆烟,真人登山即为仙。 那小道童摇头道:“拽文打油诗,不如天籁笛子曲。” 补充了一句,“远远不如。果然文庙圣贤,要论诗词曲赋功夫,输给世间文豪骚客多矣。” 炼真先前姗姗然施了个万福,然后坐在了大天师一侧。 等到赵天籁收起竹笛,老秀才也喝完了一坛天师府桂花酿。 老秀才没舍得丢了那酒坛抛入云海,收入袖中,说道:“不做什么神灵,要做唯一的神明。一字之差,天壤之别。那文海周密,要以最简单的强弱之分,一了百了,隔绝天地众生,所以你这趟桐叶洲之行,凶险程度极有可能不亚于白也坐镇扶摇洲,要小心那贾生啊,小心再小心。” 赵天籁笑而点头。 年轻面容,道气古朴。 山风拂面,清俊非凡。 炼真好奇问道:“文圣老爷,我能问那飞升台一事吗?” 老秀才笑道:“这有什么不能问的,远古天庭位于一处遥远星河中,如今所谓的仙人御风,说不定穷其一生都到不了。以往神灵莅临人间大地,除了极少数神通广大,能够全然无视光阴长河,其余绝大多数神灵,也需要走那飞升台往返,所以飞升台不单单是接引地仙飞升这么个用途。青童天君负责其中之一,因为其实有两座嘛。” 至于另外一座,便是蛮荒天下的托月山了。 只是早已名不副实,当初陈清都与龙君、观照一起问剑托月山,可不是作那意气之争。 不过剩余这些内幕,老秀才就不多嘴了。 赵天籁自己都不与炼真道友讲,一坛桂花酿而已,可买不了几页老黄历。何况那个独自站着不嫌累的无累道友,作为远古四位剑灵之一,恐怕比大天师更知晓真相。 老秀才站起身,笑道:“虽然没有遂愿,可真真是托了炼真姑娘的福气,上次是喝了一壶好茶,今儿又在这里喝了一壶好酒,我这人登门做客,老秀才嘛,囊中羞涩,却也一向是最讲究礼数的,上次送了楹联横批,今天还要送龙虎山某位结茅问道数年的年轻人,一方印章,有劳大天师或是炼真姑娘,以后转交给他。” 赵天籁站起身,“说来说去,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那个昔年乘坐牛车离开骊珠洞天的赵繇,是齐静春嫡传弟子之一。 后来游历中土神洲,在龙虎山一座道宫修行过一段岁月,都不算那不记名弟子,身份依旧是儒生,最终赵繇去了第五座天下。 好像是有位心心念念之人,在那座飞升城。 因为些许蛛丝马迹,按照道宫真人的推演,赵繇竟然与白也关系不浅。 赵天籁只是双手持笛,笑而不言。 炼真知道主人不愿沾染过多红尘姻缘,只好她来代劳,从文圣手中接过那方白玉材质的印章。事实上她与那年轻人赵繇,也算不得什么陌生人。 老秀才笑呵呵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炼真姑娘只管看那印文内容,反正又不着急转交赵繇,需要代为保管差不多九十年。” 炼真也就不再客气,双指捻住印章,抬起一看。 四字印文。 心灯不夜。 赵天籁看了一眼,会心而笑,“丘壑精神,云水陈人。心灯不夜,道树长春。” 老秀才大笑道:“天籁兄,人间书都快要给你读完了!” 赵天籁其实原本还有一句好话,是称赞刻刀做笔字不错,烟火气里边生出一股仙佛气。结果给老秀才这么一说,便算了。 老秀才试探性问道:“莫不是马屁拍马蹄了?我可以改。把话收回都成。” 炼真收起印章后,闻言忍俊不禁,文圣老爷这般读书人,世间少有。 赵天籁问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忙碌?” 老秀才犹不死心,继续问道:“回头我让关门弟子专程帮你篆刻一方印章,就写这‘一个不小心,读完人间书’,如何?中不中意?嫌字数多留白少,没问题啊,可以只刻四字,‘将书读遍’。” 赵天籁依旧不答话。 老秀才给自己找台阶下的功夫,也是一流,行云流水,转折如意,已经开始抚须而笑,“两位再传弟子,一个是小齐找的,一个是我为关门弟子找的,就成了一个辈分,俩孩子刚刚凑巧汇合,我当然得去看看。” 等到老秀才偷偷使了个眼色,大天师只得施展神通,帮那老秀才缩地山河,去往遥远处。 小道童问道:“老秀才何必如此?” 赵天籁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弟子太出类拔萃,当先生的也会忧愁不已。只不过这等心累,别有滋味,寻常人求也求不来就是了。” 小道童突然眉头紧皱。 那个老秀才,没还酒水! 赵天籁笑道:“所以我还了一个不小心。” 老秀才在极远处落脚,笔直撞入一条江河中。 老秀才凫水上岸后,不知为何,长叹一声,再次御风远游。 给他找到了在一处王朝书院碰头的小宝瓶和裴钱。 老秀才却没有立即现身,只是远远看着不知不觉就长大了的昔年小姑娘,如今的亭亭玉立。 她们的小师叔和师父。 小心翼翼跋山涉水,救过很多人,很多了。没有主动害过谁,一个都没有。 青山绿水千万重,翩翩少年思无邪。 有些老秀才心中真正在意的好话,老人都不舍得说给外人听。 怕人知道,偶尔又怕人不知道。 老秀才突然回头看了眼浩然天下的西南方位。 ———— 第五座天下,飞升城刚刚开辟出一处距离飞升城极远的飞地山头,不过暂时还只是城池雏形。 飞升城剑修众多,但是哪怕吸纳了相当一拨远游依附飞升城的扶摇洲练气士,在厮杀之外,还是人手不够,处处捉襟见肘。在这个过程当中,出身皑皑洲的供奉邓凉,确实功劳不小,肩负起了很大一部分拉拢扶摇洲修士的职责,待人接物,远远要比刑官、隐官两脉滴水不漏。 不但如此,邓凉还帮忙完善了飞升城泉府的部分机构。而高野侯为首的泉府,如今风气如何,举城皆知,简直就是见钱眼开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什么泉府修士驾到,天高三尺地薄一丈,什么寸草不生、见好就收,一个个口头禅流传无数。 而邓凉又是隐官一脉剑修出身,那么自然是得了上任隐官几分真传本事的,所以邓凉在个个嗷嗷叫大肆四处搜刮山河捡破烂的泉府修士那边,稳稳妥妥的座上宾。 由于这处无形中又圈画出一大片广袤辖境的山头,几乎已经位于飞升城与天下南方的中间位置,所以与那些不断向北推进、一路疯狂割据山头的桐叶洲修士,先后起了数场争执。 这处飞升城精心挑选的飞地,实在是一处当之无愧的风水宝地,除了一条万里大江,还可以打造出五岳之势,山水相依,搁在桐叶洲,说不定就是一个王朝的龙兴之地。 其余三处用以帮助飞升城大范围开疆拓土的飞地,其实都不如南方这一处如此霸道蛮横,要相对更加靠近位于天地中央的飞升城。 用暂领隐官的某位女子大剑仙一场问剑过后,然后她撂下的那句话,就是“欺负的就是你们桐叶洲”。 齐狩和高野侯作为刑官、泉府两脉领袖,对此也无可奈何,况且剑气长城对那桐叶洲,印象确实糟糕至极。 最终按照第二场祖师堂议事的既定章程行事,在山头最高处,矗立一碑,篆刻单单一个“气”字。 此外东方立碑刻“剑”,西边刻“长”,北边刻“城”。 最大的意外还是在那“剑”字碑地界,一位道号山青的年轻道士,不但剑劈石碑,还将飞升城剑修全部驱逐出境。 在那“剑”字废墟,宁姚御剑赶到山巅,然后御剑直去,找到那个山青,到了青冥天下地界,宁姚一场二话不说的问剑,最终一剑将那枚曾是倒悬山的山字印斩落在地,不但如此,宁姚还剑挑山字印,搬回“剑”字碑山头,她在搬印离去之前,与那脸色惨白的山青,再次撂下一句话,以后再有问剑,与我打声招呼,剑分生死。 那位剑毁“剑”字的道祖关门弟子,默认此事,然后不得不暂时闭关养伤。 经此一役,原本还小有异议的崭新天下的第一人,是宁姚无疑了。 宁姚返回剑字碑途中,就收到了飞升城飞剑传信,在南方“气”字碑地界,与一大群桐叶洲修士起了争执。 由于先前那场气氛凝重的祖师堂议事,隐官一脉期间提及如何与外界打交道一事,难免让许多剑修束手束脚,不太敢倾力出剑杀伤对手。 所以宁姚又只好御剑南游,再次对外出剑。 从那之后,连同南方建城剑修在内,整座飞升城就都明白了,唯独对那桐叶洲修士,不用太客气,只要占理,大可以活活“气”死这帮桐叶洲谱牒仙师不偿命。 邓凉对此要比齐狩和高野侯更看得远,私底下主动找他们两位喝酒,大致意思是说宁姚出剑,不但解气,更划算,因为如此一来,与整个桐叶洲修士结怨不假,但是无形中会拉近飞升城与扶摇洲修士的关系,能让后者心中愈发舒坦积分,对飞升城会有一种额外的天然亲近,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是可以善加利用的。至于桐叶洲那些谱牒仙师,别看如今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将来飞升城的外门谱牒身份,只要开出一个口子来,对方只会一个比一个更愿意砸钱。 宁姚返回飞升城后,却有些心情不佳。 今天暮色里,宁姚难得去了一趟酒铺。昔年骊珠洞天小镇的看门人,如今当起了酒铺代掌柜,混得很风生水起。铺子每天酒鬼赌棍一大堆。 宁姚端着酒碗,在酒铺里边看那墙壁上的无事牌。 郑大风只是笑着与宁姚招呼一声,就继续压低嗓音,手持酒碗,蹲在街边与那帮客人侃大山,具体说他那晚到底是如何梦了个好梦,梦中二十四芙蓉女仙,又是一个个如何的国色天香。最后感慨一句我们老男人啊,哪个心里边不关押着个女子,光棍什么,天底下其实就根本没什么光棍,尤其是喝过了我家铺子的酒水,就更不光棍了。 其实方才当宁姚出现后,酒铺这边气氛就骤然一变。 只有当宁姚进了铺子,才稍稍恢复几分正常。 没办法,宁姚剑术越来越高,威望越来越重,所以飞升城自然而然,已经将她当做第二位老大剑仙来看待。 刑官、隐官和泉府三脉之上,犹有宁姚一人独一份嘛,天经地义的事情。 所幸宁姚去了铺子,不然这酒喝得就要拘谨了。 有少年听不太懂郑大风的言外之意,只是傻乐呵,就问郑掌柜到底咋个说法,怎就关押了个女子,是你们浩然天下的独门神通不成?能不能学? 郑大风抬了抬酒碗,立即有人赶紧满上,郑大风痛饮一大碗,然后瞧向邻近酒桌一处,是位旧玉笏街豪门女子剑修坐处,她如今经常拉着几位女子剑修来此喝酒,出手阔绰。当郑大风使劲剐了几眼板凳,一旁酒鬼就跟着转移视线,然后同时点头,会意会意了,难怪酒铺的长凳好像愈发窄了,郑掌柜果真是个读过书的学问人呐。 在那女子转头之际,郑大风立即收回视线,轻轻抹嘴,转头与少年说老弟你这想法下作,下作了啊,哪里是什么术法神通,男子心中挂念某位女子,便是一双自顾自山盟海誓的神仙眷侣了,而且那女子不管是山上仙子,还是山下女子,都会永远是十几岁的模样,或是二十几岁的姿容。美不美?自然是美事。 众人顿时恍然。还真他娘的有那么点道理啊。 郑大风一手挠头,一手抬碗又给旁人倒满了酒水,然后说道,兄弟们都起来-搔首走一个。 郑大风喝着酒,笑容依旧,只是偶尔低头喝酒的眼神当中,藏着细细碎碎的不可言说,不见酒水,遥遥见人。 宁姚喝过酒后,第一次主动找到了刑官二把手,缝衣人捻芯。 可能隐官一脉任何剑修,来见此人,都是忌讳。宁姚当然是例外。 捻芯住处,在一条僻静小巷,十分简陋。 夜幕中,宁姚入屋落座后,开门见山道:“捻芯前辈,他是不是留信在这边?” 身披一件宽大法袍的捻芯点点头,“确实留了一封信,但是按照我跟陈平安的约定,暂时还不能交给你。事实上,这封密信,宁姑娘最好这辈子都不用打开。” 捻芯言语之间,双指轻轻捻动桌上一粒灯芯。 宁姚点点头。只是瞥了眼那盏古怪灯火,没有与捻芯讨要那封密信。 不曾想捻芯从袖中取出密信,笑道:“不过我觉得还是早早拆开得了,说不定还可以讨个好兆头。” 宁姚有些犹豫。 捻芯将密信搁在桌上,自言自语道:“我有遵守约定,好好珍藏此信。” 事实上,陈平安先后给出了三封信,除了交给捻芯的这封,还有一封交给太徽剑宗翩然峰嫡传,剑修白首。 当时私底下与少年只说在你师父比较伤心,以至于一个人会主动喝酒的时候,再将此信交给你师父。 那封信上,陈平安只是恳请刘景龙一事,帮忙与那嫁衣女鬼讲道理,关于此事,陈平安觉得刘景龙,只会比自己做得更好。 另外一封信,当时在春幡斋交给了韦文龙,其实算是一个信封装有两封信,都算家书了。一封转交朱敛,一封转交刘羡阳。 那封落魄山家书,事无巨细写了诸多事情,其中一件事,是让曹晴朗担任下任山主,同时让一定要照顾好裴钱。 宁姚手中这封交由捻芯的密信,是年轻隐官最早提笔、却又是最晚写好的一封。 宁姚拆开信封,看到了第一句话,宁姚便立即转过身去。 捻芯幽幽叹息一声。那个年轻隐官,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混账话,能让宁姚这样的女子,都要如此躲避。 捻芯默默起身,将桌上那盏灯火一并带走,将屋子留给宁姚独自一人。 宁姚依旧转身,重新看了遍那封密信上的第一句话。 “宁姚,放心,我一直有在想你,此生最后一刻,亦是如此。” 此后有些信上内容,宁姚会少看几遍,有些言语,会多看几遍。 “对不起,明明大势如此,我偏要任性行事,人生处境又像是年少时上山采药,在溪涧旁,只不过当年跨过去了,然后有幸遇到了你,这次没能做到,让你伤心了。如果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去剑气长城找你。只是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不去找你,再给我一万次机会,就会去找你一万次。” “没办法,陈平安不可能永远是泥瓶巷的孤儿,也不可能永远是学什么都慢的窑工学徒,一样不可能永远是大骊龙泉郡的落魄山山主,自然更不可能永远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喜欢宁姚的陈平安了。其实长大以后,这些年远游也好,休歇也好,都没觉得如何不自在,没觉得怎么吃苦头。失望难免会有些,希望更多就是了。” “只是有些真心话,你总是听了就羞恼,我就只好一句句余着了。你曾经问我,喜欢一个人,有那么了不起啊?我一直想对你说,陈平安喜欢宁姚,宁姚喜欢陈平安,当然是天底下最了不起啊。人间万万年,就只有我们相互喜欢啊。” 遇见宁姚,是陈平安在四岁之后,最高兴的一件事。 你好宁姑娘,我爹姓陈,我娘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宁姚,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宁姚收起信,闭上眼睛沉默许久,终于起身来到门口,她再次伸手抵住眉心。 捻芯从厢房那边走出,以心声问道:“这就是你无法破开仙人境瓶颈的原因?” 宁姚点点头。 这把温养多年的仙剑“天真”,竟然想要让她宁姚成为剑侍,由本该是剑灵的她,来当那剑主。 所以跻身仙人境后,宁姚就在心境中,两次差点将其直接拘禁起来。这些年那“天真”就像个顽劣丫头,一直四处逃遁,哪怕宁姚都很难寻觅踪迹,至于先前异样,是同样作为剑灵的仙剑“太白”,与天真有些玄之又玄的感应。相信其余两把仙剑,龙虎山“万法”,与白玉京“道藏”,都是和“天真”差不多的光景。 捻芯说道:“慢慢来吧。” 宁姚默不作声。 捻芯看着宁姚,突然笑道:“你好像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伤心。” 宁姚说道:“因为我相信他。” ———— 老秀才依旧只在自家人眼前现身,笑呵呵道:“小姑娘都变成大姑娘喽。” 裴钱下意识抱拳,然后觉得不太对,见宝瓶姐姐作揖,就立即跟着与文圣老爷作揖行礼。 裴钱是前不久跟随郁狷夫一起回的中土神洲,然后听说了郁氏附近的这座书院,她就独自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一路远游至此,至于那个小哑巴阿瞒,死活不愿意挪窝,就留在了郁狷夫家族那边继续当哑巴。裴钱只好叮嘱他别忘了练拳,孩子当时依旧没说话,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这座书院不在儒家七十二书院之列,如果是,裴钱反而就不来了。 只是裴钱没有想到竟然能够碰到宝瓶姐姐。 老秀才与她们摆摆手,疑惑道:“怎么,又跟人吵架了?” 李宝瓶点点头。 书院山长,就是那些点评何谓醇儒之人,不但如此,还写了诸多文章,慷慨激昂,针砭时事,为这位出身亚圣一脉的书院山长,专骂自家圣贤,为他赢得山下无数赞誉,只是听说有些扶摇洲和南婆娑洲的返乡修士和士子,想要来此与山长争辩,好像都给拒之门外了,一来二去,山长就又写了篇文章,写那世风日下,实在堪忧。 李宝瓶与那位山长的某位嫡传学生争论过,李宝瓶先认可了山长言论的一个个可取之处,说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庙,肯定容得人人说心里话,只是等李宝瓶刚说到第一个有待商榷之事,比如山长之真心言语,所谓的真话,便一定是真相了吗?读书人读到了书院山长,是不是要自省几分,稍稍耐心几分,听一听持有异议的年轻人,到底说得对不对……不曾想对方就立即满脸讥讽,摔袖离去。 李宝瓶当时只是叹了口气,又是这样。 当时裴钱一直面无表情站在李宝瓶身旁,对那个背影当场骂了一句“去他妈的”。 那位书院山长嫡传耳聋又变耳尖,立即转头,质问裴钱在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于是裴钱就又说了句去你-妈的。 大概是不愿意有辱斯文,那位士子大笑不已,转头与李宝瓶说你瞧瞧,这些就是你们持有异议之人的态度,值得我那山长先生听半句吗? 老秀才听过了李宝瓶简明扼要却一五一十的阐述,笑眯眯点头,“小宝瓶讲理说得好,裴钱骂得也好。都好都好。” 文圣一脉,除了关门弟子,嫡传都是拿来骂的,可是再传弟子,老秀才当然是怎么夸都夸不够的。 裴钱微微赧颜,习惯性挠挠头。原本还担心文圣老先生会责怪自己几句。骂自己再多都没关系,可如果连累师父就不好了。 老秀才让她们稍等,去找了那骂天骂地骂圣贤、忧国忧民忧天下的书院山长。 结果那个山长起先没能认出老秀才,争论一番后,山长嫡传嘀咕一句你算老几。 老秀才立即回骂一句“我算老四!” 山长愣了愣,有些了然,反而愈发书生意气,一身的大义凛然,质问早已不是文圣的老秀才,是不是要以曾经的圣贤身份让我闭嘴不言? 老秀才就懒得多说什么了,重新找到李宝瓶和裴钱,一起去往郁氏家族,那个郁老儿果然是个臭棋篓子。 老秀才猛然抬头。 壮哉! 一剑率先离开龙虎山天师府,直去扶摇洲。 随后又有一剑,破开青冥天下与浩然天下的“接壤”天幕。 再有第三把仙剑,同样是破开第五座天下的天幕,去往扶摇洲。 连破扶摇洲三层天地禁制。 与白也所持仙剑,四把仙剑,首次齐聚浩然天下。 白也,太白。 白玉京道老二,道藏。 龙虎山大天师,万法。 剑气长城,第四把仙剑,天真。 一人身侧,仙剑齐聚。 正文 第七百二十八章 李花太白虎头帽 (更新有点晚了。28号有个大章节。) 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离开桐叶洲最北端的渡口,施展神通,先后找到了赊月和斐然,一个在随便逛荡山野,在异乡和家乡接连吃过两个亏,那个棉衣圆脸姑娘愈发小心谨慎,开始勤勤恳恳收拢、炼化各地月色,一个正在那大泉蜃景城外的照屏峰山巅赏月,周密随手将两位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拘到身边,陪着他一起来此欣赏一座法相显化的建筑,以及一棵真相躲藏其后的梧桐树。 绣虎崔瀺,擅长不与他人最强处争胜,喜欢先补齐短板,再将某些自身长处发挥到极致,这就使得宝瓶洲之争夺,周密再如何耍心机,使手段,意义不大了,只能以攻对攻。 斐然和赊月都各自与周先生行礼。 周密笑着点头,然后望向那斐然,微笑道:“终于舍得搬出师兄切韵的名头了。” 斐然道:“让周先生看笑话了。斐然事后愿意主动去与戊子军帐赔罪,按照军功大小,交换既得利益。斐然自己不够,就与师兄借。” 大泉京城如今得以暂时保全,不是蜃景城的山水阵法如何难以撼动,不是大泉边军聚拢收缩一城之后如何难攻,而是这个斐然先前离开桃叶渡后,临时起意,在那照屏峰异想天开,竟然飞剑传讯旧戊子帐,要求将大泉蜃景城作为他在桐叶洲的最新地盘,而且是斐然独自一人占据一城,甚至都不是斐然所在的癸酉帐索要此地,这就与驻扎在南齐旧京城的戊子军帐起了极大冲突,一个年轻十人之一的头衔,还不至于让整座军帐如何忌惮,最后双方之所以没打起来,是斐然用一句话就说服了对方。 “切韵是我师兄。” 斐然都不用说什么拿师兄切韵的战功换取蜃景城。戊子军帐数位上五境修士就闭口不言,默默离去,一个字的狠话都没撂下。 甲申帐剑修?滩,是王座大妖仰止的嫡传弟子,雨四更是被大妖绯妃尊称为公子,加上斐然与切韵是师兄弟的关系,这些都是甲子帐的头等机密。 在蛮荒天下,讲理最轻松。 只不过既然周先生拿此事调侃,斐然当然也就愿意换一种法子讲理。 在蛮荒天下,之所以讲理简单,当然是规矩太浅显了,道理有大小之分,对错是非皆可覆盖。 周密摆摆手,说了一番让斐然不明就里的言语,“小事。回头我会亲自帮你算账。别说一座蜃景城,就是整个大泉王朝,都是斐然该得之物。” 桐叶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先前就几乎都察觉到了一洲天时变化。 所幸谈不上太多心悸,稍稍宽慰几分。 桐叶洲中部,出现了一座早该出现不出现、晚不该出现偏出现的雄威建筑,正是儒家文庙建造的九座雄镇楼之一,镇妖楼。 压胜桐叶洲一洲之物。 这座镇妖楼,圈画出一条囊括千里山河的圆形地界,周密刚好与赊月和斐然站在界线外,周密伸出并拢手指,轻轻抵住那天地禁止的阵法屏幕,涟漪微起,以至于千里之地都开始景象摇晃起来,斐然和赊月作为妖族修士,瞬间察觉到一种大道压顶的窒息,斐然以剑气消去那份天然压制,赊月则凝聚月色在身,唯有周先生依旧浑然不觉,却不是因为这位贾生并非妖族的关系,恰恰相反,不知为何,哪怕周密还不曾涉足镇妖楼辖境之内,那股激荡而起的琉璃七彩光阴涟漪,天地气象好似凝为实质,不断凝聚在周密手指处,威势大小,只看斐然和赊月各退数步便知,这还是镇妖楼阵法始终被周密镇压的缘故,不然斐然和赊月恐怕就只能迅速撤离此地。 周密收起双指,禁制异象渐渐消散。 他仰头望去,与赊月说道:“荷花庵主是必须要死的,只不过死得早了些。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明月前身’?所以托月山那边,对你一直比较刮目相看。留守托月山的大祖座下嫡传弟子新妆,早年经常去明月中探望你,她却对那境界高你太多的荷花庵主从来冷眼旁观,因为新妆昔年真身,曾是月宫浇水斫桂的神女。所以新妆对那荷花庵主当然看不上眼。” 赊月说道,“有猜过想过,一直不确定。” 周密突然笑道:“劝君高举擎天手,多少旁人冷眼看。” 心有千古谋,胸堵万冰炭,冷却一副热肝肠,烧掉心中圣贤书。 赊月听了也当没听见。 斐然问道:“这座雄镇楼,周先生能否摧破?” 周密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得不偿失,所以目前没必要。不过比起南婆娑洲那座只能当花架子的雄镇楼,确实碍眼又碍事。” 斐然对这位来自浩然天下的周先生,确实由衷钦佩,早年斐然曾经在周密身边求学数年,只不过双方没有什么师徒名义就是了,临别之际,周密曾经与斐然笑言,说那圣贤书,要只读半本。少了装不成圣贤,多了就是真圣贤。半本刚好,名利双收。 周密望向天幕,似乎在等待什么。 斐然骤然间剑心震颤,下意识就要远离周密。 只是下一刻斐然就如释重负,只是那赊月却不知所踪。 周密轻轻抖袖,一只袖口上,雪白月色熠熠生辉,周密望向浩然天下那轮明月,微笑道:“以防万一。” 扶摇洲三座山水禁制,真正的杀手锏,除了围困白也,更在于周密以通天手段,强行拘押那一洲光阴长河,成为一座几乎静止的湖泊。 周密突然以心声与斐然说道:“你师兄要我捎话给你,代师收徒这种事情,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以后就看你的了。” 斐然脸色漠然,死死盯住这位蛮荒天下的文海。 周密身形却瞬间消逝不见。 ———— 一道剑光劈开天幕,从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 世间仙人御风,极难快过飞剑,这是常理,而作为四把仙剑之一的道藏,此次远游,自然更快。 白玉京最高处,陆沉去而复还,一屁股坐在栏杆上,似笑非笑,望向那位不太听劝的二师兄。 道老二微微皱眉不悦,问道:“作甚?” 陆沉抬起双手,扶了扶头顶那盏象征着掌教身份的微斜莲花冠,“就不怕与太白剑落得一个下场?真无敌是真无敌,八千载不坠的美名,难道要被师兄自个儿丢了?白也再念旧念情,也得白也能活下来,才能还上这份天大人情,我看悬。师兄这笔买卖,做得让师弟糊涂了,敢问师兄赠剑的理由?” 一旦没有了那把很趁手的仙剑道藏,师兄真无敌的头衔,说不定就会花落别家。 道老二反问道:“将那化外天魔潜入姜云生道种,师弟这般违例行事,需要理由吗?” 陆沉一脸无奈道:“当然有啊,只是晓得师兄肯定懒得听,师弟善解人意,才不愿意讲的。” 道老二说道:“那我丢剑浩然天下,确实没有理由。算计来算计去,以有为近无为,累也不累。这句话我很早就想对你说了。只不过你一向是个听不见别人看法的,我这当师兄的,以前一样懒得对你多说什么。” 陆沉扭头望向那仙气缥缈的五城十二楼,感慨道:“师兄做事无需理由,大概这就是我与师兄道不相同,却还是认了师兄弟名分的理由。” 白玉京昔年三掌教,其实关系极为微妙,从三人各自掌管白玉京一百年的天下大势,就足以看出不同的三条大道,尤其是陆沉和师兄道老二,更是让整座青冥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要一头雾水,捉摸不定。 当道老二坐镇白玉京百年,天下百年就要乖乖听从白玉京的规矩,最不服约束者,当初以大玄都观那位收拢了无数道脉的天纵奇才,最为著称于世,结果就被道老二亲自问剑,就此道散天地中,白玉京与大玄都观就此彻底结下死仇。 轮到陆沉坐镇其中,天下百年就又会自行其道,聚散、乱平皆不定,脉络繁杂,一团乱麻。而陆沉与那大玄都观,或是岁除宫这些白玉京三脉道统之外的道门圣地,其实香火情都不差,陆沉经常游历其中,肆意谈天说地,饮酒赏景作乐,就是不切磋道法。传闻岁除宫宫主的闭关多年,以及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二十二”,竟然能够与一位死敌宗门的飞升境开山祖师女修,最终结为一双神仙道侣,其实都与这位最逍遥游的白玉京三掌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再等到白玉京大掌教返回,天下潜在形势,就有了水落石出的迹象,诸多道统道官、王朝豪阀和仙家府邸,得以休养生息,各自壮大。 倒是他们这两位师弟,与代师收徒的道祖首徒,关系都相对融洽,陆沉在从家乡天下飞升来到白玉京之前,就早早将未来的大掌教师兄,与道祖一起并列为古之博大真人,甚至在陆沉乘舟出海之前,专门跑去找到了一处遗落在光阴长河当中的古天水遗址,因为在那里,昔年道祖驾青牛薄板车过关,有人强使著书,才为后世留下五千言。此人正是后来的道祖首徒,一个让陆沉都要赞誉一句“天象地理,仰观俯察,莫不洞澈”的古之真人。 简而言之,陆沉觉得大师兄的道法很高,大道几近于道。但是在青冥天下的山巅修士眼中,陆沉却未必如何认可那个自称“文有第一,武无第二”的道老二。 陆沉闭上眼睛,以秘术通过一位嫡传弟子的眼观山河,感知浩然天下的命数流转片刻,睁眼后,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可惜那位心高气傲的大天师赵天籁,比师兄送剑要更快一步,不然又是个不小笑话。” 道老二冷笑道:“那就看看,到底是谁的仙剑,更早进入那座扶摇洲。” 高大道人随手挥袖,一股气势磅礴的青冥道气,如银河挂空,浩浩荡荡追随那把仙剑而去,再次破开天幕。 陆沉忍不住转头问道:“师兄这也要争个先后啊?” 道老二反问道:“真要我搬出师尊,你才肯老老实实去往天外天?” 陆沉正要缓缓起身,悠悠御风,缓缓离去,突然笑呵呵道:“我这牵红线的月老,当得真是没谁了。” 原来是那第五座天下,又有一把仙剑“天真”,紧随久负盛名的万法和道藏,在剑气长城沉寂万年,终于第一次现世了。当年陆沉在那骊珠洞天辛苦摆摊,为了牵上这条红线,可是让陆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将板车推到了泥瓶巷。只不过后来在剑气长城,宁姚那边的一半红线,被陈清都斩断了。只是不知那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是有意无意一直留着不斩红线。 人性之复杂难测,本就在神性和兽性之间游曳不定, 在人心间相互拔河,才能够让人族最终成为打碎远古天庭大道的那个一。 神灵将其视为最坏,人族却做到了最好,各走极端,此消彼长,从而更换了一个一。 道老二瞥了眼得意洋洋的师弟陆沉。 陆沉正要继续说话。 一位少年面容身姿的小道士出现在栏杆旁,“哦?” 哪怕是道老二与陆沉都有些措手不及,毫无察觉。 陆沉立即闭嘴,收敛神色。 道老二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沉声道:“弟子余斗,拜见师尊。” 白玉京道老二,俗名余斗,家乡青冥天下。修道八千载。 陆沉赶紧一个后仰,翻转落地,直腰后打了个稽首,“弟子陆沉,拜见师尊。” 白玉京三掌教,俗名陆沉,道号逍遥。家乡浩然天下。修道六千年,入主白玉京五千年。 只不过道祖在那莲花小洞天的观道容貌,却非少年。 道祖微笑道:“可惜未能亲眼见到白也出剑。”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坏了规矩。至圣先师和道祖佛陀,当年三教祖师共同为天地订立规矩,此后万年,各自都不曾违例一次。 在这“少年”身边,稍晚一步,出现了一位首次做客白玉京的外乡来客。浩然天下桐叶洲,东海观道观老观主。 对于那位十四境老观主,道老二显然并没有放在眼中,看也不看一眼。 陆沉笑道:“老观主何等道法通天,都能与我师父掰手腕了,当年怎就输给了老秀才,以至于先输了一枚簪子,又输了藕花福地的日月精魄,实在让晚辈倍感意外。” 老观主嗤笑道:“输?道有先后?法有大小?虚舟有高下?” 老道人看似随口言语,却言出法随,以至于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皆有感应,尤其是那座城主位置暂时空悬的神霄城,最是摇晃不已。 陆沉恍然道:“受教受教。” 道老二冷哼一声,神霄城异动随之停歇。 道祖说道:“陆沉。” 陆沉立即心领神会,笑道:“谨遵师尊法旨。” 不过这位三掌教不是去往天外天,而是去往大玄都观。 道老二则去往天外天,近期注定要帮着师弟陆沉收拾烂摊子。 老观主说道:“第五座天下,要变天。” 一座天地初开的崭新天下,大道压胜最重,谁高压谁肩头。但是宁姚先前实在“气盛”,锋芒无匹,以至于连那方天地大道都不得不暂时避其锋芒,原本没有意外的话,宁姚会跻身飞升境,到时候才是大道关键所在,毕竟天下第一位飞升境,与天地间第一位十四境,积攒下来的天道劫数大小,云泥之别。 但是当那个小丫头祭出一把仙剑,远游浩然天下,牵一发而动全身,变数极大。 那些蠢蠢欲动的远古存在,不会对此视而不见,极有可能不再蛰伏各地,而会蜂拥而起。 道祖说道:“不然。” 老观主点头道:“天变未必变天。” 道祖笑道:“然也。” ———— 飞升城。 捻芯看着脸色微白的宁姚,问道:“何必如此,何苦如此?” 捻芯实在不认同宁姚的选择。太冒失,太激进。 她都有些后悔将那封密信提早给宁姚看了。 龙虎山天师府的出剑也好,白玉京道老二的出剑也罢,犹大有余力,但是宁姚如今毕竟才是仙人境剑修瓶颈。就要祭出真正的本命飞剑,远游别处天下不说,还要掺和那场当之无愧的神仙打架,怎么看都是不划算的。一旦仙剑“天真”遭受破损,受伤而归,就已经是莫大损失,仙剑若是就此崩碎遗落在扶摇洲战场,说不得宁姚就要直接跌境到玉璞,飞升城等于失去了那个稳居天下第一宝座的大剑仙宁姚,而宁姚距离崭新天下的飞升境第一人,不近反远,最终一步慢步步慢,不光是宁姚自身大道受阻,飞升城极有可能就此失去以一城争天下的大好先机。 宁姚坐在门槛上,默不作声。她只是伸手擦拭掉眉心处的鲜血。 不管如何权衡利弊,宁姚都不该如此意气行事,捻芯摇头道:“如果陈平安在这里,一定会拦阻你。” “为飞升城,该做的事,我都会做。” 宁姚说道:“但飞升城是飞升城,我是我。如果飞升城没了一位飞升境剑修,就要失去天下大势,我不觉得飞升城有了宁姚,就真的可以争得天下。飞升城真要就此失势,我一样不亏欠飞升城半点。” 只是亏欠他那么多的辛苦谋划。 而宁姚也不觉得他在身边,会拦阻自己出剑。 再说了,如果有他在飞升城当隐官,她只会更闲。哪里需要这么劳心劳力,出剑就是了。 宁姚伸出手背,抵住眉心。 此次祭剑,非同小可。 在这之前,剑气长城除了陈清都,只有董三更、陈熙在内的寥寥几位老剑修,知道她其实拥有“斩仙”之外的第二把“本命飞剑”。 何况即便是那把本命飞剑“斩仙”,宁姚也不太愿意祭出,因为很容易被“天真”牵引,导致宁姚剑心失控。到时候就真要沦为仙剑“天真”的剑侍了。一把仙剑剑灵的桀骜不驯,剑心纯粹至极,修道之人,要么以境界强行压制,要么以坚韧剑心砥砺,别无他法,什么善恶人心,什么大道亲近,都是虚妄。 宁姚温养两把飞剑本身,就既是炼剑,又是以“斩仙”问剑“天真”。 事实上,宁姚曾经私底下询问过老大剑仙一个问题,那个甲子之约,陈平安真的没事吗? 当时陈清都答非所问,看那位前辈到时候的心情吧。 捻芯突然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要小心这座天下的大道针对。” 宁姚转头望向这个缝衣人。似乎这句话,是有人在提醒捻芯,然后捻芯再来提醒自己。 捻芯摇头道:“这件事情,我还是要信守承诺的。” 宁姚点点头,“没有‘天真’,我还有‘斩仙’。” 捻芯突然笑了起来,“能让他喜欢,果然只有宁姚。” 当年在那牢狱,关于与宁姚的所有相逢和重逢,年轻隐官从不与谁提及,就像个……守财奴吝啬鬼,好像多说一句,就要少去好些银钱。 倒是那头飞升境化外天魔霜降,因为与年轻隐官相互算计的缘故,得以知道些内幕,实在憋得慌,就与捻芯多说了些。 霜降其实也不曾真切看清陈平安近乎迷宫的复杂深邃心境,只是与捻芯说了两个相对模糊的心相景象,一个是少年脚步沉重地走向陋巷小宅,天地昏暗漆黑,唯有祖宅屋内那边如有一盏灯火点亮,光明,温暖,草鞋少年在门口那边略作停顿,看了一眼屋内光明,他既不敢置信,又忍不住开怀起来,这让少年跨过门槛后,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少年却小心翼翼走得更慢,好像不舍得走快了。 再就是少年独自走向一座廊桥,步履蹒跚,天地间愈发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是当死气沉沉的少年缓缓抬头,见到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少年原本漆黑如墨、好似深坠古井深渊的一双眼眸,如蓦然瞧见日月光明。 宁姚告辞离去。 捻芯重新将那盏灯火放回桌上。 龙虎山天师府。 在老秀才离开摘星台后,赵天籁说道:“有劳无累道友,走一趟扶摇洲。总不能教几座天下笑话我们天师府有剑等于没剑。” 小道童点点头,化做一道剑光,率先去往扶摇洲。 在那老秀才在那天师府现身之时,其实正是扶摇洲战场最为形势险峻之际。 故而老秀才的离开穗山,故地重游天师府,当然不是无头苍蝇乱撞,只不过在老秀才火急火燎赶往龙虎山之前,至圣先师却给了个奇怪说法,到了天师府那边,先随便逛逛,不着急叙旧。所以就有了老秀才的奉旨找酒,喝你赵天籁一点酒咋了,那副楹联写了多少个字?尤其匾额横批“天人合一”四个字,是能随便给的? 文庙那边当年为此不是没有吵闹,觉得会分去一部分儒家道统文气,关键是于礼不合,尤其是那两位有重塑文脉道统之功的文庙正副教主,最终道理是听了老秀才的道理,可都没给他什么好脸色,所以老秀才不过喝你一坛桂花酿而已,都补不回来与人吵架的那几大缸口水。至于其余几十坛不小心忘了往回原处的桂花酿,当是帮你天师府余着啊,何况退一万步说,送谁喝不是喝,天师府贵客络绎不绝又如何,可这里边能有浩然山君第一尊的穗山大神吗?能有白泽吗?有至圣先师或是礼圣老爷吗?做人得讲点天地良心,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是什么好习惯,改改。 在老秀才被赵天籁丢出摘星台之后,扶摇洲战场一分为二。 在那白也心相显化一部分的古战场天地当中,中土符箓于玄与枯骨王座大妖白莹,捉对厮杀。 蛮荒天下十四王座之一,与浩然十人之一的对峙,撒豆成兵的符箓傀儡,与麾下白骨大军的厮杀无处不在,战场遍布天地。 使得白也心相天地早已破碎不堪,只是被于玄以数以万计的符箓支撑而起,这等缝补天地的仙家术法,不可谓不神通广大,其实比那单独造就出一座小天地更加不易。 白也依旧持剑太白,一斩再斩五王座,剑诗俱风流。 当仰止终于说出白也的十四境合道所在,正是这位“浩然诗无敌”之心中诗篇。 几乎同时,与符箓于玄正在一座小天地中的白莹,座下剑侍龙涧,手持那把以观照魂魄炼化而成的长剑,轻轻抖出一个剑花,一串金色文字震颤而出,化作灰烬。 天地间却没有多出一丝一毫灵气。 切韵无奈扶额,笑眯眯道:“我的亲娘唉,仰止妹妹你总算瞧出来了啊。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吗?不是猜一猜白也心中到底还剩下几篇诗文,剩下几句诗文?” 十四境的合道。 大致可以分为天时、地利、与人和三种。 合道天下一地山河,属于地利,类似浩然天下的亚圣和文圣。 荷花庵主,符箓于玄,则属于合道天时,与那亘古不变、仿佛不被光阴长河侵扰的日月星辰有关。 白也合道十四境,则属于人和。 此外剑修想要跻身十四境,大抵也是如此,天时根本不用奢望,地利则毫无意义。何况剑修本身追求的就是“天地无拘我剑”,岂会主动去与天地契合证道。 白也出剑不停,不但无视光阴长河的凝滞万物万法,剑光反而无迹可寻,更重要是使得白也灵气消耗得极为缓慢,出剑次数再多,除了些许递剑消耗的灵气,真正消耗的,其实只能算是心中诗篇。 有一条瀑布之水天上来,黄河落天走东海,落在人间与那仰止大道显化的曳落河,狠狠撞在一起,大浪滔天,一幅白描山河画卷当中,万里化水泽,声势不弱于仰止与绯妃的大道之争。 白也一剑将仰止那尊不再维持人首的巨蛟法相,一斩为二。 那袁首以万丈真身持棍杀至,距离白也不过百余里,成为最为近身白也的王座大妖之一。 太白一剑横扫,以开天地一线的璀璨剑光,硬生生挡住袁首真身的一棍砸下。 袁首手中长棍再次崩碎,右手抖腕作势一攥,手中又出现铭文“定海”的长棍,吐出一口血水,亏得白也心中诗篇无法重复祭出,不然这场架,不得打到地老天荒去? 不但如此,白也剑意余韵,又有心相生发,让愈发凶性大发的袁首,挥棍乱砸,恨不得将天地一并打碎。 至于那个最早近身持剑白也的五嶽,与那白莹处境类似。 浮云落日,青泥盘盘,悲鸟绕林,枯松倒挂,磴道盘峻,砯崖万转……大道青天,独不得出。 我白也尚且出不得,何况心相天地中的那头大妖五嶽,更不得出。 这般天地异象让那五嶽三头六臂,法相巍峨,近乎顶天立地,依旧拳与兵器,皆开不得天。 访仙白也。 仰止好不容易撞碎那黄河之水,不曾想白也又是一剑斩至。 白发三千丈,我昔钓白龙,抽刀截流水,放龙溪水傍。 雪白飞剑三千,如雨齐齐落在溪涧中,剑斩大蛟真身的王座仰止。 溪涧一侧远方,更有将军白马,旌节渡河,铁骑列阵,密若雪山,饮马断水。 箭矢攒射,铁枪突进,剑气又如雨落。 边塞白也。 让那仰止苦不堪言。 已经从那金甲牢笼当中脱困的大妖牛刀,刚要近身白也,天地一变,朔云横天,万里秋色,苍茫原野,凛然风生。 风起处即是剑气起处,剑气重重如山攒岭叠,一一连峰碍星河,横斗牛。 切韵纹丝不动,再次扯开皮囊,稍稍避开白也一剑,拭目以待,看了一眼天幕,本以为是那天落白玉棺的剑气砸地,再低头看一眼人间,猜测会不会是那三月麦陇青青的乡野景致,不曾想皆不是,而是那一处闹市酒肆旁。少年学剑术,醉花柳,同杯酒,挟此生雄风。年少侠客行,杯酒笑尽,杀人都市中。 游侠白也。 切韵这一次没能躲开那少年游侠的一剑。 下一刻,切韵刚刚合拢身躯,就又身在星空夜幕中,苦笑不已,连自己都要觉得烦不胜烦了,估计其余几位王座就更杀心坚定、杀意昂然。 梦骑白鹿西往山中,山四千仞峰三十二,玉女千人相随云空。高咏紫霞神仙篇,诸君为我开天宫。真灵炼玉千秋,桥蹑彩虹,谪仙人步绕碧落,遗形无穷。太白苍苍,星辰森列,大醉酩酊,拄剑依靠万古松,谁道脚下天河此水广,眼中狭如一匹练。蓦然回首,伸手笑招青童…… 在另外一处战场。 符箓于玄,反正打架不用卷袖管亲自动手,加上那白莹是差不多的路数,所以于玄教会了白莹不少俗语,什么抢什么都别抢棺材躺,蛙儿要命蛇要饱,什么老子这叫没毛鸟儿天照应,你那是母猪挤在墙角还哼三哼…… 胡言乱语不耽误于玄办一件头等大事。 先以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悄无声息掩藏在数千张品秩各异的符箓当中,悬在小天地东西两端,分别是那日符、月符,各悬东西,最终变成一枚“明”字符。 日月交相辉映,而大放光明照彻天下,无幽不烛,所以山上有那赞誉,于玄此符一出,人间无需点灯符。 只不过于玄祭出这两张符箓,是为了确定一件事,扶摇洲天地禁制当中的光阴长河流逝速度,到底是快了还是慢了,若果然有快慢之分,又到底是如何个确切差异。可哪怕日月符合成一张明字符,依旧是勘验不出此事,要想在重重禁制、小天地一座又一座的牢笼当中,精准看出光阴刻度,何其不易,何等艰辛。 符箓于玄再丢出两张青色材质的符箓,一心两用,分别念咒,一袖两乾坤,祭出两张日景符和箭漏符。 “日晷停流,星光辍运,香雨旁注,甘露上悬。日影现光阴,流水定时刻,急急如律令!” “光之在烛,水之在箭。当空发耀,英精互绕,天气尽白,日规为小,铄云破霄!敕!” 于玄再一咬牙,竟是又丢掷出了一张青色符箓,是那于玄自创的亭立符。 山中无刻漏,仙人于清泉水中,立十二叶芙蓉,随波流转,定十二时,晷影无差。 三符一出,刹那之间,大道尽显。 虽然三张青符瞬间燃烧殆尽,可是于玄哪怕不过惊鸿一瞥,就已经窥得天机,与那白也提醒道:“小心光阴长河逆转倒流……” 符箓于玄蓦然哑然。 原来在符箓于玄喊出半句心声之时,就刚好先后有三把仙剑,破开扶摇洲天地三层禁止,三把仙剑,刚好打消符箓于玄“小心”“光阴长河”“逆转倒流”三个说法。 不但如此,那个身在白也心相天地中的切韵,也刚好对那白也微笑道:“人间最得意,白也名副其实。” 这“切韵”当然驾驭不住三把仙剑,但是“切韵”却能够掌控三重禁制和光阴长河。 所以要那符箓于玄勘破了天机,也无法告知白也一部分真相。 白也说道:“贾生。” 替死之法,在那白莹。但是替身之法,却在切韵。所以目前这个切韵,说生说死都可。 另外一个天地,或者另外一个“名副其实”的人间。 四把仙剑齐聚白也身侧,白也先后手持一把太白,道藏,天真,万法,各自一剑倾力递出。 四剑斩杀白莹、“切韵”之外的四位王座,四剑斩杀,让那五嶽、仰止、袁首和牛刀,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切韵身形消散,未曾挨上一剑,却是身死道消的那种大道消逝,周密微笑道:“以未来剑,杀现在人。白也只能去也。” 周密最后说道:“以后再与我问剑一场,如果你我都还有机会的话。” 一剑斩至。 白也毫不犹豫以现在剑,斩眼前王座“切韵”。 周密竟是任由剑光斩落在身。 一洲天地翻转,光阴长河紊乱不已。 仰止和袁首面面相觑,似乎不太理解为何自己还能活? 牛刀和五嶽则神情凝重,望向那个不知为何大道突然崩散开来的白莹。 最大的疑惑,则是白也何在? 再者为何切韵气息与那白莹如出一辙,好似大道彻底断绝,却又稍稍藕断丝连,好像切韵莫名其妙变换成了周密? 至于符箓于玄和那四把仙剑何去何从,更是让一群死而复生的王座大妖,更加摸不着头脑。 那白也如何在周密眼皮底下,斩杀的切韵和白莹? 刘叉收剑归鞘,神色复杂。 浩然天下再无十四境白也。 至于那把仙剑太白,除了剑鞘犹存却不知所踪,长剑本身已经一分为四,分散各地,去势如虹。 其中一截太白剑尖去往倒悬山遗址处附近。 灰衣老者好像被一巴掌拍在头颅,坠入脚下漩涡当中。 中土神洲,邹子突然伸手一抓,从刘材那边取过一枚养剑葫,将其中一道剑光收入葫内。 将养剑葫还给刘材,让这位嫡传剑修,向那位读书人作揖致谢。 自认只是出于无聊才护住一座蜃景城的斐然,突然瞪大眼睛,只见眼前悬停有一截剑身。 第三道剑光追随那把仙剑天真,破开第五座天下的天幕,一个急坠,最终轻轻落在一位青衫儒士身边,赵繇。 最后那道剑光,看门的大剑仙张禄,对过门而入的剑光视而不见,守门只拦人,一截碎剑有什么好拦的,再说张禄自认也拦不住。 那道剑光去往半座剑气长城。 陈平安猛然抬头,虽然隔着一座甲子帐天地禁止,依旧察觉到那股剑气的存在。 离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那一袭灰袍,第一次身形掠过北边城头,就为了阻挡那截仙剑的落入陈平安之手。 陈平安一个踉跄,一尊法相屹立而起,竟是陈清都手持长剑,一剑斩向那一袭灰袍,“龙君接剑。” 陈清都此生最后一剑,竟是在身死之后多年,为了剑斩龙君。 离真蹲在城头上,双手捂住脑袋,不去看那已经看过一次的画面。 中土神洲一处,李花白也,花开太白。 树下,一个凭空出现的稚童,环顾四周,略显茫然,最后抬起头望向那树李花。 一只虎头帽蓦然拍在孩子脑袋上,一个老秀才摸着那顶精心准备的虎头帽,大笑不已,“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白也老弟,我带你喝酒去?” 剑气长城,陈平安好不容易坐起身,就看到一团灰白破布,裹着一截剑尖,悬停在自己眼前。这是什么情况?龙君老狗与离真小贼,都会用计谋了?瞅着本钱不小啊。 一个老人身影出现在陈平安身边,弯腰一拍掌拍在年轻隐官的脑袋上,说了一句,“当是失约的补偿了。” 陈平安转过头,却只看到老大剑仙的消散光景,不等陈平安起身,陈清都就主动坐在地上,双手叠放在腹部,轻轻握拳,老人笑问道:“这一剑如何?” 陈平安想了想,管他娘的,诚心道:“厉害。” 陈清都笑道:“真是张嘴就来啊,像我当年。” 昔年河畔,年轻剑修说那“打就打啊”。 陈平安说道:“放心。” 陈清都点点头,“很好。” 陈平安不再言语。 陈清都就此消散人间。 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片刻之后,陈平安身上法袍蓦然变作一袭白衣,站起身,来到城头上,望向对面那半座剑气长城。 然后一个身影落在一旁,大髯背剑,剑客刘叉。 正文 第七百二十九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 (晚了一个小时更新,抱歉抱歉。23000字。) 陈平安见过三位以剑客自居的剑修,最早的阿良,后来鬼蜮谷蒲禳,再就是身边这位大髯游侠。 刘叉带给陈平安的压力,要胜过那个当了多年邻居的龙君。 一方面是刘叉剑术剑意更高,龙君由于体魄不全,始终没有重返境界巅峰。 另外一方面,龙君终究是人族剑修,刘叉却是妖族,陈平安承载真名的缝衣之道,与刘叉存在着一种相互压胜的玄妙关系。 刘叉饶有兴致打量起这个白衣隐官,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弟子竹箧,在这个年轻人手上吃过亏。也好,省得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剑气长城之外,浩然天下再无剑修。 陈平安纹丝不动,只是身上法袍重新变作鲜红色,问道:“飞升城如何了?” 刘叉取出一壶酒,仰头灌了一口,瞥了眼似有所动又心如止水的年轻人,反问道:“你还有本事顾得上别人?”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袭灰袍的龙君,方才已经被老大剑仙斩杀。 陈清都当年曾经说过,只要龙君胆敢越过城头往北一步,就会死。 事实如此。 可惜陈平安未能亲眼见到剑斩龙君那一幕。 只是陈平安不知那一截剑尖,到底是何物,来自龙君从未现世的某把佩剑?还是老大剑仙留在此地的某件遗物?依循先前那股天地异象,倒像是来自倒悬山遗址大门那边,只是谁会丢往剑气长城一截剑尖?若真是某样远游之物,为何剑仙张禄和蛮荒天下又不阻拦? 至于那团灰白的“破棉布”,与剑尖裹缠在一起,正是龙君身死的一种明证,那些灰袍残余,类似一位剑修或暴毙或兵解、然后被大神通剥离出来的本命飞剑。所以绝非什么法袍。 老大剑仙只是要他好好收起,用心炼化,却不是炼化为什么本命物,而是炼化为一把身外物的佩剑,炼化一截剑尖为长剑,炼化那团棉布为剑鞘,到时候应该会是一把不错的剑客佩剑。 陈平安换了个问题:“陆芝死了?” 心中默念,别死,千万别死。 剑气长城的剑仙,已经死了太多太多。好不容易离开剑气长城,陆芝他们这些于剑于家乡于天地都已问心无愧的远游前辈,都已经不该只是晚死几天。 无论是陆芝这位女子大剑仙本身的性情脾气,让陈平安心生佩服,还是涉及到剑气长城将来在数座天下的千秋大业,陈平安都希望陆芝能够活个几千年,哪怕陆芝就此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与剑气长城和飞升城彻底脱离关系,都还是一桩大好事。一位开山祖师的行事风格,往往会决定了一座山头百年千年的门派风气。 以后若是还有有机会与陆芝重逢,陈平安第一句话就是说陆芝你确实倾国倾城,谁否认老子就干他娘。 刘叉说道:“没有,陆芝当下正在与仰止、袁首厮杀缠斗,不过你师兄就在战场附近,加上萧愻担任隐官的时候,就与陆芝关系不错,陆芝返回南婆娑洲问题不大。” 陈平安立即又问道:“扶摇洲?” 刘叉说道:“白也落入周先生的陷阱,仙剑太白已碎。不过蛮荒天下代价也不小,搭进去白莹和切韵。” 经此一役,接下来蛮荒天下的十四王座,新面孔会越来越多。 浩然天下那边,萧愻剑斩桐叶洲荀渊,曜甲打杀中土周神芝,白莹炼化金甲洲完颜老景,扶摇洲一位本土飞升境,重伤远遁,差点连跌两境,好不容易才保住个仙人身份,若非齐廷济出剑相救,就要被刻字城头了,如今已经躲去流霞洲一座下宗宗门的白瓷小洞天,闭关养伤。 陈平安似乎陷入沉思。 难怪,那截剑尖,是剑仙太白的一部分。 难怪龙君会掠过城头阻拦剑尖靠近自己。 只是白也为何要如此赠送此物?而且还是一把仙剑杀力最大的剑尖? 蛮荒天下陆陆续续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荷花庵主,黄鸾,曜甲,白莹,切韵。 那位白也诗无敌的人间最得意,竟然会死?!战场为何会在西南扶摇洲,而不是距离中土神洲更近的金甲洲?中土文庙到底是怎么谋划的战事?不过也对,白也与文庙关系平平,儒家好像没资格对白也仗剑何处指手画脚。何况扶摇洲和金甲洲到底是怎么个具体形势,陈平安没那么本事未卜先知,只能通过城头刻字“周神芝”“完颜老景”来推演一二。 而刘叉说光是王座大妖就搭进去两个,加上刘叉尾随那一截仙剑太白的剑尖而至,是不是意味着那场堪称人间最巅峰的厮杀,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围杀?儒家文庙和中土神洲是否有应对之策?这个刘叉到底到底有无参与其中?还是周密运转神通,类似崔瀺的山水倒转,直接将刘叉送到此地?以便防止万一,早早斩杀自己了事? 疑问太多,没有答案,不知真相,因为线索实在太少。何况刘叉的言语,至多只能信七八分。 但是陈平安倒是很清楚一件事,蛮荒天下和甲子帐越想对半座城头斩草除根,就意味着浩然天下的大势越好,绝不至于糜烂不堪,至少南婆娑洲和家乡宝瓶洲如今肯定还据守稳固,否则半座剑气长城,加上他这么个地仙剑修,没必要让王座第三高位的刘叉亲自过来出剑。 陈平安被刘叉突兀一拳打碎山巅境的身躯魂魄。 刘叉并未出剑,单凭剑修体魄出拳而已,而且还单手拎着那只酒壶。 陈平安能挡却未挡,硬生生扛下一拳,然后在不远处聚拢身形,心中大为疑惑不解,不知刘叉此举用意何在,如此出拳的结果,跟那龙君昔年出剑的结果一样,根本杀不死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的自己,甚至可以说与上任隐官萧愻出拳相似,陈平安如今最缺的,恰恰就是这种“武夫问拳在身”的淬炼体魄。 但是陈平安没有任何侥幸心理,更不敢贪求刘叉再出一拳。 刘叉喝了口酒,笑道:“难怪能熬过龙君的多次出剑,武夫体魄底子很好。” 多次出剑?他娘的龙君先后递出了一百七十九次! 陈平安问道:“飞升城如何了。” 同样的问题,忍不住多问。 刘叉答道:“飞升城在那崭新天下,不但已经站稳脚跟,目前还是五大势力当中,开疆拓土最多。” 陈平安如释重负。 随即叹了口气,刘叉如此有问必答,看来自己的处境不太妙啊。 自己一个哪里都去不得的小小地仙剑修,至于劳驾刘叉亲自出剑斩长城吗? 果不其然,刘叉笑道:“你问几个问题,我就递出几剑。所以你大可以多问几个,反正只要多于三剑,差别就都不大了。” 陈平安竟然还真就又问道:“周密是不是与托月山大祖有过一场约定,使得周密不但是幕后主谋,还会是蛮荒天下的战力最高者?” 刘叉笑了笑,没有言语。 陈平安说道:“搭进去白莹和切韵?半个才对吧,我第三问,刘先生问了不答,第二问,刘先生更过分,问了作假,所以递出一剑,意思意思得了。不然我要是再问下去,说不定刘先生还要欠我几剑。” 刘叉不再理睬陈平安,随意缩地山河,行走在这半座剑气长城的城头上。 陈平安就一直跟随这位昔年王座第三高位的剑客。 刘叉蹲下身,在一处城头伸手抵住城头,轻轻一按,很快就站起身,去往别处,刘叉与身边那位白衣隐官,随口说道:“就当是欠你两剑好了,只管出剑二十次,在那之后,我再出剑。” 刘叉言语之时,环顾四周,天地一变,剑气森严。 刘叉喝了口酒,笑道:“还真是不客气。” 刘叉丢了一壶酒,“行了,先前是故意吓唬你的,也是故意说给老瞎子听的,周密要我拿你当鱼饵,钓那老瞎子来此送死。” 刘叉已经被周密以“天下大义”晓之以情,加上托月山大祖的敕令“动之以理”,违心做事一次,就绝不会再次在剑气长城对一个年轻人出剑。但要是说剑斩一位十四境的老瞎子,刘叉不介意多出剑一次,只要老瞎子离开十万大山,刘叉会倾力出手。 酒壶并未坠地。反而行踪不定,倏忽出现在各处。 至于那个年轻隐官,更是不见身影。 刘叉笑了笑,这小子倒是谨慎得……好似周密了。 对面那座城头,离真站起身,一脸疑惑。 周密突然现身,笑道:“你应该感谢我,会让一条光阴长河稍稍偏离原先河床。” 离真叹了口气,“到头来,我才是那个傻子。” 周密摇头道:“我早年在托月山翻阅那本老黄历,一直坚信远古剑修当中,不管是已经战死还是存活下来的,观照都被低估太多太多,那场河畔议事,应该有你的一席之地。只不过想来没有谁愿意自己身边,站着一个好像在光阴长河下游渡口等人的存在。 “当年我专门替你推衍过很多结果,到底如何才能自救,尽量熬到更远的某座渡口,只是很难有一个万全之策,意外之喜,是让我受到启发,于是早早有了如今这场围杀之局,不过当时我当年所设想的伏杀之人,是与众多远古神灵一起从天外撞入浩然天下的礼圣。一旦成功,世间再无小夫子,白泽就有可能改变主意。” 离真皱眉道:“白泽与礼圣关系极好,不会因此彻底反了蛮荒天下?” 周密笑道:“胜负两可间,帮谁都两难。可当蛮荒天下占据六分胜算的时候,无论是为了浩然天下少死人,还是让蛮荒天下站稳脚跟,到时候白泽的选择,其实就只有一个了。干脆利落,速战速决,唯有天下大定,才有机会休养生息。当然在那之前,我肯定会主动找到白泽,答应一些事情,做出很大的让步。 周密转头望向遥远南方的那处十万大山地界,微笑道:“妖族白泽,为浩然天下说话,人族贾生,为蛮荒天下谋势,你觉得还有比我们更合适的天然盟友吗?” 离真说道:“可惜没成。” 周密说道:“确实可惜。” 离真感慨道:“贾生手段,真是阴毒。” 周密笑道:“阳谋用得,阴谋也要用得,若是能将阴谋用得如同阳谋,就是兵家集大成者。” 离真小声嘀咕道:“当年文庙就不该让你活着离开浩然天下,最少也该在剑气长城就,该让贾生莫名其妙暴毙了。” 周密只是摇头。 离真问道:“你到底要吃掉多少大妖才罢休?我很好奇你如今当真只有十四境吗?你与我师父……” 周密摆摆手,“不该知道的,就别多问,也别多想了。” 刘叉倾力一剑,所斩白也,是那光阴长河停滞为湖泊,却好似蓦然重归既有河床,使得白也手持四把仙剑,的的确确剑斩了四头王座大妖,在那之后,白也已经彻底耗尽灵气与心中最得意之诗篇,然后又被周密重新将那段光阴长河倒转逆流,只余下一个身死剑折的白也,留在光阴长河的渡口,其余一洲天地万物,连同六位王座,和一剑斩杀白也的刘叉,悉数重归光阴湖泊。 只是在这期间,白也察觉到对面切韵正是贾生之时,就已经手持太白,剑斩切韵,不但如此,被刘叉出剑斩杀的白也,同样以阴神出窍远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转光阴,逆流而上,以毁弃仙剑的代价,再次出剑斩杀“白莹”。直到这一刻,周密再真正将湖泊打开禁制,重新恢复正常光阴长河,汹涌流泻天地间。 所以在那之后,一洲天地的光阴长河才会如此破碎紊乱。 为的就是让将来之白也,尽量远离当下之白也。再无十四境修为,彻底失去一把仙剑太白,从此白也再无碍天下大局走势。在那之后,白也未来百年千年,是否能够重返巅峰,周密非但不会忌惮,反而充满期待。 离真突然试探性问道:“白莹是你……的阳神身外身?然后在修道过程当中,夹杂了诸多魂魄,让‘白莹’自以为是白莹?” 周密笑道:“观照为何说自己是个傻子,我看不是。所以我一直很看重你这位托月山嫡传。如果不是小有意外,年轻隐官代替宁姚出战,‘离真’如今就可以知晓更多内幕了。当然四仙剑之一‘天真’,要么毁去,要么成为我的本命物之一。” 离真问道:“周密,几千年来,你到底‘合道’了多少大妖?” 所谓的周密十四境之合道,便是吃,吃荷花庵主,吃曜甲,吃切韵,合拢阳神“白莹”,不还是吃。 事实上还有一个跌境到元婴的王座大妖黄鸾! 至于那个金甲洲的飞升境完颜老景,自以为可以苟且偷生,下场如何?落在了周密手里,还能如何。 蛮荒天下,谁都不易见到周密,周密所见之人,多是些值得栽培的年轻人。不然无需周密阻拦,自有托月山嫡传帮忙阻拦。 因此周密的王座第二高,一直给蛮荒天下的感觉,就只是托月山有意为之,好像是因为托月山需要一个脑子够好、帮忙传话的存在。 所以文海周密一直被认为至多是飞升境巅峰,是名次极高却战力相对靠后的一个王座。 而枯骨王座大妖白莹,几乎从未与其他王座、或是飞升境出手厮杀,喜欢鬼祟谋划,刨地三尺,专门针对那些暗中养伤的大妖,传闻是炼化为傀儡。所以白莹看似战力不高,但是出了名的家底深厚,以及城府深重。 而白莹不但有龙君头颅所化的剑侍龙涧,还有观照一部分残余魂魄炼化的那把长剑。 白莹行事,当真称得上是百无禁忌。 离真颇为无奈,倍感无力,竟是再次蹲下身,长吁短叹起来。 即便是本命飞剑是那“光阴长河”的离真,也不敢说自己眼中所见,就是真相。 许多时候,看见了一部分的真相,最让人自以为是。 只不过寻常人越自以为是,活得越轻松就是了,山上山下皆如此。 离真是例外。 离真突然想起一事,差点没笑出眼泪来。 相传历史上大妖白莹曾经询问文海周密一个问题,周先生是否要当蛮荒天下的文教之主。 周密好像只是笑答“不够”二字。 离真抬起头,怔怔看着那个青衫文士装束的读书人。 读书人这么可怕吗? 周密只是安静等待那个老瞎子的选择。 老瞎子还是老样子。 只要老瞎子不离开山头,周密也不至于去十万大山那边折腾。 周密以心声笑道:“离真,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去桐叶洲找我。想不明白,也无不可,你就留在旧蛮荒天下版图好了。” 扶摇洲一役,周密为了斩杀白也,除了那些层出不穷的神通手段,还有最根本的代价,就是周密身上半个白莹和半个切韵的大道,就此付诸流水。前者早早得自蛮荒天下,后者最新得之浩然天下。 年轻隐官与刘叉的对话当中,误打误撞的一语道破天机,其实是猜的。 如何猜出,很简单,设身处地,以读书人去设想读书人的一肚子坏水,不妨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之用心,将诸多手段尽可能想得“周全缜密”。 线索其实也有几条,比如荷花庵主的身死道消,如果说托月山大祖与陈清都相互大道压胜,不能出手,那么周密作为蛮荒天下的“隐官”,最少也该阻拦,而不是眼睁睁看着董老前辈剑斩大妖不说,还要拖拽一轮明月到人间。 至于周密如何“说服”切韵,离真猜不出来。 周密好似猜出离真的疑惑,主动为其解惑,“在我的大局之中,剑修斐然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存在,远比赊月、雨四之流更重要。” 周密随后又说出了一个让离真心神震颤的说法,“观照一样如此,在我心中,分量仅次于斐然。所以观照所有残余魂魄的兜兜转转,一直都在我的掌控中。” 周密随即说道:“恼火?需要吗?一个在这城头怨天尤人多少年了的离真,当真就不想脱离光阴长河的河床拘束,甚至都不用再当什么剑修观照?” 周密指了指远处陈清都剑斩龙君的战场,“” 这座城头,曾经有刑官和隐官官职,甚至昔年贾生,还当过前任刑官。 更早之前,远古天庭,有那持剑者和披甲者。 只是白也竟然赠剑给桐叶洲斐然,这让周密有些小小不悦,又需要他额外分心去打杀一个大意外了。 昔年讲学传道斐然,虽然没有先生学生名义,但其实周密传授斐然学问,远比绶臣、流白这些嫡传更为用心。 事实上,斐然所在师门,仅存三位,在托月山大祖的安排下,都早已是周密的棋子,周密原本有朝一日,甚至会以斐然某种意义上的“传道恩师”现身,再还给斐然半个师兄切韵,也要让斐然死心塌地追随自己,共同走向那条几乎没有尽头可言的大道。两人身后,会有离真,还有雨四?滩之流的存在,远远跟随。 昔年在那托月山,周密找到了那位养伤六千年之久的蛮荒大祖,周密提出过上中下三策。 第一个意外,是剑气长城的举城飞升,落在第五座天下。 不然蛮荒天下在剑气长城的战损,会小很多。 第二个意外,是绣虎崔瀺的吞并一洲,阻滞桐叶洲妖族北上。 此外,像是十四境白也的出剑,观道观观主的两边都帮一把,然后隔岸观火。当然还有当下隔壁那年轻人担任隐官,都算不得什么意外。 不然周密的上策早已达成,一举攻破西南扶摇洲,主力攻打孱弱不堪的东南桐叶洲,北征最不堪一击的宝瓶洲,一鼓作气拿下战力空虚的北俱芦洲,以及最后一个墙头草皑皑洲。 随后与中土神洲,流霞洲,南婆娑洲,展开对峙,在此期间,先将扶摇洲暂时归还中土文庙,可最终还是由蛮荒天下夺得扶摇洲和金甲洲。 可是周密只要拿下宝瓶洲,就是一个重大转折点。 而那高低三策,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蛮荒天下的大势,与文海周密的大道成就,恰恰相反。 周密对此没有任何隐瞒,与那位灰衣老者直接坦言,后者更是大笑不已,不但没有一巴掌随便拍死当时境界平平的浩然贾生,反而让周密只管放手去做。之后数千年,贾生变成周密,周密又变出一个白莹。至于剑气长城的战事,周密其实一直在暗中谋划,除了剑仙剑修本身的缓缓策反,重点更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比如雨龙宗,蛟龙沟,扶摇洲山水窟,授意三头大妖在桐叶洲的潜伏…… 至于最终是谁的上策谁的下策,托月山大祖和周密都可以接受。 一座毫无教化可言的蛮荒天下,却能以国士待浩然贾生,真是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周密岂能不殚精竭虑,为托月山潜心谋划大势数千年之久。 周密突然微微皱眉,随即眉头舒展,微笑道:“好个符箓于玄,接连坏我两件小事,迟早有一天要与他讲讲理。” 一处明月宫殿遗址大门外。 “飞升”至此的紫衣白发老人,摇摇欲坠几乎跌倒在地,仍是心思微动,怒喝一声,忍着伤势,依旧毫不犹豫就以术法碾碎了数以万计的残余符箓,使得其中一张金色材质的明月符,蓦然化作一个儒生身形,略带笑意,随之消散,于玄大骂了一句“狗贾生,老子拉不出狗屎给你吃!” 为了脱离扶摇洲的光阴长河禁制拘束,于玄手持那把白也丢来的太白剑鞘,老人不惜打碎一枚酒壶的整条心相星河,一半作为还礼,去竭力护住白也的魂魄,好让坐镇穗山之巅的至圣先师把握更大,胜算更多,余下白也魂魄更全,至于剩余一半星河,符箓数量仍是多达四十余万张,与那天象星河相互牵引,变成一座类似飞升台的符箓长桥,拖拽于玄远离人间,最终来到这座浩然万年禁地之一的冷清月宫废墟。 哪怕如此,依旧险之又险,若非有白也之外的剑仙出剑阻拦,恐怕于玄就要被一个扎羊角辫的丫头给打落人间了。 只是不曾想那周密竟然不知施展了什么手段,仅能瞒天过海,将一粒心神依附在符箓之上,一路尾随至此,连于玄都是落地之后,才只是凭借直觉意识到不对劲,二话不说便“破罐子破摔”,宁愿打碎一件大道根本命物的剩余符箓,也绝不让那万一出现。事实证明符箓于玄此举,赌对了。 周密甚至懒得收回那粒由赊月本命光色作为遮掩的心神,选择与那张金色符箓一同消散。免得给那至圣先师拘了去。 在那月宫废墟外,符箓于玄颓然坐地,手持一把白也嘱托归还大玄都观的太白剑鞘,老人大笑道:“他姥姥的,再也不当英雄了。” 只是老人很快抚须而笑,“去他娘的十四境,老子爽得很!” 低头一看,雪白胡须血迹斑斑,抚须好似揪须,又开始破口大骂狗贾生。 骂完之后,于玄想要起身,远离这是非之地,不曾想又一张书页凭空出现,飘落在于玄身前。 老人伸手一抓,整个人被拖拽远去,好像符箓于玄要被一页书,带往那浩瀚星河当中去。 上边有诗句,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以及一句好似旁注的言语:符箓于玄,在此合道。 于玄站在那张蓦然大如虚舟的符箓之上,好似大道远游,仙人乘桴浮于星海。 于玄打了个道门稽首。 心湖中有涟漪响起,“于玄仙气很浩然。” 于玄哈哈笑道:“至圣先师谬赞,谬赞了啊。” 剑气长城那边,周密打开小天地禁制,一脚跨入对面城头的笼中雀当中。 周密哑然失笑,两位剑客,好似身在天各一方,各自喝酒。 刘叉率先起身,破开那把笼中雀的天地禁制,重返浩然天下南婆娑洲,听周密的意思,既然已经拿下三洲,接下来就要给那位醇儒一个晚节不保了,争取同时拿下南婆娑洲和东宝瓶洲。其中婆娑洲战场,会交给刘叉,只需要问剑陈淳安一人。其余都不用多管。 陈平安站起身,笑眯眯道:“老瞎子不好杀吧?” 周密环顾四周,点头道:“比隐官大人是要难杀些。” 陈平安将手中酒壶收入袖中,问道:“如何能杀白也?” 周密答非所问,“你是剑修,却未能见到白也出剑,憾事。” 陈平安说道:“以后白也可以看我出剑。” 周密笑了笑,年轻隐官这句话,听着很豪气干云,寻常人听见了,只当是一个年轻人的眼高于顶,连那白也都不放在眼中,但是周密却知道,这是浩然天下读书人陈平安,与浩然贾生言语的一个道理。 憾事往往让人失望。 可是我还是要做到不让他人失望。 周密看着这条不知该说他大言不惭还是赤子之心的丧家犬,竟然极有耐心,缓缓说道:“那是一个人还未曾真正失望过。” 陈平安双眼眯起,一样语速缓慢,说道:“曾经有个小女孩在流亡逃难的路上,亲眼见到自己的亲娘躲着丈夫和女儿,偷吃馒头。小女孩就只是麻木看着那个场景,你说她失不失望,绝不绝望?一样可以变的,可以改的。是个读书人,就了不起吗?失望就会更大吗?我看未必。” 周密摇头道:“道理是个好道理,可还是太小。” 年轻隐官蓦然而笑,“那是当然,晚辈年纪轻,学问浅,哪里能跟文海周密比较大,道,理。” 周密双手负后,“到底要亲手打杀多少个自己,才能真正认命,再去一步一步改天换地。” 陈平安面无表情。 周密已经身形消逝,甚至连本命飞剑笼中雀都毫无察觉此人的到来和离去。 陈平安捻出一张符箓,确定一下到底身在谁的天地当中。 周密就在陈平安身后出现,笑道:“这么胆小,怎么当的隐官?” 陈平安收起符箓。 周密说道:“很期待你武夫十境的气盛。” 陈平安默不作声。 在两座天地之外的剑气长城,那些昔年从画卷当中走出的剑仙英灵,开始列阵。能消磨掉周密多少道行是多少。 周密笑道:“金丹碎了又碎,才跻身的山巅境,那么元婴呢?不如用练气士的跌一境,来换纯粹武夫的止境?”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实在不行,就拼了半座剑气长城不要。 这就是陈平安最后的杀手锏了。拿一条命和半座剑气长城去换某位王座的大道。其实半座剑气城的价值,依旧极大,这笔买卖很不划算,但是又极有意思。一位王座大妖,谁愿意拿大道来换?龙君大概是最舍得的一位,却一直在确定老大剑仙的后手是否存在。 周密好像在确定这位年轻隐官的决心大小。 最终周密一闪而逝,先撤去天地禁止,再破开笼中雀。 返回桐叶洲之前,在那城头之上,周密竟是以剑气,刻下“白也”二字。 不但如此,周密甚至打散了甲子帐的山水禁制,使得年轻隐官得以稍稍重见天日。 陈平安出现在崖畔,对岸就是离真,龙君一死,那半座剑气长城,就只剩下离真这一个托月山百剑仙了。 遥遥对望。 离真眼神复杂,似笑非笑。 陈平安问道:“吃着屎了,这么开心?” 离真问道:“分你点?” 陈平安点头道:“拿来。” 离真愣在当场,疑惑道:“陈平安你脑子是不是从小就有病?” 陈平安说道:“饿狗才不怕棍,你比较鸡立鹤群。” 离真看了眼南方的广袤大地,再转头看了眼北边去往浩然天下的大门,最后收起视线,望向陈平安,说道:“走了。” 陈平安说道:“离真是离真,观照是观照,离真是观照,观照是离真,是什么重要吗?眼前人是谁,这都不没弄明白,你又能去哪里?” 离真错愕不已,他娘的隐官大人竟然都会说人话?! 陈平安又道:“你都听得懂人话了?” 离真抱拳,使劲摇晃,算是第一次主动认输了。 陈平安突然坐在崖畔。 离真也同样如此,自言自语道:“等我一走,离真观照都不是了,陈清都死了,龙君死了,都死了。” 剑气长城的历史,甚至整个剑修的老黄历,似乎就此一分为二,比起被托月山大祖斩开实实在在的剑气长城,还要更加做了个了断。 陈平安默不作声,拿出一壶酒,轻轻抛出,再以剑气碎之。 一壶酒水洒落大地。 遥祭万年之前的剑修龙君,与两位挚友,一同问剑托月山。 ———— 中土郁氏,联手皑皑洲刘氏,一个出人出力,一个出钱,再耗费玄密王朝一处清秀地界的山水气数,以至于方圆百里之内,灵气枯竭,最终临时打造出一座从金甲洲北部跨洲来到此地的大门。当然要做成此事,还需要有人出剑,正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刻字剑仙,齐廷济。 关于这位外乡老剑仙的传闻,如今在中土神洲,多如雨后春笋,几乎所有不同脉络的山水邸报,都或多或少提及过这个横空出世的齐廷济。所有邸报几乎都不否认一件事,如果没有齐廷济的出剑杀妖,扶摇洲和金甲洲只会更早沦陷。 老秀才在书院那边气得不轻,去找了郁老儿那个臭棋篓子,讨要点酒水喝,顺便看看郁老儿有没有什么用不着的物件。 裴钱则带着宝瓶姐姐去见在溪姐姐,郁狷夫。 金真梦和朱枚这两位剑修,最早离开金甲洲战场,撤往北方大门,郁狷夫和裴钱这两位纯粹武夫,更晚离开。 最后只剩下一位曹慈,依旧留在了金甲洲北方。 裴钱与曹慈问拳四场,只好暂且搁置。事分大小,事有缓急,裴钱对此拎得很清楚。 最后四人一起返回郁家,不曾想林君璧也在附近,林君璧先前从邵元王朝一路游历到玄密王朝,在京城待了半月有余。只不过林君璧此次出门,没有对外泄露任何消息。如果郁狷夫三人没有返回中土神洲,林君璧再待半个月就要返回邵元。 郁氏是中土神洲最拔尖的豪阀巨族,郁氏开枝散叶极广,家谱一箱箱。郁狷夫又是被寄予厚望的嫡女,不然当初也不会跟那位“怀氏麒麟”定亲。 林君璧,金真梦,朱枚,三人既是剑修,又都是邵元王朝人氏,如今关系极好。 如今都住在身为“玄密王朝太上皇”的郁氏府邸。 郁狷夫又当起了蹩脚月老,拉着那位家族同龄女子郁清卿,来与林君璧手谈一局。 郁狷夫瞧着两人,越看越登对,真是一对璧人。不生一堆粉雕玉琢的娃娃真是可惜了。 至于那个据说来自山崖书院的红衣女子,郁狷夫只是礼数周到,仅此而已。她与那裴钱是生死与共的患难之交,李宝瓶就只是朋友的朋友了,而打点关系一事,又从来不是郁狷夫的长项。 郁狷夫带着一行人来到瘿柏亭,此处是郁氏府邸享誉一洲的名胜之地,亭内白玉桌即是棋盘,只有两张石凳,桌上有两只棋罐,对弈落座,其余站着旁观,很有讲究,当然凉亭有围栏长椅可坐,只不过就离着棋局稍稍远了。 作为一个庞大家族定海神针的郁氏老祖,是少年神童出身,被誉为“美风神,少有大志,好学不倦,博览群书”。这座瘿柏亭就是郁氏老祖郁泮水亲手打造的景点,不过在一百多年前,此地已经被郁泮水封禁了足足三百年,就只为了下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局仙棋。 先后有一百六十人落子棋盘,因为每人只能下出一手棋。至于是执白还是执黑,碰运气。 黑棋从先手精妙无双,到江河直下,中盘大溃,白棋形势一片大好,直到一位白衣儒士入亭,捻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然后说了句,不用再下了。 众人一入凉亭,再看四周,别有洞天,古柏森森,据说那些每一棵都价值连城的老柏,是从一处名为锦官城的仙府移植过来。 竹出青神山,柏在锦官城。 裴钱对围棋不感兴趣,从来都是这样,小时候是懒得动脑子,又挣不着钱,后来至多看老魏和小白他们几个,在棋盘上杀来杀去的。 李宝瓶就站在那女子身后,观棋不语。 金真梦和朱枚则站在林君璧身后,自家人当然要护着自家人。 如果不是郁狷夫说过自家老祖是个臭棋篓子,只是喜欢附庸风雅,非要捣鼓些虚头巴脑的事情,不然裴钱都要以为那郁氏老祖,下棋能稳赢小师兄了。 听郁狷夫私底下说,甚至连那什么“少年神童”“美风神,好学不倦”,都是她那老祖当了家主之后,请人瞎扯的,其实小时候就是个视财如命的小胖子,小小年纪就学会许多挣钱营生了。 郁清卿笑道:“君璧棋理,愈发醇正了。” 实尖虚镇,被林君璧发挥得炉火纯青,前些年林君璧做客郁氏,那时候的林君璧棋术,是在强行追求所谓的奇妙高远,神龙变化。却又在棋盘上的短兵相接处,似乎杀心过重。如今却棋风一变,邃密精严,不失步骤。杀法环环相扣,棋理与杀气却不重。所以她才有醇正的评价。 郁清卿棋术未必如何高超,至多能算是玄密王朝的第一流棋待诏,比起精通弈棋一道的山巅仙师,差距还是很明显。但是她的眼光一向很好,被老祖笑称为郁家解语花。 郁清卿在林君璧从棋罐捻子时,她看了眼俊美非凡又神色专注的年轻人,心中则感慨,国运兴,棋运亦兴。 在那蒸蒸日上的邵元王朝,林君璧必然是未来国师了。 终有一天,林君璧的棋理,会达到“一气清通,脱然高蹈”的境界。不是所有精通弈棋的人,当真能够在棋盘外如何成就气候,可眼前这个昔年少年,好似大道却与棋相通,生枝生叶。 郁狷夫和裴钱并肩而坐,郁狷夫脱了靴子,盘腿而坐,摘下腰间酒壶,递给裴钱。 裴钱赶紧给郁狷夫使眼色,悄悄抬起下巴,点了点那位神色认真的宝瓶姐姐。 郁狷夫笑了笑,自顾自饮酒起来,心中大为好奇,裴钱除了她师父之外,竟然还有怕的人? 郁狷夫伸了个懒腰,双手扶在身后围栏上,聚音成线,与裴钱说道:“曹慈在两洲战场出拳极多,跟你师父那次跻身山巅境,关系不小。” 入了凉亭后,裴钱始终端坐,挺直腰杆,双拳虚握搁放在膝盖上,轻轻点头。 郁狷夫说道:“山崖书院如今名气可不小了,都要归功于那位大骊绣虎。” 裴钱却不愿多谈绣虎,只是笑道:“我很早就认识宝瓶姐姐了。我师父说宝瓶姐姐从小就穿红衣裳。” 郁狷夫点点头。 虽然还是不太理解,为何裴钱会对那个红衣女子如此亲近。却也不愿去刨根问底,就像裴钱就从不在她面前提及那个怀潜。 郁狷夫喝着酒,偶尔瞥一眼棋局,反正看不看都看不清胜负走势,她会下围棋,不过就真的只是会下而已了。 她更喜欢象戏棋,郁氏藏书楼,就有一位兵家祖师亲笔手书的《象经》初稿。 山上练气士,远比山下俗子更加思虑幽深,算计长远,不过除了兵家修士之外,修道之人,往往推崇围棋轻视象戏。 郁狷夫问道:“你会不会下象棋?” 裴钱摇头道:“没下过。” 当年老魏和小白经常会下象棋,只是某次给小师兄冷嘲热讽了一通, 想了想,裴钱就想起了那番言语,一字不差, 其中一句,最损了,“这象棋的深度,就是魏羡喝酒的海量,你们俩不臊啊?” 郁狷夫当然不知道这一茬,随口说道:“年轻候补十人当中,有个叫许白的年轻人,精通象棋,他那‘许仙’美誉,一半在此。因为许白在少年时,曾经梦游中土兵家祖庭直钩台,与那位隐世数千年的姜姓老祖,对弈十局,许白四胜六负,所以许白在成为候补十人之前,其实在山巅修士当中,就已经名气很大了,在‘许仙’之前,早早有了个‘少年姜太公’的绰号。” 郁狷夫喝了一口酒,“有机会一定要与他请教请教。输棋是肯定的,只希望输得不要太难堪。” 裴钱对什么许白许仙就更感兴趣了,所以说道:“我只见过符箓于玄老前辈,确实很仙。” 诗家白仙,词宗苏仙,符箓于仙。 象棋许仙? 裴钱突然咧嘴一笑,“在溪姐姐,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我是你们郁家老祖,就将那一百多颗黑白棋子偷偷藏起来,铭刻上下棋修士的名字。既能珍藏,又很值钱。” 郁狷夫眼神古怪。 裴钱问道:“已经这么做了?” 郁狷夫叹了口气,“咱俩换个身份就好了。” 裴钱摇头。 她可舍不得换。 等到林君璧和郁清卿下完一局棋,耗费了将近半个时辰,还要复盘。 事先问过郁狷夫,得到许可后,裴钱就带着宝瓶姐姐一起闲逛起来。 走远后,李宝瓶揉了揉裴钱的脑袋,说道:“跟朋友相处,不用那么拘谨。” 裴钱想了想,点点头,“听宝瓶姐姐的。” 李宝瓶继续说道:“你刚刚从金甲洲战场回来,下意识绷着心弦,也很正常,不过你不能一直这样。当年小师叔带着我们远游,偶尔都会偷个懒,何况是你这个当弟子的。” 裴钱闷闷道:“师父就算偷懒,也是为了攒气力和心气,不一样的。” 李宝瓶笑着没说话。 老秀才突然现身,身边多了个头戴虎头帽的小孩子,老秀才大笑不已,与那孩子介绍说道:“可以喊宝瓶姐姐,裴姐姐。” 孩子斜眼老秀才,老秀才立即悻悻然道:“喝高了喝高了,怪不得我,郁老儿别的不说,这珍藏多年的酒水,真是很够劲。” 然后老秀才递给裴钱一把小巧玲珑的竹黄裁纸刀,诗篇铭文,刻满正反两面,笑道:“裴钱,这是那位郁前辈补上的见面礼,收下吧,客气啥,长者赐莫要辞嘛。是件咫尺物,对于郁前辈来说,就是九牛一毛,落魄山的一粒瓜子,只管收下,不然郁老儿肯定要急眼。” 裴钱刚要说话,给李宝瓶扯了扯袖子,裴钱便挠挠头,接过那把珍贵异常的裁纸刀,确实有些家当,没有咫尺物的话,都要头疼怎么带回家去。总不能一直欠着在溪姐姐的那件咫尺物,说好了离开金甲洲就还她的。 然后老秀才说要离开一趟,要去穗山。 从头到尾,老秀才都没说那个头戴虎头帽的小孩子,姓甚名甚。 老秀才一走,李宝瓶和裴钱也各自离开郁家。 李宝瓶要返回学宫,山崖书院学子目前在那边求学,裴钱则远游多年终于返乡。不过要先跨洲去往皑皑洲,再绕路去往北俱芦洲,才能返回宝瓶洲。 李宝瓶将那把狭刀交给裴钱,腰间只悬一枚养剑葫,红衣牵马离去。 裴钱站在门口,喊了声宝瓶姐姐,李宝瓶转过头,笑眯起眼,蓦然灿烂而笑,双脚轻轻跺地,双手飞快晃动。 裴钱挠挠头,终究没好意思如此孩子气了。 裴钱站在门口许久,这才转身走回府邸,先劳烦一位管事帮忙通报声,看她能否去郁家老祖那边道谢和告辞,那位管事笑着答应下来。 裴钱见过了郁氏老祖,再去与郁狷夫告辞,郁狷夫就要送她去那座仙家渡口,裴钱带着那个取名阿瞒的不记名弟子,结果郁狷夫到了渡口,临时起意,说既然裴钱你要去趟雷公庙,我正好也想去那边逛逛,看能否与那位沛阿香沛前辈请教拳法。 郁氏老祖站在私人花园一处悬“木野狐”匾额的凉亭内,郁泮水身边站着一位年轻俊美的白衣公子哥。 郁泮水笑呵呵搓手道:“沾光沾光,亏得有齐兄在,气运在我,老秀才今儿下手不重。” 这位暂时做客郁家的“年轻公子”,正是齐廷济,在扶摇洲山水窟,没能救下周神芝,所幸后来在金甲洲剑斩完颜老景。虽然那位飞升境多半没有彻底死绝,只不过这笔战功,实打实落在了这位剑气长城的老剑仙身上,至于那位扶摇洲本土飞升境,更是对齐廷济感恩不已,与齐廷济约好,等他在流霞洲白瓷洞天出关,一起找个地方喝酒。 老剑仙,是说齐廷济的修道岁月,城头刻字,可其实齐廷济却是极为年轻的容貌,齐廷济在中土神洲,先是名声鹊起,然后享誉一洲,只不过齐廷济却消失无踪,有传言说是皑皑洲刘氏财神,要重金邀请齐廷济担任家族“太上供奉”,刘氏的重金,那绝对是超乎想象的重金,所以齐廷济如今已经是刘氏的座上宾。 两洲战场积攒下来的功德,足够让齐廷济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了。 但是齐廷济还在犹豫,一旦在浩然天下扎根,以开山祖师的身份,建造出一座祖师堂,就等于主动放弃了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扶摇洲和桐叶洲两道大门,支撑没几年,浩然天下这边关于飞升城的山水邸报,几乎空白,要不然就是一些个胡乱杜撰的小道消息。 先前老秀才找上门来,齐廷济就主动避而不见,不曾想就此错过了那个头戴虎头帽的孩子。 郁泮水甚至都没敢点名道姓,支支吾吾,齐廷济便大致猜出了扶摇洲一役的最终结果,儒家文庙一定付出不少。 郁泮水笑道:“刘聚宝那家伙财大气粗,心更凶,所以不如我,不用花一颗钱,就让齐兄当了郁氏的挂名客卿,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齐廷济一笑置之。 郁泮水收敛笑意,问道:“准备如何答复刘氏?” 齐廷济说道:“我先见见这位刘氏财神。” 郁泮水点点头,花园内,瞬间百花齐放,下一刻,一个身材修长、衣衫素雅的中年男子,好似就站在百花丛中,走到凉亭内,与齐廷济抱拳笑道:“刘聚宝,见过齐剑仙。” 齐廷济抱拳还礼。 郁泮水笑道:“你们聊,我去见个晚辈,看能不能给那小子忽悠瘸了,成功入赘我郁氏。” 刘聚宝扯了扯嘴角。 郁泮水一拍脑袋,打了个响指,匾额那边出现一缕青烟,最终凝聚出一个身姿婀娜的艳美女子,跟在郁氏老祖身后。 一座书房。 林君璧跨过门槛后,一位仙人境修士轻轻关上门。 书房内只有一位老人,拎了条椅子背窗而坐。 林君璧上前几步,作揖行礼。 在那瘿柏亭落座,在这书房就休想了。 眼前这位跷二郎腿的郁家老祖,瞧着就是个锦衣玉食的富家老翁,胖乎乎,一眯眼,眼小愈发显得脸大,凭空多出几分油腻。 很难想象,这位老人,不过玉璞境修为,就能够在大澄王朝覆灭后,又扶植起一个国力更强的玄密王朝。而不管是大澄还是玄密,都要比如今的邵元王朝排名更高。 在略显幽暗冷清的书房里边。 既然老人不说话,林君璧就只是站着。 郁泮水终于开口笑道:“听说你精通弈棋,都快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君璧棋术依旧不如先生厚实。” “这话说得油腻了,我是问输赢,没说棋风,按照你的说法,我还比绣虎下棋霸道呢,有意思吗?” “君璧与先生对弈,各有胜负。” “小子贼精,养望术比棋术更高。邵元国师教出了个好弟子。” “该得的,一毫一厘别少我,不该得的,给了我也会还。” “怎么还?当那人心、名望是钱财啊,油腻油腻,小小年纪老道得油腻,为人处世更油腻。” “规矩之内,我问我心,我行我事。” “你去剑气长城,初衷不是为了郁狷夫吗?是心灰意冷,知难而退了,还是犹不死心,打算放长线钓大鱼?此问可不好答,要么是你小子承认自己居心叵测,要么是承认你家先生心太脏,棋盘外落子都是下黑手,所以不如我帮你找个理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不是就比较斯文了?” 老人攥着一枚冻如凝脂的玉石手把件,薄意雕刻,下刀极浅,唯有两处篆刻较深,皆是印文样式,一为“玉璇”,一为“琢”字。 呵了口气,换成双手紧握,轻轻拧转,然后又习惯性往脸上蹭了蹭。 林君璧对此视而不见,说道:“郁狷夫看不上我,我与郁清卿不合适。” 郁泮水讥笑道:“傻姑娘怎么看上的陈平安?” 林君璧反问道:“郁狷夫为何会看不上隐官?” 郁泮水眯起眼,抬起手腕,轻轻虚握,下一刻手心就多出一枚印章,再以双指捻住。 印章边款:石在溪涧,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绮云在天,拳犹然在那天上天。印文则是:女子武神,陈曹身边。 郁泮水问道:“你下棋,就是输给此人?知不知道他是谁?” 林君璧说道:“郁先生知道就好。” 郁泮水提起手中另外那玉把件,说道:“你骂这家伙几句,我将此物送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说你不说,怕什么。提醒一句,我手中把件,可是水绘园故物,等于半座水绘园,别说你需要,就连你家先生都不会嫌弃。” 此物出自老坑福地,这种奇石田黄,是老坑福地的山根精华所在,是福地的特有之物,价值连城,一两老坑石一两谷雨钱,更有那“天下印章砚台,半出老坑福地”的说法。 是个出了名财源滚滚的上等福地,给那符箓于玄山门的一座下宗宗门掌控。 符箓于玄,一山五宗门。手握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两座中等福地,其中那座云梦小洞天,有那青草湖,光是蛟龙窟就有数座,水裔精怪更无数,尤其难得的是天生性情温驯,最被山上仙子喜欢。 归功于浩然天下那些杂乱不堪的山水邸报,为仙子们评选出了众多山上必备物件,什么龙女仙衣湘水裙,十二颗虬珠起步的“掌上明珠”手串,一把白帝城琉璃阁炼制的梳妆镜,一幅被誉为“下一等真迹”的临摹云上贴或是花间贴,流霞洲玉春瓶,斜插一枝来自百花福地的梅花…… 那于玄能不有钱吗?符箓能不多吗? 便是郁泮水这个手握玄密王朝的财库的郁氏家族,都要自愧不如。 这会儿“现身”自家花园的那位皑皑洲刘大财神,曾经主动开价,要与符箓于玄购买半座老坑福地。据说当时刘聚宝身上带了一堆的咫尺物,里边满满当当都是谷雨钱。除了堆积如山的神仙钱,刘氏还愿意拿出自家绿荫福地的一半,送给于玄。 于玄没答应就是了。 说你刘聚宝有钱又如何,可我像是缺钱的人吗? 说到底,什么半座老坑福地、半座绿荫福地,什么刘聚宝送钱给于玄,都是表面功夫。类似山下世族的一桩联姻。 其实皑皑洲刘氏,不过是要再抱一条大腿,当然双方确实可以一起挣长远的大钱。 一方挣钱一方亏钱的买卖,做不长久,只是一条“流水”财路,说走就走,说没就没。 林君璧好似早有腹稿,毫不犹豫,背稿子一般,还真就骂了一通“崔东山”。 郁泮水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将那手把件丢给林君璧,林君璧收入袖中,说道:“可惜未能解石为一枚方章。” 郁泮水转头说道:“回头你告诉那绣虎。” 一个清冷嗓音响起,“奴婢领命。” 林君璧始终目不斜视,置若罔闻。 关于这位郁家老祖的传言,太多。性情不定只是其一。 郁泮水突然问道:“那个年轻隐官,真能让你林君璧都要佩服?” 林君璧点头道:“不能为之,心神往之。” 郁泮水笑道:“咱俩手谈一局?” 林君璧说道:“输赢都由郁先生说了算。” 郁泮水抖了抖手腕,将那枚印章放回原处,起身道:“走,去瘿柏亭杀一局去,小子口气贼大,说得好像能赢我似的。” 京城渡口那边,裴钱和郁狷夫一起乘坐仙家渡船去往皑皑洲,阿瞒站在观景台栏杆那边,痴痴看着一座恢弘京城变成巴掌大小,芥子大小,最终消失不见。 裴钱问道:“你先补上昨天欠下的练拳,不然你要还我一颗雪花钱。” 孩子只是踮起脚尖,始终望向远方大地。 裴钱也不恼火,更无责骂,只是说道:“按照约定,连续两天不走桩,还我一半雪花钱,一旦总计有三天不练拳,全部还我。” 那个孩子这才含糊不清说道:“再看一会儿。” ———— 陈灵均走渎,终于在那春露圃附近的大渎入海口,成功离开一洲山河气运的镇压束缚,声势浩荡,一条庞然大蛟,有如龙入海,掀起滔天巨浪。 只是陈灵均刚要趁势再咬牙前冲千百里,不曾想微微扬起巨大头颅,只见那远处海面上,一袭青衫,双手负后立船头,十分潇洒,然后在大浪之中,立即打回原形,术法乱丢,也压不住水运汹汹导致的惊涛骇浪,这让陈灵均心一紧。大渎邻近入海口的沿途两岸数千里,都已经有几家仙师帮着镇压水势,不至于蔓延上岸,免得伤及无辜,不曾想临了,还是有条运道不济的漏网之鱼,陈灵均瞧见了那个最终呆若木鸡的年轻仙师,陈灵均一个发狠,晃动那条血肉模糊可见白骨的蛟尾,更改轨迹,撞入大海深处,整个头颅砸在海床上。 石,崖,桥,堤岸,一切陆地之属万物,皆是蛟龙之属,走江的无形大道阻拦,蛟龙走江,讲求一个一往无前,疯狂汲取水运,洪水滔天,走得越快就越轻松,陈灵均却一路走得磕磕碰碰,一鼓作气支撑至此,终于彻底衰竭,若非那一叶扁舟拦路,其实陈灵均还能冲出去最少千里海域,陈灵均晕乎乎晃动头颅,事已至此,再走海就毫无裨益了,忍着全身剧痛,凝为人身,从方寸物当中找出衣物穿戴在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摇摇晃晃踏波而行,去找那只落汤鸡,环顾四周,见那落汤鸡,上半身趴在倾覆的小船上,大呼道:“好大水,咋回事?!” 见那人无事,陈灵均松了口气,然后悲喜交集,一个忍不住,就嚎啕大哭起来。 老子这辈子再也不走水了,谁说都不成。老爷发话都不成! 只是嚎了几嗓子后,陈灵均一屁股坐在水面上,又笑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走渎总算成了嘛。也就是贾老道、白忙这些好兄弟们都不在身边,不然这会儿陈灵均能拉着他们一起把一条济渎当酒水喝完。 陈灵均立即抹了把脸,见那位瞧着只是洞府境的练气士,好不容易将小船翻转过来,正蹲在那边,用双手倒水入海,大概是先前以蹩脚术法抵御巨浪,耗尽了灵气。 陈灵均心中确实有些愧疚,好好赏着景,就成了落汤鸡。 云海之上,李源捂着额头,“我这灵均兄弟,走水走水,是不是脑子都跟着进水了,哪有这么走渎的。” 走渎成功,竟然就只是让一位金丹境蛟龙之属,只是元婴初生,而不是李源与沈霖最早预期的元婴瓶颈。 元婴初生,与那元婴圆满,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哪怕同一境界,其实已算天壤之别,对于境界攀升更加艰难的蛟龙之属,两者更是悬殊,而且走渎这种事情,能一而再再而三吗?机会没了,这辈子就都没了。原本按照这位龙亭侯与灵源公的推衍,陈灵均只要走渎成功,最坏的结果,都是元婴圆满巅峰境,运气好些,直接破开元婴瓶颈跻身上五境,都不是没有可能。 愣是给陈灵均扑腾出个当下惨淡光景。 李源已经开始担心自己的前程了,陈平安不会到时候迁怒自己的护道不利吧? 南薰殿水神,如今的济渎灵源公,沈霖,与龙亭侯李源并肩而立,她笑道:“我倒是觉得这样不错。开始有些理解陈平安为何愿意如此照顾陈灵均了。” 李源还是替好兄弟心疼那份大道折损,“当个好人,实在太花钱了。” 李源皱眉问道:“那位瞅着总让我觉得气象古怪的练气士,好巧不巧,突兀出现在这里,连累陈灵均跌了半境,当真只是地仙修为?” 沈霖也有几分忧虑,“除了岸上春露圃修士,还有你我双方的水官一起巡游海中,照理说确实不该有人出现此地。” 再远些,千里之外,其实还有一位渌水坑出身的捕鱼仙,因为按照双方推演,陈灵均裹挟大渎水运汹涌入海之后,会在那处被临时开辟出来的水府暂作休歇,以此固本培元。 一个身材臃肿的绿袍妇人,凭空浮现在两位大渎公侯身边,说道:“主人让我捎话,要你们不用追究那人来历,随他去。” “不但如此,如果有人擅自探究此人根脚,比如大源崇玄署或是水龙宗,来与你们试探口风,你们劝一劝拦一拦,拦不住就与我打声招呼。” 妇人笑眯眯道:“要水淹婴儿山雷神宅,龙亭侯好大的气魄。” 李源嬉笑道:“澹澹夫人折煞小弟了。” 这头渌水坑飞升境大妖,道号青钟,自封“澹澹夫人”。 还喜欢与那人间最得意攀亲戚,传闻在那渌水坑大门外,悬有一副金字楹联,“击钟青冥之长天,足蹑渌水之波澜”。 飞升境咋了,白也为渌水写过一篇诗文又咋了,看把你拽的,荡漾得没边了,你他娘的真有本事,就去与我的好兄弟火龙真人拽去啊。 妇人笑着离去,忍不住瞥了眼海上的年轻练气士, 虽然她现身后表面镇定,实则心有余悸,不比见到火龙真人更好。 斩龙之人。斩杀水裔,岂不是更信手拈来。 陈灵均机灵得很,随便找了个借口,陪着那哥们一起大骂这边的水势诡谲,然后很快就开始称兄道弟起来,不曾想那哥们竟然也姓陈,名浊流,这名字取的,跟好兄弟白忙有的一拼,而且一看就是个科举失意人。陈灵均开怀大笑道,你姓陈我姓陈,那咱俩岂不是五百年前的本家兄弟? 陈浊流微微一笑。 先前寻见了一处破碎秘境,随便找见了一副仙人遗蜕,就将先前皮囊还给了那位北俱芦洲的年轻车夫。 车夫“白忙”,得了一袋子神仙钱,陈灵均换来了一场走渎成功,而不是功亏一篑,到头来白忙一场。 一旦走渎顺遂,任由巨风大雨肆意侵袭两岸,那么陈灵均跻身玉璞境不难,而不是当下的元婴蛟身,得以具备真龙雏形,可“陈浊流”说不得就要一个忍不住,先还钱,再一剑斩掉好兄弟的头颅了。 而且方才陈灵均如果为了大道成就更高一筹,选择一撞而来,撞烂一叶扁舟和打杀拦路人,那“陈浊流”就更省心省力了。 陈灵均觉得自己到底不是那种乱认兄弟、乱斩鸡头烧黄纸的人,与陈浊流告辞一声,主要是要赶紧去与李源和灵源公道谢,再找到白忙,然后一起打道回府。 只是陈灵均一路返回,去过了龙宫小洞天谢过好兄弟李源,然后在春露圃四处逛荡一圈,却始终没能等到白忙,倒是又遇到了那个在春露圃渡口蹲着吃那啥龟苓膏的本家兄弟,这么巧,不认个朋友太可惜了,结果这一聊就更投缘了,那陈浊流掏出一只老旧钱袋子,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请客的样子,看得陈灵均都要心酸,听说那陈浊流要去鬼蜮谷碰碰运气,因为如今那边京观城没了那头上五境英灵,如今机缘遍地,陈灵均一听,又顺路,只不过陈灵均还是打算多打听打听白忙,不曾想那陈浊流也是个大气的人,竟是陪着他一起在这边逛荡了足足一旬,钱袋子空了大半,只剩下渡船钱,陈浊流才说有事忙去了,陈灵均苦找白忙不得,只好让春露圃那边帮忙留意几分,这才带着陈浊流一起乘坐渡船去往骸骨滩。 李源在大渎畔,望向那条渡船,突然悚然一惊。 只见那凭栏而立的青衫文士,朝自己眯眼一笑,沈霖立即施了个万福,那个陈浊流这才转身离去。 先一起逛过了骸骨滩,好说歹说,陈灵均才说服陈浊流莫要去鬼蜮谷当山泽野修了,跟着他去宝瓶洲吃香喝辣的! 只是披麻宗渡船跨海南下,到了长春宫渡口,陈浊流却突然说稍后再去牛角山渡口,陈灵均便与他约好在落魄山碰头,独自南下。 到了牛角山渡口,双脚一落地,陈灵均又忍不住擦了一大把辛酸泪。 悬好剑符,御风到了自家山门口,见着了那个曹晴朗,陈灵均哇哈哇哈一阵大笑,大步走向曹晴朗,“晴朗啊,几年不见,境界还是蚂蚁爬坡啊,这可不行的。” 曹晴朗站在原地,轻轻点头,笑而不言。 陈灵均笑问道:“我不在落魄山的这些年,有没有谁欺负你啊,跟我说一声,如今也就是陈哥我一巴掌的事情。” 曹晴朗摇头道:“不曾有。” 陈灵均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开始大步登山,没能瞧见那个岑鸳机,走桩如此不勤快啊。 不过陈灵均很快见着了那个正在巡山黑衣小姑娘,板起脸,憋着笑,以行山杖拄地,站在原地。 以一颗颗瓜子做暗器,一个蹦跳,拧腰旋转,大喝一声走你,丢出一件暗器。 一路巡山,走你走你,打得那些花草树木毫无还手之力,个个呆头鹅。 裴钱远游未归,右护法大人就真的是落魄山上无敌手了。 陈灵均咳嗽一声,“小米粒。” 周米粒愣在当场,然后怀抱金扁担和行山杖,一路撒腿飞奔到陈灵均身边,喊道:“景清景清景清!” 听到这个只有在落魄山才能听见的名字,陈灵均一下子红了眼睛,小米粒怯生生道:“给人欺负啦?谁啊,打得过我就去打,下山远游都不怕。” 陈灵均笑起来,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脑袋,弯腰问道:“老爷还没回家吗?” 周米粒点点头,“路那么远,好人山主肯定要走得慢些。” 陈灵均嗯了一声。 陈灵均让小米粒带路,找陈暖树那个傻妞,他先去霁色峰祖师堂上边上香。 一路上,小米粒说了些家里的故事,最后小声说道:“好人山主的师兄,桌儿大剑仙,一开始误会你了,担心你会欺负暖树姐姐……” 小姑娘一直没发现那个意气风发的陈大爷,这会儿一直在牙齿打颤,颤声问道:“左……左右?” 周米粒轻轻点头,邀功道:“放心吧,我帮你澄清事实了,桌儿大剑仙都笑嘞。” 陈灵均如遭雷击。 传闻大剑仙左右从来都不会笑的,那就一定是大有深意了。哪怕看我不顺眼,好歹也得看我一眼吧,大剑仙咋了,就不要讲点道理啊。 陈灵均顿时悲从中来,捶胸顿足,哀嚎不已。大爷我好不容易走江化蛟成功了,然后就只是将一拳事,换成了一剑事? 与陈暖树重逢后,陈灵均就病恹恹的,只是到了霁色峰祖师堂,陈灵均深呼吸一口气,将竹箱和行山杖放在门外,跨过门槛。 在那之后,陈灵均很快就恢复了几分风采,去灰蒙山找那云子小弟,或是去那黄湖山找泓下。 三位蛟龙之属,无巧不成书,竟然先后各自走水成功了。 落魄山,确实有几分大道亲水的意思。 其实泓下对陈灵均印象很好,也有一份私心,总觉得天塌下,反正有陈灵均在前边先扛一拳…… 只不过泓下性子冷清,不太会表露情绪,在黄湖山又太过小心翼翼,才显得与陈灵均比较客套疏远。 要论胆小,在黄湖山默默打造水府的泓下,远胜身在落魄山的陈灵均,倒不是泓下真是怯弱之辈,一条能与“小泥鳅”争抢骊珠洞天大道机缘的黄湖山巨蟒,天生的蛟龙之属,脾气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陈灵均连那阮邛都当面骂过,那还是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正儿八经的阮邛地盘。自家老爷敢吗?绝对不敢的。 当然陈灵均有错就改,没少给阮圣人磕头,那阮铁匠不也没咋的,当时只是脸色略显难看罢了。 这天,陈灵均陪着余米兄弟和小米粒一起在崖畔石桌那边耍,陈灵均让那唯一的小弟,云子现出真身,头颅搁在崖畔,身躯悬挂峭壁上,小米粒闭上眼睛,侧着身子,出拳不停,最后打得那大蟒坠落悬崖……基本上每天都要来这么一出,至于云子是什么心思,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倒不是与哑巴湖小水怪如此嬉戏如何为难,而是那个笑眯眯嗑瓜子的玉璞境瓶颈剑仙,让云子实在瘆得慌。 今天云子刚要滑落峭壁,突然发现那个青衫“余米”笑容古怪,他转过头颅,发现悬崖一侧,出现了一个气息熟悉的陌生人。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她一样是手持行山杖背着绿竹箱。 小米粒瞪大眼睛,呆呆看了半天,赶紧走到她身边,小姑娘抬起脑袋,喃喃问道:“裴钱呢?” 还是个儿小小的黑衣小姑娘,好像是看着眼前的裴钱,却问那个熟悉的裴钱在哪里呢。 裴钱如今个子太高,让以前还会经常踮起脚跟说话的周米粒,都忘记踮起脚跟了。 话一说出口,小米粒就知道自己错了,低下头,挠挠头。 裴钱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脑袋,也问道:“瓜子呢?” 周米粒一把抱住裴钱,大哭起来,哽咽哭泣,小声埋怨裴钱怎么长这么高了,才舍得回家。 ———— 裴钱返回落魄山后,山上还多了个名叫阿瞒的小哑巴,但是与谁都不亲近,最后裴钱让他去了骑龙巷压岁铺子,在那边帮忙当个小伙计。 米裕,化名余米,玉璞境瓶颈剑修。 下山远游的拜剑台崔嵬,元婴剑修。 看架势要鸠占鹊巢霸占拜剑台的隋右边,金丹瓶颈剑修。 按照以往宝瓶洲山上说法,就是剑仙、大剑仙和老剑仙,总计三剑仙。 陈灵均,泓下,沛湘,两水蛟一狐魅,总计三元婴。 云子,走江成功,动静没有泓下那么大,只是走了龙须河和铁符江,金丹境。 还有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变化。 都让裴钱有些不适应。 这天裴钱徒步去往拜剑台,曾经有一位长得极美的女冠姐姐,桐叶洲太平山剑修黄庭,教过裴钱一门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 只是这么多年,一直是竹刀竹剑闹着玩。 以后不会了。 在拜剑台那边,裴钱找到了在此结茅修行的隋右边。 如今元婴剑修崔嵬已经赶赴南岳地界,蒋去和张嘉贞也早早搬去了落魄山,所以很清静。 隋右边见到裴钱后,倍感意外。 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神色沉稳的年轻女子,与当年那个混不吝、鬼精鬼精的黑炭丫头联系在一起。 更没办法将那个外人稍稍抻筋就疼得一脸鼻涕眼泪的小姑娘,与眼前这个纯粹武夫联系在一起。 虽说在暖树和米粒那边,听说过一些裴钱练武的小事,比如喜欢跳崖什么的,隋右边仍是不敢置信。 裴钱抱拳致礼,喊了声隋姐姐。 隋右边笑着点头。 裴钱开门见山道:“我记得师父借给你一把剑,对吧?” 隋右边眯起一双秋水长眸,说道:“怎么讲?” 裴钱微笑道:“隋姐姐反正是有那本命飞剑的剑修,不如将吃心剑再转手借给我呗。” 裴钱拍了拍腰间狭刀祥符,笑道:“刀剑错,刀有了,差一把剑。我很快就会还给隋姐姐的,最多三年。” 隋右边摇摇头,“去别处换把剑。那把痴心,不借。让你师父自己来取回。” 裴钱笑道:“又不是不还。” 隋右边干脆不再说话。 裴钱问道:“隋姐姐,知道为什么画卷四人,我跟老厨子,老魏和小白关系都很好,唯独跟你关系最一般吗?” 隋右边开始皱眉。 裴钱自问自答道:“因为我师父,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夫子。你也休想我师父哪天会变成那个人。” 隋右边神色淡漠道:“你是要问拳拜剑台?” 裴钱说道:“有何不可?切磋而已。又不会死人。” 朱敛长吁短叹出现在柴门外边,也不进门,只是说道:“裴钱,不要这么咄咄逼人,都是自家人。哪怕心有怨气,都不该早于道理先落拳上。” 裴钱头也不转,“你是我师父吗?” 朱敛哑然。 为难,真是为难。 其实朱敛知道这一天肯定会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 最下策的手段,就是出拳阻拦裴钱。 中策是自己替隋右边挡灾,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然后说不定要被裴钱和隋右边各打一顿。 上策嘛,也是有的。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女子出现在朱敛身边。 裴钱犹豫了一下,转身抱拳。 长命啧啧说道:“拳法一高,道理就大。不愧是落魄山主的开山大弟子。” 裴钱眯起眼。 长命满脸随意,嗤笑道:“你师父让我捎句话给你,什么都可以余着,唯独别攒板栗吃。听不听是你的事情,我反正把话带到就行了。” 裴钱将信将疑。 长命似乎又记起一事,“你师父补了一句,让你个头别窜太快。” 裴钱一下子心虚起来,下意识挠挠头。 她坐在檐下一张小竹椅上,望向老厨子,欲言又止。 朱敛笑呵呵摆摆手,示意裴钱不用放在心上。 反正这个隋右边,他想要收拾又不太好收拾,一样看不顺眼。 长命说道:“今天拜剑台的事情,我先帮你在山主那边记下了。” 裴钱点头道:“彼此彼此。” 朱敛和长命一起离去。 隋右边问道:“裴钱,你我恩怨先不谈,你的心境到底怎么回事?” 如果裴钱今天造访拜剑台,撒泼打滚耍无赖也好,还是如当年小黑炭那么贱兮兮精明算账也罢,其实隋右边借剑也就借了。那把痴心剑,确实就如裴钱所说,是陈平安借给她的,而裴钱作为开山大弟子,别说暂借三年,取回都在理。 裴钱双臂环胸,说道:“明知故问。” 茅屋这边就只有一条竹椅,摆明了隋右边在这拜剑台,不欢迎外人打搅。 所以裴钱一坐竹椅,隋右边就只能站着。 不过当下裴钱总算有点熟悉的样子了。 隋右边起笑起来。 这个裴钱竟然开始打盹了。 只不过片刻之后,隋右边就心中叹息,好一个“睡身不睡神”,练拳近乎道。 这裴钱如今到底是远游境,还是山巅境? 裴钱一身拳意好似依旧酣睡,但是人却已经睁眼开口言语,“书简湖的五月初五,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隋姐姐如今是真境宗剑修,应该知道吧?” 隋右边点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陈平安是五月初五这天出生的。” “你可以喊‘裴钱你师父’,不要直呼我师父名讳。” 裴钱先提醒了一句,然后从咫尺物当中掏出一袋子炒板栗,还有一种名叫五毒饼的外乡点心,上边的蜈蚣蟾蜍蝎子,都是用木模子磕出来的。 递给隋右边,隋右边摇摇头。 裴钱吃了半袋子板栗,吃完了那块五毒饼,收起板栗放回咫尺物,拍拍手,说道:“有些文字,一直在我脑子里乱窜,怎么都赶不走。只要不练拳,就会心烦。本来以为回了家,就会好些,没想到越来越心烦,连拳都练不得了,怕暖树姐姐和小米粒担心我,只好来拜剑台这边透口气。” 隋右边笑道:“我好欺负?在落魄山最是外人?” 裴钱说道:“隋姐姐是同乡,又是长辈,所以隋姐姐说了算。” 隋右边问道:“什么文字内容,能让一位山巅境大宗师都要心境不稳。” 裴钱说道:“是在金甲洲乡野瞧见的一块禁制碑。很平常的物件,没什么古怪。” 不愿意多说了。 裴钱告辞离去,抱拳低头。 隋右边叹了口气,“不用如此。你自己才要小心。” 回了落魄山竹楼那边的崖畔,今天裴钱侧身而坐,眺望崖外云海。 小米粒趴在石桌上,呆呆看着裴钱。 陈暖树在忙着针线活,帮小米粒缝补靴子,桌上摆满了一个小木盘,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什。 一个一路飞奔到落魄山点卯的香火小人,远远看见那个陌生背影,一边跑一边忍不住怒道:“何方神圣?!竟敢与我们右护法大人并肩而坐……气煞我也,何德何能……” 裴钱转过头,微微挑眉,“嗯?” 香火小人二话不说一个扑倒在地,高呼道:“小的如今暂领骑龙巷右护法,觐见舵主大人。这些年里,点卯勤恳,风雨无阻,劳苦功不低……” 不见裴钱如何动作,那个小家伙就给拽到了石桌上,贵为龙州城隍阁香火小人,这会儿比那骑龙巷左护法还要狗腿,撅屁股趴桌上,嗓音略带哽咽道:“裴舵主,小的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给盼来了,棋墩山的那几只马蜂窝,如今可大了,欠收拾啊,万事俱备,只欠裴舵主的那门仙家剑法了……” 陈暖树微微歪头,咬掉一根线头,看着香火小人的装模作样,忍不住笑起来。 小米粒咳嗽一声,提醒香火小人差不多就可以了。 裴钱看着小米粒,小米粒嘿嘿一笑,眨了眨眼睛。 裴钱望向那香火小人,说道:“即刻起,你就是正式纳入我们竹楼小谱牒的骑龙巷右护法了。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裴钱对周米粒说道,“速速去请来那本小谱牒,记得带上纸笔。” 周米粒一个蹦跳起身,“得令!” 香火小人笑得合不拢嘴,大爷可算飞黄腾达了啊。而且前些年听咱们落魄山右护法的意思,说不定将来裴钱还要设置骑龙巷总护法一职。 今天夜幕中,裴钱独自走下山去,期间遇到了那个走桩登山岑鸳机。 裴钱侧身而立,等到岑鸳机走桩登山去,这才继续下山。 曹晴朗搬了一条竹椅给裴钱。 两人一起落座后,沉默许久,曹晴朗说道:“好像过了很久。” 裴钱轻轻点头。 曹晴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裴钱又不言语,就只好重新沉默下去。 裴钱突然说道:“你知不知道禁示碑?” 曹晴朗说道:“以前福地在南苑国京城以外,就有不少,如今的浩然天下,就更多了。” 照理说裴钱记性那么好,不该有此问的。 裴钱说道:“我在远游路上,见过乡野村头一块碑文。” 曹晴朗疑惑却不问,只是安静等着裴钱的下文。 裴钱缓缓道:“上边只写了一句话,禁止溺杀女婴、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婴。” 裴钱双手攥拳,眺望远方,神色淡然道:“小师兄让我见过那幅光阴画卷走马灯,可我至今都无法将小时候的师父,与我认识的师父重叠在一起。我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座天地为何偏要让我裴钱的师父,久久不得回家。就一个个都这么想死吗?!又为何我学拳如此之慢,太慢了!” 曹晴朗陪着裴钱一起望向远方,轻声道:“裴钱,不要觉得自己犯错,好像师父就会归乡,更不要觉得师父骂你几句,哪怕将你逐出师门,只要师父回家,你就都无所谓了。弟子拜师,学生求学,不管师父或是先生在不在身边,我们都要有所谓,和有所不为。” 裴钱叹了口气,站起身。 曹晴朗没有起身,说道:“裴钱,先生一直希望你不要着急长大,但先生并不是希望你不长大。落魄山上,先生对你,思量最多。在我看来,谁都可以让先生失望,唯独裴钱不可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当年对你一直没有太大的怨恨?真不是我有多大度,多能忍。当年先生撑伞带我去学塾,走出巷子后,先生将油纸伞交给我,让我等待片刻,其实先生偷偷返回一趟,去偷偷看过你。先生回来后,当时先生的模样,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清楚,先生当时重新拿过油纸伞后,低下头,好像想要与我说什么道理,却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那个时候的先生,真是伤心极了。可我至今还是想不明白,先生当时到底想要说什么,为什么会那么伤心。” 在这之后,师父的弟子,先生的学生,不知为何,坐在竹椅上,都只是沉默。 裴钱率先起身。 曹晴朗欲言又止。 裴钱问道:“如果我比师父更早跻身武夫止境,怎么办?” 曹晴朗想了想,答道:“到时候我求先生帮你喂拳。” 正文 第七百三十章 万事俱备只欠风雪 裴钱登山之时,手攥一把竹黄裁纸刀,以拇指轻轻抵住竹刀柄,轻轻推出刀鞘,又轻轻按回。 虽是一件文房清供裁纸刀样式、青神山祖宗竹材质的竹刀,可若是用来对敌,由于青竹来此竹海洞天祖宗竹,就可算是一件极为压胜妖魔鬼魅的法宝。 岑鸳机刚好走桩下山,裴钱再次停下脚步,侧身而立,为前者让道,同时裴钱收竹刀入袖。 在山巅台阶上,朱敛和米裕坐在那边,各自饮酒,朱敛看着那一幕,感慨道:“大概就算她再重新行走一遍当年走过的江湖,哪怕是一模一样的游历路线,天底下还是再不会有个头贴符箓、默念‘走路嚣张,妖魔心慌’的黑炭小姑娘了。” 在米裕原本的印象中,裴钱还是当年那个在剑气长城碰到的小姑娘,古灵精怪,百无禁忌,当米裕再次与裴钱重逢在落魄山,确实比较惊讶,米裕这种略显突兀的感受,其实与隋右边相差不大。 米裕登山后,对裴钱的所有了解,其实都来自陈暖树和周米粒的平时闲聊,当然小米粒私底下与米裕每天一起巡山,聊得更多些,米裕每次大清早,不用出门,门外就会有个准时当门神的黑衣小姑娘,也不催促,就是在那边等着。米裕曾经劝过小米粒不用在门口等,小姑娘却说等人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啊,然后等着人又能马上见着面就更幸福嘞。 小米粒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无心之言,差点就要让在家乡醉卧云霞百年复百年的散淡剑仙,当场流出眼泪来。 岑鸳机走桩到山门口后,擦了擦额头汗水,暂作休歇,她坐在曹晴朗身旁竹椅上,轻声道:“裴钱的变化这么大?” 曹晴朗笑着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曹晴朗根本不用回头,就知道裴钱这会儿一定回头望向山脚这边,自己只要多说一个字,就要被记账。 以前陆先生说很多孩子的长大只在一瞬间,而很多人一辈子到最后就只是活成了个白头发的孩子,当时曹晴朗完全无法理解。 山巅台阶上,米裕喝了一口酒,突然说道:“相较于米粒和暖树,我对裴钱实在谈不上多喜欢,当然讨厌肯定不至于。” 朱敛点头道:“很正常的事情,裴钱太聪明了,很多时候,过分的聪明,本身就是一把无鞘无柄的长剑,出剑伤人,握剑伤己。 米裕自嘲道:“说句不要脸的话,落魄山有裴钱这样一位纯粹武夫,是让我莫名其妙就安心几分的事情。” 落魄山,规矩不多却个个大,为人处世太讲道理,米裕惫懒散淡惯了,唯一能做事就是递剑,难免觉得束手束脚,可以后若是裴钱率先下山不与人讲理,他只需要跟上问剑与谁就是了,反而快意几分。不然以后等到隐官大人一回家,好像就他米裕在落魄山混吃等死了这么多年,不像话。毕竟隐官大人的剑仙言语,没几个剑仙接得住。 朱敛笑道:“剑修和武夫,到底不是读书人,一个飞剑斩头颅,一个撑开拳架对敌,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双方求的就是无拘无束的大自在大自由,关于此事,我曾经与公子早早聊过不少……” 米裕有些头疼,举起酒壶道:“你们聊你们的,不管聊出什么结果都别与我多说一句,我脑阔儿疼。” 朱敛说道:“鸳机这丫头,还有晴朗那孩子,可是我们落魄山为数不多的两股清流,两人所立,便是落魄山门风所在。” 米裕疑惑道:“此话怎讲?” 朱敛笑而不语。 米裕瞬间恍然大悟,拍手叫绝,啧啧低声道:“有理有理。” 裴钱没有去往竹楼那边,而是一直徒步登山。 手中这把郁家老祖赠送、文圣老爷转交给裴钱的竹黄裁纸刀,帮了她一个大忙,不然裴钱归乡跨三洲,就得一路当个名副其实的天大包袱斋,许多物件,说不得就只能寄放在郁狷夫那边。不然财不露白一事,是师徒双方最早就有的默契,有了这件咫尺物后,裴钱就得以清理家当,帮着蚂蚁搬家挪窝,如今里边装有金甲洲战场遗址,裴钱从妖族修士捡来的六十九件山上器物。 先前在皑皑洲马湖府雷公庙那边,裴钱取出了一位玉璞境妖族修士的铁枪,半仙兵品秩,早先是老神仙于玄所赠,被裴钱以神人擂鼓式,双拳打断两端皆似“锋锐狭刀”的枪尖,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三件兵器,双刀与铁棍,再加上雷公山的雷法淬炼,品秩小有折损,却不多,最终裴钱相当于白白多出半件半仙兵。 当时看得沛阿香目瞪口呆,这个姓裴的小姑娘是不是掉钱眼里了?不过沛前辈以雷公山帮忙淬炼三物一事,裴钱打算给出一件法宝,当是弥补雷公山的损耗,沛阿香倒不至于如此斤斤计较,婉拒了裴钱,只说以后雷公庙与落魄山的习武练拳之人,多多切磋拳法、砥砺武道即可,如果还有机会江湖偶遇,说不定相互间还可以有个照应,两脉子弟,只需要各自报上名号,便是江湖朋友了。 裴钱当时神采奕奕,问道:“沛前辈,当真可以吗?” 沛阿香笑道:“有何不可,落魄山瞧不起雷公庙?” 当裴钱稍稍打开关于那块禁制碑的心结后,重新审视自己的这趟四洲远游,裴钱发现自己好像其实原来是做了些事情的,并非真的一事无成。 就像帮着落魄山和马湖府雷公庙一脉,从两座原本陌路的山头,因此变得亲近几分。 而且一起与她和郁狷夫一起撤离战场的金甲洲七位上五境练气士,三十一位地仙,还有更多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山上修士,都知道了来自宝瓶洲的武夫裴钱,一个在金甲洲中部曾以最强二字跻身山巅境的年轻女子,是某座山头某人的开山大弟子。待人接物尚可,最少不缺该有的礼数,不是那种家教极差之人,至少裴钱双拳所向,一直唯有战场强敌。 至于某人到底是谁,某座山头到底在何处,裴钱则一直藏掖起来,不愿多说,也不敢多说,害怕会带给师父和落魄山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老厨子曾经叮嘱过裴钱,同样一个纯粹武夫,许多金身境招惹的意外和麻烦,唯有远游境甚至是山巅境才能亲手打消之。 这其实与师父当年教诲“行走江湖,我先跌两三境界,不成敬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到了山巅附近,离着老厨子和米裕还有好几级台阶,裴钱停步抱拳,主要还是这位剑气长城的剑仙前辈,如今尚未在霁色峰祖师堂敬香拜挂像,不然裴钱也就不用如此刻意讲究繁文缛节了。然后裴钱将手中那把裁纸刀丢给朱敛,聚音成线,与老厨子详细说了打开禁制的开山之法。 朱敛心神沉浸其中片刻,笑道:“七十余件山上重宝,以后再与李槐文斗,岂不是稳赢了。” 裴钱轻轻摇头。 这种小时候的幼稚打闹,以后肯定不会再有了。大概所谓的长大,就是儿时的一件件趣事,排着队一一变得不那么有趣。 裴钱不再聚音成线与老厨子私底下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道:“除了裁纸刀本身,再就是双刀和铁棍三件,我都留下,其余都充公,劳烦那位韦先生帮忙勘验品秩和估个价,该卖卖,该留留,都随意。” 朱敛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暖树和米粒那边的礼物,你都没送。” 裴钱笑道:“早有准备,两不妨碍。” 朱敛点头道:“成,那就这么定了。过几天,莲藕福地会有件大事,马上就要晋升上等福地,你先别着急下山远游。种夫子很快就会返回山上,到时候我们一起走趟福地,除了魏山君和刘岛主,还有老龙城范二和孙嘉树,也会前来观礼,大伙儿一起亲眼见证福地的品秩抬升。” 裴钱说道:“没问题。” 在裴钱就要转身的时候,朱敛突然笑眯眯说道:“米剑仙说不太喜欢你。” 裴钱哦了一声,只是说道:“米前辈真心喜欢暖树姐姐和小米粒就很够了。” 米裕一脸黄泥糊脸糊裤裆、擦不是不擦也不是的尴尬表情。 裴钱又与双方一抱拳,就此告辞离去。 在裴钱从山腰岔路转向竹楼那边去,米裕无奈道:“朱老弟,你这就不厚道了啊。” 朱敛笑道:“说开了才好,你以为裴钱不清楚此事?你以为裴钱在意米兄的顺眼还是不顺眼?” 米裕释然,“是我自作多情了。” 朱敛安慰道:“自古多情多自扰,此间滋味,无情人不解风情。” 深夜时分,竹楼那边,裴钱独自坐在悬崖畔,双脚垂在崖外。 小米粒好像是睡不着觉,干脆就不睡了,拎起金扁担和绿竹杖,早早去了裴钱大门口那边站着,一边打盹一边等着天明。 耳朵微动,周米粒立即睁开眼睛,瞧见地上有颗雪花钱,小米粒晃了晃脑袋,确定自己不是眼花之后,赶紧环顾四周,使劲皱起两条小眉毛,然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捡起,再起身一个蹦跳,旋转身躯,轻轻将雪花钱丢入裴钱院子里边。轻轻拍掌,大功告成,等到周米粒转身,结果发现地上竟然又多出一颗雪花钱,小姑娘这次趴在地上,撅屁股绕行一圈,好不容易确定那颗神仙钱与前边那颗多半是走散的兄弟姐妹,周米粒趴在地上,双手托住腮帮,使劲盯着那颗神仙钱,这事儿太怪了,裴钱一回家天上就掉钱,她得好好琢磨琢磨,至于金扁担和行山杖已经与黑衣小姑娘,一起合力临时为神仙钱搭了个小窝,免得神仙钱长脚跑路。裴钱以前可是信誓旦旦说过,天底下的银锭儿,真会长脚去串门的。 有人在高处问道:“嘛呢,地上有钱捡啊?” 周米粒先是一个饿虎扑羊趴在神仙钱上,然后蓦然笑起来,原来是裴钱坐在院子墙头上,小米粒立即从攥住雪花钱,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刚要邀功,裴钱双指捻起一颗雪花钱,轻轻摇晃,板起脸问道:“刚才谁拿钱砸我,小米粒你瞧见是谁么?” 周米粒使劲摇头,“么得么得,么得瞧见,天地良心,万一是暖树姐姐路过捡钱哩,天晓得嘞。我刚才一直站门口打盹,这不梦游到地上睡觉都不知道嘞。” 裴钱问道:“暖树姐姐会乱丢东西?” 周米粒立即改口道:“景清景清!可能是景清,他说自己最视金钱如粪土……肯定是景清吃了裴钱你那么多炒板栗,又不好意思给钱,就偷偷过来送钱,唉,景清也是好心,也怪我看门不力……” 裴钱跳下墙头,带着小米粒重新去往竹楼,一起坐在崖畔,最后黑衣小姑娘实在有些困了,就趴在年轻女子的腿上,熟睡过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先是米粒之光,然后大放光明。 当时在裴钱离去后,朱敛得了那把竹黄裁纸刀,立即去了一趟账房,找到韦文龙,合计了一下裴钱那把裁纸刀咫尺物里边的物件估价,只是有些来历不明、禁制森严的山上法宝,韦文龙终究境界不高,也吃不准品秩和价格,担心在牛角山渡口包袱斋那边给不小心贱卖了,再被山上外人捡漏,哪怕落魄山最终选择自家珍藏起来,也总不能不知晓珍稀程度,就只是放在那边吃灰尘,这会让韦文龙道心不稳,万事万物,得有了确切价格,才能让韦文龙心安,至于是过手再卖出挣钱,还是留下待价而沽最终卖出高价或是天价,反而不重要。 韦文龙享受的是那个挣钱的过程。 所以朱敛只好又劳驾长命道友来此,这位落魄山板上钉钉的“掌律祖师”,与钱和财运有关的某些本命神通,确实不讲理。 长命帮着韦文龙查漏补缺,重新估价了三件被误认为是上等灵器的攻伐重宝,不过还是有多几样山上物件,长命不敢确定真实价值。 最后长命给了一个六十九件山上最终估价,是一个天价。 需要以谷雨钱来折算,而且还带个千字。 以至于长命笑眯眯道:“一事归一事,拜剑台记个小过,此事必须为裴钱记一大功。落魄山赚钱一事,就目前来看,除了主人,就数裴钱最卖力了。” 朱敛搓手笑道:“毕竟是我家公子的开山大弟子嘛。” 朱敛随即问道:“不如我再喊来魏兄和米兄,再确定一下?长命道友的总价估量,肯定没差了,至多就是百颗谷雨钱的出入,但是具体落在单个物件上,还是美中不足。一旦敲定了,说不定可以又白白多出两三百颗谷雨钱的收入。” 毕竟长命道友的估价,只是七十余物件本身的价值估算,而山上买卖,尤其是宗字头出身的谱牒仙师,越是年轻的,一个比一个越钱多压手,出手阔绰,只看是否心头好。 涉及落魄山财运增长一事,长命心情不错,打趣道:“你倒是心疼裴钱。” 朱敛如此小心谨慎,除了为落魄山多挣谷雨钱钱,可归根结底,其 实还是不愿裴钱吃半点亏。 朱敛哈哈大笑。 片刻之后,除了落魄山大管家,掌律祖师,账房先生。又有两位来此,自家人米剑仙,与那位任劳任怨随叫随到、不辞辛苦赶来别家山头的魏山君。 魏檗一一勘验过众多山上灵器,其中两件,比较魏檗感兴趣的,是一个样式古怪的石磨碾子,一块更不起眼的方巾。 魏檗微笑不已,说既然成双成对了,就该将它们视为两件法宝,是一种在浩然天下已经失传已久的古老篆文,两物分别篆文“金法曹”和“司职方”。加上昔年朱敛家乡藕花福地,不知为何从无“斗茶”习俗,若非如此,朱敛是绝对不会让他魏檗来捡漏的,因为琴棋书画在内,一切只要涉及风花雪月一事,朱敛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韦文龙得知这桩内幕后,立即望向朱敛,都不用韦文龙言语心中所想,朱敛就已经双手负后,看来早有腹稿,立即脱口而出道:“茶碾子两侧,我来补上两句铭文。” “碾声铿然,一皆有法,使强梗者不得殊轨乱辙,吾乃金法曹。” “琴瑟和鸣,四山拥翳,使孱弱者行此道路无恙,与君笑春风。” “至于这块方巾,我来铭文也可,让那崔先生以行草写就亦可。酷暑山中,羽扇纶巾,凉绿树荫,竹椅高卧,红袖淡淡妆,清茶融融风,溪涨青山拂人面,月赶繁星落满肩。白云数片船横渡口,飞鸟一声笛起山前。真真好山好水好茶好心一双人。” 韦文龙点头道:“如此一来,两物不单卖,各以法宝计价不说,价格还要翻一番才算公道。” 米裕呆若木鸡站在一旁。 他娘的还能这么挣钱?你们几个的默契又是怎么来的?我难道不是与文龙老弟一起来的落魄山? 所幸米剑仙今夜没有白走一趟,将其中两件跌境为上等灵器的旧法宝之物,重新拔高为货真价实的头等法宝品秩。 其中一把剑身两侧各有铭文“细眉”、“月晕”的无鞘长剑,曾是蛮荒天下一位妖族剑仙的心爱佩剑,后来修为一高,沦为鸡肋之物,就转送了剑术嫡传弟子,最终一路辗转不定,落入别家,失去了传承有序的说法,以至于如今连剑鞘都消失无踪,但是这把从不以杀力巨大著称的长剑,传闻真正妙处,在于月晕剑光可以凝为一位名为“细眉”的傀儡剑侍,女子音容相貌,“拓印取法”于蛮荒天下一位本土女子剑仙,现世后相当于一位龙门境剑修的战力,对于某位上五境剑仙主人而言,这等女子傀儡,自然就只剩下赏心悦目而已,可对任何一位地仙修士而言,一旦与人捉对厮杀,凭空多出一位战力相当于金丹修士、且全然不畏死、更可多次“兵解转世”的贴身侍女,那就是一记无理手和胜负手。 米裕单手持剑,抖出一个剑花,另外一手双指并拢,先拘了些窗外月色在指尖,然后轻轻抵住剑柄,再以月色和剑气共同“洗剑”。 剑光与月色一起流淌,倾泻在地,转瞬之间便有一位细眉女子,亭亭玉立在众人眼前,她身披一件布满云水烟霞气的雪白衣裳。 面容清冷,一双眼眸略显呆板,最终望向米裕,动作僵硬,施了个万福。 当米裕收拢全部剑气,女子便身形消散,重归长剑。 米裕将长剑放回桌上,抓起件原本黯淡无光的残破法袍,稍稍放在临近窗口处,米裕轻轻抖动法袍,刹那之间,金色翠色交相辉映,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在浅淡月色映照下,变得熠熠光彩。 米裕随后道破天机,这件法袍,品相大毁不假,但却是以蛮荒天下宗门金翠城的压箱底“云麾缂丝,通经断纬”手法,精心织造而成,而金翠城的立身之本,就是为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龙袍,锦上添花,才使得女修居多的金翠城,能够不受众多大妖肆意侵袭。 米裕笑道:“放在日光和月光这些光源映照下,金翠两色相交处就会透光,波光粼粼,如水纹涟漪,透过法袍而出的昼夜两种水纹光色,又各有不同,被誉为‘水路分阴阳’,夜间水路,湍濑潺湲,白昼水路,曦光澄澈,能够让某些修行旁门秘术而不宜白日曝光的练气士,变得日炼夜炼皆可。所以北俱芦洲那座彩雀府,与金翠城有点相似,立身之本,都是法袍。” 韦文龙与一旁魏山君试探性问道:“城隍爷、文武庙英灵这类阴冥官吏,若是披挂此袍,岂不是就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以‘人身’巡游阳间?” 魏檗点头道:“当然可以。只不过我们无法掌握金翠城的真正秘术禁制,难以缝制出真正的金翠城法袍。除了司职白昼巡查的日游神,其余城隍阁、文武庙大小胥吏官差,这类法袍穿戴在身,效果并不显著。” 韦文龙点头,心思急转,缓缓道:“最值钱的还是这件法袍蕴藏的缂丝经纬术,哪怕无法涉及金翠城缝制法衣的大道根本,可只要稍稍沾边,就会不愁销路,哪怕如魏山君所说效果微小,可每当昼夜交替时分,夜游神哪怕提前离开衙门一刻钟都是好事,手有余钱,以此与同僚显摆一二,也是一桩美事……” 说到这里,韦文龙明显语气凝滞几分。 北岳地界,谱牒仙师兴许还凑合,不管真穷还是假穷,私底下到底还敢与患难兄弟们哭穷几句。 可是整个大骊北地,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灵,都是披云山辖下官吏,谁还敢说自己手有余钱?上杆子去披云山喝那魏山君的夜游宴讨要几杯美酒喝吗?关键是一个个可怜兮兮,连哭穷都没胆子。 韦文龙只得迅速转移话题,“我们可以与彩雀府做一桩买卖,交情归交情,买卖是买卖。我们以这件‘祖宗’法袍,和一门金翠城织造术法,事后分账,大可以与彩雀府讨要三成利润。这门织造术,既然我们拆解得出来,藏是藏不住的,肯定很快就会被外人模仿,所以彩雀府要一鼓作气推出成百上千件,再让披麻宗、浮萍剑湖或是太徽剑宗一起帮忙售卖,到时候其它仙家买了几件去拆解术法,有样学样,一些个小山头,我们与彩雀府,拦是肯定拦不住了,也无需去断人财路,就当攒下一份双方心知肚明的香火情。可是北俱芦洲琼林宗这般生意做得极大的仙家府邸,如果想要公然售卖这类法袍,那就要掂量掂量我们几方势力的一起追责了。” 朱敛笑道:“这桩买卖,不用麻烦太徽剑宗和浮萍剑湖了,到底是欠人情的事,不值当。回头咱们就让米兄走趟彩雀府,在那边当个挂名供奉,届时琼林宗敢卖法袍,米剑仙就去问剑砥砺山。真闹出事情了,米兄就御剑找人喝酒去,找刘宗主或是郦宗主都没有问题,就当是避避风头。” 米裕笑眯眯道:“极好极好。” 朱敛坦承道:“只是如此一来,用的是彩雀府挂名供奉余米的人情。还要小心不要连累彩雀府。” 米裕笑道:“‘余米’攒那人情有何用,毫无意义的事情。至于彩雀府的仙子姐姐妹妹们,我哪里舍得让她们受伤分毫,出剑前后,都会先好好思量一番。” 朱敛瞥了眼桌上那件金翠城法袍和那把“细眉”长剑,轻声问道:“长命道友,韦先生,除了将合情合理的三成利润,主动与彩雀府降为两成,我还打算以落魄山的名义,将这把剑赠送给云上城练气士徐杏酒,作为他的护道之物,你们意下如何?” 云上城其实在北俱芦洲那条东南商贸路线上,虽然也算后续添补上的一份子,只是始终比较有心无力,因为云上城无论是师门底蕴,还是修士境界,都远远比不上骸骨滩披麻宗和春露圃这样的大仙家,甚至相较于彩雀府,都显得与落魄山在钱财一事上关联不深,但是那座云上城,从城主沈震泽,到两位嫡传弟子,道侣徐杏酒和赵青纨,对落魄山都极为友善亲近,有十分气力,就出十分财力人力物力,却也从不打肿脸充胖子,就连魏檗都说这样的山上盟友,千金难买万金不换。 加上远游北俱芦洲的渔翁先生,先将嫡传弟子留在了彩雀府之外,就带着不记名弟子赵树下,一起去了云上城。毕竟彩雀府脂粉气重了点,山上山下多是女子修士,老先生终究要避嫌几分。 “问酒翩然峰”的风气,起始于落魄山年轻山主,然后添砖加瓦的,第一个太徽剑宗外人,正是云上城徐杏酒,金乌宫新晋元婴剑修,柳质清紧随其后,在那之后,还有南下骸骨滩路上,专程带着一位止境武夫和一位剑仙走了趟太徽剑宗的武夫李二。武夫正是那个当年习武走火入魔的老武夫王赴愬,老人先在狮子峰地界,只因为几句肺腑之言,就挨了晚辈李二一顿揍,还好能够与同行剑仙,在那太徽剑宗翩然峰,喝了一场“问拳问剑太徽剑宗,都不如问酒翩然峰”的酒水。 被那王赴愬和剑仙两个大嘴巴的推波助澜,一来二去,问酒翩然峰,就成了如今北俱芦洲的一股“歪风邪气”,以至于郦采回到北俱芦洲第一件事,都不是重返浮萍剑湖,而是直接带酒去往太徽剑宗,所幸刘景龙当时已经下山远游,才逃过一劫。 长命问道:“是做长线生意,还是人情往来?” 朱敛笑道:“纯属人情,不涉及生意买卖。” 长命说道:“那我无异议。” 韦文龙点头道:“附议掌律。” “我稍后会与两位详细说那云上城旧事。” 然后朱敛望向米大剑仙。 米裕还挺乐呵,今儿真是个黄道吉日,总算帮上落魄山一点小忙了,回去得记下来,此刻笑呵呵道:“同理同理。” 言语过后,米裕一时间恍惚重新置身于避暑行宫。 长命道友先行离去,腰间悬佩龙泉剑宗打造的数枚剑符,就快跟小管家陈暖树的钥匙串差不多了,反正山上无事,长命就买着玩,以后等到祖师堂谱牒弟子一多,她可以按例分发。 长命与阮秀天生亲近,所以龙泉剑宗那边,阮秀应该是打过招呼了,所以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者长命每次花钱买剑符,都按自己订立的照规矩走,每次购买剑符,都比上一次价钱翻一番,长命不太舍得开销神仙钱,都是拿自行铸造的金精铜钱来换。 阮邛是出了名的对落魄山谁都没有笑脸,以前只有裴钱是个例外,如今长命道友也算半个例外了,笑脸还是没有,不过双方偶尔在山上遇到了,却会与这位长命道友点点头。 朱敛最后对魏檗说道:“魏兄难得大驾光临,老规矩,瓜子就酒?” 魏檗笑问道:“难得?” 朱敛笑答道:“这不是为了衬托出魏兄的山君身份嘛。” 魏檗与那长命道友先后施展神通,离开落魄山。 朱敛将法袍和长剑交给米裕,“有劳米兄走趟北俱芦洲了。” 米裕提醒道:“朱老弟,隐官大人一回山头,千万记得立即飞剑传信彩雀府啊。” 朱敛笑着答应下来。 朱敛离开韦文龙所在的账房院落后,独自在落魄山上散步,去了山巅,那处旧山神庙,暂时还没想好如何妥善处置,此地位于落魄山之巅,山上忌讳比较多。 有些想念大风兄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些神仙书的关键书页,彩绘图案都是轻轻折叠书角的,这就是朱敛的善解人意了。 以往每次大风兄弟每次登山借书,轻轻一抖,书好书坏,只看那书角折叠的数量多寡,一眼便知。大风兄弟上山脚步匆匆,下山更匆匆。 在天微微亮时分,朱敛下山去往竹楼那边,看到了裴钱和周米粒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朱敛放轻脚步,坐在一旁,小米粒还在酣睡,睡得格外香甜。大人有大人的复杂心思,小水怪有小水怪的心事,落在各自心头,分量其实一般重。 朱敛聚音成线,与裴钱说了昨夜那桩账房议事的结果。 裴钱知道老厨子的用意,是要自己不要忽略掌律长命和剑仙米裕,他们为落魄山的付出。 朱敛说道:“心里好受些了?” 裴钱点点头。 朱敛笑道:“有件事,得与你征询一下。” 老厨子说完之后,裴钱说道:“我没什么意见。” 朱敛眺望崖外风光,“看不厌山重水复一样风景的,可能就只有我们的小米粒了。人生路上,有些人走得快些,有些人就可以走得慢些。有些人个子高,人心向阳而生,身影被拉得长长的,铺在身后的道路上,就能够让身后的孩子们一直躲在荫凉中,躲过大日曝晒,躲过风吹雨打。那么一个人不得不长大的遗憾,就不至于那么那么的让你我难以释怀了。” 裴钱轻轻揉着小米粒的脑袋,“懂了。” 沉默片刻,裴钱转过头,赧颜道:“拜剑台一事,与你诚心道个歉。” 朱敛双眼眯起,双拳虚握,轻放膝盖,神色温柔,“多此一举。小看老厨子的心胸了不 是?” 裴钱跟着老厨子一起望向远方,“老厨子介不介意,与裴钱有无此心,愿不愿当面道歉,是两回事。” 朱敛微笑道:“公子教拳法好,教道理更好。” 裴钱会心一笑,“这趟出门远游,走了好些路,还是老厨子最会说话。” 朱敛笑道:“打小铁骨铮铮、从不见风使舵嘛。” 裴钱呵呵一笑。 裴钱突然问道:“那座狐国,要不要我在下山之前,先去偷偷逛一圈?” 朱敛摇头道:“肯定有些清风城许氏安插的棋子藏在里边,有些沛湘已经拘押起来,或是派遣心腹暗中盯梢。至于剩下一些,这位狐国之主都察觉不到,所以将狐国安置在莲藕福地是最好的,折腾不出什么花头。你不用太担心,道理很浅显,许氏打死都想不到狐国会搬迁别处,所以最为重要的狐国棋子,更多是在气力上有优势,主要用来掣肘一位元婴境修为的狐国之主,说句难听的,让陈灵均和泓下去狐国待着,就能打消意外了,至于一些个心机手段,只要那些棋子敢动,我就能够顺藤摸瓜,一一找出,根本不怕他们如何与我们斗心斗力。等到新狐国大势已成,许多原本属于变数的人和事,自然而然就会顺势融入大势当中。” 裴钱犹豫不决。 朱敛笑道:“是觉得我太拖泥带水了,与那狐国之主沛湘夫人,不够杀伐果决,干脆利落?或是觉得我对那沛湘私心过重,是因为担心她在落魄山不讨好,反而因此积攒隐患,将来诸多小意外累加,变成一桩大变故?并非如此,要真正让人心服口服,光靠气力和威势是不够的。若是落魄山是你我刚到那会儿,我当然会以雷霆之势镇压种种起伏心思,但是如今,落魄山已经有底气和底蕴,来徐徐图之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单是我们要以此对待世界,当世界如此看待我的时候,也要理解和接受。” “这个道理,我当然懂,只是未必多在乎,藕花福地内外的朱敛,都是如此。只是公子很在乎,整个落魄山就自然而然跟着在意起来。” “规矩之内,要给人心一些足够的弹性,容得对方在大是大非两条线之间,有些对和错。” “这些话,原本都是要等到沛湘主动与落魄山提及狐国‘文运’一事,我才会对她说的诚挚言语,这会儿就当是先与你唠叨几句大道理好了,你听过就算。” 裴钱点头道:“让曹晴朗丢钱福地一事,我就不记你的账了。” 朱敛气笑道:“敢情我要是不说这番话,还要被你记账在册?” 裴钱理直气壮道:“我那几箱子账本,可是连我师父都不会去翻的,老厨子你更管不着。” 朱敛好奇问道:“是在哪里跻身的山巅境?皑皑洲?” 在雷公庙那边,裴钱有过飞剑传信落魄山,那是裴钱寄出的最后一封家书,当时裴钱还只是远游境。 裴钱摇头道:“除了更早在皑皑洲北边冰原遇上的谢剑仙,还有帮我寄信的马湖府雷公庙,阿香前辈和岁余姐姐都是真正的好人,加上我当时远游境的底子也没多牢固,就没想着破境了,我是在金甲洲那边破的境,因为在溪姐姐说守不住了,与其留给蛮荒天下那帮畜生,不如我先抢过来,求个落袋为安,也就是我没本事连续破境,不然按照在溪姐姐的说法,一旦从山巅境以天下最强身份,跻身止境,武运之大,超乎想象,八境跻身九境,根本没法比,而且当时金甲洲半是浩然半是蛮荒,只要得了最强二字,我就能够学师父那样,从蛮荒天下本土争夺武运在身,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无本万利的买卖了,所以那会儿不管是自己一个人练拳,还是去战场上出拳杀敌,我都很专心,就像……” 裴钱转过头,看了眼竹楼二楼。 练拳最吃亏的岁月,都在那边。 苦到好像这辈子的苦头都吃完了。 崔爷爷走后,裴钱独自一路跨洲远游,哪怕是在那金甲洲战场,不管如何厮杀惨烈,裴钱其实都没觉得如何煎熬。 裴钱收回视线后,问道:“老厨子,崔爷爷也算远游去了,对吧?” 朱敛叹了口气,“大概如此。” 突然有颗脑袋从崖畔探出,从眼角各自挤出一粒泪花儿,然后仰头悲愤道:“那美若天仙不黑炭的家伙,你速速还我可敬可爱的大师姐!” 小米粒打了个激灵,一下子给吵醒过来,一脸茫然,“裴钱裴钱,我咋个听见大白鹅的声音了?” 裴钱笑道:“没有的事。” 那只大白鹅方才给裴钱一脚踹下了悬崖。 崔东山趴在一朵不知从哪来的白云床褥上,缓缓升空,凫水划船而至,嬉笑道:“大师姐,小米粒,老厨子,想不想我啊。” 小米粒坐直身体,双手合掌,喃喃道:“好梦好梦,我再打个盹儿。” 崔东山蹲在裴钱身边,肩头一高一低,使劲后仰看着裴钱,“大师姐,你咋个回事嘛,都比小师兄个儿高了。” 小米粒立即睁开眼睛,起身跑到崔东山身边,站在一旁,伸手比划了一下双方个头,哈哈大笑道:“一连串的哦豁,大白鹅真是你啊,惨兮兮,从个儿第一高变成第二高哩,我的名次就没降嘞,别伤心别伤心,我把乐呵借你乐呵啊。” 崔东山笑眯眯点头,“还是小米粒好啊。” 小米粒如临大敌,赶紧使眼色,嘛呢嘛呢,裴钱那边的小账本,就数她那本最少了。当然暖树姐姐是连账本都没有的。 崔东山哼哼唧唧,一个抖肩,就要震撼起身,给小米粒赶紧双手按住,崔东山一番挣扎,只得颓然作罢。 朱敛看了眼崔东山,又看了看裴钱。 裴钱则看了看朱敛,再看了看大白鹅。 崔东山笑道:“曹晴朗就曹晴朗好了,我又没意见的。” 朱敛说道:“那福地就今儿开工了?本该前来观礼之人,各有各忙,虽然人没到,但是礼物没少。” 崔东山笑道:“今日宜动土上梁,宜祭祀订盟,宜纳采嫁娶,万事皆宜。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专程今天赶来?” 朱敛问道:“竹楼后边那处池塘?” 崔东山笑道:“关入莲藕福地才好,省去我的一门禁制,说不定还有一份意外之喜的还礼。” 今天对于落魄山而言,是一个注定要载入祖师堂谱牒史册的的大日子。 哪怕年轻山主不在山上,也实在是拖延不得了。 魏檗作为北岳山君,依旧负责打开梧桐伞的福地入口,一行人陆续走入莲藕福地。 山巅境武夫朱敛,山巅境裴钱,仙人境崔东山,观海境练气士曹晴朗。 一个玉璞境瓶颈大如天、到了瓶颈都好似寻常剑仙刚刚跻身玉璞的剑修米裕。 仿佛天生便拥有玉璞境神通的落魄山掌律长命,三场金色大雨从天幕落在人间后,她如今境界,是个谜。 倒悬山春幡斋出身的金丹修士韦文龙,走渎成功的陈灵均,走水走过一河四江的泓下。 小管家陈暖树,和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 以及本身就已经身在福地的狐国之主沛湘,察觉到天幕处故意泄露给她的一丝异象,立即从搁置在松籁国边境线上新狐国,御风升空,与落魄山众人施了个万福,最后她选择站在最边缘地带的泓下身旁。 其实这次一举提升福地品秩,老夫子种秋,元婴剑修崔嵬等等,都与年轻山主一样缺席。 有些则是暂时不宜牵扯太深,例如张嘉贞、蒋去,骑龙巷压岁铺子代掌柜石柔。 朱敛笑着交给曹晴朗一只钱袋子。 曹晴朗大为意外,然后摇头道:“让小师兄或是裴钱来吧。” 裴钱默不作声。 崔东山笑道:“境界低的来,比较讨喜讨吉利。” 曹晴朗无言以对。 朱敛也没有收回手,曹晴朗只好深呼吸一口气,接过那只钱袋子,捻出其中一枚谷雨钱,环顾四周。 裴钱说道:“总计八十一颗谷雨钱,慢慢砸钱就是了。” 崔东山先掐诀,异象浮现天地间。 莲藕福地,水井洞天,洞天福地相衔接。 然后崔东山摊开手心,将悬在手心寸余高度的一座袖珍水塘,轻轻一吹,落在了福地中央处的山脚,落地扎根,蓦然大如湖泊,水中生发出一支摇曳生姿的紫金莲花,片片荷叶皆大如数亩地,莲花暂时只是含苞待放,尚未全开,随风摇曳,一朵紫金色的花苞,将开未开。 不过莲藕福地本土练气士当中,唯有跻身了金丹客,才可以看出个模糊大概,只不过福地如今暂时还没有地仙修士。 曹晴朗攥紧一颗谷雨钱,炼化为灵气,轻轻松开手掌。 灵气四散天地间。 魏檗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只金黄色的小螃蟹,小家伙先前莫名其妙得了一道法旨走江化蛟去,让小螃蟹到了大渎水中,急得团团转,李希圣就忍住笑,当是帮着小宝瓶完成了一个与小家伙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又将其从大渎水中押回手心,最后转赠披云山魏山君,代为赠送福地,并且明言搁放在池塘中,作为那棵紫金莲的护水使。 小螃蟹坠入池塘中,背脊之上,那句符箓法旨的金光一闪而逝,小家伙蓦然褪去蟹壳,变作一座好似龙宫的巨大府邸,缓缓沉在水底。 崔东山则抖了抖袖子,施展袖里乾坤神通,不断有一粒粒虬珠如雨落人间,纷纷去往福地人间的江河溪涧。 这是那位青钟夫人,也就是李柳“婢女”所赠,其实是渌水坑那座歇龙石的数千年珍藏,全给她一股脑送来了崔东山,反正此物在渌水坑不是什么稀罕物,对于世间任何一座福地的江河水运,却是一等一的大补之物。 一开始臃肿妇人还有些难为情,觉得有些显出“珠黄”迹象的虬珠拿不出来,她想要筛选一通,只给些成色好的虬珠,结果被崔东山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不但虬珠全给了,又被崔东山讨要了一件水法至宝。 除此之外,骸骨滩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云上城,老真人桓云,浮萍剑湖郦采,太徽剑宗刘景龙,济渎灵源公沈霖,龙亭侯李源…… 趴地峰火龙真人,白云一脉,桃山一脉,指玄峰一脉,太霞一脉,皆有观礼之物赠送落魄山。 例如浮萍剑湖,总计十八大小湖泊,郦采就拿出了其中一座名为“云雾剑毫”的湖泊,水域不大,但是剑气沛然,是浮萍剑湖地仙剑修的两大淬剑处之一。 又比如太徽剑宗,托付披麻宗,寄来了一座山峰,炼化为巴掌大小的袖珍山岳,真实大小,却不输灰蒙山。 沈霖赠送了南薰水殿里边,一大片连绵亭台阁楼,李源则拿出了一条水运浓郁的苍翠色河水。 元来这小子也半点不吝啬,这个更喜欢读书的年轻武夫,在那中岳储君之山,得到一桩仙缘,是整座破碎秘境,其中藏有两道金书玉牒,龙气盎然,破碎秘境无法搬迁,元来就将最为珍贵的金书玉牒寄到了落魄山。 披云山山君魏檗,当然不会没有表示。 而以姜氏家主身份押注福地的落魄山供奉“周肥”,早早就在帮忙福地吸纳流民之时,准备妥当了一份重礼。 此外老龙城范家的年轻家主范二,孙家家主孙嘉树,各自得到一封落魄山密信之后,都送来礼物。 甚至是龙泉剑宗,阮邛都让刘羡阳送了份重礼给落魄山。 当曹晴朗丢掷出倒数第二颗谷雨钱后。 天地齐鸣。 曹晴朗如释重负,然后这位青衫儒生,郑重其事,向天地四方各作一揖。 其余人等,亦是以此礼敬天地,或作揖或抱拳,或施了个万福。 一件件天材地宝,涌现人间各地。 一桩桩修道机缘,更是层出不穷。 一头头原本浑浑噩噩游曳不定的各地英灵鬼物,山泽精怪,纷纷凝聚出一粒真灵,或是找到真名雏形,开始开窍生出灵智,真正涉足修行之路。 四国疆域,山水灵气开始自行聚拢,成为一处处崭新的风水宝地。不但如此, 落魄山掌律长命打了个响指,一场金灿灿的滂沱大雨,如遵法旨,笼罩大地,润泽人间山河千万里。 崔东山一个跳起,双袖飘荡,重复念叨“敕”字两遍。 各有一粒光亮去势快若仙剑凌空。 与此同时,日月一起悬空现身不说,还相较以往蓦然明亮了几分。 飘然落地后,崔东山叹息一声。 万事俱备,只欠先生归乡。 只欠一场不知何处的风雪,为落魄山带回一个夜归人了。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一章 仰天大笑,夫复何言 中土穗山。 坐在台阶上的金甲神人突然站起身,神色肃穆,与来者抱拳致敬。 能够让穗山大神如此由衷礼敬之人,当然不是那个贼眉鼠眼笑嘻嘻的老秀才,而是老秀才身旁那……白也,如今成了一个头戴虎头帽的孩子。 人间最得意,仗剑扶摇洲,一斩再斩,若是加上最后出手的周密与刘叉,那就是白也一人手持四仙剑,剑挑八王座。 只是这会儿的孩子,白衣大红帽,眉眼清秀,略带几分疏离冷淡神色。见到了穗山大神,孩子也只是轻轻点头。 老秀才一把按住虎头帽,“怎么回事,孩子家家的,礼数少了啊,瞧见了咱们堂堂穗山大神……” 孩子抬手,拍了拍老秀才的手,示意他差不多就可以了。 老秀才装模作样帮着扶了扶本就不歪的虎头帽,“山上风大,怕你着凉不是?” 白也如今到底神魂孱弱,需要一物帮忙遮掩天机,免得被那个不太脚踏实地的托月山大祖纠缠不清,所以老秀才与至圣先师求了一件文庙至宝,至圣先师从文庙取来礼器后,老秀才好说歹说,才说服了至圣先师帮着顺手炼化一二,最终样式就成了白也年幼时在家乡经常戴的这种虎头帽。 穗山大神是真心替白也打抱不平,以心声与老秀才怒道:“老秀才,正经点!” 老秀才悻悻然收手,与孩子笑问道:“咱俩是徒步走去山巅,还是劳驾穗山大神帮忙捎一程?” 孩子已经率先挪步,懒得与老秀才废话半句,他打算走到穗山之巅去见至圣先师。 白也此生入山访仙多矣,但是不知为何,种种阴差阳错,白也几次路过穗山,却始终未能登临穗山,所以白也想要借此机会走一走。 老秀才跟在那虎头帽小白也的后边,转头看着那个想要重新坐地的傻大个,笑骂道:“你是屁股底下能给孵出一窝鸡崽子出来啊,还是在这儿当门神能从老头子那边收钱啊,还不赶紧护驾?麻溜的!穗山罡风嗖嗖的,不小心吹飞了这顶虎头帽,别怪我不念兄弟情谊,到了老头子那边,先告你一状……” 金甲神人自动忽略掉老秀才的碎碎念叨,默默跟随两人身后,一起拾级而上。 穗山的崖刻石碑,无论是数量还是文采,都冠绝浩然天下,金甲神人心中一大憾事,便是独独少了白也手书的一块碑文。 只是当下的虎头帽孩子,大概能算一位名副其实的谪仙人了。 老秀才转头说道:“白也诗无敌,是也不是?你们穗山认不认?” 金甲神人点头道:“当然认。白先生诗篇,虎视何雄哉。” 事实上,穗山之巅,金甲神人专门留下了一块空白石崖。 需知世间名山,往往山上仙师和文人骚客崖刻极多,这就是所谓的自古名山待圣人,尤其是大岳山头,万年以来,只说山巅之地,能够留给后人崖刻,或是立碑的,几乎连那巴掌大小的空地都留不住。于此足可见穗山大神的诚意,再者这位“中土山神首尊”不是老秀才那种人,明明有此心思,却从不与人宣扬,白也不来登山,就留着,不来,就一直留着。不然就老秀才那德行,都能主动带上笔墨纸砚堵白也的大门去。 老秀才干脆转身,跳脚骂道:“那咋个偌大一座穗山,愣是白也诗篇半字也无?你怎么当的穗山大神。” 金甲神人说道:“不愿打搅白先生闭关读书。” 老秀才呸了一声,“你就是诚意不够,你与白也半点不亲,很正常,天底下有几个人能与白也称兄道弟,甚至沾自家弟子的光,隐约还要高出半个辈分的?!但是你与我什么交情,怎不见你求我半句?求不求人是你的事,答不答应是我的事情,先后顺序要不要讲一讲?” 金甲神人一阵火大,以心声言语道:“不然留你一个人在山脚慢慢絮叨?” 虎头帽孩子对身后老秀又开始施展本命神通的拱火,置若罔闻,孩子乐得独自缓缓登高,欣赏穗山风景。 老秀才立即变了脸色,与那傻大个和颜悦色道:“后世书生,大言不惭,说白也瑕疵,只在七律,不严谨,多有失粘处,所以传世极少,什么长腰健妇蜂扑花,按了一个蜂腰体的名头在白也脑袋上,比这虎头帽真是半点不可爱了,对也不对?” 金甲神人神色疑惑,莫不是老秀才难得良心一次,要让白也留下一篇七律,崖刻穗山? 老秀才以眼神示意傻大个你懂的,见那穗山大神似乎不开窍,背对白也的老秀才便抬起一手,轻轻搓动手指。 金甲神人还真心动了。只要老秀才让那白也留下一篇七律,万事好商量。给老秀才借去一座支脉山头都无妨。以两三百年功德,换取白也一首诗篇, 老秀才停步不前,抚须而笑,以心声咳嗽几句,缓缓说道:“竖起耳朵听好了……诗词律例,古板规矩,拘得住我白也才怪了……” 不曾想独自登高数十步外的虎头帽孩子说道:“七律确实非我所长。如果穗山大神听了某篇七律,肯定是老秀才的托名之作。” 老秀才哀叹一声,屁颠屁颠跟上虎头帽,刚要伸手去扶帽,就被白也头也不转,一巴掌打掉。 穗山大神一直护送两人到山巅,与那盘坐翻书的老夫子一抱拳,就重返山脚。 白也虽然再不是那个十四境修士,只是脚力依旧胜过俗子香客许多,登山所耗光阴不过半个时辰。 老夫子转头与那虎头帽孩子笑道:“有点忙,我就不起身了。” 孩子与至圣先师作揖。 看得老秀才乐呵不已,本就个儿不高了,还弯腰。 穗山之巅,风景壮丽,半夜四天开,星河烂人目。 老秀才感慨道:“天意从来高难问,不得不问。人间鼻息鸣鼋鼓,岂敢不听。” 只见那天幕各处,如有巨石砸湖,阵阵涟漪,激荡不已,正是那蛟龙沟上方灰衣老者的开天手笔,试图将天外的远古神灵余孽引入浩然天下。 而至圣先师就负责缝补天幕,免得让礼圣太过艰辛。至于托月山大祖一些落在人间山河的术法神通,同样会被至圣先师一一打消。 一把太白剑鞘蓦然悬在虎头帽孩子身旁,正是符箓于玄送返穗山。 白也轻轻握住,欲言又止。 老夫子点头道:“去吧。不管是在浩然天下,还是青冥天下,人间不还是人间,白也不还是白也。” 白也再次作揖,与至圣先师请辞远游别座天下。 亏欠孙道长太多,白也打算远游一趟大玄都观。 当时白也身在扶摇洲,已经心存死志,仙剑太白一分为四,各自送人,既然如今得以重新涉足修行,白也也不担心,自己还不上这笔人情。 等到了大玄都观,给他至多百年光阴就可以了。 老秀才蹲下身,双手笼袖,轻声道:“天地逆旅,秉烛夜游,我行忽见之,长天秋月明。” 虎头帽孩子一手持剑鞘,一手按住老秀才的脑袋,“年纪轻轻的,以后少些牢骚。” 事实上,除了至圣先师称呼文圣为秀才,其他的山巅修道之人,往往都习惯称呼文圣为老秀才,毕竟人间秀才千千万,如文圣这般当了这么多年,确实当得起一个老字了。可事实上真实的年龄岁数,老秀才比起陈淳安,白也,确实又很年轻,相较于穗山大神更是远远不如。但是不知为何,老秀才又好像真的很老,容貌是如此,神态更是如此。没有醇儒陈淳安那么相貌清雅,没有白也这般谪仙人,老秀才身材矮小瘦弱,脸上皱纹如沟壑,白发苍苍,以至于昔年陪祀于中土文庙,各大学宫书院亦会挂像,请那一位与关系莫逆的丹青圣手绘制画像,老秀才本人都要咋咋呼呼,画得年轻些俊俏些,书卷气跑哪里去了,写实写实,写实你个大爷,他娘的你倒是写意些啊,你行不行,不行我自己来啊…… 老秀才站起身,说道:“游子归乡,天经地义,哪怕他乡再好,也要记得回家。” 白也点头道:“会的。” 手中太白剑鞘一闪而逝,归入一处本命窍穴当中。 老秀才忧心忡忡道:“听说大玄都观的素斋不太好吃。” 远处老夫子嗯了一声,“听人说过,确实一般。” 老秀才与白也说道:“你听听你听听,我会瞎说,老头子会胡扯吗?真不好吃!” 昔年亚圣远游青冥天下多年,正是中土文庙对白玉京的礼尚往来。 白也伸手扶了扶头上那顶鲜红颜色的虎头帽,仰头望向天幕,再收回视线,多看一眼李花年年开的家乡山河。 ———— 青冥天下,大玄都观大门外,一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不着急去找孙道长聊正事,斜靠门房,与一位女冠姐姐微笑言语。说那师兄道老二借剑白也一事,仙剑道藏一去千万里,是他在白玉京亲眼所见,春辉姐姐你离着远,看不真切,至多只能见那条溟蒙道气的随剑远游,小小遗憾了。 那位背剑女冠笑道:“陆掌教你与我闲聊再多,也进不去大门啊,祖师爷发话了,路上一条狗摇尾巴都能入门,唯独陆沉不得入内。” 陆沉笑哈哈道:“孙道长对我还是最为刮目相看啊,进不去没关系,我这趟登门拜访,一半心意,就是奔着春辉姐姐来的。见着了春辉姐姐,就已经不虚此行。” 道号春辉的大玄都观女冠,略显无奈道:“陆掌教,我真不会去那紫气楼修行,当什么千古无人的姜氏外姓迎春官领袖。” 陆沉可怜兮兮道:“不当那迎春官,去青翠城也成啊,刚刚返乡的姜云生听说过没?娃娃脸一孩子,活泼又可爱,还是我大师兄离乡远游时钦定的琢玉郎,只要春辉姐姐你点头,明儿我就让青翠城多出一桩喜事来!聘礼极多,白玉京姜氏和青翠城各一大份,大玄都观半点嫁妆都不用给的……”背剑女冠有些羞恼,“陆掌教,请你慎言!” 陆沉眨眨眼,试探性问道:“那我让姜云生认了春辉姐姐做干娘?都不用欺师叛祖去那啥青翠城,白得一儿子。传出去也好听,大涨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威风。” 年轻容貌的玉璞境女冠,眯起一双丹凤眼眸,“陆掌教!” 陆沉无奈道:“罢了罢了,小道确实不是一块当月老的料,不过实不相瞒,昔年远游骊珠洞天,我苦心精研手相多年,看姻缘测福祸算命理,一看一个准,春辉姐姐,不如我帮你看看?” 一位高瘦老道人出现在大门口,笑眯眯道:“陆掌教莫不是给化外天魔占据了魂魄,今儿很不死皮赖脸啊。以往陆掌教道法高深,多行云流水,如那白露雨水走一处烂一处,今儿怎的转性了,好心好意当起了牵红线的月老。春辉,认什么姜云生当干儿子,眼前不就刚好有一位现成送上门的,与客人客气什么。” 当下这位孙道长的穿着打扮,很念旧,背着一把桃木剑,腰系一串铜铃铛,身穿一件寻常丝绢材质的道袍法衣,暗摆十二幅,对应一年十二月。 若是被昔年某位同道中人瞧见了,定要暗赞一句老道长好仙风真道骨。 陆沉笑嘻嘻道:“哪里哪里,不如孙道长轻松惬意,老狗趴窝守夜,嘴动身不动。一旦挪窝,就又别具风采了,翻潭的老鳖,兴风作浪。” 孙道长微笑道:“走,咱哥俩进门说去。” 陆沉使劲点头,一脚跨过门槛,却不落地。 孙道长始终神色慈祥,站在一旁。 但是那位玉璞境的背剑女冠,却已经额头渗出汗水。 不是她胆子小,而是一旦陆沉那只脚触及大门内的地面,祖师就要待客了,绝不含糊的那种,什么护山大阵,道观禁制,外加她那一大帮师兄弟、甚至是许多她得喊师伯太师叔的,都会瞬间分散道观四方,拦截去路……大玄都观的修道之人,本来就最喜欢一群人“单挑”一个人。 陆沉一个蹦跳,换了一只脚跨过门槛,依旧悬空,“嘿,小道就不进去。” 背剑女冠没有觉得有半分趣味,始终如临大敌,虽然担心自己被一位天下第三和一位天下第五的神仙打架,给殃及池鱼,但是职责所在,大玄都观又有输人不输阵的门风习俗,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她双手藏袖,已经默默掐诀。争取自保之余,再找机会往白玉京三掌教身上砍上几剑,或是狠狠砸上一记道诀术法。 孙道人转身走向道观大门外的台阶上,陆沉收起脚,与春辉姐姐告辞一声,大摇大摆跟在孙道人身旁,笑道:“仙剑太白就这么没了,心不心疼,我这儿有些盐巴,孙老哥只管拿去烧饭做菜,省得道观斋菜寡淡得没个滋味。” 孙道人走下台阶,不过一脚跨过最后一级台阶时,等到脚底板触及街面,老道人就带着陆沉一并现身在数万里之外。 孙道人喜欢清静,在大玄都观辖境外,开辟有一座避暑别业,不算什么风水形胜之地,也没什么禁制讲究,唯一能拿出手的待客风景,就是一棵古意仿佛苍翠欲滴的万年古松。 松下有白衣童子正在煮茶,还有一位紫髯若戟、头顶高冠的披甲神灵站在一旁。 古松枝叶间,挂有一个莹莹可爱的“白玉盘”,好似镶嵌入古松绿荫间的一件文房清供。 除此之外,在古松南北两侧地上,有孙道人与师弟昔年分别以仙剑太白篆刻的两个词汇,北酆,南斗。 松下有石桌,老道人孙怀中落座后,陆沉脱了靴子,盘腿而坐,摘了头顶莲花冠,随手搁在桌上。 陆沉开门见山道:“我来这里,是师尊的意思。不然我真不乐意来这边讨骂。” 孙道长微微皱眉。 除去天地初开的第五座天下,其余天地有序、大道森严的四座,不管是青冥天下还是浩然天下,每座天下,修士打架一事,有个天大规矩,那就是得刨开四位。就比如在这青冥天下,不管谁再大胆,都不会觉得自己可以去与道祖掰手腕,这已经不是什么道心是否坚韧、无所谓敢不敢了,不能就是不能。 只是道祖连那白玉京都不愿多去,由着三位弟子轮流执掌白玉京,哪怕是孙道长,不管对道老二余斗如何不顺眼,对那道祖,还是很有几分敬意的。 陆沉笑道:“白也是个不愿欠人情的,所以意外不大的话,多半会来大玄都观偿还人情,文庙那边也不会阻拦。我今天来见你,就是打个招呼,白玉京与大玄都观以往如何,以后依旧如何,白也在此潜心修行就是了,白也不管入不入大玄都观的祖师堂谱牒,都会被白玉京只是视为白也,所以孙观主忧心万事,都不用忧心此事。” 孙道长点点头。 陆沉单手支腮,斜靠石桌,“一直听说孙老哥收了几个好弟子,很是良材美玉,怎么都不让小道瞧瞧,过过眼瘾。” 孙道长问道:“白也如何死,又是如何活下来?” 陆沉叹了口气,以手作扇轻轻挥动,“周密合道得古怪了,大道忧患所在啊,这厮使得浩然天下那边的天机紊乱得一塌糊涂,一半的绣虎,又早不早晚不晚的,刚好断去我一条关键脉络,弟子贺小凉、曹溶他们几个的眼中所见,我又信不过。算不如不算,听天由命吧。反正暂时还不是自家事,天塌下来,不还有个真无敌的师兄余斗顶着。” 孙道长嗤笑道:“道老二愿意借剑白也,差点让老道把一对眼珠子瞪出来。” 陆沉懒洋洋道:“余师兄还是很有豪杰气的嘛,孙老哥身为半个自家人,莫要说气话,容易伤感情。” 孙道长和陆沉几乎同时抬头望向天幕。 孙道长站起身,放声大笑,双手掐诀,古松枝叶间的那只白玉盘,熠熠莹然,光彩笼罩天地。 陆沉则赶紧穿上靴子,走了走了,溜之大吉。 等到陆沉离去,光芒收敛,孙道长眼前站着一老一小,孙道长瞪大眼睛,疑惑万分,不敢置信道:“白也?” 那个头戴虎头帽的孩子点点头,取出一把剑鞘,递给老道长,歉意道:“太白仙剑已毁……” 老道人大手一挥,喊了句去他娘的,屁大事情何须多说,老人快步走到孩子身边蹲下,打趣道:“哪家小娃娃,这粉雕玉琢的,大玄都观以后那些年轻女子,还不得每天无心修行,光顾着跑来捏小脸了,我这个当祖师爷的,都不好多说什么……” 白也面无表情,只是扯了扯脖子上的虎头帽系带。 孩子此刻心情,应该是不会太好的。 来时路上,老秀才言之凿凿,说至圣先师亲口提醒过,这顶帽子别着急摘下,好歹等到跻身了上五境。 白也都无法想象自己在玉璞境之前,一直头戴虎头帽到底是怎么个光景。 一旁老秀才,双指捻住一张青色材质的远游符,一点点缓缓消逝,等到符箓燃烧殆尽,就是老秀才返回浩然之时。 孙道长站起身,打了个道门稽首,笑道:“老秀才风采无双。” 老秀才作了一揖,笑眯眯赞叹道:“道长道长。” 双方心照不宣,对视而笑。 久闻不如见面,果然这才是自家人。 然后老秀才一手捻符,一手指向高处,踮起脚跟扯开嗓子骂道:“道老二,真无敌是吧?你要么与我辩论,要么就爽快些,直接拿那把仙剑砍我,来来来,朝这里砍,记住带上那把仙剑,不然就别来,来了不够看,我身边这位侠肝义胆的孙道长绝不偏帮,你我恩怨,只在一把仙剑上见真章……” 白玉京最高处,道老二眯起眼,袖中掐诀心算,同时瞥了眼天幕。 白也突然说道:“仙剑道藏,只会在你符箓消失之前返回青冥天下。” 虽然境界没了,但是眼界还在。 老秀才呵呵一笑,神色自若。 只是持符之手立即下垂,轻轻晃荡起来。 片刻之后,干脆抬起手,使劲吹了起来。 都是自家人,面儿什么的,瞎讲究什么。 老秀才穷归穷,从不穷讲究。 孙道长笑道:“文圣不用着急返回,道老二真敢来此地,我就敢去白玉京。” 老秀才将那符箓攥在手中,搓手笑道:“别别别,总不能连累白也初来乍到,就惹来这等纷争。” 孙道长突然皱眉不已,“老秀才,你去不去得第五座天下?” 老秀才摇头道:“暂时去不得。” 孙道长提醒道:“最好去得。” 老秀才瞬间了然,摊开手,孙道长双指并拢,一粒灵光凝聚在指尖,轻轻按在那枚至圣先师亲自绘制的远游符上。 老秀才转头望向那个虎头帽孩子。 应该放心才对,却又实在是放心不下。 终究如今白也就只是个需要重新问道的孩子,不再是那十四境的人间最得意了。 白也说道:“你先管好自己。以后找你喝酒。” 老秀才点点头,突然感伤不已,轻声问道:“仰天大笑出门去的那个白也,我其实一直很好奇到底是怎么个白也。” 老秀才其实就是随口一问,白也有无答案,不重要。 头戴虎头帽的孩子想了想,双手环胸,微微垫脚,高高仰头,张了张嘴巴又合上,期间好似背书一般迅速说了三个字,几乎没什么语气起伏,“哈,哈,哈。” 比较敷衍了事。 一旁孙道长饶是见惯了风浪,也觉得今儿算是长见识了。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整张脸庞都皱在一起,最喜欢絮絮念叨的老人却不再多说什么,随着符箓消失,身形一闪而逝,天幕大门一开,重返浩然天下。 ———— 宝瓶洲,崔瀺法相手托一座仿白玉京,崔瀺真身今天破例没有讲学,而是待客两位老熟人。两个老朋友都不以真身跨洲远游至此,山上手段多,越玄妙的术法往往越吃钱,不过根本无需崔瀺担心此事。 当崔瀺落在人间,行走在那条大渎畔,一个身材臃肿的富家翁,和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男人,就一左一右,跟着这位大骊国师一起散步水边。 一个皑皑洲财神爷的刘聚宝,一个中土玄密王朝的太上皇郁泮水,哪个是会心疼神仙钱的主。 在家族书房让一个年轻后生林君璧头疼不已的郁泮水,这会儿溜须拍马得厉害了,“崔老弟大手笔,委实是改天换地的大手笔啊。浩然锦绣三事哪里够,得加上这么一桩。” 刘聚宝倒是没郁泮水这等厚脸皮,不过望向一条大渎之水,难掩激赏神色。 只不过刘聚宝眼中所见,不止是大渎滚滚流水,更是源源不断的神仙钱,只要一个人本事够大,就如同在那大渎入海口,张开一个大钱袋子。 崔瀺笑问道:“郁老儿,如今棋术如何?” 郁泮水埋怨道:“明知故问,还是强啊。” 郁泮水的棋术怎么个高,用当年崔瀺的话说,就是郁老儿收拾棋子的时间,比下棋的时间更多。 棋风霸道,杀伐果决,一往无前,所以下得快,输得早。崔瀺很少愿意陪着这种臭棋篓子浪费光阴,郁泮水是例外。当然所谓下棋,落子更在棋盘外就是了,而且双方心知肚明,都乐在其中。三四之争,文圣一脉惨败,崔瀺欺师灭祖,叛出道统文脉,沦为人人喊打的丧家犬,但是在当时看似鼎盛的大澄王朝,崔瀺与郁泮水在瘿柏亭一边手谈,一边为郁老儿一语道破花团锦簇之下的衰败大势,正是那场棋局后,稍稍举棋不定的郁老儿才下定决心,更换王朝。 崔瀺有一点好,最让郁泮水佩服,因为大异于世间读书人,但凡是知晓诸多弊端却依旧无解之事,崔瀺就会老老实实烂在肚子里,绝不故作高深语,简而言之,崔瀺只做力所能及的实在事,敢做肯做能做,所以当时崔瀺离开郁家,除了一场毫无悬念的棋盘胜负,还留给了郁家改朝换代的一本册子,只说是尽量帮着郁老儿梳理脉络,双方策略,以此相互佐证。 郁泮水当时送到凉亭台阶下,只问了一句,“绣虎何所求?” 崔瀺答道:“以后我与郁家借钱,你郁泮水别含糊,能给多少就多少,赚多赚少不好说,但是绝对不亏钱。” 郁泮水这个出了名的臭棋篓子,在权术谋略上,却是绵里藏针,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经身为大澄王朝国师,先后扶植起数位傀儡皇帝,有那斩龙术的美誉。关于“肥郁”,在浩然天下的山上山下,一直毁誉参半,其中就有众多宫闱香艳秘闻,山上流传极多。与姜尚真在北俱芦洲亲笔撰写、再自己掏钱刊印的群芳野史,并称山上双艳本。 崔瀺转去与刘聚宝问道:“刘兄还是不愿押狠注?” 刘聚宝说道:“挣钱不靠赌,是我刘氏头等祖宗家规。刘氏先后借给大骊的两笔钱,不算少了。” 谷雨钱。万。先后两次,各一百。 崔瀺笑道:“赌?刘兄是瞧不起我宝瓶洲的守势,还是瞧不起蛮荒天下的攻势?” 刘聚宝笑了笑,不说话。 跟这头绣虎打交道,千万别吵架,最没劲。 至于刘聚宝这位皑皑洲财神爷,手握一座寒酥福地,掌管着天下所有雪花钱的来源,中土文庙都认可刘氏的一成收益。 是有过黑纸白字的。结契双方,是礼圣与刘聚宝。 而那条雪花钱矿,储量依旧惊人,术家和阴阳家老祖师曾经一同堪舆、演算,耗费数年之久,最终答案,让刘聚宝很满意。 也就是说皑皑洲刘氏不但现在有钱,未来还会很有钱,所以皑皑洲刘氏,又有那“坐吃山不空”的赞誉。 就连那位商家老祖范先生,都说刘财神是真有钱。 刘氏供奉当中,武夫有皑皑洲雷公庙沛阿香。作为一洲武道第一人,供奉排名仅是第三。术家总计三位祖师爷,其中两位都是皑皑洲刘氏的供奉。 崔瀺问道:“谢松花还是连个刘氏客卿,都不稀罕挂名?” 刘聚宝坦然承认此事,点头笑道:“钱财一物,终究不能通杀所有人心。如此才好,所以我对那位女子剑仙,是真心钦佩。” 刘氏一位家族祖师,如今正在辛苦说服女子剑仙谢松花,担任家族客卿,因为请她担任供奉是不用奢望的。谢松花对家乡皑皑洲从无好感,对财大气粗的刘氏更是观感极差。 所以只要谢松花点个头,她这辈子非但不用去刘府走个过场,更不会让谢客卿做任何事情,祖师堂议事,谢松花人可以不到,但是只要把话带到,一样管用。除此之外,谢松花的两位嫡传弟子,举形和朝暮,跻身上五境之前,关于养剑和炼物两事,一切所需天材地宝、神仙钱,皑皑洲刘氏全部负责了。 可哪怕如此,谢松花还是不肯点头。从头到尾,只与那位刘氏祖师说了一句话,“如果不是看在倒悬山那座猿蹂府的面子上,你这是在问剑。” 皑皑洲刘氏当然不是真缺一位剑仙坐镇,只是皑皑洲刘氏家主发话了,让那位家族长辈务必达成此事,而且还要好好说话,对谢剑仙要多多礼敬尊重,不然回了祖师堂,他刘聚宝就不好好说话了。 崔瀺笑道:“生意归生意,刘兄不愿押大赚大,没关系。之前借钱,本金与利息,一颗雪花钱都不少刘氏。除此之外,我可以让那谢松花担任刘氏供奉,就当是感谢刘兄愿意借钱一事。” 况且刘聚宝做人不忘本,光是为了皑皑洲武运和剑道气运一事,暗中开销无数,崔瀺都看在眼里。 天底下的有钱人,来来去去,不管新人旧人,总归是有人坐在有钱人的那个位置上的,那么谁理当有钱,就是大学问了。 天下事,兜兜转转,不还是人与人打交道。 刘聚宝说道:“接下来蛮荒天下就要收拢战线了,哪怕周密将大部分顶尖战力丢往南婆娑洲,宝瓶洲还是会很尴尬。” 崔瀺冷笑道:“聚蚊?” 刘聚宝哑然。 一旁以心大著称于世的“肥郁”,仍是听得眼皮子直打颤,赶紧拍了拍胸脯压压惊。 大骊王朝励精图治百余年,国库积攒下来的家底,加上宋氏皇帝的私产,其实相对于某个寻常的中土大王朝,已经足够丰厚,可在大骊铁骑南下之前,其实光是打造那座仿白玉京,以及支撑铁骑南下,就已经相当捉襟见肘,此外那些浩浩荡荡悬空列阵的剑舟,迁徙一支支边军在云上如履平地的山岳渡船,为大骊铁骑量身打造“人马皆甲”的符箓甲胄,针对山上修道之人的攻城器械、守城机关、秘法炼制的弓弩箭矢,打造沿海几条战线的阵法枢纽……这么多吃钱又不计其数的山上物件,哪怕大骊坐拥几座金山银山,也要早早被掏空了家底,怎么办? 借钱。 绣虎崔瀺,与商家范先生借,与郁泮水借,与皑皑洲刘氏借,与墨家巨子借,暗中与诸子百家借。 一部分通过大骊铁骑南下,一洲即一国,不断整合一洲山河带来的巨大收益,来偿还一部分欠债。 在这之外,崔瀺还“预支”了一大部分,当然是那一洲覆灭、山下王朝山上宗门几乎全毁的桐叶洲! 刘聚宝却摇头道:“无需如此,不清爽。” 崔瀺转头笑道:“谢松花主动要求担任刘氏供奉,你舍得拦着?翻脸不认人,你当是逗一位脾气不太好的女子剑仙玩呢?” 刘聚宝无奈道:“算你狠。” 郁泮水幸灾乐祸,大笑道:“看刘财神吃瘪,真是让人神清气爽,好好好,单凭绣虎此举,玄密国库,我再拿出一半来!” 崔瀺微笑道:“无需谢我,要谢就谢刘财神送给郁氏挣钱的这个机会。” 郁泮水啧啧道:“天底下能把借钱借得如此清新脱俗,当真只有绣虎了!” 刘聚宝突然停下脚步,说道:“我只确定一事,你崔瀺是否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我就押注,即刻起!” 郁泮水跟着停步,竖起耳朵,这也是他这位郁氏家主最想要知道答案的一件事,一旦确定,别说玄密王朝的剩余半座国库,郁泮水都能将十六藩属国翻个底朝天,也要陪着绣虎和刘财神一起干他娘的做成一桩壮举,敢造反?嫌我玄密王朝地盘不够大吗? 崔瀺却摇头道:“人心两不同。让你们失望了。” 言下之意,人无退路,心有安放,仅此而已。 崔瀺算计人事、国运、大势极多,但绝不是个只会靠城府耍心机、抖搂下作手段的谋划之人。 刘聚宝使劲揉了揉脸颊,然后破天荒骂了几句脏话,最后直愣愣盯住这头绣虎,“一旦刘氏押大注,到底能不能挣那桐叶洲山河钱,关键是挣了钱烫不烫手,这个你总能说吧?!” 郁泮水小声嘀咕道:“你个聋儿,绣虎不一直说能赚钱,非要讨骂才开心。崔老弟这般英雄豪杰,若是一心想要挣钱,皑皑洲别说丢了个‘北’字,你刘聚宝也要少掉一个财神头衔。” 崔瀺望向刘聚宝,微笑道:“能帮朋友挣钱,是人生一大快事。” 刘聚宝神色复杂,抬起一只手,崔瀺犹豫了一下,轻轻与之击掌。 刘聚宝撤去术法神通,身形消散,撂下一句,“钱有点多。” 郁泮水却没有离去,陪着崔瀺继续走了一段路程,直到遥遥可见那座大渎祠庙,郁泮水才停下脚步,轻声道:“不管别人怎么认为,我舍不得人间少去个绣虎。” 崔瀺笑道:“还好。” 郁泮水叹息一声,一闪而逝。 崔瀺坐在大渎水畔,转头看了眼远处齐渡大门,收回视线,面带笑意,双鬓霜白的老儒士,轻声喃喃道:“夫复何言。” 正文 第七百三十二章 问剑高位 当那道七彩琉璃色的璀璨剑光离开飞升城,再一举破开天幕,直接离开了这座天下,整座飞升城先是沉寂片刻,然后满城哗然,灯火亮起无数,一位位剑修匆匆离开屋舍,仰头望去,难不成是宁姚破境飞升了?! 太象街陈氏府邸,改名为陈缉的昔年老剑仙陈熙,如今是少年面容,原本在廊道夜游散步,刚好是最早发现异象的人,陈缉目前将真实身份、境界都隐藏起来,所以身后依旧跟着一位贴身护驾的侍女,作为可有可无的障眼法,其实在这飞升城每过一年,陈缉就距离昔年刻字剑仙陈熙越近一步,所以“少年”身后担任死士的剑修侍女,就离死越远,然后离剑道高处更近。 陈缉叹了口气,觉得宁姚祭出这把仙剑,稍稍早了,会有隐患。不然等到将其炼化完整,以此打破仙人境瓶颈,跻身飞升境,最合事宜,只不过陈缉虽然不清楚宁姚为何如此作为,但是宁姚既然选择如此涉险行事,相信自有她的理由,陈缉当然不会去指手画脚,以飞升城大义与只是暂领隐官一职的宁姚讲理,一来陈缉作为曾经的陈氏家主,陈清都这一脉最重要的香火传承者,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再者如今陈缉境界不够,找宁姚?问剑?找砍吧。 然后陈缉皱眉不已,不但是他和侍女,几乎所有被异象惊动的剑修,都发现一袭雪白法袍的宁姚,负匣御剑离开飞升城,看样子是要远游某地。 那位姿色平平的年轻婢女,忍不住轻声道:“美人如玉剑如虹,人与剑光,都美。” 昔年太象街和玉笏街的顶尖豪阀,往往都会栽培有几位剑仙胚子的女子剑侍,极为善待,未来嫁娶都在自家门内。 这位资质极好的婢女,名为言筌,赐姓陈。 陈言筌对那宁姚,仰慕已久。总觉得世间女子,做成宁姚这般,真是美到极致了。 那宁姚这趟毫无征兆的远游山河,依旧身穿法袍金醴,脚踩一把长剑,剑匣所藏长剑,名为剑仙。 陈缉早年原本有意撮合她与陈三秋结成道侣,只是陈三秋对那董不得始终念念不忘,陈缉也就淡了这份心思。 陈缉神色凝重,“宁姚是故意远离飞升城,要引诱那些远古存在借此机会围杀自己,她要自斩因果,使得诸多因她而起的大道压胜,半点不落在飞升城头上。” 拦不住宁姚离城,更帮不上半点忙。 陈缉自嘲道:“境界不够,难道真要喝酒来凑?” 这些年陈缉有意放缓破境脚步,所以如今才跻身元婴没多久,不然太早跻身上五境,动静太大,他就再难隐藏身份了。如今的散淡日子,陈缉还想要多过几年,好歹等到这副皮囊到了弱冠之龄,再出山不迟。刚好可以多看看齐狩、高野侯这些年轻人的成长。百年之内,陈缉都不愿意恢复“陈熙”身份。 陈言筌有些好奇那道剑光,是不是传说中宁姚从不轻易祭出的本命飞剑,斩仙。 陈缉则有些好奇如今坐镇天幕的文庙圣人,是拦不住那把仙剑“天真”,只能避其锋芒,还是根本就没想过要拦,听之任之。 这很重要。见微知著,这涉及到了中土文庙对飞升城的真实态度,是否已经按照某个约定,对剑修毫不约束。 那位陪祀圣贤到底是作壁上观,只负责监察一座崭新天下,同时按照礼圣规矩,顺便监察一座飞升城,记录一座天下的功德流转,还是早早将监察重心放在飞升城身上,好似防贼一般防着所有剑修,这才是陈缉最关心的事情,如果是前者,百年之后的飞升城,对儒家愿意以礼相待,与浩然天下的恩怨彻底两清,若是后者,陈缉不介意将来以陈熙身份,问剑天幕。 只要是个剑修,谁还没点脾气? 陈缉突然笑问道:“言筌,你觉得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在宁姚身边,敢不敢说几句重话,能不能像个大老爷们?” 陈言筌思量片刻,答道:“早年在宁府门外边,宁姚好像其实挺顺着隐官大人的,至于回到家中,奴婢估计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很难有什么英雄气概。听说每次隐官在自家铺子喝过酒,一到宁府门口,就会跟做贼似的,也不知真假,反正城内酒桌上都这么传。更过分的,是有个会吟诗的酒鬼,言之凿凿,拍胸脯保证说自己亲眼看到隐官大人,某夜归家晚了,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开门,也没敢翻墙,他就好心陪着隐官一起坐到了天明时分,事后每每想起,他都要替隐官大人掬一把辛酸泪。” 陈缉气笑道:“以前剑气长城的酒桌风气多淳朴,等到两个读书人一来,就开始变得不堪入目,不堪入耳。” 陈言筌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奴婢比较怀念隐官大人。” 陈缉笑问道:“是觉得陈平安的脑子比较好?” 陈言筌摇头道:“奴婢只是觉得隐官为人处世,心平气和,所以旁人不用担心出差错。” 陈缉点点头,“正解。” 宁姚独自御剑去往重新矗立在飞升城最东边的“剑”字碑。 她御剑极快,风驰电掣,好似仙人施展缩地山河神通一般,御剑劈开座座云海,期间穿过一座闪电交加的雷云,稍有靠近,就被宁姚一身沛然剑气悉数碾碎。 收剑入匣,飘落在那块石碑旁,宁姚背靠石碑,开始闭目养神。 宁姚以心声让附近飞升城剑修立即撤离此地,尽量往飞升城那边靠拢。 数十位剑修相互间打招呼,然后毫不犹豫,纷纷御剑离开此地。 当宁姚祭剑“天真”破开天幕没多久,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所以非但没有阻拦那把仙剑的远游浩然,反而立即传信中土文庙。 天地八方,异象横生,大地震动,多处地面翻拱而起,一条条山脉瞬间轰然倒塌破碎,一尊尊蛰伏已久的远古存在现出庞大身形,好似贬谪人间、获罪刑罚的巨大神灵,终于有了将功补过的机会,它们起身后,随便一脚踩下,就当场踏断山脊,造就出一条峡谷,这些岁月悠久的古老存在,起先略显动作迟缓,只是等到大如深潭的一双眼眸变得金光流转,立即就恢复几分神性光彩。 此外还有几处瘴气横生的深渊大泽当中,亦有数尊巍峨身姿重见天日,裹挟一股股气势磅礴的山河气运,张口一吸气,便能够鲸吞方圆百里的天地灵气,甚至连那水运都一并吞咽入腹,瞬间使得大泽干涸,草木枯竭, 冥冥之中,这位或沉睡酣眠或选择冷眼旁观的远古存在,如今不约而同都清楚一事,若是再有百年的沉寂不作为,就只能是束手待毙,引颈就戮,最终都要被那些外来者一一斩杀、驱逐或是拘押,而在外来者当中,那个身上带着几分熟悉气息的女子剑修,最该死,但是那股带有天然压胜的浑厚气息,让绝大多数蛰伏各处的远古余孽,都心存忌惮,可当那把仙剑“天真”远游浩然天下,再按耐不住,打杀此人,必须彻底断绝她的大道!绝对不能让此人成功跻身天地间的首位飞升境修士! 天地南方,桐叶洲修士要么远远撤离是非之地,抱头鼠窜,只管逃命,要么就是有几位已经身居高位的所谓得道之人,一番推衍,大笑不已。与此同时,一座好不容易打造出仙府山头雏形的抱团修士,几乎人人绝望,其实修士伤亡不大,多是些下五境的蝼蚁,但是刚刚建造起来的祖师堂,被一尊莫名其妙的庞然大物横臂一挥,随意打碎,此外方圆数百里的天地灵气、山河气数,都被它凝聚在身,一同搬迁而走。 只是它在迁徙路途上,一双金色眼眸盯住一座霞光萦绕、气运浓厚的碍眼山头,它稍稍改变路线,狂奔而去,一脚重重踩下,却未能将山水阵法踩碎,它也就不再过多纠缠,只是瞥了眼一位仰头与它对视的年轻修士,继续在大地上飞奔赶路。身高千丈的魁梧身形一步步踩踏大地,每次落地都会引发闷雷阵阵。 那座一脚踩不碎的仙府山头,正是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流霞洲修士蜀中暑,他亲手打造的超然台。 只是不知为何是从桐叶洲大门来到的第五座天下。如果不是那份邸报泄露天机,无人知晓他是流霞洲天隅洞天的少主。 一位黑衣书生打开手中折扇,与蜀中暑并肩而立,微笑道:“蜀兄,其实咱们可以拦一拦的,好大一桩大机缘,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蜀兄与我联手,又占据地利,胜算不小,一旦得手,回报极大。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一身锦袍法衣如绚烂晚霞的蜀中暑笑道:“我这不是信不过陈稳兄嘛,担心一个不小心,超然台就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来自北俱芦洲的“陈稳”,合拢竹扇,轻轻敲打心口,转头望向那头远古存在的远去身形,眼中满是失落,好像眼睁睁看着一条神仙钱溪涧从身边流逝留不住,年轻书生伤心道:“见好不收,用人又疑,蜀兄不够豪杰。换成是我的那位好人兄在这里,保证今晚双方就要谈笑风生,坐地分赃。” 蜀中暑问道:“好人兄?陈稳兄似乎对此人颇为看重?” 陈稳点头道:“既并肩作战,一起挣钱,又斗智斗力,总之亦敌亦友,相见十分投缘,不过最后我还是技高一筹,那位好人兄算是我的半个手下败将。” 蜀中暑笑道:“我看未必吧。” 陈稳以折扇轻轻敲脸,委屈道:“好心告诫蜀兄一句啊,在我们北俱芦洲有个习俗,打人半死,也别打脸。” 蜀中暑抬头笑道:“好个太平山女剑仙。” 原来在两人言谈之间,在桐叶洲本土修士当中,只有一位女冠仗剑追逐而去,御剑路过超然台地界边缘,最终硬生生拦阻下了那尊远古余孽的去路。 相较于擅长逃难避祸的桐叶洲修士,扶摇洲修士群居的天地北方,竟然在一位浑身帝王气的男子带领下,率领聚拢在身边的百余位练气士,与那太平山女冠黄庭一般无二,强行拖拽住了一尊远古余孽。只不过在此破境跻身玉璞境的黄庭是纯属无聊,找一场架打,至于扶摇洲这个身披大霜宝甲的纯粹武夫,则是为了挣钱赚气运。 天地西方,一位少年僧人一手托钵,一手持锡杖,轻轻落地,就将一尊远古余孽拘禁在一座荷池天地中。 少年僧人低头望去,掌心佛钵当中,拇指大小的朵朵荷花,至于那尊远古余孽小如一粒芥子,正在翻江倒海,依旧徒劳,只是激起些许涟漪而已。 东边,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一位年轻女冠,与两位岁除宫修士在半路碰头,合力追杀其中一尊横空出世的远古余孽。 哪怕如此,依旧有四条漏网之鱼,来到了“剑”字碑地界。 宁姚等候已久,在这之前,四下无人,她就玩过了一遍又一遍的跳房子,可还是百无聊赖,她就蹲在地上,找了一大堆差不多大小的石子,一次次手背翻转,抓石子玩。 只是等到宁姚察觉到那些远古余孽的踪迹,就立即站起身,而最先靠近剑字碑的那个存在,好似与其余三尊余孽心有感应,并没有着急动手,直到四尊庞然大物各自占据一方,刚好围困住那块石碑,它们这才一起缓缓走向那个暂时失去仙剑天真的宁姚。 宁姚就由着它们围剿自己,只是脚尖轻点,将一颗颗石子踢飞出去。 她随便瞥了眼其中一尊远古余孽,这得是几千个刚刚练拳的陈平安? 宁姚嘴角微微翘起,又迅速被她压下。 她抬起手,一把仙剑出鞘也出匣,被宁姚握在手中。 与此同时,再无需与“天真”问剑的本命飞剑之一,斩仙现世。 瞬间刺透一尊远古余孽的头颅,后者就像被一根纤细长线悬挂起来。 斩仙去势极快,整个远古余孽如同被一条条剑气丝线禁锢在原地,只要稍稍一个挣扎,就要扯裂出无数道巨大伤痕。 宁姚阴神远游,手持一把剑仙。 一个好似飞升境大修士的缩地山河大神通,一个渺小身形蓦然出现在身高千丈的远古余孽眼前,她双手持剑,一道剑光斜斩而至。 与此同时,大地之上,细微剑气茫茫如起云雾升腾,方圆千里之地,仿佛白云中。 天空高处,云聚拢如海,浩浩荡荡,缓缓下坠。 没什么小天地,剑意使然。 一尊余孽双臂乱砸,金光萦绕全身,庞然身躯依旧如坠剑气云海当中,以双臂和金光与那些凝为实质的剑光疯狂搏杀。 被宁姚阴神一道剑光斩成倾斜两半的巨大身躯,金色熔浆如修道之人之鲜血,相互牵扯裹缠起来,自行弥补伤口。 剑仙一斩再斩,相较于别处战场,井然有序的斩仙剑气牢笼,一把仙兵品秩长剑拖曳出的成百上千条剑光,毫无章法可言。 纯粹以剑修至大杀力对敌。 宁姚现出一尊身披金色法袍的千丈法相,御风离开剑字碑,手持剑气凝聚而成的一把长剑,一剑削掉一尊远古余孽的头颅,再一剑钉入头颅当中,暂时失去头颅的神灵余孽轰然后仰倒去,被宁姚法相一脚踩在心口处,再抖腕将贯穿余孽头颅的那把长剑,再次刺穿远古余孽的,后者如无头尸体捧首在前。 倒地不起的远古余孽其中一条胳膊被宁姚法相踩住,另外一条胳膊试图打断宁姚法相脚踝,被宁姚弯腰一把拽住余孽手腕,使劲一扯,随手丢往远处。 至于宁姚真身,依旧留在原地,这场厮杀的真正大敌,不在于这四尊难以真正斩杀的远古余孽,而是正在缓缓生成的大道天劫。 它们要趁仙剑天真不在这座天下,以一场本该仙人破开瓶颈后引发的天地大劫,镇压宁姚。 好像完全无事可做的宁姚真身,只是站在原地,安安静静等着那场天劫,一开始她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把“天真”哪怕可以赶回战场,极有可能都会故意放慢返回速度,好等她宁姚大道受损,在天劫后跌境,就能够找机会颠倒身份,从剑侍成为剑主。 宁姚不觉得那个好似顽劣小丫头的剑灵能够得逞,不愧名为天真,真是想法天真。 那四尊远古余孽,看似连宁姚真身都无法靠近,但事实上,宁姚同样难以将其斩杀殆尽,总能死灰复燃一般,方圆千里之地,出现了无数条大大小小的金色江河、溪涧,然后刹那之间就能够重塑金身,再分别被宁姚本命飞剑斩仙、剑气云海、宁姚法相、手持剑仙的宁姚阴神一一打烂身躯。 这就是剑修的唯一症结所在,飞剑也好,剑气也罢,都杀力巨大,冠绝天下,但是唯独最怕剑走落空。 若有几门上乘的术法神通,或是类似天地隔绝的手段,将那些象征着大道根本的金色鲜血分开拘禁,或是当场炼化,这场厮杀,就会更早结束。 因为大地上那些如江河流淌的金色鲜血,宁姚飞剑和剑气再锋锐无匹,就算能够肆意切割、粉碎,但是作为比天地灵气更加精粹的“神灵金身根本之物”,始终无法像寻常对敌那般,只要飞剑洞穿对手的身躯魂魄,就可以将剑气萦绕滞留在人身小天地当中,顺势搅碎修士一座座好似洞天福地的气府窍穴。 可如果没有那道越来越大道显化的天劫,长久以往,哪怕双方就按照这个形势,持续消耗下去,一个折损金身大道,一个消耗心神和灵气,宁姚依旧胜算更大。 因为那些仿佛契合天地大道的金色鲜血,哪怕飞剑都不损丝毫分量,可是远古余孽想要聚拢重塑金身,就会出现一种先天损耗。 这四尊远古余孽,与宁姚先前打杀的几头,显然大不相同。之前那些存在,不至于难缠难杀到这个地步。 宁姚抬头望去,天上好似悬有一圈金色光晕,仿佛一颗远古高位神灵的金色眼眸,死死盯住了自己。 而大地之上,那四尊远古余孽竟然自行如积雪消融,彻底化作一整座金色血海,最终刹那之间矗立起一尊身高万丈的金身神灵,一轮金色圆晕,如后世法相宝轮,刚好悬在那尊恢复真容的神灵身后。 然后在神灵手臂上,大道显化而生,各缠绕有一条金色蛟龙、蟒蛇。 神灵俯瞰人间。 剑修问剑天庭。 宁姚高高扬起脑袋,与那尊终于不再藏掖身份的神灵直直对视。 按照避暑行宫的秘档记载,远古十二高位神灵当中,披甲者麾下有独目者,执掌赏罚天下蛟龙之属、水裔仙灵,其中职责之一,是与一尊雷部高位神灵,分别负责化龙池和斩龙台。 这尊在远古战场上大道受损的高位神灵,在第五座天下沉寂万年之后,既是在缝补大道,也在与天地大道缓缓契合,所以它就是天劫本身。 难怪如此难杀。 难怪当初白也都未曾出剑斩杀这头余孽,因为它已算天地的一部分。 此时此景,不问一剑,就不是宁姚了。 她早就对一切与真龙有关的存在,远的近的,是人不是人,说过话没说过话的,宁姚都不顺眼已久。 本命飞剑斩仙悬停在宁姚肩头一侧,阴神归窍,宁姚身穿金醴,手持剑仙。 就在此时,宁姚眯起眼,有些意外。 先有一粒剑光破开天幕,去向似乎是飞升城附近。 再有一道更为完整的雪白剑光破开天幕,笔直一线从那尊神灵的后脑勺一穿而过,剑光越来越清晰,竟是个身穿雪白衣裳的小女孩模样,只是一撞而过,雪白衣裳上边裹缠了无数条细密金色丝线,她晕乎乎如醉酒汉,含糊不清嚷着嘎嘣脆嘎嘣脆,然后摇摇晃晃,最终整个人倒栽葱一般,狠狠撞入宁姚脚边的大地上。 那尊再次折损大道的远古神灵默然消散,就此离去。 宁姚没什么犹豫不决,等飞升境再说。 她弯下腰,将小姑娘姿容的剑灵“天真”,就像拔萝卜一般,将小姑娘拽出。 宁姚问道:“怎么说?” 小姑娘盘腿坐在地上,双臂环胸,两腮鼓鼓气呼呼道:“就不说。” ———— 飞升城内。 一位远游至此的年轻儒士,在酒铺那边找到了唾沫四溅的郑掌柜,毕恭毕敬作揖道:“赵繇拜见郑先生。” 今天酒铺生意兴隆,归功于宁丫头的祭剑和远游,飞升城闹哄哄的,都是找酒喝的人。 郑大风笑着起身,“可喜可贺。” 赵繇轻轻点头,没有否认那桩天大的机缘。 年轻容貌,不过真实岁数已经奔四了。 郑大风其实最早在骊珠洞天看门那会儿,在众多孩子当中,就最看好赵繇,赵繇坐着牛板车离开骊珠洞天的时候,郑大风还与赵繇聊过几句。 一来郑大风每次去学塾那边,与齐先生请教学问的时候,经常会手谈一局,赵繇就在旁观棋不语,偶尔为“郑先生”倒酒续杯。 郑大风与赵繇勾肩搭背,“赵繇啊,这儿好看的姑娘,你来得晚,留给你不多啦。郑叔叔帮你选中几个,姓甚名甚,家住何方,芳龄几许,性情如何,境界高低,都有的,我编了本小册子,卖给朋友要收钱,你小子就算了。多光顾我这酒铺生意就成,往这儿一坐,读书人最吃香,尤其是年轻有为又相貌堂堂的,郑叔叔我也就是吃了点年纪的亏,不然根本轮不到你。” 赵繇苦笑道:“郑先生就别打趣晚辈了。” 郑大风一本正经道:“开枝散叶,香火传承,这等大事,如何打趣得?” 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剑身,一分为四,分赠四人。 陈平安。刘材,斐然,赵繇。 杀力最大的剑尖,蕴藉剑气最多的一截剑身,剑意最重的剑柄,承载着一份白也剑术传承的剩余半截剑身。 最终四个年轻人,各占其一。 郑大掌柜用屁股挤走两个相熟的酒鬼,拽着赵繇在一张酒桌坐下,要了铺子里两碗最好当然也最贵的酒水。 郑大风轻声问道:“怎么来这儿了?” 赵繇笑道:“就是比较好奇这座崭新天下,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郑大风轻轻叹息,算了算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这种银子揪着心,旁人就别去扯了。 喝过了一碗酒,赵繇突然转头望了眼远处,告辞离去,郑大风也没挽留。 赵繇好似随便逛荡到了一条大街门口。 宁姚御剑极快,并且施展了障眼法,因为身后坐着个小姑娘。 在宁府门口落地后,宁姚收剑入匣,小姑娘还是坐在地上。 宁姚走上台阶,小姑娘只好自己起身,跟在宁姚身后。 赵繇本以为她会往自己这边看一眼,他就好打声招呼,不曾想那个女子只是浑然不觉,赵繇只好出声喊道:“宁姑娘。” 宁姚停下脚步,转头问道:“你是?” 赵繇笑道:“骊珠洞天,赵繇。” 宁姚问道:“然后?” 赵繇哑口无言,刚要说话,只见那个不知身份的古怪小姑娘,扯了扯宁姚袖子,稚声稚气道:“娘,咱爹活得好好哩,这不刚得手一截仙剑太白的剑尖,娘亲你与爹打个商量,以后当我嫁妆吧?”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三章 持剑者 在玉圭宗护山大阵和蛮荒天下军帐之间的广袤战场上空,一袭鲜红法袍的飞升境大妖重光,悬空而立,法袍名为“沉彩”,进入浩然天下之后,负责统筹三大军帐的战事,在桐叶洲炼化了不计其数的战场魂魄,愈发鲜艳,细看之下,每当法袍表面泛起轻微涟漪,便是小天地当中大河万里、血海滚动的惨烈场景,数百万魂魄幽灵如同置身于炼狱油锅当中,被一种类似大火走水的炼化法门烹煮,这件法袍便是重光试图再造一条“幽明光阴”的合道之物,是重光将来跻身十四境的大道根本契机所在。 如今桐叶洲别处再无战事,就专门盯上了玉圭宗,因为甲子帐那边给出承诺,只要重光能够斩杀姜尚真,战功相当于一位飞升境,类似萧愻剑斩玉圭宗的上任宗主,飞升境荀渊。 又因为剑气长城那位年轻隐官,披了件相同颜色的法袍,所以如今重光有了个“老隐官”的绰号,对此还挺得意。 坐等玉圭宗覆灭的大妖重光,猛然抬头,毫不犹豫,驾驭本命神通,从大袖当中飘荡出一条鲜血长河,没了法袍禁制,那些长河当中数十万残破魂魄的哀嚎,响彻天地,长河浩浩荡荡撞向一张大如蒲团的金色符箓,后者突兀现身,又带着一股让大妖重光倍感心颤的浩然道气,重光不敢有任何怠慢,只是不等鲜血长河撞在那张渺小符箓之上,几乎一瞬间,就出现了成百上千的符箓,是一张张山水符,桐叶洲各国五岳、江河,各大仙家洞府的祖山,在一张张符箓上显化而生,山矗立水萦绕,山脉舒展水蜿蜒,一洲山水相依。 莫不是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 重光稍有犹豫,便驾驭鲜血长河当中的那拨强大英灵鬼物,稍稍后撤到江河尾端水域,反正如今这处战场,还有那王座袁首负责督军,私底下重光与袁首有过一桩约定,重光只要姜尚真那条命,此外玉圭宗一切山头、修士,都归袁首。 一位丰神玉朗极有古风的年轻道人,凭借这门自创的山河跨洲符,现身桐叶洲南端战场,只见那身穿黄紫道袍的年轻道士,一手托一方五雷法印,一手掐指剑诀,一道雪白虹光骤然亮起天地间,让旁人根本分不清是符箓之术,还是剑仙飞剑,瞬间就将那条鲜血长河直接拦腰斩断。 重光心中惊骇万分,叫苦不迭,再不敢在此人眼前卖弄幽明神通,竭力收拢溃散的鲜血长河归入袖中,不曾想那个那个来自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一手再掐道诀,大妖重光身边方圆百里之地,出现了一座天地并拢为方正牢笼的山水禁制,好似将重光拘押在了一枚道凝玄虚的印章当中,再一手高举,法印蓦然大如山岳,砸在一头飞升境大妖头颅上。 重光只得现出真身,却依旧未能撞开法印,不但如此,重光被那方法印一压制下,笔直坠地。 大妖真身给镇压得直接趴在地上,不愿就此,双手撑地,想要以背脊拱翻那枚法印。 重光不但擅长消耗战,本命遁法更是蛮荒天下的一绝,所以哪怕一位大剑仙对敌,重光依旧丝毫不惧,比如中土神洲十人,哪怕周神芝与那怀潜联手,重光虽说对敌其中之一,都谈不上胜算多大,可好歹想撤就撤,无非是狼狈些,折损些大道根本之外的身外物,但是重光就怕符箓于玄这等更不怕消耗战的老神仙,更怕传闻一手天师法印、一手持仙剑万法的龙虎山赵天籁! 年轻道士飘落在法印之上,当双脚触及印面之时,法印一个势不可挡的轰然下坠,将那试图挣扎起身的大妖重新压下,战场上顿时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除了法印压顶大妖,更有九千余条闪电雷鞭,声势壮观,如有四条瀑布共同倾泻人间大地,将那个撞不开法印就要遁地而走的大妖,拘押其中。法印不但镇妖,还要将其当场炼杀。 一棍迅猛砸来,倾力一击,有那开天辟地声势。 年轻天师真身纹丝不动,只是在法印之上,现出一尊道袍大袖飘荡、浑身黄紫道气的法相,抬起一只手掌挡住长棍,同时一手掐诀,五雷攒簇,造化无穷,最终法相双指并拢递出,以一道五雷正法还礼王座大妖袁首,近在咫尺的雷法,在袁首眼前轰然炸开。 打得那御剑持棍的袁首眼冒金星,只得拖棍而走,脚踩飞剑一并踉跄后退,一口气撤出数十里才稳住身形。 好道人,好雷法,不愧是龙虎山大天师。 袁首虽然不太介意法印下边那头飞升境的生死,但是如果重光这个家伙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终究不好与甲子帐交待,尤其是周密那厮,如今更是让袁首忌惮万分,与仰止合计过,双方最好都别靠近周密,所以袁首才来这桐叶洲最南边的玉圭宗战场,仰止则去了南婆娑洲战场。 赵天籁那一尊法相,黄紫两色道法真气凝聚在三丹田,如有三座星辰盘旋不定,斗转星移,繁密却有序。 一只手掌拦长棍,一记道诀退王座,赵天籁真身则环顾四周,微微一笑,抬起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晶莹剔透,虚实不定,最终凝神望向一处,赵天籁一双眼眸,隐约有那日月光彩流转,然后轻喝一声“定”。 吾法笃定,精神专一,气合体真,专克遁术。 万鬼精怪,魑魅魍魉,虽能变形隐匿,而不能在我镜中影变丝毫。 龙虎山大天师以一手出神入化的镜诀,将那好似“蜕皮”离开真身、而非什么阴神远游的大妖重光,定身在一条好似被冰冻起来的光阴长河当中。 大妖重光怒吼道:“袁首救我!” “废物只会聒噪!” 袁首怒骂一句,不过仍是选择救下重光,身高蓦然千丈,一棍砸向那尊天师法相,后者双手五指均收伏在掌心,五指攒簇正法,雷法分出五色光彩,正是龙虎山天师府秘术之一,道诀五雷指。 世人只传凡有妖魔作祟处,必有桃木剑天师。 却不知道凡入山渡江、却病治邪、请神敕鬼、龙虎山天师皆有掐诀书符,雷法浩大,邪祟避退。赫赫天威,震杀万鬼。 一般的天师府黄紫贵人,生成这门指诀,就该言出法随,施展雷法,但是那尊大天师法相却再改道诀,五雷缠绕手腕之外,又双手背对,右上左下,双手中指和无名指相互勾连,左手向外旋转,最终两手掌心皆向上,掌上造化万千,如有雷鸣震动,与此同时食指勾食指、小指勾小指,一气呵成,雷光交织,一瞬间就结出一记反手翻天印。 加上先前蓄势待发的五雷指,赵天籁法相已是两印在手,道法蕴藉双手,如同一道雷法天劫高悬战场上空。 可这位远道而来的年轻道士依旧意犹未尽,电光火石之间,又结紫薇印,再施展一门玄妙神通,以一法生万法,紫薇手印不动如山,但是有法相双手虚相,稍稍变换手指道诀,一鼓作气再起伏魔印和天罡印。 又以三清指,生化而出三山诀,再变五岳印,最终落定为一门龙虎山天师府秘传的“雷局”。 一法生万法,万法归雷法。 且有一座八卦图阵缓缓旋转双手之外,加上三座斗转星移的大千气象,又有五雷攒簇一掌造化。 一个到了战场后也不说一字,就要打杀一头飞升境的年轻道士,不但脚下法印已经镇压大妖重光,看样子还要与那王座袁首分个胜负生死。 这位龙虎山大天师,好像要一人勘破所有天道真意。 一道道指诀、手印、雷局,当真只是龙虎山大天师法相的弹指之间,便是一位玉璞境修士,都无法看清赵天籁的天师法相到底掐了几记道诀,更别谈看清楚赵天籁如何握捻法诀。而且赵天籁好像根本不需要持咒稳固道法真意,所以这都不算是什么玄之又玄的言出法随了,而是在山巅修士当中流转中的“心起道生,万法归一”。 最终天师法相掐诀收官,竟是将所有道诀法印合成了一记剑诀。 如手托一轮白日,光芒万丈,宛如九万剑气同时激射而出。 玉圭宗修士和蛮荒天下的攻伐大军,不管远近,无一例外,都不得不立即闭上眼睛,绝不敢多看一眼。 片刻之后,天地寂静。 好像是那雷声大雨点小的光景? 只是再一看,那王座袁首竟然手中无长棍,而是破天荒单手持剑,悬空站立在百里之外,手中拖拽着那头法袍破碎大半的大妖重光,重光整个背后都血肉模糊,以一头飞升境的坚韧体魄,仍是不见丝毫痊愈迹象。 大妖重光奄奄一息道:“谢过袁老祖救命之恩。” 袁首低头一看,突然松开手,再一脚跺穿重光的胸口,轻轻拧转脚踝,更多搅烂对方胸膛,提起手中长剑,抵住这个王八蛋的额头,大怒道:“好家伙,先前一直装死?!当我的本命物不值钱吗?!” 重光由着袁首的泄愤之举,袁首脚下这点伤势,哪里比得上赵天籁那份法印道意,在本命法袍血海中的翻江倒海,今天这场没头没脑的厮杀,差点让重光在桐叶洲的大道收益,全部还回去。只不过袁首愿意出剑斩剑诀,救下自己,重光还是感激万分,都不敢伸手去稍稍拨开剑尖,重光无奈道:“袁老祖,那龙虎山大天师,剑印两物,最是天然压胜我的术法神通。老祖今日折损,我必会双倍偿还。” 袁首一探臂,手中又多出一根铭文“定海”的长棍,只不过折损得愈发厉害了,先后经历过与白也和赵天籁的两场大战,这根长棍,事实上已经名存实亡。除非将来能够炼化一整条大渎,才能恢复,只是近一些的那条宝瓶洲齐渡,更远些的北俱芦洲济渎,袁首如今都不太愿意靠近了。 赵天籁已经收起法印,来到玉圭宗祖山,与那恭候已久的宗主姜尚真打了个稽首。 龙虎山天师府,道号无累的童子,负责看家,独自盘腿坐在伏魔殿外,盯着那张历代大天师重重加持的符箓封皮。 至于仙剑“万法”的那把剑鞘,就被小道童搁放在了水井那边。 姜尚真还了个不合规矩的道门稽首,算是大礼了。只不过姜尚真这种人,行事向来百无禁忌,只要这位帮宗门解了燃眉之急的大天师愿意,说不定揉肩敲背都没问题。 姜尚真笑道:“大天师术法无敌,收放自如,姜某人都没机会祭出飞剑。原来一境之差,何止天壤之别。” 赵天籁笑着摇头,然后感慨道:“好一场苦战死战,玉圭宗不容易。” 姜尚真说道:“比起咱们那个身为一洲执牛耳者的桐叶宗,玉圭宗修士的骨头确实要硬几分。” 桐叶洲北边的桐叶宗,如今已经归顺甲子帐,一群老不死的王八蛋,挺尸一般,当起了卖洲贼。 所以地盘相当于两个半宝瓶洲的一洲山河大地,就只剩下玉圭宗还在负隅顽抗,桐叶宗倒戈甲子帐后,玉圭宗一下子就愈发岌岌可危,如果不是原本四处游荡的宗主姜尚真,重返宗门,估计这会儿一洲大地,就真没什么战事了。 姜尚真当初给一洲险峻形势逼得只得现身,重返自家山头,确实有些心烦,如果不是玉圭宗快要守不住,实在由不得姜尚真继续逍遥在外,不然他宁愿当那四处乱窜的过街老鼠,自由自在,四处挣战功。 果然祖师堂那张宗主座椅,比较烫屁股。早知如此,还当个屁的宗主,当个云游一洲四方的周肥兄,暗戳戳丢一剑就立马跑路,岂不痛快。 玉圭宗原本上五境修士济济一堂的祖师堂,椅子已经空去大半,别说各位祖师、谱牒嫡传,就连供奉客卿都死了不少。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玉圭宗那么多张年轻面孔,说没就没了,还一个个毫不惜命,战死得轰轰烈烈,自以为死得其所了,傻不傻?连姜尚真这种自认足够铁石心肠、无情无义的人,都要忍不住辛酸到近乎心碎。 姜尚真问道:“天师,白也真死了?” 赵天籁点点头,“若说十四境白也,可算真死了。世间再无仙剑太白。” 姜尚真叹了口气,“这场仗打得真是谁都死得。” 赵天籁说道:“以前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尤其是中土神洲,都觉得蛮荒天下的所谓十四王座,至多是中土十人靠后的修为实力,如今白也一死,就又觉得整个浩然十人或是十五人,都不是十四王座的对手了。” 姜尚真无奈道:“打架一事,蛮荒天下的畜生们行不行,中土神洲就没点数吗?” 很快姜尚真就自问自答道:“当然没数,剑气长城心中有数,浩然天下心中没数。” 九弈峰的那九座剑阵,早已荡然无存。大妖重光之外,那袁首也亲临玉圭宗,除了名义上帮着重光指挥调度妖族攻伐山头之外,也会时不时现出搬山真身,一棍棍砸向山水阵法,却也不倾力出手,不去刻意针对修士或是玉圭宗祖山,只说既然你们山头有钱,家底厚,那就看看到底有几颗神仙钱。 那袁首还曾撂下一句,“爷爷连那白也都杀得,一个仙人境姜尚真算个卵。” 金甲洲一洲覆灭之前,蛮荒天下一座军帐,再次施展镜花水月手段,一幅画卷反反复复,就一个画面,刘叉一剑斩杀十四境白也。浩然天下再无最得意,再无诗无敌。 这副枯燥乏味又惊心动魄的画卷,玉圭宗修士也瞧见了,姜尚真如果不是听了龙虎山大天师的亲口确定,一直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白也已死。 所以先前姜尚真实在是心烦意乱至极,以至于有次主动离开山水大阵,找到那头飞升境畜生,实实在在单挑了一场。 双方一场各自压箱底手段尽出的厮杀搏命,打得天翻地覆,不说妖族,就连玉圭宗许多相对年轻的谱牒仙师,对于姜尚真的真实战力,都不太清楚深浅,多是从师门长辈、祖师那边道听途说,早年只知道那位风流倜傥又臭名昭著的姜氏家主,跑路功夫,天下第一,所以一直以来,姜尚真只要出手,打那境界高的,保证能活,打修为低的或是境界相当的,对方必死无疑。 等到亲眼见识过了那场厮杀,才知道原来姜宗主如此能打,一片柳叶斩仙人,是如此凌厉无匹。 赵天籁歉意道:“仙剑万法,必须留在龙虎山中,因为极有可能会有意外发生。” 姜尚真破天荒没有混不吝神色,更没无赖言语,反而脸色凝重,眼神诚挚点头道:“天师能够跨洲来此降妖,已经仁至义尽,我们玉圭宗不会昧良心奢望更多。” 这就是跟真正聪明人打交道的轻松所在。 姜尚真蹲在崖畔,轻声道:“天师稍作休息,最好就去护着那棵梧桐树,那是镇妖楼阵法中枢所在,玉圭宗还能支撑一段时日,长则半年,短则三月。只是劳烦天师离开之时,帮忙带走一座云窟福地。一些个年纪小的,都会被我按着脑袋丢进福地去。至于一些个相对年纪大辈分高的,想留下就留下吧。” 赵天籁说道:“事已至此,姜宗主不如带人一并迁徙离开?人存地失,终究有希望人地皆存。可如果人亡地存,就肯定会人地两失。” 姜尚真摇摇头,“如太平山、扶乩宗那般,我们玉圭宗确实学不来,不过学谁都别学桐叶宗,姜尚真再不要脸,这点脸还是要有的。如果不当这个宗主,自然哪里都去得,可既然当了宗主,哪怕被打肿脸,也要乖乖受着。况且我要是一走,那么玉圭宗一代代修士积攒了数千年的心气,就算全毁在我手上了,以后的玉圭宗,哪怕表面香火鼎盛,谱牒仙师再多,就都是个竹篾纸糊的空架子。” 赵天籁笑着点头,对姜尚真刮目相看。 山上传闻,真真假假,山水邸报之上,一些个大义凛然言之凿凿的言语,反而就那么回事,一部分真相,只会远离真相,倒是某些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的,反而藏着余味无穷的浩然正气。 姜尚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棵草嚼在嘴里,突然笑了起来,抬头说道:“我早年从大泉王朝接了一位九娘姐姐回家,听说她与龙虎山那位天狐前辈有些渊源。九娘心高气傲,对我这花架子宗主,从来不假颜色,唯独对大天师一向仰慕,不如借这个机会,我喊她来天师身边沾沾仙气?说不得以后对我就会有几分好脸色了。债多不压身,大天师就别与我计较这些了?” 赵天籁微笑道:“当然可以。” 大泉王朝边境客栈的掌柜九娘,真实身份是浣纱夫人,九尾天狐。 但是龙虎山天师府那位名动天下的护山供奉炼真,却是十尾天狐。 得了姜尚真的一道“敕令”传信,九娘立即从昔年姜尚真的修道之地御风而来,落脚处,距离两人颇远,然后快步走去,对那位龙虎山大天师,施了个万福,赵天籁则还了一个道门稽首礼。 姜尚真对此视而不见,只是蹲在崖畔眺望远方,没来由想起祖师堂那场原本是恭贺老宗主破境的议事,没来由想起当时荀老儿怔怔望向大门外的白云聚散,姜尚真知道荀老儿不太喜欢什么诗词歌赋,唯独对那篇有归去来兮一语的抒情小赋,最为心头好,理由更是古怪,竟是只因为开篇序文三字,就能让荀老儿喜欢了一辈子。 “余家贫”。 老宗主荀渊其实生来就是山中人,衣食无忧,修行无忧,大道路上可谓顺风顺水,所以连姜尚真都想不明白,这么个荀老儿,怎就偏偏对这三个字情有独钟。 姜尚真一直蹲在原地,由着九娘与赵天籁询问些修行关隘事,姜尚真嚼烂了草根,空无一物了,依旧下意识牙齿嚼。 余家贫。 与君借取青竹杖,从此深入白云堆,芒鞋踏破无人管。 田园将芜胡不归? 姜尚真后仰倒去,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 自己担任供奉的落魄山,那座莲藕福地,提升品秩为上等福地,姜尚真注定无法观礼了,所以当时手握福地,收纳桐叶洲难民,早早留下了几份礼物在福地,除了必须的天材地宝神仙钱之外,姜尚真还随手插柳成荫,在福地那边圈画出一块私人地盘,终于有点祖师堂供奉该有的架子了。 只是不知为何,柳树水畔,男人亲手种下了那最寻常的一株山野香草,名为蘅芜。 柳成荫,花也开。 只希望有朝一日,心上人远远去,念念人犹还在,柳荫纳凉看花开。 ———— 有一袭鲜红法袍,安安静静悬在高出城头数丈的空中,双袖垂下,若是偶有风过,就随风飘荡,就如江河之上的一叶浮萍,又像高出城头些许的一朵孤零零红云。 习惯了天地隔绝,等到周密不知为何撤去甲子帐禁制,陈平安反而有些不适应。 好在这种感觉并不让人陌生,当年竹楼练拳久了,被喂拳多了,等到下山远游,陈平安也会浑身不自在。 在这之后,真有那不怕死的妖族修士,咋咋呼呼,嗷嗷叫着潇洒御风过境,完全当那脚下的年轻隐官不存在。 它们倒是不敢登上城头赏景,因为那些杀之不死却个个相当于地仙剑修的剑仙英灵,如今还在城头各地驻守。 一开始陈平安还担心是那周密的算计,拗着性子,让一位又一位的妖族修士,从高处掠过城头。 将一位与自己境界相当的大妖殷勤挽留下来,客套寒暄一番,由着对方登门送礼,一大通术法纷纷乱乱砸下,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陈平安一边乖乖挨着打,一边用比对方还要字正腔圆的蛮荒天下大雅言,问了些小问题,只可惜对方答话言语,都太不见外,真把自己当贵客了,没半句有用的消息,最后陈平安只好自己打散身形,那头金丹境大妖肆意大笑,然后蹲在对方身后城头上的隐官大人,揉着下巴,遥遥看着那头英雄了得的大妖,都不知道是该陪着对方一起乐呵,还是该送它一程。 怎么就不是条汉子了。 除了最早那头时运不济的过境妖族,给陈平安拽落,以伪玉璞境界,当场打杀。 此外,出拳之人,是上任隐官萧愻。出剑之人,是王座龙君,比拼术法神通的,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 是谁都能够打杀一次隐官大人的吗? 所以作为待客之礼,陈平安将那头金丹大妖的脑袋拧了下来,不去管无头尸体,只是将那颗头颅高高丢起,身形旋转一圈,一脚踹出去几百丈。 禁制一去,这般怪事趣事就多。 会有妖族修士不敢跃过城头,就只是御风升空,稍近距离,欣赏那些城头刻字。 对面城头,还有过一位攀墙登顶的少年妖族武夫,扬言要与陈平安切磋一场,不过得等他再习武三十年。 还有来自蛮荒天下最南方疆域的三位妖族剑仙,联袂御剑来此游历,却也不去浩然天下,就只是在此赏景一番,就转身返回家乡。 又有一拨年轻女子容貌的妖族修士,大概是出身大宗门的缘故,十分胆大,以数只白鹤、青鸾牵动一架巨大车辇,站在上边,莺莺燕燕,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其中一位施展掌观山河神通,专门寻觅年轻隐官的身形,终于发现那个身穿鲜红法袍的年轻人后,个个雀跃不已,好像瞧见了心仪的如意郎君一般。 好嘛,大的小的,公的母的,一个个当这是一处远在天隅的游览胜地了? 陈平安抬起一掌,五雷攒簇,砸出一道去势惊人的雷法。 给那施展掌观山河神通的宫装女子,脑子进水一般,不去打散雷法,反而以袖里乾坤的上五境神通,硬生生将一道雷法装入袖中,炸碎了大半截法袍袖子,然后她非但没有半点心疼,反而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满脸得意,与身边闺阁好友们好似在显摆什么。 陈平安站在城头那边,笑眯眯与那架宝光流转的车辇招招手,想要雷法是吧,凑近些,管够。看在你们是女子模样的份上,老子是出了名的怜花惜玉,还可以多给你们些。到时候礼尚往来,你们只需将那架凤辇留下。 看样式,是一架帝辇无疑了,除了几头仙禽不说,车轮竟是分别以些许月魄、日精炼化而成,至于车辇外饰,更是极尽豪奢,前垂一挂车帘,竟是那郁罗萧台、玉京丹阙的图案。这要还只是一件法宝渡船,而非半仙兵品秩的话,陈平安就白当那么多年的包袱斋了。 可惜只见那车辇依旧悬停不动,那些女修却一个个眼神熠熠,秋波流转,竟是瞬间安静下来,死死盯住掌上山河画卷中的年轻隐官,窃窃私语,好像是在对那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评头论足。 风水轮流转,以前只有陈平安恶心龙君、离真的份,如今倒好,遭报应了。 一阵罡风吹拂过城头,那袭扎眼的鲜红法袍便再次随风飘荡起来。 来剑气长城远游赏景的妖族修士,络绎不绝,乱七八糟一大堆,真正来城头这边找死的大妖,却越来越少。 陈平安好似酣睡,双手叠放腹部,呼吸绵长,背靠一把狭刀斩勘,只是狭刀被宽大法袍遮掩踪迹。 陈平安的一个个念头神游万里,有些交错而过,有些同时生发,有些撞在一起,混乱不堪,陈平安也不去刻意拘束。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坐镇城头的那位儒家圣人,曾经与人说他在想那人欲天理之争,只是一直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既有的盖棺定论,不太妥当。 扶乩宗喊天街的山上物件是真好,就是价格真高。 岳青米祜他们战死之时,城池飞升已经远去,那些远游剑修,都未能瞧见两位大剑仙此生的最后出剑。 两位大剑仙,剑气长城的巅峰十人的候补,就那样说走就走,都没什么打不打招呼的,不撂下半句豪言壮举。 他妈的如果连老子都死在这里了,最后谁来告诉世人,你们这些剑仙到底是怎么个剑仙,是怎么个豪杰斫贼书不载?! 他妈的你们都给老子活过来,老子要问剑,一人问剑你们一群剑仙,什么岳青米祜,孙巨源高魁陶文全他妈都加上,有一个算一个,老子要是皱一下眉头,就跟老大剑仙一个姓! 剑仙之外,不是剑仙的剑修,年老的,年轻的,身死道消更多。留在战场上,死在战场上。 我还没有去过太平山。也还不曾见过雪落后的蜃景城,会是怎样的一处人间琉璃境地。 坐镇天幕的三教圣人之一,是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神霄城的城主,不知道远游青冥天下的剑修,董黑炭和晏胖子他们,会不会去游览一番。 不知道那个头顶莲花冠的白玉京三掌教,五梦到底如何,大道显化七物又会如何。 先前看到了赊月身上的那件甘露甲,如身披七色彩衣。很难不想到当年,那个喜欢在城头上荡秋千的女子剑仙,周澄。她的本命飞剑“七彩”,剑光同样分出七色,就像一人拥有七把本命飞剑。这样的遗憾,实在太多太多。 刘材。陆台。 身为练气士,竟然会恐高。还有那玄之又玄的体质,陆台身为陆氏嫡系,修为境界却不算高,虽说陆台一身法宝依仗多,也能打消许多疑虑,但是陆台身边没有任何护道人,就敢跨洲远游宝瓶洲,倒悬山和桐叶洲。双方最早相逢于老龙城范家渡船桂花岛,后来陈平安私底下在那春幡斋,让韦文龙私底下翻阅过最近三十年的登船记录,陆台并非中途登船,的的确确是在老龙城乘坐的桂花岛,陆台却从不言说自己游历宝瓶洲一事。不过当时陈平安信不过的是中土阴阳家陆氏,而非陆台,事实上陈平安早已将陆台视为一个真正的朋友,跟君子钟魁是一样的。 但是在那飞鹰堡,陈平安曾经有过古怪感受,遇到过一个人。陆台说过自己有两个师父。后来陆台竟然能够附身在一位女子身上,暗示自己已经身在一处洞天福地中。东海观道观老观主,作为屈指可数的十四境之一,规矩极重。所以陆台单凭自己,肯定没有这个本事去打破藕花福地规矩,以老观主的身份来历,又绝不至于卖中土陆氏这么大的面子。 所以陈平安无比希望当时造访剑气长城的棉衣圆脸姑娘,就是那个万一,是刘材。 所以赊月才会疑惑,询问陈平安为何确定自己不是刘材之后,会恼火。 陈平安不是愤怒陆台是那个“一”,而是愤怒让陆台逐渐成为那个一的幕后主使。 陈平安甚至想过无数种可能,比如以后如果还有机会重逢的话,陆台会不会手拎一串糖葫芦,笑意盈盈,朝自己中走来。 怎么办?只能等着,不然还能如何。 四岁之后的多年困顿,和一场突如其来的人生绝境,让一个原本习惯了一无所有、哪怕有什么都觉得留不住的执拗少年,好像自然而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大道不该如此小。行走天下,从来就没有遇到一个坎就绕过去的时候……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陈平安突然睁开眼,袖袍翻转,一瞬间就站在了城头崖畔。 有一拨蛮荒天下不在百剑仙之列的剑修,陆陆续续到了对面城头,大多年轻面孔,开始潜心炼剑。 只不过没了龙君坐镇城头,又无甲子帐山水禁制,所以百余位剑修都离着崖畔极远,免得给对面某个家伙随便一剑剁掉头颅。 当一位年轻妖族剑修得到一缕纯粹剑意后,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只是双手拄刀,站在崖畔,遥遥望向对岸,纹丝不动。 那个面容年轻、岁数也年轻的剑道天才,御剑去往浩然天下之前,稍稍更换御剑轨迹,不过仍是极为谨慎,最后朝那年轻隐官咧嘴一笑。 陈平安转头望向南边。 从极远处,有一道虹光激射而至,骤然停止,飘落城头,是一位相貌清癯的消瘦老者,穿道门法衣,外披氅服,腰间系挂一支竹笛,青竹色泽,苍翠欲滴,一看就是件有些年月的值钱货。 老者环顾四周,不见那年轻人的身形,蛛丝马迹倒是有些,流转不定,竟是以浩然天下的大雅言笑问道:“隐官何在?” 陈平安缓缓现身在对面城头,双方隔着一条城墙道路,笑问道:“老前辈瞧着好风度,穿法衣披氅服,意清净貌棱棱,仙风道貌很岸然。是顶替龙君来了?” 老者不计较对方的含沙射影,笑着摇头道:“老朽化名‘陆法言’多年,因为早年很想去你家乡,见一见这位陆法言。至于老朽真名,巧了,就在你身上刻着呢。” 陈平安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老前辈真的有点老了,不然当不了切韵的传道恩师。” “隐官大人果然学问驳杂,又有急智。” 老者微笑道:“只不过隐官大人的那些打油诗,于韵律不合,平仄更是一言难尽,实在让老朽道听途说都要揪心几分啊。” 陈平安好奇问道:“到过十四境?” 老者点点头。 陈平安跟着点头道:“可以很可以,我要是活到老前辈这般岁数,至多二十八境。” 这位王座大妖切韵和斐然的师父,笑呵呵道:“年纪轻轻,活得好似一位药王爷座下童子,确实可以多说几句荒唐话。” 陈平安一身正气道:“老前辈再这么阴阳怪气,可就别怪晚辈破例骂人啊。” 双方看似叙旧。 可若是随便换一个地方,只要不是这座合道城头,估计陈平安这会儿,要么已经被对方一巴掌打碎魂魄,要么生不如死。 如今的陈平安,面对一位到过十四境的飞升境大修士,确实没法打。 老人问道:“想不想知道剑修龙君,当时面对陈清都那一剑,临终言语是什么?” 陈平安感叹道:“还能如何,多半是那骂人言语?龙君老贼,确实擅长此道,这些年来我没少领教龙君,苦头吃饱。” 老人摇头道:“错了,是‘龙君领剑’四字。” 陈平安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那就旧账一笔勾销。 老人问道:“图个什么?”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就图个我站在这里很多年,王座大妖一个个来一个个走,我还是站在这里。” “我那弟子云卿,是死在你手上?死了就死了吧,反正也未能说服老聋儿叛出剑气长城。” 老人突然说道:“云卿可有遗物留下,比如那支名为‘谪仙人’的半仙兵竹笛。” 陈平安默不作声。 云卿那支竹笛,在谪仙人之外,犹有一行小字,字与文,皆极美:曾批给露支风券。 如今龙君一死,方寸物咫尺物看似皆可随便用,但越是如此,陈平安反而半点念头都无。 至于昔年关押牢笼内的五位上五境妖族修士,分别是云卿,清秋,梦婆,竹节,侯长君。唯独云卿,与陈平安关系相当不差,陈平安甚至经常跑去找云卿闲聊。 陈平安再次瞥了眼这位清瘦风雅大妖的腰间竹笛,小篆七字稍大,蕲州水芹不需酒。 与云卿那支竹笛是近乎相同的形制样式。此外也有一句行草铭文:碧水青天两奇绝,老笛新悲竹将裂。 陈平安突然没头没脑问道:“你如今算是周密的……阴神远游?曾经的十四境,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吗?是不是太惨了点,你们家那位托月山大祖真不管管?” 若是换成询问一句“你与周密到底是什么渊源”,大概就别想要有任何答案了。 老者感慨道:“周先生所言不虚,果然要多读书。”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这么喜欢自己夸自己,周先生你跟我学的?拜师了吗?” 反正认定眼前此人,就是周密化身之一。 陈平安又说道:“如今我道心一点就破,因为大势我认命,大事再坏也压不死我,所以你先前故意打开禁制,由着妖族修士乱窜,是为了趁我某次喝酒取物,好打碎我的咫尺物?或者说是奔着我的那支簪子而来?” 老者笑着点头。可惜眼前这家伙还是比较谨慎。 周密的阳神身外身,是王座白莹,自行修习大道,一步步跻身王座。但是阴神却与这副十四境皮囊融合,只不过这等好似改天换日的通天手段,托月山大祖没有任何帮忙,只是冷眼旁观,所以是周密以蛮荒天下的惯有手段,硬生生夺来的。 望向这个好像就快四十不惑的年轻隐官,周密双指袖中掐诀,先隔绝天地,再驾驭城头之上的光阴长河,缓缓道:“陈平安,我改变主意了,披甲者还是离真,但是持剑者,可以将斐然换成你。” 年轻隐官一个跳起,就是一口唾沫,大骂道:“你他妈这么牛,怎么不去跟至圣先师道祖佛陀干一架?!” 周密笑了笑,光阴逆流,收回那番言语,结果陈平安笑道:“失敬失敬,我方才肯定骂人了。” 正文 第七百三十四章 逢雪宿芙蓉山 (上一章节的重光是笔误,会作修改。可能会改更早些的前文。) 飞升城内,捻芯第一次登门宁府。 刑官二把手,来见飞升城现任隐官。 宁姚站在斩龙崖旧址那边。 除了宁姚,演武场上还有一个腰系古砚背竹箱的少女,正带着一个天真可爱的雪白衣裳小女孩,一起飞奔,敲锣打鼓。 一个问我师父厉不厉害,怎么个厉害。一个答我爹就是厉害,天下无敌的厉害…… 一个问等会儿我娘亲收拾你怎么办。一个答我才不怕磕头,锣鼓在手天下我有。 原本关系融洽相亲相爱的一大一小,突然说翻脸就翻脸,一个说你师父是我爹,所以我更亲近些。一个说我先认的师父你后认的爹,先来后到,你辈分还是要小些。所谓的翻脸,其实也就是各敲各的锣鼓,比拼谁的响声动静更大。 捻芯觉得真是为难宁姚了,有郭竹酒这么个家伙,再摊上这么个从天而降的“女儿”。 宁姚好像不太介意这份吵闹,与捻芯点头致意。 捻芯来到宁姚身边,说道:“那赵繇在郑大风那边喝过了酒,当下已经离开飞升城了,齐狩亲自相送出城,好像赵繇要去最西边,与守心寺僧人请教佛法。” 宁姚点头道:“估计是想兼修儒释道三教学问。” 大概是要走与齐先生一样的道路? 捻芯笑着不说话。 宁姚问道:“怎么了?” 捻芯说道:“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当初独自游历数洲山河,偏偏会看中当时只是陋巷少年的陈平安。可以说说看吗?” 照理说,宁姚自幼就见识过剑气长城的种种剑仙风流,然后远游浩然天下,也该见识到不少年轻俊彦才对,书卷气,豪杰气,神仙气,肯定什么都见识过。 宁姚说道:“在你这边,他是怎么说的?” 捻芯摇头道:“陈平安从来不说这个。” 宁姚微微眯眼,有些笑意。 捻芯无奈,到底该说这对男女是神仙眷侣好呢,还是称之为狗男女好呢!哪怕捻芯这种对男女情爱半点无感的缝衣人,也觉得遭不住。 所以捻芯改口道:“我就是随口一问,你不用回答了。” 其实宁姚也没打算说什么。 两人一起散步,宁姚转头对郭竹酒提醒道:“你们玩归玩,不许离开这里。” 郭竹酒使劲点头道:“出了半点差池,我提头来见师娘!” 小女孩丢了锣鼓在地,双手叉腰问道:“谁的脑袋?” 郭竹酒斜眼小姑娘,以心声说道:“咱俩一伙的,你瞎拆什么台。” 宁姚不再理睬俩孩子的嬉戏打闹,捻芯这次破例现身宁府,肯定不是来闲聊的。 只是宁姚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郭竹酒。 郭竹酒立即挺直腰杆。 宁姚当然知道郭竹酒为什么不太愿意待在她自己家中,一样的,当年宁姚其实比郭竹酒还要更过分,直接离家出走了。 郭竹酒哪怕回到家中,也多是在那花圃忙碌,细致打理那些她每次远游从外带回的奇花异草,再不会棍扫一大片、剑砍一大堆了,好像人一长大,就会不舍得。 每次陈平安远游归家,一样会次次去添土,从无例外,还是一样的道理。 捻芯以心声与宁姚说道:“当年在牢狱中,陈平安与一头化名‘霜降’的飞升境,做了一桩买卖,霜降从陈平安那边挣了一颗谷雨钱,买下了半个自由身,答应会帮你一次,所以你先前远游之时,我差点就要捻开那盏灯芯,放出这头来自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 宁姚问道:“差点?” 捻芯点头道:“郑大风找到我,让我不着急做此事。此人好像对神道一事,颇为熟悉内幕。” 宁姚不愿多说郑大风的根脚,对方身为落魄山看门人,那么就算半个自家人了,所以宁姚只是说道:“陈平安的家乡骊珠洞天,是天底下最深不见底的一个地方。你以后如果还与那里走出来的人打交道,早早习惯就好。” 捻芯笑道:“陈平安,郑大风,赵繇,我已经见过三个,确实都很古怪。” 宁姚说道:“关于这把仙剑‘天真’,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跻身飞升境之前,肯定会让她乖巧些,到时候再去与那‘独目者’对峙。除了那头化外天魔,可以暗中出手,我还会先与郑大风请教一些神道规矩。” 捻芯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外人的插手。” 宁姚摇摇头,“我又没觉得你们是外人。何况大道凶险,寻求助力,以防万一,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赵繇之流,才是外人。 明知道自己与陈平安的关系,还来单独见我,如果不是看在齐先生的份上,宁姚不介意将赵繇送出飞升城。 没有将那人一剑礼送出境,与宁姚当下心情不错,也有很大关系。那半座剑气长城还在,他还在。 捻芯说道:“那我将那盏灯芯留在宁府?” 宁姚点头道:“随便。” 飞升城内外,自然无人胆敢以掌观山河神通窥探宁府。胆子不够,境界更不够。 捻芯取出那盏油灯,捻动灯芯过后,一位白发童子飘落在地,先是呆滞,然后蓦然作泫然欲泣状,一次次振臂高呼道:“隐官老祖,武功盖世,术法通天,剑仙风流,豪杰气概,英俊潇洒,一诺千金,算无遗策……” 宁姚瞥了眼那个满脸涨红咋咋呼呼的小个儿马屁精,对捻芯说道:“你还是带回去吧。” 捻芯笑道:“反正有两个了,也不差这么一个。” 那霜降见机不妙,立即乖巧万分,双手合掌,高高举过头顶,低下头朗声道:“小的愿为老祖道侣,效犬马之力!” 宁姚伸手揉了揉额头,转头问道:“在牢狱里边,就是这般德行?” 捻芯摇头道:“比这还要过分,反正陈平安乐在其中。” 宁姚点头道:“那就留下吧。” 好与霜降问些事情,用来打发光阴,不然总看那两本山水游记,也看不出花来,两部书上,一个藏藏掖掖,一个光明正大,如花似玉的女子倒是不少。 ———— 与那蜃景城遥遥对峙的照屏峰上,一位名为陈隐的青衫剑客,买下了所有整座山头的所有酒楼客栈。 经常在此独自饮酒,欣赏月落日出,日落月起。 而在大泉王朝一处名为桃叶渡的地方,周密乘坐一条乌蓬小舟,从袖中抖落出一个棉衣圆脸姑娘,让她以桃花水煮茶。 桃叶渡渡船,构造精致,船头雕刻有鹢首,因为大泉王朝曾是古泽国,百姓需要以鹢压胜兴风作浪的蛟龙水裔,此外中舱两侧打造有类似屏风的景窗,舱内颇大,可摆放不少书籍,后舱更是设有炉灶睡铺,赏景饮酒,煮茶吃饭,下棋抚琴,都没有问题,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而这条水渡的桃花水,鳜鱼,桃花扇,都曾是大泉王朝达官显贵和山上谱牒女修的心头爱。 在赊月煮茶之时,周密伸手掐诀,随便翻检一条光阴溪涧,翻转光阴如翻书页一般简单。 当化名陈隐的斐然现身桃叶渡口,周密便微微一笑,将心神沉浸其中,站在斐然所在那艘小舟之上,“昔年斐然”当然浑然不觉。 斐然约见之人,是桐叶洲金顶观观主杜含灵,一个元婴境,比较识时务。 渡船停靠岸边,斐然起身没有登岸,周密则站在小船尾端,双手负后,以望气之术,打量起杜含灵之外的一行人。 斐然显然没有想到杜含灵这么不讲究,竟然擅自带外人前来此地,不过那位元婴修士立即作揖赔罪,主动与眼前这位来自癸酉帐的使者,解释一番缘由。 桐叶洲北方地界,天阙峰青虎宫和金顶观,都是距离宗字头不远的大山头。只不过青虎宫早早搬迁去往宝瓶洲老龙城,金顶观却与那些逃难的流民洪水,逆流而下,杜含灵先是通过一位妖族剑修,与驻扎在旧南齐京城的戊子军帐搭上关系,然后通过戊子帐的牵线搭桥,让他与一个名叫陈隐的癸酉帐修士相约于桃叶渡。杜含灵大致了解过蛮荒天下的六十军帐,甲子帐为首,此外还有几个军帐比较惹人注意,比如甲申帐是个剑仙胚子扎堆的,年轻修士极多,个个身份通天。 癸亥帐负责海上铺路,己酉帐负责登岸后移山卸岭,开辟道路,各有一位王座大妖坐镇其中,分别是那精通水法的绯妃、擅长搬山的袁首。 还有那己未帐,领袖是那剑仙绶臣,还出了个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至于癸酉帐,相对名声不显。 周密会心一笑,无巧不成书。看来眼前众人,与那位隐官大人皆是故交。 不单单是那个杜含灵道心出现一丝涟漪,此外好像一拨人,其实见着了斐然当下面容后,到底不如杜含灵隐忍,个个神色微变,遮掩不住。杜含灵不愧是位老元婴,最快恢复平常心,对方是不是昔年那个搅乱大泉庙堂走势的陈平安,关系不大。这些人物,如今都是在大泉王朝身居高位的,一位监国的刘姓藩王,一位大泉王朝硕果仅存的国公爷,尤其是高适真此人,看到斐然之后,脸色阴沉得可怕。 除此之外,还有一对出身金顶观的山上师徒,邵渊然,师父是葆真道人尹妙峰。龙门境的师父,结金丹的弟子。 师徒二人,当年都是龙门境修士,未能地仙,故而没能留在蜃景城担任“京供奉”,就只能去往边关,为大泉刘氏监视姚氏铁骑,在那边喝了十多年的边关风沙。其中邵渊然瞧着面如冠玉,年纪轻轻,实则已经是知天命的半百岁数,至于他师父尹妙峰,更是两百岁还有余。 此外还有一个没那么显眼的城隍爷,一州治所骑鹤城的州城隍。 庙堂藩王、国公,山上地仙修士,一地山水神灵,齐聚桃叶渡渡口,结果见着到了一个打死都没想到的人物,“陈平安”。 斐然听过那杜含灵的解释,笑着点头道:“故人重逢,化敌为友,人生真是无常。” 随后斐然站在船头,另外一行人站在岸上,开始密谋商议一桩谋划。 周密一一听在耳中。 至于周密真身,依旧坐在渡船当中,从赊月手中接过一杯茶水,笑道:“煮茶就只是水煮茶叶。” 圆脸姑娘心不是一般大,先被拘押入袖,如今又与文海先生独处,依旧全然无所谓,不长记性,给自己倒满一杯后,随口说道:“我就这手艺,保证能喝。周先生要是不满意,把斐然喊来好了,浩然风俗,他好像什么都精通。” 渡口的船头岸上,聊得比较顺利。 其中那个年轻道士大概不清楚眼前陈隐,境界比他想象中要高出很多,还有闲情逸致,与他师父以心声闲聊,轻声笑道:“师父当年曾说,深山常有千年树,人间少有百岁人,至多二十年,她就会人老珠黄,看来是师父错了。” 尹妙峰捻须而笑,“确实有些古怪,兴许是大泉密库当中,有那旁门左道的仙家秘笈,能够让姚近之容颜常驻。要说姚近之没有偷偷修行,我是绝不信的。大泉宝库,” 光是当年金璜山神府和松针湖水神庙的两处产业,就不容小觑。大泉刘氏立国两百多年,珍藏无数,可惜给咱们皇帝陛下搬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知道如今还能剩下几成家底。 一道剑光化虹而至,落在这条渡船的船头上。 周密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坐下喝茶。” 斐然竟是撕去了那张面皮,恢复本来面貌,沉声道:“周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周密反问道:“不该是先问我到底做了什么吗?” ———— 莲藕福地,众多天地异象,此起彼伏,雨后春笋般一起涌现。只说那数十件天材地宝引发的光彩,在山河形胜之地,纷纷现世,或有远古遗落长剑,突然间就剑光气冲云霄,或是千年古树蓦然结出仙家果,仙气缥缈,蕴藉气数,已经不仅是灵气充沛那么简单,正是登山修道之人的仙府选址最佳地。山泽湖海之间,更有得天独厚的草木精魅应运而生,关键是它们会孕育出一点天然神光,成为一种类似山神水仙、土地河伯的存在,只差封正而已,还有许多享受人间香火数百年的祠庙神像,原本就只是泥塑木胎而已,哪怕有些属于地方淫祠,当下都有数尊金身雏形形成,开始睁眼看人间。 崔东山施展出一门临摹山河、画卷铺地的仙人大神通,好照顾某些境界不高的,看得更真切。 账房先生韦文龙两眼放光,双手在袖飞快掐指,心算不止。 长命道友显然也心情不错,抿起嘴唇,笑眯起眼。 曹晴朗疑惑道:“小师兄?” 崔东山闲来无事,就原地踏步,耍袖子飞起,笑嘻嘻道:“你没有猜错,莲藕福地不但跻身了上等福地,还会一头撞到瓶颈上。历史上有此造化的福地,不多的,如果我没有记错,大概只有六座,都是许多山巅宗门筹备数百年的结果,比如符箓于玄一座下宗的百炼福地,为的就是让福地额外多出些福缘。寻常山头,小打小闹,根本不做此奢望。” 原来除了落魄山自家人的手段迭出,加上外人的赠礼太多太大,使得一座刚刚晋升上等福地的莲藕福地,在不到半个时辰的短暂光阴里,就已经到达了瓶颈。 光是渌水坑青钟夫人拿出那堆积如山的虬珠,就使得福地水运瞬间暴涨五成。 此外,当年天下十人之争,国师种秋得到了一桩仙家福缘,是一幅五岳真形图,种秋起先为了提防俞真意,还试图销毁此物,后来按照陆台的授意,打消了念头,这些年来一直交给曹晴朗保管。曹晴朗询问过种夫子和小师兄,一个当然愿意拿出来,一个说用了无隐患,所以莲藕福地,就出现了无需四国帝王君主敕封的大五岳。至于元来的那份仙家机缘,埋藏金书玉牒在一座高山的山根,同样拥有了浩然天下的山岳雏形,只是相较于五岳真形图显化山头,品秩低些。 落魄山竹楼后的一座小池塘,变成了一座巨湖,一朵紫金莲花摇曳生姿,一缕缕紫金光彩,缓缓流溢入湖,道气弥漫水面。 浮萍剑湖十八座湖泊之一,与太徽剑宗的那座山峰,都已落地生根,逐渐与天地契合。 此外还有趴地峰白云一脉祖师,赠送的一座云海,桃山一脉赠送的一片桃林,太霞一脉赠送了一朵火烧云,还有指玄峰袁灵殿赠予的一盏白螺杯,落地大如岛屿,是一处天然小道场。 裴钱皱眉道:“水满则溢,一旦到了瓶颈又破不开,会坏事。” 崔东山立即转头,朝裴钱竖起大拇指,“大师姐好眼光,有见地!” 周米粒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怀抱金扁担和绿竹杖,双手飞快拍掌却无声。 所谓的瓶颈,就是福地疆域,终究大小有定数,而昔年的观道观藕花福地,在七十二福地当中,又属于地盘小的。 一旦福地人间的天地灵气过多,就会过犹不及,除了会影响到凡俗夫子的体魄和命理,还会引发种种天灾人祸,例如水运过重,导致山河波涛汹涌,洪涝千万里,或是一轮大日悬而不去,日精璀璨,光照万里,持续烧灼福地,动辄干旱个数年,炼杀万物,月魄浓郁洒落人间,使得阴冥鬼魅丛生,成群结队游曳夜间,或是拜月炼形一道的山泽精怪,蜂拥而起,大肆横行人间。 月盈则亏,是大道至理。许多福地出现“飞升”之人,根源就在于此。这些天之骄子,是天地宠儿,气运加身,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不得不出,一旦强行滞留福地,要么被天道碾压,视为试图篡位的乱臣贼子,沦落到一身气数重归天地,要么就顺势离去,所以就有了历史上一座座福地的水落石出,只是有些反会招来横祸,就比如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刑官,就因为一人破开天地禁制,招来浩然天下的修士觊觎,最终连累整座福地给打得稀烂。 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则是出了名的地广人多。哪怕砸钱不断,只是因为几场修行引发的浩劫,使得云窟福地从未到过瓶颈。而皑皑洲刘氏的寒酥福地,大概是人最少的一座福地,只有刘氏专门培养的一大拨采玉人,常年劳作。也有其他宗门的女子谱牒仙师,会主动找到皑皑洲刘氏,成为不记名的采玉人,不计工钱,毕竟所谓的采玉,就是常年跟雪花钱打交道,大益修行。同时刘氏又拥有人数最多的一座福地,绿荫福地,是一座刘氏一颗神仙钱都不砸入其中的下等福地,足足九千万人口,一有修道之人侥幸跻身洞府境,就会被立即带离绿荫福地,外人只知道是两位术家祖师供奉的要求。 崔东山当然有后手,绝不会让福地瓶颈成为隐患,准确说来,是天底下只会经营福地的人物之一,姜尚真对此早有准备。 崔东山望向脚下人间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柳树,树上挂有一幅卷轴。被崔东山伸手一抓,握在手中,解开缠绕卷轴的一根金色丝线,横放身前,卷轴悬空,崔东山双指一抹,画卷瞬间摊开,画面不断横掠出去,最终露出一幅光是画纸本身就长达百丈的万里山河图。 这是姜尚真赠送给福地的一份重礼,购自白纸福地一位老祖师,原本是他为云窟福地量身打造的画卷,落地生根之后,只要福地空余疆域,足够广袤,被沛然灵气浸染个百来年,就会变成千真万确的山水。除此之外,先前被姜尚真圈禁起来的桐叶洲流民,绝大部分都在宝瓶洲走出福地,其中练气士几乎全部离开,却剩下二十余万的老百姓,不知姜尚真用了什么法子,多半威逼利诱皆有,最终选择留在福地,听候“老天爷”发落。 这是两桩名副其实的雪中送炭之举,万里山河画卷是如此,二十万魂魄齐全的凡俗夫子,更是如此,他们只要在此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就能够将一座“白描”福地重新彩绘几分。 魏檗由衷赞叹道:“比起周供奉,我自愧不如。” 身为玉圭宗宗主和姜氏家主,姜尚真为落魄山可谓鞠躬尽瘁到了极点。 当供奉当到这个份上,就连崔东山都想要送给周肥兄一块“义薄云天”的金字牌匾。 好像不管做什么,姜尚真只要用心,就都很出类拔萃。 唯一的“假公济私”,就是姜尚真为自己留了一小块地盘,一截柳枝,落地即成荫,大概是想要以后方便携美人来此郊游。 有了凭空多出的万里山河之后,原本大体上趋于凝固的福地灵气,就又开始自然流转起来,往那些“空白”山河涌去。 朱敛笑呵呵道:“周供奉确实是个妙人,人间少有。” 然后朱敛笑望向裴钱,裴钱有些疑惑。 朱敛解释道:“周供奉当年与我一见如故,切磋一门道法,旗鼓相当,但是最后输给了你,而且周供奉输得心服口服。” 裴钱想了想,嘀咕道:“都什么跟什么啊。” 周米粒轻轻晃着小脑袋,算是与裴钱敲了敲门打招呼,裴钱伸手按住她的脑袋,轻声道:“别说老厨子胡说八道,没有的事。咱们竹楼一脉,个个以诚待人。” 在裴钱早年的小账本上,划分出了许多阵营鲜明的小山头,比如她和暖树姐姐,小米粒,当然属于最最嫡传的竹楼一脉,看门一脉有郑大风和元来,骑龙巷一脉有石柔那些看铺子的,还有走桩散步梦游一脉…… 崔东山说道:“接下来捡钱算账一事,就有劳长命掌律和韦先生多跑几步路了,泓下回头带上云子一起帮忙,身在福中不知福,躺着享福不做事,当然不是个事。” 泓下轻声道:“泓下领命。” 陈灵均说道:“算我一个。” 崔东山笑望向这位走渎成功走路有点飘的陈大爷,“那就算你一个?要不要拉上你那位本家兄弟一起?” 这趟北俱芦洲之行,陈灵均横穿一洲往返一趟,走渎可谓小心翼翼,可那斩鸡头烧黄纸结识好兄弟的勾当,倒是胆子贼大,半点不含糊。 陈灵均缩了缩脖子,一大步横移跨出,再一大步靠去,双脚并拢,于是就站在了暖树这个笨丫头身边,试探性说道:“那还是算了,吧?” 崔东山不再理睬这个落魄山胆识所在的扛把子,先有“打架没赢过,吵架没输过”的老舟子,后有“我师兄是郑居中”以及“我与陈平安是至交好友”的柳赤诚,如今又有大骂阮邛不要脸、两次拍肩陆沉、还与斩龙之人称兄道弟的陈灵均,一个个都他娘的是人才,还是可遇不可求的那种。 这等看遍浩然天下也寥寥无几的豪杰人物,落魄山能够占据其一,连崔东山都觉得挺有意思。 崔东山转去与曹晴朗说道:“那条龙舟渡船,可以拿来此地修补,如果你觉得刘重润那边合适的话,可以让她带着一些性子沉稳的嫡传弟子,来这边拣选两三处山头修行,只是事先说好,甲子之内,除了刘岛主可以自由出入,嫡传们就不要随便走动了。” 崔东山抬起双手,抖了抖袖子,伸手指向两处,“比如这两个地方,水运极多,就可以让给珠钗岛刘重润。” 一处是济渎灵源公沈霖赠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还有一条龙亭侯李源赠送的溪涧。 那条名为翻墨的龙舟渡船,先前返回牛角山渡口的时候,已经摇摇欲坠,破碎不堪,光是修缮所需神仙钱,其实就已经超过龙舟本身价值。刘重润倒是想要买走这条龙舟,当不成山上渡船,当是留个纪念,可以停泊在水殿内,不曾想落魄山婉拒此事,说要修旧如初,刘重润本就是好心好意,想要让落魄山少些钱财损失,既然落魄山不介意,她也就懒得多此一举。 但是在落魄山的账房议事,对于远在别洲的云上城,以及近在眼前的珠钗岛,哪怕双方都是小仙家,可其实落魄山相当念人家的好。 曹晴朗点点头,没有异议。 落魄山想要在大争乱世和太平盛世都屹立不倒,想要有一份千秋基业,不但要与大宗门结盟,互利互惠,还要尽量让珠钗岛、云上城以及彩雀府这些暂时气候不显的仙家,跟随落魄山一起壮大起来。而且绝对不能只以利相交,落魄山,钱要挣,香火情要挣,人心更要挣! 崔东山说道:“我今天比较指手画脚,是例外,关于这座莲藕福地,以后都只会由着你拿大主意了。你愿意与人商量就商量,不愿意就自己放开手脚去做。既然先生相信你,我就相信你,所以你不用介意我如何想,咱们平辈,没必要,只是你就不要让先生失望了。” 曹晴朗与小师兄作揖致谢,其实心情并不轻松。 崔东山突然对朱敛笑问道:“我今儿行事比较出彩,老厨子不会不高兴吧。” 朱敛笑道:“能者多劳嘛。做多错多尚且人莫怪,何况崔小先生是做多对多。” 崔东山收回视线,俯瞰人间,“一直砸钱又砸钱,总算可以挣钱喽,时来运转,好兆头,大好兆头!” 世间每一座到达瓶颈的上等福地,就真是一个财源滚滚的聚宝盆了,手握福地的“老天爷”宗门、豪阀,只管尽情搜刮那些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带离福地。 一些福地本土修道之人,也可以顺势打破樊笼,被带离福地,成为“天外”仙府的祖师堂谱牒仙师,这就是许多福地书籍上所谓的“得道飞升,位列仙班”。 这就是福地持有者,以天地灵气,或者说实打实的神仙钱,用来换取一位位货真价实的神仙。 而且此举,不损大道,不坏地利,不伤人和。 最后,朱敛拉着反正无事可做不如在此散心赏景的魏山君,一起继续坐镇天幕,负责盯着那幅画卷,长命道友和账房先生韦文龙开始远游捡钱。 崔东山带着裴钱,米老剑仙,以及一个可有可无的泓下,一起离开福地。 曹晴朗悄然去往南苑国京城。 童生,秀才,举人,状元,都是曹晴朗的功名。 曹晴朗昔年参加南苑国科举,一路势如破竹,乡试得解元,会试得会元,殿试得状元,成为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连中三元的读书人。 连夫子种秋都哭笑不得,这可是曹晴朗凭自己本事挣来的一连串功名。 所以曹晴朗后来离开,成为南苑国京城官场的一桩天大悬案。 当年在那中土神洲礼记学宫,遇到师祖身份的文圣老先生,老秀才从种夫子那边听闻此事,大喜过望,差点没当场烧三炷香,说了不得了不得,好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咱们文脉牛气冲天啊,做学问的,下棋的,喝酒的,练剑的,写字的,练拳的,言语得体的,哪个不天下无敌,然后如今连唯一美中不足的功名一事上,都扬眉吐气了! 崔东山留在了落魄山,泓下战战兢兢跟在一旁。 裴钱和米裕则一起徒步去往牛角山渡口,一南一北,裴钱要乘坐渡船去南岳地界战场,米裕则走一趟北俱芦洲彩雀府。 到了越来越商贸繁华的牛角山渡口,曾是一个正儿八经名为包袱斋的仙家山头,大小建筑绵延成片,阁楼坊市皆有, 当年包袱斋看走了眼,不看好大骊铁骑的南下,等于是半卖半送给披云山和落魄山,事后包袱斋不是没有后悔,想要高价买回去,魏檗刚好以一场夜游宴款待包袱斋贵客,在那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米裕稍后会让魏山君先帮忙送到北岳边境,然后隐藏气息,独自御剑跨洲北去,刚好顺路游览那座牵连两洲的跨海长桥。而裴钱这次出门远游,没有手持行山杖背竹箱,也将那把狭刀祥符留在了落魄山,只是腰悬一块大骊刑部玉牌,以及另一侧腰间的叠放双刀,她会乘坐一条大骊边军渡船南下,化名郑钱。 裴钱打算先压境在金身境,皑皑洲口音,拳法近似马湖府雷公庙一脉。 米裕对裴钱说道:“自己小心。” 裴钱点点头,“米剑仙也一样。” 米裕无奈。 如今他一听到“剑仙”二字,就浑身不自在。 崖畔石桌那边,崔东山翘着二郎腿,随手施展术法,石桌画卷之上,是大师姐与米老剑仙的身影,白衣少年悠哉悠哉嗑着瓜子,泓下都没敢落座。 崔东山斜眼这条元婴水蛟,“是不是要我跪地上求你挪步,才肯把云子大爷请来这里?” 泓下施了个万福,赶紧御风去往灰蒙山。 先前离开福地重返落魄山的路上,泓下依旧一直没敢说话,其实她相中了一条位于松籁国境内偏远地带的江河,相较于沛湘当时选址狐国落脚处,大大不如,毕竟后者还依着一条龙脉,只是潜龙不显。 泓下作为一条元婴水蛟,若莲藕福地只是一座中等福地,或是跌跌撞撞跻身的上等福地,泓下不宜在福地修行,会瓜分走太多当地灵气和山河气数,如今则无妨了,崔东山一眼看破泓下心思,也没如何刁难她,如今福地水运浓郁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若是不加约束,没有水裔水仙、水族精怪之流,汲取灵气在人身小天地,反而不妥。 所以崔东山才会让泓下去将那条金丹境云子一并带来,省得每天在灰蒙山青泥坡打滚,乌烟瘴气的,搞得别家仙师御风路过,瞧见了此景,误以为落魄山是个做那剪径勾当的贼窝。 藕花福地当初被老观主一分为四,除了南苑国好似彩绘,其余人物山河,皆如白描手法。 崔东山心知肚明,这是臭牛鼻子老道送给他的一份重礼,好让绣虎借此“补道”,但是崔东山根本就没打算接受馈赠。 崔东山轻声道:“就看老厨子的解谜本事喽。” 福地那边,长命道友比较眼尖,找到了一个先前连仙人山河画卷都未能显现的有趣存在,是个身形缥缈不易察觉的婀娜女子,是文运书香凝聚,大道显化而生,当下那女子正在脚下城池一处书香门第的藏书楼,偷偷翻书看。虽然暂时不成气候,但是只要稍稍栽培,对于福地而言,都是一本万利。 韦文龙心中惊喜不已,以心声与掌律长命说道:“这等应运而生的稀罕存在,价值连城,七十二福地,有据可查的,只有十七位。” 长命说道:“主人不会答应的。” 事实上,她也不答应。 作为金精铜钱的祖钱显化,长命与这位文运显化的女子,大道相近,天然相亲。 就像在落魄山上,长命对暖树丫头是从不掩饰自己的偏爱亲近。 韦文龙笑道:“长命掌律想岔了。” 长命笑而不言。 其实没想岔。不然你这韦账房,小心走路撞钱崴了脚。 陈灵均盘腿悬空,以此御风远游,跟在两人身后,这会儿没了那只大白鹅,陈大爷浑身舒坦,老气横秋道:“掌律姐姐,如今这藕花福地的修道之人,有无金丹客啊?唉,就算有,如今也跟我差辈了。” 长命随口说道:“至多三十年,就会出现五六金丹吧。” 渐次登山的修道之人,塑造金身的山水神灵,英灵鬼魅,山野精怪,都会大道争先,各有福缘。 只不过如今就算有谁率先跻身金丹,也没有额外的大道福缘馈赠,因为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修道之人,湖山派俞真意,在一分为四之前,就已结金丹。此人身在一座下等福地,却能接连破境,跻身金丹地仙,可谓天才中的天才。所以如今的莲藕福地,哪怕有新的金丹出现,可以关起门来偷偷自得几分,至于自夸,就免了。 按照昔年落魄山供奉“周肥”的说法,那俞真意就是臭不要脸,一个跑上山去修炼仙法的,下山欺负习武练拳的,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陈灵均突然一拍脑袋,“我得去趟狐国帮好兄弟探路,长命姐,韦算盘,告辞告辞。” 陈灵均说走就走,他当真要去游览一趟狐国。障眼法他也会啊。陈大爷的元婴境又不是摆设。 去看看能否帮那个最新结交的好兄弟陈浊流找个媳妇。 云霞山,狐国,和大骊京畿北边的长春宫,都以女修众多著称。 尤其是这座昔年清风城许氏砸下重金经营已久的狐国,更是出了名的英雄冢温柔乡。 只不过被那沛湘施展神通,从清风城搬迁到落魄山后,就天地隔绝,落地扎根福地,再被那个掉钱眼里爬不出来的魏大山君加固了禁制,使得游历狐国、或是在此修行的外乡人,一个个无头苍蝇乱撞,狐国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那些狐魅尤物又痴情,擅长吹枕头风呗,哪个豪杰敌得过。 陈灵均作为一个最早让年轻山主见识到镜花水月的“老前辈”,其实早早对狐国大小山头,门儿清。 狐国有一山一庙,文运浓厚,历史上让许多绕路来此烧香的穷书生,当真就科场得意,金榜题名了,陈灵均打算以后带着陈浊流一起来这边烧香,将那名字不太靠谱的“浊流”换成“清流”得了,多吉利,如今大骊官场的清流身份,值钱得很。至于如何先帮着兄弟讨要一个大骊本土士子身份,再去求魏山君呗,又不是没求过,披云山上有座林鹿书院,陈灵均什么都想好了,找个月黑风高山上人少的时分,他就去披云山偷偷拜会魏山君。 大概这就是陈灵均心心念念的“行走江湖,义字当头”,哪怕成为了一条元婴水蛟,可在朋友那边打肿脸充胖子的臭毛病,这辈子都改不了。 好兄弟陈浊流什么都好,钱没几个,偏偏出手阔绰得顾头不顾腚,比自己更舍得打肿自己脸,唯独一件事太看不开放不下,就是没当成官老爷,平日里还喜欢文绉绉扯那酸文,什么座上豪客,醉倒三千,颓然一老,书剑茫茫。 听听,一看就是个对科举功名还贼心不死的落魄书生,他陈灵均能不帮忙? 朱敛临时起意,只留下魏山君一个留在天幕那边,与沛湘一同去往狐国境内,朱敛还喊上了陈暖树和周米粒。 沛湘为一行人施展障眼法,落在一处属于沛湘私人花圃,名为越女腮。 古蜀地界多蛟龙,古越女子最多情。而天下多情,谁又比得过狐魅? 在一座观景亭,铺有一幅雪白颜色的象牙竹席,沛湘身穿一件贴身锦袍,不过外罩一件竹丝衣,此刻她跪坐在地。 周米粒有样学样,只是觉得别扭,还是学那老厨子盘腿而坐。 陈暖树征得主人沛湘的同意后,在旁煮茶,茶具齐备。竹炉汤沸火初红,清香熏袖小粉裙。 周米粒瞥了眼老厨子,一手持杯,一手虚托,低头喝了一口,一不小心喝多了,赶紧吐回去大半,这才点点头,故作内里行家,“好喝。” 大概是觉得太过言简意赅,显现不出自己的学问,周米粒赶紧加重语气,补了两个字,“极了!” 陈暖树莞尔一笑。 朱敛伸手去揉小姑娘的脑袋,小米粒一个歪头,抱怨道:“嘛呢嘛呢,个儿都是给老厨子你摸矮了去的。我以前就是太好说话,以后除了好人山主,谁敢耽误我长个儿,我就凶谁!” 朱敛哈哈大笑。 沛湘神色萧索,不理会落魄山大管家和右护法的嬉戏打闹,这位原本应该惊喜万分的狐国之主,反而心有几分戚戚然,此刻转头望向亭外,有些神色恍惚。 朱敛只是笑着饮茶。 沛湘收回视线,轻声喊道:“颜放。” 朱敛微笑道:“饮酒要有豪杰气,喝茶得是平常心。” 沛湘恼羞道:“说得轻巧!” 朱敛问道:“那你觉得小米粒轻不轻巧?” 周米粒赶紧挺直腰杆,虽然完全听不懂老厨子和沛湘姐姐在说什么,但是黑衣小姑娘这会儿刚要皱起眉头,就赶紧舒展眉头。 沛湘无奈道:“小米粒可以心无旁骛,我是狐国之主啊,又是狐魅出身,红尘浸染多少年了,你如何让我平常心常在?颜放莫要强人所难。” 朱敛点头笑道:“剑仙左右,北俱芦洲火龙真人,渌水坑青钟夫人,太徽剑宗刘景龙,浮萍剑湖郦采,齐渎灵源公沈霖,龙亭侯李源,桐叶洲玉圭宗宗主姜尚真,就连裴钱都是山巅境武夫,还有仙人境崔东山,至于莲藕福地的旧主人,更是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十四境大修士……沛湘没有被吓得花容惨淡,其实已经很平常心了。” 沛湘脸色惨白,呼吸不稳,一只手的掌心,轻轻抵住席子。 周米粒刚要说话,给老厨子使眼色,却发现暖树姐姐朝自己轻轻摇头,小米粒赶紧闭嘴,继续低头喝茶。晓得嘞,老厨子是与沛湘聊碗口大的事情哩。 陈暖树给沛湘递过去一杯茶。 沛湘接过茶杯,与朱敛问道:“落魄山是不是一早就清楚,为何我要选中那条龙脉?” 原本她以为落魄山不会多想,只当是自己替狐国,相中了一块山水相依、气运浓厚的风水宝地。但是现在沛湘知晓落魄山的真正底蕴后,才发现自己的那点城府心机,简直就是蒙学稚子大谈圣贤理,可笑至极。 落魄山太深藏不露了,太不显山不露水了,经营一座得手没几年的下等福地,层层递进,环环相扣,毫无缺漏,瞬间就将一座中等福地提升到上等福地的瓶颈。那么多的神仙钱,到底从哪里来?那么多的山巅人脉香火,又从何而来?一桩桩仙家福缘不要钱似的,如雨落福地。 朱敛点头道:“狐国替清风城许氏暗中收拢了不少文运,而许氏又以嫡女与上柱国袁氏庶子联姻,我猜测多半会是一对双胞胎,男孩扶龙,女孩攀龙。许浑当然没胆子大到要去牵扯国运的地步,与绣虎比拼谋划,那是纯粹找死,但是这等锦上添花的事情,大骊宋氏即便知道了,也会乐见其成。反正文运依旧落在大骊王朝,若是能够落在宋氏,当然更好。这件事情,你其实不拥有太多负担,在落魄山账房那边,这就真的只是一件小事。” 沛湘脑子一片空白,她只能是痴痴看着这个朱敛,原本以为自己与他已经近在眼前,原来朱敛还是远在天边的一个人。 周米粒听也听这些,就是不去记住,估计很快就会忘。听是右护法职责所在,记不住是哑巴湖大水怪,眼界高,心比桌儿大。 朱敛收敛笑意,放下茶杯,“沛湘,既然入了落魄山,就要入乡随俗,以诚待人。” 朱敛指了指自己,“比如我可以理解你的防人之心,所以一直等着你自己开口道破内幕。但是你没有。” 伸手指向沛湘,“等你至今,再帮你主动说破,两次了,我们落魄山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事不过三’。” 沛湘一脸疑惑,皱紧眉头,然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理解。 朱敛笑道:“暖树,米粒,你们先离开片刻。” 两个小姑娘立即告辞离去,毫不含糊。 朱敛缓缓起身,身形佝偻,拳架依旧松松垮垮,笑眯眯道:“崔小先生临行之前,说狐国藏着个小谜题,他要考考我,看我能否破解。” 沛湘抬起头,身后出现一条条狐尾。寻求自保而已。身在狐国小天地,是她的地盘不假,可别忘了,这座福地大天地又是归谁。 朱敛说道:“沛湘,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不然以后狐国之主就要换人了。放心,我们落魄山绝不过河拆桥,不但你不会死,可以依旧修你的道,狐国运势一样会蒸蒸日上,只是有些属于你自找的罪受,也别怪我拳重。” 沛湘眼眶通红,咬着嘴唇,以至于渗出血丝,她浑然不觉,只是委屈万分道:“朱敛,你到底想要我与你说什么,可是我又能说什么?” 朱敛一语道破天机,“狐国和清风城的真正幕后牵线人!与那正阳山祖师堂是否有牵连?!” 沛湘颓然倒地。 只是当她心意微动,心念一起,就神魂震颤,竟是全然无法开口,痛苦不已,绝非作伪。 她双手抱住脑袋,仍是竭力稳住道心和魂魄,抬头望向朱敛,眼神复杂,恋恋不舍,愧疚悔恨,自怨自艾…… 一位白衣少年突然出现在凉亭内,双指并拢,轻轻一戳沛湘眉心处。 少年背对朱敛,嬉笑道:“老厨子,还真舍得辣手摧花啊,多学学我先生不行啊。” 沛湘如释重负,如获大赦一般,一位元婴境,竟会大汗淋漓。她重新跪坐在凉席上,好似犯错的学塾蒙童,突然一下子需要面对两位夫子的责罚。 崔东山对沛湘施展了一门定魂术,只是相较一般的山上仙家定身术,讲究多些,不是什么针对练气士的气府封山手段,而是专门压胜一位元婴境狐魅的心念,使得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幕后人,不至于循着脉络推衍出真相。 崔东山转头笑道:“老厨子你差一丢丢,就要打草惊蛇了。” 朱敛笑道:“谜题已解一半?” 崔东山点点头,“老厨子难怪能烧出一桌子好菜。” 将一座狐国拐骗到落魄山,隔绝在莲藕福地,既是无理手,手段下作得确实过分了,也算神仙手,毕竟实打实断去清风城一半的财源。但如果朱敛沾沾自得,始终被蒙在鼓里,无法察觉到真正的隐患,长远来看,就会是胜负关键手,落魄山看似赚大,实则辛苦藏拙多年,却主动给对手递出一记昏手,说不定就会赢了小块地利,最终满盘皆输。不但输掉一座上等瓶颈福地,极有可能还要动摇落魄山根本,曹晴朗对家乡的愧疚,对自己的失望,一位文圣人武宗师的种秋,更会失魂落魄,而一直放不下一座心相寺的裴钱,会很愤怒,裴钱的心境,又会影响到暖树,米粒……落魄山会一点一点,人心大溃。 “想跑?” 崔东山转头望向一处,伸手一抓,从狐国边境地带的虚空处,抓取一物,将一粒神魂念头凝为一颗棋子,以双指轻轻碾碎,再伸手一握,往那沛湘额头重重一拍,重归原位,又有些许细微变化,“开玩笑,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那心念神通,给老子乖乖回去!” 崔东山最后双指弯曲,轻轻一记板栗敲在沛湘眉心处,“” 朱敛默不作声。 难怪世人都羡神仙好,术法驳杂神通高。 那个以秘术禁制沛湘心念的幕后人,是神仙中人,崔东山能够将远遁无形的一粒心念拘回手中,玩弄于鼓掌间,并且重新交还沛湘,当然更是仙人手段。 朱敛突然聚音成线,与崔东山说道:“顾璨寄过一封密信到披云山,托付魏檗转交落魄山。说他身边那个柴伯符,与清风城许氏妇人,是师兄们的身份,柴伯符还知道他那师妹,其实另有隐秘师传,但到底是谁,顾璨在信上说柴伯符确实不清楚。所以我猜测许氏妇人,与沛湘,都是同一个人的棋子,只不过双方都不清楚此事,幕后人也由着她们内斗内耗多年,作为一层障眼法。” 崔东山笑眯眯不说话。 朱敛笑道:“人心如水,所以与人交心,就是涉水而行,或小河溪涧,清澈见底,或江河滚滚,浑浊不堪,或古井深渊,深不见底,一着不慎,就会淹死人。” 崔东山感叹一声,抬手用袖子擦拭脸颊,“有些事情,我晓得却说不得,更做不得,老厨子你厨艺好,多担待些。不然只会将原本脉络清晰的一桩事情,变得混淆不堪。一旦潭水浑浊,就再难察见渊鱼了。” 从朱敛,到郑大风,再到魏檗,三人对于一件事情,极其默契,既放心崔东山此人的做事,又要小心此人的真正心思。 崔东山对此心知肚明,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事实上,崔东山反而历来坚信一座山头,本该如此,理该如此。 大家都是好人,标榜道德圣贤,或者大家都是势利小人,心中城府比仙府更深,都大不妥当。 崔东山望向亭外山水,喃喃道:“风起何地,雪落何处?” 朱敛随口笑道:“芙蓉山中?” 莲藕福地当中,有一座芙蓉山,与那鸟瞰峰,春潮宫和湖山派,并称为天下四大看云赏雪胜地。 崔东山无奈道:“我先前盯了那边半天,可惜没半点动静啊。老厨子你说愁人不愁人。” ———— 第五座天下,在仙杖派和兵解山势力范围接壤处的僻静山水中,一个在青冥天下没有道官身份的山泽野修,找到了另外一个暂无谱牒的同道中人。 一个年轻人,儒衫文士模样。 一个名为俞真意,貌若稚童,是在崭新天下悄悄跻身的玉璞境,却来自浩然天下,先去的青冥天下,再来的此地。 年轻文士,找到俞真意,后者正盘腿悬在一把长剑之上,缓缓呼吸吐纳,鼻孔和双耳,如垂有四条白蛇。 俞真意睁眼问道:“道友入山,所为何事?” 双方如今都身在道家地界,眼前男子却敢身穿儒衫,独自一人云游四方,已经很不合常理,看似不过龙门境修士的气象,却能够一路破开数道山水禁制,找到自己,当然更不合理。 那人笑道:“道友?喊我郑缓就行了,你我其实同乡,所以直呼其名,不用客气。” 俞真意神色淡然道:“速速离开。” 自称郑缓的文士笑问道:“不走又怎样,打打杀杀,就不怕血溅一地,污了这一方水清净水土?” 俞真意默不作声,仔细打量起这个胆气十足的陌生人。 当初福地,因为一个年轻谪仙人的关系,变故极大,丁婴身死,俞真意则趁势而起,最终成为藕花福地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然后不再管任何山下事天下事,只是继续登高修道,放眼天下,能算敌手之人,不过魔教新教主陆台一人而已。 至于那个与他分道扬镳、愈行愈远的武夫种秋,不过是俞真意没空去找南苑国的麻烦而已,他结出一颗金丹之后,三次闭关,两次都被陆台打断,最后一次,成功飞升藕花福地,只不过当时福地已经翻天覆地,山河变色,俞真意就更懒得理睬南苑国,至于什么唐铁意、程元山之流,更不值得俞真意上心。 在俞真意最后一次闭关之时,天下悄然多出了一位籍籍无名的少年武夫,用剑,却不是剑修。 山中练剑数年,俞真意破境跻身元婴之时,就是少年携剑下山之际。 少年初出茅庐的第一战,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直接问剑整座湖山派。 只不过这些风波,都可算俞真意的身后事了。俞真意根本不在意一座湖山派的荣辱存亡。 俞真意站起身,竟是打算直接御剑离去,“既然道友来了,那么我走便是。” 那郑缓语不惊人死不休,微笑道:“走什么,你能走到哪里去,我只是顺便来看看老观主的手段之一,不针对你俞真意。此行真正目的,是看一位徒子徒孙去的,你认得他,是你们福地的谪仙人之一,陆台,或者叫陆抬也成,出息不大,口气不小。我是担心到时候见着了个不肖子孙,没话可聊,所以拉上你,好与他叙旧,帮忙暖暖场。” 俞真意已经飘落在地,打了个稽首,低头弯腰,久久不愿起身,甚至没敢言语一个字。 文士郑缓。 白玉京三掌教的五梦显化之一。 与那修道之人的什么阴神远游出窍,或是阳神身外身,都不一样,要更加玄妙不可言。 如今这个郑缓,大概可算一位无境之人。 俞真意对谪仙人最是憎恶,所以对桐叶洲和浩然天下的了解并不粗浅。 只是先前听闻对方自称郑缓,俞真意根本就往这条脉络去想,毕竟俞真意根本不觉得自己值得一位白玉京掌教,入山寻访。 “在小小福地,你这神仙老爷,是那一万,当然不用多想什么万一,只是这习惯,以后得改改了。不然站得高死得快。” 那个作为陆沉化身之一的郑缓,笑了笑,抬起手,凭空多出了一顶莲花冠,随手搁放在自己脑袋上,问道:“我如今戴着不合适,不如借你戴一戴?” 俞真意弯腰更多,轻声道:“不敢。” 陆沉笑道:“打了个稽首就可以了,道门传下此礼,又不是让后世修道人膝盖软的一道法门,俞真意啊俞真意,你境界越高越怕死,难怪老观主瞧不上你,只是元婴境就让你滚蛋,好给个旁人腾出位置。没关系,老观主不看好你,我倒觉得你是一块可造之材,回头我送你一桩机缘,不大不小,你刚好能接住。” 俞真意默不作声,尽量让自己心如止水,所行术法很简单,就是只牢牢记住对方是陆沉,其余一切言语都赶紧忘记。 陆沉见他应对之策,还算不错,就不再为难一个辛辛苦苦修行出来的玉璞境,带着俞真意下山远游,去往靠近天地中央的一处地方。 俞真意感慨万千。 相传此人先后有五梦,分别梦儒师郑缓,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谁是谁。 后世为此解梦千万种。 俞真意在得到一块通关文牒离开青冥天下之前,老观主只是让他在第五座天下潜心修道,随遇而安。 但是去往那道大门途中,俞真意翻阅过不少出自天下各大道脉的典籍,其中就有白玉京三掌教的诸多大道解析,唯一的共同点,大致都离不开陆沉的虚舟逍遥游。其中一本来自大玄都观的道书,描述陆沉更是奇怪,说陆沉此人,从不是任何人眼中所见的真正此人。在俞真意看来,有点类似佛家的见如来即非如来。又是一句典型的道家笼统语,让俞真意颇为无奈。至于此后,一路跟随书生郑缓或者说是掌教陆沉,一起缩地山河,远游去往天地中央,更是让俞真意无奈至极。 俞真意都不敢御剑,只敢跟随陆掌教一起御风。免得不小心落个大不敬。白玉京三位掌教,大掌教被誉为道法最自然,道老二当然是那真无敌,而陆沉则被说成天心最无常,按照大玄都观一贯不喜欢给白玉京半点面子的说法,就是陆沉脑子里在想什么,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这一天陆沉终于停下脚步,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一个最寻常的破障符,身前便出现一道大门,转头笑道:[.biqugew.xyz]“马上就要重返家乡了,辛苦兜转,重新团圆,开不开心。” 俞真意说道:“对家乡并无牵挂。” 陆沉摇摇头,眼神怜悯,“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俞真意诚心诚意道:“受教了。”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陆沉带着俞真意走入这座尚未有人“飞升”的福地,突然一臂横扫,手背拍在俞真意面目上,后者脸上瞬间多出一张精莹耀眼的符箓,一闪而逝,以至于让一位玉璞境修士呼吸不畅,好像直接跌境为洞府境,俞真意一个身形踉跄,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几座本命气府大门紧闭,不但如此,俞真意稍稍神念内视,惊骇万分,人身小天地内的多处洞府灵气,先是凝滞为水,再结为金玉一般,纷纷坠地,所以才会使得俞真意脚步沉重,如同孱弱稚子背负巨木,行走如负重登山。 两人身后那道大门已经自行合拢,陆沉缓缓前行,懒洋洋道:“老观主到底还是护短的,送给我那徒子徒孙的福地,只是中等品秩,你这玉璞境,庞然大物涉水而过,动辄牵引天象,岂不是要惊涛骇浪,咱们就俩人,你吓唬谁呢。赶紧适应一下洞府境,如果与山下凡夫俗子一般,由奢入俭难,还当什么修道之人。” 俞真意立即开始稳固道心,跟在陆沉身后。 陆沉问道:“知不知道为何圣人们亲水,要多过亲山?” 俞真意摇头道:“恳请掌教解惑。” 陆沉说道:“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老夫子临水而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那师父,也说水几于道,道无所不在。为什么呢?你看看,一说到水,三教祖师都很和和气气的,半点不吵架。你再回头看看,什么‘夫礼者,乱之首’。三教争辩,吓不吓人?那你知不知道,在三教争论之前,青冥天下其实就已经西方佛国各说各道、各讲各法?白玉京和七大道脉宗门,输得最惨的一场,听说过吧?” 俞真意一离开藕花福地,就尽可能多翻阅青冥天下的道门典籍,当然知晓此事,说道:“十七场辩论,青冥天下全输了。那十七位真人,全部摘冠剃发为释,最终成为‘戊午十七僧’。” 陆沉为俞真意道破天机:“早年天庭五至高,其中江湖共主,除了掌管五湖四海所有大渎江河,其实真正管辖的,还是那条光阴长河,每当有神灵消逝,尸骸化作天外星辰,神性融入光阴,汇聚成河。而我们人族魂魄,其实就从此水中生化而出。所以天地间,才唯有人族体魄,最近神灵,一旦修行,登高最快,让那些比人族历史更为悠久的妖族,眼馋得只会吃吃吃,见人就吃。实则吃来吃去,还不是个一,不增不减,意义何在。就算吃出半个一,又能如何。” 陆沉只是在山林间缓行,并不御风,缓缓道:“我当年到了青冥天下,不着急去白玉京,只是闲来无事,专门收集佛家的偈子,文采斐然,既精莹骇目,又美不胜收。我曾亲眼见过青冥天下所剩不多的所有寺庙,也曾亲耳听过一位老僧佛唱一句‘花落水流去,寂然天地空’,再掷下拂子,敛目而逝。好一个生死昼夜,无有有无。” 说到这里,陆沉转头看着那个稚童模样的俞真意,嗤笑道:“再看看你,能比吗?你我道心之差,当真只是境界高低之别吗?” 俞真意虚心受教,细细咀嚼其中意思。 再看眼前这位书生郑缓,只觉得对方悠游山林,一身古朴道气,如霁月光风,终然洒落。 陆沉使劲挥动袖子,响声清脆。 福地此时此景,约莫是小雪时节,地寒未甚。 俞真意小心翼翼说道:“陆掌教,我们是要去芙蓉山?” 貌若童子的俞老神仙,因为不敢御剑,只好背剑,个头矮,但是长剑长,就显得十分滑稽。 若是斜背长剑,倒也还好,只是那位暂时化名“郑缓”的三掌教,偏要帮他背剑笔直在后。 说一把剑都背不正,如何心正,心不正道不明,还练什么剑,修什么大道。 先前陆沉随手将那莲花冠丢给俞真意,说帮忙戴着。陆沉说自己要以白云当冠冕,比较野逸脱俗。 这顶莲花冠,是白玉京掌教信物,俞真意当然不会傻乎乎真去头戴莲花冠,只是双手捧住。 陆沉说道:“不然你以为?” 俞真意点点头。修仙之后,俞真意孑然一身,御剑远游四方,所以天下比较著名的风水宝地,都在脚底剑下出现过。 估计陆掌教自有深意。 陆沉问道:“咱俩方向走错了?” 俞真意愣了愣,继续点头。 陆沉转身一袖子打在俞真意脑袋上,训斥道:“那你不早说?” 陆沉开始御风升空,让俞真意带路,去往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芙蓉山。 只不过俞真意并不清楚,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既然并非真陆沉,俞真意手中怀抱莲花冠,自然也非实物。 陆沉将“书生郑梦”留在第五座天下,一样要按照文庙规矩来,得压在玉璞境之下,就像当初去往骊珠洞天,就需要压境在飞升境巅峰。 陆沉有些怀念杨家药铺的那个老头儿,忍不住念道:“溪斜又山遮,花开又花落,云海掩日月,总赖东君主。” 陆沉摇摇头,“公沉黄泉,公勿怨天。” 俞真意早已习惯了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念念叨叨。 比如陆沉会说那一个人的有些言语,是插秧,是种树,是离离原上撒下的一大把草种子。 陆沉突然问道:“他喜欢隐姓埋名,在你眼皮子底下当个松籁国的秘书省校字郎?还开了间卖折扇、印章的铺子?” 俞真意答道:“确实如此,陆台此人,古气高标,风流无双,所以被誉为朱敛之后的第二位谪仙人,贵公子。” 陆沉揉了揉眉心,“听得我脑瓜子疼。” 藕花福地一分为四,落魄山那座,被改名为莲藕福地,下等福地。 俞真意所在,却是上等福地。被老观主搁放在了青冥天下。 陆台所在福地,以及少年、小白猿和年轻道士结伴游历的那座福地,两者都是中等品秩。 当下陆沉和俞真意做客的这座,被那个背着巨大养剑葫的烧火小道童,在春嘉元年带到了第五座天下。 两人掠过青山绿水,高过白云黄鹤,终于瞧见了那座被誉为“云水天间”的芙蓉山,山脉似莲花,峰如株株芙蓉。 陆沉落地在芙蓉山地界外,继续带着俞真意徒步跋山涉水,每逢云雾天气,行走在芙蓉山的山崖栈道上,使得游人恍若置身仙境,仙人身在白云中。 继魔教太上教主丁婴之后,横空出世的谪仙人陆台,用了不到十年时间,就一统魔教各脉势力。陆台相中这座芙蓉山,开辟了一处避暑别业,成为藕花福地最负盛名的一处禁地。今天山上小雨淅沥,水雾朦胧,陆沉刚走上一条栈道,刚念完一句小雨纤纤风细细,四肢由我任舒伸。 就有三人拦住去路。 武夫陶斜阳,道士黄尚,术法武学兼修的桓荫。 每一个在这福地天下,都是当之无愧的头等枭雄豪杰。 他们都是陆台在飞鹰堡收取的嫡传弟子,然后被带入这座福地,先成为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不仅傲视山下王侯,连那修道登山的神仙,二十余年来,一样斩杀极多。而且上一辈的天下十人,获得仙缘的,如春潮宫周肥,磨刀人刘宗等人,得以去往三人家乡所在的桐叶洲,此外哪怕留在福地当中的,真正算得上威胁的,也古怪万分,先有种秋突然消失无踪,后有天下第一人的俞真意,也破境跻身元婴,得以飞升离去。最后使得一座天下,再无谁能够与魔教抗衡。江湖门派不行,山上仙府不行,山下君主也不行。 三位陆台的嫡传弟子当中,道士黄尚相对手段收敛,如今已是南苑国京城的国师,获封冲虚真人。 事实上陆台百无聊赖,就让天下道门推举出四大真人,分别道号通玄,冲虚,南华,洞灵。 除了黄尚,湖山派一位俞真意嫡传,也获得其中之一。 天下没了俞真意,师尊陆台就真正再无敌手,退隐山林,闲云野鹤一般,对福地根本没什么兴趣,完全交给三位嫡传去打理天下,只会偶尔去一趟南苑国京城,喜好雨雪天色,独自撑伞散步街巷中,哪怕是弟子当中,身为护国真人的黄尚都不得靠近,绝不会去打搅师尊的散心。只听说师尊又收了一位嫡传弟子,但芙蓉山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禁地,踏足即死,陶斜阳三人也不例外,所以他们至今未能见到那个小师弟,如今有小道消息,说那一人问剑湖山派的少年,就是教主陆台的关门弟子。 陶斜阳三人各在一国,只是不知为何突然被教主师尊飞剑传信,说让他们来这芙蓉山待客。 如今已是中年面容的道士黄尚,与那俞真意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道:“晚辈黄尚,拜见俞仙师。” 陶斜阳伸手按住刀柄,斜靠栈道木栏,笑问道:“俞仙师这是衣锦还乡?” 至于始终少年面容的桓荫,兴趣不在俞真意身上,而是那个笑意盈盈不知死活的儒衫书生。 俞真意不敢有丝毫的轻举妄动,就只是背剑捧道冠,呆若木鸡一般。 当然不是因为忌惮眼前三个晚辈,而是不清楚身边陆沉到底何种心思,俞真意不愿画蛇添足。 陆沉卷起袖子,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小生郑缓,侥幸得见俞仙师,随侍一旁多年,学成一身好武艺不说,还习得几门道法仙术,刚好拿来与你们切磋切磋,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个来……” 给那陶斜阳收敛力道极多,出手依旧快若闪电,一巴掌随随便便就拍在了那书生脑袋一侧,直接从栈道摔落悬崖外,夹杂着那书生渐渐嗓音低去的一长串连绵惨叫声。 以至于连出手的陶斜阳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就这就完事了? 俞真意依旧纹丝不动,感慨道:“小子运气好,足可名垂青史。” 一瞬间,俞真意心知不妙,这会儿他才是洞府境修为! 而那白玉京三掌教,好像完全没有现身的迹象,就这么“坠崖摔死自己”了? 山中小雨,半山腰栈道云雾弥漫,但是芙蓉山之巅,却是天清气朗的景象。 一位白衣玉带的风流人物,姿容极其俊美,雌雄难辨,手持一把并拢起来的玉竹折扇,竹骨两侧以行草分别铭文《还乡贴》和《黄花贴》,站在山顶赏景石台上,当真是玉树临风。山中修道之士,修养已成,神气清爽,绝无半点尘俗。 身后立着两位珠翠满头的娇俏美人。 其中一人捧剑,金色剑穗坠系有一枚荔枝冻质地的藏书印,边文“石出青田,我在青天”,天款“抬升”,底款“挽天倾”。 古人有那解石之难难于上青天的说法,但是松籁国京城有一位年纪轻轻的篆刻大家,刀工精湛,超妙无双,好似剑仙以飞剑落笔。 另外一位侍女怀抱一只雪白瓷枕。是浩然天下的无忧枕样式,又名长命枕,寓意高枕无忧。有趣之处,在于白瓷枕除了烧造有一篇文字极多的赋文外,在“夏日景长世道平,天转暑光心长安”的文字附近,竟然留有一抹腮红印痕,约莫是那美人侧卧酣睡,腮红印瓷枕,这等风流婉转的旖旎画面,哪怕不曾亲见,也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陆台挥了挥折扇,两位符箓美人身形消散。 陆沉出现在山巅,笑道:“可怜可怜。” 陆台微笑道:“可望不可即,真正可恨。” 然后陆台别折扇在腰间,毕恭毕敬作揖行礼,“陆氏子弟,拜见老祖。” 陆沉问道:“就是你要让陈平安当那中流砥柱?” 陆台直起腰,重新拿起折扇,一脸无辜道:“后世子孙的几句无心之语,有等于无的老祖都要怪罪几分?” 陆沉此刻,与那个骊珠洞天摆摊解签的算命先生,或是随手丢给外人一个莲花冠的郑缓,都截然不同,神色淡然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陆台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上边写有一句“子孙陆抬来见祖师陆沉”。 早知道就该将两个名字的位置颠倒。 陆台沉默片刻,笑问道:“都说老祖有五梦,各有大道显化无穷尽。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不知道老祖能否让我见识其一?” 陆沉置若罔闻,只是转身走到观景台边缘崖畔,双手负后,眺望远山远水,“可怜绿荫福地男子刘材,可怜正阳山女子流彩。彩凤双飞翼,灵犀一点通,与你相见之时,就是别离之际,不过蓬蒿走马随风转。邹子不该拿你与我问道。” 陆沉蓦然而笑,转头嬉皮笑脸道:“什么祖孙不祖孙的,你太在意,我毫不在意,刚好抵消之。走走走,去你茅舍饮酒,太平民乐不愁米,丰年村酒味最佳。” 陆台说道:“你再不现身相救,俞真意就要被人活活打死了。我那弟子桓荫,可是个顶能捡漏的人物。” 陆沉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这茬。” 只是嘴上这么说,陆沉却全无出手相救的意思,只是跟着陆台去往芙蓉山别业,其实与外界想象完全不同,就只是柴扉茅舍三两间。 柴门有犬吠声。 陆台抬头看了眼天色。 陆沉则踮起脚跟,双手趴在柴门上边,对那条看门狗笑嘻嘻道:“蜀犬吠日。咄咄怪事。” 陆台对那条狗说道:“陆沉,闭嘴。” 看门狗立即乖乖匍匐在地。 陆沉哈哈大笑,“妙也妙也。不孝子孙肖祖师。” 这天芙蓉山好巧不巧,下雪了,陆沉就干脆雪宿芙蓉山。 陆台去了山巅赏雪,陆沉坐在一条竹椅上,微笑道:“好个风雪夜。” 正文 第七百三十五章 列阵在前 宝瓶洲。南岳之巅,山君神祠之外,临时搭建出一片类似军帐行宫的粗糙建筑,大骊文武秘书郎,各国藩属武将,在此间川流不息,脚步匆匆,人人都悬佩有一枚暂时视为通关文牒的玉佩,是老龙城苻家的老龙布雨玉佩样式。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地带,有老少四人凭栏远眺南方战场,都来自中土神洲,其中一位老者,手攥两颗兵家甲丸,轻轻旋转,如那小国武夫把玩铁球一般,一手抓起布雨佩,笑道:“好绣虎,赚钱省钱花钱都是一把好手。姜老儿,省钱一事,学到没有?大骊战场内外,先前在你我粗略算来,约莫三千六百件大小事,挣钱花钱居多,省钱一道不过两百七十三事,类似这玉佩的小事,其实才是真正显现绣虎功力的关键所在,以后姜老儿你在祖山那边传道授业,可以着重说说此事。” 另外一个称为“姜老儿”的老人,粗布麻衣,腰系小鱼篓,点点头,然后看着远处战场上的层层叠叠的繁密布局,感慨道:“攻有立阵,守有坐镇,纵横交错,错落有致,皆契兵理,此外犹有兵书之外兵法之内的国家储才、合纵连横两事,都看得到一些熟悉痕迹,脉络清晰,看来绣虎对尉老弟果然很推崇啊,难怪都说绣虎年轻那会儿的游学途中,反复翻烂了三本书籍,其中就有尉老弟那本兵书。” 尉姓老者抚须而笑,“其余两本,略显多余了,估计只算添头,就是两碟佐酒菜,我那本兵书,才是真正醇酒。” 不是这位中土老修士经不起夸,事实上姓尉的老人这辈子得到的赞誉,书里书外都足够多了。 老人又诚心诚意补了一番言语,“以前只觉得崔瀺这小子太聪明,城府深,真正功夫,只在修身治学一途,当个文庙副教主绰绰有余,可真要论兵法之外,涉及动辄实战,极有可能是那纸上谈兵,如今看来,倒是当年老夫小觑了绣虎的治国平天下,原来浩然绣虎,确实手段通天,很不错啊。” 两位老人,都来自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庭,按照规矩便是风雪庙和真武山的上宗,那座与武运关系极大、渊源深远的祖山,更是天下兵家的正宗所在。而一个姓姜一个姓尉的老者,当然就是当之无愧的兵家老祖了。只不过姜、尉两人,只能算是两位兵家的中兴祖师,毕竟兵家的那部老黄历,空白页数极多。 而两位老人身边,年纪轻轻的一男一女,一个是许白,由于精于象棋,有那“少年姜太公”和“许仙”的美誉。 一个少女姿容,名为纯青,身穿一袭细密竹丝编织的青色长袍,她扎一根马尾辫,绕过肩头,挂在身前,腰间悬佩竹刀竹剑,纯青来自竹海洞天,是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传,既是开门弟子又是关门弟子。 许白轻声问道:“宝瓶洲山下山上,竟然都半点不乱,当真是人心可以大用?我们从北往南,一路行来,期间还特意沿海游历万里,好像连几个想要试图逃离宝瓶洲的修士都没有,岂不是怪事?不提那桐叶洲,只说已算敢死敢打的扶摇洲和金甲洲,山上修士,也远远做不到这种夸张地步,多有流窜修士成群结队,偷偷离开一洲陆地。” 姜姓老人笑道:“道理很简单,宝瓶洲修士不敢不能不愿而已,不敢,是因为大骊律例严酷,各大沿海战线本身存在,就是一种震慑人心,山上神仙的脑袋,又不比凡俗夫子多出一颗,擅离职守,不问而杀,这就是如今的大骊规矩。不能,是因为各地藩属朝廷、山水神灵,连同自家祖师堂以及各地通风报信的野修,都相互盯着,谁都不愿被株连。不愿,是因为宝瓶洲这场仗,注定会比三洲战场更惨烈,却依旧可以打,连那乡野市井的蒙学稚子,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都没太多人觉得这场仗大骊,或者说宝瓶洲一定会输。” 许白望向大地之上的一处战场,找到一位身披铁甲的武将,轻声问道:“都已经身为大骊武将最高品秩了,还要死?是此人自愿,还是绣虎必须他死,好当个大骊边军表率,用以战后安抚藩属人心?” 姜姓老人微笑道:“大骊边军的武将,哪个不是死人堆里站起来的活人,从宋长镜到苏高山、曹枰,都一样。如果说官帽子一大,就舍不得死,命就值钱得不能死,那么大骊铁骑也就强不到哪里去了。许白,你有没有想过一点,大骊上柱国是可以世袭罔替的,而且未来会不断趋于文官头衔,那么作为武将头等品秩的巡狩使一职呢?大骊皇帝一直从未言说此事,自然是因为国师崔瀺从无提及,为何?当然是有巡狩使,或者是苏高山,或者是东线主将曹枰,轰轰烈烈战死了,绣虎再来说此事,到时候才能够名正言顺。想必大将军苏高山心里很清楚……” 许白忍不住说道:“可是苏高山如今不过五十多岁,就要人死战场,哪怕借此恩荫子孙,世代荣华,又如何能够确保巡狩使这个武勋,往后继承几代人,人之常情,不得不忧……” 说到这里,许白自顾自点头道:“明白了,战死之后荣升武庙英灵,如那袁曹两大上柱国一样,有那高承、钟魁运转神通,不但可以在战场上继续统率阴兵,哪怕战死落幕,依旧可以看顾照拂家族几分。” 纯青说道:“崔先生,雄才伟略,洞悉人心。” 年轻时候的儒士崔瀺,其实与竹海洞天有些“恩怨”,但是纯青的师父,也就是竹海洞天那位青山神夫人,对崔瀺的观感其实不差。所以虽然纯青年纪太小,从未与那绣虎打过交道,但是对崔瀺的印象很好,故而会诚心诚意敬称一声“崔先生”。按照她那位山主师父的说法,某个剑客的人品极差,但是被那名剑客当做朋友的人,一定可以结交,青山神不差那几壶酒水。 许白突然瞪大眼睛。 一位白衣少年从远处凫水而至,看似悠哉悠哉,实则风驰电掣,戒备森严的南岳山头好像见怪不怪,对此人故意视而不见,许白立即想起对方身份,是个云遮雾绕身份诡谲的存在,这个家伙顶着一连串头衔身份,不但是大骊南方谍子的领袖人物,还是大骊中部那座陪都和一条大渎的幕后督造使,没有任何一个台面上的大骊官身,却是个极其关键、地位超然的人物。 那少年在一行四人身边继续凫水游曳,一脸毫无诚意的一惊一乍,嚷嚷道:“哎呦喂,这不是咱们那位象戏真无敌的姜老儿嘛,还是这般穿着朴素啊,钓鱼来啦,么得问题么得问题,这么大一水塘,什么鱼虾没有,有个叫绯妃的婆姨,就是顶大的一条鱼,还有尉老祖帮忙兜网,一个绯妃还不是手到擒来?怕就怕姜老儿腰间那只小鱼篓装不下……” 一个双鬓霜白的老儒士突然出现,一手按在崔东山脑袋上,不让后者继续,白衣少年砰然摔落在地,装模作样怒喝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却没能起身,蹦跶了几下,摔回地面几次,好似最拙劣的江湖武馆武把式,弄巧成拙,最后崔东山只得悻悻然爬起身,看得一向规矩恪礼的许白有些摸不着头脑,大骊绣虎好像也无施展什么术法禁制,少年怎就如此狼狈了? 崔瀺以儒士身份,对两位兵家老祖作揖行礼。 两位先前言笑轻松的老人也都肃容抱拳还礼。 尊敬这个东西,求是求不来的,不过来了,也拦不住。 崔瀺微笑道:“姜老祖,尉先生,随我走走,闲聊几句?” 两位兵家老祖一同跟着崔瀺远去,只留下三个看似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崔东山的“真实”岁数,如果从神魂剥离进入骊珠洞天起计算,确实与纯青和许白相差不多。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约莫万里之外,就是宝瓶洲最南端与大海的水陆交界处。 如今除去一座老龙城的整个南岳地界,已经成为宝瓶洲继老龙城之外据守战的第二座战场,与蛮荒天下源源不断涌上陆地的妖族大军,双方战事一触即发。 南岳以南的广袤战场,山脉峰头皆已被搬运迁徙一空,大骊和藩属精锐,早已大军集结在此,大骊嫡系铁骑三十万,其中轻骑二十五,重骑五万,轻骑人与马一律身披水云甲,每一副甲胄上都被符箓修士篆刻有水花云纹图案,不去刻意追求符箓篆文这些细节上的精益求精。 大骊三十万铁骑,主将苏高山。 大骊王朝寒族出身,先前凭借赫赫战功,成功跻身大骊历史上首次设立的巡狩使,品秩官身与大骊旧上柱国头衔等同。 八十万步卒分成五大方阵,各大方阵之间,看似相隔数十里之遥,实则对于这种战争、这处战场而言,这点距离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足足八十万重甲步卒,从旧白霜王朝在内的宝瓶洲南部各大藩属国抽调而来,清一色的重甲步卒,按照不同方阵不同的驻守位置,士卒披挂有不同颜色的山文五岳甲,与浩然天下的山河社稷五色土相同,所有五色土,皆来自各大藩属的山岳、储君山头,早年在不伤及国势龙脉、山河气数的前提下,在大骊边军监督之下,以数以千计的搬山之属山泽精怪,墨家机关术傀儡,符箓力士合力开凿大小山脉,悉数交由大骊和各大藩属工部衙门统筹,期间调动各藩属无数劳役,在山上修士的带领下,日以继夜铸造山文五岳甲。 三十万骑军分成五支骑军,轻三重二,位于步卒间距之内,与五大重步卒军阵又形成山水相依的战场格局。 大将军苏高山列阵大军之中,手握一杆铁枪。 三十年戎马生涯,从一个籍籍无名的边军小卒,崛起为一洲即一国的武官最高品。 苏高山高坐马背,回望一眼,可惜有那南岳高山阻碍视线,不然一路北望,大好河山,尽收眼底。眼力所及之内外,皆是我大骊辖境山川国土。一介匹夫,人生至此,可谓生逢其时至极,死得其所至极。 苏高山一手轻拍刀柄,一手抬起重拍头盔,这位大骊边军当中唯一一位寒族出身的巡狩使,眼神坚毅,沉声低语道:“就让苏某人,为所有后世寒族子弟趟出一条阳关大道来。” 在骑、步两军之前,此外战场最前方,犹有一线排开的拒马阵,皆由藩属国当中膂力惊人的青壮边军集结而成,人数多达八万,身后第二条战线,人手持巨大斩-马刀,双方与各国朝廷签订军令状,担任死士,构建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拒马斩马桩。 位于骑步和刀阵之间,是宝瓶洲的山上修士大阵,还有弓弩手十二万,投石车一万两千架,大致以弧月形状排列,此外光是床子弩就有三千架,根根弩箭大如铁枪,去势若奔雷,声势不弱于地仙之外的中五境剑修飞剑。 在这条战线上,真武山和风雪庙两座宝瓶洲兵家祖庭的兵家修士,担任主将,真武山修士最是熟谙沙场战阵,往往早就投身于大骊和各大藩属行伍,大多已经是中高层武将出身,列阵其中,除了陷阵厮杀,还需调兵谴将,而风雪庙修士的厮杀风格,更类似游侠,多是各国边关随军修士。其中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马苦玄,身处此地战场,敕令出十数尊真武山祖庭神灵,并肩屹立在左右两侧。 披麻宗女子宗主,虢池仙师竺泉,佩刀篆文为“赫赫天威,震杀万鬼”。 她与骸骨滩鬼蜮谷内的一位白骨剑修,剑客蒲禳并肩而立,后者身材修长,穿一袭漆黑法袍,施展出一门白骨生肉的障眼法,首次恢复身前真容,竟是一位英气勃勃的年轻女子。 竺泉笑道:“蒲禳,原来你生得这般好看啊,美人,大美人,大圆月寺那秃驴莫不是个瞎子,若是能够生还归乡,我要替你打抱不平,你舍不得骂他,我反正一个外人,随便找个由头骂他几句,好教他一个秃子更加摸不着头脑。” 竺泉刚刚言语落定,就有一僧一道腰悬大骊刑部头等太平牌,联袂御风而至,分别落在竺泉和蒲禳左右一侧。 正是一位小玄都观的真人,和那位在大圆月寺不解心结、不得成佛的僧人。 僧人站在蒲禳身侧,蒲禳竟是撤去了障眼法,重新以白骨面容现世。 僧人只是转头望向她,轻声道:“成佛者成佛,怜卿者怜卿。若因此成不得佛,必须有一误,那就只好误我佛如来。” 蒲禳只是先转头再转身,竟是背对僧人,好像不敢见他。 竺泉跺脚道:“娘亲哎,酸得呦。” 老真人笑道:“竺宗主又大煞风景。” 竺泉一手按住刀柄,高高仰头望向南方,嗤笑道:“放你个屁,老娘我,郦采,再加上蒲禳,咱们北俱芦洲的娘们,不管是不是剑修,是人是鬼,本身就是风景!” 一大拨修士,驻扎在南岳几条山脉山上,境界相对较低的练气士,绝大多数身在南岳祖山,从山脚往半山腰一路蔓延而去,天地灵气浓郁充沛得直接凝为茫茫水雾,让一些下五境练气士好似“醉酒”一般。 再往上,是一艘艘悬空的剑舟。 身穿一件蟒袍的藩王宋睦,亲自坐镇南岳山巅神祠外的军帐。 老龙城一役,宋睦撤退极晚。 藩王守国门。 南岳半山腰处,京观城英灵高承,桐叶洲书院君子出身的鬼物钟魁,站在一位双手正摸着自家一颗光头的老和尚身边。 高承身后还有个孩子,望向高承背影,喊了声哥,然后告诉高承,主人崔东山到了南岳。 高承对此置若罔闻。 南岳储君之山,两位十境武夫,李二和王赴愬并肩而立,此外还有同样来自北俱芦洲的鱼凫书院山长周密,与那王座大妖托月山文海同名同姓,所以周山长在书院撂下一句制他娘的怒,就带着一大拨书院儒生联袂南下宝瓶洲,不过周密让书院弟子都留在了中部陪都,独自南下,如今与好友李二、以及老莽夫王赴愬,一起负责坐镇南岳储君山头。 在这座南岳储君之山,位置高度仅次于山巅神祠的一处仙家府邸,老龙城几大姓氏势力目前都暂住于此,除了老龙城苻家,孙家范家,此外还有正阳山几位大剑仙、老剑仙,还有清风城城主许浑,当下都在不同的雅静院落落脚,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在与云霞山元婴祖师蔡金简叙旧。 老龙城几个大姓家族,都已搬迁出城。只是损失依旧不可估量。所幸大战之前,几条商贸路线,积攒家底不薄。哪怕伤筋动骨,但是还不至于一蹶不振,只要宝瓶洲守得住,一切好说,这本身就是一场要么赌大赢大、要么输了赔精光的豪赌,再者大骊也由不得老龙城不答应。 何况作为带头羊的老龙城苻家,表现得最为不遗余力,几大附庸姓氏,自然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平日里还要挤出笑脸,摆出一副处之泰然的架势,不敢流露出半点怨气。毕竟万一真要赢了这场大战,可就要一本万利了。 至于老龙城的那几条跨洲渡船,桂花岛和山海龟在内,都早已迁徙去往宝瓶洲北部地带。 许氏夫妇二人,还有嫡子许斌仙,则与正阳山陶家老祖、护山供奉和女子陶紫,一起秘密议事。 城主许浑如今已是玉璞境兵家修士,身披瘊子甲。 嫡子许斌仙。早年有一位风姿卓绝的道姑,云游清风城,亲自为许浑嫡子赐名,寓意“文武双全山上人”。 正阳山与清风城双方关系,不仅仅是盟友那么简单,书房在座几个,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密切关系。 许浑面无表情,望向那个惴惴不安前来请罪的妇人,语气并不显得如何生硬,“狐国不是什么一座城池,关了门,开启护城阵法,就可以隔绝所有消息。这么大一个地盘,占地方圆数千里,不可能凭空消失之后,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早先安排好的那些棋子,就没有半点消息传回清风城?” 许氏妇人摇摇头,“不知为何,始终未有半点消息传出。” 许浑微微皱眉,“那个叫颜放的外乡人,到底是不是朱荧王朝独孤氏余孽?” 许氏妇人小心翼翼说道:“朱荧王朝覆灭多年,形势太乱,那个剑修如云的王朝,早年又是出了名的山上山下盘根交错,高人逸士,一个个身份晦暗难明。这个化名颜放的家伙,行事太过鬼祟,朱荧王朝许多线索,断断续续,支离破碎,拼凑不出个真相,以至于至今都难以确定他是否属于独孤余孽。” 这倒不是妇人的狡辩,比如旧白霜王朝山河,那个名为曹溶的下山道人,出现在老龙城战场后,此后施展出来的诸多玄妙神通,就让宝瓶洲修士大为吃惊。竟有这等神通广大的得道真人,虽然具体境界依旧难测,但是手段之玄,术法之高,完全可以视为仙人。 竟是一身道法,丝毫不弱于宝瓶洲的新晋大天君,神诰宗祁真。 使得宝瓶洲震惊之余,更多是一种与有荣焉,我宝瓶洲,果然藏龙卧虎,山高不可攀,水深不可测。 所以老龙城哪怕沦为战场废墟,暂时落入蛮荒天下畜生之手,宝瓶洲山上修道之人,与山下铁骑藩属边军,人心士气,不减反增。 这种仗,哪怕死人再多,可到底半点不憋屈不窝囊,所以有的打,完全可以打! 至于那个桐叶洲,真他娘的是个一捅就破的稀烂摊子,亏得咱们早年将自家宝瓶洲视为小门小户,总觉得南边那个高门大户的邻居,有多了不得,以至于众多山水邸报常有言语流转,说那桐叶洲的金丹可杀宝瓶洲元婴,还真就有很多练气士信了,并且深信不疑。结果原来自家山河,才是厚底子,大气魄。 可是对于如今的清风城而言,半数财源被莫名其妙截断挖走,而且连条相对准确的脉络都找不到,自然就没有半点好心情了。 “哪怕正阳山帮忙,让一些中岳地界本土剑修去查找线索,还是很难挖出那个颜放的根脚。” 妇人泫然欲泣,拿起一块帕巾,擦拭眼角。 许浑摆摆手,“那就再议。” 某些真正的内幕,还是关起门来自家人商议更好。 那陶家老祖笑呵呵道:“到现在为止,落魄山还是没有个人出现在战场,” “可能有,但是没挣着什么名气。” 许斌仙笑道:“好像就给了大骊军方一条龙舟渡船,也算出力?假仁假义的,做生意久了,都晓得收买人心了,倒是好手段。沾那披云山魏大山君的光,凭借一座牛角山渡口,抱上了北俱芦洲披麻宗、春露圃这些仙家的大腿。如今竟然成了旧骊珠地界最大的地主,藩属山头的数量,都已经超过了龙泉剑宗。” 正阳山那头搬山老猿一身白衣,身材魁梧,双臂环胸,讥笑道:“好一个时来运转,使竖子成名得势。” 许斌仙忍不住说道:“北岳披云山,委实是底蕴深厚得可怕了。只是魏檗摆明了被大骊舍弃,早先神位不过是棋墩山土地公,崛起得太过古怪,这等冷灶,谁能烧得。落魄山好运道。” 许氏妇人怯生生道:“只是不晓得那个年轻山主,这么多年了,为何一直没有个消息。”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一个泥瓶巷贱种,不到三十年,能折腾出多大的浪花,我求他来报仇。以前我在正阳山,他不敢来也就罢了,如今出了正阳山,还是藏藏掖掖,这种胆小怕事的货色,都不配许夫人提及名字。” 正文 第七百三十六章 问我春风 那场群雄聚首的议事终于散场,崔东山背靠墙壁,盘腿而坐,与纯青以心声闲聊起来,“青神山夫人为什么不等个十几年,好歹等你跻身上五境和山巅境,再让你离开竹海洞天?如今世道这么乱,天才最不值钱,说没就没的。夫人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啊,事先说好,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返回中土神洲,别轻易跌境,更别随便死。”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崔东山都不愿意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传,在宝瓶洲身死道消。 对于那位青神山夫人,崔东山还是很敬重的,信得过。当年老王八蛋沦为整个浩然天下的过街老鼠,中土郁家,皑皑洲刘氏,竹海洞天,都对老王八蛋伸出过援手,而且郁泮水与刘聚宝,难免还有些人之常情的私心,希望绣虎既当朋友,又当个辅弼之人,唯独青神山夫人,无所求,就只是瞧见了朋友落难,自家山头刚好有酒管够,仅此而已。 纯青蹲在一旁,“山主师父说技击一道,止境武夫帮忙喂拳再狠,下手再重,到底不会死人,所以不如跟一个山巅境搏命厮杀来得有用。放心吧,在我离开家乡之前,师父就与我约定好了,要么活着回去,以后继承青山神祠庙,要么死在外边,师父就当没我这么个弟子。” 崔东山点点头,“是这么个理儿,你要是对上我先生,也就是我先生两剑外加一拳的事。而我先生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也遇到过几位同道中人,比如有望跻身王座的妖族剑仙绶臣,还有托月山百剑仙之首的斐然,两个剑修,都擅长抽丝剥茧,以伤换死,专门针对所谓的年轻天才。” 纯青问道:“我与你先生,差距有这么大?” 隐官陈十一。年轻十人的最后一位。但是中土神洲公认一事,年轻十人与候补十人,存在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纯青早已是远游境武夫,同时还是一位元婴境瓶颈练气士,精通五行术法,雷法符箓,刀剑技击,扶乩降真,驭鬼敕神,而且她还是位造诣极高的阵师,所以擅长捉对厮杀,追踪,隐匿,远遁,无所不精。青山神夫人将少女纯青视若己出,亲自栽培不说,由于竹海洞天的山巅好友遍天下,在短短十数年间,为她弟子纯青指点武学技击的止境宗师就多达四位。 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纯青如今才二十岁出头,早年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列的时候,她更是才十四岁,是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当中,最年轻的一个。 崔东山笑道:“你跟我先生,差距其实不在境界上,准确说来,境界如果只是纸上算术,当年登榜之时,还是你稍高些。只不过山上厮杀,往往高下立判,生死一瞬,纯青姑娘所学驳杂且精通,当然是好事,与人分生死,可以打消很多意外,可惜遇上我那个最喜欢琢磨万一二字的先生,纯青姑娘还是会死,我说得直白,你别生气啊。” 纯青摇头道:“不生气,就是有点不服气。” 崔东山笑嘻嘻道:“我就喜欢纯青姑娘这种直爽脾气,不如咱们结拜当个异姓兄妹?咱俩就在这里斩鸡头烧黄纸都成,都备好了的,下山行走江湖,缺啥都不能缺这礼数。” 纯青还是摇头,“如此一来,岂不是矮了隐官一个辈分,不划算。” 崔东山拍胸脯道:“好办啊,咱们认了姐弟。” 纯青忍不住转过头,看着这个满脸诚挚神色的“少年郎”,她一脸疑惑不解,是他傻啊,还是当自己傻啊。可是一个傻子,怎么来的仙人境修为?如果不是临行之前,兵家老祖姜太公以心声提醒她,此人是千真万确的仙人境修士。纯青都要误以为对方只是个地仙。不过从南岳祖山赶来采芝山途中,崔东山坦诚相见,还大骂了一通某人与绣虎早年在竹海洞天的胡作非为,年轻姑娘心中到底是有些亲近的,至于崔东山为何一直强调崔瀺那个老王八蛋的人生巅峰,只在少年时。纯青就完全想不明白了。 纯青看了崔东山好一会儿,可那少年只是眼神清澈与她对视,纯青只好收回视线,转移话题,“希望以后有机会,能跟你先生切磋剑术和拳法,分个胜负。” 崔东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切磋好啊,你是晓不得知不道,我先生那可是出了的名温良恭俭让,谦谦君子,翩翩公子,尤其是与女子切磋拳法道术,一向最守规矩,从来点到即止。不过我先生忙得很,如今又尚未返乡,就算回了家,也一样轻易不出手,最喜欢讲理嘛,远远多过出手,寻常人就休想找我先生切磋了,但我跟纯青姑娘是啥关系,所以问剑问拳都没问题,我作为先生最器重最欣赏的得意弟子……之一,还是能够帮忙说上几句话的。” 纯青抱拳道谢一声,收拳后疑惑道:“点到即止?不需要吧。别的不敢多说,我还算比较扛揍。你可以让你先生只管全力出手,不死人就行。” 崔东山神色古怪,抬起袖子,擦了擦脸。 崔东山不愿死心,继续说道:“以后我带你走趟落魄山,回头弄个挂名供奉当当,岂不美哉。而且我家那邻居披云山,其实与竹海洞天有些渊源的,山君魏檗有片竹林,对外号称半座竹海洞天,还有什么小青神山的美誉,我苦劝无果,希望魏山君收敛点,魏山君只说自家竹林气象万千,称之为半座竹海洞天,怎就名不副实了。” 纯青倒是不太介意什么半座竹海洞天、大小青神山的说法,只是问道:“就是那个很喜欢办夜游宴的魏山君?” 崔东山仗义执言道:“胡说,什么喜欢办夜游宴,不许你冤枉我家魏山君,办夜游宴,是喜欢不喜欢的事情吗,哪次不是北岳地界山水神灵、谱牒仙师上杆子要为披云山道贺,魏山君能怎么办,盛情难却,难道要自顾清誉名声,不惜寒了众将士的心?” 崔东山大袖一挥,慷慨激昂道:“两袖清风魏山君,略收薄礼夜游宴,绝非浪得虚名!” 纯青小声问道:“你与魏山君有仇啊?” 崔东山侧过身子,身体后仰,一脸惊慌,“弄啥咧,纯青姑娘是不是误会我了。” 纯青说道:“我算是瞧出来了,你这个人,不实在。” 崔东山哀叹一声,突然又把脸贴在墙壁上,纯青好奇道:“那位气吞山河的正阳山搬山老祖,不是都已经跟清风城那边散了吗,你还偷听个什么?” 崔东山嘀咕道:“前边是称兄道弟的尔虞我诈,这会儿才是自家人关起门来的推心置腹,都很精彩的,他们又没说不许偷听,不听白不听。” 纯青说道:“不厚道。” 崔东山委屈道:“怎么可能,你去问问京观城高承,我那高老哥,我要是为人不厚道,能帮他找回那个失散多年的亲弟弟?” 纯青将信将疑,不过却说道:“老法子,你借我神通一观,确实挺有趣的。” 崔东山笑容灿烂,双指并拢,虚捻一物,递给纯青,轻轻一放,她摊开手掌,掌上悬空寸余,有山水涟漪阵阵,再以一粒心神芥子游历其中,就可以亲耳听亲眼见,如身临其境,而且是与崔东山一起分心两观。 下榻于这座府邸里边的各路神仙,多是正阳山、清风城这类宝瓶洲宗门候补山头,不然就是距离宗字头还差一线的二流仙家门派,不过目前偌大一座庭院深深的府邸,境界最高的,只是清风城许浑这么个新鲜出炉的玉璞境,而许浑只以杀力巨大著称一洲,其余术法神通和旁门左道,其实并不擅长,当然察觉不到一位仙人境修士的隐秘窥探。何况如今崔东山比较喜欢放在台面上的身份之一,是个大骊绿波亭二等谍子,公文、信物都有,此外崔东山其实还有一大堆头衔,比如老龙城苻家的供奉兼迎亲郎,云林姜氏的客卿,北岳储君之山的香火使节,要啥有啥,啥都不缺。就算让崔东山一炷香内掏出个采芝山庙祝谱牒,崔东山一样拿得出来,山神王眷只会双手奉上。 他们脚下这座南岳储君之山,名为采芝山,山神王眷,曾是一国南岳大山君,成为大骊藩属国之后,采芝山降为南岳储君山,看似贬谪,实则是一种山上官场的巨大抬升,在一洲南岳地界,可谓一山之下万山之上。采芝山出产一种名为幽壤的万年土,是阴物英灵之属开辟自家道场的绝佳之物,也是修士养鬼一途,梦寐以求的山上至宝。 一个中年面容的观海境练气士,刚好脚步匆匆路过墙角道路,瞧见那蹲墙根的少年少女之后,放缓脚步,转头数次,越看越皱眉不已,如此不讲究山上忌讳,既无悬佩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牌,也无老龙城铸造、交由藩邸分发的布雨佩,莫不是哪个小山头的祖师堂嫡传子弟,下山历练来了?可如今这采芝山上,何等规矩森严,况且这座鹿鸣府,更是一洲山巅仙师齐聚之地,岂可造次,他们俩的师门长辈平日里都是怎么管教的,就由着俩孩子出来撒野? 这位出身大仙府停云馆的修士停下脚步,脸色不悦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来自哪座山头,到底懂不懂规矩?你们是自己报上名号,我去与鹿鸣府管事禀报此事!还是我揪着你们去见楚大管事?!” 崔东山一边偷听,一边瞪眼瞅着那个观海境老神仙。 纯青伸手指了指崔东山,示意身边白衣少年做主。然后她站起身,再蹲在崔东山另外一边。 崔东山屁股不抬,挪步半圈,换了一张脸贴墙壁上,用屁股对着那个来自停云馆的百岁老神仙。停云馆修士,前三代老祖师,都是骨头极硬的仙师,境界不算高,却敢打敢骂敢跌境,与无敌神拳帮差不多的作风,只是世风日下,一代不如一代,如今一个个谱牒仙师,从馆主到供奉再到祖师堂嫡传,都是出了名的狗拿耗子。早年攀附朱荧王朝一个剑术卓绝、飞剑无双的老剑仙,如今好像又开始寻思着抱正阳山的大腿,靠砸钱靠求人,靠祖辈积攒下来的香火情,死皮赖脸才住进了这座鹿鸣府。 而当年那个一路逃离书简湖的元婴剑修,其实刚好就死在阮秀和崔东山手上。 那停云馆观海境修士恼火不已,却未喊打喊杀,就打算去与担任采芝山山神祠庙祝的楚大管事告一状,纯青瞥了眼对方,竟是当场消失无踪了。竟是毫无蛛丝马迹,半点气机涟漪都无,这就很古怪了,纯青只瞧见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估计是被收入上五境修士独有的袖里乾坤当中。纯青好奇问道:“怎么做到的,一般仙人境运转神通,我都能察觉个大概。” 崔东山只是轻轻抬起那只雪白袖子,纯青凝神定睛一看,发现两串蝇头小楷一般的细微文字,在法袍之上,犹如两棵水草随水摇曳,“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 纯青也曾精研符箓一道,神采奕奕,问道:“你方才拘押此人,是用上了符阵?” 崔东山笑嘻嘻道:“没呢,抓个观海境,帮他砥砺道心,哪里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就是与纯青姑娘显摆一下我的法袍,不比你身上那件青竹衣差吧?” 纯青不再言语。 正阳山三位离去后,许浑一直坐在书房内闭目养神,既不与妇人兴师问罪,也不开口言语。 身上披挂这件瘊子甲,与外界想象中类似神人承露甲的兵家宝甲,其实截然不同,并非一件防御重宝,而是一件玄之又玄的攻伐之物,这使得许浑在跻身玉璞境之前,更加坐实了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身份。 嫡子许斌仙靠着椅背,从袖中取出一本在山上流传极广的山水游记,百看不厌。 许氏妇人缓缓站起身,欲言又止。 许浑睁开眼睛后,不见他如何出手,屋内就响起一记清脆耳光,妇人一侧脸颊就瞬间红肿。 许斌仙抬起头,各看了眼爹娘,然后又低头翻书。 这位从未有过出手厮杀记录的年轻修士,腰间同一侧,悬配有一把短剑和一把法刀,又以一条紫艾绶系挂在刀剑两端。 许氏妇人伸手覆住那边脸颊,并未半点愤懑神色,反而嗓音轻柔,以心声与丈夫提醒道:“还是隔绝天地吧,免得接下来谈事,被正阳山陶家老祖偷听了去,正阳山喜好暗中行事,一向百无禁忌,没什么他们是不敢做的。” 许浑嗤笑道:“当我的玉璞境是摆设吗?陶老贼不过元婴境,你傻他不傻。” 许斌仙继续翻书页,“小心驶得万年船,我总觉得正阳山处处透着古怪。” 许浑想了想,还是施展了一道清风城独门术法禁制,然后盯着那个妇人,脸色阴沉道:“一座狐国,等于清风城的半数财源,沛湘还是一个元婴境,狐皮符箓在挣钱之外,更为清风城挣来山上人脉,此外狐国真正的意义,你不会不清楚,辛苦积攒了数百年的文运,许斌仙的姐姐,如今还在袁氏家族那边,眼巴巴等着这份文运!” 许氏妇人默不作声,暗自垂泪。 许氏以嫡女嫁上柱国袁氏庶子。图谋极大,是奔着“文臣上柱国姓氏也要、武将巡狩使官职也拿”而去的。 许浑叹了口气,神色缓和几分,“坐下聊。你那师兄柴伯符,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清风城名义上有许浑和狐国之主沛湘,两大元婴修士坐镇。 其实许氏妇人,还有个性情诡谲身份隐蔽的师兄,柴伯符,道号龙伯,山泽野修,一位行踪不定的老元婴,资历老,修为高,尤其精通水法,都能够与书简湖刘志茂掰手腕,为了抢夺一本截江真经,差点分出生死。 此人倨傲至极,尤其擅长障眼法,在宝瓶洲历史上曾以各种姿容、身份现身各处,柴伯符也确实有眼高于顶的雄厚本钱,毕竟宝瓶洲没有几个修士,能够先后与刘志茂、刘老成和李抟景交手,最后还能活蹦乱跳到今天。柴伯符腰间系挂的那条螭龙纹白玉腰带,悬挂一大串玉佩和瓶瓶罐罐,更多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手锏,还在于那条白玉带,实则是一条从古蜀国仙府遗址得到的酣眠小蛟,当年正是因为这桩机缘,才与刘老成结下死仇,柴伯符甚至敢独自袭杀数位宫柳岛祖师堂嫡传,胆大心狠,保命手段更多。 许浑赢他不难,杀他不易。柴伯符私底下曾经多次秘密会见妻子,甚至还敢擅自传道嫡子许斌仙,许浑其实是起过杀机的。这个道号龙伯的著名野修,与妻子是正儿八经的同门师兄妹,两人早年联手害死传道之人,各取所需,一起叛出师门,只不过双方传道人,也不是什么好鸟。最后柴伯符彻底走上闲云野鹤的野修道路,师妹则嫁入清风城。 如果不是柴伯符所传水法,让许斌仙大道裨益极多,许浑绝不会对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加上柴伯符等同于半个清风城客卿,比如许浑一次闭关,恰逢狐国动-乱,柴伯符出力不小,不然等到许浑出关,狐国就会是个稀烂摊子。 妇人点头道:“师兄一向谨慎,自从当年分道修行之后,直到后来在清风城重逢,我其实就一直没见过他的真实面容。” 其实那个跟在柳赤诚身边的龙伯老弟,不是没有想过留下线索给清风城寻求援手,但是根本无需故意当睁眼瞎的柳赤诚出手,两次都被顾璨抓个现行。 至于下场,可想而知。落在比柴伯符更像野修魔头的顾璨手上,绝对不比落在柳赤诚手上轻松。所以在之后的跨洲远游途中,那位龙伯老弟几乎已经是躺着装死了,柳赤诚顾璨你们这对狗日的师兄弟,要么打死我柴伯符一了百了,此外跌境什么的就根本不算事,我辈修道人,境界攀升不就是拿来跌境的吗? 许浑突然问道:“先不谈内容真假,只按照这本游记上的描述,这个陈凭案,如今大致身在何处,境界如何?” 许氏妇人轻声说道:“在那罄竹湖,或者说书简湖,陈平安确实在青峡岛当过几年的账房先生,估计这个年轻人当时战力,大致可以按照一位金丹修士 计算。” 许浑皱眉道:“剑修?” 许氏妇人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视为金丹剑修,目前不好说。但是此人年纪轻轻,就城府深沉,擅长藏拙,这种货色,肯定不是什么易于之辈。当年我就觉得此人比那刘羡阳,更留不得。只是正阳山那边太过托大,尤其是那头护山老猿,根本瞧不上一个断了长生桥的废物,不愿意斩草除根。” “珠钗岛刘重润,如今就是金丹修士,落魄山好像对刘重润十分礼敬,照理说可以推测出落魄山底蕴一二,但极有可能是落魄山故意为之的障眼法。唯一一个确凿消息,是前些年,落魄山与玉液江水神府起了一场冲突,最后好像是披云山对此十分不满,魏檗以山上官场手腕,从此对水神府压制颇多。听那冲澹江水神李锦,在州城隍宴席上的一次酒后失言,落魄山上有位纯粹武夫坐镇山头,是位有望跻身远游境的大宗师,负责传授后辈拳法。而那玉液江水神娘娘,也曾私底下对落魄山怨怼极多,说若无披云山魏山君的庇护,她定要折损些功德,也会水淹落魄山。” 许斌仙突然插嘴笑道:“万一这两位江水正神,外加那个龙州城隍,其实早就给落魄山收买了去,故意演戏给咱们看,我们清风城,与那坐拥十大剑仙的正阳山,岂不是一直都在鬼打墙。” 妇人笑道:“老猿有句话说得不错,短短二十几年功夫,一个断过长生桥的年轻人,此后修行路上机缘再多,再顺风顺水,又能厉害到哪里去。我们担心归担心,吓唬自己就算了。鬼打墙?若是那本山水游记,哪怕只有五六分真,这位落魄山山主,一直在宝瓶洲无头苍蝇一般乱逛,其实更是鬼打墙了,既要实惠,又要虚名,再要艳遇,什么都要,一路上什么都舍不得,这种人,大道高不到哪里去。” “不管如何,清风城跻身宗字头,才是最紧要事。” 许浑死死盯住妇人,哪怕设置禁制,依旧以心声与她说道:“在这之外,狐国沛湘那边,有些事情,我从不过问,不代表我被蒙在鼓里。这场大战之前,宝瓶洲任何一个元婴境,何等金贵,再寄人篱下,沛湘都不至于对你一个龙门境,如此忌惮!” 妇人脸色微白。 许浑摆摆手,“我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返回正阳山自家一处雅静院落,陶家老祖立即施展神通,隔绝天地。 白衣老猿将陶紫护送至此,就自行离开。 作为正阳山唯一的护山供奉,地位尊崇,哪怕是陶家老祖这般在祖师堂坐头几把交椅的老剑仙,依旧需要处处以礼相待。更何况正阳山上,谁不清楚这头白衣老猿最宠溺陶紫,简直就是陶家这脉山峰一姓之护山供奉了,陶家老祖自然为此颇为自得。 陶紫已经从早年初次游历骊珠洞天的那个小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在白衣老猿告辞离去之时,刚落座,就又起身,一直将白衣老猿送到小院门口,魁梧老猿伸手拍了拍陶紫的脑袋,示意她不用这么客气,女子一双秋水眼眸眯成月牙儿,对这位打小就护着自己的猿爷爷,陶紫确实打心眼亲近,视为自家长辈一般,甚至许多言语,与自家老祖都未必说得,偏能与猿爷爷毫无顾忌,吐露心扉。 都不用陶家老祖“开门”,白衣老猿一手推开的山水禁制,径直大步离去。 陶家老剑仙眼神晦暗不明,亲近归亲近,这位护山供奉,于自家一脉而言,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天然盟友,只是这头老猿在陶紫之外,确实太不讲究了,半点人情世故都不讲。 在白衣老猿离去后,陶紫折返落座,轻声笑道:“猿爷爷一旦成功破境,必有一份额外仙缘在身,天大好事。” 陶家老祖笑着点头。 例如刘老成是宝瓶洲唯一一个上五境的山泽野修,冥冥之中就会有那气运在身,庇护大道,如今果然成了真境宗的首席供奉,传闻跻身仙人境,跟上神诰宗大天君祁真的脚步,只是时间而已。风雪庙魏晋更是好似独占剑道气运的绝佳例子,如此看来,当年风雷园李抟景为情所困数百年之久,确实太过暴殄天物,太不知珍惜福缘了,不然只要李抟景破开元婴瓶颈,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本土仙人境剑仙,唾手可得。只不过如此一来,遭罪的就是正阳山了,所谓的开辟出十条登顶剑道,只会沦为宝瓶洲最大的笑柄。 不然李抟景只需要独自一人,御剑登顶正阳山之巅,到时候谁敢上去送死? 白衣老猿打算去山巅神祠最高处赏景。 鹿鸣府门外墙根那边,纯青问道:“怎么说?” 崔东山立即起身,一本正经道:“既然不可力敌,只能避其锋芒!” 两人一起溜走。 在一处临崖的观景凉亭,纯青踮起脚跟,眺望远方,尘土飞扬,黄沙万里,如潮水席卷而来,纯青皱眉道:“蛮荒天下要扰乱南岳战阵。你们大骊安置的那些御风修士,未必能够完全挡下对方冲阵。” 崔东山站在栏杆上,视线掠过那些现出妖族真身的庞然大物,多是地仙境界,还有一些天生身形巨大的山泽妖物,但是真正棘手的,是极远处,一尊身后拖曳着琉璃光彩的远古神灵余孽,哪怕是崔东山都不敢说自己能够拦住对方的前进脚步。一场山上修士山下铁骑混杂一起的战争,最关键就是双方相互压胜,不允许任何一个存在能够例外,比如崔东山一旦现身战场,必然会招惹来剑仙绶臣之流的刻意针对,就像之前绯妃出手,运转本命神通搬海冲击老龙城,宝瓶洲这边就有王朱现出真身,与之针锋相对,打消对方大部分的水法神通,先前白也仗剑扶摇洲,就属于最大的一个例外,所以文海周密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会选择围杀白也。在这之前,白也剑斩王座曜甲,曜甲打杀周神芝,都是此理。 一场涉及天下走势的战争,任你是飞升境修士,甚至是十四境大修士,其实谁都无法做到力挽狂澜于既倒。 真正能够决定战场胜负的,山上神仙,山下铁骑,缺一不可。 纯青下意识伸出双指,轻轻捻动青色袍子,“如此一来,妖族送死极多,付出的代价很大,但是只要打乱南岳山脚那边的大军阵型,蛮荒天下还是赚的。” 崔东山笑道:“老王八蛋后手还是有一些的。” 白衣老猿没有碰到白衣少年和青袍少女,独自去往山巅,结果瞧见了三位纯粹武夫,其中还有个年轻女子,微皱眉头,独处一地,眺望南方战场。 其中一人,白衣老猿认得,旧骊珠洞天的李二,传闻此人曾经与宋长镜打过一架。 至于其余两个,白衣老猿就不认识了。 化名郑钱的裴钱,以及北俱芦洲年岁最大、还曾走火入魔的止境武夫,王赴愬。 白衣老猿嗤笑一声。 李二转过头。 白衣老猿视而不见。 王赴愬啧啧说道:“李二,有人不给你面儿啊。搁咱们北俱芦洲,这他娘的不是问拳是个啥。” 李二说道:“人?” 白衣老猿终于转过头。 只不过白衣老猿突然脸色剧变,阴晴不定。 再顾不得与一个莽夫李二计较什么。 因为一洲山河气运骤变,先是矗立起一尊身高万丈的披甲神人,身负宝瓶洲一洲武运。身形缥缈,转瞬之间就从大骊陪都,掠到南岳地界,步步踩踏虚空,往南方飘荡而去。 而那崔东山呆呆无言,突然开始破口大骂崔瀺是个王八蛋。 原来此外又有一位面容模糊的文士,从齐渡祠庙现身,一袭青衫,起先身形与常人无异,只是一步就缩地山河半洲之地,蓦然万丈高,直接现身在旧老龙城废墟遗址上,一手按住那尊远古高位神灵的头颅,微笑道:“遇事不决,问我春风。”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七章 三本命一十四 南岳储君采芝山,李二深呼吸一口气,远眺南方,对那背影巍峨的青衫文士,重重抱拳,遥遥致敬。 此外战场实在太过遥远,哪怕李二是止境武夫,终究没那掌观山河神通,加上老龙城旧址战场,气象已经变得混乱不堪,瞧不见了。 在家乡骊珠洞天,李二是与齐先生喝过酒的,当时李二没想到齐先生会登门,家中只有几碗劣酒而已,好在齐先生不介意。 虽说眼前这位读书人,其实再算不得是真正的齐先生了,却不耽误李二抱拳致礼。 李二突然聚音成线与裴钱说道:“要信得过你师父,他与齐先生,都是真正的读书人。不是只会以德报怨。何况你师父这一脉,上一辈的恩怨,就没有让下一辈承受的习惯。” 文圣一脉,最讲道理。 文圣一脉,也最护短。 文圣老先生护短弟子,连欺师灭祖的首徒崔瀺叛逃文脉之后,老秀才依旧护短,不惜自囚功德林。 齐先生护短,左先生护短,齐先生代师收徒的小师弟也护短,以后文脉第三代弟子,也一样会护短更年轻的晚辈。 若非如此,李二先前瞧见了那头正阳山搬山猿,早一拳过去了。当年这头老畜生追杀陈平安和宁姚,横行无忌,其中就踩踏了李二的祖宅,李二当时蹲门口长吁短叹,担心出手坏规矩,给师父责罚,也会给齐先生以及阮师傅添麻烦,这才忍着。于是妇人骂天骂地,骂他最多,最后还要连累李二一家人,去妇人娘家借住了一段时日,受了不少窝囊气,一张饭桌上,靠近李二他们的菜碟,里边全是素菜,李槐想要站在板凳上夹一筷子“远在天边”的荤菜,都要被念叨几句什么没家教,什么难怪听说你家槐子在学塾次次课业垫底,这还读什么书,脑子随爹又随娘的,一看就是读书没出息的,不如早些下地干活,以后争取给桃叶巷某个高门大户当那长工算了…… 当时看着儿子默默收回筷子,屁股乖乖放回长板凳,憨厚汉子的心都快碎了。可毕竟是自家亲戚,一家四口还寄人篱下,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真要硬着头皮大吵一架,最后还不是自家媳妇难做人,李二就只能受着。好在当时闺女李柳不管不顾,径直去拿了一只空碗,走到舅舅他们桌子旁边,夹了满满当当一大碗荤菜放在弟弟身边,这才让李二心里好受许多。 裴钱轻轻点头,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那股杀意。 如果说师娘是师父心中的天上月。 那么裴钱很清楚,齐先生对于师父,意味着什么,是师父从不与人言说的心神往之。 裴钱先后看过师父的两次心境,只是裴钱从不曾对谁提及此事,师父对此其实心知肚明,也从来不说她,甚至连板栗都没给一个。 裴钱这趟远游归来的心境,有点类似当年师父从书简湖归乡后的心境,师父都需要走一趟民风彪悍的北俱芦洲,用以压下心井的龙抬头,所以裴钱才会刚回落魄山就又要远游南岳战场,反正在战场上,出拳不用计较什么对错是非,没什么轻重、生死的讲究,越重越好,敌死我活,很纯粹很简单。 在金甲洲战场上,裴钱对“身前无人”这个说法,越来越清晰,其实就两种情况,一种是学了拳,就要胆子大,任你强敌在前,依旧对谁都敢出拳,故而身前无敌,这是习武之人该有之气魄。再就是习武学拳,要务实至极,要吃得住苦,最终递出一拳数拳百拳下去,身前之敌,悉数死绝,更是身前无人。 裴钱聚音成线,好奇问道:“这头正阳山护山供奉,境界很高,拳头很硬?” 瞧着不太像啊。以前在落魄山,裴钱通过各色山水邸报和一些山上小道消息,只晓得这头老猿,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目中无人,在那十条剑道十剑仙的正阳山,都太服管束,好像还一直想要成为宝瓶洲历史上的第一头上五境妖族?既然如此,尚未上五境,怎的一身嚣张气焰,就好似一头王座大妖了?偷学了自家小米粒的走路嚣张不成? 只是一想到师父和师娘在少年少女岁数时,需要联手对付这头老畜生,裴钱其实难免有些小怕。虽说出拳不含糊,无碍拳意巅峰,可到底会犯怵几分。 李二笑答道:“凑合,当年还能靠着体魄优势,跟那藩王宋长镜切磋几拳,你不要太小看就是了。拳意要高过天,拳法要大过地,拳术得有一颗平常心,三者融合即是拳理。不过这是郑大风说的,李叔叔可说不出这些道理。” 裴钱点头道:“李叔叔的拳理都在拳上,郑大风确实嘴上道理多些,只是拳却没有李叔叔好。师父曾经私底下与我说过,李叔叔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书本外的道理很大,而且李叔叔眼光更好,因为当年李叔叔就是最早看出我师父有习武资质的人,还想要送给我师父一只龙王篓和一条金色鲤鱼,我师父说可惜当时自己运气不好,没能接住这份馈赠,但是师父对此一直感恩在心。” 当裴钱说到自己的师父,神色就会自然而然柔和几分,心境也会趋于安宁平静。 李二憨厚咧嘴而笑,谈不上什么眼光不眼光的,当年就是看那草鞋少年最顺眼,毕竟是看着对方长大的,当陈平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与杨家药铺打交道又多,李二其实都看在眼里。有些时候杨老头会让李二帮忙看着点孩子的上山采药。就像裴钱所说,李二是骊珠洞天最早看重陈平安的人,事实上李二对裴钱,这位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印象也很好,小姑娘尊师重道,学拳吃得住苦,学武有成,拳法越高,反而越不轻易出拳,像谁?像他李二嘛。 王赴愬埋怨道:“你们俩嘀咕个啥?郑丫头,当我是外人?” 裴钱笑了笑。 王赴愬问道:“郑丫头,真不再考虑考虑,更换门庭,随我练拳?当了我的关门弟子,以后你就是板上钉钉的北俱芦洲女子武神。” 裴钱摇摇头,再次婉拒了这位老武夫的好意,“我辈武夫,学拳一途,大敌在己,不求虚名。” 王赴愬愣了愣,气笑道:“你那师父教你的狗屁道理?” 若是年幼裴钱,单凭这句混账话,这会儿连王赴愬的祖宗十八代都给她在心中刨翻了,如今裴钱,却只是心平气和说道:“王老前辈,师父说过,今日我胜过昨日我,明日我胜过今日我,就是真正的练拳所成,心中先有此较劲,才有资格与外人,与天地较劲。” 王赴愬咦了一声,点点头,大笑道:“听着还真有那么点道理。你师父莫不是个读书人?不然如何说得出这般文绉绉话语。” 裴钱点头道:“我师父当然是读书人。” 王赴愬有些遗憾,这些天没少拐骗郑钱当自己的弟子,可惜小姑娘始终不为所动。 这个名叫郑钱的丫头,可了不得,也不说她的拳法根脚来历,却是个好似走火入魔一般的女子武痴,时时刻刻都在练拳,遇到了李二后,主动跟这个狮子峰止境武夫,讨要了四张古怪至极的仙家符箓,瞅着轻飘飘的一张符箓,实则分量极重,被裴钱分别张贴在手腕和脚踝上,用以压制自身拳意,砥砺体魄,所以乍一看裴钱,就像个学拳未曾遇到明师、以至于走桩走岔了的金身境武夫,王赴愬对那符箓很感兴趣,只是李二这家伙脾气不太好,说花钱买不着,但是可以白送,前提是赢过他李二的拳,赢了,别说四张,四十张都没问题。 王赴愬一想到狮子峰地界那场没规没矩的问拳,就一阵头大,还是算了吧,拳怕少壮,一个年轻小伙乱拳打死老师傅,算什么本事,老夫是气量大,容得晚辈放肆,不与你李二一个体魄神魂都位于巅峰的年轻人计较,不然老夫若是年轻个一两百岁,多挨你十几拳,再倒地不起,轻松得很。 王赴愬问道:“你那师父,多大岁数?” 裴钱以诚待人,“比我岁数大,比李叔叔和王老前辈年纪都小。” 王赴愬大为讶异,忍不住又问道:“那就是他擅长压境喂拳喽?” 裴钱使劲点头,“当然!” 王赴愬与李二问道:“宝瓶洲当真有这么一号年纪轻轻的武学宗师?为何半点消息都无?连那皑皑洲都有个阿香妹子,名声传到我耳朵里,宝瓶洲离着北俱芦洲这么近,早该名动两洲山上才对。” 李二不客气道:“跟你不熟,问别人去。” 王赴愬这位出了名的老莽夫,立即脾气上头,搓手道:“李二,找地儿打一架?” 李二说道:“然后三五拳就躺地上,哼哼唧唧装死?” 李二确实不太会聊天,拆祖师堂才是一把好手。 王赴愬倒是不介意与李二问拳一场,只是如今身边有个郑钱,就暂且放过李二一马。 裴钱以眼角余光瞥了一下白衣老猿,瞧着好像心情不太好?很好,那我心情就很不错了。剑仙如云的正阳山是吧,且等着。 王赴愬惋惜道:“可惜咱们那位剑仙酒友不在,不然老龙城那边的异象,可以看得真切些。武夫就这点不好,没那些乱七八糟的术法傍身。” 储君之山这边,让武夫能看清楚的,只有南岳前方战场的异象横生。 凉亭内,纯青赶紧取出一壶青神山酒酿,喝了口酒压压惊,大骊王朝,或者说是绣虎崔瀺,到底是如何能够如此完整炼化一洲文武气运,最终化为己用? 凡人之躯,终究难以比肩真正神灵。此役过后,大概就不再是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定论了。 先前那尊身高万丈的金甲神人,从陪都现身,手持一把铁锏,又有一尊披甲神人,手持一把大骊制式战刀,毫无征兆地屹立人间,一左一右,两位披甲武将,好似一户人家的门神,先后出现在战场中央,阻滞那些破阵妖族如过境蝗群一般的凶狠冲撞。 事实上这两位享受无数人间香火的武运神灵,正是大骊上柱国袁、曹两姓的老祖宗,一洲之地,山河各处,人人最熟悉不过的两张面孔。 两尊等同于飞升境的武运神灵几乎同时朗声道:“犯我国土者,斩之。” “践我山河者,诛之。” 但是比这更匪夷所思的,还是那个一巴掌就将远古神灵按入大海中的青衫文士。 又一脚踩下,掀起滔天巨浪,一脚将那原本仿佛无可匹敌的远古神灵踩入海床当中。 那个从天外做客浩然天下的高位神灵,想要挣扎起身,方圆千里之地,皆是破碎流散的琉璃光彩,显现出这尊神灵惊世骇俗的巨大战力,结果又被那青衫文士一脚踩入海底更深处。 两尊披甲武运神灵,被妖族修士无数术法神通、攻伐法宝砸在身上,虽然依旧屹立不倒,可依旧会有些大大小小的神性折损。 唯独老龙城那位青衫文士的法相,竟是完全无视那些攻势,由于他身在妖族大军集结的战场腹地,数以千计的璀璨术法、攻伐凌厉的山上重器竟然全部落空,简单来说,就是青衫文士可以出手镇压那头远古神灵余孽,甚至还可以将那些光阴长河的琉璃碎片化为攻伐之物,如一艘艘剑舟不断崩碎,无数道飞剑,肆意溅杀方圆千里之内的妖族大军,但是蛮荒天下的妖族,却好像根本在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对手对峙。 这一幕让远离战场的纯青都看得惊心动魄,比飞升境更高?岂不是十四境?照理来说,哪怕是那飞升境崔瀺,一样都会承载不住的,武运还好说,大骊宋氏武运昌盛,袁曹两尊门神又随处可见,遍及一洲人间,但是文运一物,可不是什么随便装入箩筐就可以装满的物件,对于英灵生前的境界要求太高,实在太高了,连那中土文庙四圣之外的所有陪祀圣贤都做不到,至于文圣在内四人,除去至圣先师不说,礼圣、亚圣和老秀才,三位当然都有此“器量”,只是三人各有道路远行,等于断绝此路,不然儒家早就施展这等手段对敌蛮荒天下了,文庙一正两副三教主,都愿意如此行事,到时候桐叶洲一个十四境,扶摇洲再一个,南婆娑洲还有一个。 纯青再取出一壶酒酿,与崔东山问道:“要不要喝酒?” 崔东山站在栏杆上,大笑道:“喝啥酒,这会儿我就在喝酒啊,已经喝醉醉死老子了!” 崔东山高高举起手臂,蹦跳着一次次振臂高呼,师伯牛,师伯强,师伯猛,师伯才是真无敌…… 纯青心中了然,果然是那个齐先生。文圣一脉,除了最不显山不露水的刘十六,其实齐静春的两位师兄,更加声名卓著,浩然锦绣三事的崔瀺,练剑极晚却剑术冠绝天下的左右,反而是老秀才最喜欢的齐静春,更多是一些与学问深浅、修为高低都关系不大的山上传闻,比如白帝城城主郑居中,破天荒愿意主动出城,邀请一个外人去往彩云间手谈一局。 崔东山突然沉默下来,转头对纯青说道:“给壶酒喝。” 纯青丢给他一壶酒,崔东山揭了泥封,仰头大口灌酒,以至于满脸酒水。 那一袭青衫,一脚踩在宝瓶洲老龙城旧址的陆地上,一脚将那尊远古高位神灵禁锢在海床底部,后者只要每次挣扎起身,就会挨上一脚,庞大身形只会凹陷更深。宝瓶洲最南端的海域,风卷云涌,大浪滔天,使得蛮荒天下原本衔接有序的战场阵势,被他一人拦腰斩断。 这一幕看得采芝山之巅的白衣老猿,眼皮子直打颤,双拳紧握,差一点就要现出真身,好像如此才能稍稍心安几分。 青衫文士身形愈发飘渺,好似一位山巅修士的阴神远游复远游,其中一尊法相,先凝宝瓶印,再先后结说法、无畏印、与愿、降魔和禅定五印,再与刹那间,结出三百八十六印。 青衫文士,如同儒家圣人口含天宪,却言说佛家语:“作狮子鸣。” 宝光流转天地间,大放光明,照彻十方。 另外一袭青衫文士,则掐道门法诀,总计三百五十六印,印印皆符箓,最终凝为一道雷局。 文士抬起一手,言语“雷池”二字,圣人言出法随,却以道家敕令之道,搬转天机,一座巨大金色雷池在天幕处显化而生。 此人既好似佛家证果圣人现身人间,又好像符箓于玄和龙虎山大天师同在此此,施展神通。 雷局轰然落地入海,先前以山水相依之格局,拘禁那尊身陷海中的远古神灵余孽,再以一座天劫雷池将其炼化。 此外佛门将近四百法印,半数一一落地生根,使得大地之上密密麻麻的妖族大军纷纷凭空消失,落入一座座小天地当中。 剩余半数将近两百印,悉数落在两洲之间的广袤海域,漩涡不断,可见海床,使得蛮荒天下的大妖疲于奔命,要么疯狂避难,要么试图填平那些打碎海上道路的漩涡。 南岳山头上,鸡汤老和尚抖了抖袖子,然后老和尚蓦然肩头一歪,身形踉跄,似乎袖子有点沉。 桐叶洲南端,玉圭宗祖山,一位年轻道士会心一笑,感慨道:“原来齐先生对我龙虎山五雷正法,造诣极深。单凭拘押琉璃阁主一座阵法,就能够倒推演化至此雷局,齐先生可谓学究天人。” 纯青又开始喝酒,山主师父说得对,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纯青年纪小,但是归功于青神山的山巅香火情,以及自身的天赋异禀,所学驳杂,更有那术法精纯之美誉,只是如今亲眼见到了那位青衫文士的手段,纯青就有难为情,不管这位首次走出竹海洞天的少女如何谦虚,如何早早知晓天高地厚,可是眼中所见的壮阔画卷,还是让纯青心神摇曳,自惭形秽,总觉得自己好像这辈子都难以走到那座老龙城了。 崔东山大笑道:“纯青姑娘,别气馁啊,毕竟是我的先生的师兄嘛,术法高些,很正常!” 纯青喃喃道:“那也太高了啊,学都学不来。” 崔东山拎着没几口酒好喝的酒壶,一路脚步横移,等到肩靠凉亭廊柱,才开始沉默。 齐静春早他妈就是十四境了。 合道,合什么道,天时地利人和?齐静春直接一人合道三教根祇! 当年一战,那是打不还手,只以本命字硬抗天劫、打消因果罢了。 老王八蛋为何要要自己去骊珠洞天,就是为防万一,真正惹恼了齐静春,激起某些久违的少年心性,掀了棋盘,在棋盘外直接动手。死人不至于,但是吃苦难免,事实证明,的的确确,大大小小的无数苦头,都落在了他崔东山一个人身上和……头上,先是在骊珠洞天的袁氏老宅,跌境,好不容易离开了骊珠洞天,还要挨老秀才的板子,再站在井底纳凉,好不容易爬上井口,又给小宝瓶往脑袋上盖印,到了大隋书院,被茅小冬动辄打骂就算了,还要被一个叫蔡神京的孙子欺负,一桩桩一件件,辛酸泪都能当墨汁写好长几篇悲赋了。 不过当时老王八蛋对齐静春的真实境界,也未能确定,仙人境?飞升境? 直到崔东山和崔瀺一起重新翻检光阴长河图卷,无意间发现了一幕,当时齐静春和草鞋少年一起站在老槐树下。 再联系之后齐静春安排的一切“身后事”,例如远游莲花小洞天,与道祖坐而论道,最后为老剑条取来遮掩天机的一枝荷花。 若是一位飞升境身死道消,只剩下残余魂魄,还怎么能够飞升去往青冥天下? 齐静春又是如何能够随便一指作剑,劈开的斩龙台? 齐静春又不是剑修,手中更没有趁手兵器,就一指断去斩龙台,让那同为坐镇天地的兵家圣人阮邛试试看? 崔东山坐下身,脑袋斜靠亭柱,怀抱一只酒壶,一身雪白颜色,静止不动,就如山上堆出了个雪人。 中土文庙亚圣一脉圣贤,兴许忧心忡忡,需要忧虑文脉千秋的最终走势,会不会混淆不清,到底有伤正本清源一语,故而最终选择会袖手旁观,这其实并不奇怪。 那么至圣先师?以及很早就对齐静春极为欣赏的礼圣?为何同样不出手拦阻? 为何当时就有人希望齐静春能够去往西方佛国? 道理再简单不过了,齐静春只要自己想活,根本无需文庙来救。 不是“逃禅”就能活,也不是避难躲入老秀才的那枚簪子,而是齐静春只要愿意真正出手,就能活,还能赢。 但是如此一来,齐静春倾力对敌,除了难免会殃及一洲山河气运,骊珠洞天积累三千年的天道反扑、因果劫数,更要落地。 这就是绣虎与齐静春的大道根本分歧所在,按照崔瀺通过整整百年光阴不断完善的事功学说,为人为己,为天下为世道,齐静春好像都绝对不该如此选择。 但是齐静春不愿如此算账,外人又能如何? 崔东山当时不信邪,反而落个里外不是人,在那袁氏祖宅,一定要与齐静春比拼谋划,结果跌境不休,惨淡收官,一塌糊涂。 骊珠洞天所有的年轻人和孩子,在齐静春逝世之后,宝瓶洲的武运如何?文运又如何? 都不用去谈文运,只说武运,藩王宋长镜跻身十境,李二跻身十境,差点就要跻身十一境的竹楼老人,老龙城的郑大风,此后还有陈平安,裴钱,朱敛…… 这就是齐静春的算账。 有我一人,比肩神明,不如世间凡人,心灯依次亮起千万盏。 世道好,独善其身,书斋治学,世道没那么好,兼济天下,舍生忘死,当仁不让。 崔东山突然一屁股坐在栏杆上,哀伤不已,以心声喃喃道:“齐静春到最后,还是将十四境修为,留给了老王八蛋,还是当那崔瀺是师兄。崔瀺这个挨千刀的,都这样了,还要设置那么个书简湖问心局,还要写那本山水游记,老王八蛋竟然也从来不与我说这些,故意让我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崔瀺确实隐瞒了很多事情。 比如开凿齐渡一事,以及那几张字帖,崔东山只当是齐静春的一记后手,比如让那王朱走渎成功,世间重新出现第一条真龙,再加上大渎,使得宝瓶洲水运暴涨,再加上一洲五岳,其实就是隐藏的一座山水阵法,崔瀺其实暗中炼化了一方水字印和一方山字印,整条大渎就是水字印,而一点一点积土成山建成的大骊南岳,则是一方山字印,或者严格意义上说来,是一方翻天印,最终钤印何方?正是那座老龙城旧址!会将包括整座老龙城旧址在内的广袤地界,也就是整个宝瓶洲的最南端山河,一印砸碎,绝不让蛮荒天下登岸之后以气运浸染宝瓶洲一寸土地! 这等丧心病狂的行径,谁敢做?谁能做?浩然天下,唯有绣虎敢做。做成了,还他娘的能让山上山下,只觉得大快人心,怕不怕?崔东山自个儿都怕。 这些崔东山都清楚,因为这些深远谋划,是神魂剥离的崔瀺与崔东山,自己与自己对弈,早早计算好的既定策略。 所以这些年的奔波劳碌,心甘情愿很卖命。 唯独齐渡神祠内,藏着一个既像无境之人、又是十四境的“齐静春”,崔瀺半个字都没有与崔东山提及。 齐静春这个当师弟再当师伯的,连师兄和师侄都骗,这也罢了,结果崔瀺这个王八蛋连自己都骗。 崔东山原本以为皇帝宋和昭告天下,大举兴建寺庙道观,依旧只是崔瀺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不曾想一切作为,归根结底,都是为今天,都是为了让今天“齐静春”的十四境,更加稳固。 那朵以宝瓶洲一洲之地作为花盆的金色莲花,加上让他崔东山厚着脸皮去邀请鸡汤老和尚,在更早之前,作为大骊铁骑南下的关键棋子,为何是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由他南下朱荧王朝?为何有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崔瀺这个臭不要脸的,连那位不在儒家文脉之内的老先生,儒释道三教,加上神诰宗,贺小凉,范家老舟子,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其实早就都给崔瀺一并算计了。 不过崔东山可以确定一事,齐静春注定不会与崔瀺多说一句话。 昔年文圣一脉,师兄师弟两个,从来都是一样的臭脾气。别看左右脾气犟,不好说话,事实上文圣一脉嫡传当中,左右才是那个最好说话的人,其实比师弟齐静春好多了,好太多。 齐静春他只是以自己落一子在棋盘上,崔瀺接手棋盘后,与整个蛮荒天下对弈之局,此后如何在一洲山河落下更多棋子,全凭绣虎本事。甚至连齐静春的身死道消,茅小冬却只是大隋山崖书院的副山长,最终才让崔瀺接任山长,再带着书院重返七十二之列,都是齐静春早早算好的。 崔东山怔怔坐在栏杆上,早已丢掉了空酒壶,脸上酒水却一直有。 知道了,是那枚春字印。 齐静春当年将此印送给了弟子赵繇,又被崔东山中途拦截,将其轻松“碾碎”,使得一方春字印的春风道意,四散天地间。 而那一年整个浩然天下, 自己应该是被齐静春和崔瀺这个老王八蛋一起算计了。 崔瀺,齐静春,两个早已反目不再言语半句的师兄弟,这么多年来,就像是相互落子,却是身处同一阵营,共下一局棋,这当然更讲究两位棋手的棋力。最终两人与两座天下大势面对面为敌。 崔东山自言自语道:“曾有一年,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他突然转头问道:“纯青,知不知道一个春字,有几笔画?” 纯青一头雾水,“难道不是九笔?” 崔东山又问道:“浩然天下有几洲?” 纯青无奈道:“明知故问,有九洲啊。” 崔东山点点头,喃喃道:“谁说不是呢。” 南岳山巅,被崔瀺敬称为姜老祖和尉先生的两位兵家祖师,在看过老龙城旧址的异象后,立即对视一眼。 而崔瀺在先前讨要了一大摞纸张,这会儿正在低头一张张翻阅过去,都是去年中土兵家祖庭,兵家子弟在先前一场大考中的答题课卷,姜老祖给出的考题,很简单,如果你们是那大骊国师崔瀺,宝瓶洲如何应对来自桐叶洲的妖族攻势。崔瀺好似担任一场科举主考官的座师,每当看到措辞得当的语句,就心意微动,在旁批注一两行文字,崔瀺翻阅、批注都极快,很快就抽出三份,再将其余一大摞考卷还给姜老祖,崔瀺微笑道:“这三人,以后只要愿意来大骊效力,我会让人护道几分。但是希望他们来了这边,别坏规矩,入乡随俗,一步一步来,最终走到什么位置,靠自己本事,至于万一谁年轻气盛,要与我大骊谈靠山什么的,意义不大,只会把山靠倒。丑话先与姜老祖和尉先生说在前头,倒吃甘蔗嘛。” 尉姓老者笑道:“这就完啦?” 崔瀺笑着反问道:“尉先生难道又编撰了一部兵书?” 言下之意,如果只是先前那本,他崔瀺已经读透,宝瓶洲战场上就不用再翻书页了。 姜老祖叹息道:“只论纸面上的底蕴,桐叶洲其实不差的。” 一旁尉姓老者笑道:“少了个绣虎嘛。” 不曾想崔瀺摇摇头,“人力终有穷尽时,桐叶洲有两个崔瀺都不济事。” 修道之人的境界,在太平盛世,会很有意思,却未必多有意义。等到了乱世当中,会很有意义,却又未必多有意思。 姜老祖问道:“我很清楚,这个‘齐静春’身上那些文运,只是你绣虎的障眼法。他当年是怎么做到的?” 崔瀺沉默许久,双手负后凭栏而立,望向南方,突然笑了起来,答道:“也想问春风,春风无言语。” 尉姓老人神色凝重起来,“再这么下去,那个一直藏头藏尾的贾生,终于要第一次光明正大出手了。” 崔瀺身形消散,远游阴神,即将重返陪都上空,只为两位兵家老祖师留下一句笑言,“白帝城那杆奉饶天下先的旗幡子,早就该撤掉了。” 崔瀺阴神重返陪都上空,与真身合一。 今日不传道讲学,云海上空无一人,崔瀺抬起一手,悬起曾经破碎又被崔瀺重凝的一方印章,原本篆文“天下迎春”。 只是被崔东山打碎后,印章上就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春”字。 林守一从陪都城外的大渎祠庙御风而来,他可能是如今大骊王朝的唯一例外,外人根本不敢在此时靠近云海。林守一能够临时担任齐渎庙祝,就已经很能说明一切。 林守一作揖行礼,然后正襟危坐在国师崔瀺、师伯绣虎不远处的云海上,轻声问道:“师伯,先生?” 崔瀺说了一句佛家语,“明虽灭尽,灯炉犹存。” 齐静春身虽死,绝无任何悬念,只是大道却未消,运转一个儒家圣人的本命字“静”,再以佛家禅定之法门,以无境之人的姿态,只保存一点灵光,在“春”字印当中,存活至今,最终被放入“齐”渎祠庙内。 林守一热泪盈眶,“先生有三个本命字?” 崔瀺点头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崔瀺将那方印章轻轻一推,破天荒有些感伤,轻声道:“去吧。” 浩然九洲,山间,水中,书上,人心里,人间处处有春风。 九道浩然春风,从那宝瓶洲一处学塾内率先出现,其余浩然八洲一一拂起,无声无息汇聚在九处,最终八洲八道春风,齐齐来到宝瓶洲,萦绕青衫文士双袖旁。 最终凝聚成一个本命字,春。 浩然两得意。 白也诗无敌。 春风齐静春。 万丈法相消逝不见,出现了一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望向桐叶洲某处。 法相凝为一个静字。 绯妃以一记不弱于先前水淹老龙城的搬水神通,砸向那个身形渺小的读书人。 文士双指并拢,以“齐”字一斩而下,破碎一座王座大妖的本命神通,再随手一挥袖,将一分为二的大海之水驱散更远。 三个本命字,一个十四境。 这个从不以术法神通、境界修为、打架厮杀名动天下的文圣一脉嫡传,根本无视那绯妃,读书人两袖春风,朗声笑问道:“贾生何在?!” 正文 第七百三十八章 转益多师是吾师 穗山之巅。 老秀才和金甲神人并排坐在台阶顶部。 那位其实坐着都要比老秀才站着高的穗山正神,问道:“也不看几眼宝瓶洲南边?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老秀才坐在那尊穗山大神的右手边,好像这样就能躲着东宝瓶洲更远些,摇摇头,“不看不看,一个人心肠再硬,心碎又能有几回。” 金甲神人突然举目眺望远方,惊讶道:“有个稀客造访穗山,老秀才你要不要见?如果你嫌他烦,我就不开门了。” 老秀才说道:“如果是文庙董、韩、朱这三位,你就说老头子亲自发话了,不要烦咱们至圣先师跟人打架。” 那三位儒家老夫子,正是浩然天下的三位正副教主,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百代文宗,于儒家道统的文脉绵延,薪火相传,功在千秋。 儒家学问集大成者,文庙教主董老夫子。 提出天人感应,在他手上,整合繁杂文脉,除了为后世制定出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的框架,还在山下王朝设置太学、推广官学,并且为学宫书院儒生的修行,提出了一整套醇正法门。还使得后世皇帝君主,但凡遭遇天灾异象、发现治国过错,就要向天下人颁布罪己诏。历朝历代,各国帝王,颁发的每份罪己诏,初稿原本,悉数被书院君子收入囊中,最终存放在中土文庙。 董老夫子最大的一桩壮举,就是差一点就罢黜百家,只是被礼圣拒绝此事,这位文庙教主,就退而求其次,以一己之力,评点诸子百家的学问得失、根祇高下,世俗开国君主,往往会为辖境一国百家姓氏制定出族谱品第,董老夫子便为“浩然百家”分出高下,其中名次垫底的术家、商家,对此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不但如此,董老夫子推崇礼法合一,兼容并蓄,所以这位文庙教主的学问,对后世诸子百家当中地位极高的法家和阴阳家,影响最大。 故而董老夫子,被誉为“天下儒者宗”。 副教主韩老夫子和朱老夫子,一个梳理、重塑整个儒家的道统文脉,而且更加细分了君子贤人的界线。韩老夫子天然与亚圣一脉最为亲近,甚至可以说亚圣在文庙的地位崛起,这位韩老夫子,有一半功劳。另一个则别开生面,再起文脉一座高峰,演化“礼”为“理”。 而老秀才这一脉学问,恰好与三位文庙正副教主都有大大小小的争执。 董老夫子,早已提出“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文圣一脉却最终推出了事功学问,最终引发那场从幕后走到台前的三四之争。虽说事功学问是文圣一脉首徒崔瀺提出,但是儒家道统各条文脉之内,自然会视为是老秀才继“性本恶”之后,第二大正统学说,所以当时中土文庙都将事功学说,视为是老秀才本人学问的根本宗旨。此外由于崔瀺一直建议改“灭”为“正”字,更为妥当,也惹来朱老夫子这条文脉的不喜,崔瀺又被对方以“恶”字拿来说事,反过来质问崔瀺,你我双方文脉,到底谁更故作惊人语…… 学生不认先生是先生了,可哪有先生不挂念学生的。 金甲神人当真有些佩服老秀才的胆识,以往平时就他们俩在穗山,胡说八道也就算了,这会儿至圣先师可就在旁边坐着呢,老秀才也敢如此混不吝? 不曾想那位老夫子微笑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反正那秀才有本事瞎说,就不怕秋后算账,自有本事在文庙扛骂。况且到时候一吵架,谁骂谁还两说。 金甲神人无奈道:“不是三位文庙教主,是白帝城郑先生。” 老秀才哈哈一笑,先丢了个眼色给身边好友,大概是信不过对方会立即开门,会让自己浪费口水,所以老秀才先伸长脖子,发现大门确实打开,这才故意转头与金甲神人大声道:“郑先生?生疏了不是,老头子要是不高兴,我来担待着,绝不让怀仙老哥难做人,你瞅瞅,这个老郑啊,身为一位魔道巨擘,都敢来见至圣先师了,光凭这份气魄,怎么当不得魔道第一人?第一人就是他了,换成别人来坐这把交椅,我第一个不服气,当年如果不是亚圣拦着,我早给白帝城送匾额去了,龙虎山天籁老弟家门口那楹联横批,晓得吧,写得如何,一般般,还不是给天籁老弟挂了起来,到了郑老哥的白帝城,我只要一喝酒,诗兴大发,只要发挥出八成功力,肯定一下子就要力压天师府了……” 穗山大神打开大门后,一袭雪白长袍的郑居中,从地界边缘,一步跨出,直接走到山脚门口,就此停步,先与至圣先师作揖致礼,然后就抬头望向那个口若悬河的老秀才,后者笑着起身,郑居中这才打了个响指,在自己耳边的两座山水袖珍禁制,就此打碎。 这位白帝城城主,显然不愿承老秀才那份人情。 白费功夫的老秀才愣在当场,他娘的这个郑居中怎么如此臭不要脸,下次定要送他白帝城臭棋篓子四个大字。 金甲神人问道:“还见不见?” 老秀才哀叹一声,点点头,给那穗山大神伸手按住肩膀,一起来到山门口。 郑居中说道:“我一直想要与两人各下一局棋,如今一个可以慢慢等,此外那位?若是也可以等,我可以带人去南婆娑洲或是流霞洲,白帝城人数不多,就十七人,但是帮点小忙还是可以的,比如其中六人会以白帝城独门秘术,潜入蛮荒天下妖族当中,窃据各大军帐的中等位置,半点不难。”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算了算了,你就莫要伤口撒盐了,那两洲你爱去不去。” 反正是肯定会去的,说不定白帝城已经做了此事。 郑居中的行事路数,一向野得很。 “看来文圣先生你的两位弟子,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郑居中坐在老秀才身旁,沉默片刻,说道:“当年与绣虎在彩云间分出棋局胜负后,绣虎其实留下一语,世人不知而已。他说自己师弟齐静春,棋力更高,所以赢他崔瀺是赢他一人,不算赢过文圣一脉。所以我当年才会很好奇,要出城迎接齐静春,邀请他手谈一局。因为想要知道,天底下谁能让心高气傲如绣虎,也愿意自认不如外人。” 老秀才默不作声。 但是郑居中说了一句谁都没想到的言语,“可我一直觉得崔瀺在棋盘外,棋力更高,当年输棋,尤其是没有流传开来的最后一局,棋盘纵横二十三道,崔瀺输棋,依旧是因为对弈双方的棋盘太小。哪怕到了今天,我还是如此认为。齐静春的落子,终究是断断续续,散落各处,崔瀺此后既要独自落子,又要能够处处衔接棋盘上的既定棋子,处处后手接得上,最终使得整块棋盘,同气连枝,此间大不易,一般人无法想象。” 老秀才还是不说话。 郑居中突然问道:“当年董老夫子进入文庙之前,曾在乡野传道讲课,那位听闻经义颇不以为然的不速之客,到底是一头寻常精怪的山野老狐,还是陆沉大道心相所化之一的……鼷鼠?” 老秀才轻声道:“回头我帮你问问看。” 郑居中问道:“老秀才真劝不动崔瀺改变主意?” 老秀才摇头道:“弟子个个都太好,先生不忍心去说,说了也没用。” 郑居中站起身,这位白帝城城主,会马上重返扶摇洲,这是他与崔瀺的一桩秘密约定。 送给白帝城一位足可继承衣钵和大道的关门弟子,作为代价,郑居中需要拿一个扶摇洲的失而复得来换此人。 而那个郑居中确实想要好好栽培一番的嫡传弟子,正是在书简湖被崔瀺拿来问心陈平安的顾璨。 那场问心局,道心之砥砺,既在失魂落魄的陈平安,也在死不认错、但是学会尊重“规矩”的顾璨。 若是顾璨认得错,无非是大骊王朝或者宝瓶洲,多出一个半吊子的读书人顾璨,心中偏不去认错、却愿意在事情上改错,那么浩然天下就会多出一个白帝城顾璨,会让很多后世许多自认聪明的旁门歪道,邪魔外道,真正知道何谓绣虎崔瀺、白帝城郑居中两人心中的真正魔道。 ———— 采芝山这处凉亭旁,有攲松大百围,根在古崖缝间,枝叶横斜观景亭额处,如仙师为小亭画眉,风起松涛阵阵山更幽,阳光透过古松枝叶间,洒落在地,亭内细细碎碎的金色,随风而动,作无声唱和,又有白衣少年与青袍少女,坐在崖畔栏杆两端,好似一对神仙眷侣谪仙人。 崔东山身体蜷缩,脑袋靠着亭柱,又跟纯青要了一壶名动天下的青神山酒酿,这是竹海洞天青神宴最不可或缺之物,纯青这趟出门,没少带酒水,咫尺物里边,大大小小搁放了几百坛,山主师父说过,出门在外,若有相见投缘,不管是山下的江湖豪客,还是市井的贩夫走卒,都不用吝啬自家酒水。纯青动作轻柔,给那神神道道的崔小先生丢过去一壶,只见那白衣少年一个扭转脖子,以头顶住酒壶,再脑袋一晃,酒壶前倾下坠,以手接住。 纯青年纪不大,见识却多,可像崔东山这样的,她是真没见过。 崔东山揭了泥封,嗅了嗅,伸长脖子看了眼崖外,啧啧道:“人间几人平地上,看我东山碧霄中。” 纯青说道:“崔小先生都是仙人境了,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事情就别做了吧。” 崔东山转头笑道:“纯青姑娘会不会下棋?围棋象棋都行。”纯青摇头道:“会下,兴趣不大,下得不好,姜太公经常拉着许白下棋,尉先生不好插话棋局,会站在许白那边,希望许白赢棋,喜欢问许仙这一手妙不妙,许仙那一棋绝不绝,我哪里知道好不好,怎么个好,所以有些烦人。我到后来,尉先生只要一转头,我就立即点头,说对对对是是是,妙妙妙绝绝绝,本来以为尉先生见我如此敷衍,就该消停些,可到最后还是不管用啊。” 崔东山感叹道:“纯青姑娘你还是吃了不够以诚待人的亏啊,只要到了咱们落魄山做客,你先去骑龙巷铺子那边待几天,与一位姓贾的老神仙学习言语之术,不出一旬光阴,肯定受益匪浅,功力大涨,从此无敌。” 纯青说道:“算了吧,我对落魄山和披云山都没啥想法,崔小先生你如果能教我个立竿见影的法子,我就再考虑要不要去。” 崔东山立即笑嘻嘻道:“这有何难,传你一法,保证管用,比如下次尉老儿再烦你,你就先让自个儿神色认真些,双眼故意望向棋局作深思状,片刻后抬起头,再一本正经告诉尉老儿,什么许白被说成是‘少年姜太公’,不对不对,应该换成姜老祖被山上誉为‘老年许仙’才对。” 纯青疑惑道:“真能成?” 崔东山道:“那咱们打个赌,成了,你送我一百坛青神山仙家酒酿,不成的话,就当我欠你一百坛落魄山最著名的酒酿?到时候你去骑龙巷自取。” 纯青想了想,自己总共存了七百多坛酒水,输赢不过一百坛,数量是增是减,好像问题都不大。只是纯青就不明白了,崔东山为何一直怂恿自己去落魄山,当供奉,客卿?落魄山需要吗?纯青觉得不太需要。而且亲眼见过了崔东山的行事怪诞,再听说了披云山名声远播的夜游宴,纯青觉得自己就算去了落魄山,多半也会水土不服。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晃荡双腿,哼唱一首佚名的《龙蛇歌》,“有龙欲飞,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雨露,各入其宇。一蛇独怨,槁死于野。” 纯青问道:“是说骊珠洞天的那条真龙?” 崔东山却没有解释,只是转去碎碎念道:“白诗苏词在,光焰万丈长。熔铸千万象,即是一文心。” 纯青突然说道:“齐先生年轻那会儿,是不是脾气……不算太好?” 崔东山想了想,“别说年轻时候了,他打小脾气就没好过啊。跟崔瀺没少吵架,吵不过就跟老秀才告状,最喜欢跟左右打架,打架一次没赢过,有些时候左右都不忍心再揍他了,鼻青脸肿的少年还非要继续挑衅左右,左右被崔瀺拉着,他给傻大个拖着走,还要找机会飞踹左右几脚,换成我是左右,也一样忍不了啊。” 纯青感叹不已。 崔东山自顾自说着些怪话。 隆冬时节,荷塘水涸,枯叶败尽,残枝横斜,再无擎雨盖之容,故而游鱼散尽。 半夜发雷,天转车毂,穷老翁睡难寐,恰逢稚子起惊哭,叹息声与哭啼声同起。 世路羊肠,鸟道已平,龙宫无水。雪落衣衫更薄,冷落了门外梅花梦,白发老叟拄杖看到忘言处,浑疑我是花,我是雪,雪与花并是我。 不如一起大睡去…… ———— 桐叶洲中部大泉王朝,桃叶渡。 渡船之上,赊月依旧煮茶待客,只不过喝茶之人,多了个托月山百剑仙之首的剑修斐然。 赊月对打打杀杀从不感兴趣,先后两场架都打得没头没脑,好没道理,而且都是对方一直在蛮横纠缠,两个王八蛋玩意儿,一个姓姜,一个姓陈,还都喜欢说些戳人心窝子的怪话,难怪能够成为好兄弟。姜尚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笑面虎,陈平安更是个赊月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货色,年纪不大心眼多,如果境界与姜尚真相当,估计那个年轻隐官只会下手更狠。 而斐然却是众多军帐当中唯一一个,与赊月行事相近的,在海上得了个芦花岛和一座造化窟,到了桐叶洲,斐然又只是将蜃景城收入囊中,过了剑气长城,斐然好像从头到尾,就都没怎么打仗杀人死人,所以她觉得斐然可算同道中人,又一个所以,圆脸姑娘就从长颈锡制茶罐里边,多抓了一大把茶叶。 片刻之后,瞅着茶叶约莫也该熟了,赊月就递给斐然一杯茶,斐然接过手,轻轻抿了一口茶叶,忍不住转头望向那个圆脸棉衣姑娘,她眨了眨眼睛,有些期待,问道:“茶水滋味,是不是果然好些了?” 斐然无奈道:“算是吧,饮茶不苦,确实不像话。” 赊月有些高兴,跃跃欲试道:“我煮茶的手艺,其实比较一般了,但是烧菜真是不错,这桃叶渡可以就地取材,我抓几条肥鳜鱼,清蒸红烧炖锅都可以,船上灶屋佐料也齐全,你和周先生尝尝鲜?米饭要不要?我咫尺物里边有几百斤仙家米,正愁着吃不太完。” 周密笑着点头:“行啊,想必总比喝白水吃茶叶好。” 赊月有些恼火,“先前周先生抓我入袖,借些月色月魄,好伪装去往那月宫,也就罢了,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道的。可这煮茶喝茶,多大事儿,周先生都要如此斤斤计较?” 周密笑道:“好好好,为喝茶一事,我与赊月姑娘道个歉。鳜鱼清蒸滋味好些,再帮我和斐然煮一锅米饭。其实臭鳜鱼,别有风味,今天就算了,回头我教你。” 赊月点点头,自顾自忙碌去了,去船头那边,要找几条啄食近水桃花更多的鳜鱼,煮茶这种事情,太心累还不讨喜。 斐然有些佩服这个姑娘的心比天大了,真是万事不上心只顾吃喝游玩啊? 先前赊月在桐叶洲镇妖楼外边,给周密拘押入袖,生死不知,原来到最后只有斐然他一个外人担忧,赊月自己反而浑然不当回事?这么一位奇女子,不晓得以后谁有福气娶回家。 赊月忙去,斐然欲言又止,心中有太多疑问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师兄切韵为何舍得赴死?在蛮荒天下,大妖何等惜命! 切韵赶赴扶摇洲战场之前,原来与斐然的那番笑谈,就是遗言。 周密从袖中摸出一方印章,丢给斐然,微笑道:“送你了。” 斐然接过手,并无玄妙。 在蛮荒天下自号老书虫的文海周密,他最喜欢的一方私人藏书印,边款篆文极多:手积书卷三百万,天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底款“饥不果腹老书虫”。 只是这方印章,周密从不轻易取出钤印书籍。 斐然曾经跟随周密求学多年,见过那方印章两次,印章材质并非天材地宝,抛开主人身份和刀工款文不说,真要单论印章材质的价格,恐怕连寻常书香门第富家翁的藏印都不如。 而当下斐然手中印章,正是此物。 周密打趣道:“印章材质,是我昔年离乡路上随便拾取的一块山脚石,相较于白也赠剑,此物确实要礼轻几分。” 斐然心弦紧绷,如临大敌。 斐然问道:“周先生到底有没有想过打赢这场仗?!” 周密笑问道:“还真没想到斐然会是先有此问。” 时至今日,斐然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仙剑太白一分为四,白也竟然愿意将其中一份机缘,送给自己这个蛮荒天下的异类妖族。斐然自认与那白也毫无瓜葛,素昧平生,哪怕加上家乡的师承,一样与那位人间最得意没有半点渊源。师尊和代师收徒的师兄切韵,都从未去过浩然天下,而白也也从未登上剑气长城的城头,事实上白也此生,甚至连倒悬山都未踏足半步。 周密为斐然解惑道:“白也以十四境修士递出那最后一剑,气象大乱,可能被他稍稍勘破天机几分,兴许是看到了某幅光阴画卷,场景是光阴长河的未来渡口处,所以知道了你在我心目中,位置极为重要。” 斐然将那方印章轻轻放在手边几案上,说道:“周先生嫡传弟子当中,剑修极多。” 周密收徒,眼光独到,也愿意精心栽培,所以一众嫡传弟子当中,首徒绶臣,采滢,同玄,桐荫,鱼藻,加上甲申帐流白,皆是剑修,并且都跻身了托月山百剑仙之列。 只有新收一个关门弟子,将木屐赐姓改名为周清高,才不是剑修。 周密笑道:“浩然儒生,自古藏书往往以外借他人为戒,有些书香门第的读书人,往往在家族藏书的首尾,训诫后世翻书的子孙,宜散财不可借书,有人甚至会在家规祖训里边,还会专门写上一句吓唬人的重话,‘鬻及借人,是为不孝’。” 斐然说道:“劳烦周先生,有话就直说。” 周密摇摇头,双指并拢,轻轻一抹,出现了一幅好似尺牍的山水画卷。 天外战场。 由无数颗星辰凝聚而成的一座漩涡当中,出现了一条雪白光柱,仿佛天地间最为精粹的剑光,直奔那位护着整座浩然天下的中年书生而去。 这幅悬在周密和斐然之间的画卷,只是被些许大道真意的涟漪触及,便砰然而碎。 斐然脸色铁青。 因为斐然在内心深处,最仰慕浩然天下的礼圣!关于此事,斐然甚至在师兄切韵那边,都从未提及半句一字。 周密笑容依旧,帮着斐然说出一番心声言语:“天地有序,人间有法,众生立命。万事万物,各行其道,相安无事。一切融洽!礼圣此举,当然值得钦佩,事实上,在这件事上,我当年与你几乎一模一样,一样最为尊敬礼圣。几乎。” 既然被周密看破,斐然就不再藏掖,沉声道:“在我眼中,儒家这位礼圣,才是三教所有圣人当中,最让我佩服之人。因为他希望天地万物,一切有灵众生,用一种相对最小的代价,在浩然天下生存,繁衍生息,追求自由,修行登高,获得更多的自由,在规矩之内,满足适度的兽性,人性逐渐趋于纯粹,最终近乎神性,却又非神性,有灵众生,还是有情众生。人间灯火,缓缓上移,渐次登高,强者庇护弱者,引领弱者,礼圣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走出那个不增不减的既有之‘一’。” 斐然最后直视周密,说道:“我从来不觉得你周密可以做得比礼圣更好。” 周密笑问道:“既然如此,注定做不到更好了,那为何不去换一条道路,走得更高?或者干脆打碎重建,从头再来,岂不是更加完善?一把钝刀子的打杀万年,无缘无故的死人,莫名其妙的怨怼,冤魂厉鬼不得解脱,一个个不知所谓的修道之人,还要衍生出无穷无尽斩杀不绝的化外天魔,这些都只是不被世人知道罢了,其实比起一场干脆利落的手起刀落,要死的更多,麻烦更多。” 周密抬起一手,手刀一斩,“快刀斩乱麻,乱麻皆碎去,天地重归清明。” 斐然咬牙说道:“传闻那位至圣先师,觉得世间若是千人一面,便是最大自私。” 周密收起手,“那你就凭本事来说服我,我在这里,就可以先答应一事,斐然可以既是新的礼圣,同时又是新的白泽,对待浩然天下的人族和蛮荒天下的妖族,由你来一视同仁。因为将来天地规矩,到底会变得如何,你斐然会拥有极大的权柄。除了一个我心中既定的大框架,此外所有脉络,所有细节,都由你斐然一言决之,我绝不插手。” 你斐然不是由衷仰慕礼圣吗?那你现在要不要抓住这个唾手可得的机会,自己来当? 斐然豁出性命不要,也要说出心中一句积攒已久的言语,“我根本信不过一个‘大行问路斩樵之道’的周密!” 周密会心一笑,“拭目以待就是了。” 上古时代,礼圣亲自定天象、法地仪,设五量,观象授时,铸鼎立文,创制历书,是谓人族文明肇始。 被白泽敬称为“小夫子”的礼圣,首次确定有据可查、有例可循的度量衡,计量长短,计算大小,测量轻重。此外还需要确定光阴刻度,勘验天地四方,以“掬”之法,斗量山海和光阴长河,测算天地灵气之多寡,订立天干地支,时辰,十二月与二十四节气。 度长短者,不失毫厘。命名五权,将五件器物分给五人,其中三人,即是诸子百家当中的阴阳家、术家、地理家的开山鼻祖。亲手铸造出人间第一枚铜钱和雪花钱。天成象,地成形,人成运,天地人各安其命,各行其道,又三才汇聚,道法融洽。大小,长短,轻重,高低,光阴,灵气,这些原本虚无缥缈的词汇,在礼圣手中,皆得以大道显化为一件件实物。 所以在文庙内部,礼圣也会被笑称为大账房先生,其中也有一位陪祀圣贤,被誉为小账房先生,挣的是实实在在的钱财,精于此道,不让商家专美于前。 周密游历蛮荒天下,在托月山与蛮荒天下大祖论道千年,双方推衍出万千可能,其中周密所求之事之一,不过是天翻地覆,万物昏昏,阴阳无凭,无知无识,道无所依,那才是真正的礼崩乐坏,瓦釜雷鸣。最终由周密来重新制定天象法仪,重作干支以定日月度。在这等大道碾压之下,裹挟万事,所谓人心起伏,所谓沧海桑田,全部不值一提。 三人一起吃过了米饭就炖鳜鱼,周密放下碗筷,突然没来由笑道:“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必早。” 当宝瓶洲那位只存一点灵光的青衫儒士笑问“贾生何在”之后。 周密站起身,笑答道:“周密在此。” 周密自顾自说道:“确实得做点什么了,好教浩然天下的读书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 话说一半,周密站起身,笑望向斐然和赊月。 赊月说道:“知道十四境的神仙打架,是何等搬山倒海,翻天覆地?” 斐然瞥了眼一旁印章,轻声道:“是开卷有益。” 三教诸子百家,藏书三百万卷。 扶摇洲王座大妖白莹,蛮荒天下切韵恩师“陆法言”,几乎同时缩地山河,来到桐叶洲一座桃叶渡,踩在水面上。 周密一步跨出,与枯骨大妖白莹先行合道,再走向腰悬一支竹笛的青衫老者,三者合一,才是真正的“贾生”,真正的文海周密。 昔年浩然有儒生,天姿敏捷,年幼时读书,便数行并下,过目不忘,废寝忘食,日夜读书抄书,以至于形销骨立,大病一场痊愈后,开始转去修道,只为了有更长的阳寿,可以读更多的书,偏要以有涯求无涯,儒生开始在心中书山,修道登高之时,身边没有传道人,手边无一本真正意义上的仙家秘笈,单凭心中所记的三教百家书籍,从浩然书海当中撷取精粹,将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硬生生拼凑出一部修行秘籍,在练气士留人境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此后在心中显化出无涯学海,以阴神远游之姿,分出心神始终沉浸其中,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在此后漫长的远游求学、修道生涯当中,继续大肆搜罗书籍,追问百家学问根本宗旨,不断扩大心中学海天地,以儒家学问,跻身的玉璞境,却以道家“太虚为炉,日月为烛”之秘法,跻身仙人境,返璞归真,又转去精研佛家十六观想,最终选择其中白骨观,得以跻身飞升境,再复以心中驳杂学问合道十四境,秘密吞并切韵恩师。 如今蛮荒天下新补了几位王座,在扶摇洲一役过后,老面孔的那拨王座,其实所剩不多了。 在蛟龙沟与穗山遥遥对峙斗法不停歇的灰衣老者,托月山大祖。 擅自将王座抬升为第二高位的剑修萧愻,根本不介意此事的文海周密,剑客刘叉。 去往南婆娑洲海域的仰止,她要针对那座屹立在一洲中部的镇海楼,至于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则交给刘叉对付。 绯妃依旧位于宝瓶洲和桐叶洲之间的战场上。 失去金甲拘束的牛刀,坐镇金甲洲。 大妖五嶽,和那持一杆长枪、以一具高位神灵尸骸作为王座的家伙,都已身在南婆娑洲战场。 以及那个负责针对玉圭宗和姜尚真的袁首,这头王座大妖,也就是采芝山那边,崔东山和纯青嘴上所说的“咱们那位正阳山搬山老祖的小弟”。 此外荷花庵主,黄鸾,曜甲,切韵,白莹,还要再加上蛮荒天下那个十四境的“陆法言”,都已经被周密“合道”。 在这其中,其实还有个金甲洲的飞升境人族,完颜老景。 要知道作为周密阳神身外身的王座白莹,在蛮荒天下数千年间,又炼化妖族修士傀儡无数。 饥不果腹老书虫?文海周密也好,浩然贾生也罢,一吃再吃,确实饥肠辘辘得可怕了。 周密一走。 赊月放下碗筷在小桌上,盘腿而坐,长呼出一口气。 斐然笑道:“你也会怕啊?” 赊月白眼道:“我又不傻。装不怕,没问题,真不怕,做不到。” 姜尚真陈平安再加上个周先生,读书人一个鸟样,都可怕。 斐然还真没办法反驳。 赊月突然问道:“仙家米,炖鳜鱼,鱼汤拌饭,滋味咋样?” 斐然无奈道:“不错。” 他方才哪有心情吃饭喝汤。 只说亲眼见到传道恩师,让他斐然作何感想?还怎么去恨周密?师父已是周密了。何况连师兄切韵都是周密了。事实上,若是将来大局已定,周密完全可以还给斐然一个师父和师兄。但是斐然都不敢确定,将来之斐然,到底会是谁。直到这一刻,斐然才有些理解那个离真的可悲之处。 赊月有些遗憾,“好歹是个读过书的,也没句文绉绉的好话。” 斐然躺在船头,好像他的人生,从未如此心气全无,颓然无力。 赊月说道:“别想太多,吃饱喝足走得远。” 斐然说道:“很羡慕你。” 斐然坐起身,覆上那张有些戴习惯了的面皮,赊月只是瞥了一眼,就大怒:“把茶水和米饭鱼汤都吐出来!” 斐然打算御风升空,要看一看那场大战。 一场极有可能是十四境……巅峰的捉对厮杀。 一瞬间,斐然和赊月几乎同时身体紧绷,不单单是因为周密去而复还,就站在了斐然身边,更在于船头另外那边,还多出了一位极为陌生的青衫文士。 然后两位读书人,各自分别将斐然和赊月收入自己袖中。 周密笑道:“在我面前不告自取,死了都会活过来。” 青衫文士说道:“书看遍,全读岔。自以为已经惟精惟一,内圣外王,所以说一个人太聪明也不好。” 周密提议道:“你舍不得半座宝瓶洲,我舍不得半座桐叶洲,不如都换个地方?” 天地转换,两人身处一座浩瀚书海当中。 不曾想下一刻,两人又重返船头两端。 正文 第七百三十九章 春风得意 周密似乎早有谋划,除去两人所立渡船依旧毫无变化,可是此外所有天地,连同一条载船的桃叶渡,桃叶渡所在的大泉王朝,桐叶洲,浩然天下,却仿佛化作了一片太虚境地,唯有日月悬空作两盏灯烛,照彻之下,犹如一叶虚舟,两位仙人联袂蹈虚空,一同跨过千秋万古之光阴长河。 一幅幅走马观灯图在渡船变化不定,绽放出光阴画卷独有的七彩琉璃色,映照得对峙两位读书人,熠熠生辉,恍若两尊寂然无心的远古神人。 齐静春站在浮舟一端的船头,环顾四周,看那倏忽出现、蓦然消逝的众多光阴画卷,这位青衫文士,其实生前远游不多,算是文圣一脉嫡传当中,走过山河最少的一个,年少求学,少年治学,后来只是陪着想要转去练剑的师兄左右,一起散心,游历过一趟中土神洲,不过短短数年光阴,其实也未曾去过太多山水形胜之地,再之后便是文脉遭遇浩劫,叛出文圣一脉道统的绣虎崔瀺最终选择宝瓶洲,成为大骊国师,齐静春则看似与之反目成仇,针锋相对,直接带着文圣一脉的两位记名弟子,茅小冬和马瞻,三人一同赶赴宝瓶洲,在大骊王朝京畿之地,开创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山崖书院,处处事事掣肘崔瀺。在那之后,齐静春又担任骊珠洞天的坐镇圣人一甲子。 周密一样在打量四周,查探一些微妙的大道显化、泄露天机,很快就被周密发现了蛛丝马迹,在那些光阴画卷的间隙,有那星光点点的微妙异象,如烛火飘摇,哪怕灯烛远去,原地却依然有丝丝缕缕的微弱火光残存,最终勾连成一条路线清晰的道路,就像是一条承载光阴流水的河床。若是放在桐叶洲的真实山河当中,这条道路就是起始于扶乩宗,喊天街,桓家飞鹰堡,一路由西及东。北晋国与大泉接壤处,埋河水神庙,桃叶渡,照屏峰,北去天阙峰渡口,由南往北,其中以道观道旧址,作为最重要的中枢渡口。 周密虽说奇怪齐静春为何不做半点遮掩,反正暂时闲来无事,便随口道破天机:“这条陈平安当年走过桐叶洲的路线,就是师兄崔瀺帮你选择的‘船锚’灯火?所以半点不怕我先前在扶摇洲,驾驭光阴长河针对十四境白也的手段?也就是说,如今齐静春心中仅存数念,其中一个大念头,便是你那师弟陈平安?看来你们两人的师弟,也未曾让两位师兄失望,游历途中,有意无意,心念颇重,好似在与某人共游山河。这个最终成为你们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读书人,估计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生平著述第一书,便是这部山水游记,好个无巧不成书,恰好与今日齐静春今天远游桐叶洲,遥遥呼应。” 齐静春浑然不觉,只是在那边打量光阴画卷。 周密不认为是齐静春的手笔,多半还是那头绣虎的谋划,崔瀺行事更加功利。 难怪这个齐静春一现身,就敢将战场选择在桐叶洲,一个已算周密囊中物的大天地,因为退路都已经被师兄崔瀺和师弟陈平安合力铺好了。 这条退路,又像有稚子嬉戏,无意间在地上搁放了两根树枝,人已远走枝留下。 又像是一条陋巷道路上的泥泞小水滩,有人边走边放下一块块石子。 如今的齐静春,比较古怪,既无身躯皮囊,也无真实魂魄。可虽是个一切实物皆空空荡荡的无境之人,却又有十四境修为。 所以齐静春不太能够分心起别念,不然就自己打破这种玄之又玄的境地,简而言之,就是齐静春早已画地为牢,只存下几个可以称之为信念的想法,其余全部斩尽,化作傀儡,这么多年来,齐静春始终将自己拘押在某一截光阴长河中,此间煎熬,世上能懂几人,不超过一手之数,三教祖师,崔瀺,周密。此外十四境,哪怕修为足够,但是对于光阴长河的了解,终究不如他们五人透彻。 所以齐静春其实很容易答非所问,自说自话,一切都以几个残存念头,作为所有立身之本。一旦多出念头,齐静春就会折损道行。 故而双方接下来这场厮杀,与以心中诗歌合道的白也,大不相同,仗剑白也是心中诗篇不用尽,就一直是修为巅峰,眼前齐静春的十四境的境界,却只会越来越“下山”。 齐静春都不着急,周密当然更无所谓。 周密突然笑道:“知道了你所依,骊珠洞天果然因为齐静春的甲子教化,曾经孕育出一位文武两运融合的金身香火小人。只是你的选择,算不得多好。为何不挑选那座神仙坟更合适的泥塑神像,偏要挑选破损严重的这一尊?道缘?念旧?还只是顺眼而已?” 同样是圣人一般的言出法随,被周密一语道破天机后,在那齐静春身后,便自行显现出一尊隐秘法相,是一尊彩塑斑驳、金身破碎不堪的五彩披甲神人,却头别玉簪。铠甲鳞片连绵,甲胄边缘饰有两条珠线,连串宝珠颗粒圆润饱满,断臂极多。以金色小人所凝聚出来的山河气运,齐静春以一种另辟蹊径的法门,达到一种暂时重塑完整魂魄的境界,再以一尊道门灵官神像作为栖身之所,又以佛性稳固“魂魄”,最终契合一句佛理,“明虽灭尽,灯炉犹存”。 这既是儒家读书人孜孜不倦追求的天人合一。也是佛家所谓的远离颠倒梦想,断除思惑,住此第四焰慧地。更是道家所谓的蹈虚守静、虚舟空明。 齐静春始终对周密言语置若罔闻,低头望向那条相较于大天地显得极为纤细的道路,或者说是陈平安昔年游历桐叶洲的一段心路,齐静春稍稍推衍演化几分,便发现昔年那个背剑离乡又归乡的人间远游少年,有些心路,是在开怀,是与好友携手游览壮丽山河,有些是在伤心,例如飞鹰堡街巷小路上,亲眼目送一些孩子的远游,有些是难得的少年意气,例如在埋河水神府,小夫子说顺序,说完就醉倒…… 本不该另起念头的青衫文士,微笑道:“心灯一起,夜路如昼,天寒地冻,道树长春。小师弟读了好些书啊。” 齐静春强行打破自己当下某种程度上所谓的精诚心境,喃喃道:“先生太忙。崔瀺太狠,左右太倔。年纪太小,担子太重,天底下哪有这么劳心劳力的小师弟。” 齐静春也不看那周密,“是不是欣喜且奇怪,我会如此自毁道行,教了你何谓惟精惟一,我却又主动退出此境。你这种读书人,别说做到,懂都不会懂。知道你不信,这一点跟当年刚到骊珠洞天的崔东山很像。不过你也别觉得自己与绣虎是同道中人,你不配。崔瀺再离经叛道,那也是文圣一脉的首徒,还是浩然书生。” 周密笑道:“又不是三教辩论,不作口舌之争。” 齐静春一笑置之,先抬袖一档,将那周密心相大日遮掩,我不见,天地便无。身为这方天地主人的周密你说了都不算。 再双指并拢,齐静春如从天地棋罐当中捻起一枚棋子,原本以日月作烛的太虚夜幕,顿时只剩下明月,被迫显现出一座无涯书海,月光映水,一枚雪白棋子在齐静春指尖迅速凝聚,好似一张宣纸被人轻轻提拽而起。整座无垠书海的水面,瞬间漆黑一片如墨池。 齐静春松开手指,白子静止悬空,又将那明月遮掩,齐静春转去捻起一枚黑子,使得原本仿佛墨池的天地气象,重现光明,变成只剩下大日照彻、雪白一边的景象。 齐静春说道:“皆碎。” 悬在他身边的黑棋白子,一个轻轻磕碰,砰然而碎。 周密先前悄然布置的两座天地禁制,就此破开,荡然无存。 周密微微皱眉,抖了抖袖子,同样递出并拢双指,指尖分别接住两个轻描淡写的黑白文字,是在周密心湖中大道显化而生的两个大妖真名,分别是那荷花庵主和王座曜甲的真名。 周密同样还以颜色,摇摇头,“山崖书院?这个书院名字取得不好,天雷裂山崖,因果大劫落顶,以至于你齐静春躲无可躲。” 齐静春一躲,大道因果就会殃及整座骊珠洞天,还要连累整座宝瓶洲的山河气数,那么如今一国即一洲的大骊王朝,文武气运会减少三四成,那么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如今应该身在陪都附近了,而不是被硬生生阻滞在南岳地界上。不过绣虎崔瀺依旧是不太介意此事的,无非是收缩战线,使得一洲防御阵型更加紧密,最终屯兵在那条多半会改个名字的中部大渎两岸,死守陪都,一旦如此,蛮荒天下折损更少,却反而让周密觉得更加棘手。 “那我就听命古人,敕令鬼神磨山崖。” 周密言语落定之时,四周天地虚空之中,先后出现了一座白描的宝瓶洲山河图,一座尚未前往大隋的山崖书院,一座位于骊珠洞天内的小镇学塾。 三处景象皆是周密的心相假象,却极有可能是的十四境齐静春的心湖真相。 这等不落实处半点的术法神通,对任何人而言都是莫名其妙的白费功夫,唯独对付如今齐静春,反而有用。 一尊尊远古神灵余孽脚踩一洲山河,瞬间陆沉,一场疾风骤雨落在山崖书院,掩盖琅琅书声,一颗凝为骊珠的小洞天,被天劫碾压崩裂开来。 齐静春由着周密施展神通,打杀对方自以为是的三个真相。笑道:“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读书确实不少,三百万卷藏书,大小天地……嗯,万卷楼,天地不过寥寥三百座。” 周密点头道:“不算什么本事,只是难免念旧。” 齐静春笑问道:“就这么无头苍蝇乱撞?是舍不得祭出压箱底的手段,不愿让我见一见师弟在你心中的形象,还是在担心谁,作更长远的谋划?” 周密笑答道:“又不是学塾夫子与蒙童,学生有问,先生解惑。” 照理说周密已经察觉到了那条灯火心路,第一个打杀的,就该是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 而周密通过离真在对岸年复一年的观察、对话和挑衅,事后再反过来翻检离真和“陆法言”、一近一远的所见的两条光阴长河景象,对陈平安的了解,不算浅了。何况还要加上一个周密的嫡传弟子,剑修流白。当初甲子帐设置的山水禁制,本就是“陆法言”或者说是周密的手笔。年轻隐官不见天日,周密看他却完全无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心境变化,都无缺漏。 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那个年轻人,不知是误打误撞运道好,还是谨小慎微惯了,让周密无法找到一个对方的心扉切入口,不然周密的阴神远游,落脚之地,就是陈平安的心湖,以年轻隐官的人身小天地,帮周密隔绝剑气长城大天地,“陆法言”迟早有一天,就会成为一个新的陈平安。 这桩谋划,周密不敢说一定能成,可只要年轻隐官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而在此期间,那部山水游记,其实坏事极多。本该成为崔瀺与周密各展神通的一记共同神仙手,当时周密之所以授意离真,交出此书,让困居一地无聊至极的陈平安借阅一番,因为周密觉得会是个打破僵局的契机所在,最少会让陈平安心境出现涟漪,不曾想反而使得陈平安道心更加坚韧,好像只不过翻书一遍,就立即察觉到了绣虎崔瀺的用心。 读书人逃得过一个利字牢笼,却未必逃得出一座“名”字天地。 所以在离真交出那本山水游记之时,周密其实就早已在陈平安之前,先行炼字六个,将四粒灵光隐匿其中,分别在第四章的“黄鸟”、“鱼龙”四个文字之上,这是为了提防崔瀺,除此之外,还有“宁”“姚”二字,更分别藏有周密剥离出来的一粒神性,则是为了算计年轻隐官的心神,不曾想陈平安从头到尾,炼字却未将文字放入心湖,只是以伪玉璞神通,收藏在袖里乾坤当中。 当时已经沦为周密合道阴神的“陆法言”,破例现身,前往城头与陈平安闲聊,其中一事,就是彻底打消那些灵光和神性,再借助光阴长河的倒转逆流,使得陈平安浑然不觉。 不过由此可见,绣虎是真不把这个小师弟的命当一回事,因为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陈平安就不再是陈平安。 又或者那本游记上“陈凭案”和“罄竹湖”的问心局,也算崔瀺一种匪夷所思的护道?那么早就让一个少年,置身于人心鬼蜮险象环生、本我道心随时会崩溃的处境当中? 萧愻身上法袍是三洲气运炼化,左右出剑斩去,就等于斩在先生身上,左右依旧说砍就砍,出剑无犹豫。 齐静春又是如此的十四境。 再加上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宝瓶洲的绣虎崔瀺。 文圣一脉嫡传弟子,都不用谈什么境界修为,怎么修的心?都是什么脑子? 周密有些由衷佩服,撤去那三座徒劳无功的心相天地。 他双手负后,“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好多隐藏后手,世人都无从知晓,输了怪命,赢了靠运。齐静春只管放眼看。” 这座一望无垠的无涯书海,看似完整如一,实则纵横交错,而且不少大小天地都玄妙重叠,错落有致,在这座大天地当中,连光阴长河都不复存在,只是失去两道既是天地禁制又是十四境修士的“障眼法”后,就出现了一座本来被周密藏藏掖掖的阁楼,接天通地,正是周密心中的根本大道之一,阁楼分三层,分别有三人坐镇其中,一个形销骨立的青衫白骨读书人,是失意贾生的心境显化,一位相貌清癯腰系竹笛的老者,正是切韵传道之人“陆法言”的形容,寓意着文海周密在蛮荒天下的新身份,最高处,顶楼是一个约莫弱冠之龄模样的年轻书生,但是眼神幽暗,身形佝偻,意气风发与暮气沉沉,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象,轮流出现,如日月交替,昔年贾生,如今周密,合而为一。 齐静春根本无需举目远眺,那处阁楼景致,就纤毫毕现,一层书籍堆积如山,摆放颇有讲究,很花心思,其中一座正是穗山形制,除了摆放出一幅出自三山九侯先生笔下的五座书山,算是天下最古老的五岳真形图,在这之后,周密还异想开天,炼字无数,数以千万计,在阁楼第一层,矗立起了九座雄镇楼,其中以镇剑楼和镇白泽最为用心堆积,所选书籍,大有学问。 阁楼第二层,一张金徽琴,棋局残局,几幅字帖,一本专门收集五言绝句的诗集,悬有文人书房的楹联,楹联旁又斜挂一把长剑。 齐静春不理会那个周密,只是好似心游万仞,随意翻看那些三百万卷书。 以静字凝神,以春风翻书。 三百余座高高低低、交错重叠大小天地,大大小小、歪歪斜斜搁放的先贤书籍,有不少都是齐静春生前未曾有机会翻阅的古籍孤本。 周密微笑道:“生平最喜五言绝句,二十个字,如二十位仙人。如果刘叉只顾自己的感受,一次都不愿听命出剑,就只好由我以切韵姿态,帮他问剑南婆娑洲醇儒。我心中有显化剑仙二十人,刚好凑成一篇五言绝句,诗名《剑仙》。” “远古时代总计十人,其中陈清都,观照,龙君三人活命最久,各自都被我有幸亲眼见过出剑。后世剑修剑客十人,依旧无高下之分,各有各的纯粹和风流,白玉京余斗,最得意白也,敢去天外更敢死的龙虎山祖师赵玄素,如今敢来桐叶洲的当代大天师赵天籁,舍得借剑给人的大玄都观孙怀中,独自游历蛮荒天下的年轻董三更,差点就要跟老瞎子问剑分生死的陈熙,大髯豪侠刘叉,最不像亚圣一脉读书人的阿良,还有出身你们文圣一脉的左右。” “此外,无善无恶心性自由的萧愻,大道可期的飞升城宁姚,未来的刘材,以及被你齐静春寄予厚望的陈平安,都可以算作候补。” 齐静春好像难得有在听周密的言语,只不过依旧分心翻书不停歇。 周密望向阁楼顶楼的那个年轻贾生的自己。 顶楼内,一只香炉放在一部书籍之上,书籍又放在一张草编蒲团之上。 周密自言自语道:“人间不系之舟,斩鬼斫贼之兴吾曾有。天地缚不住者,金丹修道之心我实无。” 齐静春看了眼阁楼,“你选择以书与世为敌。与古作伴。与天为友。只是看着人心自由罢了。不要觉得中土文庙接纳了太平十三策,就当真万世太平了。做不到的。” 崔瀺年轻时代师授业,曾经有一语,他说一个真正的强国,是在太平盛世,有侵略别国的实力,却选择相安无事,是一国之内,耕读传家,人心凝聚,是人与人之间的互为卯榫,是每个远游人与家乡人从未人心疏远,是让更多不曾读过圣贤书的人,都在做那不知书也达理的事。 老秀才悄悄站在门口,轻轻抚掌而笑,好像比赢了一场三教辩论还要高兴。 那是左右第一次主动提出今天可以喝酒。 老秀才那天喝酒后,心情格外好,也借着酒劲,一脚踩在长板凳上,高高举起手臂,洒了酒水都不顾,兴高采烈说了一番言语,是先生一场自问自答,什么叫赤子之心?是与所做之事壮举与否,与一个人年纪大小,其实都关系不大,无非是有人过河拆桥,有人偏要铺路修桥,有人端碗吃饭放筷骂娘,有人偏要默默收拾碗筷,还要关心桌凳是否稳当。有人觉得长大是世故圆滑,有人偏觉得成长,是可以为己为人承受更多的苦难。有人觉得强者是无所拘束,是一种唯我独存的纯粹自由,有人偏觉得我要成为强者,是因为我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那也是左右第一次说明儿也可以喝酒。 不过补了一句,让小齐摆摊挣钱去,我和师兄负责配合暖人气,傻大个别凑热闹,只会吓跑客人。 许多被春风翻过的书籍,都开始凭空消失,周密心中大小天地,瞬间少去数十座。 换成是一位上五境剑修,估计哪怕是倾力出剑,能够不耗半点灵气,都要出剑数年之久,才能打消如此多的天地禁制。 周密似乎有些无奈,道:“借此分心起念,读书人窃书当真不算偷吗?” 齐静春瞥了眼阁楼,周密一样想要借助他人心中的三教学问,砥砺道心,以此走捷径,打破十四境瓶颈。 就此更上一层楼,登楼更登天,周密欲想一人高过天。 至于那些所谓的藏书三百万卷,什么大小天地,一座心相三层阁楼,都是障眼法,对于如今周密而言,早已可有可无。 周密摇头道:“不太容易。” 齐静春微笑道:“蠹鱼食书,能够吃字无数,只是吃下的道理太少,所以你跻身十四境后,就发现走到了一条断头路,只能吃字之外去合道大妖,既然如此费劲,不如我来帮你?你这天地参差不齐?巧了,我有个本命字,借你一用?” 周密摇头道:“借那‘齐’字就算了,我怕被那召陵许君拼了身家性命不要,联手崔瀺,坏我道行。不过是被你吃掉三百万卷藏书,兼并所有天地,再一同彻底消散在浩然天地间,还是我再吃掉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十四境,打破瓶颈,你我双方,确实可以一赌。” 齐静春终于开始第一次翻检三教书籍,先挑孤本善本,然后读或未读过,都一并被春风翻过,一本本书籍就此消失,融入十四境齐静春大道中。 周密微皱眉头。 齐静春翻书一多,身后那尊法相就开始渐渐崩碎,身边左右两侧,出现了两位齐静春,模糊身形逐渐清晰。 一个宝相庄严,一个身形枯槁,居中之齐静春,依旧是双鬓霜白的青衫文士。 周密渐渐松开眉头。 等这齐静春吃书足够多,任由对方“三教合一”,在周密心中立教称祖便是。 那齐静春还真就一鼓作气翻完再“借走”了三百万卷藏书。 周密突然心弦紧绷,二话不说,首次全力施展神通,三百六十五座气府,皆有以蛮荒天下大妖、剑气长城剑修、神灵余孽转世,悉数被周密炼化为本命物,负责坐镇各大人身洞天福地之中。 原来这周密的合道,已将自己魂魄、肉身,都已彻底炼化出一副洞天福地相衔接的气象。 故而周密本身,已经等于是一座当之无愧的崭新天下! 一旦齐静春在此天地三教合一,哪怕跻身十五境,肯定并不稳固,而周密先手,占尽天地人,齐静春的胜算确实不大。 但是周密如何都没有想到这对师兄弟,竟然会来这么一记失心疯的无理手。 齐静春的十四境确实撑不过太久,但是那头绣虎一旦跻身十四境?借助他周密的三百万藏书,双方境界,选择以一旧换一新呢? 宝瓶洲中部陪都那边,“绣虎崔瀺”一手抬起,凝为春字印,微笑道:“遇事不决,还是问我春风。” 而身在桐叶洲周密心相中的这个“齐静春”,突然摇头,放声大笑道:“贾生计谋,果然让人失望。” 顶点 正文 第七百四十章 书信 采芝山凉亭内,崔东山喝过了纯青姑娘两壶酒,有些过意不去,摇晃肩头,屁股一抹,滑到了纯青所在栏杆那一端,从袖中抖落出一只竹编食盒,伸手一抹,掬山间水气凝为白云作案,打开食盒三屉,一一摆放在双方眼前,既有骑龙巷压岁铺子的各色糕点,也有些地方吃食,纯青挑选了一块杏花糕,一手捻住,一手虚托,吃得笑眯起眼,十分开心。 一旁崔东山双手持吃食,歪头啃着,好似啃一小截甘蔗,吃食酥脆,色泽金黄,崔东山吃得动静不小。 纯青问道:“是那个书上说‘入口即碎脆如凌雪’的油炸馓子?” 崔东山指了指身前一屉,含糊不清道:“来历都是一个来历,二月二咬蝎尾嘛,不过与你所说的馓子,还是有些不同,在我们宝瓶洲这儿叫麻花,藕粉的便宜些,什锦夹馅的最贵,是我专程从一个叫黄篱山桂花街的地方买来的,我先生在山上独处的时候,爱吃这个,我就跟着喜欢上了。” 无法想象,一个听老人讲老故事的孩子,有一天也会变成说故事给孩子听的老人。 当年老槐树下,就有一个惹人厌的孩子,孤零零蹲在稍远地方,竖起耳朵听那些故事,却又听不太真切。一个人蹦蹦跳跳的回家路上,却也会脚步轻快。从不怕走夜路的孩子,从不觉得孤独,也不知道何谓孤独,就觉得只是一个人,朋友少些而已。却不知道,其实那就是孤独,而不是孤单。 不单单是年少时的先生如此,其实绝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这般不遂心愿,过日子靠熬。 崔东山拍拍手掌,双手轻放膝盖上,很快就转移话题,嬉皮笑脸道:“纯青姑娘吃的杏花糕,是我们落魄山老厨子的家乡手艺,好吃吧,去了骑龙巷,随便吃,不花钱,可以全部都记在我账上。” 崔东山突然沉默起来,低下头。 纯青在片刻之后,才转过头,发现一位青衫文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两人身后,凉亭内的绿荫与稀碎金光,一起穿过那人的身形,此时此景此人,名副其实的“如入无人之境”。 纯青想要跳下栏杆,落入凉亭与这位先生行礼致敬,齐静春笑着摆摆手,示意小姑娘坐着便是。 崔东山没有转头,闷闷问道:“被你们如此戏耍,周密肯定气得不轻,崔瀺逃得出来吗?” 齐静春点头道:“事已至此,周密只会审时度势,两害相权取其轻,暂时还舍不得与崔瀺鱼死网破,一旦在桐叶洲遥遥打杀齐静春,崔瀺不过是跌境为十三境,返回宝瓶洲,这点退路还是要早做准备的。周密却要失去已经极为稳固的十四境巅峰修为,他未必会跌境,但是一个寻常的十四境,支撑不起周密的野心,数千年长远谋划,所有心血就要功亏一篑,周密自然舍不得。我真正担心的事情,其实你很清楚。” 崔东山说道:“我又不是崔瀺了,你与我说什么都白搭。齐静春,你别多想了,留着点心念,可以去见见裴钱,她是我先生、你师弟的开山大弟子,如今就在采芝山,你还可以去南岳祠庙,与变了许多的宋集薪聊聊,回了陪都那边,一样可以指点林守一修道,唯独不用在我这边浪费光阴和道行,至于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崔东山心里有数。” 齐静春笑道:“我就是在担心师侄崔东山啊。” 骂架无敌手的崔东山,破天荒一时语噎。 齐静春始终站在少年少女身后,崔东山自顾自道:“人间景色总是看不够的。” 崔东山蓦然怒道:“学问那么大,棋术那么高,那你倒是随便找个法子活下去啊!有本事偷偷摸摸跻身十四境,怎就没本事苟延残喘了?” 齐静春摇头无言。 不知不觉,原本只是双鬓霜白的中年面容儒士,此刻头发已经白过少年衣袖,是一种枯无生机的惨白色。 崔东山喃喃道:“先生要是知道了今天的事情,就算他年回乡,也会伤心死的。先生在人生路上,走得多小心,你不知道谁知道?先生很少犯错,可是他在意的人和事,却要一错过再错过。” 崔东山察觉到身后齐静春的气机异象,抬起头,却还是不愿转头,“那边还是动手了?” 齐静春点头道:“大骊一国之师,蛮荒天下之师,双方既然见了面,谁都不可能太客气。放心吧,左右,君倩,龙虎山大天师,都会动手。这是崔瀺对扶摇洲围杀白也一役,送给周密的回礼。” 崔东山皱眉问道:“萧愻竟然愿意不去纠缠左呆子?” 齐静春解释道:“萧愻看不惯浩然天下,一样看不惯蛮荒天下,没谁管得了她的随心所欲。左师兄应该答应了她,只要从桐叶洲归来,就与她来一场干脆利落的生死厮杀。到时候你有胆子的话,就去劝一劝左师兄。不敢就算了。” 崔东山不置可否,只是松了口气,“好像将三百万卷藏书,变成了贴门上的春联,用来辞旧迎新。也就你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齐静春摇头道:“是崔瀺一个临时起意的想法,按照我的原先意愿,本不该如此行事。我最初是要当个临时门神的……罢了,多说无益。也许崔瀺的选择,会更好。也许,希望是这样。” 崔东山说道:“所以你到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崔瀺。” 齐静春突然说道:“既是如此,又不仅仅如此,我看得比较……远。” 崔东山说道:“一个人看得再远,终究不如走得远。” 齐静春笑道:“不还有你们在。” 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外,已经有了那么多张椅子。 既然如此,夫复何言。 从大渎祠庙现身的青衫文士,本就是与齐静春暂借十四境修为的崔瀺,而非真正的齐静春本人,为的就是算计周密的补全大道,即是阴谋,更是阳谋,算准了浩然贾生,会不惜拿出三百万卷藏书,主动让“齐静春”稳固境界,使得后者可谓学究天人、钻研极深的三教学问,在周密人身大天地当中大道显化,最终让周密误以为可以借此合道,借助坐镇天地,以一位类似十五境的手段神通,以自身天地大道碾压齐静春一人,最终吃掉使得齐静春成功跻身十四境的三教根本学问,使得周密的天道循环,更加衔接紧密,无一缺漏。一旦成事,周密就真成了三教祖师都打杀不得的存在,成为那个数座天下最大的“一”。 而要想蒙骗过文海周密,当然并不轻松,齐静春必须舍得将一身修为,都交予恩怨极深的大骊绣虎。除此之外,真正的关键,还是独属于齐静春的十四境气象。这个最难伪装,道理很简单,同样是十四境大修士,齐静春,白也,蛮荒天下的老瞎子,鸡汤和尚,东海观道观老观主,相互间都大道偏差极大,而周密同样是十四境,眼光何等毒辣,哪有那么容易糊弄。 但是文圣一脉,绣虎曾经代师授业,书上的圣贤道理,怡情的琴棋书画,崔瀺都教,而且教得都极好。对于三教和诸子百家学问,崔瀺本身就研究极深。 加上崔瀺是文圣一脉嫡传弟子当中,唯一一个陪同老秀才参加过两场三教辩论的人,一直旁听,而且身为首徒,崔瀺就坐在文圣身旁。 所以镇压那尊试图跨海登岸的远古高位神灵,崔瀺才会有意“泄露身份”,以年轻时齐静春的行事作风,数次脚踩神灵,再以闭关一甲子的齐静春三教学问,清扫战场。 而齐静春的一部分心念,也确实与崔瀺同在,以三个本命字凝聚而成的“无境之人”,作为一座学问道场。 只不过如此算计周密,代价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齐静春的心念和道行,以此来换取崔瀺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捷径”,跻身十四境,既借助齐静春的大道学问,又窃取周密的书海,被崔瀺拿来用作修缮、砥砺自身学问,所以崔瀺的最大心狠之处,就在于非但没有将战场选在老龙城旧址,而是直接涉险行事,去往桐叶洲桃叶渡小船,与周密面对面。 自然不是崔瀺意气用事。 最好的结果,就是当下处境,齐静春还有些心念残余存世,依旧可以出现在这座凉亭,来见一见不知该说是师兄还是师侄的崔东山。与此同时,还能为崔瀺重返宝瓶洲中部陪都的大渎祠庙,铺出一条退路。 最坏的结果,就是周密看破真相,那么十三境巅峰崔瀺,就要拉上光阴有限的十四境巅峰齐静春,两人一起与文海周密往死里干一架,一炷香内分胜负,以崔瀺的脾气,当然是打得整个桐叶洲陆沉入海,都在所不惜。宝瓶洲失去一头绣虎,蛮荒天下留下一个自身大天地破碎不堪的文海周密。 反正两者,崔瀺都能接受。 此刻凉亭内,青衫文士与白衣少年,谁都没有隔绝天地,甚至都没有以心声言语。 纯青尴尬至极,吃糕点吧,太不尊敬那两位读书人,可不吃糕点吧,又难免有竖耳偷听的嫌疑,所以她忍不住开口问道:“齐先生,崔小先生,不如我离开这儿?我是外人,听得够多了,这会儿心里边打鼓不停,心慌得很。” 崔东山好似赌气道:“纯青姑娘不用离开,正大光明听着就是了,咱们这位山崖书院的齐山长,最君子,从不说半句外人听不得的言语。” 齐静春身形一闪,竟然坐在了崔东山身旁栏杆上,转头望向这个其实并不陌生的白衣少年。 崔东山目不斜视,只是远眺,双手轻轻拍打膝盖,不曾想那齐静春好像脑阔儿进水了,看个锤儿看,还么看够么,看得崔东山浑身不自在,刚要伸手去抓起一根黄篱山麻花,不曾想就被齐静春捷足先登,拿了去,开始吃起来。崔东山小声嘀咕,除了吃书还有点嚼头,如今吃啥都没个滋味,浪费铜钱嘛不是。 齐静春说道:“方才在周密心中,帮着崔瀺吃了些书,才知道当年那个人间书院老夫子的感慨,真有道理。” 崔东山知道齐静春在说什么。 原来世上有这么多我不想看的书。 崔东山轻声道:“其实也有人说过。” 齐静春也知道崔东山想说什么。 我不想再对这个世界多说什么。 所以少年崔东山这么多年来,说了几大箩筐的怪话气话玩笑话,唯独真心话所说不多,大概只会对几个人说,屈指可数。 先生陈平安除外,好像就只有小宝瓶,大师姐裴钱,莲花小人儿,小米粒了。 齐静春笑着收回视线。 其实崔瀺少年时,长得还挺好看,难怪在未来岁月里,情债姻缘无数,其实比师兄左右还多。从当年先生学塾附近的沽酒妇人,只要崔瀺去买酒,价格都会便宜许多。到书院学宫里边偶尔为儒家子弟授课的女子客卿,再到许多宗字头仙子,都会变着法子与他求得一幅书信,或是故意寄信给文圣老先生,美其名曰请教学问,先生便心领神会,每次都让首徒代笔回信,女子们收到信后,小心翼翼装裱为字帖,好珍藏起来。再到阿良次次与他游历归来,都会哭诉自己竟然沦为了绿叶,天地良心,姑娘们的魂儿,都给崔瀺勾了去,竟是看也不一看阿良哥哥了。 纯青小声提醒道:“齐先生。” 齐先生心念一多,道行折损就多。 齐静春转过头,伸手按住崔东山脑袋,往后移了移,让这个师侄别碍事,然后与她笑道:“纯青姑娘,其实有空的话,真可以去逛逛落魄山,那里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纯青点点头,“好的!听齐先生的。” 崔东山满脸悲愤道:“纯青,你咋回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把你拐骗去落魄山,怎么姓齐的随口一说,你就爽快答应了?!” 纯青眨了眨眼睛,有一说一,实诚道:“你这人不实在,可齐先生是君子啊。” 齐静春望向桐叶洲那边,笑道:“不得不承认,周密行事虽然乖张悖逆,可独行向上一路,确实惊骇天下耳目心神。” 崔东山突然心神一震,想起一事,他望向齐静春那份衰弱气象,道:“扶摇洲与桐叶洲都是蛮荒天下版图。难道方才?” 齐静春点点头,证实了崔东山的猜测。 崔东山叹了口气,周密擅长驾驭光阴长河,这是围杀白也的关键所在。 看来是已经拜过手腕了,齐静春最终没有让周密得逞。 崔瀺这个老王八蛋哪怕跻身十四境,也注定无此手段,更多是增加那几道筹划已久的杀伐神通。 齐静春站起身,要去见一见小师弟收取的开山大弟子,好像还是先生帮忙挑选的,小师弟定然劳心极多。 崔东山欲言又止。 齐静春伸手按住崔瀺的肩膀,“以后小师弟如果还是愧疚,又觉得自己做得太少,到那个时候,你就帮我与小师弟说件事,说一说那位金色香火小人儿,契机从何而来。” 崔东山嗯了一声,病恹恹提不起什么精神气。 齐静春突然使劲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打得崔东山差点没摔落在凉亭内,齐静春笑道:“早就想这么做了。当年跟随先生求学,就数你煽风点火本事最大,我跟左右打了九十多场架,最少有八十场是你拱火而起的。先生后来养成的许多臭毛病,你功莫大焉。” 崔东山怒道:“告刁状呢?喜欢记账本呢?我先生和大师姐的这些习惯,都是跟谁学的?” 齐静春会心一笑,一笑皆春风,身形消散,如人间春风来去无踪。 崔东山喃喃道:“怎么不多聊会儿。” 纯青默默吃完一屉糕点,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道:“那位停云馆的观海境老神仙咋办?就这么关在你袖子里边?” 崔东山白眼道:“你在说个锤儿,就没这么号人,没这么回事!” 这小娘们真不厚道,早知道就不拿出那些糕点待客了。 纯青说道:“到了你们落魄山,先去骑龙巷铺子?” 崔东山立即谄媚道:“必须的。” 纯青突然善解人意说道:“还要不要喝酒?” 崔东山沉默起来,摇摇头。 在采芝山之巅,白衣老猿独自走下神道。 总觉得不太对劲,这位正阳山护山供奉迅速环顾四周,又无半点异样,奇了怪哉。 裴钱瞪大眼睛,那位青衫文士笑着摇头,示意她不要做声,以心声询问她有何心结,能否与师伯说一声。 南岳山君祠庙外,宋集薪独坐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书房,揉着眉心,这位位高权重的大骊藩王突然站起身,向先生作揖。 大骊陪都外的齐渡祠庙内,林守一刚要收起《云上琅琅书》下卷,青衫文士笑着落座,让林守一取来纸笔,他来做文字批注。 附近一座大渎水府当中,已成人间唯一真龙的王朱,看着那个不速之客,她满脸倔强,高高扬起头。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羡阳在打盹,心神正在远游历一场惊世骇俗的古战场,并不知道身旁一张小竹椅上,坐着一位同样闭目养神的齐先生,正在为他最后护道一程。 小镇学塾那边,青衫文士站在学堂内,身形逐渐消散,齐静春望向门外,好像下一刻就会有个羞涩腼腆的草鞋少年,在壮起胆子开口言语之前,会先偷偷抬起手,手心蹭一蹭老旧干净的袖子,再用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神望向学塾内,轻声说道,齐先生,有你的书信。 顶点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一章 我那陈道友 当时陆沉做客芙蓉山的风雪夜中,坐在门外竹椅上安静赏雪,茅屋草堂的檐下,匍匐着一条老狗,趴着的“陆沉”,偶尔抬头看一眼坐着的陆沉。 陆沉看了一眼那条老狗,打趣道:“莫不是邹子又在看我?” 客大压主,使得反而是身为主人的陆台,去到了山巅的观景台,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白玉床榻,一手持名为白螺、与那酒泉杯齐名的仙家酒杯,一手持金色长柄的雪白麈尾,一边饮酒,一边以麈尾轻轻拂去雪。 斜卧白玉榻,肘抵白瓷枕,谪仙在此处,无人伴我白螺杯。 陆台醉眼朦胧,以麈尾打散无数鹅毛雪,举杯朗声道:“有若大颠者,高材能动人。” 嗓音变得轻柔,陆台放下麈尾和酒杯,盘腿而坐,双手笼袖,细语喃喃道:“无人伴我。” 三位已在芙蓉山中款待贵客的嫡传弟子,再加上一个还在江湖远游的关门弟子,少年被陆台在山水谱牒上取名为“近知”,有名无姓。 陆台送给孩子一把竹剑,陆台以刀刻“夏堆”两个极小楷字。 当那孩子第一次握剑的时候,陆台就大笑着告诉弟子,你一定要成为剑仙,大剑仙。 陆台除了传授这位关门弟子一门道法心诀,几个拳桩,此外就什么都不教了,只是一口气丢给孩子足足三十二部剑谱。 其实陆台在藕花福地这么多年,性情还是很散淡,什么魔教教主,什么问鼎天下第一人,都是闹着玩。所以如今境界也才是元婴境,还是福地飞升到青冥天下后,牵引天地气象,陆台顺势而为破的境。不然按照陆台自己的意愿,反正俞真意已经不在,他这个陆地神仙金丹客,还能当很多年。 认真上心事,只有两桩,配合夫子种秋,一起传授曹晴朗学问,再就是精心挑选,收取关门弟子,教他练剑。 陆台闲来无事,便摊开手掌,掌观山河,看那俞真意的处境。将芙蓉山景象尽收眼底,陆台每有心念所及,山河便随之显化在视野,只要陆台稍稍凝神,便是那栈道栏杆上某处的积雪痕迹,都会纤毫毕现。山下俗子寿不过百年,谁不艳羡云上神仙客。 寻常元婴境,施展这门神通,消耗灵气心神颇多,而且很容易惹是生非,一旦被窥探之人境界不低,很容易被顺藤摸瓜,只不过陆台出身中土阴阳家陆氏,学识驳杂,旁门左道的术法神通,其实陆台知晓极多,只是以往始终不太愿意主动去学,当一个人的见识过高,往往容易生出惫懒之心,反而不如一知半解、懵懂之人那么拼搏奋进。 习武,读书,修行,一辈子都顺风顺水的俞真意,大概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狼狈过。 那位白玉京三掌教,好似挖坑不埋,就将俞真意丢给了三个境界不低的晚辈。 所以风雪夜之前,在栈道那边,练气士境界被压制在洞府境的俞真意,需要一人面对三个各怀心思的敌对之人,尤其是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年面容桓荫,最让俞真意忌惮。 纯粹武夫陶斜阳,刚刚跻身远游境武夫。南苑国护国真人黄尚,呼风唤雨金丹客。 桐叶洲飞鹰堡出身的桓荫,金身境武夫体魄,龙门境练气士,且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修。 反观俞真意,作为昔日藕花福地继丁婴之后的天下第一人,如今身为上五境修士,唯一的依仗,却只剩下一副远游境武夫体魄,只是转去修行将近三十年,早已习惯了以山上的术法神通,镇压打杀山下武夫,拳脚难免生疏几分。 俞真意绝对不愿意在这种时候,与那三人厮杀,而且绝无半点胜算,关键是那位好似一人千面的三掌教,绝对不介意他俞真意的生死,至于陆台那个家伙,肯定更不介意在这芙蓉山多出一具无需掩埋的尸体。 俞真意为了逃过一劫,可谓绞尽脑汁,凭栏而立,气定神闲,先与黄尚叙旧,指点对方一番道法修行上的缺漏。 俞真意玉璞境修为不在,眼光还在。居高临下,将黄尚修行路上的得失,一览无余。 再询问如今这座福地这座湖山派的山门近况,担任南苑国护国真人的黄尚,显然是陆台三位嫡传弟子当中,对俞真意最为尊敬的一个,有问必答,看似帮着拖延了不少光阴。 只不过真相,是黄尚悄悄以心声与陶斜阳和桓荫说道:“俞真意可杀。” 陶斜阳聚音成线,与两位师兄弟笑道:“武运归我,所以俞真意必须死在我手上,除此之外,所有仙家机缘,于我而言连鸡肋都不如,你们只管自己算账去。事先说好,谁敢坏我好事,事后出了师尊别业地界,我会与……桓师弟单独切磋一番。” 桓荫神色自若,以心声笑问道:“为何不是找黄师兄的麻烦?” 陶斜阳冷笑道:“找他麻烦,你小子会伺机捡漏,说不得连我们俩一起宰了,反正师尊收了关门弟子,对于我们的死活,一个都不在意了。我专心杀你,咱们黄国师却肯定不会插手,只会袖手旁观,继续当他的护国真人,忧国忧民去。” 桓荫反驳道:“师兄错了,师尊其实自始至终,就对我们三人的死活从不上心。我们存在的意义,只是师尊的一门观道手段罢了。” 黄尚微微不悦,“桓荫你这番话,大逆不道,我会据实禀报师尊。” 桓荫嗤笑道:“黄大真人愿意讨骂去,随便你。到时候被师尊当个傻子看待,别怪师弟没提醒。” 事实上,三位师兄弟,在“坦言”之外,私底下各有各的对话。 好一个各怀鬼胎。 所幸俞真意本身就是实打实的纯粹武夫出身,在涉足修行之前,武道一途,就走在种秋前。倒不是种秋资质不如俞真意,而是种秋太过分心,去当什么南苑国国师,贪心不足,世人所谓的文圣人武宗师,其实只会耽误种秋的武道登顶。不然那场十人之争,俞真意在成为仙人下山之时,种秋其实也该破开那个无形的天地瓶颈,得以跻身金身境。 俞真意虽然不知道这三人在聊什么,却早已心知肚明,今天一场恶战注定避无可避,眼前三人,毕竟不是昔年好友的种秋。 俞真意一边与黄尚询问湖山派和松籁国朝堂形势,以及他们三人那个小师弟问剑湖山派的过程。与此同时,俞真意将怀中那顶作为白玉京掌教信物之一的莲花冠,收入袖中一枚方寸物当中,与此同时,再取出一顶形制样式有几分相似、却是银色莲花的道冠,随手戴在自己头上。 这个动作,俞真意极快,与此同时,背后长剑微微颤鸣,好似察觉到了对方三人的心中杀机,这份异象,使得原本已经准备拔刀出鞘的陶斜阳,稍稍改变心意,不着急出手斩去那颗大好头颅。而双手已经藏在袖中、捻出两张金色符箓的黄尚,也不着急施展师尊传授的独门秘术,为符胆“湛然点睛,雷霆大作”。 一张雨龙符,所绘蛟龙,鳞髯毕现,龙王张须。 一张扬眉符,却绘有一把飞剑,蕴含沛然剑意,攻伐力道,相当于金丹剑修的一记飞剑。 杀俞真意,黄尚当然不会吝啬本钱,反正都赚得回来。 陶斜阳有些眼馋俞真意背后那把长剑,虽是山上仙家物,只不过身为武夫宗师,多把趁手的神兵利器,谁会嫌多。 只不过暂时分账,是陶斜阳杀人,刀剁俞真意头颅,桓荫取走剑,黄尚则分走那顶道冠。 俞真意当下所背长剑,是俞真意和种秋早年一起联手斩杀谪仙人,夺来的一把遗物长剑,剑身两侧分别古篆铭文七字,“秋水南华大宗师”,“山木刻意逍遥游”。长剑是法宝品秩,要逊色于那顶银色道冠。 黄尚瞥了眼俞真意头上那顶道冠,确实觊觎已久,只是黄尚本以为这辈子再见道冠都难,更别提奢望将其收入囊中。不曾想世间缘法,如此妙不可言。自己不但亲眼再见道冠,而且还有机会亲手将其戴在头顶。只是一想至此,黄尚立即收敛心神,哪怕自己得手,也应该交给师尊才对。说不得师尊到时候一个开心,就会随手赏赐给自己,若是师尊不愿,黄尚也绝不敢多想。三位弟子当中,确实算黄尚最为老实本分,也算不得什么性情阴沉之辈,只不过当了多年国师,自会越来越杀伐果决。 这顶银色莲花冠,在藕花福地名气极大,它作为福地最大的仙缘重宝,最早的主人,是以一人杀九人的武疯子朱敛,朱敛在少年时便被世人誉为谪仙人,贵公子,这顶道冠,其实为朱敛增色不少。然后在南苑国京城,朱敛力竭身死之前,被他随手丢给了一个躲在战场边缘,试图捡漏的年轻人,那个人,名叫丁婴。 一统魔教,天下无敌,再让位,成为魔教太上教主。丁婴当时凭本事凭胆识凭机缘,一口气捡了两个天大的大漏,一个是朱敛的大好头颅,一个便是那顶银色莲花道冠,既得武运又得仙缘,等到丁婴身死,最终辗转到了俞真意手上。于是这顶莲花冠,几乎就成了福地天下第一人的身份象征。 桓荫所想,则是如何以师尊所传鬼道秘法,将俞真意魂魄炼制为一尊阴神傀儡,如此一来,就等于自己身边多出一位地仙侍从。桓荫还是喜欢那种操控他人、万事万物都是自己手中牵连木偶的的感觉,对于真正的打杀搏命,其实兴致缺缺。当然真要动手,攫取利益,桓荫也绝不含糊,比如今天围杀俞真意。 俞真意蓦然而动,一步掠出栈道,背后长剑自行出鞘,风驰电掣,御剑远遁。 “堂堂俞真意,不战而逃,传出去都没人信。”陶斜阳大笑不已,取出一摞师尊赠予的山河缩地符,却是去往俞真意相反的方向。 黄尚祭出一叶符箓扁舟,桓荫掐剑诀,将山雾凝出一把长剑,剑修御剑,天经地义,与师兄黄尚一同追杀俞真意。 师兄弟三人早已商议妥当,今天每一处战场,都确保有至少师兄弟两人,负责合力打杀俞真意,另外一人遥遥压阵,绝不让那俞真意有各个击破的机会。 此后一场场恶战,哪怕没有了玉璞境,再险象环生,俞真意还是岌岌可危,却始终以层出不穷的修士术法,以匪夷所思的破局之道,硬生生为自己一次次赢得一线生机。俞真意纯粹以远游境武夫,外加一把佩剑和一顶道冠,成功逃脱包围圈十数次。远逃,被追杀,隐匿气机,藏身于芙蓉山僻静山水中,再被桓荫找到蛛丝马迹,配合黄尚以开山渡水之术强行破开障眼法,再逃,且战且退,俞真意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倒是那陶斜阳打得凶性毕露,酣畅淋漓,找到机会,不惜与俞真意互换一刀一剑。 芙蓉山入夜后有了那场风雪。 俞真意鏖战已久,无论是灵气,体魄还是心神,皆已是强弩之末,只得祭出压箱底手段,使得陶斜阳三人毫无征兆地置身于一座荷花塘小天地。 一身血迹的俞真意御剑摇晃,整个人摔落在崖巅,差点直接晕厥在积雪中,道冠歪斜,小天地再无支撑,自行打开禁制,身后是三个追杀至此的陆台嫡传弟子,或武夫“覆地”远游,或修士御风。 陆台眯起一双桃花眸子,挥了挥麈尾,示意桓荫三人不用对俞真意不依不饶,就此收手作罢。 陆台瞥了眼丧家犬一般的俞老神仙,转头对三位弟子笑道:“不错不错,理当有赏。各回各家等着去。” 三人恭敬还礼,各自离开芙蓉山。 一袭雪白长袍的陆台,斜卧在那张被他命名为白玉京的白玉榻,支颐见千里。 俞真意对于今天这场无妄之灾,好像没有任何怨言,貌若童子的老神仙,只是神色平静,坐起身后,先横剑在膝,再扶正道冠,开始呼吸吐纳,休养疗伤。 陆台突然一个忍俊不禁,看着那个坐忘形骸的俞真意,“此中有真意,俞辨已忘言。原来是呆若木鸡。” 陆沉缓缓登山而行,手持一根随手打造的青竹行山杖,来到山巅后,笑道:“这都被你发现了?” 看似赞誉,实则贬低。 陆台心情一下子变得无比糟糕,自己一直想要见一见老祖陆沉,结果如何?自己早已见到,对面不相识。 至于眼前的书生郑缓,亦是陆沉大道显化其中之一。 陆台问道:“五梦七心相,其中青冥天下有那位道教白骨真人,很好猜。那么鹓鶵呢?又是哪个?被你带来了青冥天下,还是一直留在了浩然天下?就在那个我曾经走过的桐叶洲?” 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古圣贤为此注释:此物亦凤属。 而桐叶洲,按照常理,当然是最适合陆沉安置这份大道分身的最佳道场。 醴。昔年陈平安,身穿法袍金醴。 而那件金醴,陈平安得自蛟龙沟,那条元婴蛟龙又得自海上一座仙家洞窟,传闻是龙虎山一位天师府黄紫贵人的遗物。 一位天师府仙人,为何会与家族决裂,最终兵解在海上?至死都不愿返回龙虎山? 烦不烦人?一旦深思这些脉络,陆台就会烦心至极。未必真是陆沉的伏线千里,可是谁不怕那万一?以前是陈平安怕,陆台半点不怕,等到陆台见到了陆沉,就由不得自己,变得开始怕了。 “青袍美少年,黄绶小神仙。桃花色似马,榆荚小于钱。你瞧瞧你听听,扶乩宗喊天街的榆钱,小神仙送那少年赴官,这不就当那剑气长城的隐官了?” 陆沉答非所问,自说自话,随便挥动手中青竹杖,搅乱四周风雪,“少年剑气近,豪侠万人敌。怒目时一呼,万骑皆辟易。”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早年在家乡浩然天下,陆沉让那不记名弟子的舟子帮忙撑船,两人一同泛舟出海远游,陆沉当然登岸游历过那座观道观。 至于宝瓶洲,陆沉自然也是去过的,古蜀蛟龙,神水国,女鬼石柔那一脉,魏檗珍藏的那颗紫金莲种子,都是陆沉随缘而给,任由自行生发之人事。事实上,浩然九洲,陆沉都逛过,只是嬉戏人间,虚舟逍遥,没有什么所谓的山上痕迹、仙家事迹流传开来罢了。 就像早年骑龙 巷压岁铺子有个小掌柜,名叫石春嘉,羊角辫,小小年纪就擅长做买卖,站在柜台后边的板凳上,打小算盘,噼里啪啦,眼花缭乱。而她随身携带一只袖珍玲珑的小小金算盘,是她年幼时抓周得来的。事实上,那只小算盘,就是陆沉偷偷送给石家的。 只不过这些随心所欲的行径,也不独独是陆沉会做,比如后来萧愻跻身十四境后,就将身上那件周密炼化三洲残余浩然气运而成的法袍,丢到了大海之中,就此沉入海底,静待有缘人,不知几个千百年,才会重新现世。而那桃叶渡斐然,一番权衡利弊过后,同样没有收下周密赠送的那枚藏书印,而是丢入了大泉王朝桃叶渡水中。不过陆沉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陆沉能放,就能收回。 陆沉站在崖畔,丢了那根青竹杖,落地后化做一条青色龙脉,山脊就此斜卧芙蓉山边缘,好似已经存在千万年,陆沉转头对陆台笑道:“别小看你家老祖,我并不会刻意针对谁,唯一一次破例,还是为了大师兄,不得不跑去骊珠洞天当那恶人。此外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仅此而已。当时我在小镇摆那算命摊子,借助一位客人,手掌反复,收放过一桩小福缘,所以是与齐静春表露过心迹的。齐静春当然看见了,也心神领会了。” 陆台沉声道:“但是当你要算计一件事情的时候,就可以一口气算计很多人。” “我又不是儒家子弟,喜欢自缚手脚,恰恰相反,我来人间一趟,就是为了可以在那条夜航船上,能够随便伸懒腰的。” 陆沉对那陆台摇摇头,眼神怜悯,啧啧笑道:“你连这都不懂,道怎么说,又能与我说什么道说道什么?你看看你,天生的道胎之身,何等稀罕,结果就是在这螺蛳壳里做道场,当小神仙,当真很逍遥吗?至于你的阴神,我倒是觉得比你真身更妙些,早知道我就该去找那人,不来找你了。” 陆台其实早已阴神远游出窍,留在了青冥天下,而且一线牵引,恰如藕断丝连,使得陆台同时既知第五座天下的藕花福地事,也知青冥天下事。 陆台如今不过元婴境,却能够不受两座天下的禁制,道胎阴阳鱼体质,就是如此玄妙,几近道祖所言的“不出户知天下”。类似岁除宫那两位仙人境大修士,洞中龙张元伯,山上君虞俦。因为只是阴神远游倒悬山,在那鹳雀客栈跟随那位守岁人,密谋一桩大事,就绝对无法做到此事,阴神与真身,由于远隔一座天下,相互间再无牵连,几乎等于两个人了,直到阴神归窍,才心神合一。 陆沉继续说道:“至于所谓的不窥牖见天道,你资质再好,依旧离着还太远,光凭一个不近恶不知善,不太够啊。怎么办呢?” 陆台冷笑道:“不劳你费心。这会儿还是照顾一下俞木鸡的道心吧。” 陆沉转头望向那个凭着一点道性灵光、在福地兜兜转转数千年的俞真意,笑着宽慰道:“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就此天人别过。不单单是你,书生郑缓亦是如此,除去五梦,其余所有心相都是如此。” 俞真意脸色惨白。 “当臭牛鼻子老道决定将此生之你,命名为俞真意的时候,就证明咱们那位老观主已经看破真相了。不然也不会故意将那把漆园古人故物的佩剑,送到你手上。老观主喜欢一直盯着福地头顶的那座莲花小洞天,与我师尊较劲,我其实就一直在人间看着他呢。” 陆沉打了个响指,将那俞真意方寸物当中的掌教信物莲花冠,打散假象,“你以为自己戴不得?是不是其实错了?” 俞真意无言以对,大汗淋漓,一股令人窒息的天地虚妄之感,如大雪堆满俞真意的心湖。 陆沉又伸出手指,虚点俞真意眉心处,“睡去,一觉醒来,俞真意还是俞真意,此后就真的只是俞真意了。福祸得失,浑然不觉。” 陆台心气一坠再坠。 陆沉的所有言语,所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胡说八道,都让陆台倍感疲倦。 在青冥天下,有个原本名声不显的年轻女冠,相逢后对阴神远游的陆台一见钟情。 当然是她一厢情愿。 其实双方真要掰扯师承渊源,确有些弯来绕去的浅淡关系,她是柳七和曹组两人在青冥天下,一起收取的唯一嫡传弟子,所以她出身那座词牌福地。 双方相逢之时,她还不到二十岁,修道更没几年,她之前在柳筋境停滞多年,一步跻身玉璞境。 这让她一举成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弟子学师父嘛。浩然词人柳七郎,正是天地间将练气士第三境柳筋境、变成一个“留人境”的大修士。 浩然贾生,虽然是世间第一个做到这等壮举的练气士,但却是后来柳七真正仔细解析此道此举,将后世修士一步登天直接跻身玉璞境,变得真正可行。 而陆台的两位师父之一,邹子之外的那位,与柳七和曹组都曾是同游人间的挚友。 陆台则按照恩师邹子的吩咐,在将来离开福地之时,就需要有一场阴神远游。至于去哪里,见什么人事,师父都没讲,都无所谓,万事随缘而已。用师父的话说,就是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陆台之所以会游历那座词牌福地,源于一桩浩然天下的山巅秘闻,传闻远古那位月老,手中翻检的书,是本姻缘簿子。 而那本姻缘簿子,最少有半部,极有可能就落在了柳七手上。这也是柳七为何会悄然离开浩然天下的根源所在。 陆台的那尊出窍阴神,如今在青冥天下,与那个名叫的少女,在一处临水的郡城市井中,一起办了家酒楼,距离鱼市不过两里路。陆台每天清晨时分就会去亲自挑选河鲜,还会有那亲手烹煮的闲情逸致,至于那个姑娘,反正修行无需费劲,乐得陪着陆台一起挣钱,不是道侣胜似道侣。 青冥天下,与浩然天下是迥异的风土人情,山下道官无数,而且都在庙堂和公门,与世俗百姓杂然而处,故而仙师不难求,倒是那些动辄被朝廷封禁的山珍江鲜,实实在在的一鲜难求。 除此之外,在那郡城渡口,有个被王朝正统认可的仙家渡口,若有美妇人、妙龄女身着彩服靓装,途经此地,必致风雨,以劲风砂砾磨损女子妆容。 这也是陆台为何愿意选择此地落脚的原因。 陆台,不太喜欢长得太好看的女子。 陆沉来到白玉榻坐下,陆台则又已起身挪步。 陆沉自言自语道:“南方鹓鶵,北冥有鱼。只要我愿意,我能够让陈平安一颗道心,一碎再碎,就此伤彻心扉千百年。但是如此一来,意义何在?以境界压人罢了,一个少女尚且说得出句‘大道不该如此小’,何况是我,实不相瞒,事情很多,我很忙的。如你这般出身豪阀,资质卓绝,故而少年早发,成名极早,当然很好,可若是有谁大器晚成,更是殊为不易。我从不相信什么神仙种的说法,只要修心足够,就是真人。” 陆台缓缓道:“人间大美,天地幽微,万物明理。大道百化,至人无为,可以观天。” 陆沉起身大笑道:“总算说了句陆氏子弟该说的言语,不虚此行。” 陆台似有所悟,灵光乍现,一样大笑不已,“唬人!一直在与我故弄玄虚!你若是舍不得心相七物,会有违道心,说不定都要就此跌境!这更说明你尚未真正看破全部五梦,你分明是要那心相七物,帮你一一勘破梦境!尤其是化蝶一梦,我师父说此梦,最最让你头疼,因为你自己都舍不得此梦梦醒……所以当年齐静春才根本不担心你这些伏笔,这些看似玄妙无比的手段!” 陆台摇摇头,“我也真心不觉得你能碎他心境。” “我陆氏子孙,终于有个脑子稍稍随老祖的人了。” 陆沉轻轻拍掌,眯眼点头而笑:“想一想那白帝城郑居中的手段,再想一想天下福地众生,又想一想白纸福地,最后,你有没有想过,你我皆可梦寐,梦自己梦他人梦万物,万一其实此刻你我,皆在不知是谁梦中呢?” 陆台摇摇头,一言不发。 陆沉收起手掌,微笑道:“记住啊,以后一定要好好说话,尤其是跟读书人说话的时候,客气一点。多学学那个被你心心念念的陈平安,你看他的长辈缘,就比你好很多。我当年就很看好他,还教了他写字来着,他不认我这个先生,我还是认他这个弟子的嘛。以后等他到了青冥天下,一定会很有趣,极有意思了。” 陆沉突然摆出一个滑稽可笑的金鸡独立,伸出一指,指向天幕,大喊道:“一梦千秋,剑飞万里。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陆台皱眉道:“你作妖呢?” 陆沉收起手,学那市井武把式,又摆出个气沉丹田的姿势,“一场久违的风雪夜,就是让人神清气爽。” 陆台已经完全恢复心境,笑嘻嘻问道:“老祖还不带着俞真意一起滚蛋?不如带上那条陆沉一起走,就当是不肖子孙孝敬老祖的见面礼。” 陆沉笑容玩味,“青袍黄绶,其实挺般配的。” 陆台脸色阴沉。 陆沉叹了口气,“所以说你以后要多读书啊,如今陈平安就比你会说话多了。搁在当年骊珠洞天的高手榜上,他都能把杏花巷马兰花,泥瓶巷寡妇,还有李槐他娘亲,给她们分别挤下一个名次了。小镇民风淳朴,确实名不虚传。我当年那是亲身领教过的。” 一个竹杖芒鞋的老人,身边跟着一位背箱书童,一个背行囊的侍女,她行走时,有瓶瓶罐罐的相互串门声响。 一行三人来到大玄都观,老人瞥了眼跃跃欲试的书童和侍女,有些无奈,轻轻点头,侍女从袖中摸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拜帖,递给那位道观看门人,寻常青竹材质,寻常笔墨书写,却偏偏不写名讳,只是用浓墨重笔,写了句“我书造意本无法”。 那位背剑女冠接过拜帖,书法一道,非她擅长,只是瞧着力气挺大,全用正锋,用墨淋漓,翻来倒去看了两遍,都没能瞧出门道,愣了愣,最终只能确定不是自家道观的什么熟人,只得客客气气对那老人说道:“道观如今闭门谢客,对不住了。” 看着风尘仆仆的老人,女冠有些不忍心,“若是认识观主,哪怕远远打过照面,我就帮忙通报一声。除此之外,真没办法进入道观。” 女冠春晖,本名韩湛然。是实打实的玉璞境修为,正是被陆沉怂恿去给青翠城姜云生当干娘的那位。 按照自家观主祖师爷的说法,大玄都观的看门人,不是谁都能当的,必须是好看的女子,留得住客,还必须是个能打的,拦得住人。 看这老人气象,是个龙门境修士,至于那书童和侍女,甚至都不是修道之人。 当然老者也可能是深不见底的世外高人,只不过在青冥天下,连白玉京三掌教都不敢擅闯大玄都观,所以境界什么的,在这儿谁都别太当回事。 少年大喜,咳嗽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袖珍卷轴,摊开些许,露出卷首西园雅集四字,与那女冠小声提醒道:“当世三大雅集,其中之一,就是这幅画卷所绘,仙子姐姐总该知道吧,居中之人,就是我家先生。” 少女嘀咕道:“先生不小心反客为主,你瞎炫耀什么。” 他们两人打赌,大玄都观是否听说自家先生的名号,一个靠拜帖书法,一个靠雅集图卷。 一位老道人大步跨过门槛,爽朗大笑,也不行那道门稽首礼,而是很江湖气地使劲抱拳:“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女冠春晖有些疑惑。 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观主祖师亲自出门迎接? 一座青冥天下,撑死了双手之数。 老道长埋怨那春晖,“姑奶奶唉,愣着做什么啊,还不赶紧收下拜帖和图卷,再去备好笔墨,记得取三刀最上等的仙杖山宣纸,还有我从岁除宫那边借来的那方歇龙砚,先前不是不小心丢了嘛,今儿是个良辰吉日,再去翻找,说不定不小心就又能找到了,还有我从百花福地买来的生花笔,与那书画舟墨锭,一并拿来,到时候你亲自在旁研磨,红袖添香嘛,你还真别觉得委屈了,天大的荣幸,比跑去白玉京当那陆沉的干娘要强多了,真要说起来,湛然你这名字取得好,难怪能有今日福缘,算了算了,你不开窍,我自个儿来……” 其实不用女冠春晖如何作为,老道长言语之时,手疾眼快,早已经一手双指捻住那张拜帖,侍女死死攥住青竹拜帖另外一端,死活不愿意交出去,本来就是拿出来晒晒太阳而已,不送人的。老道长另外一手已经抓住那幅画卷,书童则双手抓住卷轴一端,身体后仰,好像在跟那个老道长拔河,书童跟随先生远游了半座青冥天下,就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道人。 老人站在台阶边缘,笑道:“两物送给孙观主就是了。” 侍女和书童只得不情不愿松开手,然后退到先生身旁,老道长笑哈哈收入袖中,这位苏子,也太客气了,登门就登门,送什么礼。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再不约而同,忧心忡忡望向自家先生,担心真要给老道人拐骗去写满三刀宣纸。 不过仙杖山宣纸,岁除宫歇龙砚,百花福地的生花笔,以及那早已失传的书画舟墨锭,这四件文房凑一起,确实罕见。 女冠春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那名动两座天下的远游客,曾经为浩然天下留下一个留人境修行捷径的柳七?不像啊,传闻柳七郎风流倜傥,年轻俊美,绝非眼前老人这般沧桑容貌。 难道又是循着蛛丝马迹,来找那虎头帽孩子的高人隐士?没几天功夫,大玄都观就打了两场群架,当然是一方单挑一方围殴。 关键是道观这边,打完架,都不晓得打架的缘由是什么,只是在道观掌律祖师爷一声令下后,反正闹哄哄一拥而上就是了,上五境带地仙压阵,地仙修士喊下五境晚辈们摇旗呐喊,回来的时候,小道童们一个比一 个兴高采烈,说着师祖这一拳很有道法,师伯那一脚极有神意,不过都不如太师叔祖那一剑戳人腚沟的豪侠风采……春晖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毕竟她自己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类似小道童们嘴上那位“太师叔祖”的那刁钻一剑,大玄都观总计有十八剑招,遥想当年,春晖还是少女时,无意间就为自家道观开创了其中一招。 孙道长感慨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真好,妙绝,能写出这般言语的苏子,难怪文章会独步天下。咱们这儿,说实话,连看家本领的青词绿章,都写得不如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都怪白玉京不争气啊。” 那位远游至此的“苏子”,笑着不答话。 春晖大为惊讶。 浩然天下的那位苏子?!此人何时远游青冥天下了,又为何没有半点消息流传开来? 青冥天下对浩然的诸子百家学问,其实颇为陌生,毕竟这里以道法独尊,罢黜两教百家。比如这个苏子,春晖就只知道学问大,是那边的天下词宗,与白也和柳七,在无形中,都有些大道之争,尤其是同在浩然天下的白也与苏子,大道之争更加明显。可至于苏子到底写了哪些诗篇,春晖就两眼一抹黑了。在青冥天下既无流传,她也不算如何感兴趣。 孙道长抚掌而笑,“眉山苏子,天水白仙。同在异乡,山来就水,苏子见白仙!我这巴掌大小的道观,真是柴门有庆,与有荣焉。” 苏子无奈道:“孙道长言重了。” 孙道长一脸不乐意,“苏子矜持了,见外了不是?走,咱哥俩把臂言欢喝酒去,拉上白也一起,这家伙如今酒量惊人……” 苏子被老观主拉着胳膊往大门里边拖拽,生怕那三刀宣纸、歇龙砚、生花笔派不上用场。 孙道长这位青冥天下铁打不动的第五人,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与山水邸报上边所写的“道法深邃,气象森严”,什么“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判若两人。 孙道长碎碎念叨:“白也酒量好,可惜架子大,说世间能劝他喝酒之人,就一只手,他倒是没说是哪五个,里边有苏子是最好,咱哥仨直接喝起来,没有的话,就过分了,更该喝酒……” 苏子当然清楚白也绝对不会说这种话。 浩然天下的后世文人,关于诗词之争,其实最少有半数,也就是更喜欢白仙还是苏仙的争执。 直到苏子亲笔写了一份足可流芳千古的《白仙诗帖》,直白无误流露自己对白也的钦佩,情形才稍稍好转,不曾想还是有些推崇苏子的仰慕者,既然苏子都发话了,那就不吵双方诗词高低了,转去盛赞苏子的书法,说白也之所以没有传承有序的字帖真迹传世,肯定是字写得不行,然后对白也推崇无比的,还真极难找到白仙的墨宝,没办法,就开始说你们苏子书法,简直就是石压蛤蟆,奄奄一息,不然就是黑熊当道,森然可怖……白也反正好友寥寥,又在那孤悬海外的岛屿闭关读书,可以全然不介意此事,只是苦了桃李满天下的苏子,不胜其烦,山上传闻,苏子便干脆带着两个由文运显化而生的书童“琢玉郎”、侍女“点酥娘”,一同出门远游,去那洞天福地躲清静。 只是谁都没想到苏子这一远游,就干脆飞升来到了这座青冥天下,最终在一座不被纳入七十二福地之列的诗余福地,又名词牌福地,找到了更早联袂飞升远游的柳七、曹组两人。 女冠春晖与那苏子打了个稽首。 几乎是侧着身给拖过门槛的老夫子,只能微笑点头当做还礼。 过了大门,孙道长喊上春晖一起,然后直接施展缩地山河神通,带着所有人来到一处道观禁地。 茅屋一栋,四周遍植桃树,门前有座小池塘,铺以青色砖头作为散步小径。 孙道长故意隔绝天地,欺负那虎头帽孩子和俩剑修境界不够,毕竟再过百余年,这样的机会就没了。 背书箱的少年书童,和背着锅碗瓢盆大行囊的少女,都看到了一个虎头帽孩子,和两个年轻人,一只胖子,一块黑炭。少女视线更多是看那个可爱的孩子,少年则是看那两个都背剑身后的年轻剑修。他们两个,虽是自家先生的文运显化,天生就身负地仙神通,同样也可修行,只不过被苏子施展了障眼法,同时主仆三人都有意压制了境界,故意以俗子姿态,徒步游历山河,事实上,少女点酥已是元婴境,家修士,少年琢玉则是元婴境,剑修。两人驻颜有术,岁数都不算小了。只不过世间精怪之流,尤其是极其罕见的文运显化之类,只要涉世不深,沾染红尘越少,心智往往开窍就少。 琢玉以心声与点酥问道:“哪个是白先生?胖乎乎的?黑乎乎的?” 点酥漫不经心道:“白先生诗无敌,与他是什么模样没关系。” 虎头帽孩子双手负后,站在水塘边,一旁那个胖子年轻人,求着帮自己刻一方印章,说以后好跟陈平安显摆。 在这之前,同样在大玄都观修行的胖子,没少烦这个虎头帽孩子,求他教自己几手绝世剑法,不成,带着文房四宝来求几幅墨宝,还是不成,现如今只好求三两个字就心满意足,不曾想还是不成。 见那虎头帽孩子不理睬自己,胖子就说以后陈平安万一真来与白先生求证,白先生就不点头不摇头,如何? 虎头帽孩子扯了扯帽带,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嗤笑一声。 胖子立即保证道,董黑炭,以后你在大玄都观,有我罩你,吃喝不愁,绝不花钱,决不让你离了剑气长城就破例。 董画符蹲下身,轻轻丢石子到水塘里。 胖子坐在地上,叼着草根。 一不小心提起家乡,反而没什么话想说了。 如今董画符身份落在了白玉京那边,只不过没入谱牒。 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正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神霄城城主。 所以董画符没有任何犹豫,在倒悬山飞升到白玉京地界后,他二话不说,就选择留在了神霄城练剑。 就凭老圣人临终那三个字。 董画符就认定了神霄城,要在此修道,炼剑。不认什么青冥天下,也不认什么白玉京。 董黑炭这趟出门只是来看看好朋友,因为晏胖子选择在大玄都观修行,老观主孙怀中见到了那件咫尺物后,又询问了一些“陈道友”在剑气长城那边的事迹,老道长十分开怀,对晏琢这胖子就更加顺眼了,吹嘘自家道门剑仙一脉的天下无敌,什么威逼利诱都用上了,将故意一惊一乍十分捧场的晏胖子留在了自家道观。 晏琢直到那一刻,才明白陈平安的用心良苦。 这座大玄都观,门槛其实很高的。 更是青冥天下所有剑修心神往之所在。 而那位老观主孙道长,又是出了名的性情古怪,看人顺眼与否,从不看境界、出身、靠山这些虚头巴脑的,只看第一眼,有无眼缘。 更何况老道长,还是一座天下的第五人。 当年剑气长城的十六位剑修,通过倒悬山“飞升”到青冥天下,领头人是老元婴程荃,当时背了一只棉布包裹的剑匣。 程荃最后则选择了与大玄都观齐名的岁除宫,作为落脚处,担任了供奉,入了宗门的山水谱牒,却与其余年轻剑修一样,暂时都未加入道官谱牒,程荃再将那剑匣搁放在了鹳雀楼外,一条大水中央的歇龙石上。 其中有在城头捡到一根拂尘木柄的少年剑修,跟随董画符一起选择待在神霄城,总计九人,都留在了白玉京修行,各自散入五城十二楼。 其余的,就像程荃和晏胖子,各凭喜好选择落脚点。 白玉京对这拨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破例给予一份极大的自由。 等程荃到了岁除宫,才知道倒悬山那座开了两三百年的鹳雀客栈,原来与岁除宫鹳雀楼有如此渊源。那个“年轻掌柜”,正是宫主吴霜降一人之下的守岁人,只是与其余四人不同,至今全无消息。此外客栈厨子、杂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阴神之姿,远游浩然天下倒悬山。其中化名年窗花的“少女”,更是宫主吴霜降的嫡女。 一座开在倒悬山陋巷深处的小小客栈,一飞升。两仙人,两玉璞。 董画符当时跟着程荃到了岁除宫,程荃要谈正事,他就和晏胖子一起闲逛,不看白不看。 倒悬山迁徙到了青冥天下之后,岁除宫有人出了大价钱,买下了鹳雀客栈周边方圆数里地的所有建筑,道号洞中龙的仙人张元伯,以移山之术,全部搬到了鹳雀楼附近。 两人中途遇到了脾气不太好的“少女”,表面上与晏胖子客套寒暄,实则绵里藏针的,瞧他们两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晏胖子嘻嘻哈哈,假装不在意,董画符什么脾气,董家剑修又是什么脾气,觉得这娘们恁大年纪了,还这么小家子气,董画符就顶了她一句,你这鹳雀客栈牛气什么,有本事开到陈平安的家乡去,要么都打不过,要么都打不过。 她一头雾水。 吵架就怕这个,对方明明说了句顶不中听的话,偏偏不晓得在说个什么。 陈平安嘛,她当然知道,既是鹳雀客栈的常客,后来又成了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隐官。 山上君虞俦的道侣,也就是那个化名年春条的妇人,当年就特别喜欢那个背剑少年的眼神,说干净得让她都不忍心去大半夜敲门、问客官要不要添棉被了。等到后来听说陈平安莫名其妙当了隐官,妇人那叫一个悔青肠子,说早知道如此,昧着良心也要说客栈闹鬼,怕死个人,让姐姐在屋子里边躲躲。 到最后三人好歹只是拌嘴斗法,没真正动手,不过约了一场架,以后再打。 董画符算是帮陈平安约的,那个岁除宫小婆娘答应得很爽快。 如今两人身在大玄都观,其实董画符和晏琢都有意无意不去聊家乡,至多聊一聊宁姚和陈平安,陈三秋和叠嶂。 他们两个,加上宁姚,陈三秋,叠嶂,董不得,郭竹酒,范大澈。 各自远游,分散四方。 可其实除了陈平安,其他所有人身边好歹都有朋友。 白也沉默片刻,突然问道:“要刻什么字?有想好吗?” 晏琢大概是完全没想过这位白先生竟会答应此事,抬起头,一时间有些茫然。 董画符提醒道:“一方印章再大,能大到哪里去,扇子题款更多。大玄都观的桃木很值钱,你都在这边修行了,做把扇子有什么难的,再说你床底下不就已经偷藏了一堆桃木‘枯枝’吗?” 晏琢气不打一处来,大骂道:“老子是拉着你去地上捡树枝,至多掰些不易察觉的纤细桃枝,咱俩好合伙做买卖,五五分账,没让你直接砍倒那么大一棵桃树,害得老子只好连根带树一起搬回去藏着,这几天睡觉都提心吊胆,如果不是那棵树离着白先生住处近,暂时无人察觉,不然这会儿咱俩就要被那个笑面虎老观主,吊在树上喝西北风了!你是不知道孙观主的为人,他娘的跟陈平安绝对是一路人……” 董画符双臂环胸,“我反正觉得孙观主挺厚道的,待客热情,一见面就问我湛然姐姐好不好看,我就入乡随俗,照实说了,在那之后,湛然姐姐每次看到我,笑容就多了。” 晏琢双手抱头,对对对,被你说成“腚儿圆好生养”的春晖姐姐,是不好拿剑砍你这客人,我如今可是大玄都观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了,以后怎么办? 董画符一拳砸在晏琢胳膊上,说道:“白先生还等你话呢。” 晏琢想了想,挠挠头,抬头对白也说道:“不如白先生随便写就是了,我等会儿回去,马上做好一把桃木扇子送过来。” 虎头帽孩子说道:“印章刻字。” 晏琢刚要言语,突然有只手搭在晏琢肩头上,有个嗓音带着笑意,在背后响起,“晏琢,扛那么大一棵桃树跑来跑去的,肯定不轻松吧,别看咱们大玄都观一棵桃树,瞧着不高不大的,加上那么多碍事的枝丫,最少得有几千斤重呢,不如让贫道帮你揉揉肩?等会儿还要做几百把扇子好卖钱,千万别累着啊,耽误晏大爷修行,让贫道怪心疼的。以后别大半夜做这种事情了,天黑走路,容易不小心撞到树枝,事后还要误以为挨了闷棍。” 晏琢身体紧绷,哭丧着脸。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观主祖师爷该说的言语吗? 白也转过身,对那苏子拱手礼,苏子亦是如此。 双方相视一笑,只在不言中。 就像白也没有去过中土穗山,其实他也从未见过这位家乡相距不远的眉山苏子。 至于《白仙诗帖》,白也当然听说过,是从老秀才那边听来的。真正让白也欣赏的,当然不是苏子那幅字帖,对自己的溢美之词,而是苏子作为读书人的心性。就算没有白也,换成其他人侥幸早生苏子几百年在人间,然后走在了在苏子身前道路上,想必苏子一样会坦然诚然,再为那人写一贴,同样会自贬几分。 苏子豪迈,故而诗词书画文章共风流。 千载之下,文风才情风骨生气皆凛然。 至于另外那边,晏琢一个身形下沉,肩头歪斜,转身站起,脚下生风,绕到孙道长身后,双手揉肩,行云流水,谄媚问道:“老观主,这是陈平安教我的手法,力道合不合适?” 孙道长冷笑道:“放你个臭屁,我那陈道友铁骨铮铮,言语诚挚,有一说一,没你这么墙头草。” 晏琢悻悻然就要收起手。 不曾想老道长怒道:“有气力砍桃树,没气力揉肩膀?娘们唧唧的,半点不爽利。” 董画符冷不丁说道:“砍树跟我没关系,我那晚上就没出门。” 孙道长微笑点头,赞叹道:“这就很像陈道友了。” 正文 第七百四十二章 打更巡夜 孙道长突然开怀大笑道:“好嘛,柳七与那曹组也来了,不来则已,一来就凑堆,湛然,你去将两位先生带来这儿,白仙和苏子,果然好大面儿,贫道这玄都观……怎么说来着,晏大爷?” 晏琢答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女冠春晖领命,刚要告辞离去,董画符突然说道:“老观主是亲自出门迎接的苏老夫子,却让湛然姐姐迎接柳曹两人,读书人容易有想法,进门笑嘻嘻,出门骂大街。” 孙道长抚须沉思,觉得董黑炭说得有些道理,“头疼,真是头疼。我这会儿腿脚泛酸,走不动路。” 春晖就有些犹豫,柳曹两人,既然能够从浩然天下联袂飞升远游青冥天下,境界也好,名望也罢,都当得起大玄都观的贵客。 按照董黑炭的说法,若是祖师厚此薄彼,确实有些不妥。按照以往观主老祖的做法,倒也简单,假装不在,一切交由徒子徒孙去头疼。只是今天苏子在场,观主祖师好像就比较处境尴尬了。 此刻大玄都观门外,有一位年轻俊美的白衣青年,腰悬一截折柳,以仙家术法,在纤细柳枝上以词篇铭文无数。 正是在浩然天下山下,与那龙虎山天师齐名的柳七。 凡有妖魔作祟处必有桃木剑,凡有井水处必会唱诵柳七词。 皇祐五年,浩然柳七,辞高去远,浅斟低唱,相忘江湖。 倚红偎翠花间客,白衣卿相柳七郎。 柳七身旁站着一位黑衣男子,而立之年的面容,身材修长,一样风流倜傥,他斜背着一把油纸伞。 曹组,字元宠。 此人亦是浩然山上山下,众多女子的共同心头好。 在浩然天下,词一向被视为诗余小道,简而言之,就是诗歌剩余之物,难登大雅之堂,至于曲,更是等而下之。所以柳七和曹组到了青冥天下,才干脆将他们无意间发现的那座福地,直接命名为诗余福地,自嘲之外,未尝没有积郁之情。这座别名词牌福地的秘境,开辟之初,就无人烟,占地广袤的福地现世多年,虽未跻身七十二福地之列,但山水形胜,钟灵毓秀,是一处天然的中等福地,不过至今依旧少有修道之人入驻其中,柳曹两人好似将整个福地当做一栋隐居别业,也算一桩仙家趣谈。两位的那位嫡传女弟子,能够一步登天,从留人境直接跻身玉璞境,除了两份师传之外,也有一份得天独厚的福缘傍身。 大玄都观今天比较出奇,竟然连门房都没有一个,就这样将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晾在了门外大街上。 白衣青年微笑道:“元宠,你觉得老观主今天会露面吗?还是……身体有恙托病不出?” 天下词牌总计将近九百个,白衣青年一人便首创一百四十余个,为后世词人开辟道路极多,在这件事上,便是苏子都无法与他媲美。 黑衣男子玩笑道:“不管见不见我们,我反正都是要去与老观主嘘寒问暖的。” 白衣柳七,对曹组而言,亦师亦友,双方关系,类似早先白也与刘十六的入山访仙。 大玄都观祖师爷孙怀中,曾经先后两次远游浩然天下,一次最终借剑给白也,一次是在青冥天下闷得慌,纯属无聊就出远门一趟,加上也要顺便亲手了去一桩落在北俱芦洲的陈年恩怨,游历他乡期间,老道长对那眉山苏子的仰慕,发自肺腑,但是对于那两位同为浩然词宗的文豪,其实观感一般,很一般,所以哪怕柳七和曹组在自家天下居住多年,孙道长也没有“去打搅对方的清净修道”,不然换成是苏子的话,这位老观主早去过词牌福地十几趟了,这还是苏子闭门谢客的前提下。事实上,老观主在游历浩然天下的时候,就对柳七和曹组颇不待见,磨磨唧唧,扭扭捏捏,胭脂堆里打滚,什么白衣卿相柳七郎,什么人间闺阁处处有那曹元宠,老观主刚好最烦这些。 别看孙道长平时言语“平易”,事实上也曾说过一番风流雅言,说那文章之乡,诗乃头等富贵门户,至词已家道中落,尚属殷实之家,至曲,则彻底沦为乡之贫者矣。所幸词有苏子,浩荡磊落,天地奇观,仙风神气,直追白也。此外七郎元宠之流,无非是弯腰为白仙磨墨、低头为苏子递酒之大道儿孙辈。 这种狠话一说出口,可就覆水难收了,所以还让孙道长怎么去迎接柳曹两人?实在是让老观主破天荒有些难为情。以前孙道长觉得反正双方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哪里想到白也先来道观,苏子再来做客,柳曹就跟着来秋后算账了。 董画符丢了个眼色给晏胖子。 晏琢立即将功补过,与老观主说道:“陈平安当年为人刻章,给扇面题款,恰好与我提及过柳曹两位先生的词,说柳七词不如眉山高,却足可誉为‘词脉源流’,绝不能等闲视为倚红偎翠醉后言,柳先生用心良苦,由衷愿那人间有情人终成眷属,世上花好月圆人长寿,故而寓意极美。元宠词,别开生面,艳而不俗,功夫最大处,早已不在雕琢文字,而是用情极深,既有大家闺秀之风流蕴藉,又有小家碧玉之可爱可亲,其中‘促织儿声响,吓煞一庭花影’一语,真真异想天开,想前人之未想,清新隽永,楚楚动人,当有‘词中花丛’之誉。” 老观主抚须而笑,轻轻点头,“好好好,词源、花丛两说,妙不可言,深契我心。陈道友这番真知灼见,果然是与贫道不谋而合,不谋而合啊。” 老观主很快咳嗽几声,改口道:“实不相瞒,其实这番言语,是当年我与陈道友相逢于北俱芦洲,一路同游,相见恨晚,与陈道友煮酒论文豪时,是我最先有感而发,不曾想就给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借鉴了去,好个陈道友,当真是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罢了罢了,我就不与陈道友计较这等小事了,谁说不是说呢,斤斤计较这个,白白伤了道友情谊。” 董画符翻了个白眼。 春晖问道:“观主,怎么讲?” 到底是交由她去待客柳曹二人,还是观主老人家你亲自出门迎接? 老观主瞪眼道:“湛然啊,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与我一起去迎接柳曹两位词家圣手啊。怠慢贵客,是咱们道观门房的待客之道?谁教你的,你师父是吧?让他用那看家本领的簪花小楷,抄写黄庭经一百遍,回头让他亲自送去岁除宫,咱们道观不小心丢了方砚台,没点表示怎么行。” 春晖毫不犹豫替恩师答应下来,反正是师父他老人家劳心劳力,与她关系不大。 老观主这会儿已经胸有成竹,再无半点为难神色,脚下带风,一个缩地神通,带着春晖去往大门外,与那两位词坛宗师道出了一番诚挚之言,一字不差。说得白衣柳七笑而不语,曹组忍俊不禁。 天水白仙注定不会说此话,眉山苏子先前就与两人 在诗余福地见过面,诗词唱和颇多,苏子吹笛饮酒,乘月而归。应该也不会有此语,难不成真是他们“误会”了孙道长? 茅屋草堂池塘畔,苏子觉得先前这番点评,挺有意思,笑问道:“白先生,可知道这个陈平安是何方神圣?” 既然能够被老观主称为“陈道友”,难不成是浩然家乡的某位高人隐士? 白也习惯性扯了扯帽带,道:“是那个老秀才文脉的关门弟子,年纪极轻,人很不错,我虽然没见过陈平安,但是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曾经念叨个不停。” 苏子点点头,“那我这趟返乡后,得去见见这个年轻人。” 白也摇头道:“如果没有意外,他如今还在剑气长城那边,苏子不太容易见到。” 苏子微微皱眉,疑惑不解,“如今还有人能够据守剑气长城?那些剑修,不是举城飞升到了崭新天下?” 白也点点头,“就只剩下陈平安一人,担任剑气长城隐官,这些年一直留在那边。” 苏子笑道:“一个年轻外乡人,在最是排外的剑气长城,能够担任隐官?光凭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身份,应该不做成此事。” 董画符随口说道:“陈平安珍藏有一枚小暑钱,他特别中意,篆文好像是‘苏子作诗如见画’?陈平安当年信誓旦旦,说是要拿来当传家宝的。” 白也叹了口气。老秀才这一脉的某些风气,那个关门弟子陈平安,可谓集大成者,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毫不生硬。 苏子略微讶异,不曾想还有这么一回事,事实上他与文圣一脉关系平平,交集不多,他自己倒是不介意一些事情,但是门生弟子当中,有不少人因为绣虎当年点评天下书家高低一事,遗漏了自家先生,所以颇有怨言,而那绣虎偏偏行草皆精绝,所以一来二去,就像那场白仙苏子的诗词之争,让这位眉山苏子颇为无奈。所以苏子还真没有想到,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当中,竟会有人由衷推崇自己的诗词。 晏胖子悄悄朝董画符伸出大拇指。这个董黑炭说话,从来不说半句废话,只会画龙点睛。 白也以心声询问,“苏子是要与柳曹一起返回家乡?” 苏子点头道:“我们三人都有此意。太平气象,诗词千百篇,终究只是锦上添花,值此乱世,晚辈们刚好学一学白先生,约好了要一起去扶摇洲。” 说到晚辈二字,大髯青衫、竹杖芒鞋的眉山苏子,看着身边这个虎头帽孩子,老夫子有些不遮掩的笑意。 白也点头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苏子此次返乡,确是一篇好文。” 柳七与曹组现身此地后,立即联袂与白也作揖行礼,至于虎头帽孩子什么的形象,不妨碍两人心中对白仙的敬意。 白也拱手还礼。在白也心中,词一路途,柳七与曹组都要矮上苏子一头。 事实上曹组心中对白也推崇备至,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曹组甚至专门篆刻有一枚自用藏书印,正是“白仙诗余”四字,并且郑重其事地将其钤印在自家诗集扉页上。 所以很难想象,曹组会只因为见到一个人,就如此拘谨,甚至都有些全然无法隐藏的腼腆神色,曹组看着那位心神往之的诗仙白也,竟是有些面红耳赤,三番两次的欲言又止,看得晏胖子和董黑炭都觉得莫名其妙,见到白先生,这家伙至于如此心情激荡吗? 所以说,白也这般读书人,在哪里都是自由,都是风流,白也见古人见圣贤,或是古圣贤、后世人见他白也,白也都还是千古一人的白仙。 孙道长看着那四人,感慨道:“今天大玄都观这场桃林雅集,白仙苏子,柳词源曹花丛,有幸四人齐聚,不比那四把仙剑齐聚逊色半点了,完全犹有过之,是道观幸事,更是天下人的幸事。老道若是不以拓碑手法,为后世留下这副千古风流的画卷,简直就是千古罪人……” 白也转头望去,老道人立即哈哈笑道:“白老弟只管放千百个心,依旧是浩然白也十四境的模样,无需白老弟多说,老道我行事最是老道了。而且肯定等到百余年之后,大玄都观再与外人言说此事。” 大髯苏子和柳七曹组,三人几乎同时以心声提醒老观主:“各来一幅。” 老观主对他们埋怨道:“我又不是傻子,岂会有此纰漏。” 晏琢则与董画符心声言语道:“陈平安要是在这儿?” 董画符想了想,说道:“马屁飞起,关键是真诚。白先生的诗,柳七的词,曹组的丹青,苏子的笔墨,老观主的钤印,一个都逃不掉。” ———— 杨家药铺。 李柳将那渌水坑青钟夫人留在了海上,让这位飞升境大妖,继续负责看顾衔接两洲的那座海中桥梁,李柳则独自返回家乡,找到了杨老头。 老人大口大口抽着旱烟,眉头紧皱,那张苍老脸庞,布满褶皱,里边好像藏着太多太多的故事,而且也从没与人诉说一二的打算。 云雾茫茫,缭绕整座铺子,便是如今的崔瀺,都无法窥探此地。 李柳问道:“桂夫人来过这里了?” 杨老头点点头。 老龙城那位桂夫人,是昔年月宫故友。她与那些神灵转世,还不太一样,作为最纯正的月宫种,流落人间后,早年因为礼圣的求情,她虽然身份特殊,却依然并未像真武山那些远古神灵身陷一般境地,没有被中土兵家祖庭拘禁起来,所以万年以来,桂夫人其实一直冷眼旁观世间的起起伏伏,世道好坏,与她无关。只不过上次桂夫人造访此地,她身边跟了个老舟子,那位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好像在大骊京畿之地,遇到一个名叫白忙的青衫读书人,莫名其妙就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老舟子估计是认出对方的真实身份了,嘴上没少骂,半点不怵,反正你有本事就打死我。而且老舟子还是恪守那个曾经名动天下的老规矩,只动嘴不动手,动手算我输。 李柳又问道:“她呢?” 杨老头说道:“阮秀跟你不一样,她来不来都一样。” 李柳换了一个话题,“你好像就没走出过这里,不为李槐破个例?好歹最后见一面。” 弟弟李槐,与李柳娘亲,都是凡夫俗子,只是后者让老人头疼,前者却让杨老头宠溺,所以一些个虚无缥缈的福缘一事,杨老头就真如李槐玩笑话一般的棺材板,都被老人一股脑儿丢给了李槐这个兔崽子,老人就像一个自知大限已至的市井迟暮老人,是将李槐当自家晚辈看待的,此外李二,郑大风,以及新收嫡传弟子的苏店、石灵山,哪怕加上之前的那拨弟子,例如成为大骊中兴之臣的曹、袁两家老祖,甚至连阮秀李柳,以及马苦玄,都与李槐没 得比。正因为李槐不在局中,杨老头反而给机缘给福运,给得半点负担。既然有人命好,就会有人命不好,自古历来如此,后世千年万年,还是会如此。 杨老头摇头道:“有什么好多说的,该说的早就说了。” 说是这么说,但是李柳却清楚感受到老人的那份伤感。好像小门小户里边一个最普通的老人,没能亲眼看到孙子的出息,就会遗憾。只是老人的架子端在那儿,又不好多说什么。 李柳坐在摆放在厢房门外的一条长凳上,尽可能多陪陪这位老人。 杨老头笑道:“终于有了点人情味。” 李柳双手十指交错,抬头望向天幕。 龙泉剑宗祖山上,宗主阮邛今天亲手做了一大桌饭菜,女儿阮秀,弟子董谷,徐小桥,谢灵,刘羡阳,都在。 宗门在旧山岳那边建立山头洞府后,就很少有如此碰头齐聚的机会了。 刘羡阳一边给阮师傅殷勤夹菜,一边转头对阮秀笑道:“秀秀姑娘,以食为天。” 阮秀微微一笑,下筷不慢。 董谷几个其实都很佩服刘羡阳这个在山水谱牒上的“师弟”,在师父这边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就连那小镇沽酒的妇人,刘羡阳都敢开师父阮邛的玩笑,换成董谷徐小桥,借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如此造次。其实真要按照进入师门的先后顺序,早年被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暂借去的刘羡阳,应该是他们的师兄才对。只是惫懒货刘羡阳是真心不介意这个,他们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这个刘羡阳独自守着山外的铁匠铺子,闲是真闲,除了坐在檐下竹椅打盹之外,就经常蹲在龙须河畔,怀揣着大兜树叶,一一丢入水中,看那叶叶小舟,随水飘荡远去。经常一个人在那岸边,先打一通虎虎生威的王八拳,再大喝几声,使劲跺脚,咋咋呼呼扯几句脚底一声雷、飞雨过江来之类的,装模作样一手掐剑诀,另外一手搭住手腕,一本正经默念几句急急如律令,将那漂浮水面上的树叶,一一竖立而起,拽几句类似一叶飞来浪细生的书上酸文。 在山上吃过饭,刘羡阳一路打着饱嗝徒步下山,等他回到河畔铺子,已经入夜。路过小镇的时候,听到了打更的声响。一夜五更,刘羡阳听到的是戌时第一更。 更夫巡夜,提醒世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实在以前骊珠洞天的小镇,是没这讲究的。 结果看到个朋友,坐在竹椅那边喝酒,是窑务督造大人,出身大骊京城篪儿街的曹耕心,算是刘羡阳结识的朋友当中,当官最大的一个了。 刘羡阳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过去,曹督造弯腰捡起一只搁在脚边的酒壶,本就是留给刘羡阳的,轻轻抛去,笑道:“再晚一刻钟出现,我就要不告而别了。” 刘羡阳接过酒水,坐在一旁,笑道:“高升了?” 曹耕心点点头,使劲揉脸颊,无奈道:“算是吧,还是跟姓袁的当邻居,一想到那张打小就喜怒哀乐、动也不动的门神脸,就心烦。” 这么多年来,曹督造始终是曹督造,那位从袁县令变成袁郡守的家伙,却已经在去年升官,离开龙州官场,去了大骊陪都的六部衙门,担任户部右侍郎。 许多大的王朝,往往都会设置陪都,而陪都衙门,品秩至多降一品,甚至官身与京师相同,多是上了岁数的勋贵养老之地,以“陪都事简”打发出京师,去往陪都任职,挂个荣衔虚职,或是一些京官的贬谪去向,朝廷算是对其尽量保全颜面。 只不过大骊王朝当然与此不同,无论是陪都的地理位置,还是官员配置,都表现出大骊宋氏对这座陪都的极大倚重。 陪都的六部衙门,除了尚书依旧选用稳重老人,其余各部侍郎,全是袁正定这样的青壮官员。 而且陪都诸司,权柄极大,尤其是陪都的兵部尚书,直接由大骊京师尚书担任,甚至都不是庙堂群臣所预料那般,交由某位新晋巡狩使武将担任此职,只说兵部奏请、铨选之权柄,事实上已经从大骊京师南迁至陪都。而陪都历史上首位国子监祭酒,由建造在北岳披云山的林鹿书院山长担任。 曹耕心以心声说道:“关于你和你朋友的本命瓷,有些新眉目了。” 刘羡阳点点头,抿了一口酒,“欠你一个人情。” 骑龙巷压岁铺子那边,石柔哼唱着一首古蜀国流传下来的残篇歌谣。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如今铺子里边多了个帮忙的小伙计,会说话却不爱说话,就像个小哑巴,没客人的时候,孩子就喜欢一个人坐门槛上发呆,石柔反而喜欢,她也从不吵他。 孩子每天除了按时定量练拳走桩,好像学那半个师父的裴钱,同样需要抄书,只不过孩子性子倔强,绝不多出一拳,多走一步,抄书也绝对不愿多写一字,纯粹就是敷衍了事,裴钱回来之后,他好拿拳桩和纸张换钱。至于那些抄书纸张,都被这个昵称阿瞒的孩子,每天丢在一个竹篓里边,填满竹篓后,就全部挪去墙角的大箩筐里边,石柔打扫房间的时候,弯腰瞥过竹篓几眼,蚯蚓爬爬,弯弯扭扭,写得比小时候的裴钱差远了。 石柔很喜欢这样平静祥和的生活,以前独自一人看着铺子,偶尔还会觉得太冷清,多了个小阿瞒,就刚刚好了。铺子里边既多了些人气,却依旧安静。 如今小镇愈发商贾繁华,石柔喜欢买些文人笔札、志怪,用来打发光阴,一摞摞都整齐搁在柜台里边,偶尔小阿瞒会翻看几页。 今天铺子生意一般,石柔和阿瞒一起各看各书,孩子站在小板凳上,还需要踮起脚跟才行。 孩子突然将那本文人笔记横移几寸,伸手抵住书页,石柔转头一看,是书上前贤的一句话。 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与人,旦有语,夕有语。 石柔莞尔一笑,只不过察觉到不妥,如今自己是怎么个姿容面貌,她当然心里有数,石柔赶紧收敛神色,与孩子轻声解释道:“去了山上修行仙术的那些神仙老爷,都相信在很久很久之前,天地相通,神人共居,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就跟如今咱们市井走门串户差不多,只不过有些门户门槛高,就像小镇福禄街和桃叶巷,一般人轻易去不得,敲门也不会有人应的,可是咱们这儿骑龙巷,自然就是门槛不高了。不过那些天人相通的道路,到底在哪里是什么,书上就传得很玄乎喽,有说是飞升台,有说是一棵大树,有说是一座山岳,反正也没个准话。” 孩子点点头,大概是听明白了。 龙泉剑宗山上。 阮秀一个人走到山巅崖畔,一个身体后仰,坠落悬崖,一一看过崖上那些刻字,天开神秀。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三章 天下小心火烛 黄昏里,宝瓶洲一个偏隅小国,清源郡仙游县城内,一座武馆外边,来了个云游四方的年轻道士。 自称与徐馆主是好友。年轻道士脚踩一双千层底布鞋,干干净净的模样,手持一根绿竹行山杖,身后背剑匣,露出两把长剑的剑柄,一把桃木材质。再斜挎一个包裹。 桃木剑嘛,武馆门房认得,天桥的说书先生有讲过,山上修行仙法的道士每逢下山游历,不管是不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大都喜欢背把桃木剑做样子。 门房是个刚进武馆没几年的弟子,因为最近这么多年,外边世道不太平,就跟对方要了通关文牒,事实上这位武馆弟子斗大字不认识几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如今外乡人游历县城,无论是过路租赁马车、驴骡,还是在客栈打尖歇脚,早早就会被衙役、巡捕仔细盘查,所以根本轮不到一个武馆弟子来查漏补缺。 门房还了那份关牒,说去通报一声。 年轻道士笑着点头,耐心等待。 这趟跨洲远游,一路南下,宝瓶洲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光景,别说山上修士见谁都跟防贼似的,山下老百姓也都很谨慎。 比如就连如今州郡县城中的更夫巡夜,衙门那边都会在更夫身边安排人手跟着,防止有歹人流窜犯案,除此之外,各地文武庙、城隍庙这些年的夜间,也都开着门,因为朝廷早已下令,地方上每一座大小祠庙,都需要保证香火不绝,让地方各级衙门专门派人去“点卯”敬香,需要大半夜起床的老百姓,怨言有些,可其实就是鸡毛蒜皮的拉家常,倒也谈不上如何怨气,反正每家每户隔三岔五才轮到一回,再者县城有钱人,还轮流开了夜宵铺子,不会让老百姓白跑一趟,一些个家里贫困的孤苦人家,反而喜欢衙门此举,故而夜间烧香,愈发心诚。每天都会有学塾老夫子、以及有功名的举人秀才四处奔走,加上各姓各家的祠堂老人,甚至是一些古稀老人,都拄着拐杖,帮着安抚人心,大体上都说如今外边打仗打得厉害,可只要打赢了,从那个大骊宋氏铁骑,再到自家朝廷,都会在赋税一事上有所补贴,皇帝老爷都是发了公文的,绝不欺人,所以只要熬过去,就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了。所以如果谁敢在这会儿不守规矩,不但国法要管,衙门律例要管,祠堂家法也要管,逐出族谱。老百姓未必懂什么国法,可是一族家法,尤其是族谱除名的厉害,自然是谁都一清二楚。 徐远霞快步走到大门口,瞧见了那个门外的年轻道士,爽朗大笑,跨过门槛,一把按住张山峰的肩膀,微微加重力道,“好家伙,身子骨硬朗得都快跟上徐大哥了。” 担任门房的武馆弟子,有些疑惑,师父他老人家很久没有这般高兴了。师父交友广泛,喜欢散财,来武馆蹭吃蹭喝的客人不少的,但是有些笑声,是从师父嘴里跑出来,很多江湖上的待客之道,就只是这样了,可是今天的笑声,好像是从师父眼睛里冲出来的。 徐远霞一把搂过张山峰,以手掌轻拍年轻道士后背三两下,这才松开手,后退几步,点头道:“还是好模样,有徐大哥年轻那会儿一半的俊俏。” 见着了久别重逢的徐远霞,年轻道士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在山上,习惯了师父、师兄们的容貌不变。 当张山峰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 张山峰一下子就神色恍惚起来。 只见那老人腰杆挺直,双鬓灰白,还刮了络腮胡子。 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依旧容貌如旧的年轻道士,这才记起,眼前这位曾经正值壮年的大髯豪侠,不知不觉,已经半百岁数,还有余头了。 这就是山下武夫与山上炼师的差异所在。 纯粹武夫,若是能够跻身炼气三境,勉强有些驻颜有术,可如果始终无法跻身金身境,容貌就会逐渐老去,与世俗百姓无异,也会鬓毛衰,会白满头。 张山峰收起思绪,抱拳道:“徐大哥!” 徐远霞拉着张山峰跨过门槛,低声埋怨道:“山峰,怎么就你一人?那小子再不来,我可就要喝不动酒了。” 张山峰无奈道:“我这次乘坐披麻宗渡船,需要路过牛角山渡口,结果在落魄山也没能瞧见陈平安,上次他去北俱芦洲,我又刚好没在山上。” 徐远霞宽慰道:“没事,不用强求,你们还年轻。” 说到这里,徐远霞大笑道:“都还年轻。” 徐远霞回到家乡后,就开了这么家武馆,其实徐家是地方郡望,只不过徐远霞早年离家太久,又是旁支,所以就算是自立门户了。武馆小本经营,这么些年,也没教出什么特别成材的弟子,武馆那些亲传弟子,再收弟子,也是差不多的光景。生意不至于惨淡,但也没在江湖上闯出多大名声。不过不算起眼的武馆,在这偏隅小国的武林中,尤其是在有心人眼中,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陆陆续续有些传闻流传开来,说那拳法不精的徐师傅认得几位山上仙师,而且以前徐师傅当那边军的时候,官场上也攒下了几份可有可无的香火情。徐远霞其实挺烦这些瞎话,老子有个屁的朝廷香火情,老子拳法不精?好歹是个六境武夫,不算差了吧。 只不过怨不得外人如此捕风捉影,事实上徐远霞返乡之后,就一直没拿武夫境界当回事,不但刻意隐藏了拳法高低,就连破境跻身六境一事,一样没有对外多说一个字。不然一位六境武夫,在类似徐远霞家乡这样的偏隅小国江湖中,已经算是最拔尖的江湖名宿了,只要愿意开门迎客,与山上门派和朝廷官场稍稍打好关系,甚至有机会成为一座武林的执牛耳者。 只不过越是小地方,拳术一高,江湖恩怨就多,水浅王八多,人情是非最烦人。 徐远霞私底下写了本山水游记,删删减减,增增补补的,只是始终没有找那书商刊印出来。 平生豪气,消磨酒里,就留给昔年走过的那座江湖好了。 只有与真正的朋友重逢,这位昔年孑然一身走过千山万水的大髯刀客,才会真心想要喝酒。 酒桌上。 一位武馆亲传弟子给徐远霞拿酒来的时候,有些奇怪,师父其实最近些年都不太喝酒了,偶尔喝酒,也只算浅尝辄止,更多还是喝茶。 张山峰的登门礼物,是几罐茶叶,在上一处名为安吉的仙家渡口购买而来,渡口旁有座金光寺,寺庙所植茶树,叶白如玉脉翠绿,价格不贵。徐远霞当时收下茶叶,笑得不行,说巧了,如今自己还真喜欢喝茶,茶叶产自邻近家乡仙游县的安溪,却不是什么仙家茶叶了,有点家底的门户,都买得起喝得上。回头让那陈平安自己挑茶喝,安吉也好,安溪也罢,反正都是好茶好名字。 遥想当年,相貌,酒量,拳法,学问……陈平安那小子什么都不跟徐远霞和张山峰争高低,唯独在名字一事上,陈平安要争,坚持说自己的名字最好。 “徐大哥,怎么还光棍着呢?这就不像话了啊。” 张山峰抿了一口酒,打趣道:“以前咱们仨可是都说好了的,以后等你还乡,找个漂亮姑娘,娶妻生子,都要认我和陈平安当干爹的,小棉袄的女儿当然得有个,再来俩儿子,一个跟我学那龙虎山外门道法,一个与陈平安学拳练剑。” 徐远霞白了一眼,自顾自大碗喝酒,没劝张山峰多喝,酒桌上劝他人豪迈,自己不豪杰嘛,“我也想啊,只是一拖再拖,就给耽误了。山峰,你这喝酒法子,文绉绉的,当是喝茶呢,连陈平安都不如啊。” 去他娘的酒桌豪杰,喝酒不劝人,有个啥滋味。 徐远霞喝高了,张山峰也喝醉了。 徐远霞听了张山峰的一些山上传闻后,感慨说那剑气长城,是恩怨分明之地,报仇雪恨之乡,绝非藏污纳垢之所。 张山峰举起酒碗,说可以陪徐大哥走一个。 张山峰突然问徐远霞,陈平安如今多大岁数了。 醉醺醺的徐远霞晃了晃脑袋,说记不清了,咱们先也可以走一个。 再不是大髯豪侠的徐远霞,彻底醉倒在酒桌之前,望向门外,喃喃言语,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我老了,少年呢。 张山峰趴在桌上,醉眼朦胧打着酒嗝,说别一个不小心,下次再见面,陈平安就要比咱们个子都要高了。 花有再开日,年年如此,人无再少年,人人这般。唯有桃李春风一杯酒,总也喝不够。 ———— 一个棉衣圆脸姑娘,路过铁符江,走到龙须河。发现水中多有树叶。 她最后看到了一个蹲河边撒叶作船的男人。看着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因为对方是个修道之人,真实岁数肯定不止。 刘羡阳转过头,看见那个面生的姑娘后,立即笑容灿烂起来,麻溜儿起身,开始介绍自己,“小生姓刘名羡阳,本土人氏,自幼寒窗苦读,虽然尚无功名,但是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志向高远,小有家底,小镇那边有祖宅,位置极佳……” 这位陌生面孔的圆脸姑娘,瞅着有些迷糊啊。是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呢,还是根本就听不懂话呢? 不是大骊本土人氏?所以听不懂官话? 果然姑娘开口问道:“这是哪儿?” 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刘羡阳误以为是那游历宝瓶洲的别洲仙子。如今宝瓶洲,诸子百家当中,多有别洲年轻练气士找机会游历四方。龙州作为旧骊珠洞天遗址,当然是一处必选之地。 刘羡阳年少离乡远游求学时,路上早就见过那山巅仙家阁楼,佳人独立,彩带飘远,类似这样的仙家画面,见过不少了。见多了,好像也就那样。风景是极美的,可都是别人的。但是眼前这个穿着朴素的圆脸姑娘,当她软糯言语,或是眨巴眨巴着一双水润大眼眸,却也是相当好听好看的。 刘羡阳笑答道:“宝瓶洲,龙州。” 姑娘错愕。怎么来了宝瓶洲,刚好是她最不想来的一个地儿。 她就是赊月。 先前在那桐叶洲桃叶渡,莫名其妙给那人拘押到了袖中,在那袖里乾坤山河中,赊月刚煮了一锅仙家米,还没吃着,就发现自己重见天日了,又莫名其妙给人丢到一座陌生山头,她就只好问了句,那锅米能不能还她,没有半点回应,赊月只好跟着脚下那条道路,随便逛荡起来,就走过三江汇流的一处繁华小镇,一直走到了这边。因为在这边,有一处山头,瞧着月色好像天然比较浓郁,都不是那种仙家收拢天地灵气的神通术法,所以赊月就比较好奇。 赊月说道:“我叫余倩月,来自中土神洲。” 棉衣圆脸姑娘对自己这个灵机一动的说法,比较满意,这就是行走江湖该有的机敏和老道了。 刘羡阳赞叹道:“姑娘好名字。” 赊月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读书人?” 刘羡阳也犹豫了一下,脸色诚恳,沉声说道:“可以不是。” 原本都想好了好些个说法,比如什么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看来是用不上了。 可以不是?不愧是读书人。 那就肯定是了呗。 赊月转身就走。 她打算找个僻静山头,煮饭吃去。最好谁都瞧不见我。 刘羡阳屁颠屁颠跟上,离着那位圆脸姑娘有四五步远,不敢唐突佳人,他侧身而走,“倩月姑娘,就几步路了,真不去咱们槐黄县城看看?骑龙巷有个名叫压岁铺子的好地方,糕点好吃得能当饭吃,价格还便宜。” 赊月摇摇头。 刘羡阳只好停步。 赊月突然紧皱眉头,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刘……公子,你听没听过落魄山?这里离着落魄山远不远?不近吧?” 刘羡阳点头道:“不近……的吧。” 陈平安的落魄山,离着河边的铁匠铺子,真不算近。 赊月松了口气。 她最后没让那个刘羡阳跟着,打算去了小镇,她身上神仙钱和金银都是有些的,不会说这儿的官话方言,反正买东西多给钱就是了,至于什么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她是绝对不会去的,但是那座山头,还是要去远远看一眼的。 刘羡阳也没过多纠缠这个远道而来的倩月姑娘,只是提醒她在这儿,不要随便御风远游,因为有规矩在,还是个性情古板的铁匠师傅订立的。赊月与那姓刘的年轻人真诚道了一声谢,她当然不会轻易御风,这个名叫龙州的地方,太过神异,山水灵气都充沛得过分了,加上不大的地盘上,竟然聚集了那么多香火鼎盛的神灵祠庙,若是在桐叶洲,赊月倒也不会如何忌惮,井水不犯河水的,谁真要招惹她,她也不介意还回去,只要不是姜尚真那种脑子有毛病的,她谁都不怕,但是在这山河小小、古怪多多的宝瓶洲,赊月觉得自己走在哪里都不安稳。如果赊月不是那纯粹的妖族出身,她肯定被丢在哪里,就站在哪里一动不动。 刘羡阳回了铺子那边,继续在檐下竹椅打盹,神游万里。 赊月在县城那边随便逛了逛,然后就去往那座月色极多的山头,在山门口那边,遇到了个第一眼瞧见了就喜欢的小水怪。 黑衣小姑娘,端着条小竹椅坐在山门牌坊底下,另一边斜靠着金色小扁担和绿竹行山杖,好像小姑娘要与家伙什,一起当着门神。 这个黑衣小姑娘每天早晚两次的独自巡山,一路飞奔过后,就会赶紧来山门口这边守着。 余米远游去了北俱芦洲,裴钱回了家又下了山。所以如今的哑巴湖的大水怪,每天大清早,好像已经不用给谁当门神了,每天一人巡山,不过让景清去灰蒙山、黄湖山这些藩属山头,各自挑了一株花草树木,种在了落魄山上。 白云为什么不用修行就能飞。溪水跑那么远的路会不会累。风过树梢的时候,树叶是不是就被吵醒了。 鱼儿吃荷花呦,山河无恙唉,世道平顺,国泰民安。 只是如今的周米粒,有个都不好意思与暖树姐姐诉说的小忧愁了。 因为按时点卯的香火小人儿,气坏了,说不知道咋回事,竟然有人说咱们落魄山的护山供奉,竟然就只是个洞府境的小水怪。 周米粒也没怎么生气,当时只是挠脸,说我本来就境界不高啊。 只是在这之后,遇到暖树姐姐和景清他们的话,还是会叽叽喳喳个不停,只是独处的时候,黑衣小姑娘不再那么喜欢自言自语了,成了个喜欢抓脸挠头的小哑巴。 以前的小姑娘,会去找老厨子,说我跟裴钱学了绝世拳法,你个儿高,先让我三招。打完收工,跑了。 如今的小米粒,会经常去看着那几只储钱罐,她和裴钱,还有暖树姐姐各算各的,都是小白瓷罐。 如今的龙州窑,不再是大骊宋氏的御用贡品,在山下享誉盛名。 以前周米粒是一根根手指算着天数。如今是一根根手指算年数。所以周米粒开始练字,裁剪春联红纸,写了些类似“春夏秋冬,四季平安”的小纸条,一张张贴在储钱罐上边。 所以这会儿的小米粒,正一个人偷偷犯愁着呢。然后她就瞧见了那个登门做客的圆脸姐姐。 赊月改变主意,与那个小姑娘远远问道:“你会说中土神洲大雅言吗?” 周米粒其实早就在偷偷瞥那个脸蛋圆乎乎的可爱姐姐了,赶紧起身抱拳行礼,然后飞快跑到赊月跟前,一个蓦然站定,“晓得嘞晓得嘞,就是还不太会说哩。” 赊月笑了起来,一个让洞府境当门房的仙家门派,而且还是个山泽精怪,底蕴应该不会太高,不过挺好啊,眼前这个小姑娘多可爱。赊月第一时间就对这个山头,印象大好,都愿意让一个小水怪当门房,肯定风气很好。 于是赊月问道:“这里是?” “啊?” 小姑娘挠挠脸,似乎没想到这个姐姐,竟然会不知道自家山头的鼎鼎大名,么得关系,自个儿说给这个姐姐听,职责所在,还能小立一功,回头与裴钱邀功去。 所以小米粒挺起胸膛,踮起脚跟,双臂环胸,一本正经道:“我家就是落魄山了!我家好人山主姓陈,姐姐晓不得,知不道?” 宝瓶洲,落魄山,山主姓陈。月色洒落人间,此地仿佛占据最多。 赊月脸色僵硬,默默抬起双手,都没敢使劲拍脸,只是轻轻覆在脸颊上。 没这么欺负人的。 ———— 南婆娑洲海外战场,蛮荒天下的妖族屯兵极多,却依旧不着急侵袭陆地。 听说那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旧址地界,都已经彻底破碎,是被那绣虎崔瀺以无上神通,以一枚规模不输倒悬山的山字印,将整座南端陆地砸碎。南岳战场上,大骊铁骑和藩属边军,联手山上仙师,更是成功阻滞登岸的妖族大军,至今不退。 浩然天下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一处战场,从来没有一场战争,能够打得一洲山河寸寸碎去,构成真正意义上的“山河陆沉”。 宝瓶洲做到了。 如此一来,中土神洲随之对醇儒陈淳安的非议,愈演愈烈。 山河陆地,与海外妖族,两军遥遥对峙,哪怕是笼罩着一种风雨欲来的窒息氛围,可在很多中土神洲“袖手谈心性”的士子书生眼中,集结了众多山上势力的南婆娑洲,明明大有一战之力,御敌“国门之外”,最终在那陈淳安的带领下,却如此死气沉沉,战场上毫无建树,就只会等着蛮荒天下迟迟未有大动作的攻伐,好像换成是这些意气风发针砭时事的中土读书人,身在南婆娑洲,早就临危一死报君王了。 剑气长城女子大剑仙陆芝,丢了一张文字内容乌烟瘴气的山水邸报,皱眉不已。 春幡斋剑仙邵云岩,笑着解释道:“陆先生,其实中土读书人,不全是这样意气用事的。只不过很多时候,能够让咱们瞧见的,往往会是些龌龊人糟心事。” 邵云岩习惯敬称陆芝一声“先生”。 事实上陈淳安在女子剑仙这边,亦是如此称呼。 倒悬山梅花园子旧主人,酡颜夫人头戴幂篱,遮掩她那份绝色,这些年始终扮演陆芝的贴身婢女,她的柔媚笑声从薄纱透出,“天底下反正不是聪明人就是傻子,这很正常,只是傻子也太多了些吧。别的本事没有,就只会恶心人。” 酡颜夫人对作为家乡的浩然天下,其实没有半点好感。 邵云岩微笑道:“记得隐官大人说过,天底下最愿意被一叶障目的人,就是读过书、读书还很多的人。记得酡颜夫人的梅花园子,好像藏书颇多?” 酡颜夫人立即哑然。 春幡斋和梅花园子都给年轻隐官搬去了剑气长城,猿蹂府也给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直接拆成了个空架子。 只有一座倒悬山水精宫,与剑气长城没有半点香火情,直接被小道童姜云生一个拱翻坠海,最终落入一头大妖之手。 邵云岩与这个对浩然天下心怀怨怼的酡颜夫人,双方的不对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邵云岩以前不觉得避暑行宫安排自己留在陆芝身边,是不是会无事可做,现在邵云岩愈发笃定一事,如果任由酡颜夫人在陆芝这边每天在那儿胡说八道,看似说的都是道理,实则全是偏激言语,时日一久,是真会出事的。 她倒不是真心有意要在陆芝这边煽风点火,实在是有些时候忍不住。 给邵云岩拐弯抹角提醒后,酡颜夫人其实这会儿有些内心惴惴,委实怕极了那个手狠心黑的年轻隐官。 酡颜夫人赶紧转移话题,说道:“陆先生,齐老剑仙来南婆娑洲了。” 陆芝点头道:“多半是死了那条心,不再惦念第五座天下,所以准备多积攒些功德,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这是好事。” 邵云岩说道:“好像还有两个剑气长城的晚辈,陈三秋和叠嶂也都游历至此,因为暂时没打仗,先前他们又没能遇见陆先生,就先去拜访大瀼水了。” 陆芝说道:“到时候你们俩在战场上,尽量多护着陈三秋和叠嶂,我可能会顾不过来。” 邵云岩轻轻点头,酡颜夫人施了个万福。 进入浩然天下的剑修,除了郦采、蒲禾这些游历剑仙收取的嫡传弟子,几乎都是年幼年少岁数,一方面孩子们尚未成长起来,另外一方面他们的传道恩师,哪怕离开剑气长城后,依旧都没少出剑。 北俱芦洲郦采,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皑皑洲谢松花,等等。 此外得以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仙和剑修,更是无一例外,都重返战场,只不过将战场从剑气长城换成了浩然天下的各洲,几乎没有任何一个选择冷眼旁观,任由大势倾塌。这南婆娑洲,如今就有先后转战于扶摇洲和金甲洲的齐廷济,一直镇守南婆娑洲的陆芝。出剑老龙城的米裕。此外地仙剑修当中,又有从中土神洲一起赶赴南婆娑洲的陈三秋和叠嶂。以及离开落魄山去往东岳战线的崔嵬。 这其实是一件深思之后、极为值得深思的一件事。 南婆娑洲,陨落在剑气长城的外乡剑仙,元青蜀。 所以先有陆芝、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后有谢松花,再有陈三秋和叠嶂,几乎到达南婆娑洲的第一件事,都是去拜访元青蜀所在的宗门大瀼水,开山祖师名为龙澄,奉节郡人氏,曾经在瀼水当中寻见一石盒,有神人守护,龙澄最终获得石盒当中的五方古老玉印,文字非后世通用篆籀,龙澄仅余一枚留在自家山头,在这之后,不过观海境修为,一路跋山涉水跨洲远游,赶赴中土神洲,将其余四方印章全部赠予文庙,再被一位副教主亲手送往南婆娑洲镇海楼。 陆芝突然问道:“元青蜀在酒铺那边的无事牌上,知道写了什么吗?” 邵云岩摇头笑道:“这真还没注意。” 酡颜夫人斜瞥一眼邵云岩,她与陆芝嫣然笑道:“我知道,是那‘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 陆芝盯着酡颜夫人,“你真知道?” 这位女子大剑仙的言下之意,千百份惹人厌烦的山水邸报,抵得过元青蜀在异乡不惜生死的递剑吗?! 酡颜夫人脸色微变,怯生生道:“奴婢现在记起来了,是真知道了。”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俊美青年突然现身,与陆芝并肩而立,说道:“黄童战死在了宝瓶洲南岳战场。” 此生练剑,极少有忧愁思绪的陆芝,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宝瓶洲那边。 齐廷济一伸手,将那封随风飘远的山水邸报抓在手中,翻阅起来,说道:“董三更最后一次为剑仙喝酒送行,好像就是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 齐廷济也丢了邸报,双手负后,眯眼而笑,“等着吧,如果给那周密得逞,浩然天下打输了还好说,万事皆休,谁都没什么可说的了。可要是打赢了,这帮为数不少的半吊子读书人,还要骂下去,骂得只会更起劲。一个个神采飞扬‘早知道’,骂陈淳安不作为,甚至会骂宝瓶洲死人太多,绣虎手段半点不仁义。” 陆芝默不作声。 他们有脸说。我陆芝没耳听。他们开心就好。 ———— 青冥天下。 柳七曹组尚未离去,大玄都观又有两位客人联袂造访,一个是狗能进某人都不能进的,一个则是当之无愧的稀客贵客。 孙道长蓦然大怒道:“这个狗陆沉真是一块牛皮糖。” 女冠春晖有些头疼。 老观主对她说道:“湛然,去跟他说我不在观内,正在白玉京与他师尊把臂言欢,爱信不信,不信就让他凭本事闯入道观,来找白仙斗诗,与苏子斗词,他要是能赢,我愿赌服输,在白玉京外边给他磕三个响头,保证比敲天鼓还响。贫道最重脸面,言出必行,天下皆知,一口吐沫一个钉,任由他陆沉趴地上扣都扣不出来……” 董画符说道:“老观主措辞,注意些火候。家乡曾经有人说过,言语即出剑,用力过猛容易拧到腰,还会被剑气崩开裤裆。” 孙道长问道:“阿良讲的?这个狗日的说话,果然还是有点嚼头啊。” 董画符嗯了一声。 老道长突然抚须沉思道:“如果只有陆沉,还好说。他身边跟了个喜欢冤枉好人的讨债鬼,就有些棘手了。” 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大玄都观、岁除宫这样的山巅宗门,屈指可数。 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最后一次闭关,沉寂多年,终于出关。 由于不问世事数百年,以至于吴霜降跌出了最新的青冥天下十人之列。 此次吴霜降收敛气象,主动寻访大玄都观。 孙道长当然头疼,这个吴霜降,性情乖张得过分了,好时极好,不好时,那脾气犟得厉害。 能让孙怀中都感到头疼的人,不多的。比如对方最少得能打,很能打。不然就老观主这出了名的“好脾气”,早就教对方如何学自己做人了。 孙道长忍不住问道:“湛然,你师父一百遍黄庭经抄写得如何了?” 女冠春晖无奈道:“观主,我这不是还没说吗?” 孙道长大怒道:“堂堂仙人境,喜欢成天捣鼓些铜钱、蓍草,还最擅长占梦,吴宫主大驾光临,就该早早备好重礼,这都算不到,测不准?你那师父,外人不是都说他早已‘感而遂通,与天地准’吗?还敢说什么天底下真正参透那部群经之首的人,只有两个,他算其中一个,邹子加上陆沉,才能算一个?本事不大,口气不小,这都哪来的歪门邪气,害得我这么多年,每次瞧见他这师侄,都跟见着了师兄似的,恨不得次次主动稽首。” 春晖无言以对。为尊者讳,既为恩师,更为观主,她就不多说什么了。受着呗,不然还能如何。自家道观就这么个门风。 要知道这些溢美之词,可都是观主老人家你喝高了,对山中好友胡乱吹嘘的,春晖她恩师素来为人谨慎,哪敢如此自夸。 自家观主祖师这番“好心”替自家晚辈扬名的吹嘘,当时春晖的恩师听说后,汗都流下来了。 果然在那之后的修行路上,师尊每次出门远游,都会磕磕绊绊,有小道消息说,白玉京三掌教陆沉,说定要与春晖师尊请教请教,所以专门请人蹲守道观地界,只要春晖的这位传道人出门,就肯定会在远游路上,闹点不大不小的幺蛾子。 春晖恩师,尤其精通占梦。修道之地,悬挂一幅画卷,上边书写的内容,写那帝王君主、诸侯士大夫和庶人的各自“恶梦”,她听师父说出自浩然天下一个叫贾生的读书人,春晖很小就看过,也没觉得有多大学问,不知为何师父却很看重。春晖只觉得其中天子梦恶则修道、大夫梦恶则修官,其实与青冥天下的风土人情挺契合的。 一个嗓音竟是直接打破道观数座山水禁制,在所有人心湖间激起涟漪,“孙观主在不在,无所谓,我是来找柳七曹组的。” 孙道长嗤笑一声,真不把第五人当回事是吧。 但是柳七却婉拒了孙道长和苏子的同行出门,只是与好友曹组告辞离开,去见那位岁除宫宫主。 吴霜降是中年男子面容,相貌平平,但是在上五境修士眼中,这位宫主气象外显,身后一尊等人高的法相,身形缥缈,与真身大致重叠,小有偏差,更显异象,法相不见真容,赤天衣,紫结巾,立于云雾中。 吴霜降显然是一只脚踏入传说中十四境、却又未真正跻身此境的独有异象。 按照常理,吴霜降这会儿是不该离开岁除宫的,可既然吴霜降还是来了,就绝对不是小事了。 吴霜降这一生的修道历程,充满了传奇色彩。 所以年轻候补十人当中,那个同样姓吴的幸运儿,才会沾光,有了个“大小吴”的美誉。 吴霜降开门见山道:“我要借那半部姻缘簿子一用。” 他已经知晓道侣的隐匿之地,半靠自己的演化推衍,半靠倒悬山鹳雀客栈带来的那个消息。 她既是道侣吴霜降故意为之的心魔衍生,又是一头被吴霜降远游天外天,亲手拘押在心湖中的化外天魔,吴霜降以此大逆不道的无上神通,硬生生将道侣“活”在自己心中。 但是在吴霜降一次闭生死关、试图破境的关键时刻,“她”筹划多年,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乘隙而逃。 最终藏匿在大玄都观一位道人袖中,一起去往浩然天下。 所以吴霜降对大玄都观的观感好坏,可想而知。 老观主在吴霜降这边束手束脚,未尝没有心虚的成分。至于都忘记了借没借过的一方砚台,那也叫事吗?吴宫主财大气粗,岁除宫坐拥一座大洞天,手握两座福地,缺这玩意儿? 一旁陆沉举起双手,“今日事,与我无关,更不掺和。” 他跟吴霜降是好友,与柳七郎也相熟,陆沉一些个乱点鸳鸯谱的本事,还是与曹元宠学的。 柳七摇头道:“吴宫主应当知晓真相,何必强人所难。” 因为一旦答应下来,就等于曹组会沦为岁除宫的阶下囚。 柳七,是货真价实的飞升境。 挚友曹组却不然。是一位大道原本已经腐朽命不久矣的“伪飞升”,曹组在远游之前,真实境界,其实始终停滞玉璞境,甚至都不是仙人境。得到半部姻缘簿子的柳七,就赠送了那半部簿子给与之大道契合的挚友,曹组因为成功炼化了姻缘簿子的缘故,跻身仙人,真身才能够被柳七收入袖中,以假象之姿飞升,柳七破开天幕,曹组尾随其后,联袂飞升至青冥天下。不但如此,那座词牌福地,更是柳七为好友量身打造的一处修道之地,为的就是让曹组借助文运,能够跻身飞升境。 但是柳七的打架本事,在几座天下的飞升境修士当中,半点不低,甚至可以说相当之高。 毕竟是历史上首位真正参透“留人境”所有玄妙的修士,只是世人更多看重柳七郎的才情和词章。 如果柳七能够自己炼化那半部姻缘簿子,说不得如今数座天下就要多出一位十四境了。 十四境合道大不易,苏子就因为早有白仙在前头,便就此大道断绝,最终止步飞升境,只是苏子生性豁达,看得开而已。 吴霜降说道:“说了是‘借’。我不是某人,喜欢有借无还。” 今天一个不小心,明天一个不认账,后天就要倒打一耙,骂人栽赃泼脏水。 早年吴霜降与那孙观主有过一番坦诚相对的言语,老道长愤懑不已,在岁除宫跳脚说我是那种人吗?好歹是一观之主,小有道法,薄有名声,你别冤枉我,我这个人吃得打,唯独最受不得丁点儿委屈…… 吴霜降说你当然是。 所以双方去天外天狠狠打了一架,导致外界众说纷纭,好事者都扯到了大道之争,其实缘由没那么复杂。 柳七还是摇头,“我与元宠一起来此,当然要一同返乡。” 吴霜降脸色淡漠,“你们来,没问过我。你们走,就得问我了。刚好趁此机会,将礼数补上一补。若是打烂了大玄都观的瓶瓶罐罐,我来赔就是了。” 柳七笑道:“宫主既然痴情至此,这半部姻缘簿子,我看根本就不需要。” 吴霜降说道:“你说了不算。” 曹组突然说道:“我留下就是了。” 陆沉在一旁小声感慨道:“世俗之君子,岂不悲哉。” 门口那边,孙道长刚露面现身,身边跟着个本该在白玉京神霄城练剑的董画符,老观主实在是受不了这个吴霜降,抖搂威风去别处,别在我家门口咋咋呼呼,不打一场不行了,刚好陆沉在这边,这家伙本该坐镇天外天,都不用他和吴霜降如何破开天幕,可以省去些气力。 不曾想那陆沉抬起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了一幅卷轴到道观高墙内,丢完后,撒腿就跑,不忘扭头喊道:“董黑炭,记得早些回家哈。回头小道得空了,教你画符。” 董画符说道:“不学。” 陆沉已经消失无踪。 孙道长摆摆手,示意身旁春晖不用紧张,那陆沉没耍什么花样。 老道人将卷轴从院墙那边取回,打开绳结,画卷自行铺展开来。 老观主笑骂一句。 是一幅那陆沉不知道从哪里叼来的《螺壳作法图》。 董画符伸长脖子一看,款识文字挺多,念道:“世上一种藐小之人处以小范围,竟在螺蛳壳内大作其水陆道场,又有大厨房搬出丰盛筵席,主人与宾客横七竖八,旁观者亦沾沾自得也……” 一个虎头帽孩子站在门槛里边,只是看着那个吴霜降。 吴霜降与之对视,突然洒然一笑,“若是白也将来愿意陪我走一趟浩然天下,今天半部姻缘簿子的去留,我都随意,等得起。” 白也点头道:“随意。” 吴霜降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她为何偏偏喜欢白也诗篇,真有那么好吗?我不觉得。” 一位芒鞋竹杖的大髯文士笑道:“我们喜欢的未必就真好,不喜欢的未必就一定不好,吴宫主以为然?” 吴霜降变了神色,不再剑拔弩张,笑道:“与她不一样,我由衷喜欢苏子词篇多年矣。” 苏子大笑点头道:“那是真的好。” 孙道长低声道:“白也,先前曹元宠仰慕你,这会儿吴宫主仰慕苏子,怎么我觉得你输了半筹?毕竟吴宫主境界高些。” 白也只是径直转身走回修道之地。 吴霜降则陪着苏子三人,一起悠悠然远游天幕。 苏子收起侍女点酥和书童琢玉,柳七则让好友曹组干脆去往袖里乾坤,明显依旧信不过这位吴宫主。 在草堂外的池塘边。 白也与老观主缓缓而行。 白也说道:“其实观主不用这么麻烦。” 那座围有桃林的池塘,以及远处好似一座园林假山的小山头,其实都是孙道长施展神通后的袖珍山河,水极深,山极高,而且一把极好长剑显化而生的白鹿,就始终守在崖畔,白鹿身上挂着一件青色法袍,池塘名为桃花潭,长剑铭文“白鹿”,法袍名为“青崖”。 好像一切就只为了那句诗文,“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老观主说道:“天地何其大,修道岁月何其久,能让贫道敬重之人,已然不多。若说还要如吴霜降、曹元宠这般的‘仰慕’某人,又能有几人?白也,你不用想太多,喜欢的就拿走,不喜欢的就搁放,反正贫道只是私心作祟,想让这人间更美好罢了。” ———— 让人意外,阮秀今天带着董谷,徐小桥和谢灵,一起离开龙泉剑宗祖山,来到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 见过了刘羡阳,在这之后,董谷和徐小桥会立即去往牛角山渡口,乘坐长春宫渡船,再重返大骊京畿旧山岳地界,谢灵则需要去找自家老祖,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谢实。 因为先前师父阮邛在饭桌上,云淡风轻提了一嘴,大骊已经着手准备帮助龙泉剑宗设立下宗。 这比起正阳山、清风城依旧还是宗门候补,至今尚未真正落地生根,龙泉剑宗确实可谓大骊宋氏当之无愧的心头好。 董谷和徐小桥、谢灵一起御风落地,但是阮秀却没有露面,董谷说师姐在石崖那边散心,等会儿再散步过来。 在规矩森严的宗门谱牒上,董谷是阮邛的开山大弟子,不知为何,阮秀的名字,始终没有载入其中,但是龙泉剑宗嫡传和再传弟子,都习惯将阮秀视为大师姐,当然那个谢灵,喜欢称呼她为秀秀姐。所以这次开辟下宗,董谷三个,都觉得师父是要让师姐担任下宗宗主。 刘羡阳坐在竹椅上,正在翻看一份山水邸报,看得刘羡阳揪心。所以董谷几个到了铺子后,刘羡阳头也不抬,就只是招招手,示意他们随便坐,反正都是自家地盘。董谷三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就刘羡阳这种都敢跟师父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性子,若是对他们殷勤客气了,肯定就是这家伙憋着坏。 徐小桥瞥了眼刘羡阳手中邸报,忍着笑。 董谷以心声与师弟谢灵提醒道:“你悠着点,羡阳等会儿肯定要拿你开刀。” 说来就来,刘羡阳抬起头,望向那个小模样还挺水灵的谢师弟,眼巴巴问道:“你给了多少钱?” 谢灵愣了一下。 徐小桥解释道:“是问给了山上邸报多少神仙钱,才能跻身榜单,刘师弟好去送钱。” 谢灵笑着没说话,坐在竹椅上,双手轻放膝盖,丰神玉朗,神仙姿容。 在骊珠洞天,小镇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多有好相貌。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除了桃叶巷谢灵,督造官署出身的大渎庙祝林守一,年轻候补十人的杏花巷马苦玄,都是出了名的皮囊出彩,还有归乡一趟却又离乡远游的泥瓶巷顾璨。 当然还有如今成为藩王宋睦的宋集薪,以及福禄街大门户的读书人赵繇,都是在少年时就已经极为英俊。 近期宝瓶洲跟风,山上评选出了自家的年轻十人,年龄必须是四十岁以下,龙泉剑宗嫡传剑修谢灵,就得以跻身其中。 刘羡阳又低下头,眼神呆滞,犹不死心,翻来覆去看那山水邸报,最终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对此骂了一句娘,因为他今年刚好四十一岁。 刘羡阳比陈平安大两岁。年少时与人报年龄,喜欢说虚岁。好像年纪一大,就不再提虚岁,喜欢只讲周岁了。 刘羡阳倒不是有些在意虚名,而是……很在意。 老子辛辛苦苦凭真本事挣来的修为境界,你们这些睁眼瞎,凭啥计较这一两岁的小事?先前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两份邸报,都有那第十一人,加上一个刘大爷,不过就是几笔的事情,你们会掉钱啊还是咋的。 不过就阮师傅那脾气,就算刘羡阳符合年龄,估计也会难得拿出大骊王朝首席供奉的身份,帮着压下。 真会如此,刘羡阳倒是真不介意半点,阮师傅别的不说,做人这一块,真挑不出啥不好的。 毕竟刘羡阳所练剑术,太过古怪。按照阮邛的说法,在跻身上五境之前,你刘羡阳别着急出名,反正早晚都有,晚福更好。 说来奇怪,阮邛虽然既有风雪庙这个“娘家”靠山,又以兵家圣人身份,担任大骊宋氏供奉的头把交椅,可事实上阮邛就一直只是玉璞境,当年大骊铁骑南下之前,倒没什么,如今宝瓶洲高人隐士、山巅大佬,水落石出,层出不穷,却依旧几乎无人质疑阮邛的首席供奉头衔,大骊两任皇帝,国师崔瀺,上柱国和巡狩使在内的文武重臣,对此都极其默契,没有任何异议。 山君魏檗,披云山林鹿书院几位正副山长,尤其是陈平安的那座山头,落魄山上下,从老厨子到裴钱,更是谁都见到阮邛都客客气气的,而且绝不敷衍。尤其是那个陈灵均,每次见着了阮邛就跟老鼠见猫差不多。 刘羡阳收起邸报,转头望向那个谢灵,一本正经感慨道:“谢灵,你是剑修,快剑好练慢剑难,以后一定要多坚持啊。” 谢灵点点头,深以为然。 董谷和徐小桥,先看了一眼笑容玩味的刘羡阳,师兄妹两个,再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刘羡阳看着徐小桥,笑嘻嘻问道:“徐师姐想啥呢?” 右手无大拇指的女子笑道:“与刘师弟想法相反吧。” 刘羡阳叹了口气,懒洋洋背靠椅子。 清风城许氏,早年从杏花巷马家手中,买下了一座龙窑窑口。 而那个与一位琼枝峰仙子结为神仙道侣的卢正醇,前些时候还故意衣锦还乡了一趟。 连那宋搬柴都成了大骊藩王,找谁说理去。 阮秀离开石崖,走过石拱桥,在河畔那边缓步走来,谢灵立即起身,去与阮秀闲聊了几句,才远离几步,御风远游。 秀秀姐在来时路上,私底下传授了一门好像全然没有跟脚的剑术给他,让谢灵十分开怀。 秀秀姐虽然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可好像对自己,终究是有些不同的。 事实上,阮秀早就教了董谷一门远古妖族炼体法门,更教了徐小桥一种敕神术和一道炼剑心诀。 至于谢灵这边,阮秀只是在御风途中,无意间想起此事,觉得自己好像不能太偏心,才随便给了这个心比天高的师弟一门剑术,品秩不高,只不过相对适合谢灵的修行。 董谷和徐小桥也同时告辞离去。 阮秀没坐在那几条竹椅上,而是从屋子里边搬了条凳子落座,轻声道:“恭喜跻身元婴境。” 刘羡阳挠挠头,“没头没脑的,破境没道理。” 阮秀其实知道真相,是那位齐先生的关系,却没有与刘羡阳说破。 刘羡阳递过一把瓜子,阮秀摇摇头。 刘羡阳自顾自嗑瓜子,没来由随口说道:“如果光阴长河可以倒流的话,秀秀姑娘重新走一遍骊珠洞天,是不是会过得更开心些。” 阮秀想了想,答道:“不能作此想。” 青衣女子,还是扎了一根马尾辫。 这么多年来,偶尔会扎成麻花辫,反正大体上都是变化不大的。 刘羡阳点点头。 阮秀说道:“其实抓鱼没那么难。” 刘羡阳笑道:“对我们来说,小时候会比较难,大了后,也还好,我跟陈平安,还有小鼻涕虫,其实水性都不差。” 刘羡阳突然说道:“当年被误认为是督造官私生子的宋搬柴,宋集薪这个名字,好像是宋煜章帮忙取的?” 阮秀摇摇头,“不清楚。” 从来不感兴趣。 刘羡阳用脚尖在地上写了个“帝”字,再写了个“薪”字,然后自顾自说道:“在南婆娑洲求学的那些年里,我喜欢跟一个同样是外乡人的许夫子问东问西,那位许夫子比较擅长解字,只要带酒去请教,就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我跟着学了些皮毛。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就什么都敢问,闹着玩,就让神神道道的许夫子解字算命,我的,陈平安的,宋集薪的,不曾想许夫子就顺藤摸瓜,说了一大通,当时听得我一知半解,就没当真,也没多想。” 比如帝若只以象形字去解,就会让后世人如坠云雾,所以那位许夫子就另辟蹊径,先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先写帚字,将其解意为捆束的柴薪,最终再往祭祀一事上去靠拢,还与刘羡阳说了那铸炼阳燧一事。许夫子学问极大,涉猎极多,其中又有谈及论衡篇,说那柴垛集聚,若是再有一把阳燧古镜,借此与天取火,便是远古时代,人族在统祭天上诸神时,此为最高规格的祭祀之一。 于五月丙午日中之时,天下长日之至,阳气极盛之时,郊之祭,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 许夫子当时与刘羡阳笑言,说自己有两位好友,一个姓王,一个姓郑,对此都有注疏,几个人各执己见,早些年还吵得厉害,只是后来都被列为禁书,流传不多。 许夫子最后说这些老黄历,只是读书人闲来无事的纸上学问事了。 刘羡阳心中叹息一声。 五月初五。刘羡阳,宋集薪。 刘羡阳转头说道:“与秀秀姑娘是好朋友,有些话我就不多说了。不然阴阳怪气的,我自己都讨厌。” 阮秀摇摇头,“其实没关系,既然是朋友,多说些也无法。” 刘羡阳沉默起来,“有些怀念当年的光景了。” 阮秀坐了片刻,起身离去。 重新走到那座曾经悬挂老剑条的石拱桥,阮秀坐在石桥上。 脚下就是潺潺而流的龙须河。 远古天下,人族蝼蚁,其实人人皆在光阴长河当中,多少小鱼碧水中。 对于阮秀而言,确实“抓鱼不难”。动辄烹海煮湖,炼杀万物。当年水火之争,是以“李柳”落败告终。 所以之前李柳去神秀山见阮秀,双方“此生”唯一一次闲聊,其实都不算和气。阮秀还说过李柳不会做人。 阮秀沉默许久,突然抬头望向天幕,神色淡然,“好久不见,持剑者。” 她与生而知之的李柳不同,以后只会更加不同。 阮秀轻轻抖了抖手腕,盘踞有一条酣眠火龙。 于五月初五,选江心炼镜阳燧,以取天火,大炼五行,照彻天下。 巡夜打更,是为了告诫人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有用吗? 正文 第七百四十四章 山水颠倒风雪夜 一个名叫陈浊流的外乡书生,在长春宫寄了一封飞剑传信给落魄山,然后逛过了大骊京城,就一路徒步南下,慢悠悠游历到了小镇骑龙巷的压岁铺子,见到了掌柜石柔和名叫阿瞒的小伙计,在他掂量钱袋子去挑选糕点的时候,隔壁草头铺子的掌柜贾晟又过来串门,如今老神仙身上的那件道袍,就比先前素朴多了,毕竟如今境界高了,法袍什么都是身外物,太过注重,落了下乘。陈浊流瞥了眼老道士,笑了笑,贾晟察觉到对方的打量视线,抚须点头。 陈浊流离开压岁铺子后,去了趟杨家铺子,没能见到杨老头,有些遗憾,早知道当年就来这边聊些老黄历了。 陈灵均急哄哄御风赶来,先前收到飞剑密信,那好兄弟说今天会准时赶到小镇,双方在那骑龙巷铺子碰头。陈灵均提前了一个时辰下山,腰间一口气悬挂着三枚剑符,是下山临行之前,与小米粒和傻暖树给借一枚,到时候好将自己那枚送给陈浊流,借?借什么借,半点不阔气。到了压岁铺子,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只嗑瓜子也不是个事儿,百无聊赖的,陈灵均就逗那性情孤僻的小阿瞒,说学什么拳走什么桩,太费劲,我传你一个本家拳不轻易外传的高明拳法,名叫蜈蚣蹦,在这门外这条骑龙巷演练此拳,那是绝佳。 可小伙计只是站在柜台后边的板凳上,翻书看,根本不理睬这个青衣小童。 陈灵均就双手负后,去隔壁铺子找老友贾晟唠嗑,拍胸脯说要让贾老哥见一位新朋友,只是到了约好的时辰,又过了一炷香,陈灵均蹲在铺子门口,依旧苦等不见那陈浊流,就跑回压岁铺子,问石柔今儿有没有个背书箱的读书人,石柔说有的,一个时辰前还在铺子买了糕点,然后就走了。陈灵均一跺脚,施展障眼法,御风升空,在小镇上空俯瞰大地,依旧没能瞧见那个朋友的熟悉身影。奇了怪哉,莫不是自己先前光顾着御风赶路,没往山中多看,使得双方刚好错过了,其实一个出山一个入山?陈灵均又火急火燎赶往落魄山,但是问过了小米粒,好像也没瞧见那个陈浊流,陈灵均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长吁短叹,到底闹哪样嘛。 其实陈浊流当下身在黄湖山,坐在茅屋外边晒太阳。 斩龙之人,到了水边,没有斩龙,就像渔夫到了水边不撒网,樵夫进了山林不砍柴。 无妨。 只需要耐心等着,接下来就会有更怪的事情发生,陈浊流这次是绝对不能再错过了,那可是一桩万年未有之壮举。 既然杨老头不在小镇,走出了万年的画地为牢,那么当下龙州,就只有陈浊流一人察觉到这份端倪了,披云山山君魏檗都做不到,不光是北岳山君境界不够的缘故,哪怕是他“陈浊流”,也是凭着在此多年“隐居”,循着些蛛丝马迹,再加上斩龙之因果的牵扯,以及心算演化之术,累加一起,他才推衍出这场变故的微妙迹象。 只是他有些好奇,那头绣虎知不知道此事? ———— 蛮荒天下,十万大山中一处山巅茅屋外,老瞎子身形佝偻,面朝那份被他一人独占的山河万里。 他当年曾经亲手剐出两颗眼珠子,将一颗丢在浩然天下,一颗丢在了青冥天下。 “眼前”的山河万里,空无一人。太干净,太干净了。 一条老狗匍匐在门口,微微抬头,看着那个站在崖畔的老家伙,也不摔下去干脆摔死拉倒,这样的小小失望,它每天都有啊。 老瞎子问道:“知不知道为何当年阿良刻字,离开了剑气长城,却没有返乡?” 堂堂飞升境的老狗,晃了晃脑袋,“不清楚。” 老瞎子骂道:“真是狗脑子!” 老狗半点不憋屈,只是很想说不然咧?还能是啥?老瞎子你倒是喜欢说瞎话。咱俩要是境界互换一下,呵呵。 阿良离开倒悬山后,直接去了骊珠洞天,再飞升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在天外天,一边打杀化外天魔,一边跟道老二掰手腕。 跻身十四境剑修之后,依旧没有去往家乡所在的中土神洲,而是直接回到了剑气长城,然后就给镇压在了托月山之下,两座远古飞升台之一,曾被三位剑修问剑托月山,斩去那条原本有望重开天人相通的道路,所谓的天地通,归根结底,就是让后世修道之人,去往那座昔年神灵万千的破碎天庭。那处遗址,谁都炼化不成,就连三教祖师,都只能对其施展禁制而已。 老瞎子伸手抓着一侧干瘪脸颊,“就阿良那德行,如果没有破境,能不去家乡老友那边……假装吹牛?那家伙还不得来上一句‘十四境的剑修,没什么了不起的’,肯定会这么说的。撅个屁股,就知道他吃了啥。” 那条看门狗点点头,恍然道:“知道了,阿良是有家归不得,丧家犬嘛,读书人反正都这鸟样,其实咱们那位天下文海,不也差不多。别处天下还好说,浩然天下如果有谁以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会让整个天外的远古神灵余孽,不管历史上是分为哪几大阵营,极有可能都会疯狂涌入浩然天下。难怪老秀才不愿弟子左右跻身此境,太危险不说,而且会闯下大祸,这就说得通了,那个羊角辫小丫头当初跻身十四境,看来也是周密嫁祸给浩然天下的手段。” 老瞎子讥笑道:“倒不是猪脑子。” 老狗无可奈何,骂吧骂吧,老瞎子你就只会欺负一条忠心耿耿的自家狗。 老瞎子你说你守着个十四境吃干饭呢,去跟托月山大祖痛痛快快干一架啊,赢了,整个蛮荒天下都是你的地盘,要不然就去中土文庙那边撒泼啊,肯定帮你把十万大山这么点家业,看得好好的。 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为何舍得让萧愻这么个天别管我、地别管我的家伙,一个连陈清都也管不住的上任隐官,在那英灵殿,合道十四境?原来除了让蛮荒天下多出一份顶尖战力之外,另有图谋。老狗一想到这些弯弯绕绕,就头疼得厉害,然后立即觉得那老瞎子其实人挺和蔼的了,若是真会一个脚打滑,摔落山崖,半死就行。 老瞎子转头看了眼剑气长城,又瞥了眼托月山,再想起如今蛮荒天下的推进路线,总觉得处处不对劲。 一个十四境大修士,其实有无一双眼珠子,还真不碍事。只是人间万年教人没眼看。不过一些个年轻人,老瞎子不管嘴上如何损人,心底还是欣赏的,只是这样的人,太少,而且一个个下场好像都不太好。 老瞎子破天荒有些唏嘘,“是该收个顺眼的嫡传弟子了。” 老狗战战兢兢道:“别是那个隐官大人就成,那家伙瞅我的眼神就不正,瞧啥瞧呢,跟盯着一盘菜似的。” 越说越气,这条老狗扬起头颅,伸出一只爪子,在地上轻轻一划拉,只是刨出些许痕迹,显然没敢闹出太大动静,言语语气却是愤懑至极,“要不是家里边事情多,实在脱不开身,我早去剑气长城砍他半死了,飞剑是没有,可剑术什么的,我又不是不会。” 老瞎子嗤笑道:“龙君都砍不死他,你凭什么?剐下肉当佐酒菜,撑死咱们那位隐官大人?” 老狗重新匍匐在地,唉声叹气道:“那个贼头贼脑的老聋儿,都不知道先来这儿拜山头,就绕路南下了,不像话,主人你就这么算了?” 老瞎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老狗旁边,抬起一脚,重重踩在它背脊上,一连串嘎嘣脆的声响如爆竹炸裂开来,一手揉着下巴,“你偷溜去浩然天下宝瓶洲,帮我找个名叫李槐的年轻人,然后带回来。做成了,就恢复你的自由身,以后蛮荒天下随便蹦跶。” 老狗开始装死。 相较于什么自由身,当然还是保命要紧。这会儿跑去浩然天下,尤其是那座宝瓶洲,狗肉不上席?肯定被那头绣虎炖得烂熟。 老瞎子一脚踹飞老狗,自言自语道:“难不成真要我亲自走趟宝瓶洲,有这么上杆子收弟子的吗?” ———— 斐然被周密留在了桃叶渡。 离别之际,周密好像受伤不轻,竟然能够让一位十四境巅峰都变得脸色微白。 当时周密身上有凌厉至极的剑气和雷法道意残余,还要外加一份挥之不去的古怪拳罡。 斐然随手丢了那枚藏书印后,先回了一趟军帐,不知为何,甲子帐木屐,或者说周密的关门弟子周清高,早已经在那边等候,他说接下来会与斐然一起游历桐叶洲,然后再去那座芦花岛造化窟,斐然其实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只是不太喜欢这种牵线傀儡、处处碰壁的糟糕感觉,只是周清高既然来了,肯定是周密的授意,至于斐然本人是什么想法,不再重要。 斐然只问了一个问题,大泉王朝这座蜃景城下场会如何。 周清高笑答两字,依旧。 斐然就带着周清高重返照屏峰,然后一起南下,斐然落在了一处人间荒废城池,一起走在一座草木茂盛的石拱桥上。 青衫背剑、覆盖面皮的斐然,停步站在石桥弧顶,问道:“既然都选择了孤注一掷,为何还是要分兵东宝瓶洲和南婆娑洲两路,拿下其中一洲,不难的。按照如今这么个打法,已经不是打仗了,是破罐子破摔,扶摇洲和金甲洲不去补上后续兵马,一股脑儿涌向宝瓶洲和婆娑洲,这算什么?各大军帐,就没谁有异议?只要我们占据其中一洲,随便是哪个,打下了宝瓶洲,就接着打北俱芦洲,打下了南婆娑洲,就以一洲金甲洲作为大渡口,继续北上攻打流霞洲,那么这场仗就可以继续耗下去,再打个几十年一百年都没问题,我们胜算不小的。” 尤其是宝瓶洲,以大骊陪都作为一洲南北的分界线,整个南方的沿海地带,处处都有妖族疯狂涌现,从大海之中现身。 周清高说道:“我先前也有这个疑惑,但是先生未曾回答。” 斐然伸手抹过玉白色桥栏,手心满是尘土,沉默片刻,又问道:“托月山大祖,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清高想了想,摇头道,“我没敢与先生询问此事。” 斐然最后问道:“为何不跟在你先生身边。” 周清高还是摇头,“先生吩咐,学生照做。不该问的,就一句不问,不该想的……就尽量少想些。” 斐然转过身,背靠桥栏,身体后仰,望向天空。 空荡荡的天,空落落的心。 斐然在修道小成之后,其实习惯了一直把自己当成山上人,但依旧将家乡和浩然天下分得很开就是了。所以为军帐出谋划策也好,需要在剑 气长城的战场上出剑杀人也罢,斐然都没有任何含糊。只是战场之外,比如在这桐叶洲,斐然不说与雨四、?滩几个大不一样,哪怕是与身边这个同样内心神往浩然百家学问的周清高,双方依旧不同。 周清高笑道:“我不喝酒,所以不会随身带酒,不然可以破例陪斐然兄喝一次酒。” 斐然摇摇头,“算了,愁酒喝不得。” 如果说人生就是用年月日作为砖石,铺成的一座拱桥。那么山下市井的凡俗夫子,而立之年,至多不惑之年,差不多就走到了拱桥最高处。行走其中,在桥上可以回头看,却没有回头路可走的。所以小时候着急长大。长大后害怕年老。而登山修道的练气士,看似没有这份处境,事实上一旦修士日渐神魂腐朽,又破境无望,只会比山上俗子更加煎熬。 斐然突然笑了起来,“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名叫陈平安,却好像最是意难平啊。这么一想,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斐然取出两壶酒,丢给周清高一壶,冷不丁问道:“桐叶洲没什么好逛的了,不如跳过造化窟,咱俩直接去剑气长城,拜访隐官大人?” 周清高犹豫不决。 斐然一拍对方肩膀,“先前那次路过剑气长城,陈平安没搭理你,如今都快盖棺定论了,你们俩肯定有的聊。只要关系熟了,你就会知道,他比谁都话痨。” 周清高点点头,抿了口酒,笑道:“那就试试看。前提是你必须保证我不会被他打死。” 斐然笑道:“好说。” ———— 剑气长城,城头上,一个龙门境的兵家修士妖族,气喘吁吁,握刀之手微微颤抖。 在登上城头之前,就与那个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约好了,双方就只是切磋刀法拳法,没必要分生死,若是它输了,就当白跑一趟蛮荒天下的最北边,下了城头,就立即打道回府,那个隐官大人竖起大拇指,用比它还要地道几分的蛮荒天下大雅言,称赞说做事讲究,久违的豪杰气概,所以完全没问题。 于是这场架,打得很酣畅淋漓,其实也就是这位兵家修士,独自在城头上出刀劈砍,而那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就由着它砍在自己身上,偶尔以藏在鞘中的狭刀斩勘,随手抬起刀鞘,格挡一二,不然显得待客没诚意,容易让对手过早心灰意冷。为了照顾这条好汉的心情,陈平安还要故意施展掌心雷法,使得每次刀鞘与刀锋磕碰在一起,就会绽放出如白蛇游走的一阵阵雪白闪电。 这时候以狭刀拄地,看着那个收刀停手的家伙,陈平安笑眯眯问道:“砍累了吧,不然换我来?” 那位妖族修士立即扬起胸膛,豪气干云道:“不累不累,半点不累!且容我缓一缓,你急什么。” 陈平安微笑道:“你这客人,不请自来就登门,难道不该敬称一声隐官大人?可是等你很久了。” 它毫不犹豫喊道:“隐官大人。” 还补了一句,“名不虚传,好拳法!” 陈平安突然茫然四顾,只是瞬间收敛心神,对它挥挥手,“回吧。” 它倒是也不真傻,“不杀我?” 陈平安笑道:“你是生平第一次登上城头,而且也从没到过战场,说不定你这辈子都没机会靠近这边了,杀你做什么。” 它收刀后,抱拳道:“略逊一筹,隐官大人确实拳高。” 陈平安一手按住刀柄,一手揉着眉心,斜眼看那个言语颇为谦虚、神色更是诚恳的客人,“回了家乡,就说自己打赢了隐官,如果有外人问我,我会帮你圆场,承认此事。” 它有些难为情,低声道:“这不太好吧。” 陈平安抓起手中斩勘,它见机不妙,立马御风远遁。在那个脑子不太拎得清的“大妖”离去后,陈平安仰起头,发现没来由下了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可言。 风雪浮云遮望眼。 在今天之前,还是会怀疑。 不晓得还有无机会,重游故地,吃上一碗当年没吃上的鳝鱼面。 不知道还有无机会,重返故乡,再吃上一顿百吃不厌的冬笋炒肉,会不会桌上酒碗,又会被换成酒杯。 会不会在夏天,被拉去吃一顿火锅。会不会还有老人骗自己,一物降一物,喝酒能解辣,让他几乎辣出眼泪来。 这么些年,在拿到那本山水游记后,自己既在辛苦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可好像又担心这一天的到来。 刹那之间,天地气象大乱,以至于整座剑气长城都震动不已,陈平安竭力稳住心神。 山水颠倒。 一位青衫儒士站在城头上,转头望向那个年轻人,“你可以回了。” 陈平安取出白玉簪子,别在发髻间。 一步跨到城头上,蹲下身,“能不能先让我吃顿饭喝壶酒,等我吃饱喝足,再做决定?” 崔瀺点点头,“大事已了,皆是小事。” 陈平安一屁股坐在城头上,后仰倒去。说要吃饱喝足,却没吃饭没喝酒,只是那么躺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夜幕风雪,“让人好等,差点就又要熬不过去了。” 正文 第七百四十五章 想搬山 崔瀺突然笑道:“神仙坟那三枚金精铜钱,我早就帮你收起来了。” 这是对那句“千年暗室一灯即明”的遥相呼应,也是造就出“明虽灭尽,灯炉犹存”的一记神仙手。 人生道路上,善行兴许有大小之分,甚至有那真伪之疑,唯独粹然善心,却无有高下之别。 崔瀺没来由想起了一番言语,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惟仁之为守,惟义之为变化代兴,谓之天德。 寥寥两句,便一语道破“心诚”、“守仁”、“天德”三大事。 只是老秀才道理讲得太多,好话数不胜数,藏在其中,才使得这番言语,显得不那么起眼。 老秀才在市井籍籍无名时,便与最早相依为命的学生,唠叨过很多遍这番话,最终好不容易与其它道理,一起给搬上了泛着浅淡油墨香味的书上,刊印成册,卖文挣钱。其实当时老秀才都觉得那书商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竟然愿意版刻自己那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事实上那书商真心觉得会卖不动,会亏本,是某人好说歹说,加上那位未来文圣开山大弟子的一顿劝酒,才只肯版刻了可怜巴巴的三百册,而私底下,光是学塾几个学生就自掏腰包,偷偷买了三十册,还成功怂恿那个财大气粗的阿良,一口气买下了五十本,当时学塾大弟子最为得力,对阿良诱之以利,说这可是初版初刻的善本,刊印不过三百,本本可谓孤本,以后等到老秀才有了名声,售价还不得最少翻几番。当时学塾里边年纪最小的弟子,以茶代酒,说与阿良走一个走一个,还让阿良等着,以后等自己年纪大了,攒出了一两片金叶子,几颗大银锭,就走江湖,到时候再来喝酒,去他娘的茶水嘞,没个滋味,江湖演义上的英雄豪杰不喝茶的,只会大碗喝酒,酒杯都不行。 那是文圣一脉先生学生,在钱财事上,最为捉襟见肘的一段岁月。 师兄弟几个,与那个浪荡不羁的阿良喝酒,是开心事。但是在那之前,崔瀺曾经独自一人,跟那个满脸红光的胖子书商喝酒时,崔瀺觉得自己这辈子,尤其是在酒桌上,就从没那么低三下四过。 仿佛把绣虎一辈子的谄媚神色、言语,都预支用在了一顿酒里,年轻人站着,那兜里有几个臭钱的胖子坐着,年轻书生双手持杯,喝了一杯又一杯,那人才笑哈哈端起酒杯,只是抿了一口酒,就放行酒杯去夹菜吃了。 老秀才可能至今都不知道这件事,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些鸡毛蒜皮,只是难免端些先生架子,讲究读书人的斯文,不好意思说什么,反正欠开山大弟子一句道谢,就那么一直欠着了。又或者是先生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学生为先生排忧解难,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根本无需双方多说半句。 陈平安听闻此语,这才缓缓闭上眼睛,一根紧绷心弦终于彻底松开,脸上疲惫神色尽显,很想要好好睡一觉,呼呼大睡,睡个几天几夜,鼾声如雷震天响都不管了。 大雪纷飞,却不落在两人城头处。如仙人修道山中,暑不来寒不至,故而山中无寒暑。 先前陈平安犹然担心个万一,万一这崔瀺,还是那周密的手段,那么十多年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岂不是功亏一篑。 陈平安完全不清楚周密在半座剑气长城之外,到底能够从自己身上图谋到什么,但道理很简单,能够让一位蛮荒天下的文海如此算计自己,一定是谋划极大。 复杂事往简单了去想,是拆解,是切割,就像一剑破万法,而将简单事往复杂了去想,是缝补,是搭建,是打造小天地。 陈平安在家乡年幼时所藏的三枚铜钱事,极其隐秘,那个日狗的周密再神通广大,也无法知晓。 绣虎确实比较擅长洞悉人性,一句话就能让陈平安卸去心防。 崔瀺转头瞥了眼躺在地上的陈平安,说道:“年轻时分,就暴得大名,不是什么好事,很容易让人自以为是而不自知。” 陈平安点点头,表示认可,本就是个可对可错的道理,只是崔瀺来说,就比较有理。许多道理,是旁人看似与你只说一两句话,事实上是拿他的整个人生在讲理。有没有用,且听了,又不亏钱。若有赚,就像白喝一碗不花钱的酒水。 陈平安知道这头绣虎是在说那本山水游记,只是心中难免有些怨气,“走了另外一个极端,害得我名声烂大街,就好吗?” 陈平安倒是不担心自己名声受损什么的,终究是身外事,只是落魄山上还有那么些心思单纯的孩子,若是给他们瞧见了那部乌烟瘴气的游记,岂不是要伤心坏了。估计以后回了家乡山上,有个姑娘就更有理由要绕着自己走了。 崔瀺笑道:“名声总比山君魏檗好些。” 陈平安睁开眼睛,有些忧心,疑惑道:“此话何解?” 崔瀺说道:“一回便知,不用问我。” 陈平安以狭刀斩勘撑地,竭力坐起身,双手不再藏袖中,伸出手使劲揉了揉脸颊,驱散那股子浓重睡意,问道:“书简湖之行,感受如何?” 一把狭刀斩勘,自行矗立城头。 崔瀺再次转头,望向这个小心谨慎的年轻人,笑了笑,答非所问,“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我们都还有时间。” 陈平安询问,是当年崔瀺去往落魄山,故意伤口上撒盐,询问年轻山主的一个小问题。 而崔瀺所答,则是当时大骊国师的一句感慨言语。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风雪夜中,天昏地暗,好像偌大一座蛮荒天下,就只有两个人。 终于不再是四面八方、天下皆敌的困顿处境了。哪怕身边这位大骊国师,曾经设置了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可这位读书人到底来自浩然天下,来自文圣一脉,来自家乡。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报平安。可惜崔瀺看样子,根本不愿多说浩然天下事,陈平安也不觉得自己强问强求就有半点用。 崔瀺随口说道:“心定得像一尊佛,反而会让人在书上,写不出仙人的话语。所以你们文圣一脉,在立言一事上,靠你是靠不住了。” 陈平安轻声说道:“不是‘你们’,是‘我们’。” 崔瀺好像没听见这个说法,不去纠缠那个你、我的字眼,只是自顾自说道:“书斋治学一道,李宝瓶和曹晴朗都会比较有出息,有希望成为你们心中的粹然醇儒。只是如此一来,在他们真正成长起来之前,旁人护道一事,就要更加劳心劳力,片刻不可懈怠。”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那根相伴多年的白玉簪子,不知道如今里边隐藏有何玄机。 犹豫了一下,陈平安依旧不着急打开白玉簪子的小洞天禁制,去亲眼验证其中内幕,还是将重新散开发髻,将白玉簪子放回袖中。 双袖滑出两把曹子匕首,陈平安下意识握在手中,已经无需怀疑崔瀺身份,只是陈平安在剑气长城习惯了用某一件事某个心念,或者是某个动作,用以勉强定心神,不然杂念琐碎,一个不小心,拘不住心猿意马,心境就会是“野草繁芜、大雨时行”的场景,使得心路泥泞不堪,会白白消耗掉许多心神意气。 突然发现崔瀺在盯着自己。 陈平安说道:“宝瓶打小就需要身穿红衣裳,我早就留心此事了,早年让人帮忙转交的两封书信上,都有过提醒。” 两封信,都提及此事。一封让捻芯转交宁姚,一封让转交给陈平安心目中的未来落魄山山主,学生曹晴朗,再让曹晴朗与李希圣主动言说此事。 崔瀺说道:“就只有这个?” 显然在崔瀺看来,陈平安只做了一半,远远不够。 陈平安疑惑不解。 崔瀺微微不悦,破例提醒道:“曹晴朗的名字。” 陈平安愈发皱眉,葫芦里买什么药? “观身非身,镜像水月。观心无相,光明皎洁。” 崔瀺摇摇头,似乎有些失望,抬头望向蛮荒天下那两轮明月,缓缓道:“急处回光,着力一照,云散晴空,白日朗耀!我还以为你离乡远游这么多年,身边都有了个名叫‘晴朗’的学生,剑气长城又有佛家圣人坐镇天幕,怎么都该读书读到此处,我实在不知道你翻书来读书去,到底看了些什么东西。” 陈平安似有所悟,也不计较崔瀺那番怪话。 崔瀺收回视线,抖了抖袖子,嗤笑道:“扫踪绝迹,当下清凉。真性湛渊,如澄止水,恬澹怡神,物无与敌。只要你在书上见过这些,哪怕你稍稍知晓此中真意,何至于先前有‘熬不过去’之说,心境如瓷,破碎不堪,又如何?难道不是好事吗?前贤以言语铺路,你大步走去即可,临水而观,低头见那水中月碎又圆,抬头再见本相月,本就更显光明。隐官大人倒好,迷迷糊糊,好一个灯下黑,了不得。不然只要有此心思,如今早该跻身玉璞境了,心魔?你求它来,它都未必会来。” 陈平安在心中小声嘀咕道:“我他妈脑子又没病,什么书都会看,什么都能记住,还要什么都能知道,知道了还能稍解真意,你要是我这个岁数,搁这儿谁骂谁都不好说……” 崔瀺神色玩味,瞥了眼那一袭披头散发的鲜红法袍。 好像在说一句“怎么,当了几年的隐官大人,在这城头飘惯了?” 陈平安立即说道:“现在懂得这几句佛偈,也不算迟,好事不怕晚。” 揣摩他人心思一道,陈平安在崔东山那边,收获颇丰。 陈平安突然记起一事,身边这头绣虎,好像在自己这个岁数,脑子真要比自己好不少,不然不会被世人认定一个文庙副教主或是学宫大祭酒,已是绣虎囊中物了。 崔瀺说道:“左右原本想要来接你返回浩然天下,只是被那萧愻纠缠不休,始终脱不开身。” 陈平安松了口气,没来才好,不然左师兄此行,只会危机重重。 崔瀺望向那南方远处的十万大山,“天下人事,历来如此,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不是山上人,是了山上人,有几境高,差别不大。凡俗夫子有凡俗夫子的事不可为,修道之人有修道之人的无可奈何。所以你错过了很多。” 陈平安问道:“比如?” 崔瀺只是说道:“很多。” 崔瀺重返道:“很多。” 之前,刘叉在南婆娑洲问剑日月。上任隐官萧愻在桐叶洲剑斩飞升境荀渊。白也去往扶摇洲,一人四仙剑,剑挑数王座。解契之后,王朱在宝瓶洲走大渎成功,成为人间第一条真龙。杨老头重开飞升台。北俱芦洲剑修南下驰援宝瓶洲。老夫子坐在穗山之巅,力压托月山大祖。礼圣在天外守护浩然。 在这之后,又有一桩桩大事,让人目不暇接。其中小小宝瓶洲,奇人怪事最多,最为惊骇心神。 如今还有亚圣断后托月山,崔瀺山水颠倒,身在剑气长城,与之遥相呼应,昔年一场文庙亚圣和文圣两脉的三四之争,落幕时,却是三四合作。这大概能算是一场君子之争。 陈平安蹲在城头上,双手握住那把狭刀,“错过就错过,我能怎么办。” 崔瀺笑道:“借酒浇愁亦无不可,反正书呆子左右不在这里。” 饮酒的乐趣,是在醉醺醺后的陶然境界。 酒能醉人,几杯下肚,酒劲大如十一境武夫,使人层层卸甲。 善饮者为酒仙,耽溺于豪饮的酒鬼,喝酒一事,能让人跻身仙、鬼之境。所以绣虎曾言,酒乃人间最无敌。 陈平安说道:“我以前在剑气长城,不管是城内还是城头喝酒,左师兄从来不说什么。” 崔瀺嗤笑道:“这种色厉内荏的硬气话,别当着我的面说,有本事跟左右说去。”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我还真敢说。” 别说喝酒撂狠话,让左师兄低头认错都不难。 只要先生在身边。 崔瀺问道:“还没有做好决定?” 陈平安说道:“再想想。反正还是好事不怕晚。” 崔瀺倒是没有再说什么挖苦言语,因为能够理解年轻人的心境,想回家乡去,又不太敢回去。 曾经崔瀺也有此复杂心思,才有了如今被大骊先帝珍藏在书桌上的那幅《归乡帖》,归乡不如不还乡。 崔瀺似乎有感而发,看着这方陌生的广阔天地,“一个人能做的,终究有限。不管是谁,都会有一条界线存在。言语,行事,心思,都概莫例外,任你打烂了身边的条条框框,大小规矩,看似自由纯粹,实则不然,既然不能重建秩序,无序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禁锢,远远称不上真正的随心所欲,翻手天地无,抬手天地起,才是大自由。哪怕让天地万物归一,却不能以一衍化万物,依旧不是真正的自由。” 崔瀺轻轻跺脚,“一脚踩下去,蚂蚁窝没了。儿童稚子尚可做,有什么了不起的。” “相反的。” 崔瀺抬起右手一根手指,轻轻一敲左手背,“知道有多少个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小天地,在此一瞬,就此消亡吗?” 崔瀺笑意玩味,“谁告诉你天地间唯有灵众生,是万物之首?如果不是我脚下某条大道,我自己不愿也不敢、也就不能走远,不然世间就要多出一个再换天地的十五境了。你可能会说三教祖师,不会让我得逞,那比如我先成文庙副教主,再去往天外?或是干脆与贾生里应外合?” 陈平安知道崔瀺在说什么,瓷人。 会诗词曲赋,会下棋会修行,会自行琢磨七情六欲,会自以为是的悲欢离合,又能自由转换心境,随便切割情绪,好像与人完全无异,却又比真正的修道之人更非人,因为天生道心,无视生死。看似只是牵线傀儡,动辄支离破碎,命运操控于他人之手,但是当年高高在上的神灵,到底是如何看待大地之上的人族?一个谁都无法估量的万一,就会山河变色,而且只会比人族崛起更快,人族覆灭也就更快。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宝瓶洲守住了?” 崔瀺一笑置之。明知故问。 陈平安不再询问。 陈平安不着急返回宝瓶洲,崔瀺觉得自己想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 一时间崔瀺突然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毕竟身边不是师弟君倩,而是半个小师弟的陈平安。 君倩心无旁骛,喜欢听过就算,陈平安则思虑太多,喜欢听了就记住,嚼出几分滋味来。 不过崔瀺难免有些不快,林守一尚且敢当面质问自己。 你不是很能说吗?才拐骗得老秀才那么偏袒你,怎么,这会儿开始当闷葫芦了? 陈平安似乎心有灵犀,说道:“这些年来,没少骂你。” 话说一半。 没少打你。 反正后来自己的学生崔东山,也算半个崔瀺。 崔瀺点点头,好像比较满意这个答案,难得对陈平安有一件认可之事。 他第一次直呼年轻人的名字,“陈平安,不要觉得就只有我们在为这方天地做事。并非如此,远远不是如此。” “就像你,的的确确,实实在在做了些事情,没什么好否认的,但是在我崔瀺看来,无非是陈平安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以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身份,做了些将书上道理搬到书外的事情,天经地义。你我自知,这还是求个心安理得。将来吃亏时,不要因此与天地索求更多,没必要。” “壮举之外,除了那些注定会载入史册的功过得失,也要多想一想那些生生死死、名字都没有的人。就像剑气长城在此屹立万年,不应该只记住那些杀力卓绝的剑仙。” 崔瀺远望,视线所及,风雪让道,崔瀺穷尽目力,遥遥望向那座托月山。 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有一位身处异乡的浩然读书人,与一个灰衣老者在笑谈天下事。 后者对读书人说道,请去最高处,要去到比那三教祖师学问更高处,替我看看真正的大自由,到底为何物! 周密作揖行礼,答以四字:岂敢不从。 崔瀺仰头望天。 天下太平了吗?大概是太平了。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看未必。 崔瀺收起思绪。 陈平安抬起双手,绕过肩头,施展一道山水术法,将头发随便系起,如有一枚圆环箍发。 陈平安眉眼飞扬,意气风发,神色再不落魄,“想好了。老子要搬山。” 在昔年牢狱之中,陈平安曾经对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说了句真心话,我们要成为强者,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做点舍我其谁的事情。 崔瀺笑眯眯道:“怎么说?” 陈平安沉声道:“当那剑侍也好,沦为剑鞘也罢,一剑过后跌境不休,都随意了,我要问剑托月山。恳请师兄……护道一程?” 崔瀺点头道:“很好。” 刹那之间,陈平安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下一刻,陈平安毫无还手之力,就挨了崔瀺一记诡谲道法,竟是当场昏厥过去,崔瀺坐在一旁,身旁凭空出现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看到陈平安安然无恙之后,她似乎有些惊讶。 她蹲下身,伸手摩挲着陈平安的眉心,抬头问那绣虎:“这是为何?” 崔瀺双手轻拍膝盖,意态闲适,说道:“这是最后一场问心局。能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此一举。” 正文 第七百四十六章 夜归人 风雪夜里,一袭鲜红法袍随手打开山水禁制,走出一处洞窟,他站在门口,转头望去,崖刻“造化窟”三字。 芦花岛?曾经隐匿有一头飞升境大妖的造化窟? 举目远眺,大雪尚未停歇,雪花大如席,天地间有大美,已是雪中千里白,更兼月色十分圆。 先前陈平安做了三个梦,然后醒来,到底是醒了,还是刚刚入梦? 当陈平安开门后,涟漪激荡。 这座风声鹤唳的海上仙家府邸,立即察觉到异样。 剑光,宝光纷纷亮起,破开夜幕,几个眨眼功夫,从不同方位掠向造化窟,围上来了十数位修士。 陈平安立即伸出手指轻轻一点法袍,鲜红法袍瞬间与白雪同颜色,再往脸上覆盖一张少年面皮。 陈平安伸手去接住雪花,好像需要借此确定是否还在梦中。 修士结阵,如临大敌。 一位元婴境剑修,御剑悬空,居中为首,更是神情凝重,就怕是那在海上流窜犯案的隐匿大妖,要在此孤注一掷。这些年里,海上大小仙府、门派的覆灭数量,竟然比大战期间还要多,就是那些从五洲陆地躲入海中的妖族修士作祟。 高冠老者身边还有两位年轻男女,亦是剑修,金童玉女一般,不当神仙眷侣可惜了。 三位剑修腰间都以金色长穗系有一枚玉印,古老篆籀,水纹,雕琢有一把袖珍飞剑。 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人,是多少年都没有的事情了,竟是让陈平安有些不适应,握住雪花,手心清凉。 陈平安已经认出那三位剑修的根脚,芦花岛的外乡人。按照玉印形制去辨认身份,当是南婆娑洲大瀼水的宗门谱牒嫡传。 仅凭三人的今夜现身,陈平安就推断出不少形势。 芦花岛与那雨龙宗,是一处衔接倒悬山旧址和桐叶洲的枢纽重地,竟然只有一位元婴剑修坐镇其中,而且还是从南婆娑洲跨海至此,是不是可以说,天下当真太平了?故而南婆娑洲不但成功守住了一洲山河,大战落幕后,犹有余力抽调修士跨海驻守?那么自己这三梦,到底梦了多久,蛮荒天下的上五境大妖何在?难不成都已被浩然天下绞杀殆尽?不然雨龙宗和芦花岛这样的重地,必然有杀力出众的上五境修士负责把守,而且最少得有两三位。若是处于收官阶段,以飞升境大修士领衔,二三十位上五境联袂截断妖族去路,都不过分。 果然如崔瀺所说,自己错过很多了。 可世道到底是安稳了。 三位剑修都发现那少年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尤其是视线望向他们三人的时候,尤其……亲近。 使得那年轻女子剑修下意识往老者身边靠了靠,那行踪鬼祟的少年,生得一副好皮囊,不曾想却是个浪荡子。 身材修长,头别玉簪,身穿白袍,只是身形有些不易察觉的微微佝偻。 瞧着约莫是金丹境气象。 元婴老剑修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以略显生疏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询问道:“何人?” 少年却用桐叶洲雅言笑答道:“桐叶洲,玉圭宗二等客卿曹沫,远游至此,多有叨扰。对造化窟神往已久,本来想偷偷来偷偷走,只是一个没忍住,不小心触发了禁制。” 一位芦花岛老人立即以桐叶洲雅言问道:“既然是玉圭宗客卿,可曾去过云窟福地?” 陈平安就等这个了,点头道:“自然,云窟十八景都逛过。” 当年在避暑行宫,偶尔闲暇,就会翻阅那些尘封已久的各类秘档,对桐叶宗和玉圭宗都不陌生。 那位芦花岛老人笑道:“既然曹仙师游历过云窟福地,那么理当知晓云门渡口处的烂绳亭,会常年摆摊了,亭外所卖何物?老妪卖物有何讲究?” 陈平安抬起手,手中多出一把玉竹折扇,轻轻敲击手心,嗤笑道:“身为客卿,也会逛那坑骗外人几颗雪花钱的烂绳亭?我丢不起这人。曹某人游历云窟福地,只去黄鹤矶饮三碗月色酒,再去云笈峰白云堆里睡一觉,拂晓时分,以白芦帚扫云,曹某人收拢白云入袖,没有那一斤的约束,次次三斤,价格还可以打六折,羡慕不羡慕?” 芦花岛老人给唬得不轻,信了大半。尤其是这少年面容的桐叶洲修士,身上那股子气焰,让老人觉得实在不陌生。早年桐叶洲的谱牒仙师,都是这么个德行,鸟样得让人恨不得往对方脸上饱以一顿老拳。岁数越年轻,眼睛越是长在眉毛上边的。不过如今桐叶洲修士里边,好在这类货色,绝大多数都滚去了第五座天下。 大瀼水老元婴以心声言语道:“虎臣,你先确定一下对方是不是妖族。” 一旁那个名为虎臣的嫡传弟子遵从师命,立即祭出一把本命古镜,年轻男子心中默念道诀,一手持镜,一手掐诀,轻轻拂过镜面,其声泠然,古镜铭刻有两圈铭文,两串金色文字开始旋转起来,流彩熠熠,“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反真”,“一轮明月蕴真法,森罗万象不能藏”。 陈平安依旧以合拢折扇敲打手心,仰头眯眼望去,是浩然六大照妖镜门类之一的素月镜。看那年轻修士泄露出来的心神气息涟漪,再加上掐诀雷法迹象,应该是配合了雷法旁门当中的神雷一道术法,专门用来压胜妖族和山泽精魅,以及杀伐古怪鬼物以及祀典不正的淫祠神灵。 年轻剑修高高举起手臂,所持古镜,激射出一道璀璨光亮,澄莹洞彻,笼罩住造化窟门口的那位白衣少年。 陈平安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攥紧手中玉竹折扇。 在那些修士眼中。 少年纹丝不动,只是任由莹白镜光照耀在身。 白衣如雪,少年郎,美风仪。 陈平安微笑道:“这位道友,你这把素月古镜,其实被你家师长施展了障眼法,真身是那品秩更高的猕猴观古捞月镜吧?这可是一件能当半仙兵用的法宝,我若是一头玉璞境妖族,也藏匿不得真身了,难怪道友不过龙门境修为,就能够在此历练,原来是手握重宝,成竹在胸了。道友年纪轻轻,就已是大瀼水嫡传剑修,又有此攻守兼备的仙家法宝,曹某人当以我辈金丹客视之。”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陈平安笑着抱拳,晃了晃,同时酸溜溜拽文道:“梦时捞取水中月,亲与猕猴观古风。” 年轻龙门境收起古镜。 那位芦花岛老金丹,无奈道:“咱们这造化窟里边,真没剩下什么仙家机缘了。” 少年好像是那混不吝的性子,坦诚道:“如果不亲眼见过,总归是不死心的。” 老金丹说道:“曹仙师擅自潜入芦花岛,还触发了造化窟禁制,坏了我们师门规矩,需要走一趟祖师堂。” 只听那少年笑道:“问话也问了,照妖镜也照了,去祖师堂喝茶就不必要了吧。” 来自南婆娑洲大瀼水的老元婴剑修说道:“已经坏了一次规矩,奉劝曹仙师还要守一次规矩。等到我们飞剑传信神篆峰,得到了答复,自会放行。在这之前,曹仙师不妨就在芦花岛做客几天。” 陈平安无奈道:“我只是玉圭宗的客卿,曹沫这个名字,又不在神篆峰的山水谱牒上边,大乱一起,又去不得第五座天下,就只好躲起来了。如今世道太平了,才敢下山游历。” 众多修士,就没一个脸色好看的。 从先前防贼一般的视线,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唾弃鄙夷。 骨头极硬的玉圭宗,怎么收了这么个客卿。莫不是那桐叶宗的客卿吧? 那个女子剑修说道:“客卿信物呢?!” 只见那少年眨了眨眼睛,“玉圭宗姜宗主当年邀请我和陆舫,一起去往神篆峰助阵,我怕死,没敢去,就飞剑传信玉圭宗,交还了那枚珍圭。” 芦花岛老金丹微微讶异,“陆剑仙难道不曾兵解离世?” 少年似乎有些后悔自己的言多必失,不再言语,只是两拨修士虎视眈眈,犹豫了半天,才说道:“陆舫曾经与我一起游历藕花福地,都在鸟瞰峰修行,只不过我更早离开福地。” 老金丹显然对玉圭宗和桐叶洲极为熟悉,这会儿开始与大瀼水三位剑修以心声交流。 老金丹最后说道:“最后一个问题,劳烦曹仙师说一说那位陆剑仙,恳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且一定要慎言,我与姜宗主和陆剑仙,都在一张酒桌上喝过酒!” 那少年有些恼火,转过头,伸长脖子,“你们烦也不烦?!你们怎么不干脆打死我算数?来来来,用飞剑往这边砍,好个大瀼水剑修,如此行事跋扈,亏得姜宗主私底下与那为情所困的陆剑仙煮酒论英雄,说你们南婆娑洲,一众剑仙当中,曹曦之流,给他提鞋都不配,唯有大瀼水元剑仙,才是人与剑,共风流,当得起他的一杯敬酒。” 三位大瀼水剑修,立即神色和悦几分。 自家宗门,自家师长,能够被玉圭宗宗主如此敬佩,岂能不让人由衷开怀。 只是他们眼神深处,又有几分黯然神伤。 大瀼水,总计五脉,并非全部剑修,只有一脉,传自剑仙元青蜀。 那老元婴剑修一挥袖子,似乎觉得这个贪生怕死之徒,太过碍眼,早早滚蛋。 陈平安将玉竹折扇别在腰间,再一次对那三位剑修遥遥抱拳,御风离开芦花岛,去往桐叶洲,先去玉圭宗看看。 姜尚真还活着,还当了玉圭宗的宗主? 不愧是落魄山的记名供奉。 在芦花岛,陈平安什么都没有多问。 该知道的,总会知道。 不想听说的不想知晓的,肯定也拦不住。 那位大瀼水元婴剑修,隐匿气息,以水遁之法,遥遥跟踪自己。 陈平安假装不知。 只是在一炷香过后,心念微动,运转五行之属本命物的那枚水字印,施展了一门辟水神通,转瞬之间就逃出了那位元婴的视野。 老剑修返回芦花岛,说道:“应该不是什么妖族,但我们还需要分别飞剑传信雨龙宗和玉圭宗,曹沫此人深藏不露,多半是一位元婴修士,而且极其擅长水法,难怪能上当玉圭宗的客卿,多半是真的觊觎造化窟而来。” 那女子剑修愤懑道:“桐叶洲这种人最多!逃命的能耐,天下第一!” 芦花岛老金丹感慨道:“说句难听的,贪生怕死,躲在山中,总好过那些依附妖族畜生、大肆为恶的王八蛋。” 老剑修冷笑道:“偌大一座桐叶洲,十山九空,跑了大半,活该被宝瓶洲修士南下,大举渗透,还有脸去中土文庙吵?换成我是那文庙圣贤,早一个大嘴巴摔过去了。” 陈平安行走在海上,风雪又起。 风雪茫茫,茕茕孑立,四顾全疑在玉京。 陈平安当下袖中多出了一件咫尺物,也没什么好忧虑的,是崔瀺赠送,并未设置山水禁制。 环顾四周,确实并无修士窥探之后,陈平安这才摘下白玉簪子。 陈平安打破脑袋,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回事。 当他心神沉浸其中,发现破碎小洞天里边,住着一帮剑气长城的孩子,都是剑仙胚子,大的七八岁,小的四五岁。 这些孩子相互间都很熟稔了,毕竟在白玉簪子里边的小洞天,相依为命。 小洞天辖境不大,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屋舍,山水草木,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什么都有。 甚至还有一块用以磨砺飞剑的斩龙崖,山水祠庙外边的柱础大小,价值连城。 陈平安刚好从咫尺物取出其中一艘符舟渡船,其中,因为里边渡船总计三艘,还有一艘流霞舟。陈平安挑选了一条相对简陋的符箓渡船,大小可以容纳三四十余人。陈平安将那些孩子一一带出小洞天,然后重新别好白玉簪。 一个双手负后的男孩,高高扬起脑袋,微微皱眉,“你是何方神圣?隐官何在?” “我就是陈平安。” 陈平安蹲在地上,伸手揉了揉眉心,“报名字。” 五个小男孩,何辜,程朝露。白玄。于斜回。虞青章。 四个小女孩,贺乡亭,姚小妍,纳兰玉牒,孙春王。 下五境剑修七个,洞府境剑修两个,白玄,玉牒。 陈平安说道:“第一,不许对任何人说自己的家乡。我接下来每天都会教你们宝瓶洲和桐叶洲的两种雅言。” 何辜双臂环胸,气呼呼道:“凭啥不说家乡,丢你脸啊?怎么当的隐官大人,早知道就把你名次垫底了。学什么雅言,不稀罕学!” 亏得他将巅峰十剑仙里边的老聋儿给扔到一旁,换成了年纪轻轻、境界还不高的隐官大人。 于斜回轻轻点头,老气横秋道:“我辈剑修,言语都在问剑上。” 陈平安没理睬孩子的抱怨,继续说道:“第二,以后好好练剑。没了。就两点要求。” 何辜又不乐意了,瞪眼道:“啥?没啦?怎么当的隐官大人,我家里长辈,都说你算计多,脑子贼灵光,尤其是读书不学好,坑人最擅长,都能在城头上参与巅峰十剑仙的议事了,就你不是剑仙,我娘亲问靠啥,我爹说还能靠啥,靠一张骗死人不偿命的嘴呗。咋个今儿话不多,你该不会是一个假的隐官大人吧?” 读书不学好,坑人最擅长? 我那酒铺,出了名的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我那坐庄,更是出了名的人人有钱挣个个能分赃。 陈平安站起身,笑眯眯一板栗敲下去,那小刺头抱住脑袋,只是没恼火,反而点点头,稚嫩脸庞上满是欣慰,“难怪我爹说二掌柜是个狗日的读书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看来是真的隐官大人了。” 陈平安哑然失笑,肯定是押注押输的,不是托儿,怨不得我。 陈平安想了想,“加上一点,以后喊我曹沫,是化名,或者曹师傅。我暂且当你们的剑术护道人。以后你们跟我到了家乡,入不入我的山门,随缘,不强求。” 这些从此就远游异乡的孩子,许多与亲人离别的伤心伤肺,大概都在白玉簪子里边,慢慢消受了。 他们是离乡,唯独自己却是归乡。 “那咱们击掌,走一个。就当相互认识了。” 陈平安眼神温柔,弯下腰,伸出手掌,与孩子们一一击掌。有些孩子板着脸,原地杵着,不抬手不击掌,陈平安也不介意。 陈平安站在渡船一端,一边驾驭符舟御风,并不高出海面太多,一边头疼,本以为孑然一身游历桐叶洲,哪里想到会是这般闹哄哄的光景。 孩子们有些趴在船栏上,窃窃私语。 有些已经盘腿而坐,开始温养飞剑。 “好大的水啊,都看不到尽头。你说有多深?要是把咱们家乡的长城往这儿一丢,咱们是站在水面上,还是在水底下?” “问隐官……问那曹沫去,他读书多,学问大。” 符舟掠海,期间陈平安远远发现一拨出海的芦花岛采珠客。便给符舟施展了障眼法,绕道而行。 只是这符舟渡船远游,太吃神仙钱啊,陈平安仰头望去,希冀着路过一条由西往东的跨洲渡船,比起自己驾驭符舟跨海远游,后者显然更划算些。而且这拨孩子,既然来到了浩然天下,难免需要与剑气长城以外的人打交道,渡船相对安稳,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只可惜陈平安不奢望真有一条渡船路过,毕竟桐叶洲在历史上太过闭塞,没有此物。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系在腰间,轻轻拍了拍酒壶,老伙计,终于又见面了。 再将学生崔东山赠送的那把玉竹折扇,倾斜别在腰间。坐在船头那边,与孩子们问了些白玉簪子里边的情况。 那个名叫纳兰玉牒的小姑娘,嗓音清脆,条理清晰,竹筒倒豆子,将这些年的“修行”,娓娓道来。 光阴流水的流逝速度,里边慢,外边快,名副其实的别有洞天。 所以其实这九个孩子,在白玉簪子这座破碎小洞天里边,练剑不算久。 陈平安沉默许久,突然问道:“今儿宵夜,咱们要不要吃炖鱼?海鱼跟河鲜的滋味,还是不一样的。” 何辜最不认生,大大咧咧道:“不太想,不过可以凑合着吃。” 于斜回补了一句,“这隐官当的,毫不霸气。直接发号施令不就完了。” 这孩子又加了一句,“这儿可没外人,不用喊你曹沫。” 陈平安笑了笑。 于斜回立即举起双手,“就你规矩多。行行行,曹沫,曹师傅,曹大爷,行了吧。” 陈平安叹了口气。 怎么有点像当年身边跟着个李槐? 陈平安运转水法,凝出一根仿佛碧玉材质的鱼竿,再以一丝武夫真气凝为鱼线、鱼钩,也无鱼饵,就那么远远甩出去,坠入海中。 然后开始闭目凝神,凭借那根纤细鱼线的细微震颤,寻觅四周的水中游鱼。 小妍赞叹道:“曹沫很神仙唉。” 玉牒一挑眉头,洋洋得意道:“那当然,不然能让我姐那么死心塌地仰慕隐……曹师傅?!我姐辛苦攒下的所有神仙钱,都去晏家铺子买了印章纨扇和皕剑仙谱了。她去酒铺那边喝酒,都多少次了,也没能瞧见曹师傅一次,可她每次回了家,还是很开心。爷爷说她是鬼迷心窍了,我姐也听不进劝,练剑都懈怠了,经常偷偷练字,临摹扇面上的题款,鬼画符似的。” 小妍轻声道:“咱们啥时候可以见到婉婉姐啊?” 玉牒叹了口气,“难说喽,只晓得我姐跟着晏胖子他们去了倒悬山。” 陈平安睁开眼睛,右手持竿,左手摘下养剑葫,仰头喝了一口酒。 久违的酒水滋味。是自家铺子的烧刀子。 可能是太久没喝了,可能是没有酱菜佐酒的缘故,可能是没有一碗葱花面等着下筷子,所以只是喝了那么一小口,就辣得让人几乎掉眼泪,肝肠打结。 人生路上,会遇到很多一别过后再无重逢的匆匆过客。可是人心间,过客却可能是别人的久住之人。还会笑颜,还会高声言语,还会同桌饮酒醉醺醺。还会让人一想起谁,谁就好像在与自己对视,不言不语得让人无话可说。 陈平安缓缓转过头,望向那些或叽叽喳喳闲聊、或沉默不语练剑的孩子。 梦好像是真的,真的好像是做梦。 大概这就是书上所谓的恍若隔世。 陈平安不敢多喝酒,转过头,对那些好像来自城头的小麻雀们,喊了一声,“喂。” 正在闲聊的孩子们齐刷刷转过头,就连练剑的几个,也都竖起耳朵。 陈平安笑道:“到了浩然天下,以后谁敢欺负你们,我就打死他们。” 白玄问道:“如果在那桐叶洲遇到个仙人,甚至是飞升境,你肯定打不过。” 这个孩子喜欢双手负后,佯装大人。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 桐叶洲本土修士当中,多半是没有飞升境了。 至于仙人。 打不打得过,可以让他试试看。 只是如今留在桐叶洲的上五境修士,既然当年没走,还活了下来,那就都是当之无愧的豪杰或是枭雄了。 能别打就别打,和气生财。 当陈平安不再需要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既是失去了依仗,同时又挣脱了牢笼。 至于崔瀺是怎么做到的,天晓得。 因为捻芯的缝衣手段,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如此一来,陈平安就等于一直在练拳。无处不在,时时刻刻,会被天地大道无形压胜。 人身小天地,筋骨血肉,经脉气府,再到魂魄,好似整座万里山河小天地,无一例外,都在承受一种玄之又玄的重压,都在震颤不已,都有数位大宗师在毫不留情,凶狠喂拳,淬炼陈平安的体魄。这种熟悉的感觉,亦是一种久违的……心安。 所以先前在造化窟,当他一打开那道山水禁制,陈平安是一个不慎,没能适应天地气机,硬生生“跌境”到了金丹气象。不然就陈平安的谨小慎微,不至于让那些修士察觉到行踪。 从遇到崔瀺,到莫名其妙置身于芦花岛造化窟,反正处处透着诡谲,入乡随俗,习惯就好。 这会儿,就需要陈平安施展障眼法,刻意伪装成一位金丹境地仙了。 白袍“少年”,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酒,高高举起养剑葫,喃喃笑道:“酒有别肠,不必长大。” 小妍怯生生问道:“鱼呢?” 陈平安猛然提竿,将一条巴掌大小的游鱼从水中拽出,摔在渡船上。 孩子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就这? 不是一条小山似的大鱼儿? 程朝露立即跑去抓小鱼,结果挨了同伴一句小狗腿。 在小洞天里边,都是程朝露烧火做饭炒菜,厨艺不错。 于斜回小声说道:“何辜,我还是觉得他是个假的隐官,咱们悠着点啊,可别被卖了还帮忙数钱。” 孩子们多有小鸡啄米附和。 陈平安想起一事,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件细密竹丝编织而成的湛青色法袍,穿在身上,又揭下先前面皮,覆上一张中年男子的面皮。同时收敛练气士所有气机,展露出金身境的武夫气象,悬佩狭刀斩勘在腰侧,伸手一抓,凝聚水运化作一顶斗笠,戴在头上。 名副其实的刀客曹沫。 而且如今陈平安的障眼法,涉及到人身小天地的运转,不是仙人修为,还真未必能够勘破真相。 白玄坐在船头,依旧双手负后,嗤笑道:“假个大头鬼,这还不算隐官大人?咱们剑气长城,有几个剑修,每天更换面容形象,甚至会乔装打扮成娘们去战场捡漏?” 司徒玉牒点头道:“我姐说了,那会儿的隐官大人,可花枝招展了,都要比她还好看、更有女人味哩。” 陈平安继续钓鱼,手持养剑葫,小口饮酒,一边笑眯起眼,轻声言语道:“古驿雪满庭间,有客策马而来,笠上积雪盈寸,侠客下马登堂,雪光映照,面愈苍黑。饮酒至醉无言,掷下金叶,上马忽去横短策,冒雪斫贼不休,不知姓名。” 于斜回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下文了,就又开始习惯性拆台,问道:“第二条鱼呢?” 陈平安没好气回了一句,“催催催,催个锤儿么,鱼儿呼朋唤友,喊它家老祖宗来,赶路不需要时间啊。” 陈平安突然仰起头,竭尽目力所及望向远方,今夜运道这么好?还真有一条去往桐叶洲的跨洲渡船? 只不过在这之前,好像还需要跟一位仙人境修士打交道,对方风驰电掣远游而来,以一门秘术牵连水运,帮他查探方圆百里的水域动静,大概是依旧找不着那水遁的曹沫,犹不死心,然后就发现了这条渡船符舟,她化虹而至,却没有落在渡船上,与渡船相隔百余步,并驾齐驱,与陈平安提醒道:“你带着这么多孩子,夜游海上,多加小心。” 陈平安愣了愣,放下鱼竿,起身抱拳笑问道:“前辈不怀疑我们身份?” 那位仙人境女修笑道:“周边大小妖族,都已经被我杀绝了。怀疑你们做什么。”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什么。 她问道:“你当真认得姜尚真?”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七章 秉烛夜游 程朝露和姚小妍收拾着炖锅碗筷,一个是真心喜欢这类杂务,一个是小小年纪,就立志要当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至于练剑一事,对于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而言,就跟吃喝拉撒差不多平常,谁都不会懈怠,这就跟浩然天下的山下读书人,想要考取功名差不多,都是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 陈平安起身递了碗筷给程朝露,然后抬头望去,还真是一条远游去往桐叶洲的跨洲渡船,楼船的形制样式,仙气缥缈,渡船四周,灵气萦绕,如有壁画上的一位位彩衣女子,衣袂裙带飘荡云海中,陈平安再稍稍凝神定睛细看,果然渡船壁面上,以仙家丹书之法,彩绘有一位位山上高人点睛的飞天龙女、水仙电母,皆是女子形容,栩栩如生,陈平安在造化窟那边吃一堑长一智,立即收起视线,果不其然,其中一位壁画龙女好似察觉到外人的遥遥窥探,刹那之间,她视线游曳,只是未能循着那点蛛丝马迹,找到相距极远的那条海上符舟,片刻之后,她收敛眼眸神光,恢复如常,重归寂然,唯有彩带依旧飘摇,拖曳百丈外。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再伸手摩挲着下巴,渡船这道极为高明的山水阵法,能够帮着渡船在远航途中,路径灵气稀薄之地,或是穿过雷电云雨,不至于太过颠簸,好看,瞧着就很仙气,也很实用,可以天然压胜云雨雷电。 渡船隶属于某个女子修士居多的宗门?不然雨师雷君云伯这类神灵,不差那几笔,都该彩绘壁面之上,只会效果更佳。 照理说雨龙宗早已沦为废墟,修士死绝殆尽,难道是当年倒悬山那座水精宫主人云签,并未在三洲之地扎根,就此自立门户,开枝散叶?而是带了那拨修士重返宗门,已经开始着手重建雨龙宗,这条渡船是那云卿机缘所得,还是与人购买而来?还是说这条渡船来自南婆娑洲,或是更加遥远的扶摇洲,所以才会中途路过此地?陈平安在心中迅速盘算婆娑、扶摇两洲的宗门仙家,那两洲的跨洲渡船,陈平安其实都不陌生,早年在春幡斋,面对面打过交道的渡船管事,都不少。 陈平安有些犹豫,要不要驾驭符舟靠近那条御风不算太快的跨洲渡船,主要还是担心剑气长城这拨涉世未深的孩子,会在渡船上发生意外,与仙师们起了纷争,陈平安倒不是怕招惹麻烦,而是怕……自己没轻没重的,一个收不住手。 能让一个九境巅峰、山巅瓶颈的纯粹武夫,都会不小心收不住手,归根结底,自然还是收不住心。 陈平安可以让一个登城挑衅的妖族修士,安然返回南边的家乡,只因为对方跟浩然天下没半点仇怨,它来城头找乐子也好,找死也罢,陈平安刚好拿来解闷,可如今却未必听得进几句来自“家乡人”的糟心话,未必经得起“家乡人”所做的一两件糟心事。 何辜见那曹师傅怔怔出神,问道:“想啥呢,瞧见了漂亮女子就挪不开眼,魂不守舍啦?” 于斜回补道:“换我年纪再大些,估计也会心动。人之常情,怪不得曹师傅多看几眼,反正不看白不看,手又没往那姐姐身上摸去。” 陈平安笑道:“好看女子千千万,一切都作白骨观。” 纳兰玉牒这小女孩,竟是当场取出了笔纸,呵了一口气,就在纸上记下了这句话,然后手腕一抖,全部消逝不见。 陈平安有些讶异,竟然还是个颇有家底的小姑娘?都有方寸物傍身了? 纳兰玉牒。姓氏,纳兰。验证了心中的一个小猜测,陈平安忍不住瞬间便思绪远去千里,能让光阴长河都无法拘束的,大概就是心念了。 先前那位化虹而至的仙人境女子修士,多半是担负起如今雨龙宗海域的巡查职责,陈平安其实只看她腰间那枚霞光流溢的香囊佩饰,加上她一身赤黄气象如朝霞初升,就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来自流霞洲,更是松霭福地之主,女仙葱蒨。擅长炼化天地各色云霞,与北俱芦洲趴地峰一脉的太霞元君李妤,据说双方是好友。 天下太平了吗。好像是的。 这是崔瀺先前所说,也是陈平安当下心中所想。 陈平安早就察觉到自己的心境问题,习惯性想太多。在城头上,独自一人,四面八方,天下皆敌。由不得还挑着隐官担子的陈平安不多想。一旦想少了,着了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除了自己的身死道消,还会连累整个浩然天下的大势走向,偏移向蛮荒天下几分。何况只要能不死,陈平安哪里舍得死,还有那么多想要去见的人,散落在天地四方,等着自己去一一重逢。 陈平安问道:“要不要乘坐跨洲渡船?” 九个孩子,除了三个从头到尾都不太喜欢说话的,贺乡亭,虞青章,孙春王,其余都雀跃不已,想要见识见识,一点都不考虑隐官大人的钱袋子。 陈平安提醒道:“除了先前说过的两点,到了渡船上边,再记得注意隐藏你们的剑修身份,反正只要不主动惹事,其余都没什么好顾虑的,想练剑就在屋内潜心练剑,想赏景就出屋赏景,百无禁忌。” 陈平安驾驭符舟,往那跨洲渡船激射而去,快若雷光,转瞬之间就掠出百余里,追上了那条彩带飘荡的渡船,大小两艘渡船,相距一百多丈,陈平安以中土神洲大雅言朗声道:“能否让我们登船?” 跨洲渡船那边不能算是毫无反应,寥寥无几出门赏景的山上炼师,无需渡船那边出声,都已经迅速返回住处。 然后渡船栏杆四周,水雾升腾丈余高度,等到云雾散去,浮现出一把把符箓长剑,青竹材质,苍翠欲滴,绿意莹澈,且剑身皆有丹书敕文,是脉络繁多的符箓一道,斩妖一支。关键还是那数以千计的符剑材质,是竹海洞天出产的青竹,道意蕴藉,天然压胜山川鬼魅湖泽精怪,虽非青神山那十棵祖宗竹的近支,但如此数量的青竹符剑,肯定天价,绝对不是任何一艘跨洲渡船都能够购买、再炼化为如此珍稀符剑的,况且竹海洞天历来极少对外贩卖青竹,任由一茬茬一山山的青竹年年腐朽,竹花开化青泥,也绝不以此挣钱。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了,那位从未走出洞天之外、从未在浩然天下现身的青神山夫人,主动贱卖了竹海洞天的海量青竹,甚至可能是直接赠送给中土文庙。 所以将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竹海洞天游历一番。 一艘跨洲渡船,剑气森森,天地肃杀。 当年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管事多是杀伐手段不弱的元婴地仙,甚至会有上五境修士或隐或现,帮忙押运货物,以防万一。 那些渡船外壁的彩绘女子,一一现身,身姿婀娜,高三到四丈不等,各自手持一把青竹材质、炼法品秩更高的符剑,剑尖指向那条符舟武夫装扮的中年男子,头戴斗笠,一身青衫,腰悬狭刀系酒壶。 跨洲渡船那边,渡船修士和大多乘客,都在打量那艘横空出世的符舟,一群小娃儿没啥看头,更多注意力,还是落在了那个男子身上。 陈平安抬起一手,笑道:“我可以任由青竹符剑,割伤手掌,以此验明身份再登船。” 何辜唉声叹气道:“半点不霸气。” 于斜回点头道:“窝囊得很。” 一个身穿墨色法袍的渡船管事站在船头,手持一对铁锏,大髯却小脸,倒是有几分书卷气,言语却豪气,简明扼要,就说了三个字,“滚远点。” 陈平安高高举起手,手指间夹住一颗谷雨钱,还了三个字:“不差钱!” 管事说道:“一剑手心,一剑眉心,乐不乐意?” 陈平安点头道:“无妨无妨,只是恳请渡船这边小心些力道,别戳穿了。” 陈平安笑呵呵补了一句,道:“宁肯错杀不错放的勾当,太伤阴德,咱们都是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别学山泽野修。” 那彩绘龙女,似乎得了渡船管事的心声敕令,果真递出两剑,剑光骤然划破夜幕,又倏忽收敛,她收剑过后,低头望去,剑尖之上,有两粒鲜血凝聚而成的珠子,剑尖微微震颤,来自那斗笠汉子手心、眉心的两滴鲜血砰然而碎,一位水仙姿容、地祇气息的彩裙女子又以秘术将鲜血重新凝聚,显然没有察觉到异样,与那龙女一起倒持竹剑,兴许这就算是与那斗笠汉子示好几分了,毕竟对方此举,极有诚意,将鲜血交予炼师勘验身份,可不是什么递交通关文牒那么简单的。 陈平安一招手,将两粒鲜血收入手心。 那位管事神色和悦几分,问道:“你们从哪里冒出来的?” 陈平安选择以心声答道:“得知流霞洲葱蒨前辈,道法无边,已经将作乱妖族斩杀殆尽,雨龙宗地界可谓海晏清平,再无隐患,我就带着师门晚辈们出海远游,逛了一趟芦花岛,看看一路上能否遇见机缘。至于我的师门,不提也罢,走的走,去了第五座天下,留下的,也没几个老人了。” 那管事心一紧,好家伙,竟是个假装纯粹武夫的元婴修士!狗日的,多半是那桐叶洲修士无疑了。要么是兵家修士,要么是……剑修。否则体魄不至于如此坚韧如武夫宗师。 对方心声,极为清晰,显然是渡船两层山水禁制,对其修为影响不大,若是一位金丹地仙,心声言语传到渡船,让自己听个真切,倒也不难,只是声音却绝对不会如此清晰。 陈平安手掌轻轻一拍青衫,一袭法袍起涟漪,绽放出一阵阵青翠雾霭,主动打破些许障眼法,显露出身上法袍的竹丝衣质地,来自青神山。 乘坐桂花岛去往猿蹂府的刘幽州,当初少年身上就穿有一件竹丝衣。 这类法袍,又有“清凉境地”和“避暑胜地”的美誉。 尤其是修行木、水两法的练气士,对青神山竹衣法袍的青睐,不亚于世间修士对那方寸物、咫尺物的追求。 没有一个妖族修士,会将青神山竹衣穿戴在身。 除非是一头道法高深的仙人境大妖,只是如今天上悬镜,上五境妖族修士,尤其是仙人境,一旦离开海底,休想隐匿气息。 大镜高悬,是一柄传说中的开妆镜。 若是更加擅长掩藏气息的飞升境大妖。这艘“彩衣”渡船,自认倒霉,认栽便是。无非是个力战而死的下场,只不过大妖一旦泄露踪迹,也就必死无疑了。 自有雨龙宗旧址的驻守修士,帮忙报仇。 除了流霞洲仙人葱蒨,金甲洲女子剑仙宋聘,还有来自中土神洲的一位飞升境,亲自镇守蛟龙沟地界。 那位管事抱拳道:“得罪了,请登船。”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道:“山上风大,小心驶得万年安稳船。” 若是陈平安先以青衫竹衣示人,估计今夜就别想登船了。 这就是人心。 那管事笑了笑。 倒是个会说话的。 陈平安与渡船要了三间屋子,陈平安自己一间,小姑娘和男孩子各住一间。 陈平安就一个要求,屋子必须相邻,神仙钱好说,随便开价。至于彩衣渡船是否需要与客人商量,腾出一两间屋子,陈平安加钱用以弥补仙师们就是了,总不至于让仙师们白白挪步,教渡船难做人。 天底下姓钱的人最多。 事情办得相当顺遂。一来如今山上的神仙钱,愈发金贵值钱,再者彩衣渡船也有几分行事退让的意思。做山上买卖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当然不假,可“山上风大”一语,更是至理。 陈平安双指掐剑诀,同时运转五行之金本命物,帮着两间屋子都圈画出一座金色剑池。 免得孩子们的闲聊对话,不知不觉就被渡船吃饱了撑着的好事者,以术法随意窥探。 陈平安本想再捻出几张符箓,张贴在窗口、门上,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免得让孩子们太过拘谨。 这条渡船落脚处,是桐叶洲最南端的一处仙家渡口,距离玉圭宗不算太远。 陈平安回了自己屋子,要了一壶彩衣渡船独有的仙家酒酿,喝了半壶酒,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写下一行字,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上一次去往桐叶洲,跨洲渡船是条拥有数座秘境的吞宝鲸。 如今倒悬山没了。陆台现在也不知身在何方。 在剑气长城,陆台若是以“刘材”身份现身,会让陈平安的心境雪上加霜。可如今既然返乡了,陈平安就不至于如何畏缩。 陈平安习惯性在窗口张贴一张祛秽符,开始走桩,要尽快熟悉这方天地的大道压胜。 这就是合道剑气长城的后遗症,在蛮荒天下,会被压胜,到了浩然天下,一样如此。 对于纯粹武夫是天大的好事,别说走桩,或是与人切磋,就连每一口呼吸都是练拳。 可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处境就比较尴尬了。如果陈平安没有那份武夫底子,仅凭剑修身份,估计这会儿已经趴在地上。不过只要熟悉了浩然天下的大道运转,影响会越来越小,但是一旦与人搏命,还是会有诸多意外,简而言之,如今陈平安等于半个妖族修士,置身于浩然天下的圣人小天地。 陈平安闭上眼睛,似睡非睡,缓缓走桩,在剑气长城看门这些年,靠着水磨功夫,练拳三百余万。 打算返回落魄山之前,再练五十万拳。 所以曾经想也不敢多想的练拳千万,还是大有希望的。 左右两间屋子的两拨孩子,暂时都没有人出门,陈平安就继续安心走桩。 拂晓时分,彩衣渡船缓缓悬停,说是路过了芦花岛最大的一座采珠场,会停留一个时辰,可以与芦花岛修士购买各色明珠。 渡船乘客只要手持一把青竹符剑,就可以御风去采珠场临时搭建的仙家渡口,但是渡船这边会有人带队,谁都不许擅自离开,独自远游,不然就别想重新登船了,既然喜欢胡乱逛荡,干脆就独自一人逛荡去桐叶洲。 陈平安走出屋子,去往船头,却没有要去采珠场的想法,就只是站在船头,想要听些修士闲聊。 他先前想要购买几份山水邸报,渡船那边的答复很干脆利落,没有,要是嫌钱多,渡船管事写得一手极妙的簪花小楷,可以临时写一份给他,不贵,就一颗神仙钱,谷雨钱。 这明摆着是欺负一位桐叶洲修士了。 浩然九洲,桐叶洲修士的名声,多半已经烂大街了。 不去采珠场开销神仙钱,在彩衣渡船上边,也有一桩足可怡情的山上事可做。 渡船悬停位置,极有讲究,下方深处,有一条海中水脉途经之地,有那醴水之鱼,可以垂钓,运气好,还能碰到些稀罕水裔。 只不过想要享受这份渔翁之乐,得额外给钱,与渡船租借一根仙家秘制的青竹鱼竿,一颗小暑钱,半个时辰。 陈平安见船栏旁,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渔翁,就花了一颗小暑钱,有样学样,坐在栏杆上,抛竿入海,鱼线极长,一小瓷罐鱼饵,总算不用花钱,不然渡船的这本生意经,就太黑心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以前崔东山经常在自己身边胡言乱语,说那白纸黑字,大有深意,每一个文字,都是一个影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陈平安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这个说法,确实深意。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夜幕,风雪渐大。 地之去天不知几千万里,日月悬于空中,去地亦不知几千万里。 陈平安突然很想去天幕看一看,御风御剑也行,驾驭符舟渡船也可。 只不过一想到那些孩子还在船上,陈平安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垂钓之余,陈平安更多心思,还是那些修士的对话,只不过没什么嚼头,都是些琐碎事,不涉及天下形势。 陈平安现在最大的担心,是自己身在第四个梦境中。 别是那白纸福地的手段。 家精心打造的那座白纸福地,最大的玄妙,就是福地内的有灵众生,虽是一个个白纸傀儡,却当真有灵,能够按照繁杂的脉络,各自有所思有所为,与真人无异。唯一的差异,就是福地纸人,哪怕是修道之士,可对于光阴长河的流逝,毫无知觉。 所以陈平安当然会担心,从自己跨出芦花岛造化窟的第一步起,此后所见之人,皆是白纸,甚至干脆就是一人所化,所见之景,皆是传说中的一叶障目。 天地茫茫,身在其中,仿佛一个好酒之人,喝了个半醉醺醺,既没醉死拉倒,也不算真正清醒,然后好像有人在旁,笑问你喝醉了吗,能不能再喝……如何不教人怅然若失。 这种事情,师兄崔瀺做得出来,何况浩然三锦绣的大骊国师,也确实做得到。 崔瀺和崔东山,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收放心念一事,心念一散化作千万,心念一收就聊聊几个,陈平安怕身边所有人,突然某一刻就凝为一人,变成一位双鬓雪白的青衫儒士,都认了师兄,打又打不过,骂也不敢骂,腹诽几句还要被看穿,意不意外,烦不烦人? 有修士大笑一声,猛然提竿,成功钓起了一条醴水之鱼,说是鱼,其实是红色大鳖模样,水盆大小,四眼六脚,有明珠缀足上。那人剥下六粒珠子,再将醴水之鱼随手丢回海中。很快就有一位身穿湘水裙的渡船女修,去购买珠子,修士一颗小暑钱到手,笑逐颜开,与一旁好友击掌,好友说开门大吉,这趟去桐叶洲,肯定会有意外之喜。 陈平安一无所获,全然无所谓就是了。运道太好,反而心虚几分。 又有人钓起了一条岁月更久的醴鱼,这次彩衣渡船女修,干脆与那人买下了整条鱼,花了三颗小暑钱。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那渡船管事站在了身后不远处,高冠玄衣,极有古风。 那管事自我介绍道:“黄麟,乌孙栏次席供奉。” 陈平安疑惑道:“金甲洲宗门乌孙栏?什么时候有男子供奉了?” 乌孙栏出产的十数种仙家彩笺信纸,在中土神洲仙府和世族豪阀当中,久负盛名,财源滚滚。尤其是春树笺和团花笺,早年连倒悬山都有卖。 与那“龙女仙衣湘水裙,掌上骊珠弄明月”差不多,一件东西,只要能够成为女子仙师、豪门闺秀的心头好,就不怕挣不着钱。而男子,再将一个钱看得磨盘大,大抵也会为心仪女子一掷千金的。自家落魄山上,好像就比较缺少这类玲珑可爱的物件。 黄麟说道:“死人太多。” 陈平安愣了一下,转身抱拳。 黄麟突然笑道:“一个敢带着九个孩子出海远游的练气士,再怕死也有数,先前阻拦道友登船,多有得罪,职责所在,还望海涵。回头我自掏腰包,让人送几壶酒水给道友,当是赔罪了。” 陈平安点头道:“黄道友好风度。” 黄麟一笑置之,告辞离去。 到了时辰,陈平安归还了鱼竿,返回屋内,继续走桩。 半个月后,渡船各处喧哗一片,陈平安推开窗户,发现是遇到了一处海市蜃楼。 似有一头大蜃在海底,吐气结成了一大片连绵仙家宫阙,一一矗立云海中,高低不一,金光粼粼,恍若一处远古仙境,处处神仙宅。在一条条串联仙家宫阙阁楼的云间道路上,车马冠盖,川流不息,男女皆古貌,驾车之人,多是身材魁梧的披甲金人,更有其中一座最为巍峨的宫殿,上边有数十黄鹤盘旋不去。 陈平安没来由感慨一句,人言神物老愈灵。 寻常的海市蜃楼,多是畅通无阻的幻境,只是这一处海市,显然并非如此,灵气流转,假象近乎真相,彩衣渡船似乎遇到过这座海市蜃楼,毫不犹豫就选择绕道而行,不曾想绕行百余里之后,海市蜃楼景象始终拦阻去路,有那地仙修士不知轻重利害,想要去一探究竟,被管事黄麟劝阻下来,说这头垂死大蜃,隐藏极深,连那仙人葱蒨追寻数月之久,都始终寻觅不见踪迹,再者这头妖物,如今处于“道散”境地,类似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魂飞魄散,已经压抑不住自身的道气外泻,深陷海市其中,寻常破障符根本无用处,而且那头大妖今天如此作为,极有可能是凶性毕露,要在大道消亡之前,选择与渡船拼个鱼死网破。 渡船外壁彩绘女子一一现身,青竹剑阵更是开启,飞剑如雨,破开那些大蜃吞吐显化的云雾瘴气,宛如一艘袖珍剑舟。 渡船前方,凭空出现一座云气苍茫的宫阙,还悬了一挂白虹。 这让那黄麟神色剧变,世俗人间的白虹,兴许谈不上如何怪异,但是此地白虹,兵气也。 那头大蜃当真要不再隐藏行踪,终于暴起杀人了。 只是不知自家这条渡船,能否支撑到仙人葱蒨的驰援解围。 陈平安微微皱眉,按照圣贤的解字之法,虹字,作两头蛟龙解,故而以虫字旁。 陈平安凝神望去,那条白虹果真有正副两道,分出了虹霓雌雄。古人将虹霓视为天地之淫气,就像那远古月宫蟾蜍,是月魄之精光之属。 黄麟站在船头,现出了一尊身高百丈的儒衫法相,黄麟真身则以手指作刀,割破手心,以本命鲜血作为符箓的丹书材质,当黄麟在手掌写字之时,法相高居一手,掌心处便显化出一张金色符箓,黄麟一边静心凝气书写文字符,一边朗声道:“仙官敕六丁,檄水臣蛟蜃。” 百丈法相手心处,言出法随的十个符箓大字,金光流淌,映彻四方,云雾瘴气如被大日照耀,方圆数里之地,瞬间似积雪消融一大片。 黄麟再割破手心,沉声道:“远持天子命,水物当自囚!” 法相手掌处,环有层层日晕,金光蓦然绽放,落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更似一大锅滚烫沸水洒落风雪中。 在海市蜃楼当中,一座坊市轰然倒塌,一个偷偷潜伏其下的庞然身影,一闪而逝。 一位跨洲远游的乘客,竟是位深藏不露的金丹瓶颈剑修,大笑道:“为黄道友助阵斩妖!” 只是这位剑修的练剑路数,颇为古怪,竟是在一处观景台上,脚踩罡步,双手掐剑诀,这才轻轻一呼气,口吐一枚莹莹光彩的剑丸,去势极快,离开渡船百丈之后,原本长不过三寸的剑丸,蓦然变为一把铭刻有仙家墨箓的漆黑巨剑,而那金丹剑修,依旧步罡踏斗不停,最终脚下踩出一道北斗符阵,更有一条青鱼浮水而出,剑修一脚踩在那尾青鱼背脊上,剑诀落定收官时,念念有词,“山人跨鱼天上来,识者珍重愚者猜。手中电击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那把去往宫阙与白虹的本命飞剑,剑光流彩,拖曳出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将,手持墨色巨剑,电光交织,一神灵一飞剑,直斩而去,试图将那白虹连同蜃楼一并斩开。 一击过后,声响作雷鸣,风卷云涌,气机激荡,连渡船都轰然震动,晃荡不已。 金丹剑修吐出一口血水,伸手扶住栏杆,赶紧以心神收取飞剑,不曾想一股遮天蔽日的瘴气疯狂涌出,将那本命飞剑一裹,竟是天地隔绝一般,断开了剑修与本命物的牵连,剑修脸色惨白无色,心神震颤不已。黄麟立即施展神通,帮着剑修寻觅那把消失无踪的飞剑。 陈平安早已轻轻加重脚上力道,使得相邻两座屋子都安稳如常,不受那道气机殃及。 只不过与渡船其他修士不同,陈平安的视线没有去寻觅那个障眼法的庞然身形,而是直接盯住了海市东南一角的天幕处。 陈平安抬起左手,运转水字印,五雷攒簇,造化掌中,陈平安没有直接祭出这道完整雷法,而是选择了其中一记水法天雷,主役雷致雨,镇压一切作祟大蛟、毒蛇、恶蜃等水裔之属,行云布雨,兴风起浪,职掌水府。 陈平安手腕一个猛然拧转,这道凝为珠子大小的水雷,去势极快,比那位金丹瓶颈地仙的本命飞剑,更胜一筹,以至于彩衣渡船上没有修士察觉到这点异样,所以等到那记水雷,从气象不显,到笔直一线,再到轰隆作响,犹如天雷震动,落下大劫,渡船众人都误以为是那管事黄麟的术法神通。 与此同时,陈平安左手再攒一记雷局,右手凝气为剑,合成一道“斩虹符”。 先前水雷,砸中那头大蜃的藏身之处,不作重伤想,只是一个敲门做客的举动。 但是随后这道先礼后兵的斩虹符,就声势惊人了,先前那位步罡踏斗的金丹剑修倾力一击,也只是让那挂悬在宫阙上方的白虹晃了一晃,当拥有雷局天威加持的斩虹剑符现世,海市蜃楼之中,就像出现了一道凭空破开小天地的纤细剑光,一划而下,将那兵气白虹连同仙家宫阙一斩而断,再有雷局绽放,两物当场崩碎。 人未去。 雷局、剑符已经开阵功成。 天地清明,气象一新,再无海市蜃楼障眼拦路。 大蜃潜入海底深处,海面上掀起惊涛骇浪,被混乱气机牵扯,哪怕有山水阵法,彩衣渡船依旧晃荡不已。 那金丹剑修惊喜万分,在一处稀薄云雾中,感知到了一粒剑光,赶紧以心念驾驭那把本命飞剑返回窍穴温养。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轻轻攥拳,收起一记新剑诀,放弃了追杀那头大蜃的打算,因为仙人葱蒨肯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那金丹剑修抱拳朗声道:“金甲洲剑修高云树,谢过剑仙前辈相救!” 寂然无声,并无回应。 高云树只当是那位剑仙高人不喜客套,厌烦这些繁文缛节,便愈发钦佩了。 心想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仙,既然会乘坐这条乌孙栏渡船,就肯定是自家金甲洲的前辈了。 陈平安关了窗户,继续在屋内走桩练拳。 彩衣渡船那边有一位年轻女修,送来几壶上好的仙家酒酿,她敲门的时候,神色古怪。 她显然想不明白,为何供奉黄麟会对这个贪生怕死的桐叶洲修士,如此礼待。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没有客气,收下了酒水,然后好奇问道:“敢问姑娘,一壶酒水,市价如何?” 管事黄麟应该有所察觉,只是不道破罢了。 那女修似乎给气得不轻,挤出一个笑脸,反问道:“客人你觉得彩衣渡船会买自家酒水吗?” 陈平安将那几壶仙家酒酿放在桌上,与先前所买酒水不一样,这几壶,贴有乌孙栏秘制彩笺,若是撕下来转卖他人,估摸着比酒酿本身更值钱。 陈平安走桩完毕,脚步极轻,出拳极慢,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天一夜,陈平安睁眼后,以心声与两拨孩子言语,然后去打开门,很快九个孩子就陆陆续续赶来这间屋子。 虞青章手里拿了本书。 贺乡亭与虞青章并肩而立。 孙春王好像比较不合群,所站位置,离着所有人都有些微妙距离。 这三个孩子,至今还没有在陈平安这边说过一句话,私底下也沉默寡言。 陈平安大致猜得出些缘由,也不愿去刨根问底。 一座剑气长城,不是人人都对隐官心怀好感,而且各有各的道理。 陈平安说道:“你们各有剑道传承,我只是名义上的护道人,没有什么师徒名分,但是我在避暑行宫,翻阅过不少剑术秘传,可以帮你们查漏补缺,所以你们以后练剑有疑惑,都可以问我。” 陈平安眼角余光发现其中两个孩子,听到这番言语的时候,尤其是听到“避暑行宫”一语,眉眼间就有些阴霾。陈平安也只当不知,假装毫无察觉。 何辜小声问道:“曹师傅,先前路过海市蜃楼,那道凌厉至极的剑光,是不是?对不对?” 何辜。个子最高,腰间别有一把锻炼极佳的短剑“读书婢”,应该不是剑坊锻造之物,而是家传或是师传。而且为何辜传下此剑之人,对浩然天下的怨气,肯定不小。 于斜回难得说句好话,“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不是。” 又是墨箓又是神将的,不敢冒认。 姚小妍有些惋惜。 陈平安说道:“到了桐叶洲,登岸后,如果有我觉得比较棘手的意外,你们务必立即进入小洞天,不要有任何犹豫。” 程朝露突然怯生生问道:“我能跟曹师傅学拳吗?保证不会耽误练剑!” 双手负后的白玄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真是小狗腿。曹师傅会什么,就屁颠屁颠跟着学什么。” 这孩子在白玉簪子小洞天的时候,喜欢与人自称小小隐官。 隐官陈平安。小隐官陈李。那么他就只好是小小隐官了。 只是出来后,见着了真隐官,白玄反而不提这茬。 陈平安对那小胖子程朝露笑着点头,“当然可以。拳理剑理两相通,练拳与练剑,当然是有界线的,却不是山与远山、永远不相见的那种,而是高山与远水的关系,只要两理一通,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反而能够相互裨益,愈发砥砺皮囊与魂魄。” 说到这里,陈平安停下话头,对其他人说道:“都回去练剑就是了,有想听拳法闲话的,可以留下。” 结果只有程朝露留下了。 陈平安让小胖子坐下,点燃桌上一盏灯火,程朝露小声道:“曹师傅,其实贺乡亭比我更想练拳,只是他抹不开面子……” 陈平安摆摆手,不让程朝露多说此事,继续先前自己的话语,“出拳递向天地,是往外走,温养拳意在身,是往内走,两者缺一不可。” 一个小姑娘脚步匆匆,去而复还,轻轻敲门,程朝露赶紧跑去开门,是那纳兰玉牒,她一手肘撞开小胖子,由她来关了门,这才落座一旁,再次取出了笔纸,正襟危坐,眼神示意隐官大人可以继续言语了。陈平安笑道:“方寸物很珍贵,最好携带在身。” 小姑娘立即抄录在纸上。 陈平安有些无奈,也不去管她,说道:“如果练拳只练筋骨血肉,不去炼神意温养体魄,就是只会剐掉一个人精气神的下乘路数,境界越高,出拳越重,每次都会伤及武夫的魂魄精元,很容易落下病根,积攒隐患一多,次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如何能够长久?尤其是动辄伤敌毙命的凶狠拳路,武夫一旦不得其法,就好似招邪上身,神仙难救了,学拳杀人,到最后莫名其妙就把自己打死了。” “所以在我家乡,又有‘传徒先传药,无方非亲传’,以及‘穷学武富练武,一人习武耗去三代财’的两个说话,都是山下江湖流传很广的老话,当然是有道理的。” “程朝露,你要是真想学拳,没有问题,不过要从走桩、立桩学起,比较枯燥乏味,如果哪天觉得练拳没劲,也不用为难,担心会被我训斥,专心练剑即可。” 程朝露听得两眼放光,满脸涨红,激动万分道:“曹师傅,我肯定会好好练拳的,只要有曹师傅一小半的拳法能耐,就心满意足了。” 纳兰玉牒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难。” 陈平安笑道:“如。” 小姑娘很聪慧,立即跟上一个字,“登。” 小胖子哀叹一声,“天。”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随后一路无事,风平浪静,彩衣渡船从海上掠过了陆地上的千重水万重山,只是哪怕从渡船俯瞰许久,人间依旧炊烟寥寥,唯有青山未老,绿水长流,飞鸟与白云共留客。 最终在一个夜幕中,渡船落在了桐叶洲最南端,那座从废墟中重建的仙家渡口所在,曾是一个破碎王朝的旧渝州地界。 故国旧山河,城春草木深。 先贤古语有云,思君不见君,下渝州。 陈平安从窗口坐回桌旁,怔怔看着桌上那盏灯火。 俗子无长生,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 一阵敲门声响起,门外小姑娘有些雀跃,说曹师傅,咱们到了,可以下船喽。 陈平安应了一声,站起身,由着那盏灯火继续亮着,抬起手,施展术法,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 开了门,带着孩子们走下渡船,回头望去,黄麟似乎就等他这一回望,立即笑着抱拳相送,陈平安转身,抱拳还礼。 走出一段路后,陈平安突然蹲下身,伸手抵住地面,然后轻轻抓起一把土壤,收入袖中,会带回家乡。 正文 第七百四十八章 山水有重逢 在陈平安蹲着发呆的时候,唯一一个拥有方寸物的纳兰玉牒,取出了一部名为《山海补志》的神仙书,早年家族托人购自倒悬山,小姑娘动作极快,噼里啪啦就给翻到了桐叶篇,神仙书上,一张书页,能够记录十数幅山水画卷和数千个细微文字,不曾修行的凡俗夫子,眼力不济,看不清文字内容。 陈平安当年囊中羞涩,只买了一部《山海志》,没舍得买这更加大部头、记录山川形胜更加繁琐详实的《补志》。小姑娘开始为其他人解释这处渝州仙家渡口的由来,小姑娘话语刚起了个头,突然想起自己亲笔抄录的那句“提醒”,赶紧将书籍丢回方寸物,拍拍手,蹲在陈平安身边,学那曹师傅伸手抵住泥土,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这次没关系,下次再注意就是了。” 小错早犯早知道,长辈早说孩子早记住。 陈平安起身说道:“玉牒,我帮你遮掩一下,继续翻书看,帮我们解释解释,其实我也不晓得这座渡口的历史典故。可以的话,你用桐叶洲雅言。” “曹师傅会不知道?是考校我雅言说得流不流畅,对吧?一定是这样的。” 纳兰玉牒这才重新取出《补志》,用字正腔圆的桐叶洲雅言,书上文字。渝州是大盈王朝最南方地界,旧大盈王朝,三十余州所辖两百余府,皆有府志。其中以渝州府志最为神仙怪异,上有仙人迹六处,下有龙窟水府九座,旧有观庙神祠六十余。众人脚下这座渡口,名为驱山渡,传闻王朝历史上的第一位国师,渔夫出身,拥有一件至宝,金铎,摇晃无声,却会地动山摇,国师兵解仙逝之前,专门将金铎封禁,沉入水中,大盈柳氏的末代皇帝,在北地边关战场上接连大败,就异想天开,“另辟蹊径,开疆拓土”,下令数百炼师搜寻江河峡谷,最终破开一处禁制森严的隐蔽水府,寻得金铎,成功驱山入海,填海为陆,成为大盈历史上拓边武功、仅次于开国皇帝之人……孩子们听到这些王朝旧事,没什么感觉,只当个小有趣味的山水故事去听,而陈平安则是听得感慨良多。 陈平安其实想要知道,如今负责重建驱山渡的仙家、王朝势力,主事人到底是大盈柳氏后裔,还是某个劫后余生的山上宗门,比如玉圭宗? 陈平安之所以没有直奔家乡宝瓶洲,一来是机缘巧合,刚好遇到了那条跨洲远游的彩衣渡船,陈平安原本想要通过购买船上的山水邸报,以此获悉如今的浩然大势。再者若是让孩子们返回白玉簪子小洞天,虽然无碍他们的魂魄寿命以及修行练剑,但是大地天地光阴流逝有快慢之分,陈平安心里终究有些不忍,好像会害得孩子们白白错过很多风景。哪怕这一路远游,多是一望无垠的海面,景色枯燥乏味,可陈平安还是希望这些孩子们,能够多看看浩然天下的山河。 最后就是陈平安有一份私心,实在是被那三个古怪梦境给折腾得杯弓蛇影了,所以想要尽早在一洲山河,脚踏实地,尤其是借助桐叶洲的镇妖楼,来勘验真假,帮忙“解梦”。 事实上,事实证明陈平安没白费功夫,方才突然蹲下身,就是陈平安差点一个踉跄,这让他立即心安几分。 陈平安起身后,刻意挺直腰杆,身形不再佝偻,只是这么个细微动作,就会让陈平安更不好受,但是裨益体魄更大。 走路就是最好的走桩,就是练拳不停,甚至陈平安每一次动静稍大的呼吸吐纳,都像是桐叶洲一洲的残余破损气运,凝聚显圣为一位武运集大成者的武夫,在对陈平安喂拳。 感觉狠狠打一架,九境山巅武夫的瓶颈,就能够有所松动,直觉告诉陈平安,想要破境跻身止境武夫,极为不易,陈平安非但不着急破境,反而愈发珍惜桐叶洲这座天然“演武场”的无形砥砺。 道理很简单,曾经有人说过,十境之争,就是决定他和曹慈未来武道高低的胜负关键。是连输三场之后,这辈子就此一路输下去,还是久别多年,第四场切磋,陈平安就此扳回一局,第一步,就看他能否以最强九境跻身武道止境了。 一位年轻女修离开彩衣渡船,找到陈平安一行人,亭亭玉立,停步不前。 陈平安假装没认出身份,“你是?” 那乌孙栏女修,怀捧一只造工素雅的黄花梨字画匣,小画匣四角平镶如意纹白铜饰物,有那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云头拍子,一看就是个宫里头流传出来的老物件。她看着这个头戴斗笠的中年汉子,笑道:“我师父,也就是彩衣船管事,让我为仙师带来此物,希望仙师不要推脱,里边装着我们乌孙栏各色彩笺,总计一百零八张。” 陈平安轻轻一拍斗笠,赶紧接过那只字画木匣,与管事黄麟道了一声谢,然后感慨道:“早知如此,就不揭下酒壶上边的彩笺了,回头重新黏上,省得朋友不识货。” 女修以心声说道:“师父让我捎句话给仙师,中土文庙曾经下令山上禁绝山水邸报五年,还差了半年才解禁,所以我们渡船这边不是不想卖,而是实在有心无力。” 陈平安有些无奈,难怪当时登船没多久,就察觉到渡船之外,有一道天上镜光和一道仙人气息的悄然游曳,原来是自己这位桐叶洲修士,不小心漏了马脚。后来渡船遇到海市蜃楼,若是自己没有果断出手,说不定那顿在芦花岛祖师堂欠下的喝茶,就要在彩衣渡船上边补上了,除了大瀼水元婴剑修,以及那位流霞洲女子仙人葱蒨,极有可能会有其他高人一起落座待客。 彩衣渡船这边,乌孙栏次席供奉黄麟,其实是一位正统出身的儒家书院子弟,先前以文字传檄镇压水裔,黄麟靠一身浩然气,言出法随,破开海市迷障极多,还有那圣贤书篇上的“远持天子令”一语。至于黄麟如何舍了君子贤人身份,转去担任乌孙栏的供奉,大概就是乱世当中的一部鸳鸯谱? 陈平安不由得想起那个渡船打趣自己的少年修士,好小子,挺会装啊,还簪花小楷呢?少年看似插科打诨,实则心神平稳,言语与神色之间,竟是没有半点纰漏,所以连自己都给糊弄过去了。 于是陈平安说道:“你们渡船上有个少年伙计,虽然修道资质不算极佳,但是心性不错,是棵好苗子,说不定会大器晚成。” 年轻女修嫣然而笑,竟是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借前辈吉言,替我弟弟与前辈道一声谢。” 一场好聚好散。 陈平安带着孩子们,找到了开在驱山渡集市入口处的渡口坊楼。 作为桐叶洲最南端的渡口,驱山渡除了停靠彩衣渡船这样的跨洲渡船,还有三条山上路线,三个方向,分别去往黄花渡、仙舟渡和鹦鹉洲,渡船都未能到达桐叶洲中部,都是小渡口,无论是《山海志》还是《补志》都未曾记载,其中黄花渡是去往玉圭宗的必经之路。 陈平安有些奇怪,为何玉圭宗没有占据驱山渡?按照《补志》所写,大盈王朝执牛耳者的仙家门派,是玉圭宗的藩属宗门,于情于理也好,出于利益诉求也罢,玉圭宗都该名正言顺地帮助山下王朝,一起收拾桐叶洲南方广袤的旧山河,而大盈王朝肯定是重中之重,将渝州说是兵家必争之地都不过分,更奇怪的是,执掌驱山渡大小渡船事宜的仙师,虽然以桐叶洲雅言与人说话,竟然带着几分皑皑洲雅言独有的口音。 陈平安带着一大帮孩子,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而且那九个孩子,一看就像资质不会太差的修道胚子,自然让人羡慕,同时更会让人忌惮几分。 只是肯定没人相信,九个孩子,不但都已经是孕育出本命飞剑的剑修,而且还是剑修当中的剑仙胚子。 何况是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 这等光景,随便搁哪儿,哪怕是在些以剑道立本的宗字头仙家,让某位剑仙亲自带队,下山游历,都足够吓人,匪夷所思,所以陈平安就算扯开嗓子喊,可只要九个孩子不纷纷祭出飞剑,就都没人相信。偌大一座桐叶洲,别说露面,能够在山上凑出这么多剑修孩子的宗门,屈指可数,就算有上五境剑仙亲自护道,都不敢如此贸然行事。 陈平安故意掏出一枚谷雨钱,找回了几颗小暑钱,买了十块登船的关牒玉牌,如今乘坐渡船,神仙钱费用,翻了一番都不止。原因很简单,如今神仙钱相较以往,溢价极多,这会儿就能够乘船远游的山上仙师,肯定是真有钱。 不过这笔路费,只要练气士运道别太差,就有机会找补得回来。只是比较考验眼力,挣钱的多寡,靠机缘大小。 盛世收藏古董珍玩,乱世黄金最值钱,乱世当中,曾经价值千金的古董,往往都是白菜价,可越如此,越无人问津。可当一个世道开始从乱到治,在这段时日里边,就是不少山泽野修四处捡漏的最佳时机。这也是修道之人如此重视方寸物的原因之一,至于咫尺物,痴心妄想,做梦还差不多。 这会儿下山云游异乡的练气士,其实就两种,下山散心求机缘的,和在人间找机会挣钱的,而且两者相较于早些年的渡口游客,要么修为更高,要么靠山更大,同时行事更加谨慎。 就像今天陈平安带着孩子们游历集市店铺,道路上人不少,但是人与人之间,几乎都有意无意拉开一段距离,哪怕进了人满为患的铺子,相互间也会十分谨慎。 像陈平安这种带着一堆孩子下山游历的,更没人胆敢轻易招惹,能避就避。 陈平安翻转那几颗小暑钱,其中一颗篆文,又是从未见过的,意外之喜,正反两面篆文分别为“水通五湖”,“剑镇四海”。 陈平安很早就开始有意收藏小暑钱,因为小暑钱是唯一有不同篆文的神仙钱。 相传历史上出自不同铸造名家之手的小暑钱,总计有三百多种篆文,陈平安辛辛苦苦积攒二十多年,如今才收藏了不到八十种,任重道远,要多挣钱啊。 小小包袱斋,赶紧当起来。 还有两个时辰才有黄花渡船落地停靠,陈平安就带着孩子们去那集市闲逛,各色铺子,书画,瓷器,杂项,大大小小的物件,不计其数,连那圣旨和蟒袍都有,更有那一捆捆的书籍,好似刚从山上劈砍搬来的柴禾差不多,随便堆放在地,用草绳捆着,故而磨损极多,店铺这边竖了一道木牌,反正就是按斤两售卖,所以铺子伙计都懒得为此吆喝几句,客人一律自己看牌子去。风雪初歇,曾经书香门第都要掂量钱袋子买上一两本的孤本善本,浸水极多,如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溺水一般。 陈平安这一路行来,扫了几眼各家铺子的货物,多是王朝、藩属世俗意义上的古物珍玩,既然并无灵气,就算不得灵器,能否称之为山上灵器,关键就看有无蕴藉灵气、经久不散,灵器有那死物活物之分,如一方古砚,一枝秃笔,沾了些许先贤的文运,灵气沛然,若是保存不善,或是炼师消耗太多,就会沦为寻常物件。一把与道门高真朝夕相处的拂尘、蒲团,未必能够沾染几分灵气,而一件龙袍蟒服,同样也未必能够遗留下几分龙气。 灵器当中的活物,品秩更高,山上美其名曰“性灵之物”,大抵是能够汲取天地灵气,温养材质本身。 至于法宝,别说凡俗夫子,就是已是修道之人的山泽野修,一辈子也未必能够见到几回,事实上地仙之下的野修,都不太乐意跟法宝打交道,毕竟往往是此物一露面,就意味着他们与谱牒仙师在打生打死。侥幸打赢了,打了小的,还会惹来老的,总归是极少占到便宜的,更何谈打输了,极有可能都没人帮忙收尸。 陈平安只买了一把不太起眼的小攮子剑,一柄镀金夔龙饰件的黑鞘腰刀,勉强能算灵器,多半曾经供奉在地方武庙或是城隍阁的缘故,沾了几分残余的香火气息。搁在世俗山下的江湖武林,能算两把神兵利器,各自卖个五六千两银子不难,陈平安花了十颗雪花钱,铺子说是买一送一。其实陈平安当包袱斋的话,没啥赚头。唯一能够书算上捡漏的物件,是货真价实的灵器,书上“玉砌朱栏”中的一块材质似白玉的石质日晷,看那背面铭文,是一国钦天监旧物,铺子这边售价八颗雪花钱,在陈平安眼中,真实价格最少翻两番,随便卖,就是过于大了些,如果陈平安今天是独自一人逛荡集市,扛也就扛了,毕竟连更大的藻井都背过。 要是换成陈平安当店主,就不该标价八颗雪花钱,太鸡肋了,没有方寸物的练气士,难不成花了八颗雪花钱不说,注定短期无法脱手,就要众目睽睽之下,背着这么大一物件,然后一路走南闯北?干脆标价一颗小暑钱,回头让买家背起来也带劲些,兜里八颗雪花钱,跟怀揣着一颗小暑钱,感觉能一样吗?当然不能。 所以陈平安最后就蹲在“小书山”这边翻翻捡捡,小心翼翼,多是掀开书页一角,不曾想店铺伙计在门口那边撂下一句,不买就别乱翻。陈平安抬起头,笑着说要买的,那年轻伙计才转头去照顾其他的贵客。 陈平安挑选了几大斤官印秘藏书籍,用的是官府公文纸,每张都钤盖有官印,并记年号,一捆经厂本丛书,谁写谁印谁刻谁印,都有标注,纸张极其厚重。还有一捆开花纸书,出自私人藏书楼,传承有序,却触手若新,足可见数百年间的藏在深闺,堪称书林尤物。 不过真正值钱的书籍,值钱到让店铺修士都有所耳闻的某些皇室殿藏秘本,肯定待遇又有所不同。 陈平安买了一大麻袋书籍,背在身上,结结实实,百余斤重。 付出的不过是五颗雪花钱,一颗雪花钱,可以买二十斤书,要是陈平安愿意砍价,估计钱不会少给,却可以多搬走二十斤。 只是陈平安没跟铺子讨价还价,怕一个忍不住,就包圆全买了,到时候别说方寸物,连一件咫尺物都装不下。 还是讲个眼缘好了。 孩子们当中,只有纳兰玉牒挑书了,小姑娘相中了几本,她也不看什么纸张材质、殿本官刻民刻、栏口藏书印之类的讲究,小姑娘只挑字体娟秀顺眼的。小姑娘要给钱,陈平安说附带的,几本加一起一斤分量都没有,不用。小姑娘好像不是省了钱,而是挣了钱,开心得不行。 陈平安就跟着有些笑意。 一位同样乘坐彩衣渡船的远游客,站在路上,好像在等着陈平安。 其实陈平安早就发现此人了,先前在驱山渡坊楼里边,陈平安一行人前脚出,此人后脚进,看样子,一样会跟着去往黄花渡。 这位来自金甲洲的金丹瓶颈剑修,在渡船上,曾经仗义出手,相助黄麟,当时祭出一把墨箓飞剑,去势惊人,十分剑仙气概,只是结局不算太圆满。 他见着了迎面走来的陈平安,立即抱拳以心声道:“晚辈高云树,见过前辈。” 陈平安背着大包裹,双手攥住草绳,也就没有抱拳还礼,点点头,以中土神洲大雅言笑问道:“高剑仙有事找我?” 这就叫投桃报李了,你喊我一声前辈,我还你一个剑仙。 方才高云树耍了个小心思,以金甲洲雅言开口。 这会儿被对方敬称为剑仙,显然让脸皮不厚的高云树有些汗颜,他认定了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刀客,就是那位一剑破开海市、逼退大蜃的剑仙前辈。 虽说对方没有就此擦肩而过,前辈好脾气,不曾将自己晾在一边,反而始终笑着望向自己,极有耐心,但是高云树其实当下极有压力,总觉得自己只是站在这位前辈眼前,就好似双方问剑一场,在与对方对峙,一言不合就会分出生死,高云树赶紧深呼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说道:“能否请前辈吃顿酒?” 陈平安摇摇头。 高云树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问道:“高兄你是感谢一位剑仙,还是感谢一位陌生人的相救举动?” 一样的感激,却是两份心思。 那高剑仙倒是个坦诚人,非但没觉得前辈有此问,是在羞辱自己,反而松了口气,答道:“自然都有,剑仙前辈行事不留名,却帮我取回飞剑,就等于救了我半条命,当然感激万分,若是能够因此结识一位慷慨意气的剑仙前辈,那是最好。实不相瞒,晚辈是野修出身,金甲洲剑修,寥寥无几,想要认识一位,比登天还难,让晚辈去当那束手束脚的供奉,晚辈又实在不甘心。所以若是能够认识一位剑仙,无那半分利益往来,晚辈哪怕现在就打道回府,亦是不虚此行了。” 陈平安点头道:“高剑仙以诚待人,让我佩服。” 高云树问道:“前辈真不是我那家乡剑仙徐君?” 陈平安疑惑道:“剑仙徐君,恕我孤陋寡闻,劳烦高剑仙说道说道。我们边走边说。” 高云树跟着陈平安一起散步,极为坦诚相待,不但说了那位剑仙,还说了自己的一份心思。 高云树所说的这位家乡大剑仙“徐君”,已经率先游历桐叶洲。 高云树这趟跨洲远游,除了在异乡随缘而走,其实本就有与徐君请教剑术的想法。 徐君,是一个在金甲洲战场上横空出世的剑仙,世人暂时不知真实姓名,只知道姓徐,是金甲洲本土剑修,但是跻身了上五境,在那场大战之前,竟然始终籍籍无名。据说这位徐君,与来自剑气长城的“刻字”老剑仙,齐廷济,都很投缘。高云树就想要来这儿碰碰运气,若是徐君前辈在金甲洲有开宗立派的遗愿,高云树就想要就此追随徐君,好歹捞个名义上的开山祖师之一。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了金甲洲战场的情况,高云树还是竹筒倒豆子,不介意与这位前辈多说些事迹。 其中就有提及中土神洲的曹慈,以及两位与他同乡的女子武夫宗师,不过高云树是山泽野修,山水邸报又被文庙封禁,所以只道听途说了两位女子,一个姓石,一个姓裴,高云树猜测后者既然姓裴,如此巧合,多半就是那大端王朝的武夫了,他由衷感慨了一番,那大端王朝真是武运昌盛得惊世骇俗,出了裴杯曹慈这对师徒不说,又冒出个比曹慈好像年纪更轻的天才,至于是远游境,还是山巅境,不太好说,可远游境,那也很夸张了不是,难不成天下武运,真要半出大端吗? 陈平安在心中大致推算了一下,当年那完颜老景被甲子帐刻字城头的时分,石在溪,是那郁狷夫。至于那个比曹慈更加年轻的女子武夫,难道是武神裴杯的又一个嫡传弟子? 听完之后,陈平安笑道:“我真不是什么‘剑仙徐君’。” 伸手拍了拍狭刀斩勘的刀柄,示意对方自己是个纯粹武夫。 高云树壮起胆子,试探性问道:“那黄管事为何要独独高看前辈一眼,专门让人送前辈一只木匣?” 高云树赶紧信誓旦旦道:“前辈,千万莫要多想,是晚辈无意间瞧见的。实在是前辈从登船起,就比较特立独行,让晚辈记忆深刻。” 好家伙,真眼尖,敢情是循着蛛丝马迹,找自己碰瓷来了? 陈平安懒得解释什么,不再以心声言语,抱拳说道:“既然是一场萍水相逢,咱们点到即止就好了。” 高云树点点头,也不敢多做纠缠,万一真是那位剑术通神的剑仙前辈,不管是不是同乡徐君,既然对方如此表态,自己都不该得寸进尺了,果断抱拳还礼,“那晚辈就预祝前辈游历顺遂!” 铁了心认定对方是位剑仙。 哪怕对方一口一个高剑仙。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预祝高兄此行,好梦成真。” 高云树大笑道:“就此别过。” 陈平安眯眼点头。 高云树转身大步离去,要重返渡口坊楼,需要换一处渡口作为北游落脚处了。 于斜回轻声道:“瞅见没,江湖,这就是江湖。” 程朝露与纳兰玉牒小声提醒道:“玉牒,方才曹师傅那句话,怎么不抄录下来?” 小姑娘抬了抬袖子,瞪眼道:“笔墨纸砚装得下吗?” 程朝露刚要争论几句,纳兰玉牒写字抄录,只需纸笔即可。只是不等程朝露开口,陈平安就伸手按住他的脑袋,打趣道:“不想打一辈子光棍就别说话。” 其实所有孩子,再后知后觉的,都察觉到一件事情。隐官大人,对姚小妍和纳兰玉牒,是最关心的。虽说他对所有人都心平气和,一视同仁,不以境界、本命飞剑品秩更看重谁、看轻谁,只是在两个小姑娘这边,隐官大人,或者说曹师傅,眼神会格外温柔,就像看待自家晚辈一样。 到了吃饭的点儿,陈平安环顾四周,最后选了一座酒楼,还跟伙计要了一件单独的雅室,没有要酒水,饭菜上桌后,陈平安下筷不多,细嚼慢咽。 白玄和纳兰玉牒坐在陈平安两旁,不是因为他们两个是洞府境,比其他人境界更高,而是胆子大,不认生。 这些孩子,在彩衣渡船上,一次都没有出门。 下船到了驱山渡,也乖巧得不符合年龄和性情。 但是剑气长城的孩子,尤其当他们是天生的剑仙胚子,其实曾经是天底下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因为剑仙太多,随处可见,而那些走下城头的剑仙,极有可能就是某个孩子的家里长辈,传道师父,街坊邻居。 纳兰玉牒说道:“曹师傅,今儿我来结账付钱?” 陈平安摇头笑道:“好意心领,付账就算了。” 纳兰玉牒说道:“我有好多颗谷雨钱的,当年祖师奶奶送我那件方寸物,里边都是神仙钱,祖师奶奶总说钱不挪窝就挣不着钱哩。” 陈平安无奈道:“话别听一半,不然再多钱也经不起花的。钱财只有落在生意人手里,才要挪窝,走门串户。” 纳兰玉牒眨了眨眼睛,“那我就跟曹师傅合伙做买卖,钱都交给曹师傅保管打理,回头挣了钱,给我分红呗。” 陈平安忍俊不禁,放下筷子,摆摆手,“免了免了。” 祖师奶奶,纳兰彩焕? 不知道她如今在浩然天下,有无开山立派。 小姑娘有些垂头丧气,陈平安安慰道:“先不着急,以后真有挣钱活计,我会跟你开口。” 陈平安吃饭的时候,一直留心外边酒桌的言语,只是少有指点江山的高谈阔论,多是小声商议发财的路数。 一行人按时登上去往黄花渡的仙家舟船,陈平安安排好两拨孩子后,在自己屋内静坐片刻,“摘下”斗笠,独自走去船头。 白玄很快现身,来到陈平安身边,以心声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们躲在小洞天里边,如此一来,曹师傅不是可以更早返乡吗?”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如果我独自赶路,御风去往宝瓶洲,只要遇到意外,就会比较大,山上一味快行未必能够快到。跟着渡船走,很多意外,会自己躲起来。走海路,大妖藏匿更多,就像那头大蜃,走陆路,虽说需要多走一洲山河,却要平稳许多。何况在这桐叶洲,我也有不少朋友,需要见上一见。” 白玄点点头,踮起脚,双手抓住栏杆,有些忧愁神色,沉默片刻,主动开口道:“曹师傅,我的本命飞剑很一般,品秩不高,所以长辈说我成就不会太高,至多地仙,当个元婴剑修,都要靠大运气。那还是在家乡,到了这儿,说不定这辈子成为金丹剑修就要止步了。” 关于各自的本命飞剑,陈平安没有刻意询问所有孩子,孩子们也就没有提及。 不过陈平安以隐官身份接管了避暑行宫,当初在剑气长城,开创过一个为剑修飞剑点评品秩的举措,只不过筛选方式,极为功利,杀力极大、有助于捉对厮杀的剑修本命物,品秩反而不如那些适宜战场施展的飞剑高。 孩子百无聊赖,轻轻用额头磕碰栏杆。 陈平安双手交叠,趴在栏杆上,随口道:“修行是每天的脚下事,多年以后站在何处是将来事,既然注定是一桩当下多想无益的事情,不如以后忧愁来了再忧愁,反正到时候还可以喝酒嘛,曹师傅这儿别的不说,好酒是肯定不缺的。” 白玄有些意外,“我还以为曹师傅会拿漂亮好话安慰人。” 陈平安玩笑道:“好话也有,几大箩筐都装不满。” 白玄犹豫了一下,唉声叹气道:“私底下跟曹师傅见了面聊了天,回去以后,估计就跟虞青章几个做不成朋友喽。” 陈平安笑着没说话。 白玄奇怪道:“曹师傅就不好奇?” 陈平安举目远眺,“大致猜到了,当年那拨剑修拼死去救落入大妖之手的剑仙,我拦着不让,比较伤人心。我猜里边有剑修,是虞青章他们几个的长辈师父。” 白玄更奇怪了,“你就半点不嫌弃虞青章他们不知好歹?傻子也知道你是为剑气长城好啊。” 陈平安轻声道:“谁说做了件好事,就不会伤人心了?很多时候反而让人更伤心。” 白玄摇摇头,“反正我觉得虞青章他们不对。” 陈平安不愿多说此事。 白玄自顾自说道:“我师父的师父,就是剑修之一,祖师死后,师父也没说隐官大人的半句坏话,也没拦着我当小小隐官,反而夸我有志向。”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孩子的脑袋,“你师父很了不起。” 白玄仰头笑道:“那曹师傅以后见着了那个陈李,与他打个商量,把小隐官的头衔让给我?” 陈平安说道:“见着了再说。” 白玄埋怨道:“读书人不爽利,弯弯绕绕,尽说些光占便宜不吃亏的含糊话。” 陈平安转过身,点点头,“是不好,得改改,所以现在就给你答案,不行。” 白玄睁大眼睛,叹了口气,双手负后,独自返回住处,留下一个小气抠搜的曹师傅自个儿喝风去。 早春时分,还是乍暖还寒的天气,大地却春风满山,黄花争先,人间共谢东君。 青衫客,悬刀系酒壶,俯瞰大地,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自己那位开山大弟子,如今会不会已经金身境了?那么她的个子……有没有何辜那么高?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笑眯起眼,嘴角翘起。 先前在那彩衣渡船上,有个初次离乡远游的金甲洲少年,曾经瞪大眼睛,心神摇曳,呆呆看着那道斩虹符的凌厉剑光,一线斩落,剑仙一剑,好似开天辟地,不见剑仙身影,只见璀璨剑光,仿佛天地间最美的一幅画卷。所以少年便在那一刻下定决心,符箓要学,剑也要练,万一,万一金甲洲因为自己,就可以多出一位剑仙呢。 陈平安当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就像很多年前,一袭鲜红嫁衣飘来荡去的山水迷障当中,风雪庙魏晋一样不会知道,当时其实有个草鞋少年,瞪大眼睛,痴痴看着一剑破开天幕的那道恢弘剑光。 陈平安返回屋子,写了一封密信,交予渡船剑房,帮忙飞剑传信给玉圭宗神篆峰。 收信人,姜尚真。寄信人落款,随驾城曹沫。 山上的飞剑传信,寄信人可以藏头藏尾,故意不写,只是收信人的名讳道号,缺漏不得。 当然万事有例外,比如某些山巅修士,只写自己名号,大笔一挥,写那某某祖师堂亲启,其实更管用。 陈平安也无所谓那几位剑房修士的古怪眼神。 终究不是那个初次游历桐叶洲、步步小心的自己了。 等到陈平安离去,一位剑坊年轻修士小心翼翼问道:“大人物?” 一位管着渡船剑房的老者嗤笑道:“一看就是个骗子,也不晓得换个新鲜花样。我都遇到过好几次了,别搭理这种货色。我敢保证,这种信,到了神篆峰就会在档案房吃灰几百年。以前有个乘坐天阙峰渡船的家伙,就是故意花了几颗神仙钱,寄信给荀老宗主,结果一口气骗了两个正儿八经谱牒出身的女修,渡船剑房副管事一个,与那人刚刚认识没多久的女子又有一个,事后她们才知道那厮根本就是个不成材的山泽野修,最后好不容易逮着了那家伙,撑死了也就是一顿打,又不能真把那小子如何,道理说破天去,还不是男女双方你情我愿?还能如何,吃个大哑巴亏,只能当是长长记性了。” 剑房一位少女听着听着,就涨红了脸,难怪觉得那青衫汉子总看自己呢,原来是个居心叵测的下流胚子。 老人笑道:“这都算道行浅的了,还有手段更高明的,假装什么废太子,行囊里藏着仿冒的传国玉玺、龙袍,然后好像一个不留神,刚好给女子瞧了去。也有那腰挂酒壶的,剑仙下山行走,即便有那养剑葫,也是施展障眼法,对也不对?所以有人就拿个小破葫芦,略施水法,在船头这类人多的地方,喝酒不停。” 年轻人恍然道:“那家伙好像就挂着个朱红小酒壶,倒是没喝酒,多半是瞅出了你老人家在这儿,不敢抖搂那些拙劣的雕虫小技。” 老人抚须而笑,“那家伙嫩得很,来我这儿自取其辱罢了。” 少女有些后怕,越想越那汉子,确实鬼鬼祟祟,贼眉鼠目来着。真是可惜了那双眼眸子。 等到少女心有余悸地自顾自羞恼忙碌去了。剑房管事的老人立即丢了个眼色给年轻人,后者咧嘴一笑,抱拳感谢,老人伸出两根手指,年轻人摇晃一根手指,就一壶酒,不能再多了。 至于那人是否真的认识玉圭宗姜宗主,其实没那么重要。反正姜尚真那般人物,他的朋友,也只会高高在上,认识不得,高攀不起。 年轻人突然问道:“随驾城在哪儿?” 老人摇摇头,“这还真没听说过,多半是故弄玄虚。” 年轻人玩笑道:“都不知道落款太平山,或者扶乩宗。” 老人冷哼一声,“敢这么糟践太平山和扶乩宗,我当场就要翻脸,赶他下渡船。” 那少女突然抬起头,压低嗓音说道:“太平山旧址,沦为无主之地,这会儿不是有好多人在争地盘吗?” 老人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一个字,一声长叹。 陈平安其实并没有走太远。 听到最后一句话后,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眼神幽幽。 早年坐拥一座黄花渡的仙家门派,已经在战事中覆灭,彻底沦为废墟,整座祖山都已经被仙家术法荡平。 但是那个带着一大帮拖油瓶的中年青衫刀客,他与孩子们,极其古怪,都没有在黄花渡现身,而是好像在半路上就突兀消失了。渡船只知道在那靠岸之前,那个中年人,曾经重返渡船剑房一趟,再寄了一封信给神篆峰。 在一个风雨夜中,陈平安头别玉簪,悄无声息破开渡船禁制,独自御风北去,将那渡船远远抛在身后十数里后,从御风转为御剑,天上雷声大作,震颤人心,天地间大有异象,以至于身后渡船人人惊骇,整条渡船不得不急急绕路。 ———— 驱山渡方圆百里之内,地势平坦,唯有一座山峰突兀耸立而起,格外瞩目,在那山峰之巅,有山岗平台,雕刻出一块象戏棋盘,三十二枚棋子,大如石墩,重达千斤,有两位修士站在棋盘两端,在下一局棋,在棋盘上每次被对方吃掉一颗棋子,就要给出一颗谷雨钱,上五境修士之间的小赌怡情。 其中一位,年轻俊美,不过两百岁,是名声鹊起的金甲洲大剑仙,绰号“徐君”,真名徐獬。不知怎么就成了皑皑洲刘氏客卿。这次御剑赶赴桐叶洲最南部,就是为皑皑洲刘大财神护住一只新的聚宝盆,例如那条彩衣渡船,就是乌孙栏与刘氏赊账了一大笔谷雨钱,刘氏给了一条现成的跨洲渡船不说,价格还公道,此后五百年的渡船收益抽成,一样让乌孙栏修士倍感意外。 对于桐叶洲来说,一位在金甲洲战场递过千百剑的大剑仙,就是一条当之无愧的过江龙。 而真正让山巅修士心情复杂的关键所在,是这徐獬,像是属于应运而生的那么一小撮人。 作为地头蛇的王霁,桐叶洲本土练气士,玉璞境。自号乖崖门生,别号植林叟。不是剑修,不过年少时就喜欢仗剑游历,喜好技击之术。相貌儒雅,在山上却有那监斩官的绰号。上山修行极晚,仕途为官三十年,清流文官出身,亲手以剑斩杀之人,从恶仆、贪赃胥吏到绿林盗贼,多达十数人。后来辞官归隐,下山之时,就成为了一位山泽野修,最后再成为玉圭宗的供奉,祖师堂有一把椅子的那种。可在那之前,王霁是整个桐叶洲,对姜尚真骂声最多的一个上五境修士,没有之一。 所以王霁这趟南下渝州驱山渡,就是帮着玉圭宗骂街来了。 为双方居中斡旋之人,是位临时散心至此的女修,流霞洲仙人葱蒨的师妹,也是天隅洞天的洞主夫人,生得姿容绝美,碧玉花冠,一身锦袍,身姿婀娜。她的儿子,是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只是如今身在第五座天下,所以他们母子差不多需要八十年后才能见面。每每想起此事,她就会埋怨夫君,不该如此狠心,让儿子远游别座天下。 王霁随手丢出一颗谷雨钱,问道:“老龙城的那几条跨洲渡船,什么时候到驱山渡?” 徐獬没有接过谷雨钱,而是将其当场粉碎,化作一份浓郁灵气,三人脚下这座高山,本身就是刘氏修士精心打造出来的一座阵法禁制,能够收拢四面八方的天地灵气和山水气数。徐獬神色淡漠,说道:“到了渡口,自然瞧得见。” 王霁冷笑道:“小心风高浪急,水土不服,陆路水路都翻船。” 徐獬依旧面无表情,“翻船?你们姜宗主掀翻的吧,反正只要翻了一条,我就去神篆峰问剑。” 王霁啧啧道:“听口气,稳赢的意思?” 徐獬说道:“八成会输。不耽误我问剑就是了。” 王霁一脚跺地,挑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一处,朝那徐獬伸出大拇指,道:“不愧是认识齐廷济的剑修。” 徐獬说道:“你也认识徐獬,不差了。” 王霁气笑道:“你要是遇到了姜尚真,要么直接打生打死,要么成为狐朋狗友,没其他可能了。” 那流霞洲女修摇摇头,真不知道这两人为何至今都没打起来,每天棋盘较劲,还这么斗嘴,怎么感觉其实双方挺投缘啊。 徐獬突然问道:“姜尚真到底是真闭关还是假闭关?” 王霁叹了口气,破天荒有些感伤:“天晓得,反正最后一次祖师堂议事,病恹恹,半死不活的,让人瞧着心酸。” 徐獬瞥了眼北方。 这座乌烟瘴气、人心鬼蜮的桐叶洲,他实在喜欢不起来。 知道错了不认错。省心。 认了错不愿改错。省力。 好个省心省力,结果不少人还真就活下来了。重归浩然天下的这么个大烂摊子,其实不比当年落入蛮荒天下手中好多少。 只说一事,太平山宗门遗址,由于桐叶洲再无一位太平山修士了,如今有多少山上势力觊觎那块地盘?明里暗里,蠢蠢欲动。 扶乩宗稍微好一点,到底留下了些许香火,哪怕形势再风雨飘摇,在书院的庇护下,那拨境界不高、人数稀少的扶乩宗修士,终究还算名正言顺护住了自家祖山,暂时无人胆敢染指。当下是如此,可十年后,百年后?山上修士伏线千里的诸多手段,可绝不止豪取强夺那么简单。书院护得住一时,护不住更久,等到扶乩宗那位年轻宗主从崭新天下返回,扶乩宗祖师堂,说不定早就只剩下一把形同虚设的宗主座椅了,即便落座,都可能是四面八方的软刀子丛林。 徐獬是儒家出身,只不过一直没去金甲洲的书院求学而已。拉着徐獬下棋的王霁也一样。 王霁一屁股坐在棋子上,无奈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我们讲理学、做道学家的人,最下功夫的就是慎独二字,总要能够低头衾影无愧地,抬头屋漏无愧天。” 徐獬难得附和王霁,点头道:“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 王霁感叹道:“等到书院全部重建起来,形势一定会好转起来。” 王霁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我本山中客,平生多感慨。” 那女子问道:“写文章抨击醇儒陈淳安的那个家伙,如今下场如何了?” 文庙禁绝山水邸报五年,但是山巅修士之间,自有秘密传递各种消息的仙家手段。 王霁冷笑道:“不如何,小日子好得很呐,拥趸茫茫多,个个都诚心诚意将其视为一洲文胆、儒家良心,可劲儿嚷了好些年,要让这位官府书院的山长,去当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山长,不然就是中土文庙几大文脉,暗中联手排挤此人。所以那叫一个稳坐钓鱼台。” 年轻人看着某些老人的诗词文章,字里行间,充斥腐朽气。而有些老人看着年轻人,朝气,激进,就会脸上笑着,眼神阴沉,视为叛逆贼子一般。 当一个老人气量狭小,小肚鸡肠,心扉闭塞而不自知,那么他看待年轻人身上的那种朝气勃勃,那种岁月给予年轻人的犯错余地,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伤害。哪怕年轻人没有说话,就都是错的。 年轻人,会不理解那些老人为何如此轻易失望。 老家伙,则冷眼看着那些年轻人从希望到失望。 一场大战落幕,山上的年轻人,死了太多太多。 很多老家伙,还是在冷笑。看见了,只当没看见。 徐獬扯了扯嘴角,讥讽道:“听刘聚宝说过几句,郁氏老祖原本想要撤掉此人王朝书院山主职务,只是如此一闹,反而不好动他了,担心让亚圣一脉在内几大道统都难做人。何况撤了山长一职又如何,此人只会更加沾沾自得,良心大安。说不定正在眼巴巴等着郁氏老祖动他,好再挣一份泼天清誉。” 王霁瞥了眼徐獬,这家伙今儿言语倒是不少,稀罕事。 那流霞洲女子唏嘘不已,“这个世道,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徐獬沉声道:“这个天下,绣虎这样的读书人,太少!” 王霁黯然道:“不是太少,是没了啊。” ———— 太平山遗址。 破败不堪的山门口处,牌坊早已倒塌,一袭青衫飘然落地,撕了面皮,恢复真容。 他蹲下身,轻轻按住一块碎石,依稀可见些许字迹。 摘下养剑葫,倒完了一壶酒。 起身后,年轻人身形重新微微佝偻起来,不再刻意挺直腰杆,如此一来,出剑出拳,就会更快些。 一个年轻儒士从远处御风赶来,神色戒备,问道:“你要做什么?不是说好了,近期谁都不许进入太平山祖山地界吗?!” 那个一袭青衫的佩刀男子,微笑道:“说?好像不太管用吧,对不对?那么我来守在这里好了。” 不就是看大门吗?我看门多年,很擅长。 书院子弟只见那个不速之客,笑眯起眼,笑容看似灿烂,不知为何,却让自己只觉得毛骨悚然,背脊发凉,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那人没有多说什么,就只是缓缓向前,然后转身坐在了台阶上,他背对太平山,面朝远方,然后开始闭目养神。 那人突然问道:“祖山地界是方圆几百里?” 书院子弟神色黯然,道:“方圆十里。” 片刻之后,一直在酝酿措辞的书院子弟,眼前一花,再不见先前那个坐着的身影,但是十数里外的一座小山,莫名其妙就被开山一般,一座山头居中分开作双崖。 一个元婴修士方才挪了一步,于是站在了从山巅变成“崖畔”的地方,然后一动不动,雷打不动的那种“稳如山岳”。 因为有一只手掌按住他的脑袋,那人问道:“想怎么死?如果选择太多,不知道怎么选,我可以帮你选一种。” 五指如钩,将那元婴修士的头颅连同魂魄一起拘禁起来,“别耽误我找下一个,我这个人耐心不太好。” 刚想要阴神远游出窍,元婴修士就哀嚎一声,好似挨了万剑剐心之痛,神魂与体魄一同震颤不已,刚要放低身架求饶,魂魄就被剥离出体魄,被那人收入袖中,身躯颓然倒地。 另外一处,有个察觉到不对劲的金丹地仙,二话不说御风远遁,转瞬之间就掠空三十里。 不曾想好像被一把向后拽去,最终摔在了原地。 一个陌生面孔的年轻男子,双手笼袖,弯下腰,微笑问道:“你好,我叫陈平安,是来太平山拜访故人前辈的,你是太平山谱牒修士?如果不是的话,可能下场不会太好。” 百余里外,一位深藏不露的修士冷笑道:“道友,这等残虐行径,是不是过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却不是那个嗓音响起的方位,而是视线偏移了三十余里,“人留下,给你一个飞剑传信搬救兵的机会,记得别是与你一般的纸糊玉璞境了。” 那人不再隐蔽踪迹,放声大笑,竟然还是个女子。 陈平安一步跨出,缩地山河,直接来到那个玉璞境女修身旁,“这么开心啊?” 一瞬间,那位堂堂玉璞境的女修花容失色,心思急转,剑仙?小天地?! 不到一炷香,甚至可能半炷香都不到,那个每天都在义愤填膺却无可奈何的儒家弟子,就看到那人拽着一位女子的头发,然后将那女修摔在山门外,重重坠地,那人则重返山门口,继续坐在原地,以手指轻轻推刀出鞘,一把雪亮狭刀刚好钉入那女子脸庞附近的地面。 陈平安笑问道:“要不要喝酒?” 那个儒家子弟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摇摇头,轻声提醒道:“幕后还有个仙人,这么一闹,肯定会赶来的。”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等他。” 儒家子弟突然改变主意,“前辈还是给我一壶酒压压惊吧。” 陈平安抛出一壶酒水。 年纪轻轻的书院读书人接住酒壶,喝了一大口酒,转头一看,疑惑道:“前辈自己不喝?” 书院儒生只看到那人摇摇头,然后弯着腰,双手笼袖,神色平静,看着远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个好像天上掉下来的青衫男子,非但没有半点高兴,反而挺伤心的。伤心什么呢,是因为背后这座太平山吗?可是太平山的空无一人,都多少年了?是因为来迟了吗?可是也不对啊,哪怕不是桐叶洲修士,家乡是那离着最远的流霞洲,再远的路,都该早早闻讯赶到了。 陈平安问道:“书院怎么说?” 年轻儒生说道:“我们那位新任山长,不准任何人占据太平山。但是好像很难。” 陈平安点点头,沉默片刻,像是在对背后的无人多年的太平山,做出一个承诺,“有我在,就不难。姜尚真就是个……废物。” 那个年轻儒生听得头皮发麻,赶紧喝酒。 陈平安抬头笑问道:“对不对,周肥兄?” 一个爽朗笑声响起,然后现出身形的那个英俊男子,双鬓微霜,好像脸上的笑意打赢了倦容,便显得愈发好皮囊好风度了。他哎呦喂一声,连声说对不住对不住,原来那人一只脚踩在了那位玉璞境女修的脸上。目瞪口呆的年轻儒生,只见那位早已享誉天下的玉圭宗上任宗主,嘴上说着对不住,也没半点要抬脚的意思啊,最后朝自己身边的男子作揖道:“供奉周肥,拜见山主。” 陈平安没起身,掏出两壶酒,丢了一壶给姜尚真,仰头看着那个有些陌生又很熟悉的姜尚真,轻声道:“辛苦了,还能见面,真不容易。” “山主也真是的,第二封信,只说不去神篆峰,亏得我聪慧过人,就知道你会直奔这里。” 姜尚真终于舍得收脚,不过用脚尖将那女修拨远翻滚几丈外,接过酒壶,坐在陈平安身边,高高举起手中酒壶,满脸快意神色,只是言语嗓音却不大,微笑道:“好兄弟,走一个?” 两只酒壶,轻轻磕碰,就此默然,各自饮酒。 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正文 第七百四十九章 梦里求真,仙人喂拳 (说件事情,《剑来》实体书已经出版上市,是一套七册。) 姜尚真身体前倾,视线绕过居中的陈平安,与那书院子弟笑问道:“这位读书人,从大伏书院来的?君子头衔有没有?” 儒衫青年立即站起身,走下几级台阶,毕恭毕敬作揖行礼道:“大伏书院儒生杨朴,拜见姜老宗主。” “客气太客气了,我又不是读书人。” 姜尚真坐着抱拳还礼,然后恍然道:“杨朴,有点印象,是个带把的,以后我可就当与你混了个熟脸了啊。” 陈平安忍不住打趣道:“周肥兄,如今好名声啊,莫不是山上艳本都卖到书院去了?”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这些年山上事多,耽误了不少正经活。” 陈平安问道:“老宗主?” 姜尚真点点头,“当家三年狗都嫌,我这人脸皮薄,受不得每天被人指着鼻子骂,就让位给韦滢那小子了。” 姜尚真在闭关前,已经在那座几乎全是新面孔的祖师堂,正式卸任宗主一职,如今玉圭宗的新任宗主,是旧九弈峰主人,仙人境剑修,韦滢。韦滢则顺势辞去了真境宗宗主身份,让位给了下宗首席供奉,书简湖野修出身的仙人境修士,刘老成。 所以书院杨朴才有“姜老宗主”一说。 当然姜尚真的岁数,也确实不算年轻。 杨朴直腰后,十分赧颜,“治学还浅,尚未贤人。晚辈更不敢自称与姜老宗主相熟。” 姜尚真打趣道:“都还不是贤人?大伏书院埋没人才了啊,要我看给你个君子,绰绰有余。回头我帮你与程山长说道说道。如果我的面子不够大,那就拉上我身边这位陈山主,他与你们程山长是老朋友了,还都是读书人,说话肯定管用。” 陈平安不置可否。 杨朴有些慌张,再次作揖,道:“姜老宗主,晚辈杨朴守在这里,并非沽名钓誉,用以养望,何况三年以来,毫无建树,恳请老宗主不要如此作为。不然杨朴就只好立即离去,恳请书院换人来此了。” 姜尚真点头道:“那你就当个玩笑话听,别当真。换个人来这儿,未必对我和陈山主的胃口。你小子傻是真傻,不知道这会儿一走,于你自身而言,就前功尽弃了?如果玉圭宗的自家邸报没有出错的话,在书院没有开口的时候,你小子就主动赶来太平山了吧,程山长位置都没坐稳,就不得不亲自跑来,替你这个愣头青撑了一次腰。你要是这个时候撤离太平山山门,就等于做了几年傻子,便宜没占着半点,还落个一身腥臊,只说这三个山上仙家大派,就肯定记住杨朴这个名字了,所以听我一句劝,老老实实待在我们俩身边,安心喝酒看戏,” 杨朴还想要说话。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缓缓说道:“书院那边,从正副山长到儒家子弟,所有人其实都在看着你,杨朴可以不顾念自己的前程,因为问心无愧,但是很多由衷佩服杨朴的人,会替你打抱不平,会很愤懑,会觉得好人果然没有好报。这个道理,不妨多想想,想明白了再做决定,到时候是走是留,最少我和姜尚真,依旧当你是一位真正的读书人,欢迎你以后去玉圭宗或是落……真境宗做客。” 姜尚真笑道:“既然山主还是这般有耐心,我就放心不少了。” 三场厮杀,姜尚真只看到了最后一场,所以有些心悸,不单单是如今陈平安的剑术拳法神通如何高了,而是担心落魄山的年轻山主,约莫二十来年没见面,就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比如变成那种姜尚真很熟悉的山上人。 陈平安瞥了眼不远处那个躺在地上纳凉的玉璞境女修,他神色淡漠,眼神幽寂,“有无耐心,得分人。” 姜尚真以心声与陈平安言语道:“大伏书院新山长,是你家乡披云山林鹿书院的那位副山长,只不过这次因为担任七十二书院的山长,才头回用了妖族真名,程龙舟。程龙舟毕竟是蛟龙水裔出身,担任儒家书院山长,引起山上不少非议,大骊皇帝宋和为此动用了不少的山上香火情。这还是中土文庙封禁五年山水邸报的结果,不然这会儿的浩然形势,就只剩下各路人马的吵架了,会白白浪费许多大好时机,耽误很多正事。” 陈平安想了想,终于解了心中一个疑惑,为何文庙会选择禁绝邸报五年。 儒生杨朴虽然不知道这两位山巅神仙在聊什么,但是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毕竟自己眼前,那地上可还躺着一位生死未卜的玉璞境大修士! 这么大一事儿,你们两位前辈,再术法通天,地位超然,真不稍稍上点心? 陈平安抬起下巴,点了点地上那个女子,“什么来头?” 姜尚真有些幸灾乐祸,道:“回答之前,容我先问个小问题,你出了几成气力?换成是我她,杀她彻底,元神俱灭,就是两三剑的事,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边,不但将她打晕过去,更将其魂魄、阴神都一一拘押在气府内,好似被你分兵堵住大门,说实话,我都未必做得到,就更别说其他的寻常玉璞、仙人修士了。你要知道,这个娘们,打架本事一般般,逃命能耐可不小,一手五行遁术,炉火纯青,只要不被隔绝天地,她随便逃,哪怕是同境的剑修,休想杀她,重伤都难。” “很难说几成。”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继续心声言语,“不过方才战场,确实被我临时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了,再以一点小手段,在她一十六气府大门上,写了几幅……春联符箓,只要敢醒过来,就等于是与我剑修问剑,武夫问拳,所以她这会儿不得不继续装死,不过在这之前,我比较讲道理,让她以秘术传信祖师堂,去搬救兵来太平山与我兴师问罪。” 陈平安笑着伸手出袖,以拇指和食指抵住一支赤红色珊瑚发钗,“当然了,她比较单纯,无论是行走山下,还是厮杀经验,都很……中五境了,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跻身的上五境,命太好?” 姜尚真伸手揉了揉眉心,“可怜了咱们这位绛树姐姐,落你手里,除了守身如玉之外,就剩不下什么了,估摸着绛树姐姐到最后一合计,觉得还不如别守身如玉了呢。” 陈平安置若罔闻,继续以炼物诀,小心破解这件信物的山水禁制,开山之时,就知道了这位上五境女修的所在宗门,关键是可以获悉她的真正靠山。何况这枚碧玉发钗,是件材质极佳的上等法宝,值钱,很值钱。 姜尚真忍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大笑起来,不再以心声言语,“她叫韩绛树,宗门比较古怪,在桐叶洲不显山不露水,寻常福地的本土修士,是仰头看着谪仙人落地撒泼,她这一门修士,这是习惯了外出游历浩然天下,横行无忌,作威作福,闯了祸往福地一躲,神不知鬼不觉。”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珊瑚发钗,心中了然,笑道:“她出身三山福地的万瑶宗?难怪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胆识更是让人佩服。” 避暑行宫档案里边,其中一页老黄历,有记载过此地,比东海观道观更加隐蔽,三山福地方圆万里,虽然名为三山,事实上唯有一座海上岛屿,相传是远古三神山之一,有上位神灵坐镇,还有一句类似谶言的话语,牛蹄踏碎珊瑚声。陈平安猜测多半是与三山福地那位藕花福地那位“臭牛鼻子”的老观主起了纷争,万瑶宗没讨到好处。很正常,万年以来,人间又有几个十四境?尤其是太平岁月,只会更少,只有乱世到来,如洪水激荡,水起陆沉,水落石出,可能才会多出几个。比如“陆法言”,文海周密。又比如阿良,崔瀺。 姜尚真点头道:“这娘们仗着是仙人境韩玉树的嫡女,万瑶宗历史上又曾出过一位飞升境的开山老祖,后世子弟,大可以关起门来,躺在山水谱牒上作威作福,有资格出门游历的,韩老儿是晓得桐叶洲观道观不好惹的,担心给咱们那位老观主瞅着心烦,万瑶宗约莫每百年才有两三人离开福地,往往修为不差,所以骄横惯了。绛树姐姐毕竟是嫡女,所以比较养在闺中。而且那位老祖师兵解离世之前,凭借积攒下来的功德,与中土文庙有过一桩约定,不许泄露福地和宗门消息,所以玉圭宗和桐叶宗都卖他们几分薄面。” 陈平安问道:“这次大战?” 姜尚真说道:“万瑶宗在收官阶段,出力不小,真金白银的,差不多掏出了一半家底吧,修士倒是没什么折损。” 陈平安微笑道:“好眼力,大魄力,难怪敢打太平山的主意。” 姜尚真喝完了酒,将空酒壶搁在一旁,双手抱头,后仰倒去,躺在台阶上,继续以心声道:“可不是。这份人情,别说是书院得认,先前万瑶宗韩仙人拜访神篆峰,我那玉圭宗,我反正是躲起来求个清净了,韦滢就得捏着鼻子笑嘻嘻与人当面道声谢。所以说啊,万瑶宗想要在三山福地之外,来到桐叶洲占据一块地盘,相中了这座太平山,大伏书院即便不答应,也不会与万瑶宗闹得关系太僵。” 陈平安却不再心声言语,反而心念一动,打开韩绛树各大关键气府门口的半数“春联”禁制,这才冷笑道:“亏得如今禁绝山水邸报,不然随便一份邸报流传开来,万瑶宗?万妖宗才对吧,说不定是那甲子帐遗留在桐叶洲的棋子,所以恨极了太平山,一门心思想要窃据此地,好彻底断绝太平山的香火。‘说不定’嘛,韩宗主与谁讲理,谁认错就是了,在邸报上道歉就行,专门澄清一事,万瑶宗绝对与蛮荒天下没有半点渊源根脚。” 姜老宗主与这位“陈山主”的这些对话,儒生杨朴可都听得真切清晰,听到最后这番言语,听得这位读书人额头渗出汗水,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给吓的。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杨朴,你就算知道了此举可行,能够轻松保住一座太平山遗址,是不是也不会做?” 杨朴壮起胆子沉声道:“非君子所为,晚辈绝对不会如此做。” 陈平安手指间那支鲜红的珊瑚发钗,光彩一闪,很快就被陈平安收入袖中,果不其然,韩绛树是喊她爹去了。 仙人韩玉树?记住了。 陈平安拍了拍书院儒士的肩膀,然后打了个响指,“撕掉”半数剑气遗留在她气府门口上边的春联,望向那个女修韩绛树,“听见没,你们得感谢这样的读书人,很多事情,被你们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是别人没你们聪明,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做你们不愿意做的,你们觉得傻,有所不为,你们还是会觉得傻,偷着乐,偷着乐就偷着乐,其实也行,总之以后别学今天,笑得那么大声,这不就遇见了我?我要不是担心打错了人,你这儿就该是万瑶宗祖师堂的一幅挂像,每年吃香火了。” 韩绛树默默坐起身,她视线低敛,让人看不清神色。 她没有撂什么狠话,也没有与那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对视,甚至没有试图逃离此地。 杨朴看着那个惨兮兮的上五境女仙,这还是“陈山主”前辈,担心打错了人? 这个韩绛树在最近几年的桐叶洲,风头正盛,许多场山巅议事,比如在大伏书院的那一场,她就有现身。这几年杨朴一根筋守着太平山山门,靠着一个书院儒生的身份,才没有暴毙,期间韩绛树就来过一次,登山游历太平山,她在祖师堂废墟那边驻足许久。杨朴远远跟着她,双方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很难想象,一位曾经让杨朴觉得高不可攀的女仙,会给人一路拽着头发,随手丢在地上。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就又挨了一句“当挂像,吃香火”,杨朴知道那韩绛树根本轮不到自己可怜,可他就是忍不住可怜这位玉璞境女仙。 可怜之余,有些解气,只觉得这些年积攒的一肚子窝火气,给那酒水一浇,清凉大半。小心翼翼瞥了眼那个韩绛树,活该。 这么想,好像不太应该,可杨朴还是忍不住。 这位姓陈的前辈,也太……会说话了些。先前在自己这么个小人物身边,前辈就很没架子啊,和和气气的,还请喝酒。 只是莫名其妙的,儒生杨朴有些安心了。 就像在书院求学翻书一般。 陈平安从袖中伸出双手,悬停拘押着两份凝为一团的修士魂魄,那两副留在原地的皮囊,先前被各贴了一张傀儡符箓,这会儿开始自行御风往山门这边而来,然后神色木讷,宛如两具行尸走肉,一左一右杵在山门口当起了门神,陈平安随手抛出两团魂魄,却没有让魂魄融入修士身躯,而是悬在他们头顶,微微随风飘荡,又从袖中捻出两张符箓,电光火石之间,就贴在了魂魄之上,震动不已,只是两股痛彻心扉的哀嚎声响,竟是半点都没能传到杨朴的耳朵里。 韩绛树对此根本视而不见。 她心思全部放在那个藏头藏尾的“年轻”道人身上。 这家伙,肯定是一位仙人境修士! 一个能够肆意拘押她那支珊瑚发钗的仙人,暂时忍他一忍。上山修行,吃点亏不怕,总有找回场子的一天。她韩绛树,又不是无根浮萍一般的山泽野修!自家万瑶宗,更是有大功于桐叶洲的宗门!她就不信此人真敢痛下杀手。既然如此,低头一时又何妨。 今天算是阴沟里翻船了,对方那家伙好心机好手段,先前一出手就同时施展了两层障眼法,一层是伪装剑仙,祭出了极有可能是类似恨剑山的仙剑仿剑,而且还是先后两把! 一层是以阵法隔绝天地,伪装成一位圣人坐镇小天地的气象,才使得她道心失守一瞬间,结果原来是个上五境兼修符箓、阵法两派的道门高真,难怪会故意连那道冠也不戴,道袍也不穿,直到祭出符箓阵法之后,被她以一道本命术法相激冲撞,才被迫显出一件绝非伪装的道袍法衣,气象浩大,一顶白玉京三脉之一的莲花冠,道意缥缈,绝对做不得假,她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尤其是压制她关键气府的那些剑气符箓,最是棘手,使得一位玉璞境修士,先前都只能乖乖倒地不起,甚至躺在山门口,她都不敢多看一眼多听一句。 唯一存疑之事,就是那顶道冠,先前那人动作极快,伸手一扶,才打消了些许貌似鱼尾冠的涟漪幻象,极有可能道冠真身,并非白玉京陆掌教一脉信物,是担心事后被自己宗门循着蛛丝马迹寻仇?所以才假借莲花冠作为靠山?同时又隐瞒了此人的真实道脉? 不对!以此人心性,绝对不会在自己面前露出马脚,鱼尾冠是白玉京道老二一脉的信物,同样是对方拿来震慑人心的手段!愿意如此为太平山大打出手的道士,对了,肯定是与太平山同出白玉京大掌教一脉的桐叶洲外乡人,来自浩然天下别洲的某座白玉京首脉下宗?因为她听父亲说,白玉京大掌教消失已久,以至于连太平山跻身天君,都不曾现身,所以说这个藏头藏尾的“年轻”道士,真不是一般的心思多变,城府深沉! 既然双方结怨已深,此人离开桐叶洲之前,哪怕能活,一定要留下半条命!她韩绛树与万瑶宗,绝无理由受此羞辱! 姜尚真看着那个韩绛树,虽然不清楚先前陈平安与她是怎么个“切磋道法”,他只确定一件事,这个绛树姐姐,已经不知道被好人兄拐到哪里去了。 姜尚真坐起身,摇晃了一下酒壶,见身边山主大人没个动静,只好装模作样仰头,抬起手臂,使劲抖了抖空酒壶,身边好人兄还是没动静,姜尚真只好将酒壶放回脚边。 姜尚真当然认得这位绛树姐姐,不过韩绛树却认不得他,很正常,早年游历三山福地,姜尚真换了名字和面容,因为那么一点小误会,还被她不依不饶追杀过。后来韩绛树陪着她那仙人境的爹造访玉圭宗,姜尚真已经不是宗主,又“闭关”躲清静去了,双方就没打照面。而早年桐叶洲的所有山水邸报,谁都不敢随便拿姜尚真说事,毕竟姜尚真会亲自登门感谢一番。 山上四大难缠鬼,一般是说那剑修,法家修士,师刀房道士和赊刀人。 但也有四个难缠鬼,在各洲山水邸报上扬名万里,某个喜欢御风吟诗的狗日的。 为三掌教陆沉撑过船的老舟子,骂架无敌手。 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姜尚真,在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那般作妖,都没死,逃命无敌,恶心人更无敌。 还有白帝城一位平时脾气极差、偏偏又旁门手段极多、偶尔耐心极好的女修。 据说如今那位女修,对一位无姓氏、只是名为“粲然”的年轻人,一个刚入白帝城的师侄,十分宠溺,为师侄不惜与一座中土宗门,还大打出手了一次,她以匪夷所思的诸多手段,与师侄联手,耗时五年,两人单挑一座宗门,以至于郑居中都不得不飞剑传信白帝城,至于那封密信的内容,众说纷纭,有说是劝阻的,见好就收,有说是训斥她护道不利的,术法太差的,更有说法,是郑居中破天荒亲自点拨关门弟子的“粲然”,应当如何出手,才能立竿见影……反正整个浩然天下,也没几人能够猜中郑居中的心思。 姜尚真开口笑道:“两大地仙,一金丹一元婴,金丹高人不认得,这个元婴大佬,我倒是有幸见过一面,野修出身,成为小龙湫客卿没几年。没法子,如今山上神仙太少,什么货色都可以往山上跑,摇身一变,就是咱们一洲山河的中流砥柱了。” 陈平安斜眼那位“元婴大佬”,那团在“自己头顶”哀嚎不已的魂魄,好像察觉到一道冰冷视线,忍着剐心刮骨之痛,立即消停。不愧是野修出身,相较于谱牒仙师,更吃得住苦。 小龙湫,是中土神洲大龙湫的下宗,修士多是仙家镜工,大龙湫所铸造的宝境,极负盛名,只说那天下照妖镜六脉,其中专门压胜水裔精怪的水龙镜,就是被大龙湫镜工垄断。至于桐叶洲的小龙湫修士,当年搬家比较快,后来回家也不慢。他们相中太平山这块地盘,更不奇怪了,因为太平山的护山阵法中枢重宝之一,就是老天君当年寻觅大妖的手持古镜,显然大小龙湫都希冀着借助古镜残余道韵,以此推衍溯源,最终铸造出一把仿太平山古镜,然后,然后还能如何,赚大钱嘛。如今再来气势汹汹追杀那些不成气候的四洲妖族余孽,尤其是流霞洲和皑皑洲的谱牒仙师们,一个比一个起劲,不辞辛苦跨洲千万里的。像那驱山渡的刘氏客卿,剑仙“徐君”,都算厚道的了,加上还是个在早期金甲洲战场上实打实拼过命的剑修,例如当时完颜老景失心疯,便是隐姓埋名、隐藏修为的徐獬,毅然决然挺身而出,果断递剑,帮助金甲洲挡下了不少损失。姜尚真也就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韩绛树终于直腰抬头,盘腿而坐,她先抬起手背,擦去嘴角血迹,再伸手捋了捋鬓角发丝,神色平静得让儒生杨朴倍觉渗人。 杨朴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清楚越是这种山上修士,越让人忌惮。 而这位玉璞境女修身边,还有那把出鞘的狭刀斩勘。 陈平安双手笼袖,作势起身,笑眯眯道:“绛树姐姐,这么好的风度啊,真是一把硬骨头,佩服佩服,仰慕仰慕。” 那韩绛树下意识就站起身,如临大敌,身上一件绛色法袍,大放光彩,宝光如层层月晕、虹光重叠,衬得她好似一位月宫走出的神女。 不曾想陈平安已经重新落座,然后微微抬头,只是那么直愣愣看着韩绛树,也不言语,沉默许久,才说道:“看得我眼睛疼,脖子酸。” 韩绛树刚要收起法袍异象,心弦紧绷,刹那之间,韩绛树就要运转一件本命物,五行之土,是父亲早年从桐叶洲搬迁到三山福地的亡国旧山岳,故而韩绛树的遁地之法,极其玄妙,当韩绛树刚刚遁地隐匿,下一刻整个人就被“砸”出地面,被那个精通符箓的阵师一手抓住头颅,用力往下一按,她的后背将地面撞碎出一张大蛛网,对方力道恰到好处,既压制了韩绛树的关键气府,又不至于让她身陷大坑中。 杨朴呆呆坐在台阶上,根本就没有看到陈姓前辈出手,倒是看到了那一袭青衫,一脚重重踩下,刚好踩在了女子脸庞上。 一脚踩在那韩绛树脸上,“你他妈还有脸当我的面,看一眼太平山?!” 一脚又一脚,踩得一位玉璞境女修的整颗脑袋,都已凹陷下去,那位被姜老宗主称呼为“山主”的前辈,一边跺脚,一边怒道:“看去!使劲看!给老子瞪大眼睛好好瞧着!” 姜尚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神色自若,好像在欣赏美景。可惜手边无酒,唯一的美中不足。 陈兄弟不愧是山巅境……瓶颈武夫,完全可以当做桐叶洲十境武夫看待了。 姜尚真瞥了眼一旁目瞪口呆的书院儒生,笑了笑,还是太年轻。宝瓶洲那位鼎鼎大名的“怜香惜玉陈凭案”,总该知道吧?就是杨朴你眼前的这位年轻山主了。是不是很名副其实? 姜尚真轻轻咳嗽几声,握拳挡在嘴边,笑眯起眼。 在不堪回首的年月里,每天都会生生死死的那些年里边,偶尔会有几件让姜尚真高兴的事情。 比如遇到一个棉衣圆脸姑娘,双方聊得就比较投缘。又比如妖族内部,有个南绶臣北隐官的说法,广为流传,以至于桐叶洲山上山下,活下来的,反正不管用什么法子活下来,都听说过了这个分量极重的说法,加上那个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榜单,垫底第十一人,正是“隐官”。所以桐叶洲如今山巅,都很惋惜这个剑气长城的天才剑修,当年还不到四十岁啊,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可惜跟随那座“飞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然要是留在浩然天下,只要与那齐廷济和陆芝任何一人汇合碰头,或者干脆自己自立门户,那么自家的浩然天下,就注定要多出一个横空出世、崛起极快的年轻剑仙宗主了,最重要的,是此人年轻,很年轻! 至于半山腰的桐叶洲修士,对剑气长城几乎没什么了解,就习惯性将那“北隐官”直接当做了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 如果说一个年纪轻轻的天才剑修,还有太多意外,可能会夭折在登山半路路。但是一个剑气长城的隐官,一个身具气运的年轻十人之一,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就身死道消,因为不少有心人已经发现,不管是年轻十人还是候补十人,暂时无谁明确死在战场上,至多是失踪。比如蛮荒天下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还有南婆娑战场上大放异彩的竹箧,以及在宝瓶洲打生打死的马苦玄,有那“少年姜太公”美誉的许白,和来自青神山的纯青,都还活着,而且一个个都是当之无愧的大道可期。 至于那个曹慈,浩然天下的修士和武夫,都下意识都不将他视为什么年轻十人之一了。 在山水邸报被禁绝之前,有个不涉及天下大势的小道消息,能够在众多邸报秘闻当中脱颖而出,让人津津乐道,就是因为曹慈的出拳。一个叫郑钱的女子武夫,好像与皑皑洲雷公庙有些渊源,不过却非沛阿香嫡传弟子,她游历中土神洲期间,在大端王朝京城的城头上,先后向曹慈问拳四场,皆输。见证人不多,除了大端王朝的国师,女子武神裴杯,就只有皑皑洲刘聚宝、刘幽州这对财神爷父子。 只是高兴的事情还是太少,离别人太多,姜尚真再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难以释怀的事,还是会有很多。 今天好不容易接连遇到了三件值得开怀、值得痛快喝酒的事情。 与好友陈平安重逢,两人都还好好活着。 看到落魄山年轻山主动手,亲眼看到这个年轻人,不那么讲道理。 以及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真的……很能打。 只是有些事情,好像他姜尚真说不得,还是得让陈平安自己去看去听,去自己知道。 姜尚真一手握拳放在膝盖上,一手轻轻拍打膝盖,轻声言语。 炼取侠心成古镜,清光直透太虚明,大放光明,江山万里棋局,一时多少豪杰。 窥得古镜十分瘦,书册相携检点梅,细嚼梅花,风流千古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陈平安停下动作,转头笑道:“于韵律不合,平仄更是一言难尽,让人听着揪心啊。” 姜尚真抬手握拳,轻轻挥动,笑道:“以后我多读书,再接再厉。” 陈平安一步后掠,坐回原先位置的台阶上,问了一个古怪问题,“姜尚真?” 至于那个韩绛树,好不容易才将脑袋从地底下拔出来,以手撑地,呕血不已。 杨朴叹息一声,如此一来,前辈真要与那万瑶宗不死不休了。 若是没有旁人看着,韩绛树今天遭遇此事,说不定还有一分回旋余地。 姜老宗主一贯嬉戏人间,是出了名的玩世不恭,交朋友也从不以境界高低来定,所以杨朴只当什么供奉周肥,什么拜见山主,都是朋友间的玩笑,难道天底下真有一座山头,能够让姜老宗主心甘情愿担任供奉?可如果不是玩笑,谁又有资格调侃一句“姜尚真是废物”?姜老宗主可是公认的桐叶洲力挽狂澜第一人,连那龙虎山大天师都在大战落幕后,特意从蛟龙沟遗址那处战场,跨海重返了一趟神篆峰。 姜尚真一头雾水,转头望向陈平安,“不然我是谁?什么意思?” 陈平安突然问道:“今年是?” 姜尚真愈发疑惑不解,“怎么回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以心声答道:“总觉得像是大梦一场,还没有醒过来。” 姜尚真思量一番,给了个说法,“随驾城那边,是在神龙十七年更换的年号,如今是元熙九年。” 陈平安稍稍推算当时游历北俱芦洲的年月,皱眉不已,三个梦境,每一梦将近梦两年?从芦花岛造化窟走出那道山水禁制,也就是通过剑气长城和宝瓶洲的山水颠倒,在崔瀺现身城头,与自己见面,再到入梦以及清醒,其实浩然天下又已经过去了五年多?崔瀺到底想要做什么?让自己错过更多,返乡更晚,到底意义何在? 陈平安望向姜尚真,眼神复杂。眼前人,当真不是崔瀺心念之一?一个人的视野,终究有限,换成陈平安自己,如果有那崔瀺的境界本事,再学成一两门相关的秘术道诀,陈平安觉得自己同样可以试试看。站得高看得远了,当陈平安俯瞰人间,脚下的山河万里,就只是一幅白描画卷,死物一般,无需崔瀺太过分心施展障眼法。可陈平安看得近了,人不多,寥寥无几,崔瀺就可以将画卷人物一一彩绘,或是再用点心,为其点睛,栩栩如生。哪怕陈平安身处市井闹市,像那彩衣渡船,或是渝州驱山渡,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大不了就是崔瀺故意让自己置身于类似白纸福地的一部分。而陈平安之所以怀疑眼前姜尚真,还有更大的隐忧,当年在牢狱,飞升境的化外天魔霜降,只是一次游历陈平安的心境,就能够凭此衍化出千百条合情合理的脉络。 而崔瀺明摆着要比飞升境霜降道行更深,也就是说,每个陈平安知道的真相,一个起念,“姜尚真”就跟着知道了。 所以此梦之真假,近乎无解。 姜尚真没现身之前,桐叶洲和镇妖楼的天然压胜,已经让陈平安心安几分,此时此刻反而又恍惚几分。因为才记起,一切感受,甚至连魂魄震动,气机涟漪,落在擅长洞察人心、剖析神识的崔瀺手上,同样可能是某种虚妄,某种趋于真相的假象。这让陈平安烦躁几分,忍不住灌了一大口酒,他娘的早知道就不该认了什么师兄弟,若是撇清关系,一个隐官,一个大骊国师,崔瀺大概就不会如此……“护道”了吧?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书简湖问心局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现在倒好,崔瀺又来了一场更心狠手辣的?图什么啊,凭什么啊,有崔瀺你这么当师兄的吗?难不成真要自己直奔中土神洲文庙,见先生,见礼圣,见至圣先师才能解梦,勘验真假? 可若是第四梦,为何崔瀺偏偏让自己如此质疑?或者说这也在崔瀺算计之中吗? 陈平安自打记事起,就从没这么迷糊过。没读书,不识字,却也从未活得浑浑噩噩,学了拳,读了书,多次远游,更是咬牙认定几个道理,所以即便走得跌跌撞撞,不那么顺遂,终究身外世事再风雨飘摇,可心里边始终踏实,现如今,好像所有坚信不疑的道理,书上抄来的,自己想到的,还有飞剑、拳法、符箓,众多本命物和人身小天地,都变成了一座缓缓离地的空中阁楼,就像先前在渡船遇到的海市蜃楼,兴许在千百年前,是真的,千真万确,但是当陈平安和渡船乘客眼中所见,就是假的,因为众人已经身在那条光阴长河的下游某处渡口了。 姜尚真奇了怪哉,问道:“陈平安,到底怎么回事?好像……连我都信不过?” 陈平安无奈道:“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现在处境比较尴尬,怕就怕一叶障目,视线所及,皆是有人刻意为之。” 在姜尚真这边,陈平安还是愿意将其视为姜尚真,就像不管是不是梦境,听闻太平山有此遭遇,陈平安二话不说就赶来了。 姜尚真更无奈,“难不成遇到了白帝城城主,你在与郑居中问道?没道理啊,这家伙这些年在扶摇洲那边,很风生水起。硬是将一洲两军帐的妖族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整个扶摇洲的妖族都被他一人策反了大半,何况郑居中没道理跟你死磕吧。说真的,你惹上谁,不管是不是飞升境,我都可以出把力,唯独摊上了郑居中,实在有心无力。” 能让姜尚真打心底不敢去招惹的山上修士,不多。白帝城郑居中,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名次极其靠前。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郑居中。” 姜尚真思量片刻,沉声道:“陈平安,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心定片刻,尽量拘押所有念头为一,然后我写些旧事在纸上,到时候一看,便知我之真假。不过事先说好,我如今境界不在巅峰,一个韩玉树不算什么,来两个韩玉树,就够你我吃上一壶罚酒了。”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信不过你,而是没有意义。” 姜尚真叹了口气,“看来麻烦确实不小。” 陈平安还是摇头,“也不全是麻烦,就只是心里空落落的,总也无法脚踏实地,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陈平安是在害怕,害怕年少时,那种竭尽全力都是注定徒劳无功的那种感觉。 在练拳之后,尤其是成为剑修之后,陈平安本来以为这种让人溺水窒息的可怕感觉,已经与自己愈行愈远,甚至这辈子都不会再与之面对面。 姜尚真闭上眼睛,沉思片刻,伸出并拢双指,轻轻旋转,台阶外不远处,灵气凝聚,浮现一物,如磨盘,约莫井口大小,静止悬停。 姜尚真再手指随意扭转,便多出一个身形模糊的人,身高不过寸余高度,好像摆出一个拳架,要与那磨盘问拳。 姜尚真又以双指凝出一个个磨盘,最终变成一个由千百个磨盘重叠而成的圆球,最终双指轻轻一划,其中多出了一位同样寸余高度的小人儿。 姜尚真打了个响指,第一个磨盘开始转动,缓缓移动,碾压那位纯粹武夫,后者便以双拳问大道。 另外一处,身处天地大磨盘当中的练气士,竟是随之而动,与那无数条纵横丝线组成的小天地,一同旋转。 姜尚真缓缓道:“以纯粹武夫眼光看待世界,与以修道之人眼光看待天地,是不一样的。陈平安,你虽然重建了长生桥后,修行修心无懈怠,但是在我看来,你越是将自己视为‘纯粹’武夫,你就越无法将自己视为一个纯粹的入山修道之人,因为你好像从来就没有奢望过证道长生,对此也从未当做一件必须要做成的事情?不但如此,你反而一直在有意无意逆流而上。明白了这个心境,此种道理,回头再看,真真假假,重要吗?梦也好,醒也好,当真会让你心无所依吗?大梦一场就大梦一场,怕个什么?” 陈平安仔细听着姜尚真的每一个字,同时凝神盯着那两处景象,许久过后,如释重负,点头道:“懂了。” 姜尚真抬起手,握拳,拇指翘起,指了指两人身后的太平山,笑道:“忘了这里是哪里?” 姜尚真,是在说一句话,太平山修真我。 陈平安伸手握住姜尚真的手臂,神采奕奕,大笑道:“冤枉周肥兄了,姜尚真不是个废物!” 姜尚真笑脸尴尬,“我谢谢你啊。” 一个是陈大山主的好话实在不好听,再一个是那位绛树姐姐总算晓得自己是谁了,瞧她那双秋水长眸瞪的,都快把眉毛给挤到后脑勺去了,他娘的看见了你家姜哥哥,至于这么开心吗? “韩玉树估计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好手段,多半祭出发钗,本身就是一种传信。不然那封密信,不至于那么简明扼要,连姜老宗主都不提。” 陈平安取出一壶酒,递给姜尚真,斜眼看那韩绛树,说道:“你身为供奉,好歹拿出点担当来。对付女子,你是行家里手,我不行,万万不行。” 姜尚真接过了酒水,嘴上这才哀怨道:“不好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伤和气,韩玉树可是一位极其老资历的仙人境高人,我要只是你家的供奉,单枪匹马的,打也就打了,反正打他一个真半死,我就跟着假装半死跑路。可你刚刚泄露了我的底细,跑得了一个姜尚真,跑不了神篆峰祖师堂啊……所以不能白打这场架,得两壶酒,再让我当那首席供奉!” 陈平安又丢给姜尚真一壶酒,笑道:“有什么不好的,不打不相识。既然韩玉树认识你,就坐这里喝你的酒。” 原来是韩绛树交给姜尚真,至于韩玉树,则让他自己来“不打不相识”。 言语落定,陈平安站起身,原本从袖中滑出一对曹子匕首,但是不知为何,陈平安改变了主意,好像放弃了“曹沫”身份。 收起匕首入袖,再轻轻卷起双袖,陈平安伸了一个懒腰,人身小天地的山河千万里,如有一串春雷炸响,辞旧迎新,天地迎春。 心湖之中。 泛起涟漪,就像一封书信。 果然如崔瀺所说,陈平安的脑子不够好,所以又灯下黑了。 直到到了太平山,见到了姜尚真,才能“解梦”。 那封信,在陈平安心湖浮现片刻,就渐渐消逝。 与此同时,心境中的日月齐天,好像多出了许多幅光阴画卷,但是陈平安竟然无法打开,甚至无法触及。 可那封信,陈平安相隔多年才打开。 “不单那个被锁在阁楼读书的我,不单是泥瓶巷孤苦伶仃的你,其实所有的孩子,在成长路上,都在使劲瞪大眼睛,看着外边的陌生世界,也许会逐渐熟悉,也许会永远陌生。 陈平安,你看太久了,又看得太仔细,所以难免会心累而不自知。不妨回想一下,你这辈子至此,酣睡有几年,美梦有几回?是该看看自己了,让自己过得轻松些。光是认得自己本心,哪里够,天底下的好道理,若是只让人如稚童背着个大箩筐,上山采药,怎么行?让我辈读书人,孜孜不倦追寻一生的圣贤道理和世间美好,岂会只是让人深感疲惫之物? 陈平安,你还年轻,这辈子要当几回狂士,而且一定要趁早。要趁着年轻,与这方天地,说几句狂言,撂几句狠话,做几件不要再去刻意遮掩的壮举,而且说话做事,出拳出剑的时候,要高高扬起脑袋,要意气风发,不可一世。治学,要学齐静春,出手,要学左右。 要坚持善待这个世界,也要学会善待自己。要让身后跟随你的孩子,不但学会待人以善,与这个世界融洽相处,还要让他们真真切切懂得一个道理,当个好人,除了自己心安,还会有真真切切的好报。 这才是你真正该走的大道之行。 这才是真正的三梦第一梦,故而先前三梦,是让你在真梦悟得一个假字,此梦才是让你在假梦里求得一个真字,是要你梦里见真,认得真自己犹不够,还需再认得个真天地。此后犹有两梦,继续解梦。师兄护道至此,已经尽力,就当是最后一场代师授业。 希望未来的世道,终有一天,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有请小师弟,替师兄看一看那个世道。今日崔瀺之心心念念,哪怕百年千年之后再有回响,崔瀺亦是无愧无悔无憾矣,文圣一脉,有我崔瀺,很不如何,有你陈平安,很好,不能再好,好好练剑,齐静春还是想法不够,十一境武夫算个屁,师兄预祝小师弟有朝一日……咦?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他妈的都是十五境剑修了啊……” 陈平安轻轻呼吸一口气。 哭笑不得。 醒时如梦,梦中求真。 难怪离开芦花岛造化窟没多久,就会有一条恰好路过的彩衣渡船,会先去驱山渡,而不是扶乩宗,然后笃定陈平安会先找玉圭宗姜尚真,最终还肯定会来到这座太平山,不管姜尚真是否点破,崔瀺觉得陈平安,都可以想到一句“太平山修真我”,前提当然是陈平安不会太笨,毕竟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崔瀺曾经亲自为陈平安解字“晴朗”,本身就是一种提醒,大概在绣虎眼中,自己都如此作弊了,陈平安如果到了太平山,还是迷迷糊糊不开窍,大概就是真愚不可及了。 只是为何又是一场错过? 陈平安似睡非睡,心神沉浸,十境气盛,心中人与景,变成一幅从白描变成彩绘的绚烂画卷。 家乡小镇,宝瓶洲,剑气长城,桐叶洲,北俱芦洲。 在这个天下太平的初春时分,相衔接的两座天下,一道道武运齐至桐叶洲太平山。 一袭青衫,化虹而去,武运汇聚在身,陈平安向一位仙人,递出一拳。 姜尚真看了一会儿,真是佩服自家山主的脸皮了。先前那架势,分明是奔着三两拳打死一位仙人去的,结果双方真过招了,都他娘是众目睽睽之下的武运临头了,还假装自己是个以远游境最强跻身的山巅境武夫?敢情是让那仙人帮忙喂拳稳固境界呢。那韩玉树是真傻还是咋的,还真就打人打上瘾了?一道道术法真是绚烂,一门门神通何等壮观,尤其符箓一途,更是神出鬼没,登峰造极,难怪如今桐叶洲溜须拍马无数,说你是那于玄之下符箓第一人,你韩玉树不会真信了吧?毕竟这个如今已经板上钉钉的说法,是我姜尚真首创的,然后一个不小心就传开了。 那韩仙人估摸着是极少如此酣畅出手、对手又足够皮糙肉厚的缘故?哦,是姜某人小觑韩仙人了,原来是在悄悄布阵构造小天地。 韩绛树举目远眺,看得她焦急万分,刚想要悄悄传信,好告诉她爹,那人心思幽深,阴险至极,除了是刚刚泄露身份的武夫大宗师之外,更是一位同样精通符箓阵法的道门仙人,切不可太过依仗自家的三山秘箓阵法,只是不等她传递密信,韩绛树眉心处就渗出一粒鲜血珠子,一截柳叶,悬停在她眉心处。 姜尚真埋怨道:“绛树姐姐真是薄情寡义,难不成忘了捡着你那只绣鞋的姜弟弟了吗?好心好意,双手捧着去还你绣鞋,你却反而羞恼,不容我解释半句,可等到四下无人,就震碎我那一身法袍,绛树姐姐你知不知道,受了这等委屈,等我回了桐叶宗,喝了多少壶的愁酒,只是每次揭开酒壶泥封,那个香味……” “是你?!狗贼闭嘴!” 韩绛树瞪圆眼眸,“我派人查过,你当时施展的所有术法,的确都是桐叶宗非嫡不传的独门秘术……” 说到这里,韩绛树也自知说了句天大废话,她死死咬紧嘴唇,渗出血水都不曾察觉,她只是恨恨道:“姜尚真!姜尚真!” 姜尚真竟是眼神比她还幽怨,“口口声声化成灰都认得我,结果呢,果然你们这些漂亮姐姐的言语,都信不得。” 这等“宫闱艳事秘闻”,一旁读书人杨朴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好继续喝酒。 姜尚真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捂住脸,山主大人,你这就过分了啊。 只见一道身影笔直一线,倾斜摔落,轰然撞在山门百丈外的地面上,撞出一个不小的坑。 姜尚真赶紧望向边的尘土飞扬,满脸忧心忡忡问道:“道友受伤么?” 那一袭青衫跳起身,以拳罡震去一身尘土,“点子扎手!” 韩绛树脸色铁青,但是一截柳叶已经钉入她眉心些许,由不得她开口言语。 天上,一人悬停,一手握着一枚绛紫色酒葫芦,轻轻呵了一口气气,正是仙人鼓吹三昧真火的无上神通,遮天蔽日的金色火焰,如瀑布倾泻,浩浩荡荡涌向那一袭青衫。万瑶宗宗主,仙人韩玉树俯瞰太平山山门那边,冷笑道:“姜宗主,与朋友合伙耍猴呢?刚刚跻身九境武夫不说,还能够以三千六百张符箓破我阵法,姜大宗主,你这朋友,真是了不得,年轻有为,敢问到底是中土神洲哪位道门高人啊?莫不是符箓于玄的亲传弟子?” 姜尚真放下酒壶,缓缓起身,嬉皮笑脸道:“要不是看在你差点成为我岳父的份上,这会儿三山福地的万瑶宗祖师堂,可就要挂像烧香拜老祖了。忍你们很久,真以为姜某人从飞升境跌回仙人境,咱俩就又平起平坐了?” 那个呆呆坐在台阶上的书院子弟,又要下意识去喝酒,才发现酒壶已经空了,鬼使神差的,杨朴跟着姜老宗主一起站起身,反正他觉得已经没什么好喝酒压惊的了,今天所见所闻,已经好酒喝饱,醉醺陶然,比起读圣贤书会心会意,半点不差。看来以后返回书院,真可以尝试着多喝酒。当然前提是在这场神仙打架中,他一个连贤人都不是、地仙更不是的家伙,能够活着回到大伏书院。 韩玉树刚要让姜尚真放了韩绛树,微微皱眉,视线偏移,只见那一袭青衫,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双指夹着一粒微微摇曳的火花,抬头望向韩玉树,竟是将那粒灯火一般的三昧真火,丢入嘴中,一口咽下,然后抖了抖手腕,笑眯眯道:“两次都是只差一点,韩仙人就能打死我了。” 姜尚真立即火急火燎,跺脚道:“好人兄岂可如此坦诚。” 韩玉树依旧高悬天上,不理会地上两人的唱双簧,这位仙人境宗主衣袖飘摇,气象缥缈,极有仙风,韩玉树实则内心震动不已,竟然如此难缠?难不成真要使出那几道杀手锏?只是为了一座本就极难收入囊中的太平山,至于吗?一个最喜欢记仇、也最能报仇的姜尚真,就已经足够麻烦了,还要外加一个莫名其妙的武夫?中土某个大宗门倾力栽培的老祖嫡传?术、武兼具的修道之人,本就不常见,因为走了一条修行捷径,称得上高人的,更是寥寥,尤其是从金身境跻身“覆地”远游境,极难,一旦行此道路,贪心不足,就会被大道压胜,要想打破元婴境瓶颈,难如登天。所以韩玉树除了忌惮几分对方的武夫体魄和符箓手段,烦心这个年轻人的难缠,其实更在担忧对方的背景。 那人好像看破韩玉树的心思,开门见山道:“不用担心我有什么靠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曹沫,是玉圭宗的二等客卿,坐镇雨龙宗的仙人葱蒨,和驱山渡剑仙徐君,还有彩衣渡船管事黄麟,都可以为我作证。” 韩玉树讥笑道:“一天到晚胡说八道,好玩吗?年轻人,你真当自己不会死?” 这位仙人自顾自摇头,“有资格为太平山说上几句话的,撑死了就是百年之后,才能够重返桐叶洲的女冠黄庭,至于你,算个什么东西?” 姜尚真叹了口气,得嘞,真要开打了。这下子是拦都拦不住了。当然了,姜尚真也没想着阻拦。老子身为落魄山未来首席供奉,胳膊肘能往外拐? 陈平安看着这个三山符箓一脉的仙人境修士,拔下那根还藏着孩子们的白玉簪子,收入一处本命窍穴当中,免得打生打死的,一个没收住手,小天地摇晃,连累那些孩子练剑不安生,所以当簪子一去,陈平安瞬间披头散发,然后他伸手绕过肩头,双手轻轻攥住头发,以一枚凝气而生的金色圆环系住头发,双膝微蹲,身形瞬间佝偻几分,拳意流淌全身,一手负后,一手捻出一枚符箓,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终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纸糊又头硬的仙人。” 正文 第七百五十章 万年山巅十一人 纸糊的仙人? 好大气性,都敢不将一位仙人放在眼中了。 韩玉树无视山门口那份气冲斗牛的气势,只觉得年轻人这个说法,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不愧是中土大宗门走出的得意嫡传,说法谐趣,口气不小,简而言之,就是自己好心好意一番劝诫过后,眼高于顶的年轻人,依旧不知死活。 除了白玉京大掌教一脉的太平山,其余宝瓶洲的神诰宗,以及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嫡传之一,在那旧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和北俱芦洲的道门天君谢实,尤其是火龙真人的趴地峰,他们的道统大致脉络如何,以及各家的道法神通路数,韩玉树都有所了解。 姜尚真愈发焦急,语速极快,“好人兄莫不是喝酒喝高了,纸糊是个什么鬼,韩宗主符箓神通,甲于桐叶洲,都有那浩然符箓第二人的说法了,小觑不得,不可轻敌。尤其是韩宗主一手源出正宗的三山秘箓,气象森严,只说跟脚高低,半点不弱龙虎山五雷正法,尤其精通水土二符,更是神鬼莫测,更别提那扶鸾降真的旁门仙术,堪称一绝……” 韩玉树由着那个嘴欠的姜尚真,揭自己的老底,由着那个神色似有所动的年轻人,竖起耳朵听姜尚真道破天机。 韩玉树无所谓,女儿韩绛树瞪眼怒道:“姜尚真,你还讲不讲山上规矩了?!” 姜尚真收住话头,转头对她嬉笑道:“讲啊,怎么不讲,不讲的话,绛树姐姐还能对我眉目含情?” 韩玉树随意一挥袖子,示意女儿无需动怒。玉圭宗姜尚真,就是这种油腔滑调没个正行的人。 他这仙人一袖,又同时打碎了年轻人事先藏在附近几处山水的符箓,在我韩玉树跟前耍这阵法手段,真是布鼓雷门,可笑至极。 当然韩玉树也确实忌惮一个玉圭宗前任宗主,更忌惮姜尚真的那一截破损柳叶,在姜尚真是玉璞境的时候,就有一片柳叶斩仙人的骇人说法,这可不是姜尚真自夸,此人跌境,是从飞升境跌为仙人,如果不是确定如今姜尚真的本命飞剑,根本已经不宜祭出,韩玉树今天只会救出女儿,然后立即离开太平山地界。 总之只要姜尚真不亲自出手,那么姜尚真说与不说,是否道破天机,他韩玉树,人与道法,都在高处,在那年轻人头顶高悬。 可能是被韩玉树打破阵法枢纽的缘故,年轻人悻悻然收起指尖所捻符箓。 韩绛树有些快意,阵师?贻笑大方而不自知!真当那符箓第二韩仙人,是一句桐叶洲地仙之间随口说说玩笑话吗? 姜尚真看着那个一脸大仇得报的绛树姐姐,眼神愈发怜悯。 “符箓于仙,天经地义。又来个符仙?真没听过。” 陈平安笑道:“没听过,亲眼见过了,好像也就一般,勉强给于老神仙当个烧火童子,递笔道童,倒是凑合。” 韩玉树一笑置之。 姜尚真轻轻拍掌,“输人不输阵,不愧是我的好人兄。不枉我帮忙照顾绛树姐姐一场。” 不过姜尚真小有疑惑,陈平安今儿竟然没有直接开打?不像是自家这位好人山主的一贯风格。 不管如何,可惜于玄如今依旧在合道十四境,不然陈平安这种诚挚之言,听着多舒坦,如饮醇酒,神清气爽啊。关键是不出意外,陈平安根本就没见过符箓于玄,这种肺腑之言,却说得如此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姜尚真觉得自己就做不到,学不来,一旦刻意为之,估计言者听者,双方都觉别扭,所以这大概能算是陈山主的天赋异禀,本命神通? 那于老儿,也真是一条汉子,扶摇洲白也问剑王座一战,就于玄一人跨洲驰援,之后不知怎的,因祸得福,合道星河,不曾想还不消停,期间又重返人间,在那倒悬山遗址附近,不惜消磨自身道行,亲手拘押了一头飞升境大妖,传闻于玄与私底下龙虎山大天师笑言,说是想明白了一事,之所以一身仙气不够圆满,定然是缺一头坐骑不够威风的缘故。 只是如此一来,耽搁了于玄破境最少三百年。 书院杨朴一直拎着只空酒壶,在那边假装喝酒。今儿一堆事,让读书人目不暇接,措手不及。 韩玉树其实从先前出手,到现在为止,之所以不着急拿下那年轻人,因为一直在谨慎观察四周动静,担心年轻人有个境界更高的护道人隐匿一旁,在暗中伺机而动,山上的恩怨纠缠,最是让人劳神,如果陌路相逢,最好莫惹小的,若是一位谱牒仙师,就莫惹他们背后的老祖师。 眼下这个年轻人,明显两者都占了。年纪轻轻,成就不俗,让韩玉树都觉得匪夷所思,约莫还不到半百岁数,不但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得了最强二字的武运馈赠,还精通符箓,不是简单一个登堂入室就可以形容的,竟然能够让女儿韩绛树着了道,只可惜韩玉树始终不知双方交手的细节,更不清楚那姜尚真有无出手,如果此人是事先设伏,布置了阵法,引诱韩绛树主动投身山水禁制小天地,倒好了,可若是两人狭路相逢,一言不合就捉对厮杀起来,那么这个年轻晚辈,确实有单枪匹马横行一洲的本钱。 而姜尚真之所以当下显得如此镇定自若,袖手旁观,任由年轻人与一位仙人对峙,只有一种可能,姜尚真先前已经对绛树出手,终究有那仗势欺人的嫌疑,因为无论是身份,还是境界,更别提厮杀本事,绛树远远无法跟姜尚真媲美,事实上,韩玉树都不认为自己能够与姜尚真掰手腕,去分什么胜负生死。 桐叶洲修士,要论战功大小,姜尚真稳坐第一把交椅,而且第二把交椅的位置,离着姜尚真还不近。 韩玉树权衡算计过后,相较于年轻人凭自己本事胜过绛树,更倾向于姜尚真的出手,不然女儿绛树,到底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同时也不至于对她眼前的姜尚真如此咬牙切齿,她与姜尚真之前都未打过交道,没必要对姜尚真恨之入骨。 绛树一直识大体,擅长审时度势,不然韩玉树也不会带着她奔走四方,在山上各大仙家之间积攒香火情,有些时候还会由她帮着万瑶宗穿针引线。 有人说过一番在山上广为流传的金玉良言,说那女子笑靥,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飞剑,好看的,一剑戳人心,不好看的,一剑戳瞎眼。 而这个人,此刻就坐在山门口那边喝酒。 杨朴灵光乍现,看了看姜老宗主和那至今尚未起身的玉璞境女修,再远望一眼陈姓前辈与那仙人韩玉树的对峙情形。杨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比如先前拽着女修头发御风而行,落地后再请自己喝酒的前辈“陈山主”,之所以会不小心在韩绛树那边喊破姜尚真身份,该不会是早早在给那韩玉树挖坑下套?故意让那仙人误以为是姜老宗主出手擒下的韩绛树吧?杨朴感慨不已,万一真如自己所料,那么陈前辈也太过阴险……不对,是太过算无遗策了些。 韩玉树笑道:“先帮你喂拳一场,再任由你慢慢稳固武道境界,就当是我对一个外乡晚辈的最后耐心了。事不过三,希望你惜命些。” 陈平安拧转手腕,轻轻挥动狭刀,一脸疑惑道:“你不是在确定我有护道人吗?仙人就可以睁眼说瞎话啊,那飞升境还不得随便满嘴喷粪,溅我一身?” 韩玉树会心一笑。 韩绛树听得脸色发紫,那个挨千刀的家伙,言语如此粗鄙,就像个不入流的山泽野修。 姜尚真忍住笑,有些辛苦。他瞥了眼那位养尊处优的万瑶宗仙子,真是个都不值得陈平安如何算计的绛树姐姐啊。怪不得陈平安对她有那“命太好才玉璞”的评价,听着不是好话,事实上半点不刻薄。 姜尚真偏移视线,远远望向陈平安。很难想象,这是当初那个误入藕花福地的少年。想一想韩玉树,再想一想自己,姜尚真就愈发庆幸自己的那种不打不相识了。 陈平安那一口故意说得稍有生涩的桐叶洲雅言,其实还算流畅,所以只是略显外乡人,唯独期间几次咬字,会不易察觉地泄露马脚,因为是中土神洲大雅言的独有韵脚。 分明是有意为之的一种“言多必失”。 也就是说,陈平安与那韩玉树的“多余”闲聊,必须保证合情合理的同时,又会让一位仙人境大修士,有机会顺藤摸瓜,哪怕不会自以为是,也难免将信将疑。可如果来自三山福地的韩玉树,根本不精通中土大雅言,陈平安就注定会抛媚眼还给瞎子看。只不过对于陈平安来说,反正就是几句闲聊的事情,花不了什么心思,面对一位帮忙喂拳的仙人境前辈,这点礼数还是得有的。在剑气长城那边,无事可做,反正光阴流逝太慢,自身念头又太多太快,每天就只能自顾自瞎琢磨,没什么贪多嚼不烂了,所以别说是九洲雅言,就连浩然天下十大王朝的醇正官话,陈平安估计都能说得比本土人氏还娴熟,尤其是细微处的咬文嚼字,无比精准。 当外人认定某个真相,而陈平安又存心算计,他就会给出一个又一个支撑这条脉络的细碎小真相。 姜尚真愈发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和独具慧眼,愿意早早押注落魄山,不过是花了点神仙钱,就捞了个记名供奉,接下来就好好争取那个首席供奉。 那韩玉树担心节外生枝,不愿继续陪着年轻人虚耗光阴,否则有碍事的旁人赶来凑热闹,见风使舵,在姜尚真那边卖个乖,多半会用什么境界悬殊、宗主是长辈的和稀泥理由,拦阻自己出手教训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 韩玉树便不与那年轻人废话半句,轻轻一拍腰间那枚紫润光泽的葫芦,声势远远不如先前浩大,只是从葫芦里掠出一缕三昧真火,好像一条纤细火蛇,游曳而出,只是一个摇头摆尾,转瞬之间,天上就出现了一条长达百余丈的火焰绳索,往那青衫年轻人一掠而去,火绳在半空画出弧线,如有一尊尚未现身的神灵持鞭,从天上敲打山河。 陈平安伸手一探,将那把斜插地面的狭刀斩勘握在手中,双膝微曲,一个蹬地,尘土飞扬,下一刻就出现了远离山门的数里之外,纯粹以武夫体魄的游走姿态,展现出一位地仙缩地山河的神通效果,一袭青衫的修长身形,微微停滞,一刀劈斩在那条劈头盖脸凶狠赶来的火绳上,韩玉树瞧见这一幕,眼神冰冷,微微摇头,绛树竟然会输给这种莽夫,一旦传出去,确实是个天大的笑话,他韩玉树和万瑶宗丢不起这个脸。 一把狭刀斩勘的刀锋,竟是完全没有落在那条火蛇绳索之上,一刀劈空,火绳瞬间裹缠陈平安手臂,如长蛇缠绕盘踞,三昧真火蓦然收缩为十数丈,捆住陈平安整条持刀胳膊,下一刻,韩玉树心意微动,便有火龙走水的气象生发而起,以一位练气士的长生桥作为道路,各大洞府灵气,仿佛一处处山林草木,所过之境,皆要被火龙焚烧殆尽。 韩绛树眼神熠熠光彩,父亲此举,分明用上了那枚上古遗物葫芦当中,最为精粹的一缕三昧真火,在内有乾坤的葫芦小洞天当中,万瑶宗历代宗师,以龙涎等异宝助长火势,汹汹大火在蔓延数千年之久,期间炼化木属灵器的材质宝物,更是极多,这等品秩的真火,内里别有天地的古物葫芦,总计不过温养出灯芯大小的三粒精纯真火,攻伐重宝无法摧破,哪怕是一位玉璞境剑仙的本命飞剑,也无法一剑破此法。 除了难以摧破和极其难缠之外,这门并非符箓一道的术法,最大的玄妙,就是能够迅速束缚修士的三魂七魄,以修道之人辛苦积攒的天地灵气,作为干柴,熊熊燃烧,越是道心不定者,越是会火上浇油,稍有不慎,千仞堤桥溃于一蚁,星星之火势至焚天,练气士整个小天地,转瞬之间,就会是大火燎原、万物成灰的可怜处境,越是百般挣扎,越是速速求死。 简而言之,只要与仙人韩玉树存在一境之差的练气士,不曾养出清凉意蕴的道门高真,或不是那身具佛门神通的高僧,韩玉树祭出此术,仅此一招就可毙敌。 与此同时,韩绛树祭出一把幽绿法刀,划破长空,拖拽出一道流萤,直奔那年轻人头颅而去,如刽子手行刑,欲斩其首。 法刀“青霞”,是万瑶宗的开山祖师,因缘际会,得自一座已经破碎的上古青霞洞天,货真价实的半仙兵品秩,如果不是伤了品相,无法炼为本命物,不然就是一件当之无愧的仙兵至宝,其锋锐程度,更是能够将一件兵家甘露甲视若白纸,作为韩玉树的中炼之物,虽非大炼本命物,但是锋芒无匹,可当剑仙飞剑使用,三山福地珍藏有一块书箱大小的斩龙台,在万瑶宗历史上被韩玉树凭此法刀,数次一斩为二。 韩绛树除了被那一截柳叶眉心处的“盯梢”,无法以心声与父亲言语,此外皆无禁忌,那姜尚真出手极有分寸,并未对她太过,所以战场形势,韩绛树瞧得十分真切。先前葫芦里边的三昧真火,第一次现世,看似火势如洪水决堤,不过是父亲让对手掉以轻心的手腕罢了。之后祭出一粒灯芯真火,再以法刀“青霞”斩首,才是速战速决、两招制敌的仙人风采。 韩玉树一手掐诀,指指点点,那年轻人四周出现一座符箓禁制小天地。 姜尚真点点头,赞叹道:“干脆利落,接引七星,北斗注死,妙在一个‘有心无口即阵法,符箓无纸方是真’,不愧符箓第二,姜某人有幸与韩宗主同为桐叶洲修士,与有荣焉。” 人生星宿,各有所值。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韩玉树这一道符箓布阵术法,在于能够接引星光,化为己用,而这门生僻神通,比起餐霞饮露、拜月炼形之流,相对传承极少。传承少,现世就少,就更容易让练气士一招鲜吃遍天。 一脸血污尚未擦拭干净的韩绛树,她刚有几分笑意,脸色便立即僵住。 只见远处那年轻人站在一处山巅,一手拖刀模样,一手高高抬臂,竟是以手心直接握住了幽绿法刀的锋锐刀锋,另外一条手臂,金色流淌,一条三昧真火显化而出的火蛇,不但莫名其妙退出了人身小天地,仿佛还被一条金色蛟龙反过来缠住,那年轻男子微笑道:“道家坐忘,贵在死心,参禅学佛,要先肯死。所谓肯死者,无非决定一往而已。我一个小小地仙,都敢与仙人掰手腕了,自然是那敢死肯死之人。” 陈平安转头望向太平山的山门,故作恍然道,“明白了,你爹不愧是仙人前辈,宗师风范,与晚辈切磋道法,喜欢先让两三招?否则在我面前抖搂这等雕虫小技,绛树姐姐,你是不是应该再次大笑一个?” 陈平安轻轻跺地,一身拳意外泻,撞击那道遮天蔽日宛如一座小天地的符箓禁制,七粒原本仿佛镶嵌在天幕恒古不变的星光,好似灯火飘摇的七盏油灯,在拳罡潮水之中摇摇欲坠,忽明忽暗,再不复先前更换山河的玄妙气象。 韩玉树其实吃惊不小。 不但惊讶此人的破阵轻松,更奇怪年轻人身上竹衣法袍的丝毫无损。 对方在那件青神山竹衣法袍之下,里边似乎还穿着一件道意沛然的天仙法衣,极有可能是一件半仙兵品秩的道袍。 外袍竹衣,是一道障眼法,这些个来自中土大仙家的谱牒嫡传,真是满身的心眼。 三昧真火,法刀“青霞”,符箓禁制,三招齐出,一般的玉璞境修士,对付起来都要元气大伤。 韩玉树当然可以收放自如,不会当真打杀那个年轻人。韩玉树一直想要探究一番对方的家底和宗门道脉,比如迫使对方施展内嵌法袍的某种道法神通,年轻人以竹衣遮掩的里边这件道袍,若是比预料中更高的仙兵品秩,自己就可以找个机会收手了。修行登山不易,可是找个台阶下,还不简单。韩玉树并非蛮干之辈。 万瑶宗置身于三山福地,与世隔绝数千年之久,辛苦积攒出一份雄厚底蕴,谋划长远,既然决定了将祖师堂神位搬迁出福地,来到这浩然天下桐叶洲,就没必要去招惹一座中土神洲的大宗道门。因为韩玉树立志于要将万瑶宗在自己手上,逐渐成长为早年桐叶宗、玉圭宗这样的一洲执牛耳者。 如今中土文庙严令禁制山巅修士的擅自厮杀,一经发现,只要稍稍殃及人间山河,文庙二话不说,先让两位上五境跨洲去往中土文庙,各打五十大板,再做决断,所以当下被看似待客、实则软禁在功德林当中的上五境修士,已经有双手之数。若是敢不去请罪,各洲都会有一位不是什么文庙圣贤的飞升境,专门负责“请”人去道德林闭关思过,若敢还手,就地打杀,功德不可赎。 而在那一位文庙副教主董老夫子亲自待客的道德林,传闻多次有那各居一洲的故友重逢,有类似对话,“你也来了啊,不寂寞了。”,“好巧好巧,喝酒喝酒。”在这些人里边,竟然还有一位儒家圣贤,旧鱼凫书院山长周密。 韩玉树有了主意,看来这场架,得打得更狠,下手更重。 再不能讲究什么点到为止了。不然自己要跟着女儿绛树,一个仙人,一个玉璞,一起丢了脸面在这太平山,再难从地上捡起。 韩玉树心念微动,主动撤去符箓阵法最后一点灯火光亮,微笑问道:“看那武运,你当下是远游境,或者说是山巅境?既得最强二字,想必对自身拳法一定颇为自信?” 姜尚真笑呵呵道:“绛树姐姐,瞧见没,以后多学学你爹,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豪杰。” 韩绛树脸色阴沉。 那处捉对厮杀的战场上,陈平安神色玩味,右手持刀,笑眯眯道:“你猜?” 别说是一个韩玉树,恐怕对自己知根知底的姜尚真都不知缘由。 陈平安故意与韩玉树多说几句,还真不止是在咬文嚼字上故弄玄虚,而是陈平安不得不心神分开,再分心与韩玉树拖延时间。 原来陈平安先前以最强九境,跻身武道十境之时,才发现武运馈赠一事,一分为二了,一实一虚,与以往破境,武夫只是收取天下武运,别有天地。难怪陈平安之前觉得武运不够多, 以至于陈平安都不得不神游万里,沉浸其中,好像被人拖拽进入一座虚无缥缈的大天地,最终位于一处山巅,天地间武运浓郁得浓稠似水,陈平安置身其中,就像第一次行走在光阴长河。 在那山巅,有十一个位置,刚好可以站立“十一人”,围成一圈,仅就“座位”而言,并无高低之分,以至于让陈平安都无法分清每一位武夫的境界高低。 武道十境,万年以来,站在各境最高之人,一境唯一人。 而不是每座天下的当下最强,就能够来此驻留,然后静待后世武夫挤掉位置。 但是某一人,只要多个境界的最强二字,都足够“前无古人”,那就可以占据多个位置。 比如一袭白衣同一人,就站在了四个不同位置,一人独占四席之地,是那不同岁数,不同境界的武夫曹慈。 此外,陈平安认得裴杯,只是这位女子武神,竟然只有一个位置。 一袭鲜红法袍,男子散发。 正是陈平安本人。 十境陈平安见九境陈平安。 那份感觉,古怪至极。 更让陈平安百感交集的事情,是十一个位置当中,有个年纪小小的黑炭小姑娘,双臂环胸,瞪大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在看什么。 除了来此山巅的止境陈平安之外,其余裴杯曹慈这对师徒也好,另外他们这对师徒也罢,山巅此处,人人都只是一个假象罢了。 陈平安走到那个黑炭小丫头面前,下意识微微弯腰抬起手,要笑着敲她的板栗。 作为落魄山的开山大弟子,都见着了自己师父,发什么愣呢。 只是陈平安抬起手又放下,当师父的,不舍得。哪怕这个弟子其实并不在此处。 练拳其实很苦。 陈平安是过来人,最知道其中辛酸。 陈平安开始环顾四周,不知道来了此地,会有何玄机,走又走不得,心神竟是暂时无法离开此地,闲来无事,陈平安只好猜测那位“十一境”武夫,到底是那裴杯,还是他、曹慈以及裴钱之外的某个其他人,反正就只剩余四人了。 一个声音响起,回荡天地间,“登顶所为何事?” 陈平安想了想,发自本心答道:“一拳递出,同辈武夫,只觉得苍天在上。” 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不够。再答。” ———— 在那山巅天地之外,韩玉树当真不讲半点前辈风度了。 就连姜尚真都收敛神色,沉默观战。 收起法刀青霞重归袖中的韩玉树,身边又浮现出一件古物,是那道门礼器,云璈,古称云墩,相传是仿造远古神灵用以行云之物,一高大木架,比起后世多小锣的云璈,要更为巨大,木架以万年古木松明子炼造而成,仙人韩玉树,阴神远游出窍,白衣飘摇,竟然又是一件岁月悠久的法袍,阴神韩玉树站在那云璈之前,手持小槌,古篆铭刻“上元夫人亲制”六字,还是那远古秘境的遗落重宝。 阴神韩玉树脚踩白云,以小槌轻击锣鼓,配合真言,两者极有韵律,皆古意苍茫,“云林之璈,真仙降眄,光景烛空,灵风异香,神霄钧乐……” 言语之间,一位在云海中若隐若现的女子,睁开一双金色眼眸,步虚神游,来到云墩一旁,她伸出手指,跟随那小槌,手指轻轻点在云璈鼓面上,仿佛在与韩玉树随之唱和。 太平山地界,方圆数百里,大地处处云雾升腾,宛若人间仙境白云中,云海滔滔,雪浪滚滚。 而韩玉树真身,则张嘴轻轻呵气,仙人吹嘘白云生,从一处本命气府当中,掠出一张水运精纯的碧绿符箓。 韩绛树脸色剧变。 父亲这是铁了心要斩杀此人? 不然何至于祭出此符? 这是三山福地的六大秘符之一,虽然此符在万瑶宗,传承有序,但是每一代修士,只有一人拥有,旁人便是偷偷翻烂那部秘笈,学成了修行道诀,一样无法炼制此符。 符箓一道,真正高妙处,在于以丹书秘箓内炼人身小天地,才是真正的登峰造极,不然手持之符箓,术法再高,威势再大,终究只是修道之人的身外物。需要如崖刻榜书,真正意义上的炼化符箓,是与一枚金丹或是元婴阴神融合,是谓仙家步虚词中一语,五岳皆积骨,三山眇如块,举步跃云霄,打开一把天门锁,鸟瞰一悟通玄真。 而万瑶宗宗主韩玉树,要炼制成功这一张吐唾为江符,除了必须拥有根本宝箓之外,此后还需要不断加持,并非什么一劳永逸的好事。每一甲子,都需于冬至水归冬旺江湖河海之内,取水一斗,不差丝毫,在搁放符箓的本命气府当中,再次铭刻“雨师敕令”四字,于夏至日取出,借助炎炎烈日走水一趟,左手攒一雷局,掌心篆写水龙雷文,右手掐五龙开罡诀,再焚大江横流符在内的十数道水法符箓,饮尽一斗水,浇筑水府,最终在人身小天地当中,不断将一口井掘深,就可与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之水相互感通,持符修士对敌,只需默诵真言,一口数诀,顿时法天象地,滔然如大江之水涌现,喷流千百里,如江水横流,以水覆山。 姜尚真叹了口气,“这等符箓水法,搬海移湖运江河。一口唾沫淹死人,古人诚不欺我。” 韩绛树脸色一变再变。 只见父亲果真起了杀心,又祭出一张同样唯有宗主可炼的祖山符箓。 韩玉树以剑诀书写“太山”二字,分出心神,在气府内捻土一撮,然后随咒抛洒,即成大山。 世间的撮土成山符,种类庞杂,符箓修士几乎大半知晓此符,只是哪里比得起这搬运“太山”一符。如今的浩然天下,估计只有那些大宗门的老黄历上,才会记载“太山”一说,而且除了宝瓶洲云林姜氏这样的古老家族,书籍秘录上边,大多注定语焉不详,说不清此山的真正来历。 山岳倒悬,山尖朝下。 与那先前那条悬停空中并未坠地的横流江河,刚好形成一个山水相依的格局。 那地面之上的那座云海,便被悬在天上的山岳与江河,衬托好似高在天幕了。 韩玉树俯瞰而去,冷笑道:“是那玉璞,还是仙人,天地并拢大天劫,一试便知。” 他还真不信随便跑出个年轻人,能够不到半百岁数,就与自己同境。 一旦决定倾力出手,韩玉树就再无杂念,除了打造出一座威力等同于玉璞境天劫的恢弘禁制。 韩玉树真身又从袖中捻出一张绘有五山的金色符纸,以剑诀书“五嶽”二字,符纸本身,其实就只差符胆二字,早早就先以山岳五色土炼化为符箓丹墨,韩玉树丢出符箓,去往天幕,五山倒悬,如五把本命飞剑,“剑尖”直指大地上围困住那个年轻人的阵法牢笼。 韩绛树先见那年轻人被拘押天地中,再见此符被父亲祭出后,她就想要起身,不曾想那个姜尚真简直就是个不可理喻的,半点不知轻重利害,一截柳叶再次钉入她眉心,比先前更深,疼得韩绛树一屁股跌倒在地,神魂震颤不已,剑修飞剑,便是如此不讲道理,哪怕只有些许剑气剑意残余,一样最伤修士的人身天地! 韩绛树怒道:“姜尚真,我劝你见好就收,不要得寸进尺!”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一脸难为情,双指夹住酒壶,轻轻晃荡,委屈道:“得寸进尺?绛树姐姐小觑姜某人的小弟了不是?” 韩绛树不明就里。 杨朴更是一头雾水。 姜老宗主的言语,处处打机锋啊。 韩玉树转头望向山门这边,笑问道:“姜宗主,是不是可以放了小女?”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拿出一摞符箓,蘸了蘸口水,抽出其中一张金色符箓,高高举起,对韩玉树笑道:“送你?” 竟是一张同样只差“五嶽”点睛符胆的符纸。 韩玉树摇头笑道:“算了,万瑶宗不缺此符。” 姜尚真说道:“我是剑修,书写‘五嶽’,比你画符更值钱些,真不要?我不缺钱,万瑶宗和韩宗主缺啊。何况韩宗主你也真是上了岁数,老眼昏花了,先前都明明白白说了你差点成为我的岳父,以姜某人在山上有口皆碑的用情专一,你就没想过,我为何不辞辛苦赶来见一见绛树姐姐?” 韩绛树羞愤难当。 韩玉树微皱眉头。 难不成真不是姜尚真油腔滑调没个正行,而是真有一桩发生在三山福地的腌臜旧事?绛树为何不说?韩玉树突然哑然失笑,早年听一位嫡传弟子提及过,好像绛树确实无缘无故追杀过某位一掷千金的“善财童子”,不过当时万瑶宗的谍报,那人是那桐叶宗嫡传无误。所以韩玉树就没打算继续追究。当时的桐叶宗,可谓如日中天,老祖杜懋既是桐叶洲唯一的飞升境,尤其一件本命物吞剑舟,更是能够天生克制剑仙。 韩玉树收回视线,总之又是一笔糊涂账,眼不见心不烦。只要摊上姜尚真,就是如此棘手。幸好如今的玉圭宗,宗主是那韦滢。 韩绛树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道:“姜老贼,你为何会有此符?!” 姜尚真白眼道:“钱多人英俊,专一不风流,说的是谁?” 姜尚真转头问那书院儒生:“杨兄弟,你是正人君子,你来说说看。” 杨朴有些良心不安,轻声道:“是姜老宗主?” 姜尚真笑着将那张金色符箓递给杨朴,“送给杨兄弟了,礼轻情意重,别嫌弃,真要嫌弃,我再送你几张。” 杨朴赶紧摇头道:“姜老宗主还是送我一壶酒喝吧。” 总这么拿一只空酒壶装样子饮酒,杨朴也觉得确实有点过分了,除了那两尊兢兢业业当门神的地仙,其余几个,不是玉璞就是仙人的,不是宗主就是山主的,杨朴实在装不下去了。 姜尚真取出一壶酒,再将那符箓往酒壶上轻轻一拍,抛给杨朴,“先喝完了,再将酒壶与符箓一并还我便是。” 杨朴接住酒壶,无可奈何。 韩绛树嗤笑道:“姜宗主真是会财大气粗,更晓得收买人心。” 她不是那个境界低微的书呆子,她很清楚一张五嶽符的价值所在。 世间水符,哪怕是韩玉树那张已算第一等秘符宝箓的吐唾横江符,可只要不苛求品秩,都可随处取水,但是这张五嶽符,对山土的品秩要求极高,因为并非寻常一国五岳,而是太山在内的五座古老山头,后世符箓修士,要么不知太山为何物,然后就是同样作为上古“五嶽”之一的中土穗山,有几个修士能够去求得一抔泥土?真正的天大麻烦,甚至都不是那座云隐雾遮掩的终南山,此山是一处虚无缥缈的“山市”,比见着了海市蜃楼再去推衍寻觅,更加难见真身,比穗山难求、终南山难见的更大麻烦,在于那座五嶽之一的东山,已经消失无踪百多年,就像是从天地间凭空消失,这就使得大五嶽符,人间从此再无炼制成功的半点可能,所以世间每一张五嶽符,只要涉及买卖,就会溢价极多。 据说只有符箓于玄在内的寥寥几位符箓大家,加上皑皑洲刘氏十六库之一的符箓库,还有一些保存下来。估计最多三十张,物以稀为贵,本就珍稀异常、张张价值连城,的大五嶽符,愈发一物难求,在山巅,此符在百年间,价格就翻了好几番,如今喊价都喊到了“一符十谷雨”的地步,惊世骇俗,毕竟修士每用一张,世上就少一张。如此天价,还有修士购买,自然不是嫌钱多,而是此符真正的价值所在,还是修行土法的山巅大修士,希冀着能够演算出太山、终南山和东山的线索。 姜尚真突然喃喃道:“怪事。” 被拘押在一位仙人的符箓禁制当中,陈平安双手拄刀,想了七八种应对之策,最终选择了一个不太谨慎、不符合习惯的方案。 修行多年,辛苦攒钱。 没有我买不起的酒,没有我递不出的剑。 陈平安松开刀柄,猛然间一抖双袖,黄纸符箓如两条江河浩荡涌出,既不试图冲散大阵禁制,也不去天幕抵御山岳压顶。 数以千计的符箓贴地长掠,最终骤然悬停,以陈平安为圆心,形成一个囊括数里地的大圆,同时悄然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井中月,剑分数千,为符箓点睛。 陈平安背对太平山,轻声道:“起剑。” 一道璀璨剑光,从大地升起,撞碎云海与一座符箓太山,剑光气冲云霄,直达天幕。 韩绛树脸色惨白,颤声道:“真是……剑仙。” 姜尚真仰头看着那一幕,其实并不陌生,因为他在北俱芦洲,曾经有幸见过一次,心神往之,所以当时他也曾祭出一片完整柳叶。 只是今天,看着那一截柳叶,双鬓微霜的姜尚真,只是放下酒壶,学那陈平安双手笼袖,然后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太平山。 在那别处的古怪山巅,陈平安双手负后,缓缓踱步,最终再次给出答案,“比你拳高一境。” 天地寂静。 片刻之后, 心神退出山巅,陈平安提起地上那把斩勘,收刀归鞘,然后一步跨出,便来到天上,与那韩玉树笑道:“落魄山陈平安,与万瑶宗问剑。” 韩玉树神色诚挚,打了个道门稽首,“陈道友剑术通天,晚辈多有得罪。”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一章 十一境的拳 姜尚真双手握拳,眯眼低声道:“要小心。” 韩绛树在发现父亲那般低三下气,是她这辈子都从未见过的惨淡光景,甚至是她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韩绛树顿时魂魄摇动,几乎有那道心失守的迹象,还是那一截柳叶微颤引发的剑气涟漪,才使得她猛然惊醒,强咽下一口鲜血,突然伸手攥住一截柳叶,不惜牵动魂魄和五行本命物,再以宗门秘术锁住这把名动天下的柳叶飞剑,韩绛树竟是拼死也要阻拦姜尚真的出剑。 哪怕只能支撑片刻,韩绛树也在所不惜。 韩玉树竟然在示弱求饶的一瞬间,打了个道门稽首之时,便祭出了真正的杀手锏,是一门压箱底的本事,搬出了三山福地的护山阵法。 是那幅在万瑶宗祖师堂悬挂数千年的五岳真形图,而且按照父亲的说法,这幅画卷,比起万瑶宗的历史,只会更加悠久。 万瑶宗开山祖师当年还只是个少年樵夫的时候,误打误撞打破一层摇摇欲坠的禁制,不经意间闯入在浩然天下历史上籍籍无名的三山福地,在未来被他开宗立派的祖山之中,无意间寻见了此件仙兵品秩的画卷,从此得以踏足修行之路,在足可评为上等福地的三山福地当中,呼风唤雨,登高途中,不断汲取天地灵气,以至于聚拢将近半数福地灵气在一身,但是不知为何,祖师最终依旧闭关失败,作为飞升境大修士,一身浑厚道意、无数灵气就此重归福地。 至于到底是谁有此气魄、笔力和神气,能够绘出画卷上的五嶽和九江八河,落款是一个无据可查的名讳,三山九侯先生。 一幅画卷天地之外,韩绛树面朝太平山的山门,背对着远处战场的对峙双方,但是那边的异象横生,天地翻转,好像一幅万里山河图被随意折叠起来,使得韩玉树和陌生剑仙都凭空失去了身形,就像同时跌入一处洞天福地,天地隔绝,就此消失无踪。 让韩绛树真真切切感知到了一种恐惧,仙人修士和陆地剑仙之间的捉对厮杀,是何等凶险万分,匪夷所思。她父亲在三山福地几乎从不出手,与老友访客切磋道法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从不让外人知晓。而且韩玉树作为万瑶宗历史上,修道资质仅次于开山老祖的练气士,好像从未“飞升”游历浩然天下。 姜尚真感慨道:“这一手袖里乾坤,抖搂得十分精彩,便是我设身处地,也要不小心摔入你爹的那一手壶中洞天,看来韩宗主藏在池塘水底,当了这么多年的千年老王八,学成不少上乘道术,这回舍得露面,果然是毕其功于一役,有备而来啊。这幅五岳真形图的祖宗画卷,本该用来对付其他敌对仙人的。” 姜尚真笑了笑,弯腰拿起脚边的那只酒壶,抿了一口酒,完全没有出剑打破天地禁制的意图,好像根本就没想着要去驰援陈平安,而是神色淡然,对韩绛树缓缓道:“我不是提醒朋友多加小心,没必要。我只是提醒自己,整个后半辈子的修道生涯,都要始终小心韩玉树这样的修道之人。现在,还要加上一个未来的韩绛树,我需要与你认个错,先前是我小看你了。等着吧,风波过后,我会拿出当年还你绣鞋的一半耐心,与你们万瑶宗好好耍耍。桐叶洲,哪怕没了好些老人,一样不是那么容易立足的。” 韩绛树只是死死攥住那一截柳叶,被剑气自行流转的飞剑,整只手肉销骨露,惨不忍睹。 “剑真要走,你抓得住?” 姜尚真心念微动,收回一截柳叶,悬停在他眼前,伸出手指轻轻一弹,似乎嫌弃这把本命飞剑沾染了绛树姐姐的鲜血,有些于心不忍。 韩绛树试图以心声秘术与父亲言语,可惜徒劳无功,果真是拽着那位剑仙一起置身于五岳真形图当中。 只是韩绛树难免心有疑虑,父亲为人隐忍,为何要对一个与太平山关系莫逆的陌路剑仙,莫名其妙就要打生打死? 姜尚真突然转头说道:“杨朴,你是读书人,教我一句更吓唬人的狠话。” 杨朴神色尴尬,还真就用心思量了,然后一板一眼说道:“反正梁子结下了,一有机会就抄家伙打人闷棍。” 姜尚真打趣道:“可以啊,山里长大的?” 杨朴坦诚相见,还真就点头了,“小时候给绑匪拐山上去了,在贼窝待了大半个月,学了几句糙话。” 姜尚真倍感意外,“可以可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杨朴兄,以后先当君子贤人,再当山长圣人什么的,到时候可别眼高于顶,就瞧不起我和陈山主了。” 杨朴无奈道:“姜老宗主说笑了,除了贤人,其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如果不是今天这场没头没脑的际遇,让杨朴觉得做梦一般,还真不敢相信,原来姜老宗主是这么一个极有意思的人,言语风趣,平易近人。 姜尚真笑了笑,也无奈。自己大概是说多了鬼话混账话的缘故,难得说几句真心话,竟然都没人信了。不如陈山主多矣。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才是山主、自己只是供奉的原因?好歹捞个首席供奉不是?反正桐叶洲就是这么个乌烟瘴气的鸟样了,玉圭宗有韦滢在,出不了纰漏,这小子是笑面虎,本就心狠手辣不输自己,更像是自己和荀老儿的集大成者,说实话,主动让位给韦滢,姜尚真没什么不甘心的,也绝非外界想象中那般,韦滢是什么趁着姜尚真闭关养伤,逼宫篡位才坐上的宗主之位,至于姜尚真“出关”后的黯然神伤,当然是姜尚真随意为之,韦滢是个顶聪明的晚辈,无需提点,就已心知肚明,以后自会更加照拂姜氏的云窟福地。 所以姜尚真打算随便找个由头,好跟着陈平安一起返回宝瓶洲。 杨朴则有些思绪飘远,小时候在山上贼窝里,除了打骂难免之外,其实山上日子过得还不错,结果到最后匪人们嫌他吃太多,甭管鱼肉什么的,只要端上桌,撑死鬼好过饿死鬼,尤其是第一餐,孩子当时都快吃出年味了,所以只管下筷如飞,加上家里是真穷,确实给不起钱,就把他装麻袋丢了回去,有个老贼子,解开绳子后,踹着麻袋与孩子说了句玩笑话,穷得都差点没命了,还瞎扯什么功名,读了几天书就失心疯,以后再多读几本,还不得奔着当那举人老爷去。 结果到最后,从乡野学塾里走出的杨朴,在十八岁,就考中了状元。 哪怕在书院求学,杨朴偶尔还是会想起那段山上岁月,会感激那个说了几句无心之语的老匪人。 姜尚真指了指韩绛树,“杨朴,你以后当了书院的君子贤人,别学他们那么聪明。” 杨朴摇头道:“学不来。” 姜尚真笑道:“那以后就多想想,引以为戒。” 杨朴点点头,“会的。读书本就可以解惑,以古解今,以远解近,以书上事解书外人。” 韩绛树早已破罐子破摔,朝那姜尚真吐了一口唾沫,满脸鄙夷道:“你姜尚真又能好到哪里去?!臭名昭著烂大街,滥情的玉圭宗无情种,云窟福地的屠子,真以为战功大了,就可以改头换面,当那英雄豪杰?当面夸你几句客套话,就当真了?背地里如何说你,需要我为姜老宗主‘解惑’吗?” 姜尚真翻了个白眼,手掌扇风,将那口仙子唾沫,拍到一尊地仙门神的面门上,说了句道友不用谢我,姜尚真再屈指一弹,将韩绛树击飞出去,彻底打晕了她。 其实姜尚真也很奇怪,为何韩玉树会突然翻脸。一个在宝瓶洲都名声不显的落魄山,或者是陈平安这个名字,照理说都不该让韩玉树心生杀意,不死不休。陈平安担任剑气长城最后一任隐官的消息,如今的浩然天下,除了中土文庙,修士知道不多。一来剑气长城早就隔绝消息,倒悬山和跨洲渡船,都只知道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是个被陈清都寄予厚望的年轻人。这些年偶尔有些小道消息在山巅悄悄流转,尽是些含糊其辞的漂亮言辞,什么天才剑修,惊才绝艳,资质直追宁姚,横空出世,“知书达理”,很会打算盘,待人和善,在倒悬山春幡斋露过几次面,风采绝伦…… 加上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的各洲剑仙,要么不喜欢与家乡朋友谈及旧事,偶有提及,也都无一例外,有意绕过那位隐官大人,好像都早有默契,或是得到过剑气长城避暑行宫那边的某些提醒。 唯一一个比较确切的说法,还是出自剑气长城的本土大剑仙陆芝之口,说那位年轻隐官与老大剑仙确实最聊得来,可以当做半个嫡传,而且隐官不是什么外乡人,就是剑气长城自家人。 不知道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隐官,韩玉树没道理像个要脸不要命的莽撞老匹夫一般,双方直接分生死。退一万步说,韩玉树即便知道陈平安是那隐官,更没道理如此撕破脸皮,赌上整座万瑶宗的千秋大业去搏命,打赢了,三山福地还不是满盘皆输的下场?只说他姜尚真,以后会与万瑶宗善了? 姜尚真其实一直在心算计时,只要过了那个时刻,陈平安依旧无法逃脱那幅祖宗辈分的五岳真形图,他就出剑救人。 至于是否会消磨道行,折损阳寿,顾不上了,况且也没什么好算计得失的。人生在世,快意而已。不是姜尚真今日才如此,而是历来如此。 就如韩绛树所说,姜尚真自认当然算不得什么英雄豪杰,声名狼藉,流连花丛,到处闯祸,在那云窟福地更是行事暴虐。 只会嬉戏人间,辜负无数真心。 画卷天地内。 陈平安和韩玉树依旧各自悬停在原地,但是三十步距离,却是一位仙人神通加上画卷天地,使得双方如同咫尺天涯。 陈平安环顾四周,除了先前那座符箓禁制,又有更为广袤无垠的一幅白描画卷大天地,围困自己,在这幅画卷山河当中,有五座古老山岳,耸立天地间,此外还有九条水深流逝无声的江水,以及八条水势跌宕的大河,气象万千,道意无穷。 陈平安叹了口气,微微恼火道:“韩道友这是作甚?先前万瑶宗待客,已经足够诚意了。我说要与万瑶宗问剑,不过是句气话,韩道友何必搬山移水,真将半座万瑶宗折腾过来,架还没打起来,就有了百余颗谷雨钱的损耗,找谁赔去?韩道友,步子跨得太大,等到尘埃落定,想要走回头路,再给自己找台阶下,就不是一句‘陈道友剑术通天’可以息事宁人了。” 韩玉树脸色阴沉,似乎比陈平安更加恼火万分,“陈平安,你有此修为,其实今天的事,原本可以好好收场的。” 这位仙人无需阴神出窍远游,身在由他做主的小天地中,先前那位隐藏在云雾中的神女,分明是云师之流的远古神灵,是某种大道显化而生的假象,此时她的身形更加清晰稳固,一双金色眼眸愈发精纯,云墩大如小山,她好似修道之人的金身法相,持小槌击云璈,彩带飘摇,每一次捶打云墩,天地间便出现一座云海,电闪雷鸣,隐约有蛟龙游曳其中。 一道金色雷鞭蓦然从云海炸出,期间数次更换轨迹,撞向陈平安。 陈平安甚至没有出手,只是拳意流淌,宛如一尊神灵庇护四周,与那神女,就像两位重逢在万年之后的两尊远古神灵,以神道针对神道。 雷光撞在拳罡之上,轰然粉碎,陈平安身边下起了一场金色大雨。 一座座雷云围绕陈平安四周,构造出一座天然的行刑台,云璈总计十二锣鼓,便有十二座蕴藉雷电真意的云墩,然后十二座雷云,又各有一条金色长线,与云璈相互衔接。 陈平安始终御风悬空,站在原地,任由十二道金色雷电不断轰砸而来,那神灵敲击云璈越来越迅猛急促,使得雷云中掠出的十二条雷鞭越来越笔直一线,术法神通的施展,再无半点间隔,但是陈平安依旧纹丝不动,拳意倾泻成一个完整大圆,如人身在一轮明月中。 陈平安笑道:“韩道友,不如让这位姐姐,吃饱饭再来擂鼓?” 一袭青衫剑仙,方圆十数里,除了十二条浓郁如水的雷电桥梁,此外全部是撞碎后的四散雷电,交织如网。 陈平安以拇指抵住腰间狭刀斩勘,轻轻推刀出鞘几寸,又缓缓按回刀鞘,显得十分无聊,啧啧道:“亏得这位司云神女,没了灵智意识,不然胆敢以下犯上,这等悖逆行径,可是犯了天条,下场会很惨的。” 韩玉树嗤笑道:“以下犯上?你当自己是谁?” 一记幽绿刀光,在雷电缝隙间一闪而逝。 陈平安终于拔刀出鞘,随意一记斜落劈砍,将那把法刀青霞劈斩坠地。 法刀青霞在千丈之外一个停滞,又稍纵即逝,陈平安侧过身,以狭刀斩勘横挡在身前,青霞法刀先破形同明月的磅礴拳意,击中斩勘刀身,陈平安后撤一步,同时抬臂,将那把神出鬼没的法刀礼送出境。 一座山岳倒悬如巨大飞剑,陈平安右手持刀,左手握拳,朝压顶山岳一拳递出。 山崩地裂。 又有四座山岳陆续坠落,“剑尖”直指陈平安。 韩玉树笑道:“这算不算问剑陈道友了?” 陈平安又先后递出两拳,每递出一拳,打碎一座山岳,身形就下降十数丈。 不过陈平安犹有闲情逸致开口言语,“怎的,韩道友要确定我的武夫境界?” “陈道友倒是提醒我了。” 韩玉树步罡掐诀,陈平安所立之处,山水灵气荡然一空,不但如此,两座天地禁制内的灵气,连同山水气运,都被韩玉树鲸吞入腹。 显然是要将天地剥离成一处练气士最惧怕的“无法之地”,韩玉树再借此汲取灵气,蓄势待发,既能耗光陈平安的修士灵气,又能让自己长久厮杀,多施展几门三山福地的压箱底神通术法,一举两得。白也在那扶摇洲一战,事后浩然天下的许多山巅修士,其实都曾仔细推衍,精心复盘战局,到最后不得不承认,文海周密的那个“笨法子”,竟然就是最佳、也是唯一的可取之道。 只不过这类山巅战事,极难照搬,门槛太高,哪怕模仿一二,都极其不易。 可韩玉树今天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可以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他当然没有文海周密那样的天地通大道法,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不是白也。 一道五嶽符箓,五座山岳。 当倒数第二座山岳压顶而下,陈平安又习惯性一拳递出,竟是只让那山岳微微摇晃而已,下一刻,便整个人被一座山岳压下大地。 这座山岳极其古怪,好像能够主动与压胜之人气机牵引,根本不给陈平安借助缩地山河逃遁出去的机会,人动山跟随,那个年轻人其实反应已经足够快,可最终没能逃过一劫。 韩玉树微微一笑,被一座近乎真实的“太山”镇压,止境武夫也好,剑仙也罢,都很遭罪。 韩玉树以剑诀远远在山岳之上书写金色符箓,崖刻榜书,从山巅到山腰再到山脚,一线之上,就是一篇金色文字的三山正宗道诀,韩玉树是在为这座五嶽之一的太山,不断增添大道真意的重量。那篇唯有三山福地才有传承的山法道诀,若有人登山近看,那么韩玉树所画出的一条纤细金线,其实就是一条从山巅流淌而下的江河。 以一座太山当成符纸,仙人韩玉树,以三山道诀作为秘箓。 符成之后,符箓太山,愈发气象巍峨。 韩玉树洒然一笑,“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自报名号,让我知道你来自落魄山,名叫陈平安。” 太山符箓的山根,与白描山河画卷早已相接。 韩玉树微皱眉头,那个家伙为何毫无动静?一位武学大宗师,体魄绝对不至于如此……“纸糊”。 太山山脚处,涟漪微微荡漾,有人一步从“大门”中跨出,竟是那陈平安,“这篇本该是三山福地宗主心传相授的金书道诀,晚辈就笑纳了。” 韩玉树并没有立即收起极其消耗灵气的那道祖山正宗符箓,甚至任由那陈平安继续观摩道诀文字内容。 担心是一门保命的障眼法,为的就是让自己撤去这张山符。 果不其然,那“陈平安”开始虚无缥缈起来,身形开始微微摇晃。 陈平安转头望向韩玉树,“真要铁了心杀我啊?” 韩玉树微笑点头,“不然?” 陈平安回望一眼那条金色溪涧,叹息一声,缓缓御风而起,有样学样,竟是以手指掐剑诀,从山脚处往山巅去,画出了第二道山符。 只是相较于韩玉树画符而成,那条金光浓稠的溪涧,陈平安初学此符,歪歪扭扭,不成体统,而且道诀金光纤细如一条小沟渠。但是却让韩玉树脸色微变,符箓修士画一道符,到底是鬼画符惹人笑,还是仙人指路骇鬼神,其实再简单不过,就看符成与不成,不成就是树杈乱岔,浪费灵气和符纸,成了,就是符胆点睛,品秩高低有别而已,而那一袭青衫御风到山巅高度后,竟是真给他画成了一道极难学成的三山符。 韩玉树脸色阴晴不定,“你在今天之前,肯定早已接触过三山符箓的旁支!教你符箓的开山领路人,绝对是一位符箓大家!” 陈平安看着那条金色小沟渠的蓦然消失,已经心满意足,转身点头道:“说出来,怕吓破一颗仙人胆。哦不对,你应该有所猜测了。你们这帮喜欢躲在幕后指手画脚的家伙,不但境界高,而且脑子都挺不错,比起正阳山和清风城,可要难缠多了,嗯,难缠太多了。难缠才好,不然我学成这一身的十八般武艺,岂不是毫无用武之地?” 韩玉树依旧不敢收起三山符,而那个家伙竟然就干脆转过身,继续观摩那道符箓的细节。 韩玉树破天荒有些犹豫不决。 难道真要耗去那位远古神灵的残存破碎金身?这尊古老存在,可是韩玉树未来的证道飞升境的契机所在。 杀了这个年轻人,三山福地就休想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了,对此韩玉树其实可以接受,万瑶宗的荣辱存亡,哪里比得起自身的破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今浩然天下的飞升境,大战过后可是少了不少,所以每多出一位,无形的大道气运,就会更多几分。 如果让那等同于半个飞升境的神灵就此消散,来换取斩杀陈平安的功劳,韩玉树真心不愿意,舍不得。一个仙人,欲想跻身那大道逍遥如虚舟的飞升境,何其艰辛?尤其是从唾手而得的大道机缘,变成个希望渺茫,与寻常仙人境修士沦为一般境地,每次闭关就像走一遭鬼门关,当然更加让韩玉树道心煎熬。 陈平安抚掌而笑:“懂了懂了,韩道友与那正阳山某个鬼祟家伙,是一路人。容得下一个落魄山武夫陈平安,终究是螺蛳壳里做道场,难成气候。却未必容得下一个拥有隐官头衔的归乡人,担心会被我秋后算账,拔出萝卜带出泥,万一哪天被我一锅端了,岂不是阴沟里翻船,韩道友,是也不是?” 韩玉树神色恢复如常,“事已至此,陈道友就不要言语试探了,毫无意义。” 陈平安微笑道:“要是坐镇大小两座天地,能让韩道友提升一境,以飞升境对敌,我这会儿就立即认输,赔礼道歉,花钱保平安嘛。” 韩玉树神色玩味,缓缓说道:“不但死结确实可解,而且不用花一颗钱。” 陈平安接话道:“只要我加入你们?” 韩玉树大笑道:“不愧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韩玉树终于撤去那座太山。 太山底下,有个灰头土脸的“陈平安”坐起身,哈哈大笑,身形一闪。 御风悬停的陈平安就要缩地山河,试图去与那人半路汇合。 太山再次凭空出现,轰然坠地。 陈平安止住脚步,无奈道:“行了行了,我就不逗韩道友了。” 打了个响指,一把本命飞剑带起些许涟漪,重归本命窍穴。 韩玉树眼神熠熠,感叹道:“大造化,大造化!难怪能够在剑气长城担任隐官,果然是孕育出了两把本命飞剑,并且各有各神通。先前那把,可化千万剑,当下这把,可以悄无声息造就小天地。两把飞剑神通累加,真真是要同境无敌手了……倒也有那万一,有趣有趣,好像同为年轻十人之一的剑修刘材,他那两把本命飞剑,‘心事’与‘立即’,似乎刚好克制隐官的这两把?无妨,只要隐官愿意诚心诚意加入我们的阵营,我们先解了今天死结,如此足可让人提心吊胆的死局,定然一样可解。” “不怕讲道理,万事好商量,一直是我行走江湖的宗旨。” 陈平安点点头,步步登天往高处走,瞥了眼那位女子身姿的远古神灵,收回视线,笑道:“难怪韩道友会如此莽撞行事,原来是想要赌大赢大,只要拉拢了我,与落魄山化敌为友不说,剑气长城留在浩然天下的香火情,最少一半,可以为你们所用。” 韩玉树双手负后,攥着叠在一起的两根画轴,这位万瑶宗仙人眼神当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激赏神色,“陈平安,你这个人,太奇怪了。成为剑气长城的隐官之后,倒悬山和跨洲渡船那边,竟是障眼法无数,一团乱麻,让人无从下手。就连我们都花费了不少心思,只能小心翼翼收拢各方谍报,直到最近几年,才好不容易确定你的真实身份。难怪有人说落魄山的陈平安,在骊珠洞天活下来不可怕,成为剑气长城的隐官不可怕,成为年轻十人之一也还是不可怕,唯一可怕的事情,是宝瓶洲落魄山的陈平安,如何能够一步步成为剑气长城的陈平安。运气?机缘?命数?脑子?性情?好像处处加在一起,处处无错,才能够成为今天的你。陈平安,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从山巅境跻身的止境?先前假装不知罢了。榜单上的那个隐官第十一,可是明确无误的武夫九境。我之所以与你如此有耐心,是由衷希望你从今天起,我可以喊你一声陈道友,你称呼我为韩道友,皆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更是名副其实的同道之人。大可以放心,以你的心智和地位,不用太多年,我就需要真心实意喊你一声陈前辈,或是陈大剑仙了。” 陈平安疑惑道:“韩道友就没想过万一没谈拢,万一又被我逃出去?你难道不更应该知道,我能够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就是个万一?在你们外人眼中,我这辈子,就是最擅长躲些万一 ,同时成为某些万一?” 韩玉树微笑道:“山人自有道法,款待隐官大人。绝无纰漏。不过是花钱消灾以防万一,莫不是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隐官大人,只觉得天底下只有自己才能与那‘万一’打交道?” 陈平安笑呵呵却说了一番题外话,“上一次我从剑气长城返回家乡,曾经有个朋友喝酒之后,说醉话,只不过当时我那两个好朋友,酒量不济,一个说了估计记不住自己说了,一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就没听着。我那朋友当时说那剑气长城,是恩怨分明之地,报仇雪恨之乡,绝非藏污纳垢之所。” 韩玉树冷笑道:“隐官言下之意,是没得聊?” 陈平安点头道:“韩道友满嘴喷粪,幸亏咱哥俩隔着远,才没有溅我一身。” 韩玉树叹息一声,“那就别怨我痛下杀手了,只是可惜了一份万瑶宗祖业。” 既然如此,只能另寻法子自立门户了,杀掉陈平安,后遗症太大,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说不定只是收尾,好让自己在将来改头换面,在浩然天下某洲重新现世,就要浪费掉斩杀隐官的一半功劳。至于万瑶宗和三山福地,不用多想,最少在数百年内,就只能继续闭关避世了。 韩玉树言语之间,手指捻动背后画轴,一身法袍大袖,猎猎作响,显而易见,韩玉树当下作为,哪怕是仙人境,即便身在他来担任老天爷的两座大小天地间,依旧并不轻松。 因为是光阴长河倒流逆转的大神通。 在这之后,眼前这个时隔多年才返回浩然天下的隐官大人,就要独自一人,凭着武夫体魄和两把飞剑,来面对一位仙人和半个飞升境了。 片刻之后,韩玉树望向那个神色似有一丝恍惚的年轻人,神色复杂,年轻,太年轻了,年轻得实在让旁人嫉妒。 光阴倒流,两人重新对峙而立在远处。 那个年轻人似乎察觉到不对劲,立即伸手掬水状,轻轻晃动手心一团水运,低头凝神,猛然抬头,勃然大怒道:“韩玉树,你竟能纂改光阴长河?方才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真是够小心谨慎的,如此之快就察觉到了意外。 韩玉树还以颜色,讥笑道:“你猜?” 陈平安突然眯起眼,“韩道友言下之意,是没得聊?” 韩玉树心神震动。 “纸糊仙人,不过尔尔。” 陈平安摇摇头,眼神怜悯望向那位仙人,“比文海周密的手段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带你去个好地方。” 下一刻,韩玉树同样置身于两层天地禁制当中,一层是剑气小天地,韩玉树已经顾不得如何惊讶,因为韩玉树刹那之间,又被这个年轻人同样还以颜色,堂堂仙人境,竟是被硬生生扯出一粒心神,不由自主地给拽到了一处山巅之外。 而那陈平安一直留在此地的一粒心神,在真身将韩玉树带来此地后,好像摆了谁一道,去势如虹,好似被一位十四境追杀,只得疯狂逃命一般,却依旧当头挨了一拳,摔出天地外。 韩玉树心知不妙,然后只觉得仿佛整座浩然天下的重量,就压在了自己一人身上,只听得一个洪钟大吕一般的威严嗓音,响彻天地,彻底震碎韩玉树那一粒心神,以及心神之外的所有魂魄,天地之外的金丹、元婴都一并化作齑粉,只剩下了一副行尸走肉的皮囊。 在那弥留之际,仙人韩玉树此生最后只听闻四个字,“蝼蚁,还蠢。” 画卷天地当中,被一拳打得七窍流血的陈平安,这么个差点当场脑袋开花的家伙,先一个竭力稳住心神站定后,亲眼见那自己的飞剑笼中雀内,“韩玉树”身上有一根根丝线瞬间绷断消散,竟是被那个山巅存在,一拳打得仙人韩玉树一身因果、命理都消散了?见此光景,陈平安心中大定,那就可以要钱不要命了,顾不得去擦拭血迹,赶紧伸手一抓,攥住那两根从“韩玉树”手中滑落的画轴,双手左右一抹,摊开画卷,相隔百余丈,然后陈平安循着一些避暑行宫档案的所载秘录术法,以及自己在城头多年钻研那部《丹书真迹》的一些符箓心得,再加上先前那道三山符的大道裨益,开始略显蹩脚地指点江山,同时运转自身山水两件本命物,一边为韩道友代劳,住持五嶽和江河的气数流转,免得山河画卷一旦打开一角,就要在韩绛树那边露馅,一边极有分寸地攫取天地灵气,用以补充五行之属本命物,人身小天地,所有本命气府与那些储君之山,皆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终于能够毫无顾虑地饱餐一顿了。 陈平安终究是第一次施展这种仙人大手笔,十分手忙脚乱,他突然一脚脚尖轻轻挑起,将一件从“韩玉树”身躯当中迸出的本命物,驾驭到自己身边,是那把差点砍掉自己脑袋的法刀青霞,给陈平安立即收入法袍袖中,才腾出双手来,就又有事可做,一个探臂,将一枚想要自行融入画卷山河当中的祖山符箓,与法刀青霞一样,都被迅速收入里边那件法袍的袖里乾坤当中,韩道友的那些同道中人,如果以后想要推衍韩玉树的死因,兴师动众地演算天机,陈平安不介意他们心神一头撞入某座“天地遗址”,就像置身于一处战场,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气运纠缠,混淆不清,想要见到承载真名的陈平安,说不定就要在不断抽丝剥茧的过程中,与那龙君,“陆法言”,甚至会与老大剑仙,很“有的聊”了…… 哎呦喂,这位仙人家底真多,好忙,法宝压手! 这般眼花缭乱捡破烂的包袱斋境遇,与当年跟离真切磋一场,让他“见好就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惜了韩仙人那件咫尺物,由于魂魄、金丹和元婴皆碎,与他一身宝光流转、品秩极高的七八件本命物,竟是一样都没能留下,罢了罢了,终究肥水不流外人田,化作天地灵气,反正都与那座太山一样,留在了画卷天地当中,最终陈平安手握两支画卷,准备收起山河天地。 至于那尊神灵傀儡主动隐匿其中的云墩,法刀青霞,两枚万瑶宗祖山的根本山水符,一只温养三昧真火的绛紫葫芦……则都已经在陈平安法袍袖中,还是不太敢随便收入咫尺物,更不敢放进飞剑十五当中。袖里乾坤这门神通,不用白不用,不愧是包袱斋的第一本命神通。 陈平安突然肩头一歪,小有抱怨,袖子真沉。 不由得感慨一句,这类纸糊仙人,多多益善啊。 至于那个山巅存在,为何要留下韩玉树的一副皮囊。 陈平安倒是不用猜就知道缘由,是对方在听到那个答案之后的一个承诺。 不过陈平安先前的请求,是自己承受十一境之拳,当然不能死,既不能死在那一拳之下,也不能贻误战机,死在韩玉树术法之下。 那个山巅存在,答应了此事。 不然山巅那边只要有心关门不见客,陈平安恐怕就是飞升境修士,都无法将韩玉树的一粒心神带去山巅。 至于何谓十一境一拳,止境武夫一看便知。因为当下韩玉树,本身就是一部拳谱。 陈平安一举两得。 太平山那边,在姜尚真刚要起身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心声,他立即坐回台阶,屈指一弹,听那鸡贼……英明神武的山主吩咐,将那韩绛树打醒,然后也不着急与她叙旧。 姜尚真再将那两尊地仙门神一一定住魂魄,有些与绛树姐姐的闺房体己话,若是给两个糙汉听了去,岂不是大煞风景。 片刻之后。 韩绛树并未约束,行动无碍,却依旧不敢挪步,愈发忧心忡忡,她起身后背对太平山,不知道那场仙人与剑仙之争,结果如何。 约莫半炷香后,一个持刀身形笔直一线,从天上撞破天地禁制,整个人凶狠撞入大地,声势之大,如地牛翻背,以至于那人一把手中狭刀都摔落别处。 韩绛树如释重负,只是心声言语处处落空,依旧无法找到父亲。 姜尚真立即站起身,一截柳叶悬停在那大坑附近,如同护道。 一袭青衫,浑身血迹,踉踉跄跄走出大坑,收起狭刀斩勘,抬起手臂,胡乱擦拭着脸庞,脚尖一点,缩地山河,直接来到山门口。 姜尚真神色凝重,问道:“韩玉树?” 陈平安点头道:“他终究没舍得那幅五岳真形图,彻底沦为一处山河废墟,不然还有得打。” 姜尚真点点头,问道:“他人呢?” 姜尚真其实心中很是奇怪,摔出“画卷天地”那一招,多半是陈平安自己打自己的收官手笔,这就意味着韩玉树绝对没讨到半点便宜,但是陈平安脑袋处的极重伤势,以及一身练气士的各大气府震颤不已,半点作不得伪,咱们这位陈山主确实受伤不轻。那么韩玉树为何消失无踪?若说陈平安斩杀了此人,姜尚真还真不敢相信。按照常理,祭出了镇山之宝的五岳真形图,韩玉树就等于立于不败之地。 他娘的这个姜尚真,演技真心可以啊,当年自己怎就鬼迷心窍,答应他入了落魄山当了供奉?容易坏了我落魄山的淳朴门风。 以后尤其要让曹晴朗离他远点。 陈平安转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刚要说话,伸手扶住额头,骂了一句娘,一挥袖子,几枚符箓掠出袖子,在那韩绛树四周缓缓旋转,山水朦胧,使得韩绛树暂时无法看见、听见山门口这边的场景和对话,若是她胆敢在两位剑仙的眼皮子底下,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兴许这位姓陈的剑仙前辈,就不介意拿她的脑袋当诱饵了。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轻声道:“先不谈他,我要赶紧疗伤。如果不是你守在这边,今儿算是栽了,狗日的万瑶宗,仙人韩玉树,我算是记住了。韩玉树极有可能就躲在暗处,姜宗主你帮着看着点,能做掉他就做掉他,回头反正这笔烂账,你都推到我头上,他已经是万瑶宗的祖师爷,道爷我可是有靠山的,师门长辈不止一位!上次好友怀潜在北俱芦洲那边出事,我还笑话他太不小心,他娘的结果这次就轮到我了,祖师堂差点就一样需要点燃一盏本命灯。总之这件事没完!” 姜尚真佩服不已。 自家山主的言语神色,像极一位饱受委屈的大宗门谱牒仙师。 大概是年轻山主与这种人打交道太多?所以学了个惟妙惟肖? 尤其是一个躲藏其中“道爷”说法,更是点睛之笔。 姜尚真突然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低声说道:“不如?”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看也不看那韩绛树一眼,摇头道:“不着急,先不忙着跟万瑶宗彻底翻脸,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总不能连累姜宗主被裹挟其中,等着吧,回头道爷我自有手段,一剑不出,大摇大摆去往三山福地,就可以让他们父女乖乖磕头认错。” 嘴上言语之时,陈平安其实一直以心声与姜尚真闲聊,很气定神闲的那种,但是每一个说法,都让姜尚真心湖掀起惊涛骇浪。 “韩玉树已经死了,死得不能再死。绝大多数仙家重宝,都被我收入囊中。” “他不是我亲手斩杀的,确实做不到,除非以跌境换命才有机会,之所以能杀他,是取巧了,具体缘由不便多说,只能与你说一事,我是首次带外人一起倒行光阴画卷,外加挨了相当于……十一境的一拳,所以受伤不轻,伤势是真,却不打紧,是好事。” “那趟游历重返原地,沿着光阴长河逆流而上,这还只是沿着轨迹尚存的原路,带着韩玉树的一粒心神而已,就让我差点魂不守舍,这种事情,跻身飞升境之前,实在是……能不做就别做。韩玉树的死,极其隐蔽,我不敢说整个浩然天下,始终无人知晓,但近期肯定不会有谁察觉,韩玉树自己的两层小天地,加上我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又是一座天地,足够遮蔽天机多年了,何况我还有一份不小的见面礼,等着对方某位飞升境大修士的登门收取。所以对方何时洞悉天机,我会有所感应,好歹心里有数。差不多那会儿,就该是双方见一面聊一聊的时候了。” 杨朴突然小声道:“两位前辈,那个韩绛树,好像在偷看你们的对话。” 因为剑仙陈前辈受伤太重,没有以心声与姜老宗主言语,所以杨朴发现那个韩绛树一直在凝神定睛,凭借两位前辈的嘴唇,大致判断言语内容。 陈平安立即转头,盯住那个韩绛树。 姜尚真则无需陈平安多说,朝天上某处抱拳笑道:“韩宗主这就走了?不带上绛树姐姐一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落在姜某人手中,名声堪忧啊。不如韩宗主还是与我和陈道友,一起返回神篆峰?有些小误会,说开了就好。” 两人随意笑谈间,就是一个万瑶宗一座三山福地的存亡事。 陈平安以前没有想过这种场景,姜尚真其实想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韩绛树沉声道:“我留在这里就是了,陪着姜老宗主多走一趟神篆峰,也无不可。” 这句话,显然她是与韩玉树说的。 虽然韩绛树始终察觉不到父亲的踪迹,韩绛树倒也不如何意外,若是自己都能找到一位仙人的蛛丝马迹,就意味着台阶上两位剑仙,只会更早找到父亲。姜尚真这厮若是失心疯起来,谁不敢杀?想必这才是父亲对那位道门剑仙手下留情的原因之一。这条桐叶洲最大的疯狗,谁都敢咬!姜尚真在大战首尾之间,光是交手的王座大妖,就有绯妃,袁首,以及顶替王座之位的剑仙绶臣,此外还有山上山下对峙多年的大妖重光,这头大妖,同样在战事后期,荣升蛮荒天下的王座高位。 真正让韩绛树忌惮不已的,是今天大战落幕后那位道门剑仙的言语,选择称呼姜尚真为“姜宗主”,加上先前姜尚真口口声声喊对方为我那朋友、兄弟,这比那个“道爷”更加麻烦,因为显而易见,一个说法透着几分生疏,一个说法却略显巴结,这意味着姓陈的道门剑仙,所在宗门,一定是个比玉圭宗更加庞然大物的显赫存在……只是那落魄山?陈平安? 韩绛树突然再次晕厥过去,被迫进入一种身心皆不动的玄妙境地。 姜尚真可斩仙人的一片柳叶,神通可不止在杀伐上,玄妙无穷。只可惜与姜尚真为敌之人,大多开不了口去与人讲述那一片柳叶的诡谲神通了。 姜尚真为何如此忌惮白帝城城主,忌惮程度,甚至要远远胜过龙虎山大天师?自然是姜尚真与郑居中在某件事上,是一路人,并且姜尚真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是晚辈。 先擅作主张,定住了韩绛树的心神、魂魄,姜尚真才以心声说道:“落魄山陈平安这个说法,已经说出口,韩绛树笨是笨了点,又不是真蠢到无可救药,事后到底会回过味来,所以有点小麻烦,我来帮你解决?” 陈平安笑道:“不然?就等你这句话。做成了,首席供奉,可以商量。” 姜尚真说道:“你是山主,谁来当首席供奉,不就一句话的事情?” 陈平安忍不住笑骂道:“放你个屁,我那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 姜尚真抛过去一壶酒,“趁着绛树姐姐酣睡香甜,我们先喝一壶。” 韩玉树韩绛树这对上五境父女,遇到陈平安姜尚真这对山主供奉,也真是……出门没烧香没翻黄历了。 所以说,上山修行要修心,红尘历练少不得。 陈平安突然说道:“之所以杀韩玉树,有我的理由。并非只是万瑶宗染指太平山这么简单。” 姜尚真笑道:“见外了不是?伤感情了不是?”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姜尚真的手臂,却没有说什么。 姜尚真拍了拍陈平安的手背,微笑道:“姜尚真还需要人怜悯?那也太可怜了,不至于。” 陈平安点点头,开始喝酒。 一片柳叶斩仙人。 如今只剩下一截柳叶。 姜尚真早年故意压境在玉璞境瓶颈许多年,就是免得被荀老儿以能者多劳的狗屁理由,抓壮丁去干活。要论修行资质,姜尚真那是当真极好,不然年少时分,就被视为九弈峰的未来山主,不然姜尚真最终未能入主九弈峰,会有那么多的幸灾乐祸。 很简单的道理,若是完全没资格占据神篆峰,旁人幸灾乐祸的意义何在?正是因为煮熟的鸭子都能飞走,仿佛手持筷子坐在桌旁许多年的姜尚真,才值得被笑话。 荀渊的驭人手段,更是极好,却唯独对并非嫡传的姜尚真青眼相加,甚至任由云窟福地形同藩镇割据。韦滢哪怕继任宗主,对姜尚真依旧敬畏有加,不只是韦滢目前与姜尚真为敌,依旧胜算极小。而是姜尚真的一切作为,一直就被韦滢由衷羡慕和钦佩。比如韦滢担任真境宗宗主的时候,首席供奉刘老成,在荀渊去世后,能够让一位野修出身的仙人境,打心眼忌惮之人,正是在那书简湖好似游山玩水了几年的首任真境宗宗主,姜尚真。韦滢心知肚明,只要姜尚真还是玉圭宗谱牒仙师,哪怕连云窟福地之主的交椅,都一并让出去,那么无论是桐叶洲玉圭宗,还是远在宝瓶洲的下宗真境宗,就没有任何人敢作乱犯上,甚至连心思都不太敢有,从刘老成,到刘志茂,再到李芙蕖,皆是如此。 韦滢之所以对此毫无芥蒂,理由只有一个,韦滢将那飞升境,早已视为自己的囊中物。不是野心,而是真相。 姜尚真这个人,想法,言行,仙师风度,挣钱手腕,花钱习惯,以及每个关键时刻的重大决定,始终都太……飘逸了。 在宗门战事最为严峻之际,姜尚真以玉圭宗一门不传之秘,大犯禁忌,以此强行跻身了飞升境。 与那桐叶宗旧宗主是差不多的道路,下场也相仿,都属于强行提升境界,代价极大。原本异常稳固的修士长生桥,跌境之后,就像在桥头处彻底断去道路,可是此后修行,就是行至断头路,原地徘徊。离着飞升境好似只差几步路,却是一道此生再难逾越的天堑。 所以大局已定,姜尚真就功成身退,在玉圭宗都极少现身了,一来姜尚真确实需要闭关养伤,再者就像姜尚真自嘲当家三年狗都嫌,如今桐叶洲形势,乱得很,再不是那种与蛮荒天下,双方表明身份,卷起袖管往死里打的那种,而是风波落定,劫后余生,台面上的江湖重逢道辛苦,满脸笑容,作揖稽首之时,袖里藏刀的那种刀光一闪,玄机重重,不杀人,但是割肉占便宜。不然就是仙人韩玉树之流,躲在幕后的运筹帷幄,勾心斗角。 这些年来,外界多有做客神篆峰的桐叶洲仙师,对姜老宗主的豪杰气概,佩服不已,对姜仙人的跌境遭遇,大为扼腕痛惜,一转身,与自家人饮酒时,多半就要聊着聊着,就笑得合不拢嘴了,容易浪费酒水。 只是姜尚真倒也真没觉得如何憋屈,姜尚真最有自知之明,自己在修行路上,可没少笑话别人,一逮住机会,那都是正大光明摆酒席庆贺的,当年桐叶洲的飞升境大修士杜懋,后来之所以能够荣登“玉圭宗中兴老祖”之位,还不就是姜尚真在桐叶宗地界云海上,设宴待客款待八方好友的功劳? 而且不知道别人眼中,再看一洲山河是何等景象,反正他姜尚真是不忍多看几眼,万里山河一残棋,旷怀百感独伤悲,要知道姜尚真在四处乱窜积攒战功的时候,认认真真,看遍了一洲山河,如今就算回头再看,还能如何?处处遗址,荒冢无数,山上山下无人掩埋的尸骸依旧遍地都是。只说这太平山,忍心多看吗? 陈平安收拾干净自己那张脸庞,说道:“你别灰心丧气,不然就不是我认识的姜尚真了。比如像我,就是靠着跌境十数次,金丹碎了又碎,才辛苦跻身的山巅境。就当我是絮叨了,你应该不需要我来劝慰什么。” 姜尚真仰头望天,“那当然,姜某人是登山修行第一天起,就将那飞升境视为手中物的人,所以这辈子从来没有像这些年,认认真真修行。” 转过头,与陈平安酒壶轻轻磕碰,各自饮酒后,姜尚真抹了一把嘴,眺望远方,笑道:“如果不是收到你的飞剑传信,就算龙虎山大天师再次大驾光临,我都未必肯见了。本来想着养好伤,就走一趟驱山渡,对棋陪乖崖,把剑觅徐君。” 陈平安起身说道:“我先一个人上山走走。” 姜尚真摆摆手,“山主别耽误我跟绛树姐姐风花雪月。” 在陈平安登山后,姜尚真看着那个即将没听过“落魄山陈平安”的上五境女修,多年不见,她境界高了,就不可爱了。 初见她时,还是个有着淡淡忧愁的少女,想要离家出走又不敢,脸色朝霞红腻,眼眸秋波妩媚,身上还会带着一股久居山野的草木香味。可爱之时是真的可爱,不可爱之后,也是真的半点不可爱了。 姜尚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天高地阔,神清气爽。 走到一处魂魄身躯分开的金丹地仙身前,转头问道:“杨朴,知道这家伙的来历吗?” 杨朴摇头道:“不清楚,此人一直躲藏,我没见过。”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太平山遗址,山水破碎,灵气四散,几无气运可言,其实对玉圭宗这样的大宗门来说,若是撇开什么道义不谈,一样属于比较鸡肋的存在,不过却是万瑶宗和金顶观这些宗门、宗门候补的选址首选,因为再不如当年盛况,太平山还是太平山,地界辖境千里之广,只要运作得当,哪怕捡现成的,对任何一座宗字头仙家而言,都是一块值得砸入几千颗谷雨钱的风水宝地,经营得当,砸钱够多,至多两三百年,祠庙一建,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塑金身,入主各地祠庙,重重凝聚、归拢和拘束山水气数,就又会是桐叶洲一处屈指可数的宗门选址所在。 不过想要真正重返当年鼎盛气象,不可能了。道理再简单不过,哪怕山水依旧,人皆已是作古的故人。毕竟换成任何修士来此群居修道,都不是当年那个修真我的太平山修士了。 小龙湫得了中土上宗的祖师旨意,是奔着那把古镜残余道韵来的,未必能成,但是可以碰运气,如果真能顺势拿下太平山地界,当然更好。金顶观就是如此打算的,只不过今天金顶观的看守修士运道好,没有撞到陈平安。不然这会儿门神就要多出一尊了。姜尚真其实在藕花福地那会儿,就不愿意与陈平安成为什么死敌,所以重返浩然 天下之前,就早早选择主动退让,这其实是极其罕见的事情,而那会儿的陈平安,未必真正清楚一个姜尚真到底有多难缠。至于后来的事情,他选择死皮赖脸贴上去,同样不单单是姜尚真知道左右与陈平安的那层关系而已。 山上修士,韩玉树稍微好点,脑子其实是很不错的,可如韩绛树这样的,哪怕是玉璞境了,依旧往往知道了一件事情的真相,也只是停步在忌惮陈平安有个师兄叫左右,是一位大剑仙。但是会少想了好几步,就像是个只会生搬硬套棋谱定式棋手,比臭棋篓子好,却好不到哪里去,比如不会去想,陈平安为何能够成为左右的师弟,以及左右这种性情孤僻的大剑仙,又如何愿意用他的独有方式,对师弟陈平安百般偏袒。 世事复杂,一个真相会掩盖很多真相。 就像姜尚真自己,只是当了玉圭宗的宗主,才让那浩然十人之一的龙虎山大天师,视为朋友吗?自然不是,是在这之前,姜尚真用一次次涉险出剑,用命换来的战功使然,所以韦滢那小子就算再当一千年的宗主,只要姜尚真不在神篆峰,大天师就绝对不会踏足神篆峰,一旦姜尚真被迫脱离玉圭宗,龙虎山天师府,甚至会对整个玉圭宗的观感,从好转差。所幸这些小事情,韦滢都拎得很清楚,并且毫无芥蒂,这也是姜尚真放心让韦滢接手玉圭宗的根源。 姜尚真突然笑道:“杨朴,等你哪天你当了君子,或是我重返飞升境,到时候约上陈山主,咱仨再一起好好喝顿酒?地方你选,在那大伏书院都没问题。” 杨朴这样的小傻子愣头青,以前姜尚真是不太愿意客套寒暄的,至多不去欺负。但是姜尚真为了捞个首席供奉,别说与杨朴约定喝酒,就算与杨朴斩鸡头烧黄纸都成。 杨朴起身作揖道:“晚辈乐意至极。” 谁说他傻了。能够认识姜老宗主和剑仙陈山主,杨朴偷着乐呢。 姜尚真坐回台阶,大概是身边就这么读书人的缘故,难得有几分书生意气的感慨,“多读书,不是让人见到了世事,感慨一句果然如此。而是让人恍然,原来如此,并且始终坚信不该如此。这就是那位陈山主,先前与你说的有所作为,有所不为。以及为何要你想明白了一件事,知道个原来如此,再去做决定。” 杨朴再次起身,侧身站在台阶上,又一次作揖道:“学生受教。” 姜尚真笑道:“又不是我的道理,谢我作甚。你也真是个没半点眼力劲的,我都要称呼他一声山主,你拍我马屁有屁用。” 杨朴认真想了想,瞥了眼台阶上还贴着张符箓的酒壶,说道:“那晚辈就收下酒壶了。” 孺子可教。 姜尚真爽朗大笑,重新眺望远方,却高高举起手,朝那位书院儒生,竖起大拇指。 那位绛树姐姐也醒了过来,她伸手抵住眉心,“姜老贼,你对我做了什么?!” 姜尚真笑嘻嘻道:“绛树姐姐可以喊我姜小贼,更亲昵些。” 杨朴这会儿已经适应了,安静坐在姜老宗主一旁,悠哉悠哉,小口喝着酒。 姜尚真说道:“你要离开,没问题,按照我教你的法子,立个誓。韩绛树,姜尚真什么脾气,你是知道的。” 韩绛树默不作声。 姜尚真告诉她一个祖师堂心誓秘法,是那桐叶宗的。 韩绛树照做了。行事不由人,韩绛树还不至于去招惹一个神色认真的姜尚真。 姜尚真伸出一手,示意韩绛树但走无妨。 姜尚真没了以往吊了郎当的神色,站起身,以心声与她提醒道:“韩宗主一样受伤不轻,方才又听了我一句劝,认了不打不相识这老理儿,所以韩宗主得了我那朋友的一封密信后,临时起意,打算立即走一趟中土神洲。奇了怪哉,韩宗主好像在中土神洲也有了不得的故友?方才言语之中,竟是半点声势不弱我那自报名号的朋友,难不成三山福地此次选址太平山,是在那中土神洲背靠大树好乘凉?” 韩绛树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冷哼一声,瞬间土遁数百里,然后以水法潜入一条大河当中,最终在千里之外御风远游,需要赶紧返回那座入口处位于桐叶洲东海的三山福地,她要与几位祖师秘密商议此事。 看着那些花里胡哨的逃遁术法,姜尚真伸手扶额,这个绛树姐姐,又有些可爱了。 站在太平山之巅,在夷为平地的祖师堂旧址外,陈平安捻出三炷香,三根山水香,悬空燃烧。 等到三炷香燃尽,陈平安才转身一路走到山顶崖畔,视野顿时为之壮观一阔。 明月飞出海,黄河流上天。白日故乡远,青山佳句中。 太平山修真我,祖师堂续香火。 自己要在这八十年之内,替剑修黄庭守住这座太平山。 就需要走一趟上次故意绕道而行的大伏书院了。 陈平安走下山去。 至于那个韩绛树的远去,没拦着。甚至没有多此一举,在她某处本命气府内隐藏一缕剑意,不然让姜尚真以一截柳叶配合,是足可瞒天过海的,到时候连那三山福地都要被他揪出来。只是没必要如此,免得打草惊蛇。整个万瑶宗,极有可能只有一个仙人韩玉树,有资格在那“阵营”当中,占据一席之地,以韩玉树的谨小慎微,肯定连嫡女韩绛树都刻意隐瞒了。 到了山门口,陈平安走到那位不知根脚的金丹地仙身前,按住那团魂魄,轻轻一拍。 那位金丹大佬打了个激灵,战战兢兢,连求饶都不敢。 陈平安笑问道:“知道我是谁了?” 金丹修士点点头,陈平安,是这位前辈自己说的,哪敢忘记。 陈平安说道:“能不能让自己记住不记住这个名字?” 金丹修士苦着脸,灵光乍现,以心声信誓旦旦道:“晚辈可以发誓,绝对不对外说及今天发生的任何事!” 事实上,魂魄被剥离出皮囊后,再杵这儿当门神,就光顾着守住一点灵光了,还真没看见听什么什么多余事。 陈平安说道:“我是玉圭宗客卿,可以劳驾姜宗主传授你一门心誓秘法,就当是弥补道友的修为损耗了。” 金丹修士如遭雷击,姜宗主?!玉圭宗姜尚真? 呆滞转头,果真见到了台阶上一个朝自己招手的男人,那一脸贱兮兮的招牌笑意、神色,如假包换!比任何言语都管用。 这位金丹修士膝盖一软,还真不是他没骨气,实在是今天好似被五雷轰顶的次数太多,小小金丹,扛不住了。 姜尚真就只好传授了一门玉圭宗发誓秘术,这可是一位上五境女仙都没有的待遇,比起修道之人以真名点香火,用自家祖师堂发誓,当然更加管用。 陈平安看着那个额头渗出汗水的金丹修士,双手笼袖,微笑道:“说说看,哪里人,说得仔细点,以后说不定我会去做客。” 那位金丹当然不敢有任何藏掖,竹筒倒豆子,该说不该说的,管他娘的,老子先保命再说,所以事无巨细,都说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这个名为戴塬的金丹地仙,是虞氏王朝的内幕供奉,虽然在内幕地位不高,但是比起外幕供奉、客卿,还是要强上许多,因为实权更多。那虞氏王朝,当初山河变色,皇帝带着太子一并逃难,却不是去往北方,也不是赶往那座去往第五座天下的大门,因为根本来不及,所以匆匆避难逃入了一处极为隐蔽的山水秘境,地盘不大,是戴塬所在仙家门派的镇山重宝,足够浩浩荡荡几千号皇亲国戚们、以及一国境内各路谱牒仙师们隐世避祸就是了,将烂摊子交由一个庶皇子,穿了龙袍接过玉玺,就当是领国主政了,最终蛮荒天下占据一洲山河,虞氏王朝当然难逃一劫,而且在那之后,不是一般的丑态百出,新帝先是奉迎一位军帐妖族修士为父皇帝,自降为儿皇帝,然后在甲子帐早有谋划的授意安排下,虞氏王朝在内的几乎所有桐叶洲大国,从庙堂到京城再到地方州郡,从官场到山上再到江湖,礼乐崩坏得令人发指,短短数年之内,人心之阴私险恶,一览无余。 所以等到天下太平,虞氏老皇帝就带着太子和一干国之砥柱,顺理成章地收拾旧山河,倒是没忘记连下数道痛心疾首的罪己诏。 如今虞氏王朝和戴塬所在仙家,又攀附上了一个来自北边别洲的大门派,不到几年,就又欣欣向荣。 言语之时,戴塬始终小心翼翼打量着那位前辈的神色,所幸一直双手笼袖笑眯眯的,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陈平安笑道:“你说那处被你师门掌握的秘境,有四大景,绿珠井,唤龙潭,白玉山市,系剑树,对吧?劳烦戴道友给我详细说道说道,我这个人,最喜欢听这些奇人异事和山水秘闻。还有你家那位祖师,叫高太书,好名字,更是一位有望打破瓶颈的金丹老地仙?戴道友果然是出身仙家豪阀啊,一门两金丹,难怪能够为虞氏王朝扶龙续国祚。” 戴塬笑容尴尬。以前他还真是这么觉得的。 而他作为两位金丹之一,又有祖师和师门作为靠山,在那虞氏王朝,只比一位深藏不露的护国真人,以及一位远游境武夫的大将军,略逊一筹。桐叶洲仙家山头的数量,虽说相对于一洲的广袤山河,还是略显稀少,可是势力聚拢、山水气数凝聚,就更容易出高人。只不过这些都是不堪回首的老黄历了,如今桐叶洲修士,除了上五境还好,其余地仙在内,见着了别洲修士,境界都要自降一境,尤其是见着了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修士,更需要降两境。 陈平安听完了四景,啧啧称奇道:“戴道友,你那师门可谓生财有道啊。” 绿珠井的井水,能够让女修驻颜有术。而那唤龙潭,当然不可能真是蛟龙,而是蛟龙之属近裔。 至于那处山市,峰峦奇绝,山崖通体莹白如玉,大小洞窟三十六座,山顶有一雪湖,积雪千年不消,虽然被誉为白玉洞天,其实并未跻身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当然是戴塬师门自吹自擂出来的名号,不过那山市确实不俗,有一座半真半假的白玉宫阙,朱楼巍焕,人物往来,旗帜甲马锦幔,每逢个百年,就会有一场机缘降世,或天材地宝,或修行秘籍,可以让师门嫡传去寻觅。 系剑树,在戴塬看来,最没啥花头,其实也就是早年一位年纪极轻的元婴剑仙,在那边醉酒休歇,顺便眺望白玉洞天,欣赏山市,期间随手将佩剑挂在了树上,后来等到那位元婴剑仙跻身了上五境,祖师高文书收到山水邸报的当天,就让人在树下立起了一块“系剑碑”。 陈平安问道:“那绿珠井,当真可以让女子驻颜?” 戴塬小声道:“不瞒前辈,纯属胡扯呢,就只是每年都从山市雪湖搬来几百斤积雪,使得水运稍稍浓郁几分的一口水井,再悄悄碾碎几种奇花异草,丢入井中,使得井水颜色光彩几分,再请几位名气稍大的谱牒女修,以及虞氏王朝的每一任皇后娘娘,都帮着绿珠井说几句好话。” 陈平安点点头,深以为然,突然问道:“虞氏王朝离这儿了不算近,你们抱上的那条宝瓶洲大腿,老龙城侯家,又不是什么顶尖门派,就只是老龙城几大姓氏之一,就让戴道友有这份胆识,千里迢迢跑来这儿觊觎太平山,与那万瑶宗和小龙湫掰手腕了?” 戴塬立即澄清道:“这是高祖师的意思,小的也一直犯迷糊呢。只是祖师有命,不敢不从啊。” 戴塬勾肩搭背,继续为身边这位前辈耐心解释道:“至于那老龙城侯家,出了一位极有出息的读书人,战功彪炳,如今成了观湖书院的君子,还是一位极有可能会来咱们桐叶洲,担任书院副山长的‘正人’君子!其实我们师门和虞氏皇帝也都有所耳闻了,那位书院君子一向与家族关系平平,可是这种事情,委实是不敢不当回事啊。” 陈平安笑道:“真是难为你们这拨桐叶洲修士了,竟然沦落到需要去打探宝瓶洲的小道消息。” 戴塬叹了口气,“如今的宝瓶洲,可了不得啊。” 陈平安说道:“行了,就这样,今天的事情,戴道友就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说不定哪天我还会去你山头拜访。戴道友说了这么多,让我受益匪浅啊。” 戴塬弯腰更低,拱手礼,“前辈不过是神仙下凡问土地,晚辈能够略尽绵薄之力,真是上辈子积德了。” 陈平安拍了拍这位金丹修士的肩头,“戴道友只管放心返乡,只需要记住不该说的,就打死不说,随便找个由头蒙混过关。至于小龙湫元婴前辈那边,我会帮你斡旋一二,绝不会让他对你有半点记恨。” 戴塬一脸茫然,然后心一紧。 斡旋个啥?不需要啊,老子与那位小龙湫的元婴前辈,在平日里,聊得很投缘啊。有事没事就看一场镜花水月,神仙日子。 陈平安斜眼看那金丹。 戴塬立即再次拱手,“那就谢过前辈了,晚辈感激涕零。” 见那前辈依旧眼神不善,戴塬恍然大悟,一脸愧疚难当,赶紧从袖中取出一块古色古香的墨锭,双手奉上,“恳请前辈收下,是晚辈的小小心意。听那虞氏的护国真人说此物,小有来头,名为‘月下松道人墨’,源于每逢明月夜,古墨之上便会有一位小道人似蝇而行,与之询问,答以‘黑松使者,墨精臣子’,是中土一个大王朝的宫中旧物,据说皇帝只赐给年轻俊彦的翰林院掌文官。” 陈平安接过墨锭,挥挥手。 戴塬故作镇静,告辞离去,御风离去,从一开始的不急不缓,到卯足劲御风远游,很快就身形消失不见。 陈平安微微加重手指力道,就要将那块墨锭碾碎。 姜尚真却说道:“你不要的话,可以卖给我。” 陈平安笑了笑,停下手上动作,古墨滑入袖中。 姜尚真比较善解人意,察觉到了陈平安的那份心神疲惫,起身道:“小龙湫这位元婴大佬,我来帮忙打发了。” 陈平安点点头,姜尚真做事情,只会比自己更滴水不漏。 他走回山门台阶那边坐下。 陈平安现在有些明白崔瀺第二梦的问心所在了。 杨朴犹豫了一下,拿起那只空酒壶,起身告辞道:“陈山主,晚辈打算返回书院了。” 陈平安立即收起思绪,起身抱拳道:“恕不远送。” 陈平安收手后,将那古墨递给杨朴,笑道:“不能厚此薄彼。” 杨朴低头看了眼手中酒壶,又看了眼陈山主手中墨锭,就收入袖中,再次作揖拜谢。 目送杨朴离开后,姜尚真那边也解决掉麻烦,姜尚真丢了一块漆黑石头给陈平安,“别小看此物,是昔年那座滟滪堆之一,只是遇人不淑,不晓得价值所在,如今只是被那位元婴大佬,用来欣赏镜花水月了,挺好的,有此一石,看遍一洲镜花水月,如果荀老儿还在,非得跟你抢上一抢,对了,荀老儿当时在神篆峰祖师堂最后一场议事末尾,让我捎句话给你,当年确实是他行事不地道了,不过他还是不觉得做错了。” 陈平安点点头,“可以理解,反正不接受……也只得接受了。总之些许个人恩怨,不妨碍荀老前辈是一位真豪杰。” 姜尚真双手抱住后脑勺,“有你这句话,够够的了。荀老儿这辈子看似不要面子,其实最要面子,只是当了个宗主,很多事情由不得他。” 陈平安问道:“我那左师兄?” 姜尚真摇摇头,“确切消息,没有。我只听说与那十四境剑修萧愻,双方循着当年那些海上凭空出现几座归墟大门之一,去了蛮荒天下问剑一场,也有说左先生与萧愻联袂破开天幕,去了天外古战场,反正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至今未归。”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埋河水神?天阙峰青虎宫?” 姜尚真神色玩味,笑道:“青虎宫祖师堂都搬去了宝瓶洲,风生水起,混得很开,都成了大骊王朝的供奉,咱们那位旧友,差点都不舍得南下归乡了。至于大泉蜃景城和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你自个儿看去,保证不会让你伤心。” 陈平安如释重负。 姜尚真猜出陈平安的心思,主动说道:“至于那个文海周密,在你家乡宝瓶洲登岸,然后就没了。” 姜尚真几乎从未如此神色凝重,“可怕。看不真切,还是让我人觉得可怕。当时宝瓶洲大阵开启,聚拢笼罩一处,谁都不知道里边具体发生了什么,总之此事已是文庙第一大禁忌,只有符箓于玄、大天师这些人,才知道真相。我这玉圭宗老宗主,都没资格知道。” 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面有痛苦之色,造化窟三梦,其中一梦,有人率先开天,有人随后登天! 在两人身后,又有数人,再有数十人。 但是此梦重复梦,陈平安却始终一个都看不清楚,始终记不住任何一人。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心情凝重,轻声问道:“落魄山?北岳地界?” 姜尚真说道:“放心吧,山河依旧人都无恙。不然我哪里有心情躲在神篆峰,早跑你家乡去了。” 陈平安以手背贴住额头,坐回台阶。 姜尚真似笑非笑,坐在一旁后,问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名叫赊月的姑娘?圆圆脸,棉衣布鞋,长得可爱,脾气还比较好,说话憨憨的。赊月大概是唯一一个身为妖族,却被浩然天下诚心诚意接纳的好姑娘了,极好的。不知道还有无机会遇见,我很期待啊。” 如今浩然天下公认一事,先后两大拨千年不遇的天才修士,如雨后春笋,属于那玄之又玄的应运而生,得天独厚,不但在大战中活了下来,而是各有破境和极大机缘在身。大战一起,两座天下,又牵扯到更多天下,尤其浩然和蛮荒两处,原本相对井然有序、流转极慢的天地灵气、山水气数,变得彻底没了章法,第一拨,人数不多,却是一场改天换地的苗头,最典型的,就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其实更早之前,就是剑气长城的那个大年份,以宁姚为首的剑仙胚子,大量涌现。与之对应的,是蛮荒天下的托月山百剑仙。 接下来这一拨,相对没那么年轻,但是在大战之前,或者潜心修行,籍籍无名,或者名声不显,因为隐瞒了真实修为,然后在豪杰辈出的乱世当中,横空出世,迅猛崛起,最终一个个,璀璨耀眼,接连成片,如星河在天。 比如玉圭宗新任宗主,已是大剑仙的韦滢,他在旧大骊中部陪都战场,数场搏命厮杀当中,破境跻身仙人境。还有那驱山渡的金甲洲剑仙徐君,徐獬。担任皑皑洲刘氏客卿,首次踏足桐叶洲。有好事者已经开始搜罗各洲谍报和有限的山水邸报,开始统计这拨天之骄子的姓名、人数、境界,尤其是各大战事当中的表现,然后凭此猜测各自的大道成就最终高度。 陈平安一脸疑惑,摇头道:“圆脸棉衣姑娘?不知道啊,听说过,没见过。” 与陈平安同为年轻十人之一,早年在城头那边,倒是与一个姑娘,有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误会。 陈平安当时误以为她是刘材,一个飞剑天生克制自己的剑修。 过去太多年,自己脑子不太好,完全记不清了,什么圆脸棉衣什么赊月的,大概也许可能说不定的事情,多说多想皆无益,容易误会更多。 姜尚真惋惜不已。 陈平安掏出那支白玉簪子,准备重新束发别玉簪。 刹那之间,陈平安迅速收起白玉簪子,再让姜尚真赶紧远离此地。 下一刻。 陈平安低头弯腰,一个前冲,转瞬之间就远离太平山的山门。 然后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不大却极的坑,陈平安就像被一拳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说,还差点当场少掉半条命,就连两件法袍都挡不住浑身鲜血的流淌,人身小天地,处处泉涌一般。 姜尚真蹲在那个坑旁边,确定了地底下的落魄山年轻山主,“好像”又好像“当真”身受重伤之后,姜尚真一头雾水,都有些吃不准了真假了,只得以心声问道:“山主,闹哪样啊?这次咱俩又要坑谁?又来了个仙人?而且还是不纸糊的那种?给句准话,我来护道。” 奄奄一息的陈平安病恹恹道:“护道你大爷,赶紧拉一把。” 姜尚真赶紧将陈平安拽出地面,陈平安神色萎靡,一个后仰倒地,自言自语道:“好拳。” 姜尚真环顾四周,啧啧称奇,这一拳落自己身上,可扛不住。关键是姜尚真根本就察觉不到那一拳的真正来处。 躲无可处躲,扛又扛不住,亏得自家山主有担当啊。 陈平安坐起身,一脸想骂人都不敢骂的憋屈表情,最终无奈道:“想不去云窟福地做客都不行了。” 姜尚真笑道:“这敢情好,我那云窟福地是出了名的多美人。” 陈平安盘腿而坐,将那支白玉簪子递给姜尚真,让他一定要妥善保管,然后就那么晕死过去。 姜尚真收起白玉簪子,背起陈平安,施展障眼法,风驰电掣,化虹南下。 什么叫过命的交情?这就是了,陈平安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以及看得比性命半点不轻的簪子,都交给了他姜尚真。 姜尚真觉得当不当首席供奉,其实没那么重要。 背后那位年轻山主,一直心神不稳,只是到最后,当他在梦中反复呢喃一个姑娘的名字,这才逐渐安稳下来。 姜尚真蓦然停下身形,转头望去,一个七窍流血也不擦拭的白衣少年,以仙人境修为,强行以飞升境手段跨洲远游,当下已是强弩之末,故而一头撞来,根本稳不住心神和身形,害得姜尚真差点没直接一截柳叶戳死那个精疲力尽的家伙。只不过看清那人面容后,姜尚真就笑了笑,真是个胆大包天不要命的。 少年脚步踉跄,往前一路跌跌撞撞前冲,最终被姜尚真伸手扶住肩头才停步,那白衣少年双手撑腰,大口喘气,仰起头,抬起一手,示意姜尚真莫要说话,打搅他先生睡觉休歇,白衣少年笑容灿烂,却满脸泪水,嗓音沙哑道:“让我来背先生回家。” 正文 第七百五十二章 无巧不成书 十五明月夜,月光如水,夜明如昼,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黄鹤矶畔,风景绝佳,今夜尤其动人,一座建在石崖上的观景亭,亭内一袭白衣少年郎,撅起屁股,趴在栏杆上俯瞰流水,江面辽阔,风平浪静。 黄鹤矶外是一条名为留仙窟的江水,由藕池河、古砚溪在内的三河十八溪汇流而成,途径黄鹤矶上游的金山寺后,水势骤然平缓,安安静静,来见黄鹤矶,如同一位由乡野嫁入豪门的女子,由不得她不性情贤淑。 曾有一位古剑仙,在此亭内大醉酩酊,有那江上斩蚊的事迹流传。 白衣少年低头喃喃道:“都缘人心似流水,故以水中月为舟。” 姜尚真脱靴而坐,斜靠亭柱,手持酒杯,杯中仙家酒酿,名为月色酒,白瓷酒杯,雪白颜色的酒水,姜尚真轻轻摇晃酒杯,笑道:“东山此言,堪称神仙语。” 白衣少年,正是崔东山,察觉到太平山祭剑异象,他立即从南岳旧址动身,拼了命跨洲远游,一位仙人,能够只是为了赶路,就落个失魂落魄、灵气耗竭的下场,确实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常见。 而身为云窟福地的主人,姜尚真游历自家福地,却依旧施展了障眼法,头戴一顶白玉莹然的远游冠,黄绶青衫云履鞋。与当年去往大泉边境狐儿镇外的那座客栈,落拓青衫穷书生,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陈平安已经在云笈峰一处禁制森严的姜氏私人宅邸,大睡了将近一旬光阴,睡得极沉,至今未醒。崔东山就在屋子门槛那边独自枯坐,守了三天三夜,然后姜尚真看不下去,就将那支白玉簪子转交给崔东山,崔东山见着了那些来自剑气长城的孩子,这才稍稍还魂,渐渐恢复以往风采。在今天的黄昏时分,姜尚真提议不如游览黄鹤矶饮酒赏月,崔东山就带着几个愿意出门走动的孩子,一起来此散心。 姜尚真财大气粗,脑子也进水,竟然一掷千金,让今天黄鹤矶闭门谢客,负责掌管黄鹤矶的姜氏子弟,得了那笔谷雨钱后,会联手家族供奉客卿,关闭从玉圭宗来此黄鹤矶的一条山水道路,还要拦下所有专程赶来黄鹤矶赏景的福地谪仙人。 云窟福地十八景,在山水地界边缘地带,姜氏都耗费大量神仙钱,聘请堪舆家和墨家机关师,合力打造出一条相互衔接的缩地山河阵法,方便谪仙人们一路游览下去,比如黄鹤矶就是连接云笈峰和老君山的枢纽,这使得来此游历的谱牒仙师,几乎绝大部分都会一口气逛完十八景,云窟十八景又是出了名的销金窟,只要兜里有钱,就不愁没地方花钱。 姜尚真先前顺便给了四个孩子人手一块等同于通关文牒的斋戒玉牌,可以去往老君山随便游览不说,孩子们手持福地头等斋戒牌,还能在砚溪山那边随便捡取砚石,是研制浩然十大仙家名砚之一水龙砚的特有石材,只要上五境修士别使用那袖里乾坤的神通,其余别说是背箩筐扛麻袋上山,就是使用方寸物和咫尺物都不犯禁制。砚山极大,姜氏开采了数千年,依旧远远没有耗竭迹象,四个孩子里边的纳兰玉牒,小姑娘一听说这个,就立即神采奕奕,只是没好意思跟崔东山还有“周肥”开口借咫尺物啥的,只是让姚小妍和程朝露都准备好家当,去那砚山狠狠搜刮地皮,定要满载而归,至于白玄,就算了,她可使唤不动。 所以离开了云笈峰,到了黄鹤矶,纳兰玉牒根本没心思闲逛,直接与周肥问了去往老君山的阵法大门所在,风风火火的,带人撒腿飞奔而去。 当时看得崔东山很是感慨,这个掉钱眼里的小丫头,跟落魄山会很投缘,不怕水土不服了。 姜尚真朝崔东山举起酒杯,微笑道:“山河万里碎,明月依旧圆,有幸邀君共赏此月,同饮此酒。” 崔东山坐回长椅,拿起酒壶和一只白瓷酒杯,念叨了一句为君倒满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然后高高举起酒杯,笑着与姜尚真各自饮尽一杯酒。 崔东山呲溜一声,好似给雷劈了一样,翻着白眼,全身颤抖不已,嘴里哼哼唧唧的,姜尚真差点以为酒水里边给人下毒了。 崔东山打了个酒嗝,随口说道:“韦滢太像你,前个几十年百来年还好说,对你们宗门是好事,凭借他的心性和手腕,可以保证玉圭宗的蒸蒸日上,不过这里边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以后韦滢如果想要做自己,就只能选择打杀姜尚真了。” 不但危言耸听,还有对玉圭宗前后两任宗主挑拨离间的嫌疑。 姜尚真却听明白了崔东山的意思,玉圭宗终究是韦滢的玉圭宗了,韦滢野心勃勃,志向高远,绝对不会甘心当个姜尚真第二。 极有可能,以后玉圭宗的立身之本,策略,山上积攒香火情的手段,都会刻意与姜尚真相反,而姜尚真和荀渊这两任宗主的烙印,都会被韦滢一一抹平,最终玉圭宗就只是韦滢一人的玉圭宗。然后再过个百余年,姜尚真在玉圭宗的处境,就会愈发尴尬,姜氏和云窟福地的形势,只会一天比一天微妙。除非姜尚真当真隐退彻底,不再抛头露面。太上宗主做不得,又总不能跑去书简湖当个下宗宗主,以姜尚真的脾气,肯定不会窝在云窟福地,唯一的退路,就是云游四方,闲云野鹤。倒不是说韦滢会敌视一个战功冠绝桐叶洲的姜尚真,而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身边人和宗门形势会逼着韦滢不断架空姜尚真,其实这种完全可以预料的处境,是姜尚真自找的,姜尚真退位让贤得太早,太快,完全可以等到韦滢跻身飞升境再说。到了那个时候,韦滢继位宗主,顺理成章,姜尚真也扶持起了一大拨嫡系心腹,比如那些如今还愿意将姜尚真奉为神明的玉圭宗年轻人,等到这些年轻天才一一成长起来,一座神篆峰祖师堂,会几乎全是他姜尚真的追随者,此后千年之内,姜尚真都会是名副其实的一宗之主,一洲仙师执牛耳者。 姜尚真笑道:“姜某人本来就是个过渡宗主,别说一洲修士,就是自家那些宗门谱牒修士,都记不住我几年。” 崔东山抬头,似笑非笑,“周供奉是个妄自菲薄的人?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姜尚真背靠亭柱,翘起二郎腿,抿了一口杯中月色酒,道:“说来说去,还是我懒。他人之求而不得,我之弃若敝履。如果会做理所应当的事情,我就不是姜尚真了。” 崔东山也不愿多聊玉圭宗事务,终究是别人家事,看着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的黄鹤矶,埋怨道:“折腾出这么大排场,禁绝游客来此黄鹤矶,云笈峰和老君山渡口肯定怨声载道了,你弄啥咧,么的这个必要嘛。给我家先生晓得了,非骂你败家不可。” 姜尚真笑道:“我可是老老实实以谪仙游客的身份,给自家掏钱了啊,又不少云窟福地姜氏一颗雪花钱,比市价还翻了一番。我已经很久没从家族那边要钱花了,存在那边没动过,每年分红、利息,在账簿上滚啊滚的,如今不是个小数目了。当然了,我的钱是我的,整个姜氏的钱,还是我的。” 崔东山背靠栏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月色酒,嗅了嗅,啧啧道:“要说挣钱的本事,周兄弟肯定可以跻身浩然十人之列。刘聚宝,于玄老儿,郁臭棋篓子……周兄弟你是真有本事的人呐。” 姜尚真摆摆手,“不如你……们俩。” 崔东山也摆摆手,嬉皮笑脸道:“这话说得大煞风景了,不扯这个,心烦。” 先生可以快些醒来,看看这云窟福地的生财有道。 黄鹤矶占地极大,崖畔皆砌有长达十数里地的白玉栏杆,全是以货真价实的雪花钱熔炼而成。 而铺地的青砖,都以山根与云根交融生成的青芋泥烧造。除了这座占据最佳位置的观景凉亭,姜氏家族还请高人,以“螺蛳壳里做道场”和“壶中洞天日月长”两种术法神通,巧妙叠加,打造了将近百余座仙家府邸,座座占地数十亩,所以一座黄鹤矶,游览客人也好,府邸住客也罢,各得清净,相互并不干扰。黄鹤矶那些螺蛳壳仙府,不卖只租,不过年限可以谈,三五日小住,还是三五年长久,价格都是不一样的,如果想与云窟福地姜氏直接租借个三五百年,就只有两种可能了,钱囊里谷雨钱够多,或是与姜氏家族情分足够好。 每座仙家府邸,各有特色,极尽精巧,以至于光是其中七座府邸的烫样,就是其它仙家门派和王朝豪阀的珍藏之物,每年都能卖出百余件。关键是姜氏在黄鹤矶还开设有镜花水月,不知道有多少山上女修,专门赶来云窟福地的黄鹤矶府邸,凭借镜花水月一事,与云林姜氏谈好分成,说不定白住了不说,还能额外赚取一大笔神仙钱,又用来购买十八景的众多奇巧物件,胭脂水粉,法袍,发钗,画卷字帖,年轻剑仙的人物画像…… 还有姜尚真和崔东山手中的这杯月色酒,的的确确,是沾了些福地那轮明月的月魄精华,而这点细微损耗,完全可以从昂贵的酒水钱里边弥补回来。 酒杯是福地附赠之物,修士喝完酒,觉得麻烦,不稀罕,那就随手丢入黄鹤矶外的江水中。 可只要愿意带走,意味着什么?酒杯又不是什么文房清供,能够来此福地游历、喝上月色酒的,也绝不会将酒杯视为太过珍稀之物,只会用来日常饮酒,呼朋唤友,宴席酬唱,每逢明月夜,月光流转,白瓷便有明月映像浮现,白瓷天然纹路如云纹,经过百千年,云窟福地黄鹤矶的月色酒,就成了山上修士、山下豪阀人人皆知的雅物。 做生意,是那从别人口袋里掏钱的营生,归根结底,还是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而姜尚真对人心,尤其是女子心思的了解,对于如何挣取女子的神仙钱,更是一绝。这还只是黄鹤矶这边的生财手段,福地十八景,处处是神仙钱翻涌的流水财路。黄鹤矶的月色酒,云笈峰的白云堆酣眠,赏景修行两不误,白芦帚扫云入袖带回家…… 而这一切,都是在姜尚真手上得以实现,姜尚真在接手云窟福地的时候,福地虽然已经是上等福地,已经是出了名的财源滚滚,但是远远没有如今这番气象,这个以风流不羁著称一洲的年轻姜氏家主,好听点,就是当年在家族祠堂里边力排众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难听点,就是谁敢在姜氏祠堂说个不字,老子今天就干死谁,让你们站着进来横着出去。 最终姜尚真与宗主荀渊、当时玉圭宗财神爷的宋升堂,借了一大笔债,才将云窟福地一举提升为上等福地的瓶颈,如此一来,姜尚真早有腹稿的众多设想,才得以一一实现。所谓的云窟十八景,其实就是云窟福地十八处禁地,方外之地,对于数量众多的本土修士而言,宛如一处处天仙宝境。云窟福地十八景的构造者,一直担任姜氏的样式房掌案,姓曹,被誉为样式曹,老祖曾是一个落魄的墨家修士,被姜尚真招纳,后世子孙,修行境界都不高,一代一代,子承父业,最终与云窟福地,相互成就,曹氏最终成为享誉一洲的营造世家。 其实已经不太想要饮酒的崔东山,突然改了主意,倒满一杯酒不说,还挪了挪屁股,朝那姜尚真递过酒杯。 姜尚真有些意外,只得收腿坐起身,同样递过酒杯,不曾想那白衣少年手中酒杯微微放低几分,不等姜尚真跟着酒杯下移,酒杯轻轻磕碰,崔东山就变单手持杯为双手,说了句先干为敬,仰起头一饮而尽。姜尚真轻轻点头,亦是双手持杯,饮尽杯中酒。殊荣,绝对是殊荣,不比那龙虎山当代大天师重返神篆峰一趟逊色了。 崔东山,或者说半个绣虎崔瀺,何曾在“酒桌上”,对一个外人如此刻意放低姿态? 姜尚真很清楚,不是什么姜尚真在桐叶洲如何力挽狂澜,才赢得崔东山这般敬酒,说实话,比功劳?只说个人,浩然天下谁能与绣虎比?龙虎山大天师,白帝城郑居中,甚至醇儒陈淳安在内,更甚至是白也,与那大骊崔瀺,都不能比。 所以是自己以落魄山供奉的身份,与陈平安的那份交情,才让身为年轻山主学生的崔东山,与周肥饮此一杯酒。 崔东山随手丢了那只瓷杯,抛入江水中,转头望向那水中月,白衣少年重新趴在栏杆上,抬起酒壶,酒水倾泻水中,喃喃笑道:“不怕水深老龙蟠,唤来仙子饮醇酒。仙子嫌我年纪小,我嫌仙子个儿高,倾倒雪花三万斛,与师乞求买山钱,先生怪我没出息,我怨先生太劳碌……“” 姜尚真有样学样丢了酒壶酒杯,抚掌赞叹道:“好诗文,回头我就让人崖刻黄鹤矶之上,理当千古流传。” 崔东山转过头。 姜尚真试探性问道:“马屁过了?” 崔东山反问道:“周兄弟你觉得呢?” 姜尚真哈哈大笑,误把云窟福地当那落魄山了。 崔东山没来由说道:“那韩绛树、戴塬之流,回了自家山头,想必也是备受仰慕的高人吧。” 姜尚真点头道:“那是自然,韩绛树会有很多男子由衷爱慕,兴许她只是一个无意间的视线,就能让某些少年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戴塬肯定也是许多修士眼中不可匹敌的地仙祖师。” 崔东山又问道:“系剑树下醉酒之人是陆舫,确定是去了青冥天下?” 姜尚真有些尴尬,点点头,“这家伙为情所困,死活解不开心结。” 崔东山说道:“你这朋友,与风雪庙魏晋,以及更早的风雷园李抟景,还不太一样。其实可以学一学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吴霜降。” 姜尚真无奈道:“与他说过这茬,结果他想了半天,来了句哪里舍得,差点没把我气死。” 崔东山知道内幕,有些幸灾乐祸,刚要说话,姜尚真赶紧双手抱拳,求饶道:“不提旧事,大煞风景,容易心烦。” 崔东山说道:“韩玉树的万瑶宗,如果不是遇到我先生,真要给他趁势崛起了,甚至有机会成为第二个玉圭宗,然后就可以等待时机,耐心等着玉圭宗犯错,比如犯个类似桐叶宗的错。哪怕那个摇摇欲坠的桐叶宗,能够恢复元气,万瑶宗最少也能保三争二吧。” 姜尚真犹豫了一下。 当初在太平山与陈平安重逢,姜尚真之所以比较为难,言语处处有所保留,好像不愿多说当下桐叶洲诸多的微妙形势。就在于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关系极深,极好,甚至绝大多数都极其名正言顺。别洲势力,南下渗透桐叶洲一事,就数这两洲修士最为不遗余力。 北俱芦洲的剑修,与剑气长城大有渊源,陈平安又是担任隐官多年。宝瓶洲更是陈平安的家乡。 而在那场战事当中,这两洲山河牵连,衔接为一洲,足可谓惊骇两座天下耳目与心神,如今南下桐叶洲,居功自傲,是难免的事。 崔东山笑道:“你是很奇怪崔瀺为何要在暗中保住桐叶宗,不被一洲内外势力,以饿虎扑羊之势,将其瓜分殆尽?” 姜尚真点头又摇头,“如果是为宝瓶洲扶植起一个好似南下枢纽渡口的势力,用以掣肘玉圭宗在内的本土宗门,我半点不奇怪,我真正奇怪的是,看你……看那国师大人的布局,分明是希望桐叶宗有机会在千年之内,重返巅峰,成为仅次于玉圭宗的一洲气运所在。” 一个桐叶洲,惨绝人寰。 玉圭宗飞升境荀渊。玉圭宗祖师堂,财神爷宋升堂,玉璞境女修刘华茂…… 桐叶宗宗主,大剑仙傅灵清。太平山老天君,山主天君宋茅。扶乩宗宗主嵇海…… 都已经是古人了,时日一久,就成了一页页老黄历。 杀力最为出众、境界最高的这拨上五境修士,都已先后战死,而且慷慨赴死的跟随者众多。 而作为距离山巅最近的那拨桐叶洲地仙,又跑了大半,躲去了第五座天下享清福。如今又有别洲修士大肆渗透桐叶洲,关键是桐叶洲根本就无力、也无道理去表现得如何硬气,偌大一座桐叶洲,声名狼藉,沦为整座浩然天下的笑柄,就像一个脊梁骨都断了的迟暮老者,再也无法挺直腰杆与外人言语。像那扶摇洲和金甲洲,哪怕同样山河陆沉,却是从山上到山下,都打过了一场场硬仗死仗,到最后才山河破碎,但是如此一来,又有桐叶洲作为衬托,所以哪怕是中土神洲,对那两洲的观感都不差。 可怜可恨可笑还可悲的,只有一个桐叶洲。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这有什么想不通的,桐叶宗的年轻人,配得上这份待遇啊。就像韦滢当得起玉圭宗宗主,你就心甘情愿让位给年轻人,是一样的道理。莫不是你觉得老王八蛋眼中,只有个宝瓶洲?说句大实话,不说盟友北俱芦洲,就是大骊王朝,崔瀺都不屑去偏心,因为他比你更……懒。嗯,这个说法极妙。崔瀺是绝对不允许韩玉树之流,苟且偷生长命千岁不说,还浑水摸鱼,借机窃据高位,这就太恶心人了。桐叶宗比玉圭宗更惨,惨多了,最吃疼,而且是在人心上更疼,既然苦头吃得最大,就会记性最好,比你们更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苦难和煎熬。反正与你们玉圭宗的年轻人,都可以算是桐叶洲的真正希望所在。” 崔东山转过头,云海遮月,被他以仙人术法,双指轻轻拨开云海,笑道:“这就叫拨开云雾见明月。” 姜尚真一语双关说道:“崔兄这一手耍得确实仙气。” 崔东山不以为然,好奇问道:“我先生当时听说虞氏王朝的靠山,是那老龙城侯家,是啥表情?” 姜尚真笑道:“似笑非笑的,大概是听了个不那么好笑的笑话吧。” 崔东山笑眯起眼,盘腿而坐,摇晃肩头,“真好真好,可以回家喽。” 姜尚真说道:“捎上我。” 崔东山拍胸脯道:“在周肥兄重返飞升境之前,我哪怕与先生撒泼打滚,跪地磕头,都要保证让那首席供奉始终空悬,静待周肥兄落座。” 姜尚真叹了口气,“虽说我从没觉得这辈子就这鸟样了,可好歹是那飞升境,没那么轻松跻身的,难。” 崔东山眯起眼,抬起一只袖子,轻轻旋转,“这样吗?很难吗?换成别的仙人,哪怕是我,确实都觉得难,很难很难,难如登天。但是一个没了飞升境的桐叶洲,一个落魄山板上钉钉的未来首席供奉,我倒是觉得还好嘞。等着吧,急是急不来的,不过等是可以等的,至于是一百年还是几百年,我就不做保证了。” 姜尚真笑呵呵抱拳道:“借你吉言。” 姜尚真瞥了眼崔东山的袖子,“那个叫孙春王的小姑娘,还待在里边跟你较劲?” 崔东山点点头,“好苗子。老大剑仙,就是为人厚道,做事大气!” 崔东山当下抬起的这只袖子,被他称之为“揍笨处”,当下有个小姑娘在里边练剑。 先前从姜尚真手中拿过了那支白玉簪子,给崔东山见着了那拨性情各异的剑仙胚子,崔东山没闲着,经常与他们唠嗑讲理,什么你们年纪都不小了,又都是剑修,要懂事。 说话要讲究,做事要体面,为人要从容。 小钱从俭处来,晓不得知不道? 反正该打的打,该骂的骂,该夸的夸。不然不成体统。 白玄,何辜,贺乡亭,于斜回,虞青章,孙春王。 这六名小剑修,全部被崔东山收入了袖里乾坤,上五境的这门神通,相差悬殊,像陈平安就只能够装物,别无玄妙,但是崔东山的袖里乾坤,却能够控制落入袖中的修道之人,所有观感、知觉和神识都会被崔东山随意掌控,好教人最真切明白一个度日如年的说法,在一片茫茫幻境当中,枯守百年,滋味如何,可想而知。当然陈平安的袖里乾坤,是一个极端,崔东山则是另外一个极端,哪怕是飞升境大修士,恐怕除了白帝城郑居中之外,都没有崔东山袖中这般神通广大。 于斜回,何辜,贺乡亭,陆陆续续,差点失心疯,被崔东山极有分寸地丢出了袖子,在那之后,一个个再看崔东山,就跟看瘟神差不多了。 然后是虞青章熬不住,再隔了“山中几年岁月”,是那老气横秋、眼睛长额头上的白玄,不过这小兔崽子不是一颗修道之人的道心熬不住,而是熬不住先天性情,觉得实在太无聊了,就在那边求着崔东山把他放出去,实在不行,到外边吃顿饭,聊个天,再把他丢回去。崔东山故意没理睬,结果好小子,祭出飞剑,一路狂奔,飞剑跟随,东戳西撞,直到灵气耗竭,才倒地不起,大骂崔东山不是个东西,回头别让小爷见着了隐官大人,不然非要让你这个狗屁学生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崔东山就很善解人意地先把白玄丢出袖子,又蓦然抓回袖子,那孩子倒也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开始对崔东山溜须拍马,发现好像没什么效果,就开始转去说隐官大人的好话,一箩筐接着一箩筐,崔东山听过瘾了,才将小王八蛋从袖子里边放出来,摸着白玄的脑袋,笑眯眯提醒那个双手都没敢负后的孩子,说以后要乖啊。白玄一脸诚挚,大喊一句必须的。 结果崔东山一脸讶异,说这么大嗓门,吓死个人,中气十足啊,还可以再练练剑,于是就又给白玄丢了回去,而且发现这孩子最怕那脸色惨白、眼眶淌血的女鬼,就让白玄结结实实逛荡了几十处被崔东山“幻由心生,境由心造。于诸多鱼虫花鸟天地中,别辟一世界,构为奇境幻遇”的阴森鬼宅。 到最后白玄终于再次重见天日的时候,孩子双手扯住那个脑子有病的崔大爷袖子,开始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最后才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孙春王,竟然真就在袖中山河里边潜心修行了,而且极有规律,似睡非睡,温养飞剑,然后每天准时起身散步,自言自语,以手指鬼画符,最终又准时坐回原位,重新温养飞剑,好像铁了心要耗下去,就这么耗到地老天荒,反正她绝对不会开口与崔东山求饶。 此外程朝露,纳兰玉牒,姚小妍。一个一说起曹师傅就神采奕奕的小厨子,一个小账房,一个小迷糊。崔东山瞧着都很顺眼,就没收拾他们仨。 最近崔东山自作主张,从白玉簪子里边搬出了斩龙台,让那拨孩子一起练剑,偶尔会亲自去督促几分。 直到今天,白玄,程朝露,纳兰玉牒和姚小妍四个孩子,跟随喜怒不定让人怕惨了的崔东山,和那个长的不胖却叫周肥的家伙,一起离开云笈峰那处秘境洞府,来到黄鹤矶这边游玩,然后一听说那老君山的砚山可以随便搬石,就屁颠屁颠跑去碰运气捡漏发财了。 姜尚真笑道:“保底也是百年之内的九位地仙剑修,我们落魄山,吓死人啊。” 崔东山哀怨道:“剑修修行,最吃钱呐。” 姜尚真埋怨道:“谈钱?崔老弟骂人不是?”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周肥兄也大气!” 姜尚真突然说道:“听说第五座天下为一个年轻儒士破例了,让他重返浩然天下,是叫赵繇?与咱们山主还是同乡来着?” 崔东山点头道:“赵繇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大骊国师,先以储相栽培个几年,最终去辅佐下一任皇帝。是老王八蛋的手笔,与我无关,半颗铜钱的关系都没有的。” 姜尚真点头道:“这就说得通了。” 如今宝瓶洲形势极其复杂。 曾经占据一洲之地的大骊王朝,宋氏皇帝果真按照约定,让许多旧王朝、藩属得以复国,但是建造在中部齐渎附近的大骊陪都,依旧暂时保留,交由藩王宋睦坐镇其中。光是如何妥善安置这位功劳卓著、声名远播的藩王,估计皇帝宋和就要头疼几分。宋睦,或者说宋集薪,在那场战事当中,表现得实在太过光彩夺目,身边无形中聚拢了一大拨修道之人,除了可以视为大半个飞升境的真龙稚圭,还有真武山马苦玄,此外宋睦还与北俱芦洲剑修的关系尤其亲密,再加上陪都六部衙门在内,都是经历过战争洗礼的官员,他们正值壮年,朝气勃勃,一个比一个锋芒毕露,关键是人人才华横溢,极其务实,绝非袖手空谈之辈。 所以如今有个气死人不偿命的说法,在桐叶洲山上广为流传,从大骊陪都衙门里边,随便拎出个中层官员,去当个桐叶洲大王朝的六部尚书,绰绰有余。 而那个大骊宋氏王朝,当年一国即一洲,囊括整个宝瓶洲,依旧在浩然十大王朝当中名次垫底,如今让出了足足半壁江山,反而被中土神洲评为了第二大王朝。并且在山上山下,几乎没有任何异议。 崔东山笑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先前因为打仗的关系,云窟福地缺了两届的胭脂图,最近姜氏开始重新评选了?” 姜尚真点头道:“姜氏家族事务,我可以什么都不管,唯独此事,我必须亲自盯着。” 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是一处胭脂台,又被桐叶洲誉为花神山。 高台之巅,上边常年站着三十六位仙子美人,当然都是姜氏修士以山水秘术幻化而成。 胭脂图分为正册、副册和又副册,总计三册,各十二人,被誉为三十六花神,俱是一洲山上仙家、山下王朝,姿容最为出类拔萃的女子,才能登台。 崔东山笑道:“周肥兄又要忙着收钱了,难怪舍得今夜包圆了黄鹤矶,小钱,毛毛雨。” 姜尚真大笑道:“只是图个热闹,挣钱什么的,都是很其次的事情。” 崔东山随口问道:“榜首是谁?” 姜尚真笑眯眯道:“原本是那大泉王朝,新帝姚近之。只不过这位皇帝陛下,托人送了一笔神仙钱到云窟福地,我就只好忍痛割爱,将她除名了。加上去了天师府修行的浣溪夫人,前不久也曾飞剑传信神篆峰,我哪敢胡乱造次。” 在三十六幅花神胭脂图,真正水落石出之前,福地姜氏其实都会事先给出一些风声。 所以上榜登评的,留在正副册的,或是从下册提升上册的,甚至是像大泉皇帝姚近之这般,不愿抛头露面的,只要给钱,都可以商量。在这之外,还有许多仰慕某位仙子的谱牒仙师,一样可以塞钱给姜氏,因为胭脂山那边专门搁放了百余只花篮,每只花篮外边都会贴着候补美人的名字,每位谪仙人亲自丢钱到花篮,或是托人送钱到云窟福地,花篮里边的小暑钱,钱多钱少,一看便知。 相传老宗主荀渊在世的时候,每次胭脂台评选,都会兴师动众地主动找到姜尚真,那些个被他荀渊心仪仰慕的仙子,必须入榜登评,没得商量。毕竟镜花水月一事,是荀渊的最大心头好,当年哪怕隔着一洲,看那宝瓶洲仙子们的镜花水月,画面十分模糊不清,老宗主依旧经常守株待兔,砸钱不眨眼。 难怪荀老儿经常在祖师堂,众目睽睽之下,就指着姜尚真的鼻子大骂,你小子要是把挣钱花钱的一半心思放在修行上,早他娘是飞升境了。 历史上最夸张的一次评选,是一位女修的花篮里边,堆出了一座用小暑钱折算成谷雨钱的小山堆。 那女子被桐叶洲修士誉为黄衣芸,真名叶芸芸,是一位姿容极美的女子武夫。但是最终她却没有登评,好像是因为叶芸芸亲自找到了姜尚真,当时刚刚跻身玉璞境没多久的姜氏家主,鼻青脸肿,呲牙咧嘴了好几天,逢人就大骂荀老儿不是个东西,凭啥他惹的祸,让老子来背。 崔东山叹了口气,“大泉王朝,埋河水神,姚近之。可惜裴钱应该还在回家路上,都没没法子让她第一个知道消息。我这个小师兄,又要被大师姐记账喽。” 当年离开藕花福地,是裴钱陪着自己先生走完了一整趟的回乡之路。 裴钱最后一次飞剑传信披云山,来自中土郁氏家族那边。裴钱多半是选择走皑皑洲、北俱芦洲这条路线了,所以比较晚回落魄山,不然如果直接去中土神洲最东边的仙家渡口,乘坐一条老龙城吞宝鲸渡船,就可以直接到达宝瓶洲南岳地界,如今差不多应该身在大骊陪都附近。 姜尚真对那裴钱记忆尤其深刻,当年在落魄山领教过那个黑炭小姑娘的厉害,一场大道之争,他输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崔东山转头望向相隔极远的老君山,“谁能想象,一洲修士,以后就只能来云窟福地游历,才能再见到太平山、扶乩宗的旧风景了。” 姜尚真点点头,轻声道:“有心栽花花也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不曾想我姜尚真,不过是一心挣钱,竟然也做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好事。” 在那老君山,除了藩属砚山之外,最出名的,其实是一幅桐叶洲的山川图,云窟福地选取了一洲最灵秀的名山大川、仙家府邸,游客置身其中,身临其境。并且如同坐镇小天地的圣人,只要是中五境修士,就可以随便缩地山河,饱览风景。当然各家的山水禁制,在山河画卷里边不会呈现出来。一些个想要扬名的偏隅仙家,底蕴不足以在山河图中占据一席之地,为了招徕修道胚子,或是结交山上香火情,就会主动拿出自家山头的仙家临摹图,让姜氏帮忙打造一件“烫样”,搁放其中,以便一洲修士知晓自家名号。 两两无言。 早春时分,明月当空。 月白山寒水冷,两人对酌春花开。 姜尚真开口说道:“陈平安应该快醒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不着急,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姜尚真举目远眺黄鹤矶地界的山水大门处,笑道:“小财迷他们回了,看样子收获不大。” 崔东山瞥了眼那个方向,说道:“你换我先生试试看?” 一座砚山都给你搬空,先生只要闲来没事,都能在那边结茅修行喽。 姜尚真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 那帮孩子回了黄鹤矶,纳兰玉牒是个小账房,小财迷,这会儿用手摸那白玉阑干还不过瘾,见四下无外人,干脆踮起脚跟,用脸当那抹布,抹来抹去,念叨着钱啊,都是雪花钱啊。 看得双手负后的白玄,直翻白眼。 小胖子程朝露,被崔东山打赏了一个响当当的绰号,无敌小神拳。崔东山还说以后只要跟他先生,你们曹师傅学了拳,还能登堂入室,还会打赏给程朝露一个更威风八面的名号。 纳兰玉牒身上方寸物里边,当下装满了砚石,姚小妍和程朝露也都各自背着一个包裹。一块开采自老君山储君之山的山上砚石,神仙难测,除非是极有经验的福地砚工,才可以将材质品秩估个七七八八,至于那些肉眼可见品相极好的砚石,自然不会随便散落在山上,其实登山捡取砚石一事,本就是让游历仙师们图个乐。 小姑娘的方寸物里边,除了尚未切割确定石材品相的大小石块、石板,还珍藏了几枚印章和多把扇子,都是从她姐那儿偷来的,纳兰玉牒没敢多拿,只拿了一小半都不到吧。 她打算跟崔东山做买卖,这家伙瞧着贼有钱,又喜欢自称是曹师傅的最得意弟子,瞧着挺尊师重道的,估计会很舍得花钱。 但是不能一股脑儿拿出来,得说自己只有一枚历经千辛万苦才重金购得的印章。高价卖出之后,隔几天再说,咦,又不小心找到一把折扇,再卖给他,说是家乡那座晏家铺子的镇店之宝。最后再全部拿出,干脆让他包圆了买去,反正她是不单卖了,最后给个“自家人”的友情价,崔东山不答应就拉倒,不买就不买呗。 不过纳兰玉牒觉得自个儿,还是别都卖了,要留下其中一枚印章,因为她很喜欢。 印章边款:千赊不如八百现,精诚难敌风波恶。印面篆文:挣钱不易,修道很难。 一群山上修士离开一处螺蛳壳府邸,男男女女,七八人,面容都年轻,法袍各异,一看就是山上非富即贵之辈,倒不是府邸那边登高远眺,赏景不美,而是黄鹤矶观景亭附近,如此冷清,百年不遇。 见那些年轻神仙远远迎面走来,白玄轻轻一跃,坐在栏杆上,双臂环胸,冷眼旁观。 姚小妍怕生,就躲去了纳兰玉牒身边。程朝露比较没心没肺,站在白玉栏杆旁边,眺望江水明月夜,小胖子觉得这会儿要是曹师傅在,大伙儿来顿热气腾腾的火锅,那就真是很对得起这份美景了。 一位身穿龙女湘裙、手带明珠串的妙龄女子,瞪大一双秋水长眸,打量着那两个小姑娘,“粉雕玉琢,好可爱。你们是谁家的孩子啊?” 她快步走到纳兰玉牒那边,弯下腰,就要去揉一揉小姑娘的脑袋。 纳兰玉牒撇过头。女子再摸,小姑娘再转头。 这位女子收起手,一双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儿,“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纳兰玉牒用娴熟的桐叶洲大雅言开口道:“我跟你不熟,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那女子听了之后,两颊有笑靥,愈发姿容动人。 一个腰悬头等斋戒玉牌的年轻男子讶异道:“这帮小家伙,不会是云窟福地的姜氏子弟吧?个个都有斋戒牌。” 那女子斜了一眼,“尤期,难道就许你家有钱?” 那个名叫尤期的年轻人笑了笑。 他们这拨桐叶洲本土出身的年轻俊彦,此次结伴游历,杀妖历练。如今桐叶洲山下,处处百废待兴,只是犹有不少滞留在桐叶洲陆地的妖族修士,或鬼鬼祟祟,隐匿山野,伺机而动。或禀性难移,流窜作祟,为祸一方。只不过这些妖族余孽,几乎少有地仙,上五境大妖和元婴、金丹妖族,要么在战事中身死道消,要么跟随各大军帐,通过海上归墟入口仓皇逃回蛮荒天下,要么逃脱不及,已被桐叶洲存活下来的山巅修士,联手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悉数斩杀殆尽。 加上如今的桐叶洲,不断被别洲修士渗透,就像与虞氏王朝结盟的老龙城侯家,还有那位镇守驱山渡的剑仙许君,就是皑皑洲刘氏财神爷在桐叶洲的话事人之一,而这些人,不管赶来桐叶洲是什么目的,对于随手杀妖一事,绝不含糊。所以如今的桐叶洲,还是很安稳的,各家老祖师们都比较放心晚辈的结伴同行,一起下山历练。 凉亭那边,崔东山看着那帮年轻人,忍俊不禁,转头望向姜尚真,“瞅瞅,你瞅瞅,都是你们玉圭宗的不作为,才让这些家伙的师门长辈,一遇风云变化龙了。一个个的,还不念你这位姜老宗主的半点好。” 姜尚真笑道:“好说好说,总比被人骂占着茅坑不拉屎更好些。” 北地仙家大门派,金顶观,天阙峰青虎宫,小龙湫,还有中部和南方的几个,如今都被视为宗门候补。桐叶洲明面上,是玉圭宗一家独大的格局,未来千年都注定不会有任何改变。那座名声稀烂的桐叶宗则已经识趣封山,此外一些原本根深蒂固、势力庞大的宗字头仙家,几乎个个元气大伤,甚至祖师堂香火都给打没了。所以以北方山头的金顶观,联手中部的大仙家白龙洞,和南方的蒲山云草堂,三方合力倡议,总计十六个山上门派,再加上各自藩属三十四个,缔结一桩声势浩大的山水盟约,共进退,当下许多桐叶洲本土修士,与那宝瓶洲、北俱芦洲这些外乡修士的纠纷冲突,都会交由两位隐约成为一洲“山上君主、山中宰相”的大修士出面斡旋。 至于蒲山云草堂的主人,正是女子纯粹武夫,因为喜穿黄衣,有那“黄衣芸”美誉的叶芸芸。只不过这位止境武夫,痴心武道,不问世事,以至于云草堂变成了大半座修道之地,她也毫不过问。在大战期间,她只身一人离开自家山头,明显是心存死志,赶赴大泉王朝,就没打算返回云草堂,只是不知为何,蜃景城竟然屹立不倒,成为桐叶洲山下最大的一桩怪事,妖族军帐兵马,从头到尾都对大泉京城围而不攻。 因为那场声势浩大的结盟,在大泉王朝国境内的桃叶渡举办,故而又被称为“桃叶之盟”。 崔东山啧啧道:“可怜了周肥兄。” 姜尚真盘腿而坐,双手笼袖,“谁说不是呢,还好胭脂图上的仙子姐姐们,可以为我宽慰人心。” 桐叶洲本土修士,对玉圭宗神篆峰,在许多大事上的姿态太过软弱,早就心生不满,再加上玉圭宗的下宗选址宝瓶洲书简湖,与大骊宋氏关系莫逆,韦滢更是从真境宗宗主位置上升任的上宗宗主,所以桐叶洲本土修士,都觉得从姜尚真到韦滢,都私心太重,吃相难看,想要两头靠,只会两头不靠,一直在以桐叶洲一洲利益的损失,换取玉圭宗一宗的利益。 最简单的道理,姜尚真与当代大天师关系如此之好,若是与龙虎山天师府结盟,姜尚真再表现得硬气些,一起抗拒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修士的南下蚕食,严令禁制那些跨洲渡船的登岸商贸, 如今的桐叶洲,岂会如此处处被外人掣肘,被外人占据要津高位,还要连累自家修士低人一等? 崔东山一脸忧心忡忡,“那边可别起了冲突,到时候连累周肥兄里外不是人的。” 好像被崔东山随手糊了一脸黄泥巴,姜尚真满脸无奈,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别说是一帮外来游客,就是自家姜氏子弟,或是神篆峰嫡传,敢去招惹那些暂时是山主不记名弟子的剑仙胚子,姜尚真是不介意家法伺候的。 所幸没什么冲突,那个出身蒲山云草堂的女子,对那俩小姑娘印象极好,与她们挥手作别。 纳兰玉牒犹豫了一下,摆摆手,作为还礼。 只是一行仙师当中,唯一一个孩子,抬头望向那个坐在栏杆上的白玄,问道:“你瞧个啥?” 白玄没理睬。 那孩子一边前行,一边扭头,始终盯着那个白玄,道:“几块斋戒牌,臭显摆什么。” 白玄依旧没说话,只是拿起斋戒牌,摇头晃脑,轻轻呵气。 那孩子停下脚步,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当个朋友认识认识。” 白玄放下玉牌,打了个哈欠,还是不理睬那个同龄人。 那个女子转头说道:“麟子,别惹事,你这脾气好好收一收,先前在大泉京城那边,忘记自己闯的祸了?真不怕回了白龙洞,被你师父责罚?” 女子视线偏移,望向那个名为尤期的年轻男子,埋怨道:“你也不管管麟子?” 尤期无奈道:“叶姑娘,你可以随便喊他麟子,可是按照我家里边的谱牒辈分,麟子是我正儿八经的师叔唉。” 那个被昵称麟子的孩子扯了扯嘴角,不再去管坐在栏杆上的哑巴,只是望向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他笑眯眯抬起双手,做了个捏脸拧颊的手势。 白玄一个蹦跳起身,双手十指交错。 纳兰玉牒赶紧转头说道:“没事,你别乱来,曹师傅又不在。” 那个孩子嗤笑一声,大步离去,只是脚步不快,依旧落在众人身后,转过头,开口言语却无声,都不是什么心声言语,而是微微张嘴,笑着说了两个字,孬种。 白玄一踩栏杆,恼火道:“烦死小爷了!” 因为曹师傅叮嘱过他们,不能轻易泄露剑修身份。 他又不像程朝露那个隐官大人的小跟班小狗腿,会天天缠着隐官传授拳法。 白玄可是暗中发过誓的,在这浩然天下,要学那隐官大人,只要是与人捉对厮杀,一场不败! 如果可以祭出飞剑,白玄早他娘打得那个欠揍的小崽子哭爹喊娘了。 小胖子程朝露冷不丁一步跨出,摘下包裹,放在地上,然后一言不发,走向那个白龙洞辈分极高的同龄人。 那个麟子唯恐天下不乱,侧身而走,转头望向那个瞧着就傻乎乎的小胖子,勾手掌,示意来来来,只要你先动手,就别怪我不客气。 尤期察觉到不对劲,快步来到师叔麟子身边,半开玩笑道:“行了行了,师叔你一个中五境修士,与这些孩子较劲什么。” 麟子斜眼那两丫头片子,微笑道:“只是洞府境而已。” 尤期和颜悦色与麟子言语之时,又以心声与那小胖子说道:“退回去,别惹事,不然你们师门长辈来了,都吃不了兜着走。” 凉亭内,崔东山忍住笑,啧啧称奇:“白龙洞修士,挺横啊。” 姜尚真伸出一根手指,揉着太阳穴,“头疼。白龙洞祖师,好像才是个元婴。” 不过如今白龙洞修士,确实有资格在桐叶洲横着走,不是境界什么高不高低不低的,而是大势在身。 姜尚真问道:“不管管?” 崔东山摇摇头,“我来收场就是了。这些剑仙胚子,也该是时候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太看重自己,太看轻自己,都不好。以后到了落魄山,除了等到他们境界再高些,能够下山历练去,不然在山上就很少有这样的出手机会了。没有今天黄鹤矶这场风波,我也会让他们在云窟福地别处,与外人发生点争执。” 既然崔东山都这么说了,姜尚真就继续看热闹,如果因为这点事情,害得自己被山主记账本上,丢了首席供奉的宝座,姜尚真回头能把白龙洞老祖师打出屎了。 崔东山凝神望去,突然问道:“有没有想过,为何我能打开白玉簪子的山水禁制?” 姜尚真点头道:“自然是陈平安早就留下了线索,我猜只有你打得开。” 崔东山又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先生在太平山祭剑一洲,当真只是剑仙风流,或是意气用事吗?” 姜尚真笑道:“陆芝,齐廷济,刘景龙,谢松花,宋聘在内,所有剑仙,都知道隐官大人重返浩然天下了。” 崔东山转过头,一脸震惊道:“周肥兄的小脑阔儿贼灵光啊。” 姜尚真抱拳,“过奖过奖。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那边。 程朝露深呼吸一口气,心中默念几句拳诀,千趟桩架万趟拳,出来一势……啥来着,算了,打了再说。 小胖子一个重重踏地,脚下拳桩如蜿蜒蛇行,再一蹬地,高高跳起,抡起手臂,劲力饱满,发力如炸雷,一记劈挂而出如抽鞭。 那个面如冠玉的白龙洞年轻修士被当头一拳,打得脑袋一歪,瞬间砸在青砖地面上,砰然一响,最后才是朝天的双腿,颓然贴地。 不过挨了孩子一拳,就当场晕过去了。 程朝露一个前冲,脚背微弓,一脚贴在那人额头上,骤然发力,踹得那个年轻人倒滑出去十数丈,狠狠撞在白玉栏杆上。 程朝露继续前奔,身姿蓦然倾斜,躲过一条类似捆仙索的仙家法器,一手双指并拢轻轻点地,一个身形翻转,又躲过又一道拘押身形的术法,小胖子身形敏捷若狸猫穿林,弓腰狂奔,继续朝那躺地上已经口吐白沫、抽搐不已的年轻人,最终一脚踹在那尤期的脑袋上,后脑勺与白玉栏杆撞击数次,哐当作响。 小胖子反正就只盯着这一人,很一根筋,其余的,都不管。至于那个叫什么林子领子啥的小家伙,打起来没劲,况且容易不占理,曹师傅说过,学了拳,一定要知道自己的拳轻拳重,程朝露真怕一拳下去,就把那脑子拎不清的孩子给打残打死了。 这就是剑修尤其是剑仙胚子的优势所在。 修道之人,其中以剑修和兵家修士,最能反哺神魂,裨益体魄,所以剑修不祭出飞剑,兵家修士不施展术法神通,就会很像一位纯粹武夫。 崔东山愣了愣,“小胖子这暴脾气,可以啊,连我都看走眼了?” 姜尚真点头道:“确实平时看着不像。” 崔东山惋惜道:“这拨人当中,还是有那愿意讲理的,不然今儿效果更佳,白玄几个都能捞着出剑的机会,惜哉惜哉。” 桐叶洲的蒲山云草堂,与那皑皑洲雷公庙差不多,都是能够在一洲扬名的拳种。叶芸芸,与那悬竹剑、背木枪走江湖的“武圣”吴殳,身为在世武夫,都曾被评为桐叶洲历史上的十大宗师之一,当之无愧的武学泰斗,只不过吴殳对于开山立派一事毫无兴趣,对于香火传承和拳种开枝散叶一事,比叶芸芸更不上心,都没收过一个嫡传弟子,而且吴殳只要出手,极重,桐叶洲一位止境武夫就是与他问拳一场,结果身受重伤,熬了不到十年就死了,吴殳不过受了点轻伤,在那场战事中,吴殳刚好离乡远游,身在中土神洲,原本打算要去问拳裴杯,故乡山河倾覆太快,吴殳根本赶不及,只好只身赶往南婆娑洲,在战场上杀妖极多。 一个身穿绿袍腰系白玉带的清秀少年,身形一闪,站在那小胖墩身边,伸手抓住程朝露的肩头,用比较蹩脚的桐叶洲雅言笑道:“可以了,不然这一脚下去,真会伤及别人的大道根本。” 程朝露收拳,默默退回纳兰玉牒那边。 白玄蹲在栏杆上,一巴掌拍在小胖子脑袋上,笑道:“小狗腿,有我一半风采了啊。” 程朝露憨憨一笑,挠挠头,学拳后第一次出手,怪难为情的。 姜尚真瞥了眼那清秀少年的步伐,“有点意思,是那吴殳的走桩,估计是在外乡收了个开山弟子,很年轻的金身境。” 崔东山撇撇嘴,“这也算年纪轻轻?碰到我那更年轻的大师姐,一拳下去,那小子还不得地上弹三弹?” 姜尚真笑道:“崔老弟你要这么讲,这天可就聊不下去了。” 崔东山站起身,“这场架肯定是打不下去了,我去收场,周肥兄留下喝酒。” 白龙洞昵称麟子的那个孩子,脸色铁青,站在清秀少年身边,死死盯住程朝露,咬牙切齿道:“报上名号!” 程朝露想了想,一板一眼答道:“刚有了个江湖绰号,无敌小神拳。” 麟子气得眼眶通红,就要祭出一件攻伐本命物,却被那清秀少年伸手按住肩膀,震慑心神,灵气竟是被强行压下,少年微笑道:“麟子,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出门在外,你不能太任性。” 那孩子怒道:“郭白箓!尤期都快被人打死了,你就这么胳膊肘往外拐?” 清秀少年有些无奈,以心声说道:“你忘了?尤期是龙门境修士。再不济,再不小心,就算会挨一拳,却不至于被那孩子一拳打倒在地,当场晕厥过去,是有高人对尤期暗中施展了定身术。” 一袭白衣凭空出现在栏杆上,蹲那儿,笑嘻嘻道:“你们好啊,我是无敌小神拳的朋友,要打要骂要杀,都朝我来。” 崔东山一现身,蹲栏杆上,原本坐那儿的白玄赶紧滑落在地。 郭白箓面朝那位白衣少年,抱拳道:“晚辈郭白箓,见过仙师前辈。” 崔东山用袖子擦脸,有些犯愁,对方有这么个小机灵鬼,自己这还怎么火上浇油,螺蛳壳仙府里边的两位护道人,也真是不称职,竟然到现在还只是隔岸观火,硬是不露面。有了,崔东山对那郭白箓摆摆手,示意一边凉快去,望向那个白龙洞麟儿,说道:“你那白龙洞老祖师父,堂堂一洲山中宰相,你身为尤期的师叔,不到十岁的洞府境神仙,放眼一洲都是独一份的修道天才,辈分身份修为,都搁着儿摆着呢,你有什么好怕的,还有脸说我家那位无敌小神拳是孬种?不如我帮你挑个人,你们双方切磋一场?” 白玄眼睛一亮,伸手一巴掌按住程朝露的大脑袋,轻轻推开,大步向前,“我来我来。” 白龙洞那孩子神色阴晴不定。 一个站在叶姑娘身边的年轻修士,正要开口说话。 崔东山头也不转,“死开。山上君主金顶观的谱牒修士,我惹不起,我只能捡白龙洞的软柿子拿捏。” 到了这一刻,黄鹤矶仙府里边有两位老者,终于按耐不住,联袂御风而至,一位是金顶观的首席供奉,元婴境,一位是蒲扇云草堂的远游境武夫,叶芸芸的嫡传弟子之一。 有他们两位高人护道,加上这拨年轻人当中,又有金身境武夫的郭白箓,龙门境的尤期,此次历练,可谓一路顺风顺水。不料竟然会在云窟福地,莫名其妙栽了这么个跟头。传出去,到底不好听。而两位护道人之所以没着急露面,有更深层次的担忧,担心那四个孩子,与云窟姜氏或是玉圭宗神篆峰有渊源。他们这趟游历云窟福地,本身就是对姜氏和玉圭宗的一种主动示好,或者说示弱。 不谈那个蒲山云草堂的叶芸芸,其余两位,金顶观观主杜含灵,白龙洞老祖,这两位老元婴,对玉圭宗神篆峰那边的人心拿捏,始终小心翼翼,极其注意分寸火候。尤其是杜含灵,还曾私底下悄悄拜访过大剑仙韦滢,之后才有的那场桃叶之盟。只不过此事,杜含灵连在白龙洞老祖师那边,都没有提过半个字。 见着了那个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远游境武夫抱拳行礼,金顶观首席供奉则打了个道门稽首。 崔东山笑纳了,只是嘴上依旧在拱火,“怎的,仗着人多势众,要欺负我们几个。我可是有先生的人,等到我先生现身,一拳一个白龙洞,一脚一个金顶观,你们怕不怕?” 那位远游境武夫再次抱拳,“这位仙师说笑了,些许误会,不值一提。孩子们不常下山游历,不晓得轻重利害。” 崔东山叹了口气,又是个比较讲理的,烦得很,挪了挪屁股,滑落栏杆,一个屈膝蹲地,缓缓起身,抖了抖两只雪白袖子。 白玄斜眼那白龙洞孩子,依葫芦画瓢,勾了勾手掌,说话却无声,就两个字,单挑。 崔东山一巴掌拍在白玄脑袋上,训斥道:“傻了吧唧的,一个不小心,被你一个屁崩死了这位白龙洞的中五境小神仙,到时候几颗雪花钱赔得起吗?得用小暑钱!你有钱?” 姚小妍轻声道:“玉牒姐姐有钱唉。” 纳兰玉牒点头道:“五颗小暑钱够不够?” 白玄嗤笑道:“小爷与人单挑,一向签订生死状,赔个屁的钱。” 崔东山对纳兰玉牒说道:“这句话记得抄录下来,以后到了曹师傅家乡,用得着。我肯定不骗你。” 白玄双手负后,老气横秋道:“你叫林子对吧,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的那个‘林子’,很好,我也不欺负你境界比我高,年纪比我大,咱俩切磋一场,单挑,你打死我,我这边没人帮我报仇,我打死你,你那些白龙坑啥的,尽管来找小爷的麻烦,我只要皱一下眉头,就是你失散多年的野爹……” 白玄已经被崔东山用手臂勒住脖子,孩子依旧在那边咋咋呼呼,“来打我啊,打死我啊……有本事单挑啊……小爷要不是被兄弟拦着,我这一脚下去,踹你那张狗脸上,你回了家爹娘都要问你儿子在哪儿……他娘的你给小爷注意点,走夜路别落单……” 白玄侧着身,一脚踩地,一脚抬起飞快乱踹,最后还使劲吐口水,就当是祭出一记飞剑了。 崔东山差点一个没忍住,就将这条小野狗撒手放出去了。 小王八蛋怎么这么欠揍呢? 崔东山觉得自己要是换成那拨谱牒仙师,也想要打死这个“舌灿莲花”的小兔崽子。 那一行人也没继续闹腾下去,背走那个还昏死的尤期,那个被改名为“林子”、还认了个野爹的白龙洞孩子,则被姓叶的年轻女子拽走。 云笈峰一处姜氏私宅,陈平安睁开眼睛,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坐起身,发现床边,鞋子朝向床榻,陈平安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 穿上鞋子,从桌上拿起养剑葫和狭刀斩勘,悬在腰间,走出屋子后,发现是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并不如何豪奢,反而十分幽静雅致,宅邸不大,前竹后水,潺潺溪涧对岸又有竹,一片竹海,苍翠欲滴,竹影婆娑,与风月相宜。陈平安欣赏完住处风景后,缩地山河,一掌推开山水禁制,御风来到了云笈峰之巅,与一位姜氏修士问了几个问题,就缓缓下山,准备去往黄鹤矶。 黄鹤矶那边,崔东山坐回栏杆,白玄得了崔东山的同意,手脚趴在栏杆上,做出凫水状。 崔东山笑问道:“程朝露,胆子这么大?” 小胖子闷闷道:“就我学了拳。” 言下之意,就是曹师傅不在身边,这么多人里,就我一个可以出手。 不能丢了曹师傅的面子。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双手撑住,摇晃双腿,意态懒散,却说着最伤人的言语,“小胖子,可惜你的飞剑品秩不高,修行资质,稀拉平常。别说陈李那些被带出家乡的‘长辈’,就是白玄他们,你都比不上,是你垫底唉。” 同样是剑修,有那“是否剑仙胚子”、更有“是否剑仙”的差别,天壤之别。 但是剑仙胚子里边,又会有高下之别,极有可能同样是云泥之别。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大致是稳稳当当的金丹起步,有望元婴,运气再好些,比如不太早夭折,别早早死在战场上,就是上五境剑修。简而言之,就是都有希望成为一位玉璞境剑修。 这与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婴剑修,就可以称之为剑仙, 在剑修这一块,桐叶洲只比宝瓶洲略好,跟皑皑洲差不多。 程朝露闷闷不乐,低头说道:“私底下跟曹师傅练拳的间隙,曹师傅说了,天底下的修道之人,还有我们这些练剑之人,资质是真能当饭吃的,资质好,碗大米饭多,一碗能当别人两三碗,这就叫祖师爷赏饭吃,不服不行,得认命。但是碗小饭少的,又饿不死人,想要多吃,长个儿,就要比别人更加勤勉修行,自己给自己开小灶。曹师傅又说了,那么如果资质好的别人,还努力,咋办捏,不用怕,因为也是有办法的。” 崔东山笑眯眯道:“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程朝露抬起头,晃了晃脑子,有些开心,“是曹师傅传授我的独家心法,我不说。除非有比我更笨的人,还是朋友,我才说给他听。反正白玄、玉牒他们一个个都比我聪明,我干嘛唠叨这个,曹师傅说过,一个人手上的本事不大,嘴边的道理太大,会惹人烦,所以不用着急,先余着。” 崔东山嗯了一声,“难怪我家先生,会独独教你拳法。” 程朝露使劲摇头,以心声说道:“也不是啊,是其他人不乐意学,曹师傅总不能摁着脑袋让人学拳吧。曹师傅的拳,那么高,多稀罕。不过跟你悄悄说个事儿,可别外传啊,其实白玄、何辜、贺乡亭他们几个,都是想学的,就是抹不开面儿。曹师傅大概是晓得的,所以说了两遍,让我回了屋子,多走桩多立桩。” “这都记得住?” “玉牒会一句一句抄录下来啊,我怕遗漏拳理,就经常跟她借阅,每看一页都要给她钱嘞。我身上没钱,玉牒就专门帮我整理了一本小账簿。” “你还真给啊?” “不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嘛。” 崔东山伸手拍打额头。 纳兰玉牒这个小财迷,估摸着以后会是裴钱的小跟班吧,而且还是很忠心耿耿的那种? 至于程朝露这个小胖厨子,自家先生确实会很喜欢。估计朱敛也会喜欢,不说拳法什么的,最少老厨子的一身厨艺,总算有了继承衣钵的最佳人选。 吃得苦的孩子,先生从来喜欢。哪怕孩子吃不住苦,先生也没觉得不对不好。 崔东山猛然起身再转身,只见那黄鹤矶下边的江河对岸,有一袭青衫穿过一道山水大门,崔东山踮起脚跟伸长脖子,使劲招手,扯开嗓子大喊道:“先生先生!这里这里!” 青衫化虹,直奔黄鹤矶之巅,如一剑斩江,原本平静无波的江面,江水翻涌跌宕。 转瞬之间,男子就落在了白玉栏杆上,笑容温暖,伸手轻轻按住白衣少年的脑袋。 学生还是少年,先生却已经个子更高,愈发身材修长,所以需要微微弯腰与学生言语了。 都没说什么。 姜尚真缓缓走来,陈平安跳下栏杆,崔东山立即跟着落地。 白玄呵呵一笑,这只大白鹅,到了隐官这边,分明比程朝露更狗腿嘛。 白玄突然察觉到不妙,今儿的事情,要是给陈平安知道了,估计自己比程朝露好不到哪里去,白玄蹑手蹑脚就要溜之大吉,结果给陈平安伸手轻轻按住脑袋。 陈平安问道:“怎么回事?” 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俩小姑娘,立即觉得有人撑腰了,便是性情软糯的姚小妍,都有些愤愤不平,是一份姗姗来迟的不高兴。 白玄赶紧提醒一旁的小胖子:“一人做事一人当,程朝露,拿出点武夫气魄来。今儿这事,我对你已经很仁至义尽了。嗯?!” 程朝露缩了缩脖子,哦了一声。 陈平安听过了纳兰玉牒干脆利落的一番禀报军情,瞪了一眼崔东山。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装傻。 陈平安说道:“做得挺好,以后也要抱团,不管是谁,都不能被外人欺负。不过别忘记我先前说过的约法三章。” 纳兰玉牒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开始大声背书,“第一,尽量不打打不过的架,不骂骂不过人的人,咱们年纪小,输人不怕丢脸,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仔细记账,好好练剑。” “第二,占住道理的事情,又遇到不得不打的架,就认真打,好好打,但是出手必须有分寸,绝对不许与人轻易分生死。第三,打不过就别逞强,麻溜儿赶紧跑路,万一跑不掉,就先低头认错,然后找曹师傅,找回场子。” “约法三章之外,还有一句附言:总之,打架之前的装孙子,是为了打完架之后当爷爷!” 每天喜欢双手负后的白玄,今儿比较心虚,所以破天荒鼓掌,以此嘉奖纳兰玉牒。 崔东山跟着飞快拍掌,没有声响的那种,这可是落魄山才有的独门绝学,不传之秘。 不愧是先生! 听听,这番传道授业解惑,言语质朴,道理浅显,环环相扣,无懈可击…… 陈平安伸手掂量了一下程朝露的包裹,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砚石,说道:“轻了点,可以再多装五六斤的。” 程朝露使劲点头,一旁姚小妍有些赧颜,陈平安立即对小姑娘微笑道:“女孩子不用背那么多。”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两手空空躲躲藏藏的家伙,“对不对啊,白玄大爷?” 白玄嬉皮笑脸道:“小爷,是小爷。” 在陈平安这边,白玄一向很有英雄气概。 这个小混不吝,立即给崔东山手臂掐住脖子,往后拽去,“走,咱哥俩去凉亭那边谈谈心。” 白玄立即哀嚎起来道:“曹师傅救我!” 陈平安拦下崔东山,瞥了眼黄鹤矶那处螺蛳壳道场府邸,对程朝露这帮孩子笑道:“你们先回云笈峰。” 孩子们大摇大摆离开黄鹤矶,先去河边渡口,再去对岸返回云笈峰,无精打采的白玄,在见不着崔东山的地方,立即双手负后,骂骂咧咧,说那个白龙洞小崽子,迟早要挨上小爷一剑。 黄鹤矶那边,姜尚真很快也告辞离去,说是去趟老君山,有位相熟的仙子姐姐在那边逛呢,将一座凉亭让给先生学生两人。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一座金色雷池一闪而逝,隔绝天地。 陈平安落座后,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是刚好在桐叶洲?” 崔东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道:“先生你说巧不巧。” 陈平安将信将疑,沉默片刻,环顾四周,轻声道:“见着了你,又觉得是在做梦了。” 崔东山正襟危坐,咧嘴笑道:“是真的,千真万确,没有万一。” 陈平安点点头,望向那一幕春江明月夜,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梦中梦梦复梦,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云烟世界,生灭须臾,如真如幻,但见黄鹤矶头明月当空,教人不觉哑然,无言观水,默对江心一轮月。返神自照,出门横江一大笑,才知道我有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不怕大梦一场昙花现,心中栽种道树万年春。 陈平安脱了靴子,盘腿而坐,朝崔东山招招手,然后面朝亭外江水。 崔东山挪了位置,坐在先生一旁,一起眺望远方。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崔东山的肩膀,问道:“还好吧?” 崔东山点头笑道:“很好。见着了先生,就更好了。” 陈平安轻轻握拳,敲击自己心口,问自己的学生:“还好?” 崔东山还是点头,“也还好。先生呢?” 陈平安一样点头,“也还好。” 陈平安双手撑在膝盖上,“落魄山那边?” 崔东山笑了起来,“那就更更更好了。不然我哪敢第一个来见先生,讨骂挨揍不是?” 沉默片刻,崔东山笑道:“与先生说个好玩的事儿?”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 崔东山忍住笑,“有个名叫郑钱的女子武夫,山巅境,在中土神洲和宝瓶洲都闯出了偌大名声,当年战事结束后,找她问拳之人,络绎不绝,然后我就遇到个去问拳的英雄好汉,那哥们才七境,与我信誓旦旦说,打她完全没压力,一拳过后就可以躺地上睡觉,安心等着醒过来,只管找她赔钱要医药费,拳也切磋了,钱也挣着了。” 陈平安一脸疑惑,震惊,然后眼睛里边都是笑意,最后却有些伤感。 陈平安无奈道:“难怪会有人愿意与曹慈问拳四场。” 崔东山嗯了一声,“因为她觉得师父都输了三场,当开山大弟子的,得多输一场,不然会挨板栗,所以明知道打不过,架还是得打。” 陈平安抬起一手,挠挠头,“这样啊。” 沉默片刻,陈平安眯眼笑道:“那我岂不是得连赢曹慈七场才行?至于行不行,总得试试看。看来得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崔东山转过头,“嘛呢嘛呢,这位姐姐怎么偷听我和先生说话?!” 陈平安转过身,姜尚真身边站着一位黄衣女子,刚到没多久,照理说是听不见自己的言语,不过有姜尚真和崔东山这两个在,难说。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立即举起双手,“天地良心!” 果不其然,她笑道:“没有多听,就最后那句听着了,要连赢曹慈七场,让人佩服。不是有心偷听,而是你言语之时,武夫气象有点吓人,就一个没忍住。” 她抱拳,“所以在这里先与你道一声歉。” 女子绝美,比一座凉亭还要亭亭玉立了,跟姜尚真站在一起,很般配。 陈平安穿好靴子,起身笑道:“吹牛犯法啊。” 亭外女子,正是蒲山云草堂主人,止境武夫叶芸芸。桐叶洲武道历史上的十大宗师之一,当今武学第二人。 一身宗师磅礴拳意,又是黄衣,很好认。 叶芸芸眼神熠熠,问道:“能否与你切磋一场?” 陈平安摆摆手,“没必要,看得出来,云草堂门风很好。” 这是什么道理? 叶芸芸疑惑道:“同境问拳,砥砺武道,不是理由?机会难得,你虽是前辈,也该珍惜几分?如今桐叶洲,吴殳未归,就只有晚辈一位十境武夫。” 叶芸芸是浩然天下止境武夫当中,除了曹慈之外,最为年轻的一个,虽说极有可能,不用太久,就会被那个郑钱,或是雷公庙沛阿香的一位嫡传弟子,给顶替位置。可目前依旧是叶芸芸年纪最轻。所以既然对方没有否认“同境”一说,就肯定是同为十境武夫了。 陈平安神色平静。 而姜尚真和崔东山都神色古怪。 叶芸芸愈发疑惑,“难道前辈这次游历桐叶洲,不为问拳蒲山云草堂而来?” 每一位止境武夫的跨洲游历,几乎都是奔着同境切磋而去,极少有例外。 叶芸芸不觉得一个境界足够的纯粹武夫,会拿与曹慈问拳的胜负开玩笑。 陈平安说道:“其实我是晚辈。” 叶芸芸恍然,先前那些武运涌向桐叶洲,看来是此人刚刚从九境跻身十境?如果真是如此,哪怕对方年纪更大,按照江湖规矩,确实依旧可算自己的晚辈。 但是如此一来,叶芸芸就有了问拳的理由,一个外乡武夫,在家乡以最强二字破境,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问拳。也就是吴殳不在桐叶洲,不然根本轮不到她来问拳。 叶芸芸郑重其事抱拳不言语。 一座座螺蛳壳仙家府邸,一个个瞪大眼睛望向凉亭这边,天大的热闹,还有一些身姿婀娜的女子修士,已经悄悄开启镜花水月。 因为黄衣芸要与人问拳! 可惜凉亭那边设置了山水阵法,瞧不见里边那位纯粹武夫的面容,莫不是武圣吴殳返乡了? 陈平安瞥了眼螺蛳壳府邸那边,不少修士都走出了山水禁制,在那白玉栏杆或靠或坐,所以哪怕原本愿意切磋一场,也彻底没了那份心思。 一个独自游历桐叶洲的年轻女子,先乘坐一条中土跨洲渡船到达扶乩宗旧址,她再从大泉王朝一直北上,沿着一条曾经走过的路线,一直往北走,期间走过了那座沦为废墟的狐儿镇,那座边陲客栈也没了,一路游历,千山万水,熟悉又陌生。她一直走到了天阙峰那座小拱桥,然后突然不愿意就此回家了,她就原路返回,一路走回大泉王朝,路过蜃景城,登上照屏峰,再下山,最终还一路南下,打算去桐叶洲最南边的驱山渡看一眼,看过了驱山渡,发现自己还是不太想返回宝瓶洲,就干脆去了玉圭宗,犹豫半天,才舍得花钱游历云窟福地,而且打定主意,只去老君山的储君之山走一趟,因为听说那边的砚山,可以白捡可以拿来制造砚的石材,万一又像当年,给自己捡着漏呢?万一呢。 于是她在砚山那边一待就是好多天,还真挑中了几块不错的砚石,给她收入方寸物当中。 然后今天,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看见了四个孩子,一眼便知的剑仙胚子,然后她收敛心神,隐匿身形,竖耳聆听,听着那四个孩子比较小心谨慎的轻声对话。 崔东山猛然转头望向江水对岸,饶是他都觉得匪夷所思,天底下竟有如此无巧不成书的事情? 姜尚真的心神紧随其后,好家伙,悄悄打破了山水禁制都无人察觉?那帮看守渡口的供奉、客卿都是饭桶吗? 黄鹤矶对岸处,大地蓦然震颤,整条江水竟是为之一滞,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女子呆滞许久,然后拔地而起,落在凉亭附近,她背对凉亭,面朝那叶芸芸,只说了一句话,“你也配跟我师父问拳?!” 远远看热闹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句玩笑话,但是无一人敢笑出声。 一袭青衫一步掠出凉亭,来到她身边,他一只手轻轻抬起,双指弯曲,在那年轻女子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个板栗,嗓音温醇,“怎么跟前辈说话呢。” 年轻女子使劲皱着脸,转头看一眼师父,总怕是做梦。她都不敢哭出声,害怕一个不小心,梦就给自己吵醒了。 陈平安手掌按住裴钱的脑袋,晃了晃,微笑道:“呦,都长这么高了啊,都不跟师父打声招呼?” 裴钱终于侧过身,低下头,轻轻喊了声师父,然后伤心道:“好多年了,师父不在,都没人管我。” 陈平安叹了口气,又使劲敲了个板栗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然后笑着望向那个黄衣芸,抱拳还礼。 叶芸芸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年轻面容、佩刀悬酒壶的青衫男子,他的脸色与眼神,好像是在诚心道歉,却又好像是在说……别问拳了,你会死的。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三章 最难是个今日无事 崔东山与姜尚真对视一眼。 一个说姜道友你是地主,理当由你负责收场,一个说崔道友你别撂挑子,这黄鹤矶尚未崖刻你那篇千古雄文,不能说没就没了。 一旦两位止境武夫,彻底放开手脚相互问拳,又不愿挪个地方比拼拳脚功夫,一拳一座凉亭掀翻滚落江水,一脚一大片白玉阑干粉碎,一座聚宝盆的黄鹤矶能否留下半座,还真不好说。 所幸陈平安对姜尚真说道:“我们先回云笈峰。” 然后陈平安朝那黄衣芸再次抱拳,“晚辈曹沫,回头再与前辈请教拳理。” 叶芸芸只觉得仿佛天地重量骤然一轻,她抱拳还礼。 姜尚真立即与年轻山主拱手致歉,其实他今天擅自将叶芸芸从老君山带来黄鹤矶,本就是有几分私心,真要打得云窟十八景变成十七景,姜尚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反正福地还有七八处候补景点,只不过负责黄鹤矶事宜的姜氏子弟和供奉客卿,事后免不了要在姜氏祠堂那边撒泼。 裴钱跟着抱拳,与叶芸芸说道:“晚辈郑钱,今天多有得罪,将来只要有机会,就去云草堂拜访叶前辈。” 叶芸芸点点头。 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崔东山离开黄鹤矶,先生师父,学生弟子,无巧不成书,三人竟然齐聚异乡。 师父好像在想事情,裴钱就一路跟着,没说话,崔东山则在那边一个人掰手指头,不知道碎碎念叨个什么。 陈平安在走下黄鹤矶,在江边渡口停步,突然说道:“我想好了,落魄山下宗,就选址在这桐叶洲,只是具体位置,我还需要走一趟老君山的山河图。” 崔东山抬起袖子,振臂高呼,“先生英明,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功盖千秋……” 落魄山不但要从仙家山头升为宗门,还要再来个下宗! 这意味着先生已经下定决心,等他返回家乡,就不会再刻意隐藏落魄山的底蕴了。不但如此,还要顺势一举创立下宗,让浩然天下的东线三洲,北俱芦洲,宝瓶洲和桐叶洲,全部吓一大跳。 陈平安无奈道:“你可拉倒吧,给我消停点。” 崔东山当下这副德行,跟剑气长城那座牢狱里边的飞升境化外天魔,挺像的。 当年在那远远乡,担任年轻隐官的年轻山主,当时是觉得化外天魔霜降与学生崔东山挺像的。 大概这就是一位远游客返乡与否的最大区别了。 崔东山立即闭嘴。 落魄山如今都不是宗门,在宝瓶洲都无甚名气,而这位刚刚尚未真正归乡的年轻山主,就已经想着创立下宗了。 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山头成为宗字头,绝对不是一种轻松的事情,想要再建造下宗,已经是登天之难,尤其是跨洲选址下宗,自然是比登天更难,一是难以获得中土文庙的点头许可,需要消耗宗门功德,再者难在入乡随俗,水土不服,玉圭宗荀老前辈为何要让姜尚真捎那句话给自己?又为何是姜尚真担任书简湖真境宗的首任宗主? 同样是作为下宗,骸骨滩披麻宗在北俱芦洲的立足,同样历经坎坷,不得不数次更换选址,一路南迁到一洲最南端,最后还是靠着与鬼蜮谷京观城的对峙厮杀,才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虽说这一切,都在披麻宗上宗的算计之中,其实一开始就是奔着壁画城神女图而去。但是披麻宗先前几次驻足的风雨飘摇,北俱芦洲修士的待客之道,确实让披麻宗老一辈修士苦不堪言。 这就像许多世族豪阀出身的官宦子弟,在地方为官,一样会百般不顺,明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阻力重重,处处穿小鞋,当年骊珠洞天历史上的首任县令吴鸢,作为国师弟子,豪阀女婿,还不是被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那些大姓家族联手排挤得灰头土脸,换成寻常毫无靠山的寒族官员,说不定反而不至于如此难堪。这里边涉及到太多的人情世故和宦海风波,涉及到十大族四大姓与大骊宋氏的掰手腕,所以又比如吴鸢饱受排挤,升迁缓慢,最终黯然离开,平调远去旧朱荧王朝中岳山脚担任郡守,而之后的袁正定和曹耕心,两位上柱国姓氏子弟,在龙州的仕途反而就要顺畅许多,这就又是官场上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裴钱神采奕奕,反正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只要师父在自己身边,她就不用担心犯错,不用担心出拳的对错,不用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师父在,她就会很安心,天不怕地不怕。 裴钱下意识就要伸出手,去攥住师父的袖子。只是裴钱立即停下手,缩回手。 陈平安问道:“咱们落魄山,如果假设没有任何一位上五境修士,单凭在大骊宋氏朝廷,以及山崖、观湖两大书院记载的功德,够不够破格升为宗门?” 崔东山有些犹豫。 陈平安补充一句,“而且我们俩,不计算在内。” 若是无法一剑打开天幕,去往第五座天下。 那就只好按照规矩行事了,需要以功德换取关牒。 既然赵繇能够凭此重返浩然天下,那他陈平安就一样可以去往崭新天下。 至于是否自己一剑功成,并不重要,如今的陈平安,若是能够与左师兄重逢,肯定二话不说,就是师兄弟聊完天,就厚着脸皮请师兄帮忙仗剑开路。如果师兄不肯出剑,那他就搬出先生。 “一个山头一座仙府,能否升为宗门,有无上五境修士,甚至都不可以是供奉、客卿,必须是自家一脉谱牒嫡传,自古就是浩然天下的一条山水铁律,不过如今天下形势有变,尤其是四洲山河破败不堪,确实还是可以商量的,中土文庙为了尽早稳固山河气运,一些个曾经的宗门候补山头,如先生所说,‘破格’升任宗门,确实是有希望的。” 崔东山抬起雪白袖子,伸出爪子轻轻挠着下巴,答道:“不过落魄山积攒下来的功德,明面上还是稍稍不够,难以服众。但是如果三方在桌面底下明算账,其实够格了,很够。” “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落魄山暂时还不用太过招摇,未来的升任宗门和下宗选址,需要同时进行,甚至极有可能,会在桐叶洲选址万事俱备之时,十年,至多十年,到时候再来与大骊皇帝和两洲书院开这个口,反正落魄山又不是说书先生在天桥底下讲故事,得让人隔三岔五就要一惊一乍。” 陈平安轻轻点头,随即疑惑道:“至于你所谓的‘很够’?怎么讲?” 崔东山开始掰手指头,“玉璞境米裕,元婴境崔嵬,咱们这两位老剑仙、大剑仙,战功其实都不小,不过先前身份都挂靠在了披云山那边,不显山没露水的,只等先生回了落魄山再做定夺。夫子种秋在西岳山头,既出拳杀敌,也帮忙运筹帷幄,很不错,还帮着落魄山与风雪庙和西岳山君那边,积攒了一份不小的香火情。隋右边虽然迟迟未能跻身元婴剑修,但是大骊功劳簿上还是有些的,只要她认祖归宗,又是一份可以划归落魄山的不小战功。反正真境宗第三任宗主,是刘老成,与先生是老朋友了,在这件小事上不会太过斤斤计较。至于卢白象和魏羡,暂时还没必要表明身份。至于大师姐,更是了不得,在金甲洲和宝瓶洲战场上,杀敌无数,挣的战功,比两位剑仙还大,北俱芦洲年纪最大的一个止境武夫王赴愬,眼馋大师姐的习武资质,那臭不要脸的老莽夫,挖墙脚挖到咱们落魄山来了,差点没跪在地上求大师姐当徒弟……” 裴钱轻轻咳嗽一声。 崔东山立即乖乖转移话题,“此外还有先生从剑气长城拐来的那位长命道友,也有一桩天大的山水功德在身,大骊宋氏对此心里有数。” 陈平安纠正道:“什么拐,是我为落魄山诚心诚意请来的供奉。” 崔东山小声道:“先生,如今长命道友担任落魄山掌律。” 陈平安愣了一下,“长命不是与韦文龙一起坐镇账房?” 因为在陈平安最初的设想中,长命作为世间金精铜钱的祖钱大道显化而生,最适宜担任一座山头的财神爷,与韦文龙一虚一实,最合适。而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山头仙师,想要担任能够服众的掌律祖师,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很能打,术法够高拳头够硬,有资格当恶人,一个是愿意当没有山头的孤臣,做那饱受非议的“独-夫”。在陈平安的印象中,长命每天都笑意淡淡,温婉贤淑,脾气极好,陈平安当然担心她在落魄山上,难以站稳脚跟,最重要的,是陈平安在内心深处,对于自己心目中的落魄山的掌律祖师,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要求,那就是对方能够有胆子、有魄力与自己顶针,较劲,能够对自己这位经常不着家的山主在某些大事上,说个不字,并且立得定几个道理,能够让自己哪怕硬着头皮都要乖乖与对方认个错。 所以落魄山掌律一职,是陈平安心目中最为关键的一个位置。 原本按照陈平安的最初设想,是交由夫子种秋从供奉升任一山掌律。 虽然打乱了自己的既定安排,陈平安却没有流露出半点神色,只是缓缓思量,小心斟酌。 裴钱突然说道:“师父,长命担任掌律一事,听老厨子说,是小师兄的鼎力举荐。” 陈平安笑了起来,“那你觉得长命担任掌律,效果如何?” 裴钱点点头,实诚道:“师父,有一说一啊,我反正是跟她聊不到一块了,但她应该会是个不错的掌律,长命喜欢认死理,六亲不认,但是她讲道理,又不会摆出那种跟人争吵的架势,能够打蛇七寸,一两句看似轻飘飘的软话,就可以让人忌惮。长命每天遇见谁都笑眯眯的,一开始觉得很和蔼可亲,可看久了,其实怪渗人的。” 陈平安松了口气,“这就好。” 陈平安眯眼道:“既然是宗门了,咱们落魄山,迟早还是需要一位能够经常抛头露面的上五境修士,又不能是供奉客卿,有点麻烦。实在不行,就只好跟披云山借个人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可以啊,刚好让那米裕来呗?反正他一开始就觉得当个供奉太见外,又早有铺垫,从披云山客卿担任落魄山道统法脉的嫡系,比较水到渠成,外人都会习惯性误认为是披云山魏大山君的成人之美。米裕身在北俱芦洲彩雀府多年,每隔几个月就要飞剑传信披云山,询问先生回了么,到家么。估计再没个山主的消息,米剑仙就要安心在那边开枝散叶了。” 陈平安摇摇头,“最好别是什么剑修,太吓人。” 崔东山小声道:“正阳山和清风城如今可都是宗门了,正阳山甚至都有了下宗,就在那剑修胚子最多的中岳地界,这些年大肆扩张,风生水起得很呐,清风城许氏也希望能够在南边选址下宗,如今正在通过身为姻亲的上柱国袁氏,帮忙在大骊京城那边四处打点门路。” 陈平安笑问道:“正阳山终于有一位上五境剑仙了?是那位曾经通过闭关躲着李抟景问剑的祖师?”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先生妙算无穷!”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落魄山就只好打肿脸充胖子,硬着头皮推出一位租借而来的玉璞境剑仙了。不然正阳山和清风城反而容易成天胡思乱想,睡不好觉。” 陈平安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到了宝瓶洲后,返回家乡路上,我们记得绕开正阳山和清风城,不然担心一个没忍住,我就要去祖师堂做客了。” 崔东山说道:“学生记住了,路上会提醒先生睁只眼闭只眼。” 陈平安最后说道:“现在我是怎么想的,不意味着我们回了家就一定怎么做,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霁色峰,我们再一起商议。” 崔东山轻轻点头。 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句。 时时在法中,处处法无碍。 崔东山伸手挡在嘴边,小声嘀咕道:“先生,大师姐刚才想要攥你袖子哩。” 裴钱满脸涨红,怒道:“大白鹅!” 陈平安满脸笑意,抬起手臂,抖了抖袖子,“只管拿去。” 裴钱哪里好意思,恼羞成怒,一手肘打在崔东山的肩头,大白鹅立即闷哼一声,当场横飞出去,空中旋转无数圈,落地翻滚又有七八圈,直挺挺躺在地上。 陈平安问道:“姜尚真此举?” 崔东山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点头道:“云草堂是如今桐叶洲难得的一股山涧清流,姜尚真大概是希望他的叶姐姐,与咱们落魄山赶紧混个熟脸,方便以后多多往来。毕竟等到水落石出,咱们公开选址下宗,以黄衣芸的清高性情,未必愿意主动靠上来。等到咱们在这边开宗立派,那会儿蒲山差不多也跟金顶观和白龙洞闹掰了,云草堂与我们结盟,火候刚好。姜尚真肯定猜出了先生的想法,不然不会多此一举。周兄弟当供奉,鞠躬尽瘁,没的说。” 渡口这边,一艘渡船尚在江心飘荡,除了他们三个,再无外人。这要归功于姜尚真的一掷千金,至今云笈峰和老君山不少游客还被堵在门口,不得通过黄鹤矶去往别处景点。除非有胆子、有实力学那裴钱,破开山水禁制。 其实江上有一条云桥,先前程朝露几个的往来,就是以此过江,若是寻常修士在黄鹤矶那边鸟瞰大江,却会看不真切,免得妨碍景色。 陈平安停步在渡口,显然是有乘船过江的打算。 先前自己和裴钱,师徒两人先后渡江,动静都不小,江水翻涌,害得一叶扁舟起伏不定,撑船老蒿师嘀嘀咕咕,多半是在那骂骂咧咧。 所以陈平安想要亲口道一声歉。这跟在此摆渡挣钱的老舟子是谁,什么境界,会不会是那喜作渔夫吟的隐士高人,没有关系。 陈平安在等待渡船靠近的时候,对身旁安安静静站立的裴钱说道:“以前让你不着急长大,是师父是有自己的种种忧虑,可既然已经长大了,而且还吃了不少苦头,这样的长大,其实就是成长,你就不用多想什么了,因为师父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何况在师父眼里,你大概永远都只是个孩子。” 裴钱嗯了一声,小声说道:“师父在,就都好,不会再怕了。” 陈平安转过身,伸出手掌比划了两下,一个是当年师徒离别时裴钱的身高,一个是陈平安心中以为重逢时裴钱的个子,还没到如今裴钱的肩头,笑道:“说归说,其实师父心里边,还是挺失落的,个子一下子窜这么快,师父总觉得没照顾好你,以后都得补上,对了,这些年抄书没落下吧?” 裴钱展颜笑道:“没呢。” 陈平安想了想,“至于压境喂拳,就算了啊。师父先前破境没多久,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受伤不轻,你看黄衣芸与师父问拳,都没敢答应不是?” 裴钱脸上苦着脸,眼中却忍着笑。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擦掉裴钱浑然不知的眼角泪水,轻声道:“还喜欢哭鼻子,倒是跟小时候一样。” 崔东山在一旁哀怨道:“先生,学生其实亦有好些辛酸泪,都可以掬在手心映明月了。” “滚。” “好嘞。” 渡船都没真正靠岸,那老舟子以手中竹蒿抵住渡口,让渡船与渡口拉开一段距离,没好气道:“乘船过江,一人一颗雪花钱,客官舍不得掏这冤枉钱?” 陈平安抱拳道:“先前举动无礼,与老先生道歉。言语诚意不太够,那就花钱权当赔罪。” 裴钱跟随师父一起抱拳致歉,只是她远远不如先生会说话,就没开口。 老舟子立即笑逐颜开,赶紧松开竹蒿,渡船轻轻撞在渡口上,“姜氏挣钱路数太黑心,都有了那河上云桥,还昧着良心让我摆渡撑船,若非寄人篱下,有规矩在,不然今儿过江,就不让客官掏腰包了。” 陈平安给了三颗雪花钱,老舟子收入袖中,拨转船头,侧身靠岸,老人站在小舟船头那边。 三人登船,陈平安坐在船头那边,裴钱与师父并排而作,双手握拳轻放膝盖,崔东山独自坐在小船中央,抛了一只袖子入水,好像在用袖子钓鱼。 小船缓至江心。 老蒿师突然转头道:“客人瞧着像是一位饱腹诗书的读书人,恕我冒昧,敢问何谓参禅?” 陈平安笑道:“问个佛心是什么,不知即是参禅。” 老蒿师细细咀嚼一番,点头赞赏道:“夫子恁大学问,此语有真意。老头儿我在此撑船多年,问过好些读书人,都给不出夫子这般好答。” 有此扪心一问,是心动起念,由此想去是修行,自觉不知是心定,若能以此扪心问不停,便是渐次修佛去灵山,最终心有灵山不远求,不外求。 陈平安补了一句,“是我与书上圣贤借来的答案。” 崔东山赶紧抬头,澄清道:“别别别,自古书上无此语,分明是我先生自己心中所想。先生何必谦让。” 老蒿师点头道:“我相信是夫子自己琢磨出来的答案,心中早有此答,只等今夜此问。” 陈平安笑道:“我叫曹沫,老前辈直接喊我名字即可。” 老蒿师摇头道:“学无长幼,达者为先,夫子确实不用如此谦让。不过夫子有个好名字啊,世间最出名之‘曹沫’,本就是刺客列传第一人,关键是能够先输后赢,韧性后劲十足。夫子既然与此人同名同姓,相信以后成就,只高不低。” 陈平安赶紧嘴上说不敢想不敢想,偷偷瞥了眼崔东山,崔东山立即还了个眼神,示意先生多想了。 陈平安松了口气,差点误以为眼前老舟子,就是那曹沫,岂不尴尬。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人生忙碌不停歇,何苦来哉。” 老蒿师自顾自感慨一番,忍不住又转头问,“夫子可知晓苏仙所说的人生十六赏心事?” 陈平安点头道:“月夜携友行舟崖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是苏子所谓的第一赏心悦事。” 老蒿师使劲撑起一竹蒿,一叶扁舟在水中去势稍快,“苏仙豪迈,我倒是觉得良辰美景十六事,都比不上个‘今日无事’。”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所说甚是,只不过道在瓦甓,忙碌是修行,休歇是修心,一日有一日之进境。话说回来,如果能让今日忙碌时变成个今日无事,便是个道心里外皆修道、我乃地上一真人了。” 老蒿师轻轻撑蒿划水,涟漪阵阵,小舟飘摇,“夫子此语真真妙哉。所有金丹客与陆地神仙,都该听一听夫子此语,人心炎炎酷暑中,可得一剂清凉散。” 陈平安拱手笑道:“老先生言重了。” 裴钱只是一言不发,她坐在师父身边,江上清风拂面,天上明月莹然,裴钱听着先生与外人的言语,她心境祥和,神意澄净,整个人都逐渐放松起来,宝瓶洲,北俱芦洲,皑皑洲,中土神洲,金甲洲,桐叶洲。已经独自一人走过六洲山河的年轻女子武夫,微微闭眼,似睡非睡,似乎终于能够安心小憩片刻,拳意悄然与天地合。 到了对岸渡口,陈平安与裴钱下船登岸,崔东山却说要没过瘾,再往返乘坐一趟渡船,让先生等他片刻。 陈平安就与裴钱散步江边。 那老蒿师笑呵呵接过两枚雪花钱,崔东山站在船头一边,嬉皮笑脸道:“常在河边走,小心钱烫手。” 老蒿师好像没听明白白衣少年的怪话,只管撑船挣钱,去往黄鹤矶那边的渡口。 崔东山一个蹦跳,轻飘飘踩在船栏上,双手负后,缓缓而行,“昔年名高星辰上,如今身堕瘴海间。青牛独自谒玉阙,却留黄鹤守金丹。” 老蒿师置若罔闻。 崔东山又笑道:“惯向北斗星中骑木马,东山却来水上撑铁船。” 老蒿师瞥了眼那俊美少年,笑道:“星君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各自道破对方的根脚,只不过都留了余地,只说了一部分大道根本。 崔东山说了这位在云窟福地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那与东海观道观大有渊源,是昔年曾经远游北斗星辰、最终留守人间一颗金丹的仙家黄鹤。 而老舟子则一语道破了崔东山这幅皮囊的出处,曾经是昔年一条古蜀国老龙,能够飞升星河,有幸被北斗仙君劝过酒。 只不过言语谈及的,只是各自一副皮囊,都很岁月悠久,远古时代,估计还能算半个“故友道友”。 崔东山讥笑道:“那你知不知道,藕花福地曾经有个名叫隋右边的女子,毕生心愿,是那愿随夫子上天台,闲与仙人扫落花?若是被她知道,曾经那个剑术神通的自家先生,只差半步就能够成为福地飞升第一人,如今却要身穿一件滑稽可笑的羽衣鹤氅,当这每天摆渡挣几颗雪花钱的落魄舟子,还要称呼别人一口一个夫子,会让她这个弟子,伤透了心肝肺?那你知不知道,其实隋右边一样离开了福地,甚至还当了好几年的玉圭宗神篆峰修士?你们俩,就没见面?难道老观主不是让你在此地等她结丹?” 老舟子喟叹一声,“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留下一个“江淮斩蚊”的仙人事迹,正是此时撑蒿之人。 所斩蚊蝇,自然不是寻常物,而是一头能够悄悄窃食天地灵气的玉璞境妖物,这头几乎无迹可寻的天地蟊贼,曾经差点让姜尚真焦头烂额,光是寻觅踪迹,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当时姜尚真虽说已经跻身玉璞境,却依旧尚未赢得“一片柳叶、可斩仙人”的美誉,姜尚真两次都未能斩杀那只“蚊子”,难度之大,就像凡夫俗子站在岸上,以手中石子去砸溪涧之中的一只蚊蝇。 而这个老舟子,当时也不是境界、剑术就比姜尚真更高,只不过一道与剑术配合的独门神通,刚好克制那头来无影去无踪的玉璞境妖物。 但是最终能够一剑江上斩蚊,依旧不是寻常玉璞境剑仙能够做成的壮举。 如果不是此人出自藕花福地观道观,又是隋右边念念不忘的那位夫子先生,崔东山才懒得理会,在此隐姓埋名,籍籍无名撑船万年都随他去。再加上方才此人又故意拿言语试探自家先生,崔东山更忍不了。什么辞官归乡,什么刺客列传,事实上,全是暗藏玄机的打机锋。先生豁达,可以全然不在意,相逢是缘,好聚好散,可是当学生的,怎么能够容忍一个老蒿师在那边胡说八道。 关键是那位老观主,留下此人“守金丹”之金丹,可不是寻常之物,正藏在黄鹤矶崖壁间,是一只远古仙鹤老祖宗的遗留金丹。 崔东山嗤笑道:“北斗七星高,我家先生夜带刀,小心砍死你半死。” 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笑道:“无冤无仇的,那位夫子又不是你,不会无缘无故出手伤人。”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说道:“咱俩也别扯东扯西了,金丹拿来,我帮忙转赠你那位尚未跻身元婴的金丹客弟子。” 老舟子笑着摇头,“老观主发话了,让我在此静待有缘人。若是隋右边能够与我见面,我自然顺水推舟,送出金丹。可既然近在咫尺,都未能重逢,那就算不得什么有缘人,至多有缘也无分,既然有缘无分,更不好强求什么。你就别为难我了。真要打一架,你赢了又能如何,我不给金丹,你当真就能拿得走?一位仙人而已,何时如此手段通天如飞升了?杀得我又如何?” “大道之上,修为高,拳头硬,不过是大煞风景多些而已。你不如你家先生多矣。” 老舟子轻轻以竹蒿敲水,大笑一声,“山色如娥,花色如颊。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白云无人踩,花落无人扫,如此最自然。” 岸上那边,陈平安闻言,笑道:“春山采药还,此行道路难。莲花不落时,般若花自开。” 老舟子朗声大笑,竟是丢了手中那支以精粹水运凝聚而成的青翠竹蒿,任由随水漂流而走,只见这位世外高人,撤去了障眼法,身穿一件宝光流转的羽衣鹤氅,喜欢与人说着佛家语,所披鹤氅之内却身穿一件黄色道袍。 中年面容的道人,一手捻捏颗金色泥丸,右手捧白玉如意,肩头蹲着一只通体金色的三足蟾蜍。 崔东山则悄悄将那根青色竹蒿收入袖中,此物可不寻常,等同于一枚枚水丹凝聚而成,足够让莲藕福地白白多出一尊金身凝固的江水正神了。 道人收起那颗金丹后,与陈平安说了句意味深长的“有缘再见”,身形一闪而逝,如仙人尸解,身上那件鹤氅飘然坠落在船。 崔东山只好又帮忙收起那件相当于仙人遗蜕的羽衣鹤氅,代为保管个几百年上千年的。 岸上,裴钱小声问道:“师父,你是不是一眼就看出这舟子根脚了?” 陈平安笑道:“没有的事,登船渡江,只为道歉。不过先前去往黄鹤矶观景亭,师父只是无意间多瞥了一眼江面,江水激荡,小舟晃荡不停,老前辈当时的演技……算不得太过出神入化,老前辈毕竟是位世外高人,不屑刻意为之吧,不然一个翻船坠水有何难。” 裴钱立即感慨道:“果然还是师父走惯了江湖,比我经验老道百倍嘞。” 陈平安反手就是一板栗。 在剑气长城那边,很多年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落魄山的风气,就是给裴钱和崔东山带坏的。 江面上,崔东山趴在小舟船头,嚷着先生大师姐等我,用两只大袖使劲凫水划船。 ———— 黄鹤矶上边,先前陈平安三人离开后,姜尚真转头望向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道中人,挥挥手,“散了散了,都散了吧。” 至于黄鹤矶螺蛳壳仙府的镜花水月,在裴钱渡江登矶的瞬间,就已经被崔东山和姜尚真先后封禁,让好些仙子女修们哀怨不已。 姜尚真发现自己说话不管用,只好与叶芸芸说道:“叶姐姐,你来发句话?” 叶芸芸朝那边抱拳。 出门看热闹的,顿时如潮水鸟兽散去,所有走出螺蛳壳道场山水大门的修士,很快就都退回了府邸。 黄衣芸的面子,得给。不敢不给。 何况能够在云窟福地偶遇大宗师叶芸芸,今天的热闹,已经不算小。 但是从黄鹤矶山水阵法里边走出三人,与众人方向恰好相反,走向了观景亭那边。 分别是那桐叶洲武圣吴殳的开山大弟子,金身境武夫郭白箓。蒲山云草堂的远游境武夫,和那个身穿龙女湘裙法袍的年轻女修,一个是黄衣芸的嫡传弟子,薛怀,八境武夫,一个是蒲山叶氏子弟,她的老祖,是叶芸芸的一位兄长,年轻女修名为叶璇玑。云草堂子弟,俊秀之辈,多术法武学兼修,但是只要跨过金身、金丹两大门槛之一,此后修行,就会只选其一,专门修道或是专注习武。之所以如此,源于蒲山拳种的大半桩架,都与几幅蒲山祖传的仙家阵图有关。 所以蒲山一直有“桩从图中来、拳往图中去”的说法。 只不过郭白箓三人,都走得慢,不敢妨碍黄衣芸与朋友闲聊。 叶芸芸便是泥菩萨也有几分火气,“是曹沫跻身十境没多久,尚未完全镇压武运,故而境界不稳?真是如此,我可以等!” 姜尚真笑着没说话,只是带着叶芸芸走到崖畔,姜尚真伸手摩挲白玉栏杆,轻声笑道:“曹沫其实拒绝你三次问拳了。” 叶芸芸疑惑道:“三次?” 姜尚真耐心解释道:“第一次是说蒲山云草堂门风好,所以曹沫不愿意与你切磋,在你看来,这可能根本不算什么理由,可我这个好朋友,他这个人,一向喜欢想得比一般人多些,比如这个节骨眼上,叶芸芸与一位外乡武夫问拳,赢了还好说,肯定能够让桐叶洲山上山下,小涨几分士气。可要是一洲武道第二人的黄衣芸都输了,对于本就已经稀烂的人心烂泥塘,就会是雪上加霜,尤其是蒲扇云草堂,前脚刚刚缔结了桃叶之盟,后脚黄衣芸就输给一个外乡武夫,像话吗?由你开创的蒲山拳种,还怎么发扬光大?一个黄衣芸,可以坐在桃叶之盟的那把椅子上,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但是绝对不能输。不然就等着吧,云草堂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家底,会在一夜之间就树倒猢狲散,外边不知道有多少闲言碎语,铺天盖地涌向蒲山和黄衣芸,到时候你拳脚功夫再高,都挡不住风波险恶人心汹涌的那份‘拳意’。” 叶芸芸皱眉道:“听你的口气,是我会输?”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太想为桐叶宗说一两句话了,所以先前才会参与桃叶之盟,却又无所谓大权旁落,任由金顶观和白龙洞主持大局,她几乎从无异议,只管点头。还有今天,才会如此想要与人问拳,确实想要与浩然天下证明一事,桐叶宗武夫,不止一个武圣吴殳。 姜尚真不置可否,依旧自顾自言语,继续说道:“第二次婉拒,是因为同样身为止境武夫,被黄衣芸极为看重的同境切磋,在曹沫看来,则其实一般,真的很一般。尤其是你们双方摆明了会点到即止,不分生死。曹沫就更加兴趣不大了,我这个朋友,对待切磋一事,很纯粹,就两种,一种是比他高出两境的宗师,帮忙喂拳,一种是战场上分生死的凶险搏杀。其余的,对他武道裨益不大,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 尤其是经历过剑气长城的那场战事,年轻的隐官,不那么年轻的山主,关于对敌一事,同龄人当中,没几个能与他媲美了。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手中多出一壶月色酒,双指夹住,轻轻摇晃,酒香流溢,“最后一次是他与你自称晚辈,所以才会有‘请教拳理’一说,依旧不是问拳。第一次拒绝,是为你和云草堂考虑,第二次拒绝,是他让自己舒心,纯粹武夫学了拳,除了能够与人问拳,自然更可以在别人与己问拳的时候,可以不答应。第三次,就是事不过三的提醒了。” 叶芸芸微微皱眉,“这还是纯粹武夫吗?怎么跻身的止境?” 姜尚真笑而不言。是不是,怎么是的,不都是止境?而且还是武运在身的方式,跻身的武道十境。 叶芸芸叹了口气,说了句心里话,“不管如何,听你说了这么多,这个曹沫应该是个值得结交之人。” 一个能够让姜尚真如此拗着性子为其缓颊的人,肯定不简单。 她与人问拳,结果先被当师父的曹沫婉拒多次,结果还要给一个晚辈郑钱说了句重话,叶芸芸心里边当然有几分憋屈。 至于那个郑钱,叶芸芸当然有所耳闻,一个在金甲洲和宝瓶洲两处战场上、都极其光彩夺目的年轻武夫,在大端王朝京城的城头上,与曹慈问拳四场都输了。 听上去很不如何,连输四场。但是天底下哪个武夫不侧目? 曹慈虽说性情随和,却绝不是谁去问拳都会接的。更何谈一人接连问四场,曹慈都愿意答应下来? 道理很简单,曹慈已经将那郑钱视为一位“武道身后不远处之人”。 所以叶芸芸忍不住好奇问道:“这个郑钱,不都说她是皑皑洲雷公庙一脉吗?怎么成了曹沫的徒弟?” 至于一些个山巅传闻,说郑钱其实是曹慈的师妹,女子武神的裴杯关门弟子,叶芸芸知道并非如此。 姜尚真笑道:“以后叶姐姐自然会知道的。我那朋友曹沫,是个极有意思的人。不着急,慢慢来。” 叶芸芸说道:“你如此牵线搭桥,曹沫会不会心有芥蒂?” 姜尚真斜靠栏杆,眯眼笑道:“我又不是当那月老红娘,曹沫不会介意的。” 叶芸芸说道:“劳烦姜老宗主好好说话,咱俩关系,其实也一般,真的很一般。” 姜尚真爽朗大笑,“能与叶姐姐掏心窝子聊这么久,这个一般,很不一般了。” 那三人渐渐走近这边,姜尚真就不再与叶芸芸心声言语,背靠栏杆,抿了口酒。 薛怀毕恭毕敬抱拳道:“师父。” 这位八境武夫,是一位相貌清癯的儒雅老者,头戴纶巾,气态飘然有古意。 如果不知双方身份,都要误认为他是黄衣芸的祖辈。 叶璇玑伸手抓住叶芸芸的胳膊,好似撒娇,柔声笑道:“祖师奶奶。” 郭白箓抱拳笑道:“见过叶前辈。” 叶芸芸与郭白箓点头致意,再以双指轻敲叶璇玑的胳膊,年轻女修只好松开手臂。 无论是身为蒲山叶氏家主,还是云草堂祖师爷,叶芸芸都算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长辈。 那个清秀少年模样的郭白箓,其实是弱冠之龄,武学资质极好,二十一岁的金身境,最近些年,还拿过两次最强二字。 这意味着郭白箓是典型的厚积薄发,一旦再次以最强二字跻身远游境,几乎就可以确定郭白箓可以在五十岁之前,跻身山巅境。 一个武学流派,就只有师徒两人,结果竟然就有一位止境大宗师,一位年轻山巅,当然算是惊世骇俗。 吴殳挑选弟子的眼光,确实让人佩服。 叶芸芸收了十数个嫡传弟子,再加上整座蒲山,嫡传收取再传,再传再收取弟子,习武之人多达数百人,却至今无人能够跻身山巅,哪怕是资质最好、练拳更是极其刻苦的薛怀,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打不破远游境的“覆地”瓶颈,更何谈跻身山巅,以拳“翻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跻身止境? 姜尚真屁股轻轻一顶栏杆,丢了那只空酒壶到江水中去,站直身体,微笑道:“我叫周肥,肥瘦的肥,一人消瘦肥一洲的那个肥。你们大概看不出来吧,我与叶姐姐其实是亲姐弟一般的关系。” 姜尚真在自我介绍的时候,都没看那薛怀和郭白箓,就盯着那个小姑娘呢。 薛怀面无表情。 郭白箓只当是一个山上前辈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叶璇玑却想不明白,为何自家祖师奶奶没有半点不悦神色。 蒲山黄衣芸,因为姿色绝美的关系,她很多次出拳,都是让那些没长眼睛的山上修士,长一点记性。 姜尚真视线上挑,来了个上杆子凑热闹的,没有道士谱牒,没有法统道脉,却身穿一件金顶观的道家法袍,境界很矮,个子倒是很鹤立鸡群。 这位老修士与那叶芸芸打了个有模有样的道门稽首,“金顶观供奉芦鹰,见过叶山主。” 叶芸芸没什么反应,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芦鹰此人,风评不好。如今当了山上君王杜观主的扶龙之臣,小人得志便猖狂,做事情不太讲究。 给黄衣芸冷落了,芦鹰毫无异样,道心无波澜。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无需挂怀。 山下一样米养百样人,山上一棵道树开出各色花,能否结交,强求不得。 金顶观首席供奉,元婴修士芦鹰,与那小龙湫首席供奉,是差不多的路数,先当那山泽野修,横行多年,逍遥快活,宗字头仙家高攀不起,境界是够,但是名声太差,而不是宗门的仙家门派,他们又瞧不上眼,高不成低不就的,要说自立门户,又差了许多底蕴,而且声名在外,哪个野修身上不背着几桩山上恩怨命案,没做过几件绝对见不得光的事情?就像芦鹰就与太平山道士关系极差,刚刚跻身元婴境的芦鹰,故意绕过那些宗门地界,在一处相对偏隅的山下王朝,当那呼风唤雨搬山倒海的老神仙,结果差点被那下山独自游历江湖的女冠黄庭,给一剑砍死。当时芦鹰可是好心好意,奔着与那美人结为道侣去的,那小娘们也真是的,一言不合就开打,关键是她从头到尾都不自报名号,当时黄庭才金丹境,又以术法对敌,其实双方厮杀,不好说胜负悬殊,所以直到最后,芦鹰才知道那娘们竟然是个剑修,哪有这样不喜欢摆谱的谱牒仙师? 最后侥幸躲过了那场天翻地覆一洲陆沉的灾殃,见那金顶观杜含灵是一方豪杰,势必崛起,芦鹰就果断投奔了金顶观,杜含灵也舍得下本钱,让芦鹰捞着了个分量极重的首席供奉。芦鹰便死心塌地为金顶观四处奔波了。芦鹰与那道号“葆真道人”的尹妙峰,关系不错。主要还是芦鹰看好尹妙峰的嫡传弟子邵渊然,总觉得这位年轻金丹,极有可能是金顶观的下一任观主。 叶璇玑正在与自家祖师窃窃私语,突然给吓了一大跳。 原来那周肥蓦然伸手指着芦鹰,大怒道:“你这登徒子,一双狗眼往我叶姐姐身上哪里瞧呢,下作,恶心,令人作呕!” 姜尚真不但血口喷人,还装模作样绕到叶芸芸身前,好像是挺身而出,要挡住那芦鹰的视线。 芦鹰默然,既没有与黄衣芸多解释什么,也没有与那脑子有坑的家伙动怒,道门神仙老元婴,仙风道骨,涵养极好。 郭白箓微微皱眉。 虽说清秀少年对这个竭力结交自己的芦鹰,印象极其一般,但是眼前这个周肥,如此胡说八道,挑拨是非,终究更惹人烦。 有些时候山上修士的一两句言语,可是会害死人的。 姜尚真瞥了眼少年,啧啧道:“少侠你还是太年轻啊,不晓得一些个老男人的眼神鬼祟、心思腌臜。” 叶璇玑眨了眨眼睛,这个名字古怪的“周肥”,还敢当着祖师奶奶的面,言语无忌,真是厉害。 只不过周肥说那芦鹰是老男人?那他周肥自己呢?不是同道中人,能说得出这番经验之谈? 姜尚真好似心有灵犀,立即与小姑娘笑道:“我周肥看待女子,从来不遮掩,不好看就不看,好看就是多看,眼神坦荡,心胸磊落。与这个能够以视线剥人衣裙的浪荡胚子,大大不同!叶姑娘你是不知道,方才这下流胚子的视线有多刁钻,若说是那似看山不喜平,也就罢了,这家伙偏偏癖好古怪,视线一路往下,如瀑布倾泻,最后分明在叶姐姐的脚上,多停留了几分。” 叶璇玑无言以对。 你周肥这都看得出来,不更是同道中人吗? 叶芸芸还是置身事外,姜尚真是什么货色,她一清二楚。 芦鹰终于不再当那缩头乌龟,笑道:“这位周道友,莫要说笑了。山上相逢是道缘,多多珍惜才好啊。” 若还是个山泽野修,随便此人言语,山上说大也大,世道说小也小,别被他芦鹰私底下撞见就行。可既然当了金顶观的首席供奉,就得讲点仙师脸面了,毕竟他芦鹰如今出门在外,很大程度上意味着金顶观的门面。 叶芸芸没理睬姜尚真的无事生非,也不愿意一行人就这么被姜尚真带到沟里去,以手背拍开姜尚真的肩头,与那郭白箓问道:“你师父什么时候返回桐叶洲?” 芦鹰此人再轻佻,也没这胆子,一个元婴修士,敢当面觊觎一位止境武夫的美色,等于找死。 芦鹰从露面到行礼,都规规矩矩,叶芸芸知道是姜尚真在那没话找话,故意往芦鹰和金顶观头上泼脏水。 郭白箓答道:“先前有飞剑传信驱山渡剑仙徐君,师父如今还在皑皑洲刘氏做客,具体何时返回家乡,信上没有讲。” 走到最南端的旧渝州驱山渡,游历玉圭宗云窟福地。再加上中部大泉王朝蜃景城,以及北方的金顶观。 就是如今桐叶洲修士的路线选择,几乎是三处必经之地。 叶芸芸点头笑道:“等你师父回了桐叶洲,你们俩可以一起来云草堂做客。” 郭白箓笑容灿烂,抱拳道:“会的。此次下山游历,薛前辈已经指点极多,到时候晚辈再斗胆与山主请教。” 少年清秀面容,算不得太过俊美,只是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自信。 这样的少年,很难让长辈不喜欢。 姜尚真压低嗓音说道:“叶姐姐,这位郭少侠看你的眼神,也怪怪的,倒是没啥邪念,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慕,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叶姐姐你倒是无需生气,换成我是他,一样会将叶姐姐视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天上仙子,只敢偷偷看,偷偷喜欢。” 那清秀少年涨红了脸,下意识双手握拳,沉声道:“周前辈,我敬重你是山上前辈,恳请休要如此言语无忌,不然就别怪我心知必输无疑,也要与前辈问拳一场了!” 姜尚真挪步到叶芸芸身后,探头探脑道:“来啊,好小子,年纪不大脾气不小,你倒是与我问拳啊。” 少年哪里见过这么自己把脸皮丢地上不要的山上修士,一个大老爷们,竟然会躲在叶前辈身后。让郭白箓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 因为直觉告诉少年,自己真要问拳就是输。哪怕赢了拳,却会输掉更多。 芦鹰乐得袖手旁观,无事一身轻,心中冷笑不已。 好家伙,狗胆不小啊,惹了自己就等于惹了金顶观,还不罢休,还敢继续招惹武圣吴殳的开山大弟子?那吴殳是什么脾气,没点数?身为纯粹武夫,剑术出神入化,一把竹剑,杀力大如剑仙飞剑,而且尤精枪法,更是吴殳屹立武道之巅的立身之本, 他曾潜心收集浩然天下三百余种枪术,熔铸一炉,创出六式,独步天下。吴殳与人切磋,出手极重,之前那位桐叶洲十境大宗师,就是被他问拳,重伤而死,再加上吴殳打遍一洲武夫无敌手,游历中土神洲,山上又有小道消息,说那蒲山黄衣芸失心疯了,得了一幅远古遗物的仙人面壁图后,就毅然决然转去修行仙家术法了,说是学那修道之人闭生死关,要么成为一位飞升境,不然就老死仙府洞窟内。使得一洲山下,再无一位十境宗师坐镇山河。 所以眼前这个 你他娘的真当自己是姜尚真了啊?! 眼前此人,多半是那剑仙许君一般的别洲修士过江龙了。境界肯定不会低,师门靠山肯定更大,不然没资格在黄衣芸身边信口开河。 一想到这个,芦鹰还真就来气了。 狗日的谱牒仙师,真是一群名副其实的王八羔子,靠着山上一个个千年王八万年龟的祖师爷,下了山,作威作福得天经地义。 就说白龙洞那个昵称麟子的马麟士,还有那白龙洞掌律祖师的嫡孙,龙门境修士尤期。这些个谱牒仙师里边的仙家后裔,哪个不骄纵异常,谁不眼高于顶?都是如此。倒是云草堂叶璇玑这个娇滴滴的小娘们,比较罕见,可惜来自蒲山,身边还跟着个远游境薛怀,芦鹰不敢染指,不然非要让她知晓几分翻云覆雨的神仙滋味。 叶芸芸一拳向后。 打在姜尚真额头上。 打得姜尚真瞬间后仰倒地,蹦跳了三下。 别说是叶璇玑和郭白箓,便是芦鹰都有些惊讶,就这点道行?怎么认得的黄衣芸? 叶芸芸头也不转,说道:“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回老君山了。” 姜尚真赶紧挣扎起身,“有事有事,机会难得,必须再与叶姐姐聊几句,就几句,保证不耽误叶姐姐忙正事。” 叶芸芸朝薛怀说道:“你们继续历练就是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薛怀,聚音成线道:“师父,福地胭脂图一事?需不需要弟子与几位相熟的姜氏祖师,打个商量?” 叶芸芸说道:“我自有计较。” 薛怀不敢多说,一行人转身走回螺蛳壳府邸。 姜尚真拍了拍身上青衫,抖了抖袖子,“颜面无存,斯文扫地,叶姐姐害苦了我。” 叶芸芸走到栏杆处,说道:“姜尚真,你觉得金顶观和白龙洞如何?能否真正帮到桐叶洲?” 姜尚真笑道:“杜含灵还算是一方枭雄吧,山中君猛大虫的作风,被誉为山上君主,倒还有几分贴切,既有大泉王朝相助,又与宝瓶洲大人物搭上线了,连韦滢那边都事先打过招呼,为人处世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所以肯定是会崛起的,至于白龙洞嘛,就差远了,算不得什么蛟龙,就像一条浑水中的锦鲤,只会左右逢源,借势游曳,一旦出水上岸,就要现出原形。” 叶芸芸忧心忡忡,问道:“云草堂与他们牵扯过深,是不是错了?”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一地有一地的机缘,一时有一时的形势,昨日对未必是今日对,今日错未必是明日错。” 叶芸芸说道:“姜尚真,你给句准话,我不是你们修道之人,不喜欢拐弯抹角说些云雾话。” 她此次主动来到姜氏福地,是为了三件事,祭拜老宗主荀渊,让云窟福地好好珍惜一座花神山,最后就是与姜尚真请教此事。 姜尚真双手负后,远观山河,缓缓道:“叶芸芸,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非要把你从老君山带来这黄鹤矶?” 叶芸芸说道:“愿闻其详。” 姜尚真指了指远处,再以手指轻轻敲击白玉栏,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十境三重楼,气盛,归真,神到。登高远眺,俯瞰人间,气壮山河,是谓气盛。你与皑皑洲雷公庙沛阿香,北俱芦洲老匹夫王赴愬,虽然都侥幸站在了第二楼,但是气盛的底子,打得实在太差,你算是踉踉跄跄走到了归真一境,沛阿香最不济事,等于是身形佝偻,爬到了此处,所以神到一境,已成奢望了。沛阿香有苦自知,所以才会缩在一座雷公庙。” “你回头再看邻居吴殳,他就很聪明,早早遍览天下武学秘籍,再着重筛选、整理浩然数百种枪术,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问拳修行,既要让自己眼界更广,还要气魄更大,想要为天下武道的学枪之人,开辟出一条登顶道路。你呢,得了亦武亦玄的一幅仙人面壁图,就心不定了,想要重新拾起修道一物,试图从金丹境连破两境,跻身上五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试图借此打破归真瓶颈?” “忘记荀老儿对你说的话了吗?武夫不纯粹,哪怕祖师爷赏饭吃,也只会碗中饭粒越吃越少,武道越走越窄。方才你叶芸芸还有脸问那曹沫,是不是纯粹武夫,怎么跻身的止境。说句实话,也就是他不在,没听见你这话,不然你能把他笑死,就当你黄衣芸问拳大胜而归了。” 叶芸芸听到这番言语,非但没有丝毫动怒,她反而愈发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姜尚真微笑道:“与虎谋皮,是火中取栗之举。但是君子之交,才是天高月白。我的好叶姐姐唉,昨日人事是昨日人事,至于明天如何,也要好好思量一番啊。荀老儿对你寄予厚望,很希望一座武运稀拉平常的桐叶洲,能够走出一个比吴殳更高的人,若是一位拳好看人更好看的女子,那就是最好了。当年我们三人最后一次同游云笈峰,荀老儿握着你的手,语重心长,说了好些醉话的,比如让你一定要比那裴杯在武道上走得更远。是荀老儿的醉酒话,也是真心话啊。” 叶芸芸皱眉道:“有说过这些?” 叶芸芸还真记不住了,实在是那位荀老宗主在她这边,说话太多。 而且叶芸芸是为尊者讳,所以才在姜尚真这边一直没好意思埋怨那位老前辈的为老不尊。 荀渊说了什么话,叶芸芸没印象,当时假装醉眼朦胧握着自己的手,叶芸芸倒是没忘记。 老宗主荀渊,除了费尽心思将她“请到”福地的花神山,每次相遇,瞧她的视线,总让她觉得眼神不正,不怀好意。老头子喜欢大献殷勤,絮絮叨叨个不停,视线游曳不定,眼睛更忙,就像个情窦初开胆子还大的毛头小子。姜尚真先前冤枉那芦鹰的那番论调,搁在荀老头身上就半点不冤枉了。 一大把年纪了,还喜欢看那镜花水月,还给自己取了个不堪入耳的绰号,四处撒钱,也就亏得神篆峰祖师堂之外,没几个桐叶洲修士,知晓此事。云草堂每次开启镜花水月,都会有个绰号一尺枪的家伙,一边砸钱,一边嚷着黄衣芸仙子呢,一颗谷雨钱就在我手里攥着呢,只要叶山主赏脸,露个面儿,哪怕露一片裙角都成,这颗谷雨钱就不算打了个水漂,叶山主若是舍得说句话,我便是砸锅卖铁,冒着从山水谱牒上边被除名的风险,去祖师堂偷钱,也要拼了一条小命不要,多凑出几颗谷雨钱…… 你荀渊一个玉圭宗宗主,谁敢将你从神篆峰谱牒上边除名? 姜尚真眯起眼,又忍不住想起了那个老家伙。 好酒往往醉不倒善饮之人,美人却能让善饮之人醉死。 “荀老儿,握着美人的小手儿,滋味如何?” “极好极好,只是先前心情紧张,光顾着腼腆了,只敢握手没敢捏,亏大发了。少年情怯,还是太过少年了啊。” 叶芸芸瞥了眼姜尚真,知道他肯定在想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绝对是她不愿意听的。 叶芸芸问道:“与周肥一样,曹沫,郑钱,都是假名吧?” 姜尚真笑道:“等你与曹沫真正认识之后,就会知道他其实很以诚待人。至于行走江湖,有几个化名没什么,跟修道之士施展障眼法,下山嬉戏人间,是一样的道理。” 叶芸芸皱眉道:“你还没有说故意带来来见那曹沫,到底为何。” 姜尚真笑道:“结善缘。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了个好开头,万事再不难。” 叶芸芸摇头说道:“如果是那打定主意要在桐叶洲攫取利益的别洲山头势力,我不会结交,大不了我蒲山云草堂,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姜尚真笑呵呵道:“叶姐姐不着急下定论。说不定以后你们双方打交道的机会,会越来越多。” 叶芸芸点头道:“那就拭目以待。” 如果只将姜尚真视为一个插科打诨、油嘴滑舌之辈,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谬。 姜尚真曾经嬉皮笑脸说了一番言语,关于入山修道一事,我的看法,跟很多山上神仙都不太一样,我一直觉得离人群越近,就离自己越近。山中修行,求真忘我,看似返璞,反而不真。 荀渊更是曾经对玉圭宗掌律老祖说过一句笑言,趁着姜尚真还未跻身上五境的时候,在祖师堂那边,多打多骂多摔椅子,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 言下之意,就是姜尚真只要成为玉璞境,意在“求真”的仙人境,姜尚真唾手可得,不存在什么瓶颈。 而一旦姜尚真跻身仙人,神篆峰祖师堂里边,任由外人打骂依旧,结果却是打也打不过,骂更骂不赢了。 神篆峰上,曾经每次聚头,其实就三件事,商议宗门大事,对荀宗主溜须拍马,人人合伙大骂姜尚真。 叶芸芸突然有些伤感,眼前这个男人,好像有些孤零零的,有几分可怜,以后大概只会更加道心寂寥吧? 姜尚真突然说道:“叶姐姐,今年的胭脂图正册榜首,就你了吧?不然山上争议太大,不管我选谁,都难以服众。” 叶芸芸大为后悔自己的那点怜悯之心,冷笑道:“若敢有我,我就打碎那座花神山,作为回礼。” 姜尚真哀叹一声,喃喃自语道:“饭了沿山看腊梅,不见梅花遇云草,佳人亭亭立,仙官道家妆,仿佛菩萨面,浑疑在月宫,草动人也动,云去心也去。” 叶芸芸冷笑道:“好文采,可以骗一骗璇玑这样的小姑娘。” 姜尚真却岔开话题,“在那幅老君山画卷当中,你就没发现点什么?” 叶芸芸点头道:“天之象,地之形,金顶观以七座山头作为北斗七星,杜含灵是要法天象地,打造一座山水大阵,野心极大。” 姜尚真抚掌而笑,“叶姐姐慧眼,只是还不够看得远,是那七现二隐才对,九炉烹日月,铁尺敕雷霆,晓炼五湖水,夜煎北斗星。以金顶观作为天枢,精心挑选出来的三座储君之山作为辅佐,再以其余其余藩属势力暗中布局,构建阵法,为他一人作嫁衣裳,所以如今就只差太平山和天阙峰了,一旦这座北斗大阵开启,咱们桐叶洲的北方地界,杜含灵要谁生就生,要谁死就死,如何?杜观主是不是很豪杰?远古北斗谓帝车,以主号令,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北斗。这么一说,我替杜含灵取的那个绰号,山上君主,是不是就更加名副其实了?” 叶芸芸内心震动不已,“杜含灵才是元婴境界,如何做得成这等大手笔?” 姜尚真笑道:“正因为只是个元婴,有此心思才让我钦佩嘛。” 何况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姜尚真擅长压境。 此阵一起,哪怕不曾囊括太平山和天阙峰,换取其它两地作为替代,依旧是一座完整的北斗阵,到时候玉璞境杜含灵坐镇其中,就等于是一位横空出世的仙人。 一旦让杜含灵成功完成七现二隐,说不定数百年后的将来,就可以让一位仙人老观主,变成大半个飞升境。 金顶观,最早曾是结楼观星的道家一脉旁支出身,只是观主杜含灵有意隐瞒法统了。 所以说仙人韩玉树也好,暂时元婴的杜含灵也罢,都是深谋远虑的聪明人。 可惜碰上了自己,和将来极有可能将落魄山下宗选址在桐叶洲北方的陈平安。 只要陈平安离开云笈峰的第一件事,就去老君山走一趟万里山河图,那么就不是极有可能,而是必然了。 姜尚真问道:“那幅仙人面壁图,你从哪里得手的?” 叶芸芸说道:“我小心勘验过真伪和画卷的来龙去脉,并无任何问题。” 姜尚真眯眼说道:“相信我,那就一定是大有问题了。接下来你要尤其小心蒲山客卿,甚至是某位嫡传。记住一事,千万千万,不要轻易跟吴殳切磋,不是说吴殳有问题,而是问拳过后,以吴殳一贯出手不含糊的习惯,你肯定受伤不轻,到时候蒲山就会有大问题。到时候吴殳没有问题,也都成了有问题了,那就不是一举两得了,一举三四五六七得,都有可能。我本来是打算,曹沫与你问拳一场过后,先与他解释清楚事情缘由,再偷偷跟随你去往蒲山。在你养伤的时候,帮你盯着点云草堂。” 叶芸芸沉声问道:“当真如此凶险?” 姜尚真点点头,“天下远远没有真正太平,接下来的百年光阴,才是真正豪杰与枭雄并起的峥嵘岁月。” ———— 去往云笈峰的路途中,关于那九位剑仙胚子在落魄山的安置,崔东山大致说了些自己看法,他来教虞青章剑法,朱敛这个老厨子收取小厨子程朝露,厨艺也教,拳法也教,掌律长命收取纳兰玉牒作为嫡传,米裕传授何辜剑术,隋右边收取姚小妍为开山大弟子,于斜回跟随崔嵬去往拜剑台练剑,将白玄丢给曹晴朗,再将贺乡亭丢给夫子种秋,总而言之,这拨孩子,最好不要年纪太小,却辈分太高,一到落魄山就成为先生你这位山主嫡传,他们应该以霁色峰祖师堂三代弟子的谱牒身份,在山上修行。 陈平安听过之后,点头说道:“暂定如此,具体成不成,也要看双方是否投缘,拜师收徒一事,从来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 崔东山大为佩服,“先生高见。” 得知裴钱收了个尚未真正记名的开山大弟子,陈平安笑问道:“教拳好教吗?” 裴钱有些羞赧,“小阿瞒大概比我当年学拳抄书,要稍稍用心些。”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只说大师姐这份自知之明,让旁人着实难以匹敌!” 裴钱笑了笑,等着,大白鹅是少数几个账簿不止一本能写完的,跟陈灵均差不多,如今那家伙,都敢扬言家乡除外,放眼整个北岳地界,没谁能一拳撂倒他了。只是想到这里,裴钱有些神色黯然,龙泉剑宗不知为何搬出了龙州地界,去了大骊京畿北边。 到了云笈峰那座位置隐蔽的姜氏私宅,崔东山打开山水禁制,三人过门而入,陈平安发现原来别有洞天,与自己那一处掩映竹海中的住处,还不是一个地方。 白玄几个正在蹲地上,对着一座小山翻翻捡捡,帮着纳兰玉牒掌眼挑选砚石。 崔东山一现身,白玄立即小跑过来,“东山老哥,大半夜的,小弟等你好等,赶紧竹椅躺着去,千万别累着了。” 屋檐下有两张竹编长椅,是崔东山先前无聊,为先生和自己准备的,其余几张小竹椅小竹凳,则是程朝露姚小妍几个帮忙打造的,手工粗糙,惨不忍睹。 崔东山大袖一挥,“去去去,都睡觉去。” 纳兰玉牒蹲在原地,不情不愿,“这些名砚石材,可难分出好坏,可难可难,瞧得我们眼睛都发酸了。” 裴钱笑道:“回头我帮你分出个三六九等。” 纳兰玉牒咧嘴笑了起来。 裴钱看着那个小财迷,也有些笑意。 陈平安补充道:“回头我们再走一趟砚山。” 纳兰玉牒立即起身,“曹师傅?” 陈平安立即会意,笑道:“砚石都算你的。” 纳兰玉牒眼睛一亮,却故意打着哈欠,拉上姚小妍回屋子打算说悄悄话去了。 程朝露挪步慢了几分,脑袋挨了白玄一巴掌,挨了一句小胖子你以往学拳的机灵劲儿呢,瞎耽误曹师傅和东山哥的休息不是。 在孩子们都离开后,陈平安搬了一张小竹椅坐下,搁在竹躺椅中间,对裴钱和崔东山说道:“你们躺着便是,最好睡一觉。接下来事情会比较多,但是不着急,先休息。” 裴钱刚要说话,崔东山却使了个眼色,最终与裴钱一左一右,躺在长竹椅上。 陈平安坐在居中的小竹椅上。 崔东山翘起二郎腿,瞪大眼睛看着天上那轮圆圆月。 裴钱则双手轻轻叠放身上,轻声道:“师父,一觉醒来,你还在的吧?” 陈平安嗯了一声。 裴钱小声道:“不骗人?” 陈平安笑道:“想吃板栗了?” 裴钱闭上眼睛,缓缓睡去,沉沉睡去。 崔东山也很快酣睡过去。 陈平安双手笼袖。 久违的守夜。 那位老蒿师说得很对,人间最难是个今日无事。 既然已经如此幸运了,正好明天继续练剑练拳。 正文 第七百五十四章 选址 姜尚真没有直接返回云笈峰,不打搅陈平安三人叙旧,而是留在了黄鹤矶,悄悄去了趟螺蛳壳,下榻于一座福地只用来款待贵客的姜氏私宅,府上女婢仆役,都是类似清风城许氏的狐皮美人,此处山水秘境,天色与福地相同,姜尚真取出一串钥匙,打开山水禁制,入门后登高凭栏远眺,螺蛳壳府邸的玄妙就一下子显现出来,云海滔滔,唯有脚下府邸独独高出云海,如孤悬海外的仙家岛屿,云海滔滔,其余所有府邸掩映白云中,若隐若现,小如一粒粒浮水芥子。姜尚真一手持泛白的老蒲扇,扇柄套上了一截青神山老竹管,轻轻扇动清风,右手持一把青芋泥烧造而成的半月壶,缓缓啜茶,视野开阔,将黄鹤矶四周风光一览无余。 姜尚真在等待一位老友登门与自己倒苦水,只是撑船老蒿师竟然久久没有露面,耐心极好,既然闲来无事,总得找点事做,姜尚真就一边念叨着非礼勿视,一边视线游曳,施展掌观山河神通,先寻见了黄衣芸独居的那处府邸,担心黄鹤矶这边款待不周,冷落了叶姐姐,姜尚真本意是想要看看叶姐姐府上还缺什么,他好让人准备,结果发现叶姐姐正在以一幅蒲山祖传仙人步罡图,在院内走桩练拳,姜尚真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好像恨不得把脸贴在黄衣芸的拳头上,黄衣芸心有感应,微微皱眉,一肘递出,磅礴拳意在螺蛳壳山水秘境内如一挂白虹悬空,打得姜尚真赶紧以蒲扇遮脸,蒲扇狠狠砸在面门上,姜尚真踉跄后退数步,以蒲扇轻轻一挥,驱散那条拳意凝练的悬空长虹。 止境武夫就是如此难缠,神识太过敏锐。 姜尚真赶紧换了别处去看,一位颇有名气、有望跻身本届花神山新评又副册的仙子姐姐,正在那边开启黄鹤矶镜花水月,她一边在画案前作画,工笔白描仕女图,运转了山上术法,笔下烟霞升腾,一边说着她今天遇见了蒲扇云草堂的黄衣芸,而且有幸与黄山主小聊了几句,一时间她所在府邸灵气涟漪阵阵,显然砸钱极多,看样子,除了一堆雪花钱,竟然还有豪客丢下一颗小暑钱。姜尚真挥了挥蒲扇,想要将那画卷袅袅升起的烟霞驱散几分,因为仙子姐姐弯腰作画之时,尤其是她一手横放身前,双指捻住持笔之手的袖子,风景最美。 姜尚真喝了一口茶水,对这位魏姐姐佩服不已,竟然能够与一洲武道第二人的黄衣芸“小聊几句”,都与自己的待遇差不多了。 她说是真敢说,信是真有人信。 谱牒女修名为魏琼仙,来自一个南方仙家门派,师门与玉芝岗曾经关系极好。 想起那座玉芝岗,姜尚真也有些无奈,一笔糊涂账,与昔年女修如云的冤句派是一样的下场,犀渚矶观水台,山上绕雷殿,说没就没了。关于玉芝岗和冤句派的重建事宜,祖师堂的香火再续、谱牒重修,除了山上争执不休,书院内部如今为此还在打笔仗。 大概是因为黄衣芸在黄鹤矶的现身,太过稀罕,实在难得,又有一场可遇不可求的山上风波,差点惹来黄衣芸的出拳,使得螺蛳壳云海府邸各处,镜花水月极多,让姜尚真看得有些目不暇接,最后看到一位胖乎乎的少女,身穿一件桃李园女修炼制的山上法袍,色彩比较艳丽,品秩其实不高,属于那种山上谱牒女修未必穿得起、却是镜花水月仙子们的入门衣裙,她孤零零一人,住在一处神仙钱所需最少的府邸,开启了黄鹤矶的镜花水月,一直在那边自说自话,说得磕磕绊绊,经常要停下话头,酝酿好久,才蹦出一句她自以为风趣的言语,只不过好像根本无人观看镜花水月,微微胖的小姑娘,坚持了两炷香功夫,额头已经微微渗出汗水,紧张万分,是自己把自己给吓的,最后十分多余地施了个万福,赶紧关闭了黄鹤矶镜花水月。 她一屁股坐在小院石凳旁,她双手互搓,偷偷擦掉手心汗水,再抬手蹭了蹭额头,从袖子里拿出一摞小纸条,上边写满了摘抄下来的诗词句子,自顾自仔细“复盘”那场镜花水月的小姑娘,偶尔挠挠脸,偶尔懊恼,偶尔羞赧,最后收起小纸条,扬起拳头,给自己加油鼓气。最后还是有些泄气的小姑娘,一张胖乎乎的脸庞,贴在石桌上,微皱眉头,轻轻叹息,大概是觉得自己好丑好丑,挣钱好难好难吧。 娇憨小姑娘取出几件用以观看别家镜花水月的仙家物,一咬牙,选中其中一株小巧玲珑的珊瑚树,红光流转,显示镜花水月正在开启,她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取出一颗雪花钱,将其炼为精纯灵气,如浇水珊瑚树,缓缓铺出一幅山水画卷,正是那位暂时与她在螺蛳壳当隔壁邻居的作画仙子,小姑娘深呼吸一口气,正襟危坐,全神贯注,眼睛都不眨一下,仔细看着那位仙子姐姐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 花了一颗雪花钱呢,挣钱不易花钱却如流水,她能不认真吗? 可是小姑娘越看越伤心,因为总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学不会啊。 姜尚真收起茶壶,一手托腮,轻轻摇晃蒲扇,远远凝视着那个小姑娘,玉圭宗老宗主眯起一双丹凤眼,笑意温柔。 老蒿师倪元簪在府邸门外现身,大门未关,一步跨入其中,再一步来到姜尚真身边,笑道:“家主还是一如既往的闲情逸致。” 姜尚真把壶啜茶,然后打趣道:“干嘛要去招惹我那好友,老寿星突然想要知道砒-霜滋味,嫌命长?还是觉得抖搂过一手江淮斩蚊,剑术无敌了?现在好了,一根竹蒿都没了,以后还怎么当摆渡舟子。” 倪元簪说道:“当年我们双方约好了的,我只是担任云窟福地黄鹤矶的不记名客卿,静待有缘人拿走那颗上古金丹,此外做什么做什么,是去是留,毫无约束。” 姜尚真点头道:“这么多年来,靠着你肩头那只趴窝的三足金蟾,帮我福地聚拢了不少财运,是得谢谢你。只不过你怂恿我带着陆舫去往藕花福地,说是有望帮他解开心结,实则暗藏算计,不谈初衷,只说结果,就是害得我与好友天各一方,恩怨分明,刚好两清。” 倪元簪先前如仙人兵解,留下一件鹤氅遗蜕在船上,瞥了眼再无渡船的江水和渡口,感叹道:“身心久在樊笼,如今复归自然,不曾想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姜尚真笑道:“如今浩然天下大势已起,你送出那颗烫手的金丹后,就没想着做点什么?比如去见一见隋右边?” 离开藕花福地的,当然不止陈平安身边的“画卷四人”。 老观主身为天底下辈分最老的那一小撮修士,何况还是一位高不可攀的十四境,能够以福地问道洞天,与道祖切磋道法,道法还是很高的。 倪元簪问道:“你就不好奇我要将那金丹送给谁?” 姜尚真一笑置之,收起了那把半月形茶壶,别看不起眼,当年若是真能够一片柳叶斩杀了赊月,当下云窟福地高悬的那轮明月,会是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当中,最为纯粹的一轮月。至于如今,姜尚真说实话,如果不是馋那落魄山的首席供奉,真不乐意去大骊。因为赊月如今就身在陈平安的家乡小镇,凭借一大笔战功,不但被中土文庙认可,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都绰绰有余。 既然倪元簪都这么说了,并且在先前在船上,死活不愿将蕴藏在黄鹤矶中的珍稀金丹交给崔东山,意味着倪元簪在藕花福地的得意弟子隋右边,确实不是什么有缘人。 姜尚真轻轻摇晃蒲扇,“不过是一件仙兵的花落谁家,还不至于让姜某人好奇。” 结为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但是同样的金丹修士,一颗金丹的品秩,云泥之别,就像一洲好看的女子千千万,能够登评胭脂图登上花神山的女子,就那么三十六位。 倪元簪主动道破天机,“结草为楼,观星望气,古地召亭,渊然千古。” 北地金顶观,道统法脉出自道教楼观一派。壮丽河山百二,以终南为最胜,终南千峰,又以楼观最著名。远古五岳,终南是其一,而且最难寻觅,与三山福地万瑶宗的祖山太山并列。而古地召亭,与终南山又大有渊源脉络,邵姓更是与姜尚真的姜,以及宝瓶洲云林姜氏的姜,都是屈指可数的古老姓氏。 姜尚真啧啧称奇道:“金顶观杜老观主的运道不差啊,徒孙里边出了个邵渊然。我先前就觉得这小子运势处处古怪,好又好得不扎眼,这可比什么年少英发更难得,先找了个愿意倾心栽培自己的好师父不说,又傍上了金顶观这么一条隐藏道脉,最后还能与覆巢之下得以保全的大泉王朝国祚搭上关系,一桩桩一件件,大大小小便宜没少赚,如今又只是坐在家中,就能等到倪老哥主动送去一桩机缘,山上仙缘,果然妙不可言,让姜某人都要眼馋了。只不过对邵渊然这小子是天大好事,对倪老哥就未必了,趟浑水,身不由己,重归樊笼里。” 倪元簪说道:“我知道你对金顶观印象不佳,我也不多求,只求邵渊然能够修道顺遂个一两百年,在那之后,等他跻身了上五境,是福是祸,便是他自己的大道造化。” “不作保证。” 姜尚真摇摇头,“倪老哥今夜留下竹蒿和鹤氅,果然见面礼不是白送的,早早看出了我那曹沫兄弟与金顶观的脉络纠缠,你们这些隐士高人啊,行事就是喜欢草蛇灰线,让人厌烦。一个修道之人,乘舟沿着那条光阴长河,岁月悠悠,顺水而下,原本好好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结果时不时就要在某处下游渡口处,瞧见同一人的身影,一次两次也就忍了,结果三次四次的没完没了,别说是曹沫,就是好脾气如我,也要觉得没道理。” 倪元簪神色凝重起来,沉声道:“听家主的意思,这是要出手阻拦我送出金丹?” 姜尚真点头道:“邵渊然只要敢来黄鹤矶,我就让他死在你眼前,你敢去大泉王朝送出金丹,我就让他有命拿金丹补全道意,跻身传说中的丹成一品,偏偏没命破境跻身元婴境。” 倪元簪冷笑道:“你这是觉得东海观道观不在浩然天下了,就可以与老观主比拼道法高低了?” 姜尚真微笑道:“隔了一座天下,姜某人怕个卵?” 倪元簪意味深长道:“哦?春潮宫周道友,豪气干云,一如既往啊。”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斜靠栏杆,身体后仰,蒲扇贴脸半遮面,“莫不是老观主大驾光临云窟福地?” 倪元簪冷笑不已。 一截柳叶,一闪而逝,一道凌厉剑光,从那老蒿师眉心处穿透头颅。 倪元簪伸出手指抵住眉心,一手扶住栏杆,怒道:“姜尚真你狗胆!” 姜尚真大笑不已,“装神弄鬼这种事情,倪老哥确实雏儿得很啊。老观主真要留下一粒心神在浩然天下,岂会浪费在处处与人为善、事事得理饶人的姜某人身上?” 倪元簪长叹一声,神色黯然道:“我继续留在黄鹤矶,帮你开源福地财运便是。金丹归属一事,你我回头再议。” 姜尚真安慰道:“倪老哥是正人君子,被我这种人算计,反而更能够证明你的光风霁月,何必伤感,应该高兴才对。云窟福地有什么不好的,一门之隔,天壤之别,去了外边的浩然天下,比姜尚真还要小人的精明货色,茫茫多,路边随处可见,不是韩玉树,就是杜含灵,不然就是芦鹰之流,勾心斗角个个是一把好手,倪老哥劳心费神,太容易吃亏,终究不如在这江上当个渔父,行吟水泽畔,撑船明月中,举世混浊你独清。” 姜尚真使劲点头,“这就对了嘛,寄人篱下就得有寄人篱下的觉悟。对了,今夜新人新事所见极多,又想起一些陈年旧事,让我难得诗兴大发,只是绞尽脑汁才憋出了两句,有劳倪兄补上?” 倪元簪冷笑道:“我看还是算了吧,姜家主才高八斗,我哪敢狗尾续貂,岂不是贻笑大方。” 姜尚真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倪元簪你终究是藏私了,金丹不赠隋右边,却为这位生平唯一的得意弟子,私自截留了一把观道观的好剑,我就说嘛,天底下哪有不为嫡传弟子大道考虑几分的先生,你要知道,当年我去往藕花福地,之所以浪费甲子光阴在里边,就是想要让陆舫跻身甲子十人之一,好在老观主那边,取得一把趁手兵器。” 姜尚真鸟瞰江水明月夜,自顾自说道:“我今欲借先生剑,天黑地暗一吐光。” 倪元簪皱眉不已,摇头道:“并无此剑,绝非诓人。” 姜尚真瞥了眼老蒿师,说道:“你这个人就是剑。” 倪元簪怒道:“骂人?” 姜尚真笑道:“倪夫子不用故意如此失态,处处与我示弱。我认真翻过藕花福地的各色史书和秘录,倪夫子精通三教学问,虽然受限于当时的福地品秩,未能登山修行,使得飞升落败,其实却有一颗澄澈道心的雏形了,不然也不会被老观主请出福地,如果说丁婴是被老观主以武疯子朱敛作为原型去精心栽培,那么湖山派俞真意就该相隔数百年,遥遥称呼倪夫子一声师父了。” 倪元簪感叹道:“风流俱往矣。” 姜尚真知道与倪元簪再聊不出什么花样,就继续掌观山河,看那魏琼仙的镜花水月,以仙人神通,不露痕迹地往螺蛳壳府邸当中丢下一颗小暑钱,笑道:“我乃龙州姜尚真。” 魏琼仙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继续作画,一颗小暑钱,还不至于让一位有望登榜胭脂图的仙子大惊小怪。 所有观看镜花水月的练气士都听到了姜尚真这句话,很快就有个修士也砸钱,大笑道:“赤衣山姜尚真在此。” 又有人跟着砸钱,“鄱阳姜尚真在此!你们这些假的姜尚真,都速速滚出魏仙子的镜花水月!” 如今桐叶洲山上的镜花水月,以地名加个后缀“姜尚真”,很多。 ———— 拂晓时分,檐下小竹椅上,陈平安闭目养神,双手叠放,掌心朝上,只是分出一粒心神沉浸人身小天地中。 陈平安会心一笑,没来由想起了一本文人笔记上边,关于访仙修道有成的一段描述,是单凭读书人的想象杜撰而成,金丹莹澈,五彩流光,云液洒六腑,甘露润百骸。但觉身轻如燕啄落叶,形骸如坠云雾中,心神与飞鸟同游天地间,松涛竹浪 不绝于耳,轻举飞升约炊许光阴,蓦然回神,脚踏实地,才知山上真有神仙,人间真有方术。 在太平山那边,十一境的那拳,好像撰写了一部无字拳谱,拳谱一分为二,一半在仙人遗蜕韩玉树身上,一份嵌在陈平安自身山河中。 先前在竹海茅屋那边酣睡,陈平安其实就一直在潜心钻研拳谱,招式,气势,神意,层层递进,从拳理到拳法,无一遗漏,大受裨益。 武道十境,不愧是止境,气盛、归真和神道三重楼,一层之差,悬殊如之前的一境之差。 所以十一境的半拳,就能让十境气盛的陈平安只有招架之力,而毫无还手之力。 陈平安收起一粒心神,又恰似一场远游归乡,缓缓退出人身脉络的万里山河,以心声说道:“醒了?” 崔东山坐起身,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有些迷糊,伸了个大懒腰,“大师姐还在睡啊?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陈平安点头轻声道:“她心弦紧绷太久了,先前乘船过河的时候,大睡一场,时间太短,还是远远不够。” 崔东山侧身而躺,“先生,此次归乡宝瓶洲途中,还有将来下宗选址桐叶洲,糟心事不会少的。” “我站道理就是了。” 陈平安抬起一只脚,悄然落地,缓缓道:“世道大抵还是那么个世道,讲理容易让人厌烦,学剑练拳所为何事,自然是为了让人耐心更好,从一个字都不愿意听,变得拗着性子愿意听几句,从原本的只愿意听几句牢骚,变成愿意从头到尾听完。” 崔东山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亲疏有别,人之常情,在所难免,我会把握好分寸。” 陈平安站起身,开始六步走桩,出拳动作极慢,看得崔东山又有些睡意。 “不是担心这个。” 崔东山摇摇头,有些灰心丧气,“老王八蛋丧心病狂,将我拘押软禁在了大渎祠庙里边好多年了,我费尽心思都脱困不得,是直到去年末,我才从担任庙祝的林守一那边,得到一道敕令,准许我离开祠庙。等我露面,才发现老王八心狠手辣得一塌糊涂,连我都坑,所以如今我其实除了个境界,什么都没剩下了,大骊朝廷好像就根本没有崔东山这么一号人物出现过,我失去了所有大骊王朝明里暗里的身份,老王八蛋是故意让我从从一洲形势的局内人,在收官阶段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又从半个落魄山局外人,变成真真正正的局内人。先生,你说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病?” 陈平安摇头说道:“是为你好,也是为落魄山好。不然看似事事占据先手优势,实则与大骊处处牵扯不清,反而不清爽。到时候我与大骊讲道理,大骊与我谈香火情,我与大骊谈是非,大骊与我说大局,那才麻烦。” 崔东山无奈道:“道理我懂,来见先生之前,我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但是当先生说到那个万瑶宗的韩玉树,我就又开始提心吊胆了,能够让一位仙人不惜拼了祖宗基业不管,也要决意与先生分出个生死,以此换取功劳,说明什么,说明韩玉树身后,最少站着一两位飞升境大修士,怕就怕连中土文庙都抓不到他们的把柄。我可以断定,在前些年里,老王八蛋分明是对此有所察觉的,却故意不与我说半句。” “没事,这笔旧账,有的算,慢慢来,我们一点一点抽丝剥茧,不用着急。撼大摧坚,徐徐图之,就当是一场凶险万分的解谜好了。我之所以一直故意放着清风城和正阳山不去动它,就是担心太早打草惊蛇,不然在最后一次远游前,按照当时落魄山的家底,我其实已经有信心跟清风城掰手腕了。” 陈平安随心所欲停下才走了一半的走桩,坐回小竹椅,抬起手掌,五指指肚相互轻叩,微笑道:“从我和刘羡阳的本命瓷,到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真正幕后主使,再到此次与韩玉树的狭路相逢,极有可能还要加上剑气长城的那场十三之战,都会是某一条脉络上分岔出来的大小恩怨,同源不同流罢了,刚开始那会儿,他们肯定不是存心刻意针对我,一个骊珠洞天的泥瓶巷孤儿,还不至于让他们如此看重,但是等我当上了隐官,又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就由不得他们不在乎了。” 崔东山神色古怪,探头探脑望向裴钱那边,好像是希望大师姐来捅马蜂窝。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刘羡阳已经跟清风城、正阳山卯上了?” 崔东山摇摇头,然后怯生生道:“是老厨子把整座狐国都给搬到了莲藕福地。” 陈平安愣了半天,哭笑不得,无奈道:“狐国之主沛湘是元婴境吧?那么好骗?清风城许氏安插在狐国的后手呢,隐患解决掉了?” “当然不好骗,只是老厨子对付女子,好像比姜老哥还厉害。” 崔东山使劲点头,“至于那个隐患,确实被我和老厨子联手摆平了,有人在沛湘神魂里边动了手脚。此人极有可能就是那……” 说到这里,崔东山脸色微白,汗流浃背,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 “一些个念头,封禁如封山,与自己为敌最难敌,既然自己不让自己说,那么不能说就干脆别说了。”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一旁的躺椅把手,示意崔东山别危难自己,笑着说道:“关于这个幕后人,我其实早就有了些猜测,多半与那韩玉树是差不多的根脚和路数,喜欢暗中操控一洲大势。宝瓶洲的剑道气运流转,就很奇怪,从风雷园李抟景,到风雪庙魏晋,可能还要加上个刘灞桥,当然还有我和刘羡阳,显然都是被人在情字上动手脚了,我早年与那清凉宗贺小凉的关系,就好像被月老翻检姻缘簿子一般,是偷偷给人系了红绳,所以这件事,不难猜。七枚祖宗养剑葫,竟然有两枚流落在小小宝瓶洲,不奇怪吗?而且正阳山苏稼昔年悬佩的那枚,其来历也云山雾罩,我到时只需循着这条线索,去正阳山祖师堂做客,稍稍翻几页老黄历功劳簿,就足够让我接近真相。我现在唯一担心的事情,是那人等我和刘羡阳去问剑之前,就已经悄悄下山云游别洲。” 崔东山竟是一咬牙,双指弯曲,竟是想要从神魂当中剐出一粒被“自己和崔瀺”关门紧锁的心念。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一敲躺椅把手,以拳意打断了崔东山的那个危险动作,再一挥袖子,崔东山整个人立即后仰倒去,贴靠着椅子,陈平安笑道:“我也就是没有一把戒尺。” 崔东山吐出一口浊气,“学生没用。” 陈平安说道:“知道我最佩服阮师傅的一点是什么吗?是阮师傅收取弟子,看重心性之外,他还觉得收取弟子,就是师父传道给弟子,弟子安心练剑即可,不是为了一座门派与人吵架,或是抱团打架,能够人多势众。我觉得阮师傅这一点,最值得让人钦佩。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进门修行的弟子,不是全然不顾祖师堂名誉,而是无需刻意计较那师徒名分,为此意气用事。说到底,修行还是个人事。落魄山上,我不会觉得裴钱必须像谁,都不必像我,落魄山也无需人人像我或是像裴钱。这一点,你当年其实就早已经说得很透彻了。行了,你说件开心的事情。” 崔东山侧过身,双手掌心相抵,贴在脸颊上,整个人蜷缩起来,意态慵懒,笑呵呵道:“先生,如今莲藕福地已经是上等福地的瓶颈了,财源滚滚,收益极大,虽然还远远比不得云窟福地,但是相较于七十二福地里边的其它上等福地,绝不会垫底,至于所有的中等福地,哪怕被宗字头仙家经营了数百年上千年,一样无法与莲藕福地媲美。” 陈平安却没有太多喜悦,反而有些不踏实,崔东山善解人意,赶紧递过去一部出自韦文龙之手的账本,“是我被关押在济渎祠庙之前,拿到手的一部老账本了。” 陈平安看过了莲藕福地如何跻身上等福地的来龙去脉,松了口气,天时地利人和兼具, 只不过难免又欠下不少的人情。无妨,山上的人情往来,不像山下,本就不用计较十几二十年的光阴流逝。 福地之内,山水神灵,鬼狐仙怪,花妖木魅,天材地宝,文武气运,仙家机缘,层出不穷,纷纷现世。 陈平安眼神熠熠,一边仔细翻看账簿,一边随口询问道:“大渎?是大骊为了让稚圭走水化龙?” 崔东山轻声道:“那条贯穿宝瓶洲中部的大渎,名为齐渡。” 陈平安停下手上翻书页的动作,点点头,神色平静,继续翻过书页,语气没有太多起伏,“记得当年李槐他们几个,人手都得了个字帖。不然我不会剑气长城那边,那么果断就与稚圭解契了。为了做成解契一事,代价不小。” 崔东山有些可惜,“如果先生不曾解契,如今就可以获得一笔源源不断的水运馈赠,此后百年千年,都可以在落魄山上,好似稳坐钓鱼台,每天坐收红利,就算稚圭她不乐意给也得给。” 陈平安不以为意,玩笑道:“讲道理,做好人,竟然也是要让人额外付出代价的,这个道理本身,我当初一开始知道的时候,确实有些难以接受。只不过经历人事稍多,真正想通,真心接受了,反而更容易看得开诸多揪心事。正因为道理不好讲,好人不容易当,所以愈发可贵嘛。” 崔东山喃喃道:“天下事不过得失二字,得失再分出个主动被动,就是世道和人心了。” 陈平安点头道:“有理。” 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两个一起走出屋子,来到这边。 陈平安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不要大声说话。 裴钱依旧在熟睡。 纳兰玉牒以心声言语道:“曹师傅,今儿咱们要不要去砚山的?如果有事的话,明儿一早再去。” 陈平安点头道:“要去的,等会儿动身前,我与你打招呼。” 纳兰玉牒带着姚小妍告辞离去,去欣赏那些堆积成山的砚材。 陈平安看着那座石材小山,沉默片刻,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问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叫赊月的女子?听说如今在咱们宝瓶洲?” 崔东山点头道:“知道啊,与小米粒关系很好。先生,为什么问这个,是与她认识?” 陈平安摇摇头,“不认识。” 崔东山刚要多说几句,陈平安已经笑道:“以后记得时常提醒我,在跟自己人闲聊以及与人切磋问心之外,一定要少说几句怪话惊人语。落魄山被你和裴钱两个带偏的风气,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让我对于旁人的任何恭维,已经相当相当的敬谢不敏了。” 先前黄衣芸在黄鹤矶那边,有问拳的架势。 黄衣芸本身没什么,问拳自有她必须问拳的理由,陈平安对黄衣芸和蒲山云草堂,依旧观感很好。一个大可以安心砥砺自身武道的纯粹武夫,愿意为一洲山河做点什么,以至于不惜押上整个蒲山的荣辱沉浮,当然很了不起。其实陈平安之所以不愿意“接拳”,还有个连姜尚真都没有猜到的理由。剑气长城的女子,其实也有许多豪杰。桐叶洲止境武夫黄衣芸,以及之前海上偶遇的流霞洲女子仙人葱蒨,都让陈平安恍若重返剑气长城。 但是那些从螺蛳壳府邸里走出的山上旁观者,一个个眼神炙热,充满了期待,所有看客唯一在意的事情,只是问拳结果,谁胜谁负谁生生死。不单单是旁人凑热闹不嫌风波大那么简单,问拳伤人,甚至是打死人,尤其是黄衣芸出手,好像就成了一件很不值得追问个为什么的事情,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对对对,先生所言极是,一门慎独功夫,深厚得可怕了,简直比武夫止境还要止境。” 崔东山见机不妙,赶紧顺着话题岔开话题,“就像郁泮水那个臭棋篓子,与人下棋的时候,旁观者喝彩声很多,可劲儿拍手叫好,最可怕的是那些旁观者,真心觉得在棋盘上昏招不断的郁老儿,下出了什么了不起的神仙手。郁老儿还好说,知道个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但是世道里边,多少个只是有那一技之长的,久而久之,真就误以为自己技技皆长了,修道有成的,几天不见,下棋成了国手,又隔了几天,又多了个丹青圣手,到了山下随便说几句,就成了纵横捭阖的长短家,妙语连珠的清谈家,随便说个不好笑的笑话,能赢得满堂喝彩,酒桌上所有人都在那儿捧腹大笑。” 陈平安转过头,笑着不说话。转折生硬了些。 崔东山哀怨道:“大师姐,这就不厚道了啊。” 裴钱其实已经醒来,只是依旧装睡。 崔东山不依不饶道:“大师姐,醒醒,按照约定,你得帮着玉牒去将那座砚石小山,分出个三六九等了。” 裴钱只好睁眼,打了个哈欠,可她还是躺着不动。 姜尚真来了。 裴钱就站起身,走向纳兰玉牒那边,帮忙分出一堆石材的品秩高低。 陈平安打算今天走一趟老君山,至于储君之山的砚山,当然不会错过。 姜尚真进入此地,手里边拎着一只一只竹黄笔筒,崔东山眼睛一亮,阔绰阔绰,不愧是义薄云天的周老哥。 姜尚真笑道:“与山主打个商量,砚山就别去了吧。” 陈平安笑道:“凭啥不让去?我可没有让福地如何为我破例。只是按照规矩上山下山。” 姜尚真抬起手中那只竹雕笔筒,一本正经道:“在商言商,这桩买卖,福地明摆着会亏钱亏到姥姥家,我看不过去。” 陈平安从云窟福地挣钱,姜尚真心里边确实难受。 纳兰玉牒那小姑娘的一件方寸物,还好说,裴钱呢?崔老弟呢?年轻山主呢?!哪个没有咫尺物?何况那几处老坑洞,经得起这仨的翻腾? 只要给这伙人登上了砚山,就陈平安那脾气,真会搬走半座砚山的美石良材!而且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但是姜尚真自己花钱,心里边痛快。虽说赠送出这只等同于一座山水秘境的竹黄笔筒,姜尚真如此花钱,只会比福地砚山亏钱更多,却是两回事。 是先前陈平安养伤的那处山水秘境。 陈平安笑纳了,将笔筒收入袖中。要当首席供奉,没点诚意怎么行,霁色峰祖师堂议事,他还得力排众议呢。 这处茅屋掩映竹海中的山水秘境,风景秀美,陈平安有些私心,打算回了落魄山后,让魏檗帮忙与山根 水运衔接,当做自己用来闭关修行的修道之地。 白玄破天荒说要勤勉练剑,最后就只有纳兰玉牒,姚小妍和程朝露三个,跟着陈平安他们一起去往老君山。 姜尚真倒是答应了三个孩子去砚山继续碰运气。 一行人离开云笈峰,去了老君山,走入那幅万里山河图,裴钱说要与纳兰玉牒一起,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虽说在这云窟福地,不会有什么意外,但是有裴钱在孩子们身边……想到这里,陈平安怔怔出神,什么时候裴钱都可以为他人护道了?裴钱什么时候变得不是一个孩子了,所以陈平安忍不住望向那位开山大弟子的背影,说了句很多余的言语,“你自己也要小心。遇到事情,就找师父。” 裴钱转过头,咧嘴而笑,做了个往额头上轻轻一拍的动作。 在老君山之巅的那幅万里山河画卷当中,上百处山水形胜之地,陈平安不惜耗费足足半天光阴,从最南端的渝州驱山渡,一路往北游历,一一走过,逛了个遍。 陈平安期间逛了昔年未曾真正踏足的大泉蜃景城,当然还有那北方大门派的天阙峰和金顶观,尤其是金顶观,陈平安几乎没有缩地山河,行走极慢,最后首次重新返回一地,站在一处桃叶之盟的金顶观藩属山头,陈平安不再挪步,取出一块云窟姜氏颁发的老君山特有玉牒,运转一丝丝灵气浇筑几个玉牒上边篆刻的地名,最终山河图中十余处仙家山头,蓦然变大,拔地而起,陈平安手持玉牒,大地之上,又有十多处风水宝地一一矗立而起,环顾四周,最终撤去一部分灵气,将半数山头景象,一一缩退回画卷当中。 陈平安手心抵住狭刀斩勘,轻轻敲击刀柄,陷入沉思。 避暑行宫藏书极丰,陈平安当初独自一人,花了大力气,才将所有档案秘笈一一分门别类,其中陈平安就有仔细翻阅云笈七签二十四卷,当中又有日月星辰部,提及北斗七星之外,犹有辅星、弼星“两隐”。浩然天下,山泽精怪多拜月炼形,也有修道之人,擅长接引星斗浇筑气府。 但是在万年之中,北斗逐渐出现了七现两隐的奇怪格局,陈平安翻过老黄历,知道真相,是礼圣当年带着一拨文庙陪祀圣贤和山巅大修士,联袂远游天外,主动寻觅神灵余孽。 亚圣一脉,折损极多。龙虎山大天师也陨落在天外。 辅、弼两星之所以会莫名其妙隐去,就是因为它们曾经是大修士和远古神灵的厮杀战场之一。 崔东山蹲在陈平安脚边,白衣少年就像一大朵在山巅落地歇脚的白云。 “这个久闻其名不见其面的杜老观主,神仙气十足啊。” 陈平安笑道:“小龙湫之所以没有参加桃叶之盟,什么推衍古镜残余道韵,重新炼制一把明月镜,既是实打实的好处,同时又是个障眼法,小龙湫说不定私底下早就与金顶观接触了,一旦被小龙湫成功占据太平山,再转去与金顶观缔结山盟,又能获得某个承诺,暗中攫取一笔利益,最赚的,还是金顶观,这座护山大阵只要成形,可是囊括了小半座桐叶洲,足可媲美你们玉圭宗的山水阵法了吧?” “差不多是真相了。” 姜尚真点头道:“若是没有包括太平山和天阙峰,换成其它两座山头替代,只能算是一般的七现两隐,哪怕凑成了北斗九星的法天象地大格局,还是稍稍差了点,毕竟金顶观只有一座,底子也不够雄厚。” “已经很惊世骇俗了。杜含灵一个元婴境修士,金顶观一个宗门候补,就这么敢想敢做,厉害的厉害的。” 陈平安啧啧道:“杜含灵不愧是你们桐叶洲的山上君主,既当了乱世之枭雄,能够明哲保身,又成了治世之豪杰,可以乘势崛起。葆真道人和邵渊然好福气,摊上这么个好观主。” 姜尚真感慨道:“我与山主,英雄所见略同。”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缓缓道:“太平山,金顶观和小龙湫就都别想了,至于天阙峰青虎宫那边?陆老神仙会不会顺势换一处更大的山头?” 姜尚真笑道:“陆雍是咱俩的老朋友啊,他是个念旧之人,如今又是极少数能算从别洲衣锦还乡的老神仙,在宝瓶洲傍上了大骊铁骑和藩王宋睦这两条大腿,不太可能与金顶观结盟。” 陈平安双手笼袖,眯眼道:“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其中又以天权最暗,文曲,刚好是斗身与斗柄衔接处。” 姜尚真笑问道:“山主跟金顶观有仇?” 陈平安的想法却极其跳跃,反问道:“大泉王朝有座郡城,名为骑鹤城,相传古代有仙人骑鹤飞升,其实就是一座小山头,四周地盘,寸土寸金,与那倪老先生,有没有关系?” 当年在那骑鹤城内,还有过一场少年武庙借刀的风波。 当然也曾遇到过一位极懂人情世故的土地公,陈平安当时本想要送出一颗小暑钱作为酬劳,只是老先生没收。 至于杜含灵的嫡传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以及徒孙邵渊然。陈平安对这两位身为大泉供奉的师徒都不陌生,师徒二人,曾经负责帮助刘氏皇帝盯住姚家边军。只不过陈平安暂时还不清楚,那位葆真道人,前些年已经辞去供奉,在金顶观闭关修行,依旧未能打破龙门境瓶颈,但是弟子邵渊然却已经是大泉王朝的头等供奉,是一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地仙了。 姜尚真抚掌大笑,“山主这都能猜到!” 确实是那位藕花福地倪夫子,“飞升”来到浩然天下的气象余韵,才造就出那处被后世津津乐道的仙人遗址。 陈平安说道:“当年在大泉王朝被人围猎截杀,事后总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金顶观其实参与其中了,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没有露面。联系如今桐叶洲的形势,一场大战过后,竟然还能被杜含灵精心挑选出七座山头,用来打造大阵,我都要怀疑这位老观主,当年与蛮荒天下的军帐是不是有内幕勾结了。” 姜尚真道:“当然可以如此猜测,但是没有任何证据,丁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 陈平安笑道:“放心,我又不傻,不会因为一个都没见过面的杜含灵,就与半座桐叶洲修士为敌的。” 如今的杜含灵,境界是不高,但却是桐叶洲山上修士的人心所向。与金顶观为敌,就等同于与整个桃叶之盟为敌。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这幅山河图的摹本,我得再多看看,下宗选址,事关重大。” 相信姜尚真肯定已经猜出了自己的心思,何况与这位自家供奉,没什么好藏掖的。 说不定先前叶芸芸在黄鹤矶的出现,都是姜尚真有意为之,为落魄山和蒲山牵线搭桥。 姜尚真说道:“如果有山河摹本,就比较犯忌讳了,不过我可以让人赶工临摹出来。” 陈平安就将一句话咽回肚子,本来想说自己可以掏钱买。 一行人离开老君山地界,御风去往相隔十数里的砚山,陈平安信守承诺,没有上山搜刮,只是在山脚耐心等人。 崔东山得了自家先生的一句心声提醒,突然大声开口说道:“先生,一个名叫赊月的姑娘,如今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住下了,与刘羡阳好像关系挺好的。”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姜尚真。 陈平安本以为那赊月就只是去过家乡附近,还真没想到会是这般田地。就刘羡阳那德行,甭管与那赊月有什么还是暂时没什么,等到自己回了落魄山,能好受? 姜尚真装傻扮痴,大手一挥,将功补过道:“上山!我晓得两处老坑洞,所藏砚材极美。” 陈平安伸出手。 姜尚真疑惑道:“山主这是?” 陈平安微笑道:“与你借几件咫尺物啊。” 姜尚真认命,开始翻检袖子,不曾想陈平安突然说道:“东山,隔绝天地。” 崔东山立即以飞剑金穗圈画出一座金色雷池,陈平安将那韩玉树的仙人遗蜕从袖中抛出,姜尚真大笑一声,收入袖里乾坤当中的一件咫尺物,以后行走江湖,就多了一副绝佳皮囊。 陈平安提醒道:“在某些你觉得时机成熟的关键时刻,就以韩玉树面目现身一次,而且务必是在洞天福地之内,绝对不要出现在浩然天下。时日一久,万瑶宗祖师堂和韩绛树那边,肯定会起疑心。事先说好,这件事,风险极大,当我欠你一个人情。至于这副仙人遗蜕,以及半部拳谱,就当是报酬了。” 姜尚真笑道:“我心里有数。” 陈平安到底没有登上砚山,裴钱一行人下山,满载而归。 纳兰玉牒一路蹦蹦跳跳下山,到了山门口,故意抱怨道:“裴姐姐咋个这么穷,都没有方寸物傍身呢。” 裴钱笑呵呵点头。 姜尚真一脸恍然。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小姑娘画蛇添足了,江湖经验还是浅了些。 一起回了云笈峰,姜尚真告辞离去,去让人临摹山河图,崔东山跟着去凑热闹。 陈平安看着地上又堆出一座更大的砚山,有些无话可说,白玄见那崔东山没影了,立即双手负后,大摇大摆走出屋子,来到陈平安身边站着,勤勉练剑?小爷这资质,这悟性,需要吗? 陈平安喊来程朝露,再与裴钱招手道,“来帮他喂拳?” 裴钱挠挠头,“还是师父来吧,我哪里会教拳。” 陈平安笑了笑,喊上白玄,带着程朝露走到一处空地,开门见山道:“学拳要学会听拳。” 白玄嗯了一声,点点头,“不错,有那么点嚼头,曹师傅果然还是有点学问的,小厨子你要好好听着。” 忙着分开砚山的裴钱转过头,望向那个白玄。 白玄察觉到裴钱的视线,疑惑道:“裴姐姐,做啥子?” 裴钱微微一笑。 如今还不清楚这里边轻重利害的白玄,对裴钱报以微笑。 陈平安继续道:“习武是否登堂入室,就看有无拳意上身。何谓拳意上身,其实并不虚无缥缈,无非是记性二字。人的血肉筋骨经脉,是有记性的,学拳想要有所成,得先能挨得住打,不然拳桩招式再多,都是些纸糊的花架子,所以练拳又最怕挨了打却不记打。” 纳兰玉牒顾不得挑选砚石,赶紧取出纸笔开始抄录。 裴钱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陈平安转头望向白玄,“我会压境,你只管倾力祭出飞剑,不要怕伤人。” 白玄本来想说一句小爷是怕一剑砍死人。 只是看那曹师傅的笑眯眯眼神,就立即收起话头,乖乖咽回肚子。 陈平安一个脑袋偏移,白玄的飞剑一掠而过。 白玄飞剑绕出一个大弧,一剑刺向陈平安的眉心。 陈平安这次却纹丝不动。 白玄皱眉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停下飞剑?再说了,就不怕我临时改变主意吗?”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开眼前的那把飞剑,指了指白玄,然后对程朝露说道:“听拳,第一层,是确定一拳来路、轻重、去势,第二层,是观人,看那递拳之人的胳膊、肩头,拳架,拳意,眼神,脸色,甚至是他的心思。第三层,是精准计算天时地利人和,皆要去‘听’得仔细真切。” 小胖子与白玄轻声说道:“就算你改了心意,曹师傅一样知道的。只是曹师傅因为知道你没改主意,所以才没动。” 陈平安笑道:“对的。” 白玄冷笑一声,双手负后,缓缓而走,学陈平安言语道:“同理啊,与人武学技击,切磋搏命都是如此,那么与人问剑一场也一样,不能只盯着对方的拳脚或是飞剑,得分出心思,捉对厮杀,与人争胜,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棋局,判断对方的来路,神通术法,法袍几件,攻防法宝,境界高低,灵气多寡,是否兼修旁门左道,压箱底的杀手锏,到底用过没有,用完没有,等等,都是需要小心琢磨的学问,心思急转,一定要比出拳出剑更快,最终,是为了让武夫和剑修,达到一个未卜先知的境地。” 程朝露听得一愣一愣的。 陈平安伸手一拍白玄的脑袋瓜子,称赞道:“可以啊,确实有悟性,比我刚学拳那会儿强多了。” 白玄摆摆手,“一般水准,不值一提。” 裴钱笑道:“不学拳可惜了。” 白玄笑嘻嘻抱拳,“有机会与裴姐姐切磋切磋。” 裴钱笑眯眯点头,“好说好说。” 陈平安也不拦着白玄一个劲往某本账簿上蹦跶留名,估计等白玄将来到了落魄山,就会逐渐明白自己如今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了,陈平安让程朝露来回走桩,在旁指点一些拳架细节上的缺漏。 程朝露其实学拳不慢了,陈平安让小胖子继续走桩,自己去竹椅那边躺着休息。 裴钱坐在一旁小竹椅上,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问道:“有事?” 裴钱眼神晦暗不明,低头道:“我见过一座仿造白玉京了。” 陈平安疑惑道:“然后?” 裴钱双拳紧握,“听师父的,不可以多看他人心境,所以身边亲近人的心境,我最多只看过一次,老厨子的,也是只有一次。” 比如崔东山的心境景象,是那深潭幽幽,岸边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书籍。比如老厨子朱敛的腥风血雨,唯有一座高楼屹立,有人居高凭栏而立。 而在朱敛还乡之时,曾经与沛湘笑言,谁来告诉我,天地到底是否真实。还曾感慨一句“梦醒是一场跳崖”。 贵公子朱敛,其实早在第一次游历江湖,村野酒店外,与路边狗看了一眼,便此生再难释怀,好像梦里不知身是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明月高楼。 这些事情,陈平安都不清楚。裴钱也不清楚,裴钱就只是看到了那座大骊王朝的仿造白玉京,就再难心安。 陈平安想了想,双手笼袖,神色自若,抬头望向天幕,轻声笑道:“你要相信老厨子,我会相信朱敛。” 裴钱如释重负,“我相信师父。” 陈平安点点头,“准备回家了。” 正文 第七百五十五章 做客 离开云窟福地之前,陈平安带着裴钱走了一趟黄鹤矶,主动拜访叶芸芸。 陈平安覆了一张中年男子的面皮,头别玉簪,青衫长褂,收起了狭刀和养剑葫,腰间只悬了一块斋戒牌。 裴钱则是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衣,竟然还是一件法袍,用来稍稍遮掩拳意。 她将马尾辫盘成了个丸子头,露出高高的额头,很清爽。 崔东山跟着姜尚真乱逛去了,不知道在何处忙活些什么,陈平安就没喊他。 腰系斋戒牌,无视山水禁制,在一处高楼以心神巡视四周的修士,确定斋戒牌无误后,就没继续打量那两人。 陈平安带着裴钱走入那螺蛳壳做道场的黄鹤矶,宽阔的大街,连绵的高门宅邸,让陈平安有片刻的失神。 找到叶芸芸的住处,陈平安捻起兽面衔环,轻叩三下,一位眉目婉约、眼神湛然的符箓美人开了门,与两位客人施了一个万福,柔声道:“两位仙师,请随我来。” 她得了叶芸芸的授意,领着师徒两人一路穿廊过道,一步一景,移步换景,眼中除了美景,其实更是神仙钱。 黄鹤矶大小府邸内,三百余位符箓傀儡美人,皆出自玉芝岗,据说光是这笔买卖,就曾经让玉芝岗赚了个钵满盆盈。玉芝岗遭遇那场灭顶之灾,已经彻底断了香火,所以玉芝岗淑仪楼秘制的符箓美人,就此失传。 宝瓶洲清风城许氏的狐皮美人,好像也莫名其妙没了。清风城对外宣称是狐国需要封禁百年,让不少的仙家门派惋惜不已,尤其是宝瓶洲精通商贾之道的那拨山上势力,更是扼腕痛惜,不然与转手高价卖给桐叶洲,获利极大。 裴钱微微皱眉,聚音成线密语道:“师父,黄衣芸的架子有点大。” 搁在自家的落魄山,就绝不会如此敷衍待客。 陈平安打趣道:“我看你架子也不小。” 裴钱闷闷道:“我如果一个人来此敲门,这边哪怕不开门都无所谓。可是师父都亲自登门了,叶芸芸怎么都该露个面。身为止境武夫,气量真不大。” 陈平安笑道:“出门在外,天高地阔的,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裴钱为师父打抱不平,结果还挨了一顿训,她反而挺开心的。 符箓美人带着师徒二人走到了一处幽静院落,月洞门,里边竹影婆娑,她笑道:“到了。”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撕了所覆面皮,以真实面容示人。走过那条竹林小径,视线豁然开朗,有一座面阔九间的建筑,碧绿琉璃瓦覆顶,只不过没法跟陈平安当年在北俱芦洲捡到的琉璃瓦媲美,后来在龙宫小洞天,陈平安还凭借那几片琉璃瓦,与火龙真人做了笔以谷雨钱计数的买卖,打五折,火龙真人好像要转手卖给白帝城琉璃阁。 所以说长辈缘这种事情,还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院子极大,可以当演武场用,薛怀正在与郭白箓切磋,薛怀是远游境,所以压了一境。 郭白箓弱冠之龄,跻身金身境不久,却是以接连以最强二字跻身的六境和七境。 所以双方问拳,不存在谁欺负谁。 叶芸芸站在檐下,在指点两人出拳。 蒲山叶氏子弟的年轻女修,叶璇玑站在一旁,身穿一件龙女仙衣湘水裙,手腕上系着一串渌水坑虬珠炼化而成的掌上明珠。 难怪姜尚真与蒲山云草堂关系好。 陈平安在院门口那边止步,抱拳行礼。 叶芸芸抱拳还礼。 陈平安没有绕过院子演武的两人,去往檐下,而是就此停步不前,收拳后轻轻伸出手掌,示意叶芸芸继续为两位晚辈指点拳术。 叶芸芸点点头,也不与这曹沫客气。 至于说两个比郭白箓更外人的别洲武夫,会不会因此偷拳,叶芸芸还不至于如此小觑曹沫。 裴钱没有仔细看那两人切磋,更多视线,放在风景上。 陈平安倒是不去刻意回避双方问拳,机会难得,可以大致判断出武圣吴殳和云草堂的拳理。 不过这终究还是境界高了的关系,不然搁在陈平安只是三五境那会儿,估计只要对方不介意,陈平安都能请求双方出拳慢些,不然自己看不清楚。 所以陈平安留心的,不是双方的拳桩招式,而是纯粹武夫身上的那么“一点意思”,这一点意思,又分两种,一种是师传拳种的神意,源头活水从何而来,一种是武夫心性,好似一块心田,决定了一位纯粹武夫能够承载多少的拳意流水,以及脚下所走武道的宽窄,武学成就大致有多高。至于这点意思之外,无非就是武夫体魄的坚韧程度了,是否纸糊,其实挨上一拳,就知道答案。 陈平安与裴钱心声言语道:“天底下武夫学拳,不过是打人与被打两事,最终的追求,无非是个‘我比你多出一拳’。” 裴钱自然听得明白。 陈平安笑问道:“若是让你压境,与那郭白箓问拳?” 裴钱实诚道:“一拳撂倒。前提是神人擂鼓式,就相当于一拳。如果换成其它拳招,估计要两三拳。” 陈平安刚要说话,裴钱赶紧补充道:“师父,我是说自己压境在六境,可没说看不起那武圣嫡传,掉以轻心就压境在五境啊。”陈平安微微一笑,故作镇定,云淡风轻很从容。 其实他方才的意思是说让裴钱压境在金身境,与郭白箓同境切磋技击。 难聊。 喂个锤子的拳。 以前在剑气长城,隐官大人对于自己万一能够返乡,最为心心念念的几件事情之一,就是一定要好好压境,在那竹楼二楼,为开山大弟子喂拳一场。从哪里跌到就从哪里爬起,现在看来,好像只要自己敢压境喂拳,就是从哪里站起来,又从哪里跌倒?这怎么行。 裴钱感叹道:“我又不是师父,压境与人对敌一事,总也做不好。” 陈平安保持微笑,道:“那就再接再厉,不然还要师父做什么。你不用刻意不去看拳,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光明正大看就是了,叶芸芸不会介意的。说不定以后郭白箓会主动到落魄山,找‘郑钱’问拳的。” 裴钱挠挠头。 蒲山云草堂的拳法,极其玄妙,讲究一个走桩拳路如步罡踏斗,研习此拳,如同修行,蒲山祖师堂珍藏有十数幅阵图,诸多拳桩拳招,都是从仙人图中演化而出,出手要求拳打卧牛之地,一丈之内分胜负。与敌交手,狭路相逢,快攻直取,蒲山武夫的进退步伐,少且快,拳招简练,势大力沉,任何一个入门的拳架拳招,需要蒲山武夫反复演练数万次甚至数十万次,日积月累,拳意叠加,故而一旦出手,近乎本能,很容易先发制人,而且擅长与敌“换拳”,却是要我之递出三两拳,只换取他人一拳在身,作为云草堂武夫独有的“待客之道”。 若是同境武夫之间的搏命,蒲山武夫被誉为“一拳定生死”。 这也是姜尚真要求叶芸芸不可轻易与武圣吴殳切磋的根源所在,吴殳拳重到了几乎没有武德可言的地步,叶芸芸的拳脚,一样不轻,极其狠辣。 北俱芦洲止境武夫王赴愬,就曾说雷公庙沛阿香打拳像个娘们,云草堂叶芸芸出拳像个爷们,阿香不嫁给黄衣芸当媳妇真是可惜了。 裴钱稍稍用心几分,看过那场问拳后,忍了忍,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与师父悄悄说道:“郭白箓出拳漂亮,对敌也老道,但是真心挨不了重拳,按照师父的说法,就是学拳只学了一半,若是碰上了略占下风的生死厮杀,郭白箓会有大麻烦的。而这个薛怀,拳太死了,竟然压境一事都做得八面漏风,以至于凝滞拳意。师父,武圣吴殳和黄衣芸是不是没有用心教拳喂拳啊?” 陈平安无奈道:“多看少说。” 裴钱哦了一声。 郭白箓是吴殳开山大弟子,极有可能还会同时是关门弟子,所以尽得吴殳拳法真传。 薛怀也是备受叶芸芸器重的嫡传,一场耗费半炷香的问拳,双方真正交手机会,其实就三次,而且双方拳路,质朴无华,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桩架,简而言之,就是都很不江湖武把式,不胡乱跳跃逛荡,不随意拉开身架,嘴上没有咋咋呼呼,落在看热闹的外行眼中,自然也就没啥看头, 若是只学了两家拳架,不得其意,那么在江湖上开个武馆,保证会没生意,要穷得揭不开锅。 叶芸芸说道:“都先休息一炷香,等下薛怀不用压境。” 薛怀和郭白箓同时后撤一步,与对方抱拳致礼。 进了府邸大堂,主客各自落座。 薛怀和郭白箓依旧留在外边。 叶璇玑备好茶水,是云水渡最著名的烂绳茶,茶叶的名字不好听,却好喝,是桐叶洲山上十大名茶之一。 裴钱本来想要站在师父身后,却被陈平安赶去坐下。 陈平安看了眼正襟危坐的裴钱。 很多年前的裴钱,还是个只要能躺着就绝不坐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的黑炭小姑娘,每次远游歇脚,只要给她瞧见了桌凳,都会撒腿狂奔,飞快抢占位置,不过那会儿她年纪小,往往坐在椅子上,双脚都踩不到地面。 陈平安收起思绪,望向对面的叶芸芸,开口说道:“晚辈与青虎宫陆老神仙相熟,此次北游,应该会路过清境山天阙峰,到时候为蒲山讨要几颗坐忘丹,就当是与前辈赔礼道歉了。” 叶芸芸摇头道:“礼太重了,曹先生不需要如此客气。” 见那曹沫穿着,青衫长褂如读书人,叶芸芸既然不好直呼其名,就干脆以先生称之。 青虎宫老元婴陆雍,如今是大名鼎鼎的炼丹宗师。 尤其是青虎宫的坐忘丹,更是陆雍炼丹的看家本领之一。 此丹能够帮助修道之人静心养神,温补心窍,祛除修士细微处的隐患,只是坐忘丹极难炼成,除了耗费大堆天材地宝,对天时、地利的要求极高,关键是需要消耗清境山独有的山水灵气,所以昔年桐叶宗祖师堂赏赐有功地仙,经常会有几颗坐忘丹。纯粹武夫不是不能服用此丹,而是实在太过暴殄天物,用陆雍当年与某位“陈公子”的说法,就是坐忘丹送给断头路的莽夫,牛嚼牡丹,太过大材小用了。 对于武夫修士界线不那么明显的蒲山云草堂,一炉坐忘丹,不管是几颗,都是雪中送炭的大补之物。 所以说眼前这个曹沫,确实很会做人。 如果不是双方关系浅,以叶芸芸的脾气,绝对不会含糊,坐忘丹是山上有价无市的稀罕物,若是能够重金购买,溢价再多都无妨,多多益善,青虎宫有几颗,蒲山就愿意买几颗。 只不过当年青虎宫雄踞北方,只会拿这可遇不可求的坐忘丹,去与桐叶宗、太平山这样的山巅大宗门,当人情半卖半送,哪里轮得到蒲山。 何况陆雍是一洲地仙当中,公认最瞧不起纯粹武夫的一位地上真人。 陈平安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手托茶杯,抬头笑道:“前辈可能误会了,怪我方才没说清楚。晚辈只敢保证陆老神仙,会用一个青虎宫不挣钱也不亏钱的公道价格,卖给云草堂。我现在甚至不敢确定青虎宫就一定有坐忘丹,但是不管如何,只要此丹出炉,陆老神仙就会立即告知蒲山,至于云草堂愿不愿意购买,只看云草堂的决定。” 叶璇玑眼睛一亮,如果不是蒲山叶氏的家法多规矩重,她都要赶紧劝说祖师奶奶赶紧答应下来。 裴钱看似坐在椅子上神游万里,其实一直留心着师父的神色和言语。 果然还是师父行事老道,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若是那叶芸芸一开始就点头答应下来,师父肯定就顺水推舟,白送给蒲山几颗坐忘丹。 可既然叶芸芸有些客气,师父自有补救之法,各有各行云流水的台阶可走。 是师父、蒲山和青虎宫,三方都有些香火情串联起来,所以只是做一件依旧比较在商言商的买卖。 退一万步说,如果叶芸芸这点面子都抹不开,依旧不肯点头,那么今天师父主动登门的赔礼道歉,也就可以顺势点到为止。 叶芸芸思量一番,点头笑道:“那我就先行谢过曹先生了。” 陈平安看似随意道:“若是青虎宫暂时没有现成的坐忘丹,我也会恳请陆老神仙寄信一封给蒲山,大致说明情况。” 叶芸芸看了眼对面的男子,笑了笑,“有劳曹先生,替我与陆老真人道一声谢,若是暂时没有坐忘丹,以后青虎宫炼此丹,先与蒲山打声招呼,我会亲自去清境山取丹,顺便为陆真人和清境山护道一二。” 如果没有先前姜尚真的解释,叶芸芸真要觉得这家伙是在信口开河了。 如今的天阙峰陆雍,绝不能以寻常元婴修士视之。 一洲版图上,如今除了玉圭宗和万瑶宗,别说是云草堂和白龙洞,陆雍都可以完全不卖金顶观的面子。 陈平安站起身,裴钱立即跟着起身。 陈平安抱拳道:“那就不打搅前辈教拳。” 叶芸芸起身,看了眼“郑钱”,笑问道:“不如让郑钱与薛怀切磋一二?” 陈平安看了眼裴钱,裴钱的意思很明确,要不要切磋,师父说了算。真要问拳,一拳还是几拳撂倒那薛怀,师父发话就是了,她好心里有数,掌握好出拳的次数和轻重。 陈平安笑着摇头,“今天还是算了吧,以后我们师徒有机会拜访蒲山再说。” 叶芸芸起身相送,这次她一直将师徒二人送到了月洞门那边,还是那曹沫婉拒了她的送行,不然叶芸芸会一路走到府邸大门。 叶璇玑陪着叶芸芸一起走在竹林小径上,以心声说道:“祖师奶奶,这位曹先生,脾气挺好的。先前我帮忙续茶水那会儿,都不忘与我点头致谢呢。” 如果说那个周肥的眼神,会让女子觉得衣服穿少了。 那么这位曹先生的视线,会让叶璇玑觉得哪怕给他无意间撞见了一幅美人出浴图,他都会非礼勿视。 叶芸芸淡然道,“确实是个正人君子。” 她其实只说了半句话,还有半句,则不宜与一个家族晚辈多说。 曹沫此人太聪明。 叶璇玑还是有些不敢置信,疑惑道:“他真能帮咱们买到一炉天阙峰坐忘丹?这个人情可真不算小了。青虎宫的陆老宫主,因为那桩陈年恩怨,对所有的山下武夫都很反感。” 此丹最玄妙处,在于能够让修士心关处,好似养出山下百姓大门上用以驱邪避秽的两尊门神,帮助修道之人庇护心关。 每当练气士坐忘入定,心神沉浸小天地,还能让一位地仙修士的金丹、元婴,如披羽衣法袍,所以青虎宫独门秘制的坐忘丹,在桐叶洲山上一直又有“羽衣丸”的美誉。 青虎宫一位道门真人,曾经为弟子护道下山历练,被一位远游境武夫重伤,金丹破碎,大道就此断绝。 而打伤此人的八境武夫,他师父后来又被武圣吴殳重伤,需要用几种灵丹妙药来吊命,青虎宫的坐忘丹就是其中之一,远游境武夫亲自去青虎宫求丹药,陆雍不管对方如何低声下气道歉,只是闭门谢客。最终那位止境武夫熬了十年就逝世,不然加上几炉坐忘丹,多活个五六年,问题不大。所以说山上恩怨,太容易风水轮流转,看人笑话的时候偷着乐就行了,就算忍不住笑出声,笑声也别太大。 叶芸芸点头道:“既然曹沫开了这个口,陆雍多半会答应的。” 叶璇玑嫣然一笑,压低嗓音说道:“曹先生一看就是豪阀世族出身,行坐言谈之间,很风流蕴藉呢。” 叶芸芸难得在蒲山晚辈这边有个笑脸,破天荒打趣道:“怎的,才下山游历没几天,就忘记山上的花前月下柳梢头了?” 叶芸芸虽然平时不苟言笑,可到底是一山之主,她也不是什么只知道学拳的武痴,不然蒲山不会有今天的盛况。 叶璇玑俏脸一红,试探性问道:“祖师奶奶,这辈子就没遇到过心动的男子吗?” 叶芸芸摇摇头,“男女情爱,无甚意思,不如学拳,屹立山巅。” 陈平安离开这处府邸后,没有就此离开黄鹤矶返回云笈峰,而是为自己和裴钱都施展了一道障眼法,灵气涟漪萦绕四周,身形面容让人看不真切,然后带着裴钱去了同一条街上的另外一处仙府,在还没有离开叶芸芸府邸的时候,陈平安就已经重新覆上了面皮。 此刻依旧是一位符箓美人开的门,陈平安询问此处是不是金顶观供奉芦鹰的下塌处,符箓美人也不恼,只是笑着不说话,因为不合规矩。陈平安就自报名号和来历,曹沫,姜氏供奉。一听说对方姜氏供奉,又有那头等斋戒牌悬佩在腰间,符箓美人立即说她去通报此事,劳烦曹供奉稍等片刻。 符箓美人虽是傀儡,玉芝岗淑仪楼用上了“阴宅”手段,符箓炼制的美人皮囊本身,就像一座客栈,再让女鬼或是魂魄寄居其中,就使得每一位符箓美人,无论是姿容还是心智,都与常人无异了。但是淑仪楼符箓美人之所以能够冠绝一洲,是因为负责绘制符箓的两位丹青圣手,一位能够在符纸上绘画出女子的一份独到神韵,使得淑仪楼符箓美人,人人各异,明眸善睐,顾盼生姿,绝不死板,另外一位则能够增添点睛之笔,使得每一位符箓美人都如藏书的善本且孤本。 可惜大妖攻伐,势不可挡,而且手段暴虐,最终玉芝岗毁弃,淑仪楼倒塌,两位身为山上道侣的丹青圣手,都选择了烧尽符箓,然后自毁金丹殉情而死。 在门口等人的时候,陈平安心声问道:“想什么呢?” 裴钱说道:“送人情比收人情,好像更不容易。” 陈平安笑道:“江湖没白走。” 裴钱好奇问道:“师父来找这个芦鹰,是要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亲眼亲耳确定一下金顶观的门风。” 裴钱说道:“金顶观?尹妙峰和邵渊然?” 陈平安点点头,“那两位大泉供奉,都算我们的老熟人了。” 芦鹰缓缓走到门口,打了个道门稽首,“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 陈平安还了一个道门稽首,“云窟姜氏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二等客卿,神篆峰祖师堂三等客卿,曹沫。” 裴钱板着脸,忍着笑。 师父这是嘛呢,一连串随口胡诌的头衔,这到底是有意显摆身份,还是故意露怯与人呢? 芦鹰忍着心中些许不适,神色和善,“不知曹客卿今天登门,所为何事?” 陈平安笑道:“先前有些误会,必须专程登门,好与供奉真人赔个不是。” 芦鹰问道:“是白龙洞尤期与人切磋拳脚道法一事?” 龙门境修士尤期,洞府境修士马麟士。都是一等一的山上修道天才了,尤其是那个在白龙洞辈分极高的麟子,更是板上钉钉的地仙资质,有望成为白龙洞历史上的一位中兴之祖,将来跻身上五境,虽说注定极其不易,却好歹是可以希冀一二的。多少修道之人,所谓的年轻俊彦,其实连地仙二字都不敢奢望。 陈平安点点头,“正是此事。” 芦鹰笑道:“曹客卿是不是敲错门了,老夫来自金顶观,可不是什么白龙洞修士。此次之所以离开道观,只是为那些孩子护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误会是与白龙洞结下的,就该早早去与白龙洞解开误会,曹客卿,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与一个白龙洞小小龙门境的晚辈,没什么好聊的。” 陈平安略带几分讥讽神色,说道:“供奉真人是桐叶洲山上德高望重的前辈,曹沫久仰大名,不来此地,该去何地?就算是白龙洞两位祖师爷今天做客黄鹤矶,我也只当是没看见。至于误会不误会的,说实话,我还真不放在心上,谁该给谁道歉,谁该登门做客,其实暂时还两说。” 芦鹰抚须而笑,轻轻点头,感叹道:“曹客卿是性情中人啊。” 原来又是一个奔着自己金顶观头衔而来的家伙。 这一路,芦鹰实在是见多了。山上的谱牒仙师,山下的帝王将相,江湖的武夫豪杰,多如过江之鲫。 大体上都是称心如意的,吴殳嫡传弟子的郭白箓,和云草堂武夫修士,都很安分守己,就是白龙洞这边不消停,倒也好,让他芦鹰露面机会更多。比如先前在那大泉蜃景城,马麟士这个小惹祸精,招惹到了一个皇亲国戚。 一个瘸腿断臂的邋遢汉子,在酒楼里与一帮糙汉子喝酒,大大咧咧的,好像带着一身的马粪味道,谁能想到这种货色,竟然是大泉女帝的弟弟? 然后在这规矩森严的云窟福地,又是这个马麟士,害得尤期,被一个自称无敌小神拳的小胖子,打得昏死过去。丢尽了颜面,尤期这些天一边闹着要返回师门,一边秘密飞剑传信白龙洞。芦鹰就当是看个热闹散心了。这会儿芦鹰之所以耐心极好,陪着一个狗屁倒灶的玉圭宗末等客卿消耗光阴, 在山上谱牒当中,更加散淡的客卿,本就不如供奉,眼前这个自称玉圭宗末等客卿的家伙,还真让芦鹰提不起什么结交的兴致。 倒是那个当时蹲在栏杆上的那个白衣少年,别看吊儿郎当,满嘴胡话,却极有可能是一位宗字头的谱牒地仙,不显山不露水。路数比他芦鹰还要野修,竟然会仗着境界,敢在姜尚真的云窟福地,对尤期施展定身术,让芦鹰颇为上心。当然还有那个让芦鹰已经记仇在心的周肥,芦鹰就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的桐叶洲,遍地浑水,过江龙实在太多。比如那个来自三山福地的万瑶宗,一对父女,仙人的韩玉树,玉璞境的韩绛树,杜老观主就极其忌惮。 说实话,只要不是远道而来的别洲修士,芦鹰对自家桐叶洲的本土修士,真没几个能入得自己法眼了。 比如眼前这个头衔多达三个、却没一个真正分量足够的家伙,芦鹰就渐渐没了耐心。不曾想那人竟然还有脸视线偏移,瞧了瞧大门内,大概是在暗示自己这位供奉真人,为何不带他们进门一叙?芦鹰心中冷笑不已,刹那之间,他就以元婴修士大神通,试图勘破那道山水涟漪障眼法,芦鹰毫无在意此举,是否犯忌,想要凭此来确定一下曹大客卿的斤两。 那曹沫立即再起一座山水障眼法,脸色隐隐作怒。 芦鹰心中大定,果然是一位境界尚可的山上金丹客。 曹沫摔袖而去,走下台阶,突然转头说道:“以后供奉真人再带人下山历练,最好选择中午出门。” 芦鹰始终站在原地,听得一头雾水,误以为是山上修道之人掰扯的一句玄妙语。 裴钱淡然道:“因为早晚会出事。” 芦鹰脸色阴沉起来。 境界不高,地位不高,胆子倒是不小,果然是那谱牒仙师出身,估计是凭着祖师堂积攒下来的香火情,才在云窟福地和玉圭宗九弈峰捞了个供奉、客卿。 芦鹰第一次抬脚跨过门槛,那两人立即快步离去,其中曹大客卿还有意无意扯了扯腰间斋戒牌。 芦鹰收回那只脚,冷笑一声,转身后老元婴嘀咕一句,这些个狗日的谱牒仙师,到哪里都改不了吃屎的臭毛病。 大街上,陈平安和裴钱都听见了芦鹰那句嘀咕言语,裴钱笑道:“师父,这家伙吵架本事很高啊,骂自己比骂人还凶,输不了。” 陈平安却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毫无线索。 是一种出现了纰漏、遇到了万一的某种直觉,没有道理可讲。 真要讲道理,大概就是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一贯挨了打就比较长记性。 裴钱说道:“师父,此人道心污秽不堪,金顶观选用芦鹰担任首席供奉,门风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嗯了一声。 芦鹰与那跟在身边的符箓美人调笑几句,晃荡回住处后,让那美人离开,老元婴片刻之后,一瞬间跌坐在椅上,双手死死抓住椅把手,一脸匪夷所思,汗流浃背,喃喃道:“怎么可能,此人不是已经返回蛮荒天下了吗?” 先前芦鹰以一道独门秘术勘破障眼法,本来是想要故意打草惊蛇,确定一下那客卿曹沫是否金丹,顺便看一眼那女子的真实姿容。若是生得好看,不看白不看。 这道芦鹰得自一处秘境仙府的神道术法,能够看清一个人的真实面相。 只不过一般情况下,芦鹰不会轻易祭出,一来用处不大,山上修士,面容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是谱牒,身份,境界,法宝。再者芦鹰的修道之本,之所以能够一步步成为元婴,大半机缘,都出自那座破碎秘境的上古府邸,而那笔陈年旧账,又牵扯到与两个宗门十数位谱牒嫡传悉数身死的惨案,所以哪怕面对那个白衣少年,还有站在黄衣芸身边的周肥,芦鹰都会当自己没有这门比较鸡肋的神通。 哪里想到这一瞧,就给芦鹰瞧出了一桩泼天大祸。 当年在金顶观年轻金丹邵渊然的修道之地,书案之上,芦鹰无意间瞥见过一幅人物画卷,邵渊然在上边写了两个名字。 陈隐,陈平安。 当时邵渊然就神色微变,芦鹰便知道其中必然大有玄机。最终双方一番勾心斗角,芦鹰才得到了一个模糊答案,此人身份难测,来历古怪,曾经在大泉王朝兴风作浪一场,但是邵渊然只说他可以肯定,大泉蜃景城的围而不攻,能够得以保全,是此人原本打算将一座京城视为囊中物了。邵渊然那小子也够心狠,非但不用芦鹰发心誓,只是多说了一句话,就让芦鹰比发誓保密更管用了,因为邵渊然说此人,陈隐和陈平安都是化名,真实身份,极有可能是年轻十人之一,蛮荒天下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 芦鹰擦了擦额头汗水,长呼出一口气。 斐然。陈隐,陈平安。 曹沫,姜氏供奉?神篆峰客卿? 为何玉圭宗最终与大泉王朝一样,险之又险,却最终屹立不倒?是不是这里边? 芦鹰又开始满头汗水,就干脆不去擦拭了,道心不稳,只觉得鬼门关走了一遭。 老子反正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曹沫也好,斐然也罢,随你们闹腾去,这桩事情,就算在金顶观杜含灵那边,老子也绝口不提半个字。 芦鹰动作僵硬,缓缓转头,望向屋门口那边,一个发髻扎丸子头的黑衣女子,斜靠屋门,她双臂环胸,似笑非笑。 芦鹰刚要起身,背后就有个温醇嗓音微笑道:“坐。” 一个青衫客站在椅子后边,一根手指轻轻抵住椅背。 芦鹰立即放回刚刚抬起的屁股,呆坐在椅上,好像沦为那个挨了一道定身术的尤期,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元婴,纹丝不动,除了汗水直流,整个人都不敢随便起念。 背后那人双手叠放在椅背上,笑呵呵问道:“晚辈擅自登门入室,供奉真人会不会生气啊?” 芦鹰不敢摇头晃脑幅度过大,只敢稍稍摇头,一个六亲不认的山泽野修,好像谱牒仙师见着了自家的开山老祖师,斩钉截铁道:“不会不会,晚辈不敢,绝不可能!” 片刻之后,芦鹰面如死灰,嘴唇发抖。 因为不愿束手待毙的老元婴,施展了又一门压箱底的逃命本领,将那金丹和元婴都悄悄凝聚在一粒心神之上,倏忽消逝,想要离开府邸,去与如今唯一信得过的止境武夫黄衣芸通风报信,至于什么云窟福地姜氏,什么玉圭宗神篆峰,他都不敢信了。到时候拉上叶芸芸,躲在她身边,再死死护住一处镜花水月,迅速告知金顶观,自己就有一线生机,而且至多就是名副其实的一线生机。要说昭告天下什么的,拉倒吧,且不说那姜尚真会不会给机会,就算做得到,芦鹰不到必死境地,也绝不愿意如此拿一条命去换功德。揭穿了玉圭宗与蛮荒天下的勾结内幕,又能如何?一桩文庙功德全部落在了金顶观头上,他芦鹰却是身死道消得彻彻底底。 只是千算万算,芦鹰都没有算到,那一粒能让仙人难测的心神,竟是兜兜转转,好像在天地间鬼打墙了。 背后那人笑道:“见风使舵墙头草都当不好,怎么当的元婴前辈老神仙?” 芦鹰喟叹一声,以相对生疏的蛮荒天下大雅言开口说道:“斐然,栽在你手上,我心服口服,要杀要剐都随你了。” 那人点点头,说了两个字,好的。 芦鹰立即苦着脸,再无半点英雄气概,“斐然剑仙,我们再聊聊?只要为我留条活路,我绝对是万事可做的。” 那人伸出一只手,五指如钩,掐住芦鹰的脖子,刹那之间,芦鹰别说是嘴上开口,就连心声言语都成了奢望,但是那人偏偏催促道:“聊?你倒是说话啊。活路?别说是一个元婴芦鹰,那么多死了的人,都给你们桐叶洲留下了一条活路。供奉真人骂人和说笑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 裴钱闲来无事,就坐在门槛上。 师父怎么说怎么做,她都不管,裴钱只是伸手摸了摸发髻,再揉了揉额头。不知不觉,好多年没贴符箓了。 很多年前,在年轻女子还是个小黑炭的时候,师父会帮她洗头,教她怎么打理乱糟糟的头发。没有什么山穷水恶,人心鬼蜮,师徒两人在远游路上,好像处处山清水秀。 很多年后,当她一个人行走江湖,总能听到投师如投胎的说法,她觉得老话说得真是有道理,认了师父,她就像一个重新投胎做人的小姑娘,投了个好胎,天底下最好了。 其实这些年,师父不在身边,裴钱偶尔也会觉得练拳好苦,当年如果不练拳,就一直躲在落魄山上,是不是会更好些。尤其是与师父重返后,裴钱连师父的袖子都不敢攥了,就更会如此觉得了。长大,没什么好的。但是当她今天陪着师父一起潜入府邸,师父好像终于不用为了她分心劳神,不需要刻意叮嘱吩咐她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而她好像终于能够为师父做点什么了,裴钱就又觉得练拳很好,吃苦还不多,境界不够高。 等到裴钱回过神,发现师父已经搬了条椅子,与那芦鹰相对而坐。 陈平安转头教训道:“大敌当前,这都敢分心?” 裴钱挠挠头,“师父在啊,就偷个懒。” 陈平安瞪了一眼。 裴钱赶紧说道:“晓得嘞,师父,我下次一定注意啊。” 不过说实话,哪怕裴钱站着不动,挨那元婴芦鹰一道杀手锏术法又如何,还不是她受点伤,然后他毫无悬念地被三两拳打死? 真不是裴钱瞧不起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只谈体魄,哪怕是那玉璞境,真是纸糊竹篾一般。 挨一两拳就喜欢直挺挺倒地装死,可劲儿坑她的钱。 只不过裴钱哪里敢与师父说这种话,求啥都别求板栗,掌律长命这个上了岁数的女子,说话还是有点水准的。 裴钱环顾四周,是一座剑气森严的小天地。 师父是剑仙了啊。 陈平安不知道裴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是拉着一位久仰大名的元婴老前辈闲聊谈心。 一边听芦鹰讲那斐然流传不广的几个事迹,一边笑骂道:“狗日的东西,厚颜无耻,我可没他这样的孙子。” 芦鹰心中悲凉万分,斐然剑仙你跟我演啥呢?事已至此,意义何在? 陈平安倒是不介意芦鹰坚信自己是那斐然。 最好金顶观杜含灵也是如此认为的,一旦双方各自“心知肚明”,形势就会变得极有意思。 约莫半个时辰后,芦鹰先将那府上担任门房的符箓美人,遥遥施展定身术,再独自将曹沫客卿送到大门口,金顶观首席供奉虽然和和气气,只是神色间难免流露出几分倨傲气态,显然依旧是以前辈自居,与曹沫勉励了几句,双方就此别过。 ———— 姜尚真拿出了一条通体雪白的云舟渡船,当然是私人珍藏。渡船以福地月色与白云炼化而成,夜中远游极快,品秩与落魄山的“翻墨”龙舟差不多。 姜尚真没有一起乘坐渡船北上,说是还需要在云窟福地再待个把月,等到胭脂台的三十六位花神评选完毕,他再动身去天阙峰碰头。 白玄比较乐呵,终于能够人手一间屋子了,周肥老哥这样既有钱又仗义的朋友,值得结交。 九个孩子当中,孙春王一直没有露面,始终被崔东山拘押在袖里乾坤当中,崔东山很好奇这个死鱼眼小姑娘,在里边到底能熬几个十年。 修士道心一物最古怪,可能是一块璞玉,需要精心雕琢,可能是一块铁,凶狠锤炼,可能是水中月,外物将其打碎复归圆, 可能是 所以也不是所有剑仙胚子,都适宜在崔东山袖中磨砺道心,除了孙春王,其实白玄和虞青章都比较合适。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掏出一把折扇,轻轻敲击掌心,问道:“听小胖子说在簪子里边练剑的那些年,你小子其实挺哑巴的,除了吃饭练剑睡觉,至多是与虞青章借些书看,冷眼冷脸的,让人觉得很不好相处。怎么一见着我先生,就大变样了?” 白玄坐在一旁,小心翼翼酝酿措辞,怯生生道:“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不够真诚啊。” 白玄耷拉着脑袋,沉默许久,抬起头,望向远处的云海,云海落日,风景奇绝,很像家乡城头。 崔东山说道:“为什么要给自己取个小小隐官的绰号?” 白玄低声道:“我师父是龙门境剑修,师父的师父,也才金丹境。其实我们仨都很穷的,为了让我练剑,就更穷了。” 崔东山说道:“你师父是一位女子?” 白玄嗯了一声,“长得不好看,还喜欢骂人。我小时候又贪玩,每次被骂得伤心了,就会离家出走,去太象街和玉笏街那边逛一圈,埋怨师父是个穷光蛋,想着自己如果是被那些有钱的剑仙收为徒弟,哪里需要吃那么多苦头,钱算什么,” 小时候。 其实这会儿的白玄,也还是个孩子。 只是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会觉得自己不小了,所有的老人,都在害怕自己太老了。 崔东山说道:“你师父在战场上是不是受了重伤,她去世前,你一直陪着?” 白玄沉默很久,最后点头,轻声道:“也没一直,就只是陪了师父一宿,师父撤出战场的时候,本命飞剑没了,一张脸庞给剑气搅烂了,如果不是隐官大人的那种丹药,师父都熬不了那么久,天不亮就会死。师父每次竭力睁开眼皮子,好像要把我看得清楚些,都很吓人,她每次与我咧嘴笑,就更吓人了,我没敢哭出声。我其实晓得自己当时那个样子,没出息,还会让师父很伤心,可是没办法,我就是怕啊。” 所以白玄,才会那么害怕满脸血污的女鬼。 白玄轻声说道:“那场架,没打赢,可咱们也没打输啊,所以我特别感激陈平安,让我师父,师父的师父,都没白死。” 崔东山问道:“过去这么久了,有没有想跟你师父说的?” “没想过。” 白玄摇摇头,想了想,说道:“大概会说一句,我会好好练剑,师父放心。” 孩子神色专注,在想师父了。 崔东山哦了一声。 刹那之间。 天地茫茫,然后白玄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满脸血污的女鬼,认出她是自己的师父。 师父在看着他。 白玄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有好多话想要跟师父说,而且也不怎么怕她的模样了。 白玄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抓住她的袖子。 崔东山站在师徒二人的身后远处,远远看着这一幕。 渡船上,陈平安在自己屋子里边,篆刻一枚朱文印章,在山下,金石篆刻一途,一向是朱文比白文难。 裴钱安静坐在一旁,在师父篆刻完底款后,问道:“师父是要送给青虎宫陆老神仙?” 清境山天阙峰,青虎宫陆雍。 裴钱印象深刻,是个极其会说话的老神仙,与人客套和送出人情的功夫,一绝。 师父说此次往北,歇脚的地方就几个,除了天阙峰,渡船只会在大泉王朝的埋河和蜃景城附近停留,师父要去见一见那位水神娘娘,以及据说已经卧病不起的姚老将军。 陈平安笑着点头,“见面礼嘛。” 那枚印章的边款:心善是最好的风水。 底款:清境。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摞书籍,买自驱山渡集市,“回屋子抄书去。” 裴钱却没有挪步,取出了纸笔,在师父这边抄书。 陈平安也没拦着,起身看着裴钱的抄书,点头道:“字写得不错,有师父一半风采了。” 裴钱刚要说几句诚心言语,师父就弯曲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提醒道:“抄书写字要专心。” 陈平安坐回位置,拿起一本书。 弟子抄书,师父翻书。 与大泉王朝南方边境接壤的北晋国,比起南齐唯一好点的,就是延续了国祚,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总算恢复了几分生气, 而南齐的京城,作为曾经蛮荒天下一座军帐的驻扎地,一国山河的下场,可想而知。文武庙全部捣毁,至于城隍、土地,山水神祇,悉数被桐叶洲本土妖族占据高位,从庙堂到江湖,已经不是乌烟瘴气可以形容的了。 这天陈平安走出屋子,来到船头,裴钱正在俯瞰山河大地,她身边跟着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两个小姑娘。 陈平安问道:“是不是会路过金璜府地界?” 裴钱使劲点头,估算了一下,“约莫八百里。” 她还以为师父会忘了这茬。 遥想当年,只有她一个人陪着师父游历桐叶洲,裴钱第一次亲眼见到山神娶亲的敲锣打鼓,后来还无意间卷入了一场山神水君的厮杀。 与师父重逢之前,裴钱独自一人沿着旧路线游历桐叶洲,期间就经过了那座重建的金璜府,只是裴钱没去拜访的念头。 那位北晋国的金璜府府君,当年被大泉王朝三皇子带人设计,沦为阶下囚,给拘押到了蜃景城,不曾想却因祸得福,逃过了那场劫难。 裴钱与师父大致说了一下金璜府的近况,都是她先前独自游历,在山下道听途说而来。那位府君当年迎娶的鬼物妻子,如今她还成了邻近大湖的水君,虽说她境界不高,但是品秩可相当不低。据说都是大泉女帝的手笔,已经传为一桩山上美谈。 陈平安笑道:“正好,当年我与那位山神府君,约好了将来只要路过就去金璜府做客,与他讨要一杯酒喝。” 崔东山在栏杆上散步,身后跟着双手负后的白玄,白玄身后跟着个走桩练拳的程朝露,崔东山喊道:“先生和大师姐只管去做客,渡船交给我了。” 白玄身后背了一把竹鞘竹剑。 纳兰玉牒和姚小妍有些雀跃,期待不已。 山神府唉,多稀罕的地儿,她们都没瞧过呢。 陈平安祭出一艘符舟,要带着裴钱和两个小姑娘御风远游。 何辜和于斜回两个飞奔而来,嚷着要一起去长长见识。 白玄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孩子气,幼稚得很啊。” 结果被崔东山一把抓住脑袋,远远丢向了符舟那边。 白玄大笑一声,拧转身形,竹剑出鞘,白玄脚踩竹剑,迅速跟上符舟,一个飘然而落,竹剑自行归鞘。 看得何辜和于斜回羡慕不已,白玄这家伙不愧是洞府境。 纳兰玉牒没好气道:“曹师傅说了,不许我们泄露剑修身份。” 白玄嗤笑道:“小姑娘家家的,头发长见识短,有崔老哥在,山山水水,风里来云里去,小爷我百无禁忌。” 裴钱笑问道:“百无禁忌?大白鹅教你的道理?” 白玄赶紧掂量了一下“大师姐”和“小师兄”的分量,大概觉得还是崔东山更厉害些,做人不能墙头草,双手负后,点头道:“那可不,崔老哥叮嘱过我,以后与人言语,要胆子更大些,崔老哥还答应教我几种绝世拳法,说以我的资质,学拳几天,就等于小胖子学拳几年,以后等我独自下山历练的时候,走桩趟水过江河,御剑高飞过山岳,潇洒得很。崔老哥先前感慨不已,说未来落魄山上,我又是剑仙又是宗师,所以就属我最像他的先生了。” 裴钱微笑道:“学拳好。” 白玄觉得有些不对劲,赶紧亡羊补牢,“裴姐姐,以后真要切磋,你可得压境啊,我毕竟年纪小,学拳晚。” 裴钱点头道:“没问题,到时候我需要压几境,都由你说了算。” 白玄哈哈笑道:“裴姐姐是习武之人,一定要一口唾沫一颗钉啊。不过裴姐姐不用太担心,我虽然学拳晚,但是我学拳快、破境更快啊,到时候咱俩切磋,估计裴姐姐不用压境太多。” 裴钱嗯了一声,“肯定的。” 陈平安瞥了眼白玄,眼神怜悯,这个自作聪明的小王八蛋,好像比陈灵均还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白玄以心声问道:“玉牒玉牒,这个裴钱到底武夫几境?咱们可是同乡,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故意骗我。” 纳兰玉牒说道:“裴姐姐一直没说自己的境界啊,小妍在云笈峰那边问了半天,裴姐姐都只是笑着不说话,到最后给小妍问烦了,裴姐姐只说她如果跟师父切磋的话,大概百来个裴钱才能勉强打个平手。” 白玄看了眼那个年轻女子,怪可怜的,身为隐官大人的开山大弟子,资质天赋看来都很平常啊。 距离那金璜府还有百余里山路,符舟悄然落地,一行人步行去往山神府。 白玄问道:“曹师傅,闹哪样,两条腿走路多费劲,不够仙气,小心咱们在金璜府门口吃个闭门羹。府君大人,一听就是个有自己宅子的大官,崔老哥与我说过,在浩然天下,宰相门房三品官,牛气得很。” 纳兰玉牒埋怨道:“就你话多。洞府的境界,剑仙的口气。” 何辜点头道:“” 于斜回补充道:“小小隐官这个绰号不太够,大大隐官才配得上咱们白玄。” 白玄斜眼他们仨,“等我开始学拳,随随便便就是五境六境的,再加上个洞府境,你们自己算一算,是不是就是上五境了。”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 裴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根绿竹杖, 她想起一事,就是在这附近,她人生当中第一次拿到了符箓,一张宝塔镇妖符,一张阳气挑灯符,不过起先是师父借给她的,用来帮她壮胆子,后来才送给她。 裴钱悄悄说道:“师父,在金甲洲那边,我碰到符箓于仙了。” 陈平安有些惊讶,“那位被誉为独占符箓一道的于老神仙?” 裴钱笑着点头,赧颜道:“战场上,于老前辈不但帮我打杀了一头玉璞境妖族,最后还送了我那头玉璞境的本命物,半仙兵品秩。” 陈平安感慨道:“前辈果然仙气无双,就该于老前辈合道星河,跻身十四境。” 裴钱嗯了一声。 百余里山路,对于陈平安一行人而言,其实不值一提。而且相较于上次陈平安途经此地的崎岖道路,要宽阔许多,陈平安瞥了几眼,就知道是朝廷官府的手笔。 路过一座横跨溪涧的石拱桥,陈平安蹲在桥头看那十分崭新的界记碑,微微皱起眉头。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拜访金璜府了。 裴钱问道:“师父,怎么了?” 陈平安起身道:“可能会有是非。” 稍作思量,陈平安笑道:“没关系,我喝完酒就走。” 距离金璜府三十里,山清水秀,溪水潺潺,临水建有一处行亭。 有一队披甲锐士在路旁散乱而坐,小赌怡情,只是嗓门都不大,因为行亭里边还有一位盘腿吐纳的修道之人,手捧拂尘。 一位年轻武将斜靠亭墙外,双臂环胸,闭眼屏气凝神。 陈平安让裴钱他们停步,独自走向前。 行亭内外两人,观海境修士,五境武夫。 年轻武将睁开眼,淡然道:“如果你们是去金璜府,就可以回了,如今这边已经山水封禁。”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处,溪涧一处碧绿幽幽的稍深水潭当中,浮现出一颗脸色惨白的脸庞,一头青丝如水草散开,少女面容,身穿一件石榴裙,然后她坐在对岸石上,不过双脚所穿绣花鞋,依旧没入溪水,她好像故意与那年轻武将争锋相对,笑道:“封山?我们金璜府怎么不知道?这位先生如果是要去府上做客,我可以带路。” 行亭里边的老神仙冷哼一声,轻挥拂尘,行亭外的溪涧如被筑造水坝,拦截流水,水位一直抬升,再无溪水流入那处小水潭。 那女鬼也不介意,只是她身形稍矮,双腿入水更多,好像记起一事,与那青衫男子说道:“不用担心原路返回,会被某些人穿小鞋,咱们金璜府有路直通松针湖,泛舟游湖,风景极美,想要登岸,无需计较渡船会不会被蟊贼偷去,松针湖的湖君娘娘,本就是我们金璜府的夫君夫人哩。” 陈平安这才开口笑道:“那就叨扰了。” 那位施展水法截取溪水的老神仙,终于睁开眼睛,冷笑道:“小小水鬼,大放厥词,活腻歪了?” 年轻武将好像改了主意,挥挥手,示意那些披甲武卒放行,还与那佩刀悬酒壶的青衫男子说道:“你们最好不要在那金璜府逗留太久,神仙打架俗子遭殃,不是一句玩笑话。至于游览松针湖,倒是可以随意。” 陈平安拱手谢过。 年轻武将点点头。 陈平安走在溪边道路上,那头金璜府出身的女鬼则一手拎着裙角,行走水面上。 行亭那边。 名为郭仪鸾的观海境老修士走到门口,讥笑道:“刘将军,你倒是好说话,说放行就放行。” 年轻人,名叫刘翚,才二十多岁,就已经是正五品武将,关键是还有个北晋国临时设置的五方山水巡检身份,也就是说一国北岳山水地界,年轻人可以指挥调动山君之下的所有山水神灵,各州郡县城隍,各地文武庙,都受年轻人辖制。 刘翚是北晋国的郡望大族出身,不过却是靠军功当上的将军,道理很简单,家族早已覆灭在那场一洲陆沉的浩劫中。 除此之外,传闻年轻人与北晋新帝,相逢于患难之际。 而更有小道消息,说皇帝陛下那个联姻外嫁别国的妹妹,其实与这个年轻将军,是有故事的。 年轻武将神色淡然,“一个不小心,真要与大泉王朝撕破脸皮,打起仗来,郭仙师可能比我更好说话。” 老修士脸色阴沉,冷哼一声,返回行亭继续吐纳修行。 金璜府的山水谱牒,其实早已“搬迁”到了大泉王朝,而金璜府却位于毫无争议的北晋国版图之上,所以再不挪窝,就会名不正言不顺。哪怕是吵到大伏书院的圣人山长那边去,也还是大泉王朝和金璜府不占理。 现在比较微妙的事情,其实还是那座八百里水面的松针湖,这座大湖的归属以及划分,确实有待商榷。 北晋皇帝的意思很明确,金璜府必须北迁,最好还能够拿下整座松针湖,若是大泉那边仗势欺人,那就去书院找圣人评理。 北晋这边的底线,就是将松针湖一分为二,让那座湖君水府只占据约莫四分之一的松针湖水域。 关于此事,两国已经其实吵了好几年,闹哄哄的,大泉王朝,庙堂上下,都极为强硬,尤其是一些青壮官员和边关武将,都已经嚷着要让北晋听一听马蹄声了。 溪涧中,那女鬼转头望向岸上,微笑道:“客人瞧着面生。” 陈平安笑道:“姑娘觉得我面生很正常,约莫二十来年前,我路过金璜府地界,刚好瞧见了府君大人的迎亲队伍,后来还有幸见过府君一面,当年没能喝上一杯兰花酿,这次路径贵地,就想着能否有机会补上。” 那女鬼愣了愣,立即有了些疑心。 因为当年她就在那山神娶亲的队伍当中,怎么不记得见过此人? 陈平安其实先前一眼就认出了她,笑道:“姑娘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有个黑炭小丫头,不小心犯了山水忌讳?你们非但没有计较,后来接到山神夫人返回金璜府,姑娘你当时手持灯笼,得了老嬷嬷的许可后,你还邀请过我去参加婚宴,只不过我当时着急赶路,错过了府君大人的新婚酒宴。” 裴钱手持行山杖,会心一笑。 那女鬼蓦然而笑,“是你?!那会儿你还是个少年……年轻公子呢!难怪我没有认出来。” 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撞见山神娶亲的,要么就是个病秧子,阳气太稀薄,要么就是下山游历的修道之人了。 只是女鬼心中幽幽叹息,眼前这位男子,多半不是什么山上高人了。 不然才短短二十年,对方就面容变化如此之大,教她全然认不出。 如今金璜山神府和松针湖君府,是一家亲,府君老爷和湖君夫人,比那山上修士更加神仙道侣。 但当下山水两府,依旧是个多事之秋的处境。 不然行亭那边,就不会有人说什么山水封禁的混账话了。 一位观海境的老神仙,确实道法不俗,可一般情况下,哪敢与金璜府和湖君府犯横。 说到底,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自家老爷夫人是如此,那位老神仙也是这般。问题在于自家金璜府不在大泉王朝境内,而是位于北晋国境内。 那女鬼伸手在袖口上一抹,双指间捻住一条寸余长短的青鱼,朝那尾小青鱼,她轻轻呵了一口气,对其“点睛”,再心声言语道数句,然后轻轻一丢,游鱼入水,一个摆尾,去势极快,倏忽不见。 那尾传信青鱼很快就赶到了金璜府门房那边,山精出身的老人,不敢怠慢,立即将消息禀报上去。 一位身穿金色法袍的男子,正是昔年北晋五岳山君之下的第一山神,金璜府府君,郑素。 他得到那条青鱼密信后,立即动用大泉王朝赠予的一把传信飞剑,传讯坐镇湖君府的妻子,柳幼蓉。 当年那场厮杀,如果不是那个过路人,一符一剑就截杀了松针湖淫祠水神,否则后患无穷。 只不过这个内幕,除了妻子和几个心腹,郑素没有多说。 郑素今天走到大门口,耐心等待那位有恩于金璜府的“少年仙师”。一位府君大人,流露出近些年少有的喜庆神色。 去往金璜府的道路上,裴钱手持行山杖,突然喊了一声师父。 陈平安转过头,“怎么了?” 裴钱咧嘴一笑,没说什么。 正文 第七百五十六章 剑修如云 见着了那一行访客,金璜府君走下台阶,快步向前,重重抱拳,朗声笑道:“郑素见过恩公。” 虽然面容改变极大,从一个佩剑系酒壶的白袍少年郎,变成了眼前这个青衫长褂的成年男子,但是郑素还是一眼就确定了对方身份。 正是当年那个陌路相逢的少年剑仙,事了拂衣,不曾留名,十分风流。 何况眼前男子腰间还悬着那枚让郑素眼熟至极的朱红色酒壶,一如当年。 陈平安拱手还礼,笑道:“叨扰府君了。” 郑素立即侧过身,陈平安伸出手掌,最终两人并肩走向金璜府大门,郑素小声歉意道:“方才得知恩公光临寒舍,我就立即传信松针湖,不曾想拙荆有事脱不开身,暂时无法赶回府上。” 郑素其实心中颇为古怪,方才等人时,金璜府这边其实收到了松针湖水神庙那边的传信飞剑,竟然是一位身份隐秘的大泉供奉仙师,代为回信金璜府,甚至不是妻子柳幼蓉的手笔。这太不合常理,妻子绝不会随便离开水府,若是平时,郑素肯定就已经动身赶赴松针湖,妻子虽说身份殊荣,如今已经贵为大泉王朝的第二等江水正神,是整座松针湖的正统湖君,但妻子其实不过是相当于洞府境的金身和道行,她更不擅长与人斗法,这几年她硬着头皮的所谓修行,看得历来就精通厮杀的郑素是又好笑又心疼,到最后还是让她不要勉强了,打打杀杀这种事情,不适合她。以前是,如今是,以后还是。 陈平安以心声言语道:“晚辈曹沫,宝瓶洲人氏,这是第二次游历桐叶洲。” 这是来时路上打好的腹稿。 如果不是通过一系列细节,确定如今金璜府成了个是非之地,其实陈平安不介意坦诚相待,与金璜府告知真名。 一位能够开辟府邸的山神府君,哪里需要朝廷帮忙铺设一条官道,作为敬香神道,甚至专门在桥头设立界碑,表明此地是北晋山水地界?而且立碑之人,可不是什么郡守县令之类的地方父母官,界碑落款,是那北晋国的礼部山水司。至于之后行亭那边的异样,不过是确定了陈平安的心中设想,大泉刘氏……如今应该是大泉姚氏皇帝了,显然是想要借助金璜府、松针府的最终归属勘定,作为契机,在与北晋进行一场庙算谋划了。 郑素开怀笑道:“我们金璜府的兰花酒酿,在桐叶洲中部都是鼎鼎有名的好酒,路过金璜府,可以不见劳什子郑府君,唯独不能错过这兰花酿。” 落座后,陈平安有些尴尬,除了师徒二人,还有五个孩子,闹哄哄的,像一伙人跑来金璜府蹭吃蹭喝。 老气横秋的白玄,眼神一直在四处转悠的纳兰玉牒,很怕生的姚小妍,年纪不大个子挺高的何辜,略微斗鸡眼、说话比较耿直的于斜回。 一行七人,一个止境武夫,一位山巅境武夫。 六个半剑修。其中白玄和纳兰玉牒都是洞府境剑修,按照山上规矩,两个孩子如此小小年纪,就早早成为中五境剑修,都可以为被称呼为小剑仙了。 简单来说,行亭里边那位手捧拂尘的观海境老神仙,真要搏命,白玄和纳兰玉牒只要联手,说不定也就是各自一飞剑的事情。 郑素笑道:“我已经让府上准备饭菜,都是些山上野味和松针湖鲜,至多两刻钟,就能与曹仙师喝上兰花酿。” 这位府君自然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这拨客人的路过做客,就已经让一座金璜府足可称为“剑修如云”了。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有劳府君带我四处走走。” 郑素有些意外,仍是主随客便,点头笑道:“乐意之至。” 裴钱从椅子上起身说道:“师父,我看着他们就是了。” 陈平安以心声提醒道:“记得在金璜府用真名就可以了,别用‘郑钱’。” 裴钱点点头。 等到曹师傅和那一袭金袍的府君大人离开大堂,纳兰玉牒一个蹦跳起身加转身,摸着椅背上边的灵芝纹,“裴姐姐,啥木头做的椅子,瞧着可贵气老值钱哩。” 裴钱坐回位置,笑道:“不晓得,不过肯定值钱。记得瓶瓶罐罐的,不要乱碰,都是动辄几百年的老物件了,更值钱。” 纳兰玉牒笑嘻嘻道:“不小心碰碎了,就拿小妍赔,留在这儿当丫鬟。” 姚小妍始终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可怜兮兮道:“玉牒姐姐,别吓唬我。” 何辜是九位剑仙胚子里边个子最高的,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原来山神府也就这样嘛,还不如云笈峰和黄鹤矶。” 稍微有些斗鸡眼的于斜回,身体一滑,瘫靠在椅子上,长呼出一口气,“舒坦,以后我也要做几把这样的椅子。” 白玄刚要脱了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 裴钱说道:“坐好。” 白玄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打消了念头。裴姐姐虽说习武资质平平,但是曹师傅开山大弟子的面子,得卖。 裴钱耐心解释道:“下山下水忌讳多,出门在外,要切记入乡随俗一个道理,我们又是客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白玄侧身趴在椅把手上,唉声叹息道:“规矩贼多,好烦人啊。” 裴钱将行山杖横放在膝,没理睬白玄的抱怨,开始闭目养神。 裴钱倒是真心没觉得白玄这孩子如何烦人,每当她回想一下自己的初次游历,裴钱就会觉得白玄其实已经算话很少、很懂事了。 只是再不烦人,也不是白玄被某部功劳簿遗漏的理由,按照目前这个情形,估计不等回到落魄山,裴钱就该为白大爷换一本新账簿了。 不过裴钱当下比较好奇一事,为何师父和小师兄,都故意让白玄始终误会一件事,而不去故意点破。 白玄好像早早认命了,他虽然目前境界最高,已经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但是好像白玄肯定自己就是剑道未来成就最低的那个。孩子剑也练,熬得住吃得苦,只是心气却不高。 可按照师父和大白鹅关于九个孩子本命飞剑的大致阐述,再加上白玄自身的性情天赋,裴钱怎么看白玄,不敢说这孩子将来一定成就最高,但绝对不会低。事实上,如今九个孩子里边,白玄就已经隐隐约约成为了领头人。而这种无形中显露出来的气质,在如今的裴钱看来,既机缘不断又意外横生的修行路上,至关重要,就像……师父当年带着宝瓶姐姐、李槐他们一起游学大隋书院,师父就是那个自然而然成为保护所有人的人,而且会被旁人视为理所应当的事情,天经地义的道理。 假设师父和自己、小师兄都不在身边,白玄就会一下子脱颖而出,肯定会是那个置身乱局、一锤定音的人物。 裴钱犹豫了一下,聚音成线,只与白玄密语道:“白玄,你以后练剑出息了,最想要做什么?” 白玄眼角余光迅速一瞥,发现裴姐姐是在与自己单独聊天,就继续懒洋洋趴着,心声答道:“不想做啥啊,现在唯一的盼头,就是以后遇到那个白龙洞同龄人,然后他刚好走夜路落单了,一剑戳他半死就跑,小爷帮他长长记性,来无影去无踪,做好事不留名。” 裴钱没了继续说话的念头,难聊。 大概师父最早带着自己的时候不爱说话,也是因为这样? 裴钱转头扫了一眼五个孩子。 何辜和于斜回最投缘,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那穿石榴裙的溪涧女鬼姐姐长得挺俊俏,一点都不吓人,确实是比裴姐姐好看些。 纳兰玉牒在直愣愣盯着金璜府大堂几幅名贵字画,姚小妍在勤勤恳恳温养飞剑,拥有异于常人的三把飞剑,总是让姚小妍有些手忙脚乱,有些烦恼。关键是姚小妍觉得自己太笨,胆子太小,飞剑又太多且无用,所以小姑娘担心在修行路上走着走着,自己就成了最没用惹人嫌的那个拖油瓶。 裴钱对姚小妍悄悄说道:“小妍,休歇的时候,不用这么刻苦练剑,不然一辈子都很累的,听裴姐姐的,以后专心的时候专心练剑,怎么专心都不为过,放心的时候放心游玩,怎么放心都别怕别人说你偷懒,因为对于练气士来说,一辈子很长的,我们先不急于求成。” 姚小妍闻言立即收敛心神,微微红了脸,赶紧与裴姐姐轻轻点头。 裴钱说完之后,哑然失笑,有些自嘲,是不是收了个阿瞒当不记名弟子的缘故,自己竟然都会与人讲道理了?就是不知道小哑巴似的阿瞒,以后能不能跟这帮孩子处得来?裴钱一想到这件事情,便有些忧心,毕竟阿瞒的身份就摆在那边,是山泽精怪出身,而这些剑仙胚子,又来自剑气长城,应该会很难融洽相处吧?算了,不多想了,反而有师父在。 白玄,本命飞剑“云游”,一旦祭出,飞剑极快,而且走得是换伤甚至是换命的蛮横路数,问剑如棋盘对弈,白玄极其……无理手,同时又十分神仙手。 纳兰玉牒,是九个孩子当中,唯一一个拥有两把飞剑的剑仙胚子,一把“杏花天”,一把“花灯”,攻守兼备。 姚小妍,则是唯一一个拥有……三把飞剑的下五境剑修,“春衫”,“蛛网”,“霓裳”,三把飞剑的本命神通,都极其相似,不重攻伐,擅长防御,可以视为小姑娘一天到晚,同时身穿了三件法宝品秩的法袍,自然能够天然反哺肉身,裨益剑修魂魄。照理说,姚小妍在先天二字上得天独厚,破境应该是最快的一个,只是姚小妍相对性情软糯,修行路上,被后天心性拖了后腿。 何辜,飞剑“飞来峰”。 于斜回,飞剑“破字令”。 尤其是白玄的那把本命飞剑,其实天生最适宜捉对厮杀,甚至可以说,简直就是剑修之间问剑的第一流本命飞剑。 这也是为何白玄会有那些“求你别落单”、“有本事单挑”的口头禅。 只是从进入玉簪子练剑,直到现在身在桐叶洲金璜府,白玄还是因为自己的飞剑,在避暑行宫档案中落了个“丙下”等,一直误以为自己的剑道资质,是九人当中最差的,极有可能是未来成就最低的那个人。 倒不是说隐官大人坐镇多年的避暑行宫,故意针对白玄这么个都没机会上战场的孩子,而是剑气长城是一处战场,一旦剑修置身于四面八方皆死敌的战场,白玄哪怕一剑功成,就极有可能需要立即撤离战场,而在剑气长城,厮杀惨烈,剑修数量与那蛮荒天下的攻城妖族,太过悬殊,白玄的本命飞剑,注定了他极其不适宜离开城头厮杀,甚至可以说白玄就天生不适合剑气长城,曾经的剑气长城。 所以在孩子的家乡,白玄的飞剑品秩,按照当年避暑行宫那种极为事功的评选规矩,只得了一个“丙下”。而且在剑气长城,白玄拥有如此一把飞剑,当真能够让这个孩子最终跻身金丹,甚至是元婴?说不定一场大战,至多几场大战过后,就已经飞剑毁弃了,连剑修都当不成了。 事实上,当年能够被外乡剑仙带回浩然天下的孩子,全部都是资质极好的剑仙胚子,比如皑皑洲剑仙谢松花带走的两位剑仙胚子,举形和朝暮,举形的那把“雷泽”,当年被避暑行宫评为乙中品秩,而小姑娘朝暮的两把飞剑,“滂沱”和“虹霓”,则被评为“乙下”和“丙上”。 除了类似剑仙吴承霈“甘露”在内,这拨屈指可数的甲等飞剑之外,其实乙丙总计六阶飞剑,在剑气长城都算品秩极好了。 不光是跟随谢松花的举形和朝暮,还有郦采带走的陈李和高幼清,所有比白玄他们更早离开家乡的剑仙胚子,飞剑其实也都是乙、丙。 所以当白玄从剑气长城来到了浩然天下,只要白玄到了落魄山后,能够给他一步一步熬到金丹境,一点一点稳固提升飞剑品秩,白玄就会是一个后劲极强、杀力极大的剑修。 裴钱挺期待这些孩子在落魄山的修行。 郑素带着陈平安闲逛金璜府,路过一座古朴茅亭,四周翠筠茂密,苍松蟠郁。 一路闲聊走到这里,陈平安开门见山道:“府君,我们今天拜访,有些不赶巧了。” 郑素没有藏掖,坦诚道:“曹仙师,实不相瞒,如今我这金璜府,实在不是个适合待客的地方,想必你先前路过亭子,已经有所察觉,等下咱们喝过了酒,我就让人带你们乘船游历松针湖,职责所在,我不便多说内幕,本来是想着先喝了酒,再与恩公说这些大煞风景的言语。” 陈平安点头笑道:“好的,帮不上忙,总比帮倒忙要好些。” 郑素松了口气。 如此最好。金璜府没理由让这位恩公,卷入一场云诡波谲的两国大势当中。 山水重逢,喝酒足矣,好聚好散,相信以后还会有重新喝酒、只是叙旧的机会。 陈平安和郑素步入茅亭落座。 陈平安问道:“那位姚老将军的身子骨?” 郑素叹了口气,此事根本不算什么秘密了,朝野上下都知道,没什么忌讳,“当年离开蜃景城之前,我还专门拜访过老将军,那会儿老将军就已经无法起身下床了,这些年想必就更是硬撑着。” 陈平安又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草木庵是大泉第一大仙家,那位徐仙师除了擅长雷法,还是位精通炼丹的医家高人,所炼丹药,好像可以延年益寿。” 事实上,草木庵仙师徐桐,早就死在了隋右边那把痴心的剑下。 但是以大泉王朝如今在桐叶洲的地位,以及姚家的身份,不管那位大泉女子皇帝与谁求药,都不会被拒绝。 只说那场缔结桃叶之盟的地点,就在距离蜃景城只有几步路的桃叶渡。 郑素摇头道:“曹仙师有所不知,那草木庵已经是大泉的老黄历了,这座仙府是代代相传的子承父业,早年先是上任主人徐桐突然闭关,让位给了嫡子,后来那场灾殃临头,疾风知劲草,草木庵竟然暗中勾结妖族畜生,差点就给草木庵修士打开了护城大阵,所以草木庵的丹药失传已久,不提也罢。这些年为了姚老将军,皇帝陛下四处求药,别说是金顶观,陛下甚至让人去了一趟玉圭宗神篆峰,向韦宗主求来了一枚珍稀丹药不说,据说连那远在宝瓶洲的青虎宫陆老神仙,陛下都已经派人专程跨洲远游,找过了。” 郑素见那曹沫神色平静,多半是先前那次游历桐叶洲,往北路过大泉境内,听闻过姚家边骑,而金璜府之所以能够重新崛起,郑素对姚家感恩最多,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由衷感慨道:“曹仙师应该也明白,凡夫俗子也好,纯粹武夫也罢,所谓的仙家灵丹妙药,作用有限不说,还难免犯冲,寻常时用以培本固元的药膳还好说,治病救命一事,一着不慎,就会是治标损本的下场。所以姚老将军的身体,我在这里说句难听的,真是大势已去、大限将至了。只不过老将军能够熬到这个岁数,接近百岁高龄,如今大泉王朝的国势,又蒸蒸日上,必然会崛起成为桐叶洲最强大的王朝之一,老将军算是寿终正寝,想必不会有太大的遗憾。” 其实对于一位岁月悠悠、开辟府邸的山水神祇而言,早已看惯了人间生死,若非对大泉姚氏太过念情,郑素不至于如此感伤。 陈平安双拳紧握放在膝上,轻轻松开,点了点头,问道:“看那北晋国先立碑、再拦路的架势,是要铁了心催促府君北迁了?你们大泉皇帝陛下那边是什么意思?会不会让府君太难做?” 金璜府只要是北迁,其实郑素就不会难做人,真正难做人的,是大泉朝堂决意让金璜府扎根原地, 郑素心中叹了口气,说了句含糊言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管皇帝陛下如何决断,都是我们这些山水小神的分内事,照做就是了。” 陈平安说道:“大泉和北晋,将一座松针湖对半分,是比较讲道理的。” 郑素神色无奈。 若是双方如此商量,就好了。北晋国力孱弱,尚且不愿如此退让,一定要整座金璜府都搬迁到大泉旧边境线以北,至于更加强势的大泉王朝,就更不会如此好说话了。从京城内的申国公府,到大泉边军武将,朝野上下,在此事上都极为坚决,尤其是专门负责此事的邵供奉,都觉得往北搬迁金璜府,但是依旧留在松针湖南端一处山头,已经让步够多,给了北晋一个天大面子了。 几次郑素私底下去往松针湖,陪同参加的边境议事,听那邵供奉的意思,好像北晋只要贪得无厌,胆敢得寸进尺,别说让出部分松针湖,就连金璜府都不用搬了。 或者搬就搬,往南搬! 北晋本就国力弱于大泉王朝,不然也不会被当年那支姚家边骑压得喘不过气,如今的北晋,更是虚弱不堪,一个东拼西凑的空架子,连那一国中枢所在的六部衙门,都是老的老,个个很上了岁数,老眼昏花,走路都不太稳当了,小的更小,升官却不快不行,京城朝堂尚且如此,更何谈大小军伍,鱼龙混杂,地方官府处处是滥竽充数的官场乱象。 一开始妻子升任松针湖水神,塑金身,建祠庙,纳入山水谱牒,以鬼魅之姿担任一湖府君,金璜府郑素当然大为欣喜,如今却让郑素忧愁不已。确实是自己小觑了那位皇帝陛下的驭人手段。 只不过这些内幕,却不宜多说,既不符合官场礼制,也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大泉能够如此厚待金璜府,不管皇帝陛下最终做出怎样的决定,郑素都绝无半点推脱的理由。 所以郑素笑着摇头道:“我就不与恩公聊这些了。” 这位府君还是担心连累曹沫,若只是那种与松针湖淫祠水神做大道之争的山水恩怨,不涉及两国庙堂和边关形势,郑素觉得自己与眼前这位外乡曹剑仙,意气相投,还真不介意对方对金璜府施以援手,反正赢了就饮酒庆贺,山不转水转,郑素相信总有金璜府还人情的时候,哪怕输了也不至于让一位年轻剑仙就此裹足不前,深陷泥泞。 年轻人毕竟是一位山上最为难缠的剑修,与人寻仇,几乎极少有什么隔夜仇,一剑破万法,可不是什么剑修自夸的说法,就算一剑杀不了人,两三剑下去,就立即御剑远遁,隔三岔五再来上这么一遭,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一座仙家门派难不成就此封山?再不谈什么弟子下山游历了? 而练气士想要与剑修寻仇,却是麻烦极多,剑修几乎少有是那山泽野修的,一个个山头背景底蕴深厚,以及那些个更加剑仙的祖师爷? 陈平安歉意道:“我离乡下山历练不多,至多懂些山水规矩,官场规矩就两眼一抹黑了,不该有此问的。” 郑素起身笑道:“不用多想,喝酒去,天底下没什么一壶兰花酿摆平不了的事。曹仙师能喝几壶是几壶,喝不了三壶,就多带几壶在路上喝。不过我看曹仙师不像是个不会喝酒的,三壶而已,不在话下。” 劝酒这种事情,金璜府君当下还不知道遇到了一位当之无愧的前辈高人。 只不过陈平安突然说道:“府君,酒可能要先余着了,我临时有事,需要远游一趟,大概需要两三天功夫,具体多久还不好说,我会尽早赶回金璜府。” 郑素愣在当场,也没多想,只是一时间不好确定,曹沫带来的那些孩子是继续留在府上,还是就此去往松针湖,当然是后者更加妥当安稳,但是如此一来,就有了赶客的嫌疑。 陈平安笑道:“我那弟子裴钱,还有几个孩子,就先留在府上好了,我争取速去速回。” 郑素点头答应下来,虽说是大泉、北晋两国边境,如今是暗流涌动的形势,可金璜山府和松针水府,山水相依,又有两位身份隐蔽的大泉供奉,就在,想必就算有事,还不至于护不住一拨外乡孩子。毕竟如今大泉和北晋,不管双方国力是否悬殊,行事都必须牢牢占据大义二字,不然在大伏书院那边就会输掉道理,而只要失去了书院的支持,可谓万事皆休。 陈平安走出茅亭,与郑素抱拳告辞,脚尖一点,身形拔地而起,转瞬即逝,而且悄无声息。 郑素心中大为震撼,自己可是一地山神府君,莫说是近在咫尺的灵气涟漪,便是方圆百里的山水气数流转,都尽在掌握中,曹沫的离去,又并非什么陆地神仙施展了缩地山河的神通,若非凉亭外地面的些许尘埃飘扬,郑素都要误以为是一位上五境大修士的隐匿术法了。 陈平安先去了一趟渡船,崔东山摇摇头,答案很简单,不成。 虽然知道会是这么个答案,陈平安还是有些伤感,修道登山,果然是既怕万一,又想万一。 让崔东山多照看着些金璜府,陈平安再一脚蹬地,瞬间离开渡船,独自御风远游大泉蜃景城,风驰电掣,却依旧隐匿本该去势如虹的惊人气象。 既然先生有命,崔东山就老老实实坐在栏杆上,瞪大眼睛看着那座金璜府,连同八百里松针湖一并收入仙人视野。 崔东山取出一把折扇,鸟瞰大地,随意施展望气神通,眼帘内,人间大地虽是白昼时分,却依旧如获敕令,同时亮起一盏盏大小不一、明暗不定的灯笼,有些飘摇不定,极其模糊,小如芥子,好像山风一吹就灭,有些灯火凝练,大如拳头,比如行亭那边的北晋国年轻武将,竟然还是个有武运傍身的将种子弟,与北晋皇帝和国祚也有些不小的纠缠,所以此人只要不惨遭横祸,遇上一些个大的意外,就注定会是一位扶龙之臣了。所谓的意外,就是好似蛟龙走水入池塘,掀起翻江巨浪,偏不躲避,反而迎头撞上,不死都难。 不过看那年轻人先前遇到自家先生和大师姐的表现,不太像是个早夭的短命鬼,因为惜福。倒是行亭里边那位观海境老神仙,比较像是个走路太飘嫌命长的。 至于那位在崔东山眼中一盏金色灯笼熠熠生辉的金璜府君,金身神位所致,这尊山神又将山水谱牒迁到大泉蜃景城内的缘故,所以与大泉国祚一线牵引,崔东山眼前一亮,一个蹦跳起身,摇摇晃晃站在栏杆上,缓缓散步走向船头,始终眯眼凝神望去,顺藤摸瓜,视线从金璜府去往松针湖,再去往两国边境线,最终落定一处,呦,好浓郁的龙气,难怪先前自己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竟然还有一位玉璞境修士帮忙遮掩?如今在这桐叶洲,上五境修士可是不常见了,多是些地仙小王八在兴风作浪。难不成是那位大泉女帝正在巡视边境? 就说嘛,金璜府与松针湖的飞剑传信往来,不太合情合理,不该让一位金丹符箓修士代为回信,原来是那位水神娘娘奉旨离开辖境,去秘密觐见皇帝陛下了。 至于什么拦截飞剑、偷看密信什么的,没有的事。 崔东山收起视线,往南移去,因为远处有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驾远道而来,有一位金丹剑修坐镇其中,附近马车上还有个身负文运的官员,北晋礼部衙门出身无疑了,如果不是一位才华横溢、自身文气过于出彩的读书人,那么就该是礼部侍郎的官衔,官品太高,显得北晋皇帝色厉内荏,太低,又太打大泉朝廷的脸,那么管着一国山水谱牒的礼部左侍郎,来谈金璜、松针山水两府的搬迁事宜,正好合适。 只不过北晋那边一定没有想到大泉决心如此之大,连皇帝陛下都已经亲临两国边境了,所以吃亏是在所难免了。 崔东山轻轻摇晃扇子,神色玩味,好像先生和大师姐,当年是遇到过那位大泉女帝的,好像关系还不错?而且崔东山通过与小米粒的闲聊,得知在裴钱眼中,“姚姐姐对我可大方嘞”?不过裴钱这话,最少得打个八折,毕竟是裴钱小时候与一位名叫隋景澄的北俱芦洲仙子姐姐,一起逛荡游玩的时候,给裴钱“无意间说起”的。如果没有例外,裴钱拿到手了隋景澄的礼物后,最后肯定还会补一句,类似“那个姚姑娘吧,大方归大方,长得也真是好看,可还是不如隋姐姐你好看呢,天地良心”。 不难猜的。真相肯定差不多这样了。 所以说没长大的大师姐,真是浑身的机灵劲儿。 就好像嗖一下,随便一个蹦跳,还能如何,落地后就长大了。 金璜府那边,宴席饭菜依旧,裴钱对于师父的突然离开,也没说什么,带着一帮孩子混吃混喝呗,只能尽量让那白玄和何辜吃相好些。 郑素询问那个名叫裴钱的年轻女子,会不会喝酒。 裴钱如临大敌,赶紧说自己不会喝,就没喝过酒。 郑素总不好对一个年轻女子如何劝酒,这位府君只好独自饮酒,小酌几杯兰花酿。 裴钱突然低头就近夹一筷子菜的时候,皱了皱眉头。 郑素也有些不悦神色。 不是酒桌上孩子们如何闹腾,其实都很安静,而是郑素察觉到金璜府外边,来了一拨来者不善的不速之客,在郑素的意料之外,知道会来,但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关键是其中有一位北晋国地仙,虽未在马车内露面,但是一身剑气沛然纵横,气势汹汹,分明是摆出了一言不合就要问剑金璜府的架势。 郑素因为分心府外动静,所以没有发现,饭桌上先是那两个名叫白玄和纳兰玉牒的小孩子,最早对视一眼,然后所有孩子都停了停筷子。 裴钱聚音成线与所有孩子说道:“吃饭。” 五个剑仙胚子这才继续动筷子。 白玄心声问道:“裴姐姐,有人砸场子来了,咱们总不能白吃府君一顿饭菜吧?” 裴钱笑道:“那是一位金丹剑修,你们几个凑一起,都不够看。” 白玄愣了愣,疑惑道:“在你们这儿,一个金丹剑修就这么牛气冲天啊,吓唬谁呢?搁在曹师傅的酒铺,别说金丹和元婴,就是上五境剑修,只要去晚了就没座儿的,哪个不是蹲路边喝酒,想要多吃一碟咸菜都得跟铺子伙计求半天,还未必能成呢。” 裴钱无言以对。 总不能说在浩然天下有些个洲,金丹剑修,就是一位剑仙了吧? 而在白玄他们的家乡,好像除了飞升境和仙人境,连那玉璞境剑修,如果路上被称呼一声剑仙都像是在骂人。 裴钱看了看这些孩子,眼神温柔,聚音成线,再次与他们重复说了句:“吃饭。” 你们安心吃饭,什么都不用管。 师父不在,有弟子在。 一样可以照顾好你们这些远游离家的孩子。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七章 满座皆故友 年少如何久年少,少年如何长少年。 邋遢汉子,姚仙之。佩刀妇人,姚岭之。 初次相逢,一个还是笑容灿烂的朝气少年,一个还是浑身锋芒的英气少女。 姚仙之好像有些腼腆,嘴唇微动,说不出合适的话,客套话不愿意说,心里话想说太多,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就那么沉默着。 姚岭之,狐儿镇客栈九娘的女儿,她还是比较豪爽,好像这么多年的磨砺,也没能磨掉性格棱角,大大方方望向那个男人,点头笑道:“陈公子,确实好久不见。”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带我看一看姚老将军?” 姚仙之点点头。 姚岭之察觉到姚府四周的异样,好像陈平安的到来,惹出了不小的动静。很正常,如今的姚府,可不再是当年的尚书府第了。皇帝陛下如今又不在蜃景城,有人擅闯此地, 陈平安歉意道:“来得比较着急,估计还要你们帮忙解释一番,就说有人做客姚府,让蜃景城不用紧张。至于我是谁,就不用说了。” 姚岭之没有任何犹豫,亲自去办此事,让弟弟姚仙之领着陈平安去探望他们爷爷。 姚仙之走路一瘸一拐,还有一截空荡荡的袖管,男人想要遮掩几分,徒劳而已。 陈平安笑问道:“刚才好像在跟你姐姐在吵架?吵什么?” 姚仙之轻声道:“我姐年纪越大越絮叨,一直想让我找个媳妇,成天当媒婆,东拉西扯的,都上瘾了。让那些女子为难,我如今是怎么个德行,她又不是不知道,就算真有女子点头答应这门亲事,到底图个什么,我又不傻。总不能是图我年少有为、相貌堂堂吧?陈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平安点头道:“都是人之常情,劝也正常,烦也正常。除非哪天你自己遇上了喜欢的姑娘,再娶进门。在这之前,你小子就老老实实烦着吧,无解的。” 姚仙之笑了笑,“陈先生,我如今瞧着可比你老多了。” 陈平安轻轻一巴掌拍在姚仙之脑袋上,“除了显老,名气也大,脾气还不小,都能跟白龙洞谱牒仙师在闹市干架了。” 姚仙之挨了一巴掌,笑了起来,不喝酒会笑,对于如今的“姚郡王”来说,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一座僻静院落,院门上张贴了等人高的两张彩绘门神,当下已经现出金身,守护在门口。 这不是一般的山水“显圣”,眼前两尊金身门神,身负大泉一国文武气运,大概能算是那位皇帝陛下的假公济私了,只是此举,合情也合理。因为帮助门神“描金”之人,是一国钦天监手持皇帝亲赐御笔的制式手笔,每一笔划,都在规矩内。而为两尊门神“点睛”之人,陈平安一看就知道是某位书院山长的亲笔,属于儒家圣人的指点江山。显而易见,儒家对大泉姚氏,从文庙到一洲书院,很刮目相看。 此后这两尊在此院门大道显化的门神,就会与大泉国运牵连,享受人间香火浸染百年千年,属于神道路途最为常见的一种描金贴金。 先前陈平安其实已经察觉到此地的不同寻常,可以断定老将军姚镇就是在此修养,之所以没有直接落在此处,一来太过莽撞,担心自身剑气和拳意尚未完全收敛余韵,太过“气盛”,会山水犯忌,不小心冲撞老将军的命理气数。再者陈平安也想要在姐弟那边,先缓一缓自身心境。 两尊门神凝神望向那一袭青衫,然后几乎同时抱拳行礼,神色恭敬,主动为陈平安让出道路。 姚仙之愣了愣,他本来以为自己还要多解释几句,才能让陈先生通过此处门禁。 陈平安抱拳还礼,跟随姚仙之走入一间屋子,屋内桌上搁放了一只仙家香炉,紫气升腾,清香怡人。 一位须发雪白的老人躺在病榻上,呼吸极其细微。 姚仙之动作极其轻柔,帮陈平安搬了一条椅子在床边,他自己则坐在远处。 陈平安落座前,从袖中捻出数张金色符箓,一一张贴在屋门和窗户上,是那本《丹书真迹》记载的几种上品符箓,其中一种名为“渡口符”,能够安稳心神魂魄,减少光阴长河流逝带来的影响,只是这种符箓极其消耗符纸,关键炼制此符,消耗修士心神的程度,其实也远远多于画那攻伐符箓,除了渡口符,门上还贴了一张几乎已经失传的“牛马暂歇符”,拦不住牛马登门,却可以让阴冥鬼差遥遥见到神符,暂歇片刻,作为一种玄之又玄的古老礼敬,这类山水规矩,注定在一般宗字头秘藏的仙家书籍上都是不见记载的。 阴阳异路,各走各道,与那鸟有鸟道鼠有鼠路是一样的道理,修道之人,若是没有开天眼,或是不曾跻身上五境,遇见城隍爷土地公不奇怪,修士下山如神仙下凡问土地,甚至是一条山水官场的不成文规矩了。但是想要遇到那些与日夜游神之属截然不同的阴冥胥吏,却极其不易,就跟凡俗夫子撞见阴物差不多难得,而且一旦偶然遇见了,练气士都不会视为什么好事。 按照避暑行宫的晦涩记录,人,不管是否修道,与那酆都鬼差,属于各自在一条光阴长河的两岸行走,双方各有天地大道,井水无犯河水,所以陈平安远游极多,除了托钟魁的福,在埋河祠庙外增长了见识,此外就再未见过任何一位酆都鬼差,而且那次不合礼制的相遇,还是陈平安习惯了光阴长河停滞的关系,才得以目睹酆都胥吏的罕见真容,不然哪怕双方近在咫尺,还是会擦肩而过。 多年游历,或画符或赠送,陈平安已经用完了自己珍藏的全部金色符纸,这几张用以画符的珍稀符纸,还是先前在云舟渡船上与崔东山临时借来的。 绘制光阴渡口符,会消磨修士心神。画牛马暂歇符,则会折损阴德。 这些忌讳,《丹书真迹》上边,其实都明确无误写了,李希圣还专门在牛马符一旁专门批注四字:慎用此符。 姚仙之坐在椅子上,只是看着陈先生一一张贴那些金色符箓,虽然满心好奇,却没有开口询问。 好奇之余,汉子没来由有些心安。 好像这个陈先生终于来了,那么他这个已经沦为废物的大泉郡王,不说手边做什么事,就算是在用心一事上,便都可以偷个懒了。反正什么都让陈先生劳心劳力去。 昔年大泉边关的年轻三姚,本就数他姚仙之最仰慕那位一身宗师风范的少年剑仙,当年的少年,其实一门心思想要与拳法无双的陈先生拜师学艺,只可惜没成,当时觉得以后机会多多,不着急一时,哪怕山上岁月与人间寒暑关系不大,那么三五年见不着,十年总能再次见面,不曾想一眨眼就是两个十年过去了,而且如今的姚仙之,也没了什么练拳习武的半点心思。 姚仙之不是练气士,却看得出那几张金色符箓的价值连城。 大泉朝廷的那些供奉仙师,每次为国效力,使用这类材质的符纸,脸上神色都跟割肉吃疼一般,好教朝廷知道他们的倾囊付出。 陈平安在张贴符箓之后,悄无声息走到桌边,对着那只香炉伸出手掌,轻轻一拂,嗅了嗅那股清香,点点头,不愧是高人手笔,分量恰到好处。 做完这些,陈平安才坐在那张靠近病榻的椅子上。 渡口符和牛马符之外的几张符箓,相对比较平常,都是用来帮助姚老将军安心凝气,稍稍减缓心神疲惫和皮囊腐朽的进程,比如一张甘露接壤符,就是以一丝一缕的水土气运,悄然润泽老人体魄,治标不治本,也只能如此了。如今的老人,哪怕是崔东山这种仙人,任何玄妙的术法神通,都是一种得不偿失的大动干戈。 姚仙之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怀疑。 相信哪怕是皇帝陛下在这里,一样如此。 姚家极少如此信任一个外人,以前是,如今更是,而陈平安是唯一的例外。 汉子只是安安静静看着这个“来得有些晚”的陈先生。 因为爷爷之所以如今拗着熬着,虽然谁都没有亲耳听到个为什么,但是年轻一辈的三姚,皇帝陛下姚近之,武学宗师姚岭之,姚仙之,都知道为什么。 爷爷是希望自己这辈子,还能再见那个忘年交的少年恩公一面。 此外爷爷其实没什么难以释怀的事情了。 大泉国祚得以保存,甚至连一座蜃景城都完好无损,每年冬天大雪,京城依旧是那琉璃仙境的美景。 偌大一座山河破碎风飘絮的桐叶洲,如此幸运事,大泉独一份。 陈平安落座后,双手手心轻轻搓捻,这才伸出一手,轻轻握住老人的一只干枯手掌。 搓手让掌心暖和几分,一位止境武夫,其实无需如此多余动作,就能够掌细微控双手的温度。 只不过这是陈平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片刻之后。 老人动了动眼皮子,却没有睁开,沙哑道:“来了啊,真的吗?不会是近之那丫头故意糊弄我吧?你到底是谁?” “是我,陈平安。” 陈平安身体前倾,双手抓住姚老将军的那只手,弯腰轻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一直想着当年与姚爷爷一起走在埋河水边,碰到偶尔做那捞尸营生的老庄稼汉,老人说他儿子捞了不该捞的人,所以没过几天,他儿子很快就人没了,老人最后说了一句,‘该拦着的’。我一直想不明白,老人到底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与我们这些外人说起这件事,才不那么伤心,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说服了老人,让老人不用那么伤心。还是说老百姓过日子,有些撕心裂肺的伤心事,摔落在世道的坑洼里,人跌到了,还得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伤心事掉下去就起不来了,甚至人熬过去,就是事过去了。” 按照陈平安家乡小镇的习俗,与上了岁数又无病无灾的老人言语,其实反而不用忌讳生死之说了。 老人喃喃道:“果然是小平安来了啊,不是你,说不出这些旧事,不是你,不会想这些。” 陈平安轻声道:“让姚爷爷好等,不过我能走到这里,说句心里话,其实也不算很容易。有些事情来了,不会等我做好准备,好像不打个商量就劈头盖脸冲到了眼前,让人只能受着。同时有些事情要走,又怎么拦也拦不住,一样只能让人熬着,都没法跟人说什么好,不说心里憋屈,多说了矫情,所以就想找个长辈,诉几句苦,这不我就从金璜府那边赶来见姚爷爷了,一定要多听几句啊。当年一门心思想着赶路,走得急,这次可以不着急回家。” 老人竭力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依稀可见一个不再是少年的男子,依旧头别玉簪,咳嗽几声后,老人脸上竟然多出几分神采,“对喽,真佛只说平常话,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陈平安,只不过又长大了不少,年纪小的时候,吃了苦,要么使劲嚷嚷,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听见,要么喜欢什么都憋在肚里,总觉得再过几天,多过几年,就都不是事了,其实哪里有这样的好事,现在晓得人生在世不称意了吧?” 陈平安点点头。 老人抬起一手,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手背,“姚家如今有些难处,不是世道好坏如何,而是道理如何,才比较让人为难。我的,近之的,都是心结。你来不来,如今是不是很能解决麻烦,都没关系。比如换条路,让姚镇这个已经很老不死的家伙,变得更老不死,当个山水神祇什么的,是做得到的,只是不能做。小平安?” 陈平安点头道:“能理解。” 大泉能够扶植起金璜府山君郑素,以及松针湖水神柳幼蓉。郑素神位仅次于大泉五岳,柳幼蓉也是二等江水正神,神位仅次于碧游宫埋河水神。这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而这个人,当然就是姚近之,大泉女帝。 那么让功勋足够服众、人心所归的姚老将军,别说是什么京城城隍,就算成为一尊大泉姚氏的五岳山君都不难。 只是在这浩然天下,女子称帝不是没有,但是屈指可数,而且往往国祚不长久。 乱世当中,谁坐龙椅穿龙袍是担当,能够坐稳龙椅更是本事。但是太平盛世一来,一个女子称帝登基,岂会顺遂。 大泉刘氏除了上任皇帝失了人心,其实大泉立国两百多年,其余历代皇帝都算明君,几乎没有一位昏君,这就意味着刘氏无论是在庙堂和山上,还是在江湖和民间,依旧还是大泉的国姓。 所以姚老将军的选择,要不要成为坐镇一方的山水神灵,其实就是老人心中,要不要将大泉国姓改“刘”为“姚”的一个选择。显然老人内心是希望将大泉归还刘氏的。而在这件事上,极有可能,老将军姚镇与孙女,当今皇帝陛下姚近之,会产生某种分歧,甚至可以说老将军的想法,会与整个姚氏、尤其是最年轻一辈子弟的希冀,背道而驰。 姚仙之不知道自己应该是高兴,还是该伤心。 爷爷今天精气神很好,出奇的好,以至于有力气有心气,说了许多话,比以前半年加在一起都要多了。 陈平安突然转头与姚仙之说道:“去喊你姐姐过来,两个姐姐都来。” 姚仙之面有苦色,“皇帝陛下如今不在蜃景城,去了南境边关的姚家旧府。” 陈平安愣在当场。 老人在陈平安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后,竟然有些笑意,打趣道:“是不是也没跟你打个商量啊,对喽,这就是人生。” 只是坐起身,就已经让老将军神色疲惫,只能手指微动,就当是摆手示意陈平安不要多想了,“后事早就交待好了。姚家子弟,都是见惯了生死的,谁不用太过矫情。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的,茫茫多,没道理一个活到我这岁数的,要走了,反而乌压压挤了一大屋子,乱糟糟的,到时候哭了我嫌吵,不哭好像不孝顺,像什么话。” 陈平安问道:“我能做些什么?” 老人笑道:“不用做什么,只要别再一走杳无音信就行了,哪怕隔了一洲,还是可以飞剑传信往来的。姚家事务,大泉国事,你少掺和。真当自己是咱们姚家的女婿了?当年早干嘛去了?你小子当年要是不故意装傻,愿意多走一两步,说不定……算了,” 姚仙之偷偷咧嘴笑。 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能让朝野上下打鸡血似的去盘根问底,那些屡禁不绝的民间私刻书籍,层出不穷的稗官野史、宫闱艳本,估计就更加挣钱了。而这些极伤朝堂根本、姚氏声誉的书籍,那些隐逸在野的失意读书人,没少推波助澜。姐姐姚近之在称帝之前,这些文字内容不堪入目的书籍就早已风靡朝野,称帝之后,只能说是略微有所收敛,但是依旧春风野草一般,官府每禁绝一茬就又冒出一茬,如今就连不少封疆大吏和地方官员都会私藏几本。 只不过皇帝陛下暂时顾不上这类事,军国大事千头万绪,都需要重新整顿,光是改革军制,在一国境内诸路总计设置八十六将一事,就已经是风波四起,非议重重。至于评选二十四位“开国”功勋一事,更是阻力重重,战功足够当选的文武官员,要争名次高低,可选可不选的,务必要争个一席之地,不够格的,难免心怀怨怼,又想着皇帝陛下能够将二十四将换成三十六将,连那扩充为三十六都无法入选的,文官就想着朝廷能够多设几位国公,武将心思一转,转去对八十六支各路驻军挑肥拣瘦,一个个都想要在与北晋、南齐两国接壤的边境线上为将,掌握更大兵权,手握更多兵马。极有可能再起边关战事的南境狐儿路六将,注定能够兼管漕运水运的埋河路五将,这些都是一等一的香饽饽。 而且皇帝陛下好像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以铁腕治理那些野史,因为一个不小心,就是新帝刻薄,大兴文字狱的骂名。 陈平安果然擅长装傻,只是说道:“我有打算在桐叶洲开辟下宗,可能偏北方一些,但是以后与大泉姚氏,同在一洲,肯定会经常打交道的。” 老人疑惑道:“都开山立派了?为何不选在家乡宝瓶洲?是在那边混不开?不对啊,既然都是宗门了,没理由需要搬迁到别洲才能扎根。难不成是你们山头战功足够,可惜与大骊宋氏朝廷,关系不太好?” 在老将军看来,年纪轻轻的陈平安,能够创建一座宗字头仙府,已经是足够惊世骇俗的壮举,不比自己孙女近之成功称帝,逊色半点。至于下宗这个说法,老将军就当是自己老眼昏花老耳聋,听岔了。 陈平安无奈道:“姚爷爷,是下宗选址桐叶洲,家乡那边的山头,会是上宗山头,不用搬。” 老人神采奕奕,一扫颓态,心中欣慰万分,嘴上却故意气笑道:“臭小子,不想年纪大了,口气跟着更大。怎的,拿混账话糊弄我,见那近之如今是皇帝陛下了,好截胡?当年瞧不起一个尚书府的姚家女子,今儿总算瞧得上一位女子皇帝了?好好好,如此也好,真要如此,倒是让我省心了,近之眼界高,你小子是极少数能入她法眼的同龄人,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近之那丫头,如今心气比以前高多了,又见多了奇人异士和陆地神仙,估计你小子想要得逞,比起当年要难不少。只说那个牛皮糖似的年轻供奉,就不会让你轻易得逞,仙之,那人姓甚名甚来着?” “金顶观邵渊然,咱们桐叶洲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地仙之一。” 姚仙之笑着大声答道:“不过在我看来,算不得陈先生的什么劲敌。” 陈平安一阵头大,干脆闭口不言。 老人今天确实说了不少话,不得不闭目养神,沉默许久,才继续睁眼,缓缓开口道:“咱们姚家,其实一直不擅长跟读书人打交道,尤其是官场上的读书人,弯弯肠子太多,一个人明明将一句话的正反,都给说了,竟然还能都占着道理,所以近之会比较辛苦。如果不是有许轻舟这拨武夫,得以佩刀上朝,再加上有那位老申国公,还能帮着近之说上几句话,说不定今儿姚府外边就不是门神、朝廷供奉护卫着,而是软禁了。” 所有在那场战事中丢了口碑和清誉的官员和读书人,然后又侥幸活了下来,当年被他们成功逃入了京畿地界避难,然后如今却未能跻身庙堂中枢和官场要津,这些人,自然而然都会极力反对姚氏掌国一事。都会想要占据道德大义,将国姓重归刘氏。妇人掌国,成何体统。 陈平安说道:“许轻舟?” 姚仙之点头道:“知道他与陈先生恩怨极深,不过我还是要替他说句公道话,此人这些年在庙堂上,还算有些担当。” 许轻舟,年近古稀的老将军了,佩刀“大巧”。如今是大泉的征字头大将军,战功彪炳,许轻舟当年率领所有嫡系亲军,主动赶赴边境,与姚家铁骑始终共进退,一路且战且退,最终守住了蜃景城。赌大赢大。成为继姚老将军之后的大泉军伍砥柱之一。 当年许轻舟还只是一位全盘押注大皇子的年轻将种,与书院君子王颀,草木庵徐桐,申国公高适真,都参与过早先那场围杀陈平安的凶险狩猎。只不过当时许轻舟的选择,极其果断,不惜与大皇子刘琮翻脸,也要当机立断,毅然决然主动退出了那场赌局。结果果真连累家族坐了很多年的官场冷板凳。 陈平安笑道:“恩怨是不小,不过我对许轻舟和申国公,印象还行。” 当年陈平安是与大泉两位皇子都结了死仇,先是三皇子刘茂,然后是大皇子刘琮,刘琮是大泉刘氏老皇帝刘臻的庶长子。长幼有别,嫡庶之分。最终皇帝刘臻还是选择了在文官中极有口碑的嫡子继位。至于三皇子刘茂,早早就转去修道求仙了。在先前那场战事中都没有露面,只是在一座小道观里边潜心钻研青词绿章。 但是在乱局中得以临时监国的藩王刘琮,最终却没有能够保住刘氏江山,等到桐叶洲大战落幕后,刘琮在雨夜发动了一场兵变,试图从皇后姚近之手上争夺传国玉玺,却被一位绰号磨刀人的秘密供奉,联手当时一个蹲廊柱后头正吃着宵夜的矮小女子,将刘琮阻拦下来,功亏一篑。 据说披头散发的藩王被甲士拖出大殿后,极其失魂落魄,再大笑着对着雨幕骂了一句怪话,“老子早知道就等雨停了再动手,不长记性啊,你们就等着吧,小心大泉以后姓陈。” 陈平安一直在小心观察老将军的气脉流转,比想象中要好,先前虽然是回光返照,但是冥冥之中,好像大泉国祚出现了微妙变化,陈平安大致推断出,要么是皇宫里边有一盏类似本命灯的存在,要么是钦天监那边秘密存在一些偷偷僭越文庙规矩的手段,有人在那边剔灯添油,而所添之油,任何仙师和山水神祇,都求不来,因为正是虚无缥缈的大泉国运。难道是姚近之在边关的姚家旧地,又有了什么足可延续国祚的举措?比如说再次为大泉成功拓展边境,与北晋最终谈妥了松针湖的归属,将整座松针湖纳入大泉山河。 佩刀妇人轻轻推开门。 老人说道:“有些乏了,我先睡一觉,不过好像还能醒来,不像以往每次闭眼,就没睁眼的信心了。” 姚岭之将爷爷小心搀扶,让老人重新躺下休息。 陈平安没有立即离开屋子,姚仙之反而拉着姐姐先行离开。 姐弟二人站在外边廊道低声言语,姚岭之说道:“师父很奇怪,直接问我一句,来者是不是姓陈。莫不是与陈公子是旧相识?” 姚岭之的武道师父,正是大泉首席供奉,来自藕花福地的磨刀人刘宗。只不过这位磨刀人,并未泄露身份根脚,在嫡传弟子姚岭之这边都没有提及他的家乡。 姚仙之有些心不在焉,突然问了个问题,“皇帝陛下又不是修道人,为何这么多年姿容变化那么小,陈先生是剑仙,变化尚且如此之大。” 姚岭之压着火气,“皇帝陛下,皇帝陛下!在别处就算了,在自家,你能不能别这么生疏,你知不知道近之姐姐,每次见你这么故意恪守君臣之礼,一口一口陛下,她有多伤心?!” 姚仙之神色淡然,“都当了皇帝,有些小小的伤心算什么。” 姚岭之压低嗓音,脸上怒容却更多,气呼呼道:“不就是当年那场宫门外的早朝斗殴吗,你到底还要埋怨姐姐多久才能释怀?!你是姚家子弟,能不能稍稍顾虑一些庙堂大局?你知不知道,所谓的一碗水端平,到底有多难。姐姐真要公道行事,再不偏不倚,可落在别人眼里,就只会是她在偏心姚家,牵一发动全身,你以为皇帝是那么好当的?你信不信,近之如果只是皇后娘娘,别说是你,就算是你的那些袍泽,一个个都会被朝廷极为偏袒,何况近之跟你私底下暗示多少次了,让你耐心等着,先受些委屈,因为许多眼前的亏欠,都会从长远处找补回来。你好好想一想,近之为了小心平衡官场山头,多少功劳显赫的姚家嫡系和庙堂盟友,会在那二十四功勋当中落选?难不成就你姚仙之委屈?” 姚仙之双臂环胸,“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咱们都是帝王家了,道理我懂。如果不顾虑大局,我早撂挑子滚出京城了,谁的眼睛都不碍,不然你以为我稀罕这个郡王身份,什么京城府尹的官职?” 按大泉律,郡王与国公并为从一品。 如今除了曾经在大泉一枝独秀的申国公府,已经多出了八位国公爷,文武重臣皆有,大将军许轻舟就是其中之一。 姚仙之恼得一拳砸在弟弟肩头,“你就是个只顾自己心情、半点不讲道理的憨货!” 姚仙之被一拳打得身形一晃,一截袖管就跟着轻轻飘荡起来,看得姚岭之眼眶一红,想要与弟弟说几句软话,只是又怕说了,姚仙之更加任性,一时间百感交集,曾经不惜与一位藩王拔刀相向的妇人,竟是只能转过头去,自顾自擦拭眼泪。 一袭青衫,轻轻开门,轻轻关门,来到廊道中。 姚岭之赶紧收拾情绪,与陈平安说道:“陈公子,京城这边,不会有人胡乱探究你的身份,今天会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会有人秘密飞剑传信去往南边,这个我实在没办法拦住。”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然后对姚仙之笑道:“你小子就该滚去边关喝西北风,确实不适合当什么八面玲珑的京城府尹。” 姚仙之眼睛一亮,“陈先生,你与爷爷提一嘴?你说话最管用了。都不用当什么独掌一军的武将,我确实也没那本事,随便打赏个斥候都尉,从六品武官,就足够打发我了。”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啊,当然可以帮忙,但前提是你姐方才与你说的道理,你真懂了,才能放你去边关喂马。不然以后京城随便遇到点事情,稍稍风吹草动,你都只会意气用事。你以为自己是个斥候都尉,别人眼中呢?估计耳边几句煽风点火,又有哪个袍泽兄弟在官场受了委屈,估计你就敢率领几百精骑一路杀到蜃景城了吧?换成我是皇帝陛下,让你当个关起门来的太平郡王是最轻松的,管你还能不能再为那些战场上退下来的袍泽兄弟们打抱不平,宫门外的朝会斗殴?踹翻了几个文官老爷啊?说来听听。啧啧,好家伙,当自己是一洲山下无敌手的止境武夫,还是术法通天的山巅上五境仙师啊?” “年少无知,冲动,冲动了不是?这不都是跟陈先生学的,遇见不平事,管他有的没的,先出拳再说。” 姚仙之一开始听着挺失落,可是越听到后边越开心,嘿嘿笑道:“陈先生你是没见到那一幕,那一大帮子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要不是许轻舟当时拦着,我一个人就能全部掀翻在地。如今就没这样的机会了,别说是什么侍郎了,一个户部员外郎都骂不得打不得,金贵得很,早知道当时我就趁着天黑多踹几个。” 姚岭之听得无奈,不过松了口气。 好歹在陈公子这边,这个弟弟不会再说那些阴阳怪气、只会教亲近之人窝心不已的言语了。 陈平安伸出手,抖了抖瘸腿汉子的那截空荡荡袖管,非但没有安慰言语,反而打趣道:“亏得是当府尹大人,没有单枪匹马闯荡江湖,不然堂堂五境的武学大宗师,一个独臂神拳的绰号是跑不了的。怎么回事,是给上五境大妖砍的?如果不是的话,就别跟我扯了,没什么好说道的。” 姚岭之小心翼翼瞥了眼弟弟。 不曾想姚仙之非但没觉得难受,反而一脸得意道:“战场上,险之又险,是一头地仙境界的妖族畜生,剑修!东躲西藏,朝我下阴招,一道剑光掠过,好家伙,他娘的起先我都没觉得疼。” 陈平安看了眼佩刀妇人。 姚岭之笑道:“听他胡吹,乱军丛中,不知道怎么就给人砍掉了条胳膊,不过当时仙之附近,确实有位妖族剑仙,出剑凌厉,剑光往来极多。”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当是被剑仙砍掉的,不然酒桌上容易没牛皮可吹。” 姚仙之满脸期待,小声问道:“陈先生,在你家乡那边,打仗更狠,都打惨了,听说从老龙城一路打到了大骊中部陪都,你在战场上,有没有碰到货真价实的大妖?” 陈平安想了想,笑答道:“碰到过一些,有些交过手,有些不近不远的,只能算是双方勉强打过照面。” 姚仙之继续道:“陈先生,我可是说大妖,上五境的那种!有几头?一手之数有没有?没有的话,我对陈先生的佩服,可就要少一半了。”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汉子肩膀,微笑道:“以后别再这么跟人聊天了。” 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哈哈大笑。 姚仙之不知不觉,开始瘸腿走路,再无遮掩,一只袖子飘荡随它去。 姚岭之跟着笑了起来,从打仗到如今,她好多年没见弟弟这么笑脸灿烂了。 有些道理,其实姚仙之是真懂,只不过懂了,不太愿意懂。好像不懂事,好歹还能做点什么。懂事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所以无论是已经是皇帝陛下的姚近之,与他说什么,还是一直还是视为姐姐的姚岭之,与他说几句,姚仙之都听不进去,不然心里边只会更难受。 三人离开这座院子,重新回到姚仙之的住处。 姚岭之犹豫了一下,与陈平安说道:“陈公子,我拜了个师父,在咱们大泉京城当了多年的供奉,是位武学宗师,先前他好像瞧见了你的身影,就立即赶到,问姚府客人是不是姓陈,我没回答,不过可能师父他老人家已经看出了什么,所以让我捎句话,说他认识种夫子,当年他还与那位种夫子一起对付过俞姓剑仙。” 陈平安点头道:“我与姚姑娘的师父,确实是旧识,如果府上这边没什么忌讳,我就架子大一些,可以让他多跑一趟,来姚府这边叙旧。” 姚岭之说道:“那我这就去喊师父过来。” 陈平安问道:“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如今她是在碧游宫?” 姚仙之笑道:“没呢,咱们这位水神娘娘,金身碎了大半,说自己没脸当那水神了,偏不去碧游宫,每天就在钦天监的剑房,哪里也不去,眼巴巴等着文庙那边的一封回信,说她认得文圣老爷,连那左大剑仙,还有文圣老爷的一位小弟子,都见过,都认得。所以她要试试看寄封信给那个德高望重、学究天人,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文圣老爷,看能不能帮她个忙,与山上神仙为姚老将军讨要一枚更好的救命水丹。因为她知道自家碧游宫水府那边的丹药,不济事,帮不了皇帝陛下和我爷爷。” 姚仙之赶紧说道:“对文圣的那些个溢美之词,可不是我说的,是我与她喝酒后,水神娘娘掰手指,一口酒嗝,一个说法,说得神色无比认真,只不过我是不太信的,文圣一脉那三位,我估计水神娘娘一个都没见过,喝高了与我吹牛呢。虽说左大剑仙曾经的确身在桐叶洲,但是如何会主动去碧游宫做客,与咱们那位水神娘娘见面,没这样的道理嘛。” 陈平安起身与没走多远的姚岭之说道:“劳烦姚姑娘再与水神娘娘也打声招呼,就直接说我是陈平安好了。” 姚岭之离去帮忙捎信。 陈平安跟姚仙之问了一些昔年大泉战事的细节。 刘宗很快就登门来此,老人应该是根本就没离开姚府太远。 陈平安起身抱拳,“刘前辈。” 姚仙之则起身握拳轻轻敲击心口,“见过刘供奉。” 磨刀人刘宗朝那邋遢汉子点点头,然后揉了揉下巴,直愣愣看着陈平安,感叹道:“陈公子愈发英俊谪仙人了,很容易让我遥想自己当年啊。” 姚仙之一头雾水。听着陈先生与刘供奉关系极好? 三人落座。 没聊几句,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子急匆匆御风而至,飘落在院中,瞪大眼睛,确定了陈平安的身份后,她一跺脚,“水花酒和鳝鱼面都没了,咋个办?!” 正文 第七百五十八章 夜行 大泉和北晋接壤的边境线上,数十骑护送着其中一位女子,大泉女帝姚近之。 最为靠近姚近之的两骑,分别是一位上五境修士,姿色平常,中年女子面容,来自中土神洲,是姑姑请来的一位大泉临时客卿。 还有就是临时被姚近之召来的松针湖水神,柳幼蓉。这也是为何金璜府的飞剑传信,不是柳幼蓉亲自回复密信。 她们身后三骑,有两位当下不曾披甲的边关实权武将,一年老一壮年,战功彪炳,如今已经是一方封疆大吏。 此外还有一骑,是个气态雍容的年轻男子,身穿道袍,头顶金冠,大泉一等供奉邵渊然,是一位出自金顶观的道门高真,年轻金丹客,更是桃叶之盟幕后的真正牵线之人。邵渊然与师父葆真道人,与边关姚氏可谓相识已久。如果不是刘宗的存在,邵渊然都有可能成为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 数十骑绕过了那座重建如初的狐儿镇,反正也就是黄泥墙几堵,衙门也跟草窝似的,一如当年那般潦草,重修不难。 只是狐儿镇外边的那座客栈,只留下一处断壁残垣的废墟,姚近之在此驻马不前,这位年已四十却依旧姿容绝美的皇帝陛下,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曾经的这里,有当掌柜的姑姑“九娘”,做厨子的三爷,当店伙计的小跛脚,还有个当了挺长一段时日的账房先生,书院君子钟魁。 姚近之幽幽叹息一声,都已物是人非了。仙之好像离开了边关和沙场,就一下子变成了喜欢意气用事的少年,可是京城府尹这个位置,她能放心交给别人吗?而岭之的孩子们,如今都知道喊自己陛下了,不再稚声稚气喊姨了,是长大懂事了,但是自己却开心不起来,她还是更喜欢那两个喜欢拿龙袍袖子擦口水的孩子。 最终骑队去往一处拗口,姚近之停马一处山坡顶上,眯眼望去,好像光阴长河倒流,被她亲眼见证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当年就是在这里,有过一场针对姚家的阴险袭杀,刺客就两个,一位剑修,一位身披甘露甲的武夫,两人分别依仗着一把飞剑和宗师境界,杀人如麻,手段极其残忍。早年谁都觉得那两位刺客,是被北晋国重金聘请的山上杀手,为的是让姚家铁骑失去主心骨,后来事实证明,那两人如今确实在北晋身居高位,其中一人,甚至当下就在去往金璜府的北晋官道上。 可其实当时姚近之就觉得不合常理,北晋国那边从先帝到边军大将,都没必要多此一举,爷爷当时即将赶赴蜃景城担任兵部尚书,算是卸甲养老了,以北晋国谍子的手段,肯定早已获悉。 但是姚近之根本不敢往深处去想。比如一旦刺客得逞,成功刺杀了爷爷和那支姚家边骑,那么三皇子刘茂和高树毅那伙人,关押金璜府府君在内的一大拨北晋山水神祇,就会师出有名。 而当时二皇子,也就是后来的大泉皇帝,她的夫君,就在边境,接应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三皇子刘茂。 而这位已经沦为“大泉先帝”的刘璜,相较于军功卓著的兄长刘琮,一直缺少军中力量的支持,双方那些年的平衡,源于一国文武,被两位皇子各占“半璧”,谁都无法过界,刘琮在读书人心目中太过蛮横,二皇子刘璜是嫡出,而且文采斐然,以礼贤下士著称于世。 刘璜与姚近之的姑父李锡龄,一直关系莫逆,李锡龄是翰林出身,担任过侍讲学士,所以与皇子刘璜,可谓亦师亦友,早年就在朝野上下,有那储君储相两相宜的说法。事实上老皇帝刘臻,早就下定决心,希望嫡子刘璜能够继承大统,让长子刘琮成为一国藩屏,只是刘臻的那场一病不起,太过仓促,事出突然,打破了刘臻原本循序渐进的安排,老皇帝必须让嫡子刘璜迅速掌握一支嫡系兵马,用来掣肘南北两边桀骜不驯的边军铁骑……当年老皇帝临终时,望向嫡子刘璜的时候,竟然笑了,而刘璜却没来由慌了神色。 那一刻,姚近之好像就明白了一切,只是她立即低下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此刻大泉女帝翻身下马,无比娴熟,姚家子弟,历来弓马熟谙,姚近之虽然不算习武之人,但是也挽得弓,会些技击之术,比起一般市井讨生活的江湖武把式,不会逊色。 姚家人当了皇帝,到头来姚家亲信和嫡系,除了一小撮的庙堂和军伍关键位置,其余好像要处处矮人一头,这样的事情,听上去很滑稽可笑,但事实如此,不得不如此。 有些时候,她不得不做那假设,是不是让那鬼鬼祟祟修什么仙家术法、自称什么龙洲道人的刘茂当了皇帝,姚家无论是在大泉王朝官家史书上的千秋声誉,还是姚家子弟捞到手的实惠,反而会更好,官帽子更大且更多。至于数代人之后,国公府姓氏里边,还有没有姓姚的,姚近之她一个柔弱女子,还管什么,又能管什么。刘氏立国两百年,最后不就只剩下个申国公府? 姚近之眯起一双动人至极的桃花眼眸,至于藩王刘琮,就算了,此人在水牢里边装疯卖傻,撑不了几年。 当年在皇宫内,刘琮这个王八蛋,可谓狂妄至极,如果不是姚岭之始终陪着自己,姚近之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到最后是怎么个凄惨境地。那就不是几本污秽不堪的宫闱秘本,流传市井那么幸运了。 下马后,姚近之一手持缰牵马,沉默许久,突然问道:“柳湖君,听说北晋那个担任首席供奉的金丹剑修,曾经与金璜府有旧?” 莫名其妙就当上松针湖水神的柳幼蓉,她天生胆小,战战兢兢道:“回禀陛下,当初我那夫君,并不清楚此人真正身份,误以为是一位剑术不错的江湖豪杰,才会送他几壶兰花酿。” 柳幼蓉生前,就只是北晋北地郡城一户书香门第出身,都不算什么真正的大家闺秀,这位小家碧玉,这辈子做的胆子最大一件事,就是与微服远游的山神府君郑素一见钟情,然后狠下心来,舍了阳寿不要,嫁给了那位金璜府君。 姚近之笑道:“人无私心天地宽,幼蓉,你别多想,我如果信不过你们夫妇,就不会让你们俩都重返故地了。” 柳幼蓉不清楚什么帝王心术,更不理解那些官场上的规矩,只知道皇帝陛下方才的“幼蓉”,比起先前那个柳湖君的称呼,更亲切,所以她就松了口气,而且这位水神娘娘都不知道掩饰,赶紧小心措辞,与皇帝陛下说了几句不缺礼数的言语,无非是谢恩、感激之类的,生硬且。 其实早年在蜃景城形势最为危险的那些岁月里,皇帝陛下给她的感觉,其实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姚近之,会经常眉头微皱,独自斜靠栏杆,有些心不在焉。所以在柳幼蓉眼中,还是那会儿姚近之,更好看些,哪怕同样是女子,都会对那位身世凄楚的皇后娘娘,生出几分怜爱之心。 姚近之笑了起来。大概只有柳幼蓉这样的单纯女子,再多几分运气,才能真正有情人终成眷属? 姚近之想着想着,便收起了笑意,最终面无表情。 烦心事太多。 就像那个李锡龄,如今的大泉礼部尚书,李氏一门两尚书,门生遍及朝野,按照辈分,他还是新帝姚近之的姑父。 就是太过书生意气了,他对既是家族晚辈又是官场后生的姚府尹,没少敲打,而且十分刻意。怎么,是想要以此邀名?都是一部尚书了,还想当多大的官,赢得多大的声望?是求个大泉立国以来才三人获封的文正谥号? 邵渊然心有所动,只是依旧没有转头去看那位皇帝陛下,她是越来越心思难测了。 姚近之想起先前来自松针湖的飞剑传信,柳幼蓉当然没资格翻阅密信,姚近之转头望向这位傻人有傻福的湖君娘娘,笑问道:“你们金璜府来贵客了,郑府君有没有跟你提过,曾经有一位昔年恩人?” 密信上说金璜府那边,来了个登门做客的青衫男子,应该是位纯粹武夫,看不出真正的深浅,可能是金身境,他身边跟着一位手持绿竹杖的年轻女子,还带着五个孩子。 给皇帝陛下查阅的一封密信,需要尽量言简意赅,不可能事无巨细都写在信上,不过松针湖那边的存档,肯定会更加详尽。 柳幼蓉点头道:“陛下,是有这么一个人,少年模样,白袍背剑,腰间还系着一枚朱红色酒葫芦……” 姚近之冷着脸说道:“知道了。” 重新翻身上马,姚近之神色淡然道:“去松针湖看看。” 柳幼蓉大为意外,好像皇帝陛下逛过了狐儿镇一带,就该重返蜃景城了。只不过她一个小小湖君,哪敢质疑。 姚近之抬头看了眼天色。 是谁说过日月天地两轮眼,万言不值一杯水?又是谁说那人生路窄酒杯宽? 太多年没去那座距离京城近在咫尺的照屏峰了,她有些记不清了。 姚近之动作轻柔,抬起手指,揉了揉鬓角,都不敢去触碰眼角,她有些伤感,但是她又眉眼飞扬。 姚近之告诉自己,去了松针湖水府驻跸,自己就在那边停步。 她偏不去金璜府见谁。要见面也是他来见自己。 姚近之突然与柳幼蓉笑道:“到了松针湖,你再亲自回信一封,免得让郑府君担心。” ———— 看着那团浓郁龙气的移动方向,坐在渡船栏杆上的崔东山一手环胸,一手抵住下巴,沉思状。 只不过崔东山没来由瞥了眼蜃景城那边,藏龙卧虎,道理很简单,是观道观那座水井的井口地界。 倪元簪只不过是离开水井的福地人物之一,所以骑鹤城才有那句好似谶语的童谣流传开来,“青牛谁骑去,黄鹤又飞来”。 不出意外,是那邹子的手笔了。也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谁都敢算计、也谁都能算计的家伙,敢这么调侃观道观的老观主,当年还比较年轻的老王八蛋,跟着先生的先生一起游历观道观那会儿,当时就还没这份胆识。见着了那个臭牛鼻子老道,还得乖乖喊一声前辈,然后下了一局棋,当然赢了。所以老道长交出了那枚白玉簪子。 至于邹子,此人最喜欢奇思异想,最擅长的就是落子不生根,所有棋子,游移不定,自然生发,好像遍地开花,最终结果,却总是他所求。 邹子比起他的师妹,道行高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崔东山转过头,望向那个还在走桩练拳的小胖子,问道:“无敌小神拳,咱们打个赌吧?” 程朝露一趟六步走桩完毕,问道:“赌啥?” 崔东山怒道:“你又不会跟我赌,问个屁的赌啥?” 小胖子挠挠头,“咋个肚子蛔虫似的。” 崔东山笑骂道:“拳法可以啊,是个好厨子。不是个好厨子的习武之人,不是好剑修。” 小胖子给绕得头疼,继续转身走桩。还是曹师傅好,从不说怪话。 崔东山自顾自拍打膝盖,“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莫道君行高,早有山巅路。” 白衣少年转头望向更北方。 崔东山突然抬手,双指一掐,夹住一把从神篆峰返回的传信飞剑,先前询问姜尚真,荀老儿当年走入蜃景城,除了办正经事,是否悄悄找了谁。 飞剑回信,说确实找过谁,但是他姜尚真都被蒙在鼓里,约莫是荀老儿脸皮薄不好意思说,找那姘头老相好去了吧。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收起飞剑,算了,不多想了,先生如今棋术高超,出神入化了,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反正是再难让先生十二子了。 这可不是崔东山溜须拍马,而是先生胸有成竹,说下一盘棋,然后拉着自己,摆了棋盘上,先生风采绝伦,捻子落子,行云流水,最终在棋盘上摆下了十二子,四无忧,中天元,再加三边线。 崔东山当场就认输了。 结果一旁观战的大师姐来了一句,“师父都让你十二子了,你也认输?” 纳兰玉牒更是惊叹不已,“原来曹师傅棋术也很厉害啊,文武全才嘞。” 先生闻言微笑点头,开始收拾棋局,动作极快。 崔东山当时看了眼先生,再瞥了眼那个微微斜眼、笑脸很金字招牌的大师姐,就没敢说什么。 玉圭宗山水渡口,一行人离开云窟福地,继续南下去往驱山渡。 至于有那黄衣芸美誉的叶芸芸,是单独离开的福地,重返蒲山云草堂。 最近一届的花神山胭脂图,有没有那位大泉女帝,叶芸芸不在意,反正没有她就行。 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坐在一艘渡船的雅间,神色复杂。 之前在黄鹤矶仙家府邸内,门槛那边坐着个发髻扎成丸子头的年轻女子,而他芦鹰则与一个年轻男子,两人对坐,侧对窗户。 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那个年轻男人的脸庞一侧,一明一暗。 那个男人除了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外,竟然还与芦鹰拉起了家常一般,说咱们这些没靠山的山泽野修,谁的日子都不轻松,登山之路,羊肠小道,天底下哪个修道之人,不是咱们这样的野修,是在辛辛苦苦为自己谋条生路。所以等到日子好过的时候,好歹给别人留条活路,毕竟都是谱牒仙师了,该讲一讲细水流长了,所以也不要你芦鹰如何忍辱负重,如何背叛金顶观,跟那杜含灵撕破脸,完全没必要嘛……如今咱哥俩坐在这儿,聊得投缘,说句难听的,对供奉真人来说,其实差不多已经是最糟糕的境地了,那走出门后,多活一天就是赚,又没让老哥你发毒誓什么的,要惜福,不惜福也要惜命,是不是这个理儿…… 反正当时芦鹰就是在一个劲的小鸡啄米,学塾蒙童聆听夫子教诲差不多。 芦鹰是真的都听进去了。 如果不惜命,他早拼命了。 当然,那个神色和蔼、笑意浅淡的年轻人,手上一直在玩一把匕首,刀光一闪一闪的,也是比较重要的原因了。 大泉京城,蜃景城一处秘密水牢内。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浑身污秽,牢狱内臭气熏天。 昔年的大泉监国藩王,竟然沦落到这般凄惨境地。 背靠墙壁,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的刘琮抬起头,望向牢狱外边的一个佝偻老人,身边还跟着个一袭黑色长褂的老管家。 刘琮挣扎着站起身,嘿嘿笑道:“呦,这不是子孙满堂的老申国公吗?怎么,刚从姚近之那个娘们的龙床上下来,走路软绵绵的没个动静啊,这还是我记忆中那个老当益壮的高适真吗?莫不是那个小婊子的床笫功夫又有长进,可惜国公爷有心杀贼,却委实是无力杀贼了?既然无福消受,不如你去跟姚近之那个狐媚子打个商量,让我替你?” 满头雪白头发的老国公高适真,只是弯着腰,默不作声,望向这个求死都不成的藩王,“你确实不如刘茂聪明。” 高适真扯了扯嘴角,“真要一心找死,也不是这么个下乘法子。所以归根结底,你还是不想死。” 刘琮大笑道:“高适真啊高适真,我都想不明白你活到今天,到底图个什么?!” 刘琮视线偏移,望向那个与申国公形影不离的老管家,啧啧道:“难不成国公爷好这一口?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白头偕老了。” 高适真说道:“今天来这里,是告诉你一个消息。” 刘琮突然瘫软在地,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哀嚎不已。 高适真就安安静静等着刘琮恢复正常,片刻之后,刘琮躺在地上,颤声说道:“算了,不想听。” 高适真点点头,转过身去,刚要抬脚挪步,突然停下动作,问道:“为了一个女子,至于吗?你当年要是不着急,什么都是你的了。” 刘琮喃喃道:“你们都配不上她。” 这位沦为阶下囚的藩王,颤颤巍巍伸出手,五指如钩,微微弯曲,然后又松开些,蓦然笑道:“最少这么大!” 高适真摇摇头,缓缓离去。 老管家默默跟在老国公爷的身后。 高适真走出水牢后,下意识眯起眼,躲避刺眼的阳光,说道:“陪我去趟道观,见一见那位龙洲道人。再出趟城,去天宫寺抄经。”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 姚府。 埋河水神娘娘好像记起一事,面对文圣一脉,自己好像每次都犯迷糊,事不过三,绝对再不能失礼了,她立即学那读书人作揖行礼,低着头一板一眼道:“碧游宫柳柔,拜见陈小夫子。” 陈平安没想到礼数这么大,只得作揖还礼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水神娘娘。” 落魄山?失魂落魄的那个落魄? 站在一旁的磨刀人刘宗有些疑惑,哪家山头,会取这么个不喜庆的名字?离开藕花福地之后,尤其是因缘际会,成为了大泉供奉,职责类似昔年的守宫槐。刘宗没少打听陈平安这个人的根脚,可惜偌大一座桐叶洲,翻阅朝廷秘档,或是与年轻三姚打探口风,山上宗门,山下豪阀,就没有一个符合的。当下看埋河水神娘娘的架势,小夫子?难道陈平安是正儿八经的儒家书院子弟?可是一场大战下来,桐叶洲三座书院都打没了,陈平安这种人,若是身在其中,没理由不出名。要说陈平安畏死偷生,反正刘宗是绝对不信的。刘宗信得一位敢杀、并且能杀丁婴的谪仙人,更信得过自己和种秋的认人眼光。 刘宗这两辈子,有两处最大瘙痒处,第一处,臂圣程元山曾经在家乡说破,不取一把仙家法刀“炼师”,不愿更换那把用顺手的剔骨刀。第二处,便是与陈平安、种秋两人,化敌为友,选择并肩作战,武夫轻生死,重江湖道义。 水神娘娘好奇问道:“小夫子是从中土文庙那边来的桐叶洲,莫不是是文圣老爷收到了我的飞剑传信?” 不等陈平安答复,也没瞧见那小夫子使劲朝自己眨眼睛,她就又一跺脚,自顾自说道:“我当时就是脑子进水了,也怪蜃景城年年雪大,我哪里经历过这般阵仗,下雪跟下雪花钱似的。文圣老爷学问高,本事大,担子重,日理万机,我就不该打搅文圣老爷的潜心治学,关键是信上措辞哪里像是求人办事的,太硬气,不讲规矩,跟个老娘们撒泼似的,这不当时飞剑一走,我就知道错了,悔青了肠子,跟着飞剑跑了几百里,哪里追得上嘛,我又不是天下剑术占一半的左先生。所以从去年到现在,我良心不安,每天就在钦天监那边面壁思过呢,每天都自个儿喝罚酒。” 碧游宫的水花酒,原来就是这么给水神娘娘喝没的。 这位有家不回的水神娘娘,真名柳柔。无论是姓氏还是名字,好像与她的脾气性情,都不太沾边。 先前听姚仙之的说法,在蜃景城,早年与那金璜府君郑素的山水道侣柳幼蓉,一见投缘,一听对方也姓柳,水神娘娘跳起来就是一巴掌拍在柳幼蓉肩膀上,说巧啊,最后双方还认了干姐妹。曾是蜃景城水牢阶下囚的郑素,早年能够在蜃景城立足,不受半点白眼,有点夫凭妻贵的意思,在大泉权贵、仙师眼中,自然是金璜府高攀了碧游宫。 既然水神娘娘竹筒倒豆子,合适不合适的,都说了,陈平安也就不再刻意隐瞒文脉身份,与她笑着解释道:“我从造化窟那边赶来的桐叶洲,没去中土神洲,所以水神娘娘飞剑传信功德林一事,我其实并不清楚。” 水神娘娘再一跺脚,“烦得很,早晚都要挨一刀,怨不得文圣老爷训斥,是我自找的,可这刀子架脑阔上边,总不落下,不是个事儿啊,我又得掰手指数日子,慢慢等着了,还不如给文圣老爷早早回信骂个狗血淋头,我就好滚回碧游宫了。” 陈平安无奈道:“我先生骂你做什么。至于先生能否找到合适的水丹,成与不成,在信上肯定都会给水神娘娘一个答复。” 水神娘娘一脸愧疚,以及些许怀疑。 陈平安笑道:“别忘了我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先生真要骂你,我帮你回信一封。” 也好,若是大泉钦天监这边,能够在近期收到功德林那边的回信,可以让水神娘娘在回信上帮忙添上几句话。 按照姜尚真和崔东山先后两个说法,先生如今就在功德林那边,已经不问世事多年。 她先是如释重负,然后大为懊恼道:“我琢磨着,小夫子你最早做客,然后是左先生不辞辛苦,最后是文圣老爷亲临,咋个你们做客碧游宫,都不吃宵夜呢,如今倒好,油爆鳝鱼面没了,我想请客都没法子。水花酒当时都给我搜刮一空了,也没剩下一壶半壶的,酿造起来还麻烦,三五年酿的,那也算酒?没个百年窖藏,好意思称为陈酿美酒?如何有脸款待小夫子和文圣老爷嘛。” 见那小夫子怔怔出神的模样,水神娘娘愈发心虚几分,得嘞,碧游宫算是再难拐骗文圣一脉夫子们去赏脸做客了。 陈平安很快回过神,笑道:“只要是水花酒就行,几年还是几十年的,不讲究那个。至于鳝鱼面,更不强求。水神娘娘,我们坐下聊。” 一盆鳝鱼面,半盆朝天椒,搁谁也不敢下筷子啊。 这跟练气士上桌喝酒是差不多的道理,一小碗红通通的鳝鱼面能忍,一盆怎么吃得下?吃还是不吃?吃了不吃完算怎么回事,所以客气到底,干脆就不动筷子,是明智之选。 师兄左右,不爱喝酒,陈平安是知道的,至于师兄吃不了半点辣,先生当年在酒铺,也是说过的。 阿良曾经使坏,饭桌上给了左右一碗“清汤”,说既然不喝酒,那就以汤代酒,这要是都不豪气,说不过去。 结果左右没多想,抬起碗当那酒水喝了,果真一饮而尽,据说辣得左师兄满脸涨红,站起身直跺脚,差点没满地打滚。 所以三师兄刘十六,当年追着阿良打了几条街。 也就是碧游宫,换成其他仙家修士,敢这么端着一大盆鳝鱼面,问左右要不要吃宵夜。 不然就是实打实与左右问剑一场了。 各自落座,再次路过大泉王朝的陈平安,埋河水神柳柔,京城府尹姚仙之,大泉首席供奉刘宗,嫡传弟子姚岭之。 磨刀人刘宗一脸恍然,好家伙,原来是那儒家文圣的嫡传,岂不是大剑仙左右的师弟? 桐叶洲对这位左大剑仙,那是佩服得可谓五体投地了。 一切都说得通了。文圣的遭遇,以及文圣一脉在儒家内部的失势,刘宗还是晓得的,陈平安如果真是那位文圣的关门弟子,少年剑仙谪仙人,多半是得了左大剑仙的剑术亲传,到了福地依旧爱絮叨道理,不过做人却也圆滑变通,能够从乱局当中抽丝剥茧,找到一条退路,与那大骊绣虎的作风,又何其相似。再加上碧游宫对文圣一脉学问的推崇,水神娘娘对陈平安如此亲近,就更合情合理了。 姚仙之和姚岭之面面相觑。 文圣弟子?还是关门弟子? 那是不是意味着陈平安,就是那绣虎崔瀺和剑仙左右的师弟? 姚岭之忍不住看了眼头别玉簪、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好像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陈平安对姐弟二人说道:“除了姚爷爷之外,哪怕是陛下那边,关于我的身份一事,记得暂时帮忙保密。” 姚仙之刚要说句玩笑话,姚岭之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沉声道:“陈公子只管放心,便是姐姐那边,我们都会守口如瓶。” 刘宗点点头,比较满意,自己收取的这个开山弟子,武学资质在浩然天下,其实不算太过惊艳,不过人情世故,磨砺得更好。 热闹处守口,僻静时守心。 就是修行。无论是练气士的证道长生,还是武夫的练拳登高,脚下路不同,理其实都一样。 陈平安望向姚岭之。 佩刀妇人笑道:“陈公子,你还信不过我?” 陈平安点头微笑道:“当然信得过。只是很难将眼前的姚姑娘,与当年在客栈见到的那个姚姑娘形象重叠。” 姚仙之打趣道:“什么姚姑娘,听着多别扭,我姐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好多年,陈先生你喊她一声姚大姐得了。” 陈平安说道:“我是在乘坐一艘路过雨龙宗、芦花岛的流霞洲跨洲渡船,在驱山渡那边登岸,来的路上,在云窟福地里边,听了些山上的风言风语,是关于你们大泉王朝的,好像不太中听。” 姚岭之有些沉默。 姚仙之嗤笑道:“什么不太中听,肯定难听,眼红咱们大泉王朝的桃叶之盟,更嫌弃咱们当年侥幸没破国,如今又是女子称帝的形势,山上非议多了去。陈先生你要是在蜃景城北边那处仙家渡口多待几天,乱七八糟的风凉话,随随便便就能听到几大箩筐。说咱们皇帝陛下的,说咱们姚家篡位的,还有整个大泉王朝是不是勾结妖族军帐的,反正就是一个个见不了别人过得好。有那本事束手待毙,被妖族畜生们摧枯拉朽,轻松打烂山河国境,倒是没本事承认咱们大泉边军死伤大半,最终成功守住了一座京城,那些个躺着等死没死成的英雄好汉、山上神仙,真是一个个让我佩服得很,所以这些年每次见着一个,我就要忍不住请他们喝敬酒一杯。” 姚岭之苦笑一声,瞪了眼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弟,怪话你自己也没少说,那场万众瞩目的桃叶之盟,你是怎么被姐姐近之赶走的,心里没数?后来又是如何与白龙洞修士起的冲突? 陈平安轻声说了一句话,“化雪后最难熬。” 刘宗点头道:“咱们蜃景城又是出了名的年年大雪。” 埋河水神娘娘深以为然,轻轻点头,感慨道是啊是啊。 其实她啥深意也没听明白,但是蜃景城雪大不大,她一位亲近水运的埋河水神,当然感触最深,当真都是神仙钱。 除了等信一事,她听从皇帝陛下的安排,去年冬在蜃景城汲取大雪水运,其实也没闲着,姚仙之调侃她是蹭吃蹭喝,她可从不否认。 先前陈平安的神游万里,是见到了这位最仰慕先生学问的埋河水神娘娘之后,再次浮现心头的一桩不小心事。 按照姜尚真在云笈峰那边的一些说法,以及在太平山门口与那书院儒生的随口闲聊,陈平安得知如今文圣一脉,在浩然天下,形势再不比当年那般……落魄。甚至在陈平安看来,都有了一种从极端走向另外一种极端的苗头。 浩然天下不但不再禁绝文圣一脉的学问,反而有人建言浩然七十二书院,最少宝瓶在内的四洲书院,都要独尊文圣一脉学问,理由是亚圣一脉的事功学问,显然要比亚圣一脉更加契合读书人三不朽和修齐治平。小小宝瓶洲的力挽狂澜于既倒,桐叶洲三座书院皆亚圣一脉,却一触即溃,世风更是在乱局当中糜烂不堪,正反两例,都足可证明这个观点,如今天下大定,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不但如此,不少书院儒生,各洲各国文豪硕儒,一个个义愤填膺,不但建议必须将文圣神像重新搬回中土文庙,甚至位置还要超过亚圣,理当仅次于至圣先师与礼圣…… 陈平安听到这些消息后,其实没有太多的欣喜,反而难免忧心忡忡。 反而有一种又被崔瀺算准、说中的感觉。 在城头上,崔瀺笑言,天下太平了吗,好像是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看未必。 等到陈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只说浩然天下对文圣一脉的观感转变。好事吗?当然是。就只是好事吗?则未必。 陈平安很清楚一个道理,所有看似被言语高高举起的声誉,悬空之时,就如飞鸟在那白云间,一尘不染。 但是这份高悬于众人头顶的美好,又往往会重重跌落人间,沦为众人脚下的一滩烂泥,甚至许多人的踩踏,就只是路过,加上一两句随口无心的言语。 如果文圣一脉,先生的弟子,桃李满天下,这份潜在的遗患,就会无形中被均摊。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文圣一脉,先生的嫡传弟子太少。而崔瀺曾经说过,以文章立言一事,陈平安就不用多想了。立功?天下太平,从今往后,陈平安能立什么功?立德?陈平安自己都没想过,从无此念,从开山立派的那一天起,陈平安就不觉得自己会当什么道学家了。既然如此,就意味着陈平安的身份,无论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一旦两者水落石出,都是双刃剑,会消磨无数人心。 其实一样是化雪的光景。 陈平安与刘宗继续先前的话题,聊南苑国京城科甲桥那座临水的绸缎铺子。 其中有些话,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 陈平安是打算做些铺垫,让这位磨刀人也多念念旧,将来陈平安好有脸皮怂恿这位前辈,担任未来落魄山下宗的不记名供奉。 每一个能够走出福地的纯粹武夫,无论是拳脚,心性,还是江湖经验,都不是省油灯。 当年刘宗让国师种秋帮忙卖了铺子,让那几个不记名弟子,好分了银子,不至于没了师父照拂,囊中羞涩地混迹江湖,而那些南苑国的年轻人,并不知道有点江湖武把式的刘老儿,其实是当时的天下十人之一,师父不在身边,好歹还有几百两银子落袋为安,如今混得都还不错,至于魂魄皆白描一事,对于一分为四的每座福地当局者而言,其实暂时影响都还未显现出来,等到察觉到此事,武夫需要金身境,练气士需要跻身金丹,到时候又不至于束手无策,尤其是落魄山的莲藕福地,无论是武运气数,还是山水灵气,已经足够双方继续登山,将自身一副白描的体魄,重新描金彩绘。 刘宗得知其中一位弟子当中资质并不出彩的少年,如今已经率先成为一位五境武夫,老人感慨不已,只说了句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至于藕花福地的一分为四,陈平安竟然能够占据其中之一,刘宗不会去刨根问底,老观主为何会如此作为,陈平安又是如何得手,都没什么好计较的,老人只是难免有几分思乡之情。 当双方谈及那位老观主,都不约而同有些沉默,谁都没有轻易评价这位藕花福地的“老天爷”。 刘宗越是跳出了那口“水井”,接触到浩然天下的广阔天地,对那位老观主的忌惮就越大,加上他最终落脚大泉,尤其当刘宗看到太庙里边的某幅挂像,就更加恍若隔世了。 这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确实让陈平安既心服口服,又心有余悸。不单单是老观主是十四境大修士那么简单。 “敬畏”这个词语,实在太过巧妙了,关键是敬在前、畏在后,更妙,简直是两字道尽人心。 陈平安突然笑道:“刘老哥只差半步就是远游境武夫,咱俩有机会切磋一下刀法?” 姚岭之疑惑不解,自己师父还是一名刀客?师父出手,无论是皇宫内的退敌,还是京城外的战场厮杀,一直是内外兼修的拳路,对敌从不使兵器。 去年曾经有一位北晋黑衣人潜入皇宫,意图行刺,武道境界极高,能够御风远游,让姚近之起先误以为对方是练气士,结果一个近身,刀才出鞘,被对方一拳伤及脏腑,倒地不起,还是师父拦下了对方,迫使对方祭出一枚兵家甲丸,身披甘露甲,虽然相差一境,依旧打了个平手,对方又有人接应,这才撤出了皇宫。 刘宗神采奕奕,“陈老弟什么时候转来耍刀了?” 这位磨刀人,趁手兵器是一把剔骨刀。当年与那位好似剑仙的俞真意一战,剔骨刀磨损得厉害,被一把仙家遗物的琉璃剑,磕出了不少缺口。 所以这些年来,刘宗始终双手对敌,舍不得将那相依为命的剔骨刀拿出来,毕竟浩然天下不比藕花福地,山上灵器法宝太多,仙家术法更古怪,一个不小心,老伙计就算彻底没了。 当初在南苑国京城城头之上,闻天鼓,得以飞升之人,磨刀人刘宗,肉身被留在了藕花福地,来到桐叶洲,更换了一副皮囊。如今依旧是老者模样,但其实与大泉刘氏某位先祖皇帝,相貌有几分相似,而大泉刘氏皇族子弟,又是出了名的英俊,从老皇帝刘臻到刘琮在内的三位皇子,都是公认的美男子。 金身境瓶颈难破,不是刘宗的武道资质不好,只能止步于金身境,无法覆地远游,而是观道观赠予的新体魄,太过强悍。 刘宗在南苑国京城隐姓埋名,当那河边铺子掌柜的面容,头发稀疏,歪瓜裂枣,不笑还好,一笑就像个色眯眯的老光棍。年轻时候,相貌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先前刘宗说自己年轻那会儿,跟陈剑仙是差不多的气度风采,哪怕陈平安再不计较自己的容貌,也实在懒得附和。出门在外,行走江湖,还是要讲一个以诚待人。 陈平安说道:“前些年闲来无事,刚好得了两把品秩不错的匕首,想起当年在刘老哥家乡的那场厮杀,演练较多,还算有几分手熟。除了刘老哥的短刀近身术,其实连同俞真意的袖罡,种夫子的崩拳,镜心斋的指剑,程元山的抡枪,被我胡乱一锅炖了,全部融入刀法当中,所以今天才敢当着刘老哥这样用刀宗师的面,说一句切磋。” 刘宗搓手道:“这敢情好,老哥我好些年没耍刀了,就怕生疏了,让陈老弟见笑。” 刘宗怕只怕自己在嫡传弟子那边,失了面子,毕竟拳怕少壮嘛。若是你来我往,双方切磋个数十招,谁输谁赢,面子上都过得去,万一陈剑仙练刀没几天,动手又没个分寸,一场原本点到即止的问拳耍刀,陈平安年轻气盛,结果将自己当成那丁婴对待,刘宗不觉得自己有半点胜算。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与刘老哥请教几手刀法,其实说什么切磋,都是我托大了。” 老人瞥了眼弟子姚岭之的那把佩刀,对于切磋一事,确实有些心动。磨刀人刘宗本就是个武痴,而且当年那场架,与陈平安交手过招,没过瘾,平手,算是打了个平手。 之后更是被上了山修了仙家术法的俞真意从头到尾欺负,让刘宗更憋屈。 亲传弟子姚岭之的那把佩刀,来头极大,木质刀柄,外裹明黄丝绦,末和护手为铜镀金花叶纹,分量极沉,刀柄嵌满红珊瑚、青金石。刀鞘亦是木质,蒙一层绿鲨鱼皮,横束铜镀金箍二道,皆是大泉造办处后配。 这把大泉密库珍藏两百年的“名泉”,虽说名字有些铜臭气,可却是货真价实的法宝品秩,曾被刘氏开国皇帝用以亲手斩杀末代皇帝,所以天然蕴含一部分大泉武运,以及极重的龙气。无论是对付纯粹武夫,还是山上仙师,都不会在兵器上吃亏,尤其是拿来压胜山精-水怪和鬼魅阴物,威势更大。 姚岭之劝道:“师父,陈先生毕竟刚到蜃景城,一路御风远游,十分辛苦,你们俩就先别着急切磋刀法了。” 刘宗点头称是,说确实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因为这位磨刀人总算想起了一事,陈平安先前一拳开门的动静可不小。刘宗掂量了一下,觉得这个既是剑仙又是武夫的陈平安,是不是真剑仙且不去说,估计是最少是一位远游境武夫了,最少,最多当然是山巅境,不然总不能是传说中的止境。十境武夫,一座桐叶洲,如今才吴殳、叶芸芸两人而已。如果陈平安的容貌与岁数悬殊不大,按照当年藕花福地来估算,那么一位不到五十岁的山巅境,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 刘宗忍不住瞥了眼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当年年少便有几分剑仙风采了,如今还是最少远游境的纯粹武夫,更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瞅着模样还挺俊俏,言谈举止,气定神闲,极有宗师气度,一身的书卷气,他娘的真是越看越气人……不对,是越看越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啊。 “切磋刀法,以后再说。” 刘宗笑呵呵道:“只是陈老弟陪着我聊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会不会跌份儿?要是不耐烦,可别藏着掖着,记得直说。” 陈平安笑道:“人往高处走,讲的是境界,修为,拳脚功夫。水往低处流,说的是人心,念旧,香火情。” 刘宗拍手叫好道:“老话新解,别开生面,有意思,有嚼头,值得喝一壶水花酒。” 水神娘娘埋怨道:“不是说了,水花酒已经没啦,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刘你烦不烦?真有酒水让你喝到管饱的时候,每次两壶酒都没喝完,喝酒就开始手抖,一碗能给你摔出半碗酒水,还耍刀?耍个啥子,直接跟小夫子认输拉倒,反正认输输一半。” 在刘宗这边,她习惯称呼为小刘,酒品不行,吃辣更不行,还喜欢学自家厨子结巴说话,每次见面都要结结巴巴,娘……娘,娘你娘的娘。 被揭老底的刘宗悻悻然告辞离去。 如今脚下这座大泉京城,需要他盯着最少半座的蜃景城,鱼龙混杂,一洲各路下山历练的仙师,又都喜欢在这边落脚,方方面面都需要他出面打点关系,就像那次姚仙之这个小王八蛋,与白龙洞结仇,一样是刘宗出面摆平的,亏得薛怀和郭白箓两个武夫好说话,不然就金顶观供奉芦鹰那个焉儿坏的老元婴,加上尤期这几个谱牒仙师,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货色,就不是让姚府尹罚俸一年,这么轻松糊弄过去了。 这里是姚仙之的住处,而且这位京城府尹大人,也有不少话要跟陈先生好好聊。 埋河水神娘娘也要起身告辞,京城钦天监那边,柳柔其实除了等待文圣老爷的回信之外,其实她还有一件正事要做,就是交由她来炼化一条护城河,用来稳固蜃景城的山水阵法。柳柔毕竟是大泉王朝的正统水神第一位,在一国礼部山水谱牒上,已经完全不输五岳大山君。 陈平安跟着起身,说要送一送水神娘娘。 柳柔心思一转,晓得了,有些事情确实人多的场合,不太合适聊。 所以一走出院子,她就心声言语道:“小夫子,别的不谈,什么祈雨啥的,分内事,我办得其实马虎,反正以前朝廷说啥做啥,以后还是差不多。可在我那祠庙那边求子,真真灵验,我自个儿都不晓得有这本事,反正就是仨字,灵得很!小夫子?嗯?” 陈平安无言以对。 水神娘娘哈哈大笑,果然自己还是机智得很,踮起脚跟,咦?小夫子个儿窜得贼快啊,只得赶紧以脚尖撑地,她这才拍了拍小夫子的肩膀,去他娘的男女授受不亲,继续说道:“放心,下次去祠庙烧香,小夫子事先与我打声招呼,我肯定重视起来,别说显灵啥的,就是陪着小夫子一起磕头都不打紧,小夫子你是不晓得,如今祠庙里边那尊重塑金身的神像,俊得不行,就一个字,美……” 陈平安只得打断这位水神娘娘的言语,解释道:“不是求这个,我是想说一说那枚玉简记载的道诀。” 柳柔疑惑道:“修行路上,出问题啦?” 她一跺脚,“他娘的那个大渎老龙王,好死不死的,非要留下那块玉简,害人不浅,后来又该来不来的,给人立起了那块祈雨碑……小夫子,你放心,看来是我好心办坏事了,可我就不是那种喜欢推卸责任的,有任何一星半点的后遗症,我都会负起责,要是我砸锅卖铁都赔不起,我就先给你打个欠条哈……哈哈,欠条随便写,小夫子千万别跟文圣老爷说这个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无奈道:“也不是这个事,水神娘娘,不如先听我慢慢说完?” 她哦了一声,委屈道:“我这不是心里慌嘛。你说奇不奇怪,以前没见着文圣老爷吧,求爷爷告奶奶的,说这辈子见着了一次就心满意足,等到真见着一次了吧,哪里够嘛,又想要瞻仰文圣老爷第二次,当然有第三次我也不嫌多啊,唉,文圣老爷,真是圣人风采,那气度,大晚上的,就跟大太阳作灯笼似的,蓬荜生辉得一塌糊涂,我一见面就给瞅出来了,第一眼,绝对是一眼就知道是文圣老爷亲临府邸啊,果然文圣老爷这种浩然天下独一份的圣贤气象,藏是绝对藏不住半点的,第一次见着左剑仙,我就稍稍差了点眼力劲儿,第二眼才认出来……” 陈平安已经认命,还是等水神娘娘先说完吧。 埋河曾是桐叶洲一条入海大渎的主干河道,只是岁月变迁,大渎规模缩减得厉害,最终入海大渎只剩下埋河这一小截河道存世。碧游府的前身,是一位大渎龙王的龙宫旧址,那枚将水运凝为实质的玉简,就是大渎之主的明证,被埋河水神娘娘应运得到,她再将“万物可炼”的那道祈雨碑文,一一篆刻其上,注解详细,批注缜密。 一场大战过后,如今这位水神娘娘金身破碎大半,光靠蜃景城的一年数场大雪,估计没有个三百年的缝补,都未必能够重归圆满。而大泉刘氏立国才两百多年。除非朝廷能够帮助埋河拓宽河道,同时吸纳更多原本不同流的溪涧、江河。 但是陈平安心知肚明,大泉姚氏,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将山河国力如此倾向于一条埋河,对姚氏对埋河,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大到五岳山君,小到土地、河伯河婆,亦是一座大官场。 水神娘娘终于回过神,小夫子走在身边沉默半天了,又开始神游万里,以至于竟然忘记说话啦? 陈平安在她停下话头的时候,终于以心声说道:“水神娘娘当年连玉简带道诀,一并赠予给我,裨益之大,超乎想象,以前是,现在是,说不定以后更是。说实话,靠着它,我熬过了一段不那么顺心的日子。” 柳柔爽朗笑道:“那就好,我以为是啥事呢,小夫子这么郑重其事的,害我提心吊胆到现在,道谢就别了啊,见外,生分,咱俩谁跟谁。” 陈平安愈发无奈,有些真相,如今不能多说,可水神娘娘这脾气,是真没把那玉简道诀当回事。 那枚篆刻道法真诀的水运玉简,正反两面,道诀内容和旁注文字,总计五千多字,加上火龙真人在龙宫洞天内传授的那门炼物道诀,两两相加,相辅相成,让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有很多事情可做。 修行之法,看似炼物,实则阐述五行之道的运转至理,极为适宜陈平安,加上道诀对人体经脉的定义,极为玄妙且精准,一滴天上金瓶水,满空飞线若机杼……从碎金丹,跻身元婴,再成为山巅武夫,简直就是为陈平安量身打造,皆有极大裨益。最关键,最玄之又玄,还是道诀涉及到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第四城,得到玉简之人,只需稍稍演化推算,就可以发现其中蕴藏着四条道路,每一条都可以让人有望跻身上五境的登天之路,而且不至于误入歧途,不被心魔轻易乱了道心,心魔当然犹在,不可能就此凭空消失,但是心魔威势骤减,就像被道法压胜一般。 这就是道诀上所谓的“化作四天凉,扫却天下暑”,使得修道之人,仿佛置身于一处平地高楼起的清凉境地,心魔被排挤在外,想要作祟,就好像要先破开一座圣人坐镇的小天地,如果说一位元婴瓶颈的练气士,面对心魔,是以元婴修为对峙一位玉璞境, 那么有此道法庇护,有那道门天官当门神,为练气士看门护道,就等于将一头原本不可匹敌的心魔,重新拉回了元婴境。 陈平安大致说明情况。 柳柔听得一头雾水,然后有些难为情,实诚道:“玉简文字,藏着四条登天道路?这么多?我怎么不知道?还以为只有‘一步’登仙呢。” 就像一位儒家圣贤,写了本被后世道学家训诂无数的著作,结果那位提笔时原本没想太多的圣贤,自己给那些训诂书籍整蒙了。 陈平安抬手出袖,揉了揉眉心,道:“水神娘娘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这份礼太重,大到了让我无以回报的地步。” 柳柔摆摆手,“客气,生分,好事不怕晚,也不嫌大嘛,小夫子就别太在意了,不然白白少了几分豪气。” 话是这么说,水神娘娘走路之时,高高仰起头,十分豪迈。 陈平安说道:“我有个建议,水神娘娘可以凭借这门道诀,与某座看得顺眼的宗字头仙家,做笔买卖,比如跟玉圭宗神篆峰,或是云窟福地,又或者是扶乩宗,以及将来重续祖师堂香火的太平山。要是觉得一个姑娘不嫁两户人家,我个人建议可以卖给云窟福地的姜尚真。” 至于太平山那边,还要等个七八十年,水神娘娘多半也会不好意思,就自己代劳好了,不过肯定还是碧游宫的人情,自己只是她捎话给太平山那位未来山主。 这门道诀心法,适宜每一位地仙,无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道心再坚韧,再不为外物所移,一样都会惊喜若狂,白白多出四次“登天”机会,好似有道门天官护卫,帮忙减少心魔作祟的影响,谁不欣喜? 更是被任何一座底蕴深厚的宗字头所梦寐以求,道理很简单,一座宗门,地仙够多。 只要有地仙的修行之路,是五行之路,类似陈平安,或者是北俱芦洲崇玄署那位黑衣书生,修行此诀,事半功倍。 哪怕暂时没有,宗门也可以专门为一些资质最佳的祖师堂嫡传,早早开辟此路。修士自己小心问道,耐心修行,加上宗门精心栽培,小心护道,那么未来百年千年,跻身地仙、乃至上五境的得道修士,数量就会远远胜过以往。 如果说走这趟大泉京城,是必须要见一面姚老将军,要么事先打算走一趟金璜府,再拜访碧游宫,就是陈平安必须要与埋河水神娘娘道一声谢。 陈平安能够早早决定,要为落魄山开辟出一座下宗,最终选址桐叶洲。 这枚玉简,功莫大焉。 下宗的名字,不着急,取名一事,是自己最擅长最拿手的,好名字太多,比较犯愁。 至于下宗的首任宗主,会是曹晴朗。 崔东山和裴钱,可能会有一个需要来桐叶洲帮助曹晴朗,曹晴朗极有可能是浩然天下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或者之一。 此外已是元婴境的剑修崔嵬,当然还有仍是金丹剑修的隋右边,不出意外,都会从落魄山赶来这边落脚。如果米大剑仙愿意的话,一样可以来桐叶洲,毕竟下宗离着云窟福地的花神山比较近。 不过除了曹晴朗这位下宗宗主之外,其他人是否离开落魄山,还需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思。 陈平安对姜尚真说自家落魄山不是什么一言堂,其实还真不是一句空话。 柳柔使劲摇头,“卖个锤子,不卖,送出去的物件,就不是我的了。虽说那个姜老宗主,确实能算个老英雄,换成其它事,能够结交一番,我偷着乐还来不及,可是做买卖嘛,就算了,我不喜欢,靠生意招来的朋友,不长久嘛。要做买卖,玉简道诀都是小夫子的了,你自个儿忙去,该挣钱就挣钱,别耽误了,也别怕我多想,信不过谁,都信得过你嘛。事先说好,甭管是一桩还是几件买卖,与我,与碧游宫都无关啊,不然以后小夫子就真吃不着水花酒和鳝鱼面了。” “那我听水神娘娘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双手笼袖,缓缓而行,不再言语。 自己当年游历碧游宫,喝高了,斗胆坐而论道,说那先后顺序,更多还是因为这位水神娘娘本就对先生学问研习多年,最终得以证道金身。 一饮一啄。 早年在碧游宫的半吊子传道,最终却还了陈平安一个“数次跻身上五境”。 因为陈平安曾经通过这枚“一步登仙”的玉简道诀,在几乎无法维持一颗道心平常的时候,就不得不拗着心性,主动摒弃对白玉京的成见,硬着头皮修行此法,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先后三次悄悄跻身上五境,不再是那合道城头的“伪玉璞”,然后却又自行打断那座本就虚幻的一截白玉京长生桥,选择重返元婴。 以至于连那龙君都吃不准陈平安到底是伪玉璞真元婴,还是真玉璞伪仙人。 在龙君没开口的时候,甲申帐剑仙胚子的离真、流白,都认为年轻隐官至多是元婴剑修。 等到龙君那次在城头开口道破天机后,陈平安当即打断一座虚无缥缈的“白玉京通天长生桥”,从货真价实的玉璞境,重返元婴,再次变为伪玉璞。 陈平安当时所求,除了必须借此稳住道心之外,也想让龙君最后一次出剑,更晚,越晚越好,最好是拖到山水颠倒,龙君都始终未曾出剑,就算在崔瀺赶到剑气长城之前,龙君依旧选择出剑,也会吃不准自己的真实境界。就算吃得准,陈平安终究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剑修了,不敢谈什么胜算,最少与龙君换命的机会更大。 只不过这些弯来绕去的算计,与龙君不断的勾心斗角,终究敌不过老大剑仙的最后一剑。 但是这并不能说明陈平安的思虑,就毫无意义。到了桐叶洲后,万瑶宗仙人,韩玉树在内的那撮幕后高人,其实看得很准,最需要忌惮的陈平安,是一个如何而来的陈平安,而不是当下境界的高低,身份是什么。 当然陈平安如此丧心病狂,在玉璞境和元婴境,起起落落,也等于有过三次与心魔交手的机会了。而且对于那座注定会拜访的白玉京,了解更深。 柳柔突然笑了起来,伸出两根大拇指,小声问道:“陈平安,你跟咱们那位倾国倾城的皇帝陛下,嗯?” 陈平安摇摇头,“别开这种玩笑啊。” 柳柔叹了口气,“太正人君子了也不好啊。” 陈平安笑道:“以后我带媳妇一起拜访碧游宫。” 水神娘娘一脸震惊,使劲一跺脚,“啥?!真个有媳妇啦,那我岂不是没戏了?” 陈平安脸色尴尬,算了算了,还是独自拜访埋河好了。 她跳起来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头,大笑道:“还是跟以前一样,脸皮薄不经逗,瞧把你吓的。” 陈平安一本正经提醒道:“这种玩笑,开不得,真的啊。” 水神娘娘嘿嘿一笑,双手抱后脑勺,大摇大摆走路,沉默片刻,突然说道:“陈平安,还能见着面,就这么闲聊,不担心明儿说没就没了,真好,真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 ———— 姚岭之不但将师父送出了府邸,还坐上了那辆马车,师徒二人,相对而坐。 刘宗问道:“有心事?” 姚岭之摇摇头,展颜一笑,“与姚氏恩人重逢,这个恩人,又恰好与师父是故友,我能有什么心事。” 刘宗笑着没说话,开始闭目养神,一点一点温养拳意。 大泉庙堂高层,以及一些豪阀世族内部,其实一直有个心知肚明的看法,没有当年那因为一人而起的接连几场变故,大泉王朝的国姓,绝对不会从刘换成姚。 在边境,如果不是那个年轻外乡人路过,在北晋刺客手上,救下了老将军姚镇,自然就没有之后的入京担任兵部尚书,就更没有了姚近之的嫁入帝王家。在狐儿镇客栈,三皇子刘茂,元气大伤,最大的损失,是大泉守宫槐的御马监掌印李礼的暴毙,使得刘茂等于失去了半座大泉江湖的暗中支持,没有李礼的居中调度,刘茂无法服众,结果被一个名叫刘宗的陌生供奉全盘接受了江湖势力。 更关键的,是因为独子高树毅的夭折,让申国公高适真与刘茂渐行渐远,高树毅不管为何而死,终究都是死在了刘茂眼皮子底下,申国公府就此对刘茂关上了大门。再加上之后的那场截杀,曾经是大泉王朝文坛领袖的,书院君子王颀就此销声匿迹,而此人也是大皇子刘琮在蜃景城的唯一盟友,再加上草木庵,许轻舟所在的蜃景城许氏,在那之后,都开始与大皇子刘琮分道扬镳。 环环相扣,最终使得二皇子顺利登基,所以才有了藩王刘琮在雨夜的那句怪话。 在刘琮看来,姚近之哪怕称帝,终究是个女子,所以她只要愿意嫁人,大泉王朝极有可能会跟着她一起改姓。 而在刘琮眼中,那个年纪轻轻却心思缜密的陈平安,只要他愿意再次重返大泉,占据大泉,手掌反复之间。 更何况藩王刘琮与盟友,当初秘密赶赴桃叶渡议事,与之后的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其实都将当时露面的青衫剑客,等同于陈平安了。 只不过桃叶之盟之前的那场渡口秘密议事,哪怕是身为大泉守宫槐的刘宗,和皇亲国戚的姚岭之,直到今天依旧被蒙在鼓里。 牢狱内的刘琮不说,高适真这位国公爷不说,金顶观杜含灵不说,自然也就无人知晓了。 但是姚岭之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心底小心翼翼藏好一个天大秘密,这件事,师父刘宗都不清楚,只有她知道,甚至连姐姐姚近之都不清楚。 当年戒备森严的皇宫,出现了一袭青衫,男子背剑,姚岭之起先没有认出他,但是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姚岭之错愕不已。 “姚姑娘,一别多年,终于见面了,近之可还好?” 姚岭之当时就脱口而出,直接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陈平安?! 那个青衫剑客微笑点头,伸出手指在嘴边,轻声道:“我马上就走,姚姑娘只管放宽心,蜃景城有我在,万无一失。” 姚岭之当时鬼使神差地多嘴一句,“你真不去看看近之?” 那个从少年变成年轻男子的青衫剑客,摇摇头,微笑道:“不用了。看到你们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然后对方一闪而逝,在蜃景城如入无人之境。 姚岭之到今天,都觉得那是一场梦,然后他所说的放心,只是自己的美梦成真。 而且姚岭之没有将此事,告诉当时还是皇后娘娘的姐姐,等到姚近之成为皇帝陛下,姚岭之就更没有诉说此事的念头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姚岭之一直很害怕再见到那个两次救下姚家的男人。 担心那个万一。 因为大泉高层,都清楚京城外的那座照屏峰上,曾经有个喜欢遥遥欣赏蜃景城大雪风景的青衫剑客。 传闻是那托月山百剑仙之首的剑仙,斐然。 来自蛮荒天下! 可是他如何又成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难道是埋河水神娘娘受了蒙蔽? 可不管如何,斐然也好,陈平安也罢,救了姚家两次,还顺手救了大泉王朝一次。 加上这个斐然,在桐叶洲其实名声也不坏,好像就没出手过一次,与那个已经被文庙认可的赊月差不多。 姚岭之眉宇间尽是哀愁神色,突然问道:“师父,你觉得陈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刘宗说道:“小年纪,老江湖,老好人很聪明,就值得托付生死。” 姚岭之笑道:“师父,这会儿陈先生也不在你身边,就咱们师徒二人,劳烦你老人家说几句实在的。” 刘宗哈哈笑道:“一个有千两银子家底的人,总想与那万两银子的人称兄道弟。万两银子的人,不太愿意与千两银子的人打交道。有那足足十万百万两银子的人,却又不介意与千两银子、甚至只有百两、十两银子的人打交道,神色和善,平易近人。” 姚岭之疑惑道:“师父对那陈平安,其实印象很一般?” “师父这不是与你故意显摆几句高深话语嘛,紧张个什么。” 刘宗摇摇头,打趣道:“怎么,你其实喜欢那小子很多年?不错不错,我收徒弟好眼光,徒弟看男人,更是好眼光。难怪咱们能当师徒。” 姚岭之气笑道:“师父,多大岁数了,能不能正经点?” 刘宗抚须而笑,“你的那点心事,其实陈平安早就看穿了。这小子察言观色和见微知著的本事,极好,师父当年是亲身领教过的。偷个拳,就是给他瞧几眼的事情,轻松得跟吃饭似的。” 姚岭之立即脸色惨白。 刘宗跟着神色凝重起来,自己这个开山弟子,可从不会在男女一事如此手足无措,喜欢谁不喜欢谁,其实很豪爽,所以刘宗压低嗓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片刻之后。 刘宗沉声道:“我会立即飞剑传信皇帝陛下,这封信必须说得更清楚些,再不能像你先前那封信的含糊其辞了。而且你牢牢记住了,此事绝对不能轻易声张,确定陈平安身份一事,说易不易,说难不难,除了碧游宫柳柔,已经不能作数,大泉只要找个真正见过文圣老先生和左大剑仙的人。岭之,这件事情,涉及太大,你绝对不能自乱阵脚,一个不小心,就是涉及文庙动荡的天大风波!” 姚岭之面无人色,咬着嘴唇,重重点头。 ———— 在埋河水神娘娘重返钦天监后,陈平安重新回到姚仙之住处。 记得第一次见到姚仙之,对方才十四岁。 陈平安此次归乡,原本就是想要借助桐叶洲天时,确定梦境真假,姜尚真,崔东山,裴钱的先后出现,加上那封心湖密信,已经确定无误。 既然落魄山无恙,多等几天年轻山主的归乡,没什么问题。 但是有些事情,不会等人。 孩子们着急长大,好像急不来。老人们匆匆老去,则肯定拦不住。 桐叶洲大泉王朝的老将军姚镇,宝瓶洲彩衣国鬼宅的老嬷嬷,梳水国老前辈宋雨烧。 当然还有那个大髯游侠,兄长一般的徐远霞。 姚仙之也奇怪,每次想要与陈先生好好说些什么,只是等到真有机会畅所欲言了,就开始犯懒。 陈平安问道:“大泉京城内外,有没有什么隐士高人?” 姚仙之摇摇头,“我好歹是府尹,所谓的世外高人,其实都有记录在册,不过该出名的早就出名了,真有那趴窝不动的,隐藏很深的老神仙,我还真就不知道了,这事你其实得问我姐,她如今跟刘供奉一起掌握着大泉谍报。” 陈平安笑道:“随口一问,不用当真。” 姚仙之问道:“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我能不能帮上忙?” 陈平安说道:“真有不对劲的地方,你就帮不上忙了。行走江湖,第一宗旨,见机不妙就要溜之大吉,你小子一瘸一拐的,又跟不上我,难道还要我背着你跑路?当法袍使唤啊,有飞剑术法什么的,你来扛?” 姚仙之无奈道:“陈先生,你别老拿一个瘸子调侃啊,当年你可不这样的。” 陈平安笑骂道:“当年你小子也没瘸啊。” 姚仙之挠挠头,“倒也是。”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也别成天这么臊眉耷眼的,耐心等着吧,跟你说个事,我打算以后下宗选址桐叶洲,不过要比大泉更北边些,到时候你得空了,或者觉得边关马粪味道闻够了,就去我那边散散心。我就当为你破个例,直接给你小子一个不记名供奉当当。” 姚仙之猛然挺直腰杆,“当真?!”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当然是当真的,至于你当不当真,我还能管得着一个头戴府尹官帽子的从一品郡王?” 姚仙之刚要打趣个当了姐夫不就完事了,陈先生好像未卜先知,府尹大人脑袋上直接挨了一巴掌。 姚仙之趴在桌上。 陈平安就取出两壶酒,丢给姚仙之一壶,然后开始自顾自想事情,在桌上时不时指指点点。 姚仙之喝着酒,问道:“是仙家术法吗?掌观山河啥的?” 陈平安摇摇头,“一个臭棋篓子,在随便打谱。你喝你的。” 姚仙之看了一会儿,看不出门道,就专心喝酒,什么都没想,反而有些犯困。 陈平安说道:“困就回屋睡去。” 姚仙之摇摇头,“睡个啥,也没个娘们暖被窝。” 陈平安斜眼看着这个满脸络腮胡的邋遢汉子。 姚仙之有些微微脸红,“陈先生,我年纪真不算小了,又没外人,还不许我说几句荤话啊。” 陈平安笑道:“那么打光棍的滋味,知不知道啊?” 姚仙之哀叹一声,继续喝酒。以前陈先生真不这样的。 陈平安则继续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 虽说是个臭棋篓子,但是棋理还是略懂一二的,而且在剑气长城那些年,也没少想。 下宗选址桐叶洲,护住太平山,以及之后的寻访天阙峰,占据“天权”位,打断金顶观的七现二隐。 按照棋理,这属于起手星位,棋盘上位高,注重取势,利于围空。 无意间找到了大泉王朝的刘宗,以及先前主动与蒲山云草堂示好,放走小龙湫元婴供奉,以及金丹戴塬,同时又让姜尚真帮忙,使得双方活命更惜命,甚至会误以为与玉圭宗搭上线。 这些都属于棋理上的起手小目,适合取地。 星或小目,两者其实都契合金角银边草肚皮一说,棋手最终所求,都是先手之后的入腹争正面。 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则属于一记陈平安随缘而走、既来之我用之的拆高,按照一般棋理,可谓狭路相逢,短兵相接,杀机毕露。只是被陈平安用得隐蔽,所以陈平安在芦鹰那边,就一点要求,什么都不用做,等到有需要的时候,他自然会找到芦鹰。只要芦鹰自己不失心疯了找死,陈平安就能在棋盘上借此做活。 但是大泉姚氏,在将来落魄山下宗遗址桐叶洲一事上,却是需要陈平安做出某种程度上的切割和圈定。只有身边这个姚仙之是例外。 其余的,交情归交情,朋友是朋友。利益归利益,买卖是买卖。有些交情其实也能做好买卖,甚至让交情更好,但是陈平安对待大泉姚氏,还是更希望双方能够纯粹些,当然,如果大泉皇帝是姚仙之,不是女子姚近之,哪怕是姚岭之,就又会两说了。当年陈平安懵懵懂懂,浑浑噩噩,不晓得姚近之的厉害,其实后来走过江湖更远,尤其是到了剑气长城的酒桌上,等到二掌柜喝酒够多,就越来越后怕几分。 陈平安伸手一拂袖,好像推散了棋局,犹豫片刻,“仙之,刘琮和刘茂,我能见到哪个?” 姚仙之说道:“刘琮见不着,没有皇帝陛下的许可,我姐都没办法去水牢,但是那位龙洲道人嘛,有我带路,随便见。” 陈平安点头道:“那等下我们就去会一会潜心修道当神仙的三皇子殿下。” 姚仙之晃了晃酒壶,“这就去?”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入夜再说。” 姚仙之好奇道:“有山上的讲究?” 陈平安没好气道:“走夜路容易撞见鬼,算不算讲究?” 姚仙之抬了抬酒壶。 陈平安站起身,开始六步走桩。 其实陈平安远远没有表面上这么轻松。 是在担心造化窟三梦之后,自己清醒后的“第一梦”问心局,自己其实已经不知不觉,就身在局中,而大泉姚氏,就是关键所在。 比如最坏的结果,一旦崔瀺曾经接触过剑客斐然,而斐然在蜃景城又顺势埋有伏笔和后手,就更麻烦,更无解。 例如大泉女帝姚近之,私底下接触过斐然,甚至有过一桩被某座军帐记录在册的秘密盟约。 那么今日大泉王朝和姚氏之声誉斐然,就是未来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之声名狼藉,百口莫辩。 申国公高适真,两位藩王,或者任何一个至今还在蛰伏的“隐士高人”,都可能成为某个变数,变成陈平安的变数,再被心人演化成整个文圣一脉的变数。 崔瀺一旦选择与人对弈,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崔瀺的所谓护道,帮忙砥砺道心,搁谁愿意主动来第二遭? 大概用崔瀺的话说,就是这点问心程度,这种不算复杂的棋局,都过不去,破不了?你陈平安怎么当的文圣一脉关门弟子? 他娘的绣虎你怎么不扪心自问,天底下有你这么当大师兄的人吗? 先生的付出,合道三洲山河。 师兄崔瀺的谋划,为浩然挽天倾。 师兄左右的出剑,一剑光寒天下。 所有这些,陈平安作为“最无所事事”的那个小师弟,在他现身浩然天下这个太平世道之后,所有额外享受到的文脉余荫,都会因为陈平安的一着不慎,连累整个文脉,再次跌入泥泞,哪怕在文庙那边不会有任何怀疑,但是在山上山下,注定会饱受质疑,只会比一本胡乱编纂、九假一真的山水游记,一个喜欢怜香惜玉、擅长沽名钓誉的陈凭案,更加不堪。 陈平安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再灯下黑了。 其实姚岭之的那点微妙心境变化,陈平安看在眼中,没有当面点破而已。 所以姚岭之飞剑传信南方边境一事,绝对不简单。 而陈平安之所以没有拦阻埋河水神娘娘说穿自己的文脉身份,其实就是一种试探。 姚岭之反而更加忧心忡忡,可以隐藏,却藏得不算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姚岭之,甚至可能是姚近之,心中有个秘密,大过了文圣一脉关门弟子这个陈平安最新身份。 崔瀺问心,会让陈平安身陷绝境,却绝对不会真的让陈平安身陷死地。 所以桐叶洲之行,会有一个姜尚真,一座太平山的修真我。 要是陈平安到了桐叶洲,依旧不闻不问,直接越过太平山,金璜府,埋河碧游宫和大泉蜃景城。 那么万瑶宗韩绛树,仙人韩玉树,金顶观山水阵法的取法天象,埋河水神娘娘,姚老将军,芦鹰,姚岭之,都会错过。 陈平安一边走桩,一边分心想事,还一边喃喃自语,“万物可炼,万事可解。” 姚仙之看着练拳的陈先生,觉得玉树临风的陈先生,不当自己的姐夫真是可惜了。 ———— 大泉王朝,辈分最高的国公爷高适真,如今已经老态龙钟,垂垂老矣。 去过了一趟小道观,一驾马车驶出蜃景城,去往城外的天宫寺。 黄昏时分,乌云密布,马车到了古寺山门外,有了下雨的迹象。 老管家担任马夫,斜背了一把油纸伞,搀扶老国公爷下车。 这些年,国公爷每隔数月,都会来此抄写经文,听高僧说法。 姚近之在还是一位皇后娘娘的时候,曾经在此祈雨。 至于这个国公府的老管家,名叫裴文月。曾经是高树毅的拳法师父,按照大泉谍报记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武夫。 一路上都没有僧人接待,因为这是老国公爷订立的规矩,入寺烧香抄经,他就只是个香客。 高适真蹒跚而行,笑问道:“到底是她心诚则灵呢,还是先帝故意为之,好让她找个由头,出门散心?” 老管家说道:“都有吧。” 高适真伸出手指,点了点管家,“老裴啊,认识你多少年了,我才发现你好像就没做过一件错事,没说过一句错话。怎么做到的?” 老管家说道:“少做少说,只做不得不做的事,只说应该说的话。” 老国公感慨道:“当年如果听了你的劝,不由着他早早一个人出门,或者让你偷偷跟着,是不是会更好些。” 老管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两个老人,在一座禅房落脚,天色昏暗,老管家点灯,磨墨铺纸。 高适真今天手腕颤抖,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病字。 病,为何是个丙?丙,心。多心多虑易病。 高适真看着那个大字,说道:“你曾经说过,一个人再大的福气,都比不过有晚福,咱们那位卧病多年偏偏不死的姚老将军,就是个有天大晚福的人啊。” 老管家答非所问,转头望向窗外,轻声说道:“老爷,下雨了。” 高适真笑了起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那两位藩王,我已经算有晚福的人了,只要一闭眼,就立即有美谥送上门。” 一个求什么都只差半步就可以得手的刘琮,一个美其名曰潜心修道足足二十年的刘茂。 高适真搁下手中那支刚刚蘸了饱墨的鸡距笔,转头望向窗外。 屋外挂着两盏灯笼,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雨点大如黄豆,打得灯笼使劲摇晃,好像两个不能入屋躲雨的可怜人,夜不能寐,就只好在那边相互埋怨。 高适真轻声道:“我也曾是个会担忧雨雪太大的人,不是个只会自顾自赏景的富家子弟。记得树毅刚记事那会儿,我陪孩子打完了雪仗,我就告诉他,咱们这座蜃景城的琉璃仙境,只是我们这些富贵门庭的眼中物,天寒地冻,冬衣单薄,穷人门户,其实遭罪不轻。”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直言不讳道:“一个道理没讲透,等于没讲,甚至还不如不讲。” 高适真沉默良久,点头道:“是啊。” 窗外大雨滂沱。 “强者擅长认可,弱者喜欢否定。” 高适真笑了起来,“老裴,你一贯惜字如金,这句话,却是你难得不止说一遍的言语,与我说过,与树毅也说过。那么最早,又是谁说的?” 老管家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椅子上,说道:“家乡那边的一个忘年交,他是一个不太喜欢嘴上讲道理的剑客,偶尔喝高了,才会说两句难得的正经话,所以比较让人记忆犹新。” “忘年交?到底是谁的年纪更大?” 老管家言语之时,依旧不忘身份职责,站起身,以两根手指剔灯,微挑灯芯,剔除余烬,使灯火更加明亮,这才缓缓说道:“我。” ———— 今夜蜃景城,大街有灯市,往来如昼,桥河水白天青,无数的灯火倒映水中,好像凭空生出了无数星辰。 陈平安跟着姚仙之一路逛街去往那座小道观,缓缓走在临水街边,陈平安怔怔看着水中灯火,再抬头看了眼北方,听说宝瓶洲中部的夜空,曾经常年亮如白昼。 正文 第七百五十九章 递剑接剑与问剑 小道观名为黄花观,位于蜃景城最西边,姚仙之带着陈平安兜兜转转,最后凭借一枚府尹印符,得以进入黄花观,小道观是由寺庙改建。大泉刘氏从开国皇帝起,历代皇帝都极为推崇道教,虽说并不排斥佛教,只是当帝王将相和达官显贵,都对佛法兴趣不大,就使得从京城到地方的大小寺庙,就算建造起来,往往也是为道门作嫁衣裳。京城外那座前朝皇室敕建的天宫寺,比较例外,古寺的岁数,可比大泉刘氏大多了,陈平安来的路上,听姚仙之说那位老申国公,如今是天宫寺的最大香客。 姚仙之推开了观门,大概是小道观修不起灵官殿关系,道观大门上张贴有两尊灵官像,姚岭之推门后吱呀作响,两人跨过门槛,这位京城府尹在亲自关门后,转身随口说道:“观里除了道号龙洲道人的刘茂,就只有两个扫地烧饭的小道童,俩孩子都是孤儿出身,清白出身,也没什么修道资质,刘茂传授了道法心诀,依旧无法修行,可惜了。平日里呼吸吐纳做功课,其实就是闹着玩。不过毕竟是跟在刘茂身边,当不成神仙,也不全是坏事。” 陈平安点点头,一个能够将北晋金璜府、松针湖玩弄于鼓掌的三皇子,一个成功帮助兄长登位称帝的藩王,哪怕转去修道了,估计也会点灯更费油。 陈平安没来由说道:“先前乘坐仙家渡船,我发现北晋国那座如去寺,好像重新有了些香火。” 姚仙之逐渐习惯了陈先生的跳跃想法,经常如此,先前一句还在聊着大泉边军在退守京畿之前战场以及战损,在石桌上绘制出数条曲线,很快就转去询问草木庵的许氏残余,如今在大泉处境如何。 姚仙之问道:“是那个有莲花台的北晋古寺?北晋年轻皇帝信佛,所以这些年佛法昌盛,下旨敕建了许多寺庙,如去寺本就是千年古刹,因为废弃太久,反而得以保存得比较完整,如今算是北晋的大寺了。前些年,有几位高僧大德,陆续奉诏住在如去寺,香火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那叫住锡。” 陈平安先笑着纠正了姚仙之的一个说法,然后又问道:“有没有听说一个年轻容貌的僧人,不过真实岁数肯定不小了,从北边远游南下,佛法精妙,与牛头一脉可能有些渊源。不一定是住锡北晋,也有可能是你们大泉或是南齐。” 姚仙之想了想,摇头笑道:“反正我是没听说。北晋南齐如今那些名气大的僧人,好像都上了岁数,还是那句话,得问岭之和刘供奉。我对牛头一脉的佛门法统,完全不清楚,陈先生还懂这个?巧了,咱们皇帝陛下对佛法也很精通,肯定有的聊。” 陈平安点头道:“有机会是要问问刘供奉。” 陈平安第一次游历桐叶洲,误入藕花福地之前,曾经路过北晋国如去寺,就是在那边遇到了莲花小人儿。 之后在一处深山野林的僻远山头,山势险峻,远离人烟,陈平安见着了一个失心疯的小妖精,反复呢喃一句伤心话。 当时陈平安没多想,后来在书简湖当账房先生,出门远游,在梅釉国遇到了一位枯坐石崖洞窟中的白衣僧人,高风危坐,还瞧见了一头心猿攀援崖壁间。不曾想当年见到的山泽小精怪,竟然会牵扯到一场缘法。 陈平安与僧人请教过一番佛法,身在宝瓶洲的僧人,除了帮忙指点迷津,还提起了“桐叶洲别出牛头一脉”这么个说法,所以在那之后,陈平安就有意去了解了些牛头禅,只不过一知半解,但是僧人关于文字障的两解,让陈平安受益不浅。 一位年轻道人,走出清净修行的厢房,头戴远游冠,手捧拂尘,脚踩云履,他只是瞥了眼姚仙之就不再多瞧,直愣愣盯住那个青衫长褂的男子,片刻之后,好像终于认出了身份,释然一笑,一摔拂尘,打了个稽首,“贫道拜见陈剑仙,府尹大人。” 陈平安拱手还礼,“见过龙洲道人。” 姚仙之懒得还礼,忍着笑,就这俩,一照面竟然没打起来,真算修心养性了,双方不愧是修道之人。 姚仙之想要摘下腰间酒葫芦,准备饮酒看热闹,结果被陈平安拍了拍胳膊,说道:“等会儿进了屋子再喝。” 姚仙之不明就里,还是放下酒壶。 道号龙洲道人的刘茂听到这句话后,苦笑摇头,“陈剑仙,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姚仙之愣了半天,愣是没转过弯来。这都什么跟什么?陈先生进入道观后,言行举止都挺和善啊,怎就让刘茂有此问了。 道人刘茂,是真没把一个只会意气用事的京城府尹放在眼里,无论是曾经的藩王,还是黄花观的现任观主,面对这个好似官场雏儿的姚仙之,给个道门稽首,足够了。双方还真没什么好聊的,自己说道法,谈修行,姚仙之听不懂,纯属对牛弹琴。府尹大人与自己说那庙堂事,犯不着,而且太忌讳。 至于自己为何能够在此修道多年,当然不是那姚近之念旧,心慈手软,妇人之仁,而是朝堂形势由不得她顺心遂意。大泉刘氏,除了先帝兄长临阵脱逃、避难第五座天下一事,其实没什么可以被指摘的,说句实在话,大泉王朝之所以能够且战且退,哪怕接连数场大战,南北数支精锐边骑和各路地方驻军都战损惊人,却军心不散,最终守住蜃景城和京畿之地,靠的还是大泉刘氏立国两百年,一点点积攒下来的丰厚家底。 当然也是靠着刘氏这份祖荫,所以才有了监国有功的藩王刘琮卧病不起,有刘茂的寄人篱下,守着一座小道观,还算安稳。逢年过节,黄花观的青词绿章,三官手书,符箓,都会按时定量会送往蜃景城皇宫。传闻一些个念旧的前朝老臣子,每当瞧见那些手书符箓,都会忍不住垂泪涕零。据说还有些言语无忌的年迈老人,与老友喝高了,说哪怕为了多看一年的符箓,也要多活一年。 这就是儒家圣贤一直苦口婆心说的那个道理,名言事的正顺成。 天底下连那无根浮萍一般的山泽野修,都会尽量求个好名声,还能有谁可以真正置身事外? 这些个小道消息,都是申国公今天与刘茂在正屋对坐,老国公爷在闲聊时透露的。 陈平安打趣道:“今天的黄花观龙洲道人,用同样的一个道理,打了当年狐儿镇三皇子殿下的脸。” 刘茂沉默片刻,点头道:“修行路上,若是半点不让出道路让人,要么被身后人赶上,起冲突,要么撞上身前人,多误会,结果都是那万一。如此一来,确实不美。” 陈平安啧啧道:“观主果然修心有成,二十年辛苦修道,除了已经贵为一观之主,更是中五境的地上真人了,心境亦是不同以往,道心境界两相契,可喜可贺,不枉费我今天登门拜访,弯来绕去的五六里夜路,可不好走。” 刘茂一笑置之,修养极好。 一个小道童迷迷糊糊打开屋门,揉着眼睛,春困不已,问道:“师父,大半夜都有客人啊?太阳打西边出来啦?需要我烧水煮茶吗?” 刘茂点头笑道:“没事,师父自己招待客人。你们俩别忘了子时吐纳的课业。” 小道童瞧见了两个客人,赶紧稽礼。今天道观也怪,都来两拨客人了。不过先前两个年纪老,现在两位年纪轻。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 没来由想起了青峡岛住在账房隔壁的少年曾掖。 小道童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师父,一个时辰太久了,能不能只吐纳半个时辰啊。” 刘茂摇头笑道:“不行,虽然修道不靠死板功夫,但是不肯下苦功夫,就更谈不上修道了,先后有别,此间道理,多多体悟。” 小道童哦了一声,若非今夜有客人临门,孩子还是要与师父软磨硬缠一番的,既然有外人在场,就给师父一个面子好了。 刘茂推开自己那间厢房门,陈平安和姚仙之先后跨过门槛,刘茂最后步入其中。 陈平安打量起这间屋子,一排靠墙书架,墙角有花几,供有一小盆菖蒲。 一张书案,一把老旧椅子。桌上除了一部合拢的黄庭经,还有一卷摊开的灵飞经,应该是刘茂先前正在抄书,纸上笔墨尚未完全干涸。 刘茂歉意道:“道观小,客人少,所以就只有一张椅子。” 他看了眼姚仙之,“陈剑仙与贫道都是修行中人,屋内就府尹大人一个当官的,不用太过拘礼,坐着喝酒便是。” 姚仙之总觉得这家伙是在骂人。 只是见陈先生没说什么,就大大方方从刘茂手中接过椅子,落座饮酒。 喝着喝着,府尹大人终于回过味来。 因为陈先生眼中没有什么龙洲道人,只有一座道观,所以进了刘茂修道坐忘的屋舍,姚仙之就可以随便喝酒。甚至喝酒本身,就是一种提醒,坚信刘茂不是什么道士,依旧是那个曾经的三皇子殿下。陈先生礼敬的,是一座黄花观,是大与小、从不在道观规模的道法,而不是什么龙洲道人刘茂。 难怪刘茂方才会说陈先生是在咄咄逼人,还是有点脑子的。 陈平安绕到案后,点头道:“好字,让人见字如闻新莺歌白啭之声,等三皇子跻身上五境,说不定真有文运引发的异象,有一群白莺从纸上生发,振翅高飞,从此自由无拘。” 刘茂摇摇头,当句玩笑话去听。上五境,此生休想了。 辛苦修行二十载,依旧只是个观海境修士。 两枝鸡距笔,专门用来抄写经书。笔端附近,分别篆刻有“清幽”“明净”两个小楷。大泉王朝的鸡距笔,久负盛名。 笔架上搁放着一支长锋笔,铭刻有“百二事集,技甲天下”,一看就是出自制笔大家之手,大概是除了某些善本书籍之外,这间屋子里边最值钱的物件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部黄庭经,忍不住翻了几页,好家伙,玉版纸质地,关键是传承有序,藏书印、花押多达十数枚,几无留白,是一部南齐国武林殿聚珍版的黄庭经,至于此经本身,在道家内部地位崇高,位列道家洞玄部。有“三千真言、直指金丹”的山上美誉,也被山下的文人雅士和清谈名家所推崇。 除了能被练气士拿来就用的灵器,山下真正值钱的“俗物”,极为讲究版刻、纸张的善本孤本书籍,首屈一指,要比字画瓷器更被修士青睐。许多存世不多的珍本,都是按页算钱的。不是书香门第,根本无法想象,文字相同的两页纸张,为何一张一文不值,一张却能卖几十两银子。 陈平安说道:“当年初次见到三皇子殿下,差点误认为是边骑斥候,如今贵气依旧,却更加文雅了。” 刘茂手捧拂尘,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由着这位年轻剑仙拐弯抹角言语个没完没了。 一旁还有几张抄满经文的熟宣纸,陈平安捻纸如翻书,笑问道:“原本是纵有行、横无列的经文,被三皇子抄写起来,却摆兵布阵一般,井然有序,规矩森严。这是为何?” 刘茂站在书案一旁,终于忍不住微笑道:“陈剑仙就不要一而再再而三,话里有话了。陈剑仙又无心山下王朝的权柄,当什么国师,不必如此揪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黄花观龙洲道人不放。陈剑仙注定大道高远,何必与一个金丹都不是的蝼蚁,纠缠不清,昔年恩怨,至于如此让先生如此难以释怀吗?何况一个改天换地的大泉,一个连藩王都不是了的刘茂,朝堂,江湖,山上,一无所有,陈剑仙莫不是连一盏青灯,几卷道经,一个观海境修士,都容不下?” 见那青衫文士一般的年轻人笑着不说话,刘茂问道:“如今的陈剑仙,不该是神篆峰、金顶观或是青虎宫的座上宾吗?就算来了蜃景城,好像怎么都不该来这黄花观。我们之间其实没什么可叙旧的。难道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刘茂道:“如果是陛下的意思,那就真多虑了。贫道自知是蚍蜉,不去撼大树,因为无心也无力。大局已定,既然一国太平,世道重归海晏清平,贫道成了修道之人,更清楚天命不可违的道理。陈剑仙哪怕信不过一位龙洲道人,好歹也应该相信自己的眼光,刘茂从来算不得什么真正的聪明人,却不至于蠢到螳臂当车,与浩浩大势为敌。对吧,陈剑仙?” 陈平安答非所问,好像偏要与此人叙旧,旧事重提缓缓道:“当年在狐儿镇那边,三皇子殿下说话,深谙人心,曾有两问,让我哑口无言,只能是事后反复推敲,果真让我学到不少。就像今夜,殿下的话就说得很讲究,蝼蚁与蚍蜉呼应,陈剑仙与容不下,形成对比,无力为无心锦上添花,天命是山上事,浩浩大势是山下理,处处是玄妙,字字有学问。我又学到了。” 这次轮到刘茂不言语。 姚仙之看了眼青衫长褂的陈先生,再看了眼一身朴素道袍的刘茂,突然开始庆幸自己带了一壶酒,不然今夜会无事可做,无话可说。 “我不在乎三皇子殿下是不是犹不死心,是不是还想着换一件衣服穿穿看。这些跟我一个外乡人,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是跟当年一样,就是个走过路过的局外人。但是跟当年不一样,当年我是绕着麻烦走,今夜是主动奔着麻烦来的,什么都可以余着,麻烦余不得。” 陈平安背靠书案,双手笼袖,环顾四周,随口道:“只不过那会儿,过客们境界低微,很多简单的道理,殿下不乐意听,翻身下马,其实依旧高坐马背,居高临下看人。没耐心,如今好了,主人还是主人,恶客登门,却不得不开门,气势凌人,不是道理的混账话,一退再退的龙洲道人,以至于一座清净小道观,都只剩下间屋子的立足之地了,还是不得不听客人在说什么,小心揣摩,细细咀嚼,雪都化了,还要如履薄冰。” 刘茂笑道:“其实没有陈剑仙说得这么难堪,今夜挑灯闲谈,比起一味抄书,其实更能修心。” 陈平安收起游曳视线,再次凝视着刘茂,说道:“一别多年,重逢闲聊,多是咱俩的答非所问,各说各话。不过有件事,还真可以诚心回答殿下,就是为何我会纠缠一个自认蚍蜉、不是地仙的蝼蚁。” 陈平安突然伸手指了指刘茂,再指了指那个坐着喝酒的邋遢汉子,“问题出在当年的狐儿镇三皇子,答案在黄花观的龙洲道人,问题在十四岁的姚家边军姚近之,也在如今的京城府尹的身上。” 刘茂说道:“只听明白了一半。恳请陈剑仙为另一半解惑。” 陈平安说道:“我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殿下就不能投桃报李,与我说几句敞亮话?” 刘茂倍感无奈。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手指抵住书案,说道:“化雪之后,人心炎炎,哪怕救火不难,可在成功扑火之前,折损终究还是折损。而那扑火所耗之水,更是无形的折损,是要用一大笔功德香火情来换的。我这个人做买卖,勤勤恳恳当包袱斋,挣的都是辛苦钱,良心钱!” 刘茂无奈道:“陈剑仙的道理,字面意思,贫道听得明白,只是陈剑仙为何有此说,言下之意是什么,贫道就如坠云雾了。” 姚仙之第一次觉得自己跟刘茂是一伙的。 “刘茂,剑修问剑,武夫问拳,分胜负生死,技高一筹,赢了开心,技不如人,输了认栽。但是你要存心让我赔钱亏本,那我可就要对你不客气了。一个修道二十年的龙洲道人,参悟道经,误入歧途,结丹不成,走火入魔,瘫痪在床,苟延残喘,活是能活,至于一手妙笔生花的青词绿章,是注定写不成了。” 陈平安转过身去,拿起那支毛笔,微微蘸墨,开始在纸上抄写经文,顺着刘茂写下一行文字,分道散躯,恣意化形,上补真人,天地同生。 提笔之时,陈平安一边写字,一边抬头笑望向刘茂,随意分心,落字纸上,行云流水,缓缓道:“不过真要写,其实也行,我可以代劳,临摹文字,别说形似十分,就是神似八九分,都是不难的。画符也好,宝诰也罢,十年份的,二十年份的,今夜离开黄花观之前,我都可以帮忙,抄书写字一事,远在我练剑之前。” 刘茂苦笑道:“陈剑仙今夜造访,莫不是要问剑?我实在想不明白,皇帝陛下尚且能够容忍一个龙洲道人,为何自称过客的陈剑仙,偏要如此不依不饶。” 陈平安将笔轻轻搁在笔架上,笑道:“这世道,人吓鬼,比鬼吓人还多。三皇子殿下,你觉得呢?” 一个不再是玉圭宗老宗主的姜尚真,尚且要提醒自己多加小心韩绛树之流,何况是一个即将成为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山上宗主。 陈平安这辈子在山上山下,跋山涉水,最大的无形依仗之一,就是习惯让境界高低不一、一拨又一拨的生死大敌,小瞧自己几眼,心生轻视几分。 哪怕今时不同往日,可什么时候说狂言,撩狠话,做骇人眼目心神的壮举,与什么人,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得让我陈平安说了算。 仙人韩玉树不行,化名“陈隐”的斐然更不行。 通过对刘茂的观察,步伐轻重,呼吸吐纳,气机流转,心境起伏,是一位观海境修士无疑。 只不过刘茂显然在刻意压着境界,跻身上五境当然很难,但是如果刘茂不故意停滞修行,今夜黄花观的年轻观主,就该是一位有望结金丹的龙门境修士了。按照文庙规矩,中五境练气士,是绝对当不得一国君主的,当年大骊先帝就是被阴阳家陆氏供奉怂恿,犯了一个天大忌讳,差点就能瞒天过海,结局却绝对不会好,会沦为陆氏的牵线傀儡。 所以刘茂当下的这个观海境,是一个极有分寸的选择,既是纯粹武夫,又早就有修道底子的三皇子殿下,堪堪跻身洞府境,太过刻意、巧合,若是龙门境,跌境的后遗症还是太大,如果表现出有望结成金丹客的地仙资质、气象,大泉姚氏皇帝又会心生忌惮,所以观海境最佳,跌境之后,折损不多,温补得当,够他当个三五十年的皇帝了。 陈平安原本更想去京城水牢见一见刘琮,但是一听到龙洲道人是个观海境,就立即改变了主意。 刘茂绝对想不到,只因为自己一个“与世无争”的观海境,就让只是路过蜃景城的陈平安,当晚就登门拜访黄花观。 姚仙之喝了一大口酒,用酒壶轻轻敲打膝盖,骂了一句娘,然后肩头一个歪斜,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口推开窗户,抬头瞥了眼天色,说道:“陈先生,果然要下雨了。” “以后要不要祈雨,都不用问钦天监了。” 陈平安丢出一壶酒给姚仙之,笑道:“府尹大人帮观主去院子里边,收一下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观主的道袍,和两位弟子的衣服,隔着有些远,大概是黄花观的不成文规矩吧,所以叠放在正屋桌上的时候,也记得将三件衣服分开。正屋好像锁了门,先跟观主讨要钥匙,然后你在那边等我,我跟观主再聊会儿。” 姚仙之从刘茂手中接过一串钥匙,一瘸一拐离开厢房,嘀咕了一句:“天宫寺那边估计已经下雨了。” 刘茂笑着摇摇头。 这位府尹大人,还是年轻,画蛇添足。 申国公高适真的造访道观,根本不值得在今夜拿出来说道。 陈平安那几句收叠衣服、锁了门借钥匙的鸡毛蒜皮,带给刘茂的压力,骤然消失。 姚仙之的恐吓,其实只是在提醒这位龙洲道人,大泉当真只有一个运道太好的姚近之,也只有一个再次过路、从年少变成年轻的剑仙。 陈平安笑问道:“殿下这是觉得姚府尹很好笑?是觉得姚仙之当个瘸腿断臂的府尹大人可笑,还是觉得姚仙之在战场上活了下来、其实还不如早早给姚家祠堂添个灵位,更可笑?” 刘茂顿时心弦紧绷起来。 下一刻,刘茂腾云驾雾一般,然后双肩蓦然一沉,气机凝滞,一身灵气重如山岳,整个人不知不觉坐在了那张椅子上。 陈平安一挥袖子,桌上那只空笔筒掠向刘茂,刘茂轻轻接住,黄竹笔筒,浮雕有一幅古松隐逸高士图,是一件宫中旧物。 陈平安走向书架那边,“记得好像一国君主,每年正月里都会为一支金镶玉的御笔开封,用来辞旧迎新。这只空笔筒,是不是缺了什么?” 刘茂神色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陈剑仙,差不多就行了。既然如今形势在你不在我,打杀皆随意。” 刘茂一手捧拂尘,一手拿住笔筒,冷笑道:“修了道法,哪怕尚未登堂入室,却有一事好,心如止水。陈剑仙如果今天拜访黄花观,是为了打打杀杀,震慑人心,只管出剑便是。让贫道再次领教一番剑仙风采。好与两名弟子显摆一下,师父修道平平,境界不高,却也曾与一位剑仙切磋道法。当然,前提是陈剑仙手下留情,打而不杀。” 陈平安环顾四周,从先前书案上的一盏灯火,两部经书,到花几菖蒲在内的各色物件,始终看不出半点玄机,陈平安抬起袖子,书案上,一粒灯芯缓缓剥离开来,灯火四散,又不飘荡开来,宛如一盏搁在桌上的灯笼。 两卷道门经典,飘荡浮起,一张张书页缓缓翻过,道观四周天地灵气聚拢,浓郁如水,涟漪阵阵,缓缓拂过墙壁、地面。 陈平安在屋内随意散步之时,黄庭经和灵飞经,两部经书便飘在身前,一左一右,自行翻书。 刘茂轻声感叹道:“陈剑仙如此疑神疑鬼,难怪能够成为如此年轻的剑仙。” 陈平安置若罔闻,走到书架那边,一本本藏书向外倾斜,书页哗啦啦作响,书声响彻屋内,若溪涧流水声。 陈平安将那两本已经翻书至尾页的经书,双指并拢轻轻一抹,飘回书案缓缓落下,笑道:“架上有书真富贵,心中无事即神仙。富贵是真,这一架子藏书,可不是几颗雪花钱就能买下来的,至于神仙,就算了,我至多疑神疑鬼,殿下却肯定是心中有鬼……这本书不常见,竟然还是得到文庙许可的官本初版初刻?观主借我一阅。” 陈平安将一本《天象列星图》收入袖中,涉及天象地理两事的书籍,都会被朝廷官府列为禁书,民间不可私藏。 陈平安在书架前停步,屋内无清风,一本本道观藏书依旧翻页极快,陈平安突然双指轻轻抵住一本古书,停止翻页,是一套在山下流传不广的古籍善本,哪怕是在山上仙家的书楼,也多是吃灰的下场。 因为这套善本《鹖冠子》,“言辞高妙”,却“大而无当”,书中所阐述的学问太高,艰深晦涩,也非什么可以凭依的炼气法门,所以沦为后世藏书家单纯用来装点门面的书籍,至于这部道家典籍的真伪,儒家内部的两位文庙副教主,甚至都为此吵过架,还是书信频繁往来、打过笔仗的那种。不过后世更多还是将其视为一部托名伪书。 刘茂瞥了眼那边的动静,轻声叹息道:“哭泣同哀,欢欣相助,怪谍相止。” 陈平安嗤笑道:“不也教了你们君主南面之术?三皇子怎么不学好?所以说有钱人读书太多也不好,懂得道理越多,知道道理越少。” 陈平安突然沉默起来,书架这边有相邻的几本书籍,《海岛算经》,《算法细草》,《数书九章》…… 书籍都已翻阅完毕,是注解旁白最多的一类书籍。陈平安确实没有想到刘茂竟然还是个痴迷术算一途的,方才瞥了某处图案几眼,满满当当的数字,把陈平安看得云里雾里的,好像在看天书,可见刘茂功力不浅,比修行破境的本事高多了。 刘茂说道:“那几本书,不借。要是拿走,算你抢的,就更不用还了。” 陈平安抬了抬袖子,五六本术算典籍都落入囊中,“还,怎么不还,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众多书籍的材质,文字内容,都看不出门道。 陈平安还是不太放心,将那刘茂那柄拂尘驭到手中,掂量一番,再摇晃几下,最终将木柄一寸一寸捏碎。 刘茂板着脸,“不用还了,当是贫道诚心诚意送给陈剑仙的见面礼。” 陈平安将失去木柄的拂尘放回书案上,转头笑道:“不行,这是与殿下朝夕相处的心爱之物,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虽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可那圣贤书还是翻过几本的。” 拂尘只是山下寻常物,已经碎去的木柄是如此,麈尾丝线也是,此物虽然不名贵,可到底是那位观主的心头好。 刘茂冷笑道:“陈剑仙过谦了,很读书人,当得起府尹大人的“先生”称呼。” 陈平安开始抬起手,轻轻拂过那些书籍,从一本本书籍当中随意炼字,同时说道:“倒是要感谢文庙,禁绝山水邸报五年。不然如今我这名声,算是彻底烂大街了。” 刘茂皱眉不已,道:“陈剑仙今天说了好多个笑话。” 陈平安缓缓而行,一个个文字被炼化撷取,又迅速消散空中,随口问道:“当年是不是说过,下一次见面,要你装作认不得我?” 刘茂摇头道:“忘了。” “可能我记错了,是与刘琮说的。” 陈平安点点头,又问道:“你还没有想明白,为何我会故意带上姚仙之?” 刘茂笑道:“怎么,以陈剑仙与大泉姚氏的关系,还需要避嫌?” 陈平安打了个响指,天地隔绝,屋内瞬间变成一座无法之地。 刘茂大为错愕,但是刹那之间,出现了瞬间的失神。 因为屋内,出现了一位位青衫背剑客,神色各异,站在不同位置,众人异口同声,却是另外一个男子的嗓音,道:“刘茂,你真是个扶不起的废物,早知道当时就该选择高适真。如果我是陈平安,或者陈平安的耐心不这么好,随意翻检你的魂魄神魂,跟翻书一样,那么你这会儿其实已经死了。” 刘茂欲言又止,只是瞬间就回过神,猛然起身,又颓然落座。 总算得到了答案。 陈平安收起一把笼中雀,微笑道:“斐然兄真是个狗日的,半点不讲兄弟情谊和江湖道义。” 刘茂开始闭目养神,束手待毙。 他确实有一份证据,但是不全。当年斐然在销声匿迹之前,确实来黄花观悄悄找过刘茂一次。 至于所谓的证据,是真是假,刘茂至今不敢确定。反正在外人看来,只会是铁证如山。 刘茂突然睁开眼睛,“真相如何,你猜得到?” 陈平安脚尖一点,坐在书案上,先转身弯腰,重新点燃那盏灯火,然后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差不多可以猜个七七八八。只是少了几个关键。你说说看,说不定能活。” 刘茂突然笑了起来,啧啧称奇道:“你当真不是斐然?你们俩实在是太像了。越确定你们不是同一个人,我反而越觉得你们是一个人。” 陈平安微笑道:“咱们今夜没少聊闲话,可以说几句正经话了,殿下赶紧自救。” 刘茂却站起身,好像如释重负,大笑道:“我如果完完全全听从斐然的安排,只要万一蛮荒天下打输了,重新丢掉了桐叶洲,我就该立即涉险逃离蜃景城,那么只要被我赶到那座重建的大伏书院,今天谁是阶下囚,就真不好说了。可惜我胆子太小,过于惜命了,修了道,反而怕死,如果是当年刚被囚禁那会儿,我会毫不犹豫就去赌命的,赌输了,无非丢了一条烂命而已,赌赢了,就可以为刘氏夺回这份江山家业。” 陈平安耐心极好,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我才是这个世上,最希望龙洲道人好好活着的那个人?” 刘茂点头道:“所以我才敢站起身,与剑仙陈平安言语。” 陈平安一脸无奈,“最烦你们这些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比较累。” 刘茂一言不发,笑望向这位陈剑仙。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刘茂可以畅所欲言了。 刘茂重新落座。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开始将斐然的谋划娓娓道来,刘茂说得极多,极其详细。不是刘茂故意如此,而是斐然甚至帮这位龙洲道人想好了大大小小,数十个细节,光是如何安置某些“念头”,搁放在何处,防止某位上五境仙人或是书院圣贤的“问心”,而且斐然明确告诉刘茂,一旦被术法神通强行“开山”,刘茂就死。听得陈平安大开眼界。 陈平安一直竖耳聆听,只是插嘴一句,“刘茂,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比如中土文庙那边,其实根本不会怀疑我。” 不等刘茂说话,陈平安就又说道:“但这正是斐然的厉害之处。不着急,先等你说完,我再告诉你真相,反正在算计人心一事上,咱们这位斐然大剑仙,确实比你高了好几个境界。” 刘茂继续先前的话题,大致上,是大泉皇后姚近之,联手藩王刘琮,派遣申国公高适真,负责暗中串联近在咫尺的照屏峰妖族剑仙,癸酉帐斐然,再勾结驻扎南齐京城的戊子军帐,在桃叶渡达成盟约,两件契约信物,一方是大泉刘氏的传国玉玺,一方是文海周密的藏书印。 而持印者,桃叶渡泛舟独行的青衫剑客,姓陈名平安,早在二十年前,此人就已经开始秘密铺垫这场谋划。 身为姚氏家主的兵部尚书姚镇,不惜用十六万大泉刘氏精锐骑军、三十一万地方驻军的阵亡战死,暂时为家族赢得军心民心,作为姚近之称帝必须付出的代价,作为回报,此举会成为姚氏篡位的踏脚石,要以一座完好无损的蜃景城,作为文海周密关门弟子周清高的观道之地,同时让蜃景城成为蛮荒天下设置在桐叶洲的陪都之一。 陈平安点头称赞道:“真要给你办成了,老子就要一裤裆黄泥巴了。好个斐然兄,亏得我当年对他那么客气,就这么想要与我重逢啊。” 中土文庙为一个出身文圣一脉的年轻人,专门昭告天下,解释澄清?只管解释去。 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弟子,不是一个个孑然一身却能够力挽天倾吗?亚圣一脉在战事中,以南婆娑洲醇儒陈淳安为首,却是毁誉参半,所以各大书院各大王朝,不是要恢复文圣的文庙神位,位置还要高过亚圣吗?不是要将事功学问遍及天下吗?敢吗?只要是个有心人,难道不都会难免多想几分?退一万步说,勘验真相,比起看热闹起哄,哪个更轻松?尤其是陈平安,以后的每个动作,都会是引人侧目的一种风吹草动。更别提建立宗门,尤其是下宗选址桐叶洲了。 所以对于陈平安来说,这笔买卖,就只有亏多亏少的差别了。 而此举,最大的人心鬼蜮,在于哪怕先生无所谓,师兄左右无所谓,三师兄刘十六也无所谓。 可最有所谓的,恰恰是最希望文圣一脉能够开枝散叶的陈平安。而一旦陈平安有所谓,或者为之有所为,就会对整个文脉,牵一发而动全身,上到先生和师兄,下到整座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所有人。 甚至这还会牵扯到浩然天下与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更会重新扯起一场暗流涌动的三四之争。 总之这桩可有可无的买卖,斐然什么都没亏,隐官大人万一真能够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到时候亏多亏少,好像全看陈平安的运气和造化了。 所以这场“问剑”,早已重返蛮荒天下的斐然,肯定不会输。 陈平安突然问道:“当年桃叶渡,除了刘琮和高适真,就没有大泉王朝的外人了?” 刘茂摇摇头,忍不住笑了起来,“就算有,斐然也不会告诉你吧。”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刘茂说道:“至于什么藏书印,传国玉玺,我并不清楚如今藏在何处。” 陈平安双脚落地,藏书印?斐然你一个练剑的,如此附庸风雅,莫不是又学自己? 陈平安重新走到书架那边,先前随便炼字,也无收获。不过陈平安当下有些犹豫,先前那几本《鹖冠子》,总计十多篇,书籍内容陈平安早就烂熟于心,除了度量篇,尤其对那泰鸿第十篇,言及“天地人事,三者复一”,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曾经反复背诵,因为其宗旨,与中土神洲的阴阳家陆氏,多有交集。不过陈平安最喜欢的一篇,文字最少,不过一百三十五个字,篇名《夜行》。 返乡之后,在姜尚真的那条云舟渡船上,陈平安甚至专门将其完整篆刻在了竹简上。 陈平安之所以会犹豫,是突然记起,先前书籍自行翻开书页时,发现此书夜行篇的一处旁白处,钤印有一枚私人印章,印文花鸟篆,“秉烛夜游者,小心火烛手”。 那会儿陈平安误以为是刘茂或是先前某位藏书人的钤印,就没有太过上心,反而觉得这方印章的篆文,以后可以借鉴一用。 陈平安抽出那本书籍,翻到夜行篇,缓缓思量。 这不是个死局,甚至连问心局都算不上。因为陈平安太简单就破局了。 如果真是崔瀺的手笔,根本不会是这个线索明显的龙洲道人。 准确说来,更像只是同道中人的斐然,在离开浩然天下重返家乡之前,送给隐官大人的一个临别赠礼。 设身处地,处于同等境地,陈平安觉得自己一样会为斐然来一场“接风洗尘”,恶心人不偿命。 斐然显然是押注陈平安只要返乡,就会直奔宝瓶洲落魄山,斐然也没有算到文庙会禁绝山水邸报,不然刘茂早就通过散步山上消息,让自己立足不败之地了,不但可以活命,甚至会得到大伏书院的庇护,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刘茂都会性命无忧,伸长脖子给姚近之杀,大泉女帝都不敢动刀子。只不过刘茂终究是小觑了斐然的算计,所以始终都不清楚,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更不清楚陈平安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斐然自然也不是要陈平安的性命,可能是不太想,可能很想,可惜做不到,所以斐然只是借助浩然的天下人心,在一个“名”上,针对陈平安,动点手脚。桐叶洲,所有对大泉眼红的复国之王朝,以及大泉王朝内部,朝野上下,所有对姚氏女帝心怀不满的读书人,以及浩然九洲,天底下所有看热闹不嫌大的山上修士,甚至是亚圣一脉的儒家子弟,都会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 陈平安双指抵住钤印文字处,轻轻抹去痕迹,陈平安搓了搓手指。 竟有一阵清风拂起,印泥碎屑出现一连串的文字,每个文字刚刚现世,便倏忽消逝,陈平安哪怕瞬间就重新祭出笼中雀,依旧未能挽留那些文字,显然斐然是用了独门秘术,并且剑气蕴藉其中。刘茂已经被陈平安禁锢魂魄,所以未能看到一个字,这些文字,差不多算是一封信。 开篇文字很温情,“隐官大人,一别多年,甚是想念。” 然后就有些杀机四伏了,“竟然能见此信,隐官大人可谓天纵之才,当之无愧。更让我佩服之事,还是以隐官大人如今的境界之高,依旧愿意在水不没膝的浅水烂泥塘,耐心极好,见微知著,谨慎依旧。斐然在此由衷预祝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开门大吉,始终顺遂。” “先前替你故地重游,大有物是人非之感,你我同道中人,皆是天涯远游客,难免物伤同类,故而临别之际,专程留信一封,书页当中,为隐官大人留下一枚价值连城的藏书印,刘茂不过是代为保管而已,凭君自取,作为赔罪,不成敬意。至于那方传国玉玺,藏在何处,以隐官大人的才智,应该不难猜出,就在藩王刘琮某处神魂当中,我在这里就不故弄玄虚了。” 倒数第二句,“我是甲申帐木屐,希望以后在蛮荒天下,能够与隐官大人复盘问道。” 一方印章从夜行篇当中,如水落石出,缓缓浮现,好像是担心陈平安不去触碰,印章开始自行旋转起来,好让隐官大人将那些篆文,看得真切。 陈平安瞥了一眼印章,脸色阴沉。 边款篆文颇多:手积书卷三百万,天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 底款“饥不果腹老书虫”。 他娘的是那个号称藏书三百万的文海周密,一方私人藏书印! 这封书信的最后一句,则有些莫名其妙,“为他人秉烛照亮夜路者,易伤己手,自古而然,悲哉君子。今日持印者亦然,隐官大人小心飞剑,三,二,一。” ———— 天宫寺,大雨滂沱。 高适真低头看着纸上那个大大的病字,以笔锋极其纤细的鸡距笔横抹而出,反而显得极有气力。 高适真叹了口气,轻声道:“当年在那山上,我与那个年轻人寻仇,你为何始终藏掖不出手?这就罢了,后来在那桃叶渡,那个青衫背剑客,独独对你刮目相看,好像还有些忌惮,就更加验证了我心中所想,你绝对不是什么金身境武夫,所以这些年来,我其实一直对你怨气不小。” 老人抬起手,揉了揉枯瘦脸颊,“只是生气归生气,知道说开了,像个三岁孩子耍气性,非但没用,反而会坏事,就忍着了。总不能两手空空,除了个祖传的大宅子,已经什么都没了,到头来还失去一个能说说心事的老朋友。” 裴文月点头道:“看出来了。这些年,其实一直在等老爷问这个问题。” 高适真抬起头,极有兴趣,问道:“答案呢?” 结果老管家来了一句,“没什么可说的。” 老国公爷愣了半天,哈哈大笑,竟是也不再询问此事,有些感伤,“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天宫寺。那会儿你我都还年轻。如今我老了,你呢?” 裴文月说道:“不好说。山上山下,说法不同。如今我在山下。” 高适真点点头,抬起笔,轻轻蘸墨。 那个老管家想了想,瞥了眼窗外,微微皱眉,然后说道:“老话说一个人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见鬼。那么一个人除了自己小心走路,讲不讲规矩,懂不懂礼数,守不守底线,就比较重要了。这些空落落的道理,听着好像比孤魂野鬼还要飘来荡去,却会在个时刻落地生根,救己一命都不自知。比如当年在山上,如果那个年轻人,不懂得见好就收,决意要斩草除根,对国公爷你们赶尽杀绝,那他就死了。就算他的某位师兄在,可只要还隔着千里,一样救不了他。” 高适真有些意外,一手卷袖准备落笔抄经,抬起头,“老裴,你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乐意在一个小小国公府待着当下人?” 老管家答道:“一趟远游,出门在外,得在这蜃景城附近,完成与别人的一桩约定,我当时并不清楚到底要等多久,总得找个地方落脚。国公爷当年身居高位,年纪轻轻,有佛心,我就投靠了。” 高适真大笑不已,“我有佛心?老裴啊老裴,你什么时候学会说笑话了。” 老管家摇摇头,“一个钟鸣鼎食的国公爷,一辈子根本就没吃过什么苦,当年见到你,正是意气飞扬的岁数,却始终能把人当人,在我看来,就是佛心。有些事情,正因为老爷你不在意,觉得天经地义,自然而然,外人才觉得难能可贵。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悄无声息替老爷挡住了很多……夜路上的鬼。只不过没必要与老爷说这些。说了,便是个不定禅,有系舟。我可能就需要为此离开国公府,而我这个人一向比较怕麻烦。” 高适真疑惑道:“老裴你不是纯粹武夫,而是深藏不露的练气士吧?” 老管家破天荒扯了扯嘴角,好像在会心而笑,给出一个答案,“我其实用剑,剑术还行吧。” 高适真问道:“有无上五境?” 老管家依旧说话含糊,“老爷这话就问得俗了。” 高适真神采奕奕,“是否剑仙?” 老管家摇头道:“用剑之人,江湖行走,剑客而已。其实我也算不得什么山上人。” 高适真知道这个老裴,是注定不会泄露身份了,于是转去问道:“姚近之又没有修行,为何能够如此驻颜有术?” 老管家说道:“她姑姑,那个曾经在边境当客栈掌柜的九娘,其实是浣纱夫人,一头九尾天狐,而九娘的最根本一尾,其实就是姚近之。” 高适真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她和宝瓶洲的赊月,都是中土文庙的一种表态了。” 老管家突然站起身,打开屋门,拿起那把油纸伞,好像要出门去。 只不过这个化名裴文月的握伞老人,就只是站在门口,透过雨幕,遥遥望向蜃景城方向。 好像是蜃景城那边出现了变故,让裴文月临时改变了想法,“我答应某人所做之事,其实是两件,其中一件,就是暗中护着姚近之,帮她称帝登基,成为如今浩然天下唯一一位女帝。此人为何如此,他自己晓得,大概就算是天晓得了。至于大泉刘氏皇族的下场如何,我管不着。甚至除了她之外的姚家子弟,起起伏伏,还是那么个老理儿,命由天作,福自己求。我一样不会插手半点。不然老爷以为一个金身境武夫的磨刀人,加上一个金身破碎的埋河水神,当年真能护得住姚近之?” 背对着申国公的裴文月摇摇头,“就算姚近之手上其实藏有后手,与那玉圭宗关系极大,但是她那会儿终究羽翼未丰,心性不够,手腕不够狠辣,只会被伺机而动的刘茂黄雀在后。当年在桃叶渡,陪着老爷去见那个……陈隐,他以心声与我聊过几句。我答应了他一件事,他护住蜃景城和姚氏,押注以后某个人,会不会画蛇添足,自找麻烦。现在看来,一个人太过聪明了,果然……有病。当然,这些都是那个陈隐的算计,所谓的画蛇添足,我看未必。不过对我而言,是无所谓的事情,反正不是杀人。” 高适真脸色微变。 难怪刘茂在当年那场滂沱夜雨中,没有里应外合,而是选择袖手旁观。一开始高适真还以为刘茂在兄长刘琮和姚近之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刘茂担心就算扶龙成功,事后落在刘琮手上,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才选择了后者。如今看来,是时机未到? 裴文月神色淡漠,但是接下来一番言语,却让老国公爷手中的那支鸡距笔,不小心摔了一滴墨汁在纸上,“夜路走多容易撞见鬼,老话之所以是老话,就是道理比较大。老爷没想错,一旦她的龙椅,因为申国公府而岌岌可危,让她坐不稳那个位置,老爷你就会死的,更何谈一个鬼鬼祟祟不成气候的刘茂,但是国公府里边,依旧有个国公爷高适真,神不知鬼不觉,道观里边也会继续有个痴心炼丹问仙的刘茂,哪天你们俩该死了,我就会离开蜃景城,换个地方,守着第二件事。” 老管家摇摇头,微笑道:“那刘茂,当皇子也好,做藩王也罢,这么多年以来,他眼中就只有老爷和少年,我这么个大活人,好歹是国公府的大管家,又是明面上的金身境武夫,两代国公爷的心腹,他依旧是要么装没瞧见,要么看见了,还不如没看见。我都不知道这么个废物,除了投胎的本事好些,他还能做成什么大事。那个陈隐选择刘茂,恐怕是故意为之。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一个比一个脑子好使,心机可怕了。” 高适真抬起头,借着桌上灯光,竭力凝神定睛望去,看着那个越来越陌生的老管家,只有一个晦暗不明的背影。 哪怕裴文月打开了门,依旧没有风雨落入屋内。 一年到头都不苟言笑的老人,今夜起身前,始终坐姿端正,不会有半点僭越姿态,气息沉稳,神色平淡,哪怕是这会儿站在门口,依旧就像是在拉家常,是在个家境殷实的市井富裕门户里,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奴正在跟自家老爷,聊那隔壁邻居家的某个孩子,没什么出息,让人瞧不起。 高适真突然释然,笑道:“强者擅长谨慎认可,弱者喜欢盲目否定。” 老管家点点头,“老爷这句话,说得不俗。天底下自以为是的聪明人,都喜欢拿一杀万,玩呢。” 高适真犹豫片刻,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问道:“老裴,能不能再让我与那个年轻人见一面?” 老管家摇头道:“多劝一句,老爷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高适真脸色惨然,“为何?” “他不是个喜欢找死的人。就算老爷你见了他,一样毫无意义。” 裴姓老者说道:“那个年轻人,成长极快,如今他变成了很多走夜路之人的那个……鬼。运气好,双方擦肩而过,运气不好,就撞见鬼了。比如今夜的刘茂。” 天底下最大的护道人,终究是每个修道人自己。不但护道最多,而且护道最久。除道心之外,人生多万一。 神仙难救求死人。 高适真依旧死死盯住这个老管家的背影。 老人说道:“有句话我忘记说了,那个年轻人比老爷你,平常心更长久。再容我说句大话,剑客出剑所斩,是那人心鬼蜮。而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人或鬼,如此修行,大道太小,剑术自然高不到哪里去。只不过……” 只是裴文月话说一半,不再言语。 高适真在这一刻,呆呆望向窗外,“老裴,你好像还有件事要做,能不能说来听听?能不能讲,如果坏了规矩,你就当我没问。” “可以讲。” 老管家点头道:“在等我的一个不记名弟子重返蜃景城,再按照约定,将我所学剑术,倾囊相授。” “当年那个姿容俊美的外乡贵公子?” “直接说男不男女不女就是了,那孩子长得确实好看。”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在府上,一登高远眺就双脚站不稳?这样的人,也能与你学剑?对了,那个姓陆的年轻人,到底是男是女?” “难说。” 高适真听到这两个字,神色无奈,摇摇头,“你们这些山上人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家伙的其中一个师父,大概能解答老爷这个问题。” “我大概是等不到了吧。” 老管家不再言语,只是点点头。 山上修士随便闭关打个盹,山下人间兴许稚童已白发了。 高适真突然发现老管家抬起持伞之手,轻轻一抹,最终一把油纸伞,就只剩下了一截伞柄。 高适真站起身,来到屋门口,轻声问道:“这是?” 裴文月说道:“递剑。” ———— 雨幕依旧,寺庙依旧,京城依旧,道观依旧,皆无任何异样。 只是黄花观的一侧厢房内,陈平安同时祭出笼中雀和井底月,同时一个横移,撞开刘茂所在的那把椅子。 然后陈平安稍稍歪斜,整个人瞬间被一把剑穿破腹部,撞在墙壁上。 陈平安面无表情,拔出那把剑,竟然就只是一截伞柄。 都不用陈平安用剑气或是拳意将其震碎,那把伞柄长剑,自行消散化作齑粉。 陈平安身形一闪,循着一丝剑气痕迹,缩地山河,快若奔雷,直奔京城之外的那座天宫寺。 在陈平安赶到寺庙之前,就已经有一个白衣少年破开雨幕,转瞬即至,大怒道:“终于给我找到你了,裴旻!好好好,不愧是曾经的浩然三绝之一,白也的半个剑术师父!” 化名裴文月的老管家看着那个白衣少年,早已向前跨出数步,走出屋子,隔绝天地,摇头道:“半个而已,何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崔东山跳起来就是一口唾沫,“不然我来送死啊??嗯?呀?哦?老王八蛋,敢偷袭我先生,活腻歪了不是,他娘的,知不道老子的师伯是谁,专程在海上找了你一百年的左右左大剑仙!晓不得老子还有个师伯是谁,刘十六!白也的至交好友!快给老子跪下磕头认错……” 浩然天下的老黄历,曾有三绝,邹子算术,天师道术,裴旻剑术。除了龙虎山天师府,依旧凭借历代大天师的道法,屹立于浩然山巅,其余两人,早已不知所踪。 崔东山突然闭嘴,神色复杂。 先生已经炼化龙君那一袭灰袍作为剑鞘,而剑鞘所藏之剑,是以四大仙剑之一,太白最为锋芒的一截剑尖炼化为长剑。 礼尚往来,同样是打破对方一座小天地。 一剑破开天幕,直接问剑裴旻。 正文 第七百六十章 不对 再无雨水扰人,静谧小天地中,裴旻和崔东山的头顶夜幕,率先出现了一粒如日悬空的白光,然后一条雪白剑光划拉而下,虽然剑光极其纤细,声势却如一条壮观瀑布从天上倾泻人间。 裴旻的剑气小天地一破而开,四周天地屏障如一把琉璃镜,给人猛然摔地,瞬间就崩碎四散开来,顷刻间滂沱大雨,重新倾盆而落,天宫寺的雨幕,依旧春雷震动,闪电雷鸣,声势惊人。 裴旻一身黑衣,崔东山身穿白袍,虽然没有雨水近身,但是每一次雷电交织,都清晰映照出两人位于禅房外的身形。 未见剑仙,剑光先至。 一袭青衫飘然落地,站在天宫寺的山门外,一手持剑,一手轻轻抵住腹部伤口,神色淡然道:“东山,退回来。” 崔东山赶紧唉了一声,一个蹦跳,一个落地,就直接退出天宫寺,站在了先生身旁。 先前他是故意一语道破裴旻身份的,嗓门不小,自然是希望先生在赶来的路上,能够听在耳中,一场雨夜问剑天宫寺,最好稍稍讲究个分寸,与裴旻在剑术上分出胜负即可,不要轻易分生死,哪怕气不过,真要与这老家伙打生打死,也不着急这一时一刻的,必须先余着。只是没想到这个裴老贼竟然看穿了他的心思,早早以剑气造就一座小天地,隔绝了崔东山的传信。 所幸先生只是一剑打破裴旻的剑术天地,并未直接在寺内切磋剑法,那么崔东山就不多说什么了。先生做事,确实极有分寸。 陈平安轻轻抖了个剑花,丝丝缕缕的剑气,流光溢彩,如有人手持一盏灯笼夜游古寺,所有剑气带起的剑光,最终却被束缚在剑尖咫尺之间,陈平安抬起一手,递掌向前,一步后撤,脚尖脚跟虚空未曾落地,“你我不如问剑在外,免得打搅国公爷抄经。” 崔东山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先生,这个老家伙姓裴名旻,就是中土神洲的那个裴旻,教过白也几天剑术的。点子硬,很扎手,千千万万小心些。方才我一口气搬出了两位师伯,一位人间最得意,都没能吓住他。” 崔东山依旧言语无赖,只是极少如此神色凝重。 如果今夜只是裴旻与先生各换一剑,会点到即止,崔东山就不多说什么了,可是看先生神色,再看那裴旻的气象,都不像是各报名号然后各回各家的江湖架势。 在浩然天下专门记载那剑仙风流的老黄历上,曾经象征着人间剑术最高处的裴旻,正是左右出海访仙百余年的最大原因之一,不与裴旻真正打上一架,分出个明确的第一第二,什么左右剑术冠绝天下,都是虚妄,是一种完全不必也不可当真的溢美之词。 陈平安隔着长达数里的漆黑雨幕,凝神屏气,收拢众多繁杂的心念,尽量归一,盯住那个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藏得真深,当年自己竟然半点都没往旁处、高处想,始终只当是一位申国公的贴身扈从。难怪能跟那个斐然搅和到一块去,原来是同道中人。 陈平安此刻不敢有丝毫视线偏移,依旧是在问拳先听拳,细致观察那名老者的气机流转,微笑道:“扎不扎手,先生很清楚。” 不扎手,也不会被一把伞剑先破笼中雀小天地,再一举将自己钉在墙壁上。若非被陈平安一拳砸中,那截伞柄就该是往心口上戳去了。 以伞作剑,此剑竟然好似一位仙人的一步跨越山河,毫无征兆地从天宫寺出现在黄花观的厢房窗外,陈平安当时确实有点措手不及。情急之下,只好以负伤代价,救下那截伞柄长剑真正想杀的龙洲道人。陈平安很清楚定是自己那把笼中雀,招来了远在天宫寺的裴旻注意力。 一把本命飞剑笼中雀,唯一的麻烦就在这里,与人厮杀在一座小天地当中,陈平安能够占尽天时地利,再配合一把剑化千万的井底月,再得人和。 但是笼中雀一旦现世,对于置身战场之外的上五境修士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震慑和提醒,当真就像是夜幕当中有人秉烛夜游,一盏烛火的光亮之明暗,打招呼的声响大小,全看上五境修士的眼力和耳力好坏了。 所以陈平安在黄花观内,并未完全施展笼中雀的本命神通,对付一个尚未地仙的观海境观主,太过大材小用。 裴旻一言不发,一步跨出,随手一抓,雨水与自身剑气凝为一把无鞘长剑,碧绿莹然,光如秋泓。 陈平安那只虚抬未曾落地的右脚,随之结结实实踩在道路泥泞中,裴旻身形出现在十数里之外的山野,陈平安如影随形。 在这之前,陈平安以心声与崔东山言语,交代了一件事。 对于天宫寺和蜃景城某些境界够高的练气士而言,就有两道撕开夜幕长达十数里的璀璨剑光,仿佛两条游曳高空的蛟龙,最终一闪而逝,消逝在两处对峙山巅。 在那之前,更有一道气势如虹的剑光划破天幕,如刀切豆腐一般,轻轻松松就切开了天地雨幕。 剑气极长,剑气极近。分明就是起于蜃景城,落在了京城外的天宫寺方向。无论是双方展现出来的剑气,还是那份浩大剑意,都让蜃景城一小撮侥幸感知到此事的地仙,倍感惊悚,一个个心神摇曳,要么开始捻诀敛息,藏身自保,要么将匆匆喊来嫡传到身边,披上法袍,符箓结阵,如临大敌,让那些年轻谱牒仙师一个个脸色惨白,误以为又有一场妖族作祟的灭国大战开启。 蜃景城其中竟然还有几位见机不妙的地仙,凭借大泉礼部颁发的关牒信物,匆匆忙忙御风离开了大泉京城,朝那两处京畿山巅相反的方向,一路远遁。怕就怕两位不知名剑仙的倾力出剑,一个不小心就会殃及整座蜃景城的池鱼,到时候不成气候的鱼虾也好,盘踞其中的蛟龙也罢,双方剑气冲天,一旦落地蜃景城,不谈城池割裂碎如纸篾,凡俗夫子身魂尽碎,只说那沛然剑气混淆城中灵气,便是大火烹煮无数练气士的处境,油锅之内鱼与龙,下场都不会太好。 一把笼中雀,一座小天地,笼罩住两座山头相隔数里的对峙双方。 裴旻沦为一只笼中雀,面对一位当家做主的“老天爷”,对方还是一位剑仙,老人依旧浑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致,再次看了眼那个年轻剑修手中长剑,很熟悉,又有些陌生,到底是一把不再完整的仙剑太白了。裴旻沉默之余,一直在细细感知四周天地的剑气流转。 天地有序,星罗棋布,万象森严。好个剑气小天地,已经有了一份无漏的大道雏形。 老人轻轻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神色,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好佩剑,好飞剑,都要珍惜。” 之所以选择此地作为出剑处,两山对峙,相隔不远却也不近,是裴旻有意为之,就是想要试探一下这个年轻剑修的小天地,到底能够涵盖多大的真实天地。京城黄花观那边,以飞剑本命神通笼罩一座小小道观厢房,显然是这个陈平安在藏拙,说不定先前连那腹部挨了一剑,给钉入墙壁,因此受伤都是一种示弱。 对方都不再言语,问剑只在剑术上。 裴旻也就不再客气。 两山对峙的天地高空处,两条剑光在天地间一记磕碰,出现了一个略微倾斜的“一”字。 看似是各自递出一剑,陈平安先行出手问剑,裴旻就好整以暇地以剑接剑,最终双方剑光,极有默契地落在相同处,事实上裴旻与陈平安是一瞬间各自出剑十二次,一次比一次出剑更快,剑气更重,但是剑光轨迹,丝毫误差,只在第一剑的路线之上。裴旻依葫芦画瓢,跟着照做。 剑光消散,双方剑意余韵依旧无比浓厚,充斥天地八方,对方不再出剑,身形也不见。裴旻依旧纹丝不动,微微讶异,这门剑术,颇为不俗,气象很新,竟然能够不断叠加剑意?只不过十二剑,是不是少了点,若是能够积攒出二十剑,自己说不定就需要稍稍挪步了。 剑光来势如雷电,去势也快,两剑共同写就的那个“一”字,却足够斩杀数位被天地压胜的元婴地仙了。 裴旻手腕一拧,剑光一闪,随便一剑递出,身侧方向,有凌厉剑光横切天地,将一道无声无息的隐蔽剑气打散。 先前一剑,光彩夺目,但是裴旻出剑极其精准,剑气刚好相互抵消,只存剑意,但是这一剑来时悄然,被裴旻一剑拦阻后,却声势浩大,剑气粉碎四溅如一场大滂沱雨,大地之上的山林间,出现了数以万计的细密沟壑,剑痕遍布山上山下。一条山林溪涧好像被纵横交错的双方流散剑气,同时切割成数百截横竖不定、大小不一的水田。 裴旻看了眼手中雨水所凝长剑,剑身已经断为两截,终究只是寻常物,到底不如那把剑尖是太白的古怪长剑,来得锋锐无匹。 只是两截断剑被剑气牵引,自行缝补如初,重新变成一把剑光清亮的莹然长剑。如果不是为了表明剑修身份,以裴旻的境界, 裴旻有些好奇,天地间何物,能够炼化为太白剑尖的剑鞘。一大块斩龙台,勉强可行,但是过于笨重,何况品秩也不够高。而且太白剑尖,哪里还需要凭借斩龙台去磨砺,这就跟一位飞升境大修士,还需要几颗雪花钱去添补人身小天地的灵气湖泽一般。 裴旻说道:“再让你出一剑,三剑过后,再来接我三剑,接得住就不用死。” 裴旻突然笑了起来。年轻人这就有些不厚道了。 因为小天地当中,如清明节有人上坟撒黄纸一般。 约莫有一千八百余张黄纸符箓,陈平安依仗“天时在我”,刹那之间就以剑气一一为其点睛符胆,灵光熠熠。 天幕犹如悬挂一条星河,然后一个骤然下沉,只是剑气符箓之间,相互牵引,如一部落笔繁密的钦天监星象图。 陈平安身形隐匿在一处,以心意驾驭那座剑阵狠狠砸向山巅的持剑老者。 而陈平安其实就站在裴旻所在山头的山脚,只不过天地有别,咫尺天涯,身在笼中雀中,距离远近,不可以常理揣度。只要陈平安胆子够大,都可以站在山巅老者身边,选择与裴旻并肩而立,同时两者事实上却会相隔千百里。但是陈平安还是担心一位早已剑术登顶人间千年的老剑仙,到现在为止都还没祭出那把本命飞剑,实在让人太过心弦紧绷。 万一裴旻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再若是不去管那剑阵,莫名其妙就找到了自己的藏身之地,选择一剑破万法,开天地,无视光阴长河,瞬间压制住笼中雀,山巅山脚这份间距,陈平安也有避让一剑的余地。与此同时,陈平安始终古怪行事,预留了几个心念,在别地数处,好像一个个虚无缥缈的远游阴神,躲在幕后“凝神”观察裴旻的出剑,断定裴旻能够凭借这点细微“心念涟漪”,然后递出下一剑却落空。 如果不是被宗师喂拳多了,在剑气长城又见多了剑仙。 不然任何一位寻常剑修,光是面对剑术裴旻这个名字、称呼,都不用裴旻真正递剑,就已经让一位剑修不由自主地道心失守几分。 就像一位练气士跑去跟龙虎山大天师切磋雷法,难免心虚几分,除非是符箓于玄和火龙真人。 裴旻一手负后,持剑之手,轻轻震碎手中雨水长剑,一挥袖子,雨水剑气四散,以裴旻山巅所站为圆心铺开,横向隔绝那个年轻人的小天地。 剑气流散如湖水涟漪阵阵,最终出现一道巨大镜面搁放在人间。 老人随手就将一把笼中雀小天地,上下一分为二,绝天地神通。 虽然已经找到了那个年轻人的真正藏身之所,那小子就在山脚溪涧旁站着,只是先前说了先领三剑,裴旻还不至于出尔反尔,就故意当是毫无察觉,看那剑符结阵,与剑气镜面相互间再问一剑。又是一门比较新颖的剑术。 就是过于花俏了点,符纸底子太差,使得符箓品秩高不到哪里去,而且其中十数种符箓倒是比较陌生,连裴旻都猜不出大致的根脚,不过这座剑符大阵,总之属于瞧着好看,意思不大。 又不是战场,剑修之间的捉对厮杀,一味求大求全,那个年轻人到底图个什么?是不是太不珍惜最后一次出剑机会了?还是说年纪太轻,剑术造诣,技止于此? 星河坠地,湖面抬升,撞在一起。 在剑气长城,剑修齐狩,其中一把本命飞剑“跳珠”,有望成为仙兵品秩,一旦齐狩的剑意和灵气,能够一口气支撑起三千六百把“跳珠”,齐狩就能够验证那位白玉京道家圣人的大吉谶语,“坐拥星河,雨落人间”。当年在城头上,陈平安就以符箓, 主动为齐狩的这把飞剑增添攻伐威势,以剑与符结阵,花点钱,就好像能为飞剑白白多出一桩本命神通。 在一次次乘坐渡船远游途中,陈平安除了小心翼翼炼剑尖太白为剑,炼化那团灰袍棉布作为剑鞘,精心打造出一把佩剑。 画符和练拳都没有片刻懈怠。因为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导致陈平安始终被浩然天下的大道压制,故而练拳是醒也练睡也练,反正容不得陈平安懈怠片刻,所以画符一事,就成了炼剑之外的重中之重。 本来陈平安的这座符箓剑阵,是将来用来送给正阳山或者清风城的一份见面礼。 一处预留山巅原地的心念,飞剑初一突兀现身,急急掠去,剑光一闪,直指对面山顶的裴旻。 另外一处宛如阴神出窍的心念,一把有雷电萦绕的飞剑,却是长掠去往裴旻的东北方位,好像问剑跑错了方向。 第三处心念隐匿地点,飞剑如一枚松针,划破长空,从裴旻身后赶往山顶,剑尖指向老人后脑勺。 不但如此,那座星河剑阵,与一座剑湖只撞碎了半数,天地倒转,一幅山河画卷就像被人随意翻转褶皱,半数星河剑阵直接从天地远方浮现,看似极其遥远,再一个灵巧鱼跃,缩地山河,与那伞柄如出一辙,铺天盖地,瞬间就将整座山顶的那个老者笼罩其中。 裴旻始终一手负后,面对半座星河剑阵和三把“本命”飞剑,老人只是单手掐剑诀。 一剑不出,裴旻只是不再刻意拘着一身磅礴剑气,山顶之上,剑气之盛,如一轮大日蓦然跳出东海到人间高处,剑光刺眼,轰然扩大。 星河剑阵被一冲而碎,果然,那把好像跑错了方向的雷电交织的飞剑,是真的跑错了,并未近身。两把剑尖分别指向裴旻心口、后脑的飞剑,其中那把剑光雪白的飞剑,是障眼法,一闪而逝,去往别处,唯有那枚好似细微松针的飞剑,的的确确,不知死活地邻近了山巅,不改路线轨迹,结果一头撞入那剑气光亮当中,如一根钉子嵌入墙壁。 裴旻驾驭剑气,双指并拢,将那把飞剑稳固在原地,无奈摇头,果然是北俱芦洲恨剑山的一把剑仙仿剑。 裴旻心中不再疑惑,因为那把名为“古翠”的剑仙本命飞剑,也就是指尖这把飞剑的所仿飞剑真身,当年就是被他亲手一剑斩碎的,所以今天见到这把飞剑,裴旻才会有些古怪。 飞剑松针,微微颤动,裴旻笑了笑,微微加重手指力道,将其粉碎,“飞剑古翠,没就没了,不该因为一把仿剑沦为后世笑谈。” 再将那崩碎的剑意剑气重新凝聚,好似一把剑仙飞剑“古翠”重见天日,裴旻说道:“第一剑,接好了。” 裴旻所在山头,已经荡然一空,都已被那座星河剑阵撞烂。 老人悬空而停,将天地间仅剩的一点残余灵气,再次凝为一把长剑,第一剑,不过是学那剑仙最喜欢的飞剑取头颅,其实比较含蓄,可手中第二剑,只要递出,力道就会稍微大一点了。 这座被一把飞剑神通拘押起来的小天地,已是渐渐趋于一座最为针对练气士的无法之地。 先前那个年轻人第一剑,叠剑十二为一剑,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要吓唬一位曾经独占浩然剑术鳌头的裴旻,也不是一个晚辈剑修在那边炫弄剑术,而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耗尽小天地的灵气,至于为何不是凭借老天爷身份,一祭出飞剑就鲸吞灵气,还是谨慎使然,在裴旻看来,这是明智之选,不然陈平安就会先主动吃裴旻一剑,裴旻不介意一粒精粹剑意在年轻人的人身小天地内,循着经脉驿路,游山玩水,见门敲门,涉水蹚水,转瞬游曳个千百里路途。 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的剑修,再难缠,眼高于顶,会认为天地间的练气士,其实就两种,剑修,和其余全部的练气士。 可不得不承认,剑修终究还是练气士,一样需要天地灵气,厮杀之时,尽量会先用身外天地的既有灵气。 而裴旻也到底不是那位传授过几手剑术的人间最得意,老人既没有能够合道十四境,也无法学那白也,心中诗篇不用尽,天地灵气就会源源不竭。裴旻一直很可惜白也不是真正的剑修,只是持剑太白,却没有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不然裴旻不觉得那个心比天高的文海周密,能够谋划得逞。 山脚处的陈平安一闪而逝,天地间如有松涛阵阵,一抹仿佛凝聚了天下青松全部古意的苍茫剑气,出现在陈平安原地,然后跟随随意跨越天地山河的陈平安,不见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暂时成为裴旻一把飞剑的“古翠”,临阵倒戈一般,按照老者的心意所指,一次次倏忽现身,神出鬼没,始终跟随陈平安的缩地山河,有几次甚至还要未卜先知,早于陈平安的落脚地点,如果不是陈平安同样未卜先知,就要主动一头撞上那把飞剑,自己寻死一般。 最终从松针碎为古翠的飞剑,与飞剑初一撞在一起,后者剑身极为坚韧,只是剑尖磨损,但是裴旻随手造就出来的飞剑,却已崩散。 但这却是飞剑初一跟随陈平安远游至今,第一次受损如此严重,剑尖几近折损。 咦? 年轻人这么快就看破了个真相?知道为何会被一把飞剑古翠追着跑了千万里? 裴旻微微讶异。 老人突然转身随手递出第二剑。 陈平安竟然舍弃那把长剑不用,只以剑鞘作剑,一剑遥遥劈斩而下。 裴旻不得不稍稍眯起眼,互换一剑,两人剑术,大道至简。一人竖剑,剑光直下。一人横剑,剑光如山岳横亘。 裴旻手中剑碎,但是身形依旧丝毫不动。 这一剑,气力不弱啊,不太像是个玉璞境的剑修,都可以搬动一座与山水气数牵连的小国山岳了吧。 裴旻也懒得继续凝气为剑,双指并拢作剑,往一处轻描淡写,轻轻一戳。 老人烦也是真的有点烦了。 年轻人手段太多,心思太细,让这场问剑显得太不爽利。 递三剑,接三剑,然后一个倒地不起,生死全部听天由命,不就完事了? 裴旻身后山头那边,躲无可躲的一袭青衫被迫现出身形,右手攥紧剑鞘,左手双指抵住剑鞘一端,被剑光撞击,人与剑鞘,一路向后倒滑。 剑光太过迅猛沉重,如一记铁锤擂白纸鼓面,最终陈平安仍是两条胳膊往身前弯曲一靠,手腕处,胳膊,肩头,皆有一连串清脆碎裂声响起,手中剑鞘狠狠砸在陈平安胸口上,一袭青衫向后倒飞出去,仍是伸手一抓,山巅处的太白剑尖所炼长剑,剑归长鞘,以此抵消掉那道剑光的后劲,剑光炸开,一件青衫法袍破碎不堪,年轻人一张脸庞,尤其是双手,更是渗出无数条细密血痕。 陈平安终于止住一退再退的身形,左手持剑鞘,拇指抵住剑柄,身形佝偻,本该握剑的右手,依旧捂住原本已经止血的腹部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剑心止水,拳意巍然。 也算是一个山水相依的古怪格局。 一个能够将止境武夫宏大拳意融入剑术的剑修,确实不常见。 裴旻完全没有乘胜追击的意图,因为毫无必要。 好歹给这个年轻人一个喘气的机会。 不愧是位底子极好的止境武夫,体魄坚韧异常,加上又是能够天然反哺肉身的剑修,还喜欢身穿不止一件法袍,擅长符箓,精通一大堆不至于完全不实用的花俏术法,又是个不喜欢自己找死的年轻人……难怪能够成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一个外乡人,都能够担任那座剑气长城的隐官。 一般人对上了,难杀不说,还很容易就会阴沟里翻船。 关键这小子是个吃过一次亏就长记性的。 竟然明白了自己为何那么容易找出踪迹。 是那把太白剑尖炼化而成的长剑,让陈平安泄露了马脚。 一方面此剑是剑意太重,裴旻作为一位登顶浩然剑道之巅的老剑修,再者裴旻对那白也的剑术和佩剑太白,其实都不陌生。先前那白衣少年在天宫寺禅房外,应该与陈平安提及过自己的身份。 为了不占便宜,方才飞剑“古翠”的祭出,裴旻有意压境在了仙人境。 年轻人将错就错,故意分开长剑和剑鞘,选择只持剑鞘,近身一剑,直直斩落,最终将危机转化为一次不是什么机遇的机会。 裴旻与那个年轻人对视。 后者一脚蹬地,整座山头都碎了大半,被一脚踏平。 右手握剑却未拔剑出鞘,主动近身来接裴旻第三剑。 裴旻到现在为止,裴旻还没有真正出剑。 裴旻不是那位人间最得意,虽然不是十四境大修士,老人却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修,自然会有本命飞剑。 一个飞升境剑修,而且拥有惊世骇俗的四把本命飞剑! 裴旻摇头笑道:“总不能笃定我不会杀你,就一直这么有恃无恐吧?这种喜欢挨揍的习惯,以后改改。” 那个生性谨慎的年轻人,还是选择人与剑分开行事,那把长剑与持鞘陈平安再次一起消失。 只是陈平安却没有选择递出先前相仿一剑,而是心念分散八方,天地间起剑无数,驾驭八条飞剑长河,浩浩荡荡涌向裴旻。 裴旻点点头,剑多就是了不起。 年轻人的第二把本命飞剑,配合第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确实看上去比较天衣无缝。不过在裴旻这边,就只是看上去了。 裴旻想了想,终于祭出某把本命飞剑。 整座小天地变成一座雪白雷池,千万条雷电长蛇如飞剑,肆意绽放,依旧是以一对一,以飞剑对飞剑。 这把本命飞剑名为“神霄”。 裴旻自己则缓缓飘落在溪涧旁,一路上,井中月的飞剑,都被裴旻一身剑气撞开,裴旻蹲在水边,伸手掬起一捧水,掂量了一下重量。 一座笼中雀小天地,不光是整条溪涧之水,所有水雾都被拘押在手,这就是裴旻另外一把本命飞剑的天赋神通。 飞剑名为“水仙”。 让裴旻能够仿佛光阴长河当中的一头水鬼,在裴旻有心设置的座座渡口畔,随心所欲,游走无拘束。 除了有一层天然限制,极其消耗裴旻的灵气和心神,而且其实最为忌惮笼中雀这般的小天地,但是年轻人境界不够,天地不够牢固,看似无漏,终究不算真正的无懈可击,当然还是有隙可乘的。 当裴旻一步跨出,真身留在原地,出窍阴神则“游曳”来到一处光阴渡口,双指作剑,朝山脚处一袭青衫的后背轻轻一戳。 真实天地当中,陈平安一个心生感应的身形倾斜,然后一个踉跄,莫名其妙从后背处出现一个窟窿,既无半点剑气,也无丝毫剑意,陈平安如果不是灵光乍现,恐怕就要被一记指剑洞穿心窍了。不会死,但是会少掉半条命,武夫体魄留下一个巨大的后遗症,练气士境界会不会跌境,看那半条命的运气。 然后天幕处出现了一道剑气光柱,将其笼罩其中。 双手持剑,连人带剑,砸在那座平整山顶之上,最终山崩地裂,整座山头都炸开,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巨大坑洼。 是裴旻的第三把本命飞剑,“一线天”。 只是大坑当中已经失去了陈平安的踪迹。 但是一道道笔直一线的剑光,在天地间出现,显得有些杂乱无章,横七竖八,一一掠过,每次剑光现身,末端都有一袭青衫仗剑,左手持剑,出剑不停。 在那渡口处的裴旻阴神,忍不住感叹一声,看来是个走惯了光阴长河的,不然不会躲这一剑。第一剑,好像是那十二剑重叠? 裴旻阴神就在三座心神预设的光阴长河渡口,递出了十二道指剑。年轻剑修敢在自己这边抖搂那心念分神的手段,那么裴旻依旧是有样学样,用以还礼。年轻人的本命窍穴,搁放五行之属的本命物,加上储君之山的气府,差不多刚好让裴旻轻轻敲门一遍。 老人始终压境在仙人。 其实已经够欺负一个晚辈的了。 这个年轻人,靠着一把飞剑小天地,一副止境武夫的体魄,以及熟稔光阴长河,加上左手持有那把足够锋锐的仙兵长剑,大体上已经救下自己三次。 在裴旻准备收起神霄、水仙和一线天三把本命飞剑的时候。 毫无征兆,一剑赶至,而且来得有点不太讲道理。 是一把无人持剑的剑尖太白所炼,比那先前陈平安剑鞘一剑斩落,剑术不同,剑意剑道更不同。 长剑直线而至,直奔干涸河床旁的裴旻真身而来,自斩笼中雀小天地,所以一往无前,势如破竹。 裴旻阴神退出光阴长河,归窍真身,想了想,没有选择避让锋芒,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把长剑的剑尖。 一团剑光轰然绽放。 以至于整座小天地都变成雪白一片。 一袭青衫在裴旻身后递出一拳。 结果迎头撞向裴旻尚未收起的三把飞剑。 躲过神霄,被水仙割破脖颈,被一把一线天从拳头穿透整条胳膊,最终从肩头处刺穿。 身为止境武夫,陈平安这一拳,竟然最终静止悬停在裴旻的身后一尺处。 因为裴旻的第四把本命飞剑,就悬停在陈平安眉心处,只有一寸距离。 飞剑静止,只是剑尖所指,陈平安原本就鲜血模糊的整张脸庞,好像被一盆剑气清水冲洗了一遍,再无半点鲜血,但是眉心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窟窿。 裴旻缓缓转身,笑道:“是觉得以命换伤,不划算?” 陈平安收拳,抬起手掌,抵住眉心。 心念微动,长剑与剑鞘同时画出一个弧线,分别绕过裴旻,朝陈平安飞掠而来,最终长剑归鞘,被陈平安右手握住。 与此同时,化剑无数的那把井中月,最终归拢为一剑,一闪而逝,返回那处本命窍穴。只是笼中雀,依旧不曾收起。 裴旻问道:“知道我为何在此,为何出剑,为何留力?” 陈平安点点头。 裴旻终于有些理解当年与邹子的那个约定了。陆台以后需要打杀之人,其实一直不曾远在天边,两次都始终近在眼前。陆台拥有那两把占尽先手、后发优势的飞剑,确实仍然不够,还得加上自己传授剑术。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今夜问剑,除了那没头没脑的一剑,估计是想要回礼,未尝没有事先演练一场的念头。 加上裴旻也不介意此事,就顺水推舟,大致上给出了三把本命飞剑的剑术,至于能学走几成,看陈平安的本事。 要是一个本事不济,死了,或是重伤跌境,就怨不得别人了。 如果裴旻真要杀他,天宫寺那边一个仙人境的白衣少年,可以拦,但是注定拦不住。 之前裴旻就与申国公高适真说过,千里之外,某人都会救人不及。而这个某人,当然就是陈平安的师兄,左右。 陈平安放下抵住眉心的那只左手,突然做了一个古怪动作,结合一门指剑术,学那裴旻的剑气流转,双指并拢,轻轻一戳。 裴旻摇摇头,“几分形似而已,后来的剑修陆舫都学不好,何谈其他武夫。” 那个剑术造诣还可以的痴情种,勉强算是裴旻的一个不记名弟子,裴旻不愿多教他剑术,陆舫曾经专程为了这门指剑术,去过一趟藕花福地。 陈平安心中了然。 藕花福地的镜心斋,有那指剑术享誉天下,看来这门剑术的老祖宗,就是裴旻了。当然两者威力,天壤之别,镜心斋的福地武夫,只是学到了些皮毛。 裴旻抬起一手,手心一捧凝为拳头大小的溪涧流水,重新倒入河床,然后问了个问题:“陈平安,你是个哑巴?” 除了天宫寺的大门口,年轻人说了句客气话,之后一场架打下来,竟是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 陈平安摇摇头。 裴旻微微一笑。 陈平安立即悬剑在腰侧,抱拳道:“剑客陈平安,见过浩然裴旻。” 先自称剑客。对方的名字也喊了,却也还是个分量不轻的尊称、敬称。 裴旻双手负后,缓缓走在溪畔,陈平安默默跟上,落后半个身形,呼吸浑浊,脚步不稳。身上伤势实在太多,而且绝对不轻。 如果承受同样程度的伤势,裴旻未必能够像自己这样行走。 裴旻突然说道:“故意拖延时间,是想要通过你的学生,从高适真嘴里撬出点线索?” 陈平安反问道:“前辈为何会与一位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搅和在一起?” 裴旻同样反问道:“你难道不该好奇那个斐然,为何在你看完密信之后,再让我递剑?既然一切谋划,都已水落石出,一个龙洲道人,杀不杀,还有区别吗?至于斐然为何如此,我倒是真的有些奇怪了。你们俩个,到底什么关系?” 陈平安松了口气,“没什么关系,只是在战场内外,打过两次照面。” 裴旻点点头,“原来是为了确定我与斐然约定的具体内容,怎么,担心我是蛮荒天下的细作?” 陈平安说道:“斗胆问剑,就是确定此事。” 裴旻惊讶道:“你有信心,在我剑下逃命?”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 说自己年少无知,不够真诚。调侃一句吹牛不犯法,极有可能会多挨一剑。 干脆什么都不说。何况这会儿,随便说句话都会浑身绞痛,这还是裴旻有意无意,并未遗留太多剑气在陈平安小天地。所以陈平安还能忍着疼,一点一点将那些稀碎剑气抽丝剥茧,然后都收入袖里乾坤当中。 先前在寺庙门外,与崔东山交待之事,就是留心自己收起笼中雀小天地后的一枚白玉簪子,一定要迅速将其收入囊中。 若是笼中雀破碎,同时又无白玉簪子掠空,就让崔东山什么都别管,只管逃命,争取以最快速度往南逃命,尽早与姜尚真汇合。 所以崔东山在天地隔绝之时,就会立即飞剑传信姜尚真,密信肯定内容不多,大概就是类似一句“速速赶来问剑裴旻”。 到时候陈平安如果还有一战之力,就可以走出崔东山暂为保管的那支白玉簪子,联手崔东山和姜尚真。哪怕已经身负重伤,陈平安终究给自己留了一线生机。 其实先前这一战,只说险象环生的问剑过程,其实还不算是真正的凶险,陈平安只怕裴旻万一真是那文海周密留在桐叶洲的棋子,或者与那仙人韩玉树是同道中人,裴旻一个不管不顾,直接以飞升境剑修境界,选择倾力一剑斩杀自己。 裴旻愿意先以一截伞柄问剑黄花观,看似没有太重的杀心,可在陈平安先前看来,要归功于学生崔东山的现身,让裴旻心生忌惮。而崔东山又一语道破对方身份,接连拎出左右、刘十六和白也三人,摆出一副求死架势,更是一记神仙手。崔东山就是明摆着告诉裴旻,他们先生学生二人,今夜是有备而来。 所以说下棋一事,无论是自己落子天宫寺外,还是明知面对裴旻,一样能够算计人心,这个学生在棋术一道,都是自己这位先生的先生了。 裴旻叹了口气,“知道你还是半信半疑,也很正常。我这个人比较怕麻烦,倒不是担心你去文庙那边告状,而是约定还没完成,不好随便离开此地。不妨与你说件事情,我勉强能算是陆台的师父,之一。那孩子身为剑修,却恐高,其实不是装的,是因为他年少时,在陆氏藏书楼秘境中,得到一部我撰写的剑谱,所谓剑谱,其实就是里边藏有四把本命飞剑的四道精粹剑意,那孩子傻乎乎问剑一场,跌境之外,道心都受损了,不然换成一般的剑修,有他那资质,加上陆氏家底,早就是一位元婴剑仙。” 陈平安说道:“明白了。前辈的行踪,不会流传开来。” 一个年轻晚辈如此识趣,反而让裴旻有些于心不忍。 陈平安却说道:“我知道陆台,就是那个同为年轻十人之一的剑修刘材,有人想要针对我,而且手段极其巧妙,不会让我一味吃亏。所以没关系,我可以等。不是等那刘材,是等那个幕后人。” 藕花福地镜心斋的指剑术。 是小事,但是小事加小事,尤其是加上一个“陆台的师父之一”,线索逐渐清晰,终于被陈平安提起了一条完整脉络。 大泉王朝,浣纱夫人,天然狐媚的女帝姚近之。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在白也先生和剑术裴旻共同所在的那个王朝,也有一座天宫寺,曾经也有皇后祈雨天宫寺的典故,而裴旻在那天宫寺,还曾经留下过一桩典故。 当年在小镇家乡,因为一片槐叶飘落的缘故,陈平安选择遇姚而停。在桐叶洲误入藕花福地之前,先逛了一圈类似白纸福地的古怪秘境。而在更早的飞鹰堡,那个施展了障眼法的汉子,的的确确是露过面的,当时与出门的陈平安擦肩而过,那会儿陈平安只是觉得有些古怪,却未深思,可哪怕深思了,那时的陈平安,根本想不远。 看来与裴旻一样,天宫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打招呼”,是一种不算提醒的提醒。好像是那个年少时赠送糖葫芦的汉子,在很多地方,事先都与陈平安埋好了伏笔,只看陈平安愿不愿意,能不能多想几步,是否涨了记性,确信那匪夷所思的种种万一,就真是处处是那万一。 当年与陆台两人结伴游历,陆台曾经开玩笑,因为瞧不起陈平安的那枚养剑葫,陆台亲口说过他有一件养剑葫的老祖宗,所以后来听闻年轻十人,陈平安才会将其与剑修“刘材”联系起来。 陆抬,剑术裴旻,距离观道观入口处并不算远的桐叶洲大泉王朝,姚近之同样是天宫寺祈雨过后顺利称帝。 都是细细碎碎的零散线索。 就像当年游学路上,一本江湖演义,李槐只对那些大侠们惊心动魄的打杀场景感兴趣,小宝瓶却更感兴趣那些在书上,都没能说上一句话的小人物,以及那些如飞鸟劝客声的山山水水。其实两者皆可,可翻书可以如此随性,书外的人生路上,尤其是登山修行,陈平安就不得不瞪大眼睛生怕错过一字了。 裴旻没来由问道:“与你师兄左右学了几成剑术?”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不到一成。” ———— 在裴旻剑气小天地被先生随便一剑打碎,先生又跟随裴旻去往别处后,崔东山先飞剑传信神篆峰,然后重返禅房院外,翻墙而过,大步向前,走向那个站在门口的老人,大泉王朝的老国公爷。 看来被那道剑光吓得不轻,呆头鹅似的杵在门口不敢挪步了。 白衣少年双手叉腰,离着禅房门口还有十余步,怒道:“你瞅啥?!儿子看爹两行泪啊?那还不给我哭!” 高适真笑了笑,没有老裴护着屋门,风雨飘摇,老人已经感到有些寒意了。 白衣少年一个拧腰蹦跳,落在距离禅房只差五六步的地方,背对高适真,指向自己先前所站位置,抬起袖子,自顾自骂道:“我瞅你咋地?!爹看儿子,天经地义!” 然后当白衣少年转过身,高适真看到那张脸庞,一个神色恍惚,身形一晃,老人不得不伸手扶住屋门。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撤去那张高树毅脸庞的障眼法,笑嘻嘻道:“老高啊,你是不知道,我与姓高的,那是贼有缘分。” 高适真沉声道:“他会有你这样的学生?有些玩笑,开不得。” 崔东山使劲点头道:“意外不意外?老高你气不气?” 言语之间,竟然又变成了一张高树毅的脸庞。 高适真眯起眼,一手撑在门上,一手攥拳在身后,“觉得好玩,就继续。” 那个“高树毅”捶胸顿足,“害得老高一大把年纪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树毅大不孝,果然该死啊。” 高适真冷声道:“很好玩吗?” 崔东山嘿嘿一笑,一步横移,走出一个白衣少年,但是原地留下了个“高树毅”。 大雨滂沱,就那么砸在年轻人身上,很快变成一只落汤鸡,年轻人沉默无言,神色哀伤,就那么直愣愣看着高适真。这个年轻人的眼神里边,有愧疚,埋怨,怀念,不舍,哀求…… 而白衣少年则继续一步一步横移,晃晃悠悠,不断挪步远离那个年轻人。 心如刀割的高适真低下头,喃喃道:“恳请仙师收起术法。” 缓缓抬起头,高适真侧过身,这位老态龙钟的国公爷,不经意间弯腰更多,神色黯然,说道:“仙师进屋坐。” 崔东山却笑问道:“当真不多看几眼?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了。” 高适真摇摇头,率先转身走向屋内落座。 崔东山就让那“高树毅”移步,站在窗口那边。 进了屋子,坐在裴旻先前所坐的椅子上,崔东山伸长脖子,看了纸上那个大大的病字,点点头,“老高你确实是该来这寺里,治一治自己的心病。” 崔东山双手搭在椅把手上,开始晃荡椅子不断“挪步行走”。 相传裴旻剑术,掷剑入云,剑光透空,落剑别洲,可与日月争辉,令人神往。 高适真说道:“此处是佛门清净地。” 崔东山笑道:“心定了,哪里不是佛门清净地,只是个心不定,倒还好说,入寺烧香有用,禅房抄经也有用,可若是一个人心坏了,任你在菩萨脚下磕头不停,灵山依旧远在天边不可求。更怕一个人心坏而不自知,祈福消灾不灵验,反而会埋怨菩萨们不帮忙,你说该怨谁才算讲理?” 高适真说道:“仙师你想问什么?到底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崔东山停下椅子,双手环胸,两只雪白大袖垂下,换了个姿势,身体倾斜,手肘抵住椅把手,再单手托腮,“只管开口?是不是等到你那位老管家一回来,就轮到你只管开口了?大泉申国公府的国公爷,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窗外那个,不如屋里这个,屋里这个,又不如坟里躺着的那些。” 高适真开始闭目沉默。 崔东山哈哈大笑起来,“高老哥真生气啦,犯不着。” 窗外那个年轻人开始伸手拍打窗户,如敲心扉,不断在雨声中念叨着一句心声,“不要死”。 高适真忍不住老泪纵横,抬头痴痴望向窗口。 崔东山一挑眉头,有点意思,这个老高演技不错啊,崔东山还是担心先生那边的战况,就没心情与高适真比拼演技了,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屋里屋外的,都别假装伤感了,当年高树毅的尸体是被带回了蜃景城的,所以国公府偷偷摸摸为高树毅塑造金身一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藏又藏不住的。以后跟我打交道多了,你就晓得糊弄我,其实比糊弄鬼还难。” 高适真瞬间眼神冷冽,转头死死盯住那个“信口开河”的白衣少年。 当白衣少年不再玩世不恭的时候,可能是肌肤白皙又一身雪白的缘故,一双眼眸就会显得格外幽深,“只是我比较奇怪一件事,为什么以国公府的底蕴,你竟然一直没有让高树毅以山水神灵之姿,重见天日,没有将其纳入一国山水谱牒。当年等到高树毅的尸体从边境运到京城,哪怕一路有仙师帮忙聚拢魂魄,可到最后的魂魄残缺,是必然的,所以神位不会太高,二等江水正神,或是储君之山的山神府君,都是不错的选择。” 高适真其实是有话可说的,但是绝对不能讲。 因为当年那场雨夜小山之上,少年剑仙曾经说过一句话,让高适真极为忌惮。 “高树毅这样的人,我希望他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我,不然我再杀他一次。” 高适真为防万一,就根本不敢让高树毅的残余魂魄,塑金身建祠庙享香火。但是要说让高树毅去当那身份隐蔽的淫祠神灵,高适真又不舍得,更怕被那陈平安哪天重游故地,再循着蛛丝马迹,又将高树毅的金身打碎,那就当真等于是“下辈子投胎,再杀一次”了。 崔东山轻轻捻动手指,一脸可怜兮兮望向那个高适真,对方心神转动如流水,其实却被一位仙人沉浸其中,如泛舟而游,翻检心念如翻书,高适真依旧恍然不觉。 只是崔东山有些埋怨先生,当年这种壮举,这等豪言,都不与学生说一句,藏藏掖掖做啥子嘛。 崔东山其实哪怕不动用神通,很多事情都一样猜得到,但是奇了怪哉,当先生在身边,当学生的,就比较惫懒不爱想事情了。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坐起身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国公府密室里边的那盏油灯,我回了蜃景城,帮高老哥添油啊。” 高适真猛然起身,“你敢?!” 崔东山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敢我不敢。” 高适真颓然落座。 崔东山则站起身,走到屋门口那边,斜靠屋门,背对高适真,白衣少年双手笼袖,淡然道:“如果先生今夜吃了亏,又给我逃了命,我肯定让你陪着高树毅做伴,每天都相依为命,面对面的,魂魄纠缠,分不清谁是儿子谁是爹。这都不算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偶尔你会把高树毅当那昔年爱妾,高树毅偶尔把你当丫鬟,或是某位仙子姐姐,那才有趣。反正桐叶洲这么个乌烟瘴气的地儿,不缺这么一桩腌臜事。” 高适真呆呆坐在椅子上,大汗淋漓,只求着老管家裴文月,一定要活着返回天宫寺。 崔东山笑道:“回了。” 一把笼中雀缓缓收起。 是先生独有的善解人意了。 很快先生就与那裴旻并肩现身,只不过先生留在了天宫寺山门口,裴旻则直接出现在了禅房外的院子。 崔东山转过头,笑容灿烂道:“高老哥,回见啊。” 崔东山走出禅房,一步来到寺庙门外。 陈平安脸色惨白,却笑道:“没事,伤重,却没有伤及大道根本。” 崔东山点点头,心声言语道:“姜尚真肯定在赶来的路上了。只要三人联手,大可以试试看。” 陈平安摇摇头,“不至于。先回黄花观,路上跟你说细节。不过等会儿进入蜃景城的山水阵法,你来出手。” 离去之前,陈平安面朝天宫寺,低头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崔东山只好跟随先生,有样学样,在山门外礼敬佛法一次。 两人御风极慢,陈平安详细说了先前那场裴旻压境在仙人的问剑过程。 崔东山竖耳聆听,默默记在心中。 崔东山见先生不再言语,就小声问道:“先生当年就觉得这个站在高适真身边的老管家,不对劲?” 陈平安摇摇头,“看不出深浅,没太在意。” 当年陈平安既不是剑修,武道境界也不够,只记得有个站在申国公身旁的撑伞老者,气势沉稳,所以误认为是一位大隐隐于朝的武学宗师。 崔东山感叹道:“先生做事,还是喜欢这么以礼待人。换成我,就我这随大师姐的小暴脾气,呵,早就对那裴老儿耍上一通王八拳了,江湖技击,年轻人乱拳打死老师傅,打不死他,也要吓死他。” 陈平安忍不住说道:“如今就算你加上我,再加上姜尚真,对付一个裴旻,胜算还是极小,三人能够不死人就逃命,就算我们赢了?” “换命有换命的打法,逃命有逃命的路数。” 崔东山点点头,又摇摇头,双臂环胸,哼哼道:“今天是这样,可至多再过个百年,还是就咱仨,都不用全部出马,任何两个联手,一个只需要远远护阵,都能打得裴旻逃都没处逃,只能跪地上嚷嚷一句老子不是剑修啊,更不是那挨千刀的裴旻老贼啊,我跟他半点不熟嘞,所以你们肯定找错人喽。” 陈平安无奈道:“慎言。” 崔东山哦了一声,转去抚掌赞叹道:“不管怎么说,今夜问剑,裴旻愿意祭出全部飞剑,足可见这个老东西剑术高,眼光更高。尤其是那比水鬼更鬼的‘水仙’,裴旻绝对是轻易不出手的。虽说杀力最大的,还是裴旻最后那把专门用来斩杀山上剑修的‘破境’,可依然是祭出‘水仙’的次数最少。好个深谋远虑裴老贼!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今夜问剑,只出了一把‘神霄’,或是加上那把‘一线天’,就太小气了,传出去不好听,等到将来先生天下无敌了,裴旻就没脸说自己当年与先生实打实切磋过剑法。如今四剑齐出,以后裴旻跟人吹起牛来,就底气十足了,指点剑术,能出四剑?那肯定是拼了大半条老命,卯足劲与那陈大剑仙倾力问剑一场啊……” 陈平安愈发神色萎靡,轻声道:“给你一通胡扯说得犯困了。” 崔东山立即闭嘴,不再打搅先生的休息。 禅房那边。 高适真踉跄走向老管家,伸手攥住裴旻的手臂,颤声惨然道:“老裴,求你救救树毅!” 裴旻看着这个可怜老人,申国公府其实早已挑好了一条江水和一座高山,两者相邻。 裴旻没有挣开高适真的手,只是感慨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始终忌惮陈平安的那句话,高树毅当年在地方上,一旦封正山神,开辟府邸当了什么山神府君,不在京畿之地,早就再死一次了。哪怕依附了妖族军帐,或是成功投靠那斐然,苟且偷生,可如今再被姚氏和书院翻旧账,真能活?不管如何,做人做鬼,都要惜福。” 高适真脸色阴沉,咬牙切齿道:“什么陈平安,他就是斐然!” 陈平安是不是斐然,对于你们父子而言,如今还重要吗?其实半点不重要。已经连个一都守不住了,还想着所求更多。 枉费自己故意由着那个陈平安不撤去小天地,双方在那边散步闲聊许久。 裴旻叹了口气,后退一步,一闪而逝,只留下一句话,“既然已经上了岁数,就多想一想那几句老话。仁至义尽,好自为之。” ———— 黄花观,今夜一场大雨下得很吓人。 刘茂只是连人带椅子被那么一推,就差点当场散架,呕血不已,摇晃起身,椅子碎了一地。 屋内留下了一把飞剑,悬停在空中,刘茂认得陈平安这把剑光幽绿的本命飞剑。 防人心,同时可以护着正屋那边的姚仙之。 刘茂瞥了眼墙上的那摊血迹,大局已定,陈平安还不至于演戏到这个份上,不然刘茂就要觉得这位剑仙,不是脑子太好,而是太无聊,脑子有坑。 如果说有无一把本命飞剑,是将剑修与练气士区分开来的一道分水岭。 那么一位陆地神仙,能否轻松掌观山河,是对一位地仙资质好坏、术法高低的试金石,而能否施展袖里乾坤,则是玉璞境修士与中五境金丹、元婴这地仙两境,一个比较明显的区别所在。那么除开三教和兵家分别坐镇书院、道观、寺庙和战场遗址,以及练气士坐镇一座仙门祖师堂的山水阵法之外,一位上五境练气士,能否构造出一座大道无缺漏的完整小天地,境界高低,其实决定不了此事,有些天资卓绝的玉璞境都可以打造小天地,但是有些飞升境大修士反而做不成此事。 刘茂作为大泉皇子,对于修行一事,还是知晓一些山上内幕的。 刘茂起身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走到书架那边,仔细调整每一本书籍的细微位置,确定都恢复如常了,刘茂心里边才好受些。 只是当他看到书架空白处,刘茂不心疼其它书籍,却当真心疼那几本术算典籍。瞥了眼那堆碎椅子,刘茂心里边有些不得劲,只不过扫帚和簸箕,都在两个弟子那间屋内,至于搁放在什么地方,从未注意过。没来由想起那个陈平安竟然会留心竹竿晾衣,这么一对比,刘茂便有些颓然。输给此人,一步一步陷入对方精心设置的圈套,确实在情理之中。 处心积虑,辛辛苦苦,当个一肚子坏水的人,结果还不如个好人聪明,这种事情就比较无奈了。 刘茂从未如此提不起半点心气,这种心境,都不是什么心疲力竭了,哪怕当年被名义上的父皇刘臻,事实上的兄长,过河拆桥,一道矫旨,就将自己赶到了一座荒废的黄花观,那会儿的刘茂,都不曾如此灰心丧气,还会想着兄长坐稳龙椅后,迟早有一天会记得他的有用。后来换了件衣服还没几年的兄长,偷偷掏空国库,竟然跑路了,之所以没有带走姚近之,按照斐然当年的说法,好像是兄长看似与姚近之天作之合,实则命里犯冲?那么到底是谁在当年篡改和遮掩命理,就变得极有意思了。姚氏高人?刘琮?申国公高适真? 刘茂也不管那把飞剑听不听得懂,说了句“放心,我不跑”,然后推开窗户,喊道:“府尹大人,正屋里边有酒,带几壶过来,咱们聊聊。” 姚仙之起身来到正屋门口,“陈先生呢?” 刘茂说道:“有事先忙,让你等他。你要是担忧自己的处境,觉得陈先生是不是被我宰了,可以先回,我不拦着。” 姚仙之讥笑道:“三皇子殿下不去天桥底下摆摊说书,真是浪费了。” 姚仙之犹豫了一下,转身去偏屋翻箱倒柜,找到了酒水,一手拎着两酒壶,快步走下台阶,来到厢房这边,进了屋子,瞥了眼墙壁上的血迹,不动声色,丢了一壶酒给刘茂。 刘茂接过酒壶,微笑道:“既没有跟我拼命,也不着急喊人进来。府尹大人,比我想象中还是要沉稳几分的。” 姚仙之冷笑道:“我只是相信陈先生,就你这点脑子,都不够陈先生一巴掌拍的。” 刘茂打开酒壶,抿了一口酒,太多年未曾饮酒,只觉得辛辣,难以下咽,咳嗽两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背靠书案,笑问道:“府尹衙门里边,老油子不好对付,软钉子不好吃吧?” 姚仙之只是喝酒,不答话。 刘茂的脑子不好,也只是在陈先生那边,在落单的自己这儿,姚仙之觉得很好使。 刘茂好像在跟一个老朋友酒桌上闲聊,笑呵呵道:“刚当府尹那会儿,是不是也曾雄心壮志,然后起先确实挺顺风顺水的,结果吃过一次没头没脑的大亏?最后你发现自己确实还不占理?然后衙门上下,一下子就气氛诡谲起来了?姚仙之,你知道自己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 姚仙之打定主意,你说你的废话,老子只管喝我的酒。 刘茂自问自答道:“你太看重姚氏子弟的这个身份了,你越看重,那些个公门修行成了精的家伙,就越知道如何拿捏一个府尹大人,你越是不与沙场武将姚仙之拉开距离,你就越不适应没有刀光剑影、瞧着一团和气的官场。不过我也知道,这些就只是让你此处碰壁,觉得憋屈,真正让你心里发慌的,是一些个沙场袍泽的所作所为,你知道很多事情,是他们不对,但是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劝,该怎么开口,该如何收场……” 姚仙之抬起头,脸色阴沉,怒道:“给老子闭嘴!” 刘茂微笑道:“其实官场上的为人处世之道,皇帝陛下是可以教你的,凭她的聪明才智,也一定教得会你,只不过她太忙,而且你瘸腿断臂,又年龄相仿,所以她才会太忙。这样一个管着京城巡防事务的府尹大人,虽说办事不利,但是皇帝陛下会很放心。别瞪我,姚近之未必是这么想的,她是靠一种直觉这么做的,根本不需要她多想。就像当年先帝刘臻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们爷爷又是怎么被刺杀的,她一样不需要自己多想。长久的好运气,加上始终的好直觉,就是气运。” “另外那个姚岭之,教你还不如不教,跟江湖豪杰相处,她还凑合,到了官场,一样抓瞎。这个娘们,人是好人,就是傻了点。可惜挑男人的眼光,不行,嫁了个书生意气的绣花枕头,听说有副好皮囊,还是个探花郎?结果跟着李锡龄一起瞎起哄,故意处处针对你,以此邀名,在一干清流官员当中,好占据一席之地?傻不傻,害得李锡龄都根本不敢重用他,李锡龄需要的,是个站在姚府尹身边的自己人,如此一来,在你之后的下任府尹,他只管可劲儿往外推,双手加双脚,只要这小子能推掉,算我输。” “嗯,竟然没瞪我,看来你也是这么想的,甭管好人坏人,总之所见略同,咱俩碰一杯,走一个?” 刘茂举起手中酒壶,面带笑意。 姚仙之不再喝酒,只是斜眼这位龙洲道人:“你这家伙要是肚肠没烂透,当个京城府尹,还真绰绰有余。” 刘茂扯了扯嘴角,伸出双指,扯了扯身上那件朴素道袍,“府尹?你最仰慕的陈先生,是怎么称呼的我,三皇子殿下,你这从一品的郡王,能比?文臣,武将,江湖,我是独占一份的。你别忘了,我在离京走那趟北晋金璜府之前,是谁耗费足足三年,带着人走南闯北,在幕后帮助我们大泉王朝,编撰了那部多达四百卷的《元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 说到这里,刘茂自己抬臂高举酒壶,朝向窗户那边,然后默默喝了一口酒,像是在遥敬当年的那个刘茂。 那个曾经的三皇子殿下,精通术算,痴迷堪舆,私底下还会与兄长约定,将来一定要让藩王刘茂为大泉王朝,编撰出一部部流传千古的鸿篇巨著。 姚仙之疑惑道:“你突然跟我聊这么些祖坟冒烟的敞亮话,是要补救什么?陈先生对你起了杀心?不至于吧,你如今就是个废物啊。” 刘茂啧啧道:“以前还真不知道你是个会聊天的。太多年没见你了,所以印象中,一直就是个愣头青。” 眼前这个络腮胡的邋遢汉子,曾经是一个眼神明亮的少年。 刘茂就这么沉默起来。 姚仙之突然说道:“来的路上,陈先生问了些你的以往事情,他说那部《大薄》编撰得极好,还说他不相信是刘茂的手笔。” 刘茂笑了起来,仰头灌了一口酒。 人这辈子,痴心人,怕在酒桌上欢颜痛饮时,一个不小心,就把某个人记起来。 人这辈子,也最怕哪天突然把某个道理想明白。 刘茂说道:“姚仙之,你有没有想过,总有一天,你也好,我也罢,都是陈平安某本书上,一笔带过的人物,当书籍越来越厚,我们就越来越无足轻重。” 姚仙之摇摇头,“你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我跟你不一样,陈先生今天可以为了我爷爷,急匆匆赶来蜃景城,将来哪天等我老了,陈先生那会儿哪怕再忙,还是一样会赶来找我,陪我喝上最后一顿酒,我在信上说让陈先生带什么仙家酒酿,陈先生肯定就会帮忙带什么酒,你怎么比,你懂什么?” 刘茂笑着点头,沉默片刻,问道:“是不是这么一聊,心里好受多了?” 姚仙之憋了半天,才骂了句娘。 刘茂刚要大笑,结果发现那把剑光一闪,飞剑消失无踪。 转过头去,看到窗户那边,倒垂着一张“白布”,还有颗脑袋挂在那边。 刘茂愣了半天。 陈平安双手笼袖跨过门槛,“不曾想龙洲道人,还挺会聊天。” 刘茂如释重负,打了个道门稽首,“贻笑大方了。” 崔东山爬过窗户,来到屋内,陈平安点点头,崔东山一拂袖子打散障眼法,出现了那方十分十分值钱、又极其极其烫手的藏书印。 崔东山神采奕奕,盯着那方一路辗转到此的私人印章,小心翼翼先以飞剑金穗,画出十数座金色雷池,层层叠叠,最终结为剑阵。这才将这方曾经藏书三百万的“老书虫”印章,收入袖里乾坤,崔东山心声言语道:“先生,我可能需要走一趟功德林了,刚好周肥赶来,就让他陪着师父返乡。” 陈平安问道:“这么着急?不一起先回落魄山?” 崔东山点头道:“很急。不过先生放心,我会尽快赶去落魄山汇合。在这之前,我可以陪先生去一趟姚府,然后先生就可以去接大师姐他们了,再着急赶路,蜃景城这边,我还是要帮着先生收拾好残局再动身,反正至多半天功夫就可以轻松摆平,无非是这个龙洲道人,水牢刘琮,再加上个没了裴旻坐镇的申国公府。” 刘茂原本已经放心许多,不知为何,见到这个神神道道的白衣少年后,就又心弦紧绷起来,就像刚刚见到造访黄花观的陈平安。 那白衣少年突然转头瞪着刘茂,一手使劲旋转袖子,大怒道:“你傻了吧唧瞅个啥?小臭牛鼻子,知不知道大爷我见过臭牛鼻子的老祖宗?我跟他都是称兄道弟的,平辈好哥们!所以你快点喊我老祖宗!” 刘茂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竟然直接带着姚仙之走了,撂下一句,“你先聊完这一场,我跟府尹大人一路走回姚府,你稍后跟上。” 崔东山挺起胸膛,朗声道:“得令!” 等到先生一走出黄花观,崔东山趴在窗户那边确定关了大门,竖起耳朵再确定先生走远了,这才转过身,又重新转过身,听着对面厢房那边两位龙洲道人爱徒的微微鼾声,轻轻点头,从袖子里边摸出一只蜘蛛,通体翠绿颜色,春光盎然,屈指一弹,指甲盖大小的小蜘蛛去势如箭矢,趴在对面窗户上,迅速结出一张大网,刘茂瞥了一眼,额头立即渗出汗水,那张蛛网隐约之间,有寸余高度的曼妙女子,身穿红裙,彩带飘摇,一个个身形缥缈掩映云雾中,婀娜多姿,眼神迷离,最终化作一缕缕青烟,渗透窗户,去往睡熟二人的梦中…… 白衣少年再一把抓住龙洲道人的胳膊,微笑道:“这就送你入梦?” 刘茂虽然不清楚一旦入梦,被那春梦蛛的蛛网萦绕一场,具体的下场会如何,依旧一身冷汗,硬着头皮说道:“仙师只管问话,刘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轻轻一拽,就将刘茂的魂魄从皮囊中拽出。 刘茂以心声道:“不要牵扯他们,恳请仙师换一种法子。” 崔东山摇摇头,“相信我,你事后只会更加后悔的。” 刘茂说道:“最少现在我不会后悔。” 崔东山看着他。 刘茂无奈喊了一声:“老祖宗。” 崔东山笑骂道:“道长真是机智得可怕啊。” 崔东山一挥袖子,那张碎了一地的椅子重新拼凑出原貌,崔东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踢了靴子,盘腿而坐,然后就那么直愣愣看着刘茂。 崔东山先招手收起了那只春梦蛛,然后沉默许久,再突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 刘茂目瞪口呆。 黄花观外边,在回去路上,既然陈先生好像要散步回去,姚仙之就跟隐藏在黄花观附近的大泉谍子,借了两把雨伞。 两人撑伞并肩而行。 在他们刚好走到姚府大门口的时候,白衣少年已经出现在陈平安身边,心声笑道:“先生,我总算见着那个斐然了,许多个细节,刘茂果然自己都记不清楚,真是个骑龙巷左护法的记性。 “然后我去了趟水牢,见了那刘琮,当我施展障眼法,在水牢外边的廊道里边,一边搔首弄姿转啊转,一边放了串响屁,那个刘琮差点没把一双狗眼瞪出来,估摸着以后再见着某个心仪的姑娘,仰慕之心,爱恋之情,都要大打折扣了,惜哉惜哉,连累人间又少了半个痴情种。” “当然了,学生不敢耽误正事,从刘琮那边得了传国玉玺,就又偷偷放在了黄花观某个地方。”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眉心,除了伤口疼痛,也确实头疼崔东山的作为,问道:“他们俩都没疯吧?” 崔东山笑嘻嘻道:“怎么可能,学生是治好了他们的失心疯才对。等到先生离开姚府,我会再两头各跑一趟,好趁热打铁。” 姚仙之偷偷打量那个奇奇怪怪的白衣少年。 崔东山突然一个身体前倾,弯腰再抬头,眼神哀怨道:“府尹大人,你别这样,我是个爷们。” 姚仙之就再也不看那个少年了。 三人走入姚府后,陈平安突然说道:“东山,你的手段,一直比我的弯来绕去,更能立竿见影,很难学啊。” 崔东山却摇头,一本正经道:“学生只是擅长摧破某事和捣烂人心,先生却恰恰相反,是学生应该学先生才对,其实更难学。” 陈平安笑着伸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使劲晃了晃,“就当你这句话不是溜须拍马了。” 崔东山笑眯起眼。 姚仙之虽然不知道他们俩在聊什么,只是惊讶为何陈先生会有这么个学生。 难道跟当年那个鬼精鬼精的黑炭小丫头一样,都是陈先生路边捡的? 一想到那个叫裴钱的小黑炭,姚仙之就忍不住翻白眼,天底下竟然会有那么浑身机灵劲儿的小姑娘,话里话外,言行举止,全是心眼儿。当年她只是屁大年纪,就能把狐儿镇几个江湖经验老道的老吏捕快给拐到沟里去了,事实上,后来一路北游,姚仙之也没少吃亏,比如差点就信了陈先生是她爹,只是因为有些难言之隐,所以双方关系暂时不便公开。这还不算什么,比如小黑炭帮忙姚仙之看手相,还说她是个苦命人啊,因为是天生开了天眼的,遭了老大罪喽,总能瞧见那夜游神枷鬼魅游街啊什么山神娶亲的活人回避啊,而且小小年纪就能走那过仙桥,什么需要身上携带一枚仙家铜钱,才可以过桥不喝那碗汤……总之说得环环相扣,如果不是陈先生拧着黑炭小姑娘的耳朵,给扯远了,然后她站在远处,双臂环胸,一边挨训,一边眼珠子急转……差点就让先前一直小鸡啄米的姚仙之,想要掏出所有积蓄,给小姑娘作为算命的报酬。 如今姚仙之再想起这些,真是不堪回首啊,竟然给一个小姑娘骗得团团转。 不知道小黑炭跟在陈先生身边,这么多年来,有没有稍微改改,肯定会的吧,毕竟是跟在陈先生身边。 到了姚府,崔东山得知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封飞剑传信后,犹豫了一下,在先生的几张符箓之外,他又毕恭毕敬从先生那边“请出”了一本《丹书真迹》,直接翻到最后几页,再掏出三张金色符纸,不到一炷香,就画出三张同样需要消耗阴德的符箓,一左一右,张贴在病榻两边床栏高处,最后一张则贴在屋门外。 最后崔东山与姚仙之开门见山道:“我和先生的符箓,能够让老将军不伤半点元气,睡个一年半载,至多两年,姚府这边都不用担心老将军睡得沉。在这期间,如果能够等到一枚品秩足够的丹药,清醒过后,姚老将军可以再约莫延寿半年,最多七个月,最少五个月。但是这枚丹药,有没有,什么时候送到,先生,我,都不做保证。而且事先说好了,姚家得自己花钱买,而且一文钱都不能少,不是先生和我不舍得花这个钱,这是规矩,是为姚老将军好。” 姚仙之眼眶通红,站在原地,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只是紧握拳头,望向那个白衣少年,邋遢汉子用拳头在心口处重重一敲。 一直坐在椅子上的陈平安,缓缓起身,拍了拍姚仙之的肩膀,“我希望你还是能够当这个府尹,仙之,好好考虑一下。如果再熬一两年,确实是做不来,到时候你再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姚仙之转过身,擦了擦脸,立即转过头,笑道:“其实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不去边关了,老子还真就在府尹这个位置上趴窝不动了!不过我也事先说好,陈先生的下宗供奉位置,得帮我留一个。” 陈平安微笑点头。 看着眼前这位笑脸和煦的青衫男子,姚仙之突然又红了眼睛,使劲皱着脸,邋遢汉子辛苦绷着脸庞,颤声道:“陈先生,其实也怨过你,埋怨当年你怎么不留下来,我知道这样很没道理,可就是忍不住会这么想。不喝酒,心里难受,一喝酒,就会这么想,更难受……” 陈平安轻声道:“不也熬过来了,对吧?以前能咬牙熬住多大的苦,以后就能安心享多大的福。” 姚仙之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我得赶回金璜府那边,北去天阙峰,我可能就不来蜃景城了,要着急回去。等到姚爷爷醒过来,我肯定会再来一趟。到时候见面,你小子好歹刮个胡子,本来相貌挺周正一人,愣是给你折腾成注定打光棍的样子。” 姚仙之笑道:“我少年那会儿,模样确实比陈先生差不了多少。” 陈平安笑道:“那还是有些差距的吧。” 崔东山点头道:“就跟现在差距一样大吧。” 拂晓时分。 崔东山带着先生悄悄去了趟京城钦天监。 先生与那个碧游宫水神娘娘聊完事情后,双方离别在即,先生突然与那位金身破碎大半的柳柔作揖行礼,直起腰后,笑道:“下次拜访碧游宫,不会忘记带礼物了。” 柳柔吓了一大跳,作揖还礼后,笑哈哈,摆摆手,然后使了个眼色给陈平安,压低嗓音道:“晓得的,晓得的,祠庙烧香嘛。” 崔东山一脸好奇。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后者立即带着先生离开蜃景城,先一路往南,到了那条云舟渡船,结果发现裴钱他们几个都已经在上边等着了,裴钱脸色古怪,见那大白鹅也在,就忍住没说啥。 崔东山笑嘻嘻,裴钱斜眼笑呵呵,崔东山立即收敛笑意,突然瞪大眼睛,转头骂道:“周肥兄你不仗义啊?!” 这个家伙竟然就在渡船上,极有可能,比预期更早就赶到了这条云舟上边,确定那场雨夜问剑没打生打死后,然后就鬼鬼祟祟跟在自己和先生附近,始终没露面。崔东山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玄机,肯定是这条云舟藏着一座极为隐蔽的山水阵法,自然不能让这位姜氏家主直接跨越半洲之地,但是绝对可以让姜尚真在离开云窟福地之后,一路更快北游。 比姜尚真的一片柳叶斩仙人,以及姜氏家主那些风流韵事更出名的,大概就只有此人的逃命本事了。当一个练气士,在金丹境的时候,就能够从高出自己一境甚至两境的敌人眼皮底下逃命,其实可以说明很多事情。而这位玉圭宗的“老宗主”,当年能够独自一人,肆意游走一洲山河,不断积攒战功,一直东逛荡西晃悠,出剑不停,始终安然无恙,蛮荒天下几大军帐甚至连一场像样的截杀都没有,更能说明姜尚真的神出鬼没,难缠到了某种境界。 同样是仙人境,而是崔东山的仙人境,极有含金量,却一样没能察觉到姜尚真的行踪。 姜尚真出现在渡船一处屋子的观景台,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在你们离开天宫寺没多久,我就赶到了那处战场废墟,崔老弟猜不到吧。见你们俩晃悠悠去了蜃景城,我就吃了颗定心丸,跑去寺庙里边烧香了,再陪着某位国公爷一起抄写经书,好家伙,我是一宿没合眼啊。” 申国公高适真,接连遇到陈平安,崔东山和姜尚真,其实挺不容易的,绝不比刘茂轻松半点。 崔东山笑道:“保护好我先生啊。” 姜尚真微微歪头,学那裴钱斜眼,埋怨道:“净说些废话,都快不像我认识的崔老弟了。” 裴钱看了眼那个姜老宗主,扯了扯嘴角。 崔东山一个箭步,跨上栏杆,身形一旋转,两只雪白大袖疯狂画圈,就此远游离去。 重返蜃景城,然后事了,就会携带一枚藏书印,去往那座百多年不曾踏足的中土神洲。 总算没忘记先丢出那个死鱼眼的小姑娘,孙春王。 孙春王离开崔东山的那座袖里乾坤后,依旧面无表情,直接就盘腿坐地,开始温养飞剑。 姜尚真来到陈平安身边,正色道:“看样子动静不小,那裴旻剑术,如何?” 先前收到崔东山的飞剑传信,吓了姜尚真一大跳,“快来蜃景城这边,一起干死裴旻,首席供奉板上钉钉了”…… 姜尚真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赶路。 想着只要打完这一架,老子就算铁了心不当那落魄山首席供奉,年轻山主还好意思不挽留? 只不过姜尚真没有想到自己会白跑一趟。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极高。” 裴钱小声问道:“师父受伤了?” 陈平安笑道:“没事。对了,你们怎么不等我,就离开金璜府了?” 裴钱看了眼姜尚真。 姜尚真识趣走开,然后竖起耳朵,打算偷听心声,都不是外人,自家人,客气个啥。 感觉那个年轻女子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影,姜尚真只好转头道:“保证不听就是了。” 陈平安带着裴钱去了屋子,裴钱落座后,聚音成线,说道:“师父,你猜我见到了哪位剑修?”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当年刺杀姚老将军的那位?眼眸长,嘴唇薄,长相比较……刻薄了。至于他的本命飞剑,如一般人的长剑差不多,比较古怪,剑光鲜红。” 裴钱叹了口气,“师父,你咋个就不能让人意外一次啊,哪怕假装猜不出来也好啊。” 陈平安揉了揉脸颊,不过很快笑了起来,“你能忍住没出拳,是对的。除此之外,师父很想再跟他正儿八经问剑一场。对了,过个一两年,我还会走趟桐叶洲,到时候带上你。” 裴钱使劲点头。 姜尚真在船头那边,轻轻点头,听闻此言,大为佩服。不愧是落魄山的大师姐,功力不减当年。 裴钱双臂搁放在桌上,小声说道:“师父,其实之所以没打起来,还有个原因,是大泉王朝的皇帝陛下,到了松针湖,金璜府郑府君收到了飞剑传信,不知怎的,郑府君都不讲究那官场忌讳了,主动问我们要不要去水府那边做客,因为那位水神娘娘在密信上,说她很想见一见我们呢。” 陈平安嗯了一声,“其实当年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大忙,郑府君和柳府君其实不用这么念旧。” 裴钱想了想,恍然点头道:“是啊,还是他们夫妇太客气了。那杯酒,咱们就先余着呗,” 姜尚真在船头那边,感慨不已,见风使舵墙头草,谁说的,站出来,他周首席到了落魄山,第一个不答应! 然后师徒二人,就此沉默。 裴钱突然怒道:“周肥?!” 姜尚真一溜烟跑到廊道门外,轻声道:“裴姑娘,有何吩咐?” 裴钱突然听到师父的心声言语,她与门外那个王八蛋说道:“没啥吩咐,就是到了落魄山,我一定鼎力支持你当那次席供奉,谁敢昧着良心反对此事,我第一个不答应。” 姜尚真呆若木鸡。 陈平安笑着打开门。 姜尚真已经瞬间想出了七八种补救之法,所以胸有成竹,落座后,笑问道:“大师姐,咱们是喝茶,还是喝酒?” 裴钱却突然站起身,眼神诚挚,朝姜尚真抱拳告辞。 姜尚真在裴钱轻轻关上门后,转头对陈平安感慨道:“山主,你收了个好弟子,让我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陈平安无奈道:“差不多就得了,裴钱不吃这一套。” 姜尚真依旧自顾自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还是裴钱眼光最好,小小年纪就能跟你一起远游两洲,能吃苦,又懂事。” 廊道那边,裴钱翻了个白眼,你可拉倒吧,当年在桐叶洲这边,吃苦?我吃的板栗最多,八十多个呢……算了,记不清了。 陈平安走到窗口那边,忍着笑,轻声道:“周肥,咱们很快就又要见到陆老神仙了。” 姜尚真会心一笑,“山不转水转的,陆老神仙见着咱们俩,肯定乐坏了。” ———— 落魄山。 今天的黑衣小姑娘,因为昨夜做了个好梦,心情贼好,所以难得跑到一条溪涧那边,解开小辫子,攒了些瓜子壳,趴在水边,脑袋探入溪水中,然后站起身,学那大白鹅的步伐,又学那裴钱的拳法,绷着小脸,然后呼喝一声,在一块块石头上,旋转飘荡,头发旋转,手里边的瓜子壳作那飞剑,嗖嗖嗖丢掷出去。 丢完了瓜子壳,打完收工,又是无敌手的一天嘞。 黑衣小姑娘一路飞奔回岸边,扛起金色小扁担,手持行山杖,大摇大摆,去往山脚那边看大门。 如今小米粒一个人巡山的时候,除了雷打不动的路线,以及巡山之后的看大门等人回家,好第一个被她瞧见之外,小米粒还额外多出了一件重要事情,就是喜欢看门结束后,大半夜一路撒腿飞奔到霁色峰祖师堂那边,然后倒退而走,返回住处睡觉,也不是几天如此,而是这样大半年了。 今天在山脚,坐在小板凳上,看完大门,黑衣小姑娘看了眼黑漆漆的天色,将小板凳放回原位后,就又跑去霁色峰。 等到小米粒倒退走到台阶那边的时候,蹲在那边发呆的陈灵均好奇问道:“小米粒,你到底弄啥咧?” 黑衣小姑娘腮帮鼓鼓,不说话,只是步步倒退而走。 陈灵均嗑着瓜子,“右护法,干啥锤子嘛,给我说道说道。” 小米粒咧嘴一笑,赶紧抿起嘴,然后继续一边倒退行走,一边嗓音闷闷道:“我在想着让光阴长河倒流嘞。你想啊,我以前巡山,都是每天往前走,日子就一天一天往前跑,对吧?那我要是每天都往后退,呵!我这么一说,你晓得为啥了么?然后你就又不晓得了吧,我每天巡山步子跨得多大,这会儿步子多小?都有大讲究哩。” 陈灵均愣了愣,笑问道:“有用不?” 黑衣小姑娘抬起持行山杖的那只手,挠了挠头,“我一个好像么啥大用哩。” 陈灵均收起瓜子,走到小米粒身边,“那我陪你?” 黑衣小姑娘摇头晃脑,开心坏了,喊道:“景清景清景清景清!” 夜幕中,陈灵均陪着小米粒一直走到了竹楼那边。 小米粒将绿竹杖和金色小扁担都放在桌上,盘腿坐在那边,小声问道:“明儿还一起不?” 黑衣小姑娘挠挠头,嘿嘿笑了笑,大概是觉得景清不会答应了。 陈灵均点头道:“我喜欢睡懒觉,明儿你去门口喊我,记得多喊几声啊。” 小米粒喊了一连串的景清,然后趴在石桌上,皱着眉头,喃喃道:“好人山主是不是觉得咱们山上的右护法,么得啥用,有些丢人,所以就不乐意回家了啊。我想来想去,好人山主都很喜欢你们每个人啊。景清,如果你陪我再走几天,还是么得啥用,我就去哑巴湖了啊,说不定我一回家,好人山主也就跟着回家哩,对吧?” 一阵清风悄然拂过落魄山,然后一个温醇嗓音在小米粒身后响起,“我觉得不对唉。”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一章 老了江湖 周米粒竖起耳朵,等了会儿果真没动静了,都没敢转头,叹了口气,可怜兮兮望向陈灵均,压低嗓音道:“景清,我在做梦呢,肯定是我在山门口那边打盹睡迷糊了……” 陈平安之所以没有继续开口言语,是在按照那本丹书真迹上边记载的山水规矩,到了落魄山后,就立即捻出了一炷山水香,作为礼敬“送圣”三山九侯先生。当陈平安默默点燃香火之后,青烟袅袅,却没有就此飘散天地间,而是化作一团青sè云雾,凝而不散,化作一座袖珍山岳,如同一座落魄山显化而出的山市,只不过宛如山市蜃楼一般的那座小小落魄山,唯有陈平安一人的青衫身形。 陈平安差不多跨越了半洲山河,等于是暂借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神通,迅速赶到了落魄山,当下还能逗留一炷香功夫,之后重返渡船,再继续赶路北归返乡。当下陈平安,当然是真身至此,不过却是被一道玄之又玄的三山符箓拖拽而来。 依旧是青衣小童模样的陈灵均张大嘴巴,呆呆望向黑衣小姑娘身后的老爷,然后陈灵均觉得到底是小米粒做梦,还是自己做梦,其实两说呢,就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力道大了些,耳光震天响,打得自己一个翻转,屁股离开了石凳不说,还差点一个踉跄倒地。陈平安一步跨出,先伸手扶住陈灵均的肩膀,再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让这个扬言“如今北岳地界,落魄山除外,谁是我一拳之敌”的大爷落座原位。 黑衣小姑娘揉了揉眼睛,蹦跳起身,都没敢也没舍得伸手轻轻一戳好人山主,怕是那做梦,然后她双臂环胸,紧紧皱起疏淡的两条眉毛,一点一点挪步,一边围绕着那个个儿高高的好人山主行走,小姑娘一边哭得稀里哗啦,一边眼眸又带着笑意,小心翼翼问道:“景清,是不是咱俩合力,天下更无敌,真让光yīn长河倒流嘞,不对哩,好人山主以前可年轻,今儿瞅着个儿高了,年纪大了,是不是咱们脑袋后边没长眼睛,不小心走岔路了……” 陈平安弯腰按住小米粒的脑袋,笑道:“不是做梦,我是真回了,不过一炷香后,还要返回宝瓶洲中部稍稍偏南的一处无名山头,但是至多至多一个月,就可以和裴钱他们一起回家了。这不着急来看你们,就用上了一张新学符箓。” 周米粒一把抱住陈平安,哭喊道:“你带我一起啊,一起去一起回。” 陈平安有些无奈,揉了揉小姑娘的小脑袋,始终弯着腰,抬起头,挥挥手打招呼,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大管家朱敛,掌律长命,北岳山君魏檗,都察觉到那份山水异样气象,联袂赶来竹楼这边一探究竟。 朱敛笑道:“公子更有男人味了,浩然天下的仙子女侠们,有眼福了。” 一袭雪白长袍的长命施了个万福,嫣然笑道:“长命见过主人。” 魏檗感慨万分,打趣道:“可算把你盼回来了,看来是小米粒功莫大焉。” 陈平安都没办法挪步,小米粒就跟当年在哑巴湖那边差不多,打定主意赖上了。 陈灵均终于回过神,立即一脸鼻涕一脸眼泪的,扯开嗓子喊了声老爷,跑向陈平安,结果给陈平安伸手按住脑袋,轻轻一拧,一巴掌拍回凳子,笑骂道:“好个走江,出息大了。” 陈灵均立即有些心虚,咳嗽几声,有些羡慕小米粒,用手指敲了敲石桌,一本正经道:“右护法大人,不像话了啊,我家老爷不是说了,一炷香功夫就要神仙远游,赶紧的,让我家老爷跟他们仨谈正事,哎呦喂,瞧瞧,这不是北岳山君魏大人嘛,是魏兄大驾光临啊,有失远迎,都没个酒水待客,失敬失敬了啊,唉,谁让暖树这丫头不在山上呢,我与魏兄又是不用讲究虚礼的情分……” 魏檗微笑点头。 陈灵均呵呵一笑,瞧把你能耐的,一个不比碗口大多少的北岳山君,在咱家落魄山,你一样是客人,晓不得知不道?以后那啥披云山那啥夜游宴,求大爷去都不稀罕。 老爷一回家,陈灵均腰杆子立马就铁骨铮铮了,见谁都不怵。 小米粒终于舍得松开手,蹦蹦跳跳,围着陈平安,一遍遍喊着好人山主。 哈,好人山主这趟回家,没有背个大箩筐唉,那也就没有一个陌生的小姑娘站在箩筐里边哩。 陈灵均立即站起身,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石凳,还低头弯腰呵气吹灰尘,笑脸灿烂道:“老爷,这里这里,这儿坐……” 周米粒也没落座,跑去拿起了绿竹杖和金sè小扁担,站在好人山主一旁,陪着景清一起当门神。刚好三个空位,让给老厨子、长命姐姐和魏山君。 一袭青衫长褂,头别玉簪,身材修长,腰悬朱红酒壶,落在外人眼中,不是玉树临风是什么,落在自家人眼中,就更是神采飞扬了。 陈灵均和小米粒各自掏出一把瓜子,小米粒是好人山主这边一半,其余三人均摊剩余的瓜子,青衣小童是先给了老爷,再分给老厨子和掌律长命,在魏檗那边就没了,陈灵均还故意抖了抖袖子,空落落的,歉意道:“真是对不住魏兄了。” 魏檗继续微笑,暂且忍他一忍。 陈平安笑道:“渡船还在宝瓶洲中部偏南的一个山头悬停,除了我,船上还有在云窟福地凑巧遇上的裴钱,陪我一起回来的供奉周肥,以及我从剑气长城带回的九位剑仙胚子,孩子们年纪都不大,估计以后都先安置在拜剑台那边练剑修行,你们如果谁有想要收弟子的,自己挑去。嗯,周肥以后就是咱们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了,不过一个月后霁sè峰祖师堂议事的时候,你们尽量让此事稍微曲折一些,好事多磨嘛。” “我离开剑气长城之后,是先到造化窟和桐叶洲,之所以没立即赶回落魄山,还来得晚,错过了很多事情,其中原因比较复杂,下次回山,我会与你们细聊此事。在桐叶洲来的路上,也有些不小的风波,比如姜尚真为了担任首席供奉,在大泉王朝蜃景城那边,差点与我和崔东山一起问剑裴旻,不用猜了,就是那个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所以说姜尚真为了这个‘板上钉钉’的首席二字,差点就真板上钉钉了。这都不给他个首席,说不过去。天底下没有这么送钱、还要送命的山上供奉。这件事,我事先跟你们通气,就当是我这个山主一言堂了。” 陈平安语速极快,神sè轻松。 终于不用使用心声言语或是聚音成线了。 朱敛与魏檗相视一笑。姜尚真这样的供奉,天底下独一份,上哪找去?确实得好好珍惜。至于一言堂不一言堂的,山主说了算。 掌律长命笑眯起一双眼眸,能够重新见到隐官大人,她确实心情极好。 陈平安转头望向老厨子,“朱敛,所有当下在外不忙正事的,都召回落魄山,暂定一月之后的霁sè峰议事,最好都在。至于具体的日子,你和魏山君挑个黄道吉日。” 朱敛笑着点头,“公子返山,就是最大的事。什么忙不忙的,公子不在家,咱们都是瞎忙,其实谁心里都没个着落。” 陈平安忍住笑,伸出大拇指,嘴上却说道:“狐国搬迁一事,做得不厚道了。” 朱敛立即点头道:“公子不在山上,咱们一个个的,做起事情来难免下手没个轻重,江湖道义讲得少了,公子这一回家,就可以正本清源了。” 陈平安视线偏移,望向愈发丰神玉朗的山君,“劳烦山君飞剑传信彩雀府米裕,再让咱们这位米大剑仙在披云山这边,先从北岳山水谱牒上边抹掉‘余米’这个名字,投靠落魄山,咱们落魄山马上要提升为宗字头,所以需要一位剑仙坐镇宗门。除了落魄山要提升为宗门,我还打算在桐叶洲北部地带,选址下宗,我个人建议曹晴朗担任下宗宗主,你们如有异议,当然可以再议,这件大事,我不会一言决之。” 陈平安瞥了眼那团从浓转淡的香火青烟“山市”,起身歉意道:“我得立即赶回去了,一个月后见。” 结果发现三人都有些神sè玩味。 陈平安笑着给出答案:“别猜了,半吊子的玉璞境剑修,止境武夫气盛境。面对那位压境仙人的剑术裴旻,只有些许招架之力。” 陈灵均抹了一把辛酸泪,惋惜道:“低了,比预期低了。不像话太不像话,老爷教我好生失望,不比以前那么英明神武了……” 陈平安瞥了眼青衣小童。 陈灵均立即止住话头,叹了口气,垂头丧气道:“老爷要骂就骂吧,我晓得自己在北俱芦洲那趟走江,对不住老爷。” 陈平安却伸手按住陈灵均的脑袋,笑道:“你那趟走江,我听崔东山和裴钱都详细说过,做得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就不多夸你什么了,省得翘尾巴,比咱们魏山君的披云山还高。” 陈灵均猛然抬头,嬉皮笑脸道:“老爷不是怕我跑路,先拿话诓我留在山上吧?” 陈平安面朝竹楼,深深看了一眼二楼,背对悬崖,后退几步,然后轻轻抱拳,无声道别,脚尖一点,身形后掠,坠入一片过路过客的崖外白云中,整个人倏忽间凝为一粒芥子,金光一闪,缩地山河,转瞬间便消逝不见。 朱敛缓缓站起身,一只手掌抵住石桌,会心笑道:“恍若隔世,美梦成真。” 魏檗说道:“先宗门,再下宗,你们接下来又有的忙了。” 长命笑道:“按照山主的脾气,挣了钱,总是要花出去的。” 陈平安一离开,青衣小童立即转身,弯腰,伸出双手,将桌上一堆瓜子,迅速往魏檗那边一个“搬山”,抬头谄媚笑道:“魏大山君,招待不周,嗑瓜子啊,我家老爷余了好多。” 魏檗笑道:“这不好吧,我哪敢啊,毕竟是外人。” 陈灵均痛心疾首道:“谁昧良心将魏山君当外人?哪个,真是反了天!” ———— 约莫三炷香功夫过后,陈平安就走过了“心中观想”之三山,距离渡船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头,最后点香礼敬。最北边的家乡落魄山,作为两山桥梁的中间一座,而先前第一炷香,率先礼敬之山,是陈平安第一次独自出门南下远游期间,路过的小山头。如果陈平安不想返回渡船,无需重新与裴钱、姜尚真碰头,依次往北点香即可,就可以直接留在了落魄山。 此刻从小山头御风重返云舟的船头,陈平安一个踉跄,止住身形,赶紧一手扶额,一手贴住腹部,两处伤口,全他娘的拜剑术裴旻所赐。 裴钱立即看了眼姜尚真,后者笑着摇头,示意无妨,你师父扛得住。 这艘从新建老龙城仙家渡口动身的云舟渡船,在获得一封大骊王朝礼部颁布的山上关牒后,一路往北,期间并无任何停留,直到此地,当下悬停在中岳以南的一处地界,此地距离中岳的储君之山并不遥远,所以距离位于宝瓶洲中部的彩衣、梳水相邻两国,也不算太远。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闭目养神片刻,睁开眼睛,对裴钱说道:“等你跻身了止境,师父就传授你这道三山符。” 当时在姚府那边,崔东山装模作样,只差没有沐浴更衣,却还真就焚香净手了,毕恭毕敬“请出”了那本李希圣送给先生的《丹书真迹》。 最后陈平安与崔东山请教了书上一道符箓,位于倒数第三页,名为三山符,修士心中起念,随意记起曾经走过的三座山头,以观想之术,造就出三座山市,修士就可以极快远游。此符最大的特点,是持符者的体魄,必须熬得住光yīn长河的冲洗,体魄不够坚韧,就会消磨魂魄,折损阳寿,一旦境界不够,强行远游,就会血肉消融,形销骨立,沦为一处山市中的孤魂野鬼,而且又因为是被拘押在光yīn长河的某处渡口当中,神仙都难救。 除非有那文庙圣贤愿意消耗自身功德、修为,又有迹可循,比如知晓三山准确地点,或是靠着祖师堂一盏长命灯,才能将其残余魂魄从光yīn长河当中打捞起来。 所以李希圣在此符一旁空白处,有详细的朱笔批注,若非九境武夫、上五境剑修,绝不可轻用此符。止境武夫,仙人剑修,宜用此符三次,裨益体魄神魂,利大于弊多矣。三次最佳,不宜过多,不宜跨洲,此后持符远游,空耗命理气数而已,若是滥用此符,每逢近山多灾殃。 此符除了运转符箓的门槛极高之外,对于符箓材质反而要求不高,唯一的“回礼送圣”,就是务必将三山走遍,烧香礼敬三山九侯先生。一本《丹书真迹》,越到后面,李希圣的批注越多,科仪精妙,山水忌讳,都讲解得十分透彻、清晰。崔东山当时在姚府张贴完三符后,有意无意提了两嘴,丹书真迹的书页本身,就是极好的符纸。 结果挨了先生一顿训斥,崔东山便退而求其次,说先生可以炼字。所炼文字,当然是读书人李希圣的那些亲笔批注。崔东山哗啦啦翻书页之时,一眼瞥过,一千两百多个字,足够支撑起一座供奉一千两百神位的罗天大醮了。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此事成与不成,将来先问过李希圣再说。 如果炼字一千两百个,是为落魄山凭空多出一座护山大阵,陈平安没什么好犹豫的。但是陈平安有个想法,希望以后的太平山重建,能够拥有这么一座山水阵法,这里边涉及到道统的香火传承。太平山老天君,女冠黄庭,李希圣,而陈平安只是做了件类似牵线搭桥的事情。所以陈平安必须先问过李希圣。 裴钱眼睛一亮,点头道:“那我抓紧,争取快些,不让师父久等。” 陈平安欲言又止,算了,没法多聊。 一般的纯粹武夫,想要从山巅境破境跻身止境,是什么抓紧就有用的事情吗?就像陈平安自己,在剑气长城那边逛荡了多少年,都始终不觉得自己这辈子还能跻身十境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从早早跻身九境,直到离开剑气长城,在桐叶洲脚踏实地了,才靠着承载真名,侥幸跻身十境,期间相隔了太多年。这也是陈平安在武道某一境上停滞最久的一次。 最早在云笈峰那边的时候,崔东山私底下与先生陈平安有过一场闲聊。 “先生,大师姐自创拳招了,而且极有气势,名气更大。” “好事啊。” “三招,皑皑洲雷公庙那边 悟出一招,以八境问拳九境柳岁余,气魄极大,宝瓶洲陪都附近的战场第二招,杀力极大,一拳打杀个元婴兵修,与曹慈问拳过后,又悟一招,拳理极高,这些都是山上公认的,尤其是与大师姐并肩作战过的那拨金甲洲上五境、地仙修士,如今一个个替大师姐打抱不平,说曹慈也就是学拳早,岁数大,占了天大的便宜,不然咱们那位郑姑娘问拳曹慈,得换个人连赢四场才对……” “好的……” 外人很难想象,“郑钱”作为某人的开山大弟子,但其实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就没正儿八经教过裴钱真正的拳法。 真正一板一眼、好好指点弟子的拳招、拳桩、拳理,好像从来没有过,一次都无。 姜尚真轻声说道:“总共才三次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山主这次还是稍稍急了。不管如何,剩余两次,以后最好拿来逃命。” 陈平安摇头笑道:“你不是纯粹武夫,不晓得这里边的真正玄妙。等我人身小天地的山川稳固之后,再来用此符,才是暴殄天物,收益就小了。不过剩余两次,确实是要珍惜再珍惜。” 这道三山符,崔东山当然学了,陈平安还传给了姜尚真,既是仙人境又是剑修的姜尚真就现学现用,在青虎宫里边,当即画了三张金符,跑了一趟太平山、照屏峰和天阙峰,神清气爽,说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温补神魂”的符箓,真真怪事,妙不可言。在天阙峰那边,衣锦还乡归故里的陆老神仙,见着了“昔年好友”的陈公子和姜老宗主,热泪盈眶,发自肺腑,陆雍感慨不已,说能活着,还能重逢,那这天底下以后就没啥过不去的坎了。 天阙峰青虎宫可算半个遗址,只剩下个空架子,值钱家当都给搬空了,好在陆雍那趟逃难宝瓶洲,因祸得福,什么都挣着了,山上的名望,实打实的神仙钱,文庙那边记录在册的一笔功德,与大骊铁骑的香火情,可以说,也就是陆老神仙回家迟了,不然大泉王朝的那场桃叶之盟,到底谁当那山上君主,还真不好说。 陆雍当时一听说陈公子需要一炉坐忘丹,帮忙送给蒲山云草堂的叶芸芸,老神仙立即拍胸脯保证说屁大事情,其实一封信送到青虎宫就可以了,等他翻翻黄历,回头挑个日子,立即开炉炼丹,清境山独有的山水灵气,还是有些的。姜尚真当时翘着二郎腿,喝着茶水,说陆老哥别忘了是一炉啊。陆老神仙眼睛一眨,立即埋怨道,啥?就一炉坐忘丹?那多不得劲,好事成双,不炼个两炉,筋骨都伸展不开。既然那黄衣芸是陈公子和姜宗主的朋友,那就是咱青虎宫的头等座上宾了,回头两炉丹,我亲自给黄衣芸送去,绝不让她多跑一趟,蒲山要花钱买?开什么玩笑,真不把我陆雍当成是陈公子和姜宗主的朋友啊! 期间陈平安拿出那方早就备好的印章,送给老神仙作为谢礼。 陆雍双手接过印章后,一手掌心托印章,一手双指轻轻拧转,感叹不已,“礼太重,情意更重。” 然后转头与陈平安埋怨道:“陈公子,下次再来天阙峰,别这样了,礼物好是好,可如此一来,就真像是做客一般,陈公子分明是回自家山头啊。” 裴钱坐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陆老神仙确实会聊天,一如当年,风采依旧。 到最后,陆雍才好像后知后觉,望向那个发髻扎成丸子头的年轻女子,依稀可见她当年小时候的几分眉眼。 陆老神仙记得很清楚,当年陈平安身边跟着个黑炭小姑娘,那会儿陆雍就觉得十分古怪,隔断山上山下的天阙峰护山大阵,是一座云海,登高之时,身陷其中,除非是陆雍这般的元婴,不然哪怕是金丹客,都要如坠云雾,看不清任何景sè,可那个黑炭小姑娘就一直拿着根行山杖,拾阶而上的时候,咄咄咄敲击台阶,不断四处张望,要么就是偷偷打量陆雍,而每当陆雍转头或是刚要转头,小姑娘就立即随之转头,那会儿陆雍就笃定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是一棵修道的好苗子。 问题还不止这个,陆雍越看她,越觉得面熟,只是又不敢相信真是那个传说中的女子宗师,郑钱,名字都是个钱字,但毕竟姓氏不同。所以陆雍不敢认,何况一个三十来岁的九境武夫?一个在中土神洲连续问拳曹慈四场的女子大宗师?陆雍真不敢信。可惜当年在宝瓶洲,无论是老龙城还是中部陪都,陆雍都无需赶赴战场厮杀搏命,只需在战场后方潜心炼丹即可,所以只是遥遥瞥见过一眼御风赶赴战场的郑钱背影,当时就觉得一张侧脸,有几分眼熟。 陈平安笑道:“陆老哥,实不相瞒,我这个弟子,每次出门在外,都会用郑钱这个化名。” 陆雍赶忙起身,竟是郑重其事地打了个道门稽首,“眼拙了,是贫道眼拙了,见过郑……裴大宗师。” 裴钱只好起身抱拳还礼,“陆老神仙客气了。” 姜尚真当时看着道破天机后满脸笑意的年轻山主,在那一刻,陈平安就像个书香门第里的长辈,一场科举落幕后,在与某个久别重逢的官场好友,忍得住笑声忍不住话语,于是来了那么一句,“家中晚辈顽劣不堪,才考中榜眼,前途一般不成材啊”…… 而这些事情。 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也好,姜尚真这个外人也罢,现在与裴钱说不说,其实都无所谓,裴钱肯定听得懂,只是都不如她将来自己想明白。 因为落魄山和下宗,接下来就该轮到一大拨孩子的成长、以及某些年轻人的迅猛崛起了。 离开天阙峰之前,姜尚真单独拉上那个惴惴不安的陆老神仙,闲聊了几句,其中一句“桐叶洲有个陆雍,等于让浩然天下修士的心目中,多出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宗门”,姜尚真看似一句客气话,说得那位差点就死在异乡的老元婴,竟然一下子就泪水直流,好像曾经年少时喝了一大口烈酒。 按照约定,云舟渡船缓缓去往宝瓶洲东南方向,姜尚真交给陈平安一枚渡船大阵枢纽印符,先前姜尚真正是靠这个,才能极快赶到蜃景城,只不过此举,比较吃钱,需要消耗大笔谷雨钱,陈平安就没打算收下,姜尚真就随手丢出渡船,给陈平安一抓驭在手中,再让姜尚真和裴钱护着渡船和所有孩子,陈平安头戴斗笠,背剑身后,腰系养剑葫,深呼吸一口气,单独御风去往彩衣国。 故地重游。 第一次充满了yīn煞气息,宛如一处人烟罕至的鬼蜮之地,第二次变得山清水秀,再无半点煞气,如今这次,山水灵气好像稀薄了许多,所幸熟悉的老宅依旧在,还是有两座石狮子镇守大门,依旧悬挂了春联,张贴了两幅彩绘门神。 在这个夕阳西下的黄昏里,陈平安扶了扶斗笠,抬起手,停了许久,才轻轻敲门。 开门之人,不是那个熟悉的老嬷嬷,是杨晃,身边跟着妻子。 陈平安抬手按下斗笠。 杨晃刚要说话,给妻子立即攥住袖子,杨晃便没有开口言语。 陈平安很快摘下斗笠,笑道:“杨大哥,嫂夫人,很久不见。” 进了屋子,陈平安自然而然关上门,转过身后,轻声道:“这些年出了趟远门,很远,刚回。” 杨晃叹了口气,点头道:“难怪。” 鬼魅之身的妻子莺莺,一脚重重踩在开口还不如闭嘴的丈夫脚背上。 莺莺笑道:“我去拿酒,你们先喝着,再帮你们烧几个佐酒菜。” 陈平安笑道:“如果不介意,我来烧菜好了,厨艺还可以的。” 杨晃大笑道:“哪有这样的道理,信不过你嫂子的厨艺?” 莺莺又是悄悄一脚,这一次还用脚尖重重一拧。杨晃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一个外乡人,一个伥鬼一个女鬼,主客三位,一起到了灶房那边,陈平安熟门熟路,开始生火,熟悉的小板凳,熟悉的吹火竹筒。莺莺去拿了几壶存了一年又一年的自酿酒水,杨晃不好自己先喝上,闲着没事,就站在灶房门口那边,挨了妻子两脚过后,就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手持吹火筒,转头问道:“杨大哥,老嬷嬷什么时候走的?” 杨晃说道:“好些年了,不过还好,除了惦念你怎么总也不来,没什么牵挂。走之前,还叮嘱我和莺莺,不要忘记年年酿酒,怕你哪天来了,喝不够。” 陈平安说道:“那我回去的时候,多带些酒水。” 杨晃犹豫了一下,“别多想,都还好。”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站起身,歉意道:“还是让嫂子烧菜吧,我去给老嬷嬷坟上敬香。” 小坟头离着宅子不远也不近。老妪当年说过,离太远了,不舍得。离得太近,犯忌讳。 在孤零零的坟头,陈平安上了三炷香,直到今天看了墓碑,才知道老嬷嬷的名字,不好也不坏的。 杨晃原本还有些担心陈平安,但是从头到尾,就像杨晃先前自己说的,都还好。 回了宅子,桌上还是白碗,不用酒杯。陈平安喝酒还是不快,跟杨晃都不是那种喜欢劝酒敬酒的,但是双方都没少喝,一般不喝酒的莺莺也坐在一旁,陪着他们喝了一碗。 陈平安一边小口喝着酒,一边与杨晃聊天拉家常,问了些昔年那位刘太守和刘高华的事情,原来那位担任清州刺史的刘大人,在官场平步青云,先前都做到了彩衣国的户部尚书,如今已经告老还乡了,刘高华这家伙辛辛苦苦,考了个同进士出身,但是后来仕途不顺,就干脆辞官了,继续游山玩水,等到一打仗,反而靠着祖荫,主动为官,去了彩衣国兵部任职,后来更是去了大骊陪都的六部衙门任职,官不大,但是按照惯例,一个大骊朝廷的六品官,就等于藩属国的三品大员了,刘老尚书前些年一直想着刘高华回彩衣国朝廷任职,去户部先当个侍郎,不说什么报效故国家乡朝廷,好歹捞个一门父子两尚书的官场美誉,只是刘高华死活不乐意,让老尚书气得不轻。至于老尚书的大女儿,一个岁数老大不小的老姑娘,嫁了个穷书生,至于小女儿刘高馨,运气差了些,当年成为神诰宗的嫡传弟子,可惜在大战当中,差点被打断了长生桥,受伤极重,因为战功,得以保留宗门嫡传身份,养伤后就下山回到家中,虽然跌境厉害,年纪轻轻就一头白发了,可在彩衣国还是挂了个供奉头衔…… 陈平安都一一记下。 不知怎么的,聊到了刘高馨,就聊到了同样是神诰宗谱牒出身的杨晃自己,然后就又无意间聊到了老嬷嬷年轻那会儿的模样。 陈平安想了想,神sè恍惚,无法想象。 这一顿酒,喝了足足一个时辰,陈平安没醉,其实喝酒还没他多的杨晃,倒是醉了个七荤八素。 这一夜,陈平安在熟悉的房间内休歇了几个时辰,在后半夜,起床穿好靴子,来到一处栏杆上坐着,双手笼袖,怔怔抬头看着天井,云聚云散,偶尔收回视线望向廊道那边,好像一个不留神,就会有一盏灯笼迎面而来。 大清早,陈平安返回屋子,背剑戴斗笠,养剑葫里已经装满了酒水,还带了好多壶酒。 陈平安与夫妇二人告辞,说要去趟梳水国剑水山庄,请他们夫妇一定要去自己家乡做客,在大骊龙州,一个名叫落魄山的地方。 杨晃答应下来,说一定会去。 昨天酒桌上,杨晃喝酒再多,还是没聊自己曾经去过老龙城战场,差点魂飞魄散,就像陈平安始终没聊自己来自剑气长城,差点回不了家。 大概正因为这样,双方才会一次次在酒桌上喝酒,还会约下次再喝。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往剑水山庄,因为按照当年的说法,整个山庄都会搬迁出去,是与古榆国接壤的一处青山绿水间,山庄原址则会变作梳水国仅次于五岳的一处山神府,而宋凤山的妻子柳倩,会就地晋升为那处山头的山神娘娘,神位品秩不高,但是属于梳水国的正统封正,纳入礼部山水谱牒。而且听杨晃的说法,宋凤山这些年剑术精进极多,已经成为仅次于松溪国青竹剑仙的江湖魁首,但是老庄主宋雨烧,已经不问世事很多年,因为如今再没什么剑水山庄了,如果杨晃不是与神诰宗还有些关系,都不清楚宋雨烧的归隐处,更不清楚这位梳水国老剑圣的孙媳妇,竟然能够摇身一变,成为了坐镇一方山水气数的神祇。 在去往梳水国北境的山神庙之前,陈平安先御风赶路,悄然飘落在地,扶了扶斗笠,青衫背剑,走在了彩衣国和梳水国接壤的一条山野小路上。 只是没想到原先的破败古寺,也已经变成了一座崭新的山神庙。 陈平安收敛气息,走入香火平平、香客寥寥的山神庙,有些无奈,大殿供奉的金身神像,与那韦蔚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容貌稍稍成熟了几分,再无少女稚气,山神娘娘身边还有两尊神像矮了许多的侍奉神女,陈平安瞧着也不陌生,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混到这个份上,韦蔚挺不容易的,算是实打实的步入仕途、并且官场升迁了。 陈平安翻山越岭无数,再礼敬各地山水神灵,也当真不愿意在这儿给知根知底的韦蔚烧香,就打算转身离去,然后直奔北边另外一座山神庙。 记得那女鬼韦蔚曾经埋怨这个世道,人难活,鬼难做。不知道如今当了享受人间香火的山神娘娘,会不会觉得轻松些。 一地山水气象,正不正,陈平安还是看得出来个大概,所以就没有“叙旧”的想法了。 只不过这位山神娘娘一看就是个不善经营的,香火寥寥,再这么下去,估摸着就要去城隍庙那边赊账了。 陈平安没有走入大殿,只是在门槛外边看了眼,就直接离开山神祠,只是当陈平安刚走出祠庙大门,便涟漪阵阵,凭空出现一位的祠庙陪祀神女,梳高椎髻,身材高挑,身穿一件云雾升腾的华美彩衣,若是给那些过路的落魄书生瞧见,这大概就是书上所谓的神女青睐了。 陈平安停下脚步,笑道:“恭喜。” 那个从山野鬼物变成一位山神侍女的女子,愈发确定对方的身份,正是那个特别喜欢讲道理的年轻剑仙,她赶忙施了个万福,战战兢兢道:“奴婢见过剑仙。我家主人有事外出,去了趟督城隍庙,很快就会赶来,奴婢担心剑仙会 继续赶路,特来相见,叨扰剑仙,希望可以让奴婢传信山神娘娘,好让我家主人快些赶回祠庙,早些见到剑仙。”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我只是路过,就不打搅你们韦山神清修了。” 韦蔚肯定是在县城隍那边有借不还,府城隍求过多次,在那边吃了闭门羹,只好求到了一州yīn冥治所所在的督城隍那边。 那个高挑女子都带了些哭腔,“剑仙前辈若是就此别过,不曾挽留下来,我和姐姐定会被主人责罚的。” 陈平安问道:“先前寺庙遗留神像如何处置了?” 她愣了愣,说道:“回禀剑仙,我家娘娘都小心归拢起来了,说以后好拐骗……请求某个自家山神祠里边的大香客,花钱重新修缮一座寺庙。”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山神娘娘有心了。” 拐骗?陈平安一听就是那韦蔚的行事作风,所以归拢破败佛像一事,多半是真。 陈平安缓缓而行,走到祠庙外一棵青松下的长石条板凳落座,摘下斗笠,坐在了青石长凳一端,笑道:“坐下聊。” 那高挑女子赶紧施了个万福,“奴婢万万不敢,剑仙自己休歇就是了。” 美sè什么的。自己和主人,在这个剑仙这边,先后吃过两次大苦头了。亏得自家娘娘隔三岔五就要翻阅那本山水游记,每次都乐呵得不行,反正她和另外那位祠庙侍奉神女,是看都不敢看一眼游记,她们俩总觉得凉飕飕的,一个不小心就会从书籍里边掠出一把飞剑,剑光一闪,就要人头滚滚落。 陈平安没打算等那韦蔚赶回山神祠,想了想,缓缓道:“我看先前两位烧香的人,是梳水国路过此地的士子吧。你们这边是两国边境接壤,官道就在祠庙地界内,多有商贾过路,山水景sè也秀美,还有不少光怪陆离的山水故事,如今世道太平,照理说走江湖的武林中人,钱囊鼓鼓的游客肯定不少,山神祠这边的香火不该这么差才对。” 科场功名、官场顺遂的文运,江湖扬名的武运,财源滚滚,美好姻缘,祈福平安,祛病消灾,子嗣绵延,一地山水神祇,显灵之事,无外乎这几种。 那女子脸sè尴尬,小心翼翼酝酿措辞,才颤声回答道:“我家娘娘暗中栽培过几位江湖少侠,武功秘籍都丢了好些本,没奈何都没谁能混出大出息,至于文运、姻缘什么的……咱们山神祠这边,好像天生就不多,所以我家娘娘总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至于那些个商贾,娘娘又嫌弃他们满身铜臭,关键是每次入庙烧香,那些个男人的眼神又……反正娘娘不稀罕理会他们。” 陈平安笑道:“那我倒是有个小建议,与其求那些城隍暂借香火,稳固一地山水气数,终究治标不治本,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只会年复一年,逐渐消磨你家娘娘的金身以及这座山神祠的气运。只要韦山神在梳水国朝廷那边,还有些香火情就行了,都不用太多。然后精心挑选一个进京赶考的寒族士子,当然此人的自身才情文运,科举制艺本事,也都别太差,得过得去,最好是有机会考中进士的,在他烧香许愿后,你们就在其身后,暗中悬挂你们山神祠的灯笼,不用太过节省,就当孤注一掷了,将地界所有文运,都凝聚在那盏灯笼之内,帮助其夜游入京,与此同时,让韦山神走一趟京城,与某位庙堂重臣,事先商量好,会试能考中同进士出身,就抬升为进士,进士名次高的,尽量往二甲前几名靠,本身在二甲前列,就咬咬牙,送那读书人直接跻身一甲三名。到时候他还愿,会很心诚,到时候文运反哺山神祠,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当然你们要是担心他……不上道,你们可以事先托梦,给那读书人提个醒。” 那女子先是听得神采奕奕,两眼放光,剑仙说得环环相扣,祠庙这边照搬就是了,突然她哭丧着脸,急得直跺脚,道:“剑仙前辈,怕就怕这样有才气的读书人,根本不会来咱们山神祠烧香啊。” 陈平安有些无奈,你和你家山神娘娘是做啥出身的,自己心里没数?打家劫舍去啊,山水辖境内县城、府城找不着合适的读书种子,祠庙神女夜游地界,多天经地义的事情,在那大小驿站守着,随时准备半路抢人啊。何况你们如今又不是害人性命了,明摆着是给人送文运去的天大好事,以前做得那么顺畅,曾经来那古寺跟点卯似的,次次能遇到你们,如今反倒连这份看家本领都生疏了?山神祠如此香火不济,真怨不着别人。 陈平安只好用相对比较委婉、同时不那么江湖黑话的言语,又与她说了些诀窍。 那女子听得频频点头,懂了懂了,茅塞顿开,这位剑仙前辈果然学究天人,除了不是那么怜香惜玉,真是处处都好。 陈平安站起身,道:“最后说几句,烦请帮我捎给韦山神。这种山水官场的走捷径,可一可二不可三,你让韦山神多多思量,真想要既能造福一方,又功德圆满金身无瑕,还是要在‘正本清源’四个字上下苦功夫。许多看似亏本的买卖,山神祠庙这边,也得诚心去做,例如那些市井坊间的积善之家,并无半点余钱,哪怕一辈子都不会来祠庙这边烧香,你们一样要多多庇护几分。天有其时,地有其才,人有其治。山水神灵,灵之所在,在人心诚。圣贤教诲,岂可不知。” 她施了个万福,感激涕零道:“剑仙前辈的墩墩教诲,奴婢定当铭记在心。”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帮她纠正道:“谆谆教诲,谆谆,以后多读书。” 她顿时涨红了脸,羞赧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所幸那位年轻剑仙重新戴好了斗笠,一闪而逝。 在梳水国北境,陈平安见到了宋凤山、柳倩夫妇二人,但是宋老前辈竟然出门远游去了,去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都没个准。 陈平安得知宋老前辈身子骨还算健朗之后,虽说此次未能见面,少了顿火锅就酒,有些遗憾,可到底还是在心底松了口气,在山神府留下一封书信,就要离开,不曾想宋凤山竟然一定要拉着他喝顿酒,陈平安怎么推脱都不成,只好落座喝酒,结果陈平安喝得眼神愈发明亮,两鬓微霜的宋凤山就趴桌上不省人事了,陈平安有些愧疚,那位曾经的大骊谍子,如今的山神娘娘柳倩,笑着给出了答案,原来宋凤山曾经在爷爷那边夸下海口,别的不能比,可要说酒量,两个陈平安都不如他。 陈平安起身告辞,笑道:“这顿酒就别与宋老前辈说了,省得宋大哥下次躲我。” 柳倩微笑道:“陈公子,不然我与爷爷说,你们俩打了个平手?” 陈平安大手一挥,“不行,酒桌上亲兄弟明算账。” 柳倩突然说道:“陈公子,只要爷爷回了家,我们肯定会立即传信落魄山的。” 陈平安点头道:“到时候我会立即赶过来。” 柳倩轻声道:“爷爷这些年几次出门走江湖,都没有带剑,好像就只是出门散心。” 陈平安有些疑惑。 柳倩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柳倩以心声言语道:“爷爷一直不相信,陈公子会在那场战事的首尾,始终销声匿迹,所以爷爷很担心你是出了意外。” 陈平安愣了愣,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宋前辈肯定是既担心我,又没少骂我。”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以心声说道:“等宋老前辈回了家,就告诉他,剑客陈平安,是那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 柳倩呆滞无言。 哪怕是她的丈夫宋凤山,都只听说过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却不清楚剑气长城的“隐官”,意味着什么。 而她因为是大骊死士出身,才得以知道此事。她又因为身份,不可轻易说此事。 柳倩问道:“陈公子,那么……隐官陈十一?” 陈平安笑着点头,“就是垫底的那个。” 柳倩想了想,问道:“我把凤山喊醒,你们再喝几壶?” 陈平安无奈道:“余着好了。” 最终柳倩看着那个大步离去的背剑青衫客,她都忘了送一程。 她只是想着,等爷爷回了家,晓得此事,又得吹嘘自己的眼光独到了吧。 这么多年来,爷爷其实既担心,又挺伤心的,因为对于爷爷来说,好像自己不在江湖了,可只要那个年轻人身在江湖,江湖就还是那座江湖。行走江湖,会翻老黄历,会讲老规矩,会懂老讲究,这样的老江湖里边,始终有个让老人心心念念寄予厚望的年轻人。有次爷爷拉着凤山和她,爷爷吃火锅,都没下几筷子,就喝高了,说那小子只要活着,自己就没啥好生气的,所以千万别不敢来喝酒,吃顿火锅,给一个老头子骂几句,算得了什么。 一座偏远小国的武馆大门口。 一袭青衫大半夜使劲敲门。 一个馆主嫡传弟子的再传弟子,年轻人睡眼惺忪跑来开了门,没好气道:“找谁?” 如今大骊的官话,其实就是一洲官话了。 背剑男子笑道:“找个大髯游侠,姓徐。” 那个年轻人白了一眼,“武馆没啥大胡子的游侠,我家馆主倒是姓徐。你这是……问拳?上门切磋的话,明儿再来。大半夜的,没这样的江湖规矩。还有说好了啊,我那祖师馆主已经金盆洗手了,要论拳脚功夫,你得找我师父,而且劝你别冲动,我师父是出了名的拳头重,尤其是鞭腿飒飒的,一腿下去,碗口粗的硬木都给踹断!你别以为背了把剑,就了不起……对了,这把剑啥材质啊,精铁铸造?几两钱买的?能不能给我瞧瞧?” 那人摇头道:“我找徐大哥喝酒。” 年轻人给气得不轻,“又是大胡子,又是徐大哥的,你到底找谁?” 亏得自己的馆主祖师爷是个读过书,武馆上下几十号人,个个耳濡目染,不然老子都不晓得“大髯”在说个啥。 那人笑道:“找徐远霞。” 年轻武夫堵在门口,“你谁啊,我说了祖师爷已经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没办法,听师父私底下说,自家祖师爷当年刚开馆立足那会儿,与人问拳切磋,就没赢过几场,所以早年唯一捞到手的,就是个“逢拳必输徐大侠”的江湖绰号。亏得师父和几位师伯师叔,拳脚功夫比较过硬,用江湖同道的说法,就是拳脚不凌厉,挨打很本事,所以好歹是把武馆的名号给立起来了,这些年武馆生意还不错。可是祖师爷拳脚不行,收徒弟也一般,唯独吹牛的本事,独一份,说他还很风流倜傥的当打之年,在江湖里遇到两个朋友,那才算得到他的拳法真传,一个拳快,一个拳慢,搁在咱们这边的江湖,能从山脚打到山顶,那些个飞来飞去的山上神仙都拦不住。毕竟是师父,或者是祖师爷,又是管着钱袋子的馆主,老人家说啥就听啥,还能如何。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满头白发,深夜犹春寒,上了岁数,睡眠浅,老人就披了件厚衣衫,站在演武场那边,怔怔望向大门那边,老人睁大眼睛后,只是喃喃道:“陈平安?” 陈平安抬起手,踮起脚跟,使劲挥了挥,一个闪身,从侧门就跨过了门槛,留下个眼前一花便不见人影的年轻武夫。 陈平安快步走向徐远霞。 那个老人大笑着走向年轻剑客,一个转身,胳膊环住陈平安的脖子,气笑道:“小子才来?!” 陈平安给拽得身体稍稍歪斜,抬起手,想要轻轻拍打老人的后背,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只是搁放在了昔年大髯游侠的肩膀上。 武馆门外。 裴钱,姜尚真,再加上一个死皮赖脸的白玄,三人都是偷摸过来的,就没进去。 看大门的那个年轻武夫,看了眼门外那个长相很像有钱人的中年男子,就没敢嚷嚷,再看了眼那个发髻扎成丸子头的好看女子,就更不敢说话了。 白玄轻声问道:“裴姐姐,这家伙谁啊,敢这么跟曹师傅不客气,曹师傅好像也不生气,反而胆子小小的,都半点不像曹师傅了。” 裴钱轻声道:“是我师父很敬重的一个江湖朋友。” 白玄疑惑道:“曹师傅都很敬重的人?那拳脚功夫不得高过天了。可我看这武馆开得也不大啊。” 裴钱笑着没说话。 姜尚真已经斜靠门口,双手笼袖,笑眯眯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有没有师姐或者师妹啊?” 那个年轻人叹了口气,摇摇头,大概是给勾起了伤心事,一不小心就说出了真相,“我师父一喝酒就发酒疯,只要见着女子就哭,怪渗人的,所以以前有两个师姐,结果都给吓跑了。祖师爷他老人家也没辙。” 姜尚真恍然点头道:“那你师父与我算是同道中人啊。” 年轻人疑惑道:“都喜欢发酒疯?” 姜尚真笑道:“你小子挺会聊天啊。” 年轻人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那门外女子,大声道:“我是读过书的。” 白玄小声道:“裴姐姐,这小子对你有意思。好家伙,这份眼光,硬是要得。” 裴钱低头,微笑道:“白玄,你怎么还不练拳?” 白玄双手负后,摇头晃脑道:“不着急啊,到了落魄山再说呗,曹师傅可是都讲了的,我要是学了拳,最多两三年,就能跟裴姐姐切磋,还说以前有个同样姓白的,也是剑修,在裴姐姐你这边就很英雄气概,曹师傅让我不要浪费了这个好姓氏,争取再接再厉。” 裴钱点点头,“你跟那个白首确实挺像的。” 白玄嗤笑道:“他像我才对吧。” 裴钱笑道:“反正都差不多。” 白玄总觉得裴钱话里有话。 姜尚真瞥了眼那个白玄,小小年纪,确实是条汉子。 武馆内,酒桌上。 这辈子喝酒,除了在倒悬山黄粱福地那一次,几乎就没怎么醉过的陈平安,竟然在今夜喝得大醉酩酊,喝得桌对面那个老人,都以为自己才是岁数年轻的那个,酒量不好的那个。让徐远霞都以为是很多年以前,自己还是豪气干云的大髯刀客,对面那个酒鬼,还是少年。 正文 第七百六十二章 归乡之返,开天之去 清源郡仙游县城内的小武馆,凭空多出了一大拨大大小小的客人,县城夜禁竟然没有半点消息,不曾记录在册,县衙那边得了消息,大清早的就急哄哄跑上门,与武馆这边索要通关文牒,这等事情,县老爷与徐老哥交情再好,衙役也不敢睁只眼闭只眼,出了任何纰漏,可是要掉脑袋的,一大串,从县老爷到太守,一直往上走,都会被追究,有些人丢了官帽子,比丢脑袋差不到哪里去。所幸武馆这边没有让他们难做人,一位年轻县尉亲自带队,在他见着了三份样式不同寻常的关牒后,立即一手肘打掉身边一颗衙门胥吏的脑袋,侧过身,仔细翻阅过后,毕恭毕敬还给那位年轻女子,眼前这女子还好,江湖人,其余两份关牒,竟然都是大骊户部定制、礼部颁发的山水关牒,那么年轻都尉就心中有数了,别说是身边带着九个孩子,便是九十个,在这清源郡仙游县,都可以随便“仙游”。 陈平安难得起床这么晚,日上三竿才走出屋子,刚出门伸了个懒腰,看到裴钱在六步走桩,气定神闲,小胖子程朝露和两个小姑娘,一旁跟着走桩,程朝露走得认真,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不过是闹着玩,姜尚真则双手笼袖,蹲在台阶上,看着那些不知道是看拳还是看年轻女子的武馆男子。 昨夜与那自称读过书的年轻人一番攀谈,没花一文钱,就晓得了年轻武夫那师父与某位山上仙子的恩怨情仇,听得姜尚真唏嘘不已,连说不应该不应该。 陈平安才出门,就被徐远霞拎着两壶酒堵了回去,说是以酒解酒最回魂,天底下最解酒之物,肯定永远是下一杯酒。 陈平安无可奈何,只得回屋子陪着徐远霞大清早就喝酒,屋子有酒杯,桌上还有几本翻阅不多、看着很崭新的书籍,儒家圣贤书,道家典籍,文人笔记,都有。 一间留给朋友的屋子,这么多年来,给一个走惯了江湖的老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徐远霞听了些陈平安在那桐叶洲的山水事,问道:“彩衣国胭脂郡沈城隍那边,路过后可曾入城敬香?” 老人既希望年轻人没忘记这些江湖礼数,会感到欣慰,又想着万一年轻人不小心忘记了,自己就有机会念叨几句。 陈平安轻轻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说道:“当然没忘记。” 徐远霞点点头,好像真没什么想说可说的了,就开始默默喝酒。 陈平安问道:“真不跟我一起去落魄山看看?” 徐远霞笑着摇头,“不去,回头你和山峰一起来看我,走江湖,做大哥的,得讲面子。” 话是这么说,事实上老人要提着一大口心气,等着两个还很年轻的朋友,来找自己喝酒。 陈平安就不再多劝。 徐远霞提醒道:“你这趟回家乡,肯定会很忙,所以不用着急拉着山峰一起来喝酒,你们都先忙你们的。争取这十几二十年,咱们三个再喝两顿酒。不然每次都是两个人喝酒,大眼瞪小眼的,少了些滋味,到底不如三个凑一堆。说好了,下次喝酒,我一个打你们两个。” 陈平安调侃道:“一个打两个?但凡有一小碟佐酒菜,都说不出这样的醉话。” 徐远霞瞥了眼被陈平安挂在墙壁上的那把长剑,没来由想起一句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只不过词句是好,却不太应景。徐远霞收回视线,开玩笑道:“你是知道的,我生平最仰慕苏子词篇。以后你如果有机会能够见到苏子他老神仙,记得一定要帮我说一句,一本随身携带多年的苏子词集,替一个名叫徐远霞的江湖游侠,节省了好些佐酒菜的钱。”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没问题,以后真要见着了那位苏子,我还要将徐大哥那几篇打油诗,求着他老人家评点一二,若是那位前辈好说话,我就死皮赖脸请他帮你写那山水游记的序文,不过酒桌上说话,一贯是先把牛皮吹出去,当真不当真,就看徐大哥的酒杯深浅了。” 徐远霞晃了晃手边的酒壶,没剩下多少,便伸手覆住桌上酒杯,笑问道:“老规矩?” 陈平安笑着点头,“先余着。” 徐远霞沉默片刻,见那陈平安始终没个动静,疑惑道:“你小子还不动身赶路?” 好不容易从剑气长城返回了浩然天下,这都多少年没回落魄山了,这小子肯定着急赶路。就像陈平安方才说的,酒桌上先把牛皮吹出去,昨夜那顿酒,陈平安喝高了,醉得一塌糊涂,说话嗓门不小,只是酒品真不错,非但不发酒疯,反而神采奕奕,比没喝酒的人还眼神明亮,年轻人说了一些让徐远霞很惊心动魄又很……心神往之的事情,一开始徐远霞都误以为这小子真是那千杯不醉的海量,然后一个毫无征兆的,砰一声,脑袋磕桌上,醉得不省人事了,鼾声如雷。 陈平安愣了一下,笑骂道:“我他妈就不能在这里多待几天?难道武馆都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好酒不够了,茶水总有吧。” 年少年轻时,总想着以后喝酒,一定要喝好酒,最贵的酒水,但其实什么酒水上了桌,一样都能喝。岁月不饶人,等到买得起任何酒水的时候,反而开始多喝茶,就算喝酒也很少与人痛饮了。 徐远霞大笑道:“好说!” 接下来几天,徐远霞带着陈平安他们逛了逛仙游县,城外那处深山中的仙家门派,也游历了一趟,主要还是那个名叫周肥的男人,不知怎么与徐远霞的一位亲传弟子相当投缘,名叫郭淳熙,也就是被一位青梅竹马伤透心的,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打光棍,成天恨不得把自己浸泡在酒缸里,不然郭淳熙会是徐远霞嫡传当中最有出息的一个,这辈子是有希望跻身五境武夫的,在一个小国江湖,也算一位足可开山立派的武林泰斗了。周肥私底下找到徐远霞,说他是有些山上香火情的,打算带着郭兄弟出门散心一趟,他会些相术,觉得郭淳熙一看就是个山上人的面相,在武馆讨生活,白天习武敷衍,晚上在酒缸里梦游,屈才了。徐远霞信得过陈平安的朋友,就没拦着此事,让周肥只管带走郭淳熙。 那个山上仙家,名为青芝派,开山祖师,是位观海境的老仙师,据说还有个龙门境的首席供奉,而郭淳熙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如今不但是青芝派的祖师堂嫡传,还是下任山主的候补人选之一。青芝派的掌门仙师,其实最清楚仙游县老观主徐远霞的功夫深浅,因为徐远霞早年为了弟子郭淳熙,悬佩一把法刀,登山讲过一番道理,青芝派掌门也算讲理,没有当真如何棒打鸳鸯,只不过最后那女子自己心不在山下了,与郭淳熙有缘无分,徐远霞这个当师父,还闹了个里外不是人。 陈平安没有带着裴钱,让她留在武馆看着那些孩子。只有白玄双手负后,跟着他们一起登山拜访青芝派,孩子跟在了徐远霞身边,学曹师傅,一口一个徐大哥,徐远霞知道他们都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孩子,所以格外好说话,一口一个白老弟,让白玄对徐远霞印象格外好,与徐大哥私下约定,以后他就是武馆的记名客卿了,以后有人砸场子,传信落魄山,论吵架,论拳脚,论剑术,小爷都是一把好手。 姜尚真就默默记下白玄喊了几遍徐大哥,徐远霞回了几句白老弟,自己回头好跟大师姐邀功不是? 至于那个头发乱糟糟、满脸络腮胡的郭淳熙,莫名其妙的,身上穿了件周肥送给他的新衣服,青地子,织山水云纹,据说是什么缂丝工艺,反正郭淳熙也听不懂,轻飘飘的,穿着跟没穿差不多,让郭淳熙十分不适应。只是脚上还穿着一双弟子帮忙缝补的皮靴,袖子不短,又不敢随便卷起袖子,怕坏了讲究,让汉子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就像一位人老珠黄的妇人,涂满了胭脂水粉,一个笑,或是一个抬头,便漏了怯,给旁人瞧着就要忍住笑。 徐远霞当然晓得那是一件山上法袍,只是品秩高低,就看不出了,聚音成线询问陈平安,陈平安答道:“是件出自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刻色坊的法袍,仙女缂丝,春水云纹,在桐叶洲山上很有名,这件又是从周肥手里拿出来的,所以怎么都该有个法宝品秩吧。给周肥施展了仙家障眼法,又压下了法袍独有的通经断纬‘抽丝’神通,不然郭淳熙穿不上的。一旦周肥撤掉术法,青芝派这会儿的山水灵气,若是祖师堂阵法拦不住,一下子就要少掉半数,灵气被法袍抽取在身,融入那些经线当中。” 徐远霞愈发好奇,“你这朋友要做什么?” 听着这件法袍,若是给练气士穿在身上,本身就是一件攻伐重宝了? 陈平安笑着给出真相,“周肥做事,随心所欲,经常会吃饱了撑着,我们习惯就好。” 徐远霞说道:“淳熙这家伙,就是个境界不高的纯粹武夫,在你们这些家伙眼中,可算不得什么习武天才,他接不住这份山上机缘吧?” 陈平安说道:“徐大哥你就放心吧,周肥做事情极有分寸。” 就像当年在北俱芦洲救下的孩子,被姜尚真带到书简湖真境宗后,在玉圭宗的下宗谱牒上,取名为周采真。大概是周肥的周,郦采的采,姜尚真的真。 之后两任宗主剑仙韦滢、仙人刘老成,到玉璞刘志茂、元婴李芙蕖,再到金丹剑修隋右边,都对这个孩子很照顾。整个规矩森严、天才辈出的书简湖宫柳岛,这么多年来,修道资质可谓不值一提的周采真,却是当之无愧的宠儿。只不过小姑娘比较性情乖巧,至今还未离开过书简湖,倒是经常去找田湖君和青峡岛一位看门女子谈心。 这使得一个原本没有丝毫修道资质的孩子,硬是给姜氏祠堂祖传仙诀、真境宗嫡传道法,大堆神仙钱、山上福缘给堆出了个洞府境。陈平安得知后,与姜尚真由衷道了一声谢,姜尚真回了句别骂人。让陈平安心怀愧疚,说到了霁色峰祖师堂,下次议事,自己这位山主,在那首席供奉一事上,若有波澜,自己一定会力排众议。姜尚真当时看着眼神格外诚挚的山主,再想到裴钱先前所谓的次席供奉,以及山主大人急匆匆回过一趟落魄山,没来由想起一句“好事不怕多磨”,只是想到一句小钱能使鬼推磨、大钱能让磨推鬼,姜尚真就立即心定几分。 为何姓周,在山上是有讲究的,姜尚真化名“周肥”,并且在是用这个名字在落魄山担任的记名供奉,纳入了霁色峰的山水谱牒,那么这就意味着周肥再不是一个空落落的化名,那个孩子跟随姜尚真姓“周”,而不是姓陈,就等于姜尚真代替陈平安,接下了所有因果。 一行人沾徐远霞的光,青芝派山门那边不但通行无阻,门房还传信祖师堂,说是徐老馆主登门拜访。 远亲不如近邻,青芝派与徐远霞关系还不错,一位年轻时候喜欢远游的六境武夫,毕竟不容小觑。只不过随着徐远霞的年纪越来越大,原本一些个小道消息,分量也就越来越轻,所以祖师堂那边得到了传信后,都没有打搅掌门的坐忘清修,只是一位嫡传弟子露面,洞府境,中五境修士,甲子岁数,亦是山主候补之一的修道天才,掌门亲传,名为蔡先,今天由他负责接待隐隐以徐远霞为首的这一行人。 若是登山途中,那徐远霞是敬陪末座的恭敬架势,那么青芝派掌门就肯定舍得“出关断修行”了。可既然是徐老武夫带头,其余人等都是陪着登山的路数,可就没这份待遇了。 蔡先站在山顶台阶上,“恭迎”贵客。 徐远霞远远就抱拳:“见过蔡仙师。” 蔡先面带笑意,拱手还礼:“徐馆主。” 蔡先其实一直在打量徐远霞身边那拨人,至于那个换了一身光亮行头的郭淳熙,一瞥带过,不用多看,俗子衣锦,也别上山。 郭淳熙身边,是个眼眸狭长的英俊男子,一身紫色长袍,绸缎质地,倒像是个豪阀出身的世族子弟。 还有个青衫长褂的儒雅男子,笑容和煦,先前在徐远霞抱拳的时候,男子跟着抱拳了,却未开口言语。 还有个眼睛都不是长在脑门而是长在天上的白衣小屁孩,双手负后,徐远霞抱拳,没动静,等到青衫男子抱拳,孩子才不情不愿跟着抱拳。 到了山顶,一大片堪舆精准的仙家府邸,云烟缭绕,仙气缥缈,陈平安环顾四周,姜尚真笑着以心声言语道:“怎么,暗藏玄机?” 陈平安答道:“没有。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担心藏着个类似剑术裴旻的世外高人。” 姜尚真无奈道:“哪跟哪啊。” 陈平安笑道:“姜老宗主不就站在这里了吗?”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有理。” 青芝派山上,今天竟然有一场镜花水月,是两位仙子的一场亭中弈棋,不过距离不近,在临崖处,离着数里山路。 蔡先本想着煮一壶山茶,就可以送客下山了,只是瞥了眼那个郭淳熙,就改变主意,邀请一行人去那崖畔观景台做客,只是说了一番山水规矩,切记不能闯入那场镜花水月的“眼帘”当中,蔡先说得仔细,说最好离着凉亭最少九十步远。一行人就照着规矩,沿着一条山脊的林荫小径,视野豁然开朗后就早早停步,远远瞧见了那处翘檐翼然的小凉亭,悬匾额“高哉”。 有亭翼然,危乎高哉,高哉亭,陈平安觉得这名字不错。 取名字这种事情,无论是宗门帮派的名字,还是飞剑命名、山水崖刻,后来人就是吃亏,跟作诗写词是差不多的道理。 陈平安忍不住心声问道:“浩然天下,取名高哉亭的亭子,别处有没有?” 姜尚真笑道:“没有一百,也该有几十个吧。”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就不客气了。 反正霁色峰那边已经有了座山水亭,不差一座高哉亭。 陈平安看了眼郭淳熙,中年汉子神色恍惚,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凉亭内一位下棋的年轻女子。 陈平安收回视线,重新望向那座凉亭,其实他有些讶异,因为凉亭内与青芝派谱牒女修对弈的山上仙子,道门女冠装束,头上不戴道冠,而是别有一枝梅花样式的发髻,篆刻有青梅观观青梅一行小字。 陈平安听说过那座南塘湖的青梅观,据说那草堂梅坞春最浓的说法,是一个不大的道门仙家,因为曾经在家乡的西边大山道路上,遇到过一个名叫周琼林的女修,当时她跟在衣带峰的宋园、刘云润身边,陈平安还清楚记得双方分开后,裴钱对她的印象很好,当时让陈平安倍感意外,裴钱就说那周琼林的心湖间,住着许多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可怜孩子,她对着一只空空如也的大饭盆,十分伤心。 姜尚真多眼尖,立即察觉到蛛丝马迹,问道:“山主认得这位姐姐?咱们要不要打招呼?” 陈平安摇头道:“不认得,只是听说过南塘湖青梅观。” 姜尚真笑道:“青梅观,小门派,整个南塘湖都没了,何谈一座不长脚的小道观。所幸伤亡不大,所以这些年道观出身的仙子姐姐们,一个个就再难养尊处优清净修行了,不得不云游四方,辛苦化缘,惹人怜惜。我在书简湖当宗主那会儿,还买过青梅观用来观看镜花水月的一棵梅树,可惜了,再见不到‘梅花低伸手,化妆美人面’的景象了。” 陈平安无奈道:“一整棵梅树?” 姜尚真点头道:“必须啊,每次道观镜花水月开启,别人丢一颗小暑钱才能有的待遇,我只需要丢颗雪花钱就有了,多划算的买卖。” 陈平安笑道:“丢完雪花钱,被喊几声哥,再哗啦啦丢小暑钱?” 姜尚真无奈道:“反正也不是经常看那青梅观的镜花水月,我这袖里乾坤,装了几百件呢,很忙的,一年到头都要小心翼翼,力求雨露均沾,不让任何一位姐姐受了冷落,山主以为很简单啊,比起闲暇时候的修行,更耗心神。” 闲暇才修行……挣钱花钱才是正业。这种遭雷劈的话,也就姜尚真说得出口,关键还是真话。 一旁的年轻山主当下还不清楚,姜尚真早年还通过镜花水月,“只”花了一颗谷雨钱,就在青梅观里边买下了一棵梅树。所以只要每次化名“周深情”的周大哥一开口,青梅观的仙子姐姐,就都笑语嫣然,要去某棵千年梅树下驻足片刻,挽枝点额,不然何来的“梅花化妆美人面”一说? 陈平安突然转头,笑望向那个青芝派极会察言观色的“蔡洞府”,问道:“蔡仙师,如何才能够观看此山的镜花水月?” 蔡先笑道:“购买一支青玉灵芝即可,价格不贵,五颗雪花钱,按照如今山上市价,约莫等于山下的六千两银子。既然你是徐馆主的朋友,就不谈那神仙钱折算成白银的溢价了。购买此物,我们会赠送一本山水册子,专门讲解镜花水月一事。” 蔡先想了想,补了一句,“只不过我身上并未携带青玉灵芝,你们如果真感兴趣,回头我再带你们去灵芝堂看一看,除了青玉灵芝,其实还有不少比较珍稀山上灵器,除此之外,还卖一些个小巧玲珑的手把件,文房清供,都是我们门派独有的青芝玉精心炼制、雕琢而成,价格有高有低。” 姜尚真笑了笑,这个蔡洞府还是个比较会做人的,一个中五境的修道天才,并未如何气势凌人,都知道主动给人台阶下了。 难怪郭淳熙会输给蔡洞府,不光光是山上山下的云泥之别而已。 那位青芝派同样是洞府境的谱牒女修,弈棋间隙,看了一眼这边,与郭淳熙客客气气点头致意,再与蔡先明眸一笑,不是一双携手御风的神仙道侣,没有那样的秋波流转。青芝派这种小仙家,两个年纪轻轻的洞府境,将来谁当掌门,都是自家囊中物,估计现任掌门也会乐见其成,不然换成其他两位祖师堂嫡传,争来争去,还要伤和气,万一哪个负气而走,更是伤筋动骨。不过看样子,那位仙子与蔡先,还没生米煮成熟饭,其实意外还是会有的,比如前者破境太快,成为青芝派历史上的首位龙门境修士,到时候她这掌门,就又要山顶瞧不起半山腰了,与当年她入山便瞧不起山外的郭淳熙,如出一辙。 可惜那位观海境老神仙架子大,没露面,不然就能瞧见郭淳熙身上那件法袍的不同寻常,事后会变得极有意思了,比如女修下山返乡探亲,路过仙游县城的武馆,落魄不已的昔年青梅竹马邋遢汉子,竟然重提心气,出门远游,不见踪迹了……回山之后,掌门又问起,女子越想越玄妙,越想越思念,从此患得患失,一个差点已经彻底忘记的名字,重新在心头打转儿不停……罢了,就当是郭兄弟抛媚眼给瞎子看了。山上悠悠,不急一时,总有再见时。 姜尚真看了眼那女子的气府光景,跻身金丹,比较难了,但是成为龙门境修士,确实希望很大。对于青芝派这样的偏隅仙家而言,能够找到这么一位修道胚子,已经算是祖师堂青烟滚滚了。只不过姜尚真还是伤感更多些,凉亭弈棋的另外那人,青梅观那个不认识的小姑娘,挣钱太不容易了,都需要来青芝派这种小山头镜花水月,既然与自家山主有旧,那么姜尚真就悄悄丢下一颗小暑钱,再以心声在镜花水月的山水禁制当中密语一句,“认不认得周大哥啊?” 青芝派那女子一头雾水,只是难免欣喜,整整一颗小暑钱的灵气涟漪,小小凉亭咫尺之地,骤然间灵气沛然,让人如醉酒一般醉人。 而那青梅观年轻女冠更是雀跃不已,放下手中棋子,猛然起身,面朝崖外,施了个万福,然后开口问道:“周深情?周仙师?!” 姜尚真刚想回她一句“喊什么周仙师,喊周大哥”,结果挨了陈平安一记手肘,只得又丢了颗小暑钱,换了句“周大哥今儿有事先走,下次再聊”。 陈平安微微皱眉,疑惑道:“这山上的镜花水月,若是稍稍宽松几分,不也算一种山水邸报?” 姜尚真笑道:“这还是大骊朝廷开创的先河,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浩然天下的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都被禁绝了,但是宝瓶洲这边,不管不顾文庙那边的规矩,率先重启镜花水月,但是取了个折中法子,不可谈论那场战事,不然就会被各国朝廷礼部记录在册,再被大骊修士找上门,谁都吃不了兜着走,既然大战都落幕了,没理由遭这罪。当然也有些头很硬的山上仙家,不太当回事,觉得一个山河已经减半、版图还会继续缩减下去的大骊王朝,肯定自顾不暇,至于最后的下场嘛,很不意外。那大骊宋氏也当真阴险,秘密-处置了一大拨不守规矩的仙家势力,偏偏不着急昭告一洲,等到凑齐了五十家,才发出消息。中土文庙那边,不但没有问责大骊,干脆就有样学样了。” 陈平安脑海中蹦出两个词汇,粘杆,钓鱼。 姜尚真感慨道:“宝瓶洲山上,都说这是大骊陪都礼部老尚书柳清风的手段,这个家伙也是个半点不给自己留退路的,但根据真境宗那边传来的幕后消息,其实是大骊京城刑部侍郎赵繇的主意,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年轻人,尤其是读书人,确实都心狠手辣。不过这就更显得柳清风的铁石心肠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其实早就认识柳清风了,极务实,很厉害,走的是内圣外王兼霸的路数,毫无书生意气,甚至绝大多数时候,甚至都不像一个儒家子弟。如果柳清风是修行中人,赵繇是没多少机会当国师的。其实读书人很多的想法,都太过空泛,没个渐次阶梯可走,两手空空,根本支撑不起某个奇思妙想,柳清风完全不一样,他很擅长造势,甚至都不是借势。我当年还能离开避暑行宫去倒悬山春幡斋的时候,专门留心过柳清风的官场事迹。” 姜尚真叹了口气,“能被你这么称赞的读书人,当然厉害。” 凉亭弈棋依旧,那青梅观年轻女冠与青芝派女修一边下棋,一边以心声言语,说起了那位“周深情”的一掷千金,以及与青梅观的香火情,听得后者心神震动,世间竟有如此将神仙钱当银子开销的大修士?莫不是一位境界高入白云间的陆地神仙? 陈平安一行人就此离开青芝派山头,在下山之前,陈平安掏出十颗雪花钱,买了两件青玉灵芝,到了山脚,交给徐远霞。 徐远霞笑道:“我要这玩意儿做什么,武馆那点家当,都看不起两次镜花水月。” 陈平安解释道:“真要有急事,寄信太慢,就去青芝派山头,开启镜花水月,我会第一时间赶来。” 徐远霞气笑道:“难不成你在落魄山,就每天守着青芝派的镜花水月?你一个山主,不嫌磕碜啊?” 陈平安说道:“我当然不会每天亲自盯着,会有人留心就是了。好歹是一山山主,供奉客卿,还是有几个的。” 徐远霞问道:“那你这是盼着我有事?” 陈平安一想也对,确实不吉利,只得收起青玉灵芝,想了想,转手就丢给姜尚真,“你好这一口,送你了。” 姜尚真收入袖中,没客气。 武馆这边还有走镖的挣钱营生,众人骑上几匹矮马,白玄大概是觉得马背烫屁股,就一个起身,双手负后,站在了姜尚真身后的马背上,不等曹师傅开口,白玄就说只要路上遇到人,他肯定乖乖落座。白玄突然伸手一拍姜尚真的脑袋,“周老哥,策马狂奔个,四条腿都慢悠悠的,比小爷两条腿走路还慢了。” 姜尚真笑道:“你咋个不趴在地上,用五条腿走路。” 自己多少年没骑马走江湖了?姜尚真仔细想了想,约莫有几百年了吧。果然还是托山主的福啊。 白玄恼羞成怒,弯腰伸手环住姜尚真的脖子,“狗胆!怎么跟小爷说话的?!” 陈平安和徐远霞两骑在最前边,陈平安转过头,白玄立即松开手,抹了抹姜尚真的脑袋,再双手一拍姜尚真的脸颊,“骑马慢些,满脸灰尘,周老哥都不英俊了。” 姜尚真笑道:“白玄,你以后也是个能靠脸吃饭的。落魄山那边如果有了镜花水月,再过个几十年百来年,估计你就是扛把子了。” 白玄冷笑道:“小爷可丢不起这脸。” 陈平安闻言又转过头,望向那白玄。 白玄立即心知不妙,火急火燎道:“曹师傅,咱们做人可不能太掉钱眼里啊,纳兰小财迷,姚小迷糊,贺呆子,虞小道长,他们做这个多合适啊,我跟那斗鸡眼还有死鱼眼,都不成的,哪怕是程朝露这个小厨子,都比我们仨强啊。” 陈平安转回头,没理睬那个喜欢给人取绰号的小兔崽子。 与姜尚真一骑并驾齐驱的郭淳熙突然说道:“周大哥,你和陈平安都是山上人,对吧?” 不是山上修士,也拿不出那么多的神仙钱。两件山上宝物,一万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送给了青芝派。 郭淳熙真没有想到自己师父,会有这样的江湖朋友。 姜尚真从袖子里摸出一支青玉灵芝,抛给郭淳熙,以心声笑道:“带上这个,以后可以当份见面礼。你去一个名叫书简湖宫柳岛的地方,找到一个名叫李芙蕖的老娘们,说你与一个名叫周肥的家伙,是好哥们,以后就让她带你上山修行。再告诉她一句,如果五十年内,你没有跻身洞府境,就算我看人眼光太差,也怪郭兄弟福缘不够,到时候就让她打死我们兄弟两个算了。郭兄弟,你敢不敢去?” 郭淳熙慌慌张张接过了那五六千两银子,汉子都没能从师父那边学来江湖上秘传的聚音成线,不是师父不教,是他学不来,也不想学,除了喝酒说些混账醉话,汉子其实连与人说话的兴致都没有。郭淳熙笑了起来,“有什么敢不敢的,能不能再活个五十年都不好说,我这辈子也没正儿八经走过什么江湖,去的最远地方,就是隔壁郡城,武馆走镖都不喊我,因为喝酒误过事。确实也该学一学师父,趁着腿脚还利索,出去走走看看,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姜尚真笑着点头,“事先说好,书简湖此行,山水迢迢,意外多多,一路上记得多加小心,要是在半路死了,我可不帮你收尸。” 郭淳熙爽朗笑道:“都死了好些年,老子还怕这个?” 白玄瞥了眼那汉子,竖起大拇指。 家乡那边,其实有好多郭淳熙这样的酒鬼。 陈平安以心声询问姜尚真:“玉圭宗和云窟福地,加上真境宗,除了明面上被你们掌控的山水邸报,还有多少?” 姜尚真笑道:“很多,不下十份。说句不要脸的,当年如果不是我,神篆峰祖师堂那边,根本不乐意花这个冤枉钱。” 陈平安点头道:“桐叶洲那边,云窟福地掌控的山水邸报,回头借我用一用,当然要清爽算账,每次让那些山上的笔杆子写邸报,到时候都记账上,十年一结。至于宝瓶洲和北俱芦洲,我自己铺路好了。” 姜尚真问道:“关键时候,找人骂你?” 陈平安笑道:“不然?” 姜尚真道:“分寸不好掌握啊。” 陈平安说道:“天底下最好讲的,不就是公道话?” 姜尚真感叹道:“我先前捣鼓的那些山水邸报,就恰恰少了这‘公道’二字真言啊。” 陈平安笑着回了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沉默片刻,姜尚真笑了起来,“你们这些读书人!” 某些山水邸报配合某些镜花水月,是可以聚拢很多藏都藏不住的山上修士的,放任几十年百余年好了,在这期间只要落魄山稍加留心,记录那些义愤填膺的言语,就可以顺藤摸瓜,将大大小小的谱牒山头,随随便便摸个底朝天。 养鱼。 能够与年轻山主这么心有灵犀,你一言我一语,并且想法极远都不碍事的,姜尚真和崔东山都可以轻松做到。 秘密扶植起几份“容我说句公道话”的山水邸报,同时关注将来宝瓶洲山上各色的镜花水月一事,陈平安其实当下连心目中的负责人选,都有了,骑龙巷草头铺子的目盲老道人,贾晟。还有落魄山上的账房小夫子,张嘉贞。不过陈平安有些怀念当年的避暑行宫,其实隐官一脉的剑修,个个是此道高手,哪怕亲自上阵写山水邸报,都是信手拈来的,林君璧,顾见龙,曹衮,玄参…… 等到宗门和下宗事了,确实是要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回了县城武馆,陈平安从墙上摘下那把佩剑,背在身后。 坐在桌旁的徐远霞站起身。 陈平安刚要说话,说一些早就酝酿好的腹稿,不曾想老人笑着摆摆手,走到她跟前,伸手理了理陈平安的衣襟,轻声笑骂,“臭小子,你以为徐远霞这辈子,就只是奔着跟你们俩喝酒而活着的?回到家乡,这么些年,难道每天就眼巴巴等着你们俩来看我啊?没有的事,开设武馆,与江湖朋友饮酒喝茶,跟官府打点关系,白天传授弟子们拳脚功夫,晚上修订山水游记,忙得很。人来世上,走这一遭,活到了我这把岁数,能活就活,该走就走。” 陈平安欲言又止。 徐远霞后退两步,笑着点点头,陈平安这家伙的模样还挺周正,是比张山峰那小子英俊几分。 老人最后说道:“三轮明月下的蛮荒天下,有多少客死他乡的剑客,不也是一个个说走就走?想一想他们,再回头来看徐远霞,就不该磨磨唧唧像个娘们了。” 陈平安双手抱拳,“徐大哥,多保重。” 白发老人挺直腰杆,重重抱拳,“山高水长,一路顺风。” 一行人步行离开仙游县城,在山水僻静处,姜尚真抖了抖袖子,先将那拨孩子都收入袖里乾坤,再与陈平安和裴钱,御风去往那艘云舟渡船,其实渡船离着青芝派山头不过三百里,只不过仙人障眼,就凭那位喜欢清净修行的观海境老神仙,估计瞪大眼睛找上几百年都不成。 渡船此行北去,自然会路过那条在云林姜氏家门口入海的大渎。 陈平安走到船头,俯瞰那条蜿蜒如龙的大渎。 姜尚真和裴钱来到身边。 裴钱轻声道:“师父,那个王朱,好像在海底某处秘境内闭关,有破境的迹象了。” 陈平安点点头。 稚圭作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汇集无数气运在身,当王朱早年还是仙人境瓶颈的时候,就可以当半个飞升境看待了。所以才能与那绯妃捉对厮杀一场,在那老龙城战场,还能挨了袁首的倾力一棍,都只是受了筋骨皮肉上的重伤,却不曾真正伤及她的大道根本。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唏嘘不已:“如果不是还有个渌水坑青钟夫人,得到文庙封正的‘雨师’一职,统率所有陆地之上的蛟龙之属,分去了一部分浩然水运,不然王朱这小娘们,一旦出关跻身飞升境,就真要无法无天了。” 陈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说道:“她一向擅长趋利避害,何况对她的天然压胜之人,只会走一个,又来一个,反正不管是谁,肯定一直都会有的。” 姜尚真说道:“就数你那条泥瓶巷,让人走得最提心吊胆。不谈山主,藩王宋睦如今就在陪都,婢女更是一条即将飞升境的真龙,祖宅在那边的老曹家,曹曦曹峻一门两剑仙,而且顾璨在那白帝城,这会儿也混得十分风生水起,据说前些年,第二次下山历练,缠着一位野修出身的玉璞境,追着讲了好几年的道理,每天边厮杀边絮叨,那个玉璞境野修差点没给顾璨逼疯,最后竟然陪着顾璨一起回了白帝城。” 陈平安问道:“不是那玉璞境野修忌惮白帝城,或是早就垂涎白帝城的道法?” 姜尚真摇摇头,“还真不是,就只是道心熬不过顾璨。” 陈平安默不作声。 只说耐心一事,其实当年三人当中,一直就是年纪最小的顾璨最好。 一想起曾经的小鼻涕虫,就想起刘羡阳,想起刘羡阳,就立即想到一个不认识的赊月,瞬间岔开念头,去想那个对刘羡阳好像有点想法的司徒龙湫,想起了这位玉笏街的龙门境瓶颈剑修,就难免想起了剑气长城的新旧各五绝,想起这个,又想起剑术裴旻在内的浩然三绝,再想起崔瀺的浩然锦绣三事,一想到这个“辛苦护道问心局”的大师兄,陈平安就立即回转心念,重新想那五绝…… 阿良的赌品最好、唾沫洗头,老聋儿的是人就说人话,陆芝的国色天香,米大剑仙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司徒龙湫的我发誓是真事,顾见龙的容老子说句公道话,董黑炭的花钱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 陈平安也趴在栏杆上,清风拂面, 姜尚真突然说道:“念头一事,要注意了。一旦真正显化为心猿意马,等于是半个化外天魔,我虽然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但是上了山的傻子都知道,很麻烦的。” 陈平安点点头,“在改。” 这是在剑气长城太久,遗留下来的后遗症。修力还稍微好点,修心一事,自古就是双刃剑。陈平安又不想走那“书生”杨凝性的斩三尸路数,太过靠近道门。但是曾经有一位山中僧人,与陈平安明确说过,研习佛法,并非逃禅。有了这句话,陈平安就要放心许多。 所以之前与姚仙之询问那位“年轻”僧人,是否住锡桐叶洲某座寺庙,其实就是陈平安想要主动寻求破解之法,最好是能够帮助自己直指本心。牛头禅一脉的佛法,只是一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还是不够,哪怕陈平安借此延伸悟出、在云窟福地黄鹤矶岸边道出的另外一句“莲花不落时,般若花自开”,依旧是不够。 陈平安突然抬头看了眼天幕,再低头顺着那条大渎,一直往宝瓶洲中部望去,说道:“我走一趟大渎祠庙,在陪都附近汇合。” 姜尚真说道:“山主的甩手掌柜,当得出神入化了。” 裴钱问道:“我跟师父一起?” 陈平安摇头笑道:“御剑极快,你跟不上。” 裴钱点点头。 陈平安伸出双指,向前一抹,“走。” 长剑出鞘,风驰电掣,直冲云霄。 陈平安双膝微蹲,一个拔地而起,整条云舟渡船都随之一沉,竟是直接下降了数十丈,坠入一大片云海中。 裴钱仰头望向师父一闪而逝的方向,很快就竭尽目力也不见踪迹,挠挠头,“确实跟不上。” 姜尚真笑道:“剑仙的意气,止境武夫的体魄,倾力御剑,你毕竟还是山巅境,能跟上就奇怪了。不然你师父如何能够问剑裴旻。” 裴钱好奇问道:“如果你当时赶上了我师父的那场问剑,再加上小师兄?” 师父是玉璞境剑修,止境武夫。 周肥是从飞升境跌境的仙人境剑修。 小师兄是仙人境瓶颈。 师父就不用多说半句了,其余两人都极其擅长厮杀与……逃命。 术法、神通、法宝,以及压箱底的本事,更是极多极多。 如果那裴旻不是剑修,只是一位寻常的飞升境练气士,裴钱都根本不用问这么个问题,落在师父三人手里,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被慢慢耗死。 结果姜尚真说了与崔东山几乎如出一辙的言语,“保命有保命的办法,拼命有拼命的打法。” 裴钱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姜宗主,谢了啊。” 姜尚真望向远方,笑道:“谢我赶去蜃景城?” 裴钱摇摇头,“感谢你的云窟福地,让我早些遇到了师父。” 姜尚真叹了口气。 自己能够跟上年轻山主的念头,还真追不上裴钱的想法。 裴钱神色淡然,“姜宗主,以后如果有你不合适出手的人,与我说一声,我去问拳。但是你必须保证,不告诉我师父,以及师父万一事后知道了,也不会太生气。” 姜尚真笑容灿烂道:“一言为定!” 裴钱笑眯起眼。 姜尚真突然鬼鬼祟祟,小声问道:“大师姐,我怎么听说刘幽州,对你有那么点想法啊?” 裴钱一脸疑惑,然后摇摇头,“不会吧。谁这么缺心眼,瞎传消息,我跟他只是在雷公庙那边见过一次,都没聊天,反正瞧着傻了吧唧一人。” 裴钱是真心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能,喜欢她做什么,又长得不好看。 对于皑皑洲刘氏,裴钱唯一的印象,就是有钱,独自游历大端王朝的时候,裴钱就切身体会到了这件事。至于那个刘幽州,唯一的印象,就是当时那个傻子身上的竹衣法袍,瞧着贼值钱。 天幕处,一袭青衫御剑悬停。 陈平安双手笼袖,俯瞰人间。 可惜如今的宝瓶洲,再无文庙圣贤坐镇天幕。 陈平安一步跨出,身形坠向大地,长剑自行归鞘。 离着大渎祠庙还有十数里,一袭青衫飘然落地。 官道上车水马龙。 陈平安走在大渎之畔,撤去障眼法,转头笑道:“失礼了。许先生。” 身边凭空出现一个横剑身后的男子,微笑点头道:“我就说谁的胆子这么大,敢这么从天上直不隆冬掉下来。” 墨家游侠,剑仙许弱。 陈平安作揖行礼。 许弱抱拳还礼。 两人一起走向济渎祠庙。 陈平安问道:“林守一还当着庙祝?” 许弱摇头道:“不赶巧,林守一刚卸去祠庙职务,回了山崖书院,马上就要担任副山长了。” 陈平安问道:“山崖书院的新任山长也有了?” 许弱嗯了一声,陈平安已经递过一壶月色酒,许弱自然而然接过酒壶,喝了一口,说了句好酒,道:“是观湖书院的一位大君子,陈平安,你不会有芥蒂吧?” 陈平安笑道:“这话从何说起,没有的事。” 许弱将陈平安一路送到济渎祠庙门外的广场上,半开玩笑心声道:“你我之间,喝酒就好,最好别问剑。” 陈平安笑着点头,“很难。” 许弱转身离去。 在一般人眼中,就只是个懒散汉子。 陈平安正了正衣襟,独自走向祠庙大门。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一行三人。 熟人居多。 曾经的泥瓶巷邻居宋集薪,如今的大骊藩王宋睦。 杏花巷马苦玄。 还有个不认识的年轻地仙,是剑修无疑,但是身上的武运,有点不同寻常。 可能是那个被马苦玄说成是“一半个朋友”里边的半个朋友。真武山剑修,余时务,此人好像还被誉为宝瓶洲的李抟景第三,因为“李抟景第二”的称号,曾经落在了风雪庙剑仙魏晋的身上,只不过听说如今魏晋已经是大剑仙了,这个原本是称赞魏晋练剑资质极佳的说法,好像变成了骂人,就只好旧事不提。 马苦玄啧啧道:“第三场架,让我等了二十多年,陈平安你可以啊。” 陈平安转过身,面对那三人,笑眯眯道:“年轻候补之一,我可惹不起。” 那个余时务停下脚步,举起双手,“神仙打架,别捎上我。” 宋集薪与此人并肩而立,点头道:“一样。” 马苦玄依旧向前走去,眼神炙热,“蛮荒天下的赊月,青神山的纯青,少年姜太公,一个年轻十人之一,两个候补,我都领教过了,一般般,很一般,名不副实,只配分胜负,不配分生死。”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跟你分胜负?好像刚好三场都是。先说好,事不过三,好好珍惜最后一次机会。” 马苦玄停下脚步,双手十指交错,轻轻下压,“去哪里打?” 陈平安说道:“今天就算了,之后是去真武山,还是去落魄山,都随你。” 马苦玄微笑道:“不如就在这里?” 陈平安沉默片刻,蓦然而笑,双手笼袖摇头道:“今天就算了吧。” 宋集薪走向陈平安,“介不介意一起?” 陈平安没说话,最终两人一起走向祠庙大门,拾级而上,跨过门槛。 真正忌惮之人,不是马苦玄,而是那个打定主意作壁上观的余时务。 马苦玄和余时务留在了门外,后者微笑道:“分胜负的话,好像打不过。” 马苦玄知道余时务的脾气,还真不是含沙射影,或者煽风点火,这半个朋友,要么不说话,要么说实话。 早年马苦玄刚去真武山那会儿,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口无遮拦的余时务,只不过在山上待久了,反而讨厌不起来。如果按照辈分,年纪不大的余时务,还是马苦玄的师伯祖。简单来说,余时务就是真武山山主的师伯,至于小小年纪,怎么来的辈分,属于天上掉下来的。许白当年之所以会去往真武山,就是跟着那两位分别姓姜、姓尉的兵家老祖,先后莅临下宗风雪庙和真武山。而余时务,喊那两位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师爷,都只需要喊一声师伯、师叔。 一场裹挟两座天下的大战过后,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落幕之人无数,同时水落石出,应运而生,争渡、崛起之人极多。但最终是谁独占鳌头,马苦玄还没跟那个家伙打第三场架,是自己还是他,不好说,但是马苦玄已经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是那赊月,纯青和许白了。至于身边半个朋友的余时务,身为一个练气士,却太过依赖武运了,而且胃口太大,只能靠等,哪怕兵家为了应对那场大战,得了文庙的默认许可,破例给了余时务两份“武运”,依旧还差两份才能补齐,如今大战都已落幕,这家伙就只能继续干瞪眼了。 估计这些都是那头绣虎的算计,中土文庙和两位兵家祖师爷,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马苦玄和余时务走到大渎水边,马苦玄嚼着草根,双手抱住后脑勺。 余时务坐在一旁,感叹道:“陈平安好像看出我的根脚了,不愧是一位登顶武道的止境武夫。” 马苦玄笑道:“又不是十一境。” 余时务劝道:“马苦玄,听我的,这一架,真别打。” 马苦玄后仰倒去,翘起二郎腿,扯了扯嘴角,“你真以为我不找他,那家伙就不来找我?” 余时务疑惑道:“你一直不喜欢讲那家乡事,我以前也不好奇这些,难道你跟那个陈平安,有解不开的恩怨死结?” 马苦玄吐出那根嚼烂的野草,开始闭目养神,没有给出答案。有些老黄历,翻是翻不过去的,得有人去撕掉。 缓缓走在祠庙内,宋集薪笑问道:“那三本书,什么时候还给我?” 先前两人都各自请了三炷香,祠庙内人头攒动,处处都显得有些拥挤。 陈平安说道:“我又没拿。” 宋集薪气笑道:“陈平安,做人能不能敞亮点?” 当年齐先生留给宋集薪六本书,其中三本儒家书籍,《小学》,《礼乐》,《观止》。三本杂书,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文集《山海策》。宋集薪当初与婢女稚圭一起离开骊珠洞天,跟随宋长镜去往大骊京城,在泥瓶巷宅子里边留下了前三本,只带走三本杂书。 陈平安说道:“我确实没拿,如果书本长脚了,你自己找去。提醒一句,问问身边人,别灯下黑。” 宋集薪将信将疑。 陈平安说道:“那三本书,如今在大骊市价多少,我不清楚。当年市价多少,是你不清楚,所以有没有,其实一直没两样。那本《小学》,当年连同大骊大隋和黄庭国在内,我找到了总计八个版本,最贵的六十五文,是在红烛镇,最便宜的三十六文,是在大隋京城。我没必要拿你的书,书上写了什么,我在二十多年前,就倒背如流了。如果大骊陪都的《小学》,此书价格还是比别的地方更贵,那么我奉劝你一句,你这个当藩王的,以后走夜路小心些。” 宋集薪叹了口气,随即笑道:“你的话好像比以前多了些。” 这个曾经的泥瓶巷同龄人,就是个挨打不喊、吃苦不喊、喜欢成天当哑巴的闷葫芦。 陈平安跨过济渎祠庙的大门后,就不再双手笼袖,神色淡漠,“也看地方。” 宋集薪突然故意说道:“要不要我帮忙清场?好歹是个藩王,这点能耐还是有的。那位庙祝,其实已经认出我了,我与他打声招呼去?” 果不其然,那个青衫背剑的昔年邻居,明显忍了忍,还是一个没忍住,以心声骂道:“你他妈的脑子是不是有病?” 只不过陈平安很快就沉默下去。 宋集薪笑了起来,“跟以前好像也没啥两样,先前差点就要认不出来,这会儿好了,还是很熟悉。” 在济渎主殿外的广场上,陈平安停下脚步,转头问道:“要不然等你先说完?” 宋集薪摇摇头,“没了,跟你聊这么多,你烦我也烦,敬香过后,各走各路。” 祠庙内熙熙攘攘,来这里虔诚烧香的香客很多。 宋集薪率先点燃三炷香,只是面朝大殿那边,作揖敬香,拜了三拜,就将左手香火插入一座大香炉。 至于去往大殿内的磕头礼敬,无论是宋集薪的大骊藩王身份,还是曾经的学生身份,都不合适,也不需要。 而右手持香的陈平安,点燃香火后,往三个方向,各自拜了三拜,与宋集薪恰恰相反,唯独没有面朝主殿祭拜神像,以右手将香火轻轻插入香炉,走到主殿正前方,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作揖后,久久不起。 祠庙门外的那条大渎,人间年复一年的春风融融,故而又是一年杨柳依依,草长莺飞。 年复一年的春风去又回,第一次离乡远游时的十四岁草鞋少年,在这一次的远游又归乡时,不知不觉就走过了四十岁。 ————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羡阳今天依旧晒着太阳。 他没有跟随师父去往京畿之地,依旧留在这边每天偷懒,睡觉,坐椅子上打盹,嗑瓜子,再打盹,又睡觉,周而复始,唯一的例外,就是陪着那个圆圆脸的棉衣姑娘,闲聊几句,圆脸姑娘喜欢发呆,不太喜欢说话,坐在屋檐下,为了与刘羡阳划清界线,两人椅子中间摆满了小竹椅和小木凳,只有在刘羡阳大骂某人的时候,圆脸姑娘才会点点头,所以刘羡阳就奇了怪了,这个好脾气好到了一个境界的赊月姑娘,对那马苦玄都不怎么记仇,为啥对陈平安那么苦大仇深的,感觉差点就要扎草人了。 其实龙泉剑宗的祖师堂都已经搬走了,但刘羡阳还是愿意在这边躲清静。 这些年,小镇和西边大山变化挺大的,除了自家宗门北迁了,杨家铺子后院也没人了。 于是陈平安那小子,就成了龙州地界最大的地主,山头大半归他,山下大半归了那董水井,只可惜董水井辛苦赚钱,到最后竟然还是没能抱得美人归,得知某个消息后,与赶回家乡的林守一,俩失魂落魄的可怜虫,狠狠喝了一顿酒,先是相互骂,然后一起骂北俱芦洲的某个读书人,好像是花翎王朝姓韩的,不知道怎么的就成了李柳的夫君,然后林守一和董水井再相互对骂,连酒杯都摔了,因为当时刘羡阳就坐在酒桌上蹭酒喝,等到李柳跟她爹娘再加上夫君,一家四口从北俱芦洲返回家乡小镇,董水井和林守一反而屁都不敢放一个了,早先在酒桌上说得好好的,一个比一个英雄好汉,一个扬言要用钱活活砸死那个姓韩的王八蛋,一个口口声声说只要见着了那个姓韩,按在地上往死里踩,亏得刘羡阳好心好意,与那个姓韩的一番称兄道弟过后,就立即给董水井和林守一各自飞剑传信一封,结果他娘的连个回信都没有。 所以第二封信就懒得寄了,因为刘羡阳其实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个大病一场的李柳,好像是在断绝红尘,偿还某种山上的债。只是那个读书人,也丝毫不介意这些,好像有个道侣名分,就心满意足了。痴情种啊,真是同道中人啊,所以一来二去的,刘羡阳就跟那位北俱芦洲一等一的世族子弟,当了朋友,于是读书人就又知道了有两个名叫董水井和林守一的家伙,随时随地都会套他的麻袋,在小镇这边,人生地不熟的,每天都战战兢兢,不太敢出门,偶尔壮起胆子来找刘羡阳,说这种不可强求的随缘事情,真心怨不得他啊。怨是真怨不得,理是这么个理儿,只是你韩澄江明明是个文弱书生,说这话的时候,嘴巴别咧那么大啊。于是刘羡阳觉得这种事情还是三个当事人,坐在一张桌上说开了比较好,换了措辞,寄出去第二封信,与那俩伤心人说了,韩澄江打算跟你们打破天窗说亮话,要在酒桌上碰个头,再加上他刘羡阳这个只劝酒不劝架的和事佬,刚好四个凑一桌。 可惜董水井只是绕路来了铺子这边,喝了半天的闷酒,最后摇摇晃晃离开,只说不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林守一后来也偷偷来了,坐在竹椅上,闷不做声,磕了半天的瓜子,最后与刘羡阳问了几句关于那个韩澄江的事情,也一样没敢去小镇最西边的那座宅子,只说他没脸揍一个下五境练气士。 化名余倩月的圆脸姑娘,虽说两次都坐得远远的,可她其实一直竖起耳朵听,她觉得那个韩澄江挺不错啊,修为境界什么的,跟女子喜不喜欢一个人,关系又不大,不过她也觉得董水井和林守一确实又挺可惜的,只是既然那么早就喜欢李柳了,早就该说了的,喜欢谁挑明了,哪怕对方不答应,好歹自己说了,还会继续喜欢对方,万一对方答应,不就相互喜欢了嘛,怎么看都不亏。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只可惜自己对那男女情爱没啥兴趣,可惜了这么个好道理。 今天她坐在一头的竹椅上,吃着些从压岁铺子打折买来的糕点,头也不转,含糊不清道:“刘羡阳,要是那个家伙回了家,你真能跟他好好讲道理?他也会听你的?” 刘羡阳刚刚睁开眼睛,笑道:“余倩月,跟你说几遍才肯信啊,天底下,除了宁姚,就只有我能让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真不吹牛。” 赊月叹了口气,得嘞,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话,果真还是信不得。 要说打不还手,赊月勉强信这刘羡阳几分,可骂不还口?就你刘羡阳,就那陈平安? 刘羡阳问道:“你既然这么怕他,怎么还留在这边?” 赊月当然有自己的道理,缓缓道:“书上不都说,天底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刘羡阳无奈道:“你还真信啊?” 赊月呵呵一笑,不再说话。你也真信啊。这么傻憨傻憨,还能让那家伙骂不还口?你刘羡阳怎么不骗鬼去。 刘羡阳靠着椅背,抬头望向天幕。 那本祖传剑经,开篇有那“百年三万六千场,拟挈乾坤入睡乡”的说法,一开始没当真,后来刘羡阳才发现,很货真价实,百年之内,只要修行之人,足够勤勉,是真能在梦中远游那三万六千次古战场的,置身其中,刘羡阳的心神随同梦境,越走越远,就像沿着那条光阴长河一直走到源头,刘羡阳前些年,之所以与阮秀有那场问答,就在于刘羡阳认出了她,以及李柳,还有杨老头,以及其他无数的远古神灵,一尊尊相继陨落在战场上,但有那么十数位,不但始终屹立不倒,甚至绝大多数,好像都能够察觉到刘羡阳的存在,只是都没有太在意,或者是在战场上无法在意。 期间有那浩浩荡荡遮天蔽日的蛟龙,身躯庞大,游走在璀璨星河当中,结果被一位高坐王座的巍峨存在,蓦然现出法相,伸手攥住一颗鲜红星辰,随意碾压打杀殆尽。 又曾经在一处战场上,其中一位金光夺目、身形模糊的高大持剑者,身边盘腿坐着一位披挂金色甲胄的魁梧巨人,在神灵与大妖皆尸骸遍地的战场上,随手斩杀大妖,随手抵挡那些仿佛能够开天辟地一般的神通,那两尊至高神灵,前者甚至饶有兴致地望向刘羡阳,好像在与他说一句,小家伙,真是不怕死,可以不死。 持剑者伸手拦住了那位就要起身的披甲者,下一刻,刘羡阳就被迫退出了梦境,大汗淋漓,以至于每天练剑从不停歇的刘羡阳,唯一一次,整整半个月,每天就睁大眼睛,连眼皮子都不敢合上,就为了让自己不打盹不入睡不做梦。 刘羡阳望向那座神秀山。 赊月叹了口气,“想那些做什么,与你又没啥关系的。” 刘羡阳苦笑道:“怎么没有啊,差点就跟宋搬柴一样……” 赊月瞪眼道:“找死啊,可以想,能说吗?真不怕那因果牵扯啊?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下次还能再见面,她一根手指头就碾死你这种小金丹……” 她赶紧停下话头,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个说法比较伤人,摆摆手,满脸歉意,改口道:“金丹,剑修,还是瓶颈,其实很厉害了啊。” 刘羡阳点点头,双手揉了揉脸颊。 大师姐唉,秀秀姑娘唉。 吃掉某个“李柳”的阮秀,打碎一座飞升台,又开启另外一座飞升台,由她率先开天与登天。 她身边站着一个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单独一人,与她并肩而立。 在那之后是数位跟随,最后又有数十位剑修。 龙泉剑宗,神秀山。崖刻“天开神秀”四个大字,常年云遮雾绕。 那么从人间抬头望去,就是“秀神开天”。 而那个变得很陌生的青衣女子,登天之后,她双手绕后,缓缓解开那根马尾辫,最后看了一眼人间,就此离去。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三章 霁色峰上 宋集薪站了一会儿,就转身默默离开,就像他自己说的,两个泥瓶巷当邻居多年的同龄人,其实没有太多好聊的,打小就相互看不顺眼,从来不是一路人。只是估计两人都没有想到,曾经只隔着一堵院墙,一个大声背书的“督造官私生子”,一个竖起耳朵偷听读书声的窑工学徒,更早的时候,一个是衣食无忧、身边有婢女操持家务的公子哥,一个是经常饿肚子、还会偶尔帮忙提水的草鞋泥腿子,会变成一个浩然第二大王朝的权势藩王,一个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宋集薪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色,不知道当年那些曾经洒落在泥瓶巷里的阳光和月色,会不会觉得那趟人间远游,不虚此行? 宋集薪缓缓而行,与那陈平安不告而别,原本像是一棵生长在稻田里的稗草,路人不会多看几眼,可因为当邻居的关系,约莫十年的打交道,所有的童年、少年光阴,都给了那栋宅子,那条狭窄小巷,宋集薪实在看得烦了,时至今日,事到如今,好个自小深草里,渐觉出蓬蒿。 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曾想陈平安长揖起身后,喊住了宋集薪,宋集薪转头问道:“有事?” 陈平安走到他身边,“大渎祠庙这边,有没有给香客住宿的屋舍,有的话,你帮我要一间。” 自己赶路快,姜尚真那条云舟渡船,估计最早也要明天正午时分,才能赶到大骊陪都附近的仙家渡口,春风渡。 宋集薪点头道:“看在老龙城藩邸某本崭新册子的份上,我帮你开这个口。” 老龙城战场曾经因为一拨古怪妖族修士,伤亡意外的大,大骊藩邸的文秘书郎,翻检了无数大骊档案秘录,都未能找出对方的根脚,最后是凭借一本并未记载出处的册子,迅速勘验出了‘梦魇’和‘窃脸人’的身份,得以扭转战局,不然大骊修士的战损会极大。后来那本册子,藩王宋睦传令下去,老龙城当天就刊印出来数千本,广为流传,参加过老龙城战事的山上修士,几乎人手一本。 再后来,凭借这部详细记载了百余种妖族旁门修士的册子,各洲找出了不少隐匿在山野市井的狡猾妖族,一本无名册子,被后世修士誉为《搜山录》,比起更早的那幅《搜山图》,当然还是无法媲美,不过能够为后者查漏补缺。 陈平安只当不知道什么册子。 宋集薪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昔年邻居,大概是这副模样瞧着太像小时候了,他就忍不住来气,习惯性就非要嘴贱多说几句,啧啧笑道:“好像每次跟你聊天,都是这么面瘫没个表情,死鱼眼,闷葫芦,几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约莫是察觉到对方的忍耐极限,宋集薪话头一转,笑容诚挚几分,道:“不过你运气算不错得了,按照附近几条巷子老人们的说法,脾气随你爹,模样随你娘。还有,落魄山宋山神的事情,在山神祠庙搬迁之前,魏山君始终没有怎么为难他,最后还给了棋墩山这块风水宝地,让宋山神重建祠庙,就当我再欠你一个人情。至于陈平安认不认,以后要不要讨要,都是你的事情,反正宋睦很承情。” 陈平安说道:“早这么会做人,也不至于吃那顿打。” 宋集薪下意识伸手揉了揉脖子,“别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啊,差点给你掐死了好不好。那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地道了,这会儿我与你道个歉。我知道你这个人最记仇,说好了,这笔旧账咱俩就当两清了。” 宋集薪曾经胡乱编撰了个风水说法,拐骗陈平安去龙窑当了学徒讨生活,让陈平安打破了一个誓言,然后给陈平安知道真相后,差点在泥瓶巷里掐死了宋集薪,黝黑精瘦的少年,瘦竹竿似的身材,力道却大得惊人,养尊处优好似贵公子的宋集薪,鬼门关打了个转,在那之后,其实气不顺很多年。只不过回头来看,就算当年陈平安铁了心要杀他,死是肯定不会死的,因为负责盯着泥瓶巷的大骊谍子死士,其实在旁偷偷看着那一幕,在大骊国势风生水起之前,在皇叔宋长镜带他去廊桥那边敬香之前,早年在宗人府谱牒上先从“宋和”纂改为“宋睦”、再被抹掉名字的宋集薪,是绝对死不成的。 陈平安点头说道:“我跟你本来就没什么死仇,两清了是最好。” 宋集薪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跟大骊怎么算?” 陈平安说道:“头顶三尺有神明,脚下每步在理上。” 宋集薪一笑置之,带着陈平安找到那位庙祝,说了自己身边这个山上朋友,打算借住一宿的事情,庙祝当然不敢与一位藩王说个不字,祠庙内的香客屋舍再紧俏无缺,想想法子,还是能够腾出几间来的。 如今的济渎庙祝,是一位早年在大骊山崖书院求学的练气士,百岁高龄了,依旧精神矍铄,龙门境修士,算是山崖书院最早的一拨求学士子,老人并非是大骊人氏,所以在当年主动游学大骊,就显得十分特立独行。在那段岁月里,北方大骊依旧是一洲公认的蛮夷之地,而大骊王朝的本土文豪硕儒,在当时是出了名的谦虚,以能够与卢氏王朝、大隋的读书人诗词唱和为荣,去信极多,回信极少。哪怕自家就有那绣虎崔瀺、书院山长齐静春,依旧不愿在文章一事上如何搭理两人,当时文坛士林,还有许多广受称道的说法,比如卢氏山河的日落景象,冠绝一洲之北,大隋的半轮月,犹胜大骊圆月…… 所幸大骊铁骑的马蹄声大,这些个文绉绉的说法,边关风沙大,马蹄一踩,风一吹就散了。 得到祠庙这边的确切答复后,宋集薪转头看了眼陈平安,笑问道:“那我可就不管你了?真要有事,现在就说,之后想要去陪都藩邸找人,就得按照山上规矩走。怎么样,还有没有要聊的?” 陈平安先与那庙祝作揖致谢,对宋集薪露出个笑脸,“看在你聊了不少泥瓶巷的份上,我跟你就没什么好聊的了。” 宋集薪也不介意有个外人在场,会不会失了颜面,与陈平安打趣道:“几场夜游宴,让我的私人钱袋子,元气大伤。所以你将来那场庆典大礼,我就不去了。” 陈平安笑道:“人到不到,是没关系的。陪都藩邸的礼,不能不到。” 宋集薪摇摇头,“财迷依旧。” 陈平安说道:“这种话,你一个打小兜里就哐当响的人,说不着我。” 庙祝大为震惊,实在不清楚这位瞧着很面生的青衫剑客,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有幸能够与藩王宋睦如此相熟,听着好像不是一般的言语无忌。难道是骊珠洞天那边的某位“老乡”?比如济渎上任庙祝林守一,与藩王就有几分身为同窗的私人情谊,说话聊天,也不太官场。只不过林庙祝说话,再不讲忌讳,还是没有眼前这位男子随意。 宋睦来大渎祠庙烧香的次数,屈指可数,三年都摊不上一次,每次都喜欢微服私访,不喜欢摆排场,整个宝瓶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藩王,今天竟然亲自帮人讨要一间屋舍,就更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如今大骊庙堂形势微妙,皇帝陛下诸多举措,山上山下,极得人心,被忙着修订官史的各国藩属朝廷,众口一词,誉为千古一帝。但其实谁都心知肚明,始终身在战场第一线的藩王宋睦,与山上仙师的香火情,更多,尤其是宋睦与大骊铁骑的关系,更好。 而且还有一个小道消息,皇帝宋和是绣虎崔瀺的弟子,藩王宋睦却是齐静春的学生。但是这对亲兄弟的行事风格,好像与两位先生,刚刚相反。皇帝宋和让一洲山河,如沐春风,藩王宋睦在战事中杀伐果决,坐镇陪都这些年,依旧铁腕,雷厉风行,中岳山君晋青,一次触犯禁忌,竟然只是一道出自藩邸的申饬,就让一位大山君亲自来到祠庙这边谢罪,以至于有了个“山与水低头”的说法。 庙祝不敢久留,说了屋舍地址,给了一把钥匙就离开。 宋集薪说道:“走了。” 也不奢望陈平安会送一路。 不料陈平安说道:“送你到门口。” 宋集薪一脸受宠若惊的神色,“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陈平安说道:“看在你没有让齐先生失望的份上。” 宋集薪翻了个白眼,“别,欠着好了。” 陈平安却没好气道:“不送,你求不来,要送,也拦不住。” 宋集薪抖了抖袖子,最终双手笼袖,笑望向这个家伙,“这么锋芒毕露啊,这可就又不像你了。” 陈平安伸手绕后,摘下所背长剑。 吓了宋集薪一大跳,直接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要干嘛?陈平安,要干架也别欺负人啊。” 陈平安斜瞥了眼大骊藩王,提剑在手,悬佩在腰侧,只是略作犹豫,没有悬在左侧,更换位置,换成了右侧。 这个看似很多余的动作,更是看得宋集薪眼皮子直打颤,他娘的陈平安是个不易察觉的左撇子!当年很多时候,比如看那陈平安坐在门口双手拉坯,连宋集薪都会忘记此事。 陈平安说道:“马苦玄还在大渎水边,我去找他。跟你犯不着。” 宋集薪立即从袖中捻出一枚金色材质的传信符箓,笑嘻嘻道:“那你们俩好好聊,好好叙旧,放心,有我在,陪都这边,绝不干涉你们两个的切磋。” 陈平安说道:“别紧张,打声招呼而已,打不起来。你不用刻意提醒城头上的那位道门仙人。” 宋集薪皱眉道:“在掌观山河,我们的言语,都给听了去?” 陈平安摇头道:“看了,没听,藩王的面子大。” 宋集薪恢复笑意,收起符箓。 两人并肩而行。 陈平安说道:“你倒是跟以前一个德行,喜欢翻脸不认人。” 宋集薪气笑道:“陈平安,差不多就可以了,今天你说了一箩筐的怪话,我都在忍。” 陈平安说道:“我听了你将近十年的怪话,都没觉得是在忍。不过最后说句不太中听的大实话,你就是个窝里横,吵架的本事,也就只能在我这边抖搂威风,根本比不上那几位高手。” 宋集薪半点不恼,反而哈哈大笑,一个不小心嗓门有点大,结果就挨了陈平安一记手肘,疼得宋集薪呲牙咧嘴。 泥瓶巷顾璨的娘亲,小镇西边李槐的娘亲,杏花巷老妪,再加上小镇卖酒的黄二娘。 这位四大宗师,大概能算是家乡小镇淳朴民风的集大成者,是前辈。顾璨,李槐,宋集薪,马苦玄,陈平安,大概都算是这条道路上的晚辈…… 当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纷纷走出家乡后,不知多少外乡人,都领教过这些年轻人这门本事的高低了。 宋集薪揉了揉肋部,感慨道:“很是怀念。” 陈平安犹豫片刻,还是说道:“还没到忆苦思甜的时候,阳关大道上的厮杀,无非是靠熬靠拼,死则死,活就活。此后夜路,越在高处,越不好走,你悠着点。京城那边,前有柳清风,后有赵繇,一个很厉害,一个对你很熟悉。不管如何,记得先给自己铺条退路,至于退路是往上去,还是往回走,总之是条退路就成。” 宋集薪嗯了一声,轻轻点头,突然转过头,轻声问道:“不如?” 陈平安摇摇头,“免了。出了祠庙,我都不认识你。” 不如你陈平安来当那大骊新国师? 算了,我陈平安不认识什么藩王宋睦,今天只是在祠庙里边,与齐先生的弟子之一,一个不讨喜的邻居宋集薪,随口说几句心里话。 到底是当了多年的邻居,打哑谜一般的问答,双方却都心知肚明。 宋集薪却神采奕奕,伸手抓住陈平安的胳膊,压低嗓音道:“不着急,我能等!” 陈平安手臂轻轻一震,将那宋集薪手臂弹开,“贪大求全的臭毛病,以后改改。” 到了祠庙门口,只差一步就要跨过门槛,宋集薪突然说道:“记得公私分明,别给他人任何机会。” 陈平安右手拇指已经悄然抵住剑柄,“你别忘记是右手香,左脚迈。” 宋集薪笑着左脚迈过门槛,走出济渎祠庙,下了台阶后,转身望向那幅对联。 陈平安如出一辙,再次与宋集薪并肩而立。 宋集薪问道:“还有那空白匾额,有没有想法?你要是有,我可以做得悄无声息,滴水不漏。” 陈平安默不作声。 宋集薪轻声道:“各洲山顶那边,其实都知道济渎供奉之人是谁,也都知道了主殿神像,如今只是摆设,相信很快就会有人与大骊建言,换成更加名副其实的稚圭,毕竟她是世间的唯一一条真龙,而稚圭什么脾气,你很清楚,她是肯定不会拒绝的,甚至觉得天经地义,关键这里边,稚圭也有几分不愿让他人染指济渎祠庙的心思,当然她更有与齐先生怄气的私心在,我都没法跟她说理。到了那个时候,估计皇帝陛下推脱一两次后,就会点头了。话说回来,你早早与稚圭解契,不赚那份水运,其实是对的,收益是大,后患却也不小。” 陈平安点头道:“以后只要是针对我们文圣一脉的手段,不管是台前还是幕后,陈平安和落魄山都接。当然你也别闲着。” 宋集薪微笑道:“无法想象,我们两个,还有并肩联手的一天。” 陈平安嗯了一声,“是挺糟心的。” 宋集薪哑口无言。 宋集薪沉默片刻,想起一事,神色凝重起来,“要小心一拨别洲远游的练气士,遇到了就最好绕路,这伙人除了领头护道的两位老人,其余年纪都不大,身份极为特殊,行事更加隐秘,好像不太喜欢御风,喜欢用两条腿跋山涉水。北俱芦洲有些留在宝瓶洲的剑修,先前就吃了大苦头,这会儿还不知道他们的踪迹,凭空消失了,要知道其中还有一位玉璞境剑仙。而且这件事,大骊除了极少数人,连我在内,山上山下,不到五人,其余都没资格知道。我之所以清楚这个,还是对方与我们大骊宋氏‘打招呼’,算是与一位东道主客气几分,免得北俱芦洲丢了十数位剑修,让我们瞎找。不过你遇到他们的可能性,不大。”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由中土文庙领衔,连同阴阳家和术家的练气士,正在重新制定光阴刻度,以及确定长短、重量和容积等事。这是大战过后,浩然天下的头等大事,需要有人走遍九洲山河,才好动手重制昔年礼圣确定下来的度量衡。谁要是在这种时候一头撞上去,不是找死是什么,在文庙吃几年牢饭,都算文庙很讲理了。” 浩然天下如今的天时,是不稳固的。除了与蛮荒天下相互牵连造成的影响之外,还与浩然天下自身天道的某种“缺漏”有关,所以陈平安才会猜测用来精准确定度量衡的那几件重器,都已经出现些许偏差,而他们的差以毫厘,就等于完全作废。至于谁能够造成这种大道折损,根本都不用猜,是那托月山大祖,以及文海周密,除此之外,任何一位王座大妖都做不到。 而这种大道无形的深远影响,一位浩然天下的山巅练气士,境界越高,体会越深。 宋集薪啧啧称奇,笑道:“不愧是当隐官的,这都能够猜到。” 两人转身缓步,陈平安问道:“马苦玄这么瞎闹腾,都没人管管?” 赊月,纯青,许白。数座天下的一年轻两候补。 马苦玄这个人虽然行事乖张,但最少不说大话,所以那三位肯定都在马苦玄手上吃了苦头。赊月好像不太擅长厮杀,至于竹海洞天的纯青,以及那位少年姜太公,陈平安没接触过,不好说。可按照当年那份都传到了城头的山水邸报,后边两位,年纪太轻,又好像都不是走惯了江湖的,输给马苦玄,其实不算奇怪。 宋集薪说道:“战功太多,随便挥霍。何况马苦玄招惹别人的本事,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清楚?山上切磋,又是同辈,还没分生死,旁人看热闹还来不及,劝个什么。如今马苦玄在宝瓶洲,都可以横着走了,真心崇拜马苦玄的年轻修士,更是不计其数。不喜欢他那种跋扈作风的,恨不得马苦玄喝口凉水就呛死,走路崴个脚就跌境,喜欢马苦玄的山上年轻人,恨不得马苦玄明天就是仙人,后天就是飞升境。” 陈平安笑道:“其实也就是没碰到曹慈或者斐然,不然马苦玄立马要改名字去。” 宋集薪道:“马苦玄在那边等你?” 陈平安点头道:“都已经把余时务支开了。” 宋集薪疑惑道:“你为何改变主意?” 陈平安说道:“因为他还是不死心,没把‘事不过三’当真,所以故意留在大渎水畔等我。还是你最懂他,挑衅人这种事情,马苦玄确实很擅长。也就是你脾气好,不然这么多年的大眼瞪小眼,搁我忍不了。” 宋集薪有些无奈。一骂骂俩。好嘛,你们俩打去。 宋集薪走向远处一辆并不张扬的马车,车夫是一位大骊陪都的头等供奉。 转头望去,年轻藩王发现那个家伙还站在原地,好像在等自己上车。宋集薪笑着挥手作别,心中有些古怪。再一想,便释然了,毕竟是多年邻居和……半个同门,“我们文圣一脉”嘛,又一想,宋集薪脸色古怪,按照辈分,他娘的陈平安算不算自己的小师叔?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文圣的关门弟子? 宋集薪坐在车厢内,开始好好思量这个问题。 没有跟陈平安当过邻居的人,根本无法想象这个泥腿子是怎么个想钱想疯。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反正念不起学,读不起书,就只有两件事,挣钱,省钱,而按照泥腿子当年的那个说法,没钱人,省钱就是挣钱。记得陈平安说完这句话之后,稚圭在院子里掸被子,宋集薪坐在墙头上,晃荡着一只钱袋子,问陈平安年关了,要不要借钱买那春联、门神。陈平安当时说不用。 这家伙经常进山采药,而且只会用市价最低的一个贱价,卖给杨家铺子,泥腿子从不讲价。 乡里乡亲,只要有事,打声招呼,陈平安就会帮忙,庄稼活,大半夜抢水,红白喜事,每逢守灵,肯定会到天明,亲人都熬不住去睡了,少年还一个人坐在那边…… 每次年关帮忙杀猪,出力不小的少年,按照乡俗上了桌,都只吃一大碗米饭,夹一筷子肉就离开饭桌。有人杀鸡,若是有那不要的鸡毛,都会先打声招呼,捡起来带回家做成鸡毛掸子、毽子。 砍柴烧炭,因为担心与青壮起冲突,想要烧炭,就得多跑很多山路。年年都会有盈余,就一袋袋背出山,背回家,再背着走门串户,送给街坊邻居,还会说木柴不好,炭烧得差了,卖不出钱。如果有人留他吃饭,或是有老人们还一些鸡蛋什么的,也不答应,随便找个由头就跑了。 找竹林挖笋晒笋干,一点一点搜集龙窑废弃的瓷泥,只是瞥见一眼邻居的文房清供,有事没事带着个小鼻涕虫,一起去老瓷山翻翻捡捡,自己打造木框,拣选那些图案相较完整、相似的瓷片,拼凑瓷片做那挂屏,陈平安曾经询问宋集薪买不买,宋集薪当时其实挺眼馋一幅碎瓷皆是龙纹的挂屏,不过当时小鼻涕虫嗓门震天响,说什么一幅挂屏买十个稚圭暖被窝都够了,这要都不买,简直就是让祖坟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听得宋集薪心烦,那小兔崽子踩在隔壁院子板凳上,一边嚷嚷,一边擤鼻子甩在宋集薪院子这边,宋集薪就说这玩意太糙,送都没人要,靠这个赚钱就太昧良心了。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再去老瓷山捡破烂了,原本做好的几幅挂屏都送了人,刘羡阳,泥瓶巷的顾璨,还有些家里孩子在上学塾的街坊邻居。 十四岁之前,吃百家饭长大的窑工学徒,好像就早早还清了所有年幼时欠下的人情。 不知为何,开始闭目养神的藩王,只是想起了当年,自己有次带着婢女返回泥瓶巷,刚好看到草鞋少年站在他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之前,泥腿子迅速瞥了一眼邻居的门与墙,开了门,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再看几眼。 宋集薪有些小小的后悔,早知道当年就花几颗铜钱,买下那副瓷挂屏了,依稀记得,其实手艺挺不错的,还很用心,四季花草鸟雀都有。 记得小时候,宋集薪偶尔撇下稚圭,独自散步在外,回家晚了,宋集薪其实胆子不大,怕鬼,就会一边跑一边喊那陈平安的名字。每天晚上总也不点灯的同龄人,就会吱呀开门,遥遥应一声。 在陈平安去龙窑学烧造瓷器之后,宋集薪年纪大了,学了几个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书上道理,就不这么闹了,也会觉得丢脸,加上也怕吵到稚圭,在更后来,双方闹了那么一场,估计就算一个乐意喊,一个也不会应了。不过住在泥瓶巷另外一端的小鼻涕虫,顶替了宋搬柴,顾璨不知为何,每次一个人去田垄趴着钓黄鳝,回家都喜欢绕路,非要穿过一整条泥瓶巷回家,小鼻涕虫腰悬一只竹编小鱼篓,一边跑一边可劲儿喊着陈平安的名字,陈平安只要在家,都走出屋子,大多会站在院门口外边,与顾璨聊几句。刘羡阳偶尔听烦了,会扯开嗓子骂几句喊鬼呢,顾璨停步之前,就会回一句喊你祖宗的名字呢,赶紧把那懒货王朱喊起床,一起烧香,求求祖坟冒青烟……宋集薪其实心知肚明,如果不是陈平安拦着小鼻涕虫,不知如何说服了顾璨,宋集薪他家每天都要换春联、门神,宋集薪不心疼那几个银子,但是谁不烦啊。 顾璨这个小王八蛋,比陈平安记仇太多了,是真能咬牙不睡,辛苦熬到深更半夜,再跑来自己家门口丢石子砸窗户的。当年觉得可笑、事后越想越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每逢雨雪泥泞,巷子里边留下的一串鞋印,是大人的,而且稍稍错开的两串脚印,只出现在半条巷子。这意味着顾璨是冒着雨雪天气,出了自己家门后,是绕路到了小巷另外那边,再走向陈平安和宋集薪那边,砸完石子就沿着原路飞奔逃走,直到今天,宋集薪都很好奇那双大人的鞋子,顾璨到底是栽赃嫁祸给了谁,当年到底是从谁家里偷来的,这个小鼻涕虫又是具体怎么“一路行走”的。 要知道,那会儿的顾璨,才四五岁啊。 如今的顾璨,好像还不到而立之年,就成了白帝城城主的关门弟子,已经在中土神洲是出了名的“讲理之人”。 如果说小时候的陈平安,只是由不得他怕麻烦,所以习惯成自然,变得很不怕麻烦,那么顾璨的那份好耐心,就真是天生的了。 宋集薪哪怕今天与陈平安重逢,依旧觉得顾璨,其实比陈平安,更像是一个纯粹的修道之人,是天生的野修,或者说是天生的白帝城嫡传。 而且宋集薪笃定在未来百年内,顾璨一定会是中土神洲最出类拔萃的几个天才修士之一,或者没有之一? 宋集薪想到这里,笑了起来,轻声道:“我们泥瓶巷是个好地方,我小时候不该怕鬼的。” 大渎水畔,马苦玄独自一人,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然后十指交错,静待一场苦等多年的问拳,姗姗来迟,让他好等。 不过如今大概可以换成问剑了。 半个朋友的余时务已经识趣走了,余时务就这点最好,那些难听的好话,愿意说个一两次,却也不会多说,不会惹人烦。 背对济渎祠庙大门的一袭青衫,缓缓而行,天生左撇子的剑客,悬剑在右,右手拇指抵住剑柄 ,不着急推剑出鞘。 这把长剑,名为“夜游”。 仗剑夜游,鞘外剑光,光亮如月。人间夜幕,剑客提剑,如持灯烛。 马苦玄以心声遥遥问道:“要不要我打造一座小天地?老规矩,画个圈,谁出去算谁输?” 陈平安一个微微弯腰,左手握住那把“夜游”,拔剑出鞘,一个前掠。 悄然无声,陈平安一人一剑,带着那个大渎畔的马苦玄,一起就此身形消失天地间。 与马苦玄先后干架两次,一向都是陈平安沉默当哑巴,马苦玄喜欢絮叨个不停,今天过后,这个不太好的习惯,相信马苦玄肯定会改。 笼中雀,马苦玄置身于剑气茫茫、纵横交错的天地中,眯起眼,只见天幕处,骤然间出现了一粒光亮。 在依旧静止不动的马苦玄和那天幕一粒剑光之间,天地震动,渐次矗立起一尊尊金身神灵,有些是货真价实的金身法相,有些是马苦玄的观想之物,总计多达十二位。 十二尊巍峨神灵,悬空而立,脚下都踩着一颗颗同样是马苦玄观想而出的古老星辰。 马苦玄则缩小为一粒芥子,如一位练气士阴神远游天外,遥遥可见那日月星辰。 在他人小天地中,自成一座小天地。 一剑直斩而下,原本笔直一线的剑光,先后出现了十一次剑光弯折,依旧是一剑,斩开真真假假的十二神灵金身。 马苦玄嗤笑一声,一粒芥子身形,竟是直接化作虚无。 但是在马苦玄身形消散后,笼中雀剑气小天地,竟然开始自行扩大,因为浮现出了一座远古遗址,是一大片的星河,漩涡流转。 隐隐约约,四座高耸天门,各在一方,掩映在星河璀璨当中。 在那星河漩涡当中,有一条极为瞩目的金色丝线。 东西两边,日月高悬,又各自拖曳着一条螺旋状七彩光线的登天之路。 在席卷两座天下的那场大战之前,两座飞升台,一处依旧保持相对完整的骊珠洞天“螃蟹坊”,一处是道路早已断开的蛮荒天下托月山,飞升之境,就是那处三教祖师都无法彻底打破禁制的“天庭”,因为那边的“山水禁制”,是以数以千万计的星辰,皆是由一副副神灵尸骸分化而成,再与一条大道显化为“某种真相”的光阴长河相互牵连。 要论阵法,一座天庭遗址,就是数座天下的阵法之源。 当年那场大战,曾经有相当一拨人族修士,因为没有立即撤出战场废墟,长久置身其中,竟然在某一刻就各自形销骨立,塑造金身,最终在阵法牵引下,凭借自身蕴藉的某一类神性,自动与大道契合,迅速剥离人性,成为一位位崭新的神灵……然后这些神灵,一部分被拘押在了兵家各大祖庭、宗门,一部分被剑修当场斩杀,哪怕金身彻底破碎,消散的魂魄,却永久被拘押在了遗址当中,与大阵融为一体。 传闻佛祖是最后一位撤出此处遗址,但是依旧未能真正打破禁制,因为哪怕只差丝毫,都是天壤之别,结果半点无异,看似沦为废墟的天庭,都会重归为旧的那个“一”。一旦神灵各归其位,得以“补缺”,甚至就会恢复大战之前的面貌。 当时为佛祖护阵之人,分别位于四座破碎天门附近,撑开天地,至圣先师,道祖,兵家老祖,“年轻剑修”陈清都。 这些注定不会记载书上的老黄历老故事,都是阿良那次重返剑气长城,与陈平安说的。 而白玉京镇压的化外天魔,西方佛国镇压的鬼物,以及礼圣坐镇天外,很大程度上,就是防止有任何遗漏,被一些远古神灵余孽借机壮大实力,人族修行登顶,难如登天,但无论是化外天魔还是鬼物,甚至是在天外的某些“新人”,只要被神灵拘押丢入遗址当中,只要大道契合,根本无需修行,瞬间就会是一位位天赋神通的崭新神灵,得以重新现世,而后世万年的数座天下,之所以会有某些高位神灵的转世为人,本身就是一种大道之争的“拦路”,力求哪怕有那万一,在遗址当中崛起的新神灵,都无法占据某些位置关键的神位,尤其是那几个至高神位。 而礼圣与文庙圣贤,以及一小撮飞升境大修士,再加上各自“与己道合道”的诸子百家祖师,都会在礼圣“开门”之后,以一种种大道显化,才得以打杀那些崭新神灵。那是一场相互大道消磨的新旧大道之争,这就是为何诸子百家的老祖师,几乎人人都在以学问证道,却偏偏在浩然天下极少露面现身的根源所在,因为他们需要在浩然“一吃饱”,就需要“尊礼循例”去往天外。 所以昔年在剑气长城,阿良也好,师兄左右也罢,都对礼圣,极为尊敬。 阿良更是说过,天底下有四位,是走哪里都吃香的,而且是人人由衷敬重。 一位是咱们浩然天下最讲道理、同时又最会打架的礼圣。规矩重,道理沉,只落在所有的山巅高人身上,却轻在凡俗夫子肩头。 而且谁不服气,在那中土文庙都极少出现的礼圣,就从天外重返浩然,亲自去那诸子百家的某座祖师堂,与之讲理。 阿良说曾经还有位诸子百家的老祖宗,给逼急了,大骂礼圣是以内圣之名行霸道之实,结果给不言不语的礼圣直接拽向天外,然后结结实实聊了三十年,问道一场,如果不是礼圣帮忙补全一家学问缺漏,点到为止,后者差点就要转入儒家当圣贤。 再一位是那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还有一位是西方佛国那位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菩萨。 陈平安说第四个,不用讲了。 把辛苦铺垫半天的阿良,又给憋了半天,最后悻悻然道,不曾想咱们那位老大剑仙,在你小子心目中,如此没有地位。 当时阿良走在太象街上,一边与陈平安调侃了一句,老话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真不骗人的。同时一脚轻轻踹开个都不认识就敢朝他吐口水、表达仰慕之情的小屁孩,一脚踹得那孩子趴自家大门上当门神,跌落在地后,哇哇大哭,然后就立即跑出个妇人,笑着大骂阿良没良心,怎么这么狠心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阿良当时瞥了眼那坐地上哭花脸的孩子,问陈平安,长得像不像?陈平安说还好,大概是相貌更随他娘。 那妇人立即朝隐官大人竖起大拇指,笑着说打算让儿子顺便认个干爹算了。看着那两个装聋作哑快步离开的狗日的,妇人大笑不已。 再后来,那个孩子跟随飞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妇人和她男人,只因为丈夫是元婴,哪怕她不是地仙,就都没走。 陈平安此刻持剑站在一道天门外,问道:“护道人不在身边,就放不开手脚了?” 马苦玄的笑声,响彻天地间,“先找到我再说,看看先谁耗光灵气。” 陈平安不着急递出第二剑,一手负后,单手拄剑,仰头望向那道高耸入云的华美天门。 关于天庭遗址一事,避暑行宫没有任何秘档记录,给阿良勾起了兴趣,陈平安倒是还问过老大剑仙几句。 老大剑仙给过一个不算答案的模糊答案,只说当年剑修分为两拨,一拨是他带头,觉得既然都没有神灵在头顶了,又吃不掉这块地盘,那就所幸彻底封禁起来,好歹还可以给后人一个机会。最少在这件事上,他陈清都,还有龙君和观照,都是与三教祖师是站在一边的,但是另外那拨剑修,还有兵家老祖,都觉得不该如此,一个是觉得功劳最大,一个是野心勃勃,认为惹来那些逃窜的神灵余孽疯狂反扑,怕什么,来了更好,大不了来一场彻底断绝后患的玉石俱焚,什么天地崩碎个七七八八,什么光阴长河就此炸开,再无天地灵气,后世无法修行,大不了他们这一小撮登顶之人,不管那几座天下雏形的地盘众生,死绝了又如何,由他们再换一处,休养生息个千年万年,到时候一样是人族为尊的格局,至于后世天地苍生,就此断绝修行登高之路,还能省去许多大道的意外,天地大道,更为有序稳固,天地隔绝,天人相分,连那道祖所担心之事,都一并打消了苗头。 马苦玄的嗓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戏谑,“选择在这里打,要分出胜负的话,你我就要真的分生死了。而且提醒你一句,天时地利都在我。我消磨些身外物,你却要消磨实打实的道行,在异乡拼了命才攒下个剑仙身份,来之不易,怎么才回家没几步路,就不晓得好好珍惜了啊。” 马苦玄啧啧道:“打小穷怕了,一有钱就摆阔?那你跟那些只知道劝我多出几斤气力的山上废物,好像没啥两样嘛。”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借此机会,好好打量起那座天门。 因为这座天地只是马苦玄的观想之物,所以很多细节,都与陈平安所知真相,有很大的出入,至于那些星辰和一条光阴长河,更是花架子吓唬人的摆设。 陈平安收剑入鞘,并且重新背在身后,说道:“行了,整座观想遗址就是你,藏个什么,真以为我拿你没辙?今天这第三场,还当是打个平手。下一场,该如何就如何,你愿意分生死,给你机会就是了。” 下一刻,陈平安祭出井中月,四座气势如虹的剑阵,凭空出现,不计其数的飞剑,宛如四条雪白星河,浩浩荡荡涌现四座天门。 天地寂静片刻,马苦玄一粒心神显化身形,出现在陈平安身边,问道:“就不怕我泄露你两把飞剑的根脚。” 陈平安说道:“一码归一码,我们之间的恩怨且不去说,你这个人得势就张扬,动辄与人撕破脸,可最少还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说实话,我除了烦你,却不觉得你的作为有多少恶心。早年在剑气长城那边,我遇到个脾气、性情跟你差不多的剑修,拜你所赐,跟他聊得比较投缘。” 马苦玄笑道:“我收了个嫡传弟子,是纯粹武夫,资质还算不错,你以后给他问拳落魄山的机会,三次,如何?”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前提是他赢得过我的开山大弟子,而且他问拳裴钱,也算三次机会之内。” 马苦玄说道:“没问题。” 马苦玄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说实话,这个世道,可把我给恶心坏了。” 陈平安说道:“你也没少恶心别人,没资格说这话。” 马苦玄爽朗大笑。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后掠,马苦玄一粒心神随之后撤,两人始终并肩,一起望向那座高悬的远古遗址。 陈平安默默说道:“无边风月,有道天地。” 马苦玄嗤笑一声,“书最不值钱。” 双方几乎同时收起各自小天地。 大渎水畔,马苦玄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去往陪都城内。 陈平安背剑,步行重返大渎祠庙。 借住在屋舍内,陈平安跟祠庙这边借了几本圣贤书,都是那些再不被文庙禁绝的书籍,陈平安点燃桌上一盏油灯,一夜无眠,只是缓缓翻书,偶尔起身,推窗望外,凉风拂面。 在陈平安乘坐渡船,从桐叶洲跨海进入宝瓶洲地界后,心境中的日月,那些原本在太平山山门口,能够察觉、却始终无法打开的一堆光阴画卷卷轴,总计二十四幅,好像自动打开了山水禁制,都可以打开,一幅幅画面,一览无余。 比如谷雨时节,一行乡野采茶客走入春山,其中一位少女,身姿纤细,双手采茶,动作娴熟,突然一个风吹人晃,如一枝被春风拂动的柳条儿,少女蓦然抬头,望向一处山头,有大蛇盘山,眼眸幽幽,大如两口天井,张嘴一吸,一山采茶客,无论男女老幼,都化作白骨坠地而碎。 秋季,一大片的金色,一个年纪轻轻的官员坐在田垄边,靴子磨损得厉害,在与一位老农笑语。下一刻,一阵狂风吹过,麦穗飞扬,粒粒如飞剑,一座县城所有村野,好似一张淡薄白纸,挨了一场大雨似的,变得稀烂。一处茅草屋的村野学塾,骤然间就没了读书声。 一处豪门大族的藏书楼中,一盏盏夜间亮起的灯火。突然整座府邸,变成了鲜红色,一位脸色惨白、嘴唇猩红的妖族修士,缓缓走入其中,每次打起个响指,灯火旁,墙壁上,窗户上,就会炸开一大团鲜血。 一座仙家山头,一位老仙师带着群孩子在堆雪人,顺便教训一个眉眼清秀、十分灵气的少年,老人好像在说那山下祈雨一事,太守老爷为了祈雨,烧那纸扎的龙王,你瞎凑个什么热闹,非要搬运溪水,真当自己是河龙王了啊,这是会沾染因果的,以后莫要如此意气用事了……少年心不在焉应付着师父,老人嘴上训着弟子,其实满眼都是骄傲……刹那之间,一条条剑光掠过,满地的无头尸体,有那老人,有那少年。 有那偏隅之地的帝王将相,文官武将,江湖武夫,山泽野修,小门小派的谱牒仙师,纷纷赴死,死得慷慨壮烈,却注定死得籍籍无名。 全是那桐叶洲的风水人情,全是那桐叶洲的乱世惨况。 所有“细微处”的美好和付出,都早已被汹汹大势碾压殆尽,整个桐叶洲,都已经被盖棺定论,被一座座烂泥潭给淹没在历史长河当中。而陈平安曾经就是“天下大势”其中之一,他对桐叶洲的印象,甚至是最差的那拨山上修士之一。 崔瀺分明就是要让陈平安,想要在桐叶洲心境轻松,偏无法轻松半点。要让这位隐官大人,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丝毫余地。二十四幅被碾碎的美好画卷,不耽误有两百四十幅注定污秽不堪的丑陋画卷,但是你陈平安别忘了,无论是两百四十,还是两千四百,你终究无法否认那二十四幅画卷的存在,而一洲山河,又何止是这么点“不该死”? 崔瀺就是要让陈平安亲眼见证桐叶洲山上山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美好,整座浩然天下其余八洲,连同桐叶洲修士自己,都觉得桐叶洲是一个糜烂不堪的烂摊子,但是唯独你陈平安做不到。下宗选址桐叶洲?极好。那就与骄纵跋扈的宝瓶洲、北俱芦洲两洲修士,与他们一个个,好好相处! 而这两洲,一个是你家乡,与你落魄山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个是浩然九洲当中被你最为敬重的剑修最多之地。愿意讲理?喜欢讲理?既然当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回了家乡,更成了拥有下宗的一宗之主,不再只是那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就让你陈平安在那谁都可以不讲理的桐叶洲,逆势而为逞英雄,让你一人,一次讲个够! 但是道理不讲还不行,因为陈平安会是文圣一脉最被瞩目的那个读书人。 文圣一脉在儒家在文庙,在浩然天下的地位,被抬升越高,既是隐官,又是宗主,既然是文圣一脉关门弟子、就更必然是一位道德圣贤了的陈平安,就会横空出世,水涨船高,一点点被高悬天上,无数的赞誉,由衷的,夹杂着恶意的,光明正大的赞誉,鬼鬼祟祟的溢美之词,一切的一切,就都是那载船之水。 所以陈平安很清楚,为何先生会选择“躲”在功德林,再次选择两耳不闻窗外事。 陈平安在所有光阴画卷当中,只有一幅画卷没有全部看完,每次都打开,又很快合拢,不敢多看。 今夜也不例外。 那是一条跟泥瓶巷差不多宽窄的陋巷,一个根本不知道在桐叶洲何处的偏远僻静之地,小小雨巷中,有个小姑娘,撑起一把小小的油纸伞,一蹦一跳,油纸伞就跟着一高一低,一歪一斜,脚步轻快回着家。 陈平安骤然间退出心神,再一次合拢光阴画卷。 双指重重捻住一张书页,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松开指尖书页,干脆合上书籍。 陈平安起身走到窗口,双指并拢轻轻抵住窗口,喃喃自语,“我知道,这是要我与你的棋局对弈,你绣虎棋术高,因为你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桐叶、宝瓶、北俱芦三洲棋盘的残局而已。” 陈平安轻声道:“齐先生。崔瀺这个大师兄当得太欺负人,小师兄你不管管?” 天地寂静,长夜无声。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我保证这次大师兄会输。” 而崔瀺这一次,其实希望师兄输师弟赢。希望再不像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大骊国师赢得毫无滋味。 只不过想要在一局棋盘上,赢过绣虎,难度大小,可想而知。 陈平安其实经历过剑气长城的战事之后,可以接受再多“强者”的生生死死,但是唯独面对那些弱者,无数个好像曾经泥瓶巷的自己,家乡的刘羡阳,小鼻涕虫,陈平安会觉得大势之下,无数个“弱者”的离开,依旧不对,依旧不行。所以陈平安甚至直到如今,都不敢看那心湖间的最后一幅画卷。 好像不看那结果,那个撑伞的小姑娘,就会一直在小巷里走下去,活下去。 或者可能她已经回到家中了,收起了那把小小的油纸伞。会有家人闲坐,会是灯火可亲,会有一家团圆。 哪怕不谈什么人心,只说在桐叶洲某些断人财路一事,山上山下,都是不共戴天之仇,涉及切身利益的得失,说不定陈平安和下宗的某个选择,会在某一天,与玉圭宗神篆峰,与那韦滢产生冲突,最终使得老宗主姜尚真,供奉周肥,必须做出某个绝对无法皆大欢喜的选择。这也是为何陈平安会临时改变主意,从一言堂,认定曹晴朗担任下宗宗主,变成落魄山上的那句“若有异议,可以再议”,其实陈平安不是信不过曹晴朗,而是曹晴朗终究依旧太年轻,而他做出的有些抉择,会让他的本心,太早不堪重负。 陈平安知道那份滋味的不好受,而有些苦头,当真就只是苦头,毫无裨益,而且熬不过去就是熬不过去。 所以陈平安已经有了决定,下宗宗主的位置,可以先空悬,让曹晴朗先继续在那莲藕福地,再修心个十数年。 当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柜,陈平安也想要将功补过,就当是个“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好了。下宗虽然暂时不设宗主,自己也不会太过露面,只让某个副山主,一开始就摆出“来你们桐叶洲,只为和气生财”的凶狠架势。比如……崔东山。反正为自己的先生分忧,也是当学生的题中之义。 不知不觉,已经天明。 陈平安眯起眼。 窗外远处,站着一个笑意盈盈却眼神凌厉的年轻女子。 真龙,王朱,飞升境。 ———— 梳水国,深夜,已经关了门的山神祠庙内,一位脚穿绣花鞋的少女,听完了那高挑侍女的言语,双手负后,缓缓踱步,认真思量一番后,点头,以拳击掌,沉声道:“读书人就是花头经多,我要是多读几本书,也肯定想得出这么个小法子。挑选个读书种子,汇聚多数文运,毕其功于一役嘛,多简单的路数。我会想不到?!至于半路截胡、套麻袋啥的,那就更是咱们的老本行了,闭着眼睛都能做成。” 一位体态丰腴的侍女使劲点头,溜须拍马了几句,山神韦蔚先听完好话,这才气不打一处来,一拳狠狠砸在那女子胸脯上,打得后者踉跄后退,少女大骂道:“不长脑子,光长这儿了。那陈平安大驾光临自家祠庙,你都敢不露个面,与一位年轻剑仙行个礼?架子比天大了,你怎么不去当个山君府君?在我这儿,多委屈你?啊?” 那丰腴侍女噤若寒蝉,都不敢还嘴半句,只是揉了揉心口。 韦蔚还是恼火,就又踮起脚跟,一把扯住那高挑侍女的耳朵,重重一拽,使得后者脑袋一低,训斥道:“你也是个蠢货,都不晓得留下那个最怜香惜玉的陈平安做客?知道一位来自大骊王朝的年轻剑仙,在咱们梳水国,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家娘娘稍微与他沾点光,揩点油,至多再求他留下一幅墨宝什么的,那咱仨,以后就可以在梳水国随便飘荡了。” 骂完人,发完火,绣花鞋少女叹了口气,松开手指,看着两个貌似恭敬、实则欢欣的傻子,无奈道:“我是与梳水国朝廷很有些香火情,可是你们以为那个剑仙,觉得他就只是拉了咱们一把?” 看到面面相觑的两个光吃香火不出力的笨蛋,微微翻了个白眼,然后双指并拢,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那高挑侍女,再一个猛然攥紧拳头,嘴上嚷着轰隆隆,跟打雷差不多,苦笑道:“你们想一想,陈平安一个剑仙,来咱们这儿几次了?” 高挑侍女怯生生道:“三次了。” 韦蔚怒道:“不到三十年,一位年轻剑仙就光顾了一座小小山头,足足三次。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肯定还会有第四次!你以为他开口第一句话,为何是问那寺庙神像的咋个安置?你要是说错了……要是我们山神祠做错了,你看他会不会走,信不信就算你赶他走,他都会留下来陪我聊几句!他就是笑面虎,袖里藏刀,暴起杀人都不打商量的狠人……要不是我未卜先知,就知道他肯定还会走这一遭,所以早早妥善保存好了那些破烂石头,这会儿咱仨还能不能说上话,估计都不好说了哦。” 高挑女子小心翼翼道:“会不会是娘娘想多了?他这趟做客咱们祠庙,看着挺和气的,半点剑仙架子都没有。” 门外的古松凉荫里,青衫剑仙坐在石凳上,笑容和煦,与她说着话,还邀请她一起坐下聊呢。 韦蔚斜了她一眼,高挑侍女立即闭嘴。 韦蔚一挥袖子,大门打开,她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腮帮,开始想事情。 山神地界,囊括一个半郡,约莫管辖着六县山水。韦蔚以往不爱与那些文庙武庙的神祇打招呼,个个官帽子不大,还喜欢眼高于顶,最多是与矮她一头的县城隍打交道,后者更识趣些。 韦蔚最后说道:“你们两个,去那几处县城隍庙,仔细翻检所有的功德簿子,咱们自家地界内,所有的读书种子,也就是有希望当秀才贡生的,都一一记录在册,就照那位剑仙说的去做,细水流长嘛……还有那些所谓的积善之家,唉,心疼心疼,真是心疼死我了,你们也分些阴德灵光,藏在他们张贴的门神里边,大忙帮不上,咱们这会儿家底太薄,先帮点驱散煞气、阴风的小忙吧。等到那个进士老爷金榜题名,再来咱们祠庙还愿,添了好些文运,再从长计议,陈平安有一点说得没差,如今不比以往,做不得一锤子买卖了,只要能够开个好头,到底是要看得长远些。” 除了忌惮一位吃饱了撑着、会经常串门做客的剑仙,韦蔚之所以愿意如此“听命行事”,归根结底,当然还是有利可图,而且风险极小,韦蔚觉得长久以往,如果按照他所说的去做,确实有希望旱涝保收,能够有朝一日,将一地山水经营得当,躺着享福。当了山神,想着开辟府邸,再想一想那五岳山君的储君山神,人生就有了盼头嘛…… 不然那陈平安如果就只是扯道义、功德什么的,她韦蔚大不了继续混吃等死,下次再与他碰头,她就躺地上装死,陈平安总不能真的就飞剑斩头颅吧? 不过韦蔚不得不承认,怕他陈平安,那是真怕。 这些年来,她的内心深处,会想着那个年轻人,死了也好,省得以后再来吓唬自己。只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那个年轻人真要死了,好像会有些可惜。 丰腴侍女有些跃跃欲试,轻声提醒道:“山神娘娘,陈剑仙好像说过,咱们可以先托梦给那位过路的读书种子 。” 韦蔚转过头,一脸嫌弃道:“就你?还山神祠的神女?把你丢人堆里,走个路,别人是用手推,你倒好,用大腚儿撞。你觉得那个读书人瞧见了你,把你当啥?运气好,把你当头山野狐魅,运气不好,书生梦游祠庙,他还以为是逛那啥呢,保不齐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看钱袋子里边的银两,够不够。” 韦蔚指了指那个高挑女子,“就你了,咱仨,就你刚好是读过几本书的,跟读书人可以多聊几句……” 那侍女有些脸色尴尬。可打死也不敢说这一茬,只敢在心中默念了几句谆谆教诲,是谆谆。 韦蔚猛然起身,然后笑颜如花,哎呦喂一声,“宋老剑仙来了啊。” 一位白发老人双手负后,缓缓走向山神祠,“聊你们的,我就是故地重游,随便逛逛,今夜不翻黄历。” 韦蔚抱怨道:“宋老前辈的庄子一搬走,害得附近的山水武运,凭空没了,不光是我这儿的小小山神庙,那叫一个苦不堪言,所有过惯了大手大脚日子的城隍老爷们,可都开始扣扣搜搜,紧巴巴过日子了。” 宋雨烧瞥了眼祠庙匾额,视线下移,望向殿内那三尊金身神像,笑道:“花了不少银子吧。” 韦蔚伸手掩嘴而笑,“苦兮兮的日子,凑合着过呗。好在又不是什么神仙钱,家底多多少少,还剩下些。” 宋雨烧坐在那条青石长凳上,打趣道:“是不是现在才发现,梳水国四煞之一,不太好当,差点给一头淫祠山神掳走当压寨夫人,不曾想如今成了山神娘娘,其实更不好当?” 韦蔚轻轻摇头,“好当得很。” 宋雨烧嗤笑一声,一地山水气运,老人是老江湖,大致看个模糊的多寡,还是可以做到的。就这座山神祠庙,撑不了百年,就会饿得一位山神娘娘金身遭不住风雨剥啄。 韦蔚双手负后,走下台阶,脚步轻盈,笑嘻嘻道:“宋老前辈,我先前是刻意藏拙呢,懒得动弹罢了,我这会儿与你说一番自己的盘算?” 宋雨烧点头道:“愿闻其详。” 听着那韦蔚的谋划之后,老人起先听得颇不以为然,尤其是那山水官场捷径,走得剑走偏锋,绝非长久之道,只是当那韦蔚文绉绉冒出个“正本清源”,尤其是那句“山水神灵,灵之所在,在人心诚”,听得老人无言以对,竟是完全无法反驳,宋雨烧看着这个胸有成竹的山神娘娘,愣了半天,疑惑道:“韦蔚,你怎么像是突然长脑子了?” 韦蔚扬起脑袋,哈哈大笑,抹了抹嘴,摆摆手,“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我这还只是发挥了三四成功力。” 宋雨烧起身笑道:“如此最好,以后我就不来这边逛荡了。” 年轻时候觉得只不过几步路的山水路程,人一老,就远了。 韦蔚看着那个身形佝偻的白发老人,叹了口气,收敛笑意,实诚说道:“实不相瞒,这个法子,是陈平安教我的,我哪里想得到这些。” 宋雨烧嗯了一声,点点头,神色自若,淡然道:“早就猜到了。” 老人转身离去。 那高挑女子来到山神娘娘身边,感叹道:“宋老前辈果然料事如神。” 韦蔚笑骂道:“他猜到个屁,你没发现宋雨烧上山晃悠悠,下山在飞奔吗?” 老人没有直奔自家山神庙,而是回了昔年庄子临近的那座小镇,找到了那间酒楼,老人坐在老地方。 掌柜的,已经换了人,又换了人,是孙子辈在操持生意了,火锅食材,其实也有些偷工减料,都不用下锅下筷子,宋雨烧就知道再不是当年那个滋味了,只是宋雨烧也没多说什么,本就没什么好说的。反而希望这座火锅味道不那么地道了的酒楼,以后生意可以更好些,说不得等到哪天挣够了钱,就又重新讲究起来了。 那个年轻掌柜,哪怕认出了宋雨烧这位与爷爷关系极好的梳水国老剑圣,但是摆满了一大桌子火锅食材,年轻掌柜亲自一一端上桌后,难免有些心虚,就都没好意思与老人攀关系,客套几句,很快走了。 宋雨烧没要两副碗筷,不过要了两只酒杯,一只酒杯放在桌对面,没倒酒,老人抿了口酒水,骂了几句,臭小子竟敢躲自己,喝西北风去吧你,眼馋死你。 只是喝了几杯酒,老人还是忍不住站起身,去给那酒杯倒满了酒,重新落座,喃喃一句,含糊不清,也不知道是骂人还是什么。 宋雨烧突然转过头,笑道:“你们俩怎么来了?” 是孙子宋凤山,和孙媳妇柳倩。 两人落座,宋凤山笑道:“是韦蔚传信,收到信后,来的路上,柳倩跟我打赌,说爷爷你肯定会先来这边。我不信,所以我自罚三杯。” 宋雨烧没好气道:“想喝酒就直说。” 宋凤山喝着酒,柳倩涮着火锅,只是都不说话。 老人忍了半天,气笑道:“说!你们是不是已经见过那小子了?!” 宋凤山与妻子相视一笑,然后宋凤山聚音成线,与爷爷说了一番话。 宋雨烧仔细听着,没喝酒,没下筷子,听完之后,老人默默夹了一大筷子,喝光杯中酒,望向桌对面空的位子,满的酒杯。 老人放下酒杯和筷子,左看右看,看了都很不错的孙子和孙媳妇,笑了笑,缓缓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最后看了眼空位置,有些视线模糊,老人轻声道:“惜不能至剑气长城,不见隐官剑仙风采。” 宋雨烧重新拿起酒杯筷子,大笑道:“火锅就酒,江湖依旧!” ———— 南婆娑洲,大海之滨的一座寻常山头,名副其实的结茅而已,勉强算是有了个修行之地,哪怕是下五境的山泽野修,其实都不会如此简陋。 相邻的三座茅屋,却住着三位上五境,其中两位还是剑仙。 陆芝,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倒悬山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 在桐叶洲太平山那边有人祭剑之后,陆芝起身走出茅屋,眯眼远眺东南。 在邵云岩和酡颜纷纷走出屋子后,陆芝说道:“隐官回了。” 酡颜夫人脸色僵硬。 邵云岩大笑不已。 容貌俊美的那位老剑仙齐廷济,选择开宗立派的地点,出人意料,既不是山河最为辽阔的中土神洲,也不是财神爷刘氏所在的皑皑洲,而是再无醇儒的南婆娑洲。 齐廷济经常会来这边,与陆芝闲聊几句。也不藏掖,明摆着是希望陆芝担任首席供奉,哪怕退一步,当个宗门清客都无妨。 陆芝自然不愿意当那供奉,至于没什么约束的客卿,其实在两可之间。 终究双方都是剑气长城的剑修。齐廷济在浩然天下的一次次出剑,也确实不曾让人失望。尤其是陈淳安离开南婆娑洲去往大海的最后一程,还是齐廷济独自一人,为那位醇儒,仗剑护道。 最终陈淳安成功将大髯剑客刘叉,留在了浩然天下,使得那位王座大妖未能返回蛮荒天下。 但是浩然天下,尤其是中土神洲,依旧对这位莫名其妙苟活、莫名其妙赴死的醇儒,非议极多,觉得大局已定的情况下,连一头飞升境大妖都不曾打杀、肩挑日月如同摆设的陈淳安,在该死的时候不死,在能活的时候不活,不会雪中送炭,偏要锦上添花,简直就是惜命怕死到了一个境界,最终爱惜羽毛更是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一场大战,除了勉强算是护住了南婆娑洲那一洲山河,再无建树……如今的蛮荒天下,哪怕多出个刘叉,又能如何? 如果不是齐廷济在中土神洲为此出剑一次,只会更加怨声载道。 被齐廷济问剑之人,在挨了一剑之后,依旧骨头极硬,说就算刘叉在蛮荒天下,收拢气运,跻身了十四境,又如何?那萧愻不一样是十四境剑修?不一样被左右赶去了天外战场,至今未归,始终去不得蛮荒天下?就算多出个刘叉,算个屁,你齐廷济真有本事,就重返剑气长城,再在城头上刻个大字……所以懒得多说的齐廷济,就又赏了那位修士一剑。 一位玉璞境,齐廷济却要递两剑,只能重伤,还不能杀。 这让齐廷济返回南婆娑洲,来这边找到陆芝后,破天荒没有劝她加入自己宗门,而只是默默喝酒。 如果换成是陆芝,大概会一剑砍死那个玉璞境,然后就干脆返回剑气长城遗址了。 陆芝在这浩然天下,愿意多聊几句的,就俩,就是当下她身边这两位。其中酡颜,说话一贯拐弯抹角,大抵意思还是劝陆芝答应下来,当个客卿而已,又是同乡,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邵云岩却坚决反对,有酡颜在,邵云岩也不敢把话说得太过直接,担心自己独自出门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莫名其妙挨一剑。所以邵云岩只说齐老剑仙,剑术卓绝,自然不需要陆先生锦上添花,当什么客卿,若是当那首席供奉,倒是可以考虑。 “齐廷济说得对,他所在宗门,得有个不太讲规矩的剑仙,我会答应他担任客卿。” 陆芝说道:“邵云岩,你带着酡颜,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再绕去北俱芦洲,最后才去见隐官。” 邵云岩点点头,“如此最好,不然意图就太明显了。” 至于陆芝当不当那客卿,邵云岩其实并没有太多想法,先前只不过是看不惯酡颜的做派。 酡颜夫人试探性说道:“陆先生,我还是留在这里陪你好了?” 陆芝淡然道:“你们立即动身。” 酡颜夫人哀怨不已,她是真不愿意见那隐官大人啊。上次是少了一座梅花园子,这次呢? 邵云岩深呼吸一口气,既然他们知道隐官终于重返浩然天下,那么皑皑洲谢松花,金甲洲宋聘,北俱芦洲郦采……所有走过剑气长城的浩然剑仙,凭借太平山那场祭剑,就都该知道此事了。 皑皑洲。 早年突然就答应当了刘氏供奉的女子剑仙,谢松花又从刘氏那边祖师堂议事返回雷公庙,反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就能白拿一大笔钱,不拿白不拿。谢松花甚至专门提醒刘氏,但凡有议事,甭管大小,千万记得飞剑传信,只要她在皑皑洲,一定赶到。她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供奉,得出力,哪怕没机会出力,也该建言献策。 按照一般的山上宗门,早腹诽不已了,但是皑皑洲刘氏,议事无论大小,还真就都会飞剑传信谢松花,次次变着法子给钱,多次过后,别说两位嫡传弟子的练剑所耗神仙钱,就连谢松花自己的那份,都不缺钱了,谢松花难免有些过意不去,这次离开刘氏祖师堂,就问那刘聚宝,到底有没有那种刘氏想砍、又不合适砍的仇家,她来,悄悄往返一趟就是了。 刘聚宝却说没有。 如今师徒三人,差不多是把雷公庙当半个家了。 沛阿香也根本无所谓,不冷清,又不至于太喧哗,其实还不错。 就是那个女子剑仙的有些话,让人扛不住,什么阿香你长得这么俊俏,不找个男人真是可惜了。 今天谢松花御剑落在了雷公庙大门外,弟子两个,做台阶那边,翘首以盼呢。 沛阿香一见到谢松花,就立即起身返回庙内。 谢松花落地后,玩笑道:“想不想师父帮你们找个师娘啊?” 朝暮恍然道:“原来师父不是女子啊?” 举形一脸无奈,“原来你是个傻子啊?” 谢松花不再开玩笑,心声言语道:“师父带你们走趟宝瓶洲。” 竹海洞天,青神山。 纯青趴在栏杆上,双手托腮。 一位女子,鬓发绝青,赤足行走。 她看着那个神游万里的唯一弟子,会心一笑。 曾经她也这般百无聊赖,趴在青竹栏杆上发呆,然后就蹦出一个更无聊的无赖,把脑袋搁在栏杆上,然后转头侧脸,眯起眼,一脸严肃,目不转睛,一开口就不是个正经人,“这位姐姐,小心压塌了栏杆啊。不过没事,青神山那边如果找你赔钱,只管报上我的名字,记住了啊,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等到她站起身,他也站起身,斜靠栏杆,笑脸灿烂,“你该不会就是那位青神山夫人吧,不然姐姐长得这么好看,我要是那位山神娘娘,肯定嫉妒得抓心挠肝,容不得你当邻居啊,每天大半夜蹲你床头,拿竹签戳你的脸瓜子,倒也不会真戳,毕竟哪怕是女子,瞧见了你,一样都会喜欢的……我觉得你多半不是那位山神娘娘了,知道原因吗?哈哈,很简单,我与她其实关系,嘿嘿,你懂的。” 那汉子抬起双手,挤眉弄眼,拇指对戳,“这个,老相好。” 她当时问他,“你找死?” 一位飞升境,她又是坐镇山头。一座竹海洞天,数以千万计的青竹,皆可化作飞剑,所以她又等于半个剑修。 那汉子竟然满脸腼腆羞赧,瞥了眼廊道一侧的屋子,好像不敢正眼看她,微微低头,似笑非笑,欲语还休。 最后那人,御风逃窜时,抱着屁股。 纯青回过神,抬头问道:“师父,那个阿良,怎么莫名其妙去了西方佛国?” 她微笑道:“当了和尚才好。” 北俱芦洲。 彩雀府,山脚的茶铺。 掌律女祖师的武峮对面,一位姿容俊美的白袍男子,姿态慵懒,坐没坐样,几乎是趴在桌上。 武峮无奈道:“余米,你能不能收敛点?” 那位名叫余米的金丹剑修,担任彩雀府的挂名客卿很多年,打了个哈欠,委屈道:“武峮妹妹,咋个了嘛,我一句话没说,一个斜眼都没有,就在山上散个步,也不行啊。” 武峮递给他一杯茶,自己提起茶杯又放下,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你就是个祸害,再这么下去,我们彩雀府的名声,就算毁了。就算你不招惹她们,可那些涉世不深的小姑娘,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又是位金丹剑修……” 说到这里,大概是武峮也是觉得怨不得这个来自落魄山的余米,这家伙确实太过好看了些,确实不招惹谁,可就是一个稀拉平常的临崖远眺,或是大雪赏景,一袭白衣手持绿竹杖,又或是大雨滂沱,撑伞缓行,手捻桃枝……这个剑修余米,他娘的没说话,也等于是在说话了啊,关键还是那种无声胜有声…… 余米更委屈,趴在桌上,用手指捻动茶杯,“都说你们北俱芦洲剑修如云,剑仙遍地都是,一抓打一大把,我才斗胆用了个金丹剑修的名头,早知道就不打肿脸充胖子了,老老实实当我的观海境练气士。” 余米到了彩雀府之后,没有出手。 所以武峮到现在为止,还是无法确定余米的真实境界,不过她可以确定对方不是什么观海境,极有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婴剑修。 而余米,好像对那个赵鸾很在意,却不是那种男女之情,反而就像一位长辈,在为晚辈护道。 如此一来,府主的得意弟子,柳瑰宝,好像就有些不对劲了。柳瑰宝与赵鸾原本关系极好,如今就有些小小的别扭了。 柳瑰宝冷着脸,从山下走来茶铺,将一封密信放在桌上。 米裕眼睛一亮,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然后才拆开密信,差点当场热泪盈眶,一个没忍住,转头对那柳瑰宝感激涕零道:“柳姑娘,大恩大德,无以回报,以后谁敢欺负你,孙府主除外,武峮姐姐除外,北俱芦洲所有地仙除外,然后你就可以大大方方与我说一声,我保管打得对方……” 柳瑰宝就只是直愣愣看着他。 最欠揍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米裕知道这位姑娘眼中的答案,却依旧装傻扮痴,只是不再言语,米裕小心翼翼收起那封来自披云山的密信,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总算可以回了。 突然三位剑修御剑而来,武峮和柳瑰宝赶紧起身。 竟是女子剑仙,浮萍剑湖,宗主郦采。 身边跟着两位嫡传,极其年轻的金丹境剑修陈李,以及只好相对年轻的龙门境剑修高幼清。 陈李笑眯眯的,以心声笑道:“这不是米大剑仙嘛,风采更胜往昔啊,都快瞎我一双狗眼了。” 听听,多熟悉,不愧是剑气长城的小隐官。 你都没办法回骂。 米裕还真就喜欢这些,太久违的感觉了。 郦采与那两位彩雀府女修打完招呼,聊完客套话,与米裕心声说道:“我不去宝瓶洲,就有劳米剑仙护送他们俩去落魄山了。” 米裕说道:“我得先去趟云上城,带上赵树下。” 郦采摆摆手,“你就算带上彩雀府所有女修,我也不管你,但是事先说好,敢勾搭幼清,我砍死你。哪怕你不勾搭,只要幼清对你有想法,我一样砍死你。” 米裕笑道:“郦剑仙有所不知,有些姑娘,我一看她们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她们是不是心有所属了。” 郦采啧啧道:“你这死不要脸说假正经话的样子,是你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吗?” 米裕微笑点头,然后问道:“真不见见那位周供奉?” 郦采大骂道:“死没良心的王八蛋,他滚来见我才对。” 米裕使劲点头,“在理!” 宝瓶洲。 一位大骊王朝的新科榜眼,一位姓曹的翰林编修,突然告病,悄然离开京城,在一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牛角山渡口。 除此之外,一位位落魄山谱牒嫡传,供奉,客卿,以及与落魄山交好的观礼之人,都开始纷纷启程。 云舟渡船上,姜尚真坐在栏杆上,笑道:“还以为你会连打两场架。” 陈平安摇摇头。 当时在济渎祠庙内,他与王朱,双方只是隔着窗户,屋里屋外,远远闲聊了两句。 她问个问题,“为何解契?” 陈平安反问一个问题,“你想好了,真要当这济渎公?” 结果双方都没有给出答案。 王朱重回大渎之水,继续闭关去。 云舟渡船缓缓停靠在牛角山渡口。 裴钱和姜尚真,身边跟着九个剑仙胚子。 但是陈平安却提早离船落地。 落在了一处山间小路上,最终走在那两座小坟头,跪地磕头。 然后取出一只只小袋子,开始为坟头添土。 已经不惑之年的青衫男人,在坟前倒了一壶酒后,单膝跪地,弯着腰,低着头,在心中默默言语。 最后男人微微颤声,皱着脸,轻声笑道:“爹,娘,不要担心啊,除了离家有些久,在外边这些年,其实都很好。” 陈平安沉默许久,留在原地很久。 等到他起身缓缓下山,已经是暮色,等到陈平安稍稍绕路,去了趟曾经的神仙坟,远远看了一眼,再走路回到泥瓶巷一端,已经是深夜时分。 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两边贴着还很崭新春联的院门,轻轻关了还贴着门神的院门,再打开屋门,抬头看了眼那个春字,进入屋内,陈平安点燃桌上一盏灯火,趴在桌上,原本想要守夜,却一个不小心,就那么熟睡过去。 都不知道睡了几天几夜。 等到这天的拂晓时分,陈平安坐起身,虽然有些睡眼惺忪,不过还是缓缓起身,发现门外只有一个裴钱在。 裴钱笑道:“我拦着暖树姐姐和小米粒,让她们在霁色峰的山脚门口那边等着师父呢。”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是今天?” 裴钱使劲点头,“更多人,都在祖师堂门口那边了,都到了。小师兄都赶来了,这会儿估计还趴在地上打盹呢。” 如果不是魏山君施展了山水禁制,估计这会儿整个北岳地界,都察觉到自家霁色峰的气象异样了。 陈平安关好屋门和院门,站在泥瓶巷内,说道:“跟上。” 一袭青衫扶摇而起,一袭黑衣尾随其后。 两人飘然落在霁色峰的山门口。 粉裙女童和黑衣小姑娘,一个从莲藕福地返回,暖树施了个万福,喊了声老爷,一个咧嘴笑得簸箕大了,怎么都合不拢嘴。 陈平安眯眼而笑,一手一个小脑袋,轻轻揉了揉,微笑道:“走,上山去。” 当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现身台阶顶部,才发现霁色峰祖师堂外,竟然多达数十位自己的学生,弟子,落魄山供奉,客卿,以及各自的再传弟子,和朋友。 比起第一次霁色峰祖师堂,要多了太多人。 陈平安缓缓向前,最终停下脚步,他一时间有些神色恍惚。 裴钱带着暖树和小米粒快步向前,走向人群,再一起转身面朝陈平安。 山风阵阵拂过,一袭青衫背剑,大袖飘摇。 面对着眼前众人。 山主陈平安面朝众人,猛然抱拳致礼。 对面众人,肃然回礼。 陈平安率先跨过祖师堂大门。 霁色峰祖师堂内。 悬三幅挂像,文圣,齐静春,崔诚。 一袭青衫站在最前方,双手持香。 陈平安身后。 是学生崔东山,弟子裴钱,学生曹晴朗。 落魄山掌律长命,账房韦文龙。 山巅境武夫朱敛,远游境卢白象,金丹瓶颈剑修隋右边,远游境魏羡。 陈灵均,陈如初,石柔。 落魄山护山供奉,右护法周米粒。 蒋去,张嘉贞。赵树下,赵鸾。 岑鸳机,元宝,元来。真名周俊臣的阿瞒。 仙人境剑修姜尚真。远游境巅峰种秋。玉璞境瓶颈剑修米裕。元婴剑修崔嵬。 记名供奉,目盲道人贾晟,赵登高,田酒儿。北俱芦洲披麻宗元婴修士杜文思,金丹剑修庞兰溪。 狐国之主沛湘,元婴水蛟泓下,棋墩山云子。 九位剑仙胚子,何辜,于斜回,程朝露,纳兰玉牒,姚小妍,虞青章,贺乡亭,白玄,孙春王。 观礼之人。 刘羡阳。还有李二,李柳,韩澄江。林守一,于禄,谢谢,董水井。 北岳山君魏檗。太徽剑宗刘景龙,弟子白首。龙泉剑宗开山大弟子董谷。鳌鱼背刘重润。老龙城范二,桂夫人,弟子金粟。孙嘉树。浮萍剑湖嫡传陈李,高幼清。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倒悬山酡颜夫人。书简湖真境宗李芙蕖,周采真。披麻宗财神爷韦雨松。彩雀府府主孙清,弟子柳瑰宝。云上城徐杏酒,记名供奉桓云。皑皑洲剑仙谢松花,弟子举形,朝暮。风雪庙大剑仙魏晋。指玄峰袁灵殿。金乌宫元婴剑修柳质清。中土神洲郁狷夫,邵元王朝林君璧。 今天的霁色峰祖师堂内。 剑修极多,武夫极多。 而那个站在最前方的山主,远游归来的陈平安,既是剑仙,也是止境。既是宝瓶洲落魄山的山主,也是曾经剑气长城的隐官,更是浩然天下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很快整座浩然天下,就会知道那个隐官陈十一,叫陈平安。 正文 第七百六十四章 祖师堂内 四十三位霁色峰祖师堂谱牒人氏在前,三十六位观礼之人在后,跟随山主陈平安,敬香拜挂像,作揖三拜,然后各自按照礼敬顺序,插入香炉,陈平安作为东道主,还需要与每一位观礼之人还礼致谢,光是此事,就耗去了足足三刻钟。 三幅挂像下,一桌两椅,一张空悬,一张属于陈平安,陈平安始终没有落座,一袭青衫的男子,背朝挂像,面朝祖师堂大门方向,与上香的众人一一还礼,三十多位观礼客人,要么与山主微笑点头致意,哪怕言语,也极为言简意赅,至多轻轻道贺一声,没有谁会在这种关头,与陈平安过多寒暄客套。 在谱牒上姓名为陈如初的暖树,因为担任山水唱诵的香使女官,所以得以站在陈平安身边,她需要喊出观礼上香客人的名字、宗门山头,最后跟随山主一起与那位客人还礼。 陈平安率先落座,主客双方随之纷纷落座,井然有序。 今天霁色峰祖师堂的座椅,分为三种。第一种当然是有资格参与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属于在落魄山祖师堂已经拥有一张“雷打不动”的座椅,除了山主陈平安,还有学生崔东山,开山大弟子裴钱,学生曹晴朗。 此外还有大管家朱敛。护山供奉周米粒。隋右边,卢白象,魏羡。周肥,种秋,郑大风。陈灵均,陈如初。 当然这类椅子,会在今天增添几张。例如掌律长命,账房韦文龙。米裕,供奉崔嵬,沛湘,泓下。 再就是虽然列入祖师堂山水谱牒,但是按照辈分属于再传的嫡传弟子,例如岑鸳机,元宝元来等人。再就是一般的供奉、客卿,例如骑龙巷贾晟师徒三人,披麻宗杜文思、庞兰溪。而落魄山的记名客卿。 最后便是那三十多位来自浩然各洲的观礼客人。 后两种椅子,只会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搬出,供人落座。 今天霁色峰祖师堂必然会多出一大拨客卿,都从观礼客人当中来。 陈平安独自一人,坐在挂像下的椅子上,望向刚刚从中土神洲赶回宝瓶洲的学生崔东山,点点头。 崔东山破天荒将一袭雪白法袍,换成了儒士青衫,站起身,轻声道:“裴钱,曹晴朗。” 裴钱和曹晴朗同时起身。 陈平安一样站起身,崔东山将从文庙取来的金书、玉牒,分别递给裴钱和曹晴朗,然后刚要挪步前行,要将一件从文庙请出的礼器交予先生,陈平安却轻轻摇头,只是从袖中取出了一摞书籍,崔东山会心一笑,也就无所谓这点规矩礼仪了,霁色峰祖师堂内都是自家人,没人会去文庙那边碎嘴。 金书玉牒,投书于天,化作一股清气,埋牒在地,与山水气运相融,分别用以昭告天地,一洲山河。 中土文庙赠送一件礼器,供奉在宗门祖师堂。 陈平安也没有坏了这个规矩,只是却添了自家先生的著作,一并供奉起来。 曹晴朗从崔东山手中接过金书,朗声诵读内容,不过百余字,都是照搬一套古老礼制的文字。 裴钱接过玉牒后,有样学样,读了遍玉牒上边的文字内容。 无论是落魄山谱牒,还是观礼之人,都早已再次起身。 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繁文缛节。 然后曹晴朗和裴钱并肩走出祖师堂,一个御风往高处,一个去往山脚。 两人在大门外碰头,一起返回祖师堂,先后说了一句“礼毕。” 最后陈平安和崔东山,分别将一摞书籍和文庙礼器搁放在桌子上。 陈暖树嗓音清脆道:“礼成!” 宝瓶洲落魄山即刻起,就已经跻身浩然宗门之列。 今天祖师堂聚会,所有观礼之人的所观之礼,当然就是落魄山的提升宗门之浩然头等大礼。 浩然天下一般的仙府山头,想要跻身宗门,如果没有上宗的运作,一般流程,就是由祖师堂所在王朝的皇帝陛下,先与中土文庙,举荐建议,提升为宗门候补,在坐镇一洲天幕的某位陪祀圣贤认可之后,再交由中土文庙审查、勘验,文庙正副三教主、三大学宫祭酒,负责一同批复此事,最终交由礼圣决断,七位儒家圣贤,只要其中有一人不点头,就休想跻身宗门,当然历史上也曾有六人都已点头、唯独礼圣不点头的情况出现,只不过这种情况在万年历史上,只出现过两次。 书简湖真境宗,因为上宗是桐叶洲玉圭宗,又有荀渊的巧妙筹划,就其实与大骊宋氏皇帝关系不大,这其实是有些坏规矩的,所以姜尚真和韦滢先后两任下宗宗主,无论个人的脾气性情、境界、手腕如何,在书简湖那边当家做主,都显得极为隐忍,重视与大骊铁骑的关系修缮,力求入乡随俗,将功补过。 而阮邛的龙泉剑宗,以及昔年的宗门候补,正阳山和清风城,三者就都需要大骊王朝皇帝宋和的举荐,最终也都顺利成为宝瓶洲最新的宗门,据说正阳山甚至已经着手准备筹备下宗多年,只是中岳山君晋青对此事始终态度模糊,大骊宋氏庙堂那边,京城皇帝与陪都藩王之间,也好像有些异议,皇帝宋和的意思,是正阳山的战功虽然不太够,但是既然正阳山已经与神诰宗、云林姜氏和老龙城在内的众多势力,借来不少,就不妨顺水推舟,再扶持正阳山一把。 但是本该与正阳山关系更为亲近的藩王宋睦,却说正阳山哪怕缝缝补补,在大骊山水功劳簿上边凑齐了足够的战功,但是依旧缺了一大笔功德,哪怕我们宋氏举荐给了中土文庙,一样极有可能会被打回大骊,批复以“再议”二字。今时不同往日,已经是太平盛世了,不应该将正阳山喂得太饱,容易让其余宗门候补山头心怀怨怼,认为大骊王朝太过偏心。 宋睦在寄往京城御书房的那封密信上,末尾写了一句话,除非正阳山的剑修,敢去蛮荒天下开疆拓土,凭此战功积攒功德。 不管如何,落魄山终究是成为了宗字头山门。 就当下这一刻而言,落魄山还会是浩然天下最“年轻”的一座宗门。 陈平安轻轻松了口气,抬手虚按两下,笑道:“都坐都坐,今天都是自家人,接下来我们都随意些,只要别袒胸露腹,或是脱鞋子盘腿坐,都没什么讲究了。” 在所有人都落座后,陈平安才坐下,笑望向落魄山右护法,轻声道:“米粒,端茶。” “得令!” 周米粒左右肩头一晃,赶紧滑下有些显大的椅子,挺直胸膛,小姑娘满脸涨红,总算轮到自己露面了,她今天可是又多出了一个官职,茶水官!负责给祖师堂所有人端茶送水,多有面儿?!暖树姐姐和景清都才是帮忙打下手的茶水副使嘞。一个黑衣小姑娘,立即带着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开始给所有人分发茶水,陈灵均负责从方寸物当中取出茶水,一手托一个茶碗,小米粒和暖树负责递茶给人。 刘羡阳从小米粒接过茶水的时候,笑呵呵道:“哑巴湖的大水怪,名气真要比天大了。” 周米粒瞪了眼刘羡阳,自己又不是那种计较虚名的,只是小姑娘一个没忍住,满脸笑容。刘羡阳伸手去揉小姑娘的脑袋,给周米粒赶紧拿脑袋撞开,快步去给下一位客人恭谨端茶。 陈平安只是象征性喝了一口茶水,就放下茶杯。 落魄山的山水谱牒抬升一个大台阶,从原本的大骊礼部归档,变成了被中土文庙记录在册,落魄山显然有意无意绕过了大骊王朝。没有与大骊宋氏借力,讨要那份举荐,落魄山这边只是飞剑传信京城礼部,算是与大骊朝廷说了有这么件事,打过招呼而已。 观礼一事,陈平安其实只能算不陌生,因为只有一次。而登山之人,除了山泽野修,山上的谱牒修士,观礼次数,本都不该如此少。越是大宗门大仙家,观礼的机会和次数就越多。早年陈平安只是游历青鸾国,路过青要山的金桂观,金丹地仙的老观主张果,当时要收取九位谱牒弟子。 相较于金桂观的收徒,霁色峰祖师堂,哪怕是跻身宗字头的大典,其实已经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同样是跻身宗门仪式,清风城和正阳山,几乎都是从早办到晚,期间只是“请出”金书玉牒和文庙礼器这一件事,听说就耗费了两个时辰,宗门庆典,礼诵观礼客人各自就位落座,那位祖师堂唱诵官,都会用上类似道门青词宝诰的拖腔,极缓极慢,而那不过百余字的金书玉牒,在礼官捧出诵读之前,都会有各类兴师动众的庆贺仪式,作为铺垫,例如正阳山剑修的联袂祭剑,用以祭奠祖师堂历代祖师,还要营造出各种祥瑞气象,从六种到九种不等。再通过山水阵法,以及开启的镜花水月,传遍一洲山上仙家。此外光是提供给观礼贵客的仙家茶水、山上瓜果一事,以及沿途栽种奇花异草,仙鹤灵禽齐鸣在天,祖师堂礼制处,就会精心筹备个最少月余光阴,为此消耗神仙钱的颗数,更是以谷雨钱计算。 而落魄山这边,就是清茶一碗待客而已。 刘羡阳,莫名其妙跌了一境,但是无论本命飞剑,体魄神魂,气府经脉,都没有任何损伤,就只是一粒元婴,有等于无,极其古怪,阮邛才会答应让他留在铁匠铺子那边养伤。 刘羡阳每次望向陈平安,都笑眯眯的,每次视线交汇,陈平安都摆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表情。 北岳山君魏檗,是宝瓶洲历史上的第一位上五境山君,如今又是首位等同于仙人境的大山君。 所以前些年披云山又办了一场名正言顺的夜游宴,因为大战落幕后,各有战功捞到手,大骊多有封赏,所以各路谱牒仙师、山水神祇,原本干瘪的钱袋子又鼓了起来,北岳地界,不至于砸锅卖铁,哀鸿一片。 太徽剑宗,上任宗主韩槐子,战死于剑气长城。掌律老祖黄童,战死在宝瓶洲中部战场。都死在了异乡。 以至于如今整座宗门,就只有宗主刘景龙这一位上五境剑仙,玉璞境。弟子白首,金丹剑修。结丹后得以开峰,成为翩然峰新任山主。 白首今天觉得有些奇怪,剑气长城的九个小屁孩里边,有个叫白玄的小家伙,总瞅自己,好像跟自己很熟的样子。 金乌宫柳质清,云上城徐杏酒,都坐在刘景龙附近,两人都曾去往翩然峰,找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喝过酒。如今刘景龙享誉两洲的酒量,徐杏酒和柳质清都功劳不小。再加上之后女子剑仙郦采、老武夫王赴愬等人的推波助澜,算是有了个定论,刘剑仙要么不喝,只要开喝,酒量就无敌。 所以这次登门做客,刘景龙既是为落魄山道贺,也要与陈平安道谢。 龙泉剑宗的开山大弟子董谷,也就是刘羡阳的大师兄,如今是元婴境,却非剑修。师妹徐小桥,金丹境剑修。谢灵,元婴境剑修,同时精通符箓、阵法。跻身宝瓶洲年轻十人,而且这些年中,名次不断提升。如今已经超过了风雷园剑修刘灞桥。 年轻十人。为首之人,真武山马苦玄。除了龙泉剑宗嫡传谢灵。还有元婴剑修刘灞桥。云林姜氏,元婴修士姜韫。观湖书院,当过三次君子的贤人周矩,在君子贤人两个头衔上来来回回的,乐此不疲。真境宗,金丹瓶颈剑修隋右边,此外的年轻十人,都是在大战当中崛起的新面孔,例如马苦玄的师伯,兵家修士余时务。 宝瓶洲还有候补十人。其中有正阳山一位少年剑修,剑仙胚子,名为吴提京,在正阳山跻身宗门之时,少年同时被正阳山山主收为关门弟子。 宝瓶洲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总计二十位修道天才,落魄山这边幸好还有个隋右边,占据一席之地。 董谷坐在风雪庙大剑仙魏晋一旁,毕竟风雪庙算是龙泉剑宗的“娘家”,而魏晋如今又是当之无愧的宝瓶洲剑修第一人,董谷在魏晋这边,自然十分恭敬。而在山上一向清高到孤僻的魏大剑仙,对这个山泽精怪出身的龙泉剑宗大弟子,也算破例了,言语虽然不多,但是带着几分笑意。要知道魏晋是出了名的不会与人客气,哪怕是回到风雪庙,魏晋一样只去神仙台。 先后两场问剑天君谢实,在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战场问剑大妖,都是一言不发,唯有递剑而已。 孙氏家主孙嘉树,和桂夫人的唯一嫡传金粟,已经结为夫妻,也是一双山上道侣了。 趴地峰火龙真人的爱徒张山峰,正在闭关,所以未能出席观礼,按照指玄峰袁灵殿的说法,小师弟张山峰,此次洞府境跻身观海境。当年青鸾国一别,张山峰都还不是中五境修士。 观礼落魄山的袁灵殿之外,几位师兄,连同师父,一起为张山峰“护道”。闭关求观海……一位飞升境的火龙真人,白云一脉祖师,桃山一脉,太霞一脉,都在洞窟门外为一位洞府境修士护道…… 这种事情,估计也就趴地峰做得出来。不过所谓的护道,其实也就是几位师兄弟陪着师父他老人家一起唠嗑,摆好桌子,备好酒水,佐酒菜来几碟,瓜果一大盆,赏赏月色,看看风雨,静待师父的诗兴大发,打油诗来那么几首,然后一个个眼神真挚,拍案叫绝……袁灵殿不顺眼那两个溜须拍马的师兄很多年了,尤其是这次,原本他都备好了笔墨纸砚,总觉得肯定可以扳回一局,不曾想师父要他来落魄山观礼,结果没能派上用场。 李希圣带着书童崔赐,正在游历流霞洲的天隅洞天。 钟魁,与骸骨滩鬼蜮谷的京观城城主高承,在从蛮荒天下托月山重返浩然的亚圣护送下,跟随那个鸡汤老和尚,一起去了西方佛国。 白帝城城主的关门弟子顾璨,如今身在扶摇洲,据说因缘际会之下,被他找到了一处小洞天秘境,正在闭关炼化。 披麻宗宗主竺泉,去了中土上宗。 邵云岩与酡颜夫人联袂云游,来到了宝瓶洲。邵剑仙当年让刘景龙和水经山卢穗一起,帮忙带走春幡斋那串葫芦藤,当年结出的十四颗小葫芦,最终瓜熟蒂落,春幡斋运道极好,竟然比预期的七枚养剑葫,远远要多,多达十枚养剑葫。除了七枚都早已预定出去,所以邵云岩如今手上还有额外三枚品秩极高的养剑葫,此次观礼的庆贺礼物,就是一对养剑葫,寓意好事成双,同时算是帮了囊中羞涩穷光蛋的酡颜夫人一个大忙。不然酡颜夫人这一路,走得惴惴不安,登山之前,差点就要转头就走,打算留在小镇那边,打死都不敢见那位隐官大人了,邵云岩临时送她一枚养剑葫,酡颜夫人这才有胆子登山恭贺落魄山。 林君璧和郁狷夫,是被崔东山“顺路”带来落魄山。 落魄山这次没有邀请春露圃修士。 趁着所有人都喝茶的间隙,陈平安与崔东山快速心声言语,才知道这位学生这趟中土文庙之行,确实很忙。 崔东山从桐叶洲大泉王朝动身,跨洲远游,先是去了趟功德林,见到了先生的先生,祖师老秀才,好得很,在那边与一个被誉为“天下儒者宗”的董老夫子,还有北俱芦洲旧鱼凫书院的山长周密,仨臭棋篓子经常下棋。然后崔东山得了祖师爷的授意,先留下了那方藏书印,再得了祖师爷的口信,以及董老儿的一封书信,去礼记学宫找大祭酒。 而茅小冬辞去大隋山崖书院的副山长,进入三大学宫之一的礼记学宫,担任司业一职,仅次于大祭酒。按照山上好事者以山水官场的算法,学宫司业一职,低于祭酒,却要略高于七十二书院的山长,贤人君子,再“正人”君子,书院山长,学宫司业,学宫大祭酒,陪祀圣贤,文庙副教主,文庙教主,这就是儒家文庙相对比较按部就班的“官场进阶”了。 茅小冬带着李宝瓶,李槐。还有一拨学宫儒生,一路南下,先后游历婆娑洲,雨龙宗,剑气长城。 如今一行人应该身在剑气长城了,山水迢迢,所以错过了这场观礼。 崔东山与那学宫大祭酒一合计,就以礼记学宫茅司业的名义,举荐落魄山提升宗门。 崔东山还七弯八拐,找到了一位文庙老圣贤,辈分极高、功德极大的伏胜。于是手中就又多了一封举荐信,最后加上即将赶赴桐叶洲担任一座书院山长的周密。山长,司业,陪祀圣贤,三封举荐信在手,再跑去中土文庙,找到了副教主韩老夫子。最终三位正副教主和三位学宫大祭酒,在文庙聚头议事,其中有两人希望“再议”,理由是既然落魄山的山主,按照你崔东山的说法,就“只是元婴剑修和九境武夫”,提升宗门,于礼不合。 气得崔东山差点撒泼打滚,结果礼圣现身,只说了句,不用再议了。 那么自然就是不用再议了。 等到周米粒三个端茶,所有人又都喝过了茶水。 裴钱和曹晴朗已经搬了一条桌椅,摆放在陈平安和长命道友的位置中间,是为提笔记录谱牒一事而准备,因为长命、米裕和韦文龙在内一大拨谱牒修士,由于陈平安太多年不曾返回家乡,其实尚未真正记录在霁色峰祖师堂的山水谱牒,所以今天就要补上,陈平安起身走向那张书案,笑道:“山水谱牒记录名字一事,按照山上规矩,本该是掌律执笔,我们落魄山,比较小门小户,先前都没来得及设置掌律一职,所以今天我先代劳,等到我亲自为长命在谱牒上记名,再让掌律长命坐在这边。” 虽然裴钱在内三位陈平安嫡传,敬香之时,所站位置,仅次于山主陈平安,但是落魄山的座椅安置,最为靠近陈平安那张“头把交椅”的,却是长命道友,账房韦文龙,然后才是曹晴朗他们三个。 这就是山上规矩。掌律,财库账房,首席供奉,坐这三个位置,祖师堂交椅都会极为靠前。 长命道友站起身,她先与山主作揖拜礼,然后与众人再作揖致礼。 其实所有离着落魄山比较远的观礼之人,都很好奇这位身穿一件雪白长袍、笑容和煦的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够脱颖而出,一举成为落魄山的掌律。 落魄山的掌律祖师,分量到底有多重,在座观礼之人,哪怕是老龙城女修金粟,像她这样找了个好师父、又找了个好丈夫,所以始终不太需要理会山上事的人物,一样心里有数,很有数。陈平安本来就是一个出了名喜欢讲道理的人,而落魄山的掌律祖师,就意味着是落魄山上,唯一一个在名义上“道理”与山主陈平安一样大、甚至某些关头还要道理更大的超然存在。 陈平安在那本落魄山谱牒第一页的“掌律”一栏,写下“长命”二字。 然后陈平安笑着就搁笔起身,长命走向那边,代替陈平安落座掌笔。 紧接着是落魄山泉府府主,韦文龙。 韦文龙起身先与陈平安抱拳致礼,然后与众人行礼,最后抱拳不放,望向那位传道恩师,春幡斋剑仙邵云岩。 邵云岩大笑着站起身,执平辈礼,与昔日弟子韦文龙,抱拳还礼。按照山上规矩,霁色峰祖师堂内,与双方今天出了大门,礼数可以分开算。 邵剑仙是真没有想到自己这位修行资质一般的嫡传,能够成为落魄山的账房先生,隐官大人的左膀右臂。 酡颜夫人瞥了眼满脸红光的邵云岩,有些不是滋味,同样是倒悬山四大私宅,春幡斋大概是取名取得好,如今倒是最为最春风得意了。 她立即收敛视线,正襟危坐,原来是那位年轻隐官笑眯眯望向了自己。 浩然天下四位夫人,如今落魄山祖师堂内,竟然就有两位,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桂花岛的桂夫人。 掌律长命、泉府韦文龙之后,是前不久刚刚从披云山辞去客卿职务的剑仙米裕。 之后是元婴剑修崔嵬,账房一脉的张嘉贞,符箓修士蒋去。赵树下,赵鸾。裴钱的开山大弟子,绰号阿瞒的周俊臣。 这些年都身在莲藕福地修行的元婴狐魅沛湘,元婴水蛟泓下,刚刚结金丹的云子。 以及九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 在这之后,又有三桩礼仪。 第一件,是剑修郭竹酒,在位于祖师堂谱牒第二页的“宗主嫡传”,将她的名字记录在册,成为山主陈平安的嫡传弟子。 第二件,年轻武夫赵树下,一样是拜师陈平安,正式成为山主陈平安的又一位嫡传弟子。 即刻起,陈平安的嫡传弟子当中,就有了崔东山,裴钱,曹晴朗,郭竹酒,赵树下,总计五人。 第三件,周俊臣,拜师裴钱,其实就等于同时成为了陈平安的再传弟子。 拜师礼,需要弟子磕头,师父喝茶。 与弟子裴钱各自收徒后,陈平安先后喝过了一杯赵树下的拜师茶、周俊臣的一杯拜祖师茶。放下茶杯后,陈平安笑道:“诸位,我们落魄山聘请客卿一事,我们不如趁热打铁,今天都敲定下来吧?” 如果不是碍于山水规矩,陈平安这会儿已经让崔东山去关上大门了。 有些是身在文圣同一文脉之内的读书人,无需锦上添花,比如林守一,于禄,谢谢,董水井。 魏檗是北岳山君,刘景龙是一宗之主,刘重润是一岛之主,孙清是彩雀府掌门,徐杏酒是云上城城主,于礼不合,只能作罢。 有些是生意往来的盟友,不用画蛇添足,免得混淆不清,难以明算账,例如老龙城范二,孙嘉树,披麻宗韦雨松。 所以最终成为落魄山记名客卿的人选,分别是邵云岩,酡颜夫人,桓云,谢松花,柳质清,李芙蕖。 还有风雪庙魏晋,指玄峰袁灵殿,这两位其实对于担任客卿,并无想法,但是都被陈平安分别以理服人,动之以情,改变了主意。说服魏晋,不难,你魏大剑仙好歹接受过我师兄左右的剑术指点,这点面子都不给的话,说不过去。至于指玄峰袁前辈,是看在小师弟张山峰的面子上,加上本身就与陈平安又相熟,就答应下来。 最后一个,是以心声与隐官大人言语,主动请求担任客卿的浮萍剑湖“小隐官”陈李。 陈李与那白首是差不多的感觉,有些奇怪,为何那个名叫白玄的剑仙胚子,好像眼神里边,透着一股十分没道理的亲近。 而白首又要比陈李更加识趣些,更有危机意识,觉得那个裴钱金字招牌一般的脸色和笑意,愈发让人毛骨悚然了。 白首打定主意,要跟那个白玄离得远一些,免得被殃及池鱼。要知道裴钱第二次游历中土神洲,去与曹慈问拳之前,她再次路过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的时候,白首那会儿刚刚跻身金丹剑修,在翩然峰走不开,就刚好遇到了登山做客、久别重逢的裴钱,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知怎么的,裴钱与姓刘的聊着聊着,就扯上了他,当时白首掂量了一下自己,又见她裴钱个儿挺高啊,可惜瘦竹竿似的,不像是个拳重的,白首就觉得自己跻身了金丹,不敢说稳赢裴钱,一战之力终究该有了,就大摇大摆与裴钱切磋了一场,结果就是裴钱负责一拳,他负责倒地不起,口吐白沫,一个金丹剑修,躺地上抽搐不已,跟武夫走桩似的。 等他晕乎乎躺床上醒过来,裴钱跟姓刘的随便找了个由头,已经跑路了。白首当时悲从中来,卷起被子,继续蒙头装睡。 在陈平安已经很心满意足的时候,李柳突然笑着心声言语,说她也要担任落魄山的客卿。 陈平安当然没法拒绝。 而李柳虽然脸色惨白,大病未愈的模样,愈发显得柔柔弱弱,可是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李柳,哪怕跌境,依旧是一位仙人。 而崔东山曾经说过,同境修士,李柳,姜尚真,都是那种最为难缠的仙人,当然还要加上一个当年的稚圭。比起一般意义上的大剑仙,比如墨家许弱,风雪庙魏晋,只会更加难缠。 狐国之主沛湘,她的惴惴不安,大概丝毫不输酡颜夫人。 她担心今天这么大的一场观礼过后,人多眼杂,明天清风城就知道了她和整座狐国的踪迹。 她不是害怕清风城许浑的兴师问罪,一位玉璞境的兵家修士,就算来了,又能如何?落魄山要留客,估计许浑就不用走了。 沛湘只是担忧那位许氏妇人幕后之人的手段。 走江化蛟的泓下,是第一次正式见到那位年轻山主,面对一位神色对她极为和善的陈平安,元婴泓下内心深处,却泛起一种天然的敬畏。 座位相邻的沛湘和泓下,两位堂堂元婴境大修士,她们发现对方好像都比自己更紧张,心境反而逐渐平静起来。 谈妥了客卿一事。 落魄山观礼,就告一段落。 接下来祖师堂还需要关起门来议事,涉及宗门机密,陈平安就送客到祖师堂大门,所有观礼客人,都下榻在霁色峰半山腰一大片仙家府邸当中,等到议事完毕,陈平安肯定还需要一处处宅子拜访过去。 落魄山拥有三座山峰,主峰集灵峰,也就是竹楼、山巅祠庙的那座,这座建造有祖师堂的霁色峰,其实是次峰。 因为是祖师堂议事,许多落魄山再传弟子、一般供奉一样需要离开,跟随观礼客人们一起下山。哪怕是陈平安嫡传的赵树下,因为资历不够,今天依旧无法留下。但是对于一个如今才四境武夫的年轻人来说,依旧是梦游一般拜师,梦游一般离开,直到现在,年轻武夫还没有回神还魂,因为事先落魄山根本没有人告诉他,今天自己会成为陈先生的嫡传弟子。 赵树下转头对一旁的赵鸾轻声道:“鸾鸾,我不是做梦吧?” 姿容极美的年轻女子,身穿一袭彩雀府仙家法袍,笑道:“打自己一拳,吃疼就不是做梦。” 赵树下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就该与陈先生说一声的,把我换成你多好,你资质多好,如今都是龙门境了,我练了两百万拳,才跌跌撞撞跻身的四境武夫。” 不曾想赵鸾却一双漂亮眼眸眯成月牙儿,好像自己没有成为陈先生的嫡传弟子,她更开心些。 刘羡阳自然要与大师兄董谷同行,带上个风雪庙大剑仙魏晋。 桂夫人和酡颜夫人联袂而行,说着些女子之间的悄悄话。 邵云岩找到了刘景龙,自然而然就认识了柳质清,徐杏酒和老真人桓云,一行人,其实都算北俱芦洲同乡,谈笑风生。 陈李带着高幼清,还有举形和朝暮,四位更早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以及其余九位跟随隐官大人一起来到落魄山的孩子。 还是一大拨同乡。 林守一在内的四位同窗,并肩而行。 走在他们前边的,是止境武夫李二,仙人李柳,下五境练气士韩澄江,如今是一家人了。 刘羡阳与魏晋聊完,快步跑到林守一和董水井这边,一手搭住一人肩膀,然后笑嘻嘻喊了声韩澄江。 韩澄江脸色僵硬,身体紧绷,转过头,与刘羡阳挤出一个笑脸,目不斜视。 当过齐渡庙祝的林守一眯起眼,赊刀人董水井扯了扯嘴角。 读书人韩澄江立即额头渗出汗水。 其实花翎王朝是北俱芦洲屈指可数的大王朝,而韩氏又是花翎王朝的“太上皇”,地位有点类似中土郁氏,韩澄江作为韩氏嫡出,其实也算出身浩然天下的头等钟鸣鼎食之家,只是人在异乡,人生地不熟的,心里难免没个着落,他倒是半点不介意吃腌菜喝劣酒,每天做些挑水砍柴的活计,反而乐在其中,只不过委实是被小镇唯一结识的好朋友刘羡阳给吓跑了,按照刘羡阳的说法,那林守一和董水井打小就是家乡的混世魔王,喜欢半路给人套麻袋拽农田里拳打脚踢一顿,韩澄江不怕吵架,但是怕打架啊,要是鼻青脸肿的回了宅子那边,韩澄江就算自己不觉得丢脸,可是丈母娘最好面子,街坊邻居更是一个比一个耳报神,他能咋办?说是路上摔的? 等到李柳微微转头,向后望去,林守一与董水井立即云淡风轻,移开视线。 彩雀府孙清带着嫡传柳瑰宝,与真境宗元婴女修李芙蕖,她的嫡传周采真,一起走在刘景龙那一行人的身后。 白首知道这里边的玄机,身后孙府主与那水经山的卢穗,都是北俱芦洲十大仙子之一,又都鬼迷心窍爱慕姓刘的,然后春幡斋邵剑仙又与卢穗的师父,是有缘无分的半个道侣,所以这会儿先后两拨人,咫尺之隔,却杀机四伏。 范二,孙嘉树,金粟,与披麻宗财神爷韦雨松谈事情。 山君魏檗,女子剑仙谢松花,指玄峰袁灵殿,郁狷夫,林君璧,五位却来自四洲,相谈甚欢。 同出“骑龙巷一脉”的两座铺子,石柔,小哑巴阿瞒,目盲道人贾晟,赵登高,田酒儿。再与当过二掌柜伙计、又在骑龙巷打过杂的张嘉贞和蒋去,一起下山。 老道人抚须而笑,神清气爽,没法子,如今又升官了,拦都拦不住,落魄山供奉分出了个三等,他是躺着躺着,就享着了二等供奉的福。 到了半山腰的住处,霁色峰这片仙家府邸,与落魄山后山那片鳞次栉比的建筑,都是靠着当年供奉周肥掏的腰包,花了十多颗谷雨钱打造而出。每一处宅子,都是大管家朱敛亲自构图,亲自督造,不愧是在藕花福地编撰过一部《营造法式》的老厨子。相较于集灵峰竹楼附近的那片府邸,可谓后来者居上,但是谁都清楚,算不算落魄山真正的“老人”,还是得看在竹楼那边,有没有一处确实不值钱的“小破宅子”。这就跟与落魄山熟不熟,就看磕不嗑得上瓜子是一个道理。 所有观礼客人,都发现原先走在路上闲聊的队伍,几乎都不用如何分散,因为下塌处,都相邻。所以大多继续拣选某处宅子,继续闲聊。修道之士,山上各自修行,又来自浩然天下的四面八方,像今天这样相聚碰头的机会,其实不多的。 而这些,都是小暖树与老厨子、韦账房仔细商议过后的细致安排,光是用掉的纸上草稿,小管家陈暖树就填满了一个纸篓。 因为要参加祖师堂议事,暖树先前就将好几串钥匙交给了田酒儿和小阿瞒,酒儿姐姐从来细心,别看阿瞒像个小哑巴,其实脑子很灵光的。 而真名周俊臣的阿瞒,在山下,只与掌柜石柔关系好些,在山上,只与暖树会说几句话。哪怕到了师父裴钱那边,阿瞒依旧喜欢当哑巴。 在一座大院子里边,“小隐官”陈李,斜坐石桌,看着那个双手负后的“小小隐官”白玄。 陈李问道:“白玄,你观海境没?” 白玄如遭雷击,然后腹诽不已,你他娘的怎么跟小爷说话呢?你是剑气长城公认的小隐官咋了,跟在曹师傅身边混过几天啊? 高幼清有些替那个孩子打抱不平,埋怨道:“陈李,没你这样欺负人的,白玄如今还没十岁呢。” 少年举形坐在台阶那边,膝上横着一根绿竹杖,笑着看热闹。他如今是龙门境剑修,瓶颈,比陈李低了一个境界。 同样是谢松花嫡传的少女朝暮,却还只是刚刚跻身观海境剑修。 陈李一个斜眼,高幼清立即不说话了,陈李又问道:“先前在祖师堂里边,还有下山路上,你瞅个啥?” 白玄眼珠子一转,嬉皮笑脸道:“仰慕小隐官的风采。” 陈李说道:“以后好好修行。” 白玄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笑呵呵抱拳道:“小事一桩。” 纳兰玉牒与姚小妍都高幼清相熟,这会儿正一左一右蹲在高姐姐身边,都眼馋那只据说是裴钱姐姐赠送的小竹箱呢。 而虞青章和贺乡亭坐在了举形身边,用家乡话,问着皑皑洲的风土人情。 剑气长城说大很大,剑修、剑仙实在太多。说小又很小,其实就那么点人。 而且以前哪怕只是在家乡街巷打过照面的孩子,到了浩然天下,都会变得关系很好。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已经率先挑选一间屋子,开始独自温养飞剑的小姑娘,孙春王。 霁色峰祖师堂内。 开始重新关门议事。 多余的椅子都已经撤去。 只有两张空椅子,看门人郑大风,山主嫡传郭竹酒。 其余都已纷纷落座。 宗字头的山主陈平安。 掌律长命,玉璞境。 泉府账房韦文龙,金丹境。 崔东山,仙人。 裴钱,山巅境圆满武夫。 曹晴朗,龙门境修士。 护山供奉周米粒,洞府境。 大管家朱敛,山巅境武夫。 隋右边,金丹瓶颈剑修。 卢白象,远游境武夫。 魏羡,远游境武夫。 种秋,远游境武夫。同时还是金丹地仙,儒家练气士。 陈灵均,走渎化蛟的元婴境。 陈暖树,在藕花福地炼化文运的龙门境。 “周肥”,仙人境,剑修。 米裕,玉璞境瓶颈剑修。 崔嵬,元婴剑修。 沛湘,元婴狐魅。 泓下,元婴水蛟。 霁色峰祖师堂内,此刻总计十九位。 上五境练气士,五位。陈平安,长命,崔东山,姜尚真,米裕。 远游境以及之上武夫,六位。陈平安,裴钱,朱敛,卢白象,魏羡,种秋。 元婴境修士,四位。陈灵均,崔嵬,沛湘,泓下。 这还是没有算上郑大风和郭竹酒。 这样的一个宗门,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庞然大物。 如一条蛟龙盘踞幽深古井中,正在缓缓抬起头颅。 除了缺少一位飞升境坐镇山头,落魄山其实没有任何缺漏可言。 最重要的,是落魄山的谱牒修士,都很年轻,年轻却境界高得匪夷所思。 陈平安一手双指抵住茶杯,轻轻旋转,开始闭目养神。 分心无数,念头四起,并不去拘束。 沛湘和泓下这两位新面孔,大气都不敢喘。崔嵬其实也并不轻松,这位年轻山主,到底是一人驻守剑气长城多年的那个隐官大人,还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如今更是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了。 陈平安缓缓睁开眼睛,笑道:“我很幸运,能够认识各位,并且成为同道中人。很荣幸,在座各位,能够出现在这霁色峰祖师堂。” 祖师堂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只有小米粒拍掌却无声。 陈平安眼神温柔,等到小米粒停下动作,这才继续说道:“近期我们落魄山,还是不会太过大张旗鼓,对外的说法,就是米大剑仙脱离披云山山水谱牒,鼎力支持我们落魄山,所以才得以一举晋升了宗门,至于外界信与不信,我们管不着。至于为何如此藏拙,一而再再而三,我稍后会与大家详细解释。” 米裕一脸呆滞。 姜尚真赞叹道:“多亏了米剑仙,才能瞒天过海得如此水到渠成,不露痕迹。” 崔东山使劲点头,“是啊是啊,米大剑仙不当这个首席供奉,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姜尚真一个发愣,打了个哆嗦,啥玩意?先前那封密信上,说好的板上钉钉首席供奉呢?说好的在你先生那边一哭二闹三上吊呢? 陈平安笑眯眯道:“所以今天议事,第一件大事,就是商议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到底有谁来担任。” 裴钱说道:“师父,首席供奉谁来当,我都没有意见,只听师父和掌律的意思。反正我建议周肥担任次席供奉,免得泄露了周肥的玉圭宗姜老宗主身份。” 玉圭宗的姜老宗主?就是那个桐叶洲的人,却在北俱芦洲扬名立万的那个姜尚真?最终那个几乎可算凭借一己之力,守住神篆峰的大剑仙? 陈灵均眼皮子直打颤,立即开始小心翼翼盘算,以往周肥兄弟几次来落魄山做客,自己有无半点冒犯的言辞、举动。 泓下和沛湘更是脸色微白。 姜尚真,玉圭宗上任宗主! 桐叶洲力挽狂澜第一人! 周米粒张大嘴巴,小姑娘赶紧转过头,对姜尚真投以最为诚挚的赞赏眼神,这个化名周肥的供奉,很阔以啊,只是瞧着也不显老啊。 好大出息,姜尚真不愧是姓周的人唉。 朱敛微笑道:“周老哥当这个次席供奉,很能服众的。谁不服,就是与我问拳,问拳我认输,但是还会坚持己见,除了周老哥,谁当次席我都不服气。” 卢白象附和道:“姜老宗主终究事务繁忙,担任我们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虽说大为屈才了,但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 姜尚真哀怨不已,无奈道:“我半点不忙的啊。玉圭宗,真境宗,我都不是宗主了啊。” 一直双臂环胸打盹的魏羡,终于补了句:“我是粗人,说话直接,周肥你一看就一块飞升境的料,以后闭关少不了,首席供奉是一山门面所在,更需要时不时偷溜下山,去打打杀杀的,落魄山不好意思耽误周老哥的修行。” 米裕听得那叫一个胆战心惊,祖师堂之内,肯定是他最希望姜尚真来当那首席供奉了。给他个谱牒供奉就行,别说首席,次席都不用。 曹晴朗微微讶异,不过仍是给出自己的意见,“我觉得姜老宗主担任首席供奉,比较合理。再让米剑仙担任次席供奉,不过我们可以暂时对外隐瞒首席、次席两供奉的人选。” 姜尚真差点热泪盈眶,总算有人仗义执言了,果然还是要靠落魄山的这股清流,门风担当曹晴朗! 陈平安忍住笑,转头望向长命,“分歧很大啊,掌律怎么说?” 长命道友起身说道:“山主一言决之,长命只负责添补谱牒首席、次席一栏的空白。” 长命走向那张并未撤去的书案,重新取出那本霁色峰祖师堂谱牒,摊放开来,刚好翻到供奉篇首席、次席两页空白。 崔东山两只雪白大袖耷拉在椅把手上,煽风点火之后,就打定主意隔岸观火了。 一个臭不要脸铁了心要当首席,一个吓得剑心不稳打死不当首席。 这种情形,果然只有自家祖师堂才会有了。 至于姜尚真会不会埋怨他不厚道,他娘的这是祖师堂议事,跟我崔东山有半颗钱的关系吗? 陈平安突然笑着站起身,朝那姜尚真一抱拳,“恭喜周首席,以后有劳了。” 祖师堂内,除了姜尚真,几乎同时都站起身,朝姜尚真抱拳致礼,道贺连连。 被人一口一个剑仙大剑仙的米裕尤为真诚。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正衣襟,抱拳还礼,朗声笑道:“承蒙厚爱,受之有愧,德不配位,受之有愧啊。” 见那山主微微一笑,姜尚真立即改变口风,“既然众望所归,无一异议,我就挪座椅了啊。” 姜尚真起身拿起椅子,屁颠屁颠就将椅子搬到了长命、韦文龙之后的位置上,与此同时,崔东山,裴钱,曹晴朗在内所有人,都笑着跟着一起挪了位置。 一座祖师堂内的首席供奉,座椅位置自然极为靠前。 姜尚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转身笑道:“崔老弟,咱哥俩这就当邻居了啊。” 崔东山伸出手掌,姜尚真笑着轻轻击掌。 崔东山一把抓住姜尚真的手掌,轻声问道:“红包?不人手一个,过意不去吧?” 姜尚真说道:“一人两份,早就备好了的。” 裴钱揉了揉额头。 陈平安起身道:“东山,打开一幅整个小镇西边的山水画卷。”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祖师堂内浮现出一幅山脉起伏的堪舆图,云雾升腾,灵气流转,脉络清晰。 崔东山站起身,走到画卷边缘,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一个小圈,将一块山河圈画起来,缓缓道:“山君魏檗所在的披云山在内,总计六十二座山头,龙泉剑宗占据神秀山,挑灯山和横槊峰。此外周边的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其实都是落魄山的藩属山头,只是租借给了龙泉剑宗三百年。龙泉剑宗此后又买下了四座山头,大体上是围绕祖山,阮邛将祖师堂搬迁到京畿以北的旧山岳地界后,如果不出意料,以阮邛的脾气,会将这四座山头租借、甚至有一定可能,选择直接卖给我们落魄山。作为当年落魄山租借三山的回礼。” 崔东山开始指指点点,“先生买入了落魄山北边的那座灰蒙山,与魏山君将那牛角山对半分,清风城许氏搬出的朱砂山,暂时租借给书简湖珠钗岛的鳌鱼背,蔚霞峰,位于最西边的拜剑台,以及位于最东边的真珠山,再加上陈灵均牵线搭桥买来的黄湖山,在先生远游期间,在朱敛的运作之下,我们落魄山又陆陆续续低价购入了香火山,远幕峰,照读岗。” 崔东山每次“指点”,大大小小的山根水运就会一一显化。 崔东山沉声道:“除了龙泉剑宗,龙脊山有那斩龙崖,风雪庙和真武山肯定都不会放弃,我们也不去多想。至于在衣带峰上修行的那拨仙师,祖师堂谱牒,其实位于梦粱国,与云霞山是邻居,前者在宝瓶洲属于二流仙家势力,而且比较垫底。只是与我们落魄山关系不错,所以一样不用多想。但是其余十余个仙家势力,没什么香火情,我们也不欺负他们……” 说到这里,崔东山望向姜尚真。 姜尚真微笑道:“买买买,卖卖卖,双方你情我愿,不就有了香火情?” 韦文龙说道:“泉府账簿上,其实略有盈余。” 陈平安终于插嘴,笑问道:“怎么个略有盈余?” 韦文龙立即站起身,报了一笔账。 与骸骨滩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云上城一线的商贸,再加上新开辟出来的披麻宗、浮萍剑湖、龙宫洞天的第二条商贸路线,还要再加上与红烛镇三江、董水井、老龙城范家、孙嘉树这第三条路线。此外,还有牛角山渡口、包袱斋的收入,以及上等品秩瓶颈的莲藕福地一大笔收入。 所以韦账房所谓的“略有盈余”,是落魄山还清了一大笔债务不谈,账面上还躺着三千六百颗谷雨钱的现钱。 关键在这之外,泉府账房里边,还有六百颗金精铜钱。 而一座莲藕福地与三条商贸路线的收益,源源不断。 陈平安想了想,起身走到画卷边缘,“总计六十二座山头,我们争取在百年之内,囊括至少半数。简单来说,就是除了魏山君所在的披云山,阮师傅的龙泉剑宗,风雪庙和真武山占据的龙脊山,衣带峰,此外,其余所有被那十数个仙家占据的山头,都可以谈,都可以商量。但是切记,既然是商量,就好好商量,强买强卖就算了,毕竟远亲不如近邻。能够连绵成片是最好,不成,就在宝瓶洲寻找几块藩属飞地。” 陈平安盯着画卷,自顾自缓缓道:“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不去说。落魄山是祖山所在,鳌鱼背已经租给了刘岛主,真珠山实在太小,牛角山是仙家渡口,泓下已经在黄湖山水底开辟水府,灵均和暖树的龙王篓,也在黄湖山那边炼化为山水大阵。那么现在空置闲余的山头,就有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拜剑台,香火山,远幕峰,照读岗。十年之内,开峰仪式就不去办了,七座山头,你们现在就可以挑选起来了。” 泓下起身颤声说道:“山主,我已经搬去了莲藕福地,在那边占据了一条江河,理该让出黄湖山,水府送给……云子好了。” 陈平安抬起头,笑望向泓下,摇头道:“不用,你的仙家机缘在那黄湖山,于公于私,你都不能让出黄湖山。” 泓下还要说话,陈平安摆摆手,“只管宽心,留下水府。” 泓下再不敢言语,赶紧施了个万福,“谢过山主。” 姜尚真感慨万分,还说不是一言堂?要是在那神篆峰祖师堂,得有多少人朝自己吐唾沫、砸椅子了? 陈平安轻声笑道:“泓下,不用如此拘谨,祖师堂议事,你是一份子,是有椅子的,在这里,道理最大,谁敢出了祖师堂给你穿小鞋,你只管找我,我亲自帮你评评理。” 崔东山点头道:“是啊是啊。” 陈平安气笑道:“我说的就是你,以后别有事没事就吓唬泓下。” 崔东山眼角余光瞥向那泓下,泓下下意识望向山主,刚收回视线望向山水画卷的陈平安,就只好又望向崔东山,崔东山只好举起两只袖子。 一直沉默的隋右边说道:“我想要那座拜剑台当做修行之地。” 陈平安摇头道:“不行。” 隋右边皱眉问道:“为何?” 陈平安随便找了个理由,“别处宗门,金丹开峰,我们落魄山得是元婴。” 拜剑台,陈平安心中是有人选的,崔嵬领衔,九位剑仙胚子,都留在那边。 隋右边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不合适。 隋右边笑了笑。 陈平安知道隋右边为何如此,她破开金丹瓶颈,其实不难。如果真想要跻身元婴,当年飞升台,她就可以做到。只是不知为何,隋右边故意停滞境界。 陈平安补了一句,“你先别着急下决定。” 陈平安一拂袖子,收起那幅画卷,后退几步,站在椅子那边,一只手放在椅背上,说道:“落魄山之所以继续藏拙,原因有三个,第一,我当过十几年的剑气长城隐官,躲躲藏藏的仇家有不少,不一定全是妖族。第二,我早年有两桩私人恩怨,本命瓷一事,与龙窑督造的大骊王朝,杏花巷马苦玄的父母,有些死仇,牵扯很远,说不定北俱芦洲都有人参与其中。再就是当年清风城许氏联手正阳山,我和刘羡阳都差点被打死。第三,我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身份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到时候利弊皆有,汹汹大势,到时候很多的麻烦,光靠飞剑和拳头,是不管用的,在这里,我先跟你们打好招呼,诸位都做好准备。当然,有我在,对方也不是那么轻松就可以得逞的。” “只是有需要各位出力的时候,我跟你们不会客气就是了。” 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轻拍椅背,“所以在这之前,我必须快刀斩乱麻,处理好手边就近的家务事,大骊宋氏,正阳山,清风城,主要就这三个。嗯,还要加上一个相对比较好处理的春露圃。所以我近期会亲自走一趟北俱芦洲。” 陈平安望向沛湘,狐国之主立即主动站起身。 陈平安笑了笑,“沛湘你安心留在莲藕福地,妥善处理狐国事务,天塌不下来。你既然成了我们落魄山的祖师堂供奉,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与清风城许氏的那点因果,我自会帮你斩断,不留半点隐患。但是事先说好,不用刻意为了讨好这座祖师堂,就去做些有损狐国利益的举措,完全没必要,我们落魄山,与一般山头,风气还是不太一样,比较讲道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相信沛湘供奉应该心里有数。” 沛湘立即施了个万福。 陈平安点头致意,然后继续说道:“接下来,就是商议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一事。” 陈灵均瞪大眼睛,啥?下宗都有啦?那下宗的首任宗主,自己有点当仁不让的意思啊,咳嗽几声,刚要站起身,陈平安已经笑道:“怎么,灵均大爷打算亲自走一遭桐叶洲?会不会大材小用了?” 陈灵均立即把屁股放回椅子,笑哈哈道:“不去不去,老爷说笑了,我小胳膊细腿的,在落魄山上的担子就很重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截了当说道:“我原本是打算让曹晴朗担任下宗首任宗主,但是担心选择下宗一事,不单单是宝瓶、桐叶和北俱芦三洲形势复杂,一旦我的两个身份显露,会有许多额外的意外,针对下宗。” 崔东山笑道:“我来当下宗的副山长好了,过渡,过渡一下。” 故作惊讶咦了一声,崔东山身体前倾,伸长脖子,望向那米裕,说道:“这下好了,又空出个下宗首席供奉来,米大剑仙?你说巧不巧?” 米裕刚通体舒泰没多久,这会儿就又如临大敌了,可怜巴巴望向陈平安,苦着脸说道:“隐官大人,当官什么的,我真不成啊。哪怕让我不当什么首席供奉,却必须要做那首席供奉的事,我都认了!” 彩雀府那边,一个柳瑰宝不说,还有好些个眼神炙热的谱牒仙子,都让米裕忧愁不已了。 陈平安笑道:“下宗的首席供奉,可以暂定,回头再议。反正只要你跻身了仙人,都好说。” 米裕松了口气,能拖一天是一天。 陈平安转头望向隋右边,以心声言语道:“在云窟福地,我见到你的先生,他如今化名倪瓒,在黄鹤矶当那撑船摆渡的老蒿师。很早就离开了藕花福地,如今是玉璞境剑修,还有那江上斩蚊的事迹流传,你在玉圭宗修行之时,其实应该听说过。我们曾经逛过的骑鹤城,就是你先生‘飞升’离开家乡时留下的一处‘仙迹’。” 隋右边神色复杂,轻轻点头,双手攥紧椅把手。 陈平安一拂袖,出现了一幅福地老君山的山河万里图。 陈平安先为众人大致说明了如今的桐叶洲山上山下形势,太平山,大泉姚氏称帝,桃叶之盟,驱山渡,天阙峰…… 种秋感慨道:“在这桐叶洲选址下宗,其实要比选址宝瓶洲,更加难做人,因为一个不小心,我们就会与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修士结仇。如今两洲修士南下渗透桐叶洲,势如破竹,很容易与他们起利益冲突,如果只是各自求财,井水不犯河水,倒还好说,说不定还能顺势结盟,可若是落魄山还要求个理字,难了。” 魏羡眯起眼,望向那幅山河画卷,“难?我看未必,选择下宗后,按山主的意思,快刀斩乱麻,比如北俱芦洲,拿那琼林宗开刀,宝瓶洲,拿那老龙城范、孙之外的大姓开刀,只要刀子够快,旁人哪怕不挨刀,可只要不眼瞎,瞧见了,一样是会觉得疼的。” 崔东山微笑点头,不过视线有意无意的,却是望向陷入沉思的曹晴朗。 曹晴朗沉默片刻,“与其在各执一端各有各理的一团乱麻里搅和,不如听魏羡的,在两洲势力当中,找两个全然不占理的,那么我们再来讲理,就很清爽了,旁人瞧见了刀子的锋芒,确实会跟着讲理许多,至少遇到我们,会主动选择绕道而行,但是我们如此……霸道行事,仍是不够,还需要合纵连横,桃叶之盟?我们也会,先生已经挑出了蒲扇云草堂,天阙峰,大泉姚氏,其实再加上北俱芦洲和宝瓶洲,从中各挑一个盟友,最好再与那皑皑洲刘氏打好关系,足够了,很够了!比如谢剑仙,既是皑皑洲刘氏的供奉,又是我们的客卿,是不是可以劳烦她帮我们捎话?不过千万千万不能让谢剑仙觉得为难,不然就得不偿失了,白白浪费先生一份极为可贵的香火情。” 崔东山抚掌而笑。 小米粒听是没太听懂,反正跟着拍掌就没差了。 隋右边突然说道:“我可以担任下宗的首席供奉,等我元婴境。” 种秋笑道:“我可以陪着曹晴朗走一趟桐叶洲,曹晴朗先历练个几年,不着急当什么宗主。” 米裕见大局已定,就立即变了主意,笑道:“我可以给种夫子搭把手。” 曹晴朗,崔东山,种秋,米裕,隋右边。 再加上一个暗中策应的姜尚真。 几乎可以算是万无一失了。 陈平安问道:“莲藕福地?” 种秋笑着反问道:“山主?” 陈平安哑然失笑。 长命突然问道:“灰蒙山那边?” 在灰蒙山,其实还有三人隐居修行,化名邵坡仙的朱荧王朝余孽,婢女蒙珑,化名石湫的昔年北俱芦洲打醮山渡船女修,秋实。 陈平安沉默片刻,点头道:“先送走观礼客人,我再去趟灰蒙山。如果他们自己愿意,就加入落魄山谱牒。” 掌律长命不再言语。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双手笼袖,怔怔望向大门那边。 其实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商议,例如莲藕福地,三条商贸路线,与大骊王朝的关系处理,账房那么多神仙钱的处置,山水邸报的扶植,主峰集灵峰山巅那座山神祠遗址,能否打造为一座护山剑阵中枢…… 等到陈平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祖师堂已经除了自己,竟然全走完了。 陈平安站起身,转身倒退而走,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三幅挂像。 没来由想起自己还是一个泥腿子的时候,在仗剑劈斩穗山之前,曾经无意间说过一句,“打就打”。 是与阿良闲聊过后,才知道在万年之前,早就有一个年轻剑修,在水畔撂下过一句,“打就打啊”。 陈平安笑了起来,转身大步走向祖师堂大门那边。 至于第二梦问心局的胜负手,在齐渡那边,陈平安其实就已经明白了,想要赢过大师兄崔瀺,就要先有个我能下棋赢过绣虎的心气。有此心思,一样未必能赢,可若无此心,肯定万事皆休。 一袭青衫,背剑离去,微笑道:“我是清都山水郎。” 当青衫剑客跨过门槛后,阳光照耀下,所有等在外边的人,不约而同地齐齐望去。 无论是先生,还是师父,或是山主。 都觉得那个走出大门的男人,恍若神人。 正文 第七百六十五章 老子婆娑 先前陈平安在祖师堂里边打盹那会儿,门外众人就安安静静等着山主的现身。 修道之人,休歇酣眠,是头等大事。人生不过是醒睡二事,一辈子,来时大醒,去时大睡。 崔东山双手笼袖,瞥了眼双鬓霜白的姜尚真,微笑道:“日月磨蚁,老子婆娑。” 姜尚真原本正在言语羡慕米剑仙的无事一身轻,米裕就在那儿由衷佩服周首席的铁肩担道义。 听闻崔东山的感叹,姜尚真笑道:“好个醉宿逆旅,挑灯看剑,问君有无不平事。” 米裕听得比较迷糊,吃了读书不多的亏,只是没来由想要假扮豪客,走一趟山下的江湖,白衣策马,好结识些活泼可爱的女侠。 崔东山开始转去埋怨曹晴朗在福地连中三元,到了大骊科场,才是个新科榜眼,只当了个大骊从六品的翰林编修。害得他这趟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之行,都没怎么好意思跟师祖吹嘘。文庙的董老儿,旧鱼凫书院山长周密,这俩臭棋篓子,看过你的几篇科举制艺文章后,评价都不算太高,师祖一个秀才功名的,还能怎么办,只好让董老儿和周山长帮你圈画批注,拿去。 曹晴朗接过大骊礼部那几张“失窃”的答卷,哭笑不得,上边果真有董老夫子和周山长的朱批,圈画不少,批注极多,批评有,但是不多,更多还是极有讲究、分寸的溢美之词。 其实不光是曹编修的答卷,本届殿试一甲三名和二甲进士的殿试答卷,都被崔东山席卷一空,搬去了功德林。董老儿阅卷完毕之后,有句感慨,云蒸霞蔚,鳞集大骊,济济一堂,山川之美。 曹晴朗问道:“小师兄,我那翰林编修一职,什么时候辞去?” 其实参加大骊科举一事,也不是曹晴朗的本意,是朱敛撺掇的,种先生也觉得可行,曹晴朗这才府试、乡试、会试、殿试,按部就班,一路考到了个榜眼。好像文圣一脉,只说科举功名一事,担子全部落在了曹晴朗一人肩头,而曹晴朗也确实没有让人失望,大骊王朝哪怕归还了半壁江山,依旧是半洲士子在争抢着鲤鱼跳龙门,尤其是大骊朝廷开创先河的陪都会试、京城殿试两场,更是俊彦无数,无一例外都是一等一的读书种子,所以曹晴朗的这个新科榜眼,分量极重。 崔东山笑道:“辞官做什么?回头小师兄帮你弄个编撰史书的差事,吏部考核,也会帮你挡下。就当是一位翰林郎,先坐几年冷板凳。” 隋右边跟夫子种秋站在一起,一个是毅然决然舍了武道,转去修行练剑,立志以剑修身份,仗剑飞升。一位竟然能够中途修习儒家神通,与书上圣贤道理相契,最终结金丹。都不是常人。 隋右边虽然在画卷其余三人那边不苟言笑,但是对种夫子却很敬重,说了一番道贺言语:“种夫子以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气象结金丹,难能可贵。” 种秋笑道:“但问耕耘,莫问收获。你我共勉。” 其实隋右边在他们家乡的那位先生,种秋是知道的,种国师历来看书驳杂,江湖秘闻,稗官野史,什么都看。那位读书人,在藕花福地一直被视为儒圣一般的存在,同时还是玄之又玄的剑仙之流,反正文人笔记、野史上边的大抵路数,无非是张嘴一吐,一口剑丸,白光一闪,人头滚落。而种秋那个“文圣人武宗师”的说法,所谓“文圣人”,其实可以算是隋右边那位先生的后世模子。 卢白象问魏羡,“怎么还不收个弟子?” 魏羡答道:“等你的弟子收弟子,我再收。年纪小,辈分高,白占一份便宜。这要是还没出息,打死拉倒。” 裴钱突然说道:“老魏,你说那沙场厮杀,么得什么一字长蛇阵、龙门阵,不过是定行列、正纵横六个字,最后各凭本事,乱刀杀来,乱刀砍去。以前我不信,总觉得你是在胡诌,等我去过了金甲洲,好像真是这样的。” 魏羡沉默片刻,揉了揉下巴,“这么有学问的话,我平常说不出,莫不是我喝酒后的言语?” 裴钱说道:“麻烦老魏你见好就收啊。” 卢白象哈哈大笑,“海量,海量。” 周米粒在与暖树姐姐窃窃私语,偷偷比拼各自袖子里的瓜子多寡。 陈平安走出祖师堂大门后,发现所有人都有些沉默,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陈平安左看右顾,并无异样,疑惑道:“怎么了?” 崔东山小声道:“大师姐?” 言下之意,这种紧要关头,是该大师姐出马了。 裴钱疑惑道:“嘛呢?” 崔东山哀叹一声,惋惜不已。可惜骑龙巷的那位贾老神仙不在场,不然开了个好头,门风一起,可就挡不住了。 陈平安快步上前,问道:“等下咱们怎么个安排,总不能闹哄哄一大堆人冲进去吧?” 朱敛笑道:“还是公子决定好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不好太闹腾,等下回礼,每处宅邸,一两人陪我登门就行了。先一起下山,到时候我点名。忙完正事的人,就可以先回了。” 其实小镇大年三十夜有那“问夜饭”的习俗,家家户户,都会走门串户,吃过年夜饭后,天黑之前,就会重新在桌上摆满酒菜。青壮汉子划拳,喝酒吃菜。孩子们不与大人们凑热闹,自己玩自己的,成群结队,去每家每户蹭糖、蹭瓜子,都会带上个小布袋子。只要不是结仇的门户,孩子们都会一哄而上,喊着叔伯婶姨,上了岁数的老人,那晚都会坐在火炉旁。孩子们的称呼,乱了辈分,喊高了,还是喊低了,老人也不会去管。若是关系不好的街坊邻居,某些孩子就会在门外的巷子里等着。 按照小镇方言,问与梦两字同音。所以陈平安第一次出门游历的时候,还专门与小宝瓶讨论过这个问题,到底是问夜饭,还是梦夜饭。 在那十余处客人下榻的宅邸当中,有两位剑仙在书房欣赏一副楹联。 绕屋梅花三十树,书架满眼两千书。 邵云岩赞赏道:“满纸烟霞气,这才是仙家府邸。” 有个小财迷蹲在厅堂里边,绕着一对勾云纹太师椅缓缓转圈,小姑娘这才发现椅子背后有那篆文,分别是“风和日丽”,“云开月明”。椅子是新的,字却极具古韵。 有两位夫人走在一处青竹廊道中,酡颜夫人抬头望去,有一串檐下铁马,作薄玉鸟雀数十枚,以青色纤细缕线,悬挂于檐外,风起鸟飞,叮咚作响。 桂夫人在望向廊外的一块风水石,铭刻有“峭壁孤立,若登天然”八字,行草。大概是意犹未尽,有人又在右下角题刻了四个隶书小字,石即我也。 一处宅子凉亭内,彩雀府柳瑰宝在煮茶,有一把底款“寒雨”的紫砂茶壶,专门用来喝冰茶,花押不言侯。 一幅巨嶂山水,悬在中堂,长达两丈,气魄极大,疑似天边仙家景,飞入此君彩屏里。 一看就是中土那位山上丹青圣手的范氏手笔,细细再看还是如此,没有半点不对的地方,落款、钤印、花押,都是极好的佐证。 可事实上,是那摘了围裙的老厨子,回了自己书房,双手持笔不说,嘴里边再叼一支,落笔生花,随手画出。 无非是案头几本购自红烛镇书肆的名家画谱而已。 霁色峰的三十六处待客宅邸,从法式图稿,山水格局,到所有细节,每一副楹联、字画的书写,每一件文房清供的拣选,每把竹木椅子的打造,每一把茶壶的烧造,每一片竹叶书签,都出自忙里偷闲的朱敛之手。 ———— 霁色峰第一处宅邸,陈平安只是带着掌律长命一起跨过门槛。 这拨观礼客人,是龙泉剑宗的开山大弟子董谷,刘羡阳。风雪庙的魏晋。而龙泉剑宗与风雪庙的关系,一洲皆知。 精怪出身的董谷,对落魄山自然印象极好。而且价格昂贵的剑符一物,就数落魄山购买最多。一个供奉周肥,一个长命道友,都跟上瘾似的。 陈平安与董谷礼节性寒暄一番,礼数周到。 至于刘羡阳,不需要说什么客套话,所以落座后,陈平安更多是与魏晋闲聊。 魏晋说他不会在落魄山久待,很快就会走一趟海外,妖族还有不少逃窜入海的漏网之鱼,正好拿来练剑。 魏晋还说如今的浩然天下,天时更迭,诸多仙家机缘应运而生,只说宝瓶洲就凭空出现了一座悬空湖泊,湖心岛屿上,有祠庙一般的古老建筑,匾额三字,“秋风”二字清晰可见,但是最后一字,只余一半,是个司字。完整说法,多半是秋风祠了。但是寻访此地仙缘的练气士,没头没脑进去,没头没脑出来,人人毫无收获。只知道里边栖息着一群虚无缥缈的社鼓神鸦,嘴衔落叶。 除此之外,南海之上,还出现了一条至少是半仙兵品秩的仙家渡船,足可跨洲远游,规模极大,如雄城巨镇,渡船之上,只有一位好似大道显化而生的古怪僧人。只是这条渡船行踪不定,能否登船,只看机缘,但是登船之人,全部泥牛入海,无一人能够离开。在那之后,一位流霞洲仙人女修葱蒨,与一位中土剑仙联袂登船查探,不曾想依旧无法将渡船留下,还差点被那位仿佛无境的年轻僧人,“挽留做客一百年”,双方只能强行破开小天地,才得以重返浩然天下。 宝瓶洲的秋风祠,在南海漂泊不定的无名渡船,金甲洲的山市观海楼…… 浩然天下与蛮荒天下接壤之后,仙家机缘,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 陈平安对那秋风祠自然没什么兴趣,但是如果落魄山有人下山历练的话,倒是可以去试试看,碰碰运气,反正不似那渡船凶险。 刘羡阳亲自将陈平安送到门口,猛然抡起胳膊。 陈平安一个低头,弯腰,前冲,行云流水。 第二处宅子,老龙城桂夫人,倒悬山酡颜夫人。 陈平安带上了裴钱和陈暖树,登门致谢,在那青竹廊道的长椅上,双方相对而坐。 桂夫人依旧温婉,喊了裴钱坐在她一旁,暖树还被桂夫人拉在身边。 所以陈平安就只好单独坐在一边。 与桂夫人聊起了青鸾国的金桂观,因为青要山上的老桂树,是月宫种无疑,有点类似披云山青竹与竹海洞天的渊源。 如今双方身份都已经水落石出,就不算什么忌讳了。 桂夫人微笑道:“青要山的六棵桂树,确实是出自我那桂花岛一脉,金桂观的开山祖师爷,算是那仙槎的不记名弟子,现如今的观主张果,按照辈分,能算是仙槎的三代弟子,小水桶都该是张果的师伯。仙槎与范氏老祖有过一桩密约,又帮忙炼制竹蒿,渡船得以安然驶过蛟龙沟,桂花岛就送了他几枝桂花。” 范家那位隐姓埋名的老舟子,真名仙槎,早已舍了姓氏不要,自号星舟道人。老舟子算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不记名大弟子。 陆沉不认这个资质鲁钝的弟子,但是曹溶、贺小凉在内的嫡传弟子,却都认这位大师兄。 而这个仙槎,对桂夫人痴心不改。陈平安当年乘坐桂花岛去往倒悬山,就领教过那人对桂夫人的痴情,双方还切磋过“道法”。 陈平安其实对仙槎那个不记名的弟子,印象更好。 不过要论名气大小,只是玉璞境的仙槎在浩然天下,却比飞升境还要大。 跟白帝城柳赤诚是一个路数的修道之人,当然自家落魄山的陈灵均,也不差了。 在金桂观内,一棵最为高龄的“月宫种”老桂下,石桌桌面被某位剑仙以剑气刻画为棋盘。 当时联袂云游道观,临时起意的对弈双方,正是道人仙槎和风雷园园主李抟景。 桂夫人今天算是为陈平安解开了一个长久的“仙迹”疑惑,看来与那骑鹤城差不多。 陈平安看着裴钱,突然笑了起来。 金桂观曾经有个好客的小道童,变着法子也要送给一个登山做客的黑炭小姑娘,一把挺值钱的仙家桂枝伞。 裴钱疑问道:“师父?” 陈平安笑道:“还记不记得那个小道童?”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记得,跟在那个叫许伯瑞的年轻道士身边,是个烦人精。” 酡颜夫人有些羡慕桂夫人,能够与这个心黑手辣的隐官大人,如此言语无忌。 只是想着邵云岩暂借给她的那枚养剑葫,酡颜夫人就略微心安几分,伸手不打笑脸人不是? 陈平安为何要将她安置在陆芝身边,无论是避暑行宫的初衷,还是隐官大人的用意,酡颜夫人都心知肚明。是希望性情直爽的陆芝,到了浩然天下之后,自己能够帮着出谋划策。 桂夫人以心声问道:“陈公子,月老红绳一事,是否知晓根脚?” 陈平安笑道:“只听说柳七有本姻缘簿子,曾经是月老翻检之物,选中两人,再牵连红线,就是一对良人美眷了。能否白头偕老,就看那红线的长短。” 柳七。 天底下曾经有两拨最被低估、高估的山巅大修士。 其中飞升境柳七,因为词写得太好,流传太广,但是“柳筋境”为何而来,为何会有一步登天的仙缘,却并未在浩然天下传开, 所以柳七在山上,尤其是山顶,被誉为最被低估的修士之一。 在柳七从青冥天下返回浩然家乡之后,证明了他确实是最被低估的飞升境修士,甚至没有之一。 柳七在大海之上,拦下王座大妖仰止,传闻以三百六十五种术法,完全碾压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 最终再联手一位文庙副教主,将试图远遁的仰止,成功拘押到了中土神洲一处秘境。 曾经被高估的修士当中,有那“可以一人攻城,能够独自守城”的墨家巨子,还有一直不曾真正与裴旻问剑一场的左右。 只不过墨家巨子在据守南婆娑洲一役过后,以及左右与十四境剑修萧愻问剑多场,就不再属于“高估”之列了。换成了拼了性命、毁去肩头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因为哪怕如此,不说什么与刘叉换命了,好像刘叉甚至都未曾跌境,只是将刘叉拦截在南海一处通往蛮荒天下的归墟之畔。 桂夫人正色说道:“要小心。”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很小心。” 桂夫人瞥了眼陈平安的手腕。 陈平安笑道:“不一样。” 起身告辞。 陈平安突然微笑道:“酡颜夫人,回头我再与你详细询问南婆娑洲那边的战事。” 酡颜夫人脸色僵硬,点头答应下来。 第三处,都是北俱芦洲人氏。 陈平安带上了曹晴朗,周米粒和陈灵均。 小米粒来自哑巴湖,陈灵均是在北俱芦洲走渎。 白首在门口亲自迎接好兄弟陈好人。只要裴钱不在这边,陈好人就是自己的好兄弟。 到了一处院落,陈平安一脚跨过门槛,就要收回脚,溜之大吉。 刘景龙,柳质清,徐杏酒,围坐一桌,桌上摆满了酒水。 不曾想白首得了师父的授意,已经关了门。 陈平安无奈道:“喝酒可以,点到为止,不然醉醺醺待客,不成体统。实在不行,等我逛完,我再来陪你们喝个痛快。” 刘景龙微笑道:“先喝,喝酒嘛,喝开了就都好说。” 陈平安转头望向曹晴朗,曹晴朗摇头道:“先生,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 陈灵均拍胸脯震天响,立下军令状,“喝酒?先过我这一关!老爷你放心,我等会儿负责将刘先生他们背回屋子。” 老真人桓云与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 双方最早相逢于云上城,一个摆摊卖符,一个慧眼独具。 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聚又好散,山水又重逢。 陈平安与徐杏酒道了一声歉,错过了徐杏酒的婚宴不说,还错过了对方继承城主之位的山上庆典。 徐杏酒很善解人意,笑道:“今天与陈先生先喝一顿酒,回头在云上城,再补上一顿酒。” 徐杏酒腰间悬佩长剑,是落魄山赠送的那把“细眉”法剑,徐杏酒轻拍剑柄,“赠剑之恩,我找机会再与陈先生回敬一顿酒。” 陈平安只是装傻,转去与柳质清道贺。 相貌极其俊美的柳质清微笑道:“跻身元婴境而已,不值得大肆宣扬,一顿酒。” 陈平安只是微笑,不言语。 酒酒酒,酒你们大爷的酒,你们仨酒鬼,自己喝去。 白首叹了口气,道:“我就不如柳先生了,小小剑修,只是金丹开峰,那就半顿酒?” 陈平安说道:“半顿酒?不够吧。我拉上裴钱陪你喝够一顿?” 白首一听到裴钱两个字就觉得脑阔开花,立即见风转舵,临阵倒戈,与师父几个大义凛然道:“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我这位好人兄弟今儿多忙,有那么多远道而来的客人要招待,喝酒耽误事。” 陈平安落座,坐在刘景龙和柳质清之间,与春幡斋邵云岩问道:“邵斋主,陆先生在南婆娑洲,可还好?陆先生有无开宗立派的意思?如果有,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担任供奉。” 邵云岩笑着点头,“陆先生虽然接连在数场战事中受伤,佩剑都已经换了三把,本命飞剑也有些折损,但是剑心砥砺极多。已经见着了瓶颈。” 邵云岩叹了口气,没有遮掩,“只是陆先生没有开宗立派的念头,倒是已经答应齐老剑仙,担任宗门客卿。” 陈平安点头道:“齐老剑仙愿意在浩然天下扎根,是好事,又是凭着实打实的战功开宗立派,更是好事。陆先生答应担任客卿,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邵斋主如果愿意跟随陆先生,一起担任客卿,其实最好,于齐老剑仙的宗门而言,又是一桩雪中送炭。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建议。” 邵云岩笑着点头,“既然隐官大人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好好考虑考虑。” 柳质清提醒道:“都别光说话,喝酒。” 陈平安无奈道:“好歹容我先把过场走完,在自家山头,我又跑不掉。” 柳质清微笑道:“境界越高,酒桌越怂。” 陈平安道:“我,邵斋主,桓真人,杏酒,陈灵均,还有小米粒,喝你们两个,不跟玩儿似的?” 徐杏酒一头雾水。 陈平安提醒道:“桓老真人如今是我们落魄山的客卿,我们俩又算是你和赵姑娘的半个月老,杏酒,你自己掂量掂量。” 徐杏酒叹了口气。 柳质清想了想,“那就再加我一个?反正刘先生酒量好。” 刘景龙伸手覆在身前一只酒壶上,“今天就算了。” 陈平安险之又险地离开此地,出了门,再带着米裕和崔嵬,去往下一处宅子。 其实徐杏酒最后想要与陈平安说件心事,这位云上城新任城主满脸愧疚。 陈平安却笑着心声答复,别担心,是小事,喝你的酒,陪好刘剑仙。 院子那边。 邵云岩好奇问道:“景龙,怎么就放过他了?” 刘景龙开始喝酒,轻声笑道:“天底下从来不缺酒水,只欠一场故友重逢。” 徐杏酒疑惑道:“刘先生此说,好像有些答非所问。” 刘景龙抿了一口酒,无奈道:“杏酒,质清,你们一个比一个讲义气,我能怎么办?” 见到徐杏酒忧心忡忡,刘景龙笑道:“陈平安既然回了落魄山,肯定会妥善解决的,你还担心个什么?” 徐杏酒点点头,抓起一只酒壶,“刘先生,那我先走一个!” 刘景龙揉了揉眉心。 ———— 在第四处宅子,米裕的感觉,就是好不容易从霁色峰祖师堂留下半条命,剩余半条命,好像又悬乎了。 而在宝瓶洲战事当中出剑凌厉的崔嵬,好像比米裕还要心情沉重,跨过门槛之前,竟然深呼吸一口气。 女子剑仙郦采的两位嫡传,陈李,高幼清。同样是女子剑仙谢松花的两位爱徒,举形,朝暮。 这四位最早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性情,飞剑,境界,家世,陈平安一清二楚。 还有九个年纪更小的孩子。 隐官陈平安,小隐官陈李,小小隐官白玄。 白玄双手负后,“呦,这不是红颜知己遍及浩然九洲的米大剑仙嘛,久闻不如见面,这张脸果然就是飞剑啊,专克一切女子。” 米裕摆手道:“过奖了过奖了。” 陈李笑眯眯道:“落魄山不开办镜花水月,真是太可惜了。” 陈平安会心一笑。 米裕,姜尚真,崔东山。此外还有山君魏檗,客卿柳质清。 在自己那几件私事都尘埃落定,落魄山就把一场场镜花水月办起来? 米裕抖了抖衣襟,愿意为落魄山略尽绵薄之力。 纳兰玉牒看着那个崔嵬。 崔嵬欲言又止。 崔嵬的传道恩师,是宁府的纳兰夜行。 而纳兰夜行,确实出自太象街的纳兰家族,其实与家主纳兰烧苇还是平辈兄弟。只不过早年有一桩各有对错的私人恩怨,脱离了家族,断绝关系了。 所以元婴剑修崔嵬,与小姑娘纳兰玉牒,七弯八拐,是有些关系的。 纳兰玉牒仰起头,问那崔嵬:“在家乡不出剑,在异乡才拼命出剑,为什么?” 气氛一下子就剑拔弩张起来。 因为所有的剑仙胚子,都想要知道崔嵬的答案。 崔嵬面无表情,答道:“以前是贪生怕死,想要活下去,到了浩然天下,想要活得更好,由不得我怕死。” 纳兰玉牒哦了一声,趴在桌上,把玩一块木质的福寿牌。 米裕轻轻拍了拍崔嵬的肩膀,心声言语道:“孩子都还小。” 孩子们看待这个世界,很纯粹,非黑即白,好坏分明。 崔嵬以心声答道“我不怪他们。孩子们能够这么问,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 陈平安岔开话题,笑问道:“孙春王呢?又在练剑了?” 院子里好像只少了个那个性情孤僻的小姑娘。 姚小妍使劲点头,忧心忡忡,压低嗓音道:“曹师傅,孙春王好像练剑练疯了,你劝劝她啊。” 陈平安无奈道:“回头我会让崔东山找她谈谈心。” 是崔东山造的孽,解铃还须系铃人。 陈李眼神熠熠光彩,“隐官大人,我很快就会是元婴!” 举形坐在台阶那边,啧啧啧。 陈李斜眼道:“不服?” 举形道:“某人年纪比我大几岁,这种事情,我不服气也没办法啊。” 白玄斜眼道:“怎么跟小隐官说话呢,不知道陈李是出自我们天下独有的隐官一脉吗?” 不曾想陈李说道:“就你是自封的,半个都不算。” 白玄立即翻脸,跳起来骂道:“陈李你这么牛气,怎么不压境跟举形干一架啊?” 陈李嗤笑道:“压境问剑有什么难的,你跟某人一起上?” 白玄想了想,摇头道:“我最近开始练拳了,暂时是纯粹武夫。” 高幼清看到年轻隐官后,有些畏惧。不如其余所有剑修显得那么亲近,或者刻意表现得不在乎。 她到底是岁数大一些,比九个更晚离开家乡的孩子,其实要更加清楚“隐官”二字的含义。 不说隔了一座天下的飞升城,陈平安就是萧愻之后的剑气长城最后一任隐官。在剑气长城,是比刑官更手握大权的存在。 她哥哥是高野侯,而她仰慕的庞元济,又是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算是陈平安的下属? 只是高野侯跟随那座飞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庞元济好像去了西方佛国。 陈平安落座后,就像坐在了孩子堆里。 米裕和崔嵬都站着。 陈平安沉默片刻,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等到你们长大了,一起回剑气长城看看。” 至于飞升城,还有七十多年就会开门,每一位剑仙胚子,都心知肚明,是一定要去那座天下的。到时候回不回浩然天下,到时候再说。 哪怕是贺乡亭和虞青章,这样都未与隐官大人说过一句话的孩子,都信得过陈平安,只要有人愿意留在那座天下,相信隐官大人不会阻拦。 陈平安带着首席供奉周肥,以及隋右边,来到一处全是女子的宅子。 彩雀府府主孙清,嫡传柳瑰宝。真境宗李芙蕖,周采真。 当年托孙道长的福,陈平安离开那处险象环生的仙府遗址后,小有收获,曾经与彩雀府做了一笔大买卖,陈平安用辛辛苦苦背去云上城的一口大藻井,换来了一件咫尺物。 因为刘景龙的关系,仙子孙清有些笑容,又因为余米,孙清又实在笑不出来。 自己师徒二人,好像都栽在了这个陈平安的朋友手里。私底下,孙清也会埋怨弟子柳瑰宝,喜欢余米那么个花花肠子做什么,学师父也好啊,刘景龙好歹是一位持身正派的君子。 被姜尚真取名为周采真的真境宗谱牒女修,在书简湖长大,从昔年襁褓中的婴儿,已经成长为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周采真笑着与姜尚真喊了一声爹。 姜尚真笑脸温柔,拍了拍少女的脑袋。 少女再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喊了声陈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头,送了她一份见面礼,是个小木盒,里边装着十二张竹叶书签,一块陈平安亲手打造的天下太平无事牌,此物如今等同于落魄山的通关文牒了,还有一枚龙泉剑宗剑符。 少女双手接过木盒,在她道谢后,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问道:“书简湖风景还好?” 周采真施了个万福,“陈先生,书简湖风景极好。” 陈平安说道:“以后出门历练,可以走一走北俱芦洲。” 周采真犹豫了一下。 其实她并不太愿意游历北俱芦洲的那个“家乡”,不想去那座随驾城。 只是好像自己这么说,显得太过性情凉薄。少女又不愿说谎,所以她就有些局促不安。 陈平安笑道:“没事,愿意去,不着急。不愿意去,也没什么。” 周采真松了口气。 她悄悄瞪大一双眼睛,看着这位在书简湖有过很多故事的陈先生。 周采真每次去青峡岛做客,都会路过渡口那边的账房,只是一直锁着门。红酥姐姐,湖君姐姐,她们说起陈先生,都是不一样的说法。师父李芙蕖,现任真境宗宗主刘老成,升任首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还有隋姐姐,每个人说起陈先生,也都是不一样的。 孙清抱拳,豪爽道:“陈山主,与你做买卖,亏不了。反正我们彩雀府能不能在未来百年,跻身宗门,就全靠落魄山了,学那鳌鱼背的珠钗岛,成为你们的藩属山头,也是可以谈的。到时候落魄山租借给咱们几个供奉、客卿,好帮咱们撑撑场面。彩雀府别的不说,就是女子多,落魄山修士,只要凭本事……不是靠脸啊,谁能与她们结为山上道侣,我乐见其成,绝不阻拦!” 陈平安笑道:“好的。” 可惜郑大风没在山上,不然这会儿都能流哈喇子。 米裕前些年化名余米,去往这座以炼制法袍作为立身之本的彩雀府,为孙清她们带去了一件出自蛮荒天下金翠城的极佳法袍,光线映照下,金翠两色,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有那“水路分阴阳”的美誉,就连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龙袍,都用上了金翠城的炼制织造手段。所以凭借反复拆解这件法袍,彩雀府的法袍技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太徽剑宗、云上城、龙宫洞天在内众多仙家的支持下,北俱芦洲极多的山水神灵,尤其是城隍阁和文武庙的大小官差,例如那日夜游神,都对这件彩雀府法袍,十分青睐。最关键的是彩雀府通过与披麻宗合作,再次为法袍锦上添花,在披云山魏檗的牵线搭桥之下,彩雀府最后都与大骊王朝做成了一桩天大买卖,一次性与彩雀府定制了上千件法袍,这十多年来,连同府主孙清、掌律武峮在内,山上所有修士,竟然就没几天在修行,全是当那纺织娘了。 这笔财源滚滚并且旱涝保收的山上大买卖,连那琼林宗都眼馋,心动不已,几次秘密找到彩雀府,想要从中分一杯羹,琼林宗许诺只要答应双方合作,会先给出一大笔谷雨钱,作为定金。先后三次,一次比一次开价高。只是孙清都拒绝了。不说与落魄山的秘密盟友,她真要财迷心窍,点这个头,她自己都没脸再去见刘先生。 孙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见山道:“春露圃那边,陈山主是打算把他们彻底晾一边了?” 这次观礼,落魄山都没有邀请春露圃。 事实上,如果不是那桩法袍生意,在北俱芦洲,春露圃是落魄山一个仅次于披麻宗的商贸盟友,别说云上城,彩雀府都要靠边站。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这样的打算,我会走一趟春露圃。” 孙清大大方方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陈山主自个儿烦心去,我是帮不上忙了。至于那个老婆姨,我懒得与她计较。” 陈平安笑着没说话。 落魄山三条商贸财路,其中两条都与北俱芦洲牵连极深,一条是东南路线,起始于骸骨滩披麻宗,终点在大渎入海口的春露圃,只是稍稍有所延伸,与彩雀府和云上城都有关联。另外一条,路线从南往北,还是通过披麻宗,不过主要是与浮萍剑湖、龙宫洞天合作。涉及到大大小小的八十余座仙家山头,绝大多数,落魄山都不会直接与其对接,甚至许多小山头,至今还误以为跨洲渡船的一次次货物南下,是与北岳披云山和牛角山渡口联手,再凭此远销宝瓶洲南方。 在这期间,春露圃那边出现了两次大的分歧,一次是落魄山决定压价,减少利润,春露圃依旧不会亏钱,但是挣钱极少,这使得春露圃祖师堂,争吵不休,春露圃那位元婴境的山主,还是希望落魄山那边,能够更换一个更折中的价格,总不能一次次渡船往返,只挣那点根本不够看的蝇头小利。而照夜草堂唐玺,老金丹宋兰樵,与他的传道恩师老妇人,原本铁板一块共进退的三位盟友,也出现了内部争执,唐玺与山主是一样的看法,只有一对师徒,在祖师堂那边,以撤掉座椅威胁春露圃,最终春露圃权衡利弊,还是不愿失去落魄山这条未来可期的财路,选择退步。 在那之后,落魄山一直有意无意提升云上城的商贸地位,加上彩雀府莫名其妙多出了只聚宝盆,好像只差一个上五境修士,就可以跻身宗门,这让财大气粗却始终不是宗字头的春露圃,难免有些吃味。彩雀府按照定额分发给春露圃的法袍,在本该最早卖完的春露圃那边,反而不知为何积压颇多,其实这源于祖师堂的一场议事,春露圃与唐玺不对眼的那位财神爷,说了不少云上城和彩雀府的怪话,老妇人也听得恼火万分,说那彩雀府那帮花里花俏的小娘们,是在打发叫花子吗? 当时祖师堂交椅最为靠后的宋兰樵,倍感无奈,师父她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经不住些有心人的言语拱火。当面几句原本不该当真的好话,偏偏就能让师父什么都不管不顾。而且春露圃这边,也确实想希望通过自己的师父,能够与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剑仙,说几句“自家话”,好帮着春露圃多挣些神仙钱。在这件事上,唐玺反而与宋兰樵是一个心思,觉得老妇人不该如此,情分是情分,买卖归买卖。只是宋兰樵私底下说了没用,唐玺劝了,反而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而落魄山这边,同样是念着那位老妇人与自家山主的关系,做出了两次不大不小的退让,只是春露圃依旧觉得不够。 还有不少的风言风语,比如落魄山帮助云上城打造出一座私人仙家渡口,春露圃竟然连这个都看不顺眼,不乐意了,飞剑传信落魄山,要求将那渡口搬迁到春露圃的一座藩属山头。 写信人,正是那个老妇人,收信人当然是陈平安。 拿着那封信后,朱敛和魏檗相视无言,哭笑不得。 这些风波,陈平安都已知晓,所以才会亲自走趟春露圃,不过是顺路。 隋右边坐在李芙蕖身边,在书简湖,隋右边与第二任宗主韦滢势同水火,是一宗皆知的事情。她与刘老成和刘志茂,也都没什么交集,唯独李芙蕖,还算聊得来。 李芙蕖感慨万分,曾经那个青峡岛的年轻账房先生,好像不过几个眨眼功夫,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并且与之相处,令人如沐春风。 孙清在陈平安告辞离去时,突然说道:“陈山主,你该不会大闹春露圃吧?和气生财啊。” 陈平安忍住笑,“有数的。” 在陈平安离开后,孙清问道:“芙蕖,瑰宝,你们觉得这种事情不棘手吗?” 李芙蕖说道:“情理混淆在一起,又牵扯到各自山头和钱财买卖,其实很棘手。” 孙清说道:“那他怎么跟没事人一样?” 柳瑰宝说道:“师父,你难道忘记当年仙府遗址的过程了?陈山主这种人,天生就擅长解决麻烦事吧。” 孙清想了想,“我只记得他抱住竹子说‘错了错了’的样子啊。” 周采真好奇问道:“有山水故事吗?柳姐姐可以说吗?” 柳瑰宝便拣选一些能说的,与少女大致说了遍那场凶险的仙缘之争。 周采真听得神色别扭,怎么都无法将温文尔雅的陈先生,与那个黑袍老者的形象重叠。 柳瑰宝忍俊不禁,打趣道:“你家陈先生,挣钱特别凶。” 周采真摇摇头,“肯定是你们误会陈先生了。” ————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魏羡和卢白象,走到一处气氛极为微妙的府邸。 这边有一条溪涧潺潺流过,两拨人凭栏而立。 李二,李柳,韩澄江。 林守一,于禄,谢谢,董水井。 于禄在看那溪鱼,打算亲手做一根鱼竿。 谢谢看到了崔东山后,她就再无半点闲适神态了。 果不其然,在陈平安与李二抱拳称呼了一声李叔叔后,李二笑着点头。崔东山就立即跑到谢谢身边,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在她耳边大声嚷嚷道:“谢大金丹,谢大仙子!” 谢谢身体僵硬,心弦紧绷,一动不动。 于禄朝陈平安摆摆手,“我找根竹子去。” 于禄脚尖一点,翻过竹栏和溪涧,一个人跑去对面山中竹林忙碌去了。 陈平安与林守一说道:“先前去了趟大渎祠庙,当时你刚离开没多久。” 林守一笑着点点头,并没有显得如何热络,还是老样子。估计再过个几百年一千年,林守一还是这么个脾气。 陈平安与董水井说道:“回头去州城府上找你喝酒,请教生意经。” 董水井笑道:“有的聊。” 陈平安与李柳和那韩澄江抱拳,笑着没说话。 不然林守一和董水井估计今天就要找自己喝酒。 李柳微笑点头,韩澄江规规矩矩作揖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只得作揖还礼,“见过韩先生。” 林守一扯了扯嘴角,董水井眼不见心不烦,转身望向对面的竹林。作揖作揖,你这姓韩的,怎么不直接弯腰到额头点地呢,那不是更有诚意? 然后陈平安与李二散步远去。 李二问道:“桐叶洲那边的动静?” 陈平安点头道:“是在太平山那边跻身的止境。” 李二欣慰道:“那么我在山上多留几天,喂拳可以不用束手束脚了。” 陈平安脸色尴尬,还是点头。 李二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上,聚音成线道:“既然是李柳的意思,我这个当爹的,没啥好说的,反正澄江的人品,确实不错。不过有句话,其实我不该说,你回家太晚,你婶婶还是很惋惜的,总念叨如果你早些回,她是怎么都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陈平安硬着头皮道:“李叔叔是当老丈人的人了,确实不该说这个。” 李二笑了笑,一拳砸在陈平安肩头,“不该是什么喂拳,同境问拳才对。” 陈平安肩头一歪,“当然还是喂拳。” 止境三重楼,气盛,归真,神到。 陈平安只是气盛,李二却已是神到。 李二说道:“只要你赢了我,是喂拳还是问拳,自然都由你说了算。” 陈平安苦笑无语。 李叔叔的喂拳,真不轻。 崔东山留下来,与谢谢叙旧。 卢白象和魏羡走向李二那边,请教一些拳理。 之后陈平安带着韦文龙,拜访披麻宗财神爷韦雨松,范二,孙嘉树,金粟。 范二就站在门口,一直等着陈平安。 陈平安快步向前,笑着抬起手,与范二重重击掌。 范二与陈平安并肩而行,压低嗓音说道:“我如今是武学五境的大宗师了,回头咱们练练手?”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只是说道:“破境神速。” 在这边,聊的都是生意事,不是没有香火情,而是交情,其实就在生意里边。 真正的朋友,其实说一千道一万,无非就是双方关系,大得过一个钱字。 在谢松花、袁灵殿这边,身为落魄山客人的魏山君,其实尽了半个地主之谊。 陈平安带着朱敛和种秋登门还礼。 郁狷夫抱拳。 林君璧先抱拳,再作揖,两种称呼,两个说法,“见过隐官大人,拜见陈先生。” 陈平安先点头致意,又只得作揖还礼,笑问道:“曹衮玄参他们可好?” 林君璧起身后,“都见过一次,比君璧更想念隐官大人。” 邵元王朝的林君璧,如今在中土神洲,不再只是名声鹊起的少年了,而是年轻一辈里的翘楚人物,每每谈及林君璧这个名字,总会给旁人惊艳之感。剑修境界,剑气长城的履历和战功,自身的才情,儒家子弟的文脉师承,邵元王朝的储相,出彩的皮囊,山上的仙家气度,棋术高妙,清谈风流,为官务实……全是优点,简直就是一位无瑕之人。 陈平安提醒道:“君璧,你还需熬过三关。元婴瓶颈的心魔,跻身上五境。担任邵元王朝的国师,静等骂名。” 林君璧神色凝重,静待下文。想必最后一关,会更加难过。 陈平安说道:“还需要我多说吗?当然是赶紧找个媳妇,别打光棍啊。” 陈平安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女子。 郁狷夫气笑道:“问拳?” 林君璧点头道:“我押注郁姑娘赢。” 只要隐官大人答应问拳,林君璧觉得自己赔钱看热闹,都是赚的。 陈平安置若罔闻,对林君璧一本正经道:“如今我棋力大涨,回头我让东山陪你下几局。” 林君璧一脸无奈,隐官大人这是什么道理? 陈平安说道:“郁姑娘,前些年多亏你照顾裴钱。” 郁狷夫摇摇头,“金甲洲战场上,裴钱救过我不止一次。” 陈平安也摇头,“账不是这么算的,如果没有你,裴钱的出门历练,只会更加艰难。” 郁狷夫调侃道:“明算账的架势?” 谢松花说道:“家里管得严,有什么法子,郁姑娘你得体谅几分。” 陈平安很怕这个皑皑洲的女子剑仙,匆匆告辞。 之后终于不算什么还礼了,带着沛湘和泓下去见了骑龙巷一脉。 贾晟这位龙门境的老神仙,这会儿如开天眼,“看着”山主,老道人唏嘘不已,抚须感叹道:“观山主气象,势重却气轻,气轻则清且贵。且不谈高耸入云的境界修为,只说为人处世之道,山主仿佛人与天地合,堪称出神入化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 亏得这里没什么外人。 都是自家谱牒上的嫡传或是再传。 元宝,元来,岑鸳机。赵树下,赵鸾。加上一个在这里说不上话的云子,化作人形后,是个眼眸狭长的黑衣青年。 陈平安与云子提醒道:“云子,以后黄湖山就是你的修道之地了。泓下在先前的祖师堂议事,主动要求将水府转赠给你。再就是借着机会,你可以去与林君璧手谈几局,说不定可以帮你精进道心。” 最后一处宅邸,只有一个形单影只的珠钗岛岛主,刘重润。 陈平安带上曹晴朗和小米粒,一起登门。 在那之后,魏晋和袁灵殿,最早离开落魄山。 李二一家也下山去了,反正与落魄山离着近,祖宅就在小镇那边。 韩澄江下山的时候,脚步轻快几分,觉得那个陈山主,是个讲道理的读书人,自己终于不被刘羡阳坑了。 其余观礼客人,都会在山上逗留几天。 其实对于浩然天下的一座宗门庆典而言,短短一天之内,就能观礼还礼完毕,简直就是个奇迹。 一般来说,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一两个月,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个不小心,什么座椅位置靠后了,给落了面子,就是麻烦,又比如东道主还礼之时,竟然不是那宗主亲自露面,或是连那掌律祖师、首席供奉都没有句话,最后只是个寻常地仙之类的负责还礼,就会让许多老山头的老谱牒,觉得太过失礼,是被羞辱了。或是一场庆典,竟然都没有几个上五境修士前来道贺,或是没有那仙人领衔观礼,简直就是个笑话嘛……又比如开启镜花水月后,很快就有自家山头飞剑传信,说那宗门不像话,竟然从头到尾都未能见到自家祖师的身影,倒是某某山头的谁谁,露脸极多…… 其实如果落魄山不是陈平安的落魄山,敢这么“随意”安排那些上五境修士的宅邸,只说还礼的先后顺序,就已经犯忌讳极多。 就需要考虑袁灵殿是那火龙真人的高徒,林君璧是邵元王朝的未来国师,郁狷夫更是郁氏子弟…… 之后北俱芦洲几拨人约好一起返回。 谢松花带着两位弟子,与郁狷夫和林君璧,说要一起去找那秋风祠。 刚好与范二、孙嘉树他们同路一程。 卢白象和魏羡都各自返回山头和军伍。 陈平安终于还是没能躲过酒,之前一天明月夜,安置好了徐杏酒,陈平安,刘景龙,柳质清三个,满身酒气,躺在屋顶一起看那天上明月。 崔嵬带着那九位剑仙胚子,去了拜剑台修行。隋右边既然决定了将来要去桐叶洲下宗,就只是在那边要了那座茅屋,因为她相中了一位小姑娘,有意收取嫡传。不过白玄临时改变主意,腰间悬配剑符,大摇大摆回了霁色峰,说要先学拳几天,练剑这种事情,小爷需要着急吗? 林守一,于禄和谢谢,对那照读岗比较感兴趣,没跟陈平安客卿,在那边都要了一处私人宅邸,结果都比较惊讶,每处藏书都竟然颇丰。 陈平安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为小宝瓶留下了一处地理位置最好的宅子。 陈平安独自走了一趟灰蒙山,见到了邵坡仙和蒙珑,以及化名石湫的春水。 曾经的打醮山渡船少女,看着那个再不是少年的青衫男人,笑着说她已经想通了,天底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说这句话的时候,年轻女子眼神明亮,她手里攥着一只绣花钱袋子,轻轻扬起,晃了晃,说就不送给陈公子了。 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话,我们能把很多苦难熬过去,可这不意味着许多苦难临头是对的。 那个女子,与青衫背剑的男人,施了个万福。 陈平安回了落魄山,在账房那边翻看记录,习惯使然。 账房这边,除了韦文龙,还有张嘉贞,曾经那剑气长城的酒铺少年伙计,如今都是而立之年了。 曹晴朗在山门口那边,与元来各自看书。 岑鸳机继续走桩练拳,元宝陪着她。 看书的元来看那岑鸳机,元宝看那看书的曹晴朗。 落魄山上,一行人正在巡山,崔东山打头,两只雪白大袖甩得飞起,身后是有样学样的陈灵均,再之后是暖树,小米粒,以及一个来此点卯的香火小人儿。从高到低,成群结队。 米裕陪着姜尚真在看那镜花水月,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在一旁凑热闹。 老厨子有一搭没一搭与姜尚真闲聊。 下雨是乡愁的声音。 冬天的积雪,是落在夏天的贫家子身上的一件狐裘,好看是好看,就是穿着难熬。 多年以来,她始终在一处山中,修道幽居,不来见我。 哪处山头? 我心中。 听得米裕佩服不已,不愧是大管家和首席供奉。 陈平安离开账房后,再次远观山河,终于找到机会,发现刘羡阳晃荡去了小镇那边买酒。 那把长剑“夜游”,已经挂在了竹楼一楼墙壁上。 陈平安立即去往河边的铁匠铺子,一个圆脸棉衣姑娘,正在嗑瓜子,假装不认识他。 陈平安坐在另外一边的小竹椅上,双指并拢,仿佛捻起一轮袖珍明月,笑道:“赊月姑娘,还给你,之前都是误会。” 剑气长城那边,不打不相识,陈平安收下了赊月的见面礼,半成月魄。 何况又不是蛮荒天下一轮明月的五成月魄,没什么好心疼的。 赊月立即如临大敌,转过头死死盯住这个隐官,“陈平安,你又要做什么?!” 陈平安无奈道:“我确实是将你误认为刘材了。” 赊月挥挥手,“拿走拿走。切磋道法,愿赌服输。” 陈平安抬起手,还是打定主意要将此物归还她。 圆脸姑娘灵机一动,说道:“就当是落魄山跻身宗门的贺礼了。” 陈平安苦笑道:“礼太重了。” 赊月满脸怒容。 陈平安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月魄,刚刚正襟危坐,就被一个人蹲在背后,伸手勒住脖子。 赊月看得目瞪口呆,刘羡阳可以啊,境界不高胆子恁大啊。 刘羡阳笑道:“还敢送上门来?” 陈平安咳嗽道:“我来看看嫂子。” 刘羡阳一愣,手臂力道骤然一松,好让陈平安多聊几句。 赊月满脸涨红,猛然起身,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她气呼呼去了屋子。 刘羡阳搬了条椅子坐在一旁,小声道:“算你识趣。” 陈平安问道:“怎么回事?” 刘羡阳撇撇嘴,“多看了一眼。其实是好事。我随随便便就玉璞,心魔怕我才对,躲都来不及。” 刘羡阳丢了一壶酒给陈平安,两人一起嗑着瓜子喝着酒。 刘羡阳说道:“小鼻涕虫如今混得不差啊。” 陈平安点点头。白帝城城主郑居中,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关门弟子,确实不是谁都能当的。 刘羡阳笑问道:“是你的安排?” 陈平安后仰躺去,“怎么可能。多半是绣虎的手段。我跟白城主可没有半点香火情。” 刘羡阳沉默片刻,问道:“怎么说?是一人一个,还是都一起?” 陈平安笑道:“那我挑正阳山好了,剑仙多。” 正文 第七百六十六章 翻不动的老黄历 两人沿着龙须河畔往上游走去。 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刘羡阳笑道:“知道我当年为什么铁了心要跟阮师傅混吗?” 陈平安点头道:“以前这儿有廊桥,每天黄昏,散步来这边纳凉、闲聊的人很多,仅次于老槐树下,后者老人孩子多,这儿青壮多,姑娘也就多。” 刘羡阳揉了揉脸颊,惋惜道:“可惜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岁数都不小喽,每次路上见着我,老姑娘身边带着小姑娘,瞧我的眼神都不正啊,要吃人。” 陈平安说道:“别多想,她们只是怀疑你是山上修道之人,没觉得你是相貌英俊,不显老。” 刘羡阳是龙泉剑宗嫡传一事,家乡小镇的山下俗子,还是所知不多。加上阮师傅的祖师堂搬去了京畿以北,刘羡阳单独留守铁匠铺子,北岳地界哪怕一些个消息灵通的,也至多误以为刘羡阳是那龙泉剑宗的杂役子弟。 刘羡阳感慨道:“如此说来,果然还是余倩月与我登对些,天作之合,有缘千里来相会。” 陈平安笑道:“她如今化名余倩月?花了心思的。” 赊月,余倩月。陈平安心思微动,念头一起,又是神游万里,如春风翻书,大肆翻检心念。 刘羡阳点头道:“你嫂子她本就是个顶聪明的姑娘,不然也不会看遍两座天下的年轻俊彦,走过千山万水,独独挑中了刘羡阳,然后就不走了。” 陈平安没搭话,站在石拱桥上,停步不前。 刘羡阳望向龙须河的清澈流水,水草游曳,小鱼摇尾其中。刘羡阳没来由有些感伤,看看身边这个“陈凭案”,再看看自己,人比人气死人。某本差点给刘羡阳翻烂的山水游记上,深山溪涧,见女子坐水上石上梳头。月夜赶路,逢美妇人蹒跚而行。避雨古寺,女子敲门与借宿客借宿。不用想了,刘羡阳都不用翻书页,就知道是陈凭案的艳福来了。读书人只恨自己不是书上人。 只是刘羡阳再一想,自己都有圆脸棉衣姑娘了,回去之后,就在住处墙壁上,挂上一幅字画,上书大大的知足两字。 陈平安突然坐在桥上,开始闭目养神。 刘羡阳蹲在一旁,沉默片刻,有些百无聊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双手撑在桥面上,双腿轻轻悬空晃荡,睁眼说道:“我有过一桩甲子之约。原本以为会提前很多年,现在看来,只能老老实实等着了,其实到底能不能等到,我都不敢保证。” 刘羡阳点头:“我早先从南婆娑洲回到家乡,发现桥底下老剑条一没有,就知道多半跟你有关了。” 悬挂桥下的老剑条也好,身边的陈平安也罢,在外人眼中,都是习以为常的某些不起眼。 陈平安说道:“应该是绣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斩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等到我返回家乡,脚踏实地,真正确定此事,就好像又开始像是在做梦了。心里边空落落的,以前虽然遇到过很多难关,可其实有那份冥冥之中的感应,藕断丝连,哪怕一个人待在那半截剑气长城,我还曾通过个算计,与这边‘飞剑传信’一次。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我第一次游历倒悬山,之前的蛟龙沟一役,我哪怕输了死了,一样不亏,不管是谁,哪怕是那白玉京三掌教的陆沉,我只要舍得一身剐,一样给你拉下马。回头来看,这种想法,其实就是我最大的……靠山。不在于修道路上,她具体帮了我什么,而是她的存在,会让我安心。现在……没有了。” 人生道路上,无论是修道之士,还是凡夫俗子,其实都会有某个心念,作为自己的“靠山”,例如心善之人,笃定一个好人有好报,借此与世间一切苦难为敌。 彻底斩断陈平安与她的那一缕心神感应。 这就是崔瀺造化窟三梦之后第四梦的关键之一。 陈平安好不容易在太平山那边,凭借姜尚真的那句太平山修真我,勘验“梦境”是真,结果等到了家乡的宝瓶洲,反而又开始难免犯迷糊,因为走了一路,剑气长城,造化窟,驱山渡,太平山,云窟福地,蜃景城,天阙峰……越往北,尤其是乘坐跨洲渡船到了宝瓶洲南岳地界,始终没有一丝一缕的心神感应。 陈平安是一直走到了宝瓶洲大渎祠庙,才真正打消了这份忧心。 修行练剑,问剑在天,剑仙飞升。习武递拳,山巅有我,身前无人。 这些都是陈平安自认为心中极为牢靠、透彻的道理。 与崔瀺“对弈”之后,陈平安是在齐渡祠庙翻书一宿,才猛然惊醒,自己太过害怕那个书简湖问心局的国师崔瀺了,以至于哪怕崔瀺成了护道的大师兄,可只要崔瀺身在对面的棋局,陈平安就始终觉得自己只能求个少输,根本没奢望过不输,甚至还能赢过浩然三锦绣的绣虎。 如此一来,陈平安还谈什么身前无人?所以崔瀺所谓的“灯下黑”,真没冤枉陈平安,破题之关键,早就借此说破了,陈平安却依旧久久未能理解。 陈平安自嘲道:“等我从倒悬山去了芦花岛造化窟,再踏足桐叶洲,直到这会儿坐在这里,没了那份感应后,越走近家乡,反而越是如此,其实让我很不适应,就像现在,好像我一个没忍住,跳入水中,抬头一看,桥下其实一直悬着那老剑条。” 刘羡阳后仰倒去,双手做枕头,翘起二郎腿,笑道:“你从小就喜欢想东想西,闷葫芦又不爱说话。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尤其是离家近了,是不是觉得好像其实陈平安这个人,根本就没走出过家乡小镇,其实一切都是个美梦?担心整个骊珠洞天,都是一座白纸福地?”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美梦成真,谁不是醒了就赶紧继续睡,希冀着继续先前的那场梦。当年我们三个,谁能想象是今天的样子?” 刘羡阳深有体会,“那必须的,在家乡祖宅那会儿,老子每次大半夜给尿憋醒,骂骂咧咧放完水,就赶紧飞奔回床,眼一闭,赶紧睡觉,偶尔能成,可大多时候,就会换个梦了。” 陈平安说道:“小心被人假扮月老牵红线,乱点鸳鸯谱。我之所以如此提防正阳山和清风城,就在于某个躲在幕后的,手段娴熟,让人防不胜防。风雪庙魏晋,风雷园李抟景,甚至还要加上刘灞桥,有人在暗中掌控一洲剑道气运的流转。桂夫人这次观礼,也提醒过我。” 刘羡阳笑道:“返乡之前,我就已经让人帮忙切断与王朱的那根姻缘红绳了。不然你以为我耐心这么好,眼巴巴等着你返回家乡?早一个人从清风城城外砍到城内,从正阳山山下砍到山顶了。怕就怕跑了这么一号人。” 陈平安微微皱眉,“那可能就要多加上一个风雷园黄河。” 风雷园李抟景,正阳山女子祖师。风雪庙魏晋,神诰宗贺小凉。 龙泉剑宗刘羡阳,泥瓶巷王朱。风雷园刘灞桥,正阳山仙子苏稼。 如果魏晋不是遇到了阿良,走了一趟剑气长城,如果刘羡阳不是远游求学醇儒陈氏,只是留在一洲之地,说不定真会被幕后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就像那李抟景。以李抟景的剑道资质,随便搁在浩然八洲,都会是毋庸置疑的仙人境剑修,但是身在宝瓶洲,李抟景却都始终未能跻身上五境。年轻候补十人当中,正阳山有个少年的剑仙胚子,占据一席之地,吴提京。 蛮荒天下的赊月,在浩然天下化名余倩月。中土神洲的剑术裴旻,在桐叶洲给自己取了个裴文月的化名。 风雷园李抟景,兵解离世二十余年,正阳山就多出了一个少年剑仙吴提京? 李抟景,吴提京。 正阳山是不是在提醒那风雷园黄河,“我是半个李抟景?” 这个躲躲藏藏的幕后人,行事作风依旧,真是够恶心人的。 跟杏花巷马苦玄这样的仇家,恩怨分明,其实陈平安没太多负担,无论是分胜负,或是分生死,该如何就如何。他是如此,马苦玄也是如此,清清爽爽。 陈平安原本是打算晚些再让“周首席”下山跑一趟的,比如等到自己动身赶往北俱芦洲再说,好让姜尚真在山上多熟悉熟悉。 只是一想到这个“吴提京”,又想到了朋友刘灞桥,陈平安就立即改变主意,取出那只剑匣,直接飞剑传信落魄山霁色峰山巅的新建剑房,让姜尚真和崔东山,现在就可以留心这个人的动静了,绝不让那个祖师堂位置靠后的妇人偷偷溜掉。不过落魄山暂时只需要盯着她,不着急出手。 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祖师堂、祠堂谱牒,陈平安都已经翻检数遍,尤其是正阳山,七枚老祖宗养剑葫之一的“牛毛”,仙子苏稼的谱牒更换,少年剑仙吴提京的登山修行……其实线索不少,已经让陈平安圈画出了那个祖师堂谱牒名为田婉的妇人。 再加上早年顾璨从柴伯符那边得到的消息,以及清风城许氏与上柱国袁氏的联姻,加上狐国的那桩文运谋划,极有可能,这个在正阳山祖师堂位置极其靠后、一向低三下气的田婉,就是清风城许氏妇人的秘密传道人。 一个正阳山祖师堂的垫底女修,根本无需她与谁打打杀杀,只靠着几根红线,就搅乱了一洲山河形势,使得宝瓶洲数百年来无剑仙。 山上修心,要不要修? 若陈平安和刘灞桥,就只是早早问剑正阳山祖师堂,清风城夫妇,估计那个兴风作浪的田婉,会笑得不行。哪怕陈平安他们两个回过神,再问剑一场,田婉肯定早已不知所踪,如此一来,那才是真正的恶心人了。若是设身处地考虑,陈平安都觉得那个田婉,在打定主意离开宝瓶洲之前,多半会主动露出马脚,用来“提醒”自己的落魄山和刘羡阳这座铁匠铺子,再顺手搭上那个赊月,让刘羡阳疑神疑鬼。 而且陈平安怀疑这个鬼鬼祟祟的田婉,与桐叶洲万瑶宗的仙人韩玉树,是一根线上的蚂蚱。 只是猜测,并无证据。 两人起身离开石拱桥,继续沿着龙须河往上游散步。 陈平安双手笼袖,突然一跃过河,然后跃回对岸,乐此不疲。刘羡阳双手抱住后脑勺,始终懒洋洋走在河畔一边。 两人来到坑坑洼洼的青石崖上,刘羡阳找了个相熟的“座椅”坐下,陈平安坐在一旁,两人中间,还隔着一个坑洼,是当年小鼻涕虫的宝座。 龙州地界,在大骊王朝是出了名的水运昌盛。铁符江,冲澹江,绣花江,玉液江,四条江水,铁符江水神杨花,冲澹江李锦,玉液江叶青竹。一位头等神位的江水正神,三位次一等的江水神灵,四江水域广袤,不仅限于龙州,但是四尊水神的祠庙,都建造在龙州地界。 刘羡阳说道:“这条龙须河,马兰花从河婆晋升河神,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建造祠庙,塑造金身神像。以前她怨念不已,等到那场大战过后,宝瓶洲中部以南,数以千计的江河或被捣毁,或被迫改道,她就开始偷着乐呵了,觉得升官当个了过安稳日子的河神,其实不差。” 真珠山是昔年真龙所衔“骊珠”所在,所以龙须河确实是名副其实的“龙须”,只是两条龙须,一隐一现,隐在那条小镇主街,龙须之上,有螃蟹坊,铁锁井,老槐树,一直往曾经的东边栅栏门而去。 杏花巷马兰花在提升神位之前,她这些河伯河婆之流,类似各处城隍辖下的土地公,是山水官场里边的浊流胥吏,在朝廷金玉谱牒上边,极难抬升品秩和神像高度。毕竟溪涧、河流与山头,水域和山头大小,往往固定,地盘就那么大,不可能白白多出几分山水地界来。 而历史上每一场往往绵延百年、甚至是数百年的江河改道,都会导致一大拨山水神祇的没落,同时造就出一大拨崭新神灵的崛起,山水神灵的神像、祠庙迁徙,要比山上仙府的祖师堂搬迁难太多。一旦江河改道,河床干涸,湖泊水位下降,江水正神和湖君的金身神像,同样都会遭受“旱灾”,曝晒碎裂,香火只能够勉强续命,却难以改变大局。 但是一场大战下来,宝瓶洲南方山水神灵消亡无数,大战落幕后,大骊各个藩属国,文武英烈,纷纷补缺“城隍爷”和各地山水神灵。 陈平安说道:“这个杏花巷马婆婆,虽然喜欢骂人,但是心眼不坏,胆子很小,当年小镇里边,数她最信鬼神之说。当年龙窑,与她没什么关系,真正与我有仇的,是马苦玄那对贪财且一贯心狠的父母,所以马苦玄才会让他们搬去真武山地界,其实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让我有本事去真武山找他马苦玄的麻烦。” 刘羡阳说道:“也就是换成你,换成别人,马苦玄肯定会带上马兰花一起离开。哪怕马苦玄不带她走,就马兰花那胆子,也不敢留在这边。而且我猜杨老头是与马兰花聊过的。” 陈平安点点头。 刘羡阳突然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好像一次都没有去过我们龙泉剑宗的祖山?” 陈平安愣了愣,还是点头,“好像真没去过。” 刘羡阳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平安,你是哪天出生的?” 陈平安说道:“五月五。” 刘羡阳嗯了一声,丢了一颗石子到深潭里,“于五月丙午日中之时,天下长日之至,阳气极盛之时,郊之祭,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 “不管是宋和还是宋睦,在这里,就只有个泥瓶巷宋集薪,绰号宋搬柴。我在南婆娑洲,曾经与一位许夫子请教说文解字,说那帝字,其实就与捆束的柴薪,还有那炼镜阳燧,凭此与天取火,远古时代,规格极高。宋集薪这个名字,肯定不是督造官宋煜章取的,是大骊国师的手笔无疑了。只不过如今藩王宋睦,大概还是不清楚,起先他是一枚弃子,借助那座宋煜章亲手督造,污秽不堪的廊桥,帮助大骊国运风生水起过后,在宗人府谱牒上早就是个死人的皇子宋睦,原本是要被大骊宋氏用完就丢的。” “五月初五,搬柴,阳燧。” 刘羡阳说到这里,转头望向陈平安,“我们仨,再加上这龙州水运,本来都是阮秀炼镜开天的‘天材地宝’。三者或魂魄或气运或皮囊,不管是什么,反正皆炼为一镜。你以为只有你觉得是在做梦吗?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羡阳笑了笑,“只不过不管原因是什么,秀秀姑娘终究还是改变主意,可怜了李柳,替我们挡了一灾。” 因为李柳的所有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 陈平安说道:“托月山曾是远古两座飞升台之一,但是老大剑仙联手龙君、观照,打碎了道路。所以杨老前辈的那座飞升台,就是唯一的登天之路。” 所以周密的谋划,其实最早就是盯住了这座宝瓶洲飞升台。 能够打下浩然天下是最好,可蛮荒天下若是输了,那么周密就找机会开天而去,成为旧天庭的新神灵。 文海周密,至高之一。 周密身后除了尾随一小撮神灵转世的修士,还带走了数量更多的托月山剑修。 所以战事后期,蛮荒天下的攻势才会显得毫无章法,三线并进,好像在破罐子破摔。 托月山大祖才会舍了所有修为境界不要,也要打乱两座天下的光阴流水和所有“度量衡”,那是某种意义上两座天下的“大道天时”,在迎头相撞。 刘羡阳叹了口气,“可惜杨家铺子再没老人抽那旱烟了,不然许多疑问,你都可以问得更清楚些。” 陈平安摇摇头,“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问的。” 刘羡阳无奈道:“咱仨就不去说了,都是这里人。关键是赊月姑娘,她怎么来的这里?你别跟我装傻,我先前说了,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配以月’!” 陈平安说道:“这是崔瀺在与文海周密对弈,与……秀秀姑娘问心。” 其实陈平安的这个猜测,已经无比接近真相了。 齐静春当年最后一次从大渎祠庙现身,与崔瀺合力狠狠算计了一把周密,之后齐静春曾经说过,他原本是可以担任“门神”的,也就是他最早的设想,不是与崔瀺一起问道周密,而是为某个极大的万一而布局,齐静春最早是选择身在飞升台大门口,拦阻任何人的开天和登天。 但是齐静春最终选择了相信崔瀺,放弃了这个想法。或者准确说来,是齐静春认可了崔瀺在城头上与陈平安“随口提起”的某个说法:天下太平了吗?是的。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我看未必。 在这中间,手握飞升台的青童天君杨老头,水神李柳的选择,以及金色拱桥上的那位“前辈”,在崔瀺的布局中,其实早就都有了各自的选择。 只是这些秘密,除非有人能够重新开天,不然就注定成为一页无人去翻、也翻不动的老黄历了。 齐先生已逝,人间再无绣虎,杨老头则应了陆沉那句“公沉黄泉,公勿怨天”的谶语。 万年之后的又一场水火之争,李柳再次输了,而且这次直接失去了全部神性。而且这场竟然悄无声息的大道之争,其实李柳根本就没有出手,甚至在阮秀找到她的时候,李柳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她当时望向那个好像已经剥离出所有人性的青衣女子,选择剥离出所有神性的李柳,她看着阮秀,眼神有些怜悯。 她们在这之前,曾经在那“天开神秀”的崖刻大字当中,双方有过一场不那么愉快的闲聊。 “不太会做人”的李柳,真真正正做了人。“脾气确实很好”的阮秀,却开天而去了。 陈平安眼神幽幽,与那幽幽水潭对视。 刘羡阳说道:“问剑两地一事,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出风头。你去清风城,祖传瘊子甲一事,虽说清风城有些强买强卖的嫌疑,可到底我是亲口答应的,我都不会想着讨要回来,把道理讲清楚就够了,讲道理,你擅长,我不擅长,反正因为狐国一事,你小子与许氏结怨那么深,所以你去清风城比较合适,我去正阳山问剑一场好了。” 陈平安笑道:“那还是一起去吧。” 刘羡阳问道:“行啊,大概什么个时候,你跟我事先说好,毕竟是出远门,我好事先与你嫂子打好商量。” 陈平安说道:“暂时不好说,不过保证至多不超过两年。在这之前,我可能会走趟中岳地界,看一看正阳山在那边的下宗选址。” 刘羡阳一听这个就烦,站起身,急匆匆道:“我得赶紧回了,免得让你嫂子久等。” 陈平安跟着起身,“我也跟着回铺子?可以给你们俩下厨做顿饭,当是赔礼道歉了。” 刘羡阳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脸颊,重重一推,“滚远点,你小子几年没见,越看越像是那种‘我那嫂子长得真好看,咱哥俩一定要当一辈子好兄弟’的人。我以后得防着你一点,不然又像今天,我才出门去买个酒,回家一看心凉半截,好嘛,你小子在学当年那个摆摊算命的王八蛋道士,给你嫂子笑眯眯看手相呢……” 陈平安歪着脑袋,黑着脸。 刘羡阳哈哈大笑,突然一把搂过陈平安的脖子,压低嗓音道:“放心,当年你在泥瓶巷祖宅那边,喜欢每天听墙根这种事,我跟谁都没说过。年纪轻轻的,大冬天的屁股上边能烙饼,一大把气力没处耍,其实都是可以理解的。” 陈平安皮笑肉不笑道:“谢谢提醒。” 去时路上,刘羡阳耍了一套王八拳,左右张望一番,拿石头砸晕了一只欢快凫水的鸭子,偷溜下河,上岸后将那鸭子往袖子里一兜,然后撒腿狂奔,今晚宵夜佐酒菜就有了。 陈平安没眼看这个,去了趟小镇,一路往西走,找李二喝了一顿酒。 妇人瞧见了登门做客的陈平安,长吁短叹,只说怎么才来,怎么才来。 饭桌上,夫妇俩坐在主位上,韩澄江自然而然坐在李柳身边,来此做客的青衫男子就坐在李槐那个位置上。 韩澄江突然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 莫不是那个当山上神仙的林庙祝,财源广进的董半城,都不是真正的威胁?而是这个瞧着和和气气的山主,才是隐藏极深的笑面虎,劲敌? 只是韩澄江给那人笑着起身敬酒道贺过后,立即就又觉得自己定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酒桌上,李二一家人都没把陈平安这个外人当外人,所以就聊得比较随意。 韩澄江本就不是喜欢多想的人,关键是那个陈山主只是与自己敬酒,并没有刻意劝酒,这让韩澄江如释重负。 按照刘羡阳的说法,一个外乡人,陪着自己媳妇回她的娘家,男人在酒桌上,得自己先走一圈,酒桌一圈再陪你走一个,两圈下来,不去桌子底下找酒喝,就算认了这个外乡女婿。如果这都没本事走下来,以后上桌吃饭,要么不碰酒,要么就只配与那些穿开裆裤的孩子喝酒“随意一个”。 李柳第一次离开骊珠洞天,跟随爹娘去往北俱芦洲狮子峰,当时就是读书人韩澄江带着书童,恰巧与他们一路跟随,其实这就是道缘。事实上,这一辈的韩澄江,与兵解转世多次且次次生而知之的“李柳”,双方早有宿怨,也有宿缘,而且还不是一次,是两次,一次在中土神洲,一次在流霞洲。 所以李柳才会与其在这一辈结为山上道侣,韩澄江才会陪着李柳一去重返家乡,昔年一去,如今一返,皆相伴,就是结缘再解怨解缘。只是原本双方约好了,会在李柳的小镇那边分道扬镳,此后有无再相逢,只看李柳会不会找他。但是那个一路上横看竖看女婿不是太顺眼的妇人,偏偏觉得结了亲没几天,就撕毁婚契,好没道理,天底下哪有这样负心寡情的女子,反正谁都可以如此,唯独自家闺女不行,哪怕女儿婚礼办得潦草,只在狮子峰山脚小镇办了一场,韩家都没有一个长辈露面,让妇人给街坊笑话了很久,有婆姨还故意拿话挤兑她,说这个姓韩的上门女婿,怎么看都不如当年那个在铺子里帮忙的陈姓年轻人嘛,模样俊,手脚勤快,与人相处有礼数,帮忙做生意既脑子灵光又为人厚道,要是你们家柳儿能与那人结亲,那你就真有晚福喽…… 但是妇人不管怎么偏心儿子,怎么想着让李柳夫家帮衬李槐,早先怎么念着陈平安,可有些最质朴的道理,妇人一向很拎得清楚,比如做人得本分,与街坊邻居相处,吵归吵,挠脸归挠脸,却不能背地里害人,至于女儿与人成亲,转头就不认婚约,那就更让妇人无法接受了,女儿你再是上山修习仙术的,还不是自己女儿?山上天大的道理,总大不过自己是你李柳的娘亲去吧。 陈平安这顿酒没少喝,只是喝了个微醺,韩澄江却喝高了,李柳嗓音柔柔的,让他别喝了,竟然都没拦住,韩澄江站在那边,摇晃着大白碗,说一定要与陈先生走一个,看来是真喝高了。李二看着这个酒量不济的女婿,反而笑着点头,酒量不行,酒品来凑,输人不输阵,是这个老理儿。 那座真珠山,离着李二宅子不算远。 陈平安走到山脚那边,缓缓走到不大的山顶,登高远眺小镇的夜色,灯火在福禄街和桃叶巷连绵成片,此外灯火依稀,星星点点。 陈平安随后御风远游,去了趟州城,并无夜禁,递交了文牒,去城内找到了董水井,其实并不好找,七弯八拐,是城内一栋地处偏远的小宅子,董水井站在门口那边,等着陈平安,如今的董水井,聘请了两位军伍出身的地仙修士,担任供奉客卿,其实就是贴身扈从。这么些年来,盯上他生意的各方势力中,不是没有手段下作的人,花钱只要能够消灾,董水井眉头都不皱一下,也就是玉璞境不好找,不然以董水井如今的财力,是完全养得起这么一尊供奉的。 有人造访,找得到董水井的,两位大骊随军修士出身的地仙供奉,都会通知家主董水井。 而一位练气士,如果是大骊随军修士出身,那么这就是最大的护身符。 董水井能够重金聘请他们担任自己的扈从,光靠砸钱,根本不成事,还是要归功于曹耕心与关翳然的牵线搭桥,再加上董水井与大骊军伍的几桩“小买卖”。 曾经的督造官曹耕心,郡守袁正定,早就是董水井的朋友了。大骊铁骑在书简湖的驻守将军,关翳然,后来转去了京城户部,以及老龙城孙家、范家,再往北,北俱芦洲,都有董水井生意上的朋友。山上山下,庙堂江湖,都有。董水井如今手上经营着十数生意,而且无论大小,都不起眼。 除了州城内的几条大街,将近两百座宅子、铺子,龙州境内的三座仙家客栈,都是这位董半城名下的产业,此外还有两座仙家渡口,一座在走龙道边上,一座在南岳地界,其实都是他的,只不过都见不着董水井这个名字。董水井做生意的一大宗旨,就是帮朋友挣些既在台面下、同时又很干净的银子、神仙钱。 进了屋子,董水井笑问道:“来碗馄饨?” 陈平安点头道:“惦念多年了。” 饭桌上,一人一碗馄饨,陈平安打趣道:“听说大骊一位上柱国,一位巡狩使,都争着抢着要你当乘龙快婿?” 董水井笑了笑,“真要答应下来,生意就做不大了。” 很多时候,某个选择本身,就是在树敌。 董水井停下筷子,无奈说道:“伤口上撒盐,不厚道。” 陈平安笑着不再说话。 董水井说道:“大骊朝廷那边,肯定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你,我猜赵繇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院子里边出现一位老者的身形。 董水井转头笑道:“直接说事,这里没有外人。” 那位地仙供奉说道:“州城刺史府邸,刚到了一拨贵客,没有走牛角山渡口。” 董水井点点头。 陈平安吃完了馄饨,放下筷子,起身笑道:“说谁谁来,董水井你可以啊。” 董水井说道:“既然我们都没吃饱,就再给你做碗馄饨解解酒,不用挪地方。” 陈平安想了想,就没有离开这栋宅子,重新落座。 等到两人将第二碗馄饨吃完,就有客人敲门了。 董水井笑道:“你们随便聊,我避嫌,就不见客了。” 陈平安说道:“有你这样的避嫌?” 董水井说道:“其实还是沾你的光,让某些人识趣些,以后少盯着我兜里那几两辛苦银子,银子是不多,撑不死人。” 陈平安接过话头,打趣道:“但肯定比一碗馄饨烫嘴。放心吧,不谈私交,甚至不谈生意,我就冲今晚这两碗馄饨,都应该帮你捎句话。” 董水井笑着抱拳。 陈平安笑眯眯道:“对了,一直忘了说,我刚从李叔叔那边来。” 董水井叹了口气,走了。陈平安如果早说这话,一碗馄饨都别想上桌。 宅子不大,更无仆役。 身为主人的董水井去了书房避嫌,将宅子让给了两拨客人。 陈平安就只好自己去开了门。 大骊陪都礼部老尚书,柳清风。这位老人,公认是皇帝陛下掣肘藩王宋睦的最大臂助。 这位家乡来自青鸾国的年迈读书人,身形消瘦,皮包骨头,但是眼神熠熠。 大骊京城吏部考功司郎中,赵繇。家乡就是骊珠洞天。 还有一位大骊京城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资历极深,负责所有大骊粘杆郎。 陈平安望向三人当中,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书生,作揖道:“见过柳先生。” 柳清风笑着缓缓作揖还礼,“见过陈公子。” 各自直腰起身,陈平安笑道:“幸好巷子小,牛车进不来。” 柳清风会心笑道:“幸好路上没有个‘郑钱’挡道,附近也无水塘。” 赵繇以心声说道:“在飞升城,我见过宁姚一次,她很好。”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谁啊,关你屁事。” 赵繇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对天各一方的山上道侣,怎么都这么欺负人呢。 赵繇突然说道:“我见过你们女儿了,长得很可爱,眉眼相貌,像她娘亲更多些。” 陈平安哦了一声,卷起袖子,下一刻,门外巷子,瞬间就没了两人身形。 那个清吏司老郎中皱紧眉头,柳清风微笑道:“没事,出身同一文脉,师叔跟师侄叙旧呢。” 老郎中只好装傻,叙旧总不需要卷袖子抡胳膊吧。只是反正拦也拦不住,就当是同门叙旧好了。 片刻之后,陈平安从小巷那边独自返回,神清气爽的模样,笑着说那赵郎中告辞离去,先睡去了。 州城内,有个鼻青脸肿的青衫书生,挂在树枝上,果真是昏睡过去了。 顶点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七章 落魄山的镜花水月 进了小巷宅子,柳清风和陈平安一路叙旧,只是相较于陈平安与赵繇两位老乡的叙旧,要更“见外”些。 多是聊青鸾国的风土人情,也聊柳清山和狮子园。柳清风的弟弟柳清山,与师刀房女冠柳伯奇成亲后,这么些年一直在远游,期间去过一趟倒悬山,有点像是省亲,山上拜师如投胎,柳伯奇的恩师,正是驻守大门的那位倒悬山年迈女冠,与白玉京青翠城的“小道童”姜云生,以及剑气长城的剑仙张禄,一门之隔,就是两座天下。柳伯奇当年返回师刀房,柳清风首次游历倒悬山,避暑行宫那边是得到消息的,只是陈平安当时没有露面。 落座后,陈平安笑道:“最早在异乡见到某本山水游记,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柳先生无心仕途,要卖文挣钱了。” 那位与冲澹江水神李锦有旧的老郎中,是祠祭清吏司的一把手,清吏司与那赵繇的吏部考功司,以及兵部武选司,一直是大骊王朝最有权势的“小”衙门。老人曾经参加过一场大骊精心设置的山水狩猎,围剿红烛镇某个头戴斗笠的佩刀汉子。只是悬念不大,给那人单挑了一群。 老郎中在那之后,还曾带着龙泉剑宗的阮秀、徐小桥一起南下书简湖,最终在芙蓉山落脚,粘杆捕蝶捉蜓,追捕一位大骊本土出身的武运胚子。所以老话说老人的老故事多。 他对这个落魄山的山主,很不陌生。况且二十多年来,不管北岳山君魏檗的披云山,如何帮着落魄山云遮雾绕,终究逃不开大骊礼部、督造衙署和落魄山山神宋煜章的三方审视。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宋煜章的金身、祠庙都搬去了棋墩山,督造官曹耕心也升官去了大骊陪都,加上飞升台崩碎,这场惊天动地的变故,大骊礼部对落魄山的秘密监察,也告一段落。而无论是两任大骊皇帝对北岳魏檗的扶植和器重,选择吊儿郎当的曹耕心,来担任密报可以直达御书房的窑务督造官,让宋煜章搬出落魄山,又都算是一种示好。 所以年轻宗主落座后这句开门见山的调侃,让老郎中察觉到一丝杀机四伏的迹象。 难道是打算要与大骊秋后算账? 说实话,如果不是职责所在,老郎中很不愿意来与这个年轻人打交道。 身世履历,太过复杂。行事风格,太过谨慎。老郎中这么多年来,经常时不时就翻阅礼部密档,当做一碟佐酒菜。想要从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发迹过程当中,找出个“理所当然”。可无论是陈平安在家乡,当窑工学徒的那段惨淡岁月,还是后来在书简湖担任账房先生,老人都只看出了失魂落魄落魄一语。可仿佛每次书页翻篇,陈平安就会悄无声息地再登高处。换成一般的年轻人,诸多位于山低处的那些陈年恩怨,意气风发,早就干脆利落解决了,结果这位年轻山主,就这么一直余着,年复一年,偏不去动。 如今一座北岳地界的山头,与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按照山上仙家的说法,其实才隔了几步远,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悄然提升为宗门,而且竟然绕过了大骊王朝,合乎文庙礼仪,却不合乎情理。 就像那鸡毛蒜皮一大堆的市井村野,一个忍气吞声了大半辈子的憨厚汉子,突然有天买了壶好酒,默然无语,痛饮一顿,满身酒气,夜间提刀而出。 劣绅豪横和纨绔子弟的鱼肉乡里,还能让旁人提防,可一个老实人的暴起杀人,如何预料? 桌上无茶水,也无酒。 反正陈平安也是客人。 柳清风笑道:“如果真是我捉刀代笔,除去开篇几千字,一字不改,全部保留,其余都要大改,江湖偶遇,大说其艳,仿骸骨滩壁画城的丹青手笔,再仿云窟福地花神山,配以彩画美人十二幅。山上奇缘怪境,多写曲折,浓墨重彩,着重一个仙字。与人厮杀,写其杀伐果决,绝不拖泥带水,侧重一个狠字。置身官场,夸其老道城府,为人处世滴水不漏,突显一个稳字。” “闲暇时,逢山遇水,得见隐逸高人,与三教名士袖手清谈,谈精诚,论道法,说禅机,无非一个逸字。教人只觉得虚蹈高处,群山为地,白云在脚,飞鸟在肩。看似缥缈,实则虚无。文字简处,直截了当,占尽便宜。文字繁处,出尘隐逸,却是绣花枕头。行文宗旨,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穷怕了’的人之常情,以及通篇所写所说、作所作为的‘买卖’二字。得钱时,为利,为务实,为境界登高,为有朝一日的我即道理。亏钱处,为名,为养望,为积攒阴德,为赚取美人心。” “找到北俱芦洲的琼林宗,九一分账,甚至我可以不要一颗铜钱。只求所有的仙家渡口之外,山下每一处的市井书铺,都要有几本山水游记的,上册?上册撰写此人之心机幽微,深不见底,书中有那十数处细节,值得有心人推敲,能让好事者咀嚼。君子伪君子,模棱两可间,下册大写其行事光明,胸襟磊落,在乱局当中,潜入蛮荒天下军帐,结实诸多王座大妖,仅凭一己之力,玩弄人心,如鱼得水,一心为浩然,立下不朽功。” 听到这里,陈平安笑道:“游记有无下册的关键,只看此人能否安然脱困,返乡开宗立派了。” 所幸这些都是棋局上的复盘。所幸柳清风不是那个写书人。 一个只会袖手谈心性的读书人,根本折腾不起浪花,妙笔生花,著作等身,可能都敌不过一首童谣,就天翻地覆了。但是每一个能够在官场站稳脚跟的读书人,尤其是这个人还能平步青云,那就别轻易招惹。 柳清风笑了起来,说道:“陈公子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很忌惮你?” 陈平安不置可否,问道:“我很清楚柳先生的品行,不是那种会担心能否赢得生前身后名的人,那么是在担心无法‘了却君王事’?” 柳清风拍了拍椅把手,摇头道:“我同样深信不疑陈公子的人品,所以从不担心陈公子是第二个浩然贾生,会成为什么宝瓶洲的文海周密。我只是担心宝瓶洲这张椅子,依旧卯榫松动,尚未真正牢固,给陈公子返乡后,裹挟大势,身具气运,然后这么一坐,一晃悠,一个不小心就塌了。” 陈平安笑道:“所以那位皇帝陛下的意思是?” 柳清风说道:“所以皇帝陛下希望陈山主,可以同时担任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山长。此后下宗选址,无论是宝瓶洲中部的旧朱荧王朝,还是桐叶洲或者北俱芦洲,大骊朝廷都会鼎力相助,帮助文圣一脉,开枝散叶,三洲山河之内,独尊文圣一脉的学问,却又不会排斥百家争鸣。争取百年之内,连同山崖书院,林鹿书院,观湖书院,鱼凫书院,大伏书院在内,三洲版图,至少有十座书院,会在山门口立碑铭文,以大隋山崖书院为例,铭刻《劝学》,林鹿书院立碑《修身》。说不定,终有一天,会有第三十二座书院立碑。” 浩然九洲,儒家设置七十二书院,是定例。 至于书院山门口的碑文,则无约束,山门有无石碑矗立,以及碑文的内容选择,只看历任书院山长的喜好。不过大体上遵循一个只增不减的规矩,只有一次例外,就是那场三四之争落幕后,因为文圣神像被搬出中土文庙,失去了陪祀地位,使得许多书院碑文都被撤销。 陈平安靠着椅背,笑眯眯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柳清风摇摇头,“陈公子只需要当这山主和山长,都当得安安稳稳,就是大骊和宝瓶洲的福气。” 陈平安微笑道:“事关重大,得让我好好想想,圣人教诲,三思后行嘛。反正有一点可以保证,我绝不会让柳先生难做人,落魄山绝不会让柳尚书难当官就是了。” “恭祝落魄山跻身浩然宗门,蒸蒸日上,步步顺遂,如日中天,高悬浩然。” 柳清风站起身,抱拳笑道:“相信这一天,肯定会来,不过按照关老爷子的那个说法,柳某人也已是走不动路、咬不动肉、舍不得梳头的三不岁数,多半是瞧不见这种盛况了,憾事。不管如何,陈公子有曹编修这样的得意弟子,柳某人有这样的半个门生,需要亲自答谢一句,再与陈公子额外道贺一声,文脉兴盛。” 陈平安抱拳还礼,“曹晴朗是新科榜眼,又是柳先生的半个官场门生,幸事。我也需要为大骊朝廷道贺一句,文采荟萃。” 大骊陪都的那场会试,因为版图依旧囊括半洲山河,应试的读书种子多达数千人,大骊按新律,分五甲进士,最终除了一甲夺魁三名,此外二甲赐进士及第并赐茂林郎头衔,十五人,三、四甲进士三百余人,还有第五甲同赐进士出身数十人。主考官正是柳清风,两位小试官,分别是山崖书院和观湖书院的副山长。按照科场规矩,柳清风便是这一届科举的座师,所有进士,就都属于柳清风的门生了,因为最后那场殿试廷对,在绣虎崔瀺担任国师的百多年以来,大骊皇帝一向都是按照拟定人选,过个场而已。 赵繇相对名声不显,是众多阅卷官之一,分房阅卷,是十数位科场房师之一,而且赵繇的中式者门生,相对其余阅卷官,进士数量最少,二甲进士只有两人。 状元张定,榜眼曹晴朗。 探花郎杨爽,十八人中最少年,风姿卓绝,如果不是有一位十五岁的神童进士,才十八岁的杨爽就是会试中最年轻的新科进士,而杨爽骑马“探花”大骊京城,曾经引来一场万人空巷的盛况。 此外十五位二甲进士的茂林郎当中,王钦若文采最好,被誉为“仙气缥缈,多神仙语”。此外兄弟二人都姓程,联袂登科二甲,文理质朴,“如圣贤立言”,由此可见大骊士林,对兄弟两人评价极高。 一甲三名,加上王钦若和“二程”这三位茂林郎,这六人如今都辅佐册府学士、文坛领袖,参与翰林院的编撰、筛选、校勘四大部书一事。 一行三人走出宅子后,柳清风在门口停步,笑道:“我与陈公子再闲聊几句。” 那位清吏司老郎中点点头,与陈平安率先告辞一声,快步离去,走出小巷。 柳清风跟陈平安一起走在巷弄,果然是闲聊,说着无关一国半洲形势的题外话,轻声道道:“舞枪弄棒的江湖门派,弟子当中,一定要有几个会舞文弄墨的。不然祖师爷出神入化的拳脚功夫,精彩纷呈的江湖传奇,就埋没了。那么同理,搁在士林文坛,或是再大些,身在儒家的道统文脉,其实是一样的道理。一旦香火凋零,后继无人,打笔仗功夫不行,或是宣扬祖师爷丰功伟绩的本事不济,就会大吃亏。至于这里边,真真假假的,又或者是几分真几分假,就跟先前我说那部山水游记差不多,老百姓其实就是看个热闹,人生在世,烦心事多,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探究个真相。好像隔壁一条巷子,有人哭丧,路人途径,说不得还要觉得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只是有些烦人晦气。街上迎亲,轿子翻了,路人瞧见了那新娘子貌美如花,反而欣喜,白捡的便宜。若是新娘姿色平平,气态粗鄙,或是新郎官从马背上给摔得丑相毕露,耽误了洞房花烛夜,旁人也会开心几分,至于新娘子是好看了,还是难看了,其实都与路人没什么关系,可谁在意呢。” 老人坐着说话还好,行走时言语,柳清风就有些气息不稳,脚步迟缓。 陈平安已经伸手扶住这位老尚书的手臂,点头笑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底下所有人都读得起书,认得理,明辨真假。” 柳清风咦了一声,讶异道:“竟然不是明辨是非?” 陈平安说道:“知道世事的真假,会一直比较难。至于心中有无是非,跟读不读书,关系不大。” 柳清风点点头,然后提醒道:“越是太平盛世,读书人的媚态,尤其一涉官场,就会花团锦簇,读书人的凶性,更是蘸了墨汁,躲藏极好,落笔越好,存世越久,你都要小心再小心啊。你如果不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这些都是身外事,无须在意,证道长生,断绝红尘,跺跺脚,抖抖肩,山下有事,山上无事,你还是你,无事一身轻。” 进了门,是一个历经宦海风波的大骊陪都礼部尚书,在跟落魄山山主谈公事。 出了门,就只是一个迟暮之年的书生柳清风,是与同道中人说世道,聊人心。 分不清楚,是贵为一宗之主的陈平安依旧书生意气,还吃苦不多,不懂得一个身不由己的入乡随俗。 分得清楚,入乡随俗,又不流俗。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昔年陋巷贫寒的少年,果真远游有成。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请放心,除了本就是朋友的柳清山和柳伯奇,还有青鸾国的柳氏祖宅狮子园,以及以后的一个个读书种子,我都会尽量护住该护住的人和事。” 柳清风无奈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陈平安笑道:“不凑巧,我有这个心意。” 柳清风又不是那种迂腐之辈,会心一笑,那就好意心领了。 柳清风沉默片刻,与陈平安站在小巷路口,问道:“连同灰蒙山那隐居三人在内,你总喜欢自找麻烦,费心费力,图个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打趣道:“大雨骤至,道路泥泞,谁不当几回落汤鸡?” 柳清风点头道:“雨后初霁,酷暑时节,那就也有几分冬日可爱了。” 不远处有一驾马车,双方作揖道别。 柳清风走出去没几步,突然停下,转身问道:“咱们那位郎中大人?” 陈平安一脸茫然,“谁?” 柳清风嗯了一声,恍然道:“年老不记事了,郎中大人刚刚告辞离开。” 老人才转身,又转头笑问道:“剑气长城的隐官,到底是多大的官?” 陈平安答道:“官不小,官威不大。” 陈平安斜靠小巷墙壁,双手笼袖,看着老人登上马车,在夜幕中缓缓离去。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与柳先生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凭借药膳温补,和丹药的滋养,至多让不曾登山修行的凡俗夫子,稍稍延年益寿,面对生死大限,终究无力回天,而且平时越是温养得当,当一个人心力交瘁导致形神憔悴,就越像是一场势不可挡的洪水决堤,再要强行续命,就会是药三分毒了,甚至只能以阳寿换取某种类似“回光返照”的境地。 天底下除了没有后悔药可吃,其实也没有包治百病的仙家灵丹。 柳清风一走,大概陪都那边的藩王宋集薪会松口气,京城的皇帝陛下,却要头疼美谥一事,高了麻烦,低了愧疚。 董水井来到陈平安身边,问道:“陈平安,你已经知道我的赊刀人身份了?”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 董水井没有藏掖,“当年是许先生去山上馄饨铺子,找到了我,要我考虑一下赊刀人。权衡利弊之后,我还是答应了。光脚走路太多年,又不愿意一辈子只穿草鞋。” 陈平安笑道:“咱俩谁跟谁,你别跟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还不是觉得自己没钱娶媳妇,又担心林守一是那书院子弟,还是山上神仙了,会被他捷足先登,所以铁了心要挣大钱,攒够媳妇本,才有底气去李叔叔那边登门提亲?要我说啊,你就是脸皮太薄,搁我,呵呵,叔婶他们家的水缸,就没有哪天是空的,李槐去大隋?就跟着。叔婶他们去北俱芦洲,大不了稍晚动身,再跟着去,反正就是死缠烂打。” 董水井差点憋出内伤来,也就是陈平安例外,不然谁哪壶不开提哪壶试试看? 董水井突然打量起这个家伙,说道:“不对啊,按照你的这个说法,加上我从李槐那边听来的消息,好像你就是这么做的吧?护着李槐去远游求学,与未来小舅子打点好关系,一路任劳任怨的,李槐独独与你关系最好。跨洲登门做客,在狮子峰山脚铺子里边帮忙招徕生意,让街坊邻居交口称赞?” 陈平安气笑道:“我跟你和林守一,能一样吗?既然喜欢一个女子,还畏畏缩缩,傻了吧唧的。” 董水井叹了口气,“也对,你小子当年说去剑气长城,就去了。” 董水井其实最佩服陈平安这件事。 少年时分,就一个人背剑远游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只为与心爱的姑娘见一面。喜欢她,得让她知道。她喜欢是最好,她不喜欢,好像少年也不怕自己知道。 董水井就做不到,林守一也一样。所以两怂包,到最后只能凑一起喝闷酒,摆些虚张声势的花架子。 董水井突然说道:“能走那么远的路,千山万水都不怕。那么神秀山呢,跟落魄山离着那么近,你怎么一次都不去。” 陈平安默然无声,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心中答案不宜说。 人生路上有些事,不单单是男女情爱,其实还有很多的遗憾,就像一个人身在剑气长城,却不曾去过倒悬山。 可能从来不想走去,可能想去去不得。谁知道呢。反正终究是不曾去过。 ———— 陈平安隐匿身形,从州城御风返回落魄山。 在主山集灵峰的档案房,是掌律长命的地盘,姜尚真和崔东山在这边,已经仔细看过了关于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秘录,数十本之多,归档为九大类,涉及到两座宗字头的山水谱牒,藩属势力,明里暗里的大小财路,众多客卿供奉的境界、师门根脚,错综复杂的山上恩怨,以及双方敌对仇家的实力……在一本本秘录之上,还有详细批注和圈画,内容一旁分别写有“确凿无误”“存疑待定”“可延展”、“必须深挖”在内的朱红文字。 张嘉贞虽然是泉府账房小先生,但其实这些档案、情报的分门别类,这么多年来,始终都是张嘉贞在辅助掌律长命。 见到了敲门而入的陈平安,张嘉贞轻声道:“陈先生。” 习惯使然。 就像那些剑仙胚子,见着了陈平安,还是喜欢喊一声曹师傅。陈灵均还是喜欢称呼为老爷。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来到桌旁,随手翻开一本书页写有“正阳山香火”的秘录书籍,找到大骊朝廷那一条目,拿笔将藩王宋睦的名字圈画出来,在旁批注一句“此人不算,藩邸依旧”。陈平安再翻出那本正阳山祖师堂谱牒,将田婉那个名字重重圈画出来,跟长命单独要了一页纸,开始提笔落字,姜尚真啧啧称奇,崔东山连说好字好字,最终被陈平安将这张纸,夹在书册当中,合上书籍后,伸手抵住那本书,起身笑道:“就是这么一号人物,比咱们落魄山还要不显山不露水,做事做人,都很前辈了,所以我才会兴师动众,让你们俩一起探路,千万千万,别让她跑了。至于会不会打草惊蛇,不强求,她如果见机不妙,果断远遁,你们就直接请来落魄山做客。动静再大都别管。这个田婉的分量,不比一座剑仙如云的正阳山轻半点。” 姜尚真说道:“韩玉树?” 陈平安点头道:“可能性很大。” 姜尚真摩拳擦掌,神采奕奕,说道:“桐叶洲有了,宝瓶洲有了,那么北俱芦洲某个幕后主使,就躲在那座两袖清风不挣钱的琼林宗里边喽?” 北俱芦洲,姜尚真很熟,是他的第二家乡,山上朋友遍及一洲,在北俱芦洲,只要报上姜尚真的名号,喝酒都不用花钱。 崔东山轻声道:“先生,咱们只要动刀子,刀子一定要快,快到已经割了对手脖子,对手还不自知。准,稳,狠。就像先生在太平山,收拾一个韩玉树。” 陈平安点头道:“刘羡阳和我在明处,你们俩在暗处,三洲之地,离着中土神洲不近的,所以足够了。毕竟剑术裴旻,只有一个,刚好咱们又遇到过了。” 能够让他们三个合力对付的人物,确实不多。 崔东山笑眯眯望向周首席,道:“若是有人要学你们玉圭宗的半个中兴老祖,当那过江龙?” 姜尚真笑道:“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哪怕没有什么过江龙,我们也要凭借田婉姐姐,和我这个‘韩玉树’,制造机会,让过江龙来宝瓶洲这边做客。” 陈平安瞥了眼另外一摞册子,是有关清风城许氏的秘录,想了想,还是没有去翻页。 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喊上刘羡阳,直奔清风城而去。相较于正阳山,那边的恩怨更加简单清晰。 所以陈平安只是抽出一本记录正阳山山水谱牒的册子,找到了位于前边几页的护山供奉。 崔东山趴在桌上,感慨道:“这位搬山老祖,早已名动一洲啊。” 姜尚真瞥了眼那头搬山猿的真名,袁真页。浩然天下的搬山之属,多姓袁。 姜尚真神色凝重,“一个能够让山主与宁姚联手对敌的存在,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亲手筛选谍报、记载秘录的张嘉贞,被吓了一大跳。 隐官大人与宁姚曾经联手抗衡袁真页?莫不是自己遗漏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幕?可是落魄山这边,从大管家朱敛,到掌律长命,再到魏山君,都没有提过这桩密事啊。 张嘉贞死死盯住那一页,心思急转,这位正阳山的护山供奉,昔年为陶紫护道骊珠洞天之行,曾经有过两桩天大的壮举。 差点搬了披云山回正阳山。 与老藩王宋长镜,在督造衙署那边,双方点到即止,问拳一场,不分胜负。 后来那座披云山,就晋升为大骊新北岳,最终又提升为整个宝瓶洲的大北岳。 至于宋长镜,也从当年的九境武夫,先是跻身止境,最终在陪都中部大渎战场,凭借半洲武运凝聚在身,以传说中的十一境武神姿态,拳杀两仙人。 所以那头搬山猿的名声,随之水涨船高。 这些事情,张嘉贞都很清楚。只是按照自己先前的评估,这个袁真页的修为境界,哪怕以玉璞境去算,至多至多,就是等于一个清风城城主许浑。 陈平安双指捻住书页,翻过一页,再翻回,翻检内容,不去看那些袁真页的修道癖好、与谁交好,只将那头搬山猿,担任正阳山护山供奉千年以来,山上山下,大大小小的几十条栏事迹,反复看了两遍。 张嘉贞愈发惴惴不安,轻声道:“陈先生,是我疏漏了,不该如此马虎下笔。” 陈平安笑道:“这还马虎?我和宁姚当年,才什么境界,打一个正阳山的护山供奉,当然很吃力,得拼命。” 姜尚真感叹道:“搬走披云山,问拳宋长镜,接受陈隐官和飞升城宁姚的联袂问剑,一桩桩一件件,一个比一个吓人,我在北俱芦洲那些年真是白混了,卯足劲四处闯祸,都不如袁老祖几天功夫积攒下来的家底。这要是游历中土神洲,谁敢不敬,谁能不怕?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陈平安合上书籍,“不用气。” 崔东山微笑道:“因为搬山老祖不是人。” 姜尚真点头道:“那我这就叫畜生不如。” 张嘉贞听得半句话都插不上嘴。 掌律长命,笑意盈盈。 陈平安带着姜尚真和崔东山去往山巅的祠庙旧址。 先让崔东山围绕着整座山巅白玉栏杆,设置了一道金色雷池的山水禁制。 陈平安这才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幅禁制重重的画卷,一手攥紧一端的白玉卷轴,轻轻抖开,画卷铺展开来,陈平安松开手,轻轻抬起双袖,画卷随之“飞升”,悬在空中,缓缓旋转。 崔东山和姜尚真对视一眼,然后相视而笑,双方皆是恍然大悟。 当初陈平安在天宫寺外,问剑裴旻。 崔东山和姜尚真,其实都对一个至为关键的环节,始终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各自的先生,山主大人,到底如何抵挡住裴旻的倾力一两剑,最终如何能够护住那枚白玉簪子,在崔东山接应得手玉簪之前,不被剑术裴旻哪怕一剑杀人不成,再击碎白玉簪子,一样可以再杀陈平安。 现在极有可能会成为落魄山护山大阵的这幅画卷,就是答案了。 倒悬山,敬剑阁,剑仙画卷。 这些半剑灵之姿的剑仙英灵,曾经陪伴年轻隐官,一起守护半截剑气长城。 陈平安捻出三炷香,分给崔东山和姜尚真一人一炷香。 陈平安作揖致礼,心中默念道:“过倒悬山,剑至浩然。” 随后姜尚真和崔东山一起离开落魄山,先行探路。 不管是姜尚真,还是崔东山,任意一个,做事就已经足够让人放心,两个一起,陈平安都不知道“担心”两个字怎么写的。 陈平安走到竹楼那边,拿出一壶酒,有些犹豫。 朱敛来到崖畔石桌这边坐下,轻声问道:“公子这是有心事?” 陈平安本就想要找老厨子,说一说这桩心事,便与朱敛说了裴钱年少时所见的心境景象,又与朱敛说了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五梦七心相。 分别梦儒师郑缓,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谁是谁。 五梦之外,又有七相,跟随陆沉的大道之行,依次显化而生。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 当然还有福地丁婴的那顶莲花冠。 朱敛抱拳笑道:“首先谢过公子的以诚待人。” 然后两两沉默。 陈平安转过头,发现朱敛神色自若,斜靠石桌,远眺崖外,面带笑意,甚至还有几分……释然,好似大梦一场终于梦醒,又像久久未能酣睡的疲惫之人,终于入梦香甜,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整个人处于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这绝不是一位纯粹武夫会有的状态,更像是一位修道之人的证道得道,知道了。 魏檗心生感应,立即现身落魄山,但是不敢靠近石桌那边,只是站在竹楼廊下。 巡山归来的陈灵均和周米粒,在小路上大摇大摆而来,魏檗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两人先不要说话。 朱敛转过头,望向陈平安,说道:“若是大梦一场,陆沉先觉,我帮助那陆沉跻身了十五境,公子怎么办?” 陈平安毫不犹豫,答道:“怎么办?简单得很,朱敛一定要还是朱敛,别睡去,要醒来。此外不过是我仗剑远游,问剑白玉京。” 朱敛站起身,陈平安也已起身,伸手抓住老厨子的胳膊,“说定了。” 朱敛笑着点头道:“我终于知道梦在何处了,那么接下来就有的放矢。解梦一事,其实不难。因为答案早就有了一半。” 陈平安说道:“我那师兄绣虎和学生东山。” 陆沉当年重返家乡浩然天下,在骊珠洞天摆摊算命多年,极有可能还有过一场“顺手为之”的观道,在等崔瀺与崔东山的神魂之别,以及随后崔东山的造就瓷人,都属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朱敛发现陈平安还攥着自己的胳膊,笑道:“公子,我也不是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啊,别这样,传出去惹人误会。” 魏檗松了口气,刚要开口说话,就发现朱敛笑呵呵转过头,投以视线,魏檗只好把话咽回肚子。 陈平安松开手,笑道:“真当我傻啊,石柔当年在那边关栈道,对你的态度改变那么大,一定是她看到了些什么,否则就她那脾气,绝不是你与她说了什么道理,就让她开窍的。我不过是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故意不问、假装不知而已。” 朱敛伸出一根手指,搓了搓鬓角,试探性问道:“公子,那我以后就用真面目示人了?” 陈平安点头道:“有何不可?咱们落魄山都是宗门了,不差这件事。” 朱敛便背对竹楼那边,揭了两张面皮,露出真容。 武疯子。贵公子。谪仙人。 藕花福地这些个流传江湖的说法,陈平安都很清楚,只是到底怎么个贵公子,谪仙人,具体怎么个神仙姿容气度,陈平安以往觉得撑死了也就是陆台,崔东山,魏檗这样的。 所以这一刻,陈平安如遭雷击,愣了半天,转头瞥了眼幸灾乐祸的魏檗,再看了眼依旧身形佝偻的朱敛,陈平安呲牙咧嘴,最后笑容尴尬起来,竟然还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好像离朱敛那张脸远些才安心,压低嗓音劝说道:“朱敛啊,还是当你的老厨子吧,镜花水月这种勾当,挣钱昧良心,风评不太好。” “确实,天底下最不要脸的勾当,就是靠脸吃饭。” 朱敛点点头,嗓音温醇,十分陌生,然后笑着重新覆上两张面皮,一张是掌柜颜放的,一张是老厨子的。 陈平安提醒道:“嗓音,别忘了嗓音。” 朱敛笑道:“好的。” 总算面容嗓音都变成了那个熟悉的老厨子。 陈平安如释重负,不过补上一句,“以后落魄山要是真缺钱了,再说啊。” 落魄山的镜花水月,确实值得期待。 朱敛。 姜尚真,米裕,魏檗。崔东山。 客卿当中,还有柳质清。以后可以再加上个林君璧…… 更年轻一辈,还有陈李,白玄…… 人才济济,绝无半点青黄不接之忧虑。 两人落座,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朝魏檗那边招招手。 陈灵均跟在魏檗身边,一口一个魏老哥,热乎得像是一盘刚端上桌的佐酒菜。 对魏山君的态度,自打陈灵均来到落魄山,反正就这么一直反反复复,有一道明显的分水岭,山主下山远游,家中无靠山,陈灵均就与魏山君客气些,山主老爷在落魄山上,陈灵均就与魏老哥不生分。 登山的修道之士,一般都是记打不记吃,景清大爷倒好,只记吃不记打。 一个一瘸一拐的孩子,走到石桌这边,鼻青脸肿,破天荒的,不双手负后了。 白玄一手捂着脸,言语含糊道:“隐官大人,拳,我还是要练的,但是能不能别让裴钱教拳啊,她不厚道,喂拳不压境啊。” 陈灵均低下头,辛苦忍住笑。 周米粒挠挠脸,站起身,给个儿高些的白玄让出位置,小声问道:“你让裴钱压几境啊?” 白玄怒道:“我高看她一眼,算她是金身境好了,事先说好了压四境的,她倒好,还假装跟我客气,说压五境好了。” 白玄赶紧转头看了眼竹楼附近的小道,并无裴钱的身影,这才继续说道:“结果她出拳凶得不讲道理,我都瞧不见她咋个出拳,老子整个人在空中飘来荡去,跟把飞剑似的乱窜,挨了好些拳,小爷我才落地,刚落地,那裴钱的脚背就杀到眼前了,等我醒过来,裴钱蹲在一边,说她最后是临时收了脚的,不然一记脚尖戳在心窝那边,我都得一边吃饭一边呕血,要不就是一边睡觉一边……走桩。” 白玄哭丧着脸,揉了揉红肿如馒头的脸颊,哀怨道:“隐官大人,你怎么收的徒弟嘛,裴钱就是个骗子,天底下哪有这么喂拳的路数,半点不讲同门情谊,好像我是她仇家差不多。” 陈平安有些痛心疾首,然后轻声道:“你傻不傻,下次问拳,问她能不能压六境,只要她点头答应,接下来怎么回事,我绝不偏心。” 白玄眼珠子一转,试探性问道:“压七境成不成?” 陈平安微微皱眉,好像有些嫌弃,“你自己问去,我都不管。” 白玄身形摇晃站起身,踉跄走到小道那边,到了无人处,立即撒腿飞奔,去找裴钱,就说你师父陈平安说了,要你压七境,哈哈,小爷这辈子就没有隔夜仇。 约莫一炷香过后,白玄步履蹒跚地走回石桌这边,脸颊两边都红肿得没个人样了,这次的含糊不清,是半点不作伪了,有气无力道:“小爷不练拳了,曹师傅,我回拜剑台了啊。能不能让魏山君捎我一程,小爷我夜观天象,今天不宜御剑飞行。” 陈平安笑道:“练拳一半不太好,以后换人教拳好了。” 白玄坐在小米粒让出的位置上,把脸贴在石桌上,一吃疼,立即打了个哆嗦,沉默片刻,“练拳就练拳,裴钱就裴钱,总有一天,我要让她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武学奇才。” 白玄想起一事,病恹恹问道:“隐官大人,裴钱到底啥境界啊,她说几百上千个裴钱,都打不过她一个师父的。” 陈平安无奈道:“你真信啊。” 白玄站起身,“问拳去!” 陈灵均瞪大眼睛,刮目相看,落魄山上,竟有不输自己的英雄豪杰?! 白玄瘸拐着离去。 在小道上,遇到了那个裴钱。 “裴姐姐裴姐姐。” 白玄肩头一晃一晃,快步向前,然后一个侧身,走在小道边缘,开始一点一点挪步:“天色不早了啊,你师父让我去好好休息呢,回见回见。” 等到与那裴钱擦肩而过,白玄一鼓作气埋头飞奔,等到回过神,已经到了台阶那边,白玄又不敢转身回住处,就沿着台阶一路等高,最后坐在山顶揉脸。 岑鸳机走桩登顶后,白玄已经转过身,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小爷还没学隐官下山大杀四方呢。 岑鸳机坐下休歇,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白玄,怎么回事?” 照理说,落魄山上,不会有人欺负白玄才对。 白玄闷闷道:“半夜梦游,摔了一跤。” 岑鸳机闷闷起身,继续走桩下山。 朱敛和魏檗一起乘着月色,回了院子手谈一局,都很想念大风兄弟。 竹楼外的崖畔,暖树走了趟莲藕福地又返回。 所以最后一排人坐在崖畔,陈平安,头顶的莲花小人儿,裴钱,暖树,小米粒,景清。 ———— 牛角山渡口,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小米粒,一起乘坐骸骨滩渡船,去往北俱芦洲,快去快回。 大致路线,是披麻宗,鬼蜮谷,春露圃,趴地峰。太徽剑宗,浮萍剑湖,龙宫洞天,最终重返骸骨滩,就此跨洲返乡。 在大海之上,北去的披麻宗渡船,突然收到了一道飞剑传信的求救,一艘南下的北俱芦洲渡船,遇到了那条传说中的夜游渡船,无法躲避,即将一头撞入秘境。 陈平安原本打算裴钱继续护送小米粒,先行去往披麻宗等他,只是陈平安改了主意,与自己同行便是。 他们悄然离开渡船,让裴钱带着小米粒在海上慢些御风,陈平安则独自御剑去往高处,视野更为开阔,俯瞰人间,同时还能留心裴钱和小米粒,就此一路南游,寻找那条古怪渡船的踪迹。 一天夜幕中,陈平安御剑落在海上,收剑入鞘,带着裴钱和小米粒来到一处,片刻之后,陈平安微微皱眉,裴钱眯起眼,也是皱眉。 一艘大如山岳的渡船,在海上竟然就那么与他们交错而过。 裴钱疑惑道:“师父,这么古怪?不像是障眼法,也非海市蜃楼,半点灵气涟漪都没有。” 周米粒双手抱胸,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毛,使劲点头:“是一丢丢的古怪嘞。” 陈平安略作思量,祭出一艘符舟,果不其然,那条行踪不定极难拦截的夜游渡船,倏忽之间,从大海之中,一个蓦然跃出水面,符舟好像搁浅,出现在了一座巨大城池的大门口,裴钱凝气凝神,举目望去,城头之上,金光一闪而逝,如挂匾额,模糊不清,裴钱轻声道:“师父,好像是个名叫‘条目城’的地方。” “条目城?闻所未闻。” 陈平安笑了笑,以心声与裴钱和小米粒说道:“记住一件事,入城之后,都别说话,尤其是别回答任何人的问题。” 没有城禁,只是当陈平安他们入城之后,豁然开朗,视野所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热闹得像是一处繁华京城。 陈平安转头望去,裴钱手持行山杖,背着个箩筐,箩筐里边站着个小米粒,扛着根金扁担,他伸手一拍裴钱的脑袋,再拍小米粒的脑袋,微笑道:“不讲究那个了,随便问随便答。天大地大,我们随意。” 正文 第七百六十八章 压压惊 细雨朦胧,一艘从南往北的仙家渡船,缓缓停靠在正阳山地界的白鹭渡口,走下一位英俊男子,青衫长褂,脚踩布鞋,撑起了一把油纸伞,伞柄是桂花枝,身边跟着一位身穿墨色长袍的少年,同样手持小伞,寻常青竹材质,扇面却是仙家碧绿荷花炼制而成,正是覆有面皮、施展障眼法的周首席,崔东山。 两人各自背剑,都是中土神洲和北俱芦洲的秘府遗物,从不曾在宝瓶洲现世,两把远古剑仙遗物,分别名为甲午生,天帚。 身后有一帮同样游历正阳山的谱牒修士,谈笑风生,有青年正在与身边一位身姿婀娜的妙龄女子,说他的恩师,与那正阳山拨云峰的剑仙老祖,是有数百年交情的山上挚友。而那位拨云峰老祖师,在老龙城战场上,曾经与北俱芦洲的郦剑仙,并肩作战,联袂剑斩大妖。 崔东山听得乐呵,以心声笑嘻嘻问道:“周首席,不如咱们换一把伞?” 姜尚真瞥了眼那把碧绿荷花伞面下边,绿荫幽幽的,摇头道:“算了吧,不讨喜。” 身后队伍里,有个眉清目秀的孩子,约莫七八岁大,撑着把大伞,以水法在伞面聚拢、积攒了一大滩雨水,然后骤然间拧转伞柄,雨滴向四周激射如箭矢攒射,飞剑无数。只是个刚刚踏足修行的修道胚子,雨水四溅,无甚威力,不过雨滴打在前边那两把桂枝伞和碧荷伞上,砰砰作响。 几个师门长辈也只是笑。 这些修道有成的谱牒修士,自然无需撑伞,灵气流溢,风雨自退。 中五境的山上神仙,云游四方,水火不侵,污秽避让,那些个井底之蛙的藩属国,稗官野史、志怪笔记上边的奇人异士,多是记载此辈修士。 若是前边那两个游历之人,能够如他们一般,化雨珠于无形,那自然就会有人出面阻拦孩子继续玩伞,说不得还要主动道歉一声,说几句孩子顽劣、道友勿恼的客气话。 结果崔东山随手向后一袖子,将那孩子一巴掌打入水中,转头嬉皮笑脸道:“小崽子喜欢玩水,就去水里耍去。” 事出突然,那孩子虽然年幼就早已登山,毫无还手之力,就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划出一道弧线,掠过一大丛雪白芦苇,摔入渡口水中。 姜尚真转头笑道:“差点吓死老子,你们不用道歉,可以赔钱了事。” 崔东山嘿了一声。 姜尚真立即改口道:“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一个魁梧汉子,伸手握住腰间法刀的刀柄,沉声道:“孩子玩闹,至于如此?” 如果不是那撑伞男子,带着点北俱芦洲独有的口音,早就抽刀出鞘,一刀劈去。 反正自己这边占理。 闹到正阳山那边,再闹到附近的大骊藩属朝廷都不怕,只会是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虽说如今的宝瓶洲山下,不禁武夫斗殴和神仙斗法,但是二十年下来,习惯成自然,一时间还是很难更改。 崔东山一手撑伞,一手叉腰,理直气壮道:“老子岁数不大,也是孩子啊。” 姜尚真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佩剑,嗤笑道:“搁在老子家乡,敢如此问剑,那小崽子这会儿已经挺尸了。” 一位性情沉稳的老修士,立即以心声与众人言语道:“听口音,确是北俱芦洲修士,至于是不是剑修,暂时还不好说。” 如今的北俱芦洲是,宝瓶洲的兄弟洲,至于桐叶洲,只能算是孙子洲了。 渡口水中,异象横生,有火光如电,激射而出,如火龙出水。 竟是一件宝光流转的上等灵器,小锥,青铜材质,长一尺有余,刻九龙。 正是那孩子的本命物,人还没爬上岸,就已经祭出小锥,直刺那个手持碧荷伞的墨袍少年。 众人只见那少年大笑一声“来得好”,猛然收束碧绿荷花伞,双手攥住伞柄,如双刀持剑,却是以刀法劈砍而下,结果只是被那小锥一撞,少年一个气血激荡,神魂不稳,立即就涨红了脸,只得怒喝一声,气沉丹田,双脚陷入被雨水浸濡的软泥寸余,依旧被那青铜小锥的锥尖抵住伞身,倒滑出去丈余才稳住身形。 那孩子站在岸边,双指掐诀,心中迅速默诵道诀真言,一跺脚,口呼“汲水”二字,运转本命气府的天地灵气,手指与那小锥,如有金光一线牵引,镂刻精美的小锥九龙,如点睛开眼,纷纷蜿蜒移动起来,只是孩子到底岁数太小,炼化不精,动作不够快,刚刚张嘴,汲取雨水,那墨袍少年就一个弯腰侧身,再被那青衫男子一手抓住肩膀,几个蜻蜓点水,就此远遁,双方都不敢走那渡口大道,拣选了水边芦苇丛,踩在那芦苇之上,身形起落,煞是好看。 孩子不愿放过那两个王八蛋,手指一移,死死盯住那两人背影,默念道:“风电驰掣,乌龙逶迤,大瀑万丈!” 九条手指长短的乌色小龙,一同缠绕青铜小锥,吐出九道雨水凝聚而成的凌厉箭矢,脚踩芦苇的两人东躲西藏,十分狼狈。 老修士笑道:“春塘,可以了,收起小锥吧。术高莫要轻易用,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孩子收起指诀,深呼吸一口气,脸色微白,那条若隐若现的绳线也随之消失,那枚小锥一闪而逝,悬停在他身侧,孩子从袖中拿出一只不起眼的棉布小囊,将那篆刻有“七里泷”的小锥收入囊中,布囊中饲养有一条三百年白花蛇,一条两百年乌梢蛇,都会以各自精血,帮助主人温养那枝小锥。 名叫春塘的孩子将小囊悬在腰间,脸色阴沉,揉了揉脸颊,火辣辣疼。 老修士伸出双指,拧转手腕,轻轻一抹,将摔在泥泞路上的那把大伞驾驭而起,飘向孩子。 孩子收入手中,一气之下,直接将那把伞远远丢入水中,眼不见心不烦,反正是寻常之物,值不了几个破钱。 老修士对于春塘的孩子气作为,也故意假装不见,这位在家乡藩属国被尊奉为护国真人的老金丹,只是望向那两人的远去方向,总觉得有些古怪。 那个悬佩法刀的男子冷笑道:“两个不入流的纯粹武夫,竟敢假扮北俱芦洲剑修,什么脑子。” 老修士解释道:“多半确是北俱芦洲人氏,不然不会如此蛮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记得约束好春塘,莫要在正阳山地头,私自寻仇。如今即将开峰庆典,大好的喜庆日子,谁都不希望有这等晦气事。你是春塘的护道人,要是管不住他,我就要来用祖师堂戒律来管你了。” 那汉子无奈道:“祖师,我晓得这里边的轻重利害。” 远处芦苇荡中,两人蹲在水边跟蹲坑似的。 姜尚真撑伞在肩头,笑问道:“怎么回事?” 崔东山横提碧荷伞,低头呵了口气,拿袖子抹掉些许痕迹,一脸心疼模样,再用双指捻起一粒灵光,是从那青铜小锥上边剥离而来,凝神望去,随口说道:“无聊,闹着玩。” 姜尚真说道:“看孩子那小锥和布囊,是养龙术一脉?宝瓶洲有七里泷这么个地方吗?以前都没听过啊。” 远古养龙豢蛟一途,曾经地位尊崇,为首者,是儒家六大礼官之一。后世旁支驳杂,等到世间再无真龙,那么所谓的养龙,不过是些山泽龟鼋水裔、鱼蛇之流。而且这一脉在浩然天下,三千年那场真龙浩劫,殃及池鱼,所以已经再无宗门,因为饲养真龙后裔、蛟龙杂流之属,化蛟都是登天奢望,就更别谈什么真龙了。整个养龙一脉的练气士,气运沦为无源之水,处境尴尬,香火也就渐渐凋零,就像那失去了香火的山水神灵。 崔东山捏碎那里细微不足道的灵光,将碧荷伞夹在腋下,双手笼住四散灵光,轻轻搓动,然后观看那些灵光在手心脉络的蔓延,如山脉逶迤,金丹元婴这些陆地神仙都瞧不真切的景象,落入仙人眼帘,自然纤毫毕现,只是姜尚真瞥了眼,看得清楚,却不明就里,对于堪舆卜卦一途,是姜尚真为数不多的“不入门”术法,因为姜尚真从来就不愿意去学这些趋吉避凶的手段。 崔东山一拍掌,彻底打碎掌心所有痕迹脉络,笑道:“七里泷附近,有条老蛟在一条大江中,开辟水府,曾被朝廷封为白龙王,那个偏远小国覆灭后,老蛟就几乎从不露面了,不过它的辈分比黄庭国那条活了万年的,当然要差许多。老蛟靠着一千多位历朝历代的文人骚客,以诗词文运,帮着捎带些香火。七里泷这座仙府,与其有大道机缘,算是老蛟偷偷扶植起来的香火使节,那枝‘定风波’小锥,就是信物之一。但其实这条江水,水文极好,统辖十数支流江水和三十余河溪,早年开凿大渎入海口,如果不是照顾你们老姜家,本该选择这条江水作为渎水入海,那么这位龙王爷也就该顺势捞到个大渎侯爷了。” 姜尚真笑道:“云林姜氏,我可高攀不起。” 崔东山站起身,肩扛碧荷伞,脸色凝重。 姜尚真跟着起身,雨后初晴,气象一新,也就收起了桂枝伞,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帮着那条真龙,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两人缓缓而行,姜尚真问道:“很好奇,为何你和陈平安,好像都对那王朱比较……隐忍?” 崔东山点点头,“因为我家先生,觉得有人对王朱寄予希望,那么他就愿意跟着希望几分。就目前而言,王朱确实没有让人失望。那么我就学先生,多看她几眼。事实上,离开骊珠洞天之后,王朱还是太顺遂了,名副其实的顺风顺水,准确说来,是离开那口铁锁井之后,她就没怎么吃过苦头了,相较我家先生的远游辛苦,她简直就是躺着享福。稚圭稚圭,名字不是白取的,凿壁偷光嘛,当小蟊贼,偷我家先生的气运福缘,偷宋集薪的龙气,最终占据天下大势,顺势走渎化龙。怕就怕她觉得一切都是她应得的,比如会对文庙选择渌水坑肥婆娘占据陆地水运,觉得是分去了她一半气数,心怀怨怼,跻身飞升境之后,就要误以为真是天不管地不管了,开始兴风作浪。” 姜尚真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位斩龙人,三千年后,还斩得龙吗?” 不等崔东山给出答案,姜尚真就自问自答:“相较于三千年前,一人仗剑斩尽真龙,好像还是三千年再斩一条真龙,更可信些。” 崔东山说道:“先生在大渎祠庙那天,王朱主动现身,其实她救了自己最少半条命。” 姜尚真嗯了一声,“她愿意念旧,本就念旧的山主,就更愿意念旧。” 崔东山用小伞轻轻敲击肩膀,笑道:“贾晟,白忙,陈浊流,我们家那位景清大爷,真是个命大的,认了这么多拜把子兄弟,竟然都没被砍死。这样的运道,说出去谁信?” 此处白鹭渡,离着正阳山最近的青雾峰,还有百里山水之遥。 两人就先去了一处仙家客栈下榻,位于高山上,两人坐在视野辽阔的观景台,各自饮酒,远眺群峰。 以祖山一线峰为圆心,方圆八百里,都是正阳山的宗门地界,私家山河。 群峰拱卫祖山,护山大阵使然,处处剑气冲霄。经常能见到剑修联袂御剑各峰之间,气势如虹,剑光拖曳,划破长空。 因为有袁真页这位搬山之属的护山供奉,近二十年内,正阳山又陆续搬迁了三座大骊南方藩属的破碎旧山岳,作为宗门内未来剑仙的开峰之属。 对于藩属小国朝廷而言,与其花大力气重新修缮山根水运、重建山君祠庙,还不如重新拣选完整山头,封正山君,还能从正阳山那边得到一笔神仙钱,与那座剑修如云的宗门,结下一份香火情。而这些表面上“破碎不堪、形同鸡肋”的山岳,其实藏风聚水千百年,底蕴深厚。 要说正阳山偿还香火情,无非是剑修将来下山历练,去往三个小国境内,斩妖除魔,对付一些地方官府确实无法收拾的邪祟之流,对正阳山剑修来说,却是信手拈来。其实没有谁是真正亏本的,各有大赚。 崔东山笑道:“见过了大世面,正阳山剑仙行事,就愈发老道圆滑了。” 姜尚真附和道:“宗门气象,不容小觑。” 在那场席卷天下的大战之前,正阳山的修士,哪怕不是嫡传剑修,出门历练,都是出了名的跋扈,一洲横行。 一洲山上执牛耳者神诰宗,风雪庙、真武山两座一洲兵家祖庭,李抟景尚未兵解的风雷园,在北方崛起的大骊铁骑,云林姜氏,老龙城苻家,朱荧王朝的剑修。除此之外,正阳山就完全可以目中无人了。 不然也不会有那“宝瓶洲小桐叶”的绰号。 那个拥有一座狐国的清风城?是我正阳山一处不记名的藩属势力罢了。 宝瓶、桐叶和北俱芦在内的三洲本土宗门,除了玉圭宗,如今还没有谁能够拥有下宗。 虽说阮邛的龙泉剑宗,一直被山上修士视为风雪庙的下宗,可事实上,并非如此。何况阮邛还有个大骊首席供奉的头衔,几位嫡传当中,又出了个天纵奇才的谢灵。所以正阳山还是愿意对龙泉剑宗高看一眼。 姜尚真笑道:“这个元白,身世就比较可怜了,出门远游一趟,就山河飘絮了。这些年不如咱家灰蒙山那位邵坡仙悠哉悠哉啊。相当不错的资质,韦滢都看在眼里,去神篆峰之前,韦滢本来想要与正阳山讨要此人,原本打算好好栽培的,可惜太好人,又伤了本命飞剑,就算到了书简湖,估计也会被刘老成和刘志茂坑死。” 崔东山说道:“幸好没成事,不然这会儿你们玉圭宗的裤裆里全是黄泥巴。” 旧朱荧王朝剑道“双璧”之一,元白。与正阳山做了一桩买卖,从客卿转为正阳山嫡传,后与风雷园园主黄河,问剑一场,元白受伤不轻,但是成功拖延了黄河的破境跻身上五境。 元白如今身在对雪峰养伤。这辈子的剑道成就,高不到哪里去了。 此外正阳山上,还有一个曾经差点就成为龙泉剑宗祖师堂嫡传的年轻剑修,转投正阳山后,修行破境,势如破竹。 此次闭关就是为了结丹。只等他出关,就会举办开峰仪式,升任一峰之主。 崔东山眼神微冷,“元白身边有个婢女,名叫流彩,来自皑皑洲天井福地。” 流彩,刘材。 姜尚真立即来了兴趣,“那位流彩姑娘?” 崔东山白眼道:“对你来说,属于看了眼记不住的那种。” 姜尚真翘起二郎腿,问道:“那个吴提京,真如山主所说,是李抟景的兵解转世,给田婉那婆娘找到了,还带上山修行,就为了以后可以恶心黄河和刘灞桥?” 崔东山点头道:“差不离。” 一位横空出世的少年剑修,吴提京。本命飞剑,鸳鸯。传闻除此之外,还拥有一把秘不示人的飞剑。 至于为何秘不示人,还能被传闻,这种山上事,心知肚明就好。跟山下史书记载的某些秘录,是一样的道理。 姜尚真视线偏移,“还是对雪峰,瞧着可爱些。” 对雪峰,是因为双峰并峙,对雪峰对面山头,常年积雪。不过那处山峰却无名。只听说是对雪峰的开峰祖师,后来的一位元婴剑修,曾经与道侣在对面山上结伴修行,道侣未能跻身金丹,早早离世后,这位性情孤僻的剑仙,就封禁山头,此后数百年,她就一直留在了对雪峰上,说是闭关,实则厌烦山门事务,等于放弃了正阳山掌门山主的座椅。 只是在正阳山祖师堂秘录那边的真相,就不是这般凄美动人了。 崔东山将那桩死活都逃不过个情字的山水故事,娓娓道来。 对雪峰女子祖师的那位道侣,在她闭关之时,见异思迁,出关之后,被她得知,就将其斩杀,还点了一盏魂灯,搁放在对雪峰对面的山巅,大雪冻杀数十年。不过从此之后,她也有了心魔,最终在试图打破元婴瓶颈的最后一次闭关,走火入魔,被正阳山祖师堂剑修联手斩杀,她那一身剑道气运,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给禁锢在了正阳山地界。 宝瓶洲的陈年旧事,崔东山实在知道太多。在他与老王八蛋两人,还是一个崔瀺那会儿,偶尔夜深人静,就会取出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习惯挑灯夜读,随手抽出一本山上秘档,仙迹来历,宫廷秘闻,江湖恩怨,都会翻。 “早知道就不听这些大煞风景的内幕了。” 姜尚真唏嘘不已,双手抱住后脑勺,摇头道:“上山修行,无非就是往酒里兑水,让一壶酒水变成一大坛子水酒,活得越久,兑水越多,喝得越长久,滋味就越来越寡淡。你,他,她,你们,他们。唯有‘我’,是不一样的。没有一个人字旁,依偎在侧。” 崔东山突然笑了起来,“咱俩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线峰祖师堂议事了。” 姜尚真瞥了一眼起自诸多山峰间的剑光长虹,“名不虚传,剑仙极多。” 崔东山双手笼袖,道:“我曾经在一处洞天遗址,见过一座空落落的光阴铺子,都没有掌柜伙计了,依旧做着天底下最强买强卖的生意。” 姜尚真赞叹道:“真心羡慕崔老弟的见识广博。” 姜尚真突然转过头,“崔老弟,你这辈子,就没有遇到过让你稍稍心动的女子?” 崔东山摇头道:“还真没有。”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你们文圣一脉,只说姻缘风水,有点怪啊。” 崔东山笑道:“所以老秀才烧了高香,才能收取我先生当关门弟子。” 姜尚真想起一事,忍俊不禁,啧啧道:“正阳山负责山水情报的那位仁兄,真是个天才啊。” 崔东山点头道:“天纵奇才。” ———— 正阳山祖师堂议事,宗主竹皇。 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陶家老祖,陶烟波。宗门掌律祖师,晏础。护山供奉,袁真页。 加上其余几位诸峰峰主剑仙,他们的座椅都很靠前。 比较靠后的,有那田婉,管着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接连立下几桩不大不小的功劳,她在祖师堂雷打不动的座椅位置,总算往前挪了挪。 至于元白。如今在祖师堂内位置垫底,乐得清闲,每次在这边议事,就是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竹皇微笑道:“接下来开峰典礼一事,我们按照规矩走就是了。” 这大概就是宗门气度了,金丹开峰,都成了一桩祖师堂可以不用多谈的寻常事。 竹皇脸色肃然,“只是创建下宗一事,已经是燃眉之急了,到底怎么个章程?总不能就这么一拖再拖吧?” 正阳山下宗一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原本选址都已妥当,所需战功,与诸多山头通气,东拼西凑的,好不容易补上了那个大窟窿,不曾想在大骊朝廷那边碰了一鼻子灰,临时反悔,竟然不愿向中土文庙举荐。按照清风城许氏的亲家,上柱国袁氏那边传来的说法,皇帝陛下是愿意的,但是京城外边,有人不肯点头。 显而易见,敢与皇帝陛下有分歧,甚至不卖正阳山面子的,那就只有大骊陪都的那座藩邸了。 但问题是藩王宋睦,其实一向与正阳山关系不错。 所以那位陶家老祖,今天的脸色不太好。 宝瓶洲山上对于正阳山跻身宗门,不是没有闲言碎语。 因为正阳山实打实的修士战损,实在太少。战功的积累,除了厮杀之外,更多是靠神仙钱、物资。而且每一处战场的选择,都极有讲究,祖师堂精心计算过。一开始不显得如何,等到大战落幕,稍稍复盘,谁都不是傻子。神诰宗,风雪庙,真武山,这些老宗门的谱牒修士,在公开场合,都没少给正阳山修士脸色看,尤其是风雪庙大鲵沟那个姓秦的老祖师,与正阳山一向无冤无仇的,偏偏失心疯,说什么就凭正阳山剑仙们的战功赫赫,别说什么下宗,下下下宗都得有,干脆一鼓作气,将下宗开遍浩然九洲,谁不竖大拇指,谁不心悦诚服? 也亏得如今文庙禁绝了山水邸报,不然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怪话流传开来。 正阳山之所以如此着急创建下宗,也确实是忧心一洲风评, 可只要下宗立起,生米煮成了熟饭,那么许多山上修士,就该重新审时度势了,顶多关起门来,私底下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言语,绝不敢在山水邸报上边,或是公开场合,说半句正阳山的不是,说不定还要锦上添花,与人争论,主动为正阳山说几句好话。 辈分最高、也是境界最高的老剑仙夏远翠,意态闲适,微笑道:“咱们不如绕过大骊宋氏,与云林姜氏那边商量一下?” 跻身了上五境,正阳山又已是浩然宗字头,那么自家有无下宗,对夏远翠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迫切。此后自己修道岁月又悠悠,闲暇时想一想那仙人境的逍遥,人间美事。 宗主竹皇点点头,“可以,只是谁合适去姜氏?” 已经失去半壁江山的大骊宋氏,王朝版图还会继续缩减下去,众多中南部藩属已经开始闹腾,如果不是有那陪都和大渎祠庙,中北部的不少藩属国,估计也已经蠢蠢欲动了。但是整个宝瓶洲的谱牒修士都心知肚明,浩然十大王朝,大骊的位次,只会越来越低,最终在第七、或是第八的位置上落定。 夏远翠微笑不语,老剑仙横剑在膝,轻轻拂过剑鞘,已经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了。 云林姜氏是了不起,却还不至于让他去低三下气求人情。 如今宝瓶洲唯一一个在文庙那边,能够说上话的,其实不是许多事情做得很过界的大骊宋氏,而是云林姜氏。 因为云林姜氏,是整个浩然天下,最符合“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礼仪之族”的圣人世家之一。 文庙那边,其实也是有几部古老家谱的,而迁徙到宝瓶洲落脚的云林姜氏,就是当之无愧的圣人后裔。 万年之前,礼圣亲自制定礼仪,姜氏祖上出过数位大祝,在《大礼春官》中,与大史、大宰并列为六官之一,掌管着最为古老的各种祝词。而且姜这个姓氏,本就是浩然天下最为古老的姓氏之一。 一位拨云峰老剑仙沉声道:“既然陪都藩邸那边,让我们去蛮荒天下积攒战功,那就去。我带头!” 掌律祖师晏础讥笑道:“你一个金丹瓶颈,真当自己在老龙城战场,沾了些郦剑仙的仙气,你就一样是上五境了?” 老剑修早就习惯了自家祖师堂议事的氛围,依旧自顾自说道:“你们不乐意涉险,我带自己的拨云峰一脉修士,过剑气长城,去那渡口杀妖便是。” 晏础一拍椅把手,怒道:“你当拨云峰是你一个人的?!本事那么大,怎么不直接连人带峰,一起去了蛮荒天下,有本事往那托月山一砸,我就愿意为你亲自送行,如何?!” 那个拨云峰老金丹气得站起身,又要率先离开祖师堂。 与此同时,几位去过老龙城战场的老剑修,都是差不多的态度,只要拨云峰这边退出祖师堂,就选择一同离开。 一线峰祖师堂议事,经常如此,见怪不怪。 竹皇微微皱眉,这一次没有任由那位金丹剑仙离开,轻声道:“祖师堂议事,岂可擅自退场。” 老金丹重新落座,深呼吸一口气,打定主意装聋作哑。 护山供奉袁真页双臂环胸,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还是如此无聊。 竹皇视线偏移,身体微微前倾,微笑道:“袁老祖可有良策?” 面对这位护山供奉,哪怕竹皇是元婴境瓶颈的剑修,更是一山宗主,依旧颇为恭谨。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懒洋洋靠椅背,“打铁还需自身硬,等到宗主跻身上五境,所有麻烦都会迎刃而解,到时候我与宗主道贺过后,走一趟大渎入海口便是。” 竹皇爽朗大笑,抱拳道:“那就有劳袁老祖了。” 祖师堂内,连那夏远翠都瞬间提起精神来,纷纷望向这位瓶颈难破、以至于经常念叨自己无望上五境的山主。 尤其是担任财神爷的陶家老祖和掌律晏础,立即不露痕迹地对视一眼。 唯独担任门神的元白,反而转头望向门外。 竹皇不愿多谈自己的闭关破境一事,转移话题,朝那升任心腹的田婉点点头,妇人立即取出一本册子,起身道:“宗门兴盛,册子上边,总计一十六位剑仙胚子。其中九人,年纪还小,暂时都没有拜师,各位峰主祖师,今天可以挑选一番。” 所谓的剑仙胚子,当然是有望成为金丹客的年少剑修。 主要来自旧朱荧王朝,一经发现,就立即送往正阳山。此外就是山河破碎的宝瓶洲南方地界,正阳山专门这些年里,几乎每一位剑仙,都需要下山为宗门寻找剑修胚子,退而求其次,能够山上修行的良材美玉,一样不能错过。至于桐叶洲那边,也有意外之喜,找到了两位年幼的剑修胚子。 只要能够成为剑修,就是天大的幸事。因为只要是剑修,留在宗门修行,就都可以为正阳山增添一份剑道气运。 所以如今的宗竹皇,肯定再无类似“只要魏晋来我正阳山、愿意让贤”的感慨了。 一来他自身就瓶颈松动,抓到了一缕大道契机,破境有望。再者如今的正阳山,作为宝瓶洲新晋宗门,天时地利人和兼备,可能不出百年,就有希望与那神诰宗叫板,争一争一洲山上君主的位置。 如何能让人不意气风发,所以竹皇这几年,好像一下子年轻了百余岁。 竹皇突然问道:“大骊龙州那边,尤其是那处牛角山渡口,好像有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清风城许氏,从杏花巷马家那边买下了一处龙窑,此外槐黄县里边,福禄街和桃叶巷,正阳山都有些暗地里的香火情。 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山水谍报,北岳山君魏檗的披云山,加上那座可以专折奏对的督造衙署,以及阮邛的龙泉剑宗,都是山水官场上边的忌讳,正阳山不敢伸手太长,不过期间有个意外之喜,就是冲澹江水神娘娘叶青竹,十多年来,陆陆续续给了正阳山这边几封秘密情报,才让正阳山得知那个落魄山,有几位境界不低的纯粹武夫,也帮着大致理清了落魄山与披云山的香火情,例如牛角山渡口的如何分账,以及龙须河畔那个铁匠铺子,刘羡阳隐藏极深的金丹剑修身份。 今天一场议事,耗费了足足两个时辰,光是诸峰之间争夺那几个剑仙胚子,就差点没相互问剑。 好不容易摆平了各座山头,饶是宗主竹皇都有几分疲惫,等到议事结束,道道剑光返回群峰,竹皇单独留下了白衣老猿,一起走出祖师堂外,俯瞰一宗山河。 竹皇微笑道:“袁老祖,同喜。” 因为身边这位护山供奉,与他这个宗主一样,都会很快跻身上五境。 袁真页脸色如常,点点头,双手负后,眯眼远望,身材魁梧的白衣老猿,巍巍然有睥睨千古之概。 竹皇打趣道:“一位龙泉剑宗嫡传,还是金丹剑修,袁老祖还是要小心些。” 白衣老猿嗤笑道:“刘羡阳,加上陈平安,这两个小废物。小心?小心什么,小心别一人一拳,打死他们吗?” 竹皇点点头,“毕竟两个年轻人的身份,还是比较麻烦的。一个是阮邛的嫡传弟子,一个是魏檗的半个钱袋子。好在咱们正阳山,终究不在北岳地界,阮邛也只是个玉璞境的兵家修士。” 白衣老猿冷笑道:“好死不死,等我跻身上五境再来?真以为憋屈个二十多年,就能报仇了?只要两废物敢来找死,我就送他们一程。” 白鹭渡那处仙家客栈,崔东山与姜尚真一起竖耳聆听,毕竟一座宗门的护山阵法,不是摆设,俩人只能弄些小手段。 两人听着正阳山那位搬山老祖的豪言壮语,面面相觑,姜尚真沉默许久,一脸的心有余悸,轻声道:“听得我肝胆欲裂。” 崔东山赶紧递过去一壶酒,“压压惊。” ———— 茅小冬带着李宝瓶和李槐,还有一大拨礼记学宫儒生,一路南下游历,终于来到了这座剑气长城。 剑气长城,已无剑修。 不光是剑气长城,连那倒悬山,蛟龙沟,雨龙宗,都已是过眼云烟。 被一分为二的剑气长城,面朝蛮荒天下广袤山河的两截城墙上边,刻着许多个大字。 可惜董三更剑斩荷花庵主,阿良与姚冲道联手剑斩 都未能城头刻字。大战惨烈,来不及。 但是另外那边的城头上,半截剑气长城上边,也刻下了不少大字,却是甲子帐用以抖搂威风的手笔了。只是不知为何,中土文庙至今没有抹去那些刻字。 如今游历剑气长城的浩然修士,络绎不绝。 加上浩然天下在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之间,设置了三处规模极大的仙家渡口,说是渡口,其实规模不亚于大王朝的京城,大兴土木,文庙领衔,中土神洲,流霞洲,皑皑洲,各自出钱出力出人。 就像三颗钉子,钉入了蛮荒天下的山河版图。 其中一处渡口的上空,常年悬停着近两百艘大如山岳的剑舟,遮天蔽日,都是那场大战未能派上用场的墨家重器,大战落幕后,缓缓迁徙到了蛮荒天下。 而另外一座渡口,就只有一位建城之人,同时兼任守城人。 墨家巨子。 三座渡口巨城,有点类似披麻宗在鬼蜮谷内,设置一座青庐镇。 除此之外,位于金甲洲和扶摇洲之间海上的归墟之一,也被文庙掌控。 在蛮荒天下那处大门的门口,龙虎山大天师,齐廷济,裴杯,火龙真人,怀荫,这些浩然强者,负责轮流驻守两三年。 一袭红衣,与一个身穿儒衫的年轻人,御风离开城头,站在南边战场遗址上,眺望北方城头上的一个个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雷池重地,剑气长存。 陈,董,齐,猛。 李槐仰头望向其中一个大字,感叹道:“狗日的阿良,成天只知道胡说八道,当年跟我哥俩好,吹了一箩筐的牛皮,害得我以为他嘴里没一句真话,原来还是有点猛的。” 李槐撇撇嘴,“就这字写的,蚯蚓爬爬,天底下独一份。就算阿良站我跟前,拍胸脯说不是他写的,我都不信啊。” 李宝瓶有些伤感,“两截剑气长城,已经没有了阵法护持,再有大战,就再也无法复原。” 李槐安慰道:“不会再有了。” 哪怕没有大战摧残,可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打,大日曝晒,城墙也会渐渐剥蚀,终有一天,所有城头刻字,都会字迹模糊。 一位风尘仆仆的黄衣老者,长得鹘眼鹰睛,瘦骨嶙峋,从城头那边化虹御风南下,突然一个转折,飘然落地,落在了两人身旁十数丈外,似乎也是奔着瞻仰那些城头刻字而来。 如今城头和天幕,有文庙圣贤和两位山巅修士坐镇,而且关牒勘验,极其森严。加上蛮荒天下的所有妖族,都被阻断在十万大山和三座渡口以南。所以浩然天下修士游历剑气长城,甚至要比剑修在时,更加安稳无忧。 李宝瓶与李槐就要离开。 那老者神色如常,却有些心焦,再顾不得什么高人风范,主动开口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姓李?与那出身亚圣一脉的元雱,在礼记学宫,辩论过道体道学道统?” 李宝瓶侧过身,与那老者点头道:“是我。” 那场辩论,按照传闻,是李宝瓶输给了元雱。 李槐当时在场,反正就没听懂。不过看那年纪轻轻就编撰出三部《义-解》的元雱,论道之时,谈吐儒雅,气态从容,比较欠揍。反观李宝瓶,经常皱眉,长考沉思,多次欲言又止,好像自己否定了自己。 而元雱,就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传闻家乡是那青冥天下,却成为了亚圣嫡传弟子。 老者惋惜道:“这个元雱,出身儒家正统法脉,而且作为亚圣嫡传,却敢说什么道祖与至圣先师‘相为终始’,大放厥词,不成体统。” 李宝瓶笑道:“前辈有话直说,有事说事,不用与我假客气。” 她的言下之意,会说这种话的人,对那“三道”争论,根本就全然不懂。 既然全然不懂,就不是切磋学问来了,那么今天的套近乎,肯定别有所求。 老人神色尴尬,他对这些读书人吃饱了撑着的吵架,确实既不感兴趣,也整不明白,这趟浩然天下之行,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差点没让他把腿跑断,十分辛苦。老人瞥了眼南边的十万大山,距离自己的老窝不算太远了,自己这要是无功而返,估计四条腿都能被那个老瞎子打断两条。 可老人虽然心急如焚,依旧神色自若,自报名号,“老夫道号龙山公,是南婆娑洲的山泽野修,读过些圣贤书,由衷仰慕文圣一脉的学识……” 李宝瓶立即笑问道:“敢问老先生,何为化性起伪,何为明分使群?” 自号龙山公的黄衣老人,又开始抓瞎,觉得这个小姑娘好难缠,只好“开诚布公”道:“实不相瞒,老夫对文庙各脉的圣人学说,确实一知半解,但是唯独对文圣一脉,从文圣老先生的合道三洲,再到各位文脉嫡传的力挽狂澜于既倒,那是真心仰慕万分,绝无半点虚假。” 文圣一脉,左右,陈平安,崔瀺。 左右在此出剑,陈平安担任隐官。 山水颠倒,崔瀺跨洲远游至此,散去十四境道行,与两座天地合,成为第二座“剑气长城”,彻底阻断蛮荒天下的退路。迫使托月山大祖,不得不分心分力,打开大海三处归墟,不然两座天地光阴刻度和度量衡,百年之内都休想缝补修缮了。这种无形的礼乐崩坏,对凡俗夫子影响不大,却会殃及两座天下的所有修道之士。心魔借机作祟缝隙间,只会如野草繁芜。修士道心无漏,可天崩地裂,小无漏如何敌过天地缺漏。而且修补得越晚,对天时影响越大。 李槐有些百无聊赖。 烦,又是些见风使舵的山上修士,攀附文圣一脉来了。尤其是眼前这位龙山公,好歹将我家祖师爷的那三十二篇,背个滚瓜烂熟再来客套寒暄啊。一看就不是个老江湖,别说跟裴钱比了,比自己都不如。 如果不是忌惮那位坐镇天幕的儒家圣贤,老人早就一巴掌拍飞红衣小姑娘,然后拎着那李大爷就跑路了。 老人眼角余光瞥了眼十万大山那边,所幸老瞎子还没有露面,那就还有机会补救,兴许还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 老瞎子脾气不太好,每次出手从来没个轻重的,关键是那个老不死的睁眼瞎,万年以来,只会窝里横,欺负忠心耿耿的自家人。 都是数座天下屈指可数的十四境了,你咋个不去跟陈清都问几剑呢?怎么不去跟托月山大祖掰手腕啊?骨头没四两重的老东西,只会跟自个儿显摆境界,老鸟等死狗是吧,看谁熬死谁。 李宝瓶挪步,拦在李槐身前,问道:“老先生,不如开门见山,说句敞亮话?” 老人抚须而笑,故作镇定,硬着头皮说道:“好好好,小姑娘好眼光,老夫确实有些私心,见你们两个年轻晚辈,根骨清奇,是万里挑一的修道奇才,所以打算收你们做那不记名的弟子,放心,李姑娘你们无需改换门庭,老夫这辈子修行,吃了眼高于顶的大苦头,一直没能收取嫡传弟子,委实是舍不得一身道法,就此落空,所以想要送你们一桩福缘。” 李宝瓶摇摇头,“老先生好意心领,至于拜师学艺,就算了。哪怕是不记名的弟子,依旧于礼不合。” 老人腹诽不已,谁稀罕你,小小年纪,就有了君子气象,还是个娘们。 要是老子在蛮荒天下纵横捭阖的那段峥嵘岁月里,你这样碍眼不识趣的小姑娘,随手一抓,一口一个嘎嘣脆。 李槐觉得这个老先生有点意思啊,鬼鬼祟祟,口气不小,还担心什么道法落空,所以白送一桩福缘? 李槐以心声问道:“李宝瓶,这家伙该不会是打家劫舍来了吧?” 李宝瓶答道:“不会。他没这胆子。” 于是李槐笑呵呵问道:“老前辈,冒昧问一句,啥境界啊?” 老人差点热泪盈眶,终于与这位李大爷说上话聊上天了。 那个屁大的宝瓶洲,打死都不敢去,在海外苦等数年,好不容易等到李槐去了中土神洲, 整整十年,十年光阴啊,在浩然天下奔波劳碌,东躲西藏,堂堂飞升境,与绯妃、老聋儿一个辈分的存在,当了十年的丧家犬! 老人收拾情绪,咳嗽一声,“境界尚可,小有道法。” 李槐笑道:“那就不太高喽?” 老人立即说道:“高,怎么不高!自谦而已。” 李槐伸出大拇指,指了指墙头上那个大字,“我跟阿良是斩鸡头烧黄纸的拜把子兄弟,那还是阿良筷子敲碗,哭着喊着,我才答应的。” 老人想死的心都有了,老瞎子这是造孽啊,就收这么个弟子祸害自己? 老人心弦紧绷,察觉到那股窒息的磅礴气势,好像开始临近剑气长城了。 不能提心吊胆的十年辛酸,换来一个被打个半死的惨淡结局啊。 老人一个扑通跪地,匍匐在地,“李槐,求你了,你就答应随我修行吧。至于拜师什么的,你开心就好啊。” 饶是李宝瓶都有些目瞪口呆。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龙山公,到底是要做什么? 李槐更是吓了一大跳。 果然果然,天底下所有送上门的福缘,都要不得。这位老先生脑子拎不清,随他修行,修啥, 一个身形矮小的老瞎子,凭空出现在那龙山公身边,一脚下去,咔嚓一声,哎呦喂一声,黄衣老者整条脊梁骨都断了,立即瘫软在地。 老瞎子嗤笑道:“废物玩意儿,就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在浩然天下瞎逛荡,是吃了十年屎吗?” 老瞎子转头“望向”那个李槐,板着脸问道:“你就是李槐?” 李槐反问道:“我可以不是吗?” 老瞎子笑问道:“你觉得呢?” 李槐神色诚挚,点头道:“我觉得可以啊。” 李宝瓶微微皱眉。 城头那边,一位文庙圣贤,一位飞升境,一位仙人境剑修,竟然都没有动静。 她随即松了口气,最少这两位老人,都不是什么会暴起行凶的歹人。 老瞎子冷笑道:“你小子与那狗日的是结拜兄弟?那就极好了。” 如此一来,自己辈分就高。 老瞎子随手指了指南边,“小子,只要当了我的嫡传,南边那十万大山,万里画卷,皆是辖境。金甲力士,刑徒妖族,任你驱策。” 李槐苦着脸,压低嗓音道:“我随口胡诌的,老前辈你怎么偷听了去,又怎么就当真了呢?这种话不能乱传的,给那位开了天眼的十四境老神仙听了去,咱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何苦来哉。” 李宝瓶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来时路上,李槐确实在私底下,这么吹牛不打草稿,李槐与老人当下这个说法,反正大致意思差不多。 至于这位出手凌厉狠辣、一脚踩断他人脊梁骨的老人,李宝瓶已经猜出身份了,蛮荒天下的那个“老瞎子”。 因为那个“收徒弟收到磕头求人这种境界”的龙山公,分明脊柱尽碎,可依旧“舒舒坦坦”趴地上,还有些眼神玩味,一直偷偷打量李槐,黄衣老人只是脸色有些破罐子破摔,但是绝对没有半点受伤的样子。换成任何一位修道之人,肉身再坚韧,再神通广大,遭此重创,也该神色萎靡不振了。 老瞎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眶处塌陷,并无眼珠。 若是飞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胆敢施展神通,直视此处,估计神魂就要当场坠入无底深渊,神魂剥离,就此沦为六神无主之辈,空有一副皮囊傀儡。 李槐眨了眨眼睛,试探性问道:“莫不是阿良生平最仰慕的那位老前辈?每次与我聊起前辈,那个家伙都会先沐浴更衣,聊起前辈的英雄气概和壮举事迹,阿良都要次次泣不成声。” 李槐的意思,是想说我这么个比阿良还胡扯的,没资格当你的高徒啊。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好弟子,会说话,以后不会闷了。自己收徒的眼光,果真不差。 其实在蛮荒天下藩镇割据万年以来,不是没有妖族修士,希冀着能够让老瞎子“青眼相加”,成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嫡传弟子,从此一步登天。 只不过那些投机取巧的可怜虫,一个比一个花样多,费尽心思讨好老瞎子,可全部都成了那条“黄衣老者”的盘中餐。 老瞎子的想法再简单不过。 弟子,我可以收,用来关门。师父,你们别求,求了就死。 老瞎子伸出手,抓住李槐的肩膀,轻轻拎了拎,根骨重,有点意思。 李槐脸色微白,脚尖踮起,双手使劲握住那老瞎子的干枯手臂,与李宝瓶哀求道:“李宝瓶,帮忙求求情啊。陈平安都好不容易回家了,结果我又给人抓去当什劳子徒弟,算怎么回事嘛。” 山中修道,动辄数年数十年,李槐是真心不乐意。境界这种东西,谁要谁拿去。 李宝瓶正色道:“老前辈,没有你这样的道理,山上收徒和拜师,总要讲个你情我愿,随缘而起,应运而成。” 老瞎子笑道:“小姑娘,别以为有个不是亲的大哥,就能与我掰扯些有的没的。李希圣如今还太年轻,境界更是远远不够。至于他能不能在浩然天下遂愿,更是两说的事。” 李宝瓶微笑道:“你说了不作数。” 李槐却是冒起一阵无名之火,这个老瞎子过分了啊。 双手攥着那条胳膊,李槐整个人飞起就是一脚,踹在那老王八蛋的胸口上。 那个趴在地上享福的黄衣老者,差点没把一对狗眼瞪出来。 老瞎子纹丝不动,只是伸手拍了拍胸前尘土,不怒反笑,点头道:“好,有我关门弟子的样子了。” 李槐有些愧疚,用了那门莫名其妙就会了的武夫手段,聚音成线,与李宝瓶颤声道:“宝瓶宝瓶,我这会儿有些腿软,胆气全无啊,站都站不稳,不敢再踹了,对不住啊。” 老瞎子笑呵呵道:“仁至义尽,很对得住了。换成陈平安,也不敢如此。” 结果李槐蓦然胆气粗壮,又是飞起一脚。 老瞎子嗯了一声,“有潜力,蛮好的。” 黄衣老者就像先后挨了两记天劫,突然开始担心起来,这个李大爷真要成了老瞎子的嫡传,自个儿估计日子不会太好受。 城头之上,一位文庙圣贤问道:“真没事?” 茅小冬笑道:“一处能够收容数位北游剑仙的十万大山,绝非乌烟瘴气之地。一个能与阿良当朋友的人,一个能被我先生敬称为前辈的人,需要我担心什么。” 老瞎子“瞥了眼”城头,出身文圣一脉的读书人,真他娘的会说话。 老瞎子收回视线,面对这个十分顺眼的李槐,破天荒有些和颜悦色,道:“当了我的开山和关门弟子,哪里需要待在山中修行,随便逛荡两座天下,地上那条,瞧见没,以后就是你的跟班了。” 李槐哭丧着脸道:“我何德何能啊,能够让龙山公前辈为我护道。” 他娘的一个会朝自己跪地磕头的,境界能高到哪里去?谁给谁护道都难说吧。关键是地上这位老前辈风骨全无啊,与自己的风骨凛冽,那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的,就算凑一起也肯定聊不到一块。 老瞎子性情大好,笑呵呵道:“不错,不愧是我的弟子,都敢瞧不起一位飞升境。很好,那它就没活着的必要了。” 地上那条飞升境,见机不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身,苦苦哀求道:“李槐,今天的活命之恩,我以后是肯定会以死相报的啊。” 老瞎子是什么人,它最清楚不过了,绝对不是个会开玩笑的。 李槐问道:“能不能先别当嫡传,当个不记名弟子?” 老瞎子点头道:“当然可以。” 李槐叹了口气,看了眼双手背后的老瞎子,再看了眼笑容谄媚的龙山公老前辈。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李槐悄悄与李宝瓶说道:“等我学了本事,就帮你揍这个不记名师父啊。反正不记名,不算那啥欺师灭祖。” 李宝瓶笑道:“老前辈都听得到。” 李槐哈哈一笑,快步走到老瞎子身边,娴熟揉肩。 正文 第七百六十九章 算计 进了条目城,陈平安不着急带着裴钱和周米粒一起游历,先从袖中捻出一张黄纸材质的阳气挑灯符,再双指作剑诀,在符箓四周轻轻划抹,陈平安始终凝神观察符箓的燃烧速度,心中默默计数,等到一张挑灯符缓缓燃尽,这才与裴钱说道:“灵气充沛程度,与渡船外边的海上无异,但是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好像要稍稍慢于外边天地。我们争取不要在此地拖延太久,一月之内离开此地。” 裴钱点点头,心领神会,脚下这艘渡船巨城,多半是一处类似小洞天的破碎山河秘境,只是被高人炼化,就像青钟夫人的那座渌水坑,已经是一座小天地了。 陈平安 条目城内天地灵气稀薄,不是一个适宜炼气的修道场,当然不排除万瑶宗和三山福地的那种可能,某人或某地,。鲸吞了半个一,甚至是占据了更多的灵气和气运,最终使得一座小天地,若大海归墟一般。 裴钱看着大街上那些人流,视线挑高几分,眺望更远,亭台楼阁,竟是越远越清晰,太过违反常理,好像只要看客有心,就能一路看到天涯海角。 裴钱最终视线落在在一处极远处的高楼廊道中,有位宫女模样的妙龄女子背影,在明月夜中踮起脚跟,高高探出手臂,露出一截白玉藕似的手腕,悬挂起一盏竹篾灯笼,宫女蓦然回首,姿容秀美,她对裴钱嫣然一笑,裴钱对此见怪不怪,只是微微视线偏移,在更远处,两座高耸入云的彩楼之间,架有一座廊桥,如一挂七彩长虹悬在天隅,廊道中央地带,站着一个长着鹿角的银眸少年,双手十指交缠,横放胸前,大袖曳地,恍若一位仙家书籍上所谓的阁中帝子,正在与裴钱对视。 裴钱视线再转,一处建造在小山上的富丽府邸,朱楼碧瓦,雕梁玉栋,其中有一位衣裙绸缎光泽如月色流水的女子,头戴一顶金色冠冕,正斜依美人靠,涂抹胭脂,轻轻点唇,发现了裴钱的打量视线后,似乎受到了惊吓,美人立即拿起一把纨扇,却又好奇,故而只是以一把绘有繁密百花的精致纨扇,遮掩半张面孔,对着裴钱,只见那女子半截鲜红嘴唇,半张雪白脸庞,好像认清了那裴钱的姿容并不出彩,她便轻轻一挑眉,眉眼轻挑却不轻佻,只是略带几分挑衅意味。 裴钱立即收起视线,揉了揉额头,只是往远处多看了几眼,竟然有些许目眩之感,裴钱重新定睛,挑选那些更近的风景和行人,眼前这条街道尽头拐角处,出现一队巡城骑卒,为首一骑,马上持长戟,人与坐骑皆披甲,武将披挂铁甲,如鱼鳞细密。路上拥堵,人满为患,披甲武将偶尔提起手中长戟,轻轻拨开那些不小心冲撞骑队的路人,力道极巧,并不伤人。 裴钱先与陈平安大致说了眼中所见,然后轻声道:“师父,城内这些人,有点类似郁家一本古籍上所谓的‘活神仙’,与狐国符箓美人这类‘半死人’,还有白纸福地的纸人,都不太一样。” 符箓傀儡,最为下乘,是靠符胆一点灵光的仙家点睛之笔,作为支撑,以此开窍生出灵智,其实没有真正属于它们的肉身魂魄。 陈平安却是第一次听说“活神仙”,十分好奇,以心声问道:“活神仙?怎么说?” 裴钱愣了一下,看了眼师父,因为她误以为是师父在考校自己的学识,等到确定师父是真不知道这个说法,这才解释了那本生僻杂书上的记载。至为关键的一句话,是那活人魂魄,被分别拘押在文字倒影的水狱中,或是群峰叠嶂的囚山赋中。可是书上并没有说破解之法。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是有点类似溥瑜的那把本命飞剑,虚实转换,只在一个心念间?只是天底下除了崔瀺和崔东山,有谁能够显化出如此多的心念?又是如何支撑如此多城中住客的“自说自话”、“自思自想”?还是说所有条目城的当地人士,都被同时用上了白纸福地的手段?可惜崔东山不在身边,不然估计这个学生,到了这座城内,只会如鱼得水? 陈平安早年远游,不管是在桐叶洲与陆台同行,还是鬼蜮谷遇到那个黑衣书生,都希冀着未来落魄山的晚辈,别如自己这般读书不多,吃亏太多。希望有朝一日,下山历练,靠着自家山上的藏书,博闻强识,能够在寻觅机缘一事上,占到些先机,也能少些不必要的意外。 如今看来,反而是陈平安最没有想到的开山大弟子,裴钱率先做到了这点。不过这当然离不开裴钱的记性太好,学拳太快。 好像人生路上,多有一个个“本以为”和“才发现”。 裴钱蹲下身,周米粒翻出箩筐,黑衣小姑娘这趟出门,秉持不露黄白的江湖宗旨,没有带上那条金色小扁担,只是拎着一根绿竹杖。 陈平安和裴钱将小米粒护在中间,一起步入城中繁华街道,路上行人,言语纷杂,或闲聊家常或,其中有两人迎面走来,陈平安他们让出道路,那两人正在争吵一句甲光向日金鳞开,有人引经据典,说是向月才对,另一人面红耳赤,争执不下,冷不丁递出一记老拳,将身边人打翻在地。倒地之人起身后,也不恼怒,转去争执那雨后帖的真伪。 裴钱轻声道:“师父,所有人都是说的中土神洲大雅言。” 陈平安点点头,“多看多听。” 那队骑卒策马而至,人马俱甲,如披荆斩棘,街上路人纷纷避开,为首骑将稍稍提起长戟,戟尖却依旧指向地面,所以并不显得太过居高临下,气势凌人,那骑将沉声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陈平安抱拳笑道:“曹沫。” 裴钱答道:“郑钱。” 小米粒有样学样,说道:“周哑巴。” 那骑将点点头,提醒道:“城内不许寻衅斗殴,不许强买强卖,不许擅自举形飞升,此外再无任何禁忌。” 一番问询,并无冲突,骑队拨转马头,继续巡视大街。去了临近一处书铺,陈平安发现所卖书籍,多是版刻精良的地方志,翻了十几本,都是浩然天下古老王朝的旧书,手上这本《郯州府志》,按照疆域、典礼、名宦、忠烈、文苑、武功等,分朝代筛选罗列,极尽详细。不少地方志,还内附世家、坊表、水利、义学、坟茔等。陈平安以手指轻轻摩挲纸张,叹了口气,买书就算了,会银子打水漂,因为所有书籍纸张,都是某种神异道法的显化之物,并非实质,不然只要价格公道,陈平安还真不介意搜刮一通,买去落魄山充实书楼。 陈平安不断拿书又放下,在书铺内未能找到有关大骊、大端这些王朝的任何一部府志。 只看不买,绝对不是天底下任何店铺会喜欢的客人,只不过陈平安已经做好了被驱赶出门的准备,也要通过此事,来大致判断渡船的年月岁数。 书肆掌柜是个文质彬彬的儒雅老人,正在翻书看,倒是不介意陈平安的翻翻捡捡坏了书籍品相,约莫一炷香后,耐心极好的老人终于笑问道:“客人们从哪里来?” 周米粒一听到问题,想起先前好人山主的提醒,小姑娘立即如临大敌,赶紧用双手捂住嘴巴。 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与那掌柜笑答道:“从城外边来。” “说句从来处来也好啊。”老掌柜摇摇头,喃喃自语一句,似乎对陈平安这个答案太过失望,就不再言语。 陈平安笑问道:“掌柜,城内有几处卖书的地方?” 老掌柜无奈道:“这哪里能晓得,客人倒是会说笑话。” 一位身穿儒衫的清瘦文士大笑着步入书肆门槛,蓄有美髯,看也不看陈平安一行人,只是走到柜台那边,与掌柜老者朗声笑道:“那处群峰矗立,定是那千年万年前,为谷中大水冲激,沙土悉数剥去,唯剩巨石岿然,故而挺立成峰。” 那掌柜眼睛一亮,“沈校勘好学识,奇思异想如天开,当是正解无疑了。” 老掌柜立即弯腰从柜子里边取出笔墨,再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狭长笺条,写下了这些文字,轻轻呵墨,最终转身抽出一本书籍,将纸条夹在其中。 老掌柜合上柜台上那本书籍,交给这位姓沈的老主顾,后者收入袖中,大笑离去,临近门槛,突然转头,抚须而问:“小子可知隙积术会圆,碍之格术,虚能纳声?”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知。” 其实陈平安知道些皮毛,不然当初在蜃景城黄花观,也不会跟刘茂借那几本书。只是在这条目城,不知为妙。 “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怎么回事,尽是些一问三不知的。” 被掌柜称呼为“沈校勘”的美髯文士,有些遗憾,神色间满是失落,变抚须为揪须,好似一阵吃疼,摇头叹息,快步离去。 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小米粒离开书铺。 裴钱轻声道:“师父,那位沈夫子,还有掌柜后边赠送的那本书,好像都是……真的。” 陈平安竖起手指,示意噤声,不要多谈此事。 不曾想那个美髯文士已经转身走来,犹不死心,拿出那本老掌柜赠送的那本书籍,又问道:“年轻人,如今是大衍历几年了?若是知道,我就将此书送你。” 陈平安笑着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枚小暑钱,是珍藏已久之物,右手抬起,掌心摊开,神仙钱一面篆文“常羡人间琢玉郎”。 那位沈校勘脸色微变,陈平安左手捻起小暑钱,就要将其翻面,美髯文士刚瞥见反面一个“苏”字,就揪心不已,转过头去,连连摆手道:“小贼狡黠,怕了你了。去去去,咱们就此别过,莫要再见了。” 陈平安重新收起神仙钱,裴钱眨了眨眼睛,“师父,真是那个喜欢四处崖刻‘奉使过此’的人?” 陈平安点头道:“只是不知为何,会留在这里。只不过我以为这位老夫子,会恼羞成怒,拿那本书砸我一脸的。” 周米粒感慨道:“真是人心难测,江湖险恶哩。” 陈平安拍了拍小米粒的脑袋,笑道:“宦海沉浮,云诡波谲,确实是江湖险恶。” 街上有个算命摊子,老道人瘦得皮包骨头,在摊子前边用炭笔画了一个半圆,形若半轮月,刚好笼住摊子,有很多与摊子相熟的市井稚童,在那边追逐打闹,嬉戏打闹,老道人伸手重重一拍摊子,骂骂咧咧,孩子们立即一哄而散,老道人瞧见了路过的陈平安,立即扶正了身边一杆歪斜幡子,上边写了句“欲取长生诀,先过此仙坛”,突然扯开嗓子喊道:“万两黄金不卖道,市井街头送予你……” 不曾想那三人径直走过了摊子,置若罔闻不说,还故意视而不见,最终走入了邻近摊子的一座兵器铺子,老道人收起眼巴巴的视线,哀叹一声,愤懑道:“莽夫莽夫,不识大道。” 算命摊子一旁,还有个小摊,棉布上边,搁了些古旧的瓶瓶罐罐,有汉子病恹恹脑袋低垂打瞌睡,先前邻居老道人大声嚷嚷,都没能吵醒他,等到老道人转过头,突然说了句“呆货,生意登门了,醒醒”,汉子猛然抬头,发现其实摊前无人,就继续瞌睡,老道士有些看不过眼这汉子的惫懒,嗤笑道:“昔年荆老弟,何等豪迈气概,如今成了个坑蒙拐骗还挣不着钱的包袱斋。” 汉子只是闭目养神,老道士从长凳上站起身,一脚踢倒个就近的鎏金小缸,巴掌大小,老道人讥讽道:“你说是从宫里头流出来的,说不定还有傻子信几分,你说这玩意儿是那门海,可以养蛟龙,谁信?哎呦喂,还鎏金呢,贴金都不是吧,瞧瞧,罪过罪过,都掉色了。” 汉子也是个脾气极好的,只是默默弯腰,抓起那只给踹得掉色的小水缸,重新摆好。 老道人又是一脚踹翻小缸。 汉子再次摆好那物件,只是放在了离那道士更远的棉布一角,闷闷道:“世人只知道祖骑青牛,谁晓得你呢?晓得你的,也不会来这里。你不一样每天在这儿喝西北风。” 老道人坐回长凳,喟然长叹。其实许多城内的老街坊,跟上了岁数的老人差不多,都渐渐消逝了。 而他们这对摆摊邻居,不管如何,好歹还能留在这边,一个曾经骑乘青牛,云游天下,欲求一幅五岳真形祖宗图。一个曾经骑乘一头羸弱跛脚老驴子,晃晃悠悠,驴子背上,有虬髯剑客,背大弓。三尺剑与六钧弧,皆可入水戮蛟。 陈平安入了铺子,拿起一把刀鞘,抽刀出鞘,刀苗子细窄,极其锋锐,铭文“小眉”,陈平安屈指一敲,刀身颤鸣却无声,唯有刀光涟漪如水纹阵阵,陈平安摇摇头,刀是好刀,而且还是这铺子里边唯一一把“真刀”,陈平安只是可惜那老道士和包袱斋汉子的言语,竟然嗓音模糊,听不真切。这座天地,也太过古怪了些。 店主是个虎背熊腰的魁梧大汉,笑道:“明明是个背剑之人,却要来铺子挑刀,不像话。” 有个青衫老人正在苦苦哀求,“我家祖上那幅字帖,真真不能给外人瞧见,行行好,就卖给我吧。” 汉子斜瞥那老人一眼,都懒得搭话。 街上响起喧哗声,陈平安收刀归鞘,放回原处,与那店主汉子问道:“这把刀怎么卖?” 汉子笑道:“想要买刀,可以,不贵。只需要拿一碗滁州酸梅汤,半斤铜陵白姜,些许汤山的时令嫩藕,来换即可。” [520]陈平安笑问道:“敢问这三样东西,在何处?” 汉子答道:“别处城内。” 街上响起喧哗声,再有马蹄阵阵,是先前巡城骑卒,护送一人,来到兵器铺子外边,是个风度翩翩的书生。 那个读书人走入铺子,手里拿着只木盒,见到了陈平安一行人后,显然有些讶异,只是没有开口言语,将木盒放在柜台上,打开后,正好是一碗酸梅汤,半斤白姜和几根雪白嫩藕。 那汉子瞧见后,竟是有些热泪盈眶,二话不说,绕过柜台,与陈平安说了句对不住,拿起名为“小眉”的长刀,抛给那个书生。 先前与店主讨要字帖的老人酸溜溜道:“邵城主,又来咱们这儿搜刮地皮了啊,随便逛荡三城,这就有些假公济私了吧?” 那书生直接将那把刀悬佩在腰间,这才与那老人笑道:“哪怕是我,出入一趟本末城,一样很不容易的。” 姓邵的书生想了想,与那店主说道:“劳烦拿出那幅无字之帖,我来补上。” 那店主眯起眼,“邵宝卷,你可想好了,小心丢掉来之不易的城主之位。” 书生笑着不说话,汉子取出一幅字帖,无文字,却花气熏人,只见钤印有缉熙殿宝。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一旁看热闹。 邵宝卷,别处城主。 本末城的酸梅汤、铜陵白姜和唐山嫩藕。 这就意味着渡船之上,最少有三座城池。 书生满脸笑意,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笑着点头致歉,转过身去。 邵宝卷伸出一根手指,在那无字贴上“书写”,店主汉子笑着点头,收起那幅花香扑鼻的字帖,然后取出另外一幅字帖,开篇“儿子赋性鲁钝”,末尾“乞丙去”。汉子将这幅字帖送给书生,说道:“恭喜邵城主,又得一宝。” 邵宝卷将那幅字帖交给老人,轻念一个“丙”字,一幅字帖,竟是就此燃烧起来。 老人先是震惊,随后狂喜,双手接过那幅“真火若虚”的燃烧字帖,好像终于了却一桩心愿,等到字帖烧尽,当场老泪纵横,对那年轻城主作揖不起。 书生只说对你家先贤仰慕已久,理当如此作为。 老人低头擦拭泪水,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只小袋子,绣“娥绿”两字,和一截尺余长度的纤绳,磨损严重。 老人轻声笑道:“这袋螺子黛,刚好重五斛。再加上这纤绳,邵城主就缺那只绣鞋了,便能见着崆峒夫人了。” 邵宝卷道了一声谢,没有假装客气,将那袋子和纤绳径直收入袖中。 老人满脸欣喜,匆匆离去。 那书生看了眼陈平安三人,再看了眼裴钱和周米粒的行山杖,突然说了句,“俱芦洲,壁画城,摇曳河。” 陈平安想了想,“掣电,鬼蜮谷,积霄山。” 邵宝卷会心一笑,“果真是你。” 陈平安笑道:“原来是你。” 当年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陈平安过摇曳河的时候,装傻扮痴,婉拒了一份仙家机缘。 身后壁画城那边,其中挂砚神女,最为擅长厮杀,很快就主动与一位外乡游历客认主。陈平安是很后来,才通过落魄山供奉,披麻宗元婴修士杜文思,得知一份披麻宗的秘录档案,得知鬼蜮谷内那座积霄山上的雷池,曾是一座破碎的斗枢院洗剑池,来自远古雷部一府两院三司之一。后来拜访过木衣山的主仆两人,那位流霞洲外乡人,连同腰悬古砚“掣电”的神女,一起将仙缘得了去。事实上,在那两位之前,陈平安就率先遇到了积霄山雷池,只是搬不走,只挖走些“金色竹鞭”。 邵宝卷告辞离去。 陈平安点头致意。 出了铺子,陈平安发现那老道人,大声问道:“那后生,故乡寒梅千万,可有一树著花么?” 邵宝卷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陈平安,转身笑道:“年年花开千万树,无甚稀奇的。” 那老道人大笑一声,起身以脚尖一点,将那鎏金小水缸挑向邵宝卷,书生接在手中,那蹲地上打盹的汉子也只当不知,全然无所谓自家摊子少了件宝贝。 裴钱一头雾水,小声问道:“师父,那老道长,这是在问你吧?” 怎么感觉那个什么城主邵宝卷,就是来这条目城内,处处寻宝捡漏的? 陈平安点头,眯眼笑道:“不着急。” 裴钱转过头,发现邵宝卷已经走到了远处,站在一位卖饼的老妪身边,既不买饼,也不离去,好像就在那边等人。 很快就有一位挑担子的僧人现身,颇为气盛,脚步极快,愤愤然道:“我辈出家儿,千劫学佛威仪,万劫学佛细行,尚且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说甚么见性成佛。当扫其窟穴,灭其种类,以报佛恩!” 陈平安驻足不前,神色凝重。 路过老妪身边,僧人放下担子,看样子是打算买饼。 老妪指了指僧人搁放地上的担子,正要问话,邵宝卷已经抢先问道:“这个是什么文字?” 僧人正要答话。 陈平安见那邵宝卷又要言语,皱眉不已,与这位书生以心声说道:“本是佛家公案,你掺和什么。” 邵宝卷微微一笑,转过头,似乎就在等陈平安这句话,立即以心声问道:“如何是西来意?道士担漏卮么?” “哦?” 那个摆摊的老道士好似听闻双方心声,立即起身,却只是盯住了陈平安。 陈平安笑了笑,只是望向那个书生,“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真是好算计。” 正文 第七百七十章 夜航船 邵宝卷笑道:“渭水秋风,愿者上钩。” 陈平安问道:“那这里就是澧阳路上了?” 邵宝卷径直点头道:“好学识,这都记得住。” 后世哪怕是一心向佛之辈,细心翻看佛门公案,也往往不会过多留心一处无足轻重的地名。 陈平安心中恍然。澧县也有一处辖地,名为梦溪,难怪那位沈校勘会来这边逛荡,看样子还是那座专卖府志书铺的常客。沈校勘多半与邵宝卷差不多,都不是条目城当地人士,只是占了后手优势,反而占尽先机,所以比较喜欢四处捡漏,像那邵宝卷好似几个眨眼功夫,就得宝数件,而且一定在别处城中还另有机缘,在等着这位邵城主靠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去一一获取,收入囊中。邵宝卷和沈校勘,今天在条目城所获机缘法宝,无论是沈校勘的那本书,还是那把宝刀“小眉”,还有一袋子娥绿和一截纤绳,都很货真价实。 至于那位枯瘦老道士的虎视眈眈,陈平安反而不太在意,又不是当年在那骸骨滩鬼蜮谷,注定只能逃不能打。陈平安当下唯一的担心,还是害怕牵一发而动全身,例如算命摊子旁边的那个虬髯汉子,尤其是这个邵宝卷,不知道还藏了多少后手在等着自己。 这就像一个游历剑气长城的中土剑修,面对一个已经担任隐官的自己,胜负悬殊,不在于境界高低,而在天时地利。 那个原本打算买饼点心吃的僧人,显然也瞧见了陈平安,僧人不再与那老妪言语,重新挑起了那一担子每个字皆亲笔手书的《青龙疏钞》,问道:“瞧你也是个北边的家乡人,一同南去见那些脚底人?” 邵宝卷不露声色,心中却微微讶异。僧人竟然不过初见此人,就给予一个“北边家乡人”的评价。要知道邵宝卷看书极杂,生平最为熟稔各类典故,他先前凭借一城之主的身份,得以轻松游历各城,便掐准时机,多次来这条目城等候、跟随、问禅于僧人,哪怕照搬了后世明确记载的数十个机锋,都始终在僧人这边无所得。于是邵宝卷心神急转,立即又有了些思量计较。 陈平安双手合十,与那位后世被誉为“周金刚”的僧人致礼后,却是摇摇头,犹豫了一下,瞥见裴钱和小米粒手中的行山杖,与那僧人笑道:“不如先欠六十棒。” 按照浩然天下的史书记载,僧人会在龙潭驻足,会烧了那一担子亲笔经书,还会有那“不疑天下老和尚舌头”一言,更有那惊世骇俗的结茅山巅、呵佛骂祖,又有那道得也、道不得都是三十棒的禅门公案。 书铺那边,老掌柜斜靠大门,远远看热闹。 这些个外乡人,登船先来条目城的,可不多,多是在那推敲城或是本末城下船落脚。而且年复一年的,当地人见多了无头苍蝇乱撞,像今天这个青衫剑客,如此谨言慎行,完整就像是胸有成竹,有备而来,还真少见。至于那个邵宝卷,福缘深厚,最是例外。书铺掌柜略微收回视线,瞥了眼兵器铺子,那个杜秀才同样站在门口,一手端那碗来自本末城的酸梅汤,一边啃着块铜陵白姜,显得十分闲情逸致。看来这位五松先生,已经从容貌城城主邵宝卷那边,填补上了那幅《花气熏人帖》的完整内容,那么杜秀才很快就可以通过这幅字帖,去那别称白眼城的有用城,换取一桩心心念念的机缘了。渡船之上,各座城间,一句话,一件事,一样物件,历来如此兜兜转转,确实来之不易、得之更难。 书铺掌柜有些奇怪,这个杜秀才怎的眼神,好像多次停留在那青衫客所背长剑上。难道是故人?绝无可能,那个年轻人岁数对不上。 奇了怪哉,杜秀才登船之前,曾经可是浩然天下一等一的山中炼师,呵赤电扬紫烟,很是威风,据说他家乡附近的铜陵之山,可都被他给炼掉了大半。哪怕是那些半仙兵品秩的长剑,都极少能入杜秀才的法眼。又因为杜秀才的开山铸炼,为此还闹出过一桩天大笑话,在条目城内都是入了档的,根据荒唐篇之一条目的记载,杜秀才家乡旁边曾经有座盱眙水神府,大河其中的虾兵蟹将,被誉为“浩然天下最为雄健”。结果给这位五松先生,硬生生炼煮了小半,使得那水府苦不堪言,不得不去文庙喊冤诉苦。外乡人携带的那把长剑,难道是杜秀才早年认识之人的仙人遗物? 街上那僧人有些疑惑,仍是双手合十回了一礼,然后在挑担挪步之前,冷不丁与陈平安问道:“从义学理窟翻拨而出,衲子反带书生气?” 陈平安只能哑然。僧人摇摇头,挑担出城去,只是与陈平安即将擦肩而过之时,蓦然停步,转头望向陈平安,又问道:“为何诸眼能察秋毫,不能直观其面?” 陈平安答道:“只等禅灯一照,千古之下十方龙象,点开正眼,灼破昏衢。” 僧人微微皱眉。 陈平安反问:“谁来点灯?如何点灯?” 僧人大笑道:“好答。吾辈儿,吾辈儿,果不是那南方脚底汉。” 陈平安欲言又止。浩然天下的禅宗佛法,有南北之分,可在陈平安看来,双方其实并无高下之分,始终认为顿渐是同个法门。 僧人却已经挑担远去,仿佛一个眨眼,身形就已经消逝在城门那边。 邵宝卷以心声言语,好意提醒道:“机缘难求易失,你应该趁热打铁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 邵宝卷微笑道:“我无心算计你,是隐官自己多想了。” 陈平安眯眼问道:“怎么,邵城主好大气魄,是想要凑齐德山棒,临济喝,云门饼,赵州茶?” 邵宝卷无奈道:“先前确是有些贪心,如今却被隐官拦路夺去六十棒,甚至都不是那三十棒,自然是万万不成了。” 邵宝卷突然一笑,问道:“那咱们就当扯平了?此后你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各找各的机缘?” 陈平安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邵城主是什么城主?既然井水不犯河水,总要让我知道井水、河水各在何处才行。” 邵宝卷微笑道:“此时此地,可没有不花钱就能白拿的学问,隐官何必明知故问。” 陈平安其实已经瞧出了个大致端倪,渡船之上,最少在条目城和那本末城内,一个人的见闻学识,比如沈校勘知道诸峰形成的真相,邵宝卷为那幅无字帖填补空白,补上文字内容,一旦被渡船“某人”勘验为确凿无误,就可以赢取一桩或大或小的机缘。但是,代价是什么,极有可能就是留下一缕魂魄在这渡船上,沦为裴钱从古籍上看到的那种“活神仙”,身陷某些个文字牢狱当中。如果陈平安没有猜错这条脉络,那么只要足够小心,学这城主邵宝卷,走街串户,只做确定事、只说确定话,那么照理来说,登上这条渡船越晚,越容易获利。但问题在于,这条渡船在浩然天下名声不显,太过隐晦,很容易着了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至于为何陈平安先前能够一见到“条目城”,就提醒裴钱和小米粒不要答话,还源于当年跟陆台一起游历桐叶洲时,陆台无意间提到过一条渡船,还开玩笑一般,询问陈平安天底下最难对付之事为何。后来等到陈平安再次去往剑气长城,闲暇之时,翻检避暑行宫秘密档案,还真就给他找到了一条关于脚下渡船的记载,是读书时的走门串户而来,在一本《真珠船》的末尾书页旁白处,看到了一条关于夜航船的记载,因为家乡有座自家山头叫真珠山,加上陈平安对真珠船所写驳杂内容,又极为感兴趣,所以不像许多书籍那般粗读,而是从头到尾仔细翻阅到了尾页,所以才能看到那句,“前有真珠船,后有夜航船,学海无涯,一叶扁舟,缝缝补补,载人夜游万古天地间”。 文字旁边,歪歪扭扭又写了一行字,陈平安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去你娘的,两拳打烂。” 所以后来在城头走马道上,陈平安才会有那句“天下学问,唯夜航船最难对付”的无心之语。 等到陈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在蜃景城那边误打误撞,从黄花观找出了那枚斐然故意留在刘茂身边的藏书印,看到了那些印文,才知道当年书上那两句话,大概算是剑气长城上任隐官萧愻,对上任刑官文海周密的一句无聊批注。 至于这个邵城主,为何失心疯针对自己,只要给陈平安找着了这条夜航船的几条根本脉络,自然可以入乡随俗,再顺藤摸瓜,与邵宝卷好好问剑一场。 裴钱不担心那个什么城主邵宝卷,反正有师父盯着,裴钱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个消瘦老道人身上,瞥了眼那杆写有“欲取长生诀,先过此仙坛”的歪斜幡子,再看了眼摊子前边的地上阵法,裴钱摘下背后箩筐,搁放在地,让小米粒重新站入其中,裴钱再以手中行山杖指向地面,绕着箩筐画地一圈,轻轻一戳,行山杖如刀切豆腐,入地寸余。一条行山杖立地,裴钱撒手之后,数条丝线缠绕,如有剑气盘桓,连同那个金色雷池,如一处袖珍剑阵,护卫住箩筐。 裴钱轻轻抖袖,右手悄然攥住一把竹黄裁纸刀,是那郁泮水所赠咫尺物,裴钱再一探手,裁纸刀返回袖中,左手中却多出一根极为沉重的铁棍,身形微弯,摆出那白猿背剑术,手腕轻拧,长棍一个画圆,最终一端轻轻敲地,涟漪阵阵,街面上如有无数道水纹,层层荡漾开来。 在皑皑洲马湖府雷公庙那边,裴钱将一件符箓于玄所赠的半仙兵铁枪,一分为三,将两端锋芒若刀锋的枪尖打断,最终变为双刀一棍。 虬髯汉子看了眼以杖作剑再画符的裴钱,轻轻点头,毫不遮掩自己的赞赏之色。 那老道士眼中所见,与邻居这位虬髯客却不相同,啧啧称奇道:“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些许术法不去提,手脚却很有几斤力气啊。是与谁学的拳脚功夫?莫不是那俱芦洲后生王赴愬,或是桐叶洲的吴殳?听闻如今山下,风光大好,好些个武把式,一山还比一山高,只可惜给个女子争了先去。你与那娘们,有无武学渊源?” 裴钱说道:“老神仙想要跟我师父切磋道法,不妨先与晚辈问几拳。” 蹲在地上那汉子有些笑意,“封君是老神仙不假,可惜拳脚功夫不太利索,若是问拳,哪怕去了封君的地盘鸟举山,老神仙依旧必输无疑,小姑娘很聪明。” 老道人转过身,跳脚大骂道:“崆峒夫人所在点睛城,有个家伙每天对镜自照,嚷嚷着‘好头颈,谁当斫之?’,说给谁听的?你还好意思说贫道不利索?你那十万甲兵,是拿来吃干饭的吗?别忘了,还是贫道撒豆成兵、裁纸成将,帮你聚拢了万余兵马,才凑足十万之数,没良心的东西……” 那汉子赤髯如虬,干脆席地而坐,笑道:“我不也还了你一只门海。” 裴钱立即以心声说道:“师父,好像这些人拥有‘别有洞天’的手段,这个什么封君地盘鸟举山,还有这个好心大胡子的十万甲兵,估计都是能够在这条目城自成小天地的。”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这位封君,如果真是那位‘青牛道士’的道门高真,道场确实就是那鸟举山,那么老神仙就很有些岁数了。我们静观其变。” 老道士越说越气,一脚踹得棉布摊子上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一大片,“贫道让你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乡人欺负家乡人,贫道收摊之后,定要去与城主告你一状。” 汉子扯住棉布一角,挪了挪,尽量远离那个算命摊子,满脸无奈道:“与我计较什么,你找错人了吧?” 封君这才记得重新望向那个青衫背剑的外乡客,问道:“街上担漏卮之人,不是秃驴是道士,是也不是?!与贫道直说!只要你小子一个真心话!” 陈平安笑道:“道法兴许无漏,那么街上有道士担漏卮,怪我做什么?” 老道人一跺脚,气恼且笑,“好家伙,如今儒生讲理,愈发厉害了。” 邵宝卷突然插了一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那么到底是圆满是缺漏,也是个嘴上兴许,心中不一定。” 陈平安问道:“邵城主,你还没完没了了?” 刹那之间。 陈平安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山清水秀的形胜之地。 身边再无条目城街道,山路上只有一个骑青牛的老道士,斜挎行囊,缀着一排竹管,相互磕碰声清脆悦耳,在道路上朝陈平安迎面而来。 陈平安看着那头青牛,一时间有些神色恍惚,愣了半天,因为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当年赵繇离开骊珠洞天的时候,就是骑乘一辆木板牛车,少年青衫,青牛牵引。据说当时还有个神色木讷的驾车汉子。陈平安又记起一事,先前条目城内那位持长戟的巡城骑将,说了句很没有道理的“不许举形飞升”,难不成眼前这位青牛道士,能够在别有洞天当中,会以活神仙的诡谲姿态,得个虚无缥缈的假境界? 街上,邵宝卷会心一笑。渡船之上的古怪何其多,任你陈平安生性谨慎,再小心驶得万年船,也要在这边阴沟里翻船。 如果不是邵宝卷修道资质,天赋异禀,同样早就在此沦为活神仙,更别谈成为一城之主。天底下大概有三人,在此最为得天独厚,其中一位,是那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剩下一位,极有可能会与邵宝卷这位流霞洲的“梦游客”,有那玄之又玄的大道之争。 在条目城这边,只是片刻之后。 陈平安就如同一步跨出门槛,身形重现条目城原地,只是背后那把长剑“夜游”,已经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那个算命摊子和青牛道士,也都凭空消失。 裴钱神色镇定,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陈平安仍是轻声安慰道:“无妨。” 邵宝卷笑呵呵抱拳告辞。 陈平安点头道:“后会有期。” 一位妙龄少女姗姗而来,先与那邵宝卷嫣然笑道:“邵城主,这就走了?” 邵宝卷微笑道:“下次入城,再去拜会你家先生。” 书生只是一步跨出,便无视城池禁制,缩地山河,转瞬之间就离开了条目城,可谓满载而归。 少女这才对着陈平安施了个万福,“我家主人说了,让剑仙写下一篇《性恶》,就可以从条目城滚蛋了。若是错了一字,就请剑仙后果自负。” 陈平安笑问道:“敢问你家主人是?” 少女笑答道:“我家主人,现任条目城城主,在剑仙家乡那边,曾被称为李十郎。” 与此同时,邵宝卷前脚刚走,就有人后脚赶来,是个少年,与陈平安作揖道:“我家城主,正着手打造一幅印蜕,为首印文,是那‘酒仙诗佛,剑同万古’,其余还有数十印文,都需要先生帮忙补上。” 顶点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一章 江湖别过 那少女见外乡青衫客似有所动,就要跟随少年去往别城,立即对那少年恼羞道:“你还讲不讲先来后到了?” 不曾想少年是个躁脾气的,直接骂道:“秦子都,你这黠婢!怎么跟我说话的,还不赶紧自己掴三大嘴巴子?” 被直呼姓名的少女一个愕然,又被当众骂作黠婢,兴许是忌惮对方的身份,她没有还口,只是眼帘低垂,泫然欲泣,掏出一块绣帕擦拭眼角。 那少年得意洋洋,继续劝说陈平安跟随自己离开条目城,“陈先生,脂粉堆里太腻人,不够雅致,我家城主知晓你向来不喜这类莺莺燕燕,狂蜂浪蝶,香风阵阵如问剑,成何体统。所以陈先生还是跟随我速速离去,我家城主已经摆好了宴席,为陈先生接风洗尘,还额外备有一份重礼,作为补齐印蜕的酬答。” 陈平安微笑道:“你不该如此说碧玉姑娘的。” 之所以没有立即答应这少年的邀请,因为陈平安还是想要在这条目城多逛逛,以及需要与虬髯客道一声谢,再就是兵器铺子那个汉子,先前走到门口,好像一直留心自己背后那把“夜游”,又因为那铜陵姜、汤山藕这几样地方美食的缘故,其实陈平安对那铺子掌柜的身份,已经有了几分猜测,极有可能是白也早年入山访仙时,遇到的那位五松先生了。所以陈平安打算去跟这位杜秀才讨要一幅水牛图,成与不成,聊过再说。万事开头难,可只要一条脉络起了个线头,就会轻松很多。 少年听到陈平安称呼秦子都为“碧玉”,一语道破了她的小名,那少年明显有些讶异,随即开怀笑道:“不曾想陈先生早已知晓这贱婢的根脚,如此说来,想必《红晖阁逸考》,《胭脂纪事》与那《香艳丛书》,陈先生肯定都看过了,年轻剑仙多是性情中人,不愧同道中人,难怪我家城主对陈先生刮目相看,独独青眼有加。李十郎分明是错看陈先生了,误将先生当作那些行事刻板的迂腐之辈。” 陈平安立即笑着解释道:“不敢当,我只是偶然听闻旁人提起,三本书其实都没看过。” 在那少年提及最后一本书的时候,陈平安瞬间掐剑诀,同时以剑气罡风,消弭打散那少年的嗓音,免得给裴钱和小米粒听了去。老厨子胡乱买书,真真害人不浅。 既然那封君与算命摊子都已不见,邵宝卷也已离去,裴钱就让小米粒先留在箩筐内,收起长棍,提起行山杖,重新背起箩筐,安安静静站在陈平安身边,裴钱视线多在那名叫秦子都的少女身上流转,这个姑娘出门之前,肯定花费了不少心思,身穿紫衣裙,发髻簪紫花,腰带上系小紫香囊,绣“胭脂神府”四字。少女妆容尤其精致,裁金小靥,檀麝微黄,面容光莹,尤其罕见的,还是这少女竟然在两边鬓角处,各涂抹一道白妆,使得原本脸庞略显圆润的少女,脸容立即修长几分。 裴钱看得瞠目结舌,少女若是每趟出门,都以类似妆容示人,先前得在自家屋内耗费多少光阴?不嫌麻烦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阻拦,或是提醒这少年小心,反而瞬间挪步,稍稍远离那口无遮拦的少年几步,免得被殃及池鱼。 果不其然,那少女猛然抬头,快步近身,一手拽住那少年耳朵,使劲一扯,拽得那少年哎呦喂歪头,少女另外一手对着那少年的脸庞就是一顿狠挠,嘴上骂着让你贱婢让你黠婢。少年也是个不愿吃亏的,更不晓得什么怜香惜玉,反手就一把扯住那少女的发髻,两个面容瞧着像是同龄人的一双金童玉女,很快就抱作一团,纠缠拧打在一起,相互间连那肘击、膝撞都用上了,很是鸡飞狗跳。 这一幕看得小米粒大开眼界,这些本地人都好凶,脾气不太好,一言不合就抓面挠脸的。 裴钱看了眼师父,陈平安轻轻摇头,示意她不用劝架。那扭打在一起的少年少女,就像从天上打到地上,一起摔落在地上,最后少年一脚踹在那少女面门上,少女还以颜色,双脚一前一后,踹在少年胸口与那裆部,最终双方一起向后倒滑出去,所幸双方都像是不谙拳脚功夫的,没闹出太大动静,少女蹒跚起身,拍打身上尘土,少年一手捂脸,一手按胸,呲牙咧嘴摇晃起身后,不得不弯着腰。 裴钱见那少女,竟是剔眉再画眉,这会儿给那少年一脚踹掉了一条眉毛,早先面如桃花色的精致妆容,也都变得一塌糊涂,一张花脸,她头顶所簪紫花,也给那少年先前揉碎了散落在地,此时少女站在街上,就显得有些滑稽。 而那绣有“胭脂神府”的小锦囊,在拧打过程中也给打开了绳结,跑出了一只铜绿金龟子,大如榆荚,先前给那少年起身时看准时机,悄悄一脚踩在靴子底下。小名碧玉的少女很快发现自己走失了一只用以养粉媚人的绿金蝉,急得团团转,对着指着那少年威胁道:“龙宾,还我绿金蝉!” 陈平安叹了口气,看来一桩机缘,与自己擦肩而过了。 在那桐叶洲太平山,虞氏王朝的供奉,修士戴塬曾经给了陈平安一份赔罪礼,墨锭名为“月下松道人墨”,只是给陈平安转手送人了。据说那墨锭每逢月下,曾有一位小道人如蝇而行,自称是那黑松使者、墨精臣子。后来陈平安询问崔东山,才知道那位古墨成精的小道人,好像就叫“龙宾”,它得道之地并非那墨锭,只是当时刚好游历到此,因为它喜欢以世间一锭锭珍稀古墨作为自己的“仙家渡口”,游走不定,行踪飘忽,若非机缘临头,仙人就算得墨也难觅踪迹,属于文运凝聚的大道显化之属,与香火小人、“蚂蚱”银虫,算是差不多的得道路数。而每枚龙宾驻足过的“渡口”墨锭,都有文气蕴藉,所以当时就连崔东山有些惋惜,陈平安自然更是心疼,因为如果将此物送给小暖树,显然最佳。 渡船之上,遍地机缘,不过却也处处陷阱。 “破烂玩意儿,谁稀罕要,赏你了。”那少年嗤笑一声,抬起脚,再以脚尖挑起那绿金蝉,踹向少女,后者双手接住,小心翼翼放入锦囊中,系紧绳结。 少女问道:“剑仙怎么说?到底是一字无错写那《性恶》篇,再被礼送出境,还是从今天起,与我条目城互视仇寇?” 陈平安与她说道:“我不写什么,只希望在此随便闲逛几天,你家城主想要赶人就赶人。李十郎率性,视我仇寇无妨,我视条目城却不然。” 少女皱眉道:“恶客登门,不知好歹,恼人烦人。” 她蓦然而笑,“年轻气盛,不过倒是个气量不狭的剑仙。” 如有敕令,她作竖耳倾听状,然后说道:“副城主刚刚听闻剑仙莅临,要我与剑仙捎话,你们只管放心游览条目城,不过只有三日期限,三日之后,若是剑仙找不到去往别城之法,就怪不得咱们条目城按例行事了。” 少年刚要说话,她一跺脚,怒道:“龙宾,这是我家城主和副城主的决定,劝你别多事!不然害得两城交恶,小心你连那仅剩的‘平章事’头衔都保不住。” 陈平安不愿身边少年为难,笑道:“你我四天后相约此地碰头。” 少年点点头,答应了此事,只是脸上抓痕依旧条条清晰,少年愤愤然,与那出身胭脂神府的秦子都讥笑道:“咱们走着瞧,迟早有一天,我要集结大军,挥师直奔你那胭脂窟、白骨冢。” 艳妆女子红袖添香,一双素手研墨,本是毋庸置疑的一桩文房雅事,可对于这位官拜松烟督护、玄香太守的龙宾而言,确实有那么点大道之争的意思。 秦子都呸了一声,“大放厥词,斯文扫地,不知羞的东西!” 少年懒得与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姨纠缠,就要离开条目城,陈平安突然伸手一把握住少年胳膊,笑道:“忘了问平章事大人,到底来自何城?若是四天后,平章事大人不小心给事情耽搁了,我好主动登门做客。” 少年叫苦不迭,“疼疼疼,说话就说话,陈先生拽我作甚?” 陈平安实诚笑道:“沾沾文气。” 那少年低头瞥了眼袖子,自己被那剑仙握住胳膊处,五彩焕然,如江河入海,渐渐凝聚而起,他哭丧着脸,“家底本就所剩不多了,还给陈先生搜刮了一分去,我这惨淡光景,岂不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陈平安笑道:“等我以后离开了渡船,自会遥遥酬谢平章事大人。” 那少年眼睛一亮,就不再刻意拘押自己袖上的神异景象,“当真?!” 只是不等少年与陈平安有更多合计,少年就一个踉跄后退,身形消散,去往别城,只能急匆匆与陈平安说了一句话,好像谶语,“鸡鸣天上,犬吠云中”。 鸡犬城?取名字是不是太不讲究了?若是“得道城”,不更好听些?估计是名字太大,不合适?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右手指尖凝聚出一粒五彩光亮,文气浓郁,如指尖生花,最终被陈平安收入袖中。 秦子都对此并不上心,条目城内,过客们各凭本事挣取机缘,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她对那额头光洁、梳丸子头的裴钱,眼神复杂,最终一个没忍住,劝说道:“小姑娘,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若是能够好好拾掇一番,也是个姿容不差的女子,怎的如此敷衍马虎,看这剑仙,既然都清楚我的小名了,也是个晓得闺阁事的行家里手,他也不教教你?你也不怨他?” 裴钱出门游历,从来穿着利落,无半点妆容,发髻更是简单,这会儿她面无表情说道:“用不着,利落些,不碍事。” 那秦子都痛心疾首道:“不碍事?怎就不碍事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子让自己增添姿色,岂不是天经地义的正理?” 裴钱看着眼前那个当下一脸妆容惨兮兮的少女,忍住笑,摇摇头不再言语。 陈平安笑道:“古人云天地清淑之气,萃在女子闺房。世间女子得闲了,确实皆宜淡妆。碧玉姑娘方才说女为悦己者容,既然天地是第一大才子,那么女子无论浓妆淡抹,只需得体,便与之最相宜。” 一半话语,是陈平安的真心话,只要裴钱自己想要与那胭脂水粉打交道,别是那浓艳路数,淡妆当然无妨。到了裴钱这个岁数,毕竟再不是当年那个黑炭小姑娘,确实也该好好打扮自己一番。当然要说裴钱自己不乐意,喜欢素面朝天,也无所谓。至于剩余一半话语,当然是陈平安与这位书上所谓胭脂神府秦娘娘的客气话。 秦子都惊讶不已,竟是再无先前初见时的倨傲清冷姿态,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而且第一次换了个称呼,笑语盈盈道:“陈先生此语,可谓得体又契心,让人听之忘俗。那么奴婢就预祝陈先生在接下来三天内,顺遂有所得。” 陈平安与她抱拳道了一声谢。 秦子都问道:“陈先生可曾随身携带胭脂水粉?” 陈平安摇头道:“不曾。” 显然又错过了一桩机缘。 她笑着点头,亦是小有遗憾,然后身形模糊起来,最终化作七彩颜色,一时间整条街道都芬芳扑鼻,七彩好似仙人的举形高升,然后转瞬去往各个方向,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留给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四天后换了地方,咱们说不定能吃上臭豆腐。” 裴钱会心一笑,有些期待。脂粉妆容什么的,太累赘,裴钱只觉得会妨碍出拳,所以她是真不感兴趣。不过骑龙巷的石柔姐姐,十分喜欢这些,不知道三天内有无机会,能够在这条目城带几样回去。 小米粒站在箩筐里边,听说那臭豆腐,立即馋了,赶紧抹了把嘴。啥也没听懂,啥也没记住,就这臭豆腐,让黑衣小姑娘嘴馋,惦念不已。 陈平安稍稍挪步,来到那棉布摊子旁边,蹲下身,眼神不断偏移,拣选心仪物件,最终选中了一把巴掌大小的袖珍小弓,与那坐拥十万甲兵的虬髯客问道:“这把弓,怎么卖?” 摊子先前那只鎏金小水缸,已经被邵宝卷回答青牛道士的问题,得了去。 棉布上边,这会儿还剩下一小捆枯死梅枝,一只水仙小瓷盆。 一幅收起的卷轴,外边贴有一条小笺签,文字娟秀,“教天下女子梳妆打扮”。 一件铁铸三猴捞月花器。一块乌木镇纸,“不肯随风,玄寂无声。大人自正,镇之以静。”落款二字,“叔夜”。 最后就是摆放在角落的那张小弓,造型古朴,玲珑袖珍,仿佛稚童嬉戏之物,铭文细微,不易察觉,“云梦长松”。 虬髯客见这人挑来挑去,结果独独挑了这张小弓,神色无奈,摇头道:“卖也卖,只是客人你不易买,得先凑齐几本书,最少三本,给我看过了,公子再用其中一本书来换。至于其它,我就不多说了。” 陈平安点点头,心中有了主意,又转头望向那画轴,问道:“这幅画怎么卖?还是以物易物?” 虬髯客点头笑道:“公子聪慧,我这摊子买卖,确实需要以物易物,只是所需之物,不在条目城内,路途迢迢不说,而且禁卫森严。公子犹不死心,就去寻一处,在那骊山北麓,崖刻有天宝遗迹,公子若是能去得那处清凉世界当中,在绿玉池边,再取回一美人神像,就可以换走画卷,到时候自有一桩福缘,主动来见公子了。” 陈平安问道:“如此说来,这幅画卷,与那天宝遗迹的清凉世界,都是虚幻之物,下一桩福缘才是真?” 今天条目城内所见所闻,邵宝卷、沈校勘之外,虽然都是活神仙,但依旧会分出个三六九等,只看各自“自知之明”的程度高低。像眼前这位大髯汉子,先前的青牛道士,还有附近兵器铺子里边,那位会惦念家乡铜陵姜、滁州酸梅汤的杜秀才,显然就更加“活灵活现”,行事也就随之更加“率性而为”。 虬髯汉子咧嘴一笑,答非所问:“若是公子心狠些,访仙探幽的本事又足够,能将那些妃子宫娥诸多白玉神像,全部搬出清凉世界,那么就真是艳福不小了。” 裴钱突然聚音成线说道:“师父,我好像在书上见过此事,如果记载是真,那个骊山北麓好找,天宝崖刻却难寻,不过我们只需要随便找到一个当地的樵夫牧童,好像就可以帮咱们带路,当有人手书‘避暑’二字,就可以洞天石门自开。据说里边一座浴池,以绿玉刻画为池水,波光粼粼,犹如活水。只是洞内玉人景象,过于……香艳旖旎了些,到时候师父独自入内,我带着小米粒在外边候着就是了。” 陈平安气笑道:“连这个都晓得?你从哪本杂书上边看来的秘闻轶事?” 裴钱眨了眨眼睛,“是在溪姐姐说的,当年在金甲洲,每次战事落幕后,她最喜欢与我说这些神怪志异故事,我只是随便听听的。当时问在溪姐姐池多大,那么多的绿玉,能卖多少神仙钱,在溪姐姐还骂我是财迷呢。” 汉子见那陈平安又盯住了那乌木镇纸,主动说道:“公子拿一部完整的琴谱来换。” 陈平安心中了然,是那部《广陵止息》无疑了,抱拳道,“感谢前辈先前与封君的一番闲聊,晚辈这就去城内找书去。” 虬髯汉子只是点头致意,笑道:“公子收了个好徒弟。” 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小米粒离开摊子,先去了那座兵器铺子,店主坐在柜台后边,正在生嚼嫩藕就白姜,见着了去而复还的陈平安,汉子既不奇怪,也不问话。 陈平安作揖道:“拜见五松先生。” 那汉子问道:“你有无功名在身?” 陈平安起身恭敬答道:“晚辈并无科举功名,但有学生,是榜眼。” 汉子有了些笑意,主动问道:“你是想要那幅先前被邵城主补全内容的花熏贴?” 陈平安摇头道:“花熏帖,五松先生肯定留着有用。晚辈只是想要与五松先生厚颜讨要一幅水牛图。” 汉子微微意外,“在渡船上边讨生活,规矩就是规矩,不能例外。既然知道我是那杜秀才了,还知道我会绘画,那么夫子工文绝世奇,五松新作天下推,何谓‘新文’,多半清楚?算了,此事可能有些为难你,你只要随便说个我生平所作诗篇题目即可,小子既然能够从白也那边得到太白仙剑的一截剑尖,相信知晓此事不难。” 陈平安一脸尴尬。 太白剑尖,是在剑气长城那边莫名其妙得到的,对于这位能够与白也诗歌酬答的五松先生,陈平安也只是知晓名字和大致的身世梗概,什么诗篇是半点不知,其实陈平安之所以会知道五松先生,主要还是这个杜秀才的“炼师”身份。简而言之,白也所写的那篇诗,陈平安记得住,可眼前这位五松先生曾经写过什么,一个字都不清楚。 在那箩筐里边帮着好人山主使劲小鸡啄米的小米粒,更加尴尬,只得挠挠脸。 那杜秀才笑了笑,“既然长剑方才还在,偏偏这趟折返,刚好不在身上,小子那就莫谈机缘了,水牛图不要多想。” 汉子叹了口气,白也独自仗剑扶摇洲一事,确实让人感伤。果然就此一别,桃花春水深。 陈平安有些遗憾,不敢强求机缘,只得抱拳告辞,想起一事,问道:“五松先生能否饮酒?” 汉子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便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两壶仙家酒酿,搁放在柜台上,再次抱拳,笑容灿烂,“五松山外,得见先生,斗胆赠酒,小子荣幸。” 汉子看着那个年轻青衫客跨过门槛的背影,伸手拿过一壶酒,点点头,是个能将天地走宽的后生,所以喊道:“小子,若是不忙,不妨主动去拜会逋翁先生。” 陈平安立即转身,快步走回铺子,又拿出两壶酒。 杜秀才愣了愣,“作甚?” 陈平安轻声问道:“敢问那大字之祖的《瘗鹤铭》,到底是否出自逋翁先生的手笔?” 杜秀才伸出双手,按住两壶新酒,微笑不语。 陈平安只得再次离去,去逛条目城内的各个书铺,最终在那子部书铺、道藏书肆,别录书阁,分别找到了《家语》、《吕览》和《云栖随笔》,其中《家语》一书,陈平安循着零散记忆,起先是去找了一座经部书铺,询问无果,掌柜只说无此书,去了伪书铺子,一样无功而返,最后还是在那子部书铺,才买到了这本书籍,确定里边有那张弓的记载后,才松了口气。原来按照条目城的史志目录,此书地位由“经部”下降至了“子部”,但不是像浩然天下那样,已经被视为一部伪书。至于《吕览》,也非摆在杂家书铺售卖,让陈平安白白多跑了一趟。 只是等到结账的时候,陈平安才发现条目城内的书铺买卖,书籍的价格确实不贵,可神仙钱竟然完全无用,别说是雪花钱,谷雨钱都毫无意义,得用那山上修士视为累赘的金银、铜钱,亏得裴钱和小米粒都各自带有一只储钱罐,小米粒更是自告奋勇,拦住裴钱,抢先结账,总算立下一桩奇功的小姑娘笑哈哈,摇头晃脑,开心不已,忙不迭从自己的私房钱里边,掏出了一颗大金锭,交给好人山主,豪气干云说不用还了,小钱钱,毛毛雨。 站在箩筐里边的,最后轻轻咳嗽一声,裴钱笑着点点头,示意自己会记在功劳簿上。 不过是花了不到二两银子,就买到了三本书,足够让陈平安去虬髯汉子那边换取小弓了,不过是随便给出其中一本,就能够换取一桩机缘。 但是陈平安却继续找那其它书铺,最终跨入一处名家铺子的门槛,条目城的书铺规矩,问书有无,有问必答,但是铺子里边没有的书籍,一旦客人询问,就绝无答案,还要遭白眼。在这名家铺子,陈平安没能买着那本书,不过还是花了一笔“冤枉钱”,总计三两银子,买了几本墨迹如新的古书,多是讲那名家十题二十一辩的,只是有些书上记载,远比浩然天下更加详实和深邃,虽说这些书籍一本都带不走渡船,但是此次游历途中,陈平安哪怕只是翻书看书,书上学问到底都是千真万确。而名家辩术,与那佛家因明学,陈平安很早就就开始留意了,多有钻研。 当时那名家书铺的掌柜,是个相貌清雅的年轻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十分神仙气态,他先看了眼裴钱,然后就转头与陈平安笑问道:“小子,你想不想自辟一城,当那城主?只需拿一物来换,我就可以不坏规矩,帮你开辟新城,此后诸多便宜,不会输给那个邵宝卷。” 陈平安与此人作揖致歉道:“先生好意心领,只是那濠梁养剑葫,是半个家乡故人的遗物,委实是不能与先生做买卖,不然别说是生意往来,小子因为受名家学问恩泽多矣,原本就算直接转赠先生,都是无妨的。” 一枚濠梁,是剑仙米祜赠送给陈平安的,最早陈平安没收下,还是希望离开剑气长城的米裕能够保留此物,只是米裕不愿如此,最后陈平安就只好给了裴钱,让这位开山大弟子代为保管。 那年轻掌柜看着陈平安,突然抚掌而笑,“天下学问得个驳杂有何难,半点不难,唯独难在心诚二字。今天得后世晚辈此诚心一语,已然大为宽慰吾心。所以不收钱,与你赠言几句,要找的那本书,其实都不算是书了,就那么点字,不在此地,在那街上第一座的志书部书铺,《经籍志》,道家条目下的《守白论》,记得是志书部,因为要比道藏部所载内容更多。” 陈平安道谢离去,果然在入城后的第一家铺子里边,买到了那部记载《守白论》的志书,只是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是多走了许多冤枉路,再花一笔冤枉钱,重返道藏书铺,多买了一本书。 路上,周米粒竖起手掌挡在嘴边,与裴钱窃窃私语道:“一座铺子,能放下那么多书,各个掌柜随便抽出一本,就都是咱们要的书,可怪可怪。” 裴钱笑道:“小天地内,心意使然。” 周米粒恍然大悟,“果然被我猜中了。” 在陈平安四处找书的时候,杜秀才走出铺子,来到那虬髯客旁边,叹了口气,“涉及修士心中,三教百家学问的取舍,那小子此举十分凶险啊。若非出身儒家某个道统文脉,其实倒也无所谓了,随意取舍便是,反正半点不伤道心,就算伤了,无非是事后多读几本书罢了,一样可以缝补。” 汉子点头道:“所以我起先并不想卖这张弓给他,若是故意诱人买卖,太不厚道。只是那小子太眼尖,极其识货,先前蹲那儿,故意看来看去,其实一早就盯上了这张弓。我总不能坏了规矩,主动与他说这张弓太烫手。” 杜秀才笑道:“可若是这桩买卖真做成了,你就能够彻底卸去束缚了,再不用靠着什么十万甲兵,去斩那人头颅,才可以脱困,终究是好事。咱们一个个画地为牢,在此苦苦等候百年千年,年复年日复日的重复景象,确实累人,看也看吐了。” 那汉子咧咧嘴,“我若是有酒喝,保证一滴不吐。” 杜秀才笑着丢出一壶酒水,那大髯汉子接过酒壶,嗅了嗅酒水香味,满脸陶醉,继而伤感不已,喃喃道:“以前仗剑背弓,骑驴走江湖,只喜欢痛饮,如今都要舍不得喝一口了。” 名家铺子那边,年轻掌柜正在翻书看,好像翻书如看山河,对陈平安的条目城行踪一览无余,微笑点头,自言自语道:“书山从来不空,没什么冤枉路,行人下山时,从不两手空空。越是兜转绕路,越是一生受益。沈校勘啊沈校勘,何来的一问三不知?夜航船中,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他随即有些疑惑,摇摇头,感叹道:“这个邵城主,与你小子有仇吗?笃定你会相中那张弓?所以铁了心要你自己拆掉一根三教栋梁,如此一来,将来修行路上,可能就要伤及一部分道门机缘了啊。” 因为在陈平安来这名家铺子买书之前,邵宝卷就先来此地,花钱一口气买走了所有与那个著名典故有关的书籍,是所有,数百本之多。所以陈平安先来此地买书,其实原本是个正确选择,只是被那个假装离开条目城的邵宝卷捷足先登了。 捻住掌柜想了想,还是难得走出铺子,抬头望天,微笑道:“陆道友,岂不是被我连累,画蛇添足,这小子似乎与道门愈行愈远了,害你平白无故又挨了‘一剑’?” 那个刚刚登船的年轻外乡客,既是需要治学严谨的儒生,又是需要云游四方的剑仙,那么今天是递出一本儒家志书部典籍,还是送出一本道藏铺子的书籍,两者之间,还是很有些不同的。不然如果没有邵宝卷的从中作梗,递出一本名家书籍,无伤大雅。只是这位先前其实只是讨要那“濠梁”二字、而非什么养剑葫的年轻掌柜,这会儿站在铺子门外,嘴上说着歉意言语,脸色却有些笑意。 陈平安一行人回到了虬髯男子的摊子那边,他蹲下身,保留其中一本书籍,取出其余四本,三本叠放在棉布摊子上边,手持一本,四本书籍都记载有一桩关于“弓之得失”的典故,陈平安然后将最后那本记录典故文字最少的道家《守白论》,送给摊主,陈平安显然是要选择这本道书,作为交换。 至于那位名家书铺的掌柜,其实算不得什么算计陈平安,更像是顺水推舟一把,在何处渡口停岸,还是得看撑船人自己的选择。何况如果没有那位掌柜的提醒,陈平安估计得最少跑遍半座条目城,才能问出答案。而且有意无意的,陈平安并没有拿出那本儒家志书部藏书。 方才看到陈平安拿出四本书籍后,汉子起先有些欣慰,只是当陈平安递出那本道藏部典籍后,汉子瞥了眼书名,愣在当场,犹豫起来,他不着急去接过书籍,满脸疑惑道:“公子难道不曾去过名家书铺?” 陈平安笑道:“去了,只是没能买到书,其实无所谓,而且我还得谢谢某人,不然要我卖出一本名家铺子的书籍,反而让人为难。说不定心里边,还会有些对不住那位仰慕已久的掌柜前辈。” 不远处的兵器铺子,杜秀才在柜台后边悠哉悠哉喝着酒,笑容古怪,到底是文庙哪条文脉的子弟,小小年纪,就如此会说话? 最少那个曾经专程拜访鸡犬城两次、也游历过一趟条目城的伏胜老儿,就一定教不出这样的学生。 汉子这才点点头,放心取过那本书,哪怕他早已不在江湖,可江湖道义,还是得有的。汉子再看了眼地上的其余三本书籍,笑道:“那就与公子说三件不坏规矩的小事。先有荆蛮守燎,后有楚地宝弓被我得到,所以在这条目城,我化名荆楚,你其实可以喊我张三。地上这张小弓,品秩不低,在这里与公子道贺一声。” 汉子说到这里,裴钱听到此处,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以前与宝瓶姐姐还有李槐,一起看那些演义,期间就看到过这位化名“张三”的虬髯大侠,而且这位江湖前辈,还有头驴子可以骑乘!只不过那些书籍,都是些稗官野史和江湖演义,裴钱三人当时都以为这位虬髯客是杜撰出来的人物。 汉子当然不清楚那个小姑娘在琢磨什么,只是自顾自说道:“本末城那位殿脚女出身的崆峒夫人,我与她侍奉的一位副城主,有宿怨,封君先前说崆峒夫人是点睛城人氏,当然是故意拿话蒙骗你的,封君多半与那邵城主暗地里达成了某个约定。” 陈平安笑道:“先前去往鸟举山与封老神仙一番叙旧,晚辈已经知道此事了。应该是邵城主是怕我立即动身赶往本末城,坏了他的好事,让他无法从崆峒夫人那边获得机缘。” 其实一旦被陈平安找到那个邵宝卷,就不是什么机缘不机缘的。至于邵宝卷身为一城之主,在条目城内好像十分有恃无恐,为何偏偏如此担心自己在那本末城出手,陈平安暂时不知,实在是没法猜。本末城,本末倒置?舍本取末?何况只说那名士袖手,清谈玄学心性,又有无数关于本末二字的解析,五花八门的,陈平安对这些是个十足的门外汉。本末城的立身之本,比起一听便知大义、再看几眼书铺就能勘验真相的条目城,要奇异古怪太多,所以到底何解?天晓得。 汉子继续说道:“十二座城池,皆有个别称,比如本末城就又称为荒唐城,城中人与事,比那历朝历代帝王君主扎堆在一起的垂拱城,只会更加荒诞。” 三事说完,汉子其实不用与陈平安询问一事,来决定那张弓的得失了。因为陈平安递出书籍的本身,就是某种选择,就是答案。 出乎这位虬髯客的意料,陈平安又取出了一本书籍,只是没有放在棉布三本叠放书籍的最上边,而是单独放在一旁。 那张三低头看了眼那本书,又抬头看了眼站在箩筐里边的黑衣小姑娘,立即笑道:“那就再多说一事,公子真要去了本末城,既需小心,又可放心。” 陈平安阻拦不及,只得作罢。其实他本来是想问那个邵宝卷是什么城的城主,不然问一句怎么去往本末城也好,那就可以无视本末城李十郎的那道逐客令了。本末城一心想要赶人,却又不告诉如何离城,这就很不仗义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汉子拿起那张小弓,陈平安则拿起棉布上边的四本书籍,收入袖里乾坤,再接过那张史书上记载曾射蛟兕于云梦之圃的古弓,却只是名副其实的收入袖中,更没有藏入咫尺物。 那汉子对此不以为意,反而有几分赞赏神色,行走江湖,岂可不小心再小心。他蹲下身,扯住棉布两角,随便一裹,将那些物件都包裹起来,拎在手中,再取出一本册子,递给陈平安,笑道:“心愿已了,牢笼已破,这些物件,要么公子只管放心收下,要么就此上缴归公条目城,怎么说?若是收下,这本册子就用得着了,上边记录了摊子所卖之物的各自线索。” 陈平安就接过了册子和包裹,动作无比娴熟,将那棉布包裹斜挎在身。 虬髯客抱拳致礼,“就此别过!” 陈平安抱拳还礼。裴钱和站在箩筐里的小米粒亦是如此。 正文 第七百七十二章 仗剑飞升 陈平安寻了一处热闹处的客栈落脚,还是需要用那金银结账,三人住宿三天,合计二两八钱银子,店伙计取出了戥秤,动作娴熟,用小剪子裁剪碎银。 陈平安见到此物,没来由想起了早年杨家铺子的那套家伙什,除了买卖时用来裁剪碎银,还会专门称量某些价格高的珍稀草药,所以陈平安小时候每次见着店伙计愿意兴师动众,取出此物来称量某种草药,那么背着一个大箩筐、站在高高柜台下边的孩子,就会紧紧抿起嘴,双手使劲攥住两肩绳子,眼神格外明亮,只觉得大半天的辛劳,风吹日晒雨淋什么的,都不算什么了。 念头纷杂急转拘不住,因为眼前这戥子是衡器之属,陈平安又想到了如今浩然天下的光yīn刻度和那度量衡,自然而然,就记起宋集薪在大渎祠庙提过的那拨过江龙练气士。因为客栈柜台上这戥秤,秤盘和乌木杆,还有数枚白铜小秤砣在内,显然都是山下寻常物,所以陈平安一瞥过后,发现与条目城书籍一样,都非实物,他就没有再多看多想。 裴钱自己就有一整套戥秤,其中两只秤砣,还给她篆刻了“从不赔钱”、“只许挣钱”,所以这会儿仿佛沾亲带故,跟他乡遇故知似的,天然亲近,裴钱就要比陈平安更留心,看得仔细,她突然与陈平安悄然道:“师父,这套戥秤用上了虬角杆,寻常人家可用不起。” 陈平安心声笑道:“多半是富贵门庭家道中落了,流落市井之物。可惜材质再名贵,此物也是虚相,我们带不走的。” 裴钱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秤杆上边还有一行小字,‘山阳大方,内库恭制’,师父,这里边有什么说法吗?” 陈平安摇摇头,“不清楚,不过既然是内库制造,那肯定就是宫中物了。只是不知具体朝代。” 裴钱问道:“师父,等会儿咱们在客栈安置好,我单独走一趟府志书铺,去查一查什么是‘山阳大方’?” 陈平安哑然失笑,天下学问何其驳杂,真是一个学海无涯了,只不过裴钱愿意探究,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她的好学求知,点头道:“可以。” 跟客栈要了两间屋子,陈平安单独一间,在屋内落座后,打开棉布包裹,摊放在桌上。裴钱来这边与师父告辞一声,就独自离开客栈,跑去条目城书铺,查验“山阳大方”这个古怪铭文的根脚来历,小米粒则跑进屋子,将心爱的绿竹杖搁在桌上,她在陈平安这边,站在长凳上,陪着好人山主一起看那些捡漏而来的宝贝,小姑娘有些眼馋,问可以耍吗?陈平安正在翻阅虬髯客附赠的那本册子,笑着点头。小米粒就轻拿轻放,对那啥卷轴、镇纸都不感兴趣,最终开始欣赏起那只早早就一眼相中的水仙盆,双手高高举起,赞叹不已,她还拿脸蛋蹭了蹭微微凉的瓷盆,凉爽真凉爽。 陈平安翻开一页册子,笑道:“喜欢就送你了。不过事先说好,小盆是假的,带不走,你只能在渡船上待几天就耍几天,到时候别伤心。” 这只瓷盆,来历不俗,在虬髯客赠送的册子上,被誉为一座水仙修道窟,底款“八百水裔”,跟那鎏金小水缸有点像是“亲戚”,可以视为一座天然水府,类似珠钗岛刘重润早年在朱敛他们帮助下,秘密打捞起来的水殿、龙舟。可惜水仙盆一样是仙师炼化的某种虚相假象。 小米粒捧着那只水仙盆,使劲摇头道:“我就是瞧着喜欢嘞,所以可劲儿多瞧几眼,就算小水盆是真的,我也不要,不然带去了落魄山,每天担心遭蟊贼,耽误我巡山哩。” 陈平安反复翻阅册子数遍,反正内容不多,又闲来无事。 按照册子上边关于这些物件的诸多详细记载,不但是水仙盆,那捆已经枯死的梅花枝条,连同“叔夜”款乌木镇纸,以及造型古怪的捞月花器和“梳妆”卷轴,都只是机缘线索的其中一个环节,作为衔接其余两事的桥梁而已,那位虬髯客张三的包袱斋,其实只有一张“云梦长松”古弓,是货真价实的实物,已经被陈平安得手,只是当下品秩依旧难定,而且陈平安觉得这张弓,有些烫手。 至于那只作为宫中门海的鎏金小水缸,被青牛道士不知如何不坏规矩,就转赠了答话的邵宝卷,随后一桩实实在在的机缘,在那皇帝君主扎堆的垂拱城,邵宝卷可以讨要一个某种意义上的“封正”,让水缸由虚转实,水缸水的深浅,就看邵宝卷的与垂拱城某位皇帝陛下“口含天宪”的讨封本事了。册子上边,说此物可以与“龙王篓”互补,龙王篓压胜天下蛟龙之属,门海却可以用龙气作为饵料,饲养天下水裔,养在水缸内,是一种山上所谓的“半走水”,一抓一养,天衣无缝。 陈平安笑道:“回头到了北俱芦洲哑巴湖,我们可以在那边多留几天,开心不开心?” 小米粒笑得合不拢嘴,却说道:“一般般,开心碗口大。” 她将水仙盆放在桌上,趴在桌上,补了一句,“回了落魄山,就有桌儿大。” 陈平安打趣道:“我那左师兄,脾气不算太好,尤其是对陌生人,很难聊。哪怕在我这个小师弟这边,左师兄都从没个笑脸的,所以对小米粒很刮目相看了。” 小米粒下巴抵住胳膊,轻声问道:“好人山主,你会想山主夫人吗?” 陈平安忍俊不禁,点头道:“当然会想啊。” 小米粒眉眼弯弯,说道:“我觉得不像唉。” 陈平安放下册子,拿起那乌木镇纸在手中把玩,好像玩笑道:“得让自己不那么想,才可以不那么想,你说想不想?” 小米粒皱起眉头,取巧道:“山主说是就是吧。” 陈平安看过了册子,其实如今他相当于继承了虬髯客的包袱斋,在渡船上也能摆摊迎客了。 站起身,放下那乌木镇纸,陈平安捻出一张挑灯符,悬在空中,缓缓燃烧,然后走到窗前,先前在那本递出书籍当中,夹有一张符箓,虬髯客当时接过书籍之时,是心知肚明了,但是依旧帮忙遮掩了,没有取出交还陈平安,这就意味着陈平安此举,并没有破坏夜航船的规矩,等到虬髯客骑驴出城后,书籍内的那张符箓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不碰壁,就不知规矩界线何在。 陈平安这次登上夜航船后,依旧入乡随俗,大体上循规蹈矩,可有些细微事情,还是需要尝试。其实这就跟钓鱼差不多,需要事先打窝诱鱼,也需要先晓得钓个深浅。何况钓大有钓大的学问,钓小有钓小的门道。起先陈平安目的很简单,就是一月之内,救出北俱芦洲那条渡船所有修士,离开夜航船,一起重返浩然,结果在这条目城上,先有邵宝卷三番五次设置陷阱,后有冷脸待客的李十郎,陈平安还真就不信邪了,那就掰掰手腕,试试看。 陈平安心中默默计数,转过身时,一张挑灯符刚好燃烧殆尽,与先前入城如出一辙,并无丝毫偏差。 先前在道人封君那座别有洞天的鸟举山道路中,双方狭路相逢,大概是陈平安对老前辈一向敬重有加,积攒了不少虚无缥缈的运道,一来二去,双方就没动手切磋什么剑术道法,一番和气生财的攀谈后,陈平安反而用一幅临时手绘的五岳真形图,与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笔买卖。陈平安绘制出的那幅五岳图,形制样式都极为古老,与浩然天下后世的所有五岳图出入不小,一幅五岳图真身,最早是藕花福地被种夫子所得,后来交由曹晴朗保管,再安置在了落魄山的藕花福地当中。陈平安当然对此并不陌生。 封君终于得偿所愿,大为欣慰,对陈平安这个好像福星登门的年轻后生,枯瘦老道人更是刮目相看,作为交换,加上陈平安得知封君只是远游别城,就让老道人帮忙将那把长剑“夜游”,带去另外一城,不但如此,心情大好的老道人,主动要求与陈平安做了几笔额外的小生意,双方各有问答,封君就与陈平安说了几桩渡船秘事,当然封君只说了些可说的,例如离船之路,以及出城换城之法,邵宝卷如何做得的城主,成为一城之主又有哪些便宜行事,老神仙就都笑而不言了。 那把已经不在身边的长剑“夜游”,陈平安一直与之心生感应,就像深夜时分遥遥处,有一粒灯火摇曳夜幕中,路人陈平安,清晰可见。 只要陈平安发狠,一剑劈斩渡船天地,两者遥相呼应,陈平安有信心既可让裴钱和小米粒先行离开渡船,同时自己也可去往封君所在城池,继续留在这条夜航船上逛荡。到时候再让裴钱重返披麻宗渡船,直接飞剑传信太徽剑宗和趴地峰两处,北俱芦洲那边,陈平安认识的朋友、敬重的前辈,其实不少。 小米粒站在长凳上,想起一事,乐呵得不行,两只小手挡在嘴边,哈哈笑道:“好人山主,咱俩又一起走江湖嘞,这次咱们再去会一会那座仙府的山中神仙吧,你可别又因为不会吟诗作对,给人赶出去啊。”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怎么可能,这些年我作诗功力大涨,见谁都不怵。小米粒,可不是我与你吹牛啊,以前在剑气长城那边,我遇到个自认是读书人的老修士,还是十四境呢,好像是化名陆法言来着,反正就是仰慕我的诗名,主动去城头找我,说我的诗篇合韵律,平仄惊人,他佩服不已,甘拜下风,所以一见着我就要揪心。” 小米粒听得一惊一乍,赶忙双手拍掌,神采奕奕,“了不得了不得!” 唉,只是可惜自己的十八般武艺,都没有用武之地了,因为这次远游故乡哑巴湖,其实小米粒偷偷与老厨子讨要了好些诗句,都写在了一本书上,还是老厨子心细啊,当时问她既然是小米粒琢磨出来的诗词,是不是?小米粒当时一脸迷糊,一头雾水,是个锤儿的是?她哪里知道是个啥嘛。朱敛就让她自己抄录在纸条上,不然就露马脚了,小米粒恍然大悟,她挑灯一一抄录那些诗词的时候,老厨子就在一旁嗑瓜子,顺便耐心回答小米粒,诗词当中什么字,是怎么个读法怎么个意思。 小米粒问老厨子这些都是书上照搬来的么?老厨子说没呢,都是他临时想的,急就章之属,学问之旁支末流。当时小米粒就急眼了,说可别连累好人山主和她被人瞧不起啊。老厨子说不会不会,还说在他家乡那会儿,好些人都说他的诗篇,是从水中明月捞出、从渡口杨柳折下、从酒缸里拎起的,所以还是有点斤两的,他之随心所欲,却是许多诗词名家毕生苦求不得的神仙语。 小米粒将信将疑,最后还是信了老厨子的说法。 那晚桌上灯火中,小姑娘一边抄录文字,一边逛荡双腿,老厨子一边嗑瓜子,一边絮絮叨叨。 所以落魄山,才会如此让周米粒喜欢。哪怕好人山主经常不在家,但是还有裴钱和老厨子,暖树姐姐,景清景清…… 对这位洞府境的落魄山右护法来说,剑气长城,那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啊,在周米粒心中,是仅次于落魄山、哑巴湖的天底下第三好! 一个是朋友可多可多的家乡,一个是江湖小小不太大的故乡,一个是她这位哑巴湖大水怪,不小心就扬名两座天下的地方。 陈平安朝站在凳子上的小米粒,伸手虚按两下,“出门在外,行走江湖,咱们要稳重内敛。” 小米粒一屁股坐在长凳上,重新趴在桌上,有些忧愁,皱着疏淡的眉毛,小声说道:“好人山主,我好像啥都帮不上忙唉。在落魄山外边……” 说到这里,黑衣小姑娘挠挠头,不肯再说下去了,只是有些难为情。有人说她只是个屁大的洞府境,还是个来历不明 的小精怪,当了落魄山的护山供奉,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其实好些年她都挺伤心的,因为那些闲话本来就是实话,她只是怕暖树姐姐他们担心,就假装没事人似的。 陈平安笑着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猜出了个大概,试探性道:“是有外人说你境界不高,所以笑话你了,背地里嚼舌头?” 这件事,回了落魄山后,还真没人跟陈平安说过。这么大事儿,竟然没谁说,自己得记一笔账了,从崔东山到裴钱再到老厨子,还有陈灵均,一个都别想逃,只有小暖树,就算了。 小米粒嗯了一声,小心翼翼道:“好人山主,可不是我怕挑担子啊,我每天都挑着金扁担巡山,就是为了偷偷用来告诫自己职责大哩,只是这么大官儿,不如换个人吧,我看景清就不错啊,他还喜欢当官,让他来当这个护山供奉,我看挺合适。传出去也好听些,景清是元婴境嘛。” 陈平安笑道:“让他当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咱们那位陈大爷胆子再大,也不敢有这个想法的,而且灵均更不愿意与你抢这个官衔。” 陈灵均哪怕敢当那下宗的宗主,在祖师堂议事之时,当着那一大帮不是一剑砍死就是几拳打死他的自家人,这家伙都能摆出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却是独独不敢当这护山供奉的。陈灵均有一点好,最讲江湖义气,谁都没有的,他什么都敢争,比如下宗宗主身份,也什么都舍得给,落魄山最缺钱那会儿,其实陈灵均变着法子拿出了许多家底,按照朱敛的说法,陈大爷那些年,是真捉襟见肘,穷得咣当响了,以至于在魏山君那边,才会如此直不起腰杆子。但是已经属于别人的,陈灵均什么都不会抢,别说是小米粒的护山供奉,就是落魄山上,芝麻绿豆大小的好处和便宜,陈灵均都不去碰。简而言之,陈灵均就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江湖。 可能连陈灵均自己都不知道,无论是被他记账无数的山君魏檗那边,还是在打交道不多的夫子种秋那边,其实对他都评价极高。 而且在陈平安内心深处,落魄山一直空悬的左护法那把座椅,一早就是为陈灵均准备的。在当年寄给曹晴朗的那封密信上,就提到过此事,只等这家伙走渎成功后,如果落魄山确定了自己无法返回家乡,就会落定此事。只是后来等到陈平安返回浩然天下,到了落魄山,见那陈灵均确实是走路飘得有些过分了,就故意没提此事,反正好事不怕晚,再晾这位“交友遍天下”的陈大爷几天就是了。 陈平安安慰道:“落魄山上,谁的官最大?谁说话最作数?” 小米粒咧嘴笑道:“当然是好人山主!” 陈平安微笑道:“落魄山上官大官小,不看境界高低,只看……名气大小!那你自己说说看,谁能当这个护山供奉才服众?” 小米粒神采飞扬,却故意重重叹了口气,双臂环胸,高高扬起小脑袋,“这就有点愁人嘞,不当官都不行哩。” 陈平安笑着点头,“可不是。” 裴钱返回客栈,敲门而入。 陈平安刚好在随口询问小米粒为什么要一起去红烛镇玩耍。照理说,红烛镇离着落魄山很近,小镇开铺子卖书的冲澹江水神李锦,又与落魄山有不少的香火情,棋墩山更是北岳山君魏檗的“发迹之地”,而那绣花江水神,因为嫁衣女鬼的那桩渊源,与泥瓶巷顾家以及陈平安,也都不算陌生,所以不该有任何意外才对。加上铁符江水神杨花,还跟陈平安更是很有些牵扯复杂的恩怨,可以说,而且按时来落魄山点卯的那个香火小人,它还是出身州城隍阁,所以说,偌大一座龙州地界,只剩下一条玉液江,其余山水势力,都与落魄山的有着十分错综复杂的关系。 裴钱立即脸sè尴尬起来,本来没多想的陈平安就立即多想几分,瞥了眼自己这位开山大弟子,裴钱眼珠转动,就跟她小时候闯祸给陈平安逮住,是一模一样的光景。 小米粒赶紧一脸疑惑,然后装傻道:“为啥咱俩要一起逛红烛镇啊,有没有其它原因?嗯,这是个瓜子大小的问题,哈哈,先前我不是给出答案了嘛,好人山主记性不太好唉。其实吧,就是我兜里钱不多,买不起瓜子……” 说到这里,小姑娘真编不下去了,只好苦兮兮转头看着裴钱。 裴钱只好聚音成线,一五一十与师父说了那桩玉液江风波,说了陈灵均的祭出龙王篓,老厨子的问拳水神娘娘,还有之后小师兄的造访水府,当然那位水神娘娘最后也确实主动登门道歉了。只是一个没忍住,裴钱也说了小米粒在山上独自逛荡的景象,小米粒真是没心没肺到的,走在山路上,随手抓把翠绿叶子往嘴里塞,左看右看没有人,就一大口乱嚼树叶,拿来散淤。裴钱从头到尾,没有刻意隐瞒,也没有添油加醋,一切只是实话实说。 陈平安听过之后,点点头,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他假装没听过裴钱的解释,只是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笑道:“以后回了家乡,一起逛红烛镇就是了,咱俩顺便再逛逛祠庙水府什么的。” 小米粒笑逐颜开,继续搬过那只水仙盆耍。 裴钱取出数本书籍,每本书都有折页,正sè说道:“师父,查到根脚了,是那刘承规,山阳人氏,字大方。官史、府志记录都不少,在名宦、文苑、水利在内的很多条目之下,都有此人的记录,只是篇幅都不算长。按照书上记载,涉及戥子一事,好像是此人率先从钱入厘,使得这种山下衡器,更加精准了。” 陈平安开始翻书,因为裴钱早有折页,翻检极快,如此看来,这位书上先贤,与朱敛,还有黄花观的大泉三皇子刘茂,都可以算是同道中人,精通各类术算和条例规范。 当陈平安看到其中宫观条目,发现此人曾经奉旨敕建玉清昭应宫,担任副使。除此之外,皇帝祭祀汾yīn,又派刘承规监督运送物资,此人曾经开辟水路。 陈平安心中了然,瞬间明白了为何自己会在客栈见着戥子,又为何会差点与之错过机缘。陈平安大道亲水,以及自己咫尺物当中那几本术算书籍,可能就是线头之一。但是今天在条目城送出了那本道门书籍,多半就是为何会与之见面不相识、一眼多看都无的根源所在了,如果不是裴钱执意要去查阅书籍,陈平安就肯定不会在意那戥子,秤杆上什么铭文都要瞧不见。 而裴钱拥有一套完整戥子,就又是属于她的一桩因果一份机缘,所以她就瞧得见那句铭文。 那张云梦长松小弓,果然烫手。这是不是可以说,许多在浩然天下虚无缥缈、可有可无的一条条因果脉络,在夜航船上,就会被极大彰显?例如青牛道士,赵繇骑乘请牛板车离开骊珠洞天,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藕花福地的那幅老祖宗五岳真形图。虬髯客,跛脚驴,裴钱在演义上看过他的江湖故事,裴钱在小时候,就心心念念想要有一头驴子,共走江湖。兵器铺子的五松先生,白也的仙剑太白一截剑尖,佩剑夜游…… 裴钱看着沉思不语的师父,轻声问道:“有麻烦?” 陈平安回过神,摇头笑道:“恰恰相反,解决了师父心中的一个不小疑惑,这条渡船的运转方式,已经有些端倪了。” 原本陈平安其实已经被条目城的一团乱麻,覆盖掉了先前的某个设想。 如今愈发笃定,这艘夜航船的关键,终究还是夜中高谈阔论的士子,尤其是另外那位同船游历、舟中伸腿的僧人。 以及谁都不会太多去想的那位撑船人! 陈平安重新翻开那本虬髯客赠送的册子,缓缓思量起来。 夜航船上总计十二城,其中还有上四城,那么应该就会有中四城和下四城了。 条目城除了城主李十郎,还有副城主。其余城池,应该大抵如此,会设置正副。 一个君王无数的垂拱城,其中就有骊山北麓的那个清凉避暑地,就藏着与那副卷轴牵扯的下个机缘。“松烟督护”龙宾所在的鸡犬城,则隐藏着关于《广陵止息谱》的机缘线索。 在名家铺子,那位与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有过一场“濠梁之辩”的年轻掌柜,竟然还会提议用一枚濠梁养剑葫,来帮助陈平安开辟新城。这就意味渡船上的城池数目,极有可能不是个定数,不然以一换一的可能性,太小,因为会背离这条夜航船收集天下学问的根本宗旨。再加上邵宝卷的只言片语,尤其是与那挑担僧人和卖饼老妪的那桩缘法,又透露出几分天时地利的大道规矩,渡船上的绝大多数活神仙,言语行事踪迹,好像会周而复始,渡船当地人士当中,只剩下一小撮人,例如这座条目城的封君,虬髯客,兵器铺子的五松先生,是例外。 但如此一来,这一小撮人,就显得更加身在山水文字牢笼中了。年复一年的,百年千年,就像一直在翻看同样一本书,只等外乡人登船,才能稍稍隔三岔五,偶有内容增删些许文字而已,对于这些岁月悠久的老神仙、老前辈来说,岂不更加糟心?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白纸,写下了所见人物、所知地点和关键词汇,以及所有机缘线索的由来和指向。 先前裴钱刚刚入城,她当时所见三位神异人物,挂起灯笼的宫女,小山府邸中的纨扇女,还有一处彩楼之间架起廊桥,站着个一双银sè眼眸的鹿角少年,多半都是条目城之外各大城中的某些重要角sè。他们要么是副城主,或是类似龙宾、秦子都这样的城主近侍。 裴钱看着师父将一张白纸写得密密麻麻,师父然后双手笼袖,盯着那张纸开始沉思不语。 裴钱轻声道:“师父,李十郎交出的那张卖山券。” 这是个问题,却不是在提问。 陈平安笑道:“等于咱们在条目城已经有了一处落脚地,就像桂花岛上边的那栋圭脉宅子,因为卖山券修改为买山券后,就相当于山下一张交割完毕的官府勘验地契了。只不过师父没打算去住,接下来有机会的话,还是要卖回给李十郎的,不然硬生生在人家地盘,给咱们大摇大摆剐出个山头,城主大人想要眼不见心不烦都难,终究是伤了和气。” 裴钱皱了皱眉头,察觉异样,立即从袖中取出那张青纸材质的买山券,发现背面多出了“且停亭”三字,与此同时有个嗓音响彻屋内,“陈剑仙如果再不去买下戥子,就又要晚了。” 陈平安笑问道:“李城主,非礼勿视,非礼勿闻,是也不是?” 李十郎笑答道:“天下学问,还见不得了?人人敝帚自珍,是什么好事吗?至于非礼而闻,谈不上,你我心知肚明,不必打此机锋,本是你故意先提及的我,我再来帮你验证此事罢了。此后三天,好自为之。” 裴钱望向陈平安,想要询问师父这个条目城城主的话,到底能不能信。毕竟李十郎,没头没脑的,好像一开始就对师父不太待见。反而是那龙宾所在的城池,好像知道了师父的隐官身份,而且专程赶来条目城,主动讨要一幅完整印蜕。 陈平安笑道:“尽信书不如无书。” 裴钱问道:“师父,那戥子怎么讲?” 其实裴钱都不明白李十郎唯独要说此事,师父说此物是虚幻之物,得与失,意义何在?可要说一位条目城城主故意坑他们钱,好像说不通,那也太无聊和下作了。 陈平安解释道:“戥子的价值,不在什么戥子实物本身,而是在那些刘承规精心刻画出来的刻度,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秤砣上边,遇到识货的,就会变得值钱,很值钱。即便带不走戥子 ,师父也可以帮你依着原有规范,准确描绘出刻度间距,再缝补还原那些略有磨损的大小秤砣,所以李十郎才会如此提醒。”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与裴钱正sè道:“不过这桩属于你的挣钱机缘,你争与不争,在两可之间,都是可以的。” 裴钱毫不犹豫道:“那还是算了吧,懒得再跑一趟。” 周米粒立即说道:“裴钱裴钱,我兜里金元宝和银锭儿还多着呢,一条条英雄好汉,只等着我一声令下,就出门去大展拳脚嘞,你们可别是担心钱不够啊。” 裴钱拧了拧小米粒的脸颊,“就不是这么回事。” 陈平安让裴钱留在屋内,独自走出,在客栈柜台那边,见到了一行人。 有些讶异,因为与自己一样,显然都是刚刚登船没多久的外乡人。 一位背书箱的年轻儒士,弱冠之龄的面容,神sè从容,他腰悬一枚书院君子玉佩。 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钟魁,还有剑气长城那位君子王宰,都有。样式相同,篆文各异。 那个儒生,正在与那店伙计商量着戥子怎么买卖。 此外还有一个背桃木剑的年轻道士,身边站着个少年僧人,背着个用布遮掩起来的佛龛,是那随身佛。 年轻道士长得尤其风流倜傥,正在与同伴小和尚低声笑道:“听说这条渡船有座城内,有个家伙自称是某佛转世,定是那邪见外道无疑了,我们要不要把书呆子晾在一边,斩妖除魔去?” 少年僧人默不作声。 三人见着了陈平安,都没有什么惊奇之sè。 而陈平安更多的注意力,还是站在客栈外街上不远处的一位持剑老者,剑仙无疑了,还有可能是一位仙人境。 背桃木剑的年轻道士却已经缩手入袖,掐指心算,然后立即打了个激灵,手指如触火炭,悻悻然而笑,主动与陈平安作揖致歉道:“是小道失礼了,多有冒犯,得罪了。实在是这地儿太过古怪,见谁都怪,一路战战兢兢,让人好走。” 确实怪异,他们虽说身份特殊,职责所在,所以在这条渡船上畅通无阻,但是想要更换城池,一样需要解谜一般,通过层层关隘,没有捷径可走,亏得元雱这家伙好像无所不知,才势如破竹一般,最终抽丝剥茧,循着那条不断清晰起来的脉络,一路来到这座外乡过客最难进入的条目城。 不然这位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觉得如果是换成自己单独游历这艘渡船,那么哪怕有保命符傍身,没个七八十年,就根本别想离开了,老老实实在这儿鬼打墙似的,至多是一处处游山玩水过去。那几座城,其实个个大如王朝山河,游历路上,有人归持灯笼,上书“三官大帝”四字,红黑相间,悬于门首,可以解厄。有人以小杌插香供烛,一步一拜,以此虔诚拜香至山顶。 有个卖酒的长脸汉,一喝高了,就与酒肆的账房先生发酒疯,说要诛你十族。 有个名叫不准的疯癫汉子,手持一大把烧焦的竹简,逢人便问能否补上文字,定有厚报。 有驿骑自京城出发,快马加鞭,在那驿站、路亭的雪白墙壁上,将一道朝廷诏令,一路张贴在墙上。与那羁旅、宦游文人的题诗于壁,交相辉映。还有那白天汗流浃背的轿夫,深夜赌博,通宵达旦不知疲倦,使得在旁屋舍内挑灯夜读的官员摇头不已。尤其是在条目城之前的那座本末城内,年轻道士在一条黄沙滚滚的大河崖畔,亲眼见到一大拨清流出身的公卿官员,被下饺子似的,给披甲武夫丢入滚滚河中,却有一个读书人站在远处,笑容快意。 陈平安点头致意,微笑道:“无妨。看个热闹又不凑热闹。” “大气!” 这位龙虎山小天师与那青衫客称赞一声,然后轻轻一手肘敲少年僧人肩头,“你们聊得来,不说几句?” 少年僧人还是继续修习闭口禅,不过多看了眼陈平安,少年僧人双手合十,陈平安还礼。 那儒生花了几两银子,从客栈这边买下了戥子。年轻道士问道:“如何?” 儒生摇头道:“意思不大,聊胜于无。” 一行三人走出客栈,街上那位老剑仙默默跟随三个年轻人,一同去往城门口,只是这一次,与那挑担僧人还有骑驴虬髯客都不同,有那巡城骑队护送。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门口,就如他自己所说,只是看个热闹,遥遥目送四人离去,显然这三位的出城,是直接离开这艘夜航船。 条目城内,一处小亭外,李十郎望向那匾额且停亭,叹了口气,身边侍女多达十数位,秦子都只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位白发苍苍的青衫老书生,笑问道:“城主,既然如此心疼,而且那位年轻剑仙都说了,他是愿意卖的,那你就买呗,这些生意事,你不擅长谁擅长?怎么,破天荒拉不下脸挣钱了?这可不像你的一贯作风。” 李十郎说道:“年轻后生身上,那一股子扑鼻而来的迂腐气,条条框框的,尽是些刻板规矩,让人瞧着不爽利,与他做买卖,委实难受。后来的那个儒生,就好多了。” 白发书生爽朗笑道:“别扯这些个有的没的,分明是那年轻剑仙做买卖太精明,与你起了某种大道之争,让你忧心且吃疼了。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这条目城的城主之位,就该花落别家了吧?不然十郎会火急火燎丢出一道逐客令?白白给一个年轻晚辈瞧不起胸襟气度,如何?捏鼻子递出卖山券,还要给人冷嘲热讽的,这就好受了?” 卖文挣钱一事,如果不去谈挣钱多少的话,只说行事风格,身边这位李十郎,可谓天下独一份。 不然也说不出那句惊世骇俗的言语,“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 李十郎气笑道:“听你口气,是很想条目城换个城主了?” 白发书生说道:“我只是想让贤,不再当什劳子的副城主了。学那张三,走就走了。” 冥冥之中,条目城的这正副两位城主,可能还要加上杜秀才那几位,都认为那虬髯客已经知道了出城之时,就是最后一点灵光消散之时。 大髯游侠佩长剑,骑跛脚驴饮美酒,就此离去,与此间天地无声道别。气概豪迈,令人艳羡,而无惋惜。 不过渡船之上,更多之人,还是想着法子去苟延残喘,得过且过。比如李十郎就从不掩饰自己在渡船上的乐在其中。 所以李十郎此刻并没有说话,这位老友,与自己不同,身边老友只是借醇酒妇人以避心中礼教。而且担任了副城主,约束要比摆摊的虬髯客更多,离城更难。 条目城内,藏书无数。 天文地理,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人伦军政,方士术法,典制仪轨。鬼怪神异,奇珍宝玩,草木花卉。 从夜航船最早只有四千余条目,演变成如今的多达四百多万条。 李十郎突然说道:“你要是真不愿意当这副城主,他身边那个年轻女子,可能会是个契机,说不定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白发老书生摇头笑道:“酒桌大忌是劝酒,岂不大煞风景。” 李十郎愤愤道:“这种不解风情的年轻人,能找到一位神仙眷侣就怪了!难怪会天各一方,活该这小子。” 老书生笑道:“那本山水游记上边的陈凭案,可不是一般的花前月下啊。” 李十郎说道:“若真是如此倒好了,书上这般性情中人,我再白送他一道卖山券!莫说是一座且停亭,送他芥子园都无妨。” 老书生拆台道:“先前那道山券,也不是十郎白送的,是人家凭自己本事挣的。交情归交情,真相归真相。” 李十郎无奈,望向小亭,唏嘘道:“可惜了这凉亭风月。” 鸡犬城内,一处大河之畔,一位高冠男子缓缓而行,岸上不远处既有书院,岸边也有石碑矗立,铭刻“问津处”,而那涛涛河中,有一处水心砥柱大石,石上置猿槛中。 龙宾轻声问道:“城主,当初那位白衣僧人游历渡船,偏偏只留下此物在船上,说是静待有缘人,难道就是那个陈平安?一位剑仙,还是读书人,好像不沾边。” 高冠男子笑道:“不可说,说即不中。” 龙宾瞥了眼远远跟随他们的一位男子扈从,小心翼翼问道:“莫不是要问剑?” 高冠男子说道:“再说。” 别称无用城的白眼城内,一处乡野地界,那个离开条目城的封君骑着牛,牛角挂一把长剑,老道人高歌而行,怀里捧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西瓜,说那青牛道士,能延将尽之命。白鹿真人,可生已枯之骨……结果挨了一拨乡野顽劣稚童的泥块乱砸,追着打,让这不要脸的蟊贼将那西瓜留下,闹哄哄的,路上尘土飞扬。老道士骑在牛背上,摇摇晃晃,抚须而笑,没办法,受人恩惠,替人办事,吃点苦头不算什么。 而这白眼城内,一处城池夜幕中,有位读书人立在闹市桥头,天上唯有一星如月。 读书人微微叹息,不知何时何人,才能帮助白眼城破个无用局。 条目城客栈里边,三人坐在桌边,裴钱在抄书,小米粒在陪着好人山主一起嗑瓜子。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屈指敲击桌面,突然说道:“先前那位秦什么来着的姑娘,嗯?” 裴钱写完一句话后,停下笔,抬头眨眨眼,“不知道名字,可能没见过,反正记不清。” 陈平安点点头。 小米粒却说道:“叫碧玉,我晓得嘞!还有那啥两本书,我都记得的,等会儿,让我想想,莫急莫急!” 小米粒不再嗑瓜子,双臂环胸,皱紧眉头,开始认真思考那两本书的书名。 陈平安丢了个眼sè给裴钱,裴钱立即与小米粒微笑道:“记这个做什么,没有的事。” 小米粒一脸茫然。 裴钱提起笔,做横抹状。 小米粒看了眼裴钱,再看了眼好人山主,哀叹一声,“行吧行吧,记不得喽。” 裴钱继续低头抄书,小米粒继续嗑瓜子。 只有陈平安走到了窗口,抬头望向夜幕,背对着她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米粒刚想要说话,裴钱抬起头,抄书不停,却眼神示意小米粒不要说话。 小米粒只好继续嗑瓜子。 夜航船上十二城。 怎么能与那座飞升城比呢。 陈平安猛然抬头,喃喃道:“莫不是做梦吧?” 浩然天下,被一剑劈开天幕,有人仗剑从别处天下,飞升至此。 那位飞升境剑修,又循着那一粒剑尖光彩的牵引,那女子气势如虹,御剑直去北俱芦洲和宝瓶洲之间的广袤大海,又随手一剑随意斩开禁制。 瞬间落在白眼城地界。 连同夜航船十二城城主在内,都察觉到了这等惊骇异象。只是无一例外,谁都没有去主动招惹那个气势汹汹的女子。 那青牛道士最为可怜,因为就他离着那位女子剑仙最近了,枯瘦矮小的老道人目瞪口呆,看着眼前那位年轻女子,飞升境剑仙? 老道士挤出个笑脸,故作镇定,问道:“你哪位啊?” 那女子伸手一抓,将那把悬在牛角山的长剑夜游,握在手中,与那封君眯眼问道:“陈平安呢?!”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三章 宁姚来见陈平安 原来她是来找那个做生意贼精贼精的小子,不去当个商家子弟真是浪费了天赋。 青牛道士松了口气,就说嘛,偷个西瓜而已,不至于挨雷劈的。 老道人丢了手中狗啃一般的西瓜,从神色镇定,到恍然大悟,再到满脸的意外之喜,行云流水,哪有半点矫揉做作,“姑娘你是说那位陈道友啊,他是贫道一见如故的挚友,忘年交,交情瓷实,虽是一场萍水相逢,却十分交心,不然陈道友也不会将此剑交给贫道保管,一起远游这座无用城,好帮他开路。” 这条白眼城村野小径上,一剑斩开夜航船禁制的飞升境剑修,背剑匣,匣内双剑,女子手持一把长剑夜游。 正是从第五座天下飞升至浩然的宁姚。 先是破境,剑斩一尊远古神灵,积攒了一桩不小功德,她再剑开天幕,飞升远游浩然,循着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剑尖这点线索,最终给她找到了这条古怪渡船。 只是不曾想没有见到那个家伙,反而遇到了个牛角挂剑的骑牛老道士。 下意识,宁姚就以为他被困在了渡船这边。只是她转念一想,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都困不住他,怎么可能会被一条装神弄鬼的渡船拘押?那家伙在哪里不能如鱼得水?只是不曾亲眼见到他,她还是有些担心。 宁姚皱眉道:“这里是无用城?那么他在何处?” 那家伙若是在这条渡船游历访仙,遇到了谁,碰到了什么棘手情况,才需要将一把佩剑交给别人?还是说他又重操旧业,一边当包袱斋,一边算计谁?飞升境泉府那边,这些年只差没挂上一幅祖师像了。 老道人脸色又变,毫无凝滞,大义凛然道:“你这小姑娘家家的,贫道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有何家世有何靠山,怎的,是要与陈道友寻仇,要问剑一场?那可就别怪贫道依仗岁数……帮陈道友接下这道梁子了!” 绝口不提什么剑仙什么飞升境。只当自己眼力不济,根本看不出来。 宁姚笑问道:“前辈真能接下梁子?” 那个家伙,明明都已经回了浩然天下,若是在宝瓶洲家乡也就算了,可如今看样子都往北俱芦洲逛了,怎么,很闲? 老道人脸色再变,都不用如何审时度势,就再次话头一转,由衷感慨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的那些红尘恩怨,贫道毕竟是方外之人,到底是不好掺和的。容贫道倚老卖老一番,在这里好心劝姑娘一句,若是真与贫道那位陈小道友有些误会,双方说开就好了。天底下的大好姻缘,可莫要给个‘没说开’耽误了。” 宁姚笑了笑,果然是那家伙的同道中人。 老道士眼光何等老辣,立即如释重负,果然是那小两口的山上道侣了。陈小道友好福气! 渡船上,他们这些得以开辟出别有洞天的修士,所谓的举形飞升,随心而走,可真可假,归根结底,还是个借字,而且有借,就有还,你情我愿,规矩森严,买卖公道。但是最怕一剑破万法、尤其是能够破开天地禁制的剑修,先前那位女仙葱蒨,就差点在渡船这边着了道,若非她身边有位仙人境剑修护道,以剑开道,强行离去,不然那葱蒨极有可能就会阴沟里翻船了。 一般来说,仙人境剑修,就可以在夜航船上来去自如,但是想要在渡船上撒野,依旧做不到。因为渡船如今还拘着一位仙人境剑仙,下场不算好,如今还在那本末城当个跑腿打杂的店小二呢。也幸亏那位剑仙心不是一般大,寄人篱下了足足千余年,都没有失心疯。 而且这条渡船,也确实最不欢迎天底下最为一根筋的剑修,除了一身沛然剑气和凌厉剑术,让人忌惮之外,一身学问,往往浅,于渡船而言少有裨益,甚至可能还不如一位诸子百家的下五境修士。 “陈小道友如今身在条目城。” 老道人抚须笑道:“只是这位小姑娘,可不是贫道唬人,凭你的剑术,登船与下船都不难,唯独在渡船诸多城池间的走门串户,还真就不太容易了,极难极难,你就像是面对一位飞升境的阵师,只能落个天时地利尽失的处境。与其仗剑开路,四处乱撞,还不如让那陈小道友来主动找你。” 只要那小子一来白眼城,就等于他自己取回了长剑,一笔买卖,就算两清。 何况眼前这位飞升境女修,瞧着先前赶路不太轻松,风尘仆仆的,有些难以掩饰的神色疲惫。 就是她那一双眸子,还是让人不敢直视。 不愧是山上最为难缠的剑修,一身气势,锋芒毕露。 倒是那个陈小道友,与人言语时,和颜悦色,与人对视时,眼神柔和,好像与这位女子剑仙刚好相反。 大概是有这位飞升境剑修的衬托,老道人愈发觉得与那个陈小道友相处的如沐春风,刚刚分别,就让人甚是怀念啊。 宁姚环顾四周,“我在这里等他。” 半个时辰内,如果还不来,她就去找他。 不是没有信心找到他,就只是跨越两座天下的无数山水,她都没觉得如何累,只是真的等到离他很近了,宁姚反而就想要停下脚步。 只是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她该说什么? 宁姚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 那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妥的老道人,骑在牛背上,貌似气定神闲,实则心慌得很,尤其是当这女子一皱眉,就更惴惴不安了。老道人瞥了眼在地上开花的西瓜,有些惋惜,早知道就不丢了,这会儿还能啃啃解闷。 不是青牛道士胆小,遥想当年,在那浩然天下,这位喜好云游天下、嬉戏人间的封君,那也是壮举一桩桩、仙迹一处处的得道高人,实在是跟一个飞升境剑修相处,太过令人头皮发麻。天底下有几个剑仙,真的好脾气?一个个的,学了点剑术,不是在出剑砍人,就是走在出剑砍人的路上。 就说那剑术裴旻,当年不就是如此?不然他何至于逃难来到这条夜航船,只为了避其锋芒? 这些个剑术高的,就没一个好说话的。 条目城,客栈内。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那道买山券,先借师父。” 裴钱递出那张青纸材质的仙券,说道:“师父只管去接回师娘,我会护住小米粒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收起买山券放入袖中,单手撑在窗台上,一个翻身离开屋子,然后拔地而起,“举形飞升”一般,一袭青衫直去天幕,顺便低头望去,陈平安将一座条目城的大地景象尽收眼底,果然不止是一座城池那么简单,而是山河绵延,一望无垠,风景壮阔,随着身形升高,脚下这方天地就像一块棋盘,一些纵横线交错处,有那人烟灯火聚集的城池盘踞、或是高耸入云的山岳矗立,如同一颗颗落在棋盘上的棋子。 条目城那位巡城骑将在陈平安刚刚御风之时,就丢掷出手中那杆大戟,去势快若奔雷,好似剑仙祭出了一记飞剑。 长戟化做一道璀璨虹光,划破长空,雷声阵阵,动静极大,直奔那个胆敢犯禁的外乡人。 陈平安稍稍更改飞升轨迹,脚尖一点,刚好踩在那杆大戟的尖端,然后身体蓦然后仰,缩地山河,身在十数里外的别处,双指并拢,默念一个斩字,一划而下。 仿佛一处山水秘障,碰到了世间最管用的一道破障符,给后者硬生生在小天地间劈出一道大门。 天下剑修,剑破万法。 陈平安向前一脚跨出,同时一挥袖子,将那尾随而至的长戟打落回人间,身形消逝在大门处。 循着长剑夜游在渡船上的那粒“灯火光亮”,陈平安不管不顾,只是笔直一线而去。 在陈平安翻出屋子后,小米粒赶紧跳下凳子,跑到窗口那边,好像是发现自己个子太矮,只好又折返回桌子,搬了条凳子过去,站在凳子上,伸长脖子,使劲望去。 裴钱走到窗口,小米粒轻声问道:“是山主夫人来了吗?” 裴钱趴在窗台上,笑着点头,“肯定是师娘来了。” 小米粒在裴钱耳边轻声问道:“那等会儿见着了山主夫人夫人,我要磕几个头才合适啊?一百个够不够?!” 因为在裴钱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又回家后,那会儿的裴钱个儿还不太高,跟暖树姐姐差不多,每次跟周米粒说起剑气长城那边的事情,裴钱都贼开心,说了好些稀奇古怪的见闻,还有裴钱在那边闯荡江湖的丰功伟绩,还说有个叫郭竹酒的小丫头片子,黝黑黝黑的,比黑炭黑黑炭,而且个子比小米粒还矮一大截,却是个功力极其深厚的马屁精,见着了师娘次次都会磕头。不过那个绰号绿端的小丫头片子,傻是傻了点,说话比陈灵均还不着调,不过其实人还不错,勉强能算是师父的弟子吧……一来二去,小米粒就记住了那个按照辈分算是裴钱师妹的矮子小姑娘,以及那个小姑娘的最喜欢磕头。 裴钱被小米粒这么一问,就立即知道不妙,若是给师父知道了自己小时候,回到家里是怎么在背后埋汰的郭竹酒,估计要惨兮兮。 师父的那些小账本,可从来不落笔,只在师父心里,谁都翻不着瞧不见的。 所以裴钱先告诉小米粒不用磕头,到时候见着了师娘,记得扯开嗓子,多喊几声山主夫人就好,再提醒小米粒,不认得什么郭竹酒。 小米粒挠挠脸,说道:“我卯足劲喊话,嗓门可大,一不小心就跟打雷似的,吓着了山主夫人咋办?” 裴钱笑着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师娘很厉害的,不会被你吓到。” 小米粒想了想,“怎么个厉害啊?” 裴钱沉默片刻,望向窗外的暮色,给出一个好像答非所问的答案:“没有师娘的话,我就遇不到师父了。” 小米粒突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裴钱的胳膊。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黑衣小姑娘觉得裴钱这会儿好像有些伤感,不大不小的,就是有那么一丢丢。 长大以后的裴钱,经常会这样,在落魄山陪着自己和暖树姐姐,不管是在竹楼二楼,在崖畔石桌,还是在山巅栏杆,坐着坐着,聊着聊着,裴钱就会突然不说话了,想着事情,抿起嘴唇,而且会腰杆挺直,好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些年在山上,偶尔裴钱会高高抬起头,望向很高很高的地方,但是她的心情,好像又在很低很低的地方,小米粒就算想要帮忙,也捡不起搬不动。 裴钱再也不会卷起袖子,先沿着地上那些青砖,一步一步倒退而走,再往崖外纵身一跃了。也不会再与自己一起大摇大摆走路巡山了。裴钱也不会在树下一个蹦跳,双手抓住树枝上,再让自己抓住她的脚丫一起荡秋千了。很多裴钱以前需要跳起才能抓住的树枝,如今裴钱踮个脚尖,就抓住了。棋墩山上的那个马蜂窝,她们已经很多年没去斗智斗勇满山跑了。 很多裴钱个儿矮矮时候的有趣事情,就像兜里的瓜子,一磕就没了。 手臂被小米粒轻轻一拍,裴钱转过头,再微微低下头,笑问道:“咋了?” 小米粒好像从裴钱袖子上双指捻住了一粒瓜子,往自己嘴里一丢,“小小忧愁,一吃就没。” 裴钱笑了起来,小米粒也跟着笑起来,起先还有些含蓄,等到见到裴钱开心,小米粒就一下子笑得合不拢嘴。 裴钱一拍脑袋,快步走向桌子,收起那幅贴有彩笺便签的卷轴,小米粒跳下凳子,趴在桌上,哈哈笑道:“我晓得的,没见过它,么得这回事嘛!” 裴钱嗑起了瓜子,小米粒趴在桌上,犹豫了很久,突然小声说道:“裴钱,你能不能修行啊?” 裴钱疑惑道:“问这个做啥锤子?” 小米粒咧嘴一笑,圆乎乎的下巴搁在手背上,“随便问问。” 其实她是怕下一次出远门,隔了好些年才回家,害怕裴钱个儿没有长高,却有白头发了。 裴钱笑道:“我一直有练剑啊,好像……不是特别难。” 裴钱赶紧补了一句,“这种话,你千万不能跟我师父说,晓不得?” 小米粒一下子兴高采烈,“知不道!” 陈平安离开了李十郎坐镇的条目城,来到一处陌生城中,远游至此的陈平安竟是头朝地,一头撞入大江之中,一拳递出,江河随之断流,逢水开水。 随后闯入第三处城池内,有一座巍峨山岳拦在路上,陈平安剑诀变化,学那丁婴和裴旻,以指剑术,剑光暴起,逢山开山。 在下一城内,陈平安御风掠向一座云中廊桥,桥上有一位面容秀丽却略显清苦的修长女子,瞧见了擅自越界的陈平安,她愈发脸色不悦。 这女子气象惊人,无数个袖珍景象萦绕在她四周,如小鸟依人。有那玉簟铺在藕池边,兰舟系渡口,雁群南归,一座香火祠庙,悬匾额藕神祠三字。有那门前草葱郁,天上星河转。有那瑞脑消金兽,在屋内青烟袅袅,风卷起帘子,侍女踮脚王朝窗外院子里边的芭蕉和樱桃,与一位憔悴女子窃窃私语……还有泥泞道路上,十数辆马车缓缓而行,一位神色凄苦的女子掀起车帘,忧心忡忡…… 她身边站着一位双袖垂下的少年,姿容俊美,银色眼眸,头有鹿角。 鹿角少年抬起手,探出袖子,手心处凝聚出一道雷法,小如芥子,威势却大如天劫。 陈平安继续御风,抬起一手,亦是掌心雷法凝聚。最终那女子轻轻摇头,眼神幽寂的鹿角少年便重新缩手入袖。 才过了那道高悬天上的云中廊桥,紧接着陈平安发现自己出现在一处宫殿内,眼前是一面等人高的巨大镜子,竟然可以映照出人之五脏六腑,陈平安现身后,一身凌厉剑气与浑厚罡气,激起那镜面的阵阵涟漪水花,使得肝胆、脏腑镜像瞬间,大殿内有两位护境人,有人一刀劈下,有人祭出飞剑,陈平安径直前行,一手握住那刀锋,随手推开,一手双指夹住飞剑,轻轻丢回,一袭青衫,大袖飘摇,走入镜中,闲庭信步,转头微笑道:“多有得罪,借过,只是借过。” 曾经两次远游剑气长城,走过了多少的千山万水?一条夜航船不过十二城,这点路程,算得了什么。 ———— 大海之上,一行四人御风悬停,脚下海面,波涛汹涌,掀起高达数十丈的巨浪,声势惊人,都是被那位女子剑仙的剑气牵引而起,远处海上还有那八风雷动、五色烟云聚散不定的天地异象。 他们刚刚离开那条夜航船没多久,那女子仿佛就在他们身边近在咫尺处出剑,剑斩禁制,打开渡船小天地的大门,身形一闪,落入渡船。 什么天地规矩渡船法度,都是纸糊。什么山上凶险、秘境诡谲,都是虚妄,反正她一剑即平。 龙虎山的那位天师府黄紫贵人,给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拍了拍心口,毫不掩饰自己的胆战心惊,“小道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行事霸道、出剑仙气的女子。” 十数里距离,对于他们这四位山上修士来说,那一剑落处,真就是近在眼前的毫厘之差。元雱说道:“如果没有猜错,是飞升城的宁姚。” 年轻道士眼神玩味,难不成你们俩早就认识? 元雱只得笑着解释道:“她这趟离开飞升城,带了一块文庙关牒玉牌。” 年轻道士试探性问道:“宁姚是靠着积攒功德,学那文圣一脉的赵繇,破例返回浩然天下?” 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剑仙冷不丁说道:“她已经是一位飞升境剑修。” 老人先前已经拔剑出鞘,护在三位年轻人身前。主要还是为天师府小天师和那少年僧人护道,至于元雱,其实不用老剑仙太多上心。 年轻道士震惊不已,“宁姚才几岁,至多四十来岁吧,她怎么就飞升境了?!” 那宁姚,成为第五座天下历史上的第一位玉璞境修士,并不奇怪。宝瓶洲风雪庙魏晋,就是四十岁左右跻身的玉璞境。 宁姚再顺势成为那座崭新天下的第一位仙人境,也不算太过奇怪。算是她厚积薄发,得天独厚,该她独占一座天下剑道魁首。 但是她就这样跻身飞升境,如果还不奇怪就真有鬼了!年轻道士使劲摇头,打死他都不信,宁姚已经是飞升境了。 老剑仙说道:“宁姚修行资质太好,拥有一把仙剑,在第五座天下又有气运在身,她跻身飞升境,不算太难,只是这么快破境,确实出人意料。” 关于宁姚是否能够跻身飞升境,浩然天下的山巅,其实多有议论,都觉得不难,唯一的争论,是宁姚到底需要多久破开仙人境瓶颈。比如这位来自中土神洲的老剑仙,就猜测大概还需要八十年,与怀算盘子的估算差不离,只有那个坐庄邀请众人押注的郁胖子最夸张,说至多三十年,好嘛,这下子真给郁泮水通杀了,赚了个盆满钵盈。 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加上候补十人,总计二十二人。 飞升城宁姚,亚圣一脉儒生元雱,剑气长城隐官陈十一。 以及候补之一的流霞洲梦游客,化名邵宝卷的形貌城城主。 一条夜航船,如果不是元雱刚刚离开,差点就占到了四个。 而这个元雱,正是辩论赢过李宝瓶的那位儒生。 年轻道士转头望向老人,笑嘻嘻道:“前辈?” 老剑仙知道这小子想要问什么,淡然道:“打不过,勉强能逃命。” 剑修之间的同境问剑,捉对厮杀,浩然天下的剑修,远远不如剑气长城,这是常理,不想承认也得承认。 已经在南婆娑洲开宗立派的齐廷济,就坐实了这个道理。砍个玉璞境修士,真就跟玩一样。 何况如今那宁姚还是飞升境了。 年轻道士感叹一声,“可怕,真是可怕,这样的女子,将来谁能成为她的道侣,真真是让小道万分好奇了。” 老剑仙破天荒有些笑意,“既然宁姚不是去蛮荒天下砍大妖,而是往渡船上边赶,走得还这么急,能是为什么?” 年轻道士大声笑道:“老江湖,不愧是老江湖,见解独到,眼光犀利!” 老剑仙一笑置之。 山中修道,岁月悠悠,只要是还打着光棍的老男人,谁还没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毕竟不是那个好像脑子进水的左右。 若是世上真有翻检姻缘簿子的月老牵红线,一定是烦那阿良,怕那左右。 一个会哭着喊着求那月老、恨不得让自己手脚都缠满红线?一个是月老你敢近身就是与我左右问剑? 元雱说道:“我们继续赶路。” 一行人御风去往中土神洲。 像他们这样的队伍,如今浩然天下总计有六支。 年轻道士御风之时,没来由想起条目城内,那个笑脸和煦、脾气极好的青衫客,莫不是这家伙,招来了宁姚?那家伙胸襟、气度自然都是极好的,可他那相貌,好像怎么看都还不如自己啊。 邵宝卷先前在那条目城,去而复还,去了名家铺子,买了所有记载那个典故的书籍,此后立即搬出容貌城城主的身份,再次捏碎一枚类似通关文牒的符箓,动身去往那个荒诞至极的本末城。 在一座琼楼玉宇恍若仙境的宫殿廊道中,邵宝卷见着了两位姿容绝美的女子,一位身穿宫装,气态雍容,一位衣裙宽松,妩媚动人。 前者正是殿脚女出身的崆峒夫人,如今是这水龙殿西苑的宫中女官领袖,司职画眉、挑灯,她还兼任西苑掌书官,算是龙鳞渠十六院的半个女主人。 这会儿她跪坐一张青竹凉席上,转头与邵宝卷微笑致意,并未起身相迎。 崆峒夫人只有一脚穿着绣鞋,常年如此。 一旁女子则脱了靴子,躺在竹席上,斜依瓷枕,正在持杯饮酒,天然妩媚,仰头饮尽手中一杯仙家酒酿,崆峒夫人便又为她倒满一杯酒。 此女姿态豪迈如男子,微微醉醺,两颊红晕,望之如桃花仕女。 她却不是本末城人氏,真名朱素,在李十郎的条目城内,化名朱姝,生前是那北濠名妓,色调称绝,好饮酒,只是她曾经有个规矩,不遇知心人,就滴酒不沾。朱素是条目城李十郎的身边侍女。至于为何经常来此找崆峒夫人饮酒,大概是遇到了同病相怜的知心人。还有些在两城广为流传的香艳传闻,邵宝卷无心探究真假。 邵宝卷作揖行礼,微笑道:“见过吴夫人,朱姑娘。” 朱素衣襟微开,露出一片若隐若现的雪白腻人,她眯起一双桃花眸子,笑问道:“邵城主,莫不是已经凑齐了三物机缘?” 邵宝卷取出三物,一袋子娥绿,一截纤绳,还有早就备好的一只绣鞋,向前几步,弯腰放在青竹凉席边缘。 朱素突然伸出一脚踩中那绣鞋,妩媚而笑,“呦,还真给邵城主凑齐了,这可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不如奴婢跟你做一笔买卖,三物归我,我归宝卷,至于是春宵一刻还是几度春风,都可以商量的。” 邵宝卷无奈道:“朱姑娘说笑了。” 吴绛仙坐起身,眼神幽幽,收起了那螺子黛五斛,和一截纤绳,然后拿起那只绣鞋,更换坐姿,再侧过身,低头弯腰,将其穿在脚上。 邵宝卷早已收起视线,目视前方,不去看这旖旎一幕。 其实邵宝卷在容貌城之外的十一城中,最怕来这荒唐城,因为在这里,修士境界最管用,也最不管用。像他们这种外乡人,按照此方天地规矩,属于渡船过客,使得一位玉璞境,在这本末城内就是一境的修为,一位刚刚踏足修行的修士,在这里却可能会是地仙修为、甚至拥有玉璞境的术法神通。只有龙门境左右的修士,在城内的修为,会与真实境界大致相当。 陈平安背后箩筐里的那个洞府境小水怪,来到城内,当然可以攀升几个境境,可陈平安的瞬间跌境,就是邵宝卷的机会了。 所以邵宝卷不得不再走一趟本末城,就是为了设局埋伏那位隐官。在杜秀才那边,先给出白姜等物,换取狭刀小眉,获取机缘是真,其实更多还是为了不露痕迹地接近陈平安,再添补一幅花熏帖的文字内容,帮助那位富氏后人完成心愿,最终从老者那边换来一袋子娥绿和一截纤绳,与崆峒夫人换取一桩实打实的机缘是假,与她请求一事是真。 崆峒夫人站起身,问道:“邵城主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绝不推脱。便是要我与雁门郡公讨要那四百卷《长洲玉镜》,或是那套崔协律编撰、虞内史补撰的《区宇图志》,都没有问题。相信李十郎的条目城那边,已经苦等多年了。只是东都观文殿的节录本珍藏,我无法调动,还请邵城主不要强人所难。” 本末城的西苑龙鳞渠和东都观文殿两地,藏书极丰,总计多达四十余万卷,但是最为珍稀的一部分书籍,始终没有与那条目城互通有无,李十郎对此也没有办法。 邵宝卷看了眼朱素,崆峒夫人转头笑道:“就不留你了。” 朱素眼神幽怨,放下酒杯,一手捂住领口,一手拎住双鞋,姗姗然起身,含情脉脉,小声道:“加我一个,岂不更好。” 崆峒夫人置若罔闻,在朱素身形消散之后,邵宝卷才开口说道:“我不是与吴夫人索要这些珍贵藏书,只是恳请一事,希望吴夫人在某一刻打开城池禁制,好让某人不受本末城大道拘束,能够出剑一次,与一个渡船过客,倾力递出三剑即可。” 崆峒夫人微微皱眉,“邵城主要杀之人,是那位年轻女子身边的青衫剑仙?” 邵宝卷点头道:“正是此人。” 崆峒夫人走在白玉栏杆旁,习惯性伸出一根纤细手指,轻轻抵住眉头。一时间有些难以抉择。 先前那位手持行山杖的年轻女子,竟然能够身在条目城内,与自己遥遥对视一眼,就已经让崆峒夫人大为惊奇。 至于邵宝卷所谓的某人,正是那个被夜航船拘押千年的仙人境剑修,姓万名群,玉工出身,这会儿还在一处酒肆跑腿端茶送水。 浩然天下的小暑钱样式几经修正,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位玉工的铸造规范,而且雪花、小暑和谷雨三种山上神仙钱,其中唯有小暑钱采选篆文,正是发轫于万群这位公认的痴情种。而这位最终成为剑仙的著名玉工,之所以主动找到夜航船,并且在本末城沦为跑腿小厮,当然是为了能够让崆峒夫人回心转意,与他再续前缘。 在崆峒夫人犹豫间,她和邵宝卷几乎同时仰头望向天幕处。 剑光如虹,光照四方,一闪而逝,最后那位女子剑仙落在了那白眼城内。 崆峒夫人怔怔出神,喃喃道:“好出彩的女子。” 邵宝卷则有些心悸。 因为他猜出了那位女子剑仙的身份,剑气长城百剑仙为首的宁姚,如今第五座天下当之无愧的山巅第一人。 夜航船本身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仙兵,坐镇渡船之人,修为更是相当于一位飞升境。 先前那位流霞洲女仙葱蒨,以及与她联袂找寻渡船的那位剑仙,可都不是仗剑落船的,与陈平安一样,是先乘坐渡船,再在夜航船这边“停岸”,只是葱蒨见机不妙,身边那位剑仙只好仗剑开辟出一条去路,而夜航船这边又没有太过刻意阻拦罢了。关于脚下这条渡船的底蕴深浅,邵宝卷哪怕身为十二城主之一,依旧不敢说自己已经看了个真切。 邵宝卷蓦然身形一闪,竟是身不由己地离开本末城。 崆峒夫人立即施了个万福,算是遥遥与某人行礼致敬。 天意难测。 鸡犬城内。 在陈平安先前路过的大江之畔,高冠男子带着龙宾一起缩地山河数百里,来到屏障“城门”处,这位鸡犬城的城主,心意微动,水面如纸,铺出一幅雪白卷轴,大小不一的七八十枚印蜕,一一浮现而出,朱白印文皆有。 为首一枚印蜕正是那“酒仙诗佛,剑同万古”。 是这位上四城之一的鸡犬城城主,用来借机调侃一下白眼城黄城主的,后者不是说那仙佛茫茫两未成嘛。 男子腰间悬配一枚古玉,篆文阜陵候,这就是自嘲了。 城主身边的少年,忍不住咧咧嘴,笑道:“这个陈先生,雅也雅,俗也真俗。在剑气长城都能开起铺子,卖酒挣钱不说,还有心思刻这么多的印章,没哪个外乡剑修做得来这等事。” 高冠男子笑道:“听说百剑仙印谱之后,还有那部皕剑仙印谱,如今连一百枚都没集齐,任重道远啊。” 龙宾说道:“若是能够直接得到两本印谱,就不要如此多事了。” 男子摇摇头,问道:“看这些印文,你有没有发现些学问?” 龙宾瞥了眼江面印文,说道:“金石印文一道,字体若是细分,多达数十种,可这个陈平安来来去去就那么几种篆文,处处恪守规矩法度,也难怪会被李十郎当做迂腐之辈。而且就连那相对生僻的叠篆、鸟虫书之流,都极少用,莫不是担心剑气长城的剑修们认不得?印章卖不出去?而且哪怕是印章边款,依旧无一字是草书,就像完全没学过、根本不会写似的。” 男子笑道:“叠篆就只有三枚,‘美意延年’,‘牵肠挂肚’,‘一知半解鬼打墙’,还是为了借字形意,是有心取字之繁绕,来呼应印文。此外所有印文,都容易让人辨认,为何?当然是这位年轻隐官的心境显化使然了,在追求一个类似天经地义的学问境界,在哪里都站得住脚,没有什么门槛,就不用……处处讲究什么入乡随俗了,就像随便与人说句话,山上人懂,读书人懂,不曾读书的贩夫走卒,听了也不难理解。” 龙宾作揖赞叹道:“城主高见。” 男子自顾自说道:“但是我之所以如此看重皕剑仙谱,不在只是印文内容,更在于这里边藏有一场拔河,太过有趣。” 男子抬起袖子,双手做捻笔写字状,轻轻一戳,微笑道:“书生事,无法读书治学、立言写书两事,村塾蒙童都会写字,有何稀奇。但是这个陈平安的字,形似一人,已经很像了,但是偏要辛辛苦苦,吃力不讨好,始终在追求神似另外一人,所以就有趣至极了。我甚至完全能够想象,一个陋巷少年在练字的时候,越到后边,越较劲得咬牙切齿,好像眼神要杀人。” 少年望向水面上的那幅印蜕水卷,惊讶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的门道。” 高冠男子双手负后,蓦然而笑,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妙人。” 单枚印文最多,有那“最相思室”。 心系佳人,思之念之。 游山恨不远,剑出挂长虹。 清澈光明。 少年老梦,和风甘雨。 一生低首拜剑仙。 身后北方,美目盼兮。 呦呦鹿鸣,啾啾莺飞,依依不舍。 天下此处剑气最长。 观道观道观道。 花月团圆,神仙眷侣。 人间有女美姿容,羞走天上三盏灯。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 稚童嬉闹处,剑仙豪饮时。 霜降橘柿三百枚。 风摧我不动,幡不动心不动。 金风玉露,春草青山,两两相宜。 白鹭昼立雪,墨砚夜无灯。 城头何人,竟然无忧。 髻挽人间最多云。 雁撞墙。鱼化龙。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葱葱。 登城如上坟,出剑即祭酒。 歇于雁荡山大龙湫,及三更梦中,星火满天,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中。 定光佛再世落尘娑婆世界凡夫。 火锅就酒,天下我有。 冬笋炒肉。 远游人,画中人,心上人。 狐说八道。 书钱不贵,就是难买。 羊肠小道,人人野修。 让你一招。 天劫而已。 大写其意神通明。 不过是撑伞而行。悔过不如无过错。 知不足。 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 为何要学剑。 剑开托月山。 哪条街巷没剑仙。 无飞剑者也是剑修。 唯我剑气长城,可以目中无人。 …… 还有那成双成对的印蜕。 你。我。 形影不离。两心相照。 稽首天外天。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归也。 为君倒满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前人今人。皆是剑修。 剑仙也曾少年。剑仙也曾少女。 二掌柜所卖酒水极佳,不信且喝。果然好喝。 …… 更有那印文带边款内容的。 边款:道路泥泞人委顿,豪杰斫贼书不载。真正名士不风流,大石磊落列天际。印文:原来是君子。 千赊不如八百现,精诚难敌风波恶。印文:挣钱不易,修道很难。 世间人事无意外,争名夺利忙不休,教俺这江湖老子白眼看。印文:喝酒去。 自古诗家词客,恨不得打杀一个情字,唯我只恨情愁不登门,喝他娘的酒,怒从胆边生,一棍砸在书,打烂婉约词。印文:愁煞光棍汉。 没钱剑仙无酒可醉,婀娜佳人突然有秋膘。印文:如何是好。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节。少年心有一峰,忽被云偷去。印文:不小心。 …… 垂拱城。 摆放有古镜的那座大殿外,有个惫懒汉子,其实一直坐在台阶上,横剑在膝,身体后仰,双肘抵地,懒洋洋望着远方,脚下踩着一条碗口粗的白蛇。 那条白蛇扭转身躯,口吐人言,在骂人呢,“来砍我啊,王八蛋,臭不要脸,就你那剑术,屁大胆子,敢拔剑砍大爷?你都能砍死老子?你咋个不让人在书上写是你斩尽蛟龙呢?” 那汉子抬起一手,抠着鼻孔,点头道:“对对对,是是是。” 白蛇这才消停些,轻轻摇晃尾巴,说道:“这些个老的小的,烦人不烦人,这都多少年了,也没个消停,就说老街那边的,买不起白鹤,每天就想着偷街坊邻居的白鹅,都不管管?还有那个耙耳朵,每天就蹲门口看过路姑娘,他家那个婆姨每次见着了,就拎着菜刀冲出门去,要砍路过女子的胳膊啊腿啊,像话吗?那个叫全忠的,每天不是聚众赌博,就是花钱收买人心,拉帮结派,跟附近几条街的那些老冤家,真不是一般的吃饱了撑着,一天到晚打群架,你他娘的打就打了,好歹弄几把能砍出血花来的兵器不是,扁担板凳是怎么回事,打之前还排兵布阵,打完之后还要论功行赏分鸡腿,跟老子闹呢?!啊?!” 那条白蛇越说越气,一个张嘴就咬住那懒汉的小腿,汉子一阵吃疼,扯了半天也没能扯下,哎呦喂了半天。 “他娘的你几天没洗澡了,啥味啊?” 白蛇终于松开嘴,竟然还吐了口唾沫在地上,“我都不稀罕说那些乌衣巷的家伙了,还有那个姓李的,跟你家的几拨子孙,无缘无故无冤无仇的,双方隔了多少年,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放着好好的走镖挣钱不做,偏不走正道,非要变着法子约战,两拨穷光蛋加一起,就那三十几匹马,铁骑凿阵冲杀啊?披靡给谁看啊?疯了吧!他娘的还有些老光棍老色胚,都破落户成啥样了,每天一碗酒能喝大半天,还要在路边唾沫四溅,打屁吹牛皮个无敌了,在那儿比拼谁睡过的女人多……再说那个名儿叫普通的,你说是不是脑子有病,每天只吃一顿饭,然后每天没事就跑几条街那么远,堵人门,非要让那个曾经被他逼着吞金自尽的家伙,还他金子!” 汉子忍着那条白蛇的聒噪不已,足足听了一刻钟,实在是忍不住了,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无奈道:“不这样闹腾,还能做什么呢?总得找点事情做做。” 一个个的,无论明君昏君,无论开国皇帝还是亡国-之君,都是名留青史的人物。 其实一座垂拱城,更多还是君臣之间的吵架,估计只要夜航船还在,双方就一直能吵下去。至于家家户户关起门来的老子骂儿子,老祖宗骂不肖子孙,那就更是不用说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白蛇扬起头颅,怒道:“没半点眼力劲的东西,赶紧给壶酒喝!没有好酒,你就往自己大腿上割一剑,让爷对付对付。” 汉子笑道:“等那对神仙眷侣,来咱们这边做客了,我帮你与他讨要几壶货真价实的仙家酒酿。” 那条白蛇默然,然后小声嘀咕道:“断头酒喝不得。到时候你可别光顾着与他称兄道弟,请他吃什么炖蛇羹。”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在那眉眼盈盈处。” 汉子深呼吸一口气,双手按住剑鞘,笑道:“年轻且活着,真是让人羡慕啊。” 那条白蛇盘踞起来,问道:“你个不学无术的,啥时候会拽文了?” 汉子伸了个懒腰,道:“咱们是去看看有无新编的童谣,还是去那长平亭逛逛?” 那条白蛇嗤笑道:“有本事就去乌江亭!” 汉子提剑起身,“有胆子,没本事。” 耍了个花俏旋剑,一个不小心,长剑摔落在地,那条白蛇一甩尾,将那长剑扫出去十数丈,记起一事,提醒道:“稷嗣君这个讨债鬼,又跟你讨要那《律令傍章》的酬劳了,正在与你那婆姨诉苦呢,说他最近是真揭不开锅了。没办法,真不是他胡说八道,隔三岔五就要请个司马喝好酒,喝高了,胆气一足,就换个司马去饱以老拳,酒钱,药钱,毕竟都是实打实的开销,你真怨不得老爷子跑来哭穷,不过老爷子今儿故意穿上那双快要磨穿鞋底板的破旧靴子,就稍微有点过犹不及了。” 白蛇突然怒道:“你瞪大眼睛看老子作甚,卖老子能换几个钱?毛病!” 汉子收回视线,一步步走下台阶,问道:“那个女子,真是飞升境?” 白蛇滑下台阶,说道:“必须是。而且不知为何,见着了那个娘们,方才再见着了那个年轻剑仙,老子这会儿总觉得有些眼皮跳,腿不稳,心发颤啊。” 汉子弯腰拿起那把长剑,扛在肩上,低头望去,“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白蛇恼羞成怒,一个窜去,就要咬那汉子的小腿,就当是小酌几两酒水,结果给汉子一脚挑高,再拿剑鞘使劲拍飞出去。 汉子抱剑而立,满脸的心满意足,点头道:“这就很帝王气魄了。” 汉子只是很快忧愁不已,想一想自己的那个婆姨,再想一想那个年轻剑仙的神仙眷侣,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只是不管如何,还是喜欢她。 这个以剑敲肩缓缓而行的惫懒汉子,觉得自己三十五的时候,她当时才二十岁,那一年的她,很美。 邵宝卷来到一处不属于渡船十二城地界的山巅,云雾缭绕,山顶只有一位相貌清癯的中年文士,和一位坐在蒲团上酣睡的僧人。 这座孤山四周,云海茫茫,依稀可见一座座城池,如一叶叶浮萍随水起伏不定。倏忽间景象变化,又如置身于天外,一颗颗星辰小如芥子,尽收眼底,灿若银河。再眨眼功夫,景象又变,仿佛有行人纷纷抬脚,犹如一尊尊高大神灵,迈步走在远古道路上,孤山只是路上的一粒尘埃。 邵宝卷先与文士作揖行礼,然后苦笑道:“船主,为何一定要我如此针对陈平安?” 若是不答应此事,他不但保不住容貌城的城主之位,甚至还无法脱离梦境,虽说只是一粒神识,就此沉沦渡船天地之中。 但是对于邵宝卷这位梦游客而言,身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志在大道登顶,这就几乎涉及到与性命等同的整个大道前程了。 只要一粒心神不得脱困,破元婴瓶颈之时无任何心魔侵扰的他,大道之上的下一道关隘屏障,用佛家言语,就是大如须弥山,横亘路上。而邵宝卷对于三教诸子百家学问,恰恰只有佛家,研习最少。不然也不会独独与佛家机缘,数次失之交臂,始终苦求不得。 中年文士反问道:“猜一猜,他入城后,连你在内,他总共与渡船当地人氏,说了几个字?” 邵宝卷摇摇头,苦笑不已。这如何猜得出。 中年文士缓缓走到山巅崖畔,“他是外乡人,你也算半个,所以正好。其他人都不合适做此事。” 邵宝卷的三次算计,以及之后的布局,成与不成,根本不重要。 渡船根本就不奢望一个年轻十人候补的邵城主,能够留下一个年轻十人之一的隐官陈十一。 不只是双方境界差距,更多还是心性。 中年文士需要的,只是通过邵宝卷的现身条目城,一些个胡搅蛮缠,让那位年轻隐官在夜航船上,多与人闲聊,多访仙捞取机缘,多多益善。 陈平安在夜航船说话越多,涉及文字越多,他在渡船上边的分量就越重。每个字都是一颗钉子,每句话都是一条锁链,每一场机缘,都是一丛荆棘小牢笼,最终那个年轻人稍稍起念,就会心如刀割。 这就是渡船的待客之道,一般人可没有这份待遇,仙人葱蒨都配不上。 所以说破例直接让陈平安三人进入条目城,是有讲究的。 中年文士远望那座白眼城的村野小路,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吗?这就有些麻烦了。” 他对邵宝卷笑道:“你自己都找好退路了,还怕什么后患。鸡犬城那个龙宾,一口一个陈先生,又帮着阜陵候开口讨要印蜕,所以你故意涉险道破陈平安的隐官身份,其实是很明智的,反而可以打消对方心中的那个万一。再说了,到最后你真要被迫与他对峙,大可以把所有脏水泼在我身上,在这里就当是先答应你了,所以不用有任何负担。” 邵宝卷默不作声。 这位船主张夫子,拥有飞升境的修为。 这条渡船,是一件靠着缝缝补补、不断攀升品秩的仙家至宝,如今已是仙兵品秩。 而且夜航船上,近期将会开辟出最新四城。 这也是邵宝卷最近如此孜孜不倦、四处奔波的原因之一。 而且邵宝卷的最大依仗,还不是什么容貌城的城主身份。而是他在每次寤寐和清醒之间,能够真身留在流霞洲修道之地,梦游夜航船,一次次转换某粒心神,靠着反复入梦,一次次为渡船各城添加学问,通过这条捷径,以极快速度积攒出足够的功劳,赢得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城主之位。 只是邵宝卷至今无法确定张夫子的生死、真实境界、大道根脚、压箱底本事,一切都太过虚无缥缈,太过神不知鬼不觉。 一条夜航船上,应了那句老话,书中自有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而且每个人的所知学问,都可以拿来换钱,可以让活神仙们在此续命,拼凑魂魄,炼实为虚,保持一点灵光不散。 中年文士眺望远方云海,邵宝卷循着视线,发现是那座夜航船上十二城中,最为沉重的鸿毛城,别称问答城。而这个所谓的“沉重”,是那种货真价实的重量。渡船十二城,一直就各有大小之分,轻重之别。 邵宝卷哪怕是一城之主,都无法进入鸿毛城,只是有些零散的道听途说。 与那严格遵循“事必求真”、“宁阙勿书”这些治史原则的条目城,完全不同,鸿毛城恰如其名,记录了不计其数的琐碎事,有大有小,但因为都是些渡船之外、神仙难翻的老黄历了,所以轻如鸿毛,无足轻重,城内档案堆积如山岳,记录着山上山下,庙堂官场,江湖市井,记载了无数的事情,有些事,既有起因,也有结果,但是鸿毛城从不去管这个结果的真假,从不刻意探究什么真相。比如类似一份官府衙门的批文,地方宗祠乡贤的一句盖棺定论,某位江湖名宿为了摆平纠纷的一句公道话,都会记录在册。而有些事,无论大小,因为在浩然天下本就没有结果,所以只在条目末尾,写下“无果”二字。 中年文士说道:“忙你的去。” 邵宝卷毕恭毕敬,与这位船主作揖告辞。 那个坐在蒲团上的僧人,终于睁开眼。 中年文士笑道:“你觉得陈平安是否有所察觉?” 僧人重新开始打盹。 中年文士双手十指交错,大拇指轻轻互敲,缓缓道:“北俱芦洲,割鹿山刺客,靠着左手逃过一劫,至今记忆犹新。开山大弟子的提醒,山水囚牢,文字的倒影,还清楚了夜航船这个名字,因果线,东海观道观的脉络,成长道路上,开始愈发坚信每一个学问、每一个道理都是有力量的,却同时又是一种负担。好像确实是有点麻烦了。一个年轻人,就这么难对付吗?” 每个朝代都有自己的法度规范,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风土习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 他想起一些陈年往事。 渡船历史上的贵客当中,有当年还尚未飞升去往青冥天下的陆沉,以及陆沉身边那个化名叫顾清崧的撑船舟子仙槎。 还有曾经的浩然贾生,以后的文海周密,是在去往倒悬山途中,被邀请登上夜航船的。 以及那个从中土神洲返回家乡宝瓶洲的绣虎崔瀺,后来的大骊国师。 中年文士忍不住笑了起来,“一个文脉首徒,一个关门弟子,绣虎开门你关门?真有这么厉害?” ———— 夜幕中。 青牛道士察觉到一丝异样,立即翻身下了牛背。老道人不知何时又捡了个西瓜,蹲在路边,背对着那个好像有些局促不安的飞升境女子,老道人深呼吸一口气,轻喝一声,好个气沉丹田,一掌就劈开了西瓜,将一半先放在脚边,然后开始低头啃起另一半。 很快就有一袭青衫踉跄现身,出现在那宁姚身边。 一条乡野小路,地上都是月色。 陈平安出现在道路上,宁姚其实一直在原地等待,终于等到了这个家伙。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曾经在剑气长城的一处门口,他与她那次久别重逢后,说了一句,浩然天下陈平安,来见宁姚。 又一次重逢。 只是这一次,双方都在异乡。 而两人的最早家乡,小镇还在,可骊珠洞天其实已经没了,两截城头还在,其实剑气长城也没了。 可她还是那个她,宁姚会永远是那个宁姚。 陈平安笑容灿烂,只是开始渐渐皱起脸,使劲抿起嘴唇,然后瞬间眼神明亮起来,又翘起嘴角,忍着笑,眼神温柔。 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宁姚,这么多年,我很想你,有些辛苦,但是没什么,今天遇到你,就是最好了。 她神采奕奕,微微仰起头,眉眼飞扬,与那个家伙说道:“飞升城宁姚,来见陈平安!” 正文 第七百七十四章 文圣一脉的学生们 路边蹲着的老道人,刚啃完手中一半西瓜,半生不熟的,滋味一般,刚要拎起另一半,听到这俩名字后,一哆嗦,再一个弯腰,一个探臂抄手,手背贴地,掌托西瓜,如仙人手掌山岳,怎就不是神仙风范了,老道人抚须而笑,瓜是不熟不甜,一身道法术法尚可,不曾生疏了半点。 不过所谓俩名字,与那相逢投缘、关系莫逆的陈小道友没啥关系,是飞升城,以及宁姚。 剑仙什么的,老道人见过太多。 可是一整座天下的板上钉钉第一人,分量可比青牛道士当下手中的半个西瓜重多了。 大玄都观那位孙老哥,才是青冥天下的第几人?好像是第五? 符箓于玄,咱那于老弟,两大袖子装满了符箓,才是浩然第几人?好像具体第几,至今都没个确凿说法?反正名次还很靠后就是了。 宁姚如果只是剑气长城的宁姚,倒也还好,所谓的未来大道可期,终究只是意外重重的未来事。可是一个已在飞升城的宁姚,一个已是飞升境的宁姚,就是真真切切的眼前事了。 既然已经在那第五座天下,给她成功跻身了飞升境,那么就意味着在以后的修行路上,只要在千八百年之内,宁姚暂时别去文庙撒泼,或是别去白玉京问剑,她就再无意外了。 所以如今宁姚仗剑远游浩然,她的离乡,那是带着一身“天下大道”来的。什么是过江龙,这就是了。 老道士忍不住转过头,顾不得会不会给那陈小道友记仇,仍是忍不住瞥了眼那个背剑匣的远游女子,多看一眼都是赚啊。 老江湖何谓老江湖,就是人生路上见过谁,与谁喝过酒,呼朋唤友,与谁过招,切磋过道法。天高地阔的,一位修道之人,曾经赢过谁,未必如何,曾经输给谁,反而说不定是一桩长脸的事。 呔!那陈小道友,小贼好胆识,竟然还对宁仙子动上手了?! 宁仙子,可以出剑了,剁了他那一双狗爪子啊,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岂不是教外人白白看笑话……等会儿,今夜这事谁能传出去?那陈小道友,该不会翻脸,与那宁仙子吹啥枕头风,让她来个杀人灭口吧?罢了,一双人间除此再无的神仙眷侣,天造地设一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羞煞明月,正合时宜。 贫道多余了。 还是吃瓜罢。 陈平安轻轻抱住宁姚,很快就放开她,后退一步,“怎么来了?” 她鬓角耳边有些红晕,什么脂粉,什么描眉,什么梳妆打扮,哪里需要。 宁姚将手中长剑还给陈平安,说道:“是不是太托大了?佩剑都敢交给别人?” 陈平安接过那把夜游,背后身后,笑道:“封君老神仙,旷达磊落之辈,交出佩剑夜游,我很放心,不比自己背剑在身差了。” 宁姚有些疑惑,封君? 陈平安背对那啃草青牛和啃瓜老道,与宁姚眨了眨眼睛,提醒道:“就是在剑气长城,与你提到过的那个青牛道长,其实也是这位老神仙,最早提出了‘外用符箓内炼丹,阴阳相济术道兼’。只可惜老道长收徒门槛太高,吃亏太多,才未能真正扬名数座天下。世人多是德不配位,才不配名,封君老神仙刚好相反,教人打抱不平。” 宁姚哦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以前提过的四位道门前辈之一。” 远远蹲着的老道人,其实一直竖起耳朵,这会儿听得两眼放光,双肩微颤,手中这瓜,余味无穷,甜是真甜。 哪四位? 东海观道观的那个臭牛鼻子,大玄都观的孙怀中,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这就已经五个了。 不管贫道挤掉哪个,都是烧高香的美事啊,四人垫底都成。 陈小道友先前在那鸟举山,与自己闲聊,怎的不提这茬,不够以诚待人啊。既然心中早有这份敬仰,藏掖作甚? 年轻人脸皮子太厚,肯定不行,太薄,更不好。 当时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旋转不定,瞧着挺渗人的,害得贫道差点误以为真遇见了那个曹沫,再一手掌心聚五雷正法,耍来耍去,无非就是“正宗”二字,咋的,是一位桃木剑搁家里忘了捎带的天师府小贵人啊。不曾想原来都是误会。 像那云雁草虫扰人梦,铁马冰河入梦来,如此这般的误会,倒也不失美好。 神清气爽的老道人,立即丢了手中瓜,抖了抖双袖,轻轻咳嗽一声作为提醒,才缓缓起身,面朝那对年轻男女,老道人没忘记后脚跟一磕,将地上剩余瓜皮一脚踹飞。 老道人抚须而笑,瞥见那女子飞升境后,略作思量,还是半点不亏心,打了个稽首,朗声道:“贫道封君,道号青牛。” 陈平安破例还了一个道门稽首。 宁姚抱拳回礼,“晚辈宁姚,幸会道长。” 老道人笑声爽朗,这趟白眼城的劳碌奔波,能够亲眼见到这双璧人仙侣,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值了值了。 陈平安从袖中捻出那道青纸材质的卖山券,老道人眼尖,瞧见了卖字改为买,背面显出“且停亭”三字,老道人打了个激灵,那个担任条目城老天爷的李十郎,风流是风流,却不是什么好商量的人,尤其是做起买卖,精明得一塌糊涂,陈小道友竟然能从他手里拿到此物?夜航船十二城,除了那容貌城邵宝卷还是个雏鸟,其余十一位老城主,各有各的性情脾气,各有各的大道神通,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灯。 陈平安再捻出一张符箓,交给老道人,“换剑为符,买卖依旧。” 老道人哑然,接过手中那张跌份儿的黄纸符箓,只得点头答应下来,继续帮忙这小子打探那个消息。 陈平安带着宁姚来到一座条目城凉亭内,匾额且停亭。 白眼城的夜幕小路上,老道人哀叹一声,闲来无事,捻起那符箓一瞧,立即凝神屏气,以道袍大袖一卷,瞬间将符箓收入袖中。再伸手一抓,怀抱一物,走向那坐骑,青牛卧地,老道人坐上牛背,青牛起身,缓缓而行,老道人一手托瓜,一手轻敲几下,侧耳聆听,自言自语道:“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大音希声美矣,大中至正粹然……肯定甜!” 凉亭外的台阶下,站着那位出身胭脂神府的李十郎侍女,秦子都与陈平安和宁姚施了个万福,然后她取出一张梧桐叶,笑道:“以后陈先生可以凭此此物,往来于城门与凉亭。只是还需谨慎使用,一旦笔画用尽,城主就要按例收回此亭了。” 陈平安果然发现那道买山券的纸上背面,原先三字“且停亭”,且字已经少去一竖,而整个停字都已消失。陈平安与那秦子都笑着点头,再伸手一抓,从她手中隔空取物,拿过那一叶梧桐,正反铭刻有府痒生和识字农,府字已经少去一点,大概与买山券一样的规矩,每用一次,就会少去一笔画。至于为何少了个“停”字,肯定是自己这趟违例犯禁去往无用城,夜航船和条目城 陈平安笑道:“谢过秦姑娘。” 秦子都嫣然笑道:“陈先生喊奴婢为碧玉即可。” 陈平安微笑不言,很想说一句我们又不熟,喊我陈剑仙即可。 宁姚双手负后,仰头望向那凉亭的匾额和楹联。 陈平安略作思量,不着急离开此地,再次取出那道买山券,问道:“此物可以换取几个答案?买山券两字,每减去一笔画,劳烦秦姑娘为我解一惑,如何?” 因为有一位飞升境剑修在,城主肯定不好随便窥探此地,所以秦子都沉默片刻,稍稍起念,似乎得到了城主李十郎的许可,点头又摇头,道:“可以买卖,不过规矩要改一改,买山券还剩下两个字,陈先生只能问两个问题。至于且字少去的那个笔画,城主说就当是送给宁城主的一份见面礼了。”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答应下来。对于条目城的这座且停亭,陈平安一开始就没想着长久占据。这条夜航船,就不是什么久留之地。 刹那之间,秦子都下意识侧过身,还不得不伸手挡在眼前,不敢看那道剑光。 原来是那个一言不发的女子剑仙,毫无征兆地拔剑出鞘,一剑斩开了条目城的天地禁制,循着秦子都的那道心念,直接去找城主李十郎。 而那个青衫背剑的年轻男人,继续留在原地,好像没事人一样,微笑问道:“敢问秦姑娘,夜航船有哪些城池小天地?” 被狠狠算计了一遭的秦子都,恼火不已,怒道:“你们两个,是事先约好了的?!” 陈平安摇摇头。 还真没有。 来时路上,他只是与宁姚随口说了些条目城见闻和遭遇。 秦子都瞪了眼那人,沉声道:“上四城,鸿毛城,条目城,鸡犬城,规矩城!” 陈平安打断她的言语,“劳烦秦姑娘一并加上四城的别称?” 秦子都不言语。 陈平安就挪步走到凉亭台阶上,落座后双手笼袖,身体前倾,略微佝偻,可是比起刚入城那会儿,要神色闲适许多,整个人显得松松垮垮的,很懒散。 秦子都说道:“四城别称,结果城,无涯城,得道城,山上城。” 陈平安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先前路过,瞧见大河畔问津处,有高冠男子,龙宾,远处再跟随一位差点出剑的剑客扈从,是那鸡犬城了。只是不知为何,水心处大石,为何会关押着那头雪白色的心猿。所以这座鸡犬升天的得道城,哪怕城主不邀请,都必须得去了。 “中四城,白眼城,灵犀城,垂拱城,太平城。别称无用城,第一城,家谱城,甲子城。” 陈平安已经逛过了那垂拱城,当时大殿外有个惫懒汉子坐在台阶上,只是转头看了眼殿内,没有半点阻拦自己的意思。 御风经过天上廊桥处,有那清苦女子和鹿角少年并肩而立,多半是别称第一城的灵犀城了。寓意船外文无第一,夜航船上偏偏有? 秦子都说出最后四城,“下四城,本末城,推敲城,杂项城,容貌城。别称荒唐城,一字城,争渡城,声色城。” 陈平安问道:“如何去往别处城门?” “只说在我条目城内,随便找家书铺,以某个勘验过后的条目,换取一道通关文牒,再与店主说去何城,即可通行无阻。” 陈平安双指突然捻住买山券的最后一个亭字,硬生生止住了纸上亭字的缓缓消逝,笑道:“秦姑娘只说了条目一城的出城方式,这桩买卖就不公道了。其余十一城的关牒由来呢?” 陈平安摊开手掌,晃了晃,再抬起另外一只手中的买山券,“鸿毛城,鸡犬城,白眼城,规矩城,垂拱城,灵犀城……算了,将此城换成容貌城,打个对折,总计六城。” 秦子都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掌,弯曲两指,“最多三城,而且必须是鸡犬城,白眼城,本末城,没得商量了。我就不信陈剑仙能够时时刻刻攥住这道卖山券。” 鸡犬城和白眼城,与条目城关系不错。何况鸡犬城刘城主,本就有意让此人去那边做客。 而那处处荒唐还敝帚自珍的本末城,与条目城一向关系最差。就让这个不讲规矩的惹祸精,只管去那边兴风作浪去。 陈平安收起双手,没来由改口道:“那这笔买卖就当没做成,我与秦姑娘换个小问题,那邵宝卷是哪里的城主?” 秦子都松了口气,说道:“是那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 陈平安看着对方的神色,笑问道:“是不是有了条目城的关牒,如今也未必能去容貌城了?” 秦子都点点头。 邵宝卷是一城之主,当然可以闭门谢客。 陈平安松开指尖的买山券,正反两边的文字,就此消散天地间。 但是那张货真价实的青色符纸,却留在了陈平安手中。 秦子都恨恨道:“陈剑仙若真是城主认为的那种迂腐刻板之辈,倒也好了。” 她的言下之意,当然是这个精明算计的陈先生,不当商贾当剑仙,太不像话了。 陈平安笑了笑,道:“正因为不是,我才能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坐在这且停亭台阶,与秦姑娘客客气气说话,做着和气生财的买卖。” 秦子都疑惑不解,却未深思什么。只当是这个年轻剑仙的话说八道。 陈平安起身,走下台阶,转头望向那匾额,轻声道:“名字取得真好,人生且停一亭,慢行不着急。” 秦子都嗤笑不已,既然如此喜欢,为何还要做那桩买卖,交还此亭给条目城?过客能够在此落地扎根,就等于多出了一张保命符。杜秀才、青牛道士之流,可都是好不容易才攒出各自的一份家业,而且相较于且停亭这种近乎实物的一方山水地盘,什么别有洞天,只是听着玄妙、看着花俏而已,依旧远远不如这座凉亭。 他如今手中只剩下那一叶梧桐,以后来也能来此处,可是一座且停亭却已经物归原主了。 不过秦子都依稀记得,当此人先前在条目城大街上,听闻自家城主是李十郎后,眼神当中有过一丝明亮光彩。 不过年轻人很快就有些脸色尴尬,大概是这辈子修行顺遂,从不曾如此被人当众冷落过?眼中还闪过一抹黯然,不过稍纵即逝,好像从未有过。秦子都当时因为厌烦那个鸡犬城的墨锭儿,又实在好奇这个条目城的过客剑仙,所以才将这些不易察觉的细节,看得真切。 秦子都没来由又记起一事,好像城主两次去见那青衫剑仙的时候,年轻外乡人与李十郎并肩而行,数次欲言又止,眼角余光却一直在那儿偷偷打量。 只等城主取出那道买山券,年轻剑仙这才恢复正常神色,开始做起了买卖。 在城主现身去往大街之前,副城主当时还调侃一句,年轻人瞧着性情很沉稳,照理说不该如此沉不住气,看来一口一个《性恶篇》,一口一个从条目城滚蛋,被十郎你气得不轻啊。 一处庭院,不及三亩,地只一丘,故名芥子。 宁姚仗剑一步跨出,来到那小园门口,眼神凌厉得有些出乎寻常,格外不讲道理了。 她与什么条目城,什么李十郎,没有半点关系。 但是陈平安有。 曾经她家乡的城头上,在那三轮明月下,宁姚坐在那个人身边,他一得闲,就经常会拿起身边珍藏的一些书籍,多是些早年积攒下来的文人笔札,其中就有一部《画谱》。陈平安当然没有与她说过什么青牛道士,但是他趴在城头上,经常拿出那部画谱晒月亮,偶尔抬头,与与宁姚信誓旦旦说过,这个李十郎,真是神仙中人,除了有件事不能学,其他学问,真是让人神往,实在太厉害了。所以自己的竹简上,就一字不差刻了那篇《交友箴》。“休提封侯事,共醉斜曛里”也写得漂亮,李十郎说那治学文章、传奇戏文的区别,更是说得极好,原来跟与人讲道理是差不多的道理。 尤其是李十郎做生意,更是一绝。只是在别地书商版刻书籍这件事上,稍稍有些气量不是那么大。可惜如何都遇不着这位李先生了,不然真要问一问这位十郎,真有那么穷酸落魄吗,当真是文章憎命达不成?再就是李先生出生那会儿,真遇到了一位仙人帮忙算命吗?当真是星宿降地吗?是祖宅地盘太轻,搬去了家族祠堂才顺利诞生吗?若是李十郎好说话,就还要再问一问,先生发迹之后,光耀门楣了,可曾修缮祠堂,说不定可以在两处祠堂匾额里边,孕育出那香火小人呢。 宁姚就想不明白了,这样的一个李十郎,当年城头上,怎么能让他絮絮叨叨个没完,至于吗? 到了这条目城,真见着了李十郎,又如何?还想与那李先生问那些昔年的一个个心中疑惑吗? 李十郎与担任副城主的那位老书生,一起走出画卷当中的芥子园。 李十郎皱眉问道:“有事?” 宁姚点头道:“有事。” 李十郎笑问道:“何事?” 宁姚转头望向那个白发老人,说道:“与老先生无关,有请前辈挪步避让。” 年迈书生微笑道:“好的好的,理当如此。” 李十郎立即伸手抓住老友袖子,老书生使劲一挥袖子,走了。 一瞬间,天地间皆是剑光。 以至于整条夜航船,都被一道剑光破开了个巨大窟窿,山巅那位文士叹了口气,心意微动,缝补渡船缺漏。 所幸这条渡船的存在方式,类似曾经的那座剑气长城。 这也是夜航船的大道根本之一。而陈平安在条目城悟出的渡船学问在“交互”二字,也是其中之一。 蒲团上边的僧人也睁开眼,伸了个懒腰,就要起身,中年文士笑道:“暂时还不用。” 白发老人重返原地,忍俊不禁,只见城主李十郎手中拿着本稀烂的画谱,天地间四面八方,不断有书页碎片聚拢而来。 老书生啧啧称奇,打趣道:“被一座天下的第一人问剑,也算咱们条目城的一桩美谈了。这么一想,我都不舍得卸去副城主职务了,再当个几百年便是。” 且停亭那边。 宁姚一步跨出,重返此地,收剑归匣,说道:“那芥子园,我瞧过了,没什么好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双手揉了揉脸颊,难免有些遗憾,“这样啊。” 然后陈平安就要拈起那片梧桐叶,带着宁姚去往城内客栈。只希望小米粒别学当年的裴钱,见面就磕头。 宁姚突然说道:“不与碧玉姑娘道声别?” 陈平安哑然。 秦子都挤出一个笑脸,颤声道:“不用。” 陈平安手中梧桐叶光彩一闪,与宁姚就到了城门口,一起走向城内那客栈。 条目城并无夜禁,但是相较于白天街上的熙熙攘攘,还是略显冷清,街边已经没了摊子,大小铺子也都已关门,只有几处酒楼,还有灯火和喧哗声。 宁姚沉默片刻,说道:“我不该出剑的。” 陈平安握住她的手,“两可之事,没什么该不该的。” 宁姚望向两旁街道,“这就是学问能卖钱的条目城?” 陈平安点头笑道:“很好啊,不愧是李十郎。” 到了客栈大门那边,裴钱和小米粒在门口等着了。 一直故作镇定的小米粒一下子着急起来,一张因为绷着太久、稍稍用力过多的笑脸,傻乎乎望向好人山主身边的那个女子,一手使劲扯着裴钱的袖子,使劲跺脚,笑脸不变丝毫,急哄哄道:“裴钱裴钱,不然我还是磕头吧,不然总觉得礼数不够唉。” 裴钱踮起脚跟,与师父师娘远远招手,一边小声道:“真不用。” 小米粒再绷不住那个笑脸,苦着脸道:“真不用啊?” 裴钱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脑袋,柔声道:“真不用。以后曹晴朗和景清在身边的时候,你见着了师娘,再磕头补上。” 小姑娘挠挠脸,记住了。 宁姚抖了抖手腕,陈平安只得松开手。 到了客栈那边,宁姚先与裴钱点头致意,裴钱笑着喊了声师娘。 宁姚弯腰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笑道:“在我家乡,人人都知道哑巴湖酒,能让很多剑仙喝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继续喝酒。” 小米粒使劲点头,然后后退一步,一手迅速伸入袖中,最后摸出一大把瓜子,高高举过头顶,双手奉上,大声道:“山主夫人,请嗑瓜子!” 宁姚有些意外。 陈平安忍住笑。 ———— 十万大山里边,那处山巅,一位十四境和一条飞升境,结果就只有一栋茅屋,估计还只是老瞎子的栖身之所,大概也算那修道之地,如今收了个只认半个师傅的开山大弟子,那么总得有个落脚地儿。 还真不是李槐过不惯苦日子,而是走江湖走多了,尤其是跟在裴钱身边走那一遭,听多了江湖里边五花八门的骗术,也见多了山下武把式的讨生活不容易,怎么看自己都像掉进了个江湖骗子窝,见那黄衣老者腿脚利索,为了打造一座崭新茅屋,东跑西奔,劈柴砍木,据说还是一位堂堂飞升境大修士,做着这些个勾当,谁信?反正李槐不信。 当时只看得李槐心生恻隐,难免心疼这位龙山公老前辈的勤勤恳恳,以及……居无定所,李槐就说新茅屋弄两间屋子,咱们一起住,而且他可以搭把手,一起搭建个住处,反正能遮风挡雨就成。 结果那黄衣老者一听李槐要帮忙,就跟起了一场大道之争差不多,老人义正言辞,死活不让,说少爷是千金之躯,双手岂可触碰这些下作活计。还说他哪敢与少爷住一块儿,只会打搅少爷的读书,而且篱笆栅栏那边,其实挺凉快的。 于是在那老人忙活的时候,李槐就蹲在一旁,一番攀谈,才知道这位道号龙山公、暂名耦庐的飞升境老前辈,竟然在浩然天下游荡了十余年,就为了找他聊几句。李槐忍不住问前辈到底图啥啊?老人差点没当场淌出十斤辛酸泪当酒喝,低头劈柴,神色落寞得像是座孤零零山头。 原来这位黄衣老者,虽然如今道号龙山公,其实早先在蛮荒天下,化身无数,化名也多,桃亭,鹤君,耕云,加上如今的这个耦庐……听着都很雅致。 只是每次李槐都不知道老前辈哪里说错了,就会莫名其妙响起一连串爆竹声,然后被迫现出原形,满地打滚,要么被那半个师父的老瞎子一脚踹出山顶。就这么坎坎坷坷的,好不容易等到茅屋建好了,果真只有李槐一人的住处,因为对屋成了李槐的书房,李槐瞥见那些让人头疼的书籍后,结果老人还问他缺啥书,可以帮忙找来补上,再珍稀的孤本善本,只要是在蛮荒天下有,那就都没问题。李槐当时就觉得这位老前辈混江湖混不开,是有理由的。我李槐像是一块读书的料吗? 今天在那书房屋内,又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吴逢时”的黄衣老者,今天搬了条椅子坐在门口,都没敢打搅自家少爷治学当圣贤,沉默良久,见那李槐放下手中书本,揉着眉心,老人由衷佩服道:“少爷年纪不大,心境真稳,果然是天生神异。不像我,这大几千年的岁数了,真是活到狗身上去。” 至于为何取名吴逢时,当然是为了讨个吉利好兆头。希望多了个李槐李大爷,他能够沾点光,跟着时来运转。 李槐放下书本,实诚道:“什么收徒什么拜师,我就没当真啊。不管瞎子老前辈为什么愿意收徒,我不还是那么个我。如果我让他失望了,对不住,还能如何。没让他失望,我当然也高兴,半个师父的老瞎子,反正也不用谢我,都是半个师徒了嘛,瞎客气什么。” 一口一个瞎字,听得黄衣老者胆战心惊,李槐这大爷多半没事,自个儿保管有事啊。 老人觉得必须做点什么了,赶忙站起身,抖搂袖子,摔出一大堆物件在书桌上。 广寒幽山之丛桂,裁剪片条,采撷荧惑火精,炼为笔搁。 一幅摊开的草书字帖,上边赋诗一首,贴中绘图,绘有珊瑚笔架,老人双指捻住那只珊瑚笔架,竟然一捻而出,就那么轻轻搁放在桌上。 还有一方老龙横沼砚,铭文气魄不小:养玉骨,千秋物,主人用之光怪出。 还有一只碧玉荷塘清趣笔洗,落款“嫩道人”,用笔温婉,纤细可人。 李槐疑惑道:“老前辈这是做啥?” 桌上东西的好坏,李槐还是大致看得出来。 只是如此一来,李槐心中愈发叫苦不迭,有完没完,我来这儿是游山玩水的,给老前辈你连累得每天装样子翻书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要附庸文雅地练字作画不成? 那黄衣老者还一脸谄媚道:“少爷是千年不遇的读书种子,这点见面礼,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 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在蛮荒天下大名鼎鼎的飞升境大妖。 曾经的王座大妖里边,绯妃那婆娘,还有那个当过哥们又翻脸的黄鸾,再加上老聋儿,他都很熟。 金翠城的那个小姑娘,与他更是很有些故事。 就连剑气长城的那个董老儿,当初游历蛮荒天下那会儿,都被它追着咬过。 至于阿良就更别提了,只要这个狗日的每次路过十万大山,老瞎子就让他放开手脚。 所以他最有名的那个化名,是那桃亭。 蛮荒天下的桃亭,浩然天下的顾清崧。 这两位,在各地天下,都小有名气的。 老瞎子双手负后,走入茅屋,站在屋门口,瞥了眼桌上物件,与那条看门狗皱眉道:“花里胡哨的,满大街叼骨头回家,你找死呢?” 听得黄衣老者眼皮子直打颤,诚心诚意,好心邀功不成,反倒是忠肝赤胆,一副热血心肠,被凉水当头浇透了。 李槐起身,算是帮着老前辈解围,笑问道:“也没个名字,总不能真的每天喊你老瞎子吧?” 老瞎子笑道:“老瞎子不也挺好,喊就是了。” 李槐竖起大拇指道:“越来越对胃口!是大半个师父了!” 黄衣老者瞥了眼那张老脸都要笑出一朵花来的老瞎子,再看了眼次次找死都不死的李槐,最后想一想自己的惨淡光景,总觉得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这一天,山巅这边,难得有了些烟火气,最终桌上摆了一大锅炖肉,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起先李槐过意不去,都不好下筷子,只是当他看着老瞎子率先下筷,黄衣老者下筷半点不含糊后,李槐就跟着不客气了。 老瞎子斜瞥一眼,黄衣老者就要立即端碗离开桌子,李槐一腿踩在长凳上,夹了一大筷子狗肉到碗里,一拍桌子怒道:“嘛呢,老瞎子你还讲不讲半点义气了?!” 李槐再对那老前辈笑脸,帮忙撑腰道:“别起身,咱们就坐着吃,别管老瞎子,都是一家人,这一天天的,摆威风给谁看呢。” 毕竟吃人家的嘴软。 当然不是真从黄衣老者身上剐下的什么狗肉,在这十万大山当中,还是很有些山珍的。不然李槐还真不敢下半筷子,瘆得慌。 黄衣老者想了想,觉得自个儿还是端碗去门外比较安生,不碍眼,好歹能吃足一碗,不曾想老瞎子冷笑道:“放着桌上肉不吃,去门外刨土吃屎啊?” 黄衣老者一时间悲喜交加,只好默默低头吃肉,咦,好像滋味还不错,好个咸淡适宜,李槐这个小王八蛋的手艺真是不错啊。 老瞎子下筷不多,细嚼慢咽,突然说道:“李槐这趟回家乡,你就跟着。轻重利害,自己掂量,做好了,旧账翻篇。” 至于没做好会如何,老瞎子都懒得说。 黄衣老者使劲点头,见那李槐给坐在主位上的老瞎子夹了一筷子,就有样学样,赶紧给李大爷夹了一大筷子肉。 突然发现跟着李大爷混,挺不错啊。这不都跟老瞎子平起平坐吃一锅肉了不是? 只是后来眼力劲极好的黄衣老者,发现李槐那小子每次夹筷子给老瞎子,都像是在给另外一位老人。 年轻人脸上笑嘻嘻,嘴上胡扯着有的没的,只是依旧不够老道,因为眼神没藏住话。 ———— 中土神洲天幕处,蓦然出现一粒芥子大小的身影,笔直坠落。 在下落期间,那汉子双手摊开,身形旋转不停。 飘然落地,摆出低头状。 一手双指并拢,抵住额头,一手摊掌向后翘。 至于在外人眼中,这份姿势潇洒不潇洒,不好说。 反正是他想了很久才琢磨出来的出场方式。 可这他娘的是在中土文庙的广场上啊。 一位文庙陪祀圣贤只是瞥了眼,就选择视而不见,还让附近的君子贤人都别理睬此人,别去套近乎了。 只有一个老秀才屁颠屁颠离开功德林,现身此地,十分捧场,侧过头,一手捂住脸,挥手道:“哪来的俊后生,快快,收一收你的器宇轩昂,龙骧虎步。” 那汉子满脸委屈,大喊一声老秀才,两人快步迎面走去,双方握手,老秀才唏嘘不已,使劲摇晃起来,“当年结交何纷纷,片言道合唯有君。” 汉子感慨道:“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斗诗?老秀才真是不长记性,找错对手了。 老秀才眼睛一亮,压低嗓音道:“以前没听过啊,从哪抄来的?借我一借?” 汉子一脸赧颜道:“拙作,临时起意,有感而发,拿去拿去,兄弟之间客气什么。” 谁借不是借,挨骂一起挨。 两人抱在一起,只差没有摆出一双难兄难弟就要抱头痛哭的架势了。 老秀才使劲捶打那家伙的后背,啧啧称奇道:“阿良老弟,这一身的腱子肉,比以前更结实了。” 那个满脸胡茬的邋遢汉子哀嚎道:“老秀才啊老秀才,想死你了,小弟差点就嗝屁了不说,好不容易卸掉那只乌龟壳,这些年的日子过得还是苦啊,一提起这个,就要忍不住猛汉泪落啊。” 老秀才捶打汉子的后背力道更大,“辛苦,咱哥俩都辛苦啊,不容易,好兄弟都不容易啊!” 阿良一边咳嗽一边问道:“老秀才,怎么你瞧着瘦了,却重了,莫不是胸有丘壑、心怀天下的缘故?!” 老秀才松开手,埋怨道:“尽说些让人难为情的大实话。” 阿良吐了口唾沫,捋了捋头发,头发其实不多,好不容易才给他扎出个小发髻。 其实也怪不得他不爱来这儿逛荡,都没个姑娘。 作为当之无愧的四大姓圣人府后裔,他主动来这边的次数,确实屈指可数。 此外次次不是被拎过来与人对峙说理,就是被喊过来与人赔礼道歉。 只有老秀才次次不闲着,肯定第一个跳出来,故意站在对方那边,好像别谁都受了天大委屈,就数老秀才嗓门最大,喊话最凶,可劲儿煽风点火,要么阴阳怪气帮对头说话,要么撂狠话,说将这个家伙砍死拉倒,囚禁在功德林几年哪里够。 反正后来阿良都习惯了,只要见那老秀才在场,他就只管一脸诚挚,与人低头认错,谁拦着他道歉就跟谁急眼。可在老秀才没成为陪祀圣贤之前的那些岁月里,阿良可绝不会这么好说话,甚至经常都会懒得理会文庙那边的请人,即便是那位亚圣亲自将他带去文庙问责,至多就是一言不发,爱咋咋的。 今儿不需要阿良与谁道歉,老秀才好像有些闲着没事反而不适应,叹了口气,然后疑惑道:“怎么这么迟才来,你不是早就回了浩然?在流霞洲那边逛荡个啥?” 阿良指了指头顶,无奈道:“好歹长出些头发,不然我敢去哪里,只会让姑娘们瞧着心疼怜惜。这不是先到了流霞洲,就想着去找葱蒨姐姐叙叙旧嘛,不曾想她不在家里,听说去了雨龙宗旧址那边,好些年没回家了。我就让葱蒨姐姐的弟子,帮忙飞剑传信一封,很快就回信一封,言简意赅,就俩字,等着!老秀才你听听,是不是十分的情真意切?” 老秀才一跺脚,帮着阿良扼腕痛惜道:“那你倒是等着啊。” 阿良嘿嘿笑道:“等嘛等,我怕一个见面,小别胜新婚的,葱蒨姐姐就要把持不住。” 老秀才跟着嘿嘿笑着。 阿良突然沉默起来,看着这个从来个子不高的枯瘦老人。 老秀才如今是哪里都去不得了。 比起当年自囚功德林,是不一样的。 两人一起走向那文庙前边的台阶,一起坐下。 阿良说了些来时路上的趣闻事迹,说在流霞洲一处,那某个酒楼饭馆里边,他学老秀才当年,吃饭喝酒不给钱,打欠条又不成,就怒喝一声拿笔来。要留下一幅墨宝,帮着题写匾额。笔墨伺候后,他写下的那几个字,写得那叫一个精神气十足,比城头刻字都要用心了,只是掌柜的不识货,连饭钱酒菜,再加上纸钱,一并讨要了,只好先欠着了。 还说在一处彩裙飘飘、绣鞋多多的仙家渡口,好巧不巧,刚好听见了一堆人在聊自己,说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尤其是两个小姑娘,她们的漂亮眼眸里,好像写满了阿良与哥哥两个说法,教人喝了美酒一般醉醺醺,而他这个人,老秀才你是最清楚不过了,最容不得别人这么乱夸自己,就正了正衣襟,端着空酒碗凑过去,与他们来了句实诚话,说那十四境剑修,真没什么了不起的,意思不大…… 结果给赞了句秃子,还说他娘的怎么不干脆说道老二不是真无敌? 既然话都给对方说了,他就只好在那边坐了会儿,听那些酒客又闲聊了几句,双方相谈甚欢,他忙着称兄道弟,小蹭了些佐酒菜,最后实在受不了那些姑娘们的爱慕视线,担心又招惹什么不必要的情债,这才放下酒碗后,离开酒肆,一个极有讲究的停步,抬头看一眼夕阳,这才再一个更有学问的冷不丁大踏步,独自走在那街上,只能留下一个令女子见之心碎的落寞背影,以及……那一笔不小心给忘记了的酒债? 老秀才轻轻拍打身边汉子的膝盖,赞叹道:“可以可以,风采依旧,这都没给人打折。” 阿良哈哈大笑。 头发不多的邋遢汉子,与老秀才说了很多游历趣事。 说他去了一趟天上,见了在那边辛辛苦苦合道星河的于老儿,不聊那什么十四境,免得岁数大一把、修行资质却一般般的于老儿伤心伤肺。 只说他一直嫉妒自己身边的所有朋友,为什么他们就有这么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朋友,而我阿良就没有?那于老儿听过之后,半天没说话,大概那就叫愧疚难当和自惭形秽吧。 只不过于老儿最后倒是说了句话,挺像个读书人。 说能让一个老人心心念念的,是故乡是家乡,更是曾经的童年,少年。 阿良唯独没说自己在那流霞洲最后一个停步处。 那是一处荒郊野岭的乱葬岗,别说天地灵气了,就是煞气都无半点了,汉子盘腿而坐,双手握拳,轻轻抵住膝盖,也没说话,也不喝酒,只是一个人枯坐打盹到天明时分,旭日东升,天地明亮,才睁开眼睛,好像又是新的一天。 不管阿良说了什么。 老秀才坐在一旁,听得仔细,好像从来是这样,只要是别人在说话,不管讲得有理无理,大事小事,有趣无趣,老人都是这样的,神色认真,耐心极好,等旁人说完了,老秀才再说自己的话。 可能只有这样的老人,才能教出那样的弟子吧,首徒崔瀺,左右,齐静春,君倩,关门弟子陈平安。 阿良轻声问道:“左右那呆子,还没从天外回来?” 老秀才嗯了一声。 在那拳脚与剑都可以随意的天外。 悬空对峙的两人四周,光亮点点,皆是遥远星辰。 一个手里拎着她自己半截手腕的羊角辫小姑娘,一边摆弄对齐伤口,一边与那人瞪眼道:“够了没?!非要拦着我去蛮荒天下?!信不信惹毛了我,就一头撞入南婆娑洲或是桐叶洲,让你那个可怜兮兮的先生彻底玩完?!” 一袭青衫,面无表情,单手持剑,一身剑气再无拘束,“求你去。” 好不容易暂时马虎缝借了那一截纤细手腕,萧愻晃了晃胳膊,灿烂笑道:“那就不去找你先生的麻烦了,我换个地儿,去那宝瓶洲落魄山,拜会一下咱们那位隐官大人?!” 左右一剑递出。 蛮荒天下一处渡口,那位与醇儒陈淳安一同守住南婆娑洲的墨家钜子,单独在此处,一人建城,一人守城,两不耽误。 一个魁梧男子,身边带着个小精怪,从海上归墟来到蛮荒天下,再游历至此,一路上都刻意绕过山头势力,只看山水。 刘十六仰头望向那座“自行生长”的奇异城池。 一旁那个自封旋风大王的小精怪,孩童模样,背着个大大的包裹,倒不是身边这个师父如何要求,里边全部都是小精怪舍不得丢的家当,这会儿战战兢兢站在那座渡口边缘,小声道:“师父,书上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样子咱们得绕路了。” 小精怪忍不住抱怨道:“走走走,师父,啥时候是个头啊?” 刘十六笑道:“本来是想带你来见一见你的小师叔,这会儿不成了,看来还要多走好些路。” 小精怪哀叹一声,“烦烦烦。能够早些见着小师叔就好了。” 刘十六笑着点头,“过了剑气长城,到时候师父找条渡船,就能轻松些。” 小精怪说道:“师父,我可没有神仙钱!” 刘十六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跟你小师叔一个德行,大事不含糊,就是小事上,扣扣搜搜的。” 小精怪突然有些忐忑,小声道:“师父,我就是个小精怪,小师叔是剑气长城的大隐官,会不会嫌弃我啊?” 刘十六笑道:“不会。他是你的小师叔嘛。” 小精怪犹豫了一下,“大师伯呢?齐师伯呢?我真的都瞧不见了啊?” 刘十六嗯了一声,“没办法的事情。” 正文 第七百七十五章 会一会十四境 看着使劲傻乐呵的小米粒,裴钱有些无奈,亏得是你这位落魄山右护法,不然别说是换成陈灵均,就算是曹晴朗这样得意学生,明儿都要糟糕。 周米粒告辞一声,飞奔离去,去了趟自己屋子,她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大袋瓜子,一小袋溪鱼干。 陈平安站在窗口那边,看了眼天色,然后捻出一张挑灯符,缓缓燃烧,与先前两张符箓并无异样。再双指掐剑诀,默念一个起字,一条金色剑气如蛟龙游曳,最终首尾衔接,在屋内画出一个金色大圆,打造出一座金色雷池的术法禁地,符阵气象,几近于一座小天地。 相较于裴钱先前在大街上以铁棍的依葫芦画瓢,陈平安的阵法施展,显然要更加圆转如意,契合道意。 裴钱脑子里立即蹦出个说法,天道幽玄。 在竹楼学拳那会儿,教拳的老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裴钱资质太差,连你师父都不如,一点意思都没有。 哪怕是等到裴钱成了那个名动天下的郑钱,回到落魄山,有次与老厨子切磋拳法,朱敛收拳后,恰好也说了一句差不多的言语,比起山主,你始终差了一点意思。 宁姚磕着瓜子,问道:“这是剑阵?” 显然宁姚也觉得这门与阵法融合的剑术,很不简单。 陈平安点头道:“跟人学来的,只不过加了点自己的剑法和拳意。” 这道一直没有名称的阵法,最早来源于学生崔东山,后者喜欢以一把剑仙遗物飞剑金穗,画圆隔绝天地,十分玄妙。后来在落魄山,陈平安又拉上了刘景龙,再加上崔东山,陈平安取出一部抄录于避暑行宫的秘录,与倒悬山那座雷池有些渊源,只是文字记载,要更加“老祖宗”些,涉及雷部一府两院三司之一的斗枢院洗剑池,陈平安就让两人翻阅档案,最后刘景龙和崔东山一起合力,完善了这道阵法。不过陈平安如今施展起来,还是习惯顺手增添几分自身拳意,以及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 身在渡船,终究寄人篱下,不宜多说飞升城和落魄山事项。 先前李十郎的掌观山河,被陈平安一语道破天机,双方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既是这位条目城城主的窥探客栈,其实何尝不是一种提醒。 意味着在这条目城内,尤其是在这夜航船上,只要这座天地的老天爷有心,就没有什么是不可知的学问。 当下一行人已经身在阵法内,陈平安就望向裴钱,裴钱立即会意,报了个数字。 在陈平安“举形飞升”离开条目城之前,陈平安就以心声,与裴钱打了个哑谜一般,说了书页二字。 从陈平安离开客栈去找宁姚那一刻起,裴钱就已经在分心计数,只等师父询问,才给出那个数字。 宁姚有些疑惑。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怕被算计,被蒙在鼓里都浑然不觉,一个不小心,就要耽搁北俱芦洲之行太多。”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一抖手腕,从人身小天地当中的飞剑笼中雀,竟然又取出了一张燃烧大半的挑灯符,这就与青牛道士和虬髯客一样,算是在渡船上别有洞天了,点灯一盏,小天地内,与窗口悬停的那张挑灯符,差异不小,终于被陈平安勘验出一个隐藏颇深的真相,嗤笑道:“渡船这边,果然有人在暗中掌控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就来个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肯定不是条目城的李十郎,极有可能是那位船主了。” 崔东山的袖里乾坤,能够让置身牢笼中的修道之人,度日如年,那么自然也可以让局中人,领教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白驹过隙。 裴钱听得有些头皮发麻。 试想夜航船上的十天半个月,优哉游哉逛荡十二城,可若是等到离开渡船,才惊觉浩然天下却已经过去数月、甚至干脆是长达数年之久? 陈平安走向窗台,朗声道:“劳烦李十郎与船主说一声,夜航船如今是靠拢一处归墟入口,还是打算直接去往蛮荒天下,都无所谓,唯独更改光阴长河一事,既然已经被我察觉,是不是就可以免了?” 先前大街上和客栈内,陈平安分别点燃的两张挑灯符,就是帮着渡船这边,误以为他陈平安有了个自以为是。 自以为道法够高、术法足够一洲无敌手的,成了别家宗门的中兴老祖,自以为算计深远、机缘尽是囊中物的,靠着一盏祖师堂长命灯,才侥幸重新登山走了修行路。 陈平安站在窗口片刻后,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摇头道:“要么是那位船主没有留神这边,要么是对方道法够高,我察觉不到蛛丝马迹。” 陈平安点点头,坐回位置,轻声问道:“这趟出门,能在浩然天下待多久?” 宁姚从堆积成山的瓜子里边,用手指拨出三颗。 陈平安一拍桌子震天响,骂骂咧咧,愤懑不已,“只有三个月?!文庙那边如今管事的,是失心疯了,还是脑子进水了?你别管,谁敢来催你,我骂回去!” 宁姚轻轻摇头。 陈平安震惊道:“只有三天?!” 宁姚默不作声。 陈平安皱紧眉头,揉了揉下巴,眯起眼,心思急转,仔细思量起来。 周米粒赶紧再拨了一大堆瓜子给山主夫人,多磕些。 刹那之间,宁姚长剑离匣,她一手持剑,突兀一斩屋内虚空处,宁姚瞬间就已经仗剑远游而去。 根本不用宁姚言语,宁姚与陈平安也一直未有任何心声交流,可双方根本无需眼神交汇,陈平安就已经跟随宁姚身形一闪而逝。 双方来到一处山巅,正是先前邵宝卷觐见船主时的站立处。 只是再不见那中年文士和瞌睡僧人,此刻山巅已经空无一人,但是留下了一张蒲团。 陈平安伸手绕后,轻轻抵住背后剑鞘,已经出鞘寸余的夜游自行归鞘,环顾四周,赞叹道:“壶中洞天,大好河山,手笔是真不小,主人如此待客,让人还礼都难。” 陈平安蹲下身,仔细打量起那张蒲团,好像是船主故意留下的,作为解谜的奖励。 宁姚双手拄一把仙剑“天真”,俯瞰一处云海中的金色宫阙,说道:“只凭你我,还是很难抓到这个船主。” “做客有做客的讲究,玩命有玩命的打法。” 陈平安留下那张蒲团,起身与宁姚笑道:“回吧。” 宁姚递出一剑。 条目城客栈那边,宁姚和陈平安联袂返回。 裴钱已经坐在了周米粒身边的长凳上,小米粒就一直保持先前那个嗑瓜子一半的姿势,当个木头人,等到好人山主跟山主夫人返回,小米粒这才继续嗑瓜子如飞,陈平安笑道:“没事,刚才逛了个有趣的地方,差点就能见着一位张夫子。接下来咱们聊天,可以随意些。” 陈平安一口气取出四壶酒,两壶桂花酿,一壶家乡的糯米酒酿,再取出四只酒碗,在桌上一一摆好,都是当年剑气长城自家酒铺的家伙什,将那壶糯米酒酿递给裴钱,说今天你和小米粒都可以喝点,别喝多就是了,给自己和宁姚都倒了一碗桂花酿,试探性问道:“不会真的只有三天吧?” “是三年。不过我不会停留太久。” 宁姚说道:“我来这边之前,先剑斩了一尊远古余孽,‘独目者’,好像是曾经的十二高位神灵之一,在文庙那边赚了一笔功德。能够斩杀独目者,与我打破瓶颈跻身飞升境也有关系,不只一境之差,剑术有高低差异,而是天时地利不全部在对方那边了,所以比起第一次问剑,要轻松很多。” 破境,飞升。两场问剑,天时地利,独目者,高位神灵。 说这些的时候,宁姚语气平和,脸色如常。不是她刻意将惊世骇俗说得云淡风轻,而是对宁姚而言,所有已经过去的麻烦,就都没什么好多说的。 宁姚今天却多说了一句,“如果有你在,会更轻松些。” 只是宁姚没说,是飞升城有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在,是飞升城更轻松些,还是她身边有陈平安在,她就会更轻松些。可能都是,可能都一样。 宁姚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因为这是实话。 甚至整个飞升城都不会否认这个事实,尤其是隐官一脉的剑修,和刑官里边的武夫一脉,再加上泉府一脉的年轻剑修,都尤其怀念那个留下太多有趣事迹、无数个大小故事的年轻隐官。哪怕是因为各色理由,那些对酒铺二掌柜、半个外乡人毫无好感的剑修,扎堆喝酒那会儿,每每聊起此人,无论是一句“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还是“一拳就倒二掌柜”,亦或是花里花俏上了战场,都是谈资,都是极好的佐酒菜。 比如就连被陈平安带回浩然天下的九个剑仙胚子里边,都会有不喜欢年轻隐官的孩子,而且还不止一个。但是谁都不否认,对敌之时,己方阵营,身边有无一个隐官收剑时,帮着出谋划策,查漏补缺,出剑时也能身陷险境,舍生忘死,两者的差别,确实不小。 陈平安闻言有些愧疚,举起酒碗,抿了口酒,拿起自家落魄山的一条溪鱼干当佐酒菜。 宁姚说道:“在那座遍地机缘的新天下,如果谁能斩杀远古神灵,哪怕不是十二高位,只要再运气好点,就可以获得一门神通。道士山青,桐叶洲女冠黄庭,流霞洲蜀中暑,根据飞升城的谍报显示,都有了各自的机缘。” 宁姚的言下之意,当然是你陈平安如果也在第五座天下,哪怕不管什么飞升城什么隐官一脉,肯定每天都会很忙,会是一个天字号的包袱斋。 陈平安便说了太平山遗址一事,希望黄庭不用太担心,只要返回浩然天下,就可以立即重建宗门。 宁姚点头说道:“等我回了,就去与那女冠说一声。” 发现陈平安直愣愣看着自己,宁姚问道:“需要我额外捎话?你着不着急?”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没有!” 宁姚喝了口酒。 小米粒觉得自己总算能够说上话了,转头小声问道:“裴钱裴钱,是不是你说的那个教你背剑术和拖刀术的女冠姐姐,还说她长得贼好看,看人眼光贼一般?!” 桌上师徒两个,都头大了。 裴钱脸色尴尬道:“我有说过吗?” 周米粒看了眼裴钱,再看了眼好人山主和山主夫人,犹豫了一下,说道:“没有的吧?”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说错话了,赶紧喝了一大口糯米酒酿,笑哈哈道:“我酒量不好,说醉话哩。” 宁姚笑了起来,看来是需要跟小米粒多聊聊了。 要说落魄山上的长辈缘,除了暖树姐姐,周米粒自认第三,没谁敢称第二。 陈平安的两位师兄,左右,君倩,当年在落魄山上,虽说逗留时日都不长,但无一例外,相对而言,都与小米粒聊得最多。他们确实都比较喜欢跟周米粒聊天,因为这个哑巴湖小水怪,最童言无忌。大管家朱敛太滴水不漏,山君魏檗太拘谨,暖树每天太忙碌,陈灵均会躲着他们,只有这个喜欢巡山的小米粒,既喜欢问东问西,也会有问必答。 陈平安立即岔开话题,之后闲聊,裴钱才得知一事,师父竟然早就仰慕条目城的李十郎。 裴钱就有些古怪。好像很难想象,师父也会如此仰慕别人。 周米粒挠挠脸。 是挺尴尬的, 不比当年斗诗落败给人赶出去差了。 陈平安倒是没觉得这位李十郎,见着了书本之外的真人“活神仙”,如何教人失望,就与裴钱笑道:“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在桐叶洲赶夜路那会儿,我教你那些用来壮胆的顺口溜?” 陈平安抿了口酒,双指并拢轻轻敲击桌面,微笑道:“门对户,陌对街。昼永对更长,故国对他乡。地上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掌握灵符五岳箓,腰悬宝剑七星纹。” 裴钱咧嘴一笑,“烹早韭,剪春芹,槐对柳,桧对楷。黄犬对青鸾,水泊对山崖。山下双垂白玉箸,仙家九转紫金丹。” 陈平安点点头,“其实这些都是我按照李十郎编撰的对韵,挑挑选选,裁剪出来再教你的。师父第一次出门远游的时候,自己就经常背这个。” 这些美好的文字内容,曾经伴随草鞋少年一起走过千山万水。曾经每当思乡的时候,就会让少年想起家乡的街巷,小镇的槐树,山中的楷树,每当饥肠辘辘的时候,就会想起韭菜炒蛋、芹菜香干的香味。会让一个懵懂少年,忍不住去想那云弁使雪衣娘,白玉箸紫金丹,到底是些什么。 “他在书上说穷人行乐之方,无甚秘诀,只有‘退一步’法。我当时读到这里,就觉得这个前辈,说得真对,好像就是这样的。很多人事,绕不过,就是死活绕不去,还能怎的,真不能怎的。” 陈平安笑道:“但是没有想到,李十郎在书上后边又举了个例子,大抵是说那溽暑时节,帐内多蚊,羁旅之人借宿邮亭,不堪其扰,然后亭长就说了一番言语,李十郎想要借此所说之理,就是个‘不必远引他人为退步’,因为道理很简单,‘即此一身,谁无过来之逆境?’故而以昔较今,不知其苦,但觉其乐。所以我每次练拳走桩过后,或是遇到了些事情,熬过了难关,就愈发觉得李十郎的这番话,似乎已经把某个道理,给说得一干二净毫无余地了,但他偏偏自己说自己‘劝惩之意,决不明言’,怪不怪?” 裴钱瞪大眼睛,“师父说与己为敌,不用着急跟谁比,要今日我胜过昨日我,明日我胜过今日我,就是从这里边来的道理?” 陈平安笑着点头,“可不是,不然你以为师父的道理,都是天上掉下来再给我接住的啊?” 陈平安举起酒碗,转头望向窗外,然后猛然间一口饮尽,算是遥遥敬了一碗酒,与那李十郎由衷致谢一番。 条目城一处层园内,白发老书生与李十郎并肩而立,看着池塘内的水纹涟漪,笑道:“这个马屁,这份心意,你接还是不接?” 李十郎冷哼一声,道:“小子佩服我又如何,世上仰慕我李十郎才情学识的人,何止千千万。这小子油滑无比,莫不是把我当那一棍一枣的蠢人了。我敢笃定,那小子十分清楚,你我此刻就在旁听,因为他已经知晓了直呼李十郎名字,我这边就可以心生感应。” 老书生啧啧不已。 李十郎随即神色舒展,抚须而笑,“只不过这番肺腑之言,临时抱不来佛脚。诚心与否,一眼可见。” 老书生点头附和道:“到底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可是连船主都敢算计,也真能被他算计了,能让这么个精明后生都要心生仰慕,十郎算是大大长脸一次了。” 李十郎点点头,说道:“那青牛道士,便只会吃瓜。” 在那夜航船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中年文士隐匿身形,来到一处宴席上,满座红弦翠袖,烛影参差,望者疑为神仙中人。有女子正在抚琴,主位上是那位主动让出城主职务给邵宝卷的英俊男子,绰号美周郎。 中年文士又跨出一步,悄无声息来到别处,与一位身形模糊的男子笑问道:“你与陈平安曾经算是剑气长城的同僚吧,为何让邵宝卷对他出手?是你与上任刑官的文海周密,早就有过什么约定,属于不得已为之?” 那个连船主都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原来正是剑气长城牢狱中的那位刑官,在那边收了个少年剑修作为嫡传弟子,名叫杜山阴。 而这位在避暑行宫档案上都籍籍无名的奇怪剑仙,是那牢狱小天地内,唯一的出手,就是剑斩飞升境化外天魔吴霜降。 此人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就一直做客夜航船,男子此刻与那船主张夫子淡然道:“只是一笔买卖,有个婆娘,想要从宝瓶洲脱身离去。” 中年文士笑道:“奇了怪哉,陈平安人都在这渡船上了,不正是她脱身的最佳时机吗?退一步说,陈平安难道去了北俱芦洲,还能直接决定正阳山那边的形势变化?” 男子说道:“田婉只是算了一卦,好像必须如此,才能九死一生。” 中年文士疑惑道:“是那头藏在灯芯中的化外天魔?” 他自顾自摇头道:“就算有那头化外天魔,依旧不至于,在这里,化外天魔哪怕是飞升境了,依旧比较不济事。” 男子挥挥手,下了逐客令。 中年文士只是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条目城内。 宁姚取出一盏油灯,轻轻捻动灯芯,打开一道山水禁制。 当年剑气长城飞升离开之前,陈平安将这盏油灯交给了缝衣人捻芯,一起带去了第五座天下。 如今宁姚已是飞升境剑修,那么它的存在,就可有可无了。 屋内蹦出个白发童子,盘腿而坐,悬空而停,大额头,珥青蛇,悬双剑,穿法袍,一双眼眸莹莹然,估计在小天地里边,正无聊,这会儿被迫现身后,还啃着手指头。 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化名吴霜降。在剑气长城的牢狱里边,有事没事就让老聋儿喊他爷爷,老聋儿也从不含糊,说喊就喊。 只不过它的青蛇、双剑和法袍,都早已经跟陈平安做了买卖,当下都是些可怜兮兮、念旧使然的障眼法了,如今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 等它瞧见了一袭青衫的陈平安后,白发童子满脸的不敢置信,挨了雷劈,眼神呆滞,恍若隔世,泫然欲泣,随后那脸色,一份好似伤着了心肺的委屈,就像一滴浓墨,滴入清水,瞬间晕染开来,一屁股摔地上,手脚乱动,嚎啕大哭起来,最后使劲捶胸,好像伤心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是坐在地上哀嚎。 陈平安嗑着瓜子,斜眼道:“打住。” 麻溜儿站起身,白发童子开始扯开嗓子,满脸涨红,围绕着一张桌子开始大踏步,振臂高呼,“隐官老祖,玉树临风,衣锦还乡,功高盖世,天下无敌,拳高绝顶十一境,剑术更高十五境……” 裴钱嗑着瓜子,看着这个比较古怪的存在,就是说话有些不着调,连她都有些听不下去。比起郭竹酒,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周米粒则误以为是这个矮冬瓜是景清附体了。 陈平安说道:“差不多就行了。” 白发童子先与宁姚谄媚言语,“宁姐姐果然信守承诺,不愧是此后万年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一人!” 宁姚没理睬。 然后白发童子跑到陈平安身边,小心翼翼问道:“隐官老祖?那笔买卖怎么算?” 陈平安说道:“你已经是自由身了。” 陈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之后,与崔东山询问过“吴霜降”,才知道真正的吴霜降,竟然能够跻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而白发童子,果然如自己所料,正是吴霜降的心魔所在,甚至还是他的山上道侣。 她的真名,天然。在岁除宫山水谱牒上就是这么个名字,好像就没有姓氏。 只不过陈平安觉得当这化外天魔是那吴霜降,就挺好的。 当年与鹳雀客栈那个深藏不露的年轻掌柜,就因为这头化外天魔的“归属”,原本关系极好的双方,最后还闹得有些不愉快。 白发童子叹了口气,怔怔无言,千辛万苦,得偿所愿,反而有些茫然。 它蓦然双手叉腰道:“那俩谁,那丸子头,还有那矮冬瓜,干嘛的,竟敢与我家隐官老祖坐在一张桌上?!我借你们胆了吗?啊?听不懂人话不是?赶紧给我坐地上去!” 裴钱呵呵一笑。 周米粒挠挠头,半点不怕就是了。 下一刻,这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蓦然现出一尊虚无缥缈的法相,瞬间撑起了条目城天地,微微屈膝低头,将一地山河尽收眼帘过后,双袖一旋,星光点点,散落天地间,它又转瞬间就收起法相和星光,身形缩小回原形。除了陈平安和宁姚,还有一双眼眸熠熠光彩的裴钱之外,连那巡城骑队都未能察觉到这份气机涟漪,甚至连巍峨法相都未能瞧见半点。唯有李十郎和老书生才抬起头,发现了不同寻常处。 由此可见,吴霜降的术法神通之高。难怪崔东山会说这位岁除宫宫主,即将成为青冥天下最新的十四境大修士。 白发童子大摇大摆坐在了陈平安对面的空长凳,双手搁在桌上,刚要站起身,突然低下头,见那黑衣小姑娘也没能踩着地面,就那就无所谓了,继续坐着,给自己拨了些瓜子在眼前,自顾自磕起了瓜子,这才压低嗓音道:“隐官老祖,啥地儿,挺悬乎啊,再往外瞧,就是乌漆嘛黑的光景了,这儿的东道主,至少飞升境起步。难不成这里就是咱自家的山头?娘咧,真是家大业大啊!那咱们真是发了啊!” 陈平安说道:“我们在一条渡船上。” 白发童子愣了愣,身体前倾,都顾不得嗑瓜子了,伸手挡在嘴边,怂恿道:“隐官老祖,那咱们啥时候动手?这要是都不干他一票,有失风采跌份儿!现在月黑风高的,正适合出手,有你有宁姐姐,再加上我在旁摇旗呐喊,负责压阵,啥渡船不渡船的,明儿起就是咱们的家底了。” 陈平安微笑道:“那你先去探探路?” 它叹了口气,继续嗑瓜子,只当自己啥也没讲。 它发现桌上摆了些破烂,磕瓜子没啥意思,百无聊赖,就站在长凳上,开始捣鼓起那些虚相物件,一小捆干枯梅枝,一只造型素雅的水仙小瓷盆,一件铁铸花器,一块落款“叔夜”的乌木镇纸。 它突然有些伤感,缓缓抬起头,望向对面那个正在喝酒的家伙,揉了揉眼角,满脸辛酸道:“怎的隐官老祖都回了家乡,反而还混得愈发落魄寒酸了呢?” 陈平安 它突然小心翼翼问道:“倒悬山那边,有没有人找过你?” 陈平安没有藏掖,点头道:“找过我,拒绝了。” 它站在长凳上,笑问道:“当时是当时,现在呢?” 当时陈平安在剑气长城自身难保,能不能返回家乡都两说,拒绝就拒绝了。如今回了浩然天下,又会如何? 陈平安笑道:“答应过你。所以八十年内,就算吴霜降来了,只要有我在,你都是自由身。” 一个趴在柜台那边打盹的年轻伙计,突然抬起头,然后打了个哈欠,单手托腮,微笑道:“年轻人口气这么大,会不会撑死自己啊?” 白发童子瞬间脸色惨白。 陈平安说道:“让吴宫主苦等了。” 年轻伙计笑问道:“现在怎么说?是收回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壮语呢,在我这边赚取一笔不小的香火情?还是拦我一拦?” 陈平安捻出一张符箓,笑道:“既然吴宫主精通算卦,都算得准我会来这夜航船,早早就守株待兔了,小心起见,不如再破例一次,暂时恢复修为巅峰,以十四境大修士再给自己算一卦,不然小心阴沟里翻船,来浩然容易,回青冥天下就难了。至于吴宫主的这个破例,肯定会坏了与文庙那边订立的跌境远游这么个规矩,不过我可以用功德在文庙那边,替吴宫主抹平。” 中年文士那边,有些神色无奈,吴霜降莅临夜航船,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那位刑官说道:“是好事,除了对谁都是个意外的宁姚不说,陈平安如果真有早有预备的杀手锏,只要跟吴霜降对上,就该水落石出了。” 中年文士啧啧称奇道:“不管有无后手,敢这么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叫板,也确实无愧那个隐官称号了。” 他随即有些感叹,“既想要见识一下久违的十四境修士手段,又不愿意惹来文庙那边的视线,着实有些为难。” 他转头望向那个男子,打趣道:“就凭邵宝卷的这份运道,他就理当与你和田婉一样,在那边占据一席之地。” 关于虬髯客那边的荆弓得失一事,陈平安失去了一份道门气数。 男子点头道:“可以考虑。” 客栈“年轻伙计”站起身,显而易见,这位已经跻身十四境的岁除宫宫主,是不算那一卦了。 陈平安袖中微动,捻出一张符箓,没什么玄妙,就只是以符箓手段“搬山”至纸上,绘制了一座无甚出奇的寻常山头而已。 陈平安微笑道:“吴宫主,真要试试看?” 悄然赶赴浩然天下、又悄然登船的岁除宫吴霜降,只是嗤笑一声。 陈平安瞬间祭出一把本命飞剑,再让裴钱和白发童子一起护住小米粒。 笼中雀。 陈平安和宁姚并肩而立,小天地除了少去了裴钱三人,仿佛依旧如常。 下一刻,整座条目城,都无任何一位活神仙,只有皆背剑的陈平安和宁姚。 一把笼中雀,小天地之内,所有街道、建筑都化作飞剑。 吴霜降双手负后,率先走出街道,犹有闲情逸致打量起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率先走到了空无一人的寂静大街。 陈平安袖中符箓,灵光一现,瞬间消散。 吴霜降微微皱眉。 陈平安一伸手,夜游出鞘,被握在手中,眯眼道:“那就会一会十四境?” 宁姚笑了笑。 一位白衣少年蓦然现身,以拳击掌,“好嘞,先生!” 一位青衫长褂穿布鞋的修长男子,抬起手,指间飞旋有一截柳叶,与那吴霜降嬉笑道:“十四境啊,吓死爹了。” 正文 第七百七十六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 一把笼中雀,在夜航船条目城内好似自立门户,除了人数悬殊的敌对双方,天地间再无多余的外人。 青冥天下,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数座天下,最新一位十四境练气士。 陈平安,玉璞境剑修,十境武夫。 宁姚,第五座天下第一位飞升境剑修。 崔东山,仙人境练气士。古蜀蛟龙之身。 姜尚真,仙人境剑修。从飞升境跌境。 吴霜降站在大街上,一手负后,一手搓捻鬓角发丝,笑意恬淡,眼角余光打量着那个白衣少年,眼神玩味。 可怜崔瀺,可怜绣虎。 陈平安突然伸手抓住宁姚的手臂,一闪而逝,身形消散,不知所踪,身为一把笼中雀的主人,竟是主动离开了这座小天地。 吴霜降瞥了眼客栈门口那边,捻动鬓角发丝的手指动作微停,既无一字言语,也无半点灵气涟漪。 姜尚真那一截柳叶,便是一个心意所至,飞剑所向,在陈平安和吴霜降之间的虚空处,一斩而下,划出一道苍翠欲滴的剑光弧线,直接斩断了吴霜降毫无征兆的一记道法,道法被斩破之后,竟是一张飘落在地的雪白符纸,好似稚子折纸,折叠为一条纤细蛇状,当下如两截无头白蛇在地蜿蜒,显而易见,那符箓蛇头竟然跟随陈平安一起离开了笼中雀,绝不让陈平安走得毫无痕迹。 吴霜降微微起念,地上那条雪白符纸折成的白蛇就此消散。 符箓材质,只是岁除宫一种自制的雪花信笺。在青冥天下的山上道侣间,最宜用作寄托相思之情的信纸。 这就是十四境大修士术法神通,可以随手化腐朽为神奇。 在吴霜降心神视野中,小天地之外,某处一盏灯火,极为明亮,不过很快那粒灯火就像是被蒙上了层层灯笼罩子,逐渐模糊起来,一个转瞬间,就变得昏暗一片,再无半点蛛丝马迹。 吴霜降笑了笑,定然不是那宁姚飞剑所斩,这道符箓无甚高明处,唯一妙处,在于符纸可斩可碎,唯独不可化为一个“无”,除非是有人能够将那道符箓炼化为己物,所以他以防万一,又在雪花信笺上临时起意画符,很简单,其实就是两个名字,陈平安,宁姚。所以这就成了一道失传已久的姻缘符。 应该是那个年轻隐官用上了一道旁门神通?倒是好手段,应对得当。不是什么袖里乾坤的手段,以那陈平安的玉璞境修为,如此冒失,只会自寻麻烦。 姜尚真收起飞剑,用手指轻轻擦拭柳叶,抹去些许雪白碎屑,哀叹一声,满脸戚戚然道:“吴老神仙,果真好算计,一下子就让晚辈泄露底细了,这可如何是好?不如大家坐下来好好聊。” 跌境后,姜尚真的本命飞剑,从一片完整柳叶折损为一截柳叶。按照常理,世人都以为“姜老宗主”的战力大跌。 那张雪白符纸先前好似砥砺剑锋的磨石,虽说被刀切豆腐一般就割破为两段,可吴霜降凭此,依旧瞬间勘验出来了飞剑的凌厉程度。 “不愧是姜尚真,不但天赋异禀,关键是行事够狠,是个天生的合道胚子,能够四处闯祸,活到今天,不是没有理由的。” 吴霜降笑了笑,十分善解人意,缓缓道:“其实不用刻意拖延,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浩然天下,就没着急离开,你们大可以随便折腾,好领教一下浩然天下年轻人中最出彩的几个人。” 宁姚,陈平安,半个绣虎的白衣少年,桐叶洲姜尚真。 对于吴霜降而言,哪怕是岁数最大的姜尚真,还是晚辈,依旧是那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姜尚真的跌境,跌得极其凶险且巧妙,简单来说,就是用跌境来砥砺那一片柳叶。 一截柳叶的飞剑模样是真,但是锋锐程度,依旧远远超过姜尚真在仙人境时的一片柳叶。代价就是姜尚真的修士体魄,相较以往,受损极多,变得相对孱弱。所以姜尚真如今才会变得双鬓霜白,模样瞧着像是上了岁数。 也就是说,姜尚真跌境是真,千真万确,但是那把本命飞剑的品秩,却近乎等于留在了飞升境,只不过姜尚真这家伙太过城府,一直以跌境作为最佳障眼法,借机蒙蔽世人。 姜尚真还真就不客气了,手腕一翻,变出一壶酒,满脸诚挚道:“那咱哥俩相逢投缘,先来一壶?” 等到“闲话聊完”,那就不是什么切磋道法的分胜负了。 而是要直接与吴霜降分生死! 你吴霜降只要敢一味托大,那就最好不过了。 但是没有谁会小觑吴霜降,毕竟是一个能够与老道长孙怀中相互“教做人”的修士。 崔东山站在一处铺子屋脊上,手中蓦然多出一根行山杖,双手挥动成圈,涟漪阵阵,荡漾起层层光晕,层层叠叠,如一幅金色的白描画卷,一轮袖珍白日当空而悬,崔东山嬉笑道:“吴大宫主,幸会幸会。” 再伸手一抓,将那光芒四射的袖珍白日抓在手中,手腕摇晃,如手掌圆球滚走,滴溜溜旋转不定,照耀四方。 白衣少年的五根手指微动,圆球四周,浮现出二十八个文字,如星辰列阵,天地四象九野、二十八宿阵图,先后在其中随之显化而生。 吴霜降并无半点杀气腾腾,无视白衣少年抖搂了一手掌心造化神通,反而与那崔东山好似叙旧一般,微笑点头道:“惜不能见绣虎,不过能够见着半个,也算不虚此行了。崔先生当下这副皮囊,品秩不俗。陆沉所言不虚,老秀才收徒弟,确实是一把好手,让旁人羡慕不来。” 言语之时,吴霜降双指并拢,轻轻一扯,将客栈年轻伙计这个被他鸠占鹊巢的身躯,就那么给一拽而出,宛若纸片,被他折叠而起,随手收入袖中。 岁除宫吴霜降,以真身示人。 这位青冥天下十人之列的常客,只是中年男子的相貌,并不出奇,但是一身气象凝聚,大道显化而生,出现了一尊等人高的缥缈法相,赤天衣,紫结巾,白云履,立在云雾中。 法相眉心处一枚枣红印,如开天眼,双臂缠绕彩带,萦绕飘荡,法相身后又有一圈凝为实质的宝相光晕。 姜尚真站在街道尽头,揉了揉下巴,知道吴霜降这份大道气象,就是所谓的天相了。契合大道,天人合一,是为十四境。 唯一也是最大的麻烦,就在于不清楚吴霜降的十四境合道所在。 于是姜尚真笑问道:“敢问吴大宫主是怎么个合道?恳请说来听听,不用担心会吓破晚辈的胆子。” 这句话一问出口,连姜尚真都有些佩服自己的实诚厚道了,果然是近朱者赤,与山主相处久了,就会耳濡目染,以诚待人得那叫一个水到渠成。 吴霜降微笑道:“人和。” 姜尚真苦笑不已,一遍遍念叨着如何是好,崔东山神色凝重,小鸡啄米,与周首席遥相呼应。 合道人和的十四境,都很棘手,棘手得不能再棘手了。 尤其是外人只知合道人和、偏又不知合道何物的十四境,那就是最棘手不过的存在了。若是吴霜降合道天时、或者地利,要远远好过合道人和。 白也仗剑扶摇洲,一人剑挑数王座,依旧占尽先机,根本无视围杀之局,原因之一,就在于这位人间最得意,竟是合道心中诗篇,诗篇不尽便无敌,实在太过玄妙,加上白也又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更加不讲理。 曾经的蛮荒天下荷花庵主,如今坐镇璀璨星河中的符箓于玄,一辈子心心念念,辛辛苦苦,希冀着合道所在,是那天时,是那仿佛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是某种意义上名副其实的证道长生。 老瞎子合道十万大山,文圣的合道浩然三洲,皆是略显“不得已而为之”的合道地利。 白也合道心中诗篇,是人和。 苏子,还有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也都是走在这条大道上。 此外就是剑修,比如最早身为王座大妖第三高位的大髯豪侠刘叉,在大海之上,归墟之畔,这位原本已经跻身十四境的剑修,结果被陈淳安拼了性命不要,硬生生将其从十四境打回飞升境,这才使得刘叉无法重返蛮荒天下,反而被文庙拘押在了功德林。 上任隐官萧愻叛出剑气长城,在蛮荒天下那座英灵殿,走了一条捷径,虽然她就此合道十四境,却是属于地利,无形中失去了一位剑修原本的最大依仗,那就是一份天地无拘的大自由。 这也是为何萧愻哪怕已经高出一境,在那天外战场,却始终无法与左右分出生死的根源所在,更是左右为何一定要拦截萧愻重返蛮荒天下的症结所在。 姜尚真问道:“崔老弟,越看越吓人,怎么说?”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你脸皮厚些,快点与吴大宫主求饶,周首席难道没有发现吗?口口声声随我们折腾,吴大宫主才是最没闲着的那个,面对这样的强敌,既然斗力斗智都斗不过,那就服个软,只能认输了!” 吴霜降会心一笑。 在青冥天下的道官之间,曾经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金科玉律,以下五境修士面对中五境的道心,再用上五境修士的术法神通对敌,意外就小了。 吴霜降依旧一手负后,一手打了个响指。 身边飞旋有三把本命飞剑,笼中雀,井中月,一截柳叶。 当然都是仿剑。 但是崔东山和姜尚真,可都不觉得北俱芦洲恨剑山的仿剑,能够与这三把媲美。 崔东山一语道破天机:“幸好只能支撑一炷香功夫。” 姜尚真眼神哀怨道:“山主的甩手掌柜,十分未卜先知了。” 吴霜降以指尖抵住那把“笼中雀”仿剑,微笑道:“那就请君与我同游鹳雀楼?” 刹那之间,天地景象浑然一变。 有一座高楼矗立在大江畔,正是青冥天下岁除宫的形胜之地,鹳雀楼。 吴霜降一挥袖,井中月仿剑一闪而逝,一条大江的江水随之抬升,如雨云倒悬大地,最终落雨天幕,无数雨滴激射而起,每一滴雨水皆飞剑,飞剑数目以百万计。 悬空而立的崔东山,手中绿竹杖重重一敲,微笑道:“往古来今谓之宙,那就今去往古,蹚水上游抓条大鱼,给我回去!” 儒家圣贤的口含天宪,光阴长河随之逆流倒转。 三人就此重返真正的笼中雀小天地。 事实上,两次光阴流水,经过吴霜降身边的时候,都绕道而行。 崔东山摆出一个纯粹多余的金鸡独立,一手高举,掌心托起先前的白日,一手以行山杖指向那吴霜降,“四方上下谓之宇,晚辈就教教吴宫主何谓小天地!” 事实上,在崔东山摆出那个滑稽姿势之前,天地已成。 吴霜降将那三把仿剑都收入袖中,看架势,竟是要拿来炼虚为实。 吴霜降第一次挪步,一步跨出,身后天相与真身重叠,原地现出一尊巍峨法相,高达千万丈,相较于化外天魔在条目城的顶天立地一幕,要更夸张,简直就要撑开崔东山的一座天地天幕,跨出第二步之时,法相单手撑天,一臂横扫,原本稳固天地顿时气象混乱,出现了无数条道法洪流,每一道丝丝缕缕,都大如决堤的汹涌江河,激荡天地间,一座天地立即响起一阵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 崔东山嗤笑一声,双指一转绿竹杖,画圆而走,掐指默念一篇圣贤教诲,囊括吴霜降和那尊法相的天地被切割开来,凝为一粒芥子。 姜尚真再无半点犹豫,从袖子里边摸出一幅搜山图珍稀摹本,被誉为山上的“太平本”,辈分只比“开山老祖师”稍逊一筹。 丢出画卷,将那一粒芥子天地包裹其中,以天地裹挟天地。 与此同时,姜尚真如获敕令,笼中雀小天地蓦然开门,使得姜尚真毫无痕迹地离开此地。 崔东山则双手掌心贴紧,猛然拧转,天地一变,变成了一处大泽,无数条蛟龙盘踞其中,无数道剑光纵横其间。 到了笼中雀小天地之外,姜尚真瞧见了那个正在缜密布阵的年轻山主,双方只是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并无言语交流。 姜尚真再次一闪而逝,双袖翻转,又一座天地矗立而起,是姜尚真炼化的一处远古秘境遗址,名为柳荫地。 一把飞剑笼中雀,一幅星宿图的芥子天地,一座搜山阵,已经是三座小天地。 崔东山的一座心相小天地,古蜀大泽。姜尚真炼化的柳荫地。加上陈平安负责布阵的一处无法之地,又是三座小洞天。 下一刻,崔东山又迅速路过柳荫地,去往外边,再次造就出一座天地。 再下一刻,陈平安又与崔东山打了个照面,摊开了一幅从剑气长城带回落魄山山巅的剑仙画卷,一直无所事事的宁姚就只是负责坐镇其中。 不是修道之人的小天地不值钱,而是陈平安三人,尤其是法宝众多的姜尚真和崔东山,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 先前大泉王朝蜃景城外,陈平安单独一人,问剑裴旻,崔东山和姜尚真都没有出手的机会,在那之后,三人就在落魄山,聊了一宿,最后还拉上了山君魏檗和刘景龙一起出谋划策。 陈平安先前祭出的那张三山符,是他在山上最早提出的一个设想,就是一记棋盘上至为关键的先手,当之无愧的无理手。 崔东山和姜尚真手上也都有一张一模一样的山符,这就意味着,不管是谁遇到了一位捉对厮杀、必输无疑的难缠对手,都可以祭出此符,喊来其余两人,瞬间置身战场。 最早是拿剑术裴旻作为假想敌,之后三人的推演,甚至连那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都没有放过,都一一被他们“请”到了棋盘上。 当然也可以用来针对田婉背后可能存在的某个护道人,总之都是奔着裴旻这样的飞升境剑修战力去的。 哪怕是拿来对付十四境大修士的吴霜降,还是那句话,三人联手,可以玩命。 毕竟吴霜降来自青冥天下,跟当初陆沉远游骊珠洞天是差不多的处境,规矩重重,束缚不小,哪怕狗急跳墙,吴霜降不得不恢复十四境修为,那就坏了礼圣规矩,自然就会被大道天然压胜一筹。 何况如今形势又有变化,多出了一位飞升境剑修,宁姚。 她不但是飞升境,更精通厮杀,故而宁姚无论是从旁护阵,还是一锤定音,原本都是毫无悬念的最佳人选。 只不过按照先前三人设想,都没有想到宁姚会置身战场,以至于哪怕她是一位飞升境剑修,依旧只能是坐镇其中之一。 因为一座座小天地的叠加,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失之毫厘就是天壤之别。每一座小天地的生成,先后顺序都极有讲究,更别谈内里玄机了。 宁姚对此毫无芥蒂,安安静静等待那个吴霜降。 先前她听陈平安说了几句,这些小天地,才是用来待客的棋局先手罢了。 崔东山和姜尚真,在各地天地内,双袖抖落,法宝如雨。 这就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境界越高,砸钱越多,讲究越多。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七章 还礼 吴霜降被困于重重叠叠的小天地,已经不见那四人身影,反而收起了那尊足以撑开天地的巍峨法相,好好欣赏起这幅星宿图作为根本之物的第一层芥子天地。 再外边些,有那搜山图的气息,吴霜降也不着急,凌空虚渡,随意一步,就能够在小天地内跨越出一个星宿,身形四周,因为他是唯一被压胜对象,一个呼吸,一个挪步,就会与小天地碰撞,尤其是当吴霜降每次行走之时,如滚滚江河冲击水中砥柱,激起一阵阵炫目的琉璃七彩色,流光溢彩,无比璀璨,他身后仿佛拖曳出一条极其纤细却凝聚不散的长线,使得吴霜降恍若一尊神灵远渡星河。 闲庭信步,就像一位刚刚进入世俗钦天监的练气士,要做那昏见、昏中、朝觌和旦中四种入门课业。 然后吴霜降一步来到斗、牛两宿之间的虚空处悬停,回首望去,一条条条好似人生轨迹的长线,经久不散,是一条因果线的大道显化?吴霜降觉得有些新鲜,就放任不管,期待着对方的扯起线头,只希望不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手段。 吴霜降双手负后,低头微笑道:“崔先生,都说气冲斗牛,试问剑光何在?” 对于浩然人物,吴霜降真正感兴趣的,就只有两个,苏子,绣虎。 前者的词篇,吴霜降由衷欣赏,所以当年与陆沉,一起站在大玄都观外,哪怕当着那个虎头帽孩子的面,吴霜降还是直说一句仰慕苏子。至于后者,不是佩服什么欺师灭祖,不是什么浩然锦绣三事,而是崔瀺的那个选择,以及最终做成那个选择的百年铺垫,让吴霜降觉得极有意思,换成是自己,就绝做不成,既然如此,就当得起自己的一份敬意。 吴霜降很少会觉得做不成什么事,写词写不出苏子豪迈,仅用百年就能够算计两座天下,玩弄于鼓掌之中,则不如崔瀺。 所以崔先生这个敬称,吴霜降还真不是什么客套话。 事实上,吴霜降已经无需跟任何人说客气话了,与玄都观孙怀中不用,与白玉京陆沉也不用。 一位重返此地的白衣少年,现身在极其遥远的下方,哪怕吴霜降这样的修为境界,穷尽目力,也只能见到那一粒芥子身形,只是那少年嗓门不小,“你求我啊,不然见不着!” 吴霜降笑了笑,绣虎年少时,不该是这副德行吧?记得曾经有次隐匿身份,遥遥旁观三教争辩,那个站在老秀才身后的年轻书生,瞧着满身的书卷气,性情很稳重,还有几分天然的风流倜傥。当时吴霜降就觉得此人不俗,果不其然,在那之后,很快就有了白帝城彩云局。 吴霜降自顾自说道:“也对,我是客人,所见之人,又是半个绣虎,得有一份见面礼。” 只见这位岁除宫随手抬起一掌,笑言“起剑”二字,身边先是出现由二字生发而起的一粒雪白光亮,然后拉伸成为一条长线剑光,最终变成一把细看之下、一把稍有缺口的长剑。 长剑样式,除了两百多道极其细微的剑刃缺口,此外与那白玉京余斗的佩剑,四把仙剑之一道藏,如出一辙。 吴霜降又道:“落剑。” 一线笔直落下。 那道恢弘剑光,直直从斗牛星宿间,从天上落去人间。 而白衣少年就站在原地,双袖鼓荡而起,袖中出现十二道剑光,作为人间还礼那位天上客。 十二剑光,各自稍稍画出一条弧线,不与那把“道藏”仿剑争锋,大不了各斩各的。 何况也未必躲得过那一剑。 天上剑光如山岳落地,崔东山撇撇嘴,他娘的,果然躲不过,吴霜降这厮臭不要脸,不是剑修,竟然耍剑。 崔东山的一具符箓化身,当场粉碎,毫无悬念。 剑光余韵浩荡,只是被天地古怪规矩限制,并未能当真笔直一线洞穿星图小天地,而是不断突兀出现在各大星宿间,一次次折叠,一次次骤然消失,一次次倏忽现身,一条剑光在天地间不断亮起。吴霜降看也不看那十二把飞剑,近身之后,无一例外,静止悬停在吴霜降身外数丈,吴霜降伸手一抓,将大小不一的飞剑悉数凝为芥子大小,全部攥在手心,瞬间碾为齑粉,这些虚相物件,并无蕴含一份真正的道意,都没资格被他仿制。 吴霜降抖了抖袖子,那把道意无穷的仿剑,没入袖中。 崔东山出现在南方七宿处,南方第七宿,居朱雀之尾,只是变成了吴霜降的模样,而且以手指画符,在掌心处写下“岁除宫吴霜降”,翻转手掌,一串文字立即如雪消融,融入脚下轸宿,然后随之浮现出一条庞然大物的轸水蚓,缓缓游曳,水蚓之上,还出现了一位衣黑带剑的魁梧巨人,以及五位站在一辆车驾上的黄衣女子,各自捡取出“岁除宫吴霜降”中的某个字。 吴霜降哑然失笑,这个崔先生,真会计较这些蝇头小利,处处占便宜,是想要以此占尽天时地利,对抗人和?积少成多,与其余三人分摊,最终无一战死不说,还能在某个时刻,一举奠定胜局?倒是打了一副好算盘。只不过能否遂愿,就得看自己的心情了。想要与一位十四境以伤换命,这些个年轻人,也真是敢想还敢做。 天之四灵,以正四方。 四宫九野二十八星宿,环列日月五星四方。 大道磨蚁。 除了轸宿那边的小动静之外,又有天地大异象。 天地合拢,二十八星宿各有神将坐镇,如同在书案上摊开一幅星图的看客,重新卷起了画轴。 要凭此磨杀吴霜降一些道行。 吴霜降只是指了指不远处的星宿,笑问道:“一般的书上记载,都是壁水獝,可按照渡船张夫子的说法,却是壁水貐,到底哪个是真?” 崔东山变成了一尊顶天立地的神灵,低头弯腰,一双眼眸如日月,两只雪白大袖之上,盘踞了无数蛟龙之属的水裔,皆虬屈如虵虺状,崔东山的这尊法相俯瞰那吴霜降,寻常闲聊的语气,却声如震雷,仿佛雷部神灵竭力擂鼓,只不过言语内容,就很崔东山了,“你问爹,爹问谁去?” 吴霜降仰头说道:“崔先生再这么闹腾,我对绣虎就要大失所望了。” 崔东山一掌拍下。 吴霜降摇摇头,一抖袖子,大致领略了星图玄妙,就觉得没必要在此逗留了,去外边那搜山阵看看。 于是袖出四剑,环绕身边,四把长剑,剑尖分别指向四方。 道藏,太白,万法,天真。 虽然是四把仿剑,与那道老二余斗,孙怀中或是白也,龙虎山大天师,以及宁姚,四位真正仙剑主人的所仗之剑,剑意还是有些悬殊,可能够做出这等壮举的,数座天下,只有吴霜降,何况那份充盈天地的剑气,更做不得假。 就像是世间“下一等真迹”的再一次仙剑齐聚,蔚为壮观。 吴霜降只是随手一指,就将那崔东山的法相戳破。 四剑一闪而逝。 芥子天地就此稀烂。 那白衣少年甚至都没机会收回一幅破损不堪的阵图,或者从一开始,崔东山其实就没想着能够收回。 来到第二座小天地。 是那姜尚真的那幅搜山图太平本。 与世间流传最广的那些搜山图不太一样,这卷太平本,神将四处搜山的擒拿对象,多是人之容貌,其中还有许多花容失色的婀娜女子,反而是那些人人手系金环的神将,相貌反而显得十分凶神恶煞,不似人。 等到吴霜降来到这座搜山阵内,一卷搜山图小天地内,无论敌我,再无争执厮杀,纷纷御风离开山头,蜂拥而去,各展神通,数以万计的术法,疯狂砸向吴霜降一人。 吴霜降心念微动,四把仿剑瞬间远去,在天地四方悬停,四剑剑尖所指,剑光绽放,就像天地四方矗立起了四根通天廊柱。 然后他捻出两张符箓,轻轻一丢,身边就出现了一位狐白裘女子,英气勃勃,脚踩一双飞云履,玄绫质地,素绢绣云,染以香料,香雾缭绕足间,她姗姗而行,好似足下生白云、轻身飞升的仙人,她只是行走间,便有白云滚滚,天地间弥漫异香。 又有一位姿容俊美的少年郎,腰系黄琅带,悬挂一只笏囊。少年只是伸手按住腰带,无数被搜山的山精鬼怪,魑魅魍魉,就自行退回山中,等到少年再伸手从囊中拿出玉笏,随便抛入空中,所有手腕系金环的搜山神将,就又开始止步不前,最终竟是缓缓后退。 吴霜降左看右顾,看那身边一双神仙眷侣的少年少女,微微一笑。 一把天真仿剑那边,一位白衣少年站在十数里之外,点点头,微微松了口气,“得提醒师娘一声了,不要轻易出剑。” 一头鬼鬼祟祟偷溜到这边的小精怪,使劲点头,“真是难缠,比起跟裴旻对砍,与吴宫主斗法,要揪心多了。” 那把仿剑,剑光一闪,白衣少年被拦腰斩断,小精怪被砍去头颅。 结果白衣少年双腿一蹦,身体缝合,那小精怪则一招手,将头颅放回肩上。 吴霜降微微讶异,不是那崔东山的手段,符箓提神而已,拼凑简单,雕虫小技。可那姜尚真,可是货真价实的阴神出窍,怎会毫发无损? 吴霜降想了想,笑道:“别躲躲藏藏了,谁都别闲着。” 言语落定之后。 在三座小天地内。 在笼中雀小天地内,宁姚看到了一个青衫背剑、眉眼飞扬的陈平安。 在一处无法之地,正在屏气凝神、横剑在膝的陈平安,睁开眼,看到了一个宁姚。 而姜尚真眼前,则多出了一个蘅芜一般的柔弱少女。 唯独崔东山真身那边,他身边没有多出谁。 吴霜降大笑道:“好绣虎,果真不让人失望!” ———— 客栈内。 白发童子面无人色,一直呆呆站在长凳上。 本以为宁姚跻身飞升境,最少七八十年内,跟着宁姚躲在第五座天下,就再无隐患。哪怕下一次大门重新开启,数座天下都可以去往,即便游历修士再无境界禁制,大不了早一步,去求宁姚或是陈平安,跑去中土文庙躲个几年,怎么都能避过吴霜降。 一没想到宁姚会带着自己来到浩然天下,二没有想到吴霜降竟然已经跻身十四境,三没想到他竟然真会跨过一座天下,算无遗策,早就在这条渡船等着自己了。 说来可笑,世间只有畏惧心魔的修道之人,哪有心魔畏惧练气士的道理? 唯独岁除宫吴霜降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先是在那元婴境瓶颈,故意生成心魔为她,吴霜降十分顺畅地跻身玉璞境后,此后千年,再将她这位被他拘押在心中的道侣心魔,一点一点以秘术炼化,最终被吴霜降用来当做跻身十四境的证道契机。 吴霜降痴情是真,心狠更是真。在青冥天下,吴霜降的偏执,与他的道法之高,几乎齐名。 所以它才会辛苦寻觅机会离开那处心扉牢笼,最终跟随大玄都观那位道人,一同远游到了浩然天下的北俱芦洲,之后按照某个约定,获得自由,一路辗转不定,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安身之所,也就是剑气长城老聋儿掌管的那座牢狱,看似拘禁,实则对它来说,是一方极为可贵的自由天地,最少性命无忧,何况比起落入吴霜降之手的那种生不如死,在牢狱内,能够骂一骂老聋儿,闷得慌了就主动挨刑官几剑,与小姑娘捻芯聊几句,偶尔还能与萧愻找点乐子,逗一逗那些处境比自己更凄惨的妖族修士,这头化外天魔就觉得自己没那么惨了。尤其是它还能循着妖族的心境漏洞间隙,好似游历,饱览风光,以它们的视野,看遍蛮荒天下的大好河山,随便翻检不计其数的境遇趣闻,更是一桩乐事。 “别怕。” 裴钱抿了一口糯米酒酿,摸了摸身边小米粒的脑袋,轻声道:“真要害怕也没关系,喝酒醉去,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就能见着师父师娘了。” 周米粒抬起双手,胡乱抹了把脸,使劲点头,双手捧起白碗,一口喝完,可惜酒碗太小,一壶酒酿就显得多,费了不少劲才喝完一壶糯米酒酿。帮不上忙,就别添乱。这是周米粒行走江湖的第一要义。 裴钱又递过去自己那壶酒,小米粒继续一碗碗喝酒。 白发童子瞥见这一幕,哑然失笑,只是笑意多苦涩,坐在长凳上,刚要说话,说那吴霜降的厉害之处。 裴钱立即投去一道视线,白发童子瞬间了然,本就有些愧疚,就拗着性子,闭嘴不言。 等到那个黑衣小姑娘打着酒嗝,趴在桌上,昏昏睡去。 白发童子这才叹了口气,“宁姚和陈平安,我都知道底细,是很厉害,但是对上那个人,还是没有半点胜算的,不是我危言耸听,当真是半点胜算都没有啊。所以陈平安方才不把我交出去,你师父实在是太傻了。” 它伸手抓过一壶桂花酿,仰头灌了一口酒,抹抹嘴,一番长吁短叹,缓缓说道:“我是刚才那个……年轻伙计的心魔,境界尚可,飞升境吧,反正这些你都看出来了。但是我这心魔,混得很落魄,我也就不是儒家圣贤,不然我都能炼出八个本命字,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给万千心魔同道们丢尽了脸啊。唉,都怪隐官老祖给自家山头取名,取得太随意了,要是换成什么得意山,估计这会儿就是我欺负那人了。” 说到伤心处,唯有喝闷酒。 它始终不敢对吴霜降直呼名讳。不单单是忌讳那份山水讲究,更多还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畏惧,可见这头化外天魔,真是怕极了那位岁除宫宫主。 裴钱立即恍然,既然是那人的心魔,就是那人讨债找上门了? 关于岁除宫,在金甲洲一次战事落幕后,郁狷夫说起过,裴钱只当是个故事来听,就像听天书一般。 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那位宫主,会从书中走出,而且还要与师父生死相向。 只是那人都已经剥离出心魔,照理说就类似斩了三尸,对于练气士而言,不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吗?为何还要上杆子收回心魔? 裴钱死死盯住这头化外天魔。 “小姑娘,你觉得我会是你师父这边的胜负手?是不是太天真了点?你师父就没告诉过你,道理和绝对,是一双生死大敌,两者之间,最怕各自串门套近乎?” 它伸手指了指自己,苦笑道:“说句大实话,信不信由你,那人的本事,我早年逃离岁除宫之时,就只会七八成,而且都是些细枝末节,他的看家本领,尤其是压箱底的杀手锏,早就被他炼化掉了,何况化外天魔除了在那如鱼得水的天外天,离开修士心中后,一身道法,难免大打折扣。让我去欺负个境界不高的,比如玉璞境修士,很简单,兴风作浪,能随便被我玩死。可要说一位道心坚韧的仙人,就有些麻烦了,至于飞升境?打个比方,你觉得火龙真人打开心扉,开门迎客,我敢去吗?当然不敢。所以陈平安这场架,干脆就没扯上我,是明智之举。” 它有句话没讲,当年在陈平安心境中,其实它就已经吃过苦头,硬生生被某个“陈平安”拉着聊天,相当于听了足足数年光阴的道理。 它看了眼呼呼大睡的黑衣小姑娘,再看了眼裴钱,它强颜一笑,喝完了一壶桂花酿,又从桌上拿过仅剩一壶,“不过得谢你们俩小姑娘,哪怕这场风波因我而起,你对我只是有些人之常情的怨气,却没什么恨意,让人意外。陈平安的家风门风,真好。” 裴钱能够看穿人心,它作为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一样可以。 它问道:“知道为什么我愿意跟在陈平安身边吗?” 裴钱点头道:“我师父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它点点头又摇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 还有一半,是在它看来,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实在是太像一个人了。让它既忧心,又能放心。 年轻隐官像吴霜降,很像,太像了!在很多事情的选择上,陈平安简直就是一个年轻岁数的吴霜降。 学那小米粒趴在桌上,白发童子抬起双手,五指如钩,像是两把梳子,一次一次挠头,捋着头发,自言自语道:“躲又躲不过,逃又逃不掉,怎么办呢。” 裴钱说道:“好像不能怎么办的时候,就等等看。” “也对。” 它笑逐颜开,抬起头,问道:“路过倒悬山那会儿,跟你师父早先一样,都是住在那个鹳雀客栈?” 裴钱点点头。 它瞥了眼裴钱的那双眼眸,有些疑惑,“你这小丫头片子,在那儿就没看出点古怪?” 裴钱摇摇头,“去客栈之前,小师兄就提醒过我,不许盯着谁多看。” 它重新趴在桌上,双手摊开,轻轻划抹擦拭桌子,病恹恹道:“那个瞧着年轻面容的掌柜,其实是岁除宫的守岁人,只知道姓白,也没个名字,反正都叫他小白了,打架贼猛,别看笑眯眯的,与谁都和气,发起火来,气性比天大了,早年在我家乡那会儿,他曾经把一位别家门派的仙人境老祖师,拧下颗脑袋,给他丢到了天外天去,谁劝都没辙。他身边跟着的那么一伙人,个个不简单,都是奔着我来的,好抓我回去邀功。我猜剑气长城和倒悬山一起飞升之前,小白肯定已经找过陈平安了,当时就没谈拢。不然他没必要亲自走一趟浩然天下。” 在倒悬山开了两三百年的鹳雀客栈,年轻掌柜,正是岁除宫的守岁人,真名不详,道号很像绰号,十分敷衍,就叫“小白”。 其余四人,都是阴神出窍之姿远游异乡,不过先前跟随那座倒悬山,都已经重归家乡宗门。 洞中龙张元伯,山上君虞俦,都是仙人。化名年窗花的少女,和在客栈名叫年春条的妇人,都是玉璞。 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在吴霜降崛起之前,曾经就只是个二流垫底的仙家门派,别说是大玄都观,就是仙杖山这样的一流道门势力,拎出一位祖师堂掌律,就可以让岁除宫顷刻间覆灭。 所以吴霜降完全是单凭一人,就将岁除宫变成与大玄都观比肩的顶尖道门,期间有过无数的恩怨情仇,险峻形势,无论人事,反正最终都给吴霜降一一打杀了。 而且吴霜降的传道授业,更是天下一绝。岁除宫之内,所有上五境修士,都是他手把手道法亲传的结果。 张元伯的养龙术,虞俦的炼山神通,虞俦道侣令狐翠莲的剑术,道号灯烛的嫡女吴痴,她的拨摇天鼓,遍燃灯烛照虚耗,击鼓驱逐疫疬之鬼,更是岁除宫祖师堂的不传之秘。 不但是这些岁除宫高辈分、高境界的“祖师”,几乎所有嫡传、再传弟子,吴霜降都愿意亲传道法,事必躬亲,极有耐心。 也就怪不得整座岁除宫上上下下,都将吴霜降发自肺腑地奉若神明了。 在青冥天下,宗门修士,上上下下,敢从内心到行事,都对那白玉京不以为然的,就只有孙怀中的玄都观,吴霜降的岁除宫。 一个是下山历练,若是阴了某位白玉京道士一把,回了自家道观,那都是要放鞭炮庆祝一下的。 一个是只要与白玉京道士在历练途中,起了冲突,全然不惜命,不分出个生死,或是一方打断长生桥,都不算切磋道法。反正岁除宫内人手一盏长命灯,洞中龙张元伯,就是死过一次的,山上君虞俦的道侣,甚至死过两次。照理说都极难跻身上五境,但是有吴霜降在,都不是问题,之后修行,重头来过,岁除宫向他们倾斜了无数的天材地宝,更有吴霜降的亲自把关,指点迷津,修行路上,依旧势如破竹。 大玄都观的仙剑一脉,在青冥天下公认打架最抱团。 而岁除宫的修道之人,公认出手最重、下手最狠,因为最不珍惜身家性命。 市井无赖,尤其是少年岁数的愣头青,最喜欢意气用事,下手也最不知轻重,只要给他一把刀,都不用借着酒劲壮胆,一个不顺心不顺眼的,就能抄刀子往死里一通劈砍,半点不计较后果。所以岁除宫在山上有个“少年窝”的说法。 它喝完了陈平安和宁姚的那两壶桂花酿,就开始嗑瓜子,随口问道:“一个人,学什么像什么,厉不厉害?” 裴钱毫不犹豫就点头。当然很厉害。因为自己的师父就是如此。 它又问道:“那如果有个人,学什么是什么?” 裴钱想了想,“很可怕。” 裴钱随即说道:“这样的话,在修行路上,很容易就与人起了大道之争吧?” 学什么像什么,问题不大,可一旦学了什么“就是”什么,大道修行,就太犯忌讳了。例如别家宗门祖师堂的不传之秘,或是剑修飞剑的本命神通? 它翻了个白眼,“捏鼻子认栽的,还好,井水不犯河水,大不了各走各路,他也会变着法子补偿几分,不过得看他心情,如何算账,如何弥补,得他说了算,别人只能接受。至于那些不信邪的,非要与他掰手腕到底的,就都死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其中历史上有两位,都是被他给拉下马的,一个靠气力,靠道法,一个靠算计,靠道心。所以……他跟白玉京道老二的关系极差。” 它加重语气,补了一句,“极差。双方只差不是那种你死我活的生死大敌了。只要路上遇见了,肯定会干一架。” 裴钱好奇问道:“你为何如此怕他?” 它伸出手,“再来点漱漱口。” 裴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搁在桌上,推过去。 它一口饮尽,叹了口气,“还是不够壮胆,不敢说啊。” 裴钱说道:“不想说就算了。” 它感慨道:“陈平安把你教得很不错唉。” 一个人的气清气浊,其实就看有无一颗平恕心。 裴钱笑道:“凑合。师父教了十成的好,我只学了二三成。” 它突然一拍桌子,恼火道:“小姑娘家家的,你干嘛学我说话?!” 裴钱第一时间就伸手按住桌面,免得吵醒了小米粒。 它悻悻然与裴钱道歉:“对不住对不住,真情流露,一个没忍住。” 裴钱没来由说道:“以后到了落魄山那边,你可以先去骑龙巷的草头铺子,那里有个老前辈,应该与你聊得来,会一见投缘。” 白发童子一脸怀疑,“哪位老前辈?飞升境?而且还是剑修?” 落魄山很可以啊,加上宁姚,再加上自己和这位老前辈,三飞升!以后自己在浩然天下,岂不是可以每天螃蟹走路了? 裴钱摇头道:“龙门境。” 白发童子呸了一声,“啥玩意儿,龙门境?我丢不起这脸!” 裴钱就不再说话。 白发童子突然双手合十,满脸严肃,自言自语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借你吉言,借你吉言。一定要能去趟落魄山,拜会一下那啥骑龙巷的龙门境老神仙。” 裴钱突然怔怔看着那头白发童子形容的化外天魔,轻声说道:“只能活在别人心中,活成另外一个自己,一定很辛苦。” 白发童子愣了愣,盘腿而坐一边嗑瓜子,一边嬉皮笑脸道:“小丫头屁大年纪,其实啥都不知道,说起这个,轻飘飘的,可宽慰不了人心。” 裴钱嗯了一声,没有反驳,趴在桌上,双手交叠,尖尖的下巴,搁在手臂上。 白发童子瞥了眼年轻女子的丸子发髻,“所有的感同身受,每一次悲欢相通,都很不轻松的,所以你别事事学你师父,陈平安也不希望如此。不然你就等着瞧吧,练了剑,修行了,哪天心魔一起,就会在你心中,大如须弥山,拦在路上,让你苦不堪言,到时候你才能知道什么是‘辛苦’了。当年在牢狱那边,有个叫幽郁的少年,是傻人有傻福,想要多想,都不知道如何想,还有个叫杜山阴的小子,是活得很自我,管他娘的好坏,视野所及,好东西,是我的,什么都是我的,不值钱的东西,只要可以,那家伙宁肯打烂了都不给旁人,心中没啥条条框框,修行路上,这两种人,反而走得容易几分。” 此后两两无言。 小米粒酣睡,裴钱趴着发呆,白发童子坐在那儿百无聊赖,时不时就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念念有词,估计把能求的各路神仙都求了一遍。 最后它叹了口气,瞥了眼窗外夜色,灰沉沉的,好似没个尽头。 那个吴霜降,对它和曾经的她,对双方来说,就是一道注定过不去的坎。 当年吴霜降先做成一事,心魔是她,她是心魔,这就像吴霜降早就订立好了整个框架和所有规矩。 为此吴霜降精心准备了百余年光阴。 吴霜降如何破解的心魔? 就是成为“她”的心魔。 当时在岁除宫老祖师们眼中,吴霜降在元婴瓶颈空耗了百年光阴,旁人一个比一个疑惑不解,为何吴霜降这般出众的修道资质,会在元婴境停滞如此之久。 谁都无法想象,其实在很早之前,吴霜降就为自己安排好了一条如何去往飞升境的道路,甚至连如何跻身十四境,好像都早有准备。 就像一个人,生而知之。 但是无论是她,还是化外天魔,比谁都清楚一件事,吴霜降并非生而知之,这个平时沉默寡言、总给人木讷、至多是沉稳印象的男人,就只是喜欢多想。 白发童子一阵头疼,光是想到那个吴霜降,就头疼欲裂,双手捧住脑袋。 裴钱回过神,又递过去一壶酒,它一口气灌了半壶酒,眼角余光瞥见一只小袋子,蹦跳起身,弯腰就要去拿在手中,不曾想裴钱也站起身,轻轻按住了那半袋子小鱼干。这趟出门远游,小米粒的瓜子不少,鱼干可不多。 它只得抓了几条溪鱼干,就坐回原位,丢入嘴中嘎嘣脆,一条鱼干一口酒,喃喃道:“小时候,每次丢了把钥匙,摔破了只碗,挨了一句骂,就以为是天大的事情。” 裴钱不明白它为何要说这些,不料那白发童子使劲揉了揉眼角,竟然真就瞬间满脸辛酸泪了,带着哭腔自怨自艾道:“我还是个孩子啊,还是孩子啊,凭啥要给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欺负啊,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啊,隐官老祖,武功盖世,天下无敌,打死他,打死那个丧心病狂的王八蛋!” 裴钱揉了揉眉心,趁着师父不在,也给自己拿了一壶酒酿,倒入碗中,抿了口酒。 白发童子擦完眼泪,仍然抽泣不已,“孩子吃疼,哇哇大叫。成年人呢……” 说到这里,它收敛脸色,喃喃道:“一辈子活得就像是在一个人喝闷酒。” 裴钱问道:“冒昧问一句,是不是吴宫主身死道消了,你就?” 它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眼神中有几分光彩,说了句很难让旁人感同身受的言语,“又要不舍得。” 它在遇到吴霜降之前,希望能够重获自由,生死无忧。遇到吴霜降之后,就只希望自己能得个解脱,再不被拘押在他心中,可又不希望吴霜降就此身死道消,因为她从来就希望天地间还有个他,好好活着。 裴钱举起酒碗,朝它那边递过去,白发童子举起酒壶,轻轻磕碰一下,各自饮酒。 人生不快,以酒消解,一口闷了。 它试探性问道:“咱俩都是至交好友了,再来两条鱼干呗?” 裴钱微微一笑,直接将那袋子鱼干收入袖中。 它伸出大拇指,大声赞叹道:“不愧是隐官老祖的开山大弟子,胸襟气概,尽得真传!” 裴钱说了句公道话:“就你这马屁功夫,光靠嗓门大,在我家落魄山,都嗑不上瓜子。” 它想了想,开始虔诚许愿,斩钉截铁道:“只要能去落魄山,我去骑龙巷铺子给那位龙门境老神仙打杂都成!” ———— 在那容貌城,身为夜航船主人的中年文士,因为条目城那边已经隔绝天地,连他都已经无法继续遥遥观战,就变出一本册子,宝光焕然,金玉书牒,摊开后,一页是记录玄都观孙怀中的末尾内容,邻居一页便是记载岁除宫吴霜降的开篇。 夜航船上,今天这一战,足够名垂青史了。 一位十四境,一位飞升境,两位战力绝不可以当下境界视之的仙人,加上一位玉璞境的十境武夫。 如果再有那头化外天魔加入战场,无论是它选择哪个阵营,就又要多出一位飞升境。 一旦裴钱再尾随其后,说不定就要多出一位……止境武夫? 中年文士笑了起来,“好一场厮杀,亏得是在我们这条渡船上,不然最少半洲山河,都要遭殃。文庙那边,是不是得记渡船一桩功德?” 刑官默不作声。 中年文士笑问道:“如果吴霜降始终压境在飞升境,你有几分胜算?” 刑官说道:“如果他没有破境,只能说有机会换命。等他跻身十四境,再来压境飞升,我谈不上半点胜算。” 中年文士摇摇头道:“所以怎么都不该挑选吴霜降作为对手的。” 他敢断言,只要陈平安惹恼了吴霜降,对方肯定会恢复十四境修为。 吴霜降此人,在家乡天下,就连白玉京和道老二都敢招惹,来了浩然天下,不会太把文庙的规矩当回事。 据说大掌教私底下与那师弟订立过一条“家规”,在道老二坐镇白玉京的百年之内,就不许余斗携带仙剑,问剑岁除宫。 师尊道祖之外,那位被誉为真无敌的余斗,还真就只听师兄的劝了,不光光是代师收徒、传道授业的缘故。 如果传言是真,那么白玉京大掌教禁止师弟余斗,擅自问剑岁除宫,也肯定不是偏袒外人吴霜降那么简单。 浩然天下最被低估的大修士,可能都没有什么“之一”,是那个将柳筋境变成一个留人境的柳七。 最终柳七果然在重返浩然天下后,用事实证明了这一点,用三百多种术法,哪怕战场在大海之上,依旧处处压制王座大妖仰止的水法神通。 而在那青冥天下,按照某个流传不广的小道消息,则是陆沉之外的吴霜降。 大玄都观的孙道长曾经抛出个谐趣说法,脚底板蹭不走的陆沉,竹签剔不掉的粘牙吴霜降。 一个没啥真本事只会恶心人,一个比贫道还阴魂不散的难缠鬼。 中年文士不断翻检渡船书籍记录,缓缓道:“中五境期间,吴宫主的运气,好到堪称天下第一,每次都能险象环生。飞升境之前的玉璞、仙人两境,吴宫主杀气最多,杀心最重,与人频繁捉对厮杀的次数,再次堪称青冥第一,冠绝上五境修士。跻身飞升境之后,不知为何,开始修心养性,性情大变,变得尤其与世无争,只有寥寥两次出手记录,与道老二,与孙道长。在那之后,就多是一次次无据可查的闭关复闭关了,几乎不见任何宗门外人。所以先前才会跌出十人之列。” 书籍之上,还有些相对比较详实的山水秘录,记载了吴霜降与一些地仙、以及上五境修士的大致“问道”过程。吴霜降境界越低时,记录越多,内容越贴近真相。 吴霜降的修道之路,最大的一个特征,是死地能活,擅长在劣势绝境当中,反杀强敌。 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结果,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吴霜降能够汇集百家之长,而且极其务实,擅长熔铸一炉,化为己用,最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道法,大玄都观的仙剑一脉,仙杖山“指点江山”的符箓阵法,再通过收集秘籍道诀、线索脉络,借此推衍一种种术法神通的大道本源,于玄的符箓,龙虎山天师府的雷法,吴霜降都有涉猎,至于到底有几成神似,隔着两座天下,一直没机会验证。 中年文士合上书籍,笑问道:“怎么样,能不能说说看那位了?只要你愿意说破此事,渡船之上,新开辟四城,再让给你们一城。” 刑官摇头道:“事不过三,张夫子就不要再过问此事了。” 中年文士有些遗憾,“那就永远都是鸿毛城里边的一个‘没结果’了。” 刑官说道:“不差这一件。” 剑气长城万年历史上,一直存在着三个极其重要的职务,刑官,隐官,祭官。 最早的三位祖师爷,正是陈清都,龙君,观照。 随着时间推移,先是刑官一脉占尽风头,历任隐官,起伏不定,祭官开始逐渐退居幕后,而且身份极其隐蔽,从不公开。直到最近千年以来,其中祭官要比刑官还要沉寂不显,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一脉,别说是年轻剑修,就是许多剑仙,都几乎从不去想这件本就无所谓的事,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酒喝,更不能当飞剑出城杀妖,想了做什么。 反观隐官一脉,先有萧愻,后有陈平安,在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就显得极为瞩目。 估计以后的浩然天下,一般的山上修士,都要误以为剑气长城从来只有隐官这个职务了。 隐官一脉的避暑、躲寒两座行宫,藏书极多,秘档无数,关于此事,却都没有任何记载,就像一部老黄历被撕掉了数页,连禁忌都算不上了。 一处小湖,铺满荷叶,有小路直通湖心凉亭。 路上,一对男女站在那边赏景,没有去往中年文士和刑官所在的凉亭。 一个年轻男子,身边站着个手挽竹篮的少女,穿着素雅,姿容极美。 年轻人青衫背剑,身材高大,腰系一只银色小袋,无数条细微金光,渗透透出银色丝线,灿若霞光。 正是剑气长城的剑修,杜山阴,与那幽郁一起被丢到了牢狱当中,杜山阴成了刑官的嫡传,幽郁则迷迷糊糊成为了老聋儿的弟子。一个跟随刑官返回浩然,一个跟随老聋儿去了蛮荒天下。 杜山阴身边的少女,名为汲清,与长命曾经在牢狱内相依为命,曾经年复一年,一起在溪畔浣纱捣衣。 长命是金精铜钱的祖钱化身,汲清也是一种神仙钱的祖钱显化。 杜山阴小声问道:“汲清姑娘,真是那岁除宫的吴霜降,他都已经合道十四境了?” 凉亭那边双方,一直没有刻意遮掩对话内容,杜山阴这边就默默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汲清嫣然一笑,点头道:“多半是了。” 杜山阴揉了揉下巴,“既然那童子是吴霜降的心魔,就类似离家出走了?那么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隐官大人都该交还出去吧?还打个什么,很没道理的事情嘛。” 汲清笑着不言语。 杜山阴继续说道:“再说了,隐官大人是出了名的会做买卖,客栈那边,怎么都没个商量再谈不拢,最后来个撕破脸,双方撂狠话啥的,就一下子开打了?半点不像是咱们那位隐官的行事作风啊。莫不是回了家乡,隐官凭借文脉身份,已经与中土文庙那边搭上线,都不用担心一位来自外乡的十四境大修士了?” 汲清摇摇头,柔声道:“奴婢也不知道呀。” 杜山阴笑道:“如果是在我们剑气长城,吴霜降绝对不敢如此出手。宁姚毕竟不是老大剑仙。” 汲清已经转头望向湖中,就像人立碧水中,撑起了一把把荷花伞,水波潋滟,荷叶田田,清香阵阵,沁人心脾。偶尔还有成双成对的鸳鸯凫水,穿梭其中。荷叶绝青似鬓,荷花似那美人妆。无风花叶动,不是游鱼便是鸳鸯。 汲清有些想念长命姐姐了。此次若有机会见面,她就去问问那位见钱眼开的隐官大人,记得当年初次相逢,年轻隐官起先瞧见他们,规矩得很,后来得知她和长命姐姐的大道根脚后,一下子就笑得可亲近了,眼神里边的那份亲昵,藏都藏不好,一个男人,好像眼中从无美色,就只有钱哩。 少女想起这些,心情有些不错,她就蹲下身,笑拨青荷叶。 杜山阴笑道:“汲清姑娘,如果喜欢这些荷叶,回头我就与周城主说一声,装满竹篮。” 汲清背对着那个年轻剑修,她翻了个俏皮的白眼,懒得多说什么。天底下的钱,不是这么挣的,看似白捡便宜,得了一篮子荷叶,可是山上的香火情,就不是钱吗?况且你与那位美周郎,关系真没熟到这份上。 杜山阴只是随口一提,没有多想,一篮子荷叶而已,不值得浪费心神,他更多是想着自己的修行大事。 如何练剑,破境更快,如何提升飞剑品秩,如何成为未来的年轻十人之一。 以后离开师父身边,独自远游,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比如能否带着汲清在身边,需不需要走一趟南婆娑洲,去拜访老剑仙齐廷济和陆芝……所有事情,都需要他现在就好好思量一番。他不是那个一天到晚浑浑噩噩的幽郁。他希望再过个几十年百来年,与那同龄人的幽郁重逢后,双方已经是一个天一个地。 刑官师父不爱说话,所以杜山阴这些年来,哪怕朝夕相处,却只知道几件事,对师父根本谈不上了解,姓什么叫什么,怎么学剑,如何成了剑仙,又为何在剑气长城当上了刑官,都是一个个谜团。 师父爱喝酒,所以在牢狱内才会得了个酒鬼的称号,但是师父返回浩然天下之后,就极少喝酒了。再就是自己拜师之后,师父没什么要求,就一个,将来等他杜山阴学成了剑术,游历浩然,遇到一个山上的采花贼就杀一个。最后一件事,担任刑官的师父,对天底下所有拥有福地之人,好像都没什么好感。所以当年在隐官那边,师父其实就一直没个好脸色。 凉亭那边,中年文士一挥袖子,让那杜山阴再听不去半个字,然后笑问道:“你这唯一嫡传,难道在家乡就跟陈平安有仇?不然明明一身的机灵劲,每天在那儿想东想西的,为何偏在此事上假装睁眼瞎?倒像是恨不得借给吴宫主几分杀心?” 刑官摇摇头,“他与陈平安没什么仇怨,大概是相互看不对眼吧。” 中年文士笑道:“较真起来,不谈剑气长城和飞升城,那么多因为避暑行宫隐官一脉,才得以额外保全性命的下五境剑修、俗子,只说他能够成为你的嫡传,归根结底,还得感谢那位隐官才对,为何陈平安遇到了兴师问罪的十四境吴宫主,这后生瞧着还挺幸灾乐祸?” 按照渡船这边的缜密推衍,剑气长城在那场战事中,虽然多打了几年的仗,却因为避暑行宫的排兵布阵,多活了一万八千人。 这就意味着飞升城到了第五座天下,凭空多出了相当数量的一大拨年轻剑修,哪怕人人境界不高,却是为飞升城赢得了更多剑运凝聚的气象,而且每一粒剑道种子的开花结果,在曾经的剑气长城兴许不起眼,无非是个战场上的早死晚死,可在那座崭新天下,影响之深远,不可估量。 刑官说道:“不太清楚,懒得细究。” 中年文士哑然失笑,“收了这么个弟子,你不糟心啊?不过你这样当师父的,也少。” 那个年轻剑修一口一个吴霜降,中年文士这边就要帮忙收拾烂摊子,手心处已经悄然聚拢了数个金色文字,如一只只鸟雀在笼,不得振翅外出。 “老大剑仙丢过来的,不收不行。” 刑官说道:“我只负责传授杜山阴剑术,等他成为了上五境剑修,他就会自己出门闯荡,以后是生是死,最终走到什么位置,都是他该得的。” 中年文士笑问道:“若是每次遇到了危险,就搬出你这个师父来?” 刑官淡然道:“一样随他去,既然能够认我当师父,不管是运气使然,还是因果牵扯,都算杜山阴的本事。” 中年文士点点头,也是个道理。 刑官难得主动询问,与这位张夫子问了个关键问题:“为何他此次登船,在你这边如此收敛,却在陈平安那边如此强势?好像这趟远游,不单单是为了抓回那头心魔,更像是要与陈平安问道一场?不然单凭剑气长城的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这两重身份,他就不该如此气势凌人,什么都不肯谈,直接就要动手。” 中年文士斜倚栏干,转头看着那些湖中荷叶,“真正的理由,很难说清,不用费神去猜,反正只会徒劳无功。当下就只有条比较模糊的脉络,吴宫主他那心魔道侣,早年趁着他闭关试图破境之时,溜出了岁除宫,跟随大玄都观那位道人,一起离开青冥天下,使得他破境不成。而陈平安在北俱芦洲那边,应该是与孙道长同游遗址,不知怎么在孙道长的眼皮子底下,得了那份隐秘的道统传承,五行之属本命物,其中就有那道人形象的一尊神像。我能循着线索,瞧见此景,以他的道法,当然不难看破。既然那个道人已逝,寻仇是奢望,那么估计就是让陈平安顶上了。又或者,他干脆是想要演算倒推,来一场惊世骇俗的大道演化,从陈平安心中剥出那粒道种后,就是一份玄之又玄的大道起始。” 中年文士双指并拢,从湖中捻起一粒水珠,随手丢到一张倾斜荷叶上,水珠再滚落入水,中年文士看过了那粒水珠入水的细微过程,微笑道:“所以将陈平安换成其他任何一人,遇到了他,不会遭此灾殃。当然了,换成别人,身边也不会跟着个飞升境的天魔了。这算不算一饮一啄,皆是天定?” 刑官皱眉不已,“从陈平安身上剥离出一件五行之物,以他的境界,确实不难,但是想要逆转大道?果真能做成此事?” 中年文士会心一笑,一语道破天机:“你大概不知道,他与陆沉关系相当不错,相传他还从那位白骨真人手上,按照某个老规矩,又用七百二十万钱,换来了一张道祖亲制的太玄清生符。至于这张符箓是用在道侣身上,还是用在那位玄都观曾想要‘别开生面一场’的道人身上,现在都只是我的个人猜测。” 这位夫子轻声感叹道:“没办法,很多时候你我心中认定的某条脉络,其实都是一条让人走得头也不转的歧途。” 中年文士瞥了眼道路上的那个年轻剑修,细看之下,杜山阴的个个跳跃念头,条条心路脉络,好似由一连串的文字串起,被这位张夫子一一看过之后,微笑道:“畏强者,未有不欺弱的。” 刑官说道:“与我无关。” 中年文士笑道:“当真无关?人间何处不是你那家乡福地?” 刑官闻言默然,神色更是漠然。 中年文士蓦然大笑道:“你这现任刑官,其实还不如那上任刑官,曾经的浩然贾生,成为文海周密之前,好歹还为人间留下一座良苦用心的规矩城。” 瞧着岁数不大的老夫子轻拍膝盖,缓缓而语。 如果白也不止是一位读书人,还是一位剑修。 如果陈清都不顾后果,只管意气风发,只为自己,倾力出剑,问剑一座蛮荒天下。 如果十万大山里的老瞎子,和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两位资历最老的十四境,都愿意为浩然天下出山。 如果余斗不曾仗剑远游大玄都观,不曾斩杀那位道人。 如果白也不曾仗剑扶摇洲,没有毁掉那把仙剑太白,而是物归原主,最终被大玄都观孙怀中持在手中,然后问剑白玉京。 如果剑气长城选择与蛮荒天下为伍,或者再退一步,选择中立,两不相帮,袖手旁观。 又如果绣虎崔瀺联手师弟齐静春,干脆堵住第二座飞升台去路,浩然天下最少再丢一两洲山河,双方打个彻彻底底的山崩地裂,山河陆沉,遍地尸骸,再来个披甲者选择不惜以身合道,搬移天庭旧址,跨越浩瀚星河,就此坠落撞入浩然天下,礼圣被迫汲取天地气运,跻身十五境,拼个身死道消,阻拦此事大半,结果依旧还有诸多神灵就此真正归位,乱局顺势席卷四座天下,几乎等于重归万年之前的天地大乱象,白玉京摇晃,佛国震动,天魔大肆作祟,鬼魅横行无忌,人间十不存一。 中年文士叹了口气,“读书人最难过的心关,是什么?” 刑官说道:“身为野老,路见游民。” 中年文士笑骂道:“原来你他妈的也知道啊?!” 就像人生逆旅,扁舟宿寒夜,风雨吹芦花,反正芦花年年有,一夜吹落千千万,算个屁。 刑官点点头,“曾经知道。” 正文 第七百七十八章 谈笑中 吴霜降先前看遍星宿图,不愿与崔东山过多纠缠,祭出四把仿剑,轻松破开第一层小天地禁制,来到搜山阵后,面对箭矢齐射一般的万千术法,吴霜降捻符化人,狐裘女子以一双足下白云的飞升履,演化云海,压胜山中精怪鬼魅,俊美少年手按黄琅腰带,从囊中取出玉笏,能够天然克制那些“位列仙班”的搜山神将,云上天幕与山野大地这两处,仿佛两军对垒,一方是搜山阵的鬼怪神将,一方却唯有三人。 吴霜降又施展神通,不愿那四人躲起来看戏,除了崔东山之外,宁姚,陈平安和姜尚真身前,无视重重天地禁制,都出现了各自心中眷侣模样的玄妙人物。 宁姚看着那个神采飞扬的青衫剑客,她嗤笑一声,装神弄鬼,学都学不像。 随手一剑将其斩去头颅。 估计真的陈平安要是看到这一幕,就会觉得先前藏起那幅“教天下女子化妆”的卷轴,真是一点都不多余。 不曾想那位青衫剑客竟然重新凝聚起来,神色嗓音,皆与那真实的陈平安如出一辙,仿佛久别重逢与心爱女子悄悄说着情话,“宁姑娘,好久不见,很是想念。” 宁姚微微挑眉,真是找死,一剑再斩,将其再碎,在那之后,只要青衫剑客每次重塑身形,宁姚就是一剑,很多时候,她甚至会有意无意等他片刻,总之愿意给他现身的机会,却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宁姚的每次出剑,虽然都只是剑光一线,但是每次看似只是纤细一线的耀眼剑光,都拥有一种斩破天地规矩的剑意,只是她出剑掌控极好,既不破坏笼中雀,却能够让那个青衫剑客被剑光“汲取”,这就像一剑劈出座归墟,能够将四周海水、甚至星河之水强行拽入其中,最终化作无尽虚无。 简而言之,眼前这个青衫剑客“陈平安”,面对飞升境宁姚,完全不够打。 那剑客似乎心中发狠,笼中雀内顿时再起一座仿造笼中雀,宁姚面无表情,稍稍不拘一身剑气,一座刚刚出现的仿造天地,连同一把井中月仿剑的磅礴剑雨,顿时一同如琉璃碎出千万片,天地间光彩迷离,景象壮丽,一位飞升境女修,仗剑置身其中,缓缓而行,鬓角发丝微微飘拂,衬托得她姿容极美,人间再无其她颜色。 在那一处结阵的无法之地,原本静待吴霜降来此做客的陈平安站起身,将佩剑夜游放回剑鞘,双袖滑出一对曹子匕首,横移一步,持剑“宁姚”,一道剑光笔直落在原地,陈平安一个蹬地,瞬间来到那宁姚幻象身后,一掌贴住她后脑勺,当场粉碎,一剑向后横扫,陈平安在十数丈外飘然落定,微微皱眉,立即拘押心念,那女子幻象竟是身躯纹丝不动,唯有头颅旋转向后,笑望向那陈平安,满是讥讽神色。 因为她手中那把金光流淌的“剑仙”,先前只是介于真实和假象之间的一种古怪状态,可当陈平安稍稍起念之时,涉及那把剑仙以及法袍金醴之后,眼前女子手中长剑,以及身上法袍,瞬间就无比接近陈平安心中的那个真相了,这就意味着这个不知如何显化而生的女子,战力暴涨。 只是不小心又一个念头在陈平安脑海中闪过,那女子嘴唇微动,好似说了“过来”两字,一座无法之地的小天地,竟是凭空生出丝丝缕缕的远古精粹剑意,宛如四把凝为实质的长剑,剑意又分发生出纵横交错的细微剑气,一同护阵在那女子的天地四周,她微微点头,眯眼而笑,“一座天下的第一人,确实当之无愧。” 陈平安一阵头疼,明白了,这个吴霜降这一手神通,真是耍得阴险至极。 陈平安赶紧拘押心中所有关于“宁姚”的繁芜念头。 那女子笑道:“这就够了?先前破开夜航船禁制一剑,可是实打实的飞升境修为。加上这把佩剑,一身法袍,就是两件仙兵,我得谢你,愈发真实了。哦,忘了,我与你不用言谢,太生分了。” 陈平安倒是没觉得没法打,只是有些棘手而已,吴霜降再道法通天,眼前这位好似书画摹本的女子,再似真迹,终究不是真正的宁姚,并非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剑修,女子无论是吴霜降的心念支撑,还是她那一身灵气底蕴,以及那长剑剑仙和法袍金醴,只要陈平安拘押得住心意,她本身和一切身外物,就都会不断磨损,最终消散。 一座无法之地,就是最好的战场。而且陈平安身陷此境,不全是坏事,刚好拿来砥砺十境武夫体魄。 不过难缠是真难缠。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身形微微佝偻,好似肩头一下子卸去了千万斤重担。先前登船,一直以八境武夫行走条目城,哪怕是去找宁姚,也压境在山巅境巅峰,当下才是真正的止境气盛。 不曾想那女子身后多出一个宁姚,好似纸片,被一剑当中劈开,是宁姚仗剑来到此地,真假宁姚,高下立判。 宁姚一步跨出,来到陈平安身边,微微皱眉,“你与她聊了什么?” 下一刻,宁姚身后剑匣凭空多出了一把槐木剑。 陈平安一臂横扫,砸在宁姚面门上,后者横飞出去十数丈,陈平安一手掐剑诀,以指剑术作飞剑,贯穿对方头颅,左手祭出一印,五雷攒簇,掌心纹路的山河万里,处处蕴藉五雷正法,将那剑匣藏有两把槐木剑的宁姚裹挟其中,如一道天劫临头,道法迅猛轰砸而下,将其身形打碎。 陈平安眯起眼,双手抖了抖袖子,意态闲适,静待下一位“宁姚”的现身。 方才不过是稍稍多出个心念,是关于那把与战力关系不大的槐木剑,就使得她露出了马脚。 而姜尚真那边,怔怔看着一个梨花带雨的柔弱女子,她姗姗而行,在他身前停步,只是轻轻踹了他一脚,锤了他一拳,轻若飘絮,不痛不痒。她抿起嘴,仰起头,她看着那个身材修长的,抽泣道:“姜郎,你怎么老了,都有白发了。” 姜尚真眼神澄澈,看着眼前女子,却是想着心中女子,根本不是一个人,微笑道:“我一辈子都不曾见过她哭,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好像觉得她太过碍眼,轻轻伸出手掌,拨开那女子头颅,后者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坐在地上,咬着嘴唇,满脸哀怨望向那个负心人,双鬓微霜的姜尚真只是望向远方,喃喃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搜山阵小天地内,那把天真仿剑悬停处,小精怪模样的姜尚真伸手揉了揉脖颈处,约莫是先前脑袋搁放有差偏差,双手扶住,轻轻扭转些许,感叹道:“打个十四境,确实费老劲。现在莫名觉得裴旻真是神色慈祥,和蔼可亲极了。” 四剑屹立在搜山阵图中的天地四方,剑气冲霄而起,就像四根高如山岳的火烛,将一幅太平卷给烧出了个四个漆黑窟窿,所以吴霜降想要离开,拣选一处“大门”,带着两位侍女一同远游离去即可,只不过吴霜降暂时显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姜尚真是什么眼神,一下子就看出了吴霜降身边那俊美少年,其实与那狐裘女子是同一人的不同岁数,一个是吴霜降记忆中的少女眷侣,一个只是岁数稍长的年轻女子罢了,至于为何女扮男装,姜尚真觉得此中真味,如那闺阁画眉,不足为外人道也。 那吴霜降正转头与“少年天然”低声言语,眼神温柔,嗓音醇厚,充满了并非作伪的怜爱神色,与她解释起了世间小天地的不同之处,“圣人坐镇小天地,仙人以造化神通,或是符箓阵法,或是凭借心相,造就日月星辰、万里河山,都是好神通,只不过也分那三六九等的。” “三教圣人坐镇书院、道观和寺庙,兵家圣人坐镇古战场,天地最是真实,大道规矩运转有序,最为无缺漏,故而位列第一等。三教祖师之外,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杀力最大,老瞎子坐镇十万大山,最为坚固,墨家钜子建造城池,自创天地,虽说有那两头不靠的嫌疑,却已是接近一位炼师的地利、人力两极致,关键是攻守兼备,相当不俗,此次渡船事了,若还有机会,我就带你们去蛮荒天下走走看看。” “先前崔先生那幅星宿图,看似广袤无垠,是在跌入其中的修士神识上动手脚,混淆一个有涯无涯,最合适拿来困杀仙人,可要对付飞升境就很吃力了。至于这座搜山阵小天地,精髓则在一个真假不定,那么多的神通术法、攻伐法宝,怎么可能是真,不过是九假一真,否则姜尚真在那桐叶洲战场,在文庙积攒下来的功德,至少要翻一番。不过是姜尚真的本命飞剑,早已悄然隐匿其中,可以与任何一位神将精怪、法宝术法,随意更换,只要有任何一条漏网之鱼近身,寻常修士对阵,就要落个飞剑斩头颅的下场。可惜心相、符阵之流的每座小天地,最大的症结,在于都存在个已成定数的‘一’,无法大道循环,生生不息,所以星宿图与搜山阵,若非我要赶路,想要多看些新鲜风光,大可以等到崔先生和姜尚真耗尽那个一,再赶赴下一处天地。” 崔东山一次次拂袖,扫开那些天真仿剑激起的剑气余韵,可怜一幅搜山图太平卷,被四把仿造仙剑死死钉在“书案”上,更像是被几个赏画人持灯近看,一盏盏灯火近距离炙烤,以至于画卷天地四方,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微微泛黄色泽。 只不过对此姜尚真毫不心疼,崔东山更是神色自若,微笑道:“剑修捉对厮杀,就是沙场对敌,老魏说得最对了,无非是个定行列正纵横,乱刀杀来,乱刀砍去。练气士切磋道法,像两国庙算,就看谁的花花肠子更多了,不一样的风格,不一样的滋味嘛。咱们也别被吴宫主吓破胆,四剑齐聚,肯定头一遭,吴宫主看着信手拈来,轻松惬意,其实下了血本。” 吴霜降站在天幕处,遥遥点头,爽朗笑道:“崔先生所料不差,本来是要先拿去问剑玄都观,再去与道老二讨教一下剑术。此次渡船相逢,机会难得,崔先生也可视为一位剑修,刚好拿你们几个演练一番,相互问剑一场,只希望飞升玉璞两仙人,四位剑仙合力斩杀十四境,不要让我小觑了浩然剑修。” 姜尚真伸手一探,手中多出了一杆幡子,使劲摇晃起来,始终是那小精怪模样,骂骂咧咧,唾沫四溅,“老子自认也算是会聊天的人了,会拍马屁也能恶心人,不曾想杜兄弟之外,今天又遇到一位大道之敌!打情骂俏更是不能忍,真不能忍,崔老弟你别拦我,我今天一定要会一会这位吴老神仙!” 随着幡子摇晃起来,罡风阵阵,天地再起异象,除了那些退缩不前的山中神将精怪,开始重新浩浩荡荡御风杀向天幕三人,在这之中,又有四位神将最为瞩目,一人身高千丈,脚踩蛟龙,双手持巨剑,率军杀向吴霜降一行三人。 一位巨灵护山使者,站在大鼋驮起的山岳之巅,手持锁魔镜,大日照耀之下,镜光激射而出,一道剑光,源源不断如江河滚滚,所过之处,误伤-精怪鬼魅无数,仿佛熔铸无穷日精道意的凌厉剑光,直奔那悬空如月的玉笏而去。 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将力士,三头六臂,手持刀枪剑戟,一闪而逝,缩地山河,几步跨出,转瞬之间就来到了吴霜降身前。 一位彩带飘飘的神官天女,怀抱琵琶,竟是一颗头颅四张面孔的奇异姿容。 被俊美少年丢掷出的悬空玉笏,被那锁魔镜的光柱长久冲击,星火四溅,天地间下起了一场场金色暴雨,玉笏最终出现第一道缝隙,传出崩裂声响。 吴霜降笑道:“收起来吧,毕竟是件珍藏多年的实物。” 少年点头,就要收取玉笏归囊,不曾想山巅那把锁魔镜激射而出的光芒中,有一缕碧绿剑光,不易察觉,好似游鱼藏身江河之中,快若奔雷,瞬间就要击中玉笏的破碎处,吴霜降微微一笑,随意现出一尊法相,以伸手掬水状,在掌心处掬起一捧大若湖泊的镜光,其中就有一条四处乱撞的极小碧鱼,只是在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视野中,依旧清晰可见,法相双手合掌,将镜光碾碎,只余下那缕剑气神意,好拿来借鉴砥砺,最终炼化出一把趋于真相的姜尚真本命飞剑。 吴霜降收起法相,摊开手,手心处有一条匍匐蜿蜒的极小绿蛇,被大道镇压,不得不缩小至此,不然任由它现出真身,该有,吴霜降突然笑着摇头,照理说那条已经动弹不得的绿蛇蓦然变大,头有犄角,腹生四爪,一双淡金色眼眸,分明是一条蛟龙水裔。它缠绕住吴霜降手臂,吴霜降轻轻抖动手臂,蛟龙血肉瞬间全部化作虚无,只是留下的蛟龙虚相,就像只剩下一幅金色笔墨的白描龙图,仍是纠缠不休,以至于吴霜降的一只法袍袖子,竟是被那蛟裔扭转得吱呀作响,那蛟龙张嘴咬住吴霜降那件法袍后,试图触及一位十四境修士的肌肤,吴霜降冷笑道:“小小孽障水裔,不如重归江湖。” 吴霜降身上法袍闪过一抹流光,蛟龙不知所踪,片刻之后,竟是直接坠入法袍天地,再被瞬间炼化了全部神意。 那条水裔,不单单是沾染了姜尚真的剑意,作为伪装,其中还有一份炼化手段的障眼法,也就是说,这个手段,绝不是遇到吴霜降后的临时作为,而是早有预谋,不然吴霜降作为世间首屈一指的炼师,不会遭此意外。无论是炼剑还是炼物,都是站在最山巅的那几位大修士之一,不然如何能够连心魔都炼化?甚至连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都要再次被他炼化。 吴霜降笑问道:“你们这么多手段,原本是打算针对哪位大修士的?剑术裴旻?还是说一开始就是我?看来小白当年的现身,有些画蛇添足了。” 倒悬山飞升返回青冥天下,岁除宫四位阴神远游的修士,当时就跟随那方山字印一同返乡,唯有守岁人的小白,走了趟剑气长城的遗址,以秘术与那独守半截城头的年轻隐官见面,提出了一笔买卖,承诺陈平安只要答应交出那头化外天魔,他愿意为陈平安个人,或是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以类似客卿的身份,出力百年。 青冥天下,都知道岁除宫的守岁人,境界极高,杀力极大,在吴霜降闭关期间,都是靠着这个小白,坐镇一座鹳雀楼,在他的谋划下,宗门势力不减反增。 小白没有当那认识多年的年轻隐官是傻子,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毕竟一头逃离岁除宫的化外天魔,不但与宫主吴霜降有着大道之争,更会是整座岁除宫的生死大敌。 作为吴霜降的心中道侣显化而生,那个逃到了剑气长城牢狱中的白发童子,是一头千真万确的天魔,按照山上规矩,可不是一个什么离家出走的顽劣小姑娘,好像只要家中长辈寻见了,就可以被随随便便领回家。这就像昔年文圣首徒的绣虎,欺师叛祖,齐静春就在大骊建造山崖书院,自然不会再与崔瀺再谈什么同门之谊,无论是左右,后来在剑气长城面对崔东山,还是阿良,当年更早在大骊京城,与国师崔瀺重逢,至少在表面上,可都谈不上如何愉快。 但是出乎意料,年轻隐官拒绝了岁除宫守岁人的提议。 买卖归买卖,算计归算计。 原本只要陈平安答应此事,在那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凭借小白的修为和身份,又与剑修结盟,整座天下在百年之内,就会逐渐变成一座腥风血雨的兵家战场,每一处战场废墟,皆是小白的道场,剑气长城看似得势,百年内锋芒无匹,势如破竹,占尽地利,却是以天时和人和的折损,作为无形中的代价,岁除宫甚至有机会最终顶替飞升城的位置。天下剑修最喜欢厮杀,小白其实不喜欢杀人,但是他很擅长。 只不过既然小白与那陈平安没谈拢,未能帮助岁除宫占据一记隐蔽先手,吴霜降对此也无所谓,并不觉得如何遗憾,他对所谓的天下大势,宗门势力的开枝散叶,能否超过孙怀中的大玄都观,吴霜降一直就兴趣不大。 约莫是不愿一幅太平卷搜山图太早毁去,太白与天真两把仿剑,骤然消失。 循着线索,去往宁姚和陈平安所在天地。 四把仙剑仿剑,都是吴霜降中炼之物,并非大炼本命物,何况也确实做不到大炼,不只是吴霜降做不成,就连四把真正仙剑的主人,都一样有心无力。 吴霜降光是为了打造四件仙剑的胚子,岁除宫就倾尽了无数天材地宝,吴霜降在修行路上,更是早早搜集、购买了数十多把剑仙遗物飞剑,最终重新熔铸炼化,其实在吴霜降身为金丹地仙之时,就已经有了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而且开始一步一步布局,一点一点积攒底蕴。 道藏,太白,万法三剑,还好说,毕竟现世已久,只有那把宁姚“天真”,确实让吴霜降苦等多年。 所以此行夜航船,宁姚仗剑飞升来到浩然天下,最终直奔此地,与拥有太白一截剑尖的陈平安汇合,对吴霜降来说,是一份不小的意外之喜。 两剑远去,寻觅宁姚和陈平安,当然是为了更多窃取天真、太白的剑意。 只不过宁姚出剑太快,关键是剑意过于纯粹,极难捕获一丝一缕,年轻隐官又过于谨慎,干脆就收起了那把佩剑,收获比吴霜降的预期要小了些。 白衣少年笑而不言,身形消散,去往下一处心相小天地,古蜀大泽。 但是临行前,一只雪白大袖翻转,竟是将吴霜降所说的“画蛇添足”四字凝为金色文字,装入袖中,一并带去了心相天地,在那古蜀大泽天地内,崔东山将那四个金色大字抛洒出去,数以千计的蛟之属,如获甘霖,仿佛得了圣贤口含天宪的一道敕令,无需走江蛇化蛟。 吴霜降想起先前那白衣少年的绿竹杖,心有所思,便有一物显化在手,是一根古意苍苍的青竹杖,装饰有青玉杖首,玉色苍翠,不输那一截柳叶,青玉十二面,如一枚满月法印,铭文总计三十六字,以“行气”二字作为开篇,寥寥三十六个古篆,却是辈分极高的一份古老道诀,其中“天几舂在上,地几舂在下”一句,至今众说纷纭,因为此语,诸多大道演化的旁支,按照陆沉的说法,始终不得正解。 吴霜降丢出手中青竹杖,跟随那白衣少年,先行去往古蜀大泽,绿竹化龙,是那仙杖山的祖师秘术,仿佛一条真龙现身,它只是一爪按地,就抓碎了古蜀大泽畔的山岳,一尾扫过,将一座巨湖大水分作两半,撕裂开万丈沟壑,湖水渗入其中,露出裸露湖底的一座古龙宫,心相天地间的剑光,纷纷而至,一条青竹杖所化之龙,龙鳞熠熠,与那只见光亮不见剑仙的剑光,一鳞换一剑。 吴霜降双指并拢,捻住一支翠竹样式的发簪,动作轻柔,别在那狐裘女子发髻间,然后手中多出一把小巧玲珑的拨浪鼓,笑着交给那俊美少年,小鼓桃木柄,是大玄都观的一截祖宗桃树炼制而成,彩绘鼓面,则是龙皮缝制,尾端坠有一粒红线系挂的琉璃珠,无论是红绳,还是宝珠,都极有来历,红绳来自柳七所在福地,宝珠来自一处深海龙宫秘境,都是吴霜降亲自获得,再亲手炼化。 只不过吴霜降这两物,并非实物,只不过完全可以视为真实的山上重宝便是。 寻常宗门,都可以拿去当镇山之宝了。可在吴霜降这边,就只是情人信物一般。 吴霜降此人。 想法,喜欢异想天开。术法,擅长锦上添花。 山下俗子,技多不压身。一技之长,多多益善。 可是对于山巅修士来说,人身小天地的大小,终究存在瓶颈,灵气多寡也有定量。 越是靠近十四境,就越需要做出取舍,好比火龙真人的精通火、雷、水三法,就已经是一种足够惊世骇俗的夸张境地。 至于为何不继续深入修行那金、木、土三法,连火龙真人都不得不承认一点,只要还在十三境,就修不成了,只能是会点皮毛,再难精进一步。 事实上到了飞升境,哪怕是仙人境,只要不是剑修,几乎都不会欠缺天材地宝,但是本命物的添补,都会出现数量上的瓶颈。 所以十四境的三种合道方式,就是一种极大的另辟蹊径。 而吴霜降在跻身十四境之前,就已经算是将“技多不压身”做到了一种极致,熔铸一炉,虚实不定,堪称出神入化。 身穿雪白狐裘的婀娜女子,祭出那把发簪飞剑,飞剑远去千余丈后,变作一条碧绿河水,长河在空中一个画圆,变成了一枚碧玉环,碧绿幽幽的河水铺展开来,最终好似又变成一张薄如纸张的信笺,信笺之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文字,每个文字当中,飘落出一位青衣女子,千人一面,容貌相同,衣饰相同,只是每一位女子的神态,略有差异,就像一位提笔作画的丹青圣手,长长久久,始终凝视着一位心爱女子,在笔下绘制出了数千幅画卷,纤毫毕现,却只是画尽了她只是在一天之内的喜怒哀乐。 而那位姿容俊美似贵公子的少女“天然”,只是轻轻晃动拨浪鼓,只是一次琉璃珠敲打龙门鼓面,就能让数以千计的神将力士、精怪鬼魅纷纷坠落。 吴霜降笑道:“别看崔先生与姜尚真,今天说话有些不着调,其实都是处心积虑,有所图谋。” 那少女不断拨动小鼓,点头而笑。 吴霜降察觉到另外一处天地迹象,点头道:“宁姚剑心,着实罕见。” 那狐裘女子微微皱眉,吴霜降立即转头歉意道:“天然姐姐,莫恼莫恼。” 少女眯眼月牙儿,掩嘴娇笑。 吴霜降看了眼那个自己心目中“黄绶小神仙”的少女,再转头看着那个面容稍稍不同的狐裘女子,他拉上她们的手,微笑道:“曾经答应过你,我们一定要携手走遍所有天下,会做到的。” 那狐裘女子突然问道:“你忘了是谁杀了我吗?” 吴霜降微笑道:“这就很不可爱了啊。” 那狐裘女子瞬间脆如瓷器,轻轻一声,就砰然而碎。 那少女亦是如此下场。 吴霜降施展嘘云之术,罡风席卷天地,一幅搜山阵瞬间粉碎。 来到那笼中雀小天地。 正文 第七百七十九章 剑斩十四 吴霜降被困剑阵中,既是笼中雀,也置身于一处最能克制练气士的无法之地,没想到陈平安还会布阵,先前与那姜尚真一截柳叶的配合,能够在一位十四境修士这边,都占尽先手,让吴霜降很是意外。 一位十境武夫近身后递出的拳头,拳脚皆似飞剑攻伐,对于任何一位山巅修士而言,分量都不轻。 练气士的体魄坚韧程度,始终是个软肋所在,除非是十四境的合道天时、地利,才算是真正的脱胎换骨,长生久视。合道人和,相对而言,更多是在杀力一途,追求极致,跨步迈上一个大台阶。 纯粹武夫,九境与十境之间,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登山修道之人,飞升境想要跻身十四境,更是登天之难。 吴霜降收起了与宁姚对峙的那个青衫剑客,与“宁姚”并肩而立,一左一右站在吴霜降身侧,吴霜降将四把仙剑仿剑都交给他们,“陈平安”背太白,手持万法。“宁姚”剑匣装天真,手持道藏。双方得到吴霜降的授意,找准机会,打碎小天地,最少也要破开这座小天地的禁制。 至于那座剑阵,当然是吴霜降亲自领剑。 置身于一座无法之地,每一次施展术法神通,就都需要消耗灵气了。吴霜降也无法例外。 毕竟像白也那样的合道,只要心有诗篇,就可以出剑不停,太过匪夷所思。 万千飞剑攒射而至。 吴霜降双指并拢掐诀,如神灵屹立,身边浮现出一颗颗星辰,竟是现学现用,摹刻了崔东山的那幅星宿图。群星环绕,相互间有一条条若隐若现的丝线牵引,斗转星移,运转有序,道意沛然,吴霜降又双指凌空虚点两下,多出两轮日月,日月星辰,就此循环不息,形成一个天圆地方的大阵。 密密麻麻的飞剑,就像万千剑修,联袂御剑虚蹈天外,攻伐那尊仿佛居中神灵的吴霜降。 飞剑攻势连绵不绝,一颗颗虚相星辰随之崩碎,又在吴霜降的驾驭之下,恢复如初。吴霜降抬头望去,大概是觉得未必能够当下剑阵,再抬起手,掌心处堆满了一大把花木种子,手掌倾斜,一粒粒种子从手心坠落,吴霜降与两位“剑侍”的脚下悬停处,出现一层碧绿水纹,那些种子如坠水中,叮咚作响,竟是在无法之地,荡起一圈圈金色的气机涟漪。 小天地这种勾当,吴霜降信手拈来,一棵桂树,枝头挂圆月,树底下有神灵持斧作斫桂状,是那远古月宫景象。一树桃花,树枝挂满只只符箓纸鸢,金光盎然,是那大玄都观某位道人的手段,一株株荷花亭亭玉立,高低不平,大小悬殊,是那莲花小洞天的胜景。 每一把井中月演化而出的飞剑粉碎之后,便有一串金色文字悬停原地,都是崔东山所画符箓文字,或是圣贤诗篇,或是一幅幅不同王朝的五岳真形图,或是历史上各个版本的白泽搜山图。每当飞剑和符文向前推进,如大军压境,以剑阵开道,再以符箓铺路,将星宿天地撞开一条道路,就会掠去一朵朵荷花缝补窟窿,桃树上的每一只金色纸鸢,飘落离枝后,便是一位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青衣道人,手持一把金色拂尘,悬在天幕处,一夫当关,拂尘一裹,便能拨转剑阵长河的无数剑尖,与身后剑阵对撞在一起。 那个月宫斫桂神将姿态的魁梧男子,更是一双金色眼眸,视线四处游曳,在某个时刻就会丢出手中斧头,打烂一座座浩浩荡荡如星河的剑阵不说,偶尔还能一闪而逝,无视剑阵禁制,直奔陈平安真身而去,陈平安发现自己竟是次次躲避不及,只得现出一尊法相,一袭鲜红法袍,身高千丈,一掌按碎那把巨斧。 飞剑实在太多,剑阵层层叠叠,无穷无尽悬在天外,如大军集结,蓄势待发,吴霜降小有意外,其中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所致,陈平安占了天时地利,并不出奇,只是驾驭第二把本命飞剑,陈平安在自家小天地内,虽说无需消耗过多灵气,可是对于一位修士精气神的磨损,绝对不少,这就意味着这位年轻隐官,不止是仰仗止境武夫的体魄,上山修行,道心砥砺一事,也没落下。不然一位玉璞境剑修,驾驭如此之多的飞剑,早该头晕目眩了。 那把斫桂的斧头,杀力不大,唯一妙处,不重杀伐力道,专门用来找人。其实是一张吴霜降自制的玉斧符,是山上公认的一张大符,就像是山水破障符里边的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吴霜降与人厮杀,多是如此,每一道术法,每一张符箓,都点到为止,极其“节俭”,充满了试探意味,精准勘验真相不说,最难在偏能够不出纰漏。 吴霜降站在一张大如城池的荷叶之上,星宿小天地已经失去了小半地盘,只不过大阵枢纽依旧完整,可桃树纸鸢已经消磨殆尽,桂树明月也逐渐黯淡无光,大半荷叶都已拿去阻拦剑阵,再被飞剑江河一一搅碎。天幕中,历代圣贤的金字文章,五岳屹立,一幅幅搜山图,已经占据大半天幕。 吴霜降对此毫不忧心,单凭一座剑阵和无法之地,就想要让他灵气枯竭,或是法宝尽出,对方还是太过痴心妄想了。 吴霜降一伸手,从一旁青衫剑客背后拿回太白仿剑,掂量了一下,剑意还是太轻。 此次与那几人切磋道法,各取所需,各给意外。 崔东山等人累加小天地,吴霜降借此机会,完善其中天真、太白两把仿剑的剑意,只要赚取一丝一毫的裨益,都是不可估量的巨大收益。 白也,一样不是剑修。 白也剑术如何? 扶摇洲一役,宝瓶洲陪都大渎一役,如今已经被山巅修士,视为那场大战的山上、山下两大转折点。 吴霜降虽然深陷困境,一座剑阵,气势磅礴,杀机四伏,可他依旧分出两粒心神,在人身小天地内两座洞府游览,以山上拓碑术摹刻了两幅画卷,正是崔东山的那幅星宿图,和姜尚真的一幅太平卷搜山图,画卷天地定格在某个时刻,如同光阴长河就此停滞,吴霜降心神分别游历其中,第一幅图,定格在崔东山现身南方第七宿后,脚下是那轸宿,刚刚以指画符,写完那“岁除宫吴霜降”六字,随后黑衣神灵与五位黄衣神女,分别手持一字。 吴霜降来到那辆巡天车驾上,站在一位黄衣天官身边,看着那个她手心托起的古篆“霜”字,吴霜降陷入沉思,心神急转,那白衣少年是要在自己命理一事上动些手脚?轸既是星宿名,在说文解字当中也有悲痛之意,《玄摛》篇亦有“反复其序,轸转其道”之语,崔东山选择轸宿作为现身之地,肯定不是随意而为。只不过想要凭借这点天时运道勾连命理,就想要破坏一位十四境修士的人和气数?是不是太过蚍蜉撼树了?绣虎崔瀺,心思算计,绝不会如此浅薄。 吴霜降略作思量,芥子心神所化身形,一个骤然坠落,不知几千万里,站在先前崔东山所立处,吴霜降抬头望去,按照天象地理之分,脚下正是那牛斗二星的分野处,天上相邻星宿则是与翼轸二星,吴霜降站在远处,久久没有挪步,好像有一点蛛丝马迹,却极难拎起线头。 在那别处洞府内,吴霜降另外一粒芥子心神,正站在那位脚踩山岳、手持锁魔镜的巨灵使者身边,画卷定格后,镜光如飞剑,在空中架起一条凝固的白虹,吴霜降将那把失传已久的锁魔镜拓碑过后,视线偏移,挪步去往那一颗头颅四张面孔的彩带女子身边,站在一条大如溪涧的彩带之上,俯瞰山河。 对于他们这个境界的修道之人来说,什么拳碎山河,搬江倒海,什么法宝攻伐遮天蔽日,都是小道了。 一个寻常的仙人境练气士,或是九境纯粹武夫,在这场厮杀当中,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机会,或者说出手无意义。 吴霜降微微皱眉,轻轻拂袖,将千万山头拂去大半颜色,彩绘画卷变作白描,多次拂袖改换山川颜色后,最终只留下了数座山根稳固的高山,吴霜降细看之下,果然都被姜尚真悄悄动了手脚,剐去了许多痕迹,只留山岳本体,同时又炼山为印,就像几枚尚未篆刻文字的素章,吴霜降冷笑一声,手掌翻转,将数座山岳全部倒悬,好家伙,其中两座,痕迹浅淡,崖刻不作榜书,十分阴险,不但文字小如蝇头小楷,还施展了一层障眼法禁制,被吴霜降抹去后,水落石出,分别刻有“岁除宫”与“吴霜降”。 吴霜降撤去搜山阵画卷,双手一抓,将两座山岳托在手心,如两件袖珍清供玩石,再与星宿图那粒心神合二为一,又挥袖打散多余星宿,搬山再放山,轻轻一挥,手中袖珍山头,在两座山岳在阵图内矗立而起,吴霜降随后抬手显化出一条江水,再起两亭,当吴霜降以手指作笔,写下压江、挹翠两匾额,附近的山根水脉如同被仙人一记画龙点睛,顿时活了过来,一时间落霞孤鹜,秋水长天,风景宜人,不但如此,吴霜降心念所动,最终在大江之畔,还竖立起了一座碧色琉璃瓦的雄伟阁楼,那绣虎分明是模仿苏子笔迹,篡改了金色匾额题字,变成了鹳雀楼三字,吴霜降一步跨出,来到阁楼台阶底部,抬头望去,有一位形容模糊的男子,好似那书上所谓的阁中帝子。 天上星宿图,地上搜山阵。 那就是一座天地人齐聚的三才阵了? 果不其然,折腾出这么多动静,绝不是花里花俏的天地重叠那么简单,而是三座小天地在某些关键位置上,暗藏那相互镶嵌阵眼的玄机。 吴霜降会心一笑,此阵不俗,最有趣的地方,还是这个补齐天地人三才的“人”,竟然是自己。差点就要着了道,灯下黑。 一旦被那三人循着这条脉络,以层出不穷的手段作为障眼法,不断积攒点滴优势,说不定吴霜降真要在这里鬼打墙,被剥皮抽筋一般,消磨道行极多。 难怪先前那条隐匿在镜光当中的水蛟,会掩饰成姜尚真的一缕剑光,可惜被吴霜降察觉到异象后,试图咬破法袍未果,不然若是真被它汲取了哪怕一粒血珠子,估计“鹳雀楼”内的那位阁中帝子,就要形象清晰许多,更多接近吴霜降本人的真相。浩然天下的这三个年轻人,无所不用其极,想是真敢想,做是更敢做。 半个浩然绣虎,一个在桐叶洲挽狂澜于既倒的玉圭宗宗主,一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名不虚传。 自己出名要趁早,揍别人更要赶早。 修行路上,见到那些有出息又顺眼的后生,当前辈的,也不要吝啬那点唾沫,赶紧指点几句,以后喝酒就不愁了。 玄都观孙道人喜欢胡说八道不假,可还是说过几句金玉良言的。 吴霜降甚至没有擅自走入阁楼中,哪怕只是自己的心境虚相,吴霜降一样没有托大行事。 崔东山一直没有真正出力,更多是陈平安和姜尚真在出手,原来是在偷偷谋划此事。 收起心神芥子,吴霜降转头望去。 遥遥天幕尽头,出现了一条金色细线。 吴霜降抬起手中太白仿剑,脚下荷叶一个倾斜。 一道剑光转瞬即至,直接将吴霜降的整个星宿天地,从中劈开,一斩为二! 连那吴霜降手中那把仿剑都一并被斩断。 那道剑光就在吴霜降身侧一闪而逝,一身法袍猎猎作响,竟然出现了一阵阵细微丝帛扯破声响。 吴霜降一抖手腕,手中太白仿剑重新恢复完整。 是宁姚出剑了。 她在极远处的一剑横扫,再将小天地横切而开。 宁姚第二剑,极远处的一丝剑光,等到星宿天地之内,就是一条叹为观止的剑气星河。 吴霜降缩地山河,早有预料,堪堪躲过了那道锋芒无比的剑光,可是两位背剑男女却已经被剑光炸烂。 吴霜降改变主意,暂时收起了“宁姚”和“陈平安”两位剑侍傀儡的残余气韵,收入袖中,亲自驾驭那四把仿造仙剑。 瞥了眼太白仿剑,吴霜降摇摇头,依旧未能凝聚那把天真的精粹剑意。 事实上先前姜尚真通知山主夫人,最好少出剑,小心被那家伙窃取剑意。 宁姚只回了一句话,不用担心。 趁着吴霜降那座星宿天地即将崩碎之际,姜尚真现身,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沉声道:“保重。” 有媳妇当然是好事,可是有这么个媳妇,最少这辈子你陈平安喝花酒就别想了。 姜尚真同时以心声言语道:“如何?距离井上月还差多少?” 陈平安咧咧嘴,“还有些差距。” 架不能白打。陈平安除了做正事,与崔东山和姜尚真按部就班,其实也在用吴霜降的那座小天地,当做类似斩龙台的磨剑石,用来细密砥砺井中月的剑锋。 姜尚真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要想杀个十四境,没点代价怎么行。” 两道剑光一闪而至,姜尚真与陈平安同时在原地消失。 不料陈平安发现自己身边跟随了一张绘玉斧的符箓,太白、万法两把仿剑,如影随形,应该就是先前那斫桂人的巨斧所化,这道符箓,杀力一般,但是最大的麻烦,就是阴魂不散,陈平安心声与姜尚真说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来会一会这两把仙剑。” 机会难得,顺便连武夫体魄一并砥砺了。 能找补回来一点是一点。 哪怕是三人联手设局,在落魄山上,其实就掂量过后果的轻重了。 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是陈平安失去某把本命飞剑,或者笼中雀,或者井中月。 可能是姜尚真的一截柳叶,飞剑品秩跌境。可能是崔东山失去一副仙人境的遗蜕皮囊。 甚至更多,比如陈平安的武夫止境,都能跌境。 又或者,必须有人付出更大的代价。 落魄山上,陈平安最终订立了一条规矩,无论是谁被其余两人救,那么这个人必须要有觉悟,比如三人联手都注定改变不了那个最大的万一,那就让此人来与剑术裴旻这样的生死大敌,来换命,来保证其余两人的大道修行,不至于彻底断绝。崔东山和姜尚真,对此当时都无异议。 吴霜降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好似捻起一根琴弦,天地间响起一记无弦之音。 身后一尊天人相,如同阴神出窍远游,手持道藏、天真两把仿剑,一剑斩去,还礼宁姚。 刚刚躲过太白、万法两道剑光的陈平安,被一道毫无征兆的天雷给劈中,下一刻,陈平安双手攥住两把仿剑的剑尖,身形倒滑出去千百丈,剑光绽放,双手血肉模糊,剑气激荡,整张脸庞都被割裂出细密剑痕,不得不眯起眼,不敢正视那些剑光,陈平安倒退之势依旧不能减缓半点,剑尖缓缓从掌心处刺出。 吴霜降再起拨动那架无弦更无形的古琴,“小子真能藏拙,有这武夫体魄,还需要抖搂什么玉璞法相。” 一边攥紧两把仿剑的剑尖,一边只能任由无弦之音引发的天雷劈砸在身。 吴霜降双指弯曲,扯起一根弦,轻轻松开手指,陈平安就像被一棍横扫在腹部,整个人不得不弯曲起来,双手随之向前一滑,两把仿剑的剑尖已经近在眼前。 一尊十四境天人合一法相,毕竟不是手持真正的仙剑,与那飞升境剑修宁姚的问剑,已经落了下风。 吴霜降笑道:“花开。” 背后那尊天人相瞬间变幻出千百,悬停各处,各持双剑,一场问剑,剑气如瀑,汹涌倾泻向那一人一剑的宁姚。 吴霜降一手掐诀,其实一直在心算不停。 蓦然间,吴霜降竟是不小心扯断了一根弦,吴霜降抬起手,手指渗出一滴鲜血。 吴霜降神色凝重起来,只是心弦大震,以吴霜降的推衍之术,竟然依旧无迹可寻。 一直好似作壁上观的白衣少年,蹲在一处阁楼内,并未真正与那吴霜降交手,竟是比陈平安和姜尚真都要惨了,七窍流血的凄惨模样,在那边骂骂咧咧,他身前呆呆站立着一个瓷人“吴霜降”,在此人四周,崔东山精心布阵,为它打造了一座风水极佳、好到不能再好的阵法,什么格龙之术、开三山立向、来去归堂水,什么天星地盘、顺逆山家四十八局,佛家六度法门、道家周天大醮、再生五行吉凶两百四十四局……全部都给这位吴大宫主、吴老神仙用上了。 就只是一座星宿图、搜山阵和阁中帝子吴霜降的天地人三才阵? 开什么玩笑,你吴霜降未免太小看自己的十四境了。也太小看崔大爷与我家先生以及周首席的脑子了。 先前崔东山和姜尚真,在笼中雀和柳荫地之外,依旧需要法宝落如雨,图什么,是三才阵之上,叠加五行阵,更是再在五行阵之上,再叠加七星阵。 相对浅显易察觉的一座三才阵,既是障眼法,也非障眼法。 五行之金,陈平安的笼中雀。水,崔东山的古蜀大泽。木,姜尚真的柳荫地。火,是崔东山亲自布阵的一大片火山群,阵法名为老君炼丹炉。土,以一把井中月、姜尚真一截柳叶作为掩藏术的五岳真形图。 三才五行七星,阵阵重叠, 加上辅弼双隐的两座隐蔽阵法,就是七星之外的完整七现双隐。 北斗注死! 在这其中至为关键,就是崔东山拼了命打造的这具瓷人吴霜降! 崔东山顾不得满脸血迹,五指如钩,一把按住那瓷人吴霜降的头颅,“给老子稀碎!” 崔东山死死按住那颗头颅,一点一点,出现大道崩坏迹象,崔东山一幅古蜀蛟龙的仙人遗蜕,竟然随之出现无数道裂缝, 当瓷人一个蓦然崩碎,崔东山倒飞出去,后仰倒地,倒在血泊中。 与此同时,众多小天地,阵阵重叠,合而为一。 四把仙剑仿剑,一尊天人相,都被迫退回吴霜降身边。 这才是真正的大道磨蚁,碾压一位十四境。 所有小天地,加上吴霜降,都小如一粒芥子。 陈平安,身穿一袭鲜红法袍,承载无数大妖真名的十境武夫体魄,身形彻底佝偻,当他再不刻意挺直脊梁,终于在从剑气长城返乡之后,第一次完全显露十境气盛境,伸手握住长剑夜游。 容我先行。 以少年时剑开穗山一剑,加神人擂鼓式。 能递几剑是几剑。 化虹而去。 剑仙风采。 姜尚真与宁姚分别站在一方。 一袭青衫长褂、脚踩布鞋的仙人境剑修,身前悬停有完整一片柳叶,如鲸吞一般,将姜尚真一身灵气彻底汲取一空,不惜涸泽而渔,不惜让本命飞剑跌境,甚至就此折断。 宁姚仗剑悬空,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处,轻轻一抹,手中仙剑天真,直到这一刻,如获大赦,才真正跻身巅峰剑境。 陈平安二十一剑合一,剑斩十四境吴霜降真身与天人相。 姜尚真飞剑斩落阴神头颅。 宁姚一剑斩尽吴霜降魂魄。 正文 第七百八十章 可规可矩谓之国士 吴霜降抬起手中那只鹧鸪斑的古拙茶盏,他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望向陈平安,微笑道:“隐官大人只管开价,先说来听听,不用担心会被我觉得是狮子大开口,吴某人与道侣,就是两条命了,怎么漫天要价都不为过。” 崔东山嗤笑道:“强买强卖,不是高人做派吧?” 吴霜降点头道:“是有这么个嫌疑,只不过涉及身家性命,就由不得我讲究什么神仙气度了。” 姜尚真感叹道:“真是坦诚。吴老神仙到底是十四境大修士,言行一致,光明磊落。” 吴霜降微笑道:“都被你们几个砍死过一次,多挨几句怪话,问题不大。” 大道之争,绝对是必须分出个你死我活的大道之争,姜尚真给气得不轻,就想要起身道理几句,给崔东山双手按住肩头,使劲按回去,埋怨道:“嘛呢嘛呢,打又打不过,省点力气,等会儿如果谈不拢,与吴老神仙磕头求饶的重任,还得交给你这位首席供奉呢。” 陈平安落座后就取出了一只瓷瓶,往双手涂抹了杨家药铺秘制的膏药,包扎娴熟,再捻出几张白骨生肉符,最后双手笼袖,这才说道:“有请前辈翻一翻老黄历,听过之后,晚辈再做决定。” 吴霜降看着这个始终气定神闲的年轻人,笑问道:“你最后那一剑,怎么斩出的?” 若是换成宁姚递出那一剑,吴霜降并不奇怪,但是一位玉璞境剑修,手持长剑,不过半把仙剑品秩,竟是能够直接斩开自己的真身、天人相? 陈平安说道:“谈不上什么上乘剑招,就是一跃往前,出剑乱砍,不过运转之法,来自剑气长城的剑气十八停,又加了点拳法,名为神人擂鼓式。” 在学什么就是什么的吴霜降这边,刻意藏掖,意义不大,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坦诚几分。 吴霜降笑着点头,抬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抹,桌上出现了十八粒芥子剑气,并非直线,悬停位置,刚好契合十八座人身小天地的气府,相互间串连成线,剑光稍稍绽放,桌如大地,剑气如星辰,吴霜降就像凭空造就出一条袖珍星河,吴霜降另外一只手蓦然握拳,缓缓推出,摇摇头,像是不太满意,数次变换细微轨迹,最终递出一拳,浑然天成,剑气缜密衔接之后,便是一把悬停长剑,或者说是完整十八拳叠加。 吴霜降手腕一拧,将这一幅既是剑谱又是拳谱的“画卷”收入袖中,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神色,点头笑道:“拳是好拳,可惜我不是纯粹武夫,学不全,差了一份根本神意。” 吴霜降略作思量,从袖中捻出一张青色符箓,轻轻一推,飘向陈平安,“就当是岁除宫一份小小补偿。” 陈平安摇头说道:“无功不受禄,前辈凭本事偷学的剑法拳意,晚辈捏着鼻子认了就是。” 吴霜降微笑道:“是一张太清轻身符,又名白日举形宝箓,又被青冥道官称为上尸解符,是我得意之作,脱胎于道祖亲制的那张太玄清生符。与先前月宫玉斧符,都是当之无愧的大符。” 陈平安闻言无动于衷,依旧婉拒了。 这张轻身举形符,若是今天最终一桩买卖谈成了,陈平安别说一张,就算吴霜降给出一大摞,都收得毫不犹豫,来者不拒。但是吴霜降此人性情难测,天晓不得会说翻脸就翻脸,若是在一张符箓上动了手脚,然后自己大大方方收下,不是取死之道是什么。 见那年轻隐官不识抬举,吴霜降既不恼火,却也没有收回那张“青词绿章根祇材质”的符箓,轻轻飘落在陈平安身前的桌面上。 崔东山站在姜尚真身后,踮起脚跟,使劲看着桌上那张宝光流转的珍稀符箓,画符之法可以偷学几分,符纸却难代替,因为那符纸材质,极好极贵,价值连城不说,主要还是有价无市,在那青冥天下,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仙人,专门用来请神降真的好东西。 吴霜降转头望向那个双鬓雪白的玉圭宗“老”宗主,爽朗笑道:“你我可算同道中人。” 双方心仪女子,都不是山上女子中的什么绝色。对于他们这样的修士来说,什么样的美色不能有? 姜尚真抬手抱拳,轻轻摇晃,嬉皮笑脸道:“过奖过奖。” 屋内当下五人的座位,也很有意思。 吴霜降背窗朝门,酒桌上面朝大门为尊。 陈平安一行人当中,在吴霜降入屋率先落座后,陈平安虽然境界最低,同时还受伤不轻,仅次于一身遗蜕崩碎的崔东山,却还是坐在了吴霜降左手边的长凳上。所以位置距离吴霜降最近。 宁姚好像护道一般,选择坐在陈平安一旁。 姜尚真抢先坐在了吴霜降右边,如此一来,就将吴霜降对面的座位,让给了受伤最重的白衣少年,相对距离吴霜降最远。只是崔东山却没有落座,而是站在了姜尚真身后。 除了吴霜降这个外人。 屋内一桌四人,其实都在为旁人考虑。 落魄山,好风气。一双年纪轻轻的神仙道侣之间,先生与学生之间,宗主与供奉之间,竟然无一例外,都可以托付生死。 天然跟在这些人身边,只是合适不过。 这也是为何他吴霜降现身之时,毫不掩饰自己的杀心,完全没有半点要坐下商量的意思。 为的就是验证一事,陈平安对于一桩买卖,一个约定,看得到底有多重,陈平安到底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来践约。 “一张酒桌上,什么最稀罕?” 吴霜降自问自答道:“一桌酒客,皆不碍眼。” 陈平安刚要开口说话,吴霜降朝屋门那边抬了抬下巴,“你可以先离开一趟,让你的弟子和那个小水怪都放心了,咱们再聊生意事。不然你也很难真正心安。” 陈平安点点头,去了宁姚屋子那边,告诉裴钱没事了,只是让裴钱不着急喊醒那个呼呼大睡的小米粒。 发现裴钱还是忧心不已,陈平安双指弯曲敲板栗状,裴钱笑了笑,坐回原位,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 陈平安脚步缓慢,走在廊道中,那个真名天然的白发童子已经不知所踪,肯定是被吴霜降藏匿起来了。 吴霜降微微一笑,对此洞若观火,转头与那姜尚真说道:“难怪你舍得下血本,赌术和赌运都好到没边了。” 姜尚真拎了一壶自家云窟福地酿造的月色酒,正在抬头豪饮,擦了擦嘴角,笑道:“吴老神仙境界高,说啥就是啥。” 等到陈平安回了这边落座,吴霜降就将手中茶盏轻轻一磕桌面,底部篆文“行不得”三字化作金光,在桌面如水花云纹瞬间铺散开来,刹那之间,陈平安一行人就置身于一座鹳雀楼的顶楼,唯有四根廊柱支撑藻井琉璃顶,再无门窗遮掩视野,陈平安身前,依旧悬停有那张青绿符箓,姜尚真凭栏而立,双指捻酒壶,轻轻摇晃,月色与酒气一同被晃荡而出,消散天地间。 崔东山一跃而去,站在栏杆上,两只雪白大袖被天风吹拂,缓缓飘荡。 吴霜降缓缓走到另外一边的白玉阑干,檐下悬有一串走马,风吹而动,叮叮咚咚,摇曳出阵阵金色光线,细听之下,竟是女子歌声,婉约清丽。 吴霜降收起茶盏,双手负后,眺望远方,指了指一处山岳,亭台阁楼,宫阙殿观,依山而建,鳞次栉比,“从山脚到山巅,总计一百零八座府邸,我在跻身洞府境的时候,就有过一个想法,以后如果由我来当岁除宫的宫主,岁除宫要有一百零八位祖师堂嫡传,嫡传收再转,分别占据其一,个个境界不低,人人道法不俗。可惜至今未成事,府邸易建人难寻,钱好挣,人心却似流水,好些个资质极好的宗门修士,总是管不住心思,嫌这嫌那,不是府邸小了,就是位置低了,故而都成了过客。” 吴霜降笑了起来:“岁除宫被人说成是个少年窟,我就笑纳了。刚好拿来提醒岁除宫修士,少年意气最可贵,不要被世道消磨殆尽了。” 一生修行太勤勉,不敢有半点懈怠,故而常欠读书债。 山上偶尔无事,焚香闲看玉溪诗,吴霜降每次下山杀人前,可就要翻那苏子词用来助兴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倒悬山鹳雀客栈的掌柜,真名叫什么?” 吴霜降说道:“真名就不提了,不然小白会不太开心。至于在我岁除宫金玉谱牒上边,他叫白落,起起落落的那个落字。” 陈平安内心震动不已,压低嗓音,问了一个看似十分多余的问题:“起起落落的起落?” 吴霜降笑着点头,“小白其实也在夜航船上,不过不在条目城,一直在垂拱城那边游荡,多半是要找那个长脸汉的麻烦。所以你当时拒绝小白的提议,是很明智的选择,不然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就要大动干戈了,对飞升城的剑修,未必全是坏事,说不定还能在百年之内,势如破竹,能以一城之力,对抗三教势力,还不落下风。只是如此一来,避暑行宫那些稳扎稳打的长远布局,一份帮助飞升城屹立不倒的千秋大业,恐怕就要功亏一篑了。” 陈平安有些无言以对,以至于一个没忍住,当着宁姚的面,都要拿出一壶酒,痛饮一口酒后,才能压压惊。 当时拒绝那个客栈掌柜的买卖,其实陈平安还真没有多想,只是单纯不希望飞升城那边横生枝节,风险既是机遇,机遇也会是风险,这个道理实在再简单不过了。一个在倒悬山隐忍数百年的年轻掌柜,还是那岁除宫的守岁人,全然不知根不知底的,陈平安信不过。 宁姚有所猜测,不过不敢确定,就眼神询问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无奈道:“就是那个人。” 随便翻检记忆,往事历历在目,开在倒悬山一条小巷尽头的小客栈,陈平安清楚记得每次去那边落脚,见着那个站在柜台后边的年轻人,好像都慵懒,而年轻掌柜每次与陈平安言语,都满脸笑意,十分的和气生财。 吴霜降一语道破天机,“小白当年其实看你很顺眼,就顺手帮你‘掩盖’了一份武运气象,两两叠加,所以在黄粱福地那边,才会直接吓傻那只黄雀。放心,此事没什么算计,纯粹是小白觉得要找的人找不到,钱也挣不着几个,日子过得太过无聊了。后来你当了隐官,小白还是很欣慰的,在我这边,说他看人的眼光不差。” 陈平安又喝了口酒。 桂夫人当年让自己落脚鹳雀客栈?是不是她早有察觉? 浩然天下,中土兵家祖庭有座武庙,有那武庙十哲陪祀。 可哪怕是浩然的后世读书人,对此也多有非议,对于副祀之人,就有异议,对于武庙十哲的最少半数人选,更有异议,觉得根本不该选入其中,对于之后不断添补的兵家大家陪祀,增添为七十二名将,分成殿上十人及两庑六十二人,一同享受香火,更是让后世不少人都不以为然,各执己见,吵得厉害。尤其在这期间还有过一桩公案,中土文庙那边不断有儒家圣贤建言,提出理当“取功业无瑕者”,这就使得不少战功累累却杀戮过重的名将,要么被降低神位,要么直接被除去神位。这就使得武庙十哲之一的某人,神位从主殿搬迁而出,搬去了两庑之一。 原本此人是要连陪祀两庑的资格都要失去,最后传闻还是文庙有两人联袂撒泼打滚,才否决了那个提议,取了个折中法子,撤出主殿,但是留在两庑,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将之列。 这依旧让后世兵家修士大打抱不平,说文庙筛选出来的那些所谓名将,谋士太多,只算是王佐之才,却绝非什么,七十二人当中,最少半数给那人提靴子都不配,剩下半数的,又有半数给那人牵马都不配,剩下再半数,都没脸与那人一同跻身武庙十哲。 什么鹳雀客栈掌柜,什么岁除宫守岁人,什么青冥天下的小白。 什么白落。 是那白起! 至于此人如何去了青冥天下,又是如何成了吴霜降的左膀右臂,大概就又是个天晓得了。 陈平安都不愿意多问一句。 吴霜降说道:“很多作茧自缚,是不得已为之。” 是在对先前那场厮杀,盖棺定论。 一座座小天地叠叠复叠,既是为了能够斩杀他吴霜降,却能够让吴霜降放心施展十四境修为,根本不用担心一身合道气象,被文庙感知。 吴霜降继续说道:“你们应该很清楚,最后我没有选择玉石俱焚,不是我全然没有还手之力,不然除开宁姚,你们三个,杀人能成,可你们各自的大道折损,就远远不是这么点了。” 陈平安说道:“‘这么点’?” 不说一截太白剑尖已经与夜游剑身几近脱离,想要重新炼制如初,耗费光阴不说,说不定还要陈平安砸入一座金山银山,不说陈平安自己当下的一身伤势,小天地万里山河震动,陈平安与人厮杀过后,需要使用杨家药铺药膏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些都不去说,姜尚真的飞剑品秩已经跌了境,崔东山更是连一幅仙人遗蜕皮囊都没了,这会儿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受伤极重,如果不是崔东山术法玄妙,换成一般仙人境的练气士,早就半死不活了,能不能保住上五境都难说。 吴霜降笑道:“这些都不用担心,我知道轻重。” 崔东山若是挣不脱这副皮囊枷锁,还怎么跻身飞升境?吴霜降敢断言,作为半个绣虎的白衣少年,这些年其实本身就一直在寻找一位剑修,必须是飞升境起步,而且得是信得过的,剑术极高的,比如与文圣一脉关系亲近的阿良?同门的左右?才能放心,让对方出剑,打破牢笼。 至于一截柳叶的飞剑跌境,当然损失极大,不过只要姜尚真跻身了飞升境,两事并一事,都会迎刃而解。 只不过这些心知肚明之事,说出口就比较大煞风景,吴霜降也没觉得与这些年轻人做买卖,需要自己如此坐地还钱。 何况四人联手,一人塑造瓷人碎瓷人,三人合力剑斩十四境,这等壮举,哪怕吴霜降正是被斩之人,他也觉得极有意思。 会让吴霜降有些期待百年之后的光景。 只是不知道百年千年之后,年轻人们都已飞升境,那么就是四飞升,其中三剑修? 会不会后世有人提及此事,就要来上那么一句。 岁除宫曾经有人名叫吴霜降,一人力战陈平安,宁姚,姜尚真,崔东山? 壮哉。 吴霜降大笑一声,破例取出一壶酒水,痛饮一口,开始娓娓道来一些老黄历,“岁除宫有了我之后,大不一样,不到百年光阴,很快就崛起了,要知道我当时才是金丹境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座宗门账房先生财神爷了,等到跻身了元婴,又兼了掌律一职,当然,这与岁除宫当时只是个二流山头,关系不小。不过你们应该翻过的秘档记录,一个金丹符箓修士,捉对厮杀过程中,斩杀一位元婴剑修,以及元婴之时,击杀过两位玉璞境,非是我自夸,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我生性谨慎,修行路上的一些个意外,看似凶险,其实都不算什么,但是我如此,不意味着身边人也是如此,所以有个女子,她在下山历练过程中,误杀了两位练气士,两人都是世俗朝廷的道牒官员,厮杀过程中,还殃及无辜凡俗十数人,这笔账就算在她头上了,这其实不算过分。所以我就不得不走了一趟山下,帮着她四处周旋,原本方方面面都已经被我摆平,幕后设局之人,都被我顺藤摸瓜找到了。” 那女子,就是吴霜降的山上道侣,在岁除宫,她是一个修行资质很平常、容貌也很平常的女子。 其是一个山上修士设置的局,当然是针对吴霜降,一个姿色平平、修行资质更不算太好的女子,还不值得幕后人如此兴师动众。 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吴霜降惹上了白玉京二掌教,真无敌余斗。连那些幕后布局人,都觉得是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 而那个时候的吴霜降,才是一位元婴境修士。 掌管白玉京那一百年的道老二,最终给了吴霜降一个选择,要么去敲天鼓,再被他余斗打死。 要么交出那个女子,按照道律,魂飞魄散。你吴霜降只需袖手旁观,就可以不用死。 吴霜降突然提了一句题外话:“咱们那位三掌教闲来无事,也为他的小师弟设置了一个差不多的问心局,只是在道心细微处,始终没有让他这位小师兄满意。不然那少年,当时就可以得到一桩仙缘,能够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如果他可以心境上不拖泥带水,比你胜出一筹,然后再与你做同样事,看似自找麻烦,做些多余事,陆沉就愿意高看他一眼了。” 陈平安说道:“是那个道号山青的?” 同样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吴霜降笑着拎起酒壶,指了指陈平安身边的女子。 宁姚直到这一刻,才随口说了句,“这人行事,不太地道,被我砍了几剑,躲去闭关了几年。” 一直竖起耳朵的姜尚真,偷听至此,立即小声重复两字,“保重,保重。” 吴霜降斜靠栏杆,只是喝了一口,就不再饮酒,眯眼望向远方岁除宫的一处处山水形胜,微笑道:“要知道,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被视为是青冥天下最有儒家圣贤气象的道门修士,并且还有希望炼出一两个本命字,因为我坚信世间所有事,是非分明,对错分明,黑白分明。” 山水依旧在,人已是过客。 所以吴霜降之前才会说那句。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书简湖。 可能姜尚真的那座书简湖,会有个蘅芜一般的柔弱女子,亭亭玉立,年复一年徘徊不去。 可能会是神篆峰的那座祖师堂,从曾经的闹闹哄哄,变得空无一人,再无一句骂声,也无人摔椅子。 可能崔东山的心中书简湖,会有个囊中羞涩的教书先生,空有一肚子学问,依然饿着肚子,带着初次相逢的少年,一起走过鸡鸣犬吠、炊烟袅袅的小街陋巷。 可能是昔年学塾,有个意气风发的年轻读书人,前一刻还在代师授业,转眼过后,座下几个听课之人,都已远去,再不回头。 可能是一位远游还乡的南婆娑洲老剑仙,在泥瓶巷曹家祖宅内,回头望去,仿佛看到了个手持扫帚的妇人。在那大雨天的家中,那处四水归堂的小天井,就是一处书简湖,直教一位活了千百年早已铁石心肠的老剑仙,回首时也要视线模糊,轻声呢喃,娘亲,傻娘亲唉。 一处书简湖,可能只是那处不起眼的乡野乱葬岗,曾经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是鬼却最怕鬼,在她彻底离开人间后,却能让一位重游故地的剑客,不至于伤心得如何揪起心肝,就只是一夜独坐,不敢喝酒。 可能是一位孤零零的账房先生,在湖边掬水洗脸。可能是更早时候的某个少年,在远游路上的一张酒桌上,说自己年纪太小。 可能是一位随城远游、好似天上月的女子,满脸泪水,看着那座城头上,一个连脸庞、身形体魄都已失去的心上人,依旧好似有那笑颜,使劲与她挥手告别,好让那个明明境界更高、剑术更高的女子,千万不要担心,更不要愧疚。 一楼寂然。 各有心思。 先前对峙双方,看似从生死相向,变成了谈笑风生,甚至有望做成买卖,缔结盟约,可其实依旧剑拔弩张,暗流涌动,双方随时都要继续分生死,都不需要什么一言不合,不用谁怒目相视,就会死人。 吴霜降收起些许思绪,指了指那张青色符箓,与陈平安说道:“我的十四境合道人和,只要我和道侣天然,不同时被杀,就可两人都不死。至于其中大道折损是多少,以及我的境界恢复之法,太过涉及大道根本,就不与你明说了。关于今天一场切磋,你们几人的折损,我自会一一补偿,比如这张上尸解符,除了能够让一位无望上五境命不久矣的地仙,转为鬼仙之姿,还能够跻身玉璞境,此后是否塑造金身,转去担任山水神灵,从断头路改道,换路继续登高,你都可以随意。而且此符贵重,还在于符纸材质本身。这是对你体魄受伤的补偿。” 陈平安这才招手将那枚符箓收入袖中。 吴霜降继续道:“姜尚真与崔先生,之所以能够突兀现身,都是祭出了那张三山符吧,画符之法,并无问题,可惜还是那个问题,符箓材质太差了,承载不起太多道意,所以三山远游对你们三人的神魂裨益,实在太小。” 吴霜降又取出四张在那白玉京都不易见到的“降真青绿箓”,轻轻挥袖,丢给姜尚真和崔东山。 在浩然天下,所有白玉京三脉道门下宗,例如宝瓶洲的神诰宗,桐叶洲的太平山,每次有人跻身天君,都会燃烧此符,请下各自尊奉的三位掌教祖师。其珍贵程度,可见一斑。 吴霜降瞥见那陈平安的脸色,笑道:“就这么多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骗鬼呢。如此抠搜不爽利的十四境大修士,不多。 “我身上真就只有这五张,不过岁除宫祖师堂里边还有三张,不如你随我一起去拿?” 吴霜降微微一笑,看破陈平安的心思,打趣道:“反正你与孙道长也是忘年交,说不定咱们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瞧见了你,还要与你叙旧几分。早些年一起远游玄都观,他一路唠叨了你不少。有这么两位朋友,别说是我那岁除宫,在青冥天下哪里逛不得。” 陈平安问道:“孙道长还好吧?” 吴霜降点头道:“很活蹦乱跳。” 吴霜降好像想起一事,抖了抖双袖,瞬间又有两宝现世,一把剑鞘,以及那根“行气铭”绿竹杖,再次丢给姜尚真和崔东山,“剑鞘是斩龙台炼化而成,剑鞘又是一座符阵,我已经撤去所有三十六重禁制,正好可以温养那一截柳叶,提升飞剑品秩做不到,就当是预祝姜宗主跻身飞升境了。” “这根行山杖,就送给崔先生当见面礼了。其中诸般妙用,崔先生可以自行琢磨。” 崔东山接过绿竹杖,姜尚真握住剑鞘,两人相视一笑,早先真要宰了吴霜降,咱哥俩岂不是发了,从此阔气得无法无天?! 吴霜降再对宁姚说道:“回乡之后,我会降下一道法旨给第五座天下的门内弟子,让他们为飞升城效力一次,不惜生死。” 毕竟是那少年窟。 这样的盟友,看遍天下,绝无仅有。 宁姚道了一声谢。 吴霜降说道:“天然在剑气长城,在你心境做客一场,先后遇到三人,其中第一个,就是与我做买卖的人,换成别人,带不走天然,即便带走,也太过落了痕迹。所以在剑气长城那边,天然看到了他,还说要与她切磋道法,当然会被吓个半死,她从来就胆子小。” 陈平安点头道:“是孙道长的师弟。” 五行之木宅,中年道人的神像,是大玄都观的一株祖宗桃木斫成,而陈平安的五岳山根,是炼化道观青砖而成,其中蕴藉之道意,也是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根脚。 这位中年道人面容的远游客,是大玄都观观主孙怀中的师弟,也是那位“千古一人”宋茅庐的师父。 “好像她还遇到了一个暮气沉沉的人,穿草鞋,悬柴刀,一直在行走四方。” 吴霜降蓦然变出一把拂尘,拂子画圆相,再单手竖拳,笑道:“取经只是空废草鞋,不知你在寻个什么。” 陈平安微微讶异,仍是直截了当说道:“不就是寻个安身立命处,何况走路何处不废草鞋。” 吴霜降与陈平安递过拂子,笑道:“我在家乡,曾经与陆沉一起遍参尊宿,不过只能算是略通佛法。希望你小子以后心诚学禅,不要逃禅。” 陈平安接过拂尘后,竟是直接一个肩头歪斜,差点没能接住那把在吴霜降手中轻飘飘的拂子。 吴霜降突然问道:“佛陀十大弟子,各有第一。请问密行第一的罗睺罗尊者以何为第一?” 陈平安没有刻意打机锋,如实答道:“当年第一次在书上看到这桩佛门公案,其实也不知那位僧人为何要答‘不知道’。后来与一位崖间僧人询问过后,才知道答案。” 既然是密行,旁人听此问,如何能够回答?当然是不知道。 书上将道理说破了,好像很简单。只可惜人生各有症结,太难知道一个自己不知道了。 吴霜降又接连问:“如何是无缝塔,如何是塔中人?如何是打葛藤去也,如何是只履西归意?如何夺境又如何夺人?为何老僧蓦一喝,独有僧人惊倒,便是所谓俊家子了?为何要歌马驹?为何要低声低声,为何又要掩口不言?为何要捏拳竖指,棒喝交驰?如何是同时别?如何是本来面目?为何竖杖有定乱剑,放杖就无白泽图?且作么生人剑活人刀,怎么参?为何把断要津第一句,是官不容针,车马私通?何谓三玄三要?如何坐断天下老和尚舌头?如何是向上事?!” 陈平安叹了口气,还是如实答道:“书上都有记载,我如果只是背诵照搬,这些问题,我能说出三百余个答案。” 远游路上,读书不停,光是一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陈平安就一一记住,汇集整理了将近百余个答案。 比如一百个典故,可能有人知道了九十个,都不敢说自己知道。可有人只知道三两个,就已经觉得自己都知道了。 吴霜降最后笑问道:“那么如何是落魄境?如何是落魄家风?身在自家山中,你这总该晓得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答道:“先赤脚走路。同时缝补草鞋,自己穿鞋,也愿意送给路人,旁人不愿意收,我们也不强求,毕竟真要计较,人人早已各自穿鞋。” 吴霜降摇摇头,似乎很不满意,“先?意思全无矣,亏得我方才还担心你会逃禅。” 宁姚单手托腮栏杆,她只是安安静静,看着陈平安。 没觉得他在与吴霜降的这场问答当中,就落了下风。这个吴霜降如今多大岁数了,陈平安怎么比。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这“少年窟”岁除宫周边,大好河山,风景壮阔,看得让人唏嘘不已:“光阴似箭,日月如移越少年。”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点头道:“更何况少年乘白驹过隙,不觉白头。” 吴霜降笑问道:“我现在只好奇一事,你为何对佛门天然亲近?” 陈平安说道:“家乡小镇,有四块牌坊匾额,小时候听人说了内容,觉得只有‘莫向外求’这一个道理,听得懂,勉强做得到,做到了还有用。” 吴霜降笑了笑,运转神通,下一刻只有他和陈平安离开鹳雀楼中,来到了山巅的岁除宫祖师堂外。 这是吴霜降第一次流露出肃穆神色,取出一张符箓,正色说道:“如果万一,连你在浩然天下,都未能护住天然,被同时剑斩两人,那你就对她使用此符。” 陈平安点点头,“我答应了。” 吴霜降疑惑道:“你就不问我,为何不担心你将此符用在别人身上?” 正是那张道祖亲制的太玄清生符。 陈平安说道:“有些事,真就只有我做得,别人做不得,前辈可以放心。” 吴霜降笑着点头,让陈平安收好那张符箓,“你愿意揽下这么个大麻烦,看来你对那白玉京仙人怨念,一样不小啊。” 陈平安说道:“白玉京里边,其实也有我很敬佩的前辈。” 吴霜降双手负后,看着山外的云卷风舒,然后指向鹳雀楼附近一处江心大石,“那边的歇龙石,以后只要你做客青冥天下,还有本事返乡,可以搬走。” 陈平安看了那歇龙石,眼角余光顺便瞥了眼鹳雀楼。 吴霜降啧啧称奇道:“陆沉没说错,果然像我,贼不走空。” 吴霜降突然说道:“小白在长平亭那边,跟那垂拱城城主聊得挺开心,然后约好了去揍一个叫高锡的人,好像还要请一个叫梁周翰的人喝酒,我对你们浩然历史知道不多,这两个人,有什么来头?”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浩然天下这边,武庙人选,各大王朝,可以自己酌情筛选。高锡除了奉承君主,当然也是跟风文庙了,与几个同僚裁定武庙陪祀人选,最终只取功业始终无瑕者。梁周翰觉得此事不妥,觉得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圣贤,觉得太过苛刻古人,似非允当。这肯定是一番平恕言论了,可惜没有被当时的皇帝采纳。” 吴霜降点头道:“指瑕人雄,谁当无累。确实是一个读书人的平恕之言。” 陈平安有些无奈,既然前辈都知道,还问个锤子? 吴霜降看了眼陈平安所背长剑,说道:“如果你敢放心,我就帮你炼化一二。我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还会解开天然那些禁制,到时候她的战力,就不是一位寻常飞升境能够媲美了。将来修行路上,你再遇到一些不大不小的意外,你可以暂借长剑给她。” 山巅修士的厮杀,其实真正比拼之事,就两件,术法或是飞剑的最高杀力之大小,以及逃命本事的高低。 这也是吴霜降为何要炼出四把仿剑的原因所在。 而且吴霜降的压箱底本事,还有几件。 陈平安抱拳致谢,一声前辈,十分诚心。 吴霜降问道:“所背长剑,名为?” 陈平安说道:“夜游。” 吴霜降点头道:“好名字。” 沉默片刻,吴霜降笑问道:“那就回了?” 陈平安没有异议。 小天地就此消散,众人一起返回客栈屋内。 陈平安与三人点点头,示意没事了。 姜尚真问道:“正阳山那个婆姨,总不能辛苦盯了半天,就这么让她溜走吧?” 崔东山笑道:“那就赶紧回去?” 陈平安说道:“辛苦了。” 结果一个首席供奉捶胸,一个得意学生顿足,不约而同,都是伤心状。 然后两人哈哈大笑,抬手一拍掌,为双方心有灵犀的默契,相互喝彩。 两人就要捻出一张山符,凭此重返那正阳山周边一处僻静山头。 陈平安咳嗽一声,作为提醒。 崔东山立即心领神会,可怜兮兮望向那位吴老神仙。 姜尚真的画符手段,十分鬼画符,甚至还不如山主。 而崔东山和陈平安,当下还真没有太多心神气力,来画这三山符。 吴霜降笑道:“那就有劳崔先生先绘制出心中三山?” 崔东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 白衣少年没个动静,吴霜降就只是笑着不说话,重新取出茶盏,开始悠哉悠哉喝茶,你们仨都不急,我一个外人,急什么。 陈平安更是不动如山。 笔呢,丹砂呢?符纸呢? 好像一屋子全是穷光蛋,一样都是没有的。 崔东山伸手捂住心口,咳嗽不已。 姜尚真一手抵住雪白鬓角。 姜还是老的辣。 陈平安转头询问宁姚要不要喝酒,宁姚说好啊,挑一壶,不要再是那桂花酿了,换一种好了。陈平安说没问题没问题,只是酒水种类有点多,你别着急…… 吴霜降笑呵呵道:“一条贼船,好个贼窝。” 说完之后,吴霜降摇摇头,略显无奈地放下茶盏,拿出一支笔,一张符箓。竟然他娘的又是一张“青绿”符箓…… 看得陈平安瞪大眼睛,好家伙,不愧是一位与孙道长聊得来的前辈!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身,先一巴掌按住那张青绿符箓,再取出一张寻常符纸,赶紧丢给崔东山。崔东山接过了先生赐下的珍贵符箓,然后起身弯腰低头,伸出双手,毕恭毕敬赶紧从吴老神仙手中那支铭文“生花”的仙家笔。 在那黄纸符箓上边,崔东山绘制出三山形貌,然后使劲甩动手中“生花”笔,好似那山下毛笔,蘸墨不够,枯笔都不成了。 姜尚真埋怨了崔老弟一句,赶紧屁颠屁颠为吴老神仙送上自家珍藏的一支毛笔。 突然之间,三人几乎同时愣在当场,崔东山看了眼手中毛笔,抬头看了眼先生,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青绿符纸。 吴霜降则取过那张黄纸材质的三山符箓,握着姜尚真递来的毛笔,微笑道:“崔先生和姜宗主,莫不是无需我帮忙画符了?” 吴霜降抬起手,勾了勾,“两张。” 姜尚真和崔东山各自乖乖递过去一张还没捂热的青绿符纸,吴霜降将手中毛笔收入袖中,又招了招手。 崔东山只好交出那支“生花”笔,不曾想吴霜降接过笔后,将桌上两张青绿符箓都一并收入袖中了,朝陈平安招招手。 显而易见,那张被陈平安落袋为安的符箓,也得还给他吴霜降。 陈平安无奈道:“前辈,这就过分了吧?” 吴霜降说道:“谁境界高谁说啥是啥,先前是谁说来着?” 姜尚真眼观鼻鼻观心。 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搭进去一张青绿符箓,准确说来好像还是两张。 崔东山硬着头皮说道:“先生,你那张还是留着吧,我和周首席还有一张呢。” 姜尚真一拍额头,结果挨了崔东山一肘。 吴霜降笑了笑,摆摆手,重新取出两张青绿符箓,手持“生花”笔,微微凝神,便一气呵成画完两张三山符,送给姜尚真和崔东山,最后还将那支“生花”笔丢给白衣少年,说道:“也预祝崔先生妙笔生花,多写几篇不朽诗篇。” 如何与人做买卖是一回事,心情好送礼又是一回事。 陈平安感慨不已,学到了,学到了。 崔东山和姜尚真各自捻符,就要离开夜航船,凭此重返宝瓶洲陆地。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他们身边,一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然后突然抱住姜尚真,轻轻以拳敲在姜尚真后背。 与崔东山,与姜尚真,陈平安都没什么好多说的。 姜尚真有些破天荒的神色尴尬,犹豫了一下,抱住陈平安, 这辈子好像还没抱过男人呢。 哪怕是嫡长子姜蘅,当年襁褓中,好像都没待遇啊,他这当爹的,就从没抱过。 陈平安后退两步,笑道:“都顺风顺水。” 姜尚真突然欲言又止起来。 陈平安有些疑惑。 姜尚真压低嗓音说道:“听说这边有座灵犀城,那城主女子,我仰慕已久,可以的话,劳烦山主帮我捎句话,随便说点什么都成,山主说话最得体。” 陈平安听得一阵头大,得体你个姜大爷,脸色略显为难,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种事也要心虚?江湖路上,藏了几个三百两啊?” 陈平安收回视线,对那姜尚真微微一笑,表示由衷感谢。 姜尚真试探性问道:“那就……别捎话了?” 吴霜降坐在那边悠悠喝茶看热闹,觉得这个姜宗主,真是个妙人,投缘得很。 崔东山赶紧帮忙转移话题,说道:“先生,若是得闲去了那座声色城,遇见个两腿打摆子,提灯登梯写榜书,最终再吓得一夜白发的老先生,一定要帮学生与他说句,他的字,写得真心不错,不该后世子孙禁写榜书的。” 陈平安知道崔东山在说谁,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姜尚真捻起符箓,微笑道:“辛苦山主捎话,走了走了。” 崔东山取出那“行气铭”绿竹杖,轻轻一拄地,大笑道:“先生保重,学生去也。” 白衣少年,青衫书生,两个身形一闪而逝。 吴霜降转头望向窗外,微笑道:“就要天亮了。” 吴霜降转过头,起身道:“那就不耽误你们聊天了?我还得去看着柜台。” 陈平安问道:“前辈何时离开渡船,重返岁除宫?” 吴霜降笑道:“看心情吧。可能就算离开了夜航船,也会先走一趟蛮荒天下。” 吴霜降离去后,陈平安和宁姚去了裴钱那边的屋子,小米粒还在酣睡,裴钱在师父师娘落座后,轻轻晃了晃小米粒的脑袋,没晃醒,就伸手捂住小姑娘的鼻子嘴巴,小米粒微微皱眉,迷迷糊糊,拍开裴钱的手掌,看样子还能再睡会儿,裴钱只得说道:“小米粒,巡山了!” 小米粒立即一个蹦跳起身,使劲揉着眼睛,嚷嚷道:“好嘞好嘞!” 然后看到了好人山主,山主夫人,还有一脸坏笑的裴钱。黑衣小姑娘双手挡在嘴边,哈哈大笑,裴钱果然没骗人,一觉醒来,就瞧见所有人哩。 宁姚对神色疲惫的陈平安说道:“你先睡会儿,我陪裴钱和小米粒聊会儿天。” 陈平安点点头,趴在桌上就熟睡过去。 至于小米粒会不会说漏嘴什么,实在是顾不得了,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客栈门口那边,依旧是年轻伙计面容的吴霜降,坐在板凳上,翘起腿,闭上眼睛,摇头晃脑,拉起了二胡,偶尔睁眼,笑意温柔,斜眼望去,好像身边有位怀抱琵琶的女子,就坐在一旁,她以琵琶声与二胡声唱和,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陈平安很快就揉着眉心,清醒过来,实在是那二胡声有些吵人。 宁姚拉着裴钱和小米粒返回自己屋子,陈平安就刻意隔绝那二胡声,脱了靴子去床上盘腿而坐,开始呼吸吐纳,心神沉浸其中。 等到陈平安这一觉醒来,发现已经是黄昏时分,所幸没有了二胡声响,陈平安穿上靴子,走到客栈大堂那边,发现宁姚三人都在那边,而那个吴霜降正摊开一本书,不拉二胡了,开始当那说书先生了,宁姚三个嗑着瓜子,桌上还有一碟溪鱼干,当那捧场的听众。 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听了片刻,就开始冷汗直流,吴霜降说那书上有什么那江湖女侠问那少侠,敢问公子姓甚名甚,不知何时才能再会?还有那山野偶遇的艳鬼狐魅,妩媚笑问那少年郎,趁此美景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 听到这里,小米粒就皱着眉头,问裴钱是啥个意思,耍是咋个耍,裴钱说不知道,宁姚斜眼某人,笑着说可以问当事人嘛。 陈平安哈哈大笑,一身浩然气,大步走去,“裴钱,小米粒,去整点花生毛豆拍黄瓜,我好跟吴大爷喝点。” “我又不喝酒。” 吴霜降合上书籍,许多书页都有折角,约莫是“趁此美景良宵”之类的,都有提醒。 吴霜降走了,去了门口那边斜靠而立,但是桌上留下了那本山水游记。陈平安落座后,如坐针毡,都不知道自己来这边凑个锤子的热闹。 吴霜降笑着转头瞥了眼那张桌子。 遥想当年,自己宗门,也曾是这般热闹的。 陈平安随便找了个借口,来到大门这边,与吴霜降一人一边当门神。 两人都双手笼袖。 旁人看去,还真挺像。 吴霜降轻声说道:“如果我没有算错,你很快就需要走一趟中土文庙了,极有可能是以一种阴神远游出窍的姿态。到时候你会同时拥有双重身份,站在一大帮的浩然山巅人物当中,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剑气长城的隐官。” 陈平安思量片刻,“是商议如何处置蛮荒天下?” 吴霜降点点头,笑道:“不然还能是什么。有点类似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没有意外的话,你还会是年纪最轻的那个人。” 至圣先师,和礼圣,不知会不会现身。 但肯定会有亚圣,文圣,文庙正副三教主,老夫子伏胜,三大学宫祭酒,七十二书院山长,等等。 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白帝城郑居中,裴杯,火龙真人,渌水坑青钟夫人,皑皑洲刘聚宝,怀荫,郁泮水,等等。 可能还会有极少露面的穗山大神,青神山夫人等等。以及诸子百家祖师们。 因为这场议事的结果,会决定两座天下的未来走势。 吴霜降脑袋后仰,靠着大门,“可规可矩,谓之国士。” 陈平安说道:“不敢当。” 吴霜降微笑道:“是说我自己,是说那座我一手打造出来的宗门,青山绿水,少年窟。” 陈平安点头道:“与孙道长的玄都观一样,令人神往。” 吴霜降笑道:“如果去掉前半句,就更好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们落魄山,行走江湖,门风很正,诚字当头。” 吴霜降揉了揉下巴,“我那岁除宫,好像就只有这点比不上你那落魄山了。” 陈平安不搭话。 落魄山的风气来源,一直是个不大不小的谜,就像周米粒每天兜里,到底放了多少颗瓜子。 山主说是拜某位得意学生所赐,崔东山信誓旦旦说是大师姐的功劳,裴钱说是老厨子饭桌上的学问,她只不过听了几耳朵,学了点皮毛。朱敛说是披云山那边流传过来的歪风邪气,挡都挡不住,魏檗说是与大风兄弟下棋,受益良多。 可怜辛苦看门好些年的郑大风,如今身在第五座天下,都没机会反驳什么。 吴霜降自言自语道:“以卵投石,尽天下之卵,其石犹然,不可毁也。” 陈平安说道:“我看未必。” 吴霜降点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是要信一信的。” 他又问道:“知道我最喜欢你们儒家哪句圣贤语吗?”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吴霜降啧啧道:“脑子怎么长的?这都猜得到?” 屋内桌上,小米粒双手撑在桌上,大声喊道:“山主,吴先生,溪鱼干要没嘞。” 吴霜降转头笑道:“没事,我那份归你了。” 陈平安也笑着点头附和。 小米粒使劲抿嘴再点头,抬起双手,竖起两根大拇指,不知是在道谢,还是想说么的问题,小小鱼干,不在话下。 吴霜降突然感叹道:“一家和乐。” 陈平安轻声接话道:“即是大年。”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一章 齐聚 暮色里,吴霜降突然说要走了。 丢给了陈平安那把长剑夜游,半天功夫,竟然就已经炼化完毕。 陈平安接过夜游后,厚着脸皮跟吴霜降讨要一幅字帖。 在青冥天下,公认岁除宫修士写的字,是可以驱鬼的。挂字如悬符,甚至还要更管用。陈平安当然不是想着靠吴霜降的字,去做什么驱鬼辟邪的勾当,那也太过暴殄天物了,留着当个夜航船之行的纪念,以后挂在自家落魄山的书房,有客来访,无论是谁,还不都得问一句真迹赝品? 吴霜降答应下来,陈平安就在大堂里边,取出笔墨纸砚,小米粒收拾好桌子后,帮忙铺开宣纸,趴在桌上研墨。 吴霜降看着那些山下寻常之物的毛笔、墨锭,好像没了写字的兴致,陈平安无奈道:“我身上真就只有这些家伙什,前辈将就一下?” 吴霜降笑道:“落魄山丢得起这个脸,吴某人可丢不起。既然如此,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赶紧说道:“那容晚辈去与李十郎借来文房四宝?” 吴霜降瞥了眼外边的天色,摇头道:“不能让小白久等。” 小米粒还在那儿研磨墨锭,急得抬手自挠头,可怜兮兮道:“吴先生吴先生,随便写几个字,中不中?咱们出门在外,行走江湖,讲究不如将就哩。” 吴霜降想了想,点头道:“有理。” 吴霜降从袖中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文房清供,铺开一幅彩云笺,取出一支青竹杆毛笔,刻有一行小篆,胸有成竹万里翠。一方砚台,侧面砚铭神仙窟,古砚趴着一对袖珍螭龙,吴霜降以笔杆轻敲螭龙头颅,两条螭龙立即睁开一双金色眼眸,古砚内顿时浮现一层金色涟漪,吴霜降蘸墨过后,笔尖金黄色,在那笺纸上写下一幅按例可算《当时贴》的行书字帖。 “当时只道是寻常,不信人间有白头。明月高楼休独倚,忽到窗前疑是君。” 最后在这幅字帖三处,分别钤印有吴霜降的两方私人印章,一枚花押。 戎马书生,统兵百万。人书俱老境。心如世上青莲色。 陈平安站在一旁,双手轻搓,感慨不已,“前辈这么好的字,不再写一副楹联真是可惜了。好事成双,讲究一下。” 吴霜降笑了笑,桌上出现两张岁除宫万年红材质的楹联纸张,每张楹联上,都有七处金色团龙图案,好似虚位以待,只等落笔写字。不但如此,还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小木匣,打开之后,排列着七色小瓷盒,是那岁除宫名动天下的七宝泥。山上君虞俦,曾经从仙府遗址获得一桩极大机缘,搬了座古山回宗门,山头落地生根后,异象横生,经常有那丹砂如彩云飞流的景象。仙人炼化飞砂之后,凑齐七色,就是七宝泥,有那一两彩泥一斤谷雨钱的说法。 陈平安有些疑惑,书写楹联,没有七色文字的讲究吧?只是不敢多问,怕一问,煮熟的鸭子就要飞走。 吴霜降也没有解释什么,以笔蘸七色宝砂,在两张春联上边写下各七字,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 吴霜降朝着那副楹联轻轻呵了口气,一副楹联的十四条金色蛟龙,如被点睛,缓缓旋转一圈再寂然不动。 苏子的诗文,吴霜降的题字。 顺便占了些身边求字年轻人的小便宜。 白白当了一次二外甥的陈平安,毫无芥蒂,只当根本不知道有那么个典故。 吴霜降笑道:“就当是预祝落魄山下宗建成了,可以当那祖师堂大门楹联悬挂,楹联文字跟随时辰而变,白日黑字,夜间白字,泾渭分明,黑白分明。品秩嘛,不低,若是挂在落魄山霁色峰门上,足以让山君魏檗之流的山水神灵、鬼魅魍魉,止步门外,不敢也不能逾越半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而且有错难改,你就必须摘下这幅楹联。” 陈平安退后一步,与这位笑言“曾经有望炼出一两个本命字”的岁除宫宫主,作揖行礼。 吴霜降摆摆手,只是收起了几枚印章,转头与那黑衣小姑娘笑道:“小米粒,桌上其余的文房用物,都送你了,就当是回礼你的那些鱼干瓜子。至于回头你转手送给谁,我都不管。” 周米粒赶忙使劲摆手,“使不得使不得,鱼干瓜子都不用钱的。” 吴霜降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大步跨过门槛,小米粒飞奔过去,追上那位吴先生,从袖子里掏出两袋子鱼干,挠挠脸,有些难为情,“吴先生吴先生,就这么点了,都送你吧,别嫌少啊,真要嫌少,也么的事,以后去我家做客,管够啊。” 吴霜降笑着接过两袋子溪鱼干,道了一声谢,轻轻一拍小姑娘的脑袋,走了,吴霜降一步跨出,就离开了条目城。 小米粒挥挥手,站在门外原地张望许久,叹了口气,有些羡慕这个吴先生的道行,都不用御风远游,嗖一下就没了踪迹,那还不得是金丹起步的神仙境界?!呵,想啥呢,地仙怎么够,说不得是那传说中的玉璞境嘞,唉,境界这么高,跟魏山君都一样高了,吴先生在家乡,得开过多少场夜游宴啊?难怪送人礼物都眼睛不眨一下的,阔气,大气,走江湖,就得是这样啊,当年那个在哑巴湖遇到那个憨憨傻傻的姑娘,人不坏,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一颗谷雨钱就能卖了哑巴湖的大水怪。 小米粒大摇大摆走回大堂桌旁,陈平安收起了字帖和楹联,都放入了方寸物当中,对小米粒笑道:“古砚,青竹笔,七宝泥,三样东西,都让裴钱先帮你收好。” 小米粒愣了一下,小姑娘瞥了眼桌上物件,“可我都想好了怎么送人啊。” 陈平安笑道:“不用送人,你好好收着就是了,以后回了落魄山,记得别乱丢。” 小米粒一本正经说道:“我一开始是打算全都送给山主夫人,如果山主夫人不收,我也么胆子坚持到底哩,那我回了家,就把七宝泥送给暖树姐姐,她喜欢每天记账嘞。把古砚送给景清,再把青竹笔送给魏山君,披云山不是有一片竹林嘛,老厨子和裴钱不晓得为啥,自己不去,让我偷偷跑去那边仔细数过有几棵竹子了,我这不琢磨着魏山君要是收了礼物,一个高兴,就要白送我一棵竹子哩。” 宁姚忍住笑,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 裴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反正只要师父问起,就全部推给老厨子。 陈平安则破天荒有些良心不安。不知道当时小米粒在竹林那边逛荡,认认真真扳手指数竹子,魏山君作何感想? 一个白发童子,在廊道拐角处那边探头探脑,问道:“隐官老祖,那人呢?走了没?你们聊得咋样?” 陈平安转头说道:“离开条目城了。聊得还行,不用你出手。” 白发童子哈哈大笑,双手叉腰,晃动肩头,大步走向桌子,“隐官老祖果然无敌啊,让我都没有表现忠心的机会了,不然只要我略尽绵薄之力,肯定就能与隐官老祖联袂退敌!惜哉惜哉,恨事恨事!” 陈平安微笑道:“那我把他请回来?” 白发童子膝盖一软,伸手扶住桌面,颤声道:“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 从头到尾,都很莫名其妙,见着了吴霜降,跟裴钱聊得好好的,就如坠云雾,出了迷障,吴霜降又没了,一起没有的,还有它这头化外天魔的境界,以一种类似“无境之人”的姿态现世。 陈平安看了眼,说道:“去屋子那边聊。” 一起回了陈平安那间屋子,陈平安取出那幅字帖,“应该是前辈希望我转交给你的。” 白发童子点点头,它刚接过手,字帖上的两方印文,“戎马书生,统兵百万”,与那“人书俱老境”,总计十三个字,瞬间黯淡无光。 它神色复杂,呆滞无言。 陈平安更是取出养剑葫,喝了口酒压压惊。 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术法神通,实在是不讲道理。 它使劲摇头,很快就恢复如常神色,看着那些陈平安在条目城捞到手的虚相物件,拎起那只水仙瓷盆,翻转一瞧,嗤之以鼻,随手丢在桌上,小米粒赶紧一个前扑,双手扶正,挪到自己身边,对着小瓷盆轻轻呵气,拿袖子擦拭起来。 白发童子双手搬过那件铁铸三猴捞月花器,微微点头,说道:“若是实物,就还凑合。”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讲?” 白发童子说道:“每逢月夜,就可以取出此物,只是晒月光,就可以凝聚月华,逐渐孕育出一粒类似‘护花使’的精魄,如果修士的运道再好些,说不定还能变成一位花神庙的司番尉,掌管某种花信香泽。在里边插花,桂花最佳,昙花次之,牡丹再次之。天底下那些个走拜月炼形一道的精怪,不管境界怎么个高,肯定都愿意出高价,有了这件东西,可以省去好些麻烦。拿去那啥百花福地,更是随随便便,找个福地花主,或是那几位命主花神,就能卖出个天价。” 白发童子疑惑道:“这百花福地,隐官老祖咋个一脸没听过、没兴趣的表情?当年在牢狱刑官修道之地的葡萄架下边,那些个花神杯,隐官老祖可是看得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我当时觉得自己若是福地花主,就要开始担心自家地盘会不会天高三尺了。” 陈平安微笑道:“天底下只要是有钱的地方,就会有包袱斋。” 白发童子哦了一声,拿起那块“叔夜”款乌木镇纸,问道:“不曾想隐官老祖也是一位琴师啊?果然多才多艺……” 陈平安放下手中养剑葫,问道:“你能不能写出完整的广陵止息谱?” 它点点头,“这有何难。” 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是青冥天下出了名的好才情,诗词曲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作为吴霜降的心魔,除了一些个杀手锏的攻伐手段,已经被吴霜降给设置了重重禁制,其余吴霜降会的,它其实都会。 白发童子手指虚点,写出了在浩然天下失传已久的完整曲谱。陈平安抄录在纸上。 它打了个哈欠,满脸疑惑道:“隐官老祖,就这么点收获?” 陈平安点点头,裴钱面无表情,只是嗑瓜子。 周米粒使劲摆手道:“没了,真没了!” 白发童子嘿嘿笑道:“可以有,肯定有,将那压箱底的宝贝,速速拿来,” 周米粒双臂环胸,一脸严肃道:“如果有,我请你吃酸菜鱼!酸菜鱼好吃吗?天底下最不好吃了,谁都不爱吃的,既然没人吃酸菜鱼,请人吃都没人吃,那么就是没了啊。” 陈平安伸手捂住额头。好有道理的一套措辞,真是难为小米粒了…… 宁姚嘴角翘起。 裴钱看了眼师父。 陈平安无奈点头。 裴钱与周米粒说道,“拿出来吧。” 小米粒着急,给裴钱使劲使眼色,自己藏得好好的,怎么就不打自招了呢。 裴钱点点头,黑衣小姑娘立即跑出屋子,去裴钱和自己的屋子那边,从绿竹书箱里边翻出那只卷轴,飞奔返回,抿起嘴,不着急搁在桌上,小米粒只是捧着卷轴,满脸严肃,望向好人山主,好像在说我可真给了啊,到时候山主夫人要说啥,可怪不着我啊。 陈平安看了眼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埋怨道:“都送你了,有什么好藏掖的。” 裴钱笑着点点头,然后望向那个罪魁祸首的白发童子。 陈平安将虬髯客赠送的那本册子,递给宁姚。 宁姚随手翻阅过后,发现每一桩机缘,都像是在打哑谜,册子上边的词汇,就像一座座仙家渡口,渡口名字都有,但是却不告诉看客们如何走向渡口。 白发童子看着桌上那卷轴,白玉轴头,外边贴有小笺签,字迹勉强能算娟秀,文字内容大言不惭,说是要教天下女子梳妆打扮。 打开之后,是一位位美人的不同眉眼、发髻,什么鸳鸯眉什么拂云什么倒晕,什么飞仙什么灵蛇什么反绾,还配有文字注解,总计二十四位美人,白发童子一一看过,啧啧称奇,念叨不已:“好好好,春山虽小,能起云头……月宫斧痕修后缺,才向美人眉上列……飞仙飞仙,降于帝前……娘咧,还是这句好,这句最妙,回身见郎旋下帘,郎欲抱,侬若烟然……” 白发童子抬起头,一本正经道:“既然隐官老祖精通篆刻,那么不如临摹各种眉印在信笺上边,以后整座浩然天下,山上道侣鸿雁传书飞剑传信啥的,半数都要用咱们落魄山出产的信纸!应了那句“万里郎君见眉印,便似花前重见面”嘛,我觉得可行,肯定可行,绝对财源滚滚来!” 陈平安打赏了一个字,“滚!” 这种昧良心的脂粉钱,朱敛或是米裕来做才合适。 白发童子一脸受伤,寒了众将士的心。 拿起最后那捆枯败梅枝,它掂量了几下,疑惑道:“隐官老祖,啥玩意?!咱们真捡破烂啊?” 陈平安将那本册子丢给白发童子,它翻到那一页梅枝条目,发现好像是两条脉络,各有机缘,可以选择其一。其中一条线索,是什么上阳宫,梅精,《召南篇》,江郎中,龙池醉客,珠履。 另外一条,是书铺,尸,天下热客,没骨花卉,浮萍轩。 白发童子看得一阵头大,它毕竟是来自青冥天下,看到这些就彻底抓瞎了,合上那本小册子,大义凛然道:“隐官老祖,费这劲干啥嘛,咱们不如还是明抢吧?要是给人逮了个正着,没事,隐官老祖到时候只管溜之大吉,将我留下,是打是骂,是砍是剁,小的一力承担了!” 宁姚好奇问道:“这捆梅枝,怎么说?”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上阳宫,这梅精绰号,是说一位妃子了,她有个弟弟叫江采芹,家族世代从医。至于那龙池醉客,则是说那一醉一醒两藩王的不同心思,反正弯来绕去,最后得手的机缘,多半是那百花福地一月花神的某种实在馈赠,不然就是与倒悬山梅花园子的那位酡颜夫人有关,所以无甚意思。 “可另外一条线索,我很感兴趣,是我有私心。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是先去条目城的芥子园书铺,因为李十郎擅长制造梅窗,在《居室部》一篇,李十郎更将此事引为‘生平制作之佳’,所以接下来恐怕就需要购买一部初版初刻的《画传》作为桥梁了,找打那书商王概,而此人曾经有个‘天下热客王安节’的绰号,才好与此人的兄弟王蓍搭上线,而此人原名王尸,擅长治印和绘画没骨花卉,于是这就要牵扯到一位我极其极其仰慕的老先生了,擅画梅花,天下第一,正好是那梅花屋和小舟浮萍轩的主人,不单单如此,传说这位老先生还是世间第一位以石刻印之人,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岂会错过,一定要去拜访一下老先生的,如果真有什么机缘,我可以拿来与老先生换取一枚印章。” 说到这里,陈平安神采奕奕,就像先前第一次听说“李十郎”那个称呼。 就像姜尚真这样的人,在夜航船上都会有想见之人,是那雨疏风骤绿,是那卖花担上,是杯深琥珀浓,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是二年三度负东君,是那人比黄花瘦。 陈平安其实想要拜访的书上圣贤古人,更多。 对于陈平安的解谜本事,宁姚习以为常。 只说陈平安的长辈缘怎么来的,就是这么来的。 裴钱更是一脸天经地义。 周米粒反正听得模糊,好人山主只要不与人斗诗,都很厉害! 只有那个化外天魔,将这一连串的“由此及彼”、“顺藤摸瓜”和“走门串户”,听得瞠目结舌,发自肺腑地赞叹道:“隐官老祖,这条夜航船,就该由你来当掌舵的船主啊!” 陈平安摇头道:“差远了。两脚书柜而已。” 不是他妄自菲薄,事实如此。夜航船只是条目城一地,就已经让陈平安叹为观止。如果不是敌友难辨,又有事在身,陈平安还真不介意在这条渡船上,一一逛荡完十二城,哪怕耗费个三两年光阴都在所不惜。 白发童子搓手不已,两眼放光,“发了发了,有隐官老祖在旁指点迷津,再加上有我效犬马之劳,这条渡船的仙家机缘,还不得寸草不生?” 陈平安说道:“我还有正事要忙,所以除了梅枝一物,其余机缘都不去挣了。” 白发童子双手捶胸,“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目中无人、见钱眼开的隐官老祖吗?” 陈平安说道:“我要与王元章老前辈,求一方印章。印文都想好了,就写‘清气满乾坤,散作万里春’!” 沉默片刻,陈平安抿了一口酒,轻声道:“如果能求来两方印章,当然更好。印文就写那‘游子行路’。” 白发童子拍手叫好:“印文极好!隐官老祖文采无双……” 陈平安斜眼看去,“是老先生诗篇里的东西,我只是照搬。” 白发童子振臂高呼,“隐官老祖,记性无敌,一拳搬书山,一脚倒文海,天下第一,都让人不敢自称第二,因为位置与隐官老祖距离太近,所以只敢称第三!” 反正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天底下就没有尴尬不尴尬的马屁。 陈平安突然说道:“按照吴宫主的推衍,我可能会在某个时刻,去一趟中土文庙,何时去何时回,怎么去怎么回,现在都不好说。” 白发童子一下子噤若寒蝉,病恹恹坐回长凳,一只手掌反复擦拭桌面。 宁姚说道:“裴钱小米粒这边有我。” 陈平安笑道:“那就解谜去?” 小米粒跳下长凳,“得令!” 一行人收拾好行李,离开客栈循着线索,果然如陈平安所说,一路顺藤摸瓜,与先前所料不差,该买买该聊聊,最终在一处梅花千树的山水秘境,陈平安用一桩本该得手一株仙家梅树的机缘,只与那老夫子王元章换来了两枚印章,不曾想老先生最后抚须而笑,还送给了两幅梅花图,一墨梅一白梅,而陈平安所求两枚印章的印文内容,就来自于画卷题诗。 陈平安接过画卷后,再次作揖致谢。 想起一事,陈平安说道:“晚辈听说桐叶洲有一位宗主剑仙,大雪登山,说了一番与前辈在史书上的类似言语,他那宗门上下都曾听闻,不过剑仙在末尾添加了‘最宜出剑’一语,所以这位剑仙应该也十分仰慕前辈。” 老先生笑道:“是那‘天地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胆澄澈,便欲仙去’吧?” 陈平安怀捧卷轴,轻轻点头。 老先生问道:“一个如此与天地言语的剑仙,又是身在桐叶洲,那么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战死。” 那位剑仙,正是桐叶宗宗主傅灵清。 老先生让陈平安稍等片刻,最后又送给了陈平安两枚印章,分别篆刻风雪助兴,天下狂士。 陈平安挠挠头,有些赧颜。 老先生笑道:“虽然还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希望如今的浩然天下,有了更多你这样的年轻人。” 指了指别处,老先生正色道:“记得别学那容貌城的邵宝卷,好像做了多年的正人君子,就在等着做一次坏人,然后就此再不回头,实在太可惜了。” 离开这处秘境后,陈平安再用白发童子写出的琴谱,与条目城换来了三城的通关文牒,一般某个学问,换取两城关牒就已经是极限,显然夜航船对这《广陵止息谱》极为看重。一开始白发童子还有些洋洋得意,在铺子外边走路很飘,只是得知夜航船上竟然有十二城后,立即就开始跳脚骂人,小米粒赶紧抱住这个小小年纪就白了头发的矮冬瓜,白发童子依旧骂骂咧咧,朝着铺子那边飞脚不停,小米粒身体后仰,晃晃悠悠,好不容易才保证两人不摔倒,白发童子骂完之后,双脚落地,转身拍了拍小米粒的肩膀,“忠心可鉴,护驾有功,回头赏你几样好东西啊。” 小米粒就没当真,只是咧嘴笑道:“刚才我好像喝醉打拳哩。” 白发童子比划了一下两人的个头,摇摇头,“小米粒啊,我每次跟你说话,如果不使劲低头,都要瞧不见你的人,这怎么行,以后请咱们隐官老祖帮你打造一条小板凳啊,你得站着跟我说话才行。” 小米粒皱起眉头,偷偷踮起脚尖。结果发现那白发童子好像更高了。一个低头望去,白发童子立即收起脚尖,等到小米粒猛然抬头,它又瞬间翘起脚尖,小米粒后退几步,白发童子已经双手负后,转身离去。 先去了垂拱城,见着了那位夜中提灯写榜书的老夫子,陈平安帮忙崔东山捎话。 游历路上,小米粒小声问道:“裴钱裴钱,李槐说你是流落民间的亡国公主,在这儿,能找着你爹不?” 裴钱没搭话。 小米粒继续问道:“要不要我帮忙啊?我找人可厉害,巡山巡出的本事。” 裴钱一个小板栗敲下去。打得周米粒双手抱头,顿时心中了然,多半是找不着了。自己往裴钱伤口上撒盐,确实欠打。 他们还在那一条正值枯水期的大江之畔,露出那水底崖刻,沛泽苍生,龙宫深处。 在一处酒铺,遇到了一个自称少年上人的年轻人,正要提笔在墙上写字,还有个年轻伙计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喃喃自语,问那微时故剑何在。铺子外边,走过一个怀中渗出油腻的高大男子,他看着远方一位脚尖点点,轻盈旋转裙摆的活泼少女,眉眼细细。男人觉得今年就是她了。不枉自己读了四十四万字的浩瀚书籍,书里书外都有颜如玉。 正在双手拍桌嚷着要好酒的白发童子立即闭嘴。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来到酒铺外,仰头望向天幕。 容貌城那处荷塘,先逛过了声色城的两人,破开山水禁制,直接现身来到此地。 吴霜降,身边还有那位倒悬山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 凉亭内,刑官独坐。 嫡传杜山阴和婢女汲清,都不在此地。 好像剑仙就在等这位岁除宫的十四境大修士。 吴霜降微笑道:“小白,你去别处转转。” 岁除宫的守岁人,白落笑着点头,“刑官大人可没那么多小天地,帮你遮掩十四境。” 吴霜降说道:“打个刑官而已,又不是隐官,不需要十四境。” 白落离去后。 吴霜降双手负后,缓步向前,四把仙剑仿剑一起出袖,笑道:“笼中花开。” 一把笼中雀仿剑神通,一把井中月仿剑神通,再配合其中“花开”二字真言。 天地间,皆是吴霜降,皆是仙剑仿剑。 至于为何今天要打这一架,理由很简单,吴霜降的心中道侣,在剑气长城的牢狱那边,好像经常被这位刑官以飞剑追杀。 片刻之后。 夜航船被剑光一分为二。 与此同时,陈平安心中响起一个嗓音,“能否赶来文庙一趟?”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可是礼圣?” 得到那个肯定答案后,陈平安作揖道:“有劳礼圣。” ———— 当初阿良在离开文庙广场之后,看似化虹远游,实则偷摸去了趟功德林一处禁制,与那陪祀圣贤好说歹说,好歹没吃闭门羹,可最后还是得老老实实拿一笔功德去换,这才见着了那个大髯游侠,说是禁地,没什么阵法禁制,甚至都无人看管,就只是一处破碎秘境,山清水秀,刘叉正蹲在水边,持竿钓鱼。 阿良来到刘叉身边,沉默不语,刘叉也没说话,阿良长吁短叹一番,摇摇头,挪步来到刘叉身后,对这这位剑修的屁股就是一脚飞踹,力道不小,刘叉都要一个前扑,只不过依旧一手持竿,单手撑地,不至于摔了个狗吃屎,重新蹲好,汉子的脸上,都没点表情变化。 阿良金鸡独立,翘起一条腿,揉着脚背,叫苦不迭,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坚硬如铁的腚儿。 单脚蹦蹦跳跳,来到刘叉身边,一个屁股落地,盘腿而坐,捻起一根野草,去掸泥土,叼在嘴里,慢慢咀嚼草根,含糊不清道:“刘兄,文庙那边是怎么个说法?” 刘叉说道:“礼圣只是让我留在这边,没个其他说法了。” “能与白也递剑,厉害的厉害的。”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 金甲洲,曾经有那镜花水月,反复只有一幅画卷,是刘叉剑斩白也那一幕。 被好事者以山上术法摹刻,所以每次开启画卷,等到大髯剑客现身,在递出那一剑之前,难免会有旁观者惊呼其名,刘叉! 久而久之,原本只是名字的“刘叉”,就逐渐演变成了一个充满惊叹意味的说法,类似口头禅,两个字,一个说法,却可以涵盖许多的意思了。 至于刘叉本人的剑术,尤其是他的那些诗词,反而远远不如这个名字,那么如雷贯耳,甚至如今在中土神洲,刘叉二字,已经有那山下妇孺皆知的趋势。 阿良这会儿双手抱头,后仰倒去,轻声道:“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茬,在剑气长城那边,我就直接干-死你好了。” 却不是说刘叉剑斩白也,而是归墟之畔,被醇儒陈淳安拦下。 而醇儒陈淳安,与阿良很投缘。当然投缘一事,也可能只是阿良自己这么觉得。 刘叉说道:“不要把换命说得那么好听。” 与阿良捉对厮杀,差不多就是换命的下场。 阿良翘起腿,轻轻晃荡,“我这辈子,有三个好哥们,都是难兄难弟嘛。一个是老秀才,都是满肚子才学,不得彰显扬名。” “一个是陈平安,一个站城头,一个趴山底下,只能遥遥对望,同病相怜啊。” “再就是你了。咱俩都是从十四境跌的境。” 刘叉说道:“说完了?” 阿良说道:“你管我?” 刘叉不再言语,继续钓鱼。 阿良打了个盹,这才起身,说下次得空了再来这边喝酒。 汉子摊开双手,身体飞旋离去,还是用了那江湖上的梯云纵,双腿蹦跶不已。 刘叉瞥了眼,很好奇这家伙在亚圣府里边,难不成也是这幅鸟样? 中土神洲一处宗门,某个先前被齐廷济一剑砍了个半死的玉璞境,刚刚闭关养伤完毕,好不容易出关没几天,参加一场祖师堂议事。 就有个蒙面汉子,只露出一双贼眉鼠眼。在光天化日之下,破开山门阵法,轰然落地在祖师堂外边的广场上,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然后双手贴住额头,往后捋过头发,直呼玉璞境祖师的名字数遍,然后大声询问此人何在。 事出突然,有个年轻有为的祖师堂供奉,根本没有察觉到众人,那种貌似想说话、又狠狠憋住的古怪神色,他挺身而出,一步跨过祖师堂门槛,与那蒙面汉子怒斥道:“何方鼠辈,胆敢擅闯此地?!” 那蒙面汉子眼珠子滴溜溜转,正在与远方一位御风悬停空中的仙子,挤眉弄眼。 个头不高的蒙面汉子,一个握拳抬臂,轻轻向后一挥,背后祖师堂大门口那个玉璞境,脑门上好似挨了一记重锤,当场晕厥,直挺挺向后摔倒在地,腰靠门槛,身体如拱桥。 祖师堂里边,从宗主到掌律再到供奉客卿,一个个屏气凝神,大部分都甚至没有起身,有几个不厚道的,干脆转头与邻近位置的好友闲聊起来,以表清白。 那厮曾经来过。不是第一次了。 之后那个玉璞境老祖师,屋漏偏逢连夜雨,下场有点可怜,惨不忍睹。 中土神洲,玄密王朝, 一个富家翁正在那亭内欣赏棋局。 突然给一个汉子现身背后,一把勒住脖子, 富家翁咳嗽不已,说不出话来,使劲拍打那条胳膊, 老人一张极富态的圆脸,脸色青紫再转白,已经有了翻白眼的迹象,汉子这才放开手,郁泮水大口喘气,他娘的,知道是谁来了,天底下没谁做得出这种缺德勾当。 不曾想那汉子重新勒住老人脖子,大骂道:“郁胖子,你怎么回事,见着了好兄弟,笑脸都没有一个,连招呼都不打,啊?!我就说啊,肯定是有人在家乡这边,每天偷偷扎草人,诅咒我回不了家乡,好家伙,原来是你啊?!” 说完一个啊字,胳膊一提,老人只得跟着踮起脚尖,一副缢鬼模样,真不是老人故作可怜相,背后那个狗日的,是真下狠手啊。 郁泮水只得被迫阴神出窍,站在那人一旁,使劲一跺脚,双手拍掌,哎呦喂一声,几个小碎步,凑过去给那汉子揉肩敲背,“原来是阿良老弟啊,几年没见,这身腱子肉结实得无法无天了,啧啧啧,不愧是领略过十四境剑修大风光的,不过境界啥的,这都算不得什么,对阿良老弟来说,主要还是这一身男人味,上次见面,就已经登峰造极,不料这都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佩服,真是佩服!垂涎,真是垂涎!” 阿良这才松开手,一推那阴神脑袋,让其归位真身。 坐在凉亭长椅上,双手摊开放在栏杆上,翘起二郎腿,长呼出一口气,丢了个眼色给郁泮水。 郁泮水心领神会,悬有一块木野狐匾额的凉亭内,立即掠出一道青烟,飘荡来此,最终凝聚出一位艳美女子,她施了个万福,与那汉子嫣然笑道:“见过先生。” 阿良一个蹦跳起身,伸手使劲抹了抹鬓角,“生分了生分了,喊阿良小哥哥。” 郁泮水后悔今天吃喝多了。 阿良一挥手道:“郁胖子,你自己拉的屎自己擦。” 郁泮水装傻,阿良笑道:“你就自称阿良好了!” 在玄密王朝,有个暴得大名的山下书院山长,被很多中土神洲的读书人,将其誉为一洲文胆。 在郁泮水去而复还,阿良就火急火燎离开,撂下一句,“郁泮水你狗胆,竟敢打文胆!” 郁泮水哀叹一声。 阿良离开此地后。 找到了一位上了岁数的老仙人,还是老熟人。 老仙人冷笑道:“说几句话,犯法啊?骂由你骂,打归你打,还嘴还手算我输。” 遇到了个混不吝的老无赖。 阿良怒喝一声,悲愤欲绝道:“好好好,欺负我境界低,就要与我问拳是吧?可杀不可辱,便是被你活活打死,今天也绝不受这份鸟气。” 嗓门之大,传遍宗门诸峰上下。随后阿良一把扯住那家伙的头发,将脑袋夹在腋下,一拳一拳砸在头上。 最后收拳,摆出一个气沉丹田,神清气爽,他娘的胜绩又添一桩。 正文 第七百八十二章 天下圣贤豪杰 一艘跨洲渡船远游中土神洲,渡船属于南婆娑洲新建立没几年的龙象剑宗。 宗主齐廷济,一位曾经在剑气长城刻字的老剑仙。 首席首席供奉陆芝,据说还暂时兼任着掌律。她也是剑气长城曾经的十大巅峰剑仙之一。 此外还有倒悬山春幡斋的剑仙邵云岩,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一起担任客卿。 此外齐廷济在不到十年内,收徒十八人,俱是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剑仙胚子。被誉为十八剑子。 龙象剑宗传闻与皑皑洲刘氏,中土郁氏,都有生意往来,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更是关系非同寻常。 因为正是齐廷济,先为陈淳安护道出海,又是齐廷济,为陈淳安问剑一次。 浩然九洲,齐廷济先后出现在三洲战场,战功彪炳,举世瞩目。 还在那位扶摇洲本土飞升境大修士,名为刘蜕,若非齐廷济出剑阻拦一头王座大妖,估计名字就要与桐叶洲荀渊一样,被甲子帐刻在城头上了。刘蜕跌境为仙人之后,在流霞洲下宗的白瓷小洞天闭关养伤数年,据说此次也会出关参与议事,刘蜕对齐廷济,既感激,更佩服,山上有些小道消息,说刘蜕此次出关,除了文庙议事,还要主动要求担任龙象剑宗的客卿。 扶摇洲是小洲,山河版图仅仅比宝瓶洲略大,当初刘蜕成为飞升境,被誉为一桩“天荒解”,如果刘蜕当真以一个上宗宗主身份,担任别宗客卿,也会是浩然天下一件破天荒的事情。 这条渡船已经极为临近文庙一处名为问津渡的仙家渡口。 站在船头赏景的齐廷济,突然传令下去,让渡船放缓速度,作为礼敬文庙。 齐廷济虽然是一位当之无愧的“老剑仙”,却是极为俊美的年轻容貌。 也就是文庙尚未解禁山水邸报,不然光靠齐廷济这份气度,就要凭空多出一大拨女修仰慕者。 齐廷济,吴承霈,孙巨源,米裕,曾经被誉为剑气长城四大美男子。后来多出了个第五人,不过是那人自封的。 此刻有人与齐廷济并肩而立。 一位女子,身材高挑,一张脸庞,略显消瘦。 搁在一般人眼中,她站在齐廷济身边,就是三个字,不般配。 而她就是剑气长城的“倾城”绝色,女子大剑仙,陆芝。 齐廷济笑道:“落魄山观礼一趟,就让我宗多出了两位上五境客卿,我得感谢咱们那位隐官大人。不知道此次议事,这家伙到了没有。” 除了儒家圣贤,此次参与一旬后文庙议事的各路修士,被安置在文庙周边的四个地方, 问津渡之外,文庙临时开辟出三座暂设的仙家渡口,迎接浩然九洲的八方来客。 南婆娑洲,扶摇洲,桐叶洲,三洲修士,渡船就会在那南边的问津渡停岸,然后在一座名为泮水县的县城小镇落脚休歇,只是一处很寻常的县城,唯一的不寻常,大概就只是靠近中土文庙了。 不出意外的话,陈平安只要赶来议事,多半是在东边的临时渡口现身。 此次代表宝瓶洲参与议事的人物,有顶替大骊皇帝宋和露面的宋长镜,还有神诰宗天君祁真,以及云林姜氏家主。除了宋长镜是孑然一身,神诰宗和云林姜氏,都像龙象剑宗,各自带了一批弟子,虽然无法议事,只能在文庙周边游历,但如今文庙方圆千里之内,戒备森严,能够跟随渡船入驻某地,对于一般修士而言,已经是莫大荣幸。 陆芝直截了当道:“我知道你们双方之间,一直有算计,但是我希望宗主别忘记一件事,陈平安所有谋划,都是为了剑气长城好,没有私心。不是他刻意针对你,更不会刻意针对齐狩。不然他也不会建议邵云岩担任龙象剑宗的客卿。至于更多的,比如什么希望剑宗与落魄山同气连枝,缔结盟约之类的,我不奢望,而且我也不懂这里边的忌讳,擅长这些事情的,是你们。” 陆芝在剑气长城,也是这样的脾气。 她一向有话直说,要么有本事让她说好听的话,要么有本事让她别说难听话。 齐廷济微笑道:“陆先生请放心,我还不至于如此小家子气,更不会让自家的首席供奉难做人。” 陆芝难得有些笑意,凭栏远眺,缓缓道:“你们确实都很擅长入乡随俗,我就不成。”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齐廷济在浩然天下。 齐廷济有些无奈,伸手轻拍栏杆,心声道:“弟子当中,我最看好的两位嫡传之一,竟然独独钦佩陈平安,还求我这个师父,只要她跻身了金丹,就帮她去隐官大人那边求一部皕剑仙谱,你说烦不烦人。” 这要怨那客卿邵云岩,吃饱了撑着,将那个年轻隐官,说成了世间少有的人物,关键是年轻英俊,偏又痴情专一。 小姑娘听了怎能不动心。 男子痴情,其实才是最大的风流。 毕竟在那剑气长城,关于二掌柜,有太多精彩故事可讲。 而邵云岩又居心不良,专挑好的说。 陆芝说道:“不用担心,那丫头长得太好看,真要遇见了陈平安,她会紧张得说不出话,陈平安更不会多说什么,到时候客套一句,就会两两无言,尴尬得后悔见面了。” 齐廷济大笑不已。 转头望向陆芝,齐廷济突然打趣道:“陆先生,我很好奇,怎样的豪杰,才能入你的眼?” 陆芝摇摇头,转移话题,“刘蜕真要担任剑宗客卿?” 齐廷济点头道:“都不知道如何婉拒,也烦。” 陆芝笑道:“这样的烦恼,罕见。” 齐廷济趴在栏杆上,轻声感慨道:“就这样在异乡安家了啊。” 陆芝默不作声,思绪飘远,回到了家乡,想起了很多旧人旧事。 一座酒铺的墙壁上,曾经悬着一块不曾署名的无事牌,写了那么句:陆芝其实不好看,但是腿长,中意很多年了,怎么也看不够。 虽然无事牌没有署名,但是字迹明显,大概那位剑修,其实也没想着刻意隐瞒身份。 有些远远的喜欢,总是忍不住要让人知道,才能甘心。 只是不等陆芝与那老色胚计较什么,那位每次喝酒都喜欢端碗蹲在路边的剑修,就在城外战死了。 除了那块无事牌,剑修其实一辈子也没跟陆芝说过几句话。所以世上再没谁知道,是太喜欢她,还是没那么喜欢。 剑气长城的最后几年,人人脚步匆匆,说走就走了。 曾经有个年轻掌柜,蹭着酒,偶尔喝多了酒,反而眼神愈发明亮,眉眼飞扬,说以后等他回了家乡,还要开一家酒铺,卖酒,卖阳春面,也卖火锅和臭豆腐,咱们剑气长城的人去那边,可以破例,可以打折,可以赊账。 有人问,赊账没啥意思,可不可以不还钱。年轻人笑着说,等你们去喝酒了再说。 有人再问,沽酒小娘,能不能多雇几个,水灵得能掐出水来。年轻二掌柜笑骂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酒铺,还得掌柜豁了性命不要,才能挣那么点辛苦钱。 哄然大笑。 在那尚未成为家乡的异乡,飞升城的那座酒铺还在,只是年轻掌柜不在了,曾经的剑修们也大多不在了。 邵云岩,酡颜夫人,带着几位齐廷济的嫡传弟子凑近过来。 面对那位既是宗主又是师父的男人,这些少年少女,十分敬畏,反而是对陆芝,反而显得亲近些。 一行人与齐廷济行礼过后,有个少年问道:“陆先生,能见着阿良,左右,宁姚,还有那个隐官吗?” 宁姚仗剑飞升浩然天下,龙象剑宗这边的年轻剑修,都是知道的。 陆芝摇头道:“不清楚。” 那少年问道:“隐官有次喝高了,真敢说宁姚之所以喜欢他,是馋他的相貌,仰慕他的才华?” 邵云岩笑道:“那肯定不敢,是有人坑他。” 酡颜夫人嫣然一笑,“那可说不准,酒壮怂人胆。隐官大人什么话不敢说,什么事不敢做。两军对峙,一人仗剑阵前,剑指所有王座。” 邵云岩笑道:“你这是夸还是损呢,不然我帮忙复述给隐官大人一遍?” 她嗤笑一声,“随意啊。” 在落魄山观礼一趟后,酡颜夫人涨了不少胆识。 如今还按照隐官大人的“法旨”,与邵云岩都成了龙象剑宗的供奉,酡颜夫人每每谈及隐官,就愈发镇定从容了。 有另外少年说道:“隐官只是官职高,我还是更佩服左先生,当世剑术第一!” 有人持异议,“左先生当然很厉害,不过我觉得还是阿良更猛,毕竟是一位确凿无误的十四境剑修!” 齐廷济笑着离去。不太愿意听这些稚气议论。 浩然天下的齐廷济,陆芝。 第五座天下飞升城的陈熙。宁姚。 远游青冥天下的纳兰烧苇,重返蛮荒天下的老聋儿。 再加上阿良,左右,陈平安。 如果再算上谢松花、郦采、刘景龙、蒲禾、宋聘这些浩然剑仙。 就好像天地间依旧有一座剑气长城,屹立不倒。 如今的浩然天下,其实还不太理解,曾经在剑气长城并肩作战的两位剑修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曾经的剑气长城,就像一处世间最纯粹的修道之地。 本土剑修,是等死,外乡剑修,是送死。 等到双方有人活了下来之后,若还能重逢,便是知己,是生死之交。 ———— 吴霜降和刑官在容貌城一役,两个渡船外人,一场名副其实的神仙打架,殃及整条夜航船。 吴霜降压境在飞升境,与那位刑官问剑一场。 太白,道藏,万法,天真,四把仙剑仿剑,将整条渡船一斩为二,四,八,十六。 一位中年文士与闭目僧人联袂现身,“吴宫主,是不是可以收剑了?” 一条原本四分五裂的夜航船,瞬间聚拢为一,毫无异样,甚至都没有半点灵气损耗。与那座被蛮荒大祖劈成两截之前的剑气长城,有异曲同工之妙。 吴霜降微笑道:“张夫子是在教我做人?” 四把仿剑悬停四周,剑尖指向四方。 岁除宫守岁人,白落随之现身。 刑官单手持剑,身后高空浮现出一金色一白银两轮光晕,如日月共悬天幕,好似一双神灵双眸,照破虚空,俯瞰人间。 正是这位刑官的两把本命飞剑。 刑官脸上和胸口处都有一处剑痕,鲜血淋漓,只不过伤势不重,无碍出剑。但是这场问剑,身为剑修的刑官,面对并非剑修并且压境的吴霜降,反而落了下风,是事实。 僧人睁眼,佛唱一声,抬起一手,浮现一串念珠,若是不算用以数取的隔珠,总计一百零八颗珠子,皆趋近雪白无瑕颜色,僧人轻轻捻动,仿佛每一次捻珠一圈,就能让百八烦恼随之清减丝毫。 吴霜降微微一笑,一拂袖子,从袖中抖搂出一串灿若星河的雪亮光彩,亦是一串珠子,一圈长达三丈有余,环绕吴霜降四周,只是那道家流珠,颗颗大如桐子,每一颗流珠皆蕴藉浩大道意,正圆若满月,三百六十五颗,缓缓转动,斗转星移,行云流水状,大道循环,周天无穷。 中年文士笑道:“吴宫主既帮助道侣还剑,还顺便多学了一门上乘剑术,又打开了渡船禁制,一举三得,应该够了吧?” 吴霜降,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戎马书生,名将无双。大道根脚,是那兵家修士。只不过吴霜降学什么是什么,才使得这位岁除宫宫主的兵修身份,不那么显眼。 岁除宫修士人数寥寥,总计不过百余人,与岁除宫在青冥天下的地位,极度不匹配,除了岁除宫门槛极高、收徒严格之外,最关键的原因,就是吴霜降曾经有过两桩壮举,在他还是仙人境之时,一人守宗门,再一人灭宗门。 两场战事过后,一座青冥天下的一流宗门,就此覆灭,都不是什么元气大伤,护山大阵,祖师堂,连同数个藩属势力,悉数灰飞烟灭。 这意味岁除宫根本不需要讲究什么人多势众,有吴霜降一人坐镇山头,足矣。 擅长厮杀,不怕围杀,修行路上,越境杀敌,不是一两次。精通隐匿,遁法一绝,算卦推衍更是极其高明。 心思缜密,出手精准,而且还特别记仇,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狮子搏兔,务必一击毙命,斩草除根。 毕竟是一个连大玄都观孙怀中都要点评个“阴魂不散”的修士。 这样一个难缠至极的存在,如今还跻身了十四境,哪怕是夜航船,也不愿与之结仇。 中年文士笑道:“吴宫主,渡船已经到了南海归墟。” 吴霜降笑了笑,将四把仿剑和一串流珠一并收入袖中,再收起了“笼中雀”神通,带着白落一起离开夜航船,要通过那处归墟,直接去往蛮荒天下。 容貌城内荷塘凉亭,刑官收起长剑和两把本命飞剑,落在凉亭内,僧人一闪而逝,只有中年文士站在刑官身边。 中年文士笑问道:“还好?” 刑官自言自语道:“十四境就已经如此,那么十五境?” 中年文士说道:“无法想象。” 吴霜降和白落并肩悬空,双方脚下,就是一处被蛮荒大祖打开的归墟,大门难开关更难。 吴霜降低头望去,归墟呈现出大壑状,远古时代,陆地上的八方九洲大野之水,传说连那天上星河之水,都会浩浩荡荡,流注四座归墟其中。更有传闻归墟之内,有大鼋,背脊上承载着万里山河的版图,在归墟当中,依旧小如盆景。更有四座龙门分别矗立其中,曾是世间所有蛟龙之属的化龙契机所在。 吴霜降伸手一指,笑道:“咱俩运道不错,好像是两条鳌鱼。” 白落顺着视线望去,归墟大壑之内的深处,有两条龙头鱼身的鳌鱼,长达万丈,正摇头摆尾,悠哉遨游,一条雄鱼,金鳞葫芦尾,雌鱼则是银鳞芙蓉尾,神异非凡,虽然这两条鳌鱼体型庞大,只是在那归墟深处,依旧就像是江河里的两条纤细小鱼,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白落无奈道:“这也要跟人抢?你都是十四境了,出门在外,好歹讲一讲仙师风度。” 哪里是什么运气好,分明是天上云海中,有人正在垂钓鳌鱼,那寻常山水间的渔翁,要想从大江大湖里垂钓大物,尚且需要耗费银钱打窝诱鱼,当下这两条珍稀鳌鱼,显然是被天上那位干瘦的长眉老者引诱而来,不断摆尾上浮,缓缓靠近一颗虬珠。虬珠在归墟玄冥之水中闪烁不定,每次亮起,熠熠生辉,不过拳头大小的虬珠,光亮却照耀方圆百丈。 吴霜降抬头望去,天上云海缺口处,有个白发老者正在盘腿垂钓,手持一根苍翠欲滴的青山神绿竹鱼竿,以纯粹武夫的一口真气作为鱼线,坠入归墟深处。长眉老人在给吴霜降使眼色,大概是说别惊吓到那双鳌鱼。 吴霜降想了想,就收敛气象,整个人与天地融合,白落也施展隐匿术法,不打搅那位老渔翁垂钓鳌鱼,以心声与吴霜降说道:“此人名叫张条霞,绰号龙伯,十境武夫,巅峰圆满,习武之外,只痴迷垂钓一事,性情散淡,与世无争。只有没钱打窝了,才会跑去中土神洲挣点钓鱼钱。先前归墟洞开,张条霞但是离得近,近水楼台,所以是浩然天下第一个赶来此地的人,他然后就在这边守株待兔,只捡取那些个头大的漏网之鱼,被他成功拦下了数头试图逃回蛮荒天下的大妖。” 吴霜降点点头,“确实已经神到,可惜就只是神到了。” 两条鳌鱼还是十分谨慎,追逐那颗虬珠许久,却始终没有咬钩,长眉老者骤然提气,被一口纯粹真气牵引的虬珠,倏忽拔高,好似试图逃窜,一条银鳞芙蓉尾的鳌鱼再不犹豫,搅动巨浪,高高跃起,一口咬住那颗虬珠,瘦竹竿似的老者大笑一声,站起身,一个后拽,“鱼线”绷紧,出现一个巨大弧度,只是却没有就此往死里拽起,而是开始遛起那条鳌鱼,没有个把时辰的较劲,休想将这么一条雌鳌鱼拽出水面。 吴霜降眯起眼,看了片刻,一步来到云海“岸边”,就站在老人身旁,笑问道:“老前辈,这条鳌鱼要是钓起来,卖不卖?怎么卖?” 名叫张条霞的老者将鱼竿抵住腹部,在云海边缘跑来跑去,一条万丈鳌鱼的力道真不小,老人一边奔跑一边哈哈笑道:“对不住,我钓鱼从来都会放生。尤其是这双道侣鳌鱼,一旦被人捕获其一,另外一条就要从此孤苦伶仃,岂不可怜?垂钓之乐,从来不在饱腹。” 吴霜降轻轻点头,表示赞同,微笑道:“真渔父。” 白落松了口气。一个不小心,这位龙伯,就要被吴霜降带着一起走趟蛮荒天下了。 吴霜降突然问道:“那个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是叫裴杯吧,你与她有无问拳?” 张条霞依旧双手持竿,专心与那条鳌鱼斗力,爽朗笑道:“打得过的时候,不愿意欺负个小姑娘,结果好像没过几天,就发现打不过了,找谁说理去?没法子,还是钓我的鱼吧。” 张条霞突然咦了一声,屏气凝神片刻,叹了口气,竟是主动绷断了“鱼线”,任由那颗价值连城的虬珠被鳌鱼吞入腹中,两条鳌鱼,一起往归墟深处疯狂逃窜而去,如此一来,除非张条霞能够将诱饵换成骊珠龙眼之流,否则最少百年之内,是休想它们咬钩了。 吴霜降问道:“龙伯前辈,这是要去中土文庙议事了?” 张条霞点头道:“礼记学宫大祭酒邀请,不得不去啊。” 对于这两位蓦然现身归墟畔的不速之客,要说张条霞不提防不戒备,就是拿性命开玩笑了。虽然他看不出对方两人的深浅,但看那份意思,最少是两位仙人。张条霞思来想去,也没找到符合形象的浩然修士,只不过长眉老者觉得自己常年在海上逛荡,对山上事,可谓孤陋寡闻,不认识也很正常,就像先前遇到的那位金甲洲剑仙徐獬,之前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只不过张条霞在山上素无仇家,也就只当与对方两人是一场萍水相逢。 活久了,见怪不怪。 可如果真要打一场没头没脑的架,张条霞还真不介意舒展筋骨,十境武夫神到境,可不是什么花架子的摆设。 吴霜降抱拳笑道:“就此别过。” 张条霞抱拳还礼:“有缘再会。” 吴霜降望向归墟深处,抬起手,双指掐诀,说了一句“敕令天下水裔”。 已经远去万里的两条鳌鱼竟是一个摇头摆尾,如获敕令,谨遵法旨,调转方向,朝吴霜降迅猛游曳而至,最终掀起滔天巨浪,齐齐跃出水面,龙头鱼身的两条庞然大物,无比温顺乖巧,悬停在云海下方,好像只等吴霜降登上“渡船”远游归墟。 吴霜降带着白落一起飘落在鳌鱼背上,潜入归墟之中,就此远游蛮荒天下。 张条霞想了想,幸好没打架。 出门在外,果然要与人为善。 一位十境巅峰武夫,收起那根青竹鱼竿后,化虹去往中土神洲。 归墟大壑内,与吴霜降各自骑乘一条鳌鱼,白落笑问道:“宫主,听说青冥天下有了个‘大小吴’的说法?” 吴霜降点点头,“那小子只是福缘随我,其他方面,其实算不上如何相似。真正像我的,还是陆沉所说的那个年轻人。亏得不是一座天下的修道之人,不然我都要以为是跻身十四境的某种天道压胜了,比如……青蓝之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枯过后有一荣。” 白落说道:“所以宫主先前在条目城的那份杀心,几分真几分假?” 吴霜降笑道:“陈平安接不下那场问道,十分假也是十分真,接下了,十分真也是十分假。” 白落微微皱眉。 吴霜降说道:“那小子拿得起放得下,对此不会有什么芥蒂。何况我到底怎么个心思,他很了解。” 一个人的学问多寡,很其次,做人其实最怕拎不清。 白落说道:“仙人抚顶,授长生箓。” 是说那客栈内,吴霜降临行之前,看似轻描淡写,随便轻拍了一下小水怪的脑袋。 于修行并无太大裨益,却是一张货真价实的保命符。可能吴霜降还有更多的深意,白落就懒得去刨根问底了。 吴霜降会心一笑,“陆沉有些个算计,光明正大,没有藏掖,那我就遂了他的愿。” 涉及白玉京三掌教,白落就不去闲聊什么了。 吴霜降问道:“知道陈平安这次,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 白落摇头。 吴霜降微笑道:“是终于有人能够证明,他所走的那条道路,是对的。非但不是什么羊肠小道断头路,还是一条前边已经有人走过的登顶之路,只是道路稍显弯绕了些。” 吴霜降说了一句仿佛谶语,“所以等着吧,此后百年,陈平安的修行,方方面面,都会突飞猛进。” “这么看好陈平安?” “我只是看好每一个吴霜降。” 吴霜降突然笑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 白落有些疑惑。 “是学宫大祭酒邀请的张条霞,那么你猜是谁邀请的陈平安?” “一正两副,三位文庙教主之一?难道是与文圣关系最好的那位董夫子?” 吴霜降摇摇头,没有给出答案。 这位十四境大修士,骑乘鳌鱼,远游天地间。 他之所见,就是心中道侣未来所见。 吴霜降双手负后,开始闭目养神,心中笑语一句。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 北俱芦洲,趴地峰。 张山峰终于成功跻身了观海境,即将破境出关。 这个年轻道士,还需要几个时辰稳固境界。 他的师父,就在洞窟仙府外边护道,轻声默念道:“一门蛰龙法,先睡心,再睡眼,后睡神。睡眠是大归根,吐纳是小归根。在呼吸吐纳当中,能够凝心神为一粒芥子,又是上归根,此乃大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一位飞升境巅峰的火龙真人,白云、桃山两脉,指玄峰袁灵殿,这几个师兄,加上太霞一脉新任山主,都在洞窟门外为一位洞府境修士护道…… 他们早早摆了一张大桌,酒水,佐酒菜,一大盆仙家蔬果,在这边静候佳音。 桃山一脉的师兄,正色道:“小师弟破境不俗,相当不俗,气象万千。可喜可贺。” 可事实上,张山峰的破境,真没什么气象可言。就真的只是磕磕碰碰,跻身了观海境。 老真人抚须而笑,“你们小师弟的相貌气度,终究是要胜过陈平安一筹,没什么好否认的。” 白云一脉的师兄,埋怨道:“师父,这种明摆着的事实,说出口就无甚意味了,无需说的。” 袁灵殿本想附和师父几句,给师兄抢先,再一思量,觉得还是师兄这番话道行更高些。 老真人轻轻点头,“倒也是。” “小师弟在修行路上,能够稳扎稳打,始终道心澄澈,殊为不易。” 老真人闻言微笑点头。 袁灵殿想要说一句是师父教得好。 不曾想有师兄又来了一句,“其实小师弟最大的本事,还是挑师父的眼光,师父,恕弟子说句大不敬的言语,也就是师父运道好,才能收取山峰当弟子。” 袁灵殿顿时没话说了。 老真人感慨不已,“有一说一,确实如此。” 那家伙拿起空酒杯,“冒犯了师父,弟子必须自罚一杯。” 老真人将自己身前一坛青神酒,推了过去,“一杯不够,自罚三杯。” 袁灵殿就像是个来这边凑数的外人,完全插不上嘴。 他娘的早知道在那落魄山,就跟陈平安虚心请教一番了。 落魄山那边,风气丝毫不比趴地峰逊色,从山主到弟子学生,再到供奉客卿,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火龙真人突然站起身,说道:“得立即走趟文庙,这次就不带山峰了,熟人太多,容易露马脚。你们几个记得护着点。” 几人纷纷起身,稽首恭送师尊远游中土。 火龙真人斜眼那个好似哑巴的袁灵殿,“说你呢!” 袁灵殿无言以对。 老真人一闪而逝,跨洲远游,没办法,山头穷,买不起跨洲渡船,就只能靠这点微末道法了。 中土神洲,一座圣人府。 其中一支圣人后裔,就世代居住在此。 这座亚圣府,占地一百八十多亩,房间四百余间。 附庙而居。府邸旁边,就是香火鼎盛的亚圣庙。 一个汉子御风飘落在府邸所在城门口,选择徒步而行。 一位府上老管事在门外台阶下,等候已久,见着了那汉子,赶紧快步向前。 两人一起走入家中,红边黑色油漆大门,嵌着狻猊,大门上方高悬挂蓝底金字的“亚圣府”牌匾。 是礼圣亲笔手书。 绕过一堵雪白影壁,第二道门,就是仪门了,两边各有两幅彩绘门神,皆等人高,是功业无瑕的武庙十哲之四。 有些沉默的汉子,和老管事从腋门走入,路过一幅亚圣挂像,两侧悬对联,立天之道曰阴曰阳。立人之道曰仁曰义。 大院中古树参天,绿意葱郁,还有一座高出院落的方形露台,两侧竖立有夔龙石栏和青砖花墙围护的丹墀,东南角设置有日晷,西南角设有嘉量,居中一座五楹正厅,即亚圣府的“大堂”。堂匾是龙边金字的“七篇贻矩”,当然又有楹联。 二堂之后是三堂,是亚圣处理家族事务的“齐家”之地。 汉子略作停步,望向一副对联,之所以在此停步,不是在府上数十幅对联当中对此情有独钟,而是他从小到大,除了家族祠堂,就数在这边受罚次数最多,下联内容,振家声还是读书。 再往后,就是这座圣人府的内宅了,所以在这道大门右侧,有那露出墙外的石流,因为内宅女眷用水,都需要挑夫在此将水倒入石流,那边就有婢女负责接水。 这个“阿良”比真名更名动数座天下的汉子,拍了拍老管家的胳膊,笑言几句,然后单独步入其中。 一路上,亚圣府后裔弟子们,遇到那个汉子后,都立即停步,恭敬作揖行礼,阿良也会一一作揖还礼,或询问或勉励几句,比如学问做得如何了。 阿良入了内宅,不去住处,而是穿廊过道,径直去了最靠后的花园,有那俗称大麦熟的花丛,其实它有个很美好的名字,蜀葵。 曾经有个孩子,书也读,但是更喜欢练剑,就经常在这里拿树枝与蜀葵问剑。 当年谁都没有想到,这处规矩最重的圣人府,以后会有个名叫阿良的剑客,一直出门远游,不太喜欢回家。 阿良坐在花园台阶上,隔着不算远,就是家塾书院了,年复一年,圣人之言,在那边起起伏伏,有背诵,有问答,有辩论。 外人很难想象,每次回到家中,阿良就是如此正儿八经的样子。 可能真要见着了,才会猛然惊觉一事,这个走哪儿都是狗日的,其实是亚圣嫡子,是个名副其实的读书人。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阿良会与文圣一脉打成一片。 又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剑客自居的剑修,为什么那么喜欢浪迹江湖。为什么会去剑气长城,会去青冥天下。 阿良双手轻轻拍打膝盖,哼着小曲儿。 准备去换一身儒衫,就去中土文庙那边找熟人耍去。 朋友遍天下,就有一点好,喝酒不花钱。 亚圣府大门外,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儒士,身边跟着个腰悬文庙颁发玉牌的黄衣老者。 正是李槐和扈从,如今老人又换了个道号,嫩道人。 李槐远远看了眼气势威严的亚圣府大门,咽了口唾沫,不太敢靠近,让他去敲门,更是没胆子。 有些后悔,早知道就陪着大半个师父的老瞎子去中土文庙那边了,不然只要找到了李宝瓶和茅夫子,万事好说。 那条飞升境的嫩道人比李槐更紧张,小声说道:“公子,我觉得吧,那个阿良肯定不在家中。” 那个狗日的不在家中才好啊。 就不用被秋后算账了嘛。 李槐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试探性说道:“那咱们就直接去文庙那边等着?” 年纪当真不小了的那位嫩道人,搓手点头道:“这敢情好。” 不料大门那边,快步走出一个穿上一身儒衫、竟然有那么点人模狗样的汉子。 那汉子见着了李槐和那条飞升境,大笑道:“呦,这不是李槐大爷嘛,没小时候俊俏啊,那会儿多好,虎头吧唧的。” 李槐招了招手。 阿良走在大街上,李槐大步走去,突然将手中行山杖交给身后步履沉重的嫩道人。 几乎同时,相隔五六步远,李槐与阿良停步, 双方摆开拳架,然后两人开始绕圈圈,阿良一个蹦跳,左拳换右掌向前递出,李槐一个蹦跶,拧转腰杆,神色凝重,拳高莫出。 看得那位嫩道人差点没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俩脑子有坑,老子反正一个都不认识。 两人轻喝一声,同时小碎步向前,开始搭手,你来我往。 动作极其缓慢,但是都有那拳若奔雷、力可劈砖的气势。 嫩道人真心遭不住了,转过身,打量起街上一旁的店铺。 两人蓦然抱在一起。 李槐大笑道:“阿良兄!” 阿良大笑道:“李槐老弟!” 各自后退一步,阿良压低嗓音问道:“如今当你姐夫,还有没有戏?” 李槐白眼道:“没戏了,我姐嫁人了,是个读书人,比你个头高。” 阿良怒道:“你也不拦着你姐?!就眼睁睁看着你姐错过一位良配郎君?!” 李槐嘿嘿笑道:“阿良,你好像又矮了些啊。” 阿良摸了摸脑袋,哀叹一声。 李槐说道:“没关系,你可以回家一趟,往靴子里多垫些棉布。” 阿良眼睛一亮,“李槐老弟,奇才啊!” 阿良觉得此事可行,心情大好,再转头望向那个悻悻然的嫩道人,满脸惊喜,使劲抹了把嘴,“哎呦喂,这不是桃亭兄嘛。” 那条飞升境,觉得自己悬了。 李槐这小子还会讲点良心,但是眼前这个狗日的阿良,是真会吃上一顿狗肉火锅的。 大端王朝,京城一处城头上。 一位男子身穿龙袍,满头霜白。 身边有一位个子极高的女子,腰间悬佩一把竹鞘长剑。 女子武神,裴杯。 还有一位白衣青年,曹慈。 裴杯一共有四位嫡传,所以曹慈除了那个山巅境瓶颈的大师兄,还有两位师姐,年纪都不大,五十来岁,皆已远游境,底子都不错,跻身山巅境,毫无悬念。 而且这个看似评价一般的“不错”,是相对于曹慈这位师弟而言。 大端王朝的武运,确实很吓人。 用中土神洲的山上说法,就是这大端王朝,是开那武运铺子的吧。 而当年曾经与裴杯一起远游倒悬山的皇帝陛下,已经是一位迟暮老人了。 他望向裴杯,自嘲道:“裴姑娘瞧着还是当年的裴姑娘,我其实比你年轻很多啊,却老了,都这么老了。” 裴杯笑了笑。 他说道:“那我就不耽误你和曹慈去文庙议事了。” 裴杯点点头。 他突然说道:“这辈子还没摸过裴姑娘的手呢。” 曹慈默默离去。 裴杯拍了拍老人的胳膊,说道:“很高兴,能够遇到陛下。” 老人反手拍了拍女子的手背,微笑道:“好的。” 这位皇帝陛下,突然有些遗憾,问道:“如果那个年轻隐官也去议事,那咱们曹慈,是不是就不算最年轻的议事之人啦?” 裴杯笑着点头。其实她没觉得这算个事。 老人转头望向那个好似“无瑕”的白衣青年,问道:“曹慈,不如我帮你修改年龄,反正大一岁,小一岁,在大端这边都无所谓的嘛。” 曹慈站在远处,与那个孩子气的老人,遥遥抱拳笑道:“陛下,还是算了吧。” 老人有些失落。 文庙北边的那座临时渡口。 浩然天下最大的一条“雪花”渡船,都无法靠岸,只能持续耗费灵气,不断吃那神仙钱,悬在高空中。 反正渡船主人,也不在意这点损耗。 在渡船和渡口之间,出现了一道长达千丈的青云桥道,又是吃钱的手段。 一行人缓缓走下,一位穿着打扮都很素雅的妇人,正在与身边年轻人念叨,说趁着这次机会,好歹见一见那位仙子姐姐。那个姑娘是山上女子嘛,百来岁的年龄,真不算老。 一家三口。 皑皑洲财神爷刘聚宝夫妇,嫡子刘幽州。 别人是辛苦修行,如今刘幽州要忙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事,被爹娘逼着与人相亲。 相亲过后,次次不成,刘幽州的理由也很多。 那位姑娘,境界太高,年纪轻轻的玉璞境,凭啥看上我这么个修行废物,可不就是奔我那点私房钱来了。 她长得也太好看了,跟画里走出一位神女似的,我配不上,只能远观。 她嫌弃我的画技不入流,不是一类人,聊不到一块去。修道之人,岁月悠悠,每天同枕异梦,会出事。 所以爹着急,娘亲更急。 刘聚宝是想着刘幽州这根独苗,总该帮着家族开枝散叶了。 只不过刘幽州的娘亲,想法有些不同寻常,她总觉得生了个这么俊俏出息的儿子,不拿出来显摆显摆,她跟那些妖艳货色的女修朋友们聊天,不得劲。 而这位刘氏夫人,在浩然山上,是出了名的一掷千金,任何稀有的法袍衣裙,漂亮的发钗首饰,昂贵的胭脂水粉,梳妆台,信笺,眉笔,仕女图……只要她出手购买了,价格最少能翻一番。所以所有做女子生意的山上势力,每次有了新鲜样式的货物,都会主动寄给皑皑洲刘氏,瞧不顺眼的,就退还,顺眼的,她就高价买下。 白送?瞧不起谁呢。 妇人与她那些朋友,最大的兴趣之一,就是评点山上大修士、或是年轻俊彦的道侣。 那婆娘,妖气妖气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的妇道人家。 乡下姑子模样,越丑越爱簪花,花里花俏的,兜里没钱才把钱穿身上。 别看她长得挺水灵,颧骨高杀夫不用刀,狠着呢。 蝎子驮马蜂,这对男女真是绝配。 他俩别看现在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等着吧,其实拴不到一个槽上。 刘聚宝也不管自己媳妇这些私底下的嚼舌头,反正就是十几个老娘们有事没事,找个由头就聚一起唧唧歪歪,言谈内容,也传不到外边去。 妇人拉起儿子的手,柔声道:“儿子啊,有钱人家找媳妇,知道找啥样吗?” 刘幽州有些心不在焉,敷衍道:“我哪里晓得。” 妇人自顾自说道:“太漂亮的女子,不是红颜祸水,就是红颜薄命。千万别找啊。” “首先,是真喜欢你。其次是有孝心,能把公公婆婆真当自己爹娘看,最后,她眼里得有钱,又不至于掉钱眼里去,不然就是个败家娘们。当然了,儿媳妇再大手大脚,咱家也败不下去,可问题是糟心啊,山上的长舌妇那么多,最喜欢背后嚼舌头,什么难听话没有?我说别人行,别人说我,万万不成。” “找岔了,一灾压百富,多大家业都守不住。可只要找对了,就是一福压百祸。” 刘幽州可以不听,但是皑皑洲的刘氏财神爷,就只能耐心听着妇人的碎碎念叨,他根本没说话的份,关键还不能左耳进右耳出, 时不时就有一场考校,方才第三句说了啥?一着不慎,妇人就要泫然欲泣,埋怨他心野了,一出门就心不在焉,心里边没有她这个黄脸婆了,家花不如野花香。 妇人最后收敛神色,轻声道:“幽州啊,娶媳妇,一定要娶个好心的姑娘,那才是真正的福气,世间头等的招财进宝。” 刘幽州点点头,“娘亲虽然没读过书,说话还是很实在的。” 妇人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咱们幽州这么会说话,怎么就找不着媳妇呢,没天理了。” 刘聚宝点头附和。 妇人记起一事,叮嘱道:“去桐叶洲做什么,别去啊,乌烟瘴气一地儿,没啥意思的。” 刘幽州无奈道:“娘,能不能别这么念叨了。” 妇人取出一块帕巾,擦拭眼角。刘幽州只得安慰起来,好说歹说,才让娘亲不用辛苦挤出眼泪来。 刘幽州没来由想起一个在雷公庙遇到的姑娘。 一艘云中穿梭的渡船,去往文庙西边渡口,离着大概还有数千里山水路途。 相较于皑皑洲刘氏的那条渡船,显得十分寒酸。 但是这条从扶摇洲动身的渡船,所过之地,路上无论是御风修士,还是别家渡船,别说打招呼,远远瞧见了,就会主动绕路,唯恐避之不及。 原因很简单。 白帝城。 今天这条渡船之上,除了白帝城城主郑居中。 还有重新入主琉璃阁的柳赤诚,身穿一袭粉色道袍。以及柳赤诚那位脾气极差的师姐,韩俏色。 这位师姐,是城主之外,公认白帝城资质最好的修道之人,曾经立誓要学成十二种大道术法,结果如今才学成了十种,问题是最后两种,尤其艰难。 郑居中此次离开扶摇洲,重返中土,只带了两位嫡传。 大弟子,名为名为傅噤,剑修。本命飞剑,秋蝉。腰悬一枚养剑葫。 傅噤与师父,皆是雪白长袍。 小弟子,顾璨。身穿一袭青衫,眉眼温和。 他那师姑韩俏色,此刻就站在顾璨一旁,正在小声与顾璨说那些浩然山巅的奇人异士,谁与白帝城关系不错,谁与白帝城有仇怨。 韩俏色唯一的那点好脾气,好像都给了师侄顾璨。 先前顾璨在扶摇洲,找到了一处远古破碎小洞天的遗迹,正是她在暗中护道。只不过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机会出手。 渡船上,还有个战战兢兢、一口大气都不敢喘的柴伯符,沾那顾小魔头的光,历经千辛万苦,到了白帝城后,鸡犬升天了,虽说没能一举成为白帝城祖师堂嫡传,但当上了记名弟子,柴伯符的那份感激涕零,发自肺腑。毕竟天下山泽野修,谁不将彩云间的那座白帝城视为心中圣地,就像读书人眼中的文庙。 柳赤诚带着柴伯符来到顾璨房间,只因为没敲门,就被观景台那边的韩俏色赏了一记道法。 柳赤诚还好,柴伯符已经瞬间倒地,躺在廊道血泊中,挣扎着坐起身后,都不用柳赤诚安慰半句,独自起身,返回屋子养伤。 大道修行,登天不易,不吃苦怎么成,习惯就好。 乖乖敲门之后,柳赤诚晃动双袖,走入屋子,来到观景台那边,趴在栏杆上,转头笑道:“师姐,这次说不定可以遇到流霞洲那个芹藻哦。” 韩俏色冷笑道:“狗屁仙人,见着了阿良一个屁都不敢放,怎么当的狗。” 柳赤诚满脸殷勤笑问道:“师姐,不如我拉上顾璨,一起会会那芹藻?” 真要出了事情,有师兄担待着,怕个卵的怕。何况那个芹藻,就是个纸篾仙人,空有境界,没啥真本事,不然流霞洲南边战场,芹藻岂会毫无建树,就跟游山玩水一趟差不多,比其他那师妹,擅长战场厮杀的仙人葱蒨,差了可不止一点半点。以至于一宗之主,都没资格参与议事。 韩俏色瞬间眼神凛冽。 柳赤诚立即举起双手,“好好,师弟保证不拉上顾璨一起闯祸。” 白帝城韩俏色、柳赤诚这些辈分高的,本就是郑居中代师收徒,而那个所谓的“恩师”,从未在白帝城现身过,所以郑居中对柳赤诚这些修士而言,就是半个师父,半个师兄。师兄之名,却有师父之实。 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与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十分相像。 吴霜降降下法旨,人人愿意赴死。 不过在白帝城,结果一样,不敢原因稍有差异,是人人不敢不赴死。 郑居中操控人心的手段,登峰造极。 作为当之无愧的魔道第一巨擘,郑居中在那扶摇洲战场的所作所为,被誉为“一人收官一洲山河”。 所以如今山巅有个说法,宁肯与刘叉问剑,也别去与郑居中问道。 顾璨对此深有体会。 前些年,他重返了一趟“书简湖”。被迫一次次更换身份,是那宫柳岛刘老成,是青峡岛刘志茂,是昔年师姐田湖君,是云上城的一个书铺掌柜,是那少年曾掖…… 柳赤诚趴着,哈欠连天,转过头,脸颊贴着栏杆,笑望向顾璨。 白帝城,“狂徒”顾璨。 可是柳赤诚眼中,这个小师弟,却是极为出彩的年轻儒生模样,身材修长,面如冠玉,满身书卷气。 虽然有那“狂徒”的绰号,但是任何人亲眼看到年轻人,无论是神态,还是言行,全然没有一点狂生的狷介气。 在顾璨离开“书简湖”后,郑居中亲自赐下了一枚符印给这位嫡传弟子,边款篆刻有云游五岳东道主,拥书百城南面王。 底款印文,吾心悖逆。 柳赤诚咦了一声,“哪家神仙,胆子这么大,竟敢主动靠近咱们这条渡船?” 顾璨举目远望,是一条水运浓郁、建有雕梁玉栋的仙家渡船,极为精巧。 韩俏色作为仙人境修士,要比顾璨目力更好,轻声笑道:“是渌水坑的那个肥婆娘,骤然高位,就摆起阔来了。” 渌水坑青钟夫人,从偏居一隅的大妖,横空出世,崛起极快,如今名义上掌管着浩然九洲的陆地水运。 而且还是礼圣钦定的身份。 从文庙到山上,也就都没什么异议了。 说来奇怪,除了几大儒家文脉,以及诸子百家的老祖师,礼圣几乎从不对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说什么对错,讲什么规矩。 是真的不管。 所以如今这位青钟夫人,真是做梦一般,每天都有恍若隔世之感,自个儿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礼圣封正的陆地水运之主? 而她对郑居中,确实心存感激,好像没有这位白帝城城主,就遇不上那位表面上柔柔弱弱的女子了,就会错过那场大战,说不定还要站错阵营,然后哪天一个不小心,就要被火龙真人那个老王八蛋几巴掌拍个半死……每每想到这里边的天壤之别,她就对郑居中感激增添一分。 半死不活的柳赤诚突然站得笔直,啧啧称奇道:“巧了巧了,渡船上边,竟然还有百花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都在呢,五位神仙姐姐,美极了,各有千秋,大饱眼福,只是不知有无机会眼福变艳福……” 韩俏色嗤笑道:“想要艳福还不简单,你一头撞上去,渡船那边的山水禁制,你撞不开,我可以帮你。” 柳赤诚是真有这个念头。 那条渡船逐渐靠近。 顾璨遥遥抱拳行礼。也不管对方渡船的渌水坑青钟夫人,和百花福地五位娘娘看不看得见,放不放在心上。 韩俏色微微一笑。 如此一来,柳赤诚就没脸跑去寒暄了。 郑居中并未露面,大弟子傅噤倒是现身了,其中一位命主花神,神色复杂,痴痴望向那个曾经被浩然天下视为“小白帝”的傅剑仙。 而那位福地花主,姿容绝色,仪态万方,身穿一件锦绣法袍,绣百花。 她饶有兴致地望向那个名声鹊起的年轻修士,顾璨。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一身由内而外的书卷气,怎就是那狂徒了? ———— 正阳山的祖师堂议事,千年以来,从未如此频繁。 今天议事完毕,一位女子祖师在一道道剑光依次亮起过后,这才御风离开祖山,返回自家山头,都没个伴儿。 她期间路过了合称眷侣峰的大小孤山,一直闲置,不曾开峰,因为正阳山太久没有一对剑修道侣,能够联袂跻身地仙了。 曾经名动一洲的仙子苏稼,最有希望在此修道,可惜大道无常,三十年过后,许多如今刚刚入门的年轻弟子,再听说这个名字,都要一脸茫然了。 然后她绕过了仙人背剑峰,先前她还专程停下身形,她不是剑修,却依循祖例,恪守规矩,单手掐剑诀,低头遥遥致礼。 只是低头之时,这个名叫田婉的女修,泛起一丝冷笑。再抬头,她又已经是肃穆神色。 这座山峰,高度仅次于祖山,山巅插有一把正阳山开山老祖的遗物长剑,品秩不高,并非半仙兵,但是意义重大。 那位祖师爷立下一条铁律,只有等到正阳山的后世剑修,能够百岁剑仙,才可以取走这把长剑,重新放入祖师堂,可谓用心良苦。所以此地又名剑山。 正阳山的护山供奉,白猿袁真页,就常年在这座背剑峰修行,作为远古后裔的搬山之属,袁真页有个好名字,山中真业,寓意“巅”,随着正阳山成功跻身宗门,这头白猿的身份地位,也水涨船高,故而每次袁真页在别处山头偶尔现身,门内弟子们一声声搬山老祖,喊得震天响。 尤其是有小道消息开始在山上流传,搬山老祖其实很快就是惊世骇俗的上五境修为了。 所以也有不少年轻修士,干脆就尊称为搬山大圣。 宝瓶洲第一位上五境的五岳山君,是披云山魏檗。那么自家这位护山供奉,就会是第一位精怪出身的上五境修士。 正阳山的人心,从未如此凝聚,修士的精神气,从未如此激荡昂扬。 哪怕只是一个刚刚进入山头的外门子弟,哪怕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少女,都开始觉得曾经广袤无垠的宝瓶洲,好像一下子就变得很小了,他们的视野和心思,会飘去剑修如云的盟友北俱芦洲,会飘去南边那个处处废墟好像个破败篓子的桐叶洲。 守得云开见月明,是说那风雷园的李抟景死了。 如日中天,是说正阳山不但跻身了宗字头,还在着手打造下宗,虽说好像有些坎坷,但是没有谁怀疑正阳山一定会拥有一座名正言顺的下宗。放眼整个宝瓶洲,连那山上执牛耳者的神诰宗,都无法拥有一座下宗。 如今正阳山的好事者,最喜欢评点一洲风云人物,山上越来越多的年轻修士,都由衷觉得那李抟景也就是幸好死得早,不然肯定晚节不保,迟早会被正阳山的某位年轻剑仙轻松击败。 田婉返回茱萸峰,她的修道之地,十分简陋,就是位于山坳中的一处雅静庭院,都不在视野开阔的山中高处。 她既是正阳山祖师堂的田婉,一个座椅位置很靠后的女子祖师。管着正阳山很清水衙门的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其实名义上田婉也执掌情报一事,只是早就被祖师堂掌律一脉给架空了,她没资格真正插手这档子事,只有等到出了什么纰漏,再把她拎出来就是。 所以田婉是正阳山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祖师堂成员。祖师堂内,有她不多,没她不少。 没教出什么剑术超群的得意弟子,也没什么话语权,只是守着一座访客寥寥的茱萸峰,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可怜茱萸峰,因为田婉,得了个“鸟不站”的说法。 可她也是那位“言尽天事”邹子的师妹。 还是某一处秘密议事的二十人之一。 在那一处无需修士亲至的山水秘境当中,三山福地万瑶宗的宗主,那个仙人境修士韩玉树,资历浅,座椅位置,倒数第二,只比位置垫底的琼林宗宗主稍好,每次议事,这两位,完全说不上话,几乎只能听命行事,很难与谁讨价还价。 最近几十年内,还吸纳了一拨年轻人,筛选极为严格,某人哪怕只是成为候补之人,就需要某位在座之人的推荐,以及最少半数人的点头认可。出现了任何差池,就有极为严重的连累责任。 比如北俱芦洲的徐铉,那个大剑仙白裳的唯一弟子。是琼林宗宗主推荐。 还有流霞洲的梦游客,夜航船上化名邵宝卷的容貌城城主。是刑官推荐。 以及某种意义上,属于第一个揭开大战序幕的人,此人来自桐叶洲。正是他无意间撞破了扶乩宗的那个隐患。在那之后,牵一发动全身,才有了太平山变故,君子钟魁身死,沦为鬼物,背剑老猿被太平山老天君重伤,还有一个身份隐藏极深、与那浣纱夫人有些牵扯不清关系的年轻道士,最终这两头大妖,又不幸被观道观老观主寻见踪迹,后者身魂两分,丢入了藕花福地。 只不过这些年轻人,如今都还是候补身份,暂时无法参与议事,更不清楚上边二十人的身份。 田婉开启宅子的山水禁制,步入其中,在正屋焚香后,坐在蒲团上,从袖中摸出一只签筒,神情凝重,轻轻摇晃,摔出一支竹签,拈起一看,松了口气,虽然不是上签,却也不好不坏,中下签,她很知足了。上次的抽签结果,差点让她道心失守,竟是一支下下签。田婉不得不借助师兄留下的一道护身符,帮忙更换运势,果不其然,时来运转,出现了生机,虽说依旧凶险,可是她自有应对之策。 田婉收起那枚竹签入袖,打烂签筒,然后闭上眼睛,下意识伸手捻住手腕上的红线,片刻之后,猛然起身,身形瞬间消散。 茱萸峰人去山空。 正阳山再无祖师田婉。 一位老妪,乘坐一条去往老龙城的渡船。 一位少女,则登上一艘去往牛角山渡口的渡船。 人生到处,飞鸿雪泥,有过痕迹,又不久留。 这就是田婉的修道宗旨。 还有一位姿色平平的妇人,先是在茱萸峰呵气结云,伞盖大小,凭借阵法,缩地山河,在宝瓶洲中部一片雨云中出现,与一场滂沱大雨一同落在人间大地,雨滴凝为人形,她悄然来到旧朱荧王朝的一处藩属小国郡城,找到了那坊间书肆,化名何颊的苏稼。 作为苏稼的登山修行领路人,最早的传道恩师,田婉似乎要来这里与苏稼道一声别。 因为大雨缘故,天地灰蒙,撑伞都难行走,书肆生意比以往要冷清许多,田婉收起油纸伞,何颊蓦然抬头,满脸惊喜。 只是田婉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转头望去,一个青衫布鞋的修长男子,面容年轻,却双鬓雪白,手撑雨伞,站在铺子门外,微笑道:“田姐姐,苏仙子。” 田婉终于明白为何先前卦象签文,会是下下签了。 原来是这个桐叶洲的姜尚真,好死不死盯上了自己。 姜尚真站在门槛上,收起雨伞,轻轻晃掉雨水到门外,抬头笑道:“我叫周肥,落魄山供奉,首席供奉。” 姜尚真也不再看那田婉,视线越过妇人,直愣愣看着那个化名何颊的苏稼,“苏仙子,听没听说过镜花水月的一尺枪和玉面小郎君,他们两个,曾经争吵你与神诰宗的贺小凉,到底谁才是宝瓶洲的第一仙子。一尺枪虽然觉得是贺小凉更胜一筹,但是他也很仰慕苏仙子,当年远游他乡,原本打算是要去正阳山找你的,可惜没能见着苏仙子,被荀老儿引以为憾。” 姜尚真斜靠大门,“在我看来,贺仙子已是山巅人,愈发仙气飘飘,苏仙子却是出淤泥而不染,两种人,一般好。” 就像个登徒子,打情骂俏来了。 苏稼一头雾水,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怪话连篇。 田婉突然大笑道:“姜老宗主莫不是以为胜券在握了?” 姜尚真目瞪口呆,以雨伞指向那妇人,颤声道:“你你你……” 田婉反而觉得有些不妙了。 一条渡船上,老妪转头望向屋门那边。 一个白衣少年以合拢折扇轻轻敲门,轻声道:“千里姻缘一线牵。” 另外那条去往老龙城的渡船上,一个“姜尚真”则斜靠栏杆,站在那个船头赏景的少女身旁,“只羡鸳鸯不羡仙。” 书铺这边,田婉蓦然又一笑,“姜尚真与崔东山联手,好像也不过如此。” 姜尚真摇摇头,眼神幽怨道:“田姐姐你可以瞧不起我,但是不能瞧不起我那崔老弟。” 宝瓶洲东海之滨,邻近齐渎入海口。 山野之中,一位樵夫缓缓而行,一棵树上,白衣少年坐在树枝上,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落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长恨此身非我有。” 宝瓶洲西边大海中,一位背剑男子辟水远游,转头望向不远处,满脸笑意,“不如怜取眼前人。” 书铺里的妇人,怔怔无言。她不敢赌命。 姜尚真笑道:“大概这就是,相见时难别亦难?” 妇人深呼吸一口气,“要如何处置我?” 姜尚真安慰道:“放心,我家山主,最是怜香惜玉了!” ————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 圆脸姑娘坐在檐下竹椅上,她目不斜视,望着远处的龙须河,轻轻喂了一声,算是打招呼了。 一旁嗑瓜子的刘羡阳立即转过头,笑脸灿烂道:“啥事?只要是余姑娘发话,小生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化名余倩月的棉衣姑娘,随口问道:“蟾宫折桂,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刘羡阳半蹲弯腰,手拎竹椅,连人带椅子一起往赊月那边挪了挪,也没太过得寸进尺,免得唐突佳人,哈哈笑道:“说那科举中第金榜题名嘛。余姑娘,真不是我吹牛,陈平安那个小王八蛋的落魄山上,有个叫曹晴朗的读书人,年纪不大,很正儿八经一人,在家乡福地那边,早些年前,不过少年岁数,就连中三元!到了这边,还是厉害得很,这不前些年曹晴朗进京赶考,就成了榜眼,大骊王朝的榜眼!差不多就是咱们宝瓶洲一洲读书种子里边杀出一条血路的榜眼了,这分量,啧啧……” 赊月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刘羡阳的胡扯,终于忍不住疑惑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听着跟你也没一颗铜钱的关系啊。你到底要吹什么牛?” 不过跟刘羡阳聊天有一点好,这家伙最敢骂那个落魄山山主。 刘羡阳笑着瞥了眼余姑娘,再眨眨眼,见那余姑娘好像是真没听明白,刘羡阳只得咳嗽一声,开始解释其中的缘由,“实不相瞒,曹晴朗的科举制艺本事,不敢多说,至少有一半是我的功劳,因为我每次去落魄山那边串门,都要与这孩子聊些治学心得,余姑娘,你是知道的,论行万里路,我比那个小王八蛋,只是略逊一筹,可要说读万卷圣贤书,呵,我是这个,陈平安就是这个。” 刘羡阳说到这里,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再翘起小拇指,指了指落魄山方向。 好像聊着聊着,就把正事聊没了。 赊月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她在这边,也没个正事可做。在这异乡的日子,就跟那条龙须河差不多,晃晃悠悠。 她突然轻声说了句,依旧像是在自言自语,“老鸭笋干煲挺好吃的。” 刘羡阳有些难为情,“买鸭子钱,不便宜。” 赊月问道:“捡颗河边石子,也要花钱?” 刘羡阳笑容尴尬,最近在河边找鸭子愈发难了。 赊月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的最大疑惑,“为什么陈平安那么怕你?” 那个家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都敢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在那边他要跟龙君当邻居,还要面对文海周密的算计,一个人守了那么些年,还给他活着回了家乡。 刘羡阳背靠椅子,伸长双腿,伸了个懒腰,“那也不叫怕吧。” 赊月问道:“那算什么?” 刘羡阳想了想,说道:“不好说。陈平安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打小就是,很难理解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跟宋搬柴当了那么些年的邻居,也没占过半点便宜,甚至都不会羡慕。你说他什么都不在乎吧,又不是,我认识他起,陈平安每天就合计着什么挣钱,我就纳了闷了,那么着急挣钱做什么。那会儿刚成了窑口学徒,小小年纪的,一颗颗铜钱都只差没帮忙取名字了,可也不像是攒媳妇本啊,当年陈平安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榆木疙瘩,听墙角都不会。” 赊月更加疑惑,“你们两个,这么不一样,怎么混一块去的。” 刘羡阳笑道:“当年在泥瓶巷,陈平安等于救过我一命。我脸皮薄,从没说过谢谢,就换个法子,跟他说,这边只要跟着我混,保管吃香喝辣。不过陈平安当了学徒后,就已经吃喝不愁了,反而是我,花钱大手大脚的,每次领了工钱,不是请客,就是瞎买,所以还要经常跟他借钱花。他记账也记账,一笔一笔的,那会儿就有点账房先生的样子了,可就是从没开口跟我讨过债。” 赊月眨了眨眼睛,转过头问道:“都清楚记账了,肯定还是会想着你哪天能还钱吧?” 刘羡阳摇摇头,“余姑娘,你这就不懂了吧,他记账,只是记账自己挣过多少钱,真心从没想着我还。陈平安借过很多窑工、学徒钱,好像从一开始,也都没想着他们还,能还是最好,不还也不问了。但是有一点,我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不还钱,下次借钱,陈平安依旧毫不犹豫,有多少给多少,可是别人,只要借钱一次不还,陈平安不管被人说什么,就要在心里边记账了,至多再借一次,在那之后,他就都打死不借钱了,一颗铜钱都不给。” 赊月扯了扯嘴角,呦,这也能拿来炫耀啊,脸皮够厚,不愧是读书人。 刘羡阳笑道:“给余姑娘说件事好了,当年我们仨去偷瓜,小鼻涕虫负责踩点,我搬瓜,陈平安帮忙望风。偷了瓜后,找个地方躲起来分赃,你猜怎么着,陈平安那家伙次次都不吃,就看着我和顾璨在那边狂啃,怎么劝他都不吃。偷了瓜又不吃,却愿意望风,你说他图个什么?有次给瓜田主人撞见了,我和顾璨立即撒腿狂奔,回头一瞧,好嘛,那小子就站在原地,也不跑。” 赊月说道:“跟后来的那个隐官,太不一样了。” 刘羡阳问道:“不一样?不是太一样了吗?” 赊月沉默片刻,“那么小年纪,又是乡野长大,所以其实陈平安的那个举动,很没有……人性。还是换种说法好了,很不符合人之常情。” 刘羡阳不怕陈平安,她很怕那个年轻隐官啊。 而且刘羡阳越说这些陈年旧事,赊月就越怕。 一个小小年纪,某些人性就似乎开始趋于神性的人,赊月作为一位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转世,反而更怕。 “所以说他是个怪人啊。” 刘羡阳笑道:“之所以是朋友,顾璨是小,觉得有陈平安在身边,什么都不用怕。至于我,不过是认准一件事,不管陈平安怎么想的,反正他这人,从不害人。我那会儿就笃定,不管我身上是只有几颗铜钱,还是从姚老头那边学完了手艺,成了最好的窑工师傅,然后发迹了,手里边攥着几千两银子,大半夜的,觉都不敢睡了,那就喊陈平安当邻居,这家伙肯定都会像个傻子那样,帮我望风,守着银子。” 赊月稍稍松了口气,说道:“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还挺傻乎乎的。” 刘羡阳笑道:“陈平安这个人,向前走,不需要有人推着他走,但是他好像在心里边,需要有那么个人,不管是走在前边,还是站在远处,他能瞧得见,就心里有底了。他不怕走远路。他只怕……走错路。看到刘羡阳是怎么活的,陈平安就会觉得自己知道了怎么过上好日子,有盼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小就懂得一个道理,好像有些事情,错过一次,就要伤心伤肺,揪心很久,比起挨饿挨冻这些个吃苦,更难熬。我那会儿就只是觉得,陈平安没道理活得那么辛苦。说实话,当年我认为陈平安死脑筋,混不开,没挣大钱的命,估摸着成家立业之前,就只能跟在我屁股后头当个小跟班了,小鼻涕虫再当他的拖油瓶,跟屁虫。” “在他心里,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和那个曾经给他饭吃的婶婶,就是……他的另外一个家。绝对绝对再不能失去一次了。他必须死死护住这么个小地方。因为顾璨的娘亲,是他的长辈,亲人,小鼻涕虫就是他的弟弟。” “天底下哪有生下来就喜欢吃苦的人?” “一个没读过一天书、爹娘早逝的孩子,说句难听的,家教使然?那么点大的人,虚岁五岁,再能记住爹娘的好,他又能记住多少?所以陈平安不是为了做好人而做好人,他当然是有所求的,而且不外求。他是想要跟老天爷做一笔买卖。 他听过了老槐树下老人们的老话,什么好人有好报,什么多做好事,下辈子就还能投胎做人。所以他要做一辈子的好人,连爹娘那份,一起算上。” “做了一百件好事,那么只要老天爷不总是打盹,能瞧见几件,他就等于赚到了。” “所以少年时候的陈平安,既不怕死,又最怕死。不怕死,是觉得活着也就那样了,最怕死,是怕好事没做够,远远不够。” “心地就是福田,言行就是风水。所以要懂得惜福,要能够藏风聚水。” 直到这一刻,赊月才发现一件事,别看刘羡阳平时吊儿郎当的,正儿八经说话起来,还真像个读书人。 刘羡阳不知何时拿出了一壶酒,弯着腰,喝着酒,看着远方。 赊月问道:“有想过会变成今天的光景吗?” 刘羡阳笑道:“我,陈平安,顾璨,当年怎么想都想不到今天的。” 赊月点点头,“都差不多,路上走着走着,就是这样了。” 小雨朦胧润如酥,有婀娜女子撑伞,在河畔姗姗而行,好似轻入画卷中。 她只是路过铁匠铺子,走向那座拱桥。 刘羡阳神色古怪起来。 赊月望向那边,问道:“她就是泥瓶巷的稚圭吧?” 刘羡阳点点头。 赊月问道:“你们都这么熟了,不打声招呼?” 刘羡阳笑嘻嘻不说话。 王朱不知为何,独自还乡,走过了那座没有神像的龙须河水神祠庙,香火很一般,因为不远处那条铁符江的水神娘娘,是大骊王朝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再稍微远些,过了棋墩山和红烛镇,就是绣花、玉液和冲澹三江祠庙,哪个不比河神庙的官大。 过了拱桥,她走入小镇,随便闲逛,督造官衙署,县衙,杨家铺子,一处荒废的学塾,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一一路过,然后她撑伞,站在骑龙巷台阶下,不远处就是相邻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 雨水渐大,雨幕沉沉,白昼如夜,雨水沿着台阶上流淌而下,就像一条蹦蹦跳跳的溪涧。 草头铺子大门口,搁了条长板凳,一个眉眼飞扬的青衣小童,正陪着一位目盲老道士,各自翘起二郎腿,在那边侃大山。 瞧见了王朱后,陈灵均就跟见着了鬼差不多,大致晓得那女子身份和根脚的老道士贾晟,也好不到哪里去,哥俩不约而同地挪了挪屁股,并肩而坐,相互壮胆。 两人正襟危坐,没有二郎腿了。 等到那个天底下最不需要撑伞的小娘们,沿着骑龙巷,一步步拾阶而上,彻底走远了,两个难兄难弟,这才如释重负,哈哈大笑,豪气干云。 龙门境老神仙抚须感叹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能够遇到灵均老弟,人生幸事啊。” 陈灵均唏嘘不已,“可惜咱哥俩境界虽高,就是手里钱少。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所以我才会在魏夜游那边抬不起头。有钱好啊,挣钱难啊,如果神仙钱跟这下雨差不多,就爽利了。” 老道士摇头道:“兄弟二人,钱够花就行了,咱们毕竟不是山主那般的天纵奇才,挣钱一事,随缘就行了,反正无求到处人情好,不饮任他酒价高。” 王朱走到泥瓶巷后,快步而行,然后骤然间停步,刚好站在某人的祖宅外边。 而隔壁宅子门口,坐着一个落拓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满身寒酸气,一把油纸伞,横放在膝,好像就在等王朱的出现。 若是骑龙巷那边的陈灵均见着了此人,保管跳起来就是一巴掌,都姓陈,本家兄弟嘛。 陈浊流。 之前悄无声息走了趟齐渡入海口的云林姜氏,不过是游历。 但他哪怕只是遥遥现身,就已经让王朱心神不宁,不得不再次出关,最终选择返回小镇。 那个青衫书生站起身,以伞拄地,笑问道:“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小小孽障,是也不是?” 王朱脸色惨白,沉默片刻,眼神坚毅道:“去别处打。” 陈浊流笑道:“暂时没想法。不如一起去趟中土文庙?” 王朱问道:“宁姚去不去?” 陈浊流摇头道:“多半不会。” 好不容易才与浩然天下撇清关系,没理由让一座飞升城再次裹挟其中。 王朱说道:“我更不会去。” 陈浊流问道:“我答应了吗?” 王朱攥紧手中油纸伞,一言不发。 陈浊流笑了起来,“行了,今天只是叙旧,顺便提醒你一句,别想着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作威作福,会死的。” 王朱还是默不作声。 陈浊流摇摇头,“蠢是真的蠢,一如当年,没半点长进。唯一的聪明,就是知道凭借直觉,躲来这边,知道当着我的面逃去归墟,就一定会被砍死。” 王朱问道:“归墟那边,有陷阱?是养龙术一脉的练气士?” 陈浊流啧啧称奇道:“倒也没蠢到死。” 青衫书生打开雨伞,与王朱在小巷擦肩而过。 王朱没有转头,问道:“为什么要救我一次?” 那书生一步步踩在泥泞里,跟凡俗夫子没什么两样,微笑道:“斩龙术比起养龙术,更加希望世间有真龙。还有就是你太瘦了。” 王朱皱紧眉头。 那人的言下之意,再简单不过,养肥了再由他来杀。 王朱在那人走出泥瓶巷后,一双金色眼眸,满是恨意。 她最后背靠墙壁,看着相邻的两座小宅子。 而陈浊流去了骑龙巷那边,从骑龙巷拾级而下。 陈灵均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蓦然一惊,跳起身,哈哈大笑,双手叉腰,站在铺子门槛上,“陈老弟,你他娘的是不是没了盘缠,靠两条腿走来的槐黄县啊?不然需要这么久?让小爷我每天盼星星盼月亮,那叫一个好等啊!早跟你说了,都是北岳地界,我与那魏大山君是好友,你只要报上我的名号,喝酒不花钱,坐船天字号!” 估摸着几座天下的蛟龙水裔,也就只有陈大爷,敢与一位斩龙人,说一句好等了。 裤管沾满泥泞的寒酸书生,一路小跑下台阶,到了草头铺子檐下,收起雨伞,笑道:“给忘了这茬。” 陈灵均一巴掌打在那书生脑袋上,气呼呼道:“忘啥都行,能忘这个?你一个别洲外乡人,真要遇到了山上凶险的意外,让人晓得你兄弟的朋友是那披云山魏山君,可以救你一条小命的!” 书生微笑点头,然后歉意道:“我不能久留,喝过一顿酒,就要远游一趟。” 陈灵均神色黯然,都想好了怎么款待这个斩鸡头烧黄纸的兄弟,自家落魄山要怎么逛,披云山那边该如何跟魏檗打个商量,怎么才可以带朋友多逛几个外人去不得的山水形胜之地,怎么喝一顿酒就要走了。 不过陈灵均很快就笑容灿烂起来,兄弟嘛,要体谅。 陈灵均立即转头与老道士吆喝道:“贾老哥,整一桌酒菜!” 老道士很给面子,大笑道:“灵均老弟都发话了,必须整桌好的!” 书生提伞跨过门槛,突然问道:“如果世上只能有一条真龙,你觉得谁来做比较合适?” 陈灵均嘿嘿笑道:“瞧瞧,这还没喝酒呢,就说上大话啦,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不喝酒就这样,喝了酒,数天下豪杰,只有酒桌旁边几个了。” 他挤眉弄眼,故意压低嗓音道:“知不知道那个叫王朱的娘们,真龙!她就是咱们这儿走出去的!这不她就刚刚路过骑龙巷,与你是前后脚的事儿,她还与我打招呼了呢,一口一个灵均小哥,害得我都有些难为情了,知道为啥我与她熟络吗?我家老爷,打小就跟她是邻居,什么关系,青梅竹马算个屁,是这个……” 陈灵均伸出双手,大拇指互敲。 落拓书生,一笑置之。 他伸手摸了摸陈灵均的脑袋。 结果挨了那兔崽子一肘,大骂道:“放肆!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儿子呢?!” ———— 一艘流霞舟,快若惊鸿,倏忽现身,眨眼功夫,就稳稳当当停靠在了北边渡口。 走下三人,秃鹫一样的少年,眼神凌厉。 一个提笼架鸟的俊公子,风流倜傥。 还有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子。 正是在扶摇洲跌境、在流霞洲养伤出关的大修士,刘蜕。 流霞洲两位仙人,师出同门,宗主芹藻,师姐葱蒨。 憋了一路都没敢说话的芹藻,终于忍不住说道:“师姐,真要跟那个家伙计较一番?” 他是在说那个先前做客宗门、专程拜访师姐的阿良。 葱蒨怒目相视,“又不需要你动手,到时候就一旁待着去。” 那个岁数极老、却是少年面容的大修士刘蜕,幸灾乐祸道:“在这里打,阿良肯定吃亏。” 一个竹杖芒鞋的大髯老者,身边跟着背书箱的少年,和背着大行囊的少女,分别名叫琢玉和点酥。 在问津渡一处仙家店铺内,有山上仙师,正在与掌柜问询一幅镇店之宝的字帖,是怎么个价格。 那是一幅木石图,据说是苏子真迹,铺子刚刚从扶摇洲那边得手。 坡石小丛竹,枯木一株,野趣盎然。 竹杖老者笑眯起眼,在一旁听着双方砍价。 点酥轻声道:“老爷,是赝品啊。” 老人摆手道:“别乱说。” 少年翻了个白眼。 店铺掌柜是个会做生意的,也没计较什么。 但是一个年轻伙计恼火道:“怎就是赝品了,十数位丹青圣手都帮忙勘验过了,是真迹无误!” 竹杖老人赶紧拉着少年少女离开铺子。 在那泮水县城内,一位年轻俊美的白衣青年,腰悬一根柳条。身边一位而立之年模样的男子,斜背一把油纸伞。 两人身边,有两位女子,一位头戴幂篱,身材修长。还有一位名叫纯青的少女。 在文庙四方,还有那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大剑仙白裳,大源王朝卢氏皇帝,崇玄署云霄宫宫主,大源国师杨清恐。 宝瓶洲的神诰宗天君祁真,大骊王朝宋长镜。 有那身边携带两位美娇娘的年轻皇帝,在渡船靠岸时,他犹豫了一下,摘下了身上那件大霜甲,将这枚兵家甲丸,交给一旁那个名叫撷秀的美人。 有个白发紫衣的赤脚老人,腰间悬挂了一枚酒葫芦,从天幕处现身,如星辰坠入大地。 穗山山神和九嶷山神,各自离开山岳辖境,然后联袂赶赴文庙这边。除此之外还有五湖水君,也在赶路。 桐叶洲那边,是玉圭宗新宗主韦滢,独自前来文庙。 文庙功德林。 一位老秀才没那观棋不语的瞎讲究,正在教两个下棋老夫子如何下棋,下棋双方自然不会听他的,老秀才几次想要帮着谁落子,都给拍掉手,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么有你们这么不想赢棋偏要输棋的人?来来来,真心听我一次,董老儿,你就落子在这里,这样的神仙手,石破天惊,我都要担心这棋盘加桌子,都扛不住这份万钧气势……” 始终无人理睬。 老秀才突然想起一事,“董夫子,你好像没有功名?” 那位姓董的老夫子也懒得计较老秀才的明知故问,笑道:“当时并无科举。” 老秀才捻须点头,转去对另外一人说道:“周山长,进士出身,了不得啊。” 很快就又补了一句,“可惜就是藩属小国,考的人少,进士多,含金量,略微不足啊。” 那位书院山长点头道:“那是肯定不如文圣再传弟子的榜眼了。” “这么聊天就没劲了。” 老秀才摇摇头,“周山长,知道为啥你如今才是书院山长,死活当不上大祭酒吗?” 那位曾经的鱼凫书院山长,“不知。” 老秀才小声道:“可能是因为你叫周密,名字没取好。” 周密忍了忍,算了。骂不过文圣。 只能被老秀才烦,难不成跟老秀才坐而论道,切磋学问?换成一般的书院山长、君子贤人,估计就要直接改换文脉了。 董夫子突然站起身,说要去接待客人。 周密也差不多,北俱芦洲那边有人需要他出面接应。 两个臭棋篓子一走。 只留下老秀才坐在石凳上,棋局反正也看不懂,一个人闲来无事,就把弟子们都想了个遍。 老人有些孤单。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三章 邀请 文庙周边四处仙家渡口,修士落脚地,分别是着泮水县城,鸳鸯渚,鳌头山,鹦鹉洲。 一位刚刚从南海归墟来到这边的长眉老者,就已经在鸳鸯渚那边钓上鱼了。 两艘仙家渡船几乎同时停靠在鳌头山附近的仙家渡口,分别来自玄密王朝和邵元王朝。 玄密王朝和邵元王朝,都跻身中土神洲十大王朝之列。 其中一条渡船,走下一位黑衣少年,王朝得水德眷顾,朝野上下,崇尚黑衣。 身材臃肿的胖乎乎老者,拿着一块玉把件,在往脸上蹭。 一位是玄密王朝的新帝,如今才十六岁。一位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太上皇,郁氏家主郁泮水。 老人身边跟着郁狷夫和郁清卿。 而邵元王朝那边,人数较多,除了正值壮年的皇帝陛下,还有国师晁朴,高冠博带,相貌儒雅,手捧一把雪白麈尾。得意弟子林君璧。还有那位写出一部《快哉亭棋谱》的溪庐先生,蒋龙骧。 邵元王朝的严氏老祖,身边跟着一位身姿丰腴的抚狸侍女,眉眼天然妩媚,嘴边一粒美人痣。 连同林君璧在内,金梦真,朱枚,严律,蒋观澄,这五位剑仙胚子,都曾跟随剑仙苦夏一起游历剑气长城。 蒋观澄是苦夏剑仙的嫡传弟子,家中有两位长辈,都曾是书院君子,出身亚圣一脉。 之所以“曾是”,因为都已战死在南婆娑洲战场。 而剑仙苦夏的师伯,是曾经的中土十人之一,老剑仙周神芝。 苦夏,周神芝,两位剑修,一样都已战死,一个死在剑气长城,一个死在扶摇洲,都死在了异乡。 严律,是家族老祖严格的玄孙。 朱枚再不是那少女姿容身段了,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一位叔祖,是流霞洲的书院山主,而且传闻朱枚年幼时,梦游烟支山,与那位地位尊崇的女子大山君,签订过一桩秘密契约,可谓福缘深厚。 很快鳌头山这边,就摆下了两盘棋局,一围棋一象棋,设下擂台。两位守擂主将,都是被各自长辈赶鸭子上架的年轻人,邵元王朝的林君璧,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许白。 蒋龙骧和林君璧先下一局,旁观者众多,其中就有郁狷夫和郁清卿。 据说这位溪庐先生,此次跟随国师晁朴远游此地,是专程拜访白帝城郑居中而来。 只不过旁人都很确定,蒋龙骧绝对没资格见到那位魔道巨擘,极有可能,连那傅噤都请不动。 传闻“小白帝”傅噤的棋术,得了师父七八分真传。 亲手治印一方,“天下第四”。 不出意外,第一是郑居中,第二是在白帝城下出彩云谱的绣虎崔瀺,第四是傅噤,那么第三到底是谁,就成了一桩山上不大不小的悬案。 许白那边,亦是人头攒动,对局之人,是位纵横家高人。看客当中,有来自竹海洞天的纯青。 她曾经与这位许仙,一起游历宝瓶洲。 其实光是许白和纯青两人,宛如一双神仙璧人,就已经是一道绝美风景了。 在四处之外,又有几处相对秘密的下塌处,分别安置释道兵两教一家,以及此外诸子百家老祖师,再就是浩然天下那些品秩最高的山水神灵。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宝瓶洲神诰宗天君祁真在内,与其余几位同样出自白玉京三教的天君,就齐聚一堂,除此之外,还有清凉宗女子宗主贺小凉,师兄曹溶,以及那个不记名大师兄的仙槎,此人的化名,名气更大,顾清崧。 宝瓶洲神诰宗,其实是中土神洲青玄宗的下宗。青玄宗的降真飞鸾,冠绝浩然天下。 贺小凉此次赶赴此地,就是为了拜会曾经神诰宗的小师叔,如今青玄宗的掌书人,周礼。 但是这位昔年的小师叔,当下却不知所踪。 贺小凉只见到了天君祁真,以及曾经的同门高剑符。她与此人,早年是宝瓶洲公认的一对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不料时隔多年,双方再次重逢,已经物是人非。 一位还只是元婴境的宗门嫡传,一位已经是仙人境的一宗之主。 祁真对离开神诰宗一脉的贺小凉,并无丝毫芥蒂,对于她能够在北俱芦洲建立宗门,更是欣慰不已。 所以这次见面,祁真还打趣贺小凉,此次有无见到那个徐铉。 在鹦鹉洲水畔,青玄宗道士周礼,与儒生李希圣,并肩而行,李希圣身后跟着少年瓷人,崔赐。 李希圣微笑道:“都跻身了年轻十人之一。” 周礼笑道:“去泮水县城,找郑居中下盘棋?” 李希圣摇摇头:“不急。” 一位没着急赶去渡口的紫衣老道人,在一处山下城池市井,对着一个孩子说道:“小娃儿,你资质不俗啊,是修道的好苗子,骨相当仙,下尸解起步,有望上尸解,若是运道再好些,前程更是不可估量啊,以后成了那地上真人,随便就竦身入云,浮游青云,潜行江海,天地无拘。” 那孩子一手一个烧饼,左一口右一口。 老道人说道:“吃过了饼,不如随我上山修行,定然可以延年久视,长在世间,寒暑不伤道本,鬼神众精莫敢犯,五兵百虫不近身。你爹娘呢,我去与他们说一声。” 那孩子只是啃着烧饼,就是不说话。 老道人微笑不言。 孩子抬起手,好像要递给老人半只烧饼。 老道人伸手去接,孩子立即缩手,转过头,蓦然喊道:“娘,这儿有个老骗子!” 天外。 左右与萧愻互换一剑。 左右最终坠落在剑气长城,萧愻却没能重返蛮荒天下,而是被左右一剑劈砍到了青冥天下。 左右蹲在半截城头上,单手拄剑,伤痕累累。 至于那个羊角辫小姑娘,骂骂咧咧,竟是给左右一剑剁掉了小腿,她悬停空中,拼接双腿。 左右抬起头。 见着了一个御风赶来的魁梧汉子,身边跟着个怯生生的小精怪。 汉子笑道:“左师兄。” 左右站起身,默不作声。 汉子无奈道:“大师兄。” 左右这才点点头。 城头不远处,是一位脚穿草鞋的木讷汉子。正是墨家当代钜子,他原本是要与刘十六一起去往中土文庙。 左右没有与那墨家钜子打招呼,听过了君倩的介绍后,对那小精怪微笑道:“你好,我叫左右,可以喊我左师伯。” 小精怪颤声道:“见过左师伯!” 心中有些雀跃,左师伯,脾气不差啊,好得很嘛。果然外界传闻,信不得。 左右问道:“小师弟呢?” 君倩摇摇头,“不晓得。” 左右正佩剑在腰侧,闻言后视线微挑,微皱眉头。 君倩无奈道:“这次文庙议事,总归是能见着面的。” 左右恼火道:“怎么当的师兄。” 君倩只得转移话题,“先生肯定在等咱们了,抓紧赶路。” 那个小精怪瞪大眼睛,左师伯对自己师父,有点凶啊。 邻近问津渡的泮水县城,老百姓们安居乐业不说,还是见惯了各路神仙的,就没太把此次渡口的熙熙攘攘当回事,反而是一些近水楼台的山上仙师,蜂拥而至,只不过按照文庙规矩,需要在泮水县城止步,不可继续北行了,不然就绕路去往其余三地。没谁敢造次,逾越规矩,谁都心知肚明,别说是什么飞升境,就算是一位十四境修士,到了这儿,也得按规矩行事。 但是规矩之内,反而行事没有太多忌讳,甚至可以说,比起浩然天下其它任何地方,都要宽松。 一时间,满大街的镜花水月,多是来自各个山头的仙子。酒楼,客栈,县城内各个书香门第的藏书楼,总之所有视野开阔的地方,都被外乡仙师包圆了。 对于各路仙子而言,最心心念念的,有四个男子。 分别是那柳七。 龙象剑宗的齐廷济。 “小白帝”傅噤。 大端王朝,曹慈。 为何? 这几位长得最好看啊。 倚红偎翠花间客,白衣卿相柳七郎。 喜好一袭白衣行走天下的傅噤,是那白帝城郑居中的大弟子。傅噤拥有一枚老祖宗养剑葫。这枚养剑葫,名字极怪,就一个字,“三”。温养出来的飞剑最为坚韧。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傅噤长得好看啊。至于本命飞剑是什么,养剑葫如何,都只是锦上添花。 齐廷济,来自剑气长城,听说生得极为俊美,见过的女子,都说齐剑仙一点都不老,至于剑术如何,更不用多说。 而那曹慈。最年轻,就已是拳高若神明。 皑皑洲刘氏,专门为曹慈开了一个赌局,名为“不输局”。 五百年内,只要曹慈输拳给任何一位纯粹武夫,刘氏就会一赔十。 在产业遍及浩然天下的刘氏各个渡口、铺子,任何人都可以押注,神仙钱上不封顶。 零零散散,闹着玩。多是雪花钱或是小暑钱。就当是打水漂了。 于是其中有几笔极为大额神仙钱的押注,就显得十分瞩目了,郁泮水,砸进去三百颗谷雨钱。 传闻还有趴地峰的火龙真人,一口气掏出了五百颗谷雨钱。 桐叶洲一个名为“周靠山”的家伙,更是不把钱当钱,失心疯了,押注了一千颗谷雨钱。 还有男子修士,重金聘请了丹青圣手,一起结伴而游,为的就是那些传说中的仙子美人,能够瞧见了就留下一幅画卷。 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龙虎山天师府的那头十尾天狐,还有那位浣纱夫人。以及龙象剑宗客卿的酡颜夫人…… 泮水县城内,书铺极多。 一位温文尔雅的年轻人,身穿青衫,走入一座书铺拣选书籍。 铺子不大,书籍却多。书架不够用,角落处便堆出一座小书山。 书铺掌柜笑问道:“后生,你也是陪着师长来的?” 老人只是个凡俗夫子,但是面对这些容貌往往与年龄不搭边的山上仙师,依旧毫无畏惧。 年轻人闻言抬起头,笑着点头。 老人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莫不是能够参加文庙议事的吧?” 老人自顾自笑了起来,“若真是如此,只管挑书,白拿了去,装一麻袋都无妨,不过记得留下一幅墨宝,如何?” 年轻书生摇头道:“我没有资格参加议事。” 老人有些遗憾,他是个健谈的,问道:“问津渡那边的铺子,仙家宝贝不更多些?就是价格贵了些。不过对于你们这些仙师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年轻人说道:“其实仙家渡口,反而极少卖书。” 老人笑了起来,“确实,书籍价格再贵,再怎么善本孤本,也有个限度,真心挣不着大钱。” 老掌柜问道:“你是醇儒陈氏子弟?” 南婆娑洲,扶摇洲,桐叶洲,这三洲渡船,多是在问津渡停岸。 年轻人笑着摇头。 买过了书,结账离开,没有在僻静处缩地山河,直接返回住处,而是徒步行走,想要更多走过些街巷。 在临近宅子的街巷拐角处,走在巷弄里的年轻书生,远远瞧见了一个少女,斜挎包裹,身上穿着一件不是特别合身的湘君龙女裙,手上戴着一串虬珠炼化而成的“掌上明珠”。 她经常下意识就会去摸一下手珠,好像担心丢了。踮起脚尖,眼巴巴望着那边,手里攥着一把铜镜,顾璨瞥了眼,是那山上透光镜的样式,因为有一圈铭文,“神炼仙传,见日之光,遇月之华,天下共明”。 只不过衣裙、手串、镜子,都是仿造。 这就像瓷器里边的官仿官,没那么值钱,却也值钱。 如果是在别处,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刺客。 在这里,没必要如此。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些,肯定没错。顾璨收敛气息,缓缓走向那个少女。 泮水县城,十几处宅子,住着谁,都很明了。 因为此次赶赴文庙议事之人,在问津渡那边现身后,就几乎少有施展障眼法的, 一来没必要,再者可能是一种对礼圣的遥遥礼敬。 仙子们,几乎都是奔着傅噤去的。 男人们,则是奔着百花福地的花神娘娘们来的。 顾璨捧着一叠书,走过小巷,停下身形,笑问道:“姑娘是想找那位白帝城的傅噤?” 少女使劲摇头。没好意思承认。 顾璨就走出小巷,往大街那边走去。转头望去,少女正在用手背砸擦拭额头汗水,好像与人说话,就会很紧张。 他哑然失笑,这样的一位仙子,还怎么靠镜花水月挣钱?挣钱又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顾璨突然停下脚步。 宅子里边。 柳赤诚拉着柴伯符往外走,问道:“龙伯老弟,知不知道那张条霞?” 柴伯符摇摇头。 曾经宝瓶洲山上的山水邸报,对于别洲的奇人异事,都不怎么提。比如偶尔提到过一次倒悬山师刀房,还是因为墙壁上悬赏宋长镜的头颅,这对于当时的宝瓶洲修士而言,就是特别长脸的事情,所以各家山水邸报,大书特书了一番。至于师刀房的悬赏缘由,就一字不提,只说宋长镜入了别洲高人的法眼。如今的宝瓶洲,肯定再做不出这类事情了。 曾经的宝瓶洲修士,会自认矮桐叶洲一头,矮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最少两颗脑袋,至于中土神洲,想都别想了,可能跳起来吐口唾沫,都只能吐到中土神洲的膝盖上。 柳赤诚打抱不平道:“他与你有大道之争,我必须帮你一把。他这会儿不出意外,是在鸳鸯渚那边钓鱼。咱俩合力,闷棍了他!” 柴伯符心都要凉了。 见那柳赤诚健步如飞,柴伯符小心翼翼跟在身后,壮起胆子问道:“怎就起了大道之争?” 柳赤诚说道:“他有个绰号就叫龙伯,你能忍?” 柴伯符火急火燎道:“能忍!怎就不能忍了……” 在别处幺蛾子,也就罢了,如今怎么使得? 柳赤诚嗤笑道:“你如今好歹是位金丹地仙了,怕什么。” 柴伯符小心翼翼问道:“那张条霞是啥境界?” 柳赤诚摇头道:“都不是中五境练气士。” 心一紧,柴伯符立马问道:“玉璞?仙人?飞升?!” 差点就要询问那张条霞是不是十四境了。 柳赤诚摇摇头,“都不是。” 柴伯符疑惑不解。 柳赤诚哦了一声,“就只是个十境武夫,在裴杯横空出世之前,他是浩然天下纯粹武夫的扛把子,只不过给钓鱼耽搁了,跻身止境后,就几乎没怎么与人问拳过,所以一直名气不大。” 柴伯符站在原地。 柳赤诚伸手挽住龙伯老弟的胳膊。 柴伯符一咬牙,竟是直接运转灵气,将自己震晕过去,七窍流血,当场昏死过去。 柳赤诚有些遗憾。找那张条霞是真,却不是启衅,因为双方关系还算不错,柳赤诚是叙旧去的。 那就让龙伯老弟躺着吧,不吵他睡觉了。 柳赤诚准备去外边逛逛。 冷不丁,门外那边有人扯开嗓子喊道:“傅白痴,给老子死出来!” 柳赤诚愣了愣,听嗓音,有点耳熟啊。只是在宝瓶洲给关了千余年,有些生疏了。再一想,他娘的,好家伙,是那个顾清崧!这个好像每天都往鬼门关横冲直撞的老舟子,竟然还没被人砍死?柳赤诚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结果还能活命的。 柳赤诚问道:“小傅,要不要师叔帮忙?” 傅噤只是在自己屋内静坐,潜心温养剑意。 既不搭理那个顾清崧,也不理睬师叔柳赤诚。 附近仙子们,一个个神采奕奕,既对那个老人腹诽不已,竟敢称呼傅郎为傅白痴,却又由衷感激几分,若是傅郎因此现身,倒是要感谢老人的抛砖引玉。 顾清崧满脸冷笑道:“傅小儿,一年到头穿了件白衣,奔丧啊?” 柳赤诚揉了揉下巴,好嘛,连自己师兄都一并骂上了?顾清崧风采不减当年啊。 原本韩俏色正趴在屋内一张凉席上,清点家当,瓶瓶罐罐的,都是山上各色胭脂水粉。那个皑皑洲刘氏妇人,眼光还是不错的。 她起身一步跨出宅子,来到大门口,只是不等她说话,那顾清崧就摆手道:“爷们干架,婆娘让开!” 柳赤诚赶紧出现在师姐身边,结果那顾清崧呸了一声,满脸嫌弃道:“大白天穿件粉色道袍,扮女鬼恶心谁呢,你咋个不穿双绣花鞋?” 就寥寥几句话,已经招惹了郑居中,傅噤,韩俏色,柳赤诚。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是顾清崧的本命神通使然。 原本就要对那老舟子出手的韩俏色,瞥了眼柳赤诚,她突然笑了起来,竟是半点不生气了。骂得挺好嘛。 可能这就是顾清崧的另外一门本命神通了。 顾璨转头对那少女笑道:“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姑娘这都不施展镜花水月?” 街对面那些仙子,都有人已经收获颇丰了,就凭顾清崧这番话,就赢得了各地看客们的不少神仙钱。 少女手忙脚乱,赶紧抬起手中镜子。 顾璨已经捧书退回拐角处。 少女一手持镜,一手擦了擦额头汗水。 没挣着一颗雪花钱。 山头太小。 顾璨问道:“姑娘,如果以后想要看你的镜花水月,需要购置什么山上物件,贵不贵?” 少女眼睛一亮,拍了拍身上包裹,“买把我们家铸造的镜子就行,不贵的,十颗雪花钱。” 顾璨笑道:“十颗雪花钱,也不便宜。” 少女俏脸微红,“六颗雪花钱卖给你,真的是本钱了。” 顾璨问道:“五颗卖不卖?开门大吉嘛。” 少女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解开包裹,取出一把梳妆镜,铭文内容十分雅致,云想衣裳花想容,宝镜绰约映春风。 顾璨从袖子里摸出五颗雪花钱,递给少女。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少女视线低敛。 哈,小赚一颗雪花钱! 不能笑,千万不能笑。 顾璨收起那把梳妆镜,斜靠墙壁,望向大街那边。 顾清崧,真名仙槎,玉璞境修士,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阴阳家陆氏的客卿。隐姓埋名,担任过老龙城范家供奉,据说十分爱慕桂夫人。与中土神洲青玄宗的掌律祖师,关系莫逆。名动浩然天下,虽然打架没赢过,但是吵架没输过。 顾璨想了想,一步跨出,直接回到宅子,在屋子里静坐,翻书看。 至于那把梳妆镜,先前在袖中就已经破碎。 别说是那个顾清崧,就是自家师叔柳赤诚,师兄傅噤,甚至是师姑韩俏色的死活,顾璨其实都不怎么上心。 能让顾璨唯一上心的人,还没来。 顾璨如今都不敢确定,就算他来了,会不会来见自己。 他突然放下书籍,走出屋子,来到池塘,低头望去,水中也有个顾璨。 ———— 一处险峻山路,羊肠小道,三骑缓行,有汉子头戴斗笠佩竹刀。一骑与他并驾齐驱,是个年轻儒生,背竹箱,一手持绿竹杖。 两骑后边跟着一位老者,反而最有仙家气度,穿黄衣,一手牵马缰,手捧一柄卷云形如意,木质红漆,铭文狮子吼。 老人轻声念叨着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这位老神仙,好个策马山中,顾盼自雄。 那年轻儒生问道:“阿良,咱们这么晃荡过去,真没关系?可别耽误你参加议事啊。” 山路歧途,那汉子好像给马背颠得生疼,抬起屁股,掏了掏裤裆,笑道:“还有六天才议事,就四五百里路程,别说骑马了,就是骑条狗也来得及。” 三匹高头大马,看似神俊非凡,实则都是山上“竹马符”。 那年轻人埋怨道:“咋个说话呢,老前辈好歹是位飞升境,跟你同境,放尊重点。” 正是阿良与李槐,还有那条飞升境的嫩道人,谨遵法旨,为自家那位李槐公子一路保驾护航。嫩道人对此乐在其中,没有任何抱怨,跟着李大爷混,有吃有喝,只要不用担心莫名其妙挨雷劈或是剑光一闪,就已经是烧高香的神仙日子了。搁在以前,它哪敢跟阿良身边逛荡,嫩道人都要变成瘦道人了吧。 阿良转过头,望向那条世间撵山犬之属的老祖宗,蛮荒天下历史上,曾经有数以百计的山神,硬生生这这厮折腾得无家可归,只要它现出真身,一座座山峰在它巴掌底下,就跟雪球似的。什么山水阵法,什么山君神通,都是纸糊一般。而且这条飞升境,捉对厮杀的本事,其实相当不俗,在蛮荒天下都是能排上号的,当年董老儿单枪匹马游历蛮荒天下,活着重返剑气长城,愣是给这家伙追着啃了一路。如果不是被老瞎子拘禁在十万大山,就蛮荒天下如今的形势,一旦任由它撒欢去,蛮荒天下估计就要堆出一座比托月山更高的山头了。 那位嫩道人瞧见了阿良好似老子看儿子的慈祥视线,立即低头哈腰,恨不得一屁股将马背坐到地上去,谄媚笑道:“我算个屁的飞升境,在领略过十四境大风光的阿良面前,境界最少得打个对折。” 阿良感慨道:“也就是亏得文庙没有解禁山水邸报,不然咱们这一路往问津渡那边赶,你想要找个茅坑都难,到时候大晚上,晃着腚儿,跟灯笼似的。” 此次文庙议事,到底是泄露出去一点风声了,加上文庙也没有太过约束这个消息,估计等到议事完毕,就会重开山水邸报。 李槐问道:“阿良,怎么不穿那身儒衫了?” 阿良白眼道:“你看那个于老儿会身上挂满符箓出门吗?” 李槐疑惑道:“什么个道理?” 阿良摘下酒壶痛饮一口,“道理就是过犹不及。所以我得收一收自己英姿飒爽,与你那左师伯需要收敛满身剑气,是一个道理嘛。唯一的区别,就是左右收敛剑气比较轻松,我隐藏得比较辛苦。” 李槐嗤笑道:“又吹上牛皮了?狗改不了吃屎啊?” 突然有些愧疚,李槐转过头去,那位嫩道人立即一本正色道:“能跟阿良吃一样的东西,荣幸至极!” 阿良懒得废话,竖起一拳,都没有发力,黄衣老者就从马背上倒飞出去,那柄如意脱手而出,被阿良探臂抓在手中,娴熟收入袖中。 嫩道人翻滚起身,轻轻抖肩,一个振衣,震散尘土。 赚了赚了。 如果送出一柄如意,就能骂一句阿良,嫩道人能送给阿良一箩筐。 李槐问道:“为什么咱们非要走这条山路?走下边的官道多好,骑马也不至于这么颠簸。” 阿良笑道:“有位高人隐居在此,带你去串个门,好让你知道阿良哥哥在中土神洲,是何等吃香。” 李槐怒道:“陪着你绕这么远的路,就为了显摆你人缘好?!” 阿良笑道:“等会儿沾我的光,喝上了好酒,瞧见了漂亮姐姐,到时候再谢我不迟。” 李槐将信将疑。 山高必有仙灵,岭深必有精怪,水深必有蛟鼋。可是这座山头,瞧着寻常啊。 约莫半个时辰后,骑马上山都变成下山了。 李槐冷笑不已。 故作镇定的阿良只得以心声高喊道:“有朋友在,给个面子,开门给杯茶水喝,喝完就走。” 山中仙人回答干脆:“我不在。” 阿良急眼了,“别介啊,邺侯兄你在不在,又无所谓的,黄卷姐姐在就成啊。” 那人似乎没了耐心,“滚一边去!” 阿良只得使出杀手锏,“你再这样,就别怪我放狗挠你家门啊!我身边这位,下手可是没轻没重的,到时候别怨我管束不严。” 那人只是沉默。 阿良威胁道:“我这人最要面儿,行走江湖,一向是人敬我我敬人,你今儿要是落了我的面子,回头等我到了问津渡泮水县城,就别怪我帮你扬名。” 一处禁制重重的仙家秘境内,山水相依,有那条弯弯绕绕的龙颈溪,潺潺流入一座碧绿如镜的湖泊,如龙入水。 不远处是一座大名鼎鼎的立镜峰,刀削一般。两侧悬崖峭壁,一线山脊单薄。只余一条小路,在山峰最宽阔处,也才堪堪建造有一座小宅子。每当日月光彩,透过山峰,金色光线如一把长剑,刺入湖水中。 浩然天下有五大湖,而五湖水君,品秩与穗山、九嶷山、居胥山、烟支山这些大岳山神、以及几条大渎水神相当。 此地,就是皎月湖水君李邺侯的隐秘水府所在。 不比那几位山岳大神,皎月湖的水君,身份数次变更。而且相较于其余四湖,皎月湖水君祠庙,香火最少,所以有那蜃泽湖水君,一直想要取而代之,只是一直没能成功。 一位气态风雅的男子,斜躺在一处水榭青竹廊道中,,白衣大袖,覆有面具,斜靠一只雪白瓷枕,手持一把泛黄的老旧蒲扇,轻轻扇动清风。 白瓷枕是那仙家至宝,游仙枕,枕之入睡,五湖四海,尽在梦中。 男子身前摆有一张古琴,一摞叠在一起的古书。 左琴右书。 琴腹内池铭文篆刻极多,再加上那些填红小印、九叠文印,密密麻麻,可见此物极为传承有序。 龙池上以篆文铭郁轮袍,一旁隶书刻绿绮台,此外铭文犹有“绕梁千古”,“大魁天下”,“落霞青松,残月金枢”,“不知水从何处来,跳波赴壑如奔雷”…… 山高无仙便有精怪,潭深无蛟则有水仙。 一位矮小精悍的汉子,正在湖面上如履平地,缓缓走桩练拳。 湖心处,建造有一座水中戏亭。 有一位彩衣女子,正在戏台上翩翩起舞,身姿曼妙。 檐下廊道,摆放一排古木钟架,悬有一组九枚青铜编钟,有绿衣女童、绛衣童子轻轻按律敲钟,音色之美,宛如天籁。 男子身后水榭,悬匾额“书仓”。 一对楹联,架插牙签三万轴,箧收竹简两千春。 山路那边,李槐不得不开口提醒道:“阿良,咱们再这么马蹄阵阵,可就要走到山脚了,怎么,是山中仙师朋友打瞌睡了,还是不凑巧出门云游去了啊?” 阿良扶了扶斗笠,一笑置之。 伸手按住腰间竹刀的刀柄。 他娘的,这个李邺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他不念旧情了。 前边道路上,涟漪阵阵,如水纹荡漾,就像道路上凭空立起一道无形镜面,阿良大笑一声,一夹马腹,策马疾驰,一人一骑率先冲入仙府秘境。 李槐和嫩道人两骑跟上,刹那之间,李槐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湖边道路,离着一座水榭就只有几步路。 各自收起走马符,李槐有些拘谨,跟在大步前行的阿良身边,嫩道人忙着环顾四周,看有无机会沾点便宜,顺便泼脏水给阿良。 家底怎么来的?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辛辛苦苦刨来的。 步入水榭廊道之前,阿良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刚踢掉靴子,皱了皱眉头,赶紧重新穿上靴子。 李槐不知道是这是什么讲究,只好依葫芦画瓢,脱了靴子再穿上。 阿良摘下斗笠,夹在腋下,斜靠廊柱,一脚脚尖点地,望向那湖心戏台的婀娜女子,眼神幽怨,喃喃自语道:“每当风起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 他突然开始微笑计数:“三,二,一!” 李槐一头雾水。 在阿良数到一的时候,湖心戏台上,那位彩衣女子蓦然停下身形,望向湖边水榭,“狗贼受死!” 阿良笑道:“李槐,如何?” 李槐问道:“什么如何?” 阿良啧啧道:“小别胜新婚,打是亲骂是爱啊,这都不懂?” 一袭彩衣,飘然而至,手中凭空多出一把长剑,剑尖直刺那厮头颅。 阿良竟是闭上眼睛,摆出束手待毙的架势。 身形悬停在栏杆外,那女子愕然,显然没想到这个阿良会躲也不躲,她犹豫了一下,仍是递剑一戳, 剑尖不过稍稍触及那个登徒子的眉心处,只是刺出些许伤痕,她就已经收剑。 不曾想那汉子扑通一声,后仰倒地,然后开始双手抱头,在廊道上边满地打滚,还在使劲吆喝,好像在给自己打气,“好男儿流血不流泪,阿良你要坚强,绝不能在黄卷姐姐这边坠了英雄气……” 李槐叹为观止。 嫩道人佩服不已。 湖君李邺侯已经站起身,摘下面具收入袖中,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容,不显老,但是眼神深邃,饱经沧桑。这位避世隐居在此的白衣湖君,风姿卓绝,意态略显消沉,却不至于让人觉得萎靡不振。 李槐看了眼这位仙师,再看着那个一路滚到白瓷枕那边的阿良,就这么被他给鸠占鹊巢了,靠着枕头,翘起二郎腿,手脚摊开,嚷着虚浮虚浮。 李邺侯都懒得正眼看那阿良,倒是与李槐和嫩道人点头致意。 李槐赶紧作揖行礼,“山崖书院,儒生李槐。” 黄衣老者笑着自我介绍道:“嫩道人,是李公子家中仆人。” 李邺侯有些讶异。 一个来自宝瓶洲山崖书院的年轻儒生,怎么身边会跟随一位飞升境的……大妖仆役? 那位彩衣女子飘然落在廊道,手持长剑,怒喝道:“阿良,给我家老爷让出位置!” 那个矮小精悍的湖上练拳汉子,也来到水榭这边,对那个阿良,倒是没有恶语相向。 阿良侧过身,背对水榭栏杆,摆出一个自以为的玉山横卧姿态,好像与那女子怄气,嗓音哀怨道:“就不。” 身为皎月湖水裔头把交椅的彩衣女子,她在水君府的金玉谱牒上边,名为黄卷,生平喜食蠹鱼。 至于那位水鬼英灵,名为杀青,生前是一位十境武夫,如今身份相当于是皎月湖的首席客卿。 黄卷快步向前,一剑砍去。 阿良一个麻溜儿单手撑地,头朝地脚朝天,躲过一剑后,手肘弯曲,轻轻使劲,翻转身形,盘腿而坐,打了个响指。 没动静。 阿良又打了个响指。 还是毫无异样。 阿良转头望向那个凭栏而立的李邺侯,哈哈笑道:“邺侯兄,你是半个东道主,给瞅瞅四处渡口附近的光景。” 李邺侯一挥袖子,湖上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山峦起伏,光亮点点,大如灯笼,小若芥子,十分悬殊,是那山水神灵的望气术,一粒粒光亮,就是一位位练气士。 阿良身体前倾,单手托腮,“北俱芦洲来的人,少了点。” 李邺侯默不作声,都是中土文庙的安排,他一个小小湖君,不好评价什么。 阿良问道:“裴老儿来了没?” 李邺侯手持那把泛黄蒲扇,轻轻扇风,道:“文庙没有邀请,裴旻也不曾主动现身。” 阿良又问:“玄空寺的了然和尚?” 李邺侯说道:“来了。释道两教人物,以及诸子百家祖师,还有穗山在内的山水神灵,无论参不参加议事,都不在四处渡口附近落脚,文庙另有安排,不会禁制他们去那四处访友。只不过真正愿意挪步串门的人,不多。” 阿良揉着下巴,啧啧称奇道:“都把人喊来了,绝大部分还未必能够参加议事,观礼都算不上,注定白跑一趟?怎么觉得文庙这次脾气有点冲啊。” 阿良问道:“风雪庙魏晋那小子?” 宝瓶洲唯一一位本土仙人境剑修,又是风雪庙兵家修士,还去过剑气长城,在大骊陪都一役中,大放异彩,照理说是有资格参与议事的。 李邺侯摇头道:“没来。文庙给兵家的名额有限,魏晋就把机会,主动让给了一个名叫许白的年轻人。” 阿良笑道:“那个绰号‘少年姜太公’的孩子?许仙?” 李邺侯轻轻点头。 阿良搓手道:“好家伙,容我与他切磋几盘,我就要赢得一个‘老年姜太公’的绰号了!与他这场对弈,堪称小彩云局,注定要名垂青史!” 李邺侯背靠栏杆,轻轻晃动蒲扇,看着那个跃跃欲试的汉子,中土神洲以后又要不消停了。 中土神洲有些仙家宗门的山水邸报,是真没半点风骨可言,什么浩然天下战绩最好的山上修士,中土神洲十大年轻俊彦,浩然天下十大最有女人缘的修士,无一例外,都有这个阿良。所幸这些山水邸报,往往销路不佳,估计也就是被人拿刀架脖子上了,只好硬着头皮,应付这个狗日的。 阿良望向那个名叫杀青的小矮子,后者只好抛出一壶自家的皎月酒。 阿良怒道:“杀青,亏得我传授过你几招绝世拳法,就一壶酒啊,你良心被嫩道人吃了?!” 也就是有外人在,不然李槐就要勒住阿良的脖子让他闭嘴了。 当年那次远游求学,李槐年纪最小,就经常骑在阿良脖子上,嚷着驾驾驾,晃着一双草鞋,让阿良跑快点。 那位以鬼魅之姿现世的十境武夫,只得又丢了两壶酒过去。黑虎掏心,海底捞月,猴子摘桃,呵呵,真是好拳法。 阿良挪动屁股,坐在那张古琴前,深呼吸呵一口气,缓缓抬起双手,突然抓起酒壶,抿了一口,突然打了个激灵,就跟鬼上身似的,开始抚琴,脑袋晃荡,歪来倒去,阿良自顾自陶醉其中。 一时间水榭气氛有些微妙。那些先前敲钟的小精怪,一个个捂住耳朵。 李槐实在受不了,关键是见那彩衣仙子脸色铁青,剑尖微颤,估计她随时都有可能出手,李槐赶紧咳嗽一声,阿良双手按住琴弦,转头疑惑道:“干嘛?” 李槐抬起一只手掌,抹了抹脖子,提醒你差不多就可以了,不然离开此地后,那就别怪我不念兄弟情谊。 阿良叹了口气,都是糙人,闻弦不知雅意。 阿良提起酒壶,嗅了嗅,问道:“桐叶洲那边?” 李邺侯说道:“玉圭宗新任宗主韦滢,武圣吴殳,就两人。吴殳是与南婆娑醇儒陈氏子弟,一起来的问津渡。” 阿良皱了皱眉头。 黄卷咬牙切齿道:“柳七这次也来了!” 阿良有些心虚,道:“我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啊。” 那个柳七,岁数大了些。又去了青冥天下,待在一个诗余福地不挪窝。 她恼火道:“那你当初有脸自称是柳七的至交好友?!” 阿良悻悻然,“当时醇酒美人明月夜,人酒月色三醉我,哪里扛得住,喝高了醉酒话,又当不得真的喽。” 她冷笑道:“我很期待这次议事,你遇见了柳七和苏子后,有脸没脸与两位前辈主动打招呼!” 皎月湖水官黄卷,最是仰慕那位柳七郎。 所以当年这个阿良第一次拜访秘境水府,汉子信誓旦旦说自己与那柳七是挚友,她就当真了。 她哪里能够想象,一位登门做客、还能与主人饮酒的山上仙师,会如此厚颜无耻?而且听说此人还是一位圣人后裔,天底下最读书人不过的读书人! 阿良赶紧找了个将功补过的法子,正色道:“黄卷姐姐,别着急生气,我认识一个年轻后生,人品,相貌,才学,半点不输柳七。有那‘远看依稀是阿良’的美誉!” 李槐踹了一脚阿良。 阿良疑惑道:“咋的,小舅子,要我把你介绍给黄卷姐姐啊?” 她一脸茫然,不知道阿良所说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李邺侯笑着解释道:“如果没有猜错,那个年轻人,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 她立即肃然。 都懒得计较阿良的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白也仗剑远游扶摇洲作为开篇,白帝城郑居中赶赴扶摇洲,一人收官一洲棋局。南婆娑洲醇儒陈淳安拦截刘叉。宝瓶洲中部战况。以及更早的战场,剑气长城持续多年的惨烈厮杀。 如今浩然的山巅修士,几乎人人都有过复盘推演。不管选择什么切入口,终究都绕不过剑气长城和宝瓶洲。对于那些横空出世的各方豪杰,各有各的看法,比如黄卷就很佩服一个外乡年轻人,能够在那剑气长城站稳脚跟不说,还担任了隐官。不但额外拖住了蛮荒天下的大军数年之久,关键是打仗更久,反而活人更多,最终帮助飞升城留下了更多的剑道种子。 只说这件事,就让她对那位素未蒙面的年轻隐官,忍不住要由衷敬佩几分。 因为浩然天下多出一两万人,与飞升城在第五座天下多出一两万人,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那个精悍汉子,好奇问道:“当年评选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年轻隐官那会儿就是山巅境武夫了?” “没法子,我指点过那小子拳法,名师出高徒。” 阿良双指并拢,指了指自己双眼,“这就叫慧眼如炬!” 李槐咳嗽一声。 阿良立即心领神会,问道:“陈平安还没到吗?” 李邺侯摇摇头,“按照文庙那边的说法,陈平安游历北俱芦洲途中,误入夜航船,宁姚仗剑飞升浩然天下,凭借仙剑之间的牵引,才找到了那条渡船,只是在那之后她与陈平安,就都没消息传出来了。” 阿良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收敛笑意,眼神深沉,“这就有点小麻烦了,很容易错过议事啊。” 李槐有些忧心忡忡,该不会辛苦奔波,结果到头来还见不着陈平安一面吧? 李槐小声道:“阿良,就没法子了?” 阿良摇摇头,“太难找,其它没啥。” 那条渡船,最擅长隐匿踪迹,极难寻见。 伏老夫子,曾经两次登上夜航船,他对于对于这条渡船的评价,褒贬皆有。老夫子还有过一个十分形象的比喻,相较于浩然天下,渡船在海上的游曳不定,就像寻常人家的屋子里边,有那么只蚊子,只要它不主动嗡嗡嗡乱叫,就很难寻见。 有人好奇询问,难道至圣先师和礼圣,也无法找到渡船行踪吗? 老夫子大笑不已,说了句,我本就是在说他们两位,是如何看待那条渡船的,至于寻常人,碰运气登船,凭学问下船。 有人侥幸登船又下船,事后感慨不已,说书到用处方恨少,早知道有这么条船,老子能把诸子百家书籍给翻烂喽。 在渡船上边,讲究机缘的互换,每一件东西,都是一座桥梁一座渡口,通关文牒,就是过客的学问,相当于手里攥着一笔买路钱。所以说一条夜航船,就像是天下学问的大道显化,而天底下学问最值钱的地方,就是这条渡船。 黄卷笑着将一位位女子娓娓道来,“青神山夫人,女子仙人葱蒨,一位百花福地命主花神……” 阿良置若罔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李槐惊讶道:“阿良,你追求过这么多女子?你当是捞鱼啊,广撒网呢。” 阿良抬起双手,由下往上,捋过稀疏头发,“谁追谁还两说呢。” 李邺侯笑道:“除开东边渡口人太少,其余三地,泮水县城,鸳鸯渚,鳌头山,马上要举办三场雅集,三位发起人,分别是皑皑洲刘氏,郁泮水,百花福地花主。郁泮水主要是拉上了青神山夫人,还有与那位夫人同行的柳七曹组,所以声势不小。” 李邺侯大致说了些三方的请帖大致去向,刘聚宝召开的鸳鸯渚雅集聚会,邀请了龙象剑宗一行人,还有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剑仙白裳,大源王朝皇帝,国师杨清恐。扶摇洲的刘蜕,流霞洲的葱蒨,芹藻。 郁泮水因为青神山夫人的缘故,邀请了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领衔的一大拨天师府黄紫贵人,还有一头天狐,以及化名九娘的那位浣纱夫人。还有大端王朝的裴杯,曹慈。以及宝瓶洲的云林姜氏。 百花福地做东的那场聚会,除了渌水坑青钟夫人,还邀请了苏子,白帝城城主郑居中,怀荫,桐叶洲玉圭宗韦滢,武圣吴殳。 宴席上自然不缺美酒,只不过相信每个赴会之人,肯定都不是奔着仙家酒酿去的,哪怕酒桌上肯定会有那青神山酒,百花酿,寒酥酒。 不过某个被阿良尊称为“严大狗腿”的家伙,估计会是例外。 “这么多酒局?!就为了给我接风洗尘?” 阿良立即来了精神,神采奕奕道:“可以可以,感动感动,不曾想几年没回家乡,父老乡亲们,姐姐妹妹们,愈发看重我阿良了啊!可惜阿良只有一个,可莫要争抢得头破血流才好,三个酒局,最好错开了,邺侯兄,你赶紧与他们打声招呼,就说我立即赶到……” 李邺侯根本不搭理这茬,只是说道:“如今不少人觉得剑气长城以南,大野龙蛰,天下鹿肥。” 阿良站起身,绕过古琴书籍,一手拎酒壶,一手拍栏杆,望向那座平静无波的湖水,“一个个的,狂浪攀虹欲上天,哪有这么简单的好事啊。” 阿良喝完了壶中酒水,递给一旁的湖君,李邺侯接过酒壶,阿良顺势拿过他手中的蒲扇,使劲扇风,“得嘞,人人避暑走如狂,愿意忙活就忙活去,反正阿良哥哥我不作风波,胸无冰炭,无事一身轻了,无上清凉。” 阿良一拍栏杆,“走了走了!” 黄卷瞧见那个完全不知脸皮为何物的家伙,果不其然,半点不让人意外,只见他伸手绕后,蒲扇贴背,然后不断挪步,反正始终面朝自己主人,藏着那把蒲扇,绕了半个圆后,然后告辞一声,一路撒腿飞奔离去。 她就要提剑追杀过去,李邺侯摆摆手,“跟半个秃子计较什么。” 那精悍汉子有些疑惑:“怎么没了头发,阿良这次反而好像个头高了些?” 李邺侯提醒道:“靴子。” 杀青一脸恍然,悄悄低头瞥了眼自己的靴子。 彩衣女子震惊道:“这个家伙到底有没有脸皮?!” 矮小汉子立即抬起头,正色附和道:“是不要脸。” 道路上,阿良刚要取出走马符,就给李槐伸手掐住脖子。 阿良拍打李槐的胳膊,委屈道:“李槐老弟,你弄啥咧?!” 李槐加重力道,嘿嘿笑道:“长脸了,今儿大爷我算是长脸了。到了泮水县城那边,咱俩就各走各的,你千万别说认识我啊。” 阿良只得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拍胸脯保证道:“没问题,我逢人便说自己不认识李槐。” 李槐气笑不已,身体后仰,阿良几乎就要两脚离地了。 估计郁泮水看到这一幕,都要老泪纵横。 那条嫩道人,对李槐的敬仰之心,油然而生,自家公子,了不得,人中龙凤! 先脚踹老瞎子,再掐阿良脖子,关键是这俩都没个还手啊! 李槐松开手,问了个问题,“有那么多人参加议事?” 阿良犹豫了一下,心声道:“其实有两场议事。一场人多,一场人少,会很少。” ———— 还差两天就要文庙议事了。 功德林。 老秀才坐在石凳上,正在碎碎念叨,文庙这边都是吃干饭的吗,竟然找不到一条夜航船。 不过扳手指头算一算,左右和君倩也快到了。 百无聊赖,老秀才就自己跟自己下棋。 禁制蓦然一开,老秀才转头望去,出现了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刘十六的开山大弟子,那位小精怪暂时被安置在别处,毕竟功德林不是寻常之地。 左右和君倩同时作揖道:“见过先生。” 老秀才没能瞧见最想见的关门弟子,便转过头,盯着棋局,假装没看见,没听见。 片刻之后,两位弟子依旧作揖不起,老秀才蓦然而笑,使劲招手道:“杵在那儿作甚,来来来,与先生手谈一局。” 君倩打算走到先生身后,被左右喊了一声师弟,只得坐在先生对面的石凳上。 不料老秀才站起身,把位置让给左右,说你们师兄弟不常见,你们下一盘棋。 老秀才一边胡乱指点棋局,一边绕着桌子缓缓而行,拍了拍左右的肩膀,也拍了拍君倩的脑袋。 老人没有多说什么。 一局棋过后,老秀才看了眼棋局,双手负后,十分满意,在自己的指点之下,两位弟子下出了一局精妙至极的棋局啊。 文庙这边,极为罕见地连开数道禁制,然后出现了一道虹光身影,竟是能够直奔功德林。 老秀才猛然抬头。 一袭青衫,头别玉簪,背剑远游至此。 青衫剑客陈平安,作揖道:“弟子陈平安,拜见先生。” 老秀才快步向前,双手攥紧那个关门弟子的手臂。 左右和君倩都已起身。 老人轻声道:“很好,很好。” 此次文庙议事,礼圣亲自邀请之人,其实只有两位。 一个岁月悠悠,已经修道两万余年。一位如今才四十二虚岁。 白泽。 文圣一脉,隐官陈平安。 正文 第七百八十四章 议事 老秀才转头埋怨那俩傻子,“杵那儿干啥,还不快来见一见你们的小师弟!” 老秀才依旧一手攥着关门弟子的胳膊,舍不得放开。 左右和刘十六快步走到先生身边。 刘十六与那小师弟微笑点头,总算见着一面了。 陈平安立即作揖道:“见过君倩师兄。” 这位头次见面的师兄,在落魄山那边,帮着挣了一大笔金精铜钱。 左右板着脸说道:“能耐不小。” 陈平安起身后,看了眼先生。 老秀才跳起来就是一巴掌打在左右脑袋上,“你这当师兄的,怎么跟小师弟说话呢,都会阴阳怪气了,谁教你的,啊?!” 左右纹丝不动,犹豫了一下,说道:“一半是真心话。” 老秀才发现自己那个关门弟子,还是有些委屈,立即就朝左右嚷嚷道:“另一半呢,给你吃掉啦,有本事就吐出来!说啊,先生一定主持公道,绝不偏袒谁……” 左右只得违心说道:“那就都是真心话。” 刘十六对此秉持一个宗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跟我没关系。 左右和陈平安师兄弟两个,真要打起来,自己再劝架不迟。 谁都无法想象,其实文圣一脉,师兄弟几个里边,脾气最好的,是左右。 所以挨打挨骂最多的,也一直是左右。 当然左右除了在先生这边,也绝不是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嘴就是了。 师门之内,还稍微好点,只要出了文圣一脉,练剑之后的左右,那就完全是另外一个左右,没吃过亏。 符箓于玄门下嫡传,龙虎山天师府里边的黄紫贵人,白帝城韩俏色的嫡传,都有运道不济的剑仙胚子。 陈平安作揖道:“见过左师兄。” 左右微微皱眉,只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不跟陈平安计较。 先生学生,四人落座。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棋局,“先生肯定指点过两位师兄。”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瞅瞅,什么是见微知著,什么是得意弟子,这就是了! 左右气不打一处来。 刘十六突然有些明白落魄山风气的源头所在了。 奇了怪哉,照理说先生也没太多亲传学问给小师弟,双方相处时间极短,小师弟怎么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老秀才这会儿就像眼中只有陈平安,说道:“先生在这边每天抓瞎,委实是脱不开身,没法子去找你。” 陈平安站起身,再次作揖不起。 老秀才叹了口气,站起身,轻轻拍了拍陈平安的手臂,轻声道:“别这样,不然先生要更加愧疚了。坐下聊,赶紧的。” 刘十六瞥了眼左右,果然脸色好了些。 刘十六再稍稍转移视线,望向那个青衫背剑的年轻人,正襟危坐,挺直腰杆,双拳紧握,放在膝上。 有一双会让人记忆深刻的眼眸,清澈明亮,就像落魄山的溪涧流水,就没有去不了的地方。 老秀才说道:“左右,君倩,说说你们的事情,别等着小师弟问你们。” 刘十六就大致聊了些重返浩然天下后的境遇,去落魄山,问拳于天,之后南下老龙城,再去了桐叶洲,在一处福地收了个嫡传弟子,最后去了趟蛮荒天下,到了那座剑气长城,刚好与师兄左右重逢,就一起来到中土文庙。 约莫半炷香功夫,陈平安竖耳聆听,期间只是详细询问了两事,桐叶洲的镇妖楼,以及那个君倩师兄的那位开山大弟子。 轮到左右,则话语不多,就一句话,“离开浩然天下后,在天外与人厮杀,都没死。” 陈平安小声问道:“萧愻如今身在何处?” 左右说道:“被砍到了青冥天下。” 陈平安无言以对。 那位剑气长城上任隐官的萧愻,是十四境,剑修。 即便萧愻的十四境,不是剑修追求的合道人和,那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十四境。 而十四境修士的厉害,陈平安刚刚在夜航船那边领教过。 在师兄左右嘴里,与一位十四境剑修的捉对厮杀,好像就是相互换剑的事情,各砍各的,砍死为止…… 一时间陈平安有些后悔,因为记起了当年在剑气长城的练剑过程。 左右说道:“曹晴朗治学严谨,心思澄澈。裴钱习武勤勉,没有浪费她的天赋。两人都很尊师重道。你收取的两位学生弟子,都不错。” 言下之意,学生的先生,弟子的师父,就未必“不错”了? 陈平安取出一壶壶酒水,给先生和师兄们一一递过去。 老秀才揭了泥封,双手捧住酒壶,仰头喝了一小口,笑眯起眼,轻轻点头,才一小口酒水,老人便有些陶醉醺醺然。 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君子之学如蜕,幡然迁之。 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君子不恤年之将衰,而忧志之有倦。 眼前三位弟子,都让先生只觉得自身学问浅薄,没什么可教的了。 甚至一个一个都太好,连先生叮嘱他们要照顾好自己,都显得有些多余。 一条文脉衰落之际,被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 左右剑术是高,才情也高,却受限于自身性情。 君倩其实学问不差,脾气也好,适合传道授业解惑,却终究受限于那个异类身份。 到最后,有些担子就落在了年纪最小的陈平安肩头上。 陈平安突然说道:“上次先生离开后,左师兄也没带朋友去酒铺照顾生意。” 破罐子破摔,先生在,谁怕谁。 左右黑着脸。 刘十六朝那小师弟竖起大拇指。 老秀才说道:“左右啊。” 左右立即说道:“是学生忘记了。” 老秀才又问:“那你有没有忘记自己还有个小师弟啊?” 左右默不作声。 老秀才说道:“如果先生没有记错,你师弟在剑气长城那边,就你这么个师兄可以依靠啊,都说一个师兄等于半个长辈,看来是先生说话不管用了。” 左右只得说道:“教过小师弟剑术,求学一事,我也有留心过。” 老秀才说道:“听口气,很委屈啊。” 左右摇头道:“没有。是做师兄的,职责所在。” 一辈子都没喜欢过喝酒的左右开始喝酒。 陈平安说道:“先生,听说桐叶洲有个叫于心的姑娘,好像跟师兄关系蛮好的,这位姑娘极有担当,当年冒着很大风险,也要飞剑传信玉圭宗祖师堂。” 老秀才笑逐颜开,“晓得,晓得,先生是见过她的,是个好姑娘,确实好,一看就是个心善的女子,你这榆木疙瘩的左师兄,还真就未必配得上了。” 左右说道:“配不上就好。” 既然不敢反驳先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陈平安刚要开口说话,左右已经斜眼过来。 陈平安只得闭嘴,不去锦上添花。 老秀才拎着酒壶,缓缓起身,笑道:“先生有点事要忙,你们三个聊着。” 学生们没来的时候,老人会埋怨文庙议事怎么那么着急开,拖延几天又何妨。等到三个学生都到了功德林,老人又开始埋怨议事这么大一事,急什么,多筹备几天更好。 至于老秀才要忙什么,当然是忙着去跟老朋友们谈心去了。 聊一聊学生左右的练剑资质平平,这不在天外也没能斩杀那位十四境剑修不是?傻大个在宝瓶洲天幕处的出拳,毛毛雨了,没啥可多说的。当然更要问一问那些老伙计,你们知不知道先前是谁来了功德林啊,比那符箓于玄重返文庙,还要多开一道禁制?顺便问一问今年中土神洲是什么年份,再换算一下宝瓶洲的大骊年号,才能知道我那关门弟子今儿是几岁了…… 三人跟着老人起身。 左右轻声道:“先生。” 老秀才疑惑道:“做啥子?” 左右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内疚和伤感。 老秀才哈哈大笑,这个矮小老人,踮起脚尖,正了正这位弟子的衣衫领口,安慰道:“先生只是个教书匠,又不是喊打喊杀的人,境界修为,打架本事什么的,那也叫事?事不难无以知君子,无日不在是。” 左右点头。 老秀才突然喊道:“君倩啊。” 刘十六立即恭敬道:“学生在。” 老秀才看了眼这个傻大个,摇摇头,叹息不已。 刘十六疑惑道:“先生?” 老秀才伸手指了指左右和陈平安,痛心疾首道:“君倩啊,你看看你,都不用说你小师弟了,哪怕是左右,那也是有好些姑娘喜欢的,只是他不喜欢别人罢了,你呢,啊?怎么回事,愧不愧疚,难不难为情?” 刘十六挠挠头。 左右呵呵一笑,说道:“要说女人缘,比起师弟,我差远了,当年在剑气长城,就有很多女子专程跑去酒铺。如果这种事也分境界的话,我和君倩是资质极差的下五境修士,师弟早就是飞升境,只差没有合道十四境了吧。” 刘十六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陈平安保持微笑。 “你们俩懂个屁。” 老秀才拍了拍关门弟子的袖子,一脸赞赏道:“乱花丛中立得定,才是英雄真豪杰。” 陈平安无奈道:“没先生说得那么夸张。” 老秀才说道:“有的。怎么没有!” 陈平安坚持道:“真没有。” 老秀才抚须而笑,“好好好,就当没有。” 刘十六看了眼那个小师弟。 总有种错觉,一个人身上,有两个人的模样。 左右和刘十六两个当师兄的,心有灵犀,对视一眼,各自轻轻点头。 这个小师弟,既然这么让先生满意,那么练剑练拳,就不能懈怠了。 老秀才大摇大摆离去,两只袖子甩得飞起。 穗山大神,找那傻大个唠唠嗑去,是得好好唠唠。 墨家第四代钜子,好像也到了。 没有功名的董老夫子,以及还是没有功名的伏老儿,你说你们瞎忙个啥,咱们好好聊聊。 于玄。 老秀才觉得都应该拜访一遍,不能失了礼数。 自己毕竟是这座功德林的扛把子,怎么都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至于怎么聊天,都打好了腹稿,与那穗山傻大个,就聊当年那个随便一剑劈开穗山禁制的少年,你这都不见一见? 墨家一脉的辩学,极妙。可惜我那关门弟子,已经是咱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了,不然当你们墨家的第五代钜子,不敢说绰绰有余这种话,说是勉强胜任,绝不过分,当然了,若是可以兼任钜子,我老秀才什么肚量,半点不介意。文庙那边,好商量啊。我跟老头子和礼圣啥交情,你不知道? 与那于老儿,就更有的聊了。 金甲洲那个不到三十岁才九境武夫的小姑娘,叫郑钱对吧? 巧了,是我徒孙儿!哈哈,更巧了,那个能够让文庙连开数道禁制的年轻人,就是郑钱的师父,我的关门弟子。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 左右。君倩。陈平安。 老人很自豪,只是很快就转过头,好像不敢多看一眼。 老人就是有些心疼,他们怎么就成了自己的学生。 ———— 一条三层楼船航行在河面上,相较于问津渡那些仙家渡船,楼船并不显眼,而且速度不快,渡船主人显然是掐准了时辰,奔着文庙议事去的,与屁大事没有、却早早赶到那边蹭吃蹭喝的芹藻、严格之流,大不一样。 三骑缓行岸边,阿良瞧见了那条规规矩矩走河道的渡船,再加上那股子熟悉气息,顿时心中了然,扶了扶斗笠,屁股一扭,就站在了马背上,扯开嗓子喊道:“丁哥丁哥!这边这边!” 那条楼船稍稍靠近岸边,船头很快出现了十数位神仙中人,其实原本有些人是不愿意露面的,不曾想那斗笠汉子的视线游曳而过,一个不落,将老朋友们都给照顾到了,只得呼朋唤友,求个有难同当,一同走出船舱屋舍。 好似被众星拱月的居中一人,是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貌不惊人,身边却站着两位姿容绝美的侍女,略施淡妆,就是国色。 汉子腰间悬佩一把样式普通的秋水雁翎刀,也没什么气势可言,就跟一个不起眼的杂役,却大摇大摆站在一堆王公贵胄当中。 李槐对这些山上证道求长生的奇人异士,兴致缺缺,反正自个儿高攀不起,热脸贴冷屁股,没啥意思。所以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条渡船上边,水中竟是一条白龙和一条墨蛟在拖曳楼船,两条神异之物,缓缓探出头颅,竟是半点水花都无,这一幕吓了李槐一大跳,不过很快释然,多半是那符箓手段。 李槐低头看了眼屁股底下走马符幻化而成的骏马,再瞧瞧人家的仙府气派。 人比人气死人,跟在阿良身边混,确实寒酸了些。如果不是好兄弟,真就不遭这罪了。按照李槐的一贯作风,与其打肿脸充胖子,还不如干脆破罐子破摔,老老实实徒步远游得了,当年跟陈平安一起远游求学,不就是脚上草鞋一双,书箱里放几双,也没给谁瞧不起。 阿良与李槐说道:“愣着做什么,喊丁哥!是我好兄弟,不就是你的好哥们?” 李槐又不傻,侧过身,对着楼船那边抱拳行礼道:“丁前辈。” 这次李槐干脆就没有自报身份。免得还没走江湖,名声就已经烂大街。 汉子身边那两位侍女神色古怪。 佩刀汉子不以为意。 这位中土神洲最山巅的修道之士,化名郭藕汀,道号幽明,一宗之主。 真名,只有文庙知晓。 他只是对那位黄衣老者,多看了几眼。 浩然天下有这么一号山巅修士? 郭藕汀也未多想什么,只当是如今的天时,好似惊蛰时分,岁数极老的山野逸民,层出不穷,身份各异,根脚难觅。 阿良使劲招手道:“云妃妹妹,梅菉妹妹,几年没见,愈发清瘦了,看得阿良哥哥好生心疼。” 三骑停下马蹄,楼船也跟着停下。 阿良蹲在马背上,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身边的李槐,“丁哥,我身边这后生,姓李名槐,少年英才,年纪不大,学识不输元雱,拳法不输纯青,围棋不输傅噤,象棋不输许白……” 阿良赶紧补了一句,“其实我认得他,他不认识我,尚未斩鸡头烧黄纸,金兰簿上写名字。” 李槐脸色僵硬。等到没了外人在场,必有重谢。 岸边马背上的嫩道人,幽幽叹息一声。自家公子,真是福缘深厚,别人需要打生打死才能挣着一点名气,李槐大爷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了。 郭藕汀微微一笑,当是记住了那个“年少才高”的儒生李槐。 这位飞升境大修士,对那阿良知根知底,就要告辞离去,千万不能给阿良半点顺杆子往上爬的机会。要是给阿良登了船,后果不堪设想。能够被郭藕汀记住的那一小撮浩然天下大修士,无论是谁,再如何的性情诡谲、行事乖张,终究有迹可循,能够揣度几分,但是眼前这位斗笠汉子,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句话会说什么,下一件事会做什么。 比如白帝城那位魔道巨擘,遇见了,只要不聊他的师父,都好说。 郭藕汀一直不觉得柳七是最被低估的修士,他始终坚信郑居中才是。 又比如那个左右,孤傲至极,难以亲近,那么只要别去主动招惹他,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但是那个身为圣人后裔的读书人,行走江湖连姓氏都舍了不要的剑客,真是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 阿良大笑着摆手道:“算了,不用盛情邀请我们登船同行,我要与好兄弟一起骑马游览。” 郭藕汀有些意外,阿良何时转性了?山上修士,见机不妙,找台阶下,谁都会。可这个狗日的,从来只会找台阶上。 渡船再缓行水中,速度依旧远超走马符的三骑,很快就将阿良三个远远抛在身后。 嫩道人见李槐一头雾水,帮着一语道破天机,“是那铁树山的郭藕汀。” 李槐咂舌不已,乖乖,是那个号称一刀劈断黄泉路的幽明老祖?!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同样是飞升境大妖。铁树山,是浩然大宗。如果说白帝城是天下野修的心中圣地,那么这位幽明道主的铁树山,就让所有山泽精怪心神往之。 嫩道人一声喟然长叹,同样的异类出身,只不过一个在浩然天下混得风生水起,开宗立派,受万人敬仰,一个在十万大山里边每天趴着看门,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受那窝囊气。 李槐回过神,又给阿良坑了一把,用行山杖戳那阿良,怒道:“汀,不念丁!丁你大爷的丁!” 阿良一边躲避行山杖,一边抠鼻子,“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看那藕丁兄不也答应了?换成一般人,喊破嗓子都拦不住那条‘淋漓’渡船。” 李槐收起行山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总觉得那条船煞气有点重,阿良,是我的错觉吗?” 嫩道人感叹道:“公子开了天眼一般,真是有如神助!” 阿良取出一壶皎月酒,喝了一大口,笑道:“你年纪小,好多个山巅的恩怨,别说亲眼见过,听都听不着。不谈什么万年以来,只说三五千年来的老黄历,就有过十余场山巅的捉对厮杀,只不过都被文庙那边禁绝了山水邸报,口口相传没问题,只是文庙之外,不允许留下文字。其中有一场架,跟郭藕汀有关,打了个山崩地裂,再后来,才有了不开花的铁树山,以及那座彩云间的白帝城。” 阿良拍了拍自己腰间竹刀,“别看郭藕汀长得人畜无害,其实脾气真不算好,这条淋漓渡船,还有他腰间那把佩刀,名为枭首,实打实的血迹斑斑。腥血淋漓炼宝刀嘛,这家伙运气好,还拥有一把老祖宗品秩的照妖镜,曾是远古一尊高位神灵所持重宝,被郭藕汀得手后,大炼为本命物,光是炼化,就耗费了千年光阴。不过真要比拼刀法,我是半点不怂的。” 远古行刑台上边,甲剑,破山戟,枭首、斩勘两刀,这几件,都是老黄历上边的神炼重器,不等神灵真正行刑,蛟龙只是瞧见了那几件兵器,估计就已经吓掉了半条命。 李槐感慨道:“别的不说,能够与幽明老祖聊上一句话,这走马符没白骑。” 嫩道人有些想不通,李槐对那郭藕汀的敬畏之情溢于言表,再加上先前在湖君李邺侯那边的拘谨,怎么回事,阿良什么剑术,你不知道?老瞎子什么境界,你不清楚?也没见你有半点畏缩啊,横得无法无天了。 阿良继续显摆自己的见多识广,“拖拽楼船辟水前行的那条白龙,来自安乐寺壁画海水图,另外那条墨蛟,来自一幅《神龙沛雨图》。寺壁海水图和沛雨画卷,我都亲眼见过,确实各自少了一条白龙、墨蛟。” “至于先前站在郭藕汀身边的那拨高人,是一等一的丹青圣手,其中三人,尤其擅长画龙,他们几个的名字,你在书上应该都看到过,陈所翁,笔墨若铁钩锁,可拘蛟龙画卷中。房虎卿,被誉为画中的草书圣人,除了画龙之外,各大王朝的宫廷水陆画,都以邀请到此人绘画鱼龙海水为荣。董毗陵,他在登山修行之前,是位宫廷画师,曾经奉旨画龙于玉堂院北壁,用笔极精,结果因为太过惟妙惟肖,皇帝御笔点睛之时,天地感应,云雾生成,墙上水纹作波涛汹涌状,吓哭了一大拨前去赏画的龙子龙孙。” 李槐难得在阿良这边说句好话,“你懂的还不少。” 阿良仰头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眼神深沉,“懂得多了,最怕记得住。所以才要喝酒。” 人生寄世,奄忽飚尘,年命之逝,如彼川流,未几见兮,泥土为俦,飞驰索死,不肯暂休,为之流涕,不容回思。 总把平生入醉乡,醉中骑马月中还。 李槐疑惑道:“你哪来的皎月酒?” 先前在李邺侯府邸那边,一人一壶,都是喝完了的。 阿良立即嬉皮笑脸,“是多年以前的一次做客,邺侯兄非要我搬走百来坛,不然不给走,盛情难却,我有啥法子,只能收下了。紧着点喝,就喝了这么多年还没喝完。” 身为一名剑客,多次云游四方,知己遍天下,光是为了装酒,就填满了两件咫尺物。 跟山上人世间事较劲,不如跟酒较劲。 至于咫尺物,当然是借来的,他一个穷光蛋,只有情债多。 阿良长叹一声,“朋友太多,喝不完酒,也愁人。中土神洲曾经有一份以公道著称的山水邸报,评选出山上十大口碑最佳修士,我是榜首。” 轻拍马背。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 阿良跟随着颠簸马背,晃晃悠悠,一边饮酒一边高声道:“气质冷如冰,风骨硬似铁,在下剑客阿良,四座天下的风流帅!” 李槐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正色道:“阿良,作为你的拜把子好兄弟,我能不能说句良心话。” 阿良瞥了眼李槐,小兔崽子难得如此神色严肃,多半是要讲几句掏心窝的马屁话了。 阿良喝着酒,大手一挥,只管放马过来。 李槐小声说道:“你爹娘要是还可以的话,就再生一个吧。你算是废了。” 阿良一口酒水喷出来。 嫩道人辛苦憋住笑。 阿良一拳竖起,向后一拍,黄衣老者又倒飞出去。 阿良收敛神色,看了眼那条楼船,微微皱眉。 一座铁树山,是郭藕汀以崩碎山脉堆积而成,算是一种受罚姿态。 按照承诺,只要宗门祖山的铁树一天不开花,郭藕汀就一天不得 铁树山上,按例不种花卉,那么又如何能够开花? 而差点砍死郭藕汀的那个人,就是后来的斩龙人,也就是白帝城郑居中的传道人,同样是韩俏色、柳赤诚名义上的师父。 相传第一次“铁树山开花”之时,就是郑居中登山之时,在那之后,铁树就再无花开了。 这样的老故事,阿良知道不少。 如今浩然天下的陆地水运,有那位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了,但是陆地之外,依旧没有名正言顺的水运主人。 关键是那个出身骊珠洞天的稚圭,如今连齐渡公侯都不是,要知道连那北俱芦洲的大渎,都有了灵源公和龙亭侯。 铁树山郭藕汀。身边跟随着一拨画龙圣手。既然如此堂而皇之聚集在一起,那么就不是什么密谋了,反而应该是一种提醒? 合情合理。 世间所有画龙之人,最希冀一事是什么?自然是世间犹有真龙,可以让人一睹真容。 阿良当年那趟宝瓶洲之行,在遇到风雪庙魏晋之前,还曾路过云林姜氏附近的一条大江,文运与龙气都不少。 接下来的天下大势,会更加复杂,更加暗流涌动。 原本好像各自割据的浩然九洲,被一场惨烈战事给硬生生接连一片,人与事愈发紧密结网。 阿良坐在马背上,突然幸灾乐祸起来。 嫩道人缩了缩脖子。李槐问道:“咋了?” 阿良笑道:“没事没事,就是心疼完了两位妹子,我开始心疼丁兄弟了。我这人,就这点不好,心肠软。” 楼船那边。 一位年迈炼师好奇询问道:“郭山主,那个阿良,当真跻身过十四境?只是被托月山给硬生生消磨掉了十四境?” 郭藕汀说道:“为何跌境,我不清楚。但是阿良肯定跻身过十四境。” 一条楼船,微微一颤。 郭藕汀一手按刀,一手抬起,示意所有人都不要妄动。 一个佝偻老人,有眼无珠,一手负后,一手掌心抵住下巴,他孤零零一人,站在不远处,咧嘴道:“见着了我的弟子,架子还这么大?靠岸都不舍得,黄泉路上,走这么急匆匆吗?” 李槐,既是这个老瞎子的开山弟子,也是关门弟子。 不过如今老瞎子却只是李槐的大半个师父。老瞎子反而偏就喜欢这样的没道理。 阿良再不管楼船那边的死活。 只是抬头看了眼天幕。 天下豪杰,可挽天倾。 也要能够补天缺。 ———— 先前那三场雅集,其实是场面事。 接下来的私人聚头、拜会、秘密议事,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比如原本无人问津的鹦鹉洲那边,就凭空多出了一座仙家酒铺。 是那最早开在倒悬山的黄粱铺子,老掌柜趴在柜台上逗着那只笼中武雀,年轻店伙计忧心忡忡,因为听说那个阿良就要到了。 而老掌柜的那个姑娘,与年轻伙计是恰恰相反的心情,她坐在角落一张桌旁,忙着梳妆打扮。桌上的瓶瓶罐罐,堆积如山。女子正在犹豫是描垂珠眉好呢,还是新鬓角鸦飞的却月眉更好看呢?对着一把梳妆镜,左看右看,她突然变了主意,觉得自己有一双丹凤眼,若是将上眼睑线条画深些,下眼睑浅些,说不得就要更加符合那些艳本上所谓的“美姿姿可喜煞”了,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眉眼妆一换,连那面靥花子、口脂和发钗衣裙都要换了,岂不愁人? 而当下铺子里边,客人有兵家尉老祖,商家的范先生,还有阴阳家陆氏一位年轻家主,家的两位老祖师。以及一位习惯横剑身后的剑客,墨家游侠许弱。 范先生的一位扈从,喝高了,在怂恿同桌饮酒的许弱,找机会一剑砍死那个狗日的。 结果被那酒铺掌柜闺女一拍桌子,大骂不已。 鳌头山一处府邸内,中土神洲五尊山君第一次聚齐。结果有两拨客人,一起登门拜访,一方是想要与九嶷山大神讨要几盆蕴含文运的菖蒲,一方是邵元王朝的几位年轻剑修,朱枚要见烟支山那位与自己缔结盟约的女子山君,于是五位山君就此散去,很快就又其他客人陆续登门,最后就没有一位山君得闲。 鸳鸯渚上边的一座水府秘境,皎月湖李邺侯与其余四位湖君,也在闲聊,但是谁都没有邀请那位渌水坑的澹澹夫人。 从飞升境跌为仙人的刘蜕,与葱蒨、芹藻两位仙人,一起找到了齐廷济,刘蜕正在破口大骂完颜老景这个老王八蛋。 怀荫找到了财神爷刘聚宝,刘幽州与怀潜是老朋友了,刘幽州欲言又止,因为郁狷夫如今也在这边,但是她与怀潜的那桩婚事,好像不了了之。 跟随龙虎山天师府一起赶来此地的浣纱夫人,主动找到了玉圭宗宗主韦滢,询问大泉王朝的近况。 曹慈与元雱一起行走在鳌头山的林荫小道上,迎面走来两位下山之人,是北俱芦洲的徐铉和林素。 鳌头山上两棋局,今天一处不再是林君璧守擂,而是郁清卿,对弈之人,是白帝城傅噤。另外一处,是许白对局一位龙虎山小天师。 云林姜氏家主,撇下了其余子孙,只带着姜韫乘船游览鸳鸯渚,船上两位外人,是四大圣人后裔府邸的当代家主。 泮水县城。火龙真人主动拜访青钟夫人,见面就道贺,“呦,升官了,好大官。” 中土山神湖君,火龙真人几乎很熟,而这位渌水坑肥婆娘,当然也不例外。而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还真就最怵眼前这个老家伙。 一个瘦竹竿似的老人,身材矮小,紫衣白发,腰悬一枚酒葫芦。先前在那市井处收徒,小有挫折。收个徒弟,就是这么难。 一位木讷汉子,穿着草鞋,步行天下。正是墨家第四代钜子。 鸳鸯渚,有那绰号龙伯的张条霞领头后,出现了一群钓鱼人。 而这位看似与谁都和颜悦色的长眉老人,是裴杯崛起之前,公认的浩然天下武道魁首。 张条霞左手边不远处,是一个坐在小竹凳上的中年男子,腰系小鱼篓,喜欢逛荡古战场遗址,捕捉英灵、阴煞厉鬼。 右边还有三人,皑皑洲雷公庙一脉师徒二人,沛阿香和柳岁余。 以及刚到水边的一个北俱芦洲老莽夫,王赴愬,坐在了张条霞和沛阿香之间,笑道:“这不是阿香姐姐嘛。” 王赴愬,如今是大源王朝卢氏供奉,这次跟过来,纯粹就是闲来无事闷得慌,出来透口气。 沛阿香置若罔闻。 张条霞笑问道:“那个李二拳脚如何?” 王赴愬嗤笑道:“一般般,拳不重脚不快,如果不是你问起,我都不稀罕多说。” 张条霞轻轻点头,将信将疑。 王赴愬早年在试图跻身“神到”之时,走火入魔,人身小天地内的万里山河,湖海蒸腾,山岳陆沉一般,气象大乱,武夫纯粹真气被数位剑仙合力拘押起来。 柳岁余笑问道:“怎么个‘一般般’?” 王赴愬毫不犹豫答道:“李二卯足了劲,三拳都没能打死我。能厉害到哪里去?” 更远处的那位桐叶洲武圣吴殳,哑然失笑。 如今浩然天下,门户之见,依旧有,只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中土神洲。当然独一档。 接下来就是北俱芦洲,东宝瓶洲。 此外西南扶摇洲,南婆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皑皑洲,都差不多。 东南桐叶洲。独一档,只不过是垫底。 所以吴殳,与那玉圭宗宗主韦滢,其实在先前那场雅集酒宴上,都比较沉默。 而武夫吴殳与剑仙韦滢之间,哪怕是桐叶洲同乡,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算是认识,点头之交。 岸边垂钓,武夫扎堆。 不是十境,就是九境。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那个王赴愬笑道:“裴杯没来,宋长镜也没来,怎么,是瞧不起龙伯前辈你这位江湖总瓢把子?” 张条霞笑道:“别乱取绰号,什么江湖,什么总瓢把子,传出去容易惹是非。” 裴杯的境界,一直是个天大的谜。 她到底有无十一? 至于宋长镜,在那宝瓶洲,凭借阵法,凝聚一洲武运在身,一拳击退王座大妖袁首,拳杀两仙人。 同样的,宋长镜当时到底有无跻身十一境?或者说已经迈过那道门槛,等到阵法崩碎,就又退回了十境? 那么十一境,跻身武学之巅,眼中所见的山河画卷,到底又是怎样个景象? 在战事当中,裴杯更多是以大端王朝的国师身份,负责调兵谴将,出手机会,甚至要远远少于弟子曹慈。 曹慈在扶摇洲和金甲洲战场,出拳极多,战功极大。 一个年轻人有无出息,只看旁人提及此人师传,越少,出息越大。 比如白帝城郑居中,师承如何,为何明明是城主,却有韩俏色、琉璃阁阁主、守瀑人在内的数位师妹、师弟?他们的传道恩师是谁?早已无人探究。 百花福地的花主,正在设宴款待柳七郎。 一年四季十二月,分别有四位命主花神,十二月花神。而十二月花神,都会邀请一位男子,作为各自唯一的客卿,故而他们又有男子花神的美誉,往往是那些诵花诗词堪称“神来之笔”的文人雅士、山上神仙。相貌气度,修士境界,文采辞藻,自然缺一不可。不过在这之上,还有那太上客卿的虚设头衔,例如白也之于牡丹。 这次出门远游,除了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还有一位少女面容的凤仙花神,在百花福地资质浅,神位低,昵称瑞凤儿,好不容易才跻身了七品三命,有了个“羽客”的美誉,只是“菊婢艳俗”的说法,始终让少女黯然神伤,而且流传越来越广,而率先提出这个伤人心说法的,又是苏子的一位得意门生。 加上这百来年,没有一篇脍炙人口的诗词传世,下一次白山先生和张翊、周服卿一起主持的福地评选,她极有可能就要直接跌落到九品一命了。 问津渡那边,哪里有仙子的镜花水月,一个腋下夹斗笠的汉子就往哪里凑,探头探脑,这边蹦跳几下,那边挥手几下,不然就是站在原地,竖起双指,笑容灿烂。 含蓄些的仙子,就眼神哀怨,提醒那个碍眼的汉子,“你让开啊!” 脾气没那么好的女子,就直接让他“死开!” 如今的小姑娘,不解风情,汉子呆呆无言,不就是才离开了浩然天下一百多年吗?有些受伤,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李槐吃一堑长一智,带着嫩道人离得远远的。 阿良屁颠屁颠跑到李槐身边,问道:“接下来怎么说,咱们是先找个落脚地儿,还是直接去功德林找陈平安?要见就抓点紧,因为很快就要议事了。” 李槐问道:“你谁啊?” 阿良无奈道:“李大爷,厚道点。” 李槐闷闷道:“陈平安来见我还差不多。” 阿良叹了口气。也没觉得奇怪,当年远游途中,李槐就与陈平安最亲近,跟陈平安也最不见外。 阿良突然一拍额头。 服了。 问津渡不远处,一袭青衫长褂的背剑男子,满脸笑意,缓缓走来。 拣选路线极有讲究,刚好躲过那些镜花水月。 嫩道人瞧见了那人,顿时心弦一紧。 李槐笑容灿烂,一路飞奔过去,骤然停步,与陈平安重重击掌。 阿良与嫩道人站在一旁。 阿良笑道:“有我一半帅气了。” 陈平安笑道:“不敢。” 刹那之间。 所有有资格参与议事的人物,心中都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开始议事。” 陈平安与李槐说道:“回头找你。” 青衫剑客与斗笠汉子,两人身形在问津渡凭空消失。 直到这一刻,渡口看客们,因为有人得到了飞剑传信,议论纷纷,才后知后觉一事,那两人,竟是参与文庙议事之人。 文庙广场上,天地清明,席位并无主次之分,所有人刚好围成一个大圆。 儒家圣贤,文庙正副三教主,三大学宫祭酒、司业,七十二书院山长。诸子百家老祖师。各大宗主,飞升境,仙人。止境武夫。王朝皇帝。大岳山君五湖水君。洞天福地主人…… 浩然天下,豪杰圣贤,齐聚于此,视线游曳,各有打量。 至圣先师并未现身。 住持第一场议事的礼圣,也没有着急开口说话。 其中五人,站在一起,位置极有意思。 齐廷济,陆芝。阿良,左右。 阿良没有站在亚圣身边,左右也未曾站在文圣一旁。 而在齐廷济、陆芝,与阿良和左右之间。 刚好居中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剑气长城隐官,陈平安。 一时间。 仿佛一座天下,不约而同,共看一人。 正文 第七百八十五章 无话可说 万年以来,可能除了剑气长城的巅峰剑仙议事,就再无一人,能够让类似的这四位剑仙,仿佛心甘情愿当那绿叶陪衬。 齐廷济。 南婆娑洲龙象剑宗宗主,剑气长城的齐氏家主,是一位曾经城头刻字的老剑仙,飞升境巅峰。在异乡三处战场接连出剑,仅凭一己之力,赢得了整座浩然天下的敬意。 陆芝。 剑气长城上,唯一一位女子大剑仙,传闻她其实是浩然人氏,但陆芝却始终以剑气长城本土剑修自居,杀力巨大,不是飞升境,却完全可以视为一位飞升境剑修,不然她的名次也不会排在飞升境老聋儿之前,身为城头十大巅峰剑仙之一的纳兰烧苇,更是亲口说过,自己作为垫底剑修,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岳青、米祜这几位巅峰候补,他们与陆芝,其实隔了两个纳兰烧苇。 阿良,作为圣人府后裔,却在剑气长城游历百年光阴,曾是剑气长城名气最大的一位读书人。 在阿良出现之前,剑气长城剑修对浩然天下的印象,很纯粹,唯有冷眼低看而已。在阿良晃荡百年之后,大为改观,赌品酒品人品,都让本土剑修“眼前一亮”。如果不是被托月山镇压数年,他又不惜大道消磨,剑斩无数厉鬼怨魂,去了一趟西方佛国,不然如今就会是十四境。至于阿良在城头所刻大字,最为惊天地泣鬼神,相信等到山水邸报一开,剑气长城两截城头有了镜花水月,那个“猛”字,会赢来无数个充满惊叹意味的“刘叉”。 左右。 飞升境巅峰。被视为浩然天下剑术最高者,更是剑气长城最不苟言笑、脾气最差的一位剑仙,也是厮杀起来最有“剑仙风采”的一位,相传战场上,曾经有那一人同时问剑十四王座的壮举。而左右在南婆娑洲海外,以遥遥一剑,将那萧愻直接打入大海底部,更是无数修士都曾亲眼目睹的一幅壮阔画卷。 剑气长城,五位剑修,三飞升一仙人一玉璞。 却是境界最低,年纪最小的青衫剑客陈平安,站在居中位置,而且落在众人视野,并无半点突兀感觉。 关键是四位剑修,显然对此都毫无异议。 虽说人心隔肚皮,山巅修士,往往修心养性功夫都极好,但是当五位剑修并肩而立,大道相契,剑意融合,无法作伪。 哪怕那个让中土神洲“剑仙胚子”沦为一个笑谈的左右,还有个文脉同门的师兄身份,在此刻,依旧只是站在陈平安身边。 剑气长城剑修的跋扈,浩然天下心知肚明,甚至还有很多游历之人,在那边吃过大苦头,却只能回到家乡后,至多学小娘子作态,与师长与好友哀怨诉苦,绝无报仇的胆量和能耐。 在剑气长城,万年以来,不认身份名字,不认师承靠山,只认剑术,只认战功。 加上居中的陈平安。 这五位剑修。 就像一座崭新的剑气长城,就像一座无可匹敌的剑气天地。 任你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无论是合道天时地利还是人和,与之为敌,毫无悬念,一样会死。 议事开始之初,获得视线最多的一小撮人,要么是修为境界高,同时还得人缘足够好。 比如已经开始合道天外星河的于玄,一位板上钉钉的十四境大修士,符箓于仙这个说法,只会更加名副其实。 当然还有喜欢云游浩然九洲、而且从不乘坐跨洲渡船的火龙真人。视线迅速游曳半圈,儒家圣贤之外,贫道看了谁,谁敢不看贫道,贫道就要去登门做客,添加香火情,免得将来再有这类对面不相识的尴尬处境。 要么年纪轻轻,是山上的生面孔。同时在这场战事中,脱颖而出,年纪小却功劳大,自然前途不可限量。 比如曹慈,家乡是那青冥天下的儒生元雱,许白。 对于每一位参与议事的年轻修士而言,所谓年轻,五百岁以下,都算年轻。今天能够跻身此地,就等于获得了浩然天下一张最大的护身符。 当然曹慈肯定是例外,这位纯粹武夫,不需要。 最后在这一刻,议事众人,视线相同,想法各异,观感各异。 都在看那个剑气长城第五位剑修。 陈平安。 宝瓶洲骊珠洞天,陋巷贫寒出身,祖籍槐黄县,隶属大骊王朝人氏,年少喜远游,两次游历剑气长城,最后一次停步多年,以外乡人身份,顶替叛出剑修萧愻,破格担任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统率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帮助陈清都排兵布阵,号令剑仙,调遣剑修,战功卓著。 两大兵家老祖之一的尉老祖师,眼界极高,却对那个素未蒙面从无交集的年轻人评价极高,不吝溢美之词,说了两句极有分量的言语,前有隐官调度十万剑修镇守一城,后有绣虎掌控大骊铁骑死守半洲山河,为我浩然赢尽人和。年轻隐官,可谓儒将。 天下武运最为浓厚的居胥山,大山君怀涟有言,剑气长城多打了几年的仗,就等于浩然天下少打了几年。为我浩然活人无数,善莫大焉。 有那算盘绰号的怀荫,评价此人,相对老成持重,说隐官坐镇剑气长城避暑行宫,更多是顺势而为,群策群力,功劳并非全出于陈一人,但是功劳最大者,当属陈无疑。 一向“看遍天下目无余子”的白帝城郑居中,也曾笑言,剑气长城这一局万年未有之死活题,胜在守方执棋之人,落子冷酷,严苛无情,看待妖族、剑修攻守双方,甚至连同陈自己,陈皆以死棋视之,故而最终能够死中觅活,剥削蛮荒元气极多。 陈平安身上那个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头衔,在今天有资格占据议事一席之地的豪杰圣贤眼中,反而不是特别瞩目,甚至有可能还不如一个“宁姚道侣”的身份。 才四十岁出头,就已是一位玉璞境剑修,还是止境武夫。 这位首次闯入浩然天下山巅视野的年轻剑客,身在此地,众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显得极为从容。 穗山大神,身材魁梧,披挂金甲,双手拄剑,一双金色眼眸,打量着那个陈平安。 早年就是这小子,莫名其妙就一剑劈开了穗山禁制,惹来了不少惊叹和非议,还被山巅好事者百般揣测。 火龙真人抚须而笑,好小子,几年不见,气度风采,胸襟雅量,都快要追上山峰了。 白发紫衣的老神仙于玄,挠了挠耳朵,先前给那老秀才拽着道袍袖子不让走,给唠叨得差点耳朵起茧子,真是怕了。不过老秀才唾沫四溅,其中有个道理说得还算公允,就像他于玄这一道脉,上梁直不隆冬的,下梁就歪不到哪里去,那么陈平安与裴钱这对师徒,更是如此道理了。于玄细细思量一番当年的金甲洲战场,那个发髻扎丸子头小姑娘的所作所为,确实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于玄对那宝瓶洲新建宗门落魄山,便难免高看一眼,打算返回天外星河之前,可以下一道法旨,让徒子徒孙和自家福地,可以与那山头做点小买卖。 毕竟那个“郑钱”说过,她师父对自己这个符箓于仙,那是极为仰慕的,看来这个陈平安,年纪不大,眼光老辣啊。难怪能当隐官。 渌水坑的澹澹夫人,则想起了那个自称是此人得意学生的白衣少年,做起生意来,真是行家里手,自家虬珠库藏,直接被搜刮一空,她完全可以预料,以后无论是炼制法袍湘君龙女裙,还是女修心头好之一的掌上明珠手钏,落魄山不敢说就此一家独大,最少能够垄断半数湘女裙、明珠钏的来源? 老夫子伏胜,其实早就见过那个年轻人了,就在宝瓶洲青鸾国的柳氏狮子园。 他这条文脉,对三坟五典,钻研极深,在儒家几条文脉内,算是研古一派,只不过开枝散叶不多,关键是道统传承,相对松散,三大学宫七十二书院,只有三座书院的学问宗旨,尊奉伏胜为首。不过若是笼统而言,后世训诂,音律,解字,伏胜都算是一位开山鼻祖,只不过这个身份,一直不被儒家文庙正统认可,比如那位“说文解字、当世第一”的召陵许君,就与伏胜只是好友,双方之间并无师承。而这位许召陵,也就是许白真正意义上的先生。不过直到这次参与议事之前,在鳌头山棋局上,许白才知道那位前来观棋的家乡学塾夫子,站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新任家主身旁的教书匠,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召陵许君。 伏胜身旁,是如今的稷下学宫司业,一位中年面容的儒家圣贤,曾是鸿都门学的住持人,刚刚转任学宫司业没几年,伏胜转头与他笑道:“是不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那位学宫司业点点头,“是没想到。” 青神山夫人,望向那个年轻人,眼神温和,虽然笑意浅淡,但已经殊为不易。她是通过数个渠道得知此人,弟子纯青,游历归来,就提及过崔东山,是那人的学生,还有个宝瓶洲的马苦玄,尤其是后者,作为候补十人之一,性情极为桀骜,先后打败过赊月、纯青和许白,不知为何在弟子纯青这边,马苦玄撂下一句与陈平安有关的题外话:小娘皮,学什么拳,给那姓陈的提鞋都不配,以后乖乖修道去。 再就是竹海洞天如今人人皆知,有个绰号“二掌柜”的年轻人,在剑气长城,靠着几片竹叶,卖那青神山酒水,卖得很问心无愧。剑气长城的剑修们偏就好这一口,喜欢蹲在街边端碗饮酒,全天下,估计就只有那处小酒铺,会以一碟咸菜就青神山酒了。同样是远游剑气长城的读书人,天壤之别。 墨家当代钜子,倒是不怀疑老秀才所说,他那关门弟子,对三别墨都有关注,还对辩者和历物各十事都有研究。只不过其他事,比如什么我那弟子,年纪轻轻,就对墨家辩学极为推崇,造诣颇深,什么以名举实、类取类予,见解独到,不输你们墨家三脉的任何一位学问大家,尤其是对那飞鸟之影未尝动一说,差点就要遥遥相契,有那观水见影的悟道迹象,所以我那弟子其中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墨家此说,其实是很有些功劳的,所以回头你更应该去我那弟子身边,一个道谢,一个领谢,也算一桩美谈,忘年交嘛,兄弟相称都是可以的,你就别瞎讲究什么辈分了……这位钜子,对老秀才这些喝酒喝高了的不着调说法,听过就算。 裴杯转头与曹慈微笑道:“如何?” 曹慈说道:“可以问拳一场分胜负。前提是陈平安愿意。” 两个同龄人的拳法高低,其实不用问拳,曹慈已经是止境的归真巅峰,陈平安还只是十境的气盛圆满。 但是曹慈却说要分胜负,需要问拳。 两位拳法高度相当的纯粹武夫之间,几乎从无客套话,不讲究什么君子之交彬彬有礼,没什么虚情假意的和和气气,能够一人倾力问拳,一人全力接拳,就是双方最大敬意。此外平时言语,至多是好坏各半,就像王赴愬提及李二,既大言不惭说“不如何”,却也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还有更早崔诚在竹楼二楼,既说撼山谱的拳意宗旨极高,也说桩架拳招实在土气。 裴杯说道:“拳分胜负,悬念不大。” 曹慈突然叹了口气,看了眼自己师父那把佩剑的竹鞘,说道:“不出意外,师兄要被问拳。” 裴杯笑道:“欠债还钱,欠拳还拳。” 宋长镜神色淡然,只是想起当年在小镇,那个还脚穿草鞋的少年,曾经拿着三袋子金精铜钱找到自己,求他这位“宋大人”,帮忙给一个公道。那会儿的泥瓶巷草鞋少年,想要一份心中的公道,就只能求人,还要送钱。 但是那个时候的窑工学徒,在与人谈买卖的时候,就已经十分沉稳,胆敢舍生忘死,不会意气用事。之后少年背弓与宁姚联手,与那位正阳山“搬山老祖”搏命一役,宋长镜其实从头到尾,都看在眼中。但是陈平安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宋长镜还是大出意料。 中土十人之一的怀荫,神色古怪,见到那个年轻隐官之后,心念微动,然后赶紧再掐指,极有讲究地“绕路心算”一番,怎么愈发觉得这位年轻隐官,与怀潜着重提及过的一位北俱芦洲“陈道友”,如此重叠?难不成真是那个躲在大玄都观孙怀中身边的“奸猾贼子”?按照怀潜的说法,此人来历不明,城府极深,擅长避险,保命和捡漏功夫,都堪称一绝。 邵元王朝的国师晁朴,终于第一次见到那个学生林君璧心心念念的隐官大人。 当年陈平安还曾借助林君璧,捎话给了出身亚圣一脉的邵元国师,是某个不大不小的道理,人性且不去先谈善恶,只说好人与善心,说那人性善心之灯火,人间俯拾皆是,只看旁人是否愿意睁眼看。 流霞洲那位女子仙人,葱蒨,总觉得那个隐官,好生眼熟。 不是容貌,而是那双眼睛。 思来想去,她蓦然瞪大眼睛,是那芦花岛附近海上的汉子,是一个在造化窟门口自称玉圭宗客卿曹沫的家伙,不过葱蒨遇到他的时候,多出了一条渡船,当时船上还有九个孩子。 对了,只有剑气长城的隐官,才有可能在身边带着九位修道胚子,在雨龙宗芦花岛一带海域,“招摇过市”。 当时葱蒨还与他闲聊了几句,这家伙说自己认得姜尚真,但是那个花心大萝卜却不认得他。那会儿,对方的眼神还挺诚挚啊。 回想起来,这个陈平安,那会儿肯定凭借她悬佩的香囊,就已经认出了她流霞洲松霭福地之主、仙人芹藻师姐的身份。 好嘛,真会装蒜,不愧是隐官大人。难怪会跟阿良站在一边。 阿良“来时路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天荒穿上了一袭儒衫,干净利落的装束,再无半点邋遢,此刻站在陈平安和左右之间,大概是被身上儒衫给“大道压胜”了,终于要了点脸,知道先转过头,再吐了口唾沫,捋了捋头发,掌心小心翼翼贴着两边鬓角蹭了蹭,与左右轻声道:“这么多人都盯着我猛看,教人十分难为情了。” 左右点头道:“其中就有青神山夫人。” 腰间还悬佩一把青神山材质竹刀的阿良,目不斜视,消停了。 陆芝开始闭目养神。 在参与议事之前,在那功德林,左右询问陈平安,会如何对待接下来的那场议事。陈平安的回答很简单,我知道自己是谁,做过什么,做成了什么,没做成什么。到时候参与议事,多看少说,能不说话就一定闭嘴,当个哑巴。 许白站在人数众多的诸子百家老祖师当中,其实很不轻松。 参与议事当中,年纪最小的修士,其实不是陈平安,而是有那“少年姜太公”美誉的许白,如今才是而立之年。 这位年轻候补十人之一,比起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大端王朝的武夫曹慈,亚圣一脉的儒生元雱,都要年轻。 但是许白这会儿只觉得别扭万分。 如果不是姜老祖师生拉硬拽,许白是打死都不过来露脸的,哪怕他和元雱等人,都曾是文庙秘密设置的一处军帐军机郎,三十余人,来自文庙、兵家、阴阳家、纵横家等,都是诸子百家和最顶尖世族豪阀当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年轻俊彦,都曾不同程度上影响过五洲某处战场的走向。 只是文庙从未宣扬此事,所以这些年轻人的存在,名声已经远远不如那座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在这其中,又有一人,身份极为特殊,邵元王朝的林君璧,他是唯一一个,既是隐官一脉剑修、又是文庙军机郎的年轻人。只是林君璧依旧未能跻身此次文庙议事。 而因为最为年轻、所以必定名垂青史的许白,其实是同为兵家一脉的风雪庙魏晋,这位宝瓶洲大剑仙的让贤,才能够现身会议。 事实证明许白的想法,不是他的多想。 因为当真有许多山巅前辈的视线,毫不遮掩他们的冷漠,讥讽,轻视。并不明显,隐藏得各有深浅,但是许白凭借一门天赋,可以模糊察觉,最可怕的,还是几位与兵家关系不错的山巅大修士,在某一刻,看似对自己笑颜相向,却心念冰冷。 许白也不计较这些居高临下的眼神,也没法子计较什么,他只是跟随其他人,一起望向那个年轻隐官,气定神闲,却不是想象中那种桀骜不驯的狂士风采,而是一种温润如玉的风雅气量。 在许白的原先想象中,能够在剑气长城立足、还能以远游外人担任隐官的,一个武学登高路上、绝无捷径可走的纯粹武夫大宗师,一定是那种极为锋芒毕露的年轻人。 当然,人不可貌相,这位隐官的真正性情如何,暂时还不好说。 礼圣身边分别站着亚圣,老秀才。 只不过如今的老秀才,依然还不是文圣。 老秀才望向自己的关门弟子,以心声言语道:“不心虚,不怯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老秀才随即忧心忡忡,“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让很多心眼不大的老神仙,觉得碍眼,难受?这样的位置安排,不妥当啊。” 这一次,亚圣没有觉得老秀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学海无涯,但问耕耘,不问收获。山上好些人,境界高,其实并不意味着修心深远,依旧喜欢只见收获,不见耕耘。 这些人,看待那个好像横空出世的陌生年轻人,在那剑气长城怎么、为何当上的隐官,合道剑气长城之后,几乎等于死了一次,需要面对甲子帐和文海周密的算计,每天与剑修龙君对峙……这些过往,都会假装视而不见。而每一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是山上修行的万一,一旦相遇,就有可能成为凶险的意外。 礼圣淡然道:“喜欢难受,那就难受去。谁觉得不妥当,让他来找我。” 亚圣微笑点头道:“陈平安的那份理所当然,不是年轻气盛,而是为了剑气长城的所有战死剑修,他身为隐官,必须挺直腰杆,站在此地。这点道理都不懂的老神仙,觉得碍眼难受,那就老老实实憋着。今天谁没藏好那点痕迹,文圣你记账,回头你再让人算账,我这次不拦着。” 陈平安担任隐官之后,曾经在那倒悬山,找出一头在浩然天下隐匿极深的飞升境大妖,联手陈淳安,在海上渡船,将其斩杀,年轻人却不贪功。 后来重返家乡途中,路过桐叶洲,又寻出一枚周密的“老书虫”藏书印,就立即让人火速交给文庙。 为人老道谨慎,行事恪守规矩。 所以哪怕陈平安出身文圣一脉,亚圣对这个年轻人一样欣赏。 没有绣虎崔瀺那么离经叛道、一人独行,没有左右那样的“孑然一身,唯有出剑讲道理”,没有刘十六的那种“孤云野鹤、天随我去”。 简而言之,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很愿意耐心与人讲理。 一个愿意在剑气长城街头巷尾,与孩子们讲山水故事的酒铺掌柜,一个愿意吃力不讨好,根本不担心被剑修排斥,还是为浩然天下说几句不偏不倚实在话的读书人。 其实这是一件陈平安自己都没多想的极小事,可在文庙三大学宫和七十二书院这边,却为陈平安赢得了极多的好感。 浩然九洲,各大书院山长,几乎都曾听说此事,不少圣贤都曾点头,会心而笑。 一次都没有拜会那位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身在异乡,却始终没有说过半句对亚圣一脉的怨怼言语,哪怕在剑气长城最为言语无忌的酒桌上,也不曾说过。 在人生路上,好像一个人所有的言行,都会草木生发,开花结果,或长或短,一岁一枯荣,或大或小,或花团锦簇,茂树成林。 老秀才使劲点头道:“善,很善。” 看来这位亚圣,火气不小啊。 老秀才知道缘由,一半原因是醇儒陈淳安的境遇。 至于礼圣,这次更是在先前文庙内部的议事上,表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规矩”。比如关于七十二书院的山长人选补缺,几乎是礼圣一言决之,从亚圣到老秀才,再到文庙三位教主和伏胜这些老人,都只能听着,按例行事。不但如此,其余几件会拿到这场文庙议事的,一样是礼圣率先定下规矩,文庙诸位圣贤山长这边,今天就不会有任何异议了,甚至连一个疑问都注定没有。 可惜今天议事之人,没能听见当下三人的对话。 不然就可以嚼出许多大有学问的余味。 老秀才突然说道:“其实元雱那孩子,也是相当不错的。” 亚圣默然。 礼圣轻声道:“可以开始了。” 亚圣轻轻点头,开口说道:“第一件事,由我来介绍七十二书院山长,学宫祭酒与司业。” 只说那桐叶洲,南婆娑洲,扶摇洲,金甲洲,书院山长就全部战死,无一例外。 此外君子贤人,书院儒生,战死之人,只会更多。 南溪书院,紫阳书院,横渠书院,鹅湖书院,象山书院,槐堂书院,嘉康书院,洛学书院,鉴湖书院,濂溪书院,观湖书院,山崖书院,鱼凫书院,大伏书院…… 一位位书院山长,被亚圣点名之后,都会向众人作揖行礼。 其中就有横渠书院新任山长,元雱。 是文庙历史上最年轻的书院山长。 三大学宫祭酒依旧是老面孔,但是司业当中,有山崖书院副山长出身的茅小冬,不过已经从文圣一脉,转入礼圣一脉。 茅小冬在作揖之时,正面朝向老秀才。 老秀才点头而笑。 一粒读书种子,花开浩然,在不在自家园圃,其实没那么重要,转头一看,还是美景。 何况茅小冬的先天性情、治学之道,天生就更适合礼圣一脉,那就更无需拘泥于文脉藩篱了。 再说了,以后在文庙与人吵架,茅小冬是出了名的尊师重道不忘本,到时候也是一员强援猛将嘛。 不亏,稳赚。 这一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绝学,就又只有关门弟子最得精髓喽。 左右那呆子,君倩那傻大个,在这方面比他们小师弟差了十万八千里,前两天你们俩师兄,不是要为小师弟教剑教拳嘛,先生我隔三岔五就回功德林瞥一眼,你们倒是公报私仇啊,怎么不传剑术不教拳法了?就你们那点弯弯肠子,都凑不齐一碟佐酒菜,你们小师弟好歹也是要参加文庙议事的人,那么俊一小伙儿,曹慈加许白加元雱,仨加一起都比不上,鼻青脸肿的,一瘸一拐的,像话? 亚圣在介绍完书院山长和学宫祭酒、司业之后,说道:“从今天起,浩然九洲山下王朝,担任礼部尚书一职的读书人,都必须拥有书院儒生身份。” 参与议事的十大王朝,比如北俱芦洲的大源卢氏皇帝,总计九位皇帝君主,因为还要加上一个宋长镜。 卢氏皇帝显然与其余八位君主是差不多的心境,讶异,错愕,震惊,当然还会下意识迅速权衡利弊起来。 宋长镜对此则置若罔闻,只是双臂环胸,闭眼凝神,呼吸绵长。 卢氏皇帝视线微微偏移,担任国师的崇玄署杨清恐,立即以心声提醒道:“陛下听着就是了。” 文庙广场上。 沉寂一片,肃然无声。 有些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比如那些地位尊崇、辖境辽阔不仅限于一国版图的山神湖君,还有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这些洞主、福地主人,双方人数加在一起,总计二十六位。他们这些或雄踞一方、或形同藩镇割据的山水神灵,对此自然并无异议。 还有些是不愿意擅自开口,这是今天文庙的第一个正式提案,此时谁站出来,率先质疑,谁就容易触霉头。例如那些与山下王朝联系紧密的宗门宗主,不管平时山巅修行,看待山下是何种眼光、姿态,但是每一位宗主,都明明白白清楚一件事,天下修行,门派立足,其实山下王朝和凡俗夫子,才是一股流向山上的源头活水。上山修道证长生,开枝散叶,得有后来人,祖师堂需要嫡传,山上每家的金玉谱牒,都需要往后翻页添补名字,一宗一门之内,往往山头林立,大修士也需要弟子传承各自法脉,不至于香火断绝。 尤其是那些个在根深蒂固的千年豪阀,对这件事,其实是最有想法和说法的,但是一样谁都没有冒失开口。 礼圣缓缓笑道:“不用拘束,是站是坐,可以随意。飞升境不用压制修士气象,武夫不用刻意约束气势,剑修和山水神灵,同理。” 议事地点,是文庙广场,可事实上,人人身在礼圣天地中。 符箓于玄率先施展术法,盘腿而坐,悄然撤去障眼法,一袭极为宽松的紫色道袍,法袍背后绘有黑白两色的阴阳鱼图案。 腰间所悬那枚酒葫芦,开始绽放出璀璨星光,仿佛已经炼化了一整条绚烂星河。 火龙真人紧随其后,悬空而坐,双手叠放在腹部,开始打盹,似睡非睡,道袍双袖上的两条火龙,开始缓缓游曳。 龙虎山天师府当代大天师,背着一把桃木剑而非仙剑万法,也缓缓落座,出现一张蒲团,赵天籁开始呼吸吐纳。 不知为何好像受伤不轻的铁树山郭藕汀,这头飞升境大妖,同样没有见外,直接祭出了一把古意苍茫的镜子,开始养伤。一把镜子,即便被这位道号幽明的大妖大炼为本命物,依旧相较于主人身形,它显得大如一座山岗。 飞仙宫怀荫,坐在了一张小榻上。 秃鹫少年一般面容的扶摇洲大修士刘蜕,席地而坐,身前还有一张案几,一座香炉,紫烟袅袅。 一些个原本打算有样学样、也跟着随意些的,在瞧见郭藕汀那边的景象后,大多犹豫一番,还是选择站立。 因为郭藕汀在祭出那把名动天下的照妖镜老祖宗后,镜子大如蒲团,可是郭藕汀却已经小如芥子。 并非郭藕汀有意施展什么神通,礼敬礼圣,而礼圣也未刻意针对这头飞升境妖族修士。 圣人天地,规矩使然。 白帝城郑居中,双手负后,随意打量起两边人物,看过那些各具道气异象的道门高真过后,就去看那些佛门大德高僧。 郑居中自有眼力,去看到一些不同寻常的道人法相和高僧宝相。 除了玄空寺的了然和尚,一手托树叶一片,正在低头凝视,是依旧在想如何将掌上叶,变作那树上叶。 还有一位僧人,身边有一条好似光阴长河的纤细溪涧,就像已经被僧人以佛法截断,环绕四周,缓缓流淌,分别有顾、鉴、咦三个金色文字,屹立不动。僧人背后,竟是一位身形模糊、却是人间天子君主的宝相显化。 身旁一位僧人,身后宝相显化,是一位威严武将,一手持棍棒,一手按长剑,脚边有那踞地狮子。 另外一位低头僧人,双手合十,身后宝相显化,竟是一位老农模样的庄稼汉,好似行走田垄间,步步绵密回互。 还有一位垂垂老矣的年迈僧人,形容枯槁,由于心有佛法三问,那些文字便大道显化为三串佛珠,如同三处文字关隘。天下佛门丛林,将其视为黄龙三关。 文庙教主,董老夫子缓缓开口说道:“第二事。文圣重塑神像,文庙陪祀位置不变。” 左右,刘十六,陈平安,这三位文脉嫡传,几乎同时与自家先生作揖行礼。 礼圣,亚圣,三位文庙教主,所有儒家圣贤,此外所有议事之人,都一样向老秀才或抱拳、或合十、或稽首、或作揖致礼。 老秀才神色肃穆,坦然受这一礼。 说实话,老秀才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什么大风波没有经历过,三教辩论赢了两场,文庙议事无数,学宫书院讲学一场又一场,一场三四之争,神像被搬出文庙,打砸殆尽,弟子流散各方,老秀才合道三洲山河,拽过至圣先师的袖子,与礼圣吵得面红耳赤,一脚踩踏下一座中土山岳,在天幕伸长脖子求那道老二砍…… 但可能今天因为三位弟子都在的缘故,老人才显得格外神色认真。 最后老秀才与众人作揖还礼。 这样的老秀才,其实不常见的。 遥想当年,还是文圣时,学究天人,如日中天。 那会儿,与老秀才坐而论道,几乎就只能想着怎么少输点了。 阿良嘿嘿笑道:“可喜可贺,老秀才终于又是一条有官身的大腿了,以后在文庙这边跟人吵架,我算是有底气了。我与老秀才联手,天下无敌啊。” 只要有老秀才在场,保管一人单挑一大片,他阿良闯了祸,反而就可以搬条板凳坐着看戏了。 不过在那剑气长城,当年也曾有剑修在无事牌上写下类似一句,我与阿良联手,可斩飞升大妖。 更有剑修,留下一句肺腑之言,阿良如果将来跻身十四境,一定是合道脸皮。 然后就又有不敢署名的剑修,借着酒劲壮胆,以及趁着二掌柜当时不在铺子蹭酒喝,鬼鬼祟祟在一旁加了块无事牌,写下一句:放你娘的屁,这场大道之争,狗日的争不过二掌柜。 左右冷声道:“正经点。” 阿良埋怨道:“我这样的正经人,你上哪儿找去。哦,只有喝酒的时候想着我结账,骂架的时候就不让我沾光了啊。我阿良那白璧微瑕的名声,咋来的,还不是就因为那么点酒债?” 左右开始沉默不语,懒得跟他废话。 阿良身体后仰,望向陆芝,剑气长城那些老光棍、小兔崽子,都是些不开窍的,不晓得陆芝姐姐的那份绝色,得从后边看吗? 陆芝依旧闭眼,却说道:“找砍?” 阿良收回视线,双手抖了抖儒衫衣领,瞧瞧,只是换了身行头,陆芝姐姐就要不敢多看自己一眼了。 齐廷济微笑道:“亚圣要说第三事了。” 阿良立即正色,不再嬉皮笑脸。 果不其然,亚圣开始说那第三件事。 是关于南婆娑洲、扶摇洲、金甲洲和桐叶洲的重建事宜。 因为涉及太多细节,每一位议事成员身前,都出现了一本不薄的册子。 至于为何没有提到宝瓶洲,就值得玩味了。 所以一时间,视线多有投向那宋长镜、天君祁真和云林姜氏家主,这三位,都算是此次文庙议事的宝瓶洲话事人。 至于那位年轻隐官,显然不在此列。 亚圣在众人翻阅册子的时候,提醒了一句,“诸位可以畅所欲言。” 文庙副教主,韩老夫子说道:“若有疑问,我可以为诸位详细解惑。” 皑皑洲财神爷刘聚宝,看得尤其仔细。 只说在那桐叶洲,刘氏就投入不少的神仙钱,除此之外,宝瓶洲的大骊宋氏,还有北俱芦洲,以及玄密王朝的郁泮水,其实人人有份。 所以哪怕是宋长镜,也开始一页一页翻阅册子,没有任何内容遗漏。 而分别来自扶摇洲和金甲洲的两大王朝新帝,更是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字。 郑居中因为是扶摇洲的收官人,所以也耐着性子看过一遍,合上书籍后,开始计算得失。 如果说郑居中是最快看完册子的那个人,那么陈平安就是最慢翻完的人,没有之一。 其实这本册子,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某个别洲势力,比如白帝城,皑皑洲刘氏,在这四洲扶持仙家山头傀儡的约束力大小,以及文庙这边具体的规矩界线所在。其实任何一个界线模糊地带,都会引发极多的山上纠纷,若是今天文庙不议此事,那就无非是一切规矩照旧,再简单不过,山上的勾心斗角,是一门积淀数千年的学问了,只要是个传承悠久的宗门,都不陌生,一个比一个擅长。 至于文庙编撰的这本册子,提出了重建山河一事的补偿方案,看似条目清晰,但意义不大,因为只给出了一个大方向,何况落实在事上,到时候真正对接双方,是山上宗门,和那山下王朝。 郑居中,刘聚宝,郁泮水,都有问题。 扶摇洲的刘蜕,作为曾经的飞升境大修士,自家宗门曾经手握三王朝,王朝藩属更有二十余国。 试图在桐叶洲选址下宗的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往桐叶洲秘密倾斜人力物力的大源王朝,卢氏皇帝不宜开口,国师杨清恐却必须发声。 如今大骊王朝依旧占据宝瓶洲半壁江山的宋长镜,也不例外。 一一询问,韩老夫子一一回答,有些答案,显然不让人满意。只是除了白帝城城主和宋长镜,就再无人当面与那位文庙副教主“讨价还价”。 至于玉圭宗宗主韦滢,则始终默不作声,反而是关系不大的武圣吴殳,主动站在那些大宗门大山头的对立面,希望文庙订立的规矩更加严密。 陈平安已经将册子看完一遍,却又重新再翻一遍。 对于这个年轻人,如果是只有一个“隐官”粗略印象的山巅修士,兴许会觉得陈平安是在惺惺作态,故作认真姿态,但是每一个避暑行宫一脉剑修,就会很清楚,隐官大人最精通也是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把一本书从厚看薄,避暑行宫堆积如山的秘录档案,陈平安几乎本本都看,而且还要看成一本本册子,再将一本册子看成几张或是数十张便签,以便隐官一脉剑修最快翻检。 除了翻阅册子,陈平安当然也在仔细观察那些言语之人。 说不定其中某个,甚至数个,就会是那万瑶宗韩玉树的同道中人。 再一个不小心,连那正阳山的田婉,都是一路货色。 只是不知道,崔东山和周首席,有无得手。 第三件事,耗时极多。 好在今天文庙议事之人,除了那九个皇帝陛下,都是山巅修士,而且那些山下君主,哪怕是玄密王朝那个少年皇帝,体魄还算坚韧,比起寻常人还是要强上不少。 开口议事之人越来越多,一位被誉为涿鹿宋子的大族家主,还有扶风茂陵一位世袭慎侯的豪阀家主,以及中土悬鱼范氏等等,都纷纷参与议事。 有些事项,异议较大,就暂时搁置。 陆芝偶尔睁开眼睛两次,只是觉得有趣,因为有些擅长修行却不善言辞的老修士,说话的时候,竟然嗓音略带颤抖。 至于一位中年皇帝的涨红了脸,在言语时颤音更为明显,双手紧握,手心满是汗水,陆芝反而没有觉得如何有意思。 陈平安就只是一边翻册子,一边竖耳聆听,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议论之人,悄然分心,将所有人的言语内容,衣饰,口音,神态,眼神,某个习惯性细微动作,都一一记住。 齐廷济突然以心声微笑道:“有空去龙象剑宗坐坐。” 陈平安点头答道:“没问题。议事结束后,我可能要立即去趟北俱芦洲,下次再来游历中土神洲,我会先去南婆娑洲。” 齐廷济说道:“那就说定了。” 事实上,在陈平安看来,落魄山和龙象剑宗,缔结盟约都可以,对双方而言,都有好处。 只要齐廷济放弃了对第五座天下飞升城的觊觎,不去拦阻“陈熙”担任城主,那就万事好说。 当初如果齐廷济违反与老大剑仙的誓约,去往第五座天下,就会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凝聚气运在身,就会产生一系列意外,这位野心勃勃的老剑仙,会将一座飞升城变成踏脚石,成为一条跻身十四境的登天之路,而且以齐廷济的枭雄心性,加上剑道底蕴,必定登顶顺遂。所幸齐廷济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最终并未如此行事。 至于年轻隐官的那份私心,不管是本土剑修还是外乡剑仙,都再清楚不过。 毕竟陈平安是拿自己一条命换来的结果。宁姚也没有让他、让飞升城失望,在第五座天下接连破境,玉璞,仙人,飞升,一路势如破竹。 一个本就是飞升境的剑修,违反文庙规矩,擅自闯入,在崭新天下依仗境界行事,会惹来其余所有势力的天然敌意。 而且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国,肯定都会对此有所非议,到时候一座天下,就会乱成一锅粥。飞升城的争夺大势,就再难名正言顺。 只说飞升城内部,陈熙与齐廷济,宁姚和整个隐官一脉与齐廷济,都会产生巨大分歧。 可不管怎么说,齐廷济愿意拗着性子,选择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魄力极大。 陈平安突然说了一句:“如今身在蛮荒天下的那拨远游剑仙,落魄山不会与龙象剑宗抢人,而且这是前辈该得的敬意,晚辈也争不来什么。” 那些曾经主动放弃隐蔽身份的远游剑仙,虽然得到老大剑仙的秘密授意,未曾投身战场,如今也未必人人愿意来到这座看不顺眼的浩然天下,说不定大战落幕,很多剑仙就已经重返蛮荒天下,但是肯定会有一小部分剑仙,不介意在龙象剑宗或是落魄山当个记名客卿,陈平安猜测齐廷济已经暗中联系他们,只是在等某个合适契机,再来个水落石出。 所以陈平安的言语,既是一句漂亮话,也是一番真心话。 因为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就像当年那座剑气长城,选址浩然的第一座下宗。 齐廷济会心笑道:“若是有人愿意去往落魄山落脚,担任供奉也好,客卿也罢,我都乐见其成,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都是半个自家人。” 这就叫礼尚往来。 如陈平安所料,齐廷济确实早已悄悄联系过那拨剑仙,其中三人,确实愿意担任剑宗客卿。还有其中两人,却对落魄山兴趣更大,只是一直没能听说年轻隐官的确切返乡消息,所以才没有动身启程赶路。 今天与年轻隐官交心过后,齐廷济回到南婆娑洲,就会秘密飞剑传信给那两位剑仙。 至于为何不是立即告知陈平安此事,那也太落了痕迹。 恩怨归恩怨,算计是算计。 可齐廷济与陈平安,更是剑修,都是剑气长城的剑修。 就像齐廷济与陆芝亲口所说,自己气量还不至于那么小,承诺不会让陆先生难做人。 其实陈平安说服春幡斋邵云岩,担任龙象剑宗的客卿,就已经是表现出一份极有善意的结盟趋势了。 邵云岩担任自家客卿,意义深远,不是因为龙象剑宗急需一位玉璞境剑修的客卿,而是邵云岩在那倒悬山春幡斋,经营多年,迎来送往,再加上那串葫芦藤的多枚养剑葫买卖,与浩然山巅宗门的香火情,相当不俗。其实当初邵云岩去往落魄山,齐廷济做好了这位剑仙一去不回的心理准备,只有酡颜夫人返回宗门,不曾想陈平安给了他一个不小的意外之喜,邵云岩在私底下,甚至答应暂任宗门百年光阴的财神爷,等到齐廷济找到合适人选,邵云岩再卸任这个职务。 陈平安问道:“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前辈是准备选址中土神洲,还是皑皑洲?” 齐廷济说道:“有些两难。一来宗门人数太少,再者开宗与下宗衔接太快,容易招来嫉恨。这两洲,跟你选址的桐叶宗形势,大不一样。” 双方当下闲聊与谋划,其实都已经涉及未来百年千年基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 齐廷济笑道:“隐官有话直说。” 陈平安坦诚说道:“下宗选址皑皑洲,会很顺风顺水,但是龙象剑宗如此一来,会很难成为浩然天下第一大剑道宗门。” 一直沉默的陆芝突然睁眼开口道:“其实是下宗选址扶摇洲。” 齐廷济有些无奈。 陆先生,你这位首席供奉,胳膊肘有点往外拐了吧。 陆芝疑惑道:“这个不能说?” 陈平安微笑道:“你要是这么问,不能说也能说了。” 齐廷济微笑点头,“确实。” 陆芝说道:“那你们继续聊,我肯定不说话。” 接下来所议之事,可大可小。 如何对待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以及如何搜寻那些来不及撤到蛮荒天下、隐匿在广袤大海与数洲陆地的妖族。 一瞬间。 剑气长城的五位剑修,再次成为视线聚集处,还有铁树山的郭藕汀,也惹来不少玩味眼神。 最终剑气长城这边,是齐廷济一人发言,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说龙象剑宗地理位置近海,所以连他齐廷济在内,从首席供奉陆先生,到客卿剑仙邵云岩,再到剑宗新收没几年的十八位嫡传剑修,都愿意出海绞杀隐匿妖族。 一番言语,齐廷济说得不温不火,但依然给人一种剑气凌厉、杀气腾腾的感觉。 齐廷济剑术卓绝,杀不得一位中土玉璞境修士,可要说出剑杀妖一事,这位年轻俊美容貌的老剑仙,当真毫不手软。 年轻隐官依旧一言不发。 醇儒陈氏新任家主,陈淳化,附议齐廷济。 武夫宗师当中,张条霞,王赴愬,吴殳,都愿意听从文庙调遣,出海杀妖。 刘蜕与文庙承诺十年之内,他会暂缓修行一事,保证杀得扶摇洲没有一头外来地仙妖族。 白帝城郑居中闻言后始终沉默,笑意和煦。 因为刘蜕这番话,绵里藏针,杀机四伏,理由很简单,扶摇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几乎绝大部分残余,如今都是白帝城城主的麾下“爱将”,妖族杀妖。 而玉圭宗宗主,仙人境剑修韦滢,也承诺大泉王朝以南的半个桐叶洲,都会是自家宗门修士陆续下山历练的道场,十年到三十年不等,争取一鼓作气扫清残余的妖族修士。 怀荫则说飞仙宫修士,愿意跨洲赶赴南婆娑洲。 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只说了一句,他会亲自下山,云游天下九洲甲子光阴。 那位阴阳家陆氏家主,冷不丁提议,说在这些之外,要多给一些年轻人的历练机会,不用拘束一洲一地,比如让一位书院的儒家君子领队,加上一位杀力出众的剑修,一位七境八境的纯粹武夫,再加上两三位诸子百家练气士,组成一队,同时文庙负责将浩然九洲版图分割细分出来,作为一处处巡狩辖境,那位儒家君子,遇到情急情况,有权调动当地山水神灵、王朝军伍。 此言一出,文庙广场气氛,顿时为之一滞。 老秀才呵呵一笑。 这可不是文庙这边的意思。 于玄眯眼抚须。 火龙真人与于玄心声笑道:“是想要让他们陆氏子弟,找机会捞个副领队当当?” 于玄微微摇头,“应该没这脸皮吧。” 火龙真人笑问道:“于老儿,你年纪大,辈分高啊,杀妖一事,就没个表态?换成我是至圣先师的话,明儿就把那条星河收回囊中,让你合个锤子的道。” 于玄白眼道:“你在北俱芦洲那地儿趴窝,能知道个啥,文庙议事之前,我就已经接连降下数道法旨,让几百号徒子徒孙,浩浩荡荡杀去了金甲洲。” 火龙真人觉得有些被戳心窝子了,感叹道:“老母鸡会下蛋,就是了不起,一窝窝闹哄哄的,气势上就已经赢了。” 其实趴地峰一脉,有些尴尬,北俱芦洲哪来的隐匿妖族?要说那宝瓶洲,其实根本轮不到趴地峰插手,至于桐叶洲,就更拉倒吧,多少别洲势力已经渗透其中了?三十个?五十个?再加上那些寻访机缘的各路山泽野修,比于玄这一脉符箓道士,更一窝蜂涌向了破篓子一般的桐叶洲,杀妖夺宝,挣钱挣功劳,总觉得那个被蛮荒天下打得稀烂的地方,遍地都是神仙钱。事实上,有这种看法,也确实不算鬼迷心窍,百废俱兴,哪怕在那边,八面漏风,山下处处求贤若渴,先捞个“中兴”王朝、或是各个藩属的供奉客卿,反正也不耽误求宝求财一事。 玉圭宗元气大伤,那个桐叶宗更是半死不活,使得一洲山上山下,无数空白,虚位以待。 陈平安依旧只是远远看了眼言语之人。 那位陆氏家主,脚下悬浮有一幅太极图,此外还有层层叠叠的一圈圈繁密篆文。 事实上,在阴阳家陆氏家主提出这个说法之后,由于重点之一,是“年轻修士”,所以隐官陈平安,曹慈,元雱,许白这几个,无形中又成了瞩目人物。 有人突然发现,好像这几个最为年轻的天之骄子,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怎的,这些年轻人,一个个都成了哑巴啊。 怀荫打破沉默,说了一句先前言语之人都有意无意绕开不谈的重点。 浩然天下如何看待本土妖族,循规蹈矩即可,以前文庙是如何,以后就是如何。 董老夫子突然说道:“我看不够。” 怀荫笑了笑,不再言语。 是文庙的老规矩不够完善呢,还是不够严苛、以往太过宽松呢? 确实让人吃不准。 再就是那条所谓的文庙规矩,其实正是礼圣亲自订立的。 所以才会让人不敢画蛇添足。 一直沉默的铁树山郭藕汀,突然说了一句让人刮目相看的言语,极为硬气,“敢问董先生,何谓‘不够’?” 董老夫子沉声反问道:“请教郭山主,你觉得何谓‘不够’?”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反常之处。 不对劲。 很不对劲! 照理说,按照以往的文庙风格,作为飞升境大妖的郭藕汀说这话,不管有无道理,都属于有情可原,何况铁树山在那场战事中,有功无过,虽说功劳与铁树山的宗门势力,不是那么匹配,但是谨遵礼圣订立规矩的文庙圣贤,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以至于陆芝都不得不心声询问身边两人,“怎么回事?” 陈平安没有说话。 齐廷济解释道:“议事氛围太温吞了,就没有几句真心话。文庙这边不太满意。” 元雱侧过身,向礼圣那边作了一揖,这才开口说道:“文庙约束本土妖族并非太松,而是各地宗门约束妖族修士太狠。” 一片哗然。 陈平安已经收起了册子,放入袖中,抬头望向那个年轻儒生,未来的横渠书院山长,真是好胆识。 其实先前已经见过面了,是在夜航船上的条目城,不过当时谁都没有认出对方身份。 元雱第二句话,更加惊世骇俗,“我建议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浩然八洲,都建立一座类似铁树山的宗字头门派,让各洲本土妖族修士,都有一个立足之地。” 郭藕汀大为讶异。 那位百花福地花主,更是神采奕奕望向那个年轻山长。 青神山夫人也不露痕迹点头认可。 亚圣微微一笑。 元雱所说,其实没有与文庙这边打招呼。 老秀才转头与亚圣笑道:“如何,我果然没说错吧,是个好孩子。” 亚圣不搭话。 齐廷济眯起眼。 龙泉剑宗的客卿之一,昔年倒悬山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可是一位上五境精怪出身的修士。 玉圭宗韦滢同样心有所动。那位浣纱夫人,其实是可以从龙虎山天师府返回桐叶洲的。 渌水坑澹澹夫人,亦是眼神熠熠,她一下子对这个元雱顺眼万分。因为她麾下其实除了“渌水坑旧吏”的捕鱼仙,和那几位南海独骑郎,也有一头如今只能当那缩头乌龟的上五境妖族。反正如今她身居高位,不差这么个狗腿子,留在身边意义不大,哪怕需要剥离契约,让它干脆自立门户,到时候当个宗主,外人说起来,她脸面有光嘛。 到时候再让那家伙,给自己弄个太上宗主的虚衔…… 她突然察觉到一道视线,是那火龙真人!她立即收敛神色,只是腹诽不已,有本事你也找去啊。你们趴地峰道士不是喜欢斩妖除魔吗,这会儿傻眼了吧? 火龙真人以心声笑道:“傻眼什么?” 澹澹夫人脸色僵硬,心中试探性默念一句,火龙真人你老人家,都会读心术啦? 火龙真人微笑道:“贫道术法浅陋,哪里懂得读心术啊。” 澹澹夫人苦着脸,惨也。看样子文庙议事一结束,就得跑路了。 火龙真人又笑道:“官帽子那么大,官署那么阔气,能跑哪儿去啊?” 澹澹夫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两位同境修士之间,哪来的狗屁读心术啊。到底怎么回事?! 龙虎山大天师帮忙解围,微笑出声道:“别吓唬澹澹夫人了。” 澹澹夫人松了口气,突然发现那火龙真人眼神里边,满是讥讽神色。她后知后觉,读心术,又多出个大天师了? 于玄一本正经安慰她:“赵天师德高望重,就算会读心术,也不会对你施展的。” 澹澹夫人呆若木鸡。 如果可以的话,想要与礼圣老爷求个情,让她离开这里,就不参与议事了。 一位席地而坐的画圣,早已备好笔墨纸砚在案几上,已经画好两幅,一幅是礼圣,一幅是重新恢复文圣身份的老秀才,一幅是书院七十二贤长卷,可在元雱言语之后,老人就又笑着画了一幅图卷。 陈平安知道元雱这番言语的厉害之处。 这就是善用规矩的力量,用到玄妙处,就像借助天时地利人和,自成一座小天地。 可惜顾璨不在这里,不然一定会受益匪浅。 成了,肯定还是文庙具体布局,元雱有建言之功。 即便此事不成,比如齐廷济,渌水坑澹澹夫人,百花福地花主,这些山巅修士,最少都会念元雱一份香火情。 要说其余宗门之主,当真会对元雱心生恶感?可能会有几个,但是更多大修士,都会从这一刻起,开始将那元雱视为书院山长,而不只是亚圣一脉的嫡传弟子而已。 元雱一旦能够真能让浩然八洲,凭空多出八座妖族修士的宗门。 浩然天下,几乎所有的本土妖族,恐怕都要对元雱由衷道一声谢。 今天的元雱,就可能将一座天下的妖族命运,仅凭他一言决之。那么下一次文庙议事,书院山长元雱,或是未来的学宫元司业、元大祭酒,就一样可以用寥寥几句话,便能够决定铁树山和一位飞升境大妖的命运。而那郭藕汀,真要论厮杀本事,别说一个元雱,就是一堆元雱,都不够这位幽明道人杀的。 拳头是道理。 可道理也是拳头。 一个肉眼可见,可能会更加酣畅淋漓,但是后者,杀人救人都在无形中。 所以两者,缺一不可。 阿良心声笑道:“陈平安,可别忘了那位白老爷。” 陈平安点头。 最终关于八洲建立宗门一事,文庙这边的董老夫子,以再议二字结束。 第五件事,是商议第五座天下的名称,以及下一次大门重启之后,浩然天下的对应之策。 陈平安双手笼袖,深呼吸一口气。 齐廷济突然与身边三位剑修问道:“那座崭新天下,是儒家花了巨大代价开辟出来的,为何文庙却愿意接纳其余两座天下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摇头。确实是个天大的谜题。 师兄左右比陈平安更哑巴。 阿良撇撇嘴,“大概只有三教祖师知道吧。” 阿良想了想,补了一句,“可能礼圣,还有那个嬉皮笑脸陆老三,也都猜到了。” 文庙这边给第五座天下的最终命名,是一个让人说不上好坏的名字。 五彩天下。 姗姗来迟,拖延多年,不管如何,总算有了个定数。 陈平安眯起眼,开始快速翻检记忆。 上天垂五彩,人间得太平。文章五彩珊瑚钩,肺腑肝肠尽经史。两者都是诗家语。 五色化成金世界。是佛家语。 灵华九耀五彩舒,混为仙坛一凝珠。是道家语。 还有一句,五彩光明遍及世界,山河万里,浩然无碍。 那些精通推衍演化之术的山巅修士,无一例外,都开始心算。 阿良有些百无聊赖,说道:“左右,咱们喝个小酒儿?你先来吧,不然我胆子小,不太敢啊。” 左右说道:“你只要有胆子拎出两壶酒,我就喝。” 阿良嘿嘿一笑,只是刚要有所动作,原本打算拎酒的那个动作,就变成了拍袖子。 因为有个嗓音在他心湖响起,“要不要请礼圣,请我和文圣,都喝上一壶?” 阿良干笑几声,没说话。 关于下一次五彩天下的大门重启一事,诸子百家老祖师,都各有建议。 加上这件事,与整座浩然天下的运势都戚戚相关,所以算是参与议事之人最多的一次。 阿良叹了口气,知道为何那些老祖师们,为何如此建言踊跃,因为很快就有一个议题,或者说都不算议事了,是文庙某个已成定局的决定。这些老家伙们,算是尽人事听天命吧。比如商家,那位范先生,为何如此胸有成竹,自然是因为商家的地位,会在今天抬升,此外药家、农家等,亦是如此,因为在那场战事中,要么出力最多,要么伤亡最大。就像陈平安的家乡宝瓶洲,对那原本根本不在意的药家练气士,如今几乎人人敬重。甚至以至于所有远游宝瓶洲的药家练气士,处处被奉为座上宾,哪怕只是一位下五境练气士,行走在官道驿路上,只要被大骊铁骑见到了,后者一律抱拳致敬。 至于兵家,当然功劳极大,只不过还怎么升?本就是三教一家的万年不变格局,难不成兵家还要立教不成?绝无可能的。 所以身为武庙十哲陪祀之人的姜老儿,以及那个尉老儿,其实才是这场文庙议事,说话极有分量的两位。 不过兵家地位不变,好处实惠,肯定不会少。 毕竟姜老儿为首的这拨兵家修士,脾气不比剑修好到哪里去,而且更加人多势众嘛,功劳又确实大,自然人多嗓门大。 因为议论那座五彩天下,第一个绕不过去的,就是飞升城,以及五彩天下的第一位、暂时也是唯一一位飞升境修士,宁姚。 可那个年轻隐官,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老秀才既心疼,又欣慰。 那座飞升城,是不需要任何人去锦上添花的。只要能够维持现状,就是最佳处境。只需要按照既定方略,稳扎稳打,飞升城在五彩天下,就是雷打不动的扛把子,比老秀才自己在功德林的自封扛把子,那可要威风多了。所以飞升城一定不能急躁,只要隐官、刑官和泉府三脉不内讧,不去窝里横,下一次打开大门,哪怕放入数量定额的一拨上五境修士,又能如何?便能撼动飞升城的地位了?当自己是飞升境的天劫啊,敢那么横? 于玄心声问道:“火龙老弟,陈平安这么好脾气?闷不吭声的,好像不太豪杰啊,我可是有一直留心那小子了,这会儿都有些犯困了。” 火龙真人笑道:“好脾气?这叫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豪杰?你有本事就让那小子走趟你的几座福地,天不高三尺,地不陷一丈,以后贫道都不喊你于老儿了,次次尊称你一声于老祖,咋样?” 反正喊几声于老祖,不值钱,事后已经赚了个钵满盆盈的陈平安,坐地分赃,可是是实打实的神仙钱。 于玄伸出双指,捻动胡须,好像打算试试看。 钱不钱的,算个锤子嘛。这辈子就没穷过,真真烦人。 第六事,是将四海水运疆域,划清界线。 又是一桩文庙定论,根本无需外人讨论。 只不过关于四海水君的人选,文庙并无给出确切说法。 但是相信在场的五湖水君,都会争取此事,五湖是大,可终究不比四海水域那般广袤无垠,尤其是那四处归墟,是天底下水神、水仙之属的最佳修道场所。除了五湖水君之外,所有大湖大江水神、以及那几条大渎公侯,相信都会蠢蠢欲动,无论是一举跻身四海之主,还是顺势升迁为大湖水君,都值得运作一番。 接下来一事,文庙拿出了四座洞天福地,分别送给了南婆娑洲龙象剑宗,刘蜕所在的扶摇洲九真仙馆,桐叶洲的玉圭宗,以及宝瓶洲的老龙城。 韦滢如释重负。 在他心湖当中,贺喜声连绵不绝。 韦滢一一答复过后,悄然后退一步,转身面朝东南方向,遥遥抱拳三下。 一敬荀渊,再敬姜尚真,最后敬所有玉圭宗战死修士。 然后是文庙对诸子百家的升迁和贬谪。 礼圣走向前一步。 由他亲自负责此事。 这让原本许多想要倒苦水的老祖师,立即闭嘴不言。 其中商家祖师的那位范先生,在听到那个不出所料的答案后,仍是毕恭毕敬,与礼圣作揖行礼。 虽然除了礼圣的言语,至多加上一位位诸子百家祖师的“领命”二字,看似平淡无波澜,可事实上,暗流涌动得惊心动魄。 礼圣站在原地,不知为何,没有收回那一步。 亚圣则说道:“即刻起,山水邸报解禁。浩然九洲山下,各国官话照旧,但是必须通行大雅言,此事会作为各国朝廷官员、胥吏的考评内容。” 这两件事,没什么可说的,是货真价实的小事。 但是在亚圣说完这番话后,所有人,无一例外,都开始屏气凝神,郑重其事,望向那位单独走出一步的礼圣。 甚至所有在座之人,都纷纷站起身。 因为这场文庙议事,真正的压轴大戏。 是如何处置那座蛮荒天下! 相较于这件天大事情,什么如何看待本土妖族?根本不值一提。 礼圣笑望向刚好位于对面的年轻隐官。 无话可说? 未必。 年轻人在那异乡,与人同桌饮酒,笑言无忌许多年。回了家乡,反而无话可说,没有这样的道理。 刹那之间,天地异象。 原本站在一个大圆之上的浩然天下,所有的圣贤豪杰。 变成了一线排开。 而远处,山水迷障缓缓散开,出现了另外一条直线。 双方对峙。 郑居中忍不住笑起来。 确实只有礼圣,做得出这等手笔。 于玄使劲揪须。 火龙真人抖了抖双袖。 铁树山郭藕汀神色复杂。 齐廷济冷笑不已。 陆芝手心抵住腰间佩剑的剑柄,只是一把剑气长城最寻常的剑坊制式长剑。 几位山下王朝的皇帝君主,更是神色微变。 原来那条直线上,竟然是百余位蛮荒天下的上五境妖族修士! 而那边的居中一人,竟是一位青衫剑客,托月山百剑仙之首,如今俨然蛮荒天下共主的……斐然! 再一次不约而同。 蛮荒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视线,再次聚集在一人身上。 是那个不再身穿鲜红法袍、换成了一袭青衫的背剑男子。 一个让蛮荒天下吃尽苦头的王八蛋,一个失心疯合道半截剑气长城的外乡人,一个连文海周密和剑修龙君都未能宰掉的家伙,一个年复一年守在城头上的半人半鬼。 剑气长城,末代隐官陈平安。 一天之内,两座天下,共看一人。 正文 第七百八十六章 那就打 两座天下的遥遥对峙。 之所以能够出现这幅波澜壮阔的山水画卷,是礼圣亲自开启了万年以来的最大一座镜花水月。 如今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依靠当年倒悬山遗址残存的两座大门,和四处大海归墟,相互衔接。 蛮荒天下的百余位妖族修士,当然不可能赶来中土神洲的文庙,所有妖族只是聚集在了托月山,在那边同样有一场山巅议事。 开启画卷,双方遥遥议事,“坐下来好好谈,谈不拢再说其他”,是礼圣与托月山的提议。 也只有礼圣,能够促成此事。 这不单单是礼圣的境界高使然,天底下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除了这位文庙第二高位的读书人,注定谁都做不成此事。 比如青冥天下要议事一场,道老二余斗坐镇白玉京,邀请一座天下的山巅修士,大玄都观孙怀中的剑仙一脉,以及吴霜降的岁除宫在内一拨顶尖道门,就肯定都不会搭理,不是他们当真无视白玉京,而是不觉得那位真无敌有资格号令天下。至于余斗的师弟陆沉,当然更做不到,何况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天生就对这些“庶务”最是头疼,是一个公认“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的惫懒人。 斐然面带笑意,视线快速扫了一遍浩然众人,儒家圣贤,天下豪杰,诸子百家,一线之上,好像一条银河落地,群星璀璨,气象万千。 陈平安如出一辙,视线迅速掠过百余位蛮荒妖族修士。 而且双方这个不露痕迹的举动,还有一个隐蔽契合处,比如陈平安视线扫过群妖之时,尤其关注那些妖族修士的一双双眼睛。 斐然亦是如此。两位同道中人,都在以眼为镜,以镜观物。 所以双方除了仔细打量对方天下一遍,斐然眼中所看,还有自家蛮荒天下修士的神态。陈平安真正留心的,则是浩然天下议事修士的众生相。 对于蛮荒天下的风土人情,陈平安再熟悉不过。因为坐镇避暑行宫多年、翻遍秘录档案的缘故,甚至可以说,陈平安对蛮荒天下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 在这期间,陈平安与斐然只是对视一眼,并无太多眼神交集。 白帝城城主,与剑仙绶臣,都各自发现了对面斐然和年轻隐官的心思。 飞仙宫主人,怀荫双手再次藏在袖中,掐诀不停,算盘不止。 那位画家圣人,此刻不宜摆出画案,却已经将这副万年未有的对峙画卷,记在心头,因为礼圣的天地规矩,谁都无法随意施展神通术法,看清己方这一线众人站位,那就只等议事结束那一刻,定要赶紧转身后退几步,将文庙议事众人的位置记清楚了,到时候回了鸳鸯渚住处,先喝完一坛青神山酒,再喝完一坛百花酿,等到醺醺然了,再来落笔作画。 曾经的蛮荒天下十四王座。 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大髯游侠刘叉。白莹,仰止,绯妃。袁首,曜甲,黄鸾,荷花庵主。牛刀,切韵,龙君,五嶽。 早已折损严重,或战死或消失或被文庙关押,如今新面孔居多。 老面孔的王座大妖,只剩下三位。 搬山之属老祖宗的袁首,脚踩飞剑,肩扛长棍,眼神阴沉,死死盯住那个凭借一洲武运、一脚踩入武道十一境的宋长镜。在那宝瓶洲,还能抖搂威风,那就再来蛮荒天下走一遭? 曳落河共主绯妃,有些讶异,那个在老龙城比拼过水法神通的小姑娘,竟然没有参与议事?是没资格,不至于吧?作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要是在蛮荒天下,怎么都该占据王座一席之地,刚好可以替代仰止那个婆娘的空缺。所以早先她与袁首私底下闲聊,都觉得那个小丫头,极有可能会通过一处归墟,来到约束更少的蛮荒天下,所以她与袁首都做好了合力将其截杀的准备。只是苦等不来,等到托月山议事,她才离开一处归墟地界。 化名五嶽的大妖,三头六臂,坐在一张金色蒲团上,它既是一位飞升境巅峰修士,还是一位止境神到的纯粹武夫。 其余王座。 在剑气长城战场上,荷花庵主被董三更斩杀于一轮道场明月中。荷花庵主也成为第一头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 黄鸾被阿良联手姚冲道,宰掉大半条命,直接跌境到元婴,等于是死了一次。后来黄鸾哪怕换了一副皮囊,辛苦躲藏,仍是被文海周密找出,秘密炼化为自身大道一部分。 曜甲,在剑气长城上,击杀坐镇天幕的道家圣人,白玉京神霄城城主。在扶摇洲山水窟战场,击杀中土十人排名第九的周神芝。 结果被从五彩天下重返浩然的白也,三剑斩杀。最终一样被文海周密暗中“吃掉”。 白莹和切韵,在扶摇洲一役,都被拥有四把仙剑的白也,斩杀在光阴长河当中。 不过一头枯骨王座大妖,本就是周密的阳神身外身,而作为斐然师兄的大妖切韵,在桐叶洲就已被周密合道。 龙君在半座剑气长城,因为试图拦阻仙剑太白的那一截剑尖,因此越过城头,被陈清都一剑斩杀。 从十四境跌境的刘叉,被拘押在功德林。 仰止先是被柳七拦阻退路,再被文庙拘押在一处火山群遗址,相传远古时代它们曾是道祖亲手炼化的炼丹炉。 大妖牛刀,不知所踪。它身上金甲牢笼其实已经破去,被它炼化为一杆破城大戟。只是它既没有返回蛮荒天下,也没有被文庙拘押起来。 托月山大祖,在那蛟龙沟,与坐在穗山之巅翻书的至圣先师对峙,双方各自消磨大道,最终灰衣老者只能拼去一死,搅乱天时,差点就要帮助天外神灵合力打破礼圣的庇护天地。 周密登天而去。 新王座当中,真正能够让蛮荒天下服众的,其实不多,十四境剑修萧愻,斐然,绶臣,相对还好,其余哪怕是资历、战功都足够、境界也算凑合的官巷,重光,都不是太让人心服口服,那么至于其余几位,就更让山巅妖族修士不以为然了。拉壮丁凑数呢,什么时候咱们蛮荒天下的王座,如此不值钱了?与其填补位置瞎胡闹,还不如就此位置空悬,只等巅峰强者杀出一条血路,登顶落座。 可惜那个羊角辫小姑娘,至今不知所踪,连那左右都已经回了文庙,她竟然还没返回蛮荒天下。 不然就萧愻她那脾气,肯定不会答应让那几个废物与她为伍,同为王座。她一定会打得垫底几位,乖乖滚下王座,要是运气不好,被她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回到蛮荒天下的萧愻,与身在浩然天下和那左右相互递剑的萧愻,还是不一样的。 哪怕萧愻没有跻身十四境,在剑气长城,她也是那个历史上杀妖数量最多的剑修。 托月山之主,斐然。 斐然左手边两头大妖,都是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只是一直不曾投身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两处战场。 其中一位被阿良称呼为“新妆姐姐”的貌美女子,她与师兄负责驻守托月山。她先瞥了眼那个狗日的,再看了眼青神山夫人,好看是好看,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惊艳,名不副实。至于那个衣裙绣百花的娘们,多半是百花福地花主了,更是让她觉得腻歪。可惜切韵死得早,这场仗也没打赢,不然这俩婆娘,下场肯定不会太好。 剑仙绶臣,独目,剑匣藏六剑。身穿一件翠绿法袍“束蕉炼”,这位在剑气长城都大名鼎鼎的妖族剑修,就站在小师弟周清高身边。 作为文海周密一脉的开山大弟子,绶臣刚刚打破仙人境瓶颈,故而已是飞升境。 其实很多时候,先生都早早做留好了后手。 比如绶臣自己的破境契机,还有斐然的登顶以及破境,以后未来百年的蛮荒天下,大体上需要做哪些事情。 绶臣参与过早年的十三之争,后来随着年轻隐官的横空出世,在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开始流传一个“南绶臣北隐官”的说法。 身边还有那位玉璞境剑修的师妹,流白。他们三人的其余同门,采滢,同玄,桐荫,鱼藻,这些剑修都已跟随传道恩师周密,一同登天离去。 不知为何没有被恩师周密带走的女子剑修流白,看了两眼对面那一袭青衫,一眼与第二眼之间,有些间隔。 甲子帐大妖官巷。 一袭鲜红法袍的大妖重光,是剑气长城剑修的老对手,之后在桐叶洲战场,还曾负责围剿玉圭宗,跟姜尚真交手数次,却与当时的下宗真境宗韦滢没打过交道,不过算是认得韦滢,所以这会儿与那位玉圭宗剑仙笑道:“姜尚真死翘翘了?不然就他那脾气,爬也要爬来文庙的,难道是山门内讧,被你搞死了?如果是的话,敬你是条汉子,以后你就是我的座上宾了。如果不是,那就是姜尚真养的一条看门狗?那就无趣了。学谁不好,非要学咱们隐官大人。” 韦滢一笑置之。 这笔账,记下了。 蛮荒天下这些山上修士,明显要比文庙议事众人,规矩更少,忌讳更少,多有交头接耳之辈,一时间各种方言杂烩,显得十分乱糟糟。 青衫背剑的斐然,抬起一只手臂。 原本闹哄哄的那条直线,逐渐趋于寂静无声。 虽然斐然做出的那个动作,远远称不上立竿见影,可身边两侧,都是雄踞一方的蛮横大妖,能够如此遵守规矩,已经极为罕见。 这让浩然天下的那拨山巅修士,都觉得今天的议事,会很难聊了,或者说会变得毫无意义。 斐然收起手臂,正了正衣襟,与礼圣作揖行礼。 这大概能算是蛮荒天下群雄的第一个正式举动。 也是此次议事的开篇。 这位青衫剑客,如今名义上的托月山主人,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此举,是否会被蛮荒天下那些桀骜大妖惦念记恨。 而斐然自己也半点不计较,后世是否会记载此事,翻阅老黄历,都会提及斐然,如此低头示弱。 当年在桐叶洲桃叶渡渡船上,哪怕是在文海周密那边,斐然也毫不掩饰自己对礼圣的尊敬。 斐然在一场战争,从剑气长城揭开序幕,到归墟大开作为落幕,斐然真正出手次数寥寥。 但恰好是这位剑修,重返家乡之后,莫名其妙就成了托月山第二任主人,得天独厚,被他炼化了一份堪称海量的气运,以及数件托月山武库秘宝,先前一直假装玉璞实则仙人的剑修斐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跃成为一位崭新的飞升境剑修,骇人眼目,惊讶天下。 在蛮荒天下,一向强者为尊,早就将这个道理讲到了极致。 浩然天下的几场隐秘内讧,就是因为有浩然山巅强者,由衷认可这个道理。只是这几场骤然暴起的风波,都被文庙强行压下了。 裴杯就曾跟文庙两位副教主联手,秘密-处置了一位中土飞升境鬼物,大战过后,一座山头被直接夷平,战场方圆千里之地,皆是焦土。另外一场,则是穗山大神跟随董老夫子,再加上其余两位山巅修士,一起镇压了那位打破飞升境瓶颈无望的老修士,后者闭关千年,与金甲洲飞升境完颜老景是差不多的处境,加上此人宗门位于沿海地带,大概是自认为退路无忧,被他一人扫平了大半个王朝!足足七十二州郡,二十余个山上门派,在不到三天之内,就被这位大修士以铺天盖地的术法神通,扫荡一空。 而这等凶残暴虐行径,在那蛮荒天下,却是家常饭一般,年年有,处处有。 强者讲理,弱者跪地听着便是,能活下来,再活成一位强者,再来继续讲同样的道理。 这就是蛮荒天下。 此外还有那龙虎山天师府,也出现了一场类似太平山变故,有一枚被周密暗藏龙虎山的棋子,隐匿极深,是一位黄紫贵人的道侣,差点就揭掉了那道大门的历代天师符箓封印,如果不是大天师赵天籁离山赶赴桐叶洲之时,并未携带仙剑万法下山,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瞧见了斐然作揖这一幕,浩然天下这边,许多有心人,反而一下子心情凝重起来。 两座天下的那场架,怎么打起来的?为何浩然天下如此吃痛?扶摇、桐叶、金甲在内三洲山河悉数陆沉?东宝瓶洲和南婆娑洲也都各有半洲之地,变得支离破碎?很简单,浩然贾生,变成了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若非宝瓶洲的那支大骊铁骑,能够死守住一座中部陪都战场不退,若非南婆娑洲始终未能被蛮荒天下全部收入囊中,说不定之后的北俱芦洲和流霞洲,就会被蛮荒天下顺势改换天时地利。归墟既然能够被托月山大祖打开,让蛮荒天下妖族撤回家乡,那么同样的,驻扎在浩然天下的各大妖族军帐,一样可以更快补充兵力,就算掏空了蛮荒天下的底蕴又如何,打赢了这场架,缓缓归乡便是。一旦形成合围中土神洲之势,如今两座天下的最终形势,就会颠倒过来。 这一切,都是那个文海周密,一个满腹经纶的书生,一手造成两座天下的惨烈碰撞,山上山下,死伤无数。 好了伤疤才能忘了疼,如今才过去几年?文庙收拾残局都才刚开了个头,数洲山河的妖族余孽,还在四处暗中作祟。 所以多出一两个飞升境剑修,对于浩然天下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怕就怕蛮荒天下再多出个新文海。 曾经的甲申帐领袖,少年木屐,后来的周密关门弟子,周清高。他此刻就站在斐然身边。 周清高笑着对那位年轻隐官抱拳致礼。 可惜隐官大人就没搭理他。 其实上一次见面也是这样的光景,在两截剑气长城崖畔,周清高诚心诚意想要邀请陈平安复盘棋局,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周清高对此无所谓,证道长生的修行之路,大道漫长,岁月悠悠,总归是有机会重逢的。 文庙这边,众人所站位置,与先前有些变化。 儒家圣贤居中,然后依次排开。 释道两教高人和兵家老祖,年轻人许白,站在左端。诸子百家老祖师们,一同站在最右边。 五位剑气长城的剑修,虽说就站在一位儒家书院山长的身边,可到底不算什么最中间位置了。 所以一位剑仙妖族修士,与那齐廷济嗤笑道:“齐老剑仙,论功行赏过后,看来地位不高啊,都不如剑气长城了,越混越回去怎么行,干脆来咱们这边得了,板上钉钉的王座之一。哪里需要寄人篱下,给人当条走狗?!” 又有一位仙人境大妖哈哈大笑道:“呦,这不是咱们的隐官大人嘛,总算换行头啦,都快认不出了。怎么回了家乡,连看门狗都当不成了?站这么偏的地方,害得老子都快要把脖子转断了,差点就要让隐官大人再立一功。” 还有个煽风点火的仙人境妖族,“陈平安,就没在文庙挣个陪祀圣贤身份?反正亚圣一脉都不济事,废物一箩筐,加一块儿都不如你一个。要是来咱们这边,你不坐王座谁坐?隐官大人的剑术是一绝,骂人本事更是登峰造极,在城头那边待过的托月山百剑仙,都是领教过的,哪个不佩服?隐官大人登上王座的时候,我都愿意趴地上当那垫脚台阶!” 一位眉发雪白的年迈飞升境大妖,身形佝偻,是那甲子帐大妖官巷,望向那个久闻大名的年轻人,笑眯眯道:“隐官大人,有无兴趣去我家做客啊,有个我最喜欢的家中晚辈,模样不差的,她对你仰慕得很啊。你们双方应该打过照面,她曾经与好友驾车赶赴剑气长城,专程去见你一面,还说你们一见投缘,隐官大人都送了一件定情信物给她。她可是说了,愿意做小,不与宁姚争大妇位置。” 陈平安始终置若罔闻,只是双手笼袖,开始闭目养神。 阿良一脸向往神色,跃跃欲试,如果不是在文庙,估摸着就要嚷嚷一句“有本事冲我来”了。 结果立即有妖族放声大笑道:“狗日的阿良,快喊爷爷,王八驮碑好几年,滋味如何?” 阿良微微一笑,学李槐那小王八蛋,抬起手掌在脖子那边,轻轻抖了两下。以眼神示意,下次游历蛮荒天下,就找你叙旧了。 不曾想那妖族立即喊道:“阿良爷爷,你是我爷爷,我家就在托月山!” 阿良扯了扯儒衫领口,有点郁闷。 其实绝大部分的浩然议事之人,都听不懂蛮荒天下的大雅言和几种主要方言,所以文庙这边,专门有一个精通蛮荒言语的书院山长,负责以心声解释一遍妖族修士的言语内容。 于玄听着那些乱糟糟的言语,疑惑道:“火龙老弟,听口气,陈平安很会骂人?看样子,可不像。” 那小子瞧着很读书人啊。模样俊,话不多,符合道书上所谓的“道气轻清山中客”一语。而且陈平安教出来的弟子郑钱,在那金甲洲战场,分明也是个懂礼数守规矩的小姑娘。只有出拳狠得……像个妒妇,好似拳下所杀,全是一群不要脸的狐狸精。可等到收拳,就又很大家闺秀了。 火龙真人想了想,其实也正纳闷呢,印象中的陈平安,确实不是个会骂人的,老真人却摆出一副比老秀才更熟悉陈平安的架势,抚须笑道:“你这就不懂了,这小子在私底下,言语很损人的,也就在我这种被他由衷敬佩的长辈身边,陈平安会温文尔雅。你想啊,陈平安是小镇陋巷出身,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没吃过鸡蛋还没见过老母鸡下蛋?” 于玄点点头,转移话题,谈钱没关系,可不能总绕不开什么老母鸡啊,说道:“换了这么个年轻的,心机不浅啊,帮着蛮荒天下当家做主,反而有点棘手了。” 火龙真人沉默片刻,“怕就怕有人误以为可以得寸进尺,随随便便就能占尽便宜。如果形势所迫,其实真要再打一架,未尝不可,但是怎么打,太重要了。要是因为觉得蛮荒天下是个纸糊篓子,两眼一闭头一低,吭哧吭哧就冲杀过去,那我就闭关睡觉去,别人爱咋咋的。” 于玄说道:“皑皑洲刘财神肯定愿意打这一仗。” 火龙真人笑了笑,“刘聚宝这个人,好就好在有眼力,挣钱十分高明。先前议事怎么个情况,他已经心里有数了,不会也不敢瞎起哄的。” 虽然是两座镜花水月,但是两座天下修士,依旧隔着数百丈远。 可怜那九位浩然王朝皇帝,是真看不清“对岸”的光景。所幸对方那些言语,文庙这边都会复述一遍,总算当了睁眼瞎,不至于再是个聋子。 斐然一挥袖子。 双方之间的空白地带,出现了一幅蛮荒天下的袖珍山河图,堪舆图上每一处起伏,都是异常雄伟的大岳山脉,每一处细微蜿蜒,都是一条万里江河。 反正这幅图,文庙肯定早就有了,而且会更加详尽,会在旁边仔细标注出所有蛮荒天下当地势力,妖族数量,修士状况,物产…… 周清高突然用醇正的中土神洲大雅言,笑道:“大好河山,凭君割取。” 绶臣同样没有以方言开口,微笑道:“只要浩然天下本事足够,处处都是宝瓶洲齐渎以南疆土。” 那个先前笑眯眯与隐官和气言语的大妖官巷,自顾自点头道:“蛮荒坐等浩然还礼!” 这三位的言下之意,好像笃定了浩然天下要大举攻伐蛮荒,而打仗一事,蛮荒天下,只有欢迎。 一直闭目养神的陈平安突然睁开眼,斜眼看了下对面位置居中的斐然,周清高和绶臣。 周清高似乎察觉到年轻隐官的视线,脸上立即有些笑意。 好像苦等多年,终于得到了年轻隐官的些许关注,这位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还挺开心。 只不过那个年轻隐官,很快就又袖手闭眼打瞌睡一般,好像根本不理会两座天下的走势。 那个玄密王朝的少年皇帝,扯了扯一旁那位太上皇的郁泮水,轻声道:“郁爷爷,这帮畜生有点胆肥啊,怎么听着像是打了大胜仗的一方。” 郁泮水眼神满是赞许,英雄出少年啊,低头微笑道:“陛下你的胆子也不瘦啊,说话跟打雷差不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少年皇帝心中哀叹,得嘞,说错话了。身边这个郁老胖要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状,那就说明说话说对了。可要是笑呵呵,一脸慈祥,就完蛋了。 郁泮水笑嘻嘻向对面挥手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谁计较谁傻子,谁在乎谁没卵。” 阿良心声骂道:“肥美人,你要点脸。” 郁泮水立即答道:“对对对,好好好。” 肥美人这个绰号,哪怕是郁泮水都要遭不住,所幸暂时只是私底下的兄弟称呼,真不能流传开来,回头山水邸报一开,千万不能跟严大狗腿落个同样下场。 大源皇帝轻轻咳嗽一声。 崇玄署仙人杨清恐立即施展道法,隔绝出一座小天地,大源皇帝这才压低嗓音,问道:“国师?” 杨清恐依旧是以心声说道:“输人不输阵,如果不是摆出这副架势,还怎么跟我们漫天要价。不太可能真的打起来。” 有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说,那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如今反而不再凝聚了。尤其是扶摇、桐叶两洲的山河废墟,其实已经足够喂饱一部分人了。再加上蛮荒天下大军的凶悍程度,皑皑洲与流霞洲,以及中土神洲腹地的山下,可能完全没有印象,但是对其余几洲来说,印象会很深刻,以至于接下来两三代人的凡夫俗子,每每谈及此事,都会心有余悸。至于亲身经历过各洲战事的山上修士,那就更不用多说了,以后修行路上,只要偶尔想起,都会揪心几分。最关键的,蛮荒天下能够驱赶猪狗一样,强行征兵后,不计代价地驱赶大军赶赴剑气长城战场,路上死伤多少?妖族修士之外,死了几百万?一千万有没有?反正尸骨累累,遍地残骸!按照渡口那边传来的谍报显示,妖族鬼修在最近二十年内,数量暴涨。 浩然天下这边,文庙做得到?一旦无法集结足够数量的兵马,去往蛮荒天下的那场打仗,意义何在?送死吗?退一步说,进展顺利,一路高歌猛进,不断往南推进,可就算打下数万里几十万里山河,怎么守?谁来守?即便守住了,意义何在?会不会得不偿失?难道人人都坚信不疑,能够一路杀穿整座蛮荒天下?然后文庙再来论功行赏,谁都可以分一杯羹? 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之人,一场大战劫后余生,心怀仇恨,愿意奋起厮杀的修士,当然不在少数,可更多的,就会只想着好好活着了。终究不是那些蛮荒天下贫瘠之地的妖族修士,会对一处异乡充满渴望,垂涎三尺,会一听到富饶的浩然天下,就要两眼放光,摩拳擦掌。而蛮荒天下这种潜移默化的氛围,本就又是文海周密布局千年的结果之一。 百花福地花主悄悄说道:“青神姐姐,对方好像有些混不吝。” 青神山夫人笑着点头。 如果将文海周密失踪在宝瓶洲,与至圣先师斗法多年的托月山老祖,不惜身死道消,彻底打乱浩然天时,同时打开归墟入口,帮助蛮荒天下妖族重返家乡,以及那个年轻隐官在剑气长城的凭空消失,作为那场战争的真正结束。 那么在这短短数年之内,蛮荒天下内部,半点没闲着,群雄并起,割据一方,内乱惨烈,相较于浩然天下的休养生息,是截然不同的乱世景象。然后在几年前,出现了一个转折点,托月山一脉的两头驻守大妖,蛮荒大祖的两位嫡传,突然昭告天下,选取斐然作为托月山新主,再联手文海周密一脉的剑仙绶臣,周清高,整合了白莹、黄鸾在内数头逝去王座大妖的势力,最后与曳落河绯妃在内的几位老王座合作,三方一起镇压群雄,以雷霆万钧手段,横行天下,依循之前的蛮荒天下二十块版图,再对半分为四十处山河,正式在边境线上竖立起一道道界碑,第一次为蛮荒天下划清界线,每一块版图之内,五十年内,打杀随意,只管征伐,反正五十年后,只有一个势力能够执掌一方。 托月山最终宣布三条铁律。 第一,百年之内,所有飞升境大妖,除非获得托月山许可,或是凭借战功,否则不得离开各自辖境。百年之后,恢复自由。 第二,所有仙人境妖族修士和玉璞境剑修,必须主动交出真名,亲自走一趟托月山,真名会被托月山记录在册。此外剑修之外的所有玉璞境练气士,可以自行开宗立派。六十军帐的战功记账,档案保存完整,斐然承诺百年之内,托月山都会一一兑现。 第三,托月山说什么就做什么,不服者皆死。 这些内幕,其实浩然天下这边山巅,都有所耳闻。 毕竟如今浩然天下渗透蛮荒天下,实在太简单了。 四处归墟不去谈,在剑气长城南边,还有三座巨大渡口建立起来。除了墨家钜子跟个勤勤恳恳的庄稼汉似的,每天一个人就在那边默默搭建城池,其余两座渡口,再加上蛮荒天下的归墟入口,背一把仙剑而不是桃木剑的赵天籁,女子武神裴杯,怀荫等人,都曾在那边待过一段时间,而他们当然不可能是原地不动发呆,跑那么远,就为了每天站着喝西北风,一个个自有手段和秘法,用各种方式远游蛮荒腹地。而且有小道消息说,在扶摇洲的白帝城城主,其实早已秘密潜入蛮荒天下,所以现在的这个郑居中,到底是不是真身在此,恐怕就只有礼圣一人清楚了。 只是相较于先前文庙的这场关门议事,托月山那场耗时数月的议事,吵得更厉害,有那不服斐然担任托月山主人的,有酣畅大骂文海周密是万年罪人的,也有气焰跋扈,觉得自己必须成为最新王座之一的。前前后后,有几个已经被托月山拘押起来“做客”,甚至还死了几位,袁首一棍子下去,打死一个,斐然亲手斩杀两个。 在斐然出手之前,几头王座大妖和托月山之外,都将他视为一位撑死了仙人境的剑修。 礼圣终于开口,笑道:“是打是和,都不着急表态,先聊聊看。” 斐然笑着点头道:“那就请文庙给个说法,我们听听看。” 文庙副教主,与亚圣一脉最为亲近的那位韩老夫子,缓缓说道:“首先,四座归墟,你我双方可以合力关闭。剑气长城,我们收回重建。三处渡口,浩然天下必须保留。” 大妖重光冷笑道:“首个屁的先,半点诚意都没有。合力关门归墟?要是不关,两座天下的天时混淆一起,文庙辛辛苦苦重新制定度量衡、光阴刻度,就算是礼圣亲力亲为,也一样不轻松吧?只要不关门,就等于为咱们蛮荒均摊气运,搅和在一起,拖延越久,文庙就会越来越事倍功半,是当我们傻啊,还是你们文庙根本就没有诚意?” 说到这里,这头大妖望向那位居中圣人,高高抱拳致歉道,“并无冒犯礼圣的意思。” 礼圣微笑点头。 韩老夫子说道:“关闭归墟,可以不劳蛮荒。剑气长城,本就是浩然天下的边境疆域,如今更是被我们牢牢占据,其实根本谈不上收不收回,我们不收,你们就能拿走吗?” 韩老夫子摇摇头,自问自答:“拿不走。那我们是否重建剑气长城,合二为一,其实是句废话了?” 这位文庙副教主继续说道:“三处渡口,我们会建造成三座书院,你们需要答应文庙,不拦阻蛮荒天下有心求学之士,赶赴书院游学。然后三座书院的学子,将来无论是返乡,还是期间结伴游历蛮荒天下,你们一样不可刻意针对,当然也不能暗中袭杀,或是事后故意为难。托月山只要答应此事,浩然天下就不会有任何一位十四境、飞升境修士,擅自潜入蛮荒天下。” 斐然笑着没说话。 绶臣笑道:“擅自?是不是在渡口那边报个名号,或者飞剑传信托月山,就不算‘擅自’了?” 韩老夫子摇头道:“当然不是。” 周清高开口问道:“那三座书院,儒生人数定额,总计?” 韩老夫子答道:“总计三千儒生,六十年一收,浩然蛮荒各占一半。” 周清高说道:“那么六百年后,我们蛮荒天下,就会有一万五千位书院弟子。” 绶臣说道:“可以。但是有两个前提条件,这些出身蛮荒本土的书院儒生,返回家乡后,不准开设学塾,不准传授道业,收徒任何一位弟子门生。三座书院的浩然儒生,不准踏足书院方圆千里地界之外,一步都不行。” 韩老夫子笑道:“这可不行,除非用两个前提条件,换取文庙这边将书院定额翻两番。答应了,我们就可以接着议论下一事。” 脚踩飞剑的袁首嗤笑道:“都不答应又如何?搞得好像咱们不答应,蛮荒天下就要变成浩然天下一样,你们有几个白也?!有几把仙剑?” 董老夫子突然开口笑道:“朱厌,你能侥幸活着返回蛮荒天下,就该知足了。” 王座大妖当中,就数这一头老畜生,最该杀。 被直呼“真名”的袁首脸色狰狞起来,“董老儿,找个地儿,陪袁爷爷捉对厮杀一场?” 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微笑道:“贫道刚好有一把。朱厌,怎么说,挑个时间地点?是你来龙虎山,还是贫道去托月山,两者都可以。” 袁首吐了口唾沫,倒是没继续撂狠话了。 袁首和大妖重光,在桐叶洲玉圭宗那边,都领教过这位大天师的五雷正法。 还是有那么点本事的…… 而且就赵天籁那种不说狠话只做狠事的风格,多半真会杀到托月山单挑一场。 若是围殴能杀,也就顺手宰了,问题是赵天籁的逃命本事,一样出神入化。 文庙这边众人还好,反正都是习惯了家族祠堂、山上祖师堂或是庙堂议事的,可对于那些蛮荒天下的不少大妖而言,以往自家关起门来议事,其实也有,但都没有这么弯来绕去不爽利的,而且乐子极多,再看文庙那边的架势,双方如果想要一条条捋顺过去,还不得傻乎乎站个几天几夜?反正真正能说上话的,也就那么一小撮,托月山的,文海周密一脉的,加上那些个王座,它们这些凑数的,能做什么?看娘们吗?对面倒是有几个,水灵倒是真水灵,可眼馋又吃不着,有个屁用。 事实上,今天文庙议事之人,真正对这个斐然有所了解的,没几个。 至多知道这个斐然,是一位剑修,托月山百剑仙之首,还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再稍微知道更多些内幕的,也不过是听说斐然担任过一座军帐的领袖,是大妖切韵的师弟,甚至还等于间接护住了一座芦花岛的所有修士性命。但是在那场战事中,没有任何一件值得称道的亮眼举措,好像这个资质惊人的剑修,到了浩然天下的桐叶洲,就是奔着游山玩水去的。 而蛮荒天下大妖当中,几乎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那位礼圣,很快就被礼圣气度折服几分。 几位女子妖族修士,更是瞪大一双眼眸,异彩涟涟。 不看白不看,这位可是传说中的礼圣唉,据说还是那位白泽老爷的挚友。 对于礼圣,哪怕是蛮荒天下,其实都或多或少,持有一份敬意。 如果不是礼圣当初在文庙力排众议,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早就被斩草除根宰杀殆尽了。 阿良以拳击掌道:“完蛋完蛋,风头都要被咱们礼圣老爷抢光了。” 那个紧紧抿起嘴唇的女子剑修,流白,她的视线,先落在五位剑修身边的那些山神湖君,然后再快速扫过齐廷济几个。 如果某个家伙愿意开口,愿意恢复当年独守城头的几分风采,肯定会来一句“我们既有诚意,又当你们傻”?或者稍微含蓄些,“反正我们诚意一箩筐,至于傻不傻自己当去”?可能都不会,可能会更恶心人,可能过好久才能让被骂人的回过味来?她胡思乱想着,干脆心神沉浸小天地,开始自说自话。 绶臣瞥了眼这个师妹。她身上那件法袍,是自家先生亲手赐下,品秩不输大妖仰止身上那件墨色龙袍。好像师妹能够险之又险地破境跻身上五境,这件名为“鱼尾洞天”的法袍功劳不小。 然后阿良以手肘轻敲左右,抬起下巴,点了点对面,“瞅瞅,那小姑娘,有点意思。” 左右看了眼对面,“谁?” 阿良忧心忡忡道:“就绶臣旁边那个啊,大长腿小蛮腰瓜子脸,至于胸脯啥的就不去谈了,陆姐姐在,咱俩聊这个不合适。方才小姑娘秋波流转,脉脉含情,是不是觊觎我的美色啊?让我怕怕的,咋个办嘛。” 左右瞥了眼那女子,说道:“绶臣认识,她不认识。法袍品相不错,不像是金翠城的炼制手笔。” 阿良啧啧啧。 左右皱眉道:“作甚?” 阿良嘿嘿而笑。左右这呆子开窍了啊。 陆芝说道:“阿良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在酒桌上信誓旦旦说,他有一种独门绝学,只要喝酒喝尽兴了,天底下就没有法袍衣裙这种东西,而且他还是一位丹青圣手,靠这个,赚了不少神仙钱。结果等到他送出那一大摞画,当天就被几十号剑修追着砍了一路。” 左右疑惑道:“画技拙劣?” 陆芝点了点头,“是奇差无比,而且还画了那个殷沉,信守承诺,确实是没穿衣服的那种。” 左右点头道:“老大剑仙能忍阿良一百年,挺不容易的。” 阿良没来由叹了口气,拿出一壶酒,狠狠喝了一大口。 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可能永远无法理解一个元婴境剑修,为何会觉得活着没啥意思,可偏偏又不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不怕死,却又想着能过一天是一天。事实上,除了一个偶尔会去唠嗑的外乡人,就连家乡人,都没谁愿意搭理那个孤僻老人,而且不光是不爱搭理他,很多剑修还会真心讨厌那个老人,而且讨厌得确实合乎情理。 所以很多年的战场上,老剑修要么是独自一人,守在城墙中的那个修道处。要么是一人赶赴战场,就像很多次,一人生还,最后一次,一人赴死。 阿良突然问道:“陈平安,知道殷沉的过往吗?” 陈平安点点头。 阿良笑了起来,“这就好。那么加上我,最少有两个了。” 在当年,阿良就希望剑气长城的剑修,尤其是年轻人和孩子们,能够记起有个剑修,叫殷沉,脾气很糟糕,为人很差劲,出剑很功利,但是最少记得有个人叫殷沉。 少年时的殷沉,曾经因为自己和几位同伴剑修的拖泥带水,害死过一位原本不该死不会死的女子剑仙。 少年殷沉,不是喜欢她,只是单纯觉得那么好看的一位女子,一位剑仙,为了救几个该死的废物,她死得太不值当,死得太不好看,就那么被大妖一剑将身躯对半分开,摔了满地的肚肠鲜血。 关键是那个临死之前的女子,视线扫过他们这些王八蛋的时候,没有恨意,没有悔意,就是她那么一个眼神,让殷沉记住了一辈子,一辈子都没办法安心。 所以后来从一个少年变成孤僻老人的元婴剑修,最后一次仗剑出城赴死之前,其实偷偷摸摸对着一本印谱,翻开一页,对照印谱,仔细临摹刻下其中一方印章。 印文只有四字。 彩云忽来。 老剑修一个人喝酒为自己送行时,都不知道自己泪流满面。 老人只是觉得酒水尤其不好喝。不过从少年喝酒第一天起,就觉得没好喝过。 老人其实原本想与阿良亲口说一声,矫情几句,道个谢什么的。也想与那个年轻隐官说一句,当时不救那些剑修,做得没错,小子不孬。 只是光顾着喝那难喝的酒了,老剑修就都没有去做。 战场上,死得默然且漠然。其实也不单单是他,很多剑修都这样。 文庙这边,多数人除了竖耳聆听议事内容外,更多还是打量对面那些蛮荒天下的上五境。 刘叉首徒,剑修竹箧。 金翠城城主,她身上那件法袍,一看就是件仙兵,水路分阴阳,有那日月交替星辰流转的大道气息。 一位骑马持枪的金甲神将,覆面甲。腰别两枚极其袖珍的流星锤,就跟稚童玩耍物件差不多。但却是截获两颗坠入蛮荒的天外流星,精心炼化而成。 它在避暑行宫的那一页秘档末尾,曾被隐官一脉剑修写下“必杀”二字。有此待遇的玉璞、仙人两境妖族修士,其实只有三位。此外两个,分别是剑仙绶臣,和一位仙人境妖族女修,化名柔荑,道号硕人,相传是王座大妖黄鸾的道侣,也有传闻是黄鸾斩却三尸的古怪余孽,她法宝极多,而且每一样都品秩极高,在剑气长城和老龙城两处战场上,她都有不俗手笔。 柔荑今天一身女冠装束,头戴白玉京一脉鱼尾冠,却身穿天师府黄紫样式的道袍,手捧一柄玉如意。涂抹淡妆,体态丰腴,使得一身道袍略微紧绷几分。 她望向那个年轻俊美的齐老剑仙,齐廷济却对她视而不见。 曳落河四凶中的三头妖族,并肩而立,仰止给留在了浩然天下,它们如今就归顺了绯妃,至于四凶中的那条泥鳅,早就被拘押在牢狱当中,肯定已经遭了那个年轻隐官的毒手。 剑气长城的叛变大剑仙,守门人张禄,今天也身在其中。 在先前那场战事中,张禄从头到尾,都没有递出一剑,既没有去城头斩杀蛮荒妖族,也没有跟随萧愻去浩然天下出剑。只是在门口那边饮酒。 这会儿的张禄,还是老样子,盘腿而坐,独自喝酒。萧愻前些年送了不少酒,按照双方约定,她每打碎一座浩然山头,就送他一壶好酒。 其实曾经看门的张禄,与陆芝,与阿良,与后来还没成为隐官的少年,关系都不错。他甚至与宁姚的爹娘,都是好友。与姚冲道也是,在战场上,都曾相互救过对方的性命。 陆芝对那张禄,哪怕到这一刻,她依旧没什么恶感。 在阿良来到剑气长城之前,尤其是在那场十三之争之前,张禄与阿良是差不多的性格,只不过赌品酒品都要更好些。 齐廷济瞥了眼那个张禄,张禄察觉到了对方视线,却没有让齐老剑仙为难,只是喝酒动作略微停滞,然后猛然间痛饮一口。 因为张禄,齐廷济想起了一桩极为隐秘的陈年往事。 宁姚能否在百年之内,跻身飞升境。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考量。 齐廷济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其实在赌,赌自己确实赌运“不济”,赌那宁姚一定会在百年之内跻身飞升境。 因为那个道家圣人,曾经帮齐廷济算过一卦,说了一句,“修身齐家,会相当顺遂。至于治国平天下嘛。” 那位神霄城老神仙说到这里,只是摇摇头,笑而不言。 只是当年齐廷济也没太当真,平天下?蛮荒天下?还是那浩然天下?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不曾想,最后还真出现了第五座天下。 姜老祖与身边两位心声笑道:“在蛮荒天下妖族眼中,这场大仗输得没头没脑,连很多军帐大妖都一头雾水,因为根本不理解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谋划,猜不到那个被郑居中一语道破的上中下三策,没有意识到,经过宝瓶洲一役,蛮荒天下其实已经即将守不住那个‘中策’形势了。所以大部分妖族,直到现在,还是很不服气,在它们眼里,真正能打的,有资格被视为对手的,就两个地方,剑气长城,宝瓶洲。其余都是稀烂。” 尉老祖师点头道:“所以如今剑气长城已经飞升到五彩天下,而宝瓶洲的那支大骊铁骑,绣虎已死,半洲山河依旧破败,就等于少掉一半战力。说不定蛮荒天下这些畜生,比我们更想要再打一架,战场一旦是在蛮荒天下,都不用拉伸战线,正中下怀。如果说赶赴异乡,还会打得不情不愿,回了家乡,在自家地盘上厮杀,对于蛮荒天下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许白忧心忡忡道:“先前我们桐叶、扶摇两洲守势,其实根本就没有发挥好地利优势,各大王朝和山上仙家之间,更谈不上紧密合作,所以两洲战场,几乎都是一盘散沙,一触即溃。当然这跟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大战经验也有很大关系。现在我们有了经验,对方何尝不是,所以如果更换天下战场,对方说不定会汲取我们的两洲教训,早早做好极富针对性的一系列准备。” 姜老祖笑道:“文庙议事结束后,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来一场战事推演。” 许白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能不能请隐官帮忙,不然我们的推演,会不切实际,变成空中阁楼。” 不得不承认,最了解蛮荒天下的人,是那个年轻隐官。甚至不是剑术更高的齐廷济,不是阿良,左右,陆芝。 因为陈平安坐镇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具体参与、亲眼目睹、指挥调度那场战争的每一个局部战役,年轻隐官几乎知晓每一处战役细节,胜负关键,利弊得失,相互战损的精准数目。而且陈平安对蛮荒天下所有参战的上五境妖族底细,更是了如指掌,以及蛮荒各大部族的实际战力、作战风格和优劣势,他都极为心里有数。 简而言之,如果万不得已,真要打起仗来,隐官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就会是浩然天下最不能死的一个人。 元雱,许白,林君璧,这拨曾经担任过文庙军机郎的年轻俊彦,都会迅速成为陈平安的手下,一定还会再加上昔年隐官一脉的年轻外乡剑修,玄参,曹衮,宋高元,一个不落。 说不定文庙还会破例,将其余几个身在五彩天下的剑修,邓凉,顾见龙,王忻水,董不得,郭竹酒,都一并招徕过来,重新帮助陈平安出谋划策。 当然,不是说没有这些年轻人,浩然天下就不会打仗了。 兵家和墨家,再联手纵横家、阴阳家,其实就已经极有底气。 文庙早年曾经有过一场小规模的议事,诸子百家当中,只选取了九家参与其中。此外还有商家、药家在内的四家老祖师。只不过那次议事,文庙这边只有亚圣和正副三位教主。 可两位兵家老祖师,都故意没有跟许白这孩子谈及一事。 极有一种可能,蛮荒天下希望占据地利,要跟没有了剑气长城和剑修的浩然天下,再结结实实打上一场。 一座托月山,以及蛮荒天下的所有巅峰强者,可是半点不介意山下蝼蚁的生死,死的越多,数量不断累计,天时气运,就可以逐渐聚拢在一小撮仙人境、飞升境大妖身上。哪怕蛮荒天下再输一场,输得再惨痛,大不了就是来一个坚壁清野,不断南撤,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难道能够待在那边的不毛之地,安心修行几十年,几百年?一旦留不住练气士,山下人间的王朝铁骑,兵马再多也无济于事。 但是浩然天下这边,除非是至圣先师亲自开口,大举攻伐蛮荒,不然就会是一个颇为尴尬的境地,其实文庙只有两种选择,不计代价,彻底打烂连同托月山在内的半座蛮荒天下,又或者就是迅速重建剑气长城,然后此后百年千年,稳扎稳打,不断往南渗透,不然那三座渡口,哪怕有墨家巨子坐镇其中之一,也抵不住蛮荒天下的反攻,说不定两截剑气长城,不等重建,就要毁于一旦。可是剑气长城想要恢复,何其困难?三教祖师,再次联手?道祖和佛祖,当真愿意出手? 而且最最麻烦的,依旧是最简单的两个字,人心。 大势倾轧,浩然人心才逐渐凝聚起来,如今却大势已定。 说句难听的,就是那山河破碎的数洲版图,真正愿意死的,无论山上山下,几乎都死了,浩然天下实在是已经死了太多太多。 不管如何恨那蛮荒天下,却很难真正的痛快报仇了。 阿良悄悄问道:“右呆子,那个羊角辫呢?” 左右说道:“不清楚白玉京那边如何处置。她受了伤,没个十年,很难恢复巅峰。” 不是说萧愻出剑杀力不够大,而是在左右这边,她依旧剑术不行,互砍不占优势。 毕竟敢说左右剑术不太够的,只有在城头修行万年的老大剑仙,陈清都。 哪怕是在阿良这边,如果只说剑术,左右一样要高出一筹。 事实上,左右的剑术冠绝浩然天下,还是阿良帮着宣扬出去的,反正他跟几个宗门负责山水邸报的老祖师,那都是喝酒不花钱的至交好友。 被说成剑术冠绝浩然,左右既不承认,却也从不否认。 为何,因为左右早就有信心,只要被自己找到剑术裴旻,那么裴旻就要失去“剑术”二字。 之前出海访仙,想要问剑裴旻,是为切磋。 但是如今再被自己找到裴旻,那就砍死他好了。 一个练剑多年的老前辈,竟然有脸问剑一个才刚刚玉璞境没几年的晚辈? “有点悬,虽说这百年是真有敌坐镇白玉京,按照我那位余老弟的一贯脾气,说不定都能跟羊角辫打个天崩地裂,再转去天外天打个一塌糊涂,非要打得小姑娘哭鼻子,羊角辫又是个不愿认输的,估计下半辈子就算撂在那边了。” 阿良叹了口气,用手心使劲揉着下巴,“可那陆牛皮糖,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关键陆老三尤其嫉妒我那风流帅的头衔,上次我去白玉京做客,他跟防贼似的防着我,恨不得将五城十二楼所有的女仙,一个个用麻袋罩起来。就怕货比货,这家伙先前比拼相貌气度,输得惨了,肯定要折腾出些幺蛾子恶心人。” 左右眼神冷漠,沉默片刻,道:“她如果返回蛮荒天下,我就去问剑一场。” 阿良小声道:“问剑没问题,我陪你去都成,那边我熟啊,地头蛇,跟逛自家地盘没两样。不过说好了啊,分胜负就行,别分生死啊,没啥意思的。真要按照我的看法,萧愻在那蛮荒天下,真正祸害谁,其实不好说嘛。今儿看谁不爽,她就一拳打个半死,明儿见谁不顺眼,再一剑砍死。托月山可管不着她。” 左右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分。” 阿良一拍额头,最烦这样的左右。 没事,先跟陈平安那小子打个商量,再合伙去老秀才那边吹吹耳边风,陈平安马屁功夫第一流,再加上我阿良的锦上添花,他娘的咱们兄弟二人齐心,其利断金啊,双剑合璧天下无敌啊,还怕一个左右不服管? 左右说道:“劝你别拉上陈平安,一起去先生那边胡说八道。” 阿良委屈道:“我是那样人嘛,冤枉我了啊。” 左右没说话,陈平安这小子好像心情不太好,齐廷济在神游万里,陆芝又不敢多看自己一眼。 阿良只好蹲下身,继续小口小口喝酒。 老秀才以心声笑问道:“伏老夫子,怎么讲?” 伏胜笑着反问道:“什么怎么讲?劳烦文圣给个提醒。” 老秀才埋怨道:“咱哥俩谁跟谁,明知故问不是?” 赶紧将我那关门弟子夸起来啊。 我堂堂文圣,都没喊你一声伏老哥,改称呼伏老夫子了,一肚子学问,藏掖作甚,拿来出晒晒太阳啊。 伏胜无奈,想了想,只得缓缓道:“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 老秀才喟然长叹,佩服不已,“绝了。” 伏胜笑了笑,总算放过自己了。 礼圣视线微挑。 所见之地,不是对面画卷,而是蛮荒天下的托月山。 刹那之间,对面画卷当中,有一个矮小身形骤然落地,动静太大,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一大片的七倒八歪。 竟是那萧愻破开天幕,从青冥天下撞入蛮荒天下,直接坠落在托月山上了。 文庙众人,只见那个扎俩羊角辫的“小姑娘”,双膝弯曲,屁股贴地,缓缓起身,她拍了拍身上尘土,抬起双拳,轻轻一晃,将身边几个上五境妖族修士拍飞,她脚尖一点,悬停空中,看了看两边,又蹬腿两下,再“飞升”稍高一些,等到比所有人都站得高了,这才双臂环胸。 萧愻俯瞰对岸那条直线上的左右,眼神冷冽,竖起一条白藕似的纤细胳膊,然后另外一条胳膊横敲一下,她约莫着是在示意,要打死你个左右。 左右面无表情。 老秀才收敛神色,看了眼那个好像对此早有预料的斐然。 那头不知所踪的王座大妖牛刀,多半是被托月山丢到青冥天下去了。 说不定那斐然,还额外送了些蛮荒天下的道种给白玉京,帮着道老二补齐五百灵官之数。 萧愻瞧见那个站立位置比较偏远的张禄,微微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遥遥抛过去一壶仙家酒酿。 张禄接在手里,揭了泥封就开始喝酒。 斐然望向那位白帝城城主,笑问道:“郑先生?看够了没有?” 郑居中点头道:“差不多。” 言语落定之时,托月山上的一位妖族修士,砰然碎裂,金丹、元婴和皮囊魂魄尽碎。 郑居中微笑道:“买一送一。” 又有一位身为某个蛮荒大王朝国师的妖族修士,同样的下场。 一些个被殃及池鱼、略显手忙脚乱的妖族修士,对那位浩然天下的魔道巨擘大骂不已。 但是更多的,是一种忌惮。 不仅仅是托月山那些妖族,文庙这边,也有不少人觉得头皮发麻。 能够登顶的山巅修士,没几个是脑子不好的,而且各有各的擅长,某些一技之长,压箱底的术法神通,或是杀手锏,都会让对手防不胜防。 但是面对这样的一个白帝城城主,只要有宗门有家眷有嫡传的人,谁不担惊受怕。 郑居中曾经有一句极其自负、极其惹人厌的言语,“我这辈子,只看不起有颗脑袋却不动脑子的人。” 在萧愻现身之后,一个不知名的消瘦老者,拄着拐杖缓缓而行,好像是刚刚到的托月山,老人随随便便挑了个偏远位置站定,然后看了眼符箓于玄,再看了眼龙虎山大天师,然后面带笑意,怀捧拐杖,与两位道人打了个道门稽首。再面朝文庙议事的佛门高僧,单掌在胸前,轻轻低头。最后更是与礼圣作了一揖。 礼圣点头致意。 是一位天外来客。 不见踪迹很多年了。 陆芝疑惑道:“谁?” 齐廷济叹了口气,“斐然和切韵的师祖,那个老鼠洞的开辟者。” 阿良捏了捏鼻子,“听说当年道祖骑牛过关,是有些想法的。” 陈平安瞬间身形佝偻,再缓缓挺直腰杆。 那个不速之客的老人,笑道:“先前议事,谈妥了的,就缔结山水盟约,没谈妥的,都可以答应,反正都不算过分,无非是想着靠那三个书院小小螺蛳壳,一点一点教化蛮荒,愿意耍就耍去,反正你们读书人,最喜欢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勾当。我们只有一个要求,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只要想来蛮荒天下,文庙都别拦着。至于那些打败仗的,留在那边,你们该杀杀,该抓抓,托月山都不管。如何?” 礼圣笑着摇摇头。 亚圣沉声道:“此事不议。” 老人双手抵住拐杖,哦了一声,点头笑道:“那当我什么都没讲,你们双方继续议事。” 伏胜皱紧眉头。 老秀才抚须眯眼。 斐然笑望向董老夫子,问道:“那咱们就继续聊?” 董老夫子默然,似乎在与礼圣以心声言语。 然后董老夫子显然有些意外。 不是因为礼圣说了什么,而是什么都没有说。 好像礼圣就没有听见他的那个问题,到底要不要继续与托月山聊下去,以及大致怎么聊,是更进一步,还是后退一步。 老秀才有些伤感。 不知道谁说过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好像是说有些位置上,没有少年,只有老人了。 就在此时,一袭背剑青衫,毫无征兆,向前跨出一步,说道:“那就打。” 左右一步跨出。 接下来这场仗,打输了,他就不姓左,姓右。 阿良伸了个懒腰,双手捋过头发,大步跨出,淡然道:“痛快。” 齐廷济向前一步。 陆芝向前一步。 于玄大笑一声,大袖飘摇。 火龙真人同行,要去领略一下曳落河的大水滔滔。 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亦是向前一步,既然先前与文庙承诺,会亲自下山游历一甲子,那么蛮荒天下,也是龙虎山之外的山下。 曹慈前行。剑气长城曾是他练拳之地,还曾在那边建造小茅屋。如今境界高了,自然要出城递拳。 元雱向前跨出一步。 刘聚宝笑容灿烂,挣钱去,这次要挣个天不管地不管文庙更不管的神仙钱。一展宏图,财运滚滚! 宋长镜冷笑着向前一步。大骊如何,宝瓶洲如何,都与他关系不大了。既然如此,那就去问拳托月山。 柳七微微一笑,好像还没去过蛮荒天下,那就去看看。 苏子笑着前行。 张条霞一步跨出,听说那曳落河水深鱼大,不去就可惜了。 渌水坑澹澹夫人,若是蛮荒天下归为浩然,那么她这个陆地水运之主的权柄,岂不是要翻一番?至于打架嘛,打谁不是打。 青神山夫人,她要去剑气长城看看,剑气长城的剑修,喝过青神山酒水。可那酒水,到底是假的。要带上货真价实的,她要为所有豪杰斫贼却无名的剑修,以酒祭奠。那么既然去了剑气长城,不顺便去南边瞧瞧?要去。 许白前行一步。 兵家姜老祖和尉老祖,相视一笑,一同向前跨出一步。 商家范先生会心一笑,撒钱去。 纵横家老祖师,与范先生几乎同时跨出一步,对视一眼,爽朗而笑。 刘蜕,秃鹫一样的少年,眼神凶狠,满脸阴鸷神色。他娘的,在扶摇洲家乡,宗门损失惨重,堂堂飞升境,跌境不说,宗门上下嫡传,十不存一,山头尽毁,害得老子都快变成一条光棍了,机会难得,干死蛮荒天下这帮畜生! 郁泮水伸手拽着那个傻乎乎少年皇帝的脖子,一起往前跨出一步。 邵元王朝国师晁朴,带着皇帝陛下一起前行。 老秀才笑问道:“亚圣,怎么说?” 亚圣笑道:“走一个?” 老秀才使劲点头,“老善了!” 随着两位圣人、文庙三位教主、伏老夫子等陪祀圣贤,都纷纷前行。 穗山在内的山岳大神,五湖水君都跟上。 当礼圣最终一步跨出。 其余所有人就都跟上。 一袭青衫长褂布鞋的年轻剑客,刹那之间,微微弯腰,不再辛苦压制体魄,瞬间变成了一袭鲜红法袍,整个人的身形,仿佛再无血肉、筋骨、经脉,而是纯粹由千万条丝线构成。 人不人鬼不鬼的剑客,缓缓直腰抬头,沉声道:“那就打啊!”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七章 河畔 依旧是遥遥对峙的两座天下,只是这一刻,浩然天下那条直线,人人前行一步。 约莫有三成人,是跟随一袭青衫长褂、脚穿布鞋的年轻隐官,都要跟蛮荒天下再干一架。 其余七成,是跟随礼圣走出那一步。 三成,很少?很多了。 而且在这三成之内,有那剑气长城三飞升、一仙人四位剑修,有即将合道星河、跻身十四境的符箓于玄,有从不撂狠话的龙虎山大天师,有一个能在托月山隐藏两颗棋子的白帝城城主,有裴杯、曹慈这对武夫十境师徒,有元雱、许白这样的年轻人,未来浩然天下的顶梁柱。何况文庙学宫书院的儒家圣贤,很多人不是不想走出那一步,而是必须要等礼圣率先走出那一步而已。 所以说,其实不是三成,事实上是最少五成。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浩然天下的文庙,真的会随时随地都会开启战事,还礼蛮荒天下,割鹿一座天下。 而且只要打起来,就会极其惨烈,绝对不会是小打小闹。对双方而言,就都再无半点回旋余地。因为这不是某位文庙老夫子讨价还价的虚张声势,不是某个儒家圣贤的热血上头,然后为不痛不痒闹上一场,为浩然天下占点小便宜,就会见好就收。 比如阿良肯定会找那个口无遮拦的妖族修士。左右会问剑萧愻,分生死。 赵天师会携天师印、背仙剑万法,直接深入蛮荒腹地,找袁首切磋道法。至于找到袁首之前,一趟山河远游,这位大天师还会做什么,当然是顺手降妖除魔。 郑居中这尊始终深藏不露的魔道巨擘,就会更加如鱼得水,行事无忌。裴杯曹慈,宋长镜,甚至极有可能是浩然天下的所有止境武夫,都会陆续赶赴蛮荒天下。更意味着,所有已经返乡的剑气长城外乡剑仙,都会再次重返剑气长城,再次并肩作战,联袂一路御剑往南。 会有武夫出拳,剑仙递剑。 柳七,苏子的词篇,会在蛮荒天下一一大道显化。 墨家钜子会在蛮荒天下再起城池,三别家的墨家游侠,会再一次同仇敌忾,在异乡舍生忘死。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会教蛮荒天下何谓贫道略懂火、水双法。 一旦战场转换,身在异乡,反正四面八方皆是敌寇,所有浩然山巅大修士,都会不再束手束脚。 而且怕就怕这些来自浩然山巅的术法、飞剑和武夫宗师的拳脚,每一支大军的集结、推进、驻守再推进,都有着缜密精细的算计和布局,环环相扣,每个环节都会充满一种“追求利益最大化,谁都可以死”的事功色彩,再没有任何仁义道德上的负担。守浩然,谁死谁活,扪心自问,多有为难处,处处都有后顾之忧,事事都在拖泥带水。攻蛮荒,还有什么可多想的,反正都已经置身战场了,无论是山上修士,还是山下精锐,无论是家国大义驱使,还是开疆拓土之功的诱惑,或是不计代价的报仇雪恨,无非就是个与蛮荒天下分出个你死我活。 陆芝深呼吸一口气,神采奕奕,拇指轻轻摩挲剑柄,问道:“左右,阿良,不如我们三人走趟托月山?” 是学那万年之前的老大剑仙,龙君,观照,三人联袂问剑蛮荒天下。 齐廷济如今到底是一宗之主,不宜擅自问剑托月山。龙象剑宗如果只是少了个首席供奉,问题不大。 左右说道:“我会先问剑萧愻,如果还能出剑,就一起去托月山。” 阿良低头手指捻动衣角,哀怨不已:“陆姐姐都没喊一声阿良弟弟,我伤心得都要提不起剑了。” 陆芝脸色不太好看。“提不起剑”这个说法,原本谁会多想?可就因为这个狗日的,先是在剑气长城酒桌上广为流传,成为荤话,然后在一对对男女剑修道侣之间,也开始成为某种笑谈。剑气长城的风气,被阿良一搅和,跟凭空出现瀑布似的,骤然一跌,之后又来了个二掌柜,一跌再跌,只不过相对含蓄而已。 陆芝说道:“在蛮荒天下创立下宗,比起选址扶摇洲,会不会更好?” 齐廷济笑道:“不做取舍,都可以要。” 陆芝可以担任扶摇洲下宗的第一任宗主。至于未来蛮荒天下的下宗宗主人选,随便挑一位南游剑仙就是了。 阿良使劲盯着地面,好像犹豫要不要比任何人都多走一步,出出风头。 身上穿了件儒衫,真是话也不敢说,酒也不敢多喝,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阿良委屈万分,心声道:“陆姐姐,不然你陪我多走一步吧?” 陆芝直接打赏了一句:“你怎么不直接走对面去?” 阿良瞥了眼对面, 陆芝冷笑道:“你要有这胆量,腿给你随便摸。” 阿良跺脚,双手轻轻捶胸,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阿良突然眼睛一亮,问道:“我没这胆量,是不是就要给陆姐姐随便摸了?” 陆芝拇指抵住剑柄,“可以啊,三条腿都给你剁下来。” 财神爷刘聚宝可能是文庙一线之上,最要感谢年轻隐官的人物。于公于私,他都希望在蛮荒天下那边再打一场。 而且这次皑皑洲刘氏的几个大盟友,不会再是那个郁泮水了,而是郑居中和白帝城,龙象剑宗的齐廷济,玉圭宗韦滢,以及扶摇洲刘蜕等人。 天下钱财聚散,归根结底,不过就是四字学问,重新分配。 什么情况最能够让无数个落袋为安的神仙钱,仿佛重新长脚挪动?当然是战争。战场在浩然天下,皑皑洲刘氏,挣钱要讲规矩,甚至还要舍得花钱,是用今天的银子挣明后天的金子。其实风险不小,不然最后一次与崔瀺见面,刘聚宝一定要确定一事,你绣虎到底能不能活。 事实证明,刘聚宝的担忧,很有必要,先前那场自家人的文庙议事,给出的某些规矩,其实就让刘聚宝察觉到了不太好的苗头。可一旦战场在那蛮荒天下,就不用那么讲究了,忌讳少,约束少,收益大。 九位来自山下王朝的皇帝君主,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个念头。 年轻隐官,仿佛此人一剑,可当百万师。 若是这位隐官,能够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哪怕暂时不合适当那国师,或是陈平安的宗门在自家山河之内,岂不是?美哉。 只是皇帝陛下们,突然疑惑起来,好像没有听说这么一位年轻剑仙,具体的宗门名称?是尚未有宗门建立?那么是否可以找关系,运作一番?如果说宗门选址,会是在那家乡宝瓶洲无疑,可哪怕退而求其次,那下宗的选址?道理太浅显了,自家山河之内,陈平安无论是担任下一任帝王师,还是一座王朝境内的山上执牛耳者,君主就高枕无忧矣。 因为陈平安这位年轻隐官身后,站着所有剑气长城的剑仙,除了今天议事四位,还有那宝瓶洲的风雪庙魏晋,那北俱芦洲的齐景龙,郦采,皑皑洲的谢松花,扶摇洲的谢稚,金甲洲的宋聘,司徒积玉,流霞洲的蒲禾…… 除此之外,更有飞升城宁姚,相传是陈平安的道侣,她是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关键是,隐官很年轻,太年轻了。而陈平安的大道成就,一定会很高。 郁泮水以心声与那少年皇帝说道:“陛下,你要是有本事拉拢陈平安来当我们玄密王朝的帝师,我以后就不管你的吃喝拉撒了,全部不管,都由你开心,如何?这么些年,连那春宫图每天至多翻几页,都要有人管,你心累,其实我也累。陛下城府深重,如果不是无法修行,注定活不过我,会死在我前头,不然我都要担心以后被你开棺鞭尸。” 郁泮水与这位少年皇帝,双方的言语交流,一向坦诚,在皇帝还是潜邸年幼皇子的时候,就是这般光景了。 郁爷爷可以送你去龙椅坐几十年,所以你要听话,要比亲孙子还要孝顺,别学大澄王朝那个末代君主,非要私下跟文庙告状,做事不讲规矩,逾越了两家老祖订立的那条底线,结果下场如何?对于文庙的条条框框,界线在哪里,郁氏研究得比某些书院山长都要精通。 类似这样的关起门来说自家话,郁泮水与少年皇帝时不时就要来上一场。 少年皇帝疑惑道:“郁爷爷,你也没见过隐官,为何对他那么看重。” 郁泮水笑了起来,“因为我希望浩然天下多出一头年轻绣虎,哪怕与崔瀺所走道路相同,但是能够善始善终。” 少年皇帝惊叹道:“郁爷爷对他的评价这么高啊。” 大源王朝卢氏皇帝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国师,听说隐官曾经游历过龙宫洞天,与太徽剑宗和浮萍剑湖,还有最南端披麻宗,东边的春露圃,关系都很好?” 崇玄署杨清恐笑道:“确实都很好。其实计较起来,咱们大源与落魄山还是有一份香火情的,前些年有条元婴境的青蛇,来北俱芦洲走江济渎,我们大源王朝沿途各大仙家、地方官府,曾经联手灵源公和龙亭侯,为其一路开道护送。所以陛下就等着吧,下次隐官再来游历北俱芦洲,说不定就能见到他了。” 卢氏皇帝点点头,只是心思复杂。 杨清恐笑道:“国师头衔,哪怕我愿意给,陛下想要送,以陈平安的性情,一样不会接受。可若是换成其它某些分量足够的山下虚衔,只要陛下与他谈得拢,对方可能不会拒绝,陈平安的那座落魄山,其实与北俱芦洲商贸往来,十分紧密,想要更进一步,就很难绕开大源王朝,这就是陛下的机会了。” 这其中,其实就藏了个最为虚无缥缈的“人心”。 就像火龙真人,前一刻还觉得文庙谁要打打杀杀去,就随便谁抖搂威风去,反正贫道要开始潜心修行了,上一场架,那也是拼了老命的,整个趴地峰,桃山、指玄几脉嫡传,只要是能打的,都去宝瓶洲干架了,所以文庙也别跟贫道提什么天下大势。 因为火龙真人之前笃定一事,除非是文庙内部已经通过气了,然后由礼圣亲自开口,就能打。否则这场仗,浩然要打,只会白白死人,因为是个花架子,事实已经证明,涉及两座天下归属的大战,山上修士如何选择,当然重要,可是山下如何,才是真正的胜负关键。 桐叶洲和扶摇洲,是反面例子。宝瓶洲是正面例子。曾经聚拢起小半洲之力与妖族拼死一战的金甲洲,算是在中间,如果不是完颜老景这个老飞升,临阵倒戈,金甲洲北部还能多守几年,所以被殃及池鱼的流霞洲南方各大仙家,对于完颜老景所在宗门修士,如今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若非有两位儒家君子坐镇那座山头,估计祖师堂每天都要挨上几记术法。 可其实完颜老景除外的一座宗门,从祖师到嫡传再到寻常修士,在那场厮杀当中,身先士卒,折损严重,绝无半点怯战。 这个道理怎么算,这份人心怎么算? 流霞洲南部,那些出力不多、或是干脆就没有出力的山上仙门、山下豪阀,一边如释重负,暗自窃喜,一边大骂完颜老贼,上梁不正下梁歪,肯定是毒蛇一窝,说不定还暗藏蛮荒余孽,文庙必须彻查,掀个底朝天,宁肯错杀不可错放。 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麻烦处。道义太高。喜欢占尽道理,擅长以一杀百。 但是等到陈平安走出那一步,火龙真人就自然而然改变了看法,当然不是因为老真人与年轻人有一份香火情那么儿戏。 而是剑气长城那一场仗,打得如何,大致过程和最终结果,火龙真人都看在眼里,不然胡乱启衅,依旧人心各异,一盘散沙,闹呢? 火龙真人甚至已经下定主意,文庙这边,只要开打,完全没问题,但是必须多出一座文庙的避暑行宫,而且绝对不是先前一拨年轻人的军机郎议事那么简单,不能好像只是帮着文庙这边查漏补缺、至多给几个天马行空却行之有效的建议,必须拥有在关键事项上一言决之的独断权柄。 谁最了解蛮荒天下?就是那个说要打的年轻隐官。 那个小子,是剑气长城的外乡人,但是最终却能被剑修视为自己人,哪怕破格担任隐官,竟然无波无澜。 浩然天下是怎么个尿性,陈平安更懂。没关系,崔瀺的事功学问,在宝瓶洲一役过后,其实已经赢得了人心。 如今的宝瓶洲山上山下,怎么个心态怎么个光景?小小宝瓶洲,曾经垫底的偏隅小洲,现在都已经眼中只剩下一座中土神洲了。 更早的剑气长城,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的排兵布阵,何尝不是如出一辙的事功学问显化? 只要整座浩然天下,从文庙到山巅,再到山上,山下王朝,江湖市井,真正能够一心一意为一场战场做准备。 怎么就不能打了? 俱芦洲曾经打得皑皑洲丢掉了一个“北”字。 那么浩然天下,大可以打得蛮荒天下丢掉一个“蛮荒”,此后千年万年,皆是我浩然山河好了! 不少已经身居浩然高位的老修士,今天都很少年气。 很多位置,想要走近,尤其是想要站稳,就由不得人不去小心翼翼权衡利弊,精打细算计较得失。 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于玄感叹道:“气象一新,人心可用。” 火龙真人笑道:“谁钱多,谁说话嗓门大,于老儿说啥是啥。” 于玄打趣道:“刘财神不比我钱多?听说他早年曾经私底下找到过你,只要北俱芦洲愿意归还那个‘北’字,就有个‘五千五百仙’的说法?” 两洲誓约期限为五千年,每个千年之内,皑皑洲愿意掏出一笔巨额神仙钱,扶持俱芦洲趴地峰、太徽剑宗、浮萍剑湖在内各大宗门的一百位剑仙胚子,一路砸钱,帮助剑修跻身金丹地仙为止。反正只需要火龙真人最终给出一份百人名单,皑皑洲刘氏为首的各大势力,就一颗雪花钱都不会差了俱芦洲。若是这些剑修当中,有谁能够跻身上五境,可以额外为俱芦洲多赚取十个名额。 火龙真人嗤笑道:“贫道只是个修道之人,又不是北俱芦洲黑白两道的总瓢把子。我说了算啊?” 于玄点头道:“当然是你说了算,因为你说不行,刘财神才死了这条心。” 火龙真人不愿意多谈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抚须而笑,“于老儿,回头我介绍陈平安给你认识认识啊。” 于玄揪须而笑,呵呵笑道:“不用不用,这位隐官,早就听说过我了,不然也不会每天与自己的开山弟子念叨符箓于仙嘛,读书人讲究一个今人翻书与古圣贤往来嘛,按照这个规矩,咱哥俩谁与陈平安认识更早,还真不好说。” 火龙真人唏嘘不已,“贫道总算知道为何我穷你有钱了,原来想要挣大钱,就得不要脸。” 于玄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打小就没穷过。” 火龙真人说道:“这就更说明你于老儿是天赋异禀啊。” 于玄说道:“看来合道一事,又要拖上一拖了。” 火龙真人说道:“于老儿,我就佩服你这点,小事很精明,大事最糊涂。” 听着不像是好话,可于玄眯眼而笑,轻轻揪须点头,显得十分消受此语。 礼圣以心声与那位年轻隐官笑问道:“不是意气用事?” 这个问题问得奇怪,礼圣都已经跨出一步,再来问。所以好像显得十分多余。 那一袭鲜红法袍轻轻摇头,以心声作答三字:“可以打。” 停顿片刻,年轻隐官又补上一句,“如果有那万一,可能是必须打。” 礼圣笑道:“不是万一。周密肯定会重返人间。”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最坏情况,需要几年?” “短则百年,长则千年。确切数字,暂时还很难说。” “等到议事结束,我私底下可以立即交出一份详细策略。但是我担心一件事。” “说说看。” “担心周密是希望用半座蛮荒天下,为他一人拖延时间,最终还能换取礼圣一人的大道崩坏,那么他从天上重返人间之路,就再难有人阻拦了。除非……” “除非一鼓作气,速战速决,超乎周密的算计,尽早拿下整座蛮荒天下,再由我为两座变一座的天下,重新制定礼仪规矩。” “会很艰难。” “艰难?有多难?有一个修行还没几年的年轻外乡人,当上剑气长城隐官那么难吗?” 中年儒士模样的礼圣,微笑道:“我是礼圣,看书多年。” 陈平安闻言默然。 确实。 浩然天下的礼圣,就像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 他们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可只要他们站在那个地方,就能够让所有人安心。 蛮荒天下齐聚托月山的顶尖战力,或看那位被誉为浩然天下最会打架的礼圣,或看那位才离开城头没几年的年轻隐官。 一时间都有些束手无策。 竟然有些重返剑气长城战场的错觉。 先前聊得挺好啊,怎就掀桌子翻脸了? 果然只要有这个年轻隐官在,就肯定没好事。 之前打那浩然几洲,年轻隐官乖乖待在城头,每天陪着那一袭灰袍唠嗑,蛮荒天下在桐叶、扶摇两洲的战场推进,那就是刀切豆腐,想要稍微磨刀都难。 这就像市井两家门户起了冲突,一场痛殴,结果谁都没能打死对方,双方都还没养好伤,然后各怀心思,打算聊几句,就在大街上摆了一桌,开始谈判。闯入别人地盘的那个地痞无赖,正跷二郎腿呢,摆出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作态,反正就是混不吝,要打就打,反正没啥值钱家当,倒是对方,出身书香门第,不是笔啊墨啊就是画卷啊绸缎啊,真舍得玩命?唬谁呢。 然后一个不留神,对面那个读书人突然就掀了桌子,摸出一把刀来,要砍人。 关键是这个读书人的那些亲朋好友,街坊邻居, 原本都是多少读过几本圣贤书的,哪怕不是正儿八经的儒家子弟,也跟着一起失心疯。 为何蛮荒天下打下桐叶、扶摇、金甲三洲,好像跟玩一样,即便偶有磕碰,依旧大势难挡,唯独打剑气长城那么吃疼? 除了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之外,除了剑修如云、人人赴死之外,真正让蛮荒天下万年难进一步的,其实是凝聚的人心。浩然天下怎么说怎么看,剑修都不去管,要想让我家破,必须人先死绝。所以剑修只管站在城头一线,向南方战场递剑复递剑,剑心纯粹,连生死都不用管了,更何谈利益得失? 一方已经前行一步,一方仍然原地不动。 跟着向前一步,甚至是多走一步,其实没啥意思,难不成还后退一步?那就只好杵在原地不动了。 只见那袁首脚踩飞剑,探臂手持长棍一端,遥遥指向那一袭鲜红法袍,大喝一声,“小子滚回去!” 小娃儿,侥幸活下来,就该烧高香,躲起来好好躺在功劳簿上享福,偏不知足,竟敢扬言要攻伐一座天下?一个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玩意,如今再无合道剑气长城,猿爷爷我一棍下去,最少要死两个隐官。 好个打碎浩然两洲无数山岳、仙家祖师堂的猿老祖,一身跋扈气焰,唯我独尊,目空天下,不可一世。 它那真名朱厌,就在那年轻隐官千万条丝线当中,文字交织而出,虽然一闪而逝,袁首凭借那份大道牵连,依旧得见文字,这让天生桀骜的袁首,神色愈发凶戾,不做掉这个年轻隐官,必然后患无穷,打就打,两座天下往死里打才好,继续山河破碎,连那托月山和老瞎子的十万大山一并稀碎才好,到时候它说不得就可以归拢大量山根气运,凭此跻身十四境。 浩然天下这场大战,都没能打破宝瓶洲和流霞洲,害得袁首的大道裨益,比预期收益少了半数,根本无法打破大道瓶颈。 而这头真名朱厌的搬山之属老祖,合道十四境的契机,就是一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看似合道地利,实则还是合道人和。 天下山头,被它一棍砸碎的数量有多少,未来十四境的道场天地,就可以多出同等数量、样式的山脉。 搬碎石,移断脉,堆山根,积少成多,在自家道场中,塑造出崭新五岳,大道不朽,不死之身。 早年在英灵殿议事之时,哪怕之前有绯妃这个婆娘暗中帮忙,双方互惠互利,各取所需,袁首依旧只是搬出了两座心中山岳道场。后来在扶摇洲和桐叶洲棍碎山头无数,终于又被袁首辛苦积攒出两座。只要五岳屹立道场,再合道出一座昆仑道场,袁首脚踩此山,那就是大道独行,登天去也! 什么青冥天下,什么西方佛国,天下但凡有山有土处,便是猿爷爷的道场地盘。 再等到天下无山,尽数搬迁入道场,那它就是继三教祖师之后的最新一位十五境!天地同寿,脚踩星辰,棍碎日月。 什么穗山,什么龙虎山,都他娘的就是一堆竹筷子,猿爷爷都不用两只手,单手一捏就碎。 到时候杀个再无仙剑的白也,屁大事情! 斐然抬起两根手指,在身前轻轻往下虚按,竟是直接将袁首手中长棍微微压下几分。 袁首脸色阴沉,转过头去,就要与这个大战厮杀毫不出力、事后却捡漏最大的托月山年轻主人,好好说道说道。 不曾想心湖当中,立即响起一个涟漪,是那拄拐杖老者的笑声,“朱厌,我都不生气,你气什么,是想要去井底趴着,还是学那阿良,留在托月山做客?” 袁首冷哼一声,收起长棍,重新挑在肩头。 大妖官巷一脸无辜,万分无奈道:“什么时候,浩然天下的读书人,如此咄咄逼人了。说双方议事是你们,这才聊了个开头,说要打也是你们,讲点道理好不好。” 绶臣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反正有斐然主持大局,又有先生留下的那些既定策略,万事无忧。 南绶臣北隐官,以前这个说法,更多是在吹捧那个剑气长城的年轻人,总不能再过个几年,就反过来成了他绶臣沾光吧? 他身边的周清高,这个小师弟,返乡之后的那份得天独厚,丝毫不比托月山新主的斐然逊色。 因为周清高得到了王座大妖的蝉蜕皮囊,而且还不是一副。 被周密合道的大妖,有那化名陆法言的十四境大修士,此外还有几大王座,身外身白莹,以及切韵,曜甲,黄鸾。 周密吃的是那一份份大道,至于大妖们的剩余皮囊,对周密来说,可有可无,不是全然无用,而是意义不大。与其带走,不如留下。 所以修道资质极其不佳的甲申帐少年,木屐,后来的关门弟子周清高,成了那个意外收获最多的人。 周密在登天之前,就以一副枯骨王座大妖白莹的真身遗蜕,打造成周清高的阳神身外身,再以大妖黄鸾、切韵的遗蜕,分别炼化、融入周清高的魂、魄,架起一座崭新长生桥,一步登天路。 而且周密早就在托月山留下一道仙诀,专门留给原本不宜修行的周清高。 是那门柳七首创的柳筋境秘法,最擅长化腐朽为神奇的周密,对这门道法、这条捷径的钻研之深,说不定可以与柳七媲美。 所以如今的周清高,不但直接从那个练气士第三境的“留人境”,跻身玉璞境,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又破一境,成为一位仙人。 什么叫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这就是。 不到十年,就已仙人。 至于首徒绶臣,得到了三件仙兵,全是长剑。绶臣早先背后剑匣所藏五剑,在大战当中,失去了三把,所以如今才会背着六把。 剑修流白,相对而言,得到先生的馈赠最少。只有一件仙兵,“小洞天”法袍,另外还有一件半仙兵,是一顶碧芙蓉冠。 盘腿而坐的萧愻,咧嘴而笑,她抬起双臂,双手揪住两根羊角辫,这个接替自己位置的小家伙,本事不错嘛。 张禄一边喝着酒,一边打量起对面那个惨不忍睹的身影,很难想象,当年那个小心翼翼游历倒悬山的背剑少年,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剑修竹箧身后所背长剑,颤鸣不已。 当陈平安变成这副熟悉模样后,流白的脸色微变。 在城头练剑那些年,她与离真,其实是与陈平安打交道最多的剑修。 而他们两位剑修,都等于在年轻隐官手上死过一次。 作为托月山大祖嫡传弟子的离真,死在了那场捉对厮杀当中,也是那场惊心动魄的换命,让蛮荒天下第一次知道,在剑气长城,竟然有人能够顶替宁姚出剑。 之后,流白在内的甲申帐五位剑修,皆在托月山百剑仙之列,并且名次都极为靠近,竹箧,离真,雨四,?滩,流白,精心设伏,依旧围杀不成,流白正是在那场伏杀过程中,反而被陈平安拧断了脖子。 周清高朗声开口道:“我完全可以理解隐官大人为何执意要打。剑气长城损失最为惨重,在那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剑修,确实最有资格与我们蛮荒天下寻仇。而且隐官大人所在文圣一脉,大骊国师崔先生,与山崖书院山长齐先生,都已不在,隐官作为文生先生的关门弟子,同样有理由与蛮荒天下讲一讲道理,以直报怨,天经地义。” 周清高面带笑意,娓娓道来:“无论是以剑气长城剑修身份,还是如今的文脉儒生身份,陈平安说一句‘打就打’,最有资格的,最问心无愧。” 剑气长城,最后一场大战,打得很不剑气长城。 说是拜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所赐,其实蛮荒天下六十军帐,再清楚不过,是拜一人所赐。 不是说陈平安一人,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仅凭一己之力,就成功算计整座蛮荒天下。 而是陈平安“吃掉”了隐官一脉所有剑修的想法,吃掉了避暑行宫所有档案秘录,吃下了蛮荒天下的所有战场布局。 甚至“吃掉了”老大剑仙的威望,能够让隐官一脉的任何一把传信飞剑,就可以轻松力压每位岳青、米祜在内的巅峰候补剑仙。 战场上,大妖仰止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拧断了一位南游蛮荒的岳姓大剑仙头颅。剑气长城群情激愤,但是避暑行宫传信不救,虽然违令出城递剑者,数量不少,却并未形成牵一发动全身的战场形势。之后双方剑修的那场相互问剑,飞剑浩荡如江河,剑气跌宕如大瀑,剑气长城的出剑,更是精准到了每一处细分战场,每一位地仙剑修,对谁出剑,何时出剑,剑落何处,都有规矩。 所以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与王座第二高位的文海周密,好像是一个路数的同道中人。 就像文庙议事众人,不在意蛮荒天下多出几个飞升境剑修,但是谁都不希望托月山主人,未来的蛮荒天下共主,是一位新文海。 那么蛮荒天下山巅群妖,同样不希望,浩然天下成为一座崭新的剑气长城。 “这个狗崽子,说话真阴险。” 郁泮水啧啧称奇,“皇帝陛下,学到没?这才算是会说话。” 就那么几句话,可意思很多,藏得还不深,关键是不纯粹在胡扯,很容易让人多想。 对方是在暗示浩然天下的文庙议事众人,两座天下真要再次打起来,剑气长城其实没几个人可以死了,文圣一脉的清誉声望、文庙地位,更会水涨船高。至于文圣一脉,左右,刘十六,他陈平安,顶多加上一个老秀才,反正就这么几号人,但是枝繁叶茂的礼圣一脉,亚圣一脉的学宫、书院儒生呢? 年轻隐官既报私仇,又可得利最多。 天大便宜,为何不打? 你们浩然天下,还愿意跟着这么一个旱涝保收的年轻隐官,再打一场吗?那个年轻人只需要躲在幕后运筹帷幄,死的人,反正不会是他。第一场大战,他都能活着从半座剑气长城返回浩然,接下来这一场,当然就更不会死了。 此处歪理,别处正理。天下皆然。 此心光明,他人说不定只觉得刺眼。 所以这番话,不是说给那些跟随年轻隐官一同前行之人听的。 话挑人。 很多人哪怕今天听不进去,没有当真,以后等到真正打仗了,就开始会听进去,肯定会多想。 少年皇帝使劲点头,嗯嗯嗯,附和郁胖子。 这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对那年轻隐官,是越来越由衷仰慕了,竟然能够让蛮荒天下的大妖们如此刻意针对,最早那些阴阳怪气的调侃,看似嘲讽,好像是在恶心那个隐官,可为啥蛮荒天下不去调侃怀荫,不去打趣刘氏财神爷?犯不着嘛,看不起嘛。 看来以后一定要找机会称兄道弟去,这条大腿一定要抱,抱上了,说不定以后郁老胖子对自己,都要客气几分,再不会每次在御书房只有“君臣双方、爷孙两人”了,老胖子就经常从袖子里拿出把剪刀,咔嚓咔嚓剪指甲,还要时不时斜眼瞥向皇帝陛下的裤裆。 青神山夫人皱眉不已。 百花福地花主,如果觉得自己设身处地,与那年轻隐官更换位置,好像也没什么太好的应对之策。很多事情,其实越解释越浑浊,可要是不解释,就只能吃个闷亏。 官巷蓦然大笑道:“隐官大人有点私心怎么了,文庙这边不管给出多大的封赏,都是他该得的,凭本事活下来,凭战功当圣贤,谁敢叽叽歪歪,老夫第一个不服气,良心被狗吃了吗?!如果不是隐官大人力挽狂澜,今天议事,说不得咱们双方就都在你们文庙广场了!” 大妖官巷本来想说良心都被阿良啃了吗,只是看对方笔直一线气势汹汹的架势,觉得做事说话,还是要留一线。 陈平安瞥了眼周清高,冷笑道:“甲申帐之所以毫无建树,就是因为有你这么个小废物领头。” 那个拄拐杖的老人,笑了笑,与袁首、绯妃和五嶽都心声一句。 只见那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人,瞬间双膝微曲,身形佝偻如驼背,只是刹那之间,年轻人又再次挺起腰杆。 陈平安只是看向那个周清高,“听说周密收了你做关门弟子,那他以后就别想打开门见人了。如果换我是绶臣,现在就得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求你来当大师兄,只要别当小师弟,当大师姐都成。” 绶臣哑然失笑。 至于那些在半座城头上练过剑、也未曾悄然消失在浩然天下的托月山剩余百剑仙,对于这个经常与龙君、离真“儒雅谈心”的年轻隐官,更是印象深刻。有事没事,隔三岔五,谁练剑遇到瓶颈了,或是实在闷得慌了,剑修们就挪步去往龙君附近,看看能否瞻仰一番隐官大人,谁要是运气好,能与那个家伙聊上一句,都是不小的荣幸。不过年轻隐官露面次数极少,不是谁都能见着的,讨句骂都很难,反正比破境难。 来了。 流白心中幽幽叹息一声。 陈平安微笑道:“有你和斐然兄帮忙,浩然打蛮荒,胜算就大了,原本只有十成的胜算,硬生生给你们提到了十二成。不然我还真不敢说个打字。如果我在文庙说得上话,以后等到大局已定,可以让你们一个当甲申帐输圣,托月山躺圣,一个勤勤恳恳,用心谋划,负责帮忙送人头,明天送完袁首的脑袋,后天送绯妃的头颅,送完飞升境再送仙人,送得让浩然天下应接不暇,估计都要忍不住劝你别送了,战场上双方好好打,这样的战功,感觉受之有愧。一个躺着躺着就当上了托月山扛把子,躺着躺着就成了文庙的最大功臣,该你们当圣贤。不过回头我还是要问问文庙,你们俩是不是安插在蛮荒天下的死士,如果是,不小心被我连累给砍死了,我会篆刻两方印章,刻那‘百死不悔’和‘心向浩然’。” 于玄倒抽一口冷气。 好狠,凶残。 火龙真人有些疑惑不解。剑气长城啥地儿啊,风水可以啊,以前多闷葫芦一小子,怎么去了剑气长城几年,就这样啦? 周清高抱拳笑道:“隐官风采依旧。” 礼圣突然问道:“陈平安,有没有抱怨我把你拉过来议事?” 齐廷济,虽然是一位境界足够的老剑仙,能够代表一部分的剑气长城,但是绝对无法决定飞升城剑修的选择。 陈平安老老实实答道:“起先是有一点的,不敢说全然没有。但是等到文庙宣布恢复先生的身份,就没有了。” 礼圣又问道:“说打就打。就不怕自己成为第二个崔瀺?” 陈平安开始沉默。 当自己开口之后。 其实陈平安就已经感觉到自己脚下那条路,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由自主地拐入了一条岔路,好像道路尽头,就站着那个曾经离经叛道的大师兄,浩然绣虎。 直到那一刻,陈平安才真正理解为何师兄崔瀺,当年为何选择外人眼中的欺师灭祖,为何要脱离文脉,放弃文圣首徒的身份。 有些选择,大道之上,好像真的就只有孑然一身了,才能不用有任何负担和愧疚。 比如这次文庙议事,一旦与蛮荒天下真正开战,对于自家文圣一脉,其实长远来看,是弊远远大于利的。 战场上的任何伤亡,都会是文圣一脉的永久污点。任何一场战役的失利,都会是陈平安和文圣一脉的“功业瑕疵”。 此后百年千年,都会被秋后算账,被翻阅老黄历,从文庙到书院,到每个山下王朝,会让后世所有的读书人,各持己见,双方争吵不已。就算文圣一脉从此开枝散叶,文脉能够源远流长,却很难真正在书斋安心治学。不是说浩然天下都是如此,而是世道复杂,一百个人中,哪怕只有两个人不讲理,就会被硬生生搅成一滩浑水,如果再多出几个看似讲理之人,多讲几句以偏概全的公道话,或是有人站在一旁,多说几句煽风点火的风凉话? 所以先前某一刻,陈平安脑海中的一个念头,就是脱离文圣一脉,暂时只保留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身份。 至于落魄山将来怎么办,只能是先走一步,多算几步。 其实很多事情,陈平安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是可以假装不知道的,也完全可以不去多想。 在剑气长城,能做的,都尽力了。陈平安可以问心无愧,因为自己已经尽了十二分的努力。 他不愿意好像从十四岁第一次离开家乡后,就变得好像一个不是走在去往他乡的远游路上,走到了,也还是个异乡人。 他也会希望,自己的人生,有那么一大段岁月,都是安安定定的,就在家里。练剑练拳之余,可以想着心爱的姑娘。 可是他都能够为一些剑气长城的孩子安排退路,能够联手避暑行宫的隐官一脉剑修,为飞升城撰写那几本册子,去帮助飞升城在崭新天下争夺大势。 那么一个看似登天离去的文海周密? 周密既然能登天,就一定会返回人间。 师兄崔瀺为何在剑气长城,会有那番自问自答? “天下太平了吗,是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我看未必。” 斐然为何能够成为托月山主人,蛮荒天下的主人? 这与陈平安当年突然被老大剑仙一举提拔为隐官,是不是很像? 绶臣,流白作为嫡传和剑修,为何没有跟随周密登天? 周清高为何一身气象大变?哪怕对方刻意隐藏境界,但是陈平安对这个曾经的甲申帐少年,极其上心,当年双方在崖畔遥遥相对,少年木屐,绝无今天的一身沛然道气。 至于周密本人,当真无法吃掉袁首、绯妃在内的其余王座?总不至于是吃饱了撑着了。在尚未收回阳神身外身的白莹之前,甚至在尚未吃掉任何一头王座大妖之前,周密就已经能够吃掉一个蛮荒天下十四境的“陆法言”了。如果周密当真将全部赌注,都押注在了那座古老天庭遗址,以周密的“独-夫”心性,肯定不介意多吃几头 王座、飞升境大妖。 这就意味着,周密是在找那个两座天下大势的均衡点。 周密哪怕已经远离人间,可是蛮荒天下依旧会在他的严密掌控之中,会继续悄然运转。斐然,绶臣,托月山,其余几头老王座,以及更多暗藏的棋子,都是周密留在天下的棋子。 而浩然天下的战后人心,也等于是周密的一颗棋子。 学生崔东山在教棋的时候,曾经笑着说了句,早年跟郑居中下完彩云局后,双方有了两个感想。 一个是觉得棋盘太小,只有纵横十九道。 再一个,就是围棋对弈,一方棋手真正高明处,是打破规矩,再订立规矩,对手却只能死守规矩不变。 这才是真正的无理手。 当时陈平安好奇询问,“比如?” “棋盘上,双方棋子,非黑即白,黑吃白,白吃黑,这就是老规矩。黑吃了白,白子变黑留在棋盘上,还是不高明,因为太明显,可若是那枚白子留在棋盘,作用却等同于黑子,而且何时变化,得是棋手说了算。能够做到这个,才算走到了那个‘奉饶天下先’的境界。转瞬之间,随便屠大龙。或是于绝境处,起死回生。” 崔东山所说棋理,陈平安当然听得懂。 只是棋理如道理,不等到亲身经历,是很难真正体会其中玄妙、凶险、神鬼莫测的。 这样的浩然贾生,才值得托月山大祖,心甘情愿拿出一座蛮荒天下,放心托付给文海周密。 周密的上中下三策,因为浩然天下守住了宝瓶洲和南婆娑洲,周密最终联手托月山大祖,直接选择保存底蕴,使得蛮荒天下的下策,好像变成了文海周密一人的上策。 但是一局棋,还没真正下完。其实只是进入收官阶段。 斐然、周清高这些,依旧不是棋手,还没有摆脱周密的棋子身份。 接下来就该轮到周密坐镇古天庭遗址,俯瞰数座天下的整个人间。 托月山要为周密争取到某个契机,比如百年之内,托月山一定要拖住浩然天下,拖住礼圣的补天缺! 舍得让出蛮荒天下极多版图,也一定要将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从山巅修士,到所有年轻修士,一并拽入战争泥泞当中。 但是托月山肯定需要保证一件事,蛮荒天下必须不能真丢了。这是一个极其微妙、极其讲究分寸的选择,蛮荒天下既不能全部丢掉,不然那个周密,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一座换了主人的新天庭,就只能孤悬天外。但是也绝不能让让浩然天下休养生息,任由礼圣恢复浩然天下的全部天时。 陈平安如果不是参加这场文庙议事,这些事情,就都不用他去忧心。 可既然来了。 怎么办? 那就干脆速战速决,打烂蛮荒天下,斩杀所有山巅妖族修士。赢得一个真正的万年太平! 听崔东山说如今的浩然天下,就已经有人开始为蛮荒天下说那公道话了,说它们那边,天下贫瘠啊,是连活都要活不下去了,多可怜,所以来浩然,错是错,其实却是情有可原的。 争取让师兄崔瀺都要觉得的那个“未必”,一鼓作气,变成定局。不然等到周密成功返回天下,下一场战事,注定只会更加惨烈。因为周密根本不愿意做什么缝补匠,他要万事万物,都在他手中重建,别说是浩然天下的生死存亡,就连蛮荒天下的一切有灵众生,山河版图,周密到都不介意推到重来。 既然如此,礼圣不合适说的,我来说。 礼圣问道:“不后悔?”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会。” 我们都要成为强者,我们都应该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礼圣轻轻点头,“那我就不跟你先生计较那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了,烦人是真烦人,都想动手打人了。” 老秀才与谁都好说话。 唯独在至圣先师和他这边,那是真会撒泼打滚的,尤其是老秀才一旦真急眼了,阴阳怪气得半点不讲道理。 陈平安无言以对,忍了半天,大概是习惯成自然,担心那个万一,只好试探性说道:“礼圣真要动手,也恳请挑个没人地方,我先生好面子。” 礼圣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眼天幕,收回视线,微笑道:“既然已挽天倾一次,天就塌不下来了。周密这个难题,崔瀺不是留给你这个小师弟的难题,而是给我们这些老人的。” “这次拉你过来议事,就像你所想,确实是要你帮我说出那句话。” “我年纪大,撂狠话,没什么意思。换个年轻人来说,更有……气势?” “所以你别担心,以后只管安心修行,遇到事情,有几分气力就出几分,文庙不是摆设。至于功劳什么的,你也别学老秀才,这笔账到底怎么算的,从飞升城到落魄山,你是当惯了账房先生的人,应该很清楚,别跟文庙这边装傻。” 陈平安只是听着,然后老老实实保持沉默。 礼圣嘛,说什么都是道理。 礼圣一震衣袖。 天地气象浑然一变。 一直被“朱厌”在内的某几个大妖真名,压得几乎快要窒息的陈平安,突然瞬间如释重负,重新变成了一袭青衫。 礼圣最后提醒道:“陈平安,稍后你还要参加下一场河畔议事。” 与此同时。 蛮荒天下那条直线上,一左一右,最两边,多出了两位。 只不过并非通过托月山的镜花水月现身,反而像是从文庙这边,跨越那座蛮荒天下山河图,走到了那边。 白泽! 浩然九座雄镇楼,镇白泽的那个白泽。 十万大山的老瞎子! 聚集在托月山的妖族修士,先是愕然,然后哗然,最终喧闹震天。 绝大多数的妖族,无论是飞升境大妖,还是身居某个显赫位置的玉璞境,它们第一次如此沉默且整齐,向那位存在,或者抱拳行礼,或者握拳捶胸,以示敬意,偶有开口,都是同样一个说法,尊称一声白泽老爷。显而易见,对于蛮荒天下来说,白泽,才是那个最有资格担任天下共主的存在。 至于白泽老爷为何在万年之前,选择背叛蛮荒天下所有同类,在先前那场大战之中,又为何袖手旁观, 怨气归怨气,服气依旧服气。 道理再简单不过,白泽活得够久,足够强大。 再说了,只要白泽老爷这次愿意返乡,那咱们再去一趟浩然天下,都没问题! 更何况,还有那个两不相帮一万年的老瞎子,竟然这次也选择站在了蛮荒天下这边。 不过浩然天下这边,一左一右,同样出现了两人。 一个鸡汤和尚,曾经护送那位为浩然天下传法点灯之人。有些佛书记载,正是老和尚为其掌灯护法三十载。 以及一位消失了三千年的斩龙之人。 因为白帝城城主,已经转身,与那位老者,低头抱拳。 哪怕只是遥遥看见一眼的蛮荒天下的绯妃,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更何谈浩然天下的渌水坑澹澹夫人,以及所有五湖水君,自然都感受到了一股气势磅礴的大道压胜。 瘦竹竿似的老瞎子,双眼凹陷,双手负后,微笑道:“我就是看个戏,站哪里不是站。” 一袭雪白长袍、不再青衫落拓的那个斩龙之人,今天终于恢复真实面容,是一位看着很年轻的男子,好像与老瞎子针锋相对,笑道:“杀谁不是杀。” 今天对峙双方,浩然天下,蛮荒天下。 在两者之间,又有一座屹立万年的剑气长城。 其实哪怕是文庙议事众人,绝大部分山巅修士,都不曾去过剑气长城。 更多浩然天下的人,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剑气长城。 只是听说那边剑修如云,那边的人都会敌视浩然天下。 就好像那边的人,就只是剑修,只有剑修。 不讲道理。粗鄙不堪。只会练剑,是异类。 没有悲欢离合。 那边的生生死死,好像都与浩然天下关系不大。 因为没见过,没听说,不知道。 所以在地上那幅蛮荒天下山河图的边缘地带,出现了最新的一条长线,是那剑气长城。 接下来一幕。 哪怕是陈平安这种人,都开始老脸一红……觉得礼圣这个手笔,太不讲理了。 因为那边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是一座酒铺,还有一对楹联。 剑仙三尺剑,举目四望意茫然,敌手何在,豪杰寂寞。 杯中二两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一醉方休,钱算什么。 最后是那横批:饮我酒者可破境。 老秀才拿胳膊一捅身边圣人伏胜,“咋样?” 伏老夫子只得“物归原主”,无奈道:“绝了。” 左右伸手抵住额头。 阿良感慨万分,“好字,学我。” 青神山夫人会心而笑。 这就是剑气长城的那座酒铺? 陈平安突然拿出一壶酒,开始饮酒。 因为接下来一幅画卷,是一堵墙,挂满了木牌。 一块块酒铺的太平无事牌。 不少无事牌,其实连陈平安都没有见过。 因为当时陈平安已经去了老聋儿坐镇的牢狱。 再次重见天日,去往城头,飞升城已经飞升离去。 花好月圆人长寿。剑修高魁。 而此人,也是剑气长城龙君一脉的最后一位剑修。此人此生最后一次出剑,是高魁问剑龙君,是晚辈问剑祖师。 为情所困,剑不得出。风雪庙魏晋。 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南婆娑洲大瀼水弟子。 此地酒水价廉物美,极佳,若能赊账更好。陶文。 师父卖酒,徒弟买酒,师徒之谊,感人肺腑,天长地久。弟子郭竹酒。 昔年风流不足夸,百战往返几春秋。痛饮过后醉枕剑,曾梦青神来倒酒。 然后那个不通文墨的元婴老剑修,犹不尽兴,偷偷摸摸,用了个化名作署名,又写了一块无事牌。 斗诗一事,老子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二掌柜除外。 人间一半剑仙是我友,天下哪个娘子不娇羞,我以醇酒洗我剑,谁人不说我风流。 这是北俱芦洲一位元婴剑修写的,战死了。 太徽剑宗第四代宗主,韩槐子。此生无甚大遗憾。 韩槐子也战死了。 宁姑娘,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很伤心。刘铁夫。 这是剑气长城的一位龙门境本土剑修,跻身了金丹没多久,就战死了。 老子看遍无事牌,斗胆一言,我浩然天下剑修,剑术不如剑气长城又如何,可字,写得就是要好许多! 这块无事牌,是唯一一块正反两面都写有文字的。 浩然天下如你这般不会写字的,还有如那二掌柜不会卖酒的,再给咱们剑气长城来一打,再多也不嫌多。 正面是扶摇洲一位年轻金丹剑修所写,反面是剑气长城一位元婴剑修所写,后来双方还成了朋友。 礼圣一脉君子王宰也留下了一块无事牌。 待人宜宽,待己需严,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无事。 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愿有此心者,事事无忧愁。 无事牌上两句话,第一句是行书,第二句是蝇头小楷。 一块署名中将“仙”字涂抹、再改成“修”字的无事牌。 从不坑人二掌柜,酒品无双陈平安。 文圣一脉,学问不浅,脸皮更厚,二掌柜以后来我流霞洲,请你喝真正的好酒。流霞洲剑仙司徒积玉,老子玉璞境,怎么就不是剑仙了? 林君璧饮过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 来时元婴,去时元婴,不曾破境,愧对美酒。北皑皑洲,邓凉。 喝得酒,杀得妖,作得诗,才情不输二掌柜,相貌惜败吴承霈,我这一生很圆满,就缺个媳妇了。 兜里有钱,喝垮酒铺。 剑术尚可。 老子与阿良联手,可杀飞升境大妖。 阿良如果将来跻身十四境,一定是合道脸皮。 放你娘的屁,这场大道之争,狗日的争不过二掌柜。 纳兰彩焕,我去去就来。 牧笛,驼铃,皆是风过声。 好林泉都付与闲人,好娘们都被拐走了。 这辈子未曾醉过,怨酒。 陈李,佩剑晦暝,飞剑寤寐。百岁剑仙,唾手可得。 世间无好喝之酒,狗日的还我酒钱。 陆芝确实好看。 人生苦短,练剑太难。 托是什么,不存在的。二掌柜坐庄,高风亮节,光明磊落。 阿良是那中土神洲书香门第出身?我打死不信。隐官真不是那浩然天下的高门豪家子?我不信。 纳兰老贼,要么滚远点,要么给白姑娘一个名分。 左右剑术比我略高一筹。 叠嶂姑娘,如果二掌柜对你毛手毛脚,告诉我一声,我去告诉宁姚。 这一遭,乘兴而来,乘兴而去。 次次都是我结账酒水钱,如果哪天我不在酒桌旁边了,二掌柜,给我个面子,为那群穷光蛋朋友破例赊欠一次,先行谢过。 浩然天下,有哪九洲?曾经听过,已经忘了。 看了她一眼,人间颜色如尘土。 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夏天的蝉鸣特别吵人,冬天路上积雪冻屁股。只是忘记了哪一年。 凭什么我是剑仙他是元婴剑修,五十岁的时候,我还是龙门境,他就是元婴境。救我作甚? 怎么会有一座天下,只有一轮明月?与老子一般打光棍吗? 有些事,总是姗姗来迟。有些人,总是匆匆离去。喝酒真苦。 她那么大的腚,那么细的腰,到底有啥子好嘛。 黄花黄,白云白,青山青,少年年少。 一拳就倒二掌柜,笑得我腰子疼。 桌上灯半黑,窗外月半明,有人觉得不够亮,有人觉得不算黑。还剩酒半壶,吐完再喝啊。 皇帝宰相状元郎,是什么东西,能当佐酒菜吗?祖坟又是什么? 对错都在酒碗中。 我家城头,高过白云。浩然有吗? 城头剑气,龙蛇飞动。 几天没来大碗喝酒,无事牌怎么这么多了? 已负美人辜负剑。 呱呱坠地,大笑而去。 不是剑修怎么了,偏要来这里喝酒。 年复一年勤勉练剑,也没练出个上五境。倒是喝那哑巴湖酒没几碗,就真喝成了个哑巴。 今天好像没什么可写,下次喝过酒再补上。 最近二掌柜不来蹭酒,买酒的姑娘们都少了,喝酒没滋没味啊。 墙上无事牌晃得厉害。可我没喝醉。不比剑术比酒量,董三更加上陈熙,都要喊我哥。 老大剑仙,你不收我为嫡传弟子,凭良心说,是不是怕我剑术超过你老人家? 我们这边,玉璞境都只是剑修,听说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婴剑修,就是什么剑仙了,老子没被绶臣砍死,差点被这种事笑死。 二掌柜不是个娘们,真心可惜了。 今天换了件紧身些的衣裙,坐在不宽的长凳上喝酒,好像隐官大人蹲在路边一直看我。 老子只要喝过了酒,剑砍董三更,拳打狗日的,脚踢二掌柜。 听说浩然天下的仙子,每次往脸上涂抹胭脂水粉,得耗费半个时辰,那还不得有个七八两重?真能好看吗? 做过一个梦,不知是哪里。 男女情爱,相互喜欢时,是圆圆镜,团团月。情伤过后,就是一锤碎出无数月,好像没那么喜欢了,但是记起更多。 坐在小板凳上当说书先生的二掌柜,有点潇洒。 外乡剑修,都早些回家。 陈平安是我家乡人。 见此美景,感激不尽。 …… 礼圣拂袖收起画卷,笑道:“再议。” 至于双方何时何地再议,这位读书人都没有说。 只是收起了文庙这边的镜花水月。 谋之在多,断之在独。 真正议事所在,还是是那座天庭遗址。 下一刻,阿良和左右对视一眼,都有些神色凝重。 因为陈平安不见了。 一条河畔。 不知为何,三教祖师,并未现身。 礼圣。 亚圣。 文圣。 白泽。 老瞎子。 斩龙之人。 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 鸡汤老和尚。 道老二余斗。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 岁除宫吴霜降。 还有几位陈平安辨认不出身份的存在。 无一例外,除了陈平安,都会是十四境。 吴霜降微笑道:“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使劲挥手,“陈平安,是我啊。” 陈平安视而不见。 站在一旁的老秀才轻声道:“听听就算。” 陈平安嗯了一声,干脆就蹲下身,尝试着伸手掬水。 手掌一捧水中,出现了白衣,她身材高大,一双金色眼眸。 老秀才使劲跺脚,“哎呦喂,前辈……个锤儿,原来是神仙姐姐来了啊。” 陈平安收起手,站起身。 她手中拎着一颗头颅。她身披一副金色甲胄。 正文 第七百八十八章 问剑去 最后河畔现身的不速之客,有两位。 其实是一位。 那些已在众山之巅屹立多年的十四境大修士,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两者大道相契,只是一分为二。 当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与披挂金甲者的“侍从”一同现身后,所有修士都对她,或者说她们,它们?纷纷投以视线。 一颗头颅,与那副金甲,都是战利品。 传说中的远古持剑者,五大至高神灵之一。 除了礼圣,还有白泽,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老瞎子,都对她不陌生。 但是哪怕道老二余斗,三掌教陆沉,斩龙之人,吴霜降等人,更多参与今天河畔议事的十四境大修士,都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位“杀力高过天外”的神灵。 万年之前的登天一役,人族最终登顶成功,抛开人族先贤的舍生忘死,慷慨赴死,此外持剑者问剑披甲者,水火之争的那场内讧,还有神灵对人性的蔑视,都是关键。任何一个环节的缺失,人族的下场都会极为凄惨。 万年之前,大地之上,人族的处境,可谓水深火热,既沦为神灵饲养的傀儡,被当做淬炼金身不朽大道的香火来源,还要被那些大地之上横行无忌的妖族肆意捕杀,视为食物的来源。早先的人族实在太过弱小,高高在上的神灵,通过两座飞升台作为道路,越过无数日月星辰,降临人间,征伐大地,往往是帮助圈禁起来的孱弱人族,斩杀那些桀骜不驯的越界大妖。 在这之外,先有剑落人间,才有后来问剑于天和随之的术如雨下,人族开始修行剑术、术法,便是登山之始。 这也是为何独独剑修杀力最大、又被天道无形压胜的根源所在。 余斗,头戴鱼尾冠,背着一把仙剑道藏,一身道气与剑匣剑气皆起涟漪,好像连这位“三教祖师之外我无敌”的道老二,都无法压制一把仙剑的汹汹剑意。 当然也可能是余斗一种随心所欲的问剑姿态。 而负责为道祖坐镇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三位嫡传,失踪已久的道祖首徒,余斗,陆沉,其实三位都未曾参加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 陆沉头顶莲花冠,肩头站着一只黄雀,与师兄笑嘻嘻道:“作为晚辈,不可无礼。” 陈平安没有说话,因为有些神色恍惚。 眼前那位手中拎头颅者,身穿白衣,身材高大,面容熟悉,面带笑意,望向陈平安的眼神,异常温柔。 但是陈平安反而会觉得陌生。 而那位身披金色甲胄、面容模糊融入金光中的女子,带给陈平安的感觉,反而熟悉。 就像一位剑主,身边跟随一位剑侍。 陈平安真正认识的,就是后者。好像前者只是窃取了后者的姿容相貌,两者又像是修道之人真身与阴神的关系。 连心性坚韧如陈平安,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陈平安只是看了眼白衣女子,便久久望向那个披挂金甲者,好像在向她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率先开口说话的,却是那位近在眼前却好像远在彼岸的白衣女子,笑道:“不过是出了趟远门,主人就不认识我了?” 身披金甲的剑侍,横移两步,与白衣女子重叠为一,然后穿白衣、披金甲的她,随手将那颗头颅丢入光阴长河当中,以至于整条长河都瞬间变成金色。 她笑问道:“现在呢?”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默不作声。 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沉看到光阴长河流水泛金这一幕后,轻轻感叹了一句人间福祉,泽被苍生。 于是陆沉转头与余斗笑问道:“师兄,我现在学剑还来得及吗?我觉得自己资质还不错。” 道老二懒得说话。 老秀才破天荒没有捣浆糊,交由关门弟子自己去处置这桩复杂至极的因果。 剑灵是她,她却不只是剑灵,她要比剑灵更高,因为蕴藉神性更全。不单单身份、境界、杀力那么简单。 这其中涉及到了神性。 如果文庙这边的推衍,无太大偏差,那么简单来说,就是她剥离了一部分神性给后来者,同时对后者的记忆进行了删减、篡改, 以一种相对孱弱的剑灵姿态,在骊珠洞天里边,瞌睡万年,偶尔醒来,看几眼人间。她也会偶尔重返古老天庭遗址。 这与斩龙之人与那道士贾晟、车夫白忙的关系,有点相似,却不完全等同,要更加复杂,纯粹。 杨家药铺的那个老人,作为掌管两座飞升台之一的青童天君。 虽然神位不如她高,只是远古十二高位神灵之一,可其实杨老头作为昔年最早人族成神之一,手握一条天下所有男子地仙的“成神”之路,权柄极大。所以杨老头在家乡药铺,哪怕面对阮秀和李柳这两尊至高神灵的转世,依旧没有半点好脸色给她们,甚至还能直接训斥一句,天庭覆灭,你们罪莫大焉。 而且远古神灵,也有派别,各有阵营,各司其职,存在各种分歧和大道之争。比如后来的宝瓶洲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面对恢复一半持剑者姿态的她,就显得极其敬畏,甚至将死在她剑下作为莫大尊荣。而披甲者一脉的诸多神灵遗留,或是赊月,或是水神一脉的雨四之流,就算能够遇到她,哪怕各自心存畏惧,却绝不会像范峻茂那般心甘情愿,引颈就戮。 她有一双浓郁金色的眼眸,象征着天地间最为精纯的粹然神性,满脸笑意,打量着陈平安。 对于神灵来说,十年几十年的光阴,就像凡俗夫子的弹指一挥间,短暂风景,只是浩瀚光阴长河飞快溅起又落下的一朵小浪花。 老秀才看着神色轻松,实则紧张万分。 先前这位神仙姐姐的现身,故意剑主剑侍,一分为二示人。 不管这位“神仙姐姐”的初衷是什么,是想要第一次以持剑者的真实身份,展现给陈平安。还是天外一场大战落幕,她不得已为之,必须披挂金甲,稳固一部分神性身形。 其实杀机重重。 山下有那虚岁与周岁的区别,按照山上的讲究,“元神诞生已是人”。 而山顶修士的兵解转世一事,关键之处,其实就在于能否凑齐魂魄,恢复前身前世的记忆。 简而言之,修道之人的转世“修真我”,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一个“恢复记忆”,来最终决定是谁。 到底是前世记忆,覆盖掉今生记忆,继续修行,还是今生之我做主,只是吸纳了前世记忆,重新修心。 比如佛家许多禅子,年幼时都会有那遇像即礼的本能,或者翻阅某本经书,如目睹旧物。 水神李柳的生而知之,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不存在这种大道冲突,层层叠加,生生世世,相互衔接,都是“一人”,只是换了一副副修道皮囊而已。 老秀才起先那番插科打诨,看似叙旧攀近乎,其实是想为陈平安赢得一瞬的时机,以防万一心神失守,好赶紧调整心态。 陈平安对她的认知,一直是一位无主剑灵。 而持剑者也一直有意无意,始终误导陈平安。就像她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那么当剑灵的上任主人,莫名其妙出现之后?作为新一任主人的陈平安,会用怎么样的心境看待陌生的剑主,以及那位随侍一旁的熟悉剑灵? 老秀才终于松了口气。 好像神仙姐姐没生气,反而还有些开心。 这算不算是她的第二次试探了? 第一次是在陈平安剑劈穗山之后。 当时与宁姚有关。这一次,陈平安的本心,选择了那个自己熟悉的剑灵。 她突然一把抱住陈平安。 哪怕陈平安已经不再是少年,身材修长,在她这边,还是矮了不少。 陈平安有些无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示意别这样。 老秀才唏嘘不已,不愧是神仙姐姐,豪迈与柔情兼备。 她终于放开陈平安,后退两步,笑眯起眼,“在天外这段时日,很是想念主人。” 老秀才抖了抖衣襟,没办法,今天这场河畔议事,自己辈分有点高了。 礼圣蹲下身,掬起一捧呈现出璀璨金色的光阴流水,仔细勘验分量。 礼圣没有开口议事,所以万年之后的第二场议事,真正的言语开篇,显得极为闲适有趣,气氛半点不凝重。 因为都是冲着一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去的,实在是太年轻了,四十岁出头,好像不拿来调侃几句,就是暴殄天物,太可惜了。 白泽率先开口,微笑道:“陈平安,又见面了。” 早年双方在宝瓶洲大骊边关相逢,是在风雪夜栈道。当时陈平安身边跟着一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个出身陋巷的草鞋少年,返乡路上,却与精怪融洽相处。 白泽后来看过书简湖那段过往,对这个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当然很不陌生。 移风易俗,人心向善,即是补天缺。 这就是齐静春当年赠送一幅光阴长河图,真正希望白泽看到的结果。恰恰是竭尽全力,依旧未能得偿所愿,可世道大方向,终究是被逐渐扭转,所以反而更加能够让旁观者动容。 陈平安与白泽作揖行礼。 吴霜降调侃道:“外甥狗,吃完就走。” 陈平安置若罔闻。 这位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宫主,当然按律是道家身份,青冥天下的一教独尊,几乎没有给其它学问留有余地,所以要远远比浩然天下的独尊儒术,更加纯粹单一。青冥天下也有一些儒家书院、佛门寺庙,但是地位低微,势力极小,一座宗字头都无,相较于浩然天下并不排斥百家争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象。 吴霜降是毋庸置疑的道官身份,可他的修道根脚,却是兵家修士。 吴霜降,谐音无双将。姓吴,炼化道侣心魔,凭此合道十四境。 夜航船渡船之上,提及岁除宫守岁人的白落,吴霜降用了一个“起起落落”的说法,两个“起”字。其实是一语双关,说破了白落的根脚,也一并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道破了。 浩然武庙十哲,本就有两“起”。只是因为功业有瑕,陪祀位置,都曾起起落落,可如果只说功业,不谈功德,天下名将前五,双“起”,都可以稳稳占据一席之地。 至于吴霜降如何去的青冥天下,又如何重头来过,投身岁除宫,以道门谱牒身份开始修行,估计就又是一本云遮雾绕玄之又玄的山上老黄历了。 而吴霜降的修道之路,之所以能够如此顺遂,自然是因为吴霜降修道如练兵,熔铸百家之长,好似名将带兵,多多益善。 曾是目盲老道士“贾晟”的那位斩龙之人,打趣道:“山主真是好福缘,这都遇得上,还能抓得住,我在小镇那几年的记名供奉,当得不冤。” 骑龙巷。草头铺子。 斩龙如割草芥,一条真龙王朱,对与曾经斩尽真龙的男子而言,不过是一条草龙之首,要斩随便斩,要杀随便杀。 陈平安抱拳致礼。 老瞎子笑道:“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看架势,将来再有一场议事,隐官大人还要现身一次?” 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点头道:“争取下次再有类似议事,好歹还能剩下几张老面孔。” 关于祥瑞一事,三教老黄历的最前边几页,曾经记载了两大典故,一个是儒家至圣先师诞生时,曾有麒麟登门,口吐玉书。 再就是这位“天下臭牛鼻子老祖师”的老观主,曾经被道祖称为“逢天下将盛,而现世出,遇天下将衰,则隐世去”。 此外,就是那位与西方佛国大有渊源的君倩了,只驱龙蛇不驱蚊。 礼圣好像也不着急开口议事,由着这些修道岁月悠悠的山巅十四境,与那个年轻人一一“叙旧”。 至于吴霜降和余斗,对视一眼都没有。 吴霜降倒是与身边一位青冥天下的女冠,小聊了几句。 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怎么来的,其实再简单粗浅不过,跟那位“真无敌”打过,次数越多,名次越高。 玄都观孙怀中,被视为雷打不动的第五人,就是因为与道老二切磋道法、剑术多次。 而吴霜降身边这位女冠,曾经是青冥天下历史上的第四人。 不过她如彗星崛起,又如流星一闪而逝,很快就消失在众人视野。 后世只知道她早年与余斗有过一场同境之争。双方打了个平手。 当时余斗刚刚跻身上五境,她亦是。 但是那一场问道,余斗的的确确祭出了那把仙剑道藏。 老秀才与一旁的亚圣轻声问道:“我这关门弟子的长辈缘,如何,善不善?” 当然是只捡取好的来说。 陆沉在小镇那边的算计,在藕花福地的险象环生,在夜航船上边,被吴霜降守株待兔,问道一场,以及关门弟子与那位白玉京真无敌牵来绕去的恩怨…… 亚圣一笑置之。 礼圣缓缓起身,说道:“我与余斗,神清,拦下披甲者在内十数位返乡神灵,持剑者剑斩披甲者。” 礼圣,白玉京二掌教,鸡汤老和尚。三人联袂远游天外,拦截披甲者为首神灵,重归旧天庭遗址。 三教圣人,需要防止这位远古至高神灵之一,与周密汇合。 最终披甲者被持剑者斩杀。 虽然高大女子先前手中所拎头颅,以及那副金甲,都早已证明此事。 但是从礼圣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哪怕议事之人都是道心无垢的山巅十四境,还是难免有些心神摇曳。 “持剑者最近几十年内,暂时无法继续出剑。” 礼圣说道:“何况我们也没理由继续劳烦前辈。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高大女子摆摆手,示意礼圣不用客气。 她坐在了光阴长河之畔,身上金甲已经消逝不见,恢复白衣姿容。不过她身边多出了一把长剑,并且多出了一把金色剑鞘,被她随手钉入身边地面。 她将双脚伸入河水中,然后抬起头,朝陈平安招招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刻意保持站姿参与议事,反正自家先生说了,听听就算。 于是陈平安就盘腿坐在她身边。无所谓什么礼数不礼数,相信礼圣也不会计较这点繁文缛节。 她指了指那把多出剑鞘的长剑,轻声笑道:“以前是它开口说话,我听着看着,好玩不好玩?”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只是伸手掬起一捧光阴流水。 她笑道:“呦,寻常玉璞境修士,可掬不起这些光阴-水,仙人掬水,都要被消磨道行,世间飞升境,则拼了命都要避开光阴长河,主人倒好,一门心思,想要一探究竟。” 以前陈平安是走过几次光阴长河,不过都需要小心翼翼绕道避开“水深处”,如今修道小成,其实能够成功掬水在手,陈平安自己也很意外。 陈平安悻悻然收手,主要是一个没忍住,掂量流水分量,再顺便掂量一下,值不值钱。 如果按照以往行事风格,一个不小心也就顺手入袖了。 陈平安小声问道:“受伤很重?” 她说道:“争取不耽误甲子之约就是了。只不过如此一来,也就只能老老实实遵循约定,我必须重返天外,找到几处遗址,浩然已经不适宜炼剑。早知道就不理睬那头绣虎了。” 她指了指远处正在议事的礼圣,“披甲者早先与礼圣打过一架,其实受伤不轻,加上披甲者又非要往老地方去,不然没那么好杀。其实这件事,利弊都有,因为披甲者一死,老地方那边,就等于完完全全让出了一个高位,不过某个补上位置的新神灵,金身不稳,暂时是不敢擅自离开那处遗址的,一露面就死,没什么悬念。” 她的言下之意。 她对上披甲者,杀是能杀的。 就只是不好杀而已。 周密登天,占据古天庭遗址的主位。 火神归位,地位与之并肩,双方并无高下之分。 此外哪怕蛮荒天下的那个雨四,也就是曾经的绯妃主人,年轻剑修虽然顶替了李柳的水神之位,但是相较于前两者,还是要远远逊色,何况万年之前,水神就不是火神的对手,万年之后,更是火神馈赠给他一份水神的大道神性,说不定此后千年万年,双方打都不用打,只会被重归王座的火神随便碾杀。 新任披甲者,是那离真,万年之前剑气长城的剑修观照。 至于新天庭的持剑者,不管是谁补缺,都会反而变成杀力最弱的那个存在。 原本应该是周密相中的斐然,继任持剑者,只是最终周密改变了主意,选择将斐然留在人间,成为了蛮荒天下共主。 其实斐然,宁姚,一位蛮荒天下共主身份,一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虽然两者都没有跻身十四境,暂时还是飞升境剑修,都是有资格参加的议事的。 更不谈萧愻,以及那位开辟出古井的拄杖老者,这两位蛮荒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 只不过今天议事内容,不宜牵扯五彩天下,更不会将蛮荒天下拉进来,因为这场河畔议事,本就是针对那座天庭遗址,准确说来,是针对那个登天离去的文海周密,针对那拨崭新天庭的崭新神灵。 陈平安是第一次“神清”这个名字。 对于鸡汤老和尚,当然不陌生。学生崔东山那边,有聊过。但是崔东山好像从头到尾,都称呼为鸡汤老和尚,没有谈及“神清”这个佛门法号。 老秀才以心声解释道:“这位得了个鸡汤和尚绰号的老僧,其实法号神清,在佛书上记载不多,因为咱们浩然天下,如今多是南禅各家门户的典籍流传,再往上的老黄历,比较少,其实这个老和尚,学问了不得。” 老秀才感慨道:“神清和尚,不是浩然本土人氏,之所以落脚浩然多年,是因为神清曾经护送一位僧人返回中土神洲,一起翻译佛经,负责校定文字,勘验疑难,兼充证义。这个神清,擅长涅槃华严楞伽等经,精通十地智度对法等论,精研《四分律》等律书。参加过首次三教争辩,故而又有那‘万人之敌’、‘北山统摄三教玄旨,是为法源’等诸多美誉。吵架本事,很厉害的。” 能够被老秀才说一句吵架厉害,足可见神清的佛法高深。 老秀才继续道:“最早佛法西来,僧人往往随缘而住,独来独往的头陀行,近似云水生活。僧人自己都来去不定,佛门弟子学生,自然就难授受。直到……双峰弘法,择地开居,营宇立像,打破不出文记、不立文字的传统,同时开创道场,造寺院立佛像,正法住世,接受天下学众。在这期间,神清和尚都是有暗中护持的,再然后,就是……” 说到这里,老秀才突然止住话头。 陈平安其实清楚先生本该说什么,是说那东山法门。 双峰山也名为破头山,距离双峰不过几十里路的凭墓山,也叫……东山。 而陈平安年少时,当那窑工学徒,多次跟随姚老头一起入山寻找瓷土,曾经登上披云山后,遥遥见到东边有座高山。 东山。 崔东山。 古蜀蛟龙皮囊。佛门八部众。 极有可能,崔东山,或者说崔瀺,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一旦王朱扶不起,无法成为那条世间唯一的真龙,崔东山肯定就会顶替她,成功走渎后,难道最后还会……皈依佛门? 陈平安叹了口气,都是些无法想象的深远谋划,至于真相如何,以后可以问问那个学生。 又比如姚老头,到底是谁? 可能是姚老头言语不多的缘故,所以每次开口说话,死活当不成正式徒弟的学徒陈平安,反而记得十分清楚。 清清楚楚记得一次入山,走在前头的姚老头曾经随口讲过一番言语,脚底下那些最不起眼的泥土,离了地,最后是塑成泥菩萨,吃那香火,还是烧造成瓷器,送进了皇帝家里,或是成了老百姓家里的破瓶烂罐,难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脚的,各有各命,与人相似…… 当时老人和少年,一起脚踩真珠山,姚老头跺了跺脚,对着当时正在扒土的窑工学徒,说了句这里土味最全,就是地方小,跟人缩在墙角差不多,伸头就碰头,伸腿也磕脚,老话就是螺蛳壳。 姚老头还说山中那些不起眼的老树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说天底下的大山小山,一脉相承,不过有祖孙之分。 真佛只说平常话。 所以哪怕老人是在说些神神道道的事情,哪怕陈平安当时只是个没念过书的陋巷少年,却都能听懂,并且牢牢记住。 后来陈平安之所以会用一颗金精铜钱,果断买下真珠山,除了“一颗钱就能买下一座山头”的财迷心性作祟,姚老头所说的“土味最全”,其实也是一个重要理由。那会儿的草鞋少年,脑子里所想,当然是先买下山头,再挣了更多钱,就再买下一座龙窑,自己当那窑口师傅,或是让刘羡阳帮忙,两人凭手艺烧瓷赚钱,细水流长,自己什么样的大宅子买不起?刘羡阳什么样的媳妇娶不着? 而且后来出门远游,跋山涉水,陈平安即便没有真正修行,却始终礼数最足,在无人处,依旧恪守规矩。 积土成山,积水成海,一处处谨慎的循规蹈矩,就演化成了一份自然而然的礼敬天地。 后来还潜移默化,影响到了一个跟随陈平安一起离开藕花福地的黑炭小姑娘,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吃苦的裴钱。 再后来,等到裴钱独自行走天下,始终对佛门寺庙心怀敬畏。 老秀才转移话题,笑道:“再后来,就是中土的那场禅分南北了,‘法是一宗,人分南北’这句话,大体上还是公允之说。平安,你觉得当时得以佛法广布的契机,是什么?” 陈平安不再分心想那些陈年旧事,用心想了想,答道:“法门大启,根机不择。同时提出几大方便、次第。比如其中就有依一行三昧,念佛心即佛。” 老秀才点点头,转头看了眼那个鸡汤老和尚,唏嘘不已,“只是岁月悠久杀猪刀啊,不止名将美人不放过,竟是连这么一位得道高僧都没放过,书上记载那个‘清貌古奇,晰白光莹’的僧人,粹采多奇,殊姿特茂,绝对是美男子一个,唉,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个骨瘦如柴的老和尚。我当年带着你师兄,第一次去拜会神清的时候,见了面,都没敢认。” 陈平安说道:“可能是这位佛门老前辈,利济天下瘦法身。” 老秀才抚须而笑,“有道理,有道理。” 胖去容易瘦回难。 身形是如此,人心更如此。 老和尚突然低头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陈平安神色尴尬,转过头,一脸疑惑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一脸坦诚道:“神清和尚,辩才无敌,佛法可不是一般的高深啊,咱们聊什么,估计都被听了去,很正常的。”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单手竖掌在身前,与那老僧恭敬行礼。神清和尚还了一礼。 那位道门女冠突然有一问,“礼圣,都一万年过去了,三教祖师对那座天外遗址,如今到底有无破解之法?” 如果没有,她不觉得这场议事,他们这些十四境,能够合计出个行之有效的法子。如果有,河畔议事的意义何在? 礼圣笑道:“我也问过至圣先师,只是没有给出答案,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女冠点点头,“若是这般,那就是三教祖师依旧会觉得为难了。没关系,如此一来,事情反而简单了,既然避无可避,那就迎难而上,咱们一起走趟天外,世间事全部交给人间人自己闹去,已在山巅只差一步登天的我们,就去天上往死里干一架。哪怕做不掉周密,好歹保证那座天庭遗址无法扩张分毫。如果人数不够,咱们就各自再喊一拨能打的。” 礼圣笑着摇头,“事情没这么简单。” 女冠微微皱眉道:“如此不爽利?” 吴霜降突然说道:“那座托月山,既会是陷阱,也会是机会。” 亚圣点点头,显然认可此说。 余斗说道:“如果可行,贫道开路便是。” 神清和尚说道:“贫僧护法一程。” 那位斩龙之人,微笑道:“礼圣,我出剑天外之时,人间这边,可别坏我大道。” 礼圣笑道:“理所当然。” 这就是河畔议事。 白衣女子笑问道:“主人不跟着砍上一剑?” 陈平安疑惑道:“能行?” 她笑着点头道:“递一两剑,问题不大。”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如果是剑挑托月山?” 说实话,出剑天外,陈平安没有什么信心,可要是跟那座托月山较劲,他很有想法。 早就想做了。 她站起身,双手拄剑,说道:“愿随主人搬山。” ———— ———— 帮忙推荐耳根《一念永恒》的改编动画,已经在腾讯视频正式开播。8月12日晚上十点上线,首播三集,之后每周三播出。 正文 第七百八十九章 持剑者 学宫书院的八十余位圣贤、山长,还要参加一场文庙内部议事。 除了一小撮继续这场议事的文庙外人,其余人等,还暂时不得离去,需要继续留在泮水县城等地,等待文庙的具体安排。 这场小规模议事,已经少了半数,不过多了十余位不算起眼的新鲜面孔,多是些年轻人,比如龙虎山一位黄紫贵人小天师,还有邵元王朝的林君璧。 陈平安不知所踪,以剑气长城剑修身份参与议事的四人,都在。 离着文庙大门还有点远,可能是礼圣有意为之,毕竟需要连开三场议事,让人喘口气,可以在路上闲聊几句,不至于一直紧绷着心弦。 阿良扼腕痛惜,一脸嫌弃看着身边的左右和齐廷济,埋怨不已,“我跟你们俩不一样啊。就不能当我是半个十四境吗。” 陆芝冷笑道:“等我破境了,就当是祝贺你的跌境。” 阿良伸手揉着下巴,缓缓点头,“一上一下,好像不亏。” 陆芝脸色冰冷,一拳凶狠砸出,打得阿良旋转飞出,等到踉跄站稳,汉子已经脱去了身上那件儒衫。 没了这份大道压胜,接下来就是阿良哥哥的小天地了。反正几位圣人都不在,自己就需要当仁不让地挑起重担了。 阿良屁颠屁颠跑回陆芝身边,小声问道:“君倩呢?” 左右摇头道:“第二场议事,他就缺席了。” 阿良羡慕不已,“也算出风头了。” 阿良随即大骂道:“胆肥!靠这种拙劣伎俩博取关注,不要脸!” 刘十六,和君倩,都是拜师求学之前的化名。在成为亚圣一脉之前,与白也一同入山访仙多年。 刘,象形字。属金,主杀。每月十六日,名为既望。山下有那说法,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连同快雪帖在内,历史上多幅稀世之珍的字帖,都曾有君倩二字的花押。 而刘十六,精怪出身,作为几座天下年龄最为悠久的修道之士,与白泽,老瞎子,东海老观主,真名朱厌的搬山老祖,其实都不陌生。 所以真要论资历、辈分,一旦撇开儒家文脉身份,刘十六其实很少需要称呼谁为“前辈”,甚至在那蛮荒天下,如今还有相当数量的同属后裔。 所以两座天下遥遥对峙的第二场议事,刘十六反而不合适现身。 阿良环顾四周,揉了揉下巴,“这次文庙喊的人,有点嚼头啊。总舵文庙扛把子,其余一洲一个分舵主?只等盟主号令群雄,一声令下,咱们就要吭哧吭哧分头砍人去?” 这场议事,要去文庙内。 到时候关起门来,不是自家人,都是文庙的自家人了。 那么既然是自家人了,就谁都别说两家话。 如果说一开始议事众人,都还没能弄清楚文庙这边的真实态度。 那么现在经过两场议事,再后知后觉的人,也该明白了。 从礼圣到亚圣、文圣,再到文庙三位教主,以及伏胜等诸位老夫子,从广场内部议事,再到与蛮荒对峙,都很不一样。 比如这场议事,除了宝瓶洲大骊王朝的宋长镜,其余九位皇帝,都没资格出现了。 文庙说什么,照做就是了。 老老实实等消息就行。 先前离场之前,韩老夫子还挑明了,今天议事内容,不该说的一个字都别说,做好分内事。 董老夫子领衔带头,身边跟着八人。 北俱芦洲火龙真人,宝瓶洲宋长镜,南婆娑洲陈淳化,皑皑洲刘聚宝,扶摇洲刘蜕,流霞洲葱蒨,桐叶洲韦滢。 只是那金甲洲,怎么是那个邵元王朝的国师晁朴? 此外韩老夫子身边,是兵家姜、尉两位老祖师。 墨家钜子。纵横家老祖师,商家范先生。 药家祖师爷。匠家老祖师。此外竟然还有一位白纸福地的家祖师。 而且术家尤其长脸,竟然是三位老祖师联袂现身。 于玄,龙虎山大天师,苏子,柳七,还有一个战战兢兢的渌水坑澹澹夫人。 白帝城郑居中。大端王朝裴杯,曹慈。张条霞。怀荫。郁泮水。一个沉默寡言的铁树山郭藕汀。 宝瓶洲云林姜氏在内,还有几个传承悠久的山下豪阀,中土悬鱼范氏,涿鹿宋氏,扶风茂陵徐家,密山谢氏。 有钱有势,有书有人。 个个都是浩然天下一等一的门阀世族。 阿良狠狠盯着那几个术家老祖师,咬牙切齿,小时候在家念书,没少吃术算一道的苦头,一本本书籍是不厚,可全他娘是天书啊。 回头就在老秀才的名单上边,加上这仨的名字。 等到一位老祖师转头望来,阿良立即笑容灿烂,使劲挥手。 那位老祖师微笑点头,只是心中疑惑,这个阿良什么时候跟自己这么熟络了? 许白,林君璧,龙虎山小天师在内的一拨年轻人,十几个逐渐聚在了一起。 都有那文庙军机郎的虚衔。 这些年纪轻轻的天之骄子,与阿良这四位剑修距离最近。 阿良揉了揉下巴,暗戳戳点了点那个晁朴,小声道:“左右?” 左右瞥了眼晁朴,说道:“他与先生是作学问上的君子之争。” 阿良继续拱火道:“可是那个写出《快哉亭棋谱》的蒋龙骧呢?能忍?搁我就不能。他娘的,臭棋篓子一个,都好意思在鳌头山打擂台了,据说还养了只白鹤,一年到头带在身边,隐士风采,冠绝浩然呢。” 左右犹豫了一下,道:“先生让我大度些。” 如果先生没说这话,就让他驾鹤西去好了。 当年先生的陪祀身份一降再降,最后以至于神像都被搬出文庙,其中以邵元王朝的读书人闹得最凶,动手打砸神像,蒋龙骧正是幕后主使。 阿良无奈道:“你是不是傻,老秀才分明话里有话啊,是让你砍人别露馅啊,再就是别打死人。” 左右开始正儿八经考虑此事。 阿良心满意足了。 自己不愧是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 儒家圣贤、山长队伍当中,走出一个高大老人,来到左右身边,作揖道:“左师兄。” 左右点点头。 茅小冬直起身,既不愿意就此离去,也不知道适合说什么,就只好默然跟随左师兄的脚步。 左右说道:“改换文脉一事,不用太上心,百年前就该如此了。小冬你的秉性是好的,治学资质一般,先生学问又比较高深,不能生搬硬套。既然如今有机会拿两脉学问相互砥砺,就好好珍惜。” 茅小冬恭敬点头道:“左师兄教训的是。” 要是崔东山看到这一幕,能气得跳脚。茅小冬在崔东山那边,可没这好脾气。 早年在文圣一脉求学,茅小冬天生性情耿直,喜欢据理力争,左右学问其实比他大,但是不善言辞,很多道理,左右早已心中了然,却未必能够说得透彻,茅小冬又一根筋,所以经常在那边絮叨个没完,说些榆木疙瘩不开窍的车轱辘话,左右就会动手,让他闭嘴。 阿良一本正经道:“小冬啊,如今身子骨还硬朗吧?一定要熬到礼记学宫祭酒退位啊。实在不行,我这里有几坛遮藏多年的药酒,都是我早年做客百草福地的回礼了,你拿去补补。记得做人要讲良心,以后当了学宫大祭酒,要帮阿良哥哥仗义执言。”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山上有山上的规矩。这就叫地上鼠有鼠路,天上鸟有鸟道。 文庙也有文庙的晋升路途。贤人君子圣人陪祀,山长司业祭酒教主。 茅小冬没搭话,只是默默跟在左右身边。 左右皱眉道:“跟在我们这边做什么,你是剑修?” 茅小冬老脸一红,立即告辞离去。 不远处那位小天师嬉皮笑脸,侧过身,脚步不停,打了个稽首,与阿良打招呼,“阿良,啥时候再去我家做客?我可以帮你搬酒,事后五五分账。” 家贼难防。 阿良呸了一声,“你谁啊?少跟我套近乎。我就没去过龙虎山,与你们天师府更不熟。” 那位小天师随即望向左右,因为反正已经得到了阿良的心声答复,说五五分账不成,如果八二分,可以搞。 这个名叫赵摇光的黄紫贵人,一百多岁,所以阿良当年第一次趁着风黑月高游历天师府,小天师那会儿还拖着两条小鼻涕,大晚上睡不着,手持一把自己劈刻出来的桃木小剑,打算降妖除魔抓个鬼,结果与自称是那头天师府十尾天狐“炼真”道侣的阿良,一见投缘,双方见面就成了忘年交,孩子给阿良背着,再来帮忙指路,双方那是一路闲逛,一路收获,小道童的两只袖子里边,那是装得满满当当。 阿良胡扯不已,说自己曾经是个穷书生,时命不偶,功名无望,心灰意冷,然后遇到了炼真姑娘,双方一见倾心。 孩子起先是有些疑虑的,总觉得自家那位美极了的狐娘娘,多半瞧不上这么个与英俊二字半点不沾边的邋遢汉子。 阿良就与孩子耐心解释了,他前些年,还不曾形神憔悴的时候,那叫一个面如敷粉,目似朗星,又饱读诗书,风度翩翩,天底下的狐魅,哪个不喜欢这般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所以他与炼真姑娘在山中初次相逢,金风玉露一相逢,一下子就让她痴心喜欢上了。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只是他的炼真姑娘,因为身份,被你们天师府那位大天师强行掳走,他阿良是历经千辛万苦,为个情字,走遍了天涯海角,走过千山万水,今晚才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拼了性命不要,他都要见炼真姑娘一面。 孩子当时听得两眼放光,为阿良大打抱不平,肯定是自家老祖师不讲道理了啊,硬生生拆散了一双痴男怨女的神仙眷侣,缺德不缺德? 一边使劲擤鼻涕,擦在那汉子肩膀上,一边说阿良大哥你等着,我肯定帮你把那封情书交给狐娘娘,一定让你们俩破镜重圆。 至于阿良当时说那人生大欲,男女一般。然而风流与下流,旨趣是大大不同的,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孩子倒是没听太明白,只是觉得挺有道理,确实是读书人才能说出口了。自家天师府藏书无数,可翻遍书籍,都没这说法。 至于赵摇光当年的最终下场,当然是吃了一顿饱揍,结结实实,毫无悬念。打得孩子嗷嗷叫哇哇哭,可就是不认错。 当时天狐炼真手里拿着那封大天师还给她的“情书”,先前从摇光这孩子手上得了信后,她当然不敢擅自打开,担心是某位境界极高的奇人异士,潜入龙虎山,作祟天师府,当然需要立即交给大天师过目,结果等到她打开一看,哭笑不得。 “炼真姑娘,咱俩这孩子,性情质朴,是个百年不遇的修道奇才啊,龙虎山祖坟冒青烟了,一定要好好珍惜,切记切记。” 而那个缺心眼的孩子,当时挨了揍,犹然义愤填膺,一边哭鼻子,一边劝说狐娘娘一定要见那阿良一面,不要让他再伤心了。 至于大天师赵天籁,没拦阻赵摇光爹娘揍那顽劣孩子,可大天师其实没有半点生气。 反而从那一天起,赵天籁亲自为孩子传授道法,数次在修道关隘,为赵摇光指点迷津,破开大道雾障。 至于那位剑仙左右,在龙虎山天师府那边,其实是个不大不小的禁忌,府上道士谈论不多,但是人人心中有数。至于缘由,除了一位原本修道极有前途的剑仙胚子,在左右剑下大道夭折之外,再就是有位辈分极高的天师府女冠,对左右的态度,整座天师府上下,都心知肚明。 赵摇光是真心想要邀请左先生去天师府做客。 左右目不斜视,淡然道:“要问剑?” 那个原本积攒了一肚子言语的小天师立即闭嘴。 跟阿良这个不正经的,可以随便插科打诨,荤素不忌,可是与这位浩然剑术最高者的左右,左先生,左大剑仙……还是要言语谨慎再谨慎。 一位出自中土悬鱼范氏的年轻俊彦,以心声与身边好友惋惜道:“可惜这次没能见到隐官。” 林君璧心声答道:“应该还有机会。” 年轻人笑道:“君璧,在剑气长城,你饮酒破三境,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林君璧心中讶异,心思急转,笑道:“在那边,剑修破境,最不能当回事。” 关于剑气长城的游历过程,林君璧极少与人提及,哪怕是身边这位已算交心好友的范氏子弟,也只说一些“情谊所至,不可不说”的事情,而且看似双方闲聊,其实每个字,都极有分寸,都是林君璧早有腹稿的咬文嚼字。 其实林君璧一直是那个思虑缜密的林君璧。 大概只有在那座避暑行宫,林君璧才会真正少年心性几分。 因为身为隐官一脉的剑修,才是可以不用计较功利的生死之交。 一开始是林君璧必须如此,入乡随俗,才能融入其中。到后来则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让人忘却生死。 年轻人赶紧补充了一句,“君璧,这件事,是太爷爷方才与我悄悄说的,你听过就算。” 林君璧点头道:“谨言慎行,共勉。” 林君璧也话说一半,不紧不慢补了一句,“回头我在隐官那边,帮你讨要一壶正宗地道的青神山酒水。” 为人不能太拘谨。与朋友相处,需要松弛有度。诤友要做,损友也得当。 那位名为“清润”的范氏俊彦,眼睛一亮,“这敢情好!对了,君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隐官大人肯定是一位才情极高的风流雅士,是吧?需不需要我在鸳鸯渚那边办个酒席,不然我不好意思空手拜访隐官啊。庸脂俗粉,我不敢拿出来丢人现眼,我斋中那些符箓美人,你是见过的,隐官会不会嫌弃?” 范清润是出了名的风流子,书斋命名为“形影”,有书画竹石之癖,自号“花农”,别号杏花春雨填词客。 他的不少婉约诗词,在中土神洲流传很广,比如小鬟催酒不停筝。还有那美姬当月坐,名酒对花酌。 痴迷金石,刻印不下千方。自诩“平生事业琴棋书画醇酒美人”。 林君璧微笑道:“隐官大人很好说话的,你别紧张。至于符箓美人什么的,我就当没听说,你懂的,都是你自己的意思。” 别看范清润好像整天不务正业,其实事功天资极高,悬鱼范氏的半数产业,其实都是这个年轻人在幕后打理,井井有条,而且挣钱挣得很不铜臭,这就很厉害了。 不然林君璧也不会与他成为好友。 范清润心领神会,“懂的,懂的。” 林君璧拍了拍范清润的肩膀,满脸笑意,充满了鼓励神色。心中则默念一句,范兄好自为之。 先前议事完毕,刘聚宝和郁泮水都从郑居中那边得到了一道密信,都是在各自袖中凭空出现,郑居中说是绣虎的补偿,要等到议事结束再拿出来。 郁泮水觉得好生烫手,担心一打开密信,就被郑居中附体,他娘的这位魔道巨擘,什么阴损事情做不出来。 刘聚宝笑问道:“郑先生不会在蛮荒天下还有安排吧?” 郑居中笑道:“有。” 刘聚宝铁了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郑先生是何时去的那边?” 郑居中给出一个让郁泮水直哆嗦的答案。 “百年之内,去过三次。你是问哪次?” 刘聚宝不再多问。 喜欢下棋的郁泮水没来由想起一个说法。 假设郑居中,崔瀺,齐静春三人谈论事情。 大概是这样的一个场景:这样?不妥。不如这样。行。可以。那就说定。 三人就这样聊完了一件事。 如果有外人旁听,要么不懂,要么装懂。反正都是不懂。 晁朴。 即将卸任邵元王朝的国师,赶赴金甲洲。 这位亚圣一脉的儒生,没有在文庙内部攀升,一直没有谋求书院山长一职,甚至至今才只有一个贤人身份,连儒家君子都不是。 可他的阴神,实则已经出窍远游百余年,跨洲经营一座仙家山头。 韦滢此刻还是显得有些孤家寡人。 不过比起刚刚赶来议事那会儿,他这位“门可罗雀”的玉圭宗宗主,最少已经有人主动与他闲聊几句。 韦滢对这些其实都不在乎。 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文庙会如何处置家乡北边那个桐叶宗。 如果纯粹站在玉圭宗宗主的角度,当然希望桐叶宗就此封山千年,曾经的一洲仙家执牛耳者,桐叶宗再无半点崛起的机会。 可如果站在桐叶洲修士的角度,韦滢其实由衷觉得桐叶宗的那拨年轻人,应该人人拥有一份大好前程。 玉圭宗,不够大。 应该放眼一洲。所以韦滢打算帮一把桐叶宗。 要重新对桐叶洲形成关门之势。单凭玉圭宗,注定做不到。至于关门之后,再如何开门,如何与浩然八洲相处,玉圭宗说了算。 此事很难。 但是如果第一步都不跨出,就会一直难下去,桐叶洲形势会越来越险峻。 驱山渡那边,光是一个皑皑洲刘氏客卿的剑仙徐獬,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更不谈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渗透,势如破竹,桐叶洲山下王朝几乎个个沦为“藩属”。 如果一洲山河能够显化为某种道心,等到支离破碎的桐叶洲山河,山上山下都得以重建,其实更是一种彻彻底底的分崩离析。 大半桐叶洲,会成为外人的桐叶洲。 韦滢绝不允许家乡山河,沦为别洲修士眼中的一块“福地”,任凭鱼肉。 文庙大门那边,有一位神色温和的青衫儒士,站在台阶底部,迎接众人。 是负责文庙与功德林两地大门开启、关闭的读书人,经生熹平。 他其实并非一位修道之人,而是浩然文运所凝,大道显化而生。 阿良一个金字招牌的蹦跳挥手,笑哈哈道:“熹平兄,好久不见!” 其实没多久。 那位读书人微笑道:“想要常见,很简单。” 只要你阿良被关在功德林,每天都可以见到。 ———— 河畔。 亚圣取出一支卷轴,摊开之后,河畔凭空出现了一座托月山,近乎实物,趋近真相。 因为亚圣通过西方佛国,亲自走过一趟托月山。 阿良则是通过托月山走了趟西方佛国,剑斩无数怨魂厉鬼,大道消磨极多,才从十四境跌境。 亚圣出现在托月山后,打碎了大半护山禁制,才去的剑气长城。只不过当时陈平安已经不在城头,被崔瀺丢到了芦花岛造化窟。 所以反而是这位亚圣,见到了浩然绣虎最后一面。好像崔瀺就在等待亚圣的出现。 双方在城头坐而论道,聊了聊当年的那场三四之争。 礼圣和白泽留在了河畔,都没有踏足那座托月山,白衣女子也对一座托月山没什么兴趣,就在河边与礼圣、白泽闲聊。 时隔万年。 可能这算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叙旧”了。 她玩笑道:“白泽,你干脆跟小夫子在这边先打一架,你赢了,文庙不动蛮荒,输了,你就继续闭门思过。” 白泽摇摇头。 古天庭遗址一事,是几座天下事,所以白泽愿意现身此地。 但是只要文庙大举攻伐蛮荒,那么他这一次,不会袖手旁观。 如果真能这么简单,打一架就能决定两座天下的归属,不殃及山上山下,白泽还真不介意出手。 托月山那边,诸位十四境修士,开始登山。 余斗直接一步跨到了山巅。 陆沉在跟那位斩龙之人唠嗑,只是后者没什么好脸色。 吴霜降抬起一手,手心浮现出一座金银黑白四色构建而出的袖珍山头,好像在将一座托月山逐渐“兵解”。 老秀才带着陈平安走在最后。 陈平安以心声询问道:“先生,能不能帮忙跟礼圣问一下,为何命名五彩天下,这里边有没有什么讲究,是不是跟家乡骊珠洞天差不多,这座五彩天下,藏着五桩证道机缘?或是五件至宝?” 陈平安的修行之路,比较驳杂,可是推衍一道,就很抓瞎了,可以跟姜尚真分高下。 老秀才叹了口气,“当年我跟白也一起稳固天地,是瞧见了些端倪,但未必是那真正的大道脉络。有些机缘,相对比较浅显,比如白也在那座天下的结茅处,就是其中之一。至于礼圣那边,很难问出什么。命名为五彩天下,本来就是礼圣一个人的意思,肯定知道内幕,可惜礼圣啥都好,就是脾气太犟了,他认定的事情,十个观道观的老观主都拉不回来。” 老秀才突然说道:“你去问礼圣,可能有戏,比先生问更靠谱。” 陈平安无奈道:“礼圣好像对此事早有预料,早就提醒过我了,暗示我不要多想。” 老秀才小声道:“别怕,礼圣就是吓唬你,你是晚辈,还劳苦功高,不嚷几句白不嚷,礼圣修养好啊,不会生气的。再说了,神仙姐姐先前又立下大功,老瞎子都瞧得见,人心有杆秤嘛。” 陈平安使劲点头,“先生有理。礼圣的暗示,说不得还是提示呢,对吧?” 老秀才以拳击掌,“咱们这么一聊,就把复杂道理给捋顺了不是?!” 陈平安吃了颗定心丸,不管成与不成,等到下了山,好歹去礼圣那边求一求。如果五彩天下真是藏着五桩大道机缘,等待各方势力去争取,自己帮着飞升城早早找出其中之一,顺藤摸瓜,抢先一步落袋为安,不过分吧?再说了,第五座天下是儒家文庙找到,开辟出来的,飞升城又是浩然天下的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别说一桩,两桩都不嫌少,三桩不嫌多啊。 老秀才开始与这位关门弟子详细说那礼圣的脾气,哪些坑别去踩,会适得其反,哪些话可以多聊,就算礼圣黑了脸,千万别心虚,礼圣规矩多,但是不死板。 陈平安竖耳聆听,一一记在心里,试探性问道:“先生,咱们聊天内容,礼圣听不着吧?” 老秀才拍胸脯保证道:“放一百个心,到底不是那神清和尚,礼圣最讲规矩礼仪了。” 走在前边的老和尚,又佛唱一声。 河畔那边。 礼圣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俩鸡贼。 白泽笑道:“前辈挑人,眼光很好。” 是在说那个年轻人,在见到剑主、剑侍的一瞬间,那一连串微妙的心境起伏。 有些人心,擅长自欺欺人,比如会下意识希冀着剑主剑侍,是一。有些人心,会失落不已,贪得无厌,从天下第一,变成天下第二,都要揪心。 而神灵观看人心,是本命神通。芥子之小,大如须弥。 这位持剑者,多半是不介意选中之人,是善是恶。但是沉寂万年的持剑者,不管出于什么初衷,最终为自己挑选出一位“持剑者”,会很看重后者的心性纯粹。光阴长河会流逝四散,日月星辰,甚至大道都会流转不定,偏移轨迹。如果陈平安原先认定的,是一位剑灵,却因为剑主的突兀出现,而有任何额外的心性流散,后果不堪设想。 她所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守住本心的持剑者。 当年少年能够以宁姚在心中“打杀”剑灵,今天的年轻剑修,能够以剑灵“打杀”剑主。 她需要这条万年不移的脉络,一直登高,渐次登顶,最终登天。 她说道:“是别人帮忙挑选的,我当时只是无聊。” 吴霜降的那四把仙剑,都是仿剑。 事实上最早的四把仙剑,一样都是仿剑。 在万年之前,她就剥离出一部分神性,炼为一把长剑,成为天地间的第一位剑灵。代替她出剑。 因为已经达到剑术极致,注定再无寸进,等于在战场上一次次反复出剑,变得毫无意义。 后世道藏、太白、万法和天真四把仙剑,都未曾被修士大炼,也就是说,修士是修士,剑灵是剑灵。 天真剑灵,是小女孩模样,万法剑灵的道化,是个小道童。其实都是仙剑主人的一部分心性显化,与此同时,剑灵保存了更多诞生之初的自身灵智。 神灵神性的可怕之处,就在于神性可以完全覆盖另外的神性,这个过程,没有任何涟漪。 而这份涟漪,就有可能成为后世修道之人的心魔。而哪怕是凡夫俗子的每个执念,都会一一落在西方佛国那边。 有人曾经说过,一个人保存记忆的篇幅,就是一个人真正存活的寿命。 而白帝城郑居中,之所以让人忌惮重重,其中一点,就在于这位魔道巨擘,最擅长修改一位练气士的记忆,而且做得天衣无缝,以假乱真。 她笑了起来,“你们可能觉得我先前是在试探陈平安,其实没有,就是觉得有趣,想要逗一逗他。” 因为她相信他。 她说道:“以前的陈平安,其实没这么闷,很有趣的。” 沉默寡言的闷葫芦,其实不一定代表一个人无趣。 比如当年一个背着箩筐的草鞋少年,鬼鬼祟祟蹑手蹑脚走过石拱桥,就很有趣。 让少年不再那么有趣的,好像是这个世道。 她一手手心抵住剑柄,看了眼那个位于托月山之巅的白玉京二掌教。 真无敌? 自封的吗? 陈清都那小子也没这脸皮啊。 礼圣微笑道:“是挺欠揍的。” 欠揍是欠揍。 只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余斗,道法剑术都很高。 如果各自倾力,在青冥天下,礼圣会输。在浩然天下,余斗会输。 至于在天外天,不存在天时地利的偏向,胜负如何,可惜好像没有机会一分高下了。 不过礼圣觉得还是自己的赢面大一点。稳重一点,七成胜算好了。 打架这种事情,余斗毕竟年纪小,是晚辈,输给自己,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礼圣环顾四周,低头望向那条金光渐渐散去的光阴长河。 白泽突然心神一震,望向这个小夫子。 因为隐约之间,白泽由于身在河畔,距离礼圣最近,察觉到了蛛丝马迹。 礼圣点点头,以心声说道:“对所有十四境修士而言,都是一场大考。至于陈平安,可以暂时置身事外。或者可以说,他其实已经通过这场大考了。” 主考之人,是始终没有现身的三教祖师。 礼圣这次,不过是分发考卷之人。 礼圣说道:“前辈真要对托月山出剑?其实可以不必如此。” 她转头望向登山的陈平安,笑眯起眼,缓缓道:“我听主人的,如今他才是持剑者。” 正文 第七百九十章 备战 文庙议事处。 相较于前边两场议事的位置,规矩森严,这场议事,比较随意,座位可以随便挑,也没有什么主位末席之分了。有私谊的,世交的,香火情多的,往往凑一堆落座。礼圣不在场,亚圣、文圣跟着不见,显然对所有人来说,哪怕是文庙这边的祭酒司业、书院山长,都觉得轻松了几分。 阿良一屁股坐地,双手撑地,两腿伸长,长舒一口气。 经生熹平已经备好了案几、青竹席,一张张案几上都有笔墨纸砚,一盘仙家瓜果,几枚来自仙霞古道一座仙家府邸的仙枣,枣皮纹理若晚霞流转,几颗来自中土道门经纬观的金黄杏子,群玉韵府老祖师栽在晚翠亭旁边的碧桃,此外还有来自不同洞天福地的梅子、菱角,每一样数量都不多,但是瞧着花花绿绿的,很喜庆,阿良拿起一颗碧桃,啃了口,滋味极美,给陶醉得眯起眼,果然,这玩意还是熟了才好吃。 当年拜访群玉韵府,在晚翠亭那边,都没人告诉自己碧桃熟没熟,反正熟透了的碧桃,也不会鲜红颜色,阿良摘了一大兜,当时因为有事在身,走得急就没跟韵腹那边打招呼,下了山,差点被酸掉牙,自己摘的桃,忍着眼泪也要吃完不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后来云游四方,阿良送了好些山中朋友,抵了几笔酒债,不知为何,随后几十年里边,就有了晚翠亭碧桃名不副实的说法,原本一封封山水邸报上满是溢美之词的天下第一桃,成了倒数第一,这就有些过分了。阿良就很打抱不平,觉得这碧桃滋味是怪,可要说倒数第一,真心不至于,所以还专门通过几家相熟的山水邸报,为晚翠亭碧桃说了几句公道话,不曾想群玉韵府这边不分好赖,在山脚立了块很伤感情的禁制碑,阿良与狗不得登山摘桃。 阿良以德报怨,依旧要为晚翠亭碧桃说好话,说吃了晚翠亭一颗碧桃,读书人可以开窍,聚拢天地灵气化为文运,纯粹武夫可以增长甲子功力,修道之人的炼气吐纳,有如神助。后来听说群玉韵府那几年里,慕名前往的客人很多,导致晚翠亭的碧桃,收成不太好。 事了拂衣,深藏功名。事事与人为善,处处与人方便,这就是阿良行走江湖的宗旨。 案几上,还搁放了两壶酒,一壶竹海洞天的青竹酒,一壶百花福地的十花酿。 酒杯是那百花福地独有的仿花神杯,也算官仿官了,价格不菲。 阿良桌上这只酒杯,是桃花杯。绘有桃花一簇,深红浅红都可爱,好似女子妆容浓淡,旁边还铭刻有文庙副教主韩老夫子的一首咏花题诗。 阿良转头望向那个站在大门口的熹平,都不用阿良询问,熹平察觉到视线后,主动说道:“除了笔墨纸砚,其它都可以带走。” 阿良问道:“案几和竹席呢?” 熹平反问道:“你觉得呢?” 阿良立即懂了,可以。 熹平兄,大气仗义。 熹平也立即领会,说道:“回头到了功德林,还能喝上一壶今年清友福地刚出的雨前绿甲茶,是陆先生亲自采摘,托付不夜侯送来文庙,平时董夫子都不舍得多喝。” 阿良会心一笑,又懂了,回头让左右去功德林,打包带走,或者干脆送给老秀才好了。 陆芝倒了一杯青竹酒,一口饮尽杯中酒,怎么喝着像是假酒? 酒水滋味其实不错,可总觉得不是那么个味。还是剑气长城叠嶂铺子那边的青神山酒水,喝着更习惯些。 阿良转头问齐廷济,吃不吃喝不喝,齐廷济笑着说都拿去。阿良就不客气了,自己这种读书人不谙庶务,脸皮又薄,挣钱难啊,在外赊账又多,只能燕子衔泥,小赚一笔是一笔。至于左右,问都不用问,阿良将那两人的酒水、酒杯和仙家瓜果都一股脑搬到自己桌上,附近位置,坐着赵摇光、林君璧这些年轻人,阿良就让小天师帮忙捎话,不喝酒的,酒壶酒杯都拿来,喝酒的,酒水留着,别小家子气,喝酒要豪迈,用酒杯算怎么回事,酒杯拿来,一口闷不出个飞升境,都拿来。 很快就被阿良凑足了一整套十二花神杯。杯杯叠加,孤苦伶仃的,阿良又让赵摇光他们帮着呼朋唤友,又凑足了一整套花神杯。同样是一只桃花杯,绘画题诗却不同,阿良感慨不已,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真是会做人。 身为文庙教主的董老夫子,率先开口,沉声道:“以直报怨,连蛮荒天下都知道这个道理,你们没理由不知道。” 这句话不是说给那些山巅修士的,而是说给某几个学问足够深厚、却太过胸怀数座天下的书院山长。 有些夫子,治学极其严谨,往往性情迂腐古板。学问裨益世道颇多,可涉及经世济民,就不如何了。 所以此次文庙补缺七十二书院山长,某些人选,其实文庙内部是存在争议的。 文庙教主的这个开场白,让议事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不管如何,当礼圣跨出那一步后,意味着文庙这次,肯定是要对蛮荒天下动真格了。 分列两边的案几之间,水雾升腾,最终浮现了五幅山水画卷。 浩然四海,各有一处归墟入口,通往蛮荒天下。 文庙对四处归墟都有命名,天目,黥迹,神乡,日坠。 此外就是三座渡口,分别称呼为秉烛渡,走马渡,地脉渡。其中地脉渡口,已经被墨家钜子打造为一座城池。 三处渡口北边,便是那座极难修缮的剑气长城。 相较于间距极大的四处归墟,三座渡口连同两截剑气长城,可以视为一地。 而分散蛮荒各地的四处归墟,加上位于蛮荒天下最北边的三处渡口,这五处,会是浩然天下的在蛮荒天下的五个立足点。 人手拿到五本册子。 册子很厚,事无巨细,详细阐述了五处入口的形势,涉及到每个蛮荒宗门势力、山下王朝、部族的地理形势,各种物产资源的准确分布、储量。 郁泮水一直仔细凝视那些画卷,不出意外,很快处处都是硝烟四起的战场了。 这个富家翁模样的臃肿老人,忧心忡忡问道:“剑气长城南边,是十万大山的那个老瞎子,怎么办?一个不留神,剑气长城和三座渡口的联系,就会被这家伙拦腰截断。” 十万大山中的那些金甲傀儡,可不是只会搬移山头,一旦投身战场,对于浩然天下来说,就会造成无法估量的战损。 尤其是老瞎子是资历极老的十四境大修士,又在自家天地内,万年以来,连托月山都只能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老瞎子执意挡路,谁去拦阻?即便拦得住,浩然天下的顶尖战力,会被拖住极多。比如于玄,大天师赵天籁,火龙真人?是不是就得陪着那个老瞎子每天喝西北风晒太阳了? 至于一般的飞升境修士,对上那个老瞎子,根本不够看,说不定就要被那条看门的飞升境大妖塞了牙缝,饱餐几顿。 只要跻身了十四境,尤其是合道地利的山巅大修士之外,与之对敌,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董老夫子竟是有些欲言又止。 不过看样子,这位文庙教主的神色,并不凝重,反而有些笑意。 阿良神色古怪。 好家伙,老瞎子为了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真是什么脸皮都不要了。 跑去托月山那边站着,假装为蛮荒天下摇旗呐喊,其实还是两不相帮,摆明了是在与文庙说一个道理:我本来是要帮托月山的,但是现在收了个既开山又关门的好徒弟,因为那小子还有个儒家子弟身份,所以就不偏袒那蛮荒天下了,以后真有事情求我帮忙,你们文庙可以找我那弟子商量,他说话管用…… 李槐与担任扈从的那条飞升境,嫩道人。这会儿年龄悬殊的主仆二人,还在泮水县城那边美滋滋闲逛呢。 嫩道人是觉得沾李大爷的光,在文庙这边混了个熟脸,以后自己再游历浩然天下,稳了。 不敢说每天躺着享福,反正终于不再成天担心挨雷劈、吃飞剑。 李槐是见着了陈平安,心情大好,一边逛书铺,一边暗示嫩道人有没有值钱物件,拿件品相好的,好送礼,回头找他大半个师父的老瞎子结账,都是一家人,客气个啥。 嫩道人心情更好,一边信誓旦旦保证不让公子送礼跌份儿,一边心神沉寂小天地,快速游曳在那几件咫尺物当中,挑花了眼。 一个也就是没见到老瞎子当时的站位,不然它能被吓得当场魂飞魄散。 老瞎子那十四境不好杀,在文庙几步远的地方,随便剁死它个飞升境有何难? 一个也不知道,老瞎子为了从大半个师父,能够变成一个师父,都做了什么“老脸贴地说不要就不要”的勾当。 董老夫子没有多说,稍稍酝酿了一番措辞,只是给了一个含糊其辞的说法,“这位前辈,虽然先前议事站在了对面,不过他肯定不会掺和这场战争,诸位可以只管放心。十万大山,依旧中立。” 韩老夫子倒了一杯十花酿,自饮自酌,相较于百花酿,品秩要差很多,不是福地花主拿不出足够的百花酿,只是文庙这边婉拒了,而且所有酒水、仙家瓜果,文庙都掏钱。不过价格嘛,当然要比市价低很多。事实上案几上边的酒水、瓜果,几乎都是有价无市之物,但是相信所有能够露脸一次的宗门仙家,都不会觉得亏钱。 陆芝以心声问道:“这场议事,会开很久?” 因为她看文庙这边的架势,今天关了门后,没个把时辰,根本别想开门。 左右点头道:“如果是在剑气长城,最少能开十场。” 齐廷济笑着安慰自家这位首席供奉:“这样的议事,次数不多,只要熬过这次,以后想要再有这样的议事都难了。” 陆芝还是有些不适应,喝了一口闷酒。 在剑气长城那边,十余位城头巅峰剑仙的所谓议事,其实就是老大剑仙的几句话,没有异议就算通过了。 哪怕是剑坊、衣坊各自议事,估计小半个时辰,就会有大批剑修撑不住,借口离场,陆芝曾经难得参加过几次,董三更或是陈熙住持的重要议事,剑修们没胆子跑路,就一个接一个,聚在议事堂外边喝酒,里边聊着事,外边喝着酒,两不耽误,陆芝境界高,还有类似岳青、米祜这样的候补巅峰,都可以坐在外边台阶上一直喝酒,一些个玉璞境剑修,也能磨磨蹭蹭喝上一整壶酒水,可怜那些境界不够的地仙剑修,往往喝不了几口就要被踹回里边去,或是一旁的大剑仙们丢个眼色,就只得起身返回,毕竟一旦里边座位空了半数,议事堂里边稀稀拉拉的,不好看,不过董三更和陈熙其实自己也会出来喝两口。 剑气长城历史上,唯一的例外,大概就只有那座陈平安领衔的避暑行宫了。 韩老夫子笑道:“此次议事,文庙之外的诸位,谁都不必耻于谈个利字。” 这位与亚圣最为“知己”、率先提出完整“道统论”的文庙副教主,今天所说,却很让人意外,“名利,钱财,凭战功、功德破例换取下宗选址,还有下一次五彩天下开门的有限名额,大家今天都可以谈,敞开了聊,百无禁忌。” 说到这里,韩老夫子看了眼皑皑洲刘财神,再看了眼宝瓶洲的宋长镜。 少年姿容的刘蜕刚刚翻完了那本册子,不知不觉就已经吃完了桌上瓜果,问道:“除了中土神洲的各大王朝、藩属,其余兵力从哪里来。只说我们扶摇洲,可以归拢起来的山上修士和山下兵马,很不够看了。” 刘蜕这番言论,也谈不上家丑外扬,在座各位,知根知底。 扶摇洲只比桐叶洲稍好一筹。 一场大战打下来,除了如扶摇洲这般山河破碎不堪的,其余中土神洲,皑皑洲,北俱芦洲,流霞洲,不谈山上修士伤亡,只说山下势力,都相对保存完整。 刘蜕在内的总计八人,各自一洲话事人,在他们案几上都出现了最新一本册子。 韩老夫子说道:“你们看完之后,可以酌情增减人手。” 韦滢翻开册子,快速看完之后,从案几上边抽出几张白纸,提笔加上了真境宗一拨修士的名字,以及一些文庙遗漏的山上势力,只不过除了自家真境宗,其余仙家,都要注意分寸,不然会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说到底,还是要能够互惠互利,韦滢还没有傻到为了讨好文庙,不惜让自己沦为一洲公敌。 韦滢最后再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桐叶宗三个字,然后抬头与那位韩老夫子问道:“若是桐叶宗修士,有人愿意赶赴蛮荒战场,文庙这边是否答应?” 韩老夫子明显有些赞赏神色,点头道:“当然没有问题。韦宗主在返乡之后,可以帮着文庙与桐叶宗修士商议此事。” 晁朴身为邵元王朝的国师,却对金甲洲山上山下势力如数家珍,提出了自己的几个异议,文庙这边有一位学宫司业负责解答。 仅是这个关于讨论九洲可战之兵的一个环节,议事就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而且依旧还没有成为最后的定论,韩老夫子给出了文庙的意见,等到这场议事结束,每洲都会再议一场,文庙会召集更多的各洲大修士,单独议事,推敲更多的细节。 那个被誉为涿鹿宋子的豪阀家主,突然说道:“四个归墟入口,地理位置,显然都是蛮荒天下精心挑选出来的。” 灵气稀薄,物产贫瘠,方圆万里之内,或水网纵横,或是崇山峻岭,对于山下兵力的战场推进,极为不便。对于浩然修士,也实在毫无地利可言。 赵天籁,郑居中,裴杯,怀荫等人,都曾驻守归墟或是渡口某地,为的就是防止蛮荒天下大修士在那边动手脚,尤其需要注意阵师的踪迹。 董老夫子问道:“有没有需要查漏补缺的地方?” 郑居中心念微动,名为神乡的归墟出口,以及走马渡,比起文庙已经极为详实的两幅堪舆图,多出更多的山川河流,疆域扩大了将近一倍。 赵天师抬起一只手,双指并拢,朝着天目归墟出口处,“指点江山”,在那山河画卷上,多出了数十粒深浅不一的亮光,都是潜伏大妖的隐匿踪迹。除此之外,在几处边缘地界,还出现了六条金色丝线,是那蛮荒大妖精心布置的隐蔽阵法。 怀荫看得头皮发麻。先前他在那渡口、归墟两地驻守,虽说时日不久,就待了两三年功夫,可他也算兢兢业业,四处御风,帮着文庙这边勘探山河地理,更是不计成本地撒符成兵,驱使百余傀儡四散巡视山河,卯足了劲,一天都没闲着,自以为成果卓著,原本还以为会一枝独秀,不曾想还是落了下风。 白帝城城主,龙虎山大天师,这两位,可不是什么藏拙,先前要故意与文庙隐瞒这些内幕,分明是郑居中和赵天籁在已经离开渡口之后,凭借各自术法神通,最新勘验而出的成果。 火龙真人破天荒有些难为情,人比人气死人,贫道成了与怀算盘一样的酒囊饭袋。 没法子,只好下次到了蛮荒天下,多出力几分了。树要皮人要脸,做人不能太怀荫。 于玄问道:“归墟本身,会不会藏有托月山的后手?” 董老夫子点头道:“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元雱开口说道:“我们必须做最坏打算。可以假设每一条归墟同道,都藏有战力等同于绯妃的一位王座大妖。” 柳七笑问道:“元山长可有对策?” 元雱点点头,所有案几上,再次多出了一本小册子。 一般的读书人,袖手清谈高阔论,其根源,就在于往往能够提出问题,却无法解决问题,或者干脆就从没想过要解决问题。 柳七随手翻开册子,点头而笑,元小夫子这番言论,属于有的放矢。 如今掌管天下陆地水运的渌水坑澹澹夫人,皎月湖李邺侯在内的五大湖水君,还有一大拨水神,水仙水裔之属,名字都一一出现在册子上,其中就有中土神洲蜃泽湖水君,北俱芦洲济渎的灵源公,南薰殿沈霖。龙亭侯李源。宝瓶洲大骊王朝的铁符江水神杨花,东南方钱塘江一条老蛟……总之各洲高位水神,以及大致势力、水府底蕴深浅,都已经被文庙详细记录在册,锱铢必较。 阿良啧啧称奇道:“水神押镖,有点意思。”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力从何而来,大致如何行军,那么接下来就该谈论驻扎蛮荒一事了。 墨家钜子,在地脉渡口的一人一城,会不断南移,大城之内,可以屯兵二十万山下精锐。 此外墨家三脉,还有六千余人,会联手匠家总计派遣出一万两千余练气士。 双方分别依托秉烛、走马两处渡口,负责建造可以同样往南迁徙的巨大城池。 其余四处墟大门口,皆有布置。 于玄符箓一脉,龙虎山天师府,分别在天目、神乡两处归墟,各自以符箓力士、移山傀儡开辟道路,搬迁山岭,搭建桥梁。 兵家修士和阴阳家阵师,分别在黥迹、日坠两处归墟附近,负责搭建大阵,聚拢山水灵气。 商家负责砸钱,以神仙钱砸出四大归墟处的天地异象,灵气充沛。 农家和药家两家练气士,负责在各处栽种仙家草木、五谷。 此外,文庙调动浩然天下所有先前备战而建立、却未用上的剩余剑舟,全部的山岳渡船。 其中大骊宋氏赊欠墨家的所有债务,一律转由文庙承担,文庙还要额外给大骊宋氏一笔神仙钱。 宋长镜开口说道:“再给大骊王朝最少三个宗门名额。” 董老夫子笑道:“可行。就三个,不能再多。” 火龙真人沉声道:“北俱芦洲的剑修,哪怕自愿赶赴战场,文庙这边也不能再没点表示了。” 董老夫子点头道:“理所当然。” 礼记学宫大祭酒笑道:“劳烦真人合计出一个章程,什么境界的剑修,给出怎样的补偿,文庙这边等着便是。你们北俱芦洲只管开口。” 大祭酒对林君璧说道:“君璧,你回头负责与火龙真人具体对接此事。” 林君璧领命起身,与火龙真人作揖行礼,并无言语。 他是隐官一脉的剑修,所以与北俱芦洲算是半个自家人。 所以与火龙真人,根本不需要客套话。哪怕多说一句,都显得多余。 火龙真人对这小子,印象不差。 是个顺眼的。 听说在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当过几年的隐官一脉剑修,还多次投身战场。至于什么三年破三境的,反而是很其次的事情。 韩老夫子突然说道:“北俱芦洲这边,真人你可以与所有剑修坦言,就算是去蛮荒天下御剑远游,只是游历一番,都不用出剑,也不分境界高低,文庙这边,钱照样给,别不好意思。” 火龙真人笑眯眯问道:“如果是第一次赶赴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呢?文庙难道一样给钱啊?” 董老夫子正色道:“给,怎么不给!这笔神仙钱,文庙就算需要与人借钱,同样不皱一下眉头。” 皑皑洲刘氏财神爷,笑道:“接下来百年之内,刘氏关于雪花钱的那一成收益,我们就不要了。” 董老夫子笑问道:“如此买卖,不合适吧?” 刘聚宝笑着不说话。 韩老夫子点头道:“可既然刘财神自己都说了,文庙总不好推托,不然就显得矫情了。” 刘聚宝轻轻点头。 火龙真人大开眼界,敢情董夫子,先前说谈钱别难为情,是给文庙自己做铺垫啊? 于是火龙真人瞥了眼那个肥婆娘。 澹澹夫人有些没头没脑。 于玄笑着心声安慰道:“这是穷光蛋看有钱人的眼神,澹澹夫人不用理会这种嫉妒。” 澹澹夫人得了“提醒”,立即颤声开口道:“渌水坑愿意拿出所有家底,交给文庙打理。” 人大不过天去。见过神仙就喜欢访山。见过鬼就会怕黑。 她是真怕惨了火龙真人。 一个堂堂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北俱芦洲山上匪首一般的存在,当年在渌水坑堵门口,可不止几天功夫,两条长达万丈的庞然火龙,水中迅猛游曳,每天环绕渌水坑转圈,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火龙真人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狠话都有脸撂,在大门外每天都要帮着澹澹夫人计算日子,因为火龙真人说那龙虎山赵老弟,是贫道的拜把子兄弟,得了自己的飞剑传信后,二话不说,已经携印背剑下山,很快就要造访渌水坑。 澹澹夫人当然是度日如年,只能硬着头皮死撑到底。 至于躲在渌水坑里边的那群水裔精怪,更是每天瑟瑟发抖,如丧考妣,日复一日,总觉得每个明天,都有可能一睹天师容颜,然后被那仙剑一剑劈开渌水坑禁制,再拿天师印一拍,火龙真人的那两条火龙再一搅,那它们不就死完了吗? 澹澹夫人的这个说法,好歹留了余地,是打理,可没说全部白送。 可文庙要是一个心狠,都黑了去。大不了她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不谈麾下那位驻守歇龙石的捕鱼仙,以及那拨南海独骑郎,只说渌水坑的那些水仙精怪,数以万计的虾兵蟹将,除了火龙真人这种稀罕客人,渌水坑在那大海之中,可是实打实的一方霸主,何况每座天下,本就都是古遗址之一,遗落在浩然海中的上古战场遗物,就有不少。又有众多应运而生的诸多仙家机缘,大海广袤,渌水坑麾下喽啰又多,大几千年的悠悠岁月,搜刮了不少宝贝,都是品秩不俗的天材地宝,不然寻常物件,也入不了这位澹澹夫人的法眼。只说那堆积成山的虬珠,不就任由它们在宝库当中逐[三九书屋网]渐“珠黄”?曾经有大修士主动找上门,希望做那虬珠买卖,结果明明可以一本万利的渌水坑,大门都没打开。 挣这点小钱?她臊得慌。 然后文庙给出了一个驻守各地的修士名单,负责五处蛮荒立足地的前期安危,等到战线真正铺展开来,就不需要当那“扈从”。 名单之上的人物,属于必须到场的,此外某些人选的不断添加,文庙还会继续酌情而论。浩然天下的顶尖战力,最终一个都不会遗漏,没有谁可以置身事外。 归墟天目处。 文庙两位副教主,三大学宫祭酒。 神乡。 于玄,赵天籁,火龙真人。白裳。 黥迹。 郑居中。裴杯。怀荫。郭藕汀。刘蜕。葱蒨。 日坠。 苏子,柳七。宋长镜。韦滢。 剑气长城。 齐廷济,陆芝。阿良,左右。 董老夫子说道:“目前终究只能纸上谈兵,来几场战场沙盘推演。” 元雱在内的一拨文庙军机郎,选择蛮荒立场,在五处战场,与浩然展开厮杀。 郑居中瞥了几眼双方兵马在沙场上的各自推进,没有多说什么。 最底层、最根本的术算之法,才是重中之重。 白帝城城主没有说话,但是文庙这边,没打算放过这位奉饶天下先的棋手。 尤其是三位术家老祖师,显然都极为期待郑居中的开口。 战场推演,其实就像搭建建筑,所谓的总例,才是关键所在。 只有底层架构的稳固,才有资格来谈建筑上层的随宜加减。卯榫样式,旋作制度、曲线弧度从何而来,侧脚、升起的倾斜规范,大木作与绞割的定例……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两个不同修行路数的地仙族修士,在战场之上,如何判定它的精准战力?肯定不是两个死板的数字,是有波动起伏的,不然这场推演,就是稚童儿戏。而这个起伏,哪怕被计算在内,可只要不够完善,纰漏误差不断累积,沙盘推演之上结果,一场文庙自嘲的纸上谈兵,就还是一堆废纸。 陆芝问道:“避暑行宫那边,好像尝试过,但是没成。” 左右点头道:“难度太大。当时精通术算的剑修,人数实在太少。而且谁都不敢轻易尝试此事。” 阿良感慨道:“如果我在避暑行宫就好了,肯定可以帮陈平安一把。” 齐廷济想起一事,好奇问道:“那位斩龙之人,怎么回事?” 阿良抬起下巴,点了点那位一袭白衣、风采与自己不分伯仲的怀仙老哥,“你问他去。” 那位三千年前的斩龙之人,确实古怪,不光是行事不可理喻,而且这家伙的合道与跌境,更是诡谲难测。 杀那蛟龙,连阿良都不得不说一句砍瓜切菜,见一条砍死一条,遇到一堆照样砍死一堆。 关于此事,阿良甚至到了剑气长城,不得不询问老大剑仙,到底咋回事,没道理这么猛啊。 剑术再高,总高不过陈清都,剑道再宽广,阿良还真不觉得那位斩龙之人,就比自己强。 可是换成阿良去面对那些成群结队的蛟龙,也绝不敢说能够像那个青衫客,那般信手拈来,剑斩蛟龙如雨落。 结果老大剑仙当时回了一句,再强也强不过我,我去费这脑子做什么,你自个儿琢磨去。 把阿良给气得差点大晚上带俩穿开裆裤的孩子,偷摸去那茅屋浇水。 如今就更怪了。 那个斩龙之人,当年极有可能是跌境了的,所以才销声匿迹了三千年,然后如今又合道破境,重返十四境。 所以阿良舔着脸与那郑居中心声问道:“怀仙老哥?小弟有一事犯迷糊,还望老哥帮忙解惑啊。” 郑居中笑道:“帮不上忙。” 郑居中与那斩龙之人,师徒两人,其实在那宝瓶洲有过一场久别重逢,当时郑居中这位弟子,其实已经稳稳胜过那位传道人。 当时的目盲老道士“贾晟”,也确实坦诚此事,自认境界修为,都不如郑居中了。 至于现在,不好说。 当年裴杯从倒悬山返回中土神洲,这位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曾经问拳白帝城。 两位,都是中土十人之一。 但是裴杯那一场问拳,外界只听说,两人没有分出真正的胜负。 可事实上,双方就根本没有打起来。 郑居中与裴杯说了句,等你两只脚都跨过了那道门槛,再来倾力问拳,不然岂不可惜。 裴杯不觉得郑居中是大言不惭,虚张声势,所以答应下来。 白帝城这边,之后就散布消息,平手而已。 其实两位山巅男女,只是在那彩云间,喝酒而已。 郑居中最后还陪着曹慈下了局棋。 曹慈其实棋术不错,只不过这个年轻武夫的博学多才,都被他太过耀眼的武学天赋给掩盖了。 事实上,曹慈的琴棋书画,都颇为不俗。 阿良和齐廷济的疑惑,郑居中的大弟子傅噤,早就有了。 “小白帝”傅噤,身为纯粹剑修,胜负心极重,对于那位师祖,很想问剑一场。 反正白帝城修士,只要有本事,欺师灭祖都没关系。 郑居中曾经精心谋划了一场叛变,处心积虑足足六百年, 韩俏色这些师妹师弟,再加上傅噤在内的几位嫡传,联手客卿,供奉, 而试图将整座白帝城改天换日的那个主谋,就是“被自己蒙在鼓里”的郑居中一粒心神所化之人,再拉拢了一大拨白帝城的敌对势力,气势汹汹,胸有成竹,感觉杀个十四境都没问题。 从头到尾,只有柳赤诚那个傻子,没掺和。 郑居中对这位身为琉璃阁阁主的小师弟,既大失所望,觉得柳赤诚就是个废物,又或多或少,心存一份同门温情。 至于参与谋反众人,白帝城修士,郑居中一个都没秋后算账,一窝废物,留着还能当个摆设。 至于那些被“郑居中”自己勾结而来的敌对势力,一个个的下场,就比较可怜了。 之后三百年内,郑居中没有出手打杀任何一人,只是一座座祖师堂内讧不已,勾心斗角不亦乐乎,同门之内,袭杀手段层出不穷,每有修士得手,还会沾沾自喜。其中两座原本底蕴深厚的中土宗门,杀来杀去,酣畅淋漓,最后杀得连那个宗字头的头衔,都没能保住。 最可怕的地方,就连身为郑居中开山大弟子的傅噤,直到今天,其实内心深处,还在怀疑一事,自己到底是傅噤,还是师父分身之一? 泮水县城。 顾璨正在独自打谱,师姑韩俏色坐在门口那边,突然喊了声师兄。 郑居中没有理会,走入屋内,坐在棋盘对面。 韩俏色对此也无所谓。 顾璨缓缓放下手中棋谱,抬头问道:“议事结束了?” 郑居中摇头道:“还在议事,分心来此。” 一座白帝城,能够让郑居中稍微多聊几句的,就只有这个新收没几年的关门弟子了。 顾璨说道:“师祖如果想要保持在十四境,是不是人间必须最少存在一条真龙?” 这其实是一个悖论,师祖发誓要斩尽天下真龙,所以凭此宏愿,剑心合道心剑,成为十四境修士。 可等到他一旦真正杀尽了真龙,就要跌境,重新变成一位飞升境剑修,而且会被剑心反噬,大伤元气。 郑居中点点头。 韩俏色猛然转头,显然她被着个说法给惊吓到了。 关于斩龙之人的境界,有说是十四境的,也有说是飞升境巅峰的,更有人言之凿凿,之所以能够斩龙,是因为他拥有太白、万法、道藏之外的第四把仙剑。 顾璨疑惑道:“师祖也是浩然本土人氏,为何跻身十四境剑修,没有惹来天外神灵的仇视?是因为当年蛟龙之属的背叛,投靠了我们人族?” 郑居中笑道:“差不多。” 顾璨说道:“可是蛟龙之属的兴起,是大势所趋,想要天下水运流转有序,文庙还是需要蛟龙去打理的。到时候师祖如何自处?” 郑居中反问道:“你一个小小玉璞境,要担心十四境剑修的大道存亡?” 顾璨直白无误道:“我希望与师祖学剑。因为剑术一道,师父是不太愿意倾囊相授了。” 郑居中点头道:“我可以帮你牵线搭桥,你师祖看我不顺眼多年,能够给我找点麻烦,他会很乐意。” 韩俏色哀叹一声。 屋内这对师徒,再加上那个师祖,三人都什么脑子啊。 她继续对镜自照,涂抹脂粉,抿了抿嘴唇,转过头问道:“小璨,什么颜色好些?” 顾璨转头看了眼,笑道:“浅红色更好些,殿丞芍药红,稍稍艳了些,不如用梅花庵的嫩香。” 韩俏色嫣然一笑,擦拭唇角干净,果真换了顾璨所说的那种口脂点唇。 鸳鸯渚那边,钓客如云。 陈平安其实在参与河畔议事的时候,就“同时”又有个陈平安,被礼圣送到了鸳鸯渚附近,应该是防止参与文庙内议事的有心人,有所揣测。不然以他的隐官身份,是怎么都该出现在文庙内的。 议事,垂钓,反正两不耽误,都不用怎么开口,乐得清闲。 陈平安就干脆挑了个僻静地方,坐在这边钓鱼,打了两个窝,准备换着钓。钓鱼这种事情,陈平安还是很熟门熟路,咫尺物里边,专门备着鱼竿、饵料。 只是因为先前张条霞那些武学宗师云集在此,好像成了一处胜地。 很快陈平安身边就多出了两拨钓客,男男女女,都很年轻,显然兴趣不在钓鱼。 可惜了陈平安先前打的那个窝,这些个山上神仙,连那抽竿散饵都不懂的,一次抛竿之后,就雷打不动了,傻乎乎等着鱼儿上钩。敢情是憨憨等傻鱼呢? 酡颜夫人与一位百花福地的少女花神,凑巧散心路过此地,远远见着了那一袭青衫后,吓得落荒而逃。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往远处使劲招手。 道路上,有个年轻女子,身穿红衣,牵马缓行。 她赶紧藏好酒壶,松开马缰绳不管了,一路飞奔过来,一个蹦跳落地站定,大声喊道:“小师叔!”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一章 横着走 双方重逢于青山绿水间,再不是少年和小姑娘了。 听着李宝瓶的大声打招呼,陈平安笑着点头,打趣道“都会喝酒了不用藏掖,小师叔也是个酒鬼。” 李宝瓶笑容灿烂道“老姑娘了嘛” 陈平安哑然。 按照一般说法,李宝瓶应该会说一句,是大人了,可以喝酒。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记起李宝瓶、李槐他们岁数不小了。 可是没办法,心里边总是喜欢把他们看作孩子。其实按照家乡那边的习俗,当年远游众人,其实早该人人婚嫁,说不定各自的孩子,都到了窑工学徒的岁数。 如今的李宝瓶,只需要微微抬起眼帘,就能看见小师叔了,她眨了眨眼睛,说道“还好,小师叔跟我想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所以方才就算小师叔不打招呼,我也会一眼认出小师叔”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李宝瓶的脑袋,笑道“在小师叔眼里,除了个头高些,好像没什么两样。” 好像还是那个吭哧吭哧在家乡街巷,肩头扛着槐木树枝飞奔的红衣小姑娘。 这么一想,陈平安就没有那么伤感了,于是悄悄放弃了拿出养剑葫喝酒的念头。 在自己十四岁那年,当时还只有小宝瓶跟在身边远游的时候,偶尔陈平安都会感到疑惑,小姑娘走了那么远的路,真的不会累吗好歹抱怨几声,但是从来没有。 陈平安忍不住的满脸笑意,怎么收敛都还是会笑,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小竹椅,递给李宝瓶后,两人一起坐在水边,陈平安重新提竿,挂饵后再次娴熟抛竿,转头说道“鱼竿还有。” 李宝瓶坐在一旁,轻轻摇头,然后抬起两只脚,鞋子敲鞋子,“看着小师叔钓鱼就好了。混吃混喝,懒人有懒福。” 陈平安那边的青竹椅脚处,有绳线系着一只入水鱼篓,还用一块大石子压着绳子,李宝瓶起身蹲在水边,将竹编鱼篓拽出水面,发现里边鱼获不少,都是鸳鸯渚独有的金色鲤鱼,只是这些金鲤其实与水仙灵物不沾边,只是瞧着可人,放了葱姜蒜,无论清蒸红烧,肯定都好吃,小师叔手艺很好的。 李宝瓶晃了晃手中鱼篓,偷偷咽了咽口水,小声问道“小师叔,烧鱼的佐料,都有带吧” 陈平安点头笑道“当然,锅碗瓢盆,料酒辣酱油盐醋,白糖桂皮姜葱蒜,一样不差的。论做饭烧菜的手艺,小师叔这辈子只输过一次,必须找回场子。” 李宝瓶咧嘴一笑,晓得了,是当年在黄庭国那边,他们被一位退隐山林的侍郎老爷邀请去府上吃饭。饭桌上一个个狼吞虎咽,尤其李槐最没良心,嫌弃小师叔的饭菜寡淡来着,还可劲儿埋怨小师叔钓不着大鱼,巴掌大小的,那也叫鱼,瞧瞧桌上这颗鱼头,都比你一整条鱼大了,再瞧瞧这大盘子,这汤汁 小师叔那次破天荒有些生闷气。 想起这桩陈年旧事,李宝瓶突然觉得李槐这家伙,小时候怎么这么欠揍。这次正好与他秋后算账 李宝瓶将鱼篓重新放入水中,轻声问道“我哥如今也在这边游历,小师叔见着没” 陈平安心声道“没呢,我到了这边没几天,一直待在功德林,与先生师兄待在一起,然后去了趟泮水县城的问津渡,刚见着了阿良和李槐,然后一个没留神,就给拎去参加议事了。议事期间,偷偷问过了茅师兄,听说你在鳌头山那边,我刚来这边钓鱼没多久,原本打算再钓个把时辰,就去找你。” 陈平安不知不觉的,就会把事情说得很细。 可能是在李宝瓶这边,他这个小师叔,习惯了如此。 其实陈平安打算借参加议事的这个难得机会,要去做不少事情。比如拜会趴地峰火龙真人,感谢指玄峰袁灵殿的上次观礼所赠。 同样还需要主动登门做客,亲自找到那位郁氏家主,一样是道谢,郁泮水曾经送给裴钱一把竹黄裁纸刀,是件价值连城的咫尺物。除此之外,郁泮水这位玄密王朝的太上皇,在宝瓶洲和桐叶洲,都有或深或浅的钱财痕迹,听崔东山说这位郁美人和皑皑洲那只聚宝盆,都是仗义疏财的老朋友了。既然如此,很多事情,就都可以谈了,早早敞开了说,界限分明,比起事到临头的抱佛脚,可以省去诸多麻烦。 姚老头曾经说过,有事再烧香,不如初一十五多跑几趟,平时走远路,容易过年关。 听说桂夫人如今也在这边,陈平安打算问一些赊月的事情,帮着刘羡阳把某件事给敲定了,说不定很快就可以喝喜酒。帮忙操办婚宴一事,就谁都别跟他陈平安争了。听墙角根这种家乡习俗,不能丢,得有。 他还要与大端王朝某位武学大宗师,用对方擅长的方式,讲同样的一个道理。 但是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与小宝瓶相比,都可以靠后。 陈平安一个骤然提竿,身体前倾,开始探臂,竹竿鱼线一并绕出弧度,然后开始小心翼翼遛鱼,小竹椅上的身形,歪来倒去。 山上神仙临水钓鱼,就跟练气士上酒桌喝酒,是一样的道理。 如果运术法转神通,是很大煞风景的勾当。用那个天底下最有名的渔翁,止境武夫张条霞的话说,就是既然本领那么大,干脆以山上术法搬运江河就是了,整条江河都是你的,几百几千斤鱼算什么,难道要装满咫尺物,卖了挣钱吗是家里开酒楼的,还是开鱼市的 李宝瓶将一场拔河瞧得目不转睛,随口说道“与茅先生从剑气长城一路赶来这边,先前我一直跟在郁姐姐身边,不过她事情越来越多,每天都要忙着接人待物,我就告辞离开了。”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笑问道“邵元王朝那位蒋棋圣的棋术如何,能不能下赢白帝城城主” 这个蒋龙骧,陈平安久闻大名,当年在避暑行宫,就没少问林君璧关于此人的传奇事迹。 陈平安知道对方在少年时候,就是公认的神童,而且早已棋名彰显,去了京城,一年下赢一位棋待诏,七年之后,就被誉为邵元第二,仅次于国师晁朴。后来邵元王朝的藩属国,出现了一个名叫周东疆的少年,按照年龄,与蒋龙骧差了两个辈分,周东疆心高气傲,不到弱冠之龄,就自认达到了“二手”高度,也就是蒋龙骧至多让他二子,双方就会胜负难料,蒋龙骧却坚持这个晚辈棋力,暂时仍是那“三手”,双方最终约战于快哉亭,才有了那部快哉亭棋谱,虽然是让子棋,双方手谈,殚精竭虑,神乎其技,时人称为“蒋龙周虎”。 这位名动半洲的蒋棋圣,大概至今还不清楚,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对他其实“仰慕已久”。 李宝瓶笑呵呵道“反正拉着林君璧一起守擂,就是不与林君璧对弈,后来等到傅噤真的登山了,就赶紧让贤,给了郁清卿落座,他自己不见了人影,都没一旁观战,后来傅噤一走,他就现身了,帮着郁清卿复盘,这里妙啊仙啊那里无理不妥啊,看样子,听口气,别说是小白帝,就是郑城主亲自登山,都可以打个平手。” 陈平安笑眯眯道“不然你以为啊,咱们这位蒋棋圣在他家乡的邵元京城,一年赢过一位棋待诏,整整七年,无一败绩,其实都是棋力的显露,这得精准勘验棋力,精心挑选对手,还需要足够的脸皮,棋盘之外,更是国手中的国手,再赶紧找酒喝,把自己收拾得披头散发,借着酒劲,众目睽睽之下,婉拒皇帝赐予的棋待诏身份,很狂士嘛,何等豪迈,风骨凛凛,我要是邵元王朝的皇帝陛下,就直接送他一块金字匾额,铁肩担道义。” 李宝瓶点头道“那我再送一副对联,棋盘上龙骧虎步,官场中行云流水,再加个横批,天下无敌。” 上中下都凑齐了。 陈平安忍俊不禁,说道“如果小师叔没有猜错,蒋棋圣与郁清卿复盘的时候,身边一定有几个人,负责一惊一乍吧。” 李宝瓶哈哈笑道“可不是,半点不让人意外。” 一边闲聊,一边遛鱼,最终陈平安成功收竿,将一尾二十多斤重的青鱼拖到了岸边,鱼篓有些小了,既然今天鱼获足够,陈平安就没想着,何况青鱼肉质一般,真算不上鲜美,不过肉厚刺少,更适合熏鱼腌制。陈平安蹲在岸边,娴熟摘下鱼钩,轻轻扶住青鱼背脊,稍等片刻再松手,见光又呛水的大青鱼,才蓦然一个摆尾,溅起一阵水花,迅速去往深水。 陈平安抬起头,与李宝瓶笑了笑。似乎在说,瞧见没,这就是李槐心心念念的大鱼了。 李宝瓶抬起双手,分别竖起大拇指。 陈平安坐回竹椅,笑道“不如我们走趟鳌头山” 李宝瓶眼睛一亮,“套麻袋打闷棍” 陈平安埋怨道“读书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是山路夜行不易,有人磕磕碰碰,我们搀扶不住,好心办坏事。” 李宝瓶正色道“是的是的。” 然后她以拳击掌,说道“那我得换身衣裳,做好事不留名。” 其实当年遇到大哥李希圣,就说过她已经不用讲究穿红衣裳的家规了。 只不过李宝瓶后来也一直没想着换,有些习惯,改了就会一直不习惯。 骊珠洞天土生土长的孩子,原本对于离乡一事,最无感触,反正一辈子都会在那么个地方打转,都谈不上认不认命,祖祖辈辈都是如此,生在那边,好像走完了一辈子,走了,走得也不远,家家户户清明上坟,肥肉一块,年糕豆腐各一片,都放在一只白瓷盘子里,老人青壮孩子,至多一个时辰的山水小路,就能把一座座坟头走完,若有山间道路的相逢,长辈们相互笑言几句,孩子们还会嬉笑打闹一番。到了每处坟头,长辈与自家孩子念叨一句,坟里头躺着什么辈分的,一些耐心不好的大人,干脆说也不说了,放下盘子,拿石子一压红纸,敬完香,随便念叨几句,许多穷人家的青壮男子,都懒得与祖宗们求个保佑发财什么,反正年年求,年年穷,求了没用,拿起盘子,催促着孩子赶紧磕完头,就带着孩子去下一处。若是遇到了清明时分正值下雨,山路泥泞,路难走不说,说不得还要拦着孩子在坟头那边下跪磕头,脏了衣服裤子,家里婆娘清洗起来也是个麻烦。 曾经孩子们心目中的最远离别,是阿爷阿爹去了小镇外边的龙窑烧瓷,或是去山里砍柴烧炭,不常见面。近一些的,是阿娘去福禄街、桃叶巷的大户人家当厨娘、绣娘,再近一些,是每天学塾下课,与同窗各回各家,是炊烟与白天道别,是晚上家里油灯一黑,与一天告别。 生老病死,都在家乡。参加过一场场红白喜事,哭哭笑笑,等到参加完最后一场,一个人的人生就算落定休歇了。 直到洞天坠地,落地生根,成为一处福地,大门一开,从此离散就开始多了。 小镇老人还好,至多是经不起家中晚辈的鼓动撺掇,卖了祖宅,得了大笔银子,搬去了州城那边安家。有了本钱的年轻男子,摊上了祖坟冒青烟的好时候,要么开始做买卖,出远门,酒桌上,要么不着家,呼朋唤友喝花酒,成群结伴赌桌上,本就不知道怎么挣钱,反正金山银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但是花钱,哪里需要别人教,人人都有本事。 约莫二十年,一代人,本来以为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好像一夜之间,就给糟践没了,原本世代相传的烧窑功夫,也早就荒废,落下了,好像一五一十还给了当年的龙窑老师傅。以前大家都穷,过惯了苦日子,不觉得有什么遭罪的,反正街坊邻里,总会有更穷的人,庄稼地遇到年景不好,或是龙窑烧造出了纰漏,或是窑口次品一多,肯定有人要穷得揭不开锅,需要与亲戚邻居借米过活。可等到享过了福,再真切晓得了花花世界的好,反而让人尤为难受。 很多时候,一口龙窑烧出来的瓷器好坏,只要匣钵进了窑炉,真就得听天由命,经验再老道的老师傅,再小心盯着窑口火候,一样不敢保证成色优劣,和最终成器的数量,所以才会有那句老话,“天管地管人不管”。 好像家乡那座瓷山,就是很多人的人生。 陈平安下意识要去拿酒壶,才发现腰间并无悬挂养剑葫。 李宝瓶好奇问道“小师叔这会儿怎么没背剑,先前仰头瞧见小师叔去了功德林那边,好像背了把剑,虽然有障眼法,瞧不真切,但是我一眼就认出是小师叔了。游历剑气长城,听茅先生私底下说过,以前那位最得意的一把仙剑太白,在扶摇洲剑分为四,其中一截,就去了 剑气长城,茅先生不太敢确定,李槐说他用屁股想,都知道肯定是去找小师叔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是被小师叔拿到了那截太白剑尖,再炼化为一把长剑,就是先前背着的那把,只不过小师叔这会儿,其实真身不在此地,还在参加另外一场比较重要的议事,就没有背剑在身。至于小师叔现在是怎么回事,迷糊着呢。” 不是飞升境修士,休想随意窥探陈平安的心声。 陈平安笑道“如果换成我是茅师兄,就拿几个书上难题考校李槐,等到这家伙答不出来,再来一句,用脑子想事情还不如屁股啊” 李宝瓶使劲点头道“茅先生就是这么做的。李槐反正打小就皮厚,无所谓的。” 然后李宝瓶说道“小师叔没有背剑也好,不然坐着碍事,那就得摘下来,横剑在膝,可是这么一来,钓鱼就麻烦了,总不能时时刻刻拿在手里,可把剑放在脚边吧,更不像话。” 陈平安笑了笑,还是那个熟悉的小宝瓶。 她总是有很多古怪的想法,奇怪的问题。 很多外人极其在乎的事情,她就只是个“哦”。可是很多人根本不在意的事情,她却有很多个“啊” 当年远游路上,小宝瓶曾经问他,天上只有一个真月亮,那么人间总共有多少个假月亮,河里,井里,水缸里,都得算上。 陈平安只好说不知道。小宝瓶就追着问小师叔什么时候才知道答案。答案当然还是不知道。 有次陈平安坐在篝火旁守夜,然后小宝瓶就指着不远处的河水,说一条可长可长的河水里边,上中下游分别站着个人,他们三个总共能够从水里瞧见几个月亮,小师叔这总该知道吧。 陈平安当时愣是想了大半天,都没能给出答案。红衣小姑娘坐在一旁,背靠小竹箱,双臂环胸,摇头叹气。小师叔笨是笨了点,可他是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小师叔,又有什么办法呢。 陈平安其实一直有留心两边的动静。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一拨钓客,是山下的豪阀子弟,另外一拨是山上修道的谱牒仙师。 两拨人,朋友相互间闲谈交流,也没什么顾忌,所谈之事,不涉机密,所以都没有像陈平安和李宝瓶这般始终心声言语。 能够被家族长辈、山上祖师带来此地,身份肯定都不会简单,都是华族高门的杰出弟子,或是大宗门的祖师嫡传。 如今在这,在路上遇到下五境修士,比起遇到上五境神仙,可要难多了。 先前李宝瓶没有出现的时候,双方明显对陈平安都没什么兴趣,多半是将这个误没资格参加议事的钓客,当做了某位不算特别拔尖的世家子,或是某个离开祖师身边的宗门子弟了。 通过那些不怕旁人偷听的闲谈,陈平安大致确定了双方身份。 左手边,皑皑洲的密云谢氏,流霞洲的渝州丘氏,邵元王朝的仙霞朱氏。主要是来自这三个家族,都是膏腴世爵的千年豪阀。 比如那谢氏,除了世代簪缨,其实也很有钱,只是因为有个富甲天下的刘氏,才显得不那么瞩目。 记得宋雨烧老前辈说过,他这辈子的遗憾之一,就是没去过流霞洲的渝州,因为听说那边的火锅,天下第一。 不过宋老前辈却又说,没去过也好,真去过了渝州,万一回了家乡,再吃任何火锅都没个滋味,岂不是糟心。那就干脆不去渝州了,留个念想。 所以陈平安对渝州这个地方,印象尤其深刻。 这些出身名门的年轻男女,摆了长条小矮几,放满了灵气盎然的仙家瓜果,地上铺了凉席,有侍女帮着架炉煮茶,还有贵公子斜卧持杯,喝酒吟诵诗篇的,反正什么事情都做,就是没想着好好钓鱼。 右手边,有那眉山剑宗的女子剑修,看样子她不会超过百岁,是位气象不俗的金丹剑修。 据说山门有那龙须云的异象,垂若瀑布似龙须。还有一座倒碧峰,矗立在湖泊旁,山色倒映水中,竟是真相在水、虚幻在岸的神仙道场,十分奇异。登山如入水,修士眼中所见,亦是湖中景象。 陈平安多看了她几眼。 主要是这位女子剑修腰间,悬了一块小巧玲珑的抄手砚,行书砚铭,篆刻了一篇脍炙人口的述剑诗。 因为抄手砚,陈平安就想起了自己的弟子郭竹酒,郭竹酒好像是唯一一个能让裴钱吃瘪的同龄人,有多难得,去问问翩然峰白首就知道了。 还有来自梅花庵的仙子,肩头趴着一只吐宝小貂。这种小家伙,不但是天然的储钱罐,而且吃了钱,真能生钱,可遇不可求。 梅花庵有那“万亩梅花作雪飞”的胜景。梅花庵的胭脂水粉,畅销浩然各洲,山上山下都很受欢迎。 一位出身金甲洲北方大宗门荷花城的公子哥,师门所在城池,建造在一枝巨大荷叶之上。荷花三百年一开,每次花开百年,每逢荷花盛开,就是一座不惧剑仙飞剑的天然护城大阵。传说这株荷花,是道祖那座莲花小洞天之物,至于如何辗转流传到了荷花城,众说纷纭,其中一个最玄妙的说法,是道祖摘下荷花,不知为何,丢到了浩然天下。 另外一个相对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大玄都观的孙老观主,在借剑给那位人间最得意之后,双方饮酒,大醉酩酊,远游浩然的老仙人道法通天,拿出了一粒紫金莲花的种子,以杯中酒浇灌,转瞬之间,便有莲花出水,亭亭玉立,然后骤然花开,大如山岳。 有个簪花的年轻人,喜欢斜眼看人,许多心思变化,都在嘴角那边的弧度上。 听说涿鹿宋氏所在王朝,从帝王公卿,到贩夫走卒,朝野上下都流行簪花一事。 入山修行,登高之后,只要有心,就会越来越发现身边人物,不是见过的,就是听说过的。 有用吗好像确实没太大的意义。因为绝多大多数人,都会就此擦肩而过,可能再不相见,就只是人生道路上的过客。就像那仙府遗址一别的武夫黄师,梅釉国旌州城外大山中的那只小狸狐,石毫国那座狗肉铺子的少年,被陈平安发自肺腑敬称一声“大侠”的孙登先。 没用吗却也未必。可能众人当中,就隐藏着一位位类似阳关道上的宋兰樵,羊肠路上、愿意让道也能各走一边的刘志茂,或是独木桥只许一人通过的马苦玄。 或是只因为陈平安的出现,夜航船上的老夫子王元章,与那桐叶宗宗主的剑仙傅灵清,已是生死有别的双方,依旧能够好似遥遥相见。 至于先前那个远远见到自己,不打声招呼掉头就走的酡颜夫人,陈平安也就只当浑然不知了。 挺好的,因为酡颜夫人身边,好像还跟着一位百花福地出身的少女花神。不然见了面,还能如何,聊今儿天气不错,饭吃过没 等到李宝瓶出现后。 两边就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一位趺坐蒲团、凝神吐纳的谢氏客卿,是位玉璞境的老剑仙,先前当老人见过了那个红衣女子,就忍不住感叹道“好个修道胚子,日丽中天,云霞四护,玉质金相,心神合一,与道近矣。” 老人这番言语,没有使用心声。 一位丘氏俊彦,犹豫道“好像是那个山崖书院的李宝瓶。” 因为李宝瓶与元雱有过一场争辩,加上宝瓶洲山崖书院的儒生,在礼记学宫那边,确实比较扎眼。 一位体态丰腴的年轻女子,随便瞥了眼那个正在滑稽拽鱼的青衫男子,微笑道“既然被她称呼为小师叔,是宝瓶洲人氏,山崖书院的某位君子贤人不然云林姜氏,可没有这号人。” 大骊王朝宋长镜,云林姜氏,神诰宗。 一座宝瓶洲,就这三拨人前来文庙。大骊宋长镜是独自一人,这位传说已经跻身十一境的武夫,已经名动天下。 神诰宗是道门,人人穿道袍,头戴鱼尾冠。 至于那个青衫男子拥有一件方寸物,不值得大惊小怪。 奇怪的,是在方寸物里边,竟然装了两条寻常青竹材质的小椅。 陈平安其实到最后,比较留心那个簪花公子。 不是因为自家那位周首席在藕花福地,有个私生子,绰号簪花郎。 而是这家伙,看李宝瓶的眼神,不正。比如那几位豪阀子弟,先前见着了李宝瓶,也会惊艳,但是绝对不会像此人那般隐蔽,鬼祟,好像已经开始心中盘算谋划,随时都会付诸行动。 陈平安在心里默默记账。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是人之常情,见到了好看的女子,多看几眼没什么。在剑气长城的酒铺,光明正大盯着那些过路女子的场景,多了去,别谈视线了,经常还会有大小光棍们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但是那样的眼神,不是剑修当真心有邪念,反而就像碗里飘着的酒花,一口闷,就没了。但是有些眼神,就像青鸾国狮子园的那条蛞蝓,黏糊腻人,而且有这样眼神的人物,往往会在他的地盘,寻找猎物,伺机而动。 陈平安继续悄然感知那个簪花男子的气机涟漪。 李宝瓶沉默许久,轻声道“小师叔,两次落魄山祖师堂敬香,我都没在,对不起啊。” 陈平安摆摆手,柔声道“没事,这有什么。小师叔在落魄山和照读岗,都帮你留好了读书的地方。于禄和谢谢,先前就挑选了照读岗,早早占了两处宅子,半点没跟我客气。不过小师叔悄悄与你说个事,其实蔚霞峰和远幕峰,有俩地儿,那才叫真正的风景奇绝,还幽静,这件事,小师叔一直故意没跟外人说,也没人着急建造府邸,因为都给小师叔专程偷偷圈画起来了,以后先带你去看几眼,挑中了,小师叔再让人打造宅子和书楼,蔚霞峰看日出日落,比较好些,可是远幕峰的云海,比落魄山还要稍胜一筹,天气晴朗时分,就可以看到邻近黄湖山的那座湖泊,云卷云舒,都是美景。所以小师叔建议你挑选远幕峰,小师叔还打算将那远幕峰的所有山路,都用大长条的青石板铺就,两边再围以竹栏,期间会经过一堵极高崖壁,有棵最少千年高龄的古松,松间有藤接树连壁,蜿蜒如大螈。到时候我再请高人帮着崖刻榜书,如果能请到苏子、柳七题字,那是最好了,不过很难就是了,毕竟不是求幅字帖那么简单,得两位前辈去落魄山做客才行,实在不行,小师叔就只好让你那两位师伯出手了。总之那远幕峰,是个特别适宜书斋治学的好地方,天风清冽,飒然而至,书楼铃铎皆鸣,听上去就很不错吧你到时候翻书看累了,就可以走出书楼,看看远处风景。这么多年,小师叔远游路上,帮你买了不少书籍,只说在桐叶洲最南边的驱山渡那边,就买了好些,一大麻袋呢,百来斤重,都是从郡望豪门里边流落出来的珍贵书籍。” 小师叔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李宝瓶听得仔细,一双漂亮眼眸眯成月牙儿。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在剑气长城那么些年,有没有过生日啊。” 陈平安愣了一下,摇头笑道“不是忘记了,就是顾不上,还真没有。” 家乡年少时,陈平安就从没过生日的习惯。 刘羡阳一样没有,嫌麻烦矫情,只有小鼻涕虫,在生日那天,能够在家里吃上一顿鱼肉。而在顾璨生日前一两天,陈平安都会拉上刘羡阳,入山下水一趟。 陈平安转移话题,“听崔东山提起过,那位少年姜太公,叫许白是吧,小师叔先前参加议事,见过他了。” 其实关于李宝瓶的事情,陈平安两次返乡之后,都问了很多,所以知道很多。这么多年在书院求学如何,曾经逛过狐国,在中土神洲郁氏家族那边,还与裴钱相遇,哪怕到了功德林,陈平安也没忘记与先生问小宝瓶的事情,比如与元雱争辩的细节,为此陈平安在功德林那两天,还专门翻了不少文庙藏书,结果就是两人的那场争论,陈平安作为李宝瓶的小师叔,帮不上大忙。 李宝瓶叹了口气,“是个烦人精,被我哥教训过一次,才消停些。” 陈平安忍着笑,点头道“才是年轻十人候补之一,确实配不上我们小宝瓶,差远了。” 李宝瓶翻了个白眼,背靠竹椅,就不愿意多提什么许白。 她是当年远游求学的那拨孩子里边,唯一一个按部就班修行儒家练气的人。 至于与林守一、谢谢请教仙家术法,向于禄讨教拳脚功夫,李宝瓶好像就只是感兴趣。 陈平安问道“这些年远游路上,有没有受欺负” 李宝瓶摇头道“ 没有唉。” 陈平安笑道“小师叔如今剑术还很一般,不过跋山涉水,都是气力活,所以拳脚功夫还凑合。飞升境打不过,打个仙人境,还是可以的。” “记起来了,真有一个” 李宝瓶突然一拍椅子,转头与小师叔笑道“是在清风城狐国边上,确实遇到过。顾璨当时也在场,他很仗义,比较意外。”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说” 李宝瓶刚要聊这个话题,眨了眨眼睛,心声说道“我哥来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原来是李希圣来了。 而且李希圣与李宝瓶心声言语,陈平安没有察觉到丝毫迹象。 这是好事。 两人同时从竹椅起身,李宝瓶笑道“小师叔,有熟人唉。” 陈平安微笑不言语。 那一行人缓缓走向这边,除了李宝瓶的大哥李希圣,还有从神诰宗来到中土上宗的周礼。 桂夫人,她身后跟着个老舟子,说是老舟子,是说他那岁数,其实瞧着就只是个神色木讷的中年汉子。 清凉宗宗主贺小凉,神诰宗元婴修士高剑符。曾经神诰宗的金童玉女,当年两人一起现身骊珠洞天。 除了周礼,陈平安确实都认识,都不陌生。 在他们走近后,陈平安与李希圣作揖行礼,再笑着喊了声桂姨。 桂夫人笑着点头。 陈平安与那周礼抱拳,“见过周先生。” 据说此人,会是青玄宗的下一任宗主,而青玄宗,在中土神洲的声势、底蕴,都只比符箓于玄所在山头和龙虎山天师府,稍逊半筹。主要还是因为青玄宗的现任宗主,闭生死关太久,长达六百年之久。而作为神诰宗上宗的中土青玄宗,其“正宗”,是那白玉京大掌教一脉,又是一桩让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道门悬案。 不知为何,文庙先后几场议事,周礼都没有参加。 陈平安方才犹豫了一下,还是称呼对方为先生。 周礼面带笑意,与陈平安回了个道门稽首,心声道“久闻隐官大名,今日有幸得见。” 贺小凉微笑道“陈平安。” 她开口,就只是说了个名字。 不过在言语之时,贺小凉以仙人术法,隔绝出一座小天地。 不小心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故意为之 陈平安说道“贺宗主。” 就只是答复了一个身份。 老舟子点点头,自顾自说道“你这小娃儿,还算是个有出息的,当年我没看走眼,不然今天非要训你几句。” 桂夫人转过头。 老舟子立即闭嘴。 这个顾清崧,或者说仙槎,其实在中土神洲已经久未露面,不曾想重现江湖,就半点没有让人失望,在泮水县城那边,再次一战成名,三言两语,将那郑居中,韩俏色,柳赤诚,傅噤,全给他骂了个遍。 不谈切磋道法,只说骂架,好像整座白帝城,都被他一锅端了。 关键是顾清崧还能活蹦乱跳的离开,在那韩俏色与柳赤诚都在大门口现身的情况下,老舟子依旧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陈平安与这位老舟子,当年在桂花岛不但见过,还聊过。 那会儿还是少年岁数的陈平安,差点就要传授老舟子一些学问。 哪怕陈平安清楚了老舟子的身份,是那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陈平安还是没有什么恶感,是非分明,就会恩怨分明。 李希圣笑道“我们继续散步,不耽误你们钓鱼。” 有意无意,李希圣只是与小宝瓶心声言语。 一行人离去。 陈平安和李宝瓶继续坐回椅子。 李希圣走出去很远,摇摇头,好嘛,有了小师叔就忘了哥,小宝瓶一次转头都没有啊。 贺小凉转头望去,望向那个坐在竹椅上的青衫男子,她眼中有些不可名状的笑意。 一旁的高剑符,黯然神伤,想要喝酒,可又好像已经喝酒了。 眼看青天行白云,伤心人醒在醉乡。 顾清崧小心翼翼喊出一个昵称“桂。” 一向气态雍容的桂夫人回了一个字,“滚。” 终于说上话了不是顾清崧竟是有些受宠若惊,挪了挪脚步,一边搓手,一边笑声答道“好嘞。” 顾清崧先前之所以破天荒说几句好话,除了桂夫人在身边之外,确实有些悔青肠子,当年不该与那少年说什么“休要坏我大道”的,而应该诚心诚意,与那少年虚心请教一些男女情爱的门道。不然一个模样也不咋俊俏的泥腿子,小小年纪,就能够拐骗了宁姚所以顾清崧先前那番言语,是打算先做好铺垫,回头再私底下找一趟陈平安,请他喝酒都成,喊他陈兄都可。 李希圣心声笑问道“怎样” 周礼笑答道“少言不生闲气,静修可以永年。此外厉害之处,在于与人往来,不在乎乍交之欢,而无久处之厌。” 鸳鸯渚更远处,那个昵称瑞凤儿的少女,忍不住再次问道“酡颜姐姐,那个人是谁啊,你怎么好像很怕他明明认得,躲他什么。” 离着那一袭青衫有些远了,酡颜夫人便笑道“我怕他玩笑呢。” 少女蓦然醒悟,“酡颜姐姐,莫不是你喜欢他” 酡颜夫人目瞪口呆,赶紧伸手捂住这个傻丫头的嘴巴,“别乱说” 给那家伙听了去,她最少得再赔上一座梅花园子。 喜欢他不等于是与那位心黑手辣笑眯眯的隐官大人,问拳又问剑吗 一个不小心,真会被他活活打死或是坑死的。 河边,陈平安又钓起了一条金色鲤鱼,放入鱼篓。 两边都有些侧目。 当然不是贪图那条鲤鱼。 而是两拨人都刚好借这个机会,再打量一番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 主动称呼桂夫人为“桂姨”。 还被那个大名鼎鼎的顾清崧夸奖了一通,小子,有出息,没看错人,就不训话了。 显然是一番山上长辈与半个自家晚辈的措辞。 好像与那位北俱芦洲的贺小凉,也认得,道了一声贺宗主。 如果没有看错,贺小凉好像有些笑意 与早年山水邸报上的小道消息,不太一样。 贺小凉作为白玉京三掌教的嫡传弟子,还是一位能够在北俱芦洲开宗立派的仙人境。 当然,贺小凉确实生得姿容极美。 而且听说她一心修道,根本无心男女情爱,连那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铉,痴心于她,贺小凉却只因为觉得被此人纠缠得烦了,竟然就直接大打出手,将其重伤。完全不给白裳半点颜面,最终导致双方宗门,就此结下一桩死仇。白裳好像还放出话,贺小凉这辈子休想跻身飞升境 无论男女,都会多看贺小凉几眼。男子多看一眼,愈发觉得她气质出尘,有那遗世独立之感,与这样的女子结成山上道侣,那就真是不羡鸳鸯不羡仙了。女子多看她几眼,估计是想要看那贺小凉一眼,她就会姿色随之清减几分 不管如何,两拨人都难免高看了那个年轻钓客一眼。 毕竟能够认识这么多的大修士。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贺姐姐好像还是当年初次见面的年轻容貌,可能还要更好看些” 陈平安摇头道“没在意。” 他只是没来由想起了自家落魄山上的女子,比如勤勉走桩的岑鸳机,和那锋芒毕露的元宝,其实这两位女子武夫,如今年纪也都不小了,至今还没有嫁人。女子嘛,到底是不愁嫁的,哪怕眼角多出一两条鱼尾纹,还是不耽误被男子喜欢。而且自家山头,那是什么风水,无论男女,就没哪个是歪瓜裂枣的。朱敛,姜尚真,米裕,崔东山,曹晴朗,元来这都是还没拉上魏山君和那些客卿呢,剑术拳法,琴棋书画,梳妆打扮,什么不能聊,什么不擅长也就是他这位山主挣钱最讲脸皮,不然镜花水月一开,这宝瓶洲的神仙钱,还不得洪水决堤一般,疯狂涌入落魄山 而女子武夫,只要跻身了炼气境,不但可以淬炼体魄,还能滋养魂魄,虽然没有练气士跻身中五境那么驻颜有术,效果还是很明显的,等到她们跻身了金身境,又会有一份额外的裨益。桐叶洲的那位蒲山黄衣芸,岁数不小了吧,如今不也瞧着年纪不大 不过自家山头,元来早就喜欢岑鸳机,元宝偷偷爱慕曹晴朗,陈平安这次返乡,都已经听说了。 事实上连小米粒都发现了,私底下跟好人山主告密,说每次曹晴朗在场的时候,那个大元宝说话就会特别凶,嗓门贼大,还故意不去看曹晴朗嘞,蒙谁呢,眼睛不看,心眼里边,全是曹晴朗哩。 所以如今是不是就元宝一个人,误以为喜欢一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李宝瓶笑问道“小师叔,在想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头道“想着帮山头挣钱呢。” 李宝瓶记起一事,“听说鸳鸯渚上边,有个很大的包袱斋,好像生意挺好的,小师叔有空的话,可以去那边逛逛。” 陈平安笑道“有空就去,嗯,咱们最好带上李槐。” 陈平安立即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伸手一抹符胆,灵光一闪,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句,符箓化作一只黄纸小鹤,翩然离去。 去泮水县城那边找李槐了,让他赶来鸳鸯渚这边碰头。 那位趺坐蒲团的老人,再次睁开眼睛,眼见那传信黄鹤远去,咦了一声,显然有些讶异,怎的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成了个地仙气象的符箓修士 难道是那桐叶洲蒲山叶氏子弟 那个斜卧饮酒的豪阀贵公子,仰头痛饮一杯酒,好家伙,诗兴大发了,笑着朗声吟诗一首。 黄鹤一声楼外楼,鱼竿销日酒消愁。仙酿解却山中醉,便觉轻身羽化天。 陈平安突然觉得,原来打油诗这种事情,能少做就是少做,确实言者开心,听者揪心。 李宝瓶 陈平安以心声与那簪花男子说道“看够了没有” 那男子小有惊讶,犹豫片刻,笑道“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陈平安说道“劝你管管眼睛,再老老实实收收心。山上行走,论迹更论心。” 男子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拨动发髻间的所簪之花,是百花福地一位命主花神所赠,当然不是靠他自己的面子,而是师门祖师。 陈平安不再言语。 男子竟是身体后仰,然后直愣愣望向那个一眼动心的红衣女子。若是她没有书院弟子的身份,就好了。 他保持那个姿势,与那青衫客笑问道“怎的,不过是看了几眼,你就要打打杀杀你谁啊” 陈平安笑眯眯转过头。 那人抬起一只手,轻轻拍打自己脖子,以心声大笑道“来来来,往这里丢张符箓,当我诚心求你,如何” 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佬,不过是认识那桂夫人、顾清崧,至多在那周礼、贺小凉跟前,勉强能够说上句话,真以为可以在中土神洲横着走了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咋了” 陈平安放下手中鱼竿,笑道“有人求我打他,差点被他吓死。” 没被文海周密算计死,没被剑修龙君砍死,不曾想在这边碰到绝顶高手了。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吃砒霜长大的啊。” 陈平安笑着没说话。 跟李宝瓶这些言语,都没心声。 所以两拨人都听见了。 那簪花男子嗤笑一声,伸了个懒腰。 然后一道救人的飞剑,被一袭青衫双手夹住,随手丢入水中,一道拦阻术法被那一袭青衫伸手一抓,掌心造化聚拢一团。 至于那个簪花男子,被出现在身后的那个青衫客,伸手拽住脖子,高高提起,使劲丢出,后者身形奔如快雷,直接去往大河对岸,一路翻滚打水漂。 一袭青衫更是神出鬼没,缩地山河却毫无气机涟漪,瞬间出现在对岸,一脚踩中那簪花男子的脖子,再一踹,又是打水漂,返回原位,竟是丝毫不差。 正文 第七百九十二章 仙人术法 老剑修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疑惑道:“隐官大人,这是作甚?” 因为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隐官大人,不知何时悄然掐上乘剑诀,在双方身边画出了一圈金色剑气,分明是隔绝了小天地,防止对话被旁人偷听了去。 仅是这一手炉火纯青的剑术神通,隐官如果不是仙人,老剑修打死不信。 是隐官暂时不想泄露身份?有这必要吗?只不过老剑修也不愿对一位隐官大人指手画脚。 陈平安说道:“前辈的好意心领,这桩风波,我自己摆平就是了。” 转头看了眼躺地上睡觉的簪花郎,竹篾的境界,纸糊的体魄,不是一般的绣花枕头,多半又是个靠宗门招牌、祖师名号走江湖的年轻俊彦。 如果打了小的来了老的,等下再跑来个兴师问罪的老祖师,对方愿意讲理,就好好聊,不愿意,那就多出三两拳而已。 若万一是那飞升境大修士,就与师兄打声招呼好了,反正距离文庙不远。 不过不出意外的话,李槐和他身边那位飞升境扈从,估计很快就会赶到鸳鸯渚。 老剑修听着那个“前辈”称呼,浑身不自在,比蒲老王八的一口一个老废物,更让老人觉得不得劲,实在别扭。 隐官大人言语太客气,客气生疏,那就是见外,没把他当自己人,这怎么行,眼前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再不能失之交臂了,不然回了家乡流霞洲,还怎么从蒲王八那边扳回一城?老剑修这会儿可是回了流霞洲,如何与蒲禾吹牛,都想好了的。 老剑修误以为是年轻隐官不愿自己趟浑水,洒然笑道:“不管这小子叫啥名啥,能来这儿,肯定是有些背景的。隐官只管放心,我只会暗戳戳给上一剑,不会当真一剑砍掉他的脑袋。” 陈平安有些无奈,敢情前辈你一样不清楚这位簪花客的名字、根脚? 陈平安当然不希望这位与密云谢氏关系密切的老剑修,莫名其妙就卷入这场风波,没有必要。 老剑修见那年轻隐官不说话,就觉得自己猜中了对方心思,多半在担心自己做事没章法,手法稚嫩,会不小心留下个烂摊子,老人斜瞥一眼地上那个花里胡哨的年轻人,奇了怪哉,真是个越看越欠揍的主儿,老剑修愈发思路清晰,剑心从未如此清澈,将心中盘算与那年轻隐官娓娓道来,“只要被我戳上一剑,剑气在这小兔崽子的几处本命窍穴,盘桓不去,今儿再拖延个一时半刻,保管事后仙人难救。我这就赶紧撤出文庙地界,立即赶回流霞洲躲几年,乘坐渡船离开之前,会找个山上朋友帮忙捎话,就说我早就见这小子不爽了。所以隐官方才出手,哪里是伤人,其实是为救人,尤其那次出脚,是帮忙打消剑气的吊命之举。总之保证绝不让隐官大人沾上半点屎尿屁,咱们是剑修嘛,没几笔山上恩怨缠身,出门找朋友喝酒,都不好意思自称剑修。” 山上四大难缠鬼,剑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不是没有理由的,天大地大,剑修在哪里都混得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哪怕处处不留爷,身为剑修,那就一人仗剑,足可屹立天地间。 比如宝瓶洲,李抟景就曾一人力压正阳山数百年,李抟景在世时的那座风雷园,不是宗门胜似宗门。 陈平安少年时所见的剑修刘灞桥,最大印象,除了痴情之外,就是刘灞桥身上的那种昂扬风采。好像天底下除了情关之外,就再没有难过的关隘。 还有风雪庙魏晋,与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先后主动问剑两场,第二场更是潇洒仗剑,跨洲远游。 当年在倒悬山春幡斋,第一次召集跨洲渡船管事,扶摇洲谢稚,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皑皑洲谢松花,得了避暑行宫的授意,分别现身,与同乡人面谈一番,行事风格如何,无一例外,都很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尤其是那蒲禾,不是野修,路数却比野修还要野,不但直接将“密缀”渡船的一位元婴管事丢出了宅子,返乡之后,意犹未尽,还找到了渡船所在云林秘府的老祖师李训,身为宗门客卿的剑仙泠然,当然不愿与蒲禾问剑一场,碍于职责,本想打圆场,结果司徒积玉得到蒲禾的飞剑传信,御剑而至,到最后,李训在自家地盘,明明人多势众,都只得与那已经跌境为元婴的剑修蒲禾道歉了事。 这些,都是剑修作为。 问剑一方,被问剑一方,双方都觉得是个天经地义的道理。 陈平安是在剑气长城成为的剑修,甚至在潜意识当中,好像那个剑修身份的陈平安,还一直留在那边,久久未归。 直到遇到老剑修于樾之后,陈平安才记起,浩然剑修,尤其是跻身剑仙后,其实很会讲道理,只是道理往往都不寻常。 就像于樾今天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可以不问对手出身,先砍了再说。 于樾也好,好友蒲禾也罢,无论有什么世俗身份,都要为“剑修”二字靠边站。 而在陈平安心目中,天下剑修无非分三种,剑气长城,北俱芦洲,其他剑修。 如果只说浩然天下的剑修,则只分两种,去过剑气长城的,没有去过的。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真不用。” 老剑修没机会砍人,明显有些失落,“那我就听隐官的,算这小崽子烧高香。” 这位跟随密云谢氏来此游历的流霞洲老剑修,名叫于樾,实打实的玉璞境瓶颈,是一位老玉璞。 于樾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分别名为“惊鸟”和“百花”,曾经与一位皑皑洲老仙人厮杀过一场,两把飞剑齐出,声势极大,有那“一鸟飞电抹,百花满江河”、“剑气冲而南斗平”的美誉。先前祭出飞剑,不出意外,是那把以风驰电掣著称两洲山上的飞剑“惊鸟”。 于樾最近两百年,担任皑皑洲密云谢氏的客卿,还是首席。 在浩然天下,剑修宗门之外,山上宗门仙府,山下王朝豪阀,都以拥有一两位剑仙供奉、客卿为荣。 尤其是最缺剑仙的皑皑洲,风气最盛。 刘氏前几年竭力邀请谢松花担任客卿,就是最好的例子。皑皑洲刘氏,自然不缺顶尖战力,供奉一大堆,连止境武夫沛阿香的供奉名次都不高,何况刘聚宝本身修为,就深不见底,是与火龙真人、陈淳安一样,寥寥无几能被中土神洲入眼的别洲大修士。 陈平安收起了学自崔东山的那座剑阵。 两拨钓客,境界都不高,所以陈平安跟老剑修的对话,都未曾听见,而且两人身处剑阵之内,所以景象模糊,外人见不真切。 于樾由衷赞叹道:“隐官这一手剑术,抖搂得真是漂亮,让人无话可说。” 陈平安都没好意思接话。 学到了。 一个所谓的无话可说,似乎就是最好的留白。 避暑行宫那边,对外乡剑修都有详略各异的记载。 于樾这位当年还很年轻的老剑修,在剑气长城档案上边,就属于很粗略的那种。 是上一辈隐官一脉剑仙洛衫的潦草字迹,“流霞洲于樾,金丹境修士,飞剑两把,花、鸟什么,品秩尚可,战功忽略不计。” 老剑修于樾除外,对于两边的外人而言,这场变故,确实意外。 事出突然,从那一袭青衫毫无征兆地出手伤人,到密云谢氏客卿的玉璞老剑仙,祭出飞剑救人不成,收回飞剑,再起身言语,不过几个眨眼功夫,那位出身中土宗门的簪花俊公子,就已经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所幸头顶所簪那朵出自百花福地的梅花,依旧娇艳,并无半点折损。而于樾不知怎的,好像还与那年轻容貌却脾气极差的“高人”聊上了?虽然不知聊了什么,但看那于樾又是抱拳又是笑脸,遇上某位嬉戏人间的山上前辈了? 那个斜卧饮酒喜欢-吟诗的谢氏贵公子,悚然挺身而坐,使劲拍打膝盖,大声疾呼道,“突兀而起,仙乎?仙乎!” 修士境界高不高,是一回事,打架好不好看,是另外一回事。术法神通,行云流水,身姿缥缈,写意通神,才是真本领。 换一种说法,就是这位出身密云谢氏的豪阀公孙,喜欢漂亮的出手,好看第一,得有仙家气度,风流沛然。 比如自家那位首席客卿,剑仙于樾的倾力出剑,就很得人心。 于樾神色尴尬,继续以心声与年轻隐官说道:“隐官别理睬这小子,缺心眼不假,心不坏的。” 陈平安笑道:“看得出来。” 毕竟是喜欢打油诗的同道中人。 于樾这边,主要是三个豪阀姓氏,相对还比较安静,选择作壁上观的意图比较明显。 只有邵元王朝的仙霞朱氏,那位不知道与朱枚是什么关系的年轻女子,比较没心没肺,依旧没有选择心声言语,直接开口与那谢氏公子笑问道:“看得出什么境界吗?” 男子笑呵呵道:“看得出不是下五境练气士。” 女子妩媚白眼,继而转头望向那位青衫男子,有些好奇,九真仙馆那个可怜虫,好歹是位保命功夫极好的金丹修士,还是观主嫡传,心爱弟子,怎么落得跟小鸡崽儿差不多下场,任人拿捏? 中土神洲这边,天才辈出,年轻人一个比一个心比天高。至于山上各家的老祖师,其实不太介意同龄人之间的斗殴,可如果是年龄悬殊,有人仗着岁数积攒出来的境界,老人欺负晚辈,就很犯忌讳了。她怎么看,都觉得那个瞧着年轻、出手狠辣的青衫客,年纪不会小,至于到底几百岁,就不好猜了。一个能够与老玉璞于樾“眉来眼去”的家伙,两三百岁的年轻元婴剑仙?还是一位五百岁往上走、只是面相年轻的玉璞老剑仙? 荷花城那位能够紧随于樾出手相救的年轻修士,尤为神情凝重。 山上随便趟浑水,其实后患无穷。 早知道对方能够无视于樾的飞剑“惊鸟”,他方才绝对不会冒失出手。 可是金甲洲荷花城,与中土大雍王朝的九真仙馆,世代交好,商贸更是往来频繁,于情于理,都该出手。 以往双方是平起平坐的关系,可那金甲洲一役,荷花城虽然艰难保住了山头不失,但是元气大伤,损失惨重,以至于自家城主,都不得不打破誓言,首次离开荷花城,跨洲远游中土,主动找到了那个她原本发誓此生再不相见的涿鹿宋子。 出身眉山剑宗的年轻女子剑修,一手攥住腰间抄手砚,一手掐剑诀,与一众好友心声言语道:“是位深藏不露的剑修,方才对方隔绝天地的手笔,极有可能,是谪仙山柳剑仙最拿手的雷池剑阵。先前那一手符箓术法,是此人的障眼法。” 那个肩头趴着只吐宝小貂的梅花庵仙子,有些花容失色,忍不住颤声道:“要不要我开启镜花水月,免得此人出手无忌,随便出剑杀人?” 荷花城男子叹了口气,“千万别去火上浇油,我们只能静观其变。忘了吗?剑仙杀人,是最不讲究什么规矩忌讳的。” 眉山剑宗的那位金丹剑修,点头道:“确实很像仙人柳洲的剑阵。” 柳洲擅长以飞剑金穗,画雷池禁地。练气士身处其中,就会被剑气天地压胜。练气士对上境界相当的剑修,本就已经万分吃力,再有阵法禁制,此消彼长,更是雪上加霜。 难道这位“年轻”剑仙,与那喜好弈棋的仙人柳洲,师出同门?或是谪仙山某位不太喜欢抛头露面的老祖师? 果真如此,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众人诸多细微处的神色变化。 陈平安都一一记下。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眼睛里,脸上的细微处,那些未说之话,反而比开口所说言语,更接近真相。 陈平安瞥了眼远处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好像是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坐在两位年轻人旁边,先前一直在欣赏鸳鸯渚风景,手边有木盒打开,装满了不用样式的刻刀,没有垂钓,始终在雕琢玉石,山水薄意的路数。在陈平安以剑气造就一座金色雷池小天地后,其余修士,无论是术法还是心意,一触剑气即溃散,一个个知难而退,只有这位老者能够触及雷池剑阵而不退,手腕一拧,刻刀微动,有那抽丝剥茧的迹象,只不过老人在犹有余力的前提下,很快就中途放弃这个“问剑”举动。 此刻察觉到陈平安的打量视线,老人微微一笑,以心声歉意道:“方才破阵举动,是习惯使然,恳请剑仙不要多心,事后我以这枚即将完工的山水薄意随形章,作为赔罪。” 陈平安心声答道:“无功不受禄,先生也无需多想,山水相逢一场,人情薄意轻雕琢,点到即止是佳处。” 行走山上,其实很多时候,都不用退一步,可能只需要有人主动侧个身,独木桥就会变成阳关道。 老人微微讶异,点头笑道:“不曾想剑仙前辈也是金石行家,幸会,在下林清,师从杨璿。” 陈平安眼睛一亮,立即改变主意,说道:“林先生的那枚随形章,我就笑纳了。” 不曾听说林清,但是对杨璿这个名字,陈平安却是如雷贯耳,此人出身老坑福地,喜欢在得意作品上落款一个“璇”字,价值千金。 杨璿之于符箓于玄宗门辖下的那座老坑福地,就像担任姜氏样式房掌案的曹家之于云窟福地。 都属于相互成就。 营造世家的样式曹,一代代人,打造出了云窟福地十八景。杨璿则仅凭一己之力,就帮助老坑福地的几种独有玉石,成为浩然天下文房清供的必备之一。 一座山头的创建,靠开山祖师的修为、境界、人脉。 但是一座宗门的真正底蕴,还要看拥有几个杨璿、样式曹这样的聚宝盆。 自家落魄山,如今就已经有了一个半。 莲藕福地的狐国之主沛湘,暂时还只能算半个。 至于那“一个”,当然是身负神通的掌律长命了。 陈平安主动说道:“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能够拜会杨师,厚颜登门,好讨要几件玉山子,以镇家宅风水。” 因为在倒悬山灵芝斋购买的那本神仙书上,陈平安就曾见识到这位杨璿的记载,当然文字篇幅不多,可是对于一位工匠而言,已经是桩莫大荣誉。 在那部讲述浩然天下风土概况的《山海志》上,有句“杨璿刻狐钮印,项上微紫,无上神品”,让人神往。书上还以仙家术法拓印有杨璿最出名的一件小型玉山子,有那十八洞天的称号。 正是杨璿最拿手的薄意雕工,雕刻有一幅溪山行旅图,天高云疏,隐士骑驴,挑夫尾随,山高处又有阁楼掩映青翠间,细看之下,檐下走马的铭文,都字字纤毫毕现,楼中更有美人凭栏,手持纨扇,扇面绘仕女,仕女对镜梳妆,镜中有月,月有广寒宫,广寒宫中犹有神女捣练…… 层层递进,别有洞天,可谓穷尽幽微之工。 说实话,只要是杨璿的真品,再高价格,转手一卖,都是大赚。所以山上修士,缺的不是钱,缺的是与杨璿面对面谈买卖的山上门路。 那位即将合道星河、跻身十四境的符箓于仙,号称一祖山三下宗,辖下有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两座中等福地,财源广进的老坑福地,不过是其中之一。杨璿此人,虽然只是匠人出身,元婴境界,据说深得于玄器重,谁敢与杨璿强买强卖?一不小心就要符箓吃饱的。 同样是棋待诏国手,棋力也分强弱手。那么同样是飞升境,更分强弱。 符箓于仙,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都是公认的老飞升,既说年纪大,更说飞升境底蕴的深不见底。 林清闻言,心中极为惊讶,仍是笑着点头,答应下来。 老人作为渝州丘氏的客卿,立即与那两位“平生重意气”的丘氏子弟,以心声言语提醒道:“神功,玄绩,不要轻举妄动,此人绝非什么悖逆狂徒,说不定是与九真仙馆有宿怨之辈,总之我们远观即可,切记莫要随便言语。” 老先生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位不知真实岁数的剑仙,对我恩师,颇为仰慕,观其气度,多半与两位公子一样,是华门世族子弟出身,所以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口碑平平的九真仙馆,与此人交恶。” 于樾与谢家小子问了几句,破例当了一回耳报神,立即与年轻隐官说道:“地上这家伙,叫李青竹,喜欢吃螃蟹,所以得了个李百蟹的绰号,是九真仙馆主人云杪的嫡传弟子之一,李青竹修行资质一般,就是会来事,与他师父大概是王八对绿豆,所以深得喜爱,跟亲儿子差不多,上梁不正下梁歪。”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有数了。” 陈平安轻轻一脚踹在那簪花客的脑袋上,笑道:“醒醒,天还没黑,别睡了。” 那个打了两次水漂的年轻人缓缓睁眼醒来,见着了那个神出鬼没的青衫客,脸色惨白,手脚并用,依旧躺着,后移数步。 委实是这位中土神洲的天之骄子,担心自己一个起身,就又要躺下,既然如此,不如一直躺着,说不定还可以少遭罪。 呦,还挺会演戏。 陈平安一眼看穿对方袖中的动作,是以独门秘法搬救兵去了。 假装没瞧见,根本不拦着。 因为陈平安想要看一看对方接下来的表情。 一肚子坏水晃荡来晃荡去,归根结底,得有一颗坏胆撑起那份胆识。 当一颗坏胆给彻底碾碎了,变成满是苦胆苦水,坏人就会老实很多。 既然已经传信给传道恩师,肯定就是万事大吉了,所以那位簪花郎就坐起身。 李青竹很快就恢复了神色,风采依旧,犹有闲情逸致,扶了扶发髻所簪那枝梅花, 理了理衣襟,受伤不轻,处处气府灵气乱如麻,光是养伤、调理,恐怕就要耗钱又费力,没有三两年,根本别想痊愈,眼前这厮,真是可恨至极! 男子仍是微笑道:“今日受辱,必有厚报。” 陈平安伸出手,笑眯眯道:“拿来。” 那位来自九真仙馆的馆主嫡传,有些疑惑不解。 陈平安笑道:“谈钱伤感情,咱俩可没啥交情可伤的,赶紧把钱拿来啊。识趣掏出买路财,很多时候就是买命钱。” 那人眼神炙热,大笑道:“买命钱?!那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如今就在鸳鸯渚!我怕你有命拿,没命花。” 他胆气十足,缓缓起身后,一只手拍了拍身上尘土,伸出另外那只手,“拿来。轮到你了。” 陈平安笑道:“簪花没什么,头戴梅花,就有些不妥了,容易走霉运。” 李青竹微笑道:“很好,这话说得有学问了,我一定帮你与那位花神娘娘捎话。” 陈平安点点头,“看来还是没长记性,管不住嘴。记得说到做到,事后去跟那位命主花神转述这句话。” 李青竹这会儿真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自己本就占理,说破天去也是这个家伙肆意伤人。 山上论心不论迹? 你以为自己是谁? 礼圣吗?! 不过是一个顾清崧眼中的小娃儿,真有本事,你怎么不去与火龙真人套近乎?不去与那大剑仙左右称兄道弟?! 李青竹转头看了眼那红衣女子,再收回视线,咧嘴一笑。 怎的,老子又看了一眼,有本事再来啊?这会儿,鸳鸯渚那边定然有不少高人都在关注此地,求你继续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 陈平安以心声与之笑道:“你知不知道,云杪在鸳鸯渚岸边,在等着我再次出手,他才会现身此地?所以只要我站着不动,陪着你闲聊下去,你就只能一直杵在这里,丢人现眼?你说你现在说任何话,做任何事,意义何在?” “你再好好想一想,就算等下云杪帮你找回了场子,又怎样?李百蟹在鸳鸯渚的横行走江一事,还不一样是桩值得大书特书的山水奇谈?等到文庙山水邸报解禁,会不会传遍中土神洲?我看会。” “还有,青竹兄你有没有发现,你爱慕的那位眉山剑宗女剑修,从今天起,与你算是愈行愈远了?甚至连原先爱慕你的那位梅花庵仙子,这会儿看你的眼神,都变味了?又或者,你那师父云杪,以后回了九真仙馆,每次瞧见你这位得意弟子,都会难免记起鸳鸯渚打水漂的美景?” 李青竹脸色铁青。 只见那人又开始笑着言语,“你猜猜看,我与你这些言语,是以心声与你一人说的,还是所有人都听到了?” “青竹兄啊青竹兄,你以为我让你先后两次打水漂,图个什么,自然是帮你扬名文庙啊,顾清崧在泮水县城一役过后,估计就数你最风光了。” “其实没事,名声算什么,修道之人,山中无寒暑,几十年不下山很正常。再说了,你那些只会傻乎乎修行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在山上肯定会安慰你几句的。” “你看看,一座九真仙馆,山里山外,从恩师到同门。我都帮你考虑到了。我连山水邸报上帮你取两个绰号,都想好了,一个李水漂,一个李斜眼。所以你好意思问我要钱?不得你给我钱,作为感谢的报酬?” 李青竹脸色雪白,嘴唇颤抖。 这一次再没有斜眼看那女子的胆识了,甚至都没有与眼前青衫客撂狠话的心气了。 这些言语。 就像剑修某一剑递出,却持续问剑十年百年。 因为真正的出剑人,恰恰是李青竹身边所有熟悉之人。 隔三岔五的,就会有人帮着陈平安递剑和问剑。 “逗你玩,真心没什么意思。” 陈平安又一脚,直接将那家伙再次踹入水中,这一次,力道可不轻,如一根筷子倾斜插入水中,直接撞入河床底部,“去喊你家长辈过来。” 再领教一下九真仙馆的门风。 不是真正钓客,难解此语妙处。 若是上岸的鱼儿太小,钓起也会放掉,多半会来上这么一句。与那“打窝水面涨三尺”一样脍炙人口。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真不是一般的头硬,这都没脑袋开瓢。” 李宝瓶看了眼远处水中央的鸳鸯渚,小声问道:“小师叔?” 她察觉到了那边的异象。 她的意思,是需不需要喊她大哥过来帮忙。 陈平安转头笑道:“小事。” 陈平安的意思,更简单。小事,其实就是没事。有小师叔在,足够了。 鸳鸯渚那边,有一位脸色不悦,在得到嫡传弟子的传信求救后,仙人真身,始终双手负后站在水边,却施展了掌观山河神通,遥遥看那河边一袭青衫。 云杪这位九真仙馆主人,再见到那人竟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故意再次伤人,怒喝一声,“贼子大胆”四字言语,如江上震雷,仙人随之显现出一尊法相,身穿一袭雪白法袍,拖曳而出,如那白虹贯日,气势凌人,转瞬之间就飞掠到了河水上方,俯瞰河边众人。 仙人法相,居高临下,气势威严,沉声道:“小子何人,胆敢在文庙重地,不问青红皂白,胡乱伤人?!” 显然没有参加任何一场文庙议事,不然也不会撂下一句“小子何人”。 于樾还真就不乐意了。 老子是玉璞剑修,不砍个仙人,难道砍那玉璞练气士不成?欺负人不是? 不认得那个飘在水里享福的小兔崽子,可这位一现身就威风八面的中土仙人,于樾还真不陌生,事实上浩然天下的山顶修士,飞升境修士和仙人,再加上玉璞境的剑仙,大多相互间都不陌生,或是凭借那些山水邸报,只要对方没有施展障眼法,就都一眼认得出,比如这位白衣仙人,名为云杪,道号绿霞,他还有一位道侣,据说刚刚跻身仙人境,一座山头道侣双仙人,所以最近几年,九真仙馆气焰高涨。 陈平安以心声劝阻于樾,“前辈先别出剑。” 有些不适应。 如果是在剑气长城那边,剑修早就开始喝彩吹口哨了,帮忙出剑?看戏都来不及,耽误喝酒。 于樾立即收敛一身剑气,“隐官做主,我先看着。不过等会儿需要出剑,千万别客气,与我知会一声,或者丢个眼神就成。” 陈平安双手笼袖,抬头笑道:“姓吴,名叠。咱们不熟,你直呼其名就是。” 不是这位仙人脾气好,而是山上打架,必须先有个道德大义,才好下死手。 仙人法相大手一探,就要将那只落汤鸡先捞取在手。 陈平安冷笑道:“问过我答应没有?” 双指并拢作剑诀,施展指剑术,一道剑光凭空出现,一斩而下,将那仙人法相的手臂,连同鸳鸯渚一条江水,一并斩断。 云杪有些措手不及,那道剑光又过于迅猛,所幸仙人法相的那只莹白如玉的手臂,连同法袍雪白大袖,很快恢复如常。 陈平安笑着以心声与河边众人言语一句。 云杪的仙人法相,冷笑道:“我这弟子,有何逾越举动?需要让你出手如此之重?伤他五脏六腑,殃及六处本命窍穴?!两次出手,差点就要打断他的长生桥,哪家的剑修,胆敢如此暴虐行事?!” 河边众人,神色古怪。 哪怕是那位眉山剑宗的年轻女修,还有那个先前还战战兢兢的梅花庵仙子,此刻都觉得有些想笑,只是辛苦忍住,绝不能流露出来。 因为在九真仙馆的云杪仙人开口之前,那个青衫剑仙好像未卜先知,说了一番言语,说咱们这位仙人,挨了一剑,觉得碰到扎手的硬点子了,肯定先要为弟子倒苦水,好拉拢鸳鸯渚那帮山巅看客,再问一问我的祖师传承、山头道脉,才好决定是武斗还是文斗。 于樾感慨万分,被蒲老儿盛赞不已的隐官大人,果然名不虚传。 云杪察觉到河边众人的异样,只是没有多想,也由不得分心,仙人法相,一手捏符箓道诀,一手捏兵家法诀。 席卷江水,化做一条青色蛟龙,撞向河边那一袭青衫,而河水上游,出现一尊半降真半显圣的金身神将,踏波而行。 陈平安一步跨出,来到江心处,剑气倾泻,人如立于一轮雪白圆月中。 一轮明月剑气与一条水龙相撞,罡气激荡不已,江水翻滚,掀起阵阵巨浪,汹涌拍岸,一袭青衫竟是犹有余力照顾岸边,轻轻晃动一只袖口,抖搂出一条符箓溪涧,在岸边一线排开,如武卒列阵,将那些浪头悉数粉碎。那位神将手持一杆长枪,拖曳出极长的金色光线,流萤长达七八十丈,长枪破开那轮剑气明月,却被青衫客抬起手臂,双指并拢,轻轻抵住枪尖。 仙人法相抬起一手,竟是水中起火龙,数条火龙飞旋在水面上,远远环绕那一袭青衫,打造出一座炼丹炉的独门阵法,真火烹炼,河水沸腾,云雾升空。 又一掌抬升再反掌落下,天地间出现一把青铜圆镜,光耀四方,将那青衫客笼罩其中。 仙人云杪再祭出一件本命法宝,法相手持一支巨大的白玉灵芝,重重砸向河中那个青衫客。 仙人手段,层出不穷。 打得很是风生水起。 至于那个好像落了下风、只有招架之力的年轻剑仙,就只是守着一亩三分地,乖乖消受那些令看客倍感眼花缭乱的仙人神通。 鸳鸯渚水边,大修士聚集,越来越多,已经不止双手之数,都是看云杪老祖跟人斗法的热闹来了。 大壅王朝,有那举国簪花的习俗。故而与百花福地关系极好。而位于大雍王朝的九真仙馆,虽然如今是涿鹿宋氏的附庸,可历史上最为鼎盛时期,曾是中土神洲的一流仙家势力,那段九真仙馆最为光宗耀祖的峥嵘岁月里,涿鹿宋氏都会派遣家族子弟去九真仙馆修行。 五位同时在世的自家祖师爷,加上其余四位供奉、客卿,同时拥有九位上五境修士。 当时其中一位老祖师,还是飞升境。可惜未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遗憾大道消亡。 祖上阔过。 如今倒也算不得家道败落,两位仙人,加上供奉、客卿,也有五位上五境修士。 九真仙馆的法统道脉,比较驳杂,符箓派道人,剑修,兵家修士,纯粹武夫,都有不同的传承,可以让门内弟子选择修行道路。 祖师云杪的那位道侣,拥有一块布满蛮风瘴雨、煞气浓郁的破碎小洞天秘境,擅长捉鬼养鬼。 流霞洲的仙人芹藻,他那师姐葱蒨,一直在参加议事,尚未返回,所以芹藻就一直在闲逛。 芹藻疑惑道:“哪里冒出来的剑仙,严老儿,你认得此人?” 芹藻身边,是邵元王朝的大修士严格,此人名气极大,不单单因为他是一位仙人,更因为某些山水邸报的推波助澜,恶心人不偿命,什么“有酒必到严狗腿”,还有那“蹭酒神通飞升境,打架功夫小地仙”。 严格摇头道:“面生。” 一旁有相熟修士忍不住问道:“一位剑仙的体魄,至于这么坚韧吗?” 严格皱眉道:“总不至于剑仙之外,还是位远游境,或是那山巅境武夫?” 芹藻撇撇嘴,“要么是位隐世不出的仙人境剑修,不然讲不通道理。” 一位百花福地的命主花神,面带愁容,她心中有些埋怨那个九真仙馆的年轻修士,这类山上恩怨,各凭本事就是了,扯上她做什么呢。 而且不知为何,这位花神娘娘,总觉得那位青衫客,与她有几分大道相亲呢。这就更没道理了,这种冥冥之中的玄妙牵引,一般情况,只会出现在她与自家的花神客卿身上。难不成那个年轻剑仙,心中有那足可青史留名的咏梅诗篇? 芹藻说道:“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严格点点头,“那剑仙,好像在……” 一旁修士接话道:“遛鱼?” 于樾半点不担心年轻隐官的安危。 开玩笑吗? 剑气长城是什么地方? 需要他一个玉璞境剑修,担心剑气长城的隐官? 这位流霞洲老剑修,与蒲禾是故交好友,而且是关系极好的那种莫逆之交。 不然于樾,好歹是位玉璞境剑修,也不可能好心请人喝酒不说,还要硬着头皮挨顿骂,而且不还嘴。 很多年前,久到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于樾去剑气长城历练之时,还是个金丹境剑修,在那边待了三年,参加过一次大战。 剑气长城的剑仙,路上、战场上,见过不少,可是酒桌上,一个都没有碰过杯,因为没机会与剑仙同桌喝酒。 毕竟以前的剑气长城,不成文的酒桌规矩,其实不少,境界不高,战功不够的,哪怕与剑仙在一处喝酒,自己都没脸凑近酒桌,晚辈与前辈剑修敬酒?剑气长城从来没这风俗。尤其是历练年月不久的外乡剑修,确实很难融入那座剑气长城。于樾那场历练,去时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回时心情落寞,意态阑珊。返回流霞洲,都不喜欢提及自己曾经去过剑气长城。 反正去了也等于没去,提了作甚? 而于樾的好友蒲禾,却不一样,是玉璞境去的剑气长城。 蒲禾曾是流霞洲最负盛名的剑仙,因为性情偏激,出剑杀人全凭喜怒,心高气傲,远游剑气长城,是奔着“好教剑气长城知道浩然剑术不低”去的。 结果于樾很快就通过倒悬山猿蹂府,得到一个哭笑不得的消息,说蒲禾在那边惹上了大剑仙米祜,问剑落败,才不得不按照赌约,必须留在那边练剑百年,久久不得返乡。这让流霞洲不少山上修士得以长舒一口气。于樾寄过几封信过去,好心好意安慰好友,结果蒲禾一封都没回信。 可其实连许多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都不太清楚此事内幕,蒲禾问剑之人,不是大剑仙米祜,而是那个出了名的“花拳绣腿破飞剑”的……米裕。 不然蒲禾一个玉璞境剑修,问剑输给米祜,输给一位堂堂仙人境的巅峰剑修候补,有什么可丢人的,蒲禾哪里会难以释怀,在剑气长城那边练剑百多年?以米祜的作风,本就高出对方一境,根本不会答应这种胜负毫无悬念的问剑,更不会为难一个小小玉璞,什么待在剑气长城百年。 蒲禾私底下抱怨不已,干你娘的狗日的,骗老子在剑气长城这边,就数米裕这个玉璞境最废物,说他从元婴闭关破境跻身玉璞,太坎坷,跌跌撞撞,耗费光阴无数年,在剑气长城就是个天大笑话,所以你去与米裕问剑,十拿九稳。 等到一场问剑落幕,蒲禾被米裕砍了个半死,被背去了孙巨源府上,在那边躺床上养伤,那个狗日的,还有脸拎酒来问候,长吁短叹,伤心不已。蒲禾当时就问他怎么回事,说好的十拿九稳?! 结果阿良一脸无辜,反过来倒打一耙,我是说了十拿九稳,可那是说你输啊,没有说你赢得十拿九稳啊。蒲老兄,你误会了啊。剑气长城的废物玉璞,搁你家乡那个金甲洲,那也是注定同境无敌的剑修啊。 最后阿良一拍脑袋,后知后觉记起一事,顺便与蒲禾提了嘴,说米裕那家伙,早年在金丹、元婴这地仙两境之时,出剑很凶残的,凭本事赢得了一个“米拦腰”的绰号,为啥?喜欢一剑砍去,将妖族拦腰斩断嘛。 靠着那场只有上五境才有资格押注的坐庄,阿良赢了不少酒水钱。因为阿良帮着蒲禾扬名,说这家伙,剑术厉害啊,是那金甲洲不世出的剑道天才,资质太好了,打遍一洲无敌手,板上钉钉的大剑仙,打个米祜,都有一战之力。问剑米裕?大材小用了。 一百年啊。整整百年光阴,蒲禾就得按照与米裕的赌约,交待在剑气长城了。 蒲禾有一点好,愿赌服输不怨人。只埋怨自己剑术太稀烂。 一开始,其实挺让人绝望的,剑气长城比起流霞洲,比鸟不拉屎好不到哪里去了,只是后来出剑多了,也就习惯了剑气长城的氛围。 久而久之,很多熟悉的老人先走一步,很多酒桌上不那么熟悉的年轻面孔,也匆匆而走,好像剑气长城,反而成了熟悉的家乡,遥远的浩然故乡反而渐渐陌生几分。 至于后来米裕在城头那边,被崔东山拐到沟里去,面对左右的近身“问剑”,毫无还手之力,米裕连那出剑还手的念头都没有。 不是米裕太弱,而是左右太强。 毕竟连那候补第一人的大剑仙岳青,其实根本不想跟左右打一架,还不是被左右一剑劈出城头,强行问剑一场? 回了家乡,于樾专程找到了蒲禾,问了那次问剑。 蒲禾只说那米祜剑术凑合吧。 跌境老人最后还没头没脑补了一番言语,说那米祜的弟弟,一个叫米裕的玉璞境剑修,其实剑术不差,没外界传闻那般不堪。这家伙是避暑行宫的隐官剑修一脉,我呢,与隐官大人是好兄弟,所以米裕见着自己,照理说就要低个辈分,以后有机会,介绍你们俩认识认识…… 于樾听说过米裕,却不是因为米裕的“剑术不差”,而是这位英俊剑仙的风流债无数。 于樾有些猜测,只是但是给蒲禾一句没卵一个废物,骂了个狗血淋头,完全插不上话,于樾就没敢多问。 蒲老儿在流霞洲,实在是积威不小。 于樾也怵。 就在于樾忍不住要出剑之时。 天上落下两个身形,一个年轻儒士,手持行山杖,身边跟着个黄衣老者的扈从。 李槐和嫩道人,站在李宝瓶身边。 李槐一脸茫然道:“宝瓶,嘛呢?” 李宝瓶没好气道:“人来了,眼睛没带来?” 李槐早就习惯了,只当没听见,继续问道:“现在咋个说法,要不要我出马?” 李宝瓶摇摇头,“小师叔不用帮忙。” 李槐冷笑道:“陈平安不用帮忙,是我不出手的理由吗?” 李宝瓶转过头。 李槐立即改口道:“当然是!” 惹谁也别惹李宝瓶嘛。 李槐一边用聚音成线与这位旧盟主言语,一边以心声与身边嫩道人说道:“咱们如果联手,打不打得过那位……不知道啥境界啥名字的看上去很厉害的白衣服的谁?” 嫩道人痛心疾首道:“公子,你可以随便侮辱我,但是我不许公子侮辱自己啊!” 李槐一头雾水,“怎么讲?” 嫩道人斩钉截铁道:“我作为公子的贴身扈从,打个仙人,吃饭一样!公子先前问话,伤人了。” 这条飞升境突然改口道:“不伤人,是伤阿良。” 李槐不计较嫩道人占阿良的便宜,愣了愣,咽了口唾沫,“仙人?” 嫩道人有些难为情,“那厮境界是低了点。” 李槐试探性问道:“那就干他?事先说好,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别逞强。” 嫩道人眼神炙热,搓手道:“公子,都是大老爷们,这话问得多余了。” 他娘的李大爷发话,那老子就是有老瞎子罩着了,别说那个花里胡哨给隐官挠痒痒的仙人,鸳鸯渚那边一大堆,一起上都行。 就在此时,陈平安心声传来,与三人笑道:“你们不用出手。” 嫩道人怒道:“陈平安,你算老几?” 李槐也怒道:“啥玩意儿?” 嫩道人悻悻然闭嘴。 水面之上,陈平安微笑道出二字。 “花开。” 吴霜降能学万事万物,陈平安也会。 数百位青衫客,如骤然花开四散。 就像一朵青色莲花开在天地间。 那一幕确实美景。 河面上,位于中心处的一袭青衫则消逝不见,来到仙人云杪的真身的身后,双手拧住那颗脖子,轻轻一拧。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三章 很绣虎 鸳鸯渚水边的云杪真身,被那一袭青衫拧断脖颈后,竟是当场身形消散,化作一张绛紫色符箓,文字白金色,缓缓飘落。 陈平安伸手将那张替死保命的珍稀符箓捏在指尖,紫白两色,宝光流转,陈平安没有将其收入袖中,轻轻抖腕,以武夫罡气将其震碎。 举目四望,暂时不见那云杪踪迹。 看来这位中土仙人,打架本事不大,逃命本事不小。 攻伐手段,要弱于万瑶宗仙人韩玉树。 远处河面那处战场,陈平安现学现用自吴霜降的那一道术法“花开”,更多只是形似,神似不过三四分而已,不过陈平安用上了缩地符,所有如莲花绽放的青衫客“花瓣”,其实都是一张缩地符,相当于一座座临时渡口,可供陈平安任意颠倒山水,更换位置。 所以当下鸳鸯渚一条大江水面之上,七八十位青衫客立在水上,颇为壮观。 一位位年轻剑仙俱是眉眼飞扬,青衫长褂,脚穿布鞋,大袖飘摇,落拓风流。 至于吃了个大闷亏的仙人云杪,在祭出替身符箓之时,就已经收起了那尊法相,不知藏身何处。 不过肯定没有走远。 陈平安先前从一只袖子里边抖搂而出的黄纸符箓,都已被拍岸巨浪撞碎,一张张符箓悉数崩碎,符胆灵光流溢,四处弥漫,丝丝缕缕的灵气,好像拉扯出一张渔网,要抓之鱼,正是那位仙人。 这种以大量符箓广撒网、勘验战场细微处的手段,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战场使用过多次,已经相当娴熟。 陈平安眯起眼。 找到了。 心意微动,一道剑光迅猛激射而出。 从鸳鸯渚岸边,掠过十数里水路。 剑光所指,正是仙人云杪的真身隐匿处,仙人远遁离开鸳鸯渚岛屿之后,施展了一门障眼法,只是些许符箓灵气的“绕路”痕迹,泄露了云杪的踪迹。 一位白衣仙人在河面上现出身形,一手捧白玉灵芝,尽显仙家气度。一手持雪白铜镜,镜面骤然亮如白日,光芒四射,宝镜前方,一圈圈古镜铭文,被九真仙馆的独门秘法,显化为一层层山水禁制,最内一层紫色文字,以“持镜紫清”开篇,以“斩伐百精”首尾,首尾衔接,如蛟龙盘踞,居中鲜红符文,三条火龙飞速旋转,各衔宝珠一枚,最外一圈古镜铭文,是一篇九真仙馆崖刻在山门上的祈雨道诀,一层宝相光晕大如井口。 来自鸳鸯渚的那道剑光笔直一线,转瞬即至,仙人云杪高高抬起手臂,心中默念道诀,手持宝镜迎敌。 宝镜第一篇铭文阵法禁制瞬间粉碎,云杪微微皱眉,定睛望去,确是一把本命飞剑,通体雪白。 第二圈的三条火龙,依旧疾速飞旋画圆,其中火龙一枚所衔宝珠,砰然出现一丝裂痕。 但是那把飞剑势如破竹的前行之势,在打破第一层山水禁制之后,终于也出现了一丝凝滞,云杪心中微定。 云杪藏身宝镜光亮之后,轻呵气一口,紫烟袅袅,凝为一条五色绳索,宝物异象一闪而逝。 是九真仙馆在山上立身之本之一,是一门“天绳缚鬼神”的祖传神通,更有“捉剑术”的美誉。云杪的传道恩师,那位飞升境祖师能够名动中土,这一门术法,立功不小,曾经让不少桀骜不驯的剑仙吃过苦头。 当那把飞剑完全悬停之时,或是被对方见机不妙想要撤回之际,云杪就会让这个胆大包天的剑修,领教一下飞剑被缉拿、再炼神魂碎剑心的滋味。 云杪总觉得身后那些几十个青衫客会碍事,便有一位身穿兵家金乌甲的阴神出窍远游,取走白玉灵芝,转过身去,阴神手持灵芝,朝河面轻轻一指,脚下河水,河水滔滔,出现了一幕龙汲水的瑰丽异象,白玉灵芝随之出现了一道青色痕迹,身披金甲的云杪阴神,再用灵芝朝那些青衫客一点,一时间天昏地暗,乌云密布,以云杪阴神为圆心,鸳鸯渚方圆十数里之内,霎时间变得白昼如夜。 江面之上,好似阴兵过境,出现了一支英灵鬼魅齐聚的骑军,皆身水运凝聚而成,披青色甲胄,往下游踏波而去,煞气腾腾,声势如雷。 虽是一支水运浓郁的阴兵大军,气象却不显污秽,毕竟九真仙馆是一座久负盛名的仙家宗门,不是那些百无禁忌的邪魔外道。 三条火龙所衔宝珠都已经碎裂,宝镜只剩下最后一层山水阵法,但是云杪反而不再单手持境,而是双手负后,显得十分气定神闲,好像笃定那把飞剑已经是强弩之末,破不开这把九真仙馆镇山之宝的仙兵禁制。 白衣仙人,头戴高冠,鬓角飞扬,道气清奇。 只说卖相,确实是极好的。 难怪九真仙馆的练气士,会被许多山水邸报誉为山中幽人,由于九真仙馆栽种有许多古梅,山中多兰花,所以男子练气士也经常被称呼为梅仙,女子被称为兰师。 陈平安瞥了眼河面上的阴兵冲杀。 阴神远游,有些羡慕。 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声,“花再开。” 八十一位青衫客,人人一分为三。 以一条大河作为战场,两军对垒,只不过双方有些兵力悬殊。 鸳鸯渚岸边,距离那位青衫剑仙不远处,流霞洲仙人芹藻在内三位山上大修士并肩而立。 说实话,对方现身此地,三人都吃惊不小,芹藻率先移步,选择远离那人十数丈。 芹藻此刻看了眼那个神出鬼没的青衫剑仙,以心声与身边两位朋友笑道:“这一架,打得云杪都要肉疼不已。” 严格点头道:“此符珍贵,是要吃疼。寻常厮杀,哪怕遇到同境仙人,云杪都不至于祭出此符。” 那是一张九真仙馆祖师堂供奉多年的山上大符,名为紫芝白鸾遁法符。 据说是仙馆那位老祖师跻身飞升境,出关之时,符箓于仙一脉的某位道门祖师,早年登山庆贺观礼所赠。飞升老祖身死道消之后,此符就传承下来。 芹藻问道:“天倪道友,可曾看出这位剑仙的修行根脚?” 被称呼为天倪的老修士摇摇头,“看不出,只是体魄坚韧得不像话,确实难缠。” 山上修士,如果与剑修或是纯粹武夫捉对厮杀,多是依凭层出不穷的术法手段,靠那水磨功夫,一点点积累优势。 攻伐法宝,防御神通,隐匿手段,玄妙遁法,缺一不可。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三人,笑道:“戏好看?” 芹藻微微一笑,只当没听见。 剑仙嘛,脾气都差,不理会就是了。 不然他芹藻还要出手?两个仙人打一个剑仙?就算赢了,传出去也名声不好听,输了更是玩完,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严格与那位剑仙点头致意。 不至于为了个关系平平的云杪,与这种脑子拎不清的剑仙交恶。 那个青衫剑仙的真身,依旧站在原地,抬起双手,叠放身前,手背轻轻敲击手心,神态显得十分随意。 云杪刚要再次现出法相,总不能让那个青衫剑仙只靠一把飞剑,些许古怪分身,就能够在与一位仙人的道法切磋当中,好似局外人作壁上观。 云杪瞬间心弦紧绷,极快脚踩罡步。 又祭出了一件本命物至宝,是那九真仙馆的一部神霄玉书。 脚踩七星,运神飞仙,同到玉京。神霄玉书,云升上景,永居紫庭。 云杪脚下河面,阵阵紫气,浮现出一本白玉莹然的仙家书籍,以至于附近百余丈的整条河面,瞬间下坠,往河岸两边涌去。 刹那之间,云杪真身,得以跻身一种玄之又玄的“水云身”境地。 一把悄无声息的飞剑,从云杪真身脖颈一侧,一穿而过。 这把轨迹诡谲的幽绿飞剑,只在云杪“水云身”的脖颈当中,拖曳出些许碧绿剑光,然后就再次消逝。 云杪眼眸中,心口处,各大关键窍穴,一把幽绿飞剑穿梭不定,很快无数条剑气流萤,就已经彻底缠绕一尊仙人云水身。 云杪依旧不敢擅自祭出那条“五彩绳索”。 因为第一把飞剑,好似先前始终在藏拙,被剑仙心意牵引,一股精气神倏忽暴涨,竟是直接破开了最后一道阵法。 飞剑敲击镜面。 先是叮咚一声,清脆悠扬,响彻两岸。 然后是那好像一颗钉子缓缓划抹青石板的声响,令人有些本能的头皮麻烦。 云杪抬起一手,虚扶镜面。 飞剑一撞,格外势大力沉,以至于云杪一人一镜,竟是在水面上直接往后滑出数丈。 云杪心中冷笑,那把飞剑下一次撞击镜面,镜面出现阵阵水纹涟漪,飞剑瞬间被禁锢在镜面水纹当中。 云杪终于祭出那条五色绳索,如古藤缠树,将那飞剑捆住。 天下练气士,为了克制剑修,可谓殚精竭虑,费尽了心思。 哪怕是符箓于玄,年轻时候下山游历,也要精心炼制出几百张琐剑符防身,才愿意出门。 鸳鸯渚岛屿这边,陈平安身形突然消失。 两位仙人一位玉璞,压力骤然一轻,身为大端王朝皇家供奉的天倪,不由得感慨道:“与剑仙待在一起,总觉得会莫名其妙挨上一剑,实在难受。” 芹藻眺望那处战场,看热闹不嫌大,有些幸灾乐祸,“云杪连云水身都用上了,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水精境界?” 严格说道:“那就算结下死仇,彻底撕破脸皮了。” 天倪点头道:“听说九真仙馆的练气士,心眼都不大。” 严格笑问道:“听谁说的?” 天倪微笑道:“阿良。” 严格脸色阴沉。 天倪突然说道:“鳌头山那边,好像有位前辈,与云杪的恩师,关系莫逆?” 芹藻笑道:“不至于闹这么大。” 那是一位不太喜欢下山的飞升境大修士,名为南光照,道号天趣。 在山上,飞升境的朋友,往往都是飞升境。 南光照与九真仙馆的那位飞升境老祖,是至交好友。 终究是在文庙地界,而且一位飞升境大修士,本就规矩重重,不会轻易出手。 而且这位中土飞升境,错过了先前那场大战,据说是刚好在闭关,出关才两三年,所以这次文庙议事,与仙人芹藻一样,都没有被文庙邀请。但是没有被邀请,南光照仍是悄悄乘坐渡船,一路上极其隐蔽,早早来了这边,落脚后也深居简出,只是在鳌头山那边,与相熟的老友一同看过傅噤与人下了局棋。从头到尾,南光照都没有参加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的酒宴,至于是同样没有被邀请赴宴,还是老神仙私底下婉拒了,就不得而知了。 陈平安“现身”于河上一位青衫客,笑言花落二字,原本与那阴兵迎面撞去的一位位青衫聚拢在身。 一袭青衫,脚踩水面,拉开拳架,递出一拳,以铁骑凿阵式开路,问拳仙人。 仙人云杪的金甲阴神,手持白玉灵芝重重砸向那个……出拳武夫。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一拧,躲过那金甲阴神,身后江面被白玉灵芝一砸,好像在河床处炸出一口百丈深的“水井”,水面顿时出现了一个漩涡。 云杪神色凝重,果然如芹藻所料,不愿让那突然变成纯粹武夫的青衫剑仙近身,不得不施展一门压箱底的神通。 出现了一座水精境界小天地。 一袭青衫出拳后,却如泥牛入海一般,在河面上不见身形。 云杪松了口气,正要继续对付那把被五彩绳索约束住的雪白飞剑,捉剑再炼剑,就能以山门秘法凶狠炼化剑仙的魂魄,势必伤及对方的大道根本。 不曾想刚刚生成的一座小天地,恰如一盏琉璃轰然碎裂。 云杪心神大震,只知道一座水精境界,是被剑气与一道雷法联手打烂。 只是云杪百思不得其解,两把飞剑都在水精境界之外,这个剑修,难不成还有第三把飞剑? 一袭青衫悬在那高空处,手托法印,五雷蕴藉,道意无穷,浩然正大。 云杪眼皮子微颤。 这厮又变成一位道门高真了?总不至于是一位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吧? 云杪脸色铁青,手心处悬停有一枚大道显化的琉璃仙阁,攥手将其收起,同时迅速归拢一座破碎水精境界的残留道韵,还好,未曾伤及这件本命至宝的根本。 天上一道雷法砸下,五彩光柱大如山峰。 云杪双指并拢,轻轻一抬,宝镜横放,悬在头顶。 一轮宝镜,似月停空。 天上那位,手托法印,雷法不停,如雨落人间。 仙人宝镜大放光明,出窍远游的金甲阴神也已重归真身。云杪轻轻挥动白玉灵芝,驱使江水凝聚而成的一条条青色蛟龙,往高空处冲杀而去,一条江河,处处是青龙出水的异象,拔地而起,飞身而去,与那坠落雷法,比拼凝练灵气之多寡,道术高低。 宝镜与五色绳索一起禁锢住的那把飞剑,同样被飞剑和雷法震动,开始出现松动迹象。云杪只能暂时困住飞剑,再无机会炼化伤及那剑修的心神。 至于那把碧绿幽幽的难缠飞剑,孜孜不倦,东来西往,上下乱窜,拖曳出无数条剑光,戳得一位白衣仙人变成了碧绿人。 陈平安瞥了眼地上那位仙人,心中了然。 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无碍白云飞。 这大概就是云杪“云水身”的道意根本。 可惜不是吴霜降,无法一眼就将这道术法“兵解”,而飞剑十五,出剑轨迹再多,确实如人过云水,云水聚散了无痕迹,所以这门九真仙馆的神通,形神都难学。 可如果陈平安愿意祭出笼中雀和井中月,云杪的云水身,就肯定没这么坚不可摧了。 只要飞剑够多,竹密如河堤。依旧是一剑破道法的事情。 至于陈平安手中这方首次在浩然天下现世的五雷法印,是只差“天款”的月盈印,地款之外的法印四面,总计刻画有三十六尊神灵画像,当陈平安全然不计较那点灵气折损,跻身了玉璞境,灵气积蓄,就财大气粗了,再不用像中五境练气士那般尴尬,每次切磋道法,总要落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处境。 故而一袭青衫四周,气象万千,幻象惊人,有那雷神擂鼓,电母掣电,风伯嘘云,雨师降水,更有天人神官各有宝相森严。 诸多驳杂神通术法,加上充斥有一股股沛然雷法道意,将那些腾空而起的水法蛟龙一一打了个稀烂。 不但如此,云杪那些放出不管的河面阴兵,被雷法天然压胜,几乎不用陈平安如何心意牵引,甚至灵气消耗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便自行演化出一座金色雷池的金色云海当,先是撞开了那些乌云,让原本天色昏暗的鸳鸯渚十数里山河,重现白昼,然后便有数百条雷电长鞭砸向河面上的阴兵,如同一条条仿佛从天幕垂落人间的金色龙须。 这就是为何练气士修行,最重“与道相契”一语了,己方大道,压胜对手,同样一记道法,却会事半功倍。 先前河畔处,那位精通金玉篆刻的老客卿,林清赞叹道:“好个五雷攒簇,万法一山,天下正宗。” 梅花庵仙子怯生生说道:“真不能开启镜花水月吗?” 雷法绚烂,瞧得心神摇曳,这么好看的仙家斗法,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啊。 眉山剑宗的女子剑修无奈道:“千万别乱来,剑仙性情难测,尤其最烦旁人看戏喧哗。” 密云谢氏那位公子哥,早已起身,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青竹酒,喃喃道:“要吟诗,一定要吟诗一首。” 李槐咂舌不已,“李宝瓶,陈平安这么猛了啊?” 李宝瓶神采奕奕,微笑道:“小师叔嘛。” 李槐都愿意自降一个辈分了,与身边嫩道人心声道:“陈平安其实是我的小师叔。” 嫩道人满脸微笑,实则揪心不已。老子的辈分岂不是又跌了? 这位黄衣老者,四处张望起来,他娘的,倒是来个飞升境啊,年轻隐官今天这么跳,都没个英雄好汉来打压一下他的嚣张气焰?来个飞升境,就好与他过过招了。嫩道人这个刚取的名号,能不能在浩然天下扬名,就看今天老天爷给不给机会了。 鸳鸯渚上边,有与龙虎山天师府关系不错的仙师,更是惊疑不定,“剑修,符箓,雷法,是那个小天师赵摇光?” 一旁好友摇头道:“小天师如今身在文庙议事。而且赵摇光怎么都不会是纯粹武夫。” “先前那拳架,瞧着惊人。得有武夫几境?远游,山巅?” “难说。反正我如果站着不动,扛不住那一拳。” “不会一个不小心,真能宰了云杪祖师吧?” “云杪的这个仙人境,悉心打磨数百年,肯定没那么不堪。咱们看着就是,相信云杪一定还藏有后手。不然这场架打下来,九真仙馆就算名声烂大街了。” 云杪抖了抖法袍大袖,撒出一大把巴掌大小的金色花钱。 百余道金光,冲天而起。一条条金色长线凝聚不散,与此同时,云杪一个呼吸吐纳,施展了一门九真仙馆半道门半兵家的祖师堂术法,存神内照,将眼耳鼻肝脾在内的道家所谓“十内将”,炼为外将,显化为十尊雷部神将,俨然森严列阵在外。云杪为了炼就这门神通,曾经专门外出寻觅雷云百余载,服雷吞电,最终在一处误入其中的远古秘府雷泽禁地,行持雷法,又潜心修行数十年, 云杪要以雷法,问道雷法。 以十位雷部天君,与那法印雷部领衔的诸部三十六将,一分高下。 天上河上,对峙双方,身边俱是雷法森严。 电闪雷鸣,金色光线照射之下,使得整个鸳鸯渚地界都显得金光灿灿,好像一处凭空出现的金色雷池。 相信鳌头山、鹦鹉洲和泮水县城那边,都有人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已经在赶来路上了。 都会好奇,谁敢在文庙议事的紧要时刻,擅自斗法鸳鸯渚? 云杪以手指画掌心符,轻轻虚握,蓦然放开,震雷轰然。 陈平安随手一袖,将身边一道雷法打碎。 云杪画符不停,握拳又松手,仙人满手雷霆。 陈平安轻轻一推,五雷法印稍稍升空,自行运转大道,双指并拢,随意轻轻一划,将身前一道云杪雷法切开。 鸳鸯渚那边愈发议论纷纷,有人急眼了,“他娘的,这家伙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到底是武学大宗师,还是剑仙难缠鬼?!” 设身处地,若是与那云杪互换位置,估计没有那云水身,早给飞剑戳死了,不然就是一个近身,没有那紫芝白鸾遁法符,就给拧断脖子了,到时候什么金丹元婴、魂魄阴神,还不是给那人随便跟上,几拳就碎? 云杪看似一连串仙家术法,行云流水,仙气飘飘,其实是有苦自知,山上斗法,斗来斗去,所消耗的灵气,与那法宝折损,都是大堆的神仙钱,消耗的,更是自身和山门底蕴。山上练气士,为何那么讨厌剑修和纯粹武夫,一个问剑,一个问拳,切磋起来,被问之人,往往是谈不上有任何大道砥砺的。 云杪又起神通。 双手掐诀,脚踩七星,脚下那本玉书,宝光焕然,演化为一座道场法坛,最终云杪身后出现一座巍峨凉亭,金字匾额上书“雨亭”二字。 其中站立有一位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仙人。 凉亭四周,天地晦暝,大雨流淹。 云杪一手持长剑,一手捏霓符,神色肃穆,心中默念一道远古法诀:“演底白云,雾霭降临,先迷日月,后化乾坤,山山生气,水水升腾,四海五岳,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山巅敕神,海底斩蛟,一剑授首,头颅付与西方白童子,敕!” 仙人身形纹丝不动,只是身前出现了一把飞剑。 鸳鸯渚那边,芹藻手腕一拧,多出一支青翠竹笛,轻轻敲打手心,笑道:“云杪看样子真要搏命了。” 得小心被殃及池鱼了。 云杪这一手,可是听都没听过。极有可能是九真仙馆用来压棺材板的杀手锏了? 天倪说道:“堂堂仙人,一场切磋,好像被人踩在脚下,搁谁都会气不顺。” 严格举头眺望那座巨大亭子,尤其是当中那位缥缈“仙人”,有些惊心动魄,“这是?何方神圣?” 芹藻笑嘻嘻道:“天晓得,有位飞升境的传道人,当然阔绰啊。” 芹藻虽然笑颜笑语,但是心中一样吃惊不小,冥冥之中,只觉得那位看不清容貌的“神人”,只是在那座雨亭歇脚,并非出身远古水神一脉。 果不其然。 云杪身边又起一座仙家阁楼,匾额却是“火炉”二字,犹有一位仙人坐镇其中,大道气息相近。 两座建筑内的仙人,各持一剑。 陈平安凝神望去。 总觉得有些古怪。 这种感觉,就像当年在桐叶洲飞鹰堡,出门之时遇到的那个汉子,明明认不得容貌,但是总是觉得有些熟悉。 当然不是说亭中两位“神人”,是那汉子。而是让陈平安依稀记起了一位不知姓名的老人,与姚老头关系极好,却不是窑工,与刘羡阳关系不错,陈平安当窑工学徒的时候,与老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听刘羡阳提起过,在姚老头盯着窑火的时候,两位老人经常一起聊天,老人去世后,还是姚老头一手操办的白事,很简单。 在陈平安就要祭出笼中雀之时。 转头望去,一位御风来到鸳鸯渚岛屿上空的老人,身形悬停后,冷笑道:“小小玉璞剑修,也敢在文庙重地造次?” 老修士与云杪心声言语道:“云杪!疯了不成?还不速速收起这道术法!” 正是飞升境大修士,南光照。 九真仙馆的这门秘术,如果达到巅峰状态,会出现五位持剑神人,修士一旦祭出,相当于五位飞升境剑修助阵,同时递出倾力一剑。 可惜在九真仙馆的老友手上,耗费无数天材地宝和神仙钱,也只能炼化出水、火、木三道敕令,攻伐威势,大打折扣,云杪继承道统之后,依旧只能再多出一道土法敕令。 关键是这座大阵,只有一次出手机会。如果没有外人,南光照说不定都要对那云杪破口大骂,用过就废,你就浪费在一个玉璞境剑修身上? 至于云杪是不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狠了心,决意要剑斩那人,又或是以此与南光照表明心意,借机求援,南光照当下都懒得多想了,云杪这家伙毕竟是老友的唯一嫡传,他不能不管。 云杪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从南光照,收起了这道施展一半的术法。 如释重负。 陈平安笑道:“云杪老祖搬救兵的手段,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云杪微笑不言,依旧小心翼翼运转宝镜,防止这厮狗急跳墙。 既然愿意耍嘴皮子,你就与南光照耍去。 来了,终于来了,飞升境修士来了! 嫩道人搓手不已,急不可耐,眼馋不已,仍是小心翼翼问道:“公子?” 李槐则问道:“宝瓶?” 大概这就算一物降一物。 李宝瓶想了想,“可以自保的前提下,拦上一拦。” 李槐点头,转头与那个手痒不已的黄衣老者说道:“小心些,打输了,就赶紧认怂,没什么丢脸的。” 嫩道人抹了抹嘴,“好说,好说。” 不给那陈平安废话机会,这位嫩道人大笑一声,扯开嗓子嚷嚷一句,“嫩道人来也”,身形化虹而去,直奔鸳鸯渚那位飞升境。 整座鸳鸯渚罡风大作,天上雷鸣大震,异象横生,如天目开睁,横七竖八,出现了一座座歪斜的巨大漩涡。 充斥天地间的那股巨大压迫感,让所有上五境以下的练气士都要几乎窒息,就连芹藻这种仙人,都觉得呼吸不顺。 李槐揉了揉下巴,这个老伙计,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啊。 怎么在老瞎子和阿良那边,半点飞升境的高手架子都没有的? 李宝瓶问道:“你不知道桃亭的修为?” 李槐说道:“知道啊,不过就只是知道,从来没有多想。” 不然一多想,还怎么窝里横? 陈平安收起那方五雷法印。 云杪这才顺势收起多数宝物、神通,不过依旧维持一份云水身境地。 至于那把被五色绳索禁锢住的飞剑,云杪觉得有些烫手,归还?留着? 方才在南光照现身那一刻,就没有这个问题。这会儿,云杪心中惴惴,总觉得有些悬。 南光照毕竟是恩师好友,不是九真仙馆的祖师。 但是那个声势惊人的飞升境,自称“嫩道人”,天晓得是不是这位剑仙的师门长辈。 陈平安心声笑道:“等到鸳鸯渚那场架打完,我们再继续,所以飞剑你先留着。不然飞剑还给我了,到时候公平起见,我还得再交给你,你再祭出这条绳子,麻烦不麻烦,而且落在外人眼里,容易闹笑话,孩子过家家呢。” 云杪心中大恨。 一半是恨这剑仙的阴阳怪气,一半是恨那嫡传李青竹的惹祸上身。不成器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陈平安好像看破仙人心事,微笑道:“别怪青竹兄,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里没教好,就别怪晚辈出门闯祸,等到需要帮着擦屁股了,就别怨屎难吃。” 云杪冷哼一声。 那人继续道:“放心,只要你最后的下场够惨,很多看热闹的人,都只会说我的不是,不会讲究先后顺序,不谈问缘由是非的。” 而这些“后续”,其实正好是陈平安最想要的结果。 陈平安一边与那位白衣仙人闲聊,一边留心鸳鸯渚那边的神仙打架。 很意外。 意外其中一位飞升境的名不副实,更意外那位“嫩道人”的战力,可能与剑气长城的老聋儿,相差无几。 很快就有了胜负结果。 不到半炷香,在一处漩涡“大门口”,黄衣老者咧嘴而笑,身形微微佝偻,正将一把雷电交织的长刀缓缓归鞘。 连斩南光照的法相、真身,这会儿那个连他都不晓得名字的狗屁飞升境,身上法袍被割出一道倾斜裂缝,真身流血不止。 南光照满脸遮掩不住的惊骇神色。 虽说一开始是因为身在文庙周边,束手束脚,不敢倾力施展,可不曾想一个不留神,就完全处于下风。 嫩道人将长刀归鞘一半,笑问道:“咋说?我可是给你台阶下了。要么乖乖认输保命,要么咱俩订立个口头的生死状?” 南光照脸色阴晴不定。 该如何收场?难道真要大打出手一场?打是肯定打不过,可总不能就这么灰头土脸返回鳌头山吧? 嫩道人嗤笑一声,“不用为难了,不砍掉你几斤肉,老子都没脸去见公子。” 对于鸳鸯渚修士来说,那轮悬空大日,从初亏到食既,最终食甚,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情。 天地昏暗。 数百位练气士,尽在那黄衣老者的一座小天地中。 偷天换日的大手笔。 李宝瓶突然懊恼道:“不该帮忙的,给小师叔帮倒忙了!” 李槐心一紧。 李宝瓶说道:“怪我,跟你没关系。” 李槐哦了一声。 陈平安以心声与两人笑道:“没事。” ———— 先前文庙那边,站在门口的经生熹平,与阿良说了句话。 阿良转述给身边几个。 左右正襟危坐,神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变化。 齐廷济笑道:“云杪?九真仙馆主人,如果没有记错,是仙人境。隐官大人什么时候都能打个仙人了?” 记得评选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时候,陈平安当时好像还只是元婴剑修,山巅境武夫。 陆芝说道:“坠崖捡着武功秘籍了?” 阿良疑惑道:“陆姐姐,你是认真说事,还是在开玩笑?” 阿良再转头看着闭目养神的左右,“真不管管?你要是觉得打个仙人没意思,我来啊。” 左右睁开眼,望向那位大名鼎鼎的涿鹿宋子,“九真仙馆和大雍王朝又没长脚。” 九真仙馆如今是宋氏的附庸山头。 姓氏后边加个“子”,不容易的。 除了河边的陈平安,其实文庙附近一座小天地禁地,还有个。 加上河畔议事,就是一分为三,陈平安像是真身背剑,登上托月山,阴神出窍远游,阳神身外身去往了鸳鸯渚河边钓鱼。 至于礼圣为何如此作为,陈平安没有多想。 合道剑气长城之后,原本这种地仙常有事,都成了奢望。 陈平安发现此处,有点类似剑气长城的那三座“作坊”。 当下陈平安站在一长排屋子的其中一处门口,里边是十数位出身诸子百家的练气士,正在铸造一件机关傀儡。 屋内桌上图纸一摞摞,四处堆积了许多天材地宝。 是一场诸子百家练气士的分工、协同,铸造,炼制,叠加,符箓,机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场战争,无非是物资,钱,人。战术,战略,人心。 礼圣说要打,就是最大的战略。此外其实还需要无数个细节的累加,帮助浩然天下变优势为胜势。 一位老修士抬起头,望向门口的陈平安,脸色不悦,“你来这里做什么?” 认得眼前这位年轻人,是那剑气长城的隐官,只是身份超然又如何,去文庙议事,站着坐着躺着都没关系,别来这边瞎掺和。 陈平安只好说道:“来这边看看。” 总不能坦白说是被礼圣丢到这边的。 老修士讥笑道:“精通术算?擅长机关术?是工匠名家出身?” 一连串的问题。 陈平安只是摇头,然后说道:“我就看看。” 确实好奇。 老人像是听见了个笑话,“不然你还能做啥?” 陈平安笑着点头,“不能做什么,只敢保证不耽误各位师傅忙正事。” 出门在外,有两个称呼,哪怕不讨巧,也不会惹人厌。 一个是先生。一个是师傅。 碰到像是读书人的,喊先生。碰到手艺人,就喊师傅。 老人大概是觉得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这小子识趣,总不好继续埋汰对方。 陈平安对此确实很习惯,半点不觉得窝囊。 轻轻跨过门槛后,双手笼袖,很快就停步,仔细打量起屋内的一切。 陈平安喜欢这里的氛围。因为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好像回到了年少时的龙窑窑口。大家默然,各司其职,所有该说的言语,都在手头。 就像一座避暑行宫,也未必欢迎某位大剑仙的造访。跟剑修的境界、剑术高低无关,不过是术业有专攻。 在春幡斋,晏溟,纳兰彩焕,韦文龙,每天算账都很忙碌,而那位避暑行宫的扛把子,米大剑仙在那边,桌子为何靠近大门?当然是每天当那门神,做做样子而已。米裕心宽,每天还能喝个小酒儿,翻几本杂书,优哉游哉,就那么打发光阴。 所有的一技之长,其实都是一座小天地。 龙窑烧瓷的老师傅,肯定没有福禄街、桃叶巷那些大姓人家有钱,但是小镇富裕门户,如果要买瓷器,去窑口那边挑选“次品”,那就别拿捏有钱人的架子了,乖乖捎上几壶好酒,见了面,放下酒,开口说话,还得次次在姓氏后边加个师傅的后缀。 陈平安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当个木头人,约莫一炷香功夫,始终一言不发,才悄然离去。 老修士瞥了眼门口那边,觉得这个年轻隐官,还算守规矩。 在另外一处,陈平安发现屋内一拨人,好像精通长短术。 又一处,墙壁上悬有一幅幅堪舆图,练气士在对照文庙的秘档记录,精心绘制画卷。是在纸面上,拆解蛮荒的山河地理。 又一处,陈平安驻足良久,屋内修士脾气极好,虽然不像先前那位匠家祖师,没有认出陈平安的隐官身份,但是都有笑脸。 原来是计然家。别出商家,自成一脉。正在计算几条跨洲渡船的账目结算一事。 在鳌头山那边,刘聚宝所在府邸,这位皑皑洲财神爷,正在掌观山河,大堂上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 他的妻子,已经自己忙去,因为她听说鹦鹉洲那边有个包袱斋,只是妇人喊了儿子一起,刘幽州不乐意跟着,妇人伤心不已,只是一想到那些山上相熟的婆姨们,跟她一起逛荡包袱斋,每每相中了心仪物件,可是难免要掂量一下钱袋子,买得起,就咬咬牙,看顺眼又买不起的,便要故作不喜……妇人一想到这些,立即就开心起来。 除了刘幽州,还有两位刘氏供奉,雷公庙沛阿香和柳岁余。 还有两个外人,郁泮水,与玄密王朝少年皇帝,袁胄。 少年皇帝神采奕奕,“这个隐官大人,暴脾气啊,我很中意!” 本事高,名气大,脾气暴,逮着个仙人,说干就干。 刘幽州嘿嘿笑道:“我家里书房那幅画,这下子肯定老值钱了。” 柳岁余坐在椅子上,姿态慵懒,单手托腮,啧啧称奇道:“他就是裴钱的师父啊。” 沛阿香在看见画卷中那铁骑凿阵式的一拳,疑惑道:“压境有点多了。与一位仙人厮杀搏命,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刘聚宝轻声笑道:“郁胖子,是不是很眼熟?” 郁泮水点点头,揪须眯眼,“手法很绣虎了。” ———— 河畔,老秀才没有继续登山,而是让陈平安继续登顶,独自返回河边。 老秀才忧心忡忡,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真的不成?” 礼圣点点头,将那陈平安一分为三之后,已经验证一事,确凿无误,与老秀才说道:“早年在书简湖,陈平安碎去那颗金色文胆的后遗症,实在太大,绝不是只少去一件五行之属本命物那么简单,再加上后来的合道剑气长城,使得陈平安除了再无阴神、阳神之外,注定炼不出本命字了。” 礼圣停顿片刻,看了眼托月山上走在最后的那个年轻人,说道:“是很可惜。” 老秀才憋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到最后,只是轻轻跺脚,老人唯有一声长叹,“那个知错不改的小鼻涕虫唉。” 礼圣说道:“归根结底,不还是崔瀺有意为之?” 老秀才蹲下身,怔怔出神,沉默许久,点点头,“其实更怨我。” 礼圣说道:“不全是坏事,你这个当先生的,不用太过自责。” 白泽笑道:“百志惟熙,道路很多。” 泮水县城。 先前郑居中分心来此没多久,傅噤就过来屋子这边,与顾璨下棋。 顾璨棋术一般,傅噤就用与顾璨棋力相当的落子。 郑居中坐在主位那边,对棋局不感兴趣,拿起几本摆在顾璨手边的书籍。 顾璨在白帝城和扶摇洲,修道之余,都会翻看百家学问和诸多文集,杂书看得更多。 比如当下郑居中手中两本,一本是绿格抄本的造大船估计工费之法。 一本是科举作弊写本,字小如蚁,密而不紧,疏朗有致。 这些书籍,别说是山上修士,就是山下书院儒生,都不太会去碰。 对于鸳鸯渚那边凭空多出一个陈平安,郑居中其实比较意外,所以就一边翻书,一边挥袖起山河。 棋局尚未中盘,顾璨就直接投子认输。 傅噤点点头。 画卷上,所有人的心声言语,都清晰入耳。 对此,顾璨和傅噤都习以为常。 陈平安与于樾和林清对话,都被白帝城这几位,听在耳中。 傅噤笑道:“这位隐官,确实很会说话。” 郑居中放下书籍,笑道:“只有学问到了,一个人肯定他人的言语,才会有诚意,甚至你的否定都会有分量。不然你们的所有言语,嗓门再大,无论是疾言厉色,还是低眉谄媚,都轻于鸿毛。这件事,傅噤已经学不来,年纪大了,顾璨你学得还不错。” 郑居中突然笑问道:“为何如此作为?” 傅噤说道:“这位隐官,在为自己画出一条线。” 有意侧重剑修身份,稍稍与文圣一脉拉开距离。 顾璨低下头,看着那落子不多的棋盘。 郑居中点头道:“有人原本已经开始布局了。” 幕后人大概需要三五年功夫,就会让陈平安在浩然天下“水落石出”。要将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塑造成为一位功业无瑕之人。陋巷贫寒出身,授业于骊珠洞天齐静春,齐静春代师收徒,远游万里,志向高远,心性,道德,不亚于一位陪祀圣贤,事功,功业,更是年轻一辈当中的魁首,这么一个才不惑之年的年轻修士,就只是在文庙没有一尊神像而已,必须万人敬仰。 韩俏色在门口那边扭头,问道:“如果没有李青竹、云杪这样的机会,又该怎么办?” 顾璨捻起两枚棋子,攥在手心,咯吱作响,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平安肯定会找他们的师父,眼前这位白帝城城主做买卖。 不管是鸳鸯渚,还是泮水县城或是问津渡,总归肯定会有那么一场风波。 傅噤说道:“陈平安只需要要给人一个印象就够了。让人知道,他其实是一个……” 坐在门槛上的韩俏色随口接话道:“一个脾气其实没那么好的人?” 傅噤摇摇头,“还是个年轻人。” 年少轻狂,年轻气盛。 韩俏色恍然。 剑修,隐官,止境武夫,落魄山山主,儒家子弟,文脉嫡传,宁姚道侣……所有的身份,头衔,全部都是其次。 因为年轻,所以学问不够,可以治学,修养不够,还是可以多读几本圣贤书。 韩俏色说道:“肯定还有人能够想明白这件事。” 傅噤说道:“脑子正常的,都想得到。” 韩俏色白了一眼,继续涂抹腮红。 顾璨说道:“不是防着这些人知道,他是在小心其他人的‘自以为知道’。” 傅噤笑了起来,“所以那个于樾,如果帮忙出剑了,陈平安的所有谋划,就会功亏一篑。” 韩俏色瞥了眼这位小白帝,笑起来的时候,确实俊俏得很。 傅噤继续说道:“好心帮倒忙的人和事,确实不少。” 因为一旦于樾出剑,隐官的身份,就会压过那个“年轻人”的印象。 一个年纪轻轻的隐官,半个剑气长城的剑修,回了家乡,就能够让一位刚认识的浩然剑修帮忙出剑,当然会极其招人眼红、记恨和挑刺。这与陈平安的初衷,当然会背道而驰。 顾璨猛然抬头。 郑居中微笑道:“总算后知后觉了。” 九真仙馆的李青竹,是心魔作祟。 本心依旧,但是一粒芥子大小的心念,会蓦然变大。 九真仙馆,正是当年“围剿”白帝城的仙家势力之一,至于那飞升境的身死道消,当然是郑居中的幕后手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郑居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随口说道:“云杪的道侣,算是你的师姐,半路货色,在白帝城不记名。不然以她的修行资质,到不了仙人。” 顾璨问道:“陈平安知道吗?” 郑居中笑道:“不然?我不过是给他一个登门拜访的足够理由。” 顾璨不再言语。傅噤亦是默然。 郑居中对傅噤说道:“我帮顾璨接着下棋。” 傅噤摇头道:“必输。不下。” 郑居中也没有强求此事,就自顾自下了一盘棋,棋盘上落子如飞,其实依旧是顾璨和傅噤的棋局。 人生路上,对于很多看客而言,不过打个棋谱而已,擦个脂粉罢了。 顾璨突然说道:“其实陈平安更适合白帝城。” 郑居中笑道:“何处不是白帝城,都适合。人生行到水穷处,恰是月到天心时。” 正文 第七百九十四章 明白 鸳鸯渚,两位飞升,大战正酣。 这一场架,打得没头没脑,不像是出手慎之又慎的山巅老神仙,更像是两个任侠意气的市井少年,狭路相逢,不过对视一眼,就互碍眼,非要撂翻一个才罢休。 天地晦暝昏昏然,一轮悬空大日仿佛蓦然被吃,给那黄衣老者吞入腹中一般,唯有座座漩涡,如神灵睁开天眼,愈发显得这座小天地的诡谲渗人。 芹藻严格在内的大修士,都心悸异常。如此巅峰的飞升境,以前怎就没见过,甚至半点消息都没听过?什么嫩道人?严格只能确定这个桀骜不驯的老前辈,绝对不是中土神洲的某位得道高人。 鸳鸯渚观战修士,境界越高,越能清晰感受到那份大道运转的磅礴气象。 鸳鸯渚就是一座被涸泽而渔的池塘,游鱼都像被抛上了岸。修士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消耗自身天地的灵气。 上五境神仙,不太介意此事,只是苦了那些陪着师门前辈来此游历的下五境修士,哪怕师长们帮忙护道,或以上乘术法隔绝出一方小天地,或纷纷祭出山门异宝庇护一方,那些魂不守舍的年轻修士们,依旧担心天会塌下来,一个个脸色惨白,身形不稳,不少人都已经得了师命,干脆跌坐在地,开始呼吸吐纳,凭借各自宗门祖师堂秘传的道法心诀,用来抵御天地间那份无形的大道压迫。 南光照早已祭出一件本命重宝,竟是一座罕见的古老祠庙,是那炼山为祠的一门隐秘神通,南光照真身,就站在祠庙大门口,身披一件仙兵品秩的“老龙”法袍,灵气激荡,水运跌宕,以至于拖曳出一条条七彩琉璃色彩,每一条彩带,其实都是一条江河的大道显化。 南光照真身躲在祠庙,祠庙又在法相眉心处,如一枚红枣印痕。 南光照运转心意,驾驭法相与那战力惊人的飞升境厮杀。 说是厮杀,其实一边倒,也就是南光照竭力防御,疯狂逃命。 那些漩涡当中,经常只是探出一臂,手持巨大法刀,随便一刀劈斩,就能在南光照那尊法相身上,劈砸出无数星火,四溅如雨。 鸳鸯渚所有观战看戏的中五境修士,身边没有师长护道的,都已经施展保命术法,或是祭出一件件护身法宝,一粒粒芥子大小的渺小光亮,在这座暗不见天日的小天地内,受那强劲罡风吹拂,灯火飘摇不定。 一些个上五境修士,还要必须护着附近那些没什么关系的下五境修士,帮助这些可怜人,不至于道心崩溃,魂魄离身,瞬间沦为游魂野鬼。所幸厮杀双方那些四处崩散的道法余韵,都会被芹藻、于樾之流的大修士出手打散。 战场那边胜负悬殊,只要有眼睛的,都不会眼花看不真切。 而严格一眼看穿那山祠、水袍两件仙兵的根脚,说道:“果真被南光照成功炼化了半座破碎福地的名山大川,不然那件水袍,到不了仙兵品秩。” 山上每件仙兵的铸造炼化,就等于修士拥有了一份相对完整的大道,真正裨益的,不是仙兵主人的魂魄滋养,对于能够拥有仙兵的大修士而言,不差这点收获,关键是仙兵的存在本身,契合大道,暗藏玄机,被天地认可,每件仙兵本身就是一种种“证道得道”,能为修道之人铺出了一条登顶捷径。 芹藻疑惑道:“当年那桩天大风波,对刘蜕这个外人来说,就是在家修行,祸从天降,谁都知道他是遭了无妄之灾,可结果连他都被文庙那边问责了,被文庙抹掉了不少宗门功德,却从没听说南光照牵扯其中,只知道破碎福地给他花钱卖了去。天倪兄?这里边有什么说法?” 对山上消息极其灵通的天倪,手上管着中土神洲影响最大的山水邸报之一,迅速翻检那页老黄历,摇摇头,说道:“此事文庙那边管得严,不容外人探究。我只知道,那个不知名剑修,当他从福地‘飞升’到浩然后,害得家乡福地被各方势力觊觎,剑修本人,很快就消失了,好像文庙都没能找着他。至于是给人灭口了,还是逃过一劫,还真不好说。” 早年扶摇洲那处福地崩碎之后,福地之内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山河破碎风飘絮,几位幕后大修士各有所得,坐收渔翁之利,有人得宝,有人挣钱,各有机缘捞取在手。不过其中一位据说是这场灾殃罪魁祸首的山巅鬼修,曾经是与刘蜕齐名的一洲山上执牛耳者,事后被文庙拘押在功德林,从此杳无音信,其余几个,好像也没能捂热钱袋子,下场就都不太好。隔了几十年,其中一个扶摇洲仙人,还莫名其妙暴毙了,是被人一剑砍掉头颅,尸首被分别丢弃在山门口牌楼下和祖师堂屋顶。 不曾想反而是这个南光照,当年与扶摇洲那处覆灭福地,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最终获利最大? 曾经的扶摇洲,跟桐叶洲有些相似,都是两宗对峙的山上格局,刘蜕所在天谣乡,鬼修杨千古所在的后山,都有一位飞升境坐镇山头。 只是那个宗门名字古怪的“后山”,因为山上鬼修众多,尤其是祖师堂内,半数都是鬼魅修士,终究在山上山下都太不讨喜,所以声势依旧不如刘蜕的天谣乡,等到杨千古被拘押在功德林,后山在扶摇洲,地位更是一落千丈,最后被白莹蛮荒王座打破护山大阵,就此覆灭。 一座名声不佳的鬼修宗门,竟然不受那大妖白莹的招降,绝大多数,力战而亡,修士十不存一,只有早早撤离扶摇洲的一拨年轻嫡传,在战争落幕后,得以从中土返乡,聚拢起那些下场比丧家犬还不如的四散同门,重建山门,处境之艰难,远过天谣乡和荷花城这类祖师堂得以保留的山头。 传说白帝城城主在那扶摇洲现身后,唯独对重返家乡的后山修士颇为照拂,甚至与那拨人数寥寥的年轻鬼修说了句,人不如鬼,后山多些鬼,又如何。 传闻白帝城的那位狂徒,年轻修士顾璨,还破例担任了“新”后山的首位供奉。 只见天幕处凭空出现一座崭新漩涡,蓦然出现一只莹白如玉的大手,凶狠抓住南光照的法相头颅,重重一按,远处黄衣老者一刀横抹,刀光好似在天幕中铺出一道银河,将南光照法相一斩为二,法相眉心处的山祠,飞升境老修士的真身法袍当中,飘出两条长如瀑布的彩练,最终横作腰带,将被斩法相缝补为一。 南光照终于有些神色慌张,若是寻常剑仙,剑气残余,不至于让法相无法自行缝合,哪里需要他消磨实打实的道行,以江河所炼的彩练打造成一条“遮丑”的腰带? 南光照只得以心声说道:“道友,我认输。” 不料那黄衣老者置若罔闻,前行一步,手腕一拧,手中长刀又是一记遥遥劈砍,分明是想要将南光照一尊法相当头劈成两半。 刚刚躲过那道无可匹敌的刀光,一条持刀手臂从别处漩涡当中迅猛探出,一刀从南光照法相后心处一戳而过,从胸膛处透出,法刀一挑,刀尖微微倾斜,直接将那法相挑高,又有手臂死死箍住法相脖颈,将南光照的法相使劲往后一拽,法刀大半,都已捅穿南光照的那尊法相。 南光照法相的整个胸口,都出现了纵横交错的黑金色丝线,如一张蛛网不断蔓延开来,迅速蚕食南光照法身的灵气,甚至连那法相所蕴含的道法真意,都要被那些古怪丝线汲取夺走。法刀主人,跨出一步,从漩涡当中走出,庞然身躯,漆黑如墨,唯有一双雪白眼眸,电光交织,它松开刀柄,伸出一手,五指如钩,攥住南光照法相的一侧头颅,狠狠拽下大片“雪白”,丢入嘴中,大口咀嚼,大快朵颐。 南光照这位堂堂飞升境,在中土神洲成名已久的山顶老神仙,就像被条疯狗咬了一口,死不松口,还要带走一大块血肉。 与此同时,其它漩涡处,一杆金色长枪迅猛丢掷而出,竟是敌我不分,直接将两尊法相一并刺穿,狠狠钉入虚空天地中。 一座天地,光亮四起,各个漩涡处,都有兵器一闪而逝,划破长空,直刺纠缠双方,一把把兵器倾斜钉入两副法相身躯。 宛如一处“花丛”。 黄衣老者随手劈出一刀,这就是答案。 将那被禁锢住的两尊法相,一并从肩头到肋部,当场斩开。 南光照只得继续驾驭水袍彩练,辛苦缝补法相缺漏。 这一幕看得所有观战修士都心颤。 这位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嫩道人,真是一个心狠起来,连自己都砍啊。 只见那黄衣老者再一手将刀鞘拄地,刀鞘底部所抵虚空处,荡起一圈圈金色涟漪,一株株不见书籍记载的金色花卉,好像从水中蓦然生发而起,亭亭玉立,摇曳生姿。 这位嫩道人面容狰狞,认输?老子在家乡,手刃豪杰枭雄无数,做客腹中的妖族修士,就没谁口头上说认输二字的。 大几千年的修道岁数,遇到不对付的飞升境大妖,没有二十,也该有双手之数,打不过,各自都是直接跑路,跑不掉就是个死。而且哪个不比这个不知姓名的家伙,难缠百倍?好不容易逮住个境界够高、偏是废物的好对手,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老子今天要是还不晓得珍惜,还不得挨雷劈?! 万一给老瞎子听了去,就老瞎子那小肚鸡肠小心眼的,还不得来一手抽筋剥皮? 小天地的天幕处,金色云海随之缓缓凝聚,雷声滚滚,惊心动魄。 饶是芹藻这几位仙人,都觉得再这么打下去,多半就要处境不妙了。 说不定整个鸳鸯渚,偌大一座岛屿,都要被那道术法给一扫而空。 法相眉心处的那祠庙门口,南光照真身,七窍流血,惨状至极,一件好不容易提升为仙兵品秩的“龙王”水袍,出现大片的鲜红,显然南光照已经伤及大道根本,都来不及以术法收拾惨状,大怒道:“嫩道人!你真要与我玉石俱焚?!” 可是南光照的心声言语,则要“婉转”几分,强自镇定,试探性问道:“道友,你我不如就此作罢?云杪一事,非但不会再管,事后我必有补偿,总之都可以商量。” 黄衣老者嗤笑一声,老子今儿真是长见识了。认输不成,就要谈钱了? 在蛮荒天下,可没这些花花肠子。打架之前,不太讲究什么狗屁香火情,祖师堂又有哪些挂像,什么丰功伟绩。打架之后,更不用求饶,运道不济,技不如人,就乖乖受死! 如果认怂管用的话?老子需要在十万大山那边当条看门狗?! 众人只听那黄衣老者放声大笑道:“架才打了一半,你分明还有恁多手段,打算藏藏掖掖带进棺材啊,不拿出来显摆显摆?!怎的,瞧不起嫩道人?” 右手抬起那把雷电交织的雪白长刀,以左手轻轻一抹,在掌心攥出一粒雷电凝练的光球,丢入嘴中,大嚼如同佐酒菜,嫩道人冷笑道:“我这地盘,可不是拿来给人看热闹的,不如由你起座天地,换地方打,痛 快些,分生死。” 在文庙这边切磋道法,其实谁都束手束脚。先前陈平安与仙人云杪的那场厮杀,双方一样需要处处留力,极其拿捏分寸,免得殃及池鱼,需要顾忌鸳鸯渚众多修士的安危。 中土神洲的历史上,有过一场两位剑仙突兀而起的搏命,方圆百里之内,剑光无数,多达百余位修士,根本逃脱不及,结果都被双方飞剑带起的凌厉剑光,给串成了糖葫芦,那两道剑光消散之时,就是无辜修士魂魄搅烂之际。 其中一位,原本身居高位,是一座宗门仙府的掌律祖师,结果被宗门从山水谱牒剔除名字,沦为一位不得不流窜四方的山泽野修。而此人正是游历中土的金甲洲剑仙,司徒积玉。再后来,司徒积玉就干脆去了剑气长城。 南光照继续心声道:“嫩道人,你我无冤无仇,何必非要分个生死,再打下去,对你我都无半点好处。” 南光照哪里想得到,这位黄衣老者,在家乡那边,早习惯了只要出手,分胜负就是分生死,更想不到嫩道人如此凶悍出手,只是是因为实在窝囊太久,憋了一肚子气。 嫩道人讥笑道:“唧唧歪歪像个娘们,老子先打你半死,再去收拾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崽子。” 嫩道人倒不至于觉得真能彻底打杀眼前这位飞升境,让对方跌个境,就差不多了。 用自家公子那位李大爷的话说,就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按照嫩道人以前的厮杀风格,哪里会废话半句,打死了,吃干抹净就算完事。 因为离开蛮荒天下后,这一路游历,吃喝很香,睡觉安稳,经常见那李槐翻阅几本破烂不堪的江湖演义,里边那些威震武林的江湖名宿,或是行侠仗义的白道豪杰,与人切磋之时,话都比较多,用李槐的话说,就是打斗双方,担心一旁看客们太无聊,双方若是闷头打完一场架,不够精彩,喝彩声就少了。嫩道人听完之后,觉得很有道理。 南光照脸色阴沉,不再心声言语,撂了一句狠话,“嫩道人,别给脸不要脸!” 嫩道人吓了一大跳,难不成眼前这个家伙,是个深藏不露的? 一时间惊疑不定,只是再一想,去你娘的,一个连文庙议事都没资格的老王八,能厉害到哪里去? 你当自己是董三更,还是阿良啊? 那个阿良,当年只因为自己闷得慌,随便一爪子拍伤了个过路剑修,连那本命飞剑都没拍碎,闹着玩而已。毕竟自家十万大山跟那剑气长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结果阿良就在十万大山里边,追着他砍了几千里,最后连老瞎子都看不过去,出手了,挨了阿良接连十八剑。 仙霞朱氏那女子,看了眼那位御风悬停的青衫剑仙,收回视线后,与一旁正在飞快翻阅诗集的密云谢氏俊俏公子哥,轻声问道:“谢缘,你觉得此人年纪多大?” 谢缘正忙着从那部心爱诗集当中寻找灵感,吟诗一事,最讲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给女子打断了诗兴,他哀叹一声,抬起头,看了眼远处的黄衣老者,随口说道:“怎么都该是活了几千年的高龄了。” 女子气笑道:“不是说他!” 谢缘呆了一呆,哈哈笑道:“你说那位兼修雷法的青衫剑仙啊,要我猜啊,至多百岁,与那金甲洲的‘剑仙徐君’差不多,都是咱们浩然应运而生的剑道大才,不过咱们眼前这位,更年轻些。” 老剑修于樾听得直翻白眼,憋得难受,又不好与谢缘直说真相,眼前这位青衫剑修,就是你这小瓜皮心心念念的那位隐官,那个让你谢缘高呼“见面需要俯首拜三拜”的那个人。 浩然天下最顶尖的豪阀,尤其是涉及跨洲渡船去往倒悬山、与剑气长城有商贸往来的门阀世族,对于那个曾经现身春幡斋议事堂的年轻隐官,其实或多或少都有了解,但是所知不多,十分粗略,因为剑气长城那边管得太严,比如皑皑洲密云谢氏,就只能通过各种山上渠道,尤其是与刘氏世代交好、姻亲不断的缘故,得知那位接替萧愻位置的末代隐官,很会做生意之外,而且气势极重,首次现身倒悬山,身边就跟着一大拨本土和外乡剑仙,那可是十数位战功累累的实打实剑仙! 李宝瓶原本有些担心李槐,会不会被那场山巅斗法给波及,不料李槐跟个没事人一样,稳稳当当站在原地,一个人在那边嘀嘀咕咕,念念有词。 完蛋了,打输了还好说,大不了拉着嫩道人脚底抹油,实在不行,反正有陈平安在,只要躲在陈平安身后,万事好说。 可这要是打赢了,给陈平安帮倒忙不说,嫩道人岂不是要山上结仇?再连累自己被人盯着,江湖上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所以李槐试探性用心声言语道:“嫩老哥,咱们能不能认输啊?不然以后行走江湖,我每天都要提心吊胆,担心吃闷棍。” 嫩道人如遭雷击,硬着头皮,假装没听见李大爷的暗示。 老子这场架打得不痛不痒,手还没热呢! 嫩道人手上动作愈发,狠辣出刀,雷霆万钧。 逼着那个飞升境要么跪下磕头,认输才有诚意,要么干脆去往对方的小天地,酣畅淋漓厮杀一场。 再一想,嫩道人好像又挨了一记天劫,他娘的,如今自己这小天地,他与李槐,当然随便言语。只是李槐,怎么可以无视天地重重禁制,与自己说话? 大爷就是大爷。 难道是老瞎子传授的某种秘法?可李槐明明亲口说过,他就没跟老瞎子学一招半式。 李槐见那嫩道人没听着自己的言语,只好转去与李宝瓶问道:“宝瓶,咋办?” 李宝瓶说道:“这位前辈,会收手的。之后怎么办,你不用多想,前辈自会处理妥当。” 李槐咧嘴一笑,那就放心了,给自己补了个天经地义的道理,“再说了,不还有陈平安在嘛,我会怕麻烦?麻烦怕我才对!” 其实李槐的很多想法,打小就跟常人不太一样。 比如当年李宝瓶把他的裤子丢到树杈上,嗷嗷大哭的李槐担心的,不是什么丢脸,会不会被羊角辫的石春嘉笑话很久,而是一条新裤子,老值钱了,穿不回家,娘亲还不得心疼死,说不定就要拧他胳膊,不然不穿裤子没啥,凉快得很呐。可是被掐胳膊,那是真会疼啊。娘亲就算回头给他再买条新裤子,家里肯定就没钱买鸡腿了,瞧他姐李柳那模样,已经够瘦不拉几的了,长得还不好看,以后还怎么嫁人?所以那条高高挂在树上的裤子一定不能丢。 再比如杨老头,丢了几本泛黄书籍给他,在那鼓囊囊的包裹里,太不起眼。书籍封面和前几页,好像都给人撕掉了,里边很多,大概是山上术法,规矩多,这个不要学,那个不要做,这道术法有损天道功德,那门神通会被大道压胜……学个锤子,所以挑来选去,李槐就学了那门心声,这个好,没啥瞎讲究,学起来百无禁忌,还实用。 杨老头给李槐留下了一封信,在信上交待了一些事情。 比如让他将来该去哪里找个老先生,与那位老前辈随便学几手符箓手段,此人曾经游历过骊珠洞天,待了好些年,与你爹经常喝酒。技多不压身,有门手艺傍身,比起兜里多些银子,总归更安稳些…… 就像家里的老人,平时絮叨的时候,烦心,真等到老人不絮叨的时候,就要伤心。 南光照此时心情,糟糕至极,就跟他那晚辈云杪看待嫡传差不多,觉得这个云杪,真是个丧门星,惹祸精。 与那嫩道人,道理全然讲不通,看对方架势根本就是要他跌境才愿意收手,南光照只得使出压箱底的一门神通,直接祭出了一件同样被他炼化彻底的小洞天。 嫩道人大笑一声,长刀归鞘,随手丢入袖里乾坤当中,“终于有点飞升境的气度了!” 李槐急匆匆说道:“小心!” 嫩道人回望一眼岸边那个儒衫年轻人,愣了愣,这孩子,还会真心在意一条看门狗的生死?图个啥?想不通。 嫩道人摇摇头,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这一点,倒是与李槐差不多。也难怪他们俩凑一堆,谁都不别扭。 随着两位飞升境的身形消逝,鸳鸯渚刹那之间便天地清明,大日重现。 几乎所有修士,都如释重负,而且大部分练气士,都在师长的护送下,匆忙御风远离鸳鸯渚这个是非之地。 一打就是两场架,先是一位剑仙一位仙人,再有两位飞升境,看热闹也算看饱了。 何况天晓得南光照的那座小天地,会不会当场崩碎? 仙人云杪肯定是心情最沉重的那个修士。 走又不得,不远处还有个双手笼袖笑眯眯的青衫剑仙。 一直是九真仙馆半张护身符的南光照,看着是不济事了,谁能料到会蹦出个巅峰飞升境来搅局。 按照常理,飞升境中的最强者,哪个没去文庙?南光照这种被文庙晾在一边坐冷板凳的飞升境,本该无敌。 可那位涿鹿宋子,如今却在文庙那边参加议事,今天如何收场? 好些个中土大修士,境界极高,在山上拣选一处洞天福地,潜心修行,山中幽寂,证道长生,厮杀功夫,与境界并不匹配。 云杪暗中谋划那,底气十足,内心深处,其实就很瞧不起几位神魂腐朽、暮气沉沉的老飞升,千年王八万年龟,活得久而已。 哪怕还有一把飞剑,被云杪拘押在手,陈平安反而像是捏住云杪大道命脉的那个人。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师兄左右的一番言语。 说那问剑,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就是你比对手多递出一剑。 比如一剑递出,对方死了,问剑结束。相互出剑,最后一剑,是你递出的,当然还是你赢。 当时陈平安刚刚一场“问剑”完毕。 师兄从头到尾,只是纹丝不动,师弟却已经半死不活躺在城头上。 陈平安就胆大包天来了一句,“师兄说得轻巧。” 反正练剑已经结束,师兄总不能再如何收拾自己,至于下次练剑会不会遭罪,先不管了。 左右没有生气,只是说道:“练剑治学,为人处世,都需要做到举重若轻。” 陈平安老老实实躺在原地,没敢得寸进尺,就问了个好奇已久的问题,“师兄是怎么练剑的?” 事实上这个问题,在剑气长城,恐怕除了老大剑仙不感兴趣之外,所有人都想要好好问一问。 左右说道:“出海之前,学成了直线剑术,出海几年,练成了弧线。既然两条剑术脉络已成,那 么我来剑气长城之前,就不叫练剑了,只是磨剑。” 略作停顿,左右补上了一句,“无甚意思。所以要来这边看看。” 陈平安那会儿赶紧坐起身,问道:“然后呢?师兄是不是又学成了新的剑术脉络?” 左右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只是说道:“本来破境不难,只是来了这边,才发现横竖再多,还是不成天地,加上弧线依旧不够圆满,所以合道不易。” 陈平安当时不太理解师兄的言外之意。 只听出一件事,师兄原本可以在剑气长城有望破境,但是突然间眼界高了,反而破境瓶颈就变得比天大。 直到陈平安遇到了裴旻,再遇到吴霜降,尤其是今天在仙人云杪祭出那“雨亭”“火炉”,两剑蓄势待发,被剑尖所指,让陈平安一瞬间就只觉得背脊发凉,好像有剑锋近在咫尺,随时都有可能被切开法袍、皮囊、魂魄,一剑皆斩。 然后陈平安才理解了师兄左右当年那句话的真正意义。 简单来说,就是师兄左右一旦合道十四境,那么他所立之地,一座天地,不管是方圆数里,还是方圆百里之内,就会有数个,十数个,甚至可能是百余个左右,同时递剑一处,作为一场问剑。 大概这就是所有剑修追求的极致境界。 所有事,一剑事。 师兄这种境界,学是学不来的。 因为需要剑修最纯粹的心性。 陈平安笑着与云杪这位仙人提醒道:“我与嫩道人,都是那位青竹兄嘴里所谓的外乡佬,云杪老祖可以借机拉拢好友,引来中土修士的同仇敌忾,说不定可解此局。” 云杪养气功夫极好,当做耳边风。 可如果这位青衫剑仙没有点破此事,云杪真会找机会去做成此事。 云杪心中,对此人的忌惮,越来越多。 平白无故招惹上一位剑仙,已经十分难缠,如果这位剑仙还城府深沉,擅长算计,行事阴险? 九真仙馆的梅师、兰仙,尤其是那些祖师堂嫡传,以后还要不要下山历练了?如果宗门修士一出门,坐个渡船,或是御风,就得挨上一记飞剑,哪怕那剑仙不杀人,只求伤人,到最后九真仙馆不是就等同于封山吗? 云杪心湖又有那人的嗓音响起,听得他这仙人头疼不已。 “先前在鸳鸯渚岸边,我与芹藻、严格两位大修士,有幸闲聊几句,只是两位前辈义愤填膺,对我疾声厉色,很是痛斥了一番。九真仙馆的山上人缘,实在太好,让我都有些后悔与云杪祖师,把一场误会闹得这么大了。” 云杪心中冷笑不已,就严大狗腿?还疾声厉色?与你这位剑仙套近乎都还来不及吧?倒是芹藻,是个看热闹不嫌大的,说不定愿意帮衬一把,却不是真心想要帮着九真仙馆脱离困境,不过是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反正烂摊子再大,不需要他芹藻收拾。 云杪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与九真仙馆不死不休?!” 陈平安笑道:“不死不休?谈不上吧。至于我,野修出身,来中土神洲能做什么。来了这鸳鸯渚,又能做什么,至多就是钓鱼而已。青竹兄不惹我,我哪里能与九真仙馆这样的中土大宗门,攀上什么关系。” 云杪心弦紧绷。 野修。 天下野修,最向往何处?当然是那座彩云间白帝城。 所以一听此人提及野修二字,云杪自然而然就会往这边想。 陈平安冷不丁说道:“云杪祖师,你说咱们算不算大水冲了龙王庙?” 云杪心神一震。 难道此人今天出手,是得了那人的暗中授意?!是白帝城要借机敲打九真仙馆? 陈平安同时分心与岸边那位老剑修闲聊。 因为这位密云谢氏的首席客卿,方才主动询问一事,让陈平安有些哭笑不得。 “隐官大人,我几位嫡传弟子都不成器,境界最高的,也才是个魂魄已经老朽不堪的元婴,不堪大用,其余几个,一样都是挑不起大梁的,所以……能不能?” 见那隐官没答话,于樾就有些急眼了,再不言语含蓄,开门见山了,直截了当说道:“我一定倾囊传授剑术,砸锅卖铁,帮忙弟子温养飞剑,将来如果没有栽培出个上五境剑仙……剑修,以后隐官大人就只管登门问罪!” 于樾是真眼馋了。 老友蒲禾,踩了狗屎运,就收了一双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作为嫡传,少年野渡,少女雪舟。小姑娘那练剑资质,当得起惊艳二字,少年资质竟然更好,尤其那谈吐……硬是要得。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蒲禾对那少年弟子,中意得一塌糊涂,比晚来得子还要高兴。 不但是蒲禾,听说那金甲洲的宋聘,扶摇洲的谢稚,皑皑洲的谢松花,所有这些远游剑气长城的浩然剑仙,都有收取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作为嫡传,而且听蒲禾的口气,好像都是隐官大人的精心安排。那么这就行了啊,蒲老儿是玉璞境去的剑气长城,得了俩徒弟,自己也去过,当时是金丹境,那就打个对折,隐官大人就送一个弟子? 陈平安无奈道:“如果前辈早些开口,我确实可以帮忙,现在再来谈此事,就有些晚了。不过前辈如果愿意等,可以等到第五座天下的再次开门,到时候游历飞升城,我可以让人稍稍早个几年,就开始帮前辈挑出弟子人选。只要真有道缘,前辈就可以带离飞升城。” 于樾听得揪心不已,“得等好些年啊。” 陈平安想起自家山头,倒是有九位剑仙胚子,只不过大多都有了安排。 不过又想到其中两个孩子,陈平安略作思量,说道:“前辈如果有空,可以去趟宝瓶洲落魄山,我山头那边有两个孩子,有可能愿意跟随前辈练剑,只敢说有可能,我在这里不敢保证什么,还是要看前辈的眼缘,以及那俩孩子自己的想法,成与不成,前辈可以去了落魄山,先试试看。” 于樾大喜过望,“成,怎么不成,去隐官的家乡游历一番,哪怕收不成弟子,也是一桩美事。” 于樾突然又问,“隐官大人,再求个事?” 实在是难以启齿,只是机会难得,老剑修就话说一半,又开始含蓄起来。 陈平安笑道:“前辈愿意当那供奉、客卿,记名还是不记名,都没有任何问题,晚辈求之不得。只是薪俸神仙钱一事,真没得谈,我那落魄山,才刚刚跻身宗字头山门没几天,兜里没几个钱的。” 于樾大笑道:“那我就花钱与隐官大人买个客卿嘛,至于供奉,就算了,不是不想,而是我没这脸皮,毕竟没办法经常待在宝瓶洲,当个记名客卿,真要有事,飞剑传信密云谢氏便是,以后我在那边混吃混喝,会比较多,保管随叫随到,隐官大人你放心,我当这个客卿,绝对是一笔划算买卖,宝瓶洲认得于樾的人,肯定没有几个,出剑砍人,砍完就跑,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保证把隐官大人交待的事情,办得干净利落,漂漂亮亮!” 陈平安笑着说了个好。 于樾只觉得神清气爽,妥了。客卿也当上了,关门弟子也有希望了。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谢氏子弟,想起了一些事情。 皑皑洲两位剑仙,张稍和李定,联袂远游剑气长城,最终一去异乡,不返家乡。 加上谢松花,都属于墙里开花墙外香。三位剑仙,无论男女,好像对家乡皑皑洲的风土,无一例外,都没什么好感,也不愿意在家乡修行,就更别提开宗立派了。 好像一座皑皑洲,总是留不住剑仙。 所以外乡剑仙,只要乐意在皑皑洲挂个名,就是一大笔神仙钱。 比如于樾就挂了两个供奉、三个客卿的名,当然不全是在皑皑洲,中土神洲这边,加上家乡流霞洲,都有。这些钱,躺着拿。 被老友蒲禾瞧不起,也实属正常。 只是蒲老儿说话确实太过难听了些,什么家里热乎饭不吃,跑去外边吃屎啊? 刘财神曾经牵头,帮着皑皑洲跟火龙真人私下商议,希望花钱与北俱芦洲买回那个“北”字,不是刘聚宝钱多了没地方花,而是这里边涉及到了剑道气运一事。 陈平安率先眺望远方一处。 甚至要比仙人云杪、芹藻等人,都要更早转移视线。 天幕处涟漪阵阵,黄衣老者大步走出,手中攥着一位飞升境的脖颈,拖拽死狗一般。 黄衣老者将那奄奄一息的南光照,随手丢入鸳鸯渚附近的河水中,大笑道:“道法稀烂。” 云杪眼皮子打颤,主动松开五色绳索束缚住的那把飞剑,心声言语道:“如何赔偿?” 陈平安笑道:“既然有可能是半个自家人,那就陪我继续演一场戏?” 云杪说道:“愿闻其详。” 云杪笃定此人,必然与白帝城那位,很有渊源。 实在太像了。 那人突然改口说道:“我与郑城主,其实就没见过面,云杪老祖多半是误会了。” 云杪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但言语像,行事像。 而且神似! 嫩道人飘然落在岸边,期间与远处被他认出身份的老舟子,遥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欣赏神色。 蛮荒桃亭,浩然顾清崧。 英雄同道,路上寂寥,难免惺惺相惜。 鸳鸯渚这边动静太大,原本待在泮水县城宅子里无所事事的一袭粉袍,就觉得好个天赐良机,所以柳赤诚都懒得施展什么掌观山河神通,师兄在,哪里去不得? 所以他半拉半拽着柴伯符赶来凑热闹,结果就远远看到了那个陈平安,柳赤诚原本挺乐呵,只是再一瞧,岸边还有个红衣女子,柳赤诚急急停下御风,与那龙伯老弟对视一眼,都从眼中看出了一个字,撤! 不曾想陈平安已经笑着招呼道:“柳兄,这么巧?” 柳赤诚拍了拍柴伯符的肩膀。 柴伯符点点头,头一歪,当场重伤晕厥过去。 柳赤诚有些措手不及,死道友不死贫道?扶也不扶那柴伯符,柳赤诚任由龙伯老弟直不隆冬摔在地上,笑容灿烂,挥手大声道:“好久不见啊!” 云杪看着那件扎眼的粉色道袍,再看了看那个口口声声与白帝城没关系的一袭青衫。 云杪蓦然间灵光乍现,恭敬万分,与那剑仙说道:“见过郑先生。” 陈平安说道:“都什么跟什么。” 胆子再大,也不会在郑居中的眼皮底子下,假冒什么白帝城城主。 云杪颤声道:“晚辈明白。” 正文 第七百九十五章 酒中又过风波 嫩道人在鸳鸯渚一战成名,打了南光照一个半死。 南光照被嫩道人丢入河水当中,一时间竟是无人敢捞。 一位声名卓著的飞升境大修士,只是凭借那件破碎不堪的水袍,就那么随水飘荡。 嫩道人站在岸边,落在各方看客眼中,自然就是顾盼自雄的气度,道风高渺,无敌之姿。 鸳鸯渚岛屿那边,芹藻与那位嫩道人遥遥心声询问:“前辈,能否让我先救起南光照?” 嫩道人嗤笑一声,“可以,怎么不可以,随便救,捞了人,等下就可以让人救你了。” 芹藻无可奈何。 这位巅峰飞升境大修士的心性,绝不可以常理揣度。以后一定要少打交道,能避开就一定让路。 李槐浑身不自在,他习惯了在一堆人里,自己永远是最不起眼的那个,根本不适应这种万众瞩目的处境,就像蚂蚁满身爬,紧张万分。天晓得鸳鸯渚四周,远远近近,有多少位山上神仙,当下正在掌观山河,看他这边的热闹? 李槐问道:“受伤么?” 嫩道人心中一暖,好像大冬天吃了顿火锅,瞬间敛起身上那份桀骜气势,咧嘴笑道:“屁事没有,些许术法砸在身上,挠痒痒呢。” 嫩道人突然一个低头哈腰,搓手不已,赔笑道:“公子,只管宽心,我与公子朝夕相处,如伴芝兰,自然而然就改了很多脾气,今儿做事,很留一线了,这老东西都没跌境,而且没那寻仇的胆子。” 那个不知姓名的老儿,要是真有这份说死就死的英雄气魄,倒好了。下一场厮杀,双方订立生死状,挑个僻静地方,出手无顾忌,事后文庙肯定都不会管。 先前没有听从李槐的意思,早早收手,千万不能被老瞎子听了去,由奢入俭难啊,跟在李槐身边,每天享福,嫩道人如今可不想回那十万大山继续吃土。 李槐说道:“山上恩怨,我最怕了,不过你境界高,有自己的脾气,我不好多劝什么,只是浩然天下,到底不比十万大山那边,一件事很容易牵扯出千百事,所以前辈还是要小心些。最后说句不讨喜的话,人不能被脸皮牵着走,面子什么的,有就行,不用太多。” 李槐行走江湖的唯一宗旨,就是我不自找麻烦,麻烦也别来烦我。 嫩道人心中感叹一声,能够感受到李槐的那份诚挚和担忧,点头轻声道:“公子教训的是,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李槐蓦然大笑,一巴掌拍在嫩道人肩头,“你这老小子,可以啊,原来真是飞升境。” 嫩道人有些难为情,“还好,还好。” 到了老瞎子那边,一脚就得趴下,给踩断脊梁骨。就算离开了十万大山,不过是多几脚的事。 白也。东海观道观的臭牛鼻子老道。鸡汤老和尚,护法东传的僧人神清。在蛮荒天下裂土割据的老瞎子。 这几个十四境,各有千秋。 白也手持仙剑,杀力最高,毋庸置疑。 神清的金身不败,最难破开。浩然山巅曾经流传一个小道消息,“半个十四境的攻伐,两个十四境的防御”。据说可能是阿良的最先提出这个说法。 关于这位外乡老僧的合道方式,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只是些猜测,有说是合道一部《金刚经》的,还有那“龙象炼化百万狮子虫”的古怪说法。 老观主道法极高,学问驳杂,注定会很难缠。至于老瞎子,太过性情古怪,孤僻乖张,喜欢搬山作画,在蛮荒天下,就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出手,所以一切都是谜团。 哪怕是当了多年看门狗的嫩道人,仍是不清楚老瞎子的大道根脚。 十四境大修士的合道路数,抛开天时地利两条大道不谈,只说第三种的合道人和,确实一个比一个匪夷所思。 白也的心中诗篇,吴霜降的道侣心魔,斩龙之人的世间有真龙,陆沉的五梦七心相。 嫩道人瞥了眼那一袭扎眼至极的粉色,还是忍住出手的冲动。 不然搁在十万大山,只要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路过,谁敢穿得这么花里胡哨,嫩道人真忍不了。 蛮荒桃亭,浩然顾清崧,白帝城琉璃阁阁主。 小小鸳鸯渚,今天竟然同时聚集了三大豪杰。 白帝城的琉璃阁,阁主柳道醇,那一袭粉红道袍就是身份象征。 柳赤诚,只是借用白河国书生的名字,白帝城山水谱牒上边,其实是柳道醇。 云杪手捧白玉灵芝,转过身,对那柳赤诚打了个稽首,“云杪见过柳师。” 柳师是敬称。在山上,师字后缀,最早源于佛门,后来浩然皆用,相当于“子”字后缀。 等到柳赤诚现身鸳鸯渚,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遥遥见着了那一袭粉红道袍,就要心里边打鼓不停,这让许多赶来鸳鸯渚凑热闹的修士,纷纷停步不前,有晚辈不解,便有师门长辈帮忙解惑,说起这位白帝城大修士的“风光”履历,因为柳阁主所过之处,必有风波。 最后一桩战绩,便是掳走一位天师府黄紫贵人的少女,挑衅龙虎山,结果大天师便携天师印下山,据说追到了海上,赵天籁根本没有给白帝城什么颜面,直接下了狠手。而郑居中并未对这个小师弟出手相救,然后柳道醇便在中土神洲消失了足足千年光阴。前些年柳道醇大摇大摆返回白帝城,重新入主琉璃阁,不过开始改用柳赤诚这个名字。 连那岛屿上的芹藻、严格都倍感头疼,尤其是最为熟稔山上是非的天倪,更是感慨不已,“没完没了,今天是怎么回事。” 柳赤诚看都懒得看那白衣仙人一眼,更别说搭话客套了,一路御风直接来到陈平安身边,“好有闲情逸致,跑这儿钓鱼呢?有无趁手的渔具,没有正好,我与绿蓑亭仙人褚羲相熟,关系一向不错,回头送你一套?” 与好友陈平安心声言语?滑天下之大稽!柳某人出门在外,一身浩然气,无话不可明说,无事不是公然为之。 陈平安笑道:“老手一枝竿,新手摆地摊。你帮忙与褚亭主讨要一根鱼竿就行,回头我把神仙钱给你。” 对这位柳书生的无事献殷勤,陈平安心中有数,已经猜出了大致缘由,当年招惹李宝瓶的那个人,多半就是这个柳赤诚了,李宝瓶才会有那个“顾璨让人意外”的说法。 柳赤诚一走,重重摔地上那柴伯符,蓦然醒来,缓缓转头,瞥见那柳赤诚暂时顾不上自己,一个鲤鱼打挺,再一个鱼跃入水,运转本命水法,沿着鸳鸯渚往河水下游疯狂远遁。不愧是曾经与刘志茂争夺一部《截江真经》的野修。 别看如今柴伯符境界不高,跌跌落落,起起伏伏,前些年好不容易从元婴再一次跌回龙门境,再通过那座龙门重返金丹,可是这一手辟水神通,耍得相当不俗,其实不输元婴。 柴伯符很怕顾璨,而且柴伯符知道顾璨这小子,不知为何,天不怕地不怕,好像连那郑居中都不怕,唯独很怕陈平安。 柴伯符一直觉得那座处处没道理可讲的白帝城,简直就是为顾璨量身打造的修道之地。 顾璨在那,如鱼得水。这小子在修行路上,这些年如有神助,一路破境,势如破竹,年年都有新气象。 直到现在,柴伯符都不知道顾璨真正的境界,是不是那剑修,又学成了哪些道法。反正柴伯符确定一件事,顾璨要想要收拾自己,从来无需境界。 柳赤诚神色肃穆,假装不知那位龙伯老弟的脚底抹油,等到那个王八蛋逃远了,柳赤诚小心翼翼掂量几分,破例一回,以心声言语道:“陈平安,瞧见没,先前被我一巴掌狠拍下去,乖乖躺地上的家伙,恶名昭彰,歹人一个,名叫柴伯符,道号龙伯,曾经是你们家乡那边横行一洲的元婴,这种野修出身,行事最不讲究,好像还是清风城许氏妇人的姘头,当年就是他好死不死,要与李宝瓶不对付,我当时正好与顾璨同行,路过狐国,遇到这种事情,岂能坐视不管?” 柳赤诚一转头,望向岸边,陈平安就已经帮着说话,“咦,怎么跑了。” 给抢了话的柳赤诚顿时神色尴尬。 心中腹诽不已,他娘的,不愧是小镇淳朴民风集大成者的陈平安,说话实在太恶心人了。 陈平安笑问道:“鬼话连篇,你自己信不信?” 柳赤诚破罐子破摔,开始祭出一门无师自通的本命神通,混不吝犯浑道:“反正我已经给李希圣教训过了,还被顾璨记恨至今,不差你陈平安今天再如何。” 陈平安默不作声。 今天本来打算,与那南光照大打出手一场,输是必然,毕竟南光照是一位飞升境,哪怕不是裴旻这般的剑修,胜负没有半点悬念。只不过出手所求,本就是个年轻人,不知轻重,脾气太差,玉璞剑修,就敢跟与一位飞升境老修士问剑。 可惜被那嫩道人给搅了局,错失大好机会。 等到柳赤诚一来,陈平安就连与云杪再演戏一场的心思都没了,没关系,那就在鳌头山那边,对蒋龙骧提前出手。 至于还有一场问拳,是私人恩怨,问拳双方,都不会大肆宣扬。 陈平安看了眼鸳鸯渚河水,万事万物,随缘而走。 比如柳赤诚的现身,就让陈平安立即有了个新的打算,效果不比与云杪再打一架来得差,说不定只会更好。 云杪屏气凝神,这对白帝城师兄弟,又开始钓鱼了?这次是郑居中持竿,小师弟柳道醇来当鱼饵?难道钓起了南光照这条飞升城大鱼,还不够? 郑居中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棋术通天,只喜欢钓大鱼,恰恰相反,郑居中的蛊惑人心,好似遮天蔽日,被他相中了一处鱼塘,就没有任何漏网之鱼了,郑居中在那些小人物身上,耐心极好,一样愿意花费精力,最终串联起一张密不透风的渔网。当年九真仙馆那场险之又险的变故落定后,欺师灭祖的云杪,受益最大,但是心有余悸,事后极小心复盘棋局,发现从祖师堂的几个供奉、客卿,再到两位嫡传弟子,涿鹿宋氏的护道人,打扫庭院的外门杂役子弟,打理花圃的不入流女修,九真仙馆藩属山头的几位山水神灵……似乎都有郑居中在棋盘落子的痕迹,真真假假,虚实不定。 垂钓地点,抛竿时辰,鱼饵分量,鱼路走向,钓深钓浅……一切都在郑居中的掌控之中。 好个“仙人疑似天上坐,游鱼只在镜中悬”。 云杪如何能够不怕? 陈平安转头与那云杪说道:“飞剑。” 云杪早已松开那条即可捉剑还能炼剑的五色绳索,求着那把始终悬空不去的飞剑,赶紧物归原主。 陈平安收起初一和另外那把隐匿水底的十五,两把飞剑重新栖息在两处本命窍穴。 云杪问道:“敢问先生,如何处置我那逆徒李青竹?” 陈平安随口说道:“小惩大戒即可。事后九真仙馆传出话去,李青竹很无辜,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事都没做。” 云杪心声答道:“晚辈领命。” 这些路数,熟门熟路。 陈平安只得再次说道:“你是怎么想的,会觉得我是郑先生?” 云杪说道:“当然不是。” 晚辈自己心中有数就是了。 嫩道人见那白衣小崽子,乖乖与年轻隐官交还了飞剑,就一挥袖子,将那在水中飘出去很远的南光照打到岸上。 总不能就这么由着那位飞升境,一路飘荡去往问津渡。人要脸树要皮,不打不相识,准确说来,自己好像还得感谢这个老头,不然找谁打去?符箓于玄,还是大天师赵天籁?是奔着长脸去了,还是着急投胎? 南光照被抛“上岸”后,依旧昏迷不醒,翻了几个大滚。足可见那位嫩道人下手之狠,出手之重。 一时间还是无人胆敢靠近南光照,被那严格一马当先,御风如电掣,大袖一卷,将那南光照收入袖中乾坤,小心驶得万年船,严格不惜祭出两张金色符箓,缩地山河,瞬间远离鸳鸯渚,去往鳌头山。 芹藻翻了个白眼。 天倪打趣道:“烧了个好大个冷灶。” 嫩道人几分心虚,与那年轻隐官笑道:“谢就不用了,我家公子,得称呼隐官大人一声小师叔,那就都不是外人。” 陈平安笑呵呵道:“好说。” 陈平安得了一个心声,“这个柳赤诚,先不用管他,我自有计较。” 是李希圣。 陈平安回了岸边,与李宝瓶心声道:“鳌头山蒋龙骧那边,小师叔就不捎上你了,因为会闹得比较大。” “三个”陈平安,花开三朵,各表一枝,都有事做。 李宝瓶点点头,“没事,小师叔记得算上我那份就行。” 柳赤诚笑脸跟随陈平安。 与身边这位年轻隐官,确实是结结实实患难与共的老朋友了。 云杪随手一抓,将那得意弟子李青竹从水底打捞而起,将这只落汤鸡随便收入袖中,云杪心中依旧惴惴不安,却是闲适神色,临走之前还撂下一句狠话,“山不转水转,后会有期,九真仙馆,静待问剑。” 柳赤诚闻言大喜,“陈老弟,不如让我借此机会将功补过?!” 打不过那云杪又如何,云杪敢对自己出手?老子躺在地上,拦住那云杪去路,云杪都不敢挪步。 境界高?一个仙人,看把你牛气的。倒是与我师兄比去啊。 不服气?有本事你云杪也搬出个师兄啊,别说师兄了,九真仙馆的历代祖师爷,都从棺材板里跳出来,来与柳某人比划比划? 几乎同时,嫩道人也跃跃欲试,眼神炙热,急匆匆心声询问:“陈平安,做好事不嫌多,今儿我就将那白衣仙人一并收拾了,不用谢我,客气个啥,以后你只要对我家公子好些,我就心满意足。” 陈平安分别回话。 “不用,我很快就会去拜会你师兄。” “桃亭前辈,见好就收,差不多就行了。” 柳赤诚立即消停了。 嫩道人更是想起一事,立即闭嘴不言。 听说当年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托月山大祖就对这小子,说过一句“见好就收”? 嫩道人转去与那身穿粉色道袍的家伙搭讪:“这位道友,穿着打扮,十分鹤立鸡群,很令旁人见之忘俗啊,山上行走,都免去自报道号的麻烦了。” 柳赤诚扯了扯嘴角,“哪里,不如嫩老哥行事豪气,这一手偷天混日,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以后遇到了嫩老哥,都要绕道而行吧。” 嫩道人微笑道:“道友你这根脚,都能在浩然天下随便逛荡,了不得。与那铁树山的郭藕汀是什么关系?是你爹啊,还是你家老祖师啊。” 柳赤诚嗤笑道:“郭藕汀?铁树山请我喝酒,都不稀罕去。” 柳赤诚反问道:“嫩老哥你呢?不是与我一样?修行多年,好不容易爬到这么个境界,挨了不少白眼,吃了不少苦吧?” 嫩道人冷笑道:“不凑巧,老夫来自剑气长城南边的大山。山中逍遥自在,可不用与任何人摇尾乞怜。” 柳赤诚呵呵一笑,双指扯了扯道袍领口,“原来是外乡人啊,难怪不晓得柳某人。” 然后双方皆是一愣,异口同声。 “十万大山的桃亭?!” “白帝城的柳道醇?!” 他们爽朗大笑,把臂言欢,一见如故。 陈平安不理睬这两个脑子有病的,与李槐问道:“鹦鹉洲有个包袱斋,一起去看看?” 李槐有些无精打采,“算了吧,陈平安你别带上我,当年跟裴钱远游北俱芦洲,在披麻宗那条渡船上边乱买东西,差点害得裴钱赔钱,只能保本。” 陈平安疑惑道:“裴钱怎么跟我说你们赚了很多?事后五五分账,你们俩都挣钱不少的。” 在赚钱这件事上 ,裴钱不会乱说。小时候的黑炭小姑娘,从陈平安这边知道了些山水规矩后,每次入山下水,都要用自己的独有方式,礼敬各方土地……不管当地有无山神水仙,都会用那青草、或是树枝当那香火,每次虔诚“敬香”之前,都要碎碎念念,说她如今是屁大孩子,真真没钱嘞,今儿孝敬山神爷爷、水仙大人的三炷山水香,礼轻情意重啊,一定要保佑她多多挣钱。 李槐瞪大眼睛,“啥?!” 倒不是觉得裴钱坑他,不至于,李槐绝对不会这么想那裴钱,就他们俩那份交情,日月可鉴。只是李槐想不明白,他们俩既然明明都挣了钱,怎么后来一路远游,每次休歇时分,她却时不时拿出一样物件,长吁短叹,跟亏了钱似的,再斜眼看他,让李槐良心不安了一路,每天都像欠了裴钱一大笔钱。 李槐感慨万分,难怪裴钱能继任盟主,自己还只是个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小舵主,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李槐立即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大手一挥,“去鹦鹉洲瞅瞅!” 陈平安转过头,突然说道:“稍等片刻,好像有人要来找我。” 那个酡颜夫人,远远看完了一场场热闹,有些犹豫不决,收起掌观山河神通,转头与那少女花神说道:“瑞凤儿,你不是忧心百花福地的评选一事吗?姐姐兴许可以帮上忙,就是……” 酡颜夫人抬起手,双指捻动,笑眯眯道:“可能需要一笔神仙钱,因为真正帮忙的,不是我,是那人,而这个家伙,掉钱眼里了,他眼中从无女子好不好看,只有钱钱钱。” 这位酡颜夫人,有自己的小心思,既可以帮着瑞凤儿保住花神命格,与这位凤仙花神娘娘攒下一份香火情,说不定还能帮着隐官大人挣笔神仙钱,仗义不仗义?以后陈平安 少女大喜过望,摘下腰间一只绣花钱袋子,神采奕奕道:“只要那位青衫剑仙能帮忙,家底都给了他,都无所谓的!里边除了些谷雨钱,还有一小袋子凤仙花种,花开七彩,可漂亮了,好些做客福地的仙师,与我开口讨要,我都假装说没有呢,等以后有了再说。” 这位凤仙花神随即病恹恹的,“酡颜姐姐,可是我兜里没几个钱呢。百花福地,就属我最穷了。” 一来跻身百花神位岁月不久,积攒不出太多的家当。而她也实在不是个精通商贾之术的,好些买卖,其她花神姐姐,能挣一颗小暑钱的买卖,说不定她就只能赚几颗雪花钱,还要暗自窃喜几分,今儿不曾亏钱哩。 再者她私底下花钱买了好些文人骚客的咏花诗篇,可都像那位九真仙馆的年轻仙师……打了水漂。 最后,少女花神其实心里边,委实有些怵那青衫剑仙,她知道自己嘴笨,不会说那些山上神仙你来我往的场面话,会不会一个照面,生意没谈成,钱袋子还给对方抢了去?那个脾气好像不太好的剑仙,连九真仙馆还有位仙人道侣的云杪祖师,都敢招惹,在文庙重地,双方打得天翻地覆,抢她个钱袋子,算什么嘛。 酡颜夫人带着凤仙花神,一起去找那个隐官大人。 陈平安望向河对岸。 有个身形模糊的儒衫身形。 发现陈平安察觉到自己,那人也不奇怪,微微一笑。 陈平安点头致意,没有言语。 是文庙的经生熹平。 这位负责看守文庙大门和道德林的儒生,其实是从那些熹平石经当中显化而生,身负浩然文运,类似一位无境之人。 按照自家先生的说法,别看熹平老弟表面上只是做些琐碎事,其实身在文庙周边,就可以视为十四境,既合道天时,又合道地利,对付个飞升境,不分强弱,小事一桩,信手拈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酡颜夫人领着那个脚步越来越慢的少女花神,来到那一袭青衫身边。 这一路真是好走,瑞凤儿竟然走到半路就反悔了,与酡颜夫人说她钱袋里边家底太少,她得去找花主夫人借些钱。还说一位剑仙前辈,如何能够掺和百花福地的评选一事,就莫要挥霍酡颜姐姐的山上香火情了。 自然都是借口,少女花神分明是不敢去见那脾气暴躁的剑仙了。 酡颜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拽住那小姑娘,不然她跑。你怕,我就不怕吗? 那家伙分明就在河边等着自己了,要么咱们姐妹俩干脆就别挪步,要么就硬着头皮去见他,临时反悔,算怎么回事。 ———— 文庙继续议事。 而那个被礼圣丢到一长排屋子外边的陈平安,继续闲逛。 半路遇到一个消瘦老人,坐在台阶上,老烟杆坠烟袋,正在吞云吐雾。 陈平安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言语几句。他看着那老烟杆,有些神色恍惚。 老人转过头,主动笑问道:“瞧着很面生啊,年纪轻轻的,是当大官儿的?还是圣人府后裔?帮着文庙圣人们,来这儿巡查各屋进度了?” 儒家的某些君子贤人,会有些书院山长之外的文庙独有官身。 陈平安作揖行礼,直腰后笑道:“都不是。晚辈能不能叨扰老先生一番?这一路走来,挨了好些白眼冷脸。” 老人爽朗笑道,往旁边伸手道:“随便坐,文庙也不是我家,若是我家,小子更可以随意。” 远处一处屋子,有个年轻人探头喊道:“郦先生,曳落河有处水脉的宽窄,文庙的老本档案,和郑城主给出的新本记录,好像有些出入,需要你老人家掌掌眼,帮忙敲定一下。” “先空着,容我抽完这袋烟草,不能又要驴推磨,又不给草吃。” 老人摆摆手,埋怨道:“就你们这帮孩子矫情,还敢嫌烟草味儿冲,不然都没这事。” 陈平安刚落座,双手笼袖,闻言后忍不住转头,双手抽出袖子,轻轻放在膝盖上,惊讶道:“老先生,你是那位‘太上水仙’的郦先生?” 陈平安出门远游,路走得远了,书看得多了,心中自然会有一些由衷神往之人,大多都是些“书上人”,比如夜航船的那位李十郎,还有王元章老先生的刻印,为天下金石篆刻一道,别开生面。而这位被誉为“太上水仙”,更是陈平安极为推崇的一位老前辈,当之无愧的陈平安心中圣贤。 因为这位郦老先生,真能读万卷书,行尽天下山水路,最终编撰出一部被誉为“天地间不可无一不容有二”的《山海图疏》,至于后来的《山海志》、《补志》,其实都算是这本书的“徒子徒孙”,其实无论是内容还是文笔,都要逊色许多。而北俱芦洲的水经山的那位开山祖师,显然就是一位极其推崇郦老夫子的练气士。 事实上那条夜航船的主人,就曾经点评过古人记山水一事,有那“太上郦,其次柳,近则袁”的说法。三个姓氏,三位享誉天下的读书人。陈平安当下仍然不清楚,后两位老夫子,前者的山水游记、诗篇,正是夜航船那文字牢笼的大道根本所在,被船主化用了去。而后者正是条目城的副城主,站在李十郎身边的那位白发老书生,一位能够说出“能为心师,能转古人”的硕儒。 礼圣之所以将陈平安丢来此地,除了让陈平安更多理解文庙这边的谋划,也想着让这小子自己去碰运气。错过无妨,抓住更好。 老人自嘲道:“什么‘太上水仙’,听着像是骂人呢。不过是胆子小,运气好,刀兵劫外幸运人。” 运气好,是没有身在桐叶、扶摇洲这样的山河陆沉之地。 胆子小,是没那气魄赶赴战场,学那于仙、周神芝。所以才能够不受那场战争的刀兵劫难,侥幸避过一劫。逃难避劫,说到底,对这位老人来说,其实还是逃避。 陈平安笑道:“各有因缘不羡人,各有付出无愧人。” 老人啧啧道:“呦,小子这话说得漂亮,一听就是读书人。” 陈平安也觉得这话是骂人。 但是作为晚辈,又遇到了仰慕之人,乖乖受着就是了,与这般令人神往的“书上人”言语,机会难得,随便多聊几句都是赚。 老人沉默片刻,笑问道:“怎的,还翻过几页《山海图疏》?” 陈平安点头道:“仔细读过。” 老人笑呵呵道:“读书?不是翻书?” 陈平安挠挠头,破天荒有些腼腆神色,“都算。” 老人吐出一大口烟雾,想了想,好像在自顾自言语道:“潭中鱼可百许头。” 陈平安等了片刻,见郦老先生没有继续说下去,好像是考校?这才接话道:“皆若空游而无所依。” “一山当河,河水曲行。” “河神巨灵,手荡脚蹋,开而为两,水路纾深,回望如一。今掌足之迹仍存。” 老人嗯了一声,点点头,道:“修行之人,记性好,不奇怪。我那本书,随手翻翻就行。” 本以为是个套近乎的聪明人,年轻人若是为人太老道,处世太圆滑,不好啊。 老人是个顶喜欢较真的,如果真是如此,今天非要让这小子下不来台。老子一个寄情山水的散淡人,管你是文庙哪位圣贤的嫡传,哪个姓氏的后裔。 只是不曾想这个年轻人,还真是熟读自己的那本著作,还不是随便瞥过几眼、随手翻过一次的那种泛泛而读。 修道之人,当然个个记性都好,可要是不用心翻书,是一样记不住所有内容的,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懒,或者不屑。 陈平安就一直侧身而坐,面朝那位老先生,“我师兄说过,郦先生的文字,看似质朴清淡,其实极有功力,句斤字削,却不落凿痕,极高明。” 老人笑道:“这番好话,先前怎么不说,拿来当开场白。” 陈平安咧咧嘴,“先前早早说了,溜须拍马的嫌疑太大,我怕郦先生就要直接赶人。” 老人伸手摸了摸脑袋,大笑道:“好小子,又给高帽戴?” 这小子可以啊,是个当真会说话的年轻人,还有礼貌。 也懒得问那小子的师兄到底是谁,这类溢美之词,吹嘘之语,书里书外,这辈子何曾听得、见得少了? 陈平安笑问道:“能不能与郦老先生问些书上事?” 老人摆摆手,“还是别了,我是躲清静来了,案牍之劳最耗心神嘛。” 陈平安便点点头,不再言语,重新侧过身,取出一壶酒,继续留心起鸳鸯渚那边的事情。虽然一分为三,但是心神相通,所见所闻,都无所碍。 老人瞥了眼喝酒的年轻人,越看越奇怪,疑惑道:“年轻人,去过夜航船?” 陈平安转过身,点点头,“郦老先生为何有此问?” 老人笑道:“登船容易下船难,你是剑修?” 陈平安还是点头。 老人突然瞪大眼睛,呛了一口烟,咳嗽不已,然后神色古怪,问道:“听没听过破字令?” 陈平安答道:“词牌名,听说过。” 老人拿烟杆敲了敲台阶,哭笑不得,“不是说这个,而是说凭借儒家修行的破字令,打破夜航船的山水文字牢笼。那条夜航船,都是学问,学问根本,还是文字。所以最怕这个。” 陈平安尴尬道:“晚辈不曾修行儒家术法。” 不过心中有了计较,回头就与先生问一问破字令的事情。 老人见那年轻人言语不似作伪,愈发疑惑,一个都不算儒家弟子的剑修,怎么能够让礼圣专门与自己言语一句?! 老人恍然,晓得了,是那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 再一想,那这小子的师兄,岂不是那左右?总之不太可能是那头绣虎,这个王八蛋,对那《山海图疏》挑刺极多,是公认的。 临了,骂了人,还来了句,其它书籍,值得崔瀺如此翻阅、批注吗? 老人只当没认出这位隐官的身份。 陈平安站起身,作揖告辞。要先去趟泮水县城,再走一趟鳌头山。 ———— 文庙议事。 门口的经生熹平突然开口说道:“芸编书院,兰台书院,瑚琏书院,春蒐书院,桐历书院,五位山长,即刻起,不再担任书院山长,君子身份,一并从文庙剔除。” 满堂愕然。落针可闻。 五位书院山长,其中三位,都是各自书院的老山长,在山长这个位置上治学、传道多年,桃李成蹊,各自门生,遍及一洲山河,其中一位副山长顺势升任山长,最后一位是学宫正人君子转迁、升任的的春蒐书院山长。 桐历书院山长缓缓起身,先与那位经生熹平作揖行礼,然后朗声问道:“为何?!” 元雱抬起头,神色凝重。 五位莫名其妙就丢掉位置的书院山长,文庙各脉皆有,礼圣一脉,亚圣一脉,还有其中两位文庙正、副教主的门生。 火龙真人也是吃惊不小,问道:“于老儿,咋回事?” 于玄摇头道:“我跟文庙又不熟,这些文庙家事,哪里晓得个咋回事。” 那位书院山长没有气急败坏,只是重复道:“为何?!” 好像丢了个山长位置,依旧可以不悲不喜,就只是想要一个浩然正大的缘由。 熹平神色淡然道:“是礼圣的意思。” 那人惨然一笑,不再言语。正了正衣襟,向那几幅圣人挂像,作了一揖。 然后就打算离开文庙,不再议事。不再是书院山长,连那君子身份都一并剥夺,还议什么事?以后还读什么书,做什么学问,寄情山水好了。 陆芝好奇问道:“为何?” 左右说道:“亚圣的学问宗旨,除了人性本善,还有四心学说,分别是那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儒家很重视此事,这几个山长,读书读歪了心思,只是平时藏得深。书斋治学,传道解惑,本事都不差。应该是先前一线之上,看到了那些剑气长城的无事牌,这几位读书人,很不以为然。” 陆芝转头望向那个放下酒杯发呆的阿良。 阿良竟是没有嬉皮笑脸言语几句,也没有理会陆芝的视线,只是眯眼望向五人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山长,好像在等待这位亚圣一脉儒生的言行。 那位以君子身份升任春蒐书院山长的年轻儒生,站起身,说道:“身为礼圣,难道不是更应该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原因,是礼圣。 礼圣对于所有书院山长的心湖,心声,念头,礼圣都一览无余。 阿良站起身。 身形一闪而逝,一把按住那年轻儒生的脑袋,狠狠撞在墙壁上,再随手一丢,丢往文庙大门外。 自己所在的亚圣一脉,都已经没了个陈淳安,结果就来了这么个? 阿良拍了拍手,问其余人:“你们四个,是自己竖着出去,还是我帮你们横着出去?” 瑚琏书院的老山长竟是不看阿良,只是抬头望向礼圣那幅挂像,沉声问道:“敢问礼圣,到底为何。” 阿良一巴掌将其拍出文庙大门外,与剩余三人淡然道:“再问便是。” 一直没有饮酒的晁朴,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 这位邵元王朝的国师,觉得文庙早该如此讲理了。 读书人读圣贤书,总是需要比山上修道之人,山下贩夫走卒多些仁义道德的。 三位已经不再是书院山长的读书人,默默走出文庙大门。 阿良最后也走了出去,坐在台阶上,也不喝酒。 陆芝走了出来,坐在一旁,拎了两壶酒,丢给阿良一壶。 陆芝笑道:“姗姗来迟的风光。” 阿良接过酒壶,笑容苦涩,“这算哪门子的风光,很没意思的事情。” 文庙议事依旧。 经生熹平 站在两人一旁,犹豫了一下,也坐下。 阿良抬了抬眼皮,瞥了眼桐历书院山长的那个黯然背影,笑道:“这种人,你都没办法打他,主持数国文坛数十年,丢了官,大不了游山玩水就好了。” 经生熹平,轻声道:“酒中又过一年春。” 遥想当年,曾经有两个年轻人,春风里,坐在相邻的两块熹平石经前边,一个脸上总带着些淡然笑意,好像天底下就没有能够难倒他的事,一个眼神明亮,好像天底下就没有无法心领神会的学问。师兄弟两人,一同抄书不停。 ———— 泮水县城。 当那幅山水画卷上边,仙人云杪与陈平安说出那句“晚辈明白”。 韩俏色觉得太有趣,忍不住笑出声。一个真敢骗,一个真敢信。 傅噤笑道:“云杪估计已经吓破胆了。” 韩俏色没好气道:“不过是歪打正着,不算什么真本事。换成顾璨,一样能成。” 顾璨摇摇头。 陈平安在书简湖,郑居中在浩然天下。 都是很奇怪的事情。 书简湖的一个好人,青峡岛的账房先生。一个魔道修士,却能在中土神洲开宗立派。 本该格格不入,四周掣肘无数,保住立锥之地就已经登天之难。可双方还是入乡随俗,不但站稳脚跟并且大展手脚了。 顾璨觉得比起这两位,方方面面,自己都差得太远。 只说坐在眼前的这位大师兄,一样比不上。 比不上傅噤的剑术,棋术。比不上师姑韩俏色同时修习十种道法的天赋。 比不上师叔柳赤诚拼了命的四处闯祸,还能次次大道无恙。甚至比不上柴伯符身上那种亡命之徒的气息,别看柴伯符在白帝城混得不顺遂,其实最敢赌命。 郑居中瞥了眼顾璨,微笑道:“能够肯定所有的朋友,敌人,是个好习惯。不过前提是擅长,而不是一味喜欢。” “所谓修心,就是一场炼物。别以为只有山上练气士,才会修心炼物,大谬。” “山下的凡夫俗子,其实人人都是炼师。对于心中喜好,都会不断加深印象,对于心中所厌恶,同理。韩俏色喜欢顾璨,就是万般好。傅噤讨厌柳赤诚,就是万般错。” “这是一场不知不觉的炼化。而这种不由自主,对于修士来说,如果不加约束,就可能出现心魔。所以傅噤先前所说不差,能够将两种极端,以不断的相互否定,最终成就某个肯定,才是更高一层的修心。” 郑居中看了看两位嫡传弟子。 “傅噤,世界不可能是围绕某个人转动的。顾璨,世界又确实是围绕某个人而转的。” 截然不同的两个结论,看似自相矛盾,其实无非是两种视角,世界看待个体,个人看待世界,相互为镜。 郑居中希望开山大弟子的傅噤,不要眼高手低,远远没有目无余子的棋力,做人出剑,就别太清高了。 小弟子顾璨,刚好相反,这些年,从白帝城到扶摇洲,顾璨一边疯狂修习各种道法神通,一边遍览群书,可是做事情还是太拘谨。懂得无形规矩越多,顾璨就越束手束脚。这样的顾璨,其实是走不出书简湖那片阴影的。所以顾璨的证道之地,不会是在浩然天下,只能是在蛮荒天下。 “白帝城是路人皆知的魔道宗门,却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三千多年,我一直被视为浩然天下的魔道修士,而且我还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为何偏偏我是例外?连礼圣都可以为我破例?” 郑居中指了指顾璨的脑袋,“真正的打打杀杀,其实在这里。” “老妪孱弱无力,摆摊贩卖,能与青壮收钱。妙龄女子,胆敢独自行走街巷中。为何?” 傅噤答道:“天地神明,纪纲法度。” 至于师父已经悄无声息跻身十四境,傅噤毫不奇怪,甚至都心无波澜。 郑居中笑着摇摇头,“这哪里够。” 傅噤开始深思此事。白帝城的传道授业,不会只在道法上。 顾璨突然问道:“师父是在蛮荒天下跻身的十四境?” 这可是夺取蛮荒气运的天大事情! 就像刘叉是在浩然天下跻身的十四境,为何这位大髯剑修一定不能返回蛮荒天下?就在于刘叉夺走了太多的浩然气运。 难怪文庙和礼圣,会对郑居中刮目相看。在蛮荒天下合道十四境,如果这不是战功,怎样才算战功? 郑居中笑道:“过程有些凶险,结果不出所料。” 顾璨抱拳道:“与师父道贺一声。” 极有可能,是趁着托月山大祖身在蛟龙沟遗址,与穗山之巅的至圣先师比拼修为,文海周密身在桐叶洲,与崔瀺、齐静春斗法之时。 韩俏色打趣道:“亏得柳赤诚不知道此事,不然他还不得乐开花。” 柳赤诚此人,不是一般的失心疯,师兄的境界,就是我的境界,师兄的白帝城,就是我的白帝城,谁敢挡道,一头撞死。 郑居中继续先前话题,说道:“粒民先生撰写的那部,你们应该都看过了。” 韩俏色坐在门槛那边,举起一只手,“我没有啊,听都没听过的。” 郑居中看向那个师妹的背影。 是自己太久没有代师授业,所以有些不知分寸了?还是觉得在自己这个师兄这边,言语无忌,就能在顾璨那边赢取几分好感? 韩俏色如芒在背,立即说道:“我等下就去吃掉那本书。” 当然是真吃,就是字面意思。 师兄当年闲来无事,见她修行再难精进,曾经分心,在一处市井,为她“护道”三百年,眼睁睁看着她在红尘里打滚,蒙昧无知,浑浑噩噩,只说最后那几十年,韩俏色是那与落魄书生花前月下的富家千金,是那身世可怜的船家女,是路边摆摊,一个膀大腰圆的屠子,是仵作,是更夫,是一头刚刚开窍的狐魅。 然后刹那之间,这些男女、精怪,最终在某时某刻某地,聚在一起,然后在她醒来之时的那个瞬间,同样是韩俏色,看着那些个“韩俏色”。 除了面面相觑,还能是什么结果。 这个学究天人的师兄,好像几千年的修道生涯,实在太“无聊”了,期间曾经耗费多年光阴,自问自答一事。 那是一个谁都不会去想的问题。 如何证明郑居中不是道祖…… 两个都看过那部书籍的师兄弟,各有答案,只是都不敢确定。 傅噤说道:“学问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什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 顾璨说道:“朱子解经,自是一说,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 郑居中摇摇头,与两位弟子提醒一句:“第四十八回。” 两位师兄弟,都恍然。已经不用说了。 书上有人说要纂三部书,一部礼书,一部字书,一部乡约书。 傅噤思量片刻,点头道:“确实,天底下读书人不少,可不曾识文断字的人更多。” 浩然天下的更多地方,道理其实不是书上的圣贤道理,而是乡约良俗和族规家法。 门槛上的韩俏色听得脑袋疼,继续用细簪子蘸取胭脂,轻点绛唇,与那面靥相映成趣。 顾璨开口提醒道:“可以仿张萱《捣练图》仕女,在眉心处描水滴状花钿,比.asxs.‘心字衣’和梅花落额,都要好些,会是此次妆容的点睛之笔。” 韩俏色嫣然一笑,轻轻点头,她相信顾璨的眼光。 画卷上边,该打的架,不该打的架,都打完了。 郑居中看了眼酡颜夫人和凤仙花神,问道:“如果你们是陈平安,愿意帮这个忙,怎么帮,怎么让凤仙花神不至于跌到九品一命,陈平安又能利益最大化?” 事情,是百花福地的百年一评,由于先前苏子门下四学士之一的张文潜,对凤仙花大加唾弃,不喜其艳俗,将其贬为菊婢,而张文潜此人,极为骨鲠,为官清廉,登山修行之前,当了几十年的地方小官,口碑极好,才学更高,所以“肥仙”的这番评点,对凤仙花神而言,是一场近乎致命的飞来横祸。 来自倒悬山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愿意为少女花神牵线搭桥,与年轻隐官寻求帮助。 门口韩俏色,打算从书本上吃的亏,就从书本外找回来。 她率先开口,试探性说道:“花钱买些诗篇,帮那凤仙花扬名嘛。如今文庙这边,又不缺饱腹诗书的读书人。陈平安又是文圣老秀才的关门弟子,随便找几位书院山长,讨要几篇诗词不难吧,都不用花钱,哪怕强拧出来的那些咏花诗词,水准不高,可只要数量一多,又是从文庙这边流传开来,终究是立竿见影的。” “实在不行,陈平安就去找那肥仙好了,好言相劝一番,不是要当年轻人吗,出剑都可以,假装要为少女花神打抱不平,理由都有了。福地花神评选一事,是白山先生,张翊和周服卿三人真正管事,其中张翊,如今好像就在鳌头山那边,陈平安就算在张文潜那边碰了一鼻子灰,也不问剑,那就找张翊,反正此人对老秀才的学问,是顶佩服的。” “不然就干脆找到苏子。先前不是说了,陈平安有那颗小暑钱吗?苏子豪迈,见着了那枚小暑钱,多半愿意美言几句。说不定喝了酒,直接丢给凤仙花神一篇咏花词,压过自己学生的那个言论了。” 顾璨轻轻摇头。 得不偿失。 韩俏色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郑居中说道:“愿意动脑子,总好过不动脑子。” 韩俏色长呼出一口气。 傅噤说道:“如此一来,且不说未必能成,就算成了,陈平安这笔买卖,别说赚,是大亏。张文潜本就是骨鲠书生,对陈平安,甚至是对整个文圣一脉,都会有些意见。” 顾璨说道:“所以绝对不能绕过张文潜,尤其不能去找苏子。解铃还须系铃人。” 郑居中眯起眼,“否定他人,得有本钱。” 傅噤早有腹稿,说道:“张文潜极为仰慕剑气长城,与元青蜀是莫逆之交,陈平安就用酒铺里边的无事牌,只取元青蜀留字那一块,就当是让张文潜帮忙带回南婆娑洲大瀼水。” 郑居中摇摇头:“只是下策。还是会留下刻意雕琢的痕迹。” 至于韩俏色所说,乱七八糟,乌烟瘴气,都不算计策。 顾璨在脑海中迅速翻检张文潜的所有文章诗词,以及肥仙与先生苏子、众多好友的唱和之作,灵光一现,说道:“苏子文采无匹,在学问一途的最大功德,是破除了‘诗庄词媚’的尊卑之分,让词篇摆脱了“词为艳科”的大道束缚,那么百花福地的凤仙花,是不是就可以视为天下草木花卉当中的词?张文潜你不是将凤仙花视为“艳俗”、“菊婢”吗,这与当年祠庙的‘诗余’处境,被讥讽为艳情腻语,何其相似?陈平安是不是可以由此入手?” 郑居中笑道:“中策。不出意外,陈平安会这么做。他不会选取上策,因为会显得他太聪明,某些有心人,会心生忌惮。所以是解决此事的上策,却是陈平安整个修行道路上的下策。” 鸳鸯渚那边,陈平安果然答应帮忙。 只是与那凤仙花神收了一袋子谷雨钱,作为定金,没有收下那袋子价值连城的凤仙花种子。而且双方约定,如果最终无法帮上忙,就会退钱。这让少女有些犯迷糊。先前酡颜姐姐,不是说此人是个财迷吗?而且好像近距离看着这位青衫剑仙,他和颜悦色,眼神温煦,很读书人哩。 郑居中说道:“真正的中策,与顾璨所说,还是有些差异的。” 傅噤看着画卷当中的那一袭青衫,是这位小白帝,第一次真正重视此人。 首先帮了一把凤仙花神,有大道之恩。 其次给了酡颜夫人一个不小的面子。 为何百花福地花主身边,除了四位命主花神,独独带了少女花神?自然是花主娘娘对这个小姑娘,最宠溺心疼。 所以陈平安与花主娘娘,结下一桩不小的善缘。 第四,张文潜非但不会恼火,只会欣慰,读书人之间的切磋学问,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竟然能够如此亲近先生一脉学问。难怪可以让好友元青蜀在酒铺留下那块无事牌。 第五,隔着十万八千里,此人都能吹捧一通苏子。 一举五得。 被人求着帮忙,本来是一件麻烦事。 结果到头来,好像出手帮忙之人,反而得了一连串的天大便宜? 傅噤突然笑了起来。果然被师父说中了。 那个陈平安,竟然没有按照顾璨看破的脉络去行事,而是选择以心声直接与凤仙花神道破天机。 也就是说,肥仙和苏子那“两得”,年轻隐官选择直接不要了。 顾璨会心一笑,“懂了。这就是你经常说的‘余着’!” 韩俏色瞥了眼画卷,撇撇嘴,说道:“这种年轻人,我可惹不起。” 顾璨说得对,这个大难不死得以返乡的年轻隐官,不但适合剑气长城,而且一样合适白帝城。 顾璨笑容灿烂道:“师姑,别去招惹陈平安啊,真的。” 不然你肯定会输给陈平安,还会死在顾璨手上。 韩俏色点点头,“招惹他作甚。他是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他认不认,是他的事情。” 她收起化妆镜和那堆瓶瓶罐罐,转过身,问道:“顾璨,妆容如何?” 顾璨说道:“增色三分。” 韩俏色笑问道:“比那青神山夫人和福地花主?” 顾璨说道:“在我眼中,是师姑好看些。在天下人眼中,应该都是她们更好看。” 韩俏色斜靠门柱,笑眯起眼。 因为顾璨此语,确实真心。 所以她才会开心。 不然花言巧语,哪个男子不会,来她这边说说看?敢调戏白帝城韩俏色?找死吗。韩俏色又不是没有亲手打死过仙人。 郑居中笑道:“独木桥,大道之争?人心狭窄不如酒杯宽而已。路总是要越走越宽的。” 郑居中抬起头望向门外,以心声微笑道:“陈先生,还有没有想要对顾璨说的话?” 门外街上,陈平安笑答道:“没有了。郑先生的传授道业,已经炉火纯青,晚辈与于樾一般境地,无话可说。” 郑居中站起身,与傅噤几个说道:“你们几个都留下。” 郑居中身形蓦然出现在宅子门口,与陈平安笑问道:“一起走趟问津渡?” 陈平安笑着点头,“有劳郑先生。” 这一天。 郑居中与一袭青衫,两人并肩而行,共同游历问津渡。 就成了一件比鸳鸯渚两位飞升境厮杀一场更震撼人心的事情。 白帝城城主郑居中,好像是主动现身大门外,去见那个外人? 在那之后,还是那一袭青衫。 他从问津渡消失,现身在鳌头山,最终手里拎着一个邵元王朝的蒋龙骧,御风去往文庙所在的城池,将那个德高望重、上了岁数的读书人,随手丢在一处地上,正是当年文圣神像被搬出文庙后的破碎之地,曾经被一拨读书人吐完了唾沫,再打砸殆尽。其中就有蒋龙骧,最为义正言辞,当时好像还拿出了一篇措辞雄浑的檄文。 陈平安伸出一手,对那个躺地上的读书人说道:“再骂。” 正文 第七百九十六章 不浩然 一行人徒步去往鸳鸯渚渡口,要去鹦鹉洲的那处包袱斋长见识。 陈平安,李宝瓶,李槐,嫩道人,再加上一个外人,如今已经名列龙象剑宗山水谱牒的酡颜夫人。以及一个最是外人却最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柳赤诚,正在与嫩道人偷偷商量着如今四处渡口,还有哪些家伙值得骂上一骂,可以打上一打。 方才陈平安与少女花神传授锦囊妙计,没有刻意绕开酡颜夫人,一五一十,她都听得真切。 酡颜夫人还是有些担心,“你真放心瑞凤儿一个人去拜会张文潜,真不怕她临时说错话,导致功亏一篑吗?那位肥仙,可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隐官为何不亲自出马,不是更安稳吗?” 说不定你这位无利不起早、起早必挣钱的隐官大人,还能与那肥仙、再顺杆子与苏子一并攀上关系。 只不过后边这句话,酡颜夫人自然不敢说出口。 苏子门下四学士之一的张文潜,因其仪貌雄伟,身躯魁梧远逾常人,所以被称为“肥仙”。 陈平安笑道:“反正就那么几句话,凤仙花神能说错什么?” 那也太小看一位百花福地的花神娘娘了。 而且先前闲聊的最后,陈平安还安慰了那位花神娘娘一番不算道理的道理,告诉她见着了张夫子,她肯定会紧张,其实不用担心,因为张先生知道你会紧张,你之所以紧张,是因为心诚,才是好事,所以紧张就紧张了,到时候说话打颤都不怕,只管放心去紧张,紧张到说不出话的时候,就继续紧张,都不用着急开口言语。 当时听过了青衫剑仙的这番话,凤仙花神明显就轻松几分,既然连紧张都不怕,那她还怕什么呢? 酡颜夫人问道:“陈平安,你为什么愿意帮这么大一个忙?” 陈平安说道:“其实不是帮你。酡颜夫人是怎样一个人,会让外人觉得陆芝就是怎样一个人。” 酡颜夫人反而轻松几分。既然不是帮她,自己就不算欠他人情嘛。 陈平安笑道:“说实话,你愿意找我帮这个忙,我比较意外。” 酡颜夫人转头看了眼年轻隐官,她其实更很意外,陈平安会说这句话。好像把她当自己人了? 再一想,她立即又紧张起来,弯来绕去的,怎的还是帮她了? 陈平安无奈道:“这些年,一直是你自己疑神疑鬼,总觉得我居心叵测。” 酡颜夫人笑容尴尬,说道:“没有,没有的事。我哪敢这么误会隐官大人。” 陈平安说道:“酡颜夫人,你自己想想看,我如果跟你信誓旦旦,保证自己再没惦念什么梅花园子了,当年作为,是职责所在,不得已为之。你我各自返乡之后,哪怕不算朋友,可也绝不是什么敌人。你是愿意相信我啊,还是会更加觉得我不怀好意?” 酡颜夫人笑眯起眼,细细思量一番,还真这么一回事,点头道:“也对。还真是如此。” 柳赤诚今天很守规矩,只是假装不认识这位与百花福地关系极好的酡颜夫人。 不然按照他的脾气,身穿一袭粉红道袍,他早就是酡颜姐姐身边飘来绕去的一只花蝴蝶了。 因为他曾经在宝瓶洲,总结出一个千金哪买、万金不卖的结实道理。 只要是与文圣一脉有关系的人,以及出身骊珠洞天的孩子,就一个都别去招惹。 先是陈平安,再是歇龙石那边的李柳,只算半个,然后是清风城外的李宝瓶,还要加上半个的师侄顾璨? 那就是刚好三个。事不过三,得长点记性。 柳赤诚已经与身边嫩道友约好了,哥俩要一起去趟蛮荒天下,那边天高地阔,游历四方,谁能拘束?谁敢挡道?正是兄弟二人扬名立万的大好时机。 李槐探头探脑。 不知道陈平安与她是什么关系。 至于那个穿粉袍的,一看就是个不好招惹的,听说还是白帝城琉璃阁的阁主,什么白帝城什么阁主的,李槐一听就心虚。 毕竟朋友的朋友,也不是我李槐的朋友啊。既然不在窝里,那还横什么横,九真仙馆那位水上漂,就是教训。 李槐更不知道,此刻文庙,有几位陪祀圣贤,聊起了他,专门就他开始了一场小规模议事。 文庙内一位学宫司业,先与祭酒商议过后,再与韩老夫子试探性说道:“咱们不如给李槐一个贤人头衔?” 这位学宫司业,早先与那经生熹平,要来了一份书院档案,是关于山崖书院儒生李槐的履历、各位课业夫子、山主评语。 连一向严谨的韩老夫子,这位文庙副教主,都有些犹豫,显然是倾向于给,但是给了,又好像容易有些异议,对李槐的以后求学游历,肯定会多出些负担。 还真不是文庙这边不把贤人头衔当回事,愿意随便给。 事实上书院贤人头衔的颁发,历来是一洲书院自己筛选。文庙这边几乎从不插手贤人的勘验、评定。 书院管贤人,文庙管君子,这是礼圣亲自订立的定例。 实在是这小子功劳太大。一个十四境老瞎子的立场颠倒,就等于一正一反,帮着浩然天下多出了两处十万大山。 看架势,只要他那弟子愿意开口,十万大山里边的七八百尊金甲傀儡,都能一声令下,浩浩荡荡杀向蛮荒? 再者加上按照档案里边的说法,李槐虽然治学一事“力有未逮”,可是好歹“治学勤恳,无有懈怠,性情温和,无骄躁气”。 而且一看笔迹,就知道是礼记学宫司业茅小冬的亲笔。 儒家子弟嘛,求学的态度,其实很重要。 至于治学成就的高低,或是科举制艺的成绩,确实还是要讲一讲那祖师爷是否赏饭吃。 韩老夫子问了身边的文庙教主,董老夫子笑道:“问题不大,我看可行。” 韩老夫子又问了问门外坐着的经生熹平,后者答道:“鸳鸯渚那边,李槐心思澄澈,很不容易。” 那就这么定了。 李槐是板上钉钉的书院贤人了。 这种事情,还不至于劳驾礼圣在内的那三位主位圣人吧?再说了,那老秀才,本就是李槐的文脉祖师,护犊子这一门大道,文圣可以算是当之无愧的十五境大修士。 这会儿刚刚乘坐渡船去往鹦鹉洲的李槐,肯定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一位书院贤人了。 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嘛。 小小鹦鹉洲,人头攒动,人满为患。因为这边包袱斋的老祖师,亲自开了个包袱斋,当然不比寻常,以至于连皑皑洲财神爷的媳妇,都带着个个身份显赫的闺中好友,联袂现身,大驾光临鹦鹉洲,有她在,那就不是花钱,而是撒钱了。 渡口当地的渡船,十分简陋,因为只需要往来于四处渡口,用不着太 大修士要串门访友,要么御风远游,要么自有渡船。 一行人站在栏杆旁边,远眺脚下山河,唯有那座文庙,云遮雾绕。 相信没有任何一位飞升境,胆敢施展掌观山河,窥探那处的山水。 李宝瓶轻声问道:“小师叔在想事情?” 陈平安笑道:“小师叔在鳌头山那边,已经得手了,这会儿正站在大街上,准备跟人对骂。” 家乡小镇那边,只要是个稍有慧根的孩子,在这件事上,本事都不低,因为街头巷尾,鸡鸣犬吠里,每天都有高手帮忙“喂招”,有样学样的“学拳”机会,实在太多。 可惜蒋龙骧那边,这位邵元王朝被誉为“文坛宗主,坐隐神仙”的老书生,被那人丢在地上后,衣衫不整,发鬓凌乱,坐在地上,只是忍着浑身剧痛,咬紧牙关,心中恨恨,嘴上却一言不发。 哪怕那人让他再骂,蒋龙骧也只是默默等着鳌头山那边的救兵赶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读书人,不必与莽夫做那口舌之争,上不得台面的拳脚之争,更是只会斯文扫地,绝非书生作为。 何况不远处,就是文庙,就是熹平石经,就是功德林。 蒋龙骧还真不怕一个山上修士毫无道理的寻仇。 先在地上静坐片刻就是。 蒋龙骧心中有些猜测,看架势,当年那个神像被砸的老秀才,是时来运转了,说不定还要重归文庙陪祀。 无妨,老秀才重新成了文圣,更没脸与自己掰扯不清。真有脸如此行事,蒋龙骧更是半点不怕,求之不得。 眼前这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无冤无仇的,对方肯定不是意气用事,说不定是猜出了老秀才的得势在即,要挣些不用花钱的名声?好与那文圣一脉抱上大腿? 蒋龙骧真正害怕的人,当然不是文圣,而是那个出海访仙百年、又去剑气长城走过一遭的左右,担心这个剑仙与自己不讲那读书人的道理。 左右只会练剑,只会出剑砍人,不懂什么圣贤道理的。 陈平安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那蒋龙骧死活不开口,就一步跨出,一脚踹在那家伙面门上。 蒋龙骧倒滑出去,撞在墙壁上,一阵吃疼,只觉得骨头都散架了,捂住嘴巴,低头一看,满手血迹,还掉了两颗牙齿,老书生眼神呆滞,又疼又吓,顿时哀嚎道:“有人行凶,要杀人了!” 陈平安视线微挑,鳌头山那边来人了。 多半是与邵元王朝关系不错、和蒋龙骧又有些私谊的山上神仙,要来这边说几句公道话。 据说在宝瓶洲大骊边境,边关铁骑当中曾经有个说法,读书人有没有风骨,给他一刀子就知道了。 三位练气士联袂飘落在地,其中一位老修士正要开口说话。 只听那位在鸳鸯渚大打出手一场的青衫剑仙,狂妄得很,根本就对他们三人视而不见,只是与蒋龙骧笑道:“别嚷嚷了,很多人瞧着这边,容易步李青竹的后尘,一趟文庙之行,辛苦赶路,到最后没挣着什么山上香火,反而得个响当当的绰号,前有李水漂,后有蒋门神,不然你以为我这一脚,力道不轻不重的刚刚好,偏偏踹掉你门牙两边的两颗牙齿?” 三人当中,有人皱眉道:“这位剑仙,若有那山上恩怨,是非黑白,在这文庙重地,说清楚就是了,能不能不要如此咄咄逼人?一位山上剑仙,欺负个中五境的练气士,算怎么回事?” 又有一位远游境的纯粹武夫,直接轰然落地,站在了青衫剑仙和蒋龙骧之间。 陈平安笑问道:“邵元王朝,宗师桐井?” 远游境巅峰。 北俱芦洲琼林宗,中土邵元王朝,皑皑洲刘氏。 陈平安在避暑行宫那边,就都很感兴趣,其中感兴趣刘氏怎么挣钱,到底是怎么个生财有术,一座倒悬山猿蹂府,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送给了剑气长城。此外两个,就谈不上有任何好印象了。对于蒋龙骧,其实陈平安知道不少事情,还真就半点不陌生,有些来自林君璧的闲聊,有些来自琐碎不起眼的山水邸报。其中就有这位蒋龙骧的江湖好友,桐井。 那个名叫桐井的男子,笑道:“怎么,剑仙听过我的名字,那么是你问剑一场,还是由我问拳?” 反正在这里,死不了人。 出几拳,挨几剑,救下蒋龙骧这位文坛领袖,这笔买卖,绝对不亏。 陈平安笑道:“你问拳就是,就怕你问不出答案。” 桐井一身拳意沛然倾泻,气势攀升,拉开拳架,果真半点不含糊,难不成真要让这位青衫剑仙率先问剑不成?再说了,先前鳌头山看热闹,这位青衫剑仙,似乎修行路数很杂,也精通拳法? 结果桐井一拳递出,确实给他近身了,然后就停下身形,死活不递第二拳。 双方近在咫尺,那一袭青衫双手笼袖,笑呵呵站在原地,桐井一样保持架势,拳头离着对方,最少还有一尺远呢。 桐井不动如山,神色从容,就是胳膊断了。 好霸道的拳罡,神灵庇护一般。 果然是一位山巅境?! 放屁,肯定不止山巅境界,回了鳌头山,一定要跟好友掰扯一番,这位前辈,肯定是一位止境武夫。 陈平安笑着提醒道:“问拳结束,抱拳还礼。” 桐井觉得这位前辈,真是善解人意,此举确实可行啊。 就是前辈没有聚音成线,有些美中不足。 收起那生平武学最巅峰的倾力一拳,胳膊软绵,只是刚好被另外一手攥住,桐井双手握拳,沉声道:“承让,技不如人,晚辈就不多说半个字了!” 那位剑仙笑眯眯,轻轻撇头,示意这位纯粹武夫可以挪步了。 桐井大步离去。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三位练气士,“桐井已经讲完了道理,你们怎么说?反正今天的道理,在拳在剑,在术法在符箓在神通,在靠山在宗门在祖师,都随你们,嘴巴讲理,给了蒋龙骧,问拳说理,给了桐井 ,其余还有几样,你们自己随便挑。” 三个气笑不已却一时间只能哑然的练气士,最后还听到那位青衫剑仙微笑道:“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三人此次前来,不过是护住蒋龙骧,保证性命无忧,再尽量少吃些皮肉苦头。 打是肯定打不过,对方能够与仙人云杪打得你来我往。 还有那位自称嫩道人的飞升境,打得南光照沦为笑柄。一看就是这位青衫剑仙的山上好友,说不定就是位师门长辈。 其中一位老修士,突然双指捻住一道从鳌头山那边赶来的金光,一封密信,是自家祖师爷的亲自传信。 老修士脸色微白,与那一袭青衫低头抱拳道:“多有得罪,我们立即离开!” 其余两人都有些没头没脑,却被老修士伸手,一手攥紧一人,力道极大,心声言语道:“听我的,赶紧离开此地!” 老祖师在密信上,其实就两句话。 郑居中出门会见此人,双方同游问津渡。 想要找死随你,记得别扯上宗门。 陈平安没有拦阻三人的御风离去,来也匆匆,去更匆匆。 蒋龙骧错愕不已,神色呆滞,靠着墙壁。 陈平安蹲下身,抬了抬袖子,手中多出一把从路上捡来的石子,就那么一颗一颗,轻轻抛向那个读书人。 ———— 文庙里边议事,大门外边饮酒,互不耽误。 陆芝说道:“下次再有这样的议事,别拉上我。” 哪怕当着经生熹平的面,陆芝说话,依旧直接。 阿良说道:“不比剑气长城,人心不一,一场关门议事,看似越絮叨繁琐,其实越有益处。因为等到最后开门,人人离去,我们脚下,就少了许多岔路。” 经生熹平会心一笑。 阿良嬉皮笑脸道:“熹平兄,我这话说得是不是很有圣贤味道?” 熹平说道:“没有最后这句,有点像。有了这句就破功。” 阿良自动忽略后边那句,轻轻晃荡酒壶,说道:“陆芝,你以后在这边,会很受欢迎的。” 陆芝说道:“因为我出剑,不过脑子?” 阿良笑道:“怎么可能。” 陆芝伸长双腿,仰头喝着酒。 阿良也尝试着伸长双腿,结果发现比陆姐姐要少踩一级台阶,就立即悻悻然收腿,干脆盘腿而坐。 坐着不显个子矮,伸腿才知腿太短。伤了感情。 陆芝喝酒一向豪迈,很快就喝完了一壶酒,将酒壶放在一边,当然是搁在了远离阿良那一侧,被他讨要回了空酒壶,天晓得这家伙会做什么事情。 陆芝随口问道:“阿良,你怎么不去老老实实当个读书人,做个书院山长终归不是难事。” 阿良摇头道:“就算当得上,也当不好。练剑,一百个茅小冬都比不上阿良,教书这种事情,十个阿良都比不上茅小冬。” 当了一本正经的读书人,就一辈子别想清净了,身在书院,不管是书院山长,还是学宫司业,或是没有官身只有头衔的君子贤人,他阿良就会像一辈子都不曾走出过那座圣人府,治学一事,只会高不成低不就,没什么大出息,那个好像永远大怒不怒、大喜不喜的男人,大概就会失望一辈子了。 阿良不愿意自己只是四大圣人府后裔中的某个儒生,身份显赫,学问一般,对这个世界,无甚大用处。 可要是做了放荡不羁、云游四方的剑客,文庙里有挂像、有神像的那个人,总不能天天教训他吧,教他练剑吗?不好意思的。 至多只能摆一摆老爹的架子,劝他每次出剑要尽量守规矩,恪守礼仪,不可伤及无辜,更不要因为你的出剑,伤了世道人心……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没有再多了。 毕竟练剑一事,连陈清都都不太絮叨他,那么数座天下,就没谁有资格对他阿良的剑,指手画脚了。 天底下有那么多的醇酒美人,都在等着阿良去喝,去见,岂可让那双方久等? 阿良神色认真几分,转头说道:“陆芝,之后咱们几个,一起重返剑气长城,你悠着点,不要轻易祭出那把飞剑。” 先前左右说话留有余地,没有直接答应陆芝一起问剑托月山,其实大有缘由。 这在剑气长城,是一件连避暑行宫都没有记录档案的密事,因为涉及到了陆芝的第二把本命飞剑。 只有参与议事的城头巅峰剑仙之间,才有资格知晓此事。 剑气长城有一小撮剑修,比较剑走偏锋。 陆芝之所以迟迟没有跻身飞升境,除了她年纪确实不大之外,还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陆芝耗费了太多心神、光阴和神仙钱在第二把飞剑上。 飞剑名为“北斗”。 既是游仙诗篇当中的“玉京群真集北斗”,也是“北斗错落寒光垂,一剑提起扫八荒”,更是那个“南斗掌生,北斗注死”的北斗。 可这把飞剑,从未现身战场。 阿良知道,连老大剑仙那么一个不爱管闲事的,曾经都要专门将陆芝喊到城头,问她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为了炼化那么一把破剑,耽误自身破境跻身飞升,划算吗?屁股大,就用屁股想事情啊? 因为当时阿良就蹲在一旁看热闹,看风景。老大剑仙学问最高的最后那句话,还是与他借鉴。 结果陆芝来了那么一句,杀妖多寡,战功大小,老大剑仙随便管,唯独如何练剑一事,管不着她。 天底下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就像左右,想要剑术更高,剑道登顶最高处,就只能延缓破境一事。 而陆芝为了追求这把本命飞剑的极致杀力,亦是如此,只能作出取舍。 陆芝伸出手,与阿良又要了一壶酒,痛饮一口,用手背擦拭嘴角,轻声道:“如果那场仗晚个百年再打,就好了。” 阿良笑着摇头,打趣道:“换成我是陈平安,哪里舍得将陆姐姐让给齐廷济和龙象剑宗,舍了脸皮不要,都要请你去当供奉。” 陆芝说道:“所以你当不了隐官。” 阿良点头道:“这个我承认。” 陆芝问道:“熹平,鸳鸯渚那边散了?” 经生熹平点头道:“陈平安打算与朋友去鹦鹉洲逛包袱斋。” 至于另外那个陈平安,已经去了泮水县城找郑居中,双方游历问津渡,就不用他说了,所有人很快都会听说此事。 陆芝笑道:“重操旧业,老本行了。” 在所有城头剑修和蛮荒天下王座大妖的眼皮子底下,曾经有个当时还不是隐官的外乡人,东奔西跑,撅屁股清理战场,让敌我双方都叹为观止。 后来,已经成了隐官的年轻剑修,覆女子面皮、穿红戴绿,身姿婀娜,离开城头赶赴战场,四处捡漏战功,装得比女子还女子了,看似险象环生之际,还会娇叱一声,都不是什么怒喝一声,躲那术法,腰肢一拧,花枝招展,法袍飘荡,美若花开…… 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有泄露身份,最后还是直言快语的陆芝一语道破天机,在那之后,陆芝再想买酒,就只能托朋友帮忙,因为酒铺那边得了二掌柜的旨意,陆大剑仙买酒,价格得翻一番。陆芝总不好跟酒铺的那些一根筋的伙计、孩子计较什么。再说了,能够让陈平安没脸走出避暑行宫,其实多花几个神仙钱,真不算什么,只是陆芝平时兜里真没几个钱,都拿去填那把本命飞剑“北斗”的无底洞了。 阿良也知道,陆芝之所以不计代价炼化那把飞剑“北斗”,是奔着城头刻字去的。 就像她早已打定主意,刻完字就走。 对于陆芝而言,一个拥有那把飞剑的仙人境剑修,剑斩飞升境大妖,尤其是她心目中的王座大妖,要比少了那把飞剑的“一般”飞升境剑修,把握更大。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肯定不会理解陆芝的这种偏执。 境界不要?为了留个名字就死了? 阿良理解。 陆芝希望剑气长城的城头上,曾经有一位女子剑修,在此刻字。她不希望刻字之人,全是男人。 这样的陆芝,怎么就不好看了? 她很好看。 老大剑仙当初授意避暑行宫,让陆芝去往南婆娑洲,自然是希望陆芝的剑道剑术,境界,飞剑,都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不然哪怕陆芝运气好些,一把本命飞剑崩碎,不曾在战场上身死道消,陆芝也要跌境,那意味着她会从仙人跌到玉璞。 跻身上五境之后,剑修破境已经大不易,要想跌境之后再升境,更是登天难。就像阿良,与那个功德林秘境内钓鱼的刘叉,其实 对于此生重返十四境,都已经不抱希望,不是什么跌境就要意志消沉,而是人力终有穷尽时,天底下的好事美事,不可能全落在一两人的头上。 老大剑仙一定希望,人间不光是有个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剑修陆芝,将来还要有个能够凭借两把完整飞剑、可与某些十四境掰掰手腕的女子剑仙。 阿良笑问道:“老大剑仙一走,其实就没人管得着你了,为什么改了性子?” 陆芝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能不死就不死,好像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比如五彩天下还有那座飞升境。 又比如她还不曾收徒。 也可能,剑气长城一去不回的人,太多,陆芝担心浩然这边,一个都记不住。有她在浩然天下出剑不停,或者有一座龙象剑宗, 阿良点头道:“这样很好。” 陆芝转过头,认认真真看了眼他,说道:“就是长得丑了点。” 阿良捋了捋头发,“现在呢?” 细雨骑驴,头戴斗笠,斜挎竹刀,吹着口哨,行走江湖。 阿良一直觉得没什么山上山下的,人间走哪里都是江湖。 北陇的黄焖羊肉,渝州火锅的毛肚,黄河小洞天瀑布下边的红烧鲤鱼,都是极好极好的佐酒菜。 阿良转头与熹平笑道:“咱们能不能学一学剑气长城,议事归议事,也让人出来透口气,换换脑子。” 经生熹平点点头,就与文庙三位教主商量了一番,很快就有两拨人先后走出大门。 左右与齐廷济一起走出。 林君璧,小天师赵摇光,悬鱼范氏的小财神爷范清润。 最先走出文庙的两拨人,分别是剑修和年轻人。 在那之后,又有人陆陆续续跨过门槛,坐在台阶上,三三两两,高高低低。 文庙议事,也能喝酒,只是在外边喝酒,视野开阔,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熹平起身,返回站在门口那边站着,有些屁股刚刚抬起打算出门去的议事之人,就知道名额有限,悄悄放下屁股。 范清润坐在台阶上,手腕一拧,多出一把折扇,绘有美人仕女,在扇面上明眸善睐,或彩楼作画,或林下抚琴,或焚香阅书。 在文庙里边,哪敢如此。 范清润小声说道:“君璧,我实在好奇那个萧愻,你能不能说几句能说的?” 赵摇光点头道:“加我一个。” 林君璧想了想,给出一个简明扼要的答案,“上任隐官。” 范清润合拢折扇,一拍额头。 林君璧玩笑过后,取出珍藏多年的两壶哑巴湖酒水,递给范清润和赵摇光,道:“尝尝看。” 赵摇光喝了一口,“不咋样。” 范清润多喝了几口,点头道:“真不如何。” 林君璧说道:“萧愻在剑气长城,威望很高,她在那边,当了千年的隐官,其实她的作为,不像隐官,更像是一位执掌杀伐的刑官。” 林君璧开始喝酒,倒酒在碗里,轻轻摇晃酒碗,好像从微微漾开的酒水里,看到了魂牵梦萦的剑气长城。 林君璧从不否认,自己不愿意再走一趟剑气长城的战场,因为怕死,但是他这一生,都会很怀念那个地方,因为曾经有个地方,让他心甘情愿,舍生忘死,真真正正,有过那么一段不曾怕死的修行岁月。 一壶壶酒,都是林君璧花钱买的,喝酒花钱不赊账,酒铺那边从无破例。酒碗却是他从酒铺那边顺来的。 林君璧打算下次去往五彩天下的飞升城游历,故地重游避暑行宫,再顺便归还给酒铺。 喝过了一口哑巴湖酒水,林君璧继续说道:“专门拨给隐官剑修一脉的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库藏档案,年复一年,堆积如山。我担任隐官一脉剑修后,在避暑行宫那些年,翻阅过很多秘录,大部分都可以翻阅,发现其中很多都是有头没尾的糊涂账,因为萧愻太不管事了,档案上很多批注,更像是她的玩闹。一同叛变的两位剑仙,洛衫和竹庵,是真正管事的,不过也 只能算是恪守本分,做得不差,却不能说两位剑仙做得有多好。” 林君璧自嘲道:“我与你们一样,一开始我觉得儒家这边随便拎出一位君子,都可以比萧愻做得更好,比如当时担任督战官的君子王宰,当然还有我林君璧。” 范清润疑惑道:“那还让她当那么多年的隐官?就没人有意见?是因为有想法的剑修,都打不过萧愻?所以干脆就闭嘴了?” 范清润倒是没傻到以为剑气长城的剑修,都是傻子。 再说了,隔着没多远,就坐着阿良和左右,齐廷济和陆芝。说话谨慎点好,尤其是那位出身文圣一脉的左先生,左大剑仙,脾气如何,天下皆知。 林君璧摇摇头:“从老大剑仙,到董三更、陈熙这些老剑仙,再到所有剑修,几乎剑气长城所有人,甚至从新隐官一脉的隐官大人,愁苗,以及后来的我,都觉得撇开叛变一事不谈,之前萧愻当隐官,就是剑气长城最合适的人选,不做第二人想。” 林君璧抬起酒碗,“考考你们,剑气长城屹立万年的立身之本,是什么?” 赵摇光笑道:“除了剑修如云,还能是什么?” 范清润说道:“不贪钱,不怕死?” 林君璧笑道:“这个问题,是隐官大人当年问我的,我只是照搬拿来问你们。如果你们是隐官一脉的剑修,呵呵,等着吧,隐官大人就要从一只大箩筐里挑飞剑了。” 剑气长城曾经流传一个说法,年轻隐官那些阴阳怪气的言语,得有几大箩筐,骂人都不带重样的。 林君璧当年的那个答案,也没有让年轻隐官感到满意,所以林君璧这会儿,直接给出了陈平安的那个答案。 “不浩然。” 因为一座剑气长城,永远不会变成浩然天下。 这就是陈平安的答案。 范清润用并拢折扇狠狠一拍膝盖,“服气。” 赵摇光提起酒壶,“得喝一大口。” 林君璧继续给出一个外人绝对不知的内幕,“其实如果没有陈平安出现,一样会有愁苗站出来,由这位年轻剑仙担任末代隐官。” 而身边两位好友,注定会是第一次听说愁苗这个名字。 可愁苗如果身在浩然天下,就会是宝瓶洲的风雪庙魏晋,会是金甲洲的“剑仙徐君”,愁苗会名动天下。 林君璧自顾自说道:“愁苗在我心中,仅次于隐官大人。他是一位很厉害的剑修,不是剑术,而是愁苗掌控大局的运筹帷幄。” 曾经的避暑行宫,是一个特别让人心安的地方,会有争吵,会有怒目相向摔椅子掀桌子,可是到最后,朋友成了更好的朋友,原本不是朋友的,也都成了朋友。 林君璧双手笼袖,微微弯腰,眯眼眺望远方,“那些年里,避暑行宫,偶有闲暇,隐官大人就会与我们一起复盘。” “比如?” “比如剑气长城稍稍,放入更多的三教、诸子百家修士,剑气长城百年之内,五百年之内,千年之内,分别会有怎样的局面。你们猜这场复盘的开场白,是什么?” 林君璧自问自答,反正身边两个朋友肯定猜不到,“是一个小姑娘,说了一句很不客气的话,她说就算他们进得来,也待不住啊,会被咱们砍个半死的,有脸来,没本事留下,笑哈哈,惨兮兮。” 林君璧一只手抽出袖子,指了指自己,笑容灿烂道:“我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按照当地习俗,得过三关,我就差点滚蛋。再与你们说个不怕家丑外扬的事情好了,当年苦夏剑仙,被我们这拨愣头青坑惨了,剑仙孙巨源,听说过吧,一开始他对我们还有个笑脸,到后来,见着我们,就跟见着了一只只会走路的两脚粪桶,一开口就是喷粪,别怨旁人鼻子灵,得怨屎尿真不香……你们没有猜错,就是隐官大人从箩筐里随手捡起的一个比喻。” 你们没有去过剑气长城,所以永远不会知道,那种不被当人看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而来,是什么滋味。 只是这句话,林君璧忍住,没有说出口。 剑气长城还在,只是剑修都已不在,或战死,或迁徙,所以浩然天下的练气士,其实已经再没有机会去游历剑气长城了。 林君璧笑问道:“我说这些,听得懂吗?” 范清润和赵摇光面面相觑,感觉被林君璧这兔崽子给侮辱了。 年纪小,棋术高,破境快,脑子灵光,模样俊俏,年少成名,美玉无瑕……就可以这么欺负人吗? 林君璧喝酒不停,碗是小,可一碗碗喝得快啊。都已经是第二壶酒了。 “接下来这场仗,想要打赢,其实有件事很关键,就两个字,‘意外’,我们需要送给蛮荒天下足够多的意外。不然就会很麻烦,我们不要觉得蛮荒天下打输了,元气大伤,连那王座大妖都折损大半,败退撤回,就会只剩下一堆土鸡瓦狗,我们要坚信一件事,蛮荒天下也有豪杰,也可以在汹汹大势冲击之下,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反正喝了酒,又在文庙大门外边,身边又是意气相投的好友,林君璧就愿意说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 他还年轻,他在喝着一壶哑巴湖酒水,他除了剑修,也是一位读书人,他的背后就是一座文庙。 所以他要趁着些许酒劲,趁着自己还没有身居高位,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束缚和权衡利弊,要说一些以后可能就不愿意多说的话。 “为什么中土神洲、皑皑洲、流霞洲三洲,在先前那场战争的后期,能够迅速将各国、各山的底蕴,迅速转化为战力?能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彻底发挥出浩然天下物资富饶的地利优势?是因为有桐叶、扶摇和金甲三洲的前车之鉴,我们被打怕了,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就肉疼,谁都不敢说可以置身事外了,反而人心就凝聚起来了。” “我们可以,蛮荒天下一样可以。那边大妖真正搏命的凶悍程度,其实浩然这边的练气士,领教得还不多。僵持对峙的战事,还是太少。除了宝瓶洲,我们好像就只有金甲洲中部那场战事可以借鉴,这怎么行,所以等下我进了文庙,就要直接对那宋长镜问一句,大骊宋氏有无暗中搜集一幅幅光阴长河走马图,如果不愿白白拿出送人,我就与文庙三位教主建言,文庙必须花钱买,大骊宋氏若是死活不肯卖,觉得价格低了,一定要狮子大开口,胆敢坐地起价,那就不让宋长镜离开文庙……” 经生熹平看了眼林君璧的背影,轻轻点头,不愧是在避暑行宫待过几年的年轻人。 年轻人有点喝高了。 林君璧神采飞扬,不再是少年却还年轻的剑修,喝了一碗碗酒水,脸色微红,眼神熠熠,说道:“我不佩服阿良,我也不佩服左右,可我佩服陈平安,佩服愁苗。” 这种话,正因为阿良和左右就在身边,我才说。 他们剑术通天,战功彪炳,可以力挽天倾,可他们却未必能够,或者说未必愿意一点一点补天缺。 左右太孤僻了。 阿良太潇洒了。 阿良笑了笑。 左右面无表情。 阿良突然有了喝酒的兴致。 剑气长城的大街上,有那剑修在路上瞧见了董三更,直呼名字即可,大不了被一巴掌拍飞就是了。 在浩然天下,瞧见了符箓于玄,大天师赵天籁这些老神仙,不知多少年轻人、晚辈,甚至是老人、山巅修士,会惴惴不安,会说话打颤,会仰慕会敬畏,会心生谄媚,会嫉妒不已。 阿良突然记起林君璧这小子,准确说来,还是亚圣一脉的儒生吧? 林君璧打着酒嗝,满脸红光,开始舌头打结,“我多半是不济事了,得躺着睡会儿,你们先回里边议事,不用管我。让我眯一会儿,小半个时辰后,如果还没醒,你们谁再来晃醒我。” 又开始抬起酒碗,反正打定主意不去,就可以多喝几碗。 天大地大,大门里边的议事,不差他一个文庙小小军机郎。 醉倒文庙台阶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这样的机会,估计这辈子,至此一回了,要珍惜。 赵摇光以心声与范清润笑道:“花农兄,你先回里边,我在这里陪着君璧就是了,倒地就睡没什么,千万不能发酒疯。这小子肚子里憋了太多话,可不能由着他一次性说完。不然以后咱仨再聚头喝酒,可就瞧不见这么好玩的画面了。” 范清润笑着起身离去。 林君璧酒嗝不断,低头怔怔看着手中崆酒碗,难怪酒铺的酒水卖得好,如此小碗满饮,多豪气,“我干了你随意”,其实一碗酒水干了,也没多少酒量,不是海量的剑修,喝当下那一碗,人人都能豪迈,自然是越喝越有英雄气概。 按照那座酒铺的规矩,问剑可以输,问酒不能怂。 问剑输,是咱们当下剑术还不高,可如果酒桌上,与人问酒还孬,就是人品有问题,没其他借口了,那就是一辈子打光棍、次次喝酒与人借钱的命。 听说到最后,还有位老剑修汇集百家之长,成功编撰出了一本小册子,如何劝酒不停我不倒的三十六个诀窍,每次去酒铺喝酒之前,人人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结果次次全部趴桌底下称兄道弟,毕竟去那边喝酒的赌鬼酒鬼光棍汉,不过几颗雪花钱一本的单薄册子,谁没看过谁没翻过? 酒桌落座之时,我就是无敌的。 酒醒之时,给朋友背着一起晃荡在回家路上,或者一起桌子底下躺着,或是路边墙角窝着,就觉得这辈子都不要再喝酒了,花钱伤身遭罪丢脸,真没什么意思。 结果等到酒劲一过,只需要跟朋友一个眼神交汇。 “走?” “好!” 好像剑气长城,酒局是如此,战场亦是如此,人生都是如此。 林君璧又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忍了忍,仍是一口喷出,结果一个后仰,昏睡过去。 陆芝喝过了酒,将那酒壶收入袖中,回了文庙议事,听着就是了。 齐廷济跟随陆芝一起返回座位。 阿良挪了位置,去了林君璧和赵摇光那边坐了会儿,跟龙虎山小天师好好了商议一番,五五分账,肯定不成。 重返剑气长城之前,阿良肯定是要走一趟天师府的,好像都还没去过龙虎山呢。去过吗?没有吧。炼真姑娘都还不曾见过,龙虎山怎会去过?那就是去了也等于没去过。 左右依旧坐在原地,独自一人,出门喝酒的,一拨又一拨的人,也没谁主动凑过去,连随口搭讪一句,招呼一声,都没有。 这个左右。 剑术太高,脾气太差。 站在门口那边的经生熹平突然笑道:“左右,你那个小师弟,在揍蒋龙骧。” 左右只是问道:“那边有没有飞升境,要跟我小师弟讲道理?就算没有靠近,躲在远处用掌观山河的飞升境,也行。” 经生熹平点头道:“有两个飞升境,对你小师弟的出手,都有些不以为然。” 在道德林跟老秀才相处久了,难免染上一些臭毛病。 反正都是跟南光照差不多,没资格参加文庙议事的飞升境。 一个私底下笑话过南婆娑洲的那位醇儒,说陈淳安死得不是时候,不够聪明。一个曾经被周神芝砍过,所以悄悄走过一趟山水窟,倒是没说什么,就是在那战场遗址,老修士笑得很含蓄。 其实文庙对于很多事情,不是不知道。而是给了山上修士,太多的自由,文庙过于讲究一个问迹不问心了。 所以先前一场穗山之巅的议事,参加议事之人,屈指可数,至圣先师,礼圣,亚圣,老秀才,再加上至圣先师手中那本书籍所化的经生熹平。 关于此事,礼圣当时亲口与至圣先师承认一件事情:以前是我太死板,只以山下眼光看待山巅人,是我错了。 看着那位作揖认错的读书人。 经生熹平当时在穗山之巅,其实很伤感。 然后是亚圣在其他事情上认错,老秀才也认错了,好像人人都有错。 所以经生熹平此刻,对那左右说道:“只管出手,我会收拾残局。” 左右说道:“给个确切地点,文庙禁制太多,我懒得找。” 经生熹平一挥袖子,两粒光亮一闪而逝,帮忙带路。 两位飞升境老修士,一个身在泮水县城,被群星拱月,谈笑风生。一个在鹦鹉洲,正在关起门来,与山上好友议事,如何在桐叶洲挣钱,建立下宗,各取所需,相互帮衬。 如果他们今天参加了文庙议事,知道了五位书院山长是怎么离开的文庙大门,说话做事,肯定会谨慎许多,会小心说话。 左右站起身,摘下佩剑,猛然拉开,剑鞘与长剑,一分为二,一左一右,分别去往泮水县城和鹦鹉洲两处。 左右为难,先砍哪个。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七章 果然 渡船离地颇高,天风吹拂,不是神仙客,也像云中人。 陈平安笑着打趣李槐:“游学这么远,还跟裴钱一起走过江湖,就没有遇见心仪的女子?” 何谓心仪,大概是人海熙攘,惊鸿一瞥,再难忘记。 李槐摇头道:“没呢,我长得歪瓜裂枣,相貌随我爹,女子只要眼睛没瞎,都瞧不上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不缺的。就算我想要被骗钱骗色,也没那家底和美色啊,所以有一点好,以后真要有女子喜欢我了,肯定是真心喜欢我。所以急什么,耐心等着。” 其实李槐模样不差的,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后生,长得怎么都能算周正。 嫩道人感慨道:“公子真是谦虚得可怕。” 柳赤诚点头附和道:“我第一次见着李公子,就觉得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酡颜夫人想起春幡斋的米裕,突然有些明白,自己为何与陈平安的关系一直半生不熟了,原来是差这个。 对于嫩道人和柳阁主的“肺腑之言”,李槐就没当真,骂我不重,夸我更轻。 只说骂人,真正有气力的,不在书上,也不在山上,还是家乡那边的村骂最厉害,偶尔一两句,就能戳得人好些年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挑水都得拣选人少的时候出门。 李槐趴在栏杆上,怔怔出神。 好像自己的人生,总是莫名其妙的,措手不及的,让他只能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 小时候,只是觉得学塾的齐先生,是个传授学问很严厉、平时又很好说话的教书先生,就是穷了些,不然能连个媳妇都没有?所以那会儿的李槐,小小年纪就打定主意,以后跟着爹娘下地干活,上山砍柴烧炭,去龙窑当学徒都成,就是千万不能当教书先生啊,这不是一只能让人吃饱的饭碗啊。后来才知道原来齐先生,学问比想象中要大很多,是儒家七十二书院的山长,更是文圣老先生的嫡传弟子,还是大骊国师崔瀺的师弟,齐先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读书人,了解越多,就越了不起。 与董水井和石春嘉分别,只有他和林守一,选择出门远游,追上了陈平安和李宝瓶。山山水水的,大白天的,瞧着挺好,一到晚上,就黑布隆冬的,看着吓人。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手脚都是老茧。 李槐从没有跟谁说过,当年跟着林守一出门,在赶上陈平安和李宝瓶之前的那段路,念叨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让林守一一遍遍发誓,哪天他李槐反悔了,要回家,你林守一一定要陪我一起回家。 后来遇到了阿良,戴斗笠牵驴子的邋遢汉子,怎么看都会被朱河随便一拳撂倒在地上,滚来滚去。 很多时候,李槐看阿良说话那么欠,跟郑大风一路货色,一看就是那种家里床铺底下有木箱的人,里边说不定就会装满了妇人的衣裙、肚兜。李槐都要担心阿良这个嘴巴没把门的,不小心哪句话惹恼了朱河,毕竟朱河是福禄街那边走出来的人,讲究多,所以李槐才会一直帮着打圆场,自己年纪小,说话不着调,朱河总不好动手打人。 阿良来得神神秘秘,走得又没头没脑的,然后在路边还遇到了大白鹅,于禄,不客气。 那个不客气,长得很可以啊,得有两个姐姐李柳那么好看吧,一看就是不愁嫁的姑娘,可惜林木头竟然还是一门心思喜欢李柳,李槐就想不明白了,他姐是给林木头灌了迷魂汤? 崔东山当时说陈平安就是他先生了,李槐一头雾水,总觉得这些外乡人的脑子都拎不清,你咋个不认爹? 爹娘去了远方,搬家了。姐姐在狮子峰当了山上的神仙。爹娘在山脚开了间铺子,生意不错,省吃俭用,没什么开销,听说娘亲这次回到家乡,在街坊邻居那边,说话都硬气了,嗓门大了很多,带着姐夫,一起跟她回了娘家,如今都敢挑三拣四了,不是嫌弃掌厨的小姑子,一顿饭做得油水不够,不然就是笋干老鸭煲嚼着不够劲道呢,鱼肉略带土腥味呢。 最要好的朋友,裴钱,她好像突然从一个小黑炭,就变成了个大姑娘,李槐直到现在,还是不确定裴钱到底是哪国的公主,怎就落难民间了,怎么就给陈平安顺手捡着带在身边了? 天下大乱了,天下太平了。郑大风不在落魄山看大门了,杨老头不在了。姐姐嫁人了。陈平安当上隐官了。 剑气长城,被老瞎子收了徒弟,挡都挡不住,踹都踹不走,他李槐细胳膊细腿的,能跟谁说理去?当时陈平安又不在身边。 从来不知道个为什么,反正事到临头,就得过且过,不然还能如何。 不过李槐觉得自己很幸运,所以一直提醒自己要惜福。 陈平安说道:“知道自己的斤两,碰到难处难关,不怨天尤人,这就叫平常心,这一点大概是随你爹,平时不明显,其实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李槐听着开心,不过嘴上还是说道:“得了吧,我就是窝里横,外边怂。” 印象中,陈平安好像很少骂人,也很少夸人。 在一处街道,另外那个陈平安,一样没骂人,就是丢着石子。 鳌头山,刘聚宝和郁泮水,两位修士,自然是以阴神远游姿态,在此碰头。 事先询问过董老夫子和经生熹平,真身留在文庙、阴神出窍一事,得到了那位文庙那边的许可。 董老夫子还难得开句玩笑话,说文庙这边不敢耽误两位财神爷挣钱。 皑皑洲刘聚宝,一天到底能够挣着几颗神仙钱,一直是浩然天下的一个谜。 比如这次议事,刘氏夫妻双方,就都没闲着,妇人去了鹦鹉洲包袱斋,刘聚宝更是早已暗中花高价买下了整座山头的府邸,只等议事结束,再对外公布此事。 刘氏接手鳌头山后,各个府邸的瓜果酒酿,明显都好了不少,尤其是那水八仙,滋味清绝。 文庙这边乐见其成,除了既有的问津渡,文庙建造其余三座临时渡口的开销,都已经回本,还有赚。 刘聚宝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山上会很快打造出鳌头六景,两个弈棋处,一处是少年姜太公的守擂处,另外一处只等悬挂匾额的凉亭,傅噤,林君璧,郁清卿,都可以拿来宣扬,至于那个蒋龙骧就算了,太跌份,不招客,还容易赶人。 此外还有张文潜领衔的诗词题壁,多达数十人联袂题诗花押,群贤荟萃。有画家老祖师的一幅水陆画,赭红配绿色,色彩绚丽,各色人物五百余位,琳琅满目,各有千秋……以后凡有仙师游历、议事文庙,必然下榻鳌头山。 少年皇帝袁胄,满脸涨红,“可以可以,隐官大人好个渊渟岳峙,光凭剑气,就对那云杪老贼施展了定身术。” “严大狗腿,捡漏功夫一流!他妈的,竟然给他捡了个飞升境!羡慕死老子了。” “怎么不打了,云杪小儿,竟敢还有胆子放狠话?隐官大人,一剑戳死他……” 大堂上,刘聚宝几个安安静静看着那幅山水画卷,各有心思,就只有少年在那边聒噪不已。 郁泮水实在忍不了这位皇帝陛下的烦人,说道:“陛下,你不口渴啊?” 柳岁余笑道:“挺好啊,哪里烦人了。” 她早已踢了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没有穿袜,露出一双美如羊脂的脚丫,脚指甲涂抹红脂,十分惹眼。 对面那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跟个初出茅庐的说书先生差不多,关键是感情诚挚,听着很解闷。 少年皇帝学那书上的江湖人,高高抱拳道:“柳姐姐,我们真是一见投缘,如果不嫌弃的话,咱俩可以结为异姓姐弟,欢迎去我家做客!” 柳岁余笑道:“好说。只要俸禄钱足够,别说姐弟,我这黄花大闺女,认个干儿子都没问题。” 袁胄立即不搭腔,碰到高手了,敌不过。 这些个混江湖的姐姐,荤素不忌,到底不是宫中那些木头人可以媲美。 刘聚宝和郁泮水突然对视一眼。 有人身形如虹,直奔鳌头山。 沛阿香疑惑道:“陈平安怎么来鳌头山了?如此兴师动众的,想做什么?” 袁胄白眼道:“这还用想,肯定是揍那个有宿怨的蒋龙骧啊,官场上一般人是烧冷灶,这家伙倒好,猪油蒙心拆冷灶,这下好了吧,把自己老骨头拆散架了吧。不打白不打,打完就跑,搁我是隐官大人,一定把那蒋龙骧打出屎来,再喂给蒋龙骧吃饱!” 刘聚宝挥袖再起一幅山水画卷,正是鳌头山,很快一袭青衫就将那蒋龙骧拽走。 袁胄一拍椅把手,“不愧是隐官大人,处处出人意料!这一手拖狗远游,风采绝伦了。” 少年转头,“郁爷爷,求求你了,帮忙牵线搭桥,与隐官大人好好说一声,来咱们这边,不当国师,就搞个宗门啊,咱们玄密出钱出力出人,什么都好商量的,只要他愿意开口,玄密就敢答应。我这个当皇帝的,去他那宗门挂个记名客卿,都是完全没问题的,到时候隐官的法驾,莅临京城,我再让礼部好好谋划一番,非要来个青史留名的万人空巷,我到时候再亲自为隐官牵马走入宫城,以后佩剑登殿,骑马乘舆,不受宫禁……” 刘幽州说道:“顺上我,我也要当个记名客卿。” 他越看这少年皇帝越顺眼,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多逛玄密王朝。 袁胄说道:“刘兄,以后你要是去咱们玄密做买卖,甭管瞧上了什么,从朝廷到地方,山上山下,友情价,一律八折。一口唾沫一颗钉,我今儿就把话撂在这里了!” 郁泮水揉了揉额头,摊上这么个貌似傻子实则心黑的小崽子,能不头疼吗? 刘聚宝笑道:“我在桐叶洲那边生意摊得有点大,不适合跟陈平安和落魄山走太近,你们玄密王朝,是没有问题的。” 郁泮水摇摇头,不觉得陈平安与玄密王朝缔结盟约,就一定是什么好事。一来容易树大招风。再者近则生怨,久住令人贱,频来亲也疏。这些老话得听,老话的岁数,总归是大过老人的。 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只是行事像绣虎,可到底不是真绣虎。 玄密王朝的国势,蒸蒸日上,不用谁来雪中送炭,更无需锦上添花。一切稳步有序,只需按部就班行事,百年之内,就可以提升王朝名次。如果能够抓牢这次攻伐蛮荒的机会,说不定一代人,就可以让玄密王朝坐八争七望六。 郁泮水开始挑刺,“桐叶洲那么个八面漏风的烂摊子,看着处处有钱捡,遍地是机缘,可如果落魄山的下宗选址桐叶洲,与幕后刘氏,说不定就要狭路相逢,双方闹个面红耳赤。你是个讲究人,可是最近几年你们刘氏手底下拢起的那些生意人,鱼龙混杂,挣钱心很凶,就未必讲究了。” 一个家族,一个山头,只要人多了,其实很多时候做事情,就会多余。 比如会担心自己沦为尸位素餐的尴尬境地,要保住屁股底下那个风光的位置,做事挣钱,往往就容易太过用力,就像管着山水邸报的,哪怕是处清水衙门,落笔就往往管不住笔头,就会好心办错事。再有祠堂和祖师堂负责掌律的,冷眼冷脸,看人都是错,会习惯去挑刺,还有那些负责管钱袋子的,就会没事找事,处处刁难自家山头的求财之人…… 皑皑洲刘氏家族,就是在这些事情上,一直处理得比外人更好。 大富在命,不在劳身。大贵在时,不在力耕。 听着有理,其 实不尽然。没有力耕劳身打底子,什么不是空中阁楼,经不起几次风吹雨打。 所以刘聚宝比谁都在意“家风”二字。所有刘氏子弟,都必须从最底层的位置上,去摸爬滚打,靠自己混出名堂。往往是改名易姓,去市井,去庙堂,去江湖,各有历练多年,在这个过程当中,家族只会暗中出手帮助两次,哪天被祠堂确定当真成材了,才得以返回家族,此后依旧还有层层审核等着他们,一关接着一关,最终独当一面。 至于独子刘幽州,需要他挣钱吗?当然不需要。刘幽州出门在外,尽管花钱就是了,比如那座倒悬山猿蹂府。 刘聚宝说道:“模棱两可之事,刘氏在桐叶洲的那些个藩属势力,以后起了纷争,都可以退让几分。” 大可以避其锋芒,总之别学九真仙馆,去触霉头。桐叶洲那边做事不讲究的别洲过江龙,其实很多,随着时间推移,只会越来越行事无忌。刘氏目前真正需要打交道的对象,其实是那个此次文庙议事不显山不露水的韦滢,一个愿意主动扶持桐叶宗修士的玉圭宗宗主,值得刘氏多花心思,所以坐镇驱山渡的剑仙徐獬那边,很快就会得到刘聚宝一封亲笔的飞剑传信。 至于陈平安和落魄山,不用刘氏上杆子套近乎,只要对方生意足够大,买卖门路一多,就注定绕不开已经在桐叶洲落地开花的皑皑洲刘氏。 这不是刘聚宝目中无人,小觑那位年轻隐官,而是事实。 郁泮水以心声问道:“你觉得从泮水县城宅子门口,到问津渡那段路程,郑居中会与陈平安聊些什么?” 刘聚宝笑道:“我猜这个做什么,猜不到的,比做买卖亏钱还难。” 郑居中这个人,城府太深,大智近妖,毕竟是一个下棋能够赢过崔瀺的人。 郁泮水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刘聚宝犹豫了一下,心声问道:“你觉得郑居中如果合道十四境,合道所在,是什么?早年崔瀺跟你聊得多些,有无暗示?” 郁泮水呲牙咧嘴,“滚滚滚,别跟我提这茬,会惹一身腥的。我什么都没听说,什么都不知道,我都不认识什么郑居中。” 然后郁泮水似笑非笑,看着这位寥寥几次出手、打架全靠砸钱的皑皑洲财神爷。 你刘聚宝呢?将来合道何在? 修士合道十四境,就是山巅一场悄无声息的争渡。 刘聚宝笑道:“我除了挣钱,什么都不会。” 郁泮水心服口服。 刘聚宝没来由说了句,“文庙这次议事,不一样,不太容得下那些揣着糊涂的明白人。” 除了南光照,还有其余几位同样没资格参与议事的飞升境,文庙不邀请,却都不敢不来。 比如道号青宫太保的荆蒿,流霞洲修士。还有那位道号青秘的冯雪涛,出身皑皑洲,却是个野修,常年渺无踪迹。 两位都是喜欢隐世不出的飞升境,都是战力不俗的浩然山巅大修士。 郁泮水伸手抵住下巴,“须把诗书开太平,脚边村犬吠不休。” 刘幽州笑道:“是得踹一脚。” ———— 昔年神诰宗的金童玉女,并肩而行,散步不散心。 在这名字寓意极好的鸳鸯渚水畔,可惜两人却不是一双鸳鸯,只有男子的一厢情愿。 高剑符看了眼她,轻声道:“你这是何苦?” 多年之前,从宗主那边,他得知一事。贺小凉在北俱芦洲,曾经公然对外宣称,她已经有了一位山上道侣,只等对方点头。 高剑符愈发心情凄凉,喃喃道:“我又是何苦。” 总觉得自己比那风雪庙魏晋都不如了。 当一位心爱女子,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这份滋味,喝水都是愁酒。 他更无法接受,被贺小凉认定的心中道侣,竟是当年那个骊珠洞天里边的草鞋少年。 思来想去,哪怕他不断回忆当年那场初次相逢,高剑符都只能记起是个脸庞微黑、身材消瘦的泥腿子,寒酸,胆怯,太不起眼。 贺小凉转过头,轻声笑道:“心上人有了心上人,就这么难以接受吗?我就觉得天没塌,道路还在。” 高剑符神色黯然,点头道:“你能接受,我做不到。” 贺小凉摇头说道:“很多时候的做不到,就是自己与自己说多了,次次扪心自问,只作一答,才会真的做不到,所以我们才要修心。” 高剑符苦涩道:“我不是在与你说道法。” 贺小凉笑道:“你不与我说道法,又能说什么?” 高剑符心中悲苦至极,眼前这女子,从来都是这样,说话做事修行,都我行我素,道心通明。可越是这样,越是让旁人牵肠挂肚,割舍不下。 贺小凉提醒道:“再这么放任不管,你的心魔,会让你一辈子无法跻身上五境。这次祁天君故意带上你,所求何事,你当真不明白?是希望你与我重逢后,能够慧剑斩情丝,当断则断。” 高剑符转头望向鸳鸯渚的河水,好像都是心湖里的愁酒,只恨饮不尽,不见底。 贺小凉心中叹息一声,不再多劝。 高剑符久久不曾收回视线,轻声问道:“他到底有什么好。” 有些痴心人,只希望遥不可及的心上人,天下男子都配不上,连同自己在内。 七情六尘五欲,人在红尘里滚。 贺小凉说道:“我之大道契机所在,不是他好不好的问题。” 言下之意,就是好也是心中道侣,不好仍是道侣。 高剑符喃喃道:“早知道,当年就在中部陪都战场,死了算。” 贺小凉哭笑不得。 高剑符看着身边女子的细微表情变化,竟是痴了。 陪着桂夫人走在两人身后的老舟子,一样在没话找话,说道:“蛮荒桃亭,名副其实,确实豪杰。” 一头蛮荒天下出身的飞升境大妖,敢在文庙重地的鸳鸯渚,能将那南光照收拾得服服帖帖,顾清崧还是比较服气的。 唯一不太服气的地方,就是那位桃亭兄,是个飞升境,境界一高,就略显美中不足。这就不如自己这个从仙人跌境的玉璞了。 顾清崧瞥了眼清凉宗的女子仙人,听说这个小师妹,与那陈平安很有些不可告人的故事。 老舟子心中盘算着,回头怎么与那小娃儿讨教学问,前辈架子,就别摆了,不讨喜,他这个人,分得清轻重缓急,一向被山上公认,行事稳重,言语得体。 陈平安这个小贼,真是人不可貌相,深藏不露啊,当年连他都看走眼了,误以为是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愣头青,懂个屁的男女情爱,不曾想真是个无师自通的绝顶高手。 失之交臂,扼腕痛惜,直教人悔青肠子。 只说那本横空出世又骤然停刊的山水游记,顾清崧简直就是所有翻书看客当中,最虔诚的一个,翻来覆去被他背了个滚瓜烂熟,许多陈凭案与各色女子相逢,那些言语对话的精妙处,都给他一一拿笔圈画起来。只可惜学成了十八般武艺,偏偏走到了桂夫人身边,连话都说不出口,与书上所写,心中所想,差距太大了,纸上得来终觉浅啊。 顾清崧一边觉得陈平安那小子的天赋异禀,一边伤心自己的资质鲁钝,都不知道与陈平安虚心请教那门学问,哪怕对方真愿意倾囊相授,都不晓得自己能够学到几分功力,忍不住轻声喊道:“桂……夫人。” 桂夫人置若罔闻。这个仙槎,只与陆沉学成了一门本事,牛皮糖。 顾清崧试探性说道:“金粟能够与孙嘉树走到一起,是桩不错的姻缘。” 桂夫人还是没有言语。寻常人还好说,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理他作甚。 顾清崧小有得意,此遭没有挨骂,是不是意味着有眉目了? 河边道路上,两拨人迎面走过。 顾清崧神色古怪,是那徐铉与好友路过。 奇了怪哉,怎的一个个,都非要喜欢贺小凉这个小师妹。 双方都没有什么眼神交汇,只当是陌路相逢。 等到走远了,徐铉才回头望去。 对那个跟在贺小凉身边的高剑符,报以冷笑。 林素依旧在说先前那场切磋,道:“剑术高明,一直藏拙,面对一位仙人,竟然还能留有余力,非我能敌,一步慢步步慢,说不定这辈子都要望尘莫及。” 徐铉没好气道:“你想笑就笑,那个家伙,就是贺小凉心中认定的山上道侣。” 此人曾经在北俱芦洲,与贺小凉在济渎西边的入海口相逢,据说这对男女,还曾一起登山海边高台,看那天高海阔。 在那之后,就是贺小凉与徐铉,在花翎王朝圈定地界,厮杀一场,贺小凉出手极重,不但伤了徐铉,还斩杀了徐铉身边两位金丹境婢女,直接夺了咳珠、符劾两把刀剑,事后贺小凉随便丢在了清凉宗山门口,放话一洲,让徐铉自己去取,如果没胆子又没本事,就让师父白裳帮忙。 那会儿远游他乡的青衫客,徐铉是有机会宰掉的,可惜贺小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情关门口,门内下五境,完全可以随便笑话门外的飞升境。 林素笑道:“你如果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此事。我知道他跟刘景龙是朋友。” 林素是典型的山中客,幽人独居,潜心问道,不问山外世事。天下事是天下人的事,修道一事,才是需要上心的自家事。 火龙真人曾经评点过林素,是个不缺仙气的修道胚子,就是没什么人气,不该生在北俱芦洲,投胎皑皑洲,出息更大。 褒贬皆有,既是骂人,也是夸人。 不过对北俱芦洲的修士而言,别说被趴地峰老真人夸一句,给骂个半句,都是荣幸。 至于火龙真人顺便骂了那皑皑洲,也算事?这叫给皑皑洲脸了。 曾经的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徐铉第一,林素第二,太徽剑宗的刘景龙排在第三。 因为贺小凉的缘故,徐铉受伤极重,原本极为顺遂的破境,跻身上五境,成为剑仙,被极大延缓脚步。 结果前几年最新出炉的年轻十人,徐铉依旧第一,但是刘景龙和林素都已经不在此列,林素是因为跌境。 山上恩怨,不会因为某一方的与世无争,就此罢休。只不过林素对此看得很开。 刘景龙则是因为接任宗主之职,不合适。加上跻身了玉璞境,三位剑仙的先后三场问剑,郦采,董铸,白裳,刘景龙都一一接下。于是北俱芦洲都认可了刘景龙的剑仙身份。就不拿来欺负那些还在登山的晚辈了。 林素心声说道:“你悠着点,别落话柄。当下那个年轻剑仙,与谁问剑都是占便宜。” 徐铉微笑道:“山上道路迢迢,不争一时高低。” 林素有些疑惑,总觉得好友是话里有话,不过他实在无心纠缠这些山上恩怨。 鸳鸯渚岛屿上,严格已经跑去“抱得美人归”,天倪也打好了腹稿,回了鳌头山那边的宅邸,开始落笔,今天鸳鸯渚风波,值得大书特书,只等文庙解禁山水邸报了。只剩下个芹藻,找到了那位福地四位命主花神之一的梅花花神,玉面。 其实文人墨客赠予这位花神的雅名,实在太多了。只说这次文庙议事,不谈 那些文庙圣贤,苏子,柳七,曹组……就都有过脍炙人口的咏梅花诗词。 以至于她每过百年,就会换一个名字。与那女子每天更换妆容,其实差不多。 比如她曾经比较喜欢那个“清客”,等到连那瑞凤儿都得了个“羽客”名字,她就将其打入冷宫,彻底弃而不用了。 此外艳魄与癯仙,都是她比较钟情的。 至于百花魁和玉霄神,名字太大,浩然读书人敢给,她可不敢拿来用,只敢私底下喜欢,篆刻在藏书印、玉佩上。 至于那驿使……算了吧,委实是土气了些。 芹藻笑问道:“去熹平石经那边瞧瞧?” 她点头答应下来。 这位花神娘娘,与几位山君关系莫逆,比如山中多菖蒲、山上亦多梅树的九嶷山。而同为福地命主花神之一的水仙花神,就与五湖水君关系极好,这是大道亲近的缘故,争抢无益。 曾经有个偷偷逛荡百花福地的剑客,替她打抱不平,蹲在庭院墙头上,嚷着什么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霜欺弯腰。姐姐你放心,总有一天,我就算踏破铁鞋,找遍浩然,都要帮姐姐找回场子。 一开始,将那人当做了油腔滑调的登徒子,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没有误会他,他就是。 可惜此次雅集酒局数场,都没能见着那个喜欢远游的浪荡汉。 严格到了鳌头山府邸,南光照一震衣衫,蓦然清醒,老人站在庭院中,一双眼眸,精光四射,收起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水袍。 只说修缮一事,就需要消耗一大笔谷雨钱。更麻烦的,不在钱,在那些被嫩道人打碎的炼化江河。 南光照此刻,哪里还有半点重伤的样子。 看得严格有些心悸。 南光照其实当真受伤不轻,只是不愿与严格交心罢了。 先前在那小天地内,嫩道人只给他一个选择,要么装死,要么被他活活打死。如果识趣选择前者,回了鸳鸯渚,还要记得多装一会儿。 嫩道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现出真身,一爪按住法相身躯,一嘴咬住南光照的法相头颅。 此刻严格虽然心中惊讶,仍是满脸愧疚道:“南仙师,是晚辈多此一举了。” 南光照当然清楚严格是个什么货色,但是此次鸳鸯渚,遭此大劫,消磨大道不说,更是颜面扫地。 身边有个仙人严格,心里终究好受几分。 南光照神色和悦几分,“有劳了。” 严格满脸受宠若惊,抱拳道:“不敢。” 南光照随即开门见山道:“挑选出两三个严家子弟,送去我山头修行。” 他娘的,云杪这个家伙,如果事后没点表示,老子就去他那九真仙馆走一遭! 严格抱拳低头道:“不敢太过叨扰南仙师,晚辈家族这边,只有一个资质尚可的严厉,值得南仙师在闲暇时,稍稍指点几句,就是这孩子的莫大造化了。” 其实严格最看好严律,因为那小子是剑修,还去剑气长城历练过。但是严格又不是傻子,这会儿给南光照送上门去个剑修,算哪门子事。 所以算是白白便宜了那个严厉。 南光照眼神闪烁不定,云杪当年在那场云波诡谲的谋划中,偷偷摸摸欺师灭祖,对外宣称是师尊闭生死关,不幸尸解。云杪与他道侣这对狗男女,得了那桩天大机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真当他是傻子吗,看不真切九真仙馆的变故?云杪的那位传道恩师,是出了名的惜命。 而那仙人云杪,没有直接返回鳌头山住处。 在鸳鸯渚下游处,飘落在地,抖了抖袖子,将那李青竹摔在地上,再挥袖起迷障。 云杪默不作声,眼神冰冷,看着这个曾经的得意弟子。 李青竹战战兢兢起身,委屈万分,“师尊,那剑仙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云杪一挥袖子,打得李青竹身形旋转,摔落在地,又被一扯,被云杪用那白玉灵芝敲在额头,贴地不起。 李青竹趴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云杪冷笑道:“怎么,在我这边讨不到好,就想着找你师娘诉苦了?” 李青竹颤声道:“不敢,弟子绝不敢再给师门招惹任何麻烦了。” 云杪转头看了眼鳌头山。 开始担心南光照那个老王八。 看似慈眉善目,不过是道貌岸然。 不然能与他师父凑一块去?称兄道弟多年?按照师父的说法,早年与南光照几次联手寻访神府仙迹、秘境遗址,南光照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心狠手辣,而且斩草除根,绝不留半点后患,师父当时笑言,不是境界相同,双方各有压箱底手段藏掖,自己根本不敢与南光照同游。 云杪收回视线,对地上那个弟子大骂道:“真是个废物,连个眉山剑宗的金丹境小娘皮都拿不下!你那些花丛手段呢,不是屡试不爽吗,还敢自称只要是个女子,便是玉璞境,都会被你手到擒来?你以为那些个腌臜混账事,九真仙馆一座祖师堂,当真不清楚?!你知不知道,涿鹿宋氏的耳目,对此一清二楚,早就记录在册了,随时都会向九真仙馆发难?!” 李青竹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迹,轻声道:“师尊,弟子在山下行事,还是有些分寸的。那些女子,到最后都会对弟子死心塌地,涿鹿宋氏无法拿这些小事,借机与师门发难。” 云杪讥笑道:“靠那点不入流的移魂术?几张上不得台面的偏门符箓?真是好大本事,你还有脸说?!” 如果不是九真仙馆需要这位弟子去做成一事,不然这小子,真以为是师娘对他青眼有加了? 眉山剑宗那个女子剑修,名为许心愿,是现任宗主的嫡孙女,而她还是眉山老祖的关门弟子,小娘们运道极佳,不知怎的,被那谪仙山不练剑、转去下棋的柳洲,看中了修道根骨,破例收为不记名弟子。三者叠加,许愿在山上,就是个出了名的香饽饽。 也就是说,如果李青竹如果真能与许心愿结为道侣,不但是两座宗门的联姻那么简单,云杪自有手段,小心经营,扶持这个弟子,在五百年之内,将那座眉山剑宗改姓李,再悄无声息变成的九真仙馆的藩属。 云杪想起一事,冷笑不已。 先前在那河边,梅花庵那个小娘们,没心没肺的,傻人有傻福,见李青竹风流倜傥,便喜欢,成了落汤鸡,就大失所望,估计以后再见面,就再不会黏糊腻歪李青竹了。 倒是那个许心愿,之前与李竹青没个好脸色,不曾想落难之后,反而起了怜悯之心?是对那位青衫剑仙颇有不满,是觉得同为剑修,却行事太过跋扈?女子却不知道,正是那人,等于间接救了你这个蠢娘们,救了你们眉山剑宗的香火传承?鸳鸯渚这场风波一起,九真仙馆的这桩密谋,就真与李青竹一般,打了水漂。 哪怕许心愿傻,眉山剑宗的那些老人不傻,绝不会让她与一个沦为笑柄的修士结契。 云杪最后长叹一声,大道无常。 这位仙人神色缓和几分,“青竹,你起来吧。” 李青竹站起身,打了个稽首,低着头,泣不成声道:“是弟子给师尊添乱了,百死难赎。” 云杪伸出白玉灵芝,虚扶一下,“你就当是一场修心。对了,边走边聊,你将先前事情经过,一一道来,不要有任何遗漏。” 李青竹抹了抹眼泪,开始复盘此事,只说自己好像鬼迷心窍了,好像那会儿说话不过脑子,按照自己以往的脾气,他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挑衅那个青衫剑仙。 云杪心中一震。 果然! 果然是那位被自己敬若神明的郑城主。 果然那个柳道醇的突兀现身,是障眼法。 等到云杪带着李青竹一同返回鳌头山,骇然得知问津渡一事。 云杪呆滞无言,心中敬畏,无以复加。 好个奉饶天下先的郑城主,真是骗尽天下人了! 这要不是郑居中,谁是? 鹦鹉洲的包袱斋,钱财往来如流水。 好些个花枝招展的年轻仙子,游山玩水,镜花水月,顺便结交山上的年轻俊彦,一举三得。 一位流霞洲小国山君,辛辛苦苦跑来,就为了恳请符箓于仙,撤走那枚托起山岳的悬空符箓。 一个自称来自经纬观的中年道士,在邻近文庙的城池中找到一户市井人家,说他家祖师爷,相中了你们家孩子的根骨,有仙缘,宜在山中修行养道气。 孩子的爹娘,哪敢随便将家中独苗交出去,反复确认对方不是骗子,还拉着那个脾气不错的半路仙师,找到了学塾夫子,再去了趟县衙,仔细勘验过了对方的过境关牒、仙府谱牒,才确定此事,应该真不是歹人拐骗,得知那座听名字就很大气的经纬观,还是宗字头的道门仙府? 那个从头到尾犯迷糊的孩子,鼻子上好像挂着两条青蛇。 作为观主的道士,正是中土符箓于玄的再传弟子,经纬观也是一山三宗之一。 有人在文庙那边的熹平石经,抄录了一份,也有些抄经嫌麻烦,就在周边店铺直接买了拓本。更有心思活络的,干脆花钱聘请一位专门靠抄书挣钱的经生,帮忙撰碑。比起买那拓本,要更有意义些。若是这些暂时落魄的经生,以后成了文庙圣贤、书院君子,说不定都能拿来当传家宝。 泮水县城那边,不少练气士买了好些书籍,价格便宜得令人发指,神仙钱都派不上用场,能算花钱?买了书,多沾些文气,回了家乡,好送人,礼轻情意重。再说了,天晓得这些书籍,有没有被哪位陪祀圣贤、山巅修士摸过? 这趟游历文庙,人人不虚此行,尤其是那些年轻女修,更是激动得好像每天都有破境。 那柳七,着实是风流无双,腰别一截柳枝,人间最谪仙。 傅噤这位小白帝,更是名副其实,不让女子失望,见之倾心。 而那曹慈,笑起来的时候,简直醉人。 年纪轻轻的许白,确实仙气飘飘,无愧许仙这个绰号。 许白因为在鳌头山那边守擂,所以最易寻见,曹慈与朋友也出现过鳌头山,傅噤与郁清卿下过一局棋,当然是让子棋,作为当之无愧的上手,傅噤让两子给郁清卿,气度非凡,神仙坐隐,颇有“师父之外我无敌”的韵味。柳七曾经在鸳鸯渚乘船夜游,所以有些运气好的,又不惜在四处往返奔波劳碌的,见着了两三位,甚至将四人都见着了的,大饱眼福,都要让女子将那“美色”吃撑了。 有些仙子,都开始设想,若是天底下有那么一座宗门,能够聚拢柳七、傅噤、曹慈这些美男子,再来开启镜花水月,她们岂不是要疯?山上修行一事,都可以放下了。 一个与好友一起在鸳鸯渚垂钓的年轻人,收竿打道回府。 他是个专门帮人抄写熹平石经的经生,其实没有儒家弟子身份,但是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靠此赚钱有几个年头了,积少成多,都已经在泮水县城那边租下了一间店铺,开始卖书。 与其他外乡人都不一样,他不是因为张条霞那些山巅宗师来此垂钓,才慕名而来,他平时就喜欢一个人跑来这边钓鱼。 平时不太喜欢说话,偶尔笑起来,就会很腼腆,显得真诚,比如与那些游学世家子讨价还价的时候。 这个年轻人,本名刘材,是一位剑修。 正文 第七百九十八章 一剑破万法 渡船临近鹦鹉洲,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位正与柳赤诚唾沫四溅的嫩道人,问道:“听说前辈与金翠城相熟?” 金翠城的法袍炼制手艺之高超绝妙,名动蛮荒,不然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墨色龙袍,就不会用上金翠城水路分阴阳的独门秘法。 彩雀府就是靠着一件陈平安得手、再通过米裕转交的金翠城法袍,财源广进,帮助原本偏居一隅的彩雀府,有了跻身北俱芦洲一流仙府山头的迹象,仅是大骊王朝,就通过披云山魏山君的牵线搭桥,一口气与彩雀府定制了上千件法袍,被大骊宋氏赐予各地山水神灵、城隍文武庙,这使得彩雀府女修,如今都有了纺织娘的绰号,反正缝制、炼化法袍,本就是彩雀府练气士的修行。 落魄山也通过与彩雀府既定的抽成分账,一本万利,每过五年,就会有一大笔谷雨钱落袋,被韦文龙记录在册,收缴入库。 彩雀府掌律武峮,每次去牛角山渡口送钱,渡船一路,她都走得战战兢兢,生怕遇上那些上五境修士的剪径贼寇,登上披麻宗的那条跨洲渡船后,还好些,只说从彩雀府到骸骨滩这一程山水路途,她就要走得尤其提心吊胆,因为身边只有一个“金丹剑修余米”,几次护送她到骸骨滩渡口,武峮都会反复询问,真不需要披麻宗修士帮忙护驾?你们落魄山反正与披麻宗关系不错,花钱雇人走一趟彩雀府,求个稳当,不过分吧?米裕却说花这冤枉钱做什么,还要挥霍山主与披麻宗的香火情,有他在呢。 武峮就忍不住问那个相貌得有上五境、境界却只有金丹的男子,真要给人半路抢了钱,算谁的过错? 米裕笑着回答,真要丢了钱,算我的。 好看的男子,说大话的时候,委实是哪怕让人不喜欢,却也讨厌不起来。 武峮便无可奈何,钱是落魄山的,落魄山自己都不上心,她又何必着急忧心? 好在她几次送钱落魄山,都无意外。毕竟披麻宗渡船,大骊北岳披云山,都是护身符。 至于什么剑气长城,什么中五境的米拦腰、上五境的米绣花,远在天边的山水故事,近在眼前的身边男子,姓余名米,来自落魄山,两者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陈平安很清楚,当下成为彩雀府最大聚宝盆、落魄山最大一笔“偏门横财”的那件法袍,品秩就像兵家甲丸里最低的神人承露甲,还可以往上再跨出一个台阶,如何做到,自然是与蛮荒天下的金翠城寻宗问祖,将那炼制技艺一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只是金翠城修士,不曾过剑气长城去浩然。在让人帮忙转交给大骊王朝的那本小册子上边,陈平安就曾提醒大骊,务必在战场上缴获金翠城出产的法袍,多多益善,一定要拆解出更多的术法禁制。最好抓几个金翠城修士,境界越高越好。 嫩道人如临大敌,赶紧否认道:“不熟,几百上千年没个往来,关系能熟到哪里去?金翠城所有金丹女修的开峰分府仪式,甚至连那城主三百年前跻身仙人的庆典,仰止那婆娘都跑去亲自观礼了,隐官可曾听说桃亭现身祝贺?没有的事。”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原来如此。避暑行宫那边的秘档,不是这么写的,不过大概是我看错了。回头我再仔细翻翻,看看有无误会前辈。” 嫩道人一脸没吃着热乎屎的憋屈表情。 在飞升境南光照那边挣来的英雄豪气,硬是还给了这位心黑隐官。 嫩道人在心中迅速做出一番权衡利弊,试探性问道:“隐官与金翠城有仇?金翠城可没有任何修士侵扰浩然。” 陈平安摇头道:“于公于私,都无仇怨,晚辈只是对金翠城的法袍炼制,一向神往。” 事实上,当年北游剑气长城的那架车辇上,一群妖族女修,莺莺燕燕,其中既有大妖官巷的家族晚辈,也有一位来自金翠城的女修,因为她身上那件法袍,就很惹眼。 嫩道人恍然道:“也对,听说隐官每次上战场,穿得都比较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如果前辈能够拿出足够多的金翠城炼制秘法,我可以给出半成分账。” 嫩道人抬手抹了抹嘴,隐官大人真是个会说笑话的,老子差点被笑掉大牙。 关键还只有半成的分红,你小子当是打发乞丐呢?五成还差不多。 陈平安继续说道:“文庙这边,除了大批量炼制铸造某种兵家甲丸之外,有可能还会打造出三到五种制式法袍,因为还是走量,品秩不需要太高,类似早年剑气长城的衣坊,北俱芦洲有个彩雀府,有机会占据其一。嫩道友,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是天底下的钱财,干干净净的,细水流长最可贵,我相信这个道理,前辈比我更懂,何况在文庙那边,凭此挣钱,还是小有功德的,哪怕前辈光风霁月,不要那功德,多半也会被文庙念人情。” 蛮荒桃亭当然不缺钱,都是飞升境巅峰了,更不缺境界修为,那么“浩然嫩道人”如今缺什么?无非是在浩然天下缺个安心。 怕来怕去,归根结底,桃亭还是怕自己在文庙那边,身为异类,不受待见,许多可错可对的事情,文庙会偏袒浩然大修士。 那么当下,年轻隐官就等于帮着嫩道人,把一条弯弯绕绕的请香路,铺好了。走远路心更诚,年关更易过。 嫩道人神色肃穆起来,以心声缓缓道:“那金翠城,是个与世无争的地方,这可不是我胡说八道,至于城主鸳湖,更是个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修士,更不是我胡诌,不然她也不会取个‘五花书吏’的道号,避暑行宫那边肯定都有详细的记录,那么,隐官大人,有无可能?” 话说得含糊。 陈平安心中了然,微笑道:“如今不好承诺什么,不然别说前辈不信,我自己都觉得没诚意。但是前辈帮助金翠城多出一条退路,事有万一,到时候城主鸳湖走不走这条路,就是她自己的选择了,前辈这边,已算很厚道极念旧了。” 嫩道人想了想,说道:“回头我得与李槐的师父说一声,事情太大,我可不敢自作主张。” 其实说个屁的说,老瞎子稀罕听这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不过是桃亭觉得好像双方这场闲聊,一直被年轻隐官牵着鼻子走,太没面子。 陈平 安点头道:“前辈年长,处世之道,老成持重。” 嫩道人记起一事,小心翼翼问道:“隐官大人,我当年偷溜出十万大山,去为鸳湖那小婆姨道贺破境,避暑行宫那边,怎就发现了?我记得自己那趟出门,极为小心,不该被你们察觉踪迹的。” 陈平安笑道:“没写过,我瞎说的。” 避暑行宫的档案秘录,只写了十万大山的桃亭,与金翠城鸳湖关系不错,再就是上代隐官萧愻在上边批注一句,字迹歪扭:姘头无疑了。 嫩道人笑容尴尬。 信好还是不信好?好像都不好。 陈平安沉默片刻,疑惑道:“前辈对那半成收益,就没点疑议?其实晚辈是很希望前辈能够开口讨要个一成的。” 嫩道人刚要说话,陈平安就已经神色诚挚感慨道:“不曾想前辈实在慷慨磊落,竟是半点不提此事,晚辈佩服,这份山巅风范,浩然罕见。” 嫩道人还能如何,只能抚须而笑,心中骂娘。 只是转念一想,嫩道人又觉得自己其实不亏,赚大了,当然身边这个年轻人只会赚得更多。 嫩道人憋了半天,以心声说出一句,“与隐官做生意,果然神清气爽。” 陈平安摇头笑道:“晚辈远远不如前辈才对,因为前辈根本就不是一个生意人,所以为人处世,才能气定神闲。” 这话,实在。 嫩道人这下子是真的神清气爽了。 这艘文庙安排的渡船,走得慢悠悠,快不起来。一路上,几条更晚动身赶赴鹦鹉洲包袱斋的渡船,都更早到了那边渡口,都是山上的私人渡船,不过路过时,有意无意都改变路线,选择稍稍绕开,显然是对那位脾气极差的青衫剑仙,以及脾气更差的“嫩道人”,有了极大的心理阴影。谁都不希望成为下一个仙人云杪或是飞升境南光照,说不定一个眼神交汇,就碍了对方的眼,然后自家渡船就会挨上一剑? 唯独一条流霞洲渝州丘氏的私家渡船,不远离反靠近,陈平安主动与那条渡船遥遥抱拳行礼。 身为丘氏客卿的林清,向对面渡船那一袭青衫,抬手抛出一物,是那方刚刚雕琢完毕的山水薄意随形章,老人以心声笑道:“欢迎剑仙去老坑福地做客。” 陈平安伸手接住印章,再次抱拳,微笑道:“会的,除了与林先生请教金石学问,再厚脸讨要几本玉璇斋印谱,还一定要吃顿天下无双的渝州火锅才肯走。印谱肯定是要花钱买的,可要是火锅名不副实,让人失望,就别想我掏一颗铜钱,说不定以后都不去渝州了。” 林清笑道:“都没问题。” 两条渡船就此别过。 林清与丘氏兄弟说了那位剑仙想吃火锅一事,丘神功与丘玄绩这对渝州丘氏俊彦,相视一笑,家乡渝州别的不说,火锅最留人。 丘神功问道:“林先生,这位不知名剑仙,是故意拿这渝州火锅与我们套近乎,还是真老饕?” 林清笑道:“这么一位连云杪都不放眼里的剑仙,需要刻意与渝州丘氏攀关系吗?别忘了九真仙馆的靠山,是那位正在文庙议事的涿鹿宋子,你看他客气了吗?” 丘玄绩笑道:“那敢情好,老祖师说得对,喜欢我们渝州火锅的外乡人,多半不坏,值得结交。” 陈平安打量起那方工料俱佳的老坑田黄印章,入手极沉,对喜欢此物的山上仙师和文人雅士来说,一两田黄就是一两谷雨钱,而且有价无市。 印文:金天之西,白日所没,仙人醉酒,月窟中来,飞剑如虹,脚拨南辰开地脉,掌翻北斗耀天门。底款:曾见青衫。 陈平安一见倾心,立即觉得手中印章更沉了。 渡船停靠鹦鹉洲渡口,有人早就在那边等着了,是一拨年纪都不大的少年少女,人人背剑,正是龙象剑宗十八剑子中的几个。 在陈平安一行人下船后,其中一位少女壮起胆子,独自走出队伍,挡在道路上。 作为龙象剑宗客卿的酡颜夫人,假装不认识这位练剑资质极好的少女。在宗门里边,就数她胆子最大,与师父齐廷济言语最无忌讳,陆芝就对这个小姑娘寄予厚望。 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你是?” 少女微微脸红,“我是龙象剑宗弟子,我叫吴曼妍。” 陈平安轻轻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 他静待下文。 少女瞬间涨红了脸,生怕这个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她心中的陈先生,误会了自己的名字,赶紧补充道:“是百花争妍的妍,美丑妍媸的妍。” 陈平安只得继续点头,这个字,自己还是认得的。 她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天底下最让人难堪的开场白,她做到了?先前那篇腹稿,怎么都忘了?怎么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 见那少女既不言语,也不让路,陈平安就笑问道:“找我有事吗?” 少女额头都渗出细密汗水了,使劲摇头,“没有!” 她就是不挪步。 其实走到这里,不过几步路,就耗尽了少女的所有胆气,哪怕这会儿内心不断告诉自己赶紧让开道路,不要耽误隐官大人忙正事了,可是她发现自己根本走不动路啊。小姑娘于是头脑一片空白,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肯定会被隐官大人当成那种不知轻重、半点不懂礼数、长得还难看的人了,自己以后乖乖待在宗门练剑,十年几十年一百年,躲在山上,就别出门了。她的人生,除了练剑,无甚意思了啊。 陈平安没有半点不耐烦的表情,只是轻声笑道:“好好练剑。” 吴曼妍总算回过神,脸上笑容比哭还难看,抽了抽鼻子,侧身让路,低头喃喃道:“好的。” 陈平安其实也很尴尬,就硬着头皮与小姑娘多说了一句,“以后可以与你们陆先生多讨教剑术疑难。” 吴曼妍微微抬头,仍是不敢看那张笑容和煦的脸庞,她嗯了一声。 酡颜夫人心中幽幽叹息一声,真是个傻姑娘唉。此时此景,这位少女,好像飞来一片云,停留容颜上,俏脸若朝霞。 所幸有位少年帮着解围,与那位年轻隐官心声说道:“我叫贺秋声,以后跻身了上五境, 就与隐官大人问剑一场!”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朝气勃勃的背剑少年,点头笑道:“可以。” 看来自己的晚辈缘也不错。 两拨人分开后。 吴曼妍擦了擦额头汗水,与那少年问道:“你方才与陈先生说了什么?” 贺秋声说道:“双方约好了,等我成了玉璞境,就问剑一场。” 吴曼妍疑惑道:“等你晃悠悠跻身上五境,陈先生不该是十四境了?还打什么,问什么剑?” 少年伤心道:“师姐!” 师姐,不能因为我喜欢你,你就这么欺负人。 吴曼妍头一甩,马尾辫微微晃,她望向那个青衫背影,突然觉得山上练剑有意思极了。 还没走到鹦鹉洲那处包袱斋,陈平安停步转过头,望向远方高处,两道剑光散开,各去一处。 其中一道剑光,正是脚下这座鹦鹉洲? 陈平安有些疑惑,师兄左右为何出剑?是与谁问剑,而且看架势好像是两个?一处鹦鹉洲,另外一处是泮水县城。 陈平安亲眼看到那道剑鞘带起的剑光,就落在了不远处。 至于一般修士,境界不够,早已本能闭眼,或是干脆转头躲避,根本不敢去看那道璀璨剑光。 鹦鹉洲本身并无太多异样,只是岛屿四周的河水,骤然一浅,使得一座原本不大的鹦鹉洲仿佛水落石出,山根地脉露出极多。 所有刚刚从鸳鸯渚赶来的修士,叫苦不迭,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走哪哪打架吗? 嫩道人拍了拍身边好友的肩膀,“柳道友,托你的福。” 柳阁主所到之处,必有风波。 柳赤诚笑道:“好说好说。” 鹦鹉洲一处府邸,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冯雪涛,正在与几位山上好友议事。所谓好友,其实就像南光照身边的那位严大狗腿,会说话,识得趣而已,一起商量着如何在桐叶洲开枝散叶,言语之间,除了皑皑洲刘氏,需要礼让几分,此外什么玉圭宗,不值一提。 而泮水县城那边的流霞洲大修士荆蒿,这位道号青宫太保的一宗之主,也是差不多的场景,只不过比那野修出身的冯雪涛,身边帮闲更多,二十多号人,与那坐在主位上的荆老宗主,一同谈笑风生,先前众人对那鸳鸯渚掌观山河,对于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的剑修,都很不以为然,有人说要家伙也就只敢与云杪掰掰手腕,如果敢来此地,连门都进不来。 一把出鞘长剑,破开宅子的山水禁制,悬在庭院中,剑尖指向屋内的山上群雄。 荆蒿停下手中酒杯,眯眼望向屋外那把长剑,瞧着眼生,是哪个不讲规矩的剑修? 屋内有人开始起身破口大骂,来到门口这边,“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打搅荆老喝酒的雅兴?!” 一人身形飘落在庭院中,伸手轻轻握住长剑,淡然说道:“左右。” 门口那人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脸色惨白无色,再说不出一个字。 左右说道:“我找荆蒿。闲杂人等,可以离开。” 左右瞥了眼门口那个,“你可以留下。” 那人进退两难,很想与这位左大剑仙说上一句,别这样,其实我可以走的,第一个走。 此地所有人,就算没见过左右,却肯定听过左右的大名。 屋外那人,被誉为浩然剑术最高者,公认是儒家脾气最差的读书人,两者都没有什么之一。 荆蒿站起身,拧转手中酒杯,笑道:“左先生,既然你我先前都不认识,那就不是来喝酒的,可要说是来与我荆蒿问剑,好像不至于吧?” 左右说道:“问剑过后,我是喝酒还是问剑,都是你说了算。” 懒得继续废话。 左右向前跨出一步,持剑随手一挥,与这位号称“八十术法大道共登顶”的青宫太保递出第一剑。 门口那人,与屋内众人,纷纷使出看家本领的遁法,纷纷从两侧疯狂逃离这处是非之地,五花八门术法神通,一时间眼花缭乱。 却只有那个门口那人,蓦然悬停在墙头处,因为四周如牢笼,皆是剑气,造就出一座森严天地。 左右递出一剑后,头也不转,与那人说道:“不认个错再走?” 那人立即抱拳低头道:“是我错了!” 刹那之间,那位玉璞境修士被剑气牢笼裹挟,重重摔在泮水县城数百丈之外的一处屋脊上,所幸只是一身法袍稀烂,此人起身后,仍是遥遥抱拳致谢一番才远遁。 荆蒿丢出手中酒杯,酒杯蓦然幻化出一座袖珍山岳法相,杯中酒水更是变成一条碧绿长河,如腰带环绕山岳,与此同时,在他与左右之间,出现一座百里山河的小天地。 抬手间,便是袖里乾坤的大道外显。 却被一剑悉数劈斩而开,百里路途,剑气转瞬即至。 荆蒿伸出并拢双指,捻有一枚不同寻常的青色符箓。 堪堪打消了那条纤细剑气,这位青宫太保手中那张价值连城的符纸,也被剑气残余打散灵气,迅速燃烧殆尽,小小符箓,竟有灿若星河的气象。 只是不知左右这随手一剑,使出了几成剑术? 左右持剑一步跨过门槛,提醒道:“起座天地。” 荆蒿不得已,好像听命行事一般,只好祭出数座环环相扣的小天地。 片刻之后,这位大名鼎鼎的青宫太保,坐镇自家天地,八十术法大道尽出,可那个左右,每次就只是递出一剑,或破荆蒿一道术法,或数道。 至于荆蒿层出不穷的术法,哪怕侥幸成为一道道剑光下的漏网之鱼,却根本无法近身左右,稍微靠近那人,就自行崩碎。 最终左右好像与小师弟所说,打架有什么复杂的,你多递出一剑就行了。 当真就只是多递出一剑的左右,仗剑走出屋子,他就此御风离去,在天上拦下一位见机不妙就跑路的飞升境大修士,问道:“要去哪里?送你一程?” 冯雪涛没有停下身影,愈发快若奔雷,朗声道:“不敢劳驾左先生。” 左右就刚好与那位道号青秘的大修士真身并驾齐驱,说道:“可以劳驾。” 正文 第七百九十九章 登高望远 那个山泽野修出身的冯雪涛,相较于泮水县城的青宫太保,要更果决,见那左右今天不像是会留情面的,立即就祭出了一门压箱底的攻伐神通。 这位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眉心处蓦然金光灿灿,如开天眼,隐隐约约,就像大门开启,显露出一座小巧玲珑的帝王宫阙小天地,再从中走出一位蟒服白玉腰带的少年,金色眼眸,双手持铁锏,两支铁锏每次相互敲击,磕碰之下,就绽放出一条金色闪电,不断壮大,最终交织成网,好似一座道意无穷的雷池重现人间。 左右每递出一剑,就会在天地间留下一条清晰稳固的出剑轨迹,不可撼动。 所以天幕处,就像多出了十几条悬空停滞的丝线。 大概这就是最名副其实的划破长空。 冯雪涛其实已经施展了数种玄妙遁法,可是不知为何,左右总能精准找到他的真身所在,瞬间御剑而至。 而那位蟒服腰玉的少年,也就是冯雪涛的阳神身外身,名为“青秘”,铁锏所化雷鞭,一样可以自行寻觅左右,可惜那些雷法一接近左右,便要落个雷声大雨点小的下场。 并非那“青秘”是什么绣花枕头,而是这般声势等同于天劫的攻伐雷法,面对左右,才显得寻常。 换成任何一位仙人,早就焦头烂额了。 陈平安仰头眯眼,细看之下,每条雷电都蕴含着一长串的金色文字,仿佛就是一篇完整的雷部秘籍。 只是这么一个多看几眼的细微动静,天幕处的一条雷电长鞭,就好像一尊雷部神将,察觉到凡俗夫子的冒犯,迅猛劈砸而下,气势汹汹,往鹦鹉洲渡口附近的陈平安一冲而去。 陈平安脚尖轻轻一点,瞬间离地十数丈,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如钩,以手心挡住那条金色雷电,另外一手再拧转手腕,驾驭武夫罡气,不让那些雷电真意崩散流逝,最后抖了抖袖子,将凝为一粒金色雷电珠子丢入袖中。 等于是收下了一部雷法真箓的残篇,意思不大,聊胜于无,闲暇时争取多炼出几个字。 能够不损分毫雷法道意、全盘接纳下这条雷电长鞭的练气士,寻常飞升境都未必成,除非是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这样的半步登天大修士。 山巅秘传的仙家宝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差一两句话,或是几个关键文字,说不定就会让修习之人误入歧途。 后来成为落魄山供奉的目盲老道士贾晟,撇开某个隐蔽身份不谈,就是因为修习一道残缺不全的旁门雷法,伤到了脏腑,继而导致双目失明。 嫩道人心中惴惴,显而易见,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左右剑术,又有精进。 李槐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左师伯。 一想到自己肚子里的那点浅薄学问,李槐就很心虚,总觉得自己见着了这位左师伯,估计要被骂死。 因为裴钱早年说过,左师伯学问高啊,当年她跟随大白鹅一起游历剑气长城,三生有幸,见着了学问比剑术更高的左大师伯,那一番学问考校,左师伯问得惊天地泣鬼神,亏得她死记硬背,才能够涉险过关,要知道左师伯一口气问了她几十个难题,她只回答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李槐对这位师伯的最大印象,就是“喜欢逮住晚辈,问很多问题”。 嫩道人刚要言语,柳赤诚已经抢先一步,赞叹不已,“好个左前辈,剑术已通神。” 嫩道人说道:“前辈?柳道友,不至于吧。按照岁数,你可比左右大了不少。” 柳赤诚感叹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达者为师,如是而已。诚心诚意喊那位左先生一声前辈,是柳某人的肺腑之言。” 陈平安与嫩道人提醒道:“前辈。” 嫩道人疑惑不解,“作甚?” 是在装傻,心中大骂不已,他娘的,你师兄左右出剑,老子掺和什么,是帮忙啊?还是找砍? 在那剑气长城,宁肯骂阿良一百句,不与左右对视一眼,是傻子都知道的道理。 陈平安只得耐心解释道:“地上有一堆白捡的香火情,前辈就这么懒得弯腰?” 嫩道人恍然,大笑一声,“有理有理。” 原来是来鹦鹉洲逛荡的不少修士,境界不够,胆量不小,不知轻重利害,看惯了山上一般热闹,不晓得山巅修士切磋道法的玄妙,尤其是那青秘道人的雷法,太过诡谲,长眼睛一般,竟然能够自行生发,轰砸一切睁眼窥探之人,如此一来,便有数十条雷电长鞭垂落而下。 嫩道人一个身形拔地而起,悬在鹦鹉洲岛屿上空,大袖挥动,将那些金色雷电一一打碎。 陈平安再次提醒道:“前辈救人过后,记得骂人,不用客气。” 嫩道人便顺势低头大骂道:“小娃儿们不知天高地厚,不想要一对招子了吗?!” 鹦鹉洲附近的道谢声,连绵不绝,一些对晚辈劝诫不及的护道人,竭尽全力,老修士们也能护住身边晚辈的性命,只是有人出手相助,当然更好,可以免去诸多道行消磨和法宝折损。 一时间众人唏嘘不已,不曾想这位横空出世的嫩道人,先前在那鸳鸯渚瞧着行事跋扈,何等气焰嚣张,竟还是个爱惜晚辈的世外高人? 果然人不可貌相。 陈平安又提醒道:“若有人邀请前辈登门做客,可以拣选两三个顺眼的,答复他们一个有空再说。” 嫩道人一掌遥遥打碎一条金色雷鞭,怒道:“这点人情世故,老子还需要你教?!” 陈平安呵呵笑道:“哪敢教前辈做事,教前辈做人还是可以的。” 跟这位蛮荒桃亭相处,就不能太顺着对方。 嫩道人瞥了眼那个看似远在天边、却能一剑近在眼前的左右,悻悻然御风返回原地。 柳赤诚轻声问道:“桃亭老哥,你觉得双方要打多久?” 至于胜负,毫无悬念。 嫩道人嗤笑一声,“不是飞升境大圆满,经不起左右几剑的。将左右视为大半个十四境剑修就是了。” 大半个十四境,听上去好像还没一位飞升境巅峰好听。 可事实上,别说大半个,哪怕只是半个十四境,就与一般飞升境拉开了一条天堑。 因为这意味着一位山巅大修士,到底有无登天的资质。 由于暂时性命无忧,那冯雪涛就有意无意瞥了眼鹦鹉洲那边的青衫剑仙。 不曾想青秘道人的这么一个分心,就平白无故多挨了一剑。 左右一剑横抹再竖切,使得那座雷池对半再对半。 先前在泮水县城打那青宫太保也好,当下在这天幕处打这冯雪涛也罢,左右还是留力不少,只以出海访仙时的剑术境界,与两位飞升境问剑,而且还没有倾力出手。 这等于是压境又压境了。 一来这两位飞升境的出手,顾忌重重,都太过担心被文庙问责,同样不敢全力施展神通。 再者左右也不清楚对方飞升境的底蕴深浅,不太愿意没出几剑,就不小心将对方砍个半死。 可如果是在海上,两说。不小心就不小心了。 说到底,浩然天下的某些飞升境,南光照、荆蒿之流,捉对厮杀的本事,确实是要逊色于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更多是为了境界,为了证道长生。 蛮荒天下那边,更加纯粹,境界我也要,长生不朽也要,但是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大道之上的打杀痛快。 同样是追求与天地同寿的那个结果,却是两条不同的修行道路了。 冯雪涛不愧是野修出身,心声言语道:“左剑仙要是一心杀人,就别怪方圆千里之地,术法流散如雨落人间,到时候殃及无辜,当然主要怨我,只是人死卵朝天,怨不着我,就只好怪左剑仙的咄咄逼人。” 左右说道:“你大可以试试看。” 冯雪涛一时语噎,差点没被这个左右气出内伤。 换成别人如此混不吝,冯雪涛还会认为是虚张声势。 可是眼前这位转去练剑的读书人,不可以常理揣度。 冯雪涛问道:“你到底为何要与我问剑一场?打架总需要理由吧?我与你,与你们文圣一脉,素无恩怨。” 左右说道:“看你不爽,算不算理由?” 冯雪涛脸色阴沉,“凭什么要我一定要置身战场?!老子在山上清净修行几千年,修心养性,也不曾妨碍浩然山下半点,你左右莫不是当自己是文庙教主了,管得这么宽?!” 左右皱眉说道:“最后与你废话一句,只有骨头硬的人,才有资格在我这边撂句硬话。” 这几个飞升境,修行本事不弱,给自己找借口的本事更强。 去了各洲战场,哪怕学不来周神芝,难不成学那算盘子怀荫都不会?会,不愿意而已,半点吃亏都不肯。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等到天下无事了,还要幸灾乐祸。比如流霞洲的南边,是有几场惨烈战事的,那位家乡和宗门都在流霞洲的青宫太保,就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中土剑修周神芝战死在扶摇洲山水窟,与周神芝有宿怨的冯雪涛,事后就跑去瞻仰遗址。哪怕到了文庙这边,这些个躲过刀兵劫的山巅大修士,还是不知收敛。 天将倾之时,低头弯腰,苟且偷生,可以,等到世道太平之时,关起门来偷着乐就是了,别得寸进尺,装得好像自己顶天立地,腰杆挺直,只是不小心错过了那场席卷天下的战事。 左右与那冯雪涛说话其实没几句,只是每多说一句,就不爽此人一分。 所以左右打算递出最后一剑。 就在此时,文庙那边突然有一个身影暴起,高声喊道,“让我来!” 左右犹豫了一下,没有递出那一剑。 任由那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将躲无可躲的冯雪涛按住脑袋,一同“飞升”离开浩然。 看架势,是带人直接去剑气长城了。 文庙周边的各地修士,一个个目瞪口呆。 左右收剑归鞘,飘然返回文庙。 没有多余的出剑,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回了文 庙门口,左右坐在台阶上,林君璧还在呼呼大睡,小天师赵摇光护在一旁。 赵摇光犹豫了半天,还是壮起胆子说道:“左先生,晚辈赵摇光,有一事相求。” 左右说道:“不会答应,别开口了。” 赵摇光憋了半天,只得乖乖说道:“好的,晚辈知道了。” 将来回了天师府,对家中那位长辈,也算有了个交待。真不是自己没心没肺,而是左剑仙根本不给自己开口邀请的机会。 左右横剑在膝,开始闭目养神。 遥想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练剑,陈清都曾经私底下对左右说过一个道理。 如果你没有办法保证在十剑之内,彻彻底底砍死一个飞升境,就去跻身十四境,有意思吗?没意思的。 临了,那位老大剑仙,拍了拍左右的肩膀,又撂下一句话,岁数不小了,剑术不够高,替你着急啊。 门口那边,经生熹平以心声笑道:“左先生两次出剑,都比预料中要轻巧几分。” 左右答道:“只要文庙这边给句准话,我可以再重些出剑。” 经生熹平摇摇头,无言以对。 鹦鹉洲这边,嫩道人说了些公道话:“比起南光照,这个道号青秘的家伙,确实是要强些。不过脸皮更厚,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站着不动,挨那一狗爪子。” 反正阿良不在,随便骂,不骂白不骂。 柳赤诚笑道:“冯雪涛其实不止这么点本事,藏私颇多,野修嘛,都是这个德行。当然,主要还是冯雪涛不敢动。” 已经招惹了板上钉钉会跻身十四境的左右,再来个早已领略过十四境风光的阿良,浩然天下没人敢这么不怕死。 陈平安说道:“大修士青秘,更适合战场厮杀。” 嫩道人只当耳边风。打架本事不如自己的,都不值得上心。 柳赤诚却听出了陈平安的言下之意,冯雪涛当年比那南光照更适合下山。 嫩道人交给陈平安一块宝光莹然的玉版。 上边篆刻了金翠城法袍炼制的诸多关键秘术,以蝇头小楷写就,洋洋洒洒七八千字之多。 嫩道人笑道:“说好了,一成分账。” 陈平安没计较桃亭的这点耍无赖,以心神迅速浏览一遍,心中大定,按照这份秘录记载,确实能够将彩雀府法袍拔高一个品秩, 别说一成分红,两成都不过分。 陈平安说道:“每过一甲子,落魄山都会按约结账给钱,除了那笔神仙钱,再加上一本账簿。” 是每一甲子给钱,还是十年三十年一结账,其实差距不小。 嫩道人皱眉道:“烦不烦,查账,当我是打算盘的账房先生吗?是你小子信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信不过你?信不过你,还做个屁的买卖。要是你信不过我,以后就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陈平安笑道:“当朋友有当朋友的规矩,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尤其是朋友合伙做生意,半点含糊不得,前辈可以不翻账簿明细,落魄山却不能不给账本。如果觉得这都会伤了感情,就说明根本不适合一起挣钱。” 嫩道人不耐烦道:“都随你。” 一行人去了那包袱斋,是一处别有洞天的山水秘境,有点类似倒悬山的那座黄粱酒铺。 这一路走去,旁人多有侧目,纷纷主动让道。 一位不讲道理的青衫剑仙,一个差点打死南光照的浩然嫩道人,再加上一个久负盛名的白帝城柳道醇,只说这三位同行,确实会有一种“求你们来惹我啊”的独有气势。 陈平安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包袱斋,当得不差,等到今天走入这处秘境,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家底,什么叫道行。 有些自惭形秽了。 其实自家牛角山那边,连同渡口,加上那些店铺,其实就是包袱斋“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手笔,让披云山和落魄山得了个天大便宜。 包袱斋是个松散门派,听说都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金玉谱牒,也没有山头和祖师堂,开山老祖师也行踪不定,门派修士,反正走到哪里,生意就跟着做到哪里。至于练气士如何进入包袱斋,门派律例又有哪些,都个谜。 只知道包袱斋的老祖师,每次现身,亲自做生意,都会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处“和气斋”,开门迎客,总计九十九间屋子,每间屋子,一般只卖一物,偶有例外。 陈平安一行人依次走过屋子,几乎都会步入其中,看一看那些包袱斋所卖货物。 有那出自琳琅仙府的笔海,雕刻有一幅仙家走马图,二十四节气,各取一景,依次展现。篆文极其稀少的小暑钱。绘五谷丰登进宝图的五彩大碗。几点力士石像头颅。山鬼雷公八卦花钱。一对彩绘门神大木板。清禄福地山水画册。一只山上名为下山罐的小陶罐,看着不起眼,却是一件压胜鬼物的山上重宝。还有几座破碎的洞天福地,只要钱足够,一样都可以买走。 如果已经卖出货物,屋内的符箓美人,就会在门外挂个小木牌,上书四字,“已结善缘”。 说实话,如果不是这些包袱斋老祖师亲自掌眼的宝物,不存在任何捡漏的可能性,陈平安很想一扫而空。 只说当下屋内所见那把玉竹扇子,一扇面节录苏子祈雨贴,一面草书写《龙蜇诗》,末尾写那芒种时节,风雨雷电,闭户写此。落款是那谪仙山柳洲。陈平安就差点想要跟柳赤诚借钱,买下此物,只是一看到那个价格,实在让人知难而退。这处包袱斋,所有宝物,都是毋庸置疑的大开门,可惜价格,确实让人只恨挣钱太难,自己钱袋子太瘪。 陈平安没着急挪步。 屋内那位姿容清秀的符箓美人,好像暗中得到了包袱斋祖师爷的一道敕令,她突然与这位青衫剑仙施了个万福,笑容婉约,嗓音轻柔道:“剑仙若是相中了此物,可以赊欠,将这把扇子先行带走。以后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处包袱斋,随时补上即可。此事并非单独为剑仙破例,而是我们包袱斋历来有此定例,所以剑仙无需多心。” 包袱斋最大的特点,就是买方可以赊欠一事,不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囊中羞涩的修士,都有机会与包袱斋订立一张契据,然后就可以带走货物,比山下买卖屋舍,都要更加简单,而且契据,几乎没有任何约束力,也就是说还不上钱,包袱斋认栽,绝不追-债。 所以浩然天下的历史上,经常会有时隔百年、甚至是千年,才有修士现身,与包袱斋还上当年所欠的那笔神仙钱。 当然不是人人都可如此,修士也要看能否入包袱斋的眼。 陈平安对此有些猜测,多半是包袱斋有那秘宝,能够勘验他人的财运。不然天底下哪有这么做买卖的路数。 陈平安与那符箓美人先道了一声谢,然后问道:“是相中了任何物件,我都可以与你们赊欠吗?” 符箓美人笑着点头,“都行。我们包袱斋这边只有一个要求,九十九间屋子,依次走过后,剑仙不能回头。” 陈平安看了眼李槐,李槐点点头,说道:“那就去下一处看看。” 酡颜夫人心声道:“隐官大人,我其实还有些积蓄,买下这把扇子,还是够的。” 陈平安笑道:“不用。” 其实陈平安是想要先与包袱斋欠个人情。 唯有如此,才会有人情往来。 最后他们足足走过三十多间屋子,看得李槐眼睛都有些发涩,才下定决心,相中了一件颇为奇怪的物品,是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篆刻“山仙”二字,有一株老根盘踞的袖珍柳树,就好像一处盆景,树底下还站着个观海境修为的树精,白发苍苍的老翁模样,自称城南老仙君,见着了进屋子的客人,后者稍有动心,刚有买下的念头,老翁就破口大骂,跳起来朝那些练气士吐唾沫,说你们这些不长眼的玩意,也配请爷爷去家中落脚,可把你们能耐的,咋个不白日飞升去啊…… 包袱斋这边标价不过十颗谷雨钱。柳树精魅的境界,山石的材质等事,屋内的符箓美人都会与客人一一说明。 不过这处山水秘境所卖,也不全是价值连城的珍稀之物,连那几十颗雪花钱的奇巧物件,一样有,门槛高的屋子,会一直挂不出那块木牌,门槛低的,却是谁都买得起,客人先到先得罢了。 等到李槐跟它大眼瞪小眼,约莫是骂得费劲,着实有些口渴了,老柳树精背靠石壁,摘下腰间酒葫芦,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酒水。 只是十颗谷雨钱,陈平安其实完全可以自己买下,只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与那符箓美人签订契据,算是打了张只是十颗谷雨钱的欠条。 在那之后,陈平安东拼西凑,与柳赤诚和酡颜夫人都借了谷雨钱,陆陆续续买下了几件李槐觉得有眼缘的物件,一座价格不菲的镇妖塔,一对脂粉气比较重的小金葫芦耳坠,还有一幅画满虾兵蟹将的水仙夜游图。期间碰到了一群山上女修,其中一位气态雍容的妇人,将那满屋子的法袍衣裙,数十件之多,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全部包圆了,到了下一处屋子,有十套百花福地的花神杯,加在一起,可就是千只酒杯,她只给后边的人留下一套,其余九套,全部带走。 关键是陈平安都没有看到那妇人取出什么方寸物,没有与包袱斋掏钱结账。 两位符箓美人好像也早已习以为常,根本就没有多说一个字。 陈平安也就就认出了那妇人的身份,天底下最有钱之人的道侣,皑皑洲刘财神的妻子。 出门不用带钱,一样可以大手大脚。 ———— 离着文庙不远的城内,那个陈平安拍拍手,站起身。 背靠墙壁的蒋龙骧,挨了顿揍不说,还被砸了几十颗石子,老书生当下气得浑身颤抖,“你到底是谁?!有本事就报上名来,难不成堂堂剑仙,还怕一个中五境修士的寻仇?!” 这个岁数不小的读书人,其实脸上写满了四个大字,色厉内荏。 读书人的所谓寻仇,当然不会打打杀杀,岂不是有辱斯文,他当然是去请求文庙的圣贤,帮忙主持公道,好好管一管这些以武犯禁的山上修士。 陈平安指了指蒋龙骧的嘴巴,提醒道:“这是上次你在这里,没管住嘴的下场,这次还要不要去文庙那边告状 ,自己掂量。话可以随便说,牙齿就那么几颗,好好珍惜,不然以后在家乡传道授业解惑,口齿不清,听课的学子们,容易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个什么。” 蒋龙骧脸色阴晴不定。 他现在最大的疑惑,其实不是对方为何对自己出手,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而是对方为何有胆子出手行凶,为何近在咫尺的文庙圣贤们,就没有一人赶来管一管! 陈平安笑道:“今天在文庙这边,我不敢动你。不过千万别以为这样就算了,我以后肯定还会去邵元王朝游历一趟,到时候咱俩接着叙旧,所以不用你辛苦寻仇。” 蒋龙骧心中愤懑万法,悲苦与畏惧,各占一半。 这也叫不敢动我?! 下次见了面,你还想要怎的? 陈平安抬起手,轻轻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我会好好与你算账,连本带利,一一拿回来。” 蒋龙骧刚要挣扎着站起身。 陈平安作势要打,吓得蒋龙骧赶紧转头。 陈平安笑着离去。 头戴幂篱的女子,从拐角处现身,然后停步不前,远远望向那一袭青衫。 虽然不见容貌,但是身姿婀娜,她就只是站在那边,便宛若墙角一枝梅。 陈平安就将那蒋龙骧晾在一边,向那幂篱女子走过去,抱拳笑道:“见过姚掌柜。” 她笑着抱拳还礼道:“陈公子。” 陈平安说道:“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两人并肩走在巷子里,陈平安身边这位,正是九娘,她当初先是跟随荀渊离开大泉王朝,去了玉圭宗,在那边修行数年,之后跟随大天师赵天籁离开桐叶洲,她就在龙虎山天师府后山潜心修道。 她与十尾天狐炼真,属于同源不同脉,只不过天然相亲,这些年朝夕相处,情同姐妹。 天狐炼真,大道已然高远,极为超脱,山中久居,仙气缥缈,早已不是寻常精怪可以媲美,偏喜欢听九娘讲那些充满市井气息的江湖故事,就连狐儿镇那些衙门捕快与鬼物邪祟的斗智斗勇,炼真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九娘转过头,伸出手指,揭开幂篱一角,笑眯眯道:“都快要认不出陈公子了。” 当年在大泉边陲客栈,双方初次相逢,陈平安还是少年。 一身白袍,腰悬一枚朱红酒葫芦,身边带着个古灵精怪的黑炭小姑娘,还有几个气象各异的扈从。 曾经的少年郎,如今却已经是一个身材修长的青衫男子,是当之无愧的山上剑仙了。 陈平安笑道:“姚掌柜风姿依旧,很是怀念客栈五年酿的青梅酒,再有一只烤全羊,实在是山上没有、山下少有的风味。” 九娘松开手指,放下幂篱一角,“喊什么姚掌柜,生分,公子喊我九娘就行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 这辈子第一次听说“人生路窄酒杯宽”,就是这位九娘在酒桌上的言语。 九娘笑问道:“那个魏海量,如今没跟在公子身边当扈从了?” 那个姓魏的武夫,自称海量,结果那男子一碗酒下肚,就成了一滩烂泥,趴在桌上鼾声如雷。 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陈平安摇摇头,“都有自己的人生。” 九娘叹了口气:“理是这么个理儿。” 陈平安心声说道:“听说钟魁如今还在西方佛国,错过了这场议事。” 九娘跟他陈平安没什么好叙旧的,一场萍水相逢,虽说双方关系不差,可还不至于让九娘赶来找他。 话没问,可她来了,本身就是在问话。 九娘却说道:“提他做什么,混得不人不鬼的,喜欢自讨苦吃。” 陈平安就说道:“钟魁当年胆子小,可能是因为他猜到了后来的处境,由不得他胆子大。” 九娘白了一眼:“他的胆子还小?” 她随即笑了起来,“胆大胆小,跟我没什么关系,他就只是个账房先生,聚散都随缘。” 陈平安就不再多说什么。 与九娘闲聊几句大泉王朝的近况后,双方就分道扬镳。 钟魁跟这位身份特殊的九娘,就像是一笔姻缘簿上的糊涂账。 这位九娘,或者说浣纱夫人,对那担任账房先生的钟魁,最大的生气,甚至不会是钟魁隐藏书院君子的身份,在那边监视客栈,盯着她这位浣纱夫人的一举一动。而是钟魁的胆子太小,他所有看似胆大包天的胡言乱语,其实都是胆小。 我未必答应你钟魁,但是你钟魁既然喜欢我,却连喜欢二字都不敢说,算怎么回事? 可能她希望的,是钟魁这个账房先生,规规矩矩的,站在她面前,诚诚恳恳说那喜欢二字。 女子不是真的全然不讲道理,只是往往男子所讲的道理,与她们想要听的道理,往往不在一条脉络上。 女子的道理,其实更多在心情。如果男子连她为何不讲理,都整不明白,那就没辙了,自然只会说多错多。 陈平安一直觉得自己对于男女情爱一事,只是开窍晚了些,其实真能算个天赋异禀,懂得不少。 同门师兄,只说这件事,就算加在一起,都不如自己。 这种话,当着左师兄和君倩师兄的面,他都敢说。 当然前提是先生在一旁。 陈平安独自走在巷弄中,没来由想起一事,先前与郑居中一起游历问津渡。 其实这位白帝城城主,一路上只说了三句话,陈平安就只是听着。 斐然和周清高。无疑是这次两座天下的对峙,是那蛮荒天下最露脸的两个。 郑居中对此只点评一句,“斐然很聪明,大道可期,周清高的下场,可能会比较可怜,所以复盘一事,有机会的话,你不如满足他。” 另外一句,更有深意,“人生如梦,灵犀一动,不觉惊跃,如魇得醒。” 剩下最后一句,是当之无愧的前辈言语,“喊你一声陈先生,再出门见你,理由很简单,我今天所见之人,不是今天之年轻隐官,而是未来山巅之陈先生。” 接下来,陈平安打算去问拳一场。 ———— 那条夜航船上,灵犀城内,头生鹿角的俊美少年,跟着女主人,主动去见了来此做客的宁姚一行人,说欢迎他们在此逗留。 先前陈平安,就没这待遇了,路过灵犀城的时候,双方差点大打出手。 下榻在灵犀城一处仙家府邸,夜幕中,宁姚带着裴钱,小米粒和白发童子,一起坐在屋顶赏月。 游历途中,宁姚每过一城,就会劈出一剑,打破渡船禁制。 夜航船这边也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此刻宁姚笑问道:“小米粒,会不会因为多出个我,你们在北俱芦洲,就要少去很多个地方啊?” 小米粒用心想了想,摇头道:“不会不会。” 得过过脑子,显得深思熟虑,可不能随便脱口而出,那就太没诚意嘞。 裴钱坐在一旁,有些提心吊胆。实在是担心这个小米粒,说话八面漏风。 小米粒一个眼神斜视裴钱,然后身体后仰,偷偷伸手绕后,竖起大拇指,与裴钱邀功,顺便表扬自己。 她又不是个小傻子。 先前在条目城客栈那边,有些个小纰漏,其实都是她故意装傻的障眼法哩。 小米粒犹豫了很久,还是小心翼翼问道:“山主夫人,你是在担心好人山主会喜欢其她人吗?” 宁姚笑着没说话。 小米粒双手抱住膝盖,轻声道:“没有的哦,当年我站在他背后的那只大箩筐里,陪着好人山主一起闯荡江湖,走了好远的路,他每次遇到了好看的姑娘,都不搭理的。好人山主,可喜欢你啦,” 宁姚说道:“其实从没有担心过,只是不这样的话,我好像经常聊着聊着,就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宁姚停顿片刻,“其实担心,还是有的。” 怎么会半点没有呢,是有一点的。 陈平安如果要想要去一个地方,就一定会走到那里去,绕再远的路,都不会改变主意。 可如果他想要离开一个地方了,就一定不会回头。 小米粒好奇道:“山主夫人,听好人山主说,你们俩,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唉。” 宁姚哭笑不得,没有搭理这茬,什么一见钟情,没有的事,对小米粒说道:“喊我宁姐姐好了。” 裴钱故意喝酒呛到了,咳嗽几声。 小米粒立即心领神会,说错话了?于是立即补救道:“晓得了,那就是好人山主对宁姐姐一见钟情,那会儿,宁姐姐还在犹豫要不要喜欢好人山主,是吧?” 宁姚想了想,摇头笑道:“没有的事,当年在泥瓶巷刚见面那会儿,我不喜欢他,他也没喜欢我。” 小米粒立即双臂环胸,转过身看着宁姚,认认真真说道:“不的嘞,好人山主说那会儿,他只是不晓得自己喜欢你了。” 宁姚气笑道:“道理都给他说了去。” 不过第一次听到这个,她到底是开心的。 ———— 白衣少年和青衫书生模样的两个家伙,大摇大摆返回了正阳山的那处白鹭渡的仙家客栈。 田婉的真身竟然依旧躲在正阳山,不过她被这两个脑子有病的家伙,硬生生给逼得不得不主动现身白鹭渡。 因为她先前分身远遁的手段,不但被两人看破,还给对方拘押了所有魂魄,如果只是被抓住魂或魄,田婉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舍了不要便是,她自有手段弥补大道,但是魂魄皆有,就由不得她了。 姜尚真笑眯眯与那一袭粉绿衣裳的田婉姐姐说道:“水上月如天样远,眼前花似镜中看,翡翠衣裳白玉人,见时容易近时难。” 剑气长城那边,“一个”身影笔直坠地。 被强行飞升远游别座天下的大修士冯雪涛,一阵头晕目眩,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举目远眺,竟是蛮荒天下了。 至于某个狗日的,双脚就站在这位飞升境的肩膀上,双手捋过头发,感叹道:“登高望远。” 正文 第八百章 牵红线 冯雪涛问道:“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浩然山巅大修士,要想飞升别处天下,一来规矩重重,首先需要文庙许可,再由坐镇天幕的儒家圣贤帮忙开门,不然很容易迷路,不小心去往各种稀奇古怪的天外秘境,极难原路返回。再者修士在飞升远游的过程当中,也十分凶险,要与那条大道显化而生、七彩焕然的光阴长河打交道,一着不慎,就要消磨道行极多,让修士减寿。所以此次与那阿良“携手”远游剑气长城,因为有阿良开道,冯雪涛走得十分轻松,至于阿良为何不通过倒悬山遗址大门,来这蛮荒天下,冯雪涛都懒得问,就当是这厮与自己显摆他的剑道高妙了。 阿良说道:“你跟那个青宫太保还不太一样。” 冯雪涛嗤笑道:“不一样?不一样挨了左右的剑?” 阿良啧啧笑道:“脾气还挺冲?” 南光照,荆蒿,冯雪涛。 三位飞升境的道号,天趣,青宫太保,青秘。一个比一个牛气哄哄。 我就没有。 阿良一想到这个,就有些伤心。 他脚下这个冯雪涛,与中土神洲的老剑仙周神芝,是私怨,冯雪涛是山泽野修出身,这辈子的修行路,道号青秘,不是白来的,鬼祟之事,当然不会少做,私德有亏的勾当,肯定多了去。 荆蒿则是最货真价实的谱牒仙师出身,生在山上,天生的修道胚子,此生修行,顺遂得很。当初蛮荒天下的妖族,碾碎金甲洲一洲山河,跨海登陆流霞洲南端,荆蒿所在的祖师堂议事,一开始的风向,是龙门境之上的宗门修士,最少得有半数下山,决意赶赴南方,死战一场。其中有年纪大的,破境无望的,其中也有不少修士的亲人好友,死在流霞洲那边,故而此次出山杀妖,既为大义,也报私仇。 但是这座流霞洲首屈一指的大宗,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封山闭门不出,别说事后外界非议不断,就连宗门内部都百思不得其解。 听说是那位准备亲自带队下山的宗主,在祖师堂那场议事的末尾,突然改变了口风。因为他得到了老祖师荆蒿的暗中授意,要保存实力。等到妖族大军向北推进,打到自家山门口再说不迟,可以占据地利,学扶摇洲刘蜕的天谣乡,桐叶洲的荷花城,死守山头,行事更加稳重,一样有功家乡。 流霞洲输了,争取自保,浩然天下赢了,那么一洲广袤的南方疆域,各个山上仙家,清扫干净,就是宗门大展手脚开疆拓土,收拢藩属,千载难逢的机会。 至于外界如何得知这个不传六耳的“听说”,是因为那位宗主,在祖师爷出关后,就立即失去了宗主位置,受了责罚,名义上是贻误战机,身为宗主,毫无担当,愧对那些挂像上的列祖列宗,必须面壁思过百年。 冯雪涛问道:“你能不能下来说话?” 这处剑气长城遗址,除了一位文庙陪祀圣贤坐镇,犹有几位来此驻守的各洲大修士,都在看好戏。 阿良抱怨道:“你叫我下来就下来,我不要面子啊?你也就是蠢,不然让我别下来,你看我下不下来?” 冯雪涛只得捡起了早年的那个野修身份,反正我是野修,我要什么面子。 阿良没有让冯雪涛太难堪,飘落在地,坐在墙头边缘,后脚跟轻磕墙面,拿出了一壶酒。 冯雪涛犹豫了一下,蹲下身,望向南边一处,问道:“那就是老瞎子的十万大山?” 阿良点点头,“算是我的地盘,常去喝酒吃肉。老瞎子当年吃了我一十八剑,对我的剑术佩服得不行,说如果不是我相貌堂堂,年轻俊朗,都要误以为是陈清都卯足劲出剑了。” 冯雪涛对这些,左耳进右耳出,只是自顾自道:“阿良,为什么你会拦阻左右出剑?我大不了站着不动,挨一剑好了,撑死了跌境。” 阿良说道:“印象中,你们这些野修都很会算账啊,要跌境,去南边,在浩然天下算怎么回事,名声不好听。” 冯雪涛问道:“所以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一把。” 阿良说道:“记不记得中土神洲某个王朝的秋狩十六年,那王朝诏令几个藩属,再联手几大邻国,所有谱牒仙师,加上山水神灵,浩浩荡荡举办了一场搜山大狩,大肆打杀-精怪鬼魅?” 冯雪涛面无表情,“不记得了。” 阿良说道:“我记得,有个过路的山泽野修,大打出手了一次,打了个两个仙人,让那些谱牒仙师很灰头土脸。” 冯雪涛疑惑道:“这种小事,提了作甚。” 他只是看不惯那些谱牒仙师的做派,年纪轻轻的,一个个老气横秋,城府油滑,擅长钻营。 阿良喝着酒,随口说道:“如果修道之人聚集的仙家门派,只是将山下的官场搬到了山上,我觉得很没劲。” 冯雪涛只是蹲着,有些无聊。 阿良转过头,“能不能有那么一份胆识,来证明文庙看错了你,左右出剑砍错了人?” 冯雪涛冷笑道:“还是算了吧,说实话,我没觉得自己有错,却也没觉得他们错了。” 阿良揉了揉下巴,感叹道:“天底下没有一个上五境的野修。” 冯雪涛心有戚戚然。 这个狗日的,如果愿意正经说话,其实不像外界传闻那般不堪。 阿良问道:“你这辈子有没有剑修朋友?” 冯雪涛摇头道:“酒肉朋友不少。知己,没有。” 准确说来,是没有了。很久之前,曾经有过。 阿良站起身,大笑道:“那么我就要恭喜你了!” 冯雪涛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阿良一本正经道:“只要陪我杀穿蛮荒,你就会有个剑修朋友。” 冯雪涛苦笑道:“是不是没得选?” 杀穿蛮荒?他冯雪涛又不是白也。 阿良语重心长道:“只管放心,我还护不住一个飞升境?” 冯雪涛长叹一声,开始想着怎么跑路了。只是一想到这个蛮荒天下,好像身边这个狗日的,要比自己熟悉太多,怎么跑? 那个男人丢了空酒壶,双手抵住额头,“浩然凿穿蛮荒者,剑修阿良。” 不等陆芝姐姐了,要留给她一个潇洒伟岸的背影。 冯雪涛收拾心中杂乱情绪,叹了口气,一个挑眉,眺望南方,沉默片刻,有些笑意,学那阿良的说话方式,喃喃自语道:“野修青秘,皑皑洲冯雪涛。” ———— 鹦鹉洲包袱斋这边,逛完了九十九间屋子,陈平安谈不上满载而归,却也收获不小。 陈平安问柳赤诚,能不能在岛上帮忙找个落脚地儿,他打算给大家做顿饭。柳赤诚说当然没问题,他山上朋友茫茫多,不认识他的,不多,没听过他的,没有。 那个自称城南老天君的树精老翁,好像身上有一门仙家禁制,暂时恢复不了真身,身高约三寸,这会儿坐在嫩道人的肩头上喝闷酒,斜眼一旁那个大言不惭的柳赤诚,穿得花里花俏,就骂了句娘们唧唧的。 结果被柳赤诚一把抓过,攥在手心一顿搓-捏,再丢回嫩道人肩膀,老树精醉酒似的,晕头转向,问那李槐,姓李的,心腹给人欺负了,你不管管?李槐说管不了。 老树精立即站起身,将那酒葫芦别在腰间,正了正衣襟,作揖说道,这位仙师,一袭粉袍,真是别致,如绝代佳人遗世独立……柳赤诚觉得好生腻歪,一巴掌轻轻拍下,老树精双手托起那座山头,叫苦不迭。李槐只好帮忙求情,柳赤诚这才收手。柳树精不敢骂那个粉袍仙师,转过头,吐了一口唾沫,突然想起是那嫩道人的地盘,赶紧拿脚尖擦拭一番。 李槐想起一事,与陈平安以心声说道:“杨家药铺那边,老头子给你留了个包裹。信上说了,让你去他屋子自取。” 陈平安点点头。 李槐从袖子里边摸出一本泛黄书籍,“落魄山跻身宗门,我没有观礼,黯然失色了吧,美中不足了吧,老头子送我的,上边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鬼画符,我不想学,也学不会,瞧着就脑瓜子疼,送你了,别嫌弃。” 陈平安没有客气,接过手后说道:“算借的,看完还你。” 李槐恼火道:“还我。” 陈平安笑道:“又没看完。”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去。 是老剑修于樾,与那帮豪阀子弟也逛完了包袱斋,除了密云谢氏,还有仙霞朱氏的年轻女子,只是没有剑修朱枚那么讨喜就是了,不知道她们双方怎么算辈分。 于樾笑呵呵与身边年轻人说道:“谢缘,老夫今儿心情不错,告诉你个秘密,能不能管住嘴?” 这位皑皑洲密云谢氏子弟,有些无赖,与自家的首席客卿说道:“先答应了于先生,至于管不管得住,听过再说,到底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口的事。” 于樾说道:“你这趟赶来文庙凑热闹,最想要见的那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谢缘快步走去,这位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好像没有任何怀疑,与那位青衫剑仙作揖却无言语,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就叫谢缘一生俯首拜隐官。 陈平安看了眼于樾,老剑修心声笑道:“隐官大人且宽心,谢缘瞧着不着调,其实这小子很知道轻重,不然也不会被谢氏当做下任家主来栽培,他早年通过家族秘密渠道,听过了隐官大人的事迹,仰慕不已,尤其是倒悬山春幡斋一役,还专门写了部艳本,什么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剑气长城的纳兰彩焕,金甲洲的女子剑仙宋聘,都帮着隐官大人一锅端了。隐官大人有所不知,皑皑洲近十年流传最广的那些山上艳本,十之四五,都出自谢缘之手,想打他的女修,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陈平安与年轻人抱拳还礼,其实很想将这个“皑皑洲姜尚真”一拳撂倒。 谢缘直腰起身后,突然伸出手,大概是想要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袖子,只是没能得逞,年轻公子哥悻悻然道:“想要沾一沾仙气,好下笔如有神。” 陈平安笑着提醒道:“谢公子,有些书别外传。” 谢缘看了眼年轻隐官身边的酡颜夫人,点点头,都是男人,心领神会。 双方分道,谢缘要去拜访下榻鹦鹉洲这边的一位世交前辈。 昵称瑞凤儿的少女花神,满脸雀跃,御风赶来鹦鹉洲,与那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由衷道了一声谢,说那张夫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 陈平安笑着点头,邀请这位花神以后去落魄山做客。 其实家乡小镇,刘羡阳祖宅门口那边,有条小水渠路过,石缝间就半悬空生长有一株凤仙花,而且花开五色,早年家乡许多半大姑娘,好像都喜欢摘花捣碎,将她们的指甲染成鲜红色,陈平安当时也没觉得就好看了。刘羡阳曾经一直念叨这花儿,长在他家门口,老人们是有说头的,有关风水。结果后来就被眼馋的小鼻涕虫拎着小锄头摸上门,被大半夜偷挖走了。天亮后,刘羡阳蹲在门口傻眼了半天,骂骂咧咧,等到当晚,将那凤仙花偷偷种在别处的小鼻涕虫,就被人一路扯着耳朵,又给还了回去,对蒙在鼓里的刘羡阳来说,门口那棵凤仙花就好像自己长了脚,离家出走一趟又回了家。失而复得,刘羡阳反正很开心,说这花儿,果然奇怪,当时陈平安点头,小鼻涕虫翻白眼做鬼脸。 其实等到后来刘羡阳和陈平安各自求学、远游返乡,都成了山上人,就知道那棵当年看着漂亮的凤仙花,其实就只是寻常。 酡颜夫人跟陈平安告辞离去,带着这位凤仙花神重新去逛一趟包袱斋,先前她偷偷相中了几样物件。 柳赤诚走到了半山腰一处鹦鹉洲府邸门口,重重扣响铺首门环。 走出一位怯生生的女子,自家长辈和几位山上好友,一个个如临大敌,不敢出门来见这位白帝城柳道醇,最后就让她来了。 至于那个青衫剑仙,还有那个嫩道人,年轻女修更是看都不敢看一眼,她哪怕出身门宗门谱牒,可是面对这些个能够与大宗之主掰手腕的凶悍之辈,她哪敢造次。 柳赤诚微笑道:“这位姑娘,我与你家长辈是挚友,你能不能让出宅子,我要借贵地一用,款待朋友。” 那位女修使劲点头。师父说只要这柳道醇开口,什么都可以答应。 柳赤诚双指捏出一颗谷雨钱,“姑娘,收下谷雨钱后,记得还我两颗小暑钱。” 她一双眼眸里边满是疑惑,只是不敢不从,收下那颗谷雨钱后,她再从袖子里摸出两颗小暑钱,战战兢兢,交给这位大名鼎鼎的琉璃阁阁主。 柳赤诚笑道:“天下美色,若是十颗小暑为满,姑娘就有八钱姿容了,今天得见,姻缘不浅,让小生眼目一新,大饱眼福,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方,何处修行,如今有无道侣……” 陈平安来到柳赤诚身边,直接一巴掌摔在他后脑勺上,再与那年轻女修歉意说道:“叨扰了。” 如果早知道柳赤诚是这么个山上好友遍天下,自己就不开口了。 那女子摇摇头,一言不发,只是让出门口道路。 宅子里边的修士,已经从侧门离开,都没敢御风,与那年轻女修在渡口汇合,乘坐渡船直接离开了鹦鹉洲。 女子惴惴,师父却心声笑道:“立了一功,回头祖师堂那边会记录在册的。” 进了宅子,在一处柏树森森的僻静庭院,陈平安先从袖子里边拿出那只鱼篓,再打开咫尺物,动作娴熟取出了家伙什,当起了厨子,准备给李宝瓶和李槐露一手。 李槐和嫩道人搬来了桌椅凳,柳赤诚取出了几壶仙家酒酿。 一桌子饭菜,几条鸳鸯渚金色鲤鱼,清蒸红烧炖鱼都有,色香味俱全。 陈平安笑问道:“如何?” 李宝瓶点头道:“美味。” 李槐说道:“比裴钱手艺好多了。” 柳赤诚和嫩道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必须拿出一点风骨,不说那昧良心的言语。 陈平安瞥了眼那两个好吃到成为哑巴的家伙,点点头,心满意足,可能这就是大美无言。 酒足饭饱,陈平安已经放下筷子,李宝瓶依旧在细嚼慢咽,李槐还在那边狼吞虎咽。 李槐突然有些难为情,凑近陈平安,压低嗓音说道:“陈平安,我也是看过几本书的,能不能与你胡乱掰扯个书上道理?要是不对,你听过就算。”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你尽管说。” 李槐好像还是很没底气,只敢聚音成线,偷偷与陈平安说道:“书上说当一个人既有高世之功,又有独知之虑,就会活得比较累,因为对外劳力,对内劳心,你如今身份头衔一大堆,所以我希望你平时能够找几个宽心的法子,比如……喜欢钓鱼就很好。” 这个儒衫青年,此刻眼睛里,满是担心。 李槐从来就不擅长与人讲道理,今天算是尽最大努力了。 陈平安点头道:“这么好的道理,我肯定会上心的。” 李槐哈哈大笑,都能与陈平安讲道理了,那么自己不当个贤人,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握拳,轻轻一敲肚子,“书上看到的,还有听来的所有好道理,只要进了肚子,就是我的道理了。” 李槐看着他,说道:“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了?” 李槐嘿嘿笑道:“你叫陈平安嘛,所以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有你在,我们就会想着,得找个机会聚在一起,哪怕没什么好聊的,也要聚一聚。” 陈平安不在,好像大家就都聚散随缘了,当然相互间还是朋友,只是好像就没那么想着一定要重逢。 陈平安笑着点头。 李槐低头继续扒饭。 不客气,林木头,当然都是好朋友,可就是性子清淡了些,不太讲究什么久别重逢。 还有那个于禄,反过来的谐音,就是余卢,大概是说那“卢氏遗民有余下”,也可能是在表明心志,不忘出身,于禄在不断提醒自己“我是卢氏子弟”?当年就只有于禄,会主动与陈平安一起守夜。再加上当年在大隋书院,于禄为他出头,出手最重,李槐一直记着呢。 其实李槐挺想念他们的,当然还有石嘉春那个小算盘,听说连她的孩子,都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岁数。 当年远游路上,李槐最亲近陈平安,也最怕陈平安,因为还是孩子的李槐凭借直觉,知道陈平安耐心好,脾气好,最大方,最舍得给别人东西,都先紧着别人。如果这么一个好脾气的人都开始生气,不理睬他了,那他就真的很难走远那趟远路了。 山中无水,大日曝晒,找条溪涧真难,口干舌燥,嘴唇干裂,草鞋少年手持柴刀,说他去看看。陈平安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身上挂满了竹筒,里边装满了水。 李槐会忘记许多的琐碎事情,但是总忘不了,陈平安带给他的那种感觉,好像在说,有我在,没事的。 那会儿,李槐会觉得陈平安是岁数大,又是从小吃惯苦头的人,所以什么都懂,自然比林守一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更懂上山下水,更晓得怎么跟老天爷讨生活。 等到李槐自己到了十四岁,才知道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后来哪怕再长大十岁,等到了二十四岁, 没有谁愿意每天跟那些最能消耗耐心的鸡毛蒜皮打交道, 李槐始终觉得照顾别人的人心,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他就不会,也没那耐心。 所幸齐先生拐了个陈平安给他们。 远游路上,永远会有个腰别柴刀的草鞋少年,走在最前方开路。 在人生道路上,与陈平安相伴同行,就会走得很安稳。因为陈平安好像总会第一个想到麻烦,见着麻烦,解决麻烦。 崔东山曾经说过,越简单的道理,越容易知道,同时却越难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道理,因为入耳过嘴不上心。 这个家伙还说过,很多人是凭运气混出头。很多人却是凭真本事,把日子混得越来越不如意。 柳赤诚看了眼红衣女子,再看了眼李槐。 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琉璃阁主人,一时间感触颇多。 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开始逐渐被宝瓶洲山上视为“开门一代”。 只不过因为山水邸报不够灵通,目前缺了不少人。 但是柳赤诚不一样,当时带着龙伯老弟,亲自走过那座槐黄县城小镇,曾经亲眼见到了那拨气象各异的年轻人。 如果不谈李柳和那个女子。 一样还有落魄山陈平安,龙泉剑宗刘羡阳,白帝城顾璨。杏花巷马苦玄。 泥瓶巷宋集薪,大骊藩王。福禄街赵繇,大骊京城刑部侍郎。桃叶巷谢灵,龙泉剑宗嫡传。督造衙署出身的林守一。 当然还有山崖书院的李宝瓶,李槐。 陈平安笑问道:“宝瓶,最近在读什么书?” 李宝瓶摇头道:“没读书了,就是想些事。” 陈平安好奇道:“什么事?” 李宝瓶说道:“一个事儿,是想着为什么上次吵架会输给元雱,来的路上,已经想明白了。还有两件事,就难了。”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 李宝瓶想了想,指了指桌子,“比如书上都说文思如泉涌,我就一直在琢磨读书人的文思,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就想了个法子,在脑子里想象自己有一张棋盘,然后在每个格子里边,都放个词汇住着,就像住在宅子里边,伤心,开心,幽寂,悲愤什么的,好不容易填满了一张棋盘,就又有麻烦了,因为所有词汇的走门串户,就很麻烦啊,是一个格子走一步,就像小师叔走在泥瓶巷,必须跟隔壁宋集薪打招呼,还是可以一口气走几步?直接走到顾璨或是曹家祖宅门口?或是干脆可以跳格子走?小师叔能够一下子从泥瓶巷,跳到杏花巷,福禄街我家门口?还是想看桃花了,就直接去了桃芽姐姐的桃叶巷那边?我都没能想好个规矩,除了这个,再就是伤心与悲恸串门,是加法,那么如果伤心与高兴串门碰头了,是减法,这里边的加加减减,就又需要个规矩了……” 李宝瓶横抹,再双手竖起,然后一个歪斜倾倒,好像将两座天地重叠在一起,“除了情绪,我又想了第二张棋盘,是更加具象化的词汇了,比如小桥,流水,大门,朋友,书籍……又多了一张棋盘,因为很多念头,除了在格子里待在,就像在家里自己一个人瞎想,肯定是见着了东西,才会有那通感,移觉和想象……” “我在想这些的时候,我就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更难了。比如书上说道生一,我就假设这个一,就是一点,小师叔,比如这样……” 李宝瓶的思维很跳跃,加上说话又快,就显得十分天马行空。 说到“道生一”的时候,李宝瓶拇指和食指抵住,好像捻住一粒芥子,她伸手将其放在空中。 说到“一生二”的那一刻,李宝瓶蓦然放开,立即有横 竖两条线,穿过那粒芥子,刹那之间,又有无数条直线,瞬间生发而起…… 陈平安瞬间祭出一把笼中雀。 ———— 这座建造白鹭渡高山之上的仙家客栈,名为过云楼。 山脚渡口除了芦苇荡,附近还有大片呈现阶梯状的稻田,白鹭飞旋,雀抓芦杆,静谧祥和,一派乡野气息。 水上渔翁,田间农夫,对那些仙家渡船的起起落落,早已见怪不怪,白鹭渡距离最近的青雾峰不过百里路程,这些山下俗子,世世代代在正阳山地界居住,实在是见多了山上神仙。 崔东山亲自煮茶待客,白衣少年就像一片云,让人见之忘俗。 田婉落座后,从崔东山手中接过一杯茶水,只是不敢喝下。毕竟她今天是以真身在此露面,之前她手段尽出,分别以阴神出窍远游、阳神身外身远遁,再加上障眼法,不料一一被眼前两人拦截。而且对方似乎早已笃定她真身还在正阳山,这让田婉倍感无力,她在宝瓶洲操控红线、玩弄人心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人算不如天算。 崔东山笑道:“这可是我先生从清源郡仙游县带回的茶叶,十分珍惜,价值连城,我平时都不舍得喝,田婉姐姐尝尝看,好喝不用给钱,不好喝就给钱。喝过了茶,我们再聊正事。” 田婉冷笑道:“就不怕我让人去那仙游县顺藤摸瓜。” 崔东山无奈道:“聪明人不说傻子话,田婉姐姐这就很没有诚意了。” 田婉的聪明,在于她从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这也是她能够在宝瓶洲大隐于正阳山的立身之本。 这位邹子的师妹,可以让很多聪明人都觉得她只有一些小聪明。 正阳山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陶家老祖陶烟波,宗门掌律晏础。这些个名动一洲的老剑仙,就都觉得田婉这个婆娘,在正阳山祖师堂的那把座椅,其实可有可无。 姜尚真没有去那边喝茶,只是独自站在观景台栏杆那边,遥遥看着水边稚童的嬉戏打闹,有拨孩子围成一圈,以一种俗称羞姑娘的花草拔河,有个小脸蛋红扑扑的姑娘赢了同龄人,咧嘴一笑,好像有颗蛀牙,姜尚真笑眯起眼,趴在栏杆上,眼神温柔,轻声道:“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示意那田婉别不识趣,“敬茶不喝,难道田婉姐姐铁了心要喝罚酒?” 田婉只得硬着头皮喝下那杯茶水,片刻之后,她瞬间脸色惨白,哪怕她早有准备,施展了一门封山秘法,聚拢灵气在几处本命窍穴,做好了舍去一身皮囊不要的最坏打算,但是体内那些残留在经脉间的些许灵气,不过丝丝缕缕,原本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只是当这些灵气结冰一般,便有锥心之疼,最终那些结冰灵气,如一排排浮木大舟,一一聚拢,在人身小天地内的“江河”之上,横冲直撞,让田婉微皱眉头。 姜尚真转过头,笑道:“旧时天气旧时衣,白鹭窥鱼凝不知。” 崔东山大骂道:“拽什么文,你当田婉姐姐听得懂吗?!” 下一刻,田婉花容失色,猛然抬头,死死盯住这个白衣少年,“你真不怕我与你玉石俱焚?!” 原来那些“浮舟渡船”最前端,有眼前白衣少年的一粒心神所化身形,如艄公正在撑蒿而行,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在那儿高歌一篇渔舟唱晚诗词。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田婉心湖间,那艄公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绿竹鱼竿,抛竿而出,提竿而起,竟是直接将这个“心念”拉出心湖。 田婉一时间有那剐心之痛,忍不住捂住心口。 那少年艄公伸手攥住那条“游鱼”,凝神一看,啧啧摇头,“果然是吓唬人。” 崔东山将那心念碾碎,随手丢回水中,继续驾驭脚下越聚越多的巨木浮舟,远游而去。 好个白鹭窥鱼凝不知。 崔东山说道:“那我们开始谈正事?” 田婉正要说话。 心湖中那艄公又一次抛竿提竿,伸手攥住一条游鱼,哈哈大笑道:“‘师兄在,就好了’?田婉姐姐不厚道啊。” 田婉只得急急运转一门“心斋”道门神通,心湖之中,汹汹河水,千里冰冻,原本倏忽远游的那排浮舟随之凝固静止。 那少年艄公双手合掌,一个鱼跃跳下,直不隆冬地脑袋砸在地上,轻喝一声,头脚翻转,双手摊开,双脚落地之时,冰面上彩色涟漪阵阵漾开,蹲下身,手指轻敲几下,然后整个人滑步横移,去别处屈指敲击几下,就这么东敲西敲,好像在寻找适合垂钓处,好锤开窟窿抛竿钓大鱼。 崔东山这一粒心神,转过头,笑了笑,总算来了。 远处出现一架金箔贴花的轿子,有点类似民间所谓的万工轿,极尽豪奢精巧。 无人抬轿,花轿自行飘荡而来。 崔东山站起身,笑眯眯道:“不掀开你的压箱底嫁妆,田婉姐姐总归是口服心不服啊。” 他环顾四周,朗声问道:“李抟景与道侣,何在?” 掀开轿子门帘一角,露出田婉的半张脸庞,她手心攥着一枚羊脂白玉敬酒令,“在这里,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你真有把握打赢一位飞升境剑修?” 轿子里边,如同一处富丽堂皇的女子闺阁,有那金丝楠木的衣搭,柏木福字挂屏,画案上铺开一幅苏子真迹的朱竹图,还有一幅字帖,是那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说剑篇》,以及不知出自何人手笔一方印章,在车厢内悬空而停,底款篆刻四字,吾道不孤。 那个心神所化的少年艄公,绕着轿子撒腿狂奔,嚷着别杀我别杀我。 心湖之外,崔东山一脸惊骇道:“周首席,怎么办,田婉姐姐说我们肯定打不赢一位飞升境剑修!” 田婉对面的白衣少年,手持茶杯,颤颤巍巍。 田婉真的是受不了眼前这个家伙的拙劣演技,有意思吗? 姜尚真转过身,背靠栏杆,笑问道:“田婉,什么时候,我们这些剑修的战力,可以在纸面上边做术算累加了?几个元婴剑修凑一堆,就是一位玉璞?几个玉璞,又是一位仙人?最后这么个飞升境,就算飞升境?我读书少,见识少,你可别糊弄我!” 对于田婉的杀手锏,崔东山是早就有过估算的,半个飞升境剑修,周首席一人足矣。只不过要牢牢抓住田婉这条大鱼,还是需要他搭把手。 崔东山放下茶杯,说道:“不废话了,谈买卖。” 田婉刚要问话。 崔东山笑嘻嘻道:“能。” 田婉又要说话。 姜尚真取出一把折扇,轻轻扇动清风,笑道:“崔老弟作为我们山主的得意弟子,说话作数。” 姜尚真补了一句,“何况不作数,你又能如何?” 不等田婉开口。 崔东山又说道:“你没什么余地,想要活路,就得答应一事。” 姜尚真并拢折扇,指了指自己手腕,道:“不是喜欢摆弄姻缘,乱点鸳鸯谱吗?很好,炼化了这根红绳,冲我来,周某人一力承担,后果自负。” 一直没机会说话的田婉脸色铁青,“痴人说梦!” 对方此举,真可谓打蛇打七寸,一把抓住了她的大道命脉。 田婉最大的忌惮,当然是姜尚真看似风流,实则最无情。 换成寻常男子,比如魏晋、刘灞桥这些痴情种,哪怕牵了红线,她一样有把握脱困,说不得还能得利几分。 可一旦与姜尚真牵扯不清,她的下场,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尤其牵扯到大道根本,也就是说,不管双方离着多远,对于田婉而言,无论她逃到哪里去,哪怕是别座天下,依旧时时刻刻,她皆在情字牢笼中。最可怕之处,岁月拖延越久,她只会涉足越深。 就像水边一株杨柳,与一处激流滚滚的江心砥柱,两者用一条铁索捆绑起来,遭罪的,肯定不会是那砥柱, 姜尚真的道心稳如磐石不说,更有急流激荡,只能是她独自一人,吃亏又吃苦。 姜尚真哀怨道:“我模样又不差的,还小有家底,如今又是单身,没有山盟海誓的山上道侣,怎就配不上田婉姐姐了?” 崔东山嬉笑道:“我早就说过,周首席重返飞升境,没那么难,是也不是?” 姜尚真双手抱拳,高高扬起,重重晃荡,“心服口服!” 田婉看似胡乱翻检姻缘簿,乱牵红线,搅乱一洲剑道气运,可她一旦与姜尚真了牵红线,双方的关系,就会比山上的道侣更道侣。有点类似陈平安与稚圭的那桩结契,如果他没有解契,如今就可以分摊水运,坐享其成,何况陈平安本就大道亲水,裨益极大,只会更加事半功倍,所以田婉一直觉得那个年轻人,脑子不正常。 好像这就对了,只有这种人,才会有这么个学生弟子,落魄山才会有这么个首席供奉。 田婉叹了口气,说道:“我可以拿出正阳山的所有消息,一切秘密,为自己换取一个自由身。这是算计刘羡阳的,我再拿出一座并无记载的洞天,补偿你们落魄山。” 崔东山笑道:“一座没名字的洞天?既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你也有脸拿出来?” 田婉脸色阴沉道:“此处洞天,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是可以撑起一位飞升境修士的修行,其中有一座绛阙仙府,更有玄妙,此外一条丹溪,溪涧流水,极重,阴沉如玉,最适宜拿来炼丹,一座赤松山,茯苓、灵芝、人参,灵树仙卉众多,遍地天材地宝。我知道落魄山需要钱,需要很多的神仙钱。” 姜尚真一脸震惊道:“钱?” 崔东山皱紧眉头,作深思状,“咱哥俩缺吗?” 田婉真是被这对活宝给恶心坏了。 崔东山眯起眼,说道:“别扯这些,你拿出那座蝉蜕洞天,我说不定还愿意考虑考虑。” 田婉摇头道:“不在我身上。” 一座蝉蜕洞天,是古蜀最重要的遗址之一,传闻曾经有多位远古剑仙,在此蝉脱飞升,白日仙去,仙心脱化,遗留皮囊若蝉蜕。 崔东山哀叹道:“那就没得谈了。” 田婉沉默许久,问道:“你们到底图什么?” 崔东山双臂环胸,“我家先生说了,要让你将剑术和气运,还给宝瓶洲,一切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 田婉讥笑道:“还给宝瓶洲?是交给落魄山吧?” 崔东山摇摇头,眼神可怜,“井蛙谈天言海,夏虫语冰说霜。时耶?心也。” 正文 第八百零一章 为何问拳 鹦鹉洲宅子这边,当一袭青衫和那红衣女子蓦然消失,嫩道人和柳赤诚对视一眼,陈平安这一手,不简单。 李槐在拿牙签剔肉,对此好像浑然不觉,不理解的事,就不要多想。 柳赤诚却是吃惊不小,好奇问道:“嫩道友,陈平安什么时候可以随手起天地了?” 至于那个李宝瓶随便几句话带来的那份异象,柳赤诚则是半点不感兴趣。 嫩道人夹了一大筷子菜,大口嚼着鱼肉,腮帮鼓鼓,一语道破天机:“不是拼境界的仙家术法,而是这小子某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剑气长城那边,什么古怪飞剑都有,陈平安又是当隐官的人,柳道友无需大惊小怪。” 嫩道人再提起筷子,随手一丢,一双筷子快若飞剑,在庭院内风驰电掣,片刻之后,嫩道人伸手接住筷子,微微皱眉,拨弄着盘子里仅剩小半条红烧鲤鱼。原本嫩道人是想寻出小天地屏障所在,好与柳赤诚来那么一句,瞧见没,这就是剑气藩篱,我随手破之。不曾想年轻隐官这座小天地,不是一般的古怪,好似全然绕开了光阴长河?嫩道人不是当真无法找到蛛丝马迹,而是那就等于问剑一场了,得不偿失。嫩道人心中打定主意,陈平安以后只要跻身了飞升境,就务必躲得远远的,什么一成收益什么账簿,去你娘的吧,就让落魄山一直欠着老子的人情。 柳赤诚不晓得嫩道人耍这一手驭剑术,深意何在,问道:“嫩道友,这是?” 嫩道人哈哈笑道:“帮着隐官大人护道一二,免得犹有不知死活的飞升境老无赖,以掌观山河的伎俩窥探此地。” 柳赤诚将信将疑。如今文庙附近的飞升境大修士,尤其是没资格参加议事的,南光照和荆蒿落了个半死,冯雪涛给阿良拽去了别座天下,剩下的,胆气尽碎,哪个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天晓得会不会一个浩然“嫩道人”收手了,再跑出个“老道人”?左右,阿良,都已经出手了,接下来会不会轮到齐廷济,陆芝这几个剑修跟着凑热闹? 管着文庙大门的经生熹平,可是从头到尾,一次都没有插手,就由着这些山巅修士自了恩怨。 故而当下四处渡口,显得风雨迷障重重,不少大修士,都有些后知后觉,那座文庙,不一样了。 桌旁涟漪阵阵,陈平安和李宝瓶在原地现身。 陈平安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开始收拾碗筷。 李宝瓶怔怔出神,似乎在想事情。 李槐瞥了眼李宝瓶,习以为常,反正她打小就这样,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想不完的难题,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读书种子? 不过李槐觉得还是小时候的李宝瓶,可爱些,经常不知道她怎么就崴了脚,腿上打着石膏,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来学塾,下课后,竟然还是李宝瓶走得最快,敢信? 柳赤诚觉得装傻这种事情,在陈平安这边似乎不济事,就试探性说道:“陈平安,这等高妙手段,最适合拿来当杀手锏,所以使用起来,需要慎之又慎啊,千万别轻易泄露了消息。你放心,我除了师兄之外,与谁都不会提半个字。而且保证只要师兄不主动问起,我就绝对不说。” 陈平安点点头。 柳赤诚能这么说,说明很有诚意。 嫩道人开始摆修行路上的前辈架子,说道:“柳道友这番金玉良言,忠言逆耳,陈平安你要听进去,别不当回事。” 陈平安笑道:“疾风知劲草,我对柳道友的人品,心里有数。” 嫩道人突然问道:“以后有什么打算?要是去蛮荒天下,咱仨可以结伴。” 陈平安说道:“走一步看一步,没什么长远打算。我暂时没打算回剑气长城那边,你和柳赤诚自己多加小心。” 比如先走去北俱芦洲,再去桐叶洲,游历一趟中土神洲,再去五彩天下飞升城,去青冥天下,岁除宫,大玄都观,白玉京,都会拜访……总之都是一步一步走去的事情。 翻阅五岳之图,自以为知山,不如樵夫一足。 山中人不信有鱼大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鱼。其实只要亲眼见过,就会相信了。 陈平安收拾完桌子,笑问道:“要不要喝茶?” 在春露圃玉莹崖那边,与好友柳质清学了一手仙气缥缈的煮茶手艺。 柳赤诚点头道:“尝尝看。” 嫩道人自己取出一壶酒,“我就免了。”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套茶具,开始煮茶,手指在桌上画符,以两条符箓火龙煮沸茶汤。 眼前事,手边事,心中事,其实都在等着陈平安去一个个解决。有些事情处理起来会很快,几拳几剑的事情,曾经的天大麻烦,渐渐都已经不再是麻烦。有些事情还需要想的多些,走得慢些。 陈平安给李宝瓶三人各递去一杯茶,突然与柳赤诚问道:“打造一条山上渡船,是不是很难?” 柳赤诚点头道:“造船不难,找几个墨家、匠家练气士,只要不是骗子,都能拼凑出一条,难的是真正挣钱,这里边学问不浅,水更深。至于跨洲渡船,门槛更高,浩然天下靠这个吃饭的仙家山头,数来数去,能打造出这类渡船的,其实就十几家,屈指可数,怎的,你们落魄山需要自己的跨洲渡船?陈平安,不是我泼冷水,劝你真的别趟这浑水了,太吃神仙钱,与人花钱买就行了,我可以帮忙牵线搭桥,省心省力还省钱。” 陈平安无奈道:“就像今天敲门?这样的省心省力,敬谢不敏。” 陈平安确实需要帮助落魄山找几条新的财路,一旦在别洲创建下宗,山头拥有一条跨洲渡船,就成了燃眉之急。 柳赤诚埋怨道:“小瞧我了不是?忘了我在白帝城那边,还有个阁主身份?在宝瓶洲落难之前,山上的生意往来,极多,迎来送往,可都是我亲自打点的。” 说到这里,见那陈平安依旧不为所动,柳赤诚突然洋洋得意起来,手指轻敲桌面,眯眼笑道:“陈平安,与你悄悄说件山巅密事好了,火龙真人前些年,卖了我好些不知何处搜刮来的琉璃瓦,品相极好,足可位列琉璃阁的一等珍品,足足一百片,一百片碧绿琉璃瓦!火龙真人竟然只喊价一千五百颗谷雨钱,如今我那琉璃阁,得此机缘,终于炼制成了一件无瑕品秩的仙兵,每次雨后初霁,便会天开七彩,宝光焕然,美不胜收,以后再有浩然十景的评选,曾经多次落选的琉璃阁,必然能够跻身一席之地。火龙真人这般的老神仙,都要与我做买卖,何谈其他宗门修士?” 陈平安神色古怪。 柳赤诚沾沾自喜道:“可不是我自夸,我那师兄,已经两千年不曾踏足琉璃阁了,师兄去往扶摇洲之前,就专门登顶琉璃阁赏景。” 陈平安婉拒道:“算了吧,跨洲渡船一事,还是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找门路。” 记得当年打了个对折,将那辛苦得手的一百二十片碧绿琉璃瓦,在龙宫洞天那边卖给火龙真人,收了六百颗谷雨钱。 好嘛,老真人转手一卖,就是一千五百颗收入囊中,关键老真人好像还留了二十片琉璃瓦? 嫩道人赞叹道:“能从火龙真人这边占到大 便宜,柳道友真是凤毛麟角一般的生意奇才,我看柳老弟完全可以在落魄山当个财神爷,也不至于让陈平安为了条破渡船,大费周章,与人求东求西的,让我一个旁人看着都好不落忍。” 柳赤诚瞥了眼陈平安,跃跃欲试,自己在落魄山那边当个记名的账房先生,也是可以的,大材小用就大材小用了。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不搭话。 李槐随口说道:“这次文庙议事,来了这么多大人物,陈平安你长辈缘那么好,做生意又公道,听裴钱说,跟你合伙买卖的,都赚到钱了,还能缺了你一条跨洲渡船?我看不能。” 陈平安一笑置之。 看着喜欢上了喝酒、也学会了煮茶的陈平安。 柳赤诚没来由唏嘘不已。 他认识陈平安极早。 好像一个恍惚,须臾间不是少年。 有客来访,是一个富家翁模样的老人,郁泮水,身边跟着个锦衣少年,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袁胄。 其实先后两拨人,都只算这宅子的客人。 陈平安立即去往门口那边,开门后,作揖道:“见过郁先生,本该是晚辈登门拜访的。” 李宝瓶笑着喊了声郁爷爷。 李槐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陈平安称呼对方为郁先生,其实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姓郁的高人,只知道有个叫郁泮水的,好像是那玄密王朝的太上皇,手段厉害得很,绵里藏针笑面虎,至于相貌,只听说是位气质儒雅、形容清癯的老书生,尤其是年轻时候“美风神”,跟眼前这个胖乎乎的老先生,不搭边。 郁泮水一一点头致意,笑得一双眼眸都不见,最后望向陈平安,点点头,好像慈祥和蔼的家中长辈,见着了远游归来、久未见面的家族俊彦,既欣慰年轻人的出息,又埋怨晚辈的生疏,道:“与我客套什么,如此见外,简直心碎。” 双方其实之前都没见过面,却已经好得像是一个姓氏的自家人了。 两拨人落座后,郁泮水笑呵呵问道:“会不会下棋?不如咱们一边手谈,一边闲聊?” 陈平安摇头道:“弈棋一道,晚辈是门外汉。” 郁泮水惋惜不已,也不强求。 那少年皇帝瞪大眼睛,总觉得自己这会儿所见的青衫剑仙,是个假的隐官大人。 怎的如此温文尔雅、谦谦君子了? 坐在郁胖子对面,毕恭毕敬,晚辈自居。 下棋?嗖嗖嗖祭出那些飞剑,停在郁胖子这个老臭棋篓子的脑袋上,教他下棋好了,要郁胖子下哪里就哪里。 外人可能不清楚,他会不知道?郁老儿每次赢棋,都是与那位身为“木野狐”的婢女串通作弊。 郁泮水指了指身边袁胄,笑道:“这次主要是陛下想要来见你。” 陈平安笑着抱拳,轻轻摇晃,“一介匹夫,见过陛下。” 袁胄总算没有继续失望,若是年轻隐官站起身作揖什么的,他就真没兴趣开口说话了,少年神采奕奕抱拳道:“隐官大人,我叫袁胄,希望能够邀请隐官大人去我们那边做客,走走看看,瞧见了风水宝地,就建造宗门,见着了修道胚子,就收取弟子,玄密王朝从朝堂到山上,都会为隐官大人大开方便之门,要是隐官愿意当那国师,更好,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名正言顺。” 陈平安笑道:“谢过陛下厚爱,只是术业有专攻,刀剑治木,不如斤斧。玄密国势,蒸蒸日上,朝堂上文武荟萃,将相相宜,哪里需要我一个外乡剑修去指手画脚,太不合适,我也没这脸皮去丢人现眼。不过以后如果我游历中土神洲,一定会在玄密王朝多作停留。” 袁胄失望不已,依旧不愿死心,试探性问道:“隐官大人,那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帮上忙的?” 陈平安递过去一杯茶水,说道:“以后到了玄密王朝,相信肯定会有麻烦陛下的事情。” 袁胄还要说话,郁泮水笑眯眯道:“堂堂九五之尊,别跟个娘们似的。” 袁胄也不恼,哀叹一声,从陈平安手中接过茶水,一口闷了。结果烫得他站起身,哇哇直叫,最后扎了个马步,满脸涨红,气沉丹田。 看得一旁李槐大开眼界,这个少年,就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的皇帝陛下?很有出息的样子啊。 郁泮水笑问道:“咱们玄密武库里边,有条闲置的渡船,放着也是吃灰,不晓得落魄山那边有无需要?” 袁胄含糊不清道:“只要需要,送给隐官便是,反正那条渡船是记在我名下的私人物件,谁都管不着。宗人府那帮老头子,谁敢絮叨,我就让郁爷爷与他们掰扯。” 郁泮水笑着点头,“陛下此话不假,陈平安,你这边的意思是?” 陈平安说道:“无功不受禄,落魄山可以花钱买,不知道需要多少颗谷雨钱?” 郁泮水伸出两根手指,说道:“不多,就这个数的谷雨钱。事先说好,这条名为‘风鸢’的跨洲渡船,很有些年头了,想要跨洲远游,经得起风吹雨打,剑仙乱砍,可能还需要缝补几分,会是一笔不小的谷雨钱。” 陈平安听得眼皮子直打颤。 一条风鸢跨洲渡船,买是能买下的,韦文龙管着的落魄山财库那边,小有积蓄,但是如果都用来买船,建立下宗一事,就会捉襟见肘,尤其是这修缮一事,连郁泮水都说了是一笔“不小”的神仙钱,陈平安实在是没底气。 郁泮水看得自乐呵,还矫情不矫情了?若是那绣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谈什么无功不受禄,只要你敢白给,我就敢收。 陈平安放下手中茶杯,微笑道:“那我们就从郁先生的那句‘陛下此话不假’重新谈起。” 随后陈平安眼神诚挚道:“我们落魄山需要这条渡船,至于修缮费用,就只好先与玄密王朝赊账了。” 郁泮水一时间错愕无言。 少年皇帝觉得这才是自己熟悉的那位隐官大人。 ———— 白鹭渡这边,田婉还是坚持不与姜尚真牵红线,只肯拿出一座足够支撑修士跻身飞升境所需钱财的洞天秘境。 崔东山也不着急,姜尚真更是坐在田婉一旁,取出一件观看镜花水月的花鸟彩笺,水雾升腾,桌上出现一幅山水画卷。 田婉说道:“我的底线,是护住自身大道,辛苦千年,总不能付诸流水,不然与死何异?此外一切身外物,只要我有的,你们只管拿走,只希望你们不要得寸进尺,强人所难,我也不信你们两个,此次专程来找我,一场奔波劳碌,就是求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崔东山笑道:“如果我们就真的只是找个乐子呢?” 田婉摇头道:“我意已决,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将那田婉的一魂一魄分别从雪白大袖中取出,手指捻动,捻为灯芯。 哪怕近在咫尺,田婉一样不敢出手争夺,只是心神牵引,疼得她身躯颤抖,仍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姜尚真一门心思在那画卷上,崔东山瞥 了眼镜花水月,震惊道:“周首席,你口味有点重啊!” 那画卷中,是个浓妆艳抹的胖女子,头饰插满了脑袋,在那儿搔首弄姿。 姜尚真叹息道:“崔老弟,这就是你不如老厨子的地方了。” 那位女子只是置若罔闻,开始翩翩起舞,翘起兰花指,身形旋转,蓦然娇羞状回眸一笑。 有人丢下神仙钱,开始狂骂不已。 姜尚真丢下一颗小暑钱,熟门熟路,更换了嗓音,大声喊话道:“金藕姐姐,今儿格外漂亮啊。” 那女子笑骂一句:“死样,没良心的东西,多久没来看姐姐了。” 女子之后聊起了风雪庙剑仙魏晋,言语之间,爱慕之情,溢于言表,许多男子又开始骂骂咧咧。 而好些原本沉默不言的仙子,开始与那些男子争锋相对,对骂起来。她们都是魏大剑仙的山上女修。 姜尚真一边帮着姐姐妹妹们骂男人,又取出一件砚台,这边也刚刚开启一场镜花水月。 画卷中,是一位魁梧汉子金刀大马坐在一张椅子上,大笑道:“诸位,那姜贼,被韦滢成功篡位,当不成玉圭宗宗主不说,结果连那下宗的真境宗位置都保不住,肯定是江河日下的光景了,大快人心,共饮一碗?” 喝彩声不断,哧溜喝酒声,此起彼伏,能够出声的,当然靠砸钱,看来都是不缺钱的主。 其中就有姜尚真。 有人丢钱,与那汉子疑惑道,“宗主,这个姜色胚,当年不过是仙人,怎么能够在桐叶洲四处乱窜的,这都没被打死?到底怎么回事?” 姜尚真立即跟上,一边砸钱,一边扯开嗓子喊道:“好没道理,崩了崩了,气煞我也!” “好好好,崩了真君也在!” “姜次席,好久不见,幸会幸会。” 姜尚真砸钱不断,与那些同道中人一一言语叙旧。 有人问道:“崩了真君,你儿子肯定是隐藏极深的蛮荒反贼,袁首、绯妃那几个王座大妖,故意放水了。是也不是?” 姜尚真冷笑道:“等到山水邸报解禁,咱们就可以说几句公道话,好教那姜老宗主有错改之,无则加勉。我作为姜贼的爹,定要大义灭亲!” 有人感慨不已,“崩了真君,确实心善。” 崩了真君?姜次席,姜尚真他爹? 饶是崔东山,都要一脸疑惑。 姜尚真一本正经道:“这个山头,名为倒姜宗,聚集了天下各路的英雄豪杰,桐叶、宝瓶、北俱芦三洲修士都有,我出钱又出力,一路升迁,花了差不多三十年功夫,如今好不容易才当上次席供奉。一开始就因为我姓姜,被误会极多,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 有人突然骂道:“他娘的,老子先前游历桐叶洲,都不是姜贼的云窟福地,只是个玉圭宗的藩属山头,不过骂了几句姜贼是废物,是个败家子,就有个家伙跳出来,与我聒噪……” 有人问道:“打了没?” “打了,给人打了。还被记仇上了,不许老子以后去那几处渡口。” 姜尚真立即砸钱,“豪气!对方人多势众,兄弟你这算虽败犹荣。” “还是姜次席快人快语。” “玉圭宗的修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仗势欺人,屁本事没有,真有能耐,当年怎么不干脆做掉袁首?” “全他娘是那姜贼的功劳,袁首堂堂王座,竟然都没能打死这只跌境的蝼蚁,可恨可恨。” “姜贼这家伙,其实没啥本事,不过是荀老宗主老眼昏花,才挑中了他当宗主,无非是背靠玉圭宗这棵大树好乘凉,云窟福地才有今天的些许风光。” 姜尚真立即怂恿各路好汉,“各位兄弟,你们谁精通障眼法,或是逃遁术法,不如去趟云窟福地,悄悄做点什么?” 一时间议论纷纷,出谋划策,纵横捭阖。 不曾想那位宗主大手一挥,“我等豪杰,骂归骂,打归打,却也做不来那下作勾当。” 姜尚真砸下一颗小暑钱,“宗主果真义薄云天!” 田婉看得目瞪口呆,听得无言以对。 这些人到底是真心如此笃定,还是凑堆闹着玩?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轻轻摇晃竹椅,笑道:“比起当年我跟老秀才逛荡的那座书铺,其实要好些。” 姜尚真点点头,听过那个故事,是在太平山遗址门口那边,陈平安曾经随口聊起。 有人日丽中天,云霞四护。 有人一味蝇营狗苟。 有人随日开眼界,随月息心。 有人只顾着低头刨食。 有人只恨读书写字,不到古人佳处。 有人在辛苦过活,不奢谈安心之所,只求立锥之地。 有好人某天在做错事,有坏人某天在做好事。 可能学塾里读书最好的少年,飞黄腾达,当了大官,再不返乡。 可能学塾里的顽劣少年,混迹市井,横行乡野,某天在陋巷遇见了教书先生,恭敬让路。 人生有很多的必然,却有一样多的偶然,都是一个个的可能,大大小小的,就像悬在天上的星辰,明亮昏暗不定。 那日丽中天之人,有天骤然跌落泥泞,身上都是过客的鞋印。 那蝇营狗苟之辈,也能为身边人庇护出一方荫凉。 那眼界大开之人,突然有一天对世界充满了失望,人生开始下山。 那些低头刨食之辈,偶然一抬头,便对生活生出希望,走向了远方和高处。 有人觉得人生没意义,没劲,只需要有意思。 有人觉得人生没意思,很苦,但是得有意义。 有些少年暮气沉沉,有些老人少年意气。 有人大梦一场,不曾醒过。有人痛苦万分,难求一醉。 有人觉得只有书上的圣贤才能说道理,有人觉得庄稼汉辛勤劳作就是道理,一位孤苦无依的老妪也能把生活过得很从容。 有人觉得自己什么道理都懂,过不好,怪道理。 如果一辈子都过不好了,咬牙切齿,怨天尤人。白走一遭。 有人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过不好,是道理还懂得太少。 如果一辈子还是过不好,对自己说,那就这样吧。到底走过。 有人自己从不曾杨柳依依,草场莺飞。人生道路上,却一直在铺路搭桥,一路栽种杨柳。 有人瞪大眼睛,费劲气力,寻找着这个世界的阴影。等到夜幕沉沉就酣睡,等到日上三竿,就再起床。 明月山头,荆棘林中,绿水池塘,春浪桃花。一样米养百样人,不同的人生道路上,昨夜梦魂中,花月正春风。 ———— 另外那个陈平安在与郑居中告别,离开问津渡后,找到了一位来自大端王朝的武夫,说要问拳。 那男子疑惑不解,“为何?” 陈平安说道:“不为何。” 正文 第八百零二章 见个老先生 竹林森如帱,有茅屋几点。 对峙双方,一座茅屋的门口,是那大端王朝女子武神的大弟子,马癯仙。 访客男子,身材修长,青衫长褂,脚穿布鞋,站在竹林中。 从别处两栋茅屋当中,分别走出两位女子,面容年轻,但是真实岁数都已不小,她们是马癯仙的两位师妹,一位出身大端顶尖豪阀云幢窦氏,另外一位则是山泽野修出身,中途转为纯粹武夫,投军入伍,最终在一场惨烈战事中,被主持战局的国师裴杯相中习武资质,收为弟子,武夫境界提升极快,势如破竹。 头扎灵蛇髻的窦粉霞,背靠一棵青竹,意态慵懒,女子体态丰腴,这会儿她眯眼微笑,仔细打量起那个来者不善的青衫男子。 她方才在停步之前,弯腰从地上捡起了几粒石子和几片竹叶,这会儿靠着一竿青竹,抬起脚尖,轻轻戳地,一下一下。 不远处的师妹廖青霭,因为曾经涉足修行,早早跻身洞府境,所以哪怕已是半百岁数,依旧是少女容貌,腰肢极细,悬佩长刀。 这三位同门,作为大师兄的马癯仙,山巅境圆满。 窦粉霞和廖青霭,都是远游境瓶颈的纯粹武夫。 三位纯粹武夫,都有希望跻身十境。 所以在外界眼中,若是将来一门之内,同时出现五位十境武夫,届时大端王朝的武运之昌盛,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清风过竹林,远处那一袭青衫,鬓角发丝微微拂动,衣袖轻摇,云水涟漪。 恍惚间,此人好似跻身天人合一的幽玄境地。 这一幕清灵画卷,实在养眼,看得窦粉霞神采熠熠,好个久闻其名不见其面的年轻隐官,难怪在少年时,便能与自家小师弟在城头上连打三场。 廖青霭却是脸若冰霜,对此人没什么好感,打不过师弟,便趁着曹慈参加文庙议事,来找师兄的麻烦?这算怎么回事? 马癯仙笑问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找错人了。马某人什么时候名气这么大了?如果你只是想着问拳切磋,砥砺武道,别处不还有其他前辈高人?好像轮不到我吧。” 陈平安摇头道:“没找错人,就是找你。除非你不是马癯仙。” 当下文庙周边,站在武道山巅的大宗师,明处暗处加在一起,约莫得有双手之数。 中土张条霞,宝瓶洲宋长镜,北俱芦洲王赴愬,桐叶洲吴殳,皑皑洲沛阿香……都是拳高一洲的十境武夫。 马癯仙虽然一向心高气傲,却不至于眼高于顶,觉得自己如今已经能够与这些前辈媲美。 先前评选出来的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眼前这位隐官第十一,凭借九境武夫和元婴剑修的双重身份,占据一席之地。 只不过马癯仙从师父和小师弟那边得知,陈平安其实已经在桐叶洲那边跻身了十境。 所以陈平安今天登门拜访,看架势还要与自己问拳,等于是以十境问九境,绝对不合理,赢了也不光彩。 当然,陈平安真要执意问拳,马癯仙也不介意接拳。 马癯仙是大端武夫,更是崛起于卒伍的沙场武将,如今还统领着一支人数多达二十万人的精锐边军。 所以马癯仙也懒得多想,笑问道:“怎么个问法?” “给你两个选择,输了拳,先道歉认错,再归还一物。” 陈平安说道:“输拳不输人,那就跌境,此生无望十境,以后我再与裴杯问拳,取回那件东西。” 马癯仙听得一头雾水,这都什么跟什么?道什么歉,与谁认错?归还何物?他与陈平安,根本就没有任何交集。 窦粉霞嫣然而笑,攥紧手中石子,抬起手背,抵住嘴唇,觉得这个年轻隐官,咄咄逼人得有些可爱了。 廖青霭冷声道:“陈平安,这里不是你可以随便撒野的地方!”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朝马癯仙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对方可以先出拳。 恩怨分明,今日造访,只与马癯仙一人问拳,要以马癯仙擅长的道理,在武夫拳脚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与什么大端王朝,与裴杯曹慈这对师徒,还有与窦、廖两位女子武夫,自然都没什么关系。但是如果有人一定要掺和其中,陈平安那就一并讲了道理。 廖青霭骤然间转头望向一处,满脸不悦,竟然还有山上修士胆敢对此地遥遥掌观山河。 与此同时,窦粉霞笑嘻嘻抬手,指尖一片竹叶,一闪而逝,竹叶若袖珍飞剑,扯起笔直一线,青翠竹叶最终悬停在某处,好似剑修问剑一般。 一位在鳌头山仙府内施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只得收掌撤回神通,在府邸内,仙人摇摇头,苦笑几分,他是大端王朝的一位皇家供奉,于情于理,都要对国师裴杯的几位弟子,护短几分。竹林茅舍那边的三位武学宗师,可能当下还不太清楚问拳一方的根脚,大端仙人却见识过鸳鸯渚那场风波的首尾,知道那位青衫剑仙的厉害。 而让仙人苦笑不已的缘由,还有一个,就是那位青衫剑仙置身竹林中,那份气度,实在瞧着熟悉,竟是与九真仙馆仙人云杪的云水身,有几分形似。 不过事实上,马癯仙三人虽然与陈平安都是第一次打照面,他们对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并非一无所知。 一来少年时候的陈平安,在剑气长城遇到了在那边结茅练拳的曹慈,有过三战三输的事迹。再者陈平安后来收取的开山大弟子,一个名叫裴钱的年轻女子,单独游历中土神洲期间,曾经去往大端王朝,找到了曹慈,自报名号,问拳四场,胜负毫无悬念,但是裴杯却对这个姓氏相同的外乡女子武夫,颇为欣赏,裴钱在国师府养伤的那段岁月里,就连裴钱每天的药膳,都是裴杯亲自调配的方子。 窦粉霞笑容妩媚,问道:“陈公子,能不能与你打个商量,在你跟马癯仙打生打死之前,容我先与你问个一招半式,不算正儿八经的问拳。” 马癯仙训斥道:“窦师妹,不要胡闹!” 窦粉霞却已横移数步,手中三粒石子迅猛丢出,又有数片竹叶快若飞剑,直奔那一袭青衫而去。 她再伸手按在身旁那颗青竹上,竹叶簌簌而响,纷纷落下,一大团翠绿竹叶汇聚在空中,凝为一大团苍翠颜色,仿佛祭出了数百把飞剑。 陈平安左手一挥袖子,将那扑面而来的石子、竹叶随手打散,再抬起右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指,窦粉霞眉心处剑气凛然,好似有一股沛然剑气凝聚为一粒芥子,轻轻抵住了她的眉心,如访客只站门口,却不敲门,窦粉霞的整张白皙脸庞,微微漾开,头上灵蛇发髻悄然松动。 她再不敢有任何动作,那些失去武夫神意、纯粹真气支撑的竹叶,砰然散开,不少飘落在她发髻间、肩头上,她一跺脚,露出少女娇羞的模样,哀怨道:“果然低两境,根本没的打。” 窦粉霞拍了拍手掌,先前被陈平安一袖打碎的石子、竹叶消失处,一粒粒金光,被她一拍而散。 陈平安心中了然,这个窦粉霞,是故意显露身份的一位捉刀客,这一脉武学,本身就是纯粹武夫,却又能够通过秘法,天然压胜武夫。同境武夫碰到她,就像练气士遇到剑修,难缠至极,胜算极小。只不过捉刀客一脉武夫,好像只听说青冥天下那边有不少,浩然天下这边却罕有行迹。 可惜就连学生崔东山对这门捉刀术,也所知不详,所以陈平安就学了点皮毛,只能拿来吓唬吓唬人,遇到生死一线的厮杀,是绝对没机会使用的。 窦粉霞笑意盈盈,依旧打量着那个气定神闲的青衫客,暗中则聚音成线,与马癯仙提醒道:“师兄,被我猜中了,陈平安除了是剑修,果然还是深藏不露的捉刀客,算是我的同行了。接下来的这场问拳,师兄一定要小心,怎么小心都不过分。” 马癯仙却不太领情,一场问拳而已,生死自负,窦粉霞这般算计对方,自己输了更窝囊,都不仅仅是技不如人,就与师妹答复道:“师妹不必如此花费心思。” 窦粉霞神色自若,好像在于那个年轻隐官眉目传情,可是与师兄的言语,却是怒气冲冲,“一看对方就不是个善茬,你都要被一个十境武夫问拳了,要什么脸不脸的,就你一个大老爷们最娇气!换成我是你,就三人一起闷了他!” 陈平安笑了笑。 大致猜出了窦粉霞的想法,只是也不当面道破。 马癯仙开始缓缓前行,对方都找上门了,自己作为距离山巅只差半步的九境圆满武夫,师父名义上的大弟子,没理由不领拳。 裴杯原本有意这辈子只收取一名弟子,就是曹慈。 是因为前些年大战落幕,大端王朝的那位皇帝陛下,与裴杯开口请求一事,说自己是以一个最喜欢看江湖演义的老人,为自家江湖,与瞧着还很年轻的裴姑娘,求上一求。 让大端王朝以后的江湖,热闹些 ,高手多些,什么四大宗师,什么十大高手,都得有嘛。 裴杯答应了。 所以如今裴杯才会名义上有了四位嫡传,大弟子马癯仙,窦粉霞,廖青霭,关门弟子曹慈。 对内,曹慈除外三人,其实都只是裴杯的不记名弟子。曹慈依旧是那个开山大弟子,同时也是关门弟子。 对外,因为曹慈年纪最小,就成了马癯仙三人的小师弟。 曹慈对这件事无所谓,但马癯仙在内的三位师兄师姐,都心知肚明,只有他们跻身了十境,才有机会,被师父真正视为嫡传。 陈平安始终站在原地,只是轻轻卷起两只袖管。 马癯仙一步微沉,脚下泥地,出现些许塌陷,身形瞬间离开原地,马癯仙一身沛然拳意汹涌倾泻,那一袭青衫所在的四周大片竹林,同时向后倒去,千百竹竿弯出一个巨大弧度。 陈平安纹丝不动,一手掌心抵住对方的顶心肘,向后滑出几步,一手递出,倾斜向上,托住马癯仙下巴,骤然发力。 马癯仙猛然间一个转头,躲过陈平安那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凶狠至极的随手一提,屈膝拧腰坠肩,身形下沉,身形旋转,一腿横扫,随即不见青衫,只有大片青竹被拦腰而断,马癯仙站在空地上,远处那一袭青衫,飘然落在一截断竹顶端,一手握拳,一手负后,微笑道:“喜欢让拳?只是年纪大,又不是境界高,不需要这么客套吧。” 窦粉霞眯起眼,换成自己,方才仅是年轻隐官那么一抬,她就肯定躲不过了,被结结实实打中,估计就已经问拳结束,再乖乖养伤个把月。 马癯仙默不作声,深呼吸一口气,拉开一个拳架,有弓满如月之神意,以这位九境武夫为圆心,四周竹林做俯首状,瞬间弯下竿身,一时间崩碎声响不绝于耳。 竟然是汲取天地灵气、再炼化为一口纯粹真气的拳法?这么一位武夫,与炼师何异?与练气士对阵,岂不是等于天然坐镇一座无法之地? 马癯仙一闪而逝,窦粉霞和廖青霭竟是无法捕捉到大师兄的踪迹。 只听见双方好似对拳一声,如一串春雷炸响在竹林间,下一刻,就轮到马癯仙站在了那一袭青衫站立处,出拳的那条胳膊微微颤抖,有血迹渗出衣袖。 两位女子武夫的视野更远处,那人站在了一根仿佛头点地的青竹竿身上,双手负后,居高临下,依旧眼中只有马癯仙,笑问道:“还要让拳,真当我是远道而来的江湖朋友了?” 廖青霭沉声道:“问拳就问拳,以言语羞辱他人,你也配当宗师?!” 陈平安点点头,“有道理,听上去很像那么一回事。” 宝瓶洲有个老人,佩剑屹然,竹黄剑鞘,老人每次行走江湖,出门前都会翻一翻老黄历。 结果老人有次在家中,被一位别洲武夫,登门购买剑鞘,不卖就死,还要再搭上孙子孙媳妇的两条人命。 大概从那一天起,老人心中就再没有的江湖了,开始服老,翻不动那本老黄历。 怎么,我陈平安今天只是与你们闲聊了几句,就觉得我不配是武夫了? 马癯仙想到这位年轻隐官,是那宝瓶洲人氏,突然记起一事,试探性问道:“你跟梳水国一个姓宋的老家伙,是什么关系?” 终于记起来了。 陈平安眯起眼,缓缓道:“什么关系?前辈跟晚辈的关系。宋前辈教过我一门剑术。” 一剑所往,千军辟易。 与剑气长城,大道相通。 陈平安横移一步,走下竹竿,双脚触地,身边一竿青竹瞬间绷直,竹叶剧烈晃荡不已。 陈平安问道:“你是不是都已经忘了那位老人的名字?” 马癯仙嗤笑道:“原来如此。不错,老家伙是什么名字,我还真记不住。” 记得那个什么庄子里边的老武夫,是那六境,还是七境武夫来着? 对于宝瓶洲小国而言,大概就算一国江湖魁首的大宗师了?马癯仙只依稀记得对方一开始不识好歹,境界低微,胆子不小,坚决不卖那剑鞘,庄子里的一对年轻男女,好像是那老人的晚辈,更是豁出性命不要,到最后老人估计是觉得为了把剑鞘,弄出个家破人亡不值当,就乖乖交出了剑鞘。 陈平安略微分神,微微皱眉。 因为那场古怪至极的河畔议事,好像结束了。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已经重返光阴长河之畔。 马癯仙抓住这稍纵即逝的一线机会,瞬间来到陈平安身前,悄无声息递出生平拳意最圆满一拳。 陈平安伸出一手,抓住马癯仙那一拳,轻轻拨开后,第一次主动出拳,就是神人擂鼓式。 一拳落定,打得马癯仙魁梧身形笔直后退十数丈,一线之上,撞碎无数青竹,拳拳衔接,马癯仙一退再退,毫无招架之力。 窦粉霞脸色微白,难道师兄真要被此人打得跌境? 武夫跌境本就是一桩天大的稀罕事,后遗症要比那山上练气士的跌境,更加可怕。 廖青霭下意识就要跨出一步,打断那一拳的连绵拳意,但她仍然压下出拳的念头,眼睁睁看着师兄被那一袭青衫出拳不停。 武夫问拳有问拳的规矩,甚至要比胜负、生死更大。 窦粉霞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相信一件事。 陈平安,如今可能真有资格与曹慈问拳分胜负了。 师兄马癯仙曾经说过,世间武夫无数,却只有师弟曹慈,在跻身十境之前,能够在任何一个境界的同境相争之时,彻彻底底碾压对手,想要几拳赢下,就只需要几拳。 等到那个小师弟曹慈跻身了十境,对付世间任何一位九境武夫,无论资质如何,只要他想分出胜负,就只是一拳的事情,绝对不需要递出第二拳。 当年那个年轻女子前来大端问拳,曹慈对她的态度,其实更多像是早年在金甲洲战场遗址,对待郁狷夫。 不过裴钱也确实表现得让人惊讶,那几场拳法切磋,曹慈虽说有点类似上手的让子棋,而且刻意压境了,但是曹慈从头到尾,每次出拳,也都极其认真,尤其是第三场问拳期间,曹慈竟然不小心挨了对方两拳。 以至于那场问拳结束后,输拳的裴钱已经晕死过去,却依旧死死背靠墙头,不让自己倒地。 就好像在说,我拳未输。 而曹慈事后不得不坐在大端京城的墙头上,一手托着腮帮,一手揉额头,先散淤青。 竹林被马癯仙撞出一条长达三里的道路,一路两侧皆是被拳罡崩碎的遍地竹竿,最终这位人身小天地内山河破碎的武夫,前一刻的九境武夫,这一刻的八境武夫,背靠一株绿竹,满脸血污,只能瞪大眼睛,双臂颓然下垂,双脚竭力撑住,试图让自己身体靠住竹子,却依旧没能止住缓缓滑落的趋势。 那一袭青衫就弯腰,伸出一手,按住马癯仙的额头,帮着他勉强站着,低头说道:“记住了,那位前辈,姓宋名雨烧,是梳水国剑圣。” 陈平安松开手,马癯仙一口纯粹真气完全流散,滑落在地,背靠青竹,身受重伤后,耷拉着脑袋,好似昏睡。 挨了将近二十拳神人擂鼓式,跌境不奇怪,不跌境才奇怪。 至于马癯仙到底挨了自己几拳,陈平安没去记,记这个做什么。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茅屋那边的两位女子武夫。 窦粉霞心情沉重,神色肃穆,再无半点妩媚神色。 她对那一袭青衫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然后脚尖一点,去往竹海顶端,踩在一根竹枝之上,眺望远方,好像问拳结束,马上就要御风离去。 窦粉霞一掠而去,蹲下身,伸手扶住马癯仙的肩头,她一时间满脸悲苦神色,师兄果真跌境了。 廖青霭停在茅屋门口的原地,向前跨出一步,猛然抱拳,厉色道:“陈平安,三十年内,等我问拳!” 陈平安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随你。” 下一刻,一袭青衫在竹海之巅凭空消失。 与此同时,鹦鹉洲宅子里边的陈平安,也一样身形消失。 两个一直在文庙外边晃荡、四处闯祸的陈平安,得以重返河畔,三人合而为一。 这场河畔议事,才是最大的古怪事。 早前跟随那些吴霜降在内的十四境修士,登上一座假象近乎真相的托月山,当陈平安一脚登顶后,结果下一脚,陈平安就发现自己回到了河边。 陈平安只依稀发现那条光阴长河有些微妙变化,甚至记不起,猜不出,自己在这一前一后的两脚之间,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或是说了什么。 陈平安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等到他回到河边,就只见到了礼圣与白泽。 先生,亚圣,都与其他十四境修士一样,不见了踪迹。 她也不知所踪。 陈平安就只好蹲在水边,继续盯着那条光阴长河,学那李槐,整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多想了。 只是在鹦鹉洲那边得知柳赤诚这个土财主,竟然花了整整一千五百颗谷雨钱,才从火龙真人那边买下一百片碧绿琉璃瓦。 就这么个“顶会做生意”的,别说去自家落魄山当账房,就是学那米大剑仙,给自家财神爷韦文龙看一看大门,你柳赤诚都没资格啊。 在鹦鹉洲包袱斋那边又是跟人借钱,结果等到与郁泮水和袁胄相逢后,又有欠债。 所以陈平安看着那条玄之又玄的光阴长河,真没多想什么,就觉得自己在盯着一条神仙钱长河。 忍不住转头看了眼礼圣。 礼圣笑道:“左右管钱袋子,真不如换你来。” 陈平安就知道自己打光阴长河的主意,肯定没戏了。 就转去询问关于破字令的学问,礼圣只回了一句,等到离开此地,熹平会准许你翻阅文庙秘档。 陈平安起身作揖致谢。 礼圣笑道:“夜航船那边,经常有剑光,希望你不会让人觉得久等,因为回头可能还需要去见一个人,你才能重返夜航船。” 陈平安点点头,疑惑万分。 见谁? 总不会是至圣先师吧? 陈平安也不敢多问什么。 白泽撇下礼圣,独自走到陈平安身边,年龄悬殊的双方,就在水边,一坐一蹲,闲聊起了一些宝瓶洲的风土人情。白泽当年那趟出门,身边带着那头宫装女子模样的狐魅,一起游历浩然天下,与陈平安在大骊边境线上,那场风雪夜栈道的相逢,当然是白泽有意为之。 关于陈平安承载大妖真名的处境,白泽先生笑言一句,等到隐官大人跻身仙人境,情形就会好多了。 听着白泽先生称呼自己为隐官,陈平安难免别扭。 如果将来哪天重返剑气长城,再南下游历蛮荒天下,陈平安遇到谁都无所谓,只希望自己不要遇到身边这位。 可只要去了那座只剩下两轮明月的蛮荒天下,好像会很难不遇到白泽先生。 “陈平安,你不用想太多,各自做好分内事就行了。” 白泽微笑道:“不管别人如何,作为读书人,笃定心中一个道理,宜行厚德事,中有人为书,那么修行路上,未必能够凭此获利,可最少能够让你一步步走得心安。” 一袭白衣的高大女子,她率先出现在陈平安身边,盘腿而坐,横剑在膝。 随后是老秀才,亚圣,之后余斗,陆沉,僧人神清,女冠,斩龙之人,老观主,吴霜降,以及陈平安不知身份的其余几位,都一一重新现身河畔。 仿佛人人远游一场,毫发无损,好像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是大梦一场,初醒时分,对那梦境,略作思量,就模糊起来。 众人皆如岸上临水观月,任何一个念头,便是一粒石子,动念便是投石水中,水起涟漪,只会使得水中明月愈发模糊不清。 所以一众真正站在山巅的大修士,都陷入沉思,没有谁开口言语。 可能除了那个吊儿郎当的白玉京二掌教,是例外,陆沉好像犹豫着要不要与陈平安叙旧,询问一句,如今字写得如何了。 坐在陈平安身边的白衣女子,率先开口,微笑道:“前些年在那天外,闲来无事,我就将一处古战场遗址,开辟出了练剑之地,主人以后可以飞升前往,在那边修行,想去就去,想回就回,文庙这边不会阻拦,对吧,礼圣?” 礼圣笑着点头,“前辈说了算。” 陈平安听得心惊胆战。 果然礼圣稍稍转移视线,望向那个背剑年轻人,补了一句,“对吧,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礼圣先生说了也算。” 陆沉抬起一只手掌,扶了扶头顶歪斜的莲花冠,然后抚掌而笑,赞叹道:“我这家乡,礼仪之邦。” 东海老观主微笑道:“几年没见,功力见长。” 老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一句,点头道:“慧根,慧根使然。” 陈平安颇为无奈,你们都是十四境,你们说了都算。 河畔氛围,随之轻松几分。 礼圣突然与众人作了一揖,再起身,微笑道:“议事结束,各回各家。” 无一人开口询问什么,但是冥冥之中,好像都猜到了一事,这场议事,三教祖师虽然未曾露面,但是绝对就在幕后看着所有人。 “各回各家”之后,多半就会有个水落石出的结果,在等着所有人。 礼圣打开禁制,白泽站起身,率先从河边消失。 老秀才屁颠屁颠一路小跑,顶替白泽,坐在了陈平安身边,伸手一摸,失望道:“这个白泽老先生,怎么当的长辈,也没拉个金疙瘩在地上。” 陆沉踮起脚尖,遥遥挥手道:“陈平安,回见啊,等你啊。” 陈平安置若罔闻。 老僧神清好像与陈平安打了个机锋,微笑道:“东山气象,北海风流,修定慧戒,神会药师佛。” 陈平安虽然什么都没听懂,依旧站起身,双手合十,恭敬还礼老僧。 陆沉一脸欣慰笑意,自顾自点头道:“果然还是与小道亲些,都不用讲究这些虚礼。” 光阴长河之畔,最终一位位十四境大修士,如一颗颗彗星起于大地,去往天幕,转瞬不见。 吴霜降会继续游历蛮荒天下,找那剑气长城老聋儿的麻烦。 余斗先前瞥了眼那个一袭青衫的背剑青年,重返青冥天下,继续坐镇白玉京。 那位当下化名陈浊流的斩龙之人,打算去找那鸠占鹊巢三千年的荆蒿,该挪窝让给旧主人了。 青宫太保?什么青宫? 自然是他的修道之地。 若非当年他决意斩龙,那么浩然天下就不会只有一座白帝城了,会先有一座青帝城才对。 陈平安坐回原地。 她转过身,伸出手,虚握拳头,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不明就里,伸出手掌,却被她突然握住手,笑道:“既然好像只是个眨眼功夫,就是二十年过去了,这么一想,甲子之约,也不算什么,我在练剑之地打个小盹就行了,到时候可别带其她女子去天外啊。如果到时候没有跻身飞升境,就跟礼圣打声招呼。” 陈平安叹了口气,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了她。 老秀才倒抽一口冷气,目不斜视,腰杆挺直坐如钟,大义凛然道:“对岸风景美极了。” 她松开手,站起身。 陈平安跟着起身,说道:“为什么一定要去天外,可以逛逛浩然天下啊,先前万年,其实一直都在家乡那边,也没什么走动。” 她眨了眨眼睛,“留在浩然天下?我怕醋味太大啊。” 陈平安神色尴尬,立即闭嘴。 她看着陈平安,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她眼中的自己的眼中,又只有他。 她展颜一笑,后退一步,柔声道:“走了。” 陈平安点点头。 她化虹离去,打破天幕,直奔天外。 下一刻,陈平安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山巅。 穗山之巅。 有个老先生站在不远处,笑呵呵望向自己。 陈平安作揖不起,破天荒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秀才跳脚道:“这怎么成,怎么成,礼太大了,我这关门弟子,年纪再轻,治学再勤勉,修心修力再优秀,为人处世再出类拔萃,终究还是当不起这份天大的殊荣啊……” 礼圣站在一边,最见不得老秀才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德行,笑道:“礼太大了?先前是谁死皮赖脸求啊。” 老秀才搓手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礼圣这点规矩都不懂,就不善了啊。” 当先生的,能求之事,为何不求。 那位老先生笑呵呵道:“秀才,你这弟子,没说你的那么模样俊俏嘛。” 陈平安直起身,有些赧颜。 随即灵光乍现,陈平安心头一震。 那么先前十四境大修士的齐聚河畔,结果到最后连议事都不知道议什么事,就说得通了。 老先生嗯了一声,点头笑道:“聪明,倒是比想象中更聪明。这才对嘛,读书不开窍,读书做什么呢。” 老人笑呵呵道:“一人兴善。” 陈平安犹豫了下,等待片刻,只好接话道:“万人可激。” 老人继续问道:“更大学问?” 陈平安答道:“在行。” 那位至圣先师笑着点头,“很好啊。” 正文 第八百零三章 先下一城 重新背剑的陈平安,出现在了文庙大门外的台阶下。 林君璧这小子胆子不小啊,好像刚刚酒醒? 见着了拾级而上的陈平安,林君璧立即驱散一身酒气,喊了声隐官大人,然后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点点头,称赞道:“敢在文庙大门口醉醺醺不成体统,君璧好大的官威,霸气外露,出门不得随身带个大箩筐装着,免得误伤旁人。” 林君璧汗颜不已。 旁边还有些出来喝酒解闷的修士,都对那一袭青衫侧目而视,实在是由不得他们不在意。 有资格在这边议事的,小道消息一个比一个灵通。知道眼前这位背剑青年,别看笑眯眯的,其实脾气很差,极差。 当那隐官,在先前那场议事当中,就是此人,敢不把一座托月山和整个蛮荒天下都不放在眼里,说要打,然后现在文庙就真跟着打了。 然后再当文圣一脉的弟子,竟然比那师兄左右,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文庙所有圣贤的眼皮底子,鸳鸯渚那边打了个仙人云杪,好像云杪差点就要祭出九真仙馆的镇山之宝,那可就是搏命,而不是切磋。还不肯罢休,之后又招惹了邵元王朝?城内不远处打蒋龙骧,据说就在刚刚,还打了裴杯的大弟子马癯仙,只以武夫问拳的方式,都打得对方直接跌境了?好像马癯仙才跻身九境不到二十年吧,结果就这么给人将一份原本有望登顶再登天的武道前程,硬生生打没了,马癯仙此后能否重返九境,都是个不小的疑问。 先后三场架,练气士,读书人,纯粹武夫,都打了个遍? 打是真的能打,脾气差是真的差。 那位龙虎山小天师惊讶道:“是你?!” 当时在夜航船条目城的客栈有过碰面。赵摇光那会儿,可绝对想不到,随便遇到个青衫客,就会剑气长城的隐官陈十一。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当年下山之前,请帮忙算了一卦,是支好签,果真不假,自己这趟出门,总能遇到贵人。 只说文庙这边,就有久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左先生,双方聊得特别投缘。 还有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至于那个阿良就算了,算不得什么贵人,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 陈平安笑道:“是我,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估计这位满身山中道气的黄紫贵人,更想不到那个卖物件给他们的店伙计,当时是吴霜降。 赵摇光打了个稽首,起身后再次赔礼道歉,笑容灿烂道:“上次在渡船上边,小道多有冒犯,陈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陈先生真要计较,也好说,以后去了龙虎山,小道肯定要搬出几坛好酒,陈先生与它们计较去。” 陈平安抱拳笑道:“游历中土神洲,若是不去龙虎山天师府,岂不是等于白走了一遭。不过事先说好,锣鼓迎客就免了。” 龙虎山的五雷正法,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正宗,陈平安神往已久,只希望下次拜访天师府,龙虎山这边能够准许自己多看几本书。 赵摇光愣了愣,锣鼓声?怎么个说法?难道隐官大人是暗示自己折腾得热闹些,排场大些?关键自己也不是当代天师,不好胡来啊。自家祖师爷身子骨多硬朗,模样瞧着比自己还年轻了,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 陈平安见这位小天师没听明白,就道了个歉,说自己胡扯,别当真。 林君璧只得与身边不开窍的好友解释道:“阿良有次偷摸到龙虎山,你们天师府的待客之道,听说阵仗很大,雷法不断,锣鼓喧天。” 赵摇光立即恍然,笑道:“不能够,真心不能够。” 因为文圣老秀才的关系,龙虎山其实与文圣一脉,关系不差的。至于左先生早年出剑,那是剑修之间的个人恩怨。再说了,那位注定此生当不成剑仙的天师府长辈,后来转入安心修行雷法,破而后立,因祸得福,道心澄澈,大道可期,每每与人喝酒,毫不忌讳自己当年的那场大道劫难,反而喜欢主动提及与左剑仙的那场问剑,总说自己挨了左右足足八剑之多,比谁谁剑胚、某某剑修多挨了几剑,这是何等不易的战绩,神色之间,俱是虽败犹荣的豪杰气概。 几拨在一旁台阶上喝酒闲聊的,此刻都有个差不多的观感。 这位重返浩然家乡的年轻隐官,瞧着好说话,不意味着好惹。 其中有个老人,喝了一大口酒,瞥了眼那个年轻人的身影,青衫背剑,还很年轻。老人忍不住唏嘘道:“年轻真好。” 陈平安与两人一起跨过门槛,进了文庙后,刚好就坐在阿良那个位置上。 得知阿良已经远游,陈平安就放弃了去拜访青神山夫人的念头。本来是打算登门道歉的,毕竟铺子打着青神山酒水的幌子好多年,顺便还想着能不能与那位夫人,买下几棵竹子,毕竟隔壁魏大山君的那片小竹林,真经不起旁人几下薅了。总被老厨子怂恿着小米粒每天那么惦念,陈平安这个当山主的,良心上过意不去。 发现就自己附近这边桌上空荡荡的,酒水瓜果都被一扫而空,阿良这是打劫再跑路了? 陆芝问道:“这么闹,文庙都不管你?”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管的,我出手有分寸,都在规矩里边。” 齐廷济打趣道:“剑出鸳鸯渚,拳打鳌头山,只差一脚踢翻鹦鹉洲了。” 陈平安笑道:“齐宗主好文采。” 陆芝说道:“裴杯那边,会不会找你麻烦?” 如果裴杯一定要为弟子马癯仙出头,陈平安肯定讨不到半点便宜。 陈平安说道:“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就下船登岸好了。” 左右淡然道:“马癯仙有师父,你也是有师兄的人,怕什么。君倩的拳头,一样不轻。” 陈平安转头笑道:“师兄一人问剑两飞升,先生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 不管在剑气长城如何,师兄只说在中土神洲,实在太久不曾出剑。 左右对此不置一词,只是说道:“关于九真仙馆一事,涿鹿宋子那边,已经跟我道过歉了,还希望你以后可以去涿鹿郡书院,待几天,负责为书院儒生主将兵略一事。” 这就是有先生有师兄的好处了。 陈平安疑惑道:“涿鹿宋子请错人了吧,我去不如师兄去。” 左右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说道:“有机会我一定去涿鹿听课,主讲书院课业就免了,必须拒绝。” 左右点点头,不再说话,开始闭目养神。 陆芝好奇问道:“那个裴杯,到底多大岁数?” 陈平安答道:“如果大端王朝那边的官家史书没骗人,年纪不大,不到两百岁吧。” 陆芝说道:“那就是两百多岁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这是什么道理。 之后陈平安与火龙真人,以心声询问了张山峰的近况,还说自己马上要去北俱芦洲,这次会做客趴地峰。 火龙真人笑道:“做客好,做客好啊,你小子一定要去。山峰那小子,这些年境界猛涨,拦都拦不住。这不前不久刚刚出关,你这趟游历北俱芦洲,肯定可以见着他了。” 有人做客当然好,趴地峰就有登门礼收,趴地峰毕竟还是穷啊,揭不开锅倒还不至于,可到底不是什么财大气粗的山头,说话没什么底气,在北俱芦洲尚且如此,钱是英雄胆,去了漫山遍野都是神仙钱的皑皑洲,他还不得低着脑袋与人说话? 火龙真人一直觉得自己的山上好友,一个比一个不懂礼数,仗着年纪大就脸皮厚,都是山上修仙的,一个个不务正业,除了有钱,也没见你们修为有多高啊,自家人,谁跟你们一帮钱包鼓鼓的老王八蛋自家人呢。 所以以往每次出关,老真人都要询问袁灵殿在内几个嫡传,你们最近有无结交新朋友啊,可以邀请来山上做客嘛。可惜一个比一个傻子,不解其中真意。 陈平安听到张山峰刚刚破境,放心不少。犹豫了半天,小心翼翼与老真人提了一嘴,说自己在鸳鸯渚那边碰着了白帝城的柳道醇。 老真人疑惑道:“柳道醇?贫道听说过此人,可他不是被天师府赵老弟镇压在了宝瓶洲吗?何时冒出来了?赵老弟赵老弟,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咋个被柳道醇偷跑出来了?是柳道醇修为太高,还是老弟你早年一巴掌拍下去,手中天师印就没能拍个结实?” 赵天籁笑答道:“不太清楚,估计是时日一久,天师印道意流散了,何况当年本就没下狠手。至于柳道醇怎么跑到了鸳鸯渚,就更不清楚了。” 以前火龙真人还兼着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的时候,见了面,一口一个老天师,现在好了,卸去头衔后,一口一个赵老弟。 看来当时龙虎山拒绝了张山峰继任一事,让火龙真人还是有些意难平,怨气不小。 于玄就跟着感慨道:“是啊是啊,这符箓一途,道意难以久存,就像老道一枚符箓托山岳,若是再不主动撤去,至多再过个百八千年,就要松动几分了。” 三位老道人的闲聊,陈平安听得头皮发麻。 自己与火龙真人的单独言语,怎么全被旁人听了去? 符箓于仙与大天师两位得道高人,肯定不至于偷听对话,没这么闲,那会不会是循着光阴长河的某些涟漪,推衍演化? 陈平安只得主动与两位前辈打招呼。 赵天籁微笑道:“隐官在鸳鸯渚的一手雷法,很不俗气。” 于玄笑眯眯道:“丢石子砸人,这就很过分了啊,不过瞧着解气。” 火龙真人则继续打瞌睡。 曾把百万睡魔都战倒,使得我一条风骨倍精神。 ———— 一老一小离开鹦鹉洲,在渡口乘坐渡船去往鳌头山府邸。 因为少年皇帝想要乘坐这条简陋渡船,理由充分,说是能够多看几个外乡修士,说不定里边就藏着隐官大人这样的世外高人,然后一见他根骨清奇,就要收为弟子,最后得知他是个当皇帝的,只得错过了一位良材美玉的修道奇才,高人黯然离去,抱憾终身,以后在山上每每想起,就要掬一把辛酸泪…… 不过等到袁胄登船,就发现没人搭理他。 袁胄站在栏杆旁,说道:“郁爷爷,咱们这笔买卖,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啊。” 第二场议事,袁胄虽然身为玄密皇帝,却没有参加议事。 郁泮水的理由是陛下年 纪太小,风头太大,风一吹,容易把脑袋刮走。 所以是他辛苦与文庙求来的结果,陛下如果觉得憋屈,就忍着。袁胄当然愿意忍着,玄密袁氏开国才几年,他总不能当个末代皇帝。 郁泮水笑道:“不对劲?刚才怎么不说,陛下嘴巴也没给人缝上吧。” 袁胄说道:“我好歹是当皇帝的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就都是一道道圣旨啊,真要反悔,还要被隐官大人白白看轻了几分,更亏。” 来时路上,两人都商量好了,将那条风鸢渡船半卖半送,就当皇库里边没这玩意儿。 玄密王朝与落魄山搭上线,双方还有些私谊,都算点到即止。 反正这份人情,最后得有一半算在郁泮水头上,所以就撺掇着皇帝陛下来了。 结果临了,皇帝袁胄不但白送了一条跨洲渡船,玄密王朝好像还要搭上一笔风鸢的修缮费用。 以至于郁泮水都登船离开了鹦鹉洲,还是觉得有些 赊账?那你小子倒是好歹说清楚什么时候还钱啊。我们不问,你也就不说了?天底下有你这么欠钱的? 最后还有脸说句“却之不恭,受之有过”? 郁泮水握着手把件,使劲蹭着自己那张年老愈有味的脸庞,心想当年做客家中的小姑娘,裴钱瞧着就挺憨厚老实啊,规规矩矩一丫头,多懂礼数一孩子,如果不是老秀才臭不要脸,从中作梗,那件老值钱了的咫尺物,差点就没送出去,打了个旋儿,就要成功返回囊中。 不贪钱的裴钱,怎么摊上这么个财迷师父? 袁胄环顾四周,没来由说了句:“郁爷爷,原来外边天地,黄颜色的物件这么少啊。” 在家,宫里边,不一样。自打他记事起,一想到那边,少年皇帝脑海里就全是黄颜色的物件,高高的屋脊,一眼望不到边,都是黄灿灿的。身上穿的衣服,屁股坐的垫子,桌上用的碗碟,在两边高墙中间摇摇晃晃的轿子,无一不是黄色。好像天底下就只有这么一种颜色。 其它颜色,比如宫内有座藏书楼,就是黑色的,里边放了很多少年一辈子都不去碰、外人却一辈子都瞧不见的珍贵书籍。 至于那些将相公卿身上的颜色,就跟几条兜圈圈的溪涧流水差不多,每天在他家里来来去去,周而复始,经常会有老人说着孩子气的话,年轻人说着高深莫测的言语,然后他就坐在那张椅子上,不懂装懂,遇到了不知所措的大事,就看一眼郁胖子。 对于这个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许多白发苍苍的老文官,在郁胖子不在身边的时候,都曾或多或少拿言语暗示过少年,袁胄其实听得懂,是懂了装不懂。有些老人是真心为他好,有一些,则是想着郁泮水离开了朝堂,那么许多官场位置就要跟着往前挪一步。可是袁胄都没理会,至多偶尔配合着老人们,咬牙切齿一番,或是微微红眼。其实很麻烦的,他最后还提醒身边司礼监几个宦官,回头与郁爷爷言语时,别忘了自己那几个逢场作戏的小动作。 闹什么呢,对他有什么好处?郁泮水又不会当皇帝,玄密王朝也注定缺不了郁家这个主心骨,既然如此,他一个屁大孩子,就别瞎折腾了。 宫中那棵活了七八百年的老杏树,据说还是前朝的前朝,一位开国皇帝亲手栽种的,一到秋天,树下就会铺满金黄落叶,年年落叶,还不是年年又有绿叶? 根深蒂固的中土郁氏,可是四季常青不落叶的。 郁泮水难得有些和蔼神色,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轻声道:“当家做主,都会辛苦。” 少年脑袋一歪,埋怨道:“皇帝脑袋,也敢乱摸。” 郁泮水哈哈大笑,拍了拍少年脸庞,“这趟陪你出远门,郁爷爷心情不错,所以将来皇后是谁,你以后自己挑选,是不是姓郁,不打紧。” 袁胄跺脚道:“听说郁狷夫和郁清卿,这两个最好看的郁姐姐都心有所属了,轮到我能挑谁啊,啊!?” 郁泮水笑眯眯道:“清卿那丫头属意林君璧,我是知道的,至于狷夫嘛,听说跟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那边问拳两场,嘿嘿,陛下懂不懂?” 袁胄以拳击掌,由衷赞叹道:“狷夫姐姐,哦不对,是嫂子,也不对,是小嫂子好眼光啊。” 郁泮水一巴掌打得小崽子晕头转向。 泮水县城那边。 一位满身寒酸气的年轻书生,找到了一位正在养伤的飞升境大修士。 青宫太保荆蒿,哪怕在左右那边受伤不轻,依旧没有离开,像是在等文庙那边给个公道。 那个与左右拦路又逃跑再道歉的,是事后第一个跑回宅子当门神的修士。 只是个玉璞境,为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看家护院,不丢人。 其余的山上帮闲,多是鸟兽散了,美其名曰不敢耽误荆老祖的休养生息。 只不过这位玉璞境修士眼前一花,就倒地不起。晕厥之前,只依稀看到了一袭青衫,与自己擦肩而过。 这处院落雅静,一丛翠绿芭蕉,肥得好似滴水。 荆蒿走出屋子,看着那个站在庭院里的年轻书生,既然看不出对方的修为深浅,那就是境界很高了。 那个不速之客好似闲来无事,踮起脚,拽下一片芭蕉叶,轻弹几下, 有左右问剑的前车之鉴,荆蒿就没着急生气,神色温和,笑道:“道友登门,有失远迎。” 陈浊流看着这位号称术法冠绝流霞洲的青宫太保,摇头道:“你们青宫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混越回去了。” 荆蒿微笑道:“道友难道与我们青宫山祖师有旧?” 陈浊流懒得与这个家伙兜圈子,问道:“你那师父,她屋内就没挂我的画像?” 这位青宫太保二话不说,作揖不起,竟然有些颤音,不知是激动,还是敬畏,“晚辈荆蒿,拜见陈仙君。” 能被一位飞升境敬称为仙君,当然只能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最少也是一位飞升境的剑修。 剑修。 斩龙之人。 白帝城郑居中的传道恩师。 这桩宗门密事,荆蒿的几位师兄师姐,都不曾知晓。还是师父在临终前,与他说的,她当时神色复杂,与荆蒿道破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真相,说脚下这座青宫山,是他人之物,只是暂借给她,一直就不属于自家门派,那个男人,收了几个弟子,其中最出名的一个,是白帝城的郑怀仙,以后若是青宫山有难,你就拿着这幅画下山去找他,找他不得,就找郑怀仙。 荆蒿是青宫山一对祖师堂道侣的独子,当他还是年幼孩子的时候,就被修行资质不算太好的爹娘,千求万求,才与上任山主的师父,求来了一个嫡传身份。 后来有了师徒名分,又因为他年纪小,就得以去过师父住处几次,知道那边悬了一幅男子的挂像,还有题诗,可能是因为画卷材质太过粗劣,字迹漫漶,缺了许多内容。 青衫一笑白云外……野梅瘦得影如无…… 荆蒿少年时曾经与一位年长师姐问过此事,师姐猜测大概意思,是说当年有人下山远游去了,只留下佳人在山中独居,憔悴消瘦得厉害了。 荆蒿这一脉,往上推两代,也就是荆蒿的祖师爷,其实是个横行天下的山泽野修,屹立山巅千年,却一直没有找到个合适的落脚地,听闻后来是师父福缘深厚,帮助祖师爷找到了这处青宫山。然后就开始开山立派,在文庙那边积攒功德,跻身宗门,开枝散叶,最终成为流霞洲山上的顶尖仙府,如今更是稳居头把交椅。 青宫山三千多年来,一直都算顺遂,所以荆蒿一直没机会去取画下山。 师父的修道之地,早已被荆蒿划为师门禁地,除了安排一位手脚伶俐的女修,在那边偶尔打扫,就连荆蒿自己都不曾踏足一步。 陈浊流讥笑道:“我今天莫不是攀亲戚来了?好与一个废物晚辈,讨要几个磕头声响?” 荆蒿轻轻晃了晃袖子,竟是一跪在地,伏地不起,额头轻触地面三下,“晚辈这就给陈仙君让出青宫山。” 荆蒿的师父,以及历史上那位曾经跻身过浩然十人之列的祖师,都是飞升境,尤其是后者,中土神洲野修出身,货真价实的名动天下。 这就是真正的山上传承了。 等到荆蒿接手青宫山,也不差,顺风顺水修成了个飞升境。 不过青宫山现任宗主,或者说前任山主,就要逊色不少,这辈子都会只是个仙人。此人如今得了荆蒿的法旨,已经闭关思过去了。等到荆蒿此次返回青宫山,还要为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子,再下一道法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竟敢往自己师尊身上泼脏水? 此人的那些嫡传,境界最高不过玉璞,未来大道成就,未必就能高过此人。 所以眼前这位既没背剑、也没佩剑的青衫书生,说他们青宫山一代不如一代,没有半点水分。 至于荆蒿的师父,她在修道生涯最后的千年光阴,颇为可怜,破境无望,又遭受一桩山上恩怨的重伤,不得不转入旁门歧途,修道未能彻斩三尸,炼至纯阳境,只能堪堪能避开兵解之劫,一念清灵,出幽入冥,形神契合远古地仙,最终熬不过光阴长河年复一年的冲激,身形消散天地间。 她为青宫山传下一门掷剑法,专门为不是剑修的练气士量身打造,但是规定后世青宫山弟子,一代只有一人可以研习此剑术。 小至花草树叶,大至江河山岳,都可以“掷如飞剑”。 其实先前在竹林茅屋那边,窦粉霞丢掷石子、竹叶,就是使出了这门掷剑法。 当然最早都是陈浊流传下的,嬉戏人间数千年,其实这位斩龙之人,不光光是贾晟、白忙这般处境。 荆蒿直起身后,就一直跪坐在地。 陈浊流啧啧道:“难怪那傻妮子会挑选你当山主,人不咋样,倒是机灵啊。起来吧,地上跪久了,膝盖不疼吗?” 荆蒿这才站起身。 由不得他在此人跟前,如此卑躬屈膝。 左右问剑,剑术再高,也只问荆蒿一人。 可眼前这个神出鬼没的前辈,却能在手掌反复间,就让整座青宫山和山上数百号修士,全部翻天覆地。 陈浊流临时改变主意,吩咐道:“青宫山你留着就是了,不过以后可能会有个我的朋友,去那边做客,记得好好款待,失了礼数,我拿你是问。对了,你那个被关禁闭的弟子,我看还凑合,就继续当他的山主好了,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晚辈能有个弟子,侥幸入得仙君法眼,是他的造化,更是荆蒿的荣幸。” 见 那位前辈转身要走,荆蒿忙不迭弯腰抱拳道:“敢问仙君的山上好友,姓甚名甚,可有道号?免得晚辈将来遇见真人,却不认得。” 陈浊流大步离去,笑道:“我那好兄弟,是青衣小童模样,道号落魄山小龙王,你以后见着了,自会一眼认出。” 荆蒿始终低头,沉声道:“谨遵仙君法旨!” 等到那位青衫书生倏忽消失,荆蒿继续弯腰片刻,缓缓起身,一位“经脉金枝玉叶,道身几近无暇”的飞升境,竟是不由自主的满头汗水。 只是荆蒿心中难免疑问,不知那位“小龙王”,是哪位山巅老前辈? ———— 一行人离开鹦鹉洲宅子,走去渡口,李宝瓶准备乘坐渡船去往文庙那边抄写熹平石经。 李槐一听就头大,又不敢开口拒绝,便想着与经生买几本抄录本,蒙混过关,保证以后多翻多看就是了。 离开宅子之前,柳赤诚取出了一张白帝城独有的彩云笺,在上边写了一封邀请信,放在桌上。 当然是邀请先前那位还不知道姓甚名甚的“八钱”姑娘,有空去白帝城琉璃阁做客赏景,她的柳哥哥定会扫榻相迎。 李槐当时趴在桌旁,看得摇头不已,壮起胆子,劝说那位柳前辈,信上措辞,别这么直白,不斯文,不够含蓄。 在岸边等待渡船的时候,柳赤诚半点不奇怪陈平安的凭空消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大忙人啊。” 嫩道人嗤笑道:“年纪轻轻的,劳心劳力劳碌命,都不知道成天瞎忙活个啥。” 李槐埋怨道:“当面我这么说我兄弟,不给面子是吧,老嫩啊,你再这么混江湖,可就吃不香喝不辣了。” 嫩道人立即低头弯腰笑脸小声说话,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公子,我这不是变着法子夸陈平安有担当嘛,话里有话呢。” 顾清崧一个迅猛御风而至,身形轰然落地,狂风大作,渡口这边等待渡船的练气士,有不少人七歪八倒。 只是等到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便个个故作沿水游览状,赶紧移步远去,躲得远远的。 老舟子看了一圈,还是觉得只有那个浩然嫩道人,有资格与自己聊几句,至于那个白帝城柳道醇,花俏个什么劲儿,咋个不干脆当个娘们嫁给郑居中得了? 顾清崧急哄哄问道:“嫩道友,那小子人呢?脚底抹油滑哪去了?” 嫩道人一听这话,就觉得神清气爽,与这位同道中人和颜悦色道:“顾道友,你说那小子啊,一个不留神就没影了,天晓得去哪里。找他有事?若非急事,我可以帮忙捎话。” 顾清崧大骂不已,好小子,竟然躲着自己? 李宝瓶看着这个说话越来越难听的老人。 顾清崧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一瞪眼,倒是忍了忍,毕竟是个小姑娘家家的,长得也着实顺眼,这么灵气盎然的姑娘,不常见的,所以这位老舟子就只发挥了不到一成功力,说道:“瞅啥?!” 只是话一说出口,顾清崧自己就觉得有些 总觉得好像错漏掉了什么紧要的事情,但是偏偏想不起了。近在咫尺,水中捞月一般徒劳无功。 柳赤诚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欲言又止,只是转念一想,就没敢提醒什么,就学那龙伯老弟一回,死道友不死贫道。 他娘的,等老子回了泮水县城,就与龙伯老弟好好讨教一下辟水神通。 李宝瓶转移视线,喊了一声哥。 原来来了个儒衫书生。 李希圣。 顾清崧,或者说仙槎,呆滞无言。 有些事,他是有猜测的,只是不敢多想。 如果猜中了,那么这个先前曾经与的读书人,就会是自己师父的半个师兄。 白玉京大掌教,代师收徒且授业传道了两位师弟,余斗,陆沉。 李希圣微笑问道:“仙槎,你方才说什么?” 顾清崧呆呆无言。 李宝瓶说道:“哥,前辈就这脾气,没什么。” 李希圣转过头,与小宝瓶笑着点头。 至于方才对顾清崧的微笑,和对李宝瓶的和煦笑意,当然是天壤之别。 李槐老老实实作揖行礼:“见过李先生。” 李希圣笑道:“李槐,只要不是刻意起念,就都没事。” 李槐听得迷糊,仍是点头。听不懂又没关系,照做就是了。是李宝瓶的大哥,又是读书人,还是同乡,总不能害自己。 书上书外,天底下的道理千千万,其实牢牢抓住一两个,比起满脑子记住道理,嘴上知道道理,更有用处。 李希圣再对那仙槎以心声言语道:“先前摘掉你的些许念头,是有理由的,真相如何,多说无益。既然事已至此,我就不故伎重演了,只是以后再遇到我这个妹妹,就要委屈你绕路了。” 顾清崧挺直腰杆,毕恭毕敬道:“不委屈!怎会委屈!” 老舟子不是畏惧此人的身份,而是由衷尊敬此人。 行走天下,想让人怕,拳头硬就行。 可要想让人敬重,尤其是让几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都愿意敬重,只靠道法高,依旧不成。 这也是老舟子对年轻一辈修士,独独对那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的刘景龙,愿意高看一眼的缘由所在。 不然就算二师伯,号称真无敌的余斗站在这里,顾清崧扪心自问,一样半点不怵的。 甚至顾清崧早就酝酿好了腹稿,什么时候去了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遇到了余斗,当面第一句话,就要问他个问题,二师伯当年都走到捉放亭了,怎么不顺路去跟陈清都干一架呢,是太过礼敬那位剑修老前辈,还是根本打不过啊? 老舟子打了个稽首。 读书人还了个作揖。 顾清崧告辞,却不是御风离开渡口,而是往水中丢出了一片树叶,化作一叶扁舟,随水往下游而去。既然见不着陈平安,就赶紧去陪着桂夫人,免得她不开心不是? 李希圣走到李宝瓶身边,轻声说道:“先前在宅子那边,胡闹了啊,以后注意。” 李宝瓶说道:“有小师叔在,我怕什么。” 李希圣笑道:“对对对,反正大哥在不在,是半点不重要的。” 李宝瓶笑眯起眼。 柳赤诚羡慕不已,自己要是这么个大哥,别说浩然天下了,青冥天下都能躺着逛荡。 李希圣转头问道:“柳阁主,我们聊聊?” 柳赤诚心弦紧绷,一脸茫然道:“我师兄在泮水县城那边呢,不如我为李先生带路?” 自己是打死都不要与这位大掌教聊的,要聊就找师兄,到了泮水县城,随便你们聊。棋术,道法,长生,十四境十五境的学问,都随便。 李希圣笑道:“可以。” 只是柳赤诚就像被拖拽而走,划过一道极长的弧线,直接从鹦鹉洲这边,摔在泮水县城一处宅院内,重重坠地的柳赤诚,干脆就躺在地上发呆。 李希圣随之听到了一个心声,就以心声言语答复:“好,百年之后,在白帝城和白玉京,与郑先生各下一局棋。” 然后李希圣带着笑意,望向那位不太守规矩的嫩道人。 嫩道人悔青了肠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偷听这番对话的。 这种话,不是谁都能与郑居中说的,对弈这种事情,就像在剑气长城那边,有人说要与陈清都问剑,然后陈清都答应了。差不多就是这么个道理,至于谁是谁,是不是陈清都,对他桃亭而言,有区别吗?当然没有,都是随便几剑砍死蛮荒桃亭,就完事了。 李希圣微笑道:“人字易写人难做,桃亭道友还需慎重。” 李槐就知道肯定是身边这个“老嫩”又胡来了,一手肘打在嫩道人的肋部,轻声道:“规矩些。” 嫩道人悻悻然道:“有理有理,为人是要规矩些。” 李希圣笑了笑。 嫩道人如释重负。 渡船停岸,一行人登上渡船,嫩道人老老实实站在李槐身边,觉得还是站在自家公子身边,比较心安。 早先白帝城韩俏色御风赶至鹦鹉洲,逛了一趟包袱斋,买下了一件适宜鬼魅修行的山上重宝,价格不菲,东西是好,就是太贵,以至于等她到了,还没能卖出去。 再者在文庙附近,修士公然入手一件鬼修重器,终究有些不合时宜,犯忌讳。 但是韩俏色一眼相中此物,又买了去,却没人觉得有丝毫奇怪,这位白帝城的城主师妹,是出了名的术法驳杂,与柳七、还有青宫太保荆蒿,是一个修行路数,境界高,术法多,神通广,只要不是实力悬殊的厮杀,一方如果手段层出不穷,切磋起道法来,自然就更占便宜。 只不过相较于文庙周边的一场场风波,韩俏色的这个手笔,就像打了个极小的水漂,完全不惹人注意。 韩俏色回了泮水县城宅子,将那物件随手丢给那个依旧独自打谱的顾璨,问道:“就这么放不下书简湖?” 顾璨摇头笑道:“做做样子,给自己看。” 韩俏色甚至没觉得这个说法,有什么矛盾的地方。 他人眼中的狂徒顾璨,此刻在韩俏色眼中,便是美玉粲然。 顾璨收起棋盘上的棋子,下棋慢不说,连归拢棋子都慢,看得韩俏色都要替他着急。 然后突然一袭粉袍从天而降,摔在地上后,柳赤诚就开始装死,韩俏色瞥了眼屋外,“呦,师弟这次不找师兄告状啦?” 柳赤诚闷闷道:“别管我,赏景呢。” 宅子别处院落,郑居中站在檐下,大弟子傅噤站在一旁。 郑居中微笑道:“月晕而风,础润有雨。天下形势,愈发明朗了。” 不去河畔参加那场议事,反而要比去了河畔,郑居中会推演出更多的脉络。 郑居中看了眼天幕,轻松了几分。 傅噤开口说道:“师父,我想学一学那董三更,独自游历蛮荒天下,可能最少需要耗费百年光阴。” 言下之意,他就不管师父和白帝城的布局了,一人仗剑,砥砺修行。至于两座天下接下来的那场冲撞,他只会看情况出剑。 郑居中点头道:“有何不可。善钓者谋趣,不善钓者求鱼。” 蛮荒天下,金翠城悄然更换了主人,是那仙人女修的城主鸳湖,心甘情愿的,而且此事极其隐蔽。 白帝城郑居中。 等于为浩然天下,先下一城。 正文 第八百零四章 一笑抚青萍 礼圣,亚圣,老秀才,三位圣人重新返回文庙,参与议事,使得原本已经逐渐轻松几分的气氛,霎时间又凝重起来,使得一些个想要出门喝酒闲聊的修士,都规规矩矩留下议事。 老秀才正襟危坐,等了半天,也没能听见一句道贺声,有些摸不着头脑,都说人走茶凉,才见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怎么冷灶重起,这帮大大小小的人精儿,也都没个表示?在文庙这边恢复陪祀圣贤身份,自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可也不是你们屁都不放一个的理由啊,欺负好好先生,埋汰老实人? 伏老夫子见那老秀才自顾自横眉竖眼的德行,就笑着与老秀才解释了先前文庙这边的大致变故,芸编、兰台、瑚琏、春蒐和桐历,总计五座书院,这些山长们都丢了头衔,闹了一场,其中最年轻的春蒐山长,还公然质疑礼圣,最后都被阿良礼送出门。所以这会儿大家的心声言语,比较谨慎。 老秀才赞叹一声,虎父无犬子啊。 亚圣从书案上一大摞册子中取出一本,看了眼刚刚被年轻隐官顶替的位置,有些无可奈何,就这么不着家吗? 金光一闪,大门口的经生熹平伸手接住,是一张书页,得到了一封来自剑气长城陪祀圣贤的亲笔密信。 礼圣放下手中一本刚刚从别处送来的地理册子,说道:“阿良和青秘,已经到了剑气长城,看样子是要两人联手,先行一路南下。” 说完此事,礼圣笑道:“你们继续议事。” 亚圣微微皱眉。 礼圣以心声与亚圣说道:“阿良带着冯雪涛,先去了十万大山,在那边搭起灶台,说是火锅就酒,天下我有。” 亚圣伸手抵住额头。 陆芝听闻此事后,问道:“这个藏头藏尾的野修青秘,不过是被左右砍了几剑,便立即转性去当豪杰了?” 齐廷济笑道:“肯定是被阿良赶鸭子上架,由不得青秘不答应。” 左右说道:“这个青秘,遁法不错,战力比荆蒿要高出一筹,又有阿良带路,他们在蛮荒天下很难陷入包围圈。” 杀阿良,最麻烦。 这已经是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的共识。 捉对厮杀,打不过,可真要合伙围追堵截,哪怕最终形成了围杀之局,阿良最喜欢不过,说不定就要被他单挑一群。 不过阿良此行,明摆着是要带着青秘这么个扈从,一口气杀穿蛮荒天下,期间凶险是必然。 陈平安说道:“阿良是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搅乱蛮荒山巅形势,为文庙钓出几条隐藏极深的真正大鱼。” 想要真正拦下阿良,蛮荒天下就必须拿出一个能够与阿良相互问剑的强者,比如刘叉这样的巅峰存在。 蛮荒天下的台面上,身份公之于众的,暂时只有两位十四境,其中萧愻,就算对上阿良,双方肯定打不起,只会喝酒。 萧愻也好,旧隐官一脉的两位剑仙,竹庵和洛衫也罢,再加上曾经在倒悬山看门的大剑仙张禄,与阿良的关系,都极好。 至于那个野修青秘,哪怕是飞升境,此次被阿良拉着联袂南游,估计想要不好好修心几场都难了。 陆芝冷笑道:“他要是能够活着回来,给他摸几下腿,也不算什么事。” 齐廷济,左右,陈平安,三个在男女情爱一事上都很洁身自好的男人,都识趣没说话。 齐廷济的山上道侣,从头到尾只有一位,妻子过世后,这辈子就再无续弦的想法。事实上蛮荒天下的女修,爱慕这位姿容俊美老剑仙的,数量不少,而且个个都是上五境。好像只要齐廷济点头,随便给个名分,她们叛出蛮荒都愿意。 至于左右,不用多说。 而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更是出了名的目不斜视,就好像天底下女子只有宁姚一人。 陈平安一边翻书,册子上边是郦老先生那间屋子的汇总成果,一边询问经生熹平,虚心请教关于破字令的学问。 在夜航船那边,极有可能,破字令就是下船之法,而且可以成为类似通关文牒的存在,将来再有登船的机会,就无需以剑开路,强行下船。 陈平安对这条行踪不定的渡船,是有深远谋划的,如果确定后遗症不大,陈平安甚至想要在夜航船上主动担任一城之主。 熹平说回头带给陈平安几本文庙藏书,只是书籍都不能带出功德林,需要看完即还。因为这几本书,文庙按例只有陪祀圣贤、书院山长可以翻阅,可既然是礼圣亲自许可了,自然可以酌情而论,但是同样不能太过违例。陈平安心有疑惑,却没有多问。 熹平好像猜出陈平安的心思,主动解释说要想修成破字令这门儒家神通,就需要先学书院君子贤人的借字法。 陈平安听过之后,先与这位经生熹平道谢,再厚着脸皮与他讨要一套手抄本经文,说是为自己学生曹晴朗求的,因为错过了这个学生的及冠礼,若是能以石经手抄秘本补上,曹晴朗一定会珍重再珍重。 熹平笑道:“我这边确实珍藏有两套手抄本经文,很有些岁月了,品相还不错,不过读书人抄书不易。” 陈平安立即说道:“按照如今文庙经生抄书的市价,最贵的那种,再翻一番。” 大门口的熹平转过头,看了眼那个满脸诚意的年轻隐官,笑着没说话,既不点头答应,也不摇头拒绝。 听说在剑气长城那边,就没谁能从陈平安这边挣钱? 一块块熹平石经,在文庙门口立起之后,后世经生抄书,以此作为谋生活计,多是还不曾有科举功名在身的寒族子弟,一般都挣不了几个钱,靠这个在这边游学,挣取还乡盘缠路费的,哪怕有人写得一手极其漂亮、极见功力的小楷,也就是与人要价十几两银子。 所以价格再翻一番,能翻到哪里去? 一套经生熹平的手抄秘本熹平经文,隐官大人三十两银子就买走了? 熹平突然笑了起来,“行吧,卖一套送两套,总价算你一颗雪花钱。能从隐官大人这边挣大几百两的银子,不容易。”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至少有一套,是熹平先生亲笔吧?” 熹平点点头,转身就走,抄书去了。 火龙真人啧啧称奇道:“陈平安,你做买卖,都做到经生熹平头上了?可以可以,那你应该也知道,山峰也是喜欢读书的人,嗯?” 陈平安痛心疾首道:“前辈怎么不早说,不然晚辈就算撒泼打滚,也要与熹平先生开口买下两套。” 火龙真人立即起身,去找经生熹平,看得陈平安心惊胆战,拦也不敢拦。 火龙真人走出文庙那边,很快跟上熹平,勾肩搭背,说陈平安那小子临时反悔,觉得机会难得,一套不够,好小子,狮子大开口啊,一口气与你要了三套手抄经书,一开始是五套来着,是贫道好说歹说,劝那小子做人要知足,不能太过劳烦熹平先生。 经生熹平轻轻拨开老真人的手,笑道:“那我就多抄两套,先前谈妥的价格照旧,只是多出来的两套,得算一颗小暑钱。” 火龙真人抚须而笑,大步返回文庙,到了台阶那边,立即放缓脚步,磨磨蹭蹭才跨过门槛,落座后与陈平安说道:“谈妥了,与熹平先生商量此事,贫道可谓老脸卖尽,才帮你多求来一套。” 陈平安笑容尴尬,还能如何,点头致谢而已。 火龙真人好像记起一事,说道:“不过多出来的这套,得算一颗谷雨钱,乍一听,价格好像是贵了点,不过你小子要知道,文庙这边,熹平先生,可是从来不与任何人交际应酬的,多少文庙圣贤,同样苦求不得,所以从没听过浩然天下有任何一套‘熹平真迹’现世,一颗谷雨钱,是你赚大了。你要是不舍得这笔钱,罢了,贫道就帮你出了?” 陈平安说道:“不用不用,虽说刚刚在鹦鹉洲包袱斋那边花钱不少,又与玄密王朝买了条渡船,花光了积蓄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可是一颗谷雨钱,这笔钱晚辈咬咬牙,还是出得起的。” 火龙真人一挑眉头,“渡船,跨洲渡船才对吧,莫不是那条贫道惦念好几百年、趴地峰却死活买不起的风鸢?” 陈平安硬着头皮说道:“郁先生就没说渡船名字。” 火龙真人点点头,“是好事,趴地峰跟落魄山啥关系,是你的渡船,就等于是贫道的了,以后你小子把生意做大了,做到了趴地峰门口,再帮着建造个仙家渡口就更好了,贫道也好免去一笔渡船开支。好说好说,都是小事一桩,回头我就与郁小胖子打声招呼,风鸢从中土去往宝瓶洲的一切开销,不算你的,偌大一个玄密王朝,郁小胖子又是出了名的腰缠万贯,与你们落魄山斤斤计较这点毛毛雨,像什么话。” 只是阴神出窍远游、真身就在文庙参与议事的郁泮水,没来由觉得事情不妙,果然很快心湖当中,就响起了火龙真人的爽朗笑声,“郁老弟。” 郁泮水干笑道:“火龙老哥,有事么?” 火龙真人埋怨道:“郁老弟你这个人,不讲究啊,以前是贫道看错人了,竟然会把你当做义薄云天的好兄弟。” 郁泮水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硬生生给自己逼出来的细密汗水,“火龙老哥,怎么个说法,小弟有哪里做得不对的,我可以改,立即改。” 好兄弟?可拉倒吧,这次文庙议事之前,咱俩以前就根本没碰过面啊。 火龙真人就与这位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聊了几句掏心窝子的公道话。 郁泮水小鸡啄米,聆听教诲,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到最后,火龙真人抚须而笑,转头与陈平安说事情成了,郁泮水这个人,虽说是初次见面聊天,出人意料的好说话,特别通情达理。 老真人不转头还好,这一转头,郁泮水就愈发确定心中猜测,老胖子心中悲苦万分,眼神呆滞,直愣愣看着那个陈平安。 好个童叟无欺、买卖公道的隐官大人,好,很好,最好不过了。这下子玄密王朝都得将那条修缮完毕的风鸢渡船,一路帮忙送到落魄山的牛角山渡口了。你就逮住咱玄密和我老郁,使劲薅羊毛吧,可劲儿薅。以后我郁泮水再主动登门谈买卖,老子就跟你姓。 陈平安又不敢与郁泮水心声辩解什么。 叹了口气,该咋咋的,等到老真人不在身边了,再与这位郁氏家主好好解释清楚。 渌水坑澹澹夫人突然主动找到陈平安,轻声询问道:“听说白也的一把仙剑太白,其中一截剑尖,就落在你手中?” 陈平安没有对这位浩然天下的新任陆地水运共主藏掖什么,微微侧身,面朝那位女子,点头道:“青钟前辈,确实如此。” 澹澹夫人犹豫了一下,开门见山道:“能否让我见一见?” 浩然山巅修士,其实都知道渌水坑大门上写了什么。都知道这位身材臃肿的肥胖妇人,对那位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最是崇拜。不然她就不会从白也诗篇中,截取二字,最终取个“青钟”道号。 陈平安婉拒道:“太白剑尖,已经炼为晚辈背后这把长剑。” 言下之意,就是身为剑修,总不能拔剑出鞘,只是为了让旁人看几眼。 等到想起落魄山自家财库里边,那些堆积成山的渌水坑虬珠,宝光照射,灿灿生辉满屋室,陈平安就赶紧又补了一句,道:“以后如果有幸与青钟前辈,同在战场,晚辈肯定会出剑。” 青钟夫人心中便有些不快,一个大老爷们,忒不爽利了。 陈平安也就只当没有察觉到这位澹澹夫人的不悦。 左右突然说道:“有意见?” 齐廷济微笑道:“好像有点。” 陆芝就一个字:“哦?” 青钟夫人斩钉截铁道:“回左先生话,绝对没有!” 又来。 先是火龙真人在内三个老道士,你一句我一句的吓唬人。 现在又是左右在内三位剑仙。 总欺负我一个孤苦伶仃又安分守己的娘们,到底做啥子嘛。 你们真有本事,就去找萧愻这个蛮荒天下的十四境剑修啊,澹澹夫人再一想,好像天底下找萧愻麻烦最多的,就是眼前这位左先生了,于是她就傻乎乎赔着笑。 不再理会那个身份境界都不低、唯独胆子不大的澹澹夫人,陆芝问道:“这场议事,文庙到底准备开多久?” 齐廷济说道:“什么时候结束,我们说了可不算。你要是实在等不住,就先去门外喝壶酒,然后回南婆娑洲就是了,事后文庙这边我来解释。” 陈平安笑道:“陆先生中途跑路,是没事的,不过陆最好别在文庙大门口御剑远游,尽可能麻烦些,先去跟龙象剑宗十八剑子碰个头,再一起返回南婆娑洲。” 齐廷济点点头。 毕竟他与陆芝,都不是阿良这种来文庙跟吃饭差不多平常的人。面子上该有礼数,还是要给文庙的。 陆芝觉得可行,喝个酒就开溜,多走几步再御剑跑路,其实跟剑气长城没啥两样。 陆芝就装模作样,跟陈平安要了一壶酒拎在手里,往大门口走去。 跨过门槛,这个面容消瘦、身材修长的女子,独自坐在台阶上喝着酒,不曾想很快就有人跟着走出,在陆芝身旁坐下。 是那个青神山夫人,她笑着与陆芝递过去一壶醇正地道的青山神酒酿,称呼了一声陆先生。 陆芝快速仰头饮尽一壶酒,将酒壶收入袖中,再从青神山夫人手中拿过那壶酒,揭了泥封,嗅了嗅,说道:“闻着是要香些。” 青神山夫人问道:“听说陆先生是中土人氏?” 陆芝淡然道:“你们觉得是就是,反正我觉得不是。” 陆芝将手中酒壶放在台阶上。 身边女子长得好看是好看,偏是个不会说话的。 青神山夫人笑道:“我有个嫡传弟子,名叫纯青,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想要与陆先生学习剑术,不知陆先生愿不愿答应。” 陆芝说道:“敢去蛮荒天下杀妖练剑吗?” 青神山夫人点头道:“敢。” 陆芝就拿起脚边那壶酒,问道:“纯青资质如何,太差我教不了。” 青神山夫人想了想,“不管学什么,纯青的资质,都能算很好。” 陆芝问道:“比我们隐官如何?” 青神山夫人无奈道:“陆先生这么问,还怎么聊。” 陆芝说道:“收徒一事,我可以答应,作为报酬,很简单,听说你们青神山的竹子不错,夫人回头送落魄山几棵。听陈平安说过,家乡附近有个叫披云山的地方,有个姓魏的山君,最喜欢种竹子。” 青神山夫人答应下来,笑道:“姓魏名檗,” 只说陈平安在剑气长城“帮忙”竹海洞天卖酒一事,她其实就愿意白送出几棵青竹。 只是那个年轻隐官自己一直不开口,她总不能上 杆子送东西。 陆芝说道:“夫人不要多想,我跟陈平安没有一腿。只是当年离开倒悬山,海上斩妖,陈平安把半数功劳都让给了我。既然没有当成落魄山的供奉,就一直欠着这笔账。刚好夫人自己送上门,我教剑,顺便还了人情。” 青神山夫人点点头,细细看了眼陆芝,笑道:“难怪那人会觉得陆先生好看。如今我也是这般觉得。” 陆芝笑了起来,“那人是谁?齐廷济,左右?总不能是陈平安吧。” 青神山夫人摇摇头,轻声道:“跟陆先生聊天,真难。” 陆芝喝了一大口酒,瞥了眼身边的绝美女子,“我倒觉得假装不喜欢一个人,更难。” 青神山夫人问道:“陆先生呢?又是如何?” 陆芝摇摇头,“不如何,练剑已经不易,何必难上加难,自讨苦吃。” 在她心目中的家乡那边,实在是有太多的男男女女,因为离别一事,教活下来的一方,伤心得一辈子都缓不过神。 因为剑气长城,几乎从来没有什么生离死别,只要有人离开,就注定再不相见。 青神山夫人说道:“预祝陆先生早日打破瓶颈,跻身飞升境。” 陆芝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竹海洞天再借我一笔谷雨钱,练剑炼剑都费钱,让人头疼。” 陈平安走出文庙大门,犹豫了半天,先前见着了青神山夫人走去外边,陈平安觉得机会难得,就还是壮起胆子,打算与那位青神山夫人开口,看能不能从竹海洞天那边买下几棵竹子,自然没脸与青神山赊欠,毕竟双方先前没什么香火情可言,那就找人借,与嫩道人,与柳道醇,与酡颜夫人借,与谁借不是借。 陈平安抱拳道:“晚辈陈平安,见过青神夫人。” 陆芝和青神山夫人都站起身,后者笑问道:“陈先生找我有事?”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晚辈想要与夫人买几棵青神山竹子,只是囊中羞涩,不敢打肿脸充胖子,所以必须先与夫人问一问价格。” 竹海洞天的竹子,一般都是送人,极少有买卖这种情况,所以就谈不上什么市价了。可要是按照竹海洞天之外浩然天下的行情,陈平安还真没底气搬回落魄山一两棵青竹,毕竟一座竹海洞天,青竹千千万,品秩也分三六九等,陈平安又说了是青神山竹子,当然只会价值连城。陈平安还是想着有陆芝在,阿良又不在,与青神山夫人就好商量些。 青神山夫人看了眼陆芝,陆芝笑道:“隐官要买,那就卖呗。” 陈平安难得与陆芝这么客套,抱拳道:“谢过陆先生。” 陆芝笑呵呵道:“不用谢我,是你自己要花钱买的。” 陈平安问了遍各色青竹的价格,心中所属,是那两棵连理竹,一棵文气竹,一棵武运竹。 两棵送给魏檗的披云山,其余两棵自家留着,分别送给小暖树和裴钱,只要落魄山水土合适,就种在她们院子里边。 当然不是那几棵竹海洞天的祖宗竹,想都不用想的事情,不过这几棵生长在青神山上、已经足足五六千年的青竹,在竹海洞天的“辈分”都不低,所以青神山夫人给出的价格,听得陈平安觉得自己原来是很敢打肿脸充胖子了。 看着眼前那个一句话不说的年轻隐官,哑巴了? 她故意沉默片刻,笑道:“落魄山可以赊账,不过得算利息。” 可陈平安还是没敢答应,一棵竹子就是几百颗的神仙钱,谷雨钱谷雨钱,又不是真是天上下场雨,落在手里就真能变成钱的。 尤其是一听到有利息,陈平安就尤其心虚,这趟出门,鹦鹉洲包袱斋开销不小,再与玄密买下一条渡船风鸢,这会儿如果再买下这几棵竹子,陈平安都要担心财神爷韦文龙要造反。 怎么,当山主的,好不容易不当那甩手掌柜了,然后出门在外,就开始大手大脚? 青神山夫人笑道:“利息可以算在某人头上,他本来就欠竹海洞天不少酒水钱。相信陈先生对这些竹子,知道不少学问,从青山神移栽在外的竹子,只要山上仙师栽种、经营得当,每一棵竹子都会是摇钱树,说是只小聚宝盆都不过分。” 陈平安立即腰杆挺直,“晚辈没问题了。买了!” 赊账而已,又不要利息,怕个什么。 大不了在落魄山那边,都不与韦文龙提这事,什么时候靠着包袱斋挣了点私房钱,自己还债。等到哪天实在瞒不住,就拉出崔东山好了。 她笑道:“回头我让人送去落魄山。” 陈平安说道:“不敢如此劳烦夫人,可以直接送往玄密王朝郁氏,到时候会有一条渡船跨洲去往晚辈的山头。” 青神山夫人就要返回文庙。 不曾想陈平安继续问道:“对了,夫人,还有那驱山竹和汲泉竹,紫府生云竹,道簪捞酒竹,价格又是分别如何?” 她停下脚步,微笑道:“陈先生的生意经,确实很厉害啊,怎么不干脆赊欠了整座竹海洞天?都是可以谈的。” 陈平安立即抱拳歉意道:“那晚辈就不耽误夫人议事了。” 都是穷闹的,不然遇见了这位仙气缥缈的青神山夫人,陈平安只会敬而远之,谈钱太俗,不谈钱又没什么可聊。 她突然改变主意,坐回台阶,陈平安只好坐在一旁,就两人像中间隔了几个陆芝。 她眺望远方,轻声问道:“陈平安,剑气长城是怎么个地方?” 陈平安想了想,答道:“按照林君璧的说法,是个可以让人舍生忘死的地方。” 她又问道:“我是想知道你心中所想。” 身边年轻人,与他都是读书人,都曾是剑气长城的外乡人,却又都能被那边的剑修视为家乡人。 陈平安挠挠头,没说话,只是看那青神山夫人好像不等到答案就不走了,就借用了徐远霞的那个说法。 绝非藏污纳垢之地,是报仇雪恨之乡。 反正这也是陈平安的心里话。 至于陈平安没说口的另外那个答案,没什么可与外人说的。 自己与心爱女子,都还是少年少女时。 宁姚从剑气长城来找他。 他就去剑气长城见宁姚。 ———— 宝瓶洲,夜幕中。 正阳山的那处白鹭渡,细雨淅淅,道路松软,夜风清凉。 来时两人,去时三人。 青衫书生,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 身边多了个眼神凌厉的少女,婷婷袅袅,她此刻帮着那白衣少年撑伞。 她偶尔一双灵动眼眸,会闪过一抹痛苦神色。 每当这个时候,白衣少年就会轻轻扶住伞柄。 然后少女的眼神,就会立即恢复清明,一双水润眼眸,偶有情绪,好似池塘生春草,清清浅浅,一眼见底。 这就是田婉跟崔东山打了一个赌的下场。 赌注是他不用田婉与周首席牵红线,只需要让他游历一遍她的心扉,在这之前,会先给她几天功夫,随她关门,设置重重心关障碍,在人身小天地之内,各大窍穴气府,打造层层禁制,崔东山唯一的要求,就是那只花轿,别动。如果违反誓约,那人间就再无田婉了。 姜尚真感慨道:“花生,花生,好名字啊。崔老弟真是尽得山主真传。”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名字当然取得妙趣横生,只是连我家先生一半的功力都没有。” 少女眼神幽怨,没觉得这个名字有多好,土里土气的。 她只知道自己失忆,什么都记不得了,而且最头疼的,是隔三岔五就全部忘掉昨天的事情。 至于身边两个,一个是她哥,一个是她爹娘指腹为婚的未婚夫……的爹。 也对,那青衫男子,长相是年轻,却已经鬓角霜雪,真实岁数肯定不小了,只是不显老。再一想,自己的未婚夫,若是模样随爹几分,估计不会太差。 他们两个,都是来正阳山与一位老神仙求灵丹妙药的,就为了治好她的那个失魂症,不曾想在山脚那边就吃了闭门羹,连山上仙人的面都没瞧见,白费了好多银子,家底都快掏空了。 姜尚真心声问道:“什么时候又打造出来了个瓷人?连我和你先生,都要瞒着?” 崔东山笑嘻嘻道:“先前不是折腾了个高老弟嘛,就想着给他找个伴儿,这不赶巧,刚好派上用场了。不是遇到田婉,都快忘了有这茬。” 姜尚真转过头,放缓脚步,破天荒的,满脸认真神色,而且要与崔东山寻求一个确切答案。 崔东山叹了口气,点点头,“我知道轻重,既然先生回了,以后都有先生在前边,自然就不用我这么做了。” 姜尚真如释重负,笑了起来,说道:“这样好。不然我舍了首席位置不要,都要离落魄山远远的。” 崔东山拍了拍姜尚真的肩膀,“不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根本说不出这样的暖心话!” 姜尚真笑道:“咱们哥俩谁跟谁。” 崔东山转头说道:“花生,以后到了落魄山,你先打杂几年,将来时机成熟了,你就会负责搜集和汇总情报一事,以后说不定还要管着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责任重大,非常人能够胜任,你的上司呢,就一个,当然是我,你异父异母的亲哥了。” 少女点点头,问道:“我也姓崔?” 崔东山眼神那叫一个慈祥,摸了摸少女的脑袋,“这都能猜中?小脑袋瓜子,灵光真灵光,都快要追上小米粒哩。” 姜尚真眯眼点头,“是哩。” 崔东山摇头晃脑,手掌翻转,“哩哩哩。” 少女有些难为情,觉得身边两个男人这么说话,让人听着怪别扭。 亏得大晚上走夜路,碰不到什么人。 于是她就开始转移话题,“哥,那是个江湖门派吗?” “嗯,必须的,那里是天底下最有江湖气的地方了,你去了之后,肯定会喜欢。” “情报什么的,我不懂啊。” “不懂就学,落魄山不养闲人,学不会,你就要一辈子在骑龙巷那边卖糕点。不过你是我妹,能笨到哪里去,肯定一学就会。” 她还想说话,其实心底觉得卖糕点就挺好。 崔东山敲了个板栗,教训道,“别总是打岔啊。” “还有,切记切记,以后如果山上有个叫长命的老姑娘,要与你过问情报,你也顺着她一点,看就看了,那个姐姐啊,年纪大了,脾气差,又管着咱们家里的钱袋子,咱们兄妹两个,都别跟她一般见识。” 她使劲点头,“晓得了。” 崔东山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落魄山掌律长命,以后花生,还有裴钱捡回来的小哑巴,都会是她的左膀右臂。 一个心狠,一个手辣。 会是落魄山两个躲藏在树荫里边的影子,任劳任怨,只做脏活累活。 前提当然是先生愿意答应此事。 这就是落魄山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都不用违心,万事好商量。 崔东山希望这条规矩,可以在落魄山上,延续百年千年万万年。 “当断不断,乱象则起。当杀不杀,大贼乃发。” 姜尚真心声笑道:“在这件事上,我会帮你与陈平安说道说道,一次说不通,就多说几次,说得他烦为止。” 当这位周首席对陈平安直呼其名的时候,必然是很认真在说事情了。 比如对待藕花福地和狐国这些事情上,落魄山大方向没错,却是有不少瑕疵的。 只不过当时还没捞着首席供奉的座椅,不着急查漏补缺。何况有些小道理,早讲不如晚说,因为更能有的放矢,就事论事,改小错变大对。 三人走到渡口岸边,等着那条渡船,大晚上的,岸边修士寥寥,多是瞥过那三人一眼,就不再多看。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笑问道:“周首席,如此良辰美景挚友佳人,你才情惊人,就没点诗兴?说不定我就有点灵感了。” 姜尚真咳嗽一声,在渡口撑伞踱步缓行,沉吟片刻,眼睛一亮,有了,“墙外见秋千,回荡腰肢细,窈窕与云平。咯咯笑声郎仰面,痴痴墙外唤小名。”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令人绝倒。” 少女突然抬起一手,手背抵住额头。 没来由记起了一连串的前尘往事。 她家族出身一个藩属小国的地方郡望,父亲饱腹诗书,娘亲是大家闺秀,是令旁人艳羡的金玉良缘,父亲早年一帆风顺,金榜题名之后,历任工部铅子库都水司主事,转去地方担任郡县通判,升任知州。只是宦海沉浮不定,被同僚陷害,丢官回乡,在一个家乡汾阳府,担任书院主讲。 不曾想父亲又被位列中枢的官场仇家,施压地方官府,被排挤得厉害,连书院都待不下去了,郁郁而终,故而家道中落,一年不如一年。以至于连累哥哥都无法参加科举,只得远离家乡避难,寻了一处山上门派依靠。得了家书,一听说她得了失魂症,就又立即不辞辛苦,回家找到了她,再靠着未来夫婿他爹的那点门路,三人一起万里迢迢,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座一洲执牛耳者的仙山,要寻一个山上道号“搬山老祖”的德高望重老仙师…… 少女泣不成声,转头颤声道:“哥。” 崔东山白眼道:“闭嘴,别总是烦我,冻雀须无声。” 少女顿时噤若寒蝉。 崔东山蹲在岸边,少女只要弯着腰撑伞,听见这个相依为命的哥哥,好像是在那自顾自吟诵一篇游仙诗。 帝居在震,龙德司春。仙人碧游长春宫,不驾云车骑白龙。尽道东山寻仙易,岂知北海觅真难。 补天修月人去,千古想风流。却与南海涨绿,酿造长生酒。唯愿先生频一顾,更玄玄外问玄玄。 姜尚真感叹道:“崔老弟这等诗文,仙气激荡,我这种凡俗夫子,得跪着听。” 崔东山拍拍手掌,站起来,后退一步,然后朝着姜尚真身后膝窝处就是一脚。 两个人就开始推搡起来,嬉戏打闹,呼喝几声,拳来脚往,不快不重。 看得少女只觉得这一幕,好像挺……温情的。她一时间对那座落魄山,好像不那么怕了。 姜尚真抬头望向夜幕,细雨停歇后,云开月渐来。多谢月怜我,今宵不忍圆。 遇见,错过,想念,都是好签,只是山上,不是山下。 两鬓双白的男人,撑伞看着沉沉夜幕,眼神温柔,喃喃道:“人生苦不足,已经有卿,还想长生。” 少女觉得男子这句话,可比先前那首打油诗好太多了,怯生生望向白衣少年,轻声喊道:“哥。” 崔东山笑道:“别管,他是出了名的痴情人。” 好像在那北俱芦洲,许多山上仙子和江湖女侠,不曾错付了身子,却早已错付真心。 渡船停岸。从远在天边的一粒芥子大小,变成了 近在眼前的庞然大物,看得少女花生惊愕不已,原来这就是仙家渡船啊。 她回头看了眼正阳山青雾峰,少女想起哥哥为了自己治病一事,跋山涉水,吃尽苦头,耗尽钱财,依旧不得上山,她不由得愤懑不已,什么一洲仙家领袖的正阳山,什么打遍一洲无敌手的搬山老祖。 崔东山大手一挥,“回家喽!” ———— 文庙附近,这天卯时,一位中年道士带着个离乡的孩子,昨晚夜宿在此,从帐篷那边喊起了孩子,然后一大一小,一起坐在水边,孩子迷迷糊糊,打着瞌睡,道士也没有着急让这个孩子学自己做功课,其实孩子只是坐在一旁,本就是修行。 这个来自经纬观的道士,双手叠放在腹部,轻声笑问道:“景霄,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莫饮卯时酒,昏昏醉到酉?” 青冥天下白玉京的道家秘籍当中,有本“高真大书”,名为《景霄大雷琅书》。 名叫吴景霄的孩子,伸手拍了拍嘴巴,“没听过。我都不晓得卯时酉时是啥时候。” 这就让道士许多打好的腹稿,都没了用处。 他名为赵文敏,道号松雪道人,是位中土道门的天君,赵文敏的师尊,是符箓于玄的六位嫡传之一。 赵文敏在上山之前,世代儒业,他更是少年神童,科举得意,尚未弱冠之龄,就担任了翰林院编修官,后来在市井遇到一位自称垢道人的跛脚老道,再后来,又遇到过数场仙家机缘,最终进入了经纬观,修行道法,岁月悠悠,在三百年前,师尊卸去世俗职务,潜心修行,由他继任观主一职,主持大局。再后来,就是赵文敏误以为在后山闭关的师父,竟然直到一个消息传回道观,才知道师父战死在了南婆娑洲。 经纬观是中土神洲的一流宗门,虽然不算最顶尖,却也不是一般宗门能够媲美。 赵文敏缓缓呼吸吐纳,若有上五境练气士在旁,就会发现这位松雪道人的一呼一吸,竟然是在快速炼化水运,只是每当凝聚出了丝丝缕缕的水运,都会一一归还河中,好像这位道士的修行一事,就只是那个炼化的过程,而非结果。 赵文敏说道:“景霄,我们道门修真之人,作早课时,多在卯时,因为此刻阳气初升,阴气未动,饮食未进,气血未乱。” 也不管会不会鸡同鸭讲,有些道理,可能长辈说多了,孩子就会耳濡目染,默默记在心头,只等哪天开窍。 孩子犯困得很,说道:“功课嘛,我这还不晓得?学塾背书呗,背不好,就挨夫子的板子嘛。当了道士,也还是有课业的啊。” 赵文敏笑着点头道:“功课者,课自己之功,明真我之性,修自身之道,当然重要,惫懒不得,修心炼性,是我们所有道门中人,修持寻真的门户所在。不过你不用着急,上山修行不迟。” 孩子听得更困了。 赵文敏就笑道:“可轮不到我来打板子,你如今算是我的小师……弟。” 没说实话,其实按照谱牒辈分,是自己的小师叔。这位经纬观的道观之主,怕吓着孩子。 这孩子别看经常鼻涕一抽一抽的,其实鬼精鬼精着呢。 孩子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啥?你年纪一大把了,瞧着最少得有四五十岁吧,才是我的师兄?得嘞,看来咱们这个门派,高人不多。” 赵文敏笑着不说话。僧不言名,道不言寿。 孩子的爹娘,得了县衙那边官老爷的暗中授意,就没与孩子说太多关于经纬观的如何了不得,什么宗字头仙府。 孩子笑逐颜开,自顾自开心起来,“倒也好,门派小,人不多,读书规矩就不会那么严,以后我可以赖床。” “课业啥的,师兄说得对,不着急,到了山上一样不着急。” “师兄你说实话,偷偷给了我爹娘多少银子啊?卖了自己崽儿还那么开心,肯定不少,刚出门那会儿,可把我伤心坏了。” 道士哑然失笑,只得安慰道:“你爹娘那边,银子是有给些,但是不多。他们之所以开心,还是对师兄的门派,比较信任,不会太过担心你在山上的修行。” 孩子哦了一声,问道:“师兄,咱们这个门派,可以娶媳妇不?” “可以的。” “那等我上山几年,就下山娶邻居家那个笨妮子,她念书笨得很呐,字也写得歪歪扭扭,总是爬出格子,先生看着都要叹气。” 如果到时候她长得不如小时候好看了,就再说。 孩子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他打起精神来,轻声问道:“当什么师兄,不如你来当我的师父好了?” 还是打着小算盘,身边这家伙看着就是个好脾气的,当师兄,不管事啊,以后做错事了,挨骂挨打,护不住自己的,可要是当了自己的师父,呵呵。对吧师兄,我看你就是个好人,脾气好,说话中听,好得很呐,我的师父,以后就是你了,咱们要不要拉钩发个誓……” 赵文敏有些头疼,祖师爷挑弟子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刁钻啊。 其实他当年能够上山修行,就是祖师爷帮自己嫡传弟子收了个再传。 这次自己算不算还债? 一位腰悬酒壶的紫衣老道,蓦然出现在一旁,赵文敏就要赶紧起身打稽首,老道摆摆手,虚头巴脑的,烦不烦人。 于玄与文庙那边找了个借口,出来散散心。 这场议事,耗时太久,真真磨人。 如今好不容易新收了个嫡传,总要过来多看几眼。 于玄想了想,咳嗽一声,难得板起脸,摆一摆山上老神仙的架子。 赵文敏小声提醒道:“你的师父来了。” 孩子抬起头,一看那张极其不好说话的老脸,跟学塾那个闭着眼睛都能用炭笔砸中自己的夫子,有啥两样? 孩子皱着脸,委屈得想哭,这次不是演戏,是真怕了。孩子的想法很简单,学塾到底离着家近,到了山上,还怎么跑?得吃多饱,才能一口气跑回家还不饿着? 于玄赶紧蹲下身,狠狠瞪眼那个收个小师叔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的,再与孩子安慰道:“景霄啊,我是师父啊。” 孩子愣了愣,怎么好像是那个连糖葫芦都买不起的老骗子? 他磨磨蹭蹭,掏出一把铜钱,差点就是全部家当了,只留下买糖葫芦的钱,其余都递给那个师兄,“就这么点钱了,你给他,我回家了,多拿点钱给你们啊,你们在这里等我,我认得路,不用送……” 把铜钱往道士手上一拍,孩子就跑了。 道士目瞪口呆,小心翼翼看了眼老祖师。 于玄笑着摇摇头,示意不用阻拦,就在这边等着。 孩子倒退而走,再转身,脚步不快,回头看了几次,然后撒腿狂奔。 只是跑出去老远,孩子停下脚步,一边喘气,一边转头看了眼那个中年道士。 孩子挠挠头,好像有些过意不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胆子小,转头跑了。 两位差着辈分的道士,在水边并肩而立。 赵文敏小声问道:“祖师,不如我隐匿身形,护着小师叔回家一趟?” 于玄没好气道:“谁是他师父?轮得到你?修道之人,得有风骨,溜须拍马,要不得!” 终于有机会与祖师爷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门稽首,赵文敏起身后说道:“差点忘记祖师教诲了,人之德行,方是符箓灵胆,心中诚敬,正是道法根祇。” 于玄眯眼笑道:“文敏,这次帮我收了个弟子,需要记你一功,回头去跟你经纬观管钱的师叔领赏,一件半仙兵起步,品秩不高,品相差了,都不像话。你就与他说,这不是我的意思,他可以自己看着办。至于你师叔找谁说去,反正我马上要去天外星河,就更管不着你们的唧唧歪歪了。” 赵文敏做了个稽首。 他这经纬观,是祖师几条道脉当中,钱财家当一事,最为寒酸的一个了。所以就有了“最会诉苦喊穷经纬观”的那么个说法。 听祖师爷的意思,是想要让自己师叔去祖山那边,发挥经纬观的看家本事?那这就是奉祖师旨意行事了,师叔在祖师堂那边的嗓门,不会小了。 于玄问道:“文敏,虽说如今是咱们浩然天下的太平盛世了,你愿不愿意下山远游杀贼去?” 赵文敏笑道:“师祖,原本弟子是想着回了经纬观,再与祖山书信一封,不管那边点不点头,弟子都会去往蛮荒天下,祖山几位师伯师叔,总不好把我抓回经纬观。至于观主一职,弟子心中有了合适人选,不会耽误传承一事。既然今天与师祖说了此事,这次返回经纬观,就可以少去寄信一事。” 于玄点点头,“福生无量天尊。” 老道人瞥了眼站着不动的赵文敏,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替你小师叔护道,景霄那么点孩子,你这个当师侄的,能放心,啊?!” 赵文敏笑着告辞离去。 于玄抬头看天。 摘下腰间那枚朱红色葫芦,老道士喝了一口酒。 物我两忘,炼化星河,隤然入道乡。 于玄收回视线,他娘的,蛮荒天下的那几头老王座,喜欢围殴是吧,都伸长脖子等着,迟早会有一条星河砸在头顶。 ———— 陆陆续续有人开始离开文庙,这次不再是出门喝酒解闷,而是他们的议事已经结束。 其中就有邵元王朝的国师晁朴,带着得意学生林君璧。 晁朴说道:“陛下那边,由你接任国师一事,已经没有什么问题。其余大小问题,明处暗处的,就都要你自己解决。” 其实本该再晚个二三十年,为弟子铺路更多才稳妥,只是时不我待,拖延不得了。何况如此也好,林君璧可以磨砺更多。 晁朴自己则需要马上赶赴别洲,担任一宗之主,纯粹以山上修士身份,谋划一洲。 不得不承认,就是走一走绣虎崔瀺走过的老路。 至于最终高度,尽人事听天命。 林君璧点头道:“争取不让先生失望。” 晁朴提醒道:“可以多学学陈平安,但是不要成为第二个陈平安,其实这一点,你最应该学他。” 林君璧心中了然,“会的。” 火龙真人出了大门,就一直没走。 几乎所有路过的人,都会主动与这位老真人打招呼,多多少少客套几句。 等到那位道号青钟的渌水坑澹澹夫人,与百花福地花主一同走出,见着了火龙真人的背影,她立即就要绕远路下台阶。 不曾想老真人转过头,望向那个体态臃肿的妇人,笑眯眯道:“澹澹夫人脚步沉稳,贫道捂住耳朵都听得见。” 澹澹夫人一把拽住花主娘娘的袖子,一起来见火龙真人。 老真人满脸遗憾神色,喟然长叹一声,道:“贫道还没去过渌水坑游历一番,澹澹夫人也不曾去趴地峰做客,这可是贫道心中一桩生平不小憾事啊。” 澹澹夫人懂了,破财消灾嘛。刨开给文庙的那笔,她的私房钱,其实还是有点的。 韦滢与宋长镜一同走出。 玉圭宗与大骊宋氏,缔结盟约。 没有任何誓约,也不需要任何纸面契约。 只是两人的口头约定。 比如大骊刑部的粘杆郎,每隔十年就会为书简湖真境宗,送去不少于十人的头等修道胚子,一旦跻身地仙,就要担任大骊刑部各等供奉,为期一甲子,承担起各种见不得光的秘密任务。 而真境宗也派遣地仙剑修,去往大骊边军担任随军修士,每人在行伍中,最少历练三十年,任何真境宗地仙修士都不得推脱。 亚圣站在文庙大门外的台阶顶部,远望天幕某处。 经生熹平站在一旁,笑问道:“既然不放心,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亚圣说道:“他也不是孩子岁数了,说这些做什么。” 熹平笑问道:“十分好奇,不当问也要问了,城头那边,崔瀺没骂人?” 亚圣摇摇头,“没有。只说他如果早生个一两百年,人间会少死很多人。可惜生得太晚,只有百余年筹划,必须脚步匆匆,难免捉襟见肘。” 熹平哭笑不得,绣虎你这还算捉襟见肘? 亚圣想起城头那边的最后一幕。 双方一番坐而论道之后,崔瀺抬起手掌,竖在耳边,好似在聆听什么。 仿佛先前天倾之时,风吹散世间所有呜咽声,既有浩然,也有蛮荒。 鳌头山那边,南光照突然有些心烦意乱,便给自己算了一卦。 君子问灾不问福,是那儒家子弟的讲究,至于贫富贵贱,宿生有载,寿夭短长,人生分定。南光照也不信这个。 看了卦象之后,南光照一身大汗淋漓,茫然失措,心弦紧绷起来,打定主意闭关,必须闭关去。哪怕文庙这边让他赶赴战场,也要找借口拖延几年。 百花福地的那位福地花主,回了下塌处,在书案铺开彩笺,提笔却不知写什么,手臂慵懒压臂搁。 她幽幽叹息一声,终究是没能见着那个失踪多年的男人。 低头瞥了眼臂搁,以行草篆刻有四行文字。 溶溶琥碧青丝骑,璨璨宝珠红粉妆。 桥上酸风射眸子,葫芦面上生芝草。 最后两行落款,分别只有两字,是他刻出的两个名字,如山上道侣,相依相偎着。 当年她还只是百花福地的一位寻常花神,品秩不高,当时花名“向秀”。 向秀这个名字,他离去有几年,就已经弃而不用多少年了。 她放下笔,轻轻翻开臂搁,里边又篆刻有四个小字,“清神养气”。写得龙蛇飞走,字的精气神,就像那个人一样。 哪怕她明知道此次文庙议事,遇见他的机会不大,可到底是念着那个万一的。 万一那万一就是一万呢。 ———— 文庙功德林。 文圣一脉。 老秀才。 左右,刘十六,陈平安。 李宝瓶,李宝瓶,还有那头被刘十六从羽化福地带到浩然天下的小精怪。 还有茅小冬。 老秀才喝酒很凶,很快就醉眼朦胧,喃喃道:“是真的吗?” 好酒醉后,美梦成真,让这个老人,都有些不敢置信了。 老秀才突然一拍桌子,“喝酒不吼,滋味没有。谁来两句?” 所有视线,无一例外,都丢给了那个学生、师弟、小师叔的陈平安。 陈平安先前只是横剑在膝,小口喝着酒,想着某人呢。 睨醉乡,天地小,乾坤窄,古今短。 一笑抚青萍,手中三尺剑,不曾负平生。 正文 第八百零六章 青白之争 见着了曹慈,陈平安抱拳笑道:“在大端京城那边,你愿意为裴钱教拳四场,在此谢过。” 曹慈笑着点头,坦然接受这位年轻隐官的道谢,早年面对裴钱的接连四场问拳,曹慈每次出拳极有学问,如此教拳,可谓用心,既然事实如此,就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再说了,在裴钱气势最重、拳意最高、拳招最新的第三场问拳中,曹慈还挨了她两拳,而且都在面门上,给陈平安道谢一句,怎么看都还是自己亏了。至于连输三场的最后一场问拳,那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武夫,有点逞强的意思,递出很多东拼西凑的拳招,打得很江湖把式。 眼前曹慈,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陈平安少年时在城头遇到曹慈,只是觉得这位同龄人,身穿雪白长袍,姿容俊美,好似神仙中人,高不可攀,远不可及。 如今再看,陈平安就一眼看出了门道,曹慈身上这件长袍,是件仙兵品秩的仙家法袍,按照避暑行宫档案记录的隐晦条目,大端王朝的开国皇帝,福缘深厚,曾经拥有过一件名为“大雪”的法袍,极为玄妙,地仙修士穿在身上,如圣人坐镇小天地,同时还可以拿来羁押、折磨沦为阶下囚的八境、九境武学宗师,再桀骜不驯的武夫,身陷其中,四肢僵硬,肌肤皲裂,神魂饱受煎熬,如层层大雪压梧桐,筋骨如树枝折断,如有折柴声。 如果没有意外,就是曹慈身上这件了。 穿法袍这种事情,陈平安再熟悉不过,法袍品秩和武夫境界越高,身穿法袍就显得越鸡肋,甚至会反过来压胜武夫体魄。 说不定早年就是裴杯有意为之,让曹慈无论清醒与睡觉,时时刻刻都在练拳,其实没有一刻停歇。 习武资质,练拳天赋,曹慈本就已经高到不能再高。 而在曹慈眼中,眼前这一袭青衫,如今既是止境武夫,同时还是位玉璞境剑修,可好像还是当年老样子的那个陈平安 不过今夜曹慈造访功德林,好像没有立即出拳的意思。 还是说在等某个“一言不合”的机会?比如叙旧过后,不小心聊到了师兄马癯仙的跌境,聊到了剑鞘珍贵、师命难违?同样一个道理,陈平安在竹林那边可以讲,曹慈来了功德林,也可以再讲一遍? 不管如何,陈平安当下就只是笑。 好像见着了一个鼻青脸肿的曹慈。 在那大端京城的城头上,与曹慈问拳四场皆输,裴钱在云窟福地见着师父陈平安后,就直说了。只是不知为何,曹慈被她打了两拳,裴钱反而只字未提,可能是觉得输拳四场,递拳百千,只是打了曹慈两拳,要是还有脸说,估计到了师父这边,能把板栗吃饱? 曹慈好奇问道:“笑什么?因为收了个好徒弟?” 可能是机缘未到,曹慈自己至今还没有收徒的打算。 陈平安正色道:“没什么,练拳一事,曹慈无敌,这个我认,至于为人教拳一事,就差了火候,换成我,不会挨两拳之多。” 这种话,也就陈平安能说得如此心安理得。 当年从北俱芦洲游历返乡,在竹楼二楼,信心满满的陈平安,生平第一次要好好为裴钱喂拳,结果被一拳就倒地了,确实没有两拳。 刘十六现身,双臂环胸,背靠大树,笑望向两位纯粹武夫。 挺有意思的,问拳双方,两个已经站在天下武道之巅的年轻人,谁都没有半点杀气,就好像只是两位多年好友,重逢叙旧。 不过可以确定,只要一方决意出拳,那么谁都不会含糊,而且一定可以打得很好看。甚至君倩会觉得,这两个一旦问拳,有机会打得比张条霞问拳裴杯,更好看。 刘十六还是第一次见到曹慈,确实出彩。只说相貌,小师弟就比不过啊。 担心那个曹慈误会,刘十六摆摆手,“我不是来偏袒陈平安的,就是单纯想看你们打一架。” 拳法一事,刘十六天生就会,就是这辈子始终没有太过用心演武练拳。 曹慈抱拳道:“大端武夫曹慈,见过刘先生。” 刘十六点头致意,然后笑道:“算了,我还是走好了。不过我已经与熹平先生打过招呼,你们如果想要问拳,不用计较功德林这边的折损,熹平先生自有手段恢复原貌。” 刘十六离开此地。怎么看,刘十六都像是在撺掇着曹慈揍陈平安一顿,这个师兄,当得真是不走寻常路。 曹慈说道:“师父已经动身赶往黥迹归墟渡口,只将剑鞘留给了我。” 衔接两座天下的四处归墟,在被阿良调侃为水神押镖的远渡之前,各有圣贤、修士和剑修,会先行启程,去往蛮荒天下,比如两位文庙副教主和三大学宫祭酒,就已经去往天目渡口,于玄哪怕需要合道星河,依旧会在天幕处盯着那座神乡渡口,而火龙真人离开功德林后,其实就已经赶赴神乡,至于裴杯,去的就是那处黥迹渡口,此外苏子柳七联袂远游日坠渡口。 浩然天下的顶尖战力,一个不落,都会陆续现身蛮荒未来战场的第一线。 受伤极重的马癯仙,已经被师妹窦粉霞护送回了大端王朝,廖青霭则在等待小师弟曹慈,之后就一同赶赴蛮荒。 陈平安看着那把竹黄剑鞘,双手笼袖笑眯眯道:“我查过许多档案,有关于大端王朝的山水秘闻,也问过宋前辈和邻近剑水山庄的山神,现在想听听你的说法,说不定是我错了。” 宋前辈佩剑名“屹然”,搜遍古书,才从古籍残篇上,找到了“砺光裂五岳,剑气斩大渎”的记载,只是宋前辈始终未能找出关于剑鞘的根脚,早年因缘际会之下,打开了深潭砥柱石墩的机关,得到古剑屹然时,竹黄剑鞘就已经是那把古剑的剑室。陈平安询问过那位山神关于那处深潭的玄机,之后再考究过裴杯的年龄,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陈平安问拳马癯仙的第二个理由。 只要确定剑鞘在剑水山庄深潭中秘不现世的“年龄”,大过大端王朝国师裴杯拥有古剑的岁月,就足够了。 曹慈摇头说道:“剑与竹鞘分开多年,其实谈不上谁是主人。师父得剑时,本就没有剑鞘。只是长剑无鞘,始终有些遗憾。所以当年师父让大师兄去宝瓶洲,凭借占星术的结果,一路依循蛛丝马迹,终于被师兄找到了这把竹制剑鞘。” 裴杯佩剑,是一把远古名剑,青神。 此剑成名太早,加上沉寂太久,在后世就变得籍籍无名,直到被裴杯找到。 曹慈提了提手中剑鞘,说道:“师父与师兄说了,是买,如果持有竹鞘之人,不愿意卖,也就算了,不必强求。” 他的师父,裴杯这位大端王朝的国师,浩然天下的女子武神,从小就沉默寡言,被同龄人称呼为木头人。经历坎坷,年少习武之后,喜欢偷喝酒,比较贪杯。 昔年木头人的少女,习武练拳第一天,就想要与很多事情说个“不”字。 陈平安点头道:“我相信这就是真相。” 曹慈继续说道:“但是师兄自作主张,才有了当年宝瓶洲的那场强买强卖。师兄是沙场武将出身,年少投军,领着大端王朝最精锐的一支边军,控万里地,镇守边陲。戎马生涯三十余年,马癯仙早就看淡了生死,自己的,别人的,袍泽的,敌人的。” 说到这里,曹慈停顿片刻,笑道:“我不是帮谁辩解什么,只是有些事情,得与你说明白了。”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是得这么讲道理。” 只有心平气和,才能真正讲理。 曹慈说道:“师兄在竹林那边输了拳,还跌境,这件事上,他很理解,不过只是觉得自己拳不如人,没觉得他在竹鞘一事上,就错了。我劝了两句,师兄不爱听。拳是自家拳,事是自家事,恩怨自了,生死自负。我这个当师弟的,就不多说什么了。所以我猜以后,师兄还会与你问拳。” 陈平安笑道:“真喜欢问拳,随便他问几场。” 总不能拦着那个马癯仙问几场输几场,马癯仙这辈子只会一输再输,输得他最后老老实实去当个统兵打仗的沙场武将。 不过陈平安又说道:“至于廖前辈的问拳,我会另外计较,就只是纯粹武夫之间的切磋。” 曹慈笑道:“这种事情,我当然信得过你。” 不然曹慈今晚何必如此麻烦,登门拜访,找到陈平安,出拳就是了。 曹慈将手中剑鞘轻轻抛给陈平安。 陈平安伸手出袖,接过剑鞘,微笑道:“果然曹慈还是曹慈。” 是个纯粹武夫,却要比山中修道之人更仙气。 曹慈说道:“我已经是归真境,你暂时还是气盛,那就先不打,等你到了归真再说。” 陈平安说道:“等我归真,你该不会又已经‘神到’?” 曹慈微笑道:“那我总不能就这么等你吧。” 陈平安想了想,“等我游历中土神洲,不管我们是否差了境界,到时候都要找你问拳。” 说到这里,陈平安立即改口道:“可能还是在剑气长城那边?” 按照曹慈的性情,肯定会去蛮荒天下,说不定都不会留在黥迹渡口,选择独自游历蛮荒,深入腹地。 曹慈点头道:“那就约在城头,还是老地方?”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 虽然不会立即重返剑气长城,但是之前在城头上,眼巴巴看了蛮荒天下将近二十年,看得老子眼睛发涩,那么总是要走一遭的。 皑皑洲刘氏财神爷,曾经设了个关于曹慈的不输局,坐庄时限长达五百年。 消息灵通的山巅明眼人,一个个都心里有数,刘聚宝设置的这个奇怪赌局,其实就是为两个年纪轻轻的同龄人设置,跟其余整个浩然的天下武夫,关系不大。 更古怪的,是两个砸钱押注最多的,竟然都是押注曹慈无法不输拳。 其中一个是出了名出门不带钱的火龙真人,此外还有个藏头藏尾不知身份。 凉亭那边,老秀才抬了抬袖子,一手拈棋子,一手捻须问道:“是不是打不起来了?” 刘十六笑道:“不一定。” 左右说道:“一定会打。” 被老秀才拉来下棋的经生熹平,提醒道:“打不打我不管,你把那两颗棋子放回桌上。” 你摸鱼也就罢了,一摸就摸走棋局关键的两颗棋子。 老秀才怒道:“以前我没有恢复文庙身份,都能摸一颗,如今多摸一颗,怎么你了嘛?读书人吃不得半点亏,咋个行嘛。” 熹平指了指棋局,“拿走,有脸就再拿几颗。” 老秀才一愣,忙不迭从棋盘上提子多颗,“嘿,天底下竟有这样的请求,奇了怪哉,只好违背良心,满足你!” 熹平再不下棋,将手中所捻棋子请求放回棋盒。 老秀才看着棋局,也将手中多颗棋子一一复原棋盘,然后感慨道:“不曾想在棋盘上赢了熹平,传出去谁敢信呐。” 熹平笑呵呵道:“怎么不说以前是关门弟子不在身边,一直藏拙了七八成棋力。” 远处对峙双方。 陈平安手持剑鞘,“送送你?” 曹慈摇头道:“不用。” 两人几乎同时转身,一个返回凉亭,去与先生师兄碰头,一个准备走出功德林,去跟师姐见面。 两位已经登顶武道的止境武夫,两人还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背对而走,都脚步缓缓,气定神闲,十分从容。 一个想着,替师父、师兄都与陈平安讲完了道理,好像就自己好像没什么事情,来功德林散步?好像小有遗憾。 一个想着,江湖里鱼龙混杂,有闯江湖的人,跑江湖的人,混江湖的人。有的人身在江湖,却永远不会是江湖人。 白衣曹慈,想着那个不输赌局,身后那个年轻隐官,听说最会坐庄挣钱,有无押注? 青衫陈平安,想着自己连输三场,弟子后来又输四场,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啊。 一个想着自己,这辈子好像一直都是被问拳,自己却极少有主动与他人问拳的念头,今儿月明星稀,天地寂静,好像适宜与人切磋。 一个没来由想起,二楼老人教拳招先教拳理,说学成拳,递拳之后,要教天下武夫只觉得苍天在上。出拳大意思所在,就是身前无人。当下自己这么走着,当然是身前无人,可只要转头,不就身前有人了? 曹慈觉得就这么走了,总归差了点意思。 陈平安觉得时隔多年,错过曹慈不像话。 于是两人同时停步。 曹慈站在原地,伸手双指扯住身上那件雪白长袍的袖口,穿这件法袍再递拳,会不够快。 陈平安将手中剑鞘,抛向了凉亭那边,让君倩师兄代为保管,停步后卷了卷袖子。 曹慈转过头,笑问道:“切磋一场,点到即止?” 陈平安同样转过头,“你年纪大,拳高些,你说了算?” 下一刻,原地都已不见两人身影,各自倾力递出第一拳。 整座阵法禁制足可镇压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功德林,如有山岳离地,被仙人拎起再砸入湖中,气机涟漪之激荡,以两位年轻武夫为圆心,方圆百丈之内的参天古树悉数断折崩碎。 浩然天下的光阴长河,会自行绕过一座功德林,此间被至圣先师早年截取了一段流水,拘押在功德林之内,任由经生熹平掌控。 经生熹平站在凉亭外的台阶上,抖了抖袖子,施展神通,使得光阴长河倒流,曹慈和陈平安双方拳罡如瀑,带来的折损,瞬间恢复原貌。 若是等到双方打完了,再倒流光阴长河,就连熹平都不敢确定,这座功德林会与先前丝毫不差。 左右则稍稍解禁修为,一身剑气流泻,刚好护住凉亭,遮挡那份遮天蔽日的汹涌拳意。 曹慈背靠一棵参天古木,身后古柏轻轻摇晃,伸手拍了拍胸口印痕,曹慈依旧是白衣,只不过收起了那件仙 兵法袍入袖。 远处陈平安站在一座白玉桥栏杆上,额头处微红。 两人之间,原先出现了一条深达数丈的沟壑,只是被经生熹平以术法抹平。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倏忽不见,既然有人帮忙收拾烂摊子,那就无所谓礼数不礼数了,事后再与熹平先生赔罪不迟。 脚下一座白玉桥,刹那之间化作齑粉,仅仅是一脚轻轻踩踏,拳意沉重,就下沉极深,地底下传来阵阵闷雷。 陈平安虽然拳在下风,但是差距远远没有当年剑气长城那么大。 所以先前一拳,自己吃亏更多,却绝对再不会连曹慈的衣角都无法沾边。 原本是要拳戳曹慈脖颈处的一招,由于先挨了曹慈当头一拳,距离被稍稍拉开,陈平安脑袋后仰几分,再一拳作掌,顺势往下打在对方心口处。 若是换成马癯仙之流,挨这么一下,最少得躺床上去,数月说不出一个字。 曹慈早就知道陈平安很能扛,体魄坚韧异常不讲理,在那剑气长城,练拳极狠,路数太野,不过陈平安方才额头挨了结实一拳,浑然无事,还是让曹慈有些意外。 双方皆身若长虹,随便跨出一步,就如同山上仙人缩地山河,各自单凭一口纯粹真气,在功德林之内,穿梭不定,要么各自错开对方拳招,要么以拳换拳,绝无一方拳中对手、一方拳头落空的可能。 不过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确实未能拳意衔接,曹慈期间双指并拢,在陈平安递出擂鼓“第二拳”之前,竟然就已经将身上残余拳意抹掉。 比起郁狷夫当年竭力打断神人擂鼓式的连贯拳意,曹慈确实要轻描淡写太多。 曹慈侧过头,依旧被一拳横扫,打在太阳穴上,曹慈脑袋晃荡几下,只是脚步稳固,只是整个人横移出去几步。 陈平安被曹慈双拳砸在胸口,看似双手同时递拳,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拳意,使得陈平安不但双脚离地,瞬间倒飞出去十数丈,人身小天地更好似被剑修一剑拦腰斩开,武夫体魄还好说,受伤不重,陈平安自有手段卸去那两拳的大半劲道,只是修士的气府灵气却是随之汹涌跌宕,不算轻松。 曹慈趁势前掠,一手下按,要按住陈平安头颅。 天地间,又有数个白衣曹慈,一一在别处现身,未卜先知,各有出拳。 结果陈平安就像同时挨了曹慈的先后六拳。 不是躲过第一拳,而是曹慈最后一腿横扫腰部,刚好被陈平安躲过了。 曹慈收拳时,立即换上一口纯粹真气,双膝微曲,消失无踪。 陈平安飘荡向那处凉亭,手掌一拍亭脊,身形一个旋转,落在更远处,却没有落地,期间同样换了口真气,身形消散在半空。 互换一拳。 方圆三里之地,双方拳意崩散流逝,拳罡雄浑无匹,如江河滔滔,如同百万条纵横交错的细密剑气充斥空中。 以至于经生熹平一时间都不好逆转光阴。 陈平安站在一条河岸边,抬起手背抹去嘴角血迹。 曹慈站在河面上,一条河水,漩涡无数,皆是被紊乱拳罡撕扯而起。 陈平安笑问道:“拳招有无名字?” 曹慈点点头,“昙花。”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鼻血擦一擦,就咱们俩,讲究个什么,多学学我。” 他娘的,什么昙花,昙花一现?这名字真不如何,取名字这种事情,也得学学我。 曹慈微笑道:“那你强行咽下一大口淤血算什么。” 陈平安突然紧皱眉头。 体内小天地,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山河震动的不妙异象,这才昙花此拳的精髓所在?与那剑修飞剑一穿而过之后的难缠剑气,差不多? 河上已经不见白衣,只听曹慈笑言一句,“这一拳,暂名流水。” 下一刻,陈平安竟是被一拳打出了功德林,摔在了文庙广场那边。 倒是没有一路翻滚,手肘一抵地面,身形倒转,一袭青衫飘然落地。 曹慈一步跨出功德林禁制,来到文庙之外,“陈平安,到现在还穿着法袍,就这么不计较毫厘之差?想要故意挨拳,让我帮忙砥砺体魄,这没问题,只是连胜负都如此不在意?” 曹慈眯起眼,“我觉得你还没到这个时候。” 陈平安笑道:“你想岔了,我是觉得你今夜来归还剑鞘,不挨你几拳,心里边过意不去。” 话是这么说。估计曹慈不会相信,其实陈平安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自己都不信。 可事实上,陈平安确实有个难言之隐。 因为承载妖族真名一事,自家体魄玄之又玄,陈平安很容易心境不稳,加上先前又被那个从天外重返托月山的十四境老家伙,为老不尊,给对方狠狠阴了一把,所以陈平安一旦放开手脚,倾力出手,与曹慈往死里打这一场架,拳脚会顺势扯动道心,自然而然,就会杀心四起,若是与人捉对厮杀分生死,毫无问题,可与曹慈问拳,却是切磋,就会不妥。 曹慈有些恍然,猜到了些事情,就打算收手。 问拳已经无意义,更没意思。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问道:“你自创多少拳招?” 曹慈说道:“不到三十。” 陈平安点头道:“有点少。” 曹慈问道:“看样子,你接下来出拳,能更认真几分?” 陈平安临时找了个法子压制修士心境,神采奕奕点头道:“不过事先说好,别不小心打死我,此外你都随意,拳招再多,出拳再重,都没事。” 曹慈第一次递拳之前,正儿八经拉开一个拳架。 白衣一振,大袖微摇,拳意内敛到了极致。 但是文庙四周,天地灵气竟是开始自动退散。 曹慈微笑道:“此拳名为龙走渎,不轻。” 陈平安说道:“接拳而已。” 凉亭那边,熹平神色无奈,与刘十六说道:“君倩,你之前可没说他们要离开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庙那边去。” 一直看着小师弟问拳过程的左右笑道:“熹平先生能者多劳,问题不大。” 方才刘十六说了件事,如果不谈拳招深浅、拳意高低,只说体魄,还是小师弟更胜一筹。 结果老秀才一巴掌一个,“小师弟给人打了,你们还笑?!” 刘十六笑道:“也不是谁都能让曹慈放开手脚出拳的。” 曹慈先前撤掉了身上那件法袍,就是证明。 这意味着曹慈都有了点胜负心。 老秀才说道:“说实话,浩然有曹慈是幸事。” 亏得有个曹慈在前边,那么关门弟子陈平安,在武道一途,就会走得格外坚定。 而且曹慈这么个孩子,走的越高,不管怎么个高,老秀才这些老人,看在眼中,都觉得是好事。 老秀才当然会对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寄予厚望,多大的希望都不过分,但是陈平安与人相争,不管是道理,还是武学,总不能想着站在陈平安对面的对方就错了,或是低了,而是要对方对,更高,学生陈平安就一步步脚踏实地,随之更对,更高,才是老秀才心底对陈平安的真正期望。 天下大道,终究不是那种必须分输赢的市井吵架。 条条大道之上,行走之人,讲理之人,其实就是真正的修道之人。 道理越讲越争越分明,拳脚越磨越炼越稳重,道心越砥越砺越光明。 熹平点头道:“只要陈平安能够一直跟上曹慈,哪怕被拉开半个身形,就不是问题,还有机会。” 双方如今只差半步。 别看今夜问拳,陈平安挨拳颇多,其实胜负并不算太过悬殊,一来陈平安的武学境界底子,本就是被一路打出来的,再者双方既然只为分胜负,不求分生死,所以这场问拳,对双方而言,出拳倾力,但是杀心不足,都还谈不上真正的酣畅淋漓,目中无人,心无所碍。 刘十六说道:“双方哪天都神到了,可能会重新拉开点距离。所以小师弟将来在归真一层,必须好好打磨。” 跻身止境之前的山巅境,曹慈可能是为了应对扶摇洲的那场大战,略显仓促,但是陈平安身在剑气长城,反而要更加心无旁骛。 如今又不一样。 曹慈太纯粹。尤其当他心气一起,此后练拳气象,就会很吓人。 刘十六不会因为自己是陈平安的师兄,就对曹慈这个年轻人有任何成见,恰恰相反,刘十六很欣赏曹慈身上的那种气势,就像在与数座天下说个道理,我必然拳法无敌,既不会妄自菲薄,也绝不得意忘形,这就是一件很天经地义的事情,旁人认与不认,都是事实。 反观小师弟回了家乡,却要分心太多。只说练气士身份,尤其是身为剑修的几把本命飞剑,就会是个不小的累赘。 老秀才一瞪眼。 刘十六立即与先生歉意道:“算我乌鸦嘴。” 经生熹平一闪而逝,出现在了文庙台阶顶部,这两家伙打架,总不能仗着自己收拾残局,你们俩就真不管不顾愣头青了,拆了身后文庙才罢休。 前来议事、凑热闹的大修士,差不多都已离开文庙地界,各回各家,各有各忙。 所以事后不少山巅修士,都很遗憾错过了今夜的这场热闹。 哪里能想到,议事结束之后,除了那几个云波诡谲的山上阴谋算计,让人心悸,只会让人更加脚步匆忙,一些个自认境界还不高的上五境修士,只会催促渡船加紧离开是非之地,不曾想还会有这么个天大热闹可看?会来这么一场被后世赞誉为“青白之争”的问拳? 白衣曹,青衫陈。 两位年轻大宗师,竟然将功德林和文庙作为问拳处,拳出如龙,气势如虹。 经生熹平虽然小有怨气,只是不耽误这位无境之人欣赏这场问拳的时候,坐在台阶上,拎出了一壶酒。 毕竟能够这么近距离看拳,独此一份,机会难得。 文庙议事结束,就关了大门,功德林里边,除了老秀才那拨人,其余几位需要暂留几天的儒家圣贤,也还是离着有点远。至于四处渡口,泮水县城、鸳鸯渚等地的山水神灵和练气士,哪怕是一位仙人、或是山君湖君察觉到此地迹象,遥遥掌观山河,都不用经生熹平刻意遮掩,就会看不真切,曹慈和陈平安双方拳意流散使然。 文庙广场上。 一道白虹,一抹青光,因为双方出拳、身形转移太快,交织出一大片的青白光线。 一位玉璞境剑修倾力出剑,也只能斩开些许痕迹的白玉广场,都不知道这两个武夫是怎么出的拳,竟然变得处处裂缝,这还不算专门砸拳在地,经生熹平看得啧啧称奇不已,以此佐酒,喝得极有滋味,天底下的十境武夫,都这么气力大如龙象吗? 如此说来,先前邵元王朝的林君璧,醉醺醺躺在台阶上睡觉,比起这两个武夫,真不算什么失礼的事情。 曹慈出拳,仙气缥缈。挨拳不多,即便白衣被一袭青衫砸中,多是立即就被卸去拳意,不过曹慈偶尔踉跄几步,很正常。 陈平安出拳也不差,气魄极大,至于挨拳,挺稳当。 竟是一次都没有摔地上起不来的场景,或指或掌或手肘一个撑地就能起身。 而且熹平逐渐得出个结论,陈平安这家伙有点无赖啊,轻拳无所谓,砸曹慈身上哪里都成,一有机会,只要拳重,拳拳朝曹慈面门去。 所以等到双方拉开距离,几乎同时吐出一口浊气和淤血,各自再迅速互换一口纯粹真气。 陈平安衣衫褴褛,浑身浴血,不过等到站定后,纹丝不动,呼吸沉稳。 曹慈则是鼻青脸肿,满脸血污。 曹慈伸手抹了把脸,气笑道:“你是不是有病?!” 一门心思打人打脸,好玩吗? 陈平安以拳意罡气轻轻一震衣衫,满身鲜血如花开,怒道:“你管我?!” 老子不得帮开山大弟子找回场子? 凉亭内,老秀才忧心忡忡,心疼不已,问道:“君倩,差不多了吧?” 刘十六摇摇头,“对双方来说,刚刚……热手吧。曹慈许多自创拳招,还有不少瑕疵,也需要拿小师弟当磨石。” 左右点头道:“陈平安与人对敌,擅长避重就轻,所以才能够在战场上以伤换命,想要某天赢过曹慈,就必须要先熟悉曹慈的拳路,曹慈好像在不论什么拳招、追求几拳十数拳叠为一拳的圆满拳意,力求最终一拳不落空、就能分出胜负和生死的某种幽玄境界,所以正好,各取所需。” 因为双方问拳动静太大,李宝瓶,李槐和郑又乾,都赶来了凉亭这边。 李槐看得满头汗水,果然习武练拳这种事情,根本不适合自己,还是读书好啊。 郑又乾听说过曹慈,也是个在两洲战场杀妖如麻的家伙。 郑又乾都不忍心去看小师叔了,与刘十六颤声问道:“师父,小师叔不疼吗?” 刘十六笑道:“那份伤势落在别人身上,早就可以满地打滚了,你小师叔,就还好。” 说完这句话,刘十六就立即抬起双手,果不其然,刚好接住了先生的巴掌。 左右神色淡然道:“简单来说,曹慈在追求问拳只是一拳的武学境界。你们小师叔,则需要找出一种熟悉、适应继而破解曹慈这种无敌之境雏形的方法。如果说得再悬乎一点……” 李宝瓶好像从左师伯这边接了话,自言自语道:“小师叔和曹慈他们……还是身前无人。” 左右眼神欣慰,有了些笑意,“宝瓶此言极准,一语中的。” 故而问拳双方,两人身前真正所站之人,其实是一个未来的曹慈,一个以后的陈平安。 看在小宝瓶的份上,老秀才抬起的手,又落下,轻轻拍了拍左右的肩膀。 文庙广场上。 郦先生在内的一拨夫子先生,都纷纷现身,因为都听了 消息,赶过来喝酒观战,当是事务繁重,找个机会散心了。 结果那两小子年纪不大,架子恁大,好像不愿被太多人旁观,竟是同时拔地而起,直接去往天幕处问拳了。 一抹青色一抹白,联袂远游天幕,期间换拳不停,各自撤退,再瞬间撞在一起,文庙地界,雷声震动,不少老百姓都纷纷惊醒,陆陆续续披衣推窗一看,明月高悬,没有任何下雨的迹象啊。莫不是又有仙师斗法,只不过听声音,刚好是在文庙上空那边,甚至不是几个神仙扎堆的渡口,咋回事,文庙这都不管管? 经生熹平没有立即逆流光阴长河,修缮文庙广场,只是收起了酒壶,抬头望向天幕。 一位老夫子蹲在白玉地面上,伸出手指,抹了抹裂缝,再环顾四周,遍地痕迹,忍不住惊叹道:“武夫打架都这么凶?那个年轻隐官递剑了不成?” 熹平摇头笑道:“不曾出剑,只是问拳。” 郦老先生以心声问道:“熹平先生,如果那小子出剑,不拘泥于武夫身份,那么这场架胜负如何?” 熹平说道:“还是曹慈赢,不过代价很大。” 极有可能,人间再无剑仙隐官,与此同时,浩然天下未来也会少掉一个武神曹慈。 郦老先生喝了口酒,笑道:“先前碰到过这小子,聊了几句,挺和气礼数一孩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年纪轻轻就当隐官的人,结果挨了一路冷眼闭门羹,也没见他生气半点。” 年轻人与老人言语时,坐在台阶上,双手虚握轻放膝盖,还会微微侧身,始终与人直视。 老人看待年轻人,后者意气风发、豪言壮语什么的,见过、听过就算,谁都是年轻人过来的,不稀奇。反而是有些细节,却会让老人牢牢记住。 所以文庙之外,都会觉得那位青衫剑仙,跋扈至极。 文庙之内不少陪祀圣贤和夫子先生,可能就会看得更多。 勉强还算一袭青衫的年轻人,好像挨了一记重拳,头朝地,从天幕笔直一线摔在地上,临近文庙屋顶的高度,一个翻转,飘落在地。 白衣随后现身,站在一旁。 曹慈与文庙台阶那边的熹平先生,抱拳致歉,然后离去。 陈平安同样抱拳,再重返功德林。 廖青霭见到曹慈之后,丝毫不担心这个师弟问拳会输,所以她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我之前说三十年内与他问拳,是不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只是这句话一说出口,廖青霭这个当师姐的,在师弟曹慈这边,就有些忐忑不安。如同一位学生,面对先生。 而廖青霭这些年,练拳一事,因为师父裴杯经常不在身边,需要忙碌军国大事,不然就是去蛮荒天下驻守渡口,所以廖青霭反而是与曹慈问拳请教颇多,曹慈当然是为她教拳喂拳,双方虽是师姐弟的关系,可在某些时候,廖青霭下意识会将曹慈当成了半个师父。 曹慈微笑道:“师姐,有这个念头,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如果师姐能够彻底打消这个想法,我觉得算是与陈平安问拳的第一拳,不是坏事,是好事。” 廖青霭闻言后,再无半点负担。 她看了眼“很陌生”的师弟,印象中曹慈从未如此狼狈。 曹慈板着脸说道:“陈平安比我惨多了。” 说完这句话,曹慈仿佛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就笑了起来。 廖青霭看着这个师弟,不知道天底下有哪个女子,才能够配得上身边白衣。 到了凉亭那边,刘十六按住陈平安的肩膀,察看小师弟人身小天地山河万里的细微迹象,点头笑道:“还好,修养几天,问题不大。不过近期就别与人动手了,不然肯定会留下后遗症,一定要慎重。” 陈平安与君倩师兄点点头,然后转头对李宝瓶他们笑道:“没事,都别担心。” 好像有些牙齿打颤,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 左右让李宝瓶三个先离开凉亭。 问拳结束后,陈平安除了伤势,一身血气、剑气和杀气太重。 尤其是郑又乾,在小师叔现身凉亭后,小精怪就立即脸色惨白。 君倩这才取出一只瓷瓶,递给陈平安,“每天三颗,大致跟着三餐走,一个月后,每天再减少一两颗,你自己看身体恢复的情况,酌情而论。” 陈平安右手下垂,整个人颓然坐在长椅上,立即用左手打开瓷瓶,倒出一颗,轻轻拍入嘴中。 老秀才坐在一旁,笑容灿烂,与这个关门弟子竖起大拇指。 学拳,练剑,治学,吟诗刻章,做买卖,找媳妇,为文脉开枝散叶,样样是强手。 陈平安与先生咧嘴一笑。 其实对于疗伤、养伤一事,陈平安更是行家里手。 所以当晚回了住处,熟门熟路,按部就班。 后半夜,陈平安睁开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 先生好像大半夜独自一人,散步路过,只是停步片刻,却没有久留。 陈平安就继续屏气凝神,手掐剑诀,坐在蒲团上。 这天清晨时分,陈平安走出屋门,发现只有师兄左右坐在院子里,正在翻书看。 看了眼陈平安,左右说道:“我让宝瓶他们几个不着急过来,下午再说。” 左右继续看书。 陈平安坐在一旁,欲言又止。 左右头也不抬,“有话就说。” 陈平安硬着头皮说道:“师兄知道蒋龙骧大致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是师兄很难真正与蒋龙骧为敌。” 左右放下手中书籍,转过身,问道:“怎么讲?” 陈平安给出心中的答案,“因为师兄是读书人,剑术再高,出剑还是会讲规矩,恪守礼仪。加上师兄不知道蒋龙骧到底做了哪些事情,坏事,好事,都不清楚,至于蒋龙骧哪些事情是有心行善,是在朝野沽名钓誉,哪些事情是无心行善,师兄只会更加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师兄面对这些人和事,其实就会束手束脚。” 左右面无表情,不过没有拦着这个小师弟教训自己这个师兄。 “我知道。”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我就像是蒋龙骧的账房先生,会帮他记账,不收钱的那种。蒋龙骧给钱让我不当,都不行的那种。所以对付蒋龙骧这种人,我比师兄擅长很多。我知道怎么让他们真正吃痛,在我这边哪怕只吃过一次苦头,就可以让他们后怕一辈子。 想着恶人自有恶人磨,不对,如果恶人只有恶人磨,也不对,用恶事磨恶人,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说出这番话,陈平安是做好了师兄恼火的心理准备。 毕竟有些不敬。 只是不吐不快,早就想说了。 左右说道:“继续说。” 远处,老秀才和君倩正躲起来掌观山河,先生与学生俩人屏气凝神、目不转睛……看热闹。 这边,陈平安战战兢兢说道:“师兄,我的心里话讲完了,算不算道理,师兄说了算。” 左右看着陈平安,竟然突然笑了起来。 陈平安从没有在师兄这边,看到那种眼神。 印象中,左师兄只有在几个晚辈那边,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左右笑着点头道:“书没白看,都能与大师兄讲道理了。” 陈平安还是有些习惯性的惴惴不安,“师兄是说真心话,还是在心里边偷偷记账了?” 要知道自家文脉的账房先生,一早就是这个师兄。 左右摇头说道:“你这个当师弟的,不能总觉得事事不如师兄。如果在我这边,只会唯唯诺诺,先生收你这么个关门弟子,意义何在?” 远处,老秀才看着君倩手心画卷,忍不住训道:“就你话多,架子恁大。” 刘十六在一旁点头附和道:“左师兄是得改改,总这么欺负小师弟,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老秀才咦了一声,“在左右身边,怎么没这话?” 刘十六答道:“既然有先生在,就轮不到学生仗义执言了。” 老秀才点点头,很满意。 这傻大个,其实是最不吃亏的一个,一向是什么热闹都看着了,就是不挨骂不挨揍。 老秀才站起身,大手一挥,“走,给你小师弟撑腰去。” 刘十六跟在后头。 师兄弟两人,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之所以说这个,是希望师兄以后如果在剑气长城,听到了某些事情,不要生气。” 左右说道:“比如宝瓶洲,桐叶洲?” 陈平安点点头,“可能会有很多事情,会做得不那么讲究读书人身份。” 左右说道:“你打得过大骊的宋长镜,还有那个玉圭宗的韦滢了?” 陈平安一头雾水,摇头道:“目前肯定不行。” 左右懒得再说话,继续看书。 陈平安想了半天,才明白师兄的言下之意。 在剑气长城或是蛮荒天下,他这个师兄,如果听见了某些事情,一般情况,不会理睬,只会置若罔闻。 所以左右在意的,不是陈平安想象的那些传闻、说法,而是小师弟在浩然天下,与谁起了争执,又打不过。那么他这个当师兄的,就去问剑。 老秀才来的路上,刚好错过了最后这几句,所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欺负师弟算什么本事,当先生的,都没开口,轮得到你? 左右不敢与先生顶嘴半句,就对着陈平安笑了笑。 这笔账,算你头上。 陈平安立即懂了。是先生画蛇添足了。 这一天,正午时分,沾李槐李大爷的光,嫩道人做梦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大摇大摆走入中土文庙功德林。 嫩道人进了功德林第一件事,都不是找李槐,而是直接找到了文圣一脉辈分最高……老秀才。 不然去找岁数最大、拳头极硬的刘十六? 还是那个追着萧愻砍、一直追到天外的左右? 至于陈平安,关系一般,不熟。 与老秀才一番攀谈下来,嫩道人乘兴而去,满意而归,私底下与李槐唏嘘不已,“文圣老先生的学问,还是很高的。” 李槐奇怪道:“老嫩,这都没聊几句,你怎么看出来的?” 嫩道人说道:“文圣说的那些个道理,我都听得懂。” 最后老先生问了蛮荒桃亭一个问题,同样的一个道理,礼圣站在你面前,你就觉得有道理,凡俗夫子与你说,就觉得没有道理,如此对不对? 嫩道人当时就给出心中答案了,对是当然不对的,不过搁自己,扪心自问,还是只会听礼圣的道理。 嫩道人觉得这话一说出口,自己在文圣这边,算是栽了,不过还是不后悔,与其跟老秀才撒谎,不如有话直说。 再说了,读书人好骗吗?当然不好骗。既然骗不了对方,总不能再骗自己。 不过老秀才却没有半点生气,反而说了句,不是那么善,但还是个小善,那么以后总有机会君子善善恶恶的。 嫩道人不敢在功德林久留,立即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与老秀才相谈甚欢一场,可是等于与文圣切磋学问啊,已经十分知足。 顾清崧和柳道醇,这两位道友,显然就无此本事了。 下午,陈平安在李宝瓶三个都来看他的时候,说咱们去功德林最高的地方聊天? 李宝瓶眼睛一亮。 功德林最高处,不是下棋的凉亭,不是书楼,是棵古柏。 李宝瓶带的路。 郑又乾觉得这个师姐的学问,很驳杂,这都知道。 于是陈平安,李宝瓶,李槐,郑又乾,都坐在了那棵古柏枝头上,就只是闲聊。 作为小师叔的陈平安,想到了什么,就随便聊什么。 他说我没有想过要成为现在这样的一个人。 没办法先想过,也不是特别想这样,如果可以的话,愿意拿很多珍贵的东西,去换一两个最珍贵的。但是看到你们,就会觉得很值得,没什么好抱怨的,已经很好了。 摊开手掌,陈平安开着玩笑,说手中有阳光,月光,秋风,春风。 还说人情世故事上练,破我心中犹豫贼。 …… 这天黄昏,除了老秀才,学生和再传弟子们,都各自收拾好了行李包裹,准备离开文庙,各自远游。 左右问道:“先生,学生能做什么?” “问这个做什么,不需要。” 老秀才笑道:“不过可以问一问自己,当师兄的,能做什么。” 左右沉默片刻,“小师弟总能照顾好自己,我很放心。” 陈平安有些受宠若惊,憋了半天,只能说道:“师兄过奖了。” 左右说道:“收下。” 陈平安说道:“好的。” 有聚就有散。 人生好像处处是渡口折柳离别处。 左右会重返剑气长城。 刘十六说自己会带着郑又乾,先去趟西方佛国,已经帮这个开山大弟子找好了修行地,再单独去那青冥天下,找好友白也。 茅小冬会留在礼记学宫,为儒生传道授业解惑。 陈平安需要立即返回夜航船。 李宝瓶和李槐会一起返回大隋京城的山崖书院。 每一位嫡传弟子和再传,都各有各的最好,在老人眼中,都是最好的。 所以老秀才最后的一句临别赠言,只是笑道:“都好好的,平平安安。” 等到所有人都离去。 老秀才独自坐在凉亭内,只是这一次,老人没有太多的离别伤感,反而期待下一场重逢。 只是想起了关门弟子之前坐在高枝上,喝着酒,与小宝瓶他们随口胡诌的一首小诗。 极美。 “一棵山中幽兰。 它从不曾见过世人,世人也不曾见过它。 便不开花吗?” 正文 第八百零七章 木人哑语 各有渡口,各有归舟。幸遇时康,风平浪静。 两位年龄悬殊的青衫书生,并肩站在崖畔,海天一色,天地浑然。 也难怪有那么多的山下人,会追慕道踪仙迹于山崖间。 陈平安有些意外,因为来时是礼圣邀请,一路护道至文庙参与议事,去时还是礼圣相送,一路送到了中土神洲的东海之滨,好像在等待那条夜航船的到来。 他当然想不到,是自家先生用一个“好聚好散就很善”的理由,才说服了礼圣,再陪着关门弟子走这一趟。 礼圣笑道:“你在生意一道,神乎其技。” 陈平安有些汗颜,这次参加议事,自己确实没闲着。 礼圣笑了笑,其实是在打趣这位财迷的年轻隐官,做岔了一桩买卖。先前在文庙门口,有陆芝帮忙牵线搭桥,青神山夫人原本都愿意白送落魄山几棵竹子了,结果这小子一头撞上去,非要花钱买,估计这会儿还是觉得自己赚到了? 陈平安壮起胆子,小心翼翼问道:“能否与礼圣问个问题,为何给第五座天下取名五彩?” 礼圣微笑道:“你可以理解为是至圣先师的某种期许,比如百花齐放,五彩缤纷,人间大美。” 知道这小子打的什么算盘,不过礼圣没想着让他遂愿。飞升城在五彩天下已经占尽先手,文庙再破例行事,不妥当。 见礼圣没打算道破天机,陈平安只好放弃,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礼圣说道:“你常年远游,与山水神灵经常打交道,有什么感觉?” 陈平安想了想,“好像大多数都会逐渐对人间感到倦怠。” 新晋神灵,往往充满热情,不管初衷是什么,或汲取香火精华,淬炼金身,或兢兢业业,造福一方,无论各自山河的辖境大小,一位负责帮助皇帝君主调理阴阳的山水神灵,都有太多事情可做。但是时日一久,山河无恙,事事只需按部就班,山水神祇又与修道之人,道路不同,无需刻苦修行,久而久之,哪怕神灵金身依旧焕然,但是身上或多或少,都会出现一种暮气,疲态,消沉之意。 说到这里,陈平安说道:“不过也会有很多例外,比如桐叶洲大泉王朝的埋河水神,好像再过一千年,她还是会朝气勃勃,心系百姓,不把自己当什么水神娘娘。” 礼圣会心一笑。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老秀才念叨多次也就罢了,将那个“性情婉约,待客热情,对礼圣、文圣两脉学问都十分仰慕且精通”的水神娘娘,很是称赞夸奖了一通。而老秀才学生当中,除了身边的陈平安,竟然连那个一向万事不上心的左右,都专门提到了碧游宫的埋河水神。只不过老秀才的两位学生,说得相对公道些,只是一两句话,不会烦人,却也分量不轻。 为此礼圣先前在文庙,找经生熹平取出档案,仔细翻阅了关于大泉埋河的档案。 礼圣问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陈平安点点头,来时路上瞥了眼,是一处天地灵气极其浓郁的山上宗门,灵气凝聚,如数条江河悬在空中,萦绕数山,气象雄伟,不出意外,就是传说中的山海宗,宗门上下,都是女子修士,相传山海宗的开山祖师爷,一个名叫纳兰先秀的女子,精通火法,曾经立下宏愿,发誓要移山搬岭,填平四海。 在此地界,传闻异象极多,有那么玄鸟添筹,猴子观海,狐狸拜月,天狗食日。 在那场战事中,纳兰先秀出海,正是她率先找到了王座大妖绯妃,听说一场厮杀,身负重伤,不得不闭关修养,所以此次未能参加文庙议事。绯妃之所以会被文庙拘押在老君丹炉群山之中,这位山海宗的开山老祖师,可算首功。 陈平安对这些位于中土神洲山巅的宗门,都不陌生,何况山海宗,与皑皑洲刘氏、竹海洞天青神山和玄密王朝郁氏差不多,是当年浩然天下少数几个始终对绣虎崔瀺开门迎客的地方。关于此事,陈平安问过师兄左右,左右说是因为山海宗里边有位祖师女修,是那纳兰老祖的嫡传弟子,喜欢崔瀺,还是一见钟情,后来山海宗愿意公然庇护逃难四方的崔瀺,与宗门大义有些关系,不过更多是儿女情长。 一开始陈平安是信的,后来见着了左师兄与婵娟洞天那位庙祝的“眉来眼去,鸡同鸭讲”,就对此事有些将信将疑了。 礼圣望向远方。 人生如逆旅,夜游秉烛客。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礼圣笑道:“任重道远,以后如果遇到难事,就多跑跑文庙,哪怕一次两次,求了都没用,也不要轻易失望。” 何谓失望,无非就是万般努力过后,不得不求,求了没用,好像与天地与人求遍都无用。 老秀才曾经为了两位学生,先后有过百般求。 而老秀才的这位关门弟子,如果礼圣没有记错,年少时也曾求遍家乡,一样无用。 礼圣继续说道:“佛家说一切智慧从大悲中来。我觉得此这句话,很有道理。”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多想想。” 何谓苦难。 可能是那路旁木人,哑口无声。 如今的浩然天下数洲山河,比如宝瓶洲南部,还有整个桐叶洲,如今有了许多的鬼城。 礼圣说道:“陈平安,那我就先行离去,约莫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夜航船就会从一处归墟在此靠岸,接你登船。” 陈平安恭敬作揖。 下一刻,身边再无礼圣,然后陈平安呆立当场。 原来就在七八丈外,有三人好似在那边赏景。 那三人,同样意外万分,只会比陈平安更感到奇怪,毕竟这里可是宗门禁地。 哪里跑出来个登徒子?如此擅长隐匿潜行?还如此胆大包天,撤去障眼法,公然现身挑衅?! 陈平安眼神诚挚道:“都是误会!” 总不能搬出礼圣,不合适,再者说了也没人信。 那三人中,有一位好似从墙上仕女图走出的女子,眉眼如画,不过真正让陈平安印象深刻的,还是这位女子,坐在崖边,双腿悬空,她正抽着旱烟,烟杆紫竹材质,翡翠烟嘴,丝线坠着烟袋。 这会儿她片刻失神后,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吐出一大口烟雾,女子笑着望向这个青衫背剑的不速之客,可以,都能无视山海宗的数道山水禁制,难道是一位仙人境、甚至是飞升境剑修?只是为何会瞧着面生?还是说觉得自己受了伤,就可以来这边抖搂威风了? 还有个趴在一旁的少女,先前一次次踢着小腿,轻轻磕碰浑圆。 她这会儿停下动作,皱紧眉头,转头死死盯住那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浪荡子。模样长得挺正派,怎的如此不学好。 最后有个小姑娘,原本躺在一张竹席上边无聊翻滚,麻溜儿起身后,走到手持旱烟杆的女子身边,竖起手掌,轻声问道:“先秀祖师,是不是那个传说中的阿良?”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我不认识什么阿良!” 山海宗的开山祖师,笑眯眯道:“只有他的朋友,才会一听说名字,就立即说自己不认识他。” 陈平安还真就无法反驳这个道理。 少女坐起身,问道:“姓甚名甚,若有误会,赶紧说清楚了,别学那个阿良。” 不分什么谱牒仙师、山泽野修,其实天下修士无非三种,第一种,比如跟符箓于玄、火龙真人切磋过道法,与苏子、柳七有过诗词唱和,在竹海洞天酒宴喝过青神酒,或是与傅噤在彩云间下过棋……打铁还需自身硬,这种人,行走山下,是最吃香的,多半本身就是某个山头的开山祖师。越年轻,底气越足。比如剑修左右,武夫曹慈。 第二种,既有大祖荫,好师承,自身资质也好,大道可期,登顶有望。比如文庙元雱,白帝城顾璨。 最末流的,就是只能靠宗门名号扯虎皮了。 陈平安一时间有些为难,怎么解释?只要不搬出礼圣,就真的很难解释清楚。 不过眼前少女,好像是个女鬼,莫不是梦中神游至此? 陈平安只好硬着头皮抱拳致歉道:“不小心误闯此地,是我的过错。我在这里是为了等待一条渡船的靠岸,渡船一到,就会立即离去。如果不合适在此地逗留,我可以马上出海等待渡船。” 如果山海宗这边一定要问罪,道歉没用,自己就只好跑路。 所幸那纳兰先秀多看了几眼背剑青衫客,只是笑道:“瞧着不像是个色胚,既然是误入此地,又道了歉,那就这样吧,天下难得相逢一场,你安心等待渡船就是,不用御剑出海了,你我各自赏景。” 陈平安抱拳道谢一声,就想着还是御风远游去海上,在这边待着,终究有些不合时宜,只是不等他说话,那个吞云吐雾的女子老祖师,就微笑道:“怎么,仗着是位剑修,不给面子?” 陈平安只好盘腿落座,目不斜视眺望大海,双手掐诀吐纳,安安静静不再言语。 反正只要熬过半个时辰就行了。 不远处三人,也没有挪地方,没这样的道理。 仿佛近在咫尺的双方,就这样各做各事,各说各话。 其实人生何处何事何人不如此。 陈平安先前在功德林那边,找过刘叉,没什么用意,就是与这位蛮荒天下曾经剑道、剑术皆最高的剑修,闲聊几句。 经生熹平帮忙打开秘境禁制大门后,陈平安找到了当时坐在湖边垂钓的大髯游侠。 陈平安坐在一旁后,好奇问道:“你给开山大弟子取名竹箧,有没有什么更深的用意?” 刘叉说道:“跟你猜的差不多。” 剑气长城的老剑仙董三更,原本佩剑一丈高,只是在蛮荒天下那边断折,董三更用竹箧装着一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在返回家乡后,就铸了一把新剑,名为竹箧。 虽是阶下囚,刘叉神色淡然,与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其实双方没什么可聊,不过唯独此事,刘叉愿意多说几句。 “剑气长城的剑修,万年以来,我只仰慕董三更。” “如果换成我去游历浩然天下,像他那么出剑的法子,早死了不知道几次。” “当年在家乡那边遇到阿良,我们两个之所以能够成为朋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阿良自称是董三更的忘年交,那家伙说得恳切,我信了。” 知道了答案,其实陈平安已经心满意足,看了一会儿刘叉的垂钓,一个没忍住,就说道:“前辈你这么钓鱼,说实话,就跟吃火锅,给汤汁溅到脸上差不多,辣眼睛。” 刘叉默不作声。 剑气长城的读书人,说话都不中听。 陈平安瞥了眼鱼篓,“能钓上这么几条鱼,真心不是前辈技术还凑合,要么是那些鱼饿慌了着急投胎,要么就是它们的运气实在太差,跟路边醉鬼摔阴沟差不多。” 刘叉问道:“有讲究?” 在这边练剑依旧,看书没兴趣,所以就只有钓鱼一事可以打发光阴了。刘叉刻意放弃了练气士身份,不然就彻底没意思了。 陈平安反问道:“前辈觉得呢?” 要是跟我聊这个,就没啥飞升境十四境了,全是晚辈。 刘叉想了想,说道:“人鱼水,竿钩饵,我觉得就这么点讲究。” 陈平安有些吃不准刘叉的这番言语,问道:“前辈是跟我在这儿打机锋呢,还是当真认为这么简单?” 刘叉不再说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说道:“以后再找前辈问剑一场。” 刘叉笑问道:“为何?” 陈平安蹲下身,捡起几颗石子,轻轻丢入水中,“前辈豪迈,晚辈佩服。就是有几件事,做得不地道。” 刘叉笑了起来,“随意。希望不要让我久等,如果只是等个两三百年,问题不大。” 虽说这位大髯剑客,在浩然天下的几次出剑,并非出自本心,只是刘叉也没觉得这算什么理由。 说到底,还是自身剑术不够高。过剑气长城遗址时,尚未跻身十四境,不然何必在意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看法? 陈平安拍拍手,起身告辞离去。 刘叉愣了愣,猛然转头。 只见那个家伙站在功德林一处“门口”,摆摆手,笑呵呵道:“钓,继续钓,前辈继续,小鱼跑光了,可以等大鱼。” 刘叉只得破例一回,瞥了眼湖中游鱼的动静,被那家伙拿石子一砸再砸,还有个屁的鱼获。 好家伙,比那阿良更狗日的。 刘叉望向湖水,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我捎句话给竹箧。” 陈平安跨过门后,一个身体后仰,问道:“哪句话?” 刘叉微笑道:“告诉他,要成为蛮荒天下的最强者。”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刘叉问道:“帮了忙,无所求?” 陈平安保持那个姿势,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先余着?” 刘叉抬起手。 陈平安丢过去自己亲笔撰写的一本册子,是关于钓鱼的详细心得。 刘叉接过手,收入袖中,道了声谢。 按照李槐的那个说法,陈平安在未来的山上修行岁月里,也会找几件散心事做做,没什么大的想法,就真的只是散心了。 比如下山当个隐姓埋名的学塾夫子,学问不够,就只教某处村塾蒙童的识文断字,可能都不会是落魄山附近的龙州地界,要更远些。或者在莲藕福地里边,当个教书先生,也是可以的。 再比如偶尔会御风远游,去万里之外的江河湖泊,独自垂钓,拎几壶酒,再给自己煮上一锅鱼汤。 如果说挣钱是为了生活,生活却不能只是挣钱。 那么上山修行是人生,人生一样不能只是修行。 只不过练剑习武,挣钱修行,读书求学,都不可懈怠就是了。 陈平安睁开眼,暂时还是没有发现那条夜航船的踪迹。 身边三个,大概是在自家地盘的缘故,纳兰先秀都已经捻出绣袋,换了些旱烟,她性子冷清,不太喜欢说话,其余两个,比较言语无忌,尤其是那少女姿容的鬼魅,好像对曹慈、傅噤、许白这些年轻俊彦,都特别感兴趣,与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聊得特别不见外,小姑娘觉得曹慈更好看些,被她称呼为飞翠姐姐的,却说傅噤更好,因为这位白帝城的城主首徒,是位剑修嘛,比起耍拳脚功夫的,风流气度,肯定要天然胜过一筹。 那个小姑娘就瞥了眼那个青衫剑修,觉得身边这位,好像就不咋的。 陈平安只是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 不曾想聊着聊着,那个飞翠就聊到了那场文庙问拳。原来才几天功夫,这个消息就从文庙传到了山海宗。 天下事纷纷杂杂多如牛毛,可是总会有那么几件事,会被人津津乐道。就像某些人,会鹤立鸡群,有些事,会眼目一新。 小姑娘好像有些闷闷不乐,原本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她,突然就不说话了。 大概是在为曹慈打抱不平?觉得那个什么隐官不讲江湖道义,打了曹慈的脸? 飞翠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转头与那闷葫芦的男子主动说道:“你是剑修,最少仙人吧?眼光肯定不差。那么你觉得那场问拳,如果双方分生死,结果如何?” 陈平安笑道:“我不太懂止境武夫的门道,所以不好妄下结论。不过我猜测,只要与曹慈问拳,不论是分胜负还是分生死,至多一手之数,此外浩然天下,所有武夫,十成十会输,不会有任何悬念。” 而一手之数当中,有裴杯,宋长镜,张条霞,李二。 原本病恹恹的小姑娘一挑眉毛,听到这番公道话,她重新开心起来,摇头晃脑,神采飞扬说道:“什么隐官,什么青衫剑仙,那么差的脾气,这家伙太欠收拾呢,如果换成我是九真仙馆的仙人云杪,呵,如何再换成郑居中,呵呵。如果那家伙敢站在我身边,呵呵呵。” 坐着一旁的陈平安轻轻点头,表示附和,很赞同小姑娘的看法了。 一直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此人的小姑娘,伸出大拇指,“这位剑仙,说话中听,眼光极好,模样……还行,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陈平安笑容和煦,轻轻点头。 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小姑娘的山中精怪出身。 小姑娘随口问道:“你是在等渡船,要去哪儿?” 陈平安说道:“去北俱芦洲。” 小姑娘哦了一声,老气横秋道:“你家乡是北俱芦洲啊,好地方,难怪难怪,那边剑修多嘛。不过我家乡是宝瓶洲,以后带你耍去。” 陈平安愣了一下,只是没有多问。 这个修为境界不高的小姑娘,怎么跨洲来到的中土神洲,好像在山海宗这边还地位不低? 虽然不知其中缘由,不过陈平安对山海宗印象更好几分。 纳兰先秀用旱烟杆敲了敲石崖,再从袋子里边捻出些烟叶,抬头瞥了眼天幕,她怔怔出神。 她回过神,笑问道:“也喜欢抽旱烟?” 陈平安摇摇头,“不曾抽过。” 她笑道:“其实比酒鬼喝酒,更有意思些。” 陈平安笑了笑,没搭话。 除了青神山那些竹子,会跟随玄密王朝的那条跨洲渡船风鸢一起去往落魄山,这次文庙议事,陈平安可谓满载而归。 九嶷山神赠送的那盆菖蒲,还有烟支山女子山君赠送的那只折纸乌衣燕子,都被先生搬出先生的架子,给了陈平安。 至于那盒脂粉,陈平安倒是收得毫不犹豫,格外心安理得,不然先生是给左右师兄?还是给君倩师兄啊? 暴殄天物,根本没必要嘛。 陈平安当时就收了这三样。 其余的,陈平安都没收,不管先生怎么劝,只是不答应。 理由很充分,先生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再传弟子,总得有点自己的家当,先生总这么两袖清风,怎么行。 可是临别之际,先生还是将刘财神不小心落下的那件咫尺物,给了关门弟子,说这玩意儿,以后落魄山是要做大买卖的,肯定用得着,反正只要落魄山挣了钱,就等于是文圣一脉挣了钱。 与此同时,老秀才还笑着从袖子里边摸出两只卷轴。让陈平安猜猜看。 其实陈平安不用猜,知道必然是苏子和柳七两位前辈的手笔。 陈平安觉得自己有个不错的习惯,就是听得进去劝。 比如很快就将火龙真人的那番言语听进去了,做生意,脸皮薄了,真不成事。 老人说的老话,年轻人得听,听了还得去做。 于是陈平安听说仙人云杪尚未离开鳌头山,立即给这位不打不相识的九真仙馆馆主,寄去密信一封。 仙人云杪,很快就悄悄回信一封,将某物寄来功德林。 是那支半仙兵品秩的白玉灵芝。 云杪如此割肉,非但不心疼,反而心甘情愿,而且如释重负。 云杪对这位白帝城城主的敬畏之心,已经夸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郑居中的行为举止,实在是匪夷所思,竟然能够瞒天过海,其中一副分身,一步步成为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这就说得通了,为何一个外乡人,年纪轻轻的,就可以成为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并且活着返回浩然天下。 难道这是郑居中与绣虎崔瀺,与文圣老秀才,与中土文庙的一桩天大买卖?! 此棋局的先手,莫不是当年的彩云局? 瞧瞧,这一记棋盘先手,都已经故意让天下皆知,可是结果如何?还不是成功瞒过了数座天下的所有修士? 云杪在秘密往功德林送出那件白玉灵芝后,这位仙人发自肺腑地走到庭院中,然后朝那泮水县城方向,心中念念有词,作揖长拜,久久不起。 陈平安当然没有见到那一幕,却能够大致想象出那位云杪仙人的心境。 一支价值连城的白玉灵芝,篆刻有两行铭文,寓意极佳。 千年莹澈无瑕之人,百世芝兰幽香之家。 得了这件半仙兵,那么鹦鹉洲包袱斋那边的开销,加上从青神山购买竹子的赊账,就都回本了。 极远处的大海之上,有一道璀璨剑光升空而起。 陈平安抬头望去。 纳兰先秀眯起眼,再转头看了眼那个年轻男人,她知道此人身份了。 ———— 问津渡那边,一袭粉红道袍落在一条刚刚启程的渡船上,柳赤诚随手丢出一颗谷雨钱给那渡船管事,来为桃亭道友送行。 结果在船舱屋内,瞧见了个骨瘦如柴的老瞎子,原本要与桃亭好好喝一顿的柳赤诚,就只是与桃亭打了声招呼,来去匆匆。 一个连郭藕汀都敢随便揍的,柳赤诚掂量一番,惹不起,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师兄已经不在泮水县城。 屋内,老瞎子和李槐坐着,嫩道人站着,不敢喘大气,桌上还有那盆景,“山巅”站着个城南老树精。 老瞎子问道:“李槐,你想不想有个手脚伶俐的随侍婢女,我可以去蛮荒天下帮你抓个回来。” 李槐翻了个白眼,都懒得搭理老瞎子。 老瞎子习以为常了,转过头,那个树精刚刚自称见过一位道号纯阳的古剑仙,后者出身道门剑仙一脉,与自己请教过剑术,随便指点一番,后者的境界就上去了。 老瞎子问道:“口气这么大,你喝西北风长大的?” 老树精一听就不乐意了,双手叉腰,大声问道:“李槐,这家伙谁啊,口气这么冲?” 李槐笑嘻嘻道:“我的大半个师父,还不知道名字。” 老树精沉吟不语,看那嫩道人,道行不浅的样子,都能与柳道醇称兄道弟,没个玉璞境说不过去,既然嫩道人是李槐的扈从,那么眼前这个老瞎子,是李槐的师父,一个仙人境,多半跑不掉,如果是在包袱斋里边,什么仙人,不算事儿,今儿落魄了,必须寄人篱下,还是要审时度势几分,所以就没与那个喜欢满嘴喷粪的老瞎子掰扯什么。 老瞎子转头,面对那桃亭那条飞升境,“浩然嫩道人?响当当的名号,怎么听着有点浩然白也、符箓于仙的意思?” 黄衣老者一脸干笑,“是来浩然天下的游历路上,公子帮忙取的道号,我这不是担心没个绰号傍身,陪着公子出门在外,容易害得自家公子给外人瞧不起嘛。” 老瞎子笑呵呵,一招手,桃亭被猛然一拽过去,只得弯着腰,歪着脑袋,脑袋被那五指如钩抓住,乖乖保持这么个滑稽姿势,桃亭是根本不敢躲。 手指下,咯嘣脆。 桃亭都没敢出声。 那个老树精看得打了个激灵,赶紧转头不敢看,只是又听得毛骨悚然。 这个老瞎子,不是善茬啊。 李槐赶紧起身,一巴掌拍在老瞎子的胳膊上边,“行了行了,你别总这么欺负老嫩,在家关起门来就算了,在外边,好歹给老嫩留点面子。” 老瞎子松开手,一巴掌摔在桃亭侧脸上,打得后者砰然倒地,以心声道:“以后再这么只顾自己逞威风,给李槐带来诸多意外,一巴掌拍死你。” 不过明面上,老瞎子从袖子里摸出一本泛黄书籍,随手丢在桃亭身上,“一路护道,没有功劳,只有苦劳,这是上半部炼山诀,下半部,以后再说。” 桃亭双手捧住书籍,双眼赤红,激动万分。 作为蛮荒天下的撵山老祖,驱山徙山不用多说,不比那袁首差太多,唯独之后的炼山一道,要比那个袁首逊色多矣。不然那个王座位置,就该轮到桃亭来坐了,什么袁首,得一声桃亭老哥。而不是两次在十万大山边缘偷偷晃悠,找机会就会吃了自己。 桃亭为啥愿意给老瞎子当看门狗,还不是奔着这部炼山诀去的? 李槐一拍桌子,问道:“当贤人这么个事,是不是你的意思?!” 嫩道人刚得了天大便宜,觉得屋内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这要是打起来,最后遭罪的,铁定是他,绝不会是李大爷,所以开始挪步。 老瞎子点点头。 不曾想李槐眉开眼笑,绕到老瞎子身后,给老瞎子揉肩敲背,小声道:“此次一回,下不为例。” 这次返乡回家,爹娘和李柳,要是知道了这么个事,还不得笑开了花? 再说了,还有那个没见过面的姐夫,听说是北俱芦洲的书香门第出身,那么总不能让姐姐嫁过门去,给婆家人看低了一眼。如今有个了当书院贤人的弟弟,多少可以说话硬气几分。 李槐提醒道:“说好了啊?君子什么的,别来了,千万别乱来,不然我跟你急,那咱俩的大半个师徒情分,可就要淡了。” 老瞎子还是点头。 君子头衔,算个屁,到时候让文庙直接给个书院山长。不过看李槐这孩子的脾气,好像一直不太喜欢出头,若是山长太惹眼,副山长刚好。 当师父的,给徒弟什么东西,竟然还得小心掂量,仔细思量。最后收不收,得看徒弟心情? 老瞎子和李槐这对师徒,确实不多见。 李槐坐回原位,继续翻看一本江湖演义,突然抬起头,对老瞎子笑道:“刚刚在书上瞧见个说法,老树着花无丑枝。师父你年轻那会儿,模样应该不差吧?” 老瞎子笑着点头,“不差的,当年陈清都、龙君几个,一直嫉妒此事。” 嫩道人看着一张老脸开花的老瞎子。 老瞎子是最不喜欢翻老黄历的一个人。 但 是在李槐这边,竟然都愿意聊这些了。 那个老树精颤声问道:“你是那位?” 老瞎子问道:“哪位?” 老树精擦了擦额头汗水,不敢说话了。 老瞎子起身道:“以后的求学间隙,有空去十万大山那边。” 李槐跟着起身,说等会儿,从书箱里边拿出一个包裹,递给老瞎子,笑道:“都是些杂书,回了那边,当是个消遣。” 老瞎子收入袖中,一步跨出,重返蛮荒。 ———— 那天三更时分,老舟子顾清崧,鬼鬼祟祟走夜路,一路隐藏踪迹,摸到了功德林,与那经生熹平好说歹说,才让对方答应帮忙通报一声。 有求于人,顾清崧才如此好说话,不然你熹平一个等于是从石头里边蹦出来的,与你废话个什么。靠山是文庙又如何,是至圣先师又如何,咱俩不还都算是读书人,谁高一头谁矮一头了? 顾清崧总算见着了陈平安。 陈平安抱拳道:“顾前辈。” 顾清崧摆摆手,“别瞎讲究这些辈分,有的没的,矫情不矫情。” 其实这句话,顾清崧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然陈平安毕恭毕敬喊他一声顾老祖,顾老仙君,又有什么问题? 或者论别个辈分,那么他该算与桂夫人一辈,你陈平安喊桂夫人一声姨,可不就是他的晚辈? 说不得哪天,这小子就要喊自己一声姨夫呢。 这么一想,顾清崧就觉得哪怕今夜喊他陈兄弟,陈大爷,都不亏。 反正以后都会还回来。到时候带着已成道侣的桂夫人,然后就待在落魄山不挪窝了,每天有事没事就去这小子眼前晃悠。 陈平安笑问道:“桂夫人讨不讨厌你?” 老舟子理直气壮道:“当然不讨厌。喜不喜欢我,暂时不好说。” 原本只要这位顾清崧顾老神仙,说个讨厌,陈平安就可以三言两语,将其打发走了。 比如要想让桂夫人喜欢你,第一步,是先不讨厌,如何不讨厌,就是在远处默默喜欢,如此一来,桂夫人也能得个清净,还不耽误顾清崧继续喜欢桂夫人。结果顾清崧来了这么句,陈平安就只好改变路数,换了个问题,说得很人之常情,“桂夫人是我的长辈,你觉得我教你去怎么喜欢她,合适吗?” 顾清崧皱眉道:“少废话,教了学问,我给你钱。” 扯啥,不就是要钱吗?我有。 在那辽阔无垠的四海水域,单枪匹马逛荡了那么多年,连那肥婆娘的渌水坑官吏,只要海上见着了我,都要主动让路,乖乖避其锋芒。 更别谈早年雨龙宗女修这些小虾米了。老子随便一竹蒿下去,能在海上激起万丈浪。 你小子去文庙随便翻翻老黄历,当初是哪位豪杰,水淹十八岛,还能不伤一人? 陈平安自然不会真的教这个老舟子什么“道法”,就随便扯了几句,不过顾清崧从头到尾竖耳聆听状,时不时点头,看样子,误打误撞,真说到心坎上边去了? 顾清崧最后说道:“说吧,你小子想要啥,别整虚的,我没空陪你兜圈子。” 陈平安开诚布公道:“我想与前辈请教一门压箱底的保命遁术。” 道理再简单不过了,就顾清崧这么个脾气,如果没有几种看家本领,绝对不会只是从仙人跌境为玉璞这么“轻松”。 顾清崧犹豫起来,要是桂夫人想学,他肯定倾囊相授,桂夫人之外,他不太乐意,这可是压箱底的本事。 顾清崧没好气道:“我当下叫啥名?” 陈平安只得说道:“顾清崧。” 老舟子嗤笑道:“我看你小子的脑袋瓜子,没外界传闻那么灵光。” 顾清崧,回顾青水山松。 在浩然隐蔽处,找条不出名的江河,找棵古松,将两者炼化了就成。 陈平安先前是有猜测的,只是哪怕验证心中所想,依旧不宜道破天机。 毕竟关键所在,还是道诀内容。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毫无意义。 顾清崧便说了其中玄妙,沾沾自喜道:“想不到吧?” 陈平安一脸错愕,只是并不过火,惊讶之余,略带几分佩服,小有垂涎。 不料顾清崧瞥了眼年轻隐官,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他娘的,小子贼精。 陈平安这下子真的有些疑惑了,顾清崧是怎么看出来的。 顾清崧没好气道:“别瞎猜了,我有一门自己悟出的秘法,可以分清个粗糙的是非。” 不然你以为当年,我为何能够被师父选中,帮着撑船出海?难道因为我好骗钱吗?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放弃求道诀的念头,转移话题,问道:“顾前辈,为何对桂夫人如此念念不忘?” 顾清崧沉默许久,叹了口气,说道:“见到她之前,让我做梦都梦不到那么好看的姑娘。” 陈平安抱拳笑道:“那我就不送前辈了。” 顾清崧疑惑道:“不学这门神通了?” 陈平安摇摇头,“算了,不强求。只希望以后顾前辈遇到了落魄山子弟,愿意多照拂几分。” 顾清崧点点头,“不曾想你小子还是个厚道人,这事可以答应,就以千年为期限好了,以后只要遇到了落魄山的修士、武夫,一般情况我不搭理,可只要是危急关头,我都会出手相助。” 陈平安抱拳致谢。 顾清崧摆摆手,急匆匆离开功德林,追上了一条渡船,找到了重返宝瓶洲的桂夫人,老舟子与她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大致意思,就是之前做了好些蠢事,在桂花岛,在夜航船,都是他不懂分寸。保证再不会有这么一厢情愿的事情。以前是没想明白,如今开窍了,觉得真正的喜欢一个人,总不能只是自己瞎喜欢。 桂夫人神色自若,不过难得没有打断老舟子的言语,还几分认真眼神。 不过她心中一笑,今天仙槎如此会说话,肯定是陈平安那小子的功劳了。 相信很快老龙城桂花岛那边,就会收到一封陈平安专程解释此事的道歉信。 其实不用如此,她又不傻,猜也猜得到。 就仙槎这脾气,在浩然天下,能听进去谁的道理?礼圣的,估计愿意听,或是李希圣和周礼的,也愿意。只不过这三位,肯定都不会这么教仙槎说话。 桂夫人其实倒不是真被这些言语给打动了,而是觉得这个老舟子,愿意这么大费周章,折腾来折腾去,挺不容易的。 她最后还是柔声道:“仙槎,不能回应你的喜欢,对不住了。” 老舟子挠挠头,说了句就只是自己想法的真心话,“么的事,么的事,只要别觉得我烦,我就很高兴了。” 桂夫人叹了口气,“你在桂花岛也是有嫡传弟子的人,偶尔去那边坐坐,争取帮他早些破境。” 作为南岳山君的范峻茂,跌境极多,范家如今也确实急需一位新的上五境供奉了。 桂夫人提醒道:“别多想。” 仙槎斩钉截铁道:“不多想!” 误会个啥,岂会误会,这可不就是八字有一撇了嘛! 陈兄弟,哦不对,陈大爷,你真他娘的有点道行啊! 早知道在功德林那边,自己就不吝啬那门神通了。 桂夫人一看就知道这家伙误会了,不过也懒得多说什么。 老舟子仙槎离开渡船后,通过陆沉留给他的几道独门秘法,先缩地山河,神通广大,犹胜寻常的飞升境,再急匆匆撑船出海,倏忽之间,就万里又万里,准确找到了那条夜航船,开始死缠烂打,非要登船,还信誓旦旦保证自己绝不胡来。 只说找寻夜航船一事,仙槎可以说是浩然天下最擅长之人。 船主张夫子在船头现身,俯瞰大海之上的那一叶扁舟,笑着打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不是说求你都不来吗?” 仙槎手持竹蒿,理直气壮反问道:“你求我了吗?” 求了就不来,没求我就来。 张夫子一时间哑口无言。 仙槎说道:“我只找灵犀城李夫人,与她说句话就走。” 张夫子笑问道:“求她帮桂夫人写篇词?” 老舟子埋怨道:“张船主你恁大岁数的人了,你咋个也这么喜欢问东问西的,开门让了路,就待一边凉快去。” 一番纠缠不休过后,老舟子顺利到了灵犀城那边,真就只说了一句话就要走。 然后老舟子扯开嗓门喊道:“船主?” 没有回应。 “张先生,人呢?别装聋作哑了,我晓得你在。” 还是天地寂静。 于是老舟子开始破口大骂,“你大爷的,倒是让我下船啊。再这么不仗义,山高水长的,以后记得给我小心点……” 仙槎第一次游历夜航船,当时身边有陆沉,自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后来第二次登船,是李夫人觉得烦,请求船主将此人打发下船。 这一次,下船悬了。不曾想仙槎冷笑一声,竟是凭借那门没有传授给陈平安的秘法,直接离开了渡船,不过受伤不轻,跌境还不至于,但是至少消磨掉辛苦百年存神炼气的道行。 李夫人笑道:“一定会被记仇的。” 张夫子说道:“不管他。” 他好奇问道:“先前仙槎说了什么?” 作为船主,不是无法听见,只是出乎对灵犀城的礼敬,故意没去听。 李夫人说道:“他与我建议了一个城主人选。” 张夫子说道:“陈平安?” 李夫人点点头。 张夫子笑道:“从表面上看,他最不适合灵犀城。” 夜航船准备新开辟出四城,城池数量会从十二变成十六。他最早的设想,其实是让陈平安占据新城之一。 张夫子转过头,问道:“就这么想要远游?” 而且这位女子的此次远游,会是与天地作别。 她点点头,说道:“是在渡船上,才得知船主的那篇散文,湖中人鸟声俱绝,天云山水共一白,人舟亭芥子两三粒……我久在临安,都不曾知道那边的雪景,可以如此动人。所以打算看完一场大雪就走,‘强饮三大白而别’,就是不知道我有无这个酒量了。” 张夫子问道:“灵犀怎么办?” 李夫人说道:“留在这里好了。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该就此结束。” 喜欢双手笼袖的鹿角少年,伸手出袖,与张夫子作揖请求道:“船主,我可以陪着主人一起下船吗?以后也未必会登船了。” 张夫子笑着点头道:“有何不可。天底下最自由之物,就是学问。不管灵犀身在何处,其实不都在夜航船?” 李夫人与鹿角少年,一同向这位船主,作揖致谢告别。 张夫子大笑过后,郑重其事作揖还礼,轻声道:“此生有幸得见临安先生。” ———— 白玉京顶楼,陆沉坐在栏杆上,学那江湖武夫抱拳,使劲晃荡几下,笑道:“恭喜师兄,要的真无敌了。” 余斗转过头,发现这个师弟,嬉皮笑脸说着打趣言语,但是一双眼眸,如古井幽玄。 他问道:“何解?” 陆沉揉着下巴,“无解。船到桥头自然直。” 余斗冷笑道:“这不是你在这边磨蹭不去天外天的理由。” 陆沉叫苦不迭,“实在是不愿去啊,尽是苦力活,咱们青冥天下,到底能不能冒出个天纵奇才,一劳永逸解决掉那个难题?” 余斗不言语。 知道师弟陆沉是在埋怨自己当年的那次出手,问剑大玄都观。 ———— 山海宗那边的崖畔。 纳兰先秀将那烟杆别在腰间,起身说道:“走了。” 少女飞翠帮着小姑娘卷起那张竹席,小姑娘一边忙碌,一边去那青衫客说道:“剑仙,你别忘了啊,咱俩是朋友了,以后相互多串门。”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 小姑娘最后捧着卷起的竹席,大摇大摆离去,只是她没来由想起当年的那场分别,就脚步慢了下来。 当时小姑娘被一个姐姐捡回了家,在后者的家乡,她们坐在那个“天”字的第一个笔画上边,后者居中而坐,看着不是那么远的远方,一个叫落魄山的地方。 这会儿小姑娘瞥了眼天幕,红了眼睛低下头,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闷闷道:“天底下最大的坏蛋,就是那个陈平安了。” 陈平安只是目视前方,望向大海,默然无言。 正文 第八百零八章 心声 三人离去,只留下一个属于山海宗外人的陈平安,独自坐在崖畔看向远方。 人间海崖接壤处,四顾山光接水光,青衫背剑远游客,清风明月由我管。 历史上山海宗改过宗门名字,不过就改了一个字,将河修改为海,可是中土神洲的老修士,还是习惯称呼为山河宗。 可惜今天没能遇到那位女子祖师,据说她是宗主纳兰先秀的再传弟子,不然就有机会知道,她到底是喜欢哪个师兄了。 无论是喜欢崔瀺,还是喜欢左右,喜欢任何一位师兄,好像都是好眼光。 陈平安站起身,等待那条夜航船的到来,至多一炷香功夫,就可以登船。 山崖畔,一袭青衫茕茕孑立。 想起礼圣先前那句话,陈平安思绪飘远,由着纷杂念头起起落落,如风过心湖起涟漪。 翻书不知取经难,往往将经容易看。 记得刘羡阳家门口的那丛凤仙花,有次暴雨,小镇所有沟渠都发了大水,给冲走了,陈平安觉得很遗憾,反而刘羡阳这个正主儿,倒是没怎么伤心,说没了就没了,顾璨最是可惜心疼,回家路上,就一直在埋怨陈平安,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搬家去他那边就不挪窝了,说不定这会儿还开花开得好好的。 想起了那个化名余倩月的棉衣圆脸姑娘,陈平安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刘羡阳的祖宅里边,其实还有只祖传的大柜子,做工精巧,是彩绘戗金花卉的老物件,柜子后壁镶嵌有一幅图案,有棵开花茂盛的金色桂树,枝头悬有一轮满月。陈平安都不知道这种事情,怎么讲道理,千里姻缘一线牵?命中注定,就该刘羡阳与赊月,哪怕隔着天下,都会走在一起?希望他们俩,好聚不散,喜结良缘。 白帝城韩俏色在鹦鹉洲包袱斋,买走了一件鬼修重器,陈平安当时在功德林听说此事后,就不再隔三岔五与熹平先生询问包袱斋的买卖情况。 而陈平安自己的人生,再不能被一条发洪水的溪涧拦住。 陈平安突然转过头,很是意外,她是根本就没去天外练剑处,还是刚刚重返浩然? 白衣女子单手拄剑,望向远方,笑道:“眨眨眼,就一万年过去又是一万年。” 陈平安点点头,“好像眨眨眼,就五岁又四十一岁了。” 她问道:“主人知不知道,这里曾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术法坠落处?” 陈平安摇摇头,“不清楚,避暑行宫档案上没瞧见,在文庙那边也没听先生和师兄提及。” 她与陈平安大致说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真相,山海宗此地,曾经是一处上古战场遗址。是那场水火之争的收官之地,故而道意无穷,术法崩散,遗落人间,道韵显化,就是后世练气士修行的仙家机缘所在。 只是这种事情,文庙那边记载不多,只有历代陪祀圣贤才可以翻阅。故而书院山长都未必知晓。 她笑道:“那处五彩天下,将来一定会出现一个天然压胜宁姚的修道胚子,反正肯定不会是剑修,与宁姚有那大道之争,所以让宁姚不要掉以轻心,别觉得成了飞升境剑修,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她在五彩天下,不会一直无敌下去。” 陈平安问道:“此人是不是五彩天下的最大福缘之一?白玉京在内的道门势力,是不是得到此人的机会最大?” 哪怕真有此人,无论是宁姚,他陈平安,一座飞升城,哪怕提前知晓了这桩天机,都不会做那凭借阴阳演化去大道推衍、再去斩草除根的山上谋划。 她点点头,“从目前来看,道门的可能性比较大。但花落谁家,不是什么定数。人神共处,怪异杂居,如今天运依旧晦暗不明。所以其余几份大道机缘,具体是什么,暂时不好说,可能是天时的大道显化为某物,谁得到了,就会得到一座天下的大道庇护,也可能是某种地利,比如一处白也和老秀才都未能发现的洞天福地,能够支撑起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修道成长。反正宁姚斩杀上位神灵独目者,算是已经得手其一,最少有个大几百年的光阴,能够坐稳了天下第一人的位置,该知足了。在这期间,她若是始终无法破境,给人抢走第一的头衔,怨不得别人。” 她笑了起来,“那位小夫子,就没有与主人说这些?” 陈平安摇头道:“礼圣没有聊这些,我也不敢多问。” 她说道:“果然是小夫子,不大气。” 小夫子这个说法,最早是白泽给礼圣的绰号。 只有写老黄历而不是翻老黄历的修士,才有资格这么称呼礼圣。 比如陈平安身边的她,曾经的天庭五至高之一,持剑者。 陈平安识趣转移话题,“披甲者在天外被你斩杀,彻底陨落,一部分原因,是不是天庭遗址里边有了个新披甲者的缘故。” 说得通俗一点,越是高位神灵,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离真,曾经剑气长城的剑修,观照。 他的那把本命飞剑,光阴长河,太过玄妙,使得离真天生就适宜担任新任披甲者。 这些言语,陈平安没有祭出一把笼中雀,甚至没有使用心声,一直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有她在。 谁敢谁能窥探此地? 她嗯了一声,手心轻轻拍打剑柄,说道:“是这样的,周密扶植起了那个观照,使得我那个老朋友的神位不稳,再加上先前攻伐浩然,与礼圣狠狠打了一架,都会影响他的战力。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被我斩杀的真正原因,他杀力不如我,但是防御一道,他确实是不可摧破的,会受伤,哪怕我一剑下去,他的金身碎片,四溅散落,都能显化为一条条天外星河,但是要真正杀他,还是很难,除非我千百年一直追杀下去,我没有这样的耐心。” 其实一场厮杀过后,天外极远处,确实出现了一条崭新的金色银河,蔓延不知几千万里。 她的言下之意,就像是披甲者自己求死,最终主动让出了那个显赫神位,送给离真,准确说来,是说送给周密。 如果持剑者和礼圣未能阻拦披甲者归乡,成功重返旧天庭遗址,以周密的心性,估计离真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陈平安轻声问道:“不得不亲手斩杀披甲者,你会伤心吗?” 持剑者与披甲者,曾经并肩作战万年,就像她所说,相互间是老朋友。 她摇摇头,解释道:“不伤心,金身所在,就是牢笼。低位神灵,金身会消解于光阴长河当中,而高位神灵的身死道消,是后世修道之人无法理解的一种远游,身心皆得自由。旧神灵的可怜之处,就在于言行举止,甚至所有的念头,都是严格按照既有脉络而走,时间久了,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如何有趣的事情。就像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存在。于是后世练气士孜孜不倦追求的长生不朽,就成了我们眼中的大牢笼。” 陈平安拿出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喃喃道:“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相较于你们神灵,人会犯错,也会改错,那么道德就是我们人心中的一种自由?” 她笑道:“能够这么想,就是一种自由。” 陈平安刚要说话,她提起长剑,说道:“这次是真的走了。” 白衣女子的高大身形,化作千万条雪白剑光,四散而开,无视山海宗的阵法禁制,最终在天幕处凝聚身形,俯瞰人间。 陈平安默默记住那些剑光流散的复杂轨迹,再将养剑葫别在腰间,抬起头,与她挥手作别。 下一刻,陈平安驾驭剑心,默念道诀,身形瞬间化作数百道剑光,如崖畔开出一朵青色荷花,然后往崖外大海蔓延出去。 最终剑光一头撞在了山水大阵上,如人碰壁,一个晃悠,剑光凝为身形,笔直摔入大海。 远处,山海宗一处高楼,手持烟杆的纳兰先秀,吐出一口云雾,啧啧称奇道:“好遁法。” 她挥了挥袖子,打开大阵禁制。一袭青衫跃出水面,没有御风离去,而是踩水狂奔。 远处那条夜航船现出踪迹,陈平安一个蜻蜓点水,跳上船头,双脚落地之时,就来到了一座陌生城池。 陈平安站在了一处屋檐下,凝神定睛,发现不远闹市通衢处,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好像有座擂台,台上好像有两个江湖武夫,刚刚各自持笔签订了生死状,其中一位壮汉,豪气干云,写了名字,写得估计连他自己都不认得了,然后狠狠摔了笔,负责收起两份生死状的读书人,忙不迭去捡起地上那支毛笔,骂骂咧咧,莽夫莽夫。 宁姚四个,就在这边凑热闹,没有去人堆里边,在不远处一座酒楼二楼看武夫打擂台。 宁姚和裴钱还好,站在窗口就行,小米粒和白发童子就只能探出两颗小脑袋了。 在陈平安出现在这座城池之时,宁姚就转过头,望向街上那一袭背剑青衫。 陈平安挥挥手,示意她们站在原地就是了,自己过去找她们。 到了酒楼二楼,陈平安发现宁姚那张酒桌旁边的几张桌子,都他娘是些自诩风流的年轻俊彦、公子哥,都没心思看那擂台比武,正在那儿谈笑风生,说些武林名宿的江湖事迹,醉翁之意只在酒外,聊那些成名已久的宗师高人,江湖上的闲云野鹤,总是不忘顺带上自己、或者自己的师尊,无非是有幸一起喝过酒,被某某剑仙、某某神拳指点过。 宁姚转身坐回原位,裴钱笑着与师父点头,小米粒见着了好人山主,抿嘴一笑,白发童子瞧见了隐官老祖,泫然泪下。 陈平安原本想要坐在宁姚身边,结果小米粒让出了自己的长凳,慢了一步的白发童子,就使劲用袖子来回擦拭,轻轻呵气吹拂灰尘状。 陈平安接过裴钱递过来的一碗酒,笑问道:“这里是?” 裴钱低声说道:“太平城。” 别称甲子城,中四城之一。 是夜航船上唯一一处没有修道之人的地方,凡俗夫子七十古来稀。估计随便来个中五境修士,不用是什么地仙,只需要有观海境修为,都是此地的天下第一人了。 陈平安笑道:“怎么来这边逛了。” 宁姚心声说道:“我们在灵犀城那边,见过了从容貌城赶来的刑官豪素。” 陈平安点点头,瞥见宁姚酒碗里酒水还多,就没帮忙倒酒,裴钱喝酒不打紧,江湖人嘛,再看那小米粒竟然也喝上了酒,不过陈平安视线刚到,小米粒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伸手捂住酒碗,“是水,不是酒,我可不晓得酒是啥个滋味,喝不得好,好喝不得,辣得很哩,傻子才花钱买酒喝……” 跟小米粒并肩坐的白发童子,幸灾乐祸道:“对对对,傻子才花钱喝酒。” 陈平安笑道:“等下你结账。” 白发童子吃瘪不已,随即提起酒碗,满脸谄媚,“隐官老祖,学究天人,老谋深算,这趟文庙游历,肯定是出尽风头,名动天下了,我在这里提一碗。” 陈平安摇摇头,喝了口酒,微微皱眉。 宁姚问道:“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陈平安笑道:“打了几架,主要是跟曹慈那场,受了点伤。” 裴钱竖起耳朵。 陈平安取出君倩师兄赠送的瓷瓶 ,倒出一粒丹药,拍入嘴中,和酒咽下,说道:“曹慈还是厉害,是我输了。” 宁姚一听说是与曹慈问拳,就没有太担心陈平安,双方肯定打得有分寸,而且看陈平安当下,也没有任何萎靡神态,反而一身拳意,愈发精粹几分,是好事。 陈平安忍住笑,与裴钱说道:“师父虽然输了拳,但是曹慈被师父打成了个猪头,不亏。” 裴钱挠挠头,“师父不是说过,骂人揭短打人打脸,都是江湖大忌吗?” 陈平安说道:“跟曹慈客气什么,都是老朋友了。” 裴钱咧嘴一笑。 喝着酒,陈平安和宁姚以心声各说各的。 白发童子拉着矮冬瓜小米粒继续去看擂台比武,小米粒就陪着那个矮冬瓜一起去踮起脚尖,趴在窗口上看着擂台那边的哼哼哈哈,拳来脚往。 陈平安说了那场文庙议事的概况,宁姚说了刑官豪素的提醒。 宁姚最后想起一事,“那条打醮山渡船,除了一些自己愿意留在夜航船的修士,渡船和其余所有人,张夫子都已经放行了。” 陈平安笑道:“劫后余生,虚惊一场,就是最好的修行。所以说还是你的面子大,如果是我,这位船主要么干脆不露面,即便现身,还是肯定会与我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不是任何一位剑修,都能够有事没事就随手剑开渡船禁制的。 这是夜航船那位船主张夫子,对一座崭新天下第一人的礼敬。 宁姚没好气道:“分明是看在礼圣的面子上,跟我没什么关系。”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倒也是,这次议事,可能就只有我,是礼圣亲自出面,既接也送。” 宁姚微笑道:“好大出息。” 一位老夫子凭空现身在酒桌旁,笑问道:“能不能与陈先生和宁姑娘,讨碗酒喝?” 他的突兀现身,好像酒桌附近的客人,哪怕是一直关注陈平安这个碍眼至极的酒客,都浑然不觉,好像只觉得天经地义,本来如此。 陈平安抱拳笑道:“见过张船主,随便坐。” 张夫子落座后,从袖中取出一只酒杯,酒水自满杯,竟是那酒泉杯?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劳烦船主,帮着与鸡犬城和白眼城两位城主打声招呼,我可能暂时就不去那边了,下次登船,一定拜访。” 张夫子点头道:“没有问题。” 陈平安又问道:“我能不能在条目城那边开间铺子?” 张夫子还是极好说话,“欢迎。” 桂花岛上边,陈平安名下有座圭脉小院。春露圃也有个玉莹崖,还开了个蚍蜉铺子。 这趟游历北俱芦洲,可能还会与龙宫洞天那边打个商量,谈一谈某座岛屿的“租借一事”。 是那座没有主人多年的凫水岛。 陈平安对那一处山水,极其看重,打算未来的修道生涯中,时不时就去此地闭门修行。 不管如何,陈平安都希望能够将其收入囊中,不管是靠神仙钱买,还是靠人脉香火情,都要尝试一下。 龙宫洞天被三家势力瓜分,近水楼台的水龙宗,郦采的浮萍剑湖,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然后再加上升任大渎灵源公的南薰水殿沈霖,担任龙亭侯的旧大渎水正李源。先前文庙议事,大源国师杨清恐主动拜访过功德林,所以其实陈平安除了水龙宗的南北两宗,都搭上线了。凫水岛的租赁,甚至是直接将其买下,都是有机会的。 只要水龙宗愿意点头答应此事,如今陈平安自有手段,与水龙宗一起在别处挣钱。 如果再在这条夜航船上边,还有个类似渡口的落脚地儿,当然更好。 未来山上修行的闲暇散心,除了当学塾先生、垂钓两事,其实还有一个,就是尽量多游历几遍夜航船,因为这里书极多,古人故事更多。如果有幸更进一步,能够在这边直接开个铺子,登船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顺了,难不成只许你邵宝卷当城主,不许我开铺子做生意? 张夫子说道:“有个想法,陈先生听听看?” 陈平安笑道:“张船主说说看。” 张夫子说道:“灵犀城的临安先生,想要将城主一职让贤给陈先生,意下如何?”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说道:“跟我无关,先前游历灵犀城,我是与李夫人聊得不错,不过她不太可能就这么送出一座城。” 张夫子揭开谜底,“是仙槎率先登船提议,临安先生觉得此事可行,我尊重临安先生的意思。” 陈平安摇头说道:“我又没有邵宝卷那种梦中神游的天赋神通,当了灵犀城的城主,只会是个不着调的甩手掌柜,会辜负临安先生的重托,我看不成,在条目城那边有个书铺,就很知足了。” 张夫子笑道:“城主位置就先空悬,反正有两位副城主住持具体事务,临安先生担任城主那些年,她本就不管庶务,灵犀城一样运转无碍。” 陈平安愣了愣,“张夫子不早说?!” 张夫子只是笑着举杯,自顾自喝酒。 哦,这会儿知道喊夫子,不喊那个关系生疏的张船主了? 张夫子问道:“开了铺子,当了掌柜,打算开门做什么买卖?” 陈平安说道:“撰写人物小传,再依循夜航船条目城的既有规矩,买卖书籍。” 张夫子点点头,“可行。何时下船?” 陈平安说道:“得看夜航船何时在骸骨滩靠岸了。” 张夫子收起酒杯,笑道:“要稍稍绕路,约莫需要一个时辰。” 陈平安心中默算,联系先前宁姚的剑光出现地,以及礼圣所谓的归墟渡口,再通过中土山海宗与那北俱芦洲骸骨滩的距离,大致推算夜航船的航行速度。 张夫子起身告辞,不过给陈平安留下了一叠金色符箓,不过最上边是张青色材质的符纸,绘有浩然九洲山河版图,然后其中有一粒细微金光,正在符纸上边“缓缓”移动,应该就是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海上行踪?其余金色符箓,算是以后陈平安登船的通关文牒? 陈平安起身道谢一声,再抱拳相送。 张夫子笑着提醒道:“陈先生是文庙儒生,但是夜航船与文庙的关系,一直很一般,所以这张青色符箓,就莫要靠近文庙了,可以的话,都不要轻易拿出示人。至于登船之法,很简单,陈先生只需在海上捏碎一张‘引渡符’,再收拢灵气浇灌青色符箓的那粒金光,夜航船自会靠近,找到陈先生。引渡符易学易画,用完十二张,之后就需要陈先生自己画符了。” 在张夫子离去后,宁姚投来问询视线。 陈平安将所有符箓收入袖中,说道:“先争取个非敌非友的关系,再有点生意往来,互相锦上添花。” 宁姚点头。 那她就不用多想夜航船一切事宜了,反正他擅长。 窗口那边,白发童子说自己也是高手,要去飞去那边登台守擂,要在这边帮助隐官老祖赢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头,才算不虚此行。可以委屈自己,只说是隐官老祖的弟子之一,还是最不成材的那个。 小米粒就使劲抱住白发童子,不让她闯祸,摇摇晃晃,往酒桌那边靠拢。 白发童子两腿乱踹,叫嚣不已,黑衣小姑娘说不成不成,江湖名声不能这么来。 陈平安没拦着她们俩的闹腾,想着刑官那个所谓的二十人。 豪素本身,正阳山田婉,三山福地的仙人韩玉树,极有可能,还要加上一个琼林宗某人。 刑官豪素既然来了夜航船,还在容貌城那边停留颇久。那么形貌城城主,化名邵宝卷。此人可能是位候补成员,方便随时补缺。 当然也不排除对方是正式成员,二十人之一,只不过隐藏得很深。如此一来,邵宝卷在条目城那边,步步设计自己,就有了足够理由。 而琼林宗,与北俱芦洲北地大剑仙白裳,嫡传徐铉,渊源颇深。因为徐铉是琼林宗的幕后话事人,这件事,刘景龙是有过提醒的,不然以琼林宗宗主的玉璞境修为,早就给看他不顺眼的家乡剑仙、武学大宗师,打得满地找牙了,北俱芦洲的练气士和纯粹武夫,有几个是好说话的?往往给人麻袋闷棍,或是朝着别家祖师堂一通术法轰砸、飞剑如雨,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琼林宗那么大的生意摊子,山上山下,遍及北俱芦洲一洲,甚至在皑皑洲和宝瓶洲,都有不少产业。只说砥砺山邻近山头的一座座仙家府邸,就是座名副其实的金山银山。 琼林宗当初找到彩雀府,关于法袍一事,三番五次,给彩雀府开出过极好的条件,而且一直表现得极好说话,哪怕被彩雀府拒绝多次,事后好像也没怎么给彩雀府暗地里下绊子。看来是醉翁之意不仅在酒,更在落魄山了。是琼林宗担心打草惊蛇?所以才如此克制含蓄? 陈平安甚至不排除一个可能,假设琼林宗宗主真是二十人之一,说不定还有第二人躲在宗门更暗处。 陈平安一边分心想事,一边与裴钱说道:“回头教你一门拳法,一定要好好学,以后去蒲山草堂,跟黄衣芸前辈请教拳法,你可以用此拳。” 裴钱有些紧张,点头后,偷偷喝了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起身说道:“我们出城找个僻静地方,教拳去。” 白发童子眼珠子一转,大摇大摆就要率先带路。 结果被小米粒一把抱住,“结账,别忘了结账。”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与小米粒窃窃私语一番,借了些碎银子。 小米粒给了钱,立即从书箱里边取出老厨子帮忙制造的纤细炭笔,再在桌上摊开一本空白薄册子,翻开第一页,开始站着记账,神色认真,一丝不苟。 小姑娘还要一边写一边抬手遮挡。 陈平安瞥了眼好像小铺子刚刚开张的账簿,笑问道:“先前借钱给我,怎么没记账?” 小米粒头也不抬,只是伸手挠挠脸,说道:“我跟矮冬瓜是江湖朋友啊,生意往来要算账分明,比如我要是欠了钱,也会记的。可我跟好人山主,宁姐姐,裴钱,都是家人嘞,不用记账的。” 裴钱笑着伸手晃了晃小米粒的脑袋。 给这么一晃,账簿的字就写歪了,小米粒恼得一跺脚,伸手拍掉裴钱的手,“莫催莫催,在记账哩。” 一行人徒步走出这座充满江湖和市井气息的城池,岔出车水马龙的官道,随便寻了一处,是一大片柿子林,花红如火。 先前路过一座湖,水乡水雾弥漫,打鱼的小船,本身就像游鱼。 白发童子这会儿带着小米粒,捡地上那些红彤彤的小灯笼。哪儿的水土不养人。 宁姚背靠一棵树,双臂环胸,这还是她第一次看那师徒二人的教拳学拳。 裴钱摘下了竹箱,放在远处,好像有些局促不安,好像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 陈平安有些奇怪,笑问道:“怎么回事,这么紧张?” 其实该紧张的,是他这个师父才对,得小心再次被开山 大弟子一拳撂倒。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肃然而立,“请师父教拳。”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今天教拳很简单,我只用一门拳法跟你切磋,至于你,可以随意出手。” 结果陈平安刚单掌递出,只是摆了个拳架起势,裴钱就后退了一步。 宁姚觉得今天这拳教不了。 陈平安愈发疑惑,“裴钱?” 裴钱低着头,嗓音细若蚊蝇,“我不敢出拳。” 陈平安气笑道:“怎么,是担心自己境界太高,拳意太重,怕不小心就一拳打伤师父,两拳打个半死?” 裴钱只是看着地面,摇摇头,闷不做声。 陈平安望向宁姚,她摇摇头,示意换个法子,不要强求。 陈平安想了想,就转头与那白发童子喊道:“你过来,帮个忙。” 白发童子跳脚道:“结账是我,挨揍又是我,隐官老祖你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 裴钱抬起头,满是愧疚,陈平安笑着摆摆手,“不打紧,接下来仔细看好师父的出拳就是了。” 宁姚朝裴钱招招手。 裴钱走过去,宁姚轻声道:“没事。” 裴钱点点头。 宁姚见她额头竟然都渗出了汗水,就动作轻柔,帮着裴钱擦拭汗水。 裴钱有些赧颜。 那个白发童子摆出个气沉丹田的架势,然后一个抖肩,双手如水晃荡起伏,大喝一声,然后开始挪步,围绕着陈平安转了一圈,“隐官老祖,拳脚无眼,多有得罪!” 陈平安站在原地,差点没了出手的想法。 小米粒蹲在远处,装了一大兜掉地上的柿子,一口就是一个,都没吃出个啥滋味。 白发童子绕了一圈,一个蹦跳,金鸡独立,双掌一戳一戳的,正色道:“隐官老祖,我这一手螳螂拳,千万小心了!” 陈平安直接就是一腿,白发童子被扫中脖颈,脑袋一歪,在地上弹了几弹,期间还有身形翻滚。 白发童子最终倒地不起,摆摆手手,有气无力道:“不打了不打了,小米粒,记得把药钱记账上,就三两银子好了,回头到了落魄山,我就跟韦财神要去。” 陈平安瞪眼道:“你给我认真点。”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蹦跳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行吧行吧。” 接下来两人切磋,这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就用了些青冥天下的武夫拳招,陈平安则拳路“精巧”,好似女子拳脚,不过看似“婉约”,实则极快极凌厉。 裴钱看得仔细,不光是拳路、招数,过目不忘,她还能看清楚师父拳意的流淌痕迹。 不但是陈平安的出手,就连白发童子那些衔接极好的各家拳招、桩架,都一并被裴钱收入眼底。 其实在吴霜降登上夜航船,与这位心魔道侣重逢后,因为暗中帮她打开了许多禁制,所以如今的白发童子,等于是一座行走的武库、神仙窟,吴霜降知晓的绝大部分神通、剑术和拳法,她最少知道七八分,可能这七八分当中,神意、道韵又有些欠缺,但是与她同行的陈平安,裴钱,这对师徒,似乎已经足够了。 可能这才是那桩买卖当中,吴霜降对落魄山最大的一份回礼。 吴霜降故意不说破此事,自然是笃定陈平安“这条吃了就跑的外甥狗”能够想到此事。 所以一开始只想着让裴钱看拳的陈平安,出拳越来越认真,有了些切磋意味。 白发童子一边嗷嗷叫着,一边随手递出一拳,就是青冥天下历史上某位止境武夫的杀手锏。 裴钱一一记下。 小米粒忙着吃柿子,一颗又一颗,突然耸肩膀打了个激灵,一开始只是有点涩,这会儿好像嘴巴麻了。 宁姚看着那一袭青衫,出拳如云水,她就有些遗憾,没有能够亲眼看见那场文庙问拳。 记得当年在城头上,他好像都没能打中曹慈一拳? 如今陈平安的出拳,确实大家风范。 道理很简单,好看嘛。 难怪当年躲寒行宫那些武夫胚子,一个个都看不起阿良的拳法,等到后来郑大风教拳,也没觉得咋样,都说还是隐官大人的拳法,又好看又实用。刑官一脉的纯粹武夫,因为最早就是一拨孩子,所以与这一脉与避暑行宫的隐官一脉,关系天然亲近。尤其是资质最好的那拨年轻武夫,无论男女,对“上任隐官陈掌柜”,更是推崇。 宁姚抿起嘴唇,笑眯起眼。 不知道以后他去飞升城,是怎么个热闹场景。 陈平安不在渡船这段时日,宁姚除了与小米粒经常闲聊,其实私底下与裴钱,也有过一场谈心。 可能是陪着师娘一起喝酒的关系,裴钱喝着喝着,就说了些藏在心里很多年的话。在落魄山上,哪怕是跟暖树姐姐和小米粒,裴钱都从没说过。 比如她会很怀念小时候,在骑龙巷帮忙招徕生意那会儿,每天会去学塾上课,虽然其实也没学到什么学问,每天光顾着逃课和发呆了。但是到后来,长大之后,就会很感谢师父和老厨子的良苦用心,好歹上过学塾,正正经经的,身边都是些读书声。 曾经有个小镇学塾的教书先生,大概是觉得那个黑炭小姑娘,实在太心不在焉了,怒其不争,有次就让裴钱去把爹喊来。 吊儿郎当的黑炭小姑娘,就嘴上说着,我爹忙得很,出远门了。心里说着,屁学问没有,还不如老厨子哩,教我?偶尔背个书都会念错字,我就不会。 那他什么时候回乡? 不晓得。小姑娘心里说着,我知道个锤儿嘛。我爹的先生,知道是谁吗?说出来怕吓死你。 裴钱!站好,坐没坐样,站没站样,像话吗?!知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 哦。当时敷衍了事的裴钱,心里只是觉得,我师父就一个,关你屁事,看把你能耐的,有本事咱俩划出道来,出门比划比划,一套疯魔剑法,打得你回家照镜子都不晓得是个谁。 不过最后,那个老古板说了一番话,让裴钱别别扭扭,仍是道了一声歉。 那个学塾的教书先生说一看你,家里就不是什么富裕门户,你爹好不容易让你来读书,没让你帮着做些农活,虽说来这边上课不用花钱,可是不能糟践了你爹娘的盼头,他们肯定希望你在这边,能够认认真真读书识字,不谈其它,只说你帮忙给家里写春联一事,不就可以让你爹少花些钱? 在那之后,裴钱在学塾上课,就规矩了许多,好歹不继续在书上画小人儿了。 裴钱在跟师娘坐在屋脊赏月的那晚,还说起了崔爷爷。 宁姚问她为何会那么想念崔前辈。 裴钱说万一,只是万一,哪天师父不要我了,赶我走,如果崔爷爷在,就会劝师父,会拦住师父的。而且就算不是这样,她也把崔爷爷当自己的长辈了,在山上二楼学拳的时候,每次都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拳打死那个老家伙,可是等到崔爷爷真的不再教拳了,她就会希望崔爷爷能够一直教拳喂拳,百年千年,她吃再多苦都不怕,还是想着崔爷爷能够一直在竹楼,不要走。 最后裴钱提起了自己的师父。 她说虽然师父没有怎么教她拳脚功夫,但她觉得,师父早就教了她最好的拳法。 在一起走江湖的那些年里,师父其实每天都在教她,不要害怕这个世界,如何跟这个世界相处。 那个明月夜的屋顶上,宁姚只是听着一旁喝酒微醺的裴钱,安静听着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轻轻说着心里话。 喝酒下肚,言语出口。就像肚子里的话,跟壶里的酒水,互换了个位置。 其实细看之下,其实裴钱是一个姿容不俗的大姑娘了,是那种能够让人觉得越看越好看的女子。 说完这些心里话,身姿纤细、肌肤微黑的年轻女子武夫,正襟危坐,双手握拳轻放膝盖,眼神坚毅。 柿林中的这场切磋,在白衣童子显摆完了百余招绝妙拳脚之后就结束。 不过双方都刻意压境,只在方圆三丈之内施展,更多是在招数上分胜负,不然一座柿林就要消失了。 陈平安收拳后,望向裴钱。 裴钱使劲点头,“师父,都记住了。” 白发童子一手捂住脑袋,一手捂住心口,脚步不稳,如醉汉晃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向陈平安,颤声道:“不妙,隐官拳意太过霸道,我好像受重伤了,小米粒,快快,扶我一把!” 小米粒一路飞奔过去,小心搀扶住白发童子。 陈平安青衫一震,那些脚印尘土随之四散,抖了抖胳膊,尤其是手背,有些发麻,好家伙,敢情是攒了一肚子怨气,趁着自己压境教拳给裴钱,就借机会寻仇来了,好些招数,直奔面门。 这会儿才开始亡羊补牢?是不是晚了? 一行人继续散步,小米粒和白发童子嬉戏打闹,两人抽空问拳一场,约好了双方站在原地不许动,小米粒闭上眼睛,侧过身,出拳不停,白发童子与之对拳匆匆,互挠呢?问拳完毕,对视一眼,个儿不高的两个,都觉得对方是高手。 一行人最终出现在夜航船的船头。 已经能够依稀看到北俱芦洲最南端的陆地轮廓。 杨柳绿桃花红,荷花谢桂花开,人间平安无事。 陈平安闭上眼睛,心神沉浸,打开最后那幅一直不敢去看结局的光阴画卷。 在那条不知在桐叶洲何处的陋巷里,有个小姑娘撑伞回家,蹦蹦跳跳,她敲开了门,见着了爹娘,一起坐下吃饭,男子为女儿夹菜,妇人笑颜温柔,阖家团圆,灯火可亲。 陈平安好像就站在门外的小巷里,看着那一幕,怔怔出神,视线模糊,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去,缓缓回头,好像身后跟着一个孩子,陈平安一转头,模样清秀的孩子便停下脚步,张大眼睛,看着陈平安,而巷子一端,又有一个脚步匆匆的年龄稍大孩子,身材消瘦,肌肤黝黑,背着个大箩筐,随身携带着一只缝缝又补补的针线包,飞奔而来,与陈平安擦身而过的时候,也突然停下了脚步,陈平安蹲下身,摸了摸那个最小孩子的脑袋,呢喃一句,又起身弯腰,轻轻扯了扯那稍大孩子勒在肩头的箩筐绳子。 以后练拳会很苦。 但是年少时背着箩筐上山,独自一人,走在大太阳底下,每次出汗,肩膀真疼。 陈平安心神消散,视线模糊,就要不得不就此离去,退出这幅古怪至极的光阴长河画卷。 刹那之间,就发现那个背箩筐的孩子转身走在巷中,然后蹲下身,脸色惨白,双手捂住肚子,最后摘下箩筐,放在墙边,开始满地打滚。 下一刻,陈平安和那个孩子耳畔,都如有擂鼓声响起,好像有人在言语,一遍遍重复两字,别死。 刹那之间,陈平安就在夜航船睁开眼,一脸茫然。 电光火石间,那人是谁,看不真切,那个嗓音,明明听见了,却一样记不住。 正文 第八百零九章 脚步 下船登岸,离着骸骨滩渡口其实还有些距离,也好,陈平安本就打算之后返回宝瓶洲的时候,再去一趟披麻宗祖师堂所在的木衣山。至于壁画城什么的,就更不去了,反正机缘都没有了,彩绘图都成了白描画卷。 不过陈平安要去趟奈何关集市,也就是鬼蜮谷的那处入口,如今鬼蜮谷因为高承的消失,失去了主心骨,不但京观城群龙无首,白笼城城主蒲禳去了宝瓶洲战场,一样就此杳无音信,只有个小道消息流传开来,传闻是蒲禳跟随一位僧人,联袂游历西方佛国去了,高承和蒲禳的离去,使得肤腻城在内大小城池的英灵鬼物,不得不赶紧缔结了一个松散联盟,然后跟披麻宗又达成契约,双方在百年之内互不攻伐,所以如今的鬼蜮谷,彻底变了天,虽说依然阴气森森,只是外乡修士再想来此历练,就不成了,因为失去了披麻宗的庇护,而且各大鬼物异常抱团,不过如果真有人觉得单凭一己之力,就能够在鬼蜮谷内横行无忌,大开杀戒,披麻宗也不拦着。 陈平安背了一把夜游,腰悬一枚朱红酒壶。 宁姚穿金醴法袍,背剑匣。 裴钱背竹箱,手持行山杖,里边站着个黑衣小姑娘,小米粒正掰着手指头,算着什么时候回到故乡,大大的哑巴湖。 白发童子施展了障眼法,依旧是珥青蛇穿天衣的模样。 除了陈平安,还有一位飞升境剑修,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一位山巅境瓶颈武夫,当然还有一位洞府境的大水怪。 高承亏得如今不在京观城,不然就再不是他拦着陈平安不让走了。 在骸骨滩稍稍停留,就继续赶路,陈平安甚至没有打算乘坐宋兰樵的那条春露圃渡船。 春露圃这件事情,之所以复杂,因为牵扯到了生意上的钱财往来,两座山头的香火情,修士之间的私谊,以及某些面子……可归根结底,就是人心。所以哪怕朱敛这个落魄山大管家,加上账房韦文龙,再有山君魏檗,对此事也觉头疼。 陈平安会先去银屏国随驾城,去火神庙喝个酒,郡城八百里之外,还有座苍筠湖,湖君殷侯怎么都该有条新龙椅了,至于芍溪与苕溪两处祠庙,不知如今是否都换了渠主娘娘。 哑巴湖就在宝相国边境那边,之后去金乌宫,找柳大剑仙叙旧一二,再去春露圃,然后去彩雀府,以及徐杏酒所在的云上城,去趴地峰找张山峰,再拎酒去太徽剑宗找那位大名鼎鼎的酒仙。 大源王朝崇玄署那边,自然需要专程走一趟,来而不往非礼也,拜访卢氏皇帝和国师杨清恐,再去郦采的浮萍剑湖,见一见陈李和高幼清两个剑胚,找到了大渎公侯的沈霖和李源之后,除了感谢他们为陈灵均走渎的护道,顺便谈那龙宫洞天内凫水岛的租赁或是购买…… 在北俱芦洲,其实陈平安要去的地方,还真不算少。 一行人御风而行,很快就可以看见那座高耸入云的木衣山,以及那条南北向的摇曳河。 陈平安在离开夜航船再登岸后,指尖就一直捻着那张青色符箓,凭此确定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方位,顺便勘验自己对夜航船速度的猜测,唯一的担心,是自己可以凭此符箓找寻夜航船,夜航船一样可以找到自己。不过先前在船上,陈平安有些犹豫,还是没有与船主张夫子询问此事。陈平安随口说道:“先前跟曹慈那场切磋,出了功德林,打到文庙广场那边的时候,我跟曹慈求了件事情,各自收力两成。” 宁姚好奇道:“他这都愿意答应?” 陈平安笑道:“当然答应了,都是朋友,这点小事,曹慈没理由不答应。作为回礼,我就提议让他砸锅卖铁押注那个不输局,保证他能挣着大钱。” 宁姚无言以对。 让曹慈押注自己输?能这么调侃曹慈的人,确实不多。 陈平安开始给介绍奈何关的风土人情,说山泽野修来这边逛荡的话,以往都是三板斧,摇曳河神祠庙烧香祈福,再去壁画城看看能否撞大运,最后买本《放心集》,将脑袋在裤腰带一拴,进了鬼蜮谷,能否重见天日,就看老天爷的了。 不过如今这些都是老黄历了,以往那本让人越看越不放心的册子,披麻宗已经不再版刻。没了福缘可得的壁画城,已经游人稀疏,几乎都要彻底关门,而明面上失去高承、蒲禳,以及暗中没了大圆月寺僧人、小玄都观高真的鬼蜮谷,其实就是一盘散沙,一股股零散山头势力,一座座不长脚的城池,所以名义上是与木衣山签订契约,井水不犯河水,可在私底下,一个个的,都纷纷主动向披麻宗纳降投诚。 陈平安指了指鬼蜮谷小天地之外的那些修道之地,笑道:“三郎庙有一种秘制蒲团,这次如果有机会,可以买几张带回落魄山。” 以前的落魄山,纯粹武夫不少,修士没几个,等到陈平安这次返乡,情况得到了改观,只说白玄在内的剑仙胚子,就有九个。 像那蒋去,成了一位相对罕见的符箓修士,陈平安就将那本《丹书真迹》,重新分门别类,按照画符的难易程度,循序渐进,分成了上中下三卷,暂时只给了蒋去一部上卷秘笈,除了李希圣既有的旁白批注,陈平安也加上一些自己的符箓心得,所以拿到那本手抄本后,蒋去自然十分珍重。 陈平安来鬼蜮谷这边,其实主要是想要去羊肠宫那边走一趟,可能都不会带上宁姚几个,让她们在这边稍等片刻就是了。 人生路上,不能眼中只看见趴地峰那样的高山,火龙真人那样的高人。 也要看一看羊肠宫外边守门的小精怪,看一看它小心翼翼埋藏在地底下的那两本书。 可是再小的集市,好像女子也能逛出一朵花来。 宁姚都不例外。 她要么不逛,要逛就极其认真,看架势,是要一间铺子都不落下的。 难得在奈何关找到一座稀罕的书铺,轮到了陈平安想要逛的时候,在门口那边,陈平安反而突然停步,不过很快就顺势跨过门槛,既然见着了,就是一份殊为不易的山上缘分,躲什么。 铺子掌柜是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都是洞府境。在鱼龙混杂的奈何关集市,这点修为,很不起眼。 这间小铺子,卖些《放心集》,还有从壁画城那边买来的神女图,赚些差价,靠这些,是注定挣不着几个钱的,所幸铺子与肤腻城那边有些芝麻绿豆大小的生意往来,顺带着出售些闲杂货物,这才算是在集市这边扎下根了,铺子开了十多年,如果刨开租金,其实也没几颗神仙钱进账。只是相较以往的风餐露宿,削尖了脑袋四处寻找财路,毕竟安稳了太多。 老板娘瞧见了刚刚走进铺子的青衫剑客,激动万分,竟是红了眼眶,赶紧抹了抹眼角,然后狠狠一肘打在自己男人的肋部。 男人一脸茫然,再抬起头,看见了陈平安后,与妻子是差不多的心境,终于等到这个都不知姓名的救命恩人了。 尤其是眼前年轻剑仙的那一双眼睛,让人太熟悉不过了。 其实陈平安一样不知道这对夫妇的名字。 早年只是一场萍水相逢,各自打了个旋儿,照理说就很难重逢了。 当年送出五副乌鸦岭鬼物白骨,陈平安就没想着能见着他们,至于什么钱不钱还不还的,陈平安自然是半点不在乎的。 你别管我陈平安怎么挣钱。也别管我怎么花钱。 正是当年那双涉险挣钱的散修道侣,跟陈平安一起走入鬼蜮谷,女修的资质一般,为了打破境界跻身洞府境,需要一件灵器帮忙梳理本命气脉,大概是做事情不如野修那么“不挑”,只做累活,做不来脏活。四处云游的,多是谱牒仙师,山泽野修,尤其是境界不高的话,说难听点,就是只能求点谱牒仙师吃剩下的残羹冷炙,还得小心翼翼挣钱,不能碍了后者的眼。 夫妇不管如何辛苦积攒,依旧缺了五百颗雪花钱,只是女子的修行,拖延不得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来鬼蜮谷这边搏命,夫妇二人,那次在河神庙那边,跪地磕头,最是虔诚,而这么多年,只要每逢初一十五,哪怕已经还愿,还是会去那边敬香。 而他们之所以在这边开了这间铺子,就是想要还钱。 夫妇二人,并肩而立,双手抱拳,向那位年轻剑仙,作揖不起。 陈平安伸手轻轻扶起男子的胳膊,笑道:“不必如此。” 等到两人起身,陈平安与那女子抱拳祝贺道:“恭喜夫人跻身中五境。” 妇人有些慌张,赶紧施了个万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男子介绍起来,他叫晋瞻,大源王朝人氏,妻子叫宋嘉姿,青祠国人氏,都是机缘巧合,才走上修行路。 按照与那位年轻剑仙的约定,他们在奈何关集市,当年等了一个月。后来实在是不能继续拖延,这才离开骸骨滩,去买下那件破境关键所在的灵器,等到宋嘉姿幸运破境,晋瞻就带着妻子来这边继续等人。 今天面对青衫剑仙一行人,他们夫妇二人,其实难免有些自惭形秽,散修之流,哪敢自称什么修道之士,他们夫妇就是走江湖的,只有那些有明确师传的谱牒仙师,与谁结为夫妻,才有资格称为山上道侣,这山上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陈平安笑道:“我叫陈平安,宝瓶洲大骊龙泉郡人氏,有个山头叫落魄山,就在北岳地界,离着披云山很近,欢迎以后南下游历,去我那边山上坐坐。” 披云山谁不知道,山君魏檗,名气极大的,北俱芦洲的修士,一般都有所耳闻。 那么离着一洲北岳很近的仙山,能是个小山头?必然不能够。 男人看了眼妻子,如何,还是我猜得对吧,就说恩公肯定是位谱牒仙师,当年那份神仙气度,那种不把钱当钱耍的英雄气概,能是野修? 宋嘉姿白了他一眼,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较劲的呢。何况我猜测这位恩公,是豪阀世家子出身,也未必错了啊。 陈平安指了指裴钱,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的开山大弟子,裴钱,武夫。” 再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脑袋,“我们山头的护山供奉,叫周米粒。” 裴钱抱拳致礼。小米粒挺起胸膛。 宁姚自我介绍道:“我叫宁姚,剑修。” 不能由着陈平安来介绍,天晓得他会怎么胡说八道。 晋瞻小声说道:“陈剑仙,那笔钱这就给你取来?” 陈平安点头笑道:“好的。” 宋嘉姿绕到柜台后边,拿出一袋子神仙钱,陈平安也没清点,直接收入袖中。 陈平安想了想,就与铺子白拿了一本书籍,是宁姚挑中的那本放心集。 没有过多闲聊,陈平安告辞离去,夫妇二人将他们送到铺子门口,有聚有散,一方继续游历集市,一方继续开门迎客。 夫妇二人都松了口气,终于连本带利还上钱了,心里总算稍稍好受些,其实陈剑仙的那份救命大恩,又有续道之德,岂是一袋子神仙钱可以偿还的?知道那位剑仙肯定不在意这点钱,但是他们很在意,只是更多的,他们好像也做不到什么,就只能将一份偌大恩情,长长久久,放在心头了。比如以后再去摇曳河烧香, 可以为那双都是剑仙、也知道了姓名的神仙道侣,多多祈福。 之后逛着铺子,宁姚裴钱几个在里边挑选物件,陈平安站在铺子门口。 鬼蜮谷有两条北行之路,分别去往青庐、兰麝两镇,一条路途凶险,山水弯绕,机会也多,一条安生稳当,更适宜赏景。 陈平安当时选择去了青庐小镇,此后就再没有去过兰麝。 肤腻城,铜臭城,陈平安都比较熟悉,尤其是后者,还在那边做过买卖,换了张老仙师的面皮,与一个名叫贞观的女鬼掌柜,和那位自封点校宰相的城主妹妹,卖了好些从地涌山那边搜刮来的闺阁用物,甚至可以说,陈平安当包袱斋一事,好像可以算是在铜臭城起步的,现在回想起来,铜臭城,其实名字挺好的。 至于鬼蜮谷英灵城主之外,当年那几头“大妖”,合称六圣,道号、绰号取得一个比一个大,很能吓唬人。 剥落山的避暑娘娘,地涌山的辟尘元君,积霄山的敕雷神将,脏水洞府的捉妖大仙,还有那搬山大圣,黑河大王…… 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勉强幻化人形的小精怪,背着个大箩筐,都是鬼蜮谷里边的花草药材、土膏奇石,来这边换钱,再买书! 它来自捉妖大仙所在的羊肠宫。如今披麻宗不禁鬼蜮谷的怪异精魅出入,只需要挂个牌子好似“点卯”就行了,会被记录在档。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铺子门口,街上熙攘,仍是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给羊肠宫看门的小精怪,心声一句,挥手招呼。 小鼠精一路飞奔过来,还是瘦竹竿,惊喜万分道:“剑仙老爷?!”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久不见。买书来了?” 它点点头,“可不是,就是不便宜。” 不敢走远。 这个神仙老爷扎堆的奈何关集市,本就不是一个卖书买书的地方。 陈平安笑道:“等到以后世道再太平些,你就可以沿着摇曳河往北走,在那些市井城镇买书,就很便宜了。” 他弯腰翻检了一下小鼠精的箩筐,笑问道:“能卖多少钱?” 里边的各色物件,大大小小,搁放得井然有序,如此一来,箩筐就可以放更多物件。 就像陈平安小时候帮人采摘桑叶,会压了又压,一只箩筐,好像能装千百斤桑叶。 它一提这个就开心,“回剑仙老爷的话,前些年行情最好的时候,能卖两三颗雪花钱呢!掌柜心善,偶尔还会给些碎银子。” 每三五个月,它就会来一趟集市。如今行情不好,就只有一颗雪花钱了。 反正那铺子掌柜说什么就是什么,它又不会砍价,而且也没想着砍价。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气笑道:“哪家铺子收的货,掌柜良心给狗吃了吗?敢这么做买卖,不怕哪天走夜路被人套麻袋吗?” 鬼蜮谷里边,阴气浓郁,千百年的浸染,如同修道之人使上了一种最笨法子的炼物,这么一大箩筐物件,怎么都不该只卖两三颗雪花钱的。估计还是觉得小鼠精太憨好蒙混。 鬼蜮谷里边,撇开那些好似藩镇割据的大小城池不说,早年羊肠宫,积霄山,广寒殿的避暑娘娘这些,都可算地方豪杰,占山为王,拥水开府,所以小鼠精靠着羊肠宫的身份,这些年可以多去不少地方。如果稍稍有些生意经,说不定都攒下几颗小暑钱的家当了。 它笑道:“剑仙老爷,不打紧,反正我就只是花费些气力,多跑几步路,就能挣着钱,不求更多了。平时在家里边,也没个开销。”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能这么想很好。” 它压低嗓音问道:“剑仙老爷,今儿是名副其实的剑仙了么?” 陈平安笑眯起眼,点头说道:“凑合。” 它立即说道:“那等我啊,卖了钱,我去给剑仙老爷准备一份贺礼。” 陈平安摆摆手,“不用。” 从咫尺物里边,陈平安挑了几本善本书籍,递给小精怪,“送你了。” 小精怪有些难为情,可是剑仙老爷送的是书唉,这会儿不收,回了家里,肯定会悔青肠子的。 所以它就不客气了,赶紧抬起双手,使劲在身上擦了擦,这才双手接过两几本书。 裴钱几个继续挑东西,宁姚站在门口,看着陈平安的那张侧脸,他神色温柔,就像家乡的一壶糯米酒酿。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意见,要不要听?” 背着大箩筐的小精怪,立即站得笔直,挺起胸膛,“剑仙老爷,只管开金口!” 街上不少行人听见了“剑仙”称呼,立即就有人投来好奇视线,其中有一伙膀大粗圆的凶悍之辈,尤其眼神不善,他娘的这个小白脸,穿青衫踩布鞋,背了把剑,就真当自己是山上剑仙了?你他娘的怎么不叫刘景龙、柳质清啊?看着细皮嫩肉的,风吹就倒,脸色微白,病秧子一个?那就切磋切磋? 陈平安斜眼过去,“瞅啥?” 其中一位魁梧汉子嗤笑道:“你管你爹瞅啥?” 刹那之间,眉心处微微发凉。 那汉子只见眼前悬停着一把飞剑,立即抱拳说道:“爹!儿子走了。” 一伙江湖武夫走得很大步流星。 随手收起那把恨剑山仿剑,陈平安继续与小精怪笑道:“以后你再有一箩筐满满当当了,可以先去趟青庐镇,我帮你引荐个人,可能不是叫杜文思,就是杨麟,跟我都是朋友,你与他们中的某个做买卖,卖半箩筐货物,剩下半箩筐,就来这边,咬定一个价格,一颗雪花钱。” 小鼠精犹豫不决,难为情极了,手指搓了搓袖子,最后壮起胆子,鼓起勇气道:“剑仙老爷,还是算了吧,听上去好麻烦的。” 说不上什么道理,就是不太愿意如此。只是又知道剑仙老爷是为自己好,就愈发愧疚了。 陈平安似乎也没不奇怪是这么个结果,笑了起来,点点头,“那就还是老样子?” “好嘞!” 曾经也有个少年,婉拒了一位喜欢喝酒的老先生,当时没有当成那先生学生。 那么今天,又有一个小家伙,拒绝了一位剑仙的好意,又如何呢?不如何。挺好的。 陈平安问道:“知道读书最怕什么吗?” 它摇摇头。自己书都没读几本,不晓得这么难的问题。 陈平安笑道:“怕读书多。” 它就更迷糊了。 陈平安解释道:“一是书多了,就很难再像手边只有几本书那么翻书认真。再就是读书一多,道理懂得多,容易道理跟道理打架,反而最后没道理。所以你以后读书的时候,可以多想想这两件事。” 它说道:“剑仙老爷,听不明白!” 陈平安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它的肩膀,“不怕不明白,就怕不多想,天底下最该‘借钱不还’的事情,就是读书,学问不能都还给圣贤们。去买书吧,我就不跟你一起了,以后万一遇到什么难关,觉得靠自己熬过不去,就去青庐镇,找披麻宗修士,说你认识陈平安,你们是好朋友。” 它挠挠头,“那些神仙,咋个会信。” 陈平安说道:“会信的。” 它使劲点头,“记住了。” 小精怪背着大箩筐倒退而走,与那位双手笼袖望向自己的剑仙老爷,挥手作别。 只是没过多久,它就一路飞奔,找到了陈平安一行人,箩筐空了,手里边多了件不起眼的物件,是一方鳝鱼黄的小砚台,勉强能算山上物件。 铭文“明理笃行”。 陈平安收下了这份贺礼,笑问道:“花了多少钱?” 它擦了擦额头汗水,笑容灿烂道:“回剑仙老爷的话,刚好一颗雪花钱。” 陈平安立即就知道,小家伙肯定与那个黑心掌柜赊账了。只是也没说什么,双方挥手告别。 宁姚愈发奇怪。 好像先前跟曹慈打了一架,在夜航船见过了那幅陈平安没有细说内容的光阴画卷,然后今天再在集市,见着了这个小精怪,陈平安好像整个人的身心,都轻松了许多,只是更深处的那份心气,剑意,拳意,整个人的精气神,却一直在涨。 陈平安与宁姚说道:“我一个人去趟鬼蜮谷,一个很近的地方,很快就回,你们就不用跟着了。披麻宗牌坊门口那边的过路钱,有点贵得坑人。” 宁姚无所谓,大不了带着裴钱再逛几间铺子,先前相中几件东西,属于可买可不买,不如买了。 陈平安临时起意要去的地方,不远,只是过了乌鸦岭,却远远没到青庐镇。 是一处山崖间,有座铁索桥,铺满了木板,凡俗夫子都不难行走。 上次陈平安路过此地,还是一座破败不堪、随风飘荡的铁索桥,盘踞着一条漆黑大蟒,还有个女子头颅的精怪,结蛛网,捕捉过路的山间飞鸟。 在鬼蜮谷形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它们就都立即投靠了肤腻城。 然后算是得了张护身符,它们就在索桥一端,搭建茅屋,算是圈画出了一块潦草寒酸的修道之地。 陈平安曾经在此夜宿。 当时闲来无事,就有两头山中精怪,怯生生沿着索桥,主动找到了陈平安。 由不得他们不怕,当时地上就躺着个昏死过去的黑衣书生,然后那人剥了对方的身上法袍,还得手了几张符箓,宝光熠熠,傻子都看出那几张符箓的价值连城。 当年逃离生天之前,好人兄与木茂兄,一见如故,十分投缘。兄弟齐心,四处捡钱。 陈平安在崖畔现身,茅屋那边,很快走出两人,其中有个黑衣壮汉,一身肌肉虬结,颇有勇悍气,朱衣女子,姿容妩媚,都只是洞府境,勉强幻化人形,它们的脸庞、手脚和肌肤,其实还有不少泄露根脚的细节。 京观城高承当时离开鬼蜮谷,走得玄妙,好像散去了一身气运,一地有灵众生,可谓雨露均沾,只不过机缘多寡,各凭造化,就连范云萝都觉得奇怪,这两头原本道行浅薄、福缘一般的索桥精怪,明显就属于在那场“山河变色”当中,运道好的一小撮,竟然都破了瓶颈,得以联袂跻身中五境。 两人一掠过桥,到了陈平安跟前,好个推金柱倒玉山,两人纳头便拜,伏地不起。 “桥夫拜见恩公。” “隽绣拜见恩公。” 陈平安有些哭笑不得,摇头道:“那晚只是随便聊了几句修行事,当不起恩公一说。以后好好修行,当是报答天地养育之恩。” 等到两头精怪起身,已经不见那位青衫剑仙的踪迹。 回了集市牌坊门口那边,陈平安发现宁姚一直在翻阅那本《放心集》,刚刚看完,合上书籍, 她的第一个问题,“去青庐镇的那条路上,附近是不是有个肤腻城?” 《放心集》上边有写,其实陈平安当年交给宁姚的那本山水游记上边,也有记录,不过风波不大,就寥寥几笔带过了。 陈平安见宁姚上心了,那么他就不放心了。 于是大致说 了当年刚入鬼蜮谷的游历过程,在那乌鸦岭,就遇到了肤腻城四大鬼物之一的白衣女鬼,被城主范云萝称呼为“白爱卿”,那女鬼,半面妆,好像生前是一位武将侍妾,再后来,就是在鬼蜮谷自封“胭脂侯”的范云萝,这位生前是亡国公主的英灵,当时乘坐一架珠光宝气的帝王车辇,身穿凤冠霞帔,却是个女童姿容,双方反正就是一架借一架,大打出手,闹得很不愉快,算是结下死仇了。 如果不是剑客蒲禳,陈平安都能追杀到肤腻城,来个一锅端。 宁姚听着陈平安的言语,突然问道:“这么精彩的山水故事,怎么不多写点笔记?” 陈平安问道:“精彩吗?” 白发童子说道:“隐官老祖说精彩就精彩,说不精彩就不精彩,隐官老祖你觉得到底精彩不精彩?” 裴钱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小米粒却胳膊肘往外拐,使劲点头,“精彩得无法无天、一塌糊涂、峰回路转哩。” 唉,这个好人山主,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拎不清,我要是这会儿帮了你,以后私底下还怎么在宁姐姐这边帮你?到时候再说公道话,就不可信嘞。 陈平安听完了所有人的意见,微笑道:“那我以后再有这样的山水故事,就一定多写点,不吝笔墨。” 一行人离开骸骨滩,御风去往银屏国随驾城。 期间路过了月华山和金光峰,好像那两头山中精怪,福缘深厚,跟随李希圣身边修行多年。 裴钱上次和李槐、狐魅韦太真一起北游,期间还专程去鬼斧宫找过杜俞。只是这位让裴钱很敬重的“让三招”杜前辈,当时不在山上,这次陈平安也没打算去鬼斧宫,就杜俞那脾气,肯定还是喜欢在江湖里厮混,山上待不住的。 在那随驾城,火神庙,香火鼎盛。 城北的那座城隍庙,也换了一位新城隍爷。 火神祠里边的那位大髯汉子,一步跨出彩塑金身神像后,模样依旧,二十年光阴,对于一位岁月悠悠的山水神灵来说,实在是弹指一挥间的。 陈平安与大髯汉子喝着酒,听说苕溪,芍溪渠主水仙祠的香火,也好了不少,至于苕溪渠主娘娘,换了个女子英灵,说起她,就连大髯汉子都觉得相当不错,有她担任新渠主,算是一方百姓的福气。听了这些,陈平安就不去苍筠湖水府看那殷侯的那张新龙椅了。 这位火神祠神灵喝酒最后,以心声笑道:“陈剑仙,找媳妇的眼光不错啊,人好看,话不多,懂礼数,很贤惠。” 陈平安满脸笑意,自己干了一大碗酒,心声答道:“哪里哪里,出门在外,我毕竟是一家之主,女主内男主外嘛。” 喝了个微醺,刚刚好。 一起御风离开随驾城,陈平安立即散去酒气。 宁姚微笑道:“我都没什么与他敬酒,懂礼数吗?” 陈平安装聋作哑。 到了宝相国的黄风谷哑巴湖,落地后,裴钱笑道:“这么大的湖?” 周米粒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咧嘴大笑。小姑娘到底是想念这处故乡的。听到裴钱这么说哑巴湖,小米粒就贼高兴。 可其实裴钱是来过这边的。 白发童子翻了个白眼,但凡是昧良心的话,自己可从来说不出口,臊得慌。 冷不丁的,发现隐官老祖斜眼看来。 白发童子立即拍了拍身边矮冬瓜的脑袋,微笑道:“小米粒啊,好大地盘,那你麾下,还不得有千军万马的虾兵蟹将啊?哪儿呢,速速下一道法旨,都喊出来,赶紧让我长长见识,事先说好啊,吓坏了我,你得赔钱。” 小米粒挠挠脸,害羞道:“么的么的,都是单枪匹马混江湖哩。” 陈平安走在水边,没来由想起了那位走镖的年轻人。 对方如今差不多是半百的年龄了,江湖中人,二十余年的光阴,曾经的年轻江湖,说不定都有白头发了吧。 月色静谧,波光粼粼,如洒满了雪花钱。 一起在湖边散步,陈平安横臂,小米粒双手挂在上边,晃荡脚丫,哈哈大笑。 陈平安故意多作停留,在此夜宿,小米粒拉着白发童子去哑巴湖里“游荡江湖”,闹得很。 一样月色,照遍九洲。 春露圃,照夜草堂。 宋兰樵好不容易得闲,今天登门,来找唐玺喝酒。 两个难兄难弟。 一个在师父那边,说不上话,一说就被骂。道理讲不通。 一个在春露圃山主那边,一样说不上话,倒是不会挨骂,碰软钉子。 再加上那些个煽风点火的,唯恐天下不乱,愈发让这两个做惯了生意、熟稔人情世故的老江湖,实在心累。 所以最近这些年,这两位在春露圃祖师堂位置靠后的修士,就有事没事,经常凑一起喝闷酒。 原本没什么私谊的两人,隔三岔五,一杯一壶的,倒是喝出了不错的交情。 前不久唐玺得到了个秘密消息,落魄山那个年轻山主,好像泥牛入海一般,消失无踪了二十来年,终于回乡了。 不但如此,还有更加惊世骇俗的说法,落魄山一举跻身了宗门。 但是独独没有邀请春露圃任何一人,参加那场观礼。 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宋兰樵举起酒杯,呲溜一口,在椅子上盘腿而坐,“你还算不错了,好歹帮着打理那个蚍蜉铺子,细水流长的香火情,他是念旧的人,一定不会对你如何。” 唐玺神色郁郁,“哪有这么做生意的,好好一局棋,多漂亮的先手布局,硬是给自己人搅和得稀烂,都怨不得别人,窝囊。” 宋兰樵白眼道:“你与我师尊说去。” 唐玺气笑道:“那你倒是去找谈老祖啊?” 双方对视一眼,爽朗一笑,各提一杯酒,苦中作乐嘛。 宋兰樵感慨道:“这么年轻的宗主啊。估摸着下次见面,见着了那小子,我说话都要不利索了。” 自家春露圃上上下下,就为了那么个宗字头,已经谋划了多少年?山主老祖,元婴女修谈陵,可谓殚精竭虑。不还是始终未能跻身宗门? 唐玺笑道:“咱们这些老男人过日子,无非是喝酒一口闷。” 宋兰樵哈哈大笑道:“那就走一个。” 天亮时分,哑巴湖那边,一行人继续赶路。 到了那金乌宫山门口,裴钱自报名号,守门修士,很快就去通报此事,有太上师叔祖那边的贵客来访,必须与祖师堂和雪樵峰都说一声。 当年柳质清待客一拨外人,在金乌宫是一件不小的事情。 毕竟这位宫主的小师叔,是出了名的没有朋友,几乎从无迎来送往。 门派内,只听说自家这位辈分、境界都是最高的老祖师,好像与那太徽剑宗的新宗主,关系极好。 之前老祖师难得下山,就是与那位宗主剑仙一起,出剑数次,次次狠辣。 再就是在春露圃玉莹崖那边,结识了一位云游四方的年轻剑仙,只知道姓陈。 裴钱毕恭毕敬抱拳致礼,称呼了一声柳先生。 上次造访金乌宫,柳质清就像一个教书先生,半个家族长辈,甚至仔细查询过裴钱的抄书,最后来了一句,你的字比师父好些。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宁姚。” 柳质清大为意外,很快收敛心神,单手掐剑诀礼,沉声道:“金乌宫柳质清,见过宁剑仙。” 宁姚抱拳还礼,“见过柳先生。” 如果喊柳剑仙,好像不妥。 不谈剑气长城的那个习俗,只说宁姚自己就是一位飞升境剑修,如果再喊一位元婴剑修为“剑仙”,估计双方都要觉得不自在。 陈平安摇摇头,腹诽不已,这家伙不如自己多矣。 自己在那龙须河铁匠铺子,在刘羡阳身边,见了赊月,喊什么? 那么你柳质清见着了宁姚,一声弟媳妇都不会喊吗?白给你的辈分,都不知道收下。 柳质清望向那个白发童子。 陈平安心声说道:“不适合多说。” 柳质清心领神会,点点头,不再多问。 飞升境化外天魔,她的真名天然,青冥天下,岁除宫吴霜降,道侣,合道十四境契机所在…… 哪个说法,不是山上一等一的忌讳? 白发童子等了半天,见隐官老祖在朋友那边,竟然提也不提自己半句,伤心欲绝,坐在椅子上,低着头,靴子踢着靴子。 陈平安笑道:“跟我一起下山?听说刘景龙如今在北俱芦洲,好大威风,公认的酒量无敌,只有我一个人,比较怵他,有你在,我劝酒,你挡酒,咱俩一起杀一杀他的酒桌锐气!” 柳质清呵呵一笑,“不去,得闭关练剑。” 陈平安继续劝道:“练什么剑啊,不急于一时,如今咱俩只差一境,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柳质清微笑道:“我就不送陈山主了。” 陈平安一把搂过柳质清的肩膀,可劲儿往这家伙的伤口撒盐,啧啧道:“呦,恁大架子,怎么,欺负我不是元婴剑仙啊?” 柳质清抬起手,双指并拢,推开陈平安的胳膊。 陈平安收敛笑意,心声道:“对了,说正经的,未来几年内,我打算游历一趟中土神洲,会喊上刘景龙,你有没有想法,咱仨一起?” 早年在春露圃附近的渡口,就跟刘景龙约好了,以后要一起游历中土。 柳质清摇头道:“不跻身玉璞境,我就不下山了。哪天跻身了玉璞,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中土神洲。希望不会太晚。” 如果当真破不开瓶颈,那就只好以元婴剑修的身份,去那剑气长城遗址,再一路御剑往南去。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那就早点破境。” 说不定就有机会,一起走趟蛮荒天下。 到了春露圃,陈平安与宁姚分开,独自去找了那位老妇人,宋兰樵的恩师林嵯峨。 依旧是执晚辈礼,登门拜访,然后没有半点不耐烦,与老妇人唠嗑许久,林嵯峨见着了陈平安,在祖师堂那边见谁骂谁的她,一下子就变成了慈眉善目的长辈,老妇人坐在椅子上,侧过身,一直伸手握住身边那个年轻人的手,询问这些年出门游历,辛不辛苦,怎么瞧着瘦了,一封书信都没有寄来春露圃,这样不好,以后莫要这样了,教人忧心,如今寻见良人美眷的山上道侣了吗?若是有,以后就带来给她看看,若是没有,可要抓紧了…… 老妇人一路将陈平安送到了山脚。 所以陈平安这趟春露圃,就只是见了她一人。 渡船管事宋兰樵,财神爷唐玺,山主谈陵,一个都没见。 所以等到陈平安离去之时,再得知这位年轻剑仙、一宗之主,竟然来了就走,春露圃祖师堂当天就紧急召开了一场议事。 一袭青衫,站在一处海边渡口,清风拂面,鬓角飞扬,双袖飘荡。 天上明月,海上风涛,人间青衫。 正文 第八百一十章 教拳 如果不是因为有桩生意要商量,陈平安不会去那桃花渡叨扰彩雀府修士,耽误她们炼制法袍,就是耽误落魄山挣钱,与谁过不去都别跟钱过不去。 彩雀府位于湖泽水国的水霄国境内,水霄国连同京城在内,州郡城池都建造在岛屿之上,彩雀府就位于巨湖大溪交汇处,溪水名为桃花水,桃花渡上空常年有白云悬停,围绕彩雀府所在青山,如戴有一顶雪白冠冕,山水相依,白云萦绕,开满桃花,风光绝美。 米裕曾经在此“修行”多年,听说还惹了一屁股的情债,算不算坏了落魄山的门风? 陈平安默默记账,回了落魄山就与米大剑仙好好聊聊。 山脚有座彩雀府自家经营的茶肆,其实生意一直冷清,因为茶水价格太贵,桃花渡的过路修士,更多还是选择游历桃林。 陈平安一行人落座后,他与彩雀府女修自报名号,女修听闻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亲临桃花渡,哪敢怠慢,立即以纸鸢传信祖师堂,毕竟彩雀府女修都心知肚明,宝瓶洲的那个落魄山,虽说开山立派没几年,却土财主得很呢。而且如今都是宗门了。 彩雀府能有今天的气象,就要归功于落魄山提供了那件“祖师”法袍,才得以开枝散叶,子孙满堂,凭借这只聚宝盆,都与大骊王朝搭上线做成了生意,使得彩雀府在短短二十年内,迅速崛起,跻身北俱芦洲一流山头,如果不是由于彩雀府按照祖例,一向只收女修,弟子人数不多,不然宗字头,都是可以争一争的。 掌律武峮很快就御风而来,见面就先与陈平安致歉一句,因为府主孙清带着嫡传弟子柳瑰宝,一起出门历练了。孙清美其名曰为弟子护道,不过是有理由多走一趟太徽剑宗罢了。 按照山上规矩,陈平安这样的一宗之主大驾光临,又是彩雀府的幕后财主,孙清是必须要在场的。 哪怕落魄山事先有无飞剑传信,终究还是彩雀府这边失了礼数。 落魄山的底蕴如何,彩雀府再清楚不过了,就俩字,无理。 孙清带着柳瑰宝观礼完毕,回了自家山头后,私下与武峮玩笑几句,咱们这儿,瞪大眼睛都找不着个地仙,在落魄山上,好嘛,好像些个元婴境,都是不敢大声说话的。好像只要不是个地仙,都不好意出门跟人招呼。 武峮当时只听孙清说了那场开宗仪式的观礼名单,就愣是半天没回过神,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那种。 武峮见到了那位一袭雪白长袍、背长条剑匣的女子。 宁姚还是那么个说辞,“宁姚,剑修。” 武峮抱拳致礼,爽朗笑道:“彩雀府祖师堂掌律,武峮,止戈武,山君峮。” 等会儿! 剑修?宁姚? 总不会是剑气长城的那个宁姚吧!? 因为直到府主孙清参加那场观礼,才知道那个在彩雀府每天游手好闲的“余米”,竟然是一位玉璞境剑仙,而且在那落魄山,都当不成首席供奉。真名为米裕,来自剑气长城!其兄长米祜,更是一位战功卓著的大剑仙。 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情?陈平安确实了不起,只是武峮还真不信他能让宁姚跟随身边。 再说了,宁姚跟随飞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有文庙规矩在那边,如何能够来到浩然天下? 仗剑飞升吗? 这就是浩然山巅宗门与二流仙家势力的差别了。何况彩雀府也无剑修,去过剑气长城。再加上浩然山水邸报禁绝多年,所以武峮到现在,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喝着茶水落魄山山主,曾经在那倒悬山春幡斋的官威,到底有多大。 只是武峮心存侥幸,万一真的是呢,试探性问道:“宁姑娘的家乡是?” 宁姚说道:“剑气长城。” 武峮瞬间满脸涨红。 北俱芦洲,是浩然天下九洲中与剑气长城关系最好的那个,没有之一。 所以这里的练气士,哪怕不是剑修,都对剑气长城了解颇多。 武峮亲自煮茶待客,心情激荡,久久无法平静,双手竟是有些不可抑制的颤抖。 茶叶是彩雀府后山特产,名为小玄壁,老茶树不过十二棵,由珍禽彩雀衔摘,秘法炒制成团,故而极为名贵。 武峮经常忍不住多瞥几眼那宁姚。 宁姚,真的是那个传说中的宁姚! 如今北俱芦洲大山头之间,都是有些猜测和说法的,无一例外,都坚信宁姚会是那座崭新天下的第一人。 关键宁姚是女子啊,武峮平时与府主、瑰宝她们喝酒饮茶,岂会不多聊几句宁姚?尤其是心高气傲的柳瑰宝,对宁姚更是仰慕。 但论剑修,绕不过宁姚。 就像浩然天下只要提及纯粹武夫,就肯定绕不开裴杯和曹慈这对师徒。 小米粒双手接过茶杯,道了一声谢,然后与身边的矮冬瓜小声分享心得:“慢点喝,可不能喝快了。” 白发童子一脸震惊,“喝茶还有这么个讲究门道?小米粒,你从哪本生僻书上看到的?” 小米粒双手持杯,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再轻轻点头,表示满意,滋味极好,然后转头笑呵呵道:“无师自通哈。” 陈平安手持茶杯,轻轻旋转,笑眯起眼,凉风习习,心情舒畅,茶肆水榭之外,湖水如镜,溪湖桃花无数,层层叠叠往山上去,花色有浅深,似娇艳女子匀深浅妆。 因为陈平安要跟人谈买卖,宁姚喝过了茶水,就与武峮告辞一声,让来过彩雀府的裴钱带路,她们要去天衣坊那边,欣赏那些彩雀府的“纺织娘”编织法袍。 宁姚在时,武峮一直紧张,宁姚离去,武峮心中又有不舍。 武峮心声问道:“陈山主,能不能问一下宁剑仙的境界?” 陈平安微笑道:“暂时飞升境。” 武峮给自己倒了满杯茶水,仰头一饮而尽。今儿在茶肆待客,亏大了,等到府主和瑰宝回山,自己就说与宁姚一起过喝茶?到底是差了点意思,远远不如与宁姚一起同桌喝过酒。 白发童子留下了,信誓旦旦说要助老祖一臂之力。 陈平安倒是没觉得她在胡吹。炼制法袍一事,吴霜降的这位道侣心魔,是一等一的行家里手。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来这里之前,我参加了文庙议事,彩雀府的法袍,已经被文庙录档了,暂列候补名单,成了,就是一大笔生意。商家、术家和计然家修士,会继续考量此事。不管最终此事成与不成,落魄山和大骊都会收到文庙传信,希望未来某天,有机会与彩雀府道贺。” 陈平安拿出一本册子,是金翠城的炼制秘法的手抄本,道诀是蛮荒桃亭给的,在桌上轻轻推给武峮,笑道:“法袍品秩,可以继续完善提升了,回头彩雀府抓紧给出炼制法袍所需天材地宝的单子条目,越详细越好,我会帮忙在北俱芦洲各地搜寻合适的仙家山头。” 白发童子心声说道:“隐官老祖,我能不能瞅瞅啊?” 得到陈平安的许可后,起身垫脚,趴在桌上,才拿过那本册子,翻阅起来,然后抖了抖手腕,远处桃花溪水便有丝丝缕缕的精粹水运,凝聚为一支碧绿杆毛笔,又有几朵桃花掠过湖溪,飘落在桌上,毫尖轻点桃花,如同蘸墨,在那册子上“朱批”起来,蝇头小楷,这里一行道诀,那边几句建言,在书页空白处写得密密麻麻,很快就将一本册子的文字内容翻了一番。 这一幕,看得武峮心神大震。 仙人手笔,道气缥缈! 武峮忍不住心声询问道:“山主,这位前辈是?” 陈平安笑道:“落魄山新收的杂役子弟,先去骑龙巷那边看铺子,通过考验了,再录入霁色峰谱牒。” 武峮只当是这位前辈的身份不宜泄露,陈平安在与自己开玩笑。 白发童子抬起头,一双眼眸呈现出七彩焕然的琉璃色,前什么辈,臭娘们会不会说话。 陈平安双指弯曲,就是一板栗砸过去。 白发童子只得收敛那道巡狩心神的秘术,如果不是隐官老祖在这边,只会更加神不知鬼不觉,就把武峮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查清楚,再次提笔蘸墨,桌上那桃花瓣的深红颜色,便浅淡几分,一边辛勤写字,一边与隐官老祖做买卖,“查漏补缺,得记一功。” 陈平安笑眯眯道:“之前你不小心说了个‘赔钱’,被记账了,是在裴钱那边功过相抵,还是各算各的?”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选择功过相抵。 “这次文庙议事,你们北俱芦洲三郎庙的灵宝甲,还有老君巷法袍,都已经正式入选。” 陈平安与武峮大致聊了些议事内幕,比如渡船这边,按照文庙那边给出的方案,分出了极为详细的三六九等,比如巨大的山岳渡船,极具攻伐杀力的剑舟,速度极快的流霞舟,都已经被文庙正式采纳,很快浩然各地,就会动工建造剑舟在内的七种渡船。 至于法袍一事,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彩雀府的法袍,由于在价格上有点吃亏,所以哪怕是大骊宋长镜提出的建议,远比一般君主、修士更有分量,文庙那边暂时只是将其列为候选。 这炼物一事,北俱芦洲的山上工艺,其实很出彩,三郎庙的灵宝甲,恨剑山的剑仙仿剑,佛光寺的三色袈裟,大源崇玄署的鹤氅羽衣,如果不谈品秩,只说销量,被琼林宗垄断的老君巷法袍,冠绝一洲,尤其是莹然袍和大阅甲,一个专门给上五境修士,一个给世俗王朝的皇帝君主,不走量。在得到金翠城法袍的那门炼制秘术之前,彩雀府的法袍技艺,其实不算顶尖。 白发童子一挥袖子,手中碧玉笔,桌上那几瓣浅红近白的桃花都散入水中,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大功告成。” 陈平安将册子快速翻阅一遍,再次交给武峮,提醒道:“这册子,一定要小心保管,等到孙府主返回,你们只将摹本送给大骊宋氏,他们自会寄往文庙,彩雀府法袍‘补缺’一事,可能性就更大。一旦文庙点头,彩雀府的法袍数量,可能最少是两千件起步,再者法袍是消耗品,只要在战场上验证了彩雀府法袍,甚至还能从十余种法袍中脱颖而出,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单子,最关键的,是彩雀府法袍在浩然天下都有了名气,以后生意就可以顺势做到中土、皑皑洲。” 武峮听得心神摇曳,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陈平安却开始泼冷水,提醒道:“你们彩雀府,除了收取弟子一事,必须赶紧提上议程,也需要一位上五境供奉或是客卿了。树大招风,财大招贼,要小心再小心。” 武峮无奈道:“谁不想有,咱们那位府主,倒是打 了好算盘,心心念念想着与刘先生结为道侣,就可以一举两得,自家姻缘、山门供奉都有了。可是刘先生不答应,有什么法子。披麻宗那边,求一求,求个记名客卿不难,可要说让某位老祖师来这边常驻,太不现实。” 不过孙清喜欢太徽剑宗刘景龙一事,是一洲皆知的事情,其实这本身,就是一张彩雀府的护身符。 一旦有人无故招惹彩雀府,就刘景龙那种最喜欢讲道理的脾气,肯定会仗剑下山。不为男女情爱,就是讲理去。 但是等到彩雀府的生意做得足够大,足够让人垂涎,这层关系,就未必管用了。 武峮苦笑道:“陈山主,你不能因为落魄山不把上五境当回事,就觉得我们彩雀府是一样的家大业大了。”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这件事,我帮你们想想法子,不过不敢保证一定能成。” 能够常驻彩雀府是最好,但是不一定非要如此。 比如止境武夫王赴愬,只要放出话去,说自己是彩雀府的首席客卿,那么所有的觊觎之辈,就该好好掂量一番了。 毕竟王赴愬的出拳,是出了名的全凭心情。 除此之外,曾经打过交道的那位狮子峰山主,也会是个合适人选。 不过这两位老前辈,到底答不答应,暂时不好说,反正都可以试试看。真要接连碰壁,那就去找灵源公沈霖,还有龙亭侯李源帮忙。欠一个人情是欠,欠俩也是欠。 虢池仙师竺泉,之前走了趟中土神洲的披麻宗上宗,回来之后,就卸去了宗主职务,头把交椅暂时空着,她连祖师堂议事都不爱去了,只等杜文思出关破境,跻身玉璞境,就让性情稳重的杜文思继位。 听说在那祖师堂里边,竺泉大笑不已,公然放话,说老娘如今是无官一身轻,想砍谁就砍谁。 只不过竺泉,还有皑皑洲的谢松花,陈平安其实都有些怵,毕竟连荤话都说不过她们。 武峮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抱拳致谢后,心情大好,说话就没那么顾忌了,笑道:“也就是知道陈山主是持身以正、道心清白的君子,不然我都要为陈山主第一次破例,喊来几个彩雀府弟子拎酒过来,陪着一起喝酒了!” 陈平安脸一黑。 白发童子便看那武峮顺眼几分。 武峮重新落座,说道:“落魄山帮着云上城打造了一座私人渡口,好像春露圃那边意见不小?” 她听说之前春露圃修士,嚷着要让落魄山将那渡口更换选址,搬迁到春露圃的一座藩属山头,那么一大笔神仙钱,给个小小云上城砸这钱,只会打水漂。 陈平安点点头,“人心不足,不奇怪。如果不是春露圃祖师堂内部有过几场争吵,以后落魄山就不用跟他们有任何往来了。” 武峮笑道:“这可不是煽风点火啊。” 停顿片刻,武峮大笑起来,“好吧,我承认,是有点幸灾乐祸。” 白发童子一直规规矩矩坐在隐官老祖身边,瞥了眼这个老娘们,长得不好看,脾气不坏啊。 武峮笑问道:“陈山主已经去过春露圃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过我只见了林前辈一人。” 武峮大为意外,一开始觉得是这位山主年轻气盛,意气用事,只是细细思量一番,越来越惊讶。 最后再看陈平安,这位彩雀府掌律,就有些眼神异样。年纪轻轻的,怎么可以如此洞察人心。 不过也对,大概唯有如此,才能当上如此年轻的一宗之主吧。 武峮问道:“鸾鸾那丫头,修行还顺利?” 陈平安点头笑道:“资质很好,所以我比较担心会耽误她的前程。” 武峮摇摇头,啧啧道:“这话说得,真是欠揍。” 赵树下成了陈平安的嫡传弟子,赵鸾也成了落魄山霁色峰的谱牒修士,所以她就没有继续返回彩雀府修行,留在了落魄山。 陈平安刚刚帮她找了个不记名的师父,就是身边这位化外天魔。 再望向远处那些桃花,陈平安记得早年游历途中,跟魏羡卢白象几个,也曾路过一处桃林,恰好有一位村野女子路过,当时老厨子好像触景生情,就随便胡诌了几句,结果给裴钱笑话了半天。 可其实,朱敛那番随口言语,在陈平安看来,还是极有意思的。 可爱深红浅红,翠绿衣裙妩媚,频偷眼,意如何。缘来因君栽桃花,人在心儿里。 陈平安再想起朱敛摘掉面皮的那张真实脸庞,心中忍不住骂一句。 魏檗,米裕这些个,还有那曹慈,傅噤,好像都比不过老厨子。 记得早年裴钱听老厨子说自己年轻那会儿在江湖上,还是有些故事的。 小黑炭还笑得肚子疼,一手捂肚子,一手使劲拍桌子,说老厨子你笑死个人了。 其实当时陈平安也没少笑。 临行之前,武峮送了几罐小玄壁,说最新法袍的定价一事,让落魄山和陈平安都放心,保本而已。 陈平安笑道:“不用刻意只求个保本,既然是生意往来,哪怕是跟文庙打交道,可钱还是要挣的,我们都少挣点就行。” 武峮摇头道:“这件事,我都不用与府主打商量,只要是文庙那边要去的法袍,我们彩雀府一颗雪花钱都不会挣。” 彩雀府修士,谁都没去过剑气长城。 有机会能这么做一回,以后武峮再去祖师堂为历代祖师爷敬香,会格外安心。 陈平安打趣道:“这让落魄山如何自处?跟着彩雀府一起不挣钱啊?” 武峮一时无言。 陈平安抱拳笑道:“那就这么说定。” 最后这位掌律女修望向并肩而立的那对神仙眷侣,她笑着与陈平安和宁姚说了句,早生贵子。 宁姚明显有些措手不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点头不是,摇头也不对。 陈平安面带微笑,像是听见了,又有没听见。 只是立即觉得彩雀府供奉客卿一事,这点小事,算什么事?包在我身上,这位武掌律只管等好消息就是了。 离开桃花渡,到了那座云上城,城主沈震泽,早已是道侣的徐杏酒和赵青纨,都在城内。 一起乘坐渡船离开云上城,去邻近看了那座仙家渡口,落魄山出钱,云上城负责出地出人,规模不算大,比彩雀府桃花渡还要略小几分。 不过能够拥有一座私人渡口,本身就山上仙府一种的底蕴彰显,这就像大宗门有无本事开辟下宗,是一个道理。 陈平安说要马上赶路,沈震泽就没有挽留,如果只有陈平安,怎么都要喝一顿的,等到年轻山主身边,站着那个名叫宁姚的女子后,沈震泽就不敢了。 故地重游,还是那条满是铺子和包袱斋的大街,宁姚几个逛她们的,陈平安与徐杏酒并肩而行。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杏酒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我一起去找刘景龙喝酒?” 徐杏酒神色尴尬道:“还是不去了吧。” 如今刘先生那一连串名号由来,他跟柳剑仙,好像都是罪魁祸首。 已经不光是什么“陆地蛟龙爱喝酒,酒量无敌刘剑仙”了,披麻宗竺泉贡献了一句“刘景龙确实好酒量,都不知酒为何物”,老宗师王赴愬说了个“酒桌飞升刘宗主”,还有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说那“酒量没你们说的那么好,只有两三个郦采的本事”,反正与太徽剑宗关系好的山头,又是喜欢饮酒之人,只要去了那边,就不会放过刘景龙,哪怕不喝酒,也要找机会调侃几句。 徐杏酒觉得换成自己是刘先生,脾气再好都要破口骂人,只要是找上门喝酒的,来一个骂一个,来两个骂一双。 陈平安轻声问道:“她如今还好吧?” 因为上次观礼,徐杏酒和桓云一起去的落魄山,但是道侣赵青纨,却没有现身。所以陈平安才会有些担心。 徐杏酒点头而笑,然后正衣襟,与陈平安作揖拜谢。 一切尽在不言中。 山下年关,山上心关,都难过,情关难过心难过。 只要过去了,就都还好。 陈平安松了口气,拍了拍徐杏酒的手臂,“别这么客气,用不着。” 徐杏酒直起身,轻声问道:“陈先生,春露圃那边?” 陈平安说道:“已经解决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人心问题不在落魄山,那么其实就需要他们自己去解决。” 如今的很多麻烦,对于陈平安来说,就真的只是些麻烦了,而不再是什么难题。 春露圃之行,只见林嵯峨一人。 就是在讲一个根本不用与春露圃各位修士废话半句的道理。 落魄山山主,宝瓶洲一宗之主,在老妇人那边依旧是晚辈,但是此外春露圃,如果还想继续生意往来,就给我老老实实的,有错改错。 连那玉莹崖和蚍蜉铺子都没去逛,就是与春露圃摆明了划清界线,要公私分明了。 如果愿意改,至于如何改,你们春露圃自己去找那个分寸! 干脆就与落魄山不做生意了?落魄山根本无所谓,很快春露圃就会发现一个真相,不但是浮水出面的披麻宗,彩雀府,云上城,之后还会有太徽剑宗,大源王朝崇玄署,浮萍剑湖,水龙宗,两位大渎公侯……都会是落魄山在北俱芦洲的盟友。落魄山根本不用刻意针对春露圃,春露圃修士自己就会心虚。 是陈平安和落魄山拢起的那么一条跨洲财路,已经帮忙打通宝瓶洲各个关节,这里边涉及到了大骊宋氏,披云山,董水井,关翳然,还有老龙城范家和孙家……都已经如此了,春露圃没理由一个劲往死里挣钱,一门心思想着占尽便宜,这个世道,不讲道理的,不能欺负讲道理的。 当然,随着文庙的解禁山水邸报,相信很快整个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都会知道他是谁。 不单单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那么简单。 不过将隐官这个头衔,与陈平安这个名字挂钩,可能还要稍晚一点。 所以陈平安必须要尽快走完这趟北俱芦洲之行。 然后立即返回宝瓶洲,与刘羡阳一起问剑正阳山。 陈平安说道:“杏酒,我就不在这边住下了,着急赶路。” 徐杏酒笑着抱拳道:“祝陈先生一路顺风。” 陈平安笑着回礼道:“祝修行顺遂,美美满满。” ———— 百花福地的新一届花神考评,凤仙花 神非但没有沦为九品一命,反而稳住了先前品秩,虽说未能提升,可是少女花神,已经足够的喜出望外,以至于她在闺阁内的墙壁,偷偷悬挂起了一幅人物画,打算以后每逢初一十五,都会焚香礼敬,感谢这位青衫剑仙的“救命”恩德。 她开始憧憬着下次陈先生莅临福地。 还有个瞧着比凤仙花神年纪更小的小姑娘,是那福地的芭蕉花神娘娘,手中持有一把袖珍可爱的芭蕉扇,轻轻扇风,问身边的瑞凤儿姐姐,见着那个阿良没有。 咏花诗词,就数她最少了。所以神位很低,少女甚至都没几个别称。 凤仙花神说没能瞧见呢,不过听说那个阿良好威风,抓住了个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嗖一下就不见了,直接去了剑气长城那边。手摇芭蕉扇的少女,听得眼神熠熠光彩。 老玉璞的剑修于樾,身为密云谢氏的首席客卿,职责所在,必须护送那位贵公子返回皑皑洲,只是到了家族名下的那座仙家渡口,于樾就立即动身启程,独自乘坐跨洲渡船,去宝瓶洲最北端的一线渡。 要去年轻隐官的落魄山,挑选弟子去!成与不成,看自己与那未来嫡传的机缘,此次不成,多跑几趟就是了。 只说挑选剑修胚子一事,天底下谁有资格与那位隐官媲美? 结果登船后就有敲门声响起,竟是那个偷偷摸过来的谢氏公子哥,这小子说要去游历一洲北岳所在的披云山,听闻那边有个夜游宴,次次都筹办得极有意思。 邵元王朝有个不小心断了条胳膊的远游境武夫,桐井。 如今在家乡江湖,桐井在酒桌上逢人就说,自己是与那年轻隐官问拳之人! 而且就在那文庙附近,有过正儿八经的问拳切磋一场! 抖了抖那条胳膊颓然下垂的肩头,就这么点小伤,当然了,有一说一,跟隐官大人没对我下狠手有关系。 不认识隐官?没听过这头衔?哦,就是剑气长城官最大的那个剑修,这位青衫剑仙,年轻得很,如今才四十来岁。 还不知道?就是那个能够三两拳打得马癯仙跌境、再让曹慈去功德林主动问拳的止境宗师! 有人会问,这个隐官,拳法如何? 高啊,还能如何?他就只是站在那边,纹丝不动,拳意就会大如须弥山,与之对敌之人,自然就像山脚蝼蚁,仰头看天! 所以我那几拳递出,真算是舍生忘死了。 所以隐官大人不对我下死手,明白了吧?这就是纯粹武夫之间的一种相互礼敬。境界悬殊不假,但是隐官看我,是视为同道中人的,当然,达者为先,登顶为长,他是前辈,我是晚辈,这么说,我不亏心。对这位年轻隐官,我是很心服口服的。以后江湖上,谁敢对隐官大人说半句不中听的,呵呵。 对不住! 那就是与我桐某人问拳了。 许弱跟随墨家钜子,来到了那处渡口,哪怕先前钜子离开此地,去参加文庙议事,这座城池依旧在自行生长。 哪怕许弱本身就是墨家子弟,亲眼目睹此城,一就只有一个感受,叹为观止。 一位老真人护送郁泮水和少年皇帝去了玄密王朝后,就缩地山河,到了一处归墟入口,然后很快就现身蛮荒,远游不知几个万里,一路上也没遇到个能打的,最后终于逮住个好像境界不错的,结果定睛一看,他娘的,不是飞升大妖。老真人翻开一幅地图,呦,好像还是个挺有名气的大山头,据说先前打那桐叶洲打得很起劲嘛。 于是老真人就施展出了火法与水法。 方圆千里之地,大水在天,大火铺地。水作天幕火为地。 老真人抚须点头,自言自语道:“老当益壮,术法尚可。” 沉默片刻,火龙真人自言自语道:“是不是有点气力过大了?” 火龙真人自问自答,“打架不讲究个气派,还打什么架?” 北俱芦洲的江湖上,有个鬼鬼祟祟的蒙面客,踩点完毕后,趁着夜黑风高,翻过墙头,身形矫健,如兔起鹘落,撞入屋内,刀光一闪,一击得手,手刃匪寇,就似飞雀翩然远去。 这些年行走江湖,都是跟那位好人前辈有样学样,这般隐蔽行事,他还给自己取了个化名,杜好事,杜俞的杜,做好事不留名的那个好事。 杜俞每次出手,都会审时度势,量力而行,做完就跑,好像生怕别人知道他是谁。 大好人间,这边天晴那边雨,此处山花不动别处风。 往北的御风远游途中,陈平安一行人偶尔停步休歇,山上山下不做定数,眼中所见景象,也就因时因地而异。 有那周遭百里的崇山峻岭,灵气沛然,云雾升腾,搅动飞旋,山巅祠庙在夜幕中金光熠熠,如同一盏高悬天地间的大灯笼。 有那驿旅客逢梅子雨,藕花风送离人愁。有那大水之滨,官府筹建黄箓斋,祈福消灾。在那旭日东升之时,朝霞绚烂,有一拨练气士随云而走,其中有那少年少女,跟随师门长辈一起大声朗诵师门道诀,扬言要活捉三尸焚鬼窟,生擒六贼破魔宫。 有那入山采石的匠人,接连大日曝晒下,坑洞水落石出,在衙署官员的监督下,老坑场内所凿采美石,都用那稻草小心包好,按照世世代代的习俗,人人蹲在老坑门口,必须等到太阳下山,才能带出老坑石下山,不论老少,肌肤晒得黝黑油亮的匠人们,聚在一起,以方言笑语,聊着家长里短,家里有钱些的,或是家里穷却孩子更出息些的,话就多些,嗓门也大些。 到了趴地峰。 张山峰还是跟当年差不多的年轻面容,只不过在山上吃好穿好,不用一个人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就不再那么穷酸落魄了。 白发童子一直在四处张望,这就是那个火龙真人的修道之地? 得知那个女子就是宁姚,张山峰打了个道门稽首,笑道:“宁姑娘你好。小道张山峰,目前暂无道号。” 宁姚笑道:“见过张真人。” 张山峰无地自容。 陈平安笑呵呵道:“听老真人说你已经是地仙了!” 张山峰一脸错愕,“是师父口误了,还是你听错了?我才刚刚是观海境啊。” 陈平安微笑道:“那么你知道我这会儿,是啥境界吗?” 张山峰试探性问道:“仙人境?难道是飞升?” 陈平安有些吃瘪,“那还不能够。” 张山峰哈哈大笑,小样跟我斗,你还嫩得很。 陈平安突然说道:“走,与你学拳。” 张山峰叹了口气,“闹呢。” 陈平安神色认真,“没跟你开玩笑。我在剑气长城那些年,一直在学你的拳,但是不管怎么练,好像都不对,死活练不出你当年的那份……拳意。” 张山峰气笑道:“还说没闹?我一个修道之人,随便比划两下,有个啥的拳意?” 陈平安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怒道:“随便比划两下?!啊?” 他娘的,你知不知道老子在城头上,拗着性子,硬着头皮,咬着牙慢悠悠,练了多少拳?不还是没能让那份拳意上身? 张山峰抖了抖道袍衣襟,笑嘻嘻道:“没法子,练拳这种事吧,得祖师爷赏饭吃。” 陈平安一晃袖子,伸出手掌,“来,咱俩练练,过过招。” 张山峰一个后跳,伸长胳膊,抖搂了个刀法的裹花架势,“我可是得了徐大哥刀法真传的,你因为习武资质差,当年徐大哥不稀罕教你,又怕你伤心,就只好一直瞒着你。”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那我得谢谢你们。” 白发童子赞叹不已,这个趴地峰小道士,很知道天高地厚啊。 小米粒轻轻扯了扯裴钱的袖子,小声道:“张真人的刀法,听上去好强。” 裴钱板着脸点点头。 宁姚笑了起来。 很少看到陈平安这个样子。 听说在剑气长城的酒铺那边,可能会稍微放开一点,荤话也是会说几句的,好像经常能够赢得满堂喝彩? 郭竹酒这个耳报神,好像又收买了几个小耳报神,所以酒铺那边的消息,宁姚其实知道很多,就连那长条板凳比较窄的学问,都是知道的。 但是只要每次她去那边,陈平安就开始装正经样子。 后来她就干脆不怎么去酒铺了,省得他跟人喝酒不痛快。 之后张山峰带着一行人,将指玄峰在内几座山头都逛了一遍。 天边晚霞似锦,老天爷倒是不小气,就这样送给了人间,从不要钱。 陈平安跟张山峰一起散步,说道:“去仙游县见过徐大哥了。” 张山峰笑道:“我比你早去。” 其实他们都知道徐远霞老了,但是谁都没有说这一茬。 好像一说,当年那个腰杆挺直闯荡江湖的大髯游侠,就更老了。 张山峰最近要与一位师兄走趟北边,参加师父一位好友所在宗门的典礼,就没有跟着陈平安一起去太徽剑宗。 不过双方约好了,张山峰从北边返回,就会立即南游宝瓶洲,去落魄山那边瞧瞧,然后再跟陈平安一起去仙游县喝酒。 这天趴地峰的青石广场上,一个教拳,一个学拳。 一个观海境练气士,却在教拳。一个止境武夫,却是学拳之人。 白发童子目不转睛瞪着那幅画卷,沉默了半天,才怔怔道:“吓死个人,好大气象。” 宁姚问道:“你都学不会?” 白发童子破天荒没有说什么玩笑话,摇头道:“学个形似,毫无意义。所以我还是学不来,因为需要练拳之人的道心相契。” 听那张山峰说家乡那边有座高山,名为武当。 好名字。武当山,张山峰。 来龙去脉,一峰独高。 张山峰收拳,问道:“学会没?差不多了吧?” 陈平安说道:“你再打一趟拳。” 张山峰急眼道:“陈平安你学个锤子啊。” 那么多人在看戏,还要我继续丢人现眼吗? 趴地峰不少小道童跟一排麻雀似的,都蹲台阶那边瞎起劲,嚷着师叔祖拳法无双,武功无敌呢。 陈平安无奈道:“没跟你开玩笑。” 张山峰只好硬着头皮再打了一套自创的拳法。 陈平安突然收拳站定,笑道:“明白了,不过你还得再打拳一趟。”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一章 练手 太徽剑宗,翩然峰。 此处的修道之人,如今就只剩下白首一个了。 因为白首已是金丹境剑修,加上刘景龙又是宗主,就搬去了祖山那边,所以太徽剑宗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开峰仪式,翩然峰就成了白首的修道之地。 只要白首自己愿意,其实都可以开始收弟子了。 只是白首最近,每天都无精打采,每次练剑闲暇,就坐在竹椅上发呆。 他其实不喜欢喝酒,喝不惯。所以每次拎着只酒壶,次次都会喝不完。 之前与几位宗门剑修一同下山历练,去了兰房国,在一处名为铁铸关的边境,厮杀了一场,有一小撮蛮荒天下妖族修士在那边流窜犯案,一场围杀,因为那拨蛮荒修士境界都不高,胜负没什么悬念。太徽剑宗在内的几个门派修士,几乎没什么折损,受伤都不多。 只是另外还有一场对于敌我双方都算意外的狭路相逢,那是一头金丹境妖族修士,还是个擅长隐匿的鬼修,不知怎么,一样未能通过海上归墟逃回蛮荒天下,反而给它溜到了北俱芦洲,沉寂了几年,只是为了破境跻身元婴,竟是直接祸害了一座江湖小门派的数十人,手段歹毒且隐蔽,都给它炼制成了行尸走肉,如果不是白首当时靠着刺客出身的敏锐嗅觉,察觉到一丝端倪,说不定就要错过这头妖族。 一场险象环生的厮杀,白首出力最多,也正是他一击致命,成功杀敌,斩下头颅,飞剑碎去那鬼修的金丹,但是宗门别峰的一位师侄,龙门境剑修,虽然辈分比白首低了一辈,可其实年纪要比白首大多了,却在战事中身受重伤,被那头妖族修士的一记术法,砸中了心窍,原本有望地仙的剑修,彻底没了希望。 白首回到了翩然峰之后,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就愈发不说话了。 哪怕姓刘的,还有那个师侄,都来山上劝过,可白首的心里边就是不得劲,尤其是当那个师侄,主动来到翩然峰,找白首这个师叔喝酒,说真没事,白师叔不用上心。 说这些话的时候,跌了境的剑修,眼神真诚,脸上还有笑意,最后说了句,真要过意不去,那就帮忙将他的境界,一起算上,以后你白首如果都没个玉璞境,那就说不过去了,到时候他天天来翩然峰堵门口骂街。 这会儿白首双手抱住后脑勺,坐在小竹椅上,怎么能够不上心?怎么会没事呢? 酒又不好喝。 心里更难受。 而那个剑修的豁达,其实让白首最难受。 在剑气长城那边厮杀多年,都不曾跌境,怎的回了家乡,就在那么个小地方,偏偏就跌境了。 而且就在他白首的眼皮子底下,对方只是一头金丹境瓶颈的畜生而已,自己与之同境,而且我白首还是一位剑修! 先前那趟下山杀妖,在去铁铸关的路上,有天那剑修在饭桌上,听白首说他与陈平安是称兄道弟的交情,打死不信,说除非下次隐官做客翩然峰,你真能帮忙引荐一二,能让他与年轻隐官说句话,就信。当时白首拍胸脯打包票,小事一桩。 那个姓刘的,更过分,第二次来翩然峰这边,劈头盖脸的,直接训了自己一句重话,说如果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说明你还不是真正的太徽剑宗弟子,不算剑修。 姓刘的说完混账话就走了。 白首没说什么,讲道理什么的,哪里说得过那个书呆子师父。 白首使劲揉了揉脸,重重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开始胡乱打拳。 突然一个站定,双指并拢,指向前方,想象不远处站着个黑炭,大笑一声,“呔!那黑炭,乖乖听好了,你要是再不依不饶,大爷可就要出拳了!” 白首变指为掌,左右摇晃,好像在甩耳光,“好好与你讲道理,不听是吧?这下子吃苦头了吧?以后记住了,再遇见你家白首大爷,放尊重些!” 离着翩然峰不过一里路的空中,一行人御风悬停,不过某人施展了障眼法。 白发童子满脸激赏神色,由衷赞叹道:“是条汉子!我等会儿,非得向这位英雄敬一杯酒才行。” 前提是这家伙还能喝酒。 刘景龙哭笑不得,不过也没出声提醒那个弟子。 裴钱面无表情,扯了扯嘴角。 小米粒挠挠脸,小心翼翼看了眼裴钱,看样子,是么得机会挽回喽。 陈平安点头笑道:“果然是好拳法。” 白首一个拧腰腾空回旋,自认为极其潇洒地踢出一腿,落地后,拍拍手掌,“不送了啊。” 然后就是一行人飘然落地现身。 白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再闭上再睁开,好的,老子可以跑路了。 二话不说,手指一抹,屋内墙壁上的那把长剑铿然出鞘,白首踩在长剑之上,匆匆御剑离开翩然峰。 裴钱看了眼师父。 陈平安微笑道:“叙叙旧嘛。” 裴钱再看了眼刘景龙,后者笑道:“注意分寸就行。” 裴钱摘下书箱,将行山杖交给小米粒,身形一闪而逝,快若奔雷,瞬间就追上了御剑的白首。 白首卯足劲御剑,身边那个娘们始终气定神闲,跟在一旁,白首只好干笑道:“好巧。来做客啊。” 裴钱只是与白首并肩齐驱,也不说话,金字招牌地那么面带微笑,再斜瞥。 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首,这辈子最怕裴钱的这个表情。 白首开始破罐子破摔,“我是不会还手的。” 裴钱当头就是一拳。 白首连同脚下长剑,一起笔直落地。 嘴角抽搐,浑身颤抖,大半截身子在山间泥土里,没有昏死过去,就是吃疼,真还不如睡一觉,然后醒过来,那个心狠手辣的黑炭就已经离开翩然峰了。 裴钱站在一旁,问道:“接下来怎么说?要不要与我问拳让三招?” 白首颤声道:“让一招就够了!” 裴钱一抬手掌再转腕,将那白首整个人拔出地面再往后推出两步。 白首摇摇晃晃,有些眼花脑袋晕。 装,继续装。 裴钱先前那一拳,用了巧劲,根本不至于让白首这么醉酒一般。 她轻轻一跺脚,那把长剑瞬间蹦出,裴钱再一挥手,长剑瞬间掠回翩然峰茅屋那边,绕弧退回剑鞘。 白首好像瞬间酒醒,哈哈笑道:“裴钱,你怎么来翩然峰也不打声招呼。” 裴钱呵呵笑道:“怕被打。” 白首埋怨道:“说啥气话,咱俩谁跟谁,一辈儿的。” 裴钱问道:“一起御风回去?” 白首说道:“让我缓缓。” 今儿丢了太大的面子,现在回去,肯定要被陈兄弟笑话。最好是等到自己回到那边,陈平安就已经跟姓刘的,喝了个天昏地暗。 两人徒步走向翩然峰。 裴钱沉默片刻,说道:“铁铸关和兰房国那边的事情,我听说了。” 白首只是嗯了一声,然后就默不作声。 裴钱继续说道:“有些事情,补救不得的,其实你以后能做的,也就只有好好练剑了,让自己尽量不犯同样的错。愿意愧疚就继续愧疚,又不是什么坏事,总好过没心没肺,转头就不当一回事吧,但是别耽误练剑。不管是习武还是练剑,只要心气一坠,万事皆休。” 白首还是嗯了一声,不过年轻剑修的眼睛里边,恢复了些往日神采。 裴钱说道:“还只是个金丹,好意思当刘先生的开门大弟子,还一辈儿?谁跟你一辈儿?” 其实白首能够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成为金丹剑修,哪怕在剑修最寻常的北俱芦洲,都算当之无愧的天才了。 白首侧身而走,嬉皮笑脸道:“呦,裴宗师口气不小啊。” 裴钱只是目视前方,轻声道:“我有几斤重的拳法,就说几斤重的言语。你不爱听就别听。” 刘先生是师父最要好的朋友之一,白首又是刘先生的开山大弟子,所以裴钱希望白首在剑道一途,可以登高,越高越好,有朝一日,还可以站在师父和刘先生身边。 不然如果是个外人,裴钱绝对不会多说半句。 白首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有点陌生的裴钱,他转过身,点点头,“是得这样。” 裴钱突然说道:“先前你摔了八个耳光,就当你还欠我七拳。” 白首哀嚎道:“裴钱!你啥时候能改一改喜欢记账的臭毛病啊?” 裴钱冷笑道:“好的。八拳了。” 白首绝望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白首,你不能让刘先生失望,因为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像你我这样,可以运气这么好,遇到这么好的师父。” 白首笑道:“晓得了,晓得了,好嘛,我身边喜欢讲道理的人,又多了一个。” 裴钱点点头,“九拳。” 白首打算回了翩然峰,就在桌上刻下八个字的座右铭,祸从口出,谨言慎行。 到了翩然峰茅屋那边,白首有些看不下去了,姓刘的跟陈兄弟,咋回事,喝得很腼腆啊。 陈平安你行不行啊,以前徐杏酒和柳质清来这边做客,姓刘的都不会喝得这么娘们唧唧。 白首痛心疾首道:“师父,你好歹是翩然峰的上任主人,待客不周了啊,陪陈……山主多喝点,我这儿酒水管够的,白瞎了那么好的酒量。” 陈平安摆摆手,“不多喝,等会儿,我们要去你们祖师堂敬香。” 太徽剑宗,上任宗主韩槐子,上任掌律黄童。 还有历史上所有御剑远游、没有返乡的宗门剑修。 其中三十六位,先前都死在了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他乡战场。 还有更多的剑修,哪怕活着返回宗门,都已做不得练气士,更别谈剑修了。 而且太徽剑宗剑修的仗剑远游,从无半点含糊,皆是宗门之内,境界最高,杀力最大的那拨! 所以太徽剑宗,元气大伤。 北俱芦洲的第一剑宗,如今竟然就只有一位玉璞境剑修。 刘景龙,白首。 陈平安,宁姚。 今天只有四位剑修,走入太徽剑宗的那座祖师堂。 不同于其他宗门、仙家山头,这座大堂之内,不仅悬挂历代祖师的挂像,所有死在战场上的剑修,都有挂像。 刘景龙与陈平安和宁姚分别递过三炷香,笑道:“相信我师父和黄师叔,还有所有悬挂像的剑修,都会很高兴见到两位。” 一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一位剑气长城的飞升境剑修。 陈平安双手捧香,沉声道:“落魄山,陈平安。在此礼敬诸位先贤。” 宁姚站在一旁,神色肃穆道:“剑气长城,宁姚。礼敬诸位。” 没有什么繁缛礼节,两个外乡人入了这座祖师堂,只是敬三炷香,一句言语而已。 陈平安走向祖师堂大门,跨过门槛,回望一眼,收回视线后,直到外边的广场栏杆旁,才双手笼袖,背靠栏杆,“怎么没参加文庙议事?” 刘景龙摇摇头,淡然道:“不能再死人了,不是不敢,是真的不能。我怕去了文庙,会一个没忍住。” 陈平安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听说有人都有胆子大放厥词,觉得太徽剑宗是个空架子了?” 刘景龙苦笑道:“人之常情。” 陈平安说道:“你能忍,我不能。” 刘景龙微微仰头,望向远方,轻声道:“只是太徽剑宗当代宗主能忍,其实剑修刘景龙一样不能忍。” 陈平安转头对宁姚。 宁姚点头道:“我们在这边等着。” 陈平安和宁姚之间,在关键时刻,往往如此,从无半句多余言语。 陈平安伸手出袖,一把拽住刘景龙,“走!问剑去!” 老子面皮往脸上一覆,他娘的谁还知道谁?知道了又如何,不承认就是了。 北俱芦洲风气如此之好,若是这点觉悟都没有,还混什么江湖,走什么山下。 反正面皮这玩意儿,陈平安多得很,是出门行走江湖的必备之物,少年中年老人都有,甚至连女子的都有,还不止一张。 听说那个剑修没几个的宗门,历史上曾经去过一次剑气长城,之后大几百年就再没去过,因为宗门里边的一位老祖嫡传剑修,刚过倒悬山,就与当地剑修闹了一场,不欢而散,既然城头都没去,就更不谈什么杀妖了。 尤其是最近的百年之内,整个北俱芦洲的远游剑修和练气士,都在死人,这个宗门,好像在家乡的山上地位,反而就高了。 既有个一直闭关的仙人境老祖师,玉璞境的当代宗主,还有什么九境武夫的客卿。 不过比起一洲领袖、剑修云集的正阳山,好像还是要差点火候。 刚好先拿来练练手。 刘景龙开始与陈平安商量细节。 最终两人御剑化虹远游。 白首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姓刘的真就这么被陈平安拐走,联袂问剑去了? 他没来由想起芙蕖国山巅,师父和陈平安的那次祭剑。 好像有些人,只要遇见了,天生就会成为朋友? 白首突然瞥了眼不远处的裴钱,凭啥你姓刘的是这样,我白大爷却是这样?! 白发童子啧啧称奇道:“隐官老祖的朋友,都不简单啊。” 那个金乌宫的柳质清,跻身玉璞境,悬念不大,至于将来能否仙人,看造化,好歹是有几分希望的。 而这个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好像才百来岁吧?就已经是极为稳当的玉璞境瓶颈了。 百年之内,仙人起步,千年之内,飞升有望。 很慢?那可是仙人境和飞升境的剑修。 至于那个趴地峰的年轻道士,白发童子都懒得多说什么。张山峰如今缺的是一副足够坚韧的体魄,一个可以承载那份道法拳意的地盘。 宁姚又说道:“不简单的朋友有不少,其实简简单单的朋友,陈平安更多。” 白发童子对此没有异议。 宁姚望向远方那一袭青衫的消逝处,说道:“刘宗主如果能够跻身飞升境,会很攻守兼备。” 攻守兼备。尤其还有个“很”字。 这句话,是宁姚,更是一位已经飞升境的剑修说的。 在她看来,刘景龙当下的玉璞境,完全不输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强的那几位玉璞境剑修。 如今的飞升城,有人开始翻检老黄历了,其中一事,就是关于“玉璞境十大剑仙”的评选。 比如其中就有吴承霈,只不过这位剑修的入选,不是捉对厮杀的能耐,主要归功于吴承霈那把最适宜战争的甲等飞剑,所以名次极为靠后。 除此之外,隐官陈平安,自然毫无悬念地入选了。飞升城酒桌上,为此吵闹得很,不是争吵陈平安能否入榜,而是为了排名高低,隐官、刑官、泉府三脉剑修,各执己见。 白发童子好奇问道:“为什么隐官老祖一定要拉着刘景龙游历中土?” 宁姚之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会儿她想了想,笑道:“可能是在刘宗主身边,他就可以懒得多想事情?” 陈平安的一次次远游,都走得并不轻松。 不是担心世道的无常,就是需要他小心保护别人。 但是如果身边有个刘景龙,陈平安会很安心,就可以只管出剑出拳? 宁姚打算等陈平安回来,跟他商量个事,看可不可行。 她想要主动担任太徽剑宗的记名客卿,不过这就涉及到了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忌讳,把问题丢给他,他来决定好了。 呵,某人自称是一家之主嘛。 宁姚记起一事,转头与裴钱笑道:“郭竹酒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不过看得出来,她很想念你这个大师姐。你借给她的那只小竹箱,她经常擦拭。” 裴钱那边,她学师父摊开手臂,一边挂个黑衣小姑娘,一边挂个白发童子,两个矮冬瓜在比拼划水,双腿悬空乱蹬。 裴钱听到郭竹酒这个名字后,就有些神色古怪,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在长大后,裴钱在游历途中,会经常想起郭竹酒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妹,只是每次想起后,除了心疼,还会头疼。 裴钱小时候那趟跟着大白鹅,去剑气长城找师父,结果天上掉下个自称小师妹的少女,会在师父与人问拳的时候,在墙头上敲锣打鼓,跟自己说话的时候,经常会故意屈膝弯腿,与裴钱脑袋齐平,不然她就是善解人意来那么一句,师姐,不如我们去台阶那儿说话呗,我总这么翘屁股跟你说话,蹲茅坑似的,不淑女唉…… 裴钱当时吵架就吵不过郭竹酒,也跟不上郭竹酒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和道理。 裴钱除了在师父这边是例外,其余与任何人,她打小就不是个乐意、也不是个会吃亏的主儿,直到遇到了郭竹酒。 裴钱哪怕现在,还是觉得自己是真没辙。 但是裴钱很高兴,在当年那场战事中,郭竹酒没有一去不回。 白首发现裴钱的异样,就很好奇这个郭竹酒是何方神圣。 白发童子松开手,落地站定,望向白首,双手负后,缓缓踱步,笑呵呵道:“你叫白首?” 白首摸了摸脑袋,笑嘻嘻点头,就像在说小姑娘你名叫白首也行啊。 白发童子一脸的老气横秋,点头道:“好名字好寓意,白首归来种万松,小雨如酥落便收。” 白首惊讶 道:“小姑娘家家的,年纪不大学问不小嘛。” 白发童子撇撇嘴,回头就跟小米粒借本空白账簿。 裴钱背着竹箱,怀抱行山杖,站在栏杆那边,举目远眺,看那高处的青天远处的白云。 记得崔爷爷在竹楼最后一场教拳时,曾经说过,你那狗屁师父,习武资质稀烂,还敢练拳懈怠,分心去练什劳子的剑术,老夫这一身武学,只靠陈平安一人发扬光大,多半不顶事,悬得很,所以你这个当他徒弟的,也别闲着,不能偷懒了,武夫练拳与治学相通,简单得很,不过就讲个“三天皆勤勉”,昨天今天明天!所以你裴钱离开竹楼后,得提起那么一小口心气,以后要教浩然武夫,晓得何谓……天下拳出落魄山! 遇见师父,她的人生,就像是天寒地冻的冬天,有人从天上,载得春来。 宁姚走到裴钱身边,以剑气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轻声问道:“既然成为了剑修,这是好事,为什么不跟你师父说?” 裴钱赧颜,心虚道:“师父总说贪多嚼不烂,而且我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练剑的天赋。” 所以这些年,裴钱一直没有去练剑,始终遵守自己与崔爷爷的那个约定,三天皆勤勉,练拳不能分心。毕竟那套疯魔剑法,只是小时候闹着玩,当不得真的。 宁姚笑道:“那我就先不跟你师父说此事。” 裴钱使劲点头。 宁姚问道:“你那把本命飞剑,取好名字了吗?” 裴钱涨红了脸,摇摇头,只是心念一动,祭出了一把飞剑,悬停在她和宁姚之间,长约三寸,锋芒毕露。 其实名字是有的,只是裴钱没好意思与师娘说。 在裴钱心神牵引之下,先前一把本命飞剑,竟然瞬间剑分七把,只是更加纤细,颜色各异。 宁姚凝神一看,点头赞许道:“完全可以在避暑行宫那边位列甲等。” 宁姚提醒道:“以后与人对敌,不要轻易祭出这把飞剑。” 裴钱点点头,答应下来。 然后裴钱犹豫起来。 宁姚疑惑道:“有话就说。” 裴钱壮起胆子问道:“师娘,什么时候办酒席啊?” 宁姚眨了眨眼睛,“你说刘羡阳和余倩月啊,还不知道具体时间,你问你师父去。” 裴钱笑道:“好的,我问师父去!” ———— 一场文庙议事结束,修士四散而去。 皑皑洲刘氏的那条跨洲渡船上边,多了个外人,北俱芦洲老匹夫王赴愬,之前与那桐叶洲武圣吴殳,打了一架,算是平手。 王赴愬觉得没脸回北俱芦洲,王赴愬就与雷公庙那对师徒,一起去皑皑洲,反正刘财神的这条跨洲渡船,吃喝不愁,不用花钱。 他娘的咱们北俱芦洲的江湖人,出门靠钱?只靠朋友! 再说了,在在这个弱不禁风的阿香姑娘这边,王赴愬稳操胜券。 别的不说,只说柳岁余那脸蛋,那身段,也是赏心悦目的。 如果自己年轻个几百岁,相貌哪里比沛阿香差了,只会更好,更有男人味,估摸着柳岁余那个小姑娘,都要挪不开眼睛。 王赴愬登船之后,就没个好脸色,实在憋屈,自己跟吴殳问拳一场,都没几个有分量的看客。 相较于那场从功德林打到文庙广场、再打去天幕的“青白之争”,“曹陈之争”。 没法比。 一来文庙议事结束,修士多已纷纷离去,双方打得晚了,地点挑选得也不如两个年轻人那般丧心病狂。 再者王赴愬和吴殳这两位止境武夫,比起如今才四十岁出头的曹慈、陈平安,到底是年纪大了些。 屋内三人,都是纯粹武夫,王赴愬愤懑不已,“老子就算把吴殳打死了,也没陈平安只是把曹慈打肿脸,来得名声更大,气煞老夫!早知道就在功德林,与那小子问拳一场了。” 柳岁余喝酒时,翘着二郎腿,脚尖又翘着那只半脱未脱的绣花鞋,笑眯眯道:“是晚辈眼瞎了,还是前辈脑子糊涂了,难道不是吴殳差点把你打死吗?” 王赴愬一拍椅把手,吹胡子瞪眼睛,“真要拼命,两个都死。” 老莽夫这句话倒是没吹牛。 沛阿香先前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却没有喝酒,只是拿一块雪白绸缎在擦拭那支绿竹笛。 竹笛材质,是青神山绿竹。早年还是九境武夫,跟着朋友一起有幸参加那场青神山酒宴,结果一伙人都被阿良坑惨了,一场误会过后,竹海洞天的庙祝老妪,赠予一截珍贵细竹。后来阿良看得揪心不已,说阿香你好惨,被看穿了底细不说,更被侮辱了啊,搁我就不能忍。 沛阿香没能听明白其中深意,只当是阿良又在灌迷魂汤,不计较。 等到回到马湖府雷公庙,才琢磨出其中意味,哭笑不得。 竹笛穗子坠有一粒泛黄珠子,只是寻常珍珠,岁月一久就泛黄,半点不值钱了。 一个模样俊美的止境武夫,能够拳压一洲武学多年,岂会没点自己的江湖故事? 白袍玉带别青笛,雷公庙沛阿香,如果愿意出门行走江湖,很容易就被山上修士一眼认出身份。 沛阿香瞥了眼王赴愬那边的椅把手,裂纹如网,“渡船是刘氏的,你记得赔钱。” 王赴愬说道:“赔钱没问题,你先借我点钱。” 看这老匹夫的架势,好像与人借钱,是给对方面子。 王赴愬埋怨道:“文庙那边,做事不爽利,俩晚辈那么场问拳,都不与我们打声招呼,咱们好歹是响当当的武学宗师,不然老夫可以为那两个晚辈指点一二,挑出几处拳法瑕疵。” 柳岁余突然站起身,抱拳道:“师父,我就不回皑皑洲了。” 那个北俱芦洲老匹夫的眼神实在让她觉得腻歪。 沛阿香点头笑道:“其实一直等你这句话,去吧,争取早去早回,打出个好底子的止境。有机会的话,就在那边战场上碰头。” 王赴愬,沛阿香,还有吴殳在内,他们这拨武学大宗师,到底比裴杯、张条霞那几个差了一大截,所以赶赴蛮荒一事,需要配合各洲王朝的调度。 柳岁余起身离去,跳下渡船,御风南下,快若奔雷。 方才王赴愬眼角余光使劲瞥着那女子的背影,等到确定柳岁余离开了渡船,王赴愬这才喝光了一碗酒,拿酒解渴,换个坐姿,摸了摸裤裆,“这俩臀-瓣儿,晃得我都要心慌。” 沛阿香无奈道:“你好歹是个前辈,别这么老不正经。” 王赴愬嗤笑道:“老子只是瞧,摸了吗?” 沛阿香懒得在这种问题上纠缠,正色问道:“当年你为何会走火入魔?” 王赴愬神色平静,“为何?自然是有拳出不得,只好逼疯了自己。” 沛阿香叹了口气。 王赴愬压低嗓音,问道:“阿香,你觉得我跟柳岁余,般不般配,有没有戏?你可要抓住机会,可以白白高我一辈的好事。” 沛阿香无奈,摆摆手,“什么乱七八糟的,劝你别想了。” 王赴愬揉了揉下巴,“真不成?” 沛阿香神色古怪,无奈道:“我这弟子,只喜欢女子。” 王赴愬犹不死心,“只?” 沛阿香点点头。 王赴愬犹不死心,试探性问道:“她就不能当我是娘们吗?” 沛阿香忍了半天这个老匹夫,实在是忍无可忍,怒骂道:“臭不要脸的老东西,恶心不恶心,你他娘的不会自己照镜子去?” 阿香姑娘哪怕骂人也是这么不爷们。 王赴愬哈哈大笑,“逗你玩呢,看把你急眼的,” 王赴愬突然收敛笑意,朝沛阿香挑了挑眉头,“你说巧不巧,她喜欢女子。我……” 沛阿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王赴愬翻了个白眼,摇摇头,这个细皮嫩肉的阿香姑娘,真是不经逗,背靠椅背,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感叹道:“瞧见了曹慈,陈平安这么些个年轻人,他娘的真是一个个的不讲道理,还有没有王法了,比李二、宋长镜都要年轻啊,再想一想自己这几百年光阴,除了吃牢饭那些年,拳脚功夫也没懈怠片刻,真是觉得练拳一事没啥意思。” 沛阿香还在气头上,听啥啥不顺耳,“那就别练。” 王赴愬将那酒壶随手抛入渡船外,笑道:“年轻练拳,是为求个无敌手,年老习武,心气再无,只因为不练会死。可既然如今只能等死,大不痛快!” 屋内寂静,此后唯有喝酒声。 王赴愬冷不丁问道:“真不能摸?柳岁余是你弟子,又不是你媳妇,两厢情愿的事情,你凭啥拦着。” 沛阿香一拍椅把手,“滚你的蛋!” 王赴愬委屈道:“我可真走了? “你都不挽留?那我还真就不走了。” “我得换个位置喝酒。” 王赴愬刚起身。 沛阿香就已经一掌打碎柳岁余坐过的那张椅子。 王赴愬坐回位置,晃着酒壶,“人生憾事又多一桩。” 沛阿香突然转过头,神色认真,望向这个脾气暴躁还为老不尊的老匹夫。 王赴愬点点头,双臂环胸,转头望向屋外的云海滔滔,“生平最后一拳,老子要在蛮荒递出。” 北俱芦洲不该只有剑修递剑。 最少得有我王赴愬的拳落在那边的山河,与韩槐子这些剑修的昔年剑光作伴,才不寂寞。 渡船屋外,有白云过去。 白云人生,过去就过去。 ———— 同一条渡船上,可能是浩然天下最有钱的一家人,正在算一笔账。 因为陈平安主动要求担任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 供奉客卿的俸禄、薪水,刘氏按例每十年发一次,因为品秩高低不同,神仙钱相差悬殊。 玉璞境剑修。止境武夫。隐官。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左右的师弟,刘十六的师弟,裴钱的师父。 落魄山宗主,连胜云杪、蒋龙骧、马癯仙三场,打得曹慈鼻青脸肿…… 这就是刘幽州的算账。 妇人很是欣慰,儿子的算盘,打得很精明。 既然媳妇儿子都觉得该这么做,刘聚宝就没有异议了,这个财神爷嗓音轻柔,笑问道:“这次在鹦鹉洲包袱斋,花了多少钱?” 妇人一脸迷糊,“啊?” 她记这个做什么。不是给你丢脸吗? 刘聚宝翘起大拇指,抵住额头,“花钱多少没关系,可粗略记账这种事情,还是要的啊。” 霎时间,妇人一双灵秀水润的眼眸里边,立即就有了幽怨,对不起,委屈,埋怨,伤心,后悔,是你错了…… 如那山水画,层层叠叠的颜色,最后加在一起,仿佛便是一句无声言语:不该嫁给你的,你快说几句好话听听。 刘聚宝这辈子最受不得这般风景。 看了片刻之后,刘聚宝笑道:“行吧,那就下次再说。” 妇人点点头,一转头,与儿子闲聊起来,哪有先前半点模样。 刘聚宝却无所谓。 好似一片彩云聚散眼眸中。 这不是美景,什么是? 他之所以有此问,便是欲想见此景。 刘幽州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爹娘总是这样,腻歪得很。 哪怕在山上,刘幽州的出现,都算典型的晚来得子。所以真是万千宠爱在一身。 刘幽州在少年时,与父亲曾经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男人对话。 实在是家族里边,有太多那样鸡飞狗跳的事情了,家家户户,没钱有没钱的难堪,有钱也有有钱的吵闹。 所以刘氏祠堂里边,经常会有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女子,她们身边会有个跪在那边一言不发、或是浑然不在意的男人。 “爹,你在外边?” “嗯?” “有没有金屋藏娇啊。” “没有的事。” “是曾经有过,现在没有了,然后不保证以后没有?” “都没有。” “以后的事,现在就能说得准?” “当然。你娘刚嫁给我那会儿,我就对她说过,挣钱这种事,别担心,我们会很有钱的。你娘亲当时就只是笑了笑,可能没太当真吧。” “娘亲嫁给你那会儿,咱们老刘家就已经很有钱了吧?” “家里是有钱,可我没有啊,我是偏房庶子出身,忘了?” 妇人起身离去,让父子二人继续聊天,她在自家渡船上,还有几位连一条跨洲渡船都买不起的山上好友,去她们那边唠嗑去,至于一些个言语,她当真不知道藏在其中的虚情假意?当然知道,她就是喜欢听嘛。而且她特别喜欢其中两个骚娘们,在自己男人那边藏藏掖掖,变着法子的搔首弄姿,可还不是一堆庸脂俗粉?你们瞧得见,吃不着,气不气?她对自己男人,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等到妇人离去没多久。 一条连那飞升境剑修都未必能够一剑斩开的跨洲渡船,竟然轰然碎裂,以至于除了刘聚宝,竟是无一人生还。连那王赴愬和沛阿香两位止境武夫,都当场死绝。 就像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先手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然后在一个近在咫尺处,选择与刘聚宝同归于尽。 只可惜,一身法袍纤尘不染的刘聚宝,依旧安然无恙坐在椅子上,神色自若,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朵金色莲花,随便摘下了其中一朵花瓣。 片刻之后,渡船恢复如旧。不单单是光阴逆流倒转那么简单。 数次过后,渡船一次次砰然炸裂,刘聚宝一次次摘下莲花,最后一次,妇人再次起身,刘聚宝眼神温柔,帮她理了理鬓角发丝,说一起去吧。 这次出门,刘聚宝解决掉了那个身份是自家供奉的仙人境修士,以及此人在渡船上边动的手脚,此人掌管这条跨洲渡船多年,还是个大名鼎鼎的阵师,至于为何如此作为,以至于连命都不要了,刘聚宝方才倒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在刘聚宝返回屋内后,刘幽州始终浑然不觉。 刘聚宝也没打算跟刘幽州提这件事,一个男人保护妻儿,天经地义,不值得嘴上说道什么。 刘聚宝重新落座后,只是默默喝酒,打算与刘幽州这个儿子,说点心里话。 喝酒润了润嗓子,刘聚宝刚要开口,刘幽州就立即说道:“爹,你别再给钱给法宝了啊,一个人身上带那么多咫尺物,其实挺傻的。” 刘聚宝无奈道:“爹只是与你说些道理。” 刘幽州笑道:“那就随便了。” “幽州,待人接物交朋友,你可以大方,因为你是刘聚宝的儿子,注定一辈子都不缺钱。但是记住一件事,唯独不能花了钱,还给人当傻子。” “出了门,与人方便处处处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遇到江湖救急,就不能小气了。” “但是在家里,得有规矩,得讲个亲疏远近。一个家族越大,规矩得越稳,当然稳当不是一味严苛。可连严苛都无,绝无稳当。所以在我们刘氏家族,最能打人的,不是爹这个家主,也不是那些个祠堂里坐在前边两排的老头子,而是被爹重金请来家塾的夫子先生们,小时候,立规矩记规矩的时候,都不吃几顿打。大起来出了门,就要吃苦,关键是吃了苦头还会觉得自己没错。” “所以哪怕某些时候,先生们打得没道理了,或是打得重了,爹一样不管。谁敢劝敢拦,哪个婆娘心疼了,抱怨个不停,爹就让他们的男人,先撇开夫子和孩子,再当着我面,与那娘们狠狠摔个耳光过去,打得轻了,就再打。教书先生,出手再重,一巴掌摔下去,孩子能疼几天?换来个‘刘氏子弟也会被揍,在家里都要被打’的道理,其实还是有了个更大道理,等于我早早替刘氏子弟们赚到了第一笔钱。” “而这笔看不见的钱,就是未来所有刘氏子弟的立身之本之一。当爹娘的,有几个不心疼自己子女?但是门外的天地世道,毫不心疼。” 刘幽州听得认真,只是难免疑惑,忍了半天,忍不住说道:“这些道理,我都早就明白了啊,何况你也知道我是知道的。” 刘聚宝有些憋屈,爹在钱财之外,也不是个怎么会讲道理的人,这些话,还是打了好久腹稿才能说出口的,好歹捧个场,假装不晓得嘛。 刘聚宝只得祭出一个杀手锏,笑问道:“爹问你,为何我们刘氏要暗中花那么多钱,白送给山下的各大王朝藩属,开设学塾,让皑皑洲的教书先生们,个个不缺钱,生活不窘迫?” 皑皑洲山下各国,最近百多年,在开设学塾一事上,十分用心。不过藏在了很多类似各地创办义庄的措施当中,才不显眼。 因为那头绣虎在成为大骊国师之前,曾经找过刘聚宝,说如果一个国家,绝大部分的教书先生,都只有一身穷酸气,或是一个比一个市侩精明,那么这个国家,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强大会走向弱小,弱小会永远弱小。 你们皑皑洲要想从俱芦洲夺回那个“北”字,难吗?登天之难。皑皑洲再过一千年,都比不过那个剑修如云的地方。 真这么难吗?其实也不难,只在一张张书桌上,至多三五百年,就能争回。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了,山下读书人,个个书生风骨,意气风发,那么皑皑洲的山上山下,就会处处充满希望。 刘聚宝,你有钱,很有钱。何乐不为? 绣虎崔瀺这番言语,就像在教刘氏财神爷如何靠花钱挣钱。 刘幽州听了父亲的那个问题,说道:“不就是为 了靠着点点滴滴的移风换俗,帮着皑皑洲从俱芦洲手里抢回那个北字?” 刘聚宝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点点头,故作高深道:“对是对的,还是想得浅了些,以后还需多琢磨多思量此事。” 刘幽州随口道:“必须的,我又不需要怎么修行,也不用想着如何挣钱,每天没事就是瞎琢磨呢。” 刘聚宝十分欣慰,好儿子,志向高远。 至于这个极少与人打架的皑皑洲财神爷,未来十四境的合道契机,在物。 是那天下雪花钱。 ———— 一条流霞舟,以处处云霞作为渡船,一次次倏忽出现在云中,好似仙人一次次施展了缩地山河的神通,而且不耗半点灵气。 所以流霞舟虽然造价成本极高,文庙依旧将这种渡船列入名单,而且议事过程中,修士对此都没有任何异议。 渡船主人,是一位没有参加议事的山上散淡人,中土顶尖宗门谪仙山的祖师之一,大剑仙柳洲。 屋内无桌椅床榻,墙上悬有一幅绣虎字帖,不是什么摹本,而是崔瀺的亲笔真迹。 墙角花几上,搁放了一只仙家盆景,装有一处袖珍山河,一朵白云悬空,闪电雷鸣,金光闪烁,轰隆作响,依稀可见几条金、白颜色的纤细丝线在云中乱窜,很快就下起了一场暴雨,名副其实的蛟龙布雨。 修士柳洲,头别一枚墨玉簪,身穿一件紫袍,坐在一张翠绿蒲团上。 这位公认性情古怪的大剑仙,面如冠玉,百多年前,这位有望跻身飞升境的剑道天才,放着好好剑术不练,柳洲竟然转去下棋了,这在当时曾是浩然天下一件极其轰动的事情,那几年中土神洲的山水邸报,议论纷纷,如果不是碍于谪仙山和柳剑仙的威名,估计都要直接说柳洲是不是失心疯了。 此刻与他相对而坐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剑修,腰间悬挂一枚抄手砚,是早年柳洲赠送,这位剑仙还亲手篆刻了一篇述剑诗,算是对不记名弟子的一种期许。 女子正是眉山剑宗的许心愿,她也是柳洲的不记名弟子,每过十年,许心愿就有资格去谪仙山,向柳洲请教剑道。 不到百岁的金丹剑修,其实剑道资质很不错了,而且她还拥有极其罕见的三把飞剑,炼剑消耗光阴远超一般剑修,耽搁了境界的攀升。 许心愿与柳洲一一说了此次游历的见闻。 柳洲偶尔询问几句,都是些许心愿当时没有如何上心较真的人事。 不知为何,柳洲哪怕对那个横空出世的年轻隐官,好像都兴趣不大,更多是与她问些小白帝傅噤的事情。 许心愿瞥见那幅字帖,忍不住问了一个好奇数十年的问题,“柳师父你早年那把飞剑金穗,真是下棋输给了绣虎?” 哪怕崔瀺已死,许心愿如今提及此人,还是愿意称呼为绣虎,不敢也不愿直呼其名。 柳洲笑着点头,“只是下棋输给了崔瀺,又不是与他比拼剑术,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他之所以对那傅噤如此上心,因为柳洲曾经有一位师门挚友,可谓亦师亦友,剑术一途,对柳洲传道极多。 此人前世,与顾清崧号称浩然双绝,曾经是一个极其喜欢、又极会吵架的山巅修士,而且胆子更大,哪怕对那个白帝城的郑居中,一样直言不讳,更对外公然宣称,中土任何一家山水邸报,都可以随便谈及此事,他骂的就是郑居中。 一个魔道中人,竟然还有那脸面,名居中,字怀仙? 要他看来,郑居中只留下个姓氏就够了。 白帝城那边对此并无理睬,最后他就专程去了趟黄河小洞天的龙门处,因为彩云间那座城池去不得,就去那座黄河小洞天,在瀑布之巅,与白帝城遥遥对峙,说要与郑居中问道一场,郑居中当然没有现身,他就自说自话,咬死一件事,只讲一个道理。你郑居中是魔道中人。 飞升境?你是魔头。创建了白帝城,一座魔道宗门,能够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还不是魔头? 棋道一事,奉饶天下先?多次为山泽野修,与山巅修士大打出手?你郑居中不还是魔道修士? 此人今生,正是傅噤。 因为最后的下场,就是勘破不了大道瓶颈,无法跻身飞升境,兵解之时,魂魄被人悉数收拢,放入了一副仙人遗蜕当中。 谪仙山的宗门禁制,峰头秘境的阵法,好友柳洲的搏命出剑,都无法改变这个结局。 郑居中在那谪仙山,如入无人之境。最后在那兵解处,郑居中搬了条椅子落座,手心托起一团乱麻的修士魂魄,微笑道:“我与你好好讲道理,不是你不讲道理的理由。” 一把本命飞剑金穗,都被那人随意剥离出魂魄的柳洲,当时满脸血污,背靠墙壁,死撑着才能维持一线清明,让自己不昏厥过去,怒道:“郑城主何曾与他讲理半句了,这是不教而诛!” “道理在行不在言,一个山上的修道之人,只有耳朵没有眼睛怎么行。没关系,这辈子投胎没带眼睛来,下辈子我送他一双。” 郑居中将一位剑仙的魂魄收入袖中,起身与柳洲笑道:“我是魔头嘛。” 最后郑居中还提醒柳洲对此事不要多嘴,不然就要小心下辈子是哑巴。 于是曾经的谪仙山大剑仙,就变成了白帝城的傅噤。 小白帝傅噤。 噤若寒蝉的噤。 ———— 夜幕里,一艘渡船在云海中风驰电掣,天上一轮明月好似随行护道。 柴伯符作为白帝城正儿八经的谱牒修士,如今虽非祖师堂嫡传,也不是韩俏色之流的高人亲传,别看他被柳赤诚坑了一次又一次,其实平日里在那白帝城各处,还是很有排场的,每次现身,身边不是柳赤诚,就是顾璨,所以几乎没谁敢招惹这个境界高低飘忽不定的新面孔。 可柴伯符二十年来,有幸多次见到郑居中,却从无任何言语交流,柴伯符觉得如此才合理,只想着哪天跻身了玉璞境,说不定就能与这位城主聊一句,到时候再跌境不迟。 不曾想这次离开文庙途中,竟然与城主说上话了。 渡船上,方才顾璨找到柴伯符,说师父请他去屋子坐坐。 柴伯符只好暂停修行,从小天地退出心神。听闻此事,柴伯符没有半点欣喜,反而像是听闻噩耗,挨了一个晴天霹雳。 自己也没做什么欺师灭祖的勾当啊,哪里需要城主亲手清理门户? 跟随顾璨身后,走在廊道里边,柴伯符什么都没想,反正都没用,一路浑浑噩噩,来到了郑居中门外,顾璨轻轻敲门再推门,侧身让出道路,柴伯符独自抬脚跨过门槛,如鱼虾闯入龙潭。 顾璨轻轻关上门,返回自己屋内继续炼气修行一门白帝城秘传的鬼修道诀。 郑居中放下手中书籍,抬起头,朝这个人生比较起起落落的昔年野修,伸出一只手掌,笑道:“坐。” 魂不守舍的柴伯符,听命行事,下意识就落座了,只是等到屁股挨着了椅面,就立即又抬起再缓缓落。 好像面对这位“学究天人,大智若妖,行事外道,风采如神”的魔道巨擘,自己做什么都是错,不做什么也是个错。 柴伯符汗如雨下,只是坐在椅子上,就成了落汤鸡。 以至于这位道号龙伯的家伙,甚至没有发现屋内还坐着个韩俏色。 郑居中说道:“柴伯符,不用觉得此刻手足无措,进退失据就是失态。没点敬畏之心,当野修死得快。” 柴伯符神色木然,只是点头。 郑居中笑问道:“这些年在白帝城修行,辛不辛苦?” 这么个瞬间,柴伯符委屈得差点泪如雨下,能不苦吗?仿佛一颗苦胆碎了一次又一次,苦不堪言,只好木然。 只是明知道喊冤叫苦没啥卵用,这位曾经在一洲山河也算叱咤风云的老元婴,就只能是咬牙忍住了而已。 不过柴伯符当下只是点点头,依旧没敢言语一个字。 说实话,坐在这里,柴伯符觉得自己哪怕说句话,都是对郑先生的冒犯。 郑居中说道:“韩俏色,柳道醇,傅噤他们几个,可能都会觉得顾璨是天生的白帝城嫡传,至于你,不太被瞧得起。” 柴伯符还是只能点头。这种事情,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己比起顾璨那个小魔头,确实没法比。那个小兔崽子,心眼实在太多,关键是学东西太快。 郑居中倒了一杯茶水,在桌上轻轻一推,就滑到了柴伯符身前桌子边缘,笑道:“想人的时候喝酒,想事的时候喝茶。” 柴伯符受宠若惊,立即身体前倾,双手拿起茶杯,战战兢兢,低头抿了一口。 郑居中说道:“佛家说此方天地是婆娑世界。一个人吃苦不怕,就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吃苦。就像山下市井,挣不着钱,不能只怨世态炎凉,旁人狗眼看人低。山下俗子茫然,苦乐不过甲子,我辈在山修道之人,无此道心,难证大道,不可得长生不朽。” “当然,人力有穷尽时,就会发现有些钱,是真挣不着的,有些事,是真做不成的。不过只有到了这一刻,你才有资格说一句,命中注定,天数使然。我这么讲,听得懂吗?” 娓娓道来。 这个字“怀仙”的天下第一魔道修士,就像个脾气极好的学塾夫子,在与一个值得授业解惑的学生传道。 柴伯符点点头,又摇摇头,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诚心诚意道:“晚辈不知道自己懂的,是不是城主希望我懂的。” 道理其实再简单不过,郑居中这般神人,说话,做事,修行,岂会简单?不管言语如何返璞归真,柴伯符始终坚信,城主绝不至于说些自己都听懂的话。 在白帝城这些年的修行岁月里,柴伯符真真切切明白了一个道理。 运气好的人,很容易学-运气好的人,好像怎么学都是对的。笨人就很难学聪明人了。 郑居中朝那柴伯符眉心处,遥遥双指一戳,柴伯符好像痴儿开窍,瞬间就重返元婴境,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屋内一旁韩俏色眼中,她所见画面,是顾璨敲开门,站在门外,侧身让出道路,然后师兄让顾璨与柴伯符一起进屋子,再询问了些柴伯符一些修行上的关隘症结,为其一一解答。所以韩俏色有些意外,不知道为何师兄愿意与这个废物如此废话,不对,柴伯符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废物,可师兄却从不说废话。难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实是借机指点弟子顾璨道法? 顾璨当时推开门后,屋内只有师父郑居中正在独自打谱,并无师姑韩俏色,在自己关上门的时候,见到了柴伯符刚跨过门槛,就双脚一软,跪倒在地,不知为何便开始伏地不起,痛哭流涕。 而真正的那个郑居中,站在窗口那边,就任由那个落座“郑居中”,在为柴伯符传道授业。事实上,柴伯符与“郑居中”如此这般的对话,已经多达十数次,只是郑居中,都不太满意某个结果,未能达到心中预期,就摘走了柴伯符的那些记忆。璞玉需要反复琢磨,才成美玉。 渡船窗外明月皎皎。 那位真正的郑居中,双手负后,手持一卷书。 在那些师弟师妹当中,郑居中已经没有太多栽培的兴致。对于傅噤在内的白帝城修士而言,城主郑居中是不太露面的,极少与谁稍稍用心传道。可事实上,哪怕只是个白帝城资质最差的谱牒修士,郑居中闲来无事,都会亲手一一琢磨雕刻,大多又会被郑居中一一抹平,或者觉得满意了,才留下几条修士自己不知不觉的心路脉络,既会帮忙铺路搭桥,看似羊肠小道实则有望渐次登高,也会将某些看似阳关大道实则断头路,早早打断,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郑居中一直觉得修道之人的登山之路,不只在脚下,更在心头。 只是因为郑居中的手段,太过神不知鬼不觉,才会显得城主如天人隐居彩云间,不易见着。 开山弟子,傅噤练剑,剑术要越来越接近他那个斩龙之人的祖师爷。 关门弟子,顾璨修道,是修陈平安的礼敬天地和入乡随俗,也是吴霜降出神入化的“兵解万物,化为己用”,还是周密的“百万老书虫,三食神仙字”。 明月夜里。 月下开窗,是你翻书还是书阅你,抑或月色借你看书? 郑居中的分身之一,曾经在那婵娟洞天,与辨认出他根脚的崔瀺有过一次问道论道。 崔瀺当时问了个极好问题,皎皎明月荧荧镜,抬头见月谁是谁,镜中人还是我吗? 郑居中喜欢跟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不费劲,甚至哪怕只是几句闲聊,都能裨益自身大道几分。 他曾经为自己找出了三条跻身十四境的道路,都可以,只是难易不同,有些差异,郑居中最大的顾虑,是跻身十四境之后,又该如何登天,最终到底哪条大道成就更高,需要不断推演。 当年在那婵娟洞天,崔瀺勘破了郑居中的分身之一,算是早年双方下出彩云局之后的再次相逢,崔瀺开诚布公,提出了魂魄一分为二的设想,先争取变成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人,再争取重归同一人。不但详细给出了所有的步骤细节,崔瀺还说愿意让郑居中借机观道一场。 其实后来崔东山的那个名字,都是郑居中当时帮崔瀺取的,说讨个好兆头。 大概这就是不谋而合,因为一分为二,这其实就是郑居中要走的三条道路之一。 而崔瀺就没郑居中那么自由了,一旦天下未来形势,事不由己,势不得已,他崔瀺就只好选择另外一条注定会让天地变色、再换人间的不归路。 崔瀺最后斩钉截铁,劝说郑居中,说先走这条道路,只要凭此合道十四境,此后就有了更多的可能,不然只走一条登天路,就等于必须断绝其余两条道路,岂不无趣? 那次分别过后,崔瀺很快就去了家乡宝瓶洲,担任大骊国师,筹谋百年,期间一分为二,人间就多出了个崔东山。 可惜浩然天下再无绣虎。 崔瀺在人间最后所见之人,不是亚圣,而是从蛮荒天下赶去剑气长城的郑居中,只有一场很简单的问答而已。 “为何如此?” “实在不愿再让先生伤心,失望了。所幸不曾如此。” “所求何事?” “希望郑先生,以后可以为我那小师弟,照拂一二,不在道法,只在道心,不用太多,不要太少。” 郑居中当时答应了。 所以之后在泮水县城,才会为陈平安破例。 此刻郑居中叹了口气,屋内韩俏色和柴伯符各怀心思,今夜各得其趣,一起告辞离去。 郑居中抬起手,用书卷轻轻敲打窗户,坐着的那个“郑居中”分身,身形消散,变作月色,好似一件法袍,被郑居中穿戴在身。 世间修道之人,炼出了阴神、阳神,可算第一次得道,算不得什么高妙幽玄的境界。因为几乎无一例外,一旦分开,与真身隔绝心神,短则片刻,多则几天,至多数月数年,其实就会是“两个人”了,而且推着时间推移,原本同一人会越来越不同,除非是阴神归窍、阳神归位,将各自记忆熔铸一炉,还需道心分出个主次,才算重新一人。 故而这位白帝城城主的十四境合道契机,就是那个例外。 人间有两个郑居中。 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哪怕分开千百年,各自遇见不同的千百事千万人,某个道心,始终如一。 所以郑居中不但已是十四境。 还是一人两个十四境大修士。 一个在此浩然渡船上,一个身在蛮荒天下金翠城中。 郑居中他既然是斩龙之人的弟子,又喜欢下棋,不如就将蛮荒天下托月山,作为棋盘上的那条被屠大龙。 ———— 春露圃先前那场祖师堂议事,氛围凝重得落针可闻。 林嵯峨这位老妇人,好像置身事外了,脸上只有笑意。 可事实上,老妇人当年才是那个往落魄山寄信之人,信上措辞甚至显得极为咄咄逼人,可好像只要见着了那个年轻剑仙,老妇人就觉得没她什么事了。 宋兰樵与唐玺对视一眼,既觉得情况形势,颇为棘手,毕竟山上人情难攒易散,可两人内心又如释重负。 因为山主谈陵,说她会马上动身,亲自走趟落魄山。 那个在春露圃管钱、外界却只将唐玺视为财神爷的高嵩,说要与山主同行,谈陵却没有答应。 掌律祖师就问山主为何不是去追那陈剑仙,何必绕远路。 宋兰樵和唐玺再次对视一笑,猪脑子。之前几场祖师堂议事,这位掌律与高嵩两个,其实都没少在宋兰樵的师父那边拱火。 谈陵好像有些疲惫,挥挥手,示意议事结束,只单独留下了林嵯峨,与老妇人问了些与那陈山主的闲聊。 谈陵乘坐宋兰樵的那条渡船,去往骸骨滩,等待披麻宗的跨洲渡船之时,这位女子元婴老祖师,难免忧心忡忡,不知到了牛角山渡口,等到了那个年轻宗主,自己是否能够挽回局面。 而那远游联袂问剑一座宗门的两人,临近那处山头,陈平安摸出了两张面皮,往自己脸上一覆,递给刘景龙一张,说身上就两张,将就着用。 刘景龙瞥了眼,没伸手。因为是张女子面皮。 陈平安还在劝,比劝酒更起劲,道:“矫情了不是?我辈剑修顶天立地,计较一张面皮做什么。” 刘景龙只是施展了障眼法,不戴面皮,陈平安哎呦一声,说忘记还有剩下的面皮了,又递过去一张。 于是一老一少两位剑修,在那淡白杏花明月中,走到了那处宗门山脚。 正文 第八百一十二章 登山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看了眼山脚牌坊的匾额,说道:“字写得不如何,还不如路边杏花好看。” 这座宗门名为锁云,位于北俱芦洲中部偏北地带,擅长降真拘鬼、炼制山香和绘画门神。 北俱芦洲的仙家门派,是浩然九洲当中,唯一一个,家家户户都会对各自祖师堂打造阵法的地方,而且最为不遗余力,别洲山上,重心多是维持一座护山大阵,更多是对祖师堂设置一道象征性的山水禁制。 刘景龙心声问道:“接下来怎么说?” 问剑祖师堂这种事情,刘景龙还是第一次做,本来他的意思,是两人身形不用落在山门这边,直接御风悬空停步,与陈平安遥遥递出几剑,将那祖师堂一分为二,就可以收工,打道回府。 至于锁云宗的祖师堂阵法,几座主要山峰的山水禁制,来时路上,刘景龙都与陈平安详细说了。 不过陈平安没答应,说陪你一路御风跑这么远的路,结果只砍一两剑就跑,你刘酒仙是喝高了说醉话吗? 陈平安说道:“怎么说?上山去,咱俩一路走到祖师堂门口再出剑。” 刘景龙的那把本命飞剑,是陈平安见过剑修飞剑当中,最奇怪之一,道心剑意,是那“规矩”,只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不好惹。 何况一把“规矩”,还能自成小天地,好像单凭一把本命飞剑,就能当陈平安的笼中雀、井中月两把使唤,人比人气死人,亏得是朋友,喝酒又喝不过,陈平安就忍了。 刘景龙提醒道:“我可以陪你走去养云峰,不过你记得收着点拳脚。” 陈平安将养剑葫重新别在腰间,笑道:“有数的。” 两人眼前这座锁云宗的祖山极为神异,形若枯木一截,嵖岈四出,半腰处半数山体断绝去路,只余一侧袅绕而起,然后又化作数座峰头,高低各异,其中一处好似笔架,山色青翠,仿佛群芝生发,依稀可见,有崖刻榜书“小青芝山”,另外一高峰极为险峻,顶部有孔洞,四壁嶙峋,好似天边挂月,而锁云宗的祖师堂所在山头居中最高,名为养云峰。 宗门辈分最高的老祖师,仙人境,名为魏精粹,道号飞卿。 当代宗主杨确,玉璞境,道号官梅。还有个九境武夫的首席客卿,崔公壮,暂时不知是否在山上。 是个大宗门。 除了拥有两位上五境坐镇,各峰还有数位成名已久的地仙修士。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山上强敌如云,你真不需要喝口酒压压惊?” 刘景龙笑呵呵道:“旧债一大堆,我一般不骂人。” 东宝瓶洲的魏夜游,北俱芦洲的刘酒仙。 归根结底,拜谁所赐? 陈平安拍了拍刘景龙的肩膀,“对,别乱骂人,我们都是读书人,醉话骂人是酒桌大忌,容易打光棍。” 陈平安这次造访锁云宗,覆了张老者面皮,路上早已换了身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道袍,还头戴一顶莲花冠,找到那门房后,打了个道门稽首,开门见山道:“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叫陈好人,道号无敌,身边弟子名为刘道理,暂无道号,师徒二人闲来无事,一路云游至此,习惯了直道而行,你们锁云宗这座祖山,不小心就碍眼挡路了,故而贫道与这个不成材的弟子,要拆你们家的祖师堂,劳烦通报一声,免得失了礼数。” 那个锁云宗的山脚门房,是个年轻面容的观海境修士,其实年纪不小,也是见惯了风雨的,闻言后依旧目瞪口呆,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眼前那老道人,说了一口纯熟地道的北俱芦洲大雅言,话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且明白,可是一个字一句话那么串在一起,好像处处不对劲。一时半会儿的,门房竟是没来得及生气赶人。然后门房忍不住笑了起来,完全没必要生气,反而只觉得好玩,眼前是哪冒出来的俩傻子呢。 刘景龙有些后悔跟随陈平安来问剑。 作为土生土长的北俱芦洲修士,问候别家祖师堂这种事情,刘景龙哪怕没吃过猪肉,也是见惯了满大街猪跑路的。 何况自家太徽剑宗的历史上,也有过数次被剑仙问剑、武夫宗师问拳的时候,老祖师们退敌不难,只是往往为修缮一事,忙个焦头烂额,年轻弟子们却一个个跟山下过年,吃了顿年夜饭差不多,看完了热闹,就想着以后下山热闹别人去。 刘景龙就听说师父和掌律黄师伯在年轻时,就很喜欢一起偷摸出门,两人回山后经常在祖师堂挨罚,免不了被祖师爷训话一通,大致意思就是身为太徽剑修,还是嫡传弟子,自家练剑修心需要天青月白,与人问剑更需光明磊落,岂可如此鬼祟行事之类的措辞,说完这些,最后总会再来一句,出剑软绵,娘们唧唧,丢人现眼。 但是像陈平安这么问候祖师堂的,刘景龙是头一回见着,长见识了。 陈平安一本正经问道:“贫道登山之前,必须问清楚了,按照你们这儿的习俗,是村头摆几桌?一桌几人?” 那门房听了个一头雾水,毕竟职责所在,虽然还想听些笑话,不过仍是摆摆手,冷笑道:“赶紧滚远点,少在这边装疯卖癫。” 只见那老道人好像为难,捻须沉思起来,门房轻轻一脚,脚边一粒石子快若箭矢,直戳那个老不死的小腿。 老道人一个踉跄,环顾四周,气急败坏道:“谁,有本事就别躲在暗处,以飞剑伤人,站出来,小小剑仙,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暗算贫道?!” 刘景龙伸出拳头,抵住额头,没眼看,没耳听。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翩然峰破例多喝点酒呢。 那门房心中大定,器宇轩昂,龙骧虎步,走到那个老道人跟前,朝心口处狠狠一掌推出,乖乖躺着去吧。 敢来锁云宗山门口这边撒野,都不知道谁吃了熊心豹胆。他这一手,用上了巧劲,锁云宗内门弟子,都有机会与那一人双拳压数国的崔客卿,学点拳脚功夫,这一掌名为“撞心关”,是崔大宗师的成名绝学之一,专门拿来对付山上练气士的。 虽然这位门房是修道之人,不是那纯粹武夫,所以只学了个皮毛,不过这一手妙就妙在挨拳之人,暂时伤势不显,得过几个时辰,那份拳意才能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将那修士灵气作为演武场,好似翻江倒海,既然有此妙用,门房就出手毫不留力,反正老道士只是伤在山脚,回头对方暴毙死在远处,与锁云宗又有什么关系? 只听砰然一声。 那老道人双脚离地,倒飞出去,向后一连串滑步,堪堪止住身形。 刘景龙心声说道:“是客卿崔公壮的撞心关。” 陈平安笑了笑,拍了拍道袍,点头道:“拳意不错,希望此人今夜就在山上,其实我也学了几手专门针对纯粹武夫的拳招,之前跟曹慈切磋,没好意思拿出来。行了,我心里更有数了,登山。” 陈平安带着刘景龙径直走向山门牌坊,那个门房倒也不傻,开始惊疑不定,袖中偷偷捻出两张绘有门神的黄纸符箓,“止步!再敢向前一步,就要死人了。” 那两人置若罔闻,观海境修士只得掐诀掷符,两尊身高丈余、身披彩色甲胄的高大门神,轰然落地,挡在路上,修士以心声敕令门神,将两人擒拿,不忌生死。 陈平安随手一挥袖子,山门口瞬间空无一物。 修士急急祭出一张传信符箓,往高空一抛,从山门口升起一道绚烂白虹,按照锁云宗门规,若有剑仙从山门口这边问剑登山,需要祭出一张彩符,次之赤书,再次才是白虹符箓。 陈平安转头打趣道:“真是不给你面子啊。” 刘景龙说道:“暂无道号,还是徒弟,怎么让人给面子。” 陈平安屈指一弹,将那道才升至半空的白虹符箓打碎,门房大惊,忙不迭换了一张赤书符,结果等到符光冲天而起,尚未半山腰,就又被那个老道士头也不转,抬臂绕后,双指并拢掐剑诀,打了个烟消云散。 那门房脸色阴晴不定,依旧没敢擅自祭出那张彩符,毕竟一经祭出,就要连累宗门立即开启祖师堂阵法抵御剑仙问剑,修士脚尖一点,身形长掠,高举一掌,手掌晶莹剔透,光彩流转,一道术法凝聚五指间,水法凝为一条丈余蛟龙,迅猛冲出,朝那“少年道人”的后背心处激荡而去,是这门房的压箱底杀招了,祭出了一门生平绝学,修士这才怒喝道:“贼道人胆敢闯山,真真不知死活!” 这一记术法,如水泼墙,撞在了一堵无形墙壁上,再如些许冰块抛入了大炭炉,自行消融。 那修士瞪圆眼睛,一咬牙,踏罡步斗,双指掐诀,祭出了件本命物,是一件群螭钮玉雕山子,好似六条螭龙盘踞山中,他能够担任锁云宗的门房,哪怕境界不高,多少还是有点道行。修士舍不得用那搏命的手段,以心头精血帮助群螭“点睛”,毕竟会伤及魂魄几分,门房只是急急低头,咬破手指,在那玉山子六处一一指点,蓦然光亮照破夜空,几条黄色小螭,被仙师点睛之后,顿时活灵活现,开始抬头摆尾,就要离开 玉山子,扑杀那对师徒。 不曾想就在这一刻,那个只是拾阶而上的老道人,只是笑言两字,回去。 群螭如获敕令,竟是当真重新酣眠去了。 台阶上边,一位金丹修士领衔的剑修齐齐御风飘落,那金丹剑修,是个中年面容的金袍男子,背剑居高临下,冷声道:“你们两个,立即滚出山门,锁云宗从不帮人出棺材钱。” 此人是锁云宗唯一的地仙剑修,是那小青芝山的祖师最得意嫡传,也是如今山头的峰主身份,至于那位元婴祖师,早已不问世事百余年。 这位剑修不曾想那登山两人,只顾渐次登高,置若罔闻。 他冷笑一声,长剑出鞘,抓在手中,一剑斩落,剑气如瀑,在台阶倾泻直下。 然后也不见那两道人如何出手,那条如洪水剑气就主动……一分为二,直奔山门不回头。 那金丹剑修心中震惊,强自镇定,祭出了一把本命飞剑,一条银白长线瞬间在剑修和道人之间扯出。 陈平安瞥了眼那把“缓缓悬停”在自己眼前的飞剑,只是伸出一根手指,随便轻轻一拨,横移出去数百丈。 金丹剑修心头一颤,魂魄如水晃荡,与那门房厉色道:“还不快祭彩符通知祖师堂!” 门房战战兢兢祭出那张彩符。 锁云宗剑修多是出自小青芝山,那位身穿金袍极为惹眼的剑修沉声道:“布阵。” 剑光四起,目眩神摇。 是锁云宗的青芝剑阵,不过小青芝山与祖山那边借了两位剑修,不然人数不够,无法圆满结阵。 陈平安笑道:“花开青芝,不用谢我。” 一步跨出,来到剑阵中央,剑阵刚起就散,连那金丹剑修在内的七人,如花绽放,全部倒飞出去。 陈平安说道:“没有仙人境剑修坐镇的山头,或是没有飞升境练气士的宗门,就该像我们这么问剑。” 刘景龙无奈道:“学到了。” 台阶更高处,位于半山腰,有个元婴境老修士,站在那边,手捧拂尘,仙风道骨,是那漏月峰峰主。 老修士笑道:“两位道门高真,若是就此收手,退出山门,锁云宗可以既往不咎。” 话是这么说,其实锁云宗的护山大阵已经开启,整座山头,彩光点点,熠熠生辉,照耀得整座锁云宗都亮如白昼,竟是所有门神都现身,一百零八之数。 陈平安啧啧称奇,问道:“这次换你来?” 刘景龙笑道:“你本事那么大,又没有遇到飞升境大修士。” 陈平安点点头,重重一跺脚,“那就再退!” 那些门神虽未退回原位,但是同时止步不前。 这让那老修士惊骇不已。 刘景龙疑惑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说道:“这件事,从书简湖开始,我就琢磨了很久,怎么都想不通,后来到了避暑行宫那边,一直在翻检书籍,可能与早年刚练拳那会儿的几张符箓,有些渊源,不过只是可能,真相如何,很难知道了。” 当年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的路途中,手脚就张贴着四张真气八两符,不过走到老龙城遇到郑大风之前,就已经破碎。 如今杨家铺子后院再没有那个老人了,陈平安曾经在狮子峰那边,问过李二关于此符的根脚,李二说自己不晓得这里边的门道,师弟郑大风可能清楚,可惜郑大风去了五彩天下的飞升城。等到最后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牢狱之内,炼出最后一件本命物,就愈发觉得此事必须刨根问底。 刘景龙说道:“那就换我来。” 此后两人登山,连同那位漏月峰老元婴在内的锁云宗修士,好像就在那边,站在原地,自顾自乱丢术法神通,在远处观战的旁人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一老一少两个道士,就那么与一位位试图拦路修士擦肩而过。 陈平安感慨道:“你这飞剑,不讲道理。” 刘景龙淡然道:“规矩之内,得听我的。” 陈平安问道:“多大范围?” 刘景龙答道:“目之所及。” 陈平安问道:“之前你跻身上五境,郦采三位剑仙按照习俗,问剑翩然峰,你当时是不是没有祭出这把飞剑?” 刘景龙点头道:“那种问剑,是一洲礼数所在,其实不能太当真。” 两人就这么一路到了祖山养云峰,陈平安无事可做,就只好摘下养剑葫重新喝酒。 在他们见着祖师堂之前,老祖师魏精粹,现任宗主杨确,客卿崔公壮,三人一起现身。 魏精粹眯眼道:“什么时候咱们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都学会藏头藏尾行事了,问剑就问剑,我们锁云宗领剑便是,接住了,细水流长,从长计议,接不住,本事不济,自会认栽。不管如何,总好过刘宗主这么鬼祟行事,白瞎了太徽剑宗的门风,以后再有弟子下山,被人指指点点,难免有几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嫌疑。” 刘景龙指了指身边的那个“老道人”,“跟他学的。” 陈平安一脸疑惑道:“这锁云宗,难道不在北俱芦洲?” 刘景龙点头说道:“当然是在北俱芦洲。” 陈平安摆手道:“绝无可能,莫要骗我!我印象中的北俱芦洲修士,见面不顺眼,不是对方倒地不起就是我躺地上睡觉,岂会如此叽叽歪歪。” 刘景龙微笑道:“毕竟是锁云宗嘛,在山外行事稳重,在山上就话多,你得体谅几分。” 陈平安恍然道:“原来如此。” 然后锁云宗三人,见那“老道士”抬起一脚,瞥了眼鞋底,埋怨道:“下山之前,锁云宗得赔我一双干净鞋子。” 那个崔公壮有些神色别扭,他只是客卿,不是供奉,就与锁云宗的关系到底隔了一层。 崔公壮听说那太徽剑宗的刘剑仙,每次下山的行事做派,好似一位儒家圣贤,怎么不太像啊。 而且刘景龙怎么会有这个恶心人不偿命的山上朋友。 刘景龙瞥了眼远处的祖师堂,说道:“修士归我,武夫归你?” 陈平安笑道:“随意。” 宗主杨确盯着那个老道人,轻声问道:“你是?” 崔公壮嗤笑一声,“杨宗主不用问此人名字,就是个装神弄鬼的东西,会点拳脚功夫就真当自己是王赴愬了,等会儿他自会躺在地上自报名号。” 崔公壮只见那老道人点点头,“对对对,除了别认祖归宗,其余你说的都对。” 道号飞卿的仙人老祖,注意力只在刘景龙一人身上,大笑道:“好个刘景龙,好个玉璞境,真当自己可以在锁云宗随心所欲了?” 刘景龙点头道:“我觉得是。” 魏精粹摇摇头,“怎么,当了太徽剑宗的宗主,可以帮你高一境啊?” 今夜哪怕大打出手一场,山头折损严重也无妨,机会难得,是这个年轻宗主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打得你们太徽剑宗声誉全无! 刘景龙有任何灵气涟漪,没有任何动静,可是刹那之间,整座锁云宗诸峰,布满了千百万条纵横交错的金色光线,却刚好绕过了所有山上修士。 只要修士不妄动,自然就安然无事。 ———— 宝瓶洲,风雷园。 大夏天的,黄河却身披狐裘,神色凝重,凭栏远眺。 不知为何,前些时日,只觉得浑身压力,骤然一轻。 今天黄河在练剑之余,让人喊了师弟刘灞桥来这边,“刘灞桥,不要故意装成玩世不恭,该是你的责任,就是你的,肯定避不开逃不掉。身为剑修,自欺欺人,有何裨益?” 黄河与人言语,一贯喜欢直呼其名,连名带姓一起。 哪怕是师弟刘灞桥这边,也不例外。 刘灞桥没有说话。 黄河说道:“我要去趟剑气长城遗址,再去蛮荒天下练剑,那边更加天高地阔,适宜出剑。” 刘灞桥试探性说道:“让我去吧,师兄是园主,风雷园离了谁都成,唯独离不开师兄。” 黄河神色淡漠,“去了外边,你只会丢师父的脸。” 舍不得一个女子,去哪里能练成上乘剑术? 不是不能喜欢一个女子,山上修士,有个道侣算什么。 可若是喜欢女子,会耽误练剑,那女子在剑修的心中分量,重过手中三尺剑,不谈其它山头、宗门,只说风雷园,只说刘灞桥,就等于是半个废物了。 一位年纪不大的元婴境剑修,不算太差,可你是刘灞桥,师父觉得一众弟子当中、才情最像他的人,岂能心满意足,觉得可以大松一口气,继续晃荡百年破境也不迟? 只是这些话,黄河都懒得说。 黄河说道:“如果我回不来,宋道光,载祥,邢有恒,南宫星衍,这几个,哪怕如今境 界比你更低,谁都能当风雷园的园主,唯独你不能。” “是不是听到我说这些,你反而松口气了?” “所以说你就是个废物。师父挑人眼光,只错过两次,所以刘灞桥最大的本事,就是让师父看错人。” 黄河难得说这么说话。 刘灞桥轻声道:“姓黄的,我也是个有脾气的,你再这么不依不饶的……小心我不管什么园主不园主,师兄不师兄的,我朝你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啊。” 黄河嘴角翘起,脸上满是冷笑。 片刻之后,难得有些疲态,黄河摇摇头,抬起双手,搓手取暖,轻声道:“好死不如赖活,你这辈子就这样吧。灞桥,不过你得答应师兄,争取百年之内再破一境,再往后,不管多少年,好歹熬出个仙人,我对你就算不失望了。” 与刘灞桥从不客气,苛刻得不近人情,是黄河内心深处,希望这个师弟能够与自己并肩而行,一起登高至剑道山巅。 现在喊一声灞桥,不带姓氏,是将他彻彻底底看成了师弟,希望能够以一位不是园主的风雷园剑修身份,好好活着。 刘灞桥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徒弟,师弟,男人,却未必是一个合格的剑修。 刘灞桥不言不语,只是趴在栏杆上,抿起嘴唇,眼睛里边,藏着细细碎碎的情绪。 临了,刘灞桥下巴搁在手背上,只是轻声说道:“对不起啊,师兄,是我拖累你和风雷园了。” 黄河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放在刘灞桥的脑袋上,“没什么。” 中土神洲,山海宗。 还是先前遇到那一袭青衫的崖畔。 纳兰先秀,鬼修飞翠,还有那个小姑娘,依旧喜欢来这边看风景。 境界低低、个儿小小的小姑娘,当初来到山海宗的时候,身边只带了一把小小的油纸伞。 她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就叫撑花。 纳兰先秀,腰别旱烟杆,今儿难得一整天都没有吞云吐雾,只是盘腿而坐,眺望远方,在山看海。 小姑娘撑花,刚刚扎了个小草人,一次次在往竹席上丢,不然就一拳头砸下去,然后双臂环胸,盯着躺地上的小草人,哼哼道:“打死你个大坏蛋。” 纳兰先秀与一旁的鬼修少女说道:“喜欢谁不好,要喜欢那个男人,何苦。” 最知,所以也最不知情为何物。 喜欢那绣虎崔瀺,其实要比喜欢左右还要无趣,后者是当真不知,前者是假装不知。 飞翠趴在竹席上,有那山峦起伏之妙,男人都会喜欢,与那文似看山不喜平,可能是一个道理。 身边少女模样的鬼修飞翠,其实她原本不是这般姿容,只是生死关未能打破瓶颈,尸解过后,不得已为之。 当然,比起当年面孔身段,飞翠如今这副皮囊,是要好看太多了。 其实她如果按部就班修行,根本不至于落个尸解下场,再过个两三百年,靠着水磨功夫,就能跻身仙人。 但是大战一起,蛮荒天下好像转瞬间就拿下了桐叶洲,打到了老龙城那边, 她就等不及了。 结果呢?非但没有破境,崔瀺没见着一面,还等于也死了一次。 纳兰先秀早就劝过,如果喜欢一个人,让你玉璞境不敢去,哪怕仙人境了,再去,只会是一样的结果。 只不过飞翠有自己的道理,想要以仙人境去那边,不是让他喜欢自己的,不可能的事情,只是自己喜欢一个人,就要为他做点什么。 至于她为什么如此喜欢? 他好看。 不仅仅是年轻崔瀺的相貌,长得好看,还有下彩云局的时候,那种捻起棋子再落子棋盘的行云流水,更是那种在书院与人论道之时“我落座你就输”的神采飞扬, 她有幸都见过。 还有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年轻儒生曾与阿良一起游历山海宗,阿良在闯祸,他独自留在了崖畔,与人道歉。 曾经就站在几步外的地方,面带和煦笑意,看着她,说你好,我叫崔瀺,是文圣弟子。 中土神洲。 飞升境大修士的南光照,独自返回宗门,微微皱眉,因为发现山门口那边,有个陌生人坐在那边,长剑出鞘,横剑在膝,手指轻轻抹过剑身。 好像在等人。 南光照犹豫了一下,身形落在山门口那边,问道:“你是何人?” 男子抬起头,说道:“青松福地,剑修豪素。” 南光照心一紧,再问道:“来这边做什么?” 老修士想起了多年之前某个山头的一桩惨事,有个玉璞境,被人割了脑袋,随便丢在山门口。 自称豪素的男子,持剑起身,淡然道:“砍头就走。” 北俱芦洲,清凉宗。 一座屋檐下。 女子宗主贺小凉,在为三位嫡传弟子传道,她们都是女修,而几人的道号,都是师尊帮忙取的,分别道号青崖,打醮,甘吉。 再分别送了三位嫡传,一头七彩麋鹿,一件咫尺物,以及……几个橘子。 檐下悬有铃铛,经常走马清风中。 今天天气沉闷,并无清风。 在为三位弟子传道结束后,贺小凉仰起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晃,她闭上眼睛,侧耳聆听铃铛声。 那张极美偏又极冷清的脸庞上,渐渐有了些笑意。 花好月圆人长寿,称心如意事顺遂。 一旁贺小凉的三位嫡传弟子,哪怕她们都是女子,此刻瞧见了师尊这般模样,都要心动。 ———— 锁云宗。 刘景龙祭出本命飞剑之后,使得群峰山上内外皆是金线密布,不过专门为陈平安和崔公壮,腾出了一处演武场。 而那崔公壮眼睛一花,就再瞧不见那老道士的身影了。 背后突然有人笑道:“你看哪呢?” 崔公壮转身就是一拳意气巅峰的叩心关,毫不犹豫下死手! 哪怕出了纰漏,不小心打死了这个,就惹了此人身后的什么师门长辈、老祖师,自有锁云宗帮自己兜着。 可那人,任由一位九境武夫的那一拳砸在心口处,脚下一只布鞋不过稍稍拧转,就站稳了身形,面带笑意,“没吃饱饭?锁云宗伙食不好?不如跟我去太徽剑宗喝酒?” 崔公壮另外一手,拳至对方面门,武夫罡气如虹,一拳快若飞剑,而那人只是伸出手掌,就挡住了崔公壮的一拳,轻轻拨开,对视一眼,微笑道:“打人打脸不厚道啊,武德还讲不讲了。” 崔公壮一记膝撞,那人一掌按下,崔公壮一个身不由主地前倾,却是趁势双拳递出。 陈平安侧过身,一腿横扫,打得崔公壮腾空而起,身体瞬间弯曲,眼眶布满红丝,陈平安再稍稍加重力道,略微改变方向,崔公壮就被直接一脚躺地上。 崔公壮倒地之时,就一手摸出了一枚兵家甲丸,瞬间披挂在身,除了件外边的金乌甲,里边还穿了件三郎庙软若修士法袍的灵宝甲。 陈平安故意都没拦着。 出门路上捡东西就是这么来的。 祖师堂那边,矗立起一尊高达百丈的彩甲力士,甲胄之上布满了不计其数的符箓云纹,是锁云宗历代祖师层层加持而成,符箓神将睁开一双淡金色眼眸,手持铁锏,就要砸下,只是当它现身之时,就被刘景龙那些金色剑气束缚,瞬间一副彩色甲胄就好似变成了一身金甲。 而刘景龙依旧纹丝不动。 下一刻,一尊百丈神将力士被金色丝线切割成了无数碎块,虽有众多云纹符箓道意衔接,如那藕断丝连,庞大身躯,摇摇欲坠。 杨确突然沉声道:“这次问剑,是我们输了。” 魏精粹愣了愣,怒道:“杨确,休要胡闹!” 杨确竟是根本不在意一位师伯的怒意,只是望向那个覆面皮的“老道人”,再次问道:“敢问你是何人?” 放话说太徽剑宗是个空架子的,就是身边这位师伯,杨确其实内心深处,对此并不认可,招惹那太徽剑宗做什么,就因为师伯你早年与他们上任掌律黄童的那点私人恩怨?只是师伯境界和辈分都摆在那边,而且真正空架子的,哪里是什么太徽剑宗,根本就是自己这个锁云宗名义上的宗主,祖山诸峰,谁会听自己的旨令。如果不是魏精粹的几位嫡传,都未能跻身上五境,宗主位置,根本轮不到别脉出身的杨确来坐。 刘景龙笑着心声提醒道:“不用理睬。” 陈平安摇摇头,撤去道袍莲花冠的障眼法,伸手摘下面皮,收入袖中,笑道:“剑气长城,陈平安。” 锁云宗三人当然知道剑气长城,只是陈平安这个名字,还是第一次听说。 刘景龙忍不住笑道:“尴尬了吧?” 陈平安笑道:“知道我来自剑气长城就足够了。”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三章 饮者 一个来自剑气长城的远游剑修? 魏精粹心中狐疑不定,不是说那剑气长城的苟活剑修,都追随一座城池逃去了第五座天下? 身为九境武夫的崔公壮已经打定主意,老老实实作壁上观,再出半拳,就算他输,自己找死。 他比魏精粹的想法要简单很多,心中只管认定一事,天下剑修,绝不会拿剑气长城开玩笑,何况此人身边还站着一位太徽剑宗的现任宗主。 北俱芦洲虽说喜欢动不动就跟别人的祖师堂较劲,可事实上,问剑从不是什么小事,尤其是这种两座宗门间彻底撕破脸的山上怨怼,旁人不赌莫看。 为了个首席客卿的头衔,崔公壮没必要赌上武道前程和身家性命。 刘景龙如果只是遥遥递剑锁云宗,问剑就走,与他这么一路登山走到此处养云峰,承认身份,是一个天一个地。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杨确,以心声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好惹?非要先问出个根脚,才决定要不要动手?” 这一路登山,陈平安自认极为收手,杨确没理由这么高看自己一眼。 杨确拱手作礼,然后心声答道:“有个家乡的剑修朋友,早年在江湖上认识的,从不曾做客锁云宗,只是与我有些私谊,他在从剑气长城返乡之后,与我提起过几人,言语之中,大为佩服。” 陈平安笑问道:“姓甚名甚,出自什么山头,杨宗主不妨说说看,说不定我认识。” 北俱芦洲的剑修,赶赴剑气长城,虽然人数众多,来历复杂,谱牒和野修皆有,但是陈平安还真就都记住了名字。 杨确歉意道:“名字就不说了,我那朋友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陈平安微笑道:“怎的,你那剑修朋友,是去过孙巨源府邸喝过酒,还是去妍媸巷找我喝过茶?” 杨确沉默片刻,缓缓道:“酒铺,印章,赌庄。再多,陈剑仙就莫要试探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思量片刻,点点头,笑眯起眼,“看在你那个不知名朋友的面子上,你可以让开了,今天问剑,与你无关。反正这锁云宗,杨确的宗主头衔就是个摆设,与太徽剑宗的恩怨所在,也主要是你那个飞卿师伯管不住嘴。” 杨确当真后退一步,看架势,是全然不顾宗门声誉了,打算与崔公壮这半个外人,一起置身事外。 在自家地盘却沦为孤家寡人的魏精粹,忍不住转头大骂道:“杨确!遇敌问剑,不战而退,竟然袖手旁观,锁云宗的面子,都给你丢光了!你杨确以后还有什么颜面以宗主身份,在祖师堂为人递香,与历代祖师敬香?!” 仙人祖师的嗓门很大,估计今夜祖山群峰,都听见了这番言语。 杨确神色淡然,轻声道:“总好过锁云宗今夜在我手上断了香火,以后这宗主之位,魏师伯是自己来坐,还是让给那对漏月峰师徒,师侄都无所谓,绝无半句怨言。” 陈平安双手笼袖,摇摇头,“别吵吵,赶紧让出道路,等到我们走后,你们连夜修缮祖师堂的时候,有大把功夫可以闲聊。是当长辈的清理门户,还是当晚辈的欺师灭祖,都随你们。” 再与那九境武夫怒目相向,“你这厮年纪不大,毫无武德,习武之人,轻慢急躁,沉不住气,怎么能行,三人当中,老夫看你最不顺眼,等会儿就将你绑了石头,沉水种花。” 崔公壮听得头皮发麻,立即聚音成线,与这位剑仙密语致歉道:“陈剑仙息怒,先前是崔公壮眼拙,又被这什劳子的客卿身份害了,不小心冒犯了剑仙前辈,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具体该如何责罚,剑仙前辈只管发话,崔公壮绝无二话,更无怨言。” 自己作为九境武夫,在看家本领的拳脚一事上,都打不过这个颜色常驻的得道剑修,不得不披挂上三郎庙灵宝甲和兵家金乌甲, 崔公壮甚至都怀疑眼前“年轻”剑修,是不是那个在南婆娑洲开宗立派的老剑仙齐廷济了。 不过听闻齐廷济姿容俊美,眼前这位好像有些相貌不符,崔公壮就有些吃不准真假,但万一是老剑仙在覆面皮之外,犹有障眼法蒙蔽锁云宗修士? 陈平安冷笑道:“是死罪还是活罪,是你说了算的?” 崔公壮心中悚然,叫苦不迭,山上四大难缠鬼,剑修居首,那么最难缠的,当然是剑修里边境界最高那撮上五境剑仙了。 魏精粹这位老仙人竟是一甩袖子,转身就离去,撂下一句,“杨确,你今夜一术不出,主动让出道路,任由外人糟践祖师堂,还要拦阻我出手,连累锁云宗威名毁于一旦,” 养云峰山上,无数条金线纵横结网,飞卿老祖御风不易,所幸难不住一位神通广大的仙人,便手指掐诀,宝光一闪,使了一门宗门秘术,竟是身形化作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飞雀,小心翼翼避开那些规矩森严的金色剑光,一只通体雪白的鸟雀,去势如电抹。与此同时,漏月峰那边月光浓郁的孔洞,骤然亮起,好似架起一座仙桥,要接引老祖师返回修道之地。 刘景龙突然笑道:“道理没讲完,我让你走了吗?” 养云峰与漏月峰之间,金色丝线的剑光,切碎了无数皎皎月光,金银两色,交相辉映。 魏精粹身形所化的那只雪白飞雀,仿佛被拘押在了一处栅栏细密的剑光牢笼中。 怒喝一声,魏精粹祭出一尊金身法相,手托一把镇山之宝的奔月镜,镜光莹然,如白龙汲水,凝聚起漏月峰一处深潭的所有月魄精华,身上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碧螺”翠绿法袍,强行撑破牢笼,对那养云峰上的两位剑修,老仙人高举手臂,宝镜内出现一位身姿婀娜的飞升女子,彩带飘摇,脚踩一轮明月,恍若一位御风乘月的远古神女。 刘景龙伸手,握住一把由身边剑光凝聚而成的长剑,朝那魏精粹金身法相的持镜之手,一剑劈出。 陈平安知道这一手剑术,是上任宗主韩槐子的成名剑招之一。 大工斩玉。 最适宜剑修之间的捉对厮杀。 果不其然,魏精粹金身法相不但被一斩断臂,被剑气冲激之下,整条胳膊顿时玉碎天地间,巍峨金身的白玉碎屑纷纷如雨落,就像养云峰的白云被仙人揉碎,下了一场白雪。 只是这位飞卿仙人的宝镜与断腕依旧悬空,月光如瀑布倾泻而来,就像一条滔滔大水,从那黄河洞天流落人间。 刘景龙轻轻抖腕,剑光绕弧,养云峰上,随之异象横生,霞来鳞攒聚如市,天地艳红,山晚气聚起澜,云雾升腾。潮水带星走,,剑光点点璀璨银河,天浮鱼肚白,天地雪白茫茫一片,一座锁云宗众多修士,今夜此刻,再不见什么魏精粹金身法相,唯有太徽剑宗剑光的法天象地。 杨确见那奔月镜现世,心中大恨,历代锁云宗山主,都会按例承袭此宝,得以炼化此镜为本命物,当初杨确跻身玉璞,得以担任宗主,师伯魏精粹以杨确的玉璞境尚未稳固,暂时无法炼化重宝作为理由,免得出了纰漏,结果一拖再拖,就拖了足足三百年之久,可事实上,谁不知道号“飞卿”的魏精粹,根本早已将这件宗门至宝视为禁脔,不容他人染指,当做自身大道所系的囊中物了?魏精粹打了一手好算盘,只等祖山诸峰他这一脉当中,有哪个嫡传再传,跻身了玉璞境,就自有手段迫使杨确让贤,更换宗主,到时候一把奔月镜,魏精粹还不是左手给出右手就拿回,做个样子过过场而已? 陈平安来到崔公壮身边,崔公壮下意识掠出数步,不等他悻悻然如何以言语掩饰尴尬,那人就如影随形,来到了崔公壮身边,双指并拢,轻轻敲击九境武夫的肩头,只是这么个轻描淡写的动作,就打得崔公壮肩头一次次歪斜,一只脚已经深陷地面,崔公壮再不敢躲避,肩头剧痛不已,只听那人赞赏道:“兵家金乌甲,一直听说未能亲见,实在是身为剑修,炼剑耗钱,囊中羞涩,从无出手阔绰的光阴,估计哪怕瞧见了都要买不起。” 崔公壮额头渗出汗水,忍着肩头几乎被敲碎的疼痛,颤声道:“陈剑仙若是喜欢,晚辈愿意送给前辈当做见面礼。” 陈平安埋怨道:“送?不能够。只是借。君子不夺人所好,只是借我欣赏几天,以后会还给你的。” 崔公壮笑容尴尬,心想咱俩最好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吧。破财消灾,老子就当用一枚兵家甲丸送走了这尊瘟神老爷。 这点江湖规矩,崔公壮还是懂的,身上这件兵家宝甲今晚怎么走的,当初就是怎么来的。 所以崔公壮一脸果决,毫不心疼,金光灿灿的金乌宝甲瞬间凝为一枚甲丸,弯腰低头,双手奉上,递给那位陈剑仙。 陈平安收入袖中,“不打不相识,以后常往来。一来二去,就是朋友了。” 崔公壮笑容苦涩。 陈平安看着他不说话,只是眼角余光,瞥了瞥那件三郎庙灵宝甲。 崔公壮疑惑不解,故作不知。想着一位堂堂剑气长城的剑仙,总不能真这么厚脸皮,借走了一件金乌甲,再对一件三郎庙灵宝甲起念头,大家都是出门行走江湖,不得做人留一线? 陈平安说道:“听不懂人话?一来二去,字面意思,光练拳不读书怎么成。我今天来了养云峰,是一来,对也不对?这兵家甲丸就是一去,是也不是?” 那位青衫背剑的外乡剑仙,说这话的时候,双指就轻轻搭在九境武夫的肩头,继续将那苦口婆心的道理娓娓道来,“再说了,你身为纯粹武夫,还是个拳压脚跺数国大好河山的九境大宗师,武运傍身,就已经等于有了神灵庇护,要那么多身外物做什么,鸡肋不说,还显累赘,耽误拳意,反而不美。” 崔公壮强忍着肩头震动和心中惊骇,伸手捻住法袍衣角,轻轻一扯,一件三郎庙宝甲缩为一张金色材质的绢布符箓,与那姓陈的剑仙点头道:“前辈所言极是,是晚辈迟钝了。” 陈平安收下那张价值连城的符箓宝甲,变指为掌,轻拍对方肩头,“我这个人,不是遇到有缘人,一般不将道理白送,今夜相逢,不打不相识,就送你一句江湖老话,平生莫做皱眉亏心事,不信各自回头看后头。” 崔公壮心中哀叹不已,没完没了,怎么是个头? 难道剑气长城的剑修,都是这么个言语若飞剑戳心的德行吗? 陈平安那手掌,瞬间五指如钩,一把攥住崔公壮的脖颈,随便将其高高提起,笑道:“你想岔了,剑气长城的剑修,一般都没有我这好脾气,你是运气好,今天碰到我。不然换成齐老剑仙、米大剑仙之流,你这会儿就已经走在投胎路上了。破财消灾?错了,是你的买命钱。以后百年之内,我都请杨宗主帮忙盯着你,再有类似今天这种武德不足的勾当,我得空了,就去北边的云雁国拜会崔大宗师。” 崔公壮双脚离地悬空,眼眶布满血丝,瞧着模样有些渗人,双腿抽搐了几下,如同秋后蚂蚱蹦几下。 看得一旁杨确眼皮子发颤。 此人真是剑修?而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止境武夫? 客卿崔公壮的九 境底子,在北俱芦洲一众山巅境武夫当中,不算太好,可不算差。 之所以能够成为锁云宗的首席,就是魏精粹看中了崔公壮将来有几分希望,跻身传说中的止境。 陈平安皱眉道:“不说话,就是不答应?” 崔公壮试图强提一口纯粹真气,竟是当场崩散,故而已经脸色涨红变紫色,再转为铁青,双手双脚皆颓然下垂,有些眼花了。 陈平安松开手指,头晕目眩的崔公壮摔落在地,蹲在地上,低着头咳嗽不已。 陈平安笑道:“演什么戏,拙劣得我都不好意思看,再不起来,我就一脚送你个八境武夫当回礼了。” 崔公壮立即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后退一步,低头抱拳道:“谢过前辈不杀之恩,感激不尽,以后山下百年,崔公壮一定夹着尾巴做人,关起门来好好习武练拳,不枉费前辈今天的指点。” 陈平安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刘景龙那边已经收剑。 老仙人魏精粹被钉入了漏月峰的一处石壁中。 刘景龙心声问道:“那把奔月镜,你要不要带走?” 陈平安气笑道:“像话吗?我们今天是来问剑的,又不是杀人夺宝来了。这种事情传出去,你这太徽剑宗的宗主,还要不要名声了。” 之后就是崔公壮胆气尽碎,宗主杨确让出道路,主动撤掉养云峰祖师堂禁制,任由刘景龙收拢群峰剑气,只将那祖师堂一横一竖,变成四块。 陈平安则从背后拔剑出鞘,手持夜游,一剑横扫,将一座锁云宗祖师堂上下对半分。 崔公壮在这一刻心死如灰,那位青衫客,果然是位剑仙。 两道身影,化虹离去。 锁云宗上上下下,修士们一个个如丧考妣,宗门遭此大劫大辱,竟是被两位剑仙,一路登山拆掉的祖师堂,从今往后,要被一洲修士看几年热闹? 唯有宗主杨确神色自若,没有半点悲愤神色,从袖中摸出一枚云纹玉佩,心念一动,就要启动阵法中枢,着手修缮祖师堂,不曾想祖师堂阵法好像再次被问剑一场,一条横线上,梁柱、墙体的崩裂声响,如爆竹声连绵不绝响起,杨确皱眉不已,凝神定睛望去,发现那个叫陈平安的青衫剑仙,一剑横扫拦腰斩开祖师堂之后,竟然使得整座祖师堂出现了一条微妙裂缝,不易察觉,剑气始终凝聚不散,好似虚托起上半截祖师堂。 杨确心中凛然。 崔公壮揉了揉脖子,心有余悸,去你娘的首席客卿,老子以后打死都不来锁云宗趟浑水了。 杨确转头以心声笑道:“崔首席,花开两瓣绝无相同,与此同理,一道剑光不会落在同一处,以为然?” 崔公壮犹豫一番,不愿就此与锁云宗分道扬镳,会让杨确和那魏精粹面子上太难堪,就找了个折中法子,聚音成线,悄然说道:“我这客卿头衔,可以保留,只是近百年内,我是不会参加任何一场养云峰祖师堂议事了。” 杨确点头笑道:“没有问题。” 崔公壮感慨一声,“杨确,你若是当个名副其实的宗主就好了。” 杨确洒然笑道:“很难,争取。” 崔公壮深深看了眼这位玉璞境,点头致意,以往与仙人魏精粹交往更多的九境武夫,打定主意,以后要与这个杨确多多往来。 杨确看了眼祖师堂,干脆就这么暂时搁置,反正明天就有可能更换宗主,何必多此一举。 陈平安和刘景龙离开锁云宗山水地界后,刘景龙先飞剑传信太徽剑宗祖师堂,按照陈平安的意思,不在那边碰头,而是让宁姚一行人直接去往龙宫洞天,陈平安随即祭出一把笼中雀,与刘景龙一起悄然重返养云峰辖境的高空,刘景龙觉得陈平安那张来自鬼斧宫的驮碑符,凭此隐藏踪迹的意思不大,他便直接画出一座阵法,然后两人开始俯瞰山河,就像在守株待兔。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开始喝酒。 刘景龙盘腿而坐,反正目之所及,皆是本命飞剑所在的规矩之内。 陈平安笑问道:“山上的飞剑传信,你我追上不难,只是禁制极难打开,何况是锁云宗这样的大宗门,可别害我白等。” 刘景龙说道:“阵法解禁一事,我还是有点信心的。” 先前双方问剑完毕,御风离开养云峰,陈平安说那个宗主杨确,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能就这么离开,得看看此人有无隐藏后手。 刘景龙就陪着陈平安来到此地,静待锁云宗诸峰有无一两把飞剑传信离开山头。 陈平安喝了口酒,问道:“杨确此人,城府很深。先前在养云峰那边,我试探了一次,没有结果,就干脆让他觉得我已经信以为真。有点像是以怀疑打消怀疑的路数,在故意画蛇添足。我差点就信了,误以为是山上仙师的偏门路数,不过这趟锁云宗游历下来,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我不觉得只有一个魏精粹,就可以让锁云宗的门风变成这个鸟样。” 刘景龙递过一本厚册子,“除了琼林宗,还有些怀疑对象,都在上边了。其中记载了杨确有一门罗盘炼字法,此法不在锁云宗祖师堂术法之内,对外宣称是一门辅助寻找破碎洞天福地这类秘境的格龙之术,是杨确年轻时候偶然所得,我对此有过数次推演,没那么简单,估计最能识破修士身份,比如见着了我,我猜测杨确那本命罗盘之内,就会有太徽剑宗、刘景龙等字浮现,然后串联起来,就是个真相,不过这门秘法,肯定有些规矩限制,不可能毫无缺漏,不然只是这桩秘术,就可以让杨确惹来杀身之祸。” “这门术法,简直就是行走江湖的必备手段,有机会定要与杨宗主讨教讨教,学上一学。” 陈平安点点头,直接将册子翻到锁云宗那边,仔细浏览起杨确的修道生涯,不多,就几千字。 刚好炼字一途,自己还算小有心得,又在功德林那边学了一手尚未娴熟的儒家破字令。 刘景龙问道:“打算在这边待几天?” 陈平安想了想,“三天就差不多了。我着急赶回宝瓶洲。” 刘景龙说道:“没事,我可以在这边多留一段时间。” 陈平安摇头道:“你好歹是一宗之主,因私废公要不得。” 刘景龙笑道:“那你是不知道我的师父,还有祖师爷,他们在年轻时候为了朋友是如何假公济私的,事后到了太徽剑宗祖师堂挨罚,祖师爷们又是如何一边当面骂,转头笑的。只不过这些事情,档案不录,外人不知,都是自家门内一代代口口相传。” 刘景龙突然眯起眼,“来了。我留在这边继续盯着,防止有其它的漏网之鱼。” 陈平安站起身,刘景龙看了眼那把传信飞剑的去向,与陈平安报了一个大致方位,选了一处山头作为出手之地,让陈平安在那边以雷法凝聚风雨异象,拦截飞剑,带回这边后,刘景龙自会帮忙解禁飞剑,不损丝毫山水禁制,就可以取出密信一阅,看过内容之后再飞剑。 练气士当中,有些拥有独门秘术的山泽野修,往往是些境界不低的陆地神仙,会被骂作山上“捕鱼人”,所做勾当,就是伺机截获传信飞剑,美其名曰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只不过得手之后,飞剑自然就会毁弃,多少会留下点蛛丝马迹,绝对做不到刘景龙这般“完好无损,物归原主”。 陈平安悄然远去,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就已返回,手心处小心翼翼拘押着一柄篆刻云纹的袖珍飞剑。 刘景龙手指画符,一边分出心神俯瞰锁云宗山河,一边破解飞剑层层禁制,抽丝剥茧,水到渠成。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一边,看得目不转睛,刘景龙也无所谓这门符箓神通,会不会被偷学了去,结果陈平安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摇摇头,“学不会。” 刘景龙笑道:“符箓一途,那些攻伐大符,看似步骤繁琐,实则往往脉络简单,不过需要宗门秘传的独门道诀,这就是一道无形中的天堑,而飞剑传信一道的山水符箓,需要的是拆解之人,所学驳杂,不能在任何一个环节抓瞎,再来提纲挈领,自然就可以迎刃而解,比如这把锁云宗的传信飞剑,巧妙之处,不仅仅在漏月峰的月魄‘挂钩’纹路,配合那处老龙潭水纹倒影,以及小青芝山那壁榜书的笔画真意,真正难关,还是夹杂了几道宗门之外的秘传符箓,我喜欢看杂书,只是凑巧都懂。” 陈平安点头嗯嗯嗯,“凑巧凑巧,刘酒仙说得轻巧。” 刘景龙停下手上解禁动作,抬头微笑道:“刘什么?” 陈平安笑哈哈道:“刘剑仙不喜欢喝酒,别人不知道,我会不清楚?” 刘景龙打开全部禁制后,取出密信一封,是锁云宗漏月峰一位名叫宗遂的龙门境修士,是那元婴老祖师的嫡传弟子之一,寄给琼林宗一位名叫韩铖的修士。宗遂此人没有用上漏月峰的山门剑房,还是很谨慎的。 刘景龙提醒道:“在第三十九页,有韩铖的粗略记载,以后我会多留心此人,找机会再补上些内容。” 陈平安翻到册子那一页。 放回密信,刘景龙就像个夜游园子的游客,对传信飞剑一一开门,又一一关门,没有任何细微处的缺漏,脚印都没留下一个。 之后三天之内,陈平安来来去去,十分忙碌,就这么拦阻飞剑收信、刘景龙负责揭信、两人一起看完信、陈平安再放走传信飞剑。绝大多数信件,都是锁云宗修士与山上好友的通风报信,主动说起了锁云宗这桩问剑风波,各有谋划,甚至有一位在山上修行的祖师堂元婴供奉,打算就此脱离锁云宗,撇清关系,免得被殃及池鱼,还要再找个机会,与太徽剑宗示好一番,在山上放出几句好话……世间百态,人心变化,好像就在十几封密信里边一览无余。 其中有两封密信,不曾署名,而收信山头,是连刘景龙都不曾听闻的山上小仙家,不过在这之后,刘景龙就会去各自拜访一趟。 其中一封飞剑传信,简明扼要,就三句话。 隐官已至锁云宗,与刘景龙联袂问剑,陈平安修为确是止境武夫,玉璞境剑仙,此人极有可能已经可杀仙人,剑修除外。 刘景龙在养云峰祭出本命飞剑,品秩极高,可自成小天地,剑意森罗万象,只是暂不知更多本命神通,战力必须视为一位仙人境剑修。 速速助我夺镜,借机嫁祸太徽剑宗。 陈平安说道:“凭啥咱俩境界相同,好像我就打不过你?这个杨宗主到底什么眼神啊。难怪争不过个魏飞卿。” 刘景龙答道:“那我可以帮你修改信上内容,打一堆飞升境都没问题。说吧,想要打几个?” 陈平安笑呵呵道:“又说醉话不是?” 好个刘酒仙,竟然已经到了不用喝酒也会醉的酒桌化境了。 再次悄然御风远游,放出那把最为关键的传信飞剑之后,陈平安回到刘景龙身边,不枉费三天的等待。 陈平安打算动身赶往龙宫洞天之前,先与刘景龙再走一趟养云峰,或是去往那个名叫桐花山的仙家小门派,看看到 底是哪位幕后高人这么手段通天,能够帮助杨确夺取一把奔月镜,坐稳宗主位置不说,还要用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的性命作为本钱,顺势往太徽剑宗身上泼脏水。 刘景龙却说道:“还没到打草惊蛇的时候,我先去那边顺藤摸瓜,哪天真正需要倾力问剑了,我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陈平安点点头,刘景龙做事情最有分寸,起身说道:“你自己多加小心。” 刘景龙起身笑道:“都小心。” 陈平安递出一壶酒水,“先前文庙议事,见着了那位青神山夫人,别的酒水无所谓,你看在翩然峰那边,我就什么都不劝了,唯独这壶酒,得喝。” 刘景龙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酒壶,双方离别在即,反正也不存在什么劝酒不劝酒。 陈平安没有收起笼中雀,无声无息御风离去。 刘景龙暂时也没有收起那把本命飞剑,打开酒壶,喝了一口,很好,当我没喝过酒铺贩卖的青神山酒水是吧? 陈平安一路南下,在水龙宗那处龙宫洞天的渡口处,找到了宁姚她们。 小米粒说她们已经顺路去过浮萍剑湖做客嘞。 陈平安笑着点头。 ———— 邵元王朝。 仙人修士严格得知一事后,呆呆无言,心中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静,叹了口气,命人将那严厉喊来,说你不用出门了,跟随南光照修习大道,已经没戏。 这几日都红光满面的严厉,好像从云端坠入泥泞中,怔怔无言,忍不住出声询问自家老祖,到底为何。 本就心情不佳的严格,恼得脸色铁青,为何为何,老祖知道个屁的为何,天晓得一位飞升境大修士是怎么暴毙在山门口的,脑袋都给人割下来了,严格抬起一手,打得那严厉身形旋转十数圈,直接从屋内摔到院中,严格怒道滚远点,脸颊一侧红肿如小山的严厉,伸手捂脸,心中惴惴,凄然离去。 九真仙馆。 馆主云杪,与他那位同为仙人境的道侣,一同看着那份来自南光照所在宗门的密信,两两相对无言。 至于那个嫡传弟子李青竹,估计百年之内是没脸下山了。 云杪放下密信,颤声道:“天心难料,神鬼莫测。” 他那道侣轻声问道:“是谁能够有此剑术,竟然当场斩杀南光照,使得这位飞升境都未能离开自家山门口?” 云杪说道:“多想无益,不要猜了。” 哪怕是在双方大道休戚相关的道侣这边,云杪也从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非不愿,实不敢。 事实上,道侣不知为何,云杪却心中有数,根本不用猜。 肯定那白帝城城主的手笔! 莫不是郑先生在暗示自己,将那个没了南光照便群龙无首的宗门收入囊中? 先前密信一封传至鳌头山,与自己讨要那件白玉灵芝,难道就是为此? 郑先生的意思,莫不是在说,你云杪只需要一件半仙兵,就能白白赚取一座宗门? 天算一般。 只是南光照那处山头,到底是座大宗门,原本底蕴远远不是一个眉山剑宗能比的,谋划起来,极为不易。只是云杪转念一想,便惊喜万分,好就好在,南光照这老儿,生性吝啬,只栽培出了个玉璞境当那绣花枕头的宗主,他对待几位嫡传、亲传尚且如此,另外那帮徒子徒孙们,就更是上行下效,年复一年,养出了一窝废物,如此说来,没有了南光照的宗门,还真比不过眉山剑宗了?说到底,就是靠着南光照一人撑起来的。山上不足百人的谱牒仙师,更多能耐和精力,是在帮着老祖师挣钱一事上。 云杪眼神熠熠,一时间心情激荡,豪气干云,自己绝不能辜负了郑先生的这一记绝妙先手! 青冥天下,大玄都观。 一棵桃花树下,有个头戴虎头帽的孩子。 在异乡这处修道之地,茅屋门外有一方小塘,玄都观道人帮忙种了一池莲花,花开时瓣长而广,青白颜色分明。 每逢风过,花香清淡,摇曳生姿,煞是好看。 既然是在青冥天下,山上道观如云,山下道官无数,他就随便给自己取了个道号,青莲。 今天老观主领着一人走来,大嗓门喊道:“快看看谁来了。” 白也转头望去,笑问道:“君倩,你怎么来了?” 刘十六笑道:“听先生说你在这边,就过来瞧瞧。” 白也无奈道:“想笑就笑。” 刘十六伸手抹了把嘴,“我尽量忍住。” 能与白也如此不见外者,数座天下,唯有曾经与白也一起入山访仙的刘十六。 孙道长抚须笑道:“白也老弟,良辰美景满树花,故人重逢俩无恙,今儿不喝酒,更待何时?” 白也摇摇头。 刘十六劝道:“稍微喝点。” 白也点点头。 在十万大山吃过了火锅,野修青秘当时吃得格外用心,细嚼慢咽,毕竟一个不小心,就是断头饭了。 阿良酒足饭饱,轻轻拍打肚子,准备御风南下了,笑问道:“青秘兄,你觉得御风远游,不谈御剑,是横着好似凫水好呢,还是笔直站着更潇洒些啊。你是不知道,这个问题,让我纠结多年了。” 冯雪涛只得昧良心说道:“只要是你阿良御风,旁人瞧着就都潇洒。” 阿良点点头,“肺腑之言。” 冯雪涛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道:“阿良,你平时不需要练剑吗?没事琢磨这些做什么。” 阿良笑道:“你脑子有病吧,都是飞升境了,还问这种幼稚的问题,剑需要练吗?我不琢磨这个琢磨啥啊?” 冯雪涛忍了。 毕竟这个家伙,是继剑气长城陈清都之后,数座天下的第一位十四境剑修。 一个浩然天下的儒家剑修,却是在青冥天下那边跻身的十四境,破境破得好,又是在蛮荒天下这边跌境,跌境也跌得不含糊。 阿良突然问道:“青秘兄,你知道天底下什么妖精最打不过吗?” 冯雪涛摇头不语。 阿良说道:“当然是小腰精。” 冯雪涛没听出那个谐音。就只当阿良又在犯浑。 “走,带你去打小腰精去!” 阿良大手一挥,“丑话说前头,你要是腰不好,打不过的。” 冯雪涛本以为出了十万大山,接下来一路,就要不管不顾,跟随阿良势如破竹一路南下,见着一个蛮荒宗门就捣烂一个。 不曾想紧接着还是个言笑晏晏、纸醉金迷的饭局,而且还是个妖族修士做东。 阿良与那个仙人境的妖族修士在酒宴上,把臂言欢,称兄道弟,各诉衷肠说辛苦。 阿良很像是蛮荒天下的本土剑修,那个山头主人的妖族修士,言语就很像是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了。 这座山头,早年在托月山那边,砸锅卖铁凑出了一大笔神仙钱,山上修士就都没过剑气长城,去那浩然天下。 阿良举起一杯酒,一本正经道:“一般来说,酒局规矩,客不带客。是我坏了规矩,得自罚三杯。” 它大义凛然道:“哪里哪里,你阿良的朋友,就等于是与我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兄弟,客气什么,把这儿当自家!” 它抬了抬下巴,忍着心疼,示意一旁嫡传女修,赶紧重新去山头的库房重地,再给那个狗日的,再拿一壶珍藏的曳落河水运仙酿过来。这玩意儿,极其稀少,花钱是根本买不着的。 那头仙人境的妖族修士,好像很懂阿良,喊了一拨狐族美人,婀娜多姿,身穿薄纱,若隐若现。 阿良看了几眼,似乎有些失望,直接大手一挥,说了三字。 下一批。 阿良赶紧解释道:“我是无所谓的,是我这朋友,比较好这一口几口的,偏偏眼光还高,麻烦得很。” 它爽朗大笑道:“好事好事,名士真豪杰!” 冯雪涛觉得要是亚圣在这里,都不会骂人,能直接把阿良打个半死吧? 阿良喝了个满脸通红,斜眼冯雪涛,挤眉弄眼,好像在说,我懂你,如果下拨美人儿还是瞧不上,不行就再换。 酒席上换了一拨又一拨的各色美人。 那位仙人境好不容易才将阿良和那个还不知姓名的,一并恭送出门。 它暗自庆幸,当年幸好听了劝,不然今天重逢,就不是喝酒叙旧这么简单了。 当年阿良在酒宴上,与它勾肩搭背,笑嘻嘻说了句,以后要是在他半个家乡的剑气长城,只要在那边战场上遇见了它,或是听说它去过,那么所欠酒水,可就不还了。 阿良和冯雪涛御风落在千里之外的一处山头,冯雪涛沉声问道:“不会就这么一路吃吃喝喝吧?” 阿良扯了扯嘴角,“想啥呢,真当蛮荒天下是个风花雪月之地?劝你早点做好心理准备,之后一旦有谁现身拦路了,就肯定是一场恶仗。” 他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我那朋友,肯定已经悄咪咪飞剑传信托月山了。” 冯雪涛问道:“你就不生气?” 阿良蹲下身,眺望远方,淡然道:“路窄难走酒杯宽,这点道理都不懂?喝酒时就是兄弟,随便侃大山,可放杯离了酒桌,就要另算,各有各的道路要走。” 如果它不这么做,十成十就会被托月山记账。 所以阿良这趟,算是没白喝江湖朋友的那顿酒水。 冯雪涛是野修出身,对此深以为然,点头道:“有道理。” 不知不觉的,有些喜欢这边的风土人情了,没那么多规矩,或者说这边的规矩,让野修青秘很喜欢,而且本身就擅长。 冯雪涛问道:“阿良,能不能问个事,你的本命飞剑,叫什么?好像一直没听人说。只有一把,还是不止一把飞剑?” 阿良置若罔闻,只是单膝跪地,随手捻起一撮泥土,动作轻柔,细细碾碎,眯眼望向远方。 冯雪涛说道:“有人跟踪我们?” 阿良站起身,笑道:“先不用管这几只阿猫阿狗,我们继续赶路,回头聚在一起了,省得我找东找西。” 冯雪涛知道身边这个家伙,总会说一些让人误以为吹牛的话,其实不是。 阿良好像这会儿才回过神,“前边你问了什么?” 冯雪涛无奈道:“本命飞剑。” 阿良笑了笑,“我喜欢喝酒嘛,江湖只有一座,所以本命飞剑只有一把。” 冯雪涛万分好奇,“名字呢?” 阿良转头嬉皮笑脸道:“以后与我为敌,问剑一场,你就会知道了。” 冯雪涛叹了口气,不敢多说什么。 知道阿良是在暗示自己,在这蛮荒天下,以后遇到了那种命悬一线的生死险境,可以倒戈一场,与他阿良问剑试试看。 阿良只有一把本命飞剑,名为饮者。 正文 第八百一十四章 般配 济渎这处渡口牌坊,榜书“水下洞天”,大渎在此水面尤其辽阔,竟然宽达三百里,陈平安上次来这边,也是青衫背剑、腰悬一枚朱红酒葫芦的装束,只不过上次是背剑仙,如今换成了一把夜游,而且手里少了根绿竹行山杖。 水龙宗这处木奴渡,开山祖师种植有千余棵仙家橘树,兵解离世之前,笑言此生修行庸碌,唯有木奴千头,遗赠子弟。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玉圭宗的老祖师荀渊,听姜尚真说荀老儿这辈子真正的遗言,其实是自说自话的三字,余家贫。 好像山上所有传承有序、香火绵延的门派,都有个精打细算的头把交椅。 陈平安与宁姚歉意说道:“在锁云宗那边比预期多耽搁了几天,所以我就不陪你们逛龙宫洞天和那凫水岛了,我需要直奔大源王朝崇玄署,找卢氏皇帝和国师杨清恐谈点事情,然后还要见一见水龙宗南北两宗的孙结和邵敬芝,聊一聊凫水岛的租赁或是买卖事项,你们就在凫水岛等我好了,龙宫洞天里边风景极美,逛个几天,都不会枯燥的,我争取速去速回。” 宁姚点点头,见陈平安没有动身的意思,说道:“在浮萍剑湖郦剑仙那边,我帮你提过此事了,她说没问题,这处龙宫洞天,她本就占了三成,一座多年无主的凫水岛,谈什么租赁,你要是真有想法,打造成一处外乡山上的避暑胜地,就直接买下,水龙宗没理由阻三拦四,如果价格谈不拢,就晾着,回头她来砍价。” 小米粒伸手挡在嘴边,笑道:“郦剑仙可江湖可豪迈,就那么大手一挥,说屁大事哩,好商量就砍价,不好商量就砍人。租赁个锤儿,是有人打她脸嘞。” 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瞥了眼排成一条长龙的队伍,与宁姚笑道:“我帮你们买下几枚去往小洞天的通关文牒再走,是仙橘木质印章,很有特色,可惜带不走,必须归还水龙宗。过了牌坊,前边的数十幢石刻碑碣,你们谁感兴趣可以多看几眼,尤其是大平年间的群贤建造石桥记和龙阁投水碑,介绍了石桥搭建和龙宫洞天的发掘起源。”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问道:“是良心不安,所以将功补过?” 陈平安一脸茫然。 宁姚微笑道:“桂花岛的圭脉小院,春露圃的玉莹崖,再加上这个水下龙宫凫水岛,都是喝茶喝酒的好地方,说不定还有个夜航船灵犀城,顾得过来吗?” 这几处仙家府邸宅院,都算是年轻山主的私人产业。 裴钱眼观鼻鼻观心,白发童子捧腹大笑状却无声,小米粒小个儿都摸不着头脑了,好人山主家当多挣钱多朋友多,不好吗? 陈平安说道:“圭脉小院和玉莹崖,都闲置好多年了。” 宁姚记起一事,“浮萍剑湖的元婴剑修荣畅,愿意担任彩雀府的记名客卿。” 陈平安笑道:“是好事。” 先前在趴地峰那边,拜会指玄峰,袁灵殿也答应此事了。 因为上次陈平安游历小洞天,水龙宗刚好有十月初十和十月十五,一个鬼节一个水官解厄日,会接连建造有一年当中最最重要的两场玉、金箓道场,所以当时游人尤其众多,陈平安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买到通关木牌,这次水龙宗并无设斋建醮,所以排队耗时不如上次那么夸张,每人十颗雪花钱,与水龙宗租借一方木质印章,不过与上次寓意美好的篆文不同,更多像是在 那位水龙宗女修递出四方印章后,笑语嫣然,主动提醒道:“公子,如今我们这边的印章可以买卖了。” 时隔多年,她显然依旧认出了眼前这个再次游历小洞天的青衫剑客,她记性好嘛。 一样的青衫背剑,一样的腰系朱红酒葫芦,何况身边还有人手持绿竹杖,就她那过目不忘的本事,见着了这些,想要不记住都难。上次这位客人就询问印章能否买卖,当时还惹了笑话。 冤死了。陈平安笑容尴尬,硬着头皮问道:“敢问姑娘,若是买卖,什么价格?” 白发童子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按住小米粒的肩膀,笑得肚子疼。 哦豁。 小米粒挠挠脸。好人山主到底咋个回事嘛,不带着自己走江湖的时候,就这么喜欢跟陌生的姑娘家家的谈买卖?亏得自己在宁姐姐那边,帮忙说了一箩筐一箩筐的好话。 陈平安看过了手中那几方印章,发现边款都是点评一洲各位书家高低,某某书如中兴之君主,处尊位而有神明。某某书如快马突阵,锋刃交加,硬弓骤张,惊鸟乍飞。某某书如深山得道地仙,神清气爽,见人便欲退缩回云中。这些都是好话,也有相当不客气的评语,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人了,说那某某楷书若乍富小民,形容粗鄙,行书如婢作夫人,体态妖娇,终非正位。 女修笑答道:“两方印章,只需一颗小暑钱,买二再赠一。” 陈平安摇摇头,价格实在太贵了,何况金石篆刻一途,陈平安如今可算半个行家里手,再说了自己身上,还有先生帮忙求来的苏子和柳七亲笔字帖,买这些做什么。 陈平安忍不住微微皱眉,难道水龙宗是遇到什么急需神仙钱的事情,不然靠着龙宫洞天这么只聚宝盆,没理由需要这么挣钱。而这就意味着回头与水龙宗谈那凫水岛买卖一事,极有可能在价格上,会额外吃亏几分。 婉拒了那位水龙宗女修,陈平安将几方印章交给宁姚她们,大致说了些锁云宗的问剑过程,然后就要离开木奴渡,动身赶路去往大源王朝京城。 宁姚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什么。 等到陈平安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脚步匆匆,宁姚看着那个好似落荒而逃的背影,她笑了起来,其实这种小事,她岂会不相信陈平安,财迷到了哪里不是财迷,壁画城的那些神女图,不一样只是包袱斋嘛? 陈平安走出了渡口,在济渎一处僻静岸边,一步去往水中,运转本命物水字印,施展了一门水遁之法,辟水远游。 大源王朝的崇玄署,先前收到了来自金樽渡口的一封飞剑传信,直接寄给了国师杨清恐,说是希望拜访卢氏皇帝,署名就一个字,陈。 大源卢氏王朝,朝廷崇玄署所在,其实就是杨氏的云霄宫,而这座气势恢宏的道宫,是北俱芦洲最负盛名的仙家宫阙,天君谢实所在宗门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个山上的寒酸破落户。 国师杨清恐收到了密信后,立即离开崇玄署,入宫一趟,觐见陛下。 大源卢氏王朝,立国之初,自视得水德眷顾,从国号就看得出来。 皇帝今天在一个向阳的小小暖阁,召见了来自地方的三十余位神童,无非是对这些未来的栋梁之才,勉励一番,再拣选几人作问答,赏赐几件。至于具体的人选名单,站立位置,礼部那边早有定论,皇帝陛下要是心情好,当然可以多问询几人,事后无非是御赐恩赏之物,多几件罢了。 这间暖阁不大,今天人一多,就略显拥挤,但是那些少年神童都很受宠若惊,有几个出身寒族的,一直嘴唇颤抖,强自镇定,好不容易才不失礼,因为他们都听说皇帝陛下只有见庙堂中枢重臣,才会选择此地,按照京城官场的那个说法,这里是皇帝陛下与人说家常话的地方。 今天卢氏皇帝最后挑出一位来自边关郡城的少年,问了个“只知豪门之令,不知国家之法,当如何”的问题,少年急得满脸涨红,脑子里一团浆糊,何谈应对得体。 所幸国师帮忙解了围,皇帝站起身,与那个局促不安的少年笑着安慰几句,还说以后有了想法,可以将心中所想上呈给礼部衙门那边。 这帮少年神童们在司礼监掌印的带领下,鱼贯而出,脚步轻轻,离开这间暖阁。 杨清恐与皇帝打了个道门稽首,说了隐官陈平安拜会一事。 皇帝笑道:“这么快?难道这位隐官一离开文庙,就直接来了咱们北俱芦洲?” 杨清恐点头道:“多半如此。崇玄署前脚刚收到陈平安的拜帖,后脚就得到了个山上消息,就在五天前,一位来自剑气长城姓陈的剑修,与太徽剑宗刘景龙联袂问剑锁云宗,一路登山去往养云峰,直接拆了对方的祖师堂。宗主杨确没有出手阻拦,客卿崔公壮与人起了争执,受了点伤,仙人魏精粹,都祭出了那把奔月镜,依旧在刘景龙剑下,身受重伤。不过这是因为崇玄署在锁云宗那边安插有谍子,所以比起其它一般宗门,要更早几天得知此事。” 皇帝示意国师坐下说话,榻上茶几,摆放有一只食盒,方格里装满了各色糕点,皇帝推了推食盒往国师那边,才捻起一块杏花糕,细细咀嚼,笑问道:“要是就在这里见他,是不是不太合适?” 杨清恐点头道:“陛下与他第一次正式见面,确实不用如此亲密。而且这里的诸多摆设器物……” 这位国师环顾四周,笑道:“会泄露了陛下太多的心思。” 皇帝好奇问道:“锁云宗这么大一个宗门,又在自家地盘上,竟然都拦不住两位玉璞境剑仙的渐次登高?” “锁云宗一仙人一玉璞,地仙修士数量颇多,乍一看,可谓底蕴深厚,只是魏精粹和杨确各怀心思,貌合神离久矣,自然只会一盘散沙,纸面实力,从来虚妄,这是任何一座宗门的大忌。” 杨清恐侧身而坐,面朝皇帝,这位道门天君手捧麈尾,白玉杆上边篆刻有八字铭文,拂秽清暑用以虚心,落款二字,风神。 皇帝闻言后点点头,又拈起了一块糕点放入嘴中,慢慢咽下后,问道:“那就去你的崇玄署那边待客?” 杨清恐笑道:“是陛下的崇玄署。” 皇帝拍拍手,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流水的卢氏皇帝,铁打的杨氏云霄宫。 这个大逆不道的说法,其实在朝野上下流传多年了。不过不得不承认,崇玄署也好,云霄宫也罢,都是在他这个卢氏皇帝的手上,才得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云霄宫是典型的子孙庙,一家一姓好似世袭罔替,与那龙虎山类似。其实杨凝真和杨凝性兄弟二人,去了五彩天下,皇帝这边也是寄予厚望的。 第二天,在崇玄署,卢氏皇帝见到了那位按约准时而至的年轻隐官,没有让皇帝多等哪怕片刻光阴。 其实真正有朝廷道官当值的崇玄署衙门,占地不多,皇帝款待那位青衫剑仙,就在崇玄署一处僻静院落中,院内古木参天,除了国师杨清恐和一位少年皇子,就再无外人。 陈平安跟随杨清恐步入院中后,拱手致礼。 卢氏皇帝早已起身等候,抱拳还礼,身边少年皇子则喊了声陈先生,恭敬行揖礼。少年起身后,望向那位青衫剑仙的眼神里,一满是好奇和憧憬,还有几分敬畏和崇拜。 陈平安这次来崇玄署,其实就三件事,首先感谢卢氏王朝对落魄山陈灵均早年走渎的开路护道,蛟龙之属的大渎走水,是会带走相当一部分水运的,对于卢氏这样的大王朝而言,这是实打实的折损,故而历朝历代的王朝藩属,对于路过辖境的走水一事,别说护道让道,只会刁难下绊子。再就是与卢氏皇帝讨论跨洲商贸一事,最后才是凫水岛的买卖一事。 谈来谈去,其实还是个钱字。 卢氏皇帝极为雷厉风行,对于走渎一事,没有任何客套,直截了当说如果不是灵源公沈霖和龙亭侯李源,与大源朝廷早就打过招呼,当时并不认得陈先生,是绝对不会放行的,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所以将来再有类似走渎,打声招呼即可,大源和所有藩属一律放行。至于跨洲买卖一事,先前在文庙功德林那边,杨清恐就已经与陈平安谈了个大概,所以今天皇帝直接拿出了一本册子,不薄,里边关于各类大源特产、山上货物的标价,详略得当,还有落魄山不同阶梯的抽成方案,将来与落魄山负责具体对接的户部官员……清清爽爽,陈平安翻阅起来,一目了然。 陈平安合上册子,笑道:“陛下有心了,落魄山这边没有任何异议。不出意料的话,甲子之内,” 卢氏皇帝好像有些意外,“陈先生不再还还价?不然少去好些乐趣,喝酒都没个理由,崇玄署这边,可是珍藏了好些百年陈酿的三更酒。” 陈平安笑道:“陛下要是不介意,干脆就不喝龙宫洞天的三更酒了,我这里倒是有几壶自家酒铺的酒水。” 皇帝问道:“可是剑气长城的青神山酒水?” 陈平安哑然失笑,怎么像是自个儿在请这位皇帝陛下喝假酒? 没事,可以补救,陈平安取出了三壶酒水放在桌上,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幅字帖,交给那个少年皇子,笑道:“是我家先生的字帖。” 少年脸色瞬间涨红,赶忙起身,双手接过那幅文生先生的亲笔字帖,道谢落座后,少年小心翼翼怀捧卷轴。 关于凫水岛买卖一事,很简单,杨清恐说崇玄署这边会书信一封给水龙宗祖师堂,属于大源王朝这边的三成,就不收了,就当是对陈先生此次大驾光临崇玄署的回礼。 各自喝过了青神山酒水,陈平安就打算告辞离去,少年突然轻轻扯了扯皇帝的袖子,皇帝开口笑道:“陈先生,在你看来,卢钧有无习武资质?” 这个问题自然多余,一个皇子的资质好坏,无论是修道还是习武,哪里需要等到少年岁数,再来问一个外乡人。 陈平安说道:“很一般。” 少年神色黯然。 陈平安又笑道:“不过习武与修行不太一样,也讲资质,也不讲资质,比如我当年习武资质就也十分寻常,只是练拳比较辛苦,如果你想要找个教拳师父,我可以勉强为之,但是你我双方,不算正式师徒。” 少年瞬间神采奕奕,练拳本来就是很其次的事情,找个牛气哄哄的师父才是头等大事!至于心目中唯一能够当自己师父的人选,曾经远在天边,如今近在眼前。 陈平安最后又送给了卢钧一本拳谱,说了些粗略的练拳事宜,卢氏皇帝与国师杨清恐对视一眼,都很意外,竟是一部手抄摹本的撼山拳,难道这位年轻隐官,与大篆武夫顾祐有那拳法渊源? 陈平安今天是在崇玄署大门口那边来的,也是从那边走的。 卢氏皇帝三人,一路送到了门口,看着那一袭青衫的御风离去。 皇帝轻声笑道:“之前想象了很多见面时的场景,可等到真正坐下来打交道,反而好像就没什么了。” 哪怕喝着酒,都像是在饮茶,甚至略显滋味寡淡。 杨清恐以心 声提醒道:“陛下,不可掉以轻心,这才是此人修行的真正厉害之处。” 皇帝点点头,看了眼身边那个自己最器重的儿子,少年此刻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大源太子,皇帝收回视线,与国师笑道:“那就再在钱财上多看个几年。” 陈平安离开大源王朝后,御风极快,偶尔才会在夜幕中,遇到那些山下的灯火,放慢放低身形,从那些人间城池掠过,诸多景象,依旧来不及多看几眼。天地广袤,犹有好山诗不知。川流沦涟,与月上下,陋巷鸡鸣犬吠,市井夜舂咄咄响…… 没有直奔木奴渡,投贴拜会水龙宗,陈平安先走了一趟灵源公沈霖的新建水府,突然有些明白水龙宗为何缺钱了,沈霖如果仅以旧南薰水殿主人的家底,是绝对无法建造起这么一座渎公府邸的,何况以旧水正李源与水龙宗的关系,龙亭侯水府,一样少不了要与水龙宗赊账。 沈霖见到陈平安后,立即传信龙亭侯府,大渎公侯走水之快,完全不输一位飞升境大修士,所以陈平安只是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见到了那个黑衣少年模样的李源,后者一听说陈平安要花钱买凫水岛,痛心疾首,跳起来就是朝那水龙宗方向吐了口唾沫,说那儿早就等于是老子的地盘了,孙结和邵敬芝有什么脸皮收钱,不过听陈平安说浮萍剑湖和崇玄署两边的情形,李源这才没直接去水龙宗祖师堂骂街,与沈霖说咱俩一起写封信给水龙宗,沈霖看了眼轻轻摇头示意的陈平安,就没答应混不吝的李源。 李源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疑惑道:“陈兄弟,既然用不着我与沈霖帮忙,你这才专程跑一趟,就没其他事了?” 陈平安笑道:“陈灵均走渎成功,殊为不易,我又刚好路过济渎,不得与你们两位好好道声谢?” 李源踢掉靴子,盘腿而坐,伤心道:“那为啥你不是去我那府邸,怎么,觉得沈霖官帽儿比我大些,就来这边了?你这兄弟,当得够呛。” 李源突然眼睛一亮,看了眼年纪轻轻的青衫剑仙,再看了眼姿色其实很不错的沈霖,嘿嘿一笑,懂了懂了。咳嗽一声,低头弯腰,也不穿鞋,双手分别拎起一只靴子,就要往门口走去,“我这就去门外守着,给你们俩半个时辰够不够?” 沈霖笑了笑,不在意。 陈平安无奈道:“事先说好,随我到了龙宫洞天那边,你千万别这么胡说八道。不然你就别一起了。” 李源疑惑道:“身边有女子同游?” 陈平安点头道:“我带了媳妇的。” 李源一拍椅子,大笑道:“大丈夫有个三妻四妾五六道侣,岂不美哉?!”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再说一遍,龙亭侯只管可劲儿说,在这边先把说完,我再带你过去。” 李源双臂环胸,歪头斜眼道:“咋个嘛,她是打得过你,还是打得我啊?” 陈平安起身道:“算了,你就留这边吧,我一个人去水龙宗。” 李源赶紧穿上靴子,信誓旦旦说道:“想啥呢,我是那种不识大体的人嘛,见着了弟媳妇,我保证让你面儿够够的。”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捎带上了李源。 刘景龙离开锁云宗地界后,悄悄去了趟桐花山,再回到宗门翩然峰,找到了白首,让他下次下山游历,去趟云雁国,打听一些九境武夫崔公壮的事情。 白首坐在竹椅上,翘着二郎腿,揉着下巴说道:“崔公壮,我听说过,大宗师嘛,一身武艺不俗,仗着是锁云宗的首席客卿,打杀练气士起来,很不拖泥带水。” 刘景龙大致说了问剑过程,白首疑惑道:“崔公壮都这么个德行了,还有啥不放心的,以后见着了我那陈兄弟,不得绕道走?” 刘景龙摇头道:“陈平安担心的,不是武夫登山与人出拳无忌,而是私底下,在那江湖早已对崔公壮俯首的云雁国,他和徒子徒孙,横行无忌。” 白首说道:“有养云峰的前车之鉴,又有那个虚无缥缈的百年之约,崔公壮肯定会收敛几分的。” 刘景龙笑道:“等到你一去云雁国游历,崔公壮自会懂得一个道理。” 白首试探性说道:“是不是说,除了你们之外,还有一个比你们俩低个辈分的我,就会隔三岔五盯着他的门派和弟子?” 刘景龙笑着点头。 自己的这位开山大弟子,自然是不笨的。 这类查漏补缺,都不用陈平安开口多说,刘景龙自会做得滴水不漏,哪怕不是翩然峰白首下山游历云雁国,也会换成另外一位宗门嫡传剑修。 刘景龙起身道:“我会立即重返锁云宗,需要在那边待一段时间,山上练剑一事,你不要懈怠。” 白首点点头,“去吧,太徽剑宗有我罩着,谁敢来问剑。” 刘景龙笑问道:“问拳呢?” 白首怒道:“你是谁师父啊?” 刘景龙身形一闪而逝,去往锁云宗。 锁云宗祖山的听雨峰,是飞卿老祖的修道府邸所在,魏精粹看着手上的一封密信,脸色阴晴不定,心中惊骇不已。 如果信上所说不差,一宗祖师,堂堂仙人,等于走到了鬼门关而不自知。 换成北俱芦洲任何一个人,寄来这封密信,魏精粹都会觉得居心叵测,是歹毒的离间计。 但既然是那个刘景龙,魏精粹愿意相信几分。 魏精粹最后笑了起来,“好个陆地蛟龙,果然大道可期,是我小觑了你们太徽剑宗。” “也好,就按照你说的去做,若真能成事,顺利铲除掉这个胆敢欺师灭祖的悖逆家贼,我到时候与你们太徽剑宗公开道个歉,主动登山赔礼,又何妨?” 答应让刘景龙隐匿在锁云宗祖山之内,理由有三, 刘景龙剑术卓绝,一旦跻身仙人境,杀力极高。 以往只听说刘景龙喜欢讲理,略显迂腐,不曾想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样的人,担任一宗之主,绝对不能轻易招惹。 刘景龙还有个叫陈平安的剑仙挚友,来自剑气长城。关键此人喜怒不定,与那刘景龙先前登山,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魏精粹敢笃定这位外乡剑仙,一旦发狠,做起事情来,只会比刘景龙更加行事无忌,偏偏又心思缜密,这种心狠手辣却又行踪不定的剑仙,做不成朋友很正常,绝不要与之真正交恶。 魏精粹没来由想起一人,姜尚真。 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龙宫洞天,陈平安先与水龙宗孙结、邵敬芝谈妥了那桩买卖,拿到了一份落魄山、水龙宗、大源崇玄署和浮萍剑湖四方画押的山上地契,价格公道得陈平安都觉得良心上过意不去,最终与李源一起登岸凫水岛。 李源见着了那个缓缓走来的背剑女子,呵,模样是不错,勉强配得上我家陈兄弟吧。咦,竟是看不出她的境界高低? 李源刚要说话,就被陈平安伸手按住脑袋,说道:“怎么答应我的?” 李源哦了一声,与她问道:“姑娘叫啥呢?” 宁姚看了眼忍住笑的陈平安,说道:“宁姚。” 正文 第八百一十五章 月色 听说眼前女子自称宁姚,天底下哪怕有不少同名同姓的,可李源又不傻,至少陈平安游历的剑气长城,可绝没有两个宁姚。 李源两腿打颤,赶紧一把抓住陈平安的手臂,这位昔年大渎水正老爷的亡羊补牢的神通,那是一绝,因为心虚,不敢看那宁姚,李源只是与陈平安说了一句福至心灵的言语:“陈平安,兄弟归兄弟,实话归实话,你真心配不上宁剑仙。” 宁姑娘是可以随便喊的吗?得喊宁剑仙! 至于那位宁剑仙是否领情,李源不晓得,不去猜,但是所幸陈平安这边,倒是笑得很开心,十分真诚,大概是觉得李源说这话,毫无问题。 李源这才稍稍吃了颗定心丸,小心翼翼转过身,正了正身上那件水袍衣襟,作揖行礼道:“济渎李源,拜见宁剑仙。” 宁姚单手掐剑诀礼,说道:“飞升城宁姚,见过济渎李侯。” 李源升任大渎龙亭侯,前些年又得了文庙封正,好似山水官场的头等山上公侯,所谓的位列仙班,不过如此。 所以宁姚称呼对方一声李侯,算是一种很得体的尊称。 李源满脸笑容灿烂是真,实则痛心极了,更是千真万确。 这光彩一幕,怎的都没有人以仙术拓摹下来,不然他以后就可以将画像好好裱起,悬挂在自家侯府待客的正屋大堂,直接当那堂匾用了。 关于宁姚的事迹和传闻,其实存在着一道分水岭,那场席卷浩然的大战之前,关于宁姚的说法,主要就是一个,天下剑修的天才,其实只分三种,剑气长城那些可以甲子之内跻身元婴的剑仙胚子,浩然天下的百岁金丹。最后一种,当然就是宁姚一人。 等到第五座天下开辟并且开门之后,更让宁姚的声望,跨上了几个大台阶,其实在文庙关门之前,是有些山上小道消息传回浩然的,比如宁姚毫无悬念的接连破境,势如破竹,让人目不暇接,这意味着宁姚获得了那座天下的大道认可,故而浩然山巅修士,人人早已笃定这位年轻女子剑修,会是未来那整座天下的第一人。 这根本都不是什么大道可期了,因为宁姚注定会大道登顶,而且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那座的天下山巅处,她都会是一人独处的光景,身边无人。 此外还有一种玄之又玄的山上说法,如今谁敢杀宁姚,哪怕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那么以后就绝对不要去五彩天下了,一定会死,而且肯定死得莫名其妙。 李源很信命。 小米粒偷偷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今儿与好人山主一起露面的,不是女子。她听说大渎灵源公就是一位好看女子嘞。 不过好像翩然峰白首之外,又多出一个与好人山主称兄道弟的。 裴钱与李源道了一声谢,陈灵均上次走渎一事,李源出力最大,而且婴儿山雷神宅那场风波,这位龙亭侯,表现得极有江湖义气,陈灵均回了落魄山后,就经常与暖树和小米粒念叨此事,说他在交朋友这件事上,真不是他吹牛,开了天眼一般。 天底下除了自家老爷,理所当然位居榜首,那他陈灵均就得排第二,然后暖树和米粒可以并列排第三,因为傻人有傻福,有幸认识第一和第二嘛。 结果一回头,小米粒就与裴钱炫耀显摆去了,那么景清大爷的下场,可想而知。 宁姚问道:“这座凫水岛,水龙宗开了什么价?多少谷雨钱?” 龙宫洞天,是北俱芦洲公认的一处修道胜地,四季如春,夏无暑气冬不寒,只是多雨水,在此修道之人,多是不缺神仙钱、而且修行水法的地仙修士之流,每逢雨水,就会以各种本命物拦截雨水,收入人身小天地。其实山上修行,多是如此,机缘之外,都是靠着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元婴和飞升这两境修士,被笑称为千年王八万年龟,只说元婴境,除了不染红尘、躲避天劫之外,更需要一点一滴的修行精进,来增加打破瓶颈的胜算。 岛上除了一座历代主人不断营缮的仙家府邸,本身就值不少神仙钱,此外还有投水潭、永乐山石窟、铁作坊遗址和升仙公主碑四处仙迹遗址,在等陈平安的时候,宁姚带着裴钱几个已经一一逛过,裴钱对那升仙碑很感兴趣,小米粒喜欢那个水运浓郁的投水潭,正打算在那边搭个小茅屋,白发童子已经说那石窟和铁作坊谁都不要抢,都归它了,好像陈平安还没买下凫水岛,地盘就已经被瓜分殆尽。 陈平安轻轻踩了一脚地面,笑道:“这凫水岛,本是小洞天内,除主城岛屿之外,最适宜修行的三处之一,按照水龙宗那边的估算,原价两百颗谷雨钱。因为龙宫洞天是三方势力共有,崇玄署和浮萍剑湖都没收钱,水龙宗占四成,所以开价八十颗谷雨钱,我没好意思还价,已经飞剑传信落魄山,立即寄钱过来。” 其实最早水龙宗不太愿意卖出凫水岛,一场人数极少的祖师堂议事,都更倾向于租赁,哪怕约定个三五百年都无妨,只是实在扛不住浮萍剑湖、崇玄署和灵源公府的接连三封密信,这才为这位宝瓶洲落魄山的年轻山主破例一回。这还真不是水龙宗小家子气,计较什么神仙钱的多寡,而是涉及到了一处小洞天的大道气运。 先前在水龙宗祖师堂那边谈买卖,陈平安才知道水正出身的李源,竟然是在右首椅子那边落座,而且南北宗孙结、邵敬芝两位玉璞境,好像对此都见怪不怪。 宁姚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来这边的时候,身上带了些钱。” 在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那边,泉府会按照定例,一切以剑修立下的战功精准算账,除此之外,剑修的每次破境,也有一笔来自飞升城泉府赠送的炼剑所需钱财。只是到了宁姚这边怎么算?高野侯和整座泉府,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算账,比如宁姚是飞升城、更是崭新天下的首位玉璞境剑修,还是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飞升境……何况还要再加上那些斩杀神灵、尤其是远古十二高位神灵独目者的功劳,再加上隐官一脉剑修的俸禄……泉府修士,最终看着那个单独为宁姚开设的账簿,既与有荣焉,又倍感心碎。 所以如今宁姚,就成了飞升城的最大债主,简单来说,就是她极有钱。 陈平安埋怨道:“说的是什么话,没这样的道理。” 宁姚看了眼陈平安,再看了眼那个故意一脸傻样、竖起耳朵的龙亭侯,她就笑了笑,没有言语。你怎么说话的时候,不干脆横眉瞪眼大嗓门呢,岂不是在朋友这边,更显一家之主的气概? 一行人走向那处现成的仙家府邸。 北俱芦洲的这处龙宫洞天,再加上狮子峰,以及海上的渌水坑一样,前身其实都是李柳的避暑行宫之一。 李源也吃不准陈平安如今是否知晓此事,反正上次李柳现身此地,作为同乡人的陈平安,当时好像还被蒙在鼓里。 李源从袖中摸出一枚玉牌,一面雕刻行龙纹,一面古篆“峻青雨相”,递给陈平安,如今陈平安是凫水岛的主人,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李源都该送出这枚住持岛屿阵法中枢的玉牌,说道:“如果只是运转护山大阵,玉牌无需炼化,上次就与你说过此事了,不过真正玄妙之处,在于玉牌蕴藏有一篇远古水诀,一旦被修士成功炼化为本命物后,就能请神降真,迎下一尊相当于元婴境修士的法相,若是在那江河大渎之中与人厮杀,法相战力完全可以视为一位玉璞境,毕竟这是一尊旧天庭掌管水部降雨要职的神灵,官职不低的,神灵真名‘峻青’,雨相雨相,听着就是个大官了。” 陈平安收入袖中,自有打算,其实光是这枚雨相玉牌,估计比整座凫水岛都要值钱太多,打趣道:“我与水龙宗做的这笔买卖,岂不是等于让你亏了件半仙兵品秩的水法重宝?” 李源白眼道:“寻常修士买下了凫水岛又如何,我会给出此物吗?肯定是不小心丢了啊,想要运转阵法,让他们自己凭本事去寻找可以替代此物的仙家重宝。与你客气什么,再说当年如果不是你不乐意收下,玉牌早给你了。此物对我而言是鸡肋,当年身为大渎水正,反而不宜炼化此物,就像官场上,一个地方衙署的浊流胥吏,哪敢指手画脚,随便使唤一位京城庙堂的大臣。” 陈平安沉默片刻,突然问道:“只是‘峻青’的法相,你哪怕炼化了,其实问题不大吧?” 李源笑而不言。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这尊名为峻青的水部天官神灵,万年之前,并未陨落,而是类似真武山马苦玄“请下”的那些神灵,依旧在文庙的调度之下,按照礼圣订立的某个规矩,隐匿在幕后,继续执掌一部分天地水运大道的运转。所以无论是昔年一渎水正,还是如今跻身高位的龙亭侯,都不合适。 在那大堂落座,裴钱和小米粒早已熟门熟路,早先拎水桶带抹布,合力将此处打扫得纤尘不染。 陈平安说道:“我们只是在这边坐一会儿,就会马上离开,所以有件事还是要请你帮忙。” 李源想起一事,说道:“你是说十月里边的金箓、玉箓斋醮道场?先前你不是给了我两颗谷雨钱吗,还留下了那本记录姓名的册子,这二十来年,我年年都有照办,如果是此事,你不用担心,此事都成了凫水岛的每年定例了,水龙宗那边都很上心的,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十月初十,诸天地神明及鬼神皆在其位,阳间俗子多为先人送寒衣,祭祀先祖,此地水龙宗修士,会精心裁减出五色纸彩衣,各个铺子都会附赠一只小火炉,不过烧纸一事,却是按照习俗,在十月初十的前后两天,因为如此一来,既不会打搅已故先人休歇,又能让自家先人和各方过路鬼神最为受用。 之后的十月十五,就是水官解厄日,可为先人解厄消灾,为逝者荐亡积福。水龙宗举办的这场道场法事更为隆重,当然也就更加耗钱,除了来自一洲各地的山上修士,多是类似大源王朝的将相公卿才能参与其中,聘请水龙宗高人在符纸上帮忙写下祖辈故人的名讳、籍贯。一些财力鼎盛的大王朝,每逢战事结束,也会让礼部高官专程赶来此地,祭奠英烈,为其祈福,敬香点灯,积攒来世福荫。 陈平安说道:“两颗谷雨钱哪里够,说吧,你这些年帮我垫了多少神仙钱,我得补上。” 当年陈平安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剑气长城那边,久久无法返乡,本以为至多隔个几年,总能再次游历北俱芦洲,重回水龙宗。 李源本想拒绝,这点神仙钱算什么,只是一想到这里边涉及祭祀的山水规矩,就给了个大致数目,让陈平安再掏出十颗谷雨钱,只多不少,不用担心会少给一颗雪花钱。陈平安就直接给了二十颗谷雨钱。李源就问此事大概需要持续几年,陈平安说差不多需要一百年。 若有转世,如果说山下俗子古稀之年,差不多可算一辈子,那么正好可以按照一百年来算。若有人转世,还能够再次继续修行上山,陈平安也希望有缘再见。 陈平安再取出早就备好的十张金色符箓,来自《丹书真迹》记载,说让李源帮忙以后在金箓道场上帮忙烧掉,每年一张。 李源一开始没怎么在意,等到入手一瞧,瞬间脸色变化,收入袖中之后,怔怔望向那个太过意气用事的青衫剑仙,心声道:“陈平安,你何必如此?!会消减自身福缘气数的!而且每年烧符一张,实在太过频繁了,这可比起山中修士的消磨道行,更加犯忌讳。你如果不是已经跻身玉璞境,我都要骂你一句是不是失心疯了。” 陈平安眼神明亮,说道:“我只希望心诚则灵。” 李源心中幽幽叹息一声,无奈道:“我怎么交了你这么个朋友。”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屋外,笑道:“估计我们离开之前,凫水岛还要待客一次。” 李源点点头,“多半是那个邵敬芝,在迎来送往这些事上,她比北宗孙结更愿意花心思。” 果不其然,南宗邵敬芝,与一位拄龙头拐杖的老妇人,联袂拜访凫水岛的新主人。 邵敬芝是玉璞境修士,驻颜有术,貌若年轻妇人,一身素雅法袍,石青地纳纱绣花纹吉服,宝髻松松挽就,脂粉淡淡妆成。 老妇人是位元婴境,按照辈分是宗主孙结的师姑,她在跨过门槛之前,有意无意停步片刻,抬手理了理鬓角,却也只能是干枯手指,拂过雪白。 陈平安先前独自来到门外台阶,笑着抱拳相迎。 邵敬芝是来送一件贺礼的,要购买凫水岛之人,竟然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宗主,之前在祖师堂,让她大吃一惊。 因为李源在祖师堂,十分胳膊肘往外拐,从水正变成龙亭侯的黑衣少年,言语不多,就几句话,其中一句,说自己这位朋友,是山上的一宗之主,所以照道理说孙结、邵敬芝你们两个,是得在木奴渡那边迎接的。 然后邵敬芝得知此人所在山头,刚刚跻身宗门没多久,邵敬芝就有了来这里做客的理由,为那位陈宗主送了一只水属灵宝异物,名为蠛蠓,形状若蚊虫,却在山上别称小墨蛟,饲养在一只青神山竹制编织而成的小竹笼内,水雾朦胧。陈平安婉拒一番,最后自然是却之不恭了。 不过这类实惠好处,今日收,明日送,有来有往的,就跟山下婚嫁酒宴的份子钱差不多,谈不上谁更占便宜。 比如以后水龙宗南宗再有什么庆典,陈平安和落魄山自然就得表示表示,人可以不到,礼物得到场,所以双方真正挣着的,其实是那份香火情。 陈平安和邵敬芝双方其实半点不熟,所以也就是说了些客套话,只不过邵敬芝擅长找话,陈平安也擅长接话,一场闲聊,半点不显生硬,好像两位多年好友的叙旧。李源期间只插话一句,说我这陈兄弟,与刘景龙是最要好的朋友。邵敬芝微笑点头,心中则是波澜起伏,难道先前与刘景龙一起问剑锁云宗的那位外乡剑仙,正是眼 前人? 邵敬芝心中后悔不已,礼物轻了。 那位始终一言不发的老妇人,眼中没有什么陈宗主,只有对面那个长长久久、永远少年模样的李源。 上次久别重逢,是在水龙宗祖师堂内,那会儿的李源,点点金光凝聚身形,落在右边首位座椅上,面容年轻,却神意枯槁,如今再见,大渎水运凝聚在身,黑衣少年已经神气圆满,这就是跻身大渎公侯、再得到一位文庙学宫大祭酒亲自临水封正的好处了。此生已经无望破境的元婴老妇人,亲眼见到此时此景,却好像比自己跻身上五境还要高兴。 老妇人一张再不好看的沧桑脸庞,一双再不会水润灵秀的眼眸,还是会藏着好多的心里话。 就像一封从未寄出的情书,从少女时开始提笔写下第一个字,到老妪白发苍苍时,还未停笔。 世间不是所有男女情思,都会是那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可能没有什么春种秋收,一个不小心就会心田荒芜,就是野草蔓延,却又总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最后陈平安和李源,一起将邵敬芝和老妪送到了岛屿渡口处。 在她们乘坐符舟离去后,陈平安轻声问道:“有故事?” 李源白眼道:“没啥故事可讲。” 一起走回府邸那边,李源笑道:“不会怪我多嘴吧?” 陈平安摇头道:“寥寥几句话,画龙点睛,恰到好处。” 李源叹了口气,双手抱住后脑勺,道:“孙结虽然不太喜欢打点关系,不过不会缺了该有的礼数,多半是在等着消息,然后在木奴渡那边见你们。不然他如果先来凫水岛,就邵敬芝那脾气,多半就不愿意来了。邵敬芝这婆姨,看似聪明,其实想事情还是太简单,从不会多想孙结在这些琐碎事上的让步和良苦用心。” 陈平安笑道:“那我们就别让孙宗主久等了。” 李源感慨道:“当了宗主,洁身自好还好说,再想善解人意,顾虑周全,就不容易了,以后家业越大,只会越来越难。” 他是看着水龙宗一点一点崛起,又一步一步分为南北宗的,李源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般性子惫懒,事实上,水龙宗能够跻身宗门,早年李源无论是出谋划策,还是亲力亲为,都功劳极大,祖师堂那把位于右首的交椅,李源坐得问心无愧,只是岁月变迁,久而久之,才逐渐变得不爱管闲事,哪怕曾经被火龙真人骂句烂泥扶不上墙,他也认了。 陈平安点头道:“老理儿。” 李源说道:“陈平安,你千万别让落魄山变成第二个水龙宗。” 陈平安双手笼袖,在岸边缓缓而行,笑道:“会争取。” 别看李源瞧着跟自家那位景清大爷差不多,其实还是很不一样的,前者只是懒散,其实心里边什么事情都门儿清,至于后者,是真的缺心眼。 所以李源当这个龙亭侯,以后只会风生水起,不会被沈霖的灵源公府压下一头,如果换成陈灵均当家,估计就是每天大摆酒席,流水宴一场接一场,然后突然有天猛然发现,啥,没钱啦? 李源小心翼翼问道:“既然你的媳妇是宁姚,那么那个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陈隐官?”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猜。” 李源踮起脚,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笑嘻嘻道:“陈公子,哪里酸?给你揉揉?” 陈平安板起脸说道:“放肆,喊陈山主。” 来不及多看凫水岛几眼,陈平安就离开了龙宫洞天。 乘坐符舟之时,陈平安抬头瞥了眼那轮大日,按照当年李柳的泄露天机,悬空的那轮大日雏形,是济渎中祠年复一年的香火精华凝聚而成,李柳对此不以为然,直接给了个“胚子粗糙,不得其法”的评价,说哪怕再给水龙宗万年光阴的打磨,也比不过醇儒陈淳安肩头所挑起的日月。 陈平安收回视线,以心声与宁姚说道:“我先前跟刘景龙提及一事,北俱芦洲这么多年,都没有出现一位飞升境剑修。” 北俱芦洲剑修如云,照理说是浩然九洲当中,最应该出现一位、甚至两位飞升境剑修的地方。 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当然与北俱芦洲剑修赶赴剑气长城有关,剑修或者在那边战死,或者大道断绝,或者重伤,人数实在太多,比如刘景龙的师父,当时是仙人境的上任宗主韩槐子,原本只要留在太徽剑宗,就有希望跻身飞升境。 哪怕此地剑修众多,难免会均摊一洲剑道气运,但是在此之外,肯定还有其他理由。 宁姚想了想,“北边的白裳,如此惜命,他肯定有所图谋,比如想要成为一个底子极好的飞升境剑修,想要在北俱芦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后一鼓作气奔着十四境剑修去。” 其实宁姚只要愿意认真去想某个事情,她的见解,往往就会极其精准。 “之前听裴钱说过,白裳曾经与清凉宗贺小凉撂下一句话,说要让贺小凉一辈子无法跻身飞升境。白裳此人,绝不会故意说些耸人听闻的狠话。” “此人开宗立派多年,又在仙人境停滞数百年之久,依旧只肯收取一位嫡传弟子,如果换成是我,肯定是早已将飞升境视为囊中物,所以才会觉得与其分心劳神,要经常与庶务打交道,不如自己一人炼剑,更有长远收益。” “白裳早年在剑气长城的口碑,算不得多好,却也不差,不像是个递剑含糊的人,他之所以会错过先前剑气长城的那场大战,只是等到蛮荒天下打到了老龙城,才跟随天君谢实,一起走了趟宝瓶洲,说不定白裳就是在等,赌上所有剑修声誉不要了,都要留在北俱芦洲,等待某个更能旱涝保收的破境契机。” 陈平安点点头,陷入沉思。 宁姚神色有些别扭,还是以心声直截了当说道:“我去浮萍剑湖,只是因为那边有郦采,和陈李、高幼清这两个家乡晚辈。” 看似没头没脑的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明白。” 宁姚笑道:“不会偷偷记裴钱的账吧?” 陈平安疑惑道:“无缘无故的,怎么说?” 宁姚点头道:“原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陈平安作势要抱过她肩头,被宁姚一手轻轻推开,狠狠瞪了眼他。 在渡口归还木质印章的时候,那位笑意盈盈的水龙宗女修,身边站着一位北宗掌律修士,神色恭敬,与陈平安以心声说了一事。 木奴渡之外,三人在大渎畔现身,是宗主孙结,元婴境供奉武灵亭,祖师堂嫡传弟子白璧。 陈平安先在渡口飞剑传信一封给彩雀府,然后御风去见宗主孙结。 陈平安其实认得那位宗主亲传的女修,还知道她是芙蕖国豪阀出身,之所以记忆深刻,不是因为前后见过两次的缘故,而是她拥有一套十八颗水龙宗祖师堂赐下的压胜花钱,还有一把名为“散雪”的古琴,当年在那处秘境遗址内,白璧曾与彩雀府孙清打得有声有色。 白璧却没有认出当年那个抱住一棵竹子不松手的“老修士”。 宗主孙结所送之物,是一对水龙宗深潭禁地才有的牛吼鱼,此物实打实的百年一遇,极为稀少。关键孙结诚意十足,直接送出了一对,雌雄皆有,就更加难得了。故而就连李源都有些刮目相看,毕竟一个不小心,天底下可就不光是水龙宗才出产牛吼鱼了。 所以陈平安主动说道:“孙宗主,以后但凡有事,有那用得着的地方,恳请一定飞剑传信宝瓶洲落魄山,能帮忙的,我们绝不推脱。” 不单单是礼物贵重,陈平安才有此说,更多还是因为龙宫洞天内的金玉斋醮一事。 孙结抱拳道谢,然后忍不住问道:“可是披云山旁边的落魄山?” 先前议事堂内,李源只说此人是一位宗主,可没有说山门根脚。 不过孙结也只当是这位别洲宗主的客气话,没有太过当真,毕竟双方都不在一洲山河之内。水龙宗修士一向规矩行事,与人结缘不结怨。何况水龙宗的山上盟友,可不光是浮萍剑湖和大源崇玄署。 陈平安笑着点头,“与魏山君有些私谊,照拂我家山头极多,之前能够侥幸跻身宗门,魏山君出力极多。” 武灵亭心中恍然,难怪,原来是傍上了一洲北岳大山君的披云山魏檗。 这位野修出身的水龙宗供奉,至今还不晓得自己的嫡传弟子到底去了哪里,更想不到眼前这个家伙,刚好对此一清二楚,其实是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 裴钱神色古怪。有件事,她到现在,都没敢跟师父说半个字,比如魏夜游的这个绰号,到底是怎么来的。 小米粒既失落,自家落魄山,咋个还不如魏山君的披云山名气大呢,又替魏山君高兴得很,了不得了不得,披云山的名气大如渡船哩,都飘到水龙宗这边来了。 小米粒打定主意回家之后,她得与魏山君说道说道,开心开心,多嗑瓜子。 一行人之后御风赶赴骸骨滩,不过在去披麻宗木衣山之前,陈平安带着宁姚她们绕远路,先去了一趟位于一洲最南端的南山寺,请香之前,陈平安让白发童子在外边等着,后者点点头,毕竟是佛门寺庙,它生前既有青冥天下的道官谱牒身份,如今又是一头化外天魔,无论哪个身份,都不宜入庙烧香。 南山寺铺设一条入海神道,矗立有一尊观音菩萨像。 裴钱摘下竹箱,放好行山杖,跪地磕头,小米粒就跟着裴钱一起磕头。 陈平安双手捧香,高高举过头顶,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许愿。 宁姚也许了个愿。 之后陈平安还在一处名叫妙金山的地方,种下了两棵菩提树。 南山寺外,白发童子仰头望向那尊菩萨像,犹豫了一下,还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为某人祈福。 但愿。 跋山涉水,风景秀丽。久别重逢,故人无恙。 入庙烧香,有求有应。异乡游子,又逢佳节。 ———— 今天骑龙巷的铺子外边,好像拉起了一张雨幕。 目盲老道人趴在柜台上,青衣小童踩在一张小板凳上,俩好兄弟,喝点小酒打打牙祭。 早些年还是黑炭小丫头的裴钱,那会儿还在学塾上课呢,每逢下雨天,都会带着小米粒,脚踩台阶上的雨水,裴钱美其名曰走龙门。陈灵均觉得幼稚得很,就只与她们走过一次。 哥俩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山上修行一事的大不易,陈灵均抹了把嘴,感慨道:“贾老哥,我这辈子修行路上,资质太好,么得什么风雨坎坷,唯独到了小镇这边,有过几次大凶险,差点就被人一拳打得白日飞升了。如今想来,胆气雄壮如我这般,还是有几分后怕啊。” 当面骂阮邛,拍陆沉肩膀,公然叫板竹楼二楼那位崔前辈,一桩桩一件件的,哪个不是壮举?陈大爷都不乐意多说。 陈灵均与贾晟酒碗磕碰一下,一饮而尽,抬起一手,双指黏在一起,“亏得我福缘深厚,自己也机灵,才能次次化险为夷。说真的,但凡我不够聪明那么一点点,就要悬了。” 不用想,只要有那么一着不慎,在这处处藏龙卧虎的北岳地界,估计就再没什么御江浪里小白条,落魄山上小龙王了。 陈灵均抬起酒碗,“好汉不提当年勇,豪情壮志,都是过去的事了,咱哥俩如今都混得不错,得提一碗。 贾晟陪着陈灵均又喝过一碗,发现柜台上边的佐酒菜,所剩不多了,立即扯开嗓子,让徒弟酒儿去后厨再整俩小菜,然后老道士感慨不已,“都不去谈景清老弟如今的境界,只说景清老弟的谋略,老哥我走遍了一洲山水的江湖,也是生平仅见的好,出类拔萃的好啊,要是问怎么个好?呵,讲究大了去。” 陈灵均立即给贾晟倒了一碗酒,接话道:“怎么个好?老哥你给说道说道,我这人过于谦虚了,总喜欢妄自菲薄,我家老爷劝我改改,我也如何都改不过来,所以比较难看到自己身上的优点。” 贾晟都不用打什么腹稿,肺腑之言,诚挚之语,需要酝酿吗?早就都在酒水里了,抿了一口酒,娓娓道来:“一般人根本就看不出的好,就是这么个深藏不露的好。老话怎么说来着,头等聪明人,得有个笨相,绝不能让旁人随便那么瞅一眼,就觉得伶俐,机灵,心眼多,那就落了下乘喽,景清老弟却不然,平时半点不显,一遇到紧要关头,男儿担当,仙师城府,江湖义气,豪杰气概,一股脑儿涌来,挡都挡不住,是也不是?” 陈灵均小鸡啄米,“是是是,必须是。” 他撇撇嘴,嘿嘿笑道:“曹晴朗就是因为不会说话,不符合咱们落魄山的门风,才会被发配了桐叶洲,可怜可怜,可怜啊。” 贾晟一手持碗,一手捻须点头,“空有学识,不会说话,这怎么成。景清老弟,此事其实得怨你啊,你在山上,怎就不与他多聊聊,曹晴朗这娃儿,是个极有慧根的读书种子,不然也当不成山主的得意学生,稍稍欠缺的,就是这些个书上不教的人情世故了,陈老弟你自己说说,是不是得怨你?” “唉,这么一说,真得怨我。” “那咱哥俩再走一个。” 铺子里边那哥俩,好像次次喝酒都能不缺个说法,也算独一份了。 门外檐下,青衫长褂的姜尚真,一身雪白长袍的崔东山,还有个名叫花生的少女,虽然三人都没在门口露头,不过其实已经站在外边听了里边唠嗑半天了。 姜尚真佩服不已,“咱们骑龙巷这位贾老哥,不开口就是真人不露相,一开口就是个顶会聊天的,我都要甘拜下风 。” 崔东山笑道:“等会儿咱们进铺子,贾老神仙只会更会聊天。” 姜尚真说道:“看得明白的人,往往活得不明白。这位贾老哥目盲却心明,所以才能活得通透。” 崔东山点点头,蹲下身。 眉心一粒红痣的白衣少年,看着铺子檐外的灰色的雨幕。 姜尚真笑问道:“朱先生和种夫子,何时破境?” 崔东山摇摇头,伸出手掌接雨水,说道:“都很难说。” 少女花生,一直帮身边的崔东山撑着伞,瞥了眼那个双鬓霜白的中年男人,真是个古怪人。 既能说那无心之语最伤人,有剑戟戳心之痛,让听者只恨有心。也会在来这落魄山的半路途中,对一个偶然相逢的山上仙子,言语冒犯,女子当时踩水凌波而行,手指旋转一支竹笛。他便在岸边大声询问,姑娘是否名叫姗姗,那女子转过头,一脸疑惑,显然不知他为何有此问。他便笑言,姑娘你若是不叫姗姗,为何在我人生道路上,姗姗来迟。 花生看得真切,那位多半是在山中修道的仙子,恼得差点就要动手打人,深呼吸一口,才没理睬,只是转身急急御风离去。 结果那个男人竟然还在那边自顾自感慨一句,她跑起来的时候,她小鹿乱撞,我心如撞鹿。 崔东山站起身,跨过门槛进了铺子,两只雪白大袖甩得飞起,大笑道:“哎呦喂,正喝酒呢,不会扫了老神仙的酒兴吧?” 贾老神仙打了个寒颤,再一个低头缩肩,老脸笑开花,弯腰搓手道:“崔先生,周首席,都来了啊,这敢情好,我方才喝酒还纳闷着呢,不明白为何今早翻黄历,说会有贵人登门!” 相较于铺子里边那两位大爷的喝酒打屁,老厨子这会儿身在灰蒙山,山上正在建造大片府邸,动工已久,这个在落魄山上当厨子的,几乎每天都会来这边,不少事情都会亲力亲为,因为这会儿雨水绵绵,不宜继续夯土,就暂时歇工,朱敛此刻蹲在一处檐下,陪着一位山上匠家老仙师闲聊几句,后者瞥了眼前边尚未完工的广场,与身边这位据说是落魄山管家的朱敛笑道:“朱先生,如果我没有看错,你那些独门手艺,是从宫里头流传出来的吧?” 山下皇宫里头有那八大作,越是大的王朝,就越是精良,工序繁琐,藩属小国,就糙些。 老仙师就是靠端这碗吃饭的,大骊陪都的打造,南边老龙城的重建,都有参与其中,更早还有云霞山的一处山峰府邸,所以对这些,并不陌生,本就需要采百家之长,精益求精,只不过好些个事情,还真是第一次见着,有些话,甚至是头一回听说,这就有些奇怪了。 朱敛笑道:“比起洪老神仙你们的山上技艺,我这点道听途说而来的山下官家样式,根本不值一提,至多是做些锦上添花的勾当,洪老神仙不怨我指手画脚,已经算是肚量大了。” 老人哈哈笑道:“朱先生过于自谦了。” 朱敛端起酒碗,笑道:“好话总要别人来说才好听嘛。” 老人与之聚碗轻轻磕碰,深以为然,点头道:“朱先生多妙语。” 所以他特别喜欢跟朱敛闲聊几句。他们这个行当,算是山上低着头挣钱的营生,其实就跟山下的庄稼汉没差,到了山上,往往是不太被谱牒仙师们瞧得起的。哪怕面子上客气,那也只是对方的门风家教和礼数使然。唯独在落魄山这边,遇到了管家朱敛,很不一样。 最近这段时日的地基夯土一事,要简单也简单,要不简单就极其不简单了,而落魄山这边的朱先生,就选了后者,不谈那些仙家手段,光是不同土层就需要七八道,灰土,黏土,碎砖,卵石,反复交替,才能既防潮,又能拦着建筑下沉,层层土,先硪打三遍,再踩土纳虚,拐子打眼,布满流星拐眼,旱夯之后是落水,旋夯,浇筑糯米汁,打硪成活,而在这其中的许多泥土,甚至都是朱敛亲自从各处山头挖来再调配的,除土作之外,木作的墨斗弹线,竹笔截线,刨花和卯榫,石作的大石扁光、剁斧……好像就没有朱敛不会的事情。 只是老仙师再一想,能够给一座宗字头仙家当管家,有些傍身的能耐,也算不得太过匪夷所思。 朱敛瞥了眼远处的一个年轻人,蒋去,是落魄山除山主之外的唯一一个符箓修士,加上此人又来自剑气长城,所以山上不管是谁,对蒋去都很客气,年轻人得了一本符箓秘籍后,就想要一门心思只顾修行,朱敛没让他遂愿,几乎每次来灰蒙山这边,都会带上蒋去,一来二去,蒋去就有些烦躁,朱敛就笑着告诉他,如果一个人只会闭门修行,那就根本不懂修行。 不管是心里忌惮这个大管家,还是年轻人真把道理听进去了,在那之后,蒋去就再无怨言,次次跟着朱敛来这边监工,也会下场帮忙。 见一场雨水没有停歇的意思,朱敛就告辞一声,带着蒋去下山去。 各自撑伞,徒步缓行。 朱敛身形佝偻,一双布鞋上沾满了泥泞,微笑道:“蒋去,有没有想过,人生就像那层层夯土,被踩得重了,地基才承载得起好看的建筑,你以为帮我们遮风挡雨的,是屋子吗?山下是的,山上则不然,唯有心如大地,才能厚载万物。故而人心厚道之人,就是证道得道之人。” 朱敛停下脚步,转过身。 蒋去只好跟着转身望去。 朱敛指了指一处高处屋顶,“之后是那屋脊瓦片,就像衔接起了泥土和天空。” 在家乡没读过书的蒋去,其实听不太明白,但是听出了朱敛言语之中的期许,所以点头道:“朱先生,我以后会多想想这些话。” 朱敛那只手掌翻转朝下,笑道:“不在本心使气力下功夫,只是汲汲然去学那眼中神人的气魄,却是倒做了。蒋去,长久以往,你不会有出息的,也是万般辛苦都学不像的。” 蒋去默不作声,还是听不明白,又不敢不懂装懂。 朱敛重新转身下山,问道:“知道为什么我要与你说这些吗?” 蒋去说道:“不希望我在山上走岔路,到头来只是辜负陈先生的期望。” 朱敛笑道:“岔在何处?” 蒋去答道:“我不该光顾着修行仙家术法。” 朱敛忍不住笑了起来。 蒋去愈发紧张。 朱敛微笑道:“把你们带上落魄山的山主,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都不会瞧不起蒋去和张嘉贞,为何蒋去会瞧不起张嘉贞?” 蒋去一瞬间就汗流浃背,撑伞之手,关节泛白。他很想说自己没有,但是不敢这么说。 朱敛说道:“以后慢慢改就是了。犯错不是什么一时半会的事情,改错也同样不是一两天的事情。” 蒋去使劲点头。 朱敛神色淡然道:“记住,上山不易,下山更难。” 刘羡阳今天带着一个圆圆脸的姑娘,她穿了一身蓝印花布衣裙,在刘羡阳看来,半点不村姑,大家闺秀得很。 两人一起离开河边铺子,去了趟刘羡阳的祖宅,说是要带她看样东西。 因为下雨,都戴着斗笠。 化名余倩月的赊月,在刘羡阳打开门后,她摘下斗笠,在门外轻轻甩了甩,不等进门,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彩绘戗金花卉的柜子,按照浩然天下这边的文雅说法,叫博古架。 刘羡阳摘下斗笠,斜靠桌子,双臂环胸,笑道:“当年陈平安和宁姚来这边,宁姚也是好眼光,直接开口跟我买这柜子,我哪肯,再没钱,都不舍得的。宁姚,肯定知道吧,我弟妹,真要说起来,我都能算是他们两个的月老。” 其实真相,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当年宁姚只是提醒刘羡阳,柜子不值钱,但是不要轻易贱卖了那幅金桂挂月的镶嵌壁画。那会儿刘羡阳可没怎么上心。 当时按照陈平安的猜测,此物多半是刘羡阳他老刘家的祖上,从当年的溪涧中,只拣选了那种金黄色的蛇胆石,细细碾碎了黏粘一起,最终绘制成图,一株金色桂树,正值圆月当空。 刘羡阳看着姑娘,再看了眼壁画,自顾自说道:“好个天作之合。” 赊月手中拎着斗笠,盯着那幅壁画,久久没有收回视线,好像就没听见刘羡阳的言语。 她转头问道:“是不是等到陈平安回来,你们很快就要去正阳山了?” 刘羡阳点点头,在赊月姑娘这边,早就说过此事,与她没什么好藏掖的,就连梦中练剑一事,刘羡阳都说了。 赊月其实很多事,都是听一句算一句,刘羡阳说过,她听过就算,不过问剑正阳山这件事,赊月确实比较在意。 她问道:“胜算大不大?” 刘羡阳揉了揉下巴,“听闻那位搬山老祖又破境了。” 赊月愣了愣,她是直接被人丢到小镇这边的,不过对这个能够拦下文海周密和蛮荒大军的小小宝瓶洲,她是极其忌惮的,尤其是一听说什么“老祖”,她就好奇问道:“飞升境啦?” 刘羡阳愣了半天。 她神色认真道:“那你们可得小心些。” 刘羡阳笑着点头,“好的。” ———— 彩雀府那边,收到了一封来自水龙宗木奴渡的飞剑传信,那位陈山主在信上说,已经帮忙找到了三位记名客卿,分别是指玄峰袁灵殿,崇玄署云霄宫杨后觉,浮萍剑湖剑修荣畅。 一位在北俱芦洲都被视为仙人修为的火龙真人嫡传,一位负责大源崇玄署和云霄宫具体事宜的二把手老仙师,还有一位据说即将破境的元婴境剑修。 孙清和弟子柳瑰宝刚回山头,孙清放下信后,望向武峮,疑惑道:“你难道对陈山主用了美人计?” 不然陈平安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好像在为自己山头聘请客卿差不多,一口气为小小彩雀府直接送来了三位山上大佬,哪个是省油灯,真不是谁都请得动的,从今往后,彩雀府修士,有了这么三位记名客卿,她们还不得在北俱芦洲横着走? 武峮笑道:“有宁剑仙在,我敢用美人计吗?” 先前在茶肆待客,宁姚喝过的那只茶杯,武峮已经珍藏起来,觉得似乎有些不妥,就再将陈山主那只一并收起,可还是觉得好像不对劲,武峮就干脆先前所有落魄山客人的茶盏,一并收集了。 孙清可惜道:“早知道就不出门了,错过了宁剑仙。” 柳瑰宝叹了口气,眼神幽怨望向自己师父,“多难得的机会啊,早知道就不陪你去见刘先生了。” 武峮笑着不说话,你们师徒愁你们的,我乐呵我的。 到了披麻宗,在那木衣山一处陈平安很熟悉的宅子,见着了已经卸任宗主职务的竺泉,当然还有杜文思和庞兰溪这两位自家供奉。 这位佩刀的虢池仙师,得知那个背剑女子竟是宁姚后,一拍桌子大笑道:“境界高,人还漂亮,亏得我长得半点不好看,才能半点不嫉妒。” 宁姚仗剑飞升浩然一事,中土神洲那边的顶尖宗门,是知道的,而披麻宗的那座中土上宗,就是其中之一。 陈平安刚要笑,结果立即就笑不出了。 因为竺泉自顾自灌了一大口酒后,笑骂道:“这边有几个老不羞,因为上次与陈平安合伙截杀高承一事,鬼迷心窍了,到处说我与陈平安有一腿,宁姚你别多想,完全没有的事,我瞧不上陈平安这么文绉绉的读书人,陈平安更瞧不上我这么腰粗腚儿不大的娘们!” 宁姚微笑,不点头不摇头。 杜文思苦笑不已,庞兰溪幸灾乐祸。白发童子趴在桌上,使劲拍打桌面。 小米粒挠挠脸,壮起胆子说道:“竺姨竺姨,我家好人山主,可不是谁好看就会喜欢谁的,不管好看不好看,都不稀罕嘞。” 陈平安如释重负。 之后一行人乘坐披麻宗的那条跨洲渡船,兜兜转转了小半个北俱芦洲,重返宝瓶洲。 这天夜幕里,陈平安趴在栏杆上,心境祥和,悠悠喝着酒,明月皎皎,一样的月光,照过历代圣贤,文人名士,剑仙豪客,照过窗边书生凭栏美人,水上艄公山中樵子,照过夜不能寐的帝王将相,一样也照过鼾声如雷的贩夫走卒,照过高高的华宅飞檐,低低的田埂坟茔,照过元宵的灯市清明的黄纸中秋的月饼年关的春联,照过无人处千百年的白云青山绿水黄花…… 宁姚来到陈平安身边,剑匣搁放在了桌上,陪着他一起趴在栏杆上发呆,她好像什么都不用多想。 陈平安转过头,安安静静,看着她的睫毛。 宁姚好像不知道他在偷看自己。 渡船外,水月相接一色,渡船上,肌肤白皙的女子,只是耳边泛红,颜色就像督造署瓷器当中的胭脂红折沿小白碗。 等到宁姚转过头,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下次再来游历北俱芦洲,如果不用那么脚步匆匆,着急返乡,陈平安可能就会多去更多地方,比如杜俞所在的鬼斧宫,想听一听他的江湖趣闻,去随驾城旁边的苍筠湖,在芙蕖国某座郡城隍庙,曾经亲眼见到城隍爷的一场夜审,在那座种有千年古柏的水畔祠庙,陈平安其实也曾留下“清风明月枝头动,疑是剑仙宝剑光”这样的诗句。 还要去五陵国内的洒扫山庄,在那边喝一喝瘦梅酒,有个化名吴逢甲的武夫,曾经豪言天大地大,神仙滚蛋,年轻时以双拳打散十数国仙师,悉数驱逐。还有那猿啼山,婴儿山雷神宅……如果说这些都是故地重游,那么以后陈平安自然也会去些还不曾去过的山水形胜之地。 脚步再匆匆,人生需从容。 正文 第八百一十六章 大鱼如龙 文庙之行,加上北俱芦洲这趟,收获颇丰,陈平安准备清点家当,卷起袖子,呵了口气,搓搓手。 看那架势,俨然一方圣人坐镇小天地。 周米粒和白发童子挨着坐,一个趴在桌上,瞪大眼睛,拭目以待。一个病恹恹的,正忙着虚拍桌面,一下又一下,先前登船,被隐官老祖秋后算账,说不是喜欢拍桌子吗,那就拍够一万次,不然到了落魄山,杂役弟子都别想。 陈平安从袖中拿出三件东西,是两位中土大山君在功德林那边,与自家先生道贺的赠礼,其中九嶷山神给了一盆菖蒲,烟支山朱玉仙赠送了十二盒胭脂水粉,此外还有一只极其罕见的折纸乌衣燕子。 白发童子瞥了眼就不感兴趣,一手拍桌无声,一手打着哈欠,发现隐官老祖斜眼而来,立即斩钉截铁道:“重宝!哪个不是镇山之宝。” 陈平安手指旋转小盆,笑着介绍道:“这盆菖蒲,瞧着不大,其实已经千年高龄了,瞧见那叶尖那一小点水珠没,都是文运呢,九嶷山还有几盆三千年的,凝聚出来的文运水滴更大,得有一颗铜钱大小。不过也别小觑了这么点水珠,若是放在一条江河溪涧的源头,流经之处,就有文气生发喽,说不定数百里之内的沿途城镇村庄,哪天就会出现个藩属小国的科举进士,哪怕无法金榜题名,也可以增长才气,妙笔生花。” 裴钱好奇问道:“师父,这盆小东西值多少钱?” 陈平安说道:“收益太过细水流长,所以此物如果卖给大宗门,二十颗谷雨钱都不嫌贵,小门派花一颗谷雨钱都觉得不便宜。” 白发童子实在忍不住,问道:“这九嶷山神,家里很穷,不然就送这点玩意儿给文圣老爷当贺礼?” 岁除宫的庆典,前来观礼庆贺的客人,可没谁敢这么随便意思意思。 宁姚笑道:“物以稀为贵,尤其文运增益之物,可遇不可求,何况二十颗谷雨钱,真不算什么小钱了。” 小米粒想了想,说道:“咱们可以把这盆菖蒲搁在莲藕福地,肥水不流外人田。” 陈平安笑道:“一半一半。那些文运水滴,落魄山和莲藕福地对半分。” 小米粒点点头,“造福乡里,做好事不留名,那也是极好的。” 陈平安微笑道:“右护法能这么想,那也是极好的。” 小米粒腼腆一笑。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装有胭脂水粉的长条竹盒,望向宁姚,她摇摇头,陈平安转头望向裴钱,裴钱也是直摇头。 裴钱突然问道:“师父,我可以转赠石姐姐、岑鸳机和元宝吗?” 陈平安将竹盒推给裴钱,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很好的事情。” 然后陈平安捻起那只折纸的乌衣燕子,说道:“如果放在祖宅的匾额或是屋梁上边,就等于家里多出一位香火小人,离着名山大岳越近越好,咱们落魄山靠近披云山,瞧瞧,巧不巧?” 陈平安望向宁姚,说道:“这位烟支山女子山君,道号苦菜,是不是有意思?邵元王朝那个小姑娘,记得吧,叫朱枚的那个,君璧身边的小跟班。” 宁姚想了想,点点头。好像朱枚后来喜欢绕着郁狷夫转,其实小姑娘心眼不错,资质还行,如果没记错,还在剑气长城获得了一份剑意。 陈平安笑道:“据说朱枚在很小的时候,无缘无故的,曾经梦中神游烟支山,遇见了这位女子山君,双方就缔结契约了,这等福缘,一般来说,书上才有。” 小米粒憧憬道:“好人山主,以后帮我也写个差不多的山水故事?比如我小时候在哑巴湖打个瞌睡,就梦见了落魄山?” 陈平安打趣道:“那不成了骗人?” 小米粒咧嘴一笑,好人山主你看着办,书又不是我写的,骗不骗人我可管不着哩。 至于皑皑洲刘氏那件不小心忘记带走的咫尺物,陈平安打算送给曹晴朗傍身,以后当了下宗宗主,迎来送往免不了,曹晴朗暂时又无玉璞境袖里乾坤的神通,每次出门,不能大行囊小包裹身上挂一大堆,下山做买卖呢。 陈平安再取出苏子、柳七的两幅字帖,在桌上小心翼翼摊开。 小米粒轻轻伸手碰了碰字帖,沾了沾仙气,感慨不已,“苏子唉,柳七唉,真迹唉。” 九真仙馆仙人云杪的白玉灵芝,半仙兵品秩。不打不相识,陈平安猜测以后双方关系,只会比缔结山水契约的盟友更盟友。 下次和刘景龙结伴游历中土神洲,陈平安都想好了送什么见面礼,在山下城池随便买套棋具,都不用是什么山上仙家或是宫中造办处的物件,价格越便宜,越简朴越好。 陈平安怀捧白玉灵芝,然后施展障眼法,瞬间变成了身负云水身气象的仙人云杪,一身道韵还是很有几分神似的。 单手双指掐道诀,环顾四周,变换嗓音,微笑道:“云杪远游至此,道友留步一叙。” 宁姚说道:“骗骗玉璞还行。” 陈平安笑着撤去障眼法,将那支白玉灵芝搁放在桌上。 小米粒扯了扯身边矮冬瓜的袖子,白发童子拍桌不停,转头疑惑问道:“嘛呢?” 小米粒可怜兮兮看着这个不开窍的小憨憨,与好人山主说几句好听话啊,这都不会吗,拍桌子不累啊。 夜航船上,吴霜降赠送的一幅《当时贴》,以后就挂在书房内,还有那幅七色文字的楹联,名副其实的至宝,陈平安到时候会张贴在桐叶洲下宗的祖师堂大门口。 渝州丘氏客卿林清卿,赠送的一枚山水薄意老坑田黄随形章。奈何关集市,小精怪赠送的一方“明理笃行”款砚台,这两件,陈平安都打算放在竹楼一楼书案上。 先前在那鹦鹉洲包袱斋,还与柳赤诚和酡颜夫人欠了些债,至于那条玄密王朝白送不说、还主动出钱帮忙修缮的跨洲渡船,名为飞鸢。陈平安在文庙大门口,与青神山夫人面议,买下的两棵连理竹,还有文气竹武运竹,玄密都会帮忙一起送到牛角山渡口。 在锁云宗养云峰上,得了一件三郎庙灵宝甲,一件兵家金乌甲。 水龙宗,孙结所送的一对牛吼鱼,邵敬芝给了一只山上别称小墨蛟的蠛蠓,可以分别送给泓下和云子,放养在黄湖山水府附近。 买下一座凫水岛,耗费八十颗谷雨钱。李源赠送了一枚“峻青雨相”玉牌。 蚂蚁搬家,燕子衔泥,帮着落魄山一点一点增加家底,凭良心说,自己这个山主,当得很尽心尽责了。 宁姚提醒道:“彩雀府客卿一事,在山上太过破例,落魄山作为牵头人,是不是还要再表示一番?” 陈平安笑着点头,“肯定需要的。” 帮着彩雀府致谢一事,陈平安心里早有计较,等到回了落魄山,就立即与三方分别寄出一份谢礼,除了彩雀府那几罐小玄壁茶叶,再加上落魄山特制的一套竹叶竹签,总计二十四张,分别写上二十四节气的名称,和一首对应的小诗,都是朱枚以簪花小楷写就,分别寄给指玄峰袁灵殿,崇玄署杨后觉,浮萍剑湖荣畅。加上一封陈平安亲笔的致谢信,礼轻情意重。 袁灵殿一旦跻身仙人境,道法更高,杀力更大,而且袁灵殿最有可能成为趴地峰数脉修士的下任掌门,不过这只是陈平安的一种感觉。比如之前两次,一次为陈平安送仿剑,一次落魄山观礼,火龙真人都是让号称“北俱芦洲玉璞第一人”的袁灵殿现身。 道号“抟泥”的杨后觉,早就是大源崇玄署的真正管事人,关键是相对玉璞境,此人岁数可谓极为年轻,却德高望重,能够修行、庶务两不耽误,可惜上次拜访大源王朝皇帝,没能见到此人。卢氏皇帝当时听闻彩雀府需要客卿一事,毫不犹豫就举荐此人。 郦采接连大战,出剑太狠,毫不顾忌自身大道根本,剑心受损,受伤极重,对于剑道登高就此停步一事,郦采已经彻底看淡,更多心思和精力,转去为门内嫡传、再转弟子传道授业,而作为郦采开山大弟子的荣畅,是下任剑湖主人的不二人选。 哪怕这三人,将来都有那过渡宗主的嫌疑,可不管怎么说,在其位时,仍是北俱芦洲的一宗之主。 陈平安收起桌上家当,裴钱拉着小米粒和白发童子告辞离去。 宁姚问道:“炼剑一事,以后怎么说?” 陈平安头疼不已,“斩龙石实在难找,找到了也未必买得到。” 在桐叶洲与裴旻问剑一场,恨剑山仿造“古翠”的飞剑松针,彻底崩碎,而初一的剑尖,也折损严重。 因为拥有一枚品秩不差的养剑葫,而且之前炼剑消耗不大,毕竟初一十五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故而一直不缺斩龙台,陈平安在炼剑一事上,几乎没有怎么头疼过,结果现在就要开始还债了。 尤其是成为剑修之后,一下子多出了笼中雀和井中月这两把本命飞剑,所以陈平安如今所需斩龙台,注定分量不轻。一想到此事所需神仙钱,陈平安就觉得心惊胆战。而且斩龙台,一向是有价无市的重宝,除了剑修拿来炼剑,事半功倍,练气士还有诸多妙用,拥有此物的仙家修士,几乎都不愿意出售。钱没有可以借,斩龙台谁肯借? 宁姚说道:“飞升城那边也没剩下,否则这次我会带在身上。” 陈平安抬起头,与远处的白发童子以心声问道:“岁除宫那边,有无多余的斩龙石?” 白发童子遥遥心声答道:“有啊,岁除宫最喜欢收破烂了,什么宝贝都有,斩龙石就有两大块呢,等人高,给那家伙亲手雕琢成了一双道侣模样。剩下的边角料,他都随便送人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那就别想了。 那么眼下就只有三个选择了,大骊宋氏的皇库秘藏遗留,真武山祖师堂,斩龙之人有可能私藏此物。 家乡西边大山,唯有一座龙脊山被大骊朝廷设为禁地,因为龙脊山有座斩龙崖,一分为三,风雪庙,真武山,阮邛各占其一。 对龙脊山斩龙台的开凿一事,数十年间,官禁森严,极为隐蔽,圣人阮邛所得,所采之石,自己只留下小半,其实大半,都送给了大骊朝廷,然后几乎都被大骊宋氏皇帝全部都拿去抵债了,主要是给墨家。墨家钜子打造出来的那座城池,其中最重要的几种天材地宝,其中就有斩龙台。 大骊宋氏先后两位皇帝,对阮邛这位有功于国的首席供奉,自然礼重。在大战过后,一洲山河版图之上,许多原本悄然隐匿大泽大野的龙蛇纷纷涌现,可阮邛那个大骊供奉的头把交椅,依旧雷打不动。 风雪庙的那一份,却早已暗中被吃空了,但是风雪庙却半点不亏,得了两门可以让直达上五境的失传道法,以及一条更为高玄的剑道。 真武山那边,陈平安暂时不知这些年搬运了斩龙石作何用,因为马苦玄的关系,陈平安其实一直不愿意主动跟真武山往来。 当然不是没有斩龙石就无法炼剑了,天下剑修拥有斩龙台的,到底只是极少数。 但是陈平安希望炼剑更快,更快跻身仙人境。 宁姚说道:“回头可以问问崔东山。” 陈平安点点头。 之后继续渡船南下,陈平安一天喊来裴钱,为她教拳,不过没喂拳。 陈平安与裴钱所教之拳,是宁府白嬷嬷自创的拳法,拳法拳招,也都没个名字。 剑气长城的纯粹武夫,要成为大宗师,就跟宝瓶洲以前出现一位上五境剑修差不多困难。 在屋内,陈平安缓缓出拳,裴钱在旁跟着演练就是了。 拳招是死的,人身小天地内的“拳路”却是活的,一口纯粹真气,具体如何运转,如何过山入水,怎么调兵遣将,让武夫真气不断壮大,拳意愈发纯粹,才是真正的关键所在。不然再好的拳招,都成了绣花枕头的江湖武把式。 崔诚在二楼教拳,话糙理不糙,武夫技击分高低,一个是我拳脚足够重,若决意分生死,一拳下去,就能送人去鬼门关投胎,一个是我之体魄不纸糊,简而言之,能打得倒人,也能挨得打,再这之中,又有个“会”字,最是紧要精髓。打得倒对手,分胜负分生死,道理在我。扛得住被打,不输拳,“会”被打一事,就成了助我打熬体魄,不但不伤根本,不留沉疴隐患,还可以砥砺境界。 什么撼山拳,只知递拳,不会养拳,老夫随便翻几页,就有一股子土腥味扑面而来…… 早年竹楼学拳,陈平安也替撼山拳谱说过几句公道话,被打得多了,也就实在没那胆子多说什么,被老人脚尖一戳心口,再那么随便一挑,整个人后背撞在天花板上,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如此喂拳裴钱,陈平安不舍得,根本狠不下那个心。 陈平安甚至直到今天,都没有与裴钱问过她在竹楼学拳的详细过程,想也不敢多想。 所以很多时候,陈平安私底下检讨此事,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教拳资质? 陈平安在屋内收手停拳,说道:“文庙那场问拳,胜负不算悬殊,但是师父输给曹慈的,不止是境界差距。” 止境一境三重楼,气盛,归真,神到。 曹慈随时都有可能跻身神到。 一场青白之争,双方打得有来有回,不过结果明显,曹慈受伤很轻,那点淤青,至多几天就散,反观陈平安却要当好几个月的药罐子。 这就是差距。 裴钱依旧在走桩,轻声问道:“师父,你觉得我应该在哪里破境,是不是在桐叶洲更好些?” 陈平安气笑道:“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九境跻身十境,是一道大门槛,你在哪里破境都成,只要能破境。” 裴钱哦了一声,又问道:“师父,那我要是在落魄山破境,会不会抢了老厨子和种夫子的武运啊?听人说过,好像一洲止境武夫,就像争渡,船就那么点大,谁先占了位置,后边的人就无法登船。” 陈平安直接一板栗砸过去,“什么事都能让,唯独习武登高不能让路,与人问拳,要身前无人,习武登顶,要旁若无人。” 裴钱点点头,“晓得了。” 回了落魄山就破境。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已经有信心打破瓶颈了?” 裴钱嗯了一声。 陈平安笑呵呵又是一板栗,“拳已经教了,自个儿回屋练去。” 教个锤子的拳。 裴钱一走,白发童子就大摇大摆过来串门。 白发童子在渡船上实在闲来无事,最近又主动开始跟隐官老祖做起买卖,依循牢狱里边的老规矩,它想要再凑齐一颗谷雨钱。至于凑齐了,怎么用,它还没想好。 比如桃花渡茶肆那边,它帮着那件暂名“水路”的法袍,补了许多内容。 隐官老祖还是讲义气,没有当真功过相抵,而是让它挣了一颗小暑钱,而且双方约好了,如果这件暂尚无成品的法袍,将来文庙之外,在浩然各洲销量好,还可以增补一颗。 此外,它开始撰写一部拳谱,自己命名为“百家饭拳”,觉得风雅极了。 拳谱上边,详细记录了青冥天下止境武夫看家本领的三十余拳招,其中不少都是已经失传的杀手锏。 又小赚一颗小暑钱。 拳谱封面之上,“百家饭拳”四个字,无比巨大,拳字脚边,还有极其细微的“上册”二字。 陈平安也就只当没看见,假装不知它的那点小算盘。 有上册,自然就有中下两册,按照这位化外天魔一贯行事作风,说不定还有上中册,中 下册。看看,半颗谷雨钱不就到手了? 陈平安当然不会让她单凭拳谱,就这么容易就赚到五颗小暑钱,天底下有这么好挣的小暑钱?不亏心吗,想钱想疯了吧? 青冥天下有十种不被白玉京待见的“野修”。 分别是那“旁门左道”的米贼,擅自为修士改命的卷帘红酥手,谁花钱就可以与之暂借某个境界的挑夫,行走在阳间阴冥的抬棺人,神不知鬼不觉窃取山水气运的巡山使节,可以疏通人身山河脉络的梳妆女官,专门针对纯粹武夫的捉刀客,能够悄无声息纂改道门秘籍的一字师,此外还有尸解仙,他了汉。 关于他们的大道根脚,白发童子又撰写了一本册子,白赚了一颗小暑钱。 陈平安坐在桌旁,一边默默研习儒家破字令,正是破解夜航船山水文字牢笼的下船之法,一边随手翻阅几本极厚册子,白发童子探头探脑瞥了几眼,好像是正阳山那边的谍报,它对这个不感兴趣,小声问道:“隐官老祖,以后咱们落魄山有了自己的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我能不能当一把手啊?” 陈平安头也不抬,“没得商量,别想了。你资历太浅,就是个不记名的杂役弟子,骤居高位,容易让旁人有想法。” 各洲山水邸报一事,以往都是儒家七十二书院在监督,约束不多,书院内有专门的君子贤人,负责收集一洲各个山头的邸报,此事挣钱不多,所以也不是所有仙家都会养闲人,甚至许多宗字头门派,都懒得打理此事。 像北俱芦洲这边,趴地峰,太徽剑宗,浮萍剑湖在内的一些宗门,就都没有设置。而大源崇玄署,水龙宗,春露圃,这些与山下王朝最为衔接紧密的仙家,反而极其看重此事。 白发童子垂头丧气,手掌抹过桌面,闷闷道:“我还以为杂役弟子,只是个玩笑话呢。” 陈平安提醒道:“到了落魄山,你不许随意窥探人心,一旦被我发现,就别怪我不念旧情。” 白发童子依旧在那边擦桌子,“隐官老祖说啥就是啥呗,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外来户,还能怎样。” 陈平安笑道:“不用在我这边装可怜,放心吧,桐叶洲下宗选址一事,需要你在幕后谋划颇多。” 白发童子抬起头,神采奕奕,“给我个大官当当,虚衔都没问题。” 陈平安想了想,“将来专程为你设置个下宗副宗主的头衔?” 白发童子大笑道:“一言为定。” 跨洲渡船即将进入宝瓶洲地界。 裴钱这天偷偷找到陈平安,问道:“师父,什么时候跟师娘提亲啊?” 陈平安笑道:“在文庙那边,我已经跟先生打过招呼了,先生只等飞剑传信,就会来趟落魄山。” 其实在北俱芦洲的金樽渡口,陈平安就已经悄悄寄出密信,说了自己大致会何时返回家乡。 裴钱小声问道:“这种事情,也是要与师娘当面说一说的吧?” 陈平安无奈道:“师父当然想啊,你没发现师父隔三岔五就喝酒吗,在给自己壮胆呢。不管如何,保证在先生现身之前,都是要说的。” ———— 先前在那骑龙巷草头铺子,陈灵均一见到大白鹅,就立即找借口溜之大吉了。 贾老神仙负责待客,又拿来几壶酒水,并且亲自下厨,烧了几个佐酒菜。 崔东山站在那张小板凳上,姜尚真站在柜台后边,少女花生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糕点,有些眼馋。 崔东山笑道:“一想到先生还要亲自登门拜访水府,我都有些心疼那位冲澹江水神娘娘了。” 姜尚真好奇问道:“兴师问罪?会不会过了?显得我们落魄山咄咄逼人?” 这种事情,他姜某人女人缘好,又身为首席供奉,理当为山主排忧解愁啊,悄悄去趟水府拜访水神娘娘,花前月下,也就几杯酒的事情,岂不省心省力,还不落旁人话柄。 崔东山白眼道:“我先生是谁,读书人!打打杀杀算什么,会这么大煞风景吗?兴什么师问什么罪,远亲不如近邻罢了,先生就只是串门而已,冲澹江水神庙那么些灰色勾当,先生只需要随便挑选其中一件小事,再与那位水神娘娘当面闲聊,最后来个盖棺定论,‘此处似有不妥。’那么就一切足矣。” “面子已经给了她,落魄山也表现出了既往不咎的诚意。她又不笨,肯定听懂我家先生的言下之意,反正与她干系不大,可之后从水府大小官吏,到祠庙那边挣钱娴熟的三教九流,就要日子难熬了。” 跟陈平安在养云峰拿捏那个客卿崔公壮,是差不多的路数。 我盯着你一个,你去盯着自己手底的一大帮人,下边的人做事情不守规矩,如果不小心被我撞见了听说了,我与他们犯不上怄气动手,只好拿你是问。 这是一条很清晰的脉络,在讲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官府历练,公门修行, 哪里不是江湖,何处不是官场。 崔东山掏出一本册子,大骊在国势最为鼎盛之时,曾将一洲即一国之内的山水神灵,重新编撰金玉谱牒,分出了九等品秩。 第一品,看架势是要始终空悬了,因为连同披云山在内的五岳,都只位列二品。 那条齐渡的大渎公侯,暂时位置空缺,但是山上修士,心知肚明,只选一位也好,或是与北边济渎一样,选出两位也罢,都会是二品高位。 五岳的各大储君之山,位列三品。铁符江水神杨花,是大骊本土境内,唯一一位跻身三品的水神。 此外还有位于一洲东南的钱塘江,是那条老蛟的修道之地,位于钱塘县,名为风水洞。以及一条旧朱荧王朝境内的雍江,郦老神仙编撰的《水经》有云,四方有水曰雍。 崔东山和姜尚真之前游历正阳山白鹭渡,就碰到了一拨与钱塘江大有渊源的养龙士。 再就是各国京城内的一国城隍,不过品秩悬殊,大骊王朝的京城隍,高居三品,各大藩属国四品、五品皆有。 一洲版图,能够跻身上三品的山水神祇,不多。 绣花江水神,是四品。冲澹江叶竹青,玉液江水神李锦,都只是五品。 数量最多的土地公土地婆,河伯河婆,神位都在最下三品,依旧归上司山神、河神管辖,升迁贬谪仍然是在此道路,但是郡县城隍庙和文武庙,都具有监察之权,反之,山水神灵,对于各级城隍爷,亦有如此。 姜尚真笑道:“这个柳老尚书,只可惜不是修道之人。” 崔东山无奈道:“他甚至与朝廷拒绝了尝试成为神灵一事,说他这种读书人,挨得了骂,独独吃不住疼,什么形销骨立,听着就渗人,与其遭罪一场再烟消云散,还不如眼一闭天一黑,此生就此拉倒。” 为大骊朝廷负责编撰一洲山河“家谱品第”之人,正是大骊陪都礼部尚书,一个垂垂老矣的读书人,柳清风。 传闻这项大骊朝廷开创先河的举措,得到了文庙圣贤的赞许,极有可能在整个浩然天下推广开来,不再按照一洲各国的自行其是,一国君主和礼部衙门,就可以在各自国境内随意抬升、贬谪山水神位。 最关键的,是一位山水神祇的道德功业,会是考评极为关键的条目。而不是只看金身境界,辖境广袤,山头多寡。 简而言之,小山可以高位,大江可以低品。 而且山水品秩,不再是定例,使得各方神灵无法在功劳簿上躺着享福。 姜尚真说道:“可惜了。” 崔东山叹了口气,合上册子,“这个柳先生在走出书斋之后,一辈子都在当官,殚精竭虑,休歇也好。” 姜尚真好奇道:“你之前一直想要与你先生说的那件事?如今还是说不得?” 崔东山摇摇头,“以前是想等等看再说,如今是没必要了。” 姜尚真笑道:“那我可要多喝点小酒,听听看。” 崔东山点点头,“你与先生,是在藕花福地认识的,我先生当时境界不高,在一个四面皆敌的江湖里,你觉得走得如何?” 姜尚真想了想,“极小心极稳妥。” 小心是原因,稳妥是结果。 崔东山叹了口气,“先生第一次离开家乡,就是这样了。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一个没读过书的人,初次走远门,走江湖都是如此小心谨慎,那么其他人呢?江湖经验更丰富的人,读过很多书的人呢?” “所以这就导致了一个结果,在某件事上,先生会跟郑居中有点像。” 姜尚真恍然道:“聪明人,哪怕对待善恶,都看得真切,很容易找出脉络,唯独瞧不起有脑子不用的人。” 姜尚真立即改口道:“不是瞧不起,是无法理解。” 崔东山摇摇头,“就是瞧不起,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只不过先生的为人处世,依旧会心怀善意,越是纯粹的弱者,越愿意给予纯粹的善意,可这期间,就像有另外一个先生,在旁观,在冷眼看着一切。” 姜尚真抿了口酒,“这要是搁放在道理上,除了自律更严,可一样容易苛求好人好事,所幸陈平安只是如此心思,不会与人多说多做什么。可长久以往,是有问题的。”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曾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举个例子,先生会在内心深处,天然排斥那些演义上的行侠仗义,甚至是反感很多看似侠义心肠的举动,因为他会觉得远远不够,会留下很多的隐患,甚至是一个结局更糟糕的烂摊子。小宝瓶和裴钱她们,会看得津津有味,可在先生看来,翻过就算,只会觉得……” 姜尚真接话道:“一座屋子,八面漏风,天寒地冻。” 崔东山喝了口酒,转头望向铺子外边的灰蒙蒙雨幕,喃喃道:“但是,谁告诉我们,大侠做了一桩好事,必须得做到底,非要长久照拂那些脱困的弱者?有这样的道理吗?没有。如果人人如此,好人会越来越犹豫,好事会越来越稀少。这个世界,是自有规律运转不停的,是人人自有道路要走的,这就是世道。老秀才说过,世道世道,就是我们所走之路,好走的,难走的,好走却是错的,难走却是对的,所谓幸运,就是脚下道路好走又对,所谓不幸,就是难走且错。” 崔东山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划出四条线,从低到高,依次说道:“坏事,错事,无错,好事。这就是先生心目中的事情,正确的高低顺序。” 姜尚真瞥了眼,感叹道:“陈平安想错了,无错二字,可比单纯的好事难太多了。” 崔东山点点头,“就是这样。” 两两沉默,崔东山也不喝酒,轻声问道:“那么先生为什么会如此想呢?” 姜尚真说道:“悲观。”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是怀揣着希望远游的,但是先生,从孩子到少年,再到如今,是永远悲观的。先生的所有梦想,不惜为之付诸万般努力,从来不辞辛苦,可我我知道,在先生心里,他就一直像是在夏天堆了个雪人。” 姜尚真笑问道:“为何如今不必说了?” 崔东山手伸出两根指,轻轻旋转酒碗,“很简单啊,如今先生,身心皆闲。终于可以有大把光阴,在家休憩,悠悠然远游,悠悠然返乡。” 姜尚真摇头道:“悠闲?未必吧,光是下宗选址一事,就要千头万绪,需要他亲自把关的事情,不会少的。” 崔东山扯了扯嘴,拍了拍算盘,“打个比方,让你这位云窟福地的主人,来这当掌柜,哪怕铺子每天人头攒动,可你的心思,闲不闲?” 姜尚真点点头,“这道理说得到门了。” 崔东山将少女花生留在了草头铺子。 骑龙巷隔壁压岁铺子就俩,代掌柜石柔,加上那个名叫周俊臣的小哑巴,当打杂的小伙计,腿脚利索,性情孤僻的孩子,哪怕在师父裴钱那边,都没个笑脸,偏偏与石柔处得很好。 崔东山从草头铺子过来这边,趴在柜台上翻看账本,生意是卖糕点的压岁铺子这边更好,贾老神仙的草头铺子,估计半年下来,一页账簿都写不满。 不过这还真不怨老神仙没本事,主要是自家山头打架,牛角山渡口的包袱斋铺子,开在小镇巷子这边的草头铺子,完全不占地利,而且铺子里边架子上边的陈设货物,不存在捡漏的可能。来小镇这边游历逛荡的仙师,更多是喝喝黄四娘家的酒水,吃吃骑龙巷的糕点,看看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天君谢实所在的桃叶巷,那肯定说要去的,此外还有袁家祖宅所在的二郎巷,曹氏祖宅所在的泥瓶巷…… 关于此事,落魄山那边其实是有想法的,想着是不是去跟郡守府和槐黄县衙打声招呼,将那山主祖宅所在的泥瓶巷,封禁起来,小镇百姓过路无所谓,山上仙师就别随意走动了,只不过陈平安没答应,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崔东山手指轻敲账本,抬起头,喊道:“石掌柜。” 石柔颤声道:“在。” 崔东山啧啧道:“二十年过去了,石掌柜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可谓生财有道,竟然帮着咱们落魄山挣了这么多钱。” 其实铺子瞧着每天生意是不错,可毕竟只卖糕点,能挣多少神仙钱?真要谈赚钱,远远不如隔壁邻居。 崔东山看着那个战战兢兢的石柔,合上账簿,笑道:“字字真诚,句句好话,又没有与你阴阳怪气说话,怎么,心里有鬼啊?” 一语双关。 石柔不敢还嘴。一座落魄山,她最怕此人。 小哑巴倒是半点不怕这只大白鹅,难得开口说话,沙哑开口,嗓音如砂石磨砺,“石掌柜做买卖,问心无愧。挣钱少,不怪铺子,得怪糕点卖不出高价,你们要是嫌钱少,换东西卖去。” 石柔想要把小哑巴赶紧拽到身后,不曾想竟是没能拽动,小哑巴纹丝不动,反而伸手抓住石柔的手臂。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谁啊,我问你话了吗?” 小哑巴仰头说道:“周俊臣,裴钱弟子,这会儿你知道了没有?” 贾老神仙原本蹲在铺子门口那边看热闹,这会儿听见这小兔崽子不知死活的顶针,有些着急,赶紧摆手,示意这孩子少说两句。 崔东山笑着不说话,手指揉着下巴。 小哑巴说道:“你要是个爷们,有本事就冲我一个人来,别牵连石掌柜。反正谁要是不讲道理,偷偷给我们小鞋穿,我就提着鞋子找师父的师父告状去。” 姜尚真啧啧称奇,这小家伙看人看事很准啊。 崔东山走后,石柔松了口气,揉了揉小哑巴的脑袋,“以后别这么说话了,为了我给人惦念,犯不着。” 小哑巴双臂环胸,“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谁敢招惹咱们铺子,以后等我跟裴钱学成了拳,一拳下去,连人带坑都有,坟头棺材都省了。” 在骑龙巷这边当久了跑腿伙计,与当地百姓,尤其是妇人婆姨们,学了不少市井言语。 孩子都不喊那位山主祖师爷,只喊师父的师父。 周俊臣想了想,觉得以后还是要与那个山主祖师爷,稍稍混个脸熟,不然以后自己去山上告状,陈平安偏袒自己学生,不帮忙主持公道咋办? 之后两人一起在柜台后边看杂书,孩子在石柔翻书页的时候,问道:“石掌柜,陈山主是怎么个人啊?” 石柔想了想,笑道:“好人,很讲道理的。” 周俊臣郁闷道:“可我也不知道他的道理啊。” 石柔忍俊不禁,说道:“你有自己的道理就行了,不用刻意去讲他的道理,你说,他就会认真听,哪怕不说,他也会看在眼 里。” 周俊臣疑惑道:“真有这么好的人吗?” 石柔轻轻点头,趴在柜台那边,眼中有些笑意,“别处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们落魄山是有的。” 周俊臣气呼呼道:“那他还有这么个不讲理只会吓唬人的学生,我看没那么好。” 石柔哑然失笑,“可能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吧。” 然后石柔压低嗓音,悄悄说道:“其实我是假装那么怕那人的,其实没那么怕。” 周俊臣咧嘴一笑,点头道:“看得出来。” 石柔继续翻书。 突然门口那边,出现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怯生生道:“我哥让我捎句话给石掌柜,说等他走远了,我再来这边找你。” 石柔霎时间心弦紧绷。 花生说道:“我哥说了,石掌柜其实怕他再假装不那么怕他不如假装不怕他。” 等到少女走后,周俊臣轻声道:“我都有些怕他了。” 这天渡船缓缓靠岸,一行人在牛角山渡口下船。 在此等候多时的崔东山,却只瞧见了裴钱,小米粒和那头化外天魔。 崔东山问道:“先生呢?” 裴钱说道:“师父嫌渡船速度太慢,要带着师娘先去一趟梳水国和彩衣国,很快就回。” 崔东山笑道:“只要给钱,这艘渡船也能很快。” 有些品秩高的跨洲渡船,若是不计成本,狂砸神仙钱,速度可以极快。 裴钱瞪眼道:“你给啊。” 崔东山弯下腰,与那白发童子笑呵呵问道:“蹭饭来啦?” 白发童子嗤笑道:“花你钱啊,管得着嘛?” 崔东山笑嘻嘻道:“落魄山已经收到先生的信了,打算让你自己挑选两个重中之重的显赫位置,一个是压岁铺子,大师姐待过,代掌柜身上所穿皮囊,是桐叶洲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遗蜕,那人嫌命长,非要与我家先生不对付,就被咱们落魄山拿下了。还有隔壁的草头铺子,有个道法深邃高不可测的老神仙坐镇其中。” 白发童子问道:“怎么个高?” 崔东山以心声答道:“前身曾是浩然天下的那位斩龙之人,你说高不高?” 白发童子心中一震,落魄山什么地儿啊,不是随手宰了个飞升境,就是斩龙之人当个铺子掌柜? 好好好,这才是隐官老祖开宗立派的该有气派,自己在此蹭吃蹭喝,不掉价。 不过白发童子还是选择那个压岁铺子,打算先对那个“斩龙之人的前身”探探底,再决定是否招徕麾下当个小喽啰。 它哈哈笑道:“那么从今天起,我就是压岁铺子的新掌柜了。”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想多了,只是店伙计。” 它冷笑道:“你说了不算。” 崔东山说道:“不凑巧,先生在信上说了,你无论去了哪处铺子,都只能先当个店伙计。” 白发童子捶心顿足,“我帮着隐官老祖辛辛苦苦打江山,立下不世之功,不曾想到头来,还是寒了众将士的心!” 崔东山笑道:“事先说好,到了骑龙巷,你不要作妖,不然后果自负。” 伸手按住白发童子的脑袋,真名天然的化外天魔,会心一笑,不知死活,自己送上门来了。 崔东山眯眼道:“其实忘了告诉你,最不凑巧的,是我比较擅长对付化外天魔。打个仙人境剑修,还会有点吃力,打个飞升境的化外天魔,反而简单。” 片刻之后,崔东山抬起手,抖了抖雪白袖子。 白发童子脸色微白,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方才此人心扉大开,就像一个傻子主动开门迎客,她偏不信邪,就跨过门槛,结果瞬间神魂撕裂成三百多份,在一处搁放在彩云间的棋盘上,沦为颗颗棋子。 小米粒扯了扯崔东山的袖子,只是没说话。 黑衣小姑娘,没有说不可以这样。 她没觉得自己可以对崔东山指手画脚,可是又实在担心,所以她只是仰起头,挠挠脸,哈哈了两声。 崔东山笑容温柔,拍了拍小米粒的脑袋,“别担心,我们闹着玩呢。” 白发童子心声道:“你就是绣虎?!” 在剑气长城那边,隐官老祖可从没说过,他的师伯崔瀺,会摇身一变,变成他的学生。 而在夜航船那边,吴霜降帮她补上的那份记忆里,其中对浩然家乡修士,愿意给予豪杰评价的只有三人,白帝城郑居中,大骊国师崔瀺。 此外还有一个邹子。 崔东山埋怨道:“好好的,干嘛骂人。” 白发童子皱紧眉头。 不对,此人不全是崔瀺,甚至不是崔瀺。 只觉得隐官老祖的落魄山,真真凶险万分。自己堂堂飞升境,好像都没法子横着走了。 它瞥了眼崔东山的袖子,冷笑道:“可以啊,古镜照神,体素储洁,袖有东海,玉壶倾倒,就要放出一轮明月。” 崔东山微笑道:“白日与明月,昼夜不得闲。山上谁懒如老子,不肯修道作神仙。” 白发童子赞叹道:“好诗好诗,可以炒一大桌子菜了,要是每天来上这么一首,一年下来,还不得省好多钱啊。” 崔东山笑道:“以后好好跟贾老神仙学学怎么说话。” ———— 以祖山一线峰为中心,周遭方圆八百里,都是正阳山的私家山河。 群峰若众星拱月一线峰,剑气纵横交错,气象万千。时不时就有剑修联袂御剑,远观若条条流萤拖曳长空。 今天的祖师堂议事,没有一张空椅子,各位剑仙,供奉客卿,都到场了。 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管钱的陶家老祖,陶烟波。宗门掌律祖师,晏础。护山供奉,袁真页。 此外位置靠前的,都是类似拨云峰这样的诸峰主人。 靠后的,有田婉,管着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至于搜集筛选情报一事,她只是挂了个名,没有实权。 座椅位置垫底的,是元白那个外人,对雪峰峰主,每次参加祖师堂议事,元白从不言语,比田婉还凑数。 可是这位年轻剑修,曾经却是旧朱荧王朝双璧之一,另外一位,如今就在落魄山藩属的灰蒙山,化名邵坡仙。 好像这两位的下场都不好,都在寄人篱下。 元白从客卿升任供奉没多久,就仗剑下山,去与风雷园黄河问剑一场,成功拖延住了后者的破境。元白的剑道成就,却就此走到了断头路的尽头。 元白在对雪峰那边,身边只有个婢女相依为命。 只是这次一线峰议事,祖师堂里边,有了两张新面孔,一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剑修,上次开峰典礼,很是隆重,一洲皆知。 此人差点就成为龙泉剑宗的嫡传,不知为何,阮邛会主动放弃这么一位剑仙胚子。 还有个年纪更小的吴提京,面容冷峻,不苟言笑,落座后便开始闭目养神,与元白差不多。 一些个与他道贺的心声言语,根本就懒得理睬。 本命飞剑,名为鸳鸯。除此之外,据说还有一把秘不示人的飞剑。 如今正阳山上上下下,正在全力筹备护山供奉袁真页跻身玉璞境的典礼。 披云山魏檗,是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的大岳山君。 而正阳山这位护山供奉,就成了首位精怪出身的上五境修士。 而今天议事,又是一件喜事临门。 因为前不久从云林姜氏那边,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此次文庙议事,因为家主的秉公直言,只要大骊朝廷点头,正阳山这边再拿得出五十位剑修,远游蛮荒,下宗一事,文庙那边可以通过。 事实上,宗主竹皇前不久已经悄然破境,跻身玉璞。可竹皇只是私底下,与师叔夏远翠,财神爷陶烟波,掌律晏础,袁供奉,心腹田婉,商量此事,竹皇的意思,是过几年再放出这个消息,到时候再来筹办典礼。 夏远翠忍不住称赞一句,师侄确实沉得住气。 田婉这个一门心思谄媚宗主的狗腿子,竟然提议不如双喜临门,刚好一起筹备了。 陶烟波冷笑不已,说我这个管钱的,都不觉得需要节省这笔钱,田婉你一个管山水邸报的,倒是很懂得替我着想嘛,怎么,不如咱俩换个位置坐坐? 掌律晏础大笑,说是咱们正阳山的庆典,一场接一场,这些年实在是过于频繁了,让一洲修士目不暇接,山上朋友跑断腿,估计都要有怨言了。李抟景若是还在世,岂不是要气得当场剑心崩溃? 听闻建立下宗有了希望,除了吴提京和元白依旧无动于衷,其余祖师堂众人,或多或少都有喜庆神色。 先前正阳山的一洲风评,是稍稍差了点。 尤其是那些老字号宗门,对正阳山说了不少失礼的言语,其中就有风雪庙大鲵沟的秦老祖,公然说了不少风凉话,大致意思是说正阳山功劳天下第一,别说一个下宗,将那下宗开遍九洲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晏础笑道:“如今下宗已经板上钉钉有了,那么下下宗,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想一想的嘛,只是不知道到时候秦老祖,是否愿意挪步,出席咱们的庆典。” 陶烟波抚须笑道:“到时候我亲自与风雪庙大鲵沟下请帖,一封不行,就多寄几封。” 拨云峰在内的老剑仙们,曾经对此也颇为郁闷,尤其是他们这些实打实去老龙城、大渎战场,多次搏命出剑的正阳山老人。 今天议事内容,还有就是吴提京跻身金丹境后的开峰,开哪座峰,从今往后,会在何处修行练剑。 如今闲置的山头,所剩不多了。 其中有合称眷侣峰的大小孤山,一直闲置,不曾开峰,因为太久没有出现一对剑修道侣,联袂跻身地仙。 为此正阳山专门订立了一条门规,任何两位道侣剑修,只要双双跻身金丹,不但可以入主眷侣峰,还可以保留先前山峰。 至于背剑峰,是祖山一线峰之外的第二高峰,正阳山的开山祖师爷,在山巅搁放有一把长剑,曾经立下铁律,只有后世剑修,百岁剑仙,才可以取走长剑作为佩剑。护山供奉袁真页,平时就在此山修行。 事实上,只要谁能够取走长剑,不说背剑峰的峰主身份,其实就连正阳山的宗主之位,都没有任何悬念。 再就是距离白鹭渡最近的青雾峰,山小,灵气稀薄,还吵闹,谁都不觉得是什么好地方。 袁供奉在大战落幕后,搬迁回了三座南方大骊藩属的破碎旧山岳,虽然山岳折损厉害,可毕竟是一国大岳所在,底子极好,其中一座,就给了那个从龙泉剑宗转投正阳山的年轻金丹,但是最好的那座山头,据说是白衣老猿特意留给陶紫的。 此外,就只有碧海峰,玉琅山,溪云山,暑笼山,不好不坏,其实都不适合吴提京这么一位不世出的剑道天才。 最后是宗主竹皇一锤定音,拨给吴提京那座仙人背剑峰。 一时间祖师堂内,神色各异。 但是更奇怪的,却是那吴提京主动要求换一处山头开峰,是那眷侣峰。 连竹皇和几位老祖师都一头雾水,只好将此事暂时搁置,打算先在私底下问问吴提京为何如此选择。 散会之后,田婉独自御风返回那座被讥讽为“鸟不站”的茱萸峰。 这位名声不佳的女子祖师,山中独居,到了修道之地,突然伸手按住额头,满脸痛苦之色。 原本是一个开花结果的大好时节。 在内,有老祖师夏远翠闭关多年,终于跻身上五境,然后是宗主竹皇,护山供奉袁真页。 山外,有风雪庙的魏晋。风雷园的李抟景,黄河,刘灞桥。 吴提京。以及被她悄然带回正阳山的苏稼,留在了眷侣峰。 李抟景转世的吴提京。而苏稼?正是那位正阳山可怜女修的转世,曾与李抟景名副其实地相爱相杀一场。 原本再加上这一世的黄河,刘灞桥。 一团乱麻。 再加上其它处环环相扣的秘密谋划,一洲剑道气运,她至少可以占据四成,运气好,就是足足半数! 拿来炼化了,作为砥砺大道之物,至于剩下的精粹剑运,她一开始就是准备为他人作嫁衣裳的。 她就可以与北边某人,做成一桩天大的买卖。 不管他将来能否跻身十四境,都要答应她三件事。 “田婉”抖了抖袖子,立即神色恢复正常,啧啧道:“这一手,堪称神仙手。勉强可以搁在彩云局里边。” 女子心思,确实细密。 她神色痛苦,面容扭曲。 只是一双眼眸,却像是脱离了整个人,好似藩镇割据的存在,完全无动于衷, 她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在脸上缓缓抹过,自言自语道:“老实点,加上这次,已经两次,事不过三,再有一次不守规矩,我可就不与你客气了。到时候我就带着你仙人背剑峰随地拉屎撒尿,再去对雪峰脱光了衣服翩翩起舞,不然就去离着白鹭渡最近的青雾峰,扯开嗓子大喊三遍,田婉喜欢袁老祖。” 田婉笑道:“不小心被先生钓起了两条大鱼。” 其中一条,是那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 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借之山,正是南边半个宝瓶洲的剑道。 自然是为了跻身飞升境,而是奔着十四境去的。不过此人具体的合道契机,依旧难以揣测。 至于另外那条大鱼,是中土阴阳家陆氏,反而不是崔东山预料中的邹子。 至于正阳山的荣辱存亡,她自然是半点不在意的。烈火烹油一场,雪泥鸿爪而去。 田婉心思幽幽,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立即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田婉稍有怒容,她又是一巴掌,势大力沉,两边脸颊都已红肿。 她笑嘻嘻道:“你这娘们,真是狠起来,连自己都打。” 田婉,或者说与之“相依为命”的崔东山,双手笼袖,在屋内绕圈踱步。 已经远在天边的陆台。 依旧藏头藏尾的刘材。 元白身边的婢女流彩,身在正阳山,相较于落魄山来说,则属于近在眼前。 冲澹江水神叶竹青,曾经寄给了一线峰数封密信,不过那些看上去十分关键、其实无关紧要的零碎内幕,自然是落魄山那边,想要主动让正阳山知道的,再顺便将那座祖师堂里边的老剑仙、大剑仙、年轻剑仙们拐到沟里去。 而这些密信,都是大管家朱敛的手笔,说不定信上每个字,都是亲笔所写,不过模仿了叶竹青的笔迹和口气。 说不定叶竹青就在一旁为老厨子红袖添香,素手研磨吧。 其实光靠落魄山,震慑得住一座冲澹江水府,却绝对无法让叶竹青如此听命行事,合伙算计正阳山,不惜与一座宗门如此为敌。 让她如此死心塌地投靠落魄山的,是靠一个扎马尾辫的青衣姑娘。 崔东山叹了口气,只是这种事情,怎么说呢。没法说。 说了都算错,想了也是错,那么就只好不言不语不知不道不思量。 田婉,或者说崔东山,双手笼袖,站在门口,笑道:“那咱们俩,就在这里,恭迎先生问剑正阳山?”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七章 刻舟求剑 梳水国与古榆国交界处,在青山绿水间,风和日丽,有一对男女并肩而行,徒步登山,走向山巅一处山神庙。 背剑男子,头别玉簪,青衫长褂布鞋。女子背剑匣,身穿一袭雪白长袍。 人与景皆可入画。 山名竟陵,约莫二十多年前建起山神祠庙,祠庙品秩不高,享受香火的,是位当地百姓都不曾听闻的山神娘娘,当初由一位梳水国礼部侍郎住持封正典礼,州郡读书人,一开始忙着攀亲戚求祖荫,可惜翻遍官家史书和地方县志,也没能找出“柳倩”是历史上哪位诰命夫人。 附近有一条著名的湟河流过,每逢梅雨季便有那湟流春涨的景象,乱世结束的太平岁月,让人愈发珍惜,尤为开颜,所以正值湟河大王府上举办一场婚宴,河神娶亲,可是百年不遇的盛事,故而从本地官员到市井百姓,都十分喜庆,好似过年光景,顺带着竟陵山神庙这边的香火,也比寻常好了几分。 前来拜访竟陵山神祠的男女,正是一路御风南游的陈平安和宁姚。 陈平安在来时路上,就与宁姚说过了旧剑水山庄的大致情况,宋前辈为何愿意让出祖业,搬迁至此隐居,以及与梳水国朝廷的内幕买卖,柳倩的真实身份,曾经的梳水国四煞,顺便提到了那位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这会儿笑着介绍道:““这处山头,当地俗称心意尖。湟河那边,有崖刻榜书,朱红八字,灞上秋居,龙眠复生。那位湟河老爷,觉得是个好兆头,所以就将湟河水府建在了崖下水中,其实按照一般山水规矩,水府是不宜如此近山开府的,很容易山水相冲。” 宁姚问道:“湟河大王?什么来头?” 陈平安轻声笑道:“真身是一头巨鲶,湟河水浊,大道相亲,不过听闻这位河神平时喜好以道人自居,喜好清谈,颇为雅致,所以不太喜欢湟河大王这个名号,只是湟河沿途的两国老百姓还是喜欢这么喊,难改了。” 宁姚说道:“纳妾就纳妾,说什么河神娶妻。” 陈平安立即收敛笑意,不再多说什么。 到了那处竟陵山神祠,零零散散的香客,多是士子书生,因为当年封正此山的那位礼部侍郎,负责住持梳水国今年会试大考。 陈平安捻出三炷山香,点燃之后,自然不同于那敬香祈福许愿的俗子,磕头礼拜就算了,于礼不合,陈平安只是礼敬四方天地,都没有向殿内那尊山神娘娘朝拜,心声一句,然后放入香炉,宁姚甚至都没有点香,倒不是宁姚瞧不起柳倩的山水神祇身份,毕竟柳倩这座山神祠庙,肯定承担不起宁姚的持香三点头,所以哪怕宁姚愿意,陈平安都会拦着。 那尊彩绘神像亮起一阵光彩涟漪,山神金身当中,很快走出一位衣裙飘摇的女子,柳倩施展了障眼法,自有神通,让前来祠庙许愿的凡俗夫子对面不相识。 陈平安和宁姚站在僻静处,柳倩神采奕奕,敛衽行礼,陈平安和宁姚抱拳还礼。 柳倩轻声道:“陈公子,这位可是剑气长城的宁剑仙?” 一般人,她哪敢这么问,一旦问错了人,眼前这位女子不姓宁,后果不堪设想。只是在陈平安这边,柳倩还是很心中有数的。 宁姚笑着点头。 之前听陈平安说起过柳倩和宋凤山的过往,能够走到一起,很不容易。 柳倩笑颜嫣然,恍然道:“难怪陈公子愿意走过千万里山河,也要去剑气长城找宁姑娘。” 陈平安笑问道:“宋前辈如今在府上吧?” 柳倩点头道:“上次爷爷江湖散心回到家中,听说陈公子回了家乡后,再走江湖,就近了,每次只到门口那边就停步。” 说起这个,柳倩就忍不住满脸笑意,以往那个不苟言笑的爷爷,如今就跟老小孩一般,凤山管着喝酒,就偷偷喝。每次假装散步到门口,都还要故意避开凤山,后来凤山故意询问要不要再寄一封信去落魄山,催催陈平安,老人就吹胡子瞪眼睛,说求他来啊,爱来不来,不稀罕。不过这段时日,老人都不再喝酒,就像在攒着。 陈平安问道:“嫂子是刚刚从湟河水府那边赶来?会不会耽搁正事?” 柳倩摇头笑道:“不耽搁。竟陵与湟河关系不错,这次河神娶亲,凤山和我就去那边帮忙接待客人,方才听到了陈公子的心声,我就先回,以山雀传信爷爷,凤山当下也已经动身,他直接去宅子那边,免得绕路,让爷爷久等。” 柳倩之所以挑选此地建造祠庙,其中一个原因,宋雨烧与那湟河水神是故交好友,双方投缘,远亲不如近邻。 陈平安抱拳道:“那就有请嫂子带路。” 柳倩率先御风远游,陈平安和宁姚跟随其后,宅子离着祠庙还有百里山路,宋雨烧金盆洗手后,退隐山林,以至于这么多年,偶尔去江湖散心,都不再佩剑,更不会翻老黄历再出门了。 三人身形落在宅子门口,相较于以往那座青松郡的武林圣地剑水山庄,眼前这栋宅子可谓寒酸,门口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双手负后,身形微微佝偻,眯眼而笑。 陈平安手腕一拧,手中多出一把竹黄剑鞘,高高举起,轻轻抛给老人。 宋雨烧一愣,伸手接住剑鞘,疑惑道:“小子,怎么取回的?买,借,抢?” 说到最后,老人自顾自大笑起来,管他娘的,这个小瓜皮不都是取回了剑鞘? 陈平安快步向前,微笑道:“按照江湖规矩,让人怎么拿走怎么归还。” 宋雨烧有些忧心,“二十多年前,那厮就是个远游境宗师,早年看他那份睥睨气魄,不像是个短命鬼,武道前程肯定还要往上走一走,你小子没事吧?” 看得出来,陈平安当下有些伤势,莫不是就为了把剑鞘,受伤了?如此作为,太不划算。 那条气势汹汹的过江龙,随便一个摆头甩尾,对于梳水、彩衣在内十数国的江湖而言,就是一阵阵惊涛骇浪。 陈平安笑道:“他叫马癯仙,是中土大端武夫,还是个领军大将,我去问拳时,他是九境瓶颈。” 柳倩脸色微白。 哪怕已经知道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还是那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可当她一听说那人是九境瓶颈武夫,柳倩还是心惊胆战。 宋雨烧攥紧手中竹剑鞘,问道:“问拳很是凶险?”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我身上这点伤势,是跟别人切磋,跟马癯仙那场问拳没关系,半点不凶险。” 宋雨烧瞪眼道:“口气这么大,你怎么不干脆跟曹慈打一架啊?” 陈平安点点头,眨眨眼,“就是跟曹慈打的。” 反正今天我就是奔着喝酒来的。再说了,劝酒一事,谁高谁低,如今可不好说。 宋雨烧一时语噎,干脆不搭理这小子,做了牛气哄哄的事情,偏要云淡风轻说出口,像极了老人年轻那会儿的自己,宋雨烧转头笑望向那个女子,“宁姚?” 宁姚抱拳道:“晚辈宁姚,见过宋爷爷。” 宋雨烧抱拳还礼,然后抚须而笑,斜瞥某人,“你这瓜怂,倒是好福气。” 一起进了宅子,柳倩取出了酒水,端上了几碟佐酒菜,宁姚和柳倩各自与宋雨烧、陈平安敬酒过后,就离开酒桌,让两人单独喝酒。 宋凤山还在赶来的路上,因为还只是一位七境武夫,无法御风远游,自然不如身为一地山神的妻子柳倩这般来去如风。 宋雨烧着一手持酒碗,一手屈指,轻弹横放桌上的那把竹黄剑鞘,感慨道:“你小子说的轻巧随便,不过我知道此事有多难。” 不单单是说问拳赢过九境圆满的马癯仙,老人是说陈平安为何能够走到今天,走到这里,落座饮酒。 陈平安提起酒碗,笑着说来得晚了,先自罚三碗,接连喝过了三碗,再倒酒,与宋前辈酒碗轻轻磕碰,各自一饮而尽,再各自倒酒满碗,陈平安夹了一大筷子下酒菜,得缓缓。 宋雨烧笑道:“怎么跟马癯仙过招的,你小子给说道说道。” 这才是真正的佐酒菜。 陈平安只是粗略说了过程,反正也没几拳的事情。 宋雨烧喝过酒,抹了抹嘴,啧啧道:“给你打得跌境了?” 陈平安点点头,抬起一只脚踩在长凳上,“以后再敢问拳,就让他再跌境,跌到不敢问拳为止。” 宋雨烧抬了抬下巴,陈平安开始装傻,宋雨烧只得提醒道:“问这么重的拳,不得喝大碗酒啊,家里碗小,你先喝两碗意思意思,这点自酿土烧,除了喝饱,都喝不醉人,别这么磨磨唧唧,酒桌上劝酒伤人品,不过光吃菜不喝酒,等着别人劝才喝,岂不是更伤人品。” 陈平安无奈道:“等会儿等宋大哥上了酒桌,这种话前辈跟他说去。让宋大哥学我,先喝三碗再坐下。” 宋雨烧笑道:“凤山憋着坏呢,前些年一直念叨着以后要是生个闺女,说不定能当某人的老丈人,现在好了,彻底没戏。等会儿,你自己看着办,搁我是不能忍。” 陈平安抹了把脸,“找喝。” 宋雨烧踢了靴子,盘腿而坐,眼神熠熠,笑问道:“在剑气长城那边,见着了不少剑仙吧?” 陈平安点点头,“都见过。” 在这之后,宋雨烧没有多问半句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过往,一个年纪轻轻的外乡人,如何成为的隐官,如何成了真正的剑修,在那场大战中,与谁出剑出拳,与哪些剑仙并肩作战,曾经有过多少场酒桌上的举杯,多少次战场的无声离别,老人都没有问。 陈平安也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见到楚老管家和门房老祁,就只是问了些梳水国的江湖近况,得知横刀山庄那位武林盟主的王毅然,刀法愈发精进几分,在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之后,成为江湖上第二位七境武夫,比宋凤山要早几年破境,而苏琅如今闭关,据说有希望出关就跻身远游境。此次闭关之前,背剑绿竹、悬青竹的苏琅,还专程赶来拜访此地,与宋雨烧叙旧一场,算是一笑泯恩仇。 至于真实身份是小重山韩元善的大将军“楚濠”,早已权倾一国,彻底架空了皇帝,由于那场打到宝瓶洲中部的大战,韩元善战功显赫,几场死战不退的苦仗,调兵遣将,打得颇有章法,大快人心,风评一转,昔年人人得而诛之的楚党魁首,在庙堂、士林和江湖,都变得名声相当不错了,故而如今梳水国朝野上下,都传闻陛下有意禅让。因为孙媳妇柳倩是大骊谍子的缘故,宋雨烧知道更多内幕,如今依旧是大骊藩属的梳水国,皇帝陛下有意脱离这层身份,加上确实争不过那个身兼数职的大将军“楚濠”,或者说依附大骊宋氏的韩元善,于是等于是皇帝、韩元善和大骊王朝,三方做了笔台面下的生意,无需当今天子禅让,因为当皇帝的,名义上还是梳水国一位籍籍无名的皇子,当然是那韩元善更换的身份,所以只改年号,无需更改国号。而功高震主的“楚濠”也会让人大吃一惊,功成身退,主动辞官告老还乡。以后的梳水国,不是大骊宋氏藩属,却只会更加胜似藩属。类似这样的秘密谋划,大骊肯定还有很多。 宋凤山赶来宅子后,被陈平安变着法子劝着喝了三碗酒,才能落座。 陈平安笑道:“先前在文庙附 近,见着了两位渝州丘氏子弟,宋前辈,要不要一起去趟渝州吃火锅?” 宋雨烧摆摆手说道:“去不动了,火锅这玩意儿,不差那一顿。远路至多走到大骊那边,回头得空,就顺路去你山头那边看看,也别刻意等我,我自个儿去,看过就算,你小子在不在山上,不打紧。” 喝着喝着,曾经扬言在酒桌上一个打两个陈平安的宋凤山,就已经眼花了,他每次提起酒碗,对面那家伙,就是仰头一口,一口闷了,再来句你随意,这种不劝酒的劝酒,最要命,宋凤山还能怎么随意?陈平安比自己年轻个十岁,这都已经比不过剑术了,难道连酒量也要输,当然不行,喝高了的宋凤山,非要拉着陈平安划拳,就当是问拳了。结果输得一塌糊涂,两次跑到门外边蹲着,柳倩轻轻拍打后背,宋凤山擦干抹净后,晃悠悠回到酒桌,继续喝,宁姚提醒过一次,你好歹是客人,让宋凤山少喝点,陈平安无可奈何,心声说宋大哥酒量不行,还非要喝,真心拦不住啊。宁姚就让陈平安拦着自己一口闷。 在屋外檐下,宁姚不得不与柳倩道歉。 柳倩笑着说没事,机会难得,今天凤山醉酒只是难受一时,不醉可能就要后悔好久。 宋雨烧到底是老江湖,其实喝酒比宋凤山多,却依旧没怎么醉,只是满脸涨红,打着酒嗝,劝凤山和陈平安都少喝点。 凤山还好说,醉倒睡去拉倒。可陈平安毕竟如今是有媳妇的人了,如果今天喝了个七荤八素,到时候让宁姚在桌子底下找人,下顿酒还喝不喝了? 只不过陈平安这小子酒量是真不差,宋雨烧喝到最后,见那家伙喝得眼神明亮,哪有半点醉醺醺的酒鬼样子,老人只好服老,不得不主动伸手盖住酒碗,说今儿就这样,再喝真不成了,孙子孙媳妇管得严,今天一顿就喝掉了半年的酒水份额,何况今晚还得走趟湟河水府喝喜酒,总不能去了只喝茶水,不像话,总是要以酒解酒的。 陈平安说喝完酒,去趟彩衣国,就要立即赶路办件事,不能在这边住下了。 宋雨烧笑道忙正事要紧,下次再喝个尽兴,不管是在落魄山还是这里,弄一桌火锅,彻彻底底分个高下。 陈平安起身的时候,一个晃悠,宋雨烧缓缓起身,双指抵住桌面,身形可就要更稳当了。 至于宋凤山早就趴桌上了。 宋雨烧拿起竹黄剑鞘,隔着一张酒桌,抛给陈平安,笑道:“送你了。” 接过剑鞘,陈平安走出屋子,到了院子里边,陈平安与宁姚,向老人和搀扶起宋高风的柳倩告辞一声,御风离去,结果没过几十里,陈平安就突然伸手捂住嘴巴,急急落地,要伸手去扶一棵树,结果手一落空,脑袋撞在树上,干脆就那么额头抵住树干,低头狂吐不止,宁姚站在一旁,伸手轻拍后背,无奈道:“死要面子。” 在她印象中,陈平安喝酒就从没有醉过,就更别谈喝到吐了。 陈平安今儿甚至都没有震散酒气,打消酒劲,就这样由着自己醉醺醺,让宁姚陪他走几步路,等稍稍缓过劲儿了,再御风去彩衣国。 宁姚陪他走在山间小路,脚步缓缓,一袭青衫晃晃悠悠,她只得伸手搀扶住他的手臂。 醉酒的男人,轻轻喊着她的名字,宁姚宁姚。 她哭笑不得,只得次次应着。 宅子那边,老人坐回酒桌,面带笑意,望向门外。 新一辈江湖人的为人处世,往往劝酒只是为了看人醉后的丑态。 老江湖,是自己酒不够喝,才会劝酒不停,让朋友喝够。或是不缺酒水的时候,劝酒是为多听几句心里话。 可能每个老江湖,都像个酒缸,装满了一种酒水,名为“曾经”。 到了彩衣国那处宅子,见着了杨晃和莺莺这对夫妇,陈平安这次没有喝酒,只是带着宁姚去坟头那边敬酒,再回到宅子坐了一会儿。 离开宅子后,陈平安回望一眼。 四十年如电抹。 身在江湖,许多故人已去,唯有故事停留,就像一场场刻舟求剑。 彩衣国胭脂郡内,一个名叫刘高馨的年轻女修,身为神诰宗嫡传弟子,下山之后,当了好几年的彩衣国供奉,她其实年纪不大,面容还年轻,却是神色憔悴,已经满头白发。 今夜她坐在屋顶,喝过了一壶酒,酒壶搁放在脚边,摘下腰间一支自制竹笛。 明月高挂,笛声呜咽。人生如梦,笛中月酒中身,醉不醉不自知。 她后仰倒去,躺在屋顶上,抬起手,轻轻晃动手腕上的一串银铃铛,铃铛声里,好像有人路过心头。 只是随着清脆悦耳的叮咚声,一去不留。 她看了眼圆圆月,辛苦最怜天上月。 梳水国的山神娘娘韦蔚,今天闷得慌,趁着大半夜没有香客,就坐在台阶上,从袖子里边掏出那本艳遇不断的山水游记,乐呵乐呵,百看不厌。 可惜了,这本山水游记,山上书商竟然没有再版,也就没有让韦蔚期待已久的那些彩绘神仙图书页了,一旁祠庙陪祀的两位神女,陪着山神娘娘一起看书,其中一位,她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说了谆谆二字。韦蔚抬起头,疑惑不解,干嘛,你一个斗大字不识几个的,教我读书识字啊? ———— 一位宫装妇人,她身材矮小,却极有珠圆玉润的韵味,今天离开京城,重游长春宫。 当年是被赶出京城,不得不在此结茅修行,故而所见所闻,处处是愁云惨淡,寒蝉凄切,花开再美也会倏忽凋零,如今再看,却是处处风景如画,赏心悦目。 这位母凭子贵的大骊太后,如今是宝瓶洲一洲山河,当之无愧最有权势的女人。 两个儿子,一位注定会名垂千古的大骊皇帝,一位是战功彪炳的大骊藩王,兄弟和睦,一起熬过了那场战事。 至于谁是真正的宋睦,谁是宋和,重要吗?反正在她这边,只是曾经重要过,她还为此伤透了心,如今却是半点不重要了。 藩王宋睦,在那大渎畔的陪都,除了少个皇帝头衔,与皇帝何异?连六部衙门都有了。该知足了,不可所求更多了。 此次她莅临长春宫,除了几位随军修士的大骊皇室供奉,身边还跟着一位钦天监的老修士。 此刻长春宫的太上长老,陪坐一侧。太后娘娘身后,只站着一位捧剑侍女模样的女子,身姿婀娜,却以本命水法遮掩面容。 大骊没能挽留下曹溶,担任宋氏供奉,殊为惋惜。这位在旧大霜王朝山中隐居多年的得道真人,据说是那白玉京三掌教的嫡传弟子之一,是北俱芦洲清凉宗贺小凉的师兄,曹溶在老龙城和陪都战场,多次出手,极为瞩目。 再就是那个白骨剑客蒲禳,一位来自倒悬山师刀房的女冠,都未能被大骊招徕,战事结束,就悄然离去。 一座宝瓶洲,在那场战事当中,奇人异士,层出不穷,有那群鱼跃龙门之大千气象。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些山上神仙,与皇帝陛下关系平平,却对那座陪都颇为亲近。 至于那些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南方旧藩属,她还真没放在眼里,只是眼前,她有个近忧。 崖畔凉亭,管着钦天监的老人,此时就在与太后娘娘说那一国武运流转之事。 她听得直皱眉。 主要是大渎之南,陆续出现了几位九境武夫,既有成名已久的远游境宗师,也有几个横空出世的崭新面孔,此外一些个年纪轻轻的炼神三境武夫,大骊刑部都秘密记录在册,姓名籍贯,师传,山水履历,都有详细记载。 反观大渎北方,尤其是大骊本土武夫,如果只说表面事,那么在最近二十年之内,就显得有些乏善可陈了。 大骊钦天监,对此苦笑不已。 绝不仅仅是因为宋长镜当年凝聚一洲武运在身,更大问题,是出在了旧骊珠洞天那边,一个名叫落魄山的地方。 哪怕除去那个不可理喻的山主陈平安不谈,化名“郑钱”远游各洲的弟子裴钱,已经九境,此外大管家朱敛,种秋,卢白象,魏羡……哪个不是武运在身的宗师。 何况小镇那间杨家铺子,还有一对不容小觑的师姐弟,小名胭脂的女子苏店,以及桃叶巷出身的石灵山。师姐是金身境瓶颈,师弟已经是远游境武夫。可是按照大骊礼、刑两部档案秘录所载,却是苏店资质、根骨和心性都更好。 长春宫那位太上长老,是第一次知晓这些山巅内幕,听得她差点道心不稳。 披云山附近的那座落魄山,都已经跻身宗门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半点消息都没有外传?而那个才不惑之年的年轻山主,就已是十境武夫?魏檗办了那么多场夜游宴,竟然还能一直藏掖此事? 钦天监老人见太后娘娘明显有几分神色不悦,小心酝酿一番措辞,说道:“关于武运一事,一直有那‘炼神三境武夫死本国,止境武夫死本洲’的说法,落魄山有此底蕴,虽说浓厚武运如此凝聚一地,太过古怪,可是也不全算坏事,其实仍算花开墙内,毕竟在龙州地界,是我大骊山河本土之内。” 贵为大骊太后的妇人点点头,老修士就识趣起身告辞离去。 她站起身,那位长春宫太上长老就要跟着起身,她头也不转,只是伸手虚按一下,后者就立即坐回位置。 她望向山外,皱紧眉头。 正阳山和落魄山,两座新晋宗门之间的那点旧怨,好像注定无法善了。 不然披云山不至于如此帮着落魄山藏藏掖掖,换成一般山头,早就急不可耐,展示门派底蕴了。 其实在她看来,当年那场发生在骊珠洞天的风波,算个什么事? 你陈平安都是当了隐官的上五境剑仙了,更是一宗之主,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至于你朋友刘羡阳,不也没死,反而因祸得福,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游学归来后,就成了阮圣人和龙泉剑宗的嫡传。 何必非要与那位正阳山护山供奉的袁真页,讨要个说法? 她转头问道:“朝廷这边出面从中斡旋,帮着正阳山那边代为缓颊,比如尽量让袁真页主动下山,拜访落魄山,道个歉,赔个礼?” 这位太后娘娘身边站立女子,是悄然离开辖境的水神杨花,她摇摇头,腰间悬佩一把金穗长剑,轻声道:“奴婢回娘娘话,不说如今的正阳山绝不会答应此事,陈平安和刘羡阳同样不觉得可以如此一笔揭过。” 她伸手一拍亭柱,气恼道:“合则利分则伤,甚至有可能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这两家都是宗字头门派了,结果就连这点浅显道理都不懂?” 杨花默不作声。有些问题,问话之人早有答案。 妇人冷笑不已,“好嘛,就这么两个宗门,这会儿还忙活着下宗选址呢。还是说陈平安和竹皇这两位剑仙,觉得当上了宗主,就想着过河拆桥,可以有本事无视我大骊了。” 杨花说道:“娘娘,他们大闹一场,其实对于我们大骊,也不全是坏事。若是双方摒弃前嫌,各自扩张太快,反而极容易生出是非。” 妇人变掌为拳,轻轻敲击亭柱。 杨花继续说道:“尤其是陈平安的那个落魄山,云遮雾绕,深藏不露,崛起太快了。再加上此人身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尤其担任过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在北俱芦洲还四处结盟,一个不小心,就会尾大不掉,说不定再过百年,就再难有谁掣肘落魄山了。” 妇人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咱们这个魏大山君唉,真是给我惹了个好大麻烦。” 对那魏檗,她还是愿意刮目相看,额外礼重几分的。 毕竟披云山与大骊国运休戚与共,这些年,魏檗当那北岳山君,也做得让朝廷挑不出半点毛病。礼部,刑部,与披云山来往频繁的官员,都对这位山君评价很高,直言不讳,五岳当中,还是算魏檗最行事得体,因为行事老道,谈吐风雅,丰神玉朗,是最懂官场规矩的。 何况魏檗还有个把柄,被大骊拿捏在手里,就在这长春宫内。 宋煜章,担任山神,是先帝的意思。 身边的婢女杨花,涉险成为江水正神,是她的安排。 她突然转头笑道:“杨花,如今我是太后娘娘,你是水神娘娘,都是娘娘?” 杨花立即跪地不起,一言不发。长剑搁放一旁。 妇人笑了笑,绕到杨花身后,她轻轻抬脚,踢了踢杨花的滚圆弧线,打趣道:“这么好看的女子,偏偏不给人看脸蛋,真是暴殄天物。” 她有些自怨自艾,伸手摸了摸自己脸颊,“不像我,修道无果,只能强对铜镜簪花,老来风味难依旧呢。” 她蓦然间眼神凌厉起来,“这个陈平安,如果敢做得过分了,半点面子不给大骊,敢随便翻旧账,那就别怪我大骊对落魄山不客气。” 长春宫的太上长老听得惊心动魄。 妇人突然笑了起来,转过身,弯下腰,一手捂住沉甸甸的胸口,一手拍了拍杨花的脑袋,“起来吧,别跟条小狗似的。” 杨花捡起地上那把长剑,恭敬起身,重新捧剑站在一旁。 妇人坐回明黄色绣团龙的垫子上,突然问道:“杨花,你有没有那个年轻山主的山水画卷?我记不太清楚他的模样了,只记得当年是个穷酸气的瘦黑小泥腿子。” 杨花点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支卷轴,轻轻摊开在石桌上,妇人大为意外,一根手指轻轻敲击画卷,望着画中的那位背剑青衫客,啧啧称奇道:“只听说女大十八变,怎的男子也能变化这么大?是上山修道的缘故吗?” 妇人趴在桌上,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片碎瓷,再喊来那位钦天监老修士,让他找出落魄山年轻山主,看看这会儿在做什么。 老修士满脸为难,毕竟此事太过犯忌。 妇人笑眯眯道:“他又不是仙人境,只会毫无察觉的,咱们见过一眼就赶紧撤掉阵法便是。” 老修士只好听命行事,开始布阵,最终以那片碎瓷作为阵法中枢,施展神通,远观山河,水雾升腾,最后凉亭内,出现了一位年轻道士模样的男子。 此刻好像在一处山头,正在远眺景色。 只见那人头戴一顶莲花冠,手持一支白玉灵芝,轻轻敲打手心,身穿一件素雅青纱道袍,脚踩飞云履,背一把竹黄剑鞘长剑。 妇人歪着脑袋,好像无法想象,当年的陋巷少年,会变成这么个人。 下一刻,她心弦一震,只见那个“年轻道士”,抬头仿佛在与她对视,他眯眼而笑,抬起手中白玉灵芝,轻轻抹过脖子。 ———— 正阳山白鹭渡。 一个名叫曹沫的谱牒仙师,在那处名为过云楼的仙家客栈,要了间屋子,还是甲字房,直接报周瘦的名字就行了,不用花钱,因为此人将这间屋子直接买下一年,不然如今正阳山大办庆典,哪有空屋子留给客人,不然别说这处仙家客栈的甲字房,一般的山上修士,没本事住在正阳山各处仙家府邸的,连那周边两处郡城客栈,都挤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仙师老爷。 月色中,陈平安搬了条竹藤躺椅,坐在视野开阔的观景台,远眺那座青雾峰,轻轻摇晃手中的养剑葫。 再过三天,是个黄道吉日,就是那位搬山大圣袁供奉跻身上五境的庆典,一座宗字头仙家,剑修如云,数目冠绝一洲,何况最近还有个小道消息,说正阳山下宗选址旧朱荧王朝一事,已经敲定,那么正阳山即将成为宝瓶洲第一个开创下宗的宗门,后来者居上,一举超过神诰宗、风雪庙和真武山这些老字号的宗门了。 宁姚没跟着来这边,她直接回落魄山了。 陈平安用了一大串理由,比如说问剑正阳山,不得有人压阵?再说了,刚刚收到崔东山的飞剑传信,田婉那婆姨,与白裳都勾搭上了,那可是一位随时随地都可以跻身飞升境的剑修,他和刘羡阳两个,万一遇到了神出鬼没的白裳,如何是好?可宁姚都没答应。只说白裳真要在正阳山藏着,如果还敢出剑,她自会赶到。 其实都要怪陈平安自己心急吃豆腐,先前在那竟陵山小路,趁着四下无人,酒壮怂人胆,结果被宁姚挣脱后,去彩衣国路上,其实她就再没搭理他。 陈平安收回视线,不再看那青雾峰,抿了抿嘴唇,笑眯起眼。 从没有见过那么羞赧的宁姚,怯生生的,哪怕只有那么一刻,脸红得像是桃花。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在腰间,还喝什么酒呢。 在这白鹭渡现身的仙师“曹沫”,背剑远游,莲花冠,青纱道袍。 真真是好个满身道气,仙风缥缈的神仙中人。 以至于仙家客栈负责待客录档的女修,都怀疑这位道家真人,是不是某位故意不去正阳山诸峰仙府下榻的世外高人。 陈平安躺在椅子上,开始闭目养神,半睡半醒,直到天亮。 第二天,陈平安还是没有等到刘羡阳,倒是整座白鹭渡都被一人惊动了,过云楼所有客人,都凭栏或凭窗,远远看着那位大名鼎鼎的剑修。 终于来了。 其实有小半数来凑热闹的谱牒仙师、山泽野修,都是奔着此人而来,就是想碰碰运气,能否亲眼看到此人极有可能的那场问剑。 风雷园园主,剑修黄河。 客栈闹哄哄,各处窃窃私语。 正阳山和风雷园那场长达数百年的恩怨,被宝瓶洲山上修士,津津乐道了何止百年? 元白为何问剑风雷园,整个宝瓶洲都心知肚明。可元白身受重创,此生注定再无法破境,却依旧只是拖延了黄河的破境脚步而已。 李抟景,魏晋,黄河。 是公认宝瓶洲千年以来,练剑资质最好的三人。 陈平安也坐起身,远远望向那个在白鹭渡现身的剑修,李抟景的大弟子,刘灞桥的师兄。 第一次见到此人,是在那条打醮山的跨洲渡船上,凭借镜花水月,得以观看风雪庙神仙台的问剑,陈平安对黄河印象深刻,因为此人出剑极其凌厉,竟然直接打得仙子苏稼剑心崩碎。当时陈平安境界低,只是外行看热闹,等到真正成为剑修之后,回头再看,就会明白黄河此人,如果身在剑气长城,说不定早已是玉璞境,并且有资格成为米祜、岳青那样的巅峰剑仙候补。 黄河的到来,在那白鹭渡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现身,让整个正阳山的喜庆气氛,骤然凝滞几分,一时间各处飞剑、术法传信不断,迅速传递这个消息。 但是一线峰祖师堂门外,宗主竹皇,此刻只与白衣老猿并肩而立。 两位玉璞境,一个笑意浅淡,胸有成竹,一个冷笑不已,嗤之以鼻。 当下正阳山,可谓群贤毕至,诸峰住满了来自一洲山河的仙师豪杰、帝王公卿、山水正神。 已经有人赞叹不已,说当年战场之外,如今的正阳山,可以算是聚集地仙最多的地方了。 比如神诰宗天君祁真,带着嫡传弟子,亲自来到正阳山,已经落脚祖山一线峰。 云林姜氏一位年轻书院君子,据说是下任姜氏家主人选,与同辈的姜韫,还有一位远嫁老龙城苻家的姜氏女子,都已经到了正阳山,一行人住在了老祖师夏远翠的那座峰头。 而书简湖的真境宗新任宗主,仙人刘老成,升任首席供奉玉璞境刘志茂,次席供奉李芙蕖,三人也都联袂现身,赶来道贺,下榻拨云峰。 甚至连中岳山君晋青,都与大骊朝廷讨要了一份关牒,最终在对雪峰落脚。 同样跻身宗门的清风城,许氏家主带着妻儿,以及一位上柱国袁氏子弟的女婿,一起住在了陶烟波的峰头。 据说大骊朝廷那边,还有一位巡狩使曹枰,届时会与京城礼部尚书一起造访正阳山。 云霞山的老山主,和一位极年轻的元婴修士,如今云霞山女子祖师蔡金简,也来到了正阳山。 更不谈那些正阳山周边的大小皇帝君主,都纷纷离开京城,一路上,都遇到了极多的山水神灵。 大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风雪庙和真武山和龙泉剑宗,这三方势力,都无一人来此道贺。 陈平安突然从藤椅上起身,瞬间来到栏杆处。 当他手持白玉灵芝,做了那个动作后。 对方显然立即识趣撤掉了某种掌观山河的神通。 许浑站在府邸高楼栏杆处,这位清风城城主,不觉得黄河今日问剑,能够成功。 大小孤山合称眷侣峰,有个被悄悄接回师门的女子,她姿容绝美,站在小孤山的崖畔,茕茕孑立,脸色惨白无色,反而平添几分姿色,愈发动人心魄。 祖师堂外,竹皇笑道:“以黄河的脾气,最少得朝咱们祖师堂递一剑才肯走。” 白衣老猿双臂环胸,嗤笑一声,“最好加上陈平安和刘羡阳两个废物一起问剑。” 果不其然,如竹皇所料,黄河出剑了,不过是一剑接一剑,将正阳山诸峰一一问剑。 一线峰这边,宗主竹皇亲自接剑,打消那道剑光,其余群峰,各自护山阵法瞬间开启,然后老剑仙们凭此接剑,此外,一些做客正阳山的高人,都帮着接下一剑。 白衣老猿问道:“我去会一会他?” 竹皇笑道:“宗门大喜日子,咱们就不要打打杀杀了,由着他去。不然传出去不好听,说我们正阳山人多势众,欺负一个只是元婴境的晚辈。” 黄河站在原地片刻,见正阳山没有一位剑修现身,飘然离去,撂下一句,只说下次再来,只问剑一线峰祖师堂。 陈平安躺回藤椅,松了口气,亏得黄河没有大打出手,不然自己跟刘羡阳算怎么回事。 这天夜幕中,刘羡阳悠哉悠哉乘坐渡船到了白鹭渡,找到了过云楼甲字房的陈平安,骂骂咧咧,说这个黄河实在太过分了。 也给自己搬了条藤椅,刘羡阳躺在一旁,双手抱住后脑勺,望向璀璨星空,笑问道:“怎么个问剑?”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你只管从山脚处登山,然后随便出剑,我就在一线峰祖师堂那边,挑把椅子坐着喝茶,慢慢等你。” 正文 第八百一十八章 少年过河 潋潋星河,翠峰如簇,远处正阳山几座山头的仙府,好像有老剑仙们呼朋唤友,正在举办私人雅集酒宴,处处烛光,映照得恍若火城。 天上星斗移,人间酒杯转,赏心悦目事。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读书练剑时。 距离青雾峰最近的这处仙家客栈,陈平安和刘羡阳都躺在藤椅上乘凉,刘羡阳早已经呼呼大睡,陈平安则闲来无事,正在翻阅一本历象漏刻部书籍。陈平安合上书籍,放入袖中,轻声道:“到子时了。” 按照道家说法,有那“子时发阳火,二百一十六”玄妙说法,修道之人,拣选此时修行,淬炼体魄,熏蒸金丹,阴尽纯阳,体貌琼玉,按照白发童子的说法,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米贼王箓圆,本是个籍籍无名的小道观文书,就是无意间捡到了一部废弃道书,依循此法修行,山河鼎里炼冲和,养就玄珠万颗。得道之时,有那雾散日莹之契机,云开月明之气象。 这番措辞,自然是吴霜降在夜航船送给道侣天然的一份记忆,能够让擅长“兵解万物,化为己用”的吴霜降评价如此之高,那么这个王箓圆,不出意外的话,肯定会是未来青冥天下的一方雄杰,前提是别给白玉京二掌教盯上,如今百年,刚好是这位道老二坐镇白玉京,负责监察天下。陈平安猜测这个王箓圆,极有可能已经悄然赶去了五彩天下,等到大门重开,等到陆沉住持白玉京事务,再回青冥天下不迟。 刘羡阳睁开眼睛,揉揉脸,打了个哈欠,换了个舒服姿势,身体蜷缩起来,双手笼袖,忍不住抱怨道:“才子时?岂不是还得等十几个时辰,早知道就晚点来了,我不在家里,余姑娘就得一个人住在河边铺子,她胆子小,要是大半夜给水鬼敲门怎么办。” 陈平安双手叠放在腹部,望着那条挂在天幕的星河,笑道:“赊月的胆子可不小。” 刘羡阳笑呵呵道:“我与余姑娘,真是天定良缘。” 陈平安点点头,站起身,走到栏杆那边远眺渡口,哪怕是深夜,白鹭渡那边,依旧不断有仙家渡船起起落落,其中有出身满月峰花木坊的女修,携花簏捉花来,簏篮中的所采花卉,不是来自藩属山头,不然就是山下王朝各个著名道观寺庙,还有许多从别家山头购买而来的仙家瓜果,都必须走仙家渡船。早先正阳山是没有什么花木坊的,只是这二十年来,喜事连连,筹办庆典实在太多,在茱萸峰女子祖师田婉的提议下,临时设立,多是挑选一些资质寻常却年轻秀丽的外门女修,美其名曰采撷官、提篮娘。 刘羡阳依旧躺在藤椅上不愿挪窝,懒洋洋说道:“事到临头,该想不该想的都想了,那就别再想太多,问剑一场屁大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正阳山诸峰,不是都喜欢开启镜花水月吗,刘羡阳都有看,一场不落,不过从没砸过钱。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笑道:“跑个屁,就没有打不过的道理。” 刘羡阳哎呦一声,“这话说得很不像陈平安了。” 夜凉无暑气,刘羡阳沉默片刻,问道:“睡不着?” 陈平安点点头,“习惯了。” 刘羡阳说道:“先睡心,再睡眼,才能真正以睡养神,下五境练气士都晓得的事情,你看了那么多佛道两教书籍,这点道理都不懂?” 陈平安无奈道:“知道跟做到是两回事。”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那就跟当年差不多,烧瓷拉坯,永远眼快手慢,没半点悟性,怨不得姚老头不收你当徒弟。” 陈平安笑着不反驳,刘羡阳说的本就是事实。 可要是避暑行宫一脉的剑修,或是亲身领教过二掌柜一箩筐飞剑的酒鬼赌棍在这边,估计能把一双眼睛瞪出来,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跟隐官大人说话的人? 陈平安突然说道:“韦月山终于带人上山了,多半是信不过客栈这边的眼力,要亲自筛选一遍住客的谱牒。” 刘羡阳疑惑道:“谁?” 陈平安缓缓说道:“韦月山,两百八十岁,出身旧白霜王朝花香郡的一个书香门第,仕途不顺,修行资质不错,被青雾峰相中根骨,山中修道两百三十年,现任白鹭渡管事,龙门境修士,不是剑修,如果年少入山,有机会跻身金丹。他是青雾峰如今最高的月字辈,也是金丹剑修纪艳的二弟子,纪艳是青雾峰峰的上一任开峰祖师,在她兵解离世后,门内青黄不接,纪艳大弟子魏岐,不通庶务,死活打不破龙门境瓶颈,最终道心失守,在山外闯下一桩祸事,出手斩杀了一位别门剑修,招惹了当时如日中天的朱荧王朝,掌律晏础亲自出手,对外说是拘押在了峰牢狱,其实是暗中清理门户了,当时朱荧那位出身皇室的剑修应该就在场,亲眼看着晏础打杀此人,这才作罢,没有与正阳山不依不饶。” “过云楼掌柜倪月蓉,观海境,与韦月山一样不是剑修,因为姿色不错,暗中依附了老祖师陶烟波,不过此事隐蔽,所以她这个见不得光的外妾身份,正阳山祖师堂修士也不是都知道。纪艳一死,每次一线峰祖师堂议事,瓜分剑仙胚子,青雾峰连残羹冷炙都抢不到,那些剑仙胚子自然谁都不愿意去青雾峰坐冷板凳,不过山主竹皇早年与纪艳关系不错,年轻时双方差点成为道侣,所以于公于私,都愿意稍稍照拂几分,每隔三五十年,竹皇都会搬出山门规矩,好歹送给青雾峰一两位剑仙胚子,可惜青雾峰自己留不住人,至多过十几二十年,那些剑修就会转移峰头,与别处老剑仙们眉来眼去,然后更换祖师堂谱牒,离开青雾,转投别峰。也怪不得那些年轻剑修如此选择,毕竟青雾峰连个像样的剑修长辈都没有,去了那边修行,除了几部死物剑谱,是得不到任何活人剑术指点的,所以青雾峰已经两百多年没有一位金丹剑修了,按照正阳山的祖师堂律例,如果整整三百年都没有一位金丹,整个旧青雾剑修一脉,就要让出整座山头。” “倪月蓉在六十年前,曾经被陶烟波的嫡孙,也就是陶紫的父亲,就在这过云楼里边,打了她十几个耳光。所以青雾峰一旦更换峰主,倪月蓉是休想去秋令峰修行了,她得另谋退路,比如那座被正阳山老幼剑修都笑称为鸟不站的茱萸峰,对她而言,只有一对主仆的对雪峰其实也不错。韦月山相对比较会做人,能挣钱嘛,在哪里都混得开,正阳山诸峰其实都愿意接纳这个生财有道的白鹭渡管事,最近些年,他与出关就是上五境老剑仙的夏远翠,时常有走动,光是山上小武库的方寸物,韦月山就送出去了两件,差不多已经掏光他的家底了,所以导致竹皇对此人,意见不小,之前没有跻身上五境,就忍着韦月山的势利眼了,当下竹皇肯定已经打定主意,要让韦月山交出白鹭渡这块肥肉,未来接掌白鹭渡,竹皇心中有几个人选,其中一个候补,我们的老朋友了,就是那个前些年入赘琼枝峰的卢正淳。从福禄街,到清风城,再到正阳山,兜兜转转,世界就是这么小,好像总能碰上熟人。至于韦月山和倪月蓉的山下是非,那些个乌烟瘴气的恩怨情仇,我就不多说了,反正这两个都不是什么紧要人物。” 这一连串内幕,刘羡阳听得脑袋疼。 刘羡阳实在懒得记这些有的没的,陈平安一个人当账房先生就够了,他刘羡阳天生就是当掌柜、当师傅的人,所以只是打趣道:“你怎么不去当个说书先生?” 陈平安转过身,笑道:“你以为当说书先生能随便挣钱,没有的事,我在剑气长城又不是没当过,结果想要从孩子那边骗几颗铜钱都难。” 刘羡阳坐起身,说道:“你记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怎么,要帮正阳山修家谱啊?”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一线峰愿意花钱,出高价,我还真没意见。” 刘羡阳躺回藤椅,说道:“他们来了。” 陈平安笑着走入屋内,去开门迎客。 因为黄河在白鹭渡的出剑,一道剑光分十九,同时落剑诸峰,虽说雷声大雨点小,剑光都给山中各位本土剑仙、道贺客人打散,虚惊一场,可如此一来,仍使得正阳山上下内外,一个个都心弦紧绷起来,生怕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尤其是白鹭渡管事韦月山,好不容易查完了渡口那边的复杂档案,觉得没什么漏网之鱼,就火急火燎赶来鱼龙混杂的过云楼,要求过云楼再次仔细翻检、查阅所有客人的路引、关牒,韦月山登山之时,直接带了数位嫡传弟子,而且要求师妹倪月蓉务必亲自下场,来的路上,韦月山把那黄河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遍,着急投胎的玩意儿,怎么不直接去一线峰祖师堂里边闹事,在渡口这边遥遥出剑算哪门子的剑仙气概? 倪月蓉没觉得师兄是在小题大做,事实上,在韦月山登山之前,她就已经带人翻了一遍客栈记录,让几位心眼活络的弟子女修登门一一勘验身份,只是还有十几位客人,不是来自各大山头,就是类似住得起甲字房的贵客,客栈这边就没敢打搅,韦月山听说此事,当场就骂了句头发长见识短,半点面子不给她,执意要拉上她一起敲门入屋,仔细盘查身份。倪月蓉心中恼火,不是你地儿,当然可以随便折腾,半点不顾忌那些谱牒豪客的颜面,可我和过云楼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倪月蓉敲开门,韦月山见着了一个年轻道人,身材修长,戴莲花冠,外罩一袭布满云水气的青纱道袍,既有山上高门仙家的浓郁道气,又有豪家子的雍容风度。 其实一见到此人,韦月山就有些后悔了,尤其是那一顶象征道脉法统的莲花冠,看得韦月山这位龙门境修士,心中直打颤,咳嗽一声,提醒师妹,你来说。 倪月蓉面带笑靥,柔声道:“曹仙师,客栈这边刚得到祖师堂那边的一道训令,职责所在,我们需要重新勘验每一位客人的身份,确实对不住,叨扰仙师清修了。” 她只见那位年轻道人微微皱眉,又洒然一笑,最终和颜悦色道:“我那份山水关牒,不是还按照山上规矩,扣押在你们客栈那边吗,以正阳山的宗门底蕴,此物真假,应该不难分辨吧。怎么,还是不够,需要我报上师门的山水谱牒?我虽然不常下山走动,却也知道,这可就有点坏规矩了。正阳山此举,是不是有点店大欺客的嫌疑?” 看看,听听,当着迎来送往的渡口管事,最会察言观色的韦月山,觉得眼前这位姓曹的外乡道人,要不是个正儿八经的道门谱牒,他韦月山都能把那封关牒吃了。 韦月山见过不少浪迹云水、悠游访仙的高人,眼前这位瞧着年纪轻轻的道人,只说那份金枝玉叶和仙风道骨的神人气度,绝对可以排进前十。 倪月蓉眼神幽怨,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曹仙师,我们客栈这边,真心不敢违背祖师堂啊,恳请曹仙师体谅,月蓉感激不尽。此事过后,一定亲自再登门与曹仙师敬酒赔罪。” 可那曹沫只是微笑不言。 倪月蓉便有些打退堂鼓。 他们这对师兄妹,靠着青雾峰的近水楼台,又有恩师纪艳攒下的香火情,各自才有了这份差事,两人都不是剑修,如果是那金贵的剑修,在诸峰躺着享福就是了,哪里需要每天跟鸡毛蒜皮打交道,耽误修行不说,还要低三下气与人赔笑脸。 在正阳山,可能一个龙门境的练气士,还不如洞府境的剑修,说话做事来得硬气,尤其是那场大战过后,年轻剑修多跟随师长、祖师下山,虽说绝大多数剑修,都没去过老龙城、大渎两岸这样的惨烈战场,正阳山为他们挑选的山下历练之处,极有讲究,只是过个场,也出剑,不过注定都无性命之忧,返山之后,个个愈发的眼高于顶了。其实真正把脑袋拴裤腰带上的,是拨云峰峰主这样喜欢动不动就在一线峰起身退场的老剑仙们,才会各自带着一拨嫡传弟子,愿意舍生忘死,在老龙城、大骊陪都这种战场出剑杀妖。 姓曹?又是戴一顶莲花道冠。韦月山冷不丁想起一事,心中惊疑不定,试探性问道:“敢问曹真人,可是在旧白霜王朝的山中修道?” 在昔年老龙城那边的战场上,曾经有位化名曹溶的道门仙人横空出世,术法通天,随便几手神通,抖搂得那叫一个惊世骇俗。 陈平安轻轻抖了抖道袍袖子,眯眼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韦月山悻悻然而笑,立即以心声提醒师妹,千万别惹恼此人,咱们可以收场了,曹沫此人极有可能,与那位传闻是白玉京三掌教嫡传的仙人曹溶,沾亲带故。 倪月蓉立即心声询问师兄,要不然咱们与神诰宗那边通个气,询问一二?如今大天君祁真,与嫡传高剑符几个,就在祖山一线峰那边下榻,当时是宗主竹皇亲自下山待客,在山门口那边迎接祁天君一行道门高真,至于那条神诰宗渡船,自然不用停靠在白鹭渡,只需直奔一线峰。 韦月山正要答话师妹,眼角余光却见那位曹沫似笑非笑,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韦月山心中有数,立即带着师妹告辞离去,为了这点事情,飞剑传信去一线峰叨扰神诰宗祁天君,简直就是个天大笑话。祁真是一洲仙师领袖人物,然后正阳山这边的小小白鹭渡、过云楼,一个龙门境,一个观海境,两位满身铜臭的小修士,问那身份尊贵的天君,你们白玉京三脉当中的仙人曹溶门下,有无一个名叫曹沫的谱牒道士? 再说了,一座宝瓶洲,除了风雷园黄河这样不可理喻的元婴剑仙,谁会吃饱了撑着前来挑衅正阳山?就算失心疯,有那胆子,可是有那本事吗? 陈平安关上门,转身走回观景台。 刘羡阳抬起头,“还以为需要我亲自出马。” “都是些历来如此的人心。”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那支白玉灵芝,轻轻拍打手心,好似就在推敲人心,“其实如果被过云楼这边察觉到不对劲,也是好事。以后我再做类似事情,就可以更加谨慎,争取做到滴水不漏。很多遗憾,其实力所能及,只是因为没想到,事后就会格外遗憾。不过这次住在这里,我其实没有刻意想要如何藏掖身份,你来之前,只有我一个待在这边,闲来无事,就当是闹着玩。” 刘羡阳问道:“为什么要提前几天来这边?” 陈平安开始躺在藤椅上闭眼打盹,沉默片刻,轻声答道:“一来担心文庙议事结束后,山水邸报正式解禁,虽说我早就托付先生,帮着隐藏身份,所以一位副教主在议事当中,是给了些暗示的,不许外人离开文庙后,轻易谈及剑气长城内幕,参加文庙议事的山巅修士,又都是极聪明的人,所以不太会泄露我的隐官身份,尤其不会提及我的名字,不过事怕万一,一旦与正阳山问剑之人,不再只是泥瓶巷陈平安,会少掉很多意思。再者我早早待在这边,就坐在这里,远远看着正阳山诸峰,剑气冲霄,如日中天,大晚上的,仙师御风身形多如夏夜流萤,可以帮自己修心养性,以后的修行路上,时不时拿来引以为戒。” 刘羡阳脑袋枕在手背上,翘起二郎腿,轻轻晃荡,笑道:“你就是天生的劳碌命,一辈子都注定不如我自在了。” 陈平安说道:“从不怕有盼头的忙碌,平时越忙我越心安,怕就怕那种只能苦兮兮求个万一的事情。从第一次离家起,我之所以这么忙,就是为了不再那么忙。” 刘羡阳嗯了一声,随口问道:“这次文庙议事,见着小鼻涕虫了?” 陈平安摇摇头,“在那泮水县城,都走到了门口,本来是要见的,无意间听着了白帝城郑先生的一番传道,就没见他,只是与郑先生散步一场。” 刘羡阳啧啧道:“与郑居中结伴散步?好大风光,羡慕羡慕。” 陈平安神色无奈,摇头道:“羡慕个什么,其实那一路走得内心惴惴,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一辈子都不想与郑先生有任何交集。你是不知道,在一场两两对峙的议事当中,郑先生当着两座天下山巅修士的面,直接宰掉了两个当时身在托月山的上五境妖族修士。我现在都怀疑,郑先生是不是曾经也去过骊珠洞天,福禄街或是桃叶巷的管事护院,铺子掌柜伙计,龙窑师傅窑工?男人女人?会不会其实一早就在我们身边出现过,打过照面聊过天?谁知道呢。” 刘羡阳抬起一只手掌,感慨道:“你说咱们家乡那么点地方,怎么就有那么多的神人怪异。” 刘羡阳收掌握拳,自嘲道:“小时候,总觉得外边天大地大,一定要走出去看看,不曾想出了远门,再回家乡,才发现巴掌大小的家乡,其实很陌生,好像一直就没认识过。” 陈平安笑道:“故乡嘛,忘了谁说过,就是个瘦骨嶙峋的老人,长大之后,你记不住他,他记不住你。” 刘羡阳说道:“你除了曹沫和陈好人,难道还有个化名,叫‘忘了谁’?” 陈平安大笑起来。 刘羡阳听着陈平安的笑声,也笑了笑,年少时身边这个闷葫芦,其实不太喜欢说话,更不怎么笑,不过也从不耷拉着脸就是了,好像所有的开心和伤心,都小心余着,开心的时候可以不那么开心,伤心的时候也就不那么伤心,就像一座屋子,正堂,两侧屋子,住着三个陈平安,开心的时候,正堂那个陈平安,就去敲门不开心的陈平安,不开心的时候,就去开心那边串门。 这么一个少年,其实挺可怜的。 所以那些年里,刘羡阳就喜欢带着陈平安四处逛荡,后来身边再多出个小鼻涕虫,三个人一起走遍家乡。 高高的少年,瘦竹竿的黑炭少年,时不时擤鼻涕的跟屁虫,各自穿着草鞋,走在乡野路上,一起憧憬着未来。 敲门声轻轻响起。 是那倪月蓉拎着酒,登门赔罪来了。 陈平安没理睬,门外那边的倪月蓉再次敲门,站了片刻,见依旧无人开门,她便默默离去,省下一壶仙家酒酿。 ———— 位于一线峰半山腰的府邸内,天君祁真和嫡传高剑符相对而坐,正在对弈。 这座悬挂“长铗”匾额的宅子,历来正阳山庆典,都是为身份最尊贵的客人准备。 高剑符笑道:“风雪庙和真武山,都没任何一人过来道贺,师父小心下次被他们笑话。” 头戴一顶鱼尾冠的祁天君,捻起一枚棋子,摇头道:“神诰宗毕竟不如他们闲云野鹤。” 宝瓶洲的神诰宗,北俱芦洲谢实的天君府,桐叶洲那边曾经的桐叶宗如今的玉圭宗,都是一洲山河的仙家领袖。 高剑符问道:“竹皇是不是也破镜了?” 祁真点头道:“刚刚破境没多久,不然不会被你一个元婴看出端倪。当然,竹皇心思细密,未尝没有故意泄露此事给明眼人看的意思,到底还是不太愿意全部风头,都给袁真页抢了去。” 高剑符心声问道:“宋长镜与师父都是参加议事了的,以大骊宋氏跟正阳山的关系,照理说不该隐瞒陈平安的那几个身份,反正就一封密信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为何看上去一线峰这边,好像还是被蒙在鼓里。” 祁真轻轻落子在棋盘,说道:“宋长镜与大骊太后的关系,十分微妙,这一点,就像大骊京城与陪都的关系。简单说来,宋长镜是在帮着大骊朝廷与那个妇人借机撇清关系,凭此告诉陈平安这位落魄山的年轻隐官,一些个山上恩怨,就在山上解决,不要连带山下。” 高剑符这位昔年与贺小凉一起被 誉为金童玉女的道门地仙,神色复杂。 祁真抬起头,“怎么,很期待那个隐官的出现?” 高剑符点点头,“若是这都能被陈平安问剑成功,我就对他心服口服,承认自己不如人,此后再无牵挂,只管安心修行。” 祁真笑道:“懂得给自己找台阶下,不去钻牛角尖,也算山上修道的一门秘传心法。” 高剑符问道:“如果他真敢挑选这种关头问剑正阳山,真能成功?还是学那风雷园黄河,点到为止,落魄山借此昭告一洲,先挑明恩怨,以后再徐徐图之?” 祁真说道:“问剑一事,很难,但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不过陈平安一旦问剑,绝对不会很随意。一个能够当上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年轻人,既不会纯粹的意气用事,也不会做些没把握的蠢事。” 中岳山君晋青,与剑修元白站在对雪峰一处高楼廊道。 元白苦笑道:“晋山君此次不该来正阳山,很容易被大骊宋氏记账。” 晋青神色淡然道:“我为何当这山君,你元白心里没数?” 元白说道:“正因为清楚,元白才希望晋山君能够长长久久坐镇故国山河。” 晋青看了眼这个大道止步的天才剑修,惋惜道:“身为旧朱荧子民,你的所作所为,足可问心无愧,但是在我看来,作为剑修,沦落至此,实在可惜。正阳山做事情,太不地道了。我要是这趟不来,你说不定连对雪峰都留不住,就竹皇、夏远翠这些人的脾气,说不定等到下宗选址成功,就会顺水推舟,说是让你重返家乡,其实是将剑修元白物尽其用,既能在我这边讨个好,又能打着你的旗号,在旧朱荧境内招徕剑修胚子。至于元白的死活,名声,在正阳山看来,根本不重要。” 元白说道:“故国子弟的剑修胚子,只要都能够早早登山修行,我个人得失,不值一提。越是剑仙胚子,越是贻误时机,后果就越不堪设想。登山练剑越晚,一步慢步步慢。” 元白眺望对面那座常年积雪的山峰,轻声道:“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旧朱荧子弟,能够在正阳山占据数峰,相互抱团,不容外人欺辱。” 晋青犹豫了一下,心声言语道:“先前刘老成找到我了,说是真境宗上宗那边,宗主韦滢有意与正阳山做笔买卖,作为交换,韦滢想要把你招过去,至于玉圭宗具体的交换条件,会付出什么代价,刘老成倒是没有细说,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有没有离开正阳山的想法?只要你点头,我来负责与刘老成和竹皇商量此事,你都不用露面。” 晋青说到这里,心中欣慰不已,“能够被韦滢这么一位大剑仙如此器重,很难得的。韦滢此人,雄才大略,极有眼光。” 韦滢,魏晋,白裳,是如今三洲剑修执牛耳者,而且三人都极有可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有朝一日跻身飞升境。 作为一洲大岳山君,晋青擅长望气之术,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元白错愕不已,然后眼中有了些笑意,忍俊不禁道:“晋山君这次是挖墙脚来了?” 晋青双臂环胸,冷笑道:“不然给正阳山道贺吗?老子连礼物都没带,空手来的。” 正阳山财神爷陶烟波,陶紫,白衣老猿,清风城许氏夫妇,嫡子许斌仙。 六人齐聚陶家祖业所在的秋令山,秋令山是正阳山诸峰当中,仅次于一线峰的风水宝地,甚至要比夏远翠的水磨峰更适宜修道练剑。 陶紫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子,许斌仙也是风流倜傥的世家子模样,早年有一位道门女冠,云游至清风城,亲自为襁褓中的许斌仙赐名,寓意极好,文武双全山上人。 两个同龄人站在一起,神仙眷侣,珠联璧合,而两人也确实即将结为山上道侣。陶紫和许斌仙如今都是龙门境,不说百年结金丹,甲子金丹都是有希望的。而且如今才三十岁出头的两位,还都是剑修。 白衣老猿语气生硬,直截了当问道:“狐国失窃一事,难道就这么算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偌大一座狐国,凭空消失不说,结果这么些年,清风城依旧连谁是幕后主使,都没能弄明白。 将来许氏与正阳山提亲,清风城还拿得出什么像样的彩礼? 难不成许氏就眼巴巴等着正阳山这边的陪嫁嫁妆? 老祖师陶烟波拎着杯盖,轻轻拨弄茶水雾气,这个一向说话难听的袁供奉,今天倒是难得说了句顺耳言语。 陶烟波听说那座狐国不翼而飞之后,甚至都有些反悔这门亲事了。如果不是许浑已经跻身上五境,清风城又同样跻身了宗字头,秋令山与清风城早就可以阳关道独木桥各走一边了。可是没了狐国的清风城,大伤元气,陶紫嫁过去,太过委屈。 清风城也确实不像话,不然只要稍微有点线索,哪怕有只是几个猜疑对象,以许浑的境界和清风城自身底蕴,又与大骊上柱国袁氏联姻,再加上秋令山这边,一座宝瓶洲,谁敢不乖乖归还狐国? 许浑微微皱眉。 妇人笑容牵强,道:“还在查。” 白衣老猿手心抵住椅把手,“查什么查,怀疑是谁,直接找上门去,刮地三尺,不就找到了?怎么,莫不是你们清风城连个怀疑对象都没有?” 许斌仙微笑道:“袁爷爷,我怀疑与落魄山有些关系,只是那边有龙泉剑宗和披云山,不好闹去。” 宝瓶洲的老字号宗门,做不出这么缺德的事情。 白衣老猿瞥了眼这个打小就喜好身穿鲜红法袍的小崽子,冷笑道:“阮邛和魏檗,不也才是玉璞,再说了你们只是去找落魄山的麻烦,阮邛和魏檗哪怕要掺和,也有不少忌讳,落魄山又不是他们的下宗,怎么就不好闹了,闹到大骊朝廷那边去,清风城不理亏。” 风雪庙魏晋,书简湖刘老成,披云山魏檗,正阳山袁真页。 剑仙,野修,山神,精怪。不同道路,先后跻身上五境,关键是这几位,都身负一洲气运。 陶紫笑道:“袁爷爷,清风城有他们的难处,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伤口上撒盐了。” 白衣老猿转头笑道:“臭丫头,这还没嫁人呢,就是泼出去的水了,让袁爷爷伤心。” 陶紫笑眯眯道:“以后袁爷爷帮着搬山去往清风城,干脆就常年在那边修行好了嘛,至于正阳山这边,哪里需要什么护山供奉,有袁爷爷的威名在,谁敢来正阳山挑衅,那个风雷园的黄河,不也只敢在白鹭渡那么远的地方,显摆他那点微末剑术?都没敢来看一眼袁爷爷呢。” 年轻女子娇俏而笑,白衣老猿爽朗大笑。 许氏妇人掩嘴而笑,许斌仙会心一笑。 唯有许浑面无表情,只是扯了扯嘴角,便开始低头喝茶,心中叹了口气,这个小姑娘,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以后她嫁入清风城,是福是祸,暂时不知。 不过只要自己能够跻身仙人境,万事好说。 陶烟波瞥了眼许浑,没来由说了一句:“按照玉液江水府那边给来的谍报,刘羡阳已经是一位金丹剑修了。” 被许浑炼化为本命物的那件瘊子甲,就是骊珠洞天刘羡阳的祖传之物。 许浑神色平静道:“看来刘羡阳的修行资质,确实很好,说明阮圣人收徒弟的眼光更好。” 陶烟波神色微变。 那个已经在正阳山开峰的年轻金丹剑修,名叫庾檩,年少时就已经是位毋庸置疑的剑仙胚子,曾经差点成为龙泉剑宗的嫡传,甚至还在龙泉剑宗的祖山神秀山那边,修行过一段时日,只是不知为何,阮邛最后竟然将这么一位注定结丹的少年天才,送下山了。于是庾檩与其余两位昔年龙泉剑宗的“师兄妹”,转投正阳山,庾檩登山之初,就在一场祖师堂议事中,被老剑仙陶烟波选中,带到了秋令山上修行,得到过陶烟波的不少指点,哪怕后来开峰建府,其实依旧属于秋令山一脉的剑修。 许浑说阮邛挑选徒弟的眼光好,那么陶烟波对庾檩寄予厚望,又算怎么回事? 许氏妇人赶紧打圆场,“错过庾檩,肯定是龙泉剑宗一大损失,庾檩如今已是金丹,百年之内元婴可期,定然会是秋令山的一大臂助,只等陶老祖跻身上五境,将来一线峰祖师堂议事,只要是陶老祖不点头的事情,就肯定通不过了。” 陶烟波抚须而笑,“不能这么讲,将宗主和夏师伯置于何地?” 然后她拿起茶杯,高高举起,开始转移话题:“此次庆典,地仙如云,是咱们宝瓶洲千年未有的盛事,我在这里以茶代酒,恭喜袁老祖。” 白衣老猿点点头,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这位正阳山护山供奉,突然说道:“回头找个机会,我随手宰了刘羡阳,就当是陶紫的嫁妆之一。” ———— 在方圆八百里的正阳山私家山河之内,有条碾伯河,河神祠庙建造在开颜渠旁,两位修士出门散步,夜游至此。 继姜尚真、韦滢之后,真境宗第三任宗主的刘老成,身边跟着次席供奉的女子元婴修士,李芙蕖。 至于这次一起赶来正阳山道贺的首席供奉,截江真君刘志茂,独自与山上好友喝酒去了。 李芙蕖见刘老成一路无言,直奔开颜渠,好像是约了人在此?只是李芙蕖生性谨慎,宗主自己不说,她就没有多问什么。 刘老成远远瞥见开颜渠的一个身影,独自坐在堤坝上喝酒,是位山上老友,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高冕。 刘老成心情转好几分,不在沉默,随口问道:“那个来自仙游县的郭淳熙,是怎么回事?我看他也没什么修行资质,你怎么愿意收为不记名弟子?” 李芙蕖答道:“是姜老宗主的意思,他给了郭淳熙一件信物,让此人到了宫柳岛,就指名道姓说要见我,我哪敢掉以轻心。” 刘老成点点头,说得通,姜尚真做事情,单凭喜好,没有什么常理可讲。 如今的真境宗,其实没什么明显的山头派系,至多就是刘志茂与他这个宗主,关系疏远。 不是刘老成和刘志茂都如此清心寡欲,无心权势,恰恰相反,真境宗这两位山泽野修出身的上五境,一个仙人,一个玉璞,一个宫柳岛,一个青峡岛,都在书简湖这种地方当过盟主,号令群雄,怎么可能一门心思只知修行,只是先前那两位来自桐叶洲的宗主,再加上那个老宗主荀渊,哪一个,城府和手段,不让人倍感心悸? 刘老成走到高冕那边,笑着打招呼:“老高。” 高冕转过头,瞥了眼李芙蕖,埋怨道:“都不知道带俩年轻些的姑娘陪酒,怎么当的宗主。” 刘老成笑呵呵坐在一旁。 李芙蕖哪怕恼羞,也无可奈何,这位老帮主是怎么个人,一洲皆知。何况李芙蕖还清楚一桩内幕,昔年荀老宗主独自游历宝瓶洲,就是专程来找高冕叙旧,据说每天讨骂,都乐在其中。所以无论是姜尚真,还是韦滢,对高冕都极为礼敬。李芙蕖自然不敢造次。况且无敌神拳帮这个山上仙家门派,在那场大战当中,门内弟子死伤惨重,尤其是高冕,据说在大渎畔的战场上,差点被一头大妖直接打断长生桥,如今堪堪保住了金丹境。所以高冕这个出了名喜欢镜花水月的老不羞,今夜只要别毛手毛脚,只动嘴皮子说荤话,李芙蕖就都愿意忍了。 刘老成接过高冕抛过来的一壶酒,仰头痛饮一大口。 高冕说道:“贺仙子是肯定遇不到了,只是不知道能否瞧见苏仙子。” 刘老成摇头道:“苏稼都不是剑修了,正阳山也不是个有人情味儿的地方,她不太可能回来。” 高冕说道:“不回也好。” 刘老成问道:“门派那边?” 高冕咧咧嘴,“来正阳山之前,我就已经让位了,一个狗屁金丹,没脸发号施令。唯一可惜的,就是无敌神拳帮这么个好名字,估计要被那帮嗷嗷叫的兔崽子们改掉了。” 刘老成说道:“你别不爱听,以后不管你是不是帮主,我和真境宗这边,都会帮忙盯着你的那份家业。” 高冕摆摆手,“不爱听,老刘你自罚半壶,反正醉倒了,还有芙蕖妹子背你回去,记得两只手老实一点。” 刘老成说道:“我打算让李芙蕖担任你们帮派的供奉。” 高冕点点头,“随便,我如今不管事了,只要芙蕖妹子不觉得掉价就行。” 李芙蕖说道:“乐意至极。” 高冕转过头,身体前倾,伸手一把推开刘老成的脑袋,望向李芙蕖,问道:“咋的,被高某人的英雄气概折服,偷偷仰慕很久了?” 李芙蕖微笑道:“真没有。” 高冕问道:“喜欢姜尚真、韦滢那样的小白脸啊?” 李芙蕖头皮发麻,默不作声。 高冕收回手,与刘老成酒壶磕碰一下,各自饮酒。 高冕环顾四周,开颜渠畔遍植梅花,老人唏嘘不已,“山人多少福,消受此梅花。” 刘老成突然以心声说道:“老高,别这么无精打采的,见不着心仪的仙子美人,却有热闹可看。” 高冕嗤笑道:“热闹?黄河那样的?我看没啥意思。不过等到下次黄河问剑一线峰,我是肯定要赶来亲眼看一看的。” 刘老成笑着不再说话。 高冕疑惑道:“多大热闹?” 刘老成伸手指了指一线峰。 高冕震惊道:“何方神圣,如此狗胆?” 刘老成卖了个关子,“等着就是。” 高冕灌了一口酒,“不管如何,只要敢在一线峰闹事,成与不成,无所谓,我都要朝此人竖起大拇指,是条汉子。” 一处山上酒局,皆是早早约好,故人重逢于此。 到了正阳山的不同山头,各自撇下师门长辈,然后赶来赴会喝酒,其中韩靖灵身为一国君主,所以能够在这座峰上,有个单独宅子。 除了早已是石毫国皇帝的韩靖灵,担任兵部尚书数年之久的黄鹤,还有有刘志茂大弟子的田湖君,以及她的两位师弟,秦傕和晁辙,此外还有黄鹂岛岛主的师弟吕采桑,昵称圆圆的鼓鸣岛少岛主元袁,还有那个范彦,曾经所有人眼中的傻子,如今的池水城之主。 所以除了那个顾璨,其实所有人都到齐了。 最终众人所谈之事,自然都是围绕着曾经将他们拉拢在一起的顾璨,这位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 只是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绕开了另外一人,那个在青峡岛当账房先生的青衫外乡客。 仙人韩俏色,与琉璃阁柳道醇的师侄,小白帝傅噤的师弟…… 顾璨这个混世魔王,在离开书简湖后,好似鲤鱼跳龙门,一步登天了,况且传闻顾璨自身已经是玉璞境的山巅修士,在中土神洲都有了那个“狂徒”的名号…… 关于顾璨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今夜极能佐酒下菜的谈资。 可能除了别有一份心思的田湖君,其余所有人,都觉得能够在书简湖认识顾璨,与有荣焉。 酒席上,有十数位身穿彩衣的琉璃女子,虽是傀儡,翩翩起舞,姿容极美,关节扭转,吱呀作响。 而田湖君的师父,刘志茂今夜所拜访之人,是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昔年黄庭国那条似乎一直在故意压境的万年老蛟。 因为刘志茂修行水法,故而与老蛟是旧识了,事实上,刘志茂与钱塘江风水洞的那条蛟龙,关系也不差。 刘志茂心声询问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为什么将那份本该属于你的气运,故意让给袁真页?” 年迈儒士模样的老蛟,微笑道:“我这偏隅小小水裔,哪敢与搬山大圣争先破境?” 刘志茂笑着举杯,“有道理。” 拨云峰那边,一洲各地山神齐聚,以南岳储君之山的采芝山神为首。 而附近的水龙峰,是正阳山掌律祖师晏础的山头,各路水神水仙,酒宴相约在此,神位品秩最高的雍江水神为首。 两拨山水神灵,在今夜推杯换盏,因为真正在庆典之上,喝酒反而没有这么随意。 在老祖师夏远翠的满月峰,来自云林姜氏的那拨贵客,在此落脚,其实来的都是姜氏的年轻子弟,只不过个个身份特殊,观湖书院君子姜山,师父是刘老成的姜韫,远嫁老龙城苻家的姜笙,此外两个不姓姜的客人,其中苻南华已经去别处山峰会友了,夫妻两个,貌合神离,相敬如宾,互不干涉。 至于那个由青鸾国大都督一步步累迁为大骊陪都吏部左侍郎的韦谅,与苻南华一样离开了满月峰,各自找酒喝。 先前许氏妇人的那句客套话,其实不全是恭维,天时地利人和,好像都在正阳山,如今这方圆八百里之内,地仙修士聚集如此之多,委实罕见。 所以一处酒席上,有谱牒修士喝高了,与身边好友询问,需要几个黄河,才能问剑成功。 有人说最少三个,有人说得有五个黄河才行,毕竟黄河资质再好,剑术再高,如今也才元婴境,如今正阳山,哪怕不谈各路客人,他们自家就有两位上五境修士。再加上宗主竹皇,陶烟波和晏础三位元婴老剑仙,说五个,其实已经很给黄河面子了。兴高采烈议论此事,聊到最后,便得出一个结论,便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都不敢在此捣乱了。 一条驶向正阳山的大骊官家渡船上,主人是大骊历史上的第二位巡狩使,曹枰。 关翳然是来蹭吃蹭喝的,这会儿正在一间船舱屋内,喝着一碗冰镇梅子酒,酒桌其余两人,都是多年好友了,虞山房和戚琦,他们跟关翳然一样,都曾是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风雪庙女修戚琦,身姿纤细,却挎一把剑鞘极宽的大剑。至于退出沙场多年的虞山房,富态了不少。 作为翊州云在郡的关氏子弟,关翳然先是投军入伍,担任边境随军修士,凭借军功,在大骊边军当中一步一步攀爬,大骊铁骑南下,关翳然成为负责驻守书简湖云楼城的驻军武将,后来又与文官柳清风、同为将种子弟的刘洵美,一起担任大渎监造官,关翳然卸去齐渡督造官职务后,在京城户部补缺,只是当时没有像柳清风那样升迁为一部侍郎,作为关老尚书嫡玄孙的关翳然,官品反而不如柳清风这么个外人,当时在大骊京城,尤其是篪儿街和意迟巷,惹了不少猜测,多是打抱不平的议论。 而虞山房早年在关翳然的授意下,担任了大骊当年新设的督运官之一,专职管着走龙道那条山上渡船航线。 山下王朝的漕运水路,山上仙家的渡船航线,一个流淌着源源不断的银子,一个更是流淌着神仙钱。 督运官,官品最高的,起初是大骊正三品,后来再升一级,从二品,督运总署建在大渎之畔,不在大骊陪都之内,负责宝瓶洲大大小小三十余条山上航线,等到大战落幕,大骊版图缩减一半,所以如今只剩下不到二十条。 虞山房管着其中那条南北向的走龙道,极为重要,所以哪怕官品不算太高,只是从四品,但他属于督运衙署最早的那拨“老人”,加上手握实权,走龙道航线又极为关键,是个油水极多的位置,所以这二十多年来,虞山房在大骊地方官场上,混得相当不错。加上职责所在,与一洲各家仙师打交道极多,积攒了不少的山上私谊香火情。 桌上的佐酒菜, 是一大盆醉虾,关翳然啧啧称奇道:“呦,老虞,如今很会做官啊,都晓得下本钱行贿了?” 这一大盆,可不是寻常的河虾,而是走龙道里边的“河龙”,给宝瓶洲南边昵称为“银子”,是山上山下老饕清馋们的心头好。 关翳然一手持碗,一手用筷子拨弄着那些醉醺醺的“银子”,多是半寸长,但是也有几条一指长短的“河龙”,挑中一条,夹了一筷子给戚琦,说道:“咱俩算是沾虞督运的光,今儿吃的都是实打实的雪花钱了。” 虞山房笑骂道:“行你大爷的贿,是老子砸锅卖铁,用自个儿俸禄买来的,不吃拉倒。” 关翳然一脚踩在长凳上,勾着肩膀,等到戚琦细嚼慢咽了,关翳然才与虞山房偷偷一挑眉头,虞山房嘿嘿一笑。 戚琦放下筷子,离开屋子去找人闲聊。 她来自风雪庙大鲵沟的兵家修士,这次还有个高她一辈的,文清峰出身,一样担任过多年的大骊随军修士。 不过风雪庙对正阳山观感极差,尤其是戚琦所在的大鲵沟,所以她这次下山,与那位文清峰前辈,纯粹都是与朋友聚一聚,等到渡船靠近正阳山,就会下船。 今夜渡船上,除了京城当官的关翳然,还有在陪都那边的刘洵美。 不过关翳然曾是苏高山麾下武将,刘洵美却是实打实的曹枰心腹爱将。 戚琦在船头那边,见到了那位悬佩大骊边军战刀的女子,还是一年到头没个变化的那般妆扮,只要卸甲,就是窄袖锦衣,墨色纱裤,一双绣鞋,鞋尖坠有两颗好似龙眼的宝珠。戚琦喊了声余师叔,她转过头,点点头,没什么神色变化。戚琦却早已习以为常,能够让师叔余蕙亭有笑脸的,大概就只有风雪庙神仙台的那位师叔祖了。 曹枰是大骊朝廷的著名儒将,气度风雅,此刻这位巡狩使的脸色,却极为别扭。 祖宅在那泥瓶巷的曹峻,曾经是刘洵美的左膀右臂,但是按照辈分,却是曹枰的……老祖宗。 所以在座三人,吊儿郎当的曹峻,退出大骊军伍多年,游历了一趟桐叶洲,这会儿忙着与昔年顶头上司的刘洵美溜须拍马,很是玩世不恭,领大骊陪都兵部右侍郎衔的刘洵美,只能是眼观鼻鼻观心,如坐针毡,而曹枰同样一言不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曹峻这位“年轻”剑修,按照家谱记载,虽说辈分没有剑仙曹曦那么高,而且骊珠洞天曹氏一脉,也分出不同的分支堂号了,可曹峻的辈分依旧摆在那里。 拂晓时分。 一位头别玉簪、青纱道袍的年轻道人,从过云楼下山,一路散步到了白鹭渡。 渡口附近熙熙攘攘,不断有谱牒仙师得了通关文牒,祭出一艘艘仙家符舟,或是骑乘各种仙禽坐骑,去往正阳山群峰,山泽野修基本上都会转去周边州郡城池落脚。 散步半个时辰,年轻道人回到山上,不曾想倪月蓉就在门口那边候着了,说是客栈这边备好了早点,恳请曹仙师赏光。 不曾想那位道门真人依然婉拒此事,让倪月蓉心中愤懑不已,真是摆了个天大架子。 陈平安回到观景台的时候,刘羡阳还躺在藤椅上酣睡。 走到栏杆旁,陈平安犹豫要不要偷偷隐匿身形,独自去趟仙人背剑峰。只是想了想,还是暂时作罢。 如今一洲五岳,大骊宋氏和山上宗门,都避而不谈。 曾经整个宝瓶洲都姓宋,大骊王朝的五岳,就是宝瓶洲的五岳,没有任何问题。 等到大骊宋氏恪守盟约,主动让出将近半壁江山,让各大藩属纷纷自主,新大骊版图缩减一半,那么除去北岳的其余四岳,就有些玄妙了。 所以只有披云山和魏檗,最为闲适。 反正不管怎么更改,北岳都没问题,处境最尴尬的,还是旧朱荧版图上的中岳山君晋青。 因为中岳,竟然成了新大骊国境最南端的一座大岳,而更改山岳称号一事,可不止是大骊宋氏山水谱牒上改个名字那么简单,不但中岳自身会伤筋动骨,还要连累储君山头,以及辖境内的所有山河气数。听说晋青在魏檗这边,总是吃瘪多,占不着什么便宜。可几位山君里边,晋青还真就喜欢与魏檗较劲,时不时飞剑传信一封到披云山,说哪位大文豪又有崖刻榜书,传世诗篇了,当然也会与魏檗虚心请教举办夜游宴的学问,毕竟在这件事上,魏山君是老前辈了,数洲公认。 其实魏夜游这个绰号,最早是从落魄山开始流传的。 好像陈灵均率先提出,然后被那个按时来落魄山点卯的香火小人儿,给发扬光大了,带回了州城隍,如今这家伙,身边串了一群的小喽啰,说是要帮盟主裴钱,在州城里边建立小分舵,每天操练演武,拎着小树杈当枪矛,一来二去,整个龙州就都知道了魏夜游,龙州传遍了,就等于整个北岳地界都听说了。 陈灵均打死没承认,说魏山君冤枉死了他,当时青衣小童站在崖畔石桌那边,声泪俱下,捶胸顿足,信誓旦旦,说他是这样的人吗?肯定是老厨子喝酒说昏话啊,不然就是裴钱,肯定是她,这家伙给人取绰号的本事,落魄山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再说了,还有可能是小米粒一时口误啊。 总之就成了一笔糊涂账。 事情的真相,是裴钱最先抛出的说法,不过当年她是私底下与暖树、小米粒开玩笑,然后周米粒一听,这个说法,可神气啊,倍儿响亮,巡山时就忍不住念叨了几句,然后就给陈灵均听了去,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鬼使神差的,就有了后来的“名动北岳”。 结果一向最不把官场当回事的州城隍,差点都要亲自走一趟披云山,与山君魏檗致歉请罪。 再符合事实,也不能摆在台面上埋汰人的。 偌大一个北岳地界,还管着大骊宋氏龙兴之地的魏檗,当真是个云淡风轻好说话的山君老爷? 从落魄山搬去棋墩山的山神宋煜章,是怎么个下场?这是什么山水官场平调的事儿吗? 当年魏檗去往北岳与中岳的辖境接壤处,做什么?串门啊?明摆着同为大岳山君的晋青只要不低头,魏檗就要出手了。 宝瓶洲一洲版图上,魏檗是第一个跻身上五境的山神,又是第一个成为仙人境的山神,会不会还是第一个跻身飞升境的山神?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悬念不大,只要大骊宋氏能够保住一洲半壁江山, 那个香火小人,真是给吓惨了,很少见到州城隍那么严肃,是真生气了。它当时就怯生生站在香炉里,双手死死攥住炉子边缘。 以前总是闹着离家出走,其实每次不过是在外边逛一圈就回家,比如在落魄山多点个卯,在红烛镇附近的“老家”馒头山,衣锦还乡。 好在那家伙只是黑着脸半天,坐在门槛上生闷气,最后只是与它说了句,以后别乱说话。 陈灵均其实自己也心虚,不过还是嘴硬,与那香火小人安慰了几句,说犯个错咋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之常情,再说了,犯错咱哥俩也认啊,又不是不认,魏山君要打要骂,随便,谁皱一下谁就是孬。陈灵均安慰着那个臊眉耷眼没精神的小家伙,说到这里,青衣小童与站在石桌上的香火小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们俩其实都不是人嘛。 香火小人越笑越觉得可笑,捧腹大笑还不够,在桌上打起滚来。 今天米裕刚好来这边散心,看着桌边桌上的一大一小,米裕眼神温和,落座后,看着桌上瓜子,笑问道:“就这么点?” 陈灵均白眼道:“小米粒又不在家,我又不晓得她把瓜子藏哪儿了。省着点磕啊,如果不是好兄弟,能分你这么多?看看这家伙,就一颗瓜子,不能再多了。” 正在对着一颗瓜子“凿山”的香火小人,使劲点头,突然又与陈灵均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它这么多年,风雨无阻,来落魄山这边点卯,裴钱,景清,暖树,小米粒,都是理由。 这仨各自嗑瓜子,陈灵均随口问道:“余米,你练剑资质,是不是不太行啊?听说好多年没有破境了。” 陈灵均补了一句,“没别的意思啊,可别多想。” 米裕笑道:“说实话,资质还凑合,其实不算太差。” 陈灵均怒道:“嘛呢,在兄弟这边,扯啥虚头巴脑的,挺俊俏一人,怎的还打肿脸充胖子了,我不允许你糟践自己。” 米裕气笑道:“都他娘的什么风土民情。” 陈灵均嘿嘿道:“资质不行就不行,说出来让兄弟乐呵乐呵,也是好事嘛。” 老爷,裴钱,小米粒都不在家,暖树那个笨丫头又是忙着忙那的,所以有些闷。 香火小人咳嗽一声,提醒景清大哥不要太飘,余米好歹是位剑修,别太埋汰人。 米裕笑道:“骗你做什么,吹牛又不能当饭吃,资质确实凑合。” 米裕是七岁跻身的中五境,十九岁跻身的金丹境,四十二岁破境跻身元婴,在那之后,就是很长一段岁月的停滞不前了。等到磕磕碰碰,跻身了玉璞境,就又开始雷打不动。 旧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洛衫,喜欢面壁的殷沉,财迷纳兰彩焕这些个,算是米裕的同辈剑修,当年都是仰着头看他的。 齐狩则是很年轻的晚辈,厮杀路数,还是走米裕的那条老路。 当然也不是说这条路,就是米裕第一个走,纳兰夜行,晏溟,都走过,更早,就会有更老的剑修,最早的,大概就是龙君了。 可能是因为米裕年轻时候太风光,尤其是金丹、元婴两境之时的杀妖履历,风光无限,连那避暑行宫的上任隐官萧愻,都对米裕刮目相看,尤其是米裕的杀妖手段之狠辣,剑仙当中,其实吴承霈,陶文,都对米裕印象极好,只是从未公开言语替米裕说话而已。 所以后来剑气长城对米裕的嘲讽,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失望,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这么一位年纪轻轻就被誉为候补巅峰人选的天才剑修,怎么就成了个绣花枕头的软绵废物,怎么可能破开元婴瓶颈会那么难,跻身了上五境,出剑更是不复当年元婴的一半风采。 剑心毁了。 不然剑气长城的老人,年轻人,甚至是孩子,都不至于对一个玉璞境剑修那么挑剔,孙巨源,高魁等等,不也都是玉璞境?怎就没有那么多的骂名? 陈灵均说道:“余米,如果觉得山上闷,我可以带你出门耍耍,黄庭国的那条御江,晓不得?吃香的喝辣的算什么,每次宴席,那些个水神府的女官,啧啧,身姿曼妙,花枝招展得很,那水蛇腰,那大腚儿,当然了,我是不觉得有啥好的,一个个穿得那么少,天底下的布店都要开不下去了,但是每次喝酒,一大帮醉醺醺的大老爷们,眼神如飞剑,嗖嗖嗖全贴上去了,哈哈,余米,你就是剑修……” 香火小人又开始捧腹大笑。 陈灵均一瞪眼,傻乎乎乐呵个锤儿,陈大爷在与兄弟聊正事呢。 香火小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笑声,他娘的,白捧场了。 官场难混。 米裕笑道:“好意心领。不过不用出门,我这个人念旧,不喜欢挪窝,山上待着就很好。” 想要去的地方,其实就两个,北边待过几年的彩雀府,南边的老龙城,听说如今仙师们驱山入海,苻家在内几个大族,着手重建老龙城,而让米裕念念不忘的,是老龙城最南边的那处荷花浦,那是米裕的最大遗憾。 说没就没了。 那是他第一次踏足浩然天下陆地,所见到的第一处景色。 陈灵均问道:“老爷咋个跑南边去了?” 米裕笑道:“有剑要递。” 陈灵均就不再多说什么。 ———— 大骊王朝皇帝宋和,第一次离京南下,驻跸陪都。很快就会巡游中岳,再去老龙城遗址祭奠英烈。 藩王宋睦,今天陪同皇帝陛下出城。兄弟二人,在宗人府谱牒上更换过名字的皇帝、藩王,一起走在齐渡水畔。 大骊供奉、扈从都只是远远跟着。 宋集薪打趣道:“陛下怎么没去参加文庙议事,一口气看遍浩然山巅老神仙,这种机会,可是错过就再无,太可惜了。” 宋和笑道:“想去是肯定想去啊,只是皇叔更合适在那边替大骊发声,我要是刚当皇帝那会儿,心里边肯定要埋怨几句,如今就算了。” 京城那边,吏部老尚书的关老爷子,那个名叫关莹澈的读书人,一个活到百岁高龄的凡俗夫子,走了多年。 还有几个上柱国姓氏的老人,都是意迟巷、篪儿街的主心骨,更是大骊王朝的砥柱重臣,帮着大骊宋氏打赢了卢氏王朝,打下了一洲山河,最后他们自己都没能敌过无情岁月。 陪都这边的礼部老尚书,柳清风也已经卧病不起。 大骊庙堂的很多老人,哪怕是不需要赶赴战场的文官,都在一一老去,然后有人老得走不动路,去不了朝会,不得不一一离开官场,好像唯有京师花木最古者,关家书屋外边的青桐,韩家那紫云垂地、花香满街的藤花,报国寺的一本牡丹,依旧有幸年年遇春风。 国师崔瀺在京城的府邸,宅子大,曾经是座旧国公府,里边却简陋,有一座两层的小书楼,被国师命名为人云亦云楼。 如今也已经没了主人。 皇帝笑道:“风水轮流转,让人目不暇接。” 大骊宋氏王朝的很多读书人,早年还是卢氏王朝藩属国的时候,对于这个宗主国,有过太多歌功颂德的山水诗篇、游记,比卢氏王朝的本土人氏,更像卢氏子民。写自家大骊乡土,才情缺缺,可是写那卢氏王朝,文思泉涌,哪怕,搜肠刮肚也要写。 说那卢氏王朝的贩夫走卒,都能吟诗,处处是书香门第。山上仙风道骨,江湖草莽高义,路不拾遗。 那会儿的大骊诗篇,都在边塞风沙里,被铁骑的阵阵马蹄声写就,与之诗词唱和的,是凛冽的风雪。 宋和笑问道:“是不是只有我们宝瓶洲,山不高,水不深,修道之人不是那么神仙?” 山下的大骊王朝,曾经立碑山巅。山上修士犯禁者,杀无赦。 宋集薪答道:“一半是大骊铁骑的马蹄声够响,一半是国师的功劳。” 宋和又问道:“是不是错了先后顺序?” 宋集薪笑道:“陛下所言极是。” 宋和是崔瀺的弟子,宋集薪则算是齐静春的学生。 宋和停下转头,望着这位功勋卓著的大骊藩王,名义上的弟弟,事实上的兄长,说道:“我亏欠你很多,但是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对你做出任何补偿。” 宋集薪笑道:“陛下,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我今天也只当没听见。” 宋和感慨道:“大骊有皇叔,是国之大幸。” 宋集薪点头道:“毫无疑问。” 宋和跟着笑了起来,“其实问题不复杂,只要你比我活得更久就行了,三五年,十年都不成问题。你觉得呢?” 眼前这位大骊藩王,好像都不是中五境练气士,柳筋境?果真是个留人境?但是学了些强健体魄的拳脚功夫? 宋集薪笑呵呵反问道:“多活不止十年怎么办?” 宋和笑道:“那就再说?” 宋集薪微笑道:“身为臣子,当然听陛下的。” 宋和问道:“为什么先生笃定两座天下,一定会再大打一场?” 宋集薪摇头道:“国师的想法,反正我这种凡俗夫子,是理解不了的。” 皇帝称呼崔瀺为先生,藩王敬称崔瀺为国师。亲疏有别。 大骊王朝,是浩然天下唯一一个王朝,在大战落幕之时,就已经开始着手备战下一场。 大骊皇帝昭告一洲的那份纸上契约,黑纸白字,明确写了,只要战功足够之地,战后大骊会归还各国山河,恢复国祚,大骊宋氏也确实信守承诺了,如今才会只剩下鼎盛时期的半壁江山,再不是那一洲即一国,而浩然天下的万年历史上,能够达成这项壮举的,其实唯有大骊宋氏。 皇帝轻声道:“我们好像都会很快老去。” 宋集薪笑道:“听说青冥天下和最新的五彩天下,就都没这个规矩。” 青冥天下的王朝官员,从庙堂到地方,甚至必须得有个道士度牒才能当官。 而那边当皇帝的,往往也是境界很高的练气士,所以相较于浩然天下的王朝、藩属,青冥天下多有那“国寿千年”的王朝。 皇帝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事情闹大了,你我该怎么办?” 宋集薪笑答道:“如今大战在即,陛下管这些山上恩怨做什么?” 一位年轻骑卒,开始随军离开驻地,去往一艘山岳渡船。 听说又要打仗了。 至于去往何方,与谁打仗,都无所谓,大骊铁骑每有调动,马蹄所至,兵锋所指,皆是大胜。 命可以丢,仗不能输。 说出这句豪言壮语的大骊武将,名叫苏高山,这位将官位做到武臣最高位的大骊巡狩使,说到做到。 骑队路过一处乡野村落。 年轻骑卒转头望向一处山坡,一群在那边嬉戏打闹的孩子,雀跃不已,开始追逐他们这支骑军。 其实投军入伍没几年的年轻人,笑眯起眼,抬起手臂,重重敲击胸口。 很多年前,他一样曾经奔跑在山脊那边,当时山下也有个大骊铁骑武卒,做出过一样的动作。 唯我大骊,名臣如云,猛将如雨,铁骑甲浩然。 ———— 正午时分,仙家客栈,凭栏处。 云在脚下。 刘羡阳伸了个懒腰,拧转手腕,蹦跳了两下。 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轻轻跺脚,什么莲花冠,什么青纱道袍,一并消散。 青衫背剑。 刘羡阳目视前方,笑道:“你自己小心点,大爷我可是要一步一步登山的。” 以前曾经想过,是不是挑选一个中秋圆月夜,独自梦游问剑正阳山。 只不过此次问剑,更好,因为人更多。 陈平安笑着点头。 约莫还有小半个时辰,就是正阳山庆典,不少修士都已经在祖山一线峰,或是赶往途中。 群峰之间,剑光、流萤无数条,纷纷涌向一线峰。 刘羡阳十指交缠,“一个不小心,我已经玉璞境了。” 陈平安说道:“巧了,我刚刚气盛转归真。” 刘羡阳笑容灿烂道:“今天就让这一洲修士,都知道大爷姓甚名甚,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瞧好了,教他们都知道昔年骊珠洞天,练剑资质最好、相貌最俊俏的那个人,原来姓刘名羡阳。” 陈平安笑眯起眼,点头道:“好的好的,厉害的厉害的。” 如今的两位剑修,就像曾经的两位少年好友,要高高跃过一条龙须河。 刘羡阳高高举起手掌,陈平安与之重重击掌。 刘羡阳率先拔地而起,身形若长虹破空,直接落在一线峰山脚,朗声道:“问剑者,刘羡阳!” 正文 第八百一十九章 问拳做客两不误 刘羡阳今天现身,既无佩剑,也无背剑,两手空空。 其实原本是想背一把剑的,好歹装装剑修样子,只是见陈平安背了把剑,关键瞧着还挺人模狗样,就只好作罢。 刘羡阳此刻气定神闲,双臂环胸,就那么站在山门口牌坊不远处,仰头看着那块匾额榜书“正阳”二字,然后脸上神色,逐渐别扭起来。 之前陈平安那家伙跟他开玩笑,说你那名字取得好,是不是羡慕正阳山的意思?愣是把刘羡阳给整懵了半天,被恶心坏了,喝了一壶闷酒都没缓过神,正阳山真是造孽啊,明儿问剑,得与他们祖师堂提个意见,不如听句劝,改个名字。 昨天在过云楼那边喝酒,玩笑之余,陈平安丢出一本册子,说是明天问剑可能用得着,刘羡阳随便翻了翻,只记了个大概,没上心。 年老一辈的,竹皇,夏远翠,陶烟波,晏础等人在内的这些个老剑仙,本命飞剑如何,问剑风格如何,有哪些杀手锏,那本陈平安帮忙撰写的“家谱”上边,都有详细记载。 还有年轻一辈的年轻剑仙们,尤其是那拨有可能率先现身问剑的,柳玉,庾檩,吴提京,元白……册子里边一个不落,都榜上有名。 不是刘羡阳自负,当真眼高于顶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 而是当一个人身边有个朋友叫陈平安的时候,就会后顾无忧,格外轻松。 不过刘羡阳确实很自信,从小就是如此,学什么都很快,不但入门快,只需要随便花点心思,任何事情就可以登堂入室,就像烧瓷一事,十数道手艺环节,道道关隘,都是学问,可刘羡阳只花了小半年的功夫,就有了老师傅数十年功力积淀的精湛水准。 姚老头那么眼光挑剔的龙窑窑头,一样只能念叨几句手艺之外的大道理,什么瓷器烧造,是火中由来物,却得悉数褪了火气,才算一等一的上佳物件,之后搁放越久,如置水中,悄悄磨砺百千年,越见莹光。 陈平安这家伙,就要笨了点,做事情又认真,所以就只能乖乖跟在他后头,有样学样,还学不好。 刘羡阳半点不着急,既然已经放话问剑,就根本无所谓谁来领剑,最好就这么拖着,让正阳山内外的一洲修士,多领略一番刘大爷的玉树临风。 刘羡阳看着那匾额实在糟心,就干脆收回视线,开始闭目养神。 当时从客栈御风赶来此地,途中回望一眼过云楼,发现陈平安不知所踪了,不晓得这家伙鬼鬼祟祟,这会儿偷摸去了哪里。反正肯定不是一线峰祖师堂那处的“剑顶”,不然早就闹开了,自己在山门口的问剑,所以说陈平安这家伙还是厚道,不抢风头。 这样的朋友,不用太多,一个足够。 日炼千岁梦,夜游万年人。 说的,就是我刘羡阳。 白鹭渡管事韦月山,匆匆忙忙御风赶到山上过云楼,然后与师妹倪月蓉面面相觑。 而与曹沫一同住在这处甲字房的好友,不是一位来自老龙城的山泽野修吗?怎就突然变成了龙泉剑宗嫡传的刘羡阳? 由此可见,那位头戴莲花冠道门真人,关牒作伪,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了。 可那化名曹沫的那位年轻道人,身上那件青纱道袍,织造考究,满身水云气,手捧一支白玉灵芝,更是为那隐士山中客的道气,画龙点睛一般,衬托得那“曹沫”,何等仙气缥缈,哪怕这厮说自己不是道门中人,都没人信啊。 最少青雾峰这对师兄妹,直到这一刻,都觉得那人只是虚报名字,定然还是一位名载道统、身负道牒的道家仙师。莫不是这趟远游,是为刘羡阳那场必死无疑的问剑,靠着头顶那莲花冠,护道而来? 倪月蓉哭丧着脸,心中恨那刘羡阳活腻歪了找死都不找个好地方,更恨极了那个帮凶曹沫,倪月蓉一袖子打烂身后那张她不去看都显碍眼的藤椅,跺脚道:“这两个挨千刀的王八蛋,好死不死,是从我这儿漏去一线峰闹事的,宗主和老祖们动怒,回头责怪我办事不利,怎么办啊?” 韦月山安慰道:“未必全是坏事,山下不是有个说法,老百姓建造房子,不闹不红火嘛,有点小磕小碰,反而会是好事。这两个藏头藏尾的,都没那黄河的那份气度,我猜撑死了是一位金丹剑仙,外加一位元婴境的道门修士,就他们俩,搁在别处,抖搂威风不难,在咱们这儿,注定掀不起什么风浪,只是帮着助兴罢了。” 倪月蓉轻轻点头,只是难掩神色哀愁,一双水润眸子,尽是委屈。 一线峰山巅的祖师堂门外广场上,只有那拨来自琼枝峰花木坊的年轻女修,还在忙碌众多座位案几的花卉瓜果,贵客观礼一事,座位的安排,每一把椅子的摆放和落座,都不能有丝毫纰漏,不然就是得罪人了,所以回头她们还需要各自领着一拨人入座。 此刻并无任何一位正阳山剑仙在此看护,因为没必要,这处山门重地,禁制森严,山顶剑气纵横,细密无缺漏,剑气凌厉,剑意沉重,使得山巅处无任何花草树木能够存活生长,连那山峰石壁都得依凭阵法和术法淬炼,才不至于崩碎,所以祖师堂本身,就是一座天然的护山大阵,连她们都需要悬佩正阳山秘制斋戒牌,才能够行走自如,呼吸顺畅。 换成寻常金丹剑修,擅自登顶,置身此处,就像一场实力悬殊的问剑,一着不慎,就会触发剑气,运气好,重伤远遁下山,运气不好,就算把身家性命交待在一线峰了。 这些姿容秀美的莺莺燕燕们,当下虽然忙碌,却井然有序,个个满脸喜庆,她们偶尔的窃窃私语,都是闲聊那些名动一洲的年轻俊彦,比如自家山上的吴提京,还有龙泉剑宗的谢灵,以及真武山那个辈分极高的余时务,据说是个相貌极英俊、气质极温和的男子,至于那个书院君子周矩,更是有趣极了,贤人君子贤人再君子轮流来。 当然肯定也会聊那南岳范山君的女子身份,以及北岳魏山君的那份风神高迈,容仪俊逸。 正阳山的一线峰,除去那条普通的登山神道主路,还有十条由剑仙亲手开辟出来的登山“剑道”,世代相传,传承有序,只是其中七条,都已经先后登顶,这就意味着正阳山历史上,出现过七位证道的玉璞境剑仙,最近一位,正是老祖师夏远翠。其余三条,距离山顶,还有些差距,其中就有拨云峰、翩跹峰和对雪峰历史上三位元婴境,开辟出来的剑道。 这就是正阳山旧十峰的由来。 所以祖师堂又名为剑顶,寓意一洲山河内,此地已是剑道之巅。 证道长生,逆天行事,只在争字。 后世剑修,入我山中,当不惜性命,仗剑登顶,脚踩山河,身边再无旁人。 这些都是正阳山弟子早就烂熟于心的祖训。 离着山顶不远处,竹皇领着三四十号仙师,在一座停剑阁暂时休歇,原本等着诸峰贵客来此汇合,人到齐后,由山主竹皇领着所有的宗门嫡传、观礼贵客,按照正阳山祖例,一起从停剑阁徒步登山,需要不急不缓走上约莫两炷香功夫,一起登上剑顶,再走入祖师堂敬香,之后就正式开始庆典,将护山供奉袁真页跻身上五境的消息,昭告一洲。 不曾想来了个自称刘羡阳的悖逆之辈,丧心病狂至极,说是要问剑,拆祖师堂。 故而有旧十峰和新十峰之分的正阳山诸峰客人,好像就都不约而同地停步,不着急赶赴祖山,只等着看好戏了。 一线峰宗主竹皇,满月峰玉璞境夏远翠,秋令山陶烟波,掌律晏础,这些老剑仙,都已经身在停剑阁。 至于护山供奉袁真页,正阳山年轻弟子心目中的搬山老祖,当然不会缺席。 除去正阳山自家的祖师、嫡传弟子,山外所有剑修,哪怕是身份尊贵的观礼客人,都需要在此摘下佩剑。 所以曾经的李抟景才会笑言,是那剑修,又肯去正阳山那处小山头摘剑赏景的,不配当剑修。 因为离着庆典还有小半个时辰,所以目前已经身在一线峰停剑阁的修士,都是与正阳山世代交好的老仙师,对那个年轻剑修不合时宜的启衅,都面有怒容,竖子狗胆,太过猖狂了,阮邛怎么教出这么个不知礼数的嫡传弟子。 竹皇略带歉意,与诸多山上好友们笑道:“让诸位看笑话了。” 先有黄河问剑于白鹭渡,后有刘羡阳现身于祖山门口,都要问剑,确实闹腾了点。 白衣老猿双手负后,独自走到栏杆处,眯眼俯瞰山脚门口,小崽子还挺识趣,知道双手奉送一颗脑袋,来为自己的庆典锦上添花,若是随便一两拳打杀,会不会太可惜了? 一干看戏之人眨眼功夫,就发现好戏落幕了,似乎不太像话。 一位与大骊王朝颇有渊源的老仙师,先小心翼翼酝酿措辞,然后笑道:“那无知小儿,实在井底之蛙,宗主都不用如何理会,直接赶走就是了。” 竹皇摇头道:“此人与我们正阳山,曾经小有过节,再者此人祖上还与正阳山牵扯到一桩旧事,想必今天问剑,刘羡阳酝酿已久,很难善了。” 那位老仙师听闻此言,立即心领神会,就不敢再当什么正阳山和龙泉剑宗的和事佬,很容易里外不是人,犯不着。 掌律晏础略作思量,心声问道:“山主,不如飞剑传信庾檩,让他立即离开雨脚峰,去领这剑?” 庾檩与那刘羡阳,双方年纪差不多,而且都是金丹剑修。 庾檩若是输了,不还有个对雪峰元白,晏础对此人早就觉得碍眼至极,每次议事,只会半死不活,坐在门口当门神,元白最好是与刘羡阳在山门口搏命一场,一并死了算数,以后祖师堂还能多出一把椅子。 不过这位掌律老祖师很快就摇头,自己否定了这个提议,改口道:“不如直接让吴提京去,毫不拖泥带水,几剑完事,别耽误了袁供奉的庆典吉时。” 山上问剑,一般就两种情况,要么胜负立判,转瞬间就有了结果。当年在风雪庙神仙台,黄河对上苏稼,就是这般场景。 不然就是双方问剑,实力相近,本命飞剑又不存在克制一方的情形,故而极其耗费光阴,动辄剑光照耀人间,一路转战万里山河,虽说前者居多,可后者也经常出现。晏础就怕那个刘羡阳,只是为了扬名立万而来,打赢一场就收手,而且用心险恶,故意拖延时间,说是问剑,其实就是在正阳山诸峰之间御风乱窜。 一场问剑开始之后,旁人总不能随便打断,当下正阳山贵客如云,难道就这么等着问剑结束?任由那个刘羡阳肆无忌惮地在自家山头乱逛? 竹皇想了想,虽然有了决断,依旧没有一言堂的打算,以征询意见的口气,问道:“我觉得先输一两场,其实是没什么问题的,龙门境剑修,金丹境,元婴,各出一人,只要赢了最后一场就行,你们意下如何?” 晏础皱眉不已,脱口而出道:“今天岂可输剑,众目睽睽之下,这会儿说不定连那北俱芦洲和桐叶洲的修士,都在睁大眼睛瞧着咱们正阳山,能赢偏要输,如此儿戏,咱们这些老家伙,还不得被三洲修士笑掉大牙?” 我正阳山,堂堂宗门,立身之本,一直就是冠绝一洲的群峰剑道可登天,结果在一洲瞩目的关键时刻,被一个小崽子找上门来问剑,还要故意输一场?你竹皇这个当宗主的,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说你觉得护山供奉袁真页的脸,不是脸?可以任由外人随便踩在地上?再说了,那龙泉剑宗,还带着个剑字,天晓得是不是那阮邛小肚鸡肠,自己不敢来,就故意让弟子刘羡阳来拆台? 夏远翠倒是觉得竹皇师侄的想法,比较稳妥,极有官场分寸,老祖师抚须而笑,没有心声言语,“咱们好歹给那位阮圣人留点面子。年轻人脑子拎不清,死要面子,做事情说话,难免没个轻重,咱们这些也算是当他半个长辈的人,年轻人自己找死,总不能真的打死他。” 晏础笑着点头。 夏远翠这次以心声说道:“琼枝峰那边,不是有个名叫柳玉的小姑娘,前不久好像刚刚跻身了龙门境?柳玉输了,再让庾檩下山领剑就是了,即便两人都输了,也问题不大,拿下第三场就是,咱们正阳山,就当给观礼客人们多看一两场热闹。” 陶烟波有些佩服远翠祖师的城府和心机。 先柳玉,再庾檩,都曾是在那龙州神秀山练剑多年之人,所以能算是刘羡阳的半个同门。 若是赢了,显而易见,是正阳山剑道高出龙泉剑宗一大截。若是输了,明眼 人,都知道正阳山是待客之道,让刘羡阳借此机会,与“同门”叙旧两场。 双方输赢,其实胜负都在早先那条剑道上。 而且正阳山一旦让这两位下山领剑,明摆着对刘羡阳的今天问剑,就没当真,宗门胸襟,气量极大。 再说了,客气了前两场,正阳山这边第三场接剑,剑仙一个不留神,出手稍重,断了谁的本命飞剑或是长生桥,哪怕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当年为了拖延黄河的破境,正阳山祖师堂议事之时,颇为头疼,就在于山上问剑一事,讲胜负之外,更讲颜面。 毕竟当时的正阳山,还远远没有今天这般的底气,丢不起半点面子。 比如当时夏远翠年纪大,辈分最高,境界也高出黄河一个境界,就不宜赶赴风雷园,竹皇是一山宗主,毕竟是与李抟景一个辈分的老剑仙,与黄河问剑,于礼不合,所以也是差不多的尴尬境地。此外陶烟波和掌律晏础,还真不敢说对阵同境剑修的黄河,有什么胜算。 所以最后才推出了一个临时从客卿身份转为供奉的元白。 今时不同往日,大有不同了,正阳山新旧诸峰的老剑仙们,再不是自觉毫无胜算,而是谁都不乐意下山,看似白捡个便宜,其实是跌价了,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纠缠,对付个年轻金丹,赢了又如何?注定半点面子都无的苦差事。 宝瓶洲的年轻十人,为首是真武山马苦玄,此外还有谢灵,刘灞桥,姜韫,周矩,隋右边,余时务这些个,都是曾经在一洲战事中大放异彩的年轻天才。候补十人当中,还有竹皇的关门弟子吴提京,名次极高,位居榜眼。 这二十人当中,可没有什么叫刘羡阳的人,别说刘羡阳了,姓刘的都没有一个。 竹皇问道:“那就这样了?” 几位老剑仙们都觉得此事可行。 最后晏础捏出一柄以独门秘法炼制的符剑,飞剑传信琼枝峰,剑光如一道秋泓,划出一条弧线,直奔琼枝峰。 仙人背剑峰,由于无人看守,在此结茅修行的护山供奉袁真页,去往祖山之后,就开启山水禁制。 白衣老猿心中微动,摊开手掌,远观山河,一山地界,心意所至,山水景象纤毫毕现,最终却没有发现异样,袁真页只当是常有的鸟雀撞山,或是某些过路修士的气机余韵,不小心误碰山水禁制。 竹皇察觉到护山供奉那边的异样,立即心声问道:“有事?” 白衣老猿摇头笑道:“没事。” 竹皇笑着点头,确实,如今正阳山,无大事烦心。 只有诸多喜事。 琼枝峰的开峰老祖师,是一位道号灵姥的女子剑仙,名为冷绮,她跻身金丹境已经两百年之久,悬佩双剑,分别名为清水、天风,她又精通仙家幻化一途,故而有那“两腋清风,羽化飞升”的山上美誉。 当时与庾檩一同登山的三位剑仙胚子,其中就有柳玉,少女当年被琼枝峰成功争抢到手,一举成为此峰祖师冷绮的嫡传弟子。 冷绮得到掌律师伯的符剑传信后,难得有几分笑意,这位峰主老妪,面容极老,鹤发鸡皮,眼神凌厉,在琼枝峰积威深重,说一不二,不过面对柳玉这位新收的嫡传,却是极为慈眉善目,轻声道:“一线峰那边晏掌律来信了,希望你御剑去往祖山,与那龙泉剑宗刘羡阳问剑一场。信上说了,一炷香之内,让你尽力就好,输赢无所谓。” 只是官场言语,能当真吗? 柳玉明显有些紧张,山中修行,无论是在神秀山,还是琼枝峰,真正的捉对厮杀,与人正儿八经问剑,还是生平第一次,尤其对方还是阮圣人的嫡传,而且她还需要在一洲山巅仙师前辈的注视下出剑,如何能够不局促。 冷绮便笑道:“这场切磋,就当是叙旧好了,一场问剑,玉儿你争取打得漂亮些。” “只是切记一事,最后几剑,莫要坠了琼枝峰历代祖师的威名。” 柳玉轻声道:“师父,龙泉剑宗那边,早就知道我的飞剑和神通。那人又是阮圣人嫡传,可能会占尽先手。” 她的本命飞剑,荻花。飞剑一经祭出,剑化千百如荻花漫天。 冷绮微笑道:“不打紧,只需照我说的去做,你不用想太多。” 柳玉深呼吸一口气,长剑出鞘,脚尖一点,飘然踩剑,御剑下山,去往一线峰山门口。 掌律晏础见着了琼枝峰那道婀娜身影,他便施展神通,朗声道:“琼枝峰,龙门境剑修柳玉领剑!” 如果这位琼枝峰亲传,与那雨脚峰庾檩,极有可能成为一对道侣,然后将来好顺势占据千年无主的眷侣峰,晏础还真不介意传授她一门剑术,说不定小姑娘还能以龙门境修为,赢了自己这位元婴老剑仙呢。 琼枝峰这边,等于是入赘此山的卢正醇,站在道侣身边,他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卢正醇的道侣,是冷绮数十位再传弟子中,资质最好的一个。 说实话,卢正醇之前真担心那个姓刘的,踩了狗屎,成为阮邛嫡传之后,玩阴招,暗戳戳报复自己和家族。 这会儿他自然心情大好,与刘羡阳同样出身骊珠洞天,但是双方出身,云泥之别,卢正醇是福禄街卢氏子弟,他哪里能够想到那个当年差点被自己打死的家伙,会摇身一变,成为剑修不说,还是阮邛这种大人物的嫡传? 被打死最好。 不对,是被打个半死,断了长生桥才最好。然后下次故人重逢,就有意思了。 她那道侣笑着心声道:“夫君,以后可要多多上心挣钱啊。” 卢正醇微笑点头,“责无旁贷,绝不让娘子为钱烦忧,受人白眼半点。” 一线峰山门口。 久等的刘羡阳睁开眼睛,竟然是这个柳玉。 双方之前没打过照面,因为在刘羡阳回乡之前,柳玉几个就已经离开神秀山了。 柳玉飘然落地,收剑归鞘,单手掐剑诀致礼,有那丝丝缕缕的剑气,萦绕嫩葱一般的手指,她自报名号道:“琼枝峰,剑修柳玉。” 刘羡阳叹了口气,有点小麻烦,昔年下山三人当中,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其实原本是可以成为龙泉剑宗嫡传的,只是她痴情于那个庾檩,就跟着来到了正阳山。 刘羡阳笑道:“柳姑娘只管出招。” 柳玉点点头,并无半句客套言语,直接就祭出了本命飞剑,荻花。 方圆数十丈之内,一时间仿佛皆是铺天盖地的荻花飘荡。 刘羡阳伸出一只手,只是轻轻抖腕,以精粹剑气凝聚出一把长剑。 成百上千的荻花漫天飞旋,瞬间遮掩住刘羡阳的身形。 刘羡阳其实这会儿尴尬至极,之前陈平安就曾开玩笑,其他剑修领剑都好说,但是一定要好好想想,如何对付琼枝峰的柳玉。 柳玉拔剑出鞘,身形一闪而逝,掠入占据地利人和的那座剑阵,早年在龙泉剑宗之内,几位登山更早的前辈,都曾传授过她坐镇剑阵之法,尤其是那个当时名声不显、后来名动一洲的师兄谢灵,更教给她一门玄之又玄的化形道诀。柳玉听从谱牒恩师的师命,除了飞剑和剑阵,她此外皆以龙泉剑宗传下的剑招,与那刘羡阳递剑。 一道道剑气带出条条流萤,在那无数荻花之间斩向刘羡阳。 流萤轨迹飘忽不定,剑光交错,刘羡阳却只是以剑气驱散近身的所有荻花飞剑,手中那把并非实物的长剑,东一下西一下,将那些颇为好看的流萤剑光一一斩断。这个柳姑娘怎么回事,欺负我在山上修行惫懒吗?剑阵也好,剑招也罢,我好歹是见过几眼的,真心不用如何多学就会啊。 片刻之后,柳玉心中默念剑诀,那些被刘羡阳斩掉的散乱剑气,各有衔接,就像编织成筐,将不知为何只守不攻的刘羡阳围困其中,剑气猛然间一个收束,如绳索蓦然勒紧。 刘羡阳懒得多想破解之法,就依葫芦画瓢,随手与柳玉掐一样剑诀,一处凭空生发而起的剑阵砰然散开,撞在一起,力道拿捏极好,刚好破阵,又不伤人,各自剑气,两两抵消得干干净净,顺带着将那些虚实不定的荻花飞剑,撞飞如花绽放更多,刘羡阳也不愿意显得太过,就终于主动轻轻递出一剑,哪怕刻意收力,剑光仍是如弧月,璀璨刺眼,直奔柳玉,结果她先以数百片雪白荻花护在身前,被剑光一斩而碎,她只好再以手中剑格挡身前,两侧肩头仍是被剑光如水一冲而过,法袍稀烂,一条胳膊和肩头三处明显伤口,鲜血模糊,惨不忍睹。 刘羡阳比那柳玉更呆滞无言,因为觉得心累。 就像当年跟小鼻涕虫吵架再打架,假装打得有来有回,自然比打得那个小小年纪就满嘴飞剑的小王八蛋抱头痛哭,更累人。 柳玉一咬牙,想起师父一炷香之内打得漂亮的说法,她硬着头皮,不惜耗竭自身灵气,运转那把本命飞剑,片片荻花,萦绕四周,护住一人一剑,虽然数量远远不如先前,但是每一片荻花,蕴含雪白剑气,颇为可观,如风吹一边倒,一大团荻花迅猛飘向那个她原本有机会喊师兄或是师弟的剑修。 刘羡阳叹了口气,丢出手中那把长剑,悬停身前,居中一剑,左右两侧,依次出现了数百把如出一辙的长剑,剑气浓淡,剑意轻重,皆无丝毫偏差。 像个读书懒散的乡塾蒙童,随手写了无数个一竖笔画。 可在山中修士眼中,刘羡阳那一手剑阵,如铁骑一线布阵,剑气浩荡。 那团煞是好看的飞散荻花,撞在剑阵之上,激起数丈高的雪白碎屑,如潮水拍崖,徒劳无功。 柳玉只得收起飞剑的那份本命神通,敛为一把通体雪白的袖珍飞剑,强忍着神魂颤抖牵扯起的剧痛,一闪而逝,剑光画弧,掠向刘羡阳的后心处。 刘羡阳无动于衷,只是望向那个女子的眼眸,发现了些端倪。 这个心肠柔软的傻姑娘唉。 你说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那个色胚庾檩,哪怕下山改换宗门,去哪里练剑不好,偏偏来了这座门风早就歪斜到阴沟里去的正阳山。 刘羡阳横移一步,躲过那把雪白飞剑,手背轻轻一敲,将那荻花击飞,然后不再故意拖延这场问剑,反正明眼人都知道如何了,门外汉也不至于觉得琼枝峰剑修柳玉,太过不堪一击。 山门口附近的天地灵气,随着刘羡阳心念一起,便如获敕令,倏忽间便凝出不计其数的长剑,高处如滂沱大雨落人间,低处如春草繁密生发。 柳玉手持长剑,脸色惨白,她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甚至不敢收回那把飞剑荻花。 因为她仿佛置身于一座剑林,森罗万象,剑气交错如天劫禁地。 柳玉此刻被千余重叠攒簇的剑尖所指,整个人如坠冰窟。 刘羡阳一挥手,剑林随之消散,笑道:“柳姑娘可以回山了,以后好好修行,为人千万别与谁学,只管潜心修习剑术,一定大道可期。” 柳玉提剑抱拳,一言不发,收起本命飞剑,失魂落魄,御剑返回琼枝峰。 刘羡阳其实比柳玉更憋屈,高高举起手臂,勾了勾手掌,示意再来。 刘羡阳一步跨出,走过牌坊山门,开始走上台阶。你们要是不来,就我来。 一线峰停剑阁那边,掌律晏础再次开口笑道:“雨脚峰剑修,庾檩领剑。” 一道剑光从那雨脚峰亮起,风驰电掣,直奔祖山门口。 这位身形落在山门口的年轻剑修,长袍玉带,头别木簪,面如冠玉,正是金丹剑仙,雨脚峰主人庾檩。 庾檩有意无意站在山门外,对那个拾级而上的背影笑道:“刘羡阳,请你转身下山。” 刘羡阳转过头,脚步不停,扯了扯嘴角,“喜欢说梦话?那就躺下。” 扑通一声。 庾檩这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剑仙,就那么脑袋一歪,倒地不起。 刘羡阳看也不看身后那个躺地上睡觉的家伙,继续迈步登高之时,笑道:“在这里补一句。” “今天玉璞之下,都不算向我领剑。金丹也好,元婴也罢,反正你们爱来几个就来几个。” 正阳山诸峰修士,再次哑然。 先前是觉得荒诞,有人竟敢选择今天问剑正阳山,这次更是觉得匪夷所思,等到此人当真问剑正阳山了,“辛苦”赢了一位龙门境的女子剑修,不算什么壮举,只是那个已经开峰的庾檩算怎么回事?要说是这位金丹剑仙 ,是领剑再让剑,可天底下有这么让剑的路数?一剑不出,就倒地装死? 一线峰停剑阁,宗主竹皇在内几个老剑仙,终于脸色凝重起来。 就连那位搬山老祖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差点就要亲自去山下出拳,只是被竹皇劝阻下来,说下一场接剑,不是他这位山主的关门弟子吴提京,就是依旧保住一个元婴境的对雪峰元白。 如果不小心再输,导致正阳山连输三场,就再论。 所谓再论,就再不是刘羡阳与正阳山的那点私人恩怨了,而是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比如先打杀了那个刘羡阳,之后正阳山还要还礼龙泉剑宗,他竹皇会与师叔夏远翠,再加上所有元婴境剑仙,联袂问剑神秀山。或者将半死不活的刘羡阳拘押在山中,等着那个阮邛主动前来赔礼道歉,诚意足够,就将刘羡阳的尸体抛向山脚。 可若是阮邛诚意不够,又如何?就让龙泉剑宗变成第二个风雷园。 白衣老猿冷笑道:“我不管是吴提京还是元白,等会儿都要下山,拎着小崽子的一条腿,返回这处停剑阁。” 竹皇笑着点头,“袁供奉说了算。” 正阳山正好没理由对付龙泉剑宗,今天刘羡阳大闹一场,就是最好的理由。 夏远翠心声言语一句。 竹皇轻轻点头,临时改变主意,亲自飞剑传信小孤山。 掌律晏础再没有开口通报身份,但是很快就有一位生面孔的剑仙,从眷侣峰那边赶赴祖山。 竟是位驻颜有术的女子剑修,一身夜行衣装束,干脆利落,背一把乌鞘剑。 陈平安之前离开过云楼,一路潜行,稍稍绕路,在背剑峰的山脚才悄然现身,站在一条溪涧旁,捻出一张金色材质的开山符,确定了那道禁制所在,摊出手掌,轻轻一拳,瞬间开山破阵,跨入其中后,左手收起开山符入袖,右手捻着一张雪泥符,再施展本命水法,水雾升腾,刹那之间,青衫消散,归于平静,不起半点灵气涟漪。 等到那道巡游视线飞快掠过,再等片刻,陈平安没有撤掉那张雪泥符,开始缓缓登山,闲庭信步,如自家院内的游览风景,只是一路登高,无声无息。 至于刘羡阳那边的问剑,陈平安并不担心。 那就各忙各的。 约在一线峰祖师堂碰头就是了。 山上客卿,分记名和不记名,供奉仙师,其实也是如此,分台前幕后,道理很简单,许多山上恩怨,需要有人做些不落话柄的脏活,出手会不太光彩,正阳山就有这样的幕后供奉,身份极其隐蔽,绝大多数在一线峰中有座椅的祖师堂成员,都一样只是知道自家山中,供奉着这么几位重要人物,却始终不知是谁。 陈平安一样没本事查出对方的具体身份,只知道正阳山旧十峰之中,最少藏有两位行事隐秘的幕后供奉,其中一个,在那眷侣峰的小孤山,绰号添油翁,另外一个就在这座背剑峰,绰号植林叟。 陈平安没觉得一座山头,存在有这类人物,没什么错,只是按照落魄山四处搜集而来的谍报,就会发现,这两位影子一般的见不得光存在,每次只要下山,就一定会斩草除根,动辄灭门,所谓的鸡犬不留,就真的是那字面意思了,山上斩首,不露痕迹,山下家族,一并株连殆尽,不留丝毫后患。 难怪那头老畜生,曾经在小镇那边,能有底气说那番豪气干云的言语。 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有怨报怨,从无过夜仇。 陈平安环顾四周,脚步不停,只是有些失望。 那位做惯了脏活累活的植林叟,竟然迟迟没有发现自己。 一般来说,能够做这种勾当的山上修士,必然精通隐匿潜行、擅长察觉细微动静以及保命遁法三事。 他娘的难道需要老子敲锣打鼓登山,才晓得出门迎客?我那弟子郭竹酒可不在浩然天下,借不来锣鼓。 先前在一处名为翩跹峰的山头,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外乡老元婴,看热闹不嫌大,也全然无所谓是否会被翩跹峰这边记恨,老修士站在山巅崖畔,挥手聚云,凭空出现了一道镜花水月仙法,好让峰中俗子,不至于白白错过祖山那边的风波。 此峰主人,是正阳山三位女子祖师之一,此外两位,分别是琼枝峰冷绮,一位金丹剑修,还有那个管着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的茱萸峰田婉,一般来说,同样是女子峰主,一直是翩跹峰瞧不起只会躲在山上享清福的琼枝峰,琼枝峰再再瞧不起那处鸟不站,最后田婉则不敢瞧不起谁,与谁都笑脸和气。因为翩跹峰与拨云峰一样,山中剑修,下山历练处,是老龙城这样的惨烈战场。 下榻正阳山此峰的,多是山下王朝、藩属的帝王将相,例如石毫国君主韩靖灵,就在此休歇,只不过国力孱弱,就只给这位小国君主安排了一个偏远的小宅子,翩跹峰虽然女修居多,但是山中剑修,无论男女,皆杀气极重,正阳山如此安排,将一大堆山下豪门交给翩跹峰,自有深意。 原本就要陆续乘坐符舟赶往一线峰道贺的众人,各自停步暂留山中,或是离开宅院,看着那幅山水画卷,一时间议论纷纷。 “谁啊?” “不知道,都没听过名字。” “是大骊境内那个龙泉剑宗的刘羡阳,没什么名气,没听过很正常。” “记起来了,是那谢灵的师弟。” “目前算是阮圣人的小弟子,不过肯定当不上关门弟子。” 山上仙家,尤其是宗字头门派,最有意思和嚼头的某个人物,其实都不是某位宗主、老祖师的开山弟子,而是那个关门弟子,此人一定惊才绝艳之辈,才有资格“让师父收山,为门派关门”,就像山下市井门户,殷实人家里边的幺儿,肯定备受宠爱。 对龙泉剑宗有些粗略了解的供奉仙师们,开始兴致勃勃,为身边君主公卿、嫡传再传,介绍起此人。 刘羡阳,是旧骊珠洞天本土人氏,近水楼台先得月,极其幸运,成了龙泉剑宗阮邛的嫡传弟子,刘羡阳是第一代弟子当中,辈分最低的一个,名字最晚纳入神秀山金玉谱牒。好像年少时还曾跨洲游历,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书院那边求学多年。 名气远远不如他那几位师兄师姐,大师兄董谷,已是元婴境,虽然不是剑修,却深得阮邛器重,住持宗门具体事务多年。 金丹剑修徐小桥,最早的风雪庙剑修,犯下大错,被风雪庙谱牒除名,跟随阮邛修行,最终成为嫡传之一。 至于谢灵,更是大名鼎鼎,一洲山上皆知的修道天才,更是北俱芦洲天君谢实的子孙。 阮邛弟子当中,这位出身桃叶巷的年轻人,在宝瓶洲山上名气最大,修行资质最好,被外界视为龙泉剑宗下任宗主的唯一人选。 有人忍不住询问,“那刘羡阳是否剑修?境界如何?” 结果是人人茫然,就连与龙泉剑宗打过交道的老仙师,也不知真相,毕竟阮圣人嫡传当中,开山大弟子董谷都不是剑修。 “为何要与正阳山问剑?而且专程挑选今天,难道这个刘羡阳与正阳山有生死大仇?” 还是无一人知晓内幕。 可既然刘羡阳扬言问剑,多半是剑修无疑了。 只是境界再高又能高到哪里去,毕竟刘羡阳都不是宝瓶洲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之一。 一些个老成持重的老仙师,所思所想,要更高更长远些,不会满脑子都是打杀事。 “正阳山谋划已久,下宗选址旧朱荧,极有讲究,分明是要与龙泉剑宗争抢宝瓶洲剑道宗门的头把交椅。” 有些恩怨,很正常。比如庾檩那么个年轻天才,早先不就是在神秀山修行多年,莫名其妙就来了正阳山。 “不管怎么说,这家伙的胆子是真大。” “胆子大有什么用,被山中某位剑仙一剑砍个半死,就会是一洲笑话,以后就再没脸下山游历了。还要连累师门,与正阳山将某些山上恩怨给挑明了,到底是年轻人,做事情不过脑子,太冲动了,不明智。” “到底是年轻人之间的私人恩怨,意气用事,还是?” 此人话说一半。因为剩下的言语,不宜直说。还是阮邛的意图? 上五境修士,兵家圣人,娘家是那风雪庙,还是宝瓶洲最负盛名的铸剑师。 何况阮邛还有个大骊首席供奉的显赫头衔。所以阮邛的一举一动,都会牵连极广。 等到祖山大门那边,与那位龙门境女子剑修对峙,刘羡阳瞧着只有招架之力。 有人疑惑不已,“就这样?” 一旁有人开玩笑,“这家伙的胆子和口气,是不是比境界高太多了?” 所以等到第一场问剑领剑结束,不单是翩跹峰,其余诸峰,都有符舟重新升空,去往一线峰,大概是觉得热闹可什么可看。 然后等到那雨脚峰庾檩倒地睡觉,符舟渡船又纷纷返回诸峰,继续观看镜花水月,毕竟在一线峰那边悬停渡船近距离看热闹,就太过分了。 一个年轻谱牒修士,没来由冒出一句,“怎么觉得咱们有点北俱芦洲的意思了?” 此话一出,附和极多。 祖山登山主道台阶上,刘羡阳停下脚步,转头望去,笑了笑。 被他遥遥看见了一位以往一场场镜花水月都不曾见过的女子剑修。 看样子是位深藏不露却杀力极高的元婴剑仙? 不该露面的,遥遥递剑比较好。 在双方问剑之前,白衣老猿大笑道:“刘羡阳,是替你刘家那个废物先人,与正阳山磕头认错,认祖归宗来了?” 刘羡阳揉了揉脸颊,没有理睬。因为骂人这种事情,还是陈平安这个焉儿坏的家伙更擅长。 背剑峰上,那个确实焉儿坏的一袭青衫,双手负后,看着那把斜插在山顶的古剑。 一个佝偻老人缓缓登山,沙哑笑道:“你这小娃儿,这里可不是什么着急投胎的好地方。”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一位鬼物,却不是修道之人,跟着笑了起来,“难怪,原来老前辈不是剑仙,是个九境武夫,不知道是那搬山大圣的拳法老祖宗,还是与搬山大圣学拳多年的徒孙辈?前辈说得对,这儿风水不行,不宜投胎,下辈子很难做人。” 这位绰号植林叟的幕后供奉,眯眼而笑,“哪来的后生,这么会说话,稀罕稀罕,喜欢喜欢,等下把你小子的脑袋拧下来,陪老夫好好聊天个几年。山中寂寥,为了答谢你这后生,魂魄点灯一事就免了。” 陈平安抬起一脚,踩在那把长剑的剑柄上,笑呵呵道:“咱俩皆是夜游客,各自半路撞见鬼,看在是半个同道中人的份上,给你一个飞剑传信搬救兵的机会。” 那个老鬼物嘿嘿笑着,“听口气,与袁真页结仇不小?现在山外的年轻人,耍了几天拳脚,就都这么能耐了吗?” 陈平安啧啧道:“好大狗胆,竟敢直呼其名,得喊搬山老祖。” 老鬼物搓手道:“好好好,以后与你聊天,肯定极能解闷,姓甚名甚,老夫拳下不杀无名鬼。” 那一袭青衫轻轻一脚,踩倒长剑,微笑道:“小地方来的,名字不值一提。” 老人一步前跨,一拳递出,结果被陈平安伸手抵住拳头,九境武夫的鬼物见一击不成,立即退去。 之后身形鬼魅,围绕着那一袭青衫,递拳不停,眨眼功夫,一鼓作气百余拳,拳拳可杀山上金丹。 一袭青衫只是站在原地,单手负后,以右手随便挡下对方拳脚。 最后一拳递出时,这位植林叟一个借势后撤,已经从袖中捻出一张符箓,要彻底远离背剑峰,这个不速之客,狗日的,竟然是位易容成年轻相貌的止境武夫! 后颈一凉,被那人一手攥住,往地上一摔,一脚狠狠踩中背脊,当场断折,老鬼物被迫魂魄流散,又被一袖悉数打烂。 问拳双方,都已经分出了生死,却好像都还不知道对方姓名。 陈平安一跺脚,不远处地上那把长剑弹起,御风远游之时,随手握在手中,去往一线峰祖师堂。 最终循着一条登顶“剑道”,身形飘落在剑顶广场,山巅四周剑气好像装聋作哑,又好像全然没有察觉到有外人闯入其中,反正陈平安就是直接走向那座祖师堂的大门。 一位率先发现那人的花木坊女修,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然后轻声问道:“你是?” 所有女修,只见那一袭青衫除了背剑,手中还随意拎着把剑,转头笑道:“客人。” 正文 第八百二十章 兵解正阳山 刘羡阳停下脚步,转身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负责第三场问剑的正阳山剑修。 看那剑光痕迹,女子来自眷侣峰当中的小孤山,她一身夜行衣装束,面容冷峻,气势沉稳,一看就不是什么省油灯。 她之前明显一直在小孤山那边仔细观战,尤其是第二场,庾檩输得太过古怪,似乎一旦近身刘羡阳,就会落入某种阵法禁制,所以她没有直接御剑落在一线峰山门附近,而是在祖山与满月峰之间停下,御剑悬空,她与那个本命飞剑极其神异的刘羡阳,只是遥遥对峙。 反正剑修之间的问剑,距离一事,从来不是真正的问题。 天风吹拂,女子一身黑衣,脚下长剑拖拽出一条雪白流萤,身后山峰满是青翠颜色,就像从一幅青绿山水画中御剑而出的女仙。 刘羡阳看着那位长得不好看、御剑姿态却极出尘的女子,觉得受益匪浅,下次问剑谁家的祖师堂,绝不能再听陈平安的安排了,傻了吧唧落在山门口,徒步登山,得学这位前辈,脚踩长剑,化虹而至,然后一个骤然悬停,尤其精髓的,是现身处,得挑选个风景绝佳的形胜之地,变成一位所有观战旁人眼中的画中人。 黑衣女子双手掐剑诀,指尖浮现一轮淡金色弧月,这位隐居小孤山数百年之久的剑修,算是以此表明身份,她来自正阳山满月峰,此刻与问剑之人自报身份,算是致礼。 刘羡阳立即还礼,单手掐剑诀,不过没有报上龙泉剑宗嫡传的名号,只是单纯介绍自己的籍贯和名字,“旧骊珠洞天,槐黄县刘羡阳。” 她神色淡然道:“分生死?” 刘羡阳微笑道:“胜负生死都随便。早就想要领教一下你们正阳山条条登顶剑道,是怎么个高了。” 她说道:“今天就让你如愿。” 一线峰和满月峰的山间,有一抹浅淡白云飘过,但是主动绕过那个身姿婀娜的御剑身形。 显而易见,她早已祭出了一道护身术法,防止被刘羡阳的不知名飞剑偷袭。 祖山随之开启护山大阵,整座一线峰,除去剑顶,四处云雾升腾,台阶上如溪水流淌无声,流水极为清澈,刘羡阳低头看去,整条台阶就像铺了一层仙师织造的青色地衣,在日光照耀下,影影绰绰。此阵并不针对刘羡阳,只是庇护一线峰的山水,免得被一场山巅剑仙之间的凶狠问剑,肆意打碎了山中大好风景。 不知名的女子剑修,身形蓦然消散,与此同时,一线峰高处,凭空出现了一把金色长剑,是那正阳山某处除名旧峰的镇山之宝, 随后剑身扭曲出数道弧线,电光交织,就像一条雷部神将遗落人间的金色长鞭,天幕有雷声轰鸣,刹那之间,这把不同寻常的古剑,迅猛拖曳出数百丈长的金色光彩,在高空拉扯出一个半月弧度,一鞭狠狠砸向站在一线峰台阶上的高大男子。 刘羡阳单手掐剑诀,指尖出现一粒金光,双指并拢,轻轻画圆,一条金色光线随之拉伸而出,在刘羡阳身边出现一条圆线,刘羡阳再打了个响指,一条圆线变成 一颗笼罩住刘羡阳的金色圆球,如一轮被炼化拘押的大日,变得袖珍可爱,仿佛被仙人随手搁在台阶上,金光浓稠如水,熠熠生辉,有飞升之象。 剑修刘羡阳,居中站立,衣袖飘摇。 一鞭落地,从登山神道,到山门牌坊,迅速有阵法涟漪凝聚而起的青色地衣,层层叠叠而起,最终被那条弧线雷光,凿出一条深达数丈的裂缝。 一线峰半山腰以下的山头,从那条粗如井口的雷鞭当中,分散出犹如数百条金色雷电长蛇,奔走不停。 如果不是有祖山大阵护持山根水运,仅是这一鞭落下,那条登山神道就算毁了,牌坊楼更要被一鞭分为两半。 只是这道气势如虹的雷电长鞭,独独无法砸开那个刘羡阳的金色圆阵,整个一线峰山脚处,都是无数条雷电长鞭的电光交错,编织成网,宛如有一尊身形掩映在云海中的雷神,持鞭胡乱轰砸人间。 诸峰观战修士,所有不是地仙的谱牒修士,个个屏气凝神,惊心动魄。 一处天地灵气微动,女子现出缥缈身姿,抬起一只晶莹剔透的左手,山上地仙被誉为“金枝玉叶”的筋骨经脉,纤毫毕现。 她右手虚握状,缓缓一抽,她微微皱眉,这位鬼修,似乎在忍着神魂震颤的剧痛,从左手心处抽出一把翠绿色狭长法刀,好似一条幽绿江河炼化而成,铭刻古篆并刀二字,刀身似水,微微荡漾摇曳。 刘羡阳瞥了眼远处那女子拔刀“出鞘”的异象。 从一线峰这边,到满月峰山巅,毫无征兆地倾斜拉出一条雪亮直线,剑光笔直,瞬间穿透那位女子的身形,剑光去势犹然激荡无匹,直接再将满月峰一处峭壁凿穿,一条剑光长线去往天幕,经久不散。 女子鬼物身形散开,化作一团阴风瘴气,只是心口被剑光刺透处,拳头大小的剑气漩涡。 持刀鬼魅,头颅,躯干,四肢,都已自行分割开来,再由她体内丝丝缕缕的剑气,藕断丝连,勉强维持人形。 那把被她以心意驾驭的金色长剑,在空中长掠不停,不断有金色雷电,依旧在疯狂鞭打一线峰山脚的那条山路,每一次长鞭砸地,就是一阵雷鸣震动。 偌大一座正阳山祖山,就像一处山水盆景,蓦然开出一朵脉络分明的金色花卉。 她一刀遥遥劈出,并无璀璨刀光绽放,天地间只是出现一条细如丝线的灰色。 刘羡阳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双指横抹,轻声道:“水落归墟。” 在鬼物剑修和刘羡阳之间的空中,凭空出现了一道虚无长河,那条灰线竟是一扯落入其中。 此后刀光如洪水决堤,只是一一汹汹滚落于那座“归墟”中,最终连那道道金色雷光,都一并收入囊中。 好像问剑双方的一河之隔,就是天壤之别。 先后三场问剑,从头到尾,刘羡阳都没有使用学自龙泉剑宗的剑术。 问剑正阳山一事,他就没跟那个打铁的阮师傅打过招呼,反正只要阮邛不拦着,刘羡阳就当他答应了。 刘羡阳瞥了眼头顶,四方云聚,而且呈现出不同寻常的墨黑色,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是那女子剑修的手段,刘羡阳知道这一记剑术,是那拨云峰的成名绝学,穿云。 正午时分,阳光照射之下,穿透黑云帷幕,好似有八条剑光从天而降,剑尖直指刘羡阳。 刘羡阳心意微动,围绕一线峰的八方之地,涌现了八条剑气长河,冲霄而起,远处几条长剑密密麻麻攒簇一起的汹涌江河,剑气森森,绕过一线峰后山,拉扯到数条战线,好像一支支轻骑,赶赴那些金光过黑云处的战场。最终,半空中,浩浩荡荡的剑阵江河,与那女子元婴驾驭的云中落剑,针锋相对,如沙场上一支支铁骑对撞冲阵。 毕竟是位正儿八经的儒家弟子,化用几篇那些圣贤文豪的述剑诗,刘羡阳还是会几手的。 鬼修女子看也不看那穿云剑阵,身形蓦然散作七道虹光,虹光如箭矢散开,最终凝为身形虚幻的八位持剑之人,通体由雪白光线交织而成,分别有一剑递出,剑光变作一只只神异白驹,它们在前奔途中,倏忽现身,倏忽消逝,行踪不定,一起扑向一线峰刘羡阳。 是那翩跹峰的一门压箱底剑术,光阴似箭,白驹翩跹。 练气士的化形之术,一向不太入流,连旁门左道都不算,最下乘的,是那鸟雀走兽,或是仙家鸾鹤之流,若是能够现出大如山岳的蛟龙之相,或是某些凶悍异常的远古异种,并且能够拥有一两种与之对应的本命神通,才算上乘。翩跹峰这门幻化之术,就颇为不俗,能够让得道之士,地仙之流,粗略模仿那种传说中跳跃在光阴流水之中的灵物白驹,再携一缕剑意用以杀敌。 刘羡阳以剑气凝出一把长剑,随意挥剑数下,将数头轨迹诡谲的白驹悉数斩碎空中,此外一头亮如月光的白驹蓦然身形下沉,躲过那道剑光,马蹄一个轻踩地面,转瞬之间就来到一线峰台阶后方,刘羡阳头也不转,就是向后一剑,沿着台阶往下狂奔的白驹崩碎如瓷,最终仍是有四头光阴白驹撞在刘羡阳的金色剑阵之上,雪白光彩与金色日光一同炸碎。 女子剑修早就在等这一刻,终于祭出了本命飞剑,整个满月峰地界,天地灵气被汲取一空,瞬间漆黑一片,如白昼转瞬间就坠入黑夜,夜幕沉沉。 一线峰那边,阵法地衣由浅绿色,转为幽绿色泽, 满月峰上空,浮现出一轮皎皎圆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沉归碧海。 恰好人间坠月之处,便是刘羡阳所站之地。 刘羡阳依旧没有挪步,只是有些神色古怪。 这一场问剑,差不多可以了,再拖延下去,没啥意思。 明月依旧坠海,并无任何凝滞,但是一瞬间,犹有后手剑术的那个女子鬼修,便心神失守,如坠云雾中,许多或白描或彩绘的人生画卷,一一走马观花。 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异样,除了问剑双方,哪怕是神诰宗祁真这样的仙人境道门天君,一直在以掌观山河的神通观战,没有错过任何细微细节,依旧无所察觉。 而这位幕后供奉,此刻其实可算半个玉璞境的元婴鬼物,她竟然自身也并不清楚,正在游历自身的一幅幅人生画卷。 这就是刘羡阳那把本命飞剑的可怕之处。 梦中出剑,随意杀人。 任何一个人,都逃不过酣睡,每个人的睡眠,都是一条长河。 而刘羡阳每次入睡,就是一场溯流而上的远游,关键是他看过任何人一眼,此后就可以随意去往那个人的那条人生长河。 所以谁一旦与刘羡阳作同境之争,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宁姚,斐然,绶臣,陈平安,可能只有这些剑心极其坚韧的剑修,才可以在同境之时,有那还手之力,各凭神通,稍有胜算。 因为刘羡阳梦中问剑的唯一的“瑕疵”,就是刘羡阳入梦与人相见,是刘羡阳的一场顺流而下,却是他人的光阴逆流,也就是说,宁姚、斐然这些剑修,或天资堪称无敌,或剑心极为稳固,甚至是两者兼备,故而极有可能在第一个瞬间,就意识到不对劲,如人在梦中恍恍惚惚,却依稀自知寤寐而梦,如果能够在那一刻,被梦中问剑之人,剑心异常清澈通明,凭此仗剑破开一场梦境,就可以避开刘羡阳越往后越凌厉的出剑。 这就是刘羡阳愿意一直拖着不来正阳山问剑的原因,只要不曾跻身玉璞境,老子就不算无敌。 不然陈平安那小子真能苦口婆心拦住他?从来只有刘羡阳教陈平安做事的道理。 一线峰台阶上的刘羡阳,没有一剑劈砍,去挡下那轮明月坠海,第一次挪步退让,施展缩地山河,去了半山腰,明月滚落在地,沿着台阶往上一路碾压,追随刘羡阳的身形,刘羡阳只得不再藏掖境界,蓦然现出一尊身高百丈的法相,抬了抬袖子,以玉璞境修士的袖里乾坤,将那轮“登山”明月收入袖中,大袖鼓荡,绢布撕扯迸裂声响不绝于耳,明月如滚球,四处乱撞,刘羡阳伸出手指,抵住袖子,袖中那轮明月,渐渐安稳下来,最终因为失去了女子鬼物的心神驾驭,好似无源之水,在袖中砰然而碎,在小天地中,散作无数雪白月色,月光微微渗出袖子,好个山上仙师的壶中日月长。 至于另外那个“刘羡阳”,就陪着那个女子鬼物,走在一条光阴长河当中,两人一同顺流而下,一一看遍她的人生往事。 一位满月峰女子剑修,她那五六百年的修道生涯,看似光阴漫长,实则只在各自心神的刹那间,而且如果不是刘羡阳心有所动,改了主意,以她迟迟没有察觉到梦境的处境,刘羡阳在梦中随便递出一剑,她就会最少被一剑消磨掉百年道行,并且还会被斩碎极多魂魄,况且以她本就腐朽不堪、好像只是苦苦支撑的魂魄,又能经得起刘羡阳的梦中几剑? 刘羡阳叹了口气,停下脚步,轻轻喊出她的名字,一条光阴长河随之停滞,那个悠游回顾整个人生的女子鬼物,猛然“惊醒”,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不是一位刚刚跻龙门境的女修,身边也没有那个刚刚还在一并憧憬未来的师妹,更不在什么满月峰。她想要运转本命飞剑,却发现那把与主人相依为命的“涸泽”,依旧在本命窍穴当中,可是她心神微动,不管如何牵引,却好似被一座山岳死死堵住了气府大门,飞剑如何都不得出门杀敌。 刘羡阳看了眼“天外”,笑道:“还剩下点时间,带你见一见真正的山巅风景好了。” 之所以破例,是因为这个女子鬼物,可能是正阳山某个将来的“柳玉”。 下一刻,她只觉得四周景象变化,然后心弦紧绷,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只是一瞬间,一位好歹剑心依旧是元婴境的鬼物,竟然当场道心崩溃。 在那一望无垠的无穷大战场上,无数金身神灵高高在天,不计其数的妖族在地,天地间厮杀不断,尸骸遍地,如山脉绵延。 而她与那个刘羡阳所站立之地,竟是一头大妖手持法刀的刀尖之上,身高不知几千丈的大妖,一脚踩在山岳上,探臂持刀挑起,一双猩红眼眸,眼神炙热,它仰头望天,战意盎然。 刘羡阳淡然问道:“司徒文英,看在你很不像正阳山剑修的份上,我才带你来这边,你最后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两人视野所及,战况惨烈。 只不过刘羡阳是见怪不怪了,可是那个名叫司徒文英的鬼物剑修,却是惊心动魄,只是眼见景色,就已经头晕目眩,道心失守。 有那一双金色眼眸的彩甲神灵,矗立在大地之上,摊开手掌从天外接引一条璀璨星河,握住后作为一条长鞭,高高抡起,鞭打大地,大地支离破碎,沟壑纵横。 有那女子模样的巨大神灵,在她御风落地之时,高处云海密布,数以万计的金色闪电瞬间垂地,好像使得天地接壤。 有那大妖一手扯过神灵的“渺小”身躯,撕开之后,随手丢弃一半,剩余一半放入嘴中,大口咀嚼,却又被一根从天而落的金色长戟,倾斜着钉穿胸膛,它竟然狞笑着一个身体前倾,自己撕开身躯,再反手攥住那杆长戟,一个重重踏地,丢还给天上一尊金身神灵,被后者接住之前,数十位位于低处的神灵被一穿而过,长戟主人的神灵接手之后,看也不看一眼悬挂堆积在长戟上的神灵尸骸,只是轻轻抖腕,震散手中兵器上的那串“糖葫芦”…… 她颤声道:“这就是你的本命飞剑?” 刘羡阳扯了扯嘴角,“不然?天上凭空掉下个玉璞境,又刚好被我刘羡阳接在手中吗?” 她呆滞无言,沉默许久,最后心知必死的她,竟然反而笑了起来,“如此收场,意外之喜。” 刘羡阳蹲下身,说道:“我终于明白那些话的意思了。” 昨天在那过云楼,跟朋友躺在藤椅上一边喝酒一边闲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两个最要好的朋友,东拉西扯,什么都说。 最后喝酒微醺,陈平安笑眯眯望向天幕,说了些心里话。 他说有意思的事,有意义的事,都不容易做到。 有意思的难事,做成了,未必有什么意义。但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做成了,一定很有意思。 ———— 满月峰上的几拨观礼仙师,甚至都能够清晰感到一线峰那边大地震颤的余韵。 至于拨云峰和水龙峰两地,来自一洲各地的两拨山神水神相聚,他们对于山根水运,感知更加敏锐,相较于一般修士,更难确定一场问剑带来的后果,足可长久改变地貌。 云林姜氏偏房支脉庶出的姜韫,和老龙城苻南华,都是当年去骊珠洞天寻访机缘的外乡人,加上双方曾经在大渎战场上碰过面,算是半个熟人,这会儿并肩而立,一起看着前方那幅气势恢宏的问剑画卷,苻南华轻声问道:“两人都是元婴剑仙?” 姜韫点点头,“毋庸置疑。” 可能刘羡阳还不止。 不过姜韫的兴趣,还不在那场问剑,而是正阳山的祖山大阵,类似一枚至少半仙兵品秩的兵家甲丸,才能护得住一线峰在双方问剑期间,不至于被剑光流散、术法轰砸得满目疮痍,不然等到大战落幕,之后诸峰客人登山观礼,遍地坑洼,尤其是半山腰以下的仙家府邸,处处断壁残垣,就好玩了。 不曾想最是枯燥乏味的山上观礼,还能变得这么有趣。 果然惹谁都别惹骊珠洞天走出的那拨“年轻一辈”。 不谈已经是大骊藩王的泥瓶巷宋集薪,有杏花巷出身的马苦玄,然后是桃叶巷谢灵,前些年独自一人游历途中,斩妖除魔,术法神通层出不穷,极其果决,犹有两位杨家药铺的纯粹武夫,也曾在一处古战场遗址,闹出过一场动静不小的山上风波,至于福禄街赵繇返乡担任大骊官员之后,处理起山上纠纷,更是心狠手辣。不曾想今天又多出个刘羡阳。 苻南华那个身材臃肿的妻子,与韦谅坐在观景亭内,姜笙问道:“刘羡阳什么时候才能一路打到剑顶啊。” 韦谅心声笑道:“小生姜,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耐心等着吧。” 那个刘羡阳,分明留力极多。 姜笙眼睛一亮,“还有热豆腐可吃?” 韦谅点头道:“说不定还会很烫嘴,甚至端个碗都觉得烫手。” 姜笙摇头道:“不可能吧,就算那个姓刘的,是位玉璞境剑仙好了,可他能够走到剑顶,就已经实属侥幸。” 关于正阳山的底蕴,云林姜氏那边自然一清二楚,而她又是被姜氏老祖最宠溺的心尖儿,再加上当年逼着她委委屈屈下嫁老龙城一事,老祖一直愧疚着呢,她每次省亲回娘家,那位事务繁重的姜氏老家主都会专门抽出时间,亲自陪着姜笙散心。 韦谅笑道:“天下仙家只分两种,山头和散沙,哪怕是宗字头的山上豪门,其实只要到了某个临界点,就会瞬间变得人心崩散,前者,有桐叶洲玉圭宗,太平山,宝瓶洲风雪庙,真武山,至于后者,可就多了,不过有些藏得浅,有些藏得深。正阳山属于后者的后者。 “如果今天只有刘羡阳一人问剑,确实到不了那个临界点,就像小生姜说的,止步于一线峰剑顶,至多再大闹一场,要么被正阳山留下,要么被龙泉剑宗某人带下山,算为宝瓶洲山上增添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 韦谅说到这里,看着那个站在一线峰台阶上的年轻剑修,“当然,刘羡阳已经很厉害了。不到五十岁的玉璞境剑仙,之前只有两人能够做到。” 姜笙闻言震惊,刘羡阳是玉璞境剑仙?只是更大的惊世骇俗,还是韦谅所谓的“之前两个”,她忍不住问道:“两个?不是只有风雪庙魏晋吗?” 韦谅笑呵呵道:“看来你们那位姜氏老祖,还是不够心疼小生姜啊。” 姜笙好奇道:“是谁?如今在哪里?这样一位年轻剑仙,怎的半点名气都没有?” 韦谅卖了个关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如今他就在诸峰某处山中,这个家伙,就像……端了一大碗滚烫豆腐,登门做客,结果主人不吃也得吃,一个不小心,就不止是烫嘴了,可能还要烫伤肝肠。” 姜笙恍然道:“先前我还奇怪呢,韦叔叔为何愿意从百忙中,赶来正阳山这边白白浪费光阴。” 韦谅点点头,眯眼感慨道:“不得不来,因为需要与一个年轻人,学那物尽其用的拆解之法。” 韦谅这位“爷爷,儿子,孙子,其实都是一个人”、当了一代又一代青鸾国大都督的法家修士,沉默片刻,突然自嘲而笑,道:“真是气死个人,当年那小子多淳朴一人,好嘛,如今竟然都可以让我捏着鼻子,与他虚心请教这门学问了。” 一线峰停剑阁那边,宗主竹皇见到那位有大功于山门的女子鬼物后,眼中满是怜惜和愧疚,怜惜她是女子,却身世可怜,沦落至此,愧疚是自己身为宗主和玉璞境,今天却还需要她离开小孤山,来与刘羡阳领剑。 夏远翠则神色复杂,这里边涉及到一桩尘封已久的宗门内幕,哪怕陶烟波和晏础这样位高权重的正阳山老人,都只是有些私底下的猜测,谁都不会轻易提及,只知道那位女子,有位元婴境的女子鬼修,隐姓埋名,接替了添油翁一职。 白衣老猿见到她后,神色不悦,与几位老剑仙以心声道:“她的那条贱命,可不是她一人的性命,关系到祖山的大阵,她一旦魂飞魄散,就会从根子上折损大阵枢纽,那笔神仙钱的损耗不去说,宗主何必如此糟践一山气数,事后谁来弥补?” 一向城府深沉的夏远翠脸上,破天荒有些怒容,道:“袁供奉这话就说得有些伤人了。” 这位按照谱牒记载早已离世的幕后供奉,女子元婴剑修,暗中担任正阳山的添油翁。 寓意所添香油,是一线峰祖师堂的祭祖油灯,可以为一座山头续香火。 她出自满月峰,曾是夏远翠最得意嫡传之一,与那个被李抟景亲手打杀、再将尸骨曝晒在风雷园广场上的女子,是师姐妹。 她们两个都曾有机会,从有意专心练剑的师尊夏远翠手中,接任峰主一职,帮忙处理庶务,甚至有望成为山主,要知道当年正阳山诸峰当中,现任宗主竹皇,虽然练剑资质极佳,却始终不是那个资质最好的剑修。 只是她们大道坎坷,一个身死道消,一个心怀怨怼,自己选择走上条断头路,变成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因为她们,或者说整个正阳山,都遇到了那个命中相克的风雷园剑修,李抟景。 竹皇劝道:“夏师伯,袁供奉说话从来对事不对人的。” 历代添油翁,男女皆可,必须是剑修,一旦担任这个职务,就等于是个半死之人,因为不但会从祖师堂谱牒除名,一笔勾销,再随便找个由头,比如闭关失败,兵解离世。而且每次现身递剑,做所之事,往往极为凶险,次次都是搏命之举。 在夏远翠和竹皇分别跻身玉璞境之前,她变成鬼物之后,其实她才是正阳山那个杀力最大的剑修,她的存在,就是为了对付李抟景极有可能的问剑正阳山,以免李抟景一路登山,如入无人之境。正阳山自然不敢奢望她能够剑斩李抟景,有点类似元白与黄河的那种问剑,这等手段,只是群峰孱弱之时,山门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 白衣老猿冷笑不已。 它自然清楚夏远翠和竹皇打得什么算盘,两人早就嫌弃那个鬼物婆娘碍眼了,以前的正阳山,缺她不得,得由她防着那个在世时不可匹敌的李抟景,免得被李抟景单凭一己之力就拆掉整个祖师堂,再打断那些登山剑道,可如今嘛,她就成了老黄历上边的污迹,交由外人帮忙抹掉是最好,毕竟如今的正阳山,再不缺她这半个玉璞境剑仙了。 夏远翠是凭此功劳,准备舍了一个见不得光的嫡传不要,好与竹皇将来在祖师堂议事时,换取一拨剑仙胚子,至于宗主竹皇,别看先前满脸遗憾,愧疚难当,其实整个正阳山,最想她死个干净彻底的,就是这个从元婴变玉璞、从山主变宗主的竹皇。 不过白衣老猿心知肚明,却没觉得有任何不对,竹皇不如此心狠手辣,怎么当宗主?夏远翠不如此算计,如何让满月峰不断壮大,在下宗祖师堂占据最多把座椅? 那个女子鬼物的本命飞剑,名为“涸泽”,品秩极高。 一经祭出,造就出方圆数十里的无法之地。 飞剑那将天地灵气涸泽而渔的神通,只是其中之一,再加上她所擅长的独门剑术,与人问剑厮杀,走得是玉石俱焚的路数,此外她凭借飞剑,寅吃卯粮,等于一位元婴剑修,在阳寿无忧的情况下,依旧不惜化作鬼物,放弃了阳神身外身和整副皮囊,借来了半个玉璞境的境界。 而且她的魂魄,早已与正阳 山护山大阵融合,无法离山太久,否则神魂腐朽极快,所以不同于背剑峰那个植林叟,每次下山都可以晃晃悠悠,好似游历山河,只需要出手斩草除根时,速战速决即可,她不行,所以每次秘密下山,都是斩首。 为祖师堂续香火的添油翁,为正阳山剑林斩草除根的植林叟,这两位绰号名副其实的幕后供奉,一位元婴剑仙,一位九境宗师,分工明确,偶尔下山合作杀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不留半点蛛丝马迹。 竹皇突然以心声说道:“今天的意外够多了,绝对不能再出任何的意外。所以下一剑,夏师伯,陶师弟,晏掌律,有劳了。” 竹皇再补上一句,“我会通知大孤山那边,所以还会加上吴提京的那把本命飞剑。” 夏远翠点点头,其余两位财神爷和掌律祖师,虽然有些犹豫,可还是答应此事,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个刘羡阳,只会怎么死都不知道,诸峰观战众人当中,一样只当是刘羡阳被女子鬼物一剑斩杀,而不知其中玄妙。 剑修当中,竹皇,夏远翠,陶烟波,晏础,就是两玉璞,两元婴。 加上那个鬼修,平时可算半个玉璞境,搏命之后,完全可以视为一个杀力卓绝的玉璞境剑仙。 何况正阳山在剑修之外,还有护山供奉袁真页,已经是玉璞。而且背剑峰那边,还有个作为植林叟的幕后供奉,一位以秘术吊命的老鬼物,是九境武夫大宗师。 如此看来,如果诸峰跟随祖山,一同开启护山大阵,再加上那座剑顶,杀个仙人,甚至是仙人境剑修,都不是问题,绰绰有余。 但是这类大剑仙,哪怕加上南北两洲邻居,整个三洲山河,屈指可数,白裳,魏晋,姜尚真,韦滢,除此之外,还有谁? 再者,仙人境剑仙,或是飞升境大修士,如今谁敢在宝瓶洲胡来?真当中部大渎上空的那座仿白玉京,是死物? 故而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正阳山。 眷侣峰的大孤山崖畔,一位背剑的黑衣青年,瞥了眼不远处小孤山那边,有个孤苦伶仃的女子。 他眼神冷漠,收回视线后,附近有一截枯木橫出崖外,他走上去,一脚将枯木踩断后,身形轻灵,一跃腾空而起,背后长剑铿锵出鞘。 吴提京御剑而行,这位被视为正阳山千年以来练剑资质最好的年轻剑修,腰间不悬佩剑,只有剑格至剑柄这一小节。 好像曾经有过一把长剑,只是失去了剑身。 飘然御剑之时,吴提京缓缓呼吸吐纳,衣袖猎猎作响。 我辈山中剑修之属,粹然手战之道,内实精神,身如猿鸟,寄气托灵,剑气沛然若水溢江河,剑意灵犀如芙蓉出水,剑道浩瀚高远似列星旋转。 刘羡阳与那女子鬼物的问剑,声势极大,异象横生,处处是剑气残余的紊乱涟漪,又牵着一座祖山大阵的鼻子走,所以先前陈平安离开背剑峰,隐匿身形,循着一条剑道,不过稍稍小心,就拎着那把捡来的古剑,成功登上剑顶。 被山顶女修询问是谁,陈平安笑着说自己是客人之后,在一线峰祖师堂门槛外边,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那些花木坊女修,一个个看过去,然后好像自言自语道:“既然都已经被我看穿了,你是不是可以让刘材,对雪峰流彩,或者说远游陆台,暂缓与我问剑一事?以后机会多的是,你邹子算尽天事,何必急于一时,比如等我去往五彩天下?或是远游青冥天下之后?” 对雪峰,元白身边的婢女流彩,一双眼眸,熠熠生辉,然后她迅速低下头去,似乎有些破天荒的犹豫不定。 连元白都没有察觉她这个细微动作。 广场上一个琼枝峰女修,瞥了眼那位青衫剑仙,她嘴角翘起一个弧度,然后轻轻点头,好像答应了此事,下一刻,女修就恢复正常神色。 这位花木坊女修,自己其实浑然不觉。 而元白身边,那个来自皑皑洲天井福地的婢女流彩,毫无征兆地身形消散,就此离开对雪峰,甚至来不及与元白言语一字。 大骊陪都那边,仿白玉京剑光一闪,只是很快就撤回。 好像一个玉璞境剑修的阴神远游,根本不值得出剑。 来正阳山之前,陈平安曾去往中部大渎,不是靠着任何身份,就可以登上那座仿白玉京,而是凭借两个别洲修士的名字。 然后陈平安只见着了一个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无境之人。 当时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我来找出白裳,或者邹子,你按照规矩,负责出剑。不过我不敢保证一定找得出来。” 因为按照大骊那条只适用于山巅的规矩,所有别洲仙人境剑修和飞升境大修士,没有主动与大骊朝廷递交通关文牒,擅自踏足宝瓶洲版图,一经发现,就要被问剑。 但是那份关牒,只需要寄给仿白玉京,无需与大骊京城或是陪都打招呼。这其实又是一桩怪事。 那个不知身份的无境之人,点头笑道:“规矩之内,理所应当。” 正阳山茱萸峰的那个“田婉”,曾经飞剑传信给自家先生一封,“白裳一,邹子九。” 总之崔东山有十成十的把握,必然有其中一人,正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而其实当时陈平安就已经身在赶赴仿白玉京的途中。 陈平安此刻站在这处视野开阔的剑顶,转头瞥见对雪峰那边的剑光去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如果只是单纯翻阅关于正阳山的谍报,他绝对不会对元白身边那个名叫“流彩”的婢女,有太多猜想。 可一旦涉及到茱萸峰田婉,尤其是陈平安心中一直提防的某个万一,陈平安就绝对不敢掉以轻心了。 直到这一刻,那个真身并未在宝瓶洲的“邹子”远去,陈平安终于可以真正松口气,没来由想起两个佛家说法,草寇大败,贼过挽弓。 好了,这场问剑正阳山,终于再无后顾之忧。 至于什么白裳,只要敢来宝瓶洲阴险递剑,就别走了,去落魄山做客好了。 不过相信以白裳的性情,就算偷摸跨洲远游,也已经意识到仿白玉京那边的动静,注定只会悄然返乡,不过更大可能,这位野心勃勃的北方剑仙,还是只会选择袖手旁观,远远看戏。 一位花木坊女官,急匆匆快步向前,壮起胆子伸手拦在门口,小心翼翼劝阻道:“这位剑仙,剑顶祖师堂是我们头等禁地,去不得!擅自闯入,是要惹天大麻烦的。” 陈平安笑道:“不会有什么麻烦,我与你们那位搬山老祖是老朋友了,我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很大程度上,都是拜他所赐。你要是不放心,就飞剑传信竹皇,我刚好有点事情,要跟他好好聊一下,停剑阁那边人多嘴杂,不合适谈正事,就有劳姑娘传信了,我就先去挑我把椅子了,对了,我叫陈平安,来自落魄山,再就是提醒你们宗主,让他最好独自一人,来这剑顶。” 在那位女官犹豫不决之际,不曾想那位青衫背剑的男子,身形一闪而逝,就已经跨过门槛,走在了祖师堂里边,而她那条胳膊就悬在空中,她收起手,急得满脸涨红,差点泪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闹出这么大的纰漏,事后回了琼枝峰,还不得被祖师骂死啊,她一跺脚,只得转过身去,赶紧飞剑密信宗主竹皇,说有个不懂规矩的客人,自称是陈平安,来自落魄山,竟然先行闯入祖师堂了,好像已经开始挑选属于他的那把椅子落座,此人还大言不惭,说宗主最好是一人来祖师堂谈事…… 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拎剑,确实在那边挑选椅子,一直走到主位那把属于宗主竹皇的椅子,因为今天是那位搬山大圣的庆典,所以一线峰这边,专门将护山供奉那把本就极为靠前的座椅,破例放在了与竹皇并排的首位。 于是陈平安就坐在了这张椅子上,望向大门那边,手持长剑拄地,轻轻拿起放下,安安静静等着竹皇的露面待客。 那个花木坊女官,根本不敢逾越祖师堂规矩,擅自走入其中,她只能站在门口那边,然后当她瞧见祖师堂里边的场景,霎时间脸色惨白,这个看着和和气气的不速之客,到底怎么回事啊,不要命了吗? 陈平安将两排座椅一一看去,都知道各自是属于谁的位置,一线峰祖师堂,虽说以前没来过,可是完全不陌生。 满月峰夏远翠,秋令山的陶财神爷,的晏掌律,拨云峰那位曾经与郦采一起出剑的老剑仙,翩跹峰女子剑仙,琼枝峰祖师冷绮,茱萸峰田婉,李抟景转世的吴提京,被阮师傅看不上眼的雨脚峰庾檩,身边藏着小半个“剑修刘材”的对雪峰元白…… 确实是个剑仙如云的好地方。 如果只是一座正阳山,没什么。 可加上大骊朝廷,田婉,有田婉,就会有个图谋极大的白裳,有邹子,就更会有刘材。 比如只说那个刘材,在陈平安看似最意气风发之际,突然冒出一个籍籍无名的正阳山子弟,横空出世,拦在路上。 选择以剑修换剑修的代价,最终让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变成再不是剑修。 对于数座天下的复杂形势而言,这可能是一个极有意思的情况,会是一个极其意外的变数。 可是对于落魄山的年轻山主来说,却是一个根本无法想象“将来”的惨淡结局。 而这件事,邹子就像是等于早早与陈平安打过招呼,通过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那份名单,并且有意无意泄露了刘材的那两把本命飞剑。 说不定这份榜单,正是出自邹子的幕后手笔。 有朝一日,剑修问剑剑修,堂堂正正,一场捉对厮杀。 而且还事先提醒过你这位年轻隐官,并且让你陈平安提早准备多年,来应对这场对手名字、本命飞剑都明明白白告诉你的问剑。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只是暂时没了燃眉之急,可这场只会是邹子来决定时间地点的问剑,是注定避不开,逃不掉的。 其实陈平安不管怎么打破脑袋去想个为什么,都始终想不明白邹子为何要如此针对自己。 无所谓了。 人生路上,哪怕不知道许多的为什么,不也还是该如何就如何。 来了。 正阳山,宗主竹皇。 果然只是单独一人。 陈平安笑着没有起身。 竹皇以剑气隔绝出一方小天地,站在门口那边,他第一时间就瞥见了对方手中那把背剑峰古剑,这位玉璞境剑仙的山主眯起眼,与那位年轻山主沉声问道:“陈平安,想要做什么?” 那人依旧在以剑鞘底端,轻轻敲击地面,微笑道:“讨杯茶喝,再谈正事?” 竹皇攥住袖中一枚世代相传的白玉符箓,冷笑道:“哦?你配吗?” 下一刻,一线峰剑顶所有剑气,瞬间聚拢,凝为一个云遮雾绕的高大身形,就站在宗主竹皇身边。 那一袭青衫依旧老神在在,无奈笑道:“这还没谈,就谈崩了?” 竹皇只见那人张开手,手中那把正阳山开山祖师的佩剑,拄地静止,然后那个家伙抬起手,抖了抖袖子,从中滚落出一颗头颅,脚尖再一拨,将那位植林叟的脑袋,踹向大门口,撞在门槛上,“竹皇,你就不想想,为何我能在你们地盘上,都宰掉了个九境武夫,结果还得跑来一线峰,主动打招呼,你才知道此事?” 竹皇神色阴晴不定。 他身边那位仙人境,其实随时都可以朝那个年轻人出剑。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朝向竹皇那把座椅,笑呵呵道:“你来都来了,我又能逃到哪里去,不如坐下聊?” 竹皇没有挪步,只是问道:“那个刘羡阳,是否已经玉璞境?” 陈平安懒得聊这个,你他娘的不会自己猜去啊,只是随手将门口那颗头颅打碎,然后准备起身,笑道:“给你机会好好聊,偏不好好聊是吧?那等会儿就连刘羡阳和我在内,所有前来一线峰观礼的贵客们,就在祖师堂遗址上边,大家一起晒太阳好了。” 竹皇笑了起来,一步跨过门槛,身后那位仙人却留在祖师堂之外,边走边说道:“陈山主,记得小心说话,聊岔了,沾亲带故,可是会死很多人的。” 陈平安微笑道:“已经被你吓了个半死。” 竹皇刚走到一半,他就瞬间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与背后门口那位仙人,各自出剑,强行破开一座极其诡异的剑阵。 但是下一刻,好像那个陈平安只是抖搂一手剑术,就再无多余动作。 不过在再无半点剑气交错的一线峰剑顶,出现了一幅好似山水画卷的绝美风景。 就像一座山头,花开次第,然后有那数百道传信飞剑,拖曳出一条条剑光流萤,向四面八方分散开去,剑光风驰电掣,去往诸峰山头,最终悬停在一位位观礼客人身边。 与此同时,陈平安已经双手握住那把背剑峰古剑的首尾两端,笑道:“别着急打架啊,这可是你们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最重要的一件传承信物,一个不小心被我拧断了,到时候怪谁?” 竹皇没有收起那把本命飞剑,但是那个说话做事都好像脑子有病的年轻山主,又做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竟是直接将那把长剑抛还给了竹皇,然后再次伸手笑道:“坐。” 竹皇甚至没有接住那把祖师遗物的镇山之宝,只是让门口那位仙人代劳了。 当他落座时,心情古怪至极,在自家祖师堂,谁是主人,谁是客人? 然后那个家伙的开口第一句话,就让竹皇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笑话。 “竹皇,不如你先将袁真页从你家山水谱牒上除名?然后我再辛苦一点,亲手帮你清理门户好了,你觉得可不可行?” 竹皇心中震怒不已,以至于猛然站起身,咬牙切齿道:“陈平安,你觉得呢?!” 只见那人气定神闲,笑着点头道:“我觉得可行。” ———— 一线峰台阶上,刘羡阳刚刚收起一轮明月在袖中,晃了晃袖子,满载而归,不虚此行,回头好送给余姑娘,蚊子腿也是肉嘛。 而在那处玄之又玄的古战场,女子鬼物问道:“你在明处,还有个落魄山的陈平安,躲在暗处,对不对?” 刘羡阳笑着不说话。我跟你又不熟,没必要掏心掏肺。 她蓦然脸庞扭曲,布满狰狞神色,却是怒其不争的眼神,怒道:“你们如此潦草问剑,意义何在?!” 刘羡阳被她问得有些懵。 就像一个恶贯满盈的凶寇,临死之前,突然问那行侠仗义的大侠,打死我就够了吗? 就算不够,我也不能打死你两次啊。 司徒文英好像疯了一般,开始说疯话,“除了我,你们此次问剑,还能杀掉谁?竹皇,夏远翠,陶烟波,晏础,这些个老王八蛋,最后到底有几人会被打断大道根本?正阳山当真会伤筋动骨吗?难道你们就不知道,正阳山这帮老不死的,最擅长之事,就是隐忍不发,就是这么一年一年,熬死了风雷园李抟景,熬出了一个宗字头,如今连下宗都快有了!” 只是她很快颓然。 事实上,两个年轻剑修,好像都还没到五十岁,能够如此问剑正阳山,已经很不容易了,堪称壮举。 虽有遗憾,大快人心。 上梁不正下梁歪,祖师,传道人,亲传,再传,正阳山只会永远是正阳山。 道貌岸然,知道内幕的外人,就只是知道了。至多是像那风雪庙大鲵沟秦老祖那般,言语恶心正阳山几句。 可惜世间再无李抟景。 这个既有剑修肝肠如雪、但是藏污纳垢更多的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永远都是阴谋诡计占据主位,就像这些“剑术”,才是真正却无形的祖师堂头把交椅。 而且拨云峰、翩跹峰这样门风极正的山头,以前祖师堂议事,哪次不是一个个先行离场?随着正阳山的蒸蒸日上,注定只会越来越沦为傀儡角色,这些真正的纯粹剑修,他们每一次问心无愧的出剑,都藏着祖师堂极其功利的谋划,所有剑修不惜命的递剑,一场场在山外,看似慷慨激昂的舍生忘死,其实都是祖师堂里边的买卖和算计。最后得利最多的,反而是那些不用出剑的剑修。 所有曾经上山之时,都还朝气勃勃的少年少女,可能最终都会变成下一个陶烟波,晏础,冷绮,倪月蓉。 刘羡阳神色尴尬。 主要是这位前辈女修,好像比他这个寻仇的外人,更像是正阳山的生死大敌,他有些不适应。 司徒文英开始身形消散,魂魄飘摇,化作缕缕青烟,但是她浑然不觉,或者说全然不在意,只是说道:““就算你们今天真的拆了一线峰祖师堂,其实你们还是没有成功,甚至会帮倒忙。曾经李抟景,一人力压正阳山三百来年,其实反过来说,正是这个李抟景,就像一块最好的磨剑石,造就出了今天正阳山的宗门底蕴,让群峰剑修,同仇敌忾。你们不知道这些,所以你们只是看着出剑凌厉,是剑仙风采,又很不是剑仙。” 司徒文英惨然一笑,“因为你们的问剑,只会与李抟景是一样的结果。你和那个陈平安,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刘羡阳老老实实摇头,“我从不想这些。毕竟我的仇家,只有那个差点一拳打死我的老畜生。我这次登山,就是来砍他的。至于正阳山诸峰风气如何,我可管不着。上梁不正下梁歪,偷鸡摸狗,男盗女娼,是你们自家事,我又不是你们家的老祖宗,犯不着忧心家风门风。” 不过刘羡阳有句话没说出口。 不过你放心,有人肯定会想,那家伙都好心好意帮你们重新编纂祖谱了。 她心死如灰,放声大笑道:“正阳山该死之人,我肯定是其中之一,但是没有听到更多长剑断折声,我实在心有不甘!” 司徒文英这辈子最伤心处,不是李抟景喜欢师姐,不喜欢更早相逢的自己,而是竹皇当年居心叵测,私底下故意告诉刚刚跻身元婴境的她,那个李抟景,其实最早喜欢之人,是你,但是你的师姐,是夏师伯心中钦定的峰主人选,更有可能,她将来还会入主祖师堂,李抟景是权衡利弊之后,才改变了心意。 等到后来司徒文英察觉到不对,沦为鬼物之后,找到当时已经顺利当上山主的竹皇,结果后者笑着与她说了句,你痴情于李抟景,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之人,是怎样一个人,你也配让那个李抟景喜欢,竟然还有脸来找我兴师问罪? 司徒文英笑了笑。 好像她这一生,总是这般不称心,所留恋之人事,都与美好无关。 忽然春天,蓦然夏天,突然秋天,已然冬天。 然后就再无来年的春暖花开了。 也曾少女情动,怕被郎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她在这一刻,泪流满面,但是终于了无牵挂,就又有些可有可无的开心,细细碎碎,拼凑不起来,可到底是一份久违的轻松。 刘羡阳本想问她,要不要干脆换个地方修行,剑哪里练不得,树挪死人挪活。 只是再一想,刘羡阳就将这些话咽回肚子,她之前也没说错,她是个该死之人。再者她还是个一心想死之人。 回头来看,她此次离开山头,对于这场问剑,司徒文英一开始就更希望是她死。 果不其然,司徒文英说道:“很高兴你是一位玉璞境剑仙,不然你被我打死,世间就又多枉死一人,我还得返回小孤山,继续当那添油翁。” 另外那个刘羡阳察觉到了剑顶的异样,笑了起来,于是这个刘羡阳突然与那鬼物说道:“司徒文英,你信不信我那个朋友,可以帮你们正阳山一分为二,有朝一日,清浊分明?剑修是纯粹剑修,王八蛋就是与王八蛋凑一堆?而且这群王八蛋,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会一天比一天难熬!” 司徒文英摇摇头,“想要相信,不敢相信。外边那个世道,我就不多看一眼了,就当是相信你们做到了。” 她转过身,与刘羡阳抱拳而笑,她此生的最后遗言,好像依旧是一位正阳山纯粹剑修该说之话。 “刘羡阳,帮我捎句话给你那朋友,希望你们两个年轻剑仙,始终愿意礼敬拨云峰、翩跹峰这些正阳山纯粹剑修,再顺便干死那帮每次都是最后离开祖师堂的老王八蛋!” 刘羡阳抱拳,像是开玩笑,又不像在说玩笑话,“那我与陈平安说一声,那小子一向听我的。这家伙,打小就闷葫芦,阴得很,你们正阳山那帮老狐狸,只是活得久,其实狐狸不过他。” 他娘的幸好老子没拉着陈平安,一人出剑,一人出拳,从山脚一路打到山顶,活活打死那头老畜生肯定没问题,不过多半就没机会跟司徒文英吹这牛了。 司徒文英不再言语,只是安安静静,看着那个年轻剑仙的眼睛。 好像这样的清澈眼神,正阳山真的不多。 一线峰台阶上,刘羡阳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而那个悬停空中的司徒文英,逐渐烟消云散。 所负剑运,自身灵气,全部法宝,众多本命物,一点不带走,她就这么全部归还正阳山。 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问剑,一位有那几分玉璞境气象的女子剑仙,原本还稍稍占据上风,剑术道法皆极其出彩,结果莫名其妙就身死道消了? 刘羡阳站起身,然后继续登高,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破口大骂道:“来个该死一直没死的的玉璞境,跟我好好问剑一场行不行,求你们这帮龟孙了!” 对雪峰高楼廊道中,中岳山君晋青大为讶异,方才身边那个年轻女子,莫名其妙化作一道剑光远游,去势之快,简直匪夷所思,只得问那元白,“怎么回事?你身边这个婢女,如果没看错,最少得是玉璞境,还是位剑仙?你都不知道?” 元白比晋青更是茫然,摇摇头,无奈道:“毫不知情。” 然后他笑了起来,“无所谓了,如此也好,以后她再去找那主人,就容易了。” 晋青气笑道:“好个元大剑仙,真不是一般心宽啊。” 元白趴在栏杆上,神色有些疲惫,又有些释然,心境轻松几分,“再不心宽的话,都要被一口气活活憋死。” 在那之后,元白和山君一起抬头,看到了“剑顶花开一幕”,之后就有其中一把传信飞剑,悬停在廊道中。 元白发现自己今天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晋青神色玩味,竟是直接接住那把传信飞剑,却也不看密信内容,直接将其捏碎,笑道:“元白,她都走了,还愿意留在这里吗?听我的,你去真境宗吧,咱俩离着近,再与真境宗联手,更能看顾旧山河,你要是继续留在正阳山上,反正我是绝对不会主动帮你拣选剑仙胚子的。” 花开各处的有些飞剑,是有的放矢,通知某些观礼之人可以离开了。 有些飞剑,就只是障眼法了,谁接,打开密信内容,谁就一头雾水。 更有一些飞剑,除了让正阳山诸峰的某些剑仙,除了不明就里,还会是裤裆糊黄泥巴,谁接谁后悔,将来恨不得剁手。 元白苦笑道:“如此儿戏吗?我毕竟是一线峰谱牒上边的记名供奉,想要脱离正阳山,哪有这么简单,竹皇那些老狐狸,不会答应的。” 晋青扯了扯嘴角,“你觉得我是那种意气用事的?没点把握,会让你如此冒冒失失下山?最后与你说一句,除了玉圭宗,韦滢,真境宗,刘老成,还有人答应一事,会让那旧朱荧王朝版图上的剑修,绝不在一处乌烟瘴气之地练剑。元白!再婆婆妈妈,你就留下,以后悔青了肠子,别来找我诉苦,我只当宝瓶洲再无剑修元白!” 元白欲言又止。 晋青斜瞥一眼剑顶,冷笑不已,然后转过头,拍了拍元白的 肩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元白不该在此粪坑里讨生活。” 元白点点头,晋青伸手召来那条引人注目的渡船,带着元白乘坐渡船,稍后会路过一线峰附近。 晋青站在船头,先瞥了眼帝王将相一股脑儿的翩跹峰,再望向山水神灵扎堆的拨云、水龙两峰。 满月峰那边的崖畔凉亭,一把传信飞剑悬停,如飞雀停留枝头。 韦谅笑道:“别接。” 姜笙却接了飞剑,打开密信一看,哑然失笑,空白一片,没有内容。然后她转头歉意而笑。 韦谅揉了揉额头,无奈笑道:“没事,反正手欠的,不止你一个。” 不远处的苻南华和姜韫那边,也各自收到了一封密信,姜韫倒是毫不犹豫打开密信,会心一笑,信上说,蜂尾渡感谢指路。 然后姜韫就与韦谅和姜笙招呼一声,说是走了。 姜笙疑惑道:“不观礼啦?按照正阳山定下的时辰,可是马上就要开始了。” 姜韫摇摇头,御风离去,就此离开正阳山。 苻南华打开信后,满脸阴霾,最终冷哼一声,信上的措辞,让苻南华心惊胆战。 你苻南华和老龙城欠我两条命,如果愿意今天先还上一条,你就留下,以后原本属于你的城主之位,刚好可以让贤给你大哥或是二姐。 韦谅以心声笑道:“南华,你可以先行离去,真的,别逞强。再就是以后离着这个写信之人,远一点,越远越好,你们双方最好从此就别打照面了。” 苻南华愣了愣,最终还是小心起见,与韦谅抱拳告辞离去,至于那位山上道侣,家中妻子,他下山时没打招呼,她也毫不挽留,甚至问一句都没有。 飞剑处处悬停。 有正阳山诸峰剑修,看也不看,当场打碎传信飞剑。 但是更多人,尤其是前来观礼道贺的山上贵客,大多觉得有意思,有些是误以为是什么正阳山折腾出来的新奇花样,有些是纯粹看个热闹。其中又有诸峰剑仙,尤其是多位在正阳山祖师堂有座椅的,打碎了飞剑,竟然又有飞剑登门,一次两次过后,就又有人犹豫过后,还是打开了密信观看内容,其中就有拨云峰,翩跹峰和琼枝峰在内的峰主剑仙们…… 拨云峰老剑仙,看完密信后,一巴掌将那飞剑打烂,气呼呼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小把戏?!竟然有人在祖师堂那边如此造次?!” 密信之上,倒不是什么难听言语,而只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说是预祝拨云峰剑修,在异乡出剑顺遂。 翩跹峰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倒是那座琼枝峰,女子祖师冷绮看完内容极多的那封密信之后,哪怕故作镇定神色,实则她内心早已惊涛骇浪,肝胆欲裂,一时间竟是都不敢去往祖师堂一探究竟。 北俱芦洲,一位看押货物走在大漠黄沙里的老镖师,拿起水囊,喝了口水,笑了笑,那就再等等好了,给你两三百年的练剑光阴就是。 这个年轻隐官,脑子是真不坏。 他叹了口气,也是个难得的好人。 没来由想起当年在小镇,那个经常远远站着徘徊不去的馋嘴孩子。 等到卖糖葫芦的摊贩开口道破,孩子便再没有出现在汉子的视野中。 什么是人性? 是每次拿了一小袋米独自回家,道谢之后,在自己心中还有一声声不惹人烦的道谢。 是少年在得知隔壁邻居同龄人就要离乡时,哪怕对方当时嘴上还说着刺耳的难听话,依旧会由衷说一句质朴言语,路上小心。 是朋友刘羡阳躺在病榻上,生死未卜,与药铺杨掌柜求了又求,还是无用,依旧鞠躬,才出门去。 这些都是极其美好的事情。 邹子并不否认,甚至极为认可。 真正的人性,其实就是任何人身上都会有的一种局面,是人之神性与人之兽性的一场拔河,长久以往,是谓修行,山上山下皆是如此。 但是没办法,在他看来,这个世道,天地广袤,容得下很多位各显风流的十四境修士。 唯独容不下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十五境剑修,而这件事情,与善恶无关。 此事,不是什么天数使然,不是什么命中注定,是有人不断自求而来的某种偶然的必然,最少就目前看来,在几个人选当中,这个成功返乡的年轻隐官,越来越走近那个最大的“一”。将来可能会暂时放缓脚步,或是绕路,会停步,可最终去向, 所以邹子原本确实打算在今天,让人与陈平安问剑一场。 正阳山会在最目中无人的一刻,就像被陈平安和刘羡阳,联手将其从一洲山巅打落在尘土。 陈平安只要稍微后知后觉,亦是同样的下场。 可既然陈平安察觉到此事,按照他一贯谋而后动的行事风格,肯定就有了诸多谋划,比如那个“田婉”,还有姜尚真,甚至有可能还有刘景龙会捻出几张三山符,再通过那把本命飞剑,联手陈平安的笼中雀,大骊朝廷留在大渎,专门针对山巅大修士的一座仿白玉京……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下。 正阳山,陈平安,剑修刘材,邹子。 除了一座正阳山,所有局中人,其实都是互为诱饵的玄妙处境,只看谁算计更远,筹划更全。 陈平安才是正阳山那场庆典,最大的观礼之人,而且等他落座一线峰祖师堂,就会反客为主。 刘羡阳今天来拆祖师堂,陈平安就负责“兵解”正阳山,从上到下,由内到外。 所以刘羡阳只管独自登高,潇洒问剑,因为有个陈平安,负责与正阳山问剑在人心。 一线峰祖师堂内,依旧只有两人落座,很凑巧,刚好是山主与山主,宗主与宗主,玉璞境对玉璞境。 那一袭青衫喝着茶水,没来由笑着说了句:“崩了崩了。” 竹皇微微皱眉,这厮还要装神弄鬼? 不过没事,登山之人刘羡阳,很快就会接不住下一剑了。 到时候再看看,你陈平安有无喝茶的闲情逸致。 ———— 正阳山地界边缘的一处小国州城,靠着仙家术法的镜花水月,当地百姓,以及各路不入流的谱牒仙师、山泽野修,都能够在这边,凭借正阳山拨云峰的一件镇山之宝,拨云镜,远观庆典。 像沅州治所这样的地方,还有三处,东南西北各一地,刚好围绕正阳山。 南北两国都抽调出了数支精锐边军,协同正阳山修士,负责当地治安。不过说到底,就只是做做样子,不光光是正阳山剑修如云和宗门地位的如日中天,更根本的原因,是宝瓶洲一洲修士,都早已习惯了大骊铁骑当年设置的那条严苛律例,稍稍犯禁,从无漏网之鱼,谱牒仙师不但自己遭罪,还要殃及祖师堂,山泽野修被追捕拘禁,甚至是当场斩杀,如今哪怕一些大骊条例已经逐渐解禁,惯性使然,还是显得格外安分守己。 只说一事,各地剑修,不论出自哪座山头,在一洲版图之内,多年以来,几乎再无一人,会在市井大街之中横冲直撞、肆意御剑了。 剑修尚且如此,更何谈其他修士。 只是今天这场庆典,还没开始,就让人看得目不暇接,反正也没几个看得出缘由和深浅,反正就是瞧着精彩。 只不过有正阳山剑修在城内巡游,倒是也没谁敢喝彩,毕竟那个问剑的外乡人,赢了一场又一场,那些个正阳山的神仙老爷,脸色难看极了。 董谷,徐小桥,谢灵,三位龙泉剑宗的宗主嫡传,这会儿就在一处酒楼看着那镜花水月。 董谷神色凝重,“师父的意思,是不管刘师弟今天怎么闹,哪怕问剑输了,我们最后都要带走刘师弟,问剑之内,只要是捉对厮杀,生死胜负,不用多管,刘师弟死在山上,都不管他。但是问剑之外,绝不能让正阳山修士仗着人多势众,强行留下刘师弟。” 简单来说,就是刘羡阳问他的剑,问剑结束后,龙泉剑宗就要接走刘羡阳,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总之正阳山休想留下刘羡阳。 董谷分别递给徐小桥和谢灵一张来历不明的剑符,能够缩地山河,在转瞬之间,去往一线峰山脚。 说到这里,董谷望向两个师妹师弟,说道:“我们差不多可以赶过去了。” 徐小桥默默点头。 谢灵微笑道:“他们敢留下刘师弟,就得加上我问剑一场了。” 只要相处久了,好像没有人会不喜欢刘羡阳。这个家伙,与世无争,不计虚名,开得起玩笑,见到谁都乐呵呵笑嘻嘻。 心高气傲如谢灵,也一样由衷认可自己与刘羡阳的师兄弟名分,甚至内心深处,谢灵觉得刘羡阳担任大师兄,或是以后接掌宗主位置,都无妨,就是懒了点,远远不如师兄董谷那么做事勤勉。至于谢灵自己,安心修道就是了。 正阳山北方,一处小县城,此处都没有正阳山设置的镜花水月。 不过一行山上修士,故意不靠近正阳山,只是在此喝酒,刚刚碰到了个小热闹,一拨愣头青外乡人,不算什么过江龙,就敢跟地头蛇抢地盘,结果就给人包了饺子,几十号孔武有力的江湖中人,团团围住了酒铺,然后走出一个白衣飘飘的中年文士,手持折扇,无视双方剑拔弩张的氛围,毕竟实力悬殊,一帮小崽子早就自己心虚了,白衣文士笑着用合拢折扇轻轻拨开一个外乡佬的短斧,独自落座,结果就被一个看不清形势的憨傻少年拿柴刀架在脖子上,白衣文士依旧满脸笑意,问桌对面那个唯一坐着的高大青年,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后者点头,白衣文士就提起折扇,头也不转,敲了敲肩膀上那把柴刀,与那高大青年笑问一句,既然知道了,然后呢? 说完这句话,文士就突然端起酒碗,狠狠泼了对方一脸酒水。 不等高大青年忍气吞声,低头认错,那个手持柴刀的少年,直接一刀就砍得那个白衣文士耷拉脑袋了。 对峙双方,面面相觑。 坐在角落的那桌山上修士,其中有一位姿容极美的女子,她大概是没是想到这么个结果,忍不住笑出声,只是立即收敛笑意。 在座四人。 来自真武山。 马苦玄,按辈分他得喊一声师叔的余时务,马苦玄的开山大弟子,既是兵家修士又是纯粹武夫的一个少年,名为忘祖,以及婢女数典。 马苦玄一脚踩在长凳上,满脸笑意,就对那拨地头蛇施展了定身术,然后与那拨年纪不大的愣头青们笑道:“发什么呆,杀了人,还不赶紧跑路?” 少年们轰然逃散。 马苦玄看着那个一边跑路、一边还不忘拿起手中柴刀往别人身上擦拭血迹的少年,以心声笑道:“如果你大哥回头骂你闯祸,你又气不过,然后还有胆子回来这边,我就收你当徒弟,以后跟我上山当神仙。” 马苦玄望向正阳山方向,捻起一颗盐水花生丢入嘴中,“最大问题,还是那个曹巡狩的态度,礼部侍郎那棵墙头草,肯定还是要看此人的眼色行事,如果曹枰选择偏向正阳山,就好玩了。忘祖,你那个以后问拳之人,现在就在正阳山那边。不过你不一定需要问拳。” 马苦玄喝了口酒,瞥了眼余时务。 余时务笑着与那木讷少年解释道:“此次登山问剑,不出意外的话,陈平安一开始是注定不会出手的。而刘羡阳凭借境界和那把本命飞剑的古怪神通,他走到剑顶,没有问题,大不了就在那边被几个正阳山祖师剑仙们围殴一场,但是想要拆掉那座祖师堂,得靠那个没有陪刘羡阳一起问剑的陈平安。因为真正的问剑,往往不用与谁出剑,拆解人心,其实才是最上乘的剑术。” 马苦玄呵呵笑道:“正阳山剑仙们,吓死个人。” 余时务神色微变,叹了口气,摊开手心,一手掐诀,最后收起双手,一手持碗,一手捻起一粒花生米,轻轻嚼着,以心声说道:“我们可以走了。” 马苦玄脸色阴沉,“余时务!来之前,你是怎么说的,这是我唯一一个捡漏的机会!结果你让我就这么走了?” 余时务点点头,“是的,可以走了。” 马苦玄死死盯着那个神色平静的家伙,片刻之后,问道:“真是唯一机会?这次错过就无?” 余时务还是点头,“最少在我看来,好像是这样的。” 马苦玄这个以跋扈狂妄名动数洲的家伙,难得流露出一抹疲惫神色。 他这次下山,就是奔着跟陈平安换命而来。因为按照余时务先前的说法,陈平安极有可能会失去剑修身份。不曾想临了临了,竟然说要走。只是马苦玄很快就眼神凌厉起来,笑着喝完碗中酒水,事出有因,未必结果。也好,天底下就该没什么既定之事。马苦玄本就不是一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重新变得懒散随意起来,“等那个柴刀少年回来,我就终于有个不那么废物的嫡传弟子了。” 正阳山南方一处深山老林的僻静山头。 两个女子站在山巅。 一个是没有当真返回落魄山的宁姚,一个是从落魄山悄悄赶来的赊月。 昨天明月夜中,圆脸姑娘随便几眼,就看到了那个独自坐在山顶的宁姚,赊月犹豫了半天,还是打算见她一面。朋友的朋友的道侣,就是自己的朋友嘛。 剑气长城的宁姚唉,赊月其实早就仰慕得很呢。 只是当她从月色中现身的一瞬间,就后悔了。 因为当时宁姚睁开眼睛,她背后剑匣,哪怕都没有长剑出鞘,光是那份若有若无的剑意,就让赊月只觉得自己现身就死。 不过宁姚很快就收敛剑气,笑着起身道:“抱歉,忘了是你。” 赊月立即现身,有点高兴,宁姚是说忘了,说明之前宁姚是听说过自己的嘛。 不过之后两人坐在那边,也没什么话可聊,就是各自发呆。 一个想着刘羡阳的笋干老鸭煲好吃极了,可不能吃不着了,毕竟那位正阳山的搬山老祖,听刘羡阳说好像又破境了,那就是一位不容小觑的飞升境啊。 宁姚其实也没怎么用心温养剑意,想着先前跟那个家伙的一场对话。 “你说陆芝是不是其实喜欢阿良?” “没有的事。” 她有点不相信。 他解释道:“如果陆芝喜欢阿良,阿良就不会那么说她了,只会逃得远远的。” 她点点头,听上去真是那么回事。 她转过头。好像在说,你真懂啊。 当时那人无可奈何,又开始装傻。 这会儿赊月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个话题,轻声说道:“早前在河边铺子那边,刘羡阳好几次练剑,都比较凶险,都需要我帮着护道,醒过来的时候,刘羡阳满脸血污,受伤不轻,所以他这个玉璞境,其实来得挺不容易的。” 宁姚说道:“因为刘羡阳觉得自己需要照顾陈平安。” 赊月将信将疑,小心翼翼瞥了眼宁姚,小声说道:“隐官大人,哪里需要别人照顾。” 宁姚笑道:“天底下其实也就刘羡阳会这么认为,陈平安也会这么觉得,反正他们俩,觉得这是很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用讲什么道理。你是很晚才到的小镇,所以不知道这个。” 赊月哦了一声,你是宁姚,所以你说啥就是啥。 宁姚突然转头,打趣道:“以后是不是得喊你嫂子了?” 赊月笑容尴尬,憋了半天,反问道:“那我喊你弟妹?” 宁姚无言以对。 圆脸姑娘顿时觉得自己真是聪明得一塌糊涂。 宁姚站起身,转头遥遥看向一线峰附近的问剑迹象,问道:“赊月,你就不担心刘羡阳的安危?” 赊月还是坐着,摇头道:“不担心啊,他说了,打不过就跑,谁追他谁吃屁。” 宁姚微笑道:“你多少还是有几分担心的。” 赊月愣了愣,然后看到那位已经飞升境的女子,朝北边轻轻撇了撇头。 赊月立即懂了,原来是你担心那个心黑手狠的年轻隐官啊。 于是她们就一起御风北去,宁姚说只需要在白鹭渡那边落脚。 赊月使劲点头,善解人意道:“男人嘛,都是要面子的,不太愿意女人掺和这些。” 宁姚没来由说道:“有些人是不要脸的。” 赊月小声道:“你骂陈平安就行了,骂刘羡阳做啥嘛。” 宁姚没好气道:“没骂刘羡阳。” 赊月哈哈哈干笑几声。转头偷偷看了眼宁姚,这会儿的身边女子,很娘们呢。 后山一条靠近祖山却没有靠岸的渡船,没有收到来自剑顶的传信飞剑。 但是曹峻却按约打开了一封密信,信上内容,让曹峻嘿嘿而笑,极好。 “师兄让我捎话,你愿意去剑气长城就去。下船之前,朝琼枝峰随便丢几剑,意思意思。” 曹峻觉得必须得还礼,所以独自离开渡船,什么巡狩使,按辈分小了去,不必要打招呼,只是与刘洵美说了句,以后再见,要么是在山下江湖,要么是在剑气长城以南的战场了。 曹峻离开渡船后,去了那琼枝峰那边,自报名号,“大爷我姓曹名峻,祖籍是那槐黄县泥瓶巷,与刘羡阳是同乡!” 然后就是对着琼枝峰接连三剑。 又是个元婴剑仙? 问剑完毕,打完收工,曹峻就此御剑远游,直接跨海远游剑气长城遗址。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琼枝峰上,观礼客人个个朝那自称曹峻的家伙骂娘不已,山上女修们更是战战兢兢。 但是最忧心之人,还是那个冷绮,因为这位琼枝峰女子剑仙收到的那封密信上,内容极多。 琼枝峰谁谁,在某某地方某某年月,做了什么勾当,事无巨细,精准异常。 除此之外,信上还有一句,我要是北俱芦洲的那个姜尚真,都能帮你们琼枝峰写七八本艳情。 而密信上边的最后几句话,尤其刺眼,你不是看不起过云楼倪月蓉,你只是羡慕她的容貌年轻。你年轻时候,就有本事爬得上满月峰夏远翠的床,如今境界高了,反而爬不上,是不是很憋屈?琼枝峰一脉女修,在三百年内,就有一十六人被你亲手送给山上仙师和山下权贵,琼枝峰难道是一处青楼,你冷绮难道是个老鸨?那你怎么不好歹拿到点钱? 一艘中岳山君的渡船路过满月峰时,元白与晋青就站在船头,那位女子鬼物的下场,元白看到了,他叹了口气,道:“看在山君的面子上,才没让我去接剑。” 晋青嗤笑道:“可惜老子这次出门,就没带面子,给不了谁。” 晋青不但带着元白离开,先前还暗中传信中部几个大骊藩属,或是旧朱荧王朝藩属的君主,提醒他们小心被殃及池鱼,真要看戏,就跑远点。 元白朗声道:“对雪峰元白即刻起,再不是正阳山剑修!” 大隋太子高煊,既没有收到来自剑顶的密信,他事先也不知道会有这场问剑,却与山君晋青一样,乘坐渡船离开了翩跹峰。 而且那位林鹿书院的副山长,突然现身,笑着说顺路,捎他一程。 田湖君在内的三位刘志茂嫡传,一样同时离开了所在山头,只不过走得相对没那么明目张胆。 南岳储君采芝山的山神,收到了一封飞剑传信,说是下山后,帮忙将此物转交给范山君。 是一枚玉牌,篆刻有“峻青雨相”四字。 信的末尾,让这位高居储君之山的山神,不用着急答应此事,只是为何会来,不妨先想想这个问题。 刘老成笑问道:“老帮主,如何,热不热闹?” 高冕爽朗大笑,起身道:“那就跑远点,咱哥俩继续看热闹。” 韦谅起身御风离去。反正我没什么名气,这次就是跟着云林姜氏蹭吃蹭喝来了,既然已经大致看清楚了那份手段,可以下山,反正这场观礼,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至于李芙蕖,本就是上次落魄山跻身宗字头仙家,五位记名客卿之一,其余四个,是南婆娑洲龙象剑宗供奉,酡颜夫人。北俱芦洲符箓修士,桓云。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北俱芦洲金乌宫元婴剑修,柳质清。何况在这之外,还有两位不记名客卿,更让李芙蕖动容,指玄峰袁灵殿!风雪庙大剑仙魏晋! 所以李芙蕖一样没有得到飞剑传信,就直接化虹离去,毫不遮掩自己的远游身形。 神诰宗祁真与嫡传笑问道,怎么讲。高剑符神色释然,笑道,回山修行。弟子实在懒得多看一眼隐官的运筹帷幄,糟心。 祁真笑着点头,这也算修行。 男女情伤时,心中的怒火会将所有美好的记忆,一把大火,烧成灰烬,但是此后所有嫉妒的火苗,都会死灰复燃。 如果能够将一切看开,才是真正解开情字死结的第一步。 高剑符最后问道:“师父,是悄无声息离开,还是?” 祁真笑道:“回头好与真武山和风雪庙几个故友,赚几杯酒喝。” 说到底,祁真是更希望自己的神诰宗,未来能够与龙泉剑宗和落魄山这样的宗字头打交道。 偌大一座桐叶洲顷刻间的山河覆灭,反而是宝瓶洲死死挡住了蛮荒天下的推进步伐,这让祁真实实在在明白一个道理,其实就两个字,人心。 清风城许氏那边,许浑看完了一封密信,然后这位上五境修士,攥紧密信,瞬间捏碎,脸色铁青,死死盯着那个妻子。脑子不用,等着生锈! 刘羡阳说了,当年本就愿意主动卖出一件祖传瘊子甲,给谁不是给,虽说还是强买强卖,但是没关系,你们后来毕竟主动归还了一座狐国,这笔债,就当两清了。记得替我与许夫人道一声谢。她的那个师兄柴伯符,当年牵线搭桥,劳心劳力,帮忙将这笔买卖,做成了,换了一份大道前程,家贼难防,不可不察。 信的末尾,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山主,直言不讳告诉许浑,如果愿意留下帮助正阳山这个姻亲,那是最好,刘羡阳和他就在祖师堂那边等着清风城许氏。 巡狩使曹枰所在的那条渡船,在曹峻离去后,犹有一位自己赶来这边的剑仙,留在船上。 风雪庙魏晋,跟曹枰,关翳然,刘洵美,此刻在一间屋内。 关翳然在魏晋来屋子落座之前,已经跟刘洵美,故意撇下那位礼部侍郎,一起单独与巡狩使大人说了一笔买卖,或者说是关翳然递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封信,真正的密信。 曹枰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让刘洵美去请了魏晋过来,问了一个问题,“那个年轻山主,说话可信吗?” 魏晋点头道:“下了酒桌,就都可信。” 曹枰笑了笑,“明白了。洵美,你去与侍郎大人知会一声,就说我有事先走了,让他留下继续观礼便是。” 正阳山诸峰之间,不断有修士御风离去,不断有渡船远去。 一线峰祖师堂内,陈平安依旧喝着茶,在得知一个消息之后,宗主竹皇也开始喝茶,因为不管山外任何的意外,好像加在一起,都不如这个消息来得让竹皇感到意外。 所以竹皇认认真真开始考虑对方的那个说法,正阳山主动剔除袁真页的谱牒名字,再让此人打死曾经的护山供奉。 当真需要如此?难道就没有半点回旋余地了?还是说杀心一起,干脆剑走偏锋,不管不顾宰掉这个手段阴险、恶心人至极的年轻人? 陈平安突然放下茶杯,起身走向大门口那边,笑道:“我得去迎接一下搬山老祖。”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一章 落魄山观礼正阳山 (抱歉,更新有点晚了。ps:剑来实体书的8-14册上市了。) 刘羡阳见暂时没有剑修过来拦路,登高之时,转头看了眼一线峰和满月峰之间,犹有片片白云悠悠掠过,只是从今往后,世间就再无一位女子御剑乘云,一身漆黑如墨的夜行衣,背靠青翠欲滴的满山草木。这样的问剑,实在无法让刘羡阳觉得有半点意思。 刘羡阳今天接连三场登山问剑,琼枝峰,雨脚峰,满月峰,各有一位剑修前来领剑。 最终柳玉败退撤回,贵为雨脚峰峰主的庾檩,还躺在地上睡觉,没人敢去捡,最后一位展现出玉璞气象的元婴女鬼,只知出身满月峰却没有自报姓名的女子剑仙,更是身死道消。 青山夜夜等明月,白云劝饮壶中物。 刘羡阳拿出一壶酒水,一边登高一边喝酒。 终于走到了一线峰临近半山腰处,离着停剑阁还远,更别提那座剑顶的祖师堂了。 可看样子,先前飞剑传信,好似山中次第花开,应该是陈平安已经按照约定,在那边挑了把椅子,正喝茶等他。 陈平安这家伙有一点好,打小就不说大话,兜里只有一文钱绝不说两文钱的事,说到就是做到。 其实除去诸峰青山,好似遇人不淑,难下贼船,此外绿水白云,都不该来此正阳山。 刘羡阳这一路骂骂咧咧,嚷着正阳山赶紧再来个能打的老王八蛋,别再恶心他刘大爷了,只会让女子和兔崽子来这边领剑,算怎么回事。 刘羡阳一个个指名道姓过去,将那宗主竹皇,满月峰夏远翠,秋令山陶烟波,水龙峰晏础,骂了个遍,再次发扬一洲罕见家乡独有的淳朴民风,顺便帮这几位老剑仙都取了个绰号,黄竹子,冬近绿,逃不掉,晏来。再串联一起,就是冬天的竹子绿黄绿黄,晏来了逃不掉,正好,今天你们正阳山可以红白喜事一起办。 说来古怪,满月峰、秋令山这些自家老祖师被骂惨了的山头,剑修们个个义愤填膺,却就是没半点要离山出剑的迹象。 反而是拨云峰、翩跹峰这些个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山头,已经有数拨年轻剑修,陆续御剑离开,赶赴一线峰。 明知会输,甚至可能会死,一样得了自家祖师的默认许可,或是就在峰主剑修的亲自带领下,去会一会那个年轻剑仙刘羡阳。 停剑阁这边,宗主竹皇先前突然说有事要去趟剑顶,却与任何人都不说做什么,去见谁。 这让夏云翠在内三位老剑仙倍感意外,因为竹皇与他们提出的那个建议,却因为那个幕后供奉添油翁的突兀战死,大好谋划,落了个空。因为她的魂魄,早已与一线峰护山大阵融合,原本只要停剑阁这边与她打声招呼,她哪怕与刘羡阳问剑落了下风,只需要运转大阵,搅乱天地气象,帮忙遮人眼目,停剑阁这边夏云翠在内的三位老祖师,就可以相互配合,悄然出剑,神不知鬼不觉,剑斩刘羡阳。 掌律晏础当时急匆匆心声询问,既然事情有变,接下来如何递出那一剑。 竹皇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竟然只说让他们见机行事。 夏远翠气得差点当场撂挑子,你这个师侄怎么当的宗主,甩手掌柜吗?! 停剑阁这边,哪怕竹皇微笑着与众多观礼客人道歉一句,就此飘然离去,犹有一玉璞两元婴三位老剑仙坐镇此地,其中老祖师夏远翠拥有两把本命飞剑,一名月晕,别称地上霜。 另外一把本命飞剑,更是杀力卓绝,能够杀人无形中,名为“伤心”。 陶烟波作为正阳山管钱的财神爷,佩剑名为玉漏,来自一处古蜀国遗迹,本命飞剑,名为秋波。 飞剑“秋波”,名字颇为妩媚,却是剑路极其阴狠的本命神通,剑气好似秋风肃杀,一旦入体,剑气凛冽,洗涤肝肠,让挨了飞剑伤势的练气士,人身小天地的各大气府,稍有灵气运转,便会寒气渐生转冷,最终体内灵气凝结如冰,有那锥心之疼。 掌律晏础的本命飞剑,山螟。 何况还要再加上一个会暗中出剑的吴提京。这位宗主竹皇的关门弟子,本命飞剑鸳鸯,能够先伤修士心中道侣的道心,再反过来伤及修士自身神魂,比那夏远翠的飞剑“伤心”,更能伤心,简直就是一种最不可理喻的飞剑神通。所以正阳山祖师堂内,知晓此事的不少剑仙,私底下都曾经与竹皇详细询问一事,何谓心中道侣?竹皇也不藏私,笑言一句,只要修行路上,曾经真心喜欢过谁,都算。 至于弟子吴提京的另外那把飞剑,竹皇与谁都不曾提及过名字。 所以只要司徒文英不至于输得那么毫无征兆,正阳山就完全可以让那个刘羡阳怎么死都不知道。 白衣老猿双臂环胸,斜瞥一眼满脸大失所望神色的夏远翠,冷笑道:“司徒文英这个空有修为剑心却稀烂的废物,今天算是丢尽满月峰的脸面。亏得她不是在雨脚峰修行,不然坐实了雷声大雨点小的说法。” 夏远翠其实心中比袁真页更恨那个嫡传弟子,委实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只是被袁真页如此伤口上撒盐,火上浇油,气得夏远翠与这位护山供奉直呼其名了,“袁真页!不要仗着功劳大,就可以信口开河,论山门资历,你还不如我!”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道:“功劳簿上边,可不谈什么资历。” 一个一辈子只会躲在山中练剑再练剑的老剑仙,除了辈分和境界,还能剩下点什么?所以在袁真页看来,还不如陶烟波、晏础这样实打实做事情的元婴剑修。 之后不等夏远翠与袁真页掰扯什么,就是竹皇去了剑顶,再有祖师堂飞剑散花群峰中,之后就是一条条渡船离开正阳山地界。 陶烟波惊愕不已,夏远翠更是脸色阴沉,掌律晏础尤其难堪,因为今天他算是庆典正式开始之前,正阳山几个老祖师当中,露面最多的一个,几场问剑,都由他来昭告一洲,事到如今,虽然摸不着头脑,全然不知为何会落个如此境地,晏础只确定一事,当下还有无数外人通过一处处镜花水月,正在看戏。 陶烟波心声询问,“神诰宗那边?” 夏远翠无奈道:“祁真只说临时有事。” 晏础忍不住骂娘道:“有事?有个屁的事!这个天君是急着去青冥天下白玉京见祖师吗?那你他娘的倒是跻身飞升境啊!” 夏远翠反问道:“真境宗那几个怎么说?” 陶烟波叹了口气,神色疲惫道:“这伙人莫不是吃错药了,一个个无视符剑询问。” 等到曹枰一走。 三位老剑仙,顿时面面相觑。 连那位被宗主竹皇说成“对事不对人”的护山供奉,都再不说什么挖苦言语。 这使得刘羡阳一路走到半山腰处,都没什么阻拦。 直到两拨来自不同山头的剑修,落在一线峰半山腰,分别来自拨云峰和翩跹峰。 是正阳山新旧诸峰少有的好风气,眼前两拨纯粹剑修,何必跟秋令山、满月峰这些山头同流合污。 身为一山掌律的晏础略作思量,就与半山腰两峰剑修下了一道祖师堂严令,让两拨剑修不管如何,都要拦下那个刘羡阳的继续登山,不计生死! 不过刘羡阳只是与两位带头的剑修,心声言语一句,然后两位正阳山金丹剑仙就瞬间受了轻伤。 之后拨云峰老金丹剑修,依旧不愿让出道路,率先与弟子布起一座剑阵,结果刹那之间,剑阵刚起就散,十数位年龄悬殊的剑修,一个个摇摇欲坠。 刘羡阳瞥了眼这群拨云峰剑修,发现还是没有让路的意思,也不惯着他们。 下一刻,连同那位曾经与剑仙郦采并肩作战的老金丹在内,悉数倒地不起。 翩跹峰那边,峰主女祖师,在亲眼看着那位女子鬼物剑修身形消散后,知道些许内幕的她,内心悲哀不已,于公,她依旧让人带着本脉剑修赶赴正阳山,拦阻刘羡阳登山,于私,她懒得去了,所以只是提醒那位龙门境剑修的大弟子,尽力而为,不必拼命。 等到翩跹峰又起剑阵,又是倒地不起一大片。 刘羡阳绕过地上歪七倒八的两拨剑修,摔了手中酒壶,继续独自登山。 之后有秋令山和水龙峰两拨剑修赶来凑热闹,只是相较于前边两拨人的神色坚毅,生死无怨,好像面对问剑之人,只是个金丹, 后来的,好像十分心虚,就像在面对一位飞升境剑修。最有意思的,是先到一线峰的水龙峰剑修,落脚地,离着刘羡阳不算近,结果后到祖山的秋令山剑修,就更加礼让了,落在了更远的神道台阶上,估计后边再有一峰剑修赶来,就得直接在停剑阁那边落脚了。 刘羡阳视线扫过,突然抬起手臂,吓了水龙峰剑修们一大跳。 其中有个年轻剑修下山历练过数次,甚至还跟随师门长辈一起去过所谓的中部战场,一个慌张之下,他就率先祭出一把本命飞剑,剑光一闪,直奔那个刘羡阳而去,结果被后者双指夹住飞剑,丢在地上,一脚踩住,刘羡阳瞪眼道:“都还没说开打,你小子就偷袭?讲不讲江湖道义了?” 刘羡阳从袖子里摸出一本粗略版本的祖谱,开始迅速翻页,偶尔抬头,问一句某某人是不是某某,有些点头的,运道极好,安然无恙,有些点头的,出门没翻黄历,蓦然七窍流血,身受重伤,直不隆冬砰然倒地,其中一位龙门境剑修,更是当场本命飞剑崩碎,彻底断去长生桥,更多倒地不起的剑修,也有飞剑断折的,只是堪堪保住了一条注定未来会极其艰辛的修行路。 刘羡阳合上册子,然后所有站着的水龙峰剑修,全部受伤不算太重,倒地睡去。 刘羡阳继续登高,见着了秋令山那拨个个脸色微白的剑修,又拿出那本册子,开始点名。 毕竟这么多年,看多了正阳山的镜花水月,几乎都是些熟悉面孔,可是与册子上的名字对不上号,不晓得对方姓甚名甚。 秋令山剑修这边,都很聪明,被点名的人,都面无表情,可是没奈何,身边的聪明人,总是有些蛛丝马迹的视线游移,那么刘羡阳就不客气了,所有被点名却敢装聋作哑的,一律重伤,而且没有让他们就地晕厥过去,好几个都在地上打滚,其中一位在山上口碑极好的观海境老剑修,下场尤其凄惨,先是本命飞剑断折再崩碎,然后被打断长生桥,最后还被刘羡阳一挥袖子,将尸体摔出一线峰,重重摔落在山门口庾檩那边做伴儿。 在册子上边,记录这位观海境剑修丰功伟绩的篇幅不短,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停剑阁那边,晏础沉声道:“不能再等了!我来主持祖山大阵。” 夏远翠和陶烟波一.asxs.头。 晏础看着一线峰之外的群峰,心情沉重异常, 没来由感慨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白衣老猿默不作声,突然瞪大一双眼睛,杀意浓郁,煞气冲天,身形拔地而起,整座停剑阁都为之一震,这位护山供奉却不是去往剑顶那边,而是直奔背剑峰! 要么干脆不来观礼,像龙泉剑宗、风雪庙和真武山这样,半点面子都不给正阳山。 可是既然来了,都已经下榻诸峰府邸,临了又走,这在山上,会犯极大的山水忌讳,比起黄河和刘羡阳的先后两场问剑,更不符合山上规矩。 神诰宗的天君祁真,是名义上的一洲修士领袖,而位于南涧国边境的神诰宗,作为宝瓶洲诸多仙家执牛耳者,一向行事稳重,对待山上诸多纠纷恩怨,不偏不倚。神诰宗不但独占一座清潭福地,宗主祁真更是身兼四国真君头衔。所以这位道门天君所在那条渡船,走得最为让看客惊心动魄,因为以祁真的术法神通,走得悄无声息并不难,但是祁真偏偏没有如此作为。 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说翩跹峰上的皇帝君主和将相公卿,再加上之前中岳山君晋青的提醒,一下子就足足走了半数之多。 真境宗的道贺之人,更是直接走了一干二净,仙人境的宗主刘老成,与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高冕,两位老友,联袂远游离去。 身为首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次席供奉李芙蕖,同样没有隐藏踪迹,各自缓缓御风,离开正阳山。 在山水神灵谱牒一途,地位极为崇高的大山君晋青,更是直接与正阳山撕破脸皮,大挖墙角,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带走了剑修元白,而元白则当场宣布自己脱离正阳山。此外南岳储君之山的采芝山神,与雍江水神,各自领着辖境内的一大拨山水神灵,一道缩地山河,就此消失无踪,更有钱塘江风水洞的老蛟,乘坐上一条来自大隋王朝的渡船,跟随那位从披云山林鹿书院副山长升任大伏书院山长的程龙舟,一同离去。 那个自称祖籍在泥瓶巷、与刘羡阳同乡的曹峻,朝着琼枝峰递出三剑后,大概是觉得意犹未尽,偷摸回正阳山地界,到了仙人背剑峰那边,祭出一把炼制、修缮多年的本命飞剑,围绕着背剑峰四周山脚处,刹那之间开遍荷花,之后曹峻再手持佩剑,从上往下,剑光自斩而落,将那无人看守的背剑峰一分为二,他娘的,让你这位搬山老祖,当年踩塌曹爷爷在泥瓶巷的祖宅屋顶。 曹峻一剑斩开山头后,这才重新御剑,大摇大摆离去,撂下一句话,“开峰者,曹爷爷是也!” 与正阳山关系极为不错的云霞山,一对师徒,争执不休,山主老仙师都要觉得这个嫡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既不说缘由,只劝自己离开正阳山,不要再观礼道贺了。老仙师气笑不已,询问蔡金简知不知道一旦如此行事,就等于与正阳山断绝所有香火情了?难道就因为一个龙泉剑宗嫡传弟子的问剑,再多出几把云遮雾绕的传信飞剑,云霞山就要全部舍了不要,从此与正阳山对立? 那个云霞山十二峰中最为年轻的元婴女子祖师,说弟子知道,可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必须离开此地。 老山主老成稳重,说再看看,毕竟还有个云林姜氏,书院君子姜山,暂时“按兵不动”,留在了满月峰上。 蔡金简对恩师劝说无果,她只好独自离开。 结果片刻之后,老仙师就追上了蔡金简,因为刚刚得到了一道密信,大骊巡狩使曹枰走了,只留下那位来自京城的礼部侍郎。 满月峰上,姜山走出府邸,来到凉亭那边,发现姜韫,韦谅和苻南华都已离去,只留下个“身材臃肿”的妹妹。 姜笙问道:“大哥,你也收到飞剑传信了?” 姜山摇摇头。 姜笙好奇问道:“韦谅说这次来这边,是为了与人请教一场拆解,说得玄乎,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姜山伸手指了指那些离开正阳山的各方渡船,无奈道:“不是明摆着了吗?” 姜笙一脸茫然,“啊?不是说拆正阳山那座祖师堂吗?我还以为能拆出一朵花来。” 说到这里,她自顾自笑道:“先前飞剑繁密,如花开山顶,风景确是极美。” 宝瓶洲毕竟不是北俱芦洲,拆祖师堂这种事情,不常见。 姜山手指揉了揉眉心,道:“是也不是。” 韦谅,不显山不露水,可正是此人,在幕后亲手制定了大骊朝廷那份山水规矩,最终立碑山巅,使得山上一洲修士,都得循规蹈矩,听令行事。 而担任大骊陪都礼部尚书的柳清风,则暗中筹划了如今一洲神祇的谱牒品第。 简而言之,这两个,都不是大骊本土人氏,却都能够在大骊庙堂官居高位,所以都算国师崔瀺颇为器重的“得意门生”,只是不记名而已。大骊官场上的一般人,自然不清楚这等内幕。 姜笙问道:“大哥,你既然留下了,是打算等会儿去一线峰那边观礼?” 姜山还是那句话:“是也不是。” 姜山恼羞成怒道:“一个个的,从姜韫到韦谅再到大哥你,还能不能说人话了?!” 姜山笑道:“满月峰离着一线峰这么近,什么风景瞧不见,不用非要去剑顶凑热闹。” 水龙峰上,茱萸峰女子祖师田婉飘然而落,在一处府邸,悄悄找到了一位年轻面容的龙门境修士,这家伙此刻如丧考妣,桌上还有一盘酒泼蟹,吃了一半,剩下一半,实在是没心情继续吃了。 他发现田婉后,只见那个婆姨疯了一般,满脸感激神色,使劲挥动袖子,“天才兄,天才兄,终于有幸能够与你见上一面了!此次问剑,必须要记你一笔头功!” 那个剑修愣在当场,既不知这个田婉为何要在这种时刻,来找自己,说着些没头没脑的混话,更想不明白,好像从眼神,脸色,言语,这位茱萸峰女祖师,换了个人。 在他印象中的田婉,对谁都是低眉顺眼笑意盈盈的,眼前这位,似乎笑得过于灿烂了些。 其实名义上管着正阳山情报的,是他眼前这个来自鸟不站的田婉,只不过他是掌律晏础的得意弟子,深受老祖器重和信赖,这些年来,轻而易举就将田婉这个婆姨给架空了,所以他都觉得田婉空有一把祖师堂座椅,太过蠢笨,简直就是不费吹灰之力,十成才智,就像才用了一半,就已经拿下了至关重要的谍报大权。 而他在这些年,光是搜寻落魄山谍报一事,他就任劳任怨,百般努力,手段迭出,可谓收获匪浅,不但与那有个龙窑的清风城许氏往来紧密,还有福禄街卢氏在内的几个大姓,以及西边大山的几个仙家门派,都有极其隐蔽的书信往来,他甚至都与冲澹江水神娘娘搭上线了。 只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龙泉剑宗的刘羡阳,似乎不是什么金丹境剑修,难道真是自己的谍报错啦? 停剑阁这边,只是一瞬间,夏远翠在内的三位老剑仙,就心弦紧绷,如临大敌。 下一刻,那个刘羡阳就已经站在了陶烟波和晏础两人之间,一手搭住一位老剑仙的肩膀,却是以心声与夏远翠笑道:“别动,动就死。” 夏远翠强行咽下一口鲜血,看着那个好像同时问剑三人的年轻剑仙,一张脸庞,已经开始渗出细密鲜血。 但是三人当中境界最高的夏远翠,都不需要什么权衡利弊,就迅速放弃了出剑与此人分生死的打算。 不着急,仙人背剑峰那边还有个袁真页,剑顶祖师堂还有宗主竹皇。 至于陶烟波和晏础,好像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实则是心神沉浸小天地当中, 刘羡阳双手按住那两位老剑仙的肩膀,转头与夏远翠笑道:“年纪越大,胆子越小?辈分越老,脸皮越厚?” 早就赶来停剑阁的那三四十号观礼仙师,无一人仗义执言,或是与那刘羡阳大骂几句,只是极有默契,人人默默挪步,远离那四位剑仙。 夏远翠以心声说道:“刘羡阳,你既然拥有如此玄妙的本命飞剑,就更不该在今天在此地,不小心伤及大道根本的。” 虽然没有选择搏命出剑,夏远翠其实一直在凝神观察刘羡阳的动静,先前电光火石之间,问剑一场,确实是自己输了一筹,但是这个年轻人,竟敢同时问剑三人,这会儿鲜血流淌不止,已经浑身浴血,看样子,撑不了多久? 刘羡阳说道:“好像司徒文英是还你的嫡传弟子?一开始我还不太理解她的破罐子破摔,这会儿算是明白了,碰到你这么个传道恩师,算了,跟你没什么可聊的,反正你们满月峰,以后得改个名字。” 那条大骊官家渡船犹在一线峰外悬停,曹枰却已经乘坐符舟离去,既没有刻意大张旗鼓,也没有刻意隐匿踪迹,但只要是个明眼人,就都心中有数。 很大程度上,曹枰参加观礼,要比云林姜氏的道贺,更有分量。再者那条大骊朝廷渡船上,与这位巡狩使同行官员,只是一位礼部侍郎,终究不是名义上管着一国山水谱牒的那位尚书大人。而且即便是京城礼部袁尚书,真的与同为上柱国姓氏出身的曹枰,破天荒打破“袁曹不同路”的那个大骊官场规矩,双方愿意一同亲临正阳山,正阳山依然不敢有任何偏袒。 那位“被迫”独自留在渡船上的礼部侍郎,只得急匆匆飞剑传信大骊京城,希望自家衙门那位袁尚书给个明确说法,免得自己做错事说错话。 关翳然和刘洵美这两位出身意迟巷、篪儿街的豪阀子弟,一起在渡船观景台那边看热闹,一旁虞山房给戚琦一手肘打在肋部,只得与关翳然开口问道:“真是那小子折腾出来的动静?” 早年在书简湖,有个面容消瘦却眼神明亮的账房先生,与他们这帮沙场武夫,一起在酒桌上喝过酒,那家伙的酒量酒品硬是了得,劝酒功夫更是出神入化,别人喝高了,都是拼了命嚷着老子没醉,那家伙倒好,怎么看都是再多喝半碗就得去桌底下去转圈的,结果一碗又一碗,确实那个喝得最多的人,愣是还能次次走着离开酒桌。 关翳然笑着不说话。 渡船不远处,风雪庙女修余蕙亭,站在一位按辈分算是师叔的俊逸男子身边,这个在大骊随军修士当中,以常年冷脸、杀敌凶狠著称的女子,她脸微红,柔声问道:“魏师叔,你怎么来了?” 男子淡然说道:“闲来无事,随便散心。” 他其实早就后悔当那不记名的客卿了。指玄峰袁灵殿,到底是北俱芦洲的修士,他魏晋可不是,与落魄山离得不近,也实在不远。所以魏晋打定主意,这次只要离开了正阳山地界,就跨洲出海,重返剑气长城。上次在那边,是一场守城战,这次故地重游,就可以去更南边出剑。 离开渡船的一艘符舟之上,巡狩使曹枰再次拿出那封密信。 说是符舟,其实是一艘庞然楼船,戒备森严,除了曹氏私人扈从,还有大骊边军 铁骑的随军修士,更有宋氏朝廷安排的大骊皇家供奉。 曹枰倒了一碗酒,自饮自酌,重新仔细浏览起这封落款署名“落魄山陈平安”的密信。 信上说三百年之内,落魄山保证上柱国曹氏的香火,不会出现某些最坏的意外。此外,三百年内,公开的,私底下的,只要是曹氏勘验过的人选,有资质跻身七境武夫、金丹地仙的,无论是修道美玉,还是剑仙胚子,都可以送来落魄山修行。 字迹是极工整的小楷,处处锋芒收敛,如果说当真字由心生,那么写这封信的年轻山主,要么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大奸大猾之辈,要么就是一个很讲规矩的人。 信上还说,如果曹氏不希望与落魄山牵连太深,落魄山可以暗中帮忙引荐,送往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浮萍剑湖,或是披麻宗,还可以是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 曹枰放下手中密信,手指轻敲桌面。 曹氏本就是大骊上柱国姓氏,关键还出了他这位武臣勋贵已达极致的巡狩使,一个家族,文武两份殊荣,皆已位极人臣。 从此高枕无忧?恰恰相反,接下来才是一个真正考验曹氏家族为官火候的阶段,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曹氏想要安稳,维持住这份来之不易的风光,答案不在庙堂,而在山上,并且只能是山上了。 所以关翳然给出的这封密信,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是一个可解曹氏燃眉之急的极好契机。 如果未来三百年之内,不断有曹氏家族子弟,以及那些在曹氏这棵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附庸门阀士族,或是通过各个渠道,秘密找寻出来的修道胚子,能够陆陆续续成为落魄山在内的五六个宗门嫡传,这意味着什么?这就是一个家族,在山上的开枝散叶。相较于庙堂官场上的门生故吏,花开花谢,一朝天子一朝臣,山上的香火情绵延,其实何止三百年?自然要旱涝保收太多了,只要山上经营得当,曹氏甚至可以主动在大骊庙堂上,退一两步。 上柱国袁氏早先以家族庶子与清风城许氏嫡女联姻,其实亦是同理。 落魄山,前不久刚刚跻身宗字头仙家,这等大事,曹枰当然知道。 信上却提及了落魄山之外的数个宗门,尤其有个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 送信之人,是关翳然。这是一个身上好像贴满了官场护身符的年轻人,从先帝,到皇帝陛下,到整个曾经都姓“关”的大骊吏部,甚至大半个六部衙门的老人,不论文武,都对关翳然寄予厚望,并且愿意将其视为半个自家子弟,当然也包括曹枰自己,对关翳然一样极其看好。 等到风雪庙一位大剑仙都说此人可信,那么曹枰就心中有数了。这笔山上买卖,完全可以做。 一位大骊供奉轻轻敲门,曹枰微微皱眉,收起密信入袖,说道:“进来。” 这位来自京城的宋氏供奉,轻声道:“曹将军,我在下船之前,听那位马侍郎的口气,为正阳山压阵,好像是大骊太后的意思,我们这一走,是不是有些不妥。” 听口气,好像,是不是。 曹枰心中冷笑不已,跟老子打官腔?国师一走,就又开始玩这套了? 曹枰拿起桌上一本兵书,问道:“谁?” 那位供奉硬着头皮说道:“太后娘娘。” 结果曹枰只是微微眯眼,依旧一脸听不懂的神色。 一位大骊铁骑中流砥柱的巡狩使,懂与不懂,可以完全看心情,供奉却不敢不懂,再不多说一个字,小心翼翼告辞离去。 曹枰开始翻看兵书,一个妇道人家,也敢与我发号施令? 她当自己是军神宋长镜,还是皇帝陛下? 一线峰剑顶。 所有的花木坊女修,个个花容失色,只是她们仍然不敢擅自离开祖师堂广场。 陈平安走到祖师堂门口那边,与竹皇说是要迎接搬山老祖,跨过门槛后,就与门口那位由正阳山剑气凝成的仙人,双方相距不过几步路。 竹皇还在消化那个意外。 先前这个年轻人喝茶期间,大言不惭,说可以让这场道贺庆典,变得树倒猢狲散,你竹皇不信的话,大可以坐着一边喝茶,一边拭目以待。 “你们正阳山无敌一洲,家大业大,创建下宗已经是大势所趋,中土文庙和大骊宋氏答应了此事,自然就没谁拦得住,我当然不例外。” “但是我保证可以做到一件事,让这一切,都变得与竹皇无关,以后正阳山弟子每每提起竹皇,至多赞誉一声上任宗主,中兴老祖,功莫大焉。” “因为正阳山的山水谱牒上,宗主和护山供奉,你只能选取一个,只能活下来一个。” 竖子狂妄,大放厥词?! 可是眼睁睁看着那一艘艘渡船的远游离去,让竹皇愈发心惊胆战。 陈平安抖散卷起的袖子,瞥了眼背剑峰那边,那头老畜生是被曹峻出剑牵引过去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着教训起一位宗主,“大事心静,小事心稳,有事心平,无事心清。竹皇,你修心不够啊。” 沉默片刻,陈平安微笑道:“竹皇,决定好了没有?等下袁真页现身剑顶,就当你拒绝了我的那个提议,一座正阳山打算与袁真页生死与共。” 竹皇唯有沉默。 竹皇眼中不远处的那一袭青衫,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觉得我只会耍这个?” 那人自问自答,“确实只是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不值一提。没事,接下来我就让你们正阳山,用你们开山两千六百年来,那个最擅长的道理,把道理还给你们。” 一人独自登山,其实也不算,因为刘羡阳手里拖着个重伤昏迷过去的夏远翠。 在这一线峰剑顶,正阳山祖师堂重地,陈平安和刘羡阳就此相聚。 刘羡阳随手将那夏远翠丢在广场上,看着门口那个笑眯眯的家伙,气笑道:“老子下次再来问剑,如果再听你的徒步登山,就跟你姓!” 陈平安笑道:“你随便找个位置喝酒,接下来就轮到我问剑了。” 刘羡阳挑了张案几,坐下喝酒啃瓜果。 白衣老猿从那背剑峰赶来,身形轰然落地,“陈平安!刘羡阳!” 刘羡阳怒道:“把老子的名字摆在前边!”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祖师堂内刚刚起身的竹皇。 竹皇一步跨出祖师堂,神色复杂道:“袁真页,从现在起,你就不再是正阳山护山供奉了。” 白衣老猿狞笑道:“竹皇,你再说一遍?!” 竹皇刚要言语,陈平安收回视线,摆摆手,“晚了。” 青衫背剑,一步缩地山河,背后长剑铿锵出鞘,率先去往一线峰山门口。 站在剑顶崖畔的陈平安,始终双手笼袖,望向那个白衣老猿,“继续当你的护山供奉好了。” 脚尖轻轻一点,陈平安微微后仰,身形如虹倒掠而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陈平安落在长剑之上,御剑悬停在一线峰的山门口。 满月峰上空,凭空出现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落魄山,武夫朱敛。” 青雾峰上空,有个年轻女子,淡然道:“首徒,武夫裴钱。” 水龙峰那边,出现一位御风而起的白衣少年,笑嘻嘻道:“得意学生,崔东山。” 反正今天曹晴朗不在,这小子暂时不适宜露面。 白衣少年的身边,站着一个黑衣小姑娘,手持绿竹行山杖,高高扬起脑袋,大声道:“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 一位青衫长褂的中年男子,站在翩跹峰上空,笑眯眯道:“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 一位极其俊美的年轻剑仙,嗓音温醇,在那琼枝峰之上,自我介绍道:“次席供奉,剑修米裕。” 拨云峰和翩跹峰的所有剑修,都呆滞无言,披云山,剑仙,余米!此人杀力极大,杀妖动辄拦腰斩断,或是一道剑光当头劈开。早年在老龙城战场上,这位剑仙的横空出世,仅次于道门仙君曹溶。 一个姿容极美、眼神冷冽的女子,站在雨脚峰上空,淡然道:“剑修,隋右边。” 是那个战场上出剑不要命的真境宗剑仙?!怎么成了落魄山的剑修? 一位气态儒雅的老夫子,在别处现身,微笑道:“武夫,种秋。” 此人好像在西岳战场现身过? 朱敛,裴钱,种秋,这三位落魄山的纯粹武夫,皆可御风悬空。 这意味着,三人最少也该是远游境武夫。 “这个裴钱,曾经有过一个化名,郑钱。” “哪个郑钱?” “还能是哪个?就是那个跟曹慈问拳四场的那个女子武夫。” 没有人觉得与曹慈问拳,连输四场,有什么丢人现眼的。反而会让人由衷感到敬畏。 第一,不是谁都敢与曹慈问拳的。第二,任何武夫问拳,曹慈就一定接拳吗?第三,郑钱问拳四场,曹慈竟然都接下了!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高大女子,笑意盈盈,轻声道:“落魄山掌律,长命。” 化外天魔的白发童子,与石柔借了她副皮囊,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原本挺好看一女子,就有些显得贼兮兮了,只见她趾高气昂道:“落魄山石掌柜!” 今天比较收敛了,只以玉璞境气象示人。 陈灵均俯瞰脚下那座水龙峰,冷笑道:“记住了,大爷我来自落魄山,姓陈名景清!” 一条满身浓郁水运的元婴境水蛟,站在琼枝峰上空,只是报了个名字,“泓下。” 她好像多说一个字,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本该隶属于清风城的狐国之主,竟然现身,自报名号,她天然妩媚,不笑也极能蛊惑人心,缓缓道:“落魄山。沛湘。” 一位来宝瓶洲挑选弟子的玉璞境老剑修,那于樾,只觉得,今儿得劲得劲,再毫不遮掩一身剑气,御剑升空,放声大笑道:“落魄山记名供奉,玉璞境剑修,今天暂且化名于倒悬。” 客卿?不能够,最少得是记名供奉起步! 魏晋察觉到一道视线,叹了口气,站在栏杆那边,随口说道:“客卿,魏晋。” 白鹭渡那边,圆脸姑娘有些尴尬,自己怎么办,就说龙须河边上的铁匠铺子,余倩月?想了想,她就没有现身,折断一把芦苇,蹲在白鹭渡水边,百无聊赖拨水玩。刘羡阳这个骗子,那个搬山大圣哪有什么飞升境。 白鹭渡,有背剑女子脚尖一点,升空悬停,神色平静道:“飞升城,宁姚。” 而作为落魄山主人的那一袭青衫,在正阳山山门口那边御剑悬空,微笑道:“落魄山前来观礼,山主陈平安,开始问剑。” 正文 第八百二十二章 挑山 (凌晨还有一章。) 陈平安,朱敛,裴钱,崔东山,周米粒,周肥,米裕,长命,陈灵均,种秋,隋右边,泓下,沛湘,于倒悬,魏晋,宁姚。 一线峰,满月峰,秋令山,水龙峰,拨云峰,翩跹峰,琼枝峰,雨脚峰,大小孤山,茱萸峰,青雾峰…… 落魄山一山,观礼正阳山群峰。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观礼,宝瓶洲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说不定从今往后千百年,都再难有谁能够模仿此举。 竹皇早已一声令下,正阳山诸峰所有镜花水月都已经关闭,并且手持玉牌,亲自主持祖山大阵,那位好似由正阳剑道显化而生的仙人,视线巡视新旧诸峰,仅是目光所及,便有无形剑气,将一些别家修士各展神通的镜花水月悉数打碎。竹皇对此也是无奈之举,家丑不可外扬,今天能够遮掩几分是几分。 白衣老猿死死盯住门口那边的宗主,沉声道:“你再说一遍。” 竹皇不愧是一等一的枭雄心性,异常神色平静,微笑道:“既然没有听清楚,那我就再说一遍,即刻起,袁真页从我正阳山祖师堂谱牒除名。” 白衣老猿双手握拳,手背处青筋暴起,冷笑道:“竹皇,你真要如此悖逆行事?稍稍遇到一点风雨,就要自毁山门基业?你真以为这两个小废物,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 竹皇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这两个年轻人,还不够为所欲为吗? 当年那趟下山,你这位护山供奉,为秋令山陶紫护道,一同去往骊珠洞天,你既然都出手了,为何不干脆将当年两个少年一并打死?偏要留下后患,连累正阳山?结果如今陈平安和刘羡阳两人,都已经是杀力极高的剑仙,刘羡阳的本命飞剑,品秩如何?夏远翠三人都没能拦下,尤其是那个陈平安,你袁真页是不知道,先前是在背后祖师堂内,年轻人是如何落座喝茶的,又是如何玩弄人心于鼓掌之中,今天这场问剑,刘羡阳当然很可怕,更可怕的,是这个躲在幕后笑眯眯看着一切的陈山主! 一宗之主,与一山供奉,本来最该同仇敌忾、并肩作战的双方,谁都没有心声言语。 问剑结束的刘羡阳坐在案几后边,一边喝酒,一边吃瓜。 对那竹皇,大为佩服,刘羡阳觉得就这家伙的心性和脸皮,真是天生当宗主的一块好料。 先前在停剑阁那边,刘羡阳一人同时问剑三位老剑仙,不但赢了,还拽着夏远翠来到了剑顶,这会儿夏老剑仙舒舒服服躺在地上晒日头,忙得很,一边受伤装死,一边默默养伤,温养剑意,大概还要脑子急转,想着接下来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如何从地上捡起一点脸面算一点。 老祖师夏远翠置身事外了,陶烟波和晏础倒是失魂落魄,急匆匆赶来了剑顶。 两位老剑仙身后跟着一大帮观礼客人,他们因为早早现身停剑阁,好像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只求着剑修如云的正阳山,这次能够渡过难关。 听说竹皇要剔除袁真页的谱牒名字,陶烟波心中惊涛骇浪,顾不得什么礼数,对宗主直呼其名,勃然大怒道:“竹皇,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说疯话也要有个度,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是正阳山宗主,今天也没有资格独断专行,擅自除名一位护山供奉!” 竹皇神色如常,心中苦笑不已,还扯什么祖师堂规矩,一个不小心,我背后这座祖师堂都要没了。 而且新旧诸峰,唯有你陶烟波的秋令山,与袁供奉是如何都撇不清的关系,一线峰倒是还不至于。 伤筋动骨是难免,可总好过换了个宗主,由你们从头再来。尤其缺了我竹皇坐镇正阳山,注定难成气候。 等到那一袭青衫倒掠出一线峰,御剑悬停山门外。 一些个原本想要驰援正阳山的观礼修士,都赶紧停下脚步,谁敢去触霉头? 以至于到最后,竟然唯有许浑独自一人,显得极为孤苦伶仃,御风赶来祖山,落在了剑顶之上。 这让陶烟波和晏础稍稍心稳几分,今天意外不断,噩耗连连,他娘的总算有了个好消息。 许浑虽然来了,却难掩神色凝重,因为他的这个登山举措,属于孤注一掷。 清风城与正阳山,两座宝瓶洲新晋宗门,互为援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何况许浑身上那件瘊子甲,嫡子许斌仙与秋令山陶紫的那桩婚事,再加上幕后袁氏的某些授意,都不允许清风城在此关头,举棋不定,做那墙头草。 竹皇对那陶烟波笑道:“那咱们就先开一场祖师堂议事好了,只需点头摇头,就会有个结果。” 竹皇笑道:“陈山主,能否稍等片刻?之后一场问剑,如果势不可免,正阳山愿意领剑。” 山脚那边,陈平安双手负后,脚踩那把夜游之上,鞋底离着长剑犹有一尺有余的高度,微笑点头:“可以,给你们至多一炷香的功夫,过时不候。” 随后竹皇立即飞剑传信诸峰剑仙,让所有正阳山祖师堂成员,无论供奉客卿,立即赶来剑顶,诸峰各脉所有嫡传弟子,则务必齐聚停剑阁。 一线峰山路那几拨拦阻刘羡阳登山的群峰剑修,这会儿能醒来的都已经清醒,靠自己爬起不来的,也都被长辈或是同门搀扶起来,方才得了宗主竹皇的传令,要么去剑顶议事,要么去停剑阁相聚。 一道道剑光流彩起自诸峰间,蛇有蛇路鸟有鸟道,按照祖师堂订立的御剑规矩,高高低低,循着轨迹,纷纷赶赴祖山,只是剑修们再无平时那种闲适心情,毕竟各自山头高处的空中,还有一位位不是剑仙就是武学大宗师的俯瞰视线,总觉得稍有不如意,就有剑光直下,或是拳意如虹劈空而至,打得他们摔落在地,只会生死不知。 其中白鹭渡管事韦月山,过云楼倪月蓉,小心翼翼御风去往一线峰,两个师兄妹,这辈子还从未如此同门情深。 琼枝峰那个女子祖师冷绮,更是尴尬无比,那个米裕,剑气如阵,遮天蔽日,她自觉根本破不开那些霞光剑气,何况一旦出剑,岂不是等于与米大剑仙问剑?先前飞剑传信上的内容,已经让她战战兢兢,后来剑仙曹峻又是胡乱三剑,砍得琼枝峰三处风水宝地的形胜之地,满目疮痍,再无半点仙家气派。 可她本人是祖师堂成员,琼枝峰嫡传弟子也需要立即赶往停剑阁,若是滞留山中,像话吗? 米裕有些犹豫,要不要放走那个婆娘去议事,放了吧,没面子,不放吧,好像有点不爷们,显得是在故意刁难女子,所以一时间倍感为难,只得心声询问周首席,虚心请教良策。 姜尚真笑呵呵心声建议道:“米次席,这有何难,不妨开一道小门,只允许一人通过,不足一人高,山中莺莺燕燕,低头鱼贯而出,作飞鸟离枝状,岂不是难得一见的山水画卷?” 米裕恍然,不愧是当首席的人,比自己这次席确实强了太多,就按照周肥的法子照做了,那一幕画卷,确实惹人怜惜。 与此同时,米裕眯起一双眼眸,查看琼枝峰与邻近诸峰的观礼客人们,看看有无怜花惜玉之辈,面露怒容,为琼枝峰仙子们打抱不平,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人了。 陶烟波心中焦急万分,这位管着一山财库的秋令山老剑仙,怎么都没有料到竹皇会当真举办祖师堂议事,而且铁了心是要在门外议事,成何体统?没规没矩,无章无法,丢人现眼至极地举办这么一场议事,竹皇竟敢如此作为,真是一个什么脸都可以不要的玩意儿! 陶烟波悲愤欲绝,恨竹皇今天行事的绝情,更恨那些观礼客人的背信弃义,前来观礼又离去,今天酒都不喝一杯,山都不登半步,当我们正阳山是个茅厕吗?! 只是好像需要这位正阳山财神爷记恨之人,实在太多,陶烟波都得挑挑拣拣去大骂不已,可是那个大权在握的巡狩使曹枰,与正阳山下宗是近邻的山君岳青,真境宗的仙人境宗主刘老成,陶烟波甚至都不敢在心中破口大骂,只敢腹诽一二。 曹枰此人的观礼,在很大程度上,原本就等于是大骊铁骑边军的道贺,何况曹枰还有一个上柱国姓氏,要说如今整个宝瓶洲山下,谁最著称于世?其实不是宋长镜,不是大骊的皇帝陛下,甚至不是任何一位山巅修士,而是袁、曹两家祖师,因为一洲版图,从帝王将相达官显贵,到江湖市井再到乡野村落,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挂着这两位文武门神的彩绘挂像呢。 许多已经脱离大骊藩属的南方诸国,老百姓依旧是习惯悬挂这两位的门神画像。当地朝廷和官府,哪怕有些心思,却也不敢强令百姓更换为自家文武庙英灵的门神像。 袁氏在边军中扶植起来的中流砥柱,不是袁氏子弟,而是在那场大战中,凭借煊赫战功,升任大骊首位巡狩使的大将军苏高山,可惜苏高山战死沙场,可是曹枰,却还活着。 天君祁真和神诰宗,至多是看不惯正阳山,未来不太可能真与正阳山计较什么。 可那书简湖真境宗,中岳山君晋青,则是板上钉钉要与正阳山站在对立面了。 这就意味着正阳山下宗选址旧朱荧境内,会变得极其不顺,下绊子,穿小鞋。 相较于陶烟波的心急如焚,一旁的掌律晏础,脸色阴晴不定,思来想去,忧心之余,竟是灵光乍现,有几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天塌下来,个高的先顶上,比如宗主竹皇,师伯夏远翠,袁供奉。 此外,秋令山与落魄山,关系糟糕至极,今天绝无半点善了的可能性。可自家的水龙峰,与那陈平安和刘羡阳,与落魄山和龙泉剑宗,可是素来无仇无怨的,事已至此,险象环生,最后到底如何收场,还是没个定数,给人感觉,仿佛宗门覆灭在即,只是不管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落魄山这场问礼,再咄咄逼人,哪怕真要如刘羡阳所说,会拆了剑顶的祖师堂,可总不能当真一一打碎新旧诸峰吧?那么有无可能,谋划得当,帮着自家水龙峰,以及与自己亲近的数脉山头,因祸得福? 刘羡阳其实受伤不轻,却也不重,厚着脸皮,与花木坊一位相貌相对最平常的女修,跟她讨要了一块帕巾,撕下一片裹缠起来,这会儿仰着头,堵住鼻血。 唯一奇怪之处,是晏础和陶烟波这两个元婴,被自己拽入梦境中,在河畔砍上几剑后,竟然伤势远远低于预期。 刘羡阳懒得多想,只当是正阳山这两位老剑仙,确实不是纸糊的元婴境,还是有点能耐的。 可如果不是陈平安那小子说留着这两位,还有用处,刘羡阳一个发狠,陶烟波和晏础就不用登山议事了。 在陈平安下山之前,刘羡阳与他有过一番心声言语,因为实在好奇,这小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能够让竹皇如此好说话。 “你给竹皇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愿意主动从谱牒上除名那头老畜生?” “让他二选一,在他和袁真页之间,只能活下一个。竹皇信了。” “听你的口气,好像可以不信?” “正常人都不信啊,我脑子又没病,打杀一个正儿八经的宗主?最少渡船曹巡狩那边,就不会答应此事。” 刘羡阳当时瞥了眼竹皇,就觉得这家伙如果知道真相,会不会跳脚骂娘。 “哪怕竹皇有九成把握,告诉自己能够不相信此事,可只要不是十成十的把握,他就宁肯舍弃掉一位护山供奉。听上去很没道理,可其实没什么稀奇的,因为这就是竹皇能够坐在那个地方跟我聊天的缘由,所以只要他今天坐在这里,哪怕换一个人跟我聊,就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当然,这跟你问剑登山太快,以及诸峰渡船走得太多,其实都有关系。不然只有我在祖师堂里边,唾沫四溅,磨破嘴皮子,喝再多茶水都没用。” 拨云峰和翩跹峰的两位峰主老剑仙,都已经赶来剑顶。 刘羡阳对拨云峰、翩跹峰这些所谓的纯粹剑修,其实印象也一般,不坏,也不好。 不坏,是因为在宝瓶洲战场上出剑不犹豫。 不好,是因为身为剑修,没去过剑气长城。 宝瓶洲修士,从原本最窝囊废的一拨山上仙师,变成了如今浩然天下最有资格挺直腰杆的修道之人,所以诸子百家练气士、山泽野修,如今很少看得起别洲修士了,不过最佩服北俱芦洲的剑修,仗剑南游,敢杀敢打,说死就死,北地第一人白裳,浮萍剑湖的郦采,太徽剑宗的掌律祖师黄童,来自鬼蜮谷白骨剑仙蒲禳……哪个不是剑光纵横千里河山、能让夜幕亮如白昼的剑仙? 但是偏居一隅的宝瓶洲修士,其实不太在意一件事,因为他们最佩服的北俱芦洲,尤其是那些剑修,个个跋扈,天王老子都不怕,与谁都敢出剑,唯独只佩服一地,那一处,名为剑气长城。 而以一地剑修抵挡一座天下万年的剑气长城,哪怕是对某人观感不好的那撮剑修,都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这个某人,幸好是自己人。 而这个人,就是那个与刘羡阳一起问剑正阳山的朋友。 刘羡阳啃着瓜果。 司徒文英,你其实可以晚走一步多看几眼的。 刘羡阳伸手捻动堵住鼻子的帕巾,再抬起手,使劲挥了挥,与远处一位上五境修士笑呵呵打招呼道:“清风城许城主,咱俩好像是第一次见面,你好啊,我叫刘羡阳,跟你媳妇儿子都很熟的。关于那件我家祖传的瘊子甲,陈平安已经跟你说了吧,许城主放一百个心,那就是我的意思,既然是一桩买卖,哪怕价格不是太公道,可到底还是买卖,我当年就认,今儿也认。” 许浑转头看向这个看不出伤势轻重的年轻剑仙,一言不发,与刘羡阳没什么可聊的。 刘羡阳见他装聋作哑,怎的,大家都是玉璞境修士,你就因为不是剑修,就可以瞧不起人啊? 刘羡阳气不打一处来,啧啧道:“是陈平安忘记提醒你,让你今天最好别登山,还是你觉得剑顶这边,我已经无力再递剑了?” 刹那之间,一条长河之畔,许浑瞬间披挂上瘊子甲,运转本命术法,如一尊神灵矗立大地之上,只是转瞬间,许浑就惊骇发现,山河变幻,自己置身于一处不知名战场,仰头望去,四周皆是双足就已高如山岳的金甲神灵,踩踏大地,每一步都有山脉如土堆被肆意开山,这些远古神灵好似正在结阵冲杀,使得许浑显得无比渺小,光是躲避那些脚步,许浑就需要心弦紧绷,驾驭身形不断飞掠,期间被一尊巍峨神灵一脚扫中身躯,躲避不及的许浑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原地,但是魂魄就像被牵扯而出、拖拽而走,那种惊人的撕裂感,让身披瘊子甲的许浑有那绞心之痛,呼吸困难,这位以杀力巨大著称一洲的兵家修士,只得施展一个不得已为之的遁地术,之后每一次神灵踩踏引发的大地震颤,就是一阵神魂飘摇,如同置身于熔炉烹煮炼化…… 许浑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竭力运转神通,观察那个刘羡阳的动静,而对方也根本没有刻意隐藏踪迹,只见那大地之上,刘羡阳竟是能够脚尖轻点,随意踩在一尊尊过境神灵的肩头,甚至是头顶,年轻剑仙始终带着笑意,就那么仿佛居高临下,俯瞰人间,看着一个不得不隐匿于大地之中的许浑。 刘羡阳笑道:“白瞎了咱们老刘家的这件瘊子甲,换成我穿戴在身,最少能够多远游个千年光阴。” 许浑刚要言语。 刘羡阳就已经打了个响指,如同整条光阴长河随之凝滞不前,一尊尊金甲神灵或双足踩踏大地,或单脚触底,一脚高悬抬起,大地之上,有那大妖尸骸,只是鲜血流淌,就如汹汹江河滚走,有那神灵的兵器崩碎散落,处处金光绵延千百里……在这幅天地异象的静止画卷当中,刘羡阳身形飘落在地,轻轻跺脚,说道:“许浑,咱俩做笔买卖如何,就按照你们清风城的规矩走,没意见吧?” 许浑知道这个小兔崽子在说什么,是要自己交出身上这副已经大炼为本命物的瘊子甲! 刘羡阳微笑道:“有意见也可以,我身边可没有什么搬山大圣帮忙护阵,只好带你多走几处战场遗址,都是老朋友了,谢就不用了,刘大爷为人做事,脑阔儿贴两字,厚道。” 本来已经两清的一笔陈年旧账,结果你许浑非要登山,当我刘羡阳眼瞎,当真瞧不见那件瘊子甲?!就没你这么欺负人的山巅老神仙。 刘羡阳不由分说,带着许浑走过一处又一处的远古战场,逆流而上,越走越远,然后清风城城主,见到了一尊本该早已陨落的神灵,位列十二高位之一。 那尊神灵高悬天外,只是因为神灵实在太过庞大,以至于许浑抬头一眼,就能够看见对方全貌,一双神性粹然的金色眼眸,法相森严,金光照耀,身形大如星辰悬空。 那位神灵只是微微挪动头颅,大道气象便如星斗转移,它微微皱眉,好像瞧见了一只胆敢在光阴长河中肆意乱窜的蝼蚁。 只是被那份大道气息远远压制,许浑就已经瞬间七窍流血,身躯神魂出现了无数条细微撕裂痕迹,许浑再顾不得什么,高声喊道:“刘羡阳,救我!” 刘羡阳盘腿而坐在天幕处,摇头道:“可你身边也没有陈平安这样的朋友啊,谁来救你?” 许浑几近道心崩溃,哪怕让他面对一位仙人境修士,都不至于让他如此绝望,扯开嗓子喊道:“刘羡阳,还你瘊子甲!” 不曾想刘羡阳扯了扯嘴角,“既然已经卖给你了,我就没打算买回来啊。” 刘羡阳单手托腮,就那么遥遥看着一尊职掌雷部诸司的高位神灵,将那许浑连体魄带神魂,一并五雷轰顶。 当然许浑承受的这份伤势,就像需要跨越玄之又玄的万年光阴流水,大打折扣了,兴许十不存一?反正刘羡阳自己梦游远古,步步为营,足够小心,迄今为止,还没真正领教过任何一位高位神灵的杀力,最为凶险的一次,是被更高位的神灵,只是随便瞥了一眼,然后刘大爷就被迫摔出了梦境,乖乖躺在床上好几个月。 那个肩挑日月的老夫子陈淳安,曾经在崖畔闲聊,与当时还没认出他身份的刘羡阳,笑言一句,大概那条光阴长河,就好似一个打了无数个死结的绳结,有无数的蚂蚁,就在上边行走,生生死死,流转不定,可能所谓的纯粹自由,就是有谁可以离开那条绳子? 剑顶那边,几位老剑仙都察觉到了异样,然后清风城许浑整个人就像鲜血如花绽放开来,身形踉跄,一个向后仰去,摔落在地,然后艰难起身,看了一眼依旧气定神闲坐在案几后边的刘羡阳,身形摇摇晃晃,许浑竟是直接御风离开了剑顶。 夏远翠再不敢装睡,趁着所有注意力都在那许浑身上,老剑仙一个鲤鱼打挺,飘然落地,站在了晏础身后。 晏掌律立即横移两步,再后退一步,与夏师伯并肩而立。 刘羡阳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厚道。” 发现一大拨视线往自己而来,刘羡阳拍桌子怒道:“看什么看,剑顶路不平,许城主是自己摔倒在地,你们一个个的,不一样只会看戏,就唯独怪我去不搀扶啊?” 刘羡阳伸手捂住脸鼻子,又赶紧仰起头,重新扯开帕巾两片,分别堵住鼻血,然后埋头吃瓜,继续斜眼看热闹。 那天晚上,刘羡阳与朋友各自躺在藤椅上,身旁那个家伙,双手笼袖叠放腹部,说咱们俩问剑,最多砍几个人,没有太大意思,让正阳山那些剑仙们,反目成仇,相互问剑,在人心上砍得血肉模糊,可能更有意思些。 你放心,到时候心头挨剑最多的,肯定是那头老畜生。 袁真页,为正阳山担任护山供奉千年光阴,兢兢业业,功劳苦劳皆是首屈一指的大,搬山徙岳迁峰,护山千年,曾经打退明处暗处的强敌一拨又一拨,私底下还要做那些脏活累活,最后,众目睽睽之下,在原本属于它风光无限好的一场庆典之上,落个众叛亲离的田地。 当时,刘羡阳侧过身,好奇询问,你就这么恨袁真页? 其实照理说,陈平安虽然确实记仇,但不至于非要这么滴水不漏,算计一头才玉璞境的护身供奉。 陈平安沉默片刻,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笑容灿烂,给了刘羡阳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确实是陈平安会说的话,会做的事。 “它当年差点打死你啊,所以我从学拳第一天起,就开始记仇了,老子一定要让那头畜生身心俱死!” 一波未平一波 又起。 清风城许氏家主,一位攻伐兼备的堂堂玉璞境兵家修士,竟然又被那刘羡阳好像看一眼,就给打伤了,英雄意气,慷慨赴会,带着伤势,黯然离场。 故而正阳山内外,就有个不约而同的想法。 谁评的宝瓶洲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眼睛呢?为何没有刘羡阳这么一号人物?! 而那个罪魁祸首的“眼瞎之人”,茱萸峰的“田婉”,这会儿正在水龙峰一处宅子里边,脚踩长凳,正在啃那剩下半盘的酒泼蟹,一旁站着的,是个快要疯了的龙门境修士,作为掌律老祖师晏础的得意门生,管着一山谍报的重要角色,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这个女子祖师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是称呼自己“天才兄”的,又是夸赞自己“天纵奇才,千年不遇”的,然后又开始说些没头没脑的糊涂话,说刘兄你未能登评,怨不得曾经的我啊,没事,回头见着了刘大哥,我就自己摔自己十七八个大嘴巴子,作为赔罪。 刘羡阳未能入选年轻十人,看似是吃了岁数大的亏,其实是田婉这个婆姨有意为之,入选之人,年纪最大四十岁,当年刘羡阳刚好四十一岁。 师兄邹子,在幕后评选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 师妹田婉就依葫芦画瓢,故意选择刘羡阳到了四十一岁的时候,才为正阳山精心挑选出了那两份居心叵测的榜单。 那个管着正阳山情报的修士颤声问道:“田祖师今天来这边,是有事要与晚辈商量吗?” 以前他对这个田婉,一向是直呼其名的,但是今天的田婉,跟个疯婆子差不多,他心慌。 田婉斜瞥他一眼,嗓音还是那个嗓音,只是她从眼神到脸色,却绝对不正常,“天才兄,都不稀罕与我同桌饮酒吃蟹?怎么,瞧不起人?信不信我衣衫不整地跑出门去,扯开嗓子说你垂涎美色,酒后乱性,非礼我?” 那个龙门境修士只得战战兢兢坐下,破天荒为田婉倒了一杯酒,小心翼翼提醒道:“田祖师,宗主有令,咱们得去一线峰了。” 只见那田婉蓦然翘起兰花指,媚眼如丝,“急什么,喝了酒再走不迟。” 可把他恶心坏了。 一线峰山门口那边,那个说愿意多等一炷香功夫的青衫剑仙,环顾四周,微笑道:“规矩之内,各凭喜好行事。” 米裕瞥了眼脚下的琼枝峰,留在山中的女子,都有人仰头望向自己,一双眼眸好似秋水润泽了。 把米裕给气得不轻,一个个的,真当老子是不挑食的老光棍了?也不打听打听,家乡那边,老子之所以混得名声那么差,最少半数,是那帮老少光棍们的嫉妒使然。 老剑修于樾闻言大喜,摩拳擦掌。 柳玉离开琼枝峰后,她没有跟随师父直接去往祖山停剑阁,而是一个急急坠落,落在了一线峰山门口,去搀扶起气息孱弱悠悠醒来的庾檩,她满头汗水,颤声问道:“陈山主,我们能走吗?”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当然。” 庾檩和柳玉,其实跟这场问剑没什么关系。两人只不过是被竹皇这些老剑仙抛出来,故意恶心刘羡阳和龙泉剑宗。 不过柳玉心性不坏,可眼前这个庾檩,就算了,确实与正阳山十分投缘,一早就该在此修行。 陈平安以心声与这位雨脚峰的年轻峰主说道:“装样子都装不像,难怪会被赶出龙泉剑宗,以后在这正阳山,再接再厉,有样学样,争取先练出个元婴境,学陶财神晏掌律这般出剑,再练出个玉璞,就又可以学夏老祖师了。” 庾檩嘴唇颤抖,脸色铁青。 在今天之前,他哪怕在龙泉剑宗那边受了一份奇耻大辱,可到了正阳山之后,他依旧是一等一的天之骄子,甚至都跻身金丹,成为一位四十岁的年轻剑仙,已经开山雨脚峰,能够收取嫡传弟子,雨脚峰一脉剑修,从此开枝散叶,充满了憧憬,迟早有一天,他会问剑龙泉剑宗,问剑神秀山! 陈平安转头笑道:“还不走?走的时候,记得演戏演到底,不然活蹦乱跳的,明明有力气问剑却不敢问剑,以后名声不得烂大街?只会连这么个正阳山都要混不下去。” 对于不用掺和其中的宝瓶洲各路修士而言,今天简直就是远远看个热闹,就都看饱了,差点没被撑死。 先有风雷园园主黄河,在白鹭渡现身,遥遥递出一剑,剑光分散,同时落剑诸峰,就像为外人观礼正阳山,揭开序幕,替今天的典礼,开了个好头。 原本有此一幕山水画卷,就已经不虚此行,哪怕是去不了一线峰落座喝酒的山泽野修,不算白跑一趟正阳山地界了。 宴席上仙家酒酿是酒,市井酒水一样是酒,不一样的价格,一个喝神仙钱,一个同样可以喝够热闹。 再有龙泉剑宗嫡传剑修刘羡阳,现身祖山山门口,一场场问剑,意外迭出,让旁人只觉得目不暇接,心中倍感过瘾,琼枝峰柳玉,雨脚峰庾檩,满月峰女子鬼物,各自领剑,结果都未能拦下刘羡阳的登山脚步,非但如此,拨云峰和翩跹峰的两座剑阵,面对刘羡阳的问剑,竟是纸糊一般,不堪一击,之后秋令山和水龙峰两拨剑修,更是死伤惨重,跌境的跌境,断剑的短剑,还有一具龙门境剑修的尸体,更是被刘羡阳直接抛尸身后山脚。 而且谁都没有料到,这位之前在宝瓶洲籍籍无名的年轻剑仙,不但成功登山,无人能够拦下,并且连负责把守停剑阁的三位老剑仙,都未能拦下刘羡阳的登顶,甚至连夏远翠这位德高望重的满月峰老剑仙,与庾檩沦落同样境地,竟是被刘羡阳拽去了剑顶。 在这期间,就像与这些问剑,遥相呼应,一条条仙家渡船,一位位山巅修士,或光明正大,或悄无声息,陆续离开正阳山地界。 天底下有这样的观礼吗? 一位位纯粹武夫、剑仙,御风悬停在高空,分别脚踩诸峰。 这不明摆着是要搬山一场吗?落魄山今天所搬之山,就是正阳山。 至于那个作为落魄山主人的青衫剑仙,现身山门口那边,到底会如何问剑? 无法想象。 有刘羡阳一场场问剑在前,诸峰看客们,多少觉得很难再有更大的意外了。 在柳玉和庾檩离去后。 陈平安仰头望向剑顶那边,与那场祖师堂议事,善解人意地出声提醒道:“一炷香过半了。” 言语之际。 剑顶上空,出现了一粒精粹至极的剑光。 连魏晋都抬头望去,聚精会神,瞧着那粒剑光,好像觉得颇为意外。 只见最初那一粒芥子大小的剑光,瞬间拉伸出条条气势如虹的璀璨剑光,皆笔直一线,朝四面八方各自迅猛蔓延而走。 然后一道道剑光同时悬停止步,总计十条雪白直线,依稀可见,凝滞处,凝聚出甲、乙、丙……壬、癸,总计十个剑气凝聚而成的蝇头小楷,金光熠熠,璀璨夺目。 十个剑意浓郁的金色文字,开始缓缓旋转,十条剑光长线,随之转动,在正阳山一线峰之上,投下一道道纤细阴影。 之后是第二次剑光往四周迸射,这次是那十二地支的剑道演化,又细分出十二条剑光轨迹,各有文字,驾驭那些比起天干稍短数丈距离的剑光长线,开始有序旋转,这使得一线峰之上,多出了十二道可以忽略不计、却极其惊心动魄的“凉荫”。 紧随其后,圆心处的那粒剑光,又分出二十四条剑光直线向外绽放开来,而剑光顶端处,有二十四节气的金色文字蓦然悬停,而且相较于天干地支的纯粹直线,当这些文字现身之后,有那仿佛达到天人感应之境的剑道,显化出一年四季中的二十四种不同节气景象。 在那之后,犹有二十八条剑光扯起,犹如二十八星宿,列星旋转在天,最终形成一条圆形星河。 之后是三十六座山峰,显化而生,如海市蜃楼,矗立在天空一道道剑光分割出来的版图中。 然后是六十甲子年表,如同一个古怪的账房先生,在为天地间悠悠岁月排列年份。 犹有七十二条剑光,仿佛是从三洲摹拓而来的江河,再被仙人以大神通,将一条条蜿蜒大水给强行拉直。 在那之后,是一百零八条最短直线剑光,最终通过顶端好似一百零八颗宝珠的金色文字,再次衔接为圆。 一圈圈剑光,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剑气重霄,遮天蔽日,剑意浩然,井然有序。 一人问剑,列阵在天。 以至于整座正阳山祖山,剑顶和停剑阁所有修士,都被笼罩在剑光阴影中。 要说自创拳招一事,比起那场功德林问拳,那个自称新拳“不到三十”的曹慈,陈平安是有点逊色。 可老子是剑修啊,你曹慈有本事自创个剑招试试看? 陈平安想了想,好像这也太不要脸了,不能拉着好友曹慈这么做比较。 突然横移一步,一袭青衫飘然落地,陈平安抬起手臂,双指并拢,轻轻碰了碰发髻间的白玉簪子。 剑顶那边,其实已经开始议事,所议论之事,很简单,各自表态,点头,表示答应剔除袁真页在正阳山金玉谱牒上边的名字,摇头,表示拒绝。 但是有些老祖师们,犹犹豫豫的,很不爽利。 陈平安后退一步,伸手握住夜游的剑柄。 是事后才知道,齐先生当年曾经与那头搬山猿说过,如果在年轻时,离开骊珠洞天,就会一脚踩踏正阳山。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身形微微佝偻,如此一来,反而轻松太多了,喃喃道:“那就走一个?” 手持夜游,一剑横扫,剑光绽放,一线横切正阳山的山脚,直接斩断正阳山一座祖山的山根。 不但如此,陈平安右手持剑,剑尖直指山门,左手一敲剑柄。 整座一线峰,被一挑而起,高出地面数丈! 随后天空那座剑阵,稍稍缩小规模,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然坠地,瞬间打烂整座剑顶祖师堂,尘土飞扬,惊世骇俗。 你们继续议事就是了。 我先开峰,再挑山,拆掉祖师堂。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三章 你试试看 (厚着脸皮,再说一下剑来8-14册实体书的事情,京东、当当和文轩几个地方,应该都能买到,可能还有签名书,因为当时被出版社要求签了足足两千本的签名书……) 这座剑修数量冠绝一洲的正阳山,不是号称咱们宝瓶洲的小剑气长城吗? 正阳山新旧诸峰的年轻一辈剑修,都是如此诚心诚意认为的,正阳山之外的不少仙家门派,也是如此附和的。 其实对于那座远在天边的剑气长城,以及那座更远的飞升城,宝瓶洲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没什么印象。 如果不是魏晋的那场游历,以及之后殃及整个浩然天下的惨烈战事,山上修士只会更少谈及剑气长城。 而正阳山一线峰的那座剑顶大阵,不是被誉为又一座仿白玉京,可以随便斩杀仙人境练气士吗? 几乎所有诸峰观礼之人,先前都在仰头远眺那座匪夷所思的悬空剑阵,气象万千,动静实在太大,由不得谁不去看那堪称惊心动魄的壮观一幕。 怎样高的境界,多少的剑气,如何的修心,才能造就出这座引来天地共鸣的恢弘剑阵? 什么时候我们宝瓶洲,在风雪庙魏晋之外,既有刘羡阳这样飞剑玄妙、看谁谁倒地的剑仙,又有这样一位剑术卓绝、出神入化的剑仙? 最终以至于只有寥寥无几的幸运儿,才看到了山脚处的陈平安飘然落地,手握长剑,剑光乍现,先是一条弧线,一闪而逝,然后是年轻剑仙斩断山根,再轻敲剑柄,一剑挑起山一线峰,好似不费吹灰之力。 故而只看到剑阵砸地的人,个个只恨光阴长河无法倒流逆转,不能瞧见山脚处那位青衫剑仙的真正问剑。 不是说好了,一炷香过后再与正阳山问剑? 这个落魄山山主,怎么说话不算数! 不愧是一位山巅剑仙。 在陈平安毫无征兆地问剑之前,尤其是剑阵未曾现世,大体上,看客们的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些来自落魄山的各路人马。 满月峰山巅更高处,那个率先开口的老管家朱敛,虽说身材矮小,相貌平平,却分明是一位拳法通天的山巅境武夫,一身浑厚拳意凝为实质,如水流泻,四散而去,如仙人揉碎天上处处白云。 “此人是在落魄山,是什么身份,竟然可以第一个现身报上名号?” “莫不是大骊本土边军的武夫出身,曹巡狩才愿意如此给落魄山面子?” “天晓得,这个落魄山,实在云遮雾绕,太过藏拙了,简直就是崛起得莫名其妙,难道落魄山是大骊暗中扶持起来的山头,与那阮圣人的龙泉剑宗,一明一暗?” “如此说来,曹巡狩先前离去,是不是就说得通了?” 位于正阳山地界边缘的青雾峰上,一位发髻扎成丸子的年轻女子,开山大弟子,裴钱。 她已经是宝瓶洲最新一位止境武夫,不过她此刻暂时压境在了远游境。 按照师门规矩,落魄山武夫,下山游历,以诚待人,必须先跌两三境。 “果真是那个郑钱!先在金甲洲出拳杀妖,后与大端曹慈问拳,再回咱们家乡,在那陪都战场赶上了那场战事,可惜听说出拳极多,外人却很难靠近,多是惊鸿一瞥,因为我有个山上朋友,有幸亲眼见过这位女子大宗师的出拳,听说极其霸道,拳下妖族,从无全尸,而且她最喜欢独自凿阵,专门拣选那些妖族密集的大阵腹地,一拳下去,方圆数十丈的战场,刹那之间就要天地清明,最后注定只有郑钱一人可以站着,所以传闻如今在山巅修士当中,她已经有了‘郑清明’、‘郑撒钱’这两个绰号,大致意思,无非是说她所到之处,就像清明时节撒纸钱,四周都是死人了。诸位,试想一下,若是你我与她为敌?” “下场可想而知,正阳山今儿算是踢到铁板了。惹谁不好,招惹郑钱这种大宗师。” “可她说自己是那落魄山的开山大弟子,算是那落魄山年轻山主的武学嫡传?可那山主,分明是位剑仙吗?如何为她教拳?” “多半是落魄山另有高人教拳,她只是跟随年轻山主上山修行,其实空有身份?” “是极是极,否则这个听说还很年轻的山主,既是陆地剑仙,又是九境武夫,未免太过不讲理了。” 水龙峰空中,那个自称是山主得意学生的崔东山,这位白衣少年,眉心一粒红痣,丰神玉朗,今天也跌一境,只显露出一身玉璞境修士气象。 他身边的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这个瞧着境界不高的黑衣小姑娘,境界更是深不可测,是唯一一个只以洞府境修为的观礼客人。 傻子都知道,绝对不可以小觑了这位右护法。毕竟这个貌似是水裔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按照身份,可是那什么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天下名山仙府,能够担任护山供奉的存在,往往是与掌律祖师一样,在山门之内,最能打的,只不过一个对外御敌,一个对内执掌祖师堂门规戒律。 多半是她今天不屑以真实境界观礼正阳山? 翩跹峰那边,那个自称首席供奉的周肥,青衫长褂布鞋,山下游学书生模样,可他虽然双鬓霜白,依旧青衫风流,背剑之外,犹有脚踩一把长剑,剑仙风采。 背后长剑,名为甲午生,是周首席跟崔老弟借来的,脚下这把,姜尚真早年得自北俱芦洲一处秘府,名为天帚。 与崔东山借剑,那么还剑之时,就得一并给出那把天帚,姜尚真对此自然是没有意见的,用崔老弟的话说,就是我与周首席是换命交情的挚友,就不与周首席客气了,周首席与我客气的时候,那就更不用客气了。 刘老成,刘志茂,李芙蕖,真境宗的一宗主两供奉,其实都没有离开正阳山太远,依旧在关注正阳山形势,遥遥见着了此人,三人唯有苦笑,这个真境宗历史上的首位宗主,玉圭宗的上任老宗主,做事情从来如此不合常理,哪怕刘老成和刘志茂这样野修出身的凶悍桀骜之辈,还先后跻身了上五境,面对姜尚真,依旧是半点多余的杂念,都不敢有,斗力,打不过,要说勾心斗角,更是远远不如。 琼枝峰,那位玉璞境剑仙,年轻面容,俊美异常,一双丹凤眼眸,细细眯起时,简直可以让女子见之心醉。 关键是这位次席供奉,一身粲然剑气恢弘如瀑垂天,霞光熠熠,将他脚下整个琼枝峰笼罩其中,最终还细分出两道同源不同流的剑气霞光长河,分别萦绕琼枝峰,一高一低,围绕山峰缓缓旋转,使得一山地界,半山腰处,那条朝霞剑气泛起层层金光,山顶附近,晚霞绚烂如火烧,剑气如此沛然,依旧不伤人丝毫。 以至于琼枝峰那个女子祖师冷绮,最后只能带着她的嫡传们,一个个屏气凝神,低头走过那道小门。 秋令山,自称掌律长命的高大女子,一袭白袍,道风缥缈,所站之处,宝光流溢,是一份毋庸置疑的仙人气象。 水龙峰,青衣小童模样的陈灵均,脚踩一只大炼为本命物的龙王篓,双臂环胸,只要离了骊珠洞天那座小镇,陈大爷在哪里不是大爷? 陈灵均心中惋惜不已,贾老哥,白忙,陈浊流,这几个好朋友,好兄弟,今天一个都不在场,不曾见到自己的英姿飒爽,是他们的一桩生平憾事了。 武夫种秋,老夫子的武学境界,在落魄山并不算高,只是远游境瓶颈,可同时种秋还是一位精通儒家练气的金丹瓶颈修士。 昔年在那家乡藕花福地,被江湖誉为文圣人武宗师的南苑国师,确实极有可能,在更加天高地阔的浩然天下,将这个说法变得名副其实。 雨脚峰,剑修隋右边,之前某天明月夜中,她在书简湖中辟水夜游,悄然跻身了元婴境。 被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入驻其中的掌柜“石柔”,此刻她站在茱萸峰上空,骑龙巷披挂杜懋遗蜕多年的石柔,借此机会,终于以女子本来面貌,重见天日。化外天魔目中所见风景,远在骑龙巷的石柔,一样清晰可见,甚至比神人掌观山河更加清晰,整个正阳山地界,都被她们收入眼底。 元婴境水蛟的泓下,只觉得自己今天站在这儿,就是唯一一个凑数的尴尬存在。 要说境界,泓下确实是要比那个黑衣小姑娘高几境,可是自家落魄山,多怪的门风,天底下独一份,反正从不看这个啊,再说了,泓下如何敢跟周米粒这位右护法相提并论。 所以泓下打定主意,反正这趟观礼完毕,回乡之后,她就躲在莲藕福地里边了,不到玉璞,再不出门。 狐国之主,元婴沛湘的现身,也在正阳山诸峰客人之间,喧哗不已,呼朋唤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那清风城许氏,不一直是正阳山最坚定的山上盟友?难不成清风城也暗中倒戈向落魄山了?这个即将开创下宗的正阳山,难不成一线峰祖师堂年复一年的敬香烧香,烧的都是假香火吗?礼敬那些挂像上的历代祖师爷都如此吝啬祖荫,半点不愿意庇护后人?不然何至于沦落到这么个处处树敌、群敌环视的境地? 而那落魄山,到底有几个山巅盟友?他娘的,不都说落魄山只是魏山君手底下,一个帮着披云山挣钱洗钱的附庸小门派吗? 至于沛湘自己,反而如释重负,这位元婴境停滞已久的狐魅,直到这一刻,挑明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彻底与清风城当众撕破脸,她的道心,反而清澈通明起来,隐约之间,竟有一丝瓶颈松动的迹象,以至于沛湘心神沉浸于那份大道契机的玄妙道韵中,身后条条狐尾,不由自主地砰然散开,只见那元婴地仙的法相,蓦然大如山峰,七条巨大狐尾随风缓缓飘摇,拖曳出阵阵炫目流萤,画面如梦如幻。 那个公然宣称“化名”于倒悬的的落魄山供奉,看架势,好像又是一位玉璞境剑仙? 任何一个,单独拎出来,都足够惊心动魄,但是今天不一样,这些好像都没什么了。 真正让宝瓶洲所有观礼客人,甚至是所有通过镜花水月观看这场庆典的别洲修士,都感到震撼人心的,是最后两个现身之人。 风雪庙魏晋! 飞升城宁姚? 客卿魏晋。 这位自报头衔与名字的风雪庙大剑仙,当之无愧的宝瓶洲剑道第一人,此刻就站在一线峰附近那条大骊渡船上,凭栏而立。 去剑气长城杀妖,问剑天君谢实两场,可以说,魏晋的境界,威望,杀力,他一个人,俨然就是一座宗门。 如果魏晋不是因为性情散淡,太过孤云野鹤,行踪如云水不定,不然只要他愿意开宗立派,随随便便就能成,而且注定不缺弟子,一洲山河版图,所有剑修胚子,假设他们自己可以选择山头,必然会舍弃龙泉剑宗和正阳山,主动跟随魏晋练剑。 道理很简单,宝瓶洲一洲剑道,就是魏晋挑起来的。 是魏晋让三洲修士,知晓一事,我宝瓶洲山巅处亦有剑仙,气概风流,不输别洲。 而白鹭渡那边,背剑匣的女子,宁姚? 剑气长城和第五座天下的那个宁姚? 绝无可能。只说一事,她去了崭新天下,怎么来的浩然? 文庙为她破例吗?还是她凭自己的本事仗剑飞升啊? 所以用屁股想都知道,多半是同名同姓了。 况且这个背剑女子的现身和御风悬停,动静都不大,甚至远远不如米裕,隋右边和于倒悬这三位剑仙。 余蕙亭站在魏晋身边,以心声轻声问道:“魏师叔?他真是剑气长城的那个米拦腰?” 那个家伙,她认得,最早相逢于山水间,此人当时与长春宫一帮娘们厮混一起,还自称认识魏师叔,当时她误以为是个油嘴滑舌之辈,后来此人偷摸去了魏师叔的神仙台 ,行窃那棵万年松的树枝,山主明明发现了,却依旧没有阻拦,而且言谈之中,好像颇为忌惮这位剑修,认定是一位玉璞境剑仙。余蕙亭当时还只是将信将疑,说不定此人,当真认得魏师叔。 魏晋点头道:“是的。米裕在剑气长城,修行资质,都算是出类拔萃,只是米裕以前出剑,一贯作茧自缚。地仙两境之时的米裕,跟玉璞境的米裕,是一个天一个地。” 余蕙亭又忍不住望向白鹭渡那边的年轻女子,“魏师叔,她是?” 魏晋淡然道:“要是不信,自己去问。” 余蕙亭作势要御风离去,师叔魏晋无动于衷,她只好悻悻然收起那份气机涟漪。 她只是轻声问道:“魏师叔要跟着出剑?” 魏晋无奈道:“需要吗?” 余蕙亭疑惑道:“毕竟正阳山剑顶那边,还有个由多条剑道凝聚而成的仙人。” 魏晋摇摇头,“只要宁姚出剑,弹指就破碎。” 不太喜欢说话的魏晋,又补了一句,“何况咱们这位喝酒没输过的隐官大人,不会给正阳山这个机会了。” 余蕙亭心神震撼,“隐官?!” 魏晋讶异道:“你不知道?” 余蕙亭满脸委屈,咋个知道嘛。 魏晋不再言语,确实烦人,还是应该早点去剑气长城,找左先生请教剑术,才不会烦心。 吴提京先前隐匿在暗处,出剑极其果决,几乎是刘羡阳一去停剑阁,吴提京几乎与玉璞境的夏远翠同时出剑, 这位境界暂时只是金丹的年轻剑修,不但祭出了那把名为鸳鸯的本命飞剑,还将第二把拥有两种本命神通的飞剑,一并祭出。 两种神通,皆不讲理,即可帮助自己临时破境,又可以架起一座玄之又玄的长生桥。 先前吴提京等于是在自己和陶烟波和晏础三人之间,架起了虚无缥缈的一座长生桥,所以一旦谁遭遇某种致命伤,就都可以伤势均摊,最少再无性命之忧,对于剑修生死一线的问剑而言,这简直就是能够更改胜负生死的一记无理手。 不曾想,最终还是没成,给那刘羡阳继续登山去了。 吴提京抹了把脸,满脸血污,是鸳鸯飞剑的某种伤势反扑,这点轻伤,不伤大道根本,吴提京完全没当回事,真正担心的,是通过这把本命飞剑,瞧见了两个女子。 在刹那之间,吴提京好像冥冥之中神魂剥离,一个身处云海中,仰头望去,面对那条真龙的一双金黄眼眸,哪怕眯起眼睛,它,或者说她,那份浓厚气运在身的大道气息,依旧令人感到窒息。 另外一个自己,仿佛置身于一轮天上明月中,脚下是一座陌生天下,所见之人,是个面容、身形都极其清晰的圆脸女子,她倒是没生气,就是觉得好奇,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询问你是谁啊。 所以吴提京几乎是出剑瞬间就已经收剑。 此次出剑,并来就违背本心,只是作为祖师堂谱牒修士,不得不为师门递出两剑,等到剑顶那边竹皇扬言要将白衣老猿从谱牒上边除名,吴提京失望至极,这种剑修,不配当自己的传道恩师。 去了趟茱萸峰,吴提京却没有找到那个带自己上山的田婉,他就留下一封书信,与她道谢一声,算是感谢田婉带自己登山修行。 再去了趟小孤山,见了苏稼一面,不知为何,总觉得熟悉,吴提京虽然性情孤僻,但是对于修行一事,却极有天赋,好像是与生俱来的,知道这是山上的某种夙愿和宿缘,与前生前世有些牵连,不过吴提京没觉得因为一个女子,自己的练剑一事,就可以拖泥带水。 最终这位才及冠年龄的天才剑修,干脆就悄然离开了正阳山,打算当个云水生涯的山泽野修去。 在哪里练剑不是练剑,竹皇传授剑术,吴提京本就没觉得有什么高妙处,一学就会,学成了都不觉得有何大裨益。 至于竹皇是否藏私,有那压箱底的上乘剑术尚未传授,吴提京对此根本无所谓,不学也罢。 吴提京身形化作一缕细微剑光,悄然而走。 突然停滞不前,因为吴提京敏锐察觉到前方一处树荫中,出现了一粒不同寻常的光亮,是绝对不该在这个时辰出现的月色。 白鹭渡那边,一个闲着也是闲着的圆脸姑娘,一边用芦苇拨水,一边随口询问道:“你是谁?去哪儿?” 吴提京现出身形,干脆利落道:“吴提京,准备出山游历。” 那个女子嗓音,只是哦了一声,就再无下文。 吴提京等了半天,结果那点月色消散后,就没有动静了。 可正当吴提京准备重新赶路的时候,又有些许月色凝聚在别处树荫中,“你干嘛发呆不动,我又不拦着你,无冤无仇的,不过得提醒一声,以后你就是出门在外的人了,千万别这么瞎出剑,亏得我不是剑修,对吧?” 吴提京不是什么疑神疑鬼的人,如果对方没这些话,吴提京说走也就走了,但是对方这番言语,越听越像是不打算善罢甘休的意思,由不得吴提京不屏气凝神,准备对方不依不饶的切磋一场,毕竟确实是对方占理,分生死胜负,吴提京都觉得在情理之中。吴提京略作思量,处处剑光直落,所有草木树荫、山石影子中,一处不落,皆有剑光搅碎凉荫。 最后一道剑光,更是一个有意无意的稍稍放缓,然后落在自己的影子中。 白鹭渡那边的赊月,疑惑道:“你是不是有病啊?剑修了不起啊?” 吴提京皱眉道:“你到底要不要拦我?” 赊月丢了手中那丛芦苇,起身气笑道:“事不过三,赶紧下山!” 吴提京再无犹豫,身形重新化作一抹剑光,离开正阳山。 宁姚察觉到赊月那边的情形,心声问道:“有事?” 圆脸姑娘赶紧摆手,哈哈笑道:“没事没事。” 宁姚说道:“有事就说,不用客气。” 赊月赶紧说道:“那必须啊。” 宁姚觉得这个赊月跟刘羡阳挺般配,都心大,还喜欢不见外。 早已撤出正阳山地界的云霞山老山主,一直在掌观山河,剑顶那边,许浑摔地那一幕,委实是瞧着触目惊心,老仙师抚须而叹,“金简,为师幸好听你的劝,不然就要步那清风城许浑的后尘了,我一个人的生死荣辱如何,不打紧,一旦连累云霞山,说不定就要前功尽弃,再无希望跻身宗字头,险之又险,幸甚幸甚。” 蔡金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神色复杂,抬起手,揉了揉脖子。 昔年小巷中,她一个不小心,曾被一个陋巷少年以碎瓷抹杀。 在她活着离开骊珠洞天之后,机遇连连,先是出人意料地侥幸成功跻身金丹,开峰,成为云霞山祖师堂一员,然后以地仙修士身份,走了趟大骊朝廷开启的飞升台,得以破境跻身元婴境,山上山下,竟然都会被尊称一声老祖师了。而且在师门山头那边,有“观云海”一事,云海滔滔,云雾霞光尤为殊胜异常,蕴藉天地灵气,被誉为“天上尤物”,蔡金简又有一桩福缘,如今更是毫无悬念的云霞山下任山主,因为师父已经决此次观礼之后,就闭生死关,要么打破瓶颈跻身玉璞,要么兵解离世,不管如何,都要争一争宗字头衔,所以蔡金简,就会顺势接任山主一职。 短短不到三十年,蔡金简好似做梦一般。 只是她会经常想起一人,好像不愿少想,却又不敢多想。 那个来自大骊京城的礼部左侍郎,董湖站在渡船观景台那边,忧心忡忡,巡狩使曹枰一走,老人可就没了主心骨。 其实这位老侍郎,对刘羡阳,对陈平安,半点不陌生,恰恰相反,老人对那两个昔年的小镇少年,印象深刻。 当年他就是那个为朝廷走了一趟骊珠洞天的礼部官员,当时是右侍郎,负责对那座牌坊楼拓碑,如今不过是更换了一个字,从右变左,一年年的,就成了老侍郎,老人这一辈子,都算交待在了那座礼部衙门。早年担任过几年的大骊陪都吏部天官,不算升官,只是官场平调,算是由他这个老成持重的京城礼部老人,带一带那拨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免得太过激进,失了分寸。后来等到那个柳清风上任,他就让出了位置。等到战事落幕,董湖顺利得了个学士头衔,可惜不在六殿六阁之列。 老人对什么落魄山,泥瓶巷,可谓熟悉至极,当年第一次见到那两个少年,就在河边的铁匠铺子,尤其是陈平安,当年还只是个黑瘦少年,就已经靠那几袋子来之不易的金精铜钱,悄悄成了西边五座山头的主人,不过少年背着一箩筐泥土爬出井口的时候,大概是看到了一群陌生面孔的官老爷,当时有点懵,陋巷少年那会儿,很是憨厚淳朴啊。 所以完全可以说,位列大骊朝廷中枢的董老侍郎,是看着当年那个泥瓶巷少年,如何一步步通过几袋子金精铜钱买下山头,租借给圣人阮邛,又是如何与棋墩山魏檗结识,最终选择落魄山作为祖山,开山立派,有了牛角山渡口,之后年轻山主,就是数次远游,不断买下更多山头,招徕更多人物入山。 所以老人现在既忧心自己的处境,又有些许幸灾乐祸,当是拿来排忧解闷,苦中作乐了。 因为正阳山之前跻身宗字头,是另外那位共事多年的礼部同僚,负责主持仪式,而上次清风城,只是大骊陪都的一位礼部侍郎,照理说,等到落魄山跻身宗门,要么是陪都那边的礼部尚书出面,要么就该是他了, 结果落魄山那边,竟然无视大骊朝廷了,所以那个礼部右侍郎,曾经的门生,得喊他一声座师的小兔崽子,在酒桌上,没少拿这件事笑话自己。 董湖打算再等等看,等正阳山议事堂那边商量出个结果,等陈平安问剑完毕,再做决断。 至于大骊太后娘娘的某些暗示,以及上柱国袁氏的某些明示,可以当真,也可以不当真。 如果说北边邻居的那个北俱芦洲,是浩然九洲当中,最有资格目空一切的一个大洲,以及曾经南边的桐叶洲,是最窝里横、且底蕴深厚的那个,那么在那场大战之前,山河版图最小、最可怜宝瓶洲,就是个窝里都横不起来的小地方,山低,水浅,想要被别洲修士骂一句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都做不到。所以宝瓶洲是最不关心别洲山上风云、也最不被别洲修士当回事的。 当然今时不同往日,修道之人的眼光都高,口气都大了。 一座属于正阳山新峰之列的半山腰,一栋府邸高楼处,一长排的看客拥簇,男女老幼皆有,不过都是山上的谱牒仙师,此刻全在栏杆这边看热闹,有人冷笑不已,稍稍低声言语,说着一番公道话,说这个落魄山,不过是仗势凌人之辈,如此咄咄逼人的跋扈做派,哪怕一时风光,岂能长久?说不定等会儿,就要形势颠倒,被那正阳山祭出剑顶大阵,两道剑光一闪,什么年轻剑仙,哪怕不死,也会摔出一线峰。 一旁好友呵呵而笑,可不是,一个一个现身,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货色,自报名号,当是饭堂子伙计,给咱们报菜名呢? 有人好奇询问,落魄山,北岳披云山边上,那处牛角山渡口附近,是不是有这么个山头?可那边已经有了魏山君的披云山,还有阮圣人的龙泉剑宗了啊?怎么还能容得下如此庞然大物的仙家山头? 有人附和点头,深以为然,说按照常理,那旧骊珠洞天坠地生根,降为福地品秩,支撑起一个剑道宗门,怎么都会该耗尽山水底蕴了。 大概是这么聊天没啥意思,立即有人继续先前的那个话题,笑着说这些来自落魄山的高人,不是剑仙,就是武夫宗师,不然就是些身负证道气象的山泽精怪大妖,反正全是些了不得的陆地神仙,还不许他们显摆显摆啊。 突然冷不丁有个人,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言语,提醒诸位还是要慎言。 一时间冷场不已,再无人开口说话,纷纷望向那个家伙,好像来自彩衣国附近的那座朦胧山? 朦胧山山主吕云岱,实在再不敢由着帮忙王八蛋信口开河了。 他娘的老子不是踩着狗屎,是踩中粪坑了。你们这么帮着正阳山仗义执言没问题,问题在于老子跟那个年轻剑仙有仇啊,更他娘的,当年老子的那座朦胧山,比正阳山更早挨了一场问剑! 况且吕云岱还察觉到了一丝视线,就是奔着自己来的,他先前之所以留着不走,就是觉得自己躲藏隐蔽,毫不显眼,跟正阳山狗咬狗,打生打死,双方死伤越多越好。结果好了,这帮脑子进水再给驴踢了的傻子,非要东扯西扯,就让自己被人盯上了,果不其然,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心声在吕云岱心湖响起,“躲什么?如果没记错,你跟我家先生,是老朋友了?先生主动拜访过你们朦胧山祖师堂?” 吕云岱脸色惨白无色,憋了半天,颤声道:“能够被陈山主亲自问剑,是朦胧山荣幸之至,受宠若惊,受宠若惊了。” 其实远在别峰上空的崔东山,笑眯眯道:“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上,就饶你半条命,至于你旁边的那些年兄年弟年姐妹,只要是开口说公道话的,你都帮忙记下来,而且接下来你就顺着那几个家伙的言语,继续闲聊下去。你们这一窝的小猪仔,养肥了过年杀。说话没大没小,行事没轻没重,做人没对没错,伸长脖子卯足劲嗷嗷叫,可是过不了年关的。” 梳水国一处山神庙,韦蔚带着两位神女,瞧着镜花水月,看得目不转睛,捧腹大笑,叫好不已,等到竹皇撤掉镜花水月,又开始大骂不已。 山清水秀处,宋雨烧与孙子孙媳妇,一起看着镜花水月,老人吃着火锅,只是笑着轻声一句,臭小子,出息了,不孬。 仙游县临近一座仙家山头,一个上了岁数的武馆老人,与那门派算是借看一场镜花水月,双拳紧握,轻放膝盖,白发苍苍的老人,腰杆挺直,好像忘了喝酒。 长春宫,大骊太后脸色阴沉似水。 其余两洲。 浮萍剑湖,郦采带着荣畅,隋景澄,陈李和高幼清这拨嫡传弟子,看得津津有味。 北边的大剑仙白裳,却没有离开远游宝瓶洲,笑言一句,今天这个山头,肯定觉得憋屈,说不定再过一两百年,就要觉得与有荣焉了。 大源王朝一个刚刚成为太子的少年,趴在桌上,盯着那幅镜花水月的山水画卷,啧啧道,我这师父,不但拳法无敌,剑术也无敌啊。 天君谢实喃喃自语,看样子,又要等着被问剑了? 清凉宗,那位女子宗主,单手托腮,只看画卷中的一人。 还有大泉王朝。 以及落魄山,曹晴朗,暖树,岑鸳机,元宝元来等等,都凑在了一起。 甚至包括中土神洲在内的诸多别洲,其实不少山巅门派,都在通过各种仙家手段,遥遥欣赏小小正阳山的这场庆典和问剑。 小孤山那边,只剩下一个苏稼,绝代佳人,幽居空谷,茕茕孑立,零落依草木。 于樾试探性以心声问道:“剑气长城的那个米裕?” 米裕疑惑道:“你是?” 这个公然宣称自己化名余倒悬的浩然剑修,难道是因为姓余的缘故,跟自己这个“余米”攀亲戚来了? 于樾哈哈笑道:“我是流霞洲蒲禾老儿的好哥们,他对米剑仙佩服得很,回了家乡,在酒桌上多有提及米剑仙,赞不绝口,尤其对米剑仙在战场上的出剑路数,极为推崇,相当敬佩。” 一口一个米剑仙? 米裕忍了又忍,看在对方算是自家人的份上,绷着脸色,保持微笑,点头道:“好说。” 于樾大概是觉得这么聊天,就对路了,继续爽朗笑道:“米剑仙,我真名于樾,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当然了,米剑仙是次席供奉,我才是一般供奉,比不了的。” 米裕都懒得废话了,只是点点头。 于樾眼见着自己暂时没有递剑的机会,就继续闲聊,没话找话,“看米剑仙这一身剑气,破境跻身仙人,指日可待。” 没完了是吧? 哦,你于樾先前自称玉璞境剑修,然后到了老子这边,就米剑仙了?还破境? 所以米裕忍不住骂道:“滚你娘的剑仙,剑仙剑仙你全家都是剑仙,老子就是个破烂玉璞境,一边凉快去!” 于樾尴尬不已,老子好不容易才憋出来的几句好话,你米裕怎么还骂人了呢。 只是也不生气,再难听的话,蒲禾都骂过,何况自己终究不曾去过剑气长城,被骂几句咋了,老剑修反而舒坦几分。 青雾峰那边,裴钱眯起眼,山上有些言语,嗓门大了点,当她耳聋吗? 崔东山在跟周首席唠嗑。 姜尚真笑道:“看来咱们桐叶洲下宗选址一事,不但会提前很多,也会顺利很多。” 就今天这么一闹,桐叶洲那边,谁还敢拦三阻四? 这次问剑正阳山,姜尚真可没任何出力,只是早先随口跟陈平安提了一嘴,说韦滢那小子,很看好朱荧王朝出身的剑修元白。 作为水到渠成、众望所归的落魄山首席供奉,姜尚真其实是很不介意卯足劲搭把手的,比如让那刘老成、刘志茂,无缘无故,就各自挑选一座山峰,大打出手,至于真境宗和玉圭宗最后如何收场,那是韦滢的事,你找姜老宗主去啊,反正跟我周肥无关。 至于李芙蕖,算了吧,她当那落魄山的记名客卿,当得姜尚真窝心不已,就她?当个记名的外门杂役就足够了。 其实他们是临时被喊来这边观礼的。 这就说明那位山主,是觉得下宗选址一事,有必要加快脚步了,而不是先前预想的步步为营,环环相扣。 看来中土文庙之行和一趟北俱芦洲,年轻山主改变了不少想法。 崔东山使劲旋转两只雪白袖子,嘿嘿笑道:“也就是我为人厚道,做事讲究,不然把田姐姐遛出来走一遭,都能让竹皇宗主自己把一对眼招子抠出来,摔地上踩几脚,才觉得自己眼瞎得天经地义。” 姜尚真点头道:“必须厚道,极其讲究了,毕竟咱们落魄山的门风,就摆在那里。” 姜尚真突然说道:“崔老弟,我们现在就可以考虑一百年之后的事情了。比如如今再传弟子的亲传、再传,他们以后的下山历练。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其中就有类似正阳山剑修这样的存在,山上不是,山下就一定不是吗?” 见崔东山不说话,但是神色严肃。 姜尚真笑道:“想什么呢?这种问题,不至于让你这么为难吧?” 崔东山说道“我在想,以后咱们订购其它门派的山水邸报,是勤俭持家,山头上拢共只买一份,还是反正人人财大气粗,各买各的,人手一份。” 姜尚真一开始是想笑,但是越想就越笑不出来。 崔东山笑道,“如何?是不是发现这种小事,才是真正的问题?” 姜尚真好奇道:“有答案了?” “有。” “何解?” “看先生的意思。” 姜尚真这次是真的哑然失笑,朝远处的白衣少年,竖起大拇指,好个得意弟子。 姜尚真学那年轻山主,双手笼袖,不知道今天自己能否做点什么,不然怎么坐稳首席供奉的交椅? 凡夫俗子,秉烛夜游者,风雨飘摇,道路泥泞,最需要什么,不是草鞋,而是一把雨伞。 崔东山转过头,发现身边额头渗出汗水的小姑娘,神色认真,不知不觉,皱着两条微黄疏淡的眉毛。 崔东山眼神温柔,笑道:“小米粒,咋了,想家啦?” 黑衣小姑娘哈哈一笑,扯了扯大白鹅的袖子,使劲攥着手中行山杖,小米粒板着脸,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比洞府境更高些,却悄悄与崔东山说道:“小师兄,我有点紧张唉。” 崔东山赶紧将周首席晾在一边,与小米粒笑道:“紧张什么,有小师兄在,还有大师姐在,再说了,又不需要你打架,咱们落魄山的右护法大人,对付这帮小喽啰,大材小用了不是?等会儿,你就拿着行山杖,只负责调兵遣将,指哪儿打哪儿,别的不说,反正我跟周首席,只听你的排兵布阵。” 小米粒挠挠脸,“可我也没看过兵书啊。” 崔东山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结果被她抬手挪开,崔东山再放在她脑袋上,又被她拍掉,等他再伸手,小米粒转头瞪眼道:“嘛呢嘛呢,小心我凶你啊!” 崔东山这才笑着收起手。 那个被留在山中的清风城许氏妇人,先前仰头望去,盯着那个狐国之主,妇人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心中念念有词,沛湘你这个婊子养的,今天竟然还有脸抛头露面?怎么,是勾搭上了那个掌柜颜放,还是偷偷爬上了那个泥腿子贱种的大床?是谁勾引的谁?! 远在白鹭渡那边的宁姚,一挑眉头,因为察觉到了那位妇人的心声。 除了一线峰山顶那头搬山猿,宁姚其实都没怎么在意上心,反倒是落魄山的这边自己人,剑修隋右边,狐国狐魅沛湘,宁姚都有轻描淡写的视线,一扫而过。然后就又注意到了许氏妇人这边。 于是宁姚就真的“各凭喜好行事”了,许氏妇人刚刚与许浑一起登船,渡船刚刚离开峰头,顷刻间,一条仙家渡船,好像碎成千万片。 没有任何剑光,剑气,剑意。 而且渡船众人,没有察觉到任何气机涟漪,丝毫异样。 宁姚只与那个妇人心声言语一句,“管住嘴,别找死。” 之后宁姚要比风雪庙魏晋,更早发现陈平安要出剑的迹象。 然后她忍住笑。 当着一位搬山老祖的面搬它的山? 这种事情,也就他想得到,做得出了。 山脚的一袭青衫,只等了半炷香光阴,就一剑挑高正阳山祖山数丈,然后剑阵落在剑顶,砸烂了那座祖师堂。 惊天动地的异象过后,山巅尘土飞扬,又渐渐飘散,恢复清明。 一线峰寂静无声。 正阳山新旧诸峰,更是但凡有修士处,皆落针可闻。 陈平安收剑归鞘后,微笑道:“只算问剑一半,你们还有半炷香,可以继续议事。” 一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的陶烟波,心颤不已。 女子剑修陶紫,她没有留在停剑阁,而是去了剑顶,她想要略尽绵薄之力,为袁爷爷鼓气。 白衣老猿双臂环胸,瞥了眼那个看着长大的女子,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变成一个即将出嫁的漂亮女子。 当这位护山供奉看到了她眼中的那抹熟悉神色后,袁真页终于开始有一丝痛心。 陶紫脸上闪过愧疚神色,她迅速转过头,好像不敢正视白衣老猿,只是她又极快转回头,满脸的天真无邪,眼神看似清澈坚定。 白衣老猿有些茫然,看了眼那座祖师堂废墟,最后看了眼那个长大了的秋令山女子。 这就是正阳山吗? 山脚那边,众人只见那个青衫剑仙,竟是摘下了背后长剑,随手一丢,剑鞘插入牌坊楼中。 陈平安卷起袖子,一手负后,一手朝山顶递出手掌,“老畜生,来,趁着还是正阳山的护山供奉,下山试试看,打死我。” 这番言语,已经足够狂妄。 不曾想之后一句言语,更是让人目瞪口呆。 山门外的一袭青衫,意气风发,眉眼飞扬若年少一步跨河的少年,“半炷香之内,老子不还手!” 正文 第八百二十四章 神人在天,剑光直落 悬空剑阵坠地,打烂祖师堂,剑气涟漪四散,整座一线峰,风起云涌,尤其是古树参天的停剑阁那边,被剑气所激,木叶纷纷落,飘来晃去,悠悠落地,一大帮正阳山嫡传弟子们,好似提前步入了一个多事之秋,满眼都是愁。 这一次,再没有人觉得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剑仙,是在说什么失心疯的痴人梦呓。 停剑阁后边,有一棵正阳山开山祖师当年亲手栽种的桐树,两千多年的生长无恙,耸干入云中,故而今天落叶尤其多。 剑顶之上,宗主竹皇与那剑阵仙人,只是护住了祖师堂内的神主牌位、香炉,历代祖师爷挂像,其余一切,精心打造代代传承的座椅,一根根价值连城的仙木梁柱,炼造工艺比皇宫大内更考究的地砖,好像都已变成过眼云烟,与尘土同散。 这场违反祖例、不合规矩的门外议事,只有茱萸峰田婉和宗主竹皇的关门弟子吴提京,这两人没有到场,此外连雨脚峰庾檩都已经御剑赶来,竹皇先前提出要将袁真页除名之后,直接就跟上一句,“我竹皇,以正阳山第八任山主,跻身宗门后的首位宗主,以及玉璞境剑修的三重身份,答应此事。之后诸位只需点头摇头即可,今天这场议事,谁都不用言语。” 此后满月峰夏远翠率先附议,掌律晏础犹豫了半天,不理睬秋令山陶烟波的心声劝说,还是跟着点头附和,与满月峰和水龙峰关系亲近的那些山头,几条剑脉,比如琼枝峰冷绮在内,都没什么选择余地,当然是跟随这几位位高权重的老祖师,与那白衣老猿划清界线。 而正阳山的十几位供奉、客卿,在竹皇、夏远翠和晏础都表态后,纷纷点头,今天舍了个袁真页,总好过他们亲自下场,与那落魄山大打出手,到时候伤及大道根本,找谁赔?只说先前那座由一粒金光显化大道的悬天剑阵,实在太过气盛,仅仅那些剑光落在山中的倒影,就让他们如芒在背,众人都各自掂量了一下,若是被那些剑光切中身躯皮囊,只会是刀切豆腐一般。 如果竹皇不是这么个意思,早先愿意收拢人心,他们其实不介意锦上添花,供奉、客卿职责所在,帮着一线峰祭出几道看家本领的仙家术法,可既然竹皇都是如此态度,谁都不是什么愣头青了,不会意气用事,拼了身家性命和大道前程不要,去为正阳山雪中送炭了。 反倒是拨云峰、翩跹峰在内的几座旧峰,这几位峰主剑仙,竟然都摇头,否决了宗主竹皇的建议。 其中一位老金丹,更是直接大骂宗主竹皇此举,是自毁千秋家业的昏聩,昧良心,无半点道义可言,只会让正阳山历代祖师为此蒙羞,被外人打上山来,非但不带头出剑退敌,反而宁肯被人牵着鼻子走,抛弃一个劳苦功高的护山供奉,你竹皇连一位剑修都不配当,如何能够担任山主,所以今天真正需要议事的,不是袁真页的谱牒名字要不要一笔勾销,而是你竹皇还能否继续担任宗主…… 竹皇微笑道:“先前说了,你们点头摇头即可,不用开口。” 结果老金丹就被那位剑阵仙人直接拘押起来,伸手一抓,将其收入袖里乾坤当中。 刘羡阳挪动屁股,换了一张桌子,继续喝酒吃瓜。 一位女子祖师,转头望向刘羡阳,怒目相视道:“刘羡阳,你和陈平安问剑就问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阴险行事,躲在幕后呼朋唤友,费尽心思算计我们正阳山,真有本事,就学那风雷园黄河,从白鹭渡一路打到剑顶,如此才是剑仙作为!” 刘羡阳非但没有针锋相对,反而小鸡啄米,使劲点头道:“对对对,这位上了岁数的婶婶,你年纪大,说得都对,下次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拉着陈平安这么问剑。” 吵架这种事情,家乡小镇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年轻一辈们,除了福禄街和桃叶巷那些富家子弟,比如赵繇,谢灵,可能本事稍微差了点,其余哪个不是自小就耳濡目染,条条小巷,锁龙井旁,老槐树下,龙窑田垄间,门对门墙隔墙,哪里不是磨砺嘴皮子功夫的演武场。 那个头戴一顶金丝冠冕、身穿翠绿法袍的女子祖师,果然被刘羡阳这番混不吝的言语,给气得身体颤抖不已。 白衣老猿向前踏出一步,神色淡然道:“还有半炷香,你们继续聊。我去会一会那个得志便猖狂的泥腿子。” 刘羡阳一手抬起酒杯,一手竖起大拇指,“袁老祖无敌一洲,曾经换拳宋长镜,脚踢披云山,踩碎各家祖宅无数,泥瓶巷的曹氏祖宅,二郎巷袁家的,最西边李家的,桃叶巷谢氏的,全无敌手,谁敢与搬山老祖秋后算账?如今又已破境,对付个陈平安,还不是手到擒来。” 正阳山诸峰祖师,还有一众供奉客卿,闻言皆悚然。 这位护山供奉,当年游历骊珠洞天,到底招惹了几方势力?难怪那个自称祖籍是在泥瓶巷的曹峻,会先后问剑琼枝峰和背剑峰。还有那位大骊巡狩使曹枰?袁曹两姓先祖,出自骊珠洞天,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帮助大骊宋氏在北方崛起,站稳脚跟,不至于被卢氏王朝吞并,最终才有了今天大骊铁骑甲浩然的光景,这是一洲皆知的事实。 竹皇笑道:“刘剑仙就不要开玩笑了。” 刘羡阳这几句话,当然是胡说八道,可是这会儿谁不疑神疑鬼,三言两语,就无异于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正阳山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护山供奉袁真页身后,现出一尊老猿法相,重重一跺脚,在剑顶和停剑阁之间落脚,同时运转搬山一道的本命神通,将一线峰踩下,轰然落地,一山周边的山水气运随之稳固积分。 先前那个泥瓶巷的小贱种,竟敢斩开祖山,再一剑挑起一线峰,使得祖山离地数丈高。 这一手脚踩山岳落地生根的神通,抖搂得,使得不少客卿供奉都心中惴惴,会不会跟着竹皇一边倒,一个不小心就会押错赌注?到时候不管竹皇如何斡旋补救,最少他们可就要与袁真页实打实结仇了。 白衣老猿收起背后法相,一身罡气如江河汹涌流转,大袖鼓荡猎猎作响,狞笑道:“竖子成名,拳下受死!” 袁真页拔地而起,高高跃起,脚下一山震颤,魁梧身形化作一道白虹,在高空一个转折,笔直一线,直扑山门。 刘羡阳站起身,扶了扶鼻子,拎着一壶酒,来到剑顶崖畔,蹲在一处白玉栏杆上,一边喝酒一边观战。 一道浑厚无匹的拳罡如仙剑飞剑,使得天地间雪亮一片,将那山门外一袭青衫所站位置,打出了个湖泊一般的凹陷大坑。 停剑阁那边,正阳山诸峰嫡传弟子们,翘首以盼,看到袁老祖这一拳递出后,一个个目眩神摇,有年轻剑修,攥紧拳头,默默喝彩。 不少观礼客人,都是首次亲眼见到袁真页的出手。 好个护山供奉,确实名不虚传,袁真页这一拳势大力沉,分明可杀元婴修士。 说不定那些体魄坚韧的远游境武夫,挨了这一拳,都要当场分尸,血肉崩碎。 可山门外那处无水的“湖泊”之上,一袭青衫依旧纹丝不动,悬空而停,面带笑意,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挥动,驱散四周尘土。 白衣老猿身形落在山门口,转头瞥了眼那把插在牌坊匾额中的长剑,收回视线后,盯着那个靠着运气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青衫剑仙,问道:“需不需要留你全尸?不然你们落魄山这帮废物,阻拦不及,事后收尸都难。” 陈平安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朝那白衣老猿够了勾手指,然后微微侧头,双指并拢,轻敲脖子,示意袁真页朝这里打。 袁真页眯起眼,脚下砰然一声,大地沉闷而晃,一线峰地底深处的山根都出现了撼动余韵,导致周边天地灵气涟漪飘摇,如果说双方对峙是一幅山水画卷,那么所有施展掌观山河的山上看客,在这一刻,都会发现此处山河画卷都出现了一阵摇晃。白衣老猿身形一闪而逝,下一刻,一袭青衫被一拳凶狠横扫,打中脖颈,瞬间横移出去数十丈。 陈平安轻轻抖了抖手腕,身形瞬间止步,晃了晃脖子,满眼笑意,好像在说让你试试看,就别留力收手,与我客气什么? 剑修哪怕得天独厚,能够淬炼飞剑的同时,反过来温养神魂体魄,炼剑淬体两不误,事半功倍,这才使得山上四大难缠鬼为首的剑修,既能够一剑破万法,又拥有媲美兵家修士和纯粹武夫的身躯,可即便那位来自落魄山的青衫剑仙,与好友刘羡阳都已是玉璞境,可是一位玉璞境剑仙,真能将人身小天地打造得身若城池,如此坚不可摧? 直到这一刻,那些知晓“郑钱”身份的观礼修士,才有些相信,她说不定真是这位年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 而那白衣老猿委实是山巅宗师之风,每次出拳一次,都并不趁胜追击,递拳就停步,好像故意给那青衫客缓一缓、喘口气的休歇余地。 这位身负气运的上五境护山供奉,虽是毋庸置疑的修道之士,可确实一向以拳脚功夫名动宝瓶洲。 白衣老猿脸色阴沉,“狗崽子当真不还手?!” 当下不曾背剑的一袭青衫,始终默不作声。 袁真页嗤笑不已,拉开一个古朴拳架,双膝微曲,微微低头,如背负山岳之姿,拳架一起,便有鲸吞天地灵气的异象,本该天然冲突的灵气与纯粹真气,竟然融洽相处,悉数转为一身雄浑拳意,不但如此,拳架大开之后,身后拳意竟如山中修士的得道法相,凝为一座座高山,脚下拳罡则如江河汹汹流淌,与那道门真人的步斗踏罡有异曲同工之妙,铺设出一幅道气盎然的仙家图案,最终白衣老猿脚踩一幅宝瓶洲崭新的五岳真形图,递拳之前,白衣老猿,如上古仙人提挈巨山,脚踩河川。 淬炼搬山之属神通,熔铸拳意为山河一炉。 陈平安瞥了眼那幅半吊子的真形图,看来这位护山供奉,其实这些年也没闲着,还是被它琢磨出了点新花样。 青雾峰有位山中看客,赞叹不已,“如此拳法,可谓登峰造极,非武夫人力所能及。” 裴钱斜眼那人,差点没忍住,对付骑龙巷左护法那般,按住对方的狗头,让他瞪大狗眼好好看看,等到她师父出手,什么叫真正的拳法。 众人只见那魁梧老猿,有开天辟地之气势,朝那年轻剑仙当头一拳砸去。 白衣老猿转瞬之间就站在了那一袭青衫原先位置。 而那个年轻山主竟然依旧不还手,由着那一拳打中额头。 是老猿此拳一起,就已经注定避之不及? 从一线峰“湖上”,到满山青翠的满月峰,刹那之间拉伸出了一条青色长线。 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下意识望向了满月峰,一袭青衫,悬空而立,但是此人身后整个满月峰的山脚,罡风吹拂,席卷山峰,无数仙家大树悉数断折,一些被殃及池鱼的仙家府邸,就像纸糊纸扎一般,被那份拳意削碎。 只说青衫剑仙的那条倒滑路线,就在双峰之间的地面之上,割裂出了一条深达数丈的沟壑。 白衣老猿如影随形,又是一拳,拳罡璀璨绽放,白光刺眼,大如井口,直直撞去。 一拳将那原本背靠青山的青衫,彻底打穿整座满月峰! 袁真页循着那个被凿开的“山门道路”,微微撑开一身沛然浑厚的霸道拳意,道路上山石崩碎无数,最后一脚踩踏更多山崖,使得满月峰一处后山榜书崖刻崩毁大片,魁梧身形化虹而去,抡起一拳,将那果真打定主意不还手的小贱种,打得对方身形风驰电掣,摔向秋令山位于一处半山腰那座消暑湖。 挨此重拳的一袭青衫,倒退去势极快,只是临近水面之时,身形骤然悬停,脚尖轻点湖面,溅起一圈层层扩散的涟漪。 青衫飘摇,仙人立水。 他脚下整座湖泊却是当场炸开,沸水滚滚,掀起滔天巨浪,水雾升腾,许多在附近水榭阁楼遥遥观战的修士,顿时落汤鸡无数。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得夏远翠眼皮子打颤不已。你们俩狗日的,打就打,换地方打去,别糟践我家山头的风水宝地! 白衣老猿一拳当头砸下。 听说你小子从小就喜欢求神拜佛,那就乖乖舍身结缘水裔去! 陈平安只是伸出手掌,随便挡住那一拳。 一青衫剑仙一白衣老猿,双方身形下坠途中,消暑湖水荡然一空,登岸向四面八方一冲而去 ,沿着满月峰下山去了。 满月峰的那条登山神道,就像有条溪涧以台阶作为河床,哗啦啦作响向山脚倾泻而去。 消暑湖附近的此峰嫡传、和观礼修士手忙脚乱,只得各凭手段,抵挡那份拍岸激荡升空的铺天巨浪,最头疼的地方,在于其中蕴藉拳意,与那湖水一并遮天蔽日,势不可挡,以至于许多修士术法被搅了个粉碎,本命物也被打得晃荡如片片浮萍,道心不稳,刚刚祭出便连忙收起。 神仙打架,俗子遭殃。山巅之下,所有不是地仙的练气士,与那山下市井的凡俗夫子何异? 人人惊骇不已,那位搬山老祖,仅仅担任正阳山护山供奉就有千年光阴,那么居山修道的岁月,只会更长,有此道法拳意,如果说还有几分道理可讲,可那个横空出世的落魄山年轻剑仙,撑死了与刘羡阳是差不多的年纪,哪来的这份修行底蕴? 宝瓶洲评选出来的年轻和候补十人,真武山马苦玄的修行根骨、天赋,姜韫、刘灞桥的师承,谢灵的家世、福缘,不管如何崛起,终究有迹可循。 消暑湖不但湖水一空,就连湖底泥泞都被散开,水下满月峰山根青石裸露。 水落石出,不过如此。造就出这般场景,不过是白猿递拳,青衫接拳,一拳而已。 陈平安站在略带几分润泽水气的青石上,脚下青石不断响起裂纹声响,消暑湖水底如同多出一张蛛网,陈平安抬了抬手,施展水法,掬水重新入湖中。 白衣老猿站在岸边,脸色如常。 数拳过后,一口纯粹真气,气贯山河,犹未用尽。 夏远翠以心声与身边几位师侄言语道:“陶师侄,我那满月峰,不过是碎了些石头,倒是你们秋令山好好一座消暑湖,遭此风波劫难,修缮不易啊。” 晏础说道:“烟波,半炷香可是又过去一半了,还没有决断吗?其实要我说啊,反正大局已定,秋令山不管点头摇头,都改变不了什么。” 这位掌律老祖师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好心好意,提醒这位辈分相同的陶财神,好歹为秋令山保留一份英雄气概,传出去好听些,过河拆桥,是竹皇和一线峰的意思,秋令山却不然,风骨凛凛,有机会让所有留在诸峰观礼的外人,刮目相看。 对晏础而言,陶烟波的秋令山,最好是打肿脸充胖子到底,管着正阳山的所有钱财运转,比他这个出身水龙峰的掌律祖师,其实更有实权。若是水龙峰与秋令山,从今往后能够互换位置? 竹皇脸色不悦,沉声道:“事已至此,就不要各打各的小算盘了。” 先前所谓的一炷香就问剑。 那陈平安可是随口胡诌的,而是竹皇身边这位剑顶仙人维持当下境界的大致时限。 这家伙难道是正阳山肚子里的蛔虫,为何什么都一清二楚? 故而竹皇内心深处真正忌惮的,不是什么剑仙,不是什么山主,而是这份处处绵里藏针的心思。 消暑湖内,被陈平安以术法掬水入湖后,水位轻浅,清澈见底。 陈平安终于开口说话,笑问道:“当年在小镇束手束脚,情有可原,怎么在自家地盘,还这么娘们唧唧?怕打死我啊?” 因为袁真页终究还是个练气士,所以在昔年骊珠洞天之内,境界越高,压制越多,处处被大道压胜,连那每一次的呼吸吐纳,都会牵扯到一座小洞天的气运流转,稍有不慎,袁真页就会消磨道行极多,最终拖延破境一事。以袁真页的地位身份,自然知晓黄庭国境内那条岁月悠悠的万年老蛟,哪怕是在东南地界钱塘江风水洞潜心修道的那位龙属水裔,都一样有机会成为宝瓶洲首位玉璞境的山泽精怪。 估计这头护山供奉,当时就已经将上五境视为囊中物,并且打定主意要争一争“第一”,以便收拢一洲大道气运在身,所以至多是在窑务督造署那边,遇见了那位白龙鱼服的藩王宋长镜,一时手痒,才忍不住与对方换拳,想着以拳脚帮忙砥砺自身道法,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袁真页狞笑道:“见过找死的,没见过你这么一心求死的,袁爷爷今儿就满足你!” 白衣老猿的老者面容,呈现出几分猿相真身,头颅和脸庞瞬间毛发生发,如无数条银色丝线飞动。 老猿身形长掠,一腿扫中那袭青衫的肋部,将其踹出秋令山,横飞向附近一座琼枝峰。 一脚之下,气机混乱如大雷震碎于弹丸之地,整座秋令山向外散出阵阵,如一排排铁骑过境,所过之处,山石崩碎,草木齑粉,府邸炸开,连那秋令山之外的云雾都为之倾斜,仿佛被拽向琼枝峰那边。 从头到尾,信守承诺绝不还手的青衫剑仙,蜻蜓点水,脚尖分别踩在一处仙府屋脊、古树枝头和一竿绿竹之巅,然后停步。 负责看守琼枝峰的落魄山米次席,忙不迭收起漫天遍野的霞光剑气。 白衣老猿撞入那片竹林当中,使得琼枝峰山中,无数翠绿颜色,瞬间绽放开来,数十万绿竹竿破土而出,胡乱飞掠。 只是袁真页这一次出拳极快,能够看清之人,寥寥无几。更多人只能依稀看到那一抹白虹身形,在那丛丛翠绿当中,势不可挡,拳意撕扯天地,至于那青衫,就更不见踪迹了。 下一刻,一抹青色画弧掠出琼枝峰,极长弧线,刚好绕过了一座拨云峰,然后途径一座藩属小山头,白衣老猿缩地山河,蓦然现出真身法相,巨大手掌横扫出去,将整个一截青色山头直接打断,山若飞剑,撞向那一袭青衫,后者随手挥袖,山头当场崩碎稀烂在空中,乱石飞剑如雨落,那道青色身形借势以更快速度飞向十数里外的雨脚峰,老猿法相大步跟随,一个肩靠雨脚峰山头,撞得一峰山头再次崩裂开来,激射向陈平安。 与此同时,老猿法相一脚戳地,深陷地下,轻喝一声,再脚尖一挑,将地上一座小山头踩断山根,整个挑到空中,与雨脚峰山头,一前一后,同时砸向那个青衫剑仙。 凶性爆发的搬山老猿,又连根拔起两座藩属小山峰,一手一个攥在手中,砸向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 老猿的巍峨法相一步跨过山水,一脚踩在一处昔年南方小国的破碎大岳之巅,目视前方。 陈平安双指并拢作剑斩,将那雨脚峰山头居中劈开,左手挥袖,将那山头原封不动砸回原位,再双指轻点两下,竟是直接将那两座藩属小山定在空中。 一袭青衫缓缓飘落在青雾峰之巅。 裴钱连忙落地,站在师父身边,不然不像话。 陈平安笑道:“没事,老畜生今天没吃饱饭,出拳软绵,稍稍拉开距离,胡乱丢山一事,就更柳絮飘摇了,远不如我们小米粒丢瓜子来得气力大。” 黑衣小姑娘闻言笑得合不拢嘴,怀抱行山杖,赶紧抬起双手挡住嘴,淡淡的眉毛,眯起的眼眸,桌儿大的高兴。 她哪有那么厉害,么得么得,好人山主瞎讲的,你们谁都别信啊,但是真要相信,我就么法子让你们不信哩。 崔东山笑嘻嘻道:“右护法今儿都不用出手,就已经威名远播嘞。” 小米粒笑哈哈道:“虚名,都是虚名。” 陈平安再以心声与裴钱说道:“盯着一线峰那边,谁敢冒头,你就打回去。” 裴钱点点头,“晓得了。” 陈平安轻踩地面,身形瞬间离开青雾峰,悄无声息,相较于白衣老猿名副其实的力拔山河,确实毫无气势可言。 一袭青衫掠过那两座好像被施展定身术的山头,拖山而行,与那尊脚踩山岳的老猿法相遥遥对峙。 剩下的半炷香,即将结束。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放心吧,一线峰那边,最少陶紫肯定会出手的,记得第一次在福禄街那边瞧见,就知道她从小就是个顶聪明的人,可袁老祖你要是再这么以无敌之姿横行山河,她还怎么为你打抱不平?三拳,最后三拳,袁老祖好好掂量,是继续让外行看个热闹,还是让行家看门道,我都随意。” 言语之后,将那拖拽两山,分别丢去两处,为拨云峰藩属山头和雨脚峰山顶,充当山尖。 白衣老猿蓦然收起法相,站在山顶,老猿深呼吸一口气,仅仅是这么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吐纳,便有一股股强劲山风起于数峰间,罡风吹拂,风卷云涌,摧崖折木,屹立于山巅的袁真页,环顾四周,千里山河在脚下匍匐,视野当中,唯有那一袭青衫,碍眼至极。 如那泥瓶巷贱种所说,确实约莫还能递出三拳。 袁真页一身道法拳意交融,仿佛数千年修行道法为天,积攒打磨千年的拳意为地,以人身小天地作为一架长生桥,合二为一,最终达到天地合的玄妙境地。 生平意气最高处,所递第一拳,以伤换命,相当于止境武夫拳意巅峰一拳。 小泥腿子就该一辈子在泥泞中摸爬滚打。侥幸得势,偏不知珍惜,不懂得乖乖躲起来享福的道理,还敢来正阳山摆阔,那就一拳打得你粉身碎骨,悉数跌落人间,只会比那个被李抟景将一副白骨曝晒于风雷园广场上的满月峰女修,下场更惨。 若有意外,还有第二拳待客,相当于仙人境剑修的倾力一击。 最后一拳,什么剑仙,什么山主,死一边去! 一线峰那边,陶烟波满脸疲惫,诸峰剑仙,加上供奉客卿,总计接近半百的人数,只有屈指可数的七八位正阳山剑修,摇头。 此外都是点头,答应竹皇的那个提议。 按照祖师堂规矩,其实从这一刻起,袁真页就不再是正阳山的护山供奉了。 竹皇说道:“袁真页,收手吧,虽然你不再是正阳山的谱牒仙师,但是我愿意与落魄山求情,不管我们正阳山付出怎么代价,都可以保证让你今天活着走出正阳山地界,之后就请你离开宝瓶洲。” 竹皇同时以心声与那位青衫剑仙说道:“陈山主,只要袁真页将来出海,试图远游别洲,我就会亲自带着夏远翠和晏础,配合你们落魄山,合力斩杀此獠!”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笑眯起眼,没拒绝,不答应。 袁真页一样无动于衷,白衣老猿转头看了眼剑顶,一张老猿面相,没有任何表情。 可能是哀莫大于心死,可能是身负一洲气运的搬山老祖,实则胸有成竹,犹有后手,倒转形势。 白衣老猿眼中所见,心中所想,是今年山中那棵古桐树,尚未入秋,就已落叶。 以往岁月里,花开花落,叶绿叶黄,都无人打搅,只有扫帚划抹地面的簌簌声响。 袁真页一脚踩碎整座山岳之巅,气势如虹,杀向那一袭悬在高处的青衫。 一身圆满拳意,仿佛比山岳更高。 一拳递出后,如雷池开裂再迸射。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仰头望去,只见那青衫客被那一拳,打得瞬间消失无踪。 作为递拳一方的袁真页竟是倒滑出去十数丈,双袖粉碎,两条肌肉虬结的胳膊,变得血肉模糊,筋骨裸露,触目惊心,然后白衣老猿倏忽间身形攀高,怒喝一声,朝天幕处递出第二拳。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看书app,【换源神器APP】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千里山河的天上,唯有雷声阵阵,连绵不绝,不见青衫。 那雷声炸响,仿佛近在耳边咫尺,许多境界不够的修士都不得不捂住耳朵,竭力运转体内灵气,护住道心。 留在诸峰观礼的地仙修士纷纷施展术法神通,帮助痛苦不已的身边修士,打散那份纷纷如雨落的道法拳意涟漪。 袁真页双手负后,双拳骨肉消融,耳膜已碎,披头散发,鬓角雪白发丝,被耳孔流淌出来的鲜血浸染,黏在一起。 一线峰停剑阁那边,有个年轻女子剑修,娇叱一声,“袁爷爷,我来助你!” 有个身穿紫衣的貌美女子,好像置生死于度外,竟是孑然一身,要御剑去往天幕。 只是她刚刚御剑离地十数丈,就被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御风破空而至,伸手攥住她的脖子,将她从长剑上边一个猛然后拽,随手丢回停剑阁广场上,摔了个七荤八素,狼狈不堪的陶紫正要驭剑归鞘,却被那个女子武夫,伸手握住剑锋,轻轻一拧,将断为两截的长剑,随手钉入陶紫身边的地面。 这次观礼修士都学聪明了,不再捡芝麻丢西瓜,瞥一两眼停剑阁那边的动静,就继续与白衣老猿一同望向高处。 那人接下两拳,依旧没还手。 这都没有死? 答案显而易见,那个家伙不但没死,反而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天幕处,一袭青衫,好像闲庭信步,拾级而下。 只见那青衫客停下脚步,抬起鞋子,轻轻落下,然后脚尖捻动,好像在说,踩死你袁真页,就跟碾死只蝼蚁一样。 袁真页瞪大眼睛,只剩森森白骨的双拳紧握,仰头怒吼道:“你到底是谁?!” 它绝对不相信,这个从天而降的青衫客,会是当年那个只会抖搂小机灵的泥腿子贱种! 陈平安笑道:“当年的泥瓶巷窑工,现在的落魄山山主,不都是姓陈名平安,不然还能是谁?” 陈平安抬起双手,手心处,分别凝聚浮现出一轮日,一盏月。 大日熠熠粹然,明月皎皎莹然。 日升月落,日坠月起,周而复还,形成一个宝相森严的金色圆形,就像一条神灵巡游天地之大道轨迹。 陈平安再手腕拧转,是五行之属的本命星辰,显化而生,五彩颜色,刚好围绕日月缓缓旋转。 日月星辰,如获敕令,围绕一人。日月共悬,银河挂空,循规蹈矩,悬天流转。 在这之后,是一幅幅山河图,宝瓶洲,桐叶洲,北俱芦洲,若隐若现,或彩绘或白描,一尊尊点睛的山水神灵,走马观花在画卷中一闪而逝,其中犹有一座已经远游青冥天下的倒悬山。 转瞬之间,一袭青衫居中而立,神人在天。 饶是姜尚真都有些心神震动,忍不住问道:“崔老弟,这是哪门子的剑术?!” 崔东山笑眯眯道:“当然是剑术,不过也算是先生首创的拳法,拳剑皆可,不用分家。纯粹武夫,万年以来,天下气盛,此为巅峰。” 崔东山挥动雪白袖子,“是我的先生嘛,不值得大惊小怪。” 不然先生怎么能够与那个曹慈拉近武道距离? 靠的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十境气盛这一层。 裴钱神采奕奕,看吧,果然不还是自己聪明,师父教拳可以,至于喂拳,是绝对不行的。 假借石柔皮囊的化外天魔,一个忍不住,故伎重演,振臂高呼,隐官老祖武功盖世,剑术无敌,去他娘的白玉京真无敌,道老二就当你的千年万年第二…… 不过这个附身石柔的白发童子,总算记得施展术法隔绝天地,不让自己的话语泄露出去,美中不足,总觉得不够尽兴,毕竟隐官老祖都听不见的铁骨铮铮肺腑之言。 赊月看了一会儿那轮明月,屏气凝神定睛仔细看,最终叹了口气,虽说那家伙回乡后,在铁匠铺子那边,大概是看在刘羡阳的面子上,归还了半成的月魄精华,可是这个年轻隐官,心手都黑,读书人什么脑子嘛,学什么像什么。难道说自己回了小镇,也得去学塾读几天书? 赊月问道:“这头老猿会跑路吗?” 宁姚摇头道:“不会,身心俱死。” 渡船那边,余蕙亭只觉得惊心动魄,喃喃道:“难怪能够在剑气长城当上隐官。” 魏晋说道:“袁真页要祭出杀手锏了。” 余蕙亭好奇问道:“魏师叔,怎么说?” 魏晋默不作声,自己不会想吗?哪怕想不到那个真相,无非再等个一时半刻,就自然而然知道答案了,问什么问,意义何在? 余蕙亭误以为魏师叔是在想事情,追问道:“魏师叔,莫不是那头护山供奉,下一拳会更加凶狠霸道,想着换命?” 魏晋都懒得转过头看她,难得摆一摆师门长辈的架子,淡然道:“听说你在山下历练不错,在大骊边军中口碑很好,不可自满,戒骄戒躁,以后回了风雪庙,修心一事多下功夫。” 他的言下之意,其实是提醒她在山中修行,需要多动脑子。 余蕙亭没想那么多,只当是神仙台最不近人情的魏师叔,破天荒在关心人,她一下子笑颜如花。 魏晋就知道自己白说了。 袁真页脚踩虚空,再一次现出搬山之属的巨大真身,一双淡金色眼眸,死死盯住高处那个曾经的蝼蚁。 它身上有一条条淬炼而成的气运长河,流淌在作为河床的筋骨血脉当中,这就是一洲境内首位跻身上五境的山泽精怪,得到的大道庇护。 陈平安同样是一双金色眼眸,只是远远比袁真页更为浓郁且精粹,冷笑道:“怎么,非要我说自己是朱厌,你才好认祖归宗?” 袁真页厉色道:“狗杂种继续笑,一拳过后,玉石俱焚!记得下辈子投胎找个好地方……” 陈平安勾了勾手指,来,求你打死我。 半炷香已过,可以再给你多出一拳的机会。 崔东山忍了忍,结果还是没能忍住,捧腹大笑。 姜尚真也是无可奈何,找谁比拼气运消耗和大道压制,都别找咱们家这位被浩然、蛮荒两座天下处处针对的年轻山主。 至于那位搬山老祖的混账话,就不用斤斤计较了,反正它很快就会彻底闭嘴。 姜尚真心声询问道:“两座天下的压胜,分明还在,为何好像没那么明显了?是找到了某种破解之法?” 崔东山一语道破天机,“先生只是真正想明白了一句佛家语,欲要渡众生,实为众生度。所以才能够顺势跻身某种境界,时时迷障在法中,处处机缘法无碍。先生是先有此心,再有此境的。” 姜尚真点头道:“厉害厉害。” 不过姜尚真很清楚,崔东山只是说得轻巧,陈平安真正做起来,绝对是一场身心煎熬。 崔东山白眼道:“废话。” 剑顶那边,刘羡阳晃了晃手中的空酒壶,随便丢出白玉栏杆外边。他双手抱住后脑勺,昔年仇怨,俱往矣。 落魄山竹楼外,已经没有了正阳山的镜花水月,但是没关系,还有周首席的手段。 曹晴朗在内,人手一捧瓜子,都是小米粒在下山之前留下的,劳烦暖树姐姐帮忙转交,人手有份。 魏檗离开披云山,在这边悄然现身,隐匿踪迹的元婴剑修崔嵬,也随之现身,轻声打招呼:“魏山君。” 魏檗笑着点头,“辛苦了。” 崔嵬一时间无言以对。 我一个霁色峰祖师堂的记名供奉,在自家山头盯着,辛苦什么。 魏檗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些不对劲,自嘲道:“这个习惯,是得改改。” 之前巡视三江接壤之地的红烛镇,在那卖书的店铺,水神李锦都要打趣笑言一句,说自己是宝瓶洲的山君,霁色峰的山神。 魏檗觉得挺有道理,李水神的言语很风趣啊。谁是官场上司,谁是辖境下属?所以就从书铺白拿了几十本书籍。 桌上,今天刚好来落魄山点卯的州城隍庙香火小人儿,勤勤恳恳,负责帮忙收拢瓜子壳,堆积成山。 见着了那个魏山君,身边又没有陈灵均罩着,曾经帮着魏山君将那个绰号扬名四方的小家伙,就赶紧蹲在“小山”后边,只要我瞧不见魏夜游,魏夜游就瞧不见我。 正阳山方圆千里之地的私家山河,当袁真页现出真身之后,哪怕是市井百姓,人人仰头就可见那位护山供奉的庞大身形。 至于那些观礼修士,实在想不明白,那位来自落魄山的青衫剑仙,到底是如何能够在这头老猿手底下,挨过一拳又一拳。 老祖师夏远翠突然心声言语道:“师侄,你的选择,看似无情,实则英明。换成是我来决断,说不定就做不到你这般果决。” 不管如何,下宗宗主一事,没了秋令山来争,满月峰嫡传剑修,是有更大希望挑起这份重担了。 晏础点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回头来看,宗主此举,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实在令人佩服。” 唯有陶烟波呆滞无言,从今往后,自家秋令山该如何自处?在这人心崩散的正阳山诸峰间,秋令山一脉剑修,可还有立足之地? 再不是什么护山供奉的袁真页,以真身白猿身姿,朝那头顶高处,递出生平道法最高、拳意最巅峰一拳。 老猿出拳之前,放声大笑,“死则死矣,休想让老夫与你这个贱种求饶半句。” 胜负如何,半炷香内,出拳不停的袁真页,岂会当真心中没数。 袁真页那一拳递出,天空中出现了一圈金色涟漪,朝四面八方迅猛扩散而去,整个正阳山地界,都像是有一层景象壮阔的金色浪花缓缓掠过。 老猿出拳的那条胳膊,如一条山脉的山崩地裂,悉数崩碎,大雨磅礴肆意飞溅。 老猿在空中,依旧维持那一往无前的递拳姿势,但是那一袭青衫周边数里的小天地,依旧是日月星辰,井然有序,大道流转循环不息。 断去一条手臂的老猿,肩头微微倾斜,刚好抵住那座小天地的边缘地带,大道相冲处,星光四溅,火雨漫天,无比绚烂。 陈平安说道:“那就换我。” 天地异象骤然收敛,十境武夫,归真一层,拳法即剑术,好似万年之前的一场剑术落向人间。 天幕处出现一道巨大漩涡,有一条仿佛在光阴长河中巡游千万年之久的金色剑光,破空而至,砸中老猿真身的头颅之上,打得袁真页直接摔落正阳山大地,头朝地,刚好砸在那座仙人背剑峰之上。 剑光直落,经久不散,如一把无形中让天地衔接的金色长剑,钉穿老猿头颅之后,斜插地面。 袁真页匍匐在地,咆哮不已,双手撑地,想要竭力抬起脑袋,挣扎起身,随后那袭青衫笔直一线,站在它的头颅之上,使得袁真页面门瞬间低垂,不得不紧贴背剑峰。 陈平安高高举起手臂,掌心处五雷攒簇,如天劫凝聚,一个迅猛下按,打中袁真页的脖颈。 再左手探臂,在那一线峰山门牌坊上的长剑夜游,化虹而至,一袭青衫手持长剑,拖剑而走,在老猿脖颈处,缓缓走过,剑光轻轻划过。 最终就这么将袁真页的一颗巨大头颅割开,然后任其滚落山脚。 一袖之中,符箓不断掠出,如一条长河,将袁真页那副失去头颅的身躯悉数打烂。 那颗头颅在山脚处,双眼犹然死死盯住山顶那一袭青衫,一双目光逐渐涣散的眼珠子,不知是死不瞑目,还有犹有未了心愿,如何都不愿闭上。 陈平安朝它点点头。 袁真页不知为何,好像明白了那个泥瓶巷昔年少年的意思,它微微点头,终于闭上眼睛,与那满月峰鬼物女修司徒文英,是如出一辙的选择,选择将一身玉璞境残余道韵和仅存气运,皆留下,送给这座正阳山。 先前原本可以选择炸碎金丹与元婴的老猿,在生前最后唯有一个念头,好像在与山顶那人言语,算我求你,别杀陶紫! 而那一袭青衫,好像未卜先知,当时点头的意思,在说一句,我不是你。 袁真页魂魄消散,依稀可见一位身形缥缈的白衣老者,身形佝偻,站在山脚头颅旁,它此生最后言语,是仰起头,看着那个年轻人,以心声询问一句,“杀我之人,到底是谁?” 陈平安并未作答,只是一挥袖子,将其魂魄打散。 夜游归鞘,背在身后。 抬起一脚,重重踩地,脚下整座山头四五分裂。 人间再无仙人背剑峰,只有青衫背剑远游客。 大道之行也,秉烛夜游人,不怕遇到鬼,鬼怕人才对。 除了落魄山的观礼众人。 正阳山所有剑仙和弟子,以及留在新旧诸峰的全部客人,在这一刻,都感到一种古怪的窒息感。 就好像此刻每个人身边,都站着一个来自落魄山的青衫剑仙。 那一袭青衫,御风来到失去一座祖师堂的剑顶。 身为正阳山一宗之主的竹皇,立即抱拳礼敬道:“正阳山竹皇,拜见陈山主。”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与陈平安对视一眼,刘羡阳率先御风离去,四处张望,瞧见了那个站在芦苇丛中的圆脸姑娘,立即屁颠屁颠赶去白鹭渡。 陈平安环顾四周,没有多说什么,跟着刘羡阳一起御风离开,期间转头与白鹭渡那边灿烂一笑,然后来到白衣少年和黑衣小姑娘身边,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轻声笑道:“回家。” 正文 第八百二十五章 太上宗主 一条名为翻墨的龙舟渡船,在正阳山边缘地界,撤去障眼法,缓缓北归。 渡船这边,落魄山众人纷纷落下身形。 唯独隋右边没有登船,她选择独自御剑远游。 泓下和沛湘依旧站在一起,一个走江成功的化蛟水裔,一位狐国之主,都是山泽精怪出身,如今又都在莲藕福地修行,而且每次霁色峰议事,总觉得格格不入,所以显得双方很相依为命,哪怕没什么可聊的,也会不由自主站在一起。至于先前沛湘的那份破境契机,谁都看在眼里,谁都没当回事,甚至连沛湘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说道的,毕竟就算她明儿就跻身了玉璞境,又能如何呢? 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正与夫子种秋谈笑风生。 小米粒手持行山杖,围绕着裴钱飞奔不停,叽叽喳喳,说着自己那会儿陪着小师兄一起御风悬停,她跟在田地里安营扎寨的一根萝卜差不多,纹丝不动,稳当得很,从头到尾,毛毛雨大小的紧张,都是绝对没有的。 陈灵均又开始发挥某种玄之又玄的本命神通,与那个化名于倒悬的玉璞境老剑修称兄道弟,双方聊得极其投缘。 一个说自己在北岳地界和北俱芦洲,都很吃得开,报他的名号,喝酒不用花钱。 一个说自己在流霞洲和皑皑洲,也算薄有名声,只是比起景清老弟,难免逊色。 至于那位尚未被自家老爷娶过门的山主夫人,陈灵均在宁姚登船的时候,离着距离稍远,就几个行云流水的滑步,如一尾游鱼穿过人群,双手抱拳,毕恭毕敬,一揖到底,屁股撅得老高,正要开口言语,结果挨了崔东山一脚,当场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陈灵均就干脆不起身了,大声喊道:“景清拜见山主夫人。” 宁姚无奈道:“起来说话。” 陈灵均脱口而出:“回山主夫人的话,地上凉快。” 男儿膝下有黄金,越跪越有。 早年有裴钱在剑气长城宁府家门口的珠玉在前,宁姚勉强还算适应落魄山的门风。 其实在陈平安那边,她听过不少关于这个青衣小童的事迹。 每当说起陈灵均的时候,宁姚甚至能从陈平安的脸色、眼神中,仿佛看到一座不缺好酒的江湖。 可能陈灵均自己都不知道,他走过的江湖,弥补了年轻山主心中不少的缺憾。好像在陈平安只是擦肩路过的别处江湖里,没有走去过,但是总算看见过,那里有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意恩仇。 青衣小童刚刚起身,那只大白鹅作势抬脚又要踢。 陈灵均摆出一个守势的双手拳架,崔东山收脚转身,蓦然再转身又要出拳,陈灵均立即一个蹦跳挪步,双掌行云流水划出一个拳桩。最后两个对视一眼,各自点头,同时站定,抬起袖子,气沉丹田,高手过招,如此文斗,比武斗更凶险,杀人于无形,学问比天大。 姜尚真独自站在一旁,凭栏而立,崔东山来到他身边,踮起脚尖,趴在栏杆上,“打算回了?” 姜尚真点头道:“韦滢当宗主没问题,却未必懂得挣大钱,再者他也不宜对我的云窟福地指手画脚,需要我亲自出面,按着很多人的脑袋,手把手教他们如何弯腰捡钱。在这之后,等到落魄山下宗选址完毕,我打算走一趟剑气长城遗址,有些旧账,得算一算。” 当下这条龙舟渡船,唯独少了一位落魄山山主。 姜尚真转头瞥了眼正阳山的轮廓,“山主还是太客气了。搁我就把那本账簿公之于众,再让竹皇好好说清楚,摆事实讲道理,为何要将护山供奉除名。” 崔东山嘿嘿笑道:“算是咱们这位搬山老祖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下场。比起夏远翠这拨喜欢当缩头乌龟的老剑仙,还是要更加的英雄气概,输就输,死就死,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嘛。” 姜尚真扯了扯嘴角,“在一洲山河横行无忌,造孽千年,明里暗里,山上山下,手上至少几千条人命,偏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瞧见了今天死得轰轰烈烈,反而竖起大拇指,将其视为豪杰了?如果我没有记错,观礼仙家当中,早年在袁真页手上吃过闷亏和大苦头的,可不止一两个门派。” 崔东山还是嬉皮笑脸,“周首席,你这么聊可就没劲了啊,什么叫热闹,就是琼枝峰那些不得不委身于达官显贵的年轻女修,熬不过去,等死,熬过去了,就要眼巴巴等着看别人的热闹。” 姜尚真懒洋洋道:“帮人夜中打灯笼,帮人雨中撑伞,到头来只被嫌弃灯火不亮堂,埋怨雨水湿了鞋。” 崔东山双手笼袖,“你得这么想,没有这些人心,强者何必奋起?” 人生路上,真正的过失,错过和失去的,不是什么擦肩而过的机缘,不是失之交臂的贵人,而是那些原本有机会改正的错误。然后错过就失去。 姜尚真笑着点头,“这个道理,说得足可让我这种老人的心境,枯木逢春,重返美少年。” 崔东山随口说道:“除了先生家乡,槐黄县城之外,其实还有两个好地方,堪称神仙窟,金玉丛林。” 姜尚真好奇道:“还有这么个说法?” 崔东山说道:“青冥天下,在一个大王朝的京畿之地,涌现了一大拨号称五陵少年的修道天才,其中最著名的,就有被白玉京视为米贼的王原箓,另外那个同样跻身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其实也是出身那边。至于蛮荒天下,刘叉的开山大弟子竹箧,还有两位托月山百剑仙,以及几个年轻更小的,不是剑修,但修行资质都很好,都是从一个小地方走出来的。” 姜尚真问道:“是有人在幕后纂改天时,有意为之?” 崔东山摇摇头,“这种容易遭天谴的事情,人力不可为,至多是从旁牵引几分,顺势添油,裁剪灯芯,谁都休想凭空造就这等局面。” 姜尚真问道:“咱们山主,走了又回去,打算做什么?” 崔东山眨眨眼,姜尚真转过身,开始在手心写字,崔东山亦是如此作为,等到两人摊开手掌,握在一起,两人哈哈大笑,心有灵犀一点通,英雄所见略同。 两人都写了四个字。 太上宗主。 ———— 剑顶祖师堂荡然一空,一座仙人背剑峰尽碎,雨脚峰换了一座山顶,几座新旧诸峰的藩属小山头,被连根拔掉,一宗千里私家山河,山水气数混乱不堪。 秋令山的消暑湖,此刻水位矮如溪涧,满月峰被开出了一条山洞道路,琼枝峰既挨了曹峻三剑,又像被米裕霞光剑气冲洗了一遍,水龙峰精心饲养的水裔,先前被那只龙王篓镇压得当下还在瑟瑟发抖,拨云峰那把镇山之宝的古镜,来不及收起,先前被人随意拨转,就像孩子手里边的一只拨浪鼓,云聚云散,使得一座拨云峰,时而天暗夜幕,时而明亮白昼…… 正阳山诸峰剑修,拦阻刘羡阳登山问剑,死人不多,但是受伤之人多达数十人,心气坠落谷底。 供奉元白叛出对雪峰,转投中岳山君晋青,公然乘船重回故里。 被视为“宝瓶洲小魏晋”、“李抟景第二”的吴提京,不知所踪,据说茱萸峰田婉那边收到了一封信,吴提京这个逆徒,在信上对师父竹皇破口大骂,不当人子,不配剑修身份,以后师徒二人再有相逢,还是师徒名分,不过由他吴提京来当师父,你竹皇当弟子。 大骊京城礼部侍郎董湖,反正都不用纠结什么登山不登山了,提笔书写一封密信,轻轻吹了吹墨汁,他这一手楷体,法度森严,既规矩,又别有几分写意风采,故而早年在大骊官场和文坛,可是有那“神似绣虎笔锋”美誉的,确实是怎么看都赏心悦目,董湖与礼部衙门尚书大人禀明情况后,老侍郎无事一身轻,下令渡船北去,人与渡船,皆悠哉悠哉白云中。 魏晋即将离开渡船之际,余蕙亭问道:“魏师叔是要去见那位年轻隐官?” 魏晋摇摇头,“不见,这人酒品太差,见他没什么好事。” 当年在剑气长城,酒铺卖酒,就他魏晋买酒被坑钱最多。 余蕙亭却心知肚明,心高气傲的魏师叔,如果没有把那位隐官当朋友,是绝不会说这种话的。 一场原本恭贺搬山老祖跻身上五境的庆典,就这么惨淡收场,宗主竹皇依旧是亲自负责收拾残局,再烂摊子,好歹还是个摊子,犹然是个即将开创下宗的宗字头仙家。 竹皇抱拳,礼敬四方天地和诸峰观礼客人,洒然笑道:“庆典取消,今天让诸位白跑一趟,正阳山事后必有回礼和补偿。” 琼枝峰峰主冷绮得了宗主授意,让那些花容失色的花木坊女修,赶紧撤掉了所有案几。 竹皇收起视线,以心声与一众峰主言语道:“就此离开正阳山的客人,谁都不要阻拦,不可有任何不满情绪,不能有半句冒犯言语,就是装,也要给我装出一份笑脸来,晏掌律,你派人去诸峰山头,盯着所有送客之人,一经发现,违者一律当场剔除金玉谱牒,如果有客人愿意留在正阳山,你们就派人好好款待,牢记这份香火情,患难之交,不过如此,必须珍惜。” 竹皇施展望气术神通,看着一线峰之外的群山气象,潦草不堪,元气大伤,不过竹皇依旧没有就此心灰意冷,反而犹有心情,与身边几位各怀心思的老剑仙打趣道:“可惜庆典还没有开始,就被陈山主和刘剑仙各自登山问剑。不然咱们收取贺礼,多少能够补上些窟窿,之后缝补山水,不至于拆东墙补西墙,太过焦头烂额,不得不从下宗选址的款项中挪用钱财。” 夏远翠喟然 长叹一声,这个师侄,确实心性了得,事到如今,言语还能如此云淡风轻,这位正阳山辈分最高的满月峰老祖,一时间竟然收敛了几分阴幽心思,大敌已去,若是那落魄山当真能够就此收手作罢,满月峰是不是与竹皇的一线峰摒弃前嫌,精诚合作? 财神爷陶烟波欲言又止。 晏础满脸遮掩不住的惊喜,因为竹皇这句话,是与自己对视笑言,而不是与那秋令山的陶财神爷。 显而易见,原本风光无限的秋令山,是注定要江河日下了。 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 留下的客人,寥寥无几。 一条条观礼渡船如山中飞雀,沿着好似鸟道的轨迹路线,纷纷掠空远游,正阳山这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竹皇正色道:“刚好借此机会,趁着这会儿供奉客卿都人齐,我们进行第二场议事。” 晏础立即以掌律祖师的身份,板着脸挥手道:“闲杂人等,都赶紧下山去,就留在停剑阁那边,不要随意走动,回头听候祖师堂命令。” 竹皇笑道:“既然袁真页已经被除名,那么正阳山的护山供奉一职,就暂时空悬好了,陶烟波,你意下如何?” 关于护山千年的袁真页,竹皇依旧只说除名,不谈生死。 陶烟波惨然道:“宗主,遭此劫难,秋令山难辞其咎,我自愿卸任职务,闭门思过一甲子。” 大势已去,挣扎无益,只会犯众怒,连累整座秋令山,被枭雄心性的宗主竹皇大为记恨。 竹皇盯着陶烟波,缓缓道:“那就由晏掌律转任此职。秋令山从今天起封山百年,以后秋令山一脉剑修的下山历练,都要听从一线峰祖师堂安排,不可有异议,劳烦陶剑仙回山之后,好好安抚人心。夏师伯德高望重,在此危难之际,只好劳烦师伯出山,暂缓练剑修行一事,担任祖师堂掌律。” 夏远翠抚须沉吟道:“只好如此了。” 晏础虽然心有不舍,本以为能够以掌律祖师身份兼任财神爷,不过能够管着未来上下两宗的钱财,还是有赚。 陶烟波闻言勃然大怒,封山百年,一线峰全盘接管所有秋令山剑修?!你竹皇是要以钝刀子割肉的法子,对秋令山剑修一脉数峰势力,赶尽杀绝吗? 一旦封禁秋令山长达百年,本脉剑修,尤其是年轻两辈弟子,不都得一个个人心思变,学那青雾峰,一个个去往别峰修行? 添砖加瓦,你推我搡,各有苦衷为难,墙倒众人推,傻子都会。 竹皇说道:“陶烟波,你有异议?” 陶烟波脸色阴晴不定,瞥了眼竹皇腰间悬挂的那枚玉牌,最终还是摇摇头。 虽然是一场祖师堂议事,但是竹皇分明根本不给任何人说个不字的机会,没有了祖师堂的剑顶,竹皇今天就是一言堂。 竹皇转头笑望向那个茱萸峰女子祖师,说道:“田婉,你职责不变,依旧管着三块,镜花水月,山水邸报,山门情报。” 田婉神色慌张,颤声道:“宗主,正因为茱萸峰谍报有误,才使得咱们对那两位年轻人掉以轻心,田婉百死难赎,愿意与陶祖师一样,就此闭门思过。” 竹皇笑了笑,摇摇头,拒绝了田婉的请辞。 他当然知道这个娘们,很不对劲。 竹皇甚至笃定她与落魄山,要么双方极有渊源,要么达成了某个盟约,但是没办法,这是正阳山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一线峰和他竹皇,不得不与那个陈山主双手奉上的一份诚意。 晏础瞬间心弦紧绷起来,再不敢计较什么兼任不兼任了。毕竟水龙峰才是一直手握谍报大权的山头。 田婉这个臭婆娘,哪壶不开提哪壶。 至于那茱萸峰,别说什么嫡传,平时连个杂役弟子都没有,历来只有田婉一人在那边幽居修行,这不明摆着是往水龙峰泼脏水? 竹皇心情复杂,这位宗主的心境,远远没有表面那么气定神闲,事实上早已疲惫不堪,再有半点风吹草动,饶是竹皇,都要觉得独木难支了。 水落石出,人心显露,一览无余。都不用去看停剑阁那边各峰嫡传的茫然失措,惶恐不安,只说剑顶这边,不是蠢笨的酒囊饭袋,就是聪明人的各怀鬼胎,不然就是袖手旁观、选择明哲保身的墙头草。竹皇心中没来由苦笑不已,莫不是老话说得好,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竹皇视野快速掠过各处,试图找出那人的踪迹。 竹皇敢断言,那个人此刻一定就在山中某处。 ———— 满月峰那处临崖而建的观景亭内,云林姜氏兄妹二人,依旧留下。 匾额是黑底金字的孤云亭,两侧亭柱悬楹联,内容颇长。 晨起开门雪满山,目送鹤唳松风里,岁月抛身外,心月本来圆, 暮归醉梦落樵声,君语白日飞升法,花木供真赏,焚香听雨中。 亭内姜笙疑惑道:“如此一来,正阳山还有脸开创下宗?” 那个当宗主的竹皇,简直就是个脸皮厚如城墙的主儿,算是让姜笙大开眼界了。 宝瓶洲一洲山上修士,山下各大世族豪阀,可都瞧见了这一幕,镜花水月关得太迟。 何况听说文庙已经解禁山水邸报,正阳山至多在今天管得住别人的眼睛,可管不住嘴。 有个儒家君子身份的姜山,点头道:“当然。” 竹皇其实是一个极有城府和韧性的宗主,这种人,在哪里修行,都会如鱼得水,好像只要不被人打杀,给他抓住了一两根稻草,就能重新登顶。 姜笙此刻的震惊,听到大哥这两个字,好像比亲眼看见刘羡阳一场场问剑、然后一路登顶,更加让她觉得荒诞不经。 姜山说道:“下宗建立,毫无悬念,连同正阳山上宗,无非是一同重蹈覆辙,变成之前数百年的光景,就像被李抟景一人踩在头上,压得死活喘不过气来。当然,正阳山这次形势更加险峻,因为落魄山不是风雷园,不止有一个剑仙,何况两位山主,陈平安和李抟景,都是剑仙,可是行事风格,大不一样。” 姜山放眼望去,一座正阳山的人心,云雨聚散琉璃脆,散若飘絮脆脆碎,几场问剑之后,确实不堪一击。 韦谅所谓的拆解,其实精髓就是切割二字。 姜山笑道:“通过巡狩使曹枰,与大骊朝廷和大骊边军做出一定程度上的区分,不能说全部,但是意义重大。再通过极有可能会转去书简湖修行的元白,让中岳晋青和真境宗,围困选址旧朱荧境内的那个正阳山下宗。南岳储君采芝山,雍江水神,咱们家附近的那条钱塘江风水洞老蛟,都各自做出了选择,要想做成这些,需要落魄山那位年轻山主,耗费很多的山上香火情,暗中培养起来的人脉,还有货真价实的利益交换。” “这只是第一步。” 姜山娓娓道来,“第二步,是针对正阳山内部的,将拨云峰、翩跹峰这些剑修,所有之前经常在一线峰祖师堂率先立场的剑仙,与永远一屁股坐到议事结束的同门,将两拨人,分开来,既可以让一盘散沙更散,最重要的,还是藏在这其中的后手,比如让正阳山上宗和未来的下宗,从今天起,就开始产生不可弥合的某种分裂。” “如果换成我是那个落魄山年轻隐官,问剑结束,离开之后,就有第四步,表面上看似放任正阳山不管,当然谁愿意问剑落魄山,欢迎至极。如此一来,落魄山等于给了大骊朝廷一个面子,为双方各自留下台阶。只在暗处,联手中岳和真境宗,全力针对正阳山那座下宗,很简单,只要不是来自拨云峰这几处山头的剑修,都别想有好日子过,甚至无人胆敢出门历练。” 姜笙疑惑道:“表面上?第四步?” 姜山笑道:“白鹭渡和青雾峰之流,早已不成气候,满月峰夏远翠最是识时务,琼枝峰冷绮最擅长攀附强者,晏础喜欢钻营,唯利是图。秋令山少掉一个几乎等于是自家护山供奉的袁真页,最为元气大伤,不然陶烟波其实是最适合、也最有希望担任下宗宗主的人选。不管缘由为何,正阳山沦落至此,与李抟景当年一人力压正阳山,截然不同。” “李抟景可以随便问剑正阳山,打杀任何一位剑修,但是那三百年的正阳山,承受压力,同仇敌忾,因为人人都不觉得一座风雷园,一个李抟景,当真可以覆灭正阳山,可是落魄山此次联袂观礼,不一样。故而这场观礼,就是年轻隐官的第三步,让正阳山所有人,从老祖师到所有最年轻一辈弟子,都在心中明白一件事,别跟落魄山硬碰硬了,寻仇都是痴人说梦,年纪大的,打不过,年轻一辈最出类拔萃的,庾檩输得难堪至极,吴提京都已经走了,人心散乱至此。拼计谋,拼不过了,很悬殊。硬碰硬,掰手腕,就更别谈。既然如此,姜笙,我问你,如果你是正阳山嫡传,山中修行还需继续,能做什么?” 姜笙试探性问道:“内讧?” 姜山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 姜笙怒道:“还来?!” 极少喝酒的姜山,掏出一壶酒,抿了一口,斜靠亭柱,遥遥望向一线峰那边,“在外人看来,是内讧。可在正阳山自己人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各有所争,外门争亲传名分,嫡传争各峰座椅名次,争天材地宝的炼剑所需,名利不分家,修行路行走不易,登高更难,处处都是要争的。” “只会比之前,争得更厉害,因为猛然发现,原来心目中一洲无敌手的正阳山,根本不是什么有望顶替神诰宗的存在,一线峰祖师堂哪怕重建,好像每天会 岌岌可危,担心哪天说没就没了。” 姜山拎着酒壶,抬起手臂,画了一个大圈,“以前的正阳山,可以通过不断扩张,使得许多藏在深处的隐患,可以暂时无视,甚至有机会一直无视。” 然后姜山画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圆,“如今好像缩减为这么点地盘。” 最后姜山在大圈小圆之间,用手中酒壶又画出一个圆圈,“虽然事实上有这么大,可是人心不会如此乐观。走了极端,从曾经的盲目乐观,眼高于顶,感觉一洲山河皆是正阳山修士的自家山门,变成了如今的盲目悲观,再无半点心气,所以只好盯着脚尖几步远的一亩三分地。” 姜笙皱眉不已,“光是听你说,就已经这么复杂了,那么落魄山做起来,岂不是更夸张?” 姜山笑道:“做起来复不复杂,我一个外人,不好随便评论,可只是嘴上说起来,真心不复杂吧?” 简而言之,陈平安的这场问剑,非但并未就此结束,反而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第一场问剑,姜山猜测落魄山那位青衫剑仙的落剑处,就是正阳山的下宗宗主人选。 姜笙抱怨不已,“只是听着,就烦死个人啊。” “居高临下,提纲掣领,迎刃而解,水到渠成。” 姜山指了指山崖外大地上,一条名为胭脂溪的蜿蜒流水,笑道:“既然落魄山帮着正阳山凿出了一条河床,那么此后人心似流水,自然而然会流泻其中,行走之人,步入其中,浑然不觉。” 姜山突然起身,与凉亭台阶那边作揖再起身,笑问道:“陈山主,不知我这点浅见,有无说错的地方?” 去而复还的陈平安微笑道:“都对,没有什么大的纰漏。不过远没有姜君子说得那么玄妙高远,在我看来,天下学问之根本,不过‘耐烦’二字。” 姜山思量片刻,微笑点头,“陈山主见解独到,确实比我所说要更加简明扼要,一语中的。” 陈平安知道此人是在等自己。 那就来见一见这位云林姜氏的未来家主。 姜笙心中惊骇,猛然转头,瞧见了一个去而复还的不速之客。 正阳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了这么个阴魂不散的难缠鬼。 只见那人面带笑意,缓缓走上台阶,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更换了一身装束,头戴一顶僭越道统的莲花冠,外罩一袭青纱道袍,脚踩云履,手捧一支白玉灵芝,道气缥缈云水身,山下志怪神异上所谓的仙风道骨,不过如此。 分别落座凉亭内,姜山笑问道:“陈山主,如果不杀袁真页,会不会更好?” 陈平安说道:“只说结果,会更好,但是做事情,不能因为最终那个结果是对的,就可以在许多环节上不择手段,操控人心,与玩弄人心,哪怕结果一样,可两者过程,却是有些区别的。于己本心,更是天壤之别,姜君子以为呢?” 不杀袁真页,留给正阳山一个极大的意外,其实陈平安确实可以做到此事,甚至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当时在背剑峰那边,祭出一把笼中雀即可。 姜山点头沉声道:“是极。” 陈平安笑着递过去一壶自家酒铺酿造的青神山酒水,“不是什么好酒,价格也不贵,只不过我这边库存不多,喝一壶少一壶。” 姜山道了一声谢,接过酒壶,抿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最终说道:“好像滋味一般。”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那一定是姜君子喝得少了。” 姜山转移话题,“陈山主,为何不将袁真页的那些过往履历,是如何的行事暴虐,滥杀无辜,在今天昭告一洲?如此一来,总归是能少去些不明真相的山上骂名。哪怕只是拣选最粗浅一事,比如袁真页当年搬迁三座破碎山岳期间,甚至懒得让当地朝廷通知百姓,那些最终枉死山中的凡俗樵子。” 陈平安摇头笑道:“哪怕知道真相的,该骂不还是会骂,更何况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山上修士,拦不住的。落魄山太好说话,处处讲理,恪守规矩,骂得少了,某些人就会有恃无恐,落魄山不好说话,背地里骂得多,反而不敢招惹我们。既然难以两全其美,就务实些,捞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姜山想了想,“有理。” 这位儒家君子,放下手中酒壶,正襟危坐,面朝这位年轻山主,微笑道:“如果让正阳山一步步崛起,最终成为我们宝瓶洲的剑道第一宗门,最少在我看来,会是个天大笑话。” 姜笙神色尴尬,她到底是脸皮薄,大哥是不是喝酒忘事了,是咱们云林姜氏帮着正阳山在文庙那边,通过下宗建立一事。 陈平安看了眼这个“身材臃肿”的老龙城苻家儿媳,有些奇怪,姜山,姜韫,都很聪明,好像唯独这个女子,不是特别聪明? 支持正阳山创建下宗一事,云林姜氏的私心,自然是有几分的,可却谈不上太过偏袒,因为正阳山当下还不清楚,文庙即将大举攻伐蛮荒天下,作为条件,正阳山这边是必须拿出相当数量的一拨“额外”剑修,赶赴蛮荒天下,再加上大骊宋氏那边的定额,如此一来,正阳山诸峰剑修,两拨人马各自下山后,其实不会剩下几个了,而且这一次远游出剑,绝非儿戏,到了蛮荒天下那些渡口,连大骊铁骑都需要听令行事,正阳山再想破财消灾,难了。 所以姜山如此言语,直言不讳表露出对正阳山的不顺眼,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个姜笙犯不着心虚。 不过如果没有今天这场问剑,以正阳山那几位老剑仙的保命能耐,大可以故伎重演,用拨云、翩跹诸峰剑修的出剑和性命,帮着一线峰攫取名利。 姜山要比已经远嫁老龙城的姜笙,知道更多关于剑气长城的真相。 那场城下之战,顶替宁姚,剑斩离真。 一场甲申帐精心设置的围杀之局。竹箧,离真,雨四,?滩,流白,这五位师承、机缘、资质都不缺的天才剑修,皆在托月山百剑仙之列。结果陈平安不但成功脱困,而且反杀流白。 南绶臣北隐官。 领衔隐官一脉,坐镇避暑行宫,等于为浩然天下多赢取了约莫三年时间,最大程度保留了飞升城剑修种子,使得飞升城在五彩天下一枝独秀,开疆拓土,远远胜过其余势力。 听说如今的托月山新主人,名义上的蛮荒天下共主斐然,还曾在战场上专门针对过陈平安。 独自一人枯守城头多年,与一位王座大妖龙君对峙。 以至于那场文庙议事,听家主回家乡后笑言,当时两座天下对峙,开口调侃陈平安的大妖,很多。 传闻那个身居高位的周清高,身为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却一直希望能够与陈平安复盘棋局,可惜求而不得。 姜山自认自己远远不如眼前同龄人多矣。 除了年轻隐官当年境界不够,未能在战场上亲手斩杀一头飞升境,刻字城头。 这个同样出身宝瓶洲的年轻人,好像做成了此外一切事情。 可事实上,姜山很清楚,未来宝瓶洲山上,一样会有那么一小撮人,哪怕知道了这些消息和内幕,依旧会觉得陈平安当年都不是玉璞境剑修,也配当那隐官?也配让浩然剑修礼敬几分? 有人觉得强者都是对的,哪怕是被强者践踏之人。 有人觉得强者都是错的,哪怕是被强者庇护之人。 陈平安双手笼袖望向外边,好像风波过后,青山依旧在,云水更无恙,沉默片刻,转头笑道:“姜山,你们云林姜氏,或者说你本人,有没有兴趣当正阳山幕后的太上宗主?” 姜山有些遗憾,摇头道:“终究非君子所为。”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点头道:“还好,我连书院贤人都不是。” 姜山跟着起身,问道:“陈山主是要亲力亲为?文庙那边会不会有意见?” 陈平安摇头道:“怎么可能,我可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做不来这种事情。” 姜山试探性问道:“正阳山的下宗宗主人选,是那山水谱牒尚未正式勾销名字的元白?” 陈平安笑道:“我原本与竹皇宗主举荐一人,由真境宗的次席供奉刘志茂,更换门庭,担任下宗宗主,当然会很难,说不定就要跟竹皇撕破脸,大打出手一场,显然姜君子的提议更好。” 姜山一脸错愕,无奈摇头道:“陈山主,这样就不厚道了。” 陈平安抱拳道:“姜山,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肯定是一位诤友。” 姜笙反正也说不上话,只是坐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这会儿她,先前自己只是手欠,接了那把飞剑传信,大哥你更厉害,早知道这家伙是什么人了,还是又喝酒,又聊天的,现在好了吧?还“是也不是”了? 姜山环顾四周,有些意外,因为预想中的竹皇,并没有在凉亭附近现身。看来这位年轻隐官,还算厚道。 陈平安笑道:“姜君子这么想就不厚道了。” 姜山抱拳告辞,不再多说一句,只是没忘记拎走那壶酒,走出孤云亭很远,姜山才回头望一眼,凉亭内已无身影,这就很厚道了,好像对方现身,就只是与自己随便扯几句题外话。 青雾峰外,白鹭渡旁,过云楼中,刚刚失魂落魄返回客栈的倪月蓉,尚未完全缓过神,就又呆滞无言,她怔怔看着那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又来?! 陈平安重新要了那间甲字房,然后安安静静等着竹皇议事结束,再闻讯赶来。 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晒着日头,睁眼转头望去,好像看见了一个傻子,竟然真在夏天堆出了个雪人。 正文 第八百二十六章 本命瓷 陈平安起身来到栏杆旁,朝白鹭渡那边一人,轻轻挥动手中白玉灵芝。 返回白鹭渡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定睛一看,瞧见了那个昔年自家青峡岛的账房先生,那一身大有僭越嫌疑的道门装束,不过估计神诰宗祁天君亲眼瞧见了,如今也只会睁只眼闭只眼。刘志茂大笑一声,御风来到过云楼,飘然而落,抱拳道:“陈山主此次问剑,让人心神往之。” 陈平安收起那支白玉灵芝入袖,笑着抱拳还礼,“见过刘真君。” 原来先前一线峰的传信飞剑,如百花缭乱开遍诸峰,刘志茂就得了陈平安的一封密信,说是等到问剑结束后,让他赶赴白鹭渡,有事相商。 陈平安递过去一壶青神山酒水,开门见山道:“先前打算与正阳山建言,举荐刘真君担任正阳山下宗宗主,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中途事情有变,只好让刘真君白跑一趟了。” 刘志茂接过酒壶,不着急揭开泥封喝酒,天晓得是敬酒罚酒?况且听得如坠云雾,这都什么跟什么?我一个真境宗首席供奉,在玉圭宗祖师堂供奉的那部金玉谱牒上边,名字都是很靠前的人物,担任正阳山下宗之主?这个账房先生,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要说真让刘志茂自己选择,或者说有的选择,比如在姜尚真和韦滢都不记恨此事的前提下,刘志茂还真不介意顺水推舟,答应了此举,毕竟就刘老成那老当益壮的身板,已是仙人境,刘老儿修道资质又好,只要无灾无恙无意外,随便再多活个千八百年,毫无问题,再者宗主与首席供奉,按照山上不成文的规矩,看似一步之隔,实则万里之遥,刘老成当初能够破例从供奉升任宗主,那是与荀渊的香火情使然,加上姜尚真念这份旧情,韦滢当时忙着返回桐叶洲,接任上宗宗主职务,才没有从中作梗,或者说是不愿落了姜尚真的面子。故而真境宗历史上的第四任宗主,十之八九,将来会是玉圭宗那边派人过来接任刘老成,反正绝对不会是他刘志茂,这点粗浅的官场规矩,刘志茂门儿清。 韦滢是不太瞧得起自己的,以至于如今的玉圭宗祖师堂,空了那么多把椅子,刘志茂作为下宗首席供奉,依旧没能捞到一个位置,如此于礼不合,刘志茂又能说什么?私底下抱怨几句都不敢,既然朝中无人,无山可靠,乖乖认命就好。 刘志茂到底是山泽野修出身的玉璞境,在陈平安这边,毫不掩饰自己的遗憾,感慨道:“此事不成,可惜了。” 借助书简湖,成为一宗谱牒供奉,若能再借助真境宗,担任别家一宗之主,这就叫树挪死人挪活。 一个习惯了野狗刨食四处捡漏的山泽野修,没什么不敢想的,没什么不敢做的。 刘志茂举起酒壶,爽朗笑道:“不管如何,陈山主的好意心领了,以后再有类似好事,还是要第一个想起刘志茂。” 陈平安提起酒壶,轻轻磕碰,点头笑道:“不敢保证什么,不过可以期待。” 刘志茂听得眼睛一亮,哪怕明知可能是这家伙的胡说八道,可到底有些盼头,总好过在真境宗每天消磨光阴,瞧不见半点曙光。 刘志茂喝了口酒水,听陈平安说这是他铺子出产的青神山酒水。 一般山上酒水,什么仙家酒酿,喝了就喝了,还能喝出个什么滋味。 刘志茂今儿只喝一口,便回味一番,微皱眉头,以表敬意,再轻轻点头,以示好酒。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拎着酒壶轻轻摇晃。 刘志茂也不是喝酒而来,看了眼身边男子,刘志茂一时间恍若隔世,不敢相信当年那个身若一叶浮萍、人生只能一路随水打旋儿的陋巷少年,真的能够一步步走到这里,给了别人酒,旁人不敢不接,还不敢说不好喝。青峡岛山门口那边,至今还留着那几间账房,那个不成材的大弟子田湖君,每次去青峡岛觐见师尊,参与议事,都不敢多瞧一眼,视线都会有意无意绕开屋子那边。 相信以后的正阳山年轻人,不管是御剑还是御风,只要路过那座仙人背剑峰的废墟遗址,差不多也会如此光景,愤懑挂在脸上,敬畏刻在心头。 刘志茂喝酒很快,收起了空酒壶入袖,既然看陈平安今天架势,不像是翻旧账来的,刘志茂就心情闲适几分,再没有来时路上的惴惴,担心这位莫名其妙就成了剑仙的账房先生,觉得收拾完了正阳山犹不过瘾,要与青峡岛,再好好合计合计。毕竟刘志茂很清楚,陈平安当年离开书简湖的时候,其实未能做成很多事,比如移风换俗。 刘志茂没来由感叹道:“今儿吃得下,穿得暖睡得着,明儿起得来,就是修行路上好光景。一壶好酒水,两个无事人,聊几句闲话。” 陈平安笑道:“莫道闲话是闲话,往往事从闲话来。” 刘志茂点头道:“确实是个千金难买的老理儿。” 陈平安转身说道:“竹皇马上赶来此地,那我就不送刘真君了,以后有机会去春庭府做客,再与刘真君喝酒叙旧。” 刘志茂笑着点头,御风离去,原本轻松几分的心境,再次提心吊胆,当下心中所想,是赶紧翻检这些年田湖君在内几位弟子的所作所为,总之绝不能让这个账房先生,算账算到自己头上。 陈平安瞥了眼一线峰方向,议事结束了,诸峰剑仙和供奉客卿们,打道回府,各回各家。 再看了眼那个截江真君的远游身形,陈平安抿了一口酒,清风拂面,举目眺望,白云从山中起,水绕过青山去。 山上祖例,官场规矩,行伍条令,江湖道义,乡约习俗。 不管是谁,只要置身其中,就要循规蹈矩,比如以前的书简湖,宫柳岛刘老成,青峡岛刘志茂,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天爷,这些书简湖地仙修士,就是唯一的规矩所在,等到真境宗接管书简湖,绝大多数山泽野修摇身一变,成了谱牒仙师,就要遵循玉圭宗的律例,连刘老成和刘志茂在内,整个书简湖野修,都仿佛蒙学稚童,走入一座学塾,重新翻书识字学道理,只不过有人学得快,有人学得慢。 身后屋外廊道那边,有轻柔敲门声响起,是客栈掌柜倪月蓉的脚步和嗓音,说是宗主来了,要与陈山主一见。 陈平安转头笑道:“请进。” 宗主竹皇与青雾峰出身的倪月蓉联袂跨过门槛,后者怀捧一支白玉轴头的画轴,到了观景台后,倪月蓉搬来一张案几和两张蒲团,她再跪坐在地,在案几上摊开那幅卷轴,是一幅仙家手笔的雅集画卷,她抬起头,看了眼宗主,竹皇轻轻点头,倪月蓉这才抬起右手,左手跟着轻轻虚扶袖口,从绢布画卷中“捻起”一只香炉,案几上顿时紫烟袅袅,她再取出一套洁白如玉的白瓷茶具,将两只茶杯搁放在案几两边,最后捧出一盆仙家瓜果,居中而放。 做完这一切杂事庶务,倪月蓉跪坐原地,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她既不敢看宗主竹皇,也不敢多看一眼那位头顶莲花冠的山主剑仙。 落魄山和正阳山,两位结下死仇的山主,各自落座一边。 哪有半点剑拔弩张的氛围,更像是两位故友在此饮茶怡情。 山上恩怨,不是山下两拨市井少年斗殴落幕,各自扬言等着,回头就砍死你。 是江水滔滔的中流砥柱,水过千年石还在。 竹皇微笑道:“倪月蓉,你先离开,有事再喊你。” 半点不担心她会偷偷传信水龙峰晏础,无异于找死。 倪月蓉立即起身,一言不发,敛衽为礼,姗姗离去。 竹皇提起茶杯,笑道:“以茶代酒,待客不周,陈山主不要见怪。” 陈平安伸出双指,按住茶杯,笑道:“不着急喝茶。” 竹皇点点头,果真放下茶杯。 陈平安笑问道:“不知道竹宗主来此过云楼,是找我有什么事情?” 若是晏础之流在此,估计就要在心中破口大骂一句竖子猖狂欺人太甚了。 竹皇却神色如常,说道:“趁着陈山主尚未返回落魄山,就想确定一事,如何才能彻底了结这笔旧账,从此落魄山走阳关道,正阳山走独木桥,互不相犯,各不打搅。我相信陈山主的为人,都不用订立什么山水契约,落魄山必然言出必行。” 陈平安环顾四周,收回视线后,缓缓道:“正阳山能够有今天的这份家业,竹宗主功莫大焉。作为一家之主,一宗领袖,既要自家修行耽误不得,又要处理千头万绪的杂乱庶务,此中辛苦,掌律也好,财神爷也罢,哪怕在旁看在眼里,也未必能够体会。更别提那些身在祖辈凉荫之中却不知福的嫡传再传了。” 竹皇直接挑明对方的言下之意,微笑道:“陈山主是想说今天这场风波,得怪我竹皇约束不力,其实与袁真页关系不大?” 陈平安笑道:“年少时翻书,看到两句金玉良言的圣贤教诲,放之四海而皆准,是说那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山下门户一家一姓,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山上遍地神仙的一宗之主?” 竹皇笑道:“那就是没得聊了?” 陈平安说道:“你说没得聊,未必没得聊,我说有的聊,就一定有的聊。如果只是好心白送竹皇一个书上的圣贤道理,就没得聊,我得是多无聊,才愿意捏着鼻子,故地重游过云楼?” 竹皇沉声道:“那就有请陈山主不要拐弯抹角,大可以有话直说,行,竹皇照做,不行,正阳山诸峰只能是破罐子破摔,劳驾落魄山观礼客人,乘船返回,只管打烂新旧诸峰,断绝我正阳山祖师堂香火,从今往后……” 这才刚刚开了个头,就已经耐心耗尽,开始撂狠话了? 陈平安笑而不言。 遥想当年自己在那书简湖,与刘志茂在同桌喝酒,耐心可比你竹皇好多了。 至于要论形势的凶险程度,自 己去宫柳岛找刘老成,也比你竹皇来过云楼找我,更加生死难测。 但是竹皇很快就收起话头,因为来了个不速之客,如飞鸟落枝头,她现身后,抖了抖两只袖子,与那陈平安作揖,喊了声先生,然后这个茱萸峰的女子祖师,田婉一屁股坐地,笑意盈盈望向竹皇,甚至像个走火入魔的疯婆子,从袖中摸出梳妆镜、脂粉盒,开始往脸上涂抹,摇头晃脑说道:“不讲道理的人,才会烦道理,就是要用道理烦死你,能奈我何?” 竹皇懒得多看这个神神道道的田婉,只是提起腰间悬挂的那枚玉牌,搁放在案几上,那位仙人之前在剑顶,至多支撑一炷香,现在又有新的一炷香光阴了。 陈平安一脸为难道:“礼重了。” 那田婉捧腹大笑,后仰倒去,满地打滚,花枝乱颤得恶心人至极。 竹皇瞥了眼田婉,问道:“陈山主,这算怎么回事?”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笑道:“怎么来了,我很快就会跟上渡船的。” 下一刻,竹皇就发现田婉对面的案几那边,出现了一个背剑匣的女子,她手持剑鞘,底端抵住案几上的玉牌,问道:“怎么个破罐子破摔?” 她轻轻一按剑鞘,玉牌当场崩碎。 竹皇心中惊骇万分,只得赶紧一卷袖子,试图竭力收拢那份流散剑意,不曾想那女子以剑鞘轻敲案几一下,那一团复杂交错的剑意,竟是如获敕令,完全无视竹皇的心意驾驭,反而如修士谨遵祖师法旨一般,瞬间四散,一条条剑道自行剥落出来,案几之上,就像开了朵花,脉络分明。 “田婉”立即起身作揖道:“见过师娘。” 宁姚轻轻点头,忍不住说道:“换副面孔。” “得令!”崔东山立即施展障眼法,变成白衣少年的容貌。 田婉早已被他神魂剥离开来,她等于走了一条崔东山当年亲身走过的老路,然后田婉的一半魂魄,被崔东山抹掉全部记忆,在那少女姿容的瓷人当中,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如花生长”。 宁姚对陈平安说道:“你们继续聊。” 陈平安笑道:“好的,不用几句话就能聊完。” 宁姚去往栏杆那边,崔东山重新落座,这次正襟危坐,再没有半点嬉戏打闹。 竹皇纹丝不动,甚至没敢继续收拢剑意,眼角余光中的那些碎裂玉牌,让这位宗主心碎。 幸好来时行踪隐秘,又将此处观景台隔绝天地,不至于泄露他与陈平安的见面一事,不然被师伯夏远翠瞧见了这一幕,说不定立即就有篡位的心思。 正阳山历任宗主不管心性、境界如何,都能够坐稳位置,靠的就是这枚玉牌。 陈平安重新坐下,笑道:“来这边等着你找上门来,就是一件事,还是让竹皇你做个选择。” 先前在一线峰祖师堂喝茶,是让竹皇在正阳山和袁真页之间,做出选择。 竹皇说道:“洗耳恭听。” 陈平安说道:“正阳山的下宗宗主人选,你可以从三人当中选一个,陶烟波,刘志茂,元白。” 一个即将被迫封禁秋令山百年的上任财神爷,一位书简湖野修出身的真境宗首席供奉,一个尚未被正式除名的对雪峰剑修。 竹皇哑然失笑,不敢确定道:“刘志茂?真境宗那位截江真君?” 崔东山伸手拍打心口,自言自语道:“一听说还能创建下宗,我这茱萸峰修士,心里边乐开了花。” 竹皇置若罔闻,说道:“刚刚祖师堂议事,我已经拿掉了陶烟波的财政大权,秋令山需要封山百年。” 竹皇苦笑道:“至于元白,中岳晋山君那边岂肯放人?何况元白心性坚定,为人处世极有主见,既然他公然宣称离开正阳山,恐怕就再难回心转意了吧?” 崔东山啧啧道:“哎呦喂,竹宗主真是妄自菲薄了,当年都能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元白一个外乡人,当了自家客卿再当供奉,让元白不计生死,不惜违背剑心,也要去与黄河问剑一场,这会儿就开始念叨元白的极有主见了?还是说竹宗主年纪大了,就跟着忘性大?” 陈平安将茶杯推给崔东山,笑着训斥道:“怎么跟竹皇宗主说话呢。” 崔东山双手接过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竹皇心中有了决断,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就这样?陈山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陈平安笑道:“就这样。” 竹皇叹了口气,说道:“劳烦陈山主有话就说,直言不讳,给我一句痛快话。” 陈平安说道:“就只是这样。” 竹皇摇摇头,显然不信,犹豫了一下,抬起袖子,只是刚有这个动作,那个眉心一粒红痣的俊美少年,就双手撑地,满脸神色慌张地往后挪动,嚷嚷道:“先生小心,竹皇这厮翻脸不认人了,打算以暗器行凶!不然就是学那摔杯为号,想要号令诸峰群雄,仗着人多势众,在自家地盘围殴咱们……” 陈平安说道:“闭嘴。” 崔东山哦了一声,重新挪回原位。 竹皇从袖中掏出一摞历史久远的封禅玉册,顿时宝光流转,说道:“这是竹皇与落魄山的赔罪礼,七道禅地玉册,分别来自宝瓶洲诸多古山岳,原本是打算炼化了,用作下宗选址诸多藩属山头的奠基之物,镇山之宝,帮忙凝聚归拢山水气运。如果不够,我可以带着陈山主亲自走一趟宝库,任凭挑选。” 陈平安摆摆手,“免了。” 竹皇默不作声,只是死死盯住这个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如此兴师动众,问剑正阳山,除了报仇,你陈平安总得别有所求?!难不成就只是大闹一场,留给整个宝瓶洲山上一个耀武扬威、强势跋扈的印象?天下人心,看热闹不嫌事大,可看完了热闹,总是喜欢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陈平安站起身,双手笼袖,眯眼笑道:“只说一事,琼枝峰那边,你以后多管管,总不能幸运登山,侥幸修行了,就是奔着给山中各峰祖师没名没分暖床,不然就是被送去山下给将相公卿当小妾。当然自己愿意如此的,两说,各有姻缘。不愿意这般的,你们正阳山,好歹给她们一个摇头拒绝的机会,还不用担心被峰主记恨,从此修行处处是门槛,日日是年关。” 竹皇跟着站起身,点头道:“我以后会亲自盯着琼枝峰,还有呢?” 峰主冷绮,她以后就可以安心修道了,至于琼枝峰一切大小事务,就别再管了。 至于峰主人选,柳玉似乎不错?因为刘羡阳当时那么多场问剑,就只有对她比较客气。柳玉如今只是龙门境瓶颈剑修,不合规矩?大不了将峰主位置空悬几年,等她跻身金丹境就是了。柳玉的修道资质,其实极好,只是相较于吴提京和庾檩,她才显得没那么出类拔萃。一位甲子之内有望跻身金丹的剑修,当个琼枝峰峰主,绰绰有余。而且冷绮这个娘们年轻时,本就与师伯夏远翠有过一段见不得光的露水姻缘,所以这么多年来,琼枝峰剑修一脉,也是处处紧跟着满月峰的脚步。 陈平安微笑道:“没了,其实先前你说得很对,我跟你们正阳山,其实真没什么好聊的。” 竹皇说道:“那我就当与陈山主谈妥了?” 崔东山揉着下巴,啧啧笑道:“可惜整座琼枝峰仙子们,估计这会儿还在大骂先生的仗势欺人,坏了她们正阳山的千秋大业,害得她们人人抬不起头来。” 竹皇笑道:“你先生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因为陈山主真正在意的,是未来那些琼枝峰女修的敢不敢摇头,说个不字。不过陈山主放心就是了,未来琼枝峰的风气,也不至于会让她们如此为难了。” 崔东山大为赞叹道:“果然只有敌人才是真正的知己。竹宗主寥寥几句话,就抵过正阳山诸峰修士的几大缸唾沫星子。” 崔东山一步跨出,身形流光溢彩,最终将田婉那副皮囊留在原地,白衣少年转头,抬起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示意这个神魂对半分的婆娘,你之所见所想,便是我之所见所想。如果不信邪,咱俩就拿你的这副体魄,作为一处问道之地,各显神通,勾心斗角。 竹皇看了眼白衣少年,再看了眼那个好像恢复原貌的田婉。 饶是竹皇都要惊惧不已,这个性情乖张、言行荒诞的白衣少年,当然术法通天,可是手段真脏。 陈平安走出数步,突然停下脚步。 竹皇瞬间心弦紧绷。 陈平安转头说道:“记起一件小事,还得劳烦竹宗主。” 竹皇说道:“但说无妨。” 陈平安问道:“不知道这正阳山,距离落魄山有多远?” 竹皇想了想,答道:“我辈修士御风而行,约莫隔着二十万里路。陈山主为何有此问?” 陈平安眯眼笑道:“那就有请竹宗主在正阳山北边地界,立起一碑,上边就刻一句话,北去落魄山二十万里。” 竹皇脸色阴晴不定,连那宗门禁制的宝库,都可以带陈平安去游览一遍,任由陈平安挑选天材地宝带走,可是一块花不了几颗雪花钱的界碑,反而是登天之难。 陈平安提醒道:“竹皇,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事情。” 竹皇沉默片刻,笑了起来,点头道:“小事一桩。” 陈平安撤去障眼法后,缩地山河,与宁姚联袂御风北游,去追赶那条龙舟渡船。 崔东山一个蹦跳起身,施展山下江湖上的绝学梯云纵,一边蹦跶升高一边嬉皮笑脸道:“竹宗主,我可是分毫未取,空手而去,不许记仇啊。田姐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姐弟二人,就此别过。” 暂时获得自由身的田婉冷笑一声,什么别过,双方朝夕相处才对。 白衣少年大袖翻转,身形拧转,化做一道雪 白虹光,划破长空,仙人逍遥游。 竹皇在那三人离去后,轻声问道:“如何着了他的道?” 田婉再无半点以往的谄媚神色,眼神凌厉盯着这个正阳山的废物,她脸色冷漠,语气生硬道:“竹皇,劝你管好自己的烂摊子,落魄山不是风雷园,陈平安也不是李抟景,别觉得风波落定了。至于我,只要你识趣点,私底下别再胡乱探究,我依旧会是茱萸峰的女子祖师,跟一线峰井水不犯河水。” 竹皇今天熬过了一连串的天大意外,也不在乎多个心性大变的田婉,笑道:“苏稼和那枚养剑葫,以及我那关门弟子吴提京,反正都是你带上山的,具体如何处置,你说了算。” 田婉神色淡然说道:“立即恢复苏稼的祖师堂嫡传身份,她还有继续练剑的资质,我会暗中帮她,那枚养剑葫放入宝库,名义上依旧归属正阳山,什么时候要用了,我去自取。至于已经离山的吴提京,你就别管了,你们的师徒缘分已尽,强求不得。不去管他,说不定还能帮着正阳山在将来,多出一位风雪庙神仙台的魏晋。” 竹皇问道:“那么宗门谍报、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三事?” 田婉冷笑道:“自然是有劳宗主另请高明了。” 其实竹皇当下最想要一巴掌打死的,是水龙峰晏础的那个得意弟子。 田婉转过头,看着这个昨天还志得意满、谋划一洲的宗主,讥笑道:“是不是到现在,还不知道问剑之人,到底是谁?” 竹皇落座后,伸出一掌,笑道:“不如坐下喝茶慢慢聊?” 田婉直接御风返回那座鸟不站的茱萸峰,竹皇自嘲一笑,出声将那掌柜倪月蓉喊来,陪着自己喝茶。 倪月蓉跪坐在蒲团上,喝着茶,感觉比喝刀子还难受。 竹皇突然抛出一个问题:“倪月蓉,如果当年你可以选择,而且不管如何选择,都没有半点后后顾之忧,你还会当那晏础的山上外妾吗?” 倪月蓉脸色惨白无色,竹皇身体前倾,竟是帮她续上一杯茶水,然后和颜悦色道:“不用紧张,我只是想听一听真话。” 倪月蓉满头汗水,颤声道:“能够被晏掌律看上,虽无名分,倪月蓉没有任何怨言,这么多年来,晏掌律对我和过云楼,还有青雾峰,多有帮衬。” 竹皇笑着点头,她的答案是什么,本来就无所谓,竹皇想要的,只是她的这份如履薄冰,于是竹皇又问道:“你觉得元白出任下宗宗主,对我们上宗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倪月蓉硬着头皮说道:“宗主英明。” 竹皇笑道:“那让你去担任下宗的财库负责人,会怎么做?” 倪月蓉灵光一闪,说道:“我与水龙峰再无半点瓜葛,往后只有公事往来,再无半点私谊。” 竹皇继续问道:“如果你在下宗那边,大权在握了,哪天看中了一个相貌英俊的下宗子弟,对他极有眼缘,你会怎么做?会不会学晏础,对他威逼利诱?” 倪月蓉如遭雷击,这个宗主,今天是不是失心疯了,怎么总是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倪月蓉神色尴尬道:“若是双方你情我愿,就结为山上道侣,如果对方已经心有所属,强扭的瓜不甜,不敢强求。” 倪月蓉当然很怕眼前这位宗主,但是那个头戴莲花冠、身穿青纱道袍的年轻剑仙,同样让倪月蓉心有余悸,总感觉下一刻,那人就会面带微笑,如入无人之境,随意出现在正阳山地界,然后站在自己身边,也不说什么,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竹皇叹了口气,心中忧虑,不减反增。 看来今天问剑最狠的,不是陈平安和刘羡阳的那些剑术,而是当时刘羡阳登山时掏出的那几本账簿。 显而易见,那几本册子,只会是陈平安的手笔。 因为刘羡阳一看就是个懒散人,根本不屑于做此事。而陈平安年纪轻轻,却城府极深,行事好似最耐烦,只差没跟正阳山讨要一个掌律头衔了。一个人成为剑仙,与当宗主,尤其是开山立派的宗主,是天壤之别的两回事。 白鹭渡那边,韦谅独自行走在芦苇荡小路上,从过云楼那边收回视线,轻声笑道:“一场兵解,点到即止,恰到好处。” 回了渡船,陈平安与于樾抱拳笑道:“于供奉。” 一般陈平安不这么客气,毕竟是新上任的供奉。 年轻山主没喊什么客卿,而是供奉。于樾忍不住大笑不已,有了隐官这句话,老剑修悬着的一颗心就算落地。回头再喝酒,气死那个蒲老儿。 然后陈平安说要议事,小米粒连忙带路,挑选了龙舟渡船上边最大的一间屋子,陈平安随意就近坐在了靠门的座椅上,所有人很随意落座,也没个身份高低,尊卑讲究。 小米粒自顾自忙碌起来,在每人桌上,都放了少许瓜子,毕竟今儿出门带的不多,捉襟见肘了哈。 等到落魄山右护法转了一圈,发现轮到裴钱和大白鹅那边,自己手里边只有几颗瓜子了,挠挠脸,原路返回,从老厨子、周首席和米次席他们那边,分别道歉后,依次拿回些许,补给了裴钱和大白鹅。 崔东山率先开口,说咱们周首席打算回桐叶洲了,陈平安笑道:“正好,可以带上曹晴朗,顺利的话,争取在今年末,最晚明年开春,咱们就在桐叶洲北方地带,正式建立落魄山的下宗。” 姜尚真笑着答应下来,反正顺路。 陈平安继续说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等我们回到落魄山,玄密王朝那条风鸢跨洲渡船,也该到牛角渡了,到时候你们就将这条渡船一并带去桐叶洲,有了这条风鸢渡船,未来我们就需要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跨洲路线,陆路怎么走,海路怎么走,与路过王朝、仙家山头如何打交道,尤其是跟路途各大渡口攀交情,都需要仔细权衡,不能有丝毫纰漏。东山和裴钱,你们是去那边帮忙,以后还要返回落魄山,按照先前那个既定方案,种夫子,米裕,隋右边,崔嵬,就需要在那边落脚修行了。种夫子帮着曹晴朗把控大方向,裴钱负责与青虎宫和蒲山草堂走动,东山就盯着金顶观几处山头,至于我们米大剑仙……”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嗑起了瓜子,米裕赶紧放下手中瓜子,挺直腰杆,“我反正全听种先生的吩咐,是出剑砍人,还是厚脸求人打点关系,都责无旁贷。” 种秋笑道:“不敢对米次席随便发号施令。” 于樾就纳闷了,隐官不一样喊你是剑仙,还是大剑仙,也没见你米裕恼羞成怒啊。咋的,次席供奉欺负一般供奉啊? 陈平安望向泓下,说道:“隋右边不在船上,泓下,有劳你回头告诉她一声,到了桐叶洲,就由她负责具体对接玉圭宗和云窟福地。” 泓下立即起身领命。 陈平安笑道:“下次还这么见外,小米粒就别发瓜子了。” 泓下坐下,有些赧颜。 小米粒正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晃荡脚丫呢,挠挠脸,“山主,我下次兜里瓜子,可多可多。” 泓下姐姐那么好说话,虽说瓜子什么的,半点不值钱,谁都不稀罕,可如果只有泓下姐姐手边没有瓜子,多没面儿。 陈平安笑道:“那就由你负责下次提醒泓下别起身说话。” 小米粒一听又有职务在身,笑得合不拢嘴,使劲点头道:“好的好的,以后每次议事之前,我都会与泓下姐姐提醒一句的。” 米裕斜眼那个于老剑仙,皮笑肉不笑道:“于供奉,一登门就能磕上瓜子,了不得啊,在咱们落魄山,这可不是谁都有的待遇。” 于樾愣了愣,在落魄山嗑瓜子,都是有讲究的事情? 小米粒更是双臂环胸,皱起两条小眉头,难道自己买的一麻袋一麻袋瓜子,其实是拣着宝了,其实贼金贵? 然后就是让掌律长命,制定出一份详细具体的门规,尽量简单些,不用过于琐碎。 之后讨论下宗的名字,陈平安让所有人都帮忙想个,陈灵均大义凛然道:“老爷取名字的本事,自称天下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第三的那个,也要心虚几分,恨不得自称第四……” 崔东山开始朝陈灵均丢瓜子壳,“就你最铁骨铮铮是吧?” 结果崔东山挨了身边裴钱的一手肘,崔东山瞪了一眼对面的青衣小童。 陈灵均怒了,伸手接住瓜子壳,反手就丢回去,你被裴钱打,关老子屁事,之前在船头被你踹一脚,都没跟你这只大白鹅算账,我与魏檗可是兄弟相称,平辈的,所以你踹的哪里是我的屁股,是魏大山君的脸面好不好,现在当着我老爷你先生的面,咱俩划出道来,好好过过招。 陈平安也不理睬他们的打闹,沉默片刻,笑道:“希望我们落魄山,一直会是今天的落魄山,希望。” 议事结束之后,陈平安只让崔东山和姜尚真留下。 宁姚坐在一旁,继续嗑瓜子。 陈平安说道:“当年本命瓷碎了之后,我这边拼凑不全,多则六片,少则四片,还留在外边。” 姜尚真和崔东山都神色凝重。 宁姚也放下手中瓜子。 陈平安笑道:“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大骊太后那边,肯定有一片,因为先前在过云楼,被我抓到了马脚,之外邹子极有可能给了剑修刘材其中一片,杏花巷马家,也有可能藏下,至于北俱芦洲的琼林宗,可能有,可能没有,我会亲自去问清楚的,至于中土阴阳家陆氏,不好说。就目前来看,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线索。你们不用这么如临大敌,要知道我曾经断过长生桥,后来合道剑气长城,当下这副体魄,反而成了好事,哪怕本命瓷碎片落在别人手上,其实已经对我的修行影响不大,只会让我有机会顺藤摸瓜。” 陈平安站起身,微笑道:“那就走一趟大骊京城。”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七章 夜游京城 去大骊京城之前,陈平安拉着宁姚一起站在船头,忍不住问道:“一直跟着我跑东跑西,会不会觉得烦?” 宁姚看了眼他,没说话。 事情不烦,某人最烦。 姜尚真待在自己屋内,看那各家仙子的镜花水月,陈灵均拉着于樾一起长见识,于樾只觉得这位周首席,真是有钱,用来浏览镜花水月的灵器法宝,在桌上堆积成山,一幅幅山水画卷同时展开,但是周首席手边一堆小暑钱,这里聊一句,那边扯几句,丢钱不停,丝毫不乱,一看就是行家里手。 崔东山则陪在先生身边,聊些游历大骊京城的注意事项,先生好像还是第一次去那边,崔东山就说了些京城里边的风土人情。 大骊京城里边那处私人宅邸,里边有座人云亦云楼,还有旧山崖书院遗址,这两处,先生肯定都是要去的。 这次落魄山观礼正阳山,魏羡和卢白象都没有现身,因为暂时还不适宜泄露身份,魏羡与那曹峻,早年一直是将种子弟刘洵美的左膀右臂,官瘾很大的魏海量,不但凭借实打实的军功,前些年新得了一个上骑都尉的武勋,如今在大骊边军的本官,也是一位正儿八经的从四品实权武将了,都有资格单独统领一营边军精骑,至于卢白象,与中岳的一尊储君山神,攀上了关系,双方很投缘,说不定哪天卢白象就会摇身一变,突然成了一座大岳储君山头的首席供奉。 陈平安聊起了铁符江水神杨花,自然而然就又提到了那条再熟悉不过的龙须河。 由溪升河的龙须河水神祠庙,破例没有供奉一尊金身神像,所以至今小镇本土百姓,除了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高门大姓,都还不知道那位河神娘娘,是马兰花。而马兰花这个老妪,曾经在小镇也是风光八面的人物,因为她既是坑蒙拐骗的神婆,还是牵线搭桥的媒婆,更是一位产婆。 崔东山笑道:“杨老头当年好像答应了那位河婆,三十年一过,等到知道她年轻时面容的小镇老人,差不多都走了,到时候就可以塑造神像,享受香火。” 涉及到本命瓷一事,关系复杂,除了杏花巷马家,还有小镇座座龙窑窑口的主人,此外,还会涉及到从落魄山“平调”搬迁到棋墩山,重建山神祠庙的昔年督造官宋煜章。 窑务督造衙署佐官,林守一的父亲,这个去了京城官场,依旧不显山不露水的男人,曾经辅佐过数位龙窑督造官。 还有大骊京城的钦天监,既有望气士,还有地师,以及一小撮曾经负责小镇本命瓷秘密烧造的“水师”。 当年泄露本命瓷内幕一事的,就是马苦玄的父亲,但是杏花巷马家,绝对不会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相较于一场问剑正阳山,不过是沿河逆流行走,其实脉络和路线,极其简单,没什么岔路可言,可是本命瓷一事,却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就像大小江河、溪涧、湖泊,水网密布,错综复杂。 只不过形势复杂归复杂,陈平安也没觉得如何棘手。 崔东山问道:“先生,咱们落魄山,接下来是打算顺势开门,收取弟子了?还是晚一点再说,继续维持半封山半关门的状态?” 陈平安对此早有计较,毫不犹豫说道:“选后者。最少在三十年之内,除非是你们谁看中了某人的资质,各自收为嫡传,不然落魄山不会收取任何一位主动登门的修道胚子,哪怕资质再好,都不收。”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双腿离地悬空,说道:“咱们在正阳山这么一闹,肯定会有人闻讯赶来,多如过江之鲫,削尖了脑袋都想成为落魄山的嫡传弟子。米大剑仙在内,哪个不是山上一等一好的传道恩师,全是大腿嘛,随便抱住一条,就是足可羡慕死旁人的莫大仙缘。” 其实只要是座宗字头仙家,就从来不缺主动登门、入山访仙的修道胚子。 陈平安轻声道:“愿意等,就让他们在龙州境内等着,正好看看各自心性如何。不愿意等,就各回各家,一洲山河,百废待兴,何处去不得,何愁当不成谱牒神仙。” 山上仙家收取弟子、纳入谱牒一事,大致就那么几条路径,山头所在王朝、国家,帮忙挑选国境内的修道胚子,送上山修行。要么是因缘际会之下,没有什么师传,或机缘巧合,误打误撞,走上了修行道路,要么当那磕磕碰碰的山泽野修,要么就是小心翼翼,去那些大仙家,碰碰运气。 各家门派之内,也会有专门有一拨擅长勘验根骨、望气之术的谱牒修士,每隔几十年,就从祖师堂那边领取一份差事,短则数年,长则十几年甚至数十年,一年到头在山下潜行,负责为自家门派寻觅良材美玉。 正阳山的田婉,就经常做这种事情。 再就是仙师的下山云游、历练途中,随缘而走,顺手为之,讲究一个师父挑徒弟,徒弟也选师父,这样的山上师徒,往往关系最为牢靠,走得更长远。 崔东山笑道:“莲藕福地那边,先生让长命盯着,就出不了大的纰漏,先生不用太过分心此事。” 这就是坐拥一块福地的好处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自行上山的修道之人,在江湖、沙场各自崛起的纯粹武夫,以及有望建立一座座淫祠的鬼物英灵,等待朝廷的正统敕封,就可以升任山水神灵,名正言顺庇护一方,会陆陆续续出现谱牒仙师,山泽野修,鬼魅精怪,各个城隍庙,大岳山神,大江水君,河神湖君,河伯河婆,土地公土地婆…… 只要天地灵气越来越充沛,然后又有各路山水神灵,各司其职稳固气运,那么一座福地的大道循环,就越是无缺漏。 福地主人,往里边砸再多神仙钱、法宝灵器,一样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陈平安轻声道:“虽然是我们自家的一座福地,但是我们不可以视为一块必须春种秋收的庄稼地,今年割完一茬,就等明年的下一茬。” 崔东山点头道:“用心耕耘,小心收获。让所有人,都有得选。” 其实这就是落魄山最根本门风所在,这条无需落在纸面上的不成文规矩,反而会是未来落魄山最大的祖例。 最早跟随先生进山的陈灵均和陈暖树,后来的画卷四人,再到石柔,崔嵬,米裕,泓下沛湘……人人都是如此。 不是因为朱敛种夫子他们几个,还有裴钱曹晴朗,都来自福地,所以必须照顾他们的心情,而是落魄山之所以是落魄山,就在于这些“历来如此,偏不如此”的大小事上。一座福地之内,山河版图上的有灵众生,都有得选,其实就意味着落魄山,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老天爷的身份。 崔东山说道:“先生,可这是要冒极大风险的,姜尚真的云窟福地,早年那场鲜血淋漓的大变故,山上山下都尸横遍野,就是前车之鉴,我们需要引以为戒。”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会。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走了极端的道理,能够带来好事。所以我才会让种夫子,时不时回一趟福地,留心山下,再有泓下和沛湘两个福地外人,帮忙看着那边的山上走势,最后等下处理完下宗一事,我会在福地里边,挑选一处作为修道之地,每隔百年,我就花个几年功夫,在里边云游四方,总之,我绝不会让莲藕福地重蹈云窟福地的覆辙。”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有此打算,我就放心了。” 姜尚真曾经就有意放任不管,觉得一座云窟福地,在他手上经营多年,经过数百年光阴的太平无事,规矩和框架都有了,福地就像一个根骨强健的少年郎,就打算放手不管个百来年,看一看有无修道天才,凭本事“飞升”。 之后姜尚真就去游历了一趟北俱芦洲。 结果云窟福地之内,就出现了一场环环相扣的缜密串连,再加上幕后阴谋家的授意、资助和扶持,囊括福地大半的仙家本土山头,加上王朝、藩属,山上数千位练气士,山下马蹄阵阵,铁甲铮铮,山河变色,云窟福地,光是姜氏子弟,被杀之人,在短短三天之内,多达百余人。 最后演变为只要是姓姜之人,宁肯错杀绝不错放。 姜尚真许多年轻时结识的江湖朋友,山上好友,要么是他亲自送去福地养老的,要么是帮着经营修缮福地渡口的仙师,更是几乎死绝,百不存一。 如果换成是落魄山,大概就像是一座福地之内,有那种夫子,有小暖树,有徐远霞,等等,然后只因为年轻山主的一个不小心,都成一一变成故人故事。 所以之前一辈子不管遇到何等险境,不管遇到什么搏命的生死大敌,脸上几乎从无半点厉色的姜尚真,唯独那次是狞笑着带人打开福地大门。 经过那场对姜氏对云窟福地而言都是浩劫的变故之后,姜尚真其实就等于彻底失去了玉圭宗的下任宗主之争。 因为剑修韦滢,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荀渊安排去了九弈峰。而那之前,哪怕心气极高的韦滢自己,都不觉得有本事能与前辈姜尚真争什么,一旦与姜尚真有了大道之争,韦滢自认没有任何胜算可言,一旦被姜尚真盯上,下场只有一个,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 玉圭宗终究是一洲最拔尖的名门正派,而姜尚真整治福地的手段过于残忍暴戾,荀渊私底下将姜尚真喊到祖师堂外边,接连问了他三个问题,后不后悔,要不要收手,想不想死在祖师堂里边。 姜尚真说不后悔,云窟福地里边都没人可杀了,当然可以收手,至于那几个祖师堂里边的老王八蛋,既然暂时打不过,那就从长计议,以后再说,就当是修心养性了。 崔东山曾经跟姜尚真聊起这桩往事,笑嘻嘻询问周首席回头看往事,有何感想。 姜尚真当时喝着酒,只是笑言一句,我自己蠢,怨不得别人,蠢到与我为敌的,又没有我这样的逃命本事,当然死了也别怨我。 崔东山最后笑问一句,周首席,你这么兢兢业业帮着咱们莲藕福地,该不会是攒着一肚子坏水,等着看好戏吧? 姜尚真大骂不已。 最后两个极聪明的人,就只是默默喝酒了,像他们这类人,其实喝酒是不太需要佐酒菜的。 比如玉圭宗祖师堂里边的那几个老王八蛋,在那场大战当中,其实都死了。所以都不用姜尚真秋后算账,报什么仇。 不管山上山下,好人坏人,人心善恶,成年之后的男人女人,谁没有几坛深埋心底的伤心酒?只是有些忘了放在哪里,有些是不敢打开。人生路上,每一次敢怒不敢言,还要与人低头赔笑脸之事,可能都是一坛苦酒,大概苦酒多了,最后教人只能闷不吭声,接连成片,就是苦海。 崔东山眺望远方,眉眼柔和,“先生希望落魄山永远是今天的落魄山,我希望先生永远是明天的先生。” 陈平安笑道:“为何不是今天的先生?”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笑眯起眼,喃喃道:“学生相信每个明天的先生,一定会比每个今天更好吧。” 陈平安伸手按住白衣少年的脑袋,然后抬起手掌,双指弯曲,一记板栗重重砸下,“还说落魄山的风气,不是你带歪的?!” 远处小米粒扯了扯裴钱的袖子,伸手挡在嘴边,偷偷笑道:“裴钱裴钱,你瞅瞅,大白鹅肯定又说错话嘞。” 裴钱笑道:“别喊大白鹅,小师兄最喜欢记账。” 小米粒笑哈哈道:“喊的喊的,有事就喊小师兄,没事就喊大白鹅。” 裴钱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话,谁教你的,没有人教吧,肯定是你自学成才,对不对?” 小米粒讶异道:“啊?” 眼神示意裴钱,给个暗示,我好回答这个难题。 裴钱抬起胳膊,弯曲手指作板栗状,轻轻拧转手腕,呵了口气。 小米粒懂了,立即大声嚷嚷道:“自个儿开窍,自学成才,没人教我!” 崔东山转头笑呵呵。 小米粒咳嗽一声,转过身,使劲给大白鹅使眼色,斜瞥裴钱。 崔东山大喊道:“大师姐,右护法好像在与我暗示些什么。” 小米粒赶紧拦在裴钱和大白鹅之间,蹦跳起来,使劲挥手,遮挡裴钱的视线,喊道:“裴钱裴钱,么得么得!大白鹅在挑拨离间哩。” 结果崔东山挨了陈平安一板栗,小米粒挨了裴钱一板栗,双方都不赚不亏。 崔东山抱着脑袋,转头笑道:“先生,渡船为了省钱,就只能是这么慢悠悠回乡了,先生有事先忙,不如御风去往京城更快。” 陈平安点点头,觉得可行。落魄山一线秉持勤俭持家的传统,不能稍微有点家业,就大手大脚。 所以之后就带着宁姚,离开龙舟 渡船,联袂御风远游。 小米粒抱住栏杆,拿脸蛋蹭了蹭胳膊,好人山主又忙去喽。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一点一点挪动屁股,“小米粒,咱俩唠唠嗑呗?” 小米粒忙着想事情,又埋怨大白鹅的不仗义,故意不去看崔东山,她只是笑呵呵道:“你是谁啊,我认识的大白鹅可大度,小师兄可厉害,某人半点都不像他唉,一颗瓜子那么小都不像。” 崔东山一个后仰,身形倒转,飘落在地,陪着小米粒一起抱住栏杆。 裴钱犹豫了一下,问了些那位大骊太后的事情。当年在陪都战场那边,裴钱是有所耳闻的。 崔东山笑着说没什么可聊的,就是个死守着一亩三分地、见谁挠谁的妇道人家。 小米粒对这些不感兴趣,听了也记不住。 以前裴钱个儿只比自己高一点点的时候,每天一起巡山贼好玩可有趣。 去跟老厨子讨要几块布,学那演义上的女侠装束,让暖树姐姐帮着裁剪成披风,一个手持绿竹杖,一个手持金扁担,呼啸山林间,一路过关斩将,只要她们跑得够快,披风就能飞起来。 每次落魄山下大雪的时候,裴钱就让她站着不动,变成一个大雪人,暖树姐姐不是拎着炭笼在檐下等着,就是在屋内备好火炉,哈哈,她是大水怪唉。 还有一次裴钱拉着她,俩躲在拐角处,事先约好了,要让老厨子领教一下什么叫天底下最厉害的暗器。最后就是她站定,点点头,裴钱伸出双手,啪一下,攥住她的脸,然后身形踉跄一下,一个旋转又一个,旋到路中央,就刚好将她丢出去,结果老厨子也有几分真本事,勉强将她挡住,放在地上后,可老厨子还是被吓得不轻,不断挪步后撤,双手胡乱出拳,最后站定,好不容易瞧得真切了,老厨子就老脸一红,悻悻然说这样的江湖暗器,我走遍江湖,翻遍,都还是闻所未闻啊,措手不及,委实是措手不及了。 每逢雷雨天气,她们就并排站在竹楼二楼,不知道为什么,裴钱可厉害,每次手持行山杖,只要往雨幕一点,然后就会电闪雷鸣,她每次问裴钱是怎么做到的,裴钱就说,小米粒啊,你是怎么都学不来的,当年师父就是一眼相中了我的习武资质。 等到裴钱长大以后,她们俩就不太这么闹了。 裴钱还说,其实陈灵均跻身元婴境后,一直是故意压着身形不变,不然至少就是一位少年容貌的修道之士了,愿意的话,都可以变成约莫及冠岁数的山下俗子身形。小米粒就问为啥哩,白长个儿不花钱,不好吗?裴钱笑着说他在等暖树姐姐啊。小米粒立即懂了,景清原来是喜欢暖树姐姐啊。裴钱提醒她,说这事儿你知道就行了,别去问暖树姐姐,也别问陈灵均。她就双指并拢,在嘴边一抹,明白! 裴钱又说,你以后独自巡山的时候,在台阶那边如果遇到岑鸳机走桩练拳,可以脚步不停,只是别忘了与岑鸳机打声招呼,不管对方答不答应,你就当一门课业去做,哪次忘记了也没关系,下次补上就是了。小米粒觉得这事不难,只是问裴钱为什么,裴钱笑着说在师父眼里,岑姐姐是一位真正的纯粹武夫。听到这里的时候,小米粒一边点头一边伤心,裴钱都不喊那个绰号了啊。好在裴钱很快补了一句,你以后当面喊她岑姐姐,咱们背后继续喊她岑憨憨。 裴钱看见小米粒一直在发呆,忍不住问道:“想啥呢,有心事?” 小米粒松开手,落在地上后,使劲点头,伸出手掌,然后握拳,“这么大的心事!” 然后重新摊开手,小米粒嘿嘿笑道:“嗖一下,就没事喽。” 层层云海之中,两抹身形,一闪而逝,若是俯瞰山河,如丝线蜿蜒。 宁姚视野中,陈平安好像在练习一门上乘遁法,身形化作十数条剑光,轰然而散,只是最终被迫重新凝聚身形之时,都会歪七倒八,重新画弧掠至宁姚身边,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宁姚这才想起,喜欢什么都学的陈平安,好像唯独没怎么研习保命的遁术,这其实在山上谱牒仙师当中,并不常见。 宁姚反正闲着也没事,稍稍上心,看了他几次施展过后,她心意转动,身形悄然散作十八条剑光,最终在数十里外的云海上空,凝聚身形,宁姚踩云悬停,安静等待身后那个家伙。 陈平安跟上宁姚,在那之后,就不再演练这门遁术了。很快两人御风路过一座仙家门派,翠岭高耸,古亭翼然,凿险构造楼观府邸,依山而起,山中有瀑,崖有红漆榜书,刚好有一拨彩衣仙子,手提花篮,好像要去某地采花制香,莺莺燕燕们,欢声笑语,瞧见了两道惊若翩鸿的御风身形,她们立即止步停下言语,对那对陌生男女,投去好奇视线,莫不是一对出门游历的山上道侣? 宁姚问陈平安知不知道是什么门派,陈平安就将这个小门派的历史渊源,娓娓道来,宁姚抬了抬下巴,问有没有认识的,需不需要打声招呼。陈平安笑着说不用不用,只是听说过,半点不熟。 等到她们再稍稍认清了那遥遥过路男子的面容,突然有女子率先惊呼出声,雀跃不已,赶紧与身边师姐妹们说是那位青衫剑仙,落魄山那位! 原来先前那场正阳山问剑,这座仙家门派的修士,也曾凭借镜花水月看了一半的热闹。 陈平安不认得她们,她们倒是认得陈平安了。 先前在山头那边,对着镜花水月,她们还叽叽喳喳,争吵内容,十分女子,有人觉得那个叫刘羡阳的龙泉剑宗嫡传,剑术可能更高几分,但是相貌气度嘛,终究是不如那位落魄山的陈山主。之后有人得知落魄山就在披云山附近,都已经与同门约好了,下次去北方大骊那边历练,一定要去瞅瞅,争取就近看那落魄山剑仙几眼。 不曾想今儿才出门,就看到那位年轻剑仙的御风而过。 可惜那位陈山主身边跟着个模样还凑合的女子。 说不定是这位剑仙的弟子呢。 同样是修士御风,速度有那云泥之别,早已将那些女子抛在身后,看着陈平安的无奈表情,宁姚忍不住笑道:“你没必要故意摆出这个样子,我其实半点不在意。” 陈平安微笑道:“知道的。” 可事实上,不摆出这个样子试试看? 宁姚在不在乎,是一回事,自己在不在乎,绝对是另外一回事。她之所以会不在乎,可不就是自己次次很在乎? 事情分先后,陈平安这就是将自家先生的顺序学说,学以致用了。 ———— 刘羡阳离开一线峰后,在北边小国一处城郊的山神祠庙,跟董谷几个同门相聚,谢灵笑道:“刚刚得到师父飞剑传信,让我们抓紧赶回去,师父就在神秀山等着我们。” 刘羡阳有些意外,阮铁匠可是多年不曾返回神秀山了,怎么,这个闷葫芦,偷偷看那镜花水月,觉得当师父的人,剑术竟然不如弟子,丢了面子,恼火这场问剑,要对自己家法伺候了? 大骊宋氏将旧中岳的广袤地界,划拨给龙泉剑宗之后,陆陆续续就将家业搬迁去了北边,先是徐小桥,谢灵在那边负责营建府邸、修缮道场事宜,在大骊匠人的帮助下,大兴土木,还需要忙着与一位北岳储君山神联手稳固山根水运,后来阮邛也在那边开炉铸剑,原本开峰府邸在横槊峰的大弟子董谷,带着十数位剑宗亲传弟子,离开了龙州辖境的西边大山,一同去了剑宗新址修行练剑,以至于最后就只留下刘羡阳一人,孤零零守着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 当下龙泉剑宗资历最老的四位嫡传,除了刘羡阳已经是玉璞境剑修,大师兄董谷是元婴境练气士,徐小桥是金丹剑修,谢灵所学驳杂,既是元婴境剑修,又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阵师,而且精通炼丹。也难怪阮邛对于收取嫡传、以及再传一事,半点不急,甚至愿意为他人作嫁衣裳,将庾檩、柳玉这拨足可开峰的剑仙胚子,送下山去,等于白送他人几个金丹地仙。阮邛收徒,一向如此。 如果说之前,还有人会觉得同样是以剑为本的两大宗门,正阳山稳压龙泉剑宗一头,等到刘羡阳问剑过后,估计就没人觉得龙泉剑宗是个只能由谢灵撑起的空架子了。 五十岁之前的玉璞境剑修,别说是宝瓶洲,随便搁在浩然天下哪个洲,都是屈指可数的存在。 余姑娘也在场,她只是站在那儿,哪怕不说话,也赏心悦目,花好看,月团圆。 此地山神在祠庙门口那边远远站着,瞧见了那位大驾光临的刘剑仙,山神低头哈腰,笑脸灿烂,也不主动打招呼,不敢烦扰那位在正阳山气冲斗牛的年轻剑仙。 刘羡阳高高抱拳,“叨扰山神老爷清修了。” 山神赶紧抱拳还礼道:“有仙则灵,小神幸甚。” 刘羡阳跑去给大师兄董谷揉着肩膀,笑道:“董师兄,还有徐师姐,见着了师父,你们一定要帮我说话啊,我这趟做客正阳山,一路过关斩将,险象环生,受伤不轻,拼了性命都要让咱们龙泉剑宗露面,师父如果这都要骂人,太没良心,不讲师德,我到时候一个气闷,伤了大道根本,师父事后不得哭去。” 董谷笑着点头,“没问题,其实师父看不顺眼正阳山,也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 徐小桥却是一根筋的性子,没什么人情世故,“我可以劝几句,可最后还是师父自己拿主意。” 刘羡阳转头笑问道:“余姑娘,我这次问剑,还凑合吧?” 赊月点头道:“很凑合。” 刘羡阳哑然。 谢灵忍俊不禁,一物降一物。想起一事,谢灵突然说道:“记得师父当年亲口说过,只要谁跻身了玉璞境剑修,谁就可以担任下任宗主。” 刘羡阳皱眉道:“我怎么不知道。” 董谷点点头,“师父确实说过此事,不过那会儿刘师弟还在南婆娑洲游学。” 刘羡阳疑惑道:“谢灵,你小子偷偷摸摸跻身玉璞境剑仙了?” 谢灵摇头道:“还没有,元婴瓶颈难破,至少还需要十年的水磨功夫。” 刘羡阳揉了揉下巴,“果然还是要靠我。阮铁匠是烧了多少高香,才能收到我这样光耀门楣的得意弟子。” 刘羡阳沉默片刻,自顾自说道:“如果师父这次回神秀山,是打算跟咱们几个说此事,那我就只好挑起重担了。” 陈平安那小子都是宗主了,自己没理由。 赊月问道:“在剑顶那边,你喝了多少酒啊?” 刘羡阳白眼道:“” 对于刘羡阳主动要求继任宗主一事,董谷是如释重负,徐小桥是心服口服,谢灵是全然无所谓,只觉得好事,除了刘羡阳,谢灵还真不觉得师兄师姐,能够担任龙泉剑宗第二任宗主,这两位师兄师姐,不管谁来担任宗主,都是难以服众的,会有极大的隐患,可如果耐心极好的师兄董谷负责财库运转一事,性情耿介的师姐徐小桥担任一宗掌律,都是不错的选择,师父就可以安心铸剑了。至于自己,更能够潜心修行,步步登高,证道长生不朽,最终…… 想到这里,谢灵抬起头,望向天幕。 飞升。登天。 如果只说皮囊,神仙气度,龙泉剑宗之内,确实还是得看桃叶巷谢氏的这位“幽兰庭芝”。 赊月心声问道:“为什么愿意当宗主?” 在她看来,刘羡阳其实是 刘羡阳笑道:“阮师傅是个好人,陈平安也是个好人。” 赊月一头雾水,没明白他的师父和朋友,是两个好人,这与刘羡阳违心担任宗主,有什么关系。 刘羡阳说道:“我如果真的当了宗主,其实就只是过渡一下,阮师傅志不在此,我也心不在焉,所以真正带领龙泉剑宗登高的,还是未来的那位第三任宗主,至于是谁,暂时还不好说,等着吧。” 一行人抓紧赶路,返回大骊龙州。 神秀山那边,阮邛独自站在崖畔,默默看着群山风景。 昔年骊珠洞天的这片西边群山,北岳披云山在内,总计六十二座,群山品秩悬殊,大的山头,足可媲美小国山岳,小的山头,供一位金丹地仙的幽居修行,都会略显寒酸,灵气不足,必须砸下神仙钱,才会不耽误修行。世间一处山水形胜的修道之地,天地灵气多寡,山中道气深浅,其实归根结底,就是拥有有多少颗谷雨钱的道韵底蕴。 两大宗门,其中落魄山,所辖藩属山头,已然最多,灰蒙山,拜剑台,牛角山,螯鱼背 ,蔚霞峰,照读岗……年轻山主,在短短不到三十年间,就渐次拥有了将近二十座山头,如果不论数量,只说山川版图,再撇开大岳披云山不谈,由于落魄山、灰蒙山和黄湖山都是占地极大的山头,其实落魄山已经囊括西边群山的半壁江山。 而圣人阮邛的龙泉剑宗,除了最早的祖山神秀山,与挑灯山和横槊峰,互为掎角之势,再加上与落魄山租借而来的彩云峰,仙草山,宝箓山,形成了接连成片的一块宗门腹地,之后又有一拨山头收入囊中,形成一圈剑宗外门势力,只是相较于落魄山的不断有人入驻诸山,龙泉剑宗始终人数稀少,反而好像被落魄山后来者居上,再加上剑宗开辟新地,嫡传跟随北迁一事,最终就形成了落魄山在此一家独大的格局。 阮邛其实也曾经想要一门心思在此扎根,收嫡传,嫡传收再传,再传又各有亲传,从此开枝散叶,最终在他手上,将一座宗门发扬光大,至于大骊朝廷赠予的北边那块地盘,阮邛本意是作为龙泉剑宗的下宗选址所在,只是一来二去,竟然就变成了不成体统的“大藩属,小祖山”。 龙州地界的山水边境线上,剑光一闪,风驰电掣绕过群山,循着一条既定的路线轨迹,最终飞掠至神秀山,阮邛抬起手,接住谢灵寄回的一把传信符剑,几个嫡传即将进入黄庭国地界,信上说余姑娘也会蹭饭,一看就是刘羡阳的口气,阮邛收起符剑,开始下厨,亲手做了一桌子饭菜,然后坐在正屋主位上,耐心等着几位嫡传和一个客人,来到这座祖山吃顿饭。 赊月想要独自返回铁匠铺子,刘羡阳没答应,说先前在信上与师父说了你会到场,要是临时反悔,就是不给阮铁匠面子,咱们这龙州地界,阮铁匠和魏山君都是扛把子,这俩大多时候都很好说话,可是偶尔也小肚鸡肠。 到了屋子那边,平时与谁都不苟言笑的阮邛,对赊月还是有些笑脸的,喊了声余姑娘,还难得开了个玩笑,说都不是外人,不用客气,如果饭菜不合口,只管说。 可把刘羡阳高兴坏了,阮铁匠还是会做人,拉着赊月坐在一条长凳上,坐在他们桌对面的董谷和徐小桥,都很正襟危坐,谢灵比较随意,坐在背对门口的长凳上。 刘羡阳帮所有人一一盛饭,赊月落座后,看了一桌子饭菜,有荤有素的,色香味俱全,可惜就是没有一大锅笋干老鸭煲,唯一的美中不足。 阮邛从刘羡阳手中接过饭碗后,没有拿起筷子,刘羡阳已经开始狼吞虎咽,挨了赊月一手肘。刘羡阳腮帮鼓鼓,抬起头,看见所有人都没动筷子,阮邛说道:“没事,吃你的。” 刘羡阳刚要点头,桌底下的脚背,又挨了赊月一脚踩,只得放下筷子。 阮邛说道:“我打算让刘羡阳接任宗主,董谷你们几个,如果谁有意见,可以说说看。” 龙泉剑宗一向如此,从没什么祖师堂议事,一些重要事情,都在饭桌上商量。 董谷说道:“师父,我对此没意见,羡阳担任下任宗主,最好不过。” 徐小桥说道:“师父,弟子无异议。” 谢灵笑道:“刘师弟继任宗主,是众望所归。” 刘羡阳埋怨道:“还喊什么刘师弟,得喊宗主。” 阮邛转头望去,刘羡阳赶紧给师父夹了一筷子菜,“师父这一手厨艺,分明是化用了铸剑术,炉火纯青!” 赊月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混不吝的刘羡阳人缘可以这么好,因为这位兵家阮圣人比较古板,大弟子董谷有样学样,太过敬重恩师,以至于太拘谨,徐小桥性情内敛,不喜言语,谢灵太仙气缥缈,远离红尘,尤其不喜庶务,如果没有刘羡阳,估计一顿饭,就一个个的闷不吭声,吃完就散场。 阮邛继续说道:“董谷以后管财库收支,徐小桥负责祖师堂律例,谢灵就好好修行,如果愿意分心的话,可以多收几个亲传弟子,山上的再传弟子,确实少了点。至于以后如何跟大骊朝廷和山上修士打交道,你们几个自己商量着办,也不是刘羡阳当了宗主,就必须他一力承担此事。” 三言两语,阮邛就聊完了一连串的宗门大事。 阮邛拿起筷子,说道:“吃饭。” 一声令下,吃饭吃饭。 还是除了刘羡阳的插科打诨,饭桌上就没有其余言语了。赊月只佩服刘羡阳这一点,不管说什么做什么,从不尴尬。 阮邛第一个吃完,放下筷子,起身之前,说道:“羡阳,你从今天起就是宗主了,所以不用什么事情都跟我打招呼,以后我只管铸剑一事。” 再看了眼其余三位嫡传,阮邛淡然道:“不管在宗门里边担任什么职务,同门就得有同门的样子,外边一些乌烟瘴气的习惯,以后别带上山。” 说完这些,阮邛就走出屋子,御风离去。 阮邛一走,董谷和徐小桥就有了些言语,反而轮到刘羡阳开始细嚼慢咽,不再开口说话。 一顿饭吃完,徐小桥负责收拾碗筷,赊月帮忙,徐小桥对这位余姑娘的印象极好。 刘羡阳跟个大爷似的,翘着二郎腿,叼着牙签,等到两个娘们去了灶房那边,拿手指轻敲桌面,语重心长道:“老董啊,小谢啊,你们俩年纪都不小了,媳妇可以找起来啦,不然我这个宗主,每天对着一大帮光棍,当得内疚啊,心里边不得劲。” 谢灵笑道:“董师兄,早知道某人当了宗主,就是这鸟样,你还不争一争宗主位置?不然咱俩改口,去师父那边求一求?我负责帮忙说服徐师姐,你负责在师父那边死缠烂打,到时候换宗主,反正就是一顿饭的事情。” 董谷点头道:“心里边是有些不得劲。” 刘羡阳呸了一声,“就凭你们俩,也想在阮铁匠那边兴风作浪?” 刘羡阳摊开一只手掌,抹了抹鬓角,“再说了,与你们说个秘密,徐师姐看我的眼神,早就不对劲了。” 徐小桥在灶房那边,莫名其妙遭了这场无妄之灾,恼羞成怒道:“刘羡阳,你找死啊?!再嘴巴没个把门,喜欢胡说八道,也要有个度!信不信我把你嘴巴撕烂?” 刘羡阳一脸无辜道:“我是说师姐你看师弟的眼神,就像亲姐姐看待走散又重聚的亲弟弟一般,实在是太慈祥太温柔了,让我心里暖洋洋的,也有错啊?” 赊月扯了扯徐小桥的袖子,轻声道:“你别理他,他每天做梦,脑子拎不清了。” 徐小桥气笑道:“不跟他一般见识,余姑娘以后你得多管管刘羡阳,省得他每天那么不着调,流里流气,吊儿郎当。” 赊月就有些郁闷,这个姑娘,咋个这么不会说话呢,人不坏,就是有点缺心眼吧。 刘羡阳起身道:“我得去趟披云山,以宗主身份,谈点事情。你们各忙各的。” 拍了拍谢灵的肩膀,“小谢,好好修行,戒骄戒躁。” 谢灵笑着抱拳道:“听宗主的。” 刘羡阳觉得还不太过瘾,就要去拍大师兄的肩膀,教诲几句,董谷摆摆手,“少来这套。” 刘羡阳笑嘻嘻走出屋子,问道:“余姑娘,咱俩一起下山?” 赊月摇摇头,“不了,我得回铺子那边了。” 刘羡阳就独自走了趟披云山,与魏檗说了件事。 魏檗错愕不已,事关重大,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就问了句,“这是阮圣人本人的意思?” 刘羡阳拍了拍胸脯,大笑道:“魏大山君你就别管了,反正如今龙泉剑宗,我刘羡阳,说了算。” 魏檗疑惑道:“怎么说?” 刘羡阳哈哈大笑道:“我已经是新任宗主了,还不是我说了算?” 魏檗沉默片刻,刘羡阳收敛笑意,点点头,魏檗叹了口气,微笑道:“明白了,马上办。大骊朝廷那边,我来帮忙解释。” 刘羡阳感慨道:“魏山君这样的朋友,打灯笼都难找。” 这一天,龙泉剑宗在西边大山里边的群山,除了与落魄山租借的三座山头,依旧留在原地,其余神秀山在内,全部被北岳山君魏檗,召来那位储君山神,联手施展神通,搬迁一空,徙往旧中岳地界。 从今往后,旧骊珠洞天境内,就没有什么龙泉剑宗了,以后只会剩下个宗字头的落魄山。 在魏檗忙碌的时候,刘羡阳就一直蹲在披云山之巅,双手笼袖,叼着草根。 其实这就是师父阮邛的意思,只是说不出口。 ———— 剑气长城,儒衫左右,盘腿而坐,横剑在膝,目视前方。 一路跨海赶来此地的曹峻,风尘仆仆,一屁股跌坐在不远处,大口喘气,气息平稳几分后,笑着转头打招呼道:“左先生!” 左右轻轻点头。 曹峻等了半天,发现左右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左先生?” 左右疑惑道:“有事?” 这个南婆娑洲的剑仙胚子,能够在剑心受损之后,依旧敢在宝瓶洲、桐叶洲两处战场递剑,如今还主动来了此地,看样子是打算对蛮荒天下出剑? 左右对此人印象转好颇多。 曹峻一个脑袋两个大,那陈平安不是说你这个当师兄的,让我来剑气长城这边跟你练剑吗?这就不认账了? 可要说跟左右掰扯道理,就免了。 曹峻小心翼翼问道:“左先生,是不是忘了什么?” 左右皱眉道:“身为剑修,有话直说。” 曹峻哭丧着脸道:“陈平安建议我来这边,跟随左先生练剑。” 都没敢说实话。 陈平安那王八蛋,是左右的师弟,自己又不是。 左右点头道:“可以。” 曹峻松了口气,憋屈归憋屈,总算没白跑一趟,只是心中忍不住大骂一句,狗日的隐官。 “我那师弟,是不是对你说,让你来这边,是我的提议?” 左右笑了笑,随便伸出一手,轻轻按住剑鞘,只等阿良在南边折腾出点动静,自己就可以跟着出剑了。 至于传授曹峻剑术,其实毫无问题,如今曹峻的心性,资质,品行,都有了,跟早年那个南婆娑洲的年轻天才,判若两人。 曹峻瞥了眼左右按住剑鞘的动作,立即使劲摇头,斩钉截铁道:“没有的事!” 左右转过头,好奇问道:“真的假的?你说实话。” 曹峻硬着头皮说道:“陈平安确实说过是左先生让我来的。” 左右眺望远方,心情似乎不错,微笑道:“跟师兄倒是不见外。” 曹峻愣了半天,左右竟然也是会笑的人? ———— 正阳山最北边,在一天夜里,悄无声息立起了一块界碑,“北去落魄山二十万里”。 一条名为风鸢的跨洲渡船,从中土神洲而来,缓缓悬停在牛角山渡口。 而不设夜禁的大骊京城,灯火辉煌如昼,大门那边,有两人无需递交山水关牒,就可以畅通无阻步入其中,城门这边甚至都没有一句盘问言语,因为这对貌似山上道侣的年轻男女,各自腰悬一枚刑部颁发的太平供奉牌。 一座气势恢宏、鱼龙混杂的大骊京城,今夜只是多出了两块太平无事牌,其实并不显眼。 宁姚遥遥看了眼大骊皇宫那边,一层层山水禁制是不错,问道:“接下来去哪里?如果仿白玉京那边出剑,我来挡下。你只需要在皇宫那边,跟人讲道理。”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先找个地儿,吃顿宵夜?” 宁姚点点头,“随你。” 找了个夜宵摊子,陈平安落座后,要了两碗馄饨,从桌上竹筒里抽出两双竹筷子,递给宁姚一双,陈平安手持筷子,对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轻轻吹了口气,下意识笑着提醒她小心烫,只是很快就哑然失笑,与她做了个鬼脸,低头夹了一筷子,开始细嚼慢咽,宁姚转头望去,久久没有收回视线,等到陈平安抬头望过来的时候,又只能看到她的微颤睫毛。 等到宁姚吃完,发现陈平安已经双手笼袖,笑眯眯看着自己。 宁姚想了想,“不太顶饿,再来一碗?” 陈平安大手一挥,“兜里有钱,多吃碗馄饨,不算事儿。” 一旁有食客腹诽不已,看把你小子能耐的,得是多落魄的江湖人,才从一碗馄饨里吃出这般豪气? 再看那个眯眼而笑的女子,白长那么好看了,也真是个缺心眼的娘们,才会找这么个穷光蛋一起过日子,走江湖。 正文 第八百二十八章 自由自在 吃过宵夜,陈平安就带着宁姚散步,夜游京师,也没说一定要去哪里,反正拣选那些灯火通明的街巷,随便逛荡,身边不断有推车小贩路过,有些是卖那莲藕、菱角制成的冰镇甜品,这类推车后边经常跟着几个馋嘴孩子,京师商贸繁华,专门商人开设大小冰窖,每年冬天凿储冰块,在夏秋时节兜售。 在剑气长城,两人也有过这样的结伴而行,只是那会儿的散步,很难说是散心。 路过一座小武馆,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当年陪都一役落幕后,宝瓶洲新评出的四大武学宗师,因为裴钱年纪最小,还是女子,加上排名仅次于宋长镜,所以比我这个师父的名气要大多了。” 城内武馆林立,许多江湖门派都在这边讨生活,在京城要是都能混出了名声,再去地方州郡开枝散叶开创堂号,就容易了,陈平安就知道其中一位武馆拳师,因为早年在陪都那边,经过几天几夜的守株待兔,终于逮住个机会,有幸跟郑大宗师切磋一场,虽说也就是四拳的事情,这还是那位年纪轻轻、却武德醇厚的“郑撒钱”,先让了他三拳,可等这位挨了一拳就口吐白沫的金身境武夫,刚回到京城,带着大把银子要求拜师学艺的京城少年、浪荡子,差点挤破武馆门槛,人满为患,据说这位拳师,还将大宗师“郑清明”当初作为医药费,赔给他的那袋子金叶子,给好好供奉起来了,在武馆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不是走桩练拳,而是敬香。 宁姚欲言又止。 陈平安问道:“是想说裴钱已经是一位剑修的事情?” 宁姚信守承诺,不说话。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我其实早知道了,在云窟福地那边就发现了端倪,不过裴钱一直藏掖,大概是她有自己的顾虑,我才故意不说破。毕竟不是谁都能在剑气长城,随随便便得到周澄的剑意馈赠。所以裴钱孕育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意外嘛,肯定是有些的,可不至于感到太过奇怪。” 陈平安有句话没说出口,裴钱终究是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嘛。 宁姚这才说道:“裴钱很快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丹境剑修了。” 陈平安一愣,保持微笑,摘下腰间养剑葫,准备喝点小酒,庆祝庆祝。 不曾想宁姚又说道:“裴钱那把本命飞剑,极其不同寻常,竟然可以一分为七,一个不小心,就会天生带有多种本命神通,这是很罕见的事情,在历史上,屈指可数,至于到底有哪几位前辈剑仙,有类似飞剑,你喜欢记这些,肯定比我清楚,所以无论是按照剑气长城界定飞剑品秩的老规矩,还是你在避暑行宫新定品第,不管是捉对厮杀,还是战场攻伐,裴钱这把暂未名的飞剑,应该都可以位列甲等。” 极其,竟然,罕见。 这可是从宁姚嘴里说出的词汇。 陈平安悻悻然悬好养剑葫,一口酒没喝。 陈三秋的那把本命飞剑“白鹿”,就拥有两种天赋异禀的本命神通,其中一种,还跟文运有关。 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拥有两三把本命飞剑的剑修,要远远多过一把飞剑拥有两三种神通的剑修,单纯的纸面计算,两种情况看似没什么区别,实则天壤之别。 比如跟在谢松花身边修行的小姑娘朝暮,她就拥有两把本命飞剑“滂沱”、“虹霓”,而被陈平安带到落魄山的姚小妍,更是拥有三把本命飞剑,“春衫”,“蛛网”和“霓裳”,只不过姚小妍的飞剑神通,都重守,温养体魄,所以三把飞剑品秩都不高,但是私底下,陈平安确定一事,九位剑仙胚子当中,相对性情怯懦的姚小妍,在更换了一处修道练剑之地后,她极有可能不是那个未来境界最高、杀力最大的剑修,但绝对是将来跻身上五境最无悬念的那个。 曾经的剑气长城,战事连绵,不会耐心等待一位天才剑修循序渐进的缓缓成长。 可是拥有两种以上本命神通的飞剑,就像宁姚说的,确实屈指可数,万年以来,避暑行宫的档案记录,总计不到十把。无一例外,飞剑主人,后来都成为了杀力出众、战功卓著的剑仙。 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剑修,就是飞升境剑修,宗垣。 那个会被后世很多年轻剑修调侃一句,“宗垣不如我厉害”的宗垣。 只是一把飞剑,却拥有匪夷所思的四种本命神通,关键是三攻伐一防御,配合得天衣无缝。 不过真正让陈平安最佩服的地方,在于宗垣是通过一场场大战厮杀,通过年复一年的勤勉炼剑,为那把原本只列为丙上品秩的飞剑,陆续找寻出其余三种大道相契的本命神通,事实上最初的一种飞剑神通,并不显眼,最终宗垣凭此成长为与老大剑仙并肩作战年月最为长久的一位剑修。 陈平安说道:“当年老大剑仙不知何故,让我带了那些孩子一起返回浩然,你要不要带他们去飞升城?中土文庙那边,我来打点关系。” 毕竟有先生的人,而且还是认识礼圣的人。 何况礼圣自己都说了,有事就经常去文庙诉苦喊冤,不用脸皮太薄,别管成与不成,只管多道辛苦。 宁姚摇摇头,“既然是老大剑仙的安排,那就留在落魄山练剑。浩然天下这边,如果只有一个龙象剑宗,不太够。” 米裕,崔嵬,都是家乡剑修,哦,还有个元婴境的女子剑仙,隋右边,还跟浮萍剑湖的隋景澄一个姓呢,挺巧。 陈平安点点头,那些孩子暂时留在落魄山,等到下次五彩天下重新开门,九位剑修,是走是留,都看他们自己的选择,反正陈平安都欢迎。 一开始陈平安是想要收取他们作为嫡传的,只是后来崔东山建议这些孩子,不要年纪太小却辈分太高,最好是以霁色峰三代谱牒弟子的身份,山中修行和下山历练,陈平安就采纳了崔东山的这个意见。 宁姚突然说道:“有人在远处瞧着这边,不管?” 远处一处屋脊上,坐着六人,都是年轻地仙,但是修行气象极为沉稳,应该是久经厮杀之辈,宝瓶洲除了落魄山,没有任何一个山头,能够同时拥有这么六位身负气运的年轻俊彦。所以不出意外,是大骊某个隐秘机构精心栽培出来的死士。 陈平安对此早就有所察觉,却摇头道:“反正都没什么杀意,就不去管了。” 宝瓶洲有三个地方,外乡修士,不管如何的过江龙,最好都别把自己的境界太当回事。 一个当然是旧骊珠洞天的龙州地界,白帝城柳赤诚对此肯定印象深刻。 再就是位于中部大渎附近的大骊陪都,国师崔瀺为这座陪都,留下了那座仿白玉京。如今替大骊住持那座剑阵之人,不知姓名。对于宝瓶洲仙家修士而言,最奇怪的地方,还是这座剑阵南迁之后,就再没有北移迁回大骊京城,可能是如此作为,大骊户部会耗费太大,当然更可能是国师另有深意。这就使得大骊皇帝和藩王宋睦的关系,更加云遮雾绕,难道与宋长镜跟先帝一样,真是兄弟和睦,亲密无间? 然后就是这座大骊京城了,作为一国首善之地,城内光是城隍庙就有五座,都城隍庙,自然是当之无愧的京师首座,更是大骊王朝数以千计城隍庙的总衙所在,每年都会有来自各地的州郡城隍爷来此按例点卯、议事,不过那个带“都”字头的土地庙,不在京城,在南边的陪都。 此外京师多有隐于市井的府邸,既有官府衙门背景却不挑明身份的,也有山上渊源却毫不彰显仙家气派的,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悠闲散步,陈平安就瞧见了几处颇为“水深”的地方。 期间陈平安和宁姚路过一处小道观,门脸儿不大,红漆斑驳,岁月沧桑,没有张贴道教灵官门神,只悬了块看上去十分崭新的小匾额,京师道正衙署,所挂楹联,口气不小,松柏金庭养真福地,长怀万古修道灵墟。 夜幕中,小道观门口并无车马,陈平安瞥了眼矗立在台阶下边的石碑,立碑人,是那三洞弟子领京师大道士正崇虚馆主歙郡吴灵靖。 宁姚看不出什么学问,陈平安就帮忙解释一番,开篇四字,三洞弟子是在讲述立碑人的道脉法统,道正是大骊新设的官职,负责辅佐礼部衙门遴选精通经义、恪守清规的候补道士,颁发度牒,移咨吏部入档注录。至于大道士正,就更有来头了,大骊朝廷设置崇虚局,挂靠在礼部名下,统领一国道教事务,还职掌五岳水渎神祀,在京及诸州道士薄账、度牒等事。这位祖籍是大骊歙郡的崇虚馆主吴灵靖,想必就是如今大骊京城崇虚局的负责人,所以才有资格领“大道士正”衔,管着大骊一国数十位道正,总之,有了崇虚局,大骊境内的一切道门事务,神诰宗是不用插手了。 陈平安想了想,不记得宝瓶洲本土上五境修士当中,有一位名叫吴灵靖的道士。 简而言之,这么个小门户小地方,却是负责大骊京城一切道门事务,约束京师所有道士。 此外,大骊朝廷还设置译经局,皇帝宋和前些年,还为一位大骊藩属国出身的年轻僧人,赐下“三藏法师”的身份,在京开辟译场,不到十年之间,大骊召集了数十位佛门龙象,共译经论八十余部。在西方佛国,获得三藏法师身份的僧人,是谓佛子,每一位都精通经、律、论,故而参与三教辩论的僧人,无一例外都是具备三藏法师身份的得道高僧。 只是这么一块不起眼的石碑,落在熟谙官场规矩的有心人眼中,就会格外意味深长。 宁姚随口问道:“大骊是想要扶持起属于朝廷自己的佛门法脉、道教道统?” 陈平安点头道:“内里如此,名义上却不会太明显,所以京城里边的崇虚局和译经局的道士僧人,都是不拿朝廷俸禄的,品秩都是虚衔,也不高,一州道正不过是从五品,论官身,远远比不得各州学政,甚至按照大骊律例,地方上的道正僧正,都不算跻身清流官品。” 想要凭借崇虚局和译经局,逐渐打破山上山下的那条界线,就像将庙堂衙门,搬迁开设在了山上。 而大骊临海诸州,彻底放开海禁,皆设立市舶司,通商天下。 龙州窑务督造署之外,还设置了六处织造局、织染署。 宁姚担心的事情,还是陈平安那些散落各处的破碎本命瓷,问道:“如果那个妇人,既不跟你硬碰硬,也不低头,只是撒泼打滚,死活不交出本命瓷,反正就是打定主意不与你讲道理,只摆出一副有本事就打死她的架势,到时候怎么办?落魄山总不能真就这么打杀了一位大骊太后娘娘吧?” 陈平安说道:“那我就先看着她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等她闹完了再坐下来好好聊,谈崩了由着她再闹,比拼耐心,我很擅长。所以你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可能会让你比较委屈,就只是在旁捏着鼻子看戏,事先说好啊,你要是不耐烦了,就眼不见为净,离开皇宫独自闲逛京城好了,留我一个人在那边。再说了,撂狠话吓唬人谁不会,真烦了她,我就说舍了落魄山家业不要,哪怕将霁色峰在内的所有山头,一并搬出宝瓶洲,也要打死她。”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了起来,“你是不知道,在你们都走了之后,其实我跟龙君、离真他们隔三岔五就会闲聊几句,其实挺有意思的。” 宁姚点点头,“也没什么烦不烦的,就当是看热闹了。” 为人处世,安身立命,其中一个大不容易,就是让身边人不误会。 亲近之人,若想久处无厌,就得靠这个“明明明白”,不会因为诸多意外,或是种种琐碎事情,某天突然让人觉得“你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其实许多误会,往往来自自身的捣浆糊。陈平安在这件事情上,从小就做得很好,所以长大之后,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远游大隋,期间就连李槐,一样都不用陈平安说什么,就会知道陈平安是怎么样个人。后来到了剑气长城,只要是与宁姚有关的一些重要事情,陈平安也始终是有一说一,不藏掖,宁愿她听了当下会生气,陈平安也绝不含糊其辞。 人生不能总是处处事事迁就他人,不然老好人一辈子都只能是个老好人。往往老好人的问心无愧,就会让亲近之人吃亏吃苦。 陈平安轻声道:“将来回了五彩天下,你别总想着要为飞升境多做点什么,差不多就可以了。能者多劳,也要有个度。” 宁姚笑道:“” 可能几座天下的所有人,都会觉得宁姚跻身玉璞境,成为五彩天下的第一位上五境修士,再成为仙人境,飞升境,都是必然的,应该的,天经地义的。与此同时,不管宁姚做出什么了不起的壮举,做成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功业,也一样是自然而然的,无需多说什么的。 陈平安不这么觉得。 凭什么我家宁姚就得这么辛苦? 你们刑官、泉府两脉剑修,全是只会躺着享福的酒囊饭袋啊,不服? 以后等老子去了飞升城,就带上两大箩筐的道理,与你们好好掰扯掰扯。 陈平安之后跟宁姚又聊起了郭竹酒,一听说她性情稳重多了,反而有些心疼。 傻孩子傻孩子,因为孩子每天都盼望着长大,以为长大更有趣。 可是总有些孩子,自己是不太想要长大的,只是不得不成长。 又说起了于禄他们,听到李槐都是书院贤人了,宁姚就有些奇怪,说他读书开窍了? 陈平安就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只说了四个字,一言难尽。 不过这次回了家乡,是肯定要去一趟杨家药铺后院的。李槐说杨老头在那边留了点东西,等他自己去看看。 于禄,早已是远游境武夫。谢谢却在金丹境瓶颈停滞多年,主要还是因为早年挨了那些困龙钉的缘故。 两人经常一起联袂游历,不过陈平安看样子,他们两个不像是相互喜欢的,估计双方就真的只是朋友了。 当然天下姻缘,世间情动,也多有那蓦然回首的悄然生发。 林守一担任过大渎庙祝,算是大骊的半个官场中人,不过听说他这些年跟家里的关系,还是不太融洽。 真不是陈平安咒他,林守一这家伙一看就是个打光棍的命,修行路上,实在太心定了。 当年几个同窗当中,就只有那个扎羊角辫的石嘉春,最早跟随家族搬来了京城,然后顺理成章地嫁为人妇,相夫教子。 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石嘉春的那对子女,如今好像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 一想到这个,陈平安就忍不住转过头,看了眼宁姚。 有些事情,一个人再努力,终究不成啊。 在一处小桥流水停步,两边都是张灯结彩的酒楼饭馆,应酬宴席,酒局无数,不断有醉醺醺的酒客,被人搀扶而出。 陈平安带着宁姚坐在相对静谧的水边台阶上,没来由想起了宗垣和愁苗,两位剑仙,一个年老,一个年轻,都很像。 一个只是在避暑行宫秘档见过,在酒桌上听过。一个曾经朝夕相处,原本一定可以成为巅峰大剑仙。 宗垣可能是剑气长城历史上,口碑最好的一位剑修,传闻相貌不算太英俊,性情温和,不太爱说话,但也不是什么闷葫芦,与谁言语之时,多听少说,眼中都有真诚笑意。而且宗垣年少时,练剑资质不算太天才,一次次破境,不快不慢不显眼,在历史上最为惊险严峻的那场守城一役,宗垣仗剑城头,剑斩两飞升。 如果没有战死,宗垣可以一人刻两字。 如果没有那场战事,宗垣一定会成为十四境剑修。 是继陈清都、龙君和观照之后,在董三更,陈熙,齐廷济崛起之前,剑气长城的顶梁柱。 一座剑气长城,在天地间屹立万年,从无青黄不接的情况出现。 而后来进入避暑行宫成为隐官一脉的愁苗,陈平安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不敢多想什么。 宁姚问道:“在想什么?” 陈平安说道:“老剑仙宗垣,令人神往。” 摘下酒壶,默默喝着酒,愁苗可以不用死的。 宁姚说道:“如今有个说法,说没有宗垣,就没有后来的剑气长城,没有你,就没有如今的飞升城。” 在剑气长城,其实除了陈清都,剑修一贯对谁都直呼其名。谈不上不敬。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自嘲道:“是齐狩手底下的哪个王八蛋,故意拿话恶心我?” 他气笑道:“欺负我不在飞升城是吧,等着。” 宁姚摇摇头,“是一位老元婴率先说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渐渐传开了,认可这个说法的人,很多。”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一条河水,就像一条绣满红灯笼图案的绸缎,自嘲道:“可能是因为离着远了,喜欢的人会更喜欢,讨厌的人也就没那么讨厌了。” 两人身后的石板路上,有一位老人在与一位年轻晚辈传授学问,说等会儿上了酒桌,座位怎么坐,点菜规矩有哪些,凉菜几个,硬菜怎么点,不要问主客爱不爱吃什么,只问有无忌口就行了。咱们自带的那几壶陈年酒酿,不用多说什么,更别搁放在酒桌上,主客是个好酒之人,回头倒了酒,他随便一喝,就自然晓得是什么酒水、什么年份了,与主客敬酒之时,双手持杯,切莫高过主客的酒杯,主客让你随意,也别当真随意,在桌上你就多喝酒,话不能不说,却要少说,主客的那几本文集,反正你都看过了,多聊书的内容便是了,官场事不懂别装懂,其余几位陪客的,既不可太过殷勤,又不可随便怠慢了,官场上的这些前辈,未必全是心眼小,更多是看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不懂规矩,会不会做人…… 刚刚步入官场的那个年轻人,听得神色认真,时不时轻轻点头,只是难免有些尚未褪去的书生意气,在老人不注意的时候,年轻人微微皱眉,叹了口气,约莫是觉得读书人的风骨,都要在饭桌上跟着一杯杯酒水,喝没了。 陈平安转头看着,听着,这些个粗浅规矩,自然早就懂了。 其实这个刚刚进入公门修行的年轻官员,还是幸运的,有个愿意倾囊相授的领路人。 真正的书生意气,不是什么都不懂,就偏要与所有老规矩、风俗为敌。 而是很多都懂了,我再来无所谓,单凭自己喜好,说话做事,来跟这个世道,毫不圆滑地打交道。 之后又有一位中年男人,领着两位年轻女子缓缓走过,不同的酒局,男人依旧是在为淡抹脂粉的她们面授机宜,不过三人都是练气士,两位女子似乎不情不愿,内心又有些担惊受怕,她们作为谱牒仙师,其实根本不愿意凑合这些所谓人情往来的山下酒局,一位大骊京城的礼部员外郎又如何,而且她们更怕这个师门前辈,会答应某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她们虽然在山中修行,但是一些个山下腌臜事,是有所耳闻的,怕就怕那个年轻气盛的员外郎,见色起意,借着酒劲,对她们有什么想法,或是干脆在酒桌上,就手脚不干净,更怕师门长辈又顺着那人,撇下她们不管了。 那个男人满脸苦笑,继续耐心给她们解释今儿的酒局,很难得的,而且那个年轻有为的员外郎,官场风评极好,如果不是他所在家族,离着咱们山头近,不然这位仕途顺遂的同乡人,才三十岁出头,就已经贵为刑部衙门的一司次官,今晚想要请他出来喝酒,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陈平安收回视线。 宁姚单手托腮,看着河水。 同样的姿势,她换了只手。 陈平安就起身,拎着酒壶,弯腰挪步,坐在了她另外一边。 宁姚嘀咕道:“幼稚。” 陈平 安笑着不说话,只是小口抿着酒。 宁姚沉默片刻,好奇道:“我们这趟入城,也没如何刻意遮掩,除了那几个年轻男女远远看着,怎么一个人都没现身?甚至连暗中盯梢的人都没有。” 陈平安笑道:“那就是皇帝陛下还没打定主意,该如何跟咱们打交道。如果只有我一个,是不至于如此为难的。” 大骊朝廷,从不惯着任何一位山巅修士。这不是宋氏跋扈,而是底气使然。 只是宁姚太例外。 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飞升境剑修,剑气长城的宁姚。 大骊招惹她,不谈宁姚本人,只说牵连,近的,就等于招惹了北俱芦洲的剑修,远的,还有齐廷济、陆芝的那座龙象剑宗。 陈平安说道:“大骊宋氏在棋盘上让先,等我率先落子。比如直奔皇宫,就是泥瓶巷昔年的窑工学徒,要掀了桌子翻旧账。如果是去了意迟巷找曹巡狩,就是个谈买卖的生意人。找朋友关翳然叙旧,就是个游山玩水的谱牒仙师。去旧山崖书院遗址,就是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不管去哪里,皇宫里边,就都有了后手对策。但是我们这么闲逛,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说不定就要跟着吃顿宵夜了。” 陈平安停顿片刻,笑道:“所以等会儿,我们就去师兄的那栋宅子落脚。” 宁姚转过头,眼神中有些询问。 她今夜不太愿意想事情。 陈平安轻声解释道:“等于告诉大骊一声,我做事情讲究分寸,所以你们大骊得投桃报李,反正谁都不用故弄玄虚。”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 这是先生在书上的言语,广为流传,而且会代代相传。做梦一般,自己的先生,会是一位书上圣贤。 而当陈平安置身于这座京城,就会发现,处处都有大师兄崔瀺的教化痕迹。 宝瓶洲之所以还是宝瓶洲,是两位师兄,通过长达百年的殚精竭虑,不断聚拢人心,最终使得一洲山河,豪杰并起,才能够一同力挽天倾。 那么陈平安这个当师弟的,不会肆意破坏这个大好局面,却不是因为落魄山如何忌惮大骊宋氏。 陈平安笑道:“咱们在那边休歇,我顺便看看藏书楼里边有没有孤本善本,搬去落魄山。” 宁姚问道:“偷书?” 陈平安放下酒壶,双臂环胸,呵呵笑道:“当师弟的,与师兄借几本书看,怎么能算偷?谁拦谁没理的事情嘛。” 宁姚随口说道:“小米粒听裴钱听郑大风说,你在老龙城有个好朋友范二,双方有过一个约定?” 陈平安哈哈笑道:“你说范二啊,他那会儿年少无知,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所幸被我劝阻了。” 陈平安这辈子可不曾喝过花酒。 只在南苑国京城路过青楼勾栏,领教过那份躲都没办法躲的脂粉气。 宁姚想起一事,“我先前打碎了竹皇那块住持剑顶阵法的玉牌?” 陈平安笑道:“其实是好事,如果你不打碎它,我也会自己找个机会做成此事,竹皇的一线峰,没了满月峰夏远翠和秋令山陶烟波的双方掣肘,又有晏础的投靠,竹皇这个宗主,就会变成彻彻底底的一言堂,在正阳山一家独大,正阳山的内乱很快就会停止。现在好了,竹皇最少在数年之内失去了一位剑顶阵法仙人的最大依仗,就只是个一线峰的峰主,玉璞境剑修。如此一来,变数就多了。” 陈平安仰头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巴,继续说道:“陶烟波一定会主动依附夏远翠,寻求秋令山的破局之法,比如私底下结成契约,‘租借’自家剑修给满月峰,甚至有可能怂恿那位夏师伯,争一争宗主位置,作为报酬,就是秋令山封山令的提前解禁。至于晏础这棵墙头草,一定会从中煽风点火,为自己和水龙峰谋取更大利益,因为下宗宗主一旦选定元白,会使得正阳山的变数更大,更多,形势微妙,错综复杂,竹皇光是要解决这些内患,没个三十五年,休想摆平。” 陈平安左手随便一抹,“昔年藕花福地,那位老观主的脉络学说,绝不是一方万事灵验的灵丹妙药,但绝对是跋山涉水最好的一把开山柴刀。” 陈平安悬好养剑葫在腰间,伸出一只手,从河中捻起一份灯火倒影,凝为一只小巧玲珑的灯笼,搁在空中,盏盏灯笼,悬停空中,弯来绕去,勉强是一条线,就像一条道路,再从河中捻起两份细微的水运,搁放在灯笼两侧。 陈平安说道:“一般人,都会步入其中,因为道路明显,还好走。如果往大了说,这就是大势,命运。” 再指了指两盏灯笼之间的间隙,“这期间的人心起伏,不同人生路程带来的种种变化,其实不用去细究的,何况真要管,也未必管得过来,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肯定会有人能够走出这条道路,但是没关系,对于正阳山来说,这就是真正的好事,也是我一直真正期待的事情。” 这是陈平安从郑居中和吴霜降那边学来的,一个擅长计算人心脉络,一个擅长兵解万物。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打个比方,当年在小镇,正阳山对那部剑经志在必得,清风城是奔着瘊子甲去的,这就是人生路上的必然,如果拿我自己举例子,比如……顾璨的那本撼山拳谱,就是一盏灯笼,泥瓶巷的陈平安,得到了这本拳谱,就一定会学拳,因为要保命。” 宁姚说道:“还有隔壁宋集薪家的木人,你一定会拼凑起来,再让我帮你讲解经脉?”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这么个道理。许多偶然,实则必然。但是一连串的必然,又会出现万一和偶然。” 宁姚皱紧眉头,忧心忡忡。 陈平安转过身,动作轻柔,帮她抚平眉头,轻声笑道:“老话所谓的三岁看老,只是一般情况,未必真能看死一个人。没有谁一定会成为谁,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事情。哪怕是当年那个卖糖葫芦的邹子,也不是真的刻意针对当年的我,一定要为难一个孩子。准确说来,邹子就像是在等一个选择和某些结果,然后等等再看。这与我一直告诫自己的那个道理,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其实并不冲突,后来在书上看到亚圣的一句话,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是说‘万物皆备于我’。之前在文庙功德林,陪着先生闲聊,先生就说亚圣的这句话,极好,用心良苦。” “当年对骊珠洞天许多幕后的冷眼旁观之人,也不一定会亲身入局,无非是四处押注,推波助澜,至多是开凿河床,或是牵引湖泊,筑造堤坝。这就像我们用一个很便宜的价格,买了一大堆字画,就会想着这个人名气越来越大,价格越来越高,哪天转手一卖,就是天价,轻而易举攫取暴利。当年杨老头就是我们家乡的那个坐庄之人,对马苦玄,宋集薪,刘羡阳,顾璨,赵繇,谢灵等等,可能都曾各有各的押注,只是方式不同,悄无声息,然后谁如果能够在某些关键时刻,走上一个更高的台阶,旁人就会继续押注,不成的,可能就此籍籍无名,可能大道夭折了,走向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同样的,师兄崔瀺也曾押注吴鸢,魏礼,柳清风,韦谅在内很多人。其中柳清风,就不是一定会成为后来的大骊陪都礼部尚书。” “十四岁尚未离乡的陈平安,在遇到刘羡阳那场劫难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果那会儿,路过廊桥的时候,没有看到你,然后我还有机会重来,一定就会选择另外一种人生,会去做某个接下那串糖葫芦的自己,某天当了窑工学徒,哪怕一辈子烧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但是今天的我,肯定不会如此选择了,哪怕有机会,都会选择原路走到这里,至于以后……” 太多事情,身不由己。 宁姚轻声问道:“以后会如何呢?” 陈平安眼神坚毅,笑道:“以后哪怕给我一万种不同的选择,都不去选了。” 宁姚眼神明亮,轻轻点头。 之后陈平安带着宁姚去往一地,穿街过巷,熟门熟路,根本不用与人问路,陈平安就好像在逛自己山头。 路过了那条意迟巷,此地多是世代簪缨的豪阀华族,离着不远的那条篪儿街,几乎全是将种门庭,祖宅在二郎巷和泥瓶巷的袁曹两姓,还有关翳然和刘洵美,京城府邸就都在这两条街巷上,是出了名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怕当年论功行赏,多有大骊官场新面孔,得以跻身庙堂中枢,可还是没办法在意迟巷和篪儿街落脚。 在一条僻静小巷的路口,出现了两位练气士,一老一少,拦住去路。 境界都不高,一位元婴,一位龙门境。 老人神色淡然道:“不管是谁,绕路而行。” 陈平安指了指巷子里边,笑道:“我是里边那座宅子主人的师弟。” 然后补了一句,“来这边看书。” 那少年嗤笑道:“国师的师弟?你咋个不说自己是国师的师兄啊?” 谁不知道咱们大骊的国师,绣虎崔瀺,早就脱离文圣一脉百多年了,哪来的师弟,看来如今京城的骗子,胆子有点大,花样有点多啊。 老人好像也是个不问世事的隐士高人,挥手道:“赶紧走。” 陈平安有些无奈,大骊朝廷怎么会让这两人看守此处? 于是只好转头与宁姚问道:“我们就近找一处客栈?” 宁姚自然无所谓。其实两人潜入府邸又不难。 相较于京城别处的夜亮如昼,这条街上反而夜幕沉沉,陈平安没来由说道:“纯粹的自由,需要献祭人性。” 宁姚疑惑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笑道:“没啥意思。” 然后挨了一肘,呲牙咧嘴,找到了一座客栈,结果一问,只有一间屋子了,陈平安哀叹一声,就要给钱。 正文 第八百二十九章 家乡廊桥的旧人旧事 客栈掌柜是个老江湖了,客栈生意是好,可还不至于好到只剩下一间屋子,老人只是看那那个背剑走江湖的青衫男子,还算顺眼,衣衫整洁,神色和气,不像是个惹事精,就当帮一把,不过不能白帮忙,开价的时候,就多要了几两银子,掌柜到底怕挨骂,好心被当驴肝肺,就先丢了个眼神,看对方领不领情,不曾想男人立即回了个眼神,都在不言中。呦呵,看不出,还挺老道,上道。 掌柜收了几粒碎银子,是通行一洲的大骊官银,上秤后裁剪边角,还给那个男人些许,老人再接过两份通关文牒,提笔记录,衙门那边是要查账本和案簿的,对不上,就要吃官司,老人瞥了眼那个男人,心中感慨,万金买爵禄,何处买青春。年轻就是好啊,有些事情,不会有心无力。 老话说美色消磨少年,只不过眼前这个青衫男人,瞧着年纪也不小了,约莫而立之年?怎么还像个雏儿?莫不是出身江湖门派,名声不够响亮,光顾着打熬气力、傍身武艺了,顾不上找媳妇? 这对像是离乡游历的江湖男女,在关牒上,双方祖籍都在大骊龙州青瓷郡槐黄县,陈平安,宁姚。 既然是咱们大骊本土人氏,老人就更加慈眉善目了,递还关牒的时候,忍不住笑问道:“你们既然来自龙州,岂不是随便抬头,就能够瞧见魏大山君的披云山?那可是个好地方啊,我听朋友说,好像有个叫红烛镇的地儿,三江汇流,风水宝地,与冲澹江的水神老爷求科举顺遂,或是与玉液江水神娘娘求姻缘,都各有各的灵验。” 咪咪APP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好像是这样的,这次我们回了家乡,就都要去看一看。” 老掌柜委实健谈,一下子给勾起了闲聊的瘾头,竟是不着急递交房门钥匙,斜靠柜台,用手指推给男人一碟花生米,笑道:“听说你们龙州那边,除了魏老爷的披云山,好些个山水祠庙,还有个神仙渡口,那你们岂不是每天都能瞧见神仙老爷的踪迹?京城这儿就不行,官府管得严,山上神仙们都不敢风里来云里去。” 明着是夸龙州,可归根结底,老人还是夸自己这座土生土长的大骊京城。 陈平安看着柜台后边的多宝架,放了大大小小的瓷器,笑着点头道:“龙州自然是不能跟京师比的,这儿规矩重,藏龙卧虎,只是不显眼。对了,掌柜喜欢瓷器,独独好这一门儿?” 老人眼睛一亮,碰到行家了?老人压低嗓音道:“我有件镇店之宝的瓷器,看过的人,说是百来年的老物件了,就是你们龙州官窑里边烧造出来的,算是捡漏了,当年只花了十几两银子,朋友说是一眼开门的尖儿货,要跟我开价两百两银子,我不缺钱,就没卖。你懂不懂?帮忙掌掌眼?是件粉白釉底子的大花瓶,比较少见的八字吉语款识,绘人物。” 老人抬手比划了一下高度,花瓶约莫得有半人高。 陈平安想了想,轻声道:“肯定不到一百年,至多四十年,在元狩年间确实烧造过一批吉语款的大立件,数量不多,这样的大立件,按照当年龙窑的老规矩,成色不好的,一律敲碎,除了督造署官员,谁都瞧不见整器,至于好的,当然只能是去哪里边搁放了……”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笑着指了指皇宫那边。 老人哀叹一声,看来是花了一笔冤枉钱,不曾想那人从小碟里捻起花生米,轻轻嚼着,继续说道:“这么大的立件,就已经比坐件、趴件值钱多了,又是拔尖儿的人物款立件,花鸟走兽是比不了的,而且八个字的官窑款立件,尤其罕见,一般都是四字、六字款识,如果我没有记错,在所有龙窑窑口里边,只烧造了三年,如今也有些新出的官仿官,但是龙窑的老师傅们,这些年走得走,不然就是年纪大了,带出了徒子徒孙,再加上从以往只往宫里头送的御用贡品,变成了降一等的寻常官窑,所以其实烧造技艺已经不如当年,掌柜这件,年份釉色款识,都是对的,再者当年窑务督造署那边,我听说,只是听说啊,一些个成色寻常的大件儿,也是有过那么一小撮,流入当地民间大户人家的,当然了,更可能是某些老师傅离开龙窑后,自己私底下烧造的仿官款,这样的,一样很值钱,如果没有意外,掌柜这件镇店之宝,最少值这个数。” 老人看着那人抬起一只手掌,惊讶道:“能卖个五百两银子?!”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其实该说的,都说了,至于真真假假,重要也不重要,反正该听的,老掌柜这样的人精儿,也听进去了。 老人突然笑眯眯道:““既然值个五百两,那我三百两卖给你?” 陈平安笑道:“掌柜,你看我像是有这么多闲钱的人吗?再说了,掌柜忘了我是哪里人?” 老掌柜大笑不已,朝那个男人竖起大拇指。 宁姚看着那个与人初次见面便谈笑风生的家伙。 入乡随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是跟谁都能聊几句。 再这么聊下去,估计都能让掌柜搬出酒来,最后连住店的银子都能要回来?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与老掌柜随口问道:“最近京城这边,有没有热闹可看?” 京城这地儿,是从来不缺热闹的,不同寻常的官场升迁、贬谪,山巅仙师的大驾光临,江湖宗师的扬名立万,各大水陆法会,士林清谈,文豪诗篇,都是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何况如今的宝瓶洲,尤其是大骊朝野上下,越来越喜欢打听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的别家事。 老人点头道:“有啊,怎么没有,这不火神庙那边,过两天就有一场切磋,是武评四大宗师里边的两个,你们俩不是奔着这个来的?” 武评四大宗师里边的两位山巅境武夫,在大骊京城约战一场,一位是旧朱荧王朝的老人,成名已久,一百五十岁的高龄了,老当益壮,前些年在战场上拳入化境,一身武学,可谓登峰造极。另外那位是宝瓶洲西南沿海小国的女子武夫,名叫周海镜,武评出炉之前,半点名气都没有,据说她是靠着打潮熬出的体魄和境界,而且据说长得还挺俊俏,五十六岁的婆姨,半点不显老。所以如今不少江湖门派的年轻人,和混迹市井的京城浪荡子,一个个嗷嗷叫。 要是搁在老掌柜年轻那会儿,只是两位金身境武夫的切磋武学,就可以在京师随便找地方了,热闹得万人空巷,篪儿街的将种子弟,必然倾巢出动。如今哪怕是两位武评大宗师的问拳,听说都得事先得到礼部、刑部的批文,双方还需要在官府的见证下签订契约,麻烦得很。 不过如今京城庙堂和山水官场,聊得最多的,肯定还是那场精彩纷呈的正阳山庆典,龙泉剑宗嫡传刘羡阳,落魄山的联袂观礼,尤其是山主陈平安的青衫风流。 不是剑仙,就是武学大宗师。 果然我宝瓶洲,除了大骊铁骑之外,还有剑气如虹,武运鼎盛。 可能昔年打醮山渡船上边,离乡少年是怎么看待风雷园李抟景的。 那么如今一洲山河,就有无数少年,是怎么看待落魄山陈平安的。 陈平安摇头道:“我们是小门派出身,这次忙着赶路,都没听说这件事。” 老人虽然聊得意犹未尽,很想拉着这个叫陈平安的喝两盅,可还是递给了钥匙,春宵一刻值千金嘛,就别耽误人家挣钱了。 从头到尾,宁姚都没有说什么,先前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钱结账,她没有出声阻拦,这会儿跟着陈平安一起走在廊道中,宁姚脚步沉稳,呼吸平稳,等到陈平安开了门,侧身而立,宁姚也就只是顺势跨过门槛,挑 了张椅子就落座。 不对劲。 感觉要挨打。 陈平安站在原地,试探性问道:“我再去跟掌柜磨一磨,看能不能再腾出间屋子?” 宁姚摘下剑匣,随便竖立在脚边,拎起瓷壶,倒了杯水,“河边没少喝,不先醒醒酒?” 陈平安轻轻关了门,倒是没有栓门,不敢,落座后拿过茶杯,刚端起,就听宁姚问道:“每次走江湖,你都会随身携带这么多的通关文牒?” 陈平安喝完水,说道:“跟法袍一样,多多益善,以备不时之需。” 宁姚眯眼道:“我那份呢?虽说一看就是假的,可是走入京城之前,这一路也没见你临时伪造。” 陈平安笑道:“你要在浩然待好些年,总归是用得着,比如以后还要带你去仙游那边见徐大哥呢,我前些时候就想着未雨绸缪,赶巧,这不真就派上用场了。” “好不容易才找了这么个客栈吧?” “之前在街上,瞥了眼柜台后边的多宝架,瞧着有眼缘,还真就跟掌柜聊上了。” 宁姚不再多问什么,点头称赞道:“脉络清晰,有理有据,既偶然又必然的,挑不出半点毛病。” 陈平安说道:“我等会儿还要走趟那条小巷,去师兄宅子那边翻检书籍。” 宁姚不置可否,起身去开了窗户,趴在桌上,脸颊贴着桌面,望向窗外,因为客栈离着意迟巷和篪儿街比较近,视野中处处灯火通明,有书楼挑书灯,有酒宴酬答的烛光,还有一些年轻男女的登高赏月。 陈平安很少见到这样懒散的宁姚。 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偷偷伸长脖子,望向宁姚的背影,好像比起剑气长城那会儿,又有些细微变化,稍稍瘦了些。 女子的发髻样式,描眉脂粉,衣饰发钗,陈平安其实都略懂几分,杂书看得多了,就都记住了,只是年轻山主学成了十八般武艺,却无用武之地,小有遗憾。而且宁姚也确实不需要这些。 背对陈平安,宁姚始终趴在桌上,问道:“之前在一线峰,你那门剑术怎么想出来的。” 陈平安立即收回视线,笑答道:“在城头那边,反正闲着没事,每天就是瞎琢磨。” 在本命瓷破碎之前,陈平安是有地仙资质的,不是说一定可以成为金丹客、或是孕育元婴的陆地神仙,就像顶着剑仙胚子头衔的剑修,当然也不是一定成为剑仙。而且有那修行资质、却运道不济的山下人,不计其数,可能相较于山上修道的波澜壮阔,一辈子略显庸碌,却也安稳。 宁姚转过头,说道:“本命瓷一事,牵扯到大骊朝廷的命脉,是宋氏能够崛起的底子,其中有太多处心积虑的不光彩谋划,只说当年小镇由宋煜章住持建造的廊桥,就见不得光,你要翻旧账,肯定会牵一发动全身,大骊宋氏百年内的几个皇帝,好像做事情都比较硬气,我觉得不太能够善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有数的。” 宁姚突然说道:“有没有可能,崔瀺是希望你在心境上,变成一个孤家寡人、离群索居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双手笼袖,桌底下伸长双脚,一双布鞋轻轻磕碰,显得很随意闲适,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有点。” 其实四位师兄当中,真正指点过陈平安治学的,是左右。 “可这不是会把你推向道门法脉吗?” “只是有可能,却不是必然,就像剑气长城的陆芝和萧愻,她们都很剑心纯粹,却未必亲近道门。” 宁姚沉默片刻,说道:“你算不算信佛。” 陈平安笑道:“我从小就信啊。” 宁姚哑然,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陈平安轻声道:“除了务实有用的学问要多学,其实好的学问,哪怕务虚些,也应该能学就学。按照崔东山的说法,只要是人,不管是谁,只要这辈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就都有一场大道之争,内里外在的虚实之争,从儒家圣贤书上找道理,帮自己与世道融洽相处之外,此外信佛学佛也好,心斋修道也罢,我反正又不会去参加三教争辩,只秉持一个宗旨,以有涯岁月求无涯学问。”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迟下山疾。正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每一个生性乐观的人,都是主观世界里的王。 那么一个天生悲观的人,就更需要在心境的小天地之内,构建屋舍,行亭渡口,遮风挡雨,停步休歇。 宁姚转去问道:“听小米粒说,姐姐元宝喜欢曹晴朗,弟弟元来喜欢岑鸳机。” 小米粒大概是落魄山上最大的耳报神了,好像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不愧是每天都会按时巡山的右护法。 陈平安恍然道:““难怪元宝在山上的言语,会那么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多半是想要凭这个,引起曹晴朗的注意了。元来喜欢在山脚看门看书,我就说嘛,既然不是奔着郑大风那些艳本去的,图什么呢,原来是为了看心仪姑娘去的,好家伙,年纪不大,开窍很早,比我这个山主强多了。” 宁姚问道:“以后你还会盯着正阳山不放吗?一甲子,一百年?” 陈平安忍不住笑着摇头,“其实不用我盯着了。” 这跟中土九真仙馆的李水漂,还有北俱芦洲那位大宗门的首席客卿,都是一个道理,记吃也记打。 这就像曾经有恶客登门,临走故意丢了只靴子在别人家里,客人其实无所谓取不取回了,但是主人不会这么想。 宁姚坐起身,陈平安已经倒了杯茶水递过去,她接过茶杯抿了一口,问道:“落魄山一定要关门封山?就不能学龙泉剑宗的阮师傅,收了,再决定要不要纳入谱牒?” 陈平安摇头道:“哪怕管得了凭空多出的几十号、甚至是百余人,却注定管不过来人心。我不担心朱敛、长命他们,担心的,还是暖树、小米粒和陈灵均这几个孩子,以及岑鸳机、蒋去、酒儿这些年轻人,山中人一多,人心复杂,至多是一时半会儿的热闹,一着不慎,就会变得半点不热闹。反正落魄山暂时不缺人手,桐叶洲下宗那边,米裕他们倒是可以多收几个弟子。” 陈平安毕竟不是郑居中和吴霜降。郑居中可以在白帝城看遍人心细微,吴霜降可以为岁除宫所有修士,亲自传道授业。 陈平安哪有这样的本事。 不单单是相较这两位大修士,境界悬殊,更多还是陈平安的心境,比起郑居中和吴霜降差了不少。 这会儿蜂拥赶去龙州地界、寻觅仙缘的修道胚子,不敢说全部,只说大半,肯定是奔着名利去的,入山访仙不易,求道心切,没任何问题,可是陈平安担心的事情,一向跟寻常山主、宗主不太一样,比如可能到最后,小米粒的瓜子怎么分,都会成为落魄山一件人心起伏、暗流涌动的大事。到最后伤心的,就会是小米粒,甚至可能会让小姑娘这辈子都再难开开心心分发瓜子了。亲疏有别,总要先护住落魄山极为难得的吾心安处,才能去谈顾及他人的修道缘法。 陈平安没来由笑道:“当我觉得一件山上灵器都不那么值钱的时候,就需要好好自省和多多警惕了。” 宁姚看了眼他,不是挣钱,就是数钱,数完钱再挣钱,从小就财迷得让宁姚大开眼界,到今天宁姚还记得,那天晚上,草鞋少年背着个大箩筐飞奔去往龙须河捡石头。 陈平安自嘲道:“小时候穷怕了。” 宁姚摇摇头,她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 事。财迷归财迷,可陈平安只要自己能够吃饱穿暖,就是一个没有太多“外求”的人。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笑道:“我得去趟巷子那边,见个礼部大官,可能之后我就去人云亦云楼看书,你不用等我,早点休息好了。” 宁姚没有说话。 陈平安一步跨出,缩地山河,悄无声息离开了客栈,出现在一处没有灯火的僻静巷弄。 宁姚重新趴在桌上,微皱眉头,是你自己要去看书的,我什么都没说,你还要如何。 一位老人脚步匆匆走出皇城,登上一辆马车后,车轱辘声一路响,原本是要去一处客栈的,只是临近目的地,马车稍稍更换路线,担任大骊皇家供奉的车夫,说是要去国师崔瀺的宅子那边,陈平安在那边等着了。 先前那条拦阻陈平安脚步的街巷拐角处,一线之隔,看似阴暗逼仄的小巷内,其实别有洞天,是一处三亩地大小的白玉广场,在山上被誉为螺蛳道场,地仙能够搁放在气府之内,取出后就地安置,与那方寸物咫尺物,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山上重宝。老元婴修士在静坐吐纳,修道之人,哪个不是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可以变成二十四个?可那个龙门境的少年修士,今夜却是在打拳走桩,呼喝出声,在陈平安看来,打得很江湖把式,辣眼睛,跟裴钱当年自创一套疯魔剑法,一个德行。 老修士依旧未能察觉到附近某个不速之客的存在,运转气机一个小周天后,被弟子吵得不行,只得睁眼训斥道:“端明,好好珍惜修道光阴,莫要在这种事情上挥霍,你要真愿意学拳,劳烦找个拳脚师父去,反正你家不缺钱,再没习武资质,找个远游境武夫,捏鼻子教你拳法,不是难事,好过每天在这边打王八拳,戳老子的眼睛。” 少年姓赵,名端明,持身端正,道心光明,寓意多好的名字。可惜名字谐音要了命,少年一直觉得自己要是姓李就好了,别人再拿着个笑话自己,很简单,只需要报上名字,就可以找回场子。 少年出身大骊一等一的豪阀门第,天水赵氏,大骊上柱国姓氏之一,而且赵端明还是长房嫡出。 大骊所有上柱国姓氏当中,袁,曹,关,是第一档。然后是余家和天水赵氏,之后扶风丘氏,鄱阳马氏,紫照晏家等,差距都不大。 赵端明一边打拳,一边问道:“师父,你说那个周海镜年纪多大啊?真的五十六岁了吗,看着不像啊,先前远远看了她几眼,啧啧啧,好生养,我跟曹酒鬼都喜欢得很,我跟曹酒鬼约好了,回头周海镜跟人在火神庙那边干架,一定帮我挑个好座位,就近看,武夫问拳,女子要是再穿上一身夜行衣,嘿嘿。” 老人气笑道:“以后你小子少跟曹色胚厮混,周海镜这类武学大宗师,拳法出神入化,往往驻颜有术,光凭相貌分辨不出真实年龄,跟咱们练气士是差不多的。还有记住了,不拦着你去观战,但是一定要管住眼睛,听说周海镜的脾气很差,远远没有郑钱那么好说话。” 少年收拳站定,咧嘴笑道:“年纪不是问题,女大三抱金砖,师父你给算算,我能抱几块金砖?” 老人白眼道:“就你小子的术算,都能修行,真是没天理。” 赵端明揉了揉下巴,“都是武评四大宗师,周海镜名次垫底,但是相貌身段嘛,是比那郑钱要好看些。” 陈平安隐匿身形,站在不远处墙头上,原本注意力更多在那辆马车,顺便就将少年这句话记住了。 至于那处京城天禄阁的高楼屋顶,那几个年轻修士还在原地,陈平安就多看了几眼。 人人悬挂一枚腰牌,却不是刑部衙门颁发的无事牌,只篆刻一字,都是从十二地支里边挑字。 看样子,六人当中,儒释道各一人,剑修一名,符箓修士一位,兵家修士一人。 而且都极有钱,不谈最外边的衣饰,都内穿兵家甲丸里品秩最高的经纬甲,再外罩一件法袍,好像随时都会与人展开厮杀。 这会儿好像有人开始坐庄了。 一个年轻女子,宝甲、法袍之外,身穿建康锦署出产的圆领云锦袍,她摊开手,笑眯眯道:““坐庄了,坐庄了。就赌那位陈剑仙今夜去不去皇宫,一赔一。” 其余五人,纷纷抛出神仙钱,小暑钱居多,谷雨钱两颗,也有人只给了一颗雪花钱,是个小姑娘模样的兵家修士,身穿织金雀羽妆花纱,月光泠泠,缎面莹然如流水。 那年轻女子疑惑道:“就这?” 小姑娘双臂环胸,郁闷道:“姑奶奶今儿真没钱了。” 年轻道士盘腿而坐,笑嘻嘻道:“这些年积攒了那么多嫁妆钱,拿出来,赌大赚大。” 一个眉清目秀、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双手合十道:“佛祖保佑弟子今儿赌运继续好。” 这六个修士,既有头顶上柱国姓氏的,也有父母是山上道侣的,更有市井贫寒出身的,都是大骊刑部粘杆郎精心搜罗而来,年纪最大的,不过九十,年纪最小,才是十几岁。他们之外的,总计十一人,十二地支,如今只空悬一个位置,少了个纯粹武夫。他们没有固定的传道人,没有正式的祖师堂谱牒身份,但是教拳之人,数位大宗师当中,其中就有宋长镜,只不过指点不多,几次而已。此外还有墨家游侠,剑客许弱。为他们传授望气之法的,是大骊旧山岳的几位昔年山君,此外还有数位身世隐蔽、道统不显的世外人。 在场六人,人人都有五行之属的本命物,拥有宝瓶洲新五岳的五色土,新齐渡的大渎水运,耗费极多数量的金精铜钱,以及槐树,和一种水中火。 陈平安跳下墙头,出现在街巷拐角处,不再遮掩气息,安静等待那位礼部侍郎的到来,其实是个熟人,老侍郎董湖。 老元婴收起那处道场,与弟子赵端明一起站在巷口,老人皱眉道:“又来?” 这地方,是可以随便逛的地方吗?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不听劝呢,非要等到吃疼了才长记性? 陈平安笑道:“叨扰老仙师修行了,我在这里等人,说不定聊完了,就能去宅子看书。” 老修士摇摇头,懒得多说什么,至多回头刑部衙门那边问起,就说是个没眼力劲的江湖人,不用小题大做。 老人蓦然停步,转头望去,只见那辆马车停下后,走出了那位礼部的董侍郎。 陈平安主动作揖道:“见过董老先生。” 董湖赶紧伸手虚抬这位年轻山主的胳膊,“陈山主,使不得使不得。” 老侍郎笑过之后,硬着头皮说道:“敢问陈山主,造访京城,是什么意思?” 陈平安笑问道:“陛下又是什么意思?” 董湖小心翼翼说道:“这就得看陈山主是什么意思了。” 远处屋脊那边,出现了一位双指拎酒壶的妇人,那个刚刚坐庄收钱的年轻女子,嫣然笑道:“封姨。” 妇人嗓音天然妩媚,笑道:“你们胆子不大,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坐庄。” 年轻女子惊讶问道:“封姨,他早就发现我们了?” 小巷这边,陈平安听到了那个“封姨”的言语,竟是与老侍郎告罪一声,说去去就来,竟是一闪而逝,直奔那处屋顶。 一袭飘摇青衫,蓦然现身,站在翘檐处。 妇人望向陈平安,笑问道:“有事?” 陈平安说道:“只闻其声未见其面,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前辈。” 正文 第八百三十章 练练 那个气态雍容且来历不明的女子,眼神赞许,微笑道:“记性真好。” 只是当年在廊桥里边听了个声音,时隔多年,依旧只是听了她在这边的一句话,就可以确定无误是当年旧人,闻声而来。 那么到底是少年念旧呢,还是记仇? 陈平安面无表情,仔细打量起这位先前被称呼为“封姨”的女子。 她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脚踩一双踏青鞋,没有悬挂任何可以表明山水官场身份的腰牌,圆领锦衣,衣衫竟是旧样小团龙的僭越规制。 淡妆桃脸,满面花靥,喝过了酒,朱唇得酒晕生脸。 陈平安曾经在一部文人笔札上见过,是古蜀旧时宫样,名为宜春面妆。 她手如柔夷,似是以蝉蜕和凤仙花捣烂染指甲,极红媚可爱,古称螆蛦掌。 以一个彩色绳结,系挽一头青丝,青丝挂在胸前,如一条青色瀑布倾泻峰峦间。 陈平安将那绳结细看之下,发现那个不过铜钱大小的绳结,竟是以将近百余条纤细丝线拧缠而成,而且颜色各异。 仿佛天下颜色,尽在这条彩绳中。 最玄之又玄的,是这个封姨,身上没有任何灵气涟漪,没有施展任何仙家手段,但是她整个人,始终纤尘不染。 就像她其实根本不在人间,而是在光阴长河中的一位趟水远游客,只是故意让人看见她的身影罢了。 至于屋顶其余几个大骊年轻修士,陈平安当然上心,却没有太过分心,反正只用眼角余光打量几眼,就已经一览无余。 那六位大骊精心培养出来的年轻人,不愧是久经厮杀的死士,在陈平安现身的一瞬间,各有腰牌代号的六位修道天才,谁都没有出现丝毫的心神失守,足可见其道心坚韧。 那位腰牌篆刻“午”字的年轻女子,无需步罡踏斗,无需念咒诵诀,就布阵自成小天地,护住七人,屋脊之上,宛如出现一处袖珍的海市蜃楼,显化出一座仙府宫阙,山土皆赤,岩岫连沓,状似云霞,灵真窟宅之内紫气升腾,琼台玉室,轩庭莹朗,鳞次栉比,处处宝光焕然,其中响起灵宝唱赞,天籁缥缈,好似一处领衔诸岳的远古司命之府、神仙治所。 悬“戌”字腰牌的小姑娘,双手宝光焕然,布满云纹符箓,有点类似缝衣人的手段。 她纤细肩头出现了一尊类似法相的存在,身形极小,身材不过寸余高,少年形象,神异非凡,带剑,穿朱衣,头戴芙蓉冠,以雪白龙珠缀衣缝。 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悬“辰”字腰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眼处,出现了一处电闪雷鸣的漩涡,脚下则出现了一处平镜水面,星星点点的亮光当中,不断有一棵棵莲花抽发而起,摇曳生姿,花开又花落,枯萎坠水,再亭亭玉立且花开,周而复始。 午,符箓阵师,炼化了一整座大道残缺的远古洞天。戌,兵家修士,可能是因为年纪小,体魄打熬还不到火候的缘故,暂时仅有双臂用上了缝衣手段,却能够凭借天赋异禀的某种兵家神通,破格僭越,敕令一位上古剑仙的阴魂。辰,身负一种佛家念净观想神通。 其余三人,剑修“卯”,儒家练气士“酉”,道门修士“未”,都隐匿气象极好,并未着急施展手段。 封姨环顾四周,嫣然笑道:“我只是来跟半个同乡叙旧,你们不用这么紧张,吓唬人的手段都收起来吧。” 六人无动于衷,显然不是听命于她。封姨也不恼,没法子,自己只是个不记名的传道人,她又惫懒,这么多年的传授道法神通,属于典型的出工不出力,要不是昔年某人督促,加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勘验成效,她都可以只丢出几本册子就作罢,学成学不成,各凭悟性缘法,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就像现在,六个小孩子不听话,封姨就由着他们摆出阵仗,反正费劲耗神浪费灵气的又不是她,继续望向那个陈平安,笑问道:“不会怪我当年劝你停步吧?” 陈平安双手笼袖,与封姨在内七人,以示诚意,微笑道:“哪敢怪罪前辈。” 封姨笑了笑,呦,今夜重逢,瞧着和颜悦色,一口一个前辈晚辈的,可是听口气,话里有话,剑仙气性不小哩。 陈平安以心声询问道:“前辈与齐先生很熟?” 封姨觉得有趣,没有给出答案,笑着反问道:“你既然当上了老秀才的关门弟子,齐静春就是你的师兄了,怎么如今还称呼齐先生?” 陈平安双手笼袖,双手十指交错,身形微微佝偻几分,笑眯眯道:“我愿意啊,我喜欢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前辈就算管天管地,还真管不着这事儿。” 封姨啧啧道:“到底是长大了,脾气跟着见长。我记得你小时候,可是很好说话的。” 陈平安笑道:“不瞒前辈,我其实现在也很好说话。” 封姨抬起一手,双指轻轻拧转那个彩色绳结,笑吟吟不言语。 陈平安跟着不说话。 一时间气氛有点冷场。 当年在廊桥道路上,先后有五位开口,药铺杨老头是最后一个,也是陈平安当时唯一一个可以确定身份的存在。 这个封姨,则是陈平安一步步前行之时,率先开口之人,她细语呢喃,天然蛊惑人心,奉劝少年跪下,就可以鸿运当头。 她当年这句言语当中,撇开最熟悉不过的杨老头不谈,相较于其余四位的口气,她是最无倨傲之意的,就像……一位山中幽居的春怨女子,闲来无事挑起花帘,见那院落里风中花摇落,就稍稍驱散慵懒,提起些许兴致,随口说了句,先别着急离开枝头。 第二位开口的,就颇为不客气,对陈平安口称凡夫俗子,速速下跪。 第三人,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第四位,嗓音沧桑,老气纵横,最后警告陈平安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但是,仙家神灵,心性难测,思虑深邃,谋划之事动辄牵连百年千年,故而疾言厉色的,未必恶意,和风细雨的,未必好心。 凶人阴戾,哪怕声音笑语,浑是杀机。吉人安祥,即使梦寐神魂,一样和气。 总之,连同杨老头在内,没有一人,希望他继续前行。可能也没有谁觉得一个断了长生桥的泥瓶巷泥腿子,有资格、有本事、有福缘承受那份大道因果。 除了齐先生。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那个阵师女子。 她立即收起一门本命神通,不敢多看此人心境。 方才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了心相天地间的一口水井。 当站在翘檐那边的一袭青衫投来视线,心相之中,水井井口处,就像出现了一双天威浩荡的金色眼眸,甚至要比那金精铜钱更为粹然,甚至反客为主,审视着她这个窥探者的心相。 她心知肚明,这是陈平安在提醒自己,不该看的就不要看。 她看人,能够依稀瞧见一个模糊的心相,这是天生的,后天修行,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就像一个人能不能登山修行,得看老天爷愿不愿意打赏这碗仙家饭。 剑修之外,符箓一道和望气一途,都比较难学,更多是靠练气士的先天资质根骨,行与不行,就又得看祖师爷赏不赏饭吃。 钦天监练气士所谓的勘验资质,看得就是各种先天根骨。 骊珠洞天在所有孩子诞生后,本命瓷烧造,滴入一粒精血,就是一种勘验手段,判断一个人未来大道成就的高低,误差极小。 骊珠洞天已经存世三千年,大骊立国才几百年,最早还是卢氏王朝的附庸藩属,那么到底是谁将骊珠洞天的归属权,交给了大骊宋氏?又是谁传授了这道帮助大骊在一洲北地迅猛崛起的关键术法?大大小小的历史谜题,都不曾留下任何文字记录,师兄崔瀺,学生崔东山,好像都在遵守某种契约,只要是一切与骊珠洞天相关的老黄历,全部只字不提。 家乡小镇,地方不大,一座小洞天,方圆千里之地,不过几千人。 崔东山曾经调侃骊珠洞天,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水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只是说完这句话,崔东山就立即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使劲摇晃,念念有词。 “午”字牌女子阵师,以心声与一位同僚说道:“大致可以确定,陈平安对我们没什么恶意和杀心。但是我不敢保证这就一定是真相。” 剑修“卯”与那兵家修士出身的小姑娘问道:“胜算如何?” 小姑娘说道:“砍瓜切菜。” 然后补了个字,“被。” 其实这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少女,才是六人的智囊。 另外五人,不在大骊京城,算是另外一座小山头了。 剑修又问那个年轻道士,“卜卦结果如何?” 道士气笑道:“撞墙一般,好在这位剑仙没计较什么,不然我喝进肚子的酒水都得吐出来,装满一壶,不在话下。” 剑修思量片刻,说道:“那就撤掉阵法。” 他显然是一行人当中的领袖人物,尚未弱冠之龄,修为境界也不是最高的,却是真正的主心骨。 当剑修如此决断,女子阵师,兵家小姑娘和那个小和尚,都毫不犹豫收起了各自神通术法。 陈平安就顺势看了眼那个年轻剑修,眉眼与某人有几分相似,不出意外,姓宋,国姓。 那个剑修是唯一一个坐在屋脊上的人,与陈平安对视一眼后,不动声色,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什么落魄山山主。 陈平安一步跨出,离开位于最高处的翘檐,身形落在屋脊上,与那位封姨平视,继续以心声询问道:“前辈来大骊京城之前,一直久居骊珠洞天体悟天道?” 封姨摇头笑道:“不宜也不敢久住,你那会儿年纪小,未曾登山,可能不太清楚,齐静春的脾气,只是对你们好,对我们这些名不正言不顺的遗民、刑徒、蟊贼,管得严多了,所以我在真武山那边待得更多些,偶尔串门,齐静春接手洞天之前,历代圣人,还是比较宽松的,我要么带人离开骊珠洞天,比如曹沆,袁瀣,要么偶尔也会带外人进入洞天,比如顾璨的父亲。不过你放心,我跟杏花巷那个马苦玄没什么关系。没好感,没恶感,不好不坏一般般。当然,这只是我的观感,其余几位,各花入各眼。” 陈平安相信她所说的,不单单是直觉,更多是有足够的脉络和线索,来支撑这种感觉。 打个官场比方,天之骄子的马苦玄,就像是个祖上很阔气的豪阀子弟,在地方官场呼风唤雨,有了藩镇割据之势,但是肯定调动不了在京的一部尚书。 封姨笑问道:“陈平安,你已经知晓我的身份了?” 陈平安没有藏掖,点头道:“如果光听见一个‘封姨’的称呼,还不敢如此确定,但是等晚辈亲眼看到了那个绳结,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年纪这么大,当然得喊前辈。 她嫣然笑道:“记性好,眼力也不差。难怪对我这么客气。” 陈平安微笑道:“恳请前辈回答我先前的那个问题。” 她问道:“与齐静春熟不熟,很重要吗?” 陈平安点头道:“对我来说,其实还好,对前辈来说,可能就很重要了。” 她伸手轻拍心口,满脸幽怨神色,故作惊悚状,“威胁恐吓我啊?一个四十岁的年轻晚辈,吓唬一个虚长几岁的前辈,该怎么办呢。” 陈平安和这位封姨的心声言语,其余六人境界都不高,自然都听不去,只能壁上观看戏一般,通过双方的眼神、脸色细微变化,尽量寻求真相。 陈平安笑道:“这就是前辈冤枉人了。” 怎么能说是威胁呢,有一说一的事情嘛。 眼前这位封姨,是司风之神,准确说来,是之一。 所以才会显得如此遗世独立,纤尘不染,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天下风之流转,都要听命与她。 至于二十四番花信风之类的,自然更是她在所辖范围之内。 陈平安是担任隐官,入主避暑行宫,才看到了关于“封姨”的几条校注条目,大致解释了她的大道根脚。 封姨笑眯眯道:“一个玉璞境的剑修,有个飞升境的道侣,说话就是硬气。” 陈平安点头笑道:“风过人间,朱幡不竖处,伤哉绿树犹存,确实不如前辈做事硬气。” 这个封姨,主动现身此地,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为大骊宋氏出头,相当于一种无形的挑衅。 陈平安不觉得自己的赶来,对她来说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如果说礼部侍郎董湖的出现,是示好。那么封姨的现身,确实就是很硬气的行事风格了。 就像在告诉自己,大骊宋氏和这座京城的底蕴,你陈平安根本不清不楚,别想着在这里横行无忌。 虽然这位封姨,在万年之前,未曾顺势补缺跻身十二高位神灵,但是在避暑行宫一部名为《太公阴符》的兵家古籍上边,记载了一段陈年往事,不过是以早已失传的“奇纪”方式讲述过往。相传曾经有七位职权显赫的高位神君,各自率领部众,帮助人族伐天,绝大部分都陨落在大战当中,仅存几位高位,就率部栖息于浩然兵家祖庭之中,好似位列仙班的神灵天官,各自司职一部分大道运转。 只是书上所谓的高位神君,既没有明确点明身份,至于是否属于最早的十二高位,就更难说了。 假设中土兵家总庭是一座大宅的大门,那么真武山,风雪庙这样的一洲兵家祖庭,就是开辟出来的偏门侧门,这些远古神灵,一样可以出入其中。 此外,一本类似神仙志怪的古文集上,详细记录了百花福地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浩劫,天大灾殃。就是这位“封家姨”的莅临福地,被福地花神怨怼称为“封家婢子”的她,登门做客,走过福地山河,所到之处,狂风大作,怒号万窍,百花凋零。所以那本古书之上,末尾还附有一篇文辞雄健的檄文,要为天下百花与封姨誓死一战。 那会儿,陈平安在避暑行宫每逢战事闲暇,就会一壶酒,一碟花生米,拿这些尘封已久的老黄历当佐酒菜。 像山海志和补志当中,以及天下多如牛毛的文人笔札,就都没有任何关于封姨的记载。 有明确文字记载的秘档,除了中土文庙的功德林,在浩然天下其它地方,任何一处藏书楼,哪怕是山上宗门和人间王朝的千年豪阀,都绝对找不到一本书籍,后世子弟想要知道,只能是通过祖辈的口口相传,还要保证不被儒家学宫书院听了去,不然就算是一宗之主和一家之主,都需要去文庙功德林那边下棋、喝酒了。 而这位女子风神的拥护者当中,不乏历史上那些雄才伟略的帝王君主,比如其中就有夜航船一位城主,那个曾经斩白蛇的泗水亭亭长。 封姨恍然道:“差点忘了你当过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其实昔年骊珠洞天破碎坠地之前的几十年光阴,对于她这类岁月悠久的远古存在而言,如非紧要关头,遇上关键节点,是不太愿意多看几眼的,可能就只是一扫而过,对于每个当下的有灵众生,保证心中大致有数即可,然后至多是各有各的押宝,可能是兴趣使然,可能是比拼眼光,与谁较劲。 陈平安笑了笑,套话不成,双方都像是 在捣浆糊,说不定是喝酒没到门的关系,可以请封姨前辈去客栈那边喝酒叙旧。 封姨想起一事,对于陈平安的耐心之好,似乎有些意外,“就不问问当年开口说话的其余几个老不死,各自是什么来头,所求为何?” 陈平安摇头笑道:“前辈若是愿意说,晚辈当然感激不尽。前辈要是不愿意说,晚辈自然强求不得。” 她伸出并拢双指,轻轻敲击脸颊,眯眼而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道破天机。 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福禄街赵繇,桃叶巷谢灵……这只是骊珠洞天的最年轻一辈,再往上,其实还是各有各的押注,有些是纯粹的无聊,见到有眼缘合心意的,就顺手为之,扶持一把,有些是有所图谋,伏线千里。比如其中一位老家伙,是人间养龙士一脉的当代祖师爷,家族祖上豢龙有功,当年此人隐匿身份,从中土神洲一路赶到宝瓶洲,隔绝天机,藏在了那拨斩龙的练气士当中。 封姨突然忍住笑意,没来由说了句,“背着一个心仪的姑娘走再远的路,确实不累人。那会儿胆子挺大啊,怎么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胆子小了。我都要替你感到着急。” 陈平安脸色微变。 封姨看到这一刻的青衫剑客,才终于有几分熟悉感觉,终于有点当年青涩少年的样子了。 呦,还心虚脸红了。 奇了怪哉,不都说剑气长城的陈隐官,光靠脸皮就能再守住城头一万年吗? 陈平安不再刻意佝偻身形,深呼吸一口气,抱拳行礼,灿烂而笑,“多谢前辈的照拂护道。” 封姨点点头,一点就通,确实是个心细如发的聪明人,而且年少离家乡多年,很好维持住了那份早慧,齐静春眼光真好。 在骊珠洞天里边,有些场景和光阴画卷,等到齐静春做出那个决定后,就注定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了。 就像她先前亲口所说,齐静春的脾气,真的不算太好。 在齐静春带着少年去走廊桥之后,就与所有人订立了一条规矩,管好眼睛,不许再看泥瓶巷少年一眼。 其中一个老家伙,坏了规矩,曾经就被齐静春收拾得差点想要主动兵解投胎。 唯独她是例外。 不是她看好陈平安,有什么押注,而是早年那个“以艾草灼龙女额”的典故,因为她曾经对天下真龙多有庇护。 封姨点点头,不再心声言语,轻声说道:“京城这边,我在火神庙那边有个落脚处。” 陈平安抱拳道:“回头了却私事,一定去那边拜见前辈。” 她提醒道:“来之前,记得打声招呼,有个人早就想见你了,他每次出门都不容易,得与礼部报备。” 陈平安其实心中有几个预想人选,比如家乡那个药铺杨掌柜,以及陪祀帝王庙的大将军苏高山。 只是在前辈这边,就不抖搂这些小聪明了,反正迟早会见着面的。 封姨破天荒有些极其人性化的眼神温柔,感叹一句,“短短几十年,走到这一步,真是不容易。走了走了,不耽误你忙正事。” 陈平安正衣襟。 一袭青衫,作揖行礼。 昔年家乡多春风。 曾经有一年,浩然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封姨坦然处之。 帮了齐静春那么大个忙,不过是受他小师弟致谢一拜又如何,一颗雪花钱都没的。 临行之前,封姨与这个不曾让齐静春失望的年轻人,心声提醒道:“除我之外,得小心了。对了,其中一个,就在京城。” 陈平安直起身,微笑道:“晚辈一直很小心,所以他们也一样要小心。” 封姨点点头,兔起鹘落一般,一路飞掠而走,不快不慢,半点都不风驰电掣。 陈平安感慨不已,原来前辈也是个精通跌境、喜欢藏拙的行家里手啊。 屋顶最后一幕,陈平安与那封姨的作揖,让这些年轻天才们大吃一惊。 本以为这么个大闹正阳山的落魄山宗主,到了大骊京城这边,就会打闹一场。 结果见着了封姨,就如此毕恭毕敬,言语之中,始终执晚辈礼不说,临了还要行此大礼? 事实上,在一众传道人之中,这个妇人,与十一人相处时间最长,却也没传授什么高明的道法,只是与他们十一人,教了几门遁法。 那个小姑娘瞪大眼睛,滴溜溜转动,很快伸长脖子,笑嘻嘻招手呼喊道:“封姨封姨,回头请你喝好酒啊,长春宫的仙家酒酿,死贵死贵的。” 小和尚双手合十,朝那封姨远去的身形,点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今夜的封姨,真美。” 剑修伸出手指,抵住眉心,摊上这么些个志同道合的同僚,没眼看,没耳听。 不过只要不是傻子,再后知后觉,都该明白一件事,之前所有人绝对都低估了那位封姨的境界和身份。 陈平安就要离去,跟这几个修道天才,没什么可聊的,无非是各走各的独木桥阳关道。 大骊宋氏只要不是失心疯,就不会让这拨大道可期的年轻天才,来找自己的麻烦。 不曾想那个剑修抱拳道:“京城人氏,剑修宋续,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只得停步,笑着点头道:“不到二十岁的金丹剑修,后生可畏。” 宋续神色别扭。 既然当带头大哥的宋续都自报名号了,其余五人就有样学样,毕竟机会难得,与这位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多聊几句就是赚。 那个儒家练气士喊了声陈先生,自称是大骊旧山崖书院的书生,没有去大隋继续求学,曾经担任过几年的随军修士。 年轻阵师,女子名为韩昼锦,她说自己来自神诰宗辖下的那座清潭福地。 兵家小姑娘姓余,不出意外,这座天禄阁,算是她家的地盘了。 道士有个公门身份,担任京师道录,是宝瓶洲东南地界的句容人氏,名叫葛岭。 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自称是译经局的小沙弥。 小姑娘像是个心情跳脱的,笑嘻嘻多说了几句,“陈大宗师,听说你老人家在功德林跟曹慈干了一架,惊天动地唉,打得那个听说相貌很英俊、出拳极潇洒的曹慈脸都肿了,你算不算虽败犹荣啊?” 陈平安就没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小姑娘,一骂骂俩?你当自己是顾见龙吗? 再说了,先前这些个家伙坐庄之前的闲聊,也是不太客气的,如果没记错,就是这个瞧着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扬言要会一会自己,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再听那个葛岭的言语,好像她曾经在陪都那边,与裴钱问过拳,结果事后足足一个月,每天嚷着肝儿疼肝儿疼。等到那个韩昼锦说了句公道话,说了句“咱们这位隐官,模样不差啊”,小姑娘又开始顶针,说韩姐姐你啥眼神,明明一般般。 于是陈平安微笑道:“江湖中人,祸从口出,言多必失。” 这还是关系不熟,不然换成自己那位开山大弟子的话,就经常蹲在骑龙巷铺子外边,按住趴在地上一颗狗头的嘴巴,教训那位骑龙巷的左护法,让它以后走门串户,别瞎嚷嚷,说话小心点,我认识很多杀猪屠狗开肉铺的江湖朋友,一刀下去,就躺砧板上了,啊,你倒是说话啊,屁都不放一个,不服是吧…… 至于陈平安为何能够对这边的对话了如指掌,当然是那把井中月的飞剑神通使然。 这把本命飞剑,可化剑极多,数量多寡,得看陈平安的境界高低。 陈平安进入京城之后,便祭出数把井中月所化飞剑,隐秘飞掠。 韩昼锦瞥向不远处一株古柏的枝头月色,言语绵里藏针,打趣道:“陈先生都是上五境的剑仙了,如此作为,不合适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驶得万年船。” 陈平安神色自若,抬了抬袖子,随意一招手,将一道剑光收入袖中。 剑光好似早已与月色交融,故而了无痕迹。 宋续佩服不已。他是剑修,所以最知晓陈平安这一手的分量。 飞剑化虚,隐匿某处,只要是个剑修,谁都会。 可是天地间的灵气,不是静止不动的,流转不定,要是炼化符箓入剑,熔铸剑意之中,只是这类仙术叠加,有利有弊,好处是难觅痕迹,飞剑轨迹更加隐蔽,坏处就是损伤飞剑的“纯粹”,影响杀力。 而陈平安的这道剑光,就像一条光阴长河,有鱼游水。 如鱼游曳云水身。 隐官光是抖搂这一手,就让宋续知道了差距所在。 简而言之,陈平安要是今夜真想行凶杀人,就像余瑜先前所说,砍瓜切菜,可以随便杀。 当然,他们不是没有一些“不太讲理”的后手,但是对上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的的确确,毫无胜算。 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反正甲申帐的五位剑仙胚子,那可是一整蛮荒座天下的顶尖天才,他们一场精心设伏的围杀,都未能成功。 而他们六人,终究只是一洲山河的所谓拔尖。 陈平安就当是跟他们换了个熟脸,打算离去,毕竟董湖还在小巷口那边等着,对于这位少年时就见过面的老侍郎,陈平安愿意念旧。 葛岭喊了声陈剑仙。 陈平安疑惑道:“还有事?” 葛岭指了指一处,无奈道:“小道这点浅薄道行,能有什么事,只是陈剑仙另外那把飞剑,能不能收起来,小道背脊凉飕飕,总觉得瘆得慌。” 陈平安点头称赞道:“小仙君慧眼如炬,如开天眼。” 葛岭双手抱拳在胸口,轻轻晃了晃,笑道:“陈剑仙谬赞了,不敢当不敢当。不过可以借陈剑仙的吉言,好早日晋升仙君。” “好说好说,若是投缘,我这里好话吉语一箩筐。” 陈平安笑着又是一招手,一道剑光归拢入袖,然后是一道又一道。 前前后后,总计六道剑光。屋顶六人,人人有份。 葛岭与身为阵师的韩昼锦,对视一眼,皆苦笑不已。 他们两个,在六人当中,已经算是最擅长勘测天地灵气流转、寻觅蛛丝马迹的修士。 那个小姑娘转过头,这次学乖了,知道望向别处,再嘀咕道:“真阴险,不正派。都是剑仙了,还这么欺负咱们几个小小地仙。”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耳朵,笑道:“这位姑娘,宁肯打人不骂人,骂人也别被人听,还是行走江湖的老规矩。” 小姑娘小鸡啄米,“虽然不知道为何陈剑仙会这么唠嗑,但是我觉得吧,有理有理。” 陈平安微笑道:“极好极好。能受良语善言,如市人寸积铢累,自成富翁,腰缠万贯。” 谈钱是吧?这话她爱听,一下子就对这个青衫剑客顺眼多了。 葛岭笑道:“先前陈剑仙其实路过小观,小道暂时在那边修行,待客的茶水还是有的。” 是说崇虚局辖下那座管着京师道门事务的小道观。 陈平安没什么客套话,说还是算了吧,不再逗留此地,在这天禄阁屋脊上身形一闪而逝。 陈平安一走,还是寂静无言,片刻之后,年轻道士收起一门神通,说他应该真的走了,那个小姑娘才叹了口气,望向那个儒家练气士,说我拉着陈平安多聊了这么多,他这都说了多少个字了,还是不成? 后者摇摇头,只说所有文字,纹丝不动。 结果又是一道剑光闪过。 小和尚双手合十,“佛祖保佑今夜无事,明儿我就去功德箱捐香火钱去。” 余瑜一跺脚,“烦不烦啊,姑奶奶总算明白为何甲申帐会吃亏了。恁高境界了,做事情还这么不入流。” 宋续笑着提醒道:“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被埋伏,陈先生的修行境界其实不高。” 他们这一帮人也懒得换地方了,就各自在屋顶坐下,喝酒的喝酒,修行的修行。 按照国师崔瀺的那个计划,接下来的百年之内,在宝瓶洲南边境内,会突然出现一座宗门,十一位练气士,至少玉璞境界,外加一位止境武夫。开山立派,创建宗门。在场每一位,加上其余五个,都会是开山祖师。 每一任宗主,必须是儒家书院弟子,而且至少得是君子身份。 你们中土文庙不好意思做的事情,我大骊王朝就先开个头,试试看效果。 文海周密当年给出的那份策略,浩然天下不用全部否定。 因人废事,本就与事功学问相悖。 韩昼锦后仰躺去,喃喃笑道:“隐官确实长得好看嘛。” 余瑜盘腿而坐,翻了个白眼。 最后一道剑光,悄然消逝不见。 好像就女子阵师这么一句诚心诚意的无心之语,便吓退了年轻隐官的一把飞剑。 ———— 董湖先前被那个年轻山主晾在一边,老侍郎倍感无奈,倒是没怎么火冒三丈,今夜与那位山主所聊之事,事关重大,别说等个一时半刻,就是陈平安就这么一去不返,害得他等到天亮,老人也没半句怨言。 董湖瞥了眼不远处的巷口,那个礼部录档名为刘袈的老元婴,站在原地闭目养神,修行修行,你咋个不捞个飞升啊。 至于那个天水赵家的少年,蹲在地上嗑一大把花生,瞧见了老侍郎的视线,还伸出手,董湖笑着摆摆手。吃吃吃,你爷爷你爹就都是个胖子。 看来老侍郎虽然没怨言,怨气倒是有点。 真不知国师当年是怎么想的,找了这么个关起门来只知修行的老古董看门护院。是个油盐不进的,一年到头,从不跨出小巷半步,可是赵端明这孩子呢,也不跟这个传道人说说外边的事? 少年嬉皮笑脸道:“董爷爷,别看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次出门,都只找曹酒鬼蹭吃蹭喝,聊天打屁,正事是半点不聊的,再说了,从这么个不正经的人人嘴里跑出来的话,能有啥正经事?” 董湖这个老侍郎,按照官场规矩,虽然与天水赵氏关系不错,却不能算是天水赵氏在庙堂的话事人,事实上,上柱国姓氏当中,赵氏在京城明面上的官场,没什么分量。因为天水赵氏在大骊的官场盘子,主要是户部和工部那两块,而且都不冒尖,没有谁当上一部主官。 但是大骊朝廷的马政,一向是天水赵氏牢牢把持,所以与边军关系,可想而知。 对赵端明这个明摆着放弃了未来天水家主身份的修道胚子,老侍郎自然不陌生,意迟巷那边,逢年过节,走门串户,都会打照面,这孩子顽劣得很,打小就是个特别能造的主儿,小时候经常领着意迟巷的一拨同龄人,浩浩荡荡杀过去,跟篪儿街那边差不多岁数的将种子弟干仗。 这两条大骊最为历史悠久的街巷,一代有每一代的孩子王, 就没几个孩子,小时候没有鼻青脸肿过,都会各有各的狗头军师,专门负责翻看兵书,帮忙排兵布阵,不过真要打起来,也就不谈章法不章法了。 比如比赵端明他们年长一辈的,曹耕心,刘洵美这些,也是一样的光景。 不过曹耕心这家伙最阴险,专门与两条街巷的女娃儿打点关系,每 次打架之前,都会通风报信,跟她们那些当姐姐妹妹的,索要钱财,说他可以带人暗中保护某某,可以保证谁谁少挨几拳,最少能够站着回家。这家伙还有生意头脑,小小年纪就知道雇人打造木刀竹刀,每次煽风点火,惹来斗殴,就开始分发兵器,当然是租赁,得给钱,要是打架途中打断了,就赔钱。 因为意迟巷出身的孩子,祖辈在官场上官帽子越大,往往被篪儿街的围殴,逮住了就往死打。 至于跟曹耕心差不多岁数的袁正定,打小就不喜欢掺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算是极其特殊了。 再早一些,还有巡狩使曹枰这帮人,而关老爷子生前,就最喜欢看这些打打闹闹,最损的,还是老爷子在关家后门那边,一年到头叠放一溜儿的废弃砖头,不收钱,只管拿走。 董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几个儿子,再到如今的孙子,甚至还有几个孙女,甭管内心喜欢不喜欢打架,都是不缺打人和被打的,每次孩子王沙场点兵,谁要是敢不去,事后就会被排外。所以大骊官场一直有个说法,没有借用过关家砖头的,一般都不会有大出息。 董湖觉得这样的大骊京城,很好。 两条街巷,既有稚声稚气的读书声,也有打架殴斗的呼喝声。 董湖毕竟上了岁数,反正又不是在朝堂上,就蹲在路边,背靠墙角。 刘袈睁开眼,笑道:“侍郎这么一大官儿,也会蹲地上啊,有辱斯文,不成体统。” 老修士到底不是瞎子聋子,再不理会外边的事情,还是有些朋友往来的小道消息。 只听说这位将半辈子交代在礼部衙门的老侍郎,在官场上,膝盖不太硬,风评一般,是个苦熬出来的侍郎老爷。 当然这些官场事,他是门外汉,也不会真觉得这位大官,从不说硬气话,就一定是个怂人。 毕竟大骊官场,尤其是京城的庙堂,实在是狠人太多,那些不说狠话只做狠事的,很多。 董湖没好气道:“老子又不是你们这些不用吃饭的神仙,每天都是要拉屎的,不会蹲着,站着拉啊,啊?” 今夜皇帝陛下紧急召见他入宫议事,然后又摊上这么个苦差事,老侍郎等得越久,心情就渐渐差了,尤其是当时太后娘娘的那双桃花眸子,眯得渗人。 可其实董湖对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印象是半点不差的,甚至董湖一直觉得那座旧骊珠洞天,真是好风水。 才能如此人才辈出。 礼部管着一国山水,他又是侍郎大人,内幕什么的,知道很多。 哪怕是那个桀骜不驯、不服管束的马苦玄,可是在一场场大战之中,何曾懈怠了? 此外,还有已经是京官的赵繇,以及那个如今就在京城内的林守一,哪个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刘袈笑道:“那侍郎大人就继续蹲着喝西北风。” 董湖转头气呼呼道:“端明,来点花生磕磕。” 赵端明手腕一抖,起身拍拍手,“没啦。” 刘袈抚须而笑,好徒弟,跟师父一条心。 其实陈平安早已返回小巷附近,但是没有着急现身,倒不是故意摆架子,只是想多看看这位老侍郎的耐心深浅。 良心在夜气清明之候。 先前那条灯火辉煌如昼的河边,一场酒局终于散了,年轻官员强忍着酒气翻涌,与那几位官帽子更大的公门前辈,作揖拜别,等到他们走远了,立即伸手捂住嘴巴,一路跑向河边,蹲着吐,趴着吐,干呕得眼泪都出来了。 喝酒难受,心里更难受。 寒窗苦读二十载,好不容易当了官,却要如此在酒桌上与人笑颜。 那个与他同乡的老人蹲在一旁,轻轻拍打年轻人的后背。 这个年轻人,可是被大骊士林誉为“文章如白雪”的俊彦。 才气不够,也就认命了,可是明明身负高才,却要偏偏如此在酒桌上委屈自己,那么觉得委屈,有什么不对呢?如果年轻人不觉得不对,老人才会没必要为年轻人领路了。 年轻人抬起手背,擦拭眼角,满脸苦笑,颤声道:“夫子,哪怕一个月只喝一场,我也遭不住啊。什么时候个头?” 老人笑道:“等你当大官了,轮到别人请你喝酒,就可以少喝了,心情好,酒水也好的话,就多喝点。” 年轻人转头又干呕不停,拨了拨河水,低头漱口,再坐在地上,已经吐得不能再吐,终于好受些了。 老人就坐在一旁台阶上,微笑道:“人言天不禁人富贵,而独独禁人清闲,在官场,当然只会更不得闲,习惯就好。不过有句话,曾经是我的科举房师与我说,一样是今天这样酒局过后,他老人家说,读书再多,如果还是不懂得近人情,察物情,那就干脆别当官了,因为士人当以读书通世事嘛。” 说到这里,停顿片刻,老人抚须而笑,“所以你小子,得还钱。” 本就涨红脸的年轻人,愈发无地自容,轻声道:“夫子,酒水钱,只能先欠着了。” 老人笑呵呵道:“不用着急,等有钱了再还,我身子骨还硬朗,你那点俸禄,就先攒着吧,媳妇本。京城居不易,要想娶个本地的美娇娘,更耗银子。” 看到年轻人还是有些没必要的难为情,老人笑道:“君子立业,贫不足羞。” 年轻官员摇晃着起身,作揖行礼,与老人道谢无声中。 先前一肚子委屈还有剩下,只是却没有那么多了。 老人跟年轻人,一起走在街道上,夜已深,依旧热闹。 另外一场酒局也结束。 男子笑问道:“如何?” 两位仙子赧颜一笑。确实是她们误会这位师门长辈了。可是怨不得她们多想啊,何况只说陪酒一事,传出去多不好听。 那位刑部一司员外郎的读书人,确实是个正人君子。先前酒宴所聊之事,也多是家乡的风土人情,当然也说了些官场上的场面话,比如希望他们所在的门派,谱牒仙师们能够多下山,红尘历练之外,也要造福乡里,庇护一地百姓。 河水中,有一位青衣神灵御水悬停,抬头看着整条菖蒲河岸上的酒楼灯火。 他这位菖蒲河水神,因为河段不长,山水品秩不高,六品,这还是因为天子脚下的缘故,不然就管着被同僚笑称为“几桶水”的这么点水域,搁在地方上,捞个堪堪入流有官品的河伯都悬。 身边一位府邸水裔,连忙伸手驱散那几股荤腥流水,免得脏了自家水神老爷的官袍,然后搓手笑道:“老爷,这条街真是不像话,每天通宵达旦都这么闹腾,搁我忍不了。果然还是老爷度量大,宰相肚里能撑船,老爷这要是去朝堂当官,还了得,至少是一部堂官起步。” 河神笑呵呵道:“莫不是蹭酒喝多了,尽说些醉鬼话?” 守在这儿数百年了,反正自从大骊立国第一天起,就是这条菖蒲河的水神,所以他几乎见过了所有的大骊帝王、将相公卿,文臣武将,也曾有过骄纵跋扈,穷奢极欲之辈,藩镇悍将入京,更是成群结队。 这位菖蒲河神,记忆最深刻的,比较奇怪,不是某个谁,做成了什么壮举,或是谁当了那试图篡国又身败名裂的乱臣贼子,而是最近的百余年之内,那些磨损严重的老旧官袍、官靴,腰间悬佩那些材质粗劣、雕工不堪入目的廉价玉佩。 哪怕到今天,尤其是意迟巷和篪儿街,许多参加朝会的官员,官袍官靴都会换了又换,唯独玉佩却依旧不换。 这好像是大骊官场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听说有次朝会,一个出身高门、官场后-进的愣头青,某天换了块价值连城的玉佩, 结果关老爷子多眼尖,第一个发现,结果就是呼朋唤友,哗啦啦一大帮子中枢重臣,一起围着那个年轻官员看热闹,一个个羡慕啊,问价格啊,称赞说雕工好,这让那个年轻官员无地自容。 后来大半夜的,年轻人先是来这边,借酒浇愁,后来眼见着四下无人,委屈得嚎啕大哭,说这帮老狐狸合起伙来恶心人,欺负人,清白家财,买来的玉佩,凭什么就不能悬佩了。 后来这个曾经年轻、然后不再年轻的大骊兵部官员,还是个文官,在一场守城战中,战死在了陪都战场。 京城一场朝会,几个垂垂老矣的老人,退朝后,这些曾经笑话过那个愣头青的老家伙,结伴走出,然后一起袖手而立在宫门外某处。 那几位早已眼花耳聋牙齿松落,再不会大声笑言语的老人们,也没说什么,似闻铿锵玉碎声。 所以这位菖蒲河神由衷觉得,唯有这一百年的大骊京城,真真如醇酒能醉人。 好像一代代的年轻人,喝过多少酒水,大骊在庙堂,在沙场,就会有多少豪气。 一道细微剑光,一闪而逝。 在这灯火通明之地,神仙难料此剑光。 像那位菖蒲水神,就不曾察觉。 陈平安坐在距离小巷不远处的一处墙头上,收拢剑光入袖,单手托腮,有些笑意。 站起身,身形飘落在大街上,去见老侍郎董湖。 大骊皇宫之内。 皇帝陛下,太后娘娘,在一间小屋子内相对而坐,宋和身边,还坐着一位面容年轻的女子,名为余勉,贵为大骊皇后,出身上柱国余氏。 没有任何一位大骊文武官员陪同议事,就像只是一家人的闲聊。 余勉手持团扇,身体微微倾斜,靠着花几,帮着皇帝陛下轻轻扇风,由于屋子不大,今夜又没开窗户,暑气不小。 余氏是所有上柱国姓氏当中,相对最远离官场的一个,如今名义上,只管着大骊在地方上的所有官营丝绸、茶务。 相较于身边那个“婆婆”,余勉这位宋家的儿媳妇,实在是名声不显,甚至在朝廷里边,都没什么“贤淑”的说法。 至多是按例参加祭祀,或是与那些入宫的命妇闲聊几句。 宋和轻声问道:“母后,就不能交出那片碎瓷吗?” 不可混淆家事国事。而且大骊宋氏想要得到的,都已经是囊中之物,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横生枝节。 留着做什么?毫无用处。 事实上,钦天监当时那边传来消息,顺带着送入宫中一幅正阳山过云楼客栈的山水画卷,摹拓下来,再交给他这位皇帝陛下。 宋和一看到那个陈平安当时做出的动作,就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是个不小的麻烦了。 妇人蓦然怒道:“天子之家的家事,什么时候不是国事了?!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这点浅显道理,都要我教你?” 她伸出一只手掌,按住案几,“他陈平安,身为大骊子民,从当年的一个泥腿子,撞大运,得了几袋子金精铜钱,买下落魄山,到后来建立宗门,这么多年来,什么时候与大骊朝廷给过好脸色了,他甚至故意连那龙州地方,从督造署衙门,到州府刺史,郡守,县令,全部视而不见,有过半点往来吗?” “落魄山建立宗门,甚至都可以不通过我大骊朝廷,害得我们大骊宋氏,都把脸丢到中土文庙去了!这就是他陈平安的诚意?!” “呵,都能在一线峰祖师堂拉着竹皇喝茶了,落魄山这才过去几年,就敢这么放肆无礼了,再过个几年,是不是就要来这里喝茶了?陛下,你是打算让我帮他端茶送水?” 皇帝唯有苦笑。 而大骊皇后,始终低眉顺眼,意态柔弱。 她放下团扇,轻轻搁放,无声无息,从瓷盆里拿起一只柑橘,五指如葱,纤手剖黄橘,然后轻轻递给皇帝陛下。 其实妇人是不太中意这个儿媳妇的,太乖巧懂事,太逆来顺受,太锋芒内敛,简而言之,就是太像妇人年轻时候的自己。 可是这桩婚事,是先帝亲自安排,国师具体操办的,她如何敢说个不字? 妇人越说越气,一拍桌子,“宋和,你别忘了,我大骊崇武,是立国之本!” 她转头望向余勉,“你下去。” 皇后立即起身,敛衽告辞,再拿起那把团扇,宋和微微皱眉,就要去拉住她的手,女子手指微动,悄悄摇晃。 宋和会心一笑,不再拦着她离去。 妇人假装没看见儿媳妇的那个小动作,只是心中冷笑,狐媚子!真是比狐狸精更狐狸精了。 等到余勉一走,妇人立即不再是恼火万分的模样,脸色阴沉道:“别忘了和睦二字,这个陈平安是知道此事的,而且你觉得他是与从没见过面的你更亲近,还是跟当了多年邻居的‘宋睦’更亲?!更别忘了,在大渎祠庙之内,当是与侥幸活着返乡的陈平安,结伴而行之人,是泥瓶巷的宋集薪,是坐镇大骊陪的藩王宋睦,不是陛下!” 皇帝默然。 妇人笑道:“陛下你就别管了,我知道该如何跟陈平安打交道。” 大骊皇后余勉,缓缓而行在廊道中,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她的几位宫女,脚步轻灵,规规矩矩,但是谁都没有如履薄冰的神色。 余勉偶尔也会问些骊珠洞天的奇人趣事,皇帝陛下只会挑着说,其中有一件事,她记忆深刻,听说那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年轻山主,发迹之后,落魄山和骑龙巷铺子,还是会照顾那些曾经的街坊邻居。每逢有樵夫在落魄山山门那边歇脚,都会有个负责看门的黑衣小姑娘端出茶水,白天都专门在路边摆放桌子,夜幕才收回。 所以其实她对那座落魄山,是心怀几分好感的。因为觉得与自己娘家,家风很像。 不过她是这么想的,又能如何呢。她如何想,不重要啊。 她转头望向夜幕,明月当空,不知道明儿是天阴天晴还是疾风骤雨。 她只知道一个道理。 富贵门户,常有穷苦亲戚来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 路过高门,百姓不会如避灾殃,刻意快步走过,正是积善之门。 人云亦云楼那边的小巷外。 陈平安抱拳笑道:“让董侍郎久等了。” 董湖方才瞧见了街上的一袭青衫,就立即起身,等到听到这么句话,更是心弦紧绷。 而这个身份极多的年轻人,第二句话,更是让董湖心情复杂,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忧心。 因为陈平安笑着说了句,“劳烦董侍郎回宫禀报一声,真心要聊,就让那妇人亲自来这边聊,不然我就要去她家做客了。” 董湖轻声问道:“真要如此?”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好像在打盹的年迈车夫,问道:“看我不顺眼?” 董湖一个头两个大,那车夫从头到尾,就没看你陈平安一眼半眼的啊。 老车夫睁开眼,淡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陈平安笑眯眯道:“果然,是当年第二个开口的前辈。” 老车夫扯了扯嘴角,“练练?” 陈平安刚要说话,猛然抬头,只见整座宝瓶洲上空,蓦然出现一道漩涡,然后有剑光直下,直指大骊京城。 陈平安就知道当时主动离开客栈,是对的,不然挨打的,肯定是自己。 因为出剑之人,是那个趴在桌上越想越烦的宁姚,结果就瞅见了这个倚老卖老的车夫,练练,练你妈-的练呢。 正文 第八百三十一章 文圣请你落座 那道天幕剑光,笔直一线,降临人间。 结果那个老车夫就像站着不动的木头人,豪气干云,杵在原地,硬生生挨了那道剑光,只是双手高举,强行接剑。 反正在负责把守小巷道路的老元婴刘袈眼中,就是如此英雄气概,顿时佩服不已,不曾想大骊京城里边,竟然藏着这么个力拔山河的好汉,有机会找他喝酒。 下一刻,老车夫就被一剑击穿大地,身陷大骊京城地底下十数里,街道之上,出现了一个井口大小的深坑,由于剑光太过凌厉,周边地面竟是没有丝毫的裂缝。 可在陈平安眼中,哪有这么简单,其实在天幕漩涡出现之际,老车夫就开始运转某种神通,使得人身如一座琉璃城,就像被成千上万的琉璃拼凑而成的道场,这个与风神封姨一样选择大隐隐于朝的老者,绝对不愿意去硬扛那道剑光。 与此同时,老车夫斜了一眼中部陪都方向,显而易见,是在等那边的剑光乍现,以剑对剑。只是不知为何,大骊仿白玉京,好像对此视而不见,分明是一位飞升境剑仙的出剑,也不管?! 于是那条剑光从漩涡坠落的刹那之间,老车夫毫不犹豫便缩地山河,一步就跨出京城,出现百里之外的京畿之地,然后身形如琉璃砰然碎散,化作数百条彩色流萤,蓦然散开,往四面八方逃遁而去,结果天幕漩涡中,就随之出现了数百粒杀机重重的剑光,一一精准指向老车夫流萤身形的逃遁方位,逼得老车夫只得收拢琉璃彩光,将粹然神性归位一身,硬着头皮再次缩地山河,退回京城街道原地,因为唯有第一道剑光,杀心最轻,杀意最为浅淡。 好像那个宁姚,在与老车夫讲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不逃,就是领剑,逃,就是问剑。 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情,一座京城,恐怕除了陈平安和在那火神庙抬头看热闹的封姨,再没几人能够察觉到老车夫的这份“百转千回”。 大地之下,老车夫悬空而立,披挂金色甲胄,手脚皆有金色蛟龙盘踞缠绕,老人脚下出现了一座金色鲜血流淌聚拢的流水漩涡,远古神灵之身,竟是被一剑消磨神性极多。 老人此刻就像站在一座水井底部,整座名副其实的剑井,无数条细微剑气纵横交错,粹然剑意近乎化作实质,使得一座井口浓稠如水银流泻,其中还蕴藉运转不息的剑道,这使得水井圆壁甚至出现了一种“道化”的痕迹,搁在山上,这就是当之无愧的仙迹,甚至可以被视为一部足可让后世剑修潜心参悟百年的无上剑经! 一个背剑匣的年轻女子,站在一条流水纤细如溪涧的光阴长河之中,既然身在五行之外,大骊京城之下的土壤山根自然就不拘她身形,御剑悬停,宁姚只是一个心意微动,一座水井的剑术道化痕迹便皆崩碎,然后问道:“练练?” 陈平安在文庙功德林与曹慈那场问拳,近期不宜出手,是个药罐子,正阳山出手问剑,是一笔积攒多年的旧账,宁姚不好阻拦,但是在这大骊京城,陈平安只是来找那位大骊太后娘娘要个说法,所以此外封姨也好,车夫也罢,不管是谁,只要想对陈平安出手,得先问过她,点不点头。 老车夫沉声道:“你在五彩天下,杀过高位?!” 宁姚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老车夫与陈平安所说的两句话。 宁姚刚好都还给了这位老车夫。 老车夫沉默片刻,“我跟陈平安过招搭手,与你一个外乡人,有什么关系?” 其实老车夫的意思,是在这大骊京城,我跟陈平安翻旧账也好,出手练练也罢,至少今夜,都死不了人。你宁姚一个外乡人,掺和个什么劲儿。何况你已是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在浩然天下的每次出剑,就都该好好掂量掂量这天道规矩的分量,以及两座天下在冥冥之中大道“天意”相冲的那份后遗症! 结果不说这句话还好,宁姚一身剑意还算平稳,杀气不重。等到老车夫一说出口,就察觉到不对,好像这个宁姚听进去了话,收下了字面意思,却没听进去老车夫的言下之意。 宁姚眯眼微笑,“前辈说了句公道话。” 我跟那个家伙是没什么关系。 上门提亲,媒妁之言,投贴回礼,这么多年了,确实还是什么都没有。 如果说在剑气长城,还有万般理由,什么老大剑仙说话不作数之类的,等到他都安然回乡了,自己都仗剑来到浩然了,那个家伙还是如此装傻扮痴,一拖再拖,我喜欢他,便不说什么。何况有些事情,要一个女子怎么说,如何开口? 可你算哪根葱,要来与我宁姚提醒这些? 下一刻。 老车夫的身形就被一剑打出地面,宁姚再一剑,将其砸出宝瓶洲,坠落在大海之中,老车夫倾斜撞入大海之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无水之地,宛如一口大碗,向四面八方激起层层惊涛骇浪,彻底搅乱方圆千里之内的水运。 老车夫单膝跪地,呕血不已,全是金色血液,但是老人惊骇发现,自己坠身之地,竟然是一处隐蔽的归墟,海眼陵墓所在?而此地,莫不是其实通向那座崭新天下?! 宁姚在五彩天下所斩的高位神灵,是披甲者麾下的十二高位之一,独目者? 不然这一处中土文庙都没有发现的远古遗迹和蛮荒谋划,她如何能够一眼看穿? 宁姚面无表情,“让开,不要妨碍出剑。” 老车夫如获大赦,瞬间远遁,打定主意,避其锋芒,不去大骊。 宁姚微微偏移视线,眯眼道:“是让你回大骊京城,与某人好好叙旧。谈妥了,各走各路,谈不妥,你就尽管逃,洞天福地,破碎秘境,随便躲藏,找不到你,算我输。” 宁姚御剑悬停大海之上,只说了两个字,“过来。” 五彩天下,无数剑气凝聚,疯狂汹涌而起,最终聚拢为一道剑光,而在两座天下之间,如开天眼,各有一处天幕如大门开启,为那道剑光让出道路。 有一剑远游,要做客浩然。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座天下第一人。 那条剑光裹挟无穷大道,来到浩然天下此处的大海之中。 从那海中陵墓当中,现出一位飞升境鬼物的巨大法相,咆哮不已,它一脚踏踩踏大海底部,一手抓向那小如芥子的女子身形。 那道剑光的出现,使得整个浩然天下都亮如白昼,只是那份剑光璀璨,转瞬即逝,天地重归夜幕。 其实仗剑飞升来浩然,很多事情,是宁姚的女子心思使然。 比如一直刻意淡化自己是飞升境剑修的事实,在他那边,宁姚更是从不多谈五彩天下的内幕,崭新天下第一人?谁啊? 又比如在那正阳山,她一样参加了观礼,其实随便一剑直落,别说什么袁真页,什么宗主竹皇,整座正阳山的千里山河,说没也就没了。 只要是出门在外,结伴而行,宁姚从不与他抢风头,比如这趟被他带着走门串户,她都是一句剑修宁姚,或是飞升城宁姚,不然就是干脆只说名字。 毕竟陈平安成为一位剑修,跌跌撞撞,坎坎坷坷,太不容易。 而她宁姚此生,练剑太简单。 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自己不那么烦心了,开始御剑重返宝瓶洲,只是速度不快,免得某人想岔了。 至于那头不知道谋划些什么的飞升境鬼物,已经被她一剑重创,又留下了痕迹,之后就交给文庙处置好了。 京城街上,少年赵端明发现那个姓陈当山主的青衫剑客,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得就像是个夜路遇见鬼的胆小鬼。 至于今天这一连串的怪事,街坊邻居的董老侍郎来这边找人,老车夫跟那个男人见了面就不对付,结果老车夫刚说要练练,就莫名其妙被别人练练了。 赵端明也懒得多想缘由,只觉得那份惊心动魄的剑道气象,不是个仙人境的大剑仙,打死都折腾不出来这么个天大动静吧? 一直留心仿白玉京的陈平安松了口气,颇为意外,不理解为何那边没有出剑拦阻,不过既然是好事,暂时就不用多想个为什么,转头笑问道:“你叫赵端明?是天水郡赵氏子弟?” 一个能跟礼部左侍郎这么熟络不见外的少年,最大可能,还是出自意迟巷和篪儿街。再者上柱国天水赵氏,与大骊边军渊源极深,有个家族弟子在此修行,离着人云亦云楼这么近,说得通。 赵端明疑惑道:“前辈你是?” 陈平安本以为少年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毕竟董湖先前称呼自己“陈山主”。 只是想到先前被阻拦一事,好像就不能高估这对师徒看门人的人情世故? 陈平安只好自我介绍道:“我来自落魄山,姓陈。” 赵端明愣在当场,喃喃道:“不可能吧,曹酒鬼说那位落魄山的陈山主,相貌英俊得每次出门逛街,家乡小娘子们遇见了,都要尖叫不已,听说还有女子当场晕厥过去呢。” 曹酒鬼这个王八蛋,一天到晚都泡酒缸里了,果然就没半句清醒话,眼前这个陈平安,怎就英俊得一塌糊涂了?还“美姿仪,神风清,见之忘俗,世间女子见了就要失魂落魄,所以陈平安才会帮着山头取名落魄山”?! 你大爷的曹耕心,耽误我没有一眼认出陈平安的身份,回头再找你算账,非要蹭酒喝到你倾家荡产。 陈平安保持微笑道:“有机会,一定要帮我谢谢曹督造的美言。” 大名鼎鼎的酒鬼曹耕心,上任龙州窑务督造署一把手。所以曹耕心与槐黄县城大姓、与诸多龙州山水神灵、各路谱牒仙师的关系,都很好。曹耕心要远远比骊珠洞天历史上的首位县令吴鸢,更加入乡随俗,所以更被视为本地人。这位来自京城的曹氏俊彦,在那些年里,好像所做事情,就是什么都不做,每天只拎酒点卯。那么与落魄山的关系,就是没有任何关系。 只说魏檗,朱敛,就都对这个督造官观感极好,对于后来顶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督造官,哪怕同样是京城豪阀子弟出身,魏檗的评价,就是太不会为官做人,给咱们曹督造买酒拎酒壶都不配。 陈平安转头与老侍郎提醒道:“董侍郎?” 董湖叹了口气,试探性问道:“陈山主真要决意如此?” 让一位大骊太后亲自登门,很为难人。哪怕只是帮着陈平安捎句话,董湖都觉得拿着烫手,说着烫嘴。 一来那个老车夫,自家礼部秘档不见记载,所以董湖根本不知对方境界、根脚,只知道是大骊宋氏的皇家供奉之一,再者有些事情,光靠山上的蛮力,是注定无法解决彻底的。 陈平安点 头道:“董侍郎等会儿入宫禀报,就只管这么跟她说,来与不来,是她的事情。” 董湖瞥了眼马车,苦笑不已,车夫都没了,自己也不会驾车啊。 守门的老元婴刘袈笑道:“我来帮这个小忙好了,回头礼部衙门那边的山水考评,董老侍郎记得添几句好话。” 董湖气笑道:“休想。端明,你来帮董爷爷驾车!” 赵端明摇头道:“董爷爷,我要看门,脱不开身。” 刘袈收起那座搁放在小巷中的白玉道场,由不得董湖拒绝什么,去当临时马夫,老侍郎只得与陈平安告辞一声,驾车返回。 只是董湖最后说了句官场之外的言语,“陈平安,有事好好商量,你我都是大骊人氏,更知道如今宝瓶洲这份表面上太平无事的局面,何等来之不易。”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了句就不送董老先生了,然后双手笼袖,背靠墙壁,时不时转头望向西边天幕。 还是有些担心宁姚那边。 大海与宝瓶洲陆地接壤处,老人停下身形,封姨笑吟吟现出身形。 老车夫神色郁郁,御风悬停,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现在的年轻人!” 不过后半句话,老人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口。真是脾气一个比一个差! 封姨抬起手,轻轻拧转那个由天下百花一缕精魄炼化而成的彩色绳结,笑道:“等着吧,当年那事儿还没完。看在早年并肩作战的情分上,我好心奉劝一句,别想着跑去中土兵家祖庭躲着,就宁姚那性子,已经提醒过了,你还不听劝,那她就肯定会找上门去,后果不后果的,她可不是陈平安,反正她的家乡都只剩下一处遗址了。” 老车夫瞥了眼这个幸灾乐祸的昔年同僚,郁闷道:“就你最稳当,谁都不得罪。” 封姨一脸很没诚意的讶异神色:“广结善缘的不稳当,你们这些煽风点火的反而稳当,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老车夫瞥了眼那处旧骊珠洞天,轻声道:“比咱俩更晚开口的两个,如今躲哪儿了?” 知晓天下内幕最多的,大事,可能是那个邹子。至于小事,就该是眼前这位司风之神的封家姨了。 封姨摇摇头。 老车夫略带伤感,唏嘘不已,道:“短短五十年,以往算个什么,简直就是你我的眨眼功夫,不曾想已经天翻地覆。你说当初我们几个,是何苦来哉,以至于今儿被两个还不到五十岁的小家伙如此对待。” 封姨最听不得同辈这些翻老黄历的无聊之语,万年光阴的安稳日子,难道就不算躺在功劳簿上享福吗?所以她冷笑道:“不收钱,白送你个当年齐静春与我说的道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可以心里想,嘴上要少说’。” 老车夫嗤笑道:“唠叨几句,又能如何?” 封姨抬起双指,轻轻旋转,有一缕清风追随,她微笑道:“我自然不能如何,走了走了,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那我就自个儿喝酒去。” 极远处,剑光如虹赶来,期间响起一个清冷嗓音,“晚辈宁姚,谢过封姨。” ———— 大骊陪都上空,一座仿白玉京的顶楼,有个从中土神洲赶来的不速之客,先前在天幕那道剑光将落未落之时,就开始耍无赖。 只见一位老秀才双手抱住那位无境之人的胳膊,“使不得使不得,这儿每次出剑,真是那剑光嗖嗖吗?不是!都是钱啊。” 我跟你们宝瓶洲关系多好,拢共才那么几个嫡传弟子,哪个不与你们宝瓶洲是有功劳的,退一万步说,别不把钱当钱,我不许你这么糟践神仙钱。 原本身形缥缈不见真容的守楼人,大概是对这位文圣还算是刮目相看,破例现出身形,原来是位高冠博带、相貌清癯的老夫子。 老夫子微笑道:“你们文庙擅长讲道理,文圣不如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老秀才火急火燎道:“在书简湖,前辈不是跟我那关门弟子一见如故,能算半个忘年交?这份香火情,你舍得说丢就丢啊?我觉得不能够。” 见人就喊前辈,文圣一脉嫡传当中,确实还是那个关门弟子最得先生精髓。什么叫得意弟子,这就是,许多道理,不用先生说就得其真意,才算真正的得意弟子。 所以老秀才岂能不偏心? 你左右还委屈个锤子,多学学君倩。 老夫子说道:“是我记错了,还是文圣老糊涂了,那小子并没有为书简湖移风换俗,真正做成此事的,是大骊朝廷和真境宗。” “在学究天人、公认最会聊天的前辈这里,喊文圣不是骂人吗,喊老秀才即可,去掉个老字,再换个小字,就亲切了。” 老秀才始终抱住这位前辈的胳膊,笑哈哈道:“再说了,前辈这话说得亏心,万事开头难,我不信前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老夫子不与老秀才掰扯这些有的没的,老秀才轻喝一声,气沉丹田,身体后仰,死死攥住前辈的胳膊。 老夫子沉声道:“理由!” 给老秀才这么一闹,出现在宝瓶洲天幕处的剑光,已经落在大骊京城之内。 文庙的老秀才,白玉京的陆沉,死乞白赖的本事,堪称双璧。 老秀才伸长脖子一瞧,暂时没事了,人都打了,立即松开胳膊,一个往后蹦跳,使劲一抖袖子,道:“陈平安是不是宝瓶洲人氏?” 老夫子冷笑道:“出剑的宁姚,却是外乡人。按照崔瀺订立的规矩,一位外乡飞升境修士,胆敢擅自出手,就只有一个下场。” 要么打碎整座仿白玉京,自己凭本事离开,要么避开剑光,远遁逃走,能够逃走,也算本事,反正以后再靠近宝瓶洲,大骊次次以礼相待。 老秀才理直气壮道:“宁丫头可是我那关门弟子的道侣!” 老夫子皱眉道:“暂时还不是。” 老秀才低头哈腰,“嘿,巧了不是。” 从袖中摸出一物,竟是一张聘书。 别看就不到一百个字,老秀才可是拉上了好些个文庙圣贤,大伙儿齐心合力,斟字酌句,小心推敲,才有这么一份文采斐然的聘书。 绝对天底下独一份。 老秀才递了聘书,喃喃道:“这俩孩子,都没个换帖和过礼,陈清都这个老王八蛋,说话不算话,姚冲道又抹不开脸,只好等着老大剑仙下聘礼,有什么法子。亏得我当年敬重老大剑仙,在城头那边,哪次见着他,不是呲牙咧嘴给笑脸,咧得我脸都酸了,得去陈平安的酒铺喝好些酒,才能缓过来。早知道陈清都这么不讲江湖道义,我就自个儿去宁府和姚家说亲。” 老秀才蓦然大声跳脚道:“现在好了,你们宝瓶洲自家的飞升境出剑,于公于私,都占理儿,你管个屁的管。” 眼角余光瞥了几眼,宁丫头又是两剑递出,好好好,大快人心。 老夫子将那份聘书还给死乞白赖的老秀才。 老秀才为了这个关门弟子,真是恨不得把一张老脸贴在地上了。 反正双方都已经离开了宝瓶洲,老夫子也就无事一身轻,宁姚先前三剑,就懒得计较什么。 老夫子随口问道:“没有叮嘱左右几句?” 老秀才闷闷道:“说啥子说,锤儿用都么的,学生翅膀硬了,就不服先生管喽。” 老夫子哑然失笑。有些替那位自称“读书练剑两不成”的左右打抱不平,说谁如此都可以,说左右?你这个当先生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吧。 老秀才轻声道:“再不舍得,也不能拦着学生弟子做那该做的事情。” 老夫子笑道:“总算说了句读书人该说的话。” ———— 少年站在街巷拐角处,又拿出一捧咸干花生,一边磕,一边偷偷打量起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陈山主。 年轻剑仙的江湖路,就像一根线,串联起来了骊珠洞天和剑气长城。 陈平安转过头遥遥望向宝瓶洲西边方向,境界不够,战场距离大海太过遥远,看不见了。 就与少年闲聊起来,“按照许老夫子的解字法,‘赵’为趋,为肇,为照。同时寓意道路美好,引人入胜,最终有那日月齐明照耀天下之美。持身端正,如君子执玉,心境光明,种德胜遗金。所以你的名字很好。” 少年瞪大眼睛,“我的姓氏,加上名字,俩凑一堆,这么强?!” 剑仙说话,总得负点责任吧?总不会逮着个屁大孩子,就胡乱套近乎不是? 赵端明揉了揉嘴巴,听陈平安这么一唠嗑,少年感觉自己凭这个名字,就已经是一位板上钉钉的上五境修士了。 陈平安转头疑惑道:“你家长辈,还有家塾先生,都不与你聊这个?” 赵端明哀怨不已,“约莫是夫子在第一次学塾上课会说,我刚好错过了。至于为何错过,唉,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 小时候经常挨雷劈,一次是孩子开开心心背着书袋子,蹦蹦跳跳去家族学塾路上,咔嚓一下,就倒地不起了。 再一次是出门逛街看灯市,第三次是登高赏雨。到最后,但凡是遇到那些阴雨天气,就没人愿意站在他身边。 不过赵端明琢磨着,就自己这“霉运当头”的运势,肯定不是最后一次。 陈平安伸出手,摊开手掌,少年就自然而然倒了些咸干花生给他。 赵端明说道:“先前我拦着你们走入巷子,你这么大一位剑仙,不会记仇吧?” 好像少了个字。 陈平安低头磕着咸干花生,笑呵呵道:“就凭你这句话,我就不会记账。” 赵端明看着那人娴熟嗑开花生吐花生壳,少年笑嘻嘻道:“陈山主,没想到你这么平易近人啊,都不像剑仙了。” 陈平安笑道:“只是玉璞境,算什么剑仙,在我媳妇家乡那边,只能算剑修,喊剑仙,是故意骂人。” 赵端明记住这个从年轻隐官嘴里跑出来的内幕,原来剑气长城的玉璞境剑仙,根本不被当回事啊,果然霸气! 回头得与曹酒鬼显摆去,少年又想起一事,好奇道:“嫂子她人呢?咋个没有陪陈大哥一起来这边?难道方才出剑的那位,就是嫂子?脾气太……好啊!陈大哥真有福气,我得说句心里话,真不是晓得了陈大哥的身份,才溜须拍马,而是先前第一眼瞧见,就觉得你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言语之中,一下子就将陈平安和那道侣变成自己白捡而来的大哥、嫂子了。 陈平安嗯嗯嗯个不停。这少年挺会说话,那就多说点。至于被赵端明认了这门亲戚,很无所谓的事情。 不过陈平安悄悄抬了抬眼皮子,笑着晃了晃手中花生,示意对方看得差不多就可以了,不用担心这边的少年。 意迟巷那边,一座府邸书房内,一位天水赵氏的首席供奉正在 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与一旁落座的天水赵氏老家主,双方时不时面面相觑,时不时战战兢兢,生怕赵端明这个嘴巴打小不把门的兔崽子说错话,惹恼了那个差点将正阳山掀了个底朝天的落魄山剑仙。 那位供奉立即撤掉神通,一直身体紧绷、挺直腰杆的天水赵氏老家主,终于可以舒舒服服背靠椅子,抚须而笑,“我就说嘛,端明这崽儿,打小就有慧根,一看就是我老赵家的种。” 首席供奉笑着不说话,可拉倒吧,你孙子年幼时第一次被雷劈中后,一天到晚晕头转向说浑话,是谁每天揪心不已,在那边嘀嘀咕咕,我这乖孙儿,莫不是个白痴吧。 老人收敛笑意,这位被誉为馆阁体集大成者的书法大家,伸出一根手指,凌空书写,所写文字,袁,曹,余……反正都是上柱国姓氏。 陈平安则被少年带着,走入小巷,手里多了一串钥匙。 小宅子门上,没有张贴春联门神。 陈平安开了门关了门,收起钥匙。 其实这次拜访大骊京城,已经不单单是他陈平安和大骊太后的恩怨,而是师兄崔瀺留给那个学生以及大骊朝廷的一场……崭新问心局。 而师兄崔瀺为他人设置的问心局,入局之人,是如何的煎熬人心,反正陈平安在书简湖,已经亲身领教过了。 什么都对,什么都错,都只在那位大骊皇帝“宋和”的一念之间。 陈平安在宅子里闲庭信步,走得悠闲,打开了那座只有两层的藏书楼大门,步入其中,发现除了书还是书,四壁书架,搁放有一架梯子,此外异常洁净,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如果想要去往二楼,甚至没有楼梯,好像就要借用那架用来找书的梯子。 陈平安没有着急找书翻书,只是坐在了门槛上,取出养剑葫,独自喝酒。 三千年前那场牵扯到天下水运的大战,斩龙之人,也就是后来的贾晟、白忙、陈浊流,反正都是跟陈灵均称兄道弟的同一人,追杀人间最后一条真龙,也就是之前的泥瓶巷王朱,泥瓶巷宋集薪的身边婢女王朱。 王朱当年在宝瓶洲南端登岸,途径老龙城,然后继续往北逃遁,拱出那条后来被当做仙家渡船航线的地下走龙道,最终止步于旧龙州地界,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骊珠洞天。 王朱当年是奔着杨老头去寻求大道庇护的,希冀着这位职掌远古飞升台之人,能够为她网开一面,杨老头却选择坐视不理。 不知为何,白帝城郑居中的那位传道恩师,没有亲自出手斩杀那条逃无可逃的真龙,要的,只是那个世间再无真龙的结果。 而参与最后那场斩龙落幕一役的练气士,战死、陨落极多,也有一批练气士就地结茅修行,近水楼台,沾染龙气,汲取极为充沛的天地灵气,最关键是,还是那份真龙事后流散开来的大道气数,许多后来小镇的高门姓氏,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繁衍生息,这就顺势造就出了骊珠洞天后世的小镇百姓。 再往后,就是三教一家,儒释道兵的四位圣人,联手立起了那座被当地百姓笑称为螃蟹坊的牌楼。 至于斩龙之人为何立誓斩龙,儒家和文庙那边好像阻拦不多,此人早年又是如何收取郑居中、韩俏色、柳赤诚他们为弟子,除了大弟子郑居中,其余收了嫡传又不管,都是翻不动的老黄历了。再加上陆沉好像飞升去往青冥天下之前,与一位龙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大道渊源,故而之后才有了之后对陈灵均的刮目相看,甚至当年在落魄山,陆沉还让陈灵均选择要不要跟随他去往白玉京修行,哪怕陈灵均没答应,陆沉都没有做任何多余事,毫不拖泥带水,只说这一点,就不合常理,陆沉对待他陈平安,可从不会这么干脆利落,比如那石柔?陆沉远在白玉京,不就一样通过石柔的那双眼睛,盯着门外一条骑龙巷的鸡毛蒜皮? 直到被崔东山打断这份藕断丝连,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才从此作罢。 其实当年养龙士一脉的修士,为了阻拦斩龙之人,也是伤亡惨重。所以陈平安猜测,极有可能,骊珠洞天内隐藏着某位养龙士的老祖师,大行扶龙之事,大骊宋氏朝廷的崛起,说不定此人出力极多,之后那座悬挂匾额的“风生水起”新建廊桥,可能就是此人躲在幕后的出谋划策。 陈平安思绪翩然,坐在门槛上喝着酒,背对书楼,望向不大的庭院。 世事若飞尘,向纷纭境上勘遍人心。日月如惊丸,于云烟影里破尽桎梏。 抿了一口酒, 本命瓷的碎片遗落,一直拼凑不全,准确说来,是陈平安一忍再忍,始终没有着急拎起线头。 对于陈平安跻身仙人,甚至是飞升境,是都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能唯一的问题,隐患是在飞升境瓶颈的这个大道关隘之上,破不破得开,就要取决于昔年本命瓷的无缺漏了。 当然前提是陈平安能够走到那一步,得先成为一位飞升境瓶颈的剑修才行。 对于将来自己跻身仙人境,陈平安很有把握,可是要想跻身飞升,难,剑修跻身飞升城,当然很难,不难就是怪事了。 哈,我媳妇除外。 陈平安笑了笑,得意洋洋。 随即心情轻松几分,那个客栈掌柜,不是修行中人,说自己有那来自骊珠洞天某口龙窑的大立件,绘人物花瓶。 家乡名为宝瓶洲。 客栈与人云亦云楼,可算近在咫尺。客栈掌柜,极有可能与师兄崔瀺,早年多半是经常见面的。 会不会那只花瓶,就是几片碎瓷的其中之一? 不管关于那件花瓶的真相如何,大骊太后那边,如此有恃无恐,是不是已经知道他陈平安的十四境合道难题所在了?注定绕不过每一片散落各方的碎瓷?所以她要待价而沽,觉得只是一个玉璞境的落魄山山主,哪怕顶着隐官和国师小师弟的两个头衔,依旧还是没资格与她坐下来谈价格? 陈平安收起酒壶,撇撇嘴,这个婆娘挺会打算盘,想得挺美啊。 站起身,双手十指交错,舒展筋骨,在门外廊道来回散步。 武夫十境,气盛一层,是陈平安与曹慈问拳的关键胜负手所在。输了,这辈子都没指望赢过曹慈,赢了,才有几分机会。 记性极好的陈平安,所见之人事之河山,看过一次,就像多出了一幅幅白描画卷。 那么陈平安每多听一句,多看几眼这人间,就像增添一笔描彩。 纯粹武夫,一口真气。 天下壮观,气吞山河。 其实在跻身止境之前,陈平安是不清楚此事的,大概如崔东山所说,无心为之,最是有心。 自从陈平安学拳以来,齐先生,阿良,崔东山,崔诚,顾祐,李二,老大剑仙,白嬷嬷……所有人都好像都在故意隐瞒,谁都不说此事。 比如今夜大骊京师之内,菖蒲河那边,年轻官员的委屈,身边老夫子的一句贫不足羞,两位仙子的如释重负,菖蒲河水神眼中那份身为大骊神祇的自豪……他们就像凭此立在了陈平安心中画卷,这一切让陈平安心有所动的人事,所有的悲欢离合,就像都是陈平安看见了,想了,就会成为开始为心相画卷提笔彩绘的染料。 仿佛整个人间,就是陈平安一人独处的一处道场。 曹慈为何少年时就去了剑气长城,建造茅屋,在那边练拳? 后来更是喜欢独自游历数洲,因此才会在那金甲洲古战场遗址,遇见郁狷夫。 其实曹慈一样是早早为了气盛一层的“气壮山河”,在做铺垫。 可能曹慈亏就亏在不太喜欢管闲事,所见之物,更多是山河万里,而不是人与人心。 这就使得曹慈心境画卷的“彩绘”程度,还是不够多,尤其是不够重。 当然不是说看过几眼山河,就是气盛一层的自家心相山河了,不然也太简单了,九境武夫只需御风远游,瞪大眼睛看遍九洲山河就是了,因为得是每一个由衷的认可与否定,才可以提笔描画,为白描画卷浓笔重彩。 陈平安收起思绪,转身走入书楼,搭好梯子,一步步登高爬上二楼,陈平安停下,站在书梯上,肩头差不多与二楼地板齐平。 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就像曾经的书楼主人,孑然一身在此世间读书,等到离去之时,就将所有书籍还给人间而已。 ———— 仿白玉京内,老秀才突然问道:“前辈,咱俩唠唠?” 老夫子一挑眉,“哦?” 知道这个文圣打什么小算盘。 一旦双方开始正式问道,就无暇顾及大骊京城那边的动静了。哪怕宁姚返回大骊,将一座京城砍了个稀烂,仿白玉京这边,都会顾不上。 老秀才怯生生道:“前辈你是当之无愧的天地圣人,文庙那边愿意给头衔,前辈自己不要而已,可我才是书院贤人啊,就跟江湖上,一个三境武夫问拳止境宗师,所以你得让我几招,先输一半好了?” 老夫子笑了笑,“那就作罢。” 双方问道。 当然不是什么意气之争。 事实上,他早就想要与这位文圣问道一场了。 眼前这位穷酸老秀才,毕竟是公认天底下最会吵架的人。 老秀才眼神熠熠。 好像在说,一洲山河,敢挽天倾者,都已起身。我文圣一脉所有嫡传,哪个偷懒了? 所以你今儿要是问道输了,只说此地,以后就别再管陈平安做什么说什么。 老夫子想了想,还是有些犹豫。 问道一场,不是小事。 会牵引极大的天地气象。 老秀才轻轻抖了抖袖子,微笑道:“既然夫子最会聊天,那秀才就来谈地,一起好好说一说这天地与人间。” 圣人言语,口含天宪。 一座浩然天下,风起云涌,尤其是宝瓶洲这边,落在各国钦天监的望气士眼中,就是无数金光洒落人间。 文庙功德林那边,礼圣与经生熹平相对而坐,双方正在对弈,礼圣看了眼宝瓶洲那边,无奈道:“走哪儿都不消停。” 至于文海周密精心设置的那处海中陵墓,以及那头飞升境鬼物,在被宁姚出剑后,文庙这边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经生熹平,微笑道:“如今没了心结和顾虑,文圣终于要论道了。” 当年神像被搬出文庙的老秀才,尤其是在弟子流散之后,其实就再没有拿起过文圣的身份,哪怕合道三洲,也只是读书人作为,与什么文圣无关。 可是今夜的宝瓶洲,仿白玉京之内,老秀才率先席地而坐,正了正衣襟,伸出一只手掌,神色认真,语气淡然道:“请落座。” 谈天说地,请你落座。 当然了,你会输。 正文 第八百三十二章 国师陈平安 陈平安下了梯子,在书架上随便拣选出一本书,是专门讲述处世之道的清言集子。 翻书很快,书上好些圣贤道理,看得陈平安深以为然,什么秾艳场懒回顾,什么疾风骤雨时,正是豪杰脚跟立定处。 陈平安总觉得都是在对自己说的,一下子就胆气横生,比喝酒管用多了。 况且陈平安很早就自己琢磨出了个道理,与亲近之人,不要说气话,不可说反话,尤其不要不说话。 将手中那本书籍放回书架,没来由想起桐叶洲黄花观那个龙洲道人,陈平安笑了笑,有样学样,轻轻以手掌推了推周边书籍,位置齐平,丝毫不差。陈平安大步走出书楼,开了院门,想了想,陈平安就没锁门,万一还得回来,白白多件事情,毕竟是师兄的宅子,飞来掠去的,不合适。 至于大骊宋氏皇帝和太后那边,来与不来,都不重要,来了,对双方都好,不来,陈平安已经根本无所谓,因为已经打算在京城这边多看几天的书。 既然猜出了师兄崔瀺的用意,那就很简单了,难得有这么不用分什么公私的好事,下黑手捅刀子,怎么狠怎么来。再者陈平安是突然想起一事,如果按照文脉辈分,既然宋和是崔师兄的学生,自己就是是大骊皇帝的小师叔了,那么为师侄护道几分,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如果你宋和道心不够,那就换个道心足够的人来当皇帝好了,反正一旦揭开老底,被有心人翻开宋氏宗人府的旧账,皇帝陛下原本属于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既定事实,都会变得摇摇欲坠,一洲哗然。 而国师崔瀺对宋集薪的考评,大概就是那场宝瓶洲战事,藩王宋睦的表现,从老龙城到中部大渎,确实都没有让人失望,山上山下,有目共睹。仿白玉京为何留在大骊陪都和大渎祠庙附近,想必就是一种先生对学生的“善意”提醒,哪怕先生不在了,大骊暂时再无国师,一位君主的修齐治平,还是不能忘。 陈平安甚至觉得大骊朝廷,当年主动提出按照军功、战后归还山河一事,就是师兄在等今天。一来不如此行事,宝瓶洲人心涣散,南方所有藩属国难以凝聚战力,再者大战落幕,若还是那一洲即一国的格局,一旦大骊京城和藩邸形成南北对峙的割据分裂,战线拉伸如此之长,很容易一打就是几十年甚至百余年,到时候整个宝瓶洲就算废了。 至于宋集薪到底有没有那个恢复本名的心思? 有。 陈平安当时在济渎祠庙之内,就察觉到了宋集薪的那份野心勃勃,只是宋集薪太过忌惮国师崔瀺,这些年才隐忍不发,始终恪守臣子本分行事。 不然宋集薪这位大骊藩王,与宝瓶洲几乎所有的山上势力,尤其是跟大骊边军的关系,可不是一般的好。 至于说治国之士,大骊陪都的六部衙门,里边的一位位文武栋梁,都曾人人直面战争,哪个不精通事功学问,既负才学,又极务实?而且相较于京城官员,南边官场多是正值青壮的文官武将,再者,就像那个彩衣国胭脂郡的刘高华,为何宁肯舍了家乡一国尚书不当,都要在陪都庙堂当个中层官员,而这种潜移默化的认同,本身就是昔年大骊各个藩属国对藩王宋睦的认同。 所以大骊京城这边,皇帝不敢妄动早已根深蒂固、底蕴深厚的陪都,藩邸则是不知国师崔瀺的后手安排,故而一直相安无事。 如果说来大骊京城之前,陈平安的底线,是从大骊太后手中取回那片碎瓷,哪怕因此与整个大骊朝廷撕破脸,大不了就先干一架,然后搬迁落魄山在内的众多藩属,去往北俱芦洲南部某地,落地生根,最终与建立在桐叶洲的落魄山下宗,双方遥相呼应,中间就是个大骊,反正就是与大骊宋氏彻底卯上了。 那么现在,陈平安就不是只取回瓷片这么好说话了。 比如,禅让。 南藩北上,入京称帝。 说到底,还是要看那位皇帝陛下的选择。 小巷不过走出几十步路,陈平安就开始仔细思量起这里边的庙堂、边军、山上三条主干脉络,再牵连出粗略计算至少十数个环节,比如宗人府老人,所有上柱国姓氏,各大巡狩使,以及每个环节的继续开枝散叶……归根结底,还是追求个一国世道的太平无事。 只是陈平安浑然不觉,当下所想之事,自己所做之事,其实恰似一位大骊国师。 而之前的百余年光阴,绣虎崔瀺,每次上朝议事,或是退朝返回,也是这般缓缓而行在巷中,独自一人,独自思量。 临近巷口那边,陈平安发现那个少年趁着师父不在,这会儿正蹲在小巷口子那边偷偷喝酒,时不时偷瞄几眼街道,看看有无师父的身影。 听到了巷子里的脚步声,赵端明立即起身,将那壶酒放在身后,满脸殷勤问道:“陈大哥这是去找嫂子啊,要不要我帮忙带路?京城这地儿我熟,闭着眼睛随便走。” 也就是双方关系暂时不熟,不然就这附近地界,再鸟不拉屎的地儿我都拉过屎,赵端明都能拍胸脯说得问心无愧。 陈平安停步问道:“端明,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赵端明如今对自己这个名字,那是满意至极,只是陈剑仙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问得让他心里不得劲,大半夜聊啥姑娘,当我是在喝花酒吗?少年叹了口气,“愁啊。我年纪也不小了,喜欢的姑娘是有的,喜欢我的姑娘更是不少,可惜每天就是修行修行,修他大爷个修行,害得我到今儿还没与姑娘啃过嘴呢。曹酒鬼没少拿这事笑话我,他娘的四十来岁的人了,晚上连个暖被娘们都没有的一条老光棍,还好意思说我,也不知道谁给他的脸,喝酒没醒吧,不跟他一般见识。” 然后少年就发现那个青衫剑仙也叹了口气。 愁矢百中,从不落空。 赵端明立即递过去一捧咸干花生,陈平安也送了少年一壶酒水,少年就收起自己那壶,从曹酒鬼那边蹭不来好酒,那就是个只会到处赊账的穷光蛋,揭开了泥封,仰头抿了一口,问道:“陈大哥,哪儿的酒水,喝着劲儿不小。” 陈平安笑道:“我跟人一起开了个小酒铺,有卖这青神山酒水。” 少年恍然道:“我就说嘛,这酒水一喝我就晓得门道了,这不刚刚入口,我就尝出了好几颗小暑钱的味道,一般山头的酒水,能有这味儿?陈大哥,咱俩谁跟谁,那就说句不见外的,你再送我两壶酒,我回头好送师父和曹酒鬼。” 说到这里,少年一本正经道:“陈大哥你放心,我这个人打小就出了名的老谋深算,今儿咱俩称兄道弟这事,我除了那个曹酒鬼,保证谁都不说,哪怕回了家都不说。陈大哥你才刚来京城吧,那你是不知道,在那边,就我家和篪儿街,早个几年,次次打架,我一只手打遍两条街巷无敌手,后来不知道篪儿街哪个不要脸的老王八蛋,泄露了我的修士身份,我才主动让贤,把头把交椅给了别人。不然篪儿街那帮虾兵蟹将乌合之众,还得被咱们意迟巷压个好几年,按照老规矩,每天乖乖夹尾巴做人,见面就得绕路。” 陈平安双指一捻,将颗花生米抛入嘴中,微笑摇头道:“认识归认识,酒水不能再白送两壶了。” 赵端明试探性问道:“陈大哥,算我欠账行不行?” 陈平安摇头道:“小本买卖,概不赊欠。” 不着急去往客栈,就几步路远的地方,去早了,宁姚还未返回,一个人杵在那边,显得自己居心不轨,摆明了是心急吃热豆腐,去晚了,也不妥,显得太不上心。 “对了,陈大哥你今年多大了?像你这么年轻有为又相貌堂堂的剑仙,嫂子找你当道侣,确实也不奇怪。” “年纪不大。你现在什么境界了?” “我啊,还没到玉璞境。” “可以可以。” “陈大哥,嫂子这么好看的女子,境界又高,你可得悠着点,明里暗里喜欢她的男人,一定茫茫多,数都数不过来。” “端明啊,你还是年纪太小,有些事就不懂了,我媳妇这样的女子,一般男人都不敢喜欢,就算爱慕,也只敢偷偷藏在心里。嗯,倒是有个不怕死的,然后被我打晕挂树上去了。” “谁啊,胆儿肥得没王法了,陈大哥你报个名字,小弟回头就帮你收拾去。” “巧了,他如今就在京城当官。” “谁啊,官大不大?在不在意迟巷和篪儿街混?” “他叫赵繇,官不算大,才是你们京城的刑部侍郎,好像宅子就在你们意迟巷。” “……” “这就怕了?都说马粪赵氏最混不吝,是大骊官场骂人的话吗,显然不是,夸人才对,可我看你,悬。” “陈大哥你说笑话呢,一个刑部侍郎而已,我请他来,求他来!” “呦,赵侍郎,这么巧,路过啊。” 少年赶紧转头,有个屁的赵侍郎,鬼都没一个,少年大笑道:“他来了才好,官儿是大,可这么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我都不用施展什么神仙术法,只需一拳下去,再一脚,就让他打哪儿竖着来,就横着回哪儿去……” 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忍住笑,“打住,赵侍郎真来了,你再说下去,就要被他听了去,这家伙心眼小,喜欢记仇。” 少年使劲点头道:“一个大老爷们,记仇确实不好,不大气。” 陈平安附和道:“多半是修心不够。” 宁姚悄然回了客栈,故意隐匿身形,这会儿还是慵懒趴在桌上,顺便听着小巷那边的闲聊,她有了些笑意。 可怜那少年,都不知道被那家伙拐到哪条沟里去了。 陈平安走出小巷,笼袖停步,等着那位师侄的走近。 如今自己的师侄好像有点多,宫里边的皇帝陛下,眼前的刑部侍郎,还有那个昔年担任槐黄县首任县令的吴鸢。 街上那边,大骊朝廷工部衙门的几位供奉修士,正带着人在那边修缮街道,瞧见了那位青衫剑仙,也无言语,视而不见。 若是一般的山下王朝,是绝对会晾上一夜的。 大骊京城,是一个最幸运的地方,因为来了一个绣虎。 短短百年,就为大骊王朝打造出了一支边军铁骑,置死地可生,陷亡地可存,处劣势可胜。偶有战败,武将皆死。 赵端明在拐角处探头探脑,这位赵侍郎,以前只是远远看过几眼,原来长得真不耐啊,说句良心话,论打架本事,估计一百个赵侍郎都打不过一个陈剑仙,可要说论相貌,两个陈大哥都未必能赢对方。 赵繇先与一位相熟的大骊工部官员打了声招呼,然后蹲在那口“水井”旁边,看了几眼,这才走向小巷这边,与陈平安作揖行礼,微笑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都是同乡,客气什么,喊师叔就行。”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少年,陈大哥跟外人说话,有点嚼头啊。 赵繇问道:“宁姑娘还没回来?” 陈平安伸长脖子,看了看街道两侧。得远一点,才有大树高枝。 赵繇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赵繇对宁姑娘的爱慕之心,天青月白,没什么不敢承认的,也没什么不敢见人的,陈山主就不要故意如此了。” 陈平安笑呵呵,用骊珠洞天的家乡方言,与赵繇说了句少年打死都听不懂的言语,若是换成大骊官话的谐音,就是……都阴边了我是痴严浪严写新设……这他娘的都什么跟什么啊,赵端明听得一头雾水。 宁姚忍俊不禁,她知道陈平安在说什么,因为当年曾经听过的小镇方言,她后来都会用谐音一一记录下来,比如这句话,就是陈平安在教训赵繇,都大晚上了,还是痴玩浪玩的,小心点。 这在他们两个的家乡那边,算是一句家中长辈骂顽劣晚辈的口头禅。 讷行也饮食。他拉事? 来找你有事。什么事? 少年赵端明听得是如坠云雾,客栈那边的宁姚,倒是已经坐起身,单手托腮,听得津津有味,她都听得懂嘛。 赵繇突然以大骊官话说道:“我刚得到一个消息,师祖到了仿白玉京,开始与人坐而论道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肯定比你早知道。” 吵架有意思吗?还好,反正都是赢,故而对于自家先生而言,当真滋味一般。 最大意思,还是个吵架为何。 何谓圣人,以学问扶正人心,以道法缝补天地。 一人合道之所在,宝瓶洲,桐叶洲,扶摇洲。 三洲山河大地,草木生发,花开尤艳,枯木逢春,水运凝聚,山根弥合,夏日炎炎,干旱处天降甘霖。 这份天地异象,如今还被浩然天下无形“压胜”的陈平安,当然会比赵繇更早感知。 赵繇忍了半天,说道:“陈平安,你跟我到底较个什么劲?” 陈平安说道:“看你不爽。” 赵繇气笑道:“宁姑娘又不喜欢我,你不爽个屁啊。” 陈平安咦了一声,“天底下竟有如此与师叔说话的师侄?” 赵繇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没事了,我今晚就是过来见一见你这位劳苦功高的小师叔。”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没这个必要,好好当你的官,很多事情,别掺和,最少暂时别掺和。” 这句是真心话。陈平安到底还是希望家乡小镇走出去的同龄人,在外边都混得好些,不至于太过落魄。 赵繇摆摆手,转身就走。 陈平安开口道:“赵繇,说句题外话,你跟礼部关系如何,如果关系还行,你能不能做件比较费劲不讨好的事情,比如让山上修士,以仙家术法,收拢一洲山河的各地方言,好好录档,因为书籍可以重新版刻,但是方言一没,就真的没了。而这件事情,可能稍稍涉及一国文运之事,不算完全白忙活,你有没有想法?” 赵繇转头微笑道:“朝廷早已经着手做了,总编撰官,就是我,算兼差,可以领两份俸禄。” 下载永久免费看书 啧啧,这就以为可以扳回一局了?年轻了不是?初出茅庐的少侠,真是不晓得江湖的水深。 只见陈平安一脸欣慰,点头道:“成材了。” 赵繇头也不回,直接走人。 等到刑部侍郎大人走得没人影了,少年这才大摇大摆走出巷子,朝陈平安竖起大拇指,笑道:“陈大哥与人聊天,很强!” 陈平安笑道:“别学这个,没啥意思,以后好好修你的道。” 少年突然正色问道:“陈剑仙,你觉得我将来可以跻身上五境吗?”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赵端明神色黯然,轻声道:“师父说我,之所以修行破境这么快,是寅吃卯粮的勾当,别看我年纪不大,就是龙门境修士了,可这辈子不出意外的话,我其实撑死了就是个金丹客。” 陈平安沉默片刻,神色柔和,看着这个没少偷喝酒的京城少年,只是想陈平安接下来的话,让少年愈发心情失落,因为一位剑仙都说,“至少现在看来,我觉得你跻身玉璞,确实很难,金丹,元婴,都是比一般练气士更难跨越的高门槛,大关隘,这就像你在还债,因为先前你的修行太顺遂了,你如今才几岁,十四,还是十五?就是龙门境了。所以你师父之前没有骗你。” 少年默然。 然后陈平安笑问一句:“赵端明,你觉得今夜遇到我,算不算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赵端明点点头。那必须啊,剑气长城的隐官,能让曹酒鬼多聊几句的陈山主,尤其还是宁姚的男人,一个能让大骊“储相”赵繇都处处吃瘪的家伙!少年今天之前,做梦都不觉得自己能够与陈平安见着了面,还可以聊这么久的天,一起嗑花生喝酒。 陈平安又问道:“这不就是一个意外吗?” 赵端明眼睛一亮,“也对!”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当师父的人,当然得是像你师父这样正儿八经的传道人,那么就没谁不想着自己的嫡传,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赵端明,好好修行,先不去死死盯住那个远在天边的上五境,不然只会越想越糟心,你就时不时提醒自己一句,比如‘师父,且耐心等着,总有一天,徒弟肯定给你个意外。’赵端明,有无此心?” 少年眼神明亮清澈,脸色坚毅,点头道:“可以有!想法而已,又不难。” 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微笑道:“再告诉你件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长生桥都断了,不得不每天练拳吊命,才是个一境武夫。再看今天的我,算不算又是一个意外?” 赵端明将信将疑道:“不是蒙我?” 陈平安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挪步走向客栈那边,“先前你跟我讨要两壶酒,我没给,先余着,等你哪天跻身元婴和玉璞了,我就都请你喝酒。” 少年看着那个青衫背影,大声问道:“陈平安,说话算数?!” 青衫剑客,没有转身,只是抬起手,轻轻握拳,“我辈剑客,酒最不骗江湖。” 客栈内,宁姚低头,下巴搁放在手臂上,睫毛微颤。 ———— 宫城内。 礼部侍郎董湖一个字不差,与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禀报了小巷那边的对话。 妇人先前开了窗,就一直站在窗口那边。 皇帝陛下笑着点头,太后也没开口说话。 董湖就知道今夜没自己的事了。 只是走到屋门口那边,董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先与皇帝作揖,老侍郎再起身道:“陛下,下官曾在元狩六年,得了场大病,当时都不得不辞官了,才敢与崔国师厚颜求了幅修齐治平的字帖。” 宋和笑道:“朕自然知道此事,除了你,国师从未送给谁字帖,所以在当时,这是一桩朝野美谈,朕一样羡慕。” 后来大骊礼部官员去往骊珠洞天,帮助朝廷与那牌坊楼拓碑之人,正是董湖。 妇人转过头,冷笑道:“董侍郎,暗有所指?说来听听,大骊官场,一向恪守国师订立的那条规矩,文与武,武与文,都只说双方听得懂的话。” 董湖这个连元婴修士刘袈都知道的官场软蛋,不知为何,今夜面对太后的质询,老侍郎反而腰杆挺直几分,“既然太后都问话了,那么下官就说得再直白些,修齐治平四件事,自然是顺序不能乱的,而且轻重利害,大小之分,则是显而易见的。” 妇人正要开口,皇帝宋和已经神色温和道:“董侍郎,你先回府休歇,今夜有劳了。” 董湖与皇帝陛下作揖,默然退出屋子。 宋和轻声说道:“母后,别生气,董侍郎只是说了一位礼部侍郎该说之话。” 妇人点点头,离开窗户那边,姗姗然坐回位置,笑道:“犯不着跟董湖生这闲气。人不错,八面玲珑的,况且官当得也不坏,礼部衙门运转有序,董湖确是有功劳的。” 宋和松了口气。 话是这么说,怕就怕董湖将来的谥号一事,就会小有波折。 母后做事情,就是这样,总是让人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无可厚非,可就是偶尔会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宋和拿起一瓣橘子,说道:“文圣先生到了仿白玉京,与那位论道,惠泽宝瓶洲在内的三洲山河,这就意味着文庙肯定顺便会多看几眼大骊。” 妇人笑道:“紧张什么,这难道不是好事才对吗?先有宁姚不守大骊规矩,在京师重地,胡乱出剑砍人,后有文圣莅临宝瓶洲,难道还要咄咄逼人?隐官年轻气盛,可以在文庙议事期间,仗着那点功劳和文脉身份,处处言行无忌,打了一个又一个,在中土神洲那边嚣张跋扈的名声,都快要比天大了,可是文圣这么一位文庙陪祀第四神位的圣人,总该好好讲理吧?” 宋和说道:“陈平安能有今天的成就,极其不易,虽然素未蒙面,但是我对此人,愿意心存敬重。” 妇人笑眯眯点头道:“对啊,这就是你的帝王气量啊,要是小肚鸡肠才不妥当,反正你只要别怕他就行了。” 宋和一时无言,将那瓣橘子放入嘴中,轻轻咀嚼,微涩。 老侍郎离开皇城后,依旧乘坐那辆只是换了车夫的马车,打道回府。 刘袈笑问道:“董大人,心情不好?摊上大事了?” 董湖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没忍住就要破口大骂,你知道个屁,笑个卵的笑,一个不小心,咱们大骊朝廷就要变天! 那个年轻隐官,与那宁姚,故意悬佩两枚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走入京城。啥个意思,傻子都懂。 只是老侍郎很快忍住,跟个只知修行的老古董说这朝堂的云波诡谲,简直鸡同鸭讲。 刘袈一路沉默,只是快到意迟巷那边,才冷不丁冒出一句,“董湖,你对国师大人就这么没有信心啊?” 董湖愣了愣,眉头紧皱。 安稳驾车的老元婴修士抬头瞥了眼远处,京城内多处灯火如昼,照耀使得京城建筑上空,就像铺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昏黄薄纱,像那灯罩。 刘袈自顾自笑道:“官场朝政什么的,我是什么都不懂,除了修行,就只晓得一件事,哪怕如今崔国师人不在了,还是会照拂着这一国百姓,与大骊铁骑,和无数个你我之辈。别人兴许做不到这份身后事,唯独崔国师,肯定可以。” 董湖眉头舒展,没到家门口,就要求停步,下了马车,与老元婴道了一声谢,缓缓散步回家。 刘袈问道:“马车咋办?” 董湖转头笑道:“关老子屁事!” 刘袈笑呵呵道:“董大人走夜路小心点,一大把年纪了,容易眼花崴脚,我认识很多京城卖跌打药的郎中。” 董湖一时语噎,只得闷闷道:“将马车往皇城门口一停,就算了事。” 走在极为宽阔的意迟巷路上,老侍郎时而叹息,时而抚须点头。 遥想当年,老子也曾与那天水赵氏的老家伙,同年进入翰林院,号称读书饮酒,吟诗提笔,两各少年,意气豪盛,冠绝一朝,董之文章,瑰奇卓荦,赵之书法,挥磨矛槊…… 那年大骊科举,董湖与这位同年好友,一个是榜眼,一个是探花,当然了,后者年纪比自己还是要大了半轮,依旧不如自己少年神童。关老爷子,正好是当年董湖他们会试的座师,而董湖初入官场那会儿,处处锋芒毕露,结果在翰林院坐了将近十年的冷板凳,空有个清贵头衔,董湖当时自认仕途无望,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了,骂人的本事第一流,如果有人回骂,董湖就骂得更起劲,而且专门骂文官,不骂武将,痛快得很。 其实那会儿的董湖,才刚刚三十岁,结果就已经在意迟巷和篪儿街,分别赢得了一个“董泼妇”和“董骂街”的响当当绰号。 董湖停下脚步,关老爷子一走,如今墙角根那边,就已经没了那一溜儿的砖头。 当年自己有次大醉酩酊,就是走在这里,伸手扶墙,吐得只觉得将心肝肚肠都呕在了地上。 结果挨了一脚,董湖骂骂咧咧转过身,等到醉眼朦胧这么一瞧,发现竟然是那位关老爷子,吓得酒都醒了。 关老爷子当时笑呵呵问道:“呦,我说谁呢,胆子这么大,敢在我这儿野狗撒野。原来是董修撰董大人啊。” 董湖是尊师重道的读书人,再天不怕地不怕,也得怕这位座师不是,当场吓得小鸡崽儿似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关老爷子笑眯眯问道:“董修撰,怎么只骂咱们意迟巷的文官大人啊,不骂那些篪儿街的粗鄙武将?” 董湖一聊这个就底气十足,梗着脖子,照实说了答案,“骂文官,我这会儿年轻力壮,与谁干架都不怂,要是骂那些膀大粗圆的将种,像今天这样的走夜路,可能就要睡街上了。再说了,咱们大骊边军,这些年接连大捷,我骂不出口,何况那边隔三岔五,就要办几场白事,骂什么骂。” 关老爷子点点头,“不错,还不算太笨。行了,要吐就回家吐娘们肚皮上去,你小子要么是银枪蜡杆头,要么是脑子有坑,才会冷落了家里那么个俏媳妇,再这么下去,小心红杏出墙啊。” 董湖那会儿顿时涨红了脸,要不是自己的座师,他非要一记老拳过去。 最后关老爷子送给董湖两句话。 “读书人为官,心关所起,难关所在,多由立功名心太急,运气好点的,如你董小子,倒也可以本事不够,家世来凑。” “有人来骂我,是非明了,错不在我,偏要装聋作哑,由他痛快骂去,却是我得了便宜。” 董湖已经就醒了,当时立即作揖拜谢。 不曾想座师等了半天,一巴掌打在董湖脑袋上,“真是一块榆木疙瘩,别说在翰林院坐了几年冷板凳,我看把你做成那条冷板凳,都是抬举你了,还有脸委屈上了,一句‘金玉良言,宜深玩味’都不知说?” 董湖还能如何,只能傻笑而已。 关老爷子陪着董湖走了一段路程,说道:“骂得不孬,官场上就得有这么些个傻子,不然今夜我就拎着棍子出来赶人了。不过骂了十年,以后就好好当官吧,务实些,多做些正经事。只是记得,以后再有你这样喜欢骂人的年轻官员,多护着几分。以后别轮到别人骂你,就受不了。不然今儿的第二句话,我就算是白说,喂进狗肚子了。” 那一年的夜色里,董湖默默记在心里。 “先生,你这是咋了?怎么瞧着一瘸一拐的?” “刚才那一脚踹你,力气太大,不小心抽筋了。” “给揉揉?” “滚一边去。” 今天,已经是老侍郎的董湖,就将这些过往,默默记起。 可惜这一路走来,没谁喝醉扶墙呕吐,也没个屁股可踹。 到了家门口,门房还等着没睡,老侍郎却只是坐在台阶上,静坐许久,洒然一笑。宦海沉浮半百年,老子听惯怒涛声,也曾说过不少硬气话。 别人不知。 良心自知。 街巷拐角处,老元婴修士还了马车,就立即回了这边,发现徒弟蹲在巷口嗑花生,只是好像有些不一样,刘袈也没多想,当是小崽子又趁着自己不在,偷偷喝酒,想一出是一出,老人便假装不知。 刘袈从袖中摸出块刑部头等的无事牌,刑部供奉和工部官员才没有阻拦,由着老元婴走到了那处水井旁边,刘袈探头探脑看了看,颇为遗憾,若是那些剑道痕迹没有被那女子抹掉,对于刑部录档的剑修,可就是一桩莫大福缘了。多看也看不出朵花,刘袈就双手负后,踱步回了巷口那边,对少年说道:“瞧见没,看看人家陈山主,找了这么个剑术通天的媳妇,以后你小子就照这个水准去找,所以少跟曹酒鬼厮混,好姑娘都要吓跑。” 赵端明说道:“师父,你咋个就没找个师娘呢?” 刘袈笑道:“师父年轻那会儿,可比什么陈平安、曹耕心可都要英俊几分,在一 洲山上,那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只是无心男女情爱一事,不然别说一位师娘,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少年直不隆冬说道:“师父,你该不是在梦游吧,赶紧醒醒。” 皇宫内。 宋和突然说道:“母后,不如还是我去找陈平安吧?” 妇人冷笑道:“胡说八道!你找他能聊什么?与他寒暄客套,说你当那隐官,久久无法返乡,真是辛苦了?还是你陈平安如今成了一宗之主,就再接再厉,多为大骊朝廷出力几分?还是说,陛下要学那赵繇一样,堂堂九五之尊,偏要低三下气,去认个小师叔?!” 宋和欲言又止。 妇人柔声微笑:“说了此事你别管,别被一场正阳山观礼,以及宁姚的出剑,乱了分寸,陈平安那场问剑的底子是什么?看似无理,实则分寸。对付陈平安这种喜欢画地为牢的山上人,我对付起来,比你更有把握。” 天禄阁屋顶上。 宋续有些心情复杂,正阳山的那场观礼,陈平安那场问剑的详细过程,他们不但有画卷,甚至还专门仔细拆解过每个环节,本以为落魄山陈平安和那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已经足够不讲道理,不曾想今天又遇到了那个出身剑气长城的宁姚。 韩昼锦有些不以为然,小声道:“剑术是高,模样好看是好看,却不算太出彩。” 余瑜躺在屋顶上,头枕一只空酒壶,脑袋晃来晃去,翘起二郎腿,还是一晃一晃,随口说道:“那宁姚姿容再不出彩,陈平安一样配不上她。” 这位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依旧是一骂骂俩。就像一个人的学问,可以多看书就有,唯独那份幽默感,多半得是天生的。那么有些发乎本心的“公道话”,与那避暑行宫的顾见龙差不多,真得靠天赋异禀。 担任京师道录的年轻道士,感慨不已,只是觉得这般登峰造极的惊艳剑术,岂会出现在人间。 那个在译经局尚未圆具的小沙弥,双手合十,赞叹道:“宁剑仙剑法无敌。” 宋续转头看了眼这个小和尚。 这个小沙弥曾经单独追捕过一位在各州流窜犯案的邪见僧,滥杀无辜,扬言被他打杀之辈,既有前世因果报业,此生当受杀身之报,竟然还敢自称只要哪天放下屠刀,依旧能够立地成佛。还说小和尚你杀人,却是破了杀戒的。回到京城译经局之后,小沙弥就开始闭门翻书,最终不但解开了那个心中疑惑,确定了那人错在何处,还顺便看了一零八桩佛门公案,等到小沙弥出门之后,道心澄澈,再无半点困扰,眼中所见,好像整座译经局,就是一处琉璃焕然的无垢道场,而佛门高僧所译数十卷经文,好像变幻为一尊尊佛门龙象。在那之后,小沙弥就一直在钻研“有无空”三字。 宋续再看了眼那个父亲曾经是逻将的京师道录,曾经在一处地方州郡,与一位犯禁野修在一条小巷中狭路相逢,转瞬之间就分出生死,事后年轻道士被人找到时候,满身伤痕,血肉模糊,靠墙跌坐在地,与那具尸体相对而坐,只是不知为何,年轻道士始终微微睁眼,脸上有些泪痕。 然后是那位出身清潭福地的女子阵师。 好像谁都有自己的故事。可好像谁都不是那么在乎。 余瑜第一个察觉到宋续的心境变化,问道:“咋了?” 不等宋续给出答案,小姑娘就已经大大咧咧道:“别多想,你反正没有当皇帝的命,这会儿都是金丹剑修了,山上大好前程,走啥回头路,傻子才做的事情,以后说不定见着了你大哥的儿子,后者都白发苍苍老头子了,结果见着你还是得喊一声皇叔,哈哈,‘后生可畏’嘛,那就继续好好修行,天天破境,比啥都强。” 宋续忍俊不禁道:“是极是极,能受良言善语好道理,就可以变成有钱人。” 余瑜有些吃瘪,恼羞成怒道:“别学那家伙说话啊,不然姑奶奶跟你急啊。” 一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宋续后仰倒去,伸出一手,“酒水拿来,得是长春宫的仙家酒酿。” 余瑜干笑道:“我哪里买得起那么贵到无法无天的酒水,先前与封姨瞎扯的。” 小和尚默念一句阿弥陀佛,“余瑜的方寸物里头,藏着七八坛。” 余瑜大骂道:“小秃子!”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没来由感叹道:“小沙弥何时才能梳尽一百零八烦恼丝。” 余瑜愣了愣,大概是觉得小和尚真是在想正事儿,就暂且放过他一马,敲木鱼谁不会。 小和尚眼角余光微斜,哈。 韩昼锦提醒道:“余瑜,他在糊弄你。” 小和尚双手合十,“宋续说得对,漂亮女子惹不起。” 宋续说道:“我没说过。” 小和尚佛唱一声,说道:“那就是做梦梦见宋续说过。” 作为京城唯一一座火神庙,里边供奉着一尊火德星君。 祠庙不大,而且不对京师百姓开外,只有每逢京师走水,或是地方上边闹灾,礼部官员才会来这边。 封姨每次来京城这边帮那拨孩子传道,她就在这边落脚。 搭了个花棚,摆放几张石凳,今夜封姨小坐微醺。 庙祝是个老妪,只是凡夫俗子,因为上了岁数,如果不是因为火神庙这边实在无事可做,早就可以换人了。据说之前朝廷就打算换个庙祝,礼部衙门那边都录了档,但是某个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最后没来,才不了了之。 封姨双指拎着酒壶轻轻摇晃,听那壶中酒花的美妙声响。 树大招风这个道理,天底下大概再没有比她更懂的了。 文圣一脉的齐静春,大骊国师的崔瀺,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陈平安,当然还有那位五彩天下的宁姚。 大道高远,站稳极难。尤其是那证道长生不朽?就更难了。甚至不是资质不行,心性不够,恰恰相反,就像那位一身学问足可支撑起那份心比天高的绣虎,他选择的那条所走之路,就是放弃了太多其它道路,是崔瀺无法更换道路?自然不是。封姨喝了口酒,大概这就是没道理可讲的人性吧,于人心泥泞里,处处开花,风吹不摇落。 客栈还是没有关门打烊,不愧是京城,陈平安步入其中,老掌柜很夜猫子啊,好像正在看一本志怪,掌柜抬起头,发现了陈平安,笑着打趣道:“什么时候出门的,怎么都没个声儿。” 陈平安笑道:“掌柜,与你商量个事儿?” 老人放下书籍,“怎么,打算花五百两银子,买那你家乡官窑立件儿?好事嘛,算是帮它回乡了,好说好说,当是结缘,给了给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陈平安无奈道:“好歹容我先看看成色吧。” 结果老掌柜一个低头弯腰,就从柜台脚边,略显吃力地搬出个大花瓶,十几两银子买来的玩意儿,搁哪儿不是搁。 陈平安帮着小心扶好,弯曲手指,轻轻叩击,同时漫不经心问道:“掌柜这么晚还不睡?” 老人一边仔细打量那小子的眼神脸色,好家伙,半点破绽都没有,连那故意摆出几分不以为然的神色都没有的,随口答道:“我那闺女不着家,与几个疯丫头逛夜市去了,这不还没回来,反正没事,就等着了,平时我早让店伙计看门了。其实在这京城里,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我这当爹的,又是晚来得女,她是家里最小的丫头,不疼她心疼谁去,要是儿子敢这么闹腾,鸡毛掸子揍不死他。” 陈平安看了眼老掌柜,五十好几的人了。 老人抚须而笑,“想当我女婿?免了,咱是小门小户,却也不会委屈了自家闺女,必须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走正门的。” 陈平安笑道:“是这个老理儿。一样的,我要是有了个闺女,路上哪个登徒子敢多看她一眼,我就打得他爹娘认不出。” 老人点点头,跟这小子聊天就是舒心,趴在柜台上,道:“唠归唠,这笔买卖怎么说?你小子倒是给句准话。这么贵重一大物件放在柜台上,给人瞧了去,很容易遭贼。” 陈平安微微提起花瓶,看过了底款,确实是老掌柜所谓的八字吉语款,青苍幽远,其夏独冥。 乍一看,有点像是道门青词的意味,比如那元都羽客,御风蹑景,超举青冥,可其实后半句出自儒家。 如果一定要牵强想象几分,唯一的古怪处,就是首尾两字,串成了青冥天下的“青冥”。 所以陈平安暗中运转神通,真真正正一番仔细打量,结果还是发现这件花瓶,毫无异样,没有半点练气士的痕迹,而陈平安对于烧瓷的土性,本就熟谙,还是走五行之属的本命物炼化路数,依旧没有察觉丝毫深意,这意味着这件花瓶至少没有经过师兄的手,不过确实是家乡龙窑烧造出来的官窑器,能够一路辗转流落到这么个客栈,其实很讲究缘分了。 陈平安就笑道:“掌柜的,是开门货没差了,以后找个懂行又兜里不缺钱的,对方要是不爽利,敢开价少于五百两银子,你老大可以骂人,喷他一脸唾沫星子,绝对不亏心。再就是这个八字吉语款,是有来头的,很不同寻常,很有可能是元狩年间,取自天水赵氏家主的馆阁体,集字而来。” 老人见不似作伪,喜出望外,结果那小子来了句,“掌柜的,我打算在京城多留几天,之后就都住这里了……” 老人刚将那花瓶小心翼翼放回柜台底下,闻言后立即说道:“三百两银子,卖你了!买卖落定,之后你这几天住客栈的钱,就都免了。” 陈平安无奈道:“掌柜,你真的想岔了。” 老人伸出手,“别说了,我这人嘴巴不严,客栈说不定明儿就要多出好几间空屋子。” 跟我比拼江湖经验?你小子还是嫩了点。 陈平安眼睛一亮,先伸手攥住老掌柜的手掌,然后就要掏袖子给钱。 老掌柜一愣,使劲抖手抽出,微笑道:“算了,我看你也不像是个有钱的,京城开销大,再说这么大物件,携带不易……”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动声色,悻悻然,还要继续掰扯几句,老掌柜摆摆手,斩钉截铁道:“免谈!” 宁姚突然出现在门口那边,然后是……从宝瓶洲中部大渎那边赶来的自家先生。 陈平安快步走出门槛,作揖行礼,“见过先生。” 老秀才笑着抓住关门弟子的胳膊,“走,去你屋子喝酒去。” 陈平安以心声道:“其实就一间屋子。” 老秀才一跺脚,痛心疾首,自己这个先生,当得太王八蛋了! 老秀才立即转头对宁姚说道:“宁丫头,不凑巧,我得去见个人,明儿再来喝酒不迟啊,说不定得后天大后天的,都没个准数的,不用等我……。” 宁姚摇头笑道:“不用,客栈空屋子很多。” 陈平安与老秀才,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一个眼神哀怨,今儿真得怨先生了,一个满心愧疚,怨我怨我,先生对不住你。 然后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先生,喝酒去。” 老秀才点点头,“好好好。” 喝高了,才有补救机会。 只是陈平安一个蓦然转头,只见大街那边,走来一个蹦蹦跳跳的少女。 瞧见了她的眉眼。 陈平安怔怔看着,先是猛然转头,看了眼人云亦云楼那个方向,然后收回视线,红着眼睛,嘴唇颤抖,好像要抬手,与那少女打招呼,却不太敢。 就连老秀才和宁姚都要面面相觑,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陈平安这一辈子,在学了拳,离乡之后,这样的失态,屈指可数,甚至可能……就没有过? 陈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然后挤出一个笑脸,向前跨出几步,安安静静等着那位少女。 很多年前。 有人即将魂飞魄散,她说,愿陈先生,与那位心仪的姑娘,神仙眷侣。 那个形神憔悴的账房先生说,愿与苏姑娘,能够有缘再见。 她最后说,千万千万,到时候,陈先生可别认不得我呀? 那只是陈平安很多年前的事情,却是一位姑娘上辈子的事情。 今夜那个大半夜才回家的少女,渐渐放慢脚步,觉得那个自家店门口杵着的青衫男子,好生奇怪,直愣愣瞧着她,莫不是个登徒子? 少女只见那个男人抬手,笑着招手,颤声道:“你好,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那个平安。” 少女沉默片刻,然后蓦然大喊道:“爹,有流氓调戏我!” 老掌柜飞奔出客栈,气笑道:“别胡说,是咱们店里的客人。” 少女哦了一声,路过那个家伙身边的时候,她侧过身,脚步缓慢,然后骤然间脚步飞快跑入客栈,到了爹身边,她才好奇转头看了眼,青衫男人,站在原地,背对着她,伸手捂住脸,肩头微颤,然后转过头,与她灿烂而笑。 唉,笑得比哭还难看呢。 真是个怪人。 爹也真是的,怎么摊上这么个客人。 老秀才坐在台阶上,笑着不说话。大致猜出那个真相了。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片刻后再转头,与宁姚道歉道:“不好意思,别多想啊,等下就跟你说为什么。” 宁姚笑着摇头,眼神温柔,“没事。” 如果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呢。 你是陈平安,我是宁姚。人间万万年,相互喜欢。 正文 第八百三十三章 好似拖拽虚舟 宁姚跟客栈掌柜要了几份下酒菜,顺便多要了一间屋子,掌柜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默不作声。 瞅我做什么,天地良心,咱俩又没串通什么。何况我能说什么,客栈我开的啊? 关门弟子斜眼自家先生,先生斜眼店外街道,夜幕沉沉,羁旅异乡,略显寂寥。 在屋子那边坐下,陈平安帮先生倒了碗酒水,再望向宁姚,她摇摇头,陈平安就只给自己倒了一碗。 在自己人生最为困顿处,是书简湖少年曾掖,女鬼苏心斋他们几个,陪着陈平安走过那段山水路程。 老秀才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默,就拿起酒碗,与陈平安轻轻磕碰一下,然后率先开口,像是先生考校弟子的治学:“《解蔽》篇有一语。平安?” 陈平安刚抿了一口酒,先生都提了《解蔽》,答案其实很好猜,连忙放下酒碗,说道:“先生曾言,酒乱其神也。” 老秀才笑问道:“那你晓不得,为何先生当年会如此劝诫世人?” 陈平安说道:“我猜是先生当年穷,喝不起酒的,就酸那些买酒掏钱不眨眼的?” 老秀才一拍掌拍桌子,哈哈大笑道:“什么是得意学生?这就是!” 哪像左右,当年傻了吧唧喜欢拿这话堵自己,就不许先生自己打自己脸啊?先生在书上写了那么多的圣贤道理,几大箩筐都装不下,真能个个做到啊。 最贴心最小棉袄的,果然还是关门弟子。 老秀才豪饮一碗酒,酒碗刚落,陈平安就已经添满,老秀才抚须感慨道:“那会儿馋啊,最难受的,还是晚上挑灯翻书,听到些个酒鬼在巷子里吐,先生恨不得把他们的嘴巴缝上,糟践酒水浪费钱!当年先生我就立下个大志向,平安?” 陈平安说道:“若是来年当了朝廷大官或是儒家圣人,就要订立一条规矩,喝酒不许吐。” 老秀才点点头,“是了,是了。” 宁姚改变主意,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陈平安大致说了书简湖与苏心斋有关的事情,期间也说了那位将苦难日子过得很从容的乡野老妪。 老秀才双指捻碎一颗咸干花生壳,放入嘴中,点头道:“世间豪杰唯一学问,无非从容二字。小人颠倒世道,反手拨正,是从容。我若有心无力,于事无补,能够独善其身,还是从容。” 其实在座三人都心知肚明,客栈,少女,大立件花瓶,这些都是崔瀺的安排。 一座书简湖,让陈平安鬼打墙了多年,整个人消瘦得皮包骨头,但是只要熬过去了,好像除了难受,也就只剩下难受了。 崔瀺也从不多给什么,尤其不给陈平安半点落在实处的裨益,桐叶洲最后那幅山水画卷也好,今夜的客栈少女也罢,崔瀺就像只给师弟陈平安的心路上,在远方搁放了一粒灯火,你自己不走到那一步,或是选择躲避绕路了,那就一辈子就此错过。崔瀺的所作所为,好像在为陈平安讲述一个很残酷的道理,绝望,是你自找的,那么希望,也要你去自找。 宁姚问道:“既然跟她在这一世有幸重逢,接下来怎么打算?” 在宁姚看来,苏心斋这一世,少女勉强能算有些修行资质,自然是可以带去落魄山修行的,别忘了陈平安最擅长的事情,其实不是算账,甚至不是修行,而是为他人护道。 但是宁姚并不觉得少女立即上山修行,就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陈平安说道:“回头我得先跟她多聊几句。” 其实来时路上,陈平安就一直在考虑此事,用心且小心。 一般来说,唯有修行,那位还不知今生姓名的客栈少女,才有机会开窍,重新记起前世事,此生重续宿缘,了却前身夙愿。 就像很多凡俗夫子,在人生路上,总能见到一些“面熟”之人,只是大多不会多想什么,只是看过几眼,也就擦身而过了。 可是记起前身前世事,就一定是前世苏心斋最后所想,今生少女当下所要吗? 老秀才笑道:“对小姑娘怎么好就怎么来。至于如何才算真的好,其实不用着急,很多时候咱们不得不承认,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未雨绸缪的,还真就只能事情来了,再去解决,才能解决。平安,你尤其别忘了一件事,对少女而言,她就只是她,只是在你眼中,她才是书简湖和黄篱山的苏心斋。” 不上山,比如在这大骊京城,在山下市井安稳过一辈子,就是年月短些,嫁为人妇,相夫教子,柴米油盐,何尝不算好事。小姑娘哪天自己愿意上山,再来修行不迟。落魄山,还是有点家底的,不缺传道人,不缺神仙钱。 陈平安点头道:“必须先明白这个道理,才能做好后边的事。” 从头到尾,陈平安都显得很平静,但是在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里,却已经喝了好几口酒。 喝酒急促,是酒桌大忌,酒量再好都容易酒缸里翻船,然后多半跑去酒桌底下自称无敌我没醉。 陈平安说道:“先生怎么突然跑去仿白玉京跟人论道了?” 老秀才翘起二郎腿,抿了一口酒,笑呵呵道:“在功德林修身多年,攒了一肚子小牢骚,学问嘛,在那边读书多年,也是小有精进的,真要说缘由,就是嘴痒了,跟兜里没钱偏馋酒差不多。” 陈平安点头道:“先生这次论道,弟子虽然遗憾没有亲眼见亲耳听,但是只凭那份席卷半座浩然的天地异象,就知道先生那位对手的学问,可谓与天高。先生,这不得走一个?” 老秀才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提起酒碗,轻轻磕碰,使劲点头道:“老夫子学问确实极高,他又是世间最为大道亲水的天地圣人,都没什么之一,厉害得很。” 老秀才和陈平安,各自喝完一碗酒,陈平安笑着翻转酒碗,以示自己滴酒不剩,老秀才瞥了眼自己酒碗,悻悻然又喝了一小口,这才翻转空酒碗,说满上,继续满上。老秀才心想你小子照这么个喝法,最后可别真喝醉了啊。明儿日上三竿才起,又来怨先生,左右君倩又不在身边,当先生的, 陈平安又倒了酒,干脆脱了靴子,盘腿而坐,感慨道:“先生这是独独以人和,去战天时地利啊。” 老秀才唏嘘不已,“吃亏啊,难啊。” 宁姚发现这俩先生弟子,一个不说输赢,一个也不问结果,就只是在这边吹捧那位老夫子。 老夫子学问越高,先生一样赢了,自然是学问更高。 老秀才转头笑道:“宁丫头,这次驭剑远游,天下皆知。以后我就跟阿良和左右打声招呼,什么剑意、剑术两最高,都赶紧让出各自的头衔。” 宁姚说道:“以后不常来浩然,文庙那边不用担心。” 如果不是文圣老先生,她都懒得如此解释什么。 老秀才笑着摇头,“担心这个做什么,文庙这点气度还是有的,如今又是礼圣亲自管事,风气与以往那是大不一样了。宁丫头你要是不常来,我才担心。我真正忧虑的,还是你从今往后的不自由。” 看看那三教祖师,谁会去别家串门? 作为五彩天下的第一人,宁姚以后的处境,当然要比陈清都枯守城头万年好很多,但是终究有那异曲同工之……苦。 宁姚说道:“一座天下,来去自由,足够了。” 老秀才叹了口气,摇摇头,“这话说早了。” 宁姚有些无奈,只是文圣老爷这么说,她听着就是了。 她记起一事,就与陈平安说了。老车夫先前与她承诺,陈平安可以问他三个不用违背誓言的问题。 陈平安笑着点头。 老秀才好像有感而发,喝了酒,笑呵呵道:“有些混出些名堂的王八蛋,教都教不过来,改是不会改的,你就真的只能等它们一颗颗烂透,烂没了。” 至于老秀才是在骂谁,可能是某些官场上屁事不干、唯独下绊子功夫第一的老油子,兴许是正阳山的某些老剑仙,可能是浩然天下某些保命功夫比境界更高的老家伙,老秀才也没指名道姓,谁知道呢。 陈平安点头道:“记下了。” 三人几乎同时察觉到一股异样气机。 不在大骊京城,而是远在京畿之地,那是一条阳人回避的阴冥道路。 老秀才是凭借圣人与天地的那份天人感应,宁姚是靠飞升境修为,陈平安则是凭借那份大道压胜的道心涟漪。 陈平安起身道:“我去外边看看。” 宁姚就要跟着陈平安一起离开客栈。 老秀才笑道:“宁丫头,你不用跟着,开路一事,大骊朝廷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一身剑意太盛,帮不上忙的。没事,刚好有些五彩天下的注意事项,反正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不算假公济私,与你聊聊。” 纯粹剑修,战场之外,杀力无穷尽,杀人本事第一,活人则未必。 宁姚就重新落座,陈平安缩地山河,一袭青衫身形缥缈散又聚,一步来到京城墙头附近,举目远眺,只见数百里之外,阴气冲天,汇聚成一条蜿蜒长河。 在那条专门拣选人迹罕至荒郊野岭的山水道路之上,阴气煞气太重,因为活人寥寥,阳气稀薄,寻常练气士,哪怕地仙之流,擅长靠近了可能都要消磨道行,若是以望气术细看,就可以发现道路之上的树木,哪怕没有丝毫踩踏,事实上与亡灵并无半点接触,可那份青翠之色,都早已显露几分不同寻常的死气,如人脸色铁青。 京城外城头的一拨大骊练气士,负责护卫这一段城头,其中一位老供奉与那个突兀现身的青衫剑客,问道:“来者何人?”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那块刑部无事牌,悬在腰间,既然是自家人,老供奉勘验过无事牌的真假之后,就只是抱拳,不再过问。 陈平安沉默片刻,问道:“老先生,这次人数好像格外多?看样子约莫得有三万?” 老供奉点点头,“因为是倒数第二拨了,所以数量会比较多。 ” 其实老供奉原本是不愿意多聊的,只是那个不速之客,说了“人数”一语,而不是什么亡魂鬼物之类的措辞,才让老人愿意搭个话。 大骊北境,在宋氏的龙兴之地,常年设置有一座京城译经局住持的水陆法会,和一处崇虚局负责的周天大醮,引渡战场遗址上的阴魂亡灵北归故里,已经举办多年,昼夜不息,至今依旧未能结束,实在是大骊边军在异乡战死之人太多,这些年大骊朝廷,由皇帝颁布旨意,礼部牵头具体筹备此事,户部掏钱,兵部派人护卫,光是为一场场浩浩荡荡的阴兵过境,就开辟出了三条耗资无数的山水路途。 每次赶路,都有数以千计甚至是万余位的战场亡灵游魂,于白昼止步,防止被大日曝晒残余魂魄,栖息在大骊练气士沿途设置的山水阵法之中,只在夜中远游,既有大德高僧一路诵经,持锡带路,也有道门真人默念道诀,摇铃牵引,更有钦天监练气士和大骊铁骑在道路两旁,防止游魂流窜走散,再加上各地山水神灵、城隍和文武庙的配合,才使得这件事始终没有出现大的纰漏,不扰阳间百姓。 传闻京城兵部一位边军出身的侍郎,曾经公然威胁户部官员,别跟老子谈什么难处,这件事没得商量,你们户部就算砸锅卖铁,拆了衙署房料换钱,也要保证所有大骊边军亡魂,不至于在那战场遗址滞留太久,以至于魂飞魄散。为此兵部专门抽调了五六人,每天就待在户部衙署临时“当差”,专门督促、监察此事的推进,吵架是常有的事。 除了大骊供奉修士,儒家书院君子贤人,佛道两教高人的一路牵引道路,还有钦天监地师,京师文武庙英灵,都城隍庙,都土地庙,各司其职,负责在各处山水渡口接引亡灵。 陈平安站在城头上,远远看着那夜游赶路一幕。 家国无恙,故人何在,山水迢迢,云烟茫茫。 这些山水有相逢,却已经是生死有别,阴阳之隔。 确实,哪有那么多的一见如旧,绸缪笑语。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了远处宋续这拨年轻修士的御风远游,大概是忙着赶路,尽早去往那条阴冥路,人人风驰电掣,没有刻意隐蔽踪迹,剑修宋续脚踩一剑,拖曳出极长的金色长线,阵师韩昼锦像是在行走,每次一步踏出,转瞬数里山河,脚下都荡漾起一圈圈灵气涟漪,如夜开昙花朵朵,此外道录葛岭,兵家修士余瑜,儒生陆翚,小沙弥后觉,也各自施展神通术法,匆匆远游。 陈平安身形化作十八条剑光,城头这边宛如蓦然花开,在十数里外,陈平安脚步踉跄落地,再次以尚未娴熟的剑遁之法赶路,最终在一处高空悬停身形,以雪泥符在内的数种符箓,帮助自己隐匿气机,在一处野山之巅的树木枝头蹲着,俯瞰那条山下道路。 分别来自儒释道三教道统的陆翚,后觉,葛岭,显然早就熟稔领路此事,已经落在阴兵过境的那条阴冥道路最前方,与各自道脉的大骊练气士一起带头行走,还有那个来自上柱国余氏的兵家小姑娘,也不甘落后,与一拨来自京师、京畿的武庙英灵,并肩而行。 一条引渡亡灵的山水道路,极为宽阔,依稀分出了四个阵营,余瑜和武庙英灵身后,数量最多,占了将近半数。 宋续和韩昼锦,找到了一位后方压阵的年轻男人,此人身在大骊铁骑军中,策马而行,是一位不足百岁的元婴境剑修。 瞧见了两人,这位骑将也只是点点头,韩昼锦取出两张甲马符箓,与宋续一同骑马前行,韩昼锦与一位关系不错的女子心声问道:“怎么回事?” 因为先前韩昼锦发现今夜领头的大德高僧和道门真人,都是些生面孔,而且神色憔悴,像是受伤不轻,尤其是那几位武庙英灵,前行之时,她甚至能够看见他们的金身磨损,竟是肉眼可见的程度,星光点点,就那么消散在夜幕中。 那个同僚女修难掩疲惫神色,说道:“一来这次牵引数量实在太多,再者先前礼部衙门又下了一道死命令,是尚书大人的亲笔公文,措辞严厉,说这条阴冥官道,沿途灵气消耗太多,已经比预期更多搅乱山水气数至少两成了,明摆着是怪我们办事不利,担心下最后一场夜游,会有意外,尚书大人都发话了,我们还能如何,只能硬着头皮,不计道行折损呗。不然下次礼、刑两部的考评,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宋续问道:“化境,沿途有没有人捣乱?” 那位元婴境剑修脸色漠然道:“回头自己看谍报去。” 宋续对此习以为常,这个袁化境,绰号夜郎。是另外一座小山头五位练气士的领头人。 双方性情不和,平时一直不太对付。只有在战场上,才会配合无间。 袁化境微微皱眉,发现前方道路上有十数位战场亡魂,出现了魂魄消散的迹象,沉声道:“杜渐,眼瞎了?” 后方一位脸色惨白、嘴唇干裂渗血的年轻人,骑卒装束,他早已精疲力尽,原本正坐在马背上一边打盹儿,一边稍稍温养灵气,实在是心神疲惫至极了,但是听到了袁化境的言语后,毫不犹豫起身,脚尖一点,掠去前方,高高举起一掌,手腕一拧,五指间出现了一条条气象柔和的丝线,微微提起,瞬间丝线有序聚拢结阵,金光熠熠,竟是一块宝光焕然的罗经仪,光线洒落在那些阴灵鬼物的行走大地上。 年轻骑卒就这样一边御风,一边手托罗盘,庇护一方,只要有那亡魂稍有魂魄流散的迹象,就有宝光照耀照拂。 宋续提醒道:“过犹不及。” 袁化境淡然道:“好像还轮不到你一个金丹来指手画脚。” 袁化境这拨人,总计五人,除了他这位元婴境剑修,还有一位鬼物修士,一位阴阳家练气士,其余两位,都曾是野修出身。 他们显然要比宋续六人小山头,杀心更重。 宋续不以为意,反而主动与袁化境说了年轻隐官入京一事,打过照面了,再说了那位传道人封姨的古怪之处。 袁化境点点头,“先前那宁姚的几道剑光,都瞧见了。” 宋续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提醒道:“公私分明。” 身边这个骑将,出身上柱国袁氏,而袁化境的亲弟弟,正是那个与清风城许氏嫡女联姻的袁氏庶子。 袁化境冷笑道:“因为皇子殿下姓宋,就可以管得这么宽?” 宋续一时语噎,突然笑了起来,“你真该与那位陈隐官好好聊聊。” 袁化境难得主动开口,“你们六人联手,还是很难对付?” 宋续点点头:“余瑜说了,只会被砍瓜切菜。事后有过一场复盘,陆翚说靠那那些陈平安说出口的文字,于战局毫无裨益,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袁化境说道:“刑部赵繇那边,还是没有找到合适人选?如果是那个周海镜,我觉得分量不太够。” 宋续摇头道:“那个郑钱是什么身份,你又不是不清楚。赵侍郎只能退而求其次,通过鱼虹与她的问拳,来确定资质。” 袁化境皱眉道:“我不看好周海镜这个女子武夫。” 宋续无奈道:“不然上哪儿去找个年轻的山巅境武夫,而且还必须得是有望跻身十境?要说武运一事,我们已经只比中土神洲差了。之前刑部招徕的那个绣娘,志不在此,况且在我看来,她与周海镜差不多,而且她毕竟是北俱芦洲人氏,不太合适。” 那个纯粹武夫的空缺,其实早年有个合适人选,但是夭折在了书简湖。 不然一旦十二地支补缺完整,按照刑部和钦天监的缜密推衍,十二个都不到百岁的练气士、纯粹武夫,可以合力击杀一位剑修之外的仙人境修士。 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他们有层出不穷、环环相扣的手段,保证己方一人不死,甚至是境界不跌。 可惜真正作为杀手锏的阵眼所在,恰好是那个一直悬而未决的纯粹武夫。 不然先前那场陪都战事当中,他们斩杀的,绝不会只有先后两位玉璞境的军帐妖族修士。 那两颗妖族头颅,刚好都是被袁化境以飞剑斩落的。 他们这十一人,都是夜游客,在来年开创宗门之前,注定都会一直名声不显。 袁化境突然转头望向一处山岭,说道:“陈平安,何必刻意藏掖?就这么喜欢躲起来看戏?” 陈平安闻言只是瞥了眼那个年纪不大的元婴境剑修,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 来到此地,陈平安就开始运转五座关键本命气府和各大储君山头的灵气。 袁化境冷笑道:“既然选择了袖手旁观,劳驾走远点,少在这边膈应人。” 一位位沿途护道的山水神灵,消耗的是辛苦积攒起来的精粹香火,甚至是金身的磨损。 至于练气士,除了积蓄灵气的枯竭,甚至会消磨道行,尤其是一着不慎,还要折损冥冥之中的祖荫、阴德。 哪怕是袁化境这样的剑修,看似无事可做,其实不然,一样需要以剑气为这支大骊铁骑护道赶路,时时刻刻都是消耗。 所以这桩夜游阴冥道路的差事,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苦事,事后大骊朝廷几个衙门,当然都会有所弥补,可真要计较起来,还是盈亏明显。 可哪怕如此,却依旧如此,不过是个最简单的职责所在。 与韩昼锦并肩齐驱的女子,正是那位鬼物修士,她以心声问道:“见过了那位年轻隐官,模样如何?” 韩昼锦笑道:“极好,风度翩翩,剑仙风流。” 这位女鬼撇撇嘴,“可他既然来都来了,只是远观,我可就要不如以往仰慕他了。” 韩昼锦笑着解释道:“他是剑仙嘛,哪怕还是位拳法入神的武学宗师,又能做什么嘛。” 女鬼点点头,深以为然,“也对!说得通!” 只是心中难免遗憾。 咋个了嘛,女鬼就不能思春啦,一个同乡的年轻男人,为了心爱女子,孤零零枯守城头多年,还不许她仰慕几分啊。 就她这 脾气,以后见着了面,二话不说就是一个饿虎扑羊,老娘能揩几两油是几两。 陈平安在那山顶枝头,终于仔细看遍了三万沙场阴灵的具体形势。 下一刻,一道璀璨剑光破开夜幕。 照耀得大地道路之上,亮如白昼,纤毫毕现,只是最不同寻常的,是那道剑气如此浩然正大,阴冥道路上的所有阴灵鬼物,竟是毫无畏惧,反而就连那些早已灵智浑浊的鬼物,都不合常理地平添了几分清明眼神。 极远处,蓦然有一座山岳的虚相,如那修士金身法相,在道路上矗立而起。 在文武庙英灵与余瑜、小沙弥后觉这些为首领路人的脚下,涟漪阵阵,月夜下波光粼粼,就像……多出了一条平如镜面的水路坦途。 是那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山中道气盎然,水路灵气沛然。 不但如此,小沙弥后觉蓦然低头再转头,惊讶发现身后绵延数里的鬼物队伍,脚下出现了一篇金色经文。 所有阴灵鬼物,当它们行走在这条道路上,步步皆有金色莲花在脚下一一绽放,摇曳生姿。 儒生陆翚脚下道路,身后跟随的阴灵,脚下是一篇篇边塞诗篇炼化而成的雪白文字,字串联成句,句成诗篇,诗篇成路。 道录葛岭与几位道门真人的脚下,则是一篇篇玄之又玄的道诀,使得一条道路呈现出七彩琉璃色。 而那余瑜惊骇发现眼前自己这方的道路之上,水光之中,出现了一把把大如舟船的虚化飞剑,铺设成路。 异象还不止于此,当极远处那一袭青衫开始缓缓登山,刹那之间,从他身上绽放出一条条金色丝线,飘荡而去,将那三万多战死沙场的英灵,一一牵引。 一人登山,拖拽前行。 以自身功德的损耗,炼化出无数条因果长线,与身后三万阴灵相互牵引,青衫率先前行。 在那之后,那一袭青衫的登山背影,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御风而行,好像一条虚舟,一条渡船,一人带领三万英灵,一同跋山涉水,飞掠向前,以超乎想象的极快速度,赶赴那水陆法会和周天大醮。 一众山水神灵和各路练气士,此刻好像都无事可做了。 就是跟着。 饶是道心坚固如剑修袁化境,也怔怔无言。 宋续倒是会心一笑,陈隐官确实会“聊天”。 宋续这位大骊宋氏的皇子殿下,收起思绪,遥遥与那个背影抱拳致礼,心神往之。 那女鬼呆滞无言,许久过后,才喃喃道:“这么多功德啊,都舍了不要吗?这样的亏本买卖,我一个外人,都要觉得心疼。” 韩昼锦眼神熠熠光彩,笑语盈盈道:“他是隐官嘛,做什么都不稀奇。” 那一袭青衫,临近目的地之后,就只是转身与那些战场英灵,重重抱拳,然后就此剑光化虹离去。 可能今夜的夜游队伍之中,就有当年风雪路上的那拨边关骑卒,或是他们的战场袍泽。 一辆吊在队伍尾巴上的马车,因为车厢内的礼部右侍郎,到底不是山上的修道之人,不宜太过靠近,这位礼部右侍郎喊来一位同行的边军武将,双方商议过后,宋续和袁化境在内,所有神灵和修士都得了一个命令,今夜之事,暂时谁都不可泄露出去,得等礼部那边的消息。 在京畿地界一处寂静山岭之巅,陈平安身形飘落,擦了擦额头汗水,开始盘腿而坐,平稳体内小天地的混乱气象。 老秀才悄然赶来,笑道:“辛苦攒下些家底,说不要就不要啦?” 关门弟子此举,很有心了,不但帮忙带路,还用了个法子,做事之前,正心诚意,先与天地禀明自己那个儒家修士的身份,故而能够只舍功德,不挣半点功德。 陈平安立即睁开眼睛,笑道:“从天地来,还给天地,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辛苦挣钱,还不是图个花钱随意。再说了,以后还可以再挣的。” 老秀才蹲在一旁,嗯了一声,让陈平安再休息片刻,没来由感慨道:“我怜梅花月,终宵不忍眠。” 陈平安附和道:“终宵不忍眠,月花梅怜我。” 老秀才以拳击掌,“妙极。” 陈平安说道:“到底是先生的弟子。” 老秀才笑道:“臭小子,这会儿也没个外人,浪费了不是。” 陈平安就干脆不再呼吸吐纳,取出两壶家乡的糯米酒酿,与先生一人一壶。 老秀才笑问道:“这门剑术遁法,还是学得不精?怎么不跟宁丫头请教?” 陈平安老老实实说道:“先生,真不是没脸跟宁姚学习这门剑术,就我这脸皮,跟谁学不是学,跟宁姚就更不用矫情了,再说了,当年练拳,最早都还是在桌上摊开拳谱,跟宁姚学的字,解的拳思。不过我不希望宁姚多想,比如让她觉得自己练剑太轻松顺遂,结果到了我这边,就是吃苦,其实哪有吃什么苦,说真的,练剑一事,比起学拳,要轻松太多了。” 老秀才说道:“只是相比而言,其实并不轻松。” 然后老秀才抚须而笑,忍不住赞叹道:“这就老善了。” 只论男女情爱一事,要论慧根,尤其是学以致用的本事,自己几位嫡传弟子,崔瀺,左右,君倩,小齐,恐怕全部加在一起,都不如身边这位关门弟子。 陈平安突然愧疚道:“好像总是让先生这么奔波劳碌,就我最不让先生省心省力。” 老秀才抿了口酒,轻声笑道:“尽说些傻话,以后别说了啊,不然先生就要生气了。” 一生气,就要忍不住想骂左右和君倩,如今这俩,又不在身边,一个在剑气长城遗址,一个跑去了青冥天下见白也,骂不着更难受。 老秀才眼珠子一转,咳嗽一声,小声说道:“平安啊,宁丫头不知为何,发话了,让咱俩去你师兄宅子那边好好叙旧。” 陈平安转过头,眼神哀怨道:“先生,到底咋个回事嘛。为弟子再奔波劳碌,也不能这样啊。” 老秀才揪须更揪心,悻悻然抬起酒壶,“走一个,走一个。” 陈平安埋怨道:“走个锤子的走,先生自己喝。” 老秀才哎呦喂一声,突然说道:“对了,平安啊,先生方才在客栈,帮你给了那份聘书,宁丫头收下了,不过宁丫头也说了,婚宴得先在飞升城那边办一场。” 陈平安眼睛一亮,“先生,走一个走一个。” 老秀才晃动胳膊,自怨自艾道:“走个锤子的走,先生自己喝。” 陈平安一定要与先生磕碰酒壶,“先生劳苦功高,使不得使不得!” 老秀才喝过了酒,说道:“对了,宁丫头还需要跟我一起走趟文庙,有些事情,礼圣要说,倒不是礼圣架子大,不愿意亲自走趟宝瓶洲,而是既然属于谈正事,在功德林那边才合乎礼制。平安,你放心,都是自家人,礼圣为难谁,都不会为难宁丫头,这趟往返,不需要花费太多光阴。” 陈平安轻轻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先生弟子在此处山顶喝过了酒,一起返回京城那条小巷,至于客栈那边就算了。 老元婴修士再次拦路,皱眉道:“陈平安,你与宁姚就算了,再带个外人,不合规矩。” 赵端明在这种事情上,也不敢帮着刚认的陈大哥说话。 老秀才看着那少年,笑呵呵问道:“这位少年俊彦,挨过好几次雷劈啦?” 赵端明点头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不到十次。”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是我先生,不算外人。” 刘袈疑惑道:“哪个先生?” 老秀才扯了扯衣襟,抖了抖袖子。 陈平安继续说道:“是晚辈文脉的先生,也就是崔师兄和齐先生的先生。” 老修士满脸不敢置信,一时间局促不安,竟是不敢说话了。 哪怕文圣神像早就被搬出了中土文庙,吃不得冷猪头肉多年,可对于刘袈这样的山上修士而言,一位曾经能与礼圣、亚圣并肩而立的儒家圣人,一个能够教出绣虎崔瀺、剑仙左右和齐先生的儒家圣人,等到原本一位远在天边的存在,真的近在咫尺了,除了局促不安,一个字都不敢说,真没有其余选择了。 赵端明以心声询问道:“陈大哥,真是文圣?” 陈平安点头笑道:“不然?” 赵端明立即作揖行礼道:“大骊天水赵氏子弟,赵端明,拜见文圣老爷!” 老秀才笑道:“刘仙师,端明,犯不着这么客气。” 刘袈抱拳颤声道:“刘袈见过文圣。” 老秀才摆摆手,与陈平安一起走在巷中,到了院门口那边,因为没有锁门,陈平安就推开门,转过头,发现先生站在门外,久久没有跨过门槛。 陈平安就停下脚步,安安静静等着先生。 老秀才望向门内,久久没有挪步,喃喃自语道:“既然运气那么差,成了我的首徒,那先生就不说你辛苦了。有些事情,是先生做得不对。” 门内故人,门外老人,自古圣贤皆寂寞。 最后老秀才没有走入那座人云亦云楼,而是坐在书楼外的庭院石凳上,陈平安就从书楼搬了些书籍在桌上,老秀才喝着酒,缓缓翻书看。 其实都是昔年老秀才尚未成为文圣的著作,故而多是初版初刻,却显得版刻粗劣,不够精良,只是书页异常整洁,如新书一般,并且每一本书的扉页,都没有任何一位后世翻书人的藏书印,更没有什么旁白批注。 陈平安就坐在书楼门槛上,呼吸吐纳,闭目养神,耳中只有先生的翻书声。 最后老秀才翻到一页,正好是解蔽篇的内容,老秀才就合上了书籍,只将这本书收入袖中。 一夜无事也无话,唯有明月悠去,大日初升,人间大放光明。 正文 第八百三十四章 来了 陈平安与先生告辞一声,一大早就离开小巷。 想着那份聘书,先生送了,宁姚收了,陈平安心情不错。 那位负责看守巷子的老修士,重新在小巷搁放下那座白玉道场,这辈子除了修行,老人反正也没其它喜好了。 刘袈还真就只是单纯喜欢修道,至于境界什么的,不强求,爱来不来,反正老子偏不惯着你。 只是奇了怪哉,那徒弟昨儿莫不是自己不曾护道,就又给雷劈了?难得没有咋咋呼呼在那边耍那些武把式,竟然一宿的呼吸吐纳,十分勤勉,以金液还丹一脉的河车搬运术,一遍遍运转小周天,约莫是心诚则灵的缘故,还挺像回事。 刘袈这一夜除了自己修行,灵气流转大周天,以那观想神通,如仙人乘鹤遨游一处自家独有金玉丛林的广袤天地,出绛宫下白鹤,在那长生桥,观水悟道。老修士还要分心留神赵端明的气机流转路线,以便事后拣选瑕疵,帮助弟子查漏补缺。 陈平安在临近巷口处停下脚步,等了片刻,弯曲手指敲门状,轻轻叩击,笑道:“刘老仙师,串个门,不介意吧?” 小巷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刘袈其实刚好收敛心神,修行告一段落,老元婴感慨不已,这个年轻人,不愧是绣虎的师弟,眼光真毒,隔着一座道场小天地,还能将自己的修行状况,看得如此真切,老修士从蒲团上起身,施展神通,为白玉道场打开一扇小门,说道:“请进。” 多了个请字,那是看在你先生是文圣的面子上,跟什么剑仙不剑仙,隐官不隐官的,关系不大。 不过短短一天之内,先是这位年轻隐官的串门,宁姚的凌厉出剑,又有文圣的大驾光临,刘袈觉得自己一贯冷清的修行路上,难得如此热闹。 只是先前想着找那条汉子喝酒,这会儿该不会已经喝酒不成,只能与那老车夫遥遥敬酒三杯吧? 陈平安步入其中,看了眼还在修行的少年,以心声问道:“老仙师是打算等到端明跻身了金丹境,再来传授一门与他命理天然契合的上乘雷法?” 刘袈神色古怪,很想要点这个头,在一个才不惑之年的年轻人这边打肿脸充胖子,但老人到底良心过意不去,面子不面子的无所谓了,叹息一声,“有个屁的雷法道诀,愁死个人。” 陈平安惊讶道:“以天水赵氏的底蕴,就寻不见一部雷部正法?” 刘袈摇摇头,“这些年赵氏只寻见了几部旁门左道的雷法秘笈,离着龙虎山的五雷正宗,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们敢给,我都不敢教。” 真是个不知油盐柴米贵的剑仙,雷法在山上被誉为万法之祖,这等真法秘录,哪有那么容易得手,何况这就根本不是钱不钱的事情,宝瓶洲仙家,专修雷法之辈,本就不多,靠近“正宗”一说的,更是一个都无,哪怕是那神诰宗的大天君祁真,都不敢说自己擅长雷法。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回头我要走一趟中土神洲,有个山上朋友,是天师府的黄紫贵人,约好了去龙虎山做客,我看看能不能东拼西凑出一部像样的秘籍,只是此事不敢保证一定能成。” 刘袈皱眉道:“平白无故的,你为何如此兴师动众,白送一份天大香火情给端明?怎的,是要拉拢天水赵氏,作为落魄山在大骊的朝中盟友?” 陈平安摇头笑道:“真要成事,那本雷法秘籍,算我不小心遗漏在了人云亦云楼,就当是对刘老仙师帮忙看护师兄宅子的感谢,刘老仙师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就是在天水赵氏那边隐瞒此事,总之与我无关,之后为端明安心传道就是了。” 刘袈将信将疑,“就这么简单,真没啥算计?” 陈平安反问道:“信不过萍水相逢一场的陈平安,可刘老仙师难道还信不过我先生?” 刘袈哑然失笑,犹豫一番,才点点头,这小子都搬出文圣了,此事可行。儒家读书人,最重文脉道统,开不得半点玩笑。 只是老修士蓦然回过神,笑骂道:“好小子,你诈我,屁事不做,就能从我这边白赚一份好感,对也不对?” 陈平安故意一脸疑惑道:“此话怎讲?” 刘袈气笑不已,伸手指了指那个当自己是傻子的年轻人,点了数下,“就算你与天师府关系不错,一个儒家弟子,终究不在龙虎山道脉,恐怕就算是大天师本人,都不敢擅自传你五雷真法,你自己方才也说了,只能借着看书的机会,东拼西凑,你自己摸一摸良心,这样一部误人子弟的道诀秘籍,能比天水赵氏寻来的更好?诓人也不找个好由头,八面漏风,站不住脚……” 老修士顿时止住话头,只见那个青衫剑仙笑着抬起一手,五雷攒簇,造化掌中,道意巍巍雷法赫赫。 刘袈凝神定睛,瞧了又瞧,轻轻点头,神色如常道:“小夫子耍得一手好雷法,不愧是文圣弟子,绣虎师弟,博采众长,熔铸一炉,佩服佩服。好,此事说定,先行谢过,只等小夫子不小心丢了本秘籍在宅子,再被我无意间捡了去。只是?” 陈平安笑道:“修行此法的一切注意事项,我都会小心落笔,仔细附录书尾,文字只会比正文内容更加繁琐细密,老仙师的境界就摆在那里,事后为端明护道传法,绝对不成问题。” 刘袈有些难为情。 陈平安说道:“还得劳烦老仙师一事,帮我与天水赵氏家主,讨要一幅字,写那赵氏家训就行。当然还是与陈平安无关。” 能够被师兄喊来这边看守小巷,陈平安确定刘袈肯定是守口如瓶之人。所以根本不担心老修士在天水赵氏那边,会说漏了嘴。 刘袈松了口气,讨要字画什么的,小事一桩。自己哪怕扛着个箩筐登门,都不算什么,是给那写得一手漂亮馆阁体的赵夫子脸了才对。 被大骊官场说成是马粪赵的天水赵氏,家训却极有书卷气,陈平安尤其钟情其中数语,气象宜清宜高,学问宜深宜远,立身宜刚宜诚,颜色宜柔宜庄。 事实上,陈平安这趟入京,遇见了赵端明后,就很想讨要一份赵氏家主亲笔手书的家训,回头裱起来,不宜悬挂在自己书房,可以送给小暖树。只是如今京城形势还不明朗,陈平安之前是打算等到事了,再与赵端明开这个口。现在好了,不花钱就能得手。 老修士蓦然一惊,陈平安转头望去,是被自己的雷法气象牵引,赵端明的心神沉浸小天地,出现了一种遥相呼应的气机流转,以至于整个人的灵气外泻,人如山岳,飞云盘桓,有那电闪雷鸣的迹象。陈平安看了眼刘袈,后者一愣,立即点头,说了句你只管为端明护道。 陈平安一步跨出,来到赵端明那边,轻巧一跺脚,盘腿坐在蒲团之上的闭目少年,随之飘然腾空而起。 陈平安抬起一手,轻轻抚住少年脑袋,帮助赵端明安稳心神道心,原本五雷攒簇的那只手掌,变为并拢双指,轻轻一点少年眉心处,让其定心,瞬间跻身一种神睡境地。 刘袈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只见那弟子头顶四周,气象万千,异常瑰丽,就像一幅天地被道化的玄妙画卷。 日月共悬空,无数星辰旋转,只见那一袭青衫,以心念从璀璨星河当中,独独摘出一枚金光萦绕、雷法盎然的袖珍“星辰”,再以那点额之手,仿佛作为一座长生桥,缓缓滚入少年眉心,那一粒被道法虚化的星辰,在赵端明的人身小天地之内,循着小周天的灵气路线,有序旋转,少年原本散落各处、连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几缕精粹道意,如获敕令,转瞬即至,遥遥朝拜那枚好似天道悬空的远古星辰。 陈平安轻轻一拍少年额头,少年连人带蒲团重新落地。 刘袈小心翼翼问道:“陈平安,你该不会是飞升境大修士吧?” 陈平安笑道:“我不是,我媳妇是。” 刘袈忍了忍,还是没能憋住,问出心中那个最大疑问,“陈平安,你咋个拐骗到宁姚的?” 陈平安理了理衣襟,抖了抖袖子,笑着不说话。 这不是明摆着吗,靠相貌靠气度。 刘袈愣了半天,打趣道:“你是个裁缝啊?” 陈平安微笑告辞,大步走出小巷。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少年缓缓回过神,睁眼后,站起身,蹦跳了几下,只觉得格外神清气爽。 发现师父坐在蒲团上喝酒,赵端明凑过去蹲着,闻一闻酒香解解馋。 刘袈笑道:“以前还不清楚国师为何要我这边耐心等着,说俸禄一事,先欠着,以后自有人来这边掏钱。” 世事芜杂,弯弯绕绕,看不真切,可看人心的一个大致好坏,刘袈自认还是比较准的。 赵端明说道:“我那陈大哥的钱,师父也好意思收下啊?师父啊,修行传道一事,你当然很强,不然也教不出我这么个徒弟,可是人情世故这一块,你真得学学我。” 刘袈笑着不再言语,转头望向巷中,以前国师崔瀺就在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独来独往,却从无半点寂寥之感。 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 如今多了个师弟,一样行走巷中。 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 好像那个青衫剑仙,年纪虽轻,却不是什么棋子了,而是落座京城,一国山河即棋盘。 邀请对手落座,不妨试试看。 老修士再一想,颇为得意。 自己这个看门人,一拦拦仨,陈平安,宁姚,文圣,可都勉强能算拦下了的,试问天下谁能媲美? 刘袈咳嗽一声,递过去一壶酒,笑道:“端明,喝酒。” 少年拍掉师父的手,笑哈哈道:“师父说笑呢,喝什么酒,弟子小小年纪,只是闻了酒味都受不了。” 反正才几步路,到了客栈,陈平安不着急找宁姚,先跟掌柜唠嗑,聊着聊着,就问起了少女。 老人气呼呼道:“姓陈的,别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赶紧收起那份歪心思,再说了,你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我那闺女模样是俏,却不至于好过宁姑娘。” 陈平安笑着试探性道:“掌柜,想啥呢,我是什么人,掌柜你见过了走南闯北的三教九流,早就炼出了一双火眼金睛,真会瞧不出来?我就是觉得她资质不错……” 老掌柜气笑道:“打住,打住啊!难道跟你拜师学艺走江湖啊,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练什么拳脚功夫,此事休要多说。” 要说那些混迹市井的武把式,就更别提了,不是耍枪弄棒卖那狗皮膏药,就是胸口碎大石挣点辛苦钱,虽说眼前这个年轻人,多半是个落脚地儿的江湖门派,可要说让自己闺女跑去跟人学武,岂不是没过几天,就满手老茧的,还如何嫁人?想想就糟心。 最最担心的,还是那个傻闺 女,打小就憧憬着当什么江湖女侠,飞檐走壁,行侠仗义。亏得有次意迟巷和篪儿街两帮小王八蛋打群架,打得那叫一个凶狠,砖头都碎了不少,看得自家闺女闷闷不乐跑回家,打那之后,就收心几分了,只嚷着长大了再说,先练好内功再走江湖不迟。 陈平安说道:“那我要是跟她在客栈里边,只是走路遇到了,不犯法吧?” 老人咦了一声,压低嗓音说道:“你到底图个啥?陈平安,你老老实实,给我说道说道,不然我可就真要赶人了,儿子是有俩,闺女却只有一个,要是被你小子拐了去,我家那个凶婆姨能打死我。” 老掌柜还真没觉得这个年轻外乡人,是什么歹人。 何况如今世道太平了,大骊老百姓的日子,每天都稳稳当当的,犯禁一事,别说江湖中人,山上神仙都不敢。 老人突然问道:“陈平安,与我透个底,你是哪个江湖门派的,名头大不大?” 龙州地界,只听说有座高耸入云的披云山,和那位传闻财源滚滚的魏山君,再就是一个满山剑仙的龙泉剑宗。 陈平安笑道:“小门小派的,说了掌柜也不知道,反正人不多,但是可以保证我家门风不错。” 老人嗤笑道:“我要是出门去,还跟人说自己这儿,是京城里头数一数二的大客栈呢,每天进进出出的,不是鱼虹、周海镜这样的江湖大宗师,就是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你信不信啊?” 陈平安点头道:“是不信。” 老人问道:“你小子不会真喜欢我闺女吧?莫不是一见钟情?” 陈平安苦笑道:“真没有。” 老人如释重负,点点头,这就好,然后一拍桌子,很不好,我闺女哪里比那宁姚差了,老人大手一挥,没眼光的,赶紧滚蛋。 陈平安走后,衙门那边,很快就有人过来查簿子,两张生面孔,不过官牌没错,老掌柜也就没有多想。 他们翻到了陈平安和宁姚的名字后,两人相视一笑,其中一位年轻官员,继续随手翻页,再随口笑道:“刘掌柜,生意兴隆。” 老人随意趴在柜台上,半点不怵这些公门中人,自家客栈就开在那两条街巷边上,两代人,都快五十年了,什么文官武将没见过,位列中枢的黄紫公卿,不但熟脸,好些个路上遇见了,还能打声招呼的,对此,老掌柜是一向颇为自傲的,所以这会儿只是笑道:“生意还行,凑合吧。” 宁姚并未刻意心神沉浸去修行,温养剑意,不然无异于两座天下的一场大道之争。 她就这么在桌边坐了一宿,然后到了清晨时分,她睁开眼,下意识伸出手指,轻轻捻动一只袖子的衣角。 等到敲门声轻轻响起,宁姚说道:“门没拴。” 陈平安推门而入,宁姚瞥了眼那个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没说话。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几本文人笔札的集子,笑道:“还要在京城逗留几天,怕你闷,就挑了几本书,没事随便翻翻。” 宁姚看着桌上的几本书,拎了拎,问道:“就没有江湖演义和传奇公案?” 陈平安问道:“要看这一类?” 宁姚反问道:“不然看那些灵怪烟粉、志异的胡扯?” 陈平安无言以对。 那些演义,动不动就是隐世高人为晚辈灌注一甲子内功,也挺胡说八道啊。 只是媳妇说的都对。 陈平安先说了礼圣邀请的文庙之行,宁姚点点头,说没问题,然后陈平安立即转身去找书,不过书楼里边,好像没有这些书籍。 记得当年还是小黑炭的开山大弟子,每天私底下就缠着老魏和小白,说每人传给她几十年功力好了。 后来是老厨子告状,然后裴钱一顿板栗直接吃饱,才放过了魏羡和卢白象。 老掌柜瞧见了来来回回的陈平安,打趣道:“人不可貌相,年纪轻轻的,倒是挺快啊。” 陈平安假装没听懂,问道:“掌柜的,附近有无书肆?” 老人点点头,“不远,就有半条街的书铺,不过离着意迟巷篪儿街这么近的铺子,可想而知,价格不便宜,多是些不常见的孤本善本。怎的,如今你们这些江湖门派中人,与人过招,事先都要之乎者也几句啦?” 老人大致指了路,陈平安道了声谢,笑道:“媳妇想看书,就去那边找找。” 陈平安就当是散步了,找见了那条街,确实书肆林立,花了七八两银子,挑了几本书,收入袖中,改了主意,绕路去往别处,约莫三里路程,穿街过巷,陈平安最后走到了一座开在小巷深处尽头的仙家客栈,门脸儿不大,也没什么仙家排场,凡俗夫子路过了,肯定都不会多看一眼,遇到了这条断头路,只会转身离开。 陈平安知道宋续几个,昨夜出城远游,身形就起始于此地,后来返回京城,也是在这边落脚,极有可能,这里就是他们的修道之地。 陈平安刚要敲门,就微微皱眉,身形瞬间倒掠出去,飘落在十数丈外,有一位金丹境的女鬼修士,身形虚化,从那张贴有彩绘门神的大门之中,一个飞扑而出,陈平安瞥了眼,发现是那个年轻元婴剑修身边的女鬼,多半是宋续、葛岭一般的存在,只是分属不同山头。 这是要切磋道法?还是问剑问拳? 只是见她身形旋转,彩衣飘摇,张牙舞爪的,好像也没什么章法,而且她那要吃人的眼神,满脸的垂涎,又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只是挪步侧过身,就躲过女鬼御风身形,宛如一条彩练的女鬼旋转半圈,摊开双臂,就要抱住那一袭青衫。 你还没完没了了? 陈平安便头也不转,只是抬起一肘,往后一砸,砸中那女鬼面门。 砸得那女鬼晕乎乎倒地不起,坐起身,双指从袖中扯出一块帕巾,擦拭眼角,泫然欲泣。 陈平安转过头,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女鬼神采奕奕,也不说话,只是蓦然飘向陈平安,也无杀心杀气,好像就是一味死缠烂打。 陈平安始终双手笼袖,抬起一脚,踹在她额头上,女鬼撞在墙壁上。 不对。 是某种能够遮蔽心相的古怪障眼法。简而言之,眼见为虚。 陈平安眯起眼,一手探出袖子,五指如钩,抓住那女鬼头颅,迅猛往下一按,将其砸在地上,脚尖微拧,以武夫罡气布满道路,不给她遁地的机会,然后一脚脚尖戳心,砰然一声,可怜那女鬼彩衣身形,就像一块抹布,将一条巷子都擦试了一遍,然后女子身躯和身上彩衣蓦然扩大,悬停在小巷口附近,就像墙上挂了一幅巨大的彩绘仕女图。 陈平安提醒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一条小巷两侧墙壁,刹那之间天昏地暗,探出无数颗女鬼的头颅,只是并不狰狞厉色,反而笑颜如花,如那失心疯的痴情女子,终见情郎归家。 陈平安原本都已经打算下狠手了,没来由叹了口气,说道:“最后再警告一次。” 客栈内那袁化境走到廊道中,沉声说道:“改艳,收手。” 名为改艳的女鬼立即收拢术法,现身小巷中,身姿婀娜,敛衽行礼,“小女子改艳,见过陈公子。” 陈平安解释道:“我来找人。” 改艳嫣然一笑,“找人好啊,这客栈是我开的,找谁都成,我来为陈公子带路。”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 女子委屈万分,怯生生道:“客栈可是我的地盘,是否开门迎客挣那神仙钱,其实也没个定数,只看小女子心情的。陈公子是斯文人,总不能破门而入吧?” 如果说宋续六人小山头,都属于奇人异士,可无论是身份相貌还是脾气性情,都还算正常,那么绰号“夜郎的”剑修袁化境,他麾下四位从属,好像就没有一个省油灯,除了这位名叫改艳的女鬼,还有那个野修出身的年轻骑卒,名为苦手,以及一位阴阳家一脉的五行家练气士。 最后还有一位山泽精怪出身的野修,少年模样,面容冷峻,眉宇间杀气腾腾。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姓苟名存。少年脾气不好,还有个奇怪的愿望,就是当个小国的国师,是大骊藩属的藩属都成,总之再小都行。 陈平安一步缩地山河,直接破开客栈那点不值一提的禁制阵法,环顾四周,在云雾迷障中瞧见了一处宅子,双指一划,开门而入,落下身形,微笑道:“昨夜人多,不好多说。” 少年苟且,其实早已走出屋内那处别有洞天的修行道场,此刻瞧见了眼前这一袭青衫,少年先抱拳,又作揖,好像都觉得不对,最后只好挠挠头,喊了声陈先生,然后就开始咧嘴傻笑。 昔年石毫国,狗肉铺子里边,有个被人误以为是哑巴的少年伙计,后来遇到了一个青布棉衣的男人,拉着他吃了顿饭,说了很多话,给了他一个可能。 最后还借了少年一颗小暑钱。 “冤家唉”。 巷子里的改艳也不恼,只是娇羞一跺脚,尾随其后。 来到这这处院落,她惊讶万分,苟且与陈平安难道认识?怎么从未听说此事。 韩昼锦也来到小院门口,身边有个跟屁虫的余瑜。 少年灿烂笑道:“陈先生,我今儿叫苟存。” 陈平安笑着点头,“名字不错。” 苟存。 不忘本,活下去。 陈平安伸出手。 少年赶紧从袖中摸出一枚常年备着的小暑钱,交给对方,歉意道:“陈先生,当年那颗小暑钱,被我花掉了。” 陈平安说道:“借钱还钱,不得讲点利息啊。” 少年咧嘴一笑,知道陈先生是在开玩笑。 陈平安收起小暑钱,手腕一拧,多出一根绿竹杖,是那文人雅士登山远游的行山杖,“送你了。” 行山杖上边,刻有二字铭文,致远。 少年怀捧行山杖,不善言辞,只是默然与陈先生鞠躬致谢。 下一刻。 少年还来不及抬头起身,便瞬间悚然警觉。 事实上,不但是苟存,院中的女鬼改艳,门口的韩昼锦和余瑜,以及聚在邻近一处院落内的宋续几个,人人都发现自己置身于云雾茫茫中。 阵师韩昼锦已经祭出那座仙宫遗址,然后天地间唯有一道剑光,劈天开地一般,强行破开了一座远古桐柏福地的山水禁制,只见那陈平安一手扯住改艳的发髻,一手攥住苟存的脖颈,女鬼改艳一身灵气被拳意镇压,近乎停滞,稍有风吹草动,五行之属的本命气府就有那揪心之痛,至于苟存已经昏厥过去,最麻烦的地方,还在于改艳和苟存眉心处,都被飞剑轻刺 一下,剑气渗入体内小天地。 那位出手不打招呼的青衫剑仙,环顾四周,看了几眼这处上古仙人道场的大道运转气息,然后盯着韩昼锦,微笑道:“我都有点奇怪了,你们当年怎么杀的妖族军帐玉璞境,袭杀斩首?不会吧,是送人头给你们才对吧?”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还是说,只要人手不齐,你们十一人,就只能算一盘散沙了?没事,都进来好了。再说了,天底下哪有只需你们谋划稳当杀别人的好事,终有一天是要还债的,现在就是了。” 那位阴阳家练气士刚要掐道诀,施展一门极其玄妙的本命神通,以自身跌一境作为代价,逆流光阴长河些许,帮助十一人重返“先前”,好早做准备。 结果头顶有剑光直下,袁化境现身为隋霖护道,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以飞剑对飞剑,斩断那道剑光,不曾想,那五行家练气士身边四周,剑光亮起无数,直接搅烂那条纤细如丝线的光阴流水。 陈平安丢下手中的苟存和改艳,一步来到道录葛岭身前,这位道士竟是选择直接炸开金丹和元婴,换成一般的地仙修士,就该是身死道消的下场了。 陈平安一身拳意如瀑,毫发无损,随意走出这处山水画面略显紊乱的战场,伸手按住那兵家修士的余瑜近身一拳,轻轻一拽往自己身前靠拢,然后转身就是一记顶心肘,打得余瑜口吐鲜血,倒飞出去数十丈,身形一闪,刚要抬脚再踩下,眼角余光却发现那余瑜其实远在别处,有点意思,在笼中雀的自家小天地内,眼中所见,竟然还是收到了干扰,看来先前在小巷那边,女鬼这位传说中的山上“画师描眉客”,还是藏拙不少。 于是下一刻,十一人眼中所见,天地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倾斜、扭曲和颠倒。 就像一座天地,被主人切割成了无数界境。 那女鬼改艳刚要有所动作,视野之中,皆是剑光,瞬间就被数十把长剑钉入身躯和那件彩衣。 原本应当长久昏睡的苟存突然睁眼,就被陈平安一脚踩中心口,再次昏死过去,与此同时,陈平安斜眼那个小沙弥,笑了笑,好像在说原来是你。一袭青衫如跨出门扉,凌空蹈虚,出现在了那个小沙弥身后,手臂环住小和尚的脖子,一手托住小和尚的下巴,只是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选择临时收手,拍了拍小和尚的脑袋,笑道:“以后小心些。” 双指并拢,画了一圈,在小沙弥后觉四周,出现了一座金色雷池。 陈平安更换战场,抖了抖袖子,符箓如悬挂两条银河,将那五行家练气士围困其中。 韩昼锦大惊失色,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失去了与那座仙府遗址的气机牵引。 陈平安环顾四周,随便抬手,拍飞袁化境与宋续的飞剑,说道:“知道你们还有很多后手,可是毫无益处,没机会施展的,你们已经输了。” 屈指一弹,将一块金身碎片激射向那位阴阳家练气士,陈平安说道:“算是补偿。都回吧。” 光阴逆转片刻,十一人各归其位,但是有那小沙弥的佛法神通护持,人人记忆犹存,隋霖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只是手中那块金身碎片,足可弥补自身道行的折损,犹有盈余。 一半修士不太服气,剩下一半心有余悸。 那位出手狠辣至极的青衫剑仙,好像唯独不受光阴长河的影响,第一个返回客栈原地,双手笼袖站在廊道中,与那还低着头的少年苟存笑道:“吓到了?” 少年呆滞无言,还是怀捧行山杖的姿势,起身然后挠挠头,再摇摇头,“陈先生,是学到了。” 陈平安轻声道:“山上修行,云波诡谲,登山越高,山风越大,以后多加小心。” 然后陈平安笑了起来,“当然不是说你以后都要小心我的偷袭了。今天的出手,是个例外。” 陈平安开始帮忙十一人复盘这场厮杀,再给了些建议,至于他们听不听,不管。 如果他们不是师兄精心筛选、耗费大量财力栽培起来的修士,陈平安今天都懒得出手,那么大一块远古神灵的金身碎片,不是钱啊。 陈平安最后以心声问道:“苟存,如今瞧见了吃狗肉的人,会如何?” 苟存沉默片刻,抬起头,与陈先生实话实说道:“还是心里难受得紧,所以听陈先生的,以后一定要当那小国国师,下令一国境内,谁都不许吃狗肉。” 陈平安点点头,“慢慢来。” 陈平安就要离开这处仙家客栈,不料那个女鬼竟然还有胆子靠近几步,眨着一双大眼睛,“陈公子,这就走啦,我送送你呗?” 陈平安气笑道:“腻歪不腻歪,说说看,你到底图个什么?” 她破天荒有些腼腆神色,“学韩昼锦,见色起意,把持不住。” 韩昼锦满脸通红,恼羞成怒道:“改艳,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陈平安无言以对,一闪而逝。 ———— 火神庙。 花棚下,封姨斜眼望去,不请自来,而且不敲门就进,都什么人啊。 老车夫直截了当道:“形势所迫,需要要回答陈平安三个问题,你觉得那小子会问什么,我好早做准备。你别推脱,如果不是你使坏,我不至于多挨那两剑。” 封姨莞尔一笑,“陈平安肯定会先问你是谁。” 老车夫说道:“还有呢?” 封姨继续道:“那本命瓷破碎一事,你有无参与其中。” 老车夫点点头,“这个好回答,屁事没有。” 封姨啧啧道:“昧良心了吧?你可是早就押注了杏花巷马家。” 老车夫也不遮掩,“我最看好马苦玄,没什么好隐瞒的,可是马氏夫妇的所作所为,与我无关。既没有指使他们,事后我也没有帮忙抹去痕迹。” 封姨思量片刻,“至于第三个问题,他可能会问的内容,就多了,难猜。” “比如?” “比如骊珠洞天的本命瓷炼制一事,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你要不要回答?怎么回答?” 老车夫取出一只小瓷瓶,大开之后,紫气缭绕,轻轻嗅了嗅,顿时一身金光盎然,流转全身,缝补伤势。 神灵之躯,被那剑修所斩,有一点好,就是没有剑气残留,剑气余韵,会被光阴长河自行冲刷掉,只要不至于金身当场崩碎,事后伤势再重,裂缝再多,都可以弥补,修缮金身。 老车夫沉默片刻,略显无奈,“跟宁姚说好了,只要是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就可以让陈平安换一个。” 封姨笑道:“就这样?” 老车夫闷闷道:“那个小婆娘给了个说法,事不过三。” 老车夫猛然抬头,你这个老婆娘可别再坑我。 封姨打趣道:“实在不行,就死道友不死贫道好了,将那人的根脚,与陈平安和盘托出。” 老车夫摇摇头,“什么山上四大难缠鬼,其实惹谁都别惹算卦的。” 其余两位幕后人,其中一个,是扶龙一脉的养龙士。还有个,来自阴阳家中土陆氏,一明一暗,明处的,就是那位被宋长镜乱拳打死的京城练气士,暗处的,大骊旧五岳选址,都是出自此人手笔。 他们这几个老不死,在那骊珠洞天寄人篱下,当然各有所求,扶龙士那位老祖师,是押注大骊宋氏,顺便压制福禄街卢氏气运, 至于这位封姨,除了护道一事之外,不过是各处顺势结缘罢了,比如将曹沆,袁瀣带出骊珠洞天,将这对未来的文武双璧,送给了大骊朝堂,才有了那场中兴,使得大骊宋氏不至于国祚断绝,被昔年作为大骊宗主国的卢氏王朝轻易吞并。 相对封姨和老车夫几个,那个来自中土陆氏的阴阳家修士,躲在幕后,成天穿针引线,行事最为鬼祟,却能拿捏分寸,处处规矩之内。 老车夫没来由说道:“甲子之内,先到先得。马苦玄其实还有机会。” 是说那虚无缥缈又无处不在的浩然气运一事,数洲山河破碎,两座天下的大修士陨落极多,哪个不是原本身负大气运之辈,只是都一一重归天地间了,这就像出现了一场无形的争渡。早先,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还有托月山百剑仙,其实都属于因这场战事的即将到来,纷纷应运而起,之后,剑仙徐獬,白帝城顾璨之流,一个个横空出世,崛起极快,故而最近一百年,是修道之人万年不遇的大年份,错过就无。 除非。 那位已经登天而去的文海周密,能够重返人间,战事再起。 老车夫瞥了眼天幕,感叹道:“不得不说,这个周密,确实了不起。” 封姨笑道:“使气毋夺,本就是修士养藏之道。” 老车夫皱眉道:“功德一物,来之不易,这个陈平安的脑子有毛病吧。” 封姨摇摇头,不愿多说此事。 所谓人性,归根结底,就是喜欢自己跟自己打架。 身为神灵,却天生能够分门别类,毫厘不差,喜怒哀乐,再细分出成百上千的“地界”,处处井然有序。 关于这件事,三教圣人都是有许多解决方案的,比如佛家道门都推崇那“守一法”,近一点的,只说那个恢复文庙神位的老秀才,一样早已在圣贤书上勘破天机,比如说那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明月宵行,俯见其影以为伏鬼……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故而需自禁自使、自夺自取,自行自止也……这才是老秀才那解蔽篇的精髓所在。 所以先前在客栈那边,老秀才看似无心随意,提到了自己的解蔽篇。 当时封姨就识趣撤去了一缕清风,不再偷听对话。 世间所谓的风言风语,还真不是她有意去旁听,实在是本命神通使然。 ———— 陈平安原路返回,临近客栈,刚好碰到那个少女出门,一见到那家伙,少女立马掉头,跑回客栈,绕过柜台,她躲在爹身边,然后装模作样开始打算盘。 陈平安跨过门槛,目不斜视。 突然停步,转身走出客栈,去往小巷宅子。 那位大骊太后,终于来了。 柜台那边,少女小声道:“爹,我是不是冤枉他了。” 老掌柜沉声道:“没有,这小子是江湖中人,心眼颇多,是在欲擒故纵。” 陈平安颇为无奈。 街上缓行,闲来无事,陈平安开始随口胡诌几句。 古竹马击裙腰,驻马听卖花声,荷花媚摸鱼儿,纱窗怨玉簟秋,玉漏迟好事近。渡江云送不水船,鹊桥仙见壶中天,山鬼谣唱万年春。 正文 第八百零五章 白衣与青衫 夜航船,灵犀城。 这天黄昏里,宁姚打算去往下一处城池,她就又是随手一剑,打开夜航船禁制,剑光直冲云霄。好让中土文庙那边知晓这条渡船的行踪。 临行之前,宁姚带着裴钱,小米粒和白发童子,找到那位被誉为浩然天下婉约词宗的女子城主,除了感谢灵犀城的款待之外,还帮着陈平安的朋友姜尚真,捎话给她。 李夫人与那位头生鹿角的俊美少年,带着几位外乡客人走在高过云海的廊桥中,廊桥附近有片晚霞似锦,就像铺了一张鲜红颜色的名贵地衣,众人登高远眺,景色宜人,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地静谧祥和。 李夫人突然心情不悦,因为廊桥一端尽头,从形貌城赶来一拨不速之客。 她欣赏宁姚,并不意味着她喜欢所有剑修。 宁姚之于天下剑道,就像她之于词篇一道,绝不输给任何男子,古人今人。 宁姚微微皱眉,不知道这条夜航船,怎么会平白无故多出一位飞升境剑修。 难道此人是冲着陈平安来的? 不过对方像是受了点伤? 宁姚转头与李夫人说道:“是来找我们的,夫人袖手旁观就是了,如果不小心打坏了灵犀城,我事后肯定照价赔偿。” 她没钱,陈平安有。 李夫人点点头,确实不愿掺和这些浩然是非和山上恩怨,就带着那位文运显化而生的鹿角少年离开此地。 刑官。嫡传弟子杜山阴。婢女汲清,祖钱化身。 杜山阴见着了那个背剑女子,有些紧张,喊了声宁剑仙,然后自报名号,说了他在剑气长城的住处街巷。 汲清笑容嫣然,施了个万福,喊了声宁姑娘。 宁姚点头还礼。 刑官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难得有几分笑意,自报名号,“我叫豪素。之前在剑气长城,一直待在牢狱。” 宁姚心中恍然,抱拳道:“见过刑官前辈。” 她没有见过刑官,但是听说过“豪素”这个名字。在飞升城改名为陈缉的陈熙,前几年有跟她提及过。说下次开门,如果此人能来第五座天下,并且还愿意继续担任刑官,会是飞升城的一大臂助。 刑官豪素,虽然对陈平安有一种天然成见,可那只是因为陈平安拥有一座福地的关系。 对于任何一位天下福地主人,豪素都没好感。 但是他对宁姚,却颇有几分长辈看待晚辈的心态。 这还是作为唯一嫡传弟子的杜山阴,第一次知道师父的名讳。 只是不知道师父是从无姓氏,还是刻意省略了。 白发童子有些发毛,一点一点挪步,站在了裴钱身后,想了想,觉得还是站在小米粒身后,更安稳些,站在小矮冬瓜背后,她双膝微蹲,自己瞧不见那位刑官,就当刑官也看不见她了。 豪素瞥了眼那个白发童子,与宁姚以心声说道:“先前在容貌城那边,被吴霜降纠缠,被迫打了一架,我不舍得拼命,所以受了点伤。” 不舍得。这位刑官的措辞有些微妙。 宁姚点点头。 剑修越境杀敌一事,在真正的山巅,就会遇到一道极高的关隘。 那位岁除宫吴霜降,到底怎么个难杀,宁姚前不久刚刚领教过。 宁姚问道:“这次重返浩然,前辈是要与人寻仇?” 她不喜欢与人客套寒暄,也不喜欢说话弯来绕去。如果这位剑修不是刑官,双方都没什么好聊的。 豪素点点头,“是要寻仇,为家乡事。中土神洲有个南光照,修为不低,飞升境,不过就只剩下个境界了,不擅厮杀。其余一串废物,这么多年过去,哪怕没死的,只是苟延残喘,不值一提,只不过宰掉南光照后,若是运气好,逃得掉,我就去青冥天下,运气不好,估计就要去功德林跟刘叉作伴了。飞升城暂时就不去了,反正我这个刑官,也当得一般。” 宁姚对于这些旧账,就只是听听。 这位刑官没来由说了句:“找谁当道侣不好,偏要找个陈平安。” 宁姚摇头道:“这件事,前辈没资格指手画脚。” 白发童子偷偷转过头,再悄悄竖起大拇指,这种话,还真就只有宁姚敢说。 瞧瞧,什么刑官,屁都不敢放一个,呦,还有脸笑,你咋个不笑掉大牙嘞? 豪素斜眼望向那边。 白发童子立即躲回去,缩了缩脖子。 小米粒反正什么都不懂,只管手持行山杖,站着不动,为身后那个白头发的矮冬瓜,帮忙遮挡风雨。 黑衣小姑娘,对那个男人咧嘴一笑,赶紧变成抿嘴一笑。 豪素笑着点点头,算是与小姑娘打过了招呼。 小米粒立即学那好人山主,怀抱绿竹杖,低头抱拳,老江湖了。 宁姚介绍道:“小米粒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豪素小有意外,陈平安的家乡山头,就找了这个洞府境的小精怪,当护山供奉? 男人站在廊桥中,看客不一样的心境,同样的景致,就是两种风情。 寒山冷水残霞,白草红叶黄花。 本来打算与宁姚打声招呼就走的男人,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言语道:“让他小心些暗处的算计。约莫有那么二十来号人,分散九洲,至于具体是谁,有誓约在,我不能多说。” 话就说这么多。 哪怕能说,他也懒得讲。 宁姚笑道:“谁该小心,还说不定。” 豪素叹了口气,莫不是世间任何女子,只要喜欢了谁,都是这般没道理可讲的? 豪素说道:“撇开我那点没道理的成见不谈,他当隐官,当得确实让人意外,很不容易了。” 宁姚说道:“我不觉得意外。” 豪素一时语噎。 汲清偷偷笑着,这个宁姚与年轻隐官,好像是截然相反的性子啊,两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豪素笑道:“在剑气长城那些年,相较之下,不管是比起萧愻,还是陈平安,就我这个刑官,当得最无所事事,等到此次了却心愿,与仇人算清旧账,以后只要还有机会,能够纯粹以剑修身份,为飞升城出剑,责无旁贷。” 宁姚抱拳致谢。 豪素告辞离去,剑开夜幕,带着嫡传和婢女一同离开夜航船,准备安置好身边两人后,就孑然一身,悄然赶赴中土神洲。至于那座百花福地,就不去了,相思了无益,见不如不见。 离开了夜航船,大海茫茫不知何处,豪素看了眼夜幕星象,找准一个方向,御风时豪素与嫡传弟子提醒道:“杜山阴,记得那个承诺,学成了剑术,必须杀绝浩然天下的山上采花贼。如果你毁约,就算我无法亲自问剑,你一样会死。” 杜山阴先前有些魂不守舍,闻言悚然,恭敬说道:“师父,弟子一定会信守承诺,此生跻身飞升境之时,就是山上采花贼灭绝之日。” 不知道师父与那百花福地有何渊源,以至于让师父对山上采花贼如此痛恨。 豪素点点头,“有汲清留在你身边,以后你就算想要开宗立派,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将来有了自己的山头,祖师堂就别挂我的画像了,你就当自己是山泽野修,没有什么师承,杜山阴就是开山祖师。不过遇到难关,只要我能够出剑,答应帮你出剑三次。我给汲清留下了一封密信,当你身陷绝境之时,就是退路所在,记得不可提前看信。” 豪素抬头看了眼天幕。 我当少年时,盛气何跋扈。向秀甘澹薄,深心托豪素。 觉昨是而今非,看过几回满月。 杜山阴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不适宜问的绝不多问一句。在豪素这边,远远不如侍女汲清那么随意。 汲清好奇问道:“主人,我们真不去百花福地看看吗?” 说到底,她还是希望能够在刑官身边多待几天,其实她对这个杜山阴,印象很一般。 豪素摇头道:“不去了。以后你和杜山阴,可以自己去那边游历。” 汲清有些想不明白,欲言又止。 豪素说道:“不要多问。” 汲清赧颜一笑。 其实豪素真正念念不忘的,不是百花福地的那位花神娘娘,她只是相貌酷似一位家乡女子。豪素当年出剑斩杀一位上五境修士后,避难远遁,机缘巧合之下,逃到了百花福地,在那边曾经有过养伤练剑几年的安静光阴。 在他从家乡福地飞升到浩然天下之前,其实曾经与一个女子约定,一定会回去找她。 当时的豪素,志得意满,将只存在于古书记载上边的“飞升”一事,视为囊中物,立誓要要为家乡天下的有灵众生,开辟出一条长生不朽的登天大道。 为后世开辟新路者,豪素是也。 只是没有想到,就因为他的“飞升”,引来了浩然天下各大宗门的觊觎,最终导致福地崩碎,山河陆沉,生灵涂炭。 等到远游客再回首,故乡万里故人绝。 所以这位剑气长城的刑官,才会不喜欢任何一位福地主人,但男人真正最憎恶的人,是豪素,是自己。 灵犀城那边,宁姚因为刑官随后出剑,打破渡船禁制离去,她担心陈平安误以为自己与刑官起了冲突,就与城主李夫人打了个招呼,又剑斩夜航船,这才带着裴钱她们几个去往别座城池。 宁姚笑问道:“小米粒,记得我递出几剑了吗?” 小米粒神色认真想了想,“记得不了,好像不多唉。” 宁姚笑道:“那就好。” 裴钱背着大箩筐,松了口气,心中默默在账簿上边,又给小米粒记了一功。 小米粒哀叹一声,一边用行山杖戳着地面道路,一边挠挠脸,可怜兮兮道:“好人山主虽说是忙正事去了,肯定每天觉得度日如年哩,想一想,怪可怜的。” 白发童子一拍额头,手掌狠狠抹脸,这个小米粒,真是半点没白当那落魄山的护山供奉。 裴钱问道:“师娘,飞升城那边的剑修,会想念师父吗?” 宁姚笑着点头,“会的。” 裴钱犹豫了一下,“印象好吗?” 宁姚点头,“老人,年轻人,对他的印象都不差。当然肯定也有不好的,不过数量很少。” 尤其是飞升城年轻一辈的剑修,练气士和武夫。 对那位独自留在城头上的隐官大人,什么观感? 幸亏是自己人。 裴钱笑道:“那以后我就去那边的天下游历啊。” 宁姚想了想,这是什么道理? 灵犀城廊桥中,双手笼袖的鹿角少年,轻声问道:“主人真要卸任城主一职?给谁好呢?这么多年来,来来往往的渡船过客,主人都没挑中合适人选,城内驻留修士,主人又看不上眼,我们与渡船之外也无联系。” 李夫人笑道:“放心,肯定不会是让那仙槎来当城主。” 鹿角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只要一想到那个老舟子,就要让他心生烦躁。 多年之前,仙槎乘舟泛海,无意间碰到了夜航船,那次身边没了陆沉,依旧非要再次登船,说是一定要见李夫人,当面道谢,没头没脑的,灵犀城就没开门,那个仙槎就兜兜转转,在夜航船各大城池之间,一路磕碰,这里吃闭门羹,那边碰了一鼻子灰,隔三岔五的,老舟子就要忍不住骂人,骂完被打,被打就跑,跑完再骂,打完再骂,铁骨铮铮…… 老舟子足足耗费了百年光阴,还在那边死撑,非要走一趟灵犀城才肯下船,看架势,只要一天不进灵犀城,仙槎就能在夜航船一直逛荡下去。 最后主人实在看不下去,又得了船主张夫子的授意,后者不愿意仙槎在夜航船逗留太久,因为说不定会被白玉京三掌教惦念太多,一旦被隔了一座天下的陆沉,借机掌握了渡船大道所有玄妙,说不定就要一个不小心,夜航船便离开浩然,飘荡去了青冥天下。陆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甚至可以说,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只喜欢做些世人都做不出来的事。 李夫人这才与仙 槎见了一面,不曾想这个老舟子,真是个的的确确脑子进水的,鬼打墙百余年,就真是只为了与她道谢一声,说李夫人有首词写得天地间最好,第一好,什么苏子什么柳七,都乌烟瘴气写得啥玩意儿,遇到了李夫人这首咏花词,全要靠边站…… 原来李夫人曾经随手写过一篇咏桂词,不过是她自比桂花。 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 结果就被那个仙槎“钦定”为世间词篇第一了。 道了谢,仙槎就被船主张夫子礼送出境,张夫子笑着提醒此人,以后别再来了,夜航船不欢迎。 不曾想老舟子呸了一声,破地方,请我都不来。 一想到仙槎就糟心,鹿角少年赶紧转移话题,说道:“那个话不多的女子武夫,一双眼眸很出彩。” 李夫人心不在焉,点点头随口道:“既然人的眼睛,都装得下日月。山上修道之士,山下凡俗夫子,怎么就都容不下几个眼前人。” 主人伤感,鹿角少年就跟伤感。 主人生前最后在一个古称临安的异乡落脚,却始终不曾为那个山清水秀处,写过任何一篇诗词。 易安建安临安,齐州青州杭州。 ———— 文庙功德林这边,访客不断,多不久留,只是与文圣闲聊几句。 柳七与好友曹组,玄空寺了然和尚,飞仙宫怀荫,天隅洞天的一双道侣,扶摇洲刘蜕…… 中土五岳山君,来了四个。除了穗山那尊大神,都来了。 五湖水君更是联袂而至,其中就有皎月湖李邺侯,带着婢女黄卷,扈从杀青,是一位止境武夫的英灵。 李邺侯给老秀才带来几壶自家酒酿,一看就是与老秀才很熟的关系,言笑无忌。 老秀才每次接待访客,身边都会带着陈平安。 君倩是懒,左右是不适合做这种事情,闷葫芦站那儿不说话,很容易给客人一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 可是带着关门弟子就不一样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该笑脸就笑脸,该开口就开口,与他这个先生打配合,天衣无缝。 九嶷山的贺礼,是一盆凝聚水运的千年菖蒲,苍翠欲滴,其中有几片叶子有水珠凝聚,摇摇欲坠,山君笑言,滴水时拿古砚、笔洗这类文房清供接水即可,拿来炼制水丹、或是 老秀才说笑纳了笑纳了,转手就交给陈平安,嘀嘀咕咕,与关门弟子说那九嶷山,其实还有几盆三千年的菖蒲,凝出的水滴,了不得,得有拳头大。陈平安就说先生这种道听途说,不能信,按照书上记载,水滴至多指铜钱大小。 听得九嶷山神战战兢兢,担心这对师徒明儿就去自家山头打秋风。 还有一位湖君送了幅字帖,上书“烂醉如”三字,水纹宣纸,依稀可见其中有虫游曳,细微若丝线,字帖满纸酒气,清香扑鼻。 那条被养在这幅名贵字帖中的虫子,按照古书记载,南水有虫名曰酒泥,在水则活,登岸出水则醉,能吐酒酿,少则盈碗,多辄满缸。此物神异,极难捕捉,唯有一壶佳酿搁水中,酒为鱼饵,壶作鱼篓,方有百一机会,更难饲养,规矩极多。 一幅名贵字帖搁放在桌上,诸君共欣赏,结果老秀才开口就问值几个钱。 问得那位湖君头直疼。 不过老秀才这边也有些表示,早就备好了字帖、楹联,来个客人,就送一份,当做回礼。 加上陈平安对中土神洲的风土人情,极为熟稔,如数家珍,与访客们言语,作为晚辈,没啥可送,唯有一份真诚而已。 陈平安看得出来,每个得了先生回礼的客人,都有意外之喜。 意外分两层,一是礼重,毕竟字帖、楹联,都是货真价实的文庙圣人手笔,尤其自家先生,圣字之前是个文,分量岂会不重。况且老秀才每个字都写得极为认真,以至于湖君李邺侯那边,先前是婢女黄卷主动帮着主人接过字帖,结果一个踉跄,手中字帖竟是差点掉在地上。还是陈平安第一时间弯腰接住了字帖,再笑着交给了那位名叫杀青的十境武夫。 再者好像来功德林的所有客人,大概都没想到这个老秀才竟然真会回礼吧。 烟支山的女子山君,名叫朱玉仙,道号古怪,苦菜。 她来时身边带了邵元王朝的年轻剑修,朱枚。双方有结契的那层仙家机缘在。 朱枚与陈平安久别重逢,笑呵呵的,她可没有半点生疏,抱拳玩笑道:“小女子见过温良恭俭让的隐官大人啊。” 陈平安笑道:“朱姑娘言重了。” 老秀才抚须点头道:“朱姑娘这番话说得好。仙霞朱氏,出了个朱姑娘,真是祖上烧高香了。” 陈平安便铺开纸笔,老秀才就临时写了首关于仙霞古道的诗篇,送给朱枚。 作为烟支山的道贺礼物,朱玉仙这位中土唯一一位女子山君,除了拿出一只装满十二盒珍稀胭脂、水粉的长条竹盒。 她还拿出一只折纸的乌衣燕子,凝聚有两份浓郁文运和山川灵气,可以放在宅子屋梁上边,或是匾额后边,家中就等同于多出一位香火小人。不过有个要求,就是搁放折纸燕子的祖宅,必须近山,百里之内有高山,有那一国正统山岳更佳,不可是那种地处平原地带、或是大水之畔的屋舍。 来功德林为老秀才庆贺恢复文庙神位的,毕竟还是少数,更多修士,都已经陆陆续续离开文庙地界。 比如墨家钜子在议事结束,就已经在去往剑气长城的路上,身边有游侠许弱跟随。 当许弱提起那个年轻隐官,神色木讷的墨家钜子摇摇头,不置一词,显然不愿多聊此人。 许弱知道缘由,是顾璨使然。因为身边这位墨家钜子,曾经手刃嫡子,为大义灭亲。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不杀顾璨的陈平安,以后与墨家数脉,一直都会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铁树山郭藕汀,流霞洲女仙葱蒨等人在内,都不曾先行返回宗门一趟,就已动身启程。 至于各大王朝君主、国师,都无需赶赴蛮荒战场,回去调兵遣将,号召山上修士,临时打造适宜跨洲远游的渡船……都是事情。 火龙真人在赶赴蛮荒天下之前,来了趟功德林,与老秀才称兄道弟,把臂言欢,相互劝酒不停,都喝了个满脸红光的醉醺醺。 火龙真人晃晃悠悠站起身,单独拉上陈平安,两人并肩而行,老真人打着酒嗝,笑着说道:“出名要趁早,是对的,是好事。世间好事,只怕个但是,这就要你自己多留心了,旁人的道理,老人的经验之谈,都不如你自己多加琢磨,来得牢靠。” 陈平安点点头,“晚辈会注意的。” 火龙真人从袖子里边摸出两套熹平石经抄本。 看得陈平安佩服不已,做买卖一事,自己还是年少无知道行浅了。 火龙真人将两套熹平手抄本递给陈平安,笑道:“其中一套,到了趴地峰,你自己给山峰。另外这套,是贫道帮你买的,小子,既然是做生意,那么脸皮薄了,不成。” 陈平安点头道:“受教了。” 火龙真人轻声道:“世道这才太平几年,就又起风波了,贫道刚得到的几个消息,有个王朝皇帝在自家渡船上边遇袭,国师和供奉在内,都受点伤,两个刺客是死士,注定又是一桩无头没尾的山上悬案。天隅洞天那边起了内乱,冯雪涛的青宫山,那个闭关思过的前任宗主,暴毙了。邵元王朝旧国师晁朴,那处山头,作为他在别洲布局的老窝,也折腾得不轻,伤亡惨重,祖师堂给人莫名其妙打杀了一通,扬长离去。百花福地和澹澹夫人那边,被人谋划得最是凶险,别看青钟这个婆姨,在咱们这边好说话,手段不差,也极有嗅觉,反过来被她出手凶悍,明处暗处,都被她杀了个干干净净。” 陈平安双手笼袖,默不作声,心算不已。 这些大大小小的风波,就在文庙附近发生。 明摆着是蛮荒天下和托月山对文庙的一个下马威,看似是几场毫无意义的意气之争,白白消耗掉那些颗原本埋藏极深的死间棋子,可其实事情没这么简单。 火龙真人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突然说道:“惜命不怯死,求生不毁节,平日里不逞匹夫之勇,关键时千万人吾往矣,是为大丈夫。” 陈平安说道:“不敢当。” 老真人瞪眼道:“贫道是在说你吗?” 陈平安说道:“仰慕真人古风侠气多年,晚辈一直学得不像。” 老真人一拍年轻人脑袋,大笑道:“臭小子。” 老秀才在远处气呼呼道:“嘛呢嘛呢?!” 陈平安问道:“郁先生和少年袁胄那边?” 老真人笑道:“所以贫道会帮着玄密护道一程,做人不能只占便宜。” 火龙真人离去后,陈平安回到先生身边。 “与你说个不太中听的重话,除了老头子和礼圣,整个浩然天下,谁不要觉得少了自己,天就会塌下来。” 老秀才说道:“所以大可以等到养足精神了,再杀大贼巨寇也不迟。” 陈平安点头道:“明白了。” 之后中土婵娟洞天的洞主夫人,也来拜访文圣,她是位颜色常驻的女子,姿容如少女一般。 身边跟着一个名叫沉禧的庙祝姑娘,手持一把桃花纨扇,上边绘有明月,写有竹枝词。 老秀才这次偏偏拉上了左右,后者一头雾水,不知先生用意所在。 洞主隽绣夫人,与文圣老先生言语时,那位庙祝姑娘,就看着那个当年一别、就是百年不见的左先生。 左右起先瞧见了那位姑娘的问询眼神,还会点头微笑,一次,两次过后,他就视而不见了。 这个记不得名字的庙祝姑娘,既然思念崔瀺多年,先前百余年间,怎么不去宝瓶洲见上一见? 南婆娑洲醇儒陈氏,当代家主陈淳化,除了拜会文圣,与陈平安也有交谈,其中有聊到曾经远游求学的刘羡阳。 老夫子伏胜,依旧是来找陈平安的,是为了聊一聊宝瓶洲狮子园的柳清风。 此外还有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国师杨清恐,借此机会,与陈平安聊了些生意上的事情。 至于雷公庙沛阿香,和女弟子柳岁余,再跟着个叫王赴愬的老武夫,就是奔着陈平安来的,沛阿香是因为裴钱的缘故,来与陈平安这个当裴钱师父的见一面,双方约好了,以后雷公庙一脉弟子,与落魄山相互间可以经常往来,问拳砥砺武道。 至于王赴愬,起先是打算与这位年轻隐官问拳一场的,结果瞥见了那个端坐桌旁、单手持书的左右,想了想,还是算了。 不着急。再说了,自己如果仗着岁数大,欺负个学拳没几年的年轻人,不像话,胜之不武。 皑皑洲刘财神带着妻儿,登门拜访,二话不说,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大堆礼物,在那石桌上,堆积成山。 不够含蓄?面子上会不会不好看?钱有什么不好看的。 而且走的时候,这对天底下最有钱的夫妻,好像忘记拿走那件不起眼的咫尺物。 刘幽州见着了年轻隐官,笑脸灿烂,直呼名字。 陈平安笑着点头,然后起身抱拳,与这一家三口道谢,陈平安神色肃然道:“为剑气长城谢过刘家,以后但有差遣,只需飞剑传信落魄山,陈平安一定立即赶赴皑皑洲。” 倒悬山一座猿蹂府,是刘氏主动给的剑气长城。 不光是如此,许多倒悬山隐蔽的产业,钱与物,都一并交给了避暑行宫。 刘聚宝站起身,笑着抱拳还礼道:“隐官大人言重了,刘氏不会如此作为,有些事情,不是买卖。只希望隐官以后路过皑皑洲时,一定要去我们家中做客。” 然后陈平安说了一句让老秀才和刘聚宝都倍感意外的话。 “晚辈能不能与刘氏,求个不记名的客卿当当?” 刘聚宝愣了愣,没有废话半句,爽朗大笑道:“那就这 么说定了!” 左右看了眼小师弟。 知道原因。 剑气长城,有两位来自皑皑洲的剑仙,李定,张稍。对家乡十分不喜,但是到最后,依旧是以皑皑洲剑修的身份赴死。 诸子百家当中,不少祖师爷能来的,都来了。毕竟与一般大修士身份不同,他们算是“混官场”的,都需要看文庙的眼色行事。 兵家两位祖师,率先拜访,姜老祖身边站着许白,看着远处那个红衣女子。 商家那位祖师爷的范先生,则是最后一个登门拜访,与陈平安聊天,反而要比跟老秀才叙旧更多,其中就聊到了北俱芦洲的彩雀府法袍一事。听范先生说要“厚着脸皮分一杯羹”,陈平安当然欢迎至极,拿出三成。打算自己拿出两成,再与彩雀府孙清、武峮商量,争取那边也愿意分出一成。 老秀才觉得这位范先生,该他有钱。 那几位圣人府的当代家主,以及宝瓶洲云林姜氏在内的几个家主,也都来了功德林。 老秀才其实原本打算少说话的,总拿自己的道理烦人,一次两次的,还好,说多了,容易惹人厌。 可是面对那几个圣人府后裔,老秀才终究是没忍住,又与他们以心声各自絮叨了一番,夸奖自然是有的,还不少,做得好的,吝啬这个做什么。也很不客气,骂了两人几句。至于他们听不听进去,能真心听进去几分,就不管了。 只是这般待客,就耗去两天光阴。 终于有了份难得的清净时分,古树参天,下边有座凉亭,亭内石桌刻有棋盘。 李宝瓶与师伯君倩下棋,左右和李槐在旁观战,那个小精怪就坐在长椅上看书,师父下棋又看不懂,可是书上文字都认识。 老秀才带着陈平安在凉亭外散步,笑道:“迎来送往,是很麻烦,可是千万别嫌麻烦,里边都是学问,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别人说了什么,再想一想对方话藏着什么,尤其是对方为什么会说某句话,多想想,就是学问……” 陈平安笑道:“到门,到了自家门。” 老秀才点点头,“与你说这个,好像多余了。嗯,你那酒铺生意就很好,读书人都能跟生意人抢钱,还能挣着钱,岂会是怕麻烦的人呢。你打小就是个又不怕麻烦的……对了,下次开门,去了五彩天下,那座小酒铺,可别关了,生意好坏,都不能关喽。” 有句话没说出口,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可能是世道和生活,由不得那个孩子、后来的少年怕麻烦。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笑道:“我只是二掌柜,大掌柜是叠嶂姑娘。” 然后再与先生聊了聊叠嶂与那位儒家君子的事情。 老秀才听得聚精会神,聊这个,倍精神。毕竟自家文脉,奇了怪哉,如果不是这个关门弟子“别开生面”,那就全他娘是光棍啊。 回了凉亭里边,老秀才双手负后转圈圈,偶尔帮着君倩指点一二。 陈平安与那个小精怪坐在一起,不知为何,这个论辈分是自己师侄的小家伙,好像有些紧张。 君倩师兄的开山大弟子,真名郑佑,只是妖族修士,真名一事,至关重要,所以郑佑在他师父的提醒下,前不久刚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郑又乾,说是那本让自己走上修行路的仙家秘籍里边,按照序文,学问都出自乾卦,而且编书的那位仙师,就姓郑。既然学了仙家术法,就是承袭仙师的恩惠,是冥冥之中得了那位前辈的庇护保佑,所以小精怪就郑重其事给自己取名郑佑了。 再说了,不谈真名,只说行走江湖的那个化名,谐音多好,真有钱呢。 以后只要有钱了,一定要回家乡,为那个姓郑的仙师,好好的修墓立碑。 陈平安听君倩师兄说,这小家伙喜欢读书识字,还是个小暴脾气。 郑又乾来自桐叶洲的羽化福地。在那处福地,如果有练气士结金丹,就可以“羽化飞升”,曾经属于一座“上宗仙班”典型经营不善的下等福地。因为宗门底蕴不够,将羽化福地提升为中等品秩,实在有心无力,一旦勉强行事,很容易连累宗门被拖垮,为他人作嫁衣裳。 郑又乾颤声道:“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喊小师叔好了。” 郑又乾双手握拳,手心满是汗水,绷着脸点头道:“好的,隐官小师叔。” 陈平安愈发奇怪,也有些担心,就立即心声询问,“君倩师兄,是我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所以郑又乾很怕我?” 刘十六摇头笑道:“不是,你现在收敛得不错,郑又乾如今的修为,根本察觉不到。只是这孩子胆子天生就小,先前我带着他游历蛮荒天下,在那边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迹,什么南绶臣北隐官,出剑阴险,杀妖如麻,只要逮着个妖族修士,不是当头劈砍,就是拦腰斩断,还有什么在战场上最喜欢将对手生吞活剥了……郑又乾一听说你就是那位隐官,最后见了剑气长城遗址,就更怕你了。嘴上说着很仰慕你这个小师叔,反正真与你见了面,就是这个样子了。差不多就是你……见着左右的心情吧。” 陈平安笑道:“我又不怕左师兄。” 左右听到了刘十六的心声“捎话”,点头道:“仗着先生在,确实从不怕我。” 陈平安无奈道:“君倩师兄,不合适了。” 刘十六笑呵呵道:“我又没跟先生告状。” 陈平安转头说道:“又乾,小师叔手边暂时没有特别合适的见面礼,以后补上。” 郑又乾低头,使劲摆手道:“不用不用。” 到了文庙这边,先前被师父安置在一座仙家客栈里边,闹哄哄的,都是关于这个小师叔的传闻。 青衫剑仙,见人就揍,打架贼猛,脾气可差。 小师叔那脾气,凭良心讲,真的好像跟爆竹差不多。 一言不合,就要拿个装满爆竹的大箩筐,往人头上一闷,噼里啪啦的,谁吃得消? 陈平安笑道:“又乾,你是不是在外边,听了些关于小师叔的不实传闻?” 小家伙低下头后,就没再抬起头,只是期间迅速转过头,擦了擦汗水而已。 这会儿听见了小师叔的问话,笑容尴尬万分,撒谎肯定不行,可要不说谎,难道直说啊,一边挠头,一边顺势擦汗。 左右笑道:“这个师叔当得很威风啊。” 老秀才一巴掌拍在左右脑袋上,“观棋不语真君子,难怪你只有个贤人头衔,看看李槐,才多大岁数,就是贤人了!” 李槐如遭雷击,只觉得祸从天降,“啥?!” 老秀才笑呵呵道:“瞧瞧我这记性,都忘了跟你说了,李槐啊,你这会儿是儒家贤人了,放心,咱们文圣一脉,可没托关系走后门,是文庙几个教主,加上几位学宫祭酒、司业,一起合计商议出来的结果。再接再厉,争取过两年,就挣个君子,以后左师伯再瞧见你,还不得跟你请教学问?” 李槐急得满头汗水,抓耳挠腮道:“不能够啊!” 左右点点头,这孩子很虚心。至于治学成就高低,只要有此心态,就不用着急。 李槐急匆匆道:“祖师爷,文庙可不能这么胡来啊,宝瓶都还不是贤人呢,凭啥我是啊。” 老秀才笑眯眯道:“你小子有大功劳嘛。” 都顾不得有什么狗屁功劳了,李槐脱口而出道:“那我就不要功劳了,让文庙那边别给我啥贤人,行不行?祖师爷爷,求你了,帮忙说道说道,不然我就躲功德林这儿不走了啊。” 老秀才一脸惊讶道:“李槐,可以,年纪轻轻,颇大志气,都打算跟文庙直接要个君子啦?没问题,我一开始就是这么觉得的,给个贤人,小家子气,给君子,我看成。” 李槐都快要疯了,下意识转头望向陈平安,“咋办?!” 我好好读个书,给我个贤人做啥。这要回了山崖书院,还不得每天在口水缸里凫水过日子? 李槐又不傻,偌大个宝瓶洲,儒家正统书院才几座,贤人又能多到哪里去? 陈平安笑道:“咋办?还能怎么办,已经当了贤人,又推不掉的样子,就躲起来好好读书。真要担心怕事,就与文庙和书院再打个商量,帮着提醒山崖书院那边,除了几个正副山长,此事不要外传了。给了贤人又收回,文庙不会答应的,你当是儿戏呢。但是帮你在书院保密,这件事其实不难。” 李槐想了想,有道理啊。 嘿,既不会树大招风被人笑话,好像还能白得一个贤人头衔,只在裴钱这个盟主那边,私底下好好显摆,说不定自己这个座椅雷打不动好多年的小舵主,就能升官了。 看来是好事啊。 刘十六笑了笑。 看来这个小师弟,确实擅长对付人心上边的琐碎事。 刘十六瞥了眼左右。 左右懒得理睬,这点小事,陈平安如果都没办法解决,当什么小师弟。 还有脸皮当别人的小师叔? 李槐看着陈平安,没有当自己的姐夫,怪可惜的。 陈平安猜出李槐的心思,骂道:“滚。” 郑又乾可怜巴巴望向自己师父,敬重小师叔归敬重,可是小师叔脾气真的差,自己坐这儿,浑身不得劲,胆子大不起来。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独自一人,笼袖坐在台阶上,看着风吹起地上的落叶。 因为独处,就有些思绪纷乱。 世道如此,你想如何,你能如何,你该如何。 自律,自省,自求,自由。 多读古书开眼界,少管闲事养精神。 那些人生意外,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磅礴大雨,强者手中有伞,弱者两手空空。 强者撑伞而行。要为这个世界遮风挡雨,片刻也好。 李槐偷偷摸摸来到这边,坐在陈平安身边,递出两本微皱的册子,不厚。 陈平安翻开一看,里边写满了李槐记录下来的问题,大大小小的读书疑惑、治学疑难。有些被涂抹掉了,更多留着。 李槐有些难为情,小声说道:“很多问题,都会问朋友,问夫子。有些听人一说,明白了,有些听了答案,也还是没明白,又不好意思翻来覆去问,又怕忘了,就写上边,一开始觉得很快就能见着你,没想到这么久才遇到,这不就都有两本册子了。” 陈平安收入袖中,“我先收下,慢慢看,给些我的答案,不一定都对。回头跟那本符书一起还给你。” 李槐急眼了,涨红了脸,“别啊,随便翻,随便看,陈平安,你别这么正儿八经的。” 陈平安笑道,“你写这些,也没随便啊。” 李槐无奈道:“咱俩的学问多少,能一样吗?我读书真不行。我想不明白的问题,你还不是看一眼扯几句的小事?” 如果不是陈平安,李槐就会一直藏着这两本册子。 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肩膀,笑道:“你那姐夫,我见过了,人不错的。” 李槐咧嘴一笑,“终究是我的姐夫嘛。” 这天夜色里,老秀才拉着三个学生,一起喝着小酒儿,夜风清凉,人心温暖。 左右望向远处。 一袭白衣的曹慈,手持一把竹黄剑鞘。 单独来到功德林,拜访陈平安。 老秀才捏着下巴,“如果要打架,就难了。” 若是裴杯来了,那就根本不是个事儿。 老秀才就会拿出看家本领,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了。读书人只吵吵,绝不动手,何况对方还是个娘们。 左右说道:“既然不是裴杯,如果被问拳,你就自己挨着。” 陈平安点点头,“我一个人去。” 陈平安摘下背后长剑,放在桌上,去见曹慈。 剑气长城的两位少年,问拳三场过后,一别多年,各奔前程,终于在今夜重逢。 天下武学对半分,白衣曹慈青衫客。 正文 第八百三十五章 十四 巷口那边,停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帘子老旧,马匹寻常,有个身材矮小的宫装妇人,正在与老修士刘袈闲聊,天水赵氏的开朗少年,破天荒有些拘谨。 车夫倒是个熟人,依旧站在马车旁边闭目养神。 陈平安脚步不停,缓缓而行,笑呵呵伸出三根手指,老车夫冷哼一声。 宫装妇人停下与老修士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转过头,望向那一袭青衫,头别玉簪,身材修长,脚穿布鞋,显得意态闲适,不像是个外乡人,更像是在自家地盘闲庭信步。 青衫剑仙,阔步京城,年轻气盛,不过如此。 只是年轻人当下没有背那把长剑,据说是仙剑太白的一截剑尖炼化而成,只是在正阳山问剑一役当中,此剑现世不多,更多是凭借剑术镇压一山。多半是将长剑搁放在宅子里边。宋氏朝堂的刑部侍郎赵繇,仙缘不小,同样获得了一截太白仙剑。 随着那青衫男子的不断靠近,她微微皱眉,心中有些犯嘀咕,昔年的泥腿子少年,个子这么高啦?等会儿双方聊天,自己岂不是很吃亏? 先前在长春宫,通过钦天监和本命碎瓷扯起的那幅山水画卷,她只记得画卷中人,仙气缥缈,青纱道袍莲花冠,手捧灵芝白云履,她还真忽略了年轻人如今的身高。 刘袈与大骊太后娘娘告辞一声,带着弟子赵端明一起退入了白玉道场,主动隔绝天地,为双方让出了那条小巷。 宫装妇人朝那老车夫挥挥手,后者驾车离开。 这位大骊太后,驻颜有术,身如凝脂,由于个子不高,哪怕在一洲南地女子当中,身材也算偏矮的,故而显得十分小巧玲珑,不过有那得道之士的金枝玉叶气象,容貌不过三十岁数的妇人。 妇人姓南名簪,大骊本土汀州豫章郡人氏,家族只是地方郡望,在她入宫得势之后,也未跟着鸡犬升天,反而就此沉寂。 她衣衫素雅,也无多余装饰,只是京城少府监辖下织染院出产,编织出织染院独有的云纹,奇巧而已,织造手艺和绫罗材质,到底都不是什么仙家物,并无半点神异之处,但是她带了一串手钏,十二颗雪白珠子,明莹可爱。 四下无人,自然更无人胆敢擅自窥探此地,南簪这位宝瓶洲最有权势的女子,竟是敛衽侧身,施了个万福,意态婀娜,风流倾泻,她嫣然笑道:“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停下脚步,抱拳笑道:“见过太后。” 多看了一眼妇人的手钏,名副其实的价值连城,因为每一颗珠子都是《山海志》所载的“灵犀珠”,可以让人开悟心神,记起前世过往,而且今生事有遗忘,只需摩挲此珠,便可灵犀一点通,浩然天下的宗字头仙家,几乎都会辛苦寻觅此珠,将那些兵解转世的老祖师迎回山上,赠予此珠,帮助开窍记起上一世的红尘和修行两事。 南簪看了眼青衫停步处,不远不近,她刚好无需仰头,便能与之平视对话。 看似一个给足对方天大的面子,南簪贵为太后,依旧愿意敬称一声先生,一个便投桃报李,善解人意,不欺负她个子小。 南簪微笑道:“陈先生,不如我们去宅子里边慢慢聊?” 陈平安点头道:“太后是主人,自然是客随主便。” 两人一起走在小巷中,各自靠近墙根,目视前方,南簪感慨道:“浩然有幸,共挽狂澜。陈先生远游剑气长城,建功立业多矣,先斩隐匿飞升大妖边境于海上,再斩王座龙君在城头,以外乡人身份担任末代隐官,这等壮举,数座天下,万年未有,相信以后更不会再有了。大骊有陈先生,实属万幸。”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道:“风波气势恶,稗草精神竦,仅此而已。” 南簪沉默片刻,临近宅子院门,她突然问道:“敢问文圣老先生这会儿,可是在宅子静修?会不会打搅文圣看书?” 陈平安推开院门,摇头道:“先生不在此地。” 南簪又问道:“下榻在那市井寻常客栈,会不会委屈了宁剑仙?需不需要我来安排住处?” 陈平安笑道:“太后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没有这个必要。” 双方在一处庭院落脚,南簪微笑道:“陈先生是喝酒,还是饮茶?”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石桌,转头笑道:“不如我们先谈正事?” 南簪笑眯眯道:“不知陈先生此次喊我过来,是要聊什么事儿?” 陈平安一手探出袖子,“拿来。” 南簪一脸茫然,“陈先生这是打算讨要何物?” 陈平安保持那个姿势,微笑道:“物归原主,天经地义。不然总不能是与太后讨要一条性命,那也太狂妄悖逆了。” 南簪环顾四周,疑惑道:“物归原主?敢问陈先生,宝瓶洲半壁江山,何物不是我大骊所属?” 陈平安收起手,笑道:“不给就算了。” 南簪似乎有些意外对方的爽快,她一拍额头,“记起来了,陈先生莫不是说那本命瓷的碎片?” 陈平安说道:“太后这趟出门,手钏没白戴。” 南簪抬起一手,露出一截雪白如藕的手腕,“手钏不如送给陈先生?说不定派得上用场,可以解燃眉之急。” 陈平安眯起眼,默不作声。 宅子之内某处,壁上隐隐有龙鸣,动人心魄。 师兄左右说得对,若是讲理有用,练剑做什么。 妇人浑然不觉,放下那条胳膊,轻轻搁放在桌上,珠子触石,微微滚走,咯吱作响,她盯着那个青衫男子的侧脸,笑道:“陈先生的玉璞境,真真不同寻常,世人不知陈先生的止境气盛一层,前无古人,犹胜曹慈,依旧不知隐官的一个玉璞两飞剑,其实同样惊世骇俗。别人都觉得陈先生的修行一事,剑术拳法两山巅,太过匪夷所思,我却认为陈先生的藏拙,才是真正安身立命的看家本领。” 见那陈平安不愿开口言语,她自顾自继续说道:“那片碎瓷,肯定是要还的,就像陈先生所说,物归原主,合情合理,我为何不给?必须要给的。只是什么时候给,我觉得不用太过着急,这片碎瓷片留在我这边,都好些年了,不一样帮助陈先生保管得安稳妥当,既然如此,陈先生,何必急于一时?” 南簪伸出手掌,轻轻拂过桌面,“我可以代替皇帝陛下,与你保证,我们愿意倾尽宋氏底蕴和大骊国力,帮助陈先生最快跻身仙人境,飞升境,直到飞升境瓶颈。到了那会儿,陈先生已经成为了一洲山上的仙家领袖,就像昔年南婆娑洲的陈淳安,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皑皑洲的刘聚宝,到时候我就将那片碎瓷,双手奉上,作为预祝陈先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小小贺礼。在这期间,大骊朝廷对陈先生,对落魄山,无所求,半点都无。” 陈平安转过头,笑问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什么都不用付出,就是每天躺着享福,我都快要误认为自己姓宋了。” 南簪神采奕奕,一双眼眸死死盯住那个,道:“陈先生说笑了。我方才说了,大骊有陈先生,是幸事,若是这都不懂珍惜,南簪作为宋氏儿媳,愧对太庙的宋氏列祖列宗。” 陈平安微笑道:“万一是太后娘娘有脸去敬香祭祀,宋氏太庙诸贤、陪祀没眼看,就有点尴尬了。” 南簪掩嘴娇笑道:“陈先生确实变了好多,相较于少年时的沉默寡言,如今言语风趣极了。” 陈平安点点头,“已死龙君,半死流白,已去离真,当年与我相伴多年,老少男女皆有,一个个也都是这么觉得的。” 南簪拍了拍自己胸脯,心有余悸道:“陈先生就不要吓唬我了,一个妇道人家,不光是头发长见识短,胆儿还小。” 陈平安朝门口那边伸出一只手掌,“那就不送,免得吓死太后,赔不起。” 南簪站起身,咬着嘴唇,眼神哀怨道:“那我可真走了?” 陈平安笑着起身,“那还是送送太后,尽一尽地主之谊。” 南簪却一屁股坐回原位,落座之前,她双膝微曲,身体前倾,双手下垂,然后轻轻捋过弧线,绸缎光滑如水,坐定之后,她高高仰起脖子,妩媚笑道:“是与陈先生说笑呢,总不能只许陈先生诙谐,不许南簪说句赌气话吧?” 她没来由说了句,“陈先生的手艺很好,竹杖,书箱,椅子,都是有模有样的,当年南簪在河边铺子那边,就领教过了。” 只是不等南簪说完,她脖颈处微微发凉,视野中也没有了那一袭青衫,却有一把剑鞘抵住她的脖子,只听陈平安笑问道:“算一算,一剑横切过后,太后身高几许?” 宫装妇人摇摇头,“南簪不过是个小小金丹客,以陈先生的剑术,真想杀人,哪里需要废话。就不要了虚张声势了……” 果不其然,陈平安手腕一拧,那把长剑掠回一处厢房墙壁。 陈平安重新落座。 妇人微微一笑,什么南绶臣北隐官,不过如此。 只是蓦然剑光一闪。 南簪一颗头颅竟是当场高高飞起,她蓦然起身,双手拽住头颅,迅速放回脖颈处,手心急急抹过伤口,只是稍稍转头,便吃疼不已,她忍不住怒道:“陈平安!你真敢杀我?!”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一壶酒,再拿出一只文庙议事随手顺来的花神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自饮自酌,“你说不敢就不敢吧。” 南簪站在原地,讥笑道:“我还真就赌你不敢杀我,今儿话就撂在这里,你要么耐心等着自己跻身飞升境瓶颈,我再还你碎瓷片,要么就是今天杀我,形同造反!明天就会有一支大骊铁骑围攻落魄山,巡狩使曹枰负责亲自领军攻伐落魄山,礼部董湖负责调度各路山水神灵,你不妨赌一赌,三江水神,各路山神,还有那山君魏檗,到时候是作壁上观,还是如何!” 南簪揉了揉脖子,神魂震颤,她这辈子还未受过这般奇耻大辱,心中大恨,恨极了这个大逆不道的泥瓶巷贱种,她随即嗤笑一声,“文圣也好,再由你加上一个飞升境剑修的道侣宁姚也罢,别忘了,我们浩然终究是中土文庙的规矩在打理天下,别说刚刚恢复神位的文圣,就连礼圣都要尊重自己制定的礼仪规矩……” 不曾想那个青衫男子笑眯眯伸出手掌,虚按几下,“别急眼啊,急什么,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难道只许南簪道友管不住嘴,不许我一个不小心管不住飞剑啊。” 南簪深呼吸一口气。 没事,只要陛下看到了那触目惊心一幕,就算没白遭罪一场。 陈平安打趣道:“再说了,你南簪跟文庙和礼圣又不熟的,我熟。” 然后陈平安随手一挥袖子,打碎一处颇为隐蔽的镜花水月,“宫内陛下估计这会儿雾里看花,不知道太后为何会如此行事,钦天监那位恐怕就更尴尬了,以后都要不知如何与太后娘娘相处。” 陈平安再打了个响指,庭院内涟漪阵阵如云水纹路,陈平安双指若捻棋子状,宛如抽丝剥茧,以玄之又玄的仙人术法,捻出了一幅山水画卷,画卷之上,宫装妇人正在跪地磕头认错,次次磕得结实,泪眼朦胧,额头都红了,一旁有位青衫客蹲着,看样子是想要去搀扶的,约莫又忌讳那男女授受不亲,所以只好满脸震惊神色,念念有词,使不得使不得…… 陈平安以袖子打散那幅作伪的“赝品画卷”,微笑道:“之前不守规矩,在那长春宫遥看过云楼,我等于已经提醒过你了,结果还是不长记性。南簪道友,小小元婴,就要与我切磋道法,不妥当啊。” 陈平安拿起桌上那只酒杯,轻轻旋转,“有无敬酒待客,是大骊的心意,至于我喝不喝罚酒,你们说了可不算。” 南簪此行,心机不少。 她先是放低身架,低眉顺眼,诱之以利,若是谈不成,就开始混不吝,好似犯浑,依仗着妇人和大骊太后的双重身份,觉得自己下不了狠手。 若是还不成事,她就施展苦肉计,好让皇帝宋和亲眼目睹惨烈一幕。 归根结底,她最大的依仗,其实都不是什么大骊铁骑和宋氏国势,而是她极其笃定一事,身在这处宅子当中的陈平安,其实不是什么落魄山的宗主,更不是剑气长城的隐官,而是作为国师崔瀺的齐静春的师弟,就一定不愿意两位师兄联手造就的大好形势,一洲山河之稳固,葬送在他这个小师弟手里。 是不是想得过于简单了。 宫装妇人莞尔一笑,瞬间收拾好了心中那些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瞥了眼不远处那座人云亦云楼,柔声道:“今儿虽然只见陈先生一人,南簪却都要以为与两位故人同时重逢了呢。”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差远了。不然南簪道友今天敢来这条小巷,我就不姓陈。” 她叹了口气,低下头,喃喃道:“陈先生,那碎瓷片,是真不能交给你的,这涉及到我大骊朝廷的千秋大业哩,是我理亏,要打要杀,任凭你欺辱便是了。” 陈平安微笑道:“怎么,还要故伎重演,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南簪抬起头,“如果不是顾忌身份,其实有很多法子,可以恶心你,只是我觉得没那个必要,你我终究是大骊人氏,一旦家丑外扬,白白让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看咱们的笑话。” 陈平安点头道:“比如太后今天走出巷子的时候,衣衫不整,哭哭啼啼回到宫中。” 南簪双指拧转衣角,自顾自说道:“我打死都不愿意给,陈先生又貌似志在必得,好像是个死结,那么接下来该怎么聊呢?” 陈平安说道:“其实不用聊了,你留着那片碎瓷就是了,不妨赌一赌,我赌至多半个月之内,太后就会自己登门,送还此物。” 南簪眼睛一亮,却还是摇头道:“不赌。要说赌运,天底下谁能比得过隐官。” 陈平安收起酒壶和花神杯,左手开始卷袖子,缓缓道:“崔师兄无所谓宋家子弟谁来当皇帝,宋长镜则是无所谓谁是和谁是睦,至于我,更无所谓你们宋氏国祚的长短。其实你真正的心结死结,是那个泥瓶巷宋集薪在你心中的死而复生,所以当年长春宫那场母子久别重逢,你每多看他一眼,就要揪心一次,一个好不容易当他死了的嫡长子,偏偏活着回到了眼前,原本早已将所有愧疚,都弥补给了次子宋睦,还如何能够多给宋和一点半点?最恨的先帝,已经恨不着了,最怕的国师,已经不在人世,” 南簪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好像想要疾言厉色训斥几句,偏偏有心无力,她一手扶住石桌,青筋暴起,纤毫毕现。 陈平安恍然道:“看来不是什么死结,是我想岔了。哪怕换了宋集薪当皇帝,不还是自己儿子坐龙椅。南簪道友这份道心,让我大开眼界。看来当个山上的一宗之主,绰绰有余。” 南簪微微愕然,虽然不晓得到底哪里出了纰漏,会被他一眼看穿,她也不再逢场作戏,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陈平安开始用右手卷袖子,“提醒你一句,半个月之内,不要自作聪明,闹幺蛾子。太后主动登门拜访,必须回礼,绝没有空手而返的道理。” 陈平安以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妇人手钏一粒灵犀宝珠闪过一抹亮光,重启镜花水月,大骊皇宫之内,皇帝陛下和钦天监练气士终于重新见着了画卷,如释重负,先前君臣双方,都有些后知后觉,最终猜出了那幅画面的真伪,定然是陈平安动了手脚。不管如何,有点动静,哪怕是那陈平安的障眼法,总好过宅子那边从头到尾,死寂沉沉,最终再传出某个大骊朝廷、或者说是皇帝宋和不可承受的噩耗。 庭院那边,刹那之间,陈平安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那妇人身后,伸手攥住这位大骊太后娘娘的脖颈,往石桌上使劲砸去,砰然作响。 磕头如捣蒜。 皇帝陛下愣了愣,然后苦笑道:“陈平安总这么闹,故布疑阵,一次两次的,意义何在?” 钦天监那位老修士思量片刻,摇头道:“天晓得,可能是故意在陛下这边,显得不那么正人君子?” 老修士猛然抬头,眯起眼,有些道心失守,不得不伸手抵住眉心,凭借望气神通,依稀可见,一条盘踞在大骊京城的金色蛟龙,由宋氏龙气和山河气运凝聚而成,被云中探出一爪,漆黑如墨,按住前者头颅……只是这副画卷,一闪而逝,但是老修士可以确定,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觉,老修士忧心忡忡,喃喃道:“好重的杀心。这种大道显化而出的天地异象,难不成也能作伪?陈平安如今只是玉璞境修为,京城又有大阵护持,不至于吧。” 宫装妇人刚要跨过院门,停下脚步,她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散去红肿淤青,这才走入巷中,瞬间就又是那个气态雍容的大骊太后娘娘了。 南簪刚刚一脚触及小巷地面,身后院门就砰然关闭。 远在庭院落座的陈平安抹平两只袖管,宁姚询问的心声响起,“装的?” 陈平安说道:“不是装的,差点就真没忍住,因为我差不多可以确定了,当年我本命瓷破碎一事,她和那个藏头藏尾的扶龙一脉祖师,都绝对脱不了干系,可能极早就开始布局了,与别人事后跟着押注还不一样。后来宋集薪搬入泥瓶巷隔壁,稚圭逃出锁龙井,与我结契,她再选择成为宋集薪婢女,窃取‘宋和’的龙气,为她自身塑造出一条潜在龙脉,以蛇胆石作为食物进补,督造官宋煜章搭建起悬‘风生水起’匾额的廊桥,等于为她重建一座适宜修行的长生桥,等等……其实都是这条脉络的延续。所以我只是想到杀了没用才收手,我暂时还无法确定,南簪的那盏续命灯藏在什么地方,那才是她的真正命脉所在,说不定这个婆娘此次登门,就是奔着被我宰掉而来。论演技,她本事不算小。” 宁姚好奇道:“你不是会些拘拿魂魄的手段吗?当年在书简湖那边,你是显露过这一手的,以大骊谍报的能耐,以及真境宗与大骊朝廷的关系,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她就不担心这个?” 陈平安眉头微皱,很快给出一个答案:“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盏续命灯藏在何处,所以才有恃无恐,至于怎么做到的,也许是她早年用某种山上秘术,故意彻底打碎了那段记忆,哪怕事后被人翻检魂魄,都无迹可寻,比如她界定了未来某个时刻,可以凭借那灵犀珠手钏,再来记起续命灯的某条线索,只是如此一来,还是会有些瑕疵,更大可能是……”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明白了!” 宁姚问道:“明白什么了?” 陈平安笑着给出“稍等”二字,然后一步跨出庭院,在客栈大堂那边,趴在柜台上,笑道:“掌柜,那只花瓶怎么卖?” 不问卖不卖,直接问怎么卖。 老掌柜摆摆手,“不卖。” 陈平安笑问道:“四百两银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何?” 老掌柜笑着摇头,“免了,就冲你小子这股死缠烂打的劲儿,我就晓得那那么大立件儿,绝对不止四百两银子,说不定你小子是那山上人,其实一早就是冲着这玩意儿来的。” 陈平安气笑道:“掌柜的,说话得讲良心,我要是一早就存心捡漏,花个二十两银子买下它,你都要觉得赚了。” 老掌柜嘿了一声,斜眼不言语,就凭你小子没瞧上我闺女,我就看你不爽。 陈平安想了想,直接走出客栈,要先去确定一事,到了巷子那边,找到了刘袈,以心声笑问道:“我那师兄,是不是交待过什么话给老仙师,只等我来问?不问就当没这么回事?” 老仙师咦了一声,“这都猜得到?” 刘袈点点头,“国师说了,猜到这个没用,你还得再猜一猜内容。” 说到这里,老仙师倍感无力,心想如果陈平安都猜出内容了,国师大人你还要自己捎话作甚? 莫不是聪明人的想法,都这么不讲道理吗? 陈平安笑问道:“比如‘还要灯下黑几次’?” 刘袈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惹不起。都能与绣虎遥遥对弈了? 不愧是师兄弟。 刘袈点点头,“国师当年临行前,确实是这么说的。” 陈平安再走去客栈那边,与掌柜笑问道:“我如果猜到了当年掌柜花几两银子买的花瓶,就四百两银子卖给我,如何?” 老掌柜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可以啊,哪怕猜中了,得是五百两,要是猜不中,以后就别觊觎这只花瓶了,而且还得保证在我闺女那边,你小子也要少转悠。” 陈平安笑道:“十四两银子。” 老掌柜摆摆手,“错了错了,滚蛋滚蛋。” 陈平安啧啧道:“半点不讲江湖道义是吧,那我这就找刘姑娘去,与她说我家的那个江湖门派,山中高手如云,什么大宗师鱼虹什么周海镜,不过尔尔。” 老掌柜犹豫了一下,相较于一只花瓶的卖高卖低,当然是更在意自己闺女别鬼迷心窍,被人拐骗了去闯荡江湖。 老人说道:“那就五百两银子,钱货两讫。” 陈平安笑了笑,随便指了指老掌柜身后架子上的那些瓷器,“我只花十四两银子买花瓶,其余的五百两,买这个。掌柜要是担心我还在捡漏,随便拿一件给我就行。” 老人问道:“你身上真有这么多银子?”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一摞银票,“是我们大骊余记钱庄的银票,假不了。” 老人捻起银票,货真价实,犹豫了一下,收入袖中,转身去架子上边,挑了件品相最好的瓷器,值钱是肯定不值钱了,都是早年花的冤枉钱,将那只五彩颜色、鲜艳繁华的鸟食罐,随手交给陈平安后,轻声问道:“与我交个老底儿,那花瓶,到底值多少?放心,已经是你的东西了,我就是好奇你这小子,这一通乱七八糟的王八拳,耍得连我这种做惯了买卖的,都要一头雾水,想要看看到底耍出几斤几两的能耐,说吧,行情价,值几个钱?” 陈平安笑道:“老实说,花瓶按照市价,七八百两银子肯定是能谈的。” 老人点点头,其实能接受,早年十四两银子入手的花瓶,吃灰多年,转手一卖,就得了五百两银子,真就懒得计较那两三百两银子的账面盈亏了,银子嘛,终究还是要讲究个落袋为安。就咱这家底,与意迟巷篪儿街自然没法比,只是相较于一般人家,已算殷实门户,保管不会少了闺女将来的嫁妆,风风光光嫁人,婆家绝不敢看低。 随即老人好奇问道:“陈平安,那么大一只花瓶,你怎么处置?需不需要铺子这边代为保管,什么时候等你离了京城,再雇辆马车?” 陈平安摇头笑道:“我自己解决。” 老人绕出柜台,说道:“那就随我来,先前晓得了这玩意儿值钱,就不敢搁在柜台这边了。” 跟着老掌柜,陈平安走到了一处僻静后院那边,结果在东厢房门口那边,只见少女手持一把合拢的雨伞,约莫是当做了一把悬佩腰间的长剑,这会儿她正在屏气凝神,一手按住“剑鞘”,目视前方……因为她背对着爹和客人,少女还在那儿摆架势呢。老掌柜咳嗽一声,少女俏脸一红,将那把油纸伞绕到身后,老掌柜叹了口气,去了院子里的西厢房,推门之前,朝陈平安指了指眼睛,示意你小子管好了自己的一双眼招子,不犯法,但是小心被我赶出客栈。 陈平安就双手笼袖,不去看少女,等到从老掌柜手中接过那只大花瓶,扛在肩上,就那么离开后院,走去宁姚那边。 少女看了眼那个青衫男人扛着那么大花瓶的背影。 哈,傻乎乎,还装剑客走江湖嘞,骗鬼呢。 到了宁姚屋子里边,陈平安将花瓶放在地上,二话不说,先祭出一把笼中雀,然后伸手按住瓶口,直接一掌将其拍碎,果然玄妙藏在那瓶底的八字吉语款当中,花瓶碎去后,地上独独留下了“青苍幽远,其夏独冥”八个绛色文字,然后陈平安开始娴熟炼字,最终八个文字除了首尾的“青”“冥”二字,其余六字的笔画随之自行拆解,凝为一盏介于真相和假象之间的本命灯,“灯芯”明亮,缓缓燃烧,只是本命灯所显露出来的铭刻名字,也就是那支文字灯芯,不是什么南簪,而是另有名字,姓陆名绛,这就意味着那位大骊太后娘娘,其实根本不是出自豫章郡南氏家族,中土阴阳家陆氏子弟? 陈平安将那盏本命灯火收入袖中,怔怔看着最后剩下的“青冥”二字。 宁姚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苦笑道:“青冥二字,各在首尾,如果说第一片本命瓷是在这个陆绛手中,近在眼前,那么最后一片本命瓷碎片,不出意外,就是远在天边了,因为多半被师兄送去了青冥天下了。大概是让我将来如果能够仗剑飞升去了那边,我就得凭自己的本事,在白玉京的眼皮子底下,合道十四境。” 宁姚说道:“其实只要成了飞升境剑修,也算有资格出剑砍那白玉京了,就是可能砍不太动。” “我先前见过道老二余斗了,确实近乎无敌手。” 陈平安将那两字一并收入袖中,落座后,掏出一壶酒两只花神杯,宁姚自己拿了只桌上的酒杯,“花里花俏的。” 陈平安就顺势也拿了只桌上酒杯,点头道:“我也是一直这么觉得的,这不是还来不及找个冤大头的买家嘛。” 宁姚喝酒之前,轻声问道:“崔瀺这般护道,也算独一份了,不过你就不会觉得烦吗?” 陈平安摇摇头,笑道:“不会啊。” 宁姚抿了一口酒,默不作声,反正她觉得挺烦人的。 陈平安抬起手,随便点了点,“我觉得我的自由,就是可以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可能是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不管再怎么绕路,只要我都是朝那个地方走去,就是自由。” 收起手,轻轻敲击自己心口,陈平安看着宁姚,宁姚就继续低头喝酒。 陈平安没来由一拍桌子,虽然动静不大,但是竟然吓了宁姚一跳,她立即抬起头,狠狠瞪眼,陈平安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陈平安笑着抬起手,弯曲大拇指,指向自己,“其实聘书有两份,先生带来的那份,是晚了些,更早那份,知道是什么内容吗?就是我答应过宁姚,我陈平安,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仙,最厉害,大剑仙,不管是谁,在我一剑之前,都要让路。” 宁姚微耸肩膀,一连串啧啧啧,道:“玉璞境剑仙,真真不同寻常,好大出息。” 陈平安笑道:“以后别偷听了啊,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放心啊。” 宁姚呵呵一笑,起身去门口那边,猛然间打开门,然后拧住一个原本贴着屋门的少女耳朵,笑眯眯问道:“小姑娘,嘛呢?” 那少女歪着脑袋,哈哈笑道:“你就是宁女侠,对吧?” 陈平安有些无奈,显然是宁姚先前隔绝了门外廊道的天地气机,就连他都不晓得少女来这边走江湖了。 宁姚问道:“鬼鬼祟祟做什么?” 少女问道:“宁女侠,打个商量,你可不可以收我当徒弟啊?我是真心实意的,我晓得江湖规矩,得交钱……” 宁姚松开手,不等少女说完,她就已经摇头道:“不可以。” 少女伸手揉了揉耳朵,说道:“我觉得可以唉。宁师父你想啊,以后到了京城,住客栈不花钱,咱们最好就在京城开个武馆,能节省多大一笔开销啊,对吧?实在不愿意收我当弟子,教我几手你们门派的剑术绝学也成。你想啊,以后等我走江湖,在武林中闯出了名号,我逢人就说宁姚是我师父,你等于是一颗铜钱没花,就白捡了天大的便宜,多有面儿。” 宁姚一拍少女额头,轻轻一推,“真要找师父,你就找屋子里那个,他是个最喜欢絮叨的,反正耐心比我好多了,什么剑术拳法,只要你想学,肯定都愿意教给你。” 其实整座飞升城,都在期待一事,就是宁姚什么时候才收取开山大弟子,尤其是某座赌钱有赚又亏反而让人浑身不得劲的酒铺,早就摩拳擦掌,只等坐庄开庄了,将来宁姚的首徒,会几年破几境。说实话,二掌柜不坐庄多年,虽说确实赌钱都能挣着钱了,可到底没个滋味,少了好些趣味。 可惜好像宁姚始终没有这个想法。 宁姚确实自认不会教人剑术。 陈平安其实早就想象过那个场景了,一双师徒,大眼瞪小眼,当师父的,好像在说你连这个都学不会,师父不是已经教了一两遍吗?当徒弟的就只好委屈巴巴,好像在说师父你教是教了,可那是上五境剑修都未必听得懂的境界和剑术啊。然后一个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一肚子委屈,师徒俩每天在那边干瞪眼的功夫,其实比教剑学剑的时间还要多…… 很有趣啊。 少女歪着脑袋,看了眼屋内那个家伙,她使劲摇头,“不不不,宁师父,我已经打定主意,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找你拜师学艺了。” 要不是宁姚身边跟着那个古古怪怪的陈平安,她早来串门了。 天底下大概只有这个少女,才会在宁姚和陈平安之间,挑挑拣拣谁来当自己的师父? 宁姚哭笑不得,提醒道:“以后多读书,不要乱说话。” 少女还要劝几句,宁姚微微一挑眉,少女立即识趣闭嘴。 陈平安看着门外那个眉眼依稀相似当年的少女。 大概她曾经在少女时,还在黄篱山上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陈平安突然说道:“刘姑娘,其实江湖没什么好的,以后不要去走了。” 这一辈子,有了打心眼心疼你的爹娘,一辈子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 然后可能将来某一天,会有个叫曾掖的山泽野修,无意间游历到这里,见到刘姑娘你,然后他可能哭得稀里哗啦,也可能怔怔无言。 少女双臂环胸,笑呵呵道:“你谁啊,你说了算啊?” 陈平安笑着不再说话。 少女最终还是悻悻然走了,宁师父的剑法高低,暂时不好说,反正眼神不太好,送上门的徒弟都不要,难怪会喜欢那么个家伙。 宁姚关了门,然后稍等片刻,瞬间打开门,扯住那个蹑手蹑脚倒退走回屋门、重新侧脸贴着屋门的少女耳朵,少女的理由是担心宁师父被人毛手毛脚,宁姚拧着她的耳朵,一路带去柜台那边才松开,老掌柜瞧见了,气不打一处来,拿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打,少女会怕这个?蹦蹦跳跳出了客栈,买书去,早年那本在几个书肆销量极好的山水游记,她就是魄力不够,心疼压岁钱,出手晚了,没买着,再想买就没啦,书上那个陈凭案,好家伙,贼有艳福,见一个女子就喜欢一个,不正经……只是不知道,那个修行鬼道术法的少年,后来找着他心爱的苏姑娘么? 可惜那本游记没有续集啦,那就谁都不晓得结果喽,愁人啊。 宁姚回了屋子,想起一事,问道:“为什么你先前肯定是十四两银子?” 陈平安说道:“我是十四岁,第一次离乡远游。” 大概少年是从那一年起,再不是什么笼中雀,然后开始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 在这之外,就像昔年大骊国师,开了一个会让南簪或是陆绛绝对笑不出来的玩笑。 在我崔瀺眼中,一位未来大骊太后娘娘的大道性命,就只值十四两银子。 正文 第八百三十六章 火神求火 陈平安说要出趟门,要去趟火神庙找那封姨,让她帮忙喊人,找那老车夫问三个问题,可能还要去趟户部衙门见个朋友,宁姚点点头,拿出那几本专讲武林恩怨的演义,挑出其中一本,翻到折页处,她还真能看得津津有味,陈平安瞥了眼内容,一扫而过,见那书页结尾处,正写到主角在一个风雨夜,被仇家追杀,避难误入一处山野庙宇,遇见一人,端坐正堂,绿袍美髯,丹凤眼,灯下看春秋……陈平安笑着说,行了,我敢打赌,肯定又有奇遇了,那帮追杀之人,只要有一个人能全须全尾走出庙宇,就算我输。宁姚斜眼陈平安,只打赏了两个字,闭嘴。 陈平安去了客栈柜台那边,结果就连老掌柜这样在大骊京城土生土长的老人,也给不出那座火神庙的具体方位,只有个大致方向。老掌柜有些奇怪,陈平安一个外乡江湖人,来了京城,不去那名气更大的道观寺庙,偏要找个火神庙做什么。大骊京城内,宋氏太庙,供奉儒家圣贤的文庙,祭祀历朝历代君主的帝王庙,是公认的三大庙,只不过老百姓去不得,可是此外,只说那都城隍庙和都土地庙的庙会,都是极热闹的。 陈平安找到了京城唯一一座的火神庙,看门的庙祝老妪是位凡夫俗子,她上了岁数,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不过认得那块刑部颁发给山上供奉神仙的无事牌,听说对方是要来找封姨的,老妪便按照规矩,将名字薄籍录档,就放行了,写那访客名字的时候,老妪笑着说了句,仙师有个很好的名字。陈平安笑着说都是爹娘给的。老妪点点头,与年轻人说了些火神庙里边的忌讳规矩,然后指了路,说封姨就在那处花棚。 陈平安循着路线,见着了那位封姨,她慵懒随意坐在花棚石磴上边,大早上的,就在喝酒了,好像一年到头都是这般微醺模样,除了依旧以那个彩色绳结挽系一头青丝,她今天又是一副新装束了,粉霞红绶藕丝裙,一些志怪神异上形容神女的词语,拿来搁在她身上,最是熨帖不过,流云姿态,月精神。瞧见了陈平安,封姨不过是提了提手中酒壶,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她微微坐直腰肢,稍稍收拾起眉尖眼尾风情,女子长得太好看,太天然妩媚,就是麻烦,何况陈平安家里还有那么个醋坛子。 陈平安看着这位封姨,有片刻的恍惚失神,因为想起了杨家药铺后院,曾经有个老头子,一年到头就在那边抽旱烟。 陈平安没有学封姨坐在台阶上,坐在花棚一旁的石凳上,封姨笑问道:“喝不喝酒?最醇正最地道的百花酒酿,每一坛酒的年纪,都不小了,那些花神娘娘,终究还是女子嘛,心细,窖藏封存极好,不跑酒,我当年那趟福地之行,总不能白忙活一场,搜刮不少。” 陈平安笑着点头,封姨便抛出一坛百花酿,陈平安接过酒坛,好像记起一事,手腕一拧,掏出两壶自家铺子酿造的青神山酒水,抛了一壶给封姨,当做回礼,解释道:“封姨尝尝看,与人合伙开了个小酒铺,销量不错的。” 封姨接过酒壶,放在耳边,晃了晃,笑容古怪。就这酒水,年份也好,滋味也罢,也好意思拿出来送人? 陈平安笑着说道:“当然远远比不过封姨的百花酿,只是胜在价廉物美,价廉物美,人挑酒,酒不挑人嘛。” 封姨又丢了一坛酒给陈平安,调侃道:“想要留下我那壶百花酿,就直说,与封姨多要一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真是掉钱眼里了。” 陈平安不以为意,既然这位封姨是齐先生的朋友,那就是自己的长辈了,被长辈念叨几句,别管有理没理,听着就是了。 陈平安取出一只酒碗,揭开酒坛红纸泥封,倒了一碗酒水,红纸与封口黄泥,都不同寻常,尤其是后者,土性颇为奇异,陈平安双指捻起些许泥土,轻轻捻动,其实山下世人只知金石寿一语,却不知道泥土也有年岁一说,陈平安好奇问道:“封姨,这些泥土,是百花福地的万年土?这么贵重的酒水,又年岁悠久,莫不是早年进贡给谁?” 封姨点点头,“眼光不错,看什么都是钱。而且你猜对了,早年以万年土作为泥封的百花酿,每百年就会分成三份,分别进贡给三方势力,除了酆都鬼府六宫,还有那位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的方柱山青君,却不是杨家药铺后院的那个老头子,而且此君与旧天庭没什么渊源,但其实已经很了不起,早年青君所治的方柱山,本是一处高于浩然五嶽的司命之府,负责除死籍、上生名,最终被著录于上品青录紫章的‘不死之录’,或是中品黄箓白简的‘长生之录’,在方柱山‘请刻仙名’,青君如牒签署,总之有极其复杂的一套规矩,很像后世的官场……算了,聊这个,太没劲,都是已经翻篇的老黄历了,多说无益。反正真要追本溯源,都算是礼圣早年制定礼仪的一些尝试吧,走弯路也好,绕远路也好,大道之行也罢,总之都是……比较辛苦的。反正你要是真对这些陈年往事感兴趣,可以问你的先生去,老秀才杂书看得多。”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皑皑洲有个宗门,叫九都山,祖师堂有个秘密的嫡传身份,名为闱编郎,别称保籍丞,被誉为位列绿籍,与这方柱山有无传承关系?” 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外乡剑修之一,邓凉,就是皑皑洲九都山的肃然峰峰主,如今还成了飞升城祖师堂的首席供奉。 封姨嗤笑道:“只是沾了点光,小小九都山,哪里能够跟那座方柱山相提并论,只是九都山的开山祖师,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部分破碎山头,勉强继承了些许道韵仙脉。” 至于三方势力,封姨好像遗漏了一个,陈平安就不刨根问底了,封姨不说,肯定是这里边有些不为人知的忌讳。 而这番言语之中,封姨对礼圣的那份敬重,显然发自肺腑。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敢问封姨,那位三山九侯先生?” 封姨摇摇头,陈平安就不再多问,结果只喝了一碗百花酿,就发现竟然裨益魂魄不小,超乎预料,人身小天地内,那些类似尚未开疆拓土的储君山头气府,以及许多彩绘不多的白描山河,久旱逢甘霖一般,丝丝缕缕聚拢如雨幕,灵气如雨落,他可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修士,若是换成一位地仙,岂不是得有一场灵气大雨滂沱落地?至于下五境修士,估计喝了这么一碗酒,就要直接被沛然灵气“醉倒”了。所以陈平安不打算继续喝了,余着余着,自己的修行,按部就班即可,这类帮助积攒灵气的仙家外物,用处当然不小,可其实意义已经不大。回头将两坛酒,分别送给张嘉贞和蒋去好了。尤其是给韦文龙打下手的小账房张嘉贞,剑气长城的昔年少年,因为无法修行,如今都有白头发了。 当着封姨的面,直接收起了酒坛、酒碗,就连桌上那些黄泥碎屑都没放过,然后陈平安说道:“劳烦封姨帮忙与那车夫打声招呼,请他来此地一叙。” 封姨笑道:“来了。” 那个先后为董湖和太后赶车的老人,在花棚外轰然落地,封姨妩媚白眼一记,抬手挥了挥尘土。 老车夫双臂环胸,站在原地,正眼都不看一下陈平安,这个小王八蛋,不过是仗着有个飞升境剑修的道侣,看把你能耐的。 老人没好气道:“有屁快放。” 陈平安也懒得计较这个老家伙的会聊天,真当自己是顾清崧还是柳赤诚了?只是开门见山问道:“化名南簪的大骊太后陆绛,是不是来自中土阴阳家陆氏?” 封姨有几分讶异神色,抿了一口酒,陈平安是怎么知道这桩内幕的?这可是一条隐藏极深的伏线。大骊先帝当年就着了道,差点沦为傀儡。南簪,或者说陆绛,当年被先帝贬去长春宫,不是没有理由的。南簪其实确实算是豫章郡南簪,只是凭借那串灵犀珠,记起了之前数世记忆,不然以大骊先帝的枭雄心性,再念夫妻旧情,陆绛也绝对活不了,在史书上,不过是落个大骊皇后因病逝世的记载。 老车夫直截了当说道:“不知道,换一个。” 封姨轻轻点头,老车夫确实不晓得此事,光有气力不动脑子嘛。 老夫子怒道:“封家婆姨,你与他眉来眼去作甚,你我才是自家人,胳膊肘往外拐也得有个限度!” 陈平安继续问道:“骊珠洞天本命瓷烧造一事,最早是谁传授的秘法?” 老车夫犹豫了一下,闷闷道:“是杨老儿与三山九侯先生合力做成的。”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问道:“龙窑姚师傅,是不是佛门中人?” 老车夫看了眼封姨,好像在埋怨她先前帮忙设想的问题,就没一个说中的,害得他好些准备好的腹稿全打了水漂。 封姨视而不见,只是喝着酒看热闹。 老车夫点点头。 陈平安默不作声。 年少时,曾经对神仙坟里的三尊菩萨神像磕头不停。有个孩子,上山下水,踏破自己编织的粗劣小草鞋,一双又一双,那会儿只觉得菩萨好找,山上草药难找。 姚师傅。药师佛。 东宝瓶洲。东方净琉璃世界教主。 封姨仰头喝了一口酒,她再以心声与陈平安说道:“当年我就劝过齐静春,其实君子不救是对的,你走了亦是无妨,只说姚老头,就绝对不会放任不管,不然他根本没必要走这一趟骊珠洞天,肯定会从西方佛国重返浩然 ,可是齐静春还是没答应,不过最后也没给什么理由。” 大概一座牌坊楼,其中儒家圣人留下的那块匾额,就是齐静春的无声作答,当仁不让。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布鞋,抬起头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前世是谁?” 老车夫摇摇头,“不清楚,再换一个。” 封姨笑了笑,“算了,我来帮你回答好了,陈平安,不要多想,你不是谁,反正至少肯定,前身前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山巅修士,也不是什么佛道高人,因为当年我也好奇,就去了趟杨家药铺,老头子曾经给过一个确切答案,你的前世,可能再往上,都没什么出奇的,所以你与爹娘,你们一家三口,都很寻常,没什么大道根脚可言。当时杨老头难得主动多说一句,说你就是个泥腿子,命硬而已。” 陈平安眉眼舒展几分,松了口气。那就真的再无后顾之忧了。 老车夫不愿在此地久留,多看一眼那个青衫男子都嫌糟心。 陈平安突然眯眼,沉声说道:“封姨愿意帮忙牵线搭桥,替我们当个中间人,其实就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所以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以后别来招惹我。” 封姨会心一笑,听听,这才是聪明人该说的话,老车夫你以后多学着点。 老车夫纠结不已,倒是想要撂下一句狠话,只是一想到京城里边还有个宁姚,就忍了,只是一个没忍住,就转头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见那陈平安一挑眉,封家婆姨也是满脸不悦,老车夫就拿鞋尖蹭了蹭,算是擦干抹净了,然后一跃而起,身形瞬间消散无踪迹。 封姨看了眼年轻人,略显疲惫神色,人之常情。 然后她见那陈平安重新取出酒碗,一壶青神山酒水,倒了一碗酒水,晃了晃,开始自饮自酌,年纪不大,修心不俗。不仅从容,而且通透。 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封姨,谢了。” 封姨提起手中酒壶,各自饮酒。 陈平安问了一个好奇多年的问题,只不过不算什么大事,纯粹好奇而已,“封姨,你知不知道,一尊神像背后的刻字,像一首小诗,是谁刻的?李柳,还是马苦玄?” 李柳是曾经的江湖共主,作为远古神灵的五至高之一,连那渌水坑都是她的避暑地之一,而且真正的神位职责所在,还是那条光阴长河。所有远古神灵的遗骸,化作一颗颗天外星辰,要么金身消散融入光阴,实则都属于长眠栖息于那条光阴长河之中。 陈平安光凭字迹,认不出是谁的手笔,不过李柳和马苦玄的可能性最大。 封姨摇摇头,笑道:“没在意,不好奇。” 陈平安问道:“先前封姨说有人要见我,是家乡药铺的杨掌柜?还是……巡狩使苏将军?” 前者,是听刘羡阳说的,杨掌柜早年无疾而终,去世后,就在京城都城隍庙那边当差了,担任一方夜游神,算是步入了山水官场,能够凭借阴德,继续庇护家族子弟。而苏高山,是陈平安的猜测,死后成为战场英灵,可能性极大,大骊帮忙安排退路,比如担任京城武庙神灵,苏高山反过来维持一国武运,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且苏高山是寒族出身,一路凭借战功,生前担任巡狩使,已经是武臣官位极致,可到底不是那些甲族豪阀,一旦将军身死,没了主心骨,很容易人走茶凉,往往就此门庭冷落。 封姨笑道:“是杨掌柜。苏高山死后,他这辈子的最后一段山水路程,就是以鬼物姿态夜游天地间,亲自护送麾下鬼卒北归返乡,当苏高山与最后一位袍泽道别之后,他就随之魂魄消散了,大骊朝廷这边,自然是想要挽留的,但是苏高山自己没同意,只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陈平安听到此事,长久无言语。只是喝了口闷酒,默默打定主意,以后自己需要多多留心苏家,至少为其悄然护道百年。 封姨笑了起来,手指旋转,收起一缕清风,“杨掌柜来不了,让我捎句话,要你回了家乡,记得去他家药铺后院一趟。” 陈平安点头道:“劳烦封姨帮我与杨掌柜道声谢。” 喝过了一壶酒,陈平安站起身告辞,“就不继续叨扰封姨了。” 封姨点点头,然后问道:“不逛逛这火神庙?” 陈平安摇摇头。 五行家称以火德而兴的帝业之运,称火德。只是大骊王朝并非如此,所以京城才只有一座火神庙。 像那北俱芦洲的大源王朝,就是水德立国。 封姨晃了晃酒壶,“那就不送了。” 陈平安沿着原路返回,到了火神庙门口,又遇到了那位兼任门房的庙祝老妪,就停下脚步,与老嬷嬷闲聊几句,陈平安才离开。 花棚石磴那边,封姨继续独自饮酒。 秉荧惑,拂星斗,烹四海,炼五嶽,魏巍火德,百神仰止。 陈平安走出火神庙后,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回望一眼。 何谓修行,水神走水。 何谓求佛,火神求火。 之后陈平安去往户部衙署,没有去意迟巷找关翳然,而是选择了一个更光明正大的方式,与好友叙旧。 至于先生,也没闲着。 大骊京城,有个身穿儒衫的穷酸老先生,先到了京城译经局,就先与僧人双手合十,帮着译经,然后去了崇虚局,也会打个道门稽首,好像半点不顾及自己的儒生身份。 只是注定无人问责就是了,文圣如此,谁有异议?不然还能找谁告状,说有个读书人的行为举止,不合礼数,是找至圣先师,还是礼圣,亚圣? 浩然天下的山水邸报,已经逐渐解禁。 无数消息,蜂拥而至,让一座天下的所有修道之人,如同一个嘴馋多年不得饮酒的酒鬼,终于得以开怀畅饮,唯有痛饮,一醉方休。 一连串惊世骇俗的大事当中,当然是中土文庙的那场议事,以及浩然攻伐蛮荒。 还有文圣恢复文庙神位。 第五座天下正式命名为五彩天下。 在这期间,还有个消息不算小,是说那剑气长城末代隐官,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陈十一。 竟然是那宝瓶洲人氏,只是好像绝大部分的山水邸报,极有默契,关于此人,一笔带过,更多的详细内容,只字不提,只有一两座宗字头仙府的邸报,比如中土神洲的山海宗,不守规矩,说得多些,将那隐官指名道姓了,不过邸报在刊印颁布之后,很快就停了,应该是得了书院的某种提醒。但是有心人,凭借这一两份邸报,还是得到了几个回味无穷的“小道消息”,比如此人从剑气长城返乡之后,就从昔年的山巅境武夫,元婴境剑修,迅速各破一境,成为止境武夫,玉璞境剑修。 再就是此人的道侣,是那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飞升境剑修,宁姚。 瞠目结舌之余,猜想是不是此人运道太好?怎的天大便宜,好像都给这小子占尽了? 至于那个南绶臣北隐官,又是怎么个说法? 不管如何,这个姓陈的宝瓶洲年轻人,可谓天地间第一流人物了。 户部一处衙署官舍内,关翳然正在翻阅几份地方上呈送户部的河道奏册。 这位翊州云在郡的关氏子弟,既没有在近乎属于自家一亩三分地的吏部为官,在这户部,官品也不算高,昔年三位大渎督造官,就属出身最好的关翳然,如今反而官位最低,只是户部一司主官。要知道关翳然,不但顶着个上柱国姓氏,还是实打实的大骊边关随军修士,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了多年,还曾追随大将军苏高山一路南征,战功不小。 关翳然抬起头,屋门口那边有个双手笼袖的青衫男子,笑眯眯的,打趣道:“关将军,光顾着当官,修行懈怠了啊,这要是在战场上?” 关翳然立即合上奏折,再从书案上随手拿了本书籍,覆在奏折上,大笑着起身道:“呦,这不是咱们陈账房嘛,稀客稀客。” 关翳然单手拖着自己的椅子,绕过书桌,再将那条待客的唯一一条空闲椅子,脚尖一勾,让两条椅子相对而放,灿烂笑道:“没法子,官帽子小,地方就小,只能待客不周了。不像咱们尚书侍郎的屋子,宽敞,放个屁都不用开窗户通风。” 陈平安跨过门槛,笑问道:“来这里找你,会不会耽误公务?” 关翳然笑骂道:“来都来了,我还能赶你走啊?” 再说了,没什么不合适的,陛下是什么心性,太爷爷当年说得很透彻了,不用担心因为这种小事。 陈平安没着急落座,从袖中摸出一方抄手砚,丢给关翳然,“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一边解释着这是桐叶洲姜氏的云窟福地,一处砚山老坑的特产,名为水舷坑。 什么水舷坑,其实是陈平安临时瞎取胡诌的名字。 真就不信关翳然一个宝瓶洲人氏,能对那座云窟福地了如指掌。 不过听说前些年的大骊朝廷,就这座户部衙门,设置了砚务署,专门负责寻访凿山、搜集督采佳石,除了为宫中造砚,一部分砚台,户部也可以自行售卖,算是一举两得,帮着衙门挣点外快了。 不过龙尾溪陈氏, 有几座属于家族私产的砚山,那才是真的金山银山一般,远销一洲山上山下。 董水井就分了一杯羹,负责帮忙卖到北俱芦洲那边去,绝不碰盐、铁之类的,董水井只在达官显贵和百姓人家的衣食住行,琐碎事上花心思。 大骊户部,是朝廷六部衙门里边最惨的一个,好像每天就是被骂,兵部骂完礼部骂,礼部骂完工部骂…… 按照大骊官场的说法,兵部是爷爷衙门,逮谁骂谁,礼部是爹,工部是儿子,唯独管钱的户部是孙子,谁都可以吐唾沫喷口水。 关翳然将那方抄手砚接过,也不客气,掂量了一下,拇指摩挲一番,石质细腻,再拿起来,一手五指虚托小砚在耳边,一手屈指叩击,有那书上所谓的金声玉振之响。关翳然又轻轻呵了一口气,看那砚面水雾,有那呵气生云之象,紫金点点,金晕团团,再用指甲轻轻划抹,定睛一看,关翳然点点头,行了,确实是老坑之物,多少值点钱,反正凭自己那点俸禄,是注定买不起的。 看得陈平安眼皮子微颤,这些个喜欢瞎讲究的豪阀公孙,真心不好糊弄。 收个礼还这么不讲究,臭显摆,好歹等客人走了,再这么抖搂那点内行门道。 关翳然将那方砚台轻轻放在桌上,笑问道:“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砚有了,然后?就没帮我凑个一大家子?”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笑呵呵道:“大概还在串门走亲戚呢,急什么。” 然后陈平安问道:“这儿不能喝酒吧?” 关翳然点点头,“管得严,不能喝酒,给逮着了,罚俸事小,录档事大。” 陈平安于是拍了拍腰间那枚刑部腰牌,手腕拧转,拿出酒壶,“巧了,管不着我。” 一个脚步匆匆的佐吏带着份公文,屋门敞开,还是轻轻敲门了,关翳然说道:“进来。” 衙门佐吏看了眼那个青衫男子,关翳然起身走去,接过公文,背对陈平安,翻了翻,收入袖中,点头说道:“我这边还需要待客片刻,回头找你。” 佐吏点头告退,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之后又有两位下属过来议事,关翳然都说稍后再议。 关翳然和陈平安一人一条椅子,都翘着二郎腿,显得很随意。 陈平安调侃道:“真是半点不得闲。” 关翳然瞥了眼陈平安手里的酒壶,委实眼馋,肚子里的酒虫子都快要造反了,好酒之人,要么不喝就不想,最见不得他人喝酒,自己两手空空,无奈道:“刚从边军退下来那会儿,进了这衙门里头当差,晕头转向,每天都要手忙脚乱。” 陈平安随口笑道:“刀笔吏刀笔吏,其实不还是握刀。” 关翳然摇摇头,“落实在具体事务上,两者差得远了。” 一番闲聊,有个衙署同僚过来串门,看官袍,与关翳然一样的品秩,此人在门口那边就开始嚷嚷道:“邸报,来自中土神洲山海宗的一份山上邸报!这可是我从马侍郎那边顺来的。翳然,快来瞅瞅,一个个消息,目不暇接啊。” 年轻官员瞧见了那个坐着喝酒的青衫男子,愣了愣,也没在意,只当是某位边军出身的豪阀子弟了,关翳然的朋友,门槛不会低,不是说家世,而是品行,所以当年轻官员看着那人,不但立即收起了二郎腿,还主动与自己微笑点头致意,也不觉得太过奇怪,笑着与那人点头回礼。 关翳然显然与此人关系熟络,随口说道:“没地儿给你坐了。” 那人将山水邸报轻轻抛给关翳然,就随便坐在门槛上,“你不是说你早年有个江湖朋友嘛,此陈平安是彼陈平安?应该是了。牛气啊,翳然你跟他真喝过酒,还被你次次喝得酒桌底下转圈圈?回头这位陈剑仙来了京城做客,你帮忙攒个酒局,让我也豪气一回,打不过他,还喝不过他?” 陈平安默不作声。要说只在酒桌上,除了刘景龙,我还真不怂谁。 户部衙门,毕竟不是消息灵通的礼部和刑部。而且六部分工明确,可能户部这边除了被誉为“地官”的尚书大人,其余诸司主官,都未必知晓先前意迟巷附近那场风波的内幕。 不过京城六部衙门的中层官员,确实一个个都是出了名的“位卑”权重。一旦外放地方为官,如果还能再调回京城,前程似锦。 关翳然咳嗽一声,提醒这家伙少说几句。 陈平安面带微笑。 反正事已至此,关翳然干脆就毫不心虚了,满脸的问心无愧,与那同僚说道:“也不算次次,酒桌上偶尔会跟他打个平手。下次如果有机会,他要是来了京城,又不着急走,肯定约你一起喝酒。” 那个年轻官员点点头,然后转头望向那个青衫男子,问道:“翳然,这位是?” 陈平安已经正襟危坐,主动笑道:“我是关大人在江湖上收的小弟,不是京城人氏,这不刚到的京城,就立即赶过来拜山头。” 关翳然摆摆手,埋怨道:“什么小弟,这话就说得难听了,都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好兄弟。” 年轻官员抹了把脸,“翳然,你看看,这家伙的山上道侣,是那飞升城的宁姚,宁姚!羡慕死老子了,可以可以,牛气牛气!” 然后望向那个客人,笑道:“兄弟,是吧?” 陈平安点头笑道:“羡慕羡慕,必须羡慕。” 关翳然挥手赶人,“不就一封山水邸报嘛,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你赶紧忙去。” 关翳然以心声与陈平安介绍道:“这家伙是户部十几个清吏司主官之一,别看他年轻,其实手头管着洪州在内的几个北方大州,离着你家乡龙州不远,如今还暂时兼着北档房的所有鱼鳞图册。而且跟你一样,都是市井出身。” 陈平安轻轻点头,“看得出来。” 是名副其实的“看出”,因为这个年轻官员,身后有数盏由各路山水神灵悬起庇护的大红灯笼,一身文气盎然。 关翳然问道:“你要是不忙,回头我真要在菖蒲河那边,帮你们俩攒个酒局,怎么样,这个面子给不给?” 陈平安笑道:“当然没问题。不过酒局得约在半个月之后。” 关翳然也不问缘由,只是眨眨眼,“到时候花前月下的,咱仨喝这个酒?陈账房,有无这份胆气?”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喝个屁的花酒,我就不好这一口。” 年轻官员不晓得那两人在那边以心声言语,自顾自摘下官帽子,手心抵住发髻,感伤道:“手头事情暂时都忙完了,我不忙啊,还不允许我喘几口气啊。案牍劳形,翳然,再这么通宵达旦,以后可能我去译经局,都不会被当成外人了。” 之后很快又有佐吏送了公文过来,那个文气浓郁的年轻官员也拿回邸报,告辞离去,陈平安知道在大骊户部当差,肯定会很忙,只是还真没想到关翳然会忙到这个份上,就给关翳然留下一坛百花酒酿,大不了回头再跟封姨多讨要几坛。关翳然也没客气,只将陈平安送到了屋门口。 陈平安一路走回客栈那边,小巷口那边,少年赵端明招手道:“陈先生,找你有事。” 陈平安轻轻点头,双手笼袖,悠哉悠哉走过去,当他一步跨入小巷后,笑道:“呦,厉害的厉害的,竟然是三座小天地重叠结阵,而且连锁剑符都用上了,你们是真有钱。” 然后陈平安哑然失笑,是不是这十一人为了找回场子,今天处心积虑对付自己,就像当初自己在夜航船上,对付吴霜降? 陈平安当下置身于阵师韩昼锦的那座仙府遗址当中,大概是之前在那女鬼改艳开办的仙家客栈,觉得是因为失了先手,他们才会输,所以不太服气。陈平安当下站在一架石梁之上,脚下是白云滔滔如海,旁有一条雪白瀑布倾泻直下,石梁一端尽头,站着当初出现在余瑜肩头的“剑仙”,依旧是少年形象,只是高了些,头戴道冠,佩剑着朱衣,珠缀衣缝。 陈平安环顾四周,“你们几个,不记打是吧。” 那少年剑仙,一剑横扫,将那毫无还手之力的“陈平安”劈成了……一张符箓。 好像陈平安根本就没有走入小巷。 小巷之外一处隐蔽地界,小和尚双手合十,“佛祖保佑,陈剑仙找别人去,我要去找功德箱了。” 随即身后便有人笑道:“好的,我找别人去。” 别处屋脊之上,苟存挠挠头,因为陈先生就坐在他身边了,陈平安笑道:“与袁化境和宋续说一声,回头送我几张锁剑符,这笔账就算了了。” 少年神色腼腆,点点头。先前他就说了,肯定找不回场子的。当然了,真要打起来,少年是绝不留力的,反正又不打过陈先生。 小巷之内,韩昼锦在内三人,各自撤去了精心布置的重重天地,都有些无奈。 然后一个个蓦然目瞪口呆,只见那张飘落在地符箓附近,出现了一个青衫身影,而少年苟存身边的陈先生,反而变成了一张符箓,化做一道虹光,被那人收入袖中。 “要是你们在战场上,碰到的是斐然,或是绶臣这种阴险的王八蛋,你们就要一个个排队送人头了。” 陈平安微笑道:“下不为例。” 正文 第八百三十七章 另外一个 春山书院,与披云山的林鹿书院一样,都是大骊朝廷的官办书院。 群山逶迤,风烟俱净,江水滔滔,百草丰茂。 一个老先生在书院内独自散步,一身儒衫,身材瘦小,双手负后,走到了一处夫子授业的课堂外,停步不前,也没有太过靠近窗户。 此地前身,正是大骊山崖书院旧址,只因为“山崖”二字,等于给了大隋高氏,所以就改名,成了春山书院。 依旧是大骊朝廷的官办书院,其实关于此事,当年大骊庙堂不是没有争议,一些出身山崖书院的官员,六部诸衙皆有,意见一致,弃而不用,好好维护起来就是了,哪怕是喜欢最精打细算、每天都能挨唾沫星子的户部官员,都附议此事。其实那会儿,大骊文武都觉得山崖书院重返大骊,只是早晚的事情。 最后还是国师崔瀺的一句话,就改名了,朝堂再无任何异议。 一位暂时无需授课、负责巡视书院的教书先生,年纪不大,见着了那位老先生,笑问道:“先生这是来书院访客,还是单纯的游历?” 书院再宽松,也还是有些规矩在的。 老秀才抚须笑道:“人生逆旅,皆是行人,过客无需问姓名,读书声里是吾乡。” 年轻夫子哑然失笑,这是与自己拽上文了? 老秀才咦了一声,奇了怪哉。 照理说,如今宝瓶洲各国的大小文庙,从京城到地方,都该重新悬挂自个儿的画像了,眼前年轻人,身为书院儒生,没理由认不得自己啊。 对了,多半是文庙那幅挂像,未能描绘出自己一半的相貌神韵。 回头就与那个顶着画圣头衔的老酒鬼,好好说道说道,你那画技,哪怕已经出神入化,可其实还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啊。 书院的年轻夫子笑着提醒道:“老先生,走走看看都无妨的,只要别打搅到授业夫子们的讲课,走路时脚步轻些,就都没有问题。不然开课授业的夫子有意见,我可就要赶人了。” 老秀才点点头,赞叹道:“年轻人脾气蛮好,教书的耐心应该不差。好的,就事先说好,坏的,也早早提醒了。做事情,很有章法啊。见微知著,我看你们春山书院,风气差不到哪里去。” 年轻夫子倍感无奈,这位老先生,比较……好为人师? 不过到底是些好话,倒也不惹人烦。就是略显架子大了点。 这位老先生的大骊官话,说得不地道,多半是藩属国的读书人了,上了岁数,还要舟车劳顿,赶来京城书院这边,委实不易,所以年轻夫子就主动与老先生说了几处春山书院的形胜之地,老秀才笑着点头致谢,缓步走到窗户那边,悄悄听里边讲课先生与学生的一场问答。 年轻夫子回头望去,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那个老先生,正双手负后,站在廊道中,竖耳聆听里边那位讲课夫子的传道授业。 约莫是察觉到了年轻夫子的视线,老先生转过头,笑了笑。 年轻夫子转身离去,摇摇头,还是没有想起在那儿见过这位老先生。 老秀才继续听着里边的夫子解惑,嗯,很好,今天讲课夫子拿来授业的,是早年一位灵宝县杨氏子弟,对自己一部著作的注书,现在屋子里边聊的,是法行篇里的内容,刚刚说到了书中一语,君子之所以贵玉而贱珉者,何也? 注,集解,简释,简注,以及今注今释……其实当年在浩然天下就多如牛毛了,所谓显学,不过如此。 当然后来被文庙禁绝了,如今恢复了陪祀身份,各类注释著作,自然而然就死灰复燃……算了,这个说法有些别扭,反正就是多如雨后春笋、过江之鲫。 屋内那位夫子在为学子们授业时,好像说及自家会心处,开始闭眼,正襟危坐,大声朗诵法行篇全文。 老秀才便趴在窗台上,压低嗓音,与一个年轻儒生笑问道:“你们先生讲学法行篇,都听得懂吗?” 年轻儒生其实早就发现这个偷听讲课的老先生了,而且这位书院学子明显也是个胆大的,趁着讲课夫人还在那儿摇头晃脑,咧嘴笑道:“这有什么听不懂的,其实法行篇的内容,文义浅显得很,反而是硕学通儒们的那几部注释,说得深些,远些。” 年轻人见那老先生满脸的深以为然,点点头。 然后那位老先生问道:“你觉得那个文圣,著书立说,最大问题在何处?” 年轻儒生愣了愣,气笑道:“老先生,这种问题,可就问得大逆不道了啊,你敢问,我作为书院子弟,可不敢回答。” 春山书院的前身,可是浩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山崖书院,前山主齐先生,更是文圣的嫡传。那么自己作为春山书院子弟,说这个,不就等于离经叛道,欺师灭祖吗? 老先生笑眯眯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都有人敢说六经注我,你怕什么。我可是听说你们山长,提倡你们立身要戒骄躁戒偏颇,读书要戒狭隘,行文要戒陈腐戒,必须独抒己见,发前人所未发者。我看这就很善嘛,怎么到了你这边,连自己的一点见解都不敢有了?觉得天下学问,都给文庙圣人们说完啦,咱们就只需要背书,不许咱们有点自己的看法?” 现任山长吴麟篆,自幼好学不倦,逢书即览,治学严谨,曾经担任过大骊地方数州的学正,一辈子都在跟圣贤学问打交道,虽说学正品秩不低,可其实不算正儿八经的官场人,晚年辞官后,又主讲数座官立书院,据说在禁绝文圣学问期间,辛苦搜集了大量的书籍版本,并且亲自刊刻校点,而早年大骊王朝的科举改制,正是此人率先提出朝廷务必增添经济、武备和术算三事。 年轻儒生犹豫了一下,得嘞,眼前这位,肯定是个科举无果治学平平、郁郁不得志的老先生,不然哪里会说这些个“大话”,不过还真就说到了年轻儒生的心坎上,便鼓起勇气,小声说道:“我觉得那位文圣,学问是极高,只是多言礼法而少及仁义,有些不妥。” 老先生继续问道:“那你觉得该怎么办呢?可有想过补救之法?” 年轻儒生神色腼腆,“没事的时候偷偷瞎想了些,当然肯定是很粗鄙偏颇了,只是咱们书院主讲文圣著作的两位夫子,喏,现在这位夫子就是其中之一,经常自顾自走在书院里,将那文圣著作反复背诵,一个情不自禁,都会流泪呢,最是推崇文圣老爷了,我可不敢把那篇胡说八道的文章拿出来。” 那个背诵完法行篇的教书先生,瞧见了那个“心不在焉”的学生,正对着窗外嘀嘀咕咕,夫子蓦然一拍戒尺,轻喝一声,“周嘉谷!” 年轻儒生瞠目结舌,不但自己给夫子抓了个正着,关键是窗外那位老先生,不仗义啊,竟然突然就没影了。 周嘉谷战战兢兢站起身。 然后周嘉谷发现窗外,书院山长为首,来了浩浩荡荡一拨书院老夫子。 再然后,有个方才一缩头屈膝就蹲在窗外墙根躲着的老先生,悻悻然起身。 那个老先生脸皮真是不薄,与周嘉谷笑哈哈解释道:“这不站久了,有点累人。” 周嘉谷发现那个讲课夫子满脸涨红,误以为夫子是觉得被人打搅了授业,年轻人立即硬着头皮解释道:“范先生,这位是我的远房大伯,今天是来书院探望我来了,大伯不太晓得书院规矩,得怪我。” 老秀才抚须点头而笑。 很善啊。 上了年纪的读书人,就少说几句故作惊人语的怪话,千万别怕年轻人记不住自己。 更别动不动就给年轻人戴帽子,什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可拉倒吧。其实不过是自己从一个小王八蛋,变成了老王八蛋而已。 再失望的老人,却要永远对年轻人充满希望。 未来的世道,会变好的,越来越好。 然后周嘉谷就发现那位范夫子激动万分,跌跌撞撞跑出课堂。 最终站在檐下廊道,范夫子神色肃穆,正衣襟,与那位老先生作揖行礼。 此外春山书院山主在内的所有老夫子,如出一辙,都作揖不起。 好像只要文圣不开口,就要一直作揖。 老秀才摆摆手,微笑道:“都别这么杵着了,不吃冷猪头好多年,挺不习惯的。” 所有书院夫子都缓缓起身。 春山书院山长吴麟篆快步上前,轻声问道:“文圣先生,去别处饮茶?” 老秀才摇摇头,走到那个范夫子身边,笑道:“范先生,不如咱俩打个商量,后半节课,就由我来为学生们讲一讲法行篇?” 范夫子再次作揖,嘴唇颤抖不能言。 老秀才走入课堂,屋内数十位书院学子,都已起身作揖。 尤其是那个刚才跟文圣老爷扯了半天的周嘉谷,这会儿整个人都是懵的。 老秀才抬了抬手,“无需客套,学问要紧,都坐。” 范先生在内所有书院夫子,就只是站在外边的窗边聆听圣贤教诲,无一人去与屋内学生争座位。 老秀才笑道:“在讲解法行篇之前,我先为周嘉谷解释一事,为何会多言礼法而少及仁义。在这之前,我想要想听听周嘉谷的见解,如何补救。” 老秀才望向那个年轻儒生,打趣道:“周嘉谷,别怕说错话,即便说错了,我不在乎,谁敢在乎?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嘉谷颤声道:“文圣老爷……我有点 紧张,说……不出话来。” 老秀才笑问道:“那我先来讲课?等你什么时候不紧张了,再与我招呼一声?” 周嘉谷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使劲点头。 窗外范夫子心中笑骂一句,臭小子,胆子不小,都敢与文圣先生切磋学问了?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回头还得与周嘉谷问一问详细过程。 这一天,近千位春山书院的夫子、学生,人头攒动,密密麻麻拥簇在课堂之外。 儒家文圣,恢复文庙神位之后,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传道授业解惑,就在这宝瓶洲的大骊春山书院。 ———— 陈平安大摇大摆离开后,小巷之内三人,阵师韩昼锦,京师道录葛岭,阴阳家隋霖,各自对视一眼,都有些泄气,都这样处心积虑了,还是没办法将对方拘押起来,为了这场原本以为会无比凶险的厮杀,十一人在客栈推演了数十种可能性,而他们三个,正是负责布阵设伏请君入瓮的。 布阵一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尤其是涉及到小天地的运转,比如挑选小巷外更为宽敞的大街,也是陈平安的必经之路,但是阵法与天地接壤更多,不但维持大阵运转更加困难,同时破绽就多,而剑修出剑,恰好最擅长一剑破万法。 女鬼改艳与陆翚双方并肩而立在一堵墙头上,她抱怨不已,“不过瘾不过瘾,都还没开打就结束了。” 老娘偏不信邪了,真就摸不着陈公子的一片衣角? 巷内韩昼锦笑意苦涩,与葛岭一起走出小巷,道:“对付个隐官,真的好难啊。” 既然没打起来,葛岭闲来无事,随手敲击小巷墙壁,“确实头疼。” 大骊谍报这边,对那身份隐蔽的斐然记载不多,只知道是托月山百剑仙之首,但是作为文海周密首徒的剑仙绶臣,内容极其详细,最早的记录,是绶臣跟张禄的那场问剑,之后关于绶臣的事迹录档,篇幅极多。而在那份甲字档秘录,末尾处曾有两个国师亲笔的批注,顶尖刺客,有望飞升境。 隋霖收起了足足六张金色材质的珍稀锁剑符,此外还有数张专门用来捕捉陈平安气机流转的符箓。 有句话,陈平安一语中的,他们这地支十一人,是真有钱。 就像这场架,都没打起来,就消耗了不少谷雨钱。 他们最少人手一件半仙兵不说,只要是他们要花钱,礼部刑部专门为他们共同设置了一座私家财库,只要开口,不管要钱要物,大骊朝廷都会给。礼、刑两部各有一位侍郎,亲自盯着此事,刑部那边的负责人,正是赵繇。 韩昼锦有些烦闷,连输两场,哪怕是输给陈平安,难免还是憋屈,“纰漏到底在哪里?好像他一开始就知道是个陷阱。难道说每次出门,每走几步,大路上遇到个人,他都会算个卦啊?” 远处余瑜以心声说道:“可能是那个‘陈先生’的称呼。也可能是靠战场磨砺出来的某种直觉,就像拳是喂出来的,直觉也是可以养出来的,我们还是经历厮杀太少。” 绰号“画师”的改艳有些赧颜,当时假扮少年赵端明的,就是她。 袁化境说道:“都撤了。” 陈平安回了客栈,跨过门槛之前,从袖中摸出一只纸袋子。 见着了陈平安,老人放下手中那本《嘉陵竹刻》,笑呵呵道:“真是个大忙人,又跑去哪捡漏挣昧良心钱了?” 陈平安笑道:“得了吧,差点被一伙小蟊贼套麻袋。” 老人当然没当真,玩笑道:“咱们京城这地儿,如今还有绑匪?就算有,他们也不知道找个有钱人?” 陈平安将那袋子放在柜台上,“回来路上,买得多了,要是不嫌弃,掌柜可以拿来下酒。” 老人点头,笑了笑,是一袋子麻花,花不了几个钱,不过都是心意。 陈平安瞥了眼书籍,“老掌柜不光喜欢瓷器,还好这一口?我家除了几把竹扇,还有一对臂搁,分别绘刻喜上眉梢和桃实三千,缦仙款。不是我吹牛,哪怕是托名作,一样值点钱的。” “怎么可能真是缦仙的竹刻……算了,你小子擅长编故事,估计不愁没有下家当真品入手。” 老人见这小子又是同道中人了,一边嘴上损人,一边将书籍推过去,得意道:“瓷器和竹刻,不算什么,黑老虎都懂些。”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摇摇头,“碑帖拓片一道,还真不是看几本书籍就行的,里边学问太深,门槛太高,得看真迹,而且还得看得多,才算真正入门。反正没什么捷径和诀窍,逮住那些真迹,就一个字,看,两个字,多看,三个字,看到吐。” 老人笑骂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小子就看得多了?” “实不相瞒,我看得还真不少。” “你一个走江湖混门派的,当自己是山上神仙啊,吹牛不打草稿?” “需要打草稿的吹牛,都不算化境。” 陈平安意态闲适,陪着老人随口胡诌,斜靠柜台,随意翻书,一脚脚尖轻轻点地,记住了那些大家名作的图画绘本、拓本,以及类似大璞不斫这类说法。 与人和睦,非亲亦亲。 户部官员,火神庙老妪,老修士刘袈,少年赵端明,客栈掌柜。 大骊太后,停步,双方言语,可以平视。 点点滴滴细微处,不在于对方是谁,而在于自己是谁。然后才是既在意自己谁,又要在乎对方是谁。 还了书,到了屋子那边,陈平安发现宁姚也在看书,不过换了本。 陈平安轻轻关上门,宁姚没搭理他,虽然上一本书,从头到尾,都没有揭示那位灯下看春秋、绿袍美髯客的真实身份,篇幅不多,但是宁姚觉得这位,是书中最传神的,是强者。 陈平安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轻轻抿了口。 宁姚头也不抬,说道:“巷口那边末尾言语,不像你平时的作风。” 陈平安背靠椅子,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是孙道长教我的,修行路上,趁着那些遇到的年轻天才们年纪还小,境界不够,就要赶紧多揍几回,打出心理阴影来,以后自己再走江湖,就有威望了。” 天下山上。人各风流。 白帝城郑居中,岁除宫吴霜降是一类人。 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又是一类人。 大玄都观孙道长,趴地峰火龙真人,则又是一类人。 宁姚突然有些笑意,“你哪来那么多的怪话,用不完吗?” 陈平安忍住笑,“路上听来的,书上看来的啊。家底嘛,都是一点一点攒出来的。” 宁姚问道:“就没点无师自通?”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经道:“祖师爷赏饭吃?” 宁姚随口说道:“这拨修士对上你,其实挺憋屈的,空有那么多后手,都派不上用场。” 陈平安点点头,“不过说实话,将来等我哪天跻身了仙人境,只说这宝瓶洲山上,可能这拨大骊死士,一旦被他们补缺十二地支,对我而言,就一个最大的潜在隐患。” 仿白玉京的每次出剑,毕竟都是讲规矩的,而陈平安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规矩。 所以陈平安才会主动走那趟仙家客栈,当然除了摸底,摸清十一人的大致底细、修行脉络,也确实是希望这拨人,能够成长更快,未来在宝瓶洲的山上,极有可能,一洲山巅处,他们人人都会有一席之地。 陈平安的想法和做法,看上去很矛盾,既然都是一个不容小觑的隐患了,却又愿意帮助对方的成长。 陈平安随便拿起桌上一本,翻了几页,拳来脚往,江湖高手都会自报招式,生怕对手不知道自己的压箱底功夫。 看看,当时在文庙那边,曹慈就是这样的,下次见面,作为朋友一定得劝劝他。 再说了,你曹慈自创了几拳,不到三十招?我不一样不到三十。 宁姚突然说道:“怎么回事,你好像有点心神不安。是火神庙那边出了纰漏,还是户部衙门那边有问题?” 陈平安愣了愣,然后放下书,“是不太对劲。跟火神庙和户部衙署都没关系,所以很奇怪,没道理的事情。” 宁姚就没有多问。 她见陈平安从袖中摸出那张红纸,将一些万年土黄泥碎屑,倒在黄纸上,开始捻土些许,放入嘴中尝了尝。 宁姚说道:“你真可以当个形势派地师。” 当包袱斋,望气堪舆,江湖郎中,算命先生,代写家书,开办酒楼…… 陈平安抹了抹嘴,笑道:“技多不压身嘛。” 宁姚问道:“青峡岛那个叫曾什么的少年鬼修?” 陈平安说道:“不会与曾掖挑明了说什么,我就只跟他提一嘴,以后可以游历大骊京城,增加江湖阅历。之后就看他自己的机缘和造化了。” 宁姚没来由说道:“我对那个马笃宜印象挺好的,心大。她如今还是住在那张狐皮符纸里边?” 陈平安赶紧看了眼宁姚。 还好,不是什么反话。 陈平安立即点头道:“对,她当年就一直很喜欢那副符箓皮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宁姚疑惑道:“就没想着让他们干脆离开书简湖,在落魄山落脚?” 陈平安摇 摇头:“各有各的缘法。” 人间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 山水险路摧车舟,若比人心是坦途。 所以那趟游历,苏姑娘,木讷老实的少年曾掖,开朗活泼、言语无忌的马笃宜,还有更多当年同行之人,其实都是陈平安的护道人。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当年在剑气长城闲来无事,将那本山水游记文字都给炼化了,炼字颇多,从青衫袖中掠出二十四个文字,然后刚好凑成了那拨地支修士的十一个名字。 宋续,韩昼锦,葛岭,余瑜,陆翚,后觉。袁化境,隋霖,改艳,苟存。苦手。 两位剑修,阵师,儒生,道士,僧人,兵家修士,阴阳家修士,鬼修。 少年苟存的杀手锏,暂时不知。 那个年轻骑卒,名为苦手。除了那次英灵夜游途中,此人出手一次,此后京城两场厮杀,都没有出手。 陈平安一边看着这些名字,一边分心将神识沉浸于小天地内,仔细翻检魂魄、各大气府,并无任何异样,身上法袍,也没有被动手脚的细微痕迹。 先前路过的那座小道观,京师道正衙署治所,所挂楹联:松柏金庭养真福地,长怀万古修道灵墟。 在火神庙那边,封姨以百花酿待客,因为陈平安看出了红纸泥封的门道,询问进贡一事,封姨就顺便提到了两个势力,酆都鬼府,方柱山,青君,统辖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除死籍、上生名。 尤其是后者,又由于陈平安提及了皑皑洲的九都山,听封姨的口气,方柱山多半已经成为过眼云烟,不然九都山的开山祖师,也不会得到部分破碎山头,继承一份道韵仙脉。 被阵师韩昼锦炼化的那座仙府遗址,以及余瑜的那位剑仙扈从,显然都历史久远,古气幽幽,莫不是封姨的某种暗示?可能那几坛百花酒酿,其实根本就只是个泄露天机的引子? 山上术法神通,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只说天下剑修的那些本命飞剑,就有多少种匪夷所思的神通?数不胜数。 陈平安突然说道:“先前那个老车夫,脾气可冲,嚣张得很,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让我有屁快放。” 其实陈平安挺想找他练练手的。 宁姚点点头,然后继续看书,随口说了句,“臭毛病就别惯着,你怎么不砍死他?” 陈平安呆滞无言,叹了口气,“真要打起来,暂时还砍不死他吧?” 宁姚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言语,“关翳然挺懂你的,难怪会成为朋友。” 陈平安点头道:“在书简湖那会儿,关翳然帮忙颇多,没有半点豪阀世家子的架子。” 心中所想,却是老子又送砚台又送酒的,你关翳然就这么报答朋友,是不是造孽啊?之后那个菖蒲河酒局,等着。 其实宁姚不太喜欢去谈书简湖,因为那是陈平安最难过去的心关。 她不忍心多说什么。哪怕主动提及,也只是马笃宜这样的女子。其实有些往事,都不曾真正过去。真正过去的事情,就两种,完全记不得了,再就是那种可以随便言说的往事。 陈平安双臂搁在桌上,微笑道:“你知道的,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除了感恩,念人好,还由不得自己不去察言观色,不然很容易让那些好心人,在他们自个儿的日子里被亲人为难。” 宁姚放下书本,柔声道:“比如?”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比如巷有个老嬷嬷,会经常送东西给我,还会故意背着家人,偷偷给,然后有次路过她家门口,拉着我聊天,老嬷嬷的儿媳妇,赶巧儿正在,就开始说一些难听话,既是说给老嬷嬷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说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事,家里的物件,也没遭贼啊,难道是成精了,会长脚,跑别人家里去。” 宁姚问道:“那你怎么办?”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不能怎么办。” 沉默片刻,陈平安拿起水碗,“就是一想到老嬷嬷,当时左手攥住右边的袖子,站在门口,背对着她的家里人,还都是她的晚辈,却要对我一个外人挤出笑脸,好像反而是在怕我不开心。其实跟老嬷嬷分别后,一个人走在路上,心里是会难受的。更难受的,是我不知道老嬷嬷,在那一天,是怎么跟亲人相处的。” 所以后来,在那书简湖青峡岛那边,与本该相互打死对方的刘志茂,同桌喝酒,算事情吗?一点都不算。 宁姚趴在桌上,问道:“你小时候,是街坊邻居所有的红白事,都会主动过去帮忙吗?” 陈平安摇头道:“怎么可能,有些话实在骂得难听了,我才不稀罕搭理他们。” 然后陈平安笑了起来,“当然了,那会儿我吵架的本事,确实不太行,想吵也吵不过。不过也有法子让自己不憋屈的,大半夜抢水,得扒开别人家一道道拦水进入田地的小水坝,知道的吧?” 看着伸手比划的陈平安,宁姚摇摇头,“没亲眼见过,但是能想象。” 陈平安眼神熠熠,破天荒有几分略显稚气的洋洋得意,“我那会儿,能在田垄那边找个地儿躲着,一晚上不走,别人可没这耐心,所以就没谁争得过我。” 在宁姚的印象中,陈平安有各种各样的眉眼、脸色、神态,可是唯独极少流露出当下这种的意气扬扬,洋洋自得。 一个被太阳晒成小黑炭的不大孩子,反正不怕走夜路,更不怕什么鬼不鬼的,经常独自躺在田垄上,翘起二郎腿,咬着草根,偶尔挥手驱散蚊蝇,就那么看着明月,或是无比璀璨的星空。 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躺在地上看着天。 这会儿,下巴搁在胳膊上,男人笑眯起眼。 宁姚重新拿起书。 陈平安笑道:“我也看书去。” 一粒心神芥子,巡视人身小天地,最后来到心湖畔,陈平安迅速翻遍避暑行宫的秘录档案,并无方柱山条目,陈平安犹不死心,继续心念微动,不死之录,长生之录……有些细碎的收获,但是始终拼凑不出一条合乎情理的脉络。 陈平安在心湖之畔,耗费大量心神和灵气,辛苦搭建了一座书楼,用来储藏所有书籍,分门别类,方便拣选查阅,翻检藏书记忆,如同一场钓鱼,鱼竿是空书楼,心神是那根鱼线,将某个关键字、词、句作为鱼钩,抛竿书楼,起竿就能拽出某本、或是数本书籍的“池中游鱼”。 没有人为陈平安传授此法,是陈平安从文海周密,以及弟子裴钱那边学来的,融会贯通,才有此景此事此神通。 离开夜航船之后,陈平安又在忙碌一件事情,在心湖之上,小心翼翼聚拢、炼化了一滴光阴流水,以及一粒剑道种子,一把竹尺,各自悬在空中,分别被陈平安用来衡量时间、重量和长度。这又是陈平安与礼圣学来的,在人身小天地之内,自己打造度量衡,如此一来,即便身陷别人的小天地当中,不至于昏头转向。 可惜合道半座剑气长城,陈平安彻底失去了阴神和阳神,不然修行一事,陈平安只会更快。 陈平安此刻站在水边,头顶就是日月起伏、银河流转的心相气象,岸上人,低头看着水中人。 陈平安收起视线,刚转身,就立即转头,望向自己在心湖水中的倒影,皱起眉头,记起了那个好像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修士,苦手。 苦手? 这是一个围棋俗语。 打个比方,就像自己的开山大弟子裴钱,就是太徽剑宗白首的苦手,当然,郭竹酒也有点像是裴钱的苦手,属于典型的一物降一物。 那么泥瓶巷陈平安,就是杏花巷马苦玄的苦手。 而曹慈,无疑就是陈平安在武学道路上的最大苦手,剑修刘材,则是剑道一途的苦手所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回水边,盘腿而坐,开始闭目养神,双手掐诀,只是很快就睁开眼。 一颗小光头骑乘火龙巡狩而来,高坐火龙头颅之上,说道:“欲问前生事,今生受者是。” 陈平安无奈道:“道理我懂。” 那小光头问道:“记得第二愿?” 陈平安点点头,药师佛有十二大宏愿,其中第二大愿,是谓身光破暗开晓众生愿。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纲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小光头双臂环胸,气呼呼道:“‘求菩萨是有用的’,这句话,是你小时候自己亲口说的,但是你长大后,是怎么想的?回头来看,你小时候的每次上山采药、下山煮药,灵验不灵验?这算不算心诚则灵?” 陈平安轻轻嗯了一声。 小光头乘龙离去,骂骂咧咧,陈平安都受着,沉默许久,站起身时,观水自照,自言自语道:“最大苦手在己?” 然后陈平安脸色铁青,“这帮王八蛋,不要命了吗?!” 芥子心神迅速退出小天地,陈平安甚至来不及与宁姚说什么,直接一步缩地山河,直奔那座仙家客栈,拳开山水禁制。 一个不小心,这些家伙,就会招来另外一个“陈平安”。 纯粹如神。 正文 第八百三十八章 互为苦手 先前地支十一人回了客栈,两座小山头,袁化境和宋续竟然都无各自喊人过来复盘。 少年苟存乐得清闲,反正每次推衍演化战局、推敲细节和事后复盘,他脑子不够用,都插不上话,照做就是了。 这处都没个名字的京城仙家客栈,有点类似姜氏云窟福地的螺蛳道场,山水迷障,重重叠叠,可能两座宅子的咫尺之隔,就是千百丈之遥,十一人各自占据一座僻静院子,又有额外的神异,正屋都是一处类似小巷老修士刘袈那种白玉道场,看似不大,实则名副其实的别有洞天,是从大骊财库当中拣选出来的各种破碎洞天秘境。 苟存就拿了那根绿竹材质的行山杖,在庭院拿轻轻戳地散步。 女鬼改艳,是名义上的客栈老板娘,这会儿她在韩昼锦那边串门。 能够逆转一部分光阴流水的五行家练气士隋霖,正在炼化那块价值连城的远古神灵金身碎片,在那座刑、礼部联手打造的秘密宝库之内,都没有如此高品秩的金身碎片,委实炼化不易,搁置其余修行,专心此事,依旧约莫需要足足一月功夫,只是这等“苦差事”,隋霖不嫌多。 那个来自京师译经局的小沙弥后觉,当真跑去附近寺庙找了个功德箱,偷偷捐钱去了。 绰号“夜郎”的元婴境剑修袁化境,此刻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屋内没有任何装饰,看似家徒四壁。 袁化境身后跪坐着一排侍从模样的男女,总计十位,只是一个个死气沉沉,少了几分人气和灵气。 回到客栈后,袁化境只喊来了宋续,以及自己麾下的苦手,再无其他修士。 苦手来到这边后,有些心虚。 说实话,他很敬重那位青衫剑仙。 宋续比苦手稍后来到此处,在廊道脱了靴子,然后挑了个靠近门口的位置,席地而坐,瞥了眼袁化境身后那十个傀儡。 哪怕是宋续这样资质极佳的纯粹剑修,也有些羡慕袁化境这份太不讲理的大道造化。 早年在大渎战场,被袁化境以飞剑斩杀了两位玉璞境军帐妖族修士,现在这两位,就正坐在袁化境身后。 此外还有一位生前是山巅境武夫的妖族,一样是在当年大骊陪都的战场上,其余地支十人全力配合袁化境,最终被袁化境捡了这颗头颅。 这就是袁化境那把本命飞剑“夜郎”的本命神通,被飞剑斩杀之人,便要沦为袁化境的傀儡,连魂魄都会被拘押起来。 只是沦为傀儡的修士、纯粹武夫,战力受损颇多,灵智也远远不如在世之时,比如那两位玉璞境妖族修士,境界就跌落到了元婴,其余几位元婴都跌境为金丹,此外还有多位如今才是龙门境、甚至是观海境的练气士傀儡,袁化境权衡利弊之后,由于各具某种不常见的神通,都选择保留下来,没有以境界更高的地仙傀儡替代它们,不然那场半洲陆沉的战事落幕后,袁化境完全可以拥有两位远游境武夫以及八位地仙境界的扈从。 山上的捉对厮杀,一位元婴境剑修,能够半点不怵玉璞境修士,但是袁化境这位元婴,如今却是稳杀剑修之外的玉璞。 袁化境就像天生为战争而生的剑修,如果是一位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凭借飞剑“夜郎”的本命神通,一定会大放异彩。 此剑品秩,肯定能够在避暑行宫一脉的评选中,高居甲等品秩。 修行路上,一场场战事的厮杀途中,为其护道的,说不定就是岳青、米祜这类大剑仙。 宋续此刻看着那个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的袁化境,气不打一处来,神色不悦,忍不住直呼其名,“袁化境,这不合规矩,国师曾经为我们订立过一条铁律,唯有那些与我大骊朝廷不死不休的生死大敌,我们才能让苦手施展这门本命神通!在这之外,哪怕是一国之君,只要他是出于私心,都没资格使唤我们地支凭此杀人。” 这是他们大骊地支修士一脉的真正杀手锏,假想敌,屈指可数,风雪庙大剑仙魏晋,神诰宗天君祁真,真境宗现任宗主,仙人境修士刘老成,还有披云山魏檗,中岳山君晋青。 宋续其实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 苦手祭出这门神通后,会折寿极多。之前有过评估,苦手一生当中,只能施展三次,玉璞境之下,只有一次机会,不然他苦手这辈子都无法跻身上五境。 袁化境神色淡然道:“为我们制定规矩的国师,已经不在了。” 宋续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眼神冷冽,沉声道:“袁化境!” 袁化境说道:“我觉得这个陈平安,就是我们大骊潜在之敌,而且他的威胁,绝对要比魏晋这样的闲云野鹤,祁真、刘老成之流,更大。” 宋续刚要反驳,袁化境看了眼这位天潢贵胄出身的大骊宋氏金枝玉叶,继续说道:“二皇子殿下,我承认陈平安是个极守规矩的人,规矩得都快不像个山上人了,但是宋续,你别忘了,有些时候,好人做好事,也会触犯大骊国法。如果我们对陈平安和落魄山,没有压胜之关键手,就是天大的隐患,我们不能等到那一天到来了,再来亡羊补牢,好像由着他一人来为整个大骊朝廷制定规矩,他想杀谁就杀谁。归根结底,还是你们十人,修行太慢,陈平安破境,却太快。” 女鬼改艳,是一位山上的山上画师描眉客,她如今才是金丹境,就已经可以让陈平安视野中的景象出现偏差,等她跻身了上五境,甚至能够让人“眼见为实”。 此外改艳还有个更隐蔽的身份,她是那精通彩炼术、可以打造一座风流帐的艳尸。 儒家练气士出身的陆翚,真正的大道根脚,却是一位青冥天下被白玉京厌弃的“一字师”。 五行家隋霖能够逆转小天地之内的光阴流水,联手小沙弥后觉的佛门“禅定”神通,再加上韩昼锦等人的阵法,能够配合得天衣无缝,让地支一脉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如果不是恰好对上了那位走惯了光阴长河的年轻隐官,心神、体魄皆能够如中流砥柱一般,好似完全可以让那条纤细的光阴流水从两侧流逝,先前更是以飞剑直接斩断了那截光阴流水,不然换成一般的玉璞境修士,都要输得莫名其妙。 苦手,更是一位传说中“十寇候补”的卖镜人,这种天赋异禀的修士,在浩然天下数量极其稀少。 苦手最根本的一件本命物,是一把停水境,天赋神通,玄之又玄,就一句话,“非此即彼,虚相即实境”。 宋续盯着袁化境,“你当真就没有半点私心?!” 袁化境摇摇头,“不敢有。” 一着不慎,过了某条底线,就肯定会被那个家伙盯上。 正阳山就是前车之鉴。 关于那场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以及陈平安与刘羡阳的联袂问剑一事,地支十一人,各有各的看法,对那位隐官的手段,各自推崇和佩服,都还不太一样。 袁化境的看法,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最忌惮处,不是陈平安的剑术、拳法,不是那多重身份,甚至都不是陈平安拆解正阳山的一系列细节堆积,剑术拳法,诛心言语,合纵连横,分而化之,各个击破……而是陈平安那份异于常人的隐忍。 就像一场已成死结的仇怨,某个心怀怨怼之人,可能有五成胜算,就要忍不住出手,求个痛快。 有些人拥有了八成胜算,就一定会试试看。更多人,如果有了十成胜算,还不出手,就是傻子。 但是陈平安不一样,好像即便有了十二成胜算,依旧不急不缓,布局沉稳,环环相扣,处处无错。 所以这次出手,袁化境除了宋续和苦手,谁都没有事先告之,秘不示人,余瑜、隋霖他们都被蒙在鼓里,袁化境就是怕被那个城府深重的隐官察觉端倪,功亏一篑。 宋续问了个关键问题,“这个……陈平安如何处置?” 袁化境看了眼苦手,笑道:“当然是物尽其用,帮我们反复演练,砥砺修行,直到我们能够稳稳胜出陈平安为止。” 陈平安所学驳杂,简直就是一块最佳的磨刀石,剑术,拳法,符箓,身负极多的本命物,再加上此人的心机,算计…… 如果十一人能够胜过陈平安,就意味着他们完全有资格斩杀一位仙人。 虽然十一人都是练气士,但是除了宋长镜偶尔教过他们几次拳,还有一位专门传授武学的武夫教头,境界不高,只是位远游境,不过出身大骊边军,所以教的拳脚功夫,无非就是个直截了当,狠辣果决。 袁化境像是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半开玩笑道:“一位能够与曹慈打得有来有回的止境武夫,一个能够硬扛正阳山袁真页无数拳脚的武学大宗师,从今天起,就能随时随地帮助我们喂拳,淬炼肉身体魄,这样的机会,确实难得,哪怕我们不是纯粹武夫,好处还是不小。如果那个女子武夫周海镜,最终能够成为我们的同道,这样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她一定会笑纳的。” 宋续继续问道:“然后?!” 袁化境说道:“然后?能有什么其它的然后吗,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最后就 让我来剑斩隐官。” 宋续摇头道:“绝对不能如此行事!苦手如今境界不高,炼镜一途,本就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鉴,苦手又是第一次涉险做此事,难保没有连苦手自己都预想不到的意外发生。国师当年既然专门为此与我们制定一条规矩,不许我们随便施展,肯定就是早早知道了此事的凶险程度。” 苦手试探性说道:“我想要维持这个镜像‘实境’,其实每天都很消耗神仙钱的,不如咱们要是哪天真能赢了那位……隐官,就让其在我那镜像小天地之中,分崩离析?” 宋续点点头,“此事可行,我们就别节外生枝了。” 袁化境摇摇头,微笑道:“我又不傻,当然会斩断那个陈平安所有的思绪和记忆,半点不留,到时候留在我身边的,只是个元婴境剑修和山巅境武夫的空架子。而且我可以与你保证,不到万不得而已,绝对不会让‘此人’现世。除非是我们地支一脉身陷绝境,才会让他出手,作为一记神仙手,帮助翻转形势。” 刹那之间。 苦手在冥冥之中,竟然听到了一个打死都想不到的温醇嗓音,就在自家心湖,在那本命物停水境当中传出,这让苦手惊骇得脸色惨白。 只听有人笑眯眯言语道:“翻转形势?满足你们。” 苦手瞬间收敛神识,稳固道心,化做一粒心神芥子,要去查看那把本命物古镜。 不曾想蓦然间苦手就魂魄不稳,呕血不已,伸手捂住心口处,想要竭力拦阻一物,可那把停水境仍是自行“剖开”苦手的心口,摔落在地,古镜反面朝上,一圈古篆铭文,回文诗状,“人心方寸,天心方丈”,“吾之所见,山转水停”,“以人观境,虚实有无”。 苦手抬起一手,就要按住那把如同造反的古镜。 古镜一个翻转,镜面朝上,绽放出刺眼的光芒,如日跃出海面,苦手砰然倒飞出去,颓然靠墙。 镜中人,是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年轻男子,背剑,面容模糊,依稀可见他头别一枚漆黑道簪,手拎一串雪白佛珠,赤脚不着鞋履,他面带微笑,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抬起手,轻轻擦拭镜面。 镜面随之开门,瞬间满室剑气。 那位背剑的白袍男子,一步跨出后,在镜中原本芥子大小的身形,蓦然与常人无异,身材修长,一双金色眼眸,手拎佛珠的那只手,负于身后,左手摊开手掌,横放身前,五雷攒簇,他站在屋内,神态从容,微笑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他轻轻一跺脚,整座客栈都在本命飞剑笼中雀的小天地之内。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叩问心关,即是入山访仙,忽逢幽人,如遇道心。” 这个“陈平安”,转头望向靠墙跌坐的苦手,笑了笑,地上那把古镜,被一缕真气牵引之下,快若飞剑,直接钉入年轻修士的心口,“还给你了,以后记得收好,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苦手不断心窍被自己的本命物炸碎,脖颈像是被人攥住扯出一个夸张的幅度,四肢不由自主地扭曲起来,寸寸碎裂。一颗修士金丹,被强行摘出人身小天地,就那么悬停在苦手眼前。 而在这个陈平安的视野中,袁化境和宋续的那两把飞剑,祭出之后,就像在空中缓缓飞掠,慢得连他这么有耐心的“人”,都觉得实在太慢了。 他“缓缓而行”,侧过身,“路过”宋续那把金光流溢的本命飞剑,然后来到袁化境那把飞剑“夜郎”之前,任由飞剑一点一点向自己“挪动”。 他就那么眯眼盯着那把飞剑,打了个响指,屋舍建筑全部不见,就像天地万物、颜色皆被一扫而空,无关紧要的白描画卷皆被撤掉,只余下心相画卷当中的十一位彩绘人物。 这间屋子之外剩下八位地支一脉的修士,同时来到这方天地,人人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少年苟存散步结束后,回了屋子,将那绿竹杖,横放在膝,正在看那“致远”二字铭文。女鬼改艳正在与韩昼锦笑颜言语,韩昼锦神色略显心不在焉,小沙弥后觉刚刚返回客栈,行走路上,正抬起一脚。余瑜低头,身体前倾,好像正在清点什么物品,隋霖还在盘腿而坐,炼化那神灵金身碎片,道录葛岭手持书籍翻页状…… 他弯曲食指,拇指轻轻一弹,一枚棋子显化而生,高高抛起,缓缓落地,在那入水声响之后,天地间出现了一副棋盘。 再将缓缓靠近身前的袁化境那把飞剑“夜郎”,双指捻住,掉转剑尖,走到袁化境那边,轻轻一拽,钉入后者眉心处,飞剑剑尖直接透过袁化境头颅,他斜眼袁化境,微笑摇头,点评道:“到底不是纯粹武夫,纸糊一般的体魄。” 瞬间回过神来的那八位“做客”修士,已经发现了濒死苦手的那副惨状,余瑜立即祭出那位少年剑仙,微微屈膝,瞬间前冲,脚下棋盘之上,剑光冲天而起,就像一座座牢笼,阻拦她的去路,所幸有那位剑仙侍从出剑不停,硬生生斩开那些剑光直线,余瑜心无杂念,她是兵家修士,务必拖住这个莫名其妙又来找他们麻烦的陈平安片刻,才有还手的一线机会。 他笑望向那个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不怕死,便能不死吗?来找我,你便找得到吗? 眼角余光瞥见那个保留“一点真灵”和剑仙皮囊的少年剑仙,视线所及,心意所至。 将其从中劈开,一斩为二。 她就像一直在鬼打墙。 原本已经距离那人不足十丈的余瑜,一个恍惚,竟然就出现在千百丈之外,之后不管她如何前冲,甚至是倒掠,画弧飞掠……总之就是无法将双方距离拉近到十丈之内。 天地颠倒,余瑜的道路之上,处处是被那人扭转得匪夷所思的境地。 道录葛岭祭出的一门搬岭术,从四面八方砸向那一袭雪白身形,只是一座座大山巨岭,都在半路空中,就被一条条纤细剑光当场切割坠地,摔在棋盘之上,便化作虚无。 他突然出现在余瑜身侧,一手按住她的面门。 余瑜身躯轰然坠地,但是所有魂魄竟是被此人一扯而出。 他摇头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说的是我,可不是你们。” 看着余瑜被拘押在手的魂魄,他那双粹然的金色眼眸,金光微微流转,“天地虚室,你们只是那些可有可无的户庭尘杂。” 言语之间,心念微动,默念二字,“花开。” 儒家练气士陆翚被数十把长剑钉入身躯,整个人不得动弹,就像在原地蓦然开出一团鲜血花丛。 鬼修改艳整个人的鬼魅身躯,被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剑光,连人带衣裙、法袍、金乌甲,全部当场分割出无数。 那人微笑道:“这一手自创剑术,刚刚命名为片月。” 少年苟存被斩断双手双腿。 道士葛岭在棋盘一处方格之内,被成百上千的符箓包裹其中。 那人神出鬼没,来到隋霖身后,“锁剑符,意思不大的,别忘了我还是一位纯粹武夫。” 一拳过后,洞穿了将这位五行家练气士的后背心口。 宋续那把本命飞剑,被那人双指抵住剑尖、剑柄,当场挤压至绷断。 他轻轻抖了抖手腕,手中以剑气凝出一杆长枪,将那一字师陆翚从脖颈处刺入,将绽放出一团武夫罡气,以枪尖高高挑起后者。 他好像在自言自语道:“如何?” 下一刻,这个一身雪白长袍的“陈平安”身侧,出现了一袭青衫,背对而立,好像下一刻双方就会擦肩而过。 他头也不转,微笑道:“多了一把夜游剑,就是占便宜。还好,我多了一把笼中雀,扯平了。” 两把笼中雀,他先祭出,得了先手,后者的那个自己,笼中雀就只能是在外。其实就等于没有了。 陈平安说道:“可以收手了。”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那个被手中长枪挑悬空中的可怜修士,“我们好久不见了。” 陈平安说道:“不觉得。” 身边这个“陈平安”,某种意义上,就像是一头本该出现在元婴境瓶颈时的心魔,如今姗姗来迟,却更像是摒弃了一切人性的化外天魔。 不得不承认,他比陈平安,更像是一位天地无拘束的纯粹剑修。 一座笼中雀小天地,剑气森严密布,山河万里,无一点彩绘景象,天地如积雪万年。 他看着那个袁化境,笑眯眯道:“是不是很好玩,就像一个人,自觉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偏就有敲门声立即响起。然后发誓,若有违背良心处,天打五雷轰,巧了,便有雷声阵阵。这算不算另外一种心诚则灵,头顶三尺,犹有神明?” 袁化境头顶上空,一道天威浩荡的雷法轰然坠落,只是又被一道仿佛起于人间、由下往上的雷法,刚好对撞崩散。 他叹了口气,“这就很愁人了。” 比如他的一些谋划,窃据袁化境神魂,暂时反客为主,多出那十个被他随意掌控的傀儡。类似这样的隐藏手段,可以有很多。 可陈平安都是猜得到,知道的。 我与我,互为苦手。 还是这个自己来得太快,不然他就可以慢慢炼化了这大骊十一人,等于一人补齐十二地支! 在此期间,其余地支十一人的各类神通、术法,都可以被他一一拆解、学会、精通,最终全部化为己用。 不过无所谓了,世间哪有占尽便宜的好事,过犹不及。 他笑问道:“我们先生喜欢遇到僧人就双手合十,在那道观,便与人打道门稽首。你说先生此举,会不会影响到年少时齐先生的心态?” 陈平安点头道:“会。” 他又问道:“那你为何不与裴钱挑明一事,她当年得了那份女子剑仙周澄一脉的馈赠,那么周澄后来在战场上,走得就更无遗憾了。这是好事才对嘛,怎么就说不得了?说不定裴钱跻身元婴境剑修,要快很多,而且只会更稳当。” 陈平安笑道:“才发现自己与人聊天,原来确实挺惹人厌的。” 他收起手中那杆长枪,被挑在空中的陆翚,摔落在地,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 宋续看着那个好像唯一一个相对安然无恙的后觉,心生绝望。 如果另外那个陈平安,选择率先斩杀这位译经局的小沙弥,说明还有回旋余地。 因为事后隋霖逆转一小段光阴流水之后,没有了后觉的佛门神通护持,所有人都会失去记忆。 但是现在的众人处境,就意味着要么是十一人,全部都要死。要么最少那个小沙弥,会死。 余瑜看着一个个无比凄惨的好友和同僚,她满脸泪水,怒道:“袁化境,宋续,这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一身雪白的陈平安啧啧道:“教人撕心裂肺的人间苦难事,旁人真是越能够感同身受,就要活得越不轻松。” 陈平安说道:“既然我已经赶来了,你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后退几步,双手笼袖,转过身望向陈平安,沉默片刻,讥笑道:“可怜。” 陈平安默不作声。 他第一次以心声言语道:“陈平安,那你有没有想过,她其实一直在等之人,是我,不是你啊。” 陈平安转过头,看着这个自己,其实不可以完全视为心魔之流,不是像,他就是自己,只是不完整。 他双手笼袖,望向天幕,眯起眼喃喃道:“我比你更适合。越往后,越适合。”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两人身边,出现了一粒灯火,如同一粒星辰悬在天外,然后霎时间有一道璀璨剑光掠过,灯火被剑气牵扯,追随剑光而去。 他笑望向陈平安,心声说道:“你其实很清楚,这就是齐先生为何让她不要轻易出手的原因,既不教你任何上乘剑术,也不可为你护道太多,只说那三缕剑气,当真在我们的修行路上,有太多用处?有一点,但是回头来看,影响不了任何一条脉络的大局走势,棋墩山,你杀不杀那头精怪,都还有阿良在身边看着,在水井口,你杀不杀井底的崔东山,长远来看,都是无所谓的。” 他摇摇头,自顾自说道:“她竟然真的恪守承诺了,让人意外。” 陈平安说道:“别忘了,你不是人。” 他露出一个笑脸,埋怨道:“哪有你这么骂自己的人。” 其实他是可以撂狠话的,比如我了解全部的你,但是你陈平安却无法了解现在的我,小心把我逼急了,咱俩就都别当什么剑修了,止境武夫再跌一两境,五行之属的本命物,先碎去一大半再说…… 只是没意义啊。 还不是被这家伙不管不顾砍死自己,只会不计代价,不在意后果。最可恨的,这个家伙的最大依仗,不是老秀才和宁姚就在附近,而是“自己”会由衷认为,哪怕暂时大道断绝,大不了就是少年时被人打断长生桥,一样可以重头再来。 陈平安冷笑道:“这就是我最大的依仗了,你就这么看轻自己?” 他哀叹一声,灿烂而笑,抬起一只手,“那就道个别?以后再见了?” 可惜一番闲聊,加上先前故意布置了这份场景,都未能让这个匆匆赶来的自己,新夹杂出一丝神性,那么这就无机可乘了。 不然,谁才是真正走出去的那个陈平安,可就要两说了。到时候无非是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剑开天幕,悄然远游天外,与她在那远古炼剑处汇合。 陈平安只是眯眼点头。 他环顾四周,撇撇嘴,“输就输在来得早了,束手束脚,不然打个你,绰绰有余。” 他望向那个女鬼,笑眯眯道:“以后还敢不敢揩油了?” 改艳只是瞥了眼那双金色眼眸,她就差点当场道心崩溃,根本不敢多说一个字。 陈平安身边的那个存在,好像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不管有无笑意,其实毫无感情,所有的脸色、情绪、举止,都是被抽调而出的东西,是死物,仿佛是那万古坟冢中、被那个存在随手拎出的尸骸。 他收回视线,整个人就像一块无垢琉璃,开始崩碎消散,但是对于这方小天地,偏偏不增不减丝毫,他眼神深邃,金光流转如列星旋转,就那么看着陈平安,说了最后一句话,“大自由就是让自己不自由,亏我想得出来。” 里边由一把笼中雀造就而成的小天地,就此跟随那个白衣陈平安,一同消散。 陈平安面无表情,不着急收起自己笼中雀和井中月,反而以笼中雀立即缩小天地范围,刚好将那一袭白衣消散处,全部囊括其中,然后对那隋霖提醒道:“你可以逆转这一小段光阴河流了。我的飞剑,会帮你护道,一路开路,让所有人回到先前小巷。” 一般来说,那个“自己”,是可以借机分出一部分甚至是一粒心神,躲藏在光阴长河中,例如可能是苦手那把古镜小天地中的某处,可能是某位修士的心神、魂魄当中,甚至可能是某件法袍、宝甲之上,或是客栈某地,总之有无数种可能性。但是那个“自己”不敢,因为陈平安会请先生回了文庙后,让礼圣亲自勘验此事。一旦被揪出来,下场可想而知。 自己想得到,那个家伙就一定想得到,看似多此一举,实则不然,不管如何,无论那个家伙有无留下后手,陈平安都会做成此事,都要劳烦礼圣亲自翻检光阴,毕竟自己骗过自己,其实很难,偏偏自欺又很容易。 隋霖颤声问道:“陈先生,我们这份记忆,如何处置?” 陈平安冷笑道:“一个个吃饱了撑着没事做是吧,那就当是留着吃饭好了,以后长点记性!” 隋霖联手小沙弥后觉,逆转光阴长河之后,瞬间各归各处。 唯有陈平安,依旧站在袁化境屋内。 小沙弥立即双手合十,默念了三遍佛祖保佑,“回头再捐点功德钱,说到做到,没钱就借。” 小巷之内,凭空出现了韩昼锦、葛岭、隋霖三人,隋霖做成此举后,直接倒地不起,然后被葛岭搀扶起来。 一个个立即返回客栈。 一袭青衫,双手笼袖站在那间屋子门外廊道中。 除了隋霖依旧昏死,被人搀扶,其余全部站在阶下庭院里。 袁化境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但是额头的汗水,显露了这位元婴境剑修极其不稳的道心。 宋续先前被那个陈平安捏碎了飞剑,虽然光阴倒转,飞剑无碍,但是大伤剑修剑心,这会儿萎靡不振。 苦手现在一见到陈平安,别管是哪个吧,反正就要忍不住心肝打颤。 少年苟存望向陈平安的眼神,从以前的敬畏,变成了畏惧。 女鬼改艳直接转移视线,根本不去看那个隐官。 余瑜双臂环胸,少女不是一般的道心坚韧,竟然有几分沾沾自喜,看吧,咱们被一锅端,被砍瓜切菜了吧。 陈平安差点没忍住,当场打赏一人一拳,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打醒隋霖。” 那隋霖两边的葛岭和陆翚立即照做。 隋霖悠悠醒来,刚要与这位隐官抱拳道谢,陈平安已经伸出手,面容惨白无色的隋霖一头雾水,小心翼翼问道:“陈先生?” 陈平安说道:“既然你们这帮大爷不用去蛮荒天下,要那几张锁剑符做什么,都拿来。” 隋霖赶紧从袖中掏出那一摞金黄符纸,轻轻一推,飘向那位年轻隐官。 陈平安接过符箓,看着众人。 一个个寂静无声。 还是陆翚这个读书人最了解读书人,微笑道:“借。是借给陈先生的。” 陈平安收入袖中,一闪而逝。 众人如释重负,好几个就直接一屁股坐地了。 宋续刚要说话,袁化境流露出一份疲惫神色,率先开口道:“此事交由礼部录档,都算我的过错,与苦手无关。” 陈平安出现在巷口那边,瞥了眼藏书楼,叹了口气,师兄你再这样,就真的有些烦人了啊。 一路走到客栈门口,结果越想越烦,立即一个转身,去了巷口那边,缩地山河,直接回到仙家客栈,除了苟存和小沙弥,其余九个,一个没落下,全部被陈平安撂翻在地。 正文 第八百四十章 家乡 听着陈平安的辩解,竟然都不惜往自己先生身上泼脏水了,宁姚默不作声,陈平安就换了条长凳,去宁姚身边坐着,她看上去更生气了,不愿意靠着他坐,就挪了挪位置。陈平安也没有得寸进尺,就坐在原位默默喝酒。 男女情爱,何谓风流薄情,就是一个人明明只有一坛真心酒,偏要逢人便饮。 何谓深情,就是一坛酒深埋心底,然后某天独饮到底,喝光为止,如何不醉。 只是陈平安一手拎酒壶,一手悄悄放在两人之间的长凳上,如螃蟹横行,偷偷往宁姚那边靠拢。 即将得逞之时,被宁姚蓦然一拳,砸中手背,手劲真大,疼得陈平安一个气沉丹田,轻喝一声,等到宁姚收起拳头,陈平安赶紧抬起手背,蹭了蹭下巴。 沉默片刻,宁姚问道:“你好像对宋集薪印象有所改观?” 先前在庭院那边,陈平安聊起了这个年少时的多年邻居,虽然言语损人,其实评价还行。 陈平安点点头,“大事不去说了,宋集薪没少做。我只说一件小事。” 变成了大骊藩王宋睦的泥瓶巷宋集薪,曾经先后坐镇老龙城,南岳山头,大渎陪都,三场战事,宋集薪都始终身在战场第一线,负责居中调度,虽说具体的排兵布阵,有大骊巡狩使苏高山、曹枰这样熟谙战事的武将,可事实上不少的关键事宜,或是一些看似两两皆可之间、实则会影响战局后续走势的事情,就都需要宋睦自己一个人拿主意。 如果只是个空有虚衔的大骊藩王,只是个不惜性命、撑死了负责稳定军心的藩邸摆设,绝对赢不了大骊边军和宝瓶洲山上修士的尊重。 “大骊陪都所辖地界,众多藩属国在内,全部的州郡县,只要是借高利贷给所有书院、学塾学子的人,宋集薪下令让各国朝廷、各地官府将这些放贷借钱的,抓起来后,全部剁掉一只手。敢逃,流窜越境,去往别处隐匿起来,罪加一等,两只手就都没了。 “其实也不算什么小事,只是相较于其它藩邸、陪都的大事,才显得不太起眼。” 宁姚说道:“确实不太像是宋集薪会做的事情。” 在她的印象中,宋集薪就是个衣食无忧的公子哥,身边还有个名字、相貌、人品都不咋的的婢女,一个娇气,一个矫情,俩凑一堆,就很般配。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可能是宋集薪觉得读书人在没钱的时候,就得没钱。在走出学塾之前,没钱就更应该用心读书,每天寒窗苦读,老老实实搏个功名。只是年少学子,或是年轻儒生,难免定力不够,宋集薪就去跟那些有胆子挣这个钱的人算账了。” “宋集薪小时候最恨的,其实恰好就是他的衣食无忧,兜里太有钱。这一点,还真不算他矫情,毕竟每天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骂私生子的滋味,搁谁听了,都不好受。” “宋集薪那么娇气一人,到了泥瓶巷这么个鸡粪狗屎的地儿,始终不搬走,可能就是因为觉得我跟他差不多,一个是已经没了爹娘,一个是有等于没有,所以住在泥瓶巷,让宋集薪不至于太窝心。” 陈平安喝完了酒水,将空酒壶放在长凳上,从袖子里倒出些盐水黄豆在一手掌心,朝宁姚那边递过去,宁姚拨了一半过去。 学了拳,尤其是成为金身境的纯粹武夫之后,陈平安的手脚老茧就都已消退。 陈平安捻起一粒黄豆,丢入嘴中,鞋子轻轻磕碰鞋子。 他脚上这双布鞋,是老厨子亲手缝制的,手艺活没的说,比女子针线活更精湛,落魄山上,愿意穿布鞋的,人手有份,至于姜尚真有几双,不好说,尤其姜尚真花了多少神仙钱,就更不好说了。 其实小暖树缝制的布鞋也有两双,可陈平安舍不得穿,就一直放在方寸物里边。 陈平安笃定这次带着宁姚回了落魄山,宁姚肯定就也会有了。暖树这个每天最忙碌的小管家,什么事情想不到呢。 陈平安吃着盐水黄豆,笑眯起眼,眼神温柔,好像瞧见了个粉裙女童,一大早离开了自己宅子,当她独自走在无人处,就会轻轻甩起袖子,脚步轻快,快走到了一处宅子门口,便放慢脚步,拿起一串钥匙,娴熟选中一把,开了门,扫帚,抹布,水瓢,水桶……井井有条,忙碌起来,洒扫庭院,擦拭桌凳,晾晒被褥…… 什么,你们大骊铁骑敢围住我落魄山? 陈平安转头瞥了眼皇宫方向。 可能那地支十一人,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一件事,他是要高于那个白衣陈平安的,后者毕竟只是他的一部分。 这就意味着陈平安在某种时刻,那个粹然神性的所有手段,陈平安都会,而且笼中雀中的那场厮杀,另外一个自己,根本就没有施展全力。 宁姚察觉到陈平安的心境变化,转头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收起视线,笑道:“没什么,就是越想越气,回头找点木头,做个食盒,好装宵夜。” 宁姚也懒得问这生气与木匠活、宵夜有什么关系,只是问道:“半个月之内,南簪真会主动交出瓷片?” “如果撇开了后边被我找到的那盏本命灯,其实不一定。” “所以在宅子里边,你是随便吓唬她?” “也不算全是吓唬,主要是让她寝食难安,疑心生暗鬼,就会见谁都是鬼。” 陈平安冷笑不已,缓缓说道:“这位太后娘娘,其实是一个极其事功的人,她打死都不交出那片碎瓷,不单单是她一开始心存侥幸,想要追求利益最大化,她起初的设想,是出现一种最好的情况,就是我在宅子里,当场点头答应那笔交易,如此一来,一,她不但不用归还瓷片,还可以为大骊朝廷拉拢一位上五境剑修和止境武夫,无供奉之名,却有供奉之实。” “陪都那座仿白玉京之外,有地支一脉修士在幕后暗处,慢慢积攒修为,有我和落魄山在明处,对大骊宋氏来说,自然极有益处,明明是她犯错在先,阴险算计,却要让我对她不计前嫌,化敌为友。第二个好处,就是在浩然天下其余八洲那边,大骊宋氏能挣个厚待有功之人的美名。” “三,作为落魄山的宗主,我与北俱芦洲的香火情,下宗创建在桐叶洲,大骊都可以分一杯羹,当然了,大骊朝廷做事情,会很务实,双方互利互惠。四,我还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将来肯定会经常有刘景龙,还有谢松花、于樾这样的外乡剑仙,来与宝瓶洲和大骊产生关系,这对大骊王朝的剑道气运,无形之中,是很有些裨益的。” “最后,我身为先生的关门弟子,可以帮助大骊宋氏与文庙搭建起一座桥梁,宋氏就可以彻底撇开云林姜氏了。” “天材地宝,给谁不是给?比如那地支十一人,大骊两部衙门,就没少掏钱。随便打一架的耗费,都是拿谷雨钱来计算的。” 陈平安将手中最后一点盐水黄豆,全部丢入嘴中,含糊不清道:“这些都是她为什么一开始那么好说话的理由,贵为一国太后娘娘,如此顾全大局,说她是低三下气,都半点不夸张。别看如今大骊欠了极多外债,其实家底丰厚得很,如果师兄不是为了筹备第二场战事,早就预料到了边军铁骑需要赶赴蛮荒,随随便便就能帮着大骊朝廷还清债务。” 宁姚说道:“虚名实惠都有了,这个南簪占尽便宜,打得一手好算盘。” 陈平安拍了拍手,“说她头发长见识短,就冤枉了咱们这位大骊太后。” 宁姚皱眉道:“肯定还有一个更大的理由,支撑着她死扛到底。是中土陆氏那边?” 陈平安嗯了一声,“只要是个人,就都会有在意的东西,南簪当然不例外,比如大骊以后姓什么,还是不是姓宋,是不是她的儿子担任皇帝,再比如大骊王朝还能否保住半个宝瓶洲的版图,她那个太后的显贵身份还能否保住,尤其是能否重新参政,例如趁着我师兄不在了,她有无机会掌控地支一脉修士,再就是她自身的大道性命,或是作为陆氏子弟,中土陆氏安置在宝瓶洲一枚棋子,有没有比她性命更重要的事情,等等,各有轻重、深浅之分,反正越是身不由己的修道之人,就越有事情能够重过生死二字,毕竟很多山上手段,让人想要一死了之,都很难了。” 反观青鸾国狮子园的那位老侍郎,名,就比命重要。当然不是那种道貌岸然的虚名。 而大骊巡狩使苏高山,就是心中志向,寒族出身的武将身份,比命更重要。 宁姚问道:“地支只缺了个纯粹武夫,大骊就没有想过裴钱?” 陈平安说道:“肯定有想过,但是一来师兄好像没有这个打算,再者裴钱不会答应。” 宁姚又问道:“现在呢,你就没想过,让裴钱补足地支?既然不去蛮荒天下,其实有个官府身份,不管是走江湖,还是修行,都很安稳。”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会答应的。” 宁姚摇摇头,“是你不答应,还是觉得裴钱不答应?别忘了,裴钱在金甲洲和宝瓶洲,都出拳杀敌,没有任何含糊。你为什么都不问问裴钱自己的意思?” 陈平安愣了愣,还真没想过这茬。 宁姚说道:“如果裴钱自己愿意,你还是会拦着她?”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可能不会拦着吧。” 陈平安后轻声笑道:“没办法,哪怕是现在,只要没看着站在跟前的裴钱,好像她就还是那个扎俩丸子发髻的小黑炭。” 黑乎乎的小丫头,纤细瘦弱,两条小胳膊,一跑起来,就跟柳条似的瞎晃悠。 闹腾,胆小,心眼多,小脑瓜子转得比谁都快,比李槐更窝里横,随随便便就能把不了解她底细的人,拐骗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后来听郁狷夫和林君璧说过,金甲洲战事落幕后,活下来的一洲本土修士,都对女子武夫“郑钱”极其推崇,简而言之,要是师徒二人去了金甲洲,那边肯定只认郑钱,不认什么隐官的。 回了宝瓶洲,裴钱也赢得了“郑清明”、“郑撒钱”这样的绰号。 什么与她问拳,三脸就完事。 甚至还有个让陈平安哭笑不得的说法,山上和江湖上,都说这郑钱,是咱们宝瓶洲最有武德、最有老江湖风范的的大宗师。 什么咱们宝瓶洲,裴钱是当之无愧最讲武德的大宗师。对妖族狠,郑撒钱,绝非浪得虚名,只有取错的名字,绝无给错的绰号。但是对自家人的武夫问拳,次次客气,礼数十足,点到为止,不管谁登门切磋,她都给足面子。真不知道这样裴钱一位女子大宗师的传道人,是何等风采,想必武德更是高入云中了…… 直到裴钱现身观礼正阳山,落魄山那位青衫剑仙,与正阳山袁真页干了那一架…… 再然后,就是一个在宝瓶洲山巅流传渐广的某个小道消息,功德林的那场青白之争。 有人难免疑惑,只听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不曾想还有上梁歪了下梁正这种事? 可是实实在在,真真正正,这么个黑炭小丫头,确实是陈平安一手带大的。 仿佛一个蹦跳,就长大了。 她都自己走过那么远的江湖路了。 其实落魄山谁都心知肚明,别看陈平安在裴钱这边最凶,管教最严,好像脾气最差,可是年轻山主的眼睛里,看裴钱时的那份温柔,不会输给暖树和小米粒。 宁姚打趣道:“以后等裴钱哪天嫁人了,能愁死你。” 陈平安冷哼道:“同龄人当中,就没几个般配裴钱。” 陈平安双手环胸,“谁要是敢动歪心思,抖搂那些自作聪明的风流手段,我就把他打出屎来。” 宁姚笑道:“得了吧,哪里轮得到你,他们想要骗过裴钱,就很难了。” 陈平安点点头,“那倒是。” 很快补了一句,“我还是要把把关的。” 然后又补充个不停,“不但是我,我还要偷偷拉上朱敛,崔东山,姜尚真,米裕几个,一起帮我把关。老厨子是过来人,经验老道,崔东山是想法周全,至于周首席和米次席嘛,色胚看色胚的眼光最准了。” “不行,我还得拉上种夫子,考校考校那人的学问,到底有无真才实学。当然,如果那家伙人品不行,万事休提。”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缠,抬起胳膊,向外伸出,轻声道:“裴钱第一次去剑气长城那会儿,崔东山私底下跟我说过,裴钱小时候,去了寺庙给菩萨磕头的时候,末尾都会诚心诚意加上一句,菩萨要是很忙的话,今儿可以不用听,不灵验没关系的,下次再说啊,下下次都可以,反正会常来,都是不打紧的。” 裴钱让他发誓不许告诉别人的。 其实,就是她不想让我这个当师父的知道吧。 宁姚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 陈平安转过头,笑眯眯道:“是不是英俊极了?” 宁姚点点头。 不然? 不然我宁姚会找个丑八怪? 不然你还能让那么多山上的莺莺燕燕,只是看了个镜花水月,就要犯花痴? 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难得老脸一红。 宁姚想起一事,她当年游历骊珠洞天,是去过杨家药铺后院的,就跟着陈平安一起,当时杨老头问了宁姚两个问题。 剑气长城的城头上边,刻了几个字。 到底是谁在说心声? 宁姚说道:“当年杨老头关于心声一事的提问,一开始我没多想,可是对我后来在五彩天下,打破玉璞境瓶颈,跻身‘求真’的仙人境,是很有帮助的。” 陈平安点头道:“不管如何,回了家乡,我就先去趟药铺后院。” 说完这句话,陈平安低头看了眼脚上的布鞋。 宁姚知道为什么,这是陈平安在提醒自己是谁。 先前在那仙家客栈,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的时候,就有过这样一个动作。 可能那个泥瓶巷 少年学徒渐渐换了衣衫,靴子,身份,岁数…… 可是唯一没有褪去的,是那双心中的草鞋。 陈平安打算稍后专程去与赵端明问个事,京城有哪些特别地道的小饭馆子,好带着宁姚走街串巷,随便逛逛。 记起了些往事。 “我这胡子要是刮了,你们俩磕碜货加一起,都不如我英俊。” “你个哈儿,火锅很辣?你手边不是有酒水吗,可以解辣的,你什么眼神,我会蒙你吗……哈哈,真是个瓜皮,还真信。” “喝慢点,酒又跑不出碗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轻轻晃动肩头,看着安安静静却也不不显如何冷清的街道。 如果撇开家常饭不谈,陈平安突然发现其实自己这辈子,吃过的丰盛宴席,大鱼大肉那种,屈指可数,第一顿,是当年与小宝瓶他们远游求学,在黄庭国老侍郎家里,吃了顿让陈平安至今都有小小心结的山野清供,之后是藕花福地的南苑国京城,与皇帝一大家子吃了顿酒宴,然后就是在书简湖池水城,陈平安难得花钱摆下酒席,当时是请石毫国皇子韩靖灵和大将军之子黄鹤吃饭喝酒。 宁姚问道:“什么时候开始不穿草鞋的?到了剑气长城?” 陈平安摇头笑道:“真要说第一次的话,是到了大隋京城,当时我特地买了一身行头,还换了靴子,结果穿在脚上,很别扭,差点都不知道走路了,而且最后我也没去书院,偷偷跑了,溜之大吉。那会儿主要还是担心小宝瓶、李槐他们,跟我站在一起,会被人看不起。后来才知道是我想多了,其实不该临阵脱逃的。” 然后陈平安自顾自笑了起来,“其实五岁之前,我也不穿草鞋的啊。你还记不记得泥瓶巷宅子里边,我在墙角,藏了个陶罐?” 宁姚点点头,“记得,你藏铜钱和碎瓷片的那个。” 那个陶罐,除了取出了碎瓷片,好像后来就一直被陈平安放在祖宅那边,就连宁姚都不知道里边还有什么……“家底”。 而陈平安每次远游返乡,都会雷打不动地在泥瓶巷过夜一宿,独自一人,等着天亮。 年少时的陈平安,不希望任何人可怜自己,而且由衷觉得自己过得还好。 陈平安笑眯眯道:“其实我小时候,并没有把所有东西都贱卖了还钱,是有留了两样东西的。” 他的家乡是有个习俗的,不管有钱没钱,家家户户都是如此,不然就不算一个家了。 宁姚转过身,好奇问道:“什么?” 陈平安笑容灿烂,抬起双手,竖在身前,手心距离很短,轻声道:“一双我小时候穿的鞋子,就这么点大,哈,很小很小,对吧。” 然后陈平安又比划了几下,“还有件小衣服,摊开来,得有这么大。” 她猛然转过头,不去看那个满脸笑容的男人。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宁姚,以后我们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陈宁,好不好?要说随你姓,当然也是无所谓的,可我总觉得‘宁陈’不如‘陈宁’好听唉。” 陈宁。 陈平安的陈,宁姚的宁,安宁的宁,那个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会永远生活安定,心境宁静。 陈平安其实更想要个女儿,女孩更好些,小棉袄嘛,然后模样像她娘亲多些,脾气可以随自己多些。 ———— 宋续独自留下。 袁化境坐在屋内蒲团上,宋续也没有进屋子落座,就只是坐在门槛上,两座小山头的领袖人物,难得有单独相处的时候。 袁化境吐出一口浊气,破天荒问道:“宋续,有没有带酒水?” 宋续笑道:“我又没有方寸物傍身,也不馋酒,没带。你可以找改艳或是余瑜,她们都愿意挣这个钱。” 袁化境沉默片刻,轻声道:“其实人心,已经被拆解殆尽了。” 宋续说道:“我又无所谓的,除了你,其余九个,也都跟我差不多的心态。所以真正被陈先生一并拆解的,只是你的私心和野心。真要复盘的话,其实是你,亲手帮着陈先生解决掉了一个本该有机会掣肘落魄山的潜在隐患。哪怕以后我们还会联手,可我觉得被你这么折腾一回,就像陈先生说的,只是排队送人头罢了。” “除此之外,你不得不承认一点,单就你自己来说,已经没有半点心气,再去与陈先生问剑。自欺欺人,毫无意义。” “这对于我们剑修来说,其实就是彻底输了个底朝天。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缝补心境,不然最有可能出现心魔的,不是隋霖和陆翚,而是你袁化境。” “对了,要是未来百年,一个修行资质最好的人,到最后反而成了境界最低之人,我能做到的,就是争取不来笑话袁化境。” 袁化境转头看这个金丹剑修的年轻皇子,“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很多。” 宋续摇头道:“比起陈先生和皇叔,我算什么聪明。” 这个袁化境,肯定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了,枭雄心性,一方豪杰。 宋续一直觉得,出一个丧元气、泄祖荫的将相公卿,不若出一个积阴德攒福缘的凡俗子弟。 所以宋续才会与袁化境始终聊不到一块去。而原本两人,一个宋氏皇子,一个上柱国姓氏子孙,最该投缘才对。 宋续双手抱胸,斜靠一旁,背对着袁化境,这位大骊的二皇子殿下,面朝庭院,“你有没有发现,陈先生和那个陈平安,就像两个极端?” “国师曾经说过,世间任何一位强者,如果只是让人畏惧,根本不够,得让人敬畏。如果说之前那个自己开门、走出停水境的陈平安,让我们人人心生绝望,是万物灭尽,所以是十二地支中的那个‘戌’。” “那么后来赶来救下我们的陈先生,就是在拣选我们身上被他认可的人性,那会儿的他,就是是卯?辰?震午申?好像都不对,可能更像是‘戌’之外的所有?” 袁化境望向那个背影,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大骊皇子。 在宋续温养出那把“童谣”飞剑之时,尤其是成为地支一脉的修士,就意味着宋续这辈子都当不成皇帝了。 袁化境问道:“宋续,你有想过当皇帝吗?” 宋续点点头,“当然有想过,我甚至恨过这把‘童谣’飞剑,然后在有一天,就突然不想了。” “那次是一场祭祀大典,我们需要暗中护卫,我就远远看着身穿龙袍的父皇,被众星拱月,当然皇兄也在队伍里,不知为什么,非但没有如何羡慕,反而觉得逼仄,就像那件龙袍,是个牢笼。我当时有个奇怪的念头,就是我们大骊的皇帝陛下,这辈子能去哪些地方?那天晚上,我就去了趟城头,站在那个高处,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天大地大,我可以随便去哪里,父皇和兄长,就不成。在那一刻,我就心甘情愿当个证道长生的练气士了。” 作为宋续兄长的那位大骊大皇子,未来板上钉钉的太子殿下,确实极有韬略,手腕不差,就是人前人后,差别很大,一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回了住处,倒是还知道不去砸那些瓷器、书案清供,因为会录档,而圣贤书籍,则是不敢砸的,到最后就只能拿些绫罗绸缎制品撒气,倒是三弟,性情温和,虽然天资不如兄长,在宋续看来,可能更有韧性,至于其余的几个弟弟妹妹,宋续就更不熟悉了。 庭中玉树,琼枝烟萝,几曾识干戈? 宋续冷不丁问道:“你这次擅自出手,你有没有得到宫中某人的授意?” 袁化境默不作声。 宋续就不再多问什么。已经有答案了。 “下不为例。” 宋续起身离去,转头道:“是我说的。” 从今天起,袁化境其实已经失去了地支一脉修士的领袖身份。 ———— 在花棚那边,老秀才其实也没喝酒,翘起二郎腿,双手交错,搁放在膝盖上,显得,他瞥了眼封姨挽系青丝的那个彩色绳结,老值钱了。 封姨笑道:“怎么,文圣是要帮百花福地当说客来了,要我归还此物?还是说花主娘娘这次议事,半卖半送给了些好酒、花神杯,中土文庙那边某位教主心软了,所以今儿文圣身上其实带了一道口含天宪的圣人旨意?” 老秀才大义凛然道:“娘们之间的事,我一个大老爷们掺和什么。” 不擅长。 文圣一脉除了自己的关门弟子,都是拎不清此事的光棍。 老秀才气呼呼道:“再说了,就冲着封姨与咱文圣一脉的多年交情,谁敢在一穷二白的我这边如此老三老四,与封姨吆五喝六,不得被我骂个七荤八素?!” 封姨点点头,“那就好,不然我就要下逐客令了。” 这个彩色绳结,暗藏玄机,就是为何百花福地历史上诸多花神,一代代的命主花神,始终无法出现一位飞升境的根源所在,因为先天大道命脉不全,跻身仙人境,就等于走到一条断头路的尽头了。而缺少一位飞升境坐镇的百花福地,终究美中不足。 浩然天下百花,确实是被封姨欺负得惨了。 老秀才随口说道:“天下事互为因果,此因结此果,此果即彼因,彼因再结果,反正就这么因果循环,凡圣浸染。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了,所以天下事总是兜兜转转,帮着我们山水重逢,有好有坏。光说道理不举例子就是耍流氓,那我就举个例子好了,也与封姨有点牵连的,比如剑气长城的刑官豪素,知道的吧?昔年扶摇洲一处福地出身,前不久斩落了南光照的脑袋,还收了个徒弟,要那个孩子立誓要斩尽山上采花贼。豪素行凶过后,自知不可久留,试图离开浩然,去往青冥天下避难,被礼圣拦住了,道老二接引不成,恼羞成怒,气得嗷嗷叫。” 封姨当然不觉得以白玉京真无敌的心性,会如此失态,只是老秀才看似随意举例的这个道理,还是很有道理的。 封姨思量片刻,伸出双指,捻住那个彩色绳结,从青丝中取出,老秀才看似无动于衷,实则眼珠子滴溜溜转动。 老秀才其实还真不是帮人解决恩怨来的,只是天生的劳碌命,忍不住顺嘴一说,成了,封姨与百花福地就此了结一桩宿怨,是最好,不成,亦无所谓。 封姨手持那枚铜钱大小的彩色绳结,青丝如瀑,从一处肩头倾泻,如蓦然洪水决堤,汹涌流淌于深谷沟壑间。 老秀才突然抬起一只手,目不斜视,“前辈打住!” 封姨心有疑惑,嘴上打趣道:“怎么,当我是那勾栏女子,要脱衣解带?事到临头,大老爷们反而怂了?” 老秀才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使劲摆手,赶紧喝了口酒压压惊,“不能够不能够,前辈莫要说笑。” 封姨恍然,将那枚彩色绳结重新挽住一头青丝,说道:“明白了,文圣是想要将这个好处,转赠陈平安,帮着他来年游历中土,好与百花福地结下一桩善缘?” 老秀才笑道:“前辈英明。” 封姨笑道:“当先生,为学生如此铺路,是辛苦也不觉辛苦?” 老秀才摇头道:“错喽,让那中土文庙里边,许多先前对文圣一脉学问不太认可的陪祀圣贤,如今一个个印象大为改观,是我这个关门弟子的功劳。以前路上见着了我,至多算是与文圣作揖,如今不同了,都愿意诚心诚意与我这个老秀才请教几句了。” 而让这些老古板改变态度的,其实不是陈平安的出剑,甚至不是在避暑行宫统率隐官一脉的调兵遣将、运筹帷幄,而是这个在剑气长城比阿良更“声名狼藉”的读书人,让一座原本对浩然天下深恶痛绝的剑气长城,后来的飞升城,有那琅琅书声,尤其是让那些本土剑修,逐渐对浩然天下有了个相对平和的态度,最少认可浩然其实有好有坏。 可能陈平安自己至今还没有意识到一件事,他虽然未能亲手改变一座书简湖什么,却其实已让一座剑气长城移风换俗。 大概这就是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封姨抬起那古称螆蛦掌的纤纤柔荑,以拇指肚轻轻摩挲红媚指甲,随口问道:“先前客栈那边,动静不小,文圣好像不是特别担心陈平安?” 老秀才摇头道:“过心关斩心魔,我这关门弟子,还不是信手拈来。” 可事实上,老秀才差点就直接喊来了礼圣。反正吹牛不犯法。 然后老秀才笑了笑,转身拎起酒坛,“安稳日子过久了,难免乏味,这是人之常情。人间乐事如饮醇酒,往往醒来就无,极难留住,唯有失落,倒是苦事如茶,往往有机会苦尽甘来,让人倍感珍惜。平淡事就是喝水了,没什么滋味,可就是每天都得喝,不喝还不行。” 封姨依旧低头,一手翘起,另外一只手,轻轻摸过鲜红指甲,好像没有听出文圣的言外之意。 老秀才轻轻放下那坛百花酿,见这封姨有意装傻,便干脆挑明了说,“如今就不要再想着押重注了,文庙对杨老头,对你们,不好说什么仁至义尽,却已算足够厚道了。再说了,如今咱们那位礼圣,脾气不太好,我多嘴劝前辈一句,你们惹谁都别惹他。万年以来,礼圣在文庙都没说过几句话,倒是与你们,耐心极好,一直没少聊。不要把某些读书人的恪守规矩,当做天经地义的事情。” 封姨抬起头,嫣然笑道:“行了,知道了。放心吧,骊珠洞天里边,就数我最听得进去劝。” 老秀才点头道:“所以我才会走这一遭嘛。” 押注一事,封姨是没少做的,只是相较于其他那些老不死,她的手段,更温和,年月近一些的,像老龙城的孙嘉树,观湖书院的周矩,封姨都曾有过不同手段的传道和护道,比如孙家的那只祖传算盘,和那数位金色香火小人,后者喜欢在算盘上翻滚,寓意财源滚滚,当孙嘉树心中默念数字之时,金色小人儿就会推动算盘珠子。这可不是什么修行手段,是名副其实的天赋神通。再就是孙家祖宅书 桌上,那盏需要历代孙氏家主不断添油的不起眼油灯,一样是封姨的手笔。 封姨开始转移话题,道:“文圣帮陈平安写的那份聘书,算不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聊这个,就得喝点小酒助兴了,老秀才抿了一小口百花酿,“还好还好,老头子在穗山没空搭理我,礼圣忙得很,我不忍心打搅,只找了咱们文庙正副三位教主,伏老夫子,经生熹平……加一块儿,反正得有二十来号有资格吃冷猪头肉的读书人吧,都好心帮忙推敲文字。” 封姨感慨道:“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陈平安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老秀才翘着二郎腿,双手捂住膝盖,望向天幕,微笑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你听听,我那白也老弟,一看小时候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不然哪里写得出这样的诗句,像我,还有平安,咱们这样的穷苦百姓出身,至多觉得像是个白碗、饼儿,哪里说得出如此富贵气的混账话,还白玉盘呢。” 封姨好奇问道:“白也今生,是不是会成为一位剑修?” 老秀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自顾自笑着,不管是不是剑修,白也在及冠岁数之前,都得戴个虎头帽嘛。 年幼时还好,瞧着挺可爱的,少年时依旧如此,可不就是傻了吧唧的? 不过老秀才觉得这样的白也,其实是另外一种不曾有过的得意。 我老秀才为人间又增添一大美景。 封姨笑道:“地支一脉修士,虽说性情都不差,可骨子里难免心傲气高,眼高于顶,这下好了,遇到了你这个关门弟子,真是吃尽苦头。一场架,差点打得将近半数修士,都要心生心魔,不愧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她忍不住喝了口酒,当是庆祝一下,那帮小兔崽子,以前不就是连她都不放在眼里的?虽说与他们不知晓她的身份有关,可即便知道了,也未必会如何敬重她。尤其是那个心比天高的剑修袁化境,其实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凭借那把改名为“夜郎”的飞剑“停灵”,斩杀一尊神灵来着。 老秀才捻须说道:“有地支,就会有天干,还会有二十八星宿之类的谋划。比如白玉京那边,道老二早就在谋划五百灵官了。” 这类事,最关键之处,是争先,是先占据某个一,就会形成一种大道循环的先手,比如地支一脉的修士,最早一人,就像是崔瀺在棋盘上的先手,谁下出这一手,就会形成一个坚不可摧的棋盘定势。其他人再想要模仿此举,就晚了,会被大道排斥。而这个先手人物,必须是命理契合的神灵转世,门槛极高。 封姨犹豫了一下,一挥袖子,阵阵清风席卷一座火神庙,这才说道:“陆沉当年在骊珠洞天摆摊子算命,我毕竟亲自参与了地支一脉的补全一事,当时去找过陆沉,听他口气,显然已经算到了崔瀺的这桩谋划,只是当时他提及此事,比较心不在焉,只说‘贫道术法浅薄,不敢为天下先。只能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头,依葫芦画瓢,至多是以量取胜。’” “陆沉临了还与我说了句奇怪言语,说崔瀺给出的某个意外,才是蛮荒天下的真正意外。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说宝瓶洲阻滞蛮荒天下一事。” 老秀才眼神古怪,脸色复杂。 封姨察觉到老秀才的异样,“还有其它玄机?” 老秀才喝着酒,不说话。 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登天之前,就选好了十天干的第一手,等他登天之后,蛮荒天下瞬间补齐十人,关键先手,正是他的关门弟子,甲申帐木屐,后来一步跻身玉璞境的周清高。 宝瓶洲,大骊国师崔瀺则开始打造十二地支。 之后才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二十八星宿,先手,是那代师收徒的小师弟,道号山青。 曾经的浩然贾生,后来的文海周密,是修道岁月悠悠,最早开始布局。 陆沉其实未必就比周密、崔瀺更晚想到此事,但他陆沉就算早早想到了,也肯定会因为天生散漫,性子惫懒,不愿意劳心劳力。 封姨无奈道:“文圣,你别不言语啊。” 老秀才叹了口气,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崔瀺在很多年前,就故意压制了自己的心智,也就是有意降低了自身棋力,至于什么时候动的手?大致是阿良返回浩然天下的时候吧,可能更早些,什么叫神不知鬼不觉,就是自己都不知道了,所以当年崔瀺神魂分离出个崔东山,虽说确实有所图谋,是一洲布局环节之一,可最大用意,还只是个障眼法,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天下所有山巅修士的大道推衍。所以对周密和整个蛮荒天下来说,这就是一个最大的意外。是先有这个意外,才有了后来的意外。” “你难道真以为周密对宝瓶洲没有防备?怎么可能啊,要知道整座蛮荒天下的下策,就是周密一人的上策,既然周密对宝瓶洲和大骊朝廷,早有戒备,尤其是骊珠洞天里边的那座飞升台,更是志在必得之物,那么周密岂会没有一番极其缜密的推衍谋算?” 老秀才喃喃道:“如今咱们浩然大举攻伐蛮荒,缺什么?神仙钱?人力物力?山巅修士的战力?都不是,这些我们都是占优的。唯一缺的,最欠缺的,就是这样一个让周密都算不到的大意外。” 封姨听得目瞪口呆,崔瀺脑子有病吧?! 难怪当年在骊珠洞天,一个能够与郑居中下出彩云局的崔东山,与齐静春师的一场师兄弟“反目成仇”,以未来的小师弟作为对弈棋盘,崔瀺处处处于劣势下风,当时她还觉得有趣极了,看到那个眉心有痣的少年处处吃瘪,跌境又跌境的,多有意思,她袖手旁观看热闹,其实还挺幸灾乐祸的,那会儿没少喝酒,结果你老秀才今天跟我,这其实是那头绣虎故意为之?然后齐静春早已心领神会,只是与之配合?好嘛,你们俩师兄弟,当我们全部都是傻子啊? 封姨一拍脑袋,使劲摇头道:“不对不对,老秀才你自己都说了,周密登天,是他的上策,崔瀺和齐静春,为何不拦着?!岂不是处心积虑,到头来白忙一场?” 老秀才眯眼道:“保全了流霞洲、北俱芦洲和皑皑洲,使得三洲山河不失寸土,更没有被蛮荒天下占据八洲,围困中土一洲,我们浩然人间少死多少人?在封姨嘴里,就是白忙一场?” 封姨心中悚然,立即起身致歉道:“文圣,是我失言了。” 实在是这个登门做客的老秀才,笑呵呵混不吝,和颜悦色,太过平易近人,让封姨差点忘记一事,文圣一脉几个嫡传,有哪个脾气是好的?曾经说过一句“皇帝陛下只需听着”的国师崔瀺?打得中土神洲“剑仙胚子”变成一个损人之语的左右,曾经驱逐天下水裔仓皇逃遁、只为求个活命而已的刘十六?逼得那个阴阳家陆氏老祖师差点自行兵解却偏偏做不到的齐静春?还是那个前不久刚刚一剑砍掉大骊太后娘娘一颗脑袋的关门弟子? 而这个风气的源头,正是眼前这个老秀才。 老秀才点点头,然后眨了眨眼睛,“我真不知道缘由啊,我可是出了名的只会收徒教书,不擅长这些拐弯抹角,有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够够的了。” 嗯。我老秀才不擅长,但是我的几位学生都很擅长。首徒,小齐,关门弟子。 至于左右和君倩就算了,都是缺根筋的傻子。只会在小师弟那边摆师兄架子,找骂不是?还敢怨先生偏心?当然不敢。 封姨委实是好奇得很,她说道:“文圣老爷,给点提醒就成,必有回报!比如……我愿意帮着文庙,主动去往蛮荒天下做点事情,至于功德一事,全部算在文圣一脉头上。” 老秀才摇摇头,“别了,前辈没必要如此。无功之禄,受之有愧。我们这一脉,不好这一口。” 封姨坐回台阶,仰头狠狠灌了口酒,抹嘴苦笑道:“被文圣这么一说,我都不敢回小镇那边了。” 以前没觉得如何凶险,更多是有趣,这会儿开始觉得瘆得慌。 遥想当年。 一座骊珠洞天,就那么点山河版图,就那么点人。 小镇学塾的教书先生,曾经坐镇骊珠洞天的圣人,齐静春。 后来的师侄崔东山,或者说是曾经的师兄崔瀺。 桥下老剑条。五至高之一,持剑者。当年封姨他们一行人,其实都曾误以为她只是那尊剑灵。 阮秀。李柳。火神,水神。五至高之二。 药铺杨老头,青童天君,东王公,手握两座旧天庭飞升台之一,曾是男子地仙之祖。 龙窑姚师傅。 三山九侯先生,术法神通集大成者,天下符箓、炼丹的祖师爷。 福禄街李希圣,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之一”。 摆摊子的陆沉,青冥天下,白玉京三掌教。 泥瓶巷稚圭,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雏形。 走街串巷,推车卖糖葫芦,“算尽天事”的阴阳家邹子。 封姨,老车夫,扶龙一脉祖师爷,中土阴阳家陆氏主掌五行家一脉的陆氏祖师。 李二。看门的郑大风。 原本有望打破那道天大门槛、以纯粹武夫之躯成神的止境武夫,崔诚。 担任过一段时间窑务督造官的藩王宋长镜。 目盲道士“贾晟”,三千年之前的斩龙之人。 阮邛,宝瓶洲第一铸剑师。 祖籍在桃叶巷的天君谢实,祖宅在泥瓶巷的剑仙曹曦。 宁姚,如今的五彩天下第一人。 后来白帝城郑居中也曾现身小镇。 试想一下,任何一位外乡游历之人,谁敢在此造次,自称无敌? 比剑术?道法?武学?神通?算计? 任你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不管是已经被刑官豪素斩下头颅的南光照之流,还是野修出身、道号青秘的这些强大飞升,若是事先知晓一座小小骊珠洞天的全部真相、内幕,估计他们走路都要腿软,胆子未必能有陈灵均那么大。 小镇里边,年纪大的,绝不敢招惹半点,年纪轻的,外人就敢吗?其实一样不敢。 当年最年轻的一辈,其中有陈平安,刘羡阳,宋集薪,马苦玄,李宝瓶,李槐,顾璨,赵繇,林守一,谢灵,苏店,石灵山…… 回头再看,哪怕是小镇当地人,或是封姨这些存在,置身其中,其实一样是雾里看花的处境。 “这有什么不敢回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心中无鬼,就不怕走夜路。” 老秀才微笑道:“不过话说回来,确实不像封姨你们,世上人事无穷,我辈光阴有限,可能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才会更珍惜人间这趟逆旅远游。” 修道之人,已非人矣。 有些人眼中,人间是座空城。 这是不对的。 老秀才站起身,打算回文庙了,当然没忘记将两坛百花酿收入袖中,与封姨道了声谢,“但使主人能醉客,醉把异乡当家乡,如果多些封姨这样的前辈,真是人间幸事。” 封姨跟着起身,试探性问道:“文圣,真不与我讲一讲那缘由?” 老秀才笑道:“听了这么多,换成是我的关门弟子,心中早就有答案了。” 封姨伸手捻住彩色绳结,恼火道:“文圣,你要是不说,我可就当没这回事了。” 老秀才笑着摇头,这就没意思了。再说我也没当回事啊,至于关门弟子,就更是了。舍得辣手摧花的,又不只有你封姨。 封姨叹了口气,认命了,“一码归一码,东西我照送,文圣不用担心,保管陈平安之后游历那百花福地,只会被奉为座上宾,说不定当那空悬多年的福地太上客卿都不难。” 一年十二个月,在百花福地,就有了身居高位十二月花神,在这十二位花神当中,就有福地花主娘娘,以及分别掌管四季花开的四位命主花神,十二位花神娘娘,都有自己的本命客卿,还有类似白也之于牡丹花的太上客卿,当然白也不曾领情就是了,从未莅临福地。 所以太上客卿这个虚衔,不能当真,多是花神自作多情之举,而且整个福地百花的太上客卿,更是位置空悬几千年了,其实福地就是在等一个人,能够从封姨手中取回那个由一条条花神命脉炼化而成的彩色绳结。 老秀才眼睛一亮,前辈如此将心比心,就很善了嘛。 只是那答案,依旧不说,憋死你。 封姨突然说道:“不如我与文圣打个赌,赌注是十坛贡品百花酒酿,被我喝了这么多年,剩下不多了。就赌陈平安给不了那个答案,如何?” 老秀才来了兴致,揪须说道:“要是前辈赢了又会如何?毕竟前辈赢面实在太大,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稳操胜券,所以只有十坛酒,是不是少了点?” 封姨扯了扯嘴角,“那就十八坛酒,我自己只留两坛。要是我赢了,绳结依旧给陈平安,但是他当了那太上客卿之后,必须让那十二月花神,一起来我这边认个错。要是陈平安得了绳结,游历百花福地,不管当不当那太上客卿,反正只要他未能让花神认错,就得答应我一件事,比如护住山上采花贼不至于被人杀干净。” 老秀才一脸震惊道:“赌这么大,不合适吧?” 封姨笑道:“那就算了?” 老秀才搓手道:“罢了罢了,赌就赌,小赌怡情。” 封姨施展本命神通,从光阴长河当中,好似掬起一条溪涧细流,再凝化作一阵清风,去往客栈门口的陈平安那边。 封姨正要说话,老秀才从袖中摸出一坛酒,晃了晃,胸有成竹道:“不会输的,所以我先告诉你答案都无所谓了。” 封姨依旧不知所谓,稍后那一缕清风返回火神庙花棚这边,陈平安几乎瞬间听完先生的言语,就当场给出了答案,只说了四个字,其实也是当年崔瀺在书简湖,早就说过的。 “请君入瓮。” 正文 第八百四十一章 新剑修 陈平安打算跟老修士刘袈要些山水邸报,本洲的,别洲的,多多益善。 不曾想去小巷的路上,来了个年纪轻轻的鸿胪寺官员,他主动找到陈平安,官品不高,从九品,刚刚跻身清流,不过暂领京寺务司及提点所官务,却是一位修道之人,观海境修为。他毕恭毕敬与陈平安递交了一枚木质官牌,一口大骊官话,略带浔州一带的乡音,说是寺卿亲自下令,让自己负责来与陈先生对接,有事就与他招呼,随叫随到。除了官府木牌,还给了一只篆刻“天”字的古朴剑匣,小巧玲珑,不过巴掌大小,年轻官员自己则藏有“地”字匣,便于双方飞剑传信。 年轻人名为荀趣,风神秀逸,是新科二甲进士出身。 位于千步廊右侧的南薰坊,衙门林立,鸿胪寺位居其一,与关翳然所在的工部衙署就是邻居。 陈平安看着那枚木质官牌,正面是鸿胪寺,序班。反面是朝恭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 一看字迹,就是那位天水赵氏家主的笔迹。事实上,通行一国大小官衙的戒石铭,也是出自赵氏家主之手。 一开始陈平安还奇怪大骊朝廷,怎么会派个鸿胪寺暂领京城寺庙修葺事务的小官,来自己这边跟着,不管是年轻人所在衙门,官品,修士境界,其实都不合适。等到听见年轻人的名字后,就明白了大骊朝廷藏在其中的心思,荀趣是大骊藩属的地方寒族出身,关键是与自己的学生曹晴朗是相逢投缘的好友,曹晴朗当年来京参加会试之时,就与荀趣曾经一起借宿京城寺庙,两个穷光蛋,苦中作乐,读书闲余,两人经常逛那些书肆、文玩古董众多的坊市,只看不买。 曹晴朗在落魄山那边,对于一众科举同年和官场同僚,就只提到了荀趣,所以陈平安就记住了这位学生官场同年的名字。 陈平安脸上多了些笑意,将那枚木质官牌还给荀趣,玩笑道:“过几天等我得闲了,咱俩就一起去趟西琉璃厂,购买书籍和印章一事,肯定是鸿胪寺掏钱了,到时候你有早早相中的孤本善本、大家篆刻,就给我个眼神暗示,都买下,回头我再送你,自然不算你假公济私,中饱私囊。” 荀趣轻轻点头,懂了。难怪曹晴朗那么不读死书,处处变通灵活,事事胸有成竹,原来都是跟他先生学的。 不过这位陈先生,确实比自己想象中要平易近人多了。 陈平安将那只小剑匣收入袖中,说道:“荀序班,还真有件事需要你帮忙,送些山上邸报到宅子这边,越多越好。” 荀趣立即告辞,说自己这就忙去,陈先生约莫需要等待一个时辰。 陈平安点点头,去了小巷,先与刘袈说之后就不要拦着那个鸿胪寺叫荀趣的年轻人,老修士自然没有异议,只是个观海境修士,拦起来没啥成就感。 陈平安到了师兄的宅子,没有关门,在人云亦云楼挑了几本书翻阅,耐心等着那个年轻人送来邸报。 离着一个时辰,还差一炷香功夫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小巷附近,荀趣下了马车,走入小巷,在门口那边轻轻喊了声陈先生,年轻人手里拿着个纸袋,陈平安来到门口,没有邀请年轻官员进入宅子,荀趣看了眼院门,恭敬作揖离去。陈平安回了书楼,坐在一张儋州出产的黄花梨圈椅上边,打开袋子,发现除了十几封来自浩然天下不同宗门的山水邸报,还有大骊朝廷六部衙门的朝廷邸报。 意迟巷和篪儿街,离着衙署众多的南薰坊、科甲巷不算远,荀趣来去一趟,约莫半个时辰,这就意味着这二十余封邸报,是不到半个时辰内收集而来的,除了礼部统辖的山水邸报之外,归拢容易,此外鸿胪寺就需要去与七八个门禁森严的大衙署串门,至于主动送来朝廷邸报,是荀趣本人的建议,还是鸿胪寺卿的意思,陈平安猜测前者可能性更大,毕竟不担责三字,是公门修行的头等学问之一。 陈平安翻阅那份山海宗邸报的时候,皱眉不已,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招惹了这座中土神洲大宗门,要说是上次被礼圣丢到那边,被误认为是一个擅闯宗门禁制的登徒子,然后就被记仇了?不像啊,那个喜欢抽旱烟的女子开山祖师纳兰先秀,瞧着挺好说话的,可最终第一个泄露自己名字的邸报,就是山海宗,多半是被阿良牵连?还是因为师兄崔瀺早年伤了一位山海宗仙子的心?连带着自己这个师弟,一并被看不顺眼了? 突然有一阵清风拂过,来到书楼内,书案上瞬间落下十二坛百花酿,还有封姨的嗓音在清风中响起,“跟文圣打了个赌,我愿赌服输,给你送来十二坛百花酿。” 陈平安问道:“我先生离开火神庙了?” 封姨答道:“走了,我帮忙送了文圣一段山水路程,到了宝瓶洲西海滨。”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笑道:“封姨要是心疼酒水,只管带回百花酿,就当是晚辈的谢礼。” 封姨说道:“不用,我还有百来坛百花酿,不差这十二坛。” 陈平安记下了,百来坛。 更多心思,陈平安还是放在了那些官府邸报上边,趴在桌上,拿出先前那壶在火神庙已经打开的百花酿,一碟盐水黄豆,看得津津有味。 一个名叫李垂的陪都工部员外郎,精通水工,绘制出了一幅导渎形胜图,只是工程巨大,涉及到数条大渎附庸江河的改道,尚需朝廷派人实地勘验。有官员提出洪州豫章郡的大木,如今京师贵戚需求太过,以至于偷盗巨木者,始终无法禁绝,以至于官贼之间常有械斗发生。藩属黄庭国的郓州地界,寻见了一条长达五十里的溪涧,尚未命名,水质极佳若甘泉,经钦天监堪舆地士检验,极有可能是古蜀国的一处龙宫遗址所在。婺州茧簿山立,织机在去年末已达一千二百张,年产量三万匹,朝廷是否可以重新考虑,在此设置一座织罗院。礼部有个名叫王钦若的官员,提出统计汇总一国族谱、支谱,以及所有州郡县祠堂的总祠、支祠和分祠。兵部有人建议裁撤一部分驿站,减少胥吏人数,避免冗官,详细阐述此举利弊…… 翻完了邸报,陈平安都收入袖中,坐在圈椅上闭目养神,神凝于一,一粒芥子心神,开始巡游小天地各大本命气府。 到了水府那边,门口张贴有两幅彩绘有面容模糊的“雨师”门神,可以辨认出是一男一女,里边那些碧绿衣裳小人儿见着了陈平安,一个个无比雀跃,还有些醉醺醺的,是因为陈平安刚才喝过了一壶百花酿,水府之内,就又下了一场水运充沛的甘霖,陈平安与它们笑着打过招呼,看过了水府墙壁上的那幅大渎水图,点睛之神灵,愈来愈多,活灵活现,一尊尊彩绘壁画,宛如神灵真身,因为大道亲水的缘故,当年在老龙城云海之上,炼化水字印,后来担任一洲南岳女子山君的范峻茂,她亲自帮忙护道,因为陈平安在炼化途中,无意间寻出了一件极其稀罕的水法“道统”,也就是这些绿衣童子们组成的文字,其实就是一篇极高妙的道诀,完全可以直接传授给嫡传弟子,作为一座山头仙府的祖师堂传承,以至于范峻茂当时还误以为陈平安是什么雨师转世。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那口池塘旁边,笑着与几位个头稍大的绿衣童子说道:“那会儿咱们就约好了,以后会送你们回埋河水神娘娘的碧游宫,结果拖了这么久,你们别见怪,下次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我就送你们回家。” 绿衣童子们既高兴,又伤感。 早年跻身龙门境之后,陈平安就将化外天魔交易过来的两把上古遗剑,炼化为这处“龙湫”水塘的两条蛟龙,而最早由水丹凝聚显化的那条水运蛟龙,则被陈平安转去炼为一颗水运骊珠,最终在这水府水字印、大渎水图之外,又形成了一个双龙赶珠的龙池格局。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两坛百花酿,搁放在暂时还是“龙湫”品秩的池塘旁边,揭开开红纸泥封,一黑一白两条蛟龙,从水中探出头颅,以龙汲水之姿开始饮酒,只是它们好像都不敢与陈平安这个主人对视。 离开水府,陈平安去往山祠,将那些百花福地用来封酒的万年土洒在山脚,用手轻轻夯实。 山水相依,积水成渊蛟龙生,积土成山风雨兴。这也是为何宗字头的祖师堂嫡传,和谱牒仙师,都会尽量争取凑足五行之属本命物,地支一脉的十一位练气士,更是人人如此,这帮修行路上从不忧愁神仙钱和天材地宝的天之骄子,最关键的某件本命物,还是件半仙兵品秩的山上重宝。试想老龙城苻家,早年可谓富甲一洲,生财有道,辛苦积攒了数千年,才是三件半仙兵的家底。 陈平安打算与客栈那边的宁姚打声招呼,就说今天自己就留在宅子这边修行了,绕过书桌,来到门口,试探性喊道:“宁姚,听得见吗?” 没有宁姚的心声言语回应。 陈平安只好跑一趟客栈,只是刚走到宅子门口那边,就听见宁姚问道:“有事?” 陈平安说道:“我今儿就先在这边待着了,明早咱们再一起去看鱼虹和周海镜的擂台?” 宁姚说没有问题,陈平安突然想起,自己不在这边待着,去了客栈就能留下了?有点小小的忧愁,就干脆走到巷子里,去那座白玉道场,找那对师徒闲聊了几句,少年赵端明刚刚运转完一个大周天,正在练习那些辣眼睛的拳脚把式,老修士坐在蒲团上,陈平安蹲在一边,跟少年要了一捧五香花生,刘袈问道:“怎么跟鸿胪寺攀上关系了?”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学生叫曹晴朗,听说过吧?” 刘袈想了想,“那个新科榜眼?” 陈平安嗯了一声,“曹晴朗与这个鸿胪寺荀序班是科场同年,一起进京参加春闱会试的时候,相互认识了,关系不错。” 刘袈疑惑问道:“你那学生,怎的只是个榜眼,都不是状元郎?” 陈平安都懒得废话,只是斜眼这个老修士,丢了花生壳在地上。 赵端明一边呼喝一边出拳,喊道:“师父,你是不知道,听我爷爷说过,曹榜眼这一届科举,人才济济,文运鼎盛,别说是曹晴朗和杨爽这两位榜眼、探花,就是二甲进士里边的前几名茂林郎,搁在以往,拿个状元都不难。” 刘袈随口道:“京城每三年就有一次春闱,不还是次次有一甲三名,没什么稀奇的。要我看啊,既然没有捞到个状元,还不如考个探花,还能与那个年纪最小的进士,两人一同骑马游京,出尽风头。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杨爽是十八岁,另外那个小家伙当时才十五岁?你学生曹晴朗那会儿多大岁数了?及冠了吧?” 陈平安笑呵呵道:“刘老仙师今年贵庚?” 刘袈抚须笑道:“我要是年少时参加科举,骑马探花,非我莫属。” 陈平安离开这座白玉道场,少年轻声道:“师父,那个曹晴朗很厉害的,我爷爷私底下与礼部老友闲聊,专门提到过他,说经济、武备两事,曹晴朗公认考卷第一,两位部都总裁官和十几位房师,还特意凑一起阅卷了。” 刘袈笑道:“废话,我会不知道那个曹晴朗的不简单?师父就是故意膈应陈平安的,有了个裴钱当开山大弟子还不知足,还有个考中榜眼的得意学生,与我臭显摆个什么。” 赵端明小心翼翼道:“师父,以后大晚上的时候,你老人家走夜路小心点啊。听陈大哥说过,刑部赵侍郎,就被挂树上了。” 老修士听得眼皮子打颤,把一个京城侍郎丢树上去挂着?刘袈纳闷道:“刑部赵繇?他不是与陈平安的同乡吗,况且还是同一文脉的读书人。关系很僵?不至于吧,先前听你说,赵繇不是还还主动来这边找过陈平安?这在官场上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赵端明点头道:“是啊,他们看着关系不错的,又有师叔跟师侄的那层关系,就跟咱俩与陈大哥一样熟悉。所以师父你才要小心啊。” 刘袈没好气道:“你早干嘛去了?” 少年委屈道:“师父你方才妙语连珠,话里带话绵里藏针的,我听得挺带劲啊,不忍心打断。” 老修士瞥了眼蒲团旁边 的一地花生壳,微笑道:“端明啊,明儿你不是要跟曹酒鬼一起去看人打擂台嘛,捎上你陈大哥一起,帮忙占个好地儿。” 赵端明白眼道:“陈大哥哪里需要我帮忙,人家自己就有块刑部颁给供奉的无事牌。” 老修士埋怨道:“好歹是份心意,这都不懂?亏你还是个官宦子弟,给雷劈傻了?” 赵端明哦了一声,继续耍那套自学成才的武把式,不知道能否接下鱼虹、周海镜这样的武学大宗师一拳半拳? 第二天,火神庙附近,即将开始一场声名远播的山巅问拳。 客栈老掌柜原本是想要与陈平安说一声,捎上自己闺女一起,免得被小蟊贼或是浪荡子惦念,只是不曾想自家闺女竟然一大早就跑没影了,多半是与那几个朋友约好了,先去那边逛集市,再早早占据位置,老人只得作罢。 这场问拳的消息,其实早一个月就开始传遍京城街巷了,所以等到靠近火神庙后,原本只需要一炷香的路程,陈平安和宁姚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一路上人头攒动,再加上在道路两边见缝插针的大小摊贩,使得附近几条通往火神庙后边演武场的道路都愈发拥堵,时不时有女子尖叫声,或是丢了东西的惊慌失措,有那少年或是青壮脚步灵活,如游鱼一般在人流中穿梭,不管是老百姓的财物,还是在妙龄女子身上揩油,一经得手,转瞬就会不见身影。 宁姚开始后悔跟着陈平安来这边凑热闹了,实在是太嘈杂闹腾了,就这么点路程,光是那些个试图靠近的登徒子,就被陈平安收拾了五六拨,其中一人,被陈平安笑眯眯拽住手腕,提拽得脚尖点地,立即疼得脸色惨白,陈平安松开手,一拍对方脑袋,后者一个晕头转向,立即带人识趣滚远,几次过后,就再没有人敢来这边占便宜,他娘的,这对年轻男女,是那练家子! 路上有伙蟊贼被几个官府暗桩,直接拿刀鞘狠狠砸在头上,打得扑倒在地,额头鲜血直流,一个个抱头蹲地,最后乖乖交出一大堆钱袋,还有不少从女子身上摸来的香囊。其中有位上了岁数的官府衙役,似乎认识其中一个少年,将其拉到一边,瞪了一眼,训斥几句,让少年立即离开,其余几个,全部给一名属下带去了县衙。 鱼虹,白发苍苍,身材魁梧,这位旧朱荧王朝武夫,据说已经是一百五十岁的高龄,老当益壮,竟然在前些年破境跻身山巅。 按照刑部事先给出的一条指定路线,老宗师从京城南边一处拔地而起,御风落地,刹那之间就现身于火神庙后边的广场上,引来一阵阵震天响的喝彩。 至于那个西南沿海藩属小国出身的女子大宗师周海镜,暂时依旧没有露面。 在跻身山巅境之前,周海镜籍籍无名,海边渔民出身,好像是个鱼市老板的女儿。今年五十七岁,却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面容,身材修长,传闻相貌极好,今儿京城的功勋公卿子弟,几乎都是奔着她来的,至于那个鱼虹有什么可看的,看老爷子的那一身腱子肉吗? 距离演武场不远的一处,巷口停有辆马车,车厢内,有个年轻女子盘腿而坐,呼吸绵长,气态沉稳。 她手捏一块花饼,名为拂手香,在京师是极为紧俏之物,一经拂拭,整天都会手有留香。 一洲百国之物,汇聚大骊一城。 为她驾车的车夫,是个相貌极其儒雅英俊的男子,身穿一件雪白长袍,腰悬一截青竹,背长剑“绿珠”。 女子更换一手捏着那块花饼,隔着一张帘子,她与外边那位车夫轻声笑道:“委屈苏先生当这车夫了。” 被周海镜尊称为苏先生的驾车之人,正是宝瓶洲中部藩属松溪国的那位青竹剑仙,苏琅。 前不久苏琅刚刚闭关结束,成功跻身了远游境,如今已经秘密担任大骊刑部的二等供奉,而且他与周海镜早年结识在江湖中,对这个驻颜有术的女子宗师,苏琅当然是有想法的,可惜一个有意,一个无心,这次周海镜在京城要与鱼虹问拳,苏琅于公于私,都要尽一尽半个地主之谊。 周海镜放下那块花饼,再拿起一把梳妆镜,左看右看,极其仔细,怎么看,都是个惹人怜爱的漂亮女子,绝代佳人。 然后她流露出一抹自怨自艾的神色,自己岁数真的不小了,仍是没有心仪的男子,可惜美人妆罢,无君可问宜不宜。 苏琅说道:“不知道裴钱会不会赶过来观战?” 一洲武评四大宗师,裴钱排第二,年纪最小,口碑最好。 一身鹅黄衣裙的周海镜摇摇头,一边往额头上轻轻贴花黄,一边说道:“多半会来的吧,不过她可能会隐匿身形,看得出来,裴钱是个不太喜欢虚名的人。” 周海镜瞥了眼脚边的化妆盒,微微皱眉,挣点嫁妆钱,真是不容易。还有好些挑心、分心得往头上填呢,没法子,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事先都与京城那些绸缎脂粉、发钗首饰在内的各色店铺,林林总总十几家呢,都早早商量好了价格,要是违约,缺了任何一样,事后可是都要赔一大笔钱的。 苏琅提醒道:“鱼虹到了。” 周海镜忙不迭收拾妥当,起身弯腰掀起帘子,跳下马车,满身的珠光宝气,不像是个即将要与人切磋的武夫,更像是个过惯了苦日子、然后骤然富贵的有钱女子,所以但凡是能够摆阔的值钱物件,都一股脑儿往身上、头上和手上穿戴。 苏琅忍住笑,看着确实很滑稽,可如果因此就觉得周海镜拳脚软绵,那就大错特错了。 周海镜没有着急身形长掠,去往演武场那边现身,在马车旁停步,她小心翼翼扶了扶一支好似“探出悬崖”的金钗,说道:“别笑啊,苏先生没挨过苦日子,不晓得挣钱有多么的不容易。” 在离着演武场距离颇远的一处酒楼屋顶上,少年赵端明伸手勒住一个男人的脖子,恼火道:“曹酒鬼?!这就是你所谓的近水楼台,风水宝地!?” 早就从龙州窑务督造官返回京城升官的曹耕心,拍了拍少年的胳膊,咳嗽道:“端明你一个修道之人,这么点距离,不还是毫厘之差嘛,一样看得真切分明。再说了,这儿视野开阔,你总得承认吧?松开松开,不小心掐死朝廷命官,罪过很大的。” 赵端明反而加重手上力道,怒道:“堂堂京城一部侍郎老爷,求爷爷告奶奶,结果就求来这么个位置,先前是谁跟我在那儿拍胸脯震天响的,跟我闹呢?!” 曹耕心头一歪,眼一翻,耷拉着脑袋。 赵端明赶紧松开手,曹耕心立即挺直腰杆,摘下腰间那枚摩挲得铮亮的酒葫芦,灌了一口酒,伸长脖子,望向巷口马车那边的周海镜,好个亭亭玉立,颤颤巍巍,呼之欲出,一般男子,难以掌握。曹耕心视线稍稍往下,抹了把嘴,眯起双眼,伸出双指,远远丈量一番,感慨道:“海镜姐姐,名不虚传,腿真长啊。” 赵端明瞥了眼曹耕心的裤裆,曹耕心刚好是一般的视线,一大一小,心有灵犀相视一笑,看来对方定力不错,都还把持得住。曹耕心咳嗽一声,“端明啊,为人要正派些。” 赵端明嗤笑道:“我听二姨说,你当年才十岁出头,就开始偷偷在意迟巷篪儿街那边贩卖春宫图册了,呵,要是买不起,听说还可以借阅,每天翻倍一个价。” 曹耕心笑道:“那你二姨有没有说过,当年她正是我屁股后头的拖油瓶之一,帮我走门串户打掩护,她可是有分红的,当年我们合伙做买卖,每次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之前,就会一起坐在关府墙根底下的青砖上边,各自数钱,就你二姐眼睛最亮,吐口水点银票、掂量银锭金元宝的动作,比我都要娴熟。” 赵端明目瞪口呆,不能够吧,印象中的二姨,那可是出了名的贤淑,是意迟巷屈指可数的大家闺秀,早年求亲的人踏破门槛。 不过赵端明也知道,其实二姨心里边,很多年来,跟很多女子差不多,始终偷偷藏着个酒鬼,然后发乎情止乎礼,有等于无。 赵端明就想不明白了,二姨她们为何不喜欢那个袁正定那个书呆子,偏偏喜欢曹耕心这个打小就“恶贯满盈,声名狼藉”的家伙?难道真是那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糟心老话使然?少年曾经听爷爷说过,意迟巷和篪儿街早年有很多长辈,防着每天不务正业的曹家小贼,就跟防贼一样,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比曹耕心年纪稍长几岁的袁家嫡女,也就是袁正定的亲姐姐,她小时候不知怎么惹到了曹耕心,结果那会儿才五六岁的曹耕心每天就去堵门,只要她出门,曹耕心就脱裤子。 所以直到现在,还有同龄人喜欢称呼曹耕心一声曹贼。 赵端明心声问道:“你就不与我问问那个陈先生的事情?” 曹耕心摇头笑道:“问什么问,意义何在。遥遥交心,哪怕一言不发,胜过面对面的寒暄客套多矣。” 赵端明点点头,问了个意迟巷和篪儿街都很好奇的问题,“曹酒鬼,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打光棍,我二姨她们说你可能是因为不喜欢女子,喜欢男人,所以迟迟没有娶亲。” 曹耕心气得一拍膝盖,道:“好家伙,我就说为什么自己爹娘怎么会隔三岔五,就与我问些古怪言语,我爹什么脾气,何等君子作风,都开始暗示我可以多去去青楼喝花酒了,原来是你二姨在内的这些碎嘴婆姨,得不到我这个有情郎的身心,就背地里这么糟践我啊。我也就是年纪大了,不然非要裤子一脱,光腚儿追着她们骂。” 赵端明嬉笑道:“曹酒鬼你就算脱了裤子,也未必瞧得见有什么啊。” 曹耕心感慨道:“如今的意迟巷和篪儿街,就没有我小时候那么有趣了。” 然后曹耕心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未忘灵鹫旧姻缘,赢得今生圆转美满。你还小,不会懂的。” 曹耕心突然转身面朝远处,拎起酒中酒葫芦,一座屋脊上,有青衫男子笑着提了提手中朱红酒葫芦。 原来是陈平安发现在地面上,真就别想看什么问拳切磋了,不少人都是直接从家中带着板凳、扛着椅子来的,只好无所谓会不会泄露“神仙”身份,与宁姚一闪而逝,来到了当下这处视野开阔的屋顶。 那个周海镜,身姿婀娜,不急不缓走向演武场,手中还拿着一壶山上的仙家酒酿,她边走边喝。 宁姚有些奇怪,这位即将与人问拳的女子大宗师,是不是过于花枝招展了? 陈平安只觉得大开眼界,竟然还能这么挣钱?自己学都学不来。 周海镜的衣裙,发钗,脂粉,手钏,酒水……她就像一块移动的金字招牌,帮着招徕生意。 果不其然,人流当中,不断有商铺大声宣扬周大宗师身上的某某物件,来自某某铺子。 火神庙演武场,搁置了一处仙家的螺蛳道场,若是只看道场中人,对峙双方,在凡俗夫子眼中,身形小如芥子,所幸靠着长春宫在内的几座镜花水月,一道道水幕矗立在四周,纤毫毕现,有一处山上的镜花水月,故意在周海镜的发髻和衣裙上停留许久,别处镜花水月,就有意无意对准女子大宗师的妆容、耳坠。 一些个在京城酒楼混饭吃的说书先生,尤其郑重其事,不断提笔记录那位女子宗师的,之后两位武学大宗师的一招一式,可都是未来一颗颗落袋的真金白银。 周海镜将那酒壶往地上一摔,他娘的滋味真是一般,她还得装出如饮头等醇酒的模样,比干架累多了,然后她脚尖一点,摇曳生姿,落在演武场中,嫣然一笑,抱拳朗声道:“周海镜见过鱼老前辈。” 鱼虹抱拳还礼。 宁姚问道:“这场问拳,胜负如何?” 陈平安笑道:“只就目前看来,还是周海镜胜算更大,双方九境的武学底子打得差不多,但是周海镜有分生死的心气。撇开各自的杀手锏不谈,胜算大致六-四开吧,鱼虹是奔着赢拳而来,周海镜是奔着杀人而去。其实到了他们这个 武学高度,争来争去,就是争个心态了,拳意得其法,谁更身前无人。” 宁姚问道:“如果对上你,他们能扛几拳?”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只是喝酒。 宁姚说道:“问你话呢。” 陈平安只得老老实实答道:“真要存心早点分胜负,就一拳的事情。” 抿了一口酒,陈平安看着演武场那边的对峙,“不过真要对上我,哪怕事先清楚身份,他们俩都愿意试试看的,所以我还是不如曹慈,如果他们俩的对手是曹慈,心气再高,对自己的武学造诣、武道底子再自负,都别谈什么身前无人了,他们就跟身前杵着个山岳、城池差不多,问拳只求切磋,不敢奢望求胜。” 宁姚又问道:“如果是裴钱的九境呢?”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撇开师徒关系不谈的话,三五拳分胜负,十拳之内分生死。” “假设宋长镜要与你问拳?” “目前我肯定输,至于怎么个输法,不打过,就不好说。” 陈平安突然说道:“来了两个北俱芦洲的外乡人。” 都是陈平安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自己的高人。 北俱芦洲,女子武夫,绣娘。另外那个男子修士,曾经与她在砥砺山打过一架。 宁姚看了眼那个男子,说道:“此人之前的地仙两境,贪多求全嚼不烂,杂而不精,高度有限。哪怕跻身了玉璞境,之后瓶颈还是会比较大。” 陈平安双手笼袖,怀捧酒葫芦,轻声道:“野修出身,没法子的事情。只能是老天爷给什么就收什么,生怕错过半点。” 像宋续、韩昼锦那拨人,修行一途,就属于不是一般的幸运了,比宗字头的祖师堂嫡传都要夸张很多,自身资质根骨,天赋悟性,已经极佳,每一位练气士,五行之属本命物的炼化,之外几座储君之山气府的开辟,都极其讲究,契合各自命理,人人天赋异禀,尤其是都身负某种异于常理的本命神通,且人人身怀仙家重宝,加上一众传道之人,皆是各怀神通的山巅高人,居高临下,指点迷津,修行一途,自然事半功倍,一般谱牒仙师,也不过只敢说自己少走弯路,而这拨大骊精心栽培的修道天才,却是半点弯路都没走,又有一场场凶险的战事砥砺,道心打磨得亦是趋近无瑕,无论是与人捉对厮杀,还是联手斩首杀敌,都经验丰富,故而行事老练,道心稳固。 只要被他们稳扎稳打,一步步熬到了上五境,在这宝瓶洲山上,注定人人大放异彩。 一旦补足最后一任,十二位联手,百年之内,就类似一座大骊行走的仿白玉京,说不定都有机会磨死一个飞升境大修士,不过当然是南光照之流的飞升境。而道号青秘的那种飞升境,地支一脉即便能赢,还是难杀。 陈平安的出现,先后三场交手,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更像是那个“补缺”,帮助地支一脉修士,修补各自道心的最后那点瑕疵。 陈平安指了指那周海镜腰间悬佩的香囊,解释道:“这个香囊,多半是她自己的物品了,跟生意没关系。因为按照她那个藩属国海边渔民的习俗,当女子悬佩一只绣燕子纹的‘花信期’绢香囊,就是女子嫁为人妇后系身,以示身心皆有所属。” 宁姚点点头,“这个风俗挺有意思的。” 陈平安小声道:“我其实想着以后哪天,逛过了中土神洲和青冥天下,就亲自撰写一部类似山海补志的书籍,专门介绍各地的风土人情,事无巨细,写他个几百万字,鸿篇巨制,不卖山上,专门做山下市井生意,夹杂些个道听途说而来的山水故事,估计会比什么志怪都强,薄利多销,细水流长。” 宁姚抬起下巴,点了点那个一身脂粉气的女子武夫,“你们可以合伙做买卖。” 陈平安笑道:“那就算了,我都不稀罕看这场问拳。” 陈平安挪了挪位置,别好养剑葫在腰间,后仰倒去,脑袋搁在宁姚腿上,说道:“打完了再告诉我,带你去下馆子。” 闭上眼睛,陈平安竟然真的开始打盹,就此睡去。 宋集薪离开陪都藩邸,先走了一趟仿白玉京。 之后陪都先分别飞剑传信大骊皇宫和礼部,然后宋集薪乘坐一条边军渡船,赶赴京城。 按照大骊律例,藩王入京,可不是什么随便事,正因为宋睦在藩王当中最具权柄,限制更多,何况如今的大骊陪都与京城,隐约都有了南北对峙之势。 渡船北去途中,收了一封来自大骊皇帝的回信,让宋睦率领那几条山岳渡船,一起去往蛮荒天下,与皇叔汇合。 其实这道密旨,皇帝陛下就一个意思,你宋睦不得擅自入京。 宋集薪得了这份密信后,只当没有看到,继续北去京城,藩王宋睦,不宜入京,但是当儿子的,却不得不走这一遭,就算与陈平安彻底撕破脸,宋集薪都要拦阻那个最坏的结果出现。 他身边站着婢女稚圭,她问道:“真要如此?你小心还没跟陈平安翻脸,就与那个皇帝陛下反目了。” 宋集薪点点头,眼神坚毅道:“总有些事情,让人别无选择。” 青冥天下,大玄都观。 有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双手扒在外墙头,只探出颗脑袋,双脚悬空,伸长脖子往里边张望。 一个老道士凭空出现在墙内,笑呵呵道:“别瞧了,捡不着屎吃,你要真想吃,倒是有热乎的,我带你去吃现成的?” 毕竟还有些刚刚修行的小道童,所以自家道观里边,茅厕还是有的,就不知道够不够这个客人吃饱了。 贵客登门,必须礼数周到。 年轻道士摇摇头,“算了吧,我这会儿不饿。” 一个大玄都观的老观主。 一个白玉京的三掌教。 双方见面聊天,一贯就是这般仙气缥缈。 孙道长问道:“既然不忙正事,你来这里作甚?” 陆沉嬉皮笑脸道:“你猜?” 孙道长一本正经道:“我不猜。” 陆沉说道:“我这不是瞧着这边动静有点大,立马跑过来好与白也和老观主道贺嘛。” 孙道长皱眉道:“你就一直没去天外天?余斗死翘翘了,这都不管?” 陆沉笑嘻嘻不说话。 孙道长捻须笑道:“既然是这样,那就扯平了,玄都观和白玉京,谁都不用与谁道贺。” 作为道观看门人的女冠春晖,直到这一刻,她才察觉到这位三掌教的存在,走出道观外,来到街上,沉声道:“滚下来!” 陆沉转过头,“偏不。” 孙道长心声示意她不用理睬这块蘸了狗屎的牛皮糖。 陆沉感慨道:“只是温养出第一把飞剑,就有这等气象,万年以来独一份,不愧是白也。” 孙道长笑眯眯道:“你也可以啊,咱哥俩啥交情了,只要你愿意散道,我就破例一回,舔着个脸去白玉京帮你护道,就陆沉老弟你这份资质,转世投胎当个剑修,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到时候天雷滚滚,几座天下都听得着,说不定直接把那周密吓死都有可能。” “不至于不至于。” “试试看试试看。” “算了算了。” “如此不豪气?我心目中那个豪迈无双的陆沉老弟,死哪里去了?” “呸呸呸,没死没死,无事无事。” “春晖,来,有个王八蛋敢朝道观里吐口水,砍死他!” “春晖姐姐,别来别来,我这就收回那口唾沫!” 依旧有一道剑光闪过,被陆沉随意收入袖中,抖了抖袖子,笑道:“都有点像是定情信物了……又来!还来……” 老道长让那女冠回了,陆沉继续趴在墙头上,笑问道:“白也那把飞剑的名字,想好了没有?要不要我帮忙?” 孙道长摇摇头,“就别没话找话了。” 今儿要不是闲着没事,反正不骂白不骂,不会来见这家伙。 陆沉笑问道:“孙老哥,有一事小弟始终想不明白,你当年到底咋想的,一把太白仙剑,说送就送了,你就这么不稀罕十四境?” 其实早年,二师兄余斗,都做好了离开白玉京厮杀一场的准备,极有可能,是要与这位老观主各自仗剑去往天外,分生死了。 孙道长嗤笑一声。 陆沉抱拳告辞。 老观主孙怀中,道家剑仙一脉的领头人,既是道士,也是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 白也,浩然天下的人间最得意,曾经手持太白,剑开黄河洞天,事实上却不是剑修。 如今白也,终于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修了。 剑气长城遗址。 剑修一生痴绝处,无梦到此登城头。 一向孑然一身的左右,如今身边就像多出了两个跟班,魏晋,仙人境剑修,曹峻,元婴境瓶颈剑修。 三人在城头上边,隔着一段距离,各自修行。 城头上的大小两座茅屋,早就都没了,只是好像也没谁想要恢复这个场景。 来此游历的浩然修士,越来越多。 人人都得了师门长辈的提醒,而且还是反复叮嘱的那种,所以没谁敢靠近那三位剑修,其实就是不敢靠近那个左右。 老大剑仙早年丢给了魏晋一部剑谱,好像只等魏晋重返剑气长城。 曹峻心湖当中,昔年的满湖枯荷,如今的万点青莲。 曹峻练剑闲暇时,就与坐镇此地的儒家圣贤,经常借取来自中土神洲的山水邸报,打发光阴。 曹峻今天与风雪庙那位大剑仙闲聊,“要是早来了这边练剑,凭我的资质,能够取得几份机缘?” 魏晋喝着酒,“资质是其次的,更看心性契合与否。” 在曹峻看来,在这边得了部剑谱,先前还乡后练剑,堂堂大剑仙,宝瓶洲剑道第一人,结果竟然差点把自己练出个跌境,魏晋也算个天才了。 按照左先生的说法,魏晋研习剑谱,其实就等同于一场问剑,要是换成曹峻去翻阅那部剑谱,倒是无妨,反正看不懂,学不会,因为问剑的资格都没有。 曹峻当时就有些疑惑,左先生就不顺便多学一门剑术? 左右的回答很简单,剑谱品秩很高,但是他不需要。 今天左右突然站起身,眯眼远眺。 在极其遥远的南方。 阿良拉着野修青秘,已经深入蛮荒天下的腹地,从头到尾却是一架都没打。 这一天,阿良突然说道:“冯雪涛,你可以回了。” 冯雪涛默不作声。之前是不情不愿给拽来这里的,别说走,就算是跑,只要能跑得掉,早跑回浩然天下躲起来了。 如今也没想着真要跟着阿良,做出什么凿穿蛮荒的壮举,就只是没那么想走而已,只要性命无忧,尽可能往南多走几步。 哪怕跌一境,只要能够活着返回浩然,好像就都没什么。 阿良呸了一声,没浪费,将唾沫吐在了自己手心,捋过额头和鬓角,“不走?好家伙,蹭吃蹭喝上瘾了?滚吧,别留在这边拖我后腿。” 冯雪涛说道:“我好歹是个飞升境,自保总不难吧?” 阿良收敛神色,摇摇头,“想错了,你的敌人,不是蛮荒天下的大妖,是我。所以很难。” 冯雪涛一脸愕然。 阿良环顾四周,“等会儿我倾力出剑,没个轻重的,担心会误伤你,不是拖我后腿是什么?快点滚蛋。” 一南一北,两位浩然天下的剑修。 天下剑道最高者,阿良。 天下剑术最高者,左右。 即将联手出剑。 正文 第八百四十二章 谁围杀谁 宁姚说道:“这个周海镜,打得挺好看。” 一会儿拳若折柳,一会儿手似持花,身形翩跹若彩云飘摇。 在宁姚看来,武夫打架,你一拳我一脚的,其实要比练气士山上斗法更精彩,至于剑修问剑,其实很无趣。 相较于出拳花俏、身姿迅捷的周海镜,鱼虹的拳脚就显得大开大合,拳意雄浑,罡气如数条蛟龙盘旋四周,几次与周海镜近身搭手,都有斩获,已经打碎女子宗师的手钏和数枝发钗,观战之人,尤其是那些在意迟巷和篪儿街抬不起头的公卿子弟,当瞧见周海镜一记脚背凶狠砸中鱼虹肋部,势大力沉,踹得鱼虹在演武场中瞬间横移出去十数丈,一时间人人拍案叫绝,大声喝彩。 鱼虹站定身形,随手拍了拍衣衫,脸颊处出现一道血槽,缓缓渗出鲜血,是先前被周海镜一记手刀划抹而过带出的小伤,这个年轻婆姨,手真黑,先前手刀,气势如虹,看似直斩脖颈,皆是假象,杀手锏,是她那大拇指竟是一抠,试图将鱼虹的一颗眼珠子挖出来。鱼虹当时也无犹豫,一脚踹向周海镜的腹部,后者为了卸去劲道,免得被一脚踩穿身躯,不得不后撤一步,不然这次换手,鱼虹就等于是用一颗眼珠的代价,打杀一位山巅境武夫了。 陈平安还在闭目养神,听音辨拳,对于跻身归真一层的止境武夫而言,半点不难,与宁姚轻声解释道:“周海镜是在钓鱼,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故意使用了六种不同的拳理,十七拳招,都是从旁人那边学来的,胜在拳招奇巧,输在拳意浅薄,驳杂有余,厚重不足,因为都不是周海镜自己的真正拳法,她处处不与鱼虹分出气力的高低,再加上方才的那记手刀,多半是好让鱼虹心中不断加深个印象,‘周海镜是一位女子武夫’。我猜等到鱼虹第一次换气之时,就是周海镜与他分胜负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是她以重伤换鱼虹的命。” 宁姚疑惑道:“双方有仇?” 陈平安想了想,“不好说,有些武痴,就是单纯喜欢拳分生死,以此砥砺武道。” 比如自家落魄山的那位老厨子。 周海镜手中攥住几颗宝珠,轻轻发力,咯吱作响,之前被鱼虹拳罡波及,手钏断了绳线,大半珠子散落在地。 她嫣然一笑,“鱼老前辈的老腰,老当益壮啊,难怪开枝散叶,多子多孙,这趟来京路上,听说那个旧朱荧王朝,你们鱼姓武夫,威风八面,拳镇半国。” 看客们哄然大笑。 鱼虹微微皱眉道:“武夫技击,少说废话。” 周海镜抬起手,松开拳头,几颗珠子被捏为一团齑粉,随风飘散四方。 她高高抱拳,笑道:“可以视为一味药材,延年益寿,女子可以当做脂粉敷脸。” 老娘这句话,店铺得加钱。 鱼虹隐约有几分怒容,“武夫切磋,不是儿戏,周海镜,你在武学一道,破境太过顺遂,以至于如此不尊重武道,今天老夫就教你如何当个纯粹武夫!” 周海镜拍了拍手掌,“别教我如何当个女人就行。” 口哨声此起彼伏。 鱼虹冷笑道:“口齿伶俐,还当什么纯粹武夫?!接下来老夫就不与你客气了,若是不小心打没了你的山巅境,记得别怨天尤人,是你自找的。” 宁姚笑了笑,弯曲手指,轻轻一敲某人的额头。 陈平安无奈道:“我又不是马苦玄,跟人打架,尤其是问拳,极少聊天的。” 周海镜故作惊恐状,拍了拍心口,晃晃悠悠。 瞧见了这一幕风情,台下不知多少浪荡汉和登徒子嗷嗷叫。 另外那处屋顶,赵端明突然望向一处,少年大为震惊,扯了扯曹耕心的袖子,心声说道:“曹酒鬼,陛下和皇后娘娘都来了,鱼虹和周姐姐好大的面子啊,足可光宗耀祖了,果然还是学拳好啊,咱们练气士打架,哪里能让陛下多看几眼。” 曹耕心看也不看少年视线所及的地方,只是目不转睛盯着螺蛳道场里边的精彩问拳,周姐姐先前站着不动的时候,腿就已经很显长,与人问拳之时,英姿飒爽,一记鞭腿,曹耕心都恨不得推开鱼老爷子,让自己去硬扛一腿,提醒少年道:“管好眼睛,不该看的,能够忍不住不看,就是修心。” 赵端明收回视线,气笑道:“你有本事就管好嘴,别喝酒。” 曹耕心抿了口酒水,笑眯眯道:“我就是要用酒水堵住嘴巴啊,喝酒微醺视线朦胧,雾里看花美人更美。” 一对气态雍容的夫妇,年轻面容,身边跟着个小姑娘,三人刚刚落座,就坐在演武场外边一处酒楼的靠窗位置,桌上摆了些瓜果点心,邻近几张桌子,自然都是施展了障眼法的大骊皇室供奉,主桌三人,正是皇帝宋和,皇后余勉,地支一脉的兵家修士余瑜。只是身为皇子殿下的宋续反而没有现身。 酒楼并没有清场赶人。 少女岁数的余瑜,她在上柱国余氏家族里边辈分不低,要比余勉高出一个辈分,所以皇后娘娘若是回家省亲,见了少女,都得喊她一声小姨。而在大骊之外的宝瓶洲诸国,按照朝廷律例,皇后几乎都是无法回家省亲的,只是大骊宋氏在这类事情上一向宽松,不管是当年南簪返回豫章郡,还是余勉两次出宫去往意迟巷,礼部那边都无异议。 余瑜正在当着皇帝陛下的面偷酒,偷了一壶又一壶,偷完了那几壶滋味浅淡却胜在余味绵长的长春宫酒酿,少女就开始盯上隔壁桌的那几罐仙家茶叶,当差的,不能饮酒,喝的却是一等一的好茶。 宁姚说道:“你猜错了。周海镜好像没有想着与鱼虹分生死,出手还是很有分寸的,难道是她已经清楚了,自己会成为地支一脉最后那位修士?” 双方这场问拳,竟然打了足足两炷香,将近小半个时辰,最终周海镜拳输一招,问拳双方,谁都没有身负重伤。 鱼虹抱拳,礼敬四方。 周海镜伸手覆住脸颊,朝地面吐出一口血水,惹人怜惜。 方才她被鱼虹一拳砸中脸颊,她身形踉跄时再被鱼虹一肘轻敲后背心。 若是下了狠手,周海镜不死也要跌境。 周海镜露出一个笑脸,“等我养完伤后,能否再与鱼老前辈讨教一二。” 事先砸锅卖铁,都与苏琅借了不少神仙钱,押注自己会输,大赚一笔! 鱼虹点头道:“随意。” 陈平安坐起身,眯起眼,看着那个对胜负浑然不在意的女子武夫,与宁姚心声道:“大致可以确定了,周海镜与鱼虹有生死大仇,可能只是杀一个鱼虹,犹不解恨。” 陈平安猛然间转头望向昔年倒悬山、蛟龙沟方向,脸色微白。 宁姚问道:“蛮荒天下那边,是有谁出手了?阿良?左右?” 因为合道剑气长城和被蛮荒天下大道压胜的双重关系,陈平安察觉到一丝端倪。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两人联手。” 宁姚根本无需思量什么,直截了当说道:“你能不能大致确定战场方位?我可以仗剑开天幕,先回五彩天下,再赶去蛮荒那处战场。” 不过宁姚很清楚,自己就算赶得及,其实一样未必帮得上忙,一旦托月山的谋划,早就包括了自己,说不定还会帮倒忙。 陈平安摇摇头,突然笑了起来,“我们要相信阿良和师兄。” 阿良和左右的联袂出剑。 大概就像是一场……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出城厮杀、倾力出剑吧。 为人间弥补一桩大遗憾。 ———— 一场蛮荒天下精心布置的围杀。 山河破碎,大地翻裂,灵气紊乱,一众伏杀隐匿者无所遁形。 率先现身的蛮荒大妖,是文海周密的开山大弟子,新王座之一的剑仙绶臣,独目,背剑匣,藏六剑,一身翠绿法袍“束蕉炼”。 绶臣是战事落幕后,蛮荒天下最新的两位飞升境剑修之一,另外一位,则是一举跻身天下共主的斐然。 绶臣神色凝重,哪怕自己这一方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却没有丝毫掉以轻心,绶臣望向那个腰间悬佩四剑的阿良,这一架,谁都有可能身死道消。 紧随绶臣之后现身的,是托月山一位女子仙人境大妖,化名新妆,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与阿良是多年旧识了,仙人境瓶颈,身为阵师,身处小天地大阵之内,她的战力,完全可以视为一位飞升境修士。 两人脚下现出一座大阵,形若一黑一白两条阴阳两鱼互纠在一起,绶臣和新妆刚好站在阴阳鱼头顶,悬空身形,随阵旋转。 大阵极简,只是一阴一阳双鱼图,不做更多模样。但是那份大道气息,却极其幽玄浩大,好似天地间大道至简的正宗法统。 新妆幽幽叹息一声,看着那个明明最知道天高地厚、偏要一线南下深入蛮荒腹地的男人,轻声道:“阿良,你不该如此挑衅一座天下的。” 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的万年对峙,飞升境大妖难以被斩杀,飞升境剑修更是难死。 阿良左手边,两百里之外,一头脚踩飞剑、肩扛长棍的搬山老猿,以术法神通压下脚下一座山头,不至于被阿良的剑意崩碎。 这头真名朱厌的旧王座大妖,狞笑道:“你这狗日的,既然活腻歪了,爷爷今儿就送你一程,去与那董三更去下边做个伴儿。可惜不是十四境,不然爷爷功劳更大。” 阿良右边数百里之外,是一头眉发、法袍皆白的飞升境大妖官巷,也是新王座之一,已经施展神通,将一条数百里江河拧转再衔接,最终拘押为一张袖珍蒲团。 官巷与那阿良朗声笑道:“阿良老弟,风采不减当年啊,只是这一次好像很难再被你溜走了,不然到时可以帮我捎句话给隐官大人,之前议事我说的那件事,依旧作准。” 是劝说那位年轻隐官转投蛮荒,娶了他家那小女娃儿,再毫无悬念地成为新王座之一,名次注定极高,官巷愿意主动让贤,让其成为一家之主,如今官巷一脉所辖山河版图,已经完全不亚于浩然天下的一洲山河,有朝一日,等到陈平安跻身了十四境剑修,说不定都能与斐然共分天下。 阿良遥遥竖起一根中指。 这个官巷老儿,比老瞎子还没眼力劲儿,自己与陈平安,谁相貌更英俊,没点数? 大妖官巷抬起一手,从身边拘押了一缕剑意,萦绕指尖,竟有电闪雷鸣的异象发生。 更远处,有一骑,云中策马,披挂金甲,持枪,面覆甲,不见真实容貌,腰间悬挂有两枚小巧玲珑的流星锤,一鲜红一漆黑。 道号硕人的妖族女修柔荑,站在这一骑身边,她身材修长,作道门女冠模样,头戴鱼尾冠, 身穿黄紫道袍,手捧一支拂尘,身后有一轮圆月宝相。 这两位,虽然都是仙人境修为,但不管是在避暑行宫还是中土文庙,都被列为必杀的对象,获此殊荣的妖族修士,连同绶臣,只有三位。 阿良环顾四周,两眼无神,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郁闷言语:“惨兮兮,貌似今天的阵仗输给了白也半筹,真是教人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扶摇洲围杀白也一役,王座大妖茫茫多,一只手都数不过来,而且全部都是蛮荒天下的旧王座,没有半点水分的。 果然从十四境跌境后,就要被看不起。 当初于玄老儿“升天”之前,都专程与自己阴阳怪气一句,阿良老弟,莫要伤心,你就当咱俩境界互换,不亏,等我合道成功,记得来天上道贺,我一定做成那年少时心心念念的壮举,炼化银河做酒酿,好酒管够。 暂时现身战场的蛮荒顶尖战力,就只有眼中这六位了。 天下搬山之属的老祖师,朱厌,飞升境巅峰,在旧王座当中,这头搬山老祖的战力其实都算出众的。 凑合。 绶臣,新晋飞升境剑修。 还行。 毕竟还年轻,属于飞升境剑修里边资历最浅的晚辈,练剑天赋再好,依然弥补不了境界打熬不够的先天缺陷。 官巷,位列新王座的飞升境大妖,算是剑气长城的老仇人了。 更是阿良的老熟人了,老家伙除了嗓门大,言语风趣,其它的,好像都不太行。 托月山新妆,是一位阵师,不过拳脚功夫相当不俗,完全可以视为一位止境武夫。 至于那个云中策马的金甲骑士,其大道根脚,极其隐晦,连甲子帐都没有记录,别说大妖真名,连个化名都没有。 女冠柔荑,传闻她是旧王座黄鸾的山上道侣,实则却是黄鸾斩却三尸的大道余孽,半化外天魔之姿,若是撇开她那些层出不穷的法宝,战力不算太高,就是极其难杀。大妖黄鸾被周密吃掉之后,诸多秘宝,都被登天之前的周密丢给了柔荑,算是物归原主。 这三个凑一堆,战力勉强可以视为两位飞升境修士吧。 所以阿良当下眼中,大致就只有五飞升而已。 阿良轻轻以脚尖摩挲地面,拇指抵住剑柄,长剑出鞘些许,低头瞥了眼那几把借来的长剑,微笑道:“不能够,放心,绝对不会委屈了你们。” 要杀我阿良。 尤其当他是一个正儿八经开始佩剑的剑修。 绝对不会只有这么点。不是说纸面上的大妖数量不够,而是今天住持围杀之局的真正主心骨,绶臣?那就差了太多意思。 早年那趟独自远游蛮荒,他的屁股后头就跟着一连串的飞升境大妖。 先前阿良是故意走到了那座隐秘大阵的边缘,才停步不前,再让冯雪涛就此离去,让这位山泽野修独自返回剑气长城。 一个最怕死最惜命的野修,能够跟随自己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尤其是当冯雪涛觉得可以试着留下,阿良觉得足够了。 当然得让冯雪涛好好活着,回了浩然天下,替我阿良多多吹嘘这一场大战的惊天地泣鬼神啊。 “都别藏藏掖掖了,只是看人打架多没意思,不如亲身下场赌命。” 当阿良推剑出鞘寸余,更大范围的方圆三千里之内,悉数山崩地裂,尘土遮天蔽日,一切流水,被细密剑意搅碎,再无半点水运可言,无穷尽的碎水与灰尘搅合在一起,三千里山河版图之内,就像下了一场急促降世的泥浆暴雨。雨幕中剑意纵横交错,大地之上沟壑密布,再无一座山峰、一条溪涧、一株草木,皆在瞬间化作齑粉。就连搬山老祖先前护住的脚下那座山头,都已彻底崩碎。 朱厌挥动长棍,划出一圈圈弧线,驱散四周汹涌而至的剑意。 这个狗日的阿良,亏得不是十四境剑修了。 围杀白也一役,这位搬山老祖还是心有余悸。 当时是幸亏十四境白也,不是剑修。 大阵旋转,悬停在黑白两条游鱼之上的绶臣和新妆,倒是无需施展术法,自有一座阵法帮忙磨损那份剑意,大阵与剑意撞击在一起,竟是激荡起一阵阵琉璃色的光阴涟漪。 绶臣眯眼端详那份剑意的流散轨迹,片刻后摇摇头,找不出半点剑道瑕疵。 剑修最大的依仗,本是一剑破万法的极致杀力,管你什么修道之人,什么神通万千,只管一剑破之。 但是剑修,很难兼顾个人卓绝杀力和战场大范围杀伤,这也是为何不擅长与人厮杀的吴承霈,单凭那把被避暑行宫列为甲等的本命飞剑,仅仅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却能够成为蛮荒天下大妖务必及早斩杀的首选。 世间事难以两全其美。 天生就适宜战场的剑修和本命飞剑,往往不擅长相互问剑之间的厮杀,而一位剑修在山巅战场上,即便剑气极多,剑意极重,可是事有利弊,好处是不惧包围,弊端就是一着不慎,就会被对敌的山巅修士抓住破绽,以大道推演之术,寻出某个大道缺漏。 而阿良就是一个很大的例外。 无论是捉对厮杀,还是身陷被围杀的境地。 这个吊儿郎当的浩然剑修,一个最不像读书人的剑客,都近乎无敌手。 所谓的“近乎”,还是因为之前有那老大剑仙坐镇城头,白玉京有那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因为余斗多出了四把仙剑之一的“道藏”。 太白,万法,道藏,天真。 山巅公认一事,这四把曾经斩落远古大妖、神灵无数的仙剑,只要被阿良得其一,或是被阿良取得一把品秩接近的趁手佩剑,难杀程度,不输人间最得意的白也。 大妖官巷大笑一声,脚下那张蒲团砰然崩裂开来,撞碎剑意。 金甲骑士微微攥紧手中那杆长枪,身上所披挂的古老甲胄,熠熠光辉。 坐骑轻轻踩踏虚空,马蹄之下,一圈圈水纹向四面八方荡漾而去。 骑士心声问道:“需要这么多人参与围杀吗?斐然是想要围点打援?” “人?” 柔荑笑了笑,她继续摇晃手中那柄拂尘,一次次打散方圆数里之内的剑意余韵,稍稍往外边驱逐,确实麻烦,方圆千里之内,处处是悄然流转的沛然剑意,己方的攻伐法宝,术法神通,缩地山河和某些遁术,施展起来,都会很麻烦,而且愈发容易露出蛛丝马迹。即便如此,依旧暂时没有谁愿意当那出头鸟,率先施展类似那种搬山倒海、更换小天地的大神通,将这份剑意转移到别地。 不曾想一个人的剑意倾泻天地间,竟然都能按斤两算了,而且是那数百斤,千余斤? 真是半点道理都不讲了。 柔荑身边这一骑,属于横空出世,连她都不清楚对方的大道传承,后者与阿良在战场上没有正面交锋的经历,至多是先前那场剑气长城的攻守战,远远观战,见过阿良的从天而降,以及之后与刘叉的那场气势磅礴的问剑。 她只得耐心解释道:“打赢或是击退阿良,跟留住或是斩杀阿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不是谁都能与道老二相互换拳的。阿良有两件事,最让山巅修士忌惮,一件是不怕围杀,擅长单挑一群。再就是,至今为止,还没有人知道他的那把本命飞剑,到底有何神通。” 说到这里,柔荑瞥了眼远处一个方向,轻声道:“至于托月山有无围点打援的打算,可能吧。” 阿良突然撤掉先前那个即将拔剑出鞘的姿势,一个轻轻蹦跳,金鸡独立,抖了抖腿,换腿再抖。 十指交错,横在胸前,双手腕臂如水花起伏。 金甲骑士闷声道:“这副德行,实在惹人厌。” 柔荑笑道:“习惯就好。” 等到真的打起来,就会顾不上了。 果不其然,又有两拨幕后人在遥远处,先后现出踪迹。 一个拄拐杖的消瘦老者,脸颊凹陷,这位十四境大修士,蛮荒天下英灵殿的开辟者。 这是一位天外来客,在之前的大战中都未现身,直到两座天下的对峙议事,他才现身托月山,十分姗姗来迟了。 按照避暑行宫和文庙的秘录记载,当年道祖骑牛过关,多半就是奔着他去的,这个老家伙自然不敢与道祖切磋道法,就躲去了天外,最终放弃了跻身十五境的一线机会,与此同时,无形中等于为后来的文海周密让出一条通天道路。 飞升境剑修,如今蛮荒天下名义上的主人,斐然。 斐然与师兄切韵,正是这位老者的嫡传,只不过斐然是切韵代师收徒,所以之前始终不曾见过这位师尊。 托月山大祖的离开,其实是一场散道。得到最大馈赠的,就是被周密寄予厚望的斐然,绶臣、周清高之流。 玉璞境女子剑修,流白,她身穿一件名为“鱼尾洞天”的仙兵法袍。 另外一处,是萧愻和好友张禄。 十四境剑修萧愻,她盘腿悬空,双手扯住羊角辫儿,像是看戏,大剑仙张禄正在饮酒。 这两位剑修,其实早年在剑气长城,都与阿良关系很好。 萧愻板着脸说道:“死在别人手上,太亏,不如被我打死。” 张禄默不作声,只是喝酒。这位大剑仙如今所喝酒水,都是萧愻从浩然天下带来的,可惜种类还是远远不够,尤其没有那中土神洲宗字头仙家的仙家酒酿。 料峭春风,萧瑟秋风,都能吹得酒醒。 可事实上,最能解酒的,还是人间糟心事,想醉太难醒酒易。 一个十四境趋于圆满的老不死,好像有个极其古老的道号,寓意极大,“初升”。 他娘的老家伙真是个人才,竟然会给自己取这么个响当当的道号。 一个凝聚一座天下气运的飞升境剑修,跟宁丫头差不多,都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十四境,当然前提是今天这场架,斐然能活下来。 一个炼化了整座英灵殿的十四境剑修,你说你萧愻到底图个什么,至于这么跟老大剑仙怄气吗?身为剑修,却走一条炼化天地合道十四境的旁门左道。其实以萧愻的资质根骨,只要愿意等着,是完全无需如此的。只不过萧愻做事情,一向喜欢意气用事,不管天不管地,甚至不管死活,只求一个痛快。那么浩然天下越是太平无事,她在剑气长城就越不痛快。如果萧愻不是被左右拖住,浩然天下可能至少要多丢掉一个洲,比如那个西北流霞洲。 一个曾是酒桌好友的剑气长城大剑仙。朋友归朋友,战场是战场,生死各自负。 至于那个玉璞境小姑娘……乖乖作壁上观就可以了。 流白其实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被拉来参与这场围杀,但这是那位老祖和斐然的共同意思。 不过今天置身战场,流白并无半点惧意,剑心稳固,对那个让蛮荒天下极为头疼的阿良,她唯有敬重。 只有某人,才会让她哪怕只是看一眼,就会如临大敌,几乎要心魔作祟。 张禄怀捧空酒坛,笑道:“一直不曾亲眼见识过阿良的那把本命飞剑,当年与人合伙灌醉阿良,也没能套出飞剑的名字,这家伙每次喝完酒,只要酒桌上有女子,他都要左脚踩右脚,可偏偏次次都不吐不倒,还能与女子说些掏心窝的言语,美其名曰酒后吐真言。” 萧愻点点头,双臂环胸,冷笑道:“就是奔着他那把本命飞剑来的,不然我才懒得赶过来凑热闹。” 张禄好奇问道:“当年我问过阿良,打不打得过董三更,阿良只嬉皮笑脸说打不过,怎么可能打得过董老儿。” 萧愻犹豫了一下,说道:“除了陈清都,可能没有人知道阿良的剑道到底有多高。” 大战一触即发,阵法之中,绶臣心声提醒道:“新妆,小心阿良第一个杀你,从头到尾就盯着你杀,所以你务必保命,最大程度拖延时间。” 修道之人,最烦哪种练气士?是阵师。 狭义上的阵师,类似地支一脉的韩昼锦。归根结底,还是颠倒天时,占据地利,赢取人和。 而广义上的阵师,每一位坐镇小天地的圣人,其实都算。比如陈平安,因为飞剑“笼中雀”的缘故,也能算是。 新妆点点头。 虽说她就是诱饵,但是就怕被阿良得手太快。 如果围杀一般的飞升境修士,哪里会有这样的担忧,都需要担心诱饵被太快吃掉? 那个老者笑问道:“今天的阿良,好像跟你们说的不太一样,同样是一人单挑一群的境地,今天却没几句骚话怪话嘛。” 斐然点头道:“这样的阿良,就会很可怕。” 身陷包围圈中的阿良,环顾四周,点点头,比较满意,这还差不多。 这等阵仗,这个排场,其实要胜过扶摇洲一役了。 来了两个十四境不说,而且今天的剑修多啊。 不枉费自己喊来左右助阵。 哪怕是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阿良依旧极少与人配合出剑。 左右亦是。 亚圣一脉的阿良,文圣一脉的左右,却是最要好的那种朋友,哪怕有了那场三四之争,依然不改。 阿良瞥了眼天幕,深呼吸一口气。 天河洗甲兵,最适宜炼剑。 今天这场问剑,确实无需自己如何言语,反正剑修一切道理,只在剑上。 从蛮荒天下最北端的剑气长城遗址,拖拽出了一条长线。 剑气之盛,跨越了约莫小半座蛮荒天下的山河,这条剑光依旧凝聚不散。 就像在半座天下,架起了一座剑气长桥。 城头那边,曹峻目瞪口呆,极目远眺,穷尽眼力,还是远远看不到那条长线的尽头所在。 大概这就是……剑切天下? 曹峻直到瞪得眼睛发酸,才收回视线,揉了揉眼睛,忍不住转头问道:“魏晋,你要是跻身了飞升境,做得到吗?” “当然做不到。” 魏晋毫不犹豫说道:“左先生的剑术,已经位于顶点,未来剑术能够超越今天左先生之人,只有跻身下一境的左先生。” 魏晋突然说道:“收敛心神,方才你的剑心,其实有一丝的流散。” 曹峻愣了一下,满脸惊骇神色,如果不是魏晋出声提醒,只会浑然不觉,曹峻迅速心神巡视小天地,仔细勘验心境,这才发现心相之中,万点青莲,不易察觉地出现了一小片莲花,出现了倾斜,曹峻立即正襟危坐,一棵棵将其“板正”。 魏晋等到曹峻归拢道心,这才出声说道:“你的练剑资质确实不错,这么快就能收回那一缕心神,一般剑修,哪怕得了旁人提醒,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出现这份瑕疵,左先生愿意教你剑术,不是没有理由的。” 曹峻气笑道:“魏大剑仙,你就不知道早点提醒?” 魏晋摇头道:“你又不是刚刚登山修行,旁人护道不是搀扶,而是为他人指明道路,不至于走岔,误入歧途。” 曹峻叹了口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听着就是让人别扭。” 魏晋笑道:“年纪比我大不少,境界比我低两个,再来听这种话,当然别扭了。” 曹峻觉得剑气长城的风气,歪了。 来此游历的练气士,中土神洲和皑皑洲居多,一个眼界最高,一个兜里有闲钱。 左右化虹远游蛮荒天下,连曹峻这位元婴剑修都要瞠目结舌,这些练气士,当然只会更加心神震撼,一个个在城头上停步不前,呆若木鸡。 突然有人笑言。 “暂时还是无法与道老二分生死,果然还得继续破境。” “左右能否跻身十四境,陆芝能否跻身飞升境,都是值得期待的事情。” 曹峻转头望去,是个出身道门的地仙修士,大言不惭得无以复加了。 中年男子的相貌,长髯道袍,头戴远游冠,脚踩一双白云履,背了把木剑。 不过这份仙风道骨,骗骗山下俗子和下五境练气士是没问题的,在曹大爷这边,还是省省吧。 曹峻笑呵呵道:“这位道长,听你口气,能跟白玉京那位真无敌掰掰手腕子?” 那位道长抚须眯眼而笑,“那就借曹剑仙的吉言。” 曹峻同时以心声问道:“魏晋,该不会是个装模作样的世外高人吧?” 魏晋答道:“只看得出是位元婴修士,不过你还是言语小心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曹峻就放心了,话听一半,风雪庙大剑仙,遇到个飞升境,都不至于看走眼。 除非是一种情况,就是符箓于玄,龙虎山赵天籁,趴地峰火龙真人,这几个刻意藏掖气象,而恰好这几位老飞升,行走山外,都是光明正大的风格,不喜欢施展障眼法。 总不能被自己碰到个十四境。不能够! 曹峻抱拳,啧啧道:“幸会幸会。” 中年道士看了眼分坐两边的魏晋和曹峻,微笑道:“志不强毅,意不慷慨,滞于俗,困于情,如何能够求个人间安排处,想必颇难登堂入室,得份剑仙大风流啊。” 魏晋一笑置之。 自己的那道情关,反正早已路人皆知。被一个云游四方的不知名道人随口说破,也无需恼羞成怒。 曹峻气笑道:“这位道长,是在教我练剑?怎的,道长也是位剑修?” “我算哪门子的剑修,对剑道一窍不通,只是隔岸观火,勉强看个热闹。” 中年道士笑着摇头,并未继续言语,只是挑选了两人之间的城头,轻轻跃上,盘腿而坐。 哪里哪里,只是认了两个便宜外甥,可惜俩家伙,只说读书一事,确实比陈平安差远了,故而只听得出一层言下之意,却连“志不强毅、意不慷慨”一语出自一篇“戒外甥书”都忘了。 这趟远游蛮荒,没什么大事,散散心,看看风景,再就是找那个管着剑气长城牢狱的老聋儿算账,只是躲藏得比较好,先前有过一番推衍,游历了几个地方,竟然都没能被自己揪出来。 没办法,毕竟不是在青冥天下,大道演化一事,障碍太多,实在不行,就走趟金翠城好了,找郑居中问问看。 这位白帝城城主,先前在中土文庙那边,留了个口信,让自己得空,可以去金翠城做客,极有诚意了。 他以心声笑道:“魏大剑仙,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既然手握一部传自宗垣的剑谱,为何至今还未能获得那几份盘桓不去的古老剑意,如果换成我是宗垣,就会对你这个老大剑仙亲自帮忙选取的继承人,有点失望了。” 魏晋沉声道:“敢问前辈名讳!” 吴霜降微笑道:“不值一提,你就当我是隐官大人的舅舅好了。” 魏晋一头雾水。 青冥天下。 有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盘腿坐在一片云海上,一路随云飘荡,喝过了酒,随手丢了酒壶。 汉子身边站着个双手负后的少年,美姿仪,头戴虎头帽,就有点滑稽了。 如果没有这顶帽子,姿容气度,仿佛要一人占尽“谪仙”二字。 汉子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舒展筋骨,十指交缠,拧转身体,然后莫名其妙就是一拳,递向前方极远处。 拳撼白玉京! 打完就跑。 汉子伸手环住虎头帽少年的脖子,拖拽而走,少年双臂环胸,两脚离地,如横躺在地,气定神闲。 敢与白玉京递拳的,敢这么对待白也的,唯有挚友刘十六。 蛮荒天下,战场之上。 一场几乎分不清谁围杀谁的大战,正式开启。 在早年那把佩剑断折之后,阿良就只是一直悬佩竹刀,去了青冥天下的天外天,与道老二对敌,也无用剑。 今天阿良却是双手握住剑柄,缓缓拔剑出鞘,选择一种从未有过的双手持剑姿态对敌。 剑修与剑,不受天地拘束,皆不作鞘中囚。 这个身材矮小的汉子,一个喜欢自称剑客的男人,只是双手各持一剑,还未真正出剑,四周天地间就有无数条由剑意凝聚而成的凌厉飞剑。 就像一场气势恢宏的大道显化,方圆三千里的异乡山河,飞剑万万千。 参与围杀的蛮荒大妖,人人有份,需要各自面对一座剑阵。 无数飞剑,来去无踪,乱起乱落,纵横交错,乱斩乱杀。 阿良双膝微曲,双臂摊开,手持双剑,轻声道:“夜幕。” 原本白昼光景的山河万里,如获敕令,剑修寥寥两字,便让天地为之变色,刹那之间,天地昏暗,漆黑一片。 雷震,火起,急湍,彗星。 四份剑道所化的壮观剑光,同时骤然亮起于夜幕中。 雷电交织,雪白璀璨,火焰长龙,鲜红似血,江河滚走,碧绿幽幽,彗星拖曳,划破长空。 就像一位剑修,只因为剑道太高,仿佛能够同时以剑驾驭四尊神灵,就等于拥有一种了不可理喻的本命神通。 反杀。 正文 第八百四十三章 共斩蛮荒 (上传得晚了,抱歉抱歉。) 夜幕沉沉,转瞬间即不见阿良身形,唯有剑光四起,照耀天地四方。 一人出剑,就有远古战场诸多神灵手段迭出的气象。 与绶臣一起负责运转大阵的新妆,作为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离真的师姐,她迅速环顾四周,施展一门通幽神通,双眼熠熠,宝光流转,连那光阴长河和阴冥之路都能寻出蛛丝马迹,新妆竟是依旧找不出那个男人的踪迹。 难怪早年能够在那场险象环生的大妖围追堵截当中,溜之大吉。 绶臣已经从剑匣当中抽出一把无鞘长剑,双指夹住剑身,迅猛往剑尖处一抹,好似剥落一层仙人遗蜕,剑光化作一道雷光,与那璀璨电光撞在一起,与此同时,心声提醒道:“别找了,你我只管住持脚下阵法,安心领剑就是。” 新妆闻言立即收敛心神,祭出了一只不起眼的袋子,轻轻摇晃,云雾升腾,快速弥漫,好像与那远古风神雨师借来一场风雨,将她身形笼罩其中,云雾飘摇看似不过方丈之地,实则别有洞天,一座风雨天地广袤无边,万里之遥,宛如一种另类的芥子神通,帮助新妆隐匿于一座巨湖当中,即便阿良能够随手一剑斩开小天地的山水禁制,也砍不中她的真身。 此次围杀阿良的一众蛮荒大妖,好像要是谁手上没一两件仙兵,都没脸出门,现身此处战场。 新妆暂时处境无忧,就多打量了几眼绶臣背着的那只剑匣,论师承,一座蛮荒天下,能够与托月山比拼的,其实就只有文海周密一脉了。 只见绶臣一次次划抹剑身,不断剥下层层远古剑意,与阿良那份剑道所化的雷震气象相抗衡。 同样是飞升境剑修,差距悬殊,不单单是绶臣当下境界尚未彻底稳固,更多还是剑道有高低。 绶臣不得不承认,想要接近如今阿良如今的剑道高度,就只有一种可能性,对方短命,自己长命,然后一点点靠着水磨功夫和后续机缘,才有希望。 绶臣所背剑匣,绘有一幅远古三山四海五嶽十渎图,与后世广为流传的道家符谶真形图,出入极大。 因为先前被阿良剑意牵扯,剑匣障眼法已经褪去,显露出早已失传的三山真形,一览无余,分别好似神人尸坐,山野猿行,云隐龙飞。 三山职责,分别掌阴阳造化、五行之属,定生死之期、长短之事,主星象分野,兼水裔鱼龙之命。 剑匣本身就是一件大仙兵品秩的重宝阵图,传闻上古灵真至人,手持此图,过三山跨五嶽,经行江河海读,百神群灵尊奉亲迎。 既是一件远古阵图,可惜铸造此物的炼师,不知名讳,只是习惯被山巅修士尊称为三山九侯先生,之后又被恩师周密精心炼化为一座名为“剑冢”的养剑之所,被誉为世间养剑葫的集大成者,最多可以温养九把长剑,可以孕育出类似本命飞剑的某种神通,一旦练气士得此重宝,不是剑修胜似剑修。 山上师承就是如此重要,神仙种也讲究一个拜师如投胎,半点不假。 至于那头作为天下搬山之属老祖宗的朱厌,脚踩长剑“定山”,大道显化为一处山岳小天地,朱厌则手持长棍,法天象地,现出千丈真身,长棍一并扩大,一棍砸下,敲中那条火龙的头颅,将其打了个稀烂,火光四溅,山河千里,火雨滂沱。 不曾想那条头颅崩碎的火龙,竟然自行演化为千百条纤细火龙,一条条蜿蜒如山脉之势,形同大地龙脉,以此挑衅朱厌这位搬山老祖,喜欢搬山,那就只管搬徙。 朱厌转为双手持棍,庞然身躯,飞旋不停,放声大笑道:“狗日的阿良,你我虽是敌对阵营,不过敬你是条汉子,回头在我蛮荒山河,为你立碑一块,爷爷我亲自为你撰写墓志铭,保管坟头年年堆酒如山,如何?!” 长棍再一拨,朱厌施展出一门搬山之属的本命神通,是那划江成陆的大手笔,在那满目疮痍且布满剑意的大地之上,拨开那些好似巨湖凝聚的浩然剑意,这等堪称不可理喻的分水之法,远胜后世几座天下的山上水土术法,可以将江海大水随意分开,水落石出,分割山河,漏出陆地,简直就是一种俗子肉眼可见的沧海桑田之变化。 朱厌再一个轰然落地,脚踩裸露出来的大地山根,真身蓦然暴涨五成,一棍横扫,怒喝道:“还不赶紧滚出来,乖乖给爷爷磕头认死!” 远远观战的新妆微微皱眉,实在是不喜朱厌的厮杀作风,乱吼乱叫,委实聒噪。 可新妆对其知根知底,知道这些都是障眼法,别看朱厌这位搬山老祖每次在战场上,最喜欢撂狠话,说些不着调的豪言壮语,在浩然天下两洲一路敲山碎岳,手段暴虐,横行无忌,实则朱厌每次只要是遭遇强劲敌手,出手就极有分寸,手段阴险,是与绶臣一样的厮杀路数。要是将朱厌当做一个只有蛮力而的大妖,下场会很惨。 新妆身边金甲骑士已经取出腰间一枚流星锤,手腕拧转,金光流转,疾速旋转,凝为一个道法无瑕的金色圆圈,最终一个迅猛抛出,砸向那颗宛如试图开天辟地的天降彗星。 他那两枚袖珍流星锤,本就是拦截下两颗不同寻常的天外流星,再耗费无数天材地宝,精心炼化而成,由于万年以来,儒家文庙的陪祀圣贤,绝大多数都跟随礼圣驻守天外,与神灵经常交手,再加上早年礼圣领衔、诸子百家祖师以及龙虎山天师等山巅修士的那场联袂远游,天外厮杀,一直不曾停歇,这期间造就出颇多人间异象,比如就曾使得蛮荒天下,出现两处禁忌重重的天漏之地,一在地势高耸的西北,一在好似天塌地陷一般的东南地界,前者经常火雨流星坠落大地,后者终岁暴雨,连绵不绝,大雨如注倾泻大地,几乎一年到头不见天日。 旧王座大妖绯妃,就是在其中一处,找到了后来成为甲申帐剑修的雨四。 在阿良出手之前,萧愻就已经率先提醒道:“张禄,稍后等到真正打起来,阿良不会对你收手的,不然他就是找死,所以自己小心,给人上坟敬酒,总好过被人祭酒。” 萧愻早年在剑气长城担任隐官,就是出了名的没心没肺,她交朋友,就个要求,谁看浩然天下不顺眼,萧愻就与谁投缘。 在这件事上,阿良又是个例外。 大概是因为这个身为文庙圣人后裔的儒家子弟,实在太不像个读书人的缘故。 再加上阿良的剑修身份,以及他竟然能够在剑气长城一待就是百年不挪窝,萧愻其实与他关系极好。 遥想当年,城头那边,每逢大雪时节,就会有个邋里邋遢的汉子,双手提着小姑娘的两根羊角辫,美其名曰“提笔写字”。 可能这就像阿良自己说的,每个结局伤感的故事,都有个温暖的开头,每年的大雪隆冬,都是从春暖花开中走来。 张禄起身笑道:“我又不是孩子了,知道轻重。今天的战场只有剑修,不谈朋友。” 这位曾经在剑气长城沦为看门人的大剑仙,拥有两把本命飞剑,一为“倒影”,一为“支离”。 萧愻站起身,一个跳跃,并未施展出金身法相,以真身迎向那份剑意,她跃入那条剑道显化的碧绿江河之中,抡起两条纤细胳膊,出拳肆意,搅碎剑意。 除了与左右那场从浩然天下打到天外的厮杀。 萧愻在担任剑气长城隐官的岁月里,不但从未祭出本命飞剑,甚至都没有一把趁手的长剑,每次赶赴战场,连那剑坊的制式长剑都懒得用。 今天不会。 因为左右肯定会赶来战场。 老祖初升,示意斐然不着急出手,老修士手持拐杖,数次轻轻戳地,每一次拐杖拄地,就是一种无上神通的施展,大道造化,随心所欲,壶天,禁气,魇祷…… 流白幽幽叹息一声,身陷这样一个完全可杀十四境修士的包围圈,就算你是阿良,当真能够支撑到左右赶来? 下一刻,不见踪迹的阿良终于在战场现身,先有剑光才见人。 不是去找新妆,而是剑光直奔朱厌后脑勺,“你他奶奶的,喜欢满嘴喷粪是吧,今天非教你吹牛如何打草稿!” 朱厌来不及撤去真身,便祭出一道秘法,以法相替代真身,哪怕脚踩山根,仍是再不敢真身示人,刹那之间缩回地面。 只见朱厌那颗法相头颅被一剑当场斩落,刚刚弹起些许,就又被下一道剑光当空斩碎。 新妆瞪大眼睛,绶臣沉声道:“找你来了!” 果不其然,一条剑光,并非笔直一线,而是刚好契合阴阳鱼阵图的那条曲线,一剑破阵。 阿良仗剑一步跨出,闯入云雾天地之中,一身剑意如铁骑凿阵,根本无视新妆第二道阵法禁制。 所幸新妆方才没有托大,立即选择运转大阵,阴阳颠倒,与绶臣更换小天地,互换位置。 绶臣背后剑匣自行脱落,化作一座远古阵图,这位飞升境剑修出现一尊三头六臂的金身法相,各持一剑。 手中只有双剑的阿良,也无半点剑术可言,就只是乱砍。 相较于绶臣的法相,阿良那一粒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芥子身形,一次次递剑,剑光画弧,眼花缭乱,纵横交错,砍得绶臣法相一次次领剑即后退。 最后一次出剑,身形一闪而逝,直奔新妆而去,新妆刚刚再次运转阵法,绶臣便叹息一声,来不及提醒了,阿良重返原地,一剑直落,新妆心神震撼,毫无还手之力,只得将身上一件法袍帮她替死,法袍蓦然大如云海,最终碎若散花,却不见新妆。 阿良面无表情,手腕拧转,倒持一把即将崩碎的长剑,剑尖往大地虚空随便一戳,那把长剑如仙人蹈虚,消逝不见。 下一刻,长剑就从新妆后背心处,一剑捅穿,将其身躯倾斜挑起,与此同时,一把长剑恰好崩碎,新妆的人身小天地当中,就像下了一场飞剑暴雨。 与剑修厮杀,就是如此,从不拖泥带水,往往是转眼间,就连胜负同生死一并分了。 阿良是跟山巅大修士打了无数交道,见多了乱七八糟的术法神通,在一剑伤及新妆大道根本之后,几乎同时,就震碎手中第二把长剑,碎剑无数,剑气冲天,在新妆那边聚拢,等于临时布起一座剑阵,困住新妆四周天地,你们谁有那本事,逆转光阴长河,随意,反正无法让新妆沿河倒流而走就是了。 所幸有那老祖初升掌心抵住拐杖,心声默念,不知祭出何法,竟是护住了新妆性命不说,还让新妆能够暂时维持仙人境界,同时打散阿良的剑气残余,顺利缝补上了那座原本无法聚拢的阴阳鱼阵图。 阿良对此早有预料,早就习以为常,一人围殴一群人,吃点亏没什么。 双手按住腰间两把佩剑的剑柄,阿良再次从原地消失。 流白看得触目惊心,这就是真正放开手脚与人厮杀的阿良? 蛮荒天下的一处天幕,漩涡翻转,风起云涌,最终出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大道气息,缓缓降落人间。 不见飞剑踪迹,却是毋庸置疑的一把本命飞剑。 而蛮荒天下的北方,犹有一道剑光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南下。 阿良左右,一竖一横,剑道剑术,共斩蛮荒。 ———— 京城火神庙,老宗师鱼虹不再看那个年轻女子,老人强行咽下一口鲜血,终于坐稳武评第三的老人,大步走出螺蛳道场,原本渺小身形渐大,在众人视野中恢复正常身高,老人最终站定,再次抱拳礼敬四方,顿时赢得无数喝彩。 这位大骊刑部一等供奉,哪怕不靠那一身名动京城的巅峰武学,只靠这个供奉身份,一洲山河横着走。经此一战,鱼虹在山上和江湖的威望,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人群之中,有人默默抱拳,或是悄然作揖,礼送鱼虹。 他们都是旧朱荧王朝的遗民出身,后来或在大骊朝廷就职为官,或在京城这边讨生活,与那中岳山君晋青是差不多的处境。 今天他们来这边,自然要比一般看客多出一份复杂心思,朱荧王朝作为曾经宝瓶洲中部国力最强的存在,不比那些山河版图好似豆腐块大小的诸多大骊藩属,故而朱荧独孤氏是注定复国无望了。 至于此举会不会犯忌,这些人倒是都很无所谓,大骊宋氏朝廷这点肚量还是有的,而支撑这份气度的,归根结底,自然还是国力。当年大骊铁骑一路从北往南,势如破竹,马蹄响彻于南海之滨,各国山河皆成故乡,令人胆寒,深 感畏惧,最终大骊王朝却护住一洲山河不至于陆沉破碎,又赢得了一份敬重。 同样是山巅境武夫的周海镜,暂时就没有这类官身,她先前曾与青竹剑仙开玩笑,让苏琅帮忙在礼刑两部那边引荐一二,牵线搭桥,与那董湖、赵繇两位大骊中枢重臣说上几句好话。 不过苏琅心知肚明,这只是周海镜一贯的言语风格,当不得真,这场问拳过后,周海镜只是略输一筹,那么一个头等供奉身份,肯定是她的囊中之物了,说不定不等周海镜回到京城下塌处,兵部武选司或是礼部祠祭清吏司,就会有官员主动找到周海镜。 一想到周海镜选的地方,据说是到了京城,一路随缘而走挑中的风水宝地,苏琅对此倍感无奈,委实是过于寒酸了些,苏琅都无法想象,原来大骊京城也有那么遍地鸡屎狗粪、甚至路边就是猪圈的地方。先前去找周海镜,苏琅甚至是这辈子第一次走过暗娼窑子的门口,反正一条光线阴暗的狭窄巷弄,两边都是,躲都无法躲。当时等他找到周海镜后,她大笑不已,第一句话就是得赔偿青竹剑仙一双靴子。 此刻苏琅轻声问道:“周姑娘,你还好吧?” “不太好,老匹夫下手贼重。” 周海镜伸手绕到后背心,揉了揉被鱼虹一肘砸伤处,哀怨不已,“半点不知道怜香惜玉。” 问拳一场,她一脸精致妆容,已经成了张大花脸,至于那些早先堆积成山的发饰,都给鱼虹拳罡打得七零八落,可惜了,都是钱啊,要是能留下几件,就又能小赚一笔。 她恼火道:“下次问拳定要找回场子,没这么多人观战了,看老娘我直奔下三路,到时候请你吃蛋炒饭。” 苏琅听得哑口无言,这位年龄相近却高出一个境界的女子大宗师,多年不见,言语……风趣依旧。 周海镜钻进了车厢,掏出帕巾,呕出一大口淤血,收入袖中,她浑然不在意这点伤势,手指蘸了蘸口水,捻动几张票据,都是她先前在京城几大赌庄的押注。 屋顶那边,陈平安问道:“我去见个老朋友,要不要一起?” 宁姚瞥了眼远处街巷的那辆马车,“那个车夫?” 陈平安点点头,解释道:“叫苏琅,有个‘青竹剑仙’的绰号,松溪国的江湖人,算是宋老前辈的半个邻居。” 苏琅如今既然有了个官身,又跻身了远游境,哪怕最后无法跻身山巅境,可只要苏琅没个大灾殃,至少还有百来年的寿命,所以将来肯定还是要跟那座山神祠,与宋凤山柳倩夫妇长久打交道的。 当年苏琅刚刚破境跻身七境武夫,正值宋雨烧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作为一个晚辈的苏琅,其实已经赢了名声,还是咄咄逼人,陈平安就给了苏琅一拳,将其打退回小镇,不过后来还是配合主动登门的苏琅,演戏一场,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白送给苏琅偌大一份“山下剑术不输山上剑仙”的江湖名声。 老一辈的江湖规矩和人情往来,多半如此。 同在江湖,只要没结死仇,酒桌上就多说几句甘人之语。同路窄处,留一步与人行,将独木桥走成一条阳关大道。 宁姚看着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摇头笑道:“我哪有那么多的怪话,就只是找苏琅平常叙旧。” 就像行走江湖,出门不露黄白。一般情况,陈平安不会轻易打开箩筐,泄露那份“家底”,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打人不打脸。 宁姚说道:“那我就不去了。” 陈平安笑道:“那我回去路上,买几样京师吃食。” 宁姚点点头,一闪而逝,凭空不见,悄无声息。 她其实知道陈平安还是挂心那场战事,就想要找点事情做做,分心就是散心。 所以就让他单独去见所谓的江湖朋友。 在官府各色衙役胥吏的虎视眈眈之中,众人有序离场,在一条僻静巷弄,马车缓缓停下,苏琅微微皱眉,眼前有一僧一道,堵住了去路,年轻道士,少年僧人,都是生面孔。 年轻道士自报名号,掏出了一块象征身份的道正院谱牒司玉牌,“京师道录葛岭,有事找周姑娘商量,恳请周姑娘先下马车,再随贫道去往道观一叙。” 小和尚双手合十,“小僧是译经局小沙弥。” 苏琅眯起眼,大骊崇虚局辖下的一名道官? 京城道正之下,分谱牒、词讼、青词、掌印、地理、清规六司,这个自称葛岭的年轻道士,掌管谱牒一司。 道录的上司,是京师道正,掌理京城道士的谱牒颁发、升迁贬谪,却管不着自己这位纯粹武夫,要是道正亲临,苏琅说不定还愿意礼让几分,虽说道正官品不高,到底还算是手握实权,至于仅是一司主官的道录,芝麻官不说,与刑部衙门还有井水河水之分,真当自己那个刑部颁发的二等供奉身份,是个摆设虚衔? 苏琅腰别一截青竹,以彩线系挂一枚无事牌,二等,不低了。纯粹武夫,只有山巅境,才有机会悬佩一等无事牌。 大骊二等供奉,多是金丹剑修,远游境武夫,元婴练气士这三种人。除非军功极大,非剑修身份的金丹境练气士,都只能列为三等。 苏琅淡然道:“有事说事,无事让开。” 葛岭笑道:“是松溪国的青竹剑仙吧,贫道久仰大名,只是今天找周姑娘有事相商,不宜外人旁听,苏剑仙见谅个。” 小和尚轻声问道:“剑仙?” 现在小和尚一听到什么剑仙,就一颗光头两个大。 这才几天啊,自己就已经给佛祖捐了两次香油钱。 这次邀请周海镜议事,是宋续的意思,问拳结束,就要正式邀请她进入地支一脉。 其实之前袁化境找过她一次,只是双方没谈拢,一来袁化境没有泄露身份,再者礼部刑部那边的意思,也需要借助鱼虹,试一试周海镜的武道斤两,到底有无资格补缺。 至于这个风流倜傥的赶车武夫,小和尚还真不认识,只认得那块无事牌。 地支一脉修士,十一位练气士,人人都是宝瓶洲应运而生、取势而起的天之骄子,大半修士都不是大骊本土人氏,大骊朝廷对他们寄予厚望,向他们倾斜了无数财力物力,还耗费了不少山巅香火情。最大依仗,除了各自的修士境界和天赋神通,还有冥冥之中的一洲气运,唯一缺陷,就是厮杀一事,太过依赖人数的完整。 这次与周海镜碰头,不止是小和尚惴惴不安,还有女鬼改艳、苦手他们几个,都是如出一辙的忧心忡忡,最后还是余瑜帮忙说出所有人的心声,“能够补足最后一人,实力暴涨不假,可是老话说得好,事不过三,咱们不会再去找隐官大人的麻烦了吧?” 宋续当时玩笑道:“我和袁化境肯定都没有这个想法了,你们要是气不过,心有不甘,一定要再打过一场,我可以硬着头皮去说服袁化境。” 这会儿苏琅神色不悦道:“我不管你们什么崇虚局译经局,给我让路!” 仗着有点官府身份,就敢在自己这边装神弄鬼? 葛岭有些为难,其实最适合来这边邀请周海镜的人,是宋续,毕竟有个二皇子殿下的身份,不然就是境界最高的袁化境,可惜后者开始闭关了。 周海镜听见了外边的动静,运转一口纯粹真气,使得自己脸色惨白几分,她这才掀开帘子一角,笑容妩媚,“你们是那位袁剑仙的同僚?怎么回事,都喜欢鬼鬼祟祟的,你们的身份就这么见不得光吗?不就是刑部秘密供奉,做些台面底下的腌臜活计,我晓得啊,就像是江湖上收钱杀人、替人消灾的刺客嘛,这有什么没脸见人的,我刚入江湖那那会儿,就在这一行当里边,混得风生水起。” 周海镜自顾自说道:“可惜我这点武夫境界,难入山上高人的法眼,不敢奢望什么大骊头等供奉,可要说二等供奉,还是有点机会的,再说了,我可信不过你们,万一是那拐卖良家女子的江湖惯犯,回头我吃了个天大闷亏,你们个个地头蛇,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外乡女子,能找谁诉苦去?” 苏琅等到周海镜说完,就要继续驾车,既然不让路,有本事就拦着。 反正江湖历练,神仙道侣,缺一场患难与共,今天机会难得。 何况在这京城之地,苏琅还真不怕与这些三教中人的练气士起冲突,他的最大依仗,甚至不是刑部无事牌,而是大骊随军修士的身份。 葛岭叹了口气,看来只能多喊几个人过来,才能请得动这位周姑娘的大驾了。 小沙弥语重心长道:“陈先生说过,凡事恭谦有礼,不可盛气凌人。” 一个温醇嗓音在小和尚身后响起,“不,我没有说过。” 小沙弥立即侧身,双手合十,低头道:“陈先生最擅长给人赠送吉言良语,暂时没说过,以后会说的。” 葛岭转身,与来者打了个道门稽首,神色恭谨,“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道:“我这趟来,是找朋友叙旧,你们忙正事便是。” 苏琅立即停下马车,再不敢往前冲去。 因为认出了对方身份。 周海镜刚要放下帘子,停下动作,一双水润的桃花眸子,瞬间眯成一线,望向那个站在小光头身边的青衫男子,约莫是小和尚个头太矮,显得那男人身材尤其修长。 女子加上山巅武夫的双重直觉,让她意识到眼前这个从小巷高处飘然而落的不速之客,绝对不好惹。 大骊武神宋长镜,风雪庙大剑仙魏晋,真境宗上任宗主韦滢……都不对。 奇了怪哉,何方神圣,竟然能够让自己感觉完全打不过、干不翻? 陈平安暗自点头,这位周宗师果然是同道中人,勤俭持家,都不舍得在镜花水月一事上开销。 苏琅神色微变,心情复杂至极,迅速收敛心神,聚音成线,与周海镜出声提醒道:“周姑娘,小心此人,他就是那个问剑正阳山的陈平安!” 那场声势浩大的正阳山庆典,苏琅当然没有错过,通过镜花水月 他跟朦胧山,是同样的尴尬处境,只是相较于后者,这位青竹剑仙略好几分,当年那场剑水山庄附近的风波,双方勉强能算是好聚好散。 周海镜听到“陈平安”这个名字后,神采奕奕,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那位如今宝瓶洲最负盛名的年轻剑仙,极有可能,还是浩然天下最年轻的一宗之主,都快听得耳朵起茧了,惹不起惹不起,一个能让袁真页出拳在身如挠痒的剑修,招惹他作甚,只会亏钱的。 她立即放下帘子,将车厢里边的大小物件打包,斜挎个大包裹,低头弯腰走出车厢,她就要跳下马车,“那我就随葛真人走一趟,苏先生,劳烦你帮忙看顾马车了啊。” 江湖水深,淹死胆大的,山上风大,吹散神仙风流啊。 葛岭笑道:“我来帮忙驾车就是了。” 苏琅犹豫了一下,下了马车。 陈平安侧过身,站在墙根那边,给马车让路。 周海镜坐回原位,然后掀开车壁一旁的窗帘,笑问道:“陈剑仙,容我多嘴问一句啊,确定一下,咱俩没啥怨怼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素未蒙面,无冤无仇。倒是先前遥遥观战,与周先生学了几手拳招,受益匪浅。” 周海镜眯眼而笑,天然妩媚,抬起手臂,轻轻擦拭脸颊上边的残余脂粉,“就是这会儿我的模样丑了点,让陈剑仙见笑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不会。” 周海镜心中狐疑,先生?自己可是个娘们,如此称呼一个婆姨,不合适吧。 这些个山上修士,真是怪得很。 只是不能露怯,老娘是小地方出身,没读过书怎么了,模样好看,就是一本书,男子只会抢着翻书。 认定那个年轻剑仙,多半是大骊豪阀世族的出身了。呵,甲族子弟,看着就烦。 马车缓缓驶出巷弄,车轱辘声响渐渐远去。 陈平安转身笑道:“恭喜苏剑仙破境。” 苏琅立即抱拳道:“大骊供奉苏琅,有幸重逢陈宗主。” 听着苏琅的自我介绍,陈平安哑然失笑,自己又没眼瞎,那么大一块刑部牌子,瞧得见。 苏琅当然紧张万分,只是这些年自己与宋雨烧再无瓜葛,照理说,陈平安不该找自己 的麻烦。 只是这类偶尔下山、嬉戏人间的剑仙,实在性情难测,仙迹缥缈,每次只要出手,单凭心情,不问是非,往往就是剑光直落,头颅滚滚。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如今的宝瓶洲,对这些个目无法纪、傲视王侯的修道之人约束极多。而且苏琅在被大骊刑部招徕之后,做过几桩秘密行事,针对的,就是几拨自以为行事隐蔽的犯禁修士。 不过这会儿最伤人的,周海镜就这样将自己一人晾在这边,女人啊。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块无事牌,“巧了,与苏剑仙是半个同行。” 苏琅瞥了眼那块无事牌,竟是一枚三等供奉无事牌……只比候补供奉稍高一等。 苏琅难免有些臊得慌。 陈平安倒是没想要借机调侃苏琅,不过是让他别多想,别学九真仙馆那位仙人云杪。 两人一起并肩走在巷中,陈平安笑问道:“我这些年远游异乡,久不在宝瓶洲,刚刚回,宋老前辈的剑水山庄如何了?” 苏琅小心翼翼打腹稿,字斟句酌道:“当年一别,我就再不曾去过宋前辈的山庄,只听说让出了祖业山庄,搬去了梳水国边境, 与为邻,如果不是参加了几场大渎战事,后来又闭关,之后就来了京城这边,其实应该去为柳夫人的那座山神祠道贺的,听江湖朋友说过,宋前辈这些年身子骨还硬朗,走过几趟江湖,经常外出散心,这是好事,等到闲下来,下次返乡,理当补上那份贺礼。” 陈平安始终神色和悦,就像是两个江湖老友的久别重逢,只差各自一壶好酒了,点头笑道:“是该如此,苏剑仙有心了。江湖故人,别来无恙,怎么都是好事。” 苏琅原本紧绷的心弦松弛几分。 “对了,松溪国离着梳水国和彩衣国都近,苏剑仙有无听说过彩衣国胭脂郡出身的刘家?” “陈宗主是说那位刘老尚书,还是刘高华刘高馨兄妹二人?” 刘高馨本是神诰宗嫡传弟子,只是运道不济,在那场大战中受伤极重,大道无望了,之后就没有返回宗门,只是居家修行。刘高华是凡俗夫子,在苏琅眼中,却更加不容小觑,因为有个大骊陪都的官员身份。 陈平安说道:“都是故交好友。” 苏琅立即懂了。 好像记起一事,陈平安拿出一壶百花酿,递给苏琅,“劳烦苏剑仙,帮忙将此物转交给刘仙师,我就不与苏剑仙说什么道谢的客气话了。” 苏琅双手接过那壶从未见过的山上仙酿,笑道:“小事一桩,举手之劳,陈宗主无需道谢。” 苏琅早已心中有数,将来自己衣锦还乡之际,就顺路拜访梳水国宋雨烧,彩衣国刘家。再以后,也简单,不用频繁往来,那就落了下乘,只需对双方暗中照拂几分即可。 陈平安与苏琅走到巷口那边,率先停步,说道:“就此别过。” 苏琅抱拳告辞,突然一个没忍住,问道:“敢问陈宗主如今是多大岁数?” 陈平安笑道:“不到一百。” 苏琅感叹道:“陈宗主真是剑道一途的天纵奇才,在晚辈看来,丝毫不输风雪庙魏大剑仙。” 陈平安笑着没说话,这位青竹剑仙,难怪能跟周海镜凑一堆去,一个不看镜花水月,一个不看山水邸报。 马车那边,周海镜隔着帘子,打趣道:“葛道录,你们该不会是宫中供奉吧,难不成是陛下想要见一见民女?” 侧坐葛岭身边的小沙弥双腿悬空,赶紧佛唱一声。 一车厢的脂粉香气,从那挂紫竹帘子浅浅渗出,熏得小和尚都快晕头转向了。 葛岭娴熟驾车,父辈是逻将出身,年少时就弓马熟谙,微笑道:“周宗师说笑了。” 小沙弥羡慕不已,“周宗师与陈先生今儿萍水相逢,就能够被陈先生敬称一声先生,真是让小僧羡慕得很。” 周海镜打趣道:“一个和尚,也会计较这类虚名?” 小沙弥立即使劲摇头道:“可当不起‘和尚’称呼,小僧尚未受戒圆具呢。” 宁姚回了客栈,结果看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笑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裴钱,手持行山杖。曹晴朗,一袭儒衫。 裴钱笑道:“先前得了师父的飞剑传信,说要在这边逗留约莫半月光阴,小师兄就让曹晴朗来这边参加个婚宴,说师父不合适露面,曹晴朗的身份比较适合,我就跟着来这边见师父师娘。” 曹晴朗作揖道:“学生曹晴朗,见过师娘。” 他偷偷松了口气,裴钱总算没有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跪地磕头砰砰砰。 直起身,曹晴朗解释道:“裴钱此行陪我入京,是小师兄为了防止一些不必要的意外。再就是我需要与翰林院那边,正式辞官卸任。” 离开宝瓶洲,南下桐叶洲选址下宗, 本来按照小师兄的意思,是保留翰林修撰身份,说小师兄自有手段, 不过曹晴朗没答应,光领俸禄不做事,衙门点卯都不去,终究于礼不合。欲正其心,先诚其意。作为文圣一脉的读书人,需要以意诚二字作为行事准绳。 宁姚点头,“你们师父要见个江湖朋友,等会儿才能回来。” 她与老掌柜借了两条长凳,坐下后,宁姚随即问道:“火神庙那场问拳,你们怎么没去看看?” 裴钱赧颜答道:“还是在这边等着师父要紧。” 曹晴朗坐在另外那条长凳上,一直没有说话。 街上来了个蹦蹦跳跳的少女,临近客栈,立即稳重了几分。 少女不与宁师父客气,她一屁股坐在宁姚身边,疑惑问道:“宁师父,没去火神庙那边看人打架吗?过瘾过瘾,打得确实比意迟巷和篪儿街两边毛孩子的拍砖、挠脸好看多了。” 宁姚笑道:“去了,就是人太多,加上去得晚了,没能占个好地儿,看不真切。” 少女愧疚道:“怪我怪我,一大早就出门了,担心被我爹拦着,就没喊宁师父。我跟几个江湖朋友占了个大好地盘!” 她坐在宁姚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那个周女侠,可漂亮了!” “鱼老神仙,真是名不虚传,简直就是书上那种随便送出秘籍或是一甲子内功的绝世高人,宁师父先前瞧见了吧,从天上一路飞过来,随便往擂台那儿一站,那高手气势,那宗师风范,简直了!” “真不知道排名比他们还要高的裴钱,裴大女侠,是怎么个牛气哄哄,肯定一瞪眼,就能让与她对敌之人,当场肝胆欲裂,吓出内伤!” “我听说裴女侠年纪不大的,是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拳脚功夫,早已出神入化,一身正气,宁师父,你也是闯荡江湖的女侠,有没有那个荣幸,远远看过裴女侠一眼?” 宁姚忍住笑,“你觉得呢?” 少女想了想,安慰道:“没事没事,我不也没见过。” 裴钱面无表情坐在宁姚另外那边,听得脑阔儿疼。 幸好师父不在。 也庆幸兼职耳报神和传话筒的小米粒没跟着来京城,不然回了落魄山,还不得被老厨子、陈灵均他们笑话死。 曹晴朗始终端坐在另外一条长凳上,双手握拳轻放膝盖,目视前方。 笑容和煦,谦谦君子,气态沉稳,不过如此。 宁姚转头对裴钱笑道:“你师父先前想收刘姑娘为弟子,刘姑娘没答应。” 裴钱身体前倾,对那个少女微微一笑。 少女眨了眨眼睛,瞥了眼那裴钱手边那把斜靠长凳的兵器,信心十足,可以一战! 干嘛,替你师父打抱不平?那咱俩按照江湖规矩,让宁师父让出座,就咱俩坐这儿搭搭手,事先说好,点到即止啊,不许伤人,谁离开长凳就算谁输。 裴钱微笑不语,好像只说了两个字,不敢。 你听得懂我说话? 不懂。 双方就这样用眼神交流,而且双方都看得明白。 裴钱有些好奇,哪来的憨憨,想了想,她就迅速瞥了眼少女的心境,愣了愣,裴钱立即收起打量。 少女心境之中的那个小女孩,与表面上开朗活泼的少女完全不同。 陈平安与苏琅分别后,很快就回到客栈这边,看见了开山大弟子和得意学生,也很意外。 裴钱和曹晴朗同时起身。 陈平安快步走来,笑着朝两人摆摆手。 这一幕看得少女暗自点头,多半是个正儿八经的江湖门派,有点规矩的,这个叫陈平安的外乡人,在自家门派里头,好像还挺有威望,就是不知道他们的掌门是谁,年纪大不大,拳法高不高,打不打得过附近那几家武馆的馆主。 而且看那个年轻人,很书生,都赶上意迟巷那些读书种子了。 她更加笃定,宁师父所在门派,不是那种野路子。 陈平安坐在曹晴朗身边,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裴钱抿起嘴,没敢笑。 师父与师娘是一模一样的开场白。 曹晴朗就又给先生解释了一遍。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先前崔东山有没有说过,为什么建议你保留翰林院编修官的身份。” 曹晴朗摇头道:“小师兄没说,约莫是见我执意辞官,就收回言语了。” 陈平安转头说道:“那就先不着急辞官,裴钱,再飞剑传信一封,与崔东山问一下详细缘由。” 曹晴朗听出了言下之意,轻声问道:“先生是与小师兄一样,也希望我保留大骊官身?”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呵呵道:“废话,我们文圣一脉,虽说如今赵繇在朝廷里边的官身最高,当了个刑部侍郎,可他不是清流出身啊,路子不正,属于朝廷不拘一格拔擢人才,你不一样,你是最名正言顺的一甲三名出身,你要是辞了官,以后先生跟人吹嘘,就要失去一半功力。” 曹晴朗无言以对。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一拍曹晴朗肩膀,道:“没来京城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结果真到了这边,尤其是逛过了南薰坊那边的衙署,才发现你没有考中状元,未能大魁天下,先生还是有点失落的。” 林君璧那小子如今都当上邵元王朝的国师了。 没事,自己的学生,很快就是浩然九洲年纪最轻的一宗之主了,后无来者不好说,注定前无古人。 先前陈平安与先生专门聊过此事,都觉得破例行事不太妥当,因为曹晴朗离着跻身玉璞境还早,那就给个落魄山下宗的代宗主身份。 曹晴朗愈发无奈,“学生也不能再考一次啊。而且会试名次可能还好说,但是殿试,没谁敢说一定能够夺魁。” 陈平安笑道:“我见过那个荀趣了,你们俩交朋友的眼光都不错。” 曹晴朗有些担忧,只是很快就放心。 担忧的是荀趣会被卷入大骊朝廷的官场是非,只是先生做事情,有什么可担心的,哪怕是件坏事,都可以变成好事。 宁姚心声问道:“还是不放心蛮荒天下那边?” 陈平安嗯了一声,双手笼袖,身形佝偻起来,神色无奈道:“很难放心啊。” 宁姚问道:“那我们走一趟剑气长城?” 陈平安疑惑道:“京城这边?” 其实他去了剑气长城那边,也帮不上什么忙,真要掺和,只会帮倒忙。 但是哪怕就近看一眼也好,不管是剑气长城遗址,还是被文庙命名为天目、黥迹、神乡和日坠的四处归墟,或者是浩然天下打造出来的秉烛、走马和地脉三座渡口,都随便。 宁姚说道:“想这么多做什么?你与那个矮冬瓜约定一旬,大不了让裴钱给皇宫那边捎句话,就说你不在京城的时候,不计入那一旬光阴就行了。就算她不答应,关你屁事。” 陈平安眼睛一亮,可行啊。 不料宁姚刚起身,就重新落座,“算了,你赶路太慢,说不定你还在半路上,山水邸报就有结果了。” 陈平安目瞪口呆,揉了揉下巴,难不成等先生回来,再让先生求一求礼圣?自己求,不妥当,还是得让先生出马。 蓦然间,客栈门口出现了两位读书人的身形,都是从文庙跨洲远道而来,一个年老,一个中年模样,后者微笑道:“赶路太慢?倒也未必。说吧,想要去哪里。” 正文 第八百四十五章 官子无敌 如今来剑气长城这边游历的练气士,成群结队,人来人往,热闹得让人不适应。 风光都看尽,不费一文钱。 约莫是归功于风雪庙魏大剑仙的名动天下,倒是没谁敢主动凑近这边,路过之时,都会有意无意靠近另外那侧城头。 这会儿已经有人在猜测到底是哪来的一双山上道侣,竟然有胆子坐在魏晋和曹峻两人之间的城头。 其实曹峻属于沾了魏晋的光,才会被人好奇身份,到头来无非两种说法,一个原来是南婆娑洲镇海楼曹曦老剑仙的子孙,至于另外那个,原来是早年被左右打碎剑心的那个先天剑胚,至多额外询问一事,左右当初递出一剑还是两剑? 所以来此练剑的这段时日,曹峻挺糟心的,心想老子好歹是位实打实的元婴境剑修,除了在这处剑气长城遗址,在浩然天下哪里不能捞个剑仙名头? 曹峻想起一事,与陈平安说道:“对了,之前有个云游道人,自称是你的舅舅,跟我和魏大剑仙随便聊了几句,口气很冲,架子挺大,什么来头?” 曹峻当年去过骊珠洞天,况且曹氏祖宅就在那条泥瓶巷,他自然清楚这个陈平安的家底,没什么亲戚才对。 陈平安说道:“当然不是我的舅舅,说不定是你的才对,下次你们再见面,你就这么喊,我保证不是什么坏事,信不信由你。” 是那吴霜降无疑了,就是不知道他有无找到老聋儿。 天底下就没有任何一个十四境修士是好惹的。修道之人,登山愈高,愈知此事。 而陈平安如今才是一位玉璞境修士,如果未来百年真的修行之路还算顺遂,跻身仙人,成为飞升,可是那个被说成是“玄之又玄,玄外问玄”的十四境合道契机所在,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这让陈平安倍感无力,因为完全可以确定,郑居中和吴霜降这样从不会临时抱佛脚的人,肯定早在中五境之时,就已经未雨绸缪,想好了那条合道契机的道路,具体该怎么走。 曹峻就纳闷了,这俩好像都喜欢这么聊天,难道那个道人,真是陈平安的远方亲戚? 曹峻试探性问道:“那家伙是某位隐藏身份的飞升境大修士?”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飞升境,也不是剑修。” 不过这位青冥天下岁除宫的宫主,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还仿了四把仙剑。 曹峻笑道:“那我还认个屁的亲戚,光吃亏没半点便宜占的事。” 陈平安无所谓,反正骗你来剑气长城的这笔账,就当扯平了,是你曹峻自己不会把握机会。 曹峻笑嘻嘻问道:“如今城头上每天都会有仙子姐姐们的镜花水月,你方才来的路上应该也瞧见了,就半点不生气?” 脂粉气,莺莺燕燕,卿卿我我,游山玩水,闲情逸致,四处赏景,优哉游哉,剑修寥寥,练气士多如牛毛。 哪怕曹峻之前从未来过剑气长城,也知道这些,与曾经天地肃杀的剑气长城格格不入。 陈平安摇摇头。 曹峻瞧着这家伙的脸色,不像是假装无所谓,故而心中愈发好奇,忍不住问道:“为何?搁我换成你,保管见一个打一个,见俩打一双。” 陈平安说道:“这就是剑气长城存在的意义。” 有剑气长城在此屹立万年,就有了浩然世道的太平万年。 曹峻叹息一声,双手揉脸,自己来晚了,应该早点赶来,不该错过那场大战的。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问道:“刚才这家伙说了什么事情,我有点走神,真没听见。” 试图凭借被蛮荒天下大道压胜的那点契机,想要查看这座天下腹地的战况,可惜徒劳无功。方才做这件事,分心不得。 宁姚说道:“他说有人偷拿脚下这半座城头的碎石,带回浩然天下。” 其实宁姚并不在意这种事情。她心中的剑气长城,是剑修。 至于另外半座,因为陈平安与之合道的缘故,文庙那边倒是没有专门订立什么规矩,并未明文规定,不许外乡练气士登上那边的城头。但是只给了四个字,生死自负。远游至此的练气士,都知道轻重利害,当然不敢去那边触霉头。天晓得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匪夷所思的古怪禁制,唯一能够确定的内幕,是那边的城头,好像是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修道之地。 宁姚皱眉问道:“文庙为何不约束此事?不是有个陪祀圣人在这边吗?” 她不在乎,并不意味着文庙就可以行事如此拎不清。既然拎不清,还有脸皮待在此地? 陈平安摇头道:“这是文庙对我们剑气长城的一种尊重。” 宁姚疑惑道:“何解?” 陈平安笑道:“剑气长城的事,无论大小,就交由剑气长城的剑修来管,撒手不管,就都随意,愿意管,就随便管。” 宁姚点点头,给陈平安这么一说,心中就没了那点芥蒂。 她突然伸出手,轻轻握住陈平安的手。 宁姚之所以会在客栈那边,主动提出陪他来这边,是为了让他稍稍放心,不是让他更加担心的。 因为她感觉得出来,来到这里之后,陈平安就更加揪心了。 陈平安轻声笑道:“没事,只是习惯了在这边发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至于我的这份担心,其实还好,太过担心和毫不担心,在这两者之间,折中即可,我会小心掌握分寸的。” 就像男女情爱之间的磕磕碰碰,其实女子那些让男子摸不着头脑的情绪,本身就是道理,认可她的这份情绪,再帮忙疏解情绪,等女子渐渐不在气头上了,然后再来与她心平气和说些自己道理,才是正途。这就叫退一步思量,先后顺序的学以致用,一旦跳过前边的那个环节,万事休矣。 宁姚转头看了眼对面的半座城头,问道:“如果你在那边跟人问剑?” 陈平安笑道:“那就可以跟魏大剑仙掰掰手腕子了,只分胜负的话,肯定还是我输,可如果约定了双方不许离开城头,那就没有半点悬念了,我活他死。” 一旁那位横剑在膝的风雪庙大剑仙心思微动。 宁姚和陈平安的对话,没有心声言语。 陈平安转头笑道:“吹牛不犯法吧?” 魏晋呵呵一笑:“反正在这里,谁官大谁说了算。” 陈平安朝魏晋抛去一壶得手不久的百花酿,“魏客卿是我那酒铺的老主顾了,以前你被说成是天字号的冤大头,把我气了个半死,我也就是在避暑行宫那边脱不开身,不然非要一人一麻袋。对了,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百花福地酒酿,礼圣都多年未曾喝着了,所以魏大剑仙千万千万悠着点喝,不然就是糟蹋了这壶无价也无市的好酒。” 人生何处会缺酒,只缺那些心甘情愿请人喝酒的朋友。 再说了,有件事,陈平安始终没有亲口与魏晋提及,自己人生当中,第一次见到所谓令人心神往之的那种剑仙风采,其实不是一路相伴的阿良,而是在嫁衣女鬼那处府邸,一剑破开天幕的风雪庙剑仙。只是这种话,以后要是还有机会,能与魏晋在酒桌上都喝高了,再说不迟。 魏晋接住酒坛,随手揭了泥封红纸,仰头喝了一口,眼睛一亮,点头称赞道:“竟然真是好酒!” 陈平安顾不得跟魏晋计较什么“竟然”,赶紧探臂伸手,将那片飘摇远去的红纸驾驭在手,收入袖中后,没忘记补了一句,“不介意的话,喝完了酒,回头将空酒坛还我啊。” 魏晋神色认真问道:“你还有没有剩下的?下一坛酒,我可以花钱买,你随便出价,有几坛我买几坛,要是谷雨钱不够,我可以找人借。” 曹峻眼馋至极,搓手问道:“陈平安,你这么厚此薄彼,不妥当吧?别忘了咱俩可是老乡,还是一条巷子的邻居!”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魏大剑仙是我落魄山正儿八经的客卿,你算老几?真要跟我求酒喝,家乡那边的糯米酒酿要不要?好喝,还不贵,保证价廉物美。” 他娘的,当年在泥瓶巷那笔旧账还没找你算,竟然有脸提同乡邻居,这位曹剑仙真是好大的忘性。 如果不是看在曹峻去过桐叶洲的份上,曾经跟随师兄左右,一起看守那道通往五彩天下的大门,那么之后在正阳山,陈平安就顺手将他误认为是一线峰祖师堂的某位嫡传剑仙了。 曹峻嗤笑道:“山上的客卿算什么,尽是些光拿钱不办事的货色,当然我不是说咱们魏大剑仙,陈平安,打个商量,我给你们落魄山当个记名供奉好了,哪怕名次垫底都成,比如以后谁再想成为供奉,先过末席供奉曹峻这一关,这要是传出去,你们落魄山多有面儿,是吧,我如今好歹是个元婴境剑修,何况指不定明天后天就是玉璞境了,拿一壶酒水,换个供奉,咋样?”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落魄山即将创建下宗,确实缺人手。” 曹峻哈哈笑道:“我曹峻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最不计较虚名了。当那下宗的末席供奉更好!” 陈平安抛给了曹峻一壶百花酿,“那就说定。” 宁姚提醒道:“就你这么个送法,留不下几坛百花酿的,回头可以再拜访一下封姨,找个理由,比如说欢迎她去飞升城做客?” 陈平安笑着点头,“这个由头好,估摸着五坛酒起步。” 曹峻比魏晋矫情多了,取出一只酒杯,倒了酒,嗅了嗅,举杯抿一口酒水,吧唧嘴回味一番。 他喝着酒,以心声问道:“魏晋,宁姚一直是这样的女子?” 跟传说中那个战场上杀妖如麻、战场外只会练剑的宁姚,确实不太一样,简直就是闻名不如见面。 魏晋说道:“我不清楚。” 曹峻还要继续询问,魏晋说道:“我只知道,你与其跟我偷偷心声言语,不如光明正大开口问宁姚。” 魏晋直到这一刻,才突然记起那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剑修,是一位飞升境。 实在是宁姚跟在陈平安身边,太不像一位飞升境剑修了,锋芒内敛,眉眼柔和,气象浅淡,哪里像是一座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了。 陈平安望向城头外边的大地,当年就被桃亭道友仔细刨过了,那就肯定没有捡大漏的机会了。 而且这些年,外乡修士来来往往的,其中不乏隐士高人,城头外边这处广袤战场,肯定被犁地狗啃一般,早就给挖地三尺了。 一手轻轻握住宁姚的手,一手抬起,陈平安指向远处,以心声为她介绍几处渡口和归墟大门,浩然天下在此开辟出来的秉烛、走马、地脉,三座渡口,如今还在扩建和南移,尤其是墨家钜子创建的那座地脉渡城池,越发庞大,高耸入云,是陈平安在城头这边,唯一能够相对清晰望见的景象,听说这座城池,可以屯兵二十万,随着城池的扩张,最终可以容纳三十万王朝铁骑的兵力、武库兵器补给。 此外墨家三脉和匠家修士,总计一万两千余精通山上营造、机关术的练气士,分别依托两座渡口,各自打造出一座可以搬移的雄伟城池。 加上位置更远的四处归墟通道大门,天目,神乡,黥迹和日坠,各处周边都在大兴土木,浩然修士和山下兵力,源源不断赶赴蛮荒天下。 剑舟、山岳渡船和跨洲渡船,不断通过好似水神走镖的归墟通道,护送浩然天下各洲兵力远游蛮荒,以往只有飞升境 大修士才能做到的跨越两座天下,如今倒是半点不稀奇了。 仔细听着陈平安的娓娓道来,宁姚突然问道:“大骊那笔赊欠墨家的最大外债,文庙真的帮忙偿还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这笔债务,本是一个天文数目的神仙钱。所以如今大骊朝廷的边军调度,就愈发游刃有余了。此外的大债主,像皑皑洲刘聚宝和中土郁氏这几个,大骊宋氏补偿起来就很简单了,自有桐叶洲的山上山下代劳。 好像师兄崔瀺做事情,从来不会留下什么烂摊子。 见陈平安又开始怔怔出神,宁姚抽出手,陈平安悻悻然回过神,继续说那些浩然天下的推进。 浩然九洲版图,以名义上掌管天下陆地水运的渌水坑澹澹夫人领衔,几乎所有品秩较高的江河正神,都会肩负起类似江湖镖师的职责,来往于四处归墟水路,各自统率宫府麾下水仙官吏、水裔精怪,在水中开辟出一座座临时渡口,接引各洲渡船。 皎月湖李邺侯在内的五大湖君,如今其中三位,在文庙议事结束过后,更是顺势官升一级,成为了一海水君,与分镇四海。 此外文庙还重新开启大渎封正一事,继北俱芦洲济渎、宝瓶洲齐渡之后,连续分封了一拨新大渎的公侯伯、以及水正。宝瓶洲钱塘江风水洞的那条老蛟,就刚刚升任补缺了齐渡的淋漓伯。陈平安还听说大骊朝廷那边,似乎有意让铁符江水神杨花,补缺那个暂时空悬的长春侯一职。 陆陆续续来到这座蛮荒天下,驻扎在三渡口、四归墟的浩然修士,可谓片刻不闲,凭借各种神通术法,驱使大量的符箓力士和傀儡精怪,在蛮荒天下一路开山搬河,迁岳徙湖,搭建大阵,只说商家就在四大归墟大门口那边,名副其实的撒钱如雨,改变各地天时,增补天地灵气,再让练气士依托山川,使得山水气数聚拢不散,而农家和药家在内修士,栽种仙家草木和五谷,呼风唤雨,更换地利,山水气数,变蛮夷瘴气之地为修行之地,或是适宜耕种的良田…… 宁姚问道:“桐叶、扶摇和金甲三洲,蛮荒天下肯定攫取了大量物资,如今托月山都用在什么地方了?” 不知不觉的,给陈平安握住了手。 陈平安轻轻晃了晃手中宁姚的手,她的手指微微清凉,眯眼笑道:“先前文庙议事,这件事正是重中之重,其实早先很多人都忽略了。好像暂时还没有确切的线索,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详实的答案。” 喝完了一坛百花酿,将空酒坛抛还给陈平安,魏晋说道:“先前齐廷济和陆芝,来了这边只是稍作停留,很快就各自带着一拨龙象剑宗的剑子,赶去了秉烛、走马两座渡口。” 魏晋毕竟名义上还顶着个落魄山记名客卿的头衔,观礼正阳山一事,有他一份的。 已经算是半个落魄山修士的曹峻,跟着想起一事,拧转酒杯,说道:“虽然文庙有过告诫,不许练气士私自离开,哪怕在外有所斩获,依旧一律不计入战功,可还是有几拨练气士,不守规矩,擅自跨境远游。” 陈平安说道:“有利可图。结果如何?” 喝了一口酒的曹峻撇撇嘴,“还能如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真以为蛮荒天下是个可以随便往来的地方了,都暴毙了,不但尸首无存,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好像事后连阴阳家修士都推演不出原因。” 曹峻又倒了一杯酒,“听说就在几天前,在一处归墟通道门口,还有个仙人境的金甲洲野修,名字我反正是记不住了,这哥们约莫是觉得依仗境界和遁术,有机可乘,就偷摸到了一处妖族的山头门派,想要打家劫舍一番就撤退,结果你猜怎么着?” 陈平安摇头道:“猜不中。” “如此醇酒佳酿,少了点佐酒菜。” 曹峻呲溜一口,满脸遗憾,“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半条命,好像是消耗掉了一件半仙兵的本命物,才勉强保住了魂魄,直接跌境为元婴。这家伙其实算是很谨慎了,先派了个地仙傀儡过去试探深浅,大闹一场还是啥事没有,这才现身,然后就立即碰到了一伙年轻修士,好像就在守株待兔,等着他落入圈套,他都没能看清面容和对方人数,只是眨眼功夫,就是这么个下场了。” 陈平安淡然道:“跟钓鱼差不多,捉大放小,他们是在专门狩猎浩然天下的上五境修士,白送的战功,不要白不要。” 一个连曹峻都记不住名字的仙人,陈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之后,也未曾听说金甲洲战场有什么仙人境野修露面,裴钱没提起过,自己在文庙那边也不曾听闻。 陈平安突然紧皱眉头,沉声道:“不对!魏晋,你立即飞剑传信,提醒坐镇天幕的贺夫子小心此人!” “这个仙人境野修,死是真死,而且还是死透了!” “天晓得最后活着返回的那个,到底是何方神圣,哪怕只是个所谓的元婴修士,一样可以折腾出极大的动静。” 魏晋抖了抖袖子,一道剑光掠出,去往天幕处,提醒那位文庙陪祀圣贤。 坐镇此地的陪祀圣贤,姓贺。 陈平安突然问道:“是哪一处归墟通道?” 曹峻率先说道:“黥迹。” 陈平安改口道:“那就不用飞剑传信了,可以收回,我们免得弄巧成拙,打草惊蛇。” 魏晋也懒得多问什么,直接撤回了那把传信飞剑。 归墟天目处,是文庙两位副教主和三大学宫祭酒,联袂布局。 神乡处,有随时可以重返人间的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据说会背剑远游蛮荒,寻找那位搬山老祖。还有已经在蛮荒天下出手一次的火龙真人,以及那个野心勃勃的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 黥迹那边,白帝城郑居中,大端女子武神裴杯,还有中土十人之一的大修士怀荫,铁树山的飞升境妖族修士郭藕汀。扶摇洲天谣乡的宗主刘蜕,流霞洲女子仙人葱蒨,她还是松霭福地的主人,在葱蒨的宗门里边,她的身份,有点类似桐叶洲手握一座云窟福地的姜尚真。 日坠。则有苏子,柳七。大骊宋长镜,玉圭宗宗主韦滢。 曹峻小心翼翼问道:“真不用提醒几句?咱们要是落了个知情不报,事后在文庙那边,罪名不小心的。”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 曹峻气笑道:“我喝酒悠着点喝了,陈平安你也悠着点做事,别害得我在这边只是练了几天的剑,就没了出剑的机会,给文庙赶回浩然天下,直接去给你当什么下宗的末席供奉!” 陈平安懒得解释什么,只是心湖中响起一个嗓音,“请问隐官,这是为何?” 显然是那位贺夫子的询问。 陈平安心声作答:“有郑先生在那边盯着,出不了纰漏。” 这位出身亚圣一脉的贺老夫子,与自己先生关系极好,哪怕有了那场三四之争,还是不耽误老夫子主动找先生喝酒,而且听师兄茅小冬亲口说过,当初师兄崔瀺叛出文圣一脉,贺夫子私底下拦过,拦不住,还当面骂了一通。所以陈平安就多解释了几句,说了自己的心中猜测,“之前几拨远游修士的暴毙,阴阳家修士勘验无果,都可以算是对方的一种障眼法,显得蛮荒天下的出手,十分干净利落,就是为了之后真正的拖泥带水,多半就是在等这个自己送上门的机会了。” “比如假设‘此人’是那瘟神,就会很麻烦,而且晚辈敢确定,这个假设,绝对不算是最坏的境地,一旦属实,确是那妖族的谋划,我们这边又无人察觉,那么情况只会更加糟糕,一个不小心,就会是动辄殃及数十万人的灾殃。晚辈知道先前的文庙议事过程当中,对于瘟疫之类的种种意外,是早有防备的,可怕就怕对方在以有心算无心。” 贺老夫子问道:“小心起见,不如我单独飞剑传信,既不惊动黥迹修士,又可提醒郑居中?” 在剑气长城这边,陈平安就不再只是一位文脉嫡传了,更是隐官。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 贺夫子笑了笑。 老秀才的文圣一脉,难得有个好脾气的读书人。 至于陈平安在文庙那边一连串看似瞎胡闹的动静,老夫子倒是没觉得陈平安如何气势凌人,只是一个年轻人的不得已为之罢了。 贺老夫子很快得了来自黥迹的飞剑回信,白帝城郑居中关于正事,就只有两个字,“已知。” 正事之外,还有句话,让这位陪祀圣贤捎给陈平安,“帮我与隐官说一声,有空可以来黥迹一叙。” 其实先前寄信去往黥迹,贺老夫子并未提及陈平安。 这位负责坐镇天幕的文庙陪祀圣贤,举目看了眼远处,再低头看了城头的那一袭青衫。 后者笃定郑居中早已知晓真相,前者笃定是陈平安重返剑气长城。 宁姚问道:“要不要去见郑居中?”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面对这位魔道巨擘,半点不比面对吴霜降轻松啊,压力之大,耗费心神,甚至犹有过之。 实在不想再被郑居中称呼一声陈先生了,简直让陈平安毛骨悚然。 陈平安身体前倾。 这半座城头,所刻大字,除了几个姓氏,还有阿良的那个跟醉汉走路差不多的猛字。 被托月山大祖斩出一个巨大豁口之后,断为两截,就等于已经破去了那道远古阵法,昔年坚不可摧、“始终为一”的剑气长城,再无法躲避光阴长河的无形冲击,除此之外,未曾被陈平安合道的剩余半座,大日曝晒,风雨摧磨,都会有损城墙。不过只要没有大修士在此厮杀,哪怕屹立千年、甚至是数千年都没有问题。 而且城墙遗留下来的大小碎石,确实都可以拿来作为一种材质极佳的天材地宝,比如当那砥砺法宝的磨石,可以视为一种仿斩龙台,当然两者品秩极为悬殊,此外哪怕只是磨制砖砚,都可以当成山上仙师或是文人雅士的案头清供。 当初此地沦为蛮荒天下的辖境,陈平安合道一半,另外一半,旧王座大妖之一的剑修龙君负责盯着陈平安,托月山百剑仙在此炼剑,谁敢擅自靠近城头,甚至连待在墙角根那边,都会有性命之忧,蛮荒天下可没什么道理好讲。只是在落入蛮荒天下的那些年里,反而安然无恙,几乎没有任何遗失,不曾想如今重新纳入浩然天下版图,却开始遭贼了。 宁姚说道:“你自己去吧,我去别处看看。” 陈平安点点头,跳下城头,背剑青衫一闪而逝。 宁姚则起身,去了城头以北,在那落在空无一物的地界,她徒步而行。 在城头刻字的一个笔画当中,如一条道路宽阔的凿山栈道。 十多位修士,男女老少皆有,两位身为此行护道人的师门长辈,故意与晚辈们拉开一段距离,并肩散步,免得孩子们不自在。晚辈的山下历练,仙府门派往往喜欢与关系好的世交山头,不单单是相互有个照应那么简单,如果说祖师堂的香火传承,靠一代代嫡传弟子的添香油、续灯火,那么与自家门外的山上香火情,这样的游历,就是最好方式之一。 这两位护道人,男子如山下男子古稀之年,女子却是少女姿容,可事实上,后者的真实年龄,要比前者大百来岁。 男子腰悬一枚抄手砚,是一方墨迹深沉的老砚,铭文篆刻有一篇游仙诗,他轻声感慨道:“三月共悬在天的奇异景象,我们是瞧不见了。” 女子肩头悬停有一只似鸾凤的桐花鸟,她笑道:“那位城头刻字的董老剑仙,确实剑术超然,可惜未能亲眼见到那一幕,天上明月坠入人间,哪怕只是想一想,便可让人心神摇曳。” “听说早先这儿积攒了万年的粹然剑意,都是剑仙遗留下来的大道馈赠,丝丝缕缕,数量极多,千百年不曾流散,传言飞升城去了五彩天下,带走半数,之后又被托月山那些畜生剑修偷走不少,可惜,真是可惜了。” “反正我们又不是剑修。我最大的遗憾,跟你不一样,没能亲眼见到那位在城头上,有一架秋千的女子剑仙,不知周澄她长得到底有多美。” “我同样有此遗憾。” 这两位男女地仙稍远处,还有一拨人正在忙碌,是几位联袂游历剑气长城的南婆娑洲仙子,正在开启一座镜花水月,只是她们家乡的修士瞧见了的画卷,肯定画面模糊就是了。若是距离更远的皑皑洲、流霞洲,别说仙子们的面容,估计连她们的身形轮廓都会瞧不真切。 此次远游,她们与一处山上包袱斋,合力租借了两件方寸物,女子出行,家当太多,一件方寸物哪里够呢,谁的物件放多了些,占的地儿更多,其她几位,个个心如明镜,只是嘴上不说罢了,都是关系亲近的姐姐妹妹,计较这个作甚,多伤感情。 其中一位身穿龙女样式衣裙的仙子,这会儿取出了一幅山水花鸟卷,摊开铺地之后,便有花木生长的景象,纷纷抽发而起,更有鸟雀停留枝头,叽叽喳喳,这位仙子此刻独占这幅画卷场景,身姿曼妙,手持一件青瓷小碗,轻轻抛出,喂食飞鸟。 其余几位仙子,暂时就站在画卷之外,正在窃窃私语。 “宝瓶洲那位魏大剑仙,不愧是出身风雪庙神仙台,真是风采如神,满身仙气,远远看一眼,就要心动哩,莫笑莫笑,先前是谁差点就要去找魏晋搭话的?” “模样不比傅噤差了,多看几眼就是赚嘛。” “魏剑仙脾气确实好,昨儿我们在城头那边,施展镜花水月,他不也没拦着,可那个朝我们挤眉弄眼的家伙,就有点碍眼了,脸皮不薄,竟然舔着脸要往咱们镜花水月里边凑。” “听人说是南婆娑洲的某个剑仙胚子,给左右打碎了剑心,后来跑宝瓶洲去了,不晓得怎么又来了这里练剑,要看我啊,就是花架子。” “咦,那女子,好像是那个泗水红杏山的掌律祖师,道号‘童仙’的祝媛?” “肯定是了,因为那个耕云王朝棋待诏出身的贾玄,我认得,远远见过一次,据说他与祝媛早年差点成为道侣。” 别处栈道,一行人正在四处捡取碎石,此地约莫是一处厮杀惨烈的战场,难得碎石如此之多。 其中一位汉子,只捡了其中一块,巴掌大小,他蹲在地上,笑了笑,心满意足了,可以给自家那个孩子,打磨成一块砚台,小兔崽子都不是什么剑修,偏偏对剑气长城向往得很。而汉子自己,是个金身境的纯粹武夫,一半是游历江湖,去哪里不是去,一半原因是为了能够在自己孩子那边显摆几句,所以才来的这边,因为与泗水红杏山有些关系,就跟随来此。 栈道边缘处,凭空出现一人,青衫长褂布鞋,还背了把剑。 这个不速之客,面无表情说道:“放回去。” 金身境武夫的汉子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放下手中碎石的。 其余那些来自两座中土山头的练气士,都只是起身的起身,转头的转头,谁都不愿意放弃即将成为囊中物的城头碎石。 泗水红杏山的一位祖师堂嫡传修士,轻轻抛着手中那块碎石,冷笑道:“哪来的多事鬼,吃饱了撑着,你管得着嘛?” 那个不知是否剑修的青衫男子点头道:“管得着。” “书院弟子?” “不是。” “那就是找抽?” “你试试看。” 那个年轻修士掂量一番,若万一是那山上难缠鬼之首,自己未必打得过,毕竟来此游历,还背了把剑,说不定就是位剑修。况且出门在外,得了师门教诲,不许惹是生非,于是就开始讲道理了,“文庙都没发话,不许游历之人带走城墙碎石,只说修士不许在此擅自斗殴,施展攻伐术法。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不曾想那人直接来了一句:“回头我让文庙补上这么一条,偷碎石就剁手。” 众人先是愕然,随后哄然大笑。得嘞,可以彻底放心了,这种家伙,可以随便揍。 那个汉子也摇头而笑,哪有这么吹牛不打草稿的年轻人,他犹豫了一下,聚音成线,提醒道:“这位小兄弟,还是别惹事了,贾先生是那游仙阁的次席客卿,虽然不是宗字头仙家,但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更别谈祝仙师还是红杏山的掌律祖师,你听句劝,还是走吧。文庙都不管的事,你就更没必要管了。” 蹲着的汉子,重新拿起那块碎石。 可惜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置若罔闻。 那人反而微笑道:“再说一次,都放回去。” 然后对那汉子说道:“你可以例外。” 汉子一笑置之,年轻人越说越没谱了。 那位贾玄的高徒,笑道:“去你娘的……” 下一刻,不知怎的,这位游仙阁的祖师堂嫡传就面朝墙壁,一头撞去,满嘴碎牙,悉数崩碎。 那一袭青衫单手负后,一手按住那颗脑袋,手腕轻轻拧转,疼得那厮撕心裂肺,只是面门贴墙,只能呜咽,含糊不清。 一个想要出手救那男子的红杏山女修,双袖摇晃,出手凌厉,各自祭出一道水、火术法,如两条宝光流转的绳索,在空中拧缠在一起,狠狠砸向那一袭青衫的后背心处。 结果同样莫名其妙的就被那人拘押到了身边,又是按住后脑勺,撞向墙壁,女子一张原本俊俏的脸庞,顿时被墙磨得血肉模糊。 一男一女两位护道人,同时风驰电掣御风赶来,贾玄怒道:“贼子胆敢行凶!” 那祝媛刚刚祭出一件本命物,下一刻便心知不妙,贾玄好像一头撞向那一袭青衫,被一巴掌按住面门,手腕翻转,贾玄被瞬间砸在地上,身躯在地上弹了一弹,才瘫软在地,当场昏死过去。 祝媛刚要收手,就被一巴掌扇在脸上,昏迷前的一刻,她只听那青衫客说了句,“遗憾个什么?” 陈平安双手手心相互抹过,好像在擦拭干净,对那个纯粹武夫说道:“你可以带走。” 汉子默默放下手中的碎石。 陈平安笑道:“别听错了,我是说可以。” 汉子又默默拿起那块拳头大小的碎石。 那就听你的。 一袭青衫,消逝不见。 其余众人皆茫然,面面相觑。 一个心声在众人心湖中响起,“一个个别傻眼了,赶紧滚蛋,能跑多远就多远。他就是剑气长城的隐官,所以他要在这里杀人,反正我贺绶肯定不拦着,因为要拦也拦不住。” 那个汉子一脸呆滞,张大嘴巴。震惊之余,低头看了眼手中碎石,就又觉得自个儿回了家乡,可以在酒桌上尽情吹牛皮了,谁都别拦着,谁也拦不住。 文庙解禁山水邸报之后,其中两场围杀,渐渐在浩然天下山上流传开来。 第一场,当然是被誉为“天下壮观”的扶摇洲一役,白也主动仗剑现身,一人一太白,剑挑半数王座。 第二场,却是发生在更早的剑气长城战场,传闻蛮荒天下甲申帐的多位年轻剑修,围杀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陈十一。 一场是当之无愧的山巅对决。 一场则是年轻一辈的天才之争,而且刚好各自境界都不算悬殊,唯独双方人数悬殊,这就更有意思了。 精心设伏、围杀隐官的甲申帐四位剑修,无一例外,除了自身剑道天赋极好,跻身托月山百剑仙之列,皆位置靠前,而且都有着极其显赫、近乎通天的师承背景。 离真,是那蛮荒天下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传闻曾经在城头练剑多年,如今不知所踪。 木屐,是曾经跻身十四境的刘叉开山大弟子。 雨四,是一个被旧王座大妖绯妃称呼为“公子”的剑修。在桐叶洲出现过,最终与离真一样,消失无踪。 ?滩,曳落河旧主,王座大妖仰止的嫡传弟子。 流白,“天下大贼”文海周密的嫡传弟子之一。 而战场上驰援、接引之人,是后来一跃成为蛮荒天下共主的飞升境剑修,斐然。 一场原本胜负毫无悬念的围杀,结果竟然被隐官反杀流白。 与人问拳,专门朝对手脸面递拳。 前有郁狷夫的脑袋撞墙,后有文庙功德林与曹慈的那场青白之争。怎么,问拳就是问脸?如此拳法风格,实在独树一帜。 战场厮杀,专挑女子下手。 听说那剑修流白,可是个我见犹怜的妖族女修,姿容极美。 这位隐官,原来是个妙人啊。 难怪能够以外乡人的身份,在剑气长城混出个末代隐官的高位! 可惜除了中土山海宗在内的几份山水邸报,提及了隐官的名字和家乡,其余的山上宗门,好像大家心照不宣,多半是那场议事过后,得了文庙的某种暗示。 也亏得文庙没有泄露某桩天大密事,不然如今浩然修士对这场围杀的议论,恐怕会直接占据九洲山水邸报的全部篇幅。 因为离真跟随周密一起登天离去,如今接任旧天庭披甲者的至高神位。 而那个出身蛮荒天下一处“天漏之地”的剑修雨四,在如今的新天庭内,同样是至高神位之一,化身水神。 而像贾玄、祝媛这些来这边远游的练气士,还没来得及收到宝瓶洲的山水邸报,没有看到那份镜花水月的摹拓。 陈平安重返城头原地,盘腿而坐,安静等着宁姚返回。 曹峻啧啧道:“先前是谁说自己没火气来着?还有啊,陈平安你这个喜欢打人打脸的习惯,以后改改啊。”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默默抬头望向天幕。 先前在大骊京城,封姨在火神庙遥遥询问一事,陈平安帮着先生给出答案,换来了十二坛百花酿。 答案就只有四个字,请君入瓮。 而且这其中还藏着一个“比天大”的算计,是一场注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请君入瓮”。 仅仅是针对登天而去的周密吗,只是让文海周密入主旧天庭、不再肆意为祸人间吗? 当然不是,依旧不够。 陈平安在文庙议事期间,曾被礼圣带去过穗山之巅,见过了那位至圣先师。 再联系那场礼圣住持、三教祖师幕后旁观的河畔议事,一场匪夷所思的大考,当时聚拢了郑居中之外的众多十四境修士。 于是陈平安最终想明白了师兄崔瀺的那个更大算计。 曾经在那白帝城彩云局棋输一着、未能胜过那位奉饶天下先的浩然绣虎,此生最后一件事,仿佛是以文圣首徒的读书人身份,在身前被他摆好的一副天地棋盘上,崔瀺独独一人,有请至圣先师,佛祖,道祖,邀请三教祖师一同落座。 崔瀺好像不但要周密哪怕成功登天,依旧功亏一篑,只能输得一败涂地。 他还要教人间再无三教祖师。 正文 第八百四十五章 两人并肩 原本浩然天下与蛮荒天下的时节,恰好相反,此昼彼夜,此夏彼冬,只是如今两座天下衔接颇多,天象就都有了不易察觉的偏差。 陈平安掏出一壶自家酒铺的酒酿,敏锐感知到天地气象的细微流转,好像要下雪了,转头远远看了眼右手边的城头,合道之地,空无一人。 如果在这边多待几天,就是一人与半城,落雪时节又逢君。 喝着酒,没来由想起崔东山的一句玩笑话,在某些人眼中,人间是一座空城。 陈平安再次举目远眺,哪怕注定徒劳无功,还是忍...... 《剑来》第八百四十五章 两人并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八百四十六章 龙蛇起陆 (年底事情多,更新很不稳定。下个月就会好很多。) 陈平安看了眼十万大山那个方向,那片好似被老瞎子从蛮荒天下一刀切走的割据山河,大地之上金光朦胧,那是负责搬山的金甲傀儡映照使然,高处又有秋云如峰起,溶溶满太虚。 陈平安想起了昔年藕花福地的那场争渡,极有可能,在未来百年之内,几座天下,就会是万年未有之气象,大道之上,人人争渡,共争机缘。 想起另外一事,陈平安轻声道:“先生敲打过我了,在某件事上,我比较后知后觉,确实很不应该。” 宁姚好奇问道:“什么事?” 文圣老先生,舍得敲打你这位得意弟子? 陈平安说道:“先生提醒我们俩相处的时候,我不该总让你主动说话。” 大概人与人之间的诸多误会,可能就是不该说的无心之语,随便说,该说的有心之语,反而吝啬不说,两张嘴皮子关起门来的喃喃自语,却误以为对方早已都懂。 宁姚神色古怪。 陈平安问道:“不是这样的?” 宁姚摇头说道:“当然不是。” 两人相处,不管身处何地,哪怕谁都不说什么,宁姚其实并不会觉得别扭。再者她还真不是没话找话,与他聊天,本来就不会觉得乏味。 宁姚忍不住笑道:“先生学生,一个真敢教,一个真敢听。”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宁姚刚要说话,陈平安已经主动说道:“哪怕你无所谓,我以后也会多说一点。” 陈平安继续说道:“之前礼圣在旁边,我心声与否没区别。在客栈门口那边,礼圣先生说得直接,归根结底,是因为把你当成了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强者,所以才会显得不那么客气。” 宁姚点头道:“理解,道理就是那么个道理。” 所以当时她才没说话。完全可以理解,未必全部接受。但既然对方是劳苦功高的礼圣,所以她的沉默不语,就是最大的礼敬了。 中土文庙的礼圣,白玉京的大掌教,一个礼,一个德,双方都最能服众。 “三教祖师的散道,就是你回乡后抓紧破境的原因所在?” 宁姚直截了当问了接连两个问题:“那边怎么办?” 宁姚对于散道一事,并不陌生,其实修道之士的兵解,就类似一场散道,不过那是一种练气士证道无果、勘不破生死关的无奈之举,兵解之后,一身道法、气数流转不定,悉数重归天地,是不可控的。桐叶宗的飞升境大修士杜懋,曾被左右砍得琉璃稀碎,杜懋弥留之际,就试图将一部分自身道韵、琉璃金身遗留给玉圭宗。再然后就是托月山大祖这种,能够驾驭自身气运,最终反哺一座蛮荒天下,使得家乡天下妖族修士的破境,好似一场雨后春笋,斐然,绶臣,周清高之流,无一例外,都是龙蛇起陆,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至于宁姚所谓的“那边”,当然是周密登天入主的那座旧天庭。 陈平安蹲下身,伸出手掌抵住城头,轻轻摩挲,抬头瞥了眼天幕,说道:“那边怎么办,三教祖师自有打算吧,我只能肯定不会放任不管。之前我去中土参加文庙议事,期间有过那场极其隐蔽的河畔议事,除了我比较例外,聚拢了一大批十四境修士,不少我都是第一次见到,礼圣负责住持议事,就像……一场大考,考校对象,是三座天下已经站在山巅的大修士,却没有任何一位三教祖师现身河畔,但是具体的考评内容,等到议事结束后,好像人人都忘记了,我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三教祖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后来先生带我去了一趟穗山之巅,亲眼见到了至圣先师,当时我就察觉到一点迹象了,而且至圣先师也没有隐瞒什么,对我说了句……勉强算是表扬的话,等于默认此事了。” 陈平安猜测那是一场以生死作为考题的问卷,答案是十四境修士的各自问心结果,比如……一大帮十四境大修士,联袂去往新天庭,敢不敢、愿不愿意、舍不舍得为人间的芸芸众生舍生忘死。 陈平安曾经跟画卷四人有过一场问答,关于救人需杀人,朱敛当年的回答,是不杀不救,因为担心自己就是那个“万一”。 当年陈平安也没多说什么,其实师兄崔瀺给出了另外一个极端的答案,不但要救人,而且自己要主动成为那个一,当然师兄崔瀺极其事功,所救之人,必须是整个天下人,所做之事,是那舍我其谁的挽天倾,师兄崔瀺才愿意成为一。 陈平安提醒道:“要小心陆沉偷听。” 一个心声随即响起,“怎么可能?贫道就不是这样的人!” 宁姚二话不说,一个心意微动,剑光直落,循着那个心声起始处,破开层层山水禁制、道道障眼法,直接找到了白玉京三掌教的真身躲藏处,只见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手忙脚乱从城头云海中现身,四处乱窜,一道剑光如影随形,陆沉一次次缩地山河,使劲挥动道袍袖子,将那道剑光多次打偏,嘴上嚷嚷着“好好好,好一对贫道不惜辛苦撮合当月老牵红线的神仙道侣,一个文光射星斗,一个剑气贯长虹!真是万年未有的天作之合!” 宁姚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算了。” 宁姚便收起了那道凝聚不散的凌厉剑光。 十四境大修士莅临别座天下,规矩重重,陆沉当年游历骊珠洞天,摆摊算卦,就依循浩然旧例,压制在飞升境。 如今这座剑气长城属于浩然天下的版图,陆沉再次从青冥天下“衣锦还乡”,当然仍需遵循礼圣制定的规矩。 只不过用大玄都观孙道长某个只在山巅流传的说法,白玉京陆老三的十四境,既是谁都打不过,又是谁都打不过。 除了陆沉飘落在城头,距离陈平安不过几步路远,云海中还走出了一位中年男子模样的剑修,刑官豪素。 豪素身形落在城头,站在陆沉一旁,眯眼远眺蛮荒天下。当年担任刑官,其实一直在老聋儿的牢狱当中,潜心修道练剑。 豪素一直很奇怪,为何老大剑仙直到最后,始终没有对他提出任何要求。 陈平安依旧蹲着,对其抱拳致礼,豪素没有转头,只是对陈平安那个方向倾斜抱拳,当是与剑气长城隐官的回礼。 隐官与刑官重逢于剑气长城,看着都很随意。 陈平安问道:“南光照是被前辈宰掉的?” 豪素点点头,“代价要比预期小很多,反正没有被拘押在功德林,陪着刘叉一起钓鱼。” 礼圣的意思,豪素斩杀中土飞升境修士南光照,这属于山上恩怨,是一笔陈年旧账,原本文庙不会拦阻豪素去往青冥天下,只是事情发生在文庙议事之后,就犯禁了,文庙酌情考虑,允许豪素在这边斩杀一头飞升境大妖,或是两位仙人境妖族修士。 于是豪素就继续留在了浩然天下,礼圣的意见,往往能够让人没有意见。 其实以豪素的脾气,不是不可以仗剑硬闯,因为道老二会在两座天下的接壤处接引,只是豪素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再说了招惹谁,都别招惹礼圣。 陆沉坐在城头边缘,双腿垂下,脚后跟轻轻敲击城头,唏嘘道:“贫道在白玉京郭城主的地盘那边,舔着脸求人施舍,才创建了一座芝麻绿豆大小的寒酸书斋,取名为观千剑斋,看来还是气魄小了。” 无人理睬。 要是搁在白玉京,哪里会如此冷场。 瞥了眼南方,陆沉伸手头上扶了扶那顶作为白玉京掌教信物的道冠,啧啧道:“这个黄鸾,真是好眼光,晓得模仿贫道的这顶莲花冠,可惜就是有点运道不济,不然这次一定要找他寒暄几句。” 陆沉转头望向陈平安,笑嘻嘻道:“见有河川垂钓者,敢问垂纶几年也?” 陈平安冷笑道:“收竿悬鱼篓,腰镰刈秋韭?” 对于这两位的打哑谜,宁姚和刑官豪素对此都置若罔闻,两位剑修都是不喜欢多想的人,恰恰各自身边都坐着最愿意多想的人。 陆沉一本正经道:“陈平安,我当年就说了,你要是好好捯饬捯饬,其实模样不差的,当时你还一脸怀疑,结果如何,现在总信了吧?” 陈平安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陆道长当年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陆沉伸手揉着下巴,“到底是你不小心忘了,还是是贫道记错了?” 陈平安双手握拳,轻轻撑在膝盖上。 陆沉眨了眨眼睛,满脸希冀神色,问道:“陈平安,啥时 候去青冥天下做客啊,到时候贫道可以帮忙领路去白玉京,什么神霄城,紫气楼,保管畅通无阻。你是不知道,如今在白玉京那边,别座天下的外乡人当中,就数你这位隐官最让人好奇和期待了,最少也是之一,还有飞升城的宁姑娘,蛮荒天下的斐然,当然还有武夫曹慈,以及那个竟然能够压胜陈十一的剑修刘材,不过刘材这厮最让白玉京感兴趣的,还是一人能够拥有两枚贫道那位师尊亲手栽培出来的养剑葫,比你们还是要稍逊一筹。” 如今这一百年,是二掌教余斗负责住持白玉京事务,下个百年,就又该轮到陆沉监管青冥天下。 陈平安默不作声。 夜航船一事,让陈平安心中安稳几分。按照自家先生的那个比喻,就算是至圣先师和礼圣,看待那条在海上来去无踪的夜航船,也像凡俗夫子屋舍里某只不易察觉的蚊蝇,这就意味着只要陈平安足够小心,行踪足够隐秘,就有机会躲过白玉京的视线。再者陈平安的十四境合道契机,极有可能就在青冥天下。 陆沉好像看穿了陈平安的心思,拍胸脯如擂鼓,信誓旦旦道:“陈平安,你想啊,咱俩是什么交情,所以只要到时候是由我看管白玉京,哪怕你从浩然天下仗剑飞升,一头撞入白玉京,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这样说定了。” 陆沉一脸讶异和心虚,难为情道:“啊?我只是随便说说的,你还当真了啊?” 见那陈平安又开始当闷葫芦,陆沉感慨不已,瞧瞧,跟当年那泥瓶巷少年根本没啥两样嘛,一只手掌轻轻拍打膝盖,开始自说自话,“常自见己过,与道即相当,身处自在窝中,心斋安乐乡里。先忘形自得,再得意忘言,神器独化于玄冥之境,万物与我为一,继而离尘埃而返自然……” 陈平安皱眉不言。 陆沉抬起一手,以天地灵气捻出一片树叶,松开手指后,树叶悬空,然后飘落,再挥手一划,树叶被顺带着改变轨迹,路线不由自主地往陆沉手边靠拢几分。 陈平安知道陆沉想要说什么。 这就是人性被“他物”的某种拖拽,趋近。而“他物”之中,当然又是以粹然神性,最为诱人,最令人“神往”。 更是当年远古神灵为人族设置的一种极其隐蔽、天然的手段,既是修行路上的捷径,又是昔年地仙登顶的瓶颈限制。 世间修道之人,脚下道路无数,第一等的道法正宗、法脉正统,次一等旁门左道,再次一等的歪门外道,术法万千,但是拥有纯粹二字前缀的登山之人,唯有剑修和武夫,而这两条道路,恰好都被视为断头路,一个极难打破飞升境瓶颈,一个总是止步于十境。 而万年以来,真正以纯粹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的,其实只有陈清都一人而已。 因为那位经常“寄人篱下”、喜欢嬉戏人间的斩龙之人,走了一条捷径,是由一道方便法门走入十四境的大天地,使用了佛门某种宏愿神通。 之后是上任隐官的萧愻,她的合道之路,距离纯粹二字就更遥远了。与蛮荒天下的英灵殿合道,就等于合道地利,她几乎是主动放弃了剑修的纯粹。 再然后是旧王座刘叉的十四境,可惜未能稳固境界,就被陈淳安毅然决然将其打落了一个境界,而这位亚圣一脉出身、肩挑日月的醇儒,到底做成了一桩怎样的壮举,山巅之外的浩然天下练气士,至今不知。 而白玉京二掌教的余斗,和大玄都观的孙道长,拥有最纯正的道统法脉,同时还是剑修,不谈借出仙剑太白就等于放弃十四境的孙道长,只说这位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正因为他在道法一途的登峰造极,所以哪怕剑术出神入化,唯独在“纯粹剑修”这个说法上边,吃亏不小。 在斩龙之人“陈清流”和隐官萧愻之间的阿良,虽说阿良有个绕不过去的儒生出身,可他的十四境剑修,最接近陈清都的纯粹,所以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尤其是十四境修士,等到阿良跌境之后,类似青冥天下那位参加河畔议事的女冠,哪怕根本不是阿良的敌人,甚至与阿良都没有打过交道,可她同样会松一口气。 几座天下的天地再大,更别谈天外更大,可对于十四境剑修而言,哪里去不得?一个不小心,传说中的仗剑逆行光阴长河,都有可能,若是在逆流而上的途中,还另有手段,能够避过三教祖师与礼圣的视线,届时除了白泽、托月山大祖、老瞎子这拨岁月悠悠、资历最老的十四境修士,杀谁不是杀? 作为十四境巅峰剑修的陈清都,如果不是托月山一役身死,不得不作茧自缚,选择合道剑气长城,不然孑然一身,仗剑远游? 尤其是假设陈清都能够在这条光阴长河道路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所以当人间一旦出现了某个十五境剑修。 那恐怕就真是三教祖师都无力阻拦了,一切行事,随心所欲,出剑与否,全凭喜好,一剑递出,天翻地覆。 陆沉突然笑道:“陈平安,如果你能够抢先一步登顶武道,我很期待你以后问拳白玉京的场景。” 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大骊武夫宋长镜,双方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十一境武夫,就像暂时只有一只脚跨过门槛。 陈平安说道:“那还早得很,何况有没有那一天还两说,陆道长不用专门为此期待什么。” 陆沉笑眯眯道:“陈平安,你的拳法风格,大家都是知道的,那场功德林的青白之争,如今青冥天下山上都听说了。” 陈平安说道:“你想多了。” 陆沉瞥了眼陈平安的手腕,摇头道:“不,你想少了。” 陈平安问道:“你来这边做什么?总不至于是只为了与我胡扯几句吧?” 陆沉抬头笑道:“如今蛮荒三轮月只剩下两轮了,贫道就趁早赶来多看一眼,天晓得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哪天就只剩下一轮月了,是吧?” 陈平安说道:“可能吧。” 两位剑气长城的剑修,通过一条跨洲渡船,从刚刚游历完毕的流霞洲,赶到了雨龙宗遗址的一处渡口,重返故乡。 一个是越来越后悔没有偷偷溜去第五座天下的陈三秋,一个是酒铺大掌柜的叠嶂,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有三件最大的幸运事,小时候帮阿良买酒,认识了宁姚这些朋友,最后就是与陈平安合伙开酒铺。 其实除了剑气长城,倒悬山、蛟龙沟和雨龙宗,准确说来都属于战场遗址了,倒悬山这方天地间最大的山字印,跟飞升城一样,都去往别座天下,但是蛟龙沟和雨龙宗附近,都被文庙临时打造成渡口,雨龙宗如今的新任宗主,是昔年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水精宫的女主人,云签。 但有意思的事情,是云签对外宣称,自己只是暂领宗主一职。 当年她带人远游历练,从桐叶洲登岸,一路北上,先后游历了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得以侥幸逃过一劫,为雨龙宗保留了香火。 一处山水渡口,皑皑洲一条名为太羹的跨洲渡船,先前南下,游仙阁和红杏山两拨修士就是乘坐这条过境渡船,老管事今天发现了队伍中那对年轻修士不敢见人的异样,疑惑问道:“好端端的一趟游历,怎么跟人茬起来了?难道在剑气长城那边碰到仇家了,不能够吧?” 祝媛苦笑一声,颇有几分花容惨淡,她心有余悸道:“碰到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起了冲突。” 老管事闻言一愣,直接蹦出一句,“那你们咋个就不晓得跑嘞?” 贾玄无奈道:“那也得我们跑得快才行啊。” 老管事点点头,深以为然,“遇到了那位主儿,不跑才是正解,站着不动挨打,可以少挨打。” 老管事随即安慰道:“也别多想了,给那位隐官亲手教训一通,其实不算丢脸,等你们回了家乡,还是笔不小的谈资,不亏。” 再瞥了眼那对年轻男女,老人笑道:“大端王朝的曹慈,不也只比你们略好几分。再就是你们都放宽心些,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有一点好,买卖清爽,童叟无欺。” 老管事戴蒿,是游仙阁与红杏山的老熟人了。 听着这个老朋友的宽慰言语,贾玄哭笑不得,祝媛苦笑不已。 老管事抚须而笑,沾沾自喜,像那酒桌上追忆往昔豪言壮举的某个酒客,“你们是不晓得,当年倒悬山还没跑路那会儿,在春幡斋里边,呵,真不是我戴蒿在这儿胡乱吹嘘,当时气氛那叫一个凝重,剑拔弩张,满堂肃杀,咱们这些只是做些渡船买卖的生意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个个噤若寒蝉,然后 第一个开口的,就是我了。” 戴蒿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当时到底有几个剑气长城的剑仙?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足足十一位,如果加上陈隐官和晏溟、纳兰彩焕两位元婴,那就是足足十四位之多!试问寻常外人,置身其中,面对这些个杀人不眨眼的剑修们,谁敢先开口?不是问剑是什么?” 那次议事,春幡斋大堂里边,从剑气长城赶到倒悬山的剑仙,茫茫多。 米裕,魏晋,孙巨源,高魁,元青蜀,谢松花,蒲禾,宋聘,谢稚,郦采,再加上一个东道主的邵云岩。 还有两位元婴剑修,晏溟,纳兰彩焕。 十一位剑仙,两位元婴境剑修。 戴蒿感叹道:“我与那位年纪轻轻的隐官,可谓一见如故,谈笑风生啊。陈隐官年纪不大,说话处处都是学问。” 贾玄只得违心附和道:“帮着那场春幡斋议事,开了个好头,这才有了后边的进展顺利,戴老哥功不可没。” 戴蒿点点头,“是啊,咱们这些满身铜臭的生意人,也算为后来那场大战略尽绵薄之力。” 至于真相如何,反正当天在场的渡船管事,这会儿一个都不在,自然是由着戴蒿随便扯。 事实上戴蒿在起身开口之后,说了些绵里藏针的“公道”言语,然后就给那个年轻隐官阴阳怪气说了一通,结果老人的屁股底下,一张椅子就像戳满飞剑了,死活再不敢落座。 老管事没来由感慨一句,“做买卖也好,做事做人也罢,还是都要讲一讲良心的。” 斜眼看了那俩年轻男女,戴蒿笑道:“吃了亏就长点记性,不然就白吃顿苦头了。下了山出门在外,不是爹不是娘的,谁也不会惯着谁。” 一个游仙阁的祖师堂嫡传,一个泗水红杏山的仙子,先前来剑气长城遗址,在渡船上边,就喜欢眉来眼去的,真当自己是一双神仙眷侣了? 戴蒿跟着这条太羹渡船一年到头在外跑江湖,什么人没见过,虽说老管事修行不济,只是眼光何等老辣,瞧见了那对年轻男女的神色微变。 戴蒿啧啧道:“看来是白吃了顿打。” 这俩年轻人,没有傲骨,傲气倒是不缺,可能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 生活不是处处屠狗场,没那么多狗血。 世道又处处是屠狗场,遍地洒落狗血。 戴蒿心声道:“贾老弟,我与祝媛和红杏山都不熟,就不当那恶人了,在你这边,倒是愿意多嘴提一句,以后再为人护道,行走山下,别给蠢货糊一裤裆的黄泥巴,脱裤子容易漏腚,不脱吧,伸手擦拭起来,就是个掏裤裆的不雅动作,到头来脱和不脱,在外人眼中,都是个笑话。” 贾玄感叹道:“戴老哥话糙理不糙。” 戴蒿抚须而笑,“粗粮养胃,糙话活人。” 在大兴土木的雨龙宗祖师堂遗址那边,云签站在山顶,她感慨万千。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果真如此,被那个年轻隐官说中了。 如果不是那个年轻人当年的提醒,雨龙宗绵延数千年的香火,就算彻底断绝在蛮荒天下的那帮畜生手中了。 那次寄往水精宫的一封密信,纸上只有两个字:北迁。 曾经被师姐随手丢弃,又被云签重新收起,小心翼翼珍藏起来。 那封信上除了文字,除了剑仙邵云岩的花押,还有两个古篆印文,隐官。 当初她成功带走了六十二位谱牒修士,其中地仙三人。之后在游历途中,陆陆续续又收取了十数位弟子,加上从雨龙宗所辖岛屿归拢起来的修士,满打满算依旧不足百人,可这就是如今雨龙宗的所有家底了。 云签如今在等一个人,也就是未来的雨龙宗宗主,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修,纳兰彩焕。 如今纳兰彩焕已经是玉璞境剑仙了。 当年纳兰彩焕提出了一笔买卖,云签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何况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云签都愿意将她奉迎为雨龙宗宗主。 一条即将到达大骊京城的渡船,大骊藩王宋集薪笑道:“稚圭,你都是飞升境了,户籍一事,什么时候我帮你改改?” 在槐黄县衙署户房那边,稚圭的籍贯还是婢女身份的贱籍,州府乃至大骊礼部自然就照搬了。 稚圭眉眼柔顺,摇头道:“不用改啊,拿来提醒自己做人不忘本嘛。” 好像还是当年的泥瓶巷主仆,挑水晒衣,洗菜做饭,大手大脚花钱,添置家当,等到屋内物件多到实在摆不下了,她就随手贱卖出去,然后成了她的私房钱。 宋集薪笑了笑,“那什么时候你有想法了,与我说一声。” 他看了眼她的侧脸,既熟悉又陌生。 浩然天下水运,被中土文庙一分为二,道号青钟的渌水坑澹澹夫人,总掌九洲陆地水运。 此外四海水运,又被一分为四,四片海域各有一位大水君坐镇,哪怕被切割成四份的辖境,任何单独的一座水域,依旧可谓是广袤无垠,辽阔无边。 其中三位大湖水君,顺势升任了四海水君的高位,位列中土文庙新编撰的神灵谱牒从一品,与穗山大神品秩相同。 而她身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却只是东海水君,如果是那场大战之前的稚圭,会觉得文庙如此作为,简直就是故意羞辱她。但是现在的稚圭,就只是冷笑几声,然后她没有任何推三阻四,接纳了一海水君神位。 落魄山上,老厨子最近给小米粒做了个棉布小挎包,用来装更多的瓜子。 小米粒对小挎包的喜爱,半点不输给那条金扁担,喜新不厌旧嘛。 今儿一个鲤鱼打挺,起床后,小米粒落地一跺脚,又睡过头了,抄起一把镜子,指着镜面,说,咋回事,又睡懒觉,嗯?!还有脸笑?下不为例啊!再睡懒觉,我可就要请客吃酸菜鱼了啊,你怕不怕?! 陈灵均还是三天两头往骑龙巷跑,忙着找贾老哥侃大山。一老一小,酒桌上的车轱辘话反复说,竟然谁也没个腻歪的。跟小镇“差不多岁数”的孩子,狭路相逢。陈灵均就蹦蹦跳跳,左右摇晃,跳起来出拳吓唬人。 小哑巴跟掌柜石柔看了不少书,专程去了趟红烛镇,扛了一大麻袋的书回铺子。掌柜石柔就笑问你有钱?小哑巴摇摇头,直接说么的钱。 咋回事? 我找到了那个掌柜,说是老厨子要我帮忙买的,钱以后补上。 这也行? 小哑巴咧嘴一笑,有事我担着,实在不行就还回去,反正书上也没少掉一个字。 呦,有师父的人就是不一样,很横嘛。 哈。 朱敛有次陪着陈灵均一起下山来骑龙巷,小哑巴给了他几本书,说是帮老厨子你买的,道谢就不用了,只是别忘了记得去红烛镇那边结账。 朱敛眼睛一亮,随手翻了几页,咳嗽几声,埋怨道:“老夫一身正气,你竟然帮我买这样的书?” 小哑巴就伸出手,不要就还我。老厨子已经将几本书收入袖中。 陈灵均唉声叹气,跟老厨子抱怨,说当初我就不建议小哑巴下山,在铺子这边当差,容易学坏了。 十万大山,弟子和看门狗都不在,暂时只剩下老瞎子独自一人,今天的客人,是一袭青衫,斩龙之人,如今化名陈清流。 陈清流笑问道:“听说前辈破天荒收了个开门弟子。” 老瞎子点点头。 陈清流站在崖畔,没来由说道:“我是很后来,才知道原来钓鱼挂蚯蚓,是可以露出钩尖的。” 老瞎子没好气道:“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 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睁开眼,然后看到了一个腰悬袋子的年轻人,后者是当之无愧的的步罡踏斗,凌空蹈虚,以一颗颗星辰作为渡口。 上古三山,掌管生死度牒。远古五嶽,司职五行运转。 于玄看了眼那只不起眼的袋子,好奇一事,里边装了多少张符箓,数百万,千万? 今天陈灵均闲来无事,与贾老哥唠嗑完毕,就在小镇独自逛荡,最后走了一趟自家老爷的泥瓶巷,看看有无蟊贼,就御风而起,打算回落魄山了,无意间低头一瞧,发现来了几个生面孔的人物,瞧着像是修道之人,不过貌似境界一般。 只见那条龙须河畔,有个中年僧人站在水边,小镇里边一间学塾外,有个老夫子站在窗外,还有一位少年道童,从东边大门骑牛而入。 正文 第八百四十八章 道友你找谁 两位年龄悬殊却牵扯颇深的故人,此刻都蹲在城头上,而且如出一辙,勾着肩膀,双手笼袖,一起看着南方的战场遗址。 陆沉转头望向身边的年轻人,笑道:“咱俩这会儿要是再学那位杨老前辈,各自拿根旱烟杆,吞云吐雾,就更惬意了。高登城头,万里目送,虚对天下,旷然散愁。” 杨家药铺后院的老人,曾经讥笑三教祖师是那天地间最大的几只貔貅,只吃不吐。 陈平安眼中所见,却是草木稀疏,摇动剑气,仿佛看到了白骨成丘山,剑气冲斗牛,一位在战场上披头散发、浑身浴血的剑修,曾经醉卧廊道,斜靠熏笼,手持酒泉杯,剑仙名士俱风流。好像看到了避暑行宫愁苗的先行一步,去即不返,好似瞧见了高魁此生第一剑学自祖师,故而最后一剑,当问祖师龙君,有女子剑仙周澄、老剑修殷沉的早已心存死志,有那战场唯有一死才可释然的陶文,还有一位位原本风华正茂的年轻剑修,背对城头,面朝南方,生递剑死停剑…… 陆沉看着这个脸上并无半点愁苦的年轻隐官,感叹道:“陈平安,你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替文庙立下擎天架海的不世之功,谁敢信。说真的,当年如果在小镇,有谁早早告诉会有今天事,打死我都不信。” 在那骊珠洞天,陆沉曾经带着转头门下的嫡传贺小凉,去见过诸多不一样的“陈平安”,有个陈平安靠着勤勉本分,成了一个殷实门户的男人,修缮祖宅,还在州城那边购置家业,只在清明、年关时分,才拖家带口,回乡上坟,有陈平安靠着心眼活络,成了薄有家产的小铺商贾,有陈平安继续回去当那窑工学徒,手艺愈发纯熟,最终当上了龙窑师傅,也有陈平安变成了一个怨天尤人的浪荡汉,终年游手好闲,虽有善心,却无为善的本事,年复一年,沦为小镇百姓的笑话。还有陈平安参加科举,只捞了个举人功名,变成了学塾的教书先生,一生不曾娶妻,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州城治所和红烛镇,经常独自站在巷口,怔怔望向天空。 陆沉竟然开始煮酒,自顾自忙碌起来,低头笑道:“天欲雪时分,最宜饮一杯。毕竟每个今天的自己,都不是昨天的自己了。” 陈平安笑道:“我又不是陆掌教,什么擎天架海,听着就吓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过是家乡一句老话说得好,力能胜贫,谨能胜祸,年年有余,每年年关就能年年好过一年,不用苦熬。” 陆沉点头道:“小镇民风淳朴,乡俗俚语老话连篇,我是领教过的,受益匪浅。我也就是在你家乡摆摊年月不久,只学了点皮毛本事,不然在青冥天下那边,每次去大玄都观拜访孙道长,谁教谁做人还两说呢。” 不知是不是被陆沉一语中的的缘故,还是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施展了神通,真就下起了雪,而且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鹅毛大雪,雪花大如手的,一些在魏晋、曹峻那边城头游历的浩然外乡人,自然倍感惊喜,大雪时节,风景愈发奇绝,地广人稀风高寒,小雪封山大封河。 忙着煮酒的陆沉没来由感慨一句,“出门在外,路要稳当走,饭要慢慢吃,话要好好说,与人为善,和气生财,吵吵闹闹打打杀杀,真心无甚意思,陈平安,你觉得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陈平安笑呵呵点头道:“此时此地此语,听着格外有道理。” 自己身边就是宁姚。陆沉那边站着个刑官豪素。 何况齐廷济和陆芝暂时都没有离开城头。 四位都是剑气长城的自己人。 只剩下这位家乡在浩然天下,却跑去青冥天下当了白玉京三掌教的家伙,是不太讨喜的外人。 所以陆沉在与陈平安说这番话之前,偷偷心声言语询问豪素,“刑官大人,要是隐官大人让你砍我,你砍不砍?” 豪素毫不犹豫给出答案,“在别处,陈平安说什么不管用,在此地,我会认真考虑。” 其实陆沉对于山上斗法一事,最为反感,除非是不得已为之。比如游历骊珠洞天,又比如去天外天跟那些杀之不尽的化外天魔较劲,当年如果不是为师兄护道,才不得不重返一趟浩然家乡,他才不管齐静春是不是可以立教称祖。人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天地不还是那座天地,世道不还是那座世道,与他何干。 不过懒散如陆沉,他也有佩服的人,比如岁除宫吴霜降的痴情和偏执。孙道长将仙剑太白说是借,其实等于送给白也,是一种任侠意气的自由。孙怀中作为青冥天下雷打不动的第五人,又是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一旦老观主手持太白,跻身十四境,陆沉那位真无敌的二师兄,也得提起精神,好好干一架。 至于老大剑仙陈清都,在此以一人之不自由,换取剑气长城在五彩天下未来千年万年的大自由,何尝是一种人心大自由。 而陈平安以隐官身份,合道半座剑气长城,身不由己,心不退转。 陆沉唯一的惋惜,就是陈平安未能亲手斩杀一头飞升境大妖,在城头刻字,不管陈平安刻下什么字,只说那份字迹和神意,陆沉就觉得光是为了看几眼刻字,就值得自己从白玉京时不时偷溜至此。 陆沉给陈平安递过去一碗酒,“看先前你坐而论道的那份气势,跻身仙人有谱了,很有谱,可喜可贺。我在这边就当是先行祝贺,至于贺礼嘛,就先欠着,余个几年,以后你到了青冥天下,尽管找我讨要,我去白玉京几处相熟的城楼打趟秋风。” 陈平安好像没有任何戒心,直接接过酒碗就喝了起来,陆沉高高举起手臂,又给身边站着的豪素递过去一碗,剑气长城的隐官和刑官都接了,陆沉身体前倾,问道:“宁姑娘,你要不要也来一碗?是白玉京青翠城的独有仙酿,姜云生刚刚担任城主,我辛苦求来的,姜云生就是那个跟大剑仙张禄一起看门的小道童,如今这个小兔崽子算是发迹了,都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一口一个公事公办。” 宁姚说道:“不用。” 陆沉也不敢强求此事,白玉京不少老道士,如今都在担心那座五彩天下,青冥天下各方道家势力,会不会在未来某天就给宁姚一人仗剑,驱逐殆尽。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问道:“埋河水神庙边上的那块祈雨碑,道诀内容出自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何处?” 埋河碧游府的前身,是桐叶洲一处大渎龙宫,只是过于岁月悠久,连姜尚真的玉圭宗那边都无据可查了,只在大泉王朝地方上,留下些不可当真的志怪传奇,当年钟魁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大伏书院那边并无录档。 陆沉擦了擦嘴角,轻轻摇晃酒碗,随口道:“哦,是说玉简那篇五千多字的道诀啊,化作四天凉,扫却天下暑嘛,我是知道的,实不相瞒,与我确实有点芝麻绿豆大小的渊源,且放宽心,此事还真没什么长远算计,不针对谁,有缘者得之,仅此而已。”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希望我传授给陈灵均?” 这正是陈平安迟迟没有传授这份道诀的真正理由,宁肯将来教给水蛟泓下,都不敢让陈灵均牵扯其中。 陆沉叹了口气,没有直接给出答案,“我估摸着这家伙是不愿意去青冥天下了。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随他去。” 陈平安好奇问道:“陈灵均与那位龙女到底是什么关系,值得你这么上心?” 陆沉白眼道:“你门路多,自己查去。大骊京城不是有个封姨吗?你的真身离着火神庙,反正就几步路远,说不定还能顺手骗走几坛百花酿。” 封姨除了扫荡百花福地一事,还有个艾草灼龙女额的典故,算是对那位龙女的一种大道庇护。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逃遁路线,看似慌不择路,在宝瓶洲主动登岸,除了寻觅杨老头的飞升台,亦是希望那位大道契合“风生水起”的封姨,能够帮忙从中斡旋,说几句好话,不然杨老头一个神位司职男子地仙的青童天君,完全没理由理睬一条真龙的死活。更何况在绝大多数的远古神灵余孽眼中,司职水运流转的天下蛟龙之属,皆是叛逆之辈。 陈平安又问道:“大道亲水,是打碎本命瓷之前的地仙资质,先天使然,还是别有玄妙,后天塑就?” 陆沉气笑道:“陈平安,你别逮着我就往死里薅羊毛行不行?咱俩就不能只是喝酒,叙个旧?”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那你有本事就别摆弄藕断丝连的神通,借助石柔窥探小镇变迁和落魄山。” 陆沉悻悻然道:“不是给崔东山打断线索了吗,翻旧账多没意思。再说我就是无聊,又不会做什么。” 陈平安问道:“见过陆台了?” 陆沉点点头,“藕花福地一分为四,他占据其中之一,修道顺遂,高枕无忧,比当年那个丁婴更加太上皇,在一处名叫芙蓉山的风水宝地,养了条狗。不过陆台阴神出窍远游,留在了青冥天下,在鱼市旁边,跟一个小姑娘合伙开了个酒楼,生意兴隆。别的酒楼酒肆,多是老板娘风韵犹存,招蜂引蝶,他那酒楼倒好,每天莺莺燕燕,都是些慕名而去的女子。” 陈平安递过去空碗,说道:“那条狗肯定取了个好名字。” 陆沉接过碗,又倒满了一碗酒,递给陈平安,笑道:“谁说不是呢。” 陈平安问道:“在齐先生和阮师傅之前,坐镇骊珠洞天的佛道两教圣人,各自是谁?” 陆沉说道:“你有完没完?” 陈平安说道:“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就说之前那个。” 陆沉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身为道门中人,不愿意与佛门过多纠缠,“你还记不记得窑工里边,有个喜欢偷买脂粉的娘娘腔?稀里糊涂一辈子,就没哪天是挺直腰杆做人的,最后落了个潦草下葬了事?” 陈平安点点头,皱眉道:“记得,他好像是杨家药铺女子武夫苏店的叔叔。这跟我大道亲水,又有什么关系?” 听刘羡阳说过,药铺的苏店,小名胭脂,不知为何,好像对他陈平安有点莫名其妙的敌意,她在练拳一事上,一直希望能够超过自己。陈平安对此一头雾水,只是也懒得深究什么,女子毕竟是杨老头的弟子,算是与李二、郑大风一个辈分。 陆沉笑道:“关于那个可怜男人的前身,你可以自个儿去问李柳,至于其它的事情,我就都拎不清了。当年我在小镇摆摊算命,是有规矩限制的,除了你们这些年轻一辈,不许随便对谁追本溯源。” 陈平安低头喝酒,视线上挑,还是担心那处战场。 凭空多出一个刑官豪素,其实再加上齐廷济和陆芝,是完全可以联袂远游一场的,只是天晓得这是不是陆沉的某个算计。怕就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彻底打乱文庙的布局。 陆沉唏嘘不已,“总是有那么一些事,会让人束手无策,只能干瞪眼。掺和了,只会意外横生,不帮忙,心里边又过意不去。” 陈平安收回视线,“所以我们这些凡俗夫子,都不如陆掌教逍遥游,悠然自得。不系之舟,无牵无挂。” 陆沉笑嘻嘻道:“今日明日之陆沉,自然有几分逍遥,可昨日之小国漆园吏,那也是需要跟河道官员借钱的,跟你一样,寒酸落魄过。长长常常难遂愿,时时事事不自由,所幸我这个人看得开,擅长苦中作乐,乐在其中。所以我的每个明天,都值得自己去期待。” 陈平安说道:“是要与陆道长多学一学修心。” “修心一事,学谁都别学我。” 陆沉摆摆手,记起一事,说道:“白也已经成为剑修了。气象很大,天下壮观,连我那位师尊都说了句,自有剑仙增道气。” 陈平安点头道:“听先生说了。” 陆沉一脸惺惺相惜的诚挚神色,“其实取名字这种事情,咱俩都是一等一的个中好手。可惜我带着几十个飞剑名字,专程赶去大玄都观,孙道长待客殷勤啊,提着裤腰带就从茅厕跑来见我了。” 陈平安问道:“孙道长有没有可能跻身十四境?” 陆沉摇摇头,“任何一位飞升境修士,其实都有合道的可能,只是境界越圆满,修为越巅峰,瓶颈就越大,这是一个悖论。” 陈平安默然无言,与几个人相处的时候,总会有些错觉,第一次,是遇见阿良,起先总觉得像是遇到了个江湖骗子,每天口无遮拦,总觉得一言不合,哪句话说得过分了,就会被朱河一拳撂倒。 夜航船上边,大战之后的那个吴霜降,同坐酒桌,温文尔雅。 泮水渡口,郑居中这位魔道巨擘,却是满身的书生意气。 再就是这个最早认识的陆沉了。 陈平安永远不知道陆沉到底在想什么,会做什么,因为没有任何脉络可循。 陆沉感叹道:“老大剑仙的眼光,确实好。” 所有人都觉得昔年的少年,太过暮气沉沉,太过谨小慎微。 唯有陈清都,才会觉得眼中所见的异乡少年,意气昂扬,朝气勃勃。 陆沉主动提起那拨远游青冥的剑修,“你那俩朋友,董黑炭留在了神霄城,不过脾气犟,始终不愿意被纳入白玉京道官谱牒,晏胖子去了孙道长的大玄都观,都很混得开。” 老元婴程荃领衔,总计十六位剑修,跟随倒悬山一起飞升去往青冥天下,最终各奔东西,其中九人,选择留在白玉京修行练剑,程荃则出人意料投奔了吴霜降的岁除宫,还入了宗门谱牒,担任供奉,因为老剑修身负一桩密事,将那只棉布包裹的剑匣,搁置在了鹳雀楼外的水中歇龙石上边。 “陈平安,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搬山术法、移海神通吗?” “还望陆掌教不吝赐教。” “在我看来,你其实很早就精通此道了。就像一栋宅子的两间屋子,有个人在不断来回搬东西,熟能生巧,越来越得心应手。” “陆掌教说得玄妙,听不太懂。” “很快就会懂的。任何一个美好的事情,都不是单独存在的一朵花。” 之后两人就不再言语,只是各自喝酒。 陈平安在想着以后真去了青冥天下,该如何隐蔽身份。 陆沉在期待着以后陈平安到了青冥天下,会是怎么个热闹。 龙象剑宗的几位嫡传剑子,先前各自跟随齐廷济和陆芝离开两座渡口,只是御剑身形远远落后,在邵云岩和酡颜夫人的护送下,此刻御剑赶至城头,都落在了另外那座城头之上,陈平安远远看了一眼,与邵云岩点头致意,至于其余几位剑子,大多认识,因为在鹦鹉洲渡口那边见过几个,那个扎马尾辫的少女,叫吴曼妍,她是十八剑子当中练剑资质最好的,少女身边还有一个扬言将来要与他问剑一场的同龄人贺秋声。 酡颜夫人站在陆芝身边,觉得还是有点悬,干脆挪步躲在了陆芝身后,尽量离着那位道士远一点,她怯生生心声问道:“道人是那位?” 陆芝点点头,“说不定就会打起来,到时候你什么都别管,只需要跑得快一点。” 齐廷济笑道:“不至于。” 陆芝明显有些失望。 预定了落魄山下宗末席供奉一职的曹峻,先前看着那位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为了躲避一道剑光,四处乱窜忍不住与魏晋问道:“怎么又来个道士,哪里蹦出来的?看着境界很高啊,总不能又是某个陈平安的便宜舅舅吧?” 魏晋说道:“是那位白玉京三掌教,听说以前陆掌教在骊珠洞天摆过几年的算命摊子,跟陈平安在内的很多年轻人,都是旧识。当年你回乡晚,错过了。” 曹峻立即收回视线,再不敢多看一眼,沉默片刻,“我要是在小镇那边土生土长,凭我的修行资质,出息肯定很大。” 魏晋摇头道:“资质?在骊珠洞天就别谈这个了,就你那脾气,早早遇到了这些深藏不露的高人,估计成为剑修都是奢望,好一点,要么在骊珠洞天里边当窑工,要么务农耕地,上山砍柴烧炭,一辈子籍籍无名,运道再差一点,哪怕成为剑修,落入圈套而不自知。” 曹峻说道:“不对吧,我记得小镇有几个小崽子、愣头青,说话比我更冲,做起事来顾头不顾腚的,如今不也一个个混得好好的?” 魏晋说道:“那些人的言行举止,是发乎本心,高人自然不计较,说不定还会顺水推舟,你不一样,耍聪明抖搂机灵,你要是落到了陆掌教手里,多半不介意教你做人。” 曹峻正要说话反驳几句,心湖间蓦然响起陆沉的一个心声,“曹剑仙艺高人胆大,在泥瓶巷与人问剑一场,贫道只是事后听闻一二,就要心惊胆战几分。像你这么胆大包天的年轻俊彦,去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当个城主、楼主,绰绰有余,大材小用!如何,回头贫道捎你一程,同游青冥天下?” 曹峻直接被吓得道心不稳,颤声答道:“不敢劳驾陆掌教。” 陆芝那边,也有陆沉的心声笑言,“陆先生能让阿良心心念念,果然是有理由的,名不虚传。” 陆芝回了一句,“别觉得都姓陆,就跟我套近乎,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找砍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 陆沉站起身,仰头喃喃道:“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白也诗篇,一语道尽我辈行路难。” 陈平安抬头淡然道:“天无四壁,人行鸟道。青天大路,草鞋磨脚。” 雨龙宗渡口那边,陈三秋和叠嶂离开渡船后,已经在赶往剑气长城的路上。之前他们一起离开家乡,先后游历过了中土神洲,南婆娑洲和流霞洲。 游仙阁客卿贾玄,在太羹渡船上边,私底下提醒那个依旧心怀怨气的年轻人,既是长辈教诲,也是一种警告,让他不要太把一位金丹地仙当回事,但是也不要太不把一位金丹地仙当回事。 雨龙宗暂领宗主的云签,还在等纳兰彩焕的现身收账,与此同时,她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找到那位年轻隐官,与他当面道谢。 小镇上空,陈灵均见着了三个外乡人,掂量一番,骑龙巷的贾老哥也是混道门的,就先去找那个骑牛的小道童,瞧着年纪轻嘛。 陈灵均怕自个儿的腾云驾雾,吓着那小道童,便掐诀按下水气云头,身形落在了小镇外边,大摇大摆追上那一人一牛,笑道:“道友慢行。” 那道童模样的少年转头笑问道:“有事?” 略作思量,便已经学会了宝瓶洲雅言,也就是大骊官话。 陈灵均扬起脑袋,问道:“道友瞧着面生,是来咱们槐黄县入山访仙,还是做客?” 其实是想说道友瞧着面嫩,问一问多大岁数了?只不过这不合江湖规矩。 少年道童说道:“过客。” 陈灵均开门见山以心声问道:“这位道友,该不会是位传说中的飞升境大修士吧?” 怎么夸张怎么来,要真是一位藏头藏尾的山巅大佬,自己的问话,就是童言无忌,想必总不至于跟自己斤斤计较。 少年侧过身,坐在牛背上,面朝陈灵均,摇头道:“自然不是。” 陈灵均小心翼翼问道:“那就是与那白玉京陆掌教一般喽?” 吃一堑长一智,我陈大爷凭什么在这北岳地界吃香喝辣,当然是长记性,靠脑子。 那少年还是摇头。 陈灵均松了口气,行了,要不是这家伙骑在牛背上,勾肩搭背都没问题。 陈灵均自顾自乐呵起来,“漆园梦蝶,不过中材。哈哈,这个评价好。” 少年道童一笑置之,问道:“如今骊珠洞天管事的,是哪位圣人?” 哦豁,口气恁大,进小镇之前没少喝酒吧?那就是半个同道中人了,我喜欢。 陈灵均甩着袖子,哈哈笑道:“兵家圣人阮邛,咱们宝瓶洲的第一铸剑师,如今已经是龙泉剑宗的开山祖师了,我很熟,见面只需要喊阮师傅,只差没拜把子的兄弟。” 少年问道:“兵家圣人?是出自风雪庙,还是真武山?” 这点事情,就不作那大道推衍演化了。 陈灵均忍不住看了眼那头青牛,怪可怜的,敢情还是跨洲远游的外乡人,结果摊上个不靠谱的主人,被骑了一路,陈灵均就想要去拍一拍牛角。 少年道童摆摆手,笑呵呵道:“莫拍莫拍,我这位道友的脾气,不太好。” 陈灵均就收回手,忍不住提醒道:“道友,真不是我吓唬你,咱们这小镇,藏龙卧虎,处处都是不知名的高人隐士,在这边逛荡,神仙气派,高手架子,都少摆弄,么得意思。” 陈灵均随即拍胸脯道:“没事没事,反正有我帮忙带路,谁都会卖你几分面子。只要说话做事别太过,都不打紧。真要与人起了冲突,你就报上我的名号,落魄山小龙王,我姓陈名灵均,道号景清。对了,我有个朋友,如今做点小本买卖,绘制道书,是那祖传的五岳真形图,有点门道的,道友你要是手边缺这玩意儿,可以领你去我家铺子那边,成本价卖你,我那朋友如果赚你半颗雪花钱,就算我砸了金字招牌。” 少年笑问道:“景清道友这么喜欢揽事?” 陈灵均叹了口气,“么法子,天生一副古道热肠,我家老爷就是冲着这点,当年才肯带我上山修行。” 道童问道:“你家老爷是谁?” 陈灵均呵呵一笑,“不说也罢,咱俩一场萍水相逢,都留个心眼,别可劲儿掏心窝子,行事就不老道了。” 之后陈灵均带着骑牛的少年道童,看过了锁龙井,期间少年轻拍牛背,在一处停步。 当年弟子陆沉的算命摊子,离着那棵老槐树不远,抬头可见,枝叶扶疏,绿荫葱郁。 少年抬头看了眼,一棵老槐树便瞬间重现眼中,只是在他看来,虽然古树婆娑,可惜很快就会形存神去,无复生意。只不过人间事,多是如此,日月疾驰,岁月如梭,海中行复扬尘。 陈灵均随口问道:“道友走这么远的路,是想要拜访谁呢?” 道祖笑道:“那个一。” 正文 第八百四十九章 那个一 (两万字章节,更新有点晚了。) 这么一场不约而至的鹅毛大雪,就像仙人揉碎白玉盘,洒落无数雪花钱。 城头之上,很快就积起了一层厚厚的雪,蹲着的陈平安刻意收拢拳意和剑气,任由雪花落在头顶、双肩和青衫上。 修道之人,寒暑不侵,所谓寒暑,其实不单单指四季流转,还有红尘人心的悲欢离合。 如今的剑气长城遗址,就像一座无人戍边的塞外荒城,关外孤城,蓦然雪密下,点点扬花,片片大若铜钱,千山寒峭,鸟雀难觅,四野人踪灭,依稀有碎玉声响,天雪相唱和。 陆沉早已起身,收起了那套不知道从哪里打秋风而来的酒具,原本陆沉打算就此离去,重返青冥天下,那边的朋友多乐子多,再者师尊先前大驾光临白玉京,给他这位得意弟子下了一道善解人意的法旨,不再需要去天外天做那无用功,回了青冥天下,无事一身轻,连最重规矩的师兄都说不着他了。可实在是难得来一趟剑气长城,陆沉舍不得这么快就走,辛苦施展了一门圣人口含天宪的神通,才辛苦招徕了这么一场大雪,就厚着脸皮没挪步,开始伸手接雪,很快给他揉出了一个雪球,不断拍打,越来越密实沉重。 陆沉轻轻抛着雪球,一手揉着下巴,“天上月似拢起雪,人间雪似碎开月,孤光冷艳照眼眸,月雪两清绝,唯有人多余。” 陈平安呵呵一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其实还不如不笑。 陆沉嘿嘿一笑,随手将那颗雪球抛出城头之外,画弧坠落。 果然还是我们读书人最风雅,宁姑娘和刑官豪素这样的纯粹剑修,到底差了点意思。 陈平安问道:“陆掌教还不走?” 陆沉哀怨道:“山可以赶山,人别赶人啊。” 早年陈清都还在这边的时候,陆沉其实就想来这边做客了,只是摊上个死要面子的师兄,让陆沉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打算,不然就阿良那脾气,当年到了天外天,以及落在白玉京附近,肯定得拱火,你余斗算什么真无敌,都不敢去剑气长城跟老大剑仙打一架,让给陆沉得了。 他这个当师弟的,要是跟那位老大剑仙一见如故,称兄道弟,岂不是太不像话。这就跟山下门户,家里兄姐不曾娶妻嫁人,弟与妹自然不好提前婚嫁。 其实余斗当年都走到了剑气长城的大门口,最终却还是没有与陈清都问剑一场,只留下一座后世游客络绎不绝的捉放亭。至于那座倒悬山,作为余斗亲手打造出来的天地间最大一方山字印,其实没什么深远用意,就是这位道号真无敌的白玉京二掌教,想着将来哪天与陈清都问剑的时候,有座渡口在,就不用看文庙看门圣贤的脸色,赢了陈清都,就直接从蛮荒天下仗剑飞升返回白玉京。 当然了,直到陈清都仗剑为飞升城开路,道老二余斗都没有出手。 只要一有机会赞誉余斗、陆沉这对师兄弟的孙老道长,自然还是绝对不会吝啬美言了,很快就大肆宣扬了一番公道自在人心的言语,说那剑道山巅,各自无敌,双峰并峙,各算各的嘛,怎么就不是真无敌了,谁敢说不是,来玄都观,找贫道喝酒,酒桌上分高下,胆敢胡说八道,对咱们青冥天下打架斗殴的扛把子指手画脚,贫道第一个气不过,灌不死你。 陈平安突然转头与宁姚说道:“陆掌教与人言语,只要开口,一般就不会骗人,只是不可以全信。” 跟尽信书不如无书是一样的道理,有些人说话,喜欢故意只说一部分的真话,不是真相,甚至会让人远离真相。。 陈平安这句话,都没有用上心声。 宁姚点头道:“在小镇那边,早就领教过了。” 陆沉拍了拍肩头的积雪,赧颜道:“当面说人,无异于问拳打脸,不合江湖规矩吧。都说贵人语迟且少言,不可全抛一片心,要少开口多点头。” 陈平安只是看着茫茫大雪,思绪连连,神游万里,不再刻意拘束自己的繁杂念头,信马由缰,好似白驹过隙,奔走于小天地。 浩然词人曾经有云,雪乃别有根芽之物,非是人间富贵花卉。 小镇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诸多乡俗、老话,往往大有来头,跟一般的市井村野确实很不一样。而天地间尚未落地的雨雪露,皆被家乡老人俗称为无根水。 如今浩然天下的水运,一分为二,渌水坑澹澹夫人司职陆地水运,稚圭在内的新晋四海水君,共掌此外一切水运。 封姨亦非远古唯一风神,所以她并未跻身十二神灵高位。哪怕是珍藏老黄历最丰富的中土文庙,和最不用讲究避讳什么的避暑行宫,好像依旧没有完整的十二高位神灵目录,就像是双方在遵守某个约定,刻意隐瞒了,不让后人翻阅。 如果说甲申帐剑修雨四,正是雨师转世,作为五至高之一水神的佐官,却与封姨一样不曾跻身十二神位,这就意味着雨四这位出身蛮荒天漏之地的神灵转世,在远古时代曾经被分摊掉了一部分的神位职责,而且雨四这位昔年雨师,是次,是辅,另有水部神灵为主,为尊。 先前陆沉提到了那个家乡龙窑的娘娘腔,陈平安其实立即就开始心神沉浸,同时祭出一把笼中雀,护住自己的道心,让就站在身边的陆沉无法随便探究,这才去往那座建造在心湖畔的书楼翻检条目,搜寻一切蛛丝马迹。 见那陈平安继续当闷葫芦,陆沉自顾自笑道:“再说了,我是如此话说一半,可陈平安你不也一样,故意不与我交心,选择继续装傻。不过没关系,将心比心是佛家事,我一个道门中人,你只是信佛,又不真是什么和尚,咱俩都没有这个讲究。” 陆沉继而抬起双手,呵了一口雾气后,搓手不停,嬉皮笑脸道:“心猿未控,半走天下。岂能不踏破草鞋一双又一双。” 陈平安只当没听见陆沉的言语,置若罔闻。 实在是这条看似远在天边、实则早就近在眼前的伏线,一旦被拎起,能够帮助自己看清楚一条线索完整的来龙去脉,对于陈平安跟粹然神性的那场心性拔河,说不定就是某个胜负手所在,太过关键。 当年陈平安背着老大剑仙借给自己的那把古剑“长气”,离开剑气长城,游历过了老观主的藕花福地,从桐叶洲返回宝瓶洲后,老龙城云海之上,在范峻茂的护道之下,陈平安曾经着手炼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 后来成为一洲南岳女子山君的范峻茂,也就是范二的姐姐,因为她是神灵转世,修行一道,破境之快,从无关隘可言,堪称势如破竹。双方第一次见面,刚好背道而驰,各自是在那条走龙道的两条渡船上,范峻茂后来直接挑明她那次北游,就是去找杨老头,等于是大大方方承认了她的神灵转世身份。 等到陈平安将那枚水字印炼化的大功告成,记得当时范峻茂在看到自己的水府气象后,能够让水法一脉道统纯粹出身的碧绿衣裳小人儿,心甘情愿听从陈平安的发号施令,她当时就吃惊不小,立即起身,言语急促,说了句当年陈平安没有多想的怪话,范峻茂竟然直接询问陈平安是不是雨师转世。 陈平安听得一头雾水,当时还玩笑一句,说范峻茂拍了一记清新脱俗的马屁言语。最后范峻茂好像自己否定了那个猜测,说了句更加神神道道的话,其中就提及了“娘娘腔”,说陈平安差远了。 何况当时即便陈平安多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曾经一路同游的陆台身上,还真没有往家乡龙窑的那个男人身上如何推敲。 甚至陈平安还猜测陆台,是不是那个雨师,毕竟双方最早还同乘桂花岛渡船,一起路过那座矗立有雨师神像的雨龙宗,而陆台的身上法衣彩带,也确有几分相像。如今回头再看,不过都是那位邹子的障眼法?故意让自己灯下黑,不去多想家乡事? 甲申帐,?滩的本命飞剑是“甲骑”,而拥有本命飞剑“瀑布”的剑修雨四,在避暑行宫的秘档篇幅,其实比起竹箧、流白和?滩几个,都要更多。这两位剑修,都跟随周密登天而去,占据旧天庭一席神位,尤其是雨四,好像还继承了李柳被剥离出去的神性,使得远古时代、原本神位都不在十二之列的雨四骤居高位,等于连跳数级,直接担任了五至高之一的水神。 只是陈平安依旧不知一事,假设家乡那位龙窑窑工的男人,确是高位雨神出身,那么他是真的死了,杨老头又用了遮天蔽日的神通,故而就此神性消散,重归天地,再被杨老头收拢在手,最终给了谁?还是那个活着的时候、一辈子都在自怨自艾投错了胎的男人,已经顺势补缺“走入”风雪庙、真武山这样的兵家祖庭,有了份与封姨一样的安稳处境? 其实在遇到陆台之前,陈平安对那个娘娘腔男人的记忆,早就模糊了,除了一份深埋心底的愧疚,陈平安并不会过多想起。如果不是见到了陆台,陈平安可能都不会提起半句,甚至整个人生路上,都不会在无话不可说的宁姚这边多说什么。 一个大男人,嗓音细声细气的,手指粗粝,掌心都是老茧,偏偏说话的时候还喜欢翘起兰花指。 不过这个男人很擅长针线活,龙窑那边的粗陋屋舍,年年贴在窗口上的喜庆剪纸,都是这个男人挑灯熬夜,剪子细致裁剪出来的,家乡妇人的手艺都比不得他。 陈平安的最大印象,就是一个当窑工的大老爷们,被欺负惯了,经常帮人清洗、缝补衣物,手指上戴着个黄铜顶针,在灯下咬掉线头,抖了抖补好的衣物,眯眼而笑。 说他像个娘们,真没冤枉人。 陈平安只能说对他不喜欢,不厌恶。烦是肯定会烦他,不过陈平安能够忍受。毕竟当年这个男人,唯一能欺负的,就是身世比他更可怜的泥瓶巷少年了。有次男人带头起哄,话说得过分了,刘羡阳刚好路过,直接一巴掌打得那男人原地打转,脸肿得跟馒头差不多,再一脚将其狠狠踹翻在地,如果不是陈平安拦着,刘羡阳当时手里都抄起了路边一只作废的匣钵,就要往那男人脑袋上扣。被陈平安拦阻后,刘羡阳就摔了匣钵砸在地上,威胁那个被打了还坐在地上捂肚子揉脸颊、满脸赔笑的汉子,你个烂人就只敢欺负烂好人,以后再被我逮着,拿把刀子开你一脸的花,帮你死了当个娘们的心。 再后来,男人就真不怎么敢找陈平安的麻烦了,至多是背地里说些不痛不痒的撺掇话。因为谁都知道,刘羡阳是姚老头最喜欢的入室徒弟,那会儿所有窑工都心知肚明,以后刘羡阳十有八九就是龙窑的下一任窑头师傅了,关键是这家伙年纪不大,人高马大的,脾气还差,下手没个轻重,只是平日里与人相处,嘻嘻哈哈的,很好打交道,刘羡阳平日里又出手大方,从来留不住钱,月初发钱,月中就花光的主儿,所以一般人都不愿意招惹人缘好、烧瓷资质更好的刘羡阳。 其实小镇苦出身的人,不光是陈平安,谁不是苦哈哈的过日子,谁有资格说自己不耐烦?再说了,一个人再为琐碎小事烦心,能烦得过兜里没钱,未来日子没个盼头? 反正每个月的初一那天,所有的窑工和学徒,都可以从姚老头手里领取或多或少的工钱,那会儿,谁都不会烦。 想起雨四之流,难免会忧心忡忡。想起那个境遇凄惨的娘娘腔,有些伤感。只是想起刘羡阳,陈平安就又有些笑意。 大概正如陆沉所说,陈平安确实擅长拆东墙补西墙,搬迁东西,更换位置,可能是穷怕了,不是那种过不上好日子的穷,而是差点活不下去的那种穷,所以陈平安打小就喜欢将自己手边所有物件,仔仔细细分门别类,收拾得妥妥帖帖。得到什么,失去什么,都门儿清。大概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在大泉王朝的黄花观,对那位皇子殿下必须将每一本书籍摆放整齐的强迫症,心有戚戚然。陈平安这辈子几乎就没有丢过东西,所以带着小宝瓶第一次出门远游,丢了簪子后,他才会找都没去找,只是继续低头打造青竹小书箱,只是与林守一说了句找不到的。 陈平安收起思绪,合拢双手,轻轻呵气。 等到大骊京城事了,真得立即走一趟杨家药铺了。 陆沉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走了走了,豪素,约好了啊,别死在了蛮荒天下,出剑悠着点,攒够战功,到了青冥天下,记得一定要找贫道喝酒。凭你的剑术,以及在剑气长城的官职,在白玉京当个城主……悬乎,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近期姜云生那个小崽子又补了青翠城的那个肥缺,委实是不好运作,可要说等个百年来,当个十二楼的楼主之一,贫道还真能使上点劲儿。” 陈平安晃了晃脑袋,再抖落一身积雪,缓缓起身,拍打青衫,笑问道:“陆沉,我们做笔买卖怎么样?” 陆沉立即停步,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好啊。”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 她点点头,举目远眺,一挑眉头,正有此意。 陈平安望向另外那边的城头,以心声笑问道:“齐宗主?” 齐廷济点头道:“那就争取再刻一字。宗垣前辈当年失之交臂的事情,就由我来做成。” 陈平安又问,“陆先生?” 陆芝难得有个笑脸,道:“就等你这句话了。” 身材修长、略显高瘦的女子大剑仙,脸上笑容更浓,“如果运气好,咱俩都能活着返回,什么都不需多说。如果我们只能活着回来一人,在这城头之上,就为对方倒一壶酒。” 陈平安笑着答应此事。 陆沉神色悠悠然。 陈平安是先问的齐廷济,还是先问陆芝,这里边就藏着一门人情世故的学问了。 陆芝肯定会答应,齐廷济则不尽然。如果先问陆芝,就不地道了,齐廷济不答应,有失剑仙和宗主风范。 只是陆沉小有意外,齐廷济不但答应出剑,而且好像还早有此意?齐廷济当初离开剑气长城后,天高地阔,再无掣肘,好不容易拗着心性,放弃了五彩天下第一人的那份谋划,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今天如果选择跟随众人出城递剑,生死未卜,谁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够活着离开蛮荒天下。而龙象剑宗,一旦失去了宗主和首席供奉,凭什么在浩然天下一骑绝尘?说不定在那个南婆娑洲,都是个名不副实的剑道宗门了。 陆沉好奇问道:“齐老剑仙,为何愿意如此,好像不太符合你一贯谋而后动的行事作风啊。” 齐廷济笑了笑,没有给出答案。 陆沉眼中,只见那位年轻容貌的老剑仙,站在城头上,身材修长,相貌俊美,衣与雪同色,腰间佩一把黑鞘剑,剑气长城的确出俊男美人。 大概这就是剑气长城的剑修吧。 如果做事需要讲理,辛苦练剑做什么。 身在战场的两位剑修,阿良是外乡人,左右还是外乡人。 即将赶赴战场的隐官,陈平安一样是外乡人。 我齐廷济,身为如今剑气长城年纪最大的本土剑修,就当是为所有战死在此地的外乡剑修,敬酒。 陈平安最后问道:“刑官怎么说?” 豪素双臂环胸,说道:“事先说好,若有战功,头颅可捡,让给我,好跟文庙交差。欠你的这份人情,以后到了青冥天下再还。你要是愿意答应,我就跟着你们走这一遭,刑官当得再不称职,我终究还是一位剑修。所以放心,只要出剑,不计生死。”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因为陆芝没有心声言语,所以大致猜出了真相的风雪庙大剑仙,抬头看了眼漫天飞雪,魏晋好像想起了年少时在家乡门派的冬天,少年御剑神仙台,风雪同行。 魏晋伸手握住横膝长剑,说道:“加我一个,保证不拖后腿。” 陈平安摇摇头,“你暂时境界不够。” 魏晋虽然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但是此次远游蛮荒腹地,不合适,不适合。 陈平安当下这句话,好像跟魏晋说曹峻进不了避暑行宫,没差。 曹峻忍不住为风雪庙大剑仙打抱不平,心声道:“陈平安比你还低个境界,有脸说这种话?” 魏晋好像浑然不在意,从单手握剑的姿态,变成了双手按剑,等于放弃了那个打算。 曹峻急眼道:“魏晋,你怎么回事,到了陈平安这边,说话做事半点不硬气啊。” 魏晋答非所问,说道:“先前我说得不对,其实你是可以去避暑行宫的。” 曹峻眼睛一亮。 魏晋补充道:“反正已经有个米裕垫底,你去了避暑行宫,他一定跟你。” 曹峻疑惑道:“那位米拦腰,在老龙城出剑极其凌厉,事迹传得很神,早年在避暑行宫,混得这么惨?” 魏晋点头道:“比你想象中更惨,最后只能躲去春幡斋,桌子靠门,每天当门神。” 曹峻看着面带笑意的魏晋,叹了口气,有些羡慕魏晋和陈平安这些同乡人,成了剑气长城本土剑修的家乡人。 魏晋微笑道:“这座剑气长城,是我走过最好的江湖。” 魏晋停顿片刻,才说道:“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这里的酒水比较坑人。” 陆沉扶了扶头顶莲花冠,收敛笑意,轻声道:“好事临行尚且亦再思,你这般涉险行事,会不会冲动了点?” 陈平安笑道:“年轻人,不要暮气沉沉嘛。” 陆沉重重一拍道冠,后知后觉道:“对了,忘了问具体如何做这笔买卖。” “我吃点亏,将一身拳法剑术暂借陆沉,陆沉只将一身道法暂借给我。” 陈平安笑呵呵说道:“陆掌教,这点小事,难不倒你吧?” 陆沉满脸震惊神色,道:“以拳法剑术换道法,二换一,你会不会过于吃亏了?” 陈平安笑道:“耐烦见功力,吃亏攒福报。” 陆沉点点头,深以为然。 陈平安转头望向陆沉,神色认真,说道:“一码归一码,陆道长,有些事,谢了。” 学拳练剑后,每每提起陆沉,都直呼其名。 担任隐官,重返故地,多是称呼个陆掌教。 其实昔年少年时,陈平安一直称呼陆沉为陆道长。 陆沉笑着没说什么,只是抬了抬两只道袍袖子,清风拂动,卷起雪花。 好像陈平安的学生崔东山,喜欢将一只袖子取名为“揍笨处”。 贫道则不然,愿意将一只袖子取名为“揍遍人间聪明处”。 陆沉抬头望向天幕,喃喃道:“陈平安,你别忘了,南华城里月如昼,十二玉楼非吾乡。我的家乡,是这浩然天下。” 宁姚眯眼远眺。 我在蛮荒天下如何出剑,你礼圣和文庙可就管不着了。 陆沉提醒道:“诸位,临行之前,容贫道多嘴一句啊,不合时宜地泼个冷水,蛮荒天下的家底不薄,说不定就会碰到几个很能打的神怪奇异。” 陈平安,宁姚,齐廷济,陆芝,豪素,五位剑修,极有默契,会心一笑,皆不言语。 瞧不起蛮荒天下,就是瞧不起剑气长城在此的屹立万年。 岂会如此,岂能如此。 陆沉伸手扶了扶道冠,得嘞,合起伙来欺负外乡人。 坐镇此处天幕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老夫子贺绶瞧见了下边城头这一幕,感慨不已。 直到这一刻,老夫子才真正理解何为“隐官”。 哪怕在文庙议事那边,几乎每一位陪祀圣人、学宫祭酒和书院山长,都会查阅秘档,翻检经历,贺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年轻人,原来不然,离着真相还很远啊。 不谈陈平安的道侣宁姚。 只说那城头刻字的老剑仙齐廷济,出身浩然、却从来只将剑气长城视为家乡的陆芝,还有极少抛头露面、一出手就是宰杀飞升境修士的刑官豪素。 这几位,好像比浩然天下修士,更加重视陈平安的那个隐官身份。 陆沉突然说道:“对了,话赶话的,我刚刚想起一事,陈平安,还有宁姑娘,当然还有刑官大人了,你们仨知不知道大剑仙张禄的真实身份,大道根脚?” 豪素摇摇头。他这个刑官如何当的,自己心里最有数,估计到了飞升城那边,要是自报名号,都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陈平安与宁姚对视一眼,各自摇头。显而易见,宁姚在所有长辈那边,没有听说关于张禄的额外说法,而陈平安也没有在避暑行宫翻到任何关于张禄的秘密档案。 宁姚只知道张禄是五百多岁的年纪,练剑资质极好,而且与爹娘是很要好的朋友,张禄跟阿良也是十分投缘,哪怕经历过那场十三之争落败,张禄在剑气长城的口碑,还是不算差,跟谁都能喝酒聊几句,但是张禄似乎跟谁又都不是特别交心。 陆沉揉了揉眉心,头疼道:“陈平安,你就没想过,老大剑仙为何让张禄在倒悬山那边看守大门?张禄与上任隐官萧愻的关系莫逆,意气相投,难道老大剑仙看不出张禄对浩然天下的仇视?再说了,就张大剑仙的那份脾气,又从不藏掖这些。哪怕到最后张禄叛出剑气长城,张禄为何就一直待在倒悬山遗址的原地,半步不挪窝,从头到尾,守着大门?直到蛮荒妖族如潮水般退出浩然,张禄才离开?” 陈平安疑惑道:“难道张禄当年不止是以戴罪之身,将功补过?还有其它秘密?” 不料陆沉摇头道:“张禄就只是看门,叛出剑气长城是真,老实本分做事也是真。” 陈平安皱眉不已,之前只知道张禄是土生土长的流徙刑徒剑修,在中五境的时候,有过一位道侣,她战死后,张禄就再没有娶妻,甚至在收取弟子一事上,始终都没有开枝散叶,但是张禄为年轻剑修传授剑术,十分随意,并不藏私,但是没有任何师徒名分。张禄的佩剑名为山犀,剑鞘遍布黑鳞,据说是这位大剑仙早年,在游历蛮荒天下的狩猎途中,斩获了一头玉璞境妖族,炼筋骨为长剑,炼皮为剑鞘。之后避暑行宫的档案,只剩下些只言片语,好像张禄早年跟剑坊和衣坊都走得比较近,因为精通炼物铸造工艺,身份有点类似监工的意思。 关于此事,陈平安当年进入避暑行宫翻阅档案后,是半点都不奇怪的,因为自己早年离开倒悬山之前,张禄除了帮宁姚送来那块斩龙台,此外那件法袍金醴,还是张禄帮忙施展了障眼法。而那条以老蛟长须炼制而成的缚妖索,当时张禄说是找了一位倒悬山符箓派的高人帮忙,道人截留些许蛟须作为报酬,从一篇青词奏章上剥落下三朵云纹,融入缚妖索,所以还是陈平安赚到了。最后张禄更是额外教了陈平安一道炼物口诀。 陆沉无奈提醒道:“食货志,酒水,张禄对那位苏子很欣赏,他还擅长炼物,尤其是制弓,如果我没有记错,飞升城的泉府里边,还藏着几把蒙尘已久的好弓,哪怕品秩极好,一样只能落个吃灰的下场,没办法,都是纯粹剑修了,谁还乐意用弓。” 陈平安想了想,苏子豪迈,喜欢饮酒,曾有云酒,天禄也,吾得此,岂非天哉。而食货志直接说那酒者,天之美禄。 但是这些都是“添头”,陈平安叹了口气,抬起双手,使劲揉了揉脸颊。 原来张禄与看守牢狱的老聋儿一样,都非人族修士,而是妖族出身。 只是张禄的身份,有点类似白泽,更被浩然天下接纳。 因为这“天禄”,既是那酒的代称,更是《山海书》上记载的一种瑞兽,自远古时代起,浩然天下的达官显贵就喜欢将天禄神像置于墓前,有那庇护先祖祠墓、使得冥宅安宁的用意。 如果说叛出剑气长城,是张禄自己的选择,老大剑仙愿意尊重他的这个选择,那么张禄唯一要做的事情,兴许就是答应陈清都,继续留下看守大门,如看守“坟头”一般,最后再照顾就像一座坟冢的剑气长城遗址一程。 张禄一样信守承诺了。 那就还是剑气长城的纯粹剑修。 难怪那次两座天下的议事,已经身在不同阵营,阿良还愿意与张禄笑脸相向,依旧好友。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不管这些了,此次双方真要在战场上重逢,各自倾力出剑,就是最大的尊重。 陈平安问道:“陆掌教,试问是怎么个暂借道法?” 陆沉笑着摘下头顶那莲花道冠,随便抛给陈平安,白玉京三掌教的道门信物,就这么随手送出了。 陈平安单手接在手里,宁姚开始帮着陈平安解开发髻,陈平安取下白玉簪子,收入袖中后,毫不犹豫地将那顶莲花冠戴在了自己头上。 陆沉嬉皮笑脸道:“拿去戴着,之后我会寄宿其中,你说巧不巧,咱俩刚好都算是阴神远游出窍的光景,不过事先说好,身负十四境道法,好与坏,都需后果自负。算了,这个道理你比谁都懂。” 陈平安笑道:“也巧了,晚辈问剑北俱芦洲锁云宗之前,头戴差不多样式的道冠,有个化名,道号就叫无敌。” 陆沉左看右看,好小子,戴了道冠,青衫背剑,愈发玉树临风了,嘴上念叨着,“缘分呐缘分呐。” 陈平安扶了扶道冠,转头笑道:“陆先生,不如与陆掌教借几把趁手的好剑,并肩作战,再客气就矫情了,咱们借了又不是不还,若有损耗,大不了折算成神仙钱即可,哪怕不还,陆掌教也肯定会主动登门讨要的。” 陆芝习惯了使用剑坊铸造的制式长剑。但是这次出剑,小心起见,还是与陆沉借几把好剑更稳妥些。 陆沉呆若木鸡,“啊?” 贫道自认已算能够豁得出脸皮的人了,陈平安你更可以啊。 隔壁城头那边,陆芝已经伸出手,“好说,欢迎陆掌教以后登门要债,龙象剑宗,就在南婆娑洲海边,很好找。” 陆沉又啊了一声。 虽说贫道的家乡是浩然天下不假,可也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啊,礼圣的规矩就搁那儿呢。 你们俩铁了心一个坑人、一个赖账是吧? 陆沉叹了口气,只得抬起一只袖子,一手摸索其中,磨磨唧唧,好像在宝库里边翻翻捡捡。 陈平安提醒道:“陆掌教,反正都是要送人的,就干脆一咬牙,大气些,不然要给贺老夫子瞧不起了。” 陆沉一边翻检袖里乾坤里边的众多宝贝,一边说道:“借,不是送!” 最后陆沉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剑匣,一个原地蹦跳,高高跃起,远远丢给陆芝,喊道:“陆先生,省着点用啊。” 陆芝接住那只剑匣,说道:“看心情。” 陆沉最后问了个问题,“陈平安,如果咱们此行,其实不小心落入了那位的算计?”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是又如何?我还是我,我们还是我们,该做之事还是得做。” 陆沉点点头,“那我这边就真没啥问题了。我会马上着手布置一座大天地,所以接下来,在咱们赶路之前,你还得先适应片刻,磨刀不误砍柴工,唉,又是个你最懂的道理。” 言语之际,陆沉身形消散,化做一道虹光,掠入那顶莲花冠,天地间异象横生,以至于方圆千里的风雪骤停不说,下一刻,所有已经落在天地间的积雪,更是随之消逝不见,好像一场气势磅礴的大雪,就从未来过人间。 如果说陆沉融入那顶道冠的阴神,是一条大道蹈虚的不系之舟。 那么当下的陈平安,就是乘舟撑蒿人,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大道显化”。 宁姚站在原地,不以为意。 一旁的刑官豪素却下意识肩头倾斜,一位杀力卓绝的飞升境剑修,竟然感到有些不适,豪素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这个陌生的“陈平安”。 之前那个青衫长褂布鞋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件素雅的青纱道袍。 依旧背一把夜游剑,只是多出了一顶莲花冠。 陈平安一个双膝微曲,以至于半座合道城头都出现了震颤,只是他很快就挺直腰杆,像是承载了一份天地大道在身,反而如释重负。 只是一个仰头远望,一瞬间就看到了那处天机紊乱的蛮荒战场。 看不真切战况,是被那初升以遮蔽了,但是已经能够看到那边的山河轮廓。 既有阿良的剑意,还有师兄左右的剑气。 其中夹杂有惊天动地的术法轰砸,五彩绚烂的各种大妖神通。 陈平安沉声道:“诸位,那就同走一趟蛮荒腹地!” 一袭青色,率先化虹离开城头。 宁姚紧随其后,剑光如虹。 豪素御剑随行,风驰电掣。 另外那边城头,一身雪白的齐廷济亦是剑光瞬间远离城头千百里,陆芝与之同行。 先后有两拨过了倒悬山遗址的那道大门,一拨是御剑离开雨龙宗渡口的陈三秋和叠嶂,另外一拨,也是剑修,没有乘坐跨洲渡船赶来剑气长城,而是御剑离开桐叶洲,倒不是他们不想乘坐渡船远游,而是为此还闹了个不愉快,当时一条靠岸的扶摇洲渡船,听说他们是桐叶洲剑修后,竟然直接赶人,撂下一句,问他们怎么有脸去剑气长城。 如果不是队伍中一位女子剑修的阻拦,估计当场就要闹出人命。 这拨宗门封山却外出远游的桐叶洲剑修,正是于心、王师子和李完用,这拨昔年桐叶宗年轻一辈的“叛逆剑修”。 作为唯一一位女子剑修的于心,她身穿一件金衫衣裙法袍,外罩龙女仙衣湘水裙,脚踩一双百花福地的绣花鞋。 李完用,背长剑“螭篆”,这趟远游剑气长城,主要是为了见那左右一面。 此外还有杜俨和秦睡虎。 除了王师子是供奉身份,其余几个,都是桐叶宗祖师堂嫡传剑修。 他们和陈三秋、叠嶂差不多时候飘落城头。 结果只看到了五人联袂远游后,在天地间拉扯出来的五条剑光长线。 ———— 大骊京城陋巷,周海镜以武夫的纯粹真气一线牵引,就像钓鱼收竿,将那件抛出院子的衣物驾驭回手中。 看得门口两个少年眼神熠熠光彩,这个外乡婆姨,果真是个身负绝学的高手,真得伺候好了,说不定就能学到几手真本事。 周海镜看着门外那个青衫客,她有些后悔没有在道观那边,多问几句关于陈平安的事情。 只是她哪里想到,这家伙会一路跟踪到这里。无缘无故的,你一个山上剑仙,吃饱了撑着吗? 周海镜继续收着晾衣杆上边的衣物,转头笑道:“陈宗主这么有闲情逸致啊,竟然愿意来这种地方,鸡屎狗粪不好闻吧。” 门口那俩少年,立即齐刷刷转头望向那个男人,呦呵,看不出来,还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江湖中人? 宗主? 是不是与那门派帮主、舵主差不多,不过看着更像是个教书先生,不像是个舞枪弄棒的家伙啊。 陈平安笑道:“还行,习惯就好。” 苏琅,远游境的青竹剑仙,刑部二等供奉无事牌,大骊随军修士。 周海镜,山巅境武夫,当然按照世俗眼光,她还是一个好看的女人。 每个人的言行举止,就像一场阴神出窍远游。 旁人眼中的每个自己,就是一副阳神身外身。 陈平安知道为什么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是如此泼辣作为,周海镜就像在说一个道理,她是个女子,你一个山上剑仙男子,就不要来这边找没趣了。 先前相逢,周海镜就发现道录葛岭和译经局的小沙弥,都很敬畏此人,发自肺腑,做不得假。至于苏琅,更是怕到了骨子里。 陈平安,落魄山山主,一宗之主,剑仙。 更是一位不知为何籍籍无名的武学大宗师,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是裴钱的师父,不过周海镜暂时看不出武学深浅、武道高低,瞧着像是个金身境武夫,就是不知道是否藏拙了。 不过眼前男子,确实气质温和,彬彬有礼。 就连眼光挑剔的周海镜,都不得不承认,这位剑仙,确实出彩。 不过人心隔肚皮,好皮囊好气度里边,天晓得是不是藏着一肚子坏水。 周海镜问道:“真有事?” 陈平安点头道:“真有事。” 周海镜叹了口气,“那就进来聊,我一个黄花大闺女,给街坊邻居瞧见了,再想找个好人嫁,就难了。”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跨过门槛,宅子就那么点大,除了院子,一正堂两偏屋,其中一间屋子,还是灶房。 桌上搁放了一套手艺粗劣的白瓷茶具,周海镜笑道:“只能待客不周了,别说没有什么好酒,茶叶都没的,白开水要不要?” 陈平安笑道:“无妨,我喝一碗白水就是了。” 对于这类小宅子,陈平安其实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因为跟家乡很像。 陈平安落座后,接过那碗水,直截了当问道:“周先生与那鱼虹有过节,而且结怨不小?” 若是一味拐弯抹角,反而让人疑神疑鬼。 早年在大隋山崖书院那边,崔东山曾经问过两个看似差不多的问题,希望这个名义上的先生帮忙解惑。 这么多年来,尤其是在剑气长城那边,陈平安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很难给出答案。 崔东山的先后两个问题,分别是若以错误的方法去追求一个正确的结果。对还是不对? 那么以错误的方法,达成了一个极其难得的正确结果,错,有没有错? 两个脉络相同的问题,后者当然要比前者更难回答。 陈平安希望今天的这场拜访,能够给崔东山这位学生一个姗姗来迟的“半个答案”。 至多也就是半个答案了。 所谓的先生学生,陈平安又能教什么?好像什么都教不了崔东山。 只是久而久之,陈平安就真当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了。 周海镜哑然失笑,放下水碗,“陈宗主说笑了,我是渔民出身,乡野村姑一个,与鱼老前辈这样的武学大宗师,哪怕每天烧高香,都攀不着半颗铜钱的关系。” 她继续道:“顺便说一句,陈宗主就别一口一个周先生了,听着别扭。直呼其名好了,喊周姑娘也行。反正咱俩年纪不会相差太多,就当是一个辈分的人好了。” 见那个年轻剑仙不言语,周海镜好奇问道:“陈宗主问这个做什么?与鱼老前辈是朋友?或是那种朋友的朋友?” 周海镜好像恍然大悟,一脸惊讶道:“难不成陈宗主还与鱼虹学过拳?” 陈平安摇头道:“之前听都没听过鱼虹。” 周海镜打趣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总不至于是见色起意吧?我怎么看陈宗主都不像是这种人啊。我可是听说山上神仙,看待女子姿色,与山下男子看待美色,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 陈平安说道:“这次不请自来,冒昧拜访,是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周姑娘不愿回答,我不会强人所难。可如果愿意说些往事,就算我欠周姑娘一个人情。以后但凡有事,周姑娘觉得棘手,就只需飞剑传信落魄山,我随叫随到。当然前提是周姑娘让我所做之事,不违本心。” “听着很好,事实上呢?” 周海镜啧啧道:“我差点都要以为这会儿,不在家里,还身在葛道录的那座小道观了。” 陈平安笑道:“明白了,我喝完这碗水就会离开,不会让周姑娘为难。” 看着那位青衫男子持碗喝水,周海镜说道:“陈宗主真是个讲究人。” 陈平安疑惑道:“为何有此说?” 周海镜笑着抬起白碗,“没什么,以茶代酒。” 陈平安抬碗,抿了一口。 周海镜看在眼里,她脸上笑意盈盈。 明明出身豪门甲族,能够将就,而且“将就”得自然而然,不让旁人觉得突兀,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讲究。 地方上的世家子,豪门贵胄,周海镜在学成拳法之后,游历诸国,还是见过一些的,绣花枕头很多,道貌岸然不是个东西的,也不少,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有倒是有,就是不多。 只是眼前这位,一身青衫长褂下边,那双一尘不染的布鞋,泄露了天机。 在这满是鸡粪狗屎猪圈的寒酸地方,不愧是来去如风、脚不着地的剑仙。 这些人,心中的有些瞧不起,内心的轻蔑,其实是很难藏好的。在周海镜看来,还不如那些摆在脸上的狗眼看人低。 这些个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山中修道之地,久居之所,哪个不是在那餐霞饮露的白云生处。 周海镜突然问了个问题,“如果让陈宗主选,是不是宁愿喝白水,也不喝粗茶。” 陈平安说道:“说实话都无所谓。” 周海镜手指轻敲白碗,笑眯眯道:“当真?” 又有些讲究人,过得惯一穷到底的清贫生活,干脆什么都没有,两袖清风,说是安贫乐道,唯独受不了需要每天跟鸡毛蒜皮打交道的钝刀子穷酸,有点小钱,偏偏什么好东西都买不着。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好糊弄周姑娘的。” 喝过了一碗水,陈平安就要起身告辞。 周海镜叹了口气,“陈宗主好像还是有些不甘心,你这一走,我不得更心慌啊,所以不妨有话直说,打开天窗说亮话,说不定我就改变主意了。不过说完之后,我们可就真要井水不犯河水了。”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就说几句直话,不会与周姑娘兜圈子。” 周海镜嫣然一笑,“孤苦伶仃行走江湖,生死都可以看淡,计较不了太多。陈宗主其实不必如此,越这么客套礼数,反而让我担心是黄鼠狼拜年。” 陈平安笑道:“虽然不清楚葛岭、宋续他们是怎么与周姑娘聊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周姑娘最后会答应加入大骊地支一脉,因为需要一张护身符,觉得杀了一个鱼虹还不够,不算大仇得报。” “先前火神庙擂台那场问拳,周姑娘的示弱,极有分寸,一般九境武夫看不出来,我倒是看得出些端倪。” “而且周姑娘身上,唯有香囊,是你自己的物品。因为如果我没有记错,按照周姑娘家乡那边,海边渔民的习俗,当女子悬佩一只绣燕子纹的‘花信期’绢香囊,就是一位女子对外人示意已为人妇。” “相信周姑娘看得出来,我也是一位纯粹武夫,所以很清楚一个女子,想要在五十岁跻身武夫九境,哪怕天资再好,至少在年少时就需要一两部入门拳谱,此后武学路上,会遇到一两个帮忙教拳喂拳之人,传授拳理,要么是家学,要么是师传, 周姑娘与桐叶洲的叶芸芸还不一样,你是渔民出身,周姑娘你既没有怎么走弯路,九境的底子,又打得很好,要远远比鱼虹更有希望跻身止境。自然就是得过一份半路的师传了。” “这么好的武学前程,却不惜与鱼虹换命,甚至谋求更多,到了京城后,周姑娘行事处处谨小慎微,先前在那条巷弄,见到葛道录他们之前,车厢内的周姑娘,更是不惜催动一口武夫纯粹真气,伤及脏腑,好假装呕血。” 周海镜只是一脸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懂的表情,就像在听一个说书先生在胡扯。 陈平安说道:“我不会掺和周姑娘和鱼虹的恩怨是非,就只是想要知道早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海镜轻轻旋转白碗,“小事。些许苦水,跟一个外人犯不着多说。” 陈平安想了想,“既然周姑娘喜欢做买卖,也擅长生意,经营之道,让我叹为观止,那就换一种说法好了。” “大骊地支一脉,暂时归我管。” “只要周姑娘占着理,与鱼虹的恩怨,你们依旧生死自负,但是我可以保证除了地支一脉,还有礼刑两部,都不会多管闲事。” 如果说之前,周海镜像是听说书先生说故事,这会儿听着这位陈剑仙的大言不惭,就更像是在听天书了。 你这家伙真当自己姓宋啊! 还是当自己是那国师崔瀺啊? 还大骊地支一脉暂归你管,如今整个浩然天下都知道一件事,就数咱们宝瓶洲的山上修士,在山下王朝那边最抬不起头。 周海镜忍着笑,摆摆手,都改了称呼,“陈先生,咱俩真聊不到一块去,我最后能不能问个问题,你是武夫几境?” 虽说周海镜知道了眼前青衫剑仙,就是那个裴钱的师父,只是武学一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弟子比师父出息更大的情况,多了去。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像那鱼虹的师父,就只是个金身境武夫,在剑修如云的朱荧王朝,很不起眼。 至于她自己,更是。教拳之人,才是个六境武夫。当然了,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将他奉若神明。 眼中,心中,脸上,眉梢,都是他。喝水,饮酒,吃饭,行走,都会想。 唯有拼命练拳,才能忘记片刻。 陈平安说道:“跟周姑娘的境界差不太多。” 不等周海镜说话赶人,陈平安就已经起身,抱拳道:“保证以后都不再来叨扰周姑娘。” 周海镜起身笑道:“那敢情好,不过话说回来,我确实不相信那个绰号‘郑清明’的师父,会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所以今天的闲聊,如果我有冒犯的地方,陈先生就大度些,见谅个,反正以后我们都不会见面了,心里边或是嘴上,大骂几句周海镜的不识抬举,都无问题的。” 她发现那个男人,听到这句话后,好像还挺开心。 看来陈平安对那个弟子裴钱,真的很引以为傲嘛。 门口那两个市井少年,始终没有离开。 高大少年喊道:“周姨,要是那人敢毛手毛脚,喊一声,我跟万言就立马抄家伙。” 周海镜转头怒道:“姨什么姨,喊姐姐!”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只要周姨不生气,别说喊姐姐,喊姑奶奶喊妹妹都成!” 名叫万言的清秀少年咧嘴一笑。 陈平安转头望向门口巷弄那边,不知道早年的藕花福地,那处小县城里边,未来的南苑国国师种夫子和第一个登山修仙的俞真意,两人年少时,是否也是这般略显混不吝的模样。 周海镜瞥了眼那个男子的眉眼、神色,她有些讶异。 好家伙,道行不浅,老娘多看几眼,说不定都要着了道。 现在她有些后悔对宝瓶洲的山上风貌,太过孤陋寡闻,如果不是苏琅的提醒,还真不敢相信,那个在小巷侧身让路的家伙,就是如今宝瓶洲风头最盛的年轻剑仙。 实在是周海镜每每一想到那些镜花水月的开销,就让她心肝打颤, 说是只有几颗、十几颗雪花钱,可只要折算成真金白银,尤其再换算成一串串的铜钱,周海镜别说买,换上一身夜行衣,随便找块布将脸一蒙,去山上打家劫舍的心思都有了。 陈平安告辞离开,周海镜送到了院门口那边。 高大少年低声笑道:“周姐姐,这个家伙模样挺好啊,一看就是个斯文人,怎么,嫌他兜里没钱,才没瞧上眼?” 周海镜笑眯眯道:“他没有钱?高油啊高油,你真是好眼神,难怪会偷钱偷到我身上,错过了这么个真正的大财主。” 高油转头望去,望向那个男子的背影,有钱?不能够吧? 清秀少年突然一路小跑,追上陈平安,侧过身几乎贴墙而行,轻声道:“陈宗主,我叫万言。” 陈平安转头笑道:“倚马万言的那个万言?” 少年使劲点头,犹豫了一下,红着脸问道:“你会拳脚功夫吗?” “会一点。” “能教给外人吗?” “不能。” “我可以给钱,如果钱不够,就先欠着,一定会还,我可以发誓。” 陈平安还是摇头,没有答应少年。 少年神色黯然,“那些武馆老师傅的桩架,我们学了没用,听说还需要拳谱,经脉什么的,我们都没读过书,学不着真本事。” 其实还有些话说不出口,跟高油一起瞎练了好几年狗屁走桩站桩,到底涨没涨点气力,都不好说,反正容易饿,一饿就得去街上偷钱。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馆,没谁愿意收两个穷光蛋,江湖帮派更不好混。 陈平安问道:“为什么要学拳?” 万言说道:“不会被欺负。学了本事,挣钱也容易些。” 斜靠在门口的周海镜,与那位年轻剑仙遥遥喊道:“学拳晚了。早个七八年撞见了,说不定我还愿意教他们学点三脚猫功夫。如今教了拳,只会害了他们,就他们那脾气,以后混了江湖,早晚给人打死在门派的斗殴里,还不如安安分分当个蟊贼,本事小,惹祸少。” 高油气呼呼道:“周姐,别瞧不起人啊,万言的脑子很好的,他就是没钱读书,不然随便考个进士。” 清秀少年,笑容腼腆,挠挠头,神色有些不自在。 两人即将走到小巷尽头,陈平安笑问道:“为什么找我学拳。你们那位周姐姐不也是江湖中人,何必舍近求远。” 万言说道:“我觉得陈先生是高手。” 陈平安笑道:“也。” 万言立即改口道:“也是高手!” 少年转头对周海镜歉意一笑。 周海镜给逗乐了。 陈平安忍俊不禁道:“我是高手,怎么看出来的?” 万言说道:“气势。陈宗主走路说话,跟我们不一样,但是跟周姨一样。” 陈平安嗯了一声,点头说道:“小心翼翼观察世界,是个好习惯。会让你无意中绕过很多磕磕碰碰,只是这种事情,我们无法在自己身上明证。你就当是一个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儒家讲慎独,佛家说自证,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只是这会儿跟一个少年说这些,没意义。不得不承认,很多道理,其实是有门槛的,除此之外,还要讲究一个愿不愿意学,乐不乐意听。 陈平安在巷口停下脚步,与少年笑道:“你们那位周姨是个好说话的,多求求她,再就是平日里机灵点,找点事做,比如主动为周姨买酒什么的,学点强身健体的拳脚把式,肯定不难。” 万言点点头,“明白了,还是得花钱!” 陈平安笑了起来,走出巷子,径直离去。 周海镜撇撇嘴。 万言驻足许久,等到看不见那一袭青衫了,才跑回好朋友高油和周海镜那边。 周海镜说道:“学拳一事,劝你们死心,理由嘛,就是你们俩小崽子不够黑。” 高油疑惑道:“不够心黑手辣?” 周海镜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入宅子,关上院门。 看了眼桌上那只白碗,她只希望这个挺有书卷气的剑仙,裴钱的师父,真的说到做到,不再纠缠自己。 周海镜坐在正屋门槛上,看着外边的院门。 海边渔民,一年到头的大日曝晒,海风腥臊,捕鱼采珠的少年少女,大多肌肤黝黑如炭,一个个的能好看到哪里去。 曾经有个外乡男子,在一个海边村庄停步落脚,会帮渔民们晒海盐,筑堤坝。 而她的家乡,邻近大海,听祖辈们代代相传,说那就是太阳闭眼休息和睁眼醒来的地方。 遥想当年,贫女如花镜不知。 陈平安渐渐走远,喃喃自语,“花果同时。” ———— 杨家药铺前院,苏店和师弟石灵山,继续照看着铺子,反正没什么生意可言。 苏店就离开前院,去了后院坐着,哪怕师父不在了,她还是规规矩矩,不敢去正屋那边的台阶坐着,也不敢去那条长凳上坐着。 石灵山掀起帘子,看着师姐,哀叹一声,愁死个人,郑大风这个王八蛋!鬼话连篇,害人不浅,前些年听了这个老光棍的那个馊主意,在旧朱荧王朝一处战场遗址,遇到了那个于禄,就说了句自己其实不是苏店的师弟,是她的儿子……结果打那之后,挨了一拳不说,师姐就再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了,甚至直到今天,都不太乐意与他说话了。 石灵山轻声问道:“师姐,有心事?” 苏店好像没听见。 石灵山小声问道:“师姐,是不是想师父啦?” 苏店没有转头,只是说道:“看铺子去。” 石灵山唉了一声,欢天喜地,屁颠屁颠跑回前院,师姐今儿与自己说了四个字呢。 苏店确实在想人,不过不是她最敬重的师父,而是她的叔叔。 曾经有一口龙窑,有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脏兮兮的,让人都分不出男孩女孩,不过反正谁都不会在意。 她的叔叔,因为受不了街坊邻居的眼神和那些戳脊梁骨的话,就贱卖了田地,跑去当窑工。而叔叔为了她好过些,都没与人说两人关系,叔叔只是私底下求了那个姚师傅,让她在那边力所能及做点琐碎小事,才在那边留下了。 后来叔叔死了。 她觉得还不如留在小镇给人骂死,总好过给人打了个死,再自己拿碎瓷片戳死。 苏店一想到这里,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 那些年里,偶尔叔叔喝了酒,也会说些心里话,大概是因为她从来不说什么,每次都只是默默听着,所以误以为她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 叔叔说,看我的眼神,就像瞧见了脏东西。我都知道,又能如何呢,只能假装不知道。 躲不开,跑不掉啊。也不怪他们,是我自找的。 叔叔给她取了个小名,也就是现在的“胭脂”,其实她很不喜欢,甚至一直厌恶。 他在心情好的时候,就会与她经常念叨一句话,“小胭脂,你是女孩子,喜欢胭脂水粉,是顶好的事情。” 那些年里,叔叔唯一能够欺负的,其实就是那个矮矮瘦瘦的草鞋少年了。 因为那个少年太穷,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最没有出息的叔叔好像只有在那个姓陈的那边,才会变得有钱,要面子,说话有底气了。 她曾经很多次,远远看过那个比她年纪大一些的家伙,在拉坯的时候,他会微皱眉头,使劲抿嘴,但是每次做出来的东西,还是不行。 叔叔在最后来,还对她说过,小胭脂,以后要是遇到了事情,去找那个人,就是那个泥瓶巷的陈平安。他会帮你的,肯定会的。 但是也不要经常麻烦别人,次数多了,一样会惹人烦的。 当时她并不知道,这差不多就是她叔叔的遗言了。 苏店坐在台阶上,缩着身子,怔怔出神。 有天夜里,泥瓶巷,一个专门换了一身洁净衣衫的高瘦汉子,趁着宅子的主人,需要盯着窑火,连夜偷摸回了小镇。 一个黝黑枯瘦的小女孩,负责帮叔叔在巷口把门望风。 男人翻墙进了院子,只是犹豫了很久,徘徊不去,手里攥着一只胭脂盒。 在那之前,男人还偷偷去了趟杨家药铺,找到了那个性情孤僻的老人,买了一份药膏。 之所以怕死,竟然就只是因为怕疼,上吊死相难看,投水死得是多难受啊,想一想就怕得不敢死,这让男人越想越伤心,真是个娘们。 男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喜欢坐在水边,或是裁剪红纸,或是给相依为命的小姑娘扎辫子,他做事情,除了从小就最不喜欢的庄稼活,其实都很心灵手巧。在河边,也会对着水面,不停转头,就像在照镜子,经常抬起手掌,轻轻捋过鬓角。当窑工,是辛苦活计,可没有单间可住,一个大老爷们,照镜子,给人撞见了,得挨一堆闲话。 他曾经最讨厌的人,可能谁都想不到,不是那些欺负他惯了的家伙,而是那个泥瓶巷出身的草鞋少年。 因为少年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没有嘲讽,甚至没有可怜,就像……看着个人。 但陈平安越是这样,他这个娘娘腔心里边越难受。 他恨不得所有人都是腌臜货色,他宁愿那个少年,跟所有窑工一个德行,所以他就越喜欢挑头,针对那个出身泥瓶巷的窑工学徒,煽风点火,阴阳怪气。 直到那一天,他闯下大祸,断了龙窑的窑火,躲在山林里,少年其实第一个发现了他的踪迹,但是却什么都没有说,假装没有看到他,事后还帮着隐瞒踪迹。 后来他被打断了双腿,在床上休养了半年光阴,到最后照顾他最多的,还是那个不懂得拒绝他人请求的黑炭少年。 也是在那段岁月里,他这个娘娘腔,才会与陈平安经常聊天,不过少年寡言,多是男人在说,少年听。 “陈平安。” “你是个怪人,其实比我更怪,不过你真的是好人。” “老话又说好人不长命,又说好人会有好报的,你觉得呢?” “你也不知道,是吧。” “等你再大些,就会知道当个好人,会很辛苦。” 偶尔陈平安才会说一两句心里话,说自己算什么好人,一样很想打他,只是你给刘羡阳一次打怕了,我就不用出手了。 最后两人的那次对话,是娘娘腔想要送给陈平安一件东西。 “送你件东西,是我唯一值钱的物件了。” 是那珍爱异常的胭脂盒。就像他这辈子所有的精气神,所有对生活的美好希望,都藏在了里边。 但是少年当时坐在门槛那边,摇着头说道:“不要。” “不脏哩。” “不是嫌脏,就是不喜欢。我拿了又没用,总不能卖了换钱。” “拿着吧,就算我求你了。我想好了,以后再也不能被骂像个娘们了,如果没人帮我保管那这盒胭脂,我又得忍不住看一眼,看一眼就要多看几眼,多看几眼,就又要忍不住涂抹点,开始惦念这个月的工钱,到时候又要被人骂娘娘腔。” 可是最后,少年还是没有收下那只胭脂盒。 所以那一晚,男人才会偷溜回小镇泥瓶巷,翻墙去了陈平安的祖宅。 可是到最后,娘娘腔还是没有按照最早的初衷,刨土埋下那只胭脂盒,而是重新翻墙到了巷子,藏在了离着宅子很近的小巷里边,没对着院门。 那个娘娘腔的想法和理由,很简单,怕脏了干干净净的地儿。 走到巷子门口,男人牵起小姑娘的手,回头望去,满脸泪水,闭上眼睛,心中念念有词。 只是希望老天爷开开眼,不用瞧自己,就看看那个陈平安好了,保佑好人有个好报。 ———— 听着那个骑牛少年的言语,陈灵均愣了愣,啥名字来着,真没听明白,只得问道:“道友找谁,能不能再说一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可以为道友带路啊,槐黄县城这儿的大街小巷,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下来。” 这位外乡道人要找的人,名字挺奇怪啊,竟然没听过。 少年道童却笑道:“我自己找就是了。修个知道,乐趣所在。” 陈灵均对此也无所谓,先以心声与那头青牛试探性问道:“这位道友,听不听得懂我说话?要是听得懂,就点个头啥的。” 毕竟少年道童先前称呼了一声“道友”,说不定就是个修道有成的精怪,可不就是同道? 见那头青牛无动于衷,陈灵均彻底放心,原来是个还没开窍的晚辈,哈哈,对牛弹琴,对牛弹琴了啊。 由此可见,这位骑在牛背上少年的道法,定然高不到哪里去。 不然山巅的仙家坐骑,没个中五境修为和炼形神通,谱牒仙师好意思带出门? 这才与那少年道童提醒道:“过客道友,你这坐骑不会跑了吧?撞着了路人,可就不好了。赔钱事小,还要吃官司的,尤其是撞了小镇百姓,即将入秋,留在县城这边没挪窝的老百姓,很快就要忙得很,哪怕收了笔钱,可耽误了秋收,又挨了顿皮肉苦,终究不美。” 少年道童笑道:“道友先前不是说在整个北岳地界,你的名头都很响亮吗?” 陈灵均白眼道:“帮朋友,再讲讲义气,咱们也不能胡来啊,怎么也该占点理吧,真要撞了人,那就是咱们理亏了,对方愿意拿钱私了,你没钱,我当然可以掏钱,不谈什么借不借还不还的,可人家要是非要拽着你去县衙那边说理,我还能如何,县令又不是我儿子,我说啥就听啥。” 道童点头,缓缓道:“有道理。” 就仨字,结果少年还故意说得慢悠悠,就像是有,道,理。 陈灵均听得头疼,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位道友,不太实在,道行不太够,说话来凑啊。 道童翻身下了青牛背,问道:“你跟那位陆掌教有过节?” 陈灵均嘿嘿笑道:“我跟他能有啥过节,那么个远在天边的老神仙,境界有真珠山那么高,道法有龙须河那么长,我这小胳膊瘦腿的无名小卒,高攀不起。” 少年笑问道:“可曾晓得自己的本来面目?” 陈灵均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天生地养,没爹没娘的,谈啥本来不本来的。” 少年站在原地,说道:“道友这个说法,颇有意思。单刀直入,直指心性。” 陈灵均乐了,“哈,道友你一个游方道士,咋个说些佛家语,也不担心自家祖师爷怪罪?道友,为人要心诚啊,哪怕祖师爷听不着,还是要悠着点。” 少年一笑置之,又问道:“你家那位老爷,就不帮你查查,寻宗问祖?百姓人家,对待此事,尚且有那家谱族谱,更何谈道友这样的修道之士。点几炷香,在路边烧点纸,就当遥敬祖荫也好。” 陈灵均又开始忍不住掏心窝子言语了,“一开始吧,我是懒得说,自打记事起,就没爹没娘的,习惯就好,不至于如何伤心,到底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儿,经常放在嘴边,求个可怜,太不豪杰。我那老爷呢,是不太在意我的过往,见我不说,就从不过问,他只认定一事,带我回了家,就得对我负责……其实还好了,上山后,老爷经常出门远游,回了家,也不怎么管我,越是这样,我就越懂事嘛。” “你觉得天底下最大的山水相依,是什么景象?” “想这玩意儿做啥,有锤子用嘞。道友,你给说道说道?” “浩然九洲,像不像浮出水面的九座山,或者就只是一座山,只是被四海环绕?” 陈灵均闻言点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大笑道:“道友这个说法,一样颇有学问啊。” 陈灵均踮起脚尖,偷偷拍了拍一根牛角,“我家有个山头,四季如春,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甘甜青草茫茫多,管够。” 青牛微微摆头,好像看了眼那个青衣小童。 陈灵均点点头,欣慰道:“一听到吃,悟性就来了,是好事,以后说不定真可以修行仙家术法。” 少年道童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青牛背脊,示意收一收脾气。 此次游历这座小镇,他是追本溯源,看一看到底何为一。 从河边去了一座龙窑的那个僧人,是想要知道那个一,是怎么成为一的。 至于学塾外边的老夫子,则是想要知道这个一,要往哪里去。 好个画地为牢万余年的青童天君,竟然不惜以火神阮秀和水神李柳作为皆可舍弃的障眼法,最终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瞒天过海,竟敢真能让原本没有半点大道渊源、一位面目崭新的旧天庭共主,成为那个一,即将重现人间。 泥瓶巷陈平安,那个靠着吃百家饭长大的少年,如果此后没有意外,最终就有最大可能,成为那个一了。 绝非一开始就是如此。 杨老头就像亲手悄然打散了那个一,然后任由小镇甲子之内的所有人,去争夺那个一,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争夺此物,哪怕是阮秀和李柳这样的神灵转世,一样有机会。一切命好的,命薄的,命硬的,谁都有机会,人人有份。 阮秀,李柳,李希圣,李宝瓶,窑工娘娘腔男子,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真龙稚圭,李槐,刘羡阳,顾璨,赵繇,林守一,苏店,谢灵…… 所有人都悄无声息,不知不觉身在此局中。 再加上骊珠洞天本就错综复杂的极多脉络。 正因为如此,才会天机不显,无迹可寻。更何况前有齐静春,后有崔瀺…… 陈灵均看着那个少年道童,问道:“咋回事,走神啦?还是不好意思让我帮忙带路,瞎客气个啥,说吧,去哪里。” 道祖笑道:“你家那位老爷,很厉害啊,有机会是要见一见。” 陈灵均拍了拍少年道童的肩膀,然后满脸得意洋洋,叉腰大笑道:“道友说废话了不是?” 一位老夫子笑着来到青衣小童身边,拍了拍陈灵均的脑袋,笑道:“跟道祖说话,别没大没小。” 陈灵均一手拍掉那个老夫子的手,想了想,还是算了,都是读书人,不跟你计较什么,只是笑望向那个少年道童,“道友你真是的,名字取得也太大了些,都与‘道祖’谐音了,改改,有机会改改啊。” 少年道童笑道:“道祖又不是名字,只是一个别人给的道号,我看就不用改了吧。” 那个中年僧人跟着出现在了大街上。 陈灵均一时语噎,看了眼远处的僧人,再抬头看了眼身边满脸慈祥笑意的老夫子,最后望向那个少年道童,陈灵均深呼吸一口气,一个扑通跪地,双手合十,高高举起,默不作声,真不是他不讲礼数,而是这仨,先敬称哪个才是对的?好像先喊谁,都不对啊。不管了,先磕九个响头为敬,就当给每人磕三个,反正三教祖师你们就不用计较这点小事了。 老夫子双手负后,说道:“要我看啊,事已至此,何况暂时来说,其实也还是没个定数的,所以见就别见了,还不如直接去旧天庭遗址忙正事,世间事就留给人间人。” 道祖笑了笑。 至圣先师也笑了起来。 陈灵均嗑完头,悄悄抬头,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他娘的不管了,再磕九个,不,十八个响头! 中年僧人看着牌坊楼那佛家语的匾额,莫向外求,再看了眼神仙坟那边,双手合十,佛唱一声,行愿无尽。 道祖看了眼杨家药铺后院的一间屋子,有封信,是留给陈平安的,信上边就一句话,可曾吃饱? 老夫子叹了口气,好个齐静春。 正文 第八百五十章 陈十一 听着青衣小童的肺腑之言,中年僧人率先说道:“那就再看看。” 老夫子笑道:“我看这就很善嘛,等了万余年光阴,何必急于一时。” 道祖点点头,对那头青牛笑道:“既然暂时无事,你随便逛去,记得别越界。还有就是肚量大些,今天的事情不要记仇了,太小心眼,于修行是好事,为人则不然。” 青牛没了那份大道压制,顿时现出人形,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相貌清癯,气度凛然,极有威严。 正是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藕花福地当之无愧的老天爷,由于藕花福地与莲花洞天相衔接,时不时就与道祖掰掰手腕,比拼道法高低。 老观主也是塑造出朱敛、隋右边在内画卷四人的幕后主人,更是世间公认最强大的十四境大修士之一。 天地间资历最老、年纪最大的存在,与托月山大祖,白泽,初升都是一个辈分的。 撇开年龄,只说修行岁月的“道龄”,文圣一脉的刘十六,在剑气长城隐蔽身份的张禄,都算是晚辈。 老观主每次出门远游,本身就像是一篇游仙诗。 何况在那远古时代,落宝滩旁碧霄洞,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 直到它遇到了一位少年模样的人族修士,才沦为坐骑,再后来,人间就有了那个“臭牛鼻子老道”的说法。 陈灵均微微抬头,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比起骑龙巷的贾老哥,确实是要仙风道骨些。 如果老道人一开始就是这般容貌示人,估计那个骑牛道祖,只会被陈灵均误认为是这个老神仙身边的烧火童子,平日里做些看顾丹炉摇蒲扇之类的杂事。 老观主看了眼还坐在地上的青衣小童,一只胆大包天的小爬虫。 陈灵均立即低头,挪了挪屁股,转过头望向别处。我看不见你,你就看不见我。 老观主笑眯眯道:“景清道友,你家老爷在藕花福地丢掉的面子,都给你捡起来了。” 陈灵均头也不抬,耷拉着脑袋,闷闷道:“不知者不罪,如果老神仙与我计较这点小事,就不那么仙风道骨了。” 话是这么说,可如果不是有三教祖师在场,这会儿陈灵均肯定已经忙着给老神仙擦鞋敲腿了,至于揉肩敲背,还是算了,心有余力不足,双方身高悬殊,委实是够不着,要说跳起来拍人肩膀,像什么话,自个儿从来不做这种事情。 老观主呵呵一笑,随后身形消散,果真如道祖所说,去往别处晃荡,连那披云山和魏檗都无法察觉到丝毫涟漪。 小镇的伏线和脉络实在太多,断断续续,有些已经彻底断绝,犹有些尚且藕断丝连,错综复杂,老观主其实对此颇为欣喜,提纲挈领一事,本就是他大道所在。若能以此观道,定会受益匪浅。 道祖自东方而来,骑牛过门如过关,无形中给了旧骊珠洞天一份紫气东来的大道气象,只是暂时不显,以后才会缓缓水落石出。 无需刻意行事,道祖随便走在哪里,哪里就是大道所在。 这还是在浩然天下,若是在青冥天下,种种祥瑞异象,会更加夸张。 道法自然,道祖原本是不太刻意遮掩这类气象的,只是做客浩然,碍于礼圣制定的规矩,才收着点。 道祖走向杨家铺子,打算去后院檐下那条长凳坐一坐。 中年僧人去了趟龙窑,正是姚老头担任老师傅的那处。 只留下至圣先师站在陈灵均身边,老夫子打趣道:“是坐着说话不腰疼,所以不愿起身了?” 陈灵均刚起身,手脚俱软,一屁股坐回地上,尴尬道:“回至圣先师的话,我站不起来。” 老夫子笑道:“胆子变得这么小了?我出现之前,不是挺横的。” 陈灵均尴尬道:“瞎胡闹,作不得数的。有眼无珠,别怪罪啊。” 老夫子笑道:“修道之士,一身精神,全在双眸。登山证道,是人非人,只在心窍。” 陈灵均感慨不已,至圣先师的学问就是大啊,说得玄乎。 老夫子问道:“景清,你能不能带我去趟泥瓶巷?” 陈灵均一听说是那泥瓶巷,立即一个蹦跳起身,“么问题!” 老夫子疑惑道:“呦,这会儿又是哪来的气力?” 陈灵均挠挠头。赧颜道:“也不知道咋回事,一说起我家老爷,我就天不怕地不怕。” 老夫子嗯了一声,说道:“约莫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主心骨,行走在复杂的世道上边,帮助我们用来对抗整个世界。输了,就是苦难。赢了,就是安稳。” 趁着其余两位都走远了,陈灵均试探性问道:“不然我给至圣先师多磕几个头?” 老夫子摆手笑道:“用不着,听多了磕头声,也烦。” 陈灵均小心翼翼问道:“至圣先师,为啥魏山君不晓得你们到了小镇?” 青衣小童赶紧补了一句,“魏山君很懂礼数的,如果不是真有事,魏檗肯定会主动来觐见。” 个人恩怨,与江湖规矩,是两回事。 魏檗对他如何,与魏檗对落魄山如何,得分开算。再说了,魏檗对他,其实也还好。 老夫子笑道:“因为游历小镇这件事,不在道祖想要让人知道的那条脉络里,既然道祖有意如此,魏檗当然就见不着我们三个了。” 陈灵均赞叹不已,“道祖的道法就是高啊。” 老夫子笑道:“何止是道法高,先前真要打起架来,我也怵。” 陈灵均一个真情流露,也就没了顾忌,哈哈大笑道:“输人不输阵,道理我懂的……” 只是越说嗓音越小,一贯嘴巴没把门的臭毛病又犯了,陈灵均最后悻悻然改口道:“我懂个锤子,至圣先师大人有大量,就当我啥都没说啊。” 老夫子倒是不以为意。 期间两人路过骑龙巷铺子那边,陈灵均目不斜视,哪敢随随便便将至圣先师引荐给贾老哥。老夫子转头看了眼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瞧着生意还不错。” 陈灵均点点头,“小本买卖,价格公道,细水流长,其实挣不着什么大钱,但是我家老爷经手那么多的神仙钱,偏偏十分在意这点银子铜钱的盈亏,经常下山亲自来这边翻账查账的,倒不是老爷信不过石掌柜和贾老哥的为人,好像只是看着账簿上边的盈余,就会很开心。” 老夫子点头道:“这是个好习惯,挣得了小钱,守得住大钱,年年有余,越攒越多,一个门户的家底就愈发厚实了,一年光景比一年好。” 陈灵均唏嘘不已,仰头望向那位老夫子,诚心说道:“至圣先师说话可实在,连我都听得懂。” 老夫子似有所想,笑道:“禅宗自五祖六祖起,法门大启不择根机,其实佛法就开始说得很平实了,而且讲究一个即心即佛,莫向外求,可惜之后又渐渐说得高远隐晦了,佛偈无数,机锋四起,老百姓就重新听不太懂了。期间佛门有个比不立文字更进一步的‘破言说’,不少高僧直接说自己不乐意谈佛论法,若是不谈学问,只说法脉繁衍,就有点类似我们儒家的‘灭人欲’了。” 陈灵均听得迷糊,也不敢多说半句,所幸老夫子好像也没想着多聊此事。 两人一起在骑龙巷拾级而上,老夫子问道:“这条巷子,可有名字?” 陈灵均使劲点头,“有啊,叫骑龙巷。再高一些,巷子顶部那边,我们当地人都习惯称呼为火炉尖。” 老夫子点点头,“果然处处藏有玄机。” 陆沉在离乡之前,曾经逍遥游于浩然天地间,也曾呼龙耕云种瑶草,风雨跟随云中君。 老夫子走到了台阶顶部,转头望向一级级台阶,问道:“景清,你的成道之地是在哪里啊?” 陈灵均一脸震惊,疑惑不解道:“至圣先师那么大的学问,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老夫子笑了笑,“不是不能知道,也不是不想知道。只是我们几个,需要克制,不然各自一座天下的人、事、万物,就会被我们道化得很快。” “所以道祖才会经常待在莲花小洞天里,哪怕是那座白玉京,都不太愿意走动。就是担心一旦那个‘一’过半,就开始万物归一,不由自主,不可逆转,先是山下的凡夫俗子,继而是山上修士,最后轮到上五境,可能到头来,整个青冥天下就只剩下一拨十四境大修士了。人间千万里山河,皆是道场,再无俗子的立锥之地。” “这是当年河畔议事,一场早就有过约定的万年之约。需要道祖负责找寻出破解之法,一开始就是他最担心此事。” “道祖的道法当然很高嘛,能者多劳,天经地义。” 陈灵均听得苦兮兮,慌得不行,喃喃道:“至圣先师,与我说这些做啥啊。” 老夫子笑呵呵道:“只是听人说了,你自己不说就行,何况你如今想说这些都难。景清,不如我们打个赌,看看现在能不能说出‘道祖’二字?今天遇到我们三个的事情,你要是能够说给旁人听,就算你赢。对了,给你个提醒 ,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不立文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陈灵均心中起念,只是刚要说点什么,比如一想到要如何跟贾老哥吹牛皮,就开始头晕目眩,试了几次都是如此,陈灵均晃了晃脑袋,干脆不去想了,一五一十说道:“我那修道之地,是黄庭国御江。” 老夫子哦了一声,“黄庭经啊,那可是一部道教的大经。听说诵读此经,能够炼心性,得道之士,久而久之,万神随身。术法万千,细究起来,其实都是相似道路,比如修道之人的存思之法,就是往心田里种稻谷,练气士炼气,就是耕耘,每一次破境,就是一年里的一场春种秋收。纯粹武夫的十境第一层,气盛之妙,也是差不多的路数,气吞山河,化为己用,眼见为实,继而返虚,归拢一身,变成自己的地盘。” “所以道门推崇虚己,儒家说君子不器,佛家说空,诸相非相。” 听着这些脑瓜子疼的言语,青衣小童的额头发丝,因为满头汗水,变得一绺绺,十分滑稽,实在是越想越后怕啊。 陈灵均摊开手,满是汗水,皱着脸可怜巴巴道:“至圣先师,我这会儿紧张得很,你老人家说啥记不住啊,能不能等我老爷回家了,与他说去,我老爷记性好,喜欢学东西,学啥都快,与他说,他肯定都懂,还能举一反三。” 老夫子不置可否,笑了笑,换了个话题,“你家老爷的那位先生,也就是文圣老秀才,关于‘御’这个字,是不是曾经说过些学问?” 陈灵均一脸呆滞茫然。 文圣老爷是我家老爷的先生,又不是我景清大爷的先生,至圣先师你这样神出鬼没的考校,就有点不讲究了啊,真心不合江湖规矩。 算了,至圣先师也不是混江湖的。 唉,要是先生在这儿,不管至圣先师说啥都接得住话吧。难不成以后自己真得多读几本书?山上书倒是不少,老厨子那边,嘿嘿…… 嘿个屁的嘿,至圣先师就在旁边站着呢,找死啊,陈灵均直接甩了自己一耳光,他娘的出手重了,一个气沉丹田,绷着脸。 老夫子笑道:“不用这么拘谨,食色性也。” “一个人的诸多欲望,本性使然,这当然会让人犯很多的错,但是我们的每次知错、认错和改错,就是为这个世道脚下添砖,为逆旅屋舍高处加瓦。其实是好事啊。如道祖所言,连他都是人间一过客,是句大实话嘛,但是人人都可以为后世人走得更顺当些,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既能利人又可利己,何乐不为。当然了,如果偏有人,只追求自己心中的纯粹自由,亦是一种无可厚非的自由。” 老夫子笑着给出答案:“是那《大略篇》里边说天子御珽,诸侯御荼,大夫服笏。更早的说法呢,御,祀也。再早一些,也有个老黄历的说头,圣人流徙四凶,散落天地,以御螭魅。” 至圣先师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笑道:“青蛇在匣。” 到了泥瓶巷那边,依旧是陈灵均带路,先帮着介绍那个修缮过的曹氏祖宅,然后走向陈平安和宋集薪相毗邻的两处宅子,老夫子缓缓而行,稍稍绕路,停下脚步,看了眼脚下一处,是昔年窑工埋藏胭脂盒的地方。 水神烧火。 青童天君也确实是难为人了。 这尊雨师,在远古天庭,是水部第二高位神灵,仅次于水神李柳。 被药铺杨老头抹去了“散道”的所有痕迹,而且这场散道,极有分寸,不是那种一股脑儿丢给陈平安,而更像是在泥瓶巷少年的心田,种下了一粒种子,渐渐花开。 旧天庭的远古神灵,并无后世眼中的男女之分。如果一定要给出个相对确切的定义,就是道祖提出的大道所化、阴阳之别。 大雨中,消瘦少年,在这条巷子里堵住了一个衣衫华丽的同龄人,掐住对方的脖子。 草鞋少年曾经钓起一条小泥鳅,随便转赠给小鼻涕虫,被后者养在水缸里。 当然还有窑工汉子的埋藏胭脂盒在此。 宋集薪蹲在墙头上看热闹,陈平安出声救下了刘羡阳。 一起远游大隋书院的途中,朝夕相处之后,李槐内心深处,独独对陈平安最亲近,最认可。 无数类似的“小事”,隐藏着极其隐晦、深远的人心流转,神性转化。 不单单是陈平安的默默获得,也有陈平安自身神性的流失,这才是杨老头那份手笔的厉害之处。 每一次肯定他人,陈平安就会失去一份神性,但是每一次自我否定后的某种肯定,就又能悄悄吃掉一部分积攒在身的神性。 况且李宝瓶的赤子之心,所有天马行空的想法和念头,某些程度上亦是一种“归一”,马苦玄的那种肆意妄为,何尝不是一种纯粹。李槐的洪福齐天,林守一近乎天生熟稔的“守一”之法,刘羡阳的天赋异禀,学什么都极快,拥有远超常人的得心应手之境地,宋集薪以龙气作为修道之起始,稚圭有望脱胎换骨,在恢复真龙姿态之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桃叶巷谢灵的“接纳、吞食、消化”道法一脉作为登天之路,火神阮秀和水神李柳的以至高神性俯瞰人间、不断聚拢稀碎人性…… 小镇所有年轻一辈,各自互为障眼法。 这一场无声无息的天道争渡,原本人人都有希望成为那个一。 老夫子抬起胳膊,在自己头上虚手一握。 头顶三尺有神明。 远古神灵造就人族,掬水为本,所掬之水,来自光阴长河,此后才是撮土为形,人类随之有了最粗糙的形神。 先前道祖与陈灵均闲聊,随便提及了山水相依一事。说来说去,其实说的就是人之大道根本。浩然山河是如此,人更是。 所以崔东山曾经说过,三教祖师,唯独在大道亲水一事上,和和气气,从无争吵。 火炼为术,炼化之物,正是神灵馈赠给人族的一部分粹然神性,此为火炼金之道。 所以大地之上,既先天拥有神性、又同时欠缺完整神性的人类,才会有七情六欲,有种种复杂心性。 修道之士所谓的塑造“金枝玉叶”,即是以天地灵气为枝叶,此为木。 这就是最早的天地五行。 而适宜有灵众人修行证道的天地灵气,到底从何而来?就是众多神灵尸骸消散后未曾彻底融入光阴长河的天道余韵。 这就决定了为何人族才是世间得天独厚的万灵之首,为何妖族想要修行登高,就一定要抛弃先天体魄坚韧的优势,必须炼出个人形。 当初三教祖师与杨老头是有过一场约定的,只要后者遵守誓约,三教祖师的眼光就不会打量此地。 只是儒释道兵三教一家,历代圣人,会负责盯着这边的飞升台和镇剑楼,看了那么多年,临了临了,还是着了道。 而且杨老头事实上到最后也不曾违约。 老夫子笑了笑,也对,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过最根本的缘由,还是青童天君的最终选择,太过巧妙了,障眼法实在太多。最关键的,还是杨老头并非一开始就选择了陈平安,而是不断押注,一点一点增添筹码,这类行径,在杨老头万年画地为牢的生涯当中,太不起眼了,小镇年轻一辈,宋集薪、赵繇、顾璨这些孩子,当年哪个身上,没有得到一份甚至是数份、拐弯抹角的馈赠?在陈平安身上,杨老头的押注,反而十分“吝啬”,好像只在数次不易察觉的关键节点,才稍稍添油,一盏灯火,始终风雨飘摇,不灭而已。 比如让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必须上山采药才能从药铺换钱,再买药回家,才能煮药。 “雷打不动的等价交换”,这个道理,多少成年人,多少的山上修道之人,可能活了一辈子都不曾懂。 又比如陈平安年幼时的那场“过河”,需要有人拉扯一把,孩子才不至于跳入洪水中,杨老头才现身。 老夫子看了眼小巷尽头,眯眼望去,好嘛,果不其然,当年孩子在巷中徘徊不去,从黄昏走到夜幕,终于被孩子等到了有人开门,是那个妇人自身的善心使然,更是杨老头的有意牵引……不对,不是青童天君!老夫子一步跨出,侧身靠墙而立,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轻轻捻住那根虚线。 是药师佛转世的姚老头? “人性是神灵给予人类的一座牢笼。” “自由是一种惩罚。” 佛家说自性,讲究即心即佛,就是希望人能够以大毅力、大开悟和大悲悯,在那条原本通往完整粹然神性的山巅处,稍稍改变轨迹,走出一条崭新道路。 老夫子转过头,就像巷子里站着一个饥肠辘辘的孩子,身材瘦小,面黄肌瘦,先听见了开门声,孩子好像犹然不敢相信,小跑几步,又停下脚步,再看到那片昏黄的光亮,蓦然从大门往巷子里涌出,眨了眨眼睛,最终怔怔看着那个开了门的妇人。 绝望里的希望,往往如此,最早到来的时候,不是欣喜,而是不敢相信。 孩子当时的眼睛里,逐渐焕发出来的光彩,明亮得就像一双眼眸,拥有日月。 一个孤苦无依的陋巷孩子,在那一刻 ,绽放出一种无比璀璨的人性。 正是希望。 而这种人性和希望,会支撑着孩子一直成长。 老夫子转头望去,隔着一堵墙壁,遥遥望向了那座未来的书简湖,看到了那个面目憔悴、心神枯槁的账房先生。 老夫子收回视线,叹了口气,这个剑走偏锋的崔瀺,当年就真心不怕陈平安一拳打杀顾璨,或是直接一走了之? 一旦陈平安的人性脉络在此断去,后遗症之大,无法想象。以后来陈平安的种种远游历练,尤其是担任隐官的人心锻炼,会使得陈平安遮掩错误的本事,会无限趋近于崔瀺的那种自欺欺人,变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妈的你个绣虎,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如今陈平安就已经是“修旧如旧、而非崭新”的那个一了。 老夫子小声嘀咕,骂骂咧咧了一句。 陈灵均始终站在自家老爷门口那边,在这儿,心安些。 老夫子转头笑道:“景清,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个地方,很快回来。” 陈灵均立即挺直腰杆,朗声答道:“得令!我就杵这儿不挪窝了!” 青鸾国一处水神祠庙,占地十余亩的河伯祠庙,侥幸未被战火殃及,得以保存,如今香火越来越兴盛。 在第四进的游廊当中,老夫子站在那堵墙壁下,墙上题字,既有裴钱的“天地合气”“裴钱与师父到此一游”,也有朱敛的那篇草书,多枯笔淡墨,百余字,一气呵成。不过老夫子更多注意力,还是放在了那楷字两句上边。 老夫子仰头看字,捻须而笑。 天上月,人间月,负笈求学肩上月,登高凭栏眼中月,竹篮打水碎又圆。 山间风,水边风,御剑远游脚下风,圣贤书斋翻书风,风吹浮萍有相逢。 好个风月无边,碎圆又有相逢。 陆沉在剑气长城那边,说天上月是拢起雪,人间雪是碎去月,归根结底,说得还是一个一的去返。 而朱敛的草书题字在墙壁,百余字,都属于无心之语,事实上文字之外,撇开内容,真正所表达的,还是那“聚如山岳,散如风雨”的“聚散”之意。曾经之朱敛,与当下之陆沉,算是一种玄之又玄的遥相呼应。 道祖摊上这么个只喜欢看戏、清静不作为的嫡传弟子,说话怎么能够硬气。 骊珠洞天最终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曾经在此摆摊多年的陆沉,推波助澜,得算他一份,逃不掉的。 这次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给陈平安,与几位剑修同游蛮荒腹地,算是将功补过了。 道祖先前之所以愿意再看看,陈平安作为年轻隐官做出的那个选择,至关重要。 返回泥瓶巷。 老夫子走到陈灵均身边,看着院子里边的黄泥墙壁,可以想象,那个宅子主人年少时,背着一箩筐的野菜,从河边回家,肯定经常手持狗尾巴草,串着小鱼,晒成鱼干,一点都不愿意浪费,嘎嘣脆,整条鱼干,孩子只会囫囵吃下肚子,可能会依旧吃不饱,但是就能活下去。 民以食为天。 嘉谷布帛二者,生民社稷之本。 家家户户,丰衣足食。 路上行人,衣履温暖。 老夫子双手负后,站在门外望向门内,沉默许久。 陈灵均趴在黄泥墙头上边,双脚悬空,喃喃道:“至圣先师,我先生虽然是剑仙,是武学宗师,是落魄山的山主,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可是我晓得,我家老爷最心心念念的,还是当个问心无愧的读书人,一路走来,可不容易了,道理说破天去,天底下最不想吃的饭,可不就是个百家饭吗?因为自个儿没有家了,才会不得不吃百家饭嘛。而且我家老爷又念旧,又最感恩,长辈缘怎么来的,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因为我家老爷打小儿就与老人们聊天嘛,所以这些年其实很辛苦的,每次回了家乡,都会来这边坐一坐,是老爷在提醒自己做人不能忘本呢,你老人家,是读书人的祖师爷,可不许别人欺负他啊。” 老夫子笑道:“那如果做人忘本,你家老爷就能过得更轻松些呢?” 陈灵均毫不犹豫道:“好人一生平安,平安一生好人!” 老夫子笑道:“这确实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值得我们去给予希望。” 陈灵均咧嘴一笑,趴在墙头上,总算能够为自家老爷做点什么了。 老夫子好像这会儿心情很好,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肩膀,满脸笑意,“走。” 陈灵均松开手,落地后纳闷道:“至圣先师,接下来要去哪儿?去文武庙逛逛?” 老夫子笑眯眯道:“都拍过了道祖的肩膀,也不差那位了,以后酒桌上论英雄,你哪来的敌手?” 陈灵均满头汗水,使劲摆手,一言不发。 至圣先师,你坑我呢?! 老夫子伸手拽住青衣小童的胳膊,“怕什么,不大气了不是?” 陈灵均双脚立定,身体后仰,差点当场落泪,嚎道:“不去了,真的不去!我家老爷信佛,我也跟着信了啊,很心诚的那种,我们落魄山的山风,第一大宗旨,就是以诚待人啊……” 以后要是给老爷知道了,揍不死他陈灵均。 落魄山,山门口一边,摆放了一张桌子,另外一边,有个黑衣小姑娘,肩挑金扁担,横膝绿竹杖,斜挎着一只棉布小挎包,坐在小竹椅上。 她瞧见了桌旁那边,站着个老道人,揉了揉眼睛,不是自己眼花,小姑娘将行山杖和金扁担都斜靠竹椅,立即站起身,小跑到高大老道人身边,一个站定,仰头问道:“老道长,口渴不?咱这儿有茶水待客嘞。” 小姑娘补了一句,“不收钱!” 见那老道人不说话,小米粒又说道:“哈,就是茶水没啥名气,茶叶来自咱们自家山头的老茶树,老厨子亲手炒制的,是今年的新茶哩。” 老观主点点头,坐在长凳上。 比起在小镇那边,消了点气。 不然这笔账,得跟陈平安算,对那只小爬虫出手,有失身份。 地薄者大物不产,水浅者大鱼不游。 小米粒去煮水煎茶之前,先打开棉布挎包,掏出一大把瓜子放在桌上,其实两只袖子里就有瓜子,小姑娘是跟外人显摆呢。 小米粒问道:“老道长,够不够?不够我还有啊。” 老观主又想到了那个“景清道友”,差不多意思的言语,却天壤之别,老观主难得有个笑脸,道:“够了。” 黑衣小姑娘让老道长稍等片刻,她就自个儿忙碌去了。 很快就拎着一只锡罐茶叶和一壶沸水,给老道人倒上了一碗茶水,小米粒就告辞离开。 老观主笑问道:“小姑娘不坐会儿?” 小姑娘使劲摇头,“不嘞,暖树姐姐不许,说是免得客人喝茶不自在。” 小米粒最后提醒道:“对了,刚煮沸的茶水,老道长小心烫啊。” 老观主笑了笑,心诚的言语,记起了当年那个背着把“长气”闯入藕花福地的泥腿子。 人间万物多如毛,我有小事大如斗。 老观主举起茶碗,笑问道:“你就是落魄山的右护法吧?” 周米粒刚要转身,立即使劲点头。 小姑娘抿嘴而笑,一张小脸庞,一双大眼眸,两条疏淡小小的黄色眉毛,随便哪儿都是喜悦。 老道长早这么敞亮,她早就不客气就落座了嘛。 小米粒坐在长凳上,自顾自嗑瓜子,不去打搅老道长喝茶。 没来由发现老厨子不知何时来到山门口这边了,小米粒拍拍手,好奇问道:“老厨子,今儿怎么下山啦?书看完啦?” 朱敛笑道:“还没呢,得慢慢看。” 小米粒转头望向老道长,伸手挡在嘴边,“老道长,老厨子是我们落魄山的大管家,炒菜一绝!你们俩要是聊得投缘了,那就有口福嘞。” 老观主点点头,“再恶客登门,给小姑娘这么一款待,也要和气生财了。江湖故人,会投缘的。” 朱敛笑道:“小米粒,能不能让我跟这位老道长单独聊几句。” 小米粒乖巧点头,又打开棉布挎包,给老厨子和老道长都倒了些瓜子在桌上,坐在长凳上,屁股一转,落地站稳,再转身抱拳,告辞离去。 朱敛与老观主抱拳再落座,相对而坐,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 老观主笑眯眯道:“藏掖做什么,白瞎了一副能让天地养眼的好皮囊。” 朱敛一笑置之。 各自修行山巅见,犹见当初守观人。 老观主问道:“何时梦醒?” 最有希望继三教祖师之后,跻身十五境的大修士,眼前人,得算一个。 朱敛答非所问:“人生就像一本书,我们所有遇到的人和事,都是书里的一个个伏笔。” 老观主点头道:“所以说无巧不成书。有些巧合,妙不可言,比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陈十一。陈是一。一是陈。” 正文 第八百五十二章 大概 老观主来这落魄山,主要就是见一见朱敛,可惜有些失望,眼前之人,远未梦醒。 人间修士,只有三个半,让老道人最放心和礼敬,礼圣,白玉京大掌教,西方佛国那位菩萨。 剩余半个,不礼敬,却也放心,就是陆沉。 不过老观主也有几分疑虑,这个朱敛,会不会是早已清醒,只是一开始就未曾真正入梦? 陆沉这个家伙,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天地间一旦没有了这几位十五境,那么任何一位现有的、以及将来崛起的十四境大修士,不管身处哪座天下,其实都等于失去了一副最大的枷锁,会更加自由,自由得更加接近纯粹二字。 浩然天下所幸还有一位最讲规矩的礼圣,可要说青冥天下,白玉京那位真无敌,二掌教余斗的脾气,几千年来,路人皆知。 估计所有的飞升境大修士,无论是谱牒修士,还是山泽野修,恐怕都要好好掂量一番与白玉京的关系了。甚至连青冥天下既有的十四境大修士,只要是与余斗气性不合的,说不定都需早早为自己安排退路。 当然这其中,岁除宫吴霜降,和大玄都观孙道长,会是两个例外。 一个就是奔着与余斗分生死去的,一个作为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真要切磋道法,自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何况“贫道帮你和陆沉说了几个晒谷场的好话,你余斗还有脸来找贫道的麻烦,当个恩将仇报的东西?” 朱敛没来由问了一个问题:“如果礼圣也离去,几座天下是怎么个场景?” 老观主笑眯眯道:“这个问题,问得大逆不道了。” 崔东山苦兮兮道:“无礼,太无理了。亏得咱们礼圣脾气好,不会斤斤计较你的无理取闹。” 他双手并拢,高举头顶,使劲摇晃起来。 朱敛又问道:“在道祖散道之后,大掌教失踪多年,陆沉又万事不管,余斗会不会直接动用一座白玉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拘拿所有十四境修士和大部分飞升境?有无这种可能?如果有,青冥天下那边,有没有人管,能不能拦住余斗?” 老观主冷笑道:“吴霜降早就为余斗下过一句类似盖棺定论的谶语,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取死之道也。” 说到这里,老观主笑了笑,“孙观主这家伙一贯焉儿坏,听了这句谶语后,公然放话大骂吴霜降,说放你娘的臭屁,我那余斗道友是谁?真无敌!一舟皆敌国又如何,余道友要的就是这种看似险象环生、实则虚惊一场的壮举。” 至于老观主的言下之意,当然是除了岁除宫和玄都观,如今已经将观道观徙至青冥天下的自己,亦是与余斗属于同舟之人。 崔东山给老观主倒了一杯茶水,“前辈,不管怎么说,你与我先生都可算是忘年交了,难得走一趟落魄山,下次拜访,真不知道牛年马月了,不如我带你去霁色峰四处转转?” 老观主嗤笑道:“别跟贫道胡乱攀交情,分出藕花福地的一份拓片给陈平安,已算仁至义尽了。” 崔东山犹不死心,“在落魄山散个步而已,前辈这都不答应,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这位老道人在人间所走的每一步,其踏足之地,那都是大有讲究的,因为都是一处处耕耘之地。 春耕秋收,长戴枷锁,一生田间忙,是说谁? 这位老观主的那份牛脾气,当然是因为有那牛气哄哄的资格。何为田间,早年那可是以天地为田垄。 大地之上,泥土皆有年岁、属性,雨泽草生,耕者劳之,农家播百谷,凡人之家营田,地薄者粪之,土轻者以牛脚裹布践之,如此则弱土转强。而市井百姓的埯青之术,压青之法,看似寻常,其实大有渊源,压即压胜之法。 这位东海观道观的老前辈,所走之路,最终能够使得天地间的污秽之浊气,转为清气,而这种玄之又玄的清气,要比那修道之人视为大道根本的灵气,更加无法以人力获取。如果说灵气,是修行之本,那么清气,就是气运之源。 诸子百家中的农家老祖师,要是有幸见着了这位老观主,只会比崔东山更夸张。 宜其民和年丰,五谷丰茂,属神降之吉、大年之岁也。 崔东山岂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恨不得带着老道人一同踏遍自家所有山头的绿水青山! 做人嘛,就得这么脚踏实地。 老观主摇摇头,“这么简单的盈亏之道,需要我来教你绣虎?” 崔东山眼神哀怨,拿袖子来回抹桌子,“前辈又骂人。” 老观主满脸讥讽,“活该你去当那陈平安的学生,也不嫌丢人现眼。” 崔东山瞬间神采飞扬,“老观主咋个又夸上人了,让我都有点措不及防了。” 老观主懒得与这个脑子拎不清的家伙废话,冷不丁转入正题,开门见山说道:“龙须河畔的那片青崖,贫道要带走,如今那边的地界,名义上归谁?大骊宋氏?还是那个依旧顶着个圣人头衔的阮邛?” 大骊朝廷的话,好说,贫道这趟游历骊珠洞天遗址,走了这几步路,就已经算是补偿了,细水流长,恩泽绵延。 如果是身为山上修士的阮邛,拥有这条龙须河山水地界的归属,就随手与他做笔买卖好了。 为何给阮邛这个面子,当然还是他那个女儿阮秀的关系。 依仗境界,强取豪夺? 如此行事,跌份不说,关键还是要讲究一个天道循环。 一个修道之士,只要年月活得足够久,就会真真切切明白一个道理,欠了债,就必然需要还债。 除了像是三教祖师那样的一家之主,整座天下都是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则两说。 再次一等的地盘,就是一座座福地洞天了,类似老观主在自家的藕花福地。 朱敛有些意外,看了眼一旁的崔东山。 崔东山神色无奈,对朱敛摇摇头。是自己看走眼了,丢了个大漏,之前崔东山真没看出那块青色石崖有何神异。 不然早知如此,早就给崔东山搬到落魄山上当块风水石了,能让这个臭牛鼻子老道都相中的物件,傻子都知道价值连城。 不过做人不怕犯错,改错和补救,就是做人的本事所在。 崔东山伸长脖子,望向那条河水,开始算账,“龙须河,最早就是条小溪涧,如果没记错,就叫浯溪,而早年的浯溪陈氏,又是骊珠洞天的头等大姓,只是后来落魄了,巧了巧了,我家先生,祖上刚好有块田地在那边,真要计较起来,可不就是咱们落魄山的家业……至于田契嘛,若是老观主想看,回头我就去翻找出来……” 当然是崔东山在胡说八道,老观主哪里是好糊弄的,直接分出三粒心神,分别去了趟郡城和县衙的户房,以及龙州窑务督造署,迅速翻阅了一遍户籍田契,甚至将那条古称浯溪的龙须河,河道变迁、田地,都一并仔细推衍了一番。 世间人事,云蒸础润,来龙去脉,有迹可循。 老观主收回心神,微皱眉头,看了眼河边铁匠铺子,刘羡阳,一个年纪轻轻的玉璞境剑修。 崔东山恍然大悟,抚掌而笑,“明白了,难怪祖师爷当年游历藕花福地,会赞一句秋水泻星河,迢迢藕花底。那我就懂了,为何赊月当初会被故意丢到这边,原来这就是她未来破境和合道契机所在,说不得那座青崖就是一块月宫镜,好个奇哉一片石,青崖聚云根!疑是太古月,团圆坠于此。老观主,被我猜中了,是也不是?” 老观主说道:“你去帮贫道与那剑修开个价。” 与这个喜欢梦游的年轻人,还是少点牵扯为好,自然不是忌惮一个剑修,而是担心一着不慎,被某尊远古神灵在万年之前,循着脉络找到尚未得道的“自己”,岂不是万事皆休。 老观主眯眼笑道:“你要是想着帮他坐地起价,也是可以的嘛。” 崔东山喝了一大口茶水,润了润嗓子,以心声遥遥喊道:“刘瞌睡刘瞌睡,老弟我有事相求!” 铁匠铺子那边,刘羡阳正在檐下竹椅上嗑瓜子,忙着跟一旁的余倩月闲聊呢,听到了崔老弟的心声,说道:“啥玩意儿?有事相求?求?那就别开口了,我没有这样的兄弟!” 崔东山抽了抽鼻子,拿袖子擦了擦脸,什么叫兄弟?刘大哥就是了!崔东山赶紧将大致情况与刘羡阳说了一通,很不见外,说这笔买卖的好处,可能得归落魄山,因为缺了件梦寐以求的镇山之宝,刚好来了个冤大头,就能给出那件东西。崔东山都没谈什么补偿,什么折算成谷雨钱给刘羡阳。 刘羡阳转头吐掉瓜子壳,说道:“他娘的,屁大事儿,好说好说,记得让那位冤大头给够本钱!” 刘羡阳眼角余光瞥见圆脸姑娘,突然喊道:“等会儿!等会儿,我得先跟余姑娘打个商量。” 崔东山啧啧道:“刘瞌睡,你咋个回事,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啊,可以可以,我算是认清你了。” 刘羡阳转头与赊月大致说了那块石崖的门道,可能是她的破境机缘所在,结果赊月一听说什么月宫什么宝物机缘的,她最烦这些弯来绕去的,就干脆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再说了,你刘羡阳的东西,问我做什么?我们是什么关系啊?好像啥都没有啊。 如今龙须河里的鸭子越来越少,铺子这边的老鸭笋干煲就跟着少了,她的心情好不起来。 所以她还特地买了一窝毛茸茸的小鸭崽儿,只是一天天的,养着养着,就养出了感情,还要每天警告刘羡阳别打主意。 刘羡阳立即以心声回复崔东山,“余姑娘说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打紧,什么机缘不机缘的,她半点不稀罕。” 崔东山赞叹不已,“嫂子真是良配啊,刘大哥好福气!” 想起一事,崔东山信誓旦旦保证道:“回头你跟余姑娘成亲,小弟我包的份子钱要是第三大,我就跟你姓!” 刘羡阳好奇道:“谁给那个第一大的份子钱?陈平安?” 崔东山嘿嘿笑道:“我先生没啥钱 的,必须是我们落魄山的那位周首席啊!” 刘羡阳点头道:“记得与周首席提醒一句,要是事情忙,那么人不到,红包得到,份子钱到底包多少,让他自己看着办。具体如何措辞,崔老弟你还得帮我润色一番,反正我就是这么个意思。” 崔东山拍胸脯震天响。 老观主突然眯眼说道:“崔东山,你再与刘羡阳说一句,石崖炼化得当,就会是件仙兵。” 崔东山毫不犹豫就转述了这句话。 刘羡阳当场跳脚道:“仙兵?!崔老弟你赶紧加价,让那个买家往死里加钱!行了行了,反正就这么点事,别烦我了啊,不然兄弟都没得做。” 崔东山果真不再言语,从龙须河边收回视线。 刘羡阳这样的人,其实是谁都会羡慕几分的。 老观主趁着崔东山跟刘羡阳言语之时,稍稍演算,推本溯源。 刘羡阳祖上这一脉,精通扰龙、豢龙和斩龙之术,其实曾被赐下一个复姓御龙氏,而最早的“刘”字,本就象形于斧钺兵戈,是一个极有威严的文字。斩龙一役过后,估计是刘氏先祖,重新改回了刘姓。不然在这骊珠洞天,后世族人一个个都姓御龙,实在太过扎眼,也会被一座小洞天的大道无形压胜克制,伤了后世子孙的命理,一个家族自然就难以枝叶茂盛,繁衍昌盛。 老观主问道:“这个年轻人,可曾知道自家事?” 崔东山笑道:“知不知道,都还是那个刘羡阳。” 所以田婉为刘羡阳和泥瓶巷稚圭牵红线,当然不是她随意为之。 老天爷赏饭吃,就能安身立命,一辈子稳当过日子,祖师爷赏饭吃,就有一技之长傍身,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 可一个人若不知转念,不去回想,其实哪怕老天爷和祖师爷一起赏饭吃,还是白搭,就像一个人空有饭碗而无米饭,身在福中不知福,因为不懂得作退一步思量,按照山上的说法,这就叫术道两不契。 刘羡阳当然资质很好,可其实天底下不知多少拥有修道资质的神仙种子,就那么悄悄消磨在世道里,甚至过日子讨生活,过得还不如很多凡俗夫子,如果刘羡阳人心稍有岔路,比如惫懒,比如吝啬,说不定如今的槐黄县城,就会多出个成天游手好闲、一年到头只会怨天尤人的光棍汉。 崔东山笑问道:“前辈,给个符合一件仙兵的价格吧?” 老观主伸手一抹,桌上凭空铺出一张紫气升腾的云纹纸,双指并拢作画。 天下道书最重者,莫过于写三山文、绘五岳真形之符图,远古仙官神人,非有仙名绿籍者不可传授。 早先的修道之士,寻名山觅大水,开山立派,临水建城,多佩此图,山鬼魑魅,水仙怪异,一切邪祟不敢近身。最后道法流散,广布人间,除了大为流传的搜山图,就还有这五岳真形图,只是后世绘制这种道图的练气士,根本不得其道法真韵,属于不得其门而入,形都不似,神气自然更散。 崔东山知道老观主会知道自己知道他会给什么。 都不用多说什么的。 崔东山趴在桌上,啧啧称奇,以表敬意和谢意。 老观主用的是道法,消耗的是道气,灌注其中的是高妙道意,简而言之,在老观主描摹此图的这条道法脉络上,如同拓碑之法,是摹拓越多,意思越浅。 朱敛仔细看着老道人的绘画,微笑道:“无力买山学丹青,气象万千入画中。” 以后自己模仿起来,九分形似都不难,但是到底能有几分神似,就得等到落笔才知答案了。 崔东山捻起画卷一角,轻轻晃了晃,掂量了一下重量。 猜测这位老观主是第二次如此施展神通了,若是首次,会是攻守兼备的仙兵品秩。所以手中这幅真形图,就逊色一筹了。 这幅道书祖图,差不多可以誉为次一等真迹。 可惜只是半仙兵品秩,如果当成是一件攻伐重宝,用完就没,只是这就暴殄天物了,可要是拿来裱成画图,悬挂家宅之内,那可就了不得了,就一句话,约莫千年之内,横祸不起,祯祥云集,再无“高明之家,鬼瞰其户”的忧患。 崔东山叹了口气,“前辈,装裱挂在墙壁上,到底不如配轴方便携带在身啊。” 老观主无动于衷。 崔东山只得说道:“前辈自己都说了稍稍炼化,就是件仙兵,可这幅道图,晚辈咋个炼化,如何能够提升为仙兵?再说了,前辈这等手笔,近乎止于至善了,晚辈既无本事,更不忍心、更更不敢画蛇添足。” 老观主笑道:“那贫道就将‘炼化仙兵’那句话收回好了,你们是想要假装没听见,还是贫道麻烦点,收回一句话,让你们真的听不见?” 山门那边的小米粒其实一直盯着桌子,她主要是担心瓜子磕没了,或是茶水不够了。 她突然发现大白鹅一只手绕在背后,朝自己勾了勾。 小米粒使劲皱着两条小眉毛,大白鹅这是要干嘛?自己这个机灵的小脑阔儿,不太够用了啊。 她用心想了想,还是想不明白哩,那就是有心无力,帮不上忙喽。 小米粒不管了,就自顾自将一句话提前说出口,踮起脚尖,对那位神色慈祥的老道长大声喊道:“老道长,茶水喜欢不得?要不要送你些茶叶?” 老观主笑着点点头。 小米粒立即飞奔向郑大风的那座宅子,给老道长拿茶叶去了,一边跑一边转头提醒道:“老道长,不是赶客啊,继续喝茶嗑瓜子,稍等片刻,不着急啊,我帮忙多拿些。” 老观主站起身,只是桌上便跟着多出了两支白玉画轴。 朱敛跟崔东山相视一笑。 果然还是咱们右护法的架子大,最有面子。 老观主一挥袖子,将那块石崖收入袖中,河畔青崖其实依旧在,形在神离罢了。 崔东山收起了画卷和白玉轴,然后与朱敛都站起身,这点待客礼数还是要讲一讲的。 不料老观主重新落座,冷笑道:“怎么,贫道说要走了吗?落魄山要赶客?” 崔东山一屁股坐下,朱敛笑问道:“不如上山吃顿饭再走?” 结果老观主置若罔闻,又站起身,说道:“不管是梦醒还是入梦,以后到了青冥天下,都当你欠贫道一顿饭。如果你就这么老死于此山中,就当贫道什么都没说。” 朱敛笑着点头。 老观主最后从那个黑衣小姑娘手中接过一罐茶叶,道了一声谢。 小米粒挠挠头,“老道长太客气嘞。” 老观主举目远眺,山水绵延,水低山高。 为何登山,何为修道? 一人喃喃,群山回响。 ———— 城头这边,魏晋和曹峻莫名其妙的,就像成了剑气长城的东道主,来来往往的,都得来他们这边打声招呼。 曹峻还挺开心,最近这段岁月,可谓时来运转,待在左右身边练剑不说,接连遇到了一众大人物,先是遇到了个好像是陈平安便宜舅舅的不知名道士,此后是重返故乡的宁姚,齐廷济,陆芝,还有那位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甚至还当面邀请自己去往青冥天下,进不去避暑行宫怎么了,咱曹峻大爷只要点个头,就能跟随陆掌教去白玉京做客! 陈三秋和叠嶂直接落在邵云岩身边。 这位昔年的春幡斋剑仙这边,还有酡颜夫人,和龙象剑宗的数位剑子。 邵云岩给两位本土剑修大致解释了情况,对于陈三秋,邵云岩还是极为看好的。 陈三秋疑惑道:“邵剑仙,陈平安是又破境了?” 邵云岩摇摇头,“还是玉璞境,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陆掌教借了那顶莲花冠给隐官之后,境界一下子就看不真切了。” 陈三秋能够随便对陈平安直呼其名,邵云岩还是要敬称为隐官的。 叠嶂说道:“人走到哪里,买卖就跟到哪里,二掌柜肯定不会亏的。” 酡颜夫人原本在陈平安这边,好不容易多出点底气,结果被今天这么一闹,又开始对隐官大人犯怵了。 怎的,在浩然天下当了文圣老爷的关门弟子,在剑气长城当了末代隐官,还不罢休,将来还要去青冥天下,当那白玉京四掌教不成? 陈三秋单膝跪地,眺望远方,怔怔出神。 喜欢喝酒的惆怅远行客,好不容易回了家乡,所思之人却又在他乡,连酒都不敢喝了。 身边的叠嶂,女子独臂,一只袖管挽了个结,身姿瘦弱纤细,却背了一把大剑。 浩然天下的景象,确实无奇不有,山河壮丽,四季有四季的风致,水面清圆碧,山花开如燃。江上渔翁一蒿撑起,余霞共春水,一并散成绮。都是极美的景象,只是看过了,其实也就那样。看见的多,忘记的也多。 倒是陈三秋,多出了一本游记笔札,详细记录一路的风土人情和所见所闻。 邵云岩知道那两把剑的由来,是阿良当年与大骊那座仿白玉京“借来”的,打趣道:“你们两个跟隐官关系这么好,竟然还错过了落魄山的宗门庆典,很不应该的,怎么,是担心大骊宋氏跟你们讨要这两把长剑?” 宝瓶洲,尤其是大骊王朝的剑道气运,其实凭此会无形中得到一些馈赠。 再加上陈平安和魏晋的存在,就像一处原本不宜耕种的贫瘠田地,会不断有剑道种子生发。 至于旧朱荧王朝的那点剑道气运,相较于剑气长城来说,实在是不算什么。 叠嶂扯了扯嘴角,“还剑?还什么剑,是阿良送给我们的,大骊朝廷有本事就去跟阿良掰扯。” 陈三秋笑道:“没事,跟陈平安不用客气,大不了以后落魄山有下宗庆典,我和叠嶂会各自给出两份礼物。” 这些年在浩然各洲的游历,炼剑修行之外,外物一事,小有收获,比如期间与叠嶂在流霞洲,误入一处禁制重重的山水秘境,双方都捡了点宝贝。 跟叠嶂约好了,以后等谁跻身了上五境,就在蛮荒天下创建属于他们自己的剑道宗门。 叠嶂当宗主,他则 来当开山掌律祖师。 五彩天下的飞升城,不用多说,争的都不是什么一时一地,而是整座天下的千秋万载。 浩然天下,齐廷济建立了龙象剑宗。陈平安的落魄山也是宗字头了。 青冥天下,只说朋友里边的董画符和晏溟,肯定都不会一辈子当什么道官,将来都是要开山立派的,估计会像自己跟叠嶂差不多,两人合伙。不愿挣钱晏胖子,花钱流水董黑炭,真是绝配。 尤其是董画符,打小就是性情古怪的孩子,用董三更的说法,就是我董家出了个了不得的天才啊,为啥?小小年纪,就晓得遛阿良了。 董画符确实大小就跟阿良亲近,半点不见外,每次出门都喜欢找阿良,一路跑去,顺便一路挑选,最后原路返回,因为身边多了个钱袋子的阿良,孩子就是一遍遍的“阿良,给钱。” 跟太象街和玉笏街的同龄人吵架或是干架,打得过也就罢了,打不过就撂句狠话,“等着,我去找阿良,让他砍死你。” 遇到那些个拿他娘亲爱慕阿良这件事来调侃的混不吝大人,“跟我瞎横个什么,小心我把阿良放出来。” 避暑行宫的庞元济,好像去了西方佛国。 那么蛮荒天下,也该有剑气长城的开枝散叶。 所有天下的宗门,共同的祖山,最早的祖师堂,大概就是脚下这座剑气长城。 前程依旧山水茫茫,但是未来一定可期。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所谓的“一个人不管是谁,都得有那么几个盼头”? 陈三秋如今的盼头,也有几个,除了在蛮荒天下开创宗门,还有将来去往五彩天下,见一见自家老祖。 当然还有那个姑娘,一直求而不得的董不得。 贺秋声与陈三秋开口说道:“见过陈剑仙。” 之前在龙象剑宗那边,贺秋声与陈三秋打过照面,但是没能说上话。 陈三秋皱眉道:“你认错人了吧,我又不是陈平安。” 少年措手不及。 看着那位脸色不悦的白衣剑仙,少年心中惴惴。 陈三秋作为太象街陈氏子弟,家中老祖,正是那位与师父一样刻字城头的老剑仙陈熙,而且师父私底下说过,留在浩然天下的陈三秋,大道前程,一定不会低。一旦投身儒家,说不定都可以拥有某个本命字。 不过贺秋声之所以想要跟陈三秋说几句话,少年其实有个古怪理由,因为两人名字里,都有个秋字嘛。 陈三秋蓦然笑道:“记住了,以后在城头这边,别对一个元婴境剑修称呼剑仙,容易被套麻袋打闷棍。” 贺秋声哑口无言。 吴曼妍眼神明亮,心直口快的少女,来到叠嶂身前,大声道:“很高兴再次见到叠嶂前辈!” 叠嶂笑着点点头。 其实早年在南婆娑洲第一次与小姑娘见面,叠嶂事后就百思不得其解,小姑娘的言行举止,毕恭毕敬不说,一双灵动可爱的眼睛里,好像对自己充满了钦佩神色。 叠嶂都不知道这个吴曼妍佩服自己做什么,总不至于是比平常人少了条胳膊吧。 吴曼妍对叠嶂,确有一份发自肺腑的敬重。道理再简单不过了,眼前这位女子,可是生意兴隆的酒铺掌柜。 大掌柜! 隐官都只是二掌柜! 陆先生说过,做生意这种事情,陈先生当年在剑气长城,比当那避暑行宫的隐官还要厉害。 在剑气长城,陈先生当官已经当得不能再大了,除了名义上依旧归老大剑仙管束,那么就只有眼前这位叠嶂姐姐,能够让陈先生打下手帮忙了。 不远处,五位桐叶宗剑修,联袂落在城头,先前那场大雪的来去无踪,然后是五条剑光的拖拽长空,都让他们意识到今天的剑气长城遗址,定然发生了不同寻常的神人异事。 于心,身份特殊。李完用,背一把古剑“螭篆”,是上任宗主的嫡传弟子。 杜俨,因为是杜氏子弟,所以是五人当中,最难熬的一个,短短十几年的劫难重重,家事宗门事一洲事,这位年轻剑修,感觉把一辈子的委屈都给吃饱了,全部换成了一肚子苦水。而秦睡虎,自幼就极有文学造诣,词藻清艳,声震山上,在山下也名气极大,尤其擅长长赋,前叙事后议论,次第而来,疏密得当,不急不缓。左右当年曾经在桐叶宗“做客”一段时日,就曾亲口说过,竟然还有个像样的读书种子。 王师子神色恭谨,率先抱拳开口,与魏晋问道:“敢问魏剑仙,这份异象从何而来?” 王师子是桐叶宗五位剑修当中,唯一一个曾在剑气长城历练的剑修, 这位桐叶洲野修出身的剑修,当时是金丹境,后来跟随左右一起离开剑气长城,赶赴桐叶宗。 在剑气长城,王师子都没好意思说自己的家乡,不管是境遇,还是心性,都有点类似如今已经成为落魄山供奉的老剑修于樾。 宝瓶洲,因为有年轻隐官和风雪庙魏晋,非但没有被剑气长城看不起,反而高看一眼。皑皑洲好歹还有两位慷慨赴死的剑仙,之后又有立下战功的女子剑仙谢松花,唯独桐叶洲,在剑气长城这边,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未立寸功。 魏晋解释道:“陈平安,宁姚,齐廷济,陆芝,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五人共赴蛮荒,驰援置身于腹地战场的阿良和左右。” 王师子目瞪口呆。 宁姚,齐廷济,是飞升境剑修。 陆芝,是城头十大巅峰剑仙之一,虽然暂时还是仙人境,但是战力完全可以媲美飞升境剑修。 关键是怎么还多出个陆沉? 再者阿良和左右,怎么就联袂跑到了蛮荒天下的腹地出剑? 而隐官领衔的这么个阵容,一路南下,蛮荒天下谁敢露面、谁能阻拦?五位剑修,一位十四境修士,杀谁不是杀? 王师子一头浆糊,但是也没敢继续多问魏晋什么了。 于心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问道:“魏剑仙,左先生还好吧?” 关心则乱。 魏晋说道:“如果战场大局已定,陈平安就不会走这趟了。” 于心松了口气。 李完用看了眼这位名动天下的风雪庙大剑仙,显然有些意外,一位战力卓绝的大剑仙,为何不与他们同行。 要说魏晋贪生怕死,就是个笑话,曾经在玉璞境、仙人境,两次问剑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所以这才奇怪。 魏晋在王师子这边和颜悦色,是因为王师子身为野修,都愿意赶来剑气长城,再者王师子一样在左先生身边练剑。至于这个不认得的,一直用打量的眼神在那边使劲看自己,所以魏晋提醒道:“外来剑修,管好眼睛。” 天下剑修只分两种,在剑气长城出过剑的,未曾来过剑气长城的。 曹峻笑嘻嘻道:“前边就有两拨中土神洲的谱牒修士,被我们山主,哦,也就是隐官大人,给拾掇得半点脾气都没有了,前车之鉴,你们这些外乡人,千万要引以为戒啊。再说了,我们那位山主比较记仇,正阳山怎么个下场,你们有没有听说?尤其是李剑仙,听说与隐官的那位左师兄,有点小矛盾?” 李完用看了眼曹峻。曹峻看了眼李完用。 其实可算是一对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但是他们两个,反而更加看不顺眼对方。 日坠那边,驻守之人,有苏子,柳七,还有大骊宋长镜,玉圭宗宗主韦滢。 桐叶宗这些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战事落幕后,之所以能够摇摇欲坠,始终晃而不倒,归功于两方势力,一个是北边宝瓶洲的大骊王朝,再一个就是本洲的玉圭宗,新任宗主韦滢,并未落井下石,趁势渗透、拆分、蚕食桐叶宗,反而在中土文庙议事过程中,为桐叶宗说了几句分量极重的好话。 得领这份情。 所以桐叶宗五位剑修,此行最终目的地,并非这处剑气长城,而是去往归墟日坠处,拜访宋长镜和韦滢。 而且秦睡虎和杜俨,分别是苏子、柳七的拥趸,那种能够见个面、说一两句话就能高兴很多年的那种。 如今桐叶宗宗主一职,还有掌律祖师,都暂时空悬。 这几位年轻剑修商议过后,作出决定,谁第一、第二个跻身玉璞境,谁就来当宗主和掌律,撑起门面。 等到桐叶宗渐渐恢复元气,再来更换,而且事实上,如今的桐叶洲祖师堂,也就是他们几个年轻人了。 接下来于心去与酡颜夫人闲聊,她好像跟吴曼妍也投缘。 王师子留在了魏晋身边,与这位风雪庙大剑仙,虚心请教了几个剑术问题。 秦睡虎御剑去找老夫子贺绶请教学问。 杜俨找到了邵云岩,因为家族早点与倒悬山春幡斋有点可有可无的香火情,都是七弯八拐的生意往来,听说如今邵剑仙不但是龙象剑宗的谱牒修士,而且从最早的龙象剑宗客卿身份,顺势升任管钱之人。百年之内,邵云岩会掌管宗门财库一切事务,再帮着宗门待人接物,与齐廷济约定百年为期,邵云岩只当个过渡的管钱之人,等到龙象剑宗找到合适人选,邵云岩就会卸任职务。 桐叶洲其实也就两个邻居,宝瓶洲和南婆娑洲。 魏晋瞥了眼那个女子,名叫于心的剑修,生了一幅玲珑心。 如此桐叶宗,还是有希望重新崛起的。就是得熬。 魏晋横剑在膝,遥遥望向南方。 不知阿良和左右,还有陈平安这拨人,能否都安然返回。 ———— 落魄山门口。 老观主刚要离去,崔东山突然心声问道:“算得出个大概吗?” 老观主点点头,“算个大概过程不难,只是结果难测。”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怎么个大概?” 老观主微笑道:“比如两人共升十四境,比如某人剑开托月山。”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三章 猜错的谜底 老观主一走,崔东山立即拿起桌上一支白玉轴,呵了口气,拿雪白袖子仔细擦拭起来,人生乐事之一,就是虚惊一场不说,还有意外之喜。 千万别觉得老观主和和气气,方才大驾光临落魄山,就只是待在山门口,坐在那儿喝茶水嗑瓜子,就是个好说话的主儿。 几座天下,十四境大修士里边,有几个是谁都不愿意去招惹的,只是白也是读书人,老瞎子一向懒得理睬山外事,骂随你们骂,别被老瞎子当面亲耳听见就行了。 而那个绰号鸡汤和尚的僧人神清,到底是一位“慈悲心即佛心”的佛门龙象,唯独东海观道观的这个臭牛鼻子,行事最为无迹可寻。 老观主从头到尾,都没有跟隋右边多说一句。 隋右边原本是想借此机会,多问些自己先生的事情,只是事到临头,话到嘴边,总难开口。 其实姜尚真与她说了些云窟福地的内幕,关于那位撑蒿人倪元簪,什么江淮斩蚊,当年为何失踪,为何被老观主丢出藕花福地,在异乡客子光阴悠悠,肩头多出了一只三足金蟾,倪元簪所谋何事,与金顶观的渊源等等,姜尚真都无藏掖。之所以在隋右边这边,姜尚真这么好说话,理由很简单,双方都是落魄山混饭吃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可要单纯是真境宗谱牒剑修,与玉圭宗老宗主的关系,那么姜尚真的口碑风评,一直很稳。 朱敛倒是没有往她伤口上撒盐,论说苦心人天不负,可怜痴心人总被无情恼。 一些个心心念念的久别重逢,越是山河无恙,物是人非就越揪心。 隋右边神色黯然,没有御剑离开落魄山,返回那处结茅修道之地,而是拾阶而上,看样子是要去山巅那边赏景。 朱敛拿起另外那支轴头,看似白玉材质,晶莹玉润,实则不然,细看之下,竟是牛角质地。 装裱壁上挂画的两支轴头,是有学问的,若是高下双轴,合称天地款,如果是一幅手卷左右摊开,就是日月款。老观主的这幅道图,比较特殊,只说轴头,当然属于日月款,因为五岳真形图的形制,自带天地款。 故而一幅道图,上天下地,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崔东山手持其中一支轴头,笑道:“此物不管是埋于宅地,贴在门上,用来安家镇宅,还是符箓缄封,将卷轴佩戴在身,一位练气士的跋山涉水,简直就像既是五岳山君,又是大渎水神,天然兼具山水神通,拥有诸多不可思议之妙。相较于吴霜降那副悬挂就不能动的楹联,老观主的道图要更灵活一些。” 道书,画轴,两者合二为一,就成了件仙兵。 朱敛随口问道:“一旦炼化成功,道书轴头合拢,地仙修士也能手持此物远游,登山入水?” 画轴材质宜轻不损画,所以百姓之家画卷轴头多是木质,书香门第和富贵人家多用金玉,山上仙府,眼光挑剔,千年灵芝,也有或青白或斗彩的瓷轴,一般来说,牛角轴容易虫蛀,开卷则多有湿气,但是这对牛角轴头,极有可能是远古时代某位老观主同道修士的遗物,属于可遇不可求的极为珍稀之物。 关键是朱敛手中这支画轴,铭刻有墨篆“水箓”两个大字,“检劾三界,封署山岳,考明过功,鉴骘罪福”。此外以蝇头小楷写了百余个地仙名号。崔东山手里边那支,则是丹书二字“山符”,云霞蒸腾,“天人授箓,永无水患,召神劾鬼,拔度生灵”。额外绘有白余尊山神图像,像是一幅神灵群真朝拜图。 崔东山摇摇头:“那可不行,必须是上五境修士,不然拿都未必拿得动,更别说带着出远门了。” 对于一件仙兵重宝的驾驭,从来都是各大宗门不小的难题。 崔东山笑嘻嘻道:“若是老观主的本命物,那咱们落魄山就真要发了。” 攻伐之物,很多时候就是个花架子,更多是用来震慑,一般情况,其实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可若是能将一地山水气运培本固元,同时不断聚拢天地灵气,就是地愈灵人愈杰的命理格局。 崔东山叹了口气,“可惜可惜,毕竟是前朝之物,侥幸流传到了本朝,一朝天子一朝臣,就再难以诏令群仙了。” 朱敛笑道:“八分饱刚刚好。” 崔东山越看越觉得有门道,啧啧称奇道:“不过先生要是舍得,拿此物走一趟皑皑洲九都山,估计都能直接换来个太上供奉当当。只要先生愿意开价,九都山那边肯定会砸锅卖铁,哪怕欠一屁股债,都愿意买下。” 崔东山感慨道:“咱们的家底总算不薄了。” 刚得手的老观主这幅道图,还有之前吴霜降赠予的楹联。 前者可以安置在霁色峰祖师堂内,后者会悬挂在桐叶洲下宗的祖师堂大门口。 拥有了这两件镇山之宝,落魄山和未来下宗,就真正拥有了一流宗字头门派的仙气和底气。 此外还有老秀才从苏子、柳七那边讨要来的两幅字帖,花开帖,求醉贴,皆道气沛然,蕴藉文运。 既有雪中送炭,也有锦上添花。 以后落魄山只要真正开枝散叶了,估计会涌现出不少的读书种子。 崔东山转过头,朝小米粒喊道:“右护法继夜航船之后,又立下一桩大功!” 当初在夜航船那边,陈平安一行人被吴霜降来了个守株待兔,结果是好,只是过程可谓凶险至极。之后如果不是小米粒机灵,以吴霜降的淡漠性情,在已经送出一幅《当时贴》的前提下,不太会送出那件仙兵品秩的镇山之宝。 这幅《当时贴》,如今就挂在陈平安住处的竹楼一楼内,其中钤印在字帖上的两方印章,都已经失去了全部道韵,换成了那头化外天魔的修为,一字一境界。字帖唯独剩下一枚花押,“心如世上青莲色”,依旧玄妙。 小米粒听得犯迷糊,都顾不上雀跃了,挠挠头,问道:“啥?!咋个又立功啦?” 崔东山将一对轴头都收入袖中,准备着手将两物与道书炼化熔铸一体,一心两用就是了,不耽误崔东山跟小米粒聊天,“回头小师兄就帮你跟大师姐说一声,必须记上这笔功劳。” 小米粒站起身,一路跑到桌子那边,好奇问道:“老道长送咱们的东西老值钱了?” 朱敛笑着点头,“可值钱,两支画卷轴头很有些年头了,如果只是那幅图,” 小米粒神采飞扬,哈哈笑道:“老前辈是位老道长,送出的老东西老值钱!” 黑衣小姑娘也没有光顾着开心,望向山路那边,挠挠脸,轻声道:“不晓得啥时候再来做客,老道长的脾气,好得很哩。” 饶是崔东山都要无言以对,这位东海老观主的牛脾气好不好,那可是山巅公认的。 小米粒收回视线,趴在桌上,嘿嘿笑道:“老厨子,我又立了功,那等好人山主他们从京城回了家,你帮咱们做顿拿手的,得是比最好吃更好吃的,知不道,行不得?” 小米粒甚至都没有问功劳到底有多大,好像她的那颗小脑袋瓜子,根本想不到这些事儿。 朱敛笑着点头,“没问题。” 其实在夜航船那边,吴霜降还额外送了周米粒一套文房清供给周米粒,都是吴霜降随身携带之物,而那位岁除宫宫主的眼光之高,在青冥天下都是出了名的,品相如何,可想而知。三件法宝,价值连城,各有妙用。 回了落魄山,小米粒就立即一股脑儿全送出去了,将那号称“一两彩泥一斤谷雨钱的”七宝泥,送给了暖树姐姐。 再将那方铭文“神仙窟”、趴着一对袖珍螭龙的古砚,送给了景清。至于那支青竹杆毛笔,刻有一行小篆,胸有成竹万里翠。 则被小米粒送给了那位穷到只能开夜游宴讨红包过日子的魏山君。 崔东山呼出一口气,“成了!” 朱敛惊讶道:“这么快?” 崔东山笑嘻嘻道:“快不过大风兄弟看那些神仙图,随便翻几页就完事了。” 反正郑大风不在,随便说。 朱敛笑眯眯道:“到底还是个屁股上能烙饼的的青壮小伙,要是换成魏山君,一定可以翻到最后。” 反正魏檗也不在场。 所幸小米粒就没听见这些,正在打算写一份菜单给老厨子,想着一张饭桌上,摆满了菜盘子,让人都不晓得先往那边下筷子,越想越嘴馋,赶紧抹了抹嘴。 崔东山取出那幅拥有了轴头的完整道图,轻轻搁放在桌上,笑道:“老观主果然道法通天,天下无双!” 道图炼化之后,紫气缭绕,云霞升腾,好似一张桌子就是一座道法天地,依稀可见日月旋转的异象。 群山之巅天无二日,万树丛中有月一轮。 在崔东山和朱敛的心湖中,只听老观主冷笑一声,“拾人牙慧。” 崔东山双手掐道诀,心中默念,桌上一幅道书,转瞬即逝,下一刻,整个落魄山地界都铺满紫气。 魏檗缩地山河,立即从披云山来到落魄山这处的桌边,魏檗心神震动,施展山君本命神通,环顾四周,视野所及,自己就像置身于一座紫气云海,与此同时,竟然感觉到了一股大道压胜的气息,让堂堂北岳大山君都感到不适,而且这种压胜的势头,越来越重,魏檗苦笑道:“难道以后我都只能现身在落魄山地界边缘的地带,步行至此?” 大岳山君,在自家地盘上行走不便,必须徒步行走,传出去估计比夜游宴的那个笑话,更能让人笑掉大牙吧。 崔东山笑道:“没事,我会在山上山下各设一道山门,保证魏山君随意往返。” 境界越高的外乡山水神灵,修道之人,会越不适应。地仙之流的练气士,即便有所察觉,也不至于像魏檗这样步履维艰。而且这幅道书不可能时刻时刻处于铺开状态,不然道气的流散,会多过天地灵气、山水气数的自行聚拢、补给,就会入不敷出。 魏檗对此倒也无所谓,落座后问道:“怎么回事?” “刚才东海老观主就坐在魏兄的位置上。” 崔东山抖了抖雪白袖子,笑道:“至于内幕就不多说了,不知道更好些。佛家有云,拟议即白云万里。” 魏檗默默起身,换了个座位。 披云山之巅,老观主眯起眼,见到那个姓魏的山君还算识趣,这才悄然离去。 崔东山说道:“既然要变天,我们是该未雨绸缪,早作谋算了。” 反正魏檗不是外人,只要不涉及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道气运,无话不可说。 朱敛点头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之前陈平安针对的,是剑术裴旻,一位飞升境剑修,后来夜航船一役,对付的是吴霜降这样的十四境。 如今看来,大有必要。 远的,邹子。 剑术裴旻,剑修刘材。 近的,北俱芦洲那个功亏一篑的大剑仙白裳。 韩玉树在内的那股幕后势力。 江湖险恶,云诡波谲,人心难测,往往交友就是树敌。 崔东山说道:“如今唯一欠缺的,就只有先生的境界了。” 落魄山最具杀力的攻伐之物,就在山巅。 山神宋煜章已经被大骊朝廷平调去往棋墩山,另行开辟山神祠庙,留在落魄山之巅的山神庙旧址,没有拆掉重建,保持原貌,只是摘下了匾额,崔东山之前沿着白玉栏杆设置了一道金色雷池禁制,供奉了那幅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画卷,最早是出自倒悬山敬剑阁,后来被老大剑仙交给了陈平安。 在剑气长城那边,那些英灵之姿的剑仙,陪伴年轻隐官多年,共同御敌,一起守护半截剑气长城。 此外,落魄山还有一套脱胎于桐叶洲太平山的剑阵,只是至今尚未建成,未来可以作为辅助。 朱敛说道:“以公子的脾气,那幅剑阵画卷,肯定会还给飞升城。” 崔东山笑道:“放心,以师娘的脾气,肯定不会收的。何况长远来看,画卷留在落魄山,于飞升城而言,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划算买卖。” 小米粒点头道:“放心再放心,我们好人山主,反正大事小事都听山主夫人的。” 朱敛 摇头笑道:“错啦,只要遇到真正的大事,宁姑娘还是会听公子的。” 小米粒想了想,“好像是唉。” 崔东山微笑道:“哪怕没有那幅剑仙阵图,如今在宝瓶洲,咱们落魄山不主动揽事,别人就该烧高香了。” 掏出一把玉竹折扇,崔东山轻轻扇风,一面写以德服人,一面写不服打死。 魏檗说道:“落魄山不收弟子一事,我已经帮忙放出话了,不过看样子不太管用,效果很一般,以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赶来这边。” 崔东山帮着小米粒扇风,笑道:“正常,雾里看花,谁都好奇。最终能否登山,还是得讲一讲机缘的。小米粒的瓜子,是谁都能磕的?不能够嘛。” 小米粒坐在长凳上,摇晃小脚丫,清风拂面,扯了扯棉布挎包,笑哈哈。 魏檗笑问道:“小米粒,想好了没有,打算要什么回礼?” 小米粒赠送的那支青竹笔,对于魏檗来说,意义非凡,拿件半仙兵都不换。 陈灵均先前为小米粒保驾护航走了一趟披云山,如今时不时就去竹林那边逛荡,夏秋之际,却说是看有没有笋可挖。 小米粒摇头道:“不用不用,客套个锤儿,魏山君见外哩。” 魏檗站起身,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告辞离去。 小米粒重新去小竹椅上坐着看门,让老厨子和大白鹅继续聊正事。 崔东山双手笼袖,说道:“老观主好像对你,独独刮目相看。” 朱敛一笑置之。 相传陆沉有五梦,各有不可理喻的大道显化,其中就有道门的白骨真人,儒家的书生郑缓。 此外又有玄妙的心相七物,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 其中藕花福地第一个修仙有成的俞真意,就是那只呆若木鸡的木鸡。 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虽然按照浩然天下的定义,都属于货真价实的纯粹武夫,只是四人各有侧重,隋右边,执念重,直接放弃了武道,转去登山修道,成为剑修。魏羡,从来志不在武学登顶,更喜欢沙场和……当官,最大的官。 天晓得这个自称喝酒海量的家伙,以后会不会直接找块地盘,比如在山河破碎的那座桐叶洲,重新当个开国皇帝。 卢白象相对于隋右边和魏羡,好像是最没有野心的一个。 至于朱敛,在外人眼中,则是那个最不求上进的。 崔东山合拢折扇,抬头望天,“呵,白玉京。” 朱敛问道:“老观主先前说的那个大概?前一句好猜,后一句?” 人间已无陈清都,谁能剑开托月山? 崔东山摇摇头,“天晓得。” 朱敛看了眼天色,笑道:“算了,不聊这些烦心事,今夕只可饮酒谈风月。” 日光作纸,夜色如墨,世道研磨,心事成字。 崔东山拿出两壶酒,抛给朱敛一壶,各自饮酒。 朱敛喝着酒。 就一定我是陆沉? 就不能陆沉是我? ———— 陈灵均回到了骑龙巷,直接跟贾老哥要了一壶酒,到了一大碗,一口饮尽。 陈灵均盘腿坐在长凳上,压低嗓音说道:“贾老哥,你是不知道,我今儿见着了三个外乡人!” 贾老神仙问道:“干架了?可曾占着便宜?需不需要老哥帮你找回场子?论嘴皮功夫,咱哥俩以理服人,就没有服不了的人。” 陈灵均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泄露天机的念头,一来此事不宜瞎显摆,二来被至圣先师说中了,好像只要涉及到那些个关键词汇,就有口难言,哪怕是弯来绕去,一样不成。陈灵均叹了口气,到底有些可惜,抹了抹额头,结果一手新的汗水,贾老神仙震惊不已,直接来了句江湖黑话,点子扎手?陈灵均苦笑兮兮的,只是提了一碗,先前一屁股坐地,坐而论道?三教祖师当时好像都在街上站着呢。 一想到这个,陈灵均就汗如雨下,只得转移话题,“周首席不在山上,还是有点寂寞。” 那家伙有钱,有趣,有闲,读过书,喝得酒,吹得牛。 就凭姜尚真那句“我和灵均老弟这样的天纵奇才,若是还要辛苦修行,岂不是欺负人”,陈灵均就愿意对这位首席供奉刮目相看,投缘! 而且姜尚真酒桌说话,一套一套的,极有嚼头,比啥佐酒菜都得劲。 百无一用是书生,极难处是书生落魄。浪子回头金不换,最可怜是浪子白头。 什么花繁柳密秾艳场,莺歌燕舞脂粉窟……其实文绉绉的,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姜尚真拍胸脯保证,以后到了云窟福地,他来安排,兄弟三人,闯一闯那英雄冢! 不曾想一条小小的骑龙巷,就有景清老弟和贾老神仙两位豪杰人物。 于是姜尚真就有样学样,说骑龙巷这地儿,定然是块风水宝地,学那掌律长命,在骑龙巷又花重金买下了三座宅子, 有钱算什么本事,愿意花钱才是,姜尚真比那个掌律长命,阔绰大气多了,说那吃饱穿暖之外的争名夺利,总是蝇头蜗角,没啥意思。所以在酒桌上,这位周首席随手将三串钥匙都丢给了目盲老道士,说都是自家兄弟,以后贾老哥师徒三人,帮忙暖屋添人气的,我就不谈钱不钱的了,白白伤了兄弟感情。 贾老神仙喝得红光满面,一脸的大义凛然,收下钥匙,大手一挥,兄弟之间谈钱就俗了。 目盲老道士当天就屁颠屁颠带着俩徒弟搬了新家,屋子里边那些价格不菲的物件摆设,估摸着大骊京城的将相公卿,也就这点家当了。 一袭雪白长袍的落魄山掌律,站在门口那边。 陈灵均立即从板凳上放下脚,喊道:“长命姐姐!” 贾老神仙也立即放下手中酒碗,下意识抬起屁股,见灵均老弟并未起身,却也没有放下屁股,就那么不辞辛苦地屁股悬空,微微弯腰,至于那女子是否瞧得见这一幕,老神仙可不管,自个儿的这份晚福,从何而来?除了山主的慧眼独具,从茫茫人海中独独相中了他这条风骨凛凛的老英雄,还有就是靠的这份与落魄山大道相契的以诚待人,我见高人先矮一头,老神仙笑道:“掌律亲临寒舍,贵脚踏于贱地,真是柴门有庆,蓬荜生辉,苦无醇酒待客,长命掌律若是不介意……” 长命眯眼而笑,“介意。” 贾老神仙随之言语转折,“掌律快人快语,教人省心省力。” 长命说道:“拦路一事,你上点心。” 贾老神仙沉声道:“责无旁贷!明儿贫道就亲自出马。” 之前是落魄山那边没点他的名,只是让弟子赵登高忙活这事,贾老神仙这才忍住,不然只说待人接物的本事,贾晟自认在落魄山,名次最少可以排进前五,在落魄山月月领俸禄,要说光拿钱不干事,贾晟自然是没有半点负担的,可是那只神出鬼没的大白鹅,还有如今这个对谁都是笑脸相迎的掌律长命?实在是由不得他每天躺着享福啊。 随着浩然天下山水邸报的解禁,还有那场正阳山的镜花水月,造访落魄山的各路人马,蜂拥而至,从一洲山河的四面八方而来, 一来二去,整个龙州地界,大小客栈,都人满为患。 当然来这边看热闹的人更多,未必就是有所求,比如各路谱牒仙师,北岳披云山,本就是一处游览胜地,如今多出一个横空出世的落魄山,再加上龙州这边的山水神灵,在一洲山水谱牒上的神位都不低,相信落魄山很快就要面对访客多如过江之鲫的喧闹景象。 仰慕剑仙的练气士,混江湖的武夫,要与那些武学宗师跟学拳脚功夫,肯定会有不少山上仙子,都想要在落魄山门口那边,开启镜花水月。在这其中,还有要与裴钱问拳的各国武学宗师。 当然谁都不为赢拳而来,只是切磋一二,请教而已。一洲山河,武夫多如牛毛,裴钱却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与她问拳还想赢,失心疯了?去问一问陪都战场上给裴宗师几拳打开花的妖族修士,它们答不答应? 因为之前渡船议事,陈平安说了最近二十年之内,落魄山都不会收取弟子。 所以就多出了件事,落魄山这边需要有人负责拦路,与所有外乡人告知此事,尤其是需要拦着他们擅自登山,将落魄山当作一处赏景的地方。 通往落魄山,就两条路,除了槐黄县城这边的那条山路,还有从红烛镇、棋墩山一路延伸过来。暂时负责拦路事宜的,明处有云子,白玄,赵树下,还有目盲老道贾晟的弟子赵登高。做这种事情,也算一场历练。暗处有掌律长命和剑修崔嵬,以防意外。唯独白玄,纯属上杆子凑热闹,反正裴钱最近刚好不在落魄山。 白玄如今跟骑龙巷那条左护法,混得比较熟了。经常蹲在地上,问你吃不吃?就是那个? 但凡是扬言要与裴钱问拳的英雄,白玄准备一个不落下,全部仔仔细细记录在册,姓名绰号,家乡籍贯,武学境界…… 陈灵均破天荒没有掺和此事,暖树和小米粒都很意外,陈灵均当然是故作高人状,他娘的,鱼龙混杂,天晓得里边有无一拳打死他的高人。毕竟偌大一座江湖里边,不可能次次遇到白忙、陈清流这样宅心仁厚的好兄弟。外边的江湖难混,光靠胆大不济事,修行路上,不是脱缰的野马,就是出圈的猪,一个比一个横。 今天一大桌子吃饭,热热闹闹。 还是那个雷打不动的老规矩,如果陈平安不在山上,主位那条长凳就会空着,得留给山主。 朱敛,崔东山,米裕,陈暖树,小米粒,陈灵均,张嘉贞。 还有喜欢来这边蹭吃蹭喝的白玄。 韦文龙,不太露面,倒不是一位金丹客的修道神仙,无需实用五谷,也不是这位落魄山的财神爷如何性情孤僻,而是痴迷算账一事,一本本账簿简直就是他的一个个媳妇。 至于赵树下和赵登高,每天都会步行返回小镇,轮流在道路上守夜,一个山主嫡传,一个记名供奉,两人如今关系很好。他们与陈灵均、白玄显然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饭桌上陈灵均憋着坏,“老厨子,听说你年轻那会儿,还是个十里八村独一份的美男子?” 朱敛每一筷子,无论饭菜,都会细嚼慢咽,“一般般,勉强能算不丑。” 陈灵均笑嘻嘻道:“那你咋个还是打光棍,是年轻那会儿眼光太高,挑花了眼,都没个满意的姑娘,到头来就只能跟大风兄弟一样了?” 朱敛笑道:“忘了你岁数比我大?” 陈灵均吃瘪。 小米粒竖起手掌在嘴边,与暖树姐姐悄悄问道:“景清多大岁数了?” 粉裙女童看了眼青衣小童,摇摇头,小声道:“没问过,不晓得。” 陈灵均一拍桌子,“笨丫头,垂涎我美色是吧,被抓了个正着,哈哈……” 结果后脑勺挨了米裕一巴掌。 陈灵均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身边这位米大剑仙,那是绝对不敢招惹的,就有点闷闷不乐。 崔嵬可是一位剑气长城的元婴境剑修,结果在米裕这边就跟孙子见着爷爷一样,之前陈灵均就觉得不对劲,后来从消息灵通的贾老哥那边,听说了那个“米拦腰”的说法,再加上一些个老龙城战场的事迹,听得陈灵均肝儿颤,结果吓得他好几天都没敢去找米裕称兄道弟。 朱敛看了眼张嘉贞。 寡言少语,但是眼中常有笑意。 来时少年郎。 这会儿已经是个都可以蓄须的年轻男子了。 与那个同龄人的蒋去站在一起,两人就像年龄差了十岁。 姜尚真其实私底下找过他,说他这个当首席供奉的,花点钱,可以修行。运气好,这辈子有希望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后就此止步。哪怕运气一般,捞个四境五境的练气士,活个两甲子还是有机会的。如果觉得过意不去,可以当成是借钱,以后靠着落魄山的俸禄,慢慢还钱就是了。 但是张嘉贞还是没有答应,有自己的打算,最后出人意料地问了周首席几个问题。 两甲子光阴,可能其中一甲子,都需要拿来潜心修行,修道之人的山居岁月,对待寒暑变迁,四季流转 ,与凡俗夫子,是截然不同的观感,随便一个静坐闭关,可能就要消耗几天甚至是数月的光阴。张嘉贞跟在韦先生身边,耳濡目染,哪怕只是学到了点皮毛,这笔账,不难算。 此外,还有一笔账,糊涂不得,事分虚实,姜尚真凭什么帮他?自然是看在陈先生的面子上,钱财之外,开销的,是陈先生的人情。 兴许姜宗主确实财大气粗,可以完全不在意,但是张嘉贞自己却不能不较真。 韦先生不喜欢说道理,但是在第一天领他进门的时候,就与张嘉贞讲过一番语重心长的言论,说我们干做账这一行当的,最需要傍身的,不是有多聪明,而是老实,良心。 姜尚真下山去往蛮荒天下之前,找到朱敛,笑言一句,“山主算是拣着宝了。” 不是说落魄山有个张嘉贞,能多赚几颗神仙钱,而是一座落魄山,有个张嘉贞,会更像落魄山。 因为张嘉贞与姜尚真询问之事,是自己将来能不能成为类似山鬼、山神一样的存在,长长久久,留在山中。 要多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如果不可行,就随缘了,万一可行,那他从当天起就会开始攒钱,钱不够,就肯定会与周首席借,不会有半点难为情。 当时一起夜中散步,姜尚真看着那个眼神明亮的年轻男人,再不是剑气长城贫寒少年的小账房先生,好像在说,陈先生把我从家乡带到这里,那么我就会尽最大努力不让陈先生失望,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半点不辛苦。 姜尚真递过去一壶酒,张嘉贞说回去还要看几本账簿,就不喝酒了。姜尚真笑着说不多喝就没事,还能提神。张嘉贞这才收下那壶酒。 张嘉贞回了屋子,灯下翻阅账簿,没有喝酒,只是打算盘,偶尔实在乏了,就揉着眉头,再看一眼桌上的酒壶,忍住笑,自言自语,“张嘉贞,如今牛气了啊,这可是姜宗主亲手送你的酒水!” 并不知道,那位姜宗主就坐在墙头上,双臂环胸,眯眼而笑,手中无酒,如饮醇酒。 落魄山是时候举办属于自己山头的镜花水月了。 朱敛笑道:“等公子回家,咱们就议一议镜花水月的事情,办在哪座山头,谁来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好好商量。” 白玄嗤笑道:“商量个锤子,让米大剑仙往那边一站,整个宝瓶洲的仙子就要犯花痴,那就是哗啦啦的神仙钱。” 米裕晃了晃筷子,“比起山主,还是差得远了。” 白玄白眼道:“我说你比得过隐官大人了?跟我在这儿瞎赶趟呢。” 米裕保持微笑,给白玄夹了一筷子菜,“这么会聊天,就多吃点。” 白玄冷笑道:“咋的,学那裴钱,记上仇啦?” 崔东山呵呵一笑。 白玄立马给崔东山夹了一筷子,好奇问道:“除了隐官大人,裴钱到底还有没有怕的人啊?” 崔东山说道:“有,郭竹酒。” 白玄愣了半天,他当然听说过家乡的那个郭竹酒,一个大名鼎鼎的存在,她好像还进了避暑行宫担任隐官一脉剑修。 一顿饭过后,暖树和小米粒帮忙收拾碗碟盘子,不过最后还是老厨子一人,没让两个小姑娘帮忙,系上围裙独自在灶房清洗。 朱敛收拾干净,摘下围裙,走出灶房,笑了笑。 每个人都是各自生活的写书人,与此同时,看别人就是翻书。 可能世界把我们看得很轻,但是我们又把自己看得太重。 ———— 一条渡船缓缓进入大骊京畿之地,地支一脉的两位修士,宋续和余瑜御风登船。 宋集薪放下手中书籍,走出屋子,来到船头那边, 宋续抱拳道:“大骊供奉宋续,登船谒见王爷。” 余瑜抱拳笑道:“余瑜见过王爷。” 宋集薪笑道:“这是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架势?” 宋续无奈道:“侄儿见过皇叔。” 宋集薪说道:“只要我脱了身上这件藩王袍子,就只是槐黄县的一个老百姓,游历京城,你们不用紧张。” 宋续摇摇头,仍然坚持己见,“皇叔,此举依旧行不通的。” 宋集薪转头望向那个上柱国余氏出身的小姑娘,微笑道:“自己找酒喝去,能够找到多少,都算你的。” 早年在藩邸,宋集薪与这拨地支一脉十人,不算陌生。既不拉拢,也不疏远,点到为止。 余瑜以拳击掌,满脸雀跃,宋续这个皇叔,真是一等一的厚道人,可惜如今还没有娶妻生子,不知道以后会便宜了哪个女子。 既然得了藩王旨令,她这就翻箱倒柜去。 宋集薪转头对一位藩邸随军修士说道:“吩咐下去,渡船暂时悬停于此,不着急赶路。” 修士点点头,默然离去。 宋集薪趴在栏杆上,宋续毕恭毕敬站在一旁。 一个藩王,一位皇子,一起俯瞰渡船下方的宋氏山河。 宋集薪随口问道:“这次见面,你好像又成熟了些,是想通了?” 宋续点点头。 宋集薪也没多说此事,哪怕是一家之内,只要人多了,一家之主同样是看待子女,就会有大大小小的偏心。 什么叫偏心,就是同样一场雨,落在自己田地的雨水都要比人少。 有些旁人的安慰,哪怕是出于好心,类似没事的,会好起来的。就像听者必须独自喝饱一大壶苦水,说者给掺了点糖水在嘴里。之后只会教人觉得更苦。 如今朝野上下,当今陛下的文治武功,视为大骊宋氏诸帝之最。 宋集薪笑道:“自己想通了就好,给你带来了份礼物,是两方砚台,都是仿的,据说是从旧朱荧皇室流散出来的,值不了几个神仙钱。” 那两方古砚,仿三十六洞天砚,仿七十二福地砚,都以紫檀嵌玉匣盛,配锦绣砚囊,作抄手式,隶书铭文,各自砚背有石眼三十六枚和七十二,制成眼柱。就像宋集薪所说的,不算值钱,就是讨个好兆头好寓意,既然宋续决意要安心修行,当个山上神仙,宋集薪这个当皇叔的,送给自家侄子此物,就很合适,如果宋续没有想通,也可以当做一个善意的提醒。 宋集薪随口问道:“已经跟陈平安碰过面,打过交道了?” 宋续苦笑道:“吃尽苦头。打不过,也算计不过。” 宋集薪这个长辈当得有点不厚道,非但没有安慰侄子,反而有点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轻拍栏杆,眯眼笑道:“不意外。” 宋续好奇问道:“皇叔跟那位陈先生,多年邻居,好像关系比较……复杂?” 宋集薪点头道:“一言难尽。没成为什么交心的朋友,所幸也没成为仇家。提醒一句,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就别去招惹陈平安了。一般人穷得吃不饱,给口饭吃就知足,陈平安不太一样,每次临渊羡鱼,就会立即退而结网,得之以鱼,不如学之以渔。他学东西,不如刘羡阳快,但是更稳,因为学得慢,大概是觉得来之不易,所以反而更加珍惜,喜新不厌旧。这种人,如果是敌人,其实很可怕的。” 宋续使劲揉了揉脸颊,“确实如此,陈先生出手对敌,手段层出不穷,术法神通驳杂,简直匪夷所思。” 渡船又有了一位客人。 礼部右侍郎赵繇。 宋续是晚辈,赵繇是同乡同窗的故友。 那位皇帝陛下,还是很有分寸的。 宋集薪笑着招手道:“赵木头,好久没见了。” 何时重逢,禾丰之年,云水之间。 赵繇作揖行礼,然后问道:“不如下盘棋,边下棋边谈事?” 宋集薪笑道:“不下了,你如今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思虑周全,神识丰茂,我肯定输,不给你找回场子的机会。” 赵繇突然说道:“宋集薪,我没有看错人,你确实了不起。” 从年少时,出身福禄街豪门的赵繇,就对宋集薪佩服得一塌糊涂。 两人一同在齐先生门下求学的时候,无论是下棋,读书解义,都要比赵繇更高一筹。 所以赵繇对泥瓶巷宋集薪的态度,有点类似陈平安看待刘羡阳。 宋集薪拍了拍赵繇的肩膀,笑眯眯道:“到底是夸我,还是夸自己的眼光好?你可以啊,没有白混这些年的官场,比小时候会说话多了。” 赵繇哈哈笑道:“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宋续有些惊讶。 赵繇虽说是年纪轻轻就位列中枢的官场中人,也确实待人和善,在大骊朝廷里边风评极好,唯一的缺陷,就是少了个科举功名的清流出身,再就是也没有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鲤鱼跳龙门。金毛窟,野狐禅。 可宋续总觉得赵繇是一个极其心高气傲的修道之人, 就像只在那庙堂驻足休憩的孤云野鹤,终有一日,会排云振翅碧霄中。 如今大骊朝野,都好奇一事,藩王宋睦,礼部赵繇,到底算不算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 宋集薪打趣道:“已经见过你那位陈师叔了?处得怎么样?” 赵繇笑道:“还不错,挺融洽的。” 离开周海镜暂住的那条陋巷,陈平安一个脚步不稳,抬起一脚重重踏地,再跨出下一步,就轻松多了。 陈平安抬起一手,略显生疏,仍是瞬间归拢了道法余韵。 留在浩然天下的这个自己,竟然一样是十四境?! 故而陈平安只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跺脚动作,对于大骊京城而言,就是惊涛骇浪的天大气象。 陈平安看了眼京城钦天监方向,那边肯定已经有所察觉了,当然还有那座陪都的仿白玉京。 大骊京城的钦天监官署,是一处戒备森严的禁地,据说戒严程度,仅次于宫城和皇陵。 人不多,各科院官员胥吏加在一起,还不足两百人。 在大骊诸多衙门当中,是一个最云遮雾绕的地方,不显山不露水。 多是世代相传,子承父业,所有钦天监官吏不得改迁转任别官,出现缺员就在钦天监内部逐级递补,非朝廷特旨不得轻易升调贬谪、辞官致仕。所以是只丢不掉的铁饭碗,两层意思,没外人争抢,自己却也放不下。 钦天监官员,虽然人人身处大骊京城之内,其实等于是与世隔绝了,与外界几乎没什么联系,每次外出,都需要内部和礼部的层层审核、报备,每次外出的特制关牒,用过一次就需销毁再录档,里边的人,不敢结交攀附官员,外边的京官,更不敢与钦天监打交道。稍有过界牵扯,就容易丢掉官帽子,还是脑袋跟着一起掉的那种。 陈平安在一条巷弄中缓缓而行。 一样米养百样人。 看待天地广袤的这方世界,好像谁都是在盲人摸象。 视野不同,角度不同,得出的结果,就会云泥之别。 纯粹武夫,视野所及,诸多实物皆纤毫毕现,而修道之人,更是能够依稀看见天地灵气的流转,此外还有神灵的望气术。 陈平安的心念起伏之间,天地就像跟着出现了细微变化,越是靠近剑气长城那个方向,或者说蛮荒天下,当下这个与陆沉暂借而来的境界,就会衰减越快,看来同样一个人,还是分出了个主次之别。 这才合理。 不然自己凭借十四境修为的一身通天道法,赶去蛮荒天下,岂不是等于凭空多出两个十四境。 礼圣先前在人云亦云楼那边,之所以答应先生,多试一次?是不是已经沿着那条光阴长河的上下游,看到了这一步? 那么礼圣是希望自己借此机会,做什么? 如果礼圣是随手为之,并无目的,那么拥有这份道法的陈平安,其实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回一趟家乡落魄山,或是以“跌境”作为代价,远游北俱芦洲或是桐叶洲。 陈平安蓦然出现一个强烈的心念。 一步跨出大骊京城,直接出现在了杨家药铺的后院。 结果见到了一位少年模样的道士。 道祖笑问道:“自童年起,独自一人,照看着历代星辰,辛不辛苦?” 正文 第八百五十四章 一只笼中雀 少年道童站在台阶上,药铺的杨老头经常坐在那边手持旱烟杆,吞云吐雾。 陈平安站在檐下,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门稽首,默不作声。 不是陈平安故弄玄虚,而是确实不知道如何作答,主要还是担心牵扯到李柳,只好硬着头皮闷葫芦。 少年道童抖了抖袖子,回了个有模有样的儒家揖礼,笑而不言。 少年坐在台阶上,伸出一只手,“随便坐,我们都是客人,就别太计较了。” 我是过客,你暂时也是,以后则未必。 陈平安挪步坐在那条长凳上,与少年隔着一口四水归堂的天井,双方相对而坐。 眼前少年道童的身份,根本不用猜。 曾经骑牛过关,悠游蛮荒天下,随便一指,就将旧王座大妖打回古井底部,在对方身上留下数千年不可磨灭的道痕。 更使得大祖初升远遁天外,不敢露面。 饶是大玄都观的孙道长,这样一位“隔三岔五就要问候真无敌”的得道高人,传闻在游历浩然天下的时候,与白也等人,每每提起创建白玉京的道祖,一样与有荣焉,信誓旦旦保证天底下最能打的,还是在我们青冥天下那位。 在道祖这边,揣着明白装糊涂,毫无意义,至于揣着糊涂装明白,更是贻笑大方。 道祖看了眼陈平安身上的十四境气象,笑道:“礼一字,难在情理兼备,不死板。小夫子还是很厉害的。” 随后道祖一语道破天机,“你能够容纳下陆沉的这份境界,流散极少,不单单是礼圣和陆沉的缘故,与你自身的‘虚舟’造诣颇高,关系不小,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虚己者天地宽。只说你认识的人中,周密,崔瀺,齐静春,郑居中,吴霜降,都是类似的读书人。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一个人空肚子,才能吃得多。修道之人,为何能够异于常人,何谓入山修仙,无非就是凿山为屋舍,将凡俗夫子的七情六欲,杂念浊气,搬出去,将天地灵气、道法机缘和功德福报,搬进来。” 一袭青衫正襟危坐,就像个刚刚读书识字的学塾蒙童。 如今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无论是飞升境,还是十四境,都不敢对周密直呼其名,就怕泄露人间天机给天上。 道祖笑了笑,这家伙好像还被蒙在鼓里,也正常,三教诸子百家,岂会让那个一,年少时就获得持剑者的认可?更有两位师兄盯着,陈平安自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自己,这么多年远游路上,其实不止是秉烛夜游,亦是白昼提灯。 只是道祖不着急说破此事,问道:“你自幼就与佛法亲近,对于肯定否定一事又颇有心得,那么一定知道三句义了?” 陈平安点点头,“佛说世界,既非世界,故名世界。” 道祖微笑道:“好语,可更说看,不妨举个例子。道理是天地空悠悠,例子就是驿站渡口,好让听者有个立足之地。不然高人说理,骑鹤上扬州。” 陈平安说道:“苏子有诗篇,儋州云霞钱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来别无事,儋州云霞钱江潮。” 道祖说道:“再语。” 陈平安答道:“道可道非常道。” 道祖笑道:“难怪苏子赠送字帖,要比柳七更痛快些。也难怪孙观主对你青眼相加,回了家乡,逢人便说浩然天下有个小道友,是个妙人。”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自己人还没去青冥天下,名声就已经满大街了?这算不算酒香不怕巷子深? 道祖问道:“有没有想过,为何你那两位师兄,敢行瓮中捉鳖之事?万年之前,我们三位就未能彻底解决掉旧天庭遗址这个遗患,如今周密入主其中,想必只会难度更大。可是如今我们三位都要散道了,治水一事向来堵不如疏,这个道理,崔瀺和齐静春,都不是短视之人,岂会不明白?你再想一想,为何周密携众登天,他到底在等什么?补缺神位,跟我们世俗王朝的钦天监差不多,向来一个萝卜一个坑。” 道祖说到这里,笑道:“周密总不能只是等着我们三个去堵门吧?” 陈平安摇头道:“晚辈想不明白。” “因为人间有一事,让周密都百密一疏了。” 道祖抬起手臂,指了指陈平安,“就是你,笼中雀。” 天上周密,人间陈平安,存在着一场心性上的拔河,最终决定谁更能够成为一个崭新的、更强大的那个一。 落魄山?魂归于天,魄归于地。 当然周密肯定自有手段,另辟蹊径,别开生面,寻求破解之法,绝不会束手待毙。 道祖说道:“所以青童天君留了一封书信给你,问你吃饱了没有。” 陈平安瞬间心弦紧绷,双拳虚握,放在膝盖上,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问道:“我就是那个……一?” 道祖笑道:“齐静春确实将一副很重的担子,早早放在了你肩头。” 陈平安豁然开朗。 为何一个算尽天事的邹子,会那么早就开始针对一个泥瓶巷孤儿。邹子这种存在,原本早就勘破生死、超脱善恶了。 年幼时上山采药,那次被山洪阻拦,杨老头后来传授了一门呼吸吐纳的法门,作为交换,陈平安打造了一支旱烟杆。 从大隋京城归来,赠送了一把飞剑,被陈平安取名为十五。杨老头的理由,是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 加上那把本名为“小酆都”的飞剑胚子,初一十五,寓意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不曾想最躲不过的,好像是陈平安自己。 再次出门远游,去剑气长城为宁姚送剑,腿脚上边张贴有真气符。 陈平安问道:“一早就是我?” 道祖摇头道:“那也太小觑青童天君的手段了,这个一,是你自己求来的。” 陈平安松了口气,直截了当问道:“敢问道祖,能不能解决此事,而且我还是我?” 道祖笑呵呵道:“自求多福。” 陈平安哑然。 道祖估计是担心陈平安想岔了,实在是一个原本好好的说法,愣是在世间给流传得越来越偏离本义,所以道祖随后加了一个字,“自求者多福。” 陈平安问道:“如果李柳或是马苦玄看到了那些文字,那么会是谁的笔迹?” 一直以来,陈平安始终误以为那些文字,出自李柳或是马苦玄的手笔。 道祖摇头道:“不一定。李柳所见,可能是那个仿佛替他人讨债的董水井,或是‘道心守一’的林守一。马苦玄所见,可能是火神阮秀,或者水神李柳。顾璨所见,可能是宋集薪,或是画龙点睛的赵繇,阮秀所见,就可能是泥瓶巷陈平安或是刘羡阳的字迹。只能确定一点,不管谁看见了,都不是自己的笔迹。” 道祖笑道:“当你们心中认定一事,就会不断寻找理由和论据,来支撑你们的这份认知。窑工,屠子,仵作,木匠,樵夫找柴,渔翁寻鱼,只因为一技之长,各有不同,那么看待同一座世界,就会各有各的侧重。” 陈平安皱眉不已,试探性问道:“那些文字,类似红烛镇?就像是一处光阴长河的汇流处。故而谁都可以是,同时谁都不是刻字之人?” 道祖答非所问,“青童天君之所以设置这个禁制,是为了让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至于在未来的修行路上,太过劳心。当然更担心,在骊珠洞天破碎,落地生根后,失去了一道隔绝天机的屏障,年轻一辈纷纷外出游历,会过早露出关于那个一的蛛丝马迹。” 关于光阴长河的流向,是一个不小的禁忌,修道之人得自己去摸索探究。 道祖笑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回答先前那个问题了?” 陈平安下意识转头,看了眼泥瓶巷方向。 从小巷走到药铺这边,若是有钱买药,风雪天气,道路泥泞,也会脚步轻盈,兜里无钱,同样的路程,哪怕一路春暖花开,也会让人步履蹒跚,疲惫不堪。 为何会如此,心境使然。法不孤生,依境而起。跋山涉水,却不拖泥带水,这就是佛门所谓的除心不除事。何况自家先生还曾专门注解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语。 年少时烧瓷一事,最大学问,无非四个字,得心应手。心之所向,手之所化。 陈平安说道:“不用一个人瞎逛街巷,只为了能在地上找颗铜钱,也不用等着别家开门,我觉得都不辛苦。” 道祖笑问道:“捡着过钱?” 陈平安赧颜道:“还真捡过几颗。” 帮人抢水的夜幕里,有个孩子躺在田垄上,翘着二郎腿,嚼着草根,头顶就是星河璀璨,孩子高高举起一颗白天在地上捡到的铜钱。 道祖抬起手,指了指脑袋,再指了指心口,“一个人的理性,是后天积累的学问汇总,是我们自己开辟出来的条条道路。我们的感性,则是天生的,发乎心,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可惜人为物累,心为形役。故而修行,说一千道一万,终究绕不过一个心字。” “陈平安,试问世间一切‘术’之宗旨所在?” 陈平安略作思量,答道:“可以证伪,可以纠错。” 道祖又问,“道之所在?” 陈平安答道:“可以让人心神往之,与天地万物合一,远离颠倒梦想。” 道祖点点头,似乎对陈平安的答案还算满意,有几分感慨神色,“百花齐放,千舸争流,最早那些改天换地的人族先贤,在那段很难用言语去描述的峥嵘岁月里,不管是修道登山,还是做学问,都是一个很美好的时代。” 道祖站起身,“随我走一趟泥瓶巷。” 陈平安跟着起身,与道祖一起走出后院,药铺前院的苏店和石灵山浑然不觉。 跨出门槛,道祖望向街道笑言:“齐静春当年远游小莲花洞天,摘走那枝荷花之前,跟我说了一番言语,修行之旨趣,在于知道,求道之乐趣,在于未知。好家伙,教我修道呢。” 陈平安会心一笑。 道祖突然打趣道:“你这个当师弟的也不差,早年尚未练拳学剑,就敢让我让道了。” 陈平安笑道:“年少无知,说了句冒犯言语,道祖见谅。” “就不是心里话?” 落魄山山主以诚待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是心里话。” “那就无妨,夜问良知,日晒心言。一个人走路,总不能被自己的影子吓到。” 一同走在街上,道祖随口问道:“最近在钻研什么学问?” 对于道祖而言,好像什么都可以知道,想知道就知道,那么不想知道就不用知道,大概也算一种自由了。 陈平安答道:“看了些道门法牒和符图箓文,来之前,本来打算要去趟钦天监,借几本书。” 礼圣在京城提醒过一事,证道契机所在,就在文字。 “这就开始为游历青冥天下做打算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陈平安担心一个不小心,在青冥天下那边刚露头,就被白玉京二掌教一巴掌拍死。 只是当着道祖的面,总不好说他那嫡传弟子的是非。 “看书可有心得?” “《丹书真迹》上说过,箓文是由道气演衍而成的文字,所以打算多挑些夔龙纹、饕餮纹和云篆纹去看。” 道祖嗯了一声,“读之使人神观飞越。” 陈平安疑惑不解,不是看?而是读?符箓图案怎么个读? 道祖转头笑道:“方才在药铺里边,你知道了自己是那个一,当下能够不忧惧,还可以解释为你自身道心稳固,再加上陆沉道法的馈赠,只是为何半点后怕都没有,你就不担心是粹然神性使然。还有你别忘了,如今武学之路,本就是神道旧途。” 陈平安眼神明亮,看着街上远方,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心之所想,直接大道显化,街上竟然下起了一场小雨,行走其中,“那就脚踏实地,走去试试看。” 道祖笑了笑。 跟陈清都那个死犟死犟的家伙还挺像,难怪辈分悬殊却投缘。 很剑修啊。 陈平安转头回望一眼药铺。 之后两人一起走向泥瓶巷,道祖将一些白玉京都不会记载的老黄历娓娓道来。 “有人曾经为了寻找自己的本来面目,沿着那条光阴长河逆流而上,追本溯源,结果无果。” “有人孜孜不倦,尝试着寻找天地间完全相同的两朵花。半天。一座天下的光阴长河足足停滞了半天。一身道法,终于支撑不住,就此崩散天地间。此人最终笑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又有人仗剑远游,开天辟地,追寻一个答案,人外有人为何人,天外有天是何天。你猜猜看,是怎么个开天辟地?” 陈平安立即想起了师兄崔瀺在剑气长城的那次相逢,一巴掌拍在胳膊上,便答道:“以颠倒芥子须弥之术,往人身小天地走,内求自证?” 道祖却没有给出答案,已经转移话题,“教外别传,不立文字。言语不也是文字,故而有人就此散道,试图打破文字藩篱,设定千年为期,混沌一片,神识之海,杳杳冥冥。” “有人偏要探究一事,远古神灵之前,又有什么存在,造就了神灵。” “于是就又有人产生疑惑,那光阴长河,到底是一条来无踪去无迹的直线,还是一个循环不息的圆相,或是由无数个不可切割的点组成?会不会是远古神灵曾经创造了有灵众生,最终又交由人族在将来造就了神灵?”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难免好奇,这位道祖,曾经是否成功去过边界处,又看到了什么,所谓的道,到底是何物? 道祖笑道:“你差点就被陆沉代师收徒,成为我的关门弟子。陆沉显然比你所想更远,去了白玉京,笼中雀,关起门来,就更名副其实。” 陈平安愣了愣。 “不过白玉京那边,好像还是我说了更作数。哪怕是当着至圣先师的面,我还是要说一句,你要是当了我的关门弟子,哪里需要如此劳心劳力,只管在白玉京心斋独坐,修行大道,当那四掌教,至少万年无忧……听听,你们这位至圣先师真是半点不让人意外,又蹦出个三字经。” 陈平安对那入耳三字,假装没听见。 不曾想学究天人的至圣先师,还是一位性情中人…… 道祖好像在与至圣先师对话,笑道:“老夫子卷袖子给谁看,如果我没有记错,早年那把佩剑,可是都被某位得意学生带去了蛮荒天下。” 陈平安心神微动。 最早的文庙七十二贤,其中有两位,让陈平安最为好奇,因为陪祀圣贤学问高,作为至圣先师的嫡传弟子,并不稀奇,但是一个是出了名的能挣钱,另外一个,则不是一般的能打架。只是这两位在后来的文庙历史上,好像都早早退居幕后了,不知所踪,既没有在浩然天下开创文脉,也未追随礼圣去往天外,只是哪怕十分好奇,陈平安在先生那边,还是没有问及内幕。 道祖笑着与陈平安解释道:“群凶四起,必有压胜。文庙还是有些后手的。” 道祖突然问道:“要不要见一见?” 陈平安正要婉拒此事,只是刹那之间,就像已经见过了一幅远在天边的山水画卷。 蛮荒天下,一处灵气稀薄近乎无的偏远之处,有毗邻茅屋两座,有个身材高大的魁梧汉子,大髯,右衽。汉子一身浓郁的山野气息,正在持柴刀砍柴。 还有一位瘦高的青年男子,满身书卷气,双手负后,正在看着茅屋上那只被取名为狸奴的猫,它刚刚从一棵树上跃下,衔蝉而走。只不过这只猫是故友早年留下的,他只是帮忙照看而已。 砍柴的汉子问道:“怎么说?” 青年点头道:“旧诗稿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此外准备了三千首破阵子。可以出门了。” 汉子笑道:“三千首,这么多?那水准肯定参差不齐了,亏得是在蛮夷之地,没几个识货的,不然你都没脸自报名号吧,丢脸丢到蛮荒天下,你算独一份。” 青年笑道:“独一份?有阿良垫底,我怕什么。” 魁梧汉子哑然失笑,放下柴刀,拍了拍手,去茅屋后边的一处衣冠冢,找出残缺铁剑一把,高冠一顶,断绳一截,儒衫一件。 汉子伸手掸去古冠尘土,戴在头上,不忘重新结缨。 身穿儒衫,腰悬长剑,汉子依旧大髯,气势却判若两人。 浩然天下曾有古语豪言一句,君子死,冠不免。 青年走入茅屋之内,从墙壁上摘下一把长剑,桌上有一盏油灯。浩然天下曾有人醉里挑灯看剑。 当这位年轻书生手持长剑,好似天下锋芒,三尺聚拢。 小镇这边,双方路过那处老槐树遗址,道祖缓缓道:“猜猜看,那只槐木剑匣,老大剑仙是否已经还给你了?” 陈平安摇头道:“猜不着。” 道祖一笑置之,“以后有机会知道的。” 陈平安问道:“老观主是不是就在附近?” 道祖点头道:“正在你家山门口喝茶嗑瓜子,去落魄山之前,在小镇这边,被景清道友拍了牛角,还说你家山头青草茂盛,放开吃管够。” 陈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真是个大爷。 走到小巷口子那边,道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条小巷,微笑道:“我那个首徒,唯一一个亲自收取的弟子,曾有一则寓言,是说那杞人忧天,陆沉却说杞人忧天,才是大智慧,所以陆沉一直害怕某个说法,所谓万古悠悠,是被梦见的人在梦中醒了,然后在那一刻就会天地归一。白玉京还有位修道之人,想法很有意思,怕他的师祖,就像是一只嗡嗡作响的蚊子,即便脱离了天道束缚,然后被发现了,就只是被一巴掌的事情。白玉京又有一人,恰恰相反,觉得无数座‘天地’的一位位所谓超脱大道者,就只是我们胳膊上多出的一颗红点,弹指就破,这一点,你师兄崔瀺早就想到了。大致上,还是陆沉的那个想法,相对最无解,以后你如果到了白玉京做客,可以找他细聊。” 道祖说道:“就走到这里好了。” 陈平安作揖。 道祖笑着还了一个道门稽首。 下一刻,陈平安就回到了大骊京城,想了想,还是去往钦天监。 大骊钦天监一处屋内,有人焚香,仙雾袅袅。 一位只是借住钦天监的外人,年轻面相,姓袁,这些年在太史局帮了不少忙,因为精通经纬、月相,精研缀术和密率,为钦天监完善了蒙气差和躔衰法。 正是此人,身前摆放了一只小香炉,手持香箸,在焚伽楠香。 只是钦天监的监正和监副,这会儿正面面相觑,方才两位老修士还很闲情逸致,调侃几句类似官身常欠读书债、焚香闲看苏子词的言语。 之前陈平安在京城那处客栈的出手,随后宁姚的出剑,动静都很大,但是都不如方才那一刻的异象来得惊世骇俗。 监副小声问道:“监正大人,这位隐官,难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 监正摊开手心,看着那枚崩裂的古老龟壳,喟然长叹道:“你这个猜测,似乎还是低了。” 监副蓦然以掌拍膝盖,“打死不信!绝不合理!” 哪怕陈平安是一位 飞升境剑修,监副都不信。 四十岁出头的玉璞境剑修,就已经足够骇人眼目,至于那个宁姚……说她做啥子。 监正叹了口气,“不管真相到底如何,情况就是当下这么个情况了,蛟龙盘踞于小塘,随便一个摇头摆尾,对于大骊京城来说,就是拦无可拦的惊涛骇浪。压之以力,是痴人做梦。晓之以理?呵呵,文圣一脉嫡传……” 监副试探性说道:“那就只剩下动之以情了?” 监正心神震动不已,陈平安还真来了! 不过老修士依旧神色自若,故作恍然点头道:“我必须立即去与陛下汇报此事,就有劳监副大人代为待客了。才记起,监副大人早年为山崖书院,是说过不少良心言语的,晓之以情,最最合适。别的不说,陈平安还是个念旧的人,监副大人你去与他晓之以情,对症下药。” 监正是有苦难言,在长春宫那边,委实被那个大骊太后坑害得不轻,先前陈平安观礼正阳山之前,在那过云楼客栈躺在藤椅上休憩,大骊太后非要拿出那片本命瓷,命他施展掌观山河神通,遥遥察看陈平安,结果好了,若是用那江湖说法,双方就算是结下梁子了。 最后监正监副,两位老人都望向那个始终沉默的青年修士,“袁先生?” 青年修士笑道:“来都来了,既然赶不走,就静观其变,反正最坏结果,不过是被人拆了钦天监,反正大骊如今有钱。” 一座钦天监,对于当下的陈平安来说,如入无人之境。 瞥了眼匾额,观象授时。 天垂象见吉凶,故而上天垂象,圣人择之。钦天监的练气士,观察天象,推算节气,确立正朔,编订历法,需要将那些兴衰征兆告诉帝王。 天地早已把“象”已经摆在那里了,就像一本摊开的书籍,世间人都可以随便翻阅,又以修道之士翻阅更为勤勉,一切收获,兴许就是各自的道行和境界。 天“象”,人字偏旁“像”,修道证道得道,大概就是一个人的修行目的,最终像是与天地同不朽。 陈平安随意一步就跨入了一座布满多重山水禁制的藏书楼,心中叹息一声,不愧是“谁都打不过,谁也打不过”的白玉京三掌教,道理再简单不过,陆沉就像孑然一身,单独置身于一座大道无缺漏的完整天地,此外一切世人共处别座天下,两不妨碍,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不知道十四境的剑修,倾力一剑,能否斩开这份大道藩篱。 人云亦云楼那边,几乎没有什么修行秘籍,多是三教诸子百家的传世名著,所以陈平安才会想要来这边看书。 因为境界摆在那里,翻书极快,神识微动,转瞬之间就看完一本书籍,一些看到让自己念头微动的古书,陈平安都从书架上取下,然后默默记下那些关键语句。 连山似山出内气,连天地也。是不是与三山符有关? 龙化于蛇潜于漥。蛮荒天下会不会有此凶物凭此秘术隐匿? 一切天魔,扫地焚香?是与远古祭祀有关? 最终陈平安拿了几本书,穿墙而过,将书籍夹在腋下,一袭青衫凭栏而立。 广场那边,聚拢了一拨钦天监修士,大多年纪不大,有漏刻童梳总角髻,着青衣,样式古朴。此外还有一些衣饰不同的岳渎祝史、司辰师,少年少女皆有。 一拨人在台阶上,或站或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只是谁都不懒散,钦天监到底还是规矩重。 他们议论最多的,当然还是鱼虹和周海镜的那场擂台比武。 再就是一些外出历练的山水见闻,钦天监的练气士,出趟门不容易,所以每次游历,山水路程都不会短,经常一走就是小半个宝瓶洲,而且行踪隐秘。每次出行远游,都会有两拨人暗中护道,大骊刑部供奉和各地随军修士,容不得半点纰漏。大骊钦天监的望气术,珍稀程度,半点不比剑修差。 陈平安在犹豫到底是返回小镇,去趟杨家铺子看那封信,还是回客栈找裴钱和曹晴朗,或是去渡船那边见一见两位师侄?或者直接去趟皇宫? 看着那些大体上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少女,陈平安不得不感叹一句,青葱岁月,最可爱时。 钦天监分为天文科,地理科,漏刻科,历法科,五行科,祭祀科。 太史局,术算局,营造局,前不久新设分界局,山渎局和方言局。此外还有一些钟鼓院、印历所的清水衙门。 其中历法刻,又别称麟台。新设的分界局,负责为皇家掌管历朝历代的黄鳞图册。 而那个方言局,是由礼部汇总一洲方言,侍郎赵繇具体住持此事,最终存放在钦天监。 这是一笔涉及神仙钱的巨大开销,户部没少骂娘,因为赵繇曾经在户部当过几天的差,所以将这位骤居高位的礼部侍郎,说成是个崽卖爷田的败家子。兵部那帮大老粗的惹不起,你赵繇一个礼部官员,动嘴皮子吵架不打紧,干架可就有辱斯文了。 钦天监内部,无形中也是有高下之分的,看天的,瞧不起相地的,相地的看不起只会按部就班、遵循旧礼祭祀的,祭祀的又看不起守着漏刻的,然后其中最为地位超然的历法科,出身麟台、考定历法的灵台郎,身份最为清贵,谁都看不起。 陈平安环顾四周。 那个一,笼中雀。 陈平安悄悄抬起右手,摸了摸左手腕。 远游复远游,岁月如梭,春去秋来,思量复思量,白驹过隙,走马观花。 真正最让陈平安犹豫不决的,还是另外一个自己联袂远游一事。 到底是赶赴那处战场,还是……他妈的直奔托月山?! 陈平安转过头,因为没有故意隐藏踪迹,所以给找上门来了。 是马监副,和一个叫袁天风的钦天监外人。 袁天风近距离瞧见了这位年轻隐官,心中感慨不已,功德圆满,天人合一! 真是一位传说中的十四境大修士了? 陈平安抱拳笑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马监丞,袁先生。” 喊监副,不妥当。 不过陈平安更多心思,还是放在了那个“神清气爽”的青年修士身上。 关于京城钦天监,崔东山专门提到过这位在大骊朝野籍籍无名的袁先生,给了一个很高的评价:神清气爽,志趣飘然,满坐风生,精彩惊人。 用裴钱小时候的话说,就是让大白鹅夸人好,那就是暖树姐姐睡懒觉,太阳打西边出来,狗嘴里吐出象牙。 马监副回礼道:“见过陈先生。” 约莫是暗示你陈平安如今不是隐官,回了家乡,就是文圣一脉的读书人了。 袁天风倒是对陈平安称呼为陈山主。 马监副看了眼陈平安腋下的几本书籍,只是没说什么。 好个不请自来,不告而取,不辞而别。 所幸那几本书,都不算太过贵重,再者钦天监内珍藏的一众孤本善本,有两个由文运凝聚而成的书香精魅,专门负责帮忙传承。 何况钦天监真正秘不示人的禁书,也不在书楼里放着。哪怕是他这个监副,想要查阅,都得其余两位点头答应才行,翻了哪本书,都会记录在册。 以陈平安如今这份好似“从天而降”的境界和道法,其实不难找到阵法痕迹,甚至拿了书,往返一趟,一样注定无人知晓。 袁天风笑问道:“陈山主,信命吗?” 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笑道:“当然信。” 袁天风蓦然作手持拂子画圆相,再以拂子作当中劈开状,“这般?” 陈平安摇摇头,抬起一手,双指并拢,同样是画一圆,却没有完全衔接,然后就像稍稍偏移轨迹,只是那条线,并未就此延伸出去。 袁天风点点头。 一旁的监副大人抚须而笑。至于我到底懂不懂,你们两位尽管猜去。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袁先生是在潜心研究如何对付化外天魔?” 袁天风没有否认此事,略显无奈道:“斗量大海,难如登天。” 袁天风好像有点后知后觉,直到此刻才问道:“陈山主听说过我?” 陈平安点头道:“师兄很看重袁先生。” 袁天风却没有太在意,只是问道:“陈山主精通术算一道?” 陈平安笑道:“越看越头疼,但是拿来打发光阴还不错。” 袁天风遗憾道:“其实术算一途,应该纳入大骊科举的,比例还不能小了。听说崔国师曾经有此意,可惜最后未能推行开来。” 陈平安欲言又止。 袁天风疑惑道:“陈山主是有异议?还是认同我的看法?” 陈平安连忙摆手笑道:“虽说我决定不了科举,但我是肯定不敢点这个头的。” 抽出一本书籍,轻敲脑袋,陈平安说道:“如果真要纳入科举,肯定就不止我一人头疼了,甚至可以想象,整个天下的读书人,对着这些术算书籍,一边挠头,一边跳脚骂人。” 袁天风大笑起来。 这位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说话还是很风趣的。 马监副唏嘘不已,外人好啊,可以在这边谈笑风生。 陈平安告辞离去,身形一闪而逝。 袁天风笑道:“不问问看何时还书?” 马监副笑着没说话,还什么还。 陈平安现身在小巷那边,发现刘袈不在,就跟赵端明聊了几句,才知道刘老仙师之前又拦了一位老夫子。 小镇龙窑那边,中年僧人默念一句犹如斩春风。 蛮荒天下,联袂远游的数位剑修,头戴一顶莲花冠的那位居中之人,说道:“去托月山!” 正文 第八百五十五章 俯瞰 蛮荒天下,四条剑光如虹,划破长空,剑光所至,一处处云海尽碎。 陈平安头戴莲花冠,青纱道袍,背夜游剑。 宁姚身穿一件法袍金醴,背剑匣。 齐廷济与陆芝御剑远游。 陆沉将神识凝为一粒芥子大小的身形,将那顶莲花冠的一朵花瓣作为道场,端坐其中,好像觉得赶路有些闷,就一个蹦跳起身,打了一套拳法。 齐廷济以心声笑道:“隐官好像是在照顾我们的御剑速度,不然可以更快。” 当下的陈平安,可谓游乎天地之一气,就像一叶扁舟,在光阴长河始终顺流之下,反观其余三位剑修,就需要蹚水赶路。 陆芝有些心不在焉,撇撇嘴,她在忙着打量那只剑盒里边所藏之剑,各有铭文,小小剑盒,估计就是一件白玉京重宝,有那芥子纳须弥的神通,使得盒内八把长剑,小巧袖珍若飞剑,剑名分为秋水,游凫,刻意,凿窍,南冥,游刃,蜩甲,山木。八把古剑,剑气盎然,皆蕴藉一份大道真意,难怪白玉京三掌教先前在城头掏出此物,满脸肉疼神色,估计是陆沉自身道脉的传家之宝? 陆沉一边花俏走桩,呼呼喝喝的,跟个江湖武把式差不多,一边好奇问道:“陆先生,老大剑仙就没有帮你安排退路?” 照理说,以陈清都最不愿与人欠债的脾气,对陆芝这个战功卓著的外乡女子剑修,肯定会特别厚待。 陆芝看在剑盒的份上,就与陆沉实诚说道:“确实找过我,想让我去神霄城炼剑,没答应。” 不然老大剑仙会与文庙打声招呼,等到南婆娑一役结束,陆芝就可以赶赴青冥天下。 陈清都其实先后劝过两次陆芝,一次是让她不要死心眼,太过刻意追求第二把本命飞剑“北斗”的炼化,先跻身了飞升境再说。 第二次,就是希望陆芝远游青冥天下,例如在白玉京捞个不记名的客卿身份,先在那边安心炼化两把本命飞剑,破境、炼剑两不误,等跻身了飞升境,要是觉得白玉京那边修行无趣,规矩太多,就去大玄都观找孙怀中帮忙,随便捞个道官身份。 陆沉说道:“陆先生迟迟未能破境,殊为可惜,老大剑仙的建议很好啊,到了白玉京,我,还有余师兄,肯定都不会约束陆先生,为何不答应?” 陆芝给出一个很陆芝的答案,“懒得跑那么远的路。” 一来不愿意老大剑仙为自己,去跟文庙打交道。再者那座青冥天下,人生地不熟的,她没脸皮跟人借钱。 陆芝在剑气长城,就是个从无闲钱的穷鬼,身为大剑仙的俸禄,以及所有战场杀妖的报酬,都拿来填补那个飞剑“北斗”炼化的无底洞了。 陆沉听见了她这个说法,非但不意外,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对陆芝又高看一眼,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打定主意,看看将来有无机会挖墙脚。 在磨砺第二把本命飞剑“北斗”的一事上,陆芝实在是耗费了太多心神和精力,她虽然是浩然人氏,只不过她对家乡天下,好像没什么感情,从不谈及,以至于不少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一直觉得陆芝就是本土剑修。 而事实上,陆芝那把在剑气长城从未现世的本命飞剑,南斗掌生,北斗注死,又与青冥天下拥有一份天然道缘,毕竟有那玉京群真集北斗的说法。 当年跟随倒悬山一起远游青冥天下的十六位剑修,由元婴老剑修程荃领衔,如果陆芝愿意点头,顺便也好对其余十五位剑仙胚子,有个照应。 只是陆芝没点头,陈清都也就作罢。 与一个不惜拿命去换取城头刻字的女子,说什么如何如何便大道前途不可限量,好像没什么用。 连陆沉都听到个小道消息,师兄余斗曾经私底下让倒悬山的那位大弟子,捎话给陆芝,邀请她去白玉京,担任一楼之主。可惜在陆芝那边吃了个闭门羹,师刀房那位看门女冠,最后都没能与陆芝见上一面。 陈平安突然开口道:“陆芝你其实可以在陆掌教的南华城挂个名,当个记名客卿,以后就是半个自家人了,就像不常串门走动的远房亲戚。”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三位掌教,各有一城,此外二城十二楼,或是三脉掌教附属,或是自立门户的道脉。像那青翠城是大掌教的修道之地,南华城更是陆沉的一亩三分地。 齐廷济附和道:“我没意见。” 既然都是半个自家人了,那么陆芝就没必要归还那只剑盒了吧。 宁姚点头道:“是好事。” 陆沉斩钉截铁道:“陆先生愿意屈尊当南华城的客卿,贫道欢迎之至,只不过亲兄弟明算账,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这趟联袂远游,已经路过不下百余个蛮荒天下的王朝、宗门、仙家势力,但是陈平安的表现,就只有两个字,克制。大多是低头看几眼,就带着宁姚他们一掠而过,不作任何停留。一颗道心,古井不波。 陈平安说道:“在《丹书真迹》倒数第三页,记载了三山符,但是根据书上记载,此符除了使用次数,好像还有个至为关键的局限,陆掌教可有破解之法?” 陆沉笑道:“倒也不难破解,就是有点耗钱,当然还要用上一门白玉京秘法作为引渡。当年师兄在玉皇城为天下各路道官传道,三山九侯先生暗藏其中,听了三天两夜,被师兄看破,就与三山九侯先生请教过一些符箓学问,贫道当时就在一旁看热闹呢,后来师兄首创三山符,那道初符的绘制过程,贫道有幸都瞧在眼里。” 此符是以观想之术,打造出三座类似山市的渡口,就像在天地间开辟了三扇门,位于光阴长河之畔,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 但是根据《真迹》的注释批注,所观想三山,修士需要自己曾经走过。 不然这道三山符,就太过无理了,会是任何一位上五境修士都梦寐以求的保命符,当然也可以用来杀人越货。 陈平安为陆芝和齐廷济大致解释了三山符的用处,此符除了最宜远游赶路,更大妙用,还是温养魂魄。 持符远游,唯一要求,就是练气士或者纯粹武夫的体魄,必须经受得住光阴长河的冲激。三次最佳,一旦滥用此符,就会招来天下山运的无形压胜,那么以后出门,最好就要绕山而走了,不然一旦靠近山岳,就会有莫名其妙的大小灾殃发生。这对于练气士而言,自然是得不偿失的举措,人间非山即水,何况自家山头就不是山了? 陆芝讶异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练气士滋养魂魄一事,境界越高越难立竿见影。 陈平安笑道:“可惜你们今天就要一口气用掉三次机会。” 陆沉问道:“九座山头的观想,已经有主意了?” 陈平安点头道:“避暑行宫和后来的文庙议事,都看过不少蛮荒山头。” 大地之上,又路过一座宗字头势力,手忙脚乱,开启数道山水大阵,如临大敌。 哪怕四条剑光一闪而逝,转瞬之间就已远去千里,那个宗门的护山大阵依旧久久不敢撤去。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陆掌教暂时只需给出两份三山符。” 最后三座山头,还需要谨慎选择,小心再小心。 其实在走出杨家药铺那一刻起,陈平安就开始谋划此事,可惜道祖走到泥瓶巷口子那边就停步了。 而那一刻,陈平安刚刚想出了托月山之外的八座山头,要说遮蔽天机,还有什么比得过待在道祖身边? 道祖此举,定然大有深意,极有可能,是陈平安心中所想的最后一份三山符,路线出了纰漏。 陆沉如释重负,若是每人三份三山符,九座山头。 那么四位剑修,总计就需要三十六张珍稀符纸! 他这位白玉京最穷的城主,砸锅卖铁,都凑不出这么多张降真青绿箓。 宁姚说道:“我那几份符箓,符纸可以随便凑合,不必非是那种降真青绿箓。” 陆沉斩钉截铁道:“这怎么行,厚此薄彼这种勾当,最伤人品了,贫道非得打肿脸充胖子一回,哪怕青绿箓不够,也要撕书!” 看在陆沉确实破费不小的份上,陈平安就没有揭穿这位三掌教的那点小心思。宁姚使用此符,就等于与南华城结下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善缘,这种与天下第一人的香火情,任由青绿箓再珍贵,都是划算买卖。在夜航船,吴霜降就赠送过数张青绿箓,在浩然和青冥两座天下,若是有白玉京三脉道人成功跻身天君,就会燃烧此符,迎请各自尊奉的白玉京掌教祖师。 陆芝则说道:“我那几份,别凑合,怎么值钱怎么来。” 齐廷济微道:“我与陆首席一般符纸就行。” 最后陆沉是真的掏光了身上全部家底,才摸出了二十余张青绿箓,除此之外,还掏出一本紫黄两气萦绕的黄庭经,陆沉最终在那莲花道场,起身掐道诀,念念有词一番,才小心翼翼撕下几页书当符纸,不过真正着手画符之人,还是暂借一身道法的陈平安。如今的陆沉,只剩心念罢了。 陆沉试探性说道:“因为我们都不曾亲自走过六座山头,所以就需要我分出一粒心神,进入诸位心湖片刻,施展一门白玉京秘传道法,帮忙虚实转换,以假乱真……” 陆沉停顿片刻,笑问道:“诸位信得过贫道吗?当然,你们可以事先以剑心切割出一块地盘,作为待客之所。再说了,真正做客之人,其实还是陈平安,贫道只是附骥尾而行。” 结果宁姚三人都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此事就算落定。 明摆着三人都信不过陆沉,只信得过陈平安的决定。 灵犀一点通。 陈平安瞬间就掌握了那道白玉京仙诀,同时分出心神去往宁姚三人心湖,帮忙塑造出六座山市的心相轮廓。 三人各自心湖,都剑气纵横,只留出一地,严密隔绝其余景象,陆沉很守规矩,可只是惊鸿一瞥,就咂舌不已,尤其是那宁姚,稍加推演,就可得知她的心相天地,即是一整座五彩天下。 退出三人心湖后,陈平安提醒道:“在每一座山市,最多停留一炷香。此事务必注意,不可掉以轻心。” 然后陈平安笑问道:“敬香一事,有无忌讳?” 老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三山符就需要“回礼送圣”,在各座山头,烧香礼敬那位万年以来始终云遮雾绕的三山九侯先生。 齐廷济笑道:“对三山九侯先生仰慕已久,没什么可忌讳的。” 陆芝说道:“这有什么,烧几炷香而已。” 反正不花她的钱。 陆沉嘀咕道:“三山九侯先生,再世外高人,也要乐开花。” 陈平安,宁姚,齐廷济,陆芝,同时烧香礼敬同一人。 陆沉问道:“有无山香?” 他这会儿是真怕了这个隐官大人,坑起人来那是往死里坑啊。所幸陈平安笑着从袖中捻出一支竹制香筒,还是当年带着裴钱几个一起游历河伯祠庙,庙祝赠送之物。给宁姚三人分出一把山香,只是递给陆芝的时候,笑道:“按照规矩,请香钱,你们得自己出。” 齐廷济丢给陈平安和陆芝各一颗谷雨钱,陆芝手指一拨,那颗谷雨钱一并落入陈平安袖中。 陈平安率先持符远游,在第一座山市,捻出三炷香,点燃山香后,因为是自己是左撇子的缘故,便右手持香,左手虚握,高高举过头顶。 陆沉啧啧道:“能够让你主动放弃这点障眼法,极有诚意了。” 请香完毕,陈平安微笑道:“心诚则灵,还是要信一信的。” 宁姚三人要比陈平安慢上一线,陈平安就站在原地稍等片刻。 陈平安问道:“听说白玉京玉枢城的那位郭城主,首创一张大符,名为洗剑?既然陆掌教与郭城主关系那么好,都在那边开设观千剑斋了,想必?” 陆沉苦兮兮说道:“如此大符,屈指可数,可不是青绿箓这样的符纸能够媲美的……” 玉枢城的城主郭解,副城主邵象,都是当之无愧的道门老剑仙, 用大玄都观孙道长的话说,就是白玉京里边,懂剑术的,拢共有两个。 当然是余斗算一个,郭解加邵象才算一个。 玉枢城拥有一件洗剑之物,是一颗极有来历的远古星辰。洗剑符,就是在淬炼飞剑过程中,演化出来的一张大符。 陆沉试探性问道:“还是借,对吧?” 果然是言多必失,早知道就不提什么观千剑斋了。 陈平安说道:“别紧张,我们买,陆掌教身上有几张,我们就买几张。” 陆沉松了口气,“就三张!” 最后齐廷济花钱买下三张玉枢城洗剑符,而且全部都送给了陆芝,让她抓紧炼化,砥砺飞剑北斗剑锋。 陆芝破天荒想要与人客气一番,拗着心性,与陈平安说道:“谢了。” 一只剑盒,三山符,洗剑符。 还得再加上之前跨海追杀那头化名边境的飞升境大妖。 如果当时不是必须与陈淳安联手,陆芝一旦搏命,祭出飞剑北斗,说不定都可以城头刻字了。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 陆沉心有戚戚然,你小子这是慷他人之慨,记得以前那个泥瓶巷的少年,不这样的,多质朴一人。 陈平安身形消散,去往下一座山市,一样烧香礼敬过后,这次没有再等宁姚三人,直接到了第三座山市。 陆沉问道:“最后一份三山符,为何不直接观想出一座托月山?” 陈平安说道:“哪怕已是一条不系之舟,也需小心驶得万年船。” 陆沉深以为然,“有道理,更是个好兆头。” 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突然嬉皮笑脸道:“陈平安,别忘了,你这会儿任何一句无心之语,很有分量的。” 陈平安没搭理他,只是看着眼前景象,这处山市,是一座煞气冲天的山头,白骨尸骸堆积,黑云滚滚,山岭之上白骨累累,天地仿佛只有黑白两色。 这座蛮荒天下的宗门,山门口学那浩然仙府,矗立起一座牌坊楼,匾额“白花城”。 看门之人,是两具尸骸,生前当是剑修,死相凄惨,其中一人,被一把长剑洞穿心窍处,牢牢钉在牌楼石柱上。 一人跪在地上,身体前倾,长剑拄地,剑柄穿过下巴,洞穿头颅。 是两位剑气长城的先人。 陈平安走到一具尸骸那边,蹲下身,拔出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剑,收入袖中,抬起手掌,在头颅那边轻轻往下一抹。 一副尸骸顿时如烟尘飘散,陈平安取出一只空酒壶,装入其中。 然后起身走向另外那处跪地尸骸,将那位先人好似搀扶起身,轻轻一震,同样化尘,收入另外一只空酒壶中,再取剑入袖。 剑气长城的剑修,不喜饮酒者寥寥。 做完这些事情,陈平安双手笼袖。 一头仙人境妖族修士御风而至,落在山门台阶上,脸色阴晴不定,“来者何人,留下真名!” 几乎同时,一座宗门,百余位妖族修士纷纷现身,涌向山门这边。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剑气长城,隐官陈平安。” 那头仙人境先是愕然,随即大笑不已,笑声如震雷一般,山岭间白骨簌簌落,如起云雾。 哪来的疯子,开什么玩笑?! 有一位供奉修士以心声提醒道:“宗主,这小子的模样,确实挺像那个隐官。” 只是很快就有一位修士大笑道:“难道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在浩然天下混不下去,结果跑去当道士了?” 结果那个头戴道冠的背剑男子身后,又有三人几乎同时现出身形, 一位容貌俊美的年轻男子,笑呵呵道:“聊了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陈平安玩笑道:“我说自己认识剑气长城的齐老剑仙,这家伙打死不信。” 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对蛮荒天下的雅言官话,都不陌生,几乎人人都会数种。 尤其是昔年愁苗这样需要经常外出远游的剑修。 齐廷济点头道:“那就打死再看信不信。” 齐廷济就只有一把本命飞剑,名为兵解。 他年轻时,曾有个绰号,齐送行。 喜欢帮忙兵解上路。 齐廷济,陆芝,宁姚…… 那个仙人境宗主一句话都没多说,率先跑路,然后就是一场闹哄哄的鸟兽散。 陆芝眯眼道:“我在这边砍过瘾了再走,保证不用半炷香。” 齐廷济说道:“我针对那些漏网之鱼。” 陈平安点点头,“只要在半炷香之内,就不会耽误正事。” 使用了三山符后,此行去往托月山,大为缩减路程,节省时间极多。 陈平安先行离去,宁姚尾随其后。 下一处山市,邻近一座古战场遗址,此地终年暗不见天日,阴灵强横,鬼魅集聚,阴兵多达数十余万众。 类似北俱芦洲骸骨滩的鬼蜮谷。只不过这里可没有披麻宗的压制,浩然天下的战场遗址,有儒家书院的压制,各大王朝藩属国设置的水陆道场,以及谱牒仙师的下山历练和积攒功德,故而极少能够形成气候,蛮荒天下则不然。 宁姚说在此出剑。 陈平安则继续持符远游下一处山市。 任何一位没有后顾之忧的飞升境剑修,一旦彻底放开手脚施展剑术,杀力之大,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不可理喻。 果然在不到半炷香之内,一座蛮荒宗门,就彻底断了香火。 陆芝持剑停步在山巅,直呼其名道:“齐廷济,我希望龙象剑宗和落魄山,以后能够同舟共济,不然哪天双方起了争执,我说不定会帮着外人。” 齐廷济打趣道:“陆首席,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了。” 陆芝不是那种藏得住话的人,“董三更,陈熙,还有你,如果可以选,我肯定不会跟着你混,在浩然天下当什么宗门的开山祖师。” “因为三个城头刻字的剑修,就数你最野心勃勃,剑心最不纯粹,我到剑气长城的第一天起,就不乐意跟你走近,表面上对谁都和颜悦色,其实对谁都生疏。相信你早就看出这点了。” 齐廷济点点头,“终于等到这些真心话了。” 陆芝如果一直不开口,不曾主动道破此事,齐廷济反而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人与人两心不契,稍有间隙,便如隔山川,不可逾越。阿良曾经说过,世间言语,皆是桥梁。此言不虚。 既然说开了,那就更无所谓会不会伤人,陆芝直截了当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齐廷济欲言又止,忍住笑。 陆芝皱眉道:“说错了?” 齐廷济解释道:“这句话的‘为’字,其实应该念二声,并非去声,本是一句实实在在的修行秘诀,告诫后人,要修性养德,知己求真。” 刻字剑仙之中,其实除了董三更,齐廷济和陈熙,只说他们的学问,放在浩然天下,当个儒家硕儒,绰绰有余。至于像孙巨源的剑修,随便捞个风雅脱俗的清流名士。 陆芝转头说道:“不过到了浩然天下,你也变了不少。” 齐廷济笑道:“当了开山立派的宗主嘛。” 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岳。 古来云水茫茫,道山绛阙知何处? 此地就像书上的仙境绛府一般,灵气盎然浓稠,道气流转,行云流水。 是蛮荒天下一座极负盛名的大岳。 蛮荒天下,也有王朝大城,有五岳,甚至还有一个大王朝,人族修士的繁衍生息,熙熙攘攘,人族和鬼物山精、水裔杂处。 陈平安没有去往山顶的大岳祠庙,站在原地,问道:“你能不能演算出驻守托月山的大妖有哪些?” 陆沉笑道:“难。只能说蛮荒大祖的那个开山大弟子,肯定会在。至于道号新妆的那位,更大可能性,是跑去跟阿良叙旧了。” 陈平安默然。 陆沉问道:“还是担心周密未卜先知,我们一行人会被困在某处山市?或是身陷类似处境?”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疑惑道:“来这里做什么?” 陈平安抬头望去,“就只是来这边看看。” 收回视线,陈平安说道:“那本《丹书真迹》,我打算赠送给太平山黄庭。” 陆沉一点就明,“书籍本身材质就好,加上一千两百多个字,都炼化了,确实可以支撑起一座罗天大醮了,拿来当护山大阵。只是师兄都送给你了,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再说了,你们落魄山不缺此物,下宗呢?” “太平山是一定会在桐叶洲重建宗门的。这本书毕竟是李大哥送给我的,所以你回头帮我打声招呼,如果确实可行,我就这么办了。” 桐叶洲太平山的道脉香火,正属于白玉京大掌教一脉法统。 “唉,果然半点没变,还是个善财童子。行吧,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了。其实以大师兄的脾气,你都不用问这个。” 陈平安眉眼柔和,“哪怕是亲近之人,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 陆沉笑了起来,大师兄还是厉害,不管走到哪里,都是这般受欢迎啊。 陆沉不由得感叹道:“人生一传舍,无处是吾乡。世间万物各有归属,哪来的什么主人,我们都只是个当铺伙计。” 陈平安说道:“走了。” 下一处山市,是一座大王朝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 陈平安这副装束,倒是不至于太惹眼。 陈平安说道:“来这边借剑。” 太平山剑阵的阵图早就有了,只是一直缺少合适的长剑,不然以崔东山的估算,走一趟北俱芦洲的恨剑山,购置一整套品秩尚可的剑仙仿剑,大约需要八百颗谷雨钱。 而且前提是恨剑山愿意掏光半数家底,肯定拿出那么多的仿剑。 而这座王朝的京城大阵,就是完全放弃防御、只取攻伐的剑阵。 陆沉如释重负,借给陆芝的那只剑盒, 借给龙象剑宗,到底还有几分取回的可能, 借给落魄山,不是肉包子打狗是什么。 陆沉笑道:“借?” “不然?” 陈平安疑惑道:“你之前不也说了,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他们将来只要去落魄山讨要,我肯定归还。” 陆沉问道:“这就动手?” 陈平安双手笼袖,有片刻失神。 看门人,郑大风。 先是给小镇看门,后来是为落魄山看门。 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曾在一处山巅,见过一人。” 陆沉叹了口气,“不用怀疑了,就是那位功过不相抵的兵家初祖。” 福禄街李氏。青翠城,又名玉皇城,玉皇李子真清脆。 儒家李希圣,道门周礼。那么第三人是谁? 陆沉问道:“陈平安,你一直在追求‘无错’。那你有没有想过,谁能做到无错?当真是步步登天的修道之士吗?” 陈平安摇头道:“是神灵。” ———— 老瞎子与陈清流一起站在山崖畔,一个蹲着,一个坐着,各自喝酒。 十万大山,是老瞎子硬生生从蛮荒天下割走的一大块地盘。 陈清流问道:“那个托月山大祖,只差些许,未能跻身十五境,除了当年托月山一役,被陈清都三人伤到了大道根本,与这十万大山的缺失,有无关系?” 老瞎子抬起干枯手指,挠了挠脸,“有个屁的关系,换成是你,不得与我拼命?” 陈清流笑道:“拼命?哪怕赢了你,不又得消磨极多道行,一样无法跻身十五境。” 老瞎子沙哑而笑,“也对。” 陈清流问道:“那就是为周密让路了?” 老瞎子想了想,“那倒还不至于,估摸着是跟我一样,修行资质不行,那个十五境,苦求不得。” 陈清流抬头看了眼天。 老瞎子说道:“没啥可看的。” 天幕悬星河。 骨瘦 如柴的老者,一身紫色长袍,绘有黑白两色的阴阳八卦图案。 腰间所悬酒葫芦,莹光璀璨,只是里边好似归拢了一整条天上银河的瑰丽气象,相较于巅峰时期逊色多矣。 有一位不速之客,可用存思登虚空,聚精会神以为真。仿佛仙人乘槎,斗转星移,远渡天河。 古今之言天者一十八家,都要绕不开星象。 青年看了眼符箓于玄,脸色淡漠道:“可喜可贺。” 于玄揪须而笑,“救白也,差点帮倒忙,事后愧疚得不敢见人。不曾想至圣先师钦点来此修行,独占一份天运,就更愧疚难当了。” 话是这么说,文庙议事的时候,老人与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唠嗑的时候,可没有半点羞愧。 于玄从袖子里摸出一壶青神山酒水,高高扬起,“来一壶?” 青年摇摇头。 于玄自顾自灌了一口酒水,好奇问道:“你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为何会掺和骊珠洞天的事情?” 是说那龙窑烧造本命瓷一事。 而这位年轻容貌的得道之人,曾是地仙之主,更有万法之祖的美誉。 此人的修道之地之一,名为牢山,据传位于-大海中心,神灵驱之不动,仙真高不可攀,远离人间。 山上有碑、台、涧, 碑刻“太平寰宇斩痴顽”,炼魔台下有条深涧,名为摸钱涧。 而那深涧之水,是雪花钱、小暑钱、谷雨钱这三种神仙钱之前,曾经通行数座天下的唯一制式钱,也就是后世金精铜钱的前身。 此举用意,原本是为了彻底分化、打散神性,只是后来出现了不小的纰漏,经过千余年的不断替换、归拢和收缴,才转为使用如今的三种神仙钱。 青年说道:“青童天君是我的好友,有事相求,能帮就帮。” 于玄喝着酒,不去评价这些前尘往事。 这位三山九侯先生,弟子当中,其中就有治所位于方柱山的青君。昔年三山的地位,还要高过如今穗山在内的浩然五嶽。 礼圣当年的那个尝试,一个关键所在,就是专门请这位先生出山,一同制定礼仪规矩。 还有两个不记名弟子,与白也同一个时代的道士王旻,剑修卢岳,两人在人间山上山下,都名声不显,所有事迹,只在浩然山巅流传。 一个奉敕出海访仙,另外一个卢岳,崛起和陨落就如彗星掠空。 这位“青年”,早年在骊珠洞天驻足过一段岁月。 福禄街?符箓街。 而那个不记名弟子的剑修,就出身福禄街卢氏。 至于桃叶巷的那些桃花,就是他亲手种下的,当然是随手为之。 大骊王朝关于金精铜钱的铸造,还是他给的雕母。 在骊珠洞天坠地之后,与卢氏王朝曾有千丝万缕的福禄街卢氏,曾经暗中赠送给当时的大骊皇后古书几页, 其中一页,记录了一道符箓,看似品秩不高,用处不大。 当年南簪在泥瓶巷那边,就曾现学现用,亲自施展过那道穿墙术,从宋集薪的屋子一步走到了陈平安的祖宅之内。 “天地相通,山壁相连,软如杏花,薄如纸页,吾指一剑,急速开门,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只是就连皇后南簪,或者说后来的太后娘娘陆绛,当年都不曾听过三山九侯的名讳,就更别谈知晓大道根脚了。 可惜南簪回到京城之后,未能查出真相,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有重视此事,不能这道符箓,要是落在识货之人手里,光凭那一页纸,就是镇山之宝。 于玄感慨道:“至人神矣,渡星河骑日月,游乎三山四海五嶽之外,死生无变于己。” 青年摇头道:“万年之前,神灵还是这方天地的主人,渡星河容易,骑日月就免了。” 于玄转头远眺一处,“那个家伙,这会儿是不是盯着咱们俩?” 青年却没有追随符箓于玄的视线,反而望向蛮荒天下的大地山河,说道:“好像还不止是打算搬山。” 一座金色拱桥。 哪怕是一位飞升境山巅修士置身其中,都看不到尽头所在。 周密登天,理所当然占据了古天庭遗址的主位。 火神归位,地位与之并肩,双方并无高下之分,平起平坐。 离真,新任披甲者。 早年三位联袂剑斩托月山的剑修,陈清都的那把本命飞剑“浮萍”,彻底破碎于托月山,才有了后来的合道剑气长城。 龙君的本命飞剑名为大墟仙冢。 至于离真的前身,剑修观照,其本命飞剑,名为光阴长河。 新晋水神雨四,王座大妖绯妃的主人。 水神李柳被阮秀剥离出来的大道神性,被她随手丢给了雨四。 登天之时,周密随身携带了数座福地,至于蛮荒天下的洞天,在此地毫无意义,只会是累赘。 那些福地众生,既是人间香火的源泉所在,也是诸多神位的候补人选来源。 原本剑修斐然,其实最符合周密的预期,是顶替持剑者的最佳人选,神职低于远古旧天庭的五至高,却又要高于十二高位。 毕竟那位持剑者依旧在世。 但是白也赠送的那一截太白仙剑,选中了陈平安,刘材,赵繇,和最后一个明明是妖族修士的斐然! 简直就是一记白帝城郑居中都下不出的无理手。 绝对不会是中土文庙的安排。这就是浩然天下对浩然贾生,一种无形的大道压制。 周密只好退而求其次,将斐然留在了蛮荒天下,一举成为天下共主。 没有斐然,就只好选择?滩。此外被周密带来此地的数十位剑修,除了皆是托月山百剑仙之外,更是托月山筹划两千年的神灵转世,只是与雨四、?滩差不多,虽然都纷纷占据一席神位,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神性不全,可这些都只是小事,而且都在周密的计算之内,误差极小。 最大意外,还是登天之后,周密才发现自己的粹然神性,确实没有缺少,甚至比预期还要高出一成,可症结在于,那某个一,周密只得到了将近一半,问题是这种近乎一半,无限接近,但就是这毫厘之差,天壤之别。 而且周密哪怕施展了后手,可那个一,就会跟着水涨船高,让周密始终无法过半。 哪怕如今的周密,已经是昔年天庭共主的大半境界,却始终依旧未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一。 使得他不得不拖延重返人间的时间。 故而当下大道神性最全的那个存在,就成了那位高居王座的火神。 三教祖师要么继续合道,过半之后,三座天下,就要被道化,而且道化的速度会越来越快。 要么就是……只能散道了。 此外如今许多相对年轻的山巅修士,都不知道一桩密事,兵家初祖,与三教祖师有过一场万年之约。 在重返人间之前,周密不知为何,允许一小撮新晋的高位神灵,保留一部分人性。 比如离真,还有雨四和?滩这三位甲申帐故友。 在那场席卷两座天下的战役中,若有高位神灵陨落在战场上,即是一场漂泊万年的远游还乡,是一种归位,不过会损失不同程度的粹然神性。 旧天庭之广袤,超乎任何一位山巅修士的想象。 任何一位高位神灵,就像独占数座天下的疆域,只是相较于故乡,显得死寂一片。 只说那四座天门之间的距离,可能任何一位玉璞境修士,穷其一生,都只能从一处大门远游至另外一处。 狭义上的旧天庭遗址,则像人间王朝的一处京城。 离真,雨四,?滩, 今天三人相约在那座金色拱桥的一端,缓缓而行, 不约而同,各自都施展了障眼法,更像……人。 凭借那点保留下来的人性当个人,那种古怪至极的感觉,大概就是名副其实的不由自主。 一旦得到了不朽,好像自由二字,就成了一个最无意义的词汇。 ?滩喃喃道:“趁着还能感觉到后悔……” 雨四神色冷漠,“想要假装当个人还不简单,以后随便显化一处崭新天下,再分出一点神性,那个自己,肯定比以前还自由自在,随便犯错。” ?滩满脸怒色,咬牙切齿道:“那个‘自己’,还是自己吗?这个自己不还是冷冷看着那个自己,傻了吧唧俯瞰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有何意义?” 当神性完全覆盖人性之后,就再无喜怒哀乐。对于他们这些神灵而言,似乎拥有了无数的自由,无数种可能性,但是唯一的不自由,就是不允许自己不是神灵,不允许自己毁灭自己。 离真好像是最无所谓的一个,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真是怀念在剑气长城的那段岁月啊,我反正已经一点不差地摹拓下来,以后可以经常跟隐官大人闲聊了。” 离真继续说道:“按照陈清都和龙君早年的那个说法,如果成为名副其实的五至高之一,好像可以稍微打破那个桎梏,不用像我们现在这么……无聊。” ?滩眼睛一亮。 骤然之间,天地间大放光明,有个不带丝毫感情的女子嗓音突兀响起,“就凭你们几个废物?” 水神雨四一瞬间近乎窒息。 人性被挤压到一粒尘埃大小,不得不现出一双金色眼眸,他的一副金身,大如星辰。 ?滩也是差不多的处境,不过那份大道压制,不像雨四当下所承受的那么夸张。 离真相对好一些,还能保持人身原样。 离真嬉皮笑脸道:“雨四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向咱们这位阮姑娘挑衅几句,说不定就被打死了,好歹能够得个片刻解脱,之后再被周密重新拼凑起来。” 神灵,被誉为不眠者。 周密有意无意让他们保持一点人性,就像一个世俗人间的嗜睡之人,偏偏成了失眠之人。 但是只要消磨掉全部的残余人性,被神性吃个一干二净,自然就不会有这份痛苦。 所谓的神灵,就像一块棋盘,每一个格子,都搁放有一种情绪。精准提起,精准放回。 神位越高,就像棋盘越大,拥有更多的格子。 问题在于,每次单个或是多个情绪的起落、重叠和交融,都不是漫无目的,无法随心所欲,因为井然有序,永远目的明确。 而且黑白棋子的各自总数,永远是一种处于对半分的绝对境地。 如果说人性是神灵赐予人族的一座天然牢笼。 那么绝对的、纯粹的自由,就是一座更大的牢笼。 而这只是人族的看法,神灵不自知,或者准确说来,是神灵永远不会如此认知。 最终,不管是人类还是神灵,好像自由都是一座牢笼。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会犯错,还能改错,竟然是一种自由。 没有比这更能宽慰人心的美好言语了。 一个再没有扎马尾辫的女子,站在金色拱桥中央地带的栏杆上。 她一个挥手,就将那个金身巍峨的水神雨四拽入一轮大日之中,以大火将其烹杀。 一个相当于十四境大修士的雨四,面对她这个存在,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周密现身此地,倒是没有阻拦她的肆意妄为,反正水神的神性依旧在此,无一丝一毫的缺漏,回头他大不了重新拼凑起来就是。 周密趴在栏杆上,遥遥俯瞰数座天下,微笑道:“谁能想到,我会与那个一,就在城头的咫尺之间失之交臂。” 可惜未能成为那个一,如今周密的视线,许多地方暂时都无法触及。 但是那个站在栏杆上的她,却无此大道约束,因为日光所及,皆是她所辖疆域。 她始终一言不发。 一双金色眼眸,一头金色长发,一件金色长袍。 周密却知道,登天之后,她看遍人间,独独没有去看那个人。 正文 第八百五十六章 两三事 位于蛮荒腹地的宗门山巅,却站着两位人族剑修。 不到半炷香之内,一座骸骨成林的白花城,就此成为一页已经翻篇的黄历,随着岁月的流转,还会变成无人问津的老黄历。 在齐廷济敕令之下,四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人,屹立在白花城边界的天地四方,结阵如拦网,防止那些个头大的漏网之鱼趁乱溜走。 此外异象种种,雷起白云中,月生碧波上,成百上千条气势恢宏的金色雷电垂落人间,如雷部神灵肆意鞭打大地,山川稀碎,大地翻拱,将那些隐匿在洞窟密道之中的妖族一一翻检找出,犹有十数条墨蛟在空中摇曳游走,将那些御风妖族修士吞下,大口咀嚼,声响如一串串爆竹。 别忘了剑修也是练气士,除了本命飞剑之外,也会有千奇百怪的大炼、中炼本命物。 这些就都是齐廷济随意铺展开来的手笔,撇开剑修身份和本命飞剑,齐廷济都完全可以视为一位杀力巨大的飞升境修士。 搁在任何一座天下,修士拥有这等术法手段,都可算是气铄古今的才情了,可在剑气长城,齐廷济却被老大剑仙视为心不定,术法花俏,华而不实,距离纯粹二字愈行愈远……总之半句讨不到好。 这还是陈清都心情不错的时候,才会难得教训他人几句。更多时候,陈清都一个字都懒得说,与境界越高的剑修,越不喜欢聊天。倒是一些个孩子,成群结队去城头那边玩耍,路过那座茅屋,说不定还能与老大剑仙多说几句。 曾经有个孩子放纸鸢,断线坠落在茅屋顶上,哪敢开口跟老大剑仙讨要,更不敢爬上茅屋,悻悻然回家了,不料才到家门口,就发现爹娘满脸喜庆神色站在那边等着,父亲手里就有那只好像自己长脚跑回家的纸鸢,孩子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被那位老大剑仙随手丢回来了。在儿时到少年的岁月里,这件小事,都是一桩最大的谈资,后来等到这个孩子成为剑修,年轻人不等成为老人,就又如断线纸鸢,性命亦是小事,随手丢在了战场上。 陆芝先前从剑匣里边取出了两把最有眼缘的长剑,秋水,凿窍,她双手持剑,配合本命飞剑“抱朴”,手刃了一头玉璞境妖族修士,好像是个白花城祖师堂的掌律,先前厮杀过程当中,陆芝稍微耗费了一点精力,此外还有一撮不经砍的地仙修士,至于地仙之下的妖族修士,记不住,也无需去记。 被长剑秋水砍中的妖族修士,那些个积蓄灵气的本命窍穴之内,霎时间如洪水决堤,水淹一大片气府,根本不讲道理。若是被凿窍割伤,妖族身内天地山河,也会遭罪,凿窍天生自带的一股精纯剑意,协同陆芝的浩荡剑气,就像有一位精通寻龙点穴的风水先生带路,剑气如铁骑冲阵,一搅而过,条条山脉崩碎。 陆芝收起飞剑“抱朴”,归窍温养,至于另外那把北斗,正在以洗剑符炼剑。 一把本命飞剑“抱朴”,拥有两种本命神通,其中一种神通,飞剑能够禁锢住修士的影子,瞬间伤及阴神,阴神倒影就像被飞剑钉在原地的一块黑布,修士移形换位,就只能撕扯自己的阴神,与此同时,修士只要舍不得一具阴神,不够当机立断,就要立即面对飞剑第二种堪称“穷其精微、抽丝剥茧”的神通,能够以粹然剑意重创阳神身外身,可无论是阴神还是阴神,都涉及一位修士的大道根本,飞剑神通如怀抱,在战场上如影随形。 故而先前一座宗门战场上,陆芝手腕一拧,长剑秋水,抖出剑花,剑光雪亮如秋泓,照耀四方,修士倒影立现。 齐廷济正色道:“老大剑仙让你去白玉京炼剑,不是没有理由的,不单单是第二把‘北斗’与白玉京大道相契。我猜测飞剑‘抱朴’,有机会拥有第三种本命神通,此外你跟我和陈熙,还不太一样,洞府开辟一事,我们差不多就是这样止步了,很难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你的那座人身小天地则不然,还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 陆芝听得心不在焉,当然不是她分不出个好赖,实在是没兴趣。 她的清冷性子,既是先天,也有后天炼化两把本命飞剑的影响,让她不是一般的清心寡欲。 陆芝这会儿的心思,还在那只剑盒藏剑上边,其余游凫、刻意在内六把道门法剑,一样自带某种上乘秘术,陆芝觉得要是都能活着返回,私底下就找一趟陈平安,打个商量。将来白玉京三掌教去龙象剑宗讨债,就好办了,还剑?隐官跟你借的剑,找我陆芝干什么? 齐廷济见陆芝置若罔闻,他就没有再劝。毕竟是一个老大剑仙都劝不动的娘们。 陆芝的人身小天地,就像明明占地千里,却唯有屋舍几间,说她有钱是真有钱,好似坐拥良田万亩,说她没钱却也不假,真正谈得上春种秋收的,只有可怜兮兮的一亩三分地。因为陆芝除了两把本命飞剑,大炼本命物,只有寥寥三件,对于任何一位上五境练气士而言,这都是一个堪称寒酸的数目。 三物都被陆芝用来辅佐修行,帮助天地灵气的更快汲取,以及三魂七魄的滋养,她的攻伐之物,还是只有那两把本命飞剑。 修道之人,一身虽小如同天地,山河疆域广袤无垠,真正属于“自己”的,就是以汲取天地灵气作为水源,浇灌山河大地,所谓修道,修行就像是耕耘田地,开辟府邸,接连成片,就是一座雄城,城池多了,就是一国,修士宛如一国之君,最终“证道”,就像成为人身天地的天下共主。 只不过于每一位练气士的个体而言,对人身小天地的洞府发掘、丹室营造,修士受限于资质,各自都存在着一个瓶颈,至多是境界高了,不缺神仙钱和天材地宝了,开始不计损耗地去更换、替代旧有本命物。所以每一位飞升境巅峰,就不得不开始去追求那个虚无缥缈的十四境了。 齐廷济这样的大修士,神仙钱,灵气和法宝,都可算是唾手可得了,只可惜天地间的一切实物,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身外物,贪心不足反成累赘,增之一分,就要过犹不及。 齐廷济笑道:“还没到半炷香,如果不着急赶往下一处山市,还能闲聊几句。” 他手中多出一件破碎不堪的深青色法袍,是那位仙人宗主的遗物,名为青瞳,是件半仙兵,就是修缮起来需要花点钱,陆芝出剑太狠。 这件青瞳法袍,避暑行宫那边应该有记载,因为白花城修士在历史上,没少去剑气长城战场。那头身为一宗之主的仙人境,今天溜得最快,依旧被齐廷济堵住去路,强行“兵解”上路,不过对方施展了一门本命遁法,但是阴神被斩,能否留下个玉璞境都难说了。 此外还有数枚妖族的妖丹,玉璞境一枚,地仙数枚,都被齐廷济从那些尸体上剥离出来,掌心虚托,缓缓旋转。 齐廷济就当是赏景了。 任何一位在剑气长城当得起剑仙称呼的剑修,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物,有几个是正常人? 陆芝瞥了眼那些妖丹,神色黯然。 记得早年,有个记录战功的女子剑修,境界不高,资质平平的金丹境,不擅长厮杀,其实陆芝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是个性情温婉的女子,姿色不错,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婚嫁,模样比不上周澄,当然比她陆芝肯定要漂亮多了。 这个陆芝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女子,每次战后都会与人一起负责记载、勘验、录档战功,当她瞧见了那些离开战场的女子剑修,就会笑得很……好看。 陆芝甚至已经对那女子的面容相貌,十分记忆模糊了,唯独对她的那份笑脸,好像哪怕想要刻意忘记都无法忘记。 一个金丹境的女子剑修,又不擅长厮杀,可最后她还是选择赶赴战场,在可死也可活之间,没有选择后者,跟随飞升城去往异乡,而是御剑去往城头,大概是她觉得既然剑气长城注定守不住,人间再无家乡,就不需要她来记录战功了吧。 不是一件多大的事,不是一个多重要的女子。 陆芝甚至对好友周澄的离开,都不曾如此难以释怀,简直就是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可好像直到这一刻,等到陆芝记起了这个在剑气长在再寻常不过的女子,一想到她不在了,陆芝才后知后觉,剑气长城好像是真的没有了。 陆芝有些烦躁,冷着脸环顾四周,已无妖族可杀。 他娘的,如果能够从头再砍一遍就好了。 至于那颗玉璞境妖丹的主人,这会儿就身形飘摇不定,战战兢兢站在这位刻字老剑仙的身边,可怜三魂七魄都被凌厉剑气笼罩在一处牢笼内,神魂饱受煎熬,此刻忧心忡忡,担心这个剑气长城的“齐上路”会反悔毁约,干脆再送它一程上路。 原来是负责捕捉漏网之鱼的齐廷济,除了以术法布阵,先前还阴神出窍远游一趟,路上随手抓了个逃避不及的白花城供奉,正是魂魄当下被拘押起来的玉璞境,承诺留它一条命,与它问清楚了白花城几处秘库所在,再让它带路去搜罗了一番,都不用它献殷勤,如何打开层层山水禁制,齐廷济直接一路以剑气开道。 一般宗字头的仙府势力,往往狡兔三窟,会将修道秘籍,神仙钱,法宝灵器,分放各地。当然这仅限于“一般”,像浩然天下符箓于玄,龙虎山天师府,还有郑居中的白帝城,自然都无此讲究。 既然与陈平安约好了半炷香,齐廷济就没有继续搜刮下去,挖地三尺这种勾当,还是隐官大人更擅长。 不过视野可见之物,齐廷济还是没有半点浪费,那些破碎的法宝灵器,被陆芝斩落一地,五花八门,虽说山上宝物破碎之后,价格与之前天差地别,可不那么值钱,不意味着不值钱。 还有众多妖族修士被斩杀后现出原形的真身尸体,以及一些英灵之姿的白骨尸骸,悉数被齐廷济收入袖中。 龙象剑宗创立不久,处处都需要花钱,不曾想今天路过白花城,东拼西凑的,积少成多,得了一笔极为可观的神仙钱。 那头魂魄被拘的玉璞境修士,壮起胆子轻声问道:“齐老剑仙,说话作数的吧?愿为前辈鞍前马后!” 齐廷济笑了笑,没说什么。 做牛做马就算了,龙泉剑宗只收剑修。 见那位老剑仙没搭话,它顿时心死如灰,颤声道:“不作数也无所谓了,能不能给个痛快?” 齐廷济微笑道:“这辈子有没有去过剑气长城?” 它心中狂喜不已,立即答道:“不曾去过,可以对天发誓,绝对不曾去过与剑修为敌,路途遥远,境界低微,哪敢去剑气长城那边自寻死路……” 齐廷济点点头,“那就下辈子投个好胎,去见识见识那边的风景。” 随手一挥袖子,魂魄灰飞烟灭。 如今浩然天下山巅不少修士,可能都知道了那本皕剑仙印谱的存在,可在皕剑仙印谱之前,剑气长城那边,其实最早是本版刻粗劣的百剑仙谱。 齐廷济闲暇时也曾翻阅过,倒是没有兴趣去偷摸购买那些印章,在这位老剑仙看来,隐官的刀工实在潦草,尚未真正登堂入室,跻身金石大家之列,只是印谱上边有一句边款印文,让齐廷济觉得还算不错。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 陆芝说道:“这次出手,挣了不少?” 他们一行人现身此地山门,事出仓促,使得那头仙人境妖族都来不及先走一趟财库,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真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候,还是没什么可犹豫的,修道之士,无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都明白这个浅显道理,一个死在钱堆里的山上神仙,最憋屈。 “乱七八糟加在一起,确实不少,说是挣了个盆满钵盈都不过分,毕竟是份宗门底蕴,即便刨开那三张洗剑符,还很有赚。” 齐廷济微笑道:“剑气长城那些赌棍不早说了,跟隐官合伙坐庄,想亏钱都难,躺着就能 挣钱。” 陆芝提醒道:“陈平安是个精打细算的账房先生。” 齐廷济点头道:“回头清点一下游历白花城的收获,让隐官占……四成?” 不料陆芝说道:“四成?他又没出力,分他两成就很够意思了。” 齐廷济欣慰道:“总算有点首席供奉的样子了。” 陆芝说道:“袍子不错,归我了,回头我可以送给吴曼妍那个小妮子。” 齐廷济从袖中取出那件青瞳法袍,抛给陆芝。 陆芝接过手,轻轻抖了抖法袍,惊讶道:“坐地分赃这种事,好像会上瘾。” 齐廷济点头道:“我也是才发现。” 陆芝撇撇嘴,以前在剑气长城,剑修可都没这习惯,算是给隐官惯出来的臭毛病? 之后两人联袂来到三山符下一处山市,宁姚已经离开这座古战场遗址,好像是递剑之后,就不管那些残余剑气了,以至于此刻的战场遗址,依旧剑光森森,肆意绞杀那些四处溃散的阴兵鬼物。 齐廷济敬香之后,轻声笑道:“很难想象,如果再无约束,我们这些还算能打的飞升境,在这天下会如何为人处世。” 三教祖师的存在,浩浩荡荡的光阴长河,好似有三人,坐断津流,铁锁横江。 这三位,根本不用说什么做什么,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震慑。 哪怕是这座以世道混乱不堪著称的蛮荒天下,仍然还有座托月山,不然只说搬山老祖朱厌,与旧曳落河共主仰止联手,如果再能拉上一头旧王座大妖,足可横行天下,估计到最后,就是总计不到二十头的十四境、飞升境巅峰大妖,共分天下,暂时停手,然后继续厮杀,杀到最后,只留下最后一小撮的十四境。 齐廷济取出一杆幡子,丢到古战场中央地界,蓦然矗立而起,如同打开一扇大门,很快从四面八方聚拢起灵智混沌的数万阴兵,好像得了一道法旨敕令,如一支支鸣金收兵的大军,疯狂涌入幡子。再者幡子本身,介于洞天和福地之间,就是一处适宜鬼物修行的森罗道场,可一些个原本割据遗址一方的地仙英灵、鬼将,自然不愿从此寄人篱下,失去自由身,一个个隐匿气机,试图躲藏起来。 结果齐廷济从众多本命物中拣取出一件,祭出之后,一条蕴藉雷法真意的金色竹鞭,落在幡子附近,竹鞭落地便生根,几个眨眼功夫,古战场之上,就像出现了一座金色竹林,方圆数百里,整个大地雷电交织,而且竹林通过大地之下不断蔓延出来的竹鞭,一粒粒金光闪烁不定,皆是金色竹笋,抽土而出极快,继续变成一棵棵崭新竹子,竹林金光熠熠,片片竹叶都蕴含着一份雷法道韵,使得大地竹林之下,开辟出一座雷池。 无论是大道雷法,还是竹鞭材质本身,两者都先天克制鬼物。 遗址最后只留下了四条通往幡子的道路,此外鬼物无路可走。 陆芝看了眼远处那杆招魂幡子,疑惑道:“你还会这个?” 齐廷济笑着解释道:“以前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我们每次递剑都会被针对,当然无法悠哉悠哉,由着我施展这些花里胡哨的手段。” 简而言之,术法神通万千,不如剑光一闪。 山上剑修,若是精通那些个剑道之外的旁门左道,就有不务正业的嫌疑,跟一个读书人擅长打铁砍柴差不多。 陆芝暂时闲来无事,就从剑盒取出了其余两剑,蜩甲,竟是一副白玉京飞升境修士的珍稀遗蜕,可以拿来当件类似兵家甲丸的法袍,能够让修士仿佛无师自通,掌握两道白玉京极为上乘的秘传术法,一攻一守。却让陆芝觉得别扭至极,就将此剑丢回剑盒。 倒是那把“南冥”,握剑在手,就可以多出一座古怪阵法,陆芝发现自己,好像站在一处天池大水中央,看似距离一旁齐廷济,就几步路,实则差了千里之遥,适宜对付那些压箱底的攻伐重宝,当然一样可以拿来对付敌对剑修的飞剑。 至于那把游刃,也是奇巧,陆芝手持长剑,身边就多出了一条鱼龙姿态的幻象灵物,这条青色大鱼,悬空围绕着陆芝游走。 陆芝觉得瞧着还挺顺眼,就没有撤回这把游刃长剑。 而且双手各持南冥、游刃之后,陆芝很快就又有惊讶,原来身边那条摇头摆尾的青色游鱼,竟然能够从她脚下那座本是虚幻假象之物的天池水中,无中生有,汲取货真价实的水运,壮大自身。 陆芝说道:“陆沉的道法有点意思。” 齐廷济无奈道:“人家好歹是一位白玉京三掌教。” 陆芝说道:“没法子,陆沉待在陈平安身边,就像个……只是跑腿打杂的店铺伙计,我很难把他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挂钩。” 齐廷济哑然失笑。 陆芝不再闲聊,趁着还有小半炷香光阴,开始炼剑,准确说来是炼化那张玉枢城的洗剑符。 不愧是张名动青冥天下的大符,画符门槛极高,外人炼化起来倒是极快。 三张价值连城的洗剑符,如果陆芝都拿来砥砺飞剑“北斗”剑锋,成效显著,陆芝预估飞剑的锋锐程度,可以增加一成。 洗剑符让陆芝节省了至少将近一甲子修道光阴,这甲子光阴,不是时刻流转不停歇的六十年岁月,而是指一位剑修,潜心修道、专注炼剑的光阴,练气士所谓的几十年数百年道行,都是屏气凝神,呼吸吐纳,闭关静坐,一点一滴打磨出来的精神气,这才是练气士的“周岁”,真实道龄,不然此外,就是那种虚度光阴的“虚岁”。 所以一成,真心不少了,炼化飞剑一途,行百里者半九十,尤其是陆芝这把“北斗”,即便距离圆满,只差一丝一毫,都很难一剑做掉一头飞升境大妖,可一旦被她跨过那道门槛,那么陆芝的飞剑杀力,哪怕在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都属于最拔尖。 只要飞剑北斗的品秩,炼化至毫无瑕疵的化境,假设她将来再成功跻身了飞升境,这就意味着外人如果想杀陆芝,就得两位飞升境修士联手,再乖乖交出两条命。 齐廷济很清楚一事,早年老大剑仙对他和陈熙,跻身十四境一事,都不抱什么期望,唯独对迟迟无法打破仙人境瓶颈的陆芝,十分看好,此外就是大剑仙米祜,还有后来去了避暑行宫的愁苗。至于宁姚,期待什么,不需要,在老大剑仙看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陆芝仰起头,没来由说道:“其实那一位,如果撇开是非不谈,很了不起。” 她是在说那个被誉为蛮荒文海、通天老狐的周密。 佩服归佩服,当然不耽误陆芝在战场上,能砍死周密就一定砍死他,绝不手软。 齐廷济说道:“陆芝,我当初之所以想要违背誓言,赶去第五座天下,就是心存侥幸,试图凭借攫取天下第一人的大道气运,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帮我打破那个天大瓶颈。因为我希望借此告诉老大剑仙一个事实,陈清都看错齐廷济了。” 陆芝不擅长与人言语交心,其实齐廷济更不喜欢与人谈心,今天说出这番言语,实属破天荒。 陆芝睁开眼睛,她从不说拐弯抹角的言语,“老大剑仙都不在了,还与他怄什么气。再说了,就算老大剑仙在世,亲眼看见了你在五彩天下跻身十四境,只会更失望,更加看不起齐廷济。” 齐廷济有些感伤,“我倒是希望还有个能被他感到失望的机会。” 如今飞升城的年轻剑修,对于那位老大剑仙的离去,与齐廷济这些老人的复杂心态,大不一样。 齐廷济突然气笑道:“以后的飞升城,酒桌上聊来聊去,不管是赞是骂,反正都绕不过咱们这位陈隐官,一想到这个,就让人不痛快。” 陆芝劝说道:“都是当宗主的人了,气量大些。” 齐廷济叹了口气,“劝你以后你别劝人。” 陆芝笑呵呵道:“我这个人最听劝。” 眼前一座蛮荒大岳名为青山。 四位剑修持有的第一份三山符,三处山市渡口,分别是白花城,古战场遗址,大岳青山。 宁姚在山脚与三山九侯先生烧香礼敬之后,没有赶赴下一处山市,而是沿着烧香神道,拾级而上。 此山地位超然,是蛮荒天下屈指可数的名山大岳,破例拥有双手之数的副储之山,至于大岳名字“青山”,更是独一份。 山君神祠大殿内供奉的那尊彩塑神像,金色涟漪阵阵,走出一位老者,手持一串木质念珠,像那吃斋念佛之辈。生得相貌古拙,野鹤骨癯,好似涧边老松皮相粗。 这位大岳山君,道号碧梧,天生异象,重瞳八彩,绛衣披发,脚踩一双草编蹑云履。 察觉到了那份剑气,山君碧梧忙不迭出门待客,看着那个女子剑修,一脸震惊道:“宁姚?!” 宁姚点点头,“没事,我就随便逛逛。” 碧梧第一时间所思所想,是不是浩然天下已经打到自家山门口了,自嘲不已,怎么可能推进如此之快,再者若是连青山都保不住,意味着蛮荒天下至少半壁江山都归属中土文庙了。 碧梧抱拳道:“山神碧梧,见过宁剑仙。” 见到这位飞升境的大山君,尤其是手上那串念珠,宁姚就知道青山为何安然无恙了。 想了想,宁姚只依稀记得碧梧的道号、境界,拥有一种仙兵品秩的仙家重宝,火车掣电,传言车驾玄妙所在,是篆刻有“雷火总司”。 再就是这位山君虔诚信佛,建造了一座类似“家庙”的文殊院。 更多的,就不清楚了。想必陈平安才会对此如数家珍。 听到了宁姚的那句客气话,碧梧苦笑不已,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处境安危,在自家地盘,哪怕面对一位飞升境剑修,也不是全无一战之力,胜算再小,保命无忧。掂量一番,自家山头与那剑气长城,可从没什么恩怨纠葛。只是宁姚总不能是单枪匹马杀来此地吧? 碧梧试探性问道:“隐官可曾与宁剑仙同行?” 宁姚默不作声。 碧梧犹豫了一下,还是闭嘴不言,将一些略显套近乎嫌疑的言语,识趣咽回肚子。 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做了万年的生死大敌,双方碰头,哪里需要什么“一言不合”,瞧见了就直接砍杀,不需要理由。 宁姚登山片刻,问道:“山君认识他?” 一路作陪的碧梧笑道:“一个久居山中不挪窝的货色,如何能够认得剑气长城的隐官,只是前些年有个好友,大泽水裔出身,他曾专程跑去倒悬山遗址游览风景,偶见隐官站在崖畔,便临摹过一幅画卷,好友回到家乡后,路过此地,将画卷赠送给我。” 宁姚说道:“方才他来过了,只是你没发现。” 碧梧半点不觉得宁姚是在虚张声势,不由得感叹道:“不料隐官道法也如此通玄,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宁姚提醒道:“就当我们都没来过。” 碧梧点点头,心领神会,“今日山中照旧无事,闲看云卷舒花开落罢了。” 发现宁姚好像就要离去,山君碧梧试探性问道:“宁剑仙不看一眼画卷?” 宁姚持符远游之时,疑惑道:“大活人不看,看画卷做什么。” 山君碧梧一时间无言以对。 确定宁姚已经远游,碧梧一步缩地山河,去往一处雅静宅院,两位妙龄女子姿容的山鬼,衣裙分别是鹅黄嫩绿两色,与山君施了个万福,打开门,碧梧跨过门槛,书案上搁放有一支卷轴,摊开后,只见画卷之上,所绘人物,正是那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一袭鲜红法袍,男子站在城头崖畔,面容模糊,双手笼袖,腋下夹狭刀,俯瞰大地。 云纹王朝的玉版城,立国已经一千两百余年,只不过皇帝姓氏换了数次,反正国号不换,谁坐龙椅,在这边也没什么讲究。 在蛮荒天下,任何一个国祚超过千年的山下王朝,绝对比同龄的山上宗门更不好招惹。 而这种王朝的京城重地,无异于山上的祖师堂。 可此刻皇宫一处最高楼内,顶楼的檐下廊道中,却有个擅自登门的外乡人。 青纱道袍的男子,一手攥拳,一手负后,就像在自家庭院散步。 这会儿停步,抬头望去,檐下挂满了一串串铃铛,每一只铃铛内,悬有两把间距极小的袖珍短剑,稍有微风拂过,便磕碰作响。 根据避暑行宫的记载,城内那位皇帝陛下,因为闭关多年,错过了那场大战,给了托月山一大笔谷雨钱。 而且云纹王朝,与两头旧王座大妖,黄鸾与荷花庵主,关系都不差,不然以一个仙人境,还真保不住云纹王朝。 所幸如今哪怕黄鸾和荷花庵主都死了,好像这位皇帝也刚好破境了,成为了一位新晋飞升境大修士。 一位身穿龙袍的魁梧男子,凭空出现在廊道内,沉声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只是道友怎么都不打声招呼?我也好备下酒宴,为道友接风洗尘。” 他身边还有个身姿纤细的女子扈从,金粉涂颊,佩腰刀,竟是位货真价实的十境武夫。 她双眉天然衔接,耳细极长,是古书上所谓的天人相。 陈平安笑道:“你不用多想如何待客了,半点不麻烦,只需要将那套剑阵借给我就行,举手之劳。” 这位云纹王朝的皇帝,化名叶瀑,道号有两个,之前是破荷,跻身飞升境后,给自己取了个更霸气的,自号独步。 至于叶瀑身边的女子武夫,名为白刃,是个极其有名的女武痴,如今一百多岁,驻颜有术,她在五十多岁,就跻身了止境。 玉版城已经开启一道京城防御阵法,仿琉璃境地,京城如同陷入一条停滞的光阴溪涧,处处七彩焕然,城内所有修道之士,都选择待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一来上五境修士之下,地仙都要行走不易,再者这是大敌当前的迹象,谁敢造次。 叶瀑自然已经认出对方身份,只是直觉告诉自己,假装不知道,可能会更好点。 至于为何一位在城头那边的玉璞境剑修,变成了一个飞升境起步的得道之人,叶瀑不好奇,在蛮荒天下,修道路上,一切过程,都是虚妄,只问结果,修行追求,无非是一个再粗浅不过的道理,自己如何活,活得越长久越好,一旦与人起了冲突,或是嫌弃路边有人碍眼了,他人如何死,死得越快越好。 叶瀑听到了对方的那个天大玩笑,“隐官大人名不虚传,很会聊天,甚至比传闻中更风趣。” 女子扯了扯嘴角,伸手摸住腰间刀柄。 这位女子武夫,眼神炙热,死死盯住那个换了身道门装束的男子,认得,她如何会不认得,这个家伙的画像,如今蛮荒天下,说不定十座山上山头,至少一半都有。尤其是托月山与中土文庙那场谈崩了的议事过后,这个年纪轻轻却大名鼎鼎的隐官,就更出名了,人在浩然,却在蛮荒天下风头一时无两,以至于搞得好像一位练气士不知道“陈平安”这个名字,就等于没修道。 之前百年,某个剑气长城狗日的,名声都只在蛮荒半山腰之上的宗门仙府流传,不曾想冒出个末代隐官。 陈平安望向那个女子武夫,“打算试试看?” 陈平安头顶道冠内,那处连叶瀑都无法窥探丝毫的莲花道场内,陆沉一边练拳走桩,一边斜眼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娘们,啧啧称奇:“蠢蠢欲动,真是蠢蠢欲动。” 叶瀑出声阻拦身边的女子,“白刃,不得无礼。” 白刃却眯眼笑道:“我觉得可以试试看,前提是隐官愿意只以纯粹武夫出拳。” “好的。” 陈平安言语之时,一步跨出,双指并拢,看似轻轻抵住那个白刃的额头,女子武夫砰然倒飞出去,撞烂背后栏杆不说,笔直一线,直接摔出了玉版城。 天人交战的叶瀑,心思急转,迅速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不出手。 整座京城,原本静止不动的琉璃境界,牵一发动全身,被白刃那么一撞,立即出现一条裂缝,此后缝隙四周不断崩裂开来,最终玉版城就像蓦然下了一场光彩绚烂的滂沱大雨。 仙人境剑修都未能一剑劈开的阵法,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手指一点,一触即碎。 拳法?不像。 最可怕之处,还是眼前这个年轻剑修,好像一样不曾未刻意施展剑术。 叶瀑终于开始怀疑眼前这个陈平安,到底还是不是剑气长城的那条看门狗了。 陈平安笑眯眯道:“叶瀑,要是我自己去楼内取剑,就不算借了,那叫抢。” 叶瀑苦笑道:“有区别吗?” “我数十下,之后玉版城多半就要没了。” 陈平安摊开一手,明摆着是在示意叶瀑抓点紧,“你应该庆幸玉版城不是那座仙簪城,不然已经没了。” 仙簪城,号称蛮荒第一高城。 此城正好位于三山符最后一处山市附近。 叶瀑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这位云纹王朝的皇帝陛下,不愧是一等一的枭雄心性,竟然当真主动打开禁制,运转秘法,撤掉十八道山水禁制,招了招手,从楼内驭来一只原本悬空的红珊瑚笔架,一把把剑阵飞剑,就如笔搁放在上边。 叶瀑轻轻一推,将红珊瑚笔架推给那位易容为隐官的古怪道人,微笑道:“希望‘陈道友’能够安然离开蛮荒天下。” 陈平安将笔架和飞剑一起收入袖中,“那就借你吉言,作为回礼,也送你一句话,希望这座玉版城足够牢靠,你的飞升境足够稳固。” 在确定那个不速之客已经离开玉版城,叶瀑没有急于去找贵为皇后的白刃,而是放开神识,开始在心中默默计数。 炸不死你。 那只笔架,是一件仙兵,再加上半数飞剑的同时炸裂开来,任他是一位飞升境巅峰,都要重伤无疑。至于对方重伤之后,叶瀑只需要循着那份动静,至少可以取回半数飞剑,同时打杀一位山巅强敌。 结果叶瀑计算完毕,目瞪口呆,为何会失去了与那座剑阵的牵引?! 就这样没了? 道场内陆沉卷了卷袖子,然后继续走桩,嘿嘿笑道:“在贫道眼皮子底下,抖搂阵法造诣,有趣有趣,单纯得可爱。” 陈平安在第二处山市敬香之后,就立即赶往那座仙簪城。 传闻这座高城,是天地间第一位修道之士的道簪所化。 不过之所以能够号称蛮荒天下第一城,与地势高也有极大关系。 宁姚到了玉版城外的仙家渡口后,沿水散步,然后就继续去往下一处。 只是等到齐廷济和陆芝赶到之后,两位剑修的心湖中,无缘无故多出一句好像等着他们的心声,“随便砍那玉版城,半炷香不够,就一炷香。” 陈平安在仙簪城外的百里之地,一处不大不小的山头之巅,之所以能在避暑行宫录档,当然还是沾那座高城的光了。 敬香之后,陈平安双手笼袖,蹲下身,一只手伸出袖子,捻起一撮土壤,攥在手心,轻轻捻动。 陆沉好奇问道:“在那玉版城,怎么好不容易出手了,还是这么含蓄?” 借给陈平安这一身十四境道法,陆沉可没有任何藏私,在这可谓处处皆是仇寇的蛮荒天下,随随便便一袖挥手,即是天劫一般的术法神通,半点不夸张,可无论是在白花城,还是玉版城,陈平安都很克制。更不合理的,则是陈平安只要每次出手,都是一种千载难逢的大道历练,今日之道法种种砥砺,就像将来登高路上的一处处渡口,能够保证陈平安更快登顶,而且双方极有默契,陈平安心知肚明,陆沉绝对不会在这件事上动手脚,埋伏线。 “习惯了出门低三境,现在凭空高出三境,有点不适应。” 陈平安松开手,将手心土壤散落在地,轻声道:“所以这一路,一直提醒自己个道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陆沉点点头,然后好奇问道:“最后一份三山符的路线,想好了?” 陆沉又从袖中摸出那本师兄手抄本的黄庭经,此经又分内外中三景本,陆沉,魏夫人,还有白玉京内一个道人名字里边都带个“之”字的修道之地,各得其一。 陈平安嗯了一声,“酒泉宗,无定河。” 酒泉宗的练气士,没有其它本事,就只会一事,酿造美酒,旧王座切韵、仰止在内的许多蛮荒大妖,都对这座宗门照拂有加。 而那条无定河,隶属于曳落河水域。路径两地,最终递剑处,当然是那座托月山了。 陈平安问道:“有无把握?” 陆沉抬头望月,“约莫六成。” 蛮荒三轮月,其中两处都曾有主人,已经身死道消的荷花庵主,再就是那位如今在龙须河边……养了一群鸭子的赊月,唯独居中一轮,万年以来都是无主之地,蛮荒天下的山巅大修士,可以凭本事随便游历,但是托月山不许建造修道之地。 陆沉伸手指向居中那只白玉盘,问道:“为何不试试看这一轮月?” 陈平安摇摇头,“毫无把握的事情。” 陆沉推衍一番,说道:“还是有三成把握的。” 陈平安笑道:“不还是等于毫无把握。” 刑官豪素,在陈平安决定要改变路线后,就凭借陆沉的一张奔月符,独自悄然“飞升”了。 最终豪素会待在那边,接应齐廷济和陆芝。 诗家语,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仙家事,欲观天下楼,身在明月中。 陈平安的打算,就是准备让蛮荒天下只剩下一轮月。 陈平安拍了拍手,缓缓站起身,掏出一壶酒,是自家酒铺的青神山酒水,抿了一口酒水。 陈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问道:“三魂七魄,好像七魄学问不大,不过我在文庙那边看到,三魂最早有个天地人的说法?” 陆沉不再练拳,盘腿而坐,双手叠放腹部,道:“三魂去处,就是最大学问所在了,天魂去处,就是天牢,不是有个说法,叫魂飞天外嘛,化外天魔怎么来的,现在知道了吧?而地魂去处,讲究一个因果轮回,所以归于冥府酆都之类的地方。至于某些死后依旧在阳间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其实就是人魂了,七魄独独尾随此魂,老百姓所谓的魂飞魄散,就是这么个说法了,与我们的姓氏,妖族的真名,冥冥之中都存在着大道牵引。山下民间的什么魂不守舍,气若悬丝,气数已尽之类的,这些代代相传下来的说法,其实早就道破天机了,只是说得略显模糊而已。”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笑问道:“你让豪素去那明月中,好像连他在内,谁都不问个为什么。” 陈平安答非所问,“比如有个道理,讲了一万年,换成你,信不信?” 这个道理,很简单,我是一位剑气长城的剑修。 陆沉一脸恍然,抚掌而笑,“此语妙极。” 陈平安狠狠灌了一口酒,收起酒壶,深呼吸一口气,眯起眼使劲盯着那座仙簪城。 陆沉问道:“接下来咱俩还是先登门,与主人客套两句?” 下一刻,陈平安脚尖一点,脚下一座山头瞬间崩塌粉碎,大道显化一尊十四境大修士的巍峨法相,一脚踏地,抡起一臂,直接就是一拳砸在那座高城上。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七章 摧城 一尊道人法相,身高五千丈,一拳重重砸在仙簪城之上。 竟是未能一拳洞穿仙簪城不说,甚至都没有能够真正触及此城本体,只是打碎了无数金光,不过这一拳,罡气激荡,使得落拳处的仙簪城两处藩属城池,天时紊乱,一处骤然间风雨大作,一处隐约有大雪迹象。 两座城内,那些妖族地仙修士一个个心神摇曳,震颤不已,尚未结金丹的练气士,不在吐纳炼形的,处境还好些,赶紧祭出了本命物,帮忙稳固道心,抵御那份仿佛“天劫临头”的浩然威势,正在修行的,一个个只觉得心神挨了一记重锤,气闷不已,呕出一大口淤血,不少下五境修士甚至当场晕厥过去。 “真是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一听说可能是那位隐官做客仙簪城,一时间众多仙簪城女官,如莺燕离枝,纷纷联袂飞掠而出,各自在那些视野开阔处,或仰视或俯瞰那尊法相,她们神采奕奕,秋波流转,竟然有幸亲眼见到一位活的隐官。一些个好心好意劝阻她们返回修道之地的,都挨了她们白眼。 陆沉在莲花道场之内,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讶异道:“这座城很扛揍啊。” 仙簪城就像一位练气士,拥有一颗兵家铸造的甲丸,披挂在身后,除非能够一拳将甲胄粉碎,不然就会始终完整为一,总之乌龟壳得很。 往大了说,剑气长城,还有那条夜航船,其实都是同样原理的阵法,大道运转之法,最早皆脱胎于天庭遗址的那种一。 昔年托月山大祖,是趁着陈清都仗剑为飞升城开路,举城飞升别座天下,这才找准机会,将剑气长城一劈为二,打破了那个一。 陆沉瞧见那些暂时还不知道大难临头的女官,笑了起来,愈发期待陈平安将来走一趟白玉京了。 当年阿良走了一趟白玉京,是他自作多情了。 眼前仙簪城内的女官们,则是她们自作多情。 五城十二楼的仙子姐妹们,即便原本对阿良有些憧憬的,在亲眼见到那个男人吐口水抹头发之后,估计那些爱慕也碎了一地,随风飘逝了,再也不提。 事实上,白玉京确实有几位与三掌教关系相熟的姐妹,小有感伤,说见面不如耳闻。要知道在那之前,与二掌教互换两拳的阿良,可是白玉京那百年之内被提及最多的一个外人。 年轻隐官则不然,见面之后,只会让人觉得名不虚传。 陆沉说道:“陈平安,以后游历青冥天下,你跟余师兄还有紫气楼那位,该如何就如何,我反正是既不帮理也不帮亲的人,作壁上观,等你们恩怨两清,再去逛白玉京,比如青翠城,还有神霄城,一定要由我带路,就此说定,约好了啊。”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以左手再递一拳,是铁骑凿阵式。 陆沉立即闭嘴,心虚得很。 仙簪城就像一位亭亭玉立天地间的婀娜神女,外罩一件遮天蔽日的法袍,却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凹陷。 拳头悬停,距离山城,只差数十丈。 从仙簪城“半山腰”一处仙家府邸,一头年轻容貌的妖族修士,担任副城主,他从床榻上一堆脂粉白腻中起身,毫不怜香惜玉,手推脚踹那些姿容绝美的女修,靠近床榻的一位狐媚女子,滚落在地,颤颤巍巍,她眼神幽怨,从地上伸手招来一件衣裙,遮掩春光,他披衣而起,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以真身露面,向屋外飘荡出一尊身高千丈的仙人法相,气急败坏道:“哪来的疯子,为何要与我仙簪城为敌,活够了,着急投胎?!” 那道人法相,又是一拳。 就是回复。 现出千丈法相的大妖一时语噎。 所幸仙簪城的天地灵气又自行聚拢一处,扛下那莲花冠道人的笔直一拳。 这一拳罡气更加气势如虹,对于仙簪城修士而言,视野所及的那份异象,便是城内风起云涌,无数灵气迅速汇聚成一片云海,那白云如同一把竖起的梳妆镜,挡在那一拳之前,然后有一拳捣乱云海,拳头蓦然大如山岳,仿佛就要下一刻就直扑修士眼帘。 法相巍峨的年轻隐官,一拳揉碎白云。 此人此时此景,只教仙簪城女官们,心思化作情思。 蛮荒天下,就只有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强者为尊。 仙簪城最高处,是一处禁地炼丹房,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修士,原本正在手持蒲扇,盯着丹炉火候,在那位不速之客三拳过后,不得不走出屋子,凭栏而立,俯瞰那顶莲花冠,微笑道:“道友能否停手一叙?若有误会,说开了就是。” 视线中,那道人,半城高。 拳撼高城。 这位飞升境城主虽然神色自若,实则忧心忡忡,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不知道怎就惹上了这么一位不速之客。 照理说仙簪城在蛮荒天下,好像一直没什么死敌才对,况且仙簪城与托月山一向关系不错,尤其是先前那场大举入侵浩然天下的大战,蛮荒六十军帐,其中将近半数的大妖,都与仙簪城做过买卖。前不久,他还专门飞剑传信托月山,与一跃成为天下共主的剑修斐然寄出一封邀请信,希望斐然能够大驾光临仙簪城,最好是斐然还能不吝笔墨,榜书四字,为自家平添一块崭新匾额,照耀千古。 而且斐然还亲笔回信一封,答应了此事,说近期会做客仙簪城。 不曾想斐然还没来,倒是先来了个气象惊人的道士。 上一次遭殃,还是场无妄之灾,那头真名朱厌的搬山老祖,早年在去给曳落河那位姘头道贺的途中,曾经肩挑长棍、御剑路过此地,只觉得此城过高,太碍眼,朱厌便现出真身,卯足劲,对着一座仙簪城敲打了十数闷棍。 只是未能彻底打破禁制,虽说仙簪城当时确实岌岌可危,摇摇欲坠,可终究未曾一棍打入城内,不过后来有些小道消息,只在蛮荒山巅流传,是仙簪城的上任城主,私底下破财消灾了事。在那场浩劫过后,仙簪城又经过数千年的苦心经营,不断建造、修缮山水阵法,今非昔比。 陈平安抖了抖手腕,先用三拳练练手。 大袖飘摇,仙簪城周边地界,原本漂浮着高低不一的座座云海,竟是被那青纱道袍的袖子,一个抖腕动作,袖袍随便晃荡了几下子,就将全部云海一扫而空,变得万里无云。 身为城主的老飞升依旧和颜悦色,以心声道:“道友此番做客仙簪城,所求何事,所为何物,都是可以商量的,只要我们拿得出,都舍得白送给道友,就当是交个朋友,与道友结一份香火情。” 当然不会将眼前这个极有可能合道十四境的道人,误认为是陈平安。 眼前这位隐蔽身份的道友,定然是施展了障眼法,什么道人装束,什么剑气长城隐官面容,陈平安重返浩然才几年?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天上掉境界的好事,可一掉就是掉落三境,任何一位人间玉璞境,搁谁接得住这份大道馈赠?当年托月山的离真接不住,哪怕如今的道祖关门弟子,山青一样接不住。 所以只要对方还愿意遮掩身份,多半就不是什么解不开的死仇,就还有回旋余地。 陈平安遥遥北望一眼,收回视线,以心声与陆沉问道:“法相就只能这么高?陆掌教是不是藏私了?” 据说在仙簪城的顶楼,若是修士凭栏平视远方,只要眼力足够,注定看不见托月山的山巅,看不见剑气长城的城头。 所以仙簪城流传着一个引以为傲的说法,浩然诗篇有云,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但是在我们这里,得换个说法了,是那天人不敢低声语,唯恐被吾城修士听在耳里。 陆沉笑道:“一个大老爷们,私房钱嘛,终究都是有点的。” 当下这尊道人法相,大道之本,是那道祖亲传的五千文字,故而高达五千丈,一丈不高一丈不低。 那么陆沉作为白玉京三掌教,当了好几千年岁月的道祖小弟子,当然会有自己的道法。如果不是陆沉擅作主张,非要代师收徒,那么陆沉这个三弟子,再熬个几年,就会自然而然变成名副其实的道祖关门弟子了。只是不知为何,好像是陆沉有意绕开此事,自己舍弃了这个头衔。 陆沉笑问道:“想要再高些,其实很简单,我那三篇著作,你是不是直到现在,还没翻过一页?没事没事,刚好借这个机会,浏览一番……” 如果陈平安暂时没有看过那部《南华经》,再简单不过,如今的陈平安,只要肯钻研道书,摊开书就行,有如神助,心有灵犀一点,看过一遍,就会得其真意,一切水到渠成,因为陈平安,如今置身于玄之又玄的“上士闻道”之境地,正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得意之人”。 陈平安笑道:“比起道祖寥寥五千文,你那三篇八万余字,字数是不是有点多了?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可是你自己说的。” 显而易见,陈平安是读过《南华经》的。白玉京的那座南华城,道官正式纳入道脉谱牒仪式,最不繁琐,就是陆沉随手丢出一本后世刻版的南华经。 陆沉一本正经道:“只比一个上远远不足,比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下都绰绰有余,不可贪心更多了。” 陈平安的心湖之畔,藏书楼之外,出现三本厚薄不一的道经古籍,并排悬在空中,如有一阵翻书风,将道书经文页页翻过。 陆沉突然以拳击掌,痛心疾首道:“陈平安,好歹是一部道门公认的大经,怎么都没资格搁放在书楼内?” 陈平安“看书”之后,原本半城高的法相,得了一份南华经的全部道意,凭空高出三千丈。 要以神人擂鼓式,向这座高城递拳。 陈平安提醒道:“陆掌教也别闲着,继续画那三张奔月符,要是耽误了正事,我这边还好说,不过齐老剑仙和陆先生,可就未必好说话了。” 刑官豪素率先飞升明月中,届时豪素会以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接引其余三位剑修联袂登天。 陆沉苦兮兮道:“你们不能这么逮着个老实人往死里欺负啊。” 借掌教信物和十四境道法给陈平安,借剑盒给龙象剑宗,不计成本画出那三山符,与齐廷济买卖洗剑符,还要赠送奔月符……这次远游,敢情到最后是他一个不是剑修的外人,最忙碌? 陈平安朝仙簪城递出第一拳。 仙簪城随之一晃,方圆千里大地震动,地面上撕扯出了无数条沟壑,山脉震颤,河流改道,异象横生。 身高八千丈的道人法相,横向挪步,第二拳砸在高城之上,城内许多原本仙气缥缈的仙家府邸,一 棵棵参天古树,枝叶簌簌而落,城内一条从高处直泻而下的雪白瀑布,好似瞬间冰冻起来,如一根冰锥子挂在屋檐下,然后等到第三拳落在仙簪城上,瀑布又砰然炸开,大雪纷飞一般。 陆沉侧头眯起一眼,有点不忍直视。 按照避暑行宫的档案,这座仙簪城的大道根本,是天地间第一位修道之士的道簪炼化而成。 只是这位那场远古战役的开路者之一,不幸陨落在登天途中,道法崩碎,消散天地间,唯有一枚别在发髻间的白玉法簪,得以保存完整,只是遗落人间大地之上,不知所踪,最终被后世蛮荒天下一位福缘深厚的女修,无意间捡取,算是获得了这份大道传承,而她就是仙簪城的开山老祖师。女修在跻身上五境之后,就开始着手建造仙簪城,同时开宗立派,开枝散叶,最终在先后四任城主大修士手中,励精图治,生财有道,仙簪城越建越高。 仙簪城现任城主,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道号玄圃,精通锻造、阵法和炼丹三条大道,好友遍天下。 还拥有一位仙人境修为的副城主,道号银鹿,是现任城主的嫡传弟子,精研房中术,曾经预先与蛮荒军帐买下了一座雨龙宗的女修,可惜被王座大妖切韵捷足先登,剥尽美人脸皮。不然如今仙簪城内,恐怕就要多出数百位雨龙宗女修。 仙簪城的记名弟子,若是修道百年,始终未能跻身地仙,就会被驱逐出境,从仙簪城祖师堂的山水谱牒除名,此后何去何从,是死是活,各凭本事。地仙弟子,如果在五百内之内,修士未能跻身上五境,仙簪城不赶人,按照祖例,不养废物,空耗灵气,一到期限,直接就地打杀,一身道行、山水气运,妖丹,皮囊,悉数归还仙簪城。 故而仙簪城的嫡传弟子,一向数量不多,不过祖师堂香火,却也不算飘摇不定,因为蛮荒天下的玉璞境和地仙修士,来此担任供奉、客卿的,多如过江之鲫,只要钱够,就可以一直留在城内修道,仙簪城宛若一座后天打造的洞天,灵气盎然,浓稠似水,极其适宜修行。 此外,仙簪城精心栽培的女官,拿来与山下王朝、山上宗门联姻,水精簪桃花妆,五彩法袍水月履,更是蛮荒天下出了名的美人尤物,风情万种。 陆沉当然清楚为何陈平安,会专程走一趟仙簪城。 如果只是仙簪城一直吹嘘自己,是什么天下第一高城,或是与那头新晋王座大妖的官巷,是什么姻亲关系,以陈平安的性格,肯定都不至于跟仙簪城如此较劲。 因为仙簪城锻造的兵器,金翠城炼制的法袍,酒泉宗的仙家酒酿,都在蛮荒十绝之列。 剑气长城被蛮荒攻破,谱牒修士一人未出的仙簪城,却被誉为能够占据一成功劳。 仙簪城不断花钱,将城池拔高,当然是因为更能挣钱。任何一位仙簪城嫡传修士,在被驱逐出城或打杀城内之前,都是当之无愧的铸造大家,精通兵器铸造、法宝炼化,因为城内拥有一座上等福地,是一颗破碎坠地的远古星辰,使得仙簪城坐拥一座资源富饶的天然武库,可以源源不断铸造出山上兵甲、器械,每隔三十年,蛮荒天下的各大王朝,都会派遣使节来此购置兵器,价高者得。仙簪城修士会送往,又是一笔不小的神仙钱进账,之前大举攻伐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仙簪城更是召集了一大拨铸造师,为各大军帐输送了不计其数的兵甲器械。 仙人境大妖银鹿来到顶楼,与城主师尊站在一起,心声道:“不像是个好说话的善茬。” 玄圃脸色阴沉,点头道:“注定无法善了。” 银鹿问道:“师尊,还能扛住那个疯子几拳?” 仙簪城启动大阵后,每次扛下对方一拳,就需要耗费大量的神仙钱。自家仙簪城家底是厚,可神仙钱再堆积成山,底蕴再深不见底,终归是被人一拳下去,那笔神仙钱的损耗,就要肉疼,如果说神仙钱转换为天地灵气,被禁锢在城内,还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是仙簪城内总计三十六件大阵中枢仙兵、半仙兵和镇山之宝的损耗,就是个天文数字的修缮成本了。 老飞升境修士抚须心声道:“哪里是什么拳法,分明是道法。止境武夫就算跻身了神到一层,拳头再硬,还能硬得过那位搬山老祖的倾力一棍?说来说去,想要攻破阵法,就只能是一手道法、一记飞剑的事情。目前看来,问题不大,当年朱厌十二棍砸城,后边十棍,还需要棍棍敲在同一处,眼前这个这家伙,多半是力所未逮,来此造次,只为扬名天下,根本不奢望破城。” 玄圃脸色微白,竟是改了主意,“速速飞剑传信托月山和曳落河,就与他们说,有强敌来犯仙簪城,实力相当于一位王座。” 原来那个不依不饶的道人法相,出拳蛮横无匹,不可理喻,好像道法能够不断叠加,一拳竟是比一拳重! 老飞升境略作思量,补充道:“旧王座。” 顶楼两位炼丹童子,竟是身形化作两把传信飞剑,瞬间离开仙簪城,远去千里之外,速度快过一位大剑仙的本命飞剑。 因为它们既是由飞剑炼化而成的真灵,还用上了一门上乘符箓之法,是那与白玉京灵宝城颇有渊源的一道大符,暗写两行灵宝符,流星赶月游六合。 至于仙簪城如何学会这道出自白玉京的大符,当然是花钱买。 玄圃说道:“银鹿,你立即去负责住持那几套攻伐大阵,尽量拖延时间之外,最好是能够打断对方出拳的连绵道意。” 在仙人银鹿御风离去之时,听到了一向温文儒雅的师尊,破天荒用语气愤懑骂了一句,“一个山巅修士,偏要学莽夫递拳,狗日的,脸皮够厚!” 玄圃脸色愈发难看,阴晴不定,原来是那两位炼丹童子所化飞剑,在数千里之外毫无征兆地砰然而碎,两张残破符箓,在飘落坠地的途中,就像两个白玉京小道童,突然如获祖师敕令,只得乖乖谨遵法旨,竟是一路飞掠返回仙簪城这边,一头撞入了那位道人法相的一只大袖。 担任副城主的仙人银鹿可管不着这些小事了,狞笑道:“开门待客!” 数以千计的长剑结阵,从仙簪城一处剑气森森的府邸,浩浩荡荡,撞向那尊道人法相的头颅。 此外还有一条符箓长河,在山脚处攒簇升空而起,如一条世间最长的捆仙绳,试图裹缠住那道人的一条胳膊。 银鹿冷哼一声,以心声传话一城各处仙家府邸,通知来此修道的各路世外隐士,都别傻乎乎看热闹,“大伙儿都别袖手旁观了,仙簪城真要被这头恶獠打破禁制,相信没谁讨得半点好。” 只是那剑阵与符箓两条长河,再加上仙簪城众多练气士的出手,不管是术法神通,还是攻伐重宝,无一例外,全部落空。 好像那个道人法相,根本不存在此方天地间。 但是道人却可以出拳不停,结结实实落在仙簪城之上。 那剑阵长河,从道人法相的头颅一掠而过。那条符箓长绳,只像只是在虚空中打了个松散绳结。 仙簪城只能退而求其次,专注于布阵防御,大大小小的府邸,以及主道之上的座座牌坊匾额、楹联,处处宝光流转,熠熠生辉,照彻方圆千里之地。 尤其是那些署书榜额,都是蕴藉道意的溢美之词,功德万古。天下雄关。坚不可摧。高与天齐。风水最盛。独一无二…… 都能够为已经足够牢固的仙簪城添砖加瓦,代价就是这些榜书蕴含的道法真意,随之渐渐消散,仿佛去与一城合道。 城内大修士还祭出了几张符箓,巴掌大小的符纸,刹那之间大如山岳,或符箓灵光道意如江河倾泻,一同铺盖在城,如同为仙簪城穿上了一件件法袍。 明明是白昼时分,却有一道道皎皎月光洒落在白玉阑干上,雕栏玉砌,月光似水,松影满阶,如梦如幻。 城中那处瀑布附近,山中有木桥横空,有一位扶鹿之人,身后跟着一对挑担背箱的书童侍女。 这位驻足桥中的老修士,先挥了挥袖子,将那些纷乱如雪的瀑布水花驱散,老者相貌清雅,看着那尊出拳不停的巨大法相,叹息一声,苦哉,自己不过是游历路过,来仙簪城访仙,花钱买几幅画卷的,怎么就摊上了这等千年不遇的祸事,老人从袖中摸出一幅古色古香的岭上睡猿图,画卷被抛出桥外之后,从画中现出一头千丈高的老猿,一个踩踏虚空,高高跃起,迎向那尊法相的一拳,结果这头背脊有一条金线的拦路老猿,被那道人一拳瞬间打成齑粉。 瀑布之巅,建造有一座榜书龙门二字的高耸牌坊,有两位隔水对坐弈棋的世外高人,一人正在作画, 先画了几只鸟雀,妩媚可爱,栩栩如生,振翅高飞,笔下画卷之上雾气升腾,一股股山水灵气跟随那几只鸟雀,一同飘散四方,稳固仙簪城大阵。 描摹山水,以形媚道。飞鸟一声云缥缈,千山万水共风烟。 这位担任客卿的老修士,道号瘦梅,自诩平生无所长,唯有画到梅花不让人。 另外一人投符入水,随即有一头庞然池鼋,缓缓浮水出面,它在以自身体重和本命神通,分别帮助仙簪城稳固山根和水运。 城中种种奇景异象,都在城外那一拳拳过后,摇晃不已。 哪怕仙簪城的灵气越来越充沛,又有出自不同修士之手的大阵,多如雨后春笋,层层道法加持仙簪城,可是依旧挡不住那一拳重过一拳带来的剧烈激荡,高城的震动幅度,越来越夸张,一些个境界不够的妖族修士,脸色惨白,个个惊悚,只能战战兢兢将身上的那些神仙钱,只要不是谷雨钱,连小暑钱都一并捏个粉碎,略尽绵薄之力,就为了仙簪城能够多出一丝一缕的灵气。 道号瘦梅的老者感叹道:“这么高的法相,不说见到了,闻所未闻。” 投符招来那头池鼋的修士点点头,“不光是高那么简单啊。这道人金身无垢,道德无漏,细看之下,又好似佛门无缝塔。” 蛮荒修士,如果恢复妖族真身,很大程度上就是另类的“大道显化”,类似一种大道洄游,此举利弊皆有,毕竟辛苦修行,就为炼形出个人身,所以一般情况下,哪怕是遇到了生死大战,不到迫不得已,必须拼死一搏了,妖族修士仍然不会轻易恢复真身,因为会损耗道行,无形中削弱自身道法。 而相较于妖族真身,修士的祭出法相,禁制相对较少,不过法相有空洞、密实之别,就跟一块豆腐和一颗石头,当然不一样,而有些地仙修士,专门在法相一事上下苦功夫,故弄玄虚,用来震慑和吓退不明真相的敌对修士。 眼前这一位从天而降的无名道人,莫名其妙造访仙簪城,然后一句话不说就动手砸城,他 的这尊法相,实在过于惊世骇俗了。 只说法相一途,兴许占据蛮荒一轮明月的荷花庵主,与那位占据极多水运的曳落河旧主仰止,这两位才能够勉强做到这一步。只是前者已经身死道消,后者听说先是被重返浩然天下的柳七拦截在归墟附近,最终被中土文庙拘押在了大道压胜的火山之中。 道号瘦梅的老修士疑惑道:“真是那个年轻隐官?可他在城头那会儿,不才是玉璞境吗?根据托月山那边传出的消息,那场议事之时,陈平安修士境界依旧,不过是武学境界,从山巅境变成了止境。” 对面好友苦中作乐,一边不停画蛟龙符丢入水中,增加龙门水运,一边笑着打趣道:“要是隐官被留下做客,你可以自己去问问看。” “那顶道冠,瞧着像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信物吧?是仿造之物?传闻荷花庵主耗费无数天材地宝,不还是未能做成此事吗,次次功亏一篑?荷花庵主都不行,咱们蛮荒天下谁能做到这等壮举?” 画符修士瞥了眼道人头顶的莲花冠,无奈道:“真相如何,好像已经不重要了吧。万一咱们合力都保不住仙簪城,万事皆休,境界悬殊太多,那道人随便一巴掌,就可以拍死咱们这些蝼蚁。” “可如果仙簪城能够扛下这份浩劫,风波落定,就又是一桩足可传诵千年的山上美谈了。” “再说你之前不是专程游历剑气长城,为年轻隐官描摹过一幅山水画卷吗?瘦梅兄,你这会儿其实可以赶紧烧香,祈求城外那人正是陈平安才好嘛,说不定你凭此还能有那一线生机。” “好的好的,到时候我帮你一起求求看。” 端坐龙门两边的老修士,身形跟着仙簪城摇晃不已,两位老友相互开着玩笑,只是对视一眼,发现对方都在苦笑。 “对了,这家伙前前后后总共递出多少拳了?” “差不多得有二十五拳了。” “如今唯一的希望,就只能祈求那个斐然,正在赶来仙簪城的路上了。” 就在此时,牌坊楼龙门匾额那边,传来一个略带笑意的温醇嗓音,是一口最地道的蛮荒大雅言,“我那位斐然兄,也要来仙簪城做客?” 一位青衫客背长剑,双手笼袖,就站在上边,低头笑望向那位道号瘦梅的老修士。 既然身负十四境,就可以做到类似阴神远游出窍的事情了。 所以说,修行登高还需勤勉啊。 在出拳之前,陈平安其实就已经秘密潜入了仙簪城,一路游历,如入无人之境,四处寻觅那些大阵中枢,却也不着急动手。 城外那尊法相头顶的莲花道场之内,陆沉蹲在地上,伸手捂住脸,唉声叹气,突然开始不期待陈平安游历青冥天下了。 两位修士同时猛然抬头,脸色惊骇不已。 无瑕无垢之躯,天人合一之气象。 道号瘦梅的老修士,呆呆望向那个未戴道冠、未穿道袍的青衫客,面容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毕竟那么高一尊法相,如今就杵在城外呢。 只见那位青衫客,屈指一弹。 先前那位不断画符投水的仙簪城客卿老修士,身躯魂魄连同金丹元婴,如一粒黄豆当场炸开。 青衫客笑眯眯道:“问你话呢。” 老修士闭嘴不言,束手待毙。 陈平安好像改变主意了,笑道:“你回头帮忙捎句话给我那位斐然兄,就说这次陈平安做客仙簪城,好巧不巧,这次换成我先行一步,就当是早年黄花观的那份回礼,之后在无定河那边,还有一份贺礼,算是我庆祝斐然兄荣升蛮荒天下共主。” 老修士呆滞无言,喃喃道:“你真是隐官陈平安?!” 可惜对方身形一闪而逝。 城主玄圃,哪怕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却根本没有想要亲自动手的欲望,不是不想亲自退敌,而是根本不敢出城送死。 捉对厮杀一事,玄圃实在不擅长。 玄圃在城外那厮递出二十拳后,面如死灰,照这个架势,不用十拳,就要真的破城了,玄圃一咬牙,直奔仙簪城祖师堂,悬三幅挂像,居中是女子画像,年轻相貌,姿容绝美,头别一枚白玉道簪,其余两位,分别是仙簪城的第二、三任城主,每幅挂像之下,摆有不同的供桌,都搁有一只香炉,那位女子开山祖师除外,供桌上还搁放有两盏油灯。 玄圃在一一敬香之后,还从袖中摸出两只瓷瓶,开始添香油,两瓶香油,是那不同寻常的金黄色泽。 玄圃在敬香、添油之后,沉声道:“第四代城主玄圃,恳请师尊、祖师降真庇护。” 一幅画像所绘老者,毛发若戟,挂像表面涟漪阵阵,有冷笑声渗出,开口与玄圃问道:“比那朱厌如何?” 玄圃面容惨淡,低头弯腰,毕恭毕敬答道:“回禀师尊,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外那幅挂像,辈分更高,是个老妪模样的女修,画像中手捧拂尘,她沙哑开口,“莫不是某位应运顺势出关的老王座?” 玄圃颤声答道:“回禀祖师,徒孙暂时还不知对方根脚,只敢猜测对方好像不是蛮荒修士。” 仙簪城为这两位祖师添油一事,至多三次机会,之前朱厌登门,已经各自用掉了一次,加上今天这次,就意味着如果再有一次降真过后,两位处心积虑谋划退路、隐匿在阴冥秘境中辛苦修行的祖师爷,恐怕就再无一丝一毫的机会返回阳间了,所以不是玄圃心疼那两瓶价值连城的金色香油,而是这两位仙簪城祖师爷会心疼自己的大道性命,如果真有第三次,玄圃如果还是当这个敬香添油的城主,即便两位祖师护得住下一场浩劫中的仙簪城,反正玄圃肯定护不住自己的命了。 那老者一步跨出挂像,大笑道:“那我就去会一会这个好死不死的家伙。” 三炷香之内,他都可以留在阳间,不用担心被那些难缠至极的阴冥官差找到蛛丝马迹。 只是这位玄圃师尊,身形才刚刚落地祖师堂,门槛那边就多出了一位青衫长褂的背剑外人,肩靠大门,双手笼袖,笑脸灿烂,“不曾想还有两条漏网大鱼,仙簪城的待客之道,实在让人受宠若惊,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常来。” 那老妪立即以心声告知其余两人,“速战速决,我们合力斩杀这尊阴神!” 被仙簪城大阵隔绝天地,就算是一位飞升境巅峰的王座大妖,以阴神出窍之姿站在此地,就需要同时面对三位飞升境修士。 就算对方是一位不知名的十四境大修士……仙簪城也有些许胜算!前提是不让这尊阴神与城外道人的真身、法相汇合。 电光火石之间,陈平安就已经悄无声息出手,将两张供桌上的香炉连同油灯一并打翻,尤其是油灯内的金色香油,分别笔直一线掠入画卷之中,笑眯眯道:“乖乖滚回去。” 那老妪尖叫一声,迅速退回画卷,大袖一卷,阴风滚滚,竟是犹然无法将那条金色长线悉数打退,一旦来自阳间的金色香油,在那修道之地哪怕出现一滴,都会是大日升空的景象,那还躲藏什么,她只得狠下心来,丢出那把拂尘,才堪堪不让一滴金色香油进入画卷,与此同时,她竟是伸手一抓,属于她的挂像画卷瞬间并拢,再好似从一处漩涡中伸出一只干枯手掌,飞快攥住卷轴,最终被她一并带去阴冥,竟是连仙簪城最后一次请神降真的机会都给打消了。 而那个老者到底是动作慢了一线,显然不如师尊经验老道,虽然拦下了那条金线,但是画卷却被那个青衫客伸手抓在手里。 玄圃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陈平安望向那个仙簪城上任老城主,“要么三炷香之内,与我打生打死一场,等到你身形消散,我就请玄圃敬香添油,咱们再继续叙旧。要么你亲自动手,打杀这个差点欺师灭祖的弟子,玄圃一死,仙簪城估计就再无谁知晓降真之法了,那么我手里这幅画卷,当然就成了一张不值钱的废纸。” 陈平安扬起手中画卷,轻轻摇晃,“怎么说?” 那老者挥挥手。 玄圃吓得肝胆欲裂,“师尊,切莫中了这厮的离间计,师徒联手,犹有胜算……” 但是那位仙簪城的老祖师,甚至懒得与玄圃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弟子废话半句,直接就是一记本命术法凶狠砸向玄圃,同时向那位缓缓离开祖师堂大门的青衫客问道:“你到底是谁?” 青衫剑客停下脚步,当他转头望去,面带笑意。 还有一双粹然至极的金色眼眸。 祖师堂内那位老祖师,噤若寒蝉,立即不再多嘴询问什么,只管速速打杀玄圃,解决掉这个确实该死的后患。 屋内师徒二人,师承一脉,都很知根知底。相对而言,还是玄圃吃亏太多,毕竟师尊在那边修行鬼道千年之久。 还不到一炷香,很快一座祖师堂就被师徒二人联手拆掉了。 飞升境大修士玄圃,仙簪城的现任城主,就这么死在了自己师尊手上。 陈平安闲来无事,确定玄圃身死道消之后,随手将手中那幅挂像丢出,去了趟山顶炼丹之地。 先前最后一眼,陈平安其实不是看那对反目成仇的师徒,而是那个挂像上头别道簪的仙簪城开山祖师,画像女子似开天眼,看了眼那一袭青衫背影,她幽幽叹息一声,好像如见故人,又似乎不太确定对方的身份,然后一幅画卷就此自行燃烧殆尽。 陆沉蹲在道场之内,揉着下巴,如果说落魄山年轻山主,剑挑正阳山,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剑斩托月山,在练手。 那么今天不急不缓拳撼仙簪城,怎么像是为了将来对白玉京出手而热身?南华城岂不是要被殃及池鱼? 于是陆沉又开始不期待陈平安尽早跻身十四境了。 而城外。 陈平安以学自浩然武夫崔诚的神人擂鼓式,摧破蛮荒天下第一城。 同一拳招,拳拳递出,仿佛拳意叠加无止境。 以仙簪城为中心的万里山河,都感受到了那股那种无数闷雷在大地之下、在人间高处同时炸开的震动。 一拳彻底打穿仙簪城的山水禁制,那道人法相的拳头,终于触及高城真身所在。 再一拳递出,道人法相的大半条胳膊,都如凿山一般,陷入仙簪城。 第三拳,直接打穿整座仙簪城,整条胳膊横亘在城中,再一臂来回横扫,一座天下第一的高城,就被打成了两截。 倾斜倒塌的上半截高城,被道人法相一手按住侧面,使劲一推而出,摔在了数百里之外的大地上,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至于留下的那半座高城,道人法相双手十指交错,合拢一拳,高高举起,迅猛砸下,打得半座城池不断深陷大地。 正文 第八百五十八章 拔河 (这一章不算7号更新,7号还有一章更新。) 上半截仙簪城被一巴掌拍出去之后,千百条流萤同时亮起,那些都是御风逃离仙簪城的修士身影。 陆沉瞥了眼这幕仙气缥缈的画面,五彩绚烂,景象瑰丽,可惜是树倒猢狲散。以后蛮荒就再无第一高城了。 辛苦聚沙成山,一朝流水散,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不过今天,仙簪城是被年轻隐官以纯粹武夫之姿,硬生生打断再锤烂的。 陆沉收起视线,提醒道:“咱们差不多可以收手了,在这边牵扯太多,会妨碍出剑的。” 陈平安承载大妖真名,合道剑气长城,本就被蛮荒天下大道压胜。陆沉其实这一路远游,并不轻松,需要帮助陈平安不断演化道法,化解那份虚无缥缈又无处不在的压胜。不然三张奔月符,信手拈来,毕竟不同于三山符,奔月符是陆沉首创,三掌教在青冥天下闲来无事,在白玉京觉得闷了,就会独自一人,御风太虚,饮酒明月中。 不同于蛮荒天下,其余几座天下的各自天上一轮月,都是毫无悬念的禁地,修士哪怕自身境界足够支撑一趟远游,可举形飞升明月中,都属于一等一的犯禁之事,只说青冥天下,就曾有大修士试图违例游历上古月宫遗址,结果被余斗在白玉京察觉到端倪,遥遥一剑斩落人间,直接从飞升跌境为玉璞,结果只能返回宗门,在自家福地的明月中借酒浇愁,扬言你道老二有本事再管啊,老子在自家地盘喝酒,你再来管天管地……结果余斗真就又递出一剑,再将那福地明月一斩为二,到最后一宗上下几百号道官,无一人敢去敲天鼓喊冤,沦为一桩笑谈。 陈平安的道人法相终于停手,瞥了眼空中那些四散逃窜的修士踪迹,“好像没有副城主银鹿的身影,那半截城内也察觉不到这头妖族的气息,你找不找得到?” 陆沉笑道:“估摸着是以某种秘法躲藏起来了,富贵险中求嘛,仙簪城大道根本早已扎根在此,只要你不毁掉那支道簪,这位马上就能顺势补缺城主的银鹿仙人,就还有重新崛起的机会,凭它的修道资质,捞个飞升境,不算奢望,当然是个空架子的飞升境了,比它那位师尊好不到哪里去,丢蛮荒大妖的脸,怪不得玄圃一直不敢在剑气长城冒头。等下咱俩去了那半截城内,贫道会点演算之术,说不定能够找到蛛丝马迹。” 说到这里,陆沉难得露出几分郑重其事的神色,“容贫道多嘴一句啊,千万千万,别想着打断那支簪子,此物旧主,于咱们人间有一桩莫大功德,按照老黄历的说法,就属于道上有功,人间有行,功行满足。所以我们最好都别去招惹。” 陈平安笑道:“那就点到即止,不在这边浪费光阴。” 陆沉感慨道:“以双拳打断仙簪城是一事,让仙簪城自家修士拆掉祖师堂,在贫道看来,显然更是一桩壮举啊。” 收起八千丈高的道人法相,与常人等高,陈平安再次变成那个道冠青袍的模样,仰头望向那个顺眼多了的“仙簪城”,微笑道:“不过是个知其所以然。” 道理很简单,就像家境一般却喜欢乐善好施的百姓人家,很难理解某些坐拥金山银山的富贵之家,为何比自己还要吝啬,为何善财难舍,其实就是看不破一条脉络,某些本就是偏门进家的钱财,岂能奢望这些钱财从正门出?就像一位凡俗夫子,很难做到但问耕耘不问收获一理,修道之人,同样很难真正做到问因不求果一事。 陆沉心有所动,双指并拢,笔直划下,画出一条竖线,再在这条线旁边,画了一只蝉,如蝉停树。 一只纸上蝉,如在秋风中嘶鸣不止,知了知了…… 陆沉再抬起双手,以手指像是画出一幅画框,将这副画卷收入袖中,“不虚此行。” 陆沉伸掌遮在额头那边,环顾四周一遍,问道:“宁姚他们暂时还没赶过来,怎么说?去找出那个银鹿寒暄几句?” 反正此地是最后一座山市,没有只能停留一炷香的光阴限制,等宁姚三人赶来此地碰头,然后陆沉就可以给出最后一份三山符,三座山市,分别是酒泉宗,曳落河水域的无定河,托月山。 如果不是着急赶赴托月山的话,陈平安还真不介意待在原地,在仙簪城这边守株待兔。 如果加上刑官豪素,自己这一行远游人,就是一位十四境,三位飞升境剑修,以及一位杀力完全可以视为飞升境的仙人境剑修。 何况一座蛮荒天下的顶尖战力,极有可能多数已经置身于阿良和师兄左右所处战场。 谁来驰援?不敢来的话,陈平安都想借给那些新旧王座大妖一些胆子了。 陆沉笑道:“这个仙人银鹿,收拾家当和隐匿踪迹的本事,都是一绝。眼前这半座仙簪城,竟然没给你剩下什么值钱货色。” 其实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很不明智了。何况这会儿仙簪城内外,要银鹿命的,可不止年轻隐官一个。 陈平安沉声道:“那座福地,可以带走就带走,带不走,就算掘地三尺,哪怕我彻底打碎仙簪城都要将它找出来。” 陆沉苦笑道:“我?” 还不是我们。 陈平安笑道:“就算是合伙做买卖的利息分红,陆掌教这一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始终只出不进,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陆沉眼睛一亮,“真要得手,我不会带去青冥天下,送给文庙好了,换取三次串门的机会。” 远在数百里之外的那半截仙簪城,如修士横尸大地。 但是刹那之间,形若山脉匍匐的破损高城,竟然重新朝天矗立而起,试图掠回原地,与下半截重新拼接起来。 只是被陈平安一脚踩踏,一瞬间就重新坠地,以十四境道法,强行压制住了那枚道簪的本命牵引之法。 与此同时,道人装束的陈平安抬起手,在身前仙簪城之上画符一道,其实就只是写下了一个“山”字。 而另外一处的青衫陈平安,就运转本命物水字印,手指凌空画符,紧跟着写下一道水符。山水相依,终究有别。 青衫陈平安走了一趟玄圃建造在山顶的炼丹房,使出一手袖里乾坤的神通,三只炼丹炉不说,架子上边数以百计的瓶瓶罐罐,都收入袖中,再收了搁放丹药的木架,发现木材质地极好,是一种不知名的仙家木材,就又拆了那些合抱之木的房屋梁柱,一并收了,最后发现地上色泽如金的满地砖,好像也有些讲究,蹲下身撬开一块砖头,发现竟然每一块底款都铭刻有年号、督造和匠人姓名,就一个抖袖,将两千多块金砖全部收入袖中。 最后陈平安看着“家徒四壁”大屋子,空无一物,原本打算干脆好事做到底,只是又一想,觉得还是做人留一线。 青衫背剑的陈平安又返回祖师堂,其实可以称呼为一处遗址了。 仙簪城的开山祖师,好像没给自己取道号,只有一个名字,归灵湘。她就是居中那幅挂像所绘女子修士,算是那枚远古道簪的第二任主人。 而仙人银鹿的太上祖师,道号琼瓯,正是那个见机不妙便行事果决的鬼物老妪,她舍了一把品秩极高的重宝拂尘不要,才打散全部金色香油,不至于在她的阴冥归途,铺出一条极为扎眼的金色大道,其实她当时为了自保,还顺手坑了一把嫡传弟子,正是那位道号乌啼的魁梧老者,琼瓯为了确保那个十四境大修士不全力针对自己,她在从太虚中攥住画卷之时,还阻挡了一下弟子乌啼的一道驾驭术法,使得后者未能有样学样。 乌啼此刻站在祖师堂废墟边界,老修士身穿一件黑袍,须发若戟,手里攥着两支卷轴,挂像当然已经销毁,不然这个把柄落入眼前青衫客手中,乌啼还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果子吃。 既然先前对方能随手丢在这边,自然是有底气随手取回。 蛮荒大妖的行事风格,很多时候,就是这么直来直往,只要想定一事,就无任何弯绕。 所以乌啼半点不含糊,在不到半炷香之内,就打杀了从自己手上接过仙簪城的心爱弟子玄圃,确实,玄圃这家伙,打小就不是个会干架的。 乌啼趁着还能在阳间滞留一段光阴,在做掉玄圃之后,已经散出一份份神识,比那身份不明的青衫客,更想要找出玄圃的嫡传,也就是下一任仙簪城的城主人选。降真一事,唯有历代城主,与继任者口授相传,此事密不外传。幽明殊途,往返阴阳,规矩重重。 虽说画卷已经被毁掉,可小心起见,乌啼还是打算宰掉那个再传弟子,斩草除根。仙簪城的道统法脉,香火传承如何,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大道性命珍贵。 方才乌啼的其中一道分身,随便抓了个仙簪城谱牒修士,问出那银鹿的身份、道号后,再将那个金丹境的徒孙儿,随手拧断脖颈,再一口吃掉对方的妖丹,这些个百死难赎的货色,连累祖业毁于一旦,只死一次一了百了都算幸运事了。乌啼自有诸多手段,让修士生不如死。 问题在于仙簪城如今变化极大,乌啼竟是一时间难以寻出那个再传弟子的藏身之所。 陈平安笑问道:“是在找银鹿,不留后患?免得这位未来城主重绘画像,又来一次敬香降真,恭迎祖师驾临阳间?” 乌啼瞥了眼那把始终未曾出鞘的长剑,冷笑道:“一个只会趴在娘们肚皮上撒野的废物徒孙,我担心什么,只担心到时候你就在一旁候着。” 陈平安摇头说道:“你多虑了,我马上就会离开仙簪城。” “仙簪城?如今还有个屁的仙簪城。” 乌啼嗤笑一声,“反正不关我的屁事了。” 半城张贴了一道山符,使得高城不断下沉,与山根接壤,而此地,施展一道水符过后,有了大雪迹象,相信很快就会迎来一场鹅毛大雪。一旦那支道簪被过多浸染山水气运,后世修士想要强行剥离已经形神合一的山水两符,就像凡俗夫子的剥皮抽筋,修道之士的分魂离魄。除非眼前这位精通符箓道法的十四境大修士,真的马上离开,然后又有一位同等境界的大修士立即赶来,不惜消磨自身道行,帮助仙簪城抽丝剥茧,才有可能大致恢复原样,不过肯定是痴人做梦了,难不成如今这个世道,十四境大修士很多吗? 老修士回头望一眼,是昔年悬挂那幅开山祖师的女子画像处,竟有破天荒几分伤感。 对那师尊琼瓯没什么好印象,她做出那种勾当,乌啼非但不觉得意外,甚至都没什么气愤,唯独对那那位女子祖师爷归灵湘,观感极不一样。饶是乌啼这般枭雄心性的大妖,哪怕生前做惯了暴虐行径,一想到这位祖师的家业,就此落败在他们这帮废物手里,也要黯然神伤。乌啼这辈子,除了祖师归灵湘,还不曾遇见过第二位那般与世无争的修士。 遥想当年,她还在世时,乌啼还只是个刚刚踏足修行的年少修士,在乌啼炼形成功那一天,师尊根本没当回事,只是神色冷漠,朝跪在地上的弟子,丢了件灵器,反而是女子祖师专程找到他,她低头弯腰,笑眯起眼,拍着少年的脑袋,神色温 柔,只说了三个字,是人啦。 青衫剑客与道人法相重叠为一。 陈平安重新变成头戴莲花冠、身穿青纱道袍的背剑模样。 陆沉啧啧道:“蛮荒天下这些个山巅修士,心狠起来是真的狠,叹为观止,自愧不如。” 山上仙家,请神降真一途,各有玄妙。 陆氏子弟在家族祠堂年复一年,敬香数千年,却一次都能请下陆沉。 所以中土阴阳家陆氏,对他这位从不庇护家族的祖宗,一直有怨气。 真应该拉着那帮徒子徒孙好好看看,摊上自己这么个老祖宗,埋怨个什么,烧高香才对。 陈平安提醒道:“找一找银鹿。” 陆沉在莲花道场内盘腿而坐,掐指而算,微笑道:“在找了,稍等片刻,等下咱俩可以吓唬一下乌啼前辈。” 陈平安这才伸手一抓,将掉落在地的那把麈尾收入手中,二字虫鸟篆,“拂尘”,有点类似先前那座大岳名叫青山。 木柄呈现出一种古朴绯紫色,衔一枚小金环以缀拂子,至于拂尘丝线雪白,极其纤细,材质不明,陈平安伸手将一把丝线攥在手中,约莫是三千六百之数。 此物跟随琼瓯在阴冥之地多年,竟然不沾染一丝一毫的阴煞气息,是那老妪始终未能将此大炼为一件本命物? 陆沉笑道:“那老妪真身,是只蚊子。如何炼化得这把拂子?不过被老妪拿来傍身立命,确实奇思妙想,难怪能够避开阴冥鬼差视线几千年。” 陆沉唏嘘不已,“上古瑶光,资粮万物者也。归灵湘有心了,可惜她摊上了这么些个败家子。” 仙簪城那位开山祖师归灵湘,修道资质极好,她却没有什么野心,好像一辈子修行,就为了让一座仙簪城,离天更近。 到了第二代城主,也就是那位见机不妙就退回阴冥之地的老妪琼瓯,才开始与托月山在内的蛮荒大宗门,开始走动关系。但琼瓯依旧谨遵师命,没有去动那座拥有一颗坠地星辰的祖传福地。仙簪城是传到了乌啼的手上,才开始求变,当然更多是乌啼私心,为了裨益自身修行,更快打破仙人境瓶颈,开始铸造兵器,卖给山上宗门,财源滚滚。等玄圃接手仙簪城,就大不一样了,一座被祖师归灵湘命名为瑶光的福地,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掘和经营,开始与各大王朝做生意,最缺德的,还是玄圃最喜欢同时将法宝兵器卖给那些相距不远的两国王朝,不过仙簪城在蛮荒天下的超然地位,也确是玄圃一手促成。 乌啼终于问了那个最好奇的问题:“你是?” 上一次现身,乌啼还是与师尊琼瓯联手,对付那个气焰跋扈的搬山老祖,连打带求再给钱,才让仙簪城逃过一劫。 所以乌啼对如今蛮荒天下的形势半点不知。 陈平安笑道:“剑气长城末代隐官。” “难怪。” 乌啼点点头,“那你比当年的萧愻还能打。” 这头飞升境鬼物很快加上一句,“不过那会儿萧愻年纪不大。” 陈平安笑了笑。 乌啼又忍不住问道:“你修道多久了?我就说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真道士,既然你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肯定没那僧不言名道不言寿的规矩。” 陈平安说道:“不到一千岁。” 乌啼赞叹不已,朝那个修行晚辈竖起大拇指,由衷说道:“天纵奇才。” 蛮荒天下什么都不认,只认个境界。 陈平安说道:“刚过四十岁。” 乌啼愣了愣,然后摆摆手,“说笑话也要有个度。” 在那天地枯寂寂寥至极的阴冥之地,找个大活人聊天,登天之难。再者任何一头在那边晃荡的鬼物,不管境界高低,又都绝对不希望碰到一位阳间人,能够游渡阴冥地府的人间修士,谁敢招惹,真是一个比一个比鬼还难缠。 乌啼依旧未能找出那个银鹿,只得认命,求着那个再传弟子不晓得祖师堂降真之法,不然别看这会儿跟眼前隐官,聊得好像十分和气生财,可乌啼敢保证,只要被对方逮住机会,双方就一定会马上重逢,到时候免不了一场搏命厮杀了。老修士看了眼北边方向,“对了,最后问一句,那个董三更如何了?” 来时金丹,去时飞升。 这在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壮举。一个金丹境剑修,将蛮荒天下当做炼剑之地,最后不但活着返回剑气长城,关键是那董三更返回家乡之时,还带了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 陈平安指了指天幕,“不觉得少了点什么吗?” 乌啼瞥了眼天幕,才发现竟然只有两轮明月了。 他娘的,确实是董三更做得出来的事情。 乌啼身后的祖师堂废墟中,是那飞升境修士玄圃的真身,竟是一条赤黑色大蛇。 避暑行宫那边都未有记载此事,还是白玉京三掌教见识广博,一语道破天机,为陈平安解惑,“上古玄蛇,身如长绳,悬挂在天,大道幽远,接天引地。” “所以这位玄圃老前辈,与仙簪城的香火传承,自然是大道相契的。当这城主,责无旁贷!玄圃玄圃,确实将仙簪城打造成一处风景形胜之地了,这个道号,取得贴切,比叶瀑那啥虚头巴脑的‘独步’强多了,不曾想玄圃还是个实诚货色。” 陈平安心声问道:“玄圃的真身,是不是短了点?” 虽说一圈圈盘踞在祖师堂废墟,其实至多长不过千丈。 按照约定,在蛮荒天下任何大妖斩获,陈平安都会交给刑官豪素。 陆沉笑道:“精元已失,被乌啼吃了个饱,剩下这幅真身皮囊,有名无实,类似蛇蜕。不过乌啼还算识趣,没有违约,先前答应你留下一颗飞升境妖丹。” 陈平安颇为疑惑,一挥袖子将那条玄蛇收入囊中,忍不住问道:“乌啼在阳间这边的收获,还能反哺阴间真身?它这个假象,无路可走才对。难道乌啼可以不受幽明异路的大道规矩限制?” 陆沉笑呵呵道:“天无绝人之路,总有曲径通幽处。” 陈平安见那乌啼身形已经飘忽不定,有了消散迹象,突然问道:“你作为一位幽冥道路上的鬼仙,有没有听过一个叫钟魁的浩然修士?” 乌啼心弦紧绷,一头飞升境的老鬼物,竟是都未能藏好那点神色变化。 由此可见,钟魁这个名字,不但听说过,而且一定让乌啼记忆深刻。 乌啼也懒得补救或是遮掩什么,撇撇嘴,直截了当道:“这个名字,在我们那个地界,如雷贯耳。” 陈平安微笑道:“就没跟钟魁打过交道?” 乌啼冷笑道:“要是打过交道了,老子还能在这儿陪隐官大人闲聊?” 从头到尾,乌啼嘴上都不去提“钟魁”二字。 按照陆沉的说法,地仙者天地之半,炼形住世,可得长生不死,鬼修证道是谓鬼仙,就要逊色不少,是那舍了阳神身外身、只余阴神的清灵之鬼,依旧属于未证大道,故而神象不明,三山无名,虽不轮回,难登绿籍,漂泊不定,终无所归。尤其是选择待在阴冥路上的鬼仙,更被视为叛逆之辈,是鬼差判官巡视冥府疆域的头等缉拿对象。这些陈平安之前都知道,但是陆沉将其称呼为痴顽之辈,听着就很古怪了。陆沉卖了个关子,没有明确阐述大道渊源,只说也就是咱们烧香礼敬的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露面少,不然鬼仙之流稍犯天条,有一个斩一个,为何? 三山九侯先生早就在一处修道之地,立碑昭告阴冥了,太平寰宇斩痴顽。 乌啼身形消散之前,“希望双方以后都别见面了。” 陈平安手持拂尘,晃了晃,笑道:“随缘。” 等到这个乌啼彻底消散,陆沉趴在莲花花瓣那边,直愣愣盯着陈平安手中拂尘,说道:“贫道可以重金购买此物。” 陈平安将拂尘收入袖中,“好说,只要价格合适,都可以谈。” 陆沉闻言一个翻转,躺在道场中,翘起二郎腿,那就没得谈了。 陈平安提醒道:“别忘了那个新任城主大人。” 陆沉说道:“来了来了。” 那位仙人银鹿,从一处山水秘境之内,就像被人一拽而出,狠狠摔在了祖师堂遗址这边。 银鹿只见那个道人双手笼袖,笑眯眯道:“来,继续开门待客。” 这份三山符的第一处山市,云纹王朝那边,陆芝听说能够在这边待足一炷香,立即眼神熠熠,直愣愣盯着那座失去了一座剑阵的玉版城。 陆芝手持双剑,南冥与游刃,剑意就是道法,分别显化出两种异象,陆芝站在天池大水中央,一尾青色大鱼游曳虚空中,“那就老规矩,我负责出剑砍人,你一边堵路,一边找钱,咱俩各占四成,给陈平安留两成。” 齐廷济笑着点头。 什么时候成了“老规矩”? 只是等到两人一路御剑入城,畅通无阻,连个护城大阵都没有开启,实在让齐廷济倍感意外。 这儿不是有个刚刚跻身飞升境的叶瀑?好像还有个女子,是止境武夫。 陆芝说道:“陈平安该不会只给咱们剩下点残羹冷炙吧?” 齐廷济笑道:“想来不至于。” 事实上,叶瀑早已带着白刃远离玉版城,一身的咫尺物方寸物,总之便于携带重宝,都席卷一空,仓皇逃遁。 位于玉版城和仙簪城之间的那座山市,是一处名为春涧山的地方,此地春山青翠欲滴,春水长流,有那桃李嫁春风的仙家说法。 宁姚在此停留很久,一路散步,好像打定主意要用完一炷香,跟先前那座大岳青山差不多,只要不来招惹她,她就只是来这边游览风景,最后宁姚在一条溪畔驻足,看到了碑文上边的一句佛家语,将头临白刃,犹如斩春风。 宁姚怔怔出神许久,转头回去,看到了齐廷济和陆芝,发现陆芝好像心情不错,难得有个笑脸。 宁姚刚好等到两人敬香之后,一起去往那座仙簪城。 现身在仙簪城地界,齐廷济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知道差不多会是这么个结果,等到亲眼瞧见了,还是……” 陆芝点头道:“果然捡钱这种勾当,咱俩加在一起都不够看,我们就真的只是捡漏了。” 等到他们赶到仙簪城祖师堂遗址处,陈平安已经解决掉了那个刚当城主没多久的仙人银鹿,得到了那座瑶光福地。 交给宁姚他们最后一份三山符,陈平安笑道:“我可能会偷个懒,先在酒泉宗那边找地方喝个小酒,你们在这边忙完,可以先去无定河那边等我。” 宁姚点点头,率先持符远游。 早在剑气长城那边,她就养成了让陈平安独自喝酒的习惯。 陆芝问道:“这儿还有没有漏可捡?” 陈平安笑道:“当然,虽说没有光阴限制了,不过你们还是争取在一炷香之内动身 。” 齐廷济说道:“陆芝,那我们分头行事?” 陆芝说道:“你境界高,跑点远路,去那半截仙簪城好了。” 齐廷济剑光化虹瞬间身在那一处。 陈平安打趣道:“可以啊,这么熟门熟路?” 陆芝咧嘴一笑,“弯腰捡钱这种事情,谁不上心谁傻子。” 三份三山符,差不多等于远游了半座蛮荒天下。 白花城,古战场遗址,大岳青山。 云纹王朝玉版城,春涧山,仙簪城。 酒泉宗,无定河,托月山。 好像陈平安在有意无意让一根心弦,松弛有度,每份三山符都会有一座山市,就只是散心,看几眼风景而已。 在那酒泉宗山市附近,宁姚敬香之后就继续持符远游。 陈平安举目眺望,找到了一处建造在酒泉宗山门附近的大城,隔着千余里山水路程,可好像这会儿就能闻着那边的酒香了。 陈平安习惯性蹲下身,撮土轻捻,笑道:“阿良说过,蛮荒天下也有侠气,妖族修士里边,也有比人更像人的豪杰。他还专门跟我提到了这边的酒水,说将来只要有机会游历蛮荒腹地,就一定要来这边喝顿酒。” 陆沉笑道:“世间无小事,天地真灵,谁敢轻贱。所谓的山上人,不过是土鸡瓦狗,人来不吠,棒打不走。” 之后陈平安隐匿气象,一步跨出缩千里地脉,就到了那座在酒泉宗眼皮子底下的城中,随便在一条巷子挑了座酒铺,生意极好。不过酒泉宗修士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打架,再说了,打架一事,也确实干不过别家修士,宗主是位迟迟无法破境的老仙人境,偶尔出门,秉持一个宗旨,见面就送酒水。 在城内,妖族修士颇多,陈平安不显异类,而且还施展了障眼法,故意隐匿了长剑夜游和那顶道冠。 陈平安与酒铺掌柜要了三坛招牌酒酿,几碟佐酒菜,寻了张桌子独自落座,倒了一碗酒水,端起白碗,低头嗅了嗅,眯起眼,委实是好酒,关键是价格便宜,价廉物美,只要一颗雪花钱就能带走三坛。 陆沉试探性问道:“我能不能现身喝一碗?”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就以一粒芥子心神的姿态现身酒铺,跟当年在骊珠洞天摆摊的年轻道人没啥两样,还是一身穷酸气。 而且一座酒铺,也有几位修道之士,却对陆沉的突兀出现,毫无察觉,准确说来,就像这个年轻道士早就到了酒铺。 有两位炼形未全的妖族修士想要来拼桌,陆沉一巴掌拍在桌上,“道爷像是那种会与别人同桌饮酒的?” 陈平安懒得计较这些,跟酒铺多要了一只碗,给陆沉倒了一碗酒,笑问道:“偷什么最心酸?” 陆沉盘腿坐在长凳上,双手举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满脸陶醉神色,摇头晃脑道:“当然是偷酒喝啊。” 陈平安也不由得想起当年家乡事,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在那些岁月里,借着替人看手相的幌子,没少对小镇女子揩油。 老民不预人间事,但喜农畴渐可犁。 昔年一座骊珠洞天,百花富贵草精神。 双方各怀心思,就只是默默喝酒。 陈平安喝过一碗酒,陆沉酒碗也差不多见底了,就又倒满两碗。 陆沉道了一声谢,瞥了眼天幕,缓缓开口道:“豪素也是个可怜人。” 陈平安不置可否。 陆沉说道:“当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只是最可恨之处,还是全天下人的恨意加在一起,好像都不如豪素自己恨自己,如此一来,死结就真正无解了。” 当时少年,气盛跋扈。 豪素曾经立志要为家乡天下众生,仗剑开辟出一条真正的登天大道。 不曾想最后这个男人,就只是在剑气长城的牢狱之内,顶着个刑官头衔,独自饮酒,岁月悠悠,不过是多看了几回满月。 刑官豪素,其中一把本命飞剑,名为婵娟。千里共婵娟,人间地上霜。 在他家乡那座位于扶摇洲的中等福地,一位金丹修士本就是大道瓶颈,豪素却一举跻身了元婴。 所以说豪素在家乡天下,只要他愿意,不急于离去的话,一人仗剑杀穿天下都不难。即便福地天下,有种种迹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年轻气盛的豪素,依旧豪气干云,我行我素,自认一身剑术,绝对不输那些所谓的天外人。 而豪素仗剑飞升离开福地,之所以动静那么大,惹来诸多浩然仙家的觊觎,恰恰就在于豪素那把本命飞剑的本命神通,太过“招摇过市”,牵引月光落向人间。 一洲山河,上五境修士都察觉到了那份异象,因为在白昼时分,竟然降下一道无比璀璨的月华光柱。不然一般“飞升”至浩然天下的福地修士,哪怕是上等福地的本土修士,引发种种征兆,或是天人感应的祥瑞气象,都不至于如此醒目,更不至于立即被大修士精确找出福地所在。 这也是为何豪素在百花福地隐匿多年之后,会悄然离开中土神洲,赶赴剑气长城,其实豪素真正想要去的,是蛮荒天下,占据其中一月,借机炼化那把与之大道天然契合的本命飞剑,对于杀妖一事,这位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名不副实的刑官,从无兴趣。 心中所想,唯有报仇。 很多时候,只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教人喝一辈子的闷酒,都闷不死、敌不过那后悔二字。 陈平安喝着酒,没来由说道:“道德内全之人,行迹不彰显。” 陆沉会心一笑,“道不在五形或肉身,这是内篇德充符的要义之一。陈平安你可以啊,竟然偷偷仰慕贫道的学问,这有啥好藏掖的嘛。” 陈平安朝陆沉抬起酒碗,陆沉连忙抬起屁股,端碗与之轻轻磕碰一下。 之后陈平安缓缓道:“当年在北俱芦洲的远游路上,也会遇到一些当时不理解的事情,比如一些寺庙内的僧人,总觉得他们常年吃斋念佛,距离佛法反而很远。争名夺利,花钱买通官府关系,就为了住锡大庙,多些头衔,同一座寺庙之内的师兄弟之间,却要老死不相往来,我曾经亲眼见过,亲耳听过,就连当地的老百姓都对他们很不以为然,只是烧香还是得烧。” “我是等到后来看到了书上这句话,才一下子想明白很多事情。可能真正的修行人,我不是说那种谱牒仙师,就只是这些真正靠近人间的修行,跟仙家术法没关系,修行就真的只是修心,修不着力。我会想,比如我是一个凡俗夫子的话,经常去庙里烧香,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年复一年,然后某天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僧人,脚步轻缓,神色安详,你看不出他的佛法造诣,学问高低,他与你低头合十,然后就这么擦肩而过,甚至下次再遇到了,我们都不知道曾经见过面,他圆寂了,得道了,走了,我们就只是会继续烧香。” “我曾经带着小米粒,去一座庙里烧香,感觉走岔了,就跟一位僧人问路,僧人说我们是走错了,帮忙指路过后,他就转身走自己的路了。当时小米粒还有些抱怨,说都不晓得帮忙带个路,我那会儿也没说什么,只觉得如果自己是那个指路人,可能就会问一句,需不需要同行。后来再一想,可能反而是自己没有佛法所谓的慧根了。” 陆沉没有插话,就只是听着陈平安的自言自语。 其实只要陈平安不刻意遮掩,就算是他的心声言语、心相景象,陆沉比谁都听得、看得一清二楚。 比如现在,陈平安只是喝酒,不再说话,但是陆沉就像看到了一幅幅山水光阴画卷,藕花福地状元巷附近有座心相寺,里边有个上了岁数的主持,老僧不太喜欢说高深佛法、只与人说平常话,有个继承住持位置的弟子,还有个喜欢偷懒却心地善良的小沙弥……宝瓶洲青鸾国的白云观,有个中年观主,喜欢读书以至于伤了眼力,洒扫庭院的小道童,每天都在忧愁柴米油盐。因为道观里边的几棵树,高枝经常挂断纸鸢,就被孩童的家长们堵门骂,骂归骂,好像也不曾真正伤了和气…… 陆沉轻声道:“古人云校书一事犹如扫落叶,随扫随有。” 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喝完碗中酒水,看了眼陆沉,陆沉笑道:“我还有,就不用倒酒了。” “我们可以不信佛不信道,不烧香不拜菩萨,但是我们应该相信一切能够让我们内心安宁的事情。” “佛经上边明明白白告诉世人,拜佛就是拜己,因为即心即佛,众生皆有佛性,佛是觉人,人是未觉佛。” “道理我懂,但是我就是做不到,我觉得自己就是在跟佛和菩萨求一些东西,是在许愿。” 陈平安说完这些,就不再言语,甚至不再神游万里,深呼吸一口气,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水,将桌上其余两坛酒收入袖中。 陆沉说道:“这就动身?” 其实他这会儿还真有点心慌,总觉得陈平安说完了这些心里话,说不定又要在那条无定河山市附近,做点什么。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眨了眨眼睛,满脸好奇神色,问道:“那轮明月,为何不尝试着拖拽向浩然天下,或者干脆是五彩天下?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为何要将这一份天大好事,白白让给我们青冥天下?” 陈平安看了眼他,“陆掌教明知故问,这就没有意思了,酒水钱回头算给我。” 如果真能成功拖拽一轮明月,就可以让蛮荒天下失去一份天运。 可以为豪素寻得一处修道之地。陆沉本就是豪素去往青冥天下的那个领路人。 同时也算陈平安与道祖还礼。 至于青冥天下和白玉京,届时如何安置这一轮凭空多出的明月,陈平安就不管了。 与此同时,将来远游青冥天下,凭此功德,哪怕承载着大妖真名,相信也会减少一份冥冥中的大道压胜。 还能让青冥天下扰乱蛮荒天下的天时。 一举五得。 别看这位白玉京三掌教,一路眼神幽怨,叫苦不迭,好像一直在被陈平安牵着鼻子走,可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才是真正做买卖的行家里手。 陆沉重归莲花道场,陈平安再次持符远游。 兴许是大道亲水的关系,陈平安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水运。 这条河面宽达数十里的无定河,就只是曳落河数百支流之一。 陈平安敬香之后。 再次现出一尊道人法相,却不是八千丈之高,而是九千丈,法相一脚踏出,踩在那条无定河之中,激起惊涛骇浪,法相再高出一千丈。 万丈法相,屹立在天地间,抬起手掌,伸手一抓,竟是直接将那条无定河从大地之上拽起,继而是远处一条条曳落河分支。 陈平安就这么将三百多条江河悉数提拽而起,拧为一条水运长绳,最后万丈法相向后倒掠去,缩地山河万里又万里,以至于整条曳落河都脱离了河床,大水悬空,被人拔河而走。 正文 第八百五十九章 年轻人们 (更新晚了,一万六千字。ps:今天晚上还有一章。) 在蛮荒天下四处逛荡的姜尚真,真身偶遇了一帮浩然天下的远游修士。 至于姜尚真的出窍阴神,正在为青秘前辈指点迷津,共渡难关。 如果说遇到冯雪涛是意外,半路遇到这拨一个比一个天之骄子的年轻人,更是意外。 其实姜尚真的本意,是去往最近的黥迹渡口,找郑居中。不过所谓的最近,也相当于隔着一洲山河了。 曹慈,傅噤,元雱,纯青,许白,郁狷夫,顾璨,赵摇光,还有一个修行闭口禅的少年僧人。 至于这拨人名义上的护道人,一路无所事事的韩俏色,在听过姜尚真所说的那个情况后,就立即赶往黥迹渡口找师兄了。她的一门本命遁法,比传信飞剑更快。 而这拨年轻人,之前一起到了黥迹,刘幽州和怀潜就留在了黥迹渡口,其余继续远游。那个出了名善财童子的刘幽州,光是浩然公认渡船中速度最快的流霞舟,就直接拿出两条,用刘幽州的话说,万一游历路上坏了一条渡船怎么办?有备无患。我反正还有一条流霞舟。 此外还送了几套兵家经纬甲,送出一摞摞金色材质的符箓,就像山下那种地主家的傻儿子,有钱没地方花,就为身边帮闲们分发银票。 这会儿在一座僻静山野山脚,姜尚真在给这些年轻人 之所以不忙着立即动身,一是姜尚真在犹豫要不要给出三山符,先前崔东山改善了那道三山符,只是还来不及跟他先生邀功。再者姜尚真也需要通过阴神多了解些敌人的手段,最后就是需要让这些年轻人明白一个道理,如果真要赶过去救那个冯雪涛,风险很大。 看着围成一圈的九位年轻人,姜尚真笑道:“有问题就抓紧问,不想去的,一定要直接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实话,我现在都后悔跟你们聊这事了。” 曹慈,止境武夫,归真巅峰。 傅噤,白帝城郑居中首徒,腰悬一枚养剑葫,名“三”。 元雱,腰悬一枚君子玉佩。新任横渠书院的山长,是浩然历史上最年轻的书院山长,年纪轻轻就编撰出三部《义-解》,名动浩然,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家乡是青冥天下,却成为了亚圣嫡传。 纯青,无所不精。既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除了她不是剑修,其余跟陈平安是差不多的路数。十六岁登榜。 许白,跟纯青一样,都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祖籍召陵,学塾夫子就是那位被誉为“字圣”、却不是文庙圣贤的许夫子,许白如今成了一位兵家子弟,精通象棋,绰号“许仙”。 郁狷夫,九境武夫巅峰,瓶颈。 顾璨,郑居中的关门弟子。 赵摇光,相貌英俊,背桃木剑的年轻道士,天师府黄紫贵人,一百多岁。 少年僧人,背着个用棉布遮掩起来的佛龛,是那随身佛,一直修行闭口禅。 姜尚真觉得自己就是一位牵红线的月老,促成了这桩史无前例的天作之合。 极有可能,还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未来两座天下,如果意外不大的话,这些年轻修士、武夫,就会是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各自最能打的那一拨人。 就像一场狭路相逢的街巷斗殴,年轻人里边,有郑居中,龙虎山大天师,裴杯,火龙真人,对上了一位位未来的王座大妖,最终双方卷起袖子就是一场干架。 当然,在他们作出决定之前,姜尚真反复说了两遍此行的凶险程度。 姜尚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拉着他们赶赴战场,姜尚真冒着极大风险,任何一位年轻人留在那边,无法返回家乡,对于姜尚真,云窟福地,甚至是玉圭宗,桐叶洲,都是一种后患。万一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估计姜尚真就不用回浩然天下了,老老实实在蛮荒天下当个野修好了。 曹慈言语不多,只说了一句话,到了战场,我打头阵。 傅噤一言不发,当然不是不想去,而是懒得废话。傅噤一袭雪白长袍,作为白帝城的开山大弟子,傅噤承载了太多的毁誉。 跟曹慈还不太一样,曹慈在武学道路上,自年少时就展现出一种无敌姿态,可在修道一途,傅噤资质再好,师承再高,就像托月山的剑修离真,白玉京的道士山青,谁敢说自己在登山路上,一骑绝尘? 郁狷夫眺望战场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反正在姜尚真看来,小姑娘气度极好,姿容极美。 纯青在仔细翻检一身行头,免得到了瞬息万变的战场,手忙脚乱,当年在宝瓶洲,遭了一场无妄之灾,被迫跟马苦玄打的那场架,她就吃了不小的亏,大半手段都未能施展开来,还是经验欠缺。 赵摇光那个小天师,说话还挺对胃口,直接来了句,“小道也就是晚来蛮荒几年,不然就没有阿良什么事。” 倒是那个顾璨,最务实,与姜尚真请教了许多,询问了颇多细节,反复推敲,毫不在意脸面一事。 战场周边的山川地理,此行最终目的到底是只救人,兼顾杀妖,还是如何。有无可能等到己方大修士的驰援,对方有无可能,让一头甚至是两头王座大妖暗中护道。 姜尚真一一解答。 许白略微松了口气。 论名气,他在一行人中不断差,可要说论打架,尤其是搏命厮杀,许白还真的有点犯怵,主要还是自身性情相对温和的关系,所幸顾璨问了许多他不好意思开口、或者是根本想不到的事情。 顾璨最后微笑道:“姜老宗主,我们此次远游,虽说一开始没有救援冯雪涛的打算,但是出门之时,我们都愿意生死自负。就像上擂台之前,已经签了生死状。我们的师长、宗门和家族,都无比清楚此事。” 姜尚真笑着点头致意。 这句话,其实顾璨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说给所有其他人听的。 顾璨冷不丁说道:“谁都别拖后腿,谁都别帮倒忙。剑气长城战场历史上,有无数的前车之鉴,心肠该硬时软,非但救不了人,只会害人害己。” 许白刚刚对顾璨的那点好感, 因为最可能拖后腿的,就是自己。 赵摇光哈哈一笑。没办法,贫道是出了名的侠义心肠。 元雱看了眼顾璨,又有讶异。 其实同样的道理,可以说得更加圆滑,不那么刺耳。 元雱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节,顾璨是在追求一种肯定否定再肯定,一旦此次驰援冯雪涛,成功返回,许白对顾璨这位白帝城魔道修士的印象,就会彻底定型,心中那点芥蒂不但消失,反而对顾璨愈发感激,实心实意认可此人。 郁狷夫沉声道:“顾璨话难听,理是这么个理。所以接下来的赶路途中,我们都好好想想。” 山上捉对厮杀,剑仙傅噤最擅长,可要说战场混战,曹慈,郁狷夫,既去过剑气长城,又在扶摇洲、金甲洲战场厮杀过,是最有资格多说几句的。 纯青小声嘀咕道:“要是陈隐官在就好了。” 她就会更加心安几分。 虽然双方素未蒙面,可她在南岳储君之山,采芝山?见过陈平安的一个学生,能教出崔东山这种学生的家伙,肯定脑子更好,手段更强啊。 顾璨看了眼纯青,对她印象好转几分。 郁狷夫手心摩挲着一块印章。边款是那石在溪涧,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绮云在天,拳犹然在那天上天。八字印文:女子武神,陈曹身边。 姜尚真猛然抬头,笑骂道:“黥迹那边有的忙了,多半顾不上咱们,诸位,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不如再想想?” 原来是天地异象得无比夸张,方才在刹那之间,大日照耀的白昼时分,平白无故出现了一瞬间的夜幕,仿佛一座蛮荒天下的光线都在瞬间归拢为“一线”。 直指归墟黥迹处! 姜尚真抬头望天,揉了揉眉心,头疼不已。 陈山主的家乡那边,不都说那位扎马尾辫的青衣姑娘,脾气特别好吗? 不过在场众人,哪怕都察觉到了这份异象,依旧无一人有半点反悔神色,就连许白都眼神坚毅。 顾璨更是眼神炙热。 相对而言,唯有曹慈神色最淡然。 姜尚真最后笑呵呵抱拳,“姜某人有幸遇见诸君。” 九人各自与姜尚真还礼。 ———— 白玄在离着落魄山还有十来里的地方,摆了张桌子,因为这边建造了一座供人歇脚的行亭,白玄不知道从哪里摸来一把紫砂手把壶,龙头捆竹款式,附庸风雅,一个屁大孩子,倒像个精通茶道的账房老先生,坐在桌后,翘着二郎腿,一边记账,一边悠哉悠哉啜茶。 白玄抬头瞥了眼行亭外边,还未见人,就先见着了一只青色袖子,袖子被主人甩得劈啪作响,龙骧虎步生清风。 陈灵均大步走入行亭,立即变成双手负后,踱步缓行,“哈,这不是白老弟嘛,忙呢?” 白玄坐着不动,笑着抬起双手,与陈灵均抱拳致意,算是真金白银的礼数了,一般人在白玄这边,根本没这待遇。 主要是陈灵均懂得多,很能聊,与白玄说了不少浩然天下稀奇古怪的风土人情,乡俗俚语一套一套的,白玄就当不花钱听人说书了,什么神仙下凡问土地,别不把土地爷当神仙。什么灶王爷,河伯河婆,五花八门的,反正陈灵均都懂。 陈灵均伸手按住桌面,眼珠子一转,笑道:“白老弟,你咋个不找把提梁壶,对嘴喝,更豪气些。” 白玄问道:“啥个提梁壶?有讲究?” 陈灵均摆摆手,“无须多问,回头我送你几把就是了。” 白玄是个不喜欢愿欠人情的,只是如今囊中羞涩,没有闲钱,龙困浅滩了,只得说道:“钱先记账欠着。” 陈灵均手指弯曲,使劲敲打桌面,与白玄瞪眼道:“啥玩意儿?白老弟,你晓不晓得兄弟之间在酒桌上谈钱,就跟大半夜翻墙摸邻居家媳妇的屁股蛋一样,不合规矩!” “在理在理!”白玄使劲点头,桌上还有一排清洗干净的甘草根,被白玄拿来当做了碎嘴吃食,就拈起一根,递给陈灵均。 陈灵均接过那根甘草,嚼在嘴里,随便翻了翻桌上那本账簿,问道:“白老弟,你记这些做什么?都是些明摆着当不了落魄山弟子的外人。” 反正如今裴钱不在山上,白玄哈哈大笑道:“呼朋唤友,江湖结盟啊,到时候大伙儿一拥而上,围殴裴钱。当然了,我这个江湖盟主,做事情会有分寸,提前说好,不许下死手,免得伤和气。” 陈灵均听得目瞪口呆,这个白玄,脑子是不是给裴钱打傻了? 围殴裴钱?你这不是造孽,是作死啊?只是再一想,说不定白老弟傻人有傻福? 白玄小声问道:“景清老哥,那个郭竹酒,就是隐官大人的小弟子,你熟不熟?” 白玄的想法很简单,既然那只大白鹅说裴钱怕郭竹酒,那么只要郭竹酒怕自己,就算白玄赢过了裴钱。 只要大家都是剑修就好,白玄除了隐官大人,见谁都不怵更不怂。 陈灵均摇摇头,“见都没见过,小姑娘还没来我这边拜过山头呢。” 白玄随口问道:“又去骑龙巷找贾道人喝酒了?” 陈灵均已经将那甘草嚼烂,干脆一口咽下,嘿嘿笑道:“女子无限面皮儿,颜色各不同,却是一般好。” 是从大风兄弟那边学来的。 白玄根本听不懂。 陈灵均背靠桌子,双臂环胸,微微抬头,缓缓道:“最近我勤勉修道,小有感悟,说与你听。举头天尺五,仙人低接手,助我清才逸气,跨三洲,越婆娑,稳上鳌头。当际会驾天风,正是真修,跳龙门三汲水,好山和雨伴我飞。神龙万变,无所不可,人天法界,云水逍遥,五色霞中坐,闲抛簪笏享清福。” 陈灵均等了半天,发现背后白老弟也没个反应,只得转头,发现这家伙在那儿忙着仰头喝茶,发现了陈灵均的视线,白玄放下茶壶,疑惑道:“说完啦?” 算了,反正陈灵均自己也不懂,是从大白鹅那边借来的,确实酸不拉几,傻了吧唧。 陈灵均没有挑选身边的长凳落座,而是绕过桌子,与白玄并肩坐着,陈灵均看着外边的道路,没来由感慨道:“我家老爷说过,家乡这边有句老话,说今年坐轿过桥的人,可能就是那个前世修桥铺路人。” 白玄嚼着草根,对此不以为然。 在他的家乡那边,不管是不是剑修,都不谈这些。 陈灵均继续说道:“我家老爷还说了,信不信这个都无所谓,不信就不信好了,日子不还是该如何过就如何过,可要是信了,那个人,如果是在过享福日子的,大不了多花点钱,就能够让自己求个心安。而那些正在熬苦日子的,心里也会好受几分,再没有盼头的日子,都有那么点盼头。” 这番言语说得浅白,白玄倒是总算听懂了。 陈灵均要伸手去摸白玄的脑袋,白玄一个转头,“摸啥摸,娘们腚儿汉子头,是可以随便摸的?” 陈灵均笑着拍了拍白玄的肩膀,再抬起手掌晃了晃,“白玄老弟,你是不知道啊,我这只手,就像是开过光的!” 白玄嗤笑道:“有本事你摸暖树的脑袋去啊。” 陈灵均摆出前辈架势,语重心长道:“白玄老弟,亏得我这个人不小心眼,不然就你这张嘴,交不到朋友的。” 白玄翘起大拇指,绕过肩头,指了指身后远处的那座披云山,嘿嘿道:“你与魏山君,算不算挚友啊?” 陈灵均翻了个白眼。 路上来了个背剑匣的年轻道士,模样气度都一般般,总之不像什么腾云驾雾的得道高人。 年轻道士在行亭这边停步,不等他开口说话,陈灵均一个蹦跳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奔出去,弯腰作揖到底,双手抱拳,都快能触及地面了,“敢问道长,是不是十四十五境的前辈老神仙,斗胆再问道长,是不是那位德高望重、天下仰望、天人合一的龙虎山大天师?” 白玄拿起茶壶喝茶,大开眼界,他娘的这位景清老哥,原来就是这么跟人交朋友的? 你懂个屁,这都是我陈大爷密不外传的江湖经验。 张山峰一头雾水,摇头笑道:“当然都不是,而且小道境界不高。” 陈灵均如释重负,只是小心起见,依然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试探性问道:“那么敢问这位天资卓绝的年轻道长,山门师承是哪座高不可攀的名山仙府?” 难道自己没有眼花,对方竟然还真是一个洞府境的小道士? 张山峰笑道:“小道的师尊,在山下不太吃香,不说也罢。” 陈灵均直起腰,赶紧抹了抹额头汗水,笑哈哈道:“小道长来自何方?” 不过依然站在原地,稳如山岳,一步不动。 万一是位喜欢开玩笑的世外高人,故意诓人,岂不是倒灶? 张山峰说道:“小道来自北俱芦洲,这次是要去落魄山拜访朋友。” 陈灵均笑道:“巧了巧了,我就是落魄山的供奉,江湖朋友还算给面儿,得了两个绰号,早年的御江浪里小白条,如今的落魄山小龙王,我身后这位,姓白,是我好兄弟,只是又不凑巧,如今咱们落魄山不接待外乡人,更不收弟子。” 张山峰笑着解释道:“小道有师门了,不过与你们山主是朋友,之前跟他约好了要一起出门远游。” 陈灵均愣在当场,自家老爷的山上朋友? 张山峰说道:“我叫张山峰,来自趴地峰。陈平安没有跟你们提过?” 白玄脱口而出道:“趴地峰?是火龙真人坐镇的那个山头?那位术法通天的火龙真人,就是你 们北俱芦洲那个山上山下、黑白两道的总瓢把子?” 陈灵均立马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因为这是裴钱小时候的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说法,那会儿裴钱向往江湖嘛,加上陈平安对火龙真人十分敬重,每每谈及老真人的事迹,都说得既风趣,还能不失仰慕之情。耳濡目染的,裴钱就跟着对那位老道长敬重万分了,尤其是从李宝瓶那边继任那个武林盟主后,裴钱就觉得以后自己混江湖了,一定要混成老道长那样的。 当然等到裴钱变成了一个大姑娘,就不爱聊这些了。 张山峰也愣了愣,什么时候自己师父,在落魄山这边,有这么个响当当的说法了? 落魄山山门口那边,暖树忙里得闲,就下山来到了小米粒这边,一起嗑瓜子,聊着聊着,她们就都有些想裴钱了。 虽然裴钱如今已经个儿高高,可她还是裴钱啊。 以前裴钱经常带着小米粒一起巡山,找那些马蜂窝,不着急捅,美其名曰查探敌情,顺便一路找那山楂、拐枣、茶片吃,每次回家都会给暖树姐姐留一兜。 裴钱有次还怂恿小米粒,跟那些俗称痴头婆的苍耳较劲,让小米粒摘下它们往小脑袋上边一丢,笑哈哈,说小河婆,姑娘家家出嫁哩。 结果小米粒一脑袋的苍耳,这玩意儿,沾在衣服上都难以摘下,那么戴满头的下场,可想而知。 最后当然还是裴钱带着个嗷嗷哭的黑衣小姑娘,去找暖树姐姐帮忙收拾残局。 到了暖树的屋子那边,苦兮兮皱着两条疏淡眉头的小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歪着脑袋,可怜巴巴望向一旁双臂环胸、满脸嫌弃的裴钱,小姑娘信誓旦旦说道:“裴钱裴钱,保证今儿摘了,后天就再去。” “后天?!咋个不是明天就去,明儿给你吃掉啦?” 小米粒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其实在暗自窃喜,果然还是暖树姐姐心灵手巧,摘下一颗颗苍耳都不怎么疼。 裴钱板着脸教训道:“小米粒,我们可都是么得感情的杀手,江湖上最厉害的那一小撮刺客,咋个这点疼都吃不住,以后还怎么跟我一起闯江湖?嗯?!” “还有拐枣不得?” “废话,给你留着呢,张嘴!” “只管放马过来!” “还疼不疼了?” “甜得很嘞。” 暖树就在一旁朝裴钱瞪眼,“以后你别这么糊弄米粒。” 裴钱叹了口气,“小米粒啊,暖树姐姐觉着你不太灵光呢,站在岑憨憨身边,你们俩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喽。” 暖树气笑道:“别胡说。小米粒不笨的。” 裴钱嘿嘿道:“小米粒灵光,那么岑憨憨?” 暖树低敛眉眼,笑着不说话。 给暖树一颗颗摘掉头顶全部的苍耳,小米粒摇头晃脑咧嘴笑,“感觉脑阔儿都轻了好几斤哩。” 裴钱刚要吓唬小米粒,回头就让老厨子做一大盆剁椒鱼头。 结果暖树好像未卜先知,立即朝裴钱瞪眼,拦下话头,裴钱只得作罢,拍了拍小米粒的脑袋,以表嘉奖。 今天的小米粒心情不错,不像前些年,每次想念好人山主或是裴钱,都不太敢让人知道,只敢跟那些过路家门的白云说心里话,如今不会啦。 小米粒膝盖上横放着绿竹杖和金扁担,想起一事,咧嘴一笑,赶紧伸手挡在嘴边,说道:“暖树姐姐,回头咱们一起去红烛镇耍啊,那地儿我熟得很嘞。” 暖树笑问道:“就咱们俩?” 小米粒挠挠脸,有些难为情,“当然还有好人山主啊。” 小米粒很快解释道:“可不是我胆儿小啊,是腿儿短,走路贼累贼累,站在好人山主的箩筐里,半点不费劲哩。” 暖树笑眯起眼,伸手拧了拧小米粒的脸蛋,“这样啊。” 溪涧长长长去远方,草木高高高在长大。 老厨子说没长大的孩子会把心里话放在嘴边,长大了就是会把心里话好好放在心里。 ———— 一位胡子拉碴的青衫男子,出现在大泉边境的狐儿镇,可惜已经没了熟悉的客栈,让他这个账房先生有些失落,听说九娘先是去了玉圭宗,后来又去了中土龙虎山,不晓得下次见面,九娘是胖些了还清瘦了,反正都好看。又不知道会不会劫后重逢,俱疑在梦中? 如今的桐叶洲山河,真是满目疮痍不忍看。 他想了想,就没有去大伏书院,而是打算先走一趟埋河碧游宫,看看能不能在那边蹭顿水花酒和鳝鱼面,这些年真是馋死他了。 至于那位水神娘娘,姓柳名柔,谁敢信? 见着了埋河水神娘娘,在那碧游宫大堂,老规矩,相对而坐,一人一大盆面。 水神娘娘一只脚踩在长凳上,“钟兄弟,滋味咋样,比起当年那碗鳝鱼面,是不是更得劲些?” 别处整个冬天地方不是晒太阳就晒雪,碧游宫这儿就晒辣椒,个头不大,长相一般,皱巴巴的,但是辣得很。先前府上的那种朝天椒,卖相之外,没法比。 钟魁抹了把额头汗水,卷起一大筷子面条,咽下后提起酒碗,呲溜一口,浑身打了个激灵,“老霸道了。” 修道之人,想要尝一尝人间滋味,无论是酒,还是菜肴,竟然还需要刻意收敛灵气,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笑话了。 水神娘娘接连竖起三根手指,“我先后见过陈平安这位小夫子,还有世间学问最好的文圣老爷,天下剑术最高的左先生!” 钟魁笑呵呵道:“我出了趟远门,见过了礼圣,亚圣,还有西方佛国的两位菩萨,还有好些个大德高僧佛门龙象。” 柳柔郁闷道:“你说你一个带把的大老爷们,跟我一个不带把的娘们较啥劲?” 钟魁笑着不说话,又是一大筷子面条。 柳柔打了个饱嗝,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问道:“这趟回来,要做啥子?是回书院,在书斋做学问?” 她转头喊道:“老刘头,赶紧给我和钟兄弟再来一碗,记得换俩稍大点的碗。桌上这两只小碗就别动了,钟兄弟还差几筷子没吃完。” 门口那边老人应承道:“好的,稍……稍等,娘……娘。” 柳柔气笑道:“摊上这么个说话利索的厨子,害得我一个大黄闺女,当了好些年的娘。” 钟魁摇头道:“暂时没想好,先走走看看吧。” 钟魁如今终究是鬼物之姿,其实程龙舟担任书院山长,文庙既然有此先例,钟魁想要重返书院,不算难事,又有功德在身,阻力不大,别说恢复君子身份,当个书院副山长,都是可以的,但是钟魁觉得当个类似鬼仙的散修,也不差,何况如今桐叶洲山河破碎,处处都需要善后。 柳柔叹了口气,又蓦然而笑,“算了,如今做啥都成,不用想太多。” 她突然压低嗓音,“钟兄弟,你知不知道如今咱们那位皇帝陛下,与小夫子,嗯?” 钟魁撇撇嘴,“不就姚近之对陈平安有点意思吗?一眼看破的事情。” 人月圆,别时犹记,佳人眸盈秋水。 不过肯定不是说陈平安跟姚近之了,陈平安在这方面,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可问题好像也不是说自个儿与九娘啊,一想到这里,钟魁就又狠狠灌了口酒。 柳柔瞪大眼睛,震惊道:“这都瞧得出来?你开天眼了吧?” 钟魁抿了一口酒,打了个哆嗦,辣椒就酒,真是无敌了,“也不是姚近之当真有多喜欢陈平安,怎么说呢……” “就是个求而不得的事,越想就会越放不下,跟埋下一坛酒差不多,只不过一个是埋在地下,一个埋在心田。” 柳柔将信将疑,“你一个打光棍好多年的正人君子,还懂这些七弯八拐的儿女情长?” 钟魁叹了口气,水神娘娘也跟着叹了口气。 钟魁笑道:“你叹什么气?” 柳柔无奈道:“年纪不小了,愁嫁啊。” 所幸两盆面又端上了桌,至少不愁吃。 酒足饭饱之后,钟魁起身告辞离去,柳柔也没远送,跟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只说以后常来。 夜幕沉沉,钟魁夜游埋河水面之上,只是身边多出了一头跌境为仙人的鬼物,就是当初被宁姚找出踪迹的那位,它被文庙拘押后,一路辗转,最后就被礼圣亲自“发配”到了钟魁身边。 说实话,它宁肯待在牢笼狱内,都不愿意跟钟魁朝夕相处,一发狠,打杀了钟魁再远遁?且不说逃无可逃,再者事实上谁打杀谁都不知道。不是说钟魁境界有多高,而是钟魁如今根本谈不上修士境界,类似无境,关键是钟魁刚好克制鬼物,而且那种一般意义上的压制。 这头鬼物,暂名姑苏,当下身形模样是一个自认风度翩翩的胖子。 它讥笑道:“跟个小娘皮都能聊那么久,她还长得不好看,而且最要命的,是她还不喜欢你,钟魁啊钟魁,真不是我说你,你的的确确就是个废物!” “寡人当年后宫佳丽三千,随便拎出一个娘们,都比她模样俊俏,啧啧,那身段那臀-瓣儿,那小腰肢那大胸脯,哪个不让人上火……晓得什么画卷,比这更让人上火吗?那就是她们站成一排,脱光了衣裙,再背对着你……” 钟魁不理睬这头鬼物的胡说八道,“行了行了,擦干净口水说话。” 只是姑苏自顾自说着些沾荤的言语,钟魁无奈道:“别碎嘴了,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姑苏行走在埋河水面上,吐了口唾沫,“求人有屁用,乱臣贼子要是谋反,求寡人不杀就管用了?” “猪挤在墙角还哼三哼,你倒好,闷葫芦一个,活该你光棍一条,搁我,瞧见了那啥九娘,怕个啥,冲上去抱住了就是一通啃,生米煮成熟饭再说,这就叫饿狗不怕恶棍,好女最怕郎缠……” 钟魁实在听不下去,心意微动,胖子立即直挺挺倒在水中不起,片刻之后,它才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呲牙咧嘴,可不是装的,使劲拍打身躯上边的流转萤火。 姑苏一脚踩踏水面,都没敢施展什么神通术法,只是溅起些许浪花,悲愤欲绝道:“他娘的,真是抢什么都别抢棺材躺,遇到你算寡人倒了八辈子霉。” 钟魁问道:“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世代簪缨出身、然后篡位立国的皇帝,哪来这么多荤话和市井话。” 它曾是浩然天下青史留名的一位雄主,在扶摇洲开疆拓土极多,差点就被他抢在大骊宋氏之前,完成一洲即一国的壮举,在他“暴毙”之前,其实已经占据了扶摇洲的半壁山河。 姑苏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吧,寡人有几位爱妃,都是民女村妇出身,你别斜眼啊,都是寡人微服私访,凭借自身相貌和一肚子才学,当然还要归功于钱袋子结实了,男人味嘛,可不就是个钱味。” 钟魁骂道:“你怎么不死去!” 胖子笑呵呵道:“寡人本来就是头鬼物,死去活来还差不多,嘿嘿,话说回来,如此这般的销魂境地,数都数不过来,其实寡人最无敌的战场,可惜不足为外人道也。回头随便教你几手绝学,保管所向披靡,才算无愧以男儿身走这一遭人间!” 钟魁以心声问道:“你当年是怎么认识的那个人?” 胖子沉默片刻,抬头瞥了眼天幕,眯眼搓手道:“寡人算是活了两辈子,无论是生前当皇帝,还是死后修道,从不觉得自己输给任何人,极少钦佩别人,但是那位,得算一个。” 是说那浩然贾生,后来的蛮荒周密。 胖子突然冷笑连连,“如果不是宁姚……” 钟魁抬起手,“打住打住,赶紧闭嘴,奉劝你以后都别说宁姚什么,被我那个好兄弟听见了,你再多出一条命都不够。” 胖子呸了一声,“就凭陈平安一个玉璞境的飞剑,至多再加上个止境武夫的拳头?寡人要不是跌了境,不然站在原地不动,让那小娃儿随便递剑出拳,打上一整天都没事。” 钟魁笑呵呵道:“好的,回头找个机会满足你。” 钟魁脚尖一点,御风而起,只要在夜幕之中,钟魁远游极快,以至于姑苏这位仙人境鬼物都要卯足劲才能跟上。 一洲破碎山河,几乎处处是战场遗址,只是少了个古字。 钟魁最终在一处仙府遗址处停步。 胖子盘腿而坐,“我当年在世的时候就早说了,金甲洲那个老家伙不是什么好鸟,没人信。如果老子之前还在扶摇洲那边当皇帝,那场仗,不至于打成那副德行。” 它又开始习惯性吐口水,骂骂咧咧,“一帮狗屁神仙,都不是什么凡夫肉眼了,又有日月灯,依旧如黑漆面,一个个睁眼瞎,活该死光光……” 胖子突然停下话头,因为钟魁的一只手掌搁放在了它的脑袋上,懂了,再多说几个字,就真得死翘翘了。 胖子立即改变话头,“要寡人看啊,所谓的太平光景,除了帝王将相留在史书上的文治武功,可归根结底,无非是让百姓有个吃穿不愁的安稳日子,家家户户都愿意培养出一个读书种子,识得字写得字,会说几句书上的圣贤道理。寡人这趟出门,也算重见天日了,跟以前就没啥两样,瞪大眼睛看来看去,加上那些山上的山水传闻,愣是没几个入眼的人物,唯独大骊宋氏的治军能耐,可以勉强媲美寡人当年。” 它双眼熠熠,双手攥拳,满脸豪气,“铁骑停步战马饮水,江河水光倒影铁甲,足可骇杀蛟龙!” “求你要点脸。” 钟魁气笑道:“是不是求了也没用?” “钟魁,你早年当个书院君子,屈才了。” 它诚心诚意道:“你如果运气好,能够早点遇到寡人,封赏你个翰林院学士,保证眼睛都不眨一下。” 钟魁笑道:“不曾想你还会说几句人话。” 这个胖子的口头禅,是拖出去,赐死。投井,五马分尸,给一杯鸩酒,赏一丈白绫…… 它感叹道:“谁说不是呢,还谁没当过人呢。” 钟魁笑呵呵。 胖子立即喊道:“寡人错了!” 钟魁在去引渡那些孤魂野鬼之前,突然看了眼倒悬山遗址那个方向,喃喃道:“那小子如今混得可以啊。” 胖子嗤笑道:“不过是找了个好媳妇,有啥了不起的。” 根本不用钟魁说什么,胖子就已经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道:“羡慕死寡人了,这小子是高人啊……” 蓦然之间,胖子收声,又开始吐口水。 封个屁的翰林院学生,你钟魁要是早年落在我手里,就算考中状元都不让你当官。 它之所以如此英雄气概了,当然是因为钟魁当下远游去了,说远不远,就像一步之隔,去了对岸,说近不近,幽明之别,天壤之隔。 在一处阴冥路途上。 那个走了趟阳间的仙簪城老祖师,飞升境鬼仙乌啼,突然停步不前。 乌啼刚起些许杀心,自身法躯就像燃起了熊熊大火,魂魄如在油锅烹煮,乌啼只得立即打消那个痴心妄想的念头。 因为它眼前出现了一位身穿鲜红袍子的年轻人,一手捧玉笏,一手持笔,身前摊有一本书籍,此人开口第一句话就狂妄至极,“你先磕头,我再闲聊。” ———— 青冥天下。 一个魁梧汉子,与一个相貌清秀的虎头帽少年,如今在青冥天下这异乡,做着家乡旧事,入山访仙。 正是游历青冥天下的刘十六,与刚刚在玄都观那边成为纯粹剑修没多久的白也。 前不久刘十六一拳砸向白玉京,然后拖着白也就溜之大吉。 当时负责坐镇白玉京的道老二,竟然破例没有追究这等大逆不道的冒犯之举,非但没有出剑,连出手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由着五城十二楼的道家仙人各展神通,拦下那一拳,只说其中一城,便有灵宝盛气如虹霓的气象。 余斗最终只是遥遥看了眼那横如一线的虎头帽少年,这位道老二绷着脸,最后好像仍是没能忍住,露出一 抹浅淡笑意。 对于那位昔年浩然的人间最得意,余斗愿意敬重几分。不然当初余斗也不会借剑给白也。 当时小道童模样的姜云生,瞧见了二掌教的那种表情,如同在白玉京见鬼一般。 在一座王朝的京畿地界,一场大雪刚刚停歇,行走在雪地里,月光雪色两相宜。 两位好友在游历途中,见到了与浩然天下不同的风貌,道官既是修道仙师,又是世俗王朝的官吏,一座天下,山上山下,遍地道官。道牒就是高人一等的户籍。辖境每逢水患,地方道官就以符箓投河堤溃决处,或以丹书牒文召役神吏,解除旱灾。有那道官手持竹竿,过马牵山。还有道官设坛施法,驱逐邪祟,小池蓦然枯水,其中盘踞有一条作祟小蛟,诸多事迹,不一而足。 刘十六踏雪缓行,身边跟着个很难与白也这个名字挂钩的虎头帽少年。 在那故国家乡,白也成名于天宝年间,修道之后,更是被誉为白也诗后才有月。 刘十六拎出一壶酒,笑道:“要是登上那条夜航船,说不定还能遇到些故人。” 少年扯了扯虎头帽,“都是假的,了无生趣。” 刘十六说道:“我打算去找个人,估计得孙道长帮忙。” 少年嗯了一声,“我来开这个口,你就别欠人情了。” 前些年邻近一处渡口鱼市,有两位外乡人新开了家酒楼,掌柜是位俊俏公子哥,跟白玉京三掌教一个姓氏,老板娘姓袁。 此处的陆台,一直处于阴神出窍远游的玄妙姿态,而那个合伙开酒楼、逢人就说自己是老板娘的女子,来自词牌福地,名叫袁滢,这位暂时未入道官谱牒的年轻女冠,传道人是那柳七和曹组,才二十多岁,却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她登榜之时,其实年龄还不到二十,当时修道不过八年,在留人境停滞了六年,然后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 她对陆台,属于一厢情愿的一见钟情。 陆台游历词牌福地,是奔着那半本月老的姻缘簿子去的。 陆台对袁滢一向没什么好脸色,理由是自己不喜欢太好看的女子,没信心白头偕老。 两人在这淮南郡,一起办了这家酒楼,三层,面江背山,是陆台花了大价钱才盘下来的,之前曾是一座生意冷清的仙家客栈,风景绝美,纱窗对江开,水树绿如发。 酒楼距离鱼市不远,陆台在每天清晨准时去挑选各色河鲜,而且亲自掌勺下厨,手艺堪称一绝。 郡城还有处渡口,若有漂亮或是艳状女子路过,必会风雨大作,磨损女子妆容衣饰。其实在青冥天下没什么仙家不仙家的,反正仙师都得有个道官谱牒,路上见着了穿道袍的,称呼一声道爷就是,肯定没错。 酒楼有几样金字招牌,清蒸鳜鱼,油炸水老鳖,过桥米线,腌笃鲜。 陆台还交了一帮跑山人的朋友,所以酒楼既有河鲜,又有山珍,菜肴价格何止是不贵,不贵到了让郡城大小酒楼都跳脚骂人的地步,天底下哪有这么开店做生意的人,不想着挣钱,只求个不亏钱。酒楼之外,陆台还雇山上的能工巧匠,建造了一座临水亭,当轩对酒,四面芙蓉开。 陆台经常独自一人去那边赏景,江上扁舟一叶叶飘过,像那人生底事,来往如梭。 水边偶有老翁晒渔蓑,都是讨生活的父老乡亲,可不是什么豪放旷达的隐士。陆台偶尔离开亭子,散步去与他们闲聊几句家常。 因为得知在这边,得了谱牒的道官之外,凡是高中一甲三名的县,尤其是状元,县官可连升三级,县内百姓可免税三年,以示嘉奖。所以陆台就跑去参加科举了,结果别说状元,连个进士都没捞着……酒楼仍是大摆流水席,宴请八方来客,当时陆掌柜,手持一把并拢玉竹扇,向四方抱拳而笑,看得袁滢眼神恍惚,陆公子实在太好看了! 蓦然脸红,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眼神坚定起来,默默给自己鼓劲。 一定要睡了陆公子! 他翻书会用一杆羊脂美玉的拨书,吃饭需要摆上一只琉璃渣斗,既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能粗茶淡饭劣酒一壶,所以说陆公子既能风雅,也能俗。 今年早春茂雪,陆公子经常腰别折扇,手持一根绿竹材质的行山杖,喜欢不带她一起,独自登山游历。 可其实对于修道之人而言,那么点大的山头,真不够看。而且陆公子每次饮酒小酌之后,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大话,类似吾家高楼,面江背山,天下甲观,五城十二楼不过也。什么千山万壑皆道气,何必寻访白玉京。 看来对陆沉和白玉京怨气都不小。袁滢不在乎这些,只觉得自己与陆公子就是天赐良配,唯独在吃这件事上,袁滢有点自惭形秽了,因为师长曹组的关系,她打小就说顺口了“恰不恰饭?”一开口,就不得劲,可她又改不过来,而且她打小就喜欢就着蒜瓣儿吃饭。 一开始袁滢还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一个女儿家家的,总喜欢拿大蒜、腌豆角当佐酒菜,有点不合适。 不料陆台反而很喜欢她如此,说你身上,就只有这点比较可取了,真的别改了。 其实袁滢是极有才情的,诗词曲赋都很擅长,毕竟是柳七的嫡传弟子,又是在词牌福地长大的,岂会缺少文气。所以陆台就总打趣她,那么好的词曲,从你嘴里娓娓道来,飘着蒜香呢。 她曾经陪着陆台跑过几趟鱼市,看过他跟摊贩讨价还价,红脖子瞪眼睛的,那会儿的陆公子,愈发俊俏得一塌糊涂了。 袁滢倒是无所谓那些对陆公子纠缠不休的莺莺燕燕,一群花痴,庸脂俗粉,还没陆公子长得好看嘛。 再说了,她们还想跟我比花痴?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她们帮陆公子洗过衣衫吗? 之前不知道谁捣鼓出来的那两份评选,选出了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虽说难免有些争议,但已算几千年来最具说服力的两份名单。 只说她所在的这座青冥天下,入选之人,不多不少。除了袁滢,还有道祖的小弟子,那个道号山青的家伙,陆沉代师收徒,去了五彩天下,不过好死不死,挑衅飞升城,被那个宁姚打得比较惨了。 还有个捉刀客的纯粹武夫,名叫戚鼓。运道极好,要是晚几年退出榜单,就没他的份了。听说去了去了趟不知名的战场遗址,有望打破山巅境瓶颈,跻身止境武夫。 可是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入选之人,是那个绰号“二十二”的家伙。 山青作为道祖弟子,没什么可聊的。用大玄都观的孙道长的话说,就是一条狗,拴在道祖门口,都能够当神仙。 袁滢出身隐晦,是想要多聊都没机会,加上没跟谁打过架,聊来聊去,至多就是绕着那个一步登天,反复说些车轱辘话,真心没啥意思。 道士王原箓,出身不被白玉京认可的米贼一脉,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禁忌。 但是那个徐隽,不一样,简直就是一部引人入胜的传奇,身世平平,修道资质平平,当了个外门杂役弟子,青梅竹马的女子,一起上山修行,资质比他好,结果转投他人怀抱,在后来一次历练途中,竟然为了救下那个情敌在内的同门们,不惜挺身而出,替死沦为鬼物,就此销声匿迹。 如果书上故事就在这里结束,至多是让一些情窦懵懂的少女,摸出帕巾,掬一把辛酸泪。 不料徐隽再次现身之时,以鬼物之姿,得了一座品秩极高的洞天,横空出世,步步登天,不但很快就当上了一宗之主,还与那个结下死仇长达数千年的敌对宗门,化干戈为玉帛了,手段更是让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徐隽直接迎娶了那个宗门的开山女子祖师…… 那女子,名朝歌,道号复勘,是一位飞升境巅峰,早年曾经跻身过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是后来她就闭关了,以至于之后数任宗主都没能见过她一面。 结果等到她重现人间,就是嫁给徐隽这么个不到五十岁的男人,双方就此结为道侣。 这样的一双神仙眷侣,实在是太过稀罕。天下哗然。 就连那个喜欢一露面就跟人干架的真无敌,白玉京二掌教余斗,都破例亲临婚宴道贺了,而且就跟孙道长坐在同一张主桌上,双方这都没打起来,由此可见,徐隽的面子有多大。 此外主桌上还有三掌教陆沉,以及一位籍籍无名的女冠,但是她既然能够坐在主桌,道法如何,傻子都猜得到。 一座青冥天下,徐隽一人手握两大宗门。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玄都观孙怀中,浩然天下的文庙亚圣,以及天下炼丹第一人,好像都曾对他颇为看好,各有传授道法学问。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命硬且命好,还会做人。 事实上,徐隽还真不是那种城府深沉之辈,想法简单,很多时候甚至有点天真。不过遇到坎坷,身陷困境,却总能逢凶化吉。 武夫戚鼓与好友王原箓曾经同行,秘密来此一趟,因为两人是老乡,都出身于那个大王朝的五陵郡,戚鼓是来找袁滢询问一事,就是那个陈隐官的九境到底如何。 王原箓是个沉默寡言的矮小青年,貌不惊人,甚至还带着几分天生的畏缩神色,如果脱掉身上那件道袍,简直就是乡野村落的庄稼汉,哪怕衣衫洁净,也给人一种邋里邋遢的感觉,一双小眼睛,哪怕是在规规矩矩看人,估计都会被女子误以为是个贼眉鼠眼的光棍汉。 可事实上,这位出身不正的年轻道士,打架的本事,极高。一般情况是个愿意让步的人,可只要出手了,就极其狠辣,绝不留活口。有好事者帮忙算过,在王原箓只管一个人闷头修行的登山路上,有据可查的出手次数,总计十六次。光是谱牒道官,就被他宰掉了将近百人。 陆台对那个莽夫戚琦没什么好脸色,反而与王原箓聊得挺投缘,酒桌上,王原箓好像天生胆小,且腼腆,都不懂找话与人敬酒,次次被陆台敬酒了,都会习惯性低头弯腰,双手持杯,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最后这位顶着米贼头衔的青年道士,约莫是被陆台敬酒敬多了,竟然喝高了,眼眶泛红,哽咽道:“额这些年日子过得可苦可苦,着不住咧。” 今夜月明星稀,水边亭子里,陆台靠着亭柱,闭目养神,轻轻摇扇。 善有善缘,扇有善缘。 袁滢坐在一旁翻阅一本出自藕花福地的诗词集,据说是个名叫朱敛的富贵公子编撰的,在袁滢看来,那些诗词良莠不齐,倒是朱敛的评注,有极多的醒人心目处。 “结笔,柔厚在此,大有甘醇味,尤其能使名利场醉汉,无限受用。” “起七字最妙,秀绝,非不食人间香火者,不能有此出尘语。”“炎炎夏日读此词,如深夜闻雪折竹声,起来眼界甚分明。” “读至此处如见幽人,数遍空山松子落,能让书外冷眼刚肠之辈动容。”“自古诗家显达者,褐衣翻黄绶,唯此君而已。” 袁滢啧啧称奇,这个叫朱敛的家伙,自己不去写诗词,真是可惜了。 嗯,书上这一手簪花小楷,也写得漂亮极了。 陆台在闭目养神,想自家老祖师的那几句话。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原来说的是那个登天而去的阮秀。 公沉黄泉,公勿怨天。是说他家乡那个药铺里的青童天君。 风雪夜归人。是说陈平安。 这些都是陆沉的谶语。 而陆台的两位传道恩师,是“谈天”邹子,和浩然剑术裴旻。 至于那个剑修刘材? 这些年陆台一想到这个名字就心烦。 袁滢忍不住问道:“陆公子,你在藕花福地见过这个朱敛吗?” 陆台收起思绪,笑着摇头道:“我没见过,好像后来被他带出了福地,按照陆沉的说法,在落魄山那边当了个老厨子,跟我差不多。可惜朱敛一年到头覆了面皮,吝啬得很,不让别人大饱眼福。” 陆台笑道:“袁滢,你的那份心思情意,只是在跟着一条姻缘红线走,没什么意思的。” 袁滢柔柔说道:“就当是姻缘天定,不是很好吗?” 袁滢微皱眉头,抬头看了眼河边两人,与陆台心声提醒道:“呦,来了两个天大人物。” 竟是那个徐隽,与道号复戡的飞升境女冠。 陆台依旧没有睁眼,喜欢卿卿我我就去床上嘛,随口道:“这样了不得的大人物,咱俩的小眼睛,怕是装不下吧。” 袁滢忍俊不禁,天地宽不过一双眼眸,是谁说的? 年轻男子在离着亭子还有十余步的地方,就已停步,打了个道门稽首,“徐隽见过陆公子,袁姑娘。” 陆台高高扬起手中折扇,“太客气啦,恕不远送。” 袁滢就有样学样,挥了挥手中诗集。 如果不是在陆公子?肀撸故腔崞鹕砘估瘛?/p> 朝歌冷冷看着凉亭里边的年轻男女。 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天大的架子。 徐隽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她点点头,没有任何动作。 徐隽始终站在原地,笑问道:“敢问袁姑娘,晚辈以后能否见到柳先生?” 徐隽上山修行之前,出身贫寒,混迹市井,听了不少柳七词篇,十分仰慕。 袁滢点头道:“必须可以见着啊。” 徐隽笑着抱拳告辞离去,与身边道侣心声道:“陆公子是位散淡人,你别介意。” 朝歌微笑道:“只要你不介意,我就无所谓。” 陆台收起折扇,开始赶人,袁滢非要赖着不走,陆台只得自顾自躺着睡觉,袁滢就自顾自看书。 天空泛起鱼肚白时。 有一叶扁舟,风驰电掣,在江心处骤然而停,再往凉亭这边泊岸。 一个戴虎头帽的少年,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 正是白也和刘十六。 刘十六跳上岸,大步走入凉亭,爽朗笑道:“来跟你道声谢。” 陆台早已起身,毕恭毕敬作揖还礼,“晚辈见过刘先生。” 故意没有认出那个少年是白也。 而且是白也又如何,陆台又不仰慕什么,写了那么多飘来荡去、高高在上的诗篇,陆台是剑修,却打小就恐高。 袁滢姗姗起身,与两位客人施了个万福。 稽首做什么,太见外。如此一来,多像个与夫君一起出门待客的妇道人家。 刘十六笑道:“不用称呼什么先生,担不起,喊我君倩即可。” 当年陆台陪着小师弟一起游历桐叶洲,帮了不少忙。 尤其是那次差点一语道破天机,让陆台受伤不轻。君倩作为文圣一脉的弟子,得领情。 袁滢问道:“你就是白也?” 白也点点头。 袁滢又问道:“你咋个戴了个虎头帽?” 白也面无表情,转头望向江上。 袁滢小心翼翼补了一句,“好看得很哩。” 刘十六忍住笑,提醒道:“小姑娘,你就别提这茬了。先忍住,至少等我和白也走了,再跟陆台好好聊这个。” 袁滢眨了眨眼睛,轻声道:“真的很搭嘛。” 刘十六没有久留,与陆台闲聊几句,就和白也离开凉亭,继续远游。 带着袁滢返回酒楼,陆台回了自己院子,关上门后,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 在几年前,陆台就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一年到头都不化雪。 陆台后仰倒去,双手作枕头。 当年在桐叶洲那边,陆台为了与陈平安道破天机,代价何止是道心不稳,是差点当场崩溃,而且陆台当时依稀看到了陈平安身后,站着一位身形缥缈的存在,唯见一双金色眼眸,就那么居高临下,看着蝼蚁一般的陆台。那就像是陈平安身上某个“一”的大道雏形,可能是来自万年之前,可能是来自万年之后,天晓得,天晓得! 正文 第八百六十章 真正的持剑者 酒泉宗边上的那座城池,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比云纹王朝的京城还要热闹几分,多是些炼形未全的下五境妖族修士,除了卖酒,饮酒之辈,几乎都是外乡来这边做酒水买卖,或是来此游历的,大大小小的酒楼酒肆,很像早年的剑气长城,得钱即觅酒,醒时杯前坐,醉后桌底眠。 蛮荒天下的宗门底蕴如何,一目了然,就看“人”有多少。不过酒泉宗自身没什么实力,明里暗里,都远远不如仙簪城,宗门里边就两位上五境修士,一个每天想着让贤的仙人老宗主,一个打死都不愿意继承宗主的玉璞境掌律祖师,其余宗门上下谱牒修士无论男女,几乎都是精通酿酒又喜好饮酒的酒鬼,真真正正,一辈子都算泡在酒缸里了。 来此做客的齐廷济习惯性小酌慢饮,陆芝却是大碗豪饮,喝了个满脸通红。 先前齐廷济专门挑了两款被阿良说成是口粮酒的酒泉宗佳酿,与陆芝一人一壶,价廉物美。 阿良每次偷偷游历蛮荒,都会来酒泉宗这边厮混几天才肯返回,不醉不归。 陆芝伸出大拇指,擦了擦嘴角,“在剑气长城那么多年,其实也没怎么特别开心,或是特别伤心的时候。” 有人说过,喝酒这件事,要么大怒大欲并大醉,要么大喜大悲共酩酊,才能喝出真正的酒水滋味,才让让人生愁肠与天地相通。 齐廷济笑道:“所以你没有真正喝酒醉过,是个不小的遗憾。很期待以后在龙泉剑宗,让我见到一次陆芝的醉态,骂天骂地也可以,哭得稀里哗啦更好。” 陆芝摇摇头,不觉得自己会喝得这么失态,看了眼齐廷济,“你好像真的心甘情愿在浩然天下落脚了。” 剑气长城剑修中,历来不缺俊男美女,眼前这位老剑仙,肯定得算一个。 齐廷济给出了那个答案:“在我看来,一座浩然天下,犹如一人身躯,心腹充实,四肢虽病,终无大患,而且每次病愈,就是一种壮大。所以那边本就适合开宗立派,开枝散叶,再说了,以后我们还会有下宗,比如蛮荒天下和五彩天下,各建一座。经营家族也好,扩大宗门也罢,跟一个人闷头修行,截然不同。” 陆芝一听这些正经事就烦,就又提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陆芝猛然转头,齐廷济微微皱眉,方才一闪而逝的昼夜交替,阴阳错行,天地大骇。 这等异象,不是十四境大修士做不出。看大致方向,好像是刻意针对归墟黥迹那边的? 陆芝很快就无所谓了,懒得多想。一行人当中既有老谋深算的齐廷济,又有做事情滴水不漏的年轻隐官,轮得到她费脑子? 酒肆别处酒桌,有个妖族修士眼睛一亮,虚抬屁股,视线下移,望向那女子腰肢以下的旖旎风景,狠狠剐了几眼,“这娘们模样怪磕碜,倒是有双大长腿!蒙上脸后……” 同桌好友立即接话道:“蒙脸多费事,让娘们撅屁股趴那儿。” 陆芝一拍大腿,头也不转,说道:“来摸。” 一座酒铺嘘声四起,使劲拍打桌面,为那位率先打开话头的妖族修士壮行。 酒肆掌柜对此见怪不怪,喝过了酒,谁还不是个剑仙,喝得够多,就是新王座了。 那妖族修士大笑道:“当真?这可是你自己求我的?” 齐廷济微笑不语。 这可是阿良都不敢做的事情。 齐廷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酒壶已经见底,喝完这碗就该去那条无定河了,不知道陈平安在那边所求何事。 那妖族修士刚刚起身,那长腿女子只是喝酒,但是酒肆之内瞬间剑光纵横,雪亮一片。 起身修士,从头到脚,如刀切片,当场分尸,一分为三。 其余一众喝酒修士,或头颅处被一条光线抹过,割掉头颅,或被拦腰斩断。 除了酒肆掌柜依旧安然无恙,两腿一软,只得手肘抵住柜台,不让自己瘫软在地,免得稍有风吹草动,就那位女子剑仙误以为是挑衅,至于其余几十号来此喝酒的妖族修士,顷刻间就都死绝了。 误伤?错杀? 这里又不是剑气长城的酒桌。 陆芝瞥了眼桌上的两只空酒壶,说道:“结账。” 酒肆掌柜不过是个龙门境老修士,口干舌燥,呐呐无言。 陆芝掏出一颗小暑钱,放在桌上。 喝酒赖账太伤人品,陆芝做不出这种勾当。 齐廷济起身时,摸出一颗谷雨钱,对那掌柜说道:“去与酒泉宗说一声,阿良在这边欠下的酒债,我帮忙还了。” 陆芝笑道:“万一这点钱不够还债,岂不是尴尬?” 齐廷济说道:“多不退少不补。” 随后两位剑修联袂赶赴下一座山市,位于曳落河水域那条无定河之畔的一座山头,山脚处建造有一座几乎没什么香火的祠庙,山神祠都没敢建在视野开阔的山顶,由此可见,这曳落河辖境之内,山水神灵之间的地位差别。 两人一现身,就看到了一幅奇异画卷,大水高悬,映照得万里山河碧绿一片,空中水网交错,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倒塌,数百条枝干一同匍匐横地,而每一条离开河床水道,被拽在空中蔓延开来的各色“枝蔓”,都是一条条曳落河支流。 齐廷济御剑升空,举目远眺,视线顺着那条主河道的曳落河,只见那旧王座大妖绯妃,并未现出妖族真身,她只是凭借坐镇小天地和水法本命神通,祭出了一尊看似不输那莲花冠道人高度的万丈法相,绯妃那法相,双脚所立位置,是两座相距颇远的曳落河水府建筑,被她踩穿两座屋脊,脚边废墟,分别碎了一地的明黄、碧绿两色琉璃瓦。 绯妃此时双膝微曲,伸手拽住那条悬空的曳落河,身躯后仰。 她是年轻女子容貌,一双猩红眼眸,身上法袍名为“水脉”,那数千条经纬丝线,皆是被她炼化的条条江河,既有蛮荒天下的,也有她在桐叶洲那边的进补。一只白如凝脂的手腕,系有一串金色手镯,以数十颗蛟龙之属本命宝珠炼化而成,荡漾起一圈圈碧绿涟漪,如一枚枚神灵宝相圆环。她脚上一双绣鞋,鞋尖处翘缀有两颗硕大骊珠,此刻骊珠正与那道人法相疯狂争抢水运,稳固曳落河水运。 在蛮荒天下某些大道之争,极其残酷,就是小鱼吃虾米,大鱼再来吃小鱼,吃得一干二净,位于大道之巅的修士,最好是身后一条登山大道,再没有半个行路者,至多是在半山腰那边有些构不成威胁的存在,然后只在山脚处密密麻麻簇拥起来,饿了,就下趟山,吃饱了再炼化为自身的大道气运。 以前是仰止和绯妃平分蛮荒八成水运,结果谁都未能合道跻身十四境,双方在飞升境巅峰停滞数千年之久。 悬空一条条江河被双方扯得当场崩碎,大雨滂沱,大地上处处洪涝成灾。 但是每条落地之水,水运都已经被双方瓜分殆尽,分别涌入道人袖袍内和绯妃鞋尖处。 陆芝来到齐廷济身边,说道:“这么一比较,我们剑修打架,确实不够好看。” 齐廷济打趣道:“怎么像是乡野间的 田垄抢水?” 陆芝点头道:“难怪咱们隐官大人这么拿手,敢情是重操旧业了。” 绯妃大怒道:“陈平安,我跟你有仇?非要来曳落河找麻烦?!” 若是换成一位剑气长城剑修的问剑,哪怕是董三更之流的刻字老剑仙,即便出剑凌厉,曳落河水运终究折损有数,哪怕百余条江河被剑气搅乱切碎,可毕竟剑修带不走水运,至多是让绯妃消磨数百年道行,拖延她的破境合道,绯妃大不了就跑去别地攫取水运,拆东墙补西墙,只要托月山不拦阻,她总能补上消耗,不曾想遇到了这个仿佛天生大道亲水的年轻隐官,竟是与她起了一场不输仰止那个老婆姨的大道之争。 绯妃法相攥紧那条激荡不已的曳落河,使劲往后一拽,咬牙切齿道:“有本事你就去托月山撒泼!” 一来绯妃大道属水,再者她还是一头旧王座大妖,眼力肯定要比玄圃那个半吊子飞升境高出一筹,确定眼前这尊万丈法相的真身,是那末代隐官陈平安无疑。 至于陈平安如何变成了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绯妃没兴趣刨根问底,她只是在心中大骂托月山,竟然任由这个家伙深入蛮荒腹地。 齐廷济和陆芝身边,各自悬停有一朵紫金莲花,灵气渐渐消散,好像刚好能够支撑一炷香光阴,在此期间,帮助两位剑修隔绝天机。 肯定是陆沉的手笔了。 宁姚站在河床已经无水的那条无定河畔,她身边也有一朵莲花围绕她缓缓旋转。 参加过那场中土文庙议事,陈平安其实说过,他既然回了家乡,就什么都不管了,反正想管也管不着,就只是好好管好自己的修行。 结果倒好,还是这么劳心劳力,真是劳碌命。 道人那尊万丈法相,与绯妃合力将整个曳落河水域的数百条江河,聚拢归入主河道,拉伸成一条长达十数万里的悬空长河。 道人开始向前大踏步行走,双手不断将曳落河主道如绳索裹缠在手臂上,绞杀其中无数水裔精怪。 一位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青衣道士,站在莲花冠道人法相一肩头,手捧那柄名为“拂尘”的麈尾,一挥拂尘,朝远处曳落河水府那边指指点点,微笑道:“罗天重重别置星宿,列星遵旨归位,日月敕令重明。” 曳落河水域数百条干涸河床之内,竖起了一根根青色竹竿,多达三千六百棵竹竿,正合道门规制最高的罗天大醮之数。 一位骑乘火龙的光头小沙弥,分别腰悬长剑和一页金色经书,站在火龙头颅之上,双手合十,默念道:“佛法行化人间,于众中作狮子行。” 言出法随,一头大如山岳的金色狮子,落地后精神抖擞,仰头一吼,震杀无数曳落河水族鬼魅。这头蕴藉佛法的狮子,浑身宝光熠熠光彩,一跃向那绯妃法相。 在这些天地异象中,一道不显眼的身形从天而降,中途被气机牵引,稍稍更换轨迹,来到了曳落河水域边缘地带的一处荒郊野岭,是从明月中返回人间的刑官豪素。 一粒心神所化的陆沉分身,此刻就坐在树干上,晃荡着双腿,远远欣赏年轻隐官与绯妃的斗法,自古人忙神不忙嘛,白玉京三掌教念念有词道:“此智在眼洞十方,此慧在心益三世。三世十方量无量,手眼显化千万种。如是妙用等水月,昭然可见不可捉。若人于是见菩萨,是人即是菩萨子。” 陆沉伸手轻轻一拍树干,面带笑意,自顾自点头道:“离此别求奇特事,是则外道坏正法。” 豪素倒是不奇怪陆沉的那些佛家言语, 陆沉笑问道:“那张奔月符还好用?” 不在青冥天下,他那张奔月符在这边,可能会大打折扣。 豪素点点头,“很管用,不愧是张大符。” 陆沉的奔月符,还有岁除宫宫主吴霜降的玉斧符,以及那张被誉为上尸解符的太清轻身符,又名白日举形宝箓,都是当之无愧的大符。所谓符箓大家,其实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有无首创符箓,能否跻身举世公认的“大符”之列。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大掌教,大玄都孙道长,老观主那位被余斗仗剑斩杀的师弟,浩然天下的符箓于玄,龙虎山历代大天师,还有蛮荒这边的旧王座大妖黄鸾,荷花庵主,以及那个已经消失多年的玉符宫宫主,都是公认最顶尖的符箓宗师。 似乎陆沉除了剑术一道,属于七窍通了六窍,其余道法都很精通,就没有陆沉不曾涉猎的旁门左道。 但是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在青冥天下,却没有与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厮杀的事迹流传。 道祖三位弟子,负责轮流掌管白玉京百年,每次轮到陆沉坐镇白玉京,几乎从不管事情,偶有大修士违例犯忌,陆沉就只是去登门记账,吃了闭门羹,也绝不硬闯,只在门外提醒对方,说着一套差不多的言辞,“一定要多活几年,等我二师兄从天外回来叙旧啊。” 陆沉抖了抖袖子,打趣道:“是隐官送给刑官的,真是羡慕你,齐老剑仙和陆姐姐还要弯个腰才能捡漏,就你最轻松了。” 从道袍大袖中抖搂出那具玄圃真身,飞升境妖丹还在,有了这笔战功,足够让豪素在文庙那边有个交代了。 豪素将那条玄蛇收入袖中,一挑眉头,“在别家地盘上,陈平安还能宰掉个飞升境,还可以保存一颗完整妖丹?” 本以为这趟远游蛮荒腹地,至多宰掉两头仙人境妖族,不料还有这么大的意外之喜。 陆沉笑着摇头,与刑官大致解释了这位仙簪城城主,是被自己师尊乌啼做掉的。 豪素愈发疑惑:“那个玄圃厮杀的本事如此稀烂?不到一炷香之内,就被乌啼彻底打杀了?玄圃都没能逃出那座祖师堂?” 这头飞升境大妖,怎么感觉就是个浩然天下的南光照。 在豪素的印象中,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修士,还是很能打的,即使杀力不够出众,至少跑路很擅长。 陆沉双手拍打膝盖,眯眼笑道:“仙簪城年成光景不好嘛,庄稼地里一茬不如一茬,你是没见到那个仙人境的银鹿,更纸糊。没法子,如果说浩然天下的手艺活,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那么在这边山上,往往就是教会弟子打杀师父了,老的,谁都会藏几手压箱底的本事。小的,谁都会尝试着偷偷破解早年那个在祖师堂立下的誓言。也对,反正都不是人,为何要相信人心。” 豪素看了眼“拔河”双方,随口问道:“我们何时出剑?不会就一直这么看戏吧?” 陆沉看了眼远处的绯妃法相,“先不着急,只等隐官找准时机一声令下,这会儿的绯妃姐姐还是比较谨慎的,犹有几条退路可走。估计是隐官先让你没有白跑一趟,又开始为陆芝做谋划了,不是想要城头刻字吗?如果真能一剑宰掉旧王座绯妃,回了剑气长城,刻个‘陆’字……哈哈,刻这个字好,绝了!我等会儿就去找陆姐姐打个商量,只要她愿意刻陆字,而不是那个‘芝’,剑盒就不用还了。” 陆沉叹了口 气,揉了揉下巴,“可惜刻字的机会是有,未必能成。你们想要共斩暂任一座天下水运共主的绯妃,自然不可能是剑术不够,可能会差点运气。” 豪素想起一事,又问道:“既然银鹿都被揪出来了,陈平安为何不找机会一并杀掉那个鬼仙乌啼?” 倒不是豪素贪图这份战功,只是以仙簪城与剑气长城的那份死结恩怨,照理说,怎么都不会放过乌啼才对。 陆沉笑着解释道:“玄圃是属于该死,必须死,让它留在仙簪城,就是个祸患,乌啼就比较可有可无了,一头只能待在阴冥路上苟延残喘的鬼仙,还不至于让我们此行节外生枝,何况陈平安有自己的考量,不太希望蛮荒天下少掉一个蹲茅坑不拉屎的货色,不然一旦乌啼让出个大道位置,如果蛮荒天下只是多出个补缺的飞升境,也就罢了,万一就因为玄圃和乌啼的先后毙命,多出的这份气运,让某位飞升境巅峰打破大道瓶颈,凭空多出个崭新十四境?” 豪素点点头,“除了选我当刑官,老大剑仙看人挑人的眼光,确实都很好。” 陆沉好奇问道:“老大剑仙怎么把你劝留下来的?” 豪素不像是个听劝的人,陈清都更不会强行挽留豪素才对。 豪素沉默片刻,掏出一壶酒,揭了泥封,痛饮一大口酒水,“老大剑仙当年就跟我说了两句话。” 陆沉愈发好奇,“哪两句话?” 豪素给出答案。 “我不在乎蛮荒天下会不会多出一位飞升境剑修。” “报仇一事,你如果是以妖族修士的身份去宰人,与你保持浩然剑修的身份,去取仇寇头颅,其实是两件事。” 陆沉使劲点头道:“确实是那位老大剑仙会说的话。” “劝我的就两句,其实还有一句交心言语。” 豪素笑道:“老大剑仙提醒我,如果执意要去蛮荒天下练剑,就去好了,不拦着,只是哪天我侥幸跻身十四境剑修了,然后胆敢出现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他就先做掉我。” 陆沉由衷赞叹道:“老大剑仙真是一位劝人向善、慈祥和蔼的好长辈啊!” 豪素笑了笑,还有一番话,实在不愿意多说。 当年老大剑仙最后拍了拍年轻剑修的肩膀,“年轻人有朝气是好事,只是不要急哄哄让自己锋芒毕露,这跟个屁大孩子,大街上穿开裆裤晃荡有啥两样,漏腚又漏鸟的。” 之后陈清都就双手负后,独自在城头散步去了。 豪素蹲在树枝上,随手抛出那只空酒壶,“为何独独对我刮目相看?” 陆沉来到蛮荒天下,本来打算,就只是带着刑官一起远游青冥,只是一个不小心就上了年轻隐官的那条贼船。 陆沉笑道:“你境界高啊,飞升境剑修,你以为青冥天下就很多吗?不多的。再就是……也算同病相怜吧,因为我们心里边都有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陆沉的遗憾,是辜负了那位龙女。 而豪素在家乡福地仗剑飞升之前,曾经与一个心仪女子有过约定,会回去找她。 豪素突然问道:“真正的陆沉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与当年浩然天下乘舟出海访仙的那位,可能还算大道相通,可言行举止却有云泥之别。 所以豪素一直怀疑眼前这个陆沉,根本不是陆沉的什么真身。 陆沉双手抱住后脑勺,先后给出了三句话。 “绿水行舟,青山路客,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 这是陆沉在说自己的修行路途,在浩然天下不想混了,那就换个地方。修道之人的家乡,是道心安放处。 “庸人自扰也,山木自寇也,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惟吾蜩翼之知,专心一志。” 这大概是陆沉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角度。 “藏天下于天下,与天为徒,是谓真人。” 这兴许就是陆沉的大道根本所在,只是好像外人谁都学不来。 一场拔河,那尊身高万丈的道人法相,已经足足夺走了曳落河水域的四成水运。 陆沉啧啧道:“一座蛮荒天下的本土修士,加上我们这些外来户,十四境大修士,好像有点多了。” 除了陆沉自己,还有从天外返回的大祖初升,叛出剑气长城的上任隐官萧愻。 那个继续两不相帮的老瞎子,身为斩龙之人的剑修陈清流,以及只是来此游历的兵家修士吴霜降。 当然还有个深藏不露的白帝城郑居中。 如果陆沉这一路的推演没有出现纰漏,蛮荒天下极有可能还会多出一位横空出世的十四境剑修,那是一个托月山专门用来针对阿良和左右的崭新“宗垣”,是托月山的杀手锏所在,想必是文海周密留在人间的一记关键后手。 天底下哪种练气士,最能斩杀飞升境剑修?很简单,就是十四境纯粹剑修。 更何况此外,其实还有一位万年不曾踏足蛮荒山河的十四境巅峰大修士。 白泽! 这一次白泽会选择站在蛮荒天下这方,没有任何悬念。 陆沉突然站起身,叹了口气,“走了,既然杀不掉绯妃,就留点气力去做更大事情。” 豪素皱眉道:“为何?” 陈平安分明已经彻底拖住了那个绯妃。竟然一剑不出就离开曳落河? 陆沉却没有给出答案,只笑着转身朝不远处打了个道门稽首,然后陆沉一粒心神化身重归莲花道场。 豪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出剑。 在陆沉和豪素离开之后,两人一旁的大树枝干上,凭空出现了一位身材修长的男子,正是神色落寞的白泽。 托月山大阵瞬间开启,周围万里山河皆水雾升腾,一条万年萦绕此山的光阴长河,如同一条护城河。 拖月山中妖族修士,如临大敌,无一例外,皆目不转睛望向山脚一处,云雾滚滚,遮天蔽日。 有一人率先从光阴长河中走出,然后是宁姚,陆芝。最后是齐廷济,刑官豪素。 万年之前,剑气长城曾有三位刑徒剑修,陈清都居中领衔,率龙君、观照共斩托月山。 万年之后,又有五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联袂做客此山。 作为蛮荒天下攻伐剑气长城长达万年的一场回礼。 天外,一位双指随意捻动一颗星辰的白衣女子,身形逐渐消散,最终从广袤无垠的无尽太虚中,化做一道璀璨光柱,直奔那座其实无比渺小的蛮荒天下。 托月山山脚,那居中之人,陈平安脚踩长剑夜游,御剑悬停空中,右手双指并拢,向右方缓缓一抹而过,在他身前出现了一条金色光线。 一把杀力高出天外的长剑,就此至天外来此人间。 陈平安左手持剑。 这一刻的陈平安,就像万年之前的真正持剑者,远古天庭五至高之中,那位持剑者的最早持剑者。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一章 开山 (这个章节上传得晚了。ps:15号还有一章更新。) 陈平安左手持剑。 眼前有大山挡路。 先前在仙簪城那边,陈平安的道人法相,没有施展任何剑术,选择只以双拳撼高城,是提醒白玉京三掌教,双方其实还有笔旧账没有算。 后来陆沉画了一幅蝉附一线的“知道图”,何尝不是礼尚往来,在暗示陈平安,想要在托月山那边递剑成功,仙兵品秩的长剑夜游,依旧不够,得换一把。 这是陈平安在那仙簪城内,不由得记起年少时一幕,因为不曾刻意隐藏心相,陆沉借了一身十四境道法就只得寄人篱下,栖息在陈平安神魂中,就像看见了一幅缓缓摊开的光阴画卷,才有陆沉后来手绘“知道图”一幕。 无妨。 以后游历白玉京,连那个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都要照砍不误。 遥想当年,第一次离乡远游路上,少年陈平安穿草鞋持柴刀,习惯为他人入山开路。 曾经一起面对那座后来才知道名为穗山的高岳,有过一场问答。 她问陈平安,如果有山岳拦住大道,该如何? 当时陈平安的回答爬过去,而非绕道而行。 她又问如果手中有剑呢?陈平安就说开山而行。 “同行!” 那一次,陈平安递剑之前,在双方心有灵犀一起说出二字之时。 少年手中长剑,疯狂颤鸣。 有如万年孤独的秋蝉,在人间最高枝头,对天地放声。 眼前一座托月山,高耸入云,此山早年在被蛮荒大祖得到其中一座飞升台后,未能大炼,最终只是将其炼化为一件中炼本命物,与托月山、飞升台皆形若合道,已经在天下屹立万余年。 如今坐镇托月山的蛮荒大妖,是一位站在山巅的黄衣男子,道号元凶,也就是托月山历史上的首位守山人,在师尊消失的那段岁月里,正是他负责看守一座天下,作为新妆和离真的师兄,蛮荒大祖的开山大弟子,元凶却名声不显,一来极少离开托月山,再者后来也未曾现身甲子帐和浩然天下,以至于整座蛮荒天下,都干脆当这位大祖首徒,不存在了。 元凶此刻站在托月山最高处,双手负后,俯瞰那位单手持剑的年轻隐官,再看了眼分立四方的剑修,“让他们只管出剑。” 这头飞升境巅峰大妖,还真不信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能够砍出个什么名堂来。 除非这四位皆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能够砍上一万多剑,而且还必须剑剑功成,次次可以开山。 大妖元凶,早已合道托月山万余年。 所以才会这般深居简出,从不抛头露面。 那个年纪轻轻的陈平安,成为一位纯粹剑修才几年?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又是才几年? 元凶在内历代托月山的守山人,唯一与山外打交道的事情,就是负责秘密收拢龙君和观照的魂魄。 万年之前的那场问剑,陈清都付出了失去本命飞剑“浮萍”的代价。 那场架,也就是托月山和剑气长城都未有半点记载,三位剑修为何出剑的缘由,如何出剑的过程,最终造就何种结果,都没有任何文字记录,不然如今不管哪座天下的修士,是不是剑修,只要随手翻开这页老黄历,都要感到一份扑面而来的滚滚剑气。 托月山方圆数万里之内,天翻地覆,山河破碎,被剑气硬生生搅成一处不宜修行的无法之地。 托月山更是直接被龙君削掉一半,这才有了之后仙簪城的后来者居上,成为蛮荒天下第一高城。 观照生前最后一剑,劈出了蛮荒后世的那条曳落河雏形。 与此同时,陈清都一剑打碎飞升台的登天之路,更大的后果,是陈清都使得蛮荒大祖哪怕万年之后,依旧未能跻身十五境,始终只差一步。 落了个被老瞎子调侃一句“可能是修道资质不行”的下场。 龙君失去了一魂两魄,不管是在英灵殿议事,还是剑气长城的战场,龙君只以一袭灰色长袍的惨淡形象示人。一颗头颅,更是被旧王座大妖,高居枯骨王座之上的白莹,真实身份也就是周密的阳神身外身,随便踩在脚下。 而离真的前身,剑修观照下场比龙君更惨,名副其实的身死道消,真身早已在那场问剑落幕后彻底湮灭,魂魄四散天地间,后来被托月山守山人,搜寻到最关键的一魂一魄,之后缝补拼凑出了其余魂魄,才有如今的新天庭披甲者。 所以当年剑气长城被蛮荒大祖一分为二,陈清都,龙君,观照,三位剑修,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一场古怪至极的久别重逢。 齐廷济从袖中取出一把剑坊制式长剑,要以此递出第一剑,遥遥祭奠老大剑仙,还有万年之前的两位前辈,龙君和观照。 宁姚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天真。 刑官豪素祭出本命飞剑之后,方圆百里之内,犹如一把明月镜横放在地,天上婵娟,人间满地霜,唯有豪素站立其中。 陆芝,舍不得南冥、游刃两剑,况且这两把剑,也不适合拿来砍山,哪怕要砍得锋刃卷起,长剑断折,也得留在最后。南冥、游刃两把道剑所化,陆芝脚踩一座道家所谓“天心方丈”的南冥天池大阵,又有“游刃有余”而生的一尾青鱼,凭空汲取其中水运,取出长剑蜩甲,是一副白玉京飞升境女子修士的高真遗蜕,陆芝为了追求更多的递剑次数,只得忍着心中别扭,将其披挂在身,瞬间心有灵犀一点通,仿佛天授神通,陆芝就已经掌握了两门白玉京上乘道法。 她再一想,就又取出了先前在白花城那边用熟了的秋水和凿山,然后再将山木、刻意在内一并取出,悬停手边,方便砍断一把就再拿一把。等到盒内八剑都被陆芝一一取出,她这才一旦完全使出,竟是一整套类似道门剑仙一脉的剑阵,何止是攻守兼备,简直就是一座大道自行运转的移动天地,就像道门圣人能够带着一座道观远游天地间,一位兵家修士能够扛着整个战场遗址四处奔走。 她点点头,之前没有说错,陆沉的道法,果然有点意思。 托月山的妖族修士,山上山下,无一例外,一个个都心弦紧绷,这种敌对双方皆唯有飞升境才有资格露脸的战事,谁掺和谁死。如果托月山守住了还好说,可只要守不住,就只能是个等死。 陈平安猛然攥紧手中长剑,在心中默念道:“同行开山!” 遇见仙簪城就摧城,遇见曳落河就拔河。 那么遇见托月山,当然就要搬山! 陈平安现出万丈法相。 一剑将那光阴长河大阵斩开。 此外来自齐廷济、宁姚、陆芝和豪素的四道剑光,共斩托月山。 一剑之后,站在山巅的大妖元凶身形崩散,只是瞬间就归拢为一,好像那几剑全部落空,从未落在托月山上。 那些不得不作壁上观的蛮荒妖族修士,还来不及为元凶的通天手段喝彩,就发现一山之中,空中无数剑气如虹,山顶剑气如瀑布倾泻,山脚剑气如洪水倒流,躲无可躲,避不可避,瞬间就有百余位妖族剑修,犹有一些保命手段的仙人境之外,连同玉璞境之内,被悉数当场绞杀,全部化作一份份被托月山汲取的天地灵气。 直到这一刻,才有在此做客的几位仙人境妖族,后知后觉,明白了为何托月山的嫡传弟子早已不见踪迹,原来那个元凶,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场剑修问剑带来的开山之劫。 只是十数剑过后,托月山除了山巅那个元凶,和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位仙人境,山中就再无存活修士。 被年轻隐官一次次剑斩真身的元凶始终站着不动,这头飞升境巅峰大妖,就只是以无境之人的超然姿态,出生入死十数次。 托月山就像一位积攒了万年道行的修道之人,只有被接连开山万次,才能被搬徙山头。 如果说元凶是暂时立于不败之地,那么元凶视野中的那个持剑者,就是一种持剑即无敌的更高姿态。 元凶有意无意瞥了眼那个年轻隐官的一双金色眼眸。 陆沉站在莲花道场之内,瞪大眼睛,环顾四周,以心声喊道:“喂喂喂,那个一,真的是你吗?小道陆沉,如此辛苦,在陈平安身边厚着脸皮阴魂不散,只等今天与你有一问,是唯我陆沉一人梦耶?还是众生皆为你一人造梦耶?别不说话,小道可以断言,你肯定听见了!” 如果万年以来万万人,都是一人之梦?不但陈平安是那个一,事实上人间万年一切有灵众生,都是那个一,那么我陆沉修道的意义何在?如果在梦醒之外,根本没有什么人族登天,从未有过什么天道崩塌? 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裴钱是事后才知道,原来老厨子心相中的那座高楼,就是仿自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离开藕花福地的远游路上,陈平安曾经无意间问过画卷四人一个问题,唯有朱敛坚持到最后,说哪怕杀一人可以救天下,他依旧不救,因为他担心自己就是那个一。当年朱敛带着狐国之主沛湘返回落魄山,曾在那棋墩山一处高坡,朱敛没来由说了一句梦醒是一场跳崖。说自己越来越不确定自己与天地,是否真实。说沛湘给不了答案,最后朱敛抬手指向远方,说必须由一个他信得过的人,来告诉他答案,他才会相信。 陆沉之所以愿意借给陈平安一身道法,真正的,是希望那个一的雏形,能够为自己解惑! 不管那个存在,给出什么答案,只要他愿意开口,是肯定或是否定,陆沉自有手段,无论自己得到哪个答案,都可以做成最重要的那次梦醒,一梦醒来梦梦醒。 可惜没有理会陆沉的询问。 好像陈平安身上根本没有那个一。 陆沉有些伤感,你就这么瞧不起一位十四境修士啊。 还是说,陈平安压制住了那个一? 东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之间,那条曾经横跨两洲的海中桥梁已经拆掉,不然就会混淆两洲气运。 少年道童与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离开龙州地界,联袂行走海上。 老观主回望一眼宝瓶洲的陆地,“这头绣虎,也算为儒家立下一桩名副其实的擎天架海之功了。” “与其让周密得逞,不如他陈平安认命。 道祖微笑道:“就由他来认领这个一。身为笼中雀,自己选择在笼内周旋一年,就是一年不得出牢笼,假使能够周旋万年,就是万年牢笼。” 老观主笑道:“周旋?我与我周旋久。” 就像让争那个一的周密原地旋转,跟着陈平安于笼内一并鬼打墙。 崔瀺和齐静春由着周密登天,入主旧天庭遗址,既是一场请君入瓮。 不曾想这天下人间亦有一座别样牢笼,在等着周密。 文圣一脉,师兄弟三人。 都对自己够狠。 为何如此? 大概他们三人都对这个世界,始终怀揣着一份希望。 不是世道足够美好,才让人心生希望,而正是因为世道还不够美好,人间无小事,才需要给予世道更多希望。 老观主好奇问道道:“周密授意那个元凶,傻乎乎带着托月山站着不动,让陈平安持剑砍上一万次,就为了那份递剑折损流散开来的神性?” 道祖点点头,“对付聪明人,很多时候只有笨法子,才有妙用。” 只要陈平安认为自己是剑修,就注定绕不开那座托月山。 老观主伸手掬起一捧水,轻轻摇晃掌心,凭此测量礼圣和浩然天下如今礼仪规矩的重量,“不管陈平安能否搬山,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都将这个过程看在眼里,如此一来,陈平安就有可能会比那个余斗,率先成为众矢之的。” 吴霜降曾经为道老二余斗送过一句谶语,若君不修德,取死之道也。 因为舟中之人尽为敌国。 老观主冷笑道:“上古功德圣人,立大功,至大化,取天下,得之以人心。今之周密欲以天上取天下,以人命。” 道祖笑问道:“你说这位浩然贾生,当年跨过剑气长城那一刻,在想什么?” 老观主随口答道:“约莫是那‘命时相背,非世所容’。这个读书人又心比天高,那就只能剩下去天上这条路可走了。我猜测过剑气长城没多久,周密一定曾经抬头看天,笃定那高处才是心乡所在。” 老观主松开手,将掌心积水放归海中,“如果真被陈平安搬山了,剑斩元凶,会不会城头刻字?刻什么字?平,安?加上陈熙早先刻下的‘陈’字,如果还能再斩一头飞升境,啧啧,被这小子凑齐名字,只凭此事,以后万年,那他陈平安的名头,恐怕就要比余斗更大。不全是私心,会帮着剑气长城遗址,被后世练气士提及更多、更久。” 山上流传着一种说法。被世人彻底遗忘过往,是人死后的又一种死亡。 道祖摇摇头,“真要刻字,也只会是那个浮萍的‘萍’字。” 老观主点点头。 道祖突然说道:“少说几遍周密,站着说话不腰疼。” 老观主洒然一笑。 金色拱桥。 阮秀看着那条远游剑光,浩瀚无垠的天外太虚,一颗颗星辰小如铺散地面的粒粒芥子,不计其数,有些细密攒簇在一起,组成一条条光彩璀璨的浩荡银河,那条气势无匹的剑光,穿梭其中,如石中火,白驹过隙,剑光速度之快,犹胜光阴长河的流淌。 周密则眯眼俯瞰人间。 离真趴在栏杆上,眨了眨眼睛,“咦,怎么河流改道啦?这算是……破天荒吗?” 周密微笑道:“当着别人的面幸灾乐祸,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离真转头看了眼周密,哪怕知根知底,还是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对这位吃掉切韵师尊陆法言的“通天老狐”,天下文海,多佩服几分。 离真收回视线,望向金色拱桥之外。 在高位神灵眼中,光阴长河就如同望气术眼中的山水道气,除了自身的神灵金身之外,无处不在。 而在至高神灵眼中,又是一番异样景象,就像一间由无数个细微之一组成的无壁屋舍,一动则亿万皆移,看似有序,实则无序。 但是天庭共主之外的五至高之四,心知肚明,天地混沌的大无序中,实则隐藏着唯一的秩序。 万年之前,是否跻身远古高位神灵,就看能否亲眼看见那种再不可切割之物。 而每一条短暂有序的轨迹,类似光阴长河的某一截支流河床,就是一门神通,也就是后世人族练气士所谓契合天地的道法。 几座天下,后来登山的修道之士,每一种记载在书、或是默记在心的道法仙诀,都依循着这个天道准则,每一个书上文字,每一个心声言语,就是一个个精准锚点,试图塑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只是在至高神灵眼中,人间修士此举,依旧只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刻舟求剑,舟随水走,拖拽那些抛入水中的船锚缓缓移动,,故而难证不朽,不可与天地同寿。 光阴长河之内,无彻底停泊悬停之舟。 于是自然而然就无天经地义之事之物。 “齐静春昔年在骊珠洞天学塾治学一甲子,真正所求,便是此事此物。” 周密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所谓三教合流,试图立教称祖?那未免也太小看齐静春的志向了。不过很可惜,与我道路相悖,不是什么同道中人。” 齐静春真正所求,是希望人间大地,率先涌现出一小撮、再带着一大拨修士,好似重新做出登天之举,使得山下和人间皆无忧,登山之人,变成远游天外,真正追求大道。而这与师兄崔瀺“追求一副更大棋盘”,是大道契合的。 只是最早开始运转的那个一,就一直掌握在那位旧天庭共主手中。 道祖所找之物,正是这个一,最终为其强名为道。 找过,甚至亲眼见过,但是以道祖的道法,依旧未能将其捕捉在手,稍纵即逝。 道祖总计见过三次,甚至见到了那个一带来的最早大道运转,故而道家有三生万物之语。 那是一种超乎修士想象力极致的景象,既瑰丽又恐怖,既质朴又玄妙,不可描绘其状,不可言说其美。 超脱了一切有无、大小、虚实,世间所有言语都成了勘破其妙的障碍。 无论是道祖还是佛陀,为了传道后人,诉说其源,既不可不立文字,又不可以文字详解其义,因为文字愈多,离其愈远。 周密转头看了眼那个站在栏杆上的女子。 再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蛮荒天下,那座彻底沦为废墟的白花城。 离真啧啧称奇道:“不愧是我最崇拜的隐官大人,过境之处,寸草不生。” 那个阴神被强行兵解的宗主,不但从仙人跌境,连玉璞境都摇摇欲坠,这种伤及大道根本的折损,可不是消磨道行几十年数百年那么轻松的事情。 它冒着被守株待兔的天大风险,偷偷摸摸重返宗门山头,在大致确定齐廷济和陆芝已经远游后,它就收拢旧部,只是当真只剩下些不堪大用的虾兵蟹将了,它逛了几处财库,最后坐在山门口那边的台阶上,心如刀绞,自家的宗门头衔,多半是保不住了。 这几个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一个比一个狠。 砍瓜切菜起来够狠,不曾想搜刮起来更狠。 只听说那个年轻隐官,昔年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都能当着一众旧王座,众目睽睽之下,“见好就收”。 可从没听说齐廷济和陆芝都这么贪财啊。 另外一处山市,古战场遗址,先后遭遇了宁姚的递剑,齐廷济的招魂幡和雷电竹海,一头侥幸逃过两场大劫的金丹境女鬼,既没有被剑气打杀,也未被齐廷济收入幡子,她蓦然惊喜万分,方才勘察丹室,竟然莫名其妙竟然孕育出了一把本命飞剑?! 只见在那丹室之内,有一把袖珍飞剑的剑胚,形若一杆青竹,如竹美貌,亭亭玉立,竹节之上隐约有雷云纹。 仿佛一饮一啄,皆有冥冥天定。 她突然跪在地上,先后面朝宁姚悬空递剑处,以及齐廷济所立山巅处,都各自磕了结结实实的九个响头。 这在蛮荒天下,已算拜师大礼了。 这个化名芫菜的女鬼,在磕头跪拜之时,心中念念有词,与这方天地虔诚许下两个愿望。 最早在那宁姚出剑时,芫菜其实做好了引颈就戮的打算,就站在原地,只是不为何,那些剑气好像得了主人心意敕令,都从她身边绕过。 至于说报仇一事? 在这无法无天的战场遗址,几乎每天都有惨烈厮杀,互为仇寇,哪怕是她麾下那数百头鬼物英灵,谁不与她有仇? 大岳青山,一行剑修过境,依旧安然无恙。 山君碧梧在书房内,取出一幅属于违禁之物的蛮荒天下堪舆图,是碧梧私自绘制,各座宗门,山水气运多寡,就会在形势图上亮起不同程度的光彩,碧梧惊讶发现白花城,云纹王朝,仙簪城,在地图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黯淡,白花城几乎沦为一片漆黑,仙簪城则一分为二。 那位道号瘦梅的好友,如今游历仙簪城,不晓得会不会出现意外。 在碧梧的山神祠内,秘密供奉了将近二十盏本命灯,这在山上,属于过命的交情了。 由此可见,山君碧梧在这蛮荒天下,确实口碑不错。 不少妖族修士,信不过自家的宗门祖师堂,偏偏信得过青山碧梧。 这就是碧梧先前面对登山的宁姚,为何会那般紧张,他是真怕宁姚一言不合,就随手斩开祠庙的山水禁制,再将祠庙连同那些本命灯一并砍个稀烂。 一旦祠庙被宁姚打碎,那些与大岳山山水气运紧密衔接的本命灯,肯定是要一并水落石出的。 这么一系列战功,一位仙人,九位玉璞境,其余至少也是地仙,所有本命灯一旦被毁,至少各自跌一境,加在一起,差不多都可以媲美斩杀一位飞升境修士的功劳了。 照理说,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应该对此事有所耳闻,早已被记录在册。 宁剑仙兴许不清楚此事,但是那个陈平安,担任隐官多年,绝对知晓这份内幕。 所以碧梧想不明白,这个最会精打细算的年轻隐官,为何明明路过此地,却愿意会放过青山? 碧梧想了想,走出屋子,去往别处,站在一棵老梅树底下,还好,祠庙内的那盏本命灯无恙,眼前此树也不曾枯萎。 这就意味着那位瘦梅老友不但活了下来,好像一身道行都未曾折损。 并无清风拂过,古树就摇曳生姿,然后浮现出一位修士身形,碧梧抱拳笑道:“瘦梅道友。” 正是在仙簪城龙门那边,道号瘦梅的老修士,他大口喘气,毫不掩饰自己的惊魂不定,心有余悸道:“先前站在龙门牌坊顶部,那位年轻隐官伸出手指,只是一个指点,我身边那位仙簪城次席供奉,就当场炸开了,金丹、元婴半点没剩下。那可是一位玉璞境修士啊,毫无还手之力,任何遁法都来不及施展。” 碧梧有些疑惑。 老修士摆摆手,“什么都别问。” 山君笑着点头。 然后老修士郑重其事道:“碧梧山君,我还得立即远游一趟,事出仓促,恐怕需要与你暂借那辆火车一用了。” 碧梧问也不问为何,毫不犹豫就将车驾借给好友,一挥手,那辆仙兵品秩的车辆,立即从山顶祠庙后院掠至,巴掌大小,火焰升腾,电光交织,碧梧轻轻一推,同时以心声传授了一门驾驭火车的道诀给好友。 老修士苦笑道:“碧梧山君,要是出了意外,我就算搭上性命,都赔不起啊。” 碧梧笑道:“此行去往托月山,真要遇到意外,瘦梅道友只管舍物保命,不用谈什么赔偿一事,只当青山与此宝,缘分已尽。” 老修士一跺脚,也不多说什么客套话,驾驭火车,动身赶往托月山,按照与那个年轻隐官的约定,要给斐然捎话。 山君碧梧一路捻动念珠,步行去往那座文殊院,虔诚敬了三炷香。 云纹王朝的京城。 飞升境大修士叶瀑,带着女子武夫的白刃一起返回玉版城。 一座皇宫宝库,惨不忍 睹。 还有一大拨云纹王朝京官老爷的财库,身具庙堂高位,家族数代修士辛苦积攒下来的财宝,都给洗劫一空,一些个压箱底不曾挪窝的老钱,估计差不多都跟云纹王朝同龄了,不曾想没被历朝历代的皇帝陛下昧走,竟然给剑气长城好死不死、没与新旧王座换命的两位剑仙,掏空了。实在是不给不行,稍有犹豫,就是一道剑光。 此时京城朝堂之上,不少来不及穿上官袍的老修士捶胸顿足,一些个身负显赫官职的女修,更是哭哭啼啼,双方都希望皇帝陛下帮忙讨要一个公道。 丢了一座剑阵的叶瀑,愈发心烦意乱,在这玉版城内,最元气大伤的,其实是他这个皇帝才对。 白刃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她双手攥拳,之前在剑阵所在的高楼廊道内,她被那道人装束的陈平安,一指戳中额头,直接摔出京城,从止境武夫跌境为山巅境! 她瞥向一个与叶瀑私底下勾勾搭搭的娘们,一步跨出就是当头一拳,再接连数拳将那个金丹狐魅打杀殆尽。 白刃挥了挥袖子,打散那股子狐骚-味,转头冷冷看着那些措手不及的家伙,她随便给了个由头,“胆敢勾结外来剑修,试图密谋篡位,不知死活的东西。” 坐在龙椅上的叶瀑点点头,“那就一切家产全部充公。” 能够找补回来一点是一点。 酒泉宗。 宗主道号灵釉,是一位老资历的仙人境修士,老宗主与玉璞境的掌律祖师米脂,双方一起离开山头,御风来到那座酒肆。 掌柜交出陆芝留下的那颗小暑钱,还有老剑仙齐廷济的一颗谷雨钱。 灵釉笑着收下了两颗神仙钱, 米脂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好像不赞同老宗主收下神仙钱。 灵釉笑呵呵道:“得粥别嫌薄,蚊子腿也是肉,何况还有颗谷雨钱。” 米脂坐在一张桌旁,虽说她不擅长厮杀,可酒肆这边的所谓惨状,她还真不上心,半点不大惊小怪,在蛮荒天下,这种场景算得了什么,她从袖中取出一壶自己酿造的酒水,抿了一口仙酿,以心声问道:“酒泉宗收了齐廷济和陆芝故意留下的这两颗神仙钱,事后托月山那边会不会追究此事,故意拿两颗神仙钱说事,刁难我们?往小了说,是酒泉宗不济事,拦不住他们,往大了说,是与剑气长城余孽里应外合,吃罪得起?” 灵釉依旧是浑然不在意的神色,抚须笑道:“自古金银不压手,神仙钱也不咬人。我们要相信斐然剑仙的胸襟肚量嘛。” 米脂皱眉不已,“我们本来就是小门小派,我就不信这么些个剑仙,深入蛮荒腹地,就只是为了在我们酒泉宗喝几壶酒。” 老宗主一脚踹开脚边的那些残肢断骸,坐在长凳上,揪须沉吟片刻,“就看除了我们之外,还有没有遭殃的大宗门了,如果有,那咱们酒泉宗就没屁事了,如果没有,就悬乎喽。只求着有那大修士大宗门,能够帮着酒泉宗分忧吧。” 老宗主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哈哈笑道:“岂可如此做人?太不厚道了。” 很快就有来自宗门那边的飞剑传信,老仙人捻住那把飞剑,叹了口气,“那个叶瀑的玉版城,给齐廷济和陆芝洗劫了一遍,至于仙簪城……被一个变成道人模样的隐官,愣是直接打成了两截,至于到底是不是那陈平安,没个确切说法。从仙簪城四处逃散的游历修士,言之凿凿,肯定是那年轻隐官,仙簪城祖师堂那边……算了,已经没什么祖师堂了,好像被人打烂了。” “定是陈平安无疑了。” “只是不知这位隐官大人,之前有无路过此地。” 听到这里,米脂疑惑问道:“为何一定是他?” 老仙人摇晃着碗中酒水,“只有剑气长城的隐官,才能够调动齐廷济,宁姚和陆芝,跟随他一起远游递剑蛮荒。” 米脂恍然道:“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老仙人抚须而笑,“如今看来,还是咱们酒泉宗的面子大啊。” 阿良,齐廷济,陆芝。如果还能再加上一个末代隐官陈平安? 米脂喝着酒,转头看了眼外边已经冷清至极的街道,“不知道还能否见着米裕一面。” 米脂对这位与自己姓氏相同的剑修,可谓久闻其名,未见其面。 灵釉瞥了眼姿容绝美的掌律修士,打趣道:“见那米拦腰做什么,你这么纤细的腰肢,瞅着可经不起他几剑。” 米脂狠狠灌了一口酒,大笑道:“只听说有累着的牛,哪有耕坏的田。” 老仙人满脸恍然大悟,摸了摸自己的酒糟鼻子,没来由唏嘘道:“突然有点怀念阿良在酒桌上的荤话了。” 仙簪城。 副城主银鹿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能够免去一死,不过一魂一魄却被那人以秘术拘押走了,使得仙人银鹿跌境为玉璞。 那两截原本号称天下第一高城的高城,如今被两道山水符阻隔,相互间又隔着几百里,无法重新拼凑衔接起来。 何况银鹿就算有那本事,也断然不敢让仙簪城恢复原貌了。已经快要被吓破胆的新任城主,觉得自己即便同样是十四境,对上那个,一样纸糊。 曳落河水域。 绯妃顾不得大道受创,凭借那道气息,她立即缩地山河,来到一处树下,她忍着心中不适,略显扭捏,学那山下女子施了个万福,毕恭毕敬道:“绯妃见过白先生。” 哪怕之前在英灵殿议事,面对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这些高位王座,她也不曾这般矫揉造作。 白泽一步跨出,落在地上,站在绯妃身边,摇摇头,“直呼其名就是了。” 白泽转头看了眼绯妃,一双猩红眼眸,好像充满了希冀眼神。 白泽问道:“难道你们不应该是心怀恨意吗?” 绯妃当下可谓花容惨淡,她咧嘴一笑,抬起手背擦拭满脸血污,摇头道:“不敢有,也不会有。” 白泽缓缓前行,绯妃就立即跟上,都没敢与这位蛮荒天下的“最大叛徒”并肩而行,她落后半个身形。 “本来属于仰止的那份机缘,一并给你好了。” 白泽以心声说道:“不过你得答应一事,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与仰止未来还有重逢之日,别想着打杀仰止,放她一条生路,让她走一条大道。如何?能否做到?” 绯妃想了想,点头道:“既然白先生说了,绯妃当然可以做到。” 其实绯妃与仰止存在着两种大道之争,一种是争夺蛮荒水运,还有一种更为隐蔽,因为绯妃的大道根脚,存在着一场水火之争。 所以在白泽看来,绯妃的大道高度,是要比仰止更高一筹的。 白泽说道:“那就记好了,我只说一遍道诀,是早些年闲来无事琢磨出来的一点修行诀窍,约莫四千字。” 大道鸿蒙,日月阴阳,六爻八卦……千言万语,灵宝身躯,只在坎离。补完先天,泥水金丹,调理火候,天地无穷…… 阳火阴符两密契,捉取一年日月中,星斗罗列道纲维,心猿意马论修真。水养灵烟,火养灵泉,骊珠初出水,火山自烧空。玄珠掣电雷光飞,倒卷黄河绕璇玑。白雪黄芽配坎离,日月壶中炼乾坤…… 白泽只说了一遍道诀,绯妃作为一头旧王座大妖,记住文字当然不难,难能可贵的是绯妃在背诵期间,就有所明悟,以至于让她迎来了曳落河那份残破水运的天地共鸣异象。 大道玄微,长生之术,不因师指,此事难知。 到了绯妃这个高度的山巅大修士,其实再难有谁能够指点自家修行了。 白泽却是例外。 绯妃再次诚心诚意施了个万福,与有传道之恩的白泽道谢。 白泽只是默然不言语。 绯妃忧心忡忡,“白先生,我们蛮荒天下难道已经沦落到这般田地了,就只能由着几个剑仙四处乱窜?” 白泽摇头道:“托月山需要围杀阿良和左右,暂时顾不上陈平安这一行人,而他们凭借三山符,在蛮荒腹地神出鬼没,大概能算一个不小的意外。” 两座天下的顶尖战力,托月山和中土文庙各自都早有安排,双方各司其职,期间除了火龙真人独自出了趟远门,施展水火双法,其余浩然天下的山巅大修士,都没有单凭喜好,擅自出手。 就像黥迹那边,有白帝城郑居中,大端女子武神裴杯,还有中土十人之一的怀荫,以及那位妖族出身的飞升境,铁树山郭藕汀,此外还有扶摇洲天谣乡的刘蜕,流霞洲的女子仙人葱蒨,一样谁都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只是遵循文庙议事既定议程,按部就班,行事规矩。之外浩然天下的仙人境修士,则是不再敢擅自主张,因为已经有了个前车之鉴,仙人尚且如此谨慎,就更不谈玉璞境修士了。 绯妃小心翼翼问道:“白先生是不是能够更进一步?” 是否可以合道蛮荒,跻身那个传说中的十五境。 可惜白泽置若罔闻,没有给出绯妃想要的那个答案。 绯妃就没有多问。 白泽沉默片刻,自嘲道:“不要觉得多出一个我,蛮荒天下就真能如何了。” 绯妃说道:“白先生只要身在家乡就足够了。” 在她看来,天底下最有希望成为崭新十五境的修士,只有三位。 为浩然天下制定规矩的礼圣。 那个不知所踪的白玉京大掌教。 再就是身边这位重返蛮荒天下的白泽。 白泽突然浮现一抹笑意,当年带着侍女青婴,一起游历宝瓶洲,曾经有人调侃了他一句,当然是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狐与我游,必我邪也。” 当时白泽就回了一句,“大雪茫茫,笼雀高飞。” 绯妃蓦然心惊,她立即转头望向托月山那个方向,穷尽目力也看不见那座山岳的轮廓,只是那份牵扯一座天下的气象,让绯妃感到了一种被殃及池鱼的窒息感,“白先生,这是?” 白泽稍稍脚步沉重几分,神色淡然,与绯妃一语道破天机:“有人在剑开托月山。” 片刻之后。 只是陈平安一人,就已经递出三千剑,这就意味着元凶已经死了三千次。 白泽却好像对托月山的安危并不在意,猛然抬头,望向那轮曾经居中悬空的明月。 五位剑修,加上一个陆沉,搬山之外,还要拖月。 这不奇怪,先前刑官豪素的飞升明月中,白泽就其中已经有所感应,那轮明月,好像是赊月那个小姑娘的修道之地。 但是让白泽都感到意外的事情,一是陈平安似乎笃定单独一人,就可以仗剑搬山,剑斩飞升境巅峰大妖元凶。 再就是宁姚,齐廷济,陆芝,刑官豪素,即将共同出剑拖拽之月,分明是临时改变主意了,并非豪素走过一趟的那轮明月。 宁姚离去之时,看了眼大地。 陈平安抬起头与她遥遥对视一眼,然后随手就是朝托月山递出一剑。 好像在说,如今自己以十四境持剑开山一事,绝对不比少年时练拳百万更难。 白泽哑然失笑。 是不是自己现身拦阻,就算接下了这场问剑? 正文 第八百六十二章 后手 托月山上,除了修士和各类护山之属的山泽精怪,一切死物,早已都被大妖元凶炼化一体,所以每次护山大阵的破坏和重新开启,就是一场无形中的光阴逆流一年,这就使得山中妖族修士的一切隐匿术法和逃命遁法,都显得毫无意义,剑气长城那五位剑修的每一轮问剑过后,大妖元凶之外的所有妖族修士,就会在原地现身,但是窍穴灵气和傍身法宝,可不会跟着他们的足迹恢复原样。 就像一群可怜兮兮的赶路人,行走在光阴长河之畔,必须风雨兼程,埋头赶路,不断更换光阴渡口,一点一点伤及脚力,然后一次次莫名其妙就退回原地,不得不面对更大的绝望,就要面对那些遮天蔽日的剑光。 先前五位剑修,每次联袂问剑托月山,多是隐官负责仗剑开山,率先斩破那条光阴长河的护山大阵,其余四位剑修则负责斩妖,同时各自以沛然剑气和浩大剑意,消磨一座托月山积蓄万年的灵气和山水气运,最终改变天时地利。 仅是陈平安一人,就递出了足足三千剑。 蛮荒大祖的开山弟子,大妖元凶次次都是从额头眉心处,被剑光一线划拉而下,劈成两半。 因为陈平安递剑太快,次次斩向站在山顶的黄衣元凶,而这头大妖倨傲至极,竟是始终一动不动,任由剑光当头劈斩。 就像被劈砍成了两半,居中一条金色光线凝聚不散,如一条金色长河隔绝对峙双峰。 这头飞升境巅峰大妖的当下处境,与那两截剑气长城何其相似。 大概这就是末代隐官有意为之的一种另类还礼。 山中玉璞境妖族修士,早已死绝,更别谈那些跟随它们登山做客托月山的地仙修士了。 当下只余下三头仙人境大妖,或凭借一门涉猎光阴的本命术法,或拼着一次次消磨本命法宝和千年道行,还在苦苦支撑。 其中六位在这边参与议事的玉璞境妖族修士,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怎么都不敢相信,竟然会在托月山,被人包了饺子。 逃?能逃到哪里去?去了托月山之外,失去光阴长河的阵法庇护,去面对那些飞升境剑修的剑光?何况托月山此阵既能隔绝剑光,亦是围困妖族修士的一座天然牢笼,使得妖族修士一个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毕竟谁能想象,会在蛮荒天下最安稳的地方,被一场问剑给殃及池鱼。 城头刻字的老剑仙齐廷济,最擅长帮人兵解上路。 昔年曾与萧愻合称剑气长城“凶悍”的陆芝,好像剑术又有精进。 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宁姚,她比如今地位大致相当的蛮荒天下共主斐然,还要更早跻身飞升境。 还有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的男子,自称“刑官”,又是一位毋庸置疑的飞升境剑修。 故而在蛮荒各地,或是自家祖师堂,或类似大岳青山祠庙,不然就是某些位置隐蔽、禁制重重的山水秘境之内,纷纷燃起了一盏盏本命灯,帮助修士脱胎换骨,逃过死劫,只是修行可以重头再来,但是之前的境界却已烟消云散,再者本命灯确实是可以续命,可是未来的登山之路,冥冥之中会被大道厌弃,相传点燃过本命灯的修士,在跻身上五境之前,所遇心魔之大,超乎想象。 就像那中土神洲的怀潜,这么一个大道可期的天之骄子,如果不是在北俱芦洲阴沟里翻船,原本以怀潜的修道资质,有很大希望跻身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 黄衣元凶根本无所谓那些妖族修士的生死,毫不怜悯它们如同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生如蝼蚁,如同溺死在一场剑气滂沱的大雨之中。 元凶看了眼陈平安手持之剑,剑斩托月山次数如此之多,剑锋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折损迹象,反而愈发锋芒无匹。 元凶想起这把长剑带来的那份天地异象,联想到那几页只会口口相传的老黄历,大致猜出了此剑根脚,微笑道:“命真好,能够侥幸被此剑认主,当然命也够硬,接得住此剑,始终不堕落为傀儡。” 自古仙兵皆自有灵性蕴藉,就像一个个桀骜不驯的存在,修士心性往往与之契合,往往会被自身炼化仙兵所影响,潜移默化,心性暴戾之人愈发凶狠,无情之人愈发道心冷漠,而且大道路上,稍有偏差,就会悄无声息带着主人走向一条大道岔路,最终修士承载不住,仙兵就能够脱离樊笼,重获自由,无论是那些岁月悠久的先天至宝,还是天材地宝的后天炼化,一步步提升为仙兵品秩,这就是天下仙兵一条共同的大道根祇所在,“无主”。 所以每一位跻身十四境的大修士,对于仙兵的态度,就十分微妙了,绝不是多多益善那么简单的事情。 许多上五境修士闭生死关,一旦不幸尸解,往往是宝光一闪,即便是大炼之物的仙兵,不会追随修士一同崩散,依旧会重归天地,之后就在某地隐匿起来,等待下一任主人的因缘际会。越是顶尖的大宗门,越不会刻意阻拦那些仙兵的离去,因为即便强行挽留下来,却只会为山头带来诸多莫名其妙的灾殃,得不偿失。 不然以仙兵的珍贵程度,早就被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搜刮殆尽,所有归属早成定例了,人身天地三百多窍穴,对于飞升境和十四境大修士而言,开辟气府有何难,为何没有任何一位大修士,在本命气府之内搁满大炼仙兵? 就像那只储藏有八把长剑的珍贵木盒,陆沉说借就借给陆芝了。 白也除了心中诗篇,唯有一把仙剑太白作为攻伐之物。余斗除了自身道法,同样就只有名为道藏的那把仙剑。 而蛮荒天下的旧王座,曾经每一位都志在登顶,合道十四境,之前攻伐浩然天下,也绝对不会盯着那些所谓的山上重宝,而是山水、王朝气运这些更加无形之虚物。 元凶笑问道:“隐官接连递出三千剑,累不累,是不是该我还礼了?” 陈平安那尊万丈法相,头戴莲花冠,青衫赤足,单手持剑,屹立在天地间。 他的每一次呼吸吐纳,都有一道道紫金气萦绕法相脸庞。 对于那三头苟延残喘的仙人境妖族修士而言,不幸中的万幸,是隐官之外的那四位剑修仗剑远游了,看样子,是要飞升去往一轮明月中? 加上元凶说要还礼,是不是意味着从这一刻起,双方形势就要开始颠倒了? 陈平安不理睬元凶的询问,只是环顾四周,万里山河之外,还有不少隐匿各处的妖族修士,多是些托月山的附庸山头门派,是觉得近水楼台先得月?还喜欢看戏? 心念微动,就是一番随心欲而起的天地异象,只见天幕一处云海翻涌,云海下方刚好就是一座妖族山头,白云最终显化出一只洁白如玉的巨大手掌,从云海中向下探出,大如山岳的掌心纹路如一条条江河溪涧,开满了碧绿幽幽的荷花,含苞待放,摇曳生姿,又有皎洁月光,洒落在座座荷池当中,蓦然之间,开出了无数朵晶莹剔透的雪白荷花。 陈平安这一手术法,分明是偷师于赊月,而赊月当时又是模仿荷花庵主,被陈平安施展开来,七八分形似,神似犹有四五分。 大妖元凶也无所谓那座山头的存亡,伸出一手,雷电粹然,凝聚一线,最终显化出一根鎏金满刻的长枪,是以一具远古神灵的尸骸炼化而成,属于元凶屈指可数的几件关键本命物之一。 从托月山之巅,破空掠出,划出一道笔直长线,似长虹贯日,光彩夺目。 陈平安微微皱眉,抬脚横移一步。 在仙簪城那边,陈平安的道人法相,从头到尾根本无视那些攻伐术法。 金色长枪带起的光线,从青衣法相肩膀处钉入,相较于陈平安的万丈法相,这条由长枪拖拽而出的金光,纤细得就像一条缝衣绳线,笔直一线,剑光一端在托月山,一端深入大地百余里,被一头鬼祟偷藏在大地下的托月山护山供奉,它手持一件白玉碗模样的重宝,猛然间现出真身,半蛟半龙姿态,将那承接金线的白碗,一口吞入腹中,然后开始以本命遁法迅猛横移,大地之下震动不已,响起闷雷阵阵。 金线如刀刃,开始倾斜切割陈平安的法相肩头,激荡起一阵如刀刻金石的粗粝声响,溅射出无数火星。 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攥住那根洞穿肩膀的金色长线,竟是未能将其掐断。 陆沉先前问话无果,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这会儿强提 精神,以心声与陈平安解释道:“是因为你身上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成为累赘了,不曾真正跻身贫道的那种虚舟境地。要说破解之法……” 不曾想根本不等陆沉指点迷津,陈平安就已经直接大步横移,故意不继续出剑开山,就让大妖元凶先闲着。 万丈法相再与那头托月山护山供奉反向移动,像是嫌弃它太过磨蹭,就干脆帮着它一鼓作气切割开自身法相的肩膀。 陆沉这个局外人躺在莲花道场之内,都要替陈平安觉得一阵肉疼了。 万丈法相同时伸手一抓,驾驭长剑夜游出鞘,握在右手之后,夜游蓦然变得与法相身高契合,再转过身,将一把夜游长剑笔直钉入大地,手腕一拧,将那条金色长线裹缠在胳膊上,开始拖拽那条真身不小的地底妖物,不断往自己这边靠拢。 原本被天地灵气和山水气运浸染万年,变得异常坚固的大地山河,顿时软如泥泞翻涌,地下那头妖族真身,似乎察觉到了生死一线,施展本命神通,不断与托月山衔接山根,然后疯狂扭转身躯,试图向后逃窜,大地之上,不断蔓延出动辄长达数十里、百余里的沟壑。 最终那条半龙半蛟的庞然大物,被陈平安从大地之下狠狠拽出,之后就那么被一点一点拽向竖起锋刃的长剑夜游。 期间这头妖族真身不断蹦跳,使劲翻拱背脊,许多山头被巨大身躯翻滚削平,或是砸出巨大的山谷。 陆沉坐起身,俯瞰这副画卷,这都不是什么钓鱼了,如人在岸上拖拽一尾大鱼,没什么术法技巧,就是比拼蛮力。 结果那条真身长达数千丈的蛟龙之属,被一把钉在原地的长剑夜游,从头颅处切割开来,当场一分为二。 一报还一报。 至于为何这条托月山供奉不收起真身,一部分原因是吞食金线的缘故,大妖元凶好像有意让其保持真身姿态,再就是陈平安同时祭出了笼中雀和井中月,不多不少,一座小天地横空出世,刚好以十数万把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的飞剑,笼罩住对方身躯。 陆沉叹为观止,隐官与人打架,确实干脆利落。 难怪都能够从曹慈那边占到不小的便宜。 等到将这条托月山供奉分尸,陈平安这才左手持剑,继续朝那托月山那边递出一剑。 一剑开山过后,陈平安这边缠绕手臂的金线随之消散,元凶手中又多出了一杆金色长枪。 陆沉提醒道:“元凶这一手是在试探,好确定你身上那些大妖真名的分布形势,要小心了。” 陈平安法相从原地消散,出现在千里之外,不曾想那条金色长线如影随形,这一次是直接钉向法相心口,陈平安伸手抓住长线,刚刚一把将其扯断,坚韧程度远输第一次丢掷而出,陈平安心知不妙,只是从那托月山之巅,就像绽放出一朵金色花朵,大妖元凶手中一杆长枪,竟然同时抛出千百条光线,速度之快,就连陈平安都无法躲避,那些金色长线在法相之内承载大妖真名处,激起一圈圈金色涟漪。 能够成为蛮荒大祖的首徒,元凶的修行资质肯定不会差,合道托月山之后,虽说只能年复一年增加飞升境的道行,等于彻底失去了十四境的可能性,但是修道万年,停滞在飞升一境的所谓巅峰,确实巅峰得名副其实了。 陈平安一剑斩向托月山,让那元凶再死一次,缠绕法相的金色长线一并消失。 昼夜颠倒,黑幕沉沉。 元凶抬头望去,是一座飞剑数量以数十万计的繁密剑阵。 悬空剑阵缓缓向人间压下。 这一幕,如天坠地。 元凶双指并拢,默念道诀,另外一手虚托往上,掌心纹路道意流转,出现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宝镜,轻轻抬手,镜子高升,迎向那座从天而降的剑阵。 陆沉感慨不已,不俗不俗,气象当真不俗。 元凶这一手,无异于在“一隅”之地,施展了绝天地通。 当然陈平安一样用意深远,事实上,在陆沉看来,恐怕天底下,再无比此举,更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好事了。 那把井中月的飞剑大阵,剑剑仿佛从太虚中凭空跳掷而出,好似起一片秋声,蕴含万钧之气。 陈平安既在练剑,也是炼剑。 一部早已被陈平安烂熟于心的《剑术正经》,同时一路游历,分出心神随手翻阅陆沉建造在玉枢城的那座观千剑斋,再从脑海中搜寻记忆,遥遥观想在剑气长城所见剑修的一切出剑,剑谱,剑术,剑意,剑道,都被陈平安化作己用,再在先前三千剑之中,一一练剑趋于纯熟。 不同的剑术,不同的剑意,只不过被陈平安递出了如出一辙的开山轨迹。 至于如今祭出了两把本命飞剑,更是将托月山当作一块天地间最大的斩龙石,用来砥砺两把本命飞剑的大道与锋芒。 飞剑笼中雀的本命神通,是极其罕见的自成小天地,而天地范围的大小,除了与剑修境界高低挂钩之外,其实也与陈平安的心相大小有关,一切心起感应的眼中所见,一切有所依托的心中所想,就是一场场外人不可知的扩建天地。在这当中,其实陈平安一直在寻找第二种本命神通,就像天下五岳可以存在储君之山。 而第二把本命飞剑,飞剑的数量多寡,就看一轮明月冉冉升起,在井底,至井中,最终就能从井口到井外。 脚踩一座托月山的元凶,手中又多出那根金色长枪。 除此之外,元凶阴神出窍,再现出阳神身外身,还要加上站在真身之后的一尊法相。 只见大妖元凶的那尊阴神身边,凭空出现一位女子,她面容模糊,身姿缥缈曼妙,衣袖飘忽不定,好像是那传说中的河上姹女,灵而最神。 阳神身外身,手持一把火焰大锤,映照得大妖面目宛如一尊远古火部神灵。 看来元凶的修行道路,也是炼化出五行之属本命物。 五行之属,分别是脚下一座托月山,真身手中的那杆金色长枪,外加阴神身边的那位灵神姹女,以及身外身手中的火运大锤。 至于木属之物,依旧不显,多半是用来源源不断生发灵气,帮助元凶支撑术法神通的施展。 而托月山无疑又是大道根本所在,使得五件大炼本命物,被剑斩开山一次,就会年年崭新,根本不用担心折损崩碎。 如果不是因为合道一事,必须付出修行止步的代价,那么只要被元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功跻身了十四境,假若可以将托月山携带在身,在蛮荒天下随意迁徙游走,这样的一位十四境,估计谁遇到了都会头疼。 所以大妖元凶,大致可以视为一位合道地利的伪十四境修士。 陈平安看了眼远处,大致看出了托月山的真正边界所在,约莫是方圆六千里。 这就意味着,在这六千里地界之内,大妖元凶来去无碍,之所以待在山巅方丈之地,站着不动被砍上三千剑,当然是觉得山中灵气少了点。 人生路上,与人问剑问拳,陈平安再熟悉不过,至于山上纯粹斗法的次数,相对来说确实少了点。 于是一把笼中雀,天地囊括六千里山河。 托月山背面,出现了一位青衣道人,屹立在一座五色山岳之巅,手持水字印。 先前得了不少曳落河水运,使得这枚水字印,率先成为陈平安五件大炼本命物中的仙兵品秩重宝。 此外腰悬一篇宝光流溢的无纸道书,是那祈雨篇道诀。 如此一来,自然祈雨得雨。 托月山上空,一场磅礴大雨,每一滴雨水,都同时蕴含拳法和剑意。 陈平安的道人法相身后,再生法相,是一尊悬空的金身神灵,双臂各有一条火龙缠绕,手持一杆剑仙幡子,一手掌心祭出一颗神异法印,金身神灵缓缓托起五雷法印,雷法攒簇,造化万千一掌中。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一座仿白玉京形制的青铜宝塔,在那神灵金身法相脚下落地生根,蓦然变得五城十二楼各嵯峨,有伤极天之高。 此物最早是一件远古遗物,被荷花庵主当做见面礼,送给托月山关门弟子的剑修离真,其实它曾是玉符宫的镇山之宝,老宫主曾是人间最顶尖的几位符箓宗师之一,早年与浩然天下的符箓于仙齐名,秘密炼制了这座宝塔,为了掩人耳目,还故意打造成青铜宝塔样式作为障眼法,不料后来有个少年道童骑牛过关,游历蛮荒天下,除了在英灵殿那边递出一指, 将一头旧王座大妖打落底部,其实还在原地,抬起袖子,像是轻轻虚拍了一巴掌。 结果远在数百万里之遥的那座玉符宫,正在闭关中的老宫主,连同一座小洞天,被当场拍了个粉碎,差点就此彻底身死道消,失去了真身皮囊的飞升境老修士,沦为一头仙人境鬼仙,倒是那座青铜宝塔,道祖好像手下留情了,不曾销毁此物,最终被荷花庵主见机得手,只敢用来钻研玉符宫的符箓道意,仍是不敢随便将其炼化为本命物,估摸着是觉得烫手,担心哪天被那位道祖惦念上了,又是一巴掌遥遥落下,到时候连同一轮明月齐齐拍碎,犯不着为了件仙兵丢了一处修道之地。 最后荷花庵主便不怀好意,坑了离真一手。果不其然,离真在剑气长城的战场那边,就给当时都还不是隐官和剑修的陈平安打杀了。 陆沉瞥了眼那颗法印,扶额无言。 早年在牢狱内,在缝衣人捻芯的帮助下,从这颗山上的六满印从山祠转移到手心纹路的一处“山巅”,法印底款,是十六字虫鸟篆:攒簇五雷,总摄万法。斩除五漏,天地枢机。 其余四面边款绘图无字,分别描摹有九尊“闭目”神灵,雷君电母,雨师风神,云吏灵将,火部天官,皆是远古天庭司职一部分天道运转的神灵。总计三十六位神灵,只是一直尚未“点睛开天眼”,仿佛处于一种神职不显的酣眠状态。 陈平安双指并拢,开始为那些远古神灵画像“点睛”。 白玉京三掌教先前在酒泉宗的铺子喝酒时,借“古人云”,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校书一事犹如扫落叶,随扫随有。 陆沉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给陈平安,十分心诚,可不光是境界而已,还有一身学问,所以陈平安只要愿意,心念一起,就可以随便翻检陆沉某几个禁制之外的全部心相,宛如一条不系之舟,一场天人无忧无碍的逍遥游,游览一座几近无涯、可终究天有四壁的学海。 只不过这一路,陈平安都比较节制,直到这一刻,才祭出此印,为那些神灵画符如开天眼。 陆沉憋了半天,才略带惋惜神色,缓缓道:“你要是刻上‘三山九侯’四字就好了。” 陆沉很快补上一句,乐呵呵道:“当然了,当下的天款印文,寓意更好!” 原来陈平安得到之时,法印就像被谁削去了天款,后来陈平安在城头那边,以丹书真迹记载的一门符箓开山之法,陈平安再反其道行之,画符手法,可谓“逆行倒施”,并未以世间任何一种符箓篆文书写,而是最熟悉、最拿手的字迹,分别刻下四字,先后顺序是那令,敕,沉,陆。故而最终补全“六满印”的天字款印文,便是“陆沉敕令”。 那尊火属金身神灵法相,一手托起五雷法印,刹那之间就高悬在天幕处,金身神灵再将剑仙幡子往仿白玉京城内一戳,如竖起一杆大纛,十八位幡子所藏剑仙身形小如微尘,走出寄身之所后,蓦然如常人等高,如十八颗彗星激射向远方,风驰电掣离城而出,向四面八方御剑远游,带起十八条流萤,在方圆六千里山河的小天地辖境之内,仗剑绞杀那些自以为躲藏隐蔽、实则有迹可循的残余妖族修士。 等到法印三十六尊各部神灵皆被陈平安点睛,一一如获重生,纷纷离开那颗五雷法印。 就像在万年前已经崩塌的那份天道,在这一刻,补全主干,重归秩序,使得笼中雀的小天地,愈发契合大道无缺漏。 可陆沉不知为何,越是如此靠近那个一,反而觉得自己越远离那个一的真相。 明明陆沉眼中所见,就像一座越来越像旧天庭的雏形,可陆沉一颗道心,反而越来越遗憾和失落。 因为师尊最后一次现身白玉京,曾与陆沉言,一切所思所想,皆在万一之外。 两位十四境大修士放开手脚的厮杀,除了飞升境之外,根本不用奢望帮忙,任谁掺和其中,自救都难。 一位仙人境妖族练气士,与那黄衣元凶苦苦哀求道:“老祖救命!” 一身保命术法和法宝,都已耗尽。 它只得现出真身,是一条身形长如绵延山脉的赤红蜈蚣,围绕托月山的一截山尖,抬起巨大头颅,与那山巅元凶祈求庇护。 其余两头仙人大妖,一个身形缩小如芥子,一个靠着身上那件能够远渡光阴流水的本命法袍,也开始与元凶求救。 托月山中,三头仙人境大妖,六位玉璞境,加上那拨地仙修士。 剑气长城的五位剑修,联袂远游此地,在仙簪城飞升境乌啼之外,光是这次共斩托月山的战功,好像又足可视为剑斩一头飞升境了。 陈平安瞥了眼托月山,如今这座山,就像只是一个空壳子。 就像是那个斐然,或者可能是更早的周密,故意只留下个元凶,在此等候问剑,至于到底是谁来此问剑,都不重要。 元凶似乎攒了一肚子憋屈,直到这一刻,才能一吐为快,眯眼笑道:“陈平安,你是不是忘记一件事了,你如今好像还合道半座剑气长城?” “你真当一个文庙的陪祀圣贤,拼了性命不要,就能够护得住那半座城头?” “如果我没有记错,害你被骂最多的一次,就是避暑行宫下令阻拦城头剑修的舍己救人。怎么,轮到自己,就按耐不住了?还是说你这位末代隐官,就这么想要在城头刻字,凭此证明自己无愧剑修身份?” 陆沉心情凝重起来,“这家伙不是虚张声势。” 陈平安递出一剑,以心声与陆沉说道:“无所谓的事情。” 砍死这头飞升境巅峰再说。 元凶最大的郁闷,其实是件小事,就是这个狗日的年轻隐官,这场问剑托月山,从头到尾,都没跟自己说一句话,一个字。 人世间任何一条船,都会有压舱石。 陈平安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在遇到师兄崔瀺,稀奇古怪地返乡之前,其实为了熬更多的岁月,就先将悲伤,倦怠,仇恨,愤怒……等于剥离出了近乎全部的负面情绪,最后甚至将更多情绪,都一一摘出,只为了能够看顾半座剑气,更久,哪怕是只有一年,一个月,甚至是多待一天都好。 这也是为何在大骊京城,那个走出镜中、以粹然神性之姿现世的陈平安,会那么强大。 因为当时陈平安的人性,本就不全。 而陈平安的这种代价,可能只有礼圣事后通过那场远游的追本溯源,才知道答案。 宁姚不知道,先生不知道,学生弟子们都不知道。 而陈平安留在半座剑气长城,最大的那块压舱石,是陈平安这辈子最珍惜的一种心性。 名叫希望。 在蛮荒天下的最北方地界,在那两截剑气长城的南方大地之下,在极深处出现了一道远古气息。 大地翻裂。 在此酣眠沉睡数千年的一位高位神灵,开始睁眼醒来。 先是破开地面,飞扬尘土迅速散去,出现一幅空荡荡的甲胄躯壳,唯有一双金色眼眸,凝视着数万里之外的高城。 随后不断有粹然神性,从蛮荒天下各地凝聚而来,雪白的甲胄,巨大身躯,古迹斑驳,熊熊燃烧的火焰流光。它伸手按住面甲,只剩下金色眼眸,缓缓起身,手持一把巨大刀刃。 它以远古神灵言语,缓缓开口道:“有幸见锋刃者即不幸。” 托月山那边,陈平安只管与托月山递剑不停,同时与元凶斗法。 陆沉呆呆无言,猛然起身再转头,一个蹦跳望向那最北边,喃喃道:“这位老大剑仙,说话咋个不讲信用嘛!” 陈平安心声笑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在那本该无一人出现的那半座剑气长城。 出现了一位照理说最不该出现的老者,一手负后,一手揉着下巴,他仰头望向一步就来到剑气长城附近的那尊神灵,啧啧道:“一个个都当自己无敌了。” 老人随便伸出一手,剑气长城万年残余的所有剑意,如获敕令,哪怕一些好像“不听劝”的,再不情不愿,也只得乖乖赶来,最终在这位老剑修手中凝聚为一剑,老人掂量一番,分量尚可,朝那远古高位神灵就只是轻描淡写,横扫一剑。 一剑过后,天地清静。 老人自顾自点头,好像在与万年之内的所有剑修,说一个最简单的道理,“瞧见没,这才是剑术。”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三章 旧黄历 身为文庙陪祀圣贤之一的老夫子贺绶,负责看管剑气长城遗址,立即从天幕处落下身形,在半座剑气长城的城头之外御风悬停,老夫子算是依照约定,恪守规矩,双脚并不踏足城头,与那位人间资历最老的剑修作揖行礼,毕恭毕敬道:“晚辈贺绶,拜见老大剑仙。” 老大剑仙这个绰号,最早还是阿良帮忙取的,后来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就跟着这么喊,加上各洲返乡剑修,一样习惯了如此敬称陈清都,好像就成了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 陈清都只是望向托月山那边,没有理睬一位文庙圣贤的打招呼。 就这么被晾在一边的贺绶也不以为意,这位老大剑仙要是好说话,就不是陈清都了。 贺绶随即苦笑不已,那尊高位神灵的隐藏、现身和出手,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以至于连累年轻隐官合道的半座城头,在老大剑仙现身之前,陈平安合道所在,其实就受到了一种攻伐神通的隐蔽。 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与文庙的失职,得认。 贺绶暂时只能确定一事,是那尊神灵的那一记暗中出手,好像“吵醒”了眼前这位老大剑仙的一部分元神。 没有朝蛮荒天下递出任何一剑,只是一剑开天,护送举城飞升去往五彩天下。 最终再一剑斩杀越境的龙君。 如今又只是一剑,就彻底斩碎一尊高位神灵的金身神性。 至于陈清都为何能够重新现世,贺绶不愿探究。 贺绶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老大剑仙在剑气长城留了后手,贺绶肯定护不住陈平安合道的那半座城头,届时后果不堪设想,都不用说那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天下大局,就老秀才那种护犊子不要命的行事风格,骂自己个狗血喷头算什么,老秀才估计都能偷偷去文庙扛走自己的陪祀神像。 当年老秀才为何会一脚踩塌那座中土山岳? 还不是为了弟子君倩打抱不平,早年君倩带着师弟齐静春一起游山访仙,被那位山君拒之门外不说,还骂得很难听,揭了刘十六的老底,是那妖族异类。好像那位与白玉京极有渊源的大岳山君,还曾试图拘押刘十六和齐静春在山中。 陈清都双手负后,缓缓而行,摇头道:“不用在意,半座城头不还没被打碎,对于如今的陈平安来说,问题不大,反正这小子早就习惯了挨揍。何况对方藏了那么久,我们剑气长城一样毫无察觉。再说了,你们读书人的本命功夫,还是传道授业解惑,打打杀杀的,确实不太在行。” 贺绶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 本想说至圣先师与礼圣,打架本事不差的。 只是犯不着跟老大剑仙较这个劲。 剑气长城的董三更,萧愻,陈熙,齐廷济等剑仙,还有浩然天下的阿良,左右,裴旻,周神芝等,蛮荒天下的大髯剑客刘叉,以及白玉京被誉为真无敌的余斗,道门剑仙一脉执牛耳者的玄都观孙怀中…… 反正万年以来,数座天下,剑道一途,何等天才辈出,何其群星璀璨,始终无一人自称剑道无敌。 只因为此地城头上,有个名叫陈清都的老人而已。 自负如二掌教余斗,早年也不敢擅自与陈清都问剑,止步于倒悬山捉放亭。 不然余斗只需要从倒悬山一步跨过大门,再一步登上剑气长城的城头即可。 为何不敢、不愿、不能问剑,因为问剑即输、即伤、即死。 相传阿良刚到剑气长城没几年,曾经一次在城内醉酒过后,跑去参加一场其实根本没喊他的巅峰剑仙议事,到了城头上边,昂首大步走向那座茅屋,用他的说法,就是在城头结茅修行万年,竟然问剑之人都没一个半个的,老大剑仙实在太过寂寞了,就让阿良来破这个例,都让开,让我来! 不过城头议事剑仙,城头外边看热闹的剑修,反正一个都没拉住阿良,再等到老大剑仙走出茅屋,点头说了个“好”字,阿良似乎瞬间就醒了,一个蹦跳,在老大剑仙身边落定,大义凛然,补了一句“让我来为老大剑仙揉揉肩,你们真是一群良心被狗吃了的王八蛋啊,都不知道心疼老大剑仙,还要我一个外人来嘘寒问暖?” 大概就是在那之后,阿良可谓一举成名,有了个响当当的绰号。 而且在那之后,狗日的阿良,就一直以老大剑仙的小棉袄自居。 只是老大剑仙觉得这个说法太恶心,才没有在剑气长城流传开来,不然阿良多半还要多出一个绰号。 陈清都看了眼那把坠落在大地之上的长刀,很眼熟,因为是远古执掌刑罚神灵手持之物,事实上,不但眼熟,万年之前,还打过不少交道。 所谓的打交道,自然是刀剑互砍。最后那场战役,击败这尊神灵的,是一位与龙君观照辈分相同的剑修,只是后来此人跟随兵家老祖试图走上另外一条道路,不惜让已经成为练气士之外的人间众生死绝,最终导致了人族内部的一场大决裂,修道之士死伤无数。 而这位当初并未彻底陨落的神灵,曾经跻身十二高位之一,按照旧天庭神职划分,也算是那位持剑者麾下的直属神灵。 万年之前,在其锋刃之下,妖族尸骸白骨累累,堆积成山,无数鲜血曾经汇聚成一条贯穿蛮荒的远古大渎。 天地视人如蜉蝣,大道视天地如泡影。 陈清都叹了口气,看来当年那位前辈来此城头游历,说不定除了是来见陈平安,也有几分缅怀故友的意思? 难怪那把最早遗落在青冥天下的狭刀斩勘,会跟着那头化外天魔来到剑气长城,一路辗转,最终又被陈平安获得。 属于上古斩龙台行刑之物的狭刀斩勘,之于此刀,类似一处储君之山之于一座君主大岳,有那朝拜之意。 天道崩塌,天各一方,大道循环,两刃相邻。 陈清都心意微动,那把无鞘的雪白长刀随即掠至城头,说道:“回头劳烦你将此刀,交给我们那位隐官大人,就说是以后他与宁丫头成亲的贺礼,人可以不到,礼物得贵重。” 贺绶点头答应下来。 陈清都摆摆手,“忙去,我们没什么可聊的,瞎客套起来,只能说些有的没的,双方都尴尬。” 贺绶原先根本不觉得半点尴尬,毕竟能够与老大剑仙尽可能多聊几句,就是天大幸事。 只是陈清都这么说了,贺绶只得再次作揖拜别老大剑仙。老夫子返回天幕继续盯着远处那些渡口,有些伤感,经此一别,就真的与老大剑仙再无重逢机会了。 魏晋早已起身,御风来到另外那座城头的崖畔地带,遥遥抱拳道:“魏晋见过老大剑仙。” 陈清都一步来到崖畔,瞥了眼风雪庙大剑仙,点点头,“境界嗖嗖涨啊,几年没见,得刮目相看了。” 魏晋倍感无奈。 曹峻来到魏晋身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是心中犯嘀咕,怎么这话听着有几分耳熟? 陈清都望向城头之外的几缕粹然剑意,问道:“剑谱都丢给你了,为何还是无法赢得宗垣那条剑道的认可?” 老大剑仙揉了揉下巴,“没理由啊,你们俩隔了几千年,照理说谁也抢不着谁的媳妇,宗垣那小子,又是个出了名的好脾气,外加痴情种,没道理对你看不顺眼。” 在剑气长城的历史上,其实也有一些剑修,能够与陈清都多说几句。 比如早先的宗垣,后来的董观瀑。 老大剑仙突然眯起眼,转头望向蛮荒天下腹地一处隔绝天机的古怪战场,“难怪。又是周密作祟。” 一挥袖子,陈清都在身前摊开一幅外人不可见的光阴长河画卷,托月山百剑仙都曾在隔壁城头练剑。 将那些蛮荒天下的剑仙胚子一一看遍,最终看到了那个好像资质相对最差、迟迟未能获取剑意馈赠的年轻剑修。 见老大剑仙不言语,魏晋也就识趣闭嘴。 曹峻瞪大眼睛,反正多看几眼老大剑仙就是赚。 年轻剑修在城头这边练剑时,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不务正业,更像是个游山玩水的练气士,只是盯着城头之外发呆。 当练气士孕育出一把本命飞剑,就算自立门户了,迥异于其他练气士,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寻出飞剑的一两种本命神通。 所以天下剑修几乎少有散修身份,不是没有理由的,一来剑修数量,相对最为珍贵稀少,是天下任何一座宗门都不嫌多的宝贝疙瘩,再就是炼剑一途,太过消耗金山银山,以山泽野修身份修行,当然不是不可以,但是失去了宗门的财力支持,难免事倍功半,最后的重中之重,就是剑修本命飞剑的神通,剑修的不同寻常,其实就是一个字面意思上的“天赋异禀”,几乎可以视为一种老天爷赏饭吃的天授之事。 因为剑修的本命飞剑,其大道根源所在,就曾经是光阴长河中的那些“河床直道”,故而就成了后世术法万千当中的最大宠儿,最为“有序”,继而演化衍生出无数种的飞剑本命神通。 这就是为何剑修在练气士当中最具先天优势,因为剑修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得天独厚,别具一格”。 所以剑修在山上,才有资格最不讲理,任你术法无穷,我有一剑破万法。 在那几年里,托月山剑修陆续离开城头,但是这个被陈清都单独拎出的年轻剑修,位次垫底,名声不显,他离开城头极晚,看似一无所获,此人与其说是剑修炼剑,不如说是一直在以水月观和白骨观,巡视剑气长城遗址,偶尔属于宗垣的那几缕遗留剑意当空掠过,年轻剑修才如临大敌。 最终剑修被那个先与陈平安闲聊一番的十四境大修士“陆法言”,悄然带走,不然龙君会按照甲子帐律令行事,未能攫取粹然剑意的剑修,就别想活着走下城头了。 陈清都很快就找出蛛丝马迹。 蛮荒天下精心布局的托月山百剑仙,除了极少数是“身世清白”的纯粹剑修,其余几乎都与神灵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比如这个年轻剑修,更是毋庸置疑的神灵转世,继承了一部分某尊高位神灵的本命神通,那把飞剑的神通,接近“观想”。 透过皮相看骨相,不断推衍、拼凑心相,无限接近某个真相。 只为了观想出一位剑气长城的剑修,宗垣。 显然是周密的后手之一,是送给浩然天下和剑气长城的一个意外惊喜。 宗垣重返人间,算不算意外。 人间重见宗垣,是不是惊喜。 陈清都打散那幅光阴画卷,与魏晋开口说道:“挑重点说些事情。” 一魂所系,些许元神,在这人间,无法久留。 魏晋言简意赅说了些大事。 至圣先师在中土穗山之巅,与在蛟龙沟遗址那边的蛮荒大祖,双方遥遥切磋道法。 阿良被压在了托月山下数年之久,从十四境跌境,先去了趟西方佛国,才重返浩然。 四把仙剑齐聚扶摇洲,白也独自一人剑挑六王座,后来被文圣带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 蛮荒天下攻占桐叶、扶摇和金甲三洲山河,最终被大骊铁骑阻截在宝瓶洲中部,周密率众登天而去。 宁姚在那座被命名为五彩天下的崭新家乡,接连破境,跻身飞升境,成为天下第一人,期间她还亲手斩杀一尊高位神灵。 一场中土文庙议事,对蛮荒天下说打就打了。 阿良带着一位飞升境修士深入腹地,之后左右仗剑远游驰援阿良。 陈平安带着四位剑修,在前不久离开剑气长城。 老大剑仙期间只说了两句话。 “可惜白也终究不是剑修,不然来了这边,可以教他几手合适剑术。” “宁丫头半点不让人意外。” 陈清都再问了两个问题。 “左右如今有无跻身十四境?” 魏晋摇摇头,解释说左先生想法太大,原本有机会跻身十四境,却因为追求一条更广阔的剑道,耽搁了破境。 陈清都的最后那个问题,“文庙和托月山对峙议事,是小夫子说要打的?” 魏晋笑道:“不是礼圣,是陈平安率先开口,说打就打。” 陈清都点点头,脸上有些笑意。 小子不孬。 很像自己。 老人从不觉得一个人的朝气勃勃,只是那种一年到头的言语欢快,行事跳脱。 而是在人生的每一个关隘那边,独独在苦难之际,年轻人反而能够眉眼飞扬,意气风发。 做出最意外的事,递出最快的剑,与这方天地说出最有分量的言语。 平时一贯寡言者,偶尔放声,要教旁人不听也得听。 陈清都收起思绪,视线偏移几分,望向曹峻,笑问道:“这位年纪不小的剑仙,姓甚名甚,来自何方?” 相对于陈平安、宁姚和魏晋这几位剑气长城的自家剑修来说,外乡人曹峻的百多岁,确实算年纪不小了。 曹峻抱拳说道:“晚辈曹峻,祖籍在宝瓶洲骊珠洞天,与隐官祖宅就在一条巷子,只是晚辈出生在南婆娑洲,老祖曹峻,负责看守那座镇海楼。” 曹峻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多说一句,“晚辈其实才一百四十岁。” 本 想添上一句,如果不是早年被左右打碎剑心,早就跻身上五境了,说不定还有希望跟风雪庙大剑仙一个境界。 只是想到在这位老大剑仙这边,好像仙人境剑修也没什么值得称道,就将这句话咽回肚子。 陈清都嗯了一声,点点头,“那跟左右的岁数、境界都差不多,后生可畏。” 魏晋忍住笑。 曹峻只觉得被黄泥巴糊了一脸,又不敢与老大剑仙顶嘴什么,憋得难受至极。 他算是彻底领教剑气长城的风土人情了,剑气长城当得起“剑仙”二字的剑修,一个比一个性格鲜明。 宁姚的不苟言笑,万事不上心。 陆芝好像对剑气长城以外的人,她见谁都想砍上几剑。 齐廷济的年轻人下辈子注意点,老剑仙用最和善的表情,说着最狠辣的言语。 再就是这位老大剑仙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就连魏晋这个一向持身正派的风雪庙大剑仙,都有了一句“你进不去避暑行宫”。 陈清都望向城头之外,突然轻声道:“要走就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眷念的,身为纯粹剑修,生前出剑,必须有个阵营讲究,可既然人都死了,只留下这点剑意,还有个屁的敌我之分。” 魏晋神色自若,转过身,面朝城头以南。 在这一刻,魏晋剑心愈发澄澈通明,与已故剑修宗垣,遥遥抱拳礼敬。 大不了以后战场相见,再与宗垣前辈的那些剑意继承者分出剑道高低,一决生死。 陈清都笑着点头,“宗垣就是宗垣。” 千秋风骨仍凛然。 原来一直对魏晋不曾亲近的几缕剑意,刹那之间,在空中凝出四条剑光长虹,最终在风雪庙剑仙身边缓缓流转,萦绕不去。 这就意味着魏晋从此在剑道一途,就属于宗垣一脉了。 没有任何师徒传承的繁文缛节,没有什么祖师堂敬香拜挂像。 魏晋心声问道:“敢问老大剑仙,万年之前的那个存在,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 陈清都犹豫了一下,老人有些神色复杂,最终还是摇摇头,“曾经见过两次,没什么可说的。” 登天一役,五至高之外,只说远古十二高位神灵,大半都已陨落在那场改天换地的惨烈战事之中。 此外,要么远离旧天庭遗址,在天外沦为孤魂野鬼。 要么坠落在未知的人间大地,长久酣眠,形骸沉睡。 看管其中一座飞升台的青童天君,作为最早的人族成神者之一,曾经司职接引男子地仙飞升。 蛰伏于五彩天下的那位,早年在人族登天一役中受了重创,曾是披甲者麾下。 从天外降临在桐叶洲的那尊神灵,跨海远渡宝瓶洲,登岸之时,被崔瀺和齐静春联手,曾经被命名为“回响者”。 赊月继承了一部分神位,她不单单是月宫种那么简单,相对是最有希望跻身那个“明月前身”的高位存在。 打杀了这些高位神灵,于人间利弊皆有,好处是少了个战力惊人的人族死敌,坏处就是会空出神位,周密登天后,自然就可以塑造出一位补缺的崭新神灵。 在万年之前,这些高位神灵,可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只是万年之后,一方面是天道崩塌,就像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失去了绝大部分的攻伐手段,再就是天地间那座无形的文字囚笼,对神灵禁锢极大。 文海周密,曾经自创文字,已经在蛮荒天下流传数千年之久。 就是为了让新旧神灵,重返人间之时,都可以尽量脱离礼圣制定出来的那座文字囚牢。 不出意外,眼前这座蛮荒天下,就是新天庭众多神灵在人间落脚的渡口了。 远古神灵的唯一言语,其实类似如今修道之人的所谓心声,只是类似,而并非全是。 方才被陈清都一剑斩碎金身的高位神灵,名为“行刑者”,曾是持剑者麾下,天下妖族,尤其是受罚真龙,吃苦极多。 不过神性不全,应该长久沉睡之时,加上早就被托月山剥离出了一部分残余的本命神通,雪上加霜,当然,只是不比当年那么擅长打架,绝对不意味着好杀。 而那个被托月山当做杀手锏之一,专门用来针对阿良和左右的高位神灵,大概是那尊名为“寤寐者”的存在了。 本命神通之一,是囚禁梦魇中。老话说夜长梦多,还是后世化外天魔万千的一部分根源所在。 还有那拥有一门“止语”神通的“无言者”,又名“心声者”。 以及造就出众多日月、无数山河秘境的“复刻者”,又名“想象者”和“铸造者”。 当然这些古老神灵称呼的命名,都是登天一役结束后的说法。 不被文字记载,就像一部老黄历的最前边,专门为这些古老存在,留下空白一页。 人生在世,好像孩子什么都好奇,年轻人什么都知道,中年人什么都怀疑,老人什么都认命。 至于好人不好人的,人心各有一杆秤,很难说谁一定是好人。 只是希望以后人间千年万年,不要无视那些沉默者的付出。 一个孩子年纪太小,做不了更多。 其实一个年纪大了的老人,也未必能够多做什么。 陈清都揉了揉下巴,举目远眺蛮荒天下。 差不多还能递出一剑。 与谁问剑? 砍谁好呢。 那个重返蛮荒天下的白泽? 白泽与小夫子关系不错,跟我陈清都可不熟。 ———— 白泽与绯妃行走在一条曳落河支流的干涸河床之畔。 绯妃察觉到了剑气长城遗址那边的一丝异象,惊心动魄,轻声问道:“白先生,那个老不死其实……没死?” 白泽说道:“不能因为陈平安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就忘记老大剑仙合道整座剑气长城。当初周密登上城头,除了收网,也想确定此事。既然周密没有动手,要么是毫无察觉,连他都被蒙骗过去了,不然就是觉得在那边挨老大剑仙倾力一剑,划不来,就有了别的长远打算。” 文海周密,曾以十四境大修士陆法言的皮相姿态,也就是旧王座大妖切韵和斐然的师尊,游历一趟剑气长城,还与陈平安有过一番闲聊。 白泽突然笑着提醒道:“对老大剑仙还是要敬重些的。” 绯妃发现哪怕陈清都现身,白泽的注意力,还是在托月山那边,这就十分古怪了。 那座托月山,如今就是个只留下元凶支撑的空架子,已经影响不了太多蛮荒天下的天时气运。 退一万步说,就算被陈平安那个疯子,成功开山,恐怕还不如那轮明月被宁姚他们仗剑飞升再斩落,来得影响深远。 绯妃也不藏掖,与白泽直截了当问道:“白先生,你是在担心那个大祖首徒的安危?” 白泽点点头。 这次重返家乡,白泽会叫醒一小撮妖族的长久冬眠者,然后会与它们立下一个约定,跟随在自己身边。 至于其中肯定有那桀骜难驯之辈,那就真身连同它们的真名,继续一同沉睡个数千年好了。 离乡万年,白泽唯一谈得上对家乡有所牵挂的存在,本就屈指可数,尤其是至今还在世者,就只剩下那个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大弟子了。 元凶当然只是这位蛮荒老祖首徒的化名,其实它的真名,寓意极美,元吉。 既是黄裳元吉,又是祚灵主以元吉的那个“元吉”。 万年之前,经过那场内讧之后的河畔议事,天上天下都已尘埃落定。 原先按照约定,剑修和兵家原本都可以占据一座天下,兵家初祖甚至可以立教称祖。 只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兵家初祖,与陈清都、龙君观照之外的一大拨剑修,再加上一部分蠢蠢欲动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妖,三者最终落败。 后来就是妖族分到了如今的蛮荒天下。 蛮荒大祖带着一个孩子在那座天下落脚后,开始登山,正是后世的托月山。 当时与这对师徒同行之人,其实还有白泽。 临近山巅,老修士停下脚步,笑道:“白泽,你学问大,不如帮忙给这个孩子取个名字吧,记得讨个好兆头。” 白泽低头望向那个眼神明亮的孩子,想了想,微笑道:“就叫元吉?” 那会儿刚刚炼形成功的妖族孩子,总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学问最大的白泽。 “那个小夫子,打架本事真有那么大吗?那怎么不叫大夫子呢?” “你叫白泽,是因为姓白名泽吗?为什么谁都喜欢喊你一声‘先生’呢,师父说是出生早、年龄大的意思,那么师父呢,又是什么意思,真是传道之人既为父又为师吗?” “我们分得了这块天下,听说好像是地盘最大唉,是因为我们立功最大吗?” 在登山途中,耐心极好的白泽,一一为那个孩子解惑。 走上山顶,蛮荒大祖放眼四周,最后笑道:“白泽,这座山头还没个名字,能者多劳,你干脆一并命名了?” 光阴元在水,月落不离天。 白泽就给脚下高山,取了托月山那个名字。 最后白泽摸着孩子的脑袋,笑道:“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以后各自修行,有机会再叙旧。” 白泽从托月山那边收回视线。 绯妃开口问道:“白先生这次会站在我们这边,对吧?” 白泽点头。 ———— 一只大白鹅,从落魄山赶来铁匠铺子,在空中手脚拨水而来,一个站定,振衣抖袖噼啪响。 吵得坐在竹椅上打瞌睡的刘羡阳立即睁开眼。 檐下摆着三张椅子,刚好空着一张用来待客,崔东山一个拧转身形,脚尖一点,身体后仰,倒飞出去,一屁股刚好坐在位置居中的那张竹椅上,连人带椅子挪到刘羡阳身边。 然后心有灵犀的两人,各自抬起邻近一肘,双方磕碰动作,眼花缭乱。 “刘大哥!” “崔老弟!” 坐在最边上竹椅的一个棉衣圆脸姑娘,翻了个白眼。 双方的称呼,竟然还都带点颤音。 崔东山抹了把嘴,伸长脖子望向龙须河那边,“刘大哥,有么有老鸭笋干煲?!” 刘羡阳嘿嘿一笑,搓手道:“有没有,我说了又不作数的。” 余倩月转头瞪眼,怒视那个痴心妄想的白衣少年。 刘羡阳立即心领神会,笑哈哈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崔老弟见谅个。” 然后刘羡阳好奇问道:“有正事要商量?” 崔东山挥了挥袖子,“没呢,就是来这边散散心,山上瓜子不多了,这不就得了右护法的一道法旨,让我下山帮忙买些,嘿,按照小米粒的报价,说不定我还能挣个几钱银子。” 刘羡阳气笑道:“小米粒的银子你也好意思黑下来?” 崔东山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吧,是右护法故意打赏给我的一笔跑山费呢。” 刘羡阳点点头,说了句小米粒的口头禅,“机灵得很,精明着呢。”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没来由感慨一句,“都属于劫后余生的好时节了。” 如果先生还在家乡,不曾再次远游,那就更好了。 刘羡阳嗯了一声,知道缘由,却没有多说什么。他主要还是怕吓着那个假装不在意、竖起耳朵认真听的圆脸姑娘。 崔东山是说那个老王八蛋和齐静春,曾经在赌火神阮秀身上的那份人性,她会不会留下一丝一毫,还会不会稍稍眷念人间。 不然就会于天下长日至极的五月丙午日中之时,大报祭天而主日,配以月。 陈平安,刘羡阳,宋搬柴,被丢到这边的赊月,再加上异常丰沛的龙州水运,本来都是被阮秀拿来炼镜开天之物。 三人一妖族,或魂魄或气运或皮囊,反正不管是什么,皆被炼为一镜,作为火神升举登天的台阶。 刘羡阳曾经半开玩笑,说是李柳,替他们几个挡了一灾。因为李柳那份水神的大道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 刘羡阳说道:“其实不算赌,好像笃定她不会如此作为。” 崔东山点头道:“就是不知道齐静春,最后跟她说了什么。想不通,猜不到。” 确实不是在赌什么,而是一种对人性的相信。 刘羡阳遥遥看了眼那座横跨龙须河的万年桥,一脸无所谓,笑道:“那就什么都别多想,过日子嘛,还真就有很多事情,只能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崔东山递过去一捧瓜子,手掌倾斜,倒了一半给刘羡阳,“果然还是刘大哥最洒脱潇洒。” 刘羡阳嗑着瓜子,给崔东山一脚踩中脚背,刘羡阳立即转过头,扬起手掌,“余姑娘?” 赊月板着脸摇摇头。 不过她的心情好点了。 崔东山吐着瓜子壳,感叹道:“我那大师姐的心境,愁,估计还是得先生出马,才能捋顺了。” 当年裴钱第一次远游归来,身上带着那种名叫五毒饼的外乡糕点,之后在 隋右边那边,双方差点没打起来。 因为裴钱曾经在金甲洲一处乡野村头,看到了一块禁制碑。 碑文只有一句话:禁止溺杀女婴、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婴。 为何要树立起这样的禁制碑,当然是因为这类犯禁之事太多,地方官府才需要专门立碑制止这类惨事。 重男轻女,舍弃女婴,偷偷溺杀水中。五月初五这天诞生的男婴,是不祥之兆,能够带来灾殃。 陈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不光是在小镇这边,其实在整个浩然天下,在这一天出生的孩子,尤其是男婴,都会不受待见。 崔东山嗑完瓜子,拍拍手,笑容灿烂道:“为了先生,我得与你道声谢,至于情意嘛,都在瓜子里了!” 刘羡阳笑道:“瓜子年年有余,越磕越有,不错不错。” 崔东山伸长双腿,慵懒靠着椅背,“富贵可不用尽,余点就是积福。贫贱不可自欺,敬己就是敬天。” “第一次作揖,第一次抱拳,第一次穿靴子、别发簪,第一次自称先生。” “一想到先生做这些,我这个当学生的,就忍不住想笑。” 刘羡阳嗑着瓜子,听着大白鹅的言语,点头道:“好人有晚福,吉人自有天相。按照我们这边的老话说,就是谁家门前都会有一两阵苦风吹过,来得越早越好,然后熬过去,就可以安安心心享福了。不然等到老得跳墙都不高了,再来阵苦风,躲不过,更熬不住。再说了,越是吃过百家饭的,就越知道天底下什么饭都可以吃,唯独不能吃子孙饭,所以我们这边才有那个‘余着’的说法嘛。” 崔东山站起身,笑道:“走了,不耽误刘大哥忙正事。” 刘羡阳摆摆手。 崔东山离开之前,嬉皮笑脸撂下一句,“有些事情,最好是成亲拜堂之后再做,比较名正言顺,只是干柴烈火,天雷勾动地火,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刘羡阳笑容尴尬。 赊月笑呵呵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在大白鹅滚蛋之后。 刘羡阳也就没有继续打瞌睡梦中练剑,跟一旁的余姑娘说了些旧事。 说小镇这边有个乡俗,问夜饭,梦夜饭,因为按照小镇乡音,“问”与“梦”谐音。 就是在大年三十夜这天,家家户户吃过了年夜饭,老人们就会留在家中开门待客,守着火炉,桌上摆满了佐酒菜碟,青壮男子们相互串门,上桌喝酒,关系好,就多喝几杯,关系平平,喝过一杯就换地方,孩子们更热闹,一个个换上新衣裳后,往往是成群结队,走门串户,人人斜背一只棉布挎包,往里边装那瓜果糕点,瓜子花生甘蔗等等,装满了就立即跑回家一趟。 赊月问道:“是整个龙州的风俗?” 浩然天下九洲山下,差不多都有守夜的习惯,这个赊月当然知道,只是问夜饭一事,是她第一回听说。 在她来到这边的几年里,至多只是在腊月里,跟着刘羡阳去红烛镇那边赶过几次集,置办些年货。 刘羡阳摇摇头,“就只是我们小镇独有的,这些年搬去州城郡城的人越来越多,这个风俗就越来越淡了,估计最多再过个二三十年,就彻底没这讲究了吧。” 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好像问夜饭就很寡淡无味,反而是穷巷子这边更闹腾,就像是一种没钱人的穷讲究,但是热闹,有人气,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年味和人味。 陈平安在认识刘羡阳之前和顾璨出生之前,每年的大年三十,就会一个人在泥瓶巷宅子里,独自守夜到天明,注定不会有一个街坊邻居登门,他也不会去走门串户,一来家里就一人,好像是脱不开身,再者他不受欢迎,没谁愿意在这一天见着他,那些个愿意与陈平安亲近的老人,哪怕平日里愿意与陈平安言谈无忌,唯独在这一天,肯定是有些忌讳的,老人们主要还是怕家里的年轻人觉得触霉头,大年三十夜的,到底不会因为一个外人,与自家人闹得不开心。 赊月听着刘羡阳娓娓道来的过往,轻声道:“隐官小时候这么可怜啊。” 刘羡阳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认识我这个朋友之后,陈平安就好多了,我每次吃过年夜饭,就关了自家门,去泥瓶巷那边,陪陈平安,弄个小火炉,拿火钳拨木炭,一起守岁。” 其实刘羡阳往往很早就呼呼大睡了,还是陈平安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炉边,坐到天亮。 赊月突然疑惑道:“那你自家就关了门,不用待客啦?” 刘羡阳哈哈笑道:“穷得兜里大哥二哥不碰头,待个什么客。” 赊月倒是听懂了这句话,是刘羡阳的一个独门说法,金子是老爷,银子是大爷,两种铜钱就被称呼为大哥二哥, 以前在小镇上,福禄街和桃叶巷之外的寻常百姓,一般门户里边,钱财往来,是不太用得着金银两物的。除非是那些龙窑的窑头,和一些手艺精湛的老师傅,他们的薪水工钱,才会用银子计算。 赊月问道:“一起守岁,你们两个人能聊啥呢?你不是说那会儿的隐官,是个放屁都不响的闷葫芦吗?不无聊啊?” 刘羡阳气笑道:“陈平安平时话是不多,可他又不是个哑巴。” 刘羡阳沉默片刻,“何况在我这边,这小子还是愿意多说几句的。” 赊月转头看了眼刘羡阳。 这家伙只有说到他那个朋友,才会格外骄傲,尤其得意。 陈平安家里的那点值钱物件,都被他在小时候典当贱卖了。确实会跟刘羡阳说些心里话, 比如先把爹娘坟头修一修,祖上留下来的那几块田地,拢共也没几亩,东一块西一块的,最好也能买回来,价钱高点就高点。如果挣钱再多些,就修祖宅,还有余钱,隔壁家那栋好像打小就没人住的宅子,也要花钱买下来。其实陈平安在当窑工学徒那几年的时候,除了在顾璨身上一些个乱七八糟的开销,本来还是能攒下一些银子的,结果都被刘羡阳借走,给祸祸掉了。这些事情,在赊月这边,刘羡阳倒是从来半点都不隐瞒。 “后来泥瓶巷那边有了个拖油瓶的小鼻涕虫,陈平安就多了些笑脸,他是真把顾璨当亲弟弟看待的,也可能……是因为反正可怜不着小时候的自己了,就愈发心疼每天近在眼前的小鼻涕虫了。而且顾璨也确实打小就黏陈平安,没几个人知道,早年几乎是陈平安手把手教会顾璨说话、走路的。泥瓶巷那边,孤儿寡母的,顾璨的娘亲,那些年为了养家糊口,又不愿意改嫁,其实平日里半点不得闲。经常就是将顾璨随手一丢,交给陈平安就不管事了。” 无法想象,一个自己都不认识几个字的少年,拿着枝丫,蹲在地上,教一个小鼻涕虫写“顾璨”两个字,是怎样的一种光景。 让旁人觉得滑稽,可又好像笑不出来。 吃苦这种事情,是唯一一个不用别人教的学问。可能唯一比吃苦更苦的事情,就是等不到一个苦尽甘来。 赊月听着这些年月不算久远的旧黄历, 刘羡阳笑道:“不用觉得是些多大的事情,说来说去,相较于山上修行,可不就是些小巷子里的鸡屎狗粪,年年有,家家有。你也别觉得陈平安是因为经历了这些,才变成个闷葫芦,听泥瓶巷附近的街坊邻居说过,那家伙打小就话不多,老人们的记忆里边,说法很多,各有不同,唯一差不多的说法,就是那小子的一双眼睛,从小就很亮堂。” 赊月默念了一遍“亮堂”这个说法,然后点头道:“是个很好的说法唉。” 刘羡阳洋洋得意道:“我这家乡老话多了去。” 赊月疑惑道:“亮堂好像不是你们小镇独有的乡语了吧?” 刘羡阳笑道:“那余姑娘就当是好了。” 之后刘羡阳就开始闭眼打瞌睡。 赊月则去河边了,她就怕小镇这边也有人一样喜欢砸石头偷鸭子啊。 之后有一天,龙泉剑宗的祖师堂都搬迁了,阮邛难得回这边一趟,赊月刚好站在河边散步。 赊月试探性问道:“阮师傅,要不要吃老鸭笋干煲?” 她突然腼腆一笑,既心疼自己精心饲养的那群鸭子,又难为情,“也不老哈。” 心中默默祈祷阮师傅你客气点,见外些,可千万别点这个头啊。 阮邛才记起来时路上,临近铁匠铺子这边的龙须河里边,好像多了一群欢快凫水的鸭子。 男人脸上难得有点笑意,摇摇头。 阮师傅一摇头,赊月反而就良心不安了,罢了罢了,都交给刘羡阳好去处置了,她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只等那锅热气腾腾的老鸭笋干煲端上桌,她再下筷子好了。 阮邛问道:“刘羡阳呢?” 赊月眨了眨眼睛,她不好与阮师傅扯谎,那就装傻呢。 阮邛无奈道:“我找他有事。” 赊月好像临时记起来刘羡阳去哪了,说道:“不晓得唉,他只说了一句‘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就跑去小镇那边了,应该是忙正事去了吧,毕竟是个读书人嘛。” 阮邛这才遥遥看了几眼小镇,在一处街巷,有俩老娘们在挠脸扯头发。 刘羡阳就跟一拨青壮男子、屁大孩子蹲一起嗑瓜子,看热闹。 都说人一长大,故乡就小。 还说常去的地方没风景。 只是在刘羡阳这边,没这些说法。 赊月问道:“我帮忙把他喊回来?” “不用,事情不急。”阮邛摆摆手,屋檐下边搁了两张竹椅,阮邛还是去屋子里边搬了长凳出来。 赊月还是以心声提醒刘羡阳赶紧回来。 刘羡阳立即屁颠屁颠从拱桥那边小跑而回,可惜可惜,只差一点,两个婆姨就要相互撕扯衣服了。 等到刘羡阳落座后,赊月已经回了屋子。 阮邛沉默了半天,才开口说道:“刘羡阳。” 刘羡阳疑惑道:“嗯?” 阮铁匠今天有点古怪啊,咋的,如此想念自己这个小弟子了?以至于来这边就为了喊个名字? 阮邛继续沉默起来。 刘羡阳就递过去一壶酒, 阮邛没有拒绝,接过酒壶,老男人开始喝闷酒。 刘羡阳自己没有喝酒,双手笼袖,抬起脚,两只鞋子轻轻相互磕碰。 阮邛突然说道:“如果当年我不拦着他们俩,现在会不会好点?” 刘羡阳一时无言。 在这一刻,一向自认还算能说会道的刘羡阳,是真的一个字都不知道怎么讲。 阮邛喝着酒,嗓音沙哑道:“怪我。” 刘羡阳目视前方,轻声道:“师父,千万别这么说,也别这么想,真的。” 阮邛继续不言语了半天,才说道:“还有没有酒?” 刘羡阳这才拎出了两壶酒,师徒两个,一人一壶。 喝酒一怕喝不够,二怕喝不醉,最怕喝酒时不觉得自己是在喝酒。 人生苦短,愁肠苦长。 陈平安的心湖中。 一座心湖平整如镜,水面上一切心相景象,日月星辰,藏书楼,坟头等,诸多种种,皆倒映其中,丝毫不差。 心境即镜。 唯有一物是额外多余出来的。 就像水面之下,在镜子的另外一面,站着一个人。 故而一旦镜面颠倒,就是名副其实的天翻地覆。 “这个人”,初看就是陈平安本人,再一看,便更像是那位大骊京城、粹然神性的陈平安,如果有人与之长久凝视,却终究与前两者皆似是而非。 此人始终闭目,脸上笑容恬淡,缓缓行走在镜面上。天地间万籁寂静,无声无息,死寂若坟冢。 似乎唯有修道之士的人心,可能才是光阴长河唯一不存在的地界,又或是光阴长河在此处选择永恒静止。 金色拱桥那边。 离真笑嘻嘻道:“事先声明,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幸灾乐祸了!隐官大人不选赊月那处,临时改变主意,选了居中那轮明月,是不是小有意外?需不需要我帮忙出手阻拦那拨剑修?还是说连这种事情,都在先生的算计之内?” 周密摇摇头,“不曾算到,实属意外。” 离真后退几步,一个蹦跳,坐在栏杆上上,双臂环胸,怔怔出神。 新天庭疆域实在太大,能聊天的又实在太少。 离真问道:“万年之前,那个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啊?为什么由着如今的阮姐姐和李柳,打出一场天崩地裂、海枯石烂的水火之争?” 一直站在栏杆上的阮秀闻言转头,望向那个披甲者继任者的离真。 离真立即转移话题,“再早一些,为什么由着其他神灵造就出大地之上的人族?” 神灵会追求金身不朽,以及不可自我毁灭。 周密笑着给出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真正不朽者,最感觉孤单。” 是孤单。 不太可能是孤独。因为极致的精粹神性,不允许拥有这种感知。 即使短暂拥有,也自知是假象。 远古神灵,头顶神明。 离真开始喃喃自语。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独自缄默。 谁终将点燃闪电,必永恒如云漂泊。 正文 第八百六十四章 单挑 山上山外,两两对峙,各展神通。 一人登门拜访,一个待客还礼。 陈平安这边,那位走出木宅的青衣道人,出现在托月山后方,站在五色山岳之巅,宛如一位神人顶天立地,手持一枚蕴含四成曳落河水运的水字印,腰悬一篇宝光流转的祈雨诀。 万丈高的道人法相身后,一尊神灵之姿的金身法相,双臂缠绕火龙,脚踩一座仿白玉京,是由昔年玉符宫镇山之宝显化而出,在那神霄城内矗立起一杆剑仙幡子,一颗五雷法印被神灵高举飞升,悬在了笼中雀小天地的最高处,三十六尊各部神灵被陈平安点睛开眼之后,连同十八位白衣缥缈的剑仙英灵,在六千里山河境内四处游曳,肆意斩杀托月山地界周边的妖族修士。 三十六尊神灵从法印掠出后,身后各自犹有一大拨宛如壁画飞天跟随,飘然若仙,神女们长眉细眼,脸庞丰润,秀骨清像。 她们头顶宝冠,肩披彩带,胸饰璎珞,臂戴镯钏,拖拽出火焰状的长线,彩云飞旋,天花散落满太虚。 就像夜幕中骤然飞出一大片流萤,光彩流动,无比绚烂。 先前仙簪城修士逃散造就出的那幅画卷,比起这一幕,实在是不值一提。 陆沉蹲在在莲花道场内,身前出现了一张小画案,一边画符绘制光阴走马图,一边唏嘘不已:“好彩头,大饱眼福。” 这些古灵一般的飞天神女,可不曾在那颗法印四面描绘而出,完全属于意外之喜,是谨遵天道循环而生。 是托月山那座飞升台崩碎后的残余天道余韵,万年不散,类似剑气长城那些盘桓不去的粹然剑意。在陈平安点睛之后,补全了一部分大道,才将她们敕令而出,就像为她们在万年之后的崭新人间,赢得了一席之地。 远古时代,天地间存在着两座飞升台,骊珠洞天那边,杨老头负责接引男子地仙登天成神,而托月山这边的飞升台,自然便是接引女子地仙脱胎换骨、跻身神灵了。 大妖元凶那边,真身手持那杆以神灵尸骸炼就的金色长枪,此外那出窍远游的一尊阴神,身边有形若傀儡的扈从,河上姹女,极其灵神,她背对着主人和陈平安,从她袖中,掠出一条碧绿色的滚滚长河,涌向青衣道人,以水法对水法。 元凶的那尊阳神身外身,在托月山一处第二高的山头,手持一把火运大锤,身前出现了一架充满蛮荒气息的大鼓,以锤擂鼓,每一次鼓响,陈平安背后金身神灵所在的仿白玉京城,好似被凭空撕裂一大片太虚境界,出现一座座赤红色的漩涡,被鼓声锤碎无数天地灵气,使得城内一杆剑仙幡子,剧烈摇晃,猎猎作响。 双臂缠绕火龙的金身神灵,落在神霄城内,一手稳住幡子,同时驾驭那颗高悬天幕的五雷法印,法印之上千百条金线流转开来,霎时间便有无数条金色雷电,轰然砸地,落在托月山之上,大地与天空之间,就像构建起数以千计的登天桥梁。 陆沉感慨道:“可惜这场斗法,就只有贫道一人观战。” 天地间有大美而不言,万物的生发与毁灭,都蕴含着不可言状的大道自然。 陆沉瞥了眼陈平安左手所持长剑,不愧是高过太白、万法、道藏和天真这四把仙剑的唯一存在。 高出天外,高无可高。 陈平安这次问礼托月山,等于一人仗剑,将托月山独自开山三千多次。 这种事情,传出去都没人相信。 就像中土文庙功德林被人掀翻了三千次,白玉京给人打碎三千次,谁信? 再空架子,再无十四境修士坐镇其中,也还是一座托月山,是那文庙和白玉京啊。 至于为何未能一剑斩杀元凶,彻底斩碎托月山,而只能像是少年时的剑开中土大岳穗山,一是飞升境巅峰的大妖元凶合道此山的缘故,术法古怪,能够让托月山恢复原状万次,再就是因为陈平安的剑术,依旧不够……无敌。 故而既无法做到万年之前,陈清都在此一剑打碎飞升台,也无法媲美万年之后,托月山大祖一手打断剑气长城。 而绝不是那把长剑不够锋利。 当然陈平安这小子,是有私心的,等于在拿托月山来练剑,试图通过递出数千剑,乃至于万余剑,将自身驳杂的剑术、意、法,熔铸一炉,最终尝试着合为……某条自身剑道。 估摸着还是为将来那场问剑白玉京,练手。 陆沉察觉到陈平安人身小天地的激荡变化,忍不住心声问道:“受伤了?还不轻?” 一定是合道所在的半座剑气长城,出现了问题。 这也正常,若非如此,老大剑仙也不会现身。 不过既然陈清都都在那边出剑了,陆沉不觉得还会有任何意外。 修道之人,一旦现身,仿佛就可以让敌我双方都觉得一切意外全部避让绕路,万年以来,不多的。 屈指可数。 陆沉自认暂时做不到,师兄余斗一样做不到。 十四境和十五境,一直被视为失传两境,没有什么名称。 所谓失传,就是没有师传可言,不存在任何道法传承、香火绵延,想要打破飞升境瓶颈,跻身十四境,只能自求自证自悟自得。 自行其道,自证其法,长生久视,证道不朽,全凭修道之士的自身体悟,练气士所谓修道,不过是借天地无涯之灵气,塑人身有限之形躯,续容易腐朽之性命,最终天人合一,就再不是大道窃贼,不与天地欠债丝毫。 所以十四境大修士,只在山巅有几个秘而不宣、不曾流传开来的隐晦说法,其中就有一个所谓的非神非仙“天人境”。 三教都对天人一语,各有宗旨阐述。其中老秀才昔年做客龙虎山天师府,就曾赠送一副楹联给当代大天师赵天籁,其中就有榜书匾额“天人合一”。 陈平安继续驾驭井中月的剑阵,冲撞元凶的那一手绝天地通,就看谁耗得过谁,心声答道:“小事,习惯就好。” 陆沉笑道:“这可是伤及大道根本的事,这要还是小事,还有什么大事可言?” 要是那半座城头被谁斩破,陈平安就等于长生桥再断一次。等到归还一身道法给陆沉,后果不堪设想。 陆沉忍不住说道:“老大剑仙对你是真的好。” 陈平安点头道:“我的长辈缘一向不错。” 陆沉忧心忡忡道:“陈平安,按照我的演算,差不多在八千剑过后,你就要陷入寅吃卯粮的境地了,运气好,还能拿以后的修道岁月来慢慢还债,运气差点,就要直接拿一个境界来补窟窿,运气再差点……算了,不说晦气话。” 陈平安点点头,“我心里有数。” 陆沉最后那句话,是想说如今借了几境,回头就跌几境。 不过这是最坏的情况,陆沉觉得自己跟陈平安加在一起的运气,不至于这么差才对。 先前陆沉还担心陈平安在短短七八十年之内,就去往青冥天下大动干戈,早早跟余师兄掰手腕,这会儿又开始担心轮到自己住持白玉京事务,陈平安却因为这场开山一役的后遗症,迟迟不会现身了,那自己得多寂寞?别看自己在家乡天下这边,口碑一般,其实在白玉京内,那也是一位公认作风正派、言行端庄、不苟言笑的掌教真人好不好。 陆沉疑惑道:“先前为何不让宁姚他们多待一时片刻。” 四位剑修合力出剑,陈平安不用独自开山,自然轻松许多。 开山与拖月两事,对蛮荒天下的气运影响,其实没有高下之分。 只要做成其中一件壮举,就足够了。天时之外,对于蛮荒妖族修士的道心,都会是一种重创。 当然长远而论,肯定是搬走那轮昔年居中明月,让蛮荒天下只剩下一月,要比打砸个空壳子的托月山更有意义。 “拖月一事,两三成可能与三四成可能,有差异吗?在我看来,又不是五六之差,也不是九十之别,两者根本就没什么区别。” 在陆沉看来,最稳妥的选择,还是五位剑修合力开山,当场斩杀元凶,不如干脆放弃拖月一事。 陈平安解释道:“我这边多点意外,拖月一事就可以少点意外。” 陆沉叹了口气,转头望向托月山之巅,那个画地为牢万余年的黄衣男子,不愧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大妖元凶迟迟没有现世的那件木属本命物,就像一棵同时炼化了光阴长河的万年古树,陈平安每次仗剑开山,元凶就会失去一道本命年轮。年轮全部消失之际,就是这位蛮荒大祖首徒身死道消之时。 托月山中,那三头本该在家乡呼风唤雨的仙人境大妖,苦不堪言,明摆着与那元凶求饶无用,只得继续硬着头皮,各自拼了性命祭出杀手锏的自救之法,除了那条缠绕山尖数圈的蜈蚣,还有一位仙人境妖族修士,坐在一张七彩颜色的蒲团,仙人正在倒水浇灌,百余种花卉,抽发而起,纷纷绽放,又不断枯黄凋零。 一位女子妖族仙人,她身披一副金丝绣铜钉纹甲胄,身前悬有古玉质地的仙人抬灯盏,她正在烧符箓,点亮灯芯,火焰呈现出一种精粹的金黄色,就像是金精铜钱的熔化色泽。显然都祭出了本命重宝、使出了压箱底的保命术法。 那头蜈蚣抬起巨大头颅,与万丈道人法相对视一眼。 元凶讥笑道:“只是一个眼神,就与隐官大人结盟了?很好,那就尝试着与他联手,与我倒戈一击。” 元凶还加上一句,“只要你们三个能够活着逃离托月山辖境,我可以承诺让斐然和蛮荒天下,不会追究你们的背叛。” 这三位也曾割据一方、凶名显赫的妖族修士,只是这会儿估计胆子都吓破了,以后哪敢与浩然天下为敌。 搁在山下市井,家里还有长辈的话,估计还得来托月山这边帮三位叫魂还魂。 元凶的身外身,以大锤擂鼓的大鼓皮面,是早年一头飞升境巅峰水裔大妖的真身皮囊,手持火运大锤,擂鼓不停,一锤狠狠砸在鼓面上,除了与那金身法相雷法相撞,那头真身缠绕托月山的巨大蜈蚣,也遭罪不已,被沉闷鼓声余韵波及,顿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其余两位依旧保持人身容貌的仙人修士,更是七窍流血,蒲团晃动不已,白碗出现一丝龟裂声,原本如美人肌肤白嫩的灯盏,呈现出几分黯淡无光的珠黄继续,灯火飘摇,取出一摞金色符箓,忍着道心不稳、魂魄震颤的疼痛,手指颤抖,齐齐点燃,竭力维持那盏灯火不至于熄灭。 那条蜈蚣吃疼不已,身躯不断翻滚,绞碎山体,托月山碎石落向山脚,尘土飞扬,黄沙滚滚。 可怜三头仙人大妖,就像身陷于被剑修和元凶合力针对的艰辛处境,想要不死都难。 不过在那头蜈蚣妖物被元凶道破心中所想后,就再不敢心存侥幸,先前还想着能否与年轻隐官联手,做点锦上添花的事情,只要今日能够保留境界,活着逃离托月山之后,只要元凶一死,也算给浩然天下交出一份投名状,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倒戈,先偷摸回去,带上那盏本命灯,再寻一处归墟渡口,投奔了浩然天下,比如找到那个白帝城的大魔头郑居中当靠山。 只是一想到那元凶的反着说话,三位原本都颇为意动的仙人,都只得打消这份念头。 四周山河,两位山巅修士术法层出不穷,就如遍地开花一般。 托月山周边,其实并无一座宗字头门派,山中偶有上五境修士出现,都很识趣地立即离开,去别处开宗立派,开枝散叶。 好像这是一件约定成俗的事情,树荫底下好乘凉?在蛮荒天下,可没有这种说法。事实上,这些个零星散落又不成气候的山上门派,很多的妖族修士,可能一辈子都没靠近过那座高山的千里之内。 蛮荒大祖的一众嫡传弟子当中,只有新妆,偶尔会下山散心,往往行走不远,她也懒得施展障眼法,才让托月山周边地界的妖族修士有幸惊鸿一瞥。 距离托月山五六千里的一处山上门派,仙家府邸打造得雕梁画栋,处处有彩云缭绕。 结果一只从云海中探出的大手,白玉莹澈,掌心纹路如湖如池,川流之间开遍荷花,散落无数雪花。 顷刻间,大雪满山,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远处一处水运浓郁的芦苇荡中,上空又有又有一座云海聚拢,毫无征兆地降下一场暴雨,雨滴皆蕴含剑气拳意。 一头被迫离开修道水府、现出身形的元婴妖族,刚刚逃离那场无妄之灾的天降大雨,就被一位通体雪白巡游至此的剑仙英灵一剑斩至,刚刚施展遁法,堪堪避过那道凌厉剑光,缩地山脉百余里,身后就又是一位幡子剑灵递出尾随一剑,顿时现出真身,硬扛一剑,又忍痛恢复人形,再次远遁大地之下,结果撞见了一尊好似守株待兔的神灵,对方是那远古雨师模样,悬停于地底下一处仿佛被道化浸染的虚空中,伸手一抓,就将元婴妖族禁锢在原地,一身水法从神魂中剥离出去,双方之间,牵扯出丝线万千。 原本天人无垢的道人法相之上,蓦然间出现了一连串颜色枯白的大妖真名,就像一口口古井,水波微漾,不断蔓延开来。 元凶那杆金色长桥,似乎拥有一种近似于儒家本命字的神通,使得道人法相之中,出现了这等异象,而且随着那些水纹涟漪的扩散,万丈法相出现了灰烬飘散的大道崩坏迹象。 陆沉眯起眼,相传佛家有八万四千法门,其中又衍生出更多的旁门神通,虽然皆不在正法之列,但是威势亦不容小觑,其中一种,便是这种让练气士道心推入一种万念俱灰的境地。 陈平安对此不以为意。 先凝佛门宝瓶印,再结说法、无畏、与愿、降魔和禅定五印,最终于刹那间,结出三百八十六印,层层叠加,宝相森严。 一下子就止住了万丈法相的灰烬飘散。 而那托月山背后的青衣道人,与之遥相呼应,根本无需踏罡步斗,便掐道门法诀,总计三百五十六印,一印即雷符,天机随心迁徙运转,最终造就出一道天威浩荡的雷局。 陆沉愣了一下,这些可没教过陈平安,属于陆沉之外的道法学问,那么陈平安就算在心相翻检万年,也毫无意义。 因为这个“雷局”,属于龙虎山天师府正统法脉,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天师候补人选,就注定无法知晓这一手至高雷法。所以能够演化“雷局”者,唯有历代大天师。 陆沉如果愿意辛苦些,不惜花费百余年光阴,倒也能模仿出某个七八成神似的雷局,但是这等山上行径,太缺德,简直就等于是跳起来朝当代大天师脸上吐口水了,以赵天籁那种话不多的脾气,估计就要直接手持仙剑,携天师印,远游青冥天下,去白玉京 找自己切磋道法了。 托月山之巅,元凶突然与陈平安说道:“放过附近那些蝼蚁,我来陪你干一架,实实在在问剑一场。” 元凶手腕一抖,手中那杆金色长枪,瞬间变成了一把布满金色云篆的长剑,问道:“如何?” 陈平安出人意料点头道:“可以。” 果真将笼中雀的天地辖境,缩小为千里山河,战场只剩下山中山外的对峙双方。 以及山上三头苟延残喘的仙人境妖族。 元凶笑道:“这三位,随便杀。免得妨碍一场清爽问剑。” 雷局随之落地,砸在那头早已重 伤的蜈蚣之上。 此后陈平安接连三剑,一剑砍断光阴长河与元凶的一道年轮,其余两剑,针对那两头仙人境妖族。 与此同时,天地翻转,陈平安在笼中雀的自身小天地中,遇到了几位不速之客。 就像一场姗姗来迟的心魔问心。当年陈平安破境跻身玉璞境,仿佛只是绕过了心魔,心魔其实并不曾消散。 陆沉有些纳闷,好像问剑双方,都陷入一种玄之又玄的静止境地,陆沉心知不妙,立即缩手在袖,飞快掐诀演算此事。 好家伙,这位大祖首徒,竟然还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修,难怪敢说要与隐官大人问剑一场。至于元凶的本命飞剑,名字谁猜得到,不过本命神通,倒是很快就水落石出了,类似那尊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想象者”,不对,还拥有那位“回响者”的一部分本命神通! 如果说一位修道之士在登山途中的孤单之感,是一人喃喃,群山回响。 那么所谓的孤独,就是于山巅四顾茫然,独自喃喃,任你千言万语,天地无回声,寂寥千秋万年。 眼中所见,如遇心魔。 真假混淆,虚实不定。 一个儒衫模样的男子,正是那位宝瓶洲胭脂郡的城隍爷沈温,轻轻叹息一声,也不动怒,只是眼神略带失望,“陈平安,为何自碎文胆?为何偏偏是为了那个滥杀无辜的的顾璨?” 天地间画卷绵延摊开如山水,让陈平安独自一人,走马观花,重新走了一趟那段人间山水路程。 然后有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轻僧人,手持念珠,微笑道:“世人若学你,如坠魔窟中。因为你只要犯错一次,哪怕只是一次,就会天翻地覆。” 一个面容聚拢又消散的中年男子,有些毫不掩饰的欣慰笑意,好像觉得小师弟能够走到这里,太不容易了,可又似乎有些失望,好像走到这里的小师弟,不该是这么一个陈平安。 之后最终出现了一位青衣女子,她眼神温柔,一根马尾辫,随风飘荡。 她似乎在与陈平安遥遥对视,各自不言不语。 修道之人,远离红尘,幽居修行,爱憎一起,道心即退。 终于来了。 陈平安的一颗悬空道心,反而终于在这一刻得以落地。 “春风随我作狮子鸣。” 陈平安闭上眼睛,持剑之手,大袖飘摇,春风萦绕。 递出属于完全自己剑道的倾力一剑。 ———— 姜尚真带着九人一起持符远游,至于具体画符一事,就交由小天师赵摇光和纯青代劳了,而画符所需的符纸,刘幽州之前给了很多。 姜尚真只是提醒九人此符不可外传,再说了些三山符的山水忌讳,必须每到一座山市,就需要礼敬三山九侯先生。 山水迢迢,路途遥远,差不多需要跨越浩然天下的一洲山河。 先前画符之时,赵摇光笑问道:“小道需不需要发个誓?” 姜尚真摇头道:“大战在即,诸位既然都是君子立身,豪杰处世,就不需要浪费心神了。” 之后众人持符远游,衔接三座山市的,就是练气士最想要接触、又最难触及的那条光阴长河。 刚好可以凭此勘验这拨天之骄子的道行深浅,以及体魄坚韧程度。 在姜尚真看来,除了曹慈和傅噤,其余那拨孩子,确实比自家陈山主差得有点远了。 尤其是许白,第一次现身在山市后,就开始头晕目眩,摇摇晃晃,所以是最晚一个点燃山香。 不过这个被誉为“许仙”的年轻人,很快就恢复正常,似乎许白不过心意转动,身边便显化出一个模糊的金色文字。 姜尚真就多看了一眼许白,记起这小子的祖籍好像是那召陵,祖上都是一座许愿桥的看桥人,说不定与那位字圣的许夫子,极有渊源。 论福缘气运,确实没一个差的。 九人当中,在跨越山市途中,无形中出现了几座小山头。 曹慈与郁狷夫。两位纯粹武夫,有点亦师亦友的意思。 傅噤和顾璨。同门师兄弟。一个开山大弟子,一个关门弟子。而且师兄弟,都算瞧得上对方。 元雱,赵摇光,法号“须弥”少年僧人,三人曾经一起秘密勘验各洲光阴刻度等事,相互间早有默契。 纯青,许白。因为双方师承关系,曾经一起游历宝瓶洲,关系不差。 在一座山市停步后,纯青问道:“姜先生怎么变成了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这个问题,其实在场诸人都很好奇。 宝瓶洲那边,落魄山观礼正阳山的那场镜花水月,姜尚真以首席身份现身,而且并未施展山上障眼法。 山巅消息流传极快,哪怕隔着一座天下,纯青还是知晓了此事。 眼前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男子,双鬓霜白,青衫长褂,一双布鞋,手持一根青竹行山杖,轻轻敲打肩膀。 在纯青的印象中,没打过交道的年轻隐官,是一个挺痴情的人,而玉圭宗的姜尚真,却是个出了名的风流种。 照理说,两个性情迥异的修道之人,怎么都混不到一块去。 姜尚真微笑道:“无巧不成书,曾经在我家乡的一处福地,与陈山主并肩作战,一同趟过江湖,见面相逢就投缘,属于过命交情的患难之交。” 这一路九人,各自说了些本该小心隐藏起来的修行秘密,不然到时候跟那拨妖族修士打起来,谈不上合作,只能各自为战。 比如傅噤除了那枚名为“三”的道祖养剑葫,竟然还拥有三把本命飞剑。 飞剑嫁衣,又名缟素,就是身上那件雪白长袍。飞剑寿衣,就像一张天然针对剑修的锁剑符。 这位被誉为小白帝的剑仙,第三把本命飞剑,名为虚舟,又名秋蝉。 唯独曹慈和郁狷夫,作为纯粹武夫,除了武道境界,一个止境的归真巅峰,一个山巅境瓶颈,处于一个瓶颈将破未破的境地。 此外两人反而没什么可多说的。 天幕星河之中,一个干瘦老人和青年修士正在俯瞰蛮荒大地。 正是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以及三山九侯先生。 青年修士身前,再次青烟袅袅,如有香火点燃在眼前。 于玄啧啧称奇道:“前辈,香火鼎盛,气象大得有点吓人了。” 先前,剑气长城五位剑修,先后礼敬三山九侯先生。 兼具文圣一脉与五彩天下,尤其是那宁姚,还是一座天下的第一人。 接下来这次的九个年轻人,有大端武夫曹慈,两位白帝城嫡传,青神山一脉。 文庙亚圣一脉,龙虎山天师府,中土破山寺,中土兵家祖庭一脉。 儒释道和兵家,三教一家都有了。 青年修士脸上有些笑意,当然不是因为多了些香火,而是在这么短的光阴里,同时出现两拨年轻人的共同礼敬,连他都感到了意外。 如果再加上两拨人的各自持符,在蛮荒天下跋山涉水,对于数座天下的走势,都会牵连出不可估量的深远影响。 于玄说道:“似乎还得归功于那位陈小道友啊。” 青年修士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于玄抚须会心一笑,身边这位前辈的这一点头,可不简单。 方才有意无意提及一事,于玄询问这位前辈一个问题,是不是芝兰当道,不得不除? 青年修士当时没有给出答案。 一轮明月中。 宁姚,齐廷济,陆芝,豪素。凭借奔月符,四位剑修联袂飞升至此,站在死寂沉沉的远古废墟之地。 昔年蛮荒天下的三轮明月,被命名为玉钩的那一轮,是荷花庵主的修道之地,已经被董三更拖月撞向人间。 而赊月的修道之地,名为蟾宫。 而这居中一轮明月,名为金镜,也是唯一拥有别称“皓彩”的明月。 宁姚看了眼天幕,说道:“我负责出剑开路,同时对付某些意外。” 刑官豪素负责以本命飞剑的神通,暂时“道化”这轮明月。 齐廷济和陆芝,则负责在同一个方向,共同递剑,推动明月沿着那条宁姚开辟出来的轨迹,迁徙一轮月,搬迁往青冥天下。 剑气长城,四位剑修,各司其职。 宁姚手持仙剑天真,斜瞥了一眼天幕某处。 然后她一剑开天。 ———— 一场没头没脑的狭路相逢,置身于那个莫名其妙的包围圈之内,冯雪涛一出手,就是一番搬山倒海的大手笔,方圆千里之内,一座座山头被连根拔起,一条条江河水流,分别被砸向那些悬空而停的妖族修士。 与此同时,冯雪涛捏出两张珍藏多年的金色符箓,两符悬在袖中,缓缓流转,以日晷符定光阴刻度,以指南符定天地方位。 天底下的山泽野修,在各自修行路上,都怕剑修,很烦阵师,跟剑修捉对厮杀,不占便宜,若是敌人当中有与阵师坐镇,就等于已经身陷包围圈。 冯雪涛就曾在这两种练气士手上吃足苦头,次数还不少。 冯雪涛并未因此心烦意乱,作为野修,什么凶险阵仗没见识过,九死一生的处境,都不止一次两次了。 在试探虚实之时,冯雪涛施展出一门本命遁法,身形消散,身形缩为一粒芥子金光,同时黑烟滚滚,又有水雾缥缈,和一道白虹掠空,朝四个方向一起远遁。 没有任何一位妖族修士阻拦冯雪涛,也根本无视那些攻伐术法。 那个貌若稚童的修士,面带讥讽笑意,“秋后蚂蚱,只管蹦跶。” 蛮荒天下的天干十修士,拦住冯雪涛的北归去路。 唯一迟到者,是从斐然那边赶来的玉璞境剑修流白。 她凭借恩师周密赐下的法袍“鱼尾洞天”,走了一条登天捷径,得以压制元婴境瓶颈演化而起的那头心魔,顺利跻身上五境。 她的本命飞剑,一直没有公开,早年甚至在甲子帐那边都没有记录在册,大概这就是作为一位周密嫡传弟子的独有待遇了。 流白一到场,大阵就得以补全,开始对那条飞升境大鱼收网。 之前出手四次,两位是蛮荒天下的自己人,只是不服管,对斐然担任天下共主,以及托月山的兵马调度,阴奉阳违, 还有一位是剑气长城的玉璞境剑修,隐藏在蛮荒天下千年之久,最近一次出手,就是围杀浩然天下那个喜欢捡漏的的仙人境野修,再在此人身上动了一点小手脚,不然就不只是跌境为元婴那么简单了。 虽说此举隐蔽,可他们也没想着一定能够成事,毕竟黥迹那边还有个白帝城城主,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头衔,搁在在蛮荒天下不算什么,毕竟连云纹王朝的叶瀑,一个才跻身飞升境没几天的家伙,都给自己取了个“独步”的道号, 可郑居中作为一个魔道修士,却能够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就极有分量了,再者发生在托月山上的那一幕,令人记忆犹新,故而两座天下那场没谈拢的议事过后,蛮荒天下开始流传一个说法。 愿意拿三个飞升境大妖,换一个郑居中。 除了白帝城郑居中,还有曾经在蛮荒腹地出手一次的火龙真人,重返浩然家乡便拦下仰止的柳七,以及那个大名鼎鼎的隐官陈平安,连同武夫曹慈在内,总计十人,都被视为蛮荒天下最希望对方能够更改阵营的存在。 白袍少年嬉皮笑脸道:“呦,流白姐姐今儿这么空,竟然得闲啦?要是再晚来一时半刻的,说不定咱们九个,就要兜不住青秘这条飞升境大鱼喽,这还算好的了,大不了被斐然追责嘛,可万一青秘凶性大发,乱宰一通,咱们这些小胳膊细腿境界不高的,岂不是死翘翘,如此说来,流白姐姐还能算是我们九个的救命恩人?” 流白神色淡然道:“不妨再教你件事情,阴阳怪气说话的时候,神色要一本正经,不然只会显得油嘴滑舌。” 身穿雪白长袍的少年,脸上覆了一张雪白面具,两只大袖笔直垂落,化名秋云,是一位山巅境的纯粹武夫,腰间悬佩一把狭刀。 狭长佩刀名为“帝姬”,与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牢狱获得的那把狭刀“斩勘”,是差不多辈分的远古重宝。 远古天庭,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行刑者麾下,又有刑狱四官,其中夏官缙云,执掌专门用来针对蛟龙之属的斩龙台,秋官白云,负责职掌雷池行刑。 秋云感叹道:“唉,还是流白姐姐有学问,不愧是咱们隐官大人的不记名道侣。” 白袍少年突然给了自己一耳光,“瞧我这张破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流白默不作声。 少年不再继续挑衅流白,眼神熠熠,自言自语道:“不知道那个曹慈,是不是徒有虚名。” 竹箧依旧是老样子,背剑架,长剑繁密拥簇,画面犹如孔雀开屏。 他有点怀念甲申帐的岁月,好歹还有个能够服众的木屐,也就是如今的周清高。 这拨天干修士,一个比一个脑子不正常,这些年来凑一堆,也就在斐然那边,稍微老实一点。 那个稚童模样的修士,名为玉璞。 腰悬棉布袋子,古篆四字,“符山箓海”,袋子里边装了数目可观的符箓,据说是玉符宫遗物,更是一件宫主信物。 符箓一道,门槛高,修行起来,只要资质足够好,比起一般剑修,更能消耗金山银山。 所以这个名为玉璞的妖族符箓修士,最仰慕皑皑洲的刘聚宝,敬佩这位财神爷的挣钱本事。毕竟符箓一途,想要登顶,神仙钱简直就不是钱。 有女子耳边坠着一粒金色珠子,光芒柔和,水纹涟漪,映照得女子一面脸庞,界线分明。她名为金丹。 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神色木讷,腰悬一对小巧斧钺,手持一盏可以牵引魂魄去往阴冥之地的灯笼。他名为元婴。 此外一位肩挑竹竿悬葫芦的男子,名为鱼素。 擅长精思道法,想象神仙,能够撮泥为马,掬水化虚舟。此外鱼素与玉璞同样精通符箓一道,投符驾驭山鬼水裔,悉来听令。 与之并肩而立的修长女子,是鱼素的妹妹。 她腰肢纤细,背着一张巨弓,一只纤纤玉手,不断旋转匕首。名为窈窕。与秋云一样,除了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 “美人瘦如梅,梅瘦美如诗。” 姜尚真依附在青秘前辈身上的那粒心神,没闲着,瞥了眼那女子的胸脯,心中忍不住默念一句,“金桔也是桔子。” 另外那位不知该喊姐姐,还是姨,可就是截然不同的风情了,体态婀娜,珠圆玉润好生养。 可惜斜背琴囊的女子,她脸上覆了张面具,看不清面容。 就是这位女子琴师身后显现出来的道法景象,过于渗人了点,吊死鬼无数,一具具尸体悬空而停,不着天不着地。 手持一把纨扇,绘千百仕女,皆是美人面目白骨身躯,比那面目可怖的狞鬼似乎更加不堪入目。 此女擅长编织梦境,观想出一条无定河,拆散无数春宵梦中人。覆上面具之后,心相随之显化在身后,就是那无数被吊死的尸体悬空,这亦是飞剑本命神通之一,能够让光阴悬停,死亡是一场大睡,睡 眠是一场小死。而她的本命飞剑,其实就是就是那把古琴,飞剑名为“京观”。 姜尚真暂时还不知道她名为子午梦,道号春宵。 姜尚真有些替青秘前辈打抱不平,“几个至多是玉璞境的小兔崽子,竟敢围杀一位野修出身、最最熟稔厮杀的飞升境大佬,岂不是又崩了。” 冯雪涛苦笑不已,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冯雪涛空有一身飞升境大修士的术法神通,那些近在咫尺的心声,哪怕无比清晰,可咫尺之遥,却有着天地之距。 大阵之内,那些境界不高的妖族修士,并非虚相,但是对方的每次出手,占尽了天时地利。 而且天地之内,异象横生,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昼夜流转。春雷阵阵,天降甘霖,山川出云,继而又是日夜循环,四季流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日尽而明霞将灭没,星象入夜灿烂若河,此外伴随着龙宫春霖水生,云行雨施之象,星河秋露,一洗炎蒸,象纬昭然,秋高气爽,大雪纷飞,草木生长……诸多景象流转变化,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关键每一次四季流转,就会无形中消磨掉冯雪涛的一年道行,使得冯雪涛在飞升境辛苦积攒下来的道行,就像一只破洞的漏水之壶,如何都挡不住壶中水的流逝。 刹那之间,山河变色,如同变成了一幅只剩下黑白两色的水墨画,使得冯雪涛愈发如坠云雾。 亏得那位自称道号“崩了真君”的家伙再次心声响起,指点冯雪涛以行辰戌巳东南路线,移形去往一处土气丰厚之地,务必避开一道火光,不然就会陷入宝珠坠炉的险境……果不其然,除了冯雪涛匆匆御风前往的所站之地,其余天地间皆变成大火蔓延的景象,那可就不是只被大阵消磨掉一年道行的下场了。 随即脚下凭空出现了一条水面宽阔的大河。 姜尚真再次提醒道:“青秘前辈别愣着啊,继续接招,此为汾河虚相。御风冲过去,什么都别管。只是记得自己掐准时刻,算好路程,跑路万里,不多不少。” “停步后,就可以迎接下下一道攻伐术法了。不出意外,你还可以瞧见一处类似帝王宫阙的海市蜃楼,身陷迷宫,不用慌张,我会继续帮前辈带路。” 冯雪涛御风不停,心声问道:“敢问道友,这是何故?” 姜尚真无奈道:“一位飞升境前辈,这么大岁数了,就没读过几本书?几千年岁月,平时都在干嘛呢?” 冯雪涛哑然。 姜尚真只得耐着性子说道:“白玉京三掌教不是有那天地篇,早就道破天机了嘛,乘彼白云,至于帝乡。此外又有一篇汾上惊秋诗,说这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 冯雪涛问道:“对方为何不在路程上动点手脚?” 姜尚真翻了个白眼,“大道之行,天理昭昭,这些只是借助天时运转道法的年轻崽子,如今境界都还不高,哪敢胡乱画蛇添足,一着不慎,就会露出破绽,被青秘前辈抓住机会,逃出生天,说不定还能拎走几颗头颅当战功。” “就像这座天地,归根结底,还是逃不出那障眼法的大道窠臼。真正蒙蔽的,并非眼中景象,而是青秘前辈的神识感知。不然这几个家伙,真能改变天地间的四季流转?所以前辈的日晷符和指南符,并非没有意义,恰恰相反,是最有意义的,甚至要比一身前辈道法更关键,对了,前辈兜里还有多少张?可以都拿出来了。” 跟青秘前辈聊天就是费劲。 愈发怀念与好人山主、还有崔老弟并肩作战的岁月了。 哪里需要如此浪费口水,至多就是一个眼神的事情。 冯雪涛赧颜道:“就这两张。” “啥?就两张?前辈不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吗?出门在外,这么寒酸?” 姜尚真有些佩服这个飞升境大修士的胆识气魄了,“跟着阿良前辈来蛮荒天下,前辈你真当是一路游山玩水啊?” 冯雪涛无言以对,不过之后果然如那位崩了真君所说,置身于一座云雾飘渺的帝阁,冯雪涛按照对方的指路,一路娴熟穿廊过道,如主人闲庭信步,忍不住问道:“道友精通卦象一道?” “不精通,现学现用。圣贤不是说了君子不卜嘛。何况我这个人,最不信命,所以属于临时抱佛脚,入庙才烧香,得亏平日里还算做过几件好事。” “道友说笑了。” “你就不怕我是那个尚未现身的第十人?” “我的赌运一直不错,这辈子直觉奇准。” 冯雪涛年少时曾经在市井赌坊,遇到了一位后来领他登山修道的世外高人, 在赌桌上,冯雪涛十赌九赢,偏偏每次离开赌坊都亏钱。 赌运极好,赌术不济,那位仙长,说他这是有道缺术的命格,只是因为不学无术,所以最适宜修行,不然就是暴殄天物。 不过那位仙长,到最后都没有收他为徒,说自己命薄福浅,受不住冯雪涛的磕头拜师。 姜尚真突然喊道:“速速勘察人身小天地,小心飞剑流窜其中!” 冯雪涛赶紧心神巡视小天地,结果仍是拦阻不及,被一缕剑气瞬间搅烂了多处窍穴,所幸冯雪涛还算及时多出了对策,只是一些人身天地山河的“荒郊野岭”,不过差点就要殃及邻近的两座本命窍穴,其实已经被那缕剑气寻见了大门,大概是不觉得有把握攻破气府,又不愿意与一位有了防备的飞升境心神面对面厮杀,就瞬间破开山水屏障,撤出了冯雪涛的人身小天地。 冯雪涛看了眼自家人身天地的“天幕”出口,正是飞剑的,忧心不已,如果不细看,那点伤口,简直就是毫无痕迹。 剑修的本命飞剑再细微,进入敌人的人身天地,照理说一样会变得大如山峰。 姜尚真有些失落,“可惜我真身不在此地,不然凭借那几摞锁剑符,还真有机会来个瓮中捉鳖。” 再次为青秘前辈传道解惑,“是那女子剑修流白的一把本命飞剑,在避暑行宫那边,被隐官大人暂名为‘芥子’,这把诡谲飞剑,细微不可查,品秩很高的。” 能够与天地灵气真正融为一体,如大湖水中央的一片树叶,练气士就像站在岸边的凡俗夫子,当然肉眼不可见。 “道友是剑气长城出身的剑仙?隐蔽在蛮荒天下,伺机而动?” 这位暂时不知来历的隐士高人,自称道号崩了真君,听着像是一位道门中人。但既然对避暑行宫的密事了如指掌,多半是位真人不露相的剑仙了。 “青秘前辈一定没去过浩然天下的东边三洲,不然晚辈这个道号,在那边薄有名声,在山上口碑尚可,是出了名的古道热肠,任侠意气。” 冯雪涛疑惑不解,还是一位在浩然天下嬉戏人间的得道高人? “道友何必涉险行事?” 跟这位自称崩了真君的奇人异士,无缘无故的,没理由如此帮衬自己才对。 ““我这个人习惯了剑走偏锋,富贵险中求。”” 姜尚真微笑道:“再说了,相逢是缘。前辈是我这次远游蛮荒,遇到的第一位同乡。要是见死不救,担心会被雷劈。” 冯雪涛沉声道:“此次冯雪涛若能脱困,不敢说什么大话,山高水长,道友只管拭目以待。” 一位飞升境野修诚心诚意的承诺,值点钱的。 姜尚真笑道:“好说好说。我那山头门风极好,一直有施恩不图报的习惯。” 之后,就是一段险象环生、且令人道心饱受煎熬的“漫长”岁月。 那些在市井流传的神怪志异,总喜欢扯那天上一日地上一天,不然就是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 不曾想今儿还真给姜尚真撞见了。 就像这座小天地内的那条光阴溪涧,在姜尚真和冯雪涛的心湖之中流逝极快。 可惜半点不销魂。 因为与他一起,是个地地道道的大老爷们。除了应付那些稀奇古怪的攻伐术法,必须打起精神来,此外为了打发光阴,双方什么都聊,主要还是姜尚真问青秘答,相当于“两甲子”光阴过去了,这会儿姜尚真连那位青秘前辈的祖宗十八代,有过几位红颜知己,如何认识的,如何看对眼的,都给摸清楚了。 冯雪涛无奈道:“再这么消耗下去,我恐怕就要跌境了。” 这场架打得实在是憋屈。 按照崩了道友的说法,这座大阵,定天象,法地仪,阴阳所凭,是那天始于北极,地起于托月山,若是那十个妖族修士,再境界高些,比如能够人人至少跻身仙人境,那就是足足三千六百年,日月五纬一轮转,随便几次光阴流转过后,恐怕除了十四境修士,顷刻间就要让飞升境修士陨落在光阴长河中。 蛮荒天下从哪里凑出这么些个各具神通、又能结阵窃取天地造化的年轻修士。 “不慌。” 姜尚真笑着安慰道:“风水轮流转,很快就可以十人对十人,轮到青秘前辈看戏了。” 因为自己的真身,已经带着那拨浩然天下的年轻人,正在赶来此地的路上了。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浩然、蛮荒和青冥三座天下,各有一处应运而生的神仙窟、金玉丛林,年轻一辈,顺势而起。 骊珠洞天就不去谈了,姜尚真每次去落魄山送钱,从来不会去槐黄县城那边随便闲逛。要说胆子一事,姜尚真不算小,但是每次在落魄山那边,堂堂周首席,却几乎从不下山逛荡。 所以姜尚真是打心底佩服那个青衣小童,说陈灵均吃一堑长一智也没错,说陈灵均根本不长记性也没差。 此外青冥天下的那座王朝,是个屈指可数的庞然大物,国祚绵延,底蕴深厚,在几个专门安置开国勋贵子弟的京畿郡城之内,有一大拨鲜衣怒马的王孙子弟,在历史上被誉为五陵少年,米贼王原箓,还有那位捉刀客戚鼓,户籍都在此地。 此外稍早些,其实还有更早登山修行的两位天才修士,都在赶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人之列,分别名叫悠然、南山,如今都是元婴境,而这对出身死对头宗门的男女,双方不但同年同月同日生,就连时辰都毫厘不差,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而蛮荒天下一处名为“灵爽福地”的下等福地,除了被刘叉带离家乡的竹箧,还有两位同样跻身托月山百剑仙的年轻妖族剑修,以及多位大道可期的地仙。 骊珠洞天,王朝五陵,灵爽福地,这三处都是名副其实的小地方,却是这般毫无道理可讲的大千气象。 那十位天干修士,联手阻截冯雪涛的退路,此举只为一事,围杀这位道号青秘的浩然山巅修士。 这就是只能翻检一洲山河修道胚子,与放眼整座天下、搜刮修道天才的差距。 两只大袖笔直垂下的白衣少年已经覆上面具,啧啧笑道:“浩然绣虎,着实可怜可悲可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举一国一洲之力,辛苦捣鼓出来的地支一脉,到头来连个有分量的纯粹武夫,都找不到。” 那玉璞笑道:“有本事当着隐官的面说这种话。” 秋云哈哈笑道:“隐官在场就的话,肯定就要换一种措辞了,亏得我积攒了一肚子的马屁话,可惜见不着面。” 曾经有两场架,白袍少年看得真切,最为上心,一场是打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剑修离真与陈平安的捉对厮杀,之后还有个战场相逢的纯粹武夫,相互问拳。 秋云有个师兄,就是那个侯夔门。 曾是蛮荒天下获得最强二字的远游境武夫。喜欢显摆那一身花哨重宝,披挂鲜红锁子甲,头戴紫金冠,插有两根长尾雉长翎,这套远古重宝,名为剑笼,攻守兼备,完全可以视为一张半仙兵品秩的锁剑符。 可惜侯夔门在剑气长城的战场那边,昙花一现,非但没能建功立业,更没能趁机破境,死后反而沦为不小的笑谈。 最后被一头旧王座大妖,运转神通,附身于原本试图凭借破境、争夺武运的侯夔门,将其视为一颗弃子,打算以一位九境武夫的性命,只是拿来换取战场上那位年轻隐官的重伤。 在他这个师弟看来,死得太没出息了。 关键是除了那套破例没被隐官大人捡走的剑笼,按照托月山规矩,归还给了他这个当师弟的,此外就没捞到半点好处。 大阵之中,始终只有流白、竹箧在内九位现身,因为最后那位天干修士,本身就是阵法天地所在。 她名为潋滟。 出现了一位身高数丈的女子,长裙曳地,四周流光溢彩,她与九位修士说道:“约莫六万里之外的一座山头,来了一拨气运浓厚的外人。” 秋云沉默片刻,蓦然眼神炙热问道:“其中有无隐官,或是曹慈?!” “有曹慈。” 一座天地大阵,被一人率先以拳强行打开禁制,出现了一位白衣男子,自报名号之后,曹慈点头笑问道:“找我有事?” 白袍少年眨了眨眼睛,以商量语气笑嘻嘻问道:“可以没事吗?” 蛮荒天下,有竹箧,流白,秋云,鱼素,窈窕,子午梦,金丹,元婴,玉璞,潋滟。 浩然天下,有曹慈,傅噤,元雱,顾璨,郁狷夫,纯青,赵摇光,须弥,许白。 当然还有一个手持行山杖的姜尚真,朝那冯雪涛使劲摇晃青竹杖,喊道:“青秘前辈,我是崩了真君啊,晚辈救驾来迟了哈。” 冯雪涛瞧见了那位“崩了道友”的真容后,愣了半天,先是放声大笑,然后大骂姜尚真。这个姓姜的王八蛋,早年游历北俱芦洲的时候,自称是中土青秘的嫡传弟子,真被他骗了好些仙子,以至于火龙真人只要游历中土神洲,都要专门找冤大头冯雪涛叙旧,当然叙旧是假,打秋风是真。 曹慈说道:“那就没事找事。” 整座天地剧烈一震,原来曹慈已经出拳。 ———— 曳落河那边,白泽蹲下身,摊开一只手掌,轻轻贴放在地面上。 绯妃惊骇发现自己的心脏,甚至都不是道心,不由自主出现了震动。 然后是整座蛮荒天下,就像一个沉睡者发出心脏跳动的沉闷声响。 出现了数道古意苍茫的凶悍气息。 犹如数位长久冬眠者,在惊蛰时节缓缓醒来。 白泽沉声道:“都别睡了。” 绯妃神采奕奕。 白泽突然抬头笑道:“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因为白泽此举,等同于一场问剑了。 没办法,当下蛮荒天下,如今最能扛下陈清都那一剑的,就是自己了。 同样年纪不小的初升,或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剑修斐然,以及那个十四境的萧愻,都不太行。 绯妃二话不说,听了白泽的提醒过后,她竭力施展水法神通,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白泽站起身,现出法相。 一道剑光转瞬即至。 一剑过后,大地破碎不堪,白泽法相更是被剑光撞入大地深处千余里。 其实只是半剑。 这半剑来自剑气长城。 又有原本气冲斗牛的其余半剑,仿佛从天外斗牛处降落人间。 白泽的法相刚刚伸出巨大双手,搁放在“井口”之外的广袤大地。 白泽又被那半剑打入大地更深处。 白泽差点被剑光带法相,一同彻底凿穿蛮荒天下。 正文 第八百六十五章 重提 曳落河地界,就像被开辟出了一座崭新英灵殿,大水疯狂倾泻其中,再被其中磅礴剑气一搅,顿时云雾蒸腾。 附近的几条曳落河支流,河面水位瞬间就下跌,河床再次裸露出来,已经是第二次了,无数水裔精怪逃到岸上,疯狂迁徙,只求远离那个剑气冲天的巨大窟窿,无数青色剑气流溢而出,如大浪滔天,向四周扩散开来,一条曳落河主河道和附近十数条支流的广袤水域,先后死在地震与剑气洪流当中的水裔之属,尸横遍野,不计其数。 一剑之力,天塌地陷。 陈清都站在窟窿顶部的边缘地带,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照理说,白泽不该这么…弱。 所谓的弱,当然只是相较于巅峰状态的托月山大祖。 如果白泽太弱,陈清都这倾力一剑,何必选择白泽。那不是埋汰白泽,是糟践自己。 至于白泽不躲不避,有意硬扛先后半剑。 大概也算一种万年之后的久别重逢,白泽对剑气长城和陈清都的最后礼敬。 而陈清都真正想要的递剑结果,是一定程度上阻拦和拖延白泽跻身十五境,晚个大几十年或是百来年的。 就像现在白泽的人身天地之内,犹有一道好似将大地切割开来的剑气沟壑,白泽想要跻身十五境,就得慢慢填补。 问题在于,似乎白泽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是不打算要那个十五境了? 有心一而再行事,先为托月山大祖让路,这次又要为初升再次让道? 还是更长远些,为那名义上的新蛮荒共主剑修斐然,早早腾出个位置? 陈清都揉了揉下巴,早知如此,岂不是递剑所向,换成初升更好些? 一道雪白虹光从窟窿底部掠出,最终白泽与陈清都相对而立,第一句话,竟然是“要不要来壶酒?” 陈清都摇摇头,“浩然天下无好酒。” 白泽环顾四周,满目疮痍,可怜一条曳落河,隐官和老大剑仙两次出手,接连两次殃及池鱼。 陈清都微笑道:“最少在我离开之前,你都别想着补救,曳落河藏污纳垢很多年了。” 万年以来,蛮荒天下攻伐剑气长城,曳落河和仙簪城在内的几个地方,都很起劲,次次不落,多少都会意思一下,之前哪怕仰止不去,也会有些小有道行的虾兵蟹将,去剑气长城那边耀武扬威。 不然老聋儿的牢笼之内,也不会有那条泥鳅“清秋”了,这头上五境妖族,曾是曳落河四凶之一。 白泽看着对岸的老大剑仙,有些伤感。 昔年曾是并肩作战的故友。万年以来,故人渐渐故去。 陈清都洒然笑道:“不用这么矫情,也对,当年就属你白泽最多愁善感,比人还人。” 白泽问道:“为何不跟随那位同去西方佛国,为自己留下一线生机?” 先前那个出现在城头的中年僧人,就是佛陀。 人死后的天地人三魂,各有皈依之地。 陆沉在跟随陈平安一同持符远游的途中,就曾泄露过天机,其中天魂去处,是谓天牢。地魂去处,是那阴冥之地的酆都鬼府。 天地生养万物,何以报天地?天地两魂便像是一种还债。唯有人魂,带着七魄,徘徊人间,此魂飞则七魄无,故而民间市井就有了那头七还魂的说法,祖荫庇护,也由此而来。修道之人所谓的拘魂拿魄,其实极难将三魂七魄全部拿下,尤其是天地两魂,更像是一份修士难以辨别的假象,雾花水月。 苦海沉沦,红尘万丈。为何修道一事,被视为以盗窃身份行悖逆之举? 修道之士,证道长生,修行种种长生久视之法,更何况还有诸多秘法传承的兵解转世,以及祖师堂点燃一盏续命灯,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被天道无形压胜的事情。 佛祖当时现身剑气长城,其中一事,就是想要见一见陈清都最后一缕地魂。 在白泽看来,如果陈清都自己愿意,极有可能可以凭此转世西方佛国。 陈清都嗤笑道:“怕死贪生,还当什么剑修。” 小人以身殉利,豪杰以身殉义,圣人以身殉道。 剑修当以身殉剑。缟素酬天下,戈船决死生! 既然心愿已了,飞升城已经在崭新天下站稳脚跟,就将未来的对与错,全都留给年轻人好了。 陈清都笑道:“万年之前撂挑子,万年之后再来补救,你这算不算脱裤子放屁?” 白泽说道:“你要护着剑修的香火不至于断绝,我一样放心不下蛮荒天下的存亡。” 言下之意,浩然天下想要攻占蛮荒,就得过白泽这一关。 白泽再不喜欢战争,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蛮荒天下覆灭。 陈清都笑道:“既不去追求十五境,偏偏又如此自信满满,记得印象中的白泽,不是那种喜欢说大话的,那么是你万年之前的合道十四境,大有学问了?” 白泽笑了笑,没说什么。 双方确实还没熟到那个如此开诚布公的份上。 当初高高在天的神灵陨落无数,旧天庭遗址成为一处既无法打碎、又极难占据的无主之地,此外几座天下刚有个雏形,只不过几位天下之主,其实早有定论了,比如三教祖师,就没什么可争的,唯独蛮荒天下,还有些变数,白泽,初升,一个是拥有绝对的威望和实力,一个是有心气,也有境界,都能够与后来的托月山大祖掰掰手腕。 只是白泽跟随大祖一起登山,帮忙取名托月山,还给那个孩子取了个真名,这就意味着白泽认可了大祖的天下共主身份。 老祖初升总不能去一挑二,何况蛮荒天下初定,初升不愿内讧,让其他天下有机可乘,也就彻底死了那条心,只是仍然不愿寄人篱下,就跑去开辟出了一座英灵殿,与托月山遥遥对峙。 其余一小撮在大战中受伤的巅峰大妖,为了养伤,陆陆续续陷入冬眠状态。 后来得以从冬眠中自行醒来者,凭借强横的肉身,极高的道法境界,无一例外,都成为了旧王座大妖,在英灵殿占据一席之地。 比如搬山老祖朱厌,还有荷花庵主,占据居中一轮明月“金镜”,将其炼化为修道场地。 黄鸾,开始收拢各色洞天福地遗迹、仙宫府邸,仰止醒来后,则一眼相中了那条被剑修观照一剑劈出的曳落河。 此外的那拨旧王座,刘叉,绯妃,其实相较于这拨上古大妖,都属于晚辈。 尤其是极为年轻的剑修刘叉,有点类似蛮荒天下剑道气运相中者。 等到刘叉被囚禁在功德林一处山水秘境之内,连同剑道在内的天下气运流转,无形中就转移到了斐然身上。 白泽为此还在离开浩然天下之前,专程去了趟功德林找刘叉。 文庙那边甚至只是让茅小冬一人象征性陪同前往,由此可见,对白泽确实放心得无以复加。 每天就是在那边钓鱼的大髯剑客,在前辈白泽可惜他的剑道成就在异乡止步之后,刘叉只说了一句话。 “让浩然天下少了个十拿九稳的十四境,其实我亏得不多。” 由此可见,刘叉笃定醇儒陈淳安这位亚圣一脉的顶梁柱,假若没有死在他的剑下,绝对可以跻身十四境,而且极快,未必比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更慢。 一旦肩挑日月的陈淳安成功合道十四境,对于蛮荒天下来说,后果不堪设想。 既是毋庸置疑的合道人和,又兼具合道天时之玄、地利之优,再加上陈淳安自身的儒家圣贤神通,这么一位十四境,战力相当可怕。 要知道当年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在董三更之前,陈淳安就曾拖拽过荷花庵主的那轮明月。 陈清都笑道:“换成我是那个小夫子,就说服至圣先师,如何都要联手做掉你,绝对不留后患。” 就像董三更的孙子,剑修董观瀑,陈清都其实很顺眼,对其剑道,还曾寄予厚望。 喜欢归喜欢,该杀还是得杀。 “那就不是礼圣了。” 白泽摇头道:“何况我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白泽当年之所以愿意让道给托月山大祖,不是自认无望那个触手可及的十五境,而是一旦白泽当时就破境,对整座蛮荒天下的影响太大,最终形势演化,会与白泽心中的大道相悖。 白泽曾经寄希望于小夫子礼圣的规矩,能够让浩然人族和蛮荒妖族,合力打造出一个双方相安无事的太平盛世。 这就涉及到远古时代术法如雨落人间,妖族修炼的大道根本,因为比人族多出一个至为关键的炼形环节,在妖族和修士之间形成了一道门槛,阻拦下了大地之上无数妖族的开窍,这属于先天劣势,但是妖族修士一旦炼形成功,因为真身的坚韧程度,就会多出一个后天优势。 创建英灵殿的老祖初升,初衷就是试图能够将万千术法,通过传道一事,流布天下,让妖族修士如雨后春笋,在大地涌现,希望蛮荒蝼蚁皆可成为大野龙蛇,最终造就出一拨拨远古时代被誉为地仙的练气士。 所以就有了道祖骑牛过关,就是专门找那初升,切磋道法。 一旦蛮荒天下的登山修士,没有任何门户之别,修行毫无门槛可言,最终修士炼形,就可以轻松研习各类术法,初升完成那个心中极为宏大的愿景,就有机会真的得以实现,“唯有妖族修士,先天肉身成圣,后天术法如神。” 如果只是妖族练气士数量的多如泉涌,还好说,真正的问题,在于蛮荒天下的妖族,是几座天下中,最有可能有实力、也是最有 野心以及最富杀戮本性的存在,杀戮,吞并,侵袭,劫掠……无止境追求单个个体的无限强大,不希望有任何的约束。 要是只说飞升境之间捉对厮杀的实力,不光是吃尽苦头的浩然天下,敌不过蛮荒,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国,也是一样。 就像在蛮荒天下妖族修士眼中,浩然九洲,有郑居中,有龙虎山赵天籁、火龙真人这些巅峰修士,属于意外,每每谈及,多半得加个“竟然”。 而刑官豪素在听陆沉说仙簪城一役,城主玄圃竟然在一炷香内就毙命,也会觉得意外。 不敢相信,蛮荒天下竟然有如此道法稀烂的飞升境大妖。 同样是飞升境的浩然修士南光照,被豪素在自家宗门的山门口那边斩下头颅,几乎可谓毫无还手之力,这位刑官可半点不觉得出奇。 蛮荒天下之外的山巅修士,对待修行一事,不会刻意逃避厮杀、斗法,但是大道追求,终究还是与天地共不朽。 蛮荒天下却是截然不同的风土习俗,好像妖族自诞生起,就是为了自我的生存,不惜带来个体之外的一切毁灭,修行、炼形、攀境,就是为了纯粹的厮杀,不知疲倦地攫取,简单说来,生存需要进食,修行就是为了更大程度的果腹,每次登高,就可以吃下更多的天地众生。 如果再有大妖有意为之,开辟出一条登山捷径,领着妖族走向这条道路。 那么几座天下,就会被裹挟其中,战火绵延,生灵涂炭。而老祖初升建立英灵殿的初衷,就是让一个十五境,比如白泽,带着十几位十四境,以及数量众多的上五境修士,尝试着让整个人间并拢为一座天下。 一旦白泽就是那个十五境,就算那些十四境修士再桀骜不驯,也要乖乖听从白泽的命令。 届时在白泽的带领下,可以随便打开一道衔接两道天下的大门,联袂远游,足以杀穿任何一座天下,之后再来慢慢蚕食。 所以初升其实曾经私底下找过白泽,愿意尊奉白泽为妖族领袖,希望白泽能够带领妖族登顶。 因为白泽拥有一门天授神通,就是掌握天下一切妖族真名!没有?很简单,白泽就直接给你取一个。 只可惜白泽拒绝了。 后来便是陈清都领衔的那场问剑托月山。 再后来初升为了逃避道祖,不得不远游天外。 因为只要谈不拢,青冥天下的万千修士,一定就会如一场从天而降的磅礴大雨,纷纷落在蛮荒大地。 三教祖师当中,公认道祖脾气最差,最会打架。 那场不见记载的战役当中,正是那个少年模样的道士,法相顶天立地,手中拽着兵家初祖的庞然身躯,一次次砸向那位剑修。 白泽说道:“故意放过了酒泉宗和大岳青山,没有 像在白花城、仙簪城、曳落河和托月山这般大开杀戒。齐廷济几个,一路就跟着照做了。除了陆芝在酒泉宗喝酒的时候,有拨修士见色起意,给她砍死了,此外两地都没什么风波。” 陈清都笑道:“这个末代隐官,当得还是心肠软。” 年轻剑修斐然,曾经说过一句肺腑之言,浩然天下的山上山下,始终被沉默的强者们保护得很好。 去过天外的大修士,难免都会有一个类似的感想,每座天下,就像远游太虚的一条渡船。 一切有灵众生,登船下船,来来走走。 白泽好像记起一事,突然说道:“先前议事,在文庙那边,当时我听避暑行宫的那个外乡剑修林君璧,与几个朋友在门口闲聊,其中有个问题,颇有意思,我得考校考校老大剑仙。” 陈清都冷笑道:“少来。” 白泽自顾自说道:“林君璧说早年在避暑行宫,陈平安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为何剑气长城能够屹立万年而不倒。林君璧就拿这个问题来问朋友了。” 陈清都皱眉道:“不是剑修打架一事独一份,最能打?” 白泽微笑道:“如此看来,老大剑仙也进不去避暑行宫。” 陈清都爽朗大笑。 白泽给出答案。 “不浩然。” 陈清都双手负后,轻轻点头。 这寥寥三个字,确实比什么好听的话,都更能宽慰一位老人的人心。 白泽叹了口气,“就这么走了?” 陈清都笑道:“不然?还要敲锣打鼓啊?” 何况一座万年屹立天地间的剑气长城,就是剑修最好的坟冢,就此长眠于此,不会寂寞。 以后飞升城年轻剑修的每次递剑人间,就是一场无需上坟的遥遥祭酒。 ———— 黥迹那边,之前一座蛮荒天地的日光瞬间聚拢一线,如剑光落地,围困住整座黥迹,不断聚拢缩小地界,光柱所过之地,无论是生灵还是死物,皆化作齑粉飞尘。 除了大端女子武神的裴杯,中土十人之一的怀荫,铁树山郭藕汀,扶摇洲天谣乡宗主的刘蜕,还有流霞洲女子仙人葱蒨等,都各立一处,纷纷出手阻挡那道光柱。 唯独郑居中既没有现身,也没有出手,好像置身事外了。 所幸最终给拦下了那道金色光柱,黥迹修士折损不大,术法尽出、消耗掉不少法宝的葱蒨叹了口气,谁折腾出这么一出,吓死了个人。 这位出身流霞洲的女子仙人苦笑不已,收起一身赤黄色的朝霞气象,她抬起手,摊开手掌,白骨森森,其实两条胳膊也好不到哪里去,血肉模糊,就像被钝刀子剔过肉,亏得身上法袍多,不然春光乍泄,就亏大了。 葱蒨是宗主芹藻的师妹,她还拥有一座松霭福地,在宗门里边的地位,其实有点类似玉圭宗的姜尚真。虽然师兄芹藻也是一位仙人境修士,可无论是捉对厮杀的打架本事,还是在浩然天下的名声,都远远不如葱蒨。 从腰间那枚霞光漫溢的香囊里边取出一只瓷瓶,往手上涂抹可以白骨生肉的珍稀膏药,再有七彩云霞流转手心,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一个姿容绝美的女子御风赶来,忧心忡忡道:“师姐,还好吧?” 这个葱蒨的师妹,名叫庾如意,如今算是宗门外人了,因为早就嫁给了天隅洞天的洞主。 庾如意境界不高,还是个砸钱砸出来的玉璞境,反正她男人有钱。 她是个出了名的山上美人,常年头戴一顶碧玉花冠,至于身上法袍,据说一年到头,每天都换,都不带重样的。 故而有那天下女修法袍集大成者的美誉。就连皑皑洲刘财神的那个婆娘,都承认在这件事上,自己的确不比庾如意上心。 曾经有人去了天隅洞天偷酒,被抓了个正着,那贼子见着了庾如意就开始捶胸顿足,先说如意姐姐换了一身衣裙,就差点认不出了,再痛心疾首,说不知道哪个挨千刀说的,敢说女子修行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又不如生得好。气死我了,得亏如意姐姐嫁得好,生儿子生得好,自家修行更好,长得更是最好了。最后说如意姐姐今儿衣裙似乎厚实了些…… 下场可想而知,直接开启山门大阵,关闭天隅洞天,关门打狗。 庾如意的儿子,正是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蜀中暑,早就独自远游五彩天下去了,在那边建造了一座超然台,一看就是苏子的崇拜者。 就像吴霜降,推崇柳七婉约词篇,道侣天然,则钟情苏子词篇。 此外徐隽专程携手道侣朝歌一同下山,去淮南郡找袁滢,询问何时才能遇见柳七。 大骊京城钦天监的袁天风,焚香时所读之书,也是苏子词篇。 至于被誉为“白也之后才有月”的那位人间最得意,山上山下的拥护者,更是不计其数。 葱蒨笑道:“没事,下场至少比郦采那个婆姨好多了。” 她跟浮萍剑湖的郦采,与北俱芦洲趴地峰一脉的太霞元君李妤,都是好友。 只不过脾气相近的郦采和葱蒨,却各自看不顺眼对方。 庾如意只敢以心声埋怨道:“要是那个郑先生出手,相信师姐就不用如此受伤了。” 葱蒨瞪眼道:“别连累我啊。” 距离黥迹极远的一处僻静山巅,韩俏色匆匆收起遁术,停下御风身形,讶异道:“师兄怎么来了?” 原来是郑居中现身崖畔,正看着日光照耀下的一大片金色云海。 韩俏色落下身形,站在师兄身边,嫣然一笑,“是担心顾璨的安危?” 郑居中淡然道:“要是担心,在竹林那边我就现身了。” 韩俏色对此半点不奇怪。 习惯就好。 师兄不让人奇怪才奇怪。 韩俏色问道:“那师兄来这边做什么?” 师兄绝对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更不会多此一举。 郑居中看了眼托月山那个方向,“因为之前跟人有过一个承诺,不过现在看来,用不着帮忙。” 韩俏色哦了一声,反正听不懂师兄在说什么。如果顾璨和傅噤两个师侄在场,估计猜得出答案。比如与谁承诺,又要帮谁。 既然已经半路遇到了师兄,顾璨那边就没她啥事了。 开山弟子和关门弟子都赶赴那处古怪战场,师兄却依旧在此止步,肯定是没有太大危险了。 韩俏色随手将一棵崖畔古松连根拔起,摔向云海,打趣道:“听说蛮荒天下那边,愿意拿三个飞升境来换师兄呢。” 郑居中笑道:“这么多?” 韩俏色问道:“剑气长城那边怎么回事?” 她察觉到了那边的一丝异象,可惜距离太远。 郑居中给出答案,“老大剑仙出剑了,一剑斩杀了远古高位神灵之一的行刑者。” 不过后者更像是一种为了脱离囚笼的主动返乡。 韩俏色不断抬起袖子,从崖壁当中剥离出一块块巨大碎石,砸向云海闹着玩,随口说道:“既然陈清都这么无敌,当年就算砍不死托月山大祖,砍几个旧王座也好啊。” 郑居中神色淡然道:“没脑子的话不要多说,容易真的没脑子。” 韩俏色的修道资质,当然是有一些的,不然她早年也不会立下宏愿,要修成白帝城的十种大道术法。 只是在代师收徒的师兄郑居中眼里,韩俏色就只能是不入流的依葫芦画瓢了,无法将诸多道法化为己用,涉猎百家之余,追溯原委源流,因为她不理解所谓的学问虽异,总会是同,更不懂得在前人道路的旧辙之上推陈出新,所以区区十种道法而已,才会学得那么慢。 韩俏色小心翼翼道:“师兄,能不能问你个大不敬的事?” 郑居中说道:“陆沉。” 白玉京三掌教的修行之路,几近大道,无迹可寻。 而且礼圣,白玉京大掌教,余斗,岁除宫吴霜降这些大修士,做事情,终究还是有章可循、有法可依的。 陆沉不一样。 天地之间,物各有主。十四境合道天时地利人和,就是得了某个残缺的一,不过一份大道勉强可以自我有序循环。只是这类物与我皆无尽的假象,还是气象太小,且不够真实。 修道之人,追求长生不朽,试图与天地同寿,本就是悖逆行事,练气士就像翻墙过境的蟊贼,再落草为寇,占据一席之地,当那与天地强取豪夺的强盗,最终成为道化无穷、却只进不出的饕餮。 极难打破这个窠臼。 反观陆沉从一开始,就在追求真正的大道。 韩俏色一本正经道:“那我以后只要见着了他,就躲得远远的,绝不招惹。” 她得到答案后,确实大为意外。 真没想到陆沉在师兄心目中,评价如此之高。 郑居中说道:“你招惹得起陆沉?” 韩俏色默不作声。 郑居中的意思,不单单是双方境界悬殊,真正的本义,是说你韩俏色就算往死里招惹陆沉,都毫无意义,陆沉都不稀罕搭理你。 韩俏色怯生生道:“师兄,还有两门道法,真的让人难以登堂入室。” 立下宏愿一事,可不是什么随便撂句话的小事,一旦韩俏色无法达成心愿,此生就只能止步于仙人境了,让她注定无法打破瓶颈跻身飞升,雷打不动的大道瓶颈,板上钉钉的兵解下场。 郑居中始终沉默不语。 韩俏色坐在崖畔,无奈道:“师兄,我就没求过你什么,对吧,唯独这件事,你帮帮忙,我在仙人境停滞太久了,寿命有限,我是真的不想死,更不愿意尸解转世,重头修行。像傅噤那样,表面看着风光无限,其实瞧着多可怜。我不想成为白帝城第二个外人眼中的傅噤。” 郑居中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言语:“学而不思则罔。” 不是你韩俏色读过很多书,就一定懂得多。你只是成了一座暂且搁放文字的书铺。 通过读书来增长学识,并不等于增长智慧。 韩俏色愣了愣,然后双手抱头,哀嚎起来,尖叫撒泼。 师兄说了不等于没说嘛。 郑居中低头看了眼韩俏色。 韩俏色立即停下失态的喊叫,不再嚷嚷,她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 郑居中笑了笑,“破解之法,就在白帝城那些注释、训诂类藏书当中。” 韩俏色眼睛一亮。 郑居中说道:“书不多,就三十余万本,可以慢慢看。” 韩俏色后仰倒去,干脆开始蹬腿撒泼。 郑居中突然说道:“你立即返回白帝城,抓紧多看几本兵书,如果侥幸有些心得,很快就会得到一份意外之喜。” 韩俏色哦了一声。师兄发话,不用问缘由,照办就是了。 郑居中坐在一旁,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上,举目远眺,视野一线所及,云海缓缓分开,如被一剑劈开。 韩俏色不敢打搅师兄的观道,乖乖坐起身,转头望向郑居中。 分不清他是十四境的天人,还是传说中的神明。 郑居中微笑道:“周密藏在人间的最后一手棋盘落子,千头万绪,有点难找。” ———— 剑气长城。 魏晋开始炼化那数缕传承自宗垣的粹然剑意。 曹峻倒是没如何羡慕风雪庙魏大剑仙的机缘。 反正跟左右、魏晋还有陈平安这几个人,自己最少有一点是占优的,就是年纪大。 所以已经看开了,年纪大的,就让着点年轻人。 曹峻提起精神,作为虚长几岁的长辈,就帮魏晋护道一番好了。 对于有幸正巧游历剑气长城遗址的外乡仙师而言,先前一幕,大开眼界,惊心动魄,只觉得那点渡船神仙钱的开销,实在是不值一提。 先有高如山岳的神灵从大地之下突兀而起,手持利刃,以无敌之姿靠近城头这边。 有老人随之现身,聚拢天地间的粹然剑意,仅是一剑便斩杀了这位神灵。 然后没过多久,那位老者便 化做一道剑光,似乎远游蛮荒去了,转瞬之间不见踪迹。 一番议论之后,才知道那位老者,正是是剑气长城的主心骨,人间资历最老、剑道最高的那个陈清都。 其中一拨刻意远离魏晋的游历修士,他们来自一座皑皑洲宗门,靠近西边海滨,山上只收符箓修士,最近他们捣鼓出个浩然宗门榜单,当然是为了自抬身价,毕竟浩然三洲陆沉,其余南婆娑洲和宝瓶洲两洲山河也元气大伤,此消彼长,照理说皑皑洲底蕴几乎没什么损耗的宗门,地位当然就高了不少。 此时十几人待在城头一端附近赏景,拿出些酒水瓜果,边吃边聊。 有人小声说道:“既然陈清都剑术这么高,他又没死,分明还可以出剑,当年剑气长城那边……怎么就那么快失守了,会不会是他们故意放水,将那股汹汹祸水引向浩然天下?” 有旁人点头附和,“有这个可能。” 上任隐官萧愻,领着洛衫、竹庵两位剑仙一起叛逃蛮荒,倒悬山看门人,大剑仙张禄,对蛮荒天下的涌入倒悬山,更是放任不管,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了。 至于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的两看相厌,那更是公开的事实。 难不成真是剑气长城故意为之,要让浩然天下多死人? 一位老元婴的护道人瞥了眼远处,提醒道:“有外人在,还需慎言。” 那就以心声言语好了。 十余位谱牒仙师,继续议论此事。 只是他们当下还不清楚一件事,心声言语,在那拨人当中的两位修士耳中,其实就跟大嗓门说话没两样。 世间与神灵最接近的山头,就是浩然天下的那些兵家祖庭。 而远古神灵,对于后世练气士的心声一途,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除了中土兵家祖庭,其余还有四座类似下宗的山头,分别是流霞洲的武林,南婆娑洲的甲马台,以及宝瓶洲的风雪庙和真武山。 统称为“林台山庙”,其中又以武林最为著名,以至于山下混江湖的武夫,都被称为武林中人。 远处五人,刚好就来自宝瓶洲真武山。 马苦玄,师伯余时务。 婢女数典,开山弟子忘祖,既是练气士又是纯粹武夫, 还有个马苦玄新收没多久的关门弟子,是个腰悬一把柴刀的少年,名叫高明。 之前马苦玄为了捡漏,在正阳山北边一个没有开设镜花水月的小县城里,挑了个酒楼喝酒,因为余时务说这是马苦玄唯一的机会了,陈平安有可能会在正阳山那边,失去剑修身份。 更前边,在大骊陪都附近的大渎祠庙门口,遇到陈平安,也是余时务劝阻马苦玄别打那一架。 结果两次都没什么结果。 马苦玄刚刚去真武山那会儿,其实得喊余时务一声师伯祖,实在是这家伙的辈分,高得出奇,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是真武山山主的师伯,以至于余时务见到了中土兵家祖庭的姜、尉两位祖师,也只需要分别喊一声师伯、师叔即可。 后来马苦玄破境快,跻身了玉璞境,就可以抬升一个辈分,所以喊余时务师伯,不过因为马苦玄在真武山的传道人有点多,其中不乏数尊神位不低的远古神灵,喊余时务师伯还是师叔,只看心情。反正马苦玄在宝瓶洲的名声不小,是出了名的不可理喻。 疯子,随心所欲,肆无忌惮,行事根本半点任何人情世故可言。 同样是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候补之一,来自中土的许白和纯青,游历宝瓶洲时,就都被他找上门挑衅过,许白直接认输,结果被马苦玄给了个“废物”的评价,纯青动手了,结果遇到了出手没轻没重的马苦玄,当年纯青受伤不轻。 至于宝瓶洲自己评出的年轻十人,马苦玄还是当之无愧的榜首,此外还有谢灵,刘灞桥,姜韫,周矩,隋右边等人。 而被誉为“李抟景第三”的余时务,因为当时境界不高的关系,加上在战场上出手次数不多,只在一洲候补之列。 所以宝瓶洲对马苦玄的观感比较复杂,既反感此人的跋扈,又不得不承认,宝瓶洲有个马苦玄,还是比较能够撑面门的。 马苦玄瞥了眼远处那群看客,就懒得多看一眼,转头与余时务调侃道:“你这个李抟景第三,不去找李抟景第二聊两句?” 在三十年前,李抟景第二,是说那风雪庙剑修魏晋,不过这是魏晋在跻身上五境之前的一个说法了,等到魏晋先后两次破境,最终成为宝瓶洲本土第一位仙人境剑修,自然就无人再提此事。 因为自幼就在真武山修行,余时务的道统法脉,当然属于兵家修士。不过他还是一位剑修,并且更为隐蔽的,还是余时务身负武运,这在真武山,都是个被祖师堂列为头等禁制的秘密。 余时务还被马苦玄说成是“一半个朋友”里边的那半个朋友。 他如今身负三股武运,其中两份,先前天下形势岌岌可危,中土兵家祖庭得到了文庙的点头,姜、尉两位中土兵家祖师赠予给他两份武运。 一场共斩,一分为五。 余时务如今还差两份。 可惜还剩下最后两份,就不是余时务一个元婴境可以自求的了。 马苦玄啧啧称奇道:“‘那么快就失守了’,这句话说得好。” 剑气长城守了几年? 以一隅之地,以一城战天下。 就这么点大的地方,还不如浩然九洲一个藩属小国的地盘大。 可是之后浩然天下三洲山河,又是多久丢掉的? 马苦玄对剑气长城再没什么念想,对那个同乡人的年轻隐官再没好感,也还真没脸说这种话。 柴刀少年转头望向师父马苦玄,显然少年也有些疑惑。 既然那个陈清都如此剑术无敌,为何不多出剑几次,按照那些山水邸报的说法,陈清都好像只是象征性递出一剑,之后就再没有出手了,最后只是一剑开路,护送飞升城去往如今的五彩天下。 马苦玄按住少年的脑袋,重重拧向余时务那边,“师父没空,让余唠叨跟你解释。” 余时务以心声耐心解释了一番。 最后一场大战正式拉开序幕之前,被敬称为老大剑仙的陈清都,其实曾经向托月山大祖递过一剑。 虽说在剑修与蛮荒妖族对峙的战场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蛮荒天下某处的万里山河,悉数破碎。 这就是托月山大祖合道整座天地的无赖之处。 余时务站在城头上,感慨道:“一个行当,比如渔翁钓鱼,樵夫砍柴,商贾挣钱,而剑气长城的剑修,很纯粹,就是出剑杀妖。” 马苦玄终于插了句话,“还有仵作验尸,刽子手砍头,棺材铺等死人。” 余时务看了眼马苦玄,后者立即抬起双手,示意你余时务继续絮叨。 “此外,在其位谋其事,比如陈熙和齐廷济,除了是一位刻字的老剑仙,还是两个家族的一家之主,各自就需要为家族谋划退路,隐官陈平安,就需要在避暑行宫排兵布阵,以己方的最小战损,换取战场最大战功。老大剑仙就需要为整个剑气长城,不至于香火断绝。在剑气长城注定守不住的前提下,各司其职之外,剑仙们的舍生忘死,与蛮荒天下递剑,就是尽可能护住更多的剑道种子,能够去五彩天下扎根,如此一来,就等于为浩然天下拖延时间了。” 还有一些更深层的内幕和真相,余时务就没说。 一些个秘密,例如文海周密与阮秀的登天离去,整座真武山,恐怕就只有余时务和马苦玄清楚,如今连宗主都还被蒙在鼓里。 在余时务看来,陈清都,蛮荒大祖,周密。 三方各有所求,保存飞升城,攻伐浩然天下,追求自我登顶。 强者,就是能够将希望付诸行动,成为现实。 少年高明斜眼那些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谱牒仙师,疑问道:“老马,余师伯祖,这些山上神仙莫不是傻子吧?” 不喜欢喊师父,喜欢喊马苦玄为老马。 他的师兄忘祖就绝对不敢如此造次。 余时务笑了笑,对此不置一词。 马苦玄蹲在城头,啃着“干嘛侮辱傻子。” 以前在小镇家乡那边,如果说泥瓶巷的陈平安,是个晦气的扫把星,那么杏花巷的马苦玄,就是同龄人眼中的那个傻子。 一个讨人嫌惹人厌,一个被当成了解闷的乐子。 马苦玄笑道:“余师伯,去,跟那伙人掰扯掰扯,谈崩了,我好动手打人。一路闷得很,找点乐子。” 余时务无动于衷。 马苦玄蹲在地上,拍了拍城头,说道:“这都不去聊两句,你对得起咱们脚下这座城头吗?” 余时务想了想,还真去讲道理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不介意浩然天下死多少人,与故意让浩然天下多死人,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除了齐老剑仙是个孤例,在战场上厮杀之后,后来还曾在扶摇洲和金甲洲那边步步阻滞蛮荒妖族大军的推进。 此外上五境剑仙一个都没走,尤其是还有众多地仙剑修,不是不可以走,最后一样留在了战场上。 老剑仙当中,董三更,陈熙,纳兰烧苇,大剑仙里边,周退密,米祜,晋青,至于战死的剑仙,更多。 当时飞升城里边,境界最高的就是宁姚这些元婴境,所以天底下有这样的放水? 余时务一直耐着性子说了许多。 可不管余时务不管这么说,对方就只是盯住一件事,那陈清都为何不多递一剑? 余时务有些无奈, 就只会死盯着一个人一件事不放。 挂一漏万,这只是一个自谦说法啊。 马苦玄乐得不行,摩拳擦掌,带着一行人来到余时务身边,腰悬柴刀的少年埋怨道:“余师伯,跟些傻子解释什么。” 马苦玄嘿嘿笑道:“傻子说你不对,总有他的道理。” 然后马苦玄补了一句,‘咱们都别劝余唠叨啊,就他这好好先生的脾气,总有一套歪理说辞的,例如‘他们听不明白,终究还是我没说明白’。” 骊珠洞天小镇出身的年轻人,就没几个不会说话的。 再者马苦玄的“家学”,不是一般的好。 马苦玄,李槐,顾璨。只说这件事上,三人很有先天优势。 余时务叹了口气,“交给你了,下手记得别太重,如今文庙管得严。” 余时务独自离开,将那拨人交给马苦玄。 生活是一本无字之书,很多坎坷,就像套麻袋挨闷棍,不明白的地方,是没机会重新翻书找个为什么的。 当然了,那拨皑皑洲仙师,不在此列。 马苦玄突然听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心声,“别打断长生桥,其余随便。” 是那坐镇天幕的儒家陪祀圣贤,贺绶。 ———— 金色拱桥那边,三位新天庭的至高神灵,周密站在栏杆旁,阮秀站在栏杆之上,只有离真趴着,还在思考那两个问题。 那个一,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场作为旧天庭崩塌引线的水火之争是怎么来的。 周密笑道:“当初为了人间多些香火,拿来更多淬炼神灵金身,结果等到人族数量达到一个天文数字之后,曾经远游天外一段岁月的水神,重返旧天庭,终于意识到人间不对劲了,因为大地之上,光亮攒簇,人心灯火绵延聚拢,如火海。水神执掌的那条光阴长河,就像被割裂出去一大片疆域,而且火势愈演愈烈,你可以视为一场……最古老的火神走水。” 离真瞪大眼睛望向人间,讶异道:“我看不见就算了,为什么连雨四也看不见?” 他俯瞰人间,只能看到那些大地之上的灵气聚集,星星点点,或明或暗,每一粒光亮,就是一位位境界高低不同的修道之士,此外还有一股股气运的流转。 人族望天,星河璀璨。 其实神灵俯瞰人间大地,也是差不多的画面。 那雨四好歹是一位新晋水神,没理由看不到这份属于他本命大道的流转。 阮秀说道:“因为我不让你们看见。” 正文 第八百六十六章 山中何所有 落魄山中。 天气清爽,一座宅子的院子里,几乎没有落脚地,一张张大竹编无眼筛子,一只只大柳条簸箕,都晒满了干红辣椒,红艳艳的, 檐下廊道里,朱敛躺在一张躺椅上,闭目养神,轻摇蒲扇。 岑鸳机今天沿着山道走桩完毕,就来这边坐一会儿。 她喜欢跟朱老先生聊天,不单单是因为朱敛带她上山,领着她走上习武之路,在落魄山上,岑鸳机也把朱老先生当做唯一的亲人长辈。 老先生会经常劝她多下山,回州城那边的家看看爹娘,说哪怕被催婚,也不要不耐烦,更不要把落魄山当做一个躲清静的地儿, 有些事情,躲不掉的,即便躲得掉当下的烦心事,也躲不过将来的后悔。 人生最徒劳无功,无非是追悔一事。 异乡游子,是那漂泊不定的纸鸢。唯有心中思念,成为那根线。如果一个人对家人和故乡都没有了眷念,就真的成为一只断线纸鸢了。那么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是离离原上草,枯荣由天不由己。老先生还说岑鸳机算运气好的了,离乡这么近,回家其实就几步路而已,不过近了也有近了的烦忧。 岑鸳机之所以喜欢跟朱老先生谈心,大概就是因为老先生说理讲话,从不拿捏长辈架子,一定要晚辈当下就将道理听进去。 朱敛笑问道:“鸳机,这些年走桩,累计多少拳了?” 岑鸳机答道:“今年开春为止,到了两百万拳,后来就不去计数了。” 朱敛又问道:“怎么不数了?是觉得记这个没意思,还是哪天突然忘记,之后就懒得数了?” 岑鸳机老老实实说道:“刻意记这个,练拳容易分心。好像练拳就只是为了个数字。” 朱敛点点头,“很好啊。公子曾经与我私底下说过,什么时候岑姑娘不去刻意记住递拳次数,就是拳法登堂入室之时。” 岑鸳机说道:“山主学拳天赋确实比我好太多。” 她是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此事。 朱敛问道:“还有呢?” 岑鸳机老老实实摇头道:“没有了。” 朱敛笑呵呵道:“人嘛,都喜欢喜欢喜欢之人,讨厌讨厌之人。” 说得绕口。 不过岑鸳机又不笨,听得明白。 岑鸳机解释道:“我并不讨厌陈山主,他人挺好的,就是当年第一印象差了点,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后来在山上,我不怎么理睬山主,其实是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什么。” “理解。” 朱敛点点头,“鸳机,说实话,公子对你的拳法一途,一直都是很看好的。如果不是明知道你不会答应,还担心你会多想些有的没的,公子都要收你为嫡传弟子了,嗯,就像那个赵树下。公子的这种看好,不是觉得你或赵树下,将来一定会有多高的武学成就,就只是觉得落魄山上的武夫,纯粹分两种,一在拳法一在心,前者拳意上身、了悟拳理、通达拳法极快,后者要相对不起眼些,持之以恒,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和视线。” 岑鸳机有些惊讶,轻轻嗯了一声,“山主的想法蛮好。” 岑鸳机坐在廊道一旁的竹椅后,朱敛手里蒲扇的摇晃幅度就大了些。 朱敛带着笑意,喃喃道:“驿柳黄,溪涨绿,人如青山心似水。青山矗立直如弦,尚有来龙去脉,人生孤立,心不在焉,何其伤也。” 岑鸳机只是听着便有些淡淡的伤感。 朱敛转头笑道:“元宝是喜欢曹晴朗的,对吧?” 岑鸳机忍住笑,点头道:“她很喜欢曹晴朗,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反正每次曹晴朗在门口那边看门翻书,元宝都会故意加快脚步,匆匆转身登山练拳。” 朱敛继续道:“那么元来那小子偷偷喜欢你,你是不是偷偷知道?” 岑鸳机微微脸红,“知道是知道,可我不喜欢他啊。” 朱敛放下蒲扇,轻声道:“观海者难为水,痴心者难为情呐。” “男女情爱之苦乐,不过是意中人变成了忆中人,或是心上人变成了枕边人。” 在岑鸳机这边,即便是一样的话,从朱老先生和郑大风嘴里说出,就是大不一样的意思。 一个是久经沧桑的和蔼老者,一个是管不住眼睛的下流胚子,幸好郑大风还算有贼心没贼胆,从不对她毛手毛脚。 岑鸳机突然说道:“山主又出门远游了。” 朱敛嗯了一声,缓缓道:“一人忙碌,世道就能得闲。” ———— 骑龙巷两座铺子的掌柜活计,人数越来越多。 压岁铺子代掌柜石柔,绰号阿瞒的周俊臣,前不久还多出一个名叫箜篌的白发童子。 隔壁草头铺子的代掌柜,目盲老道士贾晟,龙门境的老神仙。除了一对师徒,赵登高和田酒儿。又来了个名叫崔花生的少女,自称是崔东山的妹妹,差点没把陈灵均笑死。 陈灵均今儿在行亭那边跟白老弟唠嗑完毕,就一路晃荡到小镇,大摇大摆走入压岁铺子,大笑着招呼道:“箜篌老妹儿!” 被陈灵均昵称一声老妹儿的箜篌,也就是那位貌若稚童的飞升境化外天魔,岁除宫吴霜降的道侣。 白发童子暂时还是落魄山的外门杂役弟子,在这边铺子打杂帮忙。 它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就叫箜篌。 可是陈灵均哪里知道这个年少白发的可怜矮冬瓜,是个什么境界,又有什么身份背景,靠山是谁。 只知道是自家老爷在游历路上捡来的小丫头片子,陈灵均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裴钱和小米粒被老爷带回小镇的时候,都没啥境界。 这会儿白发童子背对着陈灵均,嘴里边正叼着一块糕点啃,两只手里边拿了两块,眼睛里盯着一大片。 忙着呢。 没空搭理那个咋咋呼呼的青衣小童。 阿瞒看着那个只比监守自盗稍好点的白发童子,孩子颇有怨气,都不当小哑巴了,“吃吃吃,就知道记账记账,记个锤儿的账。就她那点薪水,什么时候能够补上窟窿,山主又是个光有钱不大气的,隔三岔五就喜欢来这边查账,到最后还不是我们掌柜难做人。” 阿瞒还是气不过,“打水漂还有个响儿,吃东西没个声响,也算本事了。” 石柔姐姐每天起早贪黑的,好不容易挣了点钱,原本是可以变成好些碎银子的,结果好了,来了个没良心的,都成了账簿上的债务数字了。 再说了,这个小姑娘好像脑子有毛病,她经常在后院那边独自转圈圈,一次次振臂高呼,嚷着什么“隐官老祖,威震江湖,武功盖世”、“隐官老祖,英俊无双,剑术无敌”…… 阿瞒早就想带她去看郎中了。 白发童子这会儿听见了小哑巴的埋怨,非但没有置若罔闻,反而故意摇头晃脑。 气得阿瞒就想跟她掰扯掰扯。要不是看她是个小丫头片子,一拳下去……又得赔药钱。 石柔笑道:“都是自己人,计较这些作甚。” 陈灵均一听这个小哑巴,竟敢对自家老爷说三道四,气得双手叉腰,瞪眼道:“周俊臣,说话小心点啊,我认识你师父,跟她是一辈儿的,你师父又认识小镇的所有屠子,你自己掂量掂量。” 阿瞒呵呵道:“你认识我师父?我还认识我师父的师父呢。说话不小心咋了,你来打我啊?” 别的不说,落魄山有一点最好,境界啥的,根本不顶事儿。 石柔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轻声道:“一家人不许说气话。” 其实落魄山上上下下,石柔不太怕谁,怕的就只有崔东山,他真是什么怪话损话都说得出口,比如……遛鸟。 不过那是不堪回首的老黄历了,这些年已经好太多,尤其是只要山主在家乡这边,崔东山平时对谁都给个笑脸。 崔东山上次带了个妹妹崔花生回来,还送了一把檀木梳子给石柔,三字铭文,思美人。 阿瞒踩在小板凳,趴在柜台上,板着脸伸出一只手,对陈灵均说道:“别跟我扯虚的,有本事就帮她还债,然后爱吃多少就拿多少,吃没了,我亲自做去,觉着不好吃,怎么骂我都行。” 陈灵均抬了抬袖子,“他娘的,陈大爷这辈子大风大浪的,坎坎坷坷,几箩筐装不满,都不稀罕多说,唯独没在钱上边栽过跟头,说吧,多少银子?!” 白发童子转头,腮帮鼓鼓,含糊不清道:“别啊,欠着就是了,又不是不还。欠人钱好过欠人情。” 陈灵均来到白发童子身边,如果不是大白鹅道破天机,还真瞧不出是个小姑娘。 之前小姑娘不是这个名字,芝兰。 然后陈灵均就不乐意了,好说歹说了一番,才让她改名为箜篌。 “老妹儿,听陈大哥一句劝,小姑娘家家的,取名字,最好别带草头字。” 昔年岁除宫,女官天然,道号凤首。 她最心爱之物,便是一件箜篌,龙身凤形,缨金彩,络翠藻。 白发童子腮帮鼓鼓,含糊不清道:“别老妹儿老妹儿的,难听得很,赶紧换个说法。” 陈灵均为难道:“可你也没带把啊。让我喊你老弟,真心喊不出口。” 白发童子没好气道:“一边去。” 陈灵均只得去隔壁铺子找贾老哥喝酒。 贾老哥一肚子的江湖道理,能说那趋炎附势之辈,只会在体面上铺展。 自古人忙神不忙,那就更需要忙里偷闲了。还说自己也曾是个风流倜傥的俊秀男子,可惜了早岁哪知世事艰的浪荡生涯。 这不比那些婆姨光棍汉的村头碎嘴,雅致多了? 哥俩好,一个熟门一个熟路,很快就张罗起一个酒局,对坐喝酒,今儿陈灵均带了两坛好酒过来,贾老神仙呲溜一口,打了个颤,好酒好酒。 陈灵均盘腿坐在长凳上,嘿嘿笑道:“喝酒放水两哆嗦。” 老神仙拇指擦了擦嘴角,“三个才对。” 一老一小,哈哈大笑起来,喝酒喝酒。 贾晟来自一个中部藩属小国,一个叫亳州的地方,说家乡那边,自古就是酒乡,麻雀都能喝二两。 以至于如今连隔壁的小哑巴,都学会了骂人,不如一只亳州麻雀。 陈灵均突然皱了皱眉头,放下酒碗,心声道:“骑龙巷来了几个道行不低的,贾老哥你先去后院,如果确 定不是闹事的,你再出来待客。” 目盲老道人笑道:“不打紧,让老哥会一会……” 陈灵均说道:“至少是三个元婴境。” 老道人立即起身,“我这就带酒儿和花生一起去后院待着,再暗中通知掌律。” 陈灵均点点头,穿上靴子,独自走到铺子门口那边,以心声提醒石柔悠着点,管好箜篌和阿瞒,接下来不管有什么动静,都别冒头。 三位客人,两男一女,都是陌生面孔。 一个年轻容貌的男子,气态儒雅。一个身材敦实的汉子,有古貌气,斜挎了个沉甸甸的棉布包裹。 还有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算不得什么美人,却英姿飒爽,她腰悬一把白杨木柄的长刀。 三人从骑龙巷顶部走下,女子以心声说道:“此地确实水运浓厚,龙气郁郁,不同寻常,难怪夫子当初会留在这边。” 龙州地界,除了品秩极高的铁符江,还有红烛镇那边的冲澹、玉液和绣花三江汇流。 只不过如今铁符江水神杨花,转迁去了那条大渎任职。 年轻人笑道:“灵均道友。” 陈灵均疑惑道:“你是?” 年轻人伸手往脸上一抹,撤去障眼法,露出在小镇这边的“本来面目”。 陈灵均笑道:“原来是陈老夫子,好久不见。” 认识对方,但是没怎么打过交道。 对方早先在龙尾溪陈氏开设的学塾,担任过一段时日的夫子,听说是个嗜酒如命的老酒鬼,后来很快就出门远游了。因为声名不显,教书的本事也马虎,学塾那边也没谁在意。 因为裴钱小时候去过学塾上课,陈灵均放心不下,就偷偷去那边蹲墙头,看过几眼老夫子,好像名字叫陈真容,听大白鹅说这个外乡老先生,来自南婆娑洲,跟圣人阮邛关系不错。 老夫子身边两人,开始自我介绍,汉子自称洛山木客,道号松脂。 女子笑容真诚,爽快道:“我叫秦不疑,中土膧胧郡人氏。” 陈灵均听得脑阔儿直疼,啥木客啥膧胧的,给陈大爷整懵了不是?老爷在就好了,自己根本接不上话啊。 灵机一动,陈灵均喊道:“贾老哥,铺子来贵客了。” 目盲老道人立即飞奔出来,殷勤待客来了,刚好有张酒桌,贾老神仙与陈灵均坐同一条长凳。 除了那个洛阳木客不善言辞,喝酒倒是没少喝,其余陈老夫子和秦不疑两个都是爽快人,言语无忌,有啥说啥,贾老神仙一边心里琢磨一边笑脸敬酒不停,很快就心中落定了,原来那个道号松脂的木讷男人,刚好远游至此,打算走一趟牛角山的包袱斋,而那个秦不疑听说落魄山这边纯粹武夫多,还有个武评宗师,也不是奔着什么讨教切磋来的,她就是很感兴趣,看能不能去山上走走看看。 贾老神仙就说此事不难,就是得事先跟落魄山那边打声招呼,顺便夸了一通自家山头,气佳哉,郁郁葱葱然。风化极美,儒学极盛。倒是不敢说个最字,免得有王婆卖瓜之嫌。 秦不疑笑问道:“贾掌柜,敢问你们山主,是怎么个人。” 贾晟抿了一口酒,笑道:“提起我们山主啊,那贫道可就谦虚不得了,恂恂温厚言辞熙熙,行事平正为人冲和。” 真名其实是陈容的老夫子,哑然失笑。 这可以算是一个高不可攀的称赞了。 秦不疑笑问道:“贾道长很推崇南丰先生?” 陈灵均听得一头雾水。 贾晟放下酒碗,抚须而笑,“哪里,其实是我家山主,对曾老夫子的文章,极为喜欢。还经常劝我多读呢,说尤其是南丰先生的散文,通篇娓娓道来,条理严谨,气雅意厚,初看似乎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回味无穷。” 秦不疑笑道:“不曾想你们那位陈山主,竟然独独钟情南丰先生的文章,实属意外。” 相对于白也、苏子和柳七这几位,曾夫子的散文,确实没那么享誉天下。 贾老神仙立即笑着解释道:“也不算‘独独’,只是相对而言。我家山主,治学一道,其实最为推崇‘开卷有益’一语。山主还曾与我笑言,只因为年少时家境贫寒,未能去学塾念书,故而后来的修行路上,常常离乡远游,刚好补上那份读书债。” 秦不疑与那个自称洛衫木客的汉子,相视一笑。 算是一场相谈甚欢的酒席,南婆娑洲醇儒陈氏出身的陈容带着两位好友,去找个客栈先落脚,回头等落魄山这边的消息。 陈灵均但凡见着一个陌生人,就犯怵。 所幸还有个最靠得牢的贾老哥,酒桌之外,见谁都不虚。 早些年魏羡跟卢白象路过骑龙巷,在这边坐了会儿,贾老哥碰到魏羡,愣是怂了,后来被裴钱道破天机,才知道闹了天大笑话,魏羡所谓的“海量”,到底是怎么个酒量。 一路送到骑龙巷尽头,返回铺子的时候,陈灵均跳起来拍了拍贾老哥的肩膀,“聊得不错。” 贾老神仙抚须而笑,“待人接物这种事,说句不谦虚的话,不敢说有山主一半功力,两三成,终归还是有的。” 一袭雪白长袍的掌律长命,从骑龙巷台阶那边缓缓走下,在门口那边停步,她脸上有些笑意。 这个娘们,一年到头眯眼笑,可真没谁觉得她好说话,就连隔壁铺子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瞒,遇到了长命,一样歇菜,乖乖当个小哑巴。 不料今儿长命脸上的笑意,倒是透着一股真诚。受宠若惊的贾老神仙,可不敢得意忘形,立即低头弯腰,朝那门外,双手轻轻摇晃了几下,然后一个滑步再一个侧身,摊开一手,笑容灿烂道:“掌律里边请,里边请。” 长命斜靠门,与目盲老道人点头致意,再跟陈灵均说道:“这一行人,多半是奔着你来的。” 陈灵均如遭雷击,一跺脚,使劲摔袖子,哀嚎道:“遭了哪门子孽啊!不能够啊,大爷招谁惹谁了,每天与人为善,路边蚂蚁都不敢踩一下的。” 坐在隔壁铺子门口的阿瞒,站起身,来到这边,双臂环胸,问道:“要不要我跟裴钱说一声。” 陈灵均眼珠子急转,找裴钱,管用是管用,问题是裴钱最喜欢记账啊。 做人不能太箜篌不是? 长命嗑着瓜子,笑道:“朝你来的,就不能是好事登门?” 陈灵均咳嗽一声,朝那阿瞒挥挥手,“去去去,小孩子别掺和大人事。” 阿瞒扯了扯嘴,转身就走。 陈灵均补了一句,“好意心领了,下次再去我那个李锦兄弟的铺子买书,只管报上我的名号。” 报上他的名号,当然没屁用。毕竟报上自家老爷的名号,都一样不打折。 但是他可以偷摸一趟红烛镇啊,先把书钱垫付了,当是预支给书铺,再让李锦在小哑巴拎麻袋去买书的时候,假装优惠了。 这种小事,你这位冲澹江水神老爷,总不至于为难吧? 若真的这点面子都不给,还怎么混江湖?啊?要不要陈大爷教教你啊? ———— 大骊京城,铜驼坊。 一位衣衫老旧的老先生蹲在一条巷弄里,刚跟人下完一局棋。 对方是下野棋挣钱,老先生就像是在当财神爷送钱散钱呢。 围棋下一局耗时太久,所以巷子这边几乎都是象棋,有些是凭真本事下棋赢钱,更多是摆些棋路刁钻的老谱残局坑人。 老先生站起身,揉捏手腕,蹦跳了两下,念叨着得我接下来要认真起来了。 气啊,输钱不说,还被一旁几个喜欢指点江山的老头子,骂作臭棋篓子。 蹲在那边赢了不少钱的,是个笑眯眯贼兮兮的年轻男人,五短身材,长得有点歪瓜裂枣,这会儿男人只担心那个穷酸老先生兜里的钱不够多。 老先生重新蹲下身,深呼吸一口气,结果一局过后,又要掏钱结账。 这个老先生的棋品真是……一言难尽,悔棋的本事比下棋更高。 几乎每走三五步,就要嚷嚷着容我悔一手。唉?怎么落子放错地儿了,年纪大了,就是眼神不济事。 后来年轻男人都习惯了,只要老先生一抬头,就知道要打个商量。反正也简单,落子无悔,没得商量。 所幸给钱的时候还算痛快,愿赌服输,棋力差,棋品低,赌品还凑合。 老人似乎还是有点不服气,“要是我学生在,保管输不了。” 年轻男人笑道:“老先生只管喊学生来,赌注彩头还可以往上涨。” 老先生揪须叹气道:“这不是喊不来嘛。” 年轻人随口打趣道:“老先生还是个桃李满天下的教书先生?” 瞧着很穷酸,一只棉布老旧的干瘪钱袋子,当下愈发消瘦了,刨去铜钱,肯定装不了几粒碎银子。 老先生笑道:“学生倒是不多,不过个个成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年轻人笑问道:“老先生的得意门生里边,难不成还出过进士、举人老爷?” 好刁钻的问题。 老秀才一时间有些哑然。 师徒两辈人,唯独科举功名一事,还真是唯一的软肋。 好像除了自己有个秀才功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亏得再传弟子当中,出了个曹晴朗,好苗子啊,幸甚幸甚。 见那老先生摇摇头。 男人眼中的一点炙热和希冀,也就转瞬即逝。 本以为遇到了闲云野鹤一般的某位大骊官场老人呢。 那个下棋赢钱的男人,实在是赢钱赢得太过轻松,以至于老先生悔棋或是落子犹豫之时,年轻人就背靠墙壁,从怀中摸出一本版刻精良的书籍,随手翻几页书籍打发光阴,其实内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老秀才笑问道:“老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男人摇摇头,“暂时还不是,来京城参加秋闱的,我祖籍是滑州那边的,后来跟着祖辈们搬到了京畿这边,勉强算半个京城本地人。本来这么点路,盘缠是够的,只是手欠,多买了两本善本,就只好来这边摆摊下棋了,不然在京城无亲无故的,死活撑不到乡试。” 老秀才说道:“桂榜题名,饮酒鹿鸣宴,妥妥的。” “何以见得?莫非老先生还会看相?” “看相嘛,会那么一丢丢,只不过呢,圣贤有云,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 者不道也。” 男人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挥了挥手中那本解禁没多久的圣人书籍,“有理有理,不曾想老先生还是同道中人。” 老秀才抚须而笑,“是极是极,不曾想年轻人眼光如此老道。” 男人卷起那本书,抱拳晃了晃,“不管如何,那就借老先生吉言了。只要真能通过乡试,我就请老先生喝酒。” 老秀才微笑不言。 男人收起书籍,放入袖中,见那老先生还笑望向自己,只得一拍脑袋,恍然道:“差点忘了与老先生说一声,我叫卢灵昌,放榜那天,要是中了举人,我就来这边摆摊等老先生,要是没中,也就直接打道回府了。” “这敢情好。” 老秀才点点头,“卢老弟,容我多说两句,形相善恶,非吉凶定例,才高需忌气盛啊。” 卢灵昌笑着点头称是,也没如何当真。等老子考中了举人再考进士,将来当了官再来谈什么才德配位。 老秀才起身告辞离去,卢灵昌蹲在地上,在老先生走出几步后再转头时,男人笑着挥手作别。 老秀才叹了口气,双手负后,踱步离去。 北风吹瘴疠,南风多死声。此生困坎壈,忧患真吾师。 少不解事老又懒,治学得一或十遗。水陆冰冱天冻云,一见梅花便眼清。 老秀才诗兴大发,只觉得好诗好诗,就算白也老弟在此,也要强忍住拍案叫绝的冲动吧。 人云亦云楼所在的巷子那边,李希圣身边跟着书童崔赐,一同游历大骊京城。 李希圣之前从中土神洲返回北俱芦洲后,在那个藩属小国继续书斋治学,一位老夫子突然登门拜访,之后李希圣南下途中,刚好碰到了一位少年道士和一位老观主。 其实这场重逢,对李希圣来说,略显尴尬。 那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就很乐呵。 如今这个浩然儒生的李希圣,与师尊道祖再次相见,到底是道门稽首,还是儒家揖礼? 结果李希圣先与道祖打了个稽首,再后退一步,作揖行礼。 之后李希圣就带着崔赐赶来京城,主要是先前此地动静太大,李希圣远在北俱芦洲,都心生感应。 大骊铁骑,所向披靡。 天下震动而人心不忧。 小巷门口,刘袈见那气度不俗的儒衫男子,站在了小巷外边,然后挪步向小巷这边走来。 老修士立即看了眼弟子。 少年以眼神作答,干嘛。 老修士见他不开窍,只得以心声问道:“该不该拦?” 赵端明心声道:“反正我不认识他。” “确定?不再看看?” “师父,真不认识。” “文庙陪祀圣贤的挂像那么多,你小子再好好想想,拿出一点天水赵氏子弟该有的眼力。” “师父你烦不烦啊,我真不认识他,半点不眼熟!” “端明,你发个誓。” “师父,差不多就可以了啊,不然咱俩的师徒情分可就真淡了。” 刘袈放下心来,现出身形,问道:“何人?” 李希圣笑道:“我叫李希圣,家乡是大骊龙州槐黄县。” 刘袈和颜悦色道:“那就是与陈平安同乡了,对不住,得在此止步。” 其实之前还来了个身材高大的老道长,身边跟了个多半是徒弟身份的少年道童。 也曾在这边现身,在小巷外边驻足,一老一小,并肩而立,朝小巷里边张望了几眼。 当然被刘袈拦住了,鬼鬼祟祟的,不像话。 既然是道门中人,职责所在,还怕个什么? 况且那两位道士,也没什么白玉京三脉道门的道袍装束。 ———— 在陈暖树的宅子里,墙上挂了一本日历和一张大表格。 还有一本小册子,一年一本,每年大年三十夜,都会装订成册,三百五十六页,一天一页。 每天都会记账,暖树也会记录一些听到、见到有趣的琐碎小事。 所以落魄山上,其实账簿最厚、册数最多的,是暖树,都不是裴钱,自然更不是只会记载每笔瓜子开销的小米粒了。 每天除了洒扫庭院,还要伺候花草,将越来越多的山上藏书分门别类,有了书,就要挑日子晒书。帮朱老先生去自家山头的那片竹林找老竹,雕刻些竹雕清供。采摘时令野菜,她还要自己酿酒,腌菜腌肉晾火腿,几条小米粒的巡山道路,也需要打理,避免杂草横生。到了年关,除了剪窗花,还要请朱老先生或是种夫子写春联,再带着小米粒一起贴春联。此外还要礼敬灶王爷,送穷神。 那么多的藩属山头,经常会有营缮事务,就需要她悬佩剑符,御风出门,在山脚那边落下身形,登山给工匠师傅们送些茶水点心。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山上像是螯鱼背那边,衣带峰,其实更早还有阮师傅的龙泉剑宗,也是肯定要去的,山下小镇那边,也有不少街坊邻居的老人,都需要时不时去探望一番。还要跟韦先生学记账。定时下山去龙州那边采购。 还有老爷的泥瓶巷那边,除了打扫祖宅,隔壁两户人家,虽然都没人住。可是屋顶和泥墙,也都是要注意的,能修补就修补。 因为落魄山人越来越多,因为户籍一事,就需要经常跟县衙那边打交道了,比如最近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箜篌,草头铺子的崔花生,一开始暖树担心槐黄县衙户房那边,觉得自己是个丫头片子,办事不牢靠,就会喊上朱老先生一起下山,后来余米剑仙也帮过忙,主动跟她一起去县城小镇。不过如今不需要了,户房那边与她很熟了。一个曾经只需要喊宋伯伯的,如今都要喊宋爷爷了。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没长个儿,在县衙那边,约莫是见怪不怪,也不会议论什么。 从自家那么多藩属山头搜寻而来的各类奇石,做成盆景摆设,作为文玩清供,燕子衔泥一般,不断搬到那些其实不太有人常住的宅子里边,还有朱老先生亲笔绘出的山水、花鸟、仕女画卷,不能胡乱堆砌,不然可就俗了,还要考虑如何搭配瓷器,比如养花用瓶的花器,作为文雅士人所谓的“花神之精舍”,首选旧藏青铜觚,其次才是瓷青如天、细媚滋润的几种官瓷。 山上的每处宅子,都需要根据主人的不同喜好,放置不同风格的文房四宝,衣柜书架,屏风壁画,栽种不同的花卉草木。所以暖树就自己搭建了一座花棚,堂花术是与朱老先生和种夫子请教的,她也会自己翻书查阅,所以她的书架上,都是这类书籍。 哪怕人越来越多,事情越来越多。山里山外,还是被一个粉裙小姑娘,打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此外落魄山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不管大小,暖树几乎都一清二楚。 当然小米粒也会经常帮忙,肩挑金扁担,手持行山杖,得令得令! 今天米裕在山上乱逛,发现暖树难得闲着,坐在崖畔石桌那边发呆。 米裕走过去,笑问道:“暖树,来这边多少年了?” 暖树赶紧起身给米剑仙施了个万福,落座后才笑道:“还没到三十年呢。” 米裕嗑着瓜子,轻声问道:“就不会觉得无聊吗?” 二十多年了,每天就这么忙忙碌碌,关键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琐碎事务,好像就没个止境啊。 就连他这个游手好闲的,再喜欢待在落魄山混吃等死,偶尔也会想要下山散心一趟,悄无声息御剑远游往返一趟,比如白天去趟黄庭国山水间赏景,晚上就去红烛镇那边坐一坐花船,还可以去披云山找魏山君喝酒赏月。 暖树摇摇头,“不会啊。” 米裕问道:“不累吗?” 暖树笑道:“我会休息啊。” 本来想说自己是半个修道之人,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境界,暖树就没好意思开口。 米裕有些无语。 前些年,有老气横秋的青衣小童,鬼灵精怪的黑炭丫头,活泼可爱的小米粒…… 如今,又有在路边行亭摆了张桌子的白玄,箜篌。 唯独粉裙女裙陈暖树,大概是性子温婉的缘故,相对而言,始终不太惹人注意。 其实就像陈灵均跟贾老神仙吹嘘的,自己可是老爷身边最早的从龙之臣,落魄山资历最老、架子最小的老前辈, 还要在裴钱认师父、大白鹅认先生之前,大风兄弟是当地人不假,可他上山晚啊。真要论资排辈,不得往后靠? 再说了,还有谁陪着老爷在泥瓶巷祖宅,一起守过夜?有本事就站出来啊,我陈灵均这就给他磕几个响头。 既然陈灵均的确如此,那么暖树当然也是了。 米裕突然说道:“以后如果有谁欺负你,就找我。” 只是话一说出口,米裕就觉得说了句废话。 哪里轮得到自己出手。 真有人敢欺负暖树的话,估计就算对方是个飞升境,都得死,而且注定毫无悬念。 所以米裕很快改口道:“比如那个陈灵均又说些傻了吧唧的话,我就帮你教训他。” 暖树眉眼弯弯,摆摆手,“没有没有。” 一个大袖飘荡的青衣小童哈哈笑道:“哎呦喂,余大剑仙,在给傻丫头指点修行呢?好事好事,不然总这么乌龟爬爬蚂蚁挪窝,太不像话。” 米裕笑眯起眼望向暖树,暖树犹豫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然后轻轻点头。 米裕就拍拍手掌,站起身,朝陈灵均走去。 陈灵均察觉到不对劲,“余兄,你这是要干嘛?!有话好好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解不开的误会,不好商量的事!” 米裕笑道:“想啥呢,就是指点一下修行。” 陈灵均二话不说就跑路了。 落魄山上,曾经有三个小姑娘,个头都差不多高,谁高谁矮,相差极为有数了。 经常一起躺在竹楼二楼的地板上,微风拂过,带来一阵阵的夏天蝉鸣声。 她们枕着蒲扇,等着那只放在竹楼后边池塘里的西瓜,一点一点凉透。 小小的忧愁,就是山外过路的白云,来了就走。有些胖一些,就走得慢些,有些瘦一些,就走得快一点。 山中何所有? 一袭青衫和所有美好。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七章 剑斩飞升巅峰 (晚上还有个小章节。) 一剑递出,诸多横亘在前方道路上的心魔幻象皆消散。 负责坐镇托月山的飞升境巅峰元凶,不但是一位纯粹剑修,其本命飞剑,甚至摹刻了两尊高位神灵“想象者”、“回响者”的一部分神通。 城隍沈温,一颗金色文胆砰然碎裂,满脸悔恨神色,似乎后悔当年交出那颗文胆。 白衣僧人,侧过身,微微后仰,捻动手上那串佛珠,以眼角余光打量那位年轻隐官,笑容玩味,似乎在说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不躲不避,任由剑光一斩而过。 托月山被当中劈开,一分为二,出现了一道不可弥合的巨大沟壑,竟是久久未能恢复原样。 与此同时,持剑的大妖元凶身躯法相,也被一剑斩开,相距极远的半张脸庞上,第一次流露出讶异神色。 显而易见,陈平安这一剑,与先前递出的三千余剑,拥有天壤之别的高低之分,再不拘泥于剑术层次,而是剑意盎然,甚至有那自成某条剑道的雏形。 以至于在那条经久不散的剑光轨迹,硬生生阻滞了元凶合道托月山的光阴年轮手段。 这条开山“道路”两侧,千里山河的天地灵气,甚至山水气数和天时气运,皆被疯狂牵扯而至,如两座汹涌潮水,填补那条沟壑带来的大道缺陷。 仿佛一剑造就出一处天外太虚境地,大道运转,界限分明。 相较于元凶的处境,山中那三头仙人境大妖才叫惨不忍睹。 那条先前裹缠山尖数圈的大妖蜈蚣,下场最为可怜,逃避不及,这头本就元神遭受重创的仙人境大妖,身躯连同托月山一起被斩开,修士元婴试图裹挟金丹逃离,仍是被遮天蔽日的剑光搅碎,碎成数截的尸体,滚落山脚,就此身死道消。 其余两位仙人,坐在七彩蒲团上边的那个,人形皮囊枯萎干瘪,在一道剑气洪水中摇摇欲坠,座下蒲团光彩已经黯淡无光,仙人身形随风飘荡。模样从原本一位精神充沛、相貌古意的中年男子,变成了一个皮包骨头的消瘦老人, 另外那位女子姿容的妖族修士,她身上那件金丝绣铜钉纹甲胄,连同那仙人抬灯盏一并崩碎,一张依旧精致的脸庞,出现了无数条裂缝,就像一座干涸多年的田地,她那人身小天地内的山河气象,也是差不多的惨淡处境,差不多已算油尽灯枯了。 若是与那隐官捉对厮杀一场,落败而亡,也就罢了,可今天这桩祸事,却像是那年轻隐官与元凶合伙打杀他们这些上五境,教她如何能够心甘情愿,故而这位在蛮荒天下割据一方的女子妖族修士,她心中大恨,恨那隐官的出剑狠辣,更恨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弟子的阴险手段,故意将他们囚禁在此。 即便她在自家祖师堂,有那续命灯,可以帮她重塑身形体魄,借尸还魂一般,可毕竟折损了相当一部分魂魄,况且续命灯可以点燃,修士至关重要的金丹与元婴却带不走,故而靠续命灯重新修行,在山上一向被视为最下乘的尸解,几乎都要跌境到地仙以下,尤其是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一旦失去先天强横坚韧的妖族真身,大道折损要比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更大。 这位道号繁露的女子仙人,当下如一株野草,身姿随风摇晃不已,被那道剑气罡风吹拂得神魂痛苦不堪,脸庞和身体的崩碎声响,如一连串细微爆竹,她往脸上伸手一抹,皆是大道消亡的那种死灰之物,她心生绝望,咬紧牙关,死死盯住山外那个托月山首徒,“今天这场灾殃,连累十数位上五境同道死在此地,全部拜你所赐!元凶,好个元凶,真是取了个好名字,你就是蛮荒天下的罪魁祸首!” 元凶置若罔闻。 只是遥遥看了眼曳落河方向。 那女子状若疯癫,蓦然大笑起来,抬起那条不断灰烬飘散的胳膊,她拍了拍自己头颅,“来,隐官,再给你一笔战功便是!只求你一定要做掉元凶,打崩了托月山!能够死在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手上,也不算太亏……” 一条金色雷电从雷局中迅猛降落,将那仙人境女修彻底打散身躯。 仅剩下的那位仙人境修士,从蒲团上站起身,环顾四周,苦笑道:“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死法,有点憋屈啊。” 一个都不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妖族修士,竟然会死在托月山这边,尤其是死在隐官剑下,传出去就是个天大笑话。 元凶收回视线,看了眼两座天地禁制之外的某地。 山中这些先后身死的妖族修士,逃还来不及,不曾想还有个主动闯入托月山地界的剑修。 是个元婴境的妖族老剑修,匆匆赶来,御剑悬停,驾驭一把本命飞剑,分出数以千计的长剑,试图从山水禁制那边凿出一扇门。 可惜在这座战场,依旧只像一条水流有限的纤细溪涧,冲撞在一座巍峨通天的山岳之上,注定徒劳无功。 老剑修始终无法破开托月山和笼中雀的内外两重禁制,在外边叫嚣不已。 元凶望向陈平安,“有个剑修,想要拿命换命,怎么说?你要是答应,我就放行。”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 一个元婴境,哪怕是剑修,换个仙人境?是不是想多了,天底下有这样的买卖? 陆沉唏嘘不已,咱们隐官大人,果然小心驶得万年船。 元凶笑道:“那个剑修,名叫蕙庭,来自红叶剑宗。” 直到这一刻,元凶的法相才身形合拢,托月山随之再次恢复原貌。 不曾想那条剑意轨迹,竟然无视光阴长河的逆流,依旧贯穿托月山,虚实变幻不定,绽放出一种令人目眩的七彩颜色,那是光阴长河与中流砥柱相撞激起的璀璨道韵,不断有光阴凝聚而成的琉璃碎片,大小不定,在剑路和托月山附近四溅而出,一颗颗快若流星,小如指甲盖,大若铜钱,流散天地四方,直接掠出托月山千里大阵地界,撞向笼中雀小天地的无形壁障之上,最终砰然而碎,不得不重新归于光阴长河。 足可见陈平安方才一剑杀力之大。 同时意味着这一剑,已经在元凶人身天地山河中,留下了一条不可修补的剑气长廊。 就像陈平安一剑劈出了条类似曳落河的剑气江河。 元凶继续说道:“你应该听说过蕙庭这个名字,曾经也是个玉璞境剑仙,只不过在战场上跌境两次,最近一次,在百年前,碎了那把本命飞剑‘脂粉’,一直养伤,所以错过了上次大战。” 元凶倒是不担心陈平安会违约反悔,若是存心使诈,方才直接开门就是了。 听到了红叶剑宗和蕙庭。 陈平安眯起眼,点点头。 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位鼎鼎大名的妖族剑修。 在避暑行宫那边,记录得很详细。不单单是这位妖族剑修,喜欢跑到剑气长城凑热闹,积攒战功,以至于两次跌境,都是在战场上,而且这个拥有飞剑“脂粉”的剑修,在剑气长城战场上,一直喜欢偷袭女子剑修,借此炼剑,温养某种飞剑神通。 曾经被他袭杀过一位受伤的女子剑仙。 她叫宋彩云。 就是那个让赵个簃、程荃两位老剑修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女子。 其实宋彩云当时原本可以撤出战场,但是在半路,她遇到了一拨身陷绝境的年少剑修,为了救下他们,才被那个伺机而动的妖族玉璞境剑修蕙庭,找到机会,祭出本命飞剑“脂粉”,一剑将她斩杀。 当时被她救下的几个剑修当中,有个曾经阳光灿烂、性格随和的少年,名叫殷沉。 很好,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了,这笔买卖,做了。 陈平安率先将笼中雀小天地打开一条道路,之后元凶就跟着打开托月山大阵,让那位元婴境剑修赶赴战场。 那位原本已经束手待毙的仙人,看见了那道熟悉剑光,无奈道:“蕙庭,你傻不傻?” 肯定要白送一颗头颅给年轻隐官了。 至于老友死后的那点灵气和剑道气数,当然就会被元凶收下了。 虽说蕙庭确实欠他一条命,准确说来是一条半,早年救过蕙庭一次,后来帮过一次大忙,可是换命一事,岂可当真。 那位来自蛮荒一座剑道宗门的老剑修,却不理睬好友,只是御剑悬停在小天地边界,仰头望向那个头顶莲花冠的万丈法相,笑问道:“你就是萧愻的继任者,新任隐官陈平安?” 陈平安这个土了吧唧的名字,老剑修这些年真是听得耳朵起茧了。 在红叶剑宗那边,有位被寄予厚望的晚辈剑修,跻身托月山百剑仙之列,位次不高,但是有幸去过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只是在桐叶洲那边受了伤,很早就返回家乡天下,在宗门养伤数年,每每提及那位年纪轻轻的隐官,颇为仰慕,以双方未曾有机会真正问剑一场,当做那趟远游的最大遗憾之一。 自家山头是如此,山外访友,也是差不多的鸟样,烦得很。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小如芥子的剑修身形。 蕙庭感知到年轻隐官的浓重杀意,放声大笑道:“我的这条命,是不是还值点钱?” 陈平安淡然道:“不值钱,你只是该死。” 元凶笑了笑。 如果没有记错,这是陈平安现身托月山后,第二次正式开口言语?而且比起简简单单的“可以”二字,字数多了不少。 陆沉笑道:“尊重强者,怜悯弱者。这个元凶,其实挺有意思的。可惜你们处于敌对阵营,不然一场别处的江湖偶遇,说不定还能同桌喝酒。” 当然,在这蛮荒天下的所谓尊重,比较另类。 而所谓怜悯,相对比较好理解,是说元凶让陈平安放过那些附近门派的蝼蚁修士。 一道凌厉剑光当头斩落,从那妖族剑修的头颅处竖切而下。 剑光又起,再拦腰横斩。 法相再一挥袖子,在那老剑修身边出现一座袖珍的悬空雷局,选择以五雷正法缓缓炼杀魂魄。 关键是那雷局当中,被迫浮现出一个金光熠熠的两个文字,正是剑修蕙庭的妖族真名,真名引发的光亮摇晃不已,如风中残烛。 硬生生剥离出妖族真名?! 陆沉一时间竟然觉得有几分毛骨悚然,不是没瞧见过比这更惨绝人寰的画面,多了去。 只不过当出剑者是陈平安,就有点让人背脊发凉了。 这小子的修行路上,递剑也好,出拳也罢,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打杀就打杀了,从无这般故意虐杀行径。 先前询问无果后,陆沉就显得有些懈怠了,这会儿也懒得去翻检陈平安的心相景象,想必这位跌过两次境的蛮荒剑修,在避暑行宫那边肯定是榜上有名的存在。 而且一位剑修,能够两次跻身玉璞境,实属不易。 别说是蛮荒天下,就算在剑气长城,都屈指可数。 这笔买卖,确实划算。 若是再宰掉那个仙人,就更划算了。 看那大妖元凶的架势,既然没有将那仙人丢出托月山地界,明摆着是在等着陈平安毁约了,而且绝不拦阻。 陈平安双指一点,将那两个妖族真名文字打碎,就算蕙庭在红叶剑宗祖师堂搁放有一盏续命灯,也无半点用了。 那头仙人境大妖瞪大眼睛,颤声道:“蕙庭!” 陈平安说道:“还不滚?” 托月山中,那位形神枯槁的仙人迅速收敛心神,一脸不可思议,试探性问道:“真让我活?” 不信拉倒,不走更好。 陈平安沉默片刻,见那仙人仍然狐疑不定,便要运转那枚悬空的五雷法印,不料万丈法相一个猛然下沉,双脚踩踏之下,大地塌陷出两座巨坑。 陆沉立即打量起陈平安的人身天地,竟然同时亮起了一串的妖族真名,而且个个都是岁月悠久的飞升境。 陈平安一剑再斩托月山。 刹那之间,山水朦胧,别有洞天,莫名其妙置身于一座景色乏味至极的秘境当中。 是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一眼望去,哪怕是以陈平安当下的十四境,穷尽目力,也未能看到出口。 陈平安当收起万丈法相,走廊随之缩小。右手边是数不胜数的房门,另外一侧类似早年剑气长城的两端尽头,是无尽虚空,是不知通往何处的光阴长河。历史上,许多文庙陪祀圣贤就是陨落在这条道路上。早先的四座天下,加上如今的五彩天下,相互之间所谓的“接壤”,无非是被先贤们开辟出类似数条驿路、构建有光阴渡口的存在,山巅大修士的“飞升”,才能凭此远游,跨越天下,不至于迷失在光阴长河当中,沦为一具具天外尸骸。事实上几座天下,相互间相隔极远。 陆沉皱眉道:“是白泽出手了,还故意挑这个时候动手,是在挑衅老大剑仙吗?不愧是白泽,要惹也惹不该惹的。” 显然是白泽一回到蛮荒天下,在陈清都一剑斩杀远古高位神灵后,就立即礼尚往来,在曳落河那边,唤醒了那拨实力强横的沉睡者,长久冬眠于各处秘境的远古大妖,即将彻底苏醒过来。 只是白泽在打破那些冬眠后,似乎自身实力有所下降? 难怪白泽如此有恃无恐,这条道路,走得委实出人意料。 陆沉坐在莲花道场内,一番推演过后,啧啧称奇,抚掌而笑,“原来如此,懂了懂了,白泽的十四境合道之法,如此奇思妙想,足可媲美贫道的五梦七心相。” 山巅皆知白玉京三掌教,有那玄之又玄的五梦七心相,玄妙到了陆沉自己都无法破解的地步。 分别梦儒师郑缓,梦中枕骷髅复梦白骨真人,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我是谁、谁梦谁醒。 五梦之外又有七相,与陆沉大道同行,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依次大道演化而生。 如果说三教祖师的存在,各自决定了一座天下的道法高度。 那么白泽的合道方式,就是对其它几座天下的一种最大震慑,虽说白泽并不好战,对于杀戮一事从无兴趣,可如果因此就将白泽当做一个心慈手软的大修士,那就太天真了。万年之前,大地之上,妖族强横天下之辈,不小心死在白泽手上的,极多。人族修士,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剑修,白泽一样打杀不少。 白泽在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为了让两座天下都得到休养生息,主动牺牲了妖族的利益,交出了相当部分大妖的真名,这才有了后世流传浩然天下的搜山图。 但 是白泽此举,意义深远,就像他为天地画出了一条底线,那就是必须保证妖族的繁衍生息,不至于太过强大,肆意攻伐,导致战火绵延所有天下,但是白泽也绝对不允许任何外界势力,能够对妖族进行赶尽杀绝。 过线者,越界者,即与白泽为敌,等于一场分生死的大道之争。 一旦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折损严重,白泽的修为就会随之暴涨。 陈平安站在原地,不着急剑斩秘境,也不着急御风前行,而是换成右手持剑。 先前递出那倾力一剑,哪怕是以十境武夫归真一层的坚韧体魄,恐怕也要伤筋动骨了。 陈平安轻轻呼吸一口,让体内山河气象趋于平稳, 先前两袖春风,人身小天地,如天人感应、大地共鸣一般,春雷震动。 长剑夜游悬停在身形左侧,陈平安心意微动,夜游剑刃刺入光阴长河之中,只剩下半截剑身,剑锋如同横切一道虚无缥缈的天幕墙壁,然后凭借与夜游的一丝神意牵引,试图确定一墙之隔,到底有多遥远,结果竟然出现了一阵不由自主的头晕目眩,陈平安赶紧稳住道心,收起那一粒心神芥子。 道路在天外。 之所以不急,是因为与留在托月山地界那边的金身法相和青衣道人,厮杀照旧,三者之间的心神感应依旧清晰,藕断丝连。陈平安凭此依然可以洞察大妖元凶的所有动向。 不是佛家的八万四千法门。 这条好似无止境的走廊,一道道房门上,都铭刻有一个数字,一到九,起始于三,之后九个数字,看似无序排列。 “是术家手段,按照密率排列数字。” 陆沉解释道:“如果不出意外,我们走到了尽头,就会遇到一个没有数字的屋子,可如果给不出准确的数字,这座小天地肯定就会轰然崩塌,威力大致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的生平最得意一剑?当然了,要是咱俩运气够好,猜中了数字,就可以大摇大摆走出秘境。” 陈平安笑道:“密率?听说过,术家祖师堂有一件镇山之宝,就是通过密率打造出一座大道自行循环的阵法天地,可以算是术算一脉的压箱底手段了,那块祖传罗盘,传闻历代祖师爷和术算天才,合力炼化了足足六千年,对了,罗盘真能够随意拘禁住一位剑修之外的飞升境修士?” 陆沉撇撇嘴,“那是旧黄历了,在计算到第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这个数字的时候,遇到了第二个虚无缥缈的大道瓶颈,术家两位祖师爷就不太敢往下推演了,毕竟之前就吃过两次大苦头,生怕功亏一篑,招来天道压胜,导致重宝崩裂,结果遇到了你那个师兄,绣虎帮忙跨过了那道天堑,当然跟崔瀺这个外人不太把那件镇山至宝当回事,心境反而最为湛然无垢,大有关系,不是说他的术法手段,就一定高出术算祖师爷。” 陆沉感叹一声,“之所以说是旧黄历,就是你方才所谓的‘剑修除外’,得去掉了。” 陈平安微微皱眉。 陆沉笑道:“别多想,贫道的旧黄历,还有一层含义,那两位痴迷学问钻研的术家祖师爷,未能在那场战事中建功,拿下一头飞升境大妖,或是帮着陈淳安联手对敌刘叉,可不是他们有意作壁上观,而是内部出现了一位天资极好的叛逆,用心险恶,处心积虑,故意给出了八个错误数字,之后的几百位,自然都是错的了,导致那块罗盘出了大问题,差点就要彻底销毁。” 陈平安默然。 大道之行,山水险峻。 陆沉叫屈喊冤道:“贫道消息灵通,咋了个嘛,碍着谁了。” 陈平安冷笑道:“那咱俩就趁着片刻闲暇,好好翻一翻旧账?” 比如骑龙巷的石柔。白玉京三掌教通过她的一双眼眸,吃饱了撑着,看了小镇多年。 陆沉开始转移话题,“那元凶是在拖延时间?意义何在?托月山又没长脚,那么是在等救援喽?比如那个重返蛮荒的白泽?”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飘掠出一条数以千计的符纸,是最普通的黄箓材质,在山水渡口、仙家客栈都不稀罕卖的货色,山泽野修在市井坊间的降妖除魔,此物倒是必不可缺,陈平安伸手以掌心覆住一张符纸,再一抹,数千张黄箓瞬间成符,皆是清一色的山水破障符。 再一挥袖,一条符箓长河如斥候探路,率先远游。 陆沉犹豫了一下,提醒道:“不要太过贪恋和沉溺于境界。” 一旦成为名副其实的十四境大修士,一座天下,任你山门禁制森严,一样如入无人之境,任你山河广袤无垠,大可缩地山脉,随便跨越江河,随心所欲。 这种无拘无束,与纯粹剑修的道心,天然相契。 陈平安点点头,“当然需要自省,由奢入俭难。” 手持利刃,杀心自起。 道法一肥,天下就瘦。 得道之人,一旦拘不住哪怕只是些许的心猿意马,就会闲来打蚊蝇,忽起杀尽蚊蝇心。 轻则道心流散,重则走火入魔。 陈平安缓缓而行,突然停步,随手打开一扇房门,发现里面是两幅定格的光阴画卷,一幅清晰,一幅模糊,这是因为陆沉暂借道法给自己的缘故,所以出现了两种画卷景象的重叠。 其中一幅山水画卷,是个背大箩筐的小孩子在登山,而陆沉那幅光阴图,是乘舟海上,撑船人,正是那个不记名弟子,道号仙槎的顾清崧,不过那会儿的仙槎,容貌瞧着还很年轻,方脸大眼睛,长得挺虎头虎脑的。一叶扁舟,两人出海访仙,看那倾斜坠入水中的船头,似乎要辟水而行了,而大海深处,似乎有一粒光亮,柔和静谧,就像在等待这条小船。 陆沉尴尬笑道:“别看了别看了,小心着了元凶的道。” 陈平安笑道:“各看各的,怕什么。” 陆沉无奈道:“说这种话,不亏心吗?” 陈平安发现那条符箓流水,一路飞掠不知几万里,这条走廊,就像一口无底古井。 不去管那些符箓的徒劳无功,陈平安始终驾驭长剑夜游,不断切割那堵光阴屏障的无形墙壁,然后记住零星几次的异样动静,在心湖书楼内专门摊开一本崭新账簿,详细记录在册。 陆沉解释道:“此地是一处光阴长河的漩涡,类似归墟通道,光阴长短,路途远近,不可以常理揣度。” 陈平安点点头。 这类玄之又玄的大道显化,机会难得,实打实的千载难逢,哪怕只是多出一丝一毫的明了感悟,都等于在某条他人开辟出来的道路上,成功跨出一步,有了第一步,就等于有了大道方向。 所以陈平安才会拿夜游长剑试探虚实, 何况外边天地,一尊脚踩仿白玉京的金身法相,同时掌控剑仙幡子和五雷法印,再有那位类似阴神出窍远游的青衣道人,与那河上姹女以层出不穷的水法对攻。 都没闲着。 陆沉问道:“外边还在斗法?” 陈平安点头道:“元凶在砍白玉京了。” 元凶的每次递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白玉京实在太过,一些个暗藏深处的大道流转,哪怕陈平安是将其炼化的主人,一样未能完全勘破,再加上对道门术法一途,实在了解不多,很多地方,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像山下凡俗的篆刻大家,能够刻出一方极佳印章,可事实上对于玉石内在肌理,都不敢说全部透彻。 所以只要确保那件仙家重宝,不至于被元凶砍碎就行。 元凶越是以能剑术拆解一座仿白玉京,陈平安越是可以袖手旁观,在旁观道。 唯一可惜,是玉符宫开山祖师所仿造之物,是大几千年前的那座旧白玉京了。 陆沉揉了揉下巴,“这就奇了怪了。” 元凶要是站着不动,就可以帮助托月山支撑更久。 不然看似施展神通,术法迭出,只会让陈平安朝托月山少递出几十甚至几百剑。 陈平安说道:“大妖元凶当然也希望痛痛快快厮杀一场,比如以纯粹剑修身份,与人问剑。至于是不是我,其实不重要,只要对手的境界足够,比如换成齐老剑仙,说不定这会儿都开始拿剑互砍了。” 稍后自己离开此地,一定让剑修元凶得偿所愿。 陆沉没来由说道:“那个家伙,到底吃掉了多少个拥有王座实力的蛮荒大妖?” 陈平安想了想,“很多。” 再次重复了一遍,“很多!” 周密的后手之一,就是料定白泽会重返家乡,心甘情愿辅佐剑修斐然,这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一同与浩然对峙。 要知道文海周密阴神所在,是那个被他吞并大道的十四境修士陆法言,而阳神身外身,正是枯骨王座大妖白莹,此外还一鼓作气吃掉了切韵,黄鸾,曜甲在内等一众旧王座。 这还只是周密放在台面上的成果。 如果不是算准了白泽会重返蛮荒,估计以周密的胃口,还要在暗中吃掉更多的飞升境。 这种事情,恐怕除了周密,其实换成任何一位大修士,哪怕同样是十四境,还是谁都做不到。 陆沉由衷感叹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家伙真可以算是个……独醒之人。”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首先需要得到托月山大祖的默许,其次需要周密自身境界足够,拥有打杀十四境大修士的实力, 最后,也是最大问题所在,还是周密能够以自身的通天学问,解决掉那些大道相冲的隐患,周密还要保证不至于如此逆天行事,不被蛮荒天下的大道厌弃镇压,反而折损自身实力…… 否则那位托月山大祖,为何不亲自来做此事?大可以凭此跨出最后半步,大道圆满无缺漏,真正跻身十五境。 非不愿,实不能。 极有可能,已经登天的周密犹有手段,让这些带往新天庭的“鸡肋”存在,剥离出来,再彻底打消殆尽,好让白泽弥补那份唤醒冬眠大妖的大道折损。 比如……真名皆归白泽? 那么陈平安的合道半座剑气长城,捻芯以缝衣人的手段,帮助陈平安承载大妖真名。 就成了一记不讲理的关键手。 拦阻白泽,截取真名。 准确说来,是留在人间的年轻隐官,阻拦身在天外的神人周密。 一条独木桥,好似有人拦路,截断津流,舍我其谁。 陆沉佩服不已,“先前在曳落河那边,白泽没有对你出手,确实不是一般的高人风范了。” 陈平安说道:“互换立场,我也不会动手,我尚且能够做到,白先生当然更是,无须担心什么。” 陆沉一时间呐呐无言,有点明白隐官大人的长辈缘是怎么来的了。 炉火纯青,出神入化,而且最重要是诚心啊。 陆沉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平安,你其实不是左撇子,对不对?” 陈平安没有藏掖什么,“小时候上山,摔了一跤,右手被割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干不了活,很长一段时间都得用左手,后来就习惯了,而且烧瓷拉坯,也讲究两手均衡,所以我谈不上左撇子右撇子。” 好看的风景,值钱的草药,往往都在险峻处。 陆沉彻底无语,“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极有可能,陈平安右手的出剑与递拳,从未真正下过死力,就算有过,在一切外人眼中,肯定一直隐藏极好。 所以陈平安伪装极好的“左撇子”,其实又是一层障眼法。 陈平安笑道:“又没碍着谁。” 遥想当年,那个泥瓶巷的草鞋少年,当时路过自己的算命摊子,那会儿瞧着多质朴,与人言语,从头到尾,没半句怪话的。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财迷依旧。 其实深究起来,陆沉倒是不奇怪陈平安的变化。 一本书字数越少,余味越长。反观字数一多,往往就越经不起细细推敲,不过白纸黑字,对错是非,毕竟都在里边了,一目了然,苦难,砥砺,坚持,取舍,远游,返乡,失望,希望。 陆沉瞥了眼陈平安手持长剑,神色凝重起来,“怎么回事?为何如此界限分明?” 在天外,她曾亲手斩杀披甲者。 陆沉在参加那场河畔议事的时候,就已知晓此事。 毕竟她是提着一颗头颅,参加的议事。 然后她就那么随手丢入光阴长河当中。 那一幕,陆沉相信自己就算再过一万年,都会记忆犹新。 但是按照陆沉的推演,她哪怕在那场天外厮杀当中,大道受损颇多,可仍是不至于当下这般境地,就像她是她,陈平安是陈平安,剑就是剑,持剑者就真的只是字面意思的持剑者。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手中长剑,说道:“我当年莫名其妙离开剑气长城,出现在海上一处名为造化窟的地方,后来发现被崔师兄不知以什么手段,打断了我与她的那份心神牵引。” 除了有意让陈平安误入歧途,一直如坠云雾,不得不反复扪心自问,人生到底是真实无疑,还是一场大梦虚妄,需要陈平安去选择。而造化窟三梦之后,彻底打断陈平安与她的牵连感应,又是第四梦的关键之一。 崔瀺好像故意让陈平安失去这份“心安”,教给这个小师弟一个道理,世间一切外物,都不足以成为一颗道心的依凭。 陆沉笑道:“绣虎用心良苦,这样的师兄上哪儿找去。” “你也想要一个?” “那就算了,免了免了,贫道小胳膊细腿的,多半无福消受。” 自家的师兄就很好嘛,白玉京大掌教,那是公认的道法高,脾气好。 话说回来,余斗,陆沉,陈平安,三人好像都是师兄代师收徒。 陆沉说道:“差不多可以了,此地久留无益。” 陈平安点点头,重新左手持剑。 长廊天地之外,元凶接连递出二十余剑,竟然成功斩断仿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间的衔接。 大妖元凶终于停剑,低头看了白骨裸露的持剑之手,出现了一抹恍惚神色,很快就眼神坚毅起来,抬头远望曳落河那边。 白先生终于返乡了。 那就可以放心了。 不曾辜负师恩,不曾辜负家乡。 只希望自己也不曾辜负白先生的赐名。 万年之后,见不见面,其实不重要了。 剑斩虚空,从云雾涟漪中走出一位没有施展法相的青衫剑客。 元凶站在托月山之巅,提起手中长剑,“问剑?” 陈平安点点头。 对峙双方,各自收起了法相、阴神。 蛮荒天下,大祖首徒,剑修元凶。 剑气长城,末代隐官,剑修陈平安。 元凶脚尖一点,从托月山一闪而逝,直奔那一袭青衫。 陈平安身上突然蔓延出无数条黑白长线,一瞬间整个人动弹不得。 是先前那杆金色长桥贯穿万丈法相,牵扯而起的因果线。 这意味着陈平安一次次远游路上,越喜欢多管闲事,越不把修道之人的远离红尘当回事,随之生发而起的因果线就越是繁密。 作茧自缚,不堪重负。 陈平安以心神驾驭长剑夜游,尽量斩断更多的因果线,同时祭出本命飞剑井中月,数以万计的攒簇剑阵,护住自身四周,用以阻滞元凶的近身递剑。 剑阵脆如琉璃碎,砰然四溅而来,一人一剑杀至眼前,剑尖直指陈平安眉心处,一粒金光,转瞬即至。 陈平安反手一剑,斜斩元凶头颅。 下一刻,陈平安就跌出去数十里距离,地面之上,被陈平安双脚硬生生犁出一条裂纹。 哪怕陈平安悄然施展水云身,身上仍然多出了一条手指粗细的金色因果长线。 元凶那颗本该被斩落的头颅,亦是多出了一道不易察觉的剑气裂纹。 双方几乎同时身形消散,各自划出一道璀璨弧线,然后在数十里之外的战场,双方撞剑在一起,罡风大作,陈平安再次倒飞出去 ,后背直接凿穿了一座先前被打烂山尖的山头。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剑意裹挟一条粗如山峰的金色闪电,瞬间将整座山头击碎,大地之上出现一个大坑。 元凶御风悬停,未能刺中那个年轻隐官,元凶微微皱眉,身形再次消失不见,看似随意抖了个剑花,天地之间,蓦然出现一条火焰长线,与一条水路轨迹,两道剑光,风驰电掣,最终各自首尾相连,衔成一圆,元凶再一抬手,如同两个圆环的剑光,开始蔓延出两道水幕火帘,最终熔铸一炉,竟是融合两条大道,水火相容,火中雨水,大火熊熊燃烧于光阴长河之中。 千里山河战场,大地翻裂,岩浆四起,雷电交织。 一袭青衫被元凶一剑当头劈落,陈平安整个人狠狠撞在地面,大地随之凹陷。 毕竟陈平安的十四境,是与陆沉暂借道法而来,无论是两把本命飞剑的炼化磨砺,还是自身剑道高度,都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十四境纯粹剑修。 而且有意无意,陈平安主动舍弃了那份无人之境。 故而战场之上,每次剑锋相击,都是大妖元凶步步紧逼,陈平安吃亏更多,一退再退,一次次尘土飞扬。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功夫,剑光就已经闪过百余次,以至于整个千里天地,黄沙滚滚,遮天蔽日。 元凶没有给陈平安任何喘息机会,持剑近身厮杀之余,已经施展了不下三十种远古剑术。 而陈平安就只是递出了十九剑。 但是陈平安的递剑速度,反而越来越快,似乎后一剑始终被前一剑牵扯而出,如同纯粹武夫的一口真气不断绝。 等到二十剑过后,就换成了陈平安占据上风,一场登山,身形刚好落在托月山的山门口,陈平安一路递剑不停,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数剑叠为一剑,剑光合拢一线,以至于元凶竟然暂时只能招架而无还手之力。 三十六剑过后,陈平安非但没有继续出剑,反而瞬间撤离托月山,换成左手持剑。 元凶从血泊中站起身,拼凑皮囊和魂魄。 不知何时,陈平安早已换成了手持夜游。 单手攥拳,五指弯曲,掐合掌上,再以手心纹路为山河符箓,同时运转五件本命物,嘘气成风雷。 一脚重重踩地,陈平安脚下的方圆百里的大地,瞬间变成一片金色镜面,仍是龙虎山不传之秘的雷局。 雷法集大成者,是将雷法、符箓、阵法三者叠加,是谓雷局。龙虎山外,也有道门高真手握雷局之说,请神降真,调兵遣将,敕令天丁力士。呼风起雾,鞭龙致雨,拔起山岳,驱逐入海,一样可以搬运大水登岸。不过相较于天师府代代相传、被誉为万法之祖的雷法正宗,逊色太多,传闻真正的雷局,掌握远古雷部诸司总诀,术法极致,掌握阴阳,万物荣枯,四时生灭,天地在乎手,万化生乎身。 施展雷法一道,越来越娴熟了。 陆沉忍不住笑问道:“是宝瓶洲那个你,走了趟老龙城战场遗址?” 陈平安点点头,“趁着境界高赶路快,一路南下,去了不少地方,故地重游,见了些老朋友。” 一旦被陈平安这种人真正跻身十四境。 境界就会异常扎实。 之后就是一场枯燥乏味的拉锯战,其实元凶依旧术法无穷,简直就像是要在一场问剑当中,一口气炫耀完生平所学。 只不过陈平安这边,反正就是换手持剑,将那一剑从接连三十六次,次数不断攀升到接近五十剑。 此外至多是以雷局小天地,稳固身形与道心。 或是祭出一把井中月,如雨落托月山。 战场已经再次迁徙到了托月山的山脚那边。 元凶仗剑而立,背对托月山。 距离托月山百里之外,陈平安手持夜游。 陈平安猛然抬头,看了眼两座天地之外的天幕。 一轮明月被拖拽远游。 好像有一道身形被打落人间,但是她很快就止住坠落身形,仗剑重返明月,原路往返,路线丝毫不差。 一瞬间,陈平安判若两人。 一座被元凶以剑诀敕令、连根拔起的山头,横移砸向陈平安。 但是这一次,陈平安根本无动于衷,只是挪步前行,不急不缓,一座近在咫尺的山头就自行碎裂开来。 一道弧线剑光,同样止步于数丈之外,火星迸射,火雨遍地,四周焦土一片。 此后几乎陈平安往托月山每前行数步,便有一道剑术或是术法在附近炸裂。 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身前无人,无敌之姿。 与那托月山,大妖元凶。既问剑,又问道,还问心。 为何修道? 大道之行也,仗剑直行,无需绕路。 那一袭青衫,渐渐变成了鲜红法袍。 就连十四境道法都未能阻止这种变化。 年轻隐官仿佛重回半座剑气长城,面容模糊,飘忽不定。 脸庞和身躯,是那纵横交错的千万条丝线。 而那些蔓延开来的金色因果长线,就像是一层神像的镀金色彩。 大妖元凶朝那个开始登山的年轻隐官一剑斩下。 结果被渐行渐近的神异存在,只是抬起一手,就让元凶手中长剑悬停静止,因为去势太过凶狠,以至于元凶持剑手腕当场断折,保持那个劈砍姿势,元凶身形一个踉跄向前。 陈平安一剑递出。 很简单一剑,剑斩飞升。 陆沉蓦然瞪圆眼睛,真是呆如木鸡了,满脸匪夷所思。 只见另外一个金色眼眸的陈平安站在山巅,就在那元凶身后。 手持一把金色长剑,轻轻抹过元凶的脖颈。 那把长剑横切过后,什么光阴长河大阵,什么合道托月山,皆是无用虚妄的道法。 割掉头颅。 头颅再被抓在手中。 一手提剑,一手拎头。 陆沉瞪大眼睛,问道:“是你吗?” 那人微笑答道:“是我。” 陈平安将长剑夜游收入剑鞘,沙哑开口道:“当然是我。” 陆沉直愣愣看了半天,既看那个以粹然神性现世的陈平安,又看主动将神性剥离出去的陈平安,陆沉最终长叹一声,后仰倒地,装死算了。 两个陈平安合二为一。 至于那个飞升境巅峰的大妖元凶,天地两魂都已经被一剑斩碎,人魂带着七魄,开始如灰烬飘散,万年道行,一身境界,就此消亡。 脚下整座托月山开始呈现出一种枯白色。 元凶心神维持住最后一丝清明,只剩下一个虚幻假象的黄衣男子,站在一旁,没有什么悲恸不甘,反而如释重负。 真名元吉的托月山大祖首徒,此生修行,无怨无悔,竭尽所能,仍是守不住托月山,虽有遗憾,可是问心无愧,再不用画地为牢,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元凶笑道:“陈平安,我这颗头颅,只管带去剑气长城,凭此昭告数座天下。” 陈平安摇摇头,将大妖元凶的那颗头颅,轻轻搁放在托月山之巅。 选择留在此地。 如果这头飞升境巅峰,不是以纯粹剑修身份落幕。 那么别说一颗大好头颅,妖丹都给你刨出来。 一座蛮荒天下托月山,开始出现分崩离析的迹象。 元凶转头看了眼陈平安,对于年轻隐官的选择,似乎倍感意外,只是很快就又半点不意外了。 元凶最后盘腿而坐,轻拍自己那颗头颅,眺望远方,微笑道:“陈平安,是不是有点胜之不武了?” 一份凭空得来的十四境,还有那把杀力高出天外的长剑,以及那个神性粹然的存在。 一件鲜红法袍,在这山巅随风飘摇,猎猎作响。 但是面容身形都开始恢复正常。 陈平安说道:“我要是有你这个岁数,今天这场问剑,你都看不到我的人。” 元凶哈哈大笑起来。 之后双方不再言语。 黄衣男子,最后看了眼家乡天下。 他缓缓抬起手,朝身边那位年纪轻轻的人族剑修,竖起大拇指。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上那一轮月。 许久没有收回视线。 曾经担心她迟迟无法跻身上五境,在一座崭新天下会有危险,又担心她成为玉璞境后,肩上的担子更重,而他又不在身边。 担心她无法天下第一人,又担心她成为天下第一人。 大概这就是喜欢。 让一个人能够不像自己。能让乐观者悲观,能让悲观者乐观。能从绝境中看到希望,有胆子去憧憬未来。 能让一个贫寒困苦的陋巷少年,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能让一个连剑字都不会写的草鞋少年,跨越山与海,默默练拳百万,还要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成为大剑仙。 陆沉说道:“放心吧,问题不大,哪怕拖月终究不成,谁都不算白跑一趟了。” 之后就是两两沉默。 唯有山风拂过,如有阵阵呜咽。 蛮荒天下各地,在白泽敕令冬眠者醒来之后。 蛮荒腹地,一座冰冻万年的千里冰川,突然开始消融,蓦然间,就出现一位不着丝缕的曼妙女子,她的真身仿佛就是整座冰原。 她伸了个懒腰,抬起手掌,打了个哈欠,然后嗅了嗅,一步就跨越数千里之地,来到一座雄伟城池,抿了抿嘴,城内一切生灵的鲜血,瞬间汇成一条鲜血长河,被她如饮酒一般喝光。一位上五境妖族和几头地仙修士,试图以本命遁法远离这座炼狱,被她几个弹指,就打散元神,在空中绽放出几朵血花。 一座历史悠久、如今却只能勉强维持宗字头的山门,一幅祖师堂居中挂图,并非历代祖师的修士挂像,而是一幅古老山河图,绘制了一处古战场的惨烈厮杀。 一头浑身浴血的大妖真身,它脚下是一大片的金身神灵尸骸。 然后挂像开始剧烈震动,这等开山老祖显灵的异象,使得宗门上下,一个个激动不已,有资格在祖师堂敬香的老修士,与那些年轻修士,各自跪在祖师堂内外,一起疯狂磕头。画卷中一具不起眼的妖族尸骸蓦然跳起,神色僵硬,环顾四周,然后走出一位青年修士,他挑了张椅子坐下,伸手一抓,拧下一颗老修士的头颅,放入嘴中大嚼起来。 反正这群属于自身道脉的后世蝼蚁,万年以来,都敬错香了,不是死罪是什么。 此外,一个建造在蛮荒某座福地之内的小门派内,有少年突然歪着脑袋,双眼漆黑一片,怔怔出神。 与此同时,蛮荒天下四面八方,那些早就各有归属的八件仙兵品秩,竟然同时切断了与主人的大道牵连,最终朝一份方向飞掠而去。一瞬间,就导致了七位上五境蛮荒修士的重伤,其中一位被视为天之骄子的年轻地仙,当场身死道消。 此外蛮荒各地,还有几处异象,一道道苍茫气息,纷纷现世。 托月山这边,不断有山脉崩裂的巨大声响。 如同一场问剑过后的天地回响,与风声相和。 陆沉终于打破沉默,问道:“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 陈平安长剑拄地,突然弯腰低头,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五指如钩,伸手覆脸。 闭上一只眼睛,还有一只金色眼眸。 陆沉难得有胆战心惊的时候,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片刻之后,陈平安抬头微笑道:“境界什么的,越喝酒越有。” 陆沉欲言又止,他其实不是只说境界一事。 一旦自己收回道法,陈平安就会立即跌境。 练气士从玉璞境跌落元婴,武道从归真一层跌落气盛。 虽说此次问剑,成功剑斩飞升境,收益不小,只是后遗症也大,比如重新跻身玉璞境所需要面对的心魔?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不是什么说笑的事情。 就更不谈那场人性与神性之争了。 大概这就是剑修? 这才是剑修? 自己果然不适宜练剑。 之前差点就被孙道长说动了的。 陆沉提醒道:“陈平安,打个商量,真的不能再干架了。” 再来一场类似的问剑,陆沉就真要担心连自己都得交待在蛮荒天下了。 陈平安点点头,“回了。” 正文 第八百六十八章 干架 (久违的小章节……) 蛮荒三月,玉钩已落人间。 蟾宫旧主赊月已经远在浩然,此轮明月沦为一处无主之地。 而曾经居中而悬的那轮“皓彩”明月,有一处死气沉沉的远古仙宫遗址,似乎曾经经历过一场术法通天的大战,占地广袤的府邸,昔年绵延不绝的数百座建筑,好像被一气呵成夷为平地,只剩地基。 哪怕是齐廷济在内的几位剑修出手拖月,废墟依旧没有丝毫异样,直到白泽在曳落河现身之后,才有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动静。 一只占据明月将近三分之一疆域的庞然蜘蛛,破土而出后,它瞬间化作人形,身形佝偻的老者容貌,再张嘴一吸,似乎将月色悉数吸入腹中,再一吐,就是一把长剑。 正是这位远古妖族剑修,先前突兀一剑将负责开路的宁姚劈落人间。 之后便是宁姚仗剑重返战场,一剑将它重新劈入明月深处的老巢当中。 它抬头瞥了眼那个凶悍无比的小婆娘,运转一门本命神通,查探虚实,有点不敢置信,不到一百岁的人族剑修? 这头远古大妖,忍不住用那古老言语,骂骂咧咧,破口大骂白泽做事情不地道。 心中惴惴,难不成万年之后的剑修,修行资质、剑道境界都这么可怕吗? 那自己醒来,又能如何?根本不顶事吧? 它再迅速散开心神,看了其余几个剑修,还好还好,虽然境界都高,不过相比那个杀气腾腾的小姑娘,年纪都算不小了。 岂不是要被围殴,它二话不说,施展出一道本命遁地术,直接从老巢穿过整个明月,然后举目远眺,大吃一惊,咦,蛮荒怎么少了一轮明月? 那就选择那个蟾宫好了。 一道白光瞬间牵连皓彩与蟾宫。 结果那位女子竟然不依不饶,几次剑光散开复聚拢,就直接御剑绕过半轮明月,剑光之快,不可理喻。 她拦住去路,问道:“要去哪里?” 既然双方都是剑修,只问一剑自然不够。 矮小老者眯眼笑道:“小姑娘脾气这么暴躁,小心找不到道侣。” 老者言语,与如今的蛮荒大雅言,差异不小,宁姚勉强听了个大概意思。 宁姚懒得废话,刚要递剑,她突然视线偏移,望向老者身后极远处。 是一个御风远游而来的家伙。 宁姚松了口气。 原来陈平安并未直接返回剑气长城,而是手持一张奔月符,先到了气象相对平稳的蟾宫明月,然后沿着那条好似在两月之间架起一座桥梁的蛛线,同时再次祭出一张奔月符,最终赶来这边。 陈平安当下脸色惨白,双手笼袖,就像一个大病尚未痊愈的病秧子,此刻站在在那条蛛线上,身形微微晃悠,微笑道:“就在这里,不用找。” 他望向那头飞升境巅峰的远古大妖,将一轮明月深处作为藏身之所,栖息养伤之地。 陈平安朝宁姚笑了笑,以心声说道:“不用担心我,你们只管继续拖月。” 宁姚点点头,毫不犹豫就返回先前道路那边,继续出剑不停,稳固那条开天道路。 先前她忍不住转头回望一眼。 宁姚发现陈平安就在看她。 可能是他心有灵犀。可能是一直在看她。 宁姚负责出剑开路,硬生生以剑气和剑意,维持那道连接蛮荒与青冥天下的大门。 此举类似当年老大剑仙的举城飞升。 齐廷济现出法相,将一身剑气笼罩明月千里疆域,就像一条绳索,在明月前方拖拽前行。 刑官豪素,置身于一轮明月中,祭出本命飞剑“婵娟”,银霜万里,与月色相融,同时递剑,一攻一守,共同阻断这轮皓彩与蛮荒天下的大道牵引。 陆芝位于最后方,祭出一把本命飞剑“抱朴”,外加陆掌教免费赠送的木盒八剑,就只管出剑劈砍明月,将其推动向前。 剑气长城的四位剑修,拖月之事,分工有序,各司其职。 豪素距离齐廷济相对最近,双方勉强能够以心声交流,问道:“要不要顺手宰掉这头远古大妖?” 齐廷济摇头笑道:“既然隐官都没发话,就不节外生枝了。” 那头大妖手腕一拧,再绕到身后如背剑,嘿嘿笑道:“真要打起来,胜算嘛,自然是你们人多势众,更大一些,就是得小心谋划落空了。” 几位剑修合力搬徙明月一事,它是没什么想法的,白泽都不管,它还管个屁。 他娘的,老子酣睡万年,一朝醒来,先被个小姑娘吓了一大跳,再看了一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打情骂俏? 先前在托月山那边,白玉京三掌教还提心吊胆呢,这会儿就又心声道:“诈他一诈!看谁虚张声势的本事更胜一筹!” 就在此时。 陆沉蓦然正色道:“要小心白泽!” 早知道就不该来这边凑热闹。 只是陆沉很快就又笑道:“好像不用小心了。” 亏得凑热闹来了,贫道颇有先见之明啊。 ———— 城头之上,魏晋正在炼化那数缕古老剑意。 曹峻美其名曰护道,实则是无心修行。 因为这位风雪庙神仙台的大剑仙,竟然跻身了一种境地。 以至于独独两位剑修附近,下起了一场没头没脑的鹅毛大雪。 曹峻闲来无事,就蹲在城头,堆了个高高的雪人,模样英俊极了,再堆了几头巴掌大小的旧王座大妖,从方寸物里边取出两双青竹筷子,帮着那位百年之内必定剑术卓绝的英俊剑客,腰间各自悬佩一剑,然后雪人双手持剑,分别抵住一头王座的脑袋,大概是在问它们怕不怕。 曹峻转头瞥了眼一旁如同老僧入定的魏晋。 一个四十岁的玉璞境剑仙。 之后在剑气长城以杀妖一事砥砺剑道,返乡之后,在甲子岁数,跻身的仙人境。 听说阿良曾经帮他点破元婴境瓶颈,左右在这边指点过剑术,老大剑仙丢了本剑谱,最终重返剑气长城,又得到了宗垣的数缕粹然剑意。 羡慕不羡慕? 自己都不认识阿良,左右曾经几剑碎过自己的道心,老大剑仙称赞了一句后生可畏,宗垣的粹然剑意不稀罕搭理自己。 无奈不无奈? 魏晋突然睁开眼睛,仰头望向天幕。 曹峻顺着魏晋的视线,抬头远眺,揉了揉眼睛。 视野中,一轮大月逐渐现出巨大轮廓,正在“缓缓”移动。 南边的整座蛮荒天下,估计又得再次共看一轮月了。 桐叶宗五位剑修,于心,王师子,李完用,杜俨,秦睡虎。他们先前离开剑气长城遗址后,就联袂远游,直奔日坠,拜访大骊宋长镜,以及玉圭宗韦滢。 所以错过了近距离目睹老大剑仙出剑的机会。 一行人只是在半路停步,回望北方城头那边的剑气如虹。 秦睡虎笑骂道:“先前是谁着急赶路的,站出来。” 哪怕隔得远,一行剑修依旧能够感受到那股气冲斗牛的浩大剑气。 李完用目眩神摇,长呼出一口气,使劲搓脸,“大概唯有这一剑,才当得起‘最纯粹’三字。” 杜俨眼神恍惚,喃喃道:“我们这辈子,练剑百年千年,哪怕更久,最后能够递出这么一剑吗?” 哪怕此生只有一剑都好啊。 王师子说道:“其实左先生的剑术,最接近老大剑仙。” 一提起左右,几个大老爷们,就不约而同望向唯一的女子。 于心置若罔闻。 其实在剑气长城那边,未能见到左先生,也不错。 于心不忍左右为难。 她继而自嘲,左先生岂会因为自己单相思的那点儿女情长,为难半点? 左先生,只会让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共为难吧。 陈三秋和叠嶂,跟随邵云岩和酡颜夫人,连同龙象剑宗十八剑子,一起御剑去往南边的渡口。 老大剑仙从剑气长城远游蛮荒之时,曾经故意放慢身形,低头望去,与陈三秋和叠嶂点头致意。 两个年轻晚辈……被迫抬头,然后只是惊鸿一瞥,就再不见老大剑仙的踪迹。 马苦玄揍完人之后,拍拍手,神清气爽。 最有意思的事情,是那位悲愤欲绝的老元婴,仰头望天,大声喊道:“贺夫子,难道就由着这厮肆意伤人吗?” 坐镇天幕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都没有用心声言语,直接开口说道:“我不在。” 马苦玄闻言大笑,不曾想这个有资格吃冷猪头肉的贺夫子,还挺风趣。 不再理睬那拨可怜兮兮的谱牒仙师,马苦玄去余时务那边坐着。 高明问道:“老马,与你说个事儿。” 马苦玄笑道:“有屁就放。” 高明问道:“我能不能转投落魄山,给陈平安当弟子啊?我觉得去那边,跟隐官混,可能出息更大些。” 婢女数典,还有少年的师兄,面面相觑。 他们都知道这个少年要么闭嘴不说话,只要一说话就不着调,只是没想到会这么胆大包天,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高明低头摸着那把心爱柴刀,自顾自说道:“至少出门有面儿。不像跟着老马你走南闯北,遇到的山上仙师,无论男女,瞧我的眼神都怪怪的。余师伯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余时务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高明使劲点头,“对!” “选不了在哪里投胎,拜师也差不多,就乖乖认命吧。” 马苦玄不怒反笑,而且笑得还很开怀,不似作伪,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再说了,师父也没太亏待你,说了带你上山修行当神仙,跟着我吃香喝辣,两件事都做到了。” 高明想了想,点头道:“倒也是。” 少年当初在小镇酒楼那边,跑路之前,还不忘拿起手中柴刀往那具尸体身上擦拭了一下血迹。 其实当初那拨同乡没有赶他走,也没有埋怨他乱砍人,闯下大祸。 大概是因为这个一起长大的愣子,打架下手最重,还喜欢冲在最前头。 但是当少年看到了他们眼中的心虚,害怕和胆怯,就觉得挺没劲的。 要是马苦玄一行人没出现,他也就继续跟着同乡们厮混了,毕竟他也没其他地方可去。 可既然马苦玄当时说了,可以跟他上山当神仙,柴刀少年就想知道什么叫神仙。 高明好奇问道:“老马,你跟陈平安不是同乡吗,怎么就较上劲了?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要惹他。” 马苦玄抬起双手,抱住后脑勺,眯眼笑道:“同龄人当中,好像就我胜过他两场?” 少年抬头赞叹道:“那老马你很可以啊,也算曾经风光过了。” 马苦玄指了指余时务,“不过如今真正让陈平安忌惮的人,是你们的余师伯祖。” 独自一人,三份武运。 真 正意义上的神灵庇护。 余时务看着那几个晚辈,摇头笑道:“你们还真信啊?” 婢女数典和弟子忘祖将信将疑。 唯有柴刀少年点头道:“信,咋个不信。” 余时务一笑置之,转头望向南边。 在他眼中,天下一切有灵众生,生死皆如蝼蚁,却美如神。 中土文庙,功德林一处山水秘境内,剑修刘叉,从一个横行蛮荒天下的大髯豪侠,变成了一个痴迷垂钓的钓鱼人。 钓鱼这种事,确实容易上头。 刘叉垂钓的讲究越来越多,鱼竿鱼篓就不提了,此外选择钓位,鱼钩鱼线,钓底钓浮,饼饵养窝,原来都是有学问的,如今刘叉“道法”精进无数,门儿清。 当然前提是刘叉刻意压制修为,以凡俗夫子的眼力、气力在此垂钓,不如此,钓鱼就没有半点乐趣可言了。 今天渔获颇丰,刘叉给自己煮了一锅鱼汤,先前跟文庙那边讨要了一些柴米油盐,打算再买些鱼苗,投放入湖,文庙要是这都扣扣搜搜,那刘叉就花钱买,鱼苗钱和路费一并出了。 旧王座大妖仰止,被囚禁在一片人烟罕至的火山群,相传曾是道祖一处炼丹炉。 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姿色平平,突然在临水靠山的僻静地方,开了一座酒铺,平时连个鬼的客人都没有,她也无所谓。 礼圣与她只约定一事,除了不可越界,就是不可伤人性命,此外千里之地,她都可以来去自由。 今天来这边喝酒的,破天荒凑了一桌,是位附庸文雅的山神老爷,还有个少女模样的河婆,此外两位都是炼形有成的山怪精魅。 只不过这四位酒客,都不知晓仰止的底细,只是将那酒铺老板娘,当成了一个修道小成的水裔精怪。 今天仰止单独坐一张酒桌,随手翻看一本浩然早就禁绝的《新书》,书上有个关于斩杀两头蛇的寓言故事,看得仰止颇为唏嘘。 隔壁桌的那位山神老爷,还在那边吹嘘如今大妖仰止那个臭婆娘,如今算是归自己管辖呢,自个儿每天巡视两遍某处火山口,那老婆姨吓得胆儿颤,都不敢正眼看自己。 那个河婆少女双手托腮帮,眼神哀怨望向外边的黄沙大地,说女子嫁人就是菜籽命落地,撒到哪里是哪里,苦哩。 北俱芦洲一个做好事从不留名的江湖游侠,在一处仙家渡口,花钱买了本皕剑仙印谱,本来是觉得价格便宜,拿来打发光阴,不曾想还有意外之喜,因为翻到其中一页,一枚印章的底款,是那“让三招”。 看得杜俞眼前一亮,这位隐官大人也是个妙人啊。 若是好人前辈远游剑气长城,他们一定聊得来。 京城火神庙,老车夫找到了封姨。 她还是醉醺醺坐花棚台阶上,打着酒嗝。 老车夫闷闷道:“到底怎么回事?” 先前大骊京城,莫名其妙就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飞升境起步,要是一个不小心,可就是传说中的十四境了。 虽然那份惊人气象,稍纵即逝,可对他们这些岁月悠久的老古董而言,越是如此收放自如,越是高看。 封姨笑道:“终于晓得怕了?” 老车夫双臂环胸,嗤笑一声,“老子当然怕!” 搁谁谁怕的事儿,有啥好犟的。 再说这边也没什么外人。 封姨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摇晃酒壶,调侃道:“外人雾里看花就算了,我们都是亲眼看着骊珠洞天年轻人,一步步成长起来的老人,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那劳烦你捎句话给那小子,就说我怂了,保证以后见着他就绕路走。” “自己不会说去啊?” “见着那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是不见为妙。” 主要是那小子不厚道,根本不给什么一言不合的机会,之前双方就只是打了个照面,对了个眼神,就结下梁子。 老车夫越说越憋屈,伸出一手,“闲着也是闲着,来壶百花酿。” 有些意外,封姨还真就给了一壶,“今儿大气啊。” 封姨笑呵呵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 蛮荒大地与一轮明月之间的路途中,一点光亮骤然绽放。 原来是白泽虚蹈光阴长河,从曳落河那边动身赶路,终于出手阻拦四位剑修的拖月之举。 白泽祭出一尊法相,白衣飘摇,仅是法相一只大手,就足可攥住一轮明月。 只是一瞬间,就从剑气长城那边,同时有人悄然动身,一步登天,现出同等高的巍峨法相,是一袭儒衫。 一手按住白泽法相的头颅,猛然下按,将其推回人间。 白泽法相砰然消散,只是再次凭空出现在天幕更好处,朝那儒衫法相的脑袋抡起一拳,就是重重一拳凶狠砸下。 儒衫法相轰然炸开。 下一刻,就出现在白泽法相身后,拧断后者的脖颈。 一座浩然天下,一座蛮荒天下。 天时皆震。 一场看似朴素至极、半点不山上的“斗法”,实则双方道法余韵,早已气势汹汹涌入了青冥天下。 那头远古大妖心神震动不已,溜了溜了,不然在这边等死啊。 它都没敢去往那座蟾宫,而是隐匿身形,笔直一线坠落人间。 他妈的,竟然是那个脾气最差、最会干架的小夫子! 正文 第八百六十九章 次第花开 当初陈平安从钦天监借了几本书,没有回人云亦云楼或是客栈,而是直接一步来到京城的外城墙头上,看到了一条悬在京畿之地边境上空的渡船,上边两股龙气异常浓郁,真龙稚圭,藩王宋睦,就像大半夜,泥瓶巷隔壁院子里晃着两盏大灯笼,想要看不见都难。 陈平安就又跨出一步,直接登上这艘戒备森严的渡船,与此同时,掏出了那块三等供奉无事牌,高高举起。 一位披甲按刀的武将,与几位渡船随军修士,已经形成了一个半月形包围圈,显然以驱逐访客为首要,等到他们瞧见了那块大骊刑部颁发的无事牌,这才没有立即动手。 武将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眼前修士,青衫长褂,气定神闲。 总觉得哪里见过,偏偏记不起来。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修士道:“还请劳烦仙师报上名号,渡船需要记录在案。” 一手缩于袖中,悄然捻住了一张金色符箓,“至于供奉仙师能否留在渡船,依旧不敢保证什么。” 藩王宋睦,皇子宋续,礼部侍郎赵繇,如今几个都身在渡船,谁敢掉以轻心。 陈平安自报名号:“落魄山陈平安。” 那武将愣了一下,然后立即恍然,问道:“是差点搞死正阳山那帮龟孙的陈山主?” 陈平安也愣了一下,笑着点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就是我了。” 正阳山这个乌烟瘴气的仙家山头,只出钱,几乎就没没怎么真正出力,更不出人,除了屈指可数的一小撮剑修,去了老龙城战场冒头,其余那些个所谓的剑仙胚子,敢情都是下山游山玩水的,反正哪里安稳去哪边,大骊军方这边,但凡是领兵打仗的武将,都看得真切,自然对正阳山很瞧不上眼,所以落魄山的那场观礼,大快人心。 那武将满脸笑意,挥了挥手,撤掉渡船包围圈,然后抱拳道:“陈山主今天没有背剑,方才没认出。护卫渡船,职责所在,多有得罪了。末将这就让属下去与洛王禀报。” 宋睦的封王就藩之地,就是洛州,古洛水也是后来那条中部大渎的发源地之一。 这位武将其实平时是个闷葫芦,不曾想今儿倒是没少笑脸,主动介绍起自己,“我叫廖俊,曾是苏将军麾下,步卒出身,低人一等,不说也罢。跟关翳然是朋友,可惜当年在书简湖那边,与陈山主错过了,未能见上一面。经常听虞山房和戚琦提起陈山主,酒量无敌,一顿酒喝下来,最后但凡有一个能坐着的,都算陈山主没喝尽兴。” 其实是一桩怪事,照理说陈平安方才登船时,并未刻意施展障眼法,这廖俊既然见过那场镜花水月,绝对不该认不出落魄山的年轻山主。 这就是陆沉那一身道法带来的结果,陈平安当下并未完全消化掉那份道韵、道气,使得他如今在这人间行走,宛如一条不系虚舟,人身与天地,井水不犯河水,故而在“道貌”一事上,就让外人自然而然雾里看花。等到陈平安报上山门和名字,在他人眼中,才变得像是刹那之间记起此人,不然就休想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更早之前,道祖骑牛造访小镇,更是如此,道祖不欲人知自己的行踪,便会天不知地不知人皆不知。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酒量一般,就是酒品还行。不像某些人,虚招迭出,提碗就手抖,每次撤离酒桌,脚边都能养鱼。” 那廖俊听得十分解气,爽朗大笑,自己在关翳然那个家伙手上没少吃亏,聚音成线,与这位言语风趣的年轻剑仙密语道:“估摸着咱们关郎中是意迟巷出身的缘故,自然嫌弃书简湖的酒水滋味差,不如喝惯了的马尿好喝。” 一袭雪白长袍的稚圭,站在渡船顶楼那边,眯眼望向那个先前大渎祠庙一别的青衫男子。 她很烦陈平安的那种平易近人,处处与人为善。 好像与谁都能聊几句,这类人的眼睛里,好像总能找到些美好事物。 若是伪装,也就罢了。偏不是。 陈平安抬头以心声笑问道:“作为新晋四海水君,如今水神押镖是职责所在,你就不怕文庙那边问责?如果我没有记错,如今大骊金玉谱牒上边的神灵品秩,可不是雷打不动的铁饭碗。” 那场文庙议事过后,不断有各类措施,通过山水邸报,传遍浩然九洲。 只说山水神灵的评定、升迁、贬谪一事,山下的世俗王朝,一部分的神灵封正之权,上缴文庙,更像一个朝廷的吏部考功司。大骊这边,铁符江水神杨花,补缺那个暂时空悬的长春侯一职,属于平调,神位还是三品,有点类似山水官场的京官外调。但能够外出执掌一方,担任封疆大吏,属于重用。 宝瓶洲钱塘江风水洞的那条老蛟,刚刚补缺了齐渎三位公侯中的淋漓伯,当然更是升迁。真名程龙舟的黄庭国老蛟,转任儒家书院山长,去桐叶洲大伏书院赴任。 各有造化。 稚圭冷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陈山主并未在大骊礼部任职,难道是那场议事,文庙论功行赏,得了个与文脉身份匹配的实权高位?所以可以管得这么宽了?” 陈平安笑道:“好歹是多年邻居,提醒一句不过分。听不得别人好劝的习惯,以后改改。” “不过是读了几本书,好为人师的这个习惯,你也要改改。要我说,你还是以前没念过书那会儿,更讨喜。” 稚圭微笑道:“还是当年好啊,在铁锁井那边挨顿骂,就能让人气愤好几天。” 双方都是民风淳朴的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出身,只说言语一道,可算同一座祖师堂。 稚圭眯起那双金色眼眸,心声问道:“十四境?哪来的?” 她已是飞升境。 作为世间唯一真龙的存在,还是一位身负蛟龙气运的飞升境大修士,比起一般山巅修士,她的眼力自然更好。 陈平安说道:“跟人借来的,那个人你刚好也认识。” 稚圭嗤笑一声,显然不信陈平安的这个说法。 她突然眯起一双狭长眼眸,“陆……道长?!” 差点就要直呼其名。 她好像找到把柄,手指轻敲栏杆,“啧啧啧,都晓得与仇家化敌为友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只是变个模样,倒是陈山主,变化更大,不愧是经常远游的陈山主,果然男人一有钱就了不起。” 陈平安不以为意,问道:“你知不知道三山九侯先生?” 稚圭笑眯眯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手背青筋暴起,显而易见,她对那位三山九侯先生,恨得咬牙切齿,又怕到了骨子里。 真珠山是昔年稚圭这条真龙所衔“骊珠”所在,而那条被当地百姓俗称龙须溪、后来才抬升为河的水流,是名副其实的“龙须”之一,与小镇主街,两条龙须一隐一现。此外福禄街和桃叶巷又分别是龙颈和一段龙脊,整条福禄街,每一处府邸就是一张压胜符箓,而桃叶巷那边的每一棵桃树,就像是一颗困龙钉,合力将一条筋骨裸露的真龙困在原地,不得动弹丝毫。 小镇数十座高人精心寻龙点穴的龙窑所在,号称千年窑火不断,对于稚圭而言,无异于一场不停歇的大火烹炼,每次烧窑,就是一口口油锅倾倒沸水汤汁,业火浇灌在神魂中。 陈平安提醒道:“别忘了当年你能够逃离铁锁井,之后还能以人族皮囊体魄,自由自在行走人间,是因为谁。” 如果按照骊珠洞天三教一家圣人最早制定的规矩,这属于法外开恩,同时还有僭越之举的嫌疑。 稚圭眨了眨眼睛,“当然是因为齐静春看守不利啊,不然还能如何?”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转头,竖耳倾听状,微笑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稚圭趴在栏杆那边,笑嘻嘻道:“你算老几,让我再说一遍就一定要说啊。” 当了那么多年的邻居,陈平安什么性格,她很清楚。 在他这个烂好人这边,谁都可以言行无忌,反正他打小就是被白眼、戳脊梁骨惯了的可怜虫,都不用担心他会记仇,更不会遭报复,一般人连好人有好报都不信,他偏信那恶有恶报,打小就不怕鬼,偏是个半点坏事都不敢做、半点坏心都不敢有的胆小鬼,只是唯独在某些事情上,别过界。 当年稚圭看到刘羡阳的第一眼,就不喜欢他,世间真龙,天生逆鳞,因为刘羡阳祖上精通扰龙、豢龙和斩龙之术,所以对于身为养龙士后裔的刘羡阳,稚圭拥有一种发乎大道本心的憎恶。 那会儿的刘羡阳就是个实打实的凡俗夫子,对此懵懂无知,又被田婉牵了红线,只当做是稚圭嫌弃自己没钱。 宋集薪走出船舱,身边跟着大骊皇子宋续,礼部赵侍郎,还有那个翻箱倒柜收获颇丰的少女,只是余瑜一瞧见那位喜欢笑吟吟、杀人不眨眼的青衫剑仙,立即就苦瓜脸了。 虽说眼前这个他不是那个他,可那个他终究还是他啊。 那几场架,曾将她一拽,转身就是一记顶心肘,打得她鲜血狂喷……不然就是伸手按住面门,将她的所有魂魄随手扯出。 何况大骊地支修士当中,她都算下场好的,有几个更惨。 一想到这些不堪回首的糟心事,余瑜就觉得渡船上边的酒水,还是少了。 宋集薪笑问道:“找我有事?” 陈平安反问道:“不是你找我有事?” 宋集薪点点头,“那就去里边坐着聊。” 赵繇三人都识趣留下,让这两个泥瓶巷邻居单独叙旧。 一间屋子,陈平安和宋集薪相对而坐,稚圭跨过门槛,没有落座,站在宋集薪身后,她是婢女嘛,在家乡小镇那边,按照风俗,一般女子吃饭都不上桌的,而且只要是嫁了人的婆姨,祭祖上坟一样没份儿。 宋集薪开门见山道:“不要杀人,这是我的底线,不然我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跟你和落魄山掰掰手腕。” 陈平安说道:“宋睦,你要先弄清楚一件事,不是我为难她,是她在为难我。” 稚圭笑道:“公子多虑了,一个好人怎么会杀人呢,至多是说几句道理,稍稍教训一番,就可以扬长而去了。” 宋集薪死死盯着那个陈平安,摇头道:“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以怨报德是真小人,以德报怨是伪君子。这可不是我道理,是至圣先师的教诲。” 陈平安转头对稚圭说道:“外人就别待在这边了。” 稚圭摇头如拨浪鼓,道:“第一,我不是外人,其次我也不是人。” 宋集薪说道:“稚圭,你先离开片刻。” 稚圭撇撇嘴,身形凭空消散。 陈平安蓦然抬起一手,双指并拢作剑诀。 下一刻,稚圭就被迫离开屋子,重回顶楼廊道,她以拇指抵住脸颊,有一丝被剑气伤及的浅淡血痕。 果真是那传说中的十四境! 宋集薪倒了两碗茶水,手指抵住其中一只白瓷茶碗,轻轻推给陈平安。 桌上这套茶具,来自龙州窑务督造署。 不到一刻钟。 陈平安就回到了船头那边。 只留下一个神色落寞的大骊藩王,呆呆看着眼前的茶碗。 赵繇一直等着陈平安返回,以心声问道:“其余两位剑修?” 其实赵繇第一次去见陈平安的时候,不是没有担心,难免担心陈平安会想着补全仙剑太白一事。 陈平安说道:“剑修刘材,蛮荒斐然。” 赵繇皱眉道:“怎么会是斐然?” 陈平安摇头道:“不清楚。以后你可以自己去问,如今他就在大玄都观修行,已经是剑修了。” 赵繇苦笑道:“如今才是玉璞境,你让我飞升去往青冥天下,牛年马月的事情,还不如等着白先生重返浩然更实在点。” 陈平安笑道:“既然能从五彩天下破例返乡,说不定就能去青冥天下破格游历。” 赵繇一时语噎。 跟这个喜欢记仇的家伙聊天,真不舒心。 赵繇客气了一句,“一起回京城?” 陈平安摇头道:“南下重游几处故地。” 稚圭神色淡漠,眯起一双金色眼眸,居高临下望向陈平安,心声道:“现在的你,会让人失望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抬头望向那个女子,没有解释什么,跟她本来就没什么好多聊的。 但是听到稚圭的这句话,陈平安反而笑了笑。 最少这些年离乡,跟随宋集薪四处漂泊,她终究还是没有让齐先生失望。 大战之中,她既不曾倒戈向蛮荒天下,反而主动离开陆地,与那旧王座绯妃大打出手一场,拦下对方那记试图水淹老龙城的水法神通,以至于挨了搬山老祖朱厌的当头几棍。 大战落幕后,也不曾莽莽撞撞去往归墟,试图在无人约束的蛮荒天下那边自立门户。 没有为了水运之主的身份头衔,去与渌水坑澹澹夫人争什么,不管怎么想的,到底没有大闹一通,跟文庙撕破脸皮。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坑害宋集薪。既然她在泥瓶巷,可以从宋集薪身上窃食龙气,那么如今她一样可以反哺龙气给藩王宋睦。 一旦她这么做了,就会牵动一洲气运形势,极有可能,就会导致大骊宋氏一国两分、最终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陈平安转身,伸手出袖,与那披甲武将抱拳作别。 稚圭等到那个家伙离去,回到屋子那边,发现宋集薪有点魂不守舍,随便落座,问道:“没谈拢?” 宋集薪一言不发,沉默许久,起身道:“不去京城了,去蛮荒天下。” 大隋山崖书院。 茅师兄已经卸任副山主,而且文庙议事过后,再不是大隋礼部尚书兼任书院山主,来了一位来自别洲的新任山主。 陈平安在书院那座名为东山的山顶现身,站在一棵大树枝头,远眺那座皇宫,昔年的皇子高煊,已经是大隋新帝了。 当年小镇鱼龙混杂,陈平安得到的第一袋金精铜钱,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从高煊手中得到的那袋钱,加上顾璨留给他的两袋,刚好凑齐了三种金精铜钱,供养钱、迎春钱、压胜钱各一袋。而这三袋子金精铜钱,其实都属于陈平安错过的机缘,最早是送给顾璨的那条泥鳅,后来是遇到李叔叔,正在谈价格的时候,被高煊后到先得,硬生生抢在陈平安之前,买下了那尾金色鲤鱼,外加一只白送的龙王篓。 之后这位大隋弋阳郡高氏子弟,以两国结盟的质子身份,来到大骊王朝,曾经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多年。 在山崖书院,高煊经常跟于禄一起钓鱼。其实跟宝瓶、李槐他们都很熟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大隋皇宫找高煊,当下这位登基没多久的新帝,正在御书房忙着批朱。 那位被大隋官场暗地里称作两朝“内相”的年迈宦官,就守在门口,然后有位供奉修士觐见皇帝陛下,好像是叫蔡京神。 陈平安跟他不熟,崔东山和李叔叔,跟他好像都算很熟。 之后只是去了书院那座湖边散步片刻,再次消逝,继续远游。 一座规模不小的仙家渡口,位于南涧国与古榆国接壤的边境上,渡船停泊处是一座大湖,名为报春湖。 当年按照张山峰的说法,上古时代,有神女司职报春,管着天下花草树木,结果古榆国境内的一棵大树,枯荣总是不守时候,神女便下了一道神谕敕令,让此树不得开窍,故而极难成精炼形,于是就有了后世榆木疙瘩不开窍的说法。 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南边那位楚姓书生,当年的确只有五境修为。这与它的存世年月,确实极不相符。 修道之士在山上,有那虚岁和周岁的说法,跟山下年龄是不太一样的算法,那么这头古榆树精,真是典型的虚长几千岁、周岁很不足了。 那会儿陈平安读书少,眼界浅,起先还误以为对方是古榆国的皇室子弟,不然单凭一个楚姓,加上张山峰所说的典故,以及对方自称来自古榆国,就该有所猜测的。 天下精怪,只要炼形成功,真名一事,至关重要。 以召陵许夫子的解字之法,楚字上林下疋,疋作“足”解,双木为林,树下有足,那位古榆国国师以此作为自己的姓氏, 陈平安抬头看着渡口上空。 古榆国,大茂府。 古榆国的国姓也是楚,而化名楚茂的古榆树精,担任古榆国的国师已经有些岁月了。 这会儿楚茂正在用餐,一大桌子的精巧佳肴,加上一壶从皇宫那边拿来的贡品美酒,还有两位妙龄侍女一旁伺候,真是神仙过神仙日子。 看他在饮食一事上花费的心思,就知道是个讲究人。 当然了,这位国师大人当年还很客气,身披一枚兵家甲丸形成的雪白甲胄,使劲拍打身前护心镜,求着陈平安往这边出拳。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见到兵家甲丸,好像还是古榆国皇家的地字号库藏。 与后来陈平安在北俱芦洲遇到的鬼斧宫杜俞,是一个路数的英雄好汉,一个求你打,一个让三招。 陈平安站在门口这边,稍稍解禁一丝修士气象。 楚茂绷着脸,冷笑道:“来者是客,何必鬼祟。” 没有转头,继续拿筷子夹菜。 一个洞府境修士,境界不低,胆子不小。 门口那边,出现了一个双手笼袖的青衫男子,微笑道:“楚国师,别来无恙。” 楚茂微微皱眉,缓缓转头,只是当他看到那人容貌身形后,国师大人顿时汗如雨下。 倒是那两个伺候国师大人用餐的婢女,还不知道轻重利害。 只觉得那个翻墙入内的青衫男子,胆子真大,嗯,瞧着模样真俊。 楚茂得一手扶住桌面,这才能晃悠悠站起身,后退几步,先正衣襟,再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悬在腰边,最后作揖到底,道:“古榆国练气士楚茂,见过陈宗主。” 老子有没眼瞎,先前那场正阳山的镜花水月,看得很欢快的,没少喝酒。 至于楚茂那块由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当然是末等。 只是楚茂打破脑袋都猜不到,这么一位高不可攀的剑仙,来小小古榆国作甚?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块无事牌,“这么巧,我也有一块。” 不曾想这么一块供奉牌,用处颇多。 楚茂立即见风转舵道:“真是不敢想象的事情,竟然有幸与陈剑仙同是大骊供奉修士,在这之前,还痴心妄想着能够换成一块二等供奉头衔,便好了,可如今大骊便是赏我一块头等无事牌,都要拒绝了。” 陈平安抬脚跨过门槛,手腕一拧,多出那只朱红色酒壶模样的养剑葫,笑道:“是你自己说的,将来只要路过古榆国,就一定要来你这边做客,就算是去皇宫饮酒都无妨,还建议我最好是挑个风雪夜,咱俩坐在那大殿屋脊之上,大大方方饮酒赏雪,就算皇帝知道了,都不会赶人。” 当初楚茂自称与楚氏皇帝,是相互帮衬又相互提防的关系。其实回头来看,是一番极有良心的实诚话了。 楚茂站在原地,怔怔无言,天打五雷轰一般。 眼前这位青衫剑仙,怎么可能会是当年的那个少年郎?! 这才几十年功夫?那会儿,自己跟少年剑修一场狭路相逢,双方怎么都算……打得有来有回吧? 再说了,你一个上五境的剑仙老爷,把我一个小小的观海境精怪,当做个屁放了不行吗? 何必刨根问底翻旧账,白白折损了仙家气度。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下,与一位侍女笑道:“劳驾姑娘,帮忙添一双碗筷。” 楚茂刚要训斥那只没半点眼力劲的呆头鹅几句,结果发现那位剑仙似笑非笑望向自己,楚茂立即与那婢女和颜悦色道:“记得再拿几坛好酒来。” 陈平安落座后,随口问道:“你与那个白鹿道人还没有往来?” 对那个作为楚茂盟友之一的白鹿道人,很难不记忆犹新。 来得很快,跑得更快。 当时楚茂见势不妙,就立即喊秦山神和白鹿道人赶来助阵,不曾想那个刚刚在游廊飘然落地的白鹿道人,才触地,就脚尖一点,以手中拂尘变幻出一头白鹿坐骑,来也匆匆去更匆匆,撂下一句“娘咧,剑修!” 其实那会儿的陈平安哪里能算剑修。 一把飞剑,有无本命神通,才是重中之重。 而初一和十五,作为与陈平安相伴最久的两把飞剑,直到现在,陈平安都未能找出本命神通。 楚茂愈发提心吊胆,叹了口气,“白鹿道长,在先前那场战事中受了点伤,如今云游别洲,散心去了,说是走完了浩然九洲,一定还要去剑气长城那边看看,开开眼界,就当是厚着脸皮了,要给那些战死剑仙们敬个酒,道长还说以前不晓得剑气长城的好,等到那么一场山上谱牒仙师说死就死、而且还是一死一大片的苦仗打下来,才知道本以为八竿子打不着半点关系的剑气长城,原来帮着浩然天下守住了万年的太平光景,何等气魄,何等不易。” 其实当年回到古榆国京城,楚茂曾经派遣出了一拨刺客,两位纯粹武夫,两位山泽野修,去刺杀那个少年剑仙,结果泥牛入海,肉包子打狗,一个个有去无回。 所以这么多年来,楚茂就一直没去彩衣国胭脂郡那边报仇,算是认栽了,惹谁都别惹剑修。 陈平安笑问道:“以楚国师的大道根脚,当年为何没有投靠蛮荒妖族?” 楚茂笑了笑,“是精怪,又不是畜生。” 陈平安提起酒碗,“走一个。” 楚茂连忙双手持杯,等那位青衫剑仙先喝,这才一个猛然抬头,饮尽杯中酒。 楚茂又倒满酒,赶紧说些惠而不费的好听话,“陈剑仙要不是有个自家山头,实在脱不开身,不如风雪庙魏 大剑仙那么潇洒,不然去了剑气长城,以陈剑仙的资质,一定半点不比魏大剑仙差了。” 陈平安举起酒碗,身前前倾,与楚茂手中酒杯磕碰一下,笑道:“本就该恩怨各算,今天喝过了酒,就当都过去了。不过有一事,得谢你。” 是说当那包袱斋,捡钱一事,开门大吉。 年轻剑仙没说什么事,楚茂当然也不敢多问。 最后等到那位年轻剑仙笑着告辞离去,楚茂还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一座山神祠附近的僻静山头,视野开阔,适宜赏景,三位女子,铺了张彩衣国地衣,摆满了酒水和各色糕点瓜果。 江湖老话,山中美人,非鬼即妖。 当然,还有落魄书生最为向往的神女。 那个少女开心得在毯子上边欢快打滚。 哈哈,真是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就万事不难。 发了发了,终于发达了,老娘终于阔气了,终于不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了。 正是山神娘娘韦蔚,带着两位祠庙侍女来这边喝酒。 刚刚晋升山神娘娘的那些年,所有家底都花在了修建祠庙上边,怎么瞧着富贵气派怎么砸钱,一开始没经验啊,当惯了剪径劫财的梳水国四煞,哪里晓得如何当山神娘娘嘛,可不就是黄花闺女坐花轿,头一回的事儿,所以就根本没想着省着点花。 那真是低三下气得令人发指,只得与城隍暂借香火,维持山水气数,因为香火欠债太多,县城隍见着她就喊姑奶奶,比她更惨,说自个儿已经拴紧裤腰带过日子,倒不是装的,确实被她连累了,可府城隍就不够厚道了,闭门羹,到了一州阴冥治所的督城隍庙,那更是衙门里边随便一个当差的,都可以对她甩脸子。 山水官场,真真难混。 韦蔚还是女鬼的时候,就曾经埋怨过这个世道,人难活,鬼难做。 不曾想好不容易当上了享受香火的山神娘娘,还是处处捉襟见肘。 事情的转机,在那个青衫剑仙的拜访过后,山神庙就开始时来运转了。 以至于韦蔚专门给邻近祠庙的那段山路,私底下取了个名字,就叫“分水岭。” 陈平安趁着韦蔚不在山神庙内,就坐在了祠庙外的长条青石板上。 遥遥听着山神娘娘与两位神女说她那趟京城之行的情节曲折,就当是听人说书了。 原来她们仨“精心”挑选了一位进京赶考的读书人,确实是大费周章了,叫人好等,如果不是陈平安早有提醒,不然他们如果只是盯着自家山界里边的读书种子,估计这会儿山神庙都要拮据得揭不开锅了。 一开始那个士子就根本不稀罕走山路,只会绕过山神祠,咋办,就按照陈平安的法子办嘛,下山托梦! 按照韦蔚的估算,那士子的科举制艺的本事不差,按照他的自身文运,属于捞个同进士出身,只要考场上别犯浑,板上钉钉,可要说考个正儿八经的二甲进士,稍微有点悬乎,但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如果再加上韦蔚一鼓作气赠予的文运,在士子身后点燃一盏大红山水灯笼,确实有望跻身二甲。 可就是那个书生,长相委实是磕碜了点,歪瓜裂枣。 一开始韦蔚的侍女还不太情愿,嫌弃那个读书人太丑,说她真的……下不去嘴。 气得韦蔚揪着她的耳朵,骂她不开窍,只是入梦,还下嘴,下什么嘴,又不是让你直接跟他来一场云雨春梦。 一场蹩脚托梦之后,亏得那个士子这辈子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情,不然破绽百出,韦蔚自个儿都觉得惨不忍睹,后来她就一咬牙,求来一份山水谱牒,山神下山,尽量偏离水路,小心翼翼走了一趟京城,之前那个陈平安所谓的“某位庙堂重臣”,没有明说,不过双方心知肚明,韦蔚跟这位早已权倾朝野的家伙熟得很,只不过等到韦蔚当了山神娘娘,双方就极有默契地相互划清界线了。 那家伙不是省油的灯,更不念旧情,弯来绕去打官腔,什么科举一道,是是国之大事,不宜插手,坏了规矩。 原本其实不太愿意提起陈平安的韦蔚,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搬出了这位剑仙的名号。 好嘛。 陈平安三个字,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方灵丹妙药。 虽然那家伙当时只说了句“不要抱过大希望”。但是韦蔚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有的,那个书生的一个进士出身,十拿九稳了。至于什么一甲三名,韦蔚还真不敢奢望,只要别在进士里边垫底就成。 结果那个士子直接得了个二甲头名,书生当然是做梦一般。 韦蔚和两位侍女,听闻这个天大喜讯之后,其实也差不多。 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一得闲,二话不说,快马加鞭,直奔山神庙,敬香磕头,热泪盈眶,无比虔诚。 正是在那一刻,亲眼看着祠庙内那一缕精粹香火的袅袅升起,韦蔚蓦然间,心有一丝明悟。 好像瞬间明白了一连串的道理,真正懂得如何担任一方山水神灵。 陈平安坐在古松旁的青石长凳上,拿着养剑葫,慢慢喝酒。 韦蔚那边,大笑一句,咱们这位怜香惜玉的陈公子,说那些黑话比咱们还顺口,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又随口说了些那本山水游记的事迹,韦蔚捧腹大笑不已。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 不跟她一般见识。 在祠庙周边的山水地界,果然悬起了许多拳头大小的红灯笼,这些都是山神庇护的象征,小巧玲珑。 既有大门大户的,也有市井陋巷的。 一粒善因,只要能够真的开花结果,是有可能花开一片的。 一事顺百事顺。 两国边境,再没什么作祟害人的梳水国四煞了,本就是一处山水形胜之地,既有适宜探幽的崇山峻岭,也有便于赏景的易行之地,不然韦蔚也不会挑选此地,作为祠庙选址,加上这边的志怪奇闻、山水故事又多,祠庙地界内还有一条官道,世道重新太平起来,踏青郊游、游山玩水的士子女子,就多了,江湖中人,游学士子,商贾走镖的,三教九流,山神庙的香火越来越多。 祠庙来了个虔诚信佛的大香客,捐了一笔可观的香油钱, 于是韦蔚就在自家地界,修建了一座寺庙,规模不大,但是还专门请了庙祝,将那些早早就归拢起来的破败佛像,重新修缮,或贴金,或彩绘,总之那个大香客捐的钱,一两银子都没贪墨。 而那个州城的大香客,一次专程挑选正月十五烧头香,十四这天就在这边等着了,看过了寺庙,很满意。有钱人,可能在其他事情上糊涂,可在挣钱和花钱两件事上,最难被蒙混。所以一眼就看出了山神祠这边的做事讲究,十分豪爽,干脆又拿出一大笔银子,捐给了山神祠。算是礼尚往来了。 韦蔚曾是鬼物,不是没见过钱,常年打交道的,多是神仙钱,但是香火一事,还真不是能用神仙钱折算的。 那个相貌其实半点不起眼的大香客,也就是个实打实挣着了山下钱的凡俗夫子而已,可他当时说了一个诚心的道理,却让韦蔚记忆深刻。 “其实不是我在行善事,施舍钱财给他人,而是他人施舍善缘与我。” 大骊陪都,洛京。 皇帝陛下至今还不曾驾临陪都。 陪都的礼部老尚书柳清风,垂垂老矣,卧病不起,已经不去衙门很久了。 其实浩然天下,不少王朝都有两京、三京乃至陪都更多的前例。 如今洛京这边的衙门,不单是礼部,就连其它衙门,都有官员建言,南北两京并为帝都,两者不分主次。 暗流涌动啊。 两种心思,一种说法罢了。 今天老人听见一声“柳先生”的久违称呼,睁开眼睛,凝神望去,定睛瞧了瞧那个凭空出现的不速之客,略显费劲,点头笑道:“比起当年拘谨,如今随心所欲多啦,是好事,随便坐。” 柳清风坐起身,自己拿了个枕头靠着。 暖阁那边,其实有个侍女。 陈平安找了条椅子,轻拿轻放,坐在床边不远处,双手放在膝盖上,轻声道:“柳先生躺着说话就是了。” 柳清风笑道:“以后有得躺了,这会儿不着急。” 陈平安哑然失笑。 柳清风指了指书案那边,“一个朝廷,如何治理贪官,不用多说了,一国兵戎两事之外的重中之重,而且咱们大骊在这方面,做得顶好了。不过呢,某些清官的为官之道,弊端相对不显,我提笔写字,难喽,只好趁着还没死,犹有余力口述,让人代笔,赶紧折腾出一份折子,自以为为官不求财,便刚愎自用,行事酷烈,非是圣贤教诲的中庸之道。” 陈平安点点头,“曾经在一本小集子游记上边,见过一个类似说法,说贪官祸国只占三成,这类清官惹来的祸事,得有七成。” “那倒不至于,言过其实了,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说几句怪话重话,谁听谁看呢。” “对了,那本册子我读过,帮个女子改了名字,‘翠环’不如‘环翠’雅致嘛。” 陈平安会心一笑,轻轻点头道:“原来柳先生还真读过。” 那本游记,在宝瓶洲销量不大,而且早就不再版刻翻印了。 足可见这位柳老尚书的读书之杂、记忆之好。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博闻强识了,何况老人还不是一位练气士。 “最快目处,可是书中人帮这娼家女脱离苦海,公了私了兼备,层层递进,滴水不漏?” 陈平安还是点头,“正如柳先生所说,确实如此。” 柳清风笑道:“把一件好事办得滴水不漏,让受惠者没有半点后患之忧。哪怕只是些书上事,你我这般看客,翻书至此,那也是要欣慰几分的。” 陈平安就只有继续乖乖点头的份儿。 柳清风沉默片刻,说道:“柳清山和柳伯奇,以后就有劳陈先生多多照拂了。”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只管放心便是。” 柳清风笑道:“万一有些意外,照顾不来,也无需愧疚,要是做不到这点,此事就还是算了吧。相互不为难,你不用担这个心,我也干脆不放这个心。” 陈平安笑道:“可以放心。” 柳清风看了眼陈平安,玩笑道:“果然还是上山修行当神仙好啊。” 陈平安欲言又止。 柳清风摆摆手,知道这位年轻剑仙想要说什么,“我这种文弱书生,吃得住些小苦,可惜万万吃不住疼的。啧啧,什么血肉剥落,形销骨立,只是想一想,就头皮发麻。何况,我也没那想法,即便有成为山水神灵的捷径可行,我都不会走的。别人不理解,你该理解。” 陈平安便不再劝什么。 老人咳嗽几声过后,突然喊了一声“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 老人看着那个瞧着还很年轻的山上剑仙,如此生翻书得见最会心处一页,闭眼喃喃道:“世态翻覆雨,吾心分外明。” 正文 第八百七十章 惜哉 正阳山,过云楼。 雨过天晴,气象清新。 山外的白鹭渡,一丛丛的芦苇已经开花,梯田那边的稻谷金黄一片。 更远处的正阳山几座山头,好像就比较忙碌了,土木营造,缝缝补补。 那间再熟悉不过的甲字房,没有客人,陈平安就去屋子里边,搬了条藤椅到观景台坐着,远眺那座距离最近的青雾峰,轻轻摇晃手中的养剑葫。 有些事情一旦开了个头,就很难戒掉了,比如喜欢谁,又比如喝酒。 在酒桌上,陈平安看到过很多的人情世态。喝酒可以让寡言者变得健谈,可以让平时喜欢高声言语者喃喃低语,可以让人笑颜却泪眼朦胧而不自知,可以让一个老人变成孩子。 不知道自家那位周首席到了蛮荒天下,会是怎么个光景,又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一片柳叶斩仙人。 至于姜尚真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陈平安一直没问。 崔东山倒是随便提了一嘴,说周首席飞剑品秩高得很,锋芒无匹,在避暑行宫那边都完全可以评为甲等,翻山越岭,渡水过河,遇甲破甲。 比较意外的,是本该去往大骊中岳地界的倪月蓉,当下竟然就在客栈里边,好像正在查账。 倪月蓉察觉到此地的气机异象,立即放下那本越看越心酸的账簿,迅速赶来查探虚实,她动身前还在心中默默祈福,莫要是那个人,千千万万莫要是那个人…… 大概是平日里入庙烧香还是少了,怕什么来什么,倪月蓉微微侧身,与那位不速之客施了个万福,她犹豫了一下,仔细思量一番,还是故意用了个比较见外的称呼,“见过曹仙师。” 陈平安转头,提了提手中养剑葫,说道:“首先得祝贺倪仙师,众望所归,担任正阳山下宗的财神爷。” 倪月蓉赶紧再次敛衽施了个福。 真要计较起来,她能够荣升未来下宗的三把手,还真得感谢这位落魄山剑仙的大闹一场。 不然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才能轮到她一个都不是剑修的青雾峰龙门境,在下宗占据要职?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她这位过云楼前任掌柜,与师兄韦月山一样不是剑修,以前貌合心离的两位师兄妹,如今关系亲近太多,一场差点宗门覆灭的患难与共,让这对师兄妹真正做到了同门情深,在倪月蓉离开宗门之前,双方私底下有过一场从未有过的坦诚谈心,打定主意,以后相处扶持,韦月山坐镇青雾峰,她如今在下宗那边管钱,将来会尽可能照顾自家峰头。 倪月蓉小心翼翼道:“下宗一事,尚未定论。” 陈平安笑道:“你们正阳山是出了名的好友遍天下,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倪月蓉倒是不显得如何尴尬,年复一年的待人接物迎来送往,脸皮早就跟重叠账簿一样厚了。 陈平安疑惑道:“倪仙师怎么还在过云楼这边?” 照理说,下宗筹建事宜千头万绪,倪月蓉作为算账管钱的那个人,又属于新官上任,本该最脱不开身才对。 倪月蓉有些神色恍惚,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是客客气气的拉家常一般,可之前就在这里,陈平安约见宗主竹皇,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当时对坐双方,两位宗主,反正她谁都不敢多看一眼。 倪月蓉听到问话,立即收敛心神,小心斟字酌句答道:“回曹仙师话,月蓉这次是临时有事,需要走一趟上宗祖师堂,关于云霞香商贸一事,希望竹宗主能够拿个主意,因为那云霞山那边给出的价格……” “具体什么事,就别说了,我一个外人,别坏了规矩。” 陈平安摆摆手,拦下倪月蓉的话头,随口说道:“好像客栈的生意冷清了些。” 倪月蓉只是嗓音轻柔嗯了一声,都没敢腹诽半句。 为何生意不景气,客人寥寥?怪谁?当然是怪她这个掌柜不懂生财之道。 不然还怪这位礼数周到的陈山主啊。太没道理的事情。 正阳山未来下宗的首任宗主,正是旧朱荧王朝剑修元白,因为曾经与风雷园黄河有过一场问剑,元白伤及大道根本,不出意外,昔年旧朱荧的双璧之一的天才剑修,此生剑道会止步于元婴境。 竹皇也确实算是个能忍的人,元白曾在观礼途中,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宣称自己退出正阳山,摆明了你们一线峰祖师堂谱牒不除名,元白就当自己动手一笔勾销了。 当然目前还只是个所谓的下宗,就像倪月蓉说的,还不敢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经过那么一场观礼风波后,意外就更多了。 之前中土文庙议事当中,宋长镜额外跟文庙讨要了最少三个宗门的名额,宝瓶洲的宗门候补当中,除了这座正阳山,还有只欠缺一位上五境修士的云霞山,位于雁荡山大小龙湫附近的一座佛门古寺,陆沉嫡传弟子曹溶昔年的那座山中道观,以及神诰宗希望多出一座下宗,再加上大骊本土仙府长春宫,总之各方势力,如今都在争夺这三个名额。 本来正阳山最有希望增添一座宗字头下宗仙府,别看大骊藩王宋睦下绊子,故意从中作梗,阻拦此事,还摆出了一副半点没商量的架势,其实就是在跟大骊皇帝陛下唱双簧,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让正阳山修士不至于太过目中无人,免得尾大不掉,未来难以约束,又能让正阳山多往外吐出些货真价实的宗门底蕴,同时能够打消一部分山上仙府、尤其是老牌宗字头,对大骊宋氏倾力扶植正阳山的那份怨气。 一举三得之余,大骊朝廷还藏着一记后手。 不是大骊朝廷如何青睐正阳山,而是大骊宋氏和宝瓶洲,需要聚拢起更多原本散落一洲山河的剑道气运。 所以正阳山创建下宗,其实悬念不大。 在陈平安看来,反而是一直口碑最好、且呼声最高的云霞山,最不可能正式跻身宗门行列了,不单单是缺少一位坐镇山头的玉璞境,而是大骊有更深远的谋划。 山崖书院,林鹿书院,都已跻身文庙七十二书院之列,再加上一寺庙一道观跻身宗门,那么儒释道三教,就算在宝瓶洲真正扎根了,一洲山河气运,就可以逐渐稳固下来,天时步入正轨。 最关键的,还是三教祖师那场散道,宝瓶洲就可以获得更大的气运馈赠,相信这些早就都在师兄崔瀺的既定谋划之内了。 陈平安自认就像一个棋手,只是死记硬背了些所谓的妙手、定式,在棋盘上东拼西凑,长于拆解和切割,短于缝补和粘合。 这也是一场观礼正阳山,陈平安必须处心积虑、谋而后动的根源所在,因为务必让自己占尽先手优势,得率先落子棋盘。 所以比起师兄崔瀺,郑居中,吴霜降,差得远了。 人情达练得不知不觉,老谋深算得不露痕迹。 泥瓶巷的宋集薪,其实也在成长。 据说如今中土神洲有几封山水邸报,都开始专门研究骊珠洞天的年轻人了。 雨后春笋,茁壮成长,修竹成林。 方才倪月蓉误以为陈平安说创建下宗是件小事,是在挖苦正阳山,往伤口处撒盐。 其实那还真就是一件小事。当然前提是正阳山自己别再作妖了,老老实实低头求人,出钱又出人,剑修乖乖投军入伍,担任随军修士,跟随大骊铁骑去往蛮荒参战,那么下宗一事,自然就会水到渠成。 不是倪月蓉不够聪明,而是过云楼和青雾峰都不够高的缘故,就修士算站在山顶,也看不远。 真正的意外,其实是陈平安铁了心要让正阳山在数百年之内自行消亡,比如落魄山下宗选址,就放在宝瓶洲中岳地界,而不是桐叶洲,处处与正阳山针锋相对,那么后者很快就会成为无源之水,坐吃山空。 陈平安暂时是没办法跟那些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较劲,可要说对付竹皇、晏础这些个喜欢坐井观天的老剑仙,绰绰有余。 倪月蓉问道:“曹仙师,容我备些酒水瓜果?” 她前不久得了祖师堂赐下的一件方寸物,名为“数峰青”,里边搁放有那支白玉轴头的画轴,自家青雾峰其实本来就有一件,不过师兄才是峰主,轮不到她。 按照一线峰的祖例,一切被记录在册的山门重宝,只是给嫡传使用,仍然归属祖师堂。 就像先前的仙子苏稼,被风雷园黄河打碎剑心,当年她黯然下山之前,就得归还那枚价值连城的养剑葫。 陈平安婉拒道:“不用这么客套,我又不是打秋风来了,只是路过。” 视野中,正阳山雨后诸峰,风景各异,水运相对浓郁的水龙峰和雨脚峰之间,甚至挂起了一道彩虹,好一幅仙气缥缈的画卷。 一线峰,大小孤山,仙人背剑峰,满月峰,秋令山,水龙峰,拨云峰,翩跹峰,琼枝峰,雨脚峰,茱萸峰,青雾峰…… 这就是落魄山的第一座敌对宗门了。 夏远翠的满月峰,和被竹皇严令封山的秋令山,夏远翠和陶烟波,一玉璞一元婴两位老剑仙,果然结盟了。 秋令山最是元气大伤,陶烟波自己辞去了宗门财神爷身份,对外宣称闭门思过一甲子,水龙峰晏础卸任祖师堂掌律,转任执掌一宗财权,算是拿虚名换来了实惠,辈分最高的夏远翠就顶替了晏础的那个掌律,反正是不拿白不拿的好处。 琼枝峰女子祖师冷绮,已经闭关谢客,如今一峰也等于接近封山了,冷绮“闭关”之前,将不少事务都交给了柳玉打理,也就是那个与刘羡阳第一场问剑的女子剑修。 至于雨脚峰峰主庾檩,这位年轻有为的金丹剑仙,估计这辈子都再没心气与龙泉剑宗问剑了。 出身满月峰的司徒文英,不惜沦为鬼物,还是就那么走了,生前死后,一直痴情于风雷园李抟景,可她却不知李抟景兵解转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其实就是那个被茱萸峰田婉带上山的天才少年。 竹皇突然订立了一条规矩,在他担任正阳山宗主期间,一线峰从今往后,不再设立护山供奉一职。 陈平安晃了晃朱红酒葫芦,笑道:“得说话不作数了,劳烦倪仙师去酒窖拿两壶酒水。” 倪月蓉立即告辞离去,取酒去了。 不敢怠慢,去去就回,倪月蓉拿来两壶过云楼珍藏多年的长春酒酿,一直坐在藤椅那边的陈平安,却只接过一壶酒水,挥了挥袖子,将屋内一条椅子移到观景台这边。 倪月蓉道了一声谢,落座后她揭开一壶酒的泥封,小抿了一口酒。 陈平安晃了晃酒壶,放在耳边,听了听酒花,然后笑道:“是真酒,可惜跑酒不少。” 新仇旧恨,新酒老酒。 可能某些新仇变成积攒多年的旧恨后,一样会跑酒,年年分量清减而不自知。 但也有些怨怼,就像周首席说的,就像是那那张老鳖的嘴,死死咬住就不放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块立在边境的石碑,正阳山这边,有没有人偷偷跑去破坏?” 倪月蓉顿时心弦紧绷起来,果然这趟重返正阳山,陈剑仙是兴师问罪来了? 自个儿喝的是罚酒? 只是接下来这半个立碑人,说了句让倪月蓉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话,“碑得长长久久立在那边,这是落魄山跟正阳山订好的规矩。在这之外发生任何事情,你们可以不用太紧张,比如被人打碎了,一线峰就重新立碑,反正不需要我花钱,只是时间别拖太久,给人丢远了,就只需要重新搬回原处,字迹 被人以剑气抹掉,就记得重新刻上。” 倪月蓉只得小声应承下来。 陈平安喝过了头回尝到的长春酒酿,笑道:“要是你们正阳山担心我会找个由头,借机生事,所以故意重罚谁,尤其是下狠手,什么打断弟子的长生桥,剔除山水谱牒名字、驱逐下山之类的,就都免了。” 倪月蓉心思急转,不敢立即应承下来,她当然是担心这位青衫剑仙在说反话。 陈平安也无所谓倪月蓉是怎么个胡思乱想,“回头倪仙师帮我捎句话给竹皇,就说这些意气用事的年轻人,大概才是你们正阳山的未来所在。” 倪月蓉迅速瞥了眼那个年轻剑仙的侧脸,神色不似作伪,她很快就低头喝酒,有些摸不着头脑,倍感荒诞,不知为何,怎么觉得这个落魄山的山主,像是自家正阳山的宗主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当然,修行路上,意外重重,不能一味年轻气盛,一直把犯错捅娄子当能耐,比如哪天正阳山嫡传当中,谁一个热血上头,就偷摸到落魄山那边下狠手,出阴招,逃不掉再打生打死,这种事情,你们这些当山上长辈的,最好能避免就避免,能拦阻就拦住。” “不然真发生了类似事情,就有劳新任掌律夏远翠亲自去我们落魄山那边收尸,再与落魄山某位剑修一起返回此地,收下一份回礼。” “至于正阳山剑修,赶赴大骊龙州,堂堂正正,登山问剑落魄山,另说。” 倪月蓉一边默默记下这些紧要事,然后她自作主张,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那支卷轴,打算找个由头,忍痛割爱,与落魄山,或者说就是与眼前这个年轻剑仙,卖个乖讨个好,结下一份私谊,些许香火情。哪怕对方收了宝物,却根本不领情,无妨,她就当是破财消灾了,自古伸手不打笑脸人。 陈平安目不斜视,却好像洞悉人心,知晓了倪月蓉的打算,笑道:“修行不易,谁兜里的钱,也都不是刮大风、发大水得来的。” 倪月蓉悻悻然收起那支卷轴,壮起胆子,问了一个她这段日子以来,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陈宗主,为什么独独对青雾峰,还有我们过云楼,都还算……客气?” 同样是女子修士,琼枝峰的冷绮,可谓境地凄凉,比陶烟波的秋令山好不到哪里去,如今的琼枝峰,不是封山胜似封山,而峰主祖师冷绮,不是闭关胜似闭关。 陈平安躺在藤椅上,双手笼袖,“方才说了,修行不易。女子在正阳山修行,很不容易。” 然后坐起身,陈平安眺望渡口那边的静谧景致,“有些事可以理解,但是不觉得你做得对了,不会看不起你,却不可怜什么。” 倪月蓉既没有流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也没有说什么。 她就只是不再喝酒,女子眉眼温柔,双手十指交错,安安静静,望向远处的青山白云。 陈平安准备喝完了手中这壶长春酒酿,就离开正阳山,继续赶路,远游下一处,笑道:“本来没打算说这么多的,如果倪仙师不在这边的话,至多就是去拜会一下水龙峰,与人道声谢。” 是说那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管着正阳山情报的水龙峰某位奇才兄。 陈平安随口问道:“那座下宗的名字,想好了没有?” 倪月蓉不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隐瞒的,毫不犹豫道:“祖师堂那边的意思,是命名为‘篁山剑宗’,不过还没有正式敲定,暂定如此。” 先前一线峰祖师堂那边议事,关于此事都没怎么过多商议,毕竟能不能有个下宗,都还两说呢。 何况哪怕创建下宗,获得了许可,可是宗门名字一事,还要先看过大骊朝廷那边的意思,如果中土文庙最终不拍板不点头,就又得重新改名了。传闻历史上,有很多宗门名字在文庙那边不通过的前例,比如北俱芦洲曾经有个剑道宗门,起先准备给自己取名“第一剑宗”,被文庙那边直接拒绝了,好,那老子改个不那么高调的名字总行了吧,于是就给了文庙一个“第二剑宗”…… 结果一位坐镇北俱芦洲天幕的文庙陪祀圣贤,问那个打算开宗立派的玉璞境剑修,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陈平安笑道:“由此可见,你们宗主对这座下宗寄予厚望啊。” 下宗名为“篁山”,满山的竹子嘛,寓意当然是不错的。 宗主竹皇,当然也是有两个私心的,一个是希望借此告诉后世所有的山下两宗子弟,这座下宗,是他一手创建起来的,再就是“竹皇”即“篁”,同时翠竹满“山”,就能够聚拢旧朱荧地界那些如水流转的剑道气运,竹皇显然是想要凭借整座下宗的剑道气运,在将来帮助自己破开玉璞境瓶颈,跻身仙人,一跃成为继风雪庙魏大剑仙之后的第二位仙人境剑修。 像齐廷济建在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还有阮师傅的龙泉剑宗,以及北俱芦洲那边,太徽剑宗,浮萍剑湖……这些剑道宗门,大多带个剑字前缀,并非彰显身份那么简单,很大程度上涉及到了气运一事。类似妖族取真名,山水神灵获得朝廷封正,都追求一个“名正”。 关于落魄山的下宗取名一事,之所以始终悬而未决,就在于崔东山,是希望下宗名字里边带个剑字。 那么落魄山的下宗,就名正言顺成为南边桐叶洲一洲山河的首个剑道宗门,就像阮邛创立的龙泉剑宗,成为一洲剑道“首座”。 时来天地皆同力,气吞万里如虎,可不是什么虚头巴脑的小事,龙泉剑宗创建时日不久, 就已经有了刘羡阳,谢灵,徐小桥,如果加上半路转投正阳山的庾檩、柳玉,再通过大骊朝廷的扶持,帮着精心挑选剑仙胚子,原本至多两三百年,龙泉剑宗就会以极少的剑修数量,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剑道大宗。 就像山下取名一事,不宜给孩子取名过大,因为担心承载不住,可真要取了个“大名”,那么多半也会给孩子再取个听上去极为“土贱”的小名,家里长辈们经常喊上一喊,作为一种过渡。 比如桐叶洲的桐叶宗,就是典型的山上“大名”,以一洲之名命名宗门。 浩然九洲,大几千年以来,历史上多个如此取名的大宗门,先后都没了,最终只剩下个桐叶宗。 然后就是蛮荒攻伐浩然,事后来看,桐叶宗的率先分崩离析,就像是桐叶洲一洲陆沉的某种征兆。 反观玉圭宗老宗主荀渊,当年远游宝瓶洲,不惜与文圣一脉结怨,也要将下宗选址宝瓶洲书简湖,不得不说极有先见之明。 而姜尚真与文圣一脉嫡传陈平安的交好,使得双方又不至于成为死仇,大概这就是一位老宗主的行事老道了。 倪月蓉并不清楚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语,就可以让落魄山的山主想到那么多。 陈平安默默喝着酒。 倪月蓉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有事?” 倪月蓉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借酒壮胆之后,才换了个“陈山主”的称呼作为开头,小声说道:“我们青雾峰那边,前不久新收了两位年少剑修,其中有个资质极好的剑仙胚子,对陈山主十分仰慕,真的,绝非月蓉故意套近乎,那个小妮子,是真的由衷仰慕陈山主的剑仙风采,她是咱们宗门刚收的一拨剑修,所以错过了那场观礼,她又心思单纯,不会想太多。师兄其实提醒过她此事,那孩子也不听,只当耳边风,以至于每次练剑之余,还要学些江湖把式的拳脚功夫,如何劝都不听。师兄对她又当半个亲生闺女看待,都快要恨不得去别峰偷几部上乘剑谱了,只希望她能够好好练剑,争取在甲子之内结金丹,才好保住青雾峰。” 早年的青雾峰,是靠着倪月蓉的师父纪艳,与山主竹皇的那点香火情,才时不时丢给青雾峰一两位剑修,只是青雾峰自己留不住,以至于两百四十年来,青雾峰都没有一位地仙剑修坐镇山头了,加上倪月蓉和师兄,一来注定无望结金丹,再者他们俩还不是剑修,所以如果不是那场观礼变故,按照一线峰祖例,三百年都没有一位金丹剑修的峰头,就要被除名了,那她和师兄就会是亲手葬送青雾峰的最大罪人。 倪月蓉突然察觉到自己的言语,有失分寸了。 资质极好?剑仙胚子? 只是想对她而言,可是身边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听了这些,会不会觉得可笑至极? 陈平安无奈道:“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为了保住青雾峰的香火,倪月蓉擦了擦额头汗水,算是不管不顾了,硬着头皮试探性说道:“月蓉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希望将来如果再路过青雾峰,陈山主可以为她指点剑术一二,哪怕只是寥寥几句话都好。” 陈平安摆摆手,站起身,“这种事情就别想了。” 上次问剑正阳山,都没觉得如此山水险恶。 倪月蓉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陈平安望向那些梯田,没来由问道:“打过稻谷吗?” 倪月蓉摇头道:“只是远远见过。” 陈平安玩笑道:“可以让青雾峰弟子在闲暇时,下山试试看此事。” 倪月蓉却像是领了一道圣旨,“回头就与师兄商议此事,列入青雾峰祖训条例。” 陈剑仙这番言语,看似轻描淡写,随口道出,实则一定大有深意!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我就是开个玩笑,你们还真不怕被别峰看笑话啊。” 倪月蓉却嫣然笑道:“我们青雾峰被人看笑话还少吗?不在乎多这一件了。” 呵,说不定以后青雾峰开了先河,别峰还要有样学样呢。 陈平安离去之前,将空酒壶收入袖中,微笑道:“希望没白喝过云楼倪掌柜的一壶酒。” 倪月蓉只当是句玩笑话,就没有在意。 刹那之间,观景台这边就再无那一袭青衫身影。 倪月蓉如释重负。 片刻之后,就有一道青色剑光从一线峰直奔过云楼。 竹皇飘然落地,收剑入鞘。 倪月蓉立即弯腰致礼,“见过宗主。” “你疯了?” 竹皇面带笑意,开门见山道:“胆敢在陈山主的眼皮子底下,飞剑传信祖师堂?” 原来倪月蓉在去帮陈山主去拿那两壶长春酒酿期间,一番天人交战过后,还是以身涉险,偷偷飞剑传信一线峰,给宗主竹皇通风报信了。 倪月蓉惴惴不安,该不会被竹皇迁怒,自己就这样丢掉未来下宗的第三把交椅吧? 竹皇说道:“那你知不知道,方才是陈山主手持飞剑,亲自帮你送信到一线峰了?” 倪月蓉瞠目结舌,心惊胆战。行了,别说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恐怕青雾峰都要被牵连了。 只是为何陈剑仙明知此事,还是接下了那壶酒水?等着看她的笑话? 难道陈剑仙主动讨要酒水,就是在故意等着自己飞剑传信? 又为何宗主竹皇似乎并未动怒,反而像是一身轻松? 竹皇看着这个尚未理解其中关窍的女子,摇摇头,这算不算傻人有傻福? 倪月蓉小声问道:“陈山主方才与我说了什么,我与宗主原原本本重复一遍?” 竹皇摇摇头,来到栏杆那边,双手负后,望向那座青雾峰,“不用,这是你自己的一份造化。” 倪月蓉神色尴尬,说道:“可是陈山主有些话,让我捎给宗主。” 竹皇转过头。 倪月蓉等着宗主大人的发话。 竹皇气笑道:“怎么,等我跪下来求你开金口啊?” ———— 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龙山仙家渡口,算是独一份的好。 宝瓶洲中部十数国地界,作为最后那场落幕战役所在,毁坏程度,其实比陈平安想象中要小很多。事实上,整个宝瓶洲南方的半壁山河,都要比山河稀碎、满目疮痍的桐叶洲好太多,蛮荒大军早前在扶摇、桐叶两洲的登岸沿线,大军过境如剃头,最为惨烈,可谓寸草不生,之后在桐叶洲兵力散开,过境如蓖,仔细搜刮各地,处处废墟,尸横遍野,还是惨不忍睹,尤其是那些灵气充沛的山上门派,和国库充盈的山下王朝,几乎都未能幸免,等到跨海北渡,老龙城失守后,北上宝瓶洲如梳。 由此可见,蛮荒军帐那边,是打定主意要依托整个南方疆域,放弃了速战速决的打算,来跟大骊来一场相互“剥削”的苦战,各自往战场添油,就看谁耗得过谁,看看那支曾经聚集一洲之力的大骊铁骑,到底是杀敌更多,还是战死更多。 青蚨坊还是老样子,楼高五层,不过木料崭新,是新建的,只有匾额和楹联是旧的。 想必是当初北迁避难,带不走太多,蛮荒妖族对这类极为珍贵的仙家渡口,当然不会放过。 陈平安看着楹联内容,有些笑意。 “童叟无欺,我家价格公道;将心比心,客官回头再来”。 在剑气长城的自家小酒铺,也是差不多的生意经。 大堂里边有五位女子候着生意,一个衣裙素雅的妙龄少女立即上前问道:“公子是要请人鉴宝,还是购买店内珍藏?” 陈平安望向一位刚好视线投来这边的妇人,先转头与那少女道了声歉,再笑道:“这次来贵坊,是要找洪老先生。就让翠莹带路好了。” 因为按照坊内规矩,堂内待客的五位女子,若非她们各自的熟客登门,谁露面开口,是有先后次序的。 那妇人肩头悬有如碧玉雕琢而成的青色飞虫,她脚步匆匆走到那位点名自己带路的青衫男子,笑容妩媚,眼神里边略带几分歉意,柔声问道:“恕奴婢眼拙,公子是?” “姓陈。”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二十多年前,曾经跟两个朋友一起来青蚨坊,就是你帮忙带路去找的洪老先生。” 只是妇人却死活都想不起来了,不过却是一脸恍然状,嫣然笑道:“陈公子风采依旧。” 事实上,那次见面,眼前男子还是个背剑少年,而且青蚨坊生意好,人来人往无数,她记性再好,又如何认得出。 陈平安也不揭穿她的客套话,跟着她一路到了二楼,廊道有大幅的彩衣国特产锦绣地衣,绣工极好,不过是新物。 陈平安问道:“这块地衣,如今要多少雪花钱?” 翠莹笑道:“价格比前些年至少翻了一番,黑心得很呢,如今彩衣国就靠这个与斗鸡杯,帮着充盈国库了,真没少挣。” 陈平安却知道这是董水井的众多财路之一,这个同乡,就一条生意宗旨,挣有钱人的钱。 翠莹轻轻推开门,轻声道:“洪先生,客人登门。” 陈平安在门槛那边,笑着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见面了。” 洪扬波愣了愣,连忙起身,“陈……公子?” 本来是想敬称对方一声陈剑仙或是陈山主的,只是翠莹在一旁,免得犯山水忌讳。 第一次见面,还是个充满好奇、略显拘谨的少年。会小心翼翼打量四周,当然不是那种贼眉鼠眼的打量了。 那会儿的远游少年,在洪扬波看来,至多是个三境武夫,算是在武学路上,刚刚登堂入室。 第二次见面,就变成了一个头戴斗笠、青衫背剑的年轻人,就像个江湖上的游侠。 这次,可就是落魄山的宗门山主了。 果真还是东家的眼光好啊。 只见过一面,就笃定此人就是那个在梳水国境内打退苏琅的年轻剑仙。 当年洪扬波还将信将疑,现在看来,确实是东家慧眼独具,自己老眼昏花了。 大桌案上,除了那只小香炉,还有一株古柏盆栽,一排绿衣童子们坐在枝干上,摇晃脚丫,就是不起身。 老人无奈道:“小家伙们正跟我闹脾气呢。” 陈平安神色柔和,笑着挥手,与那些绿衣小人儿主动打招呼,“好久不见啊。” 反正打定主意,小家伙今天要是不跟我报喜,我今儿就不跨过门槛了。 所幸小家伙们很给面子,叽叽喳喳,笑声一片,纷纷起身,作揖行礼,稚声稚气,童真童趣,说着让陈平安百听不厌的喜庆言语,“欢迎贵客光临本店本屋,恭喜发财!” 陈平安这才笑着跨过门槛,转头与年轻妇人说道:“不用在这边忙碌,我与洪老先生是老熟人了,做点买卖,事后抽成分红,总归照规矩走,信不过我,总得信得过洪老先生。茶水就不用了,我自己带了酒水,请洪老先生喝酒。” 洪扬波对她点点头,她嫣然一笑,施了个万福,说了句预祝陈公子心想事成、财源广进,这才姗姗离去。 陈平安没有关上门,径直走向桌案那边,拦着那个刚要挪步的老人,“洪老先生,就别跟我客气了,我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也不会把自己当外人,老先生太客气,难道是把我当外人?” 陈平安自己挪了挪那把椅子,还是之前那把古色古香的枣红椅子。 老人,年轻人,都念旧。 洪扬波笑着点头,这才没有绕过桌子,重新落座。 看了眼敞开的门,老人感慨不已,当年自己不过是随便提了一嘴,这么多年过去,真是好记性,不是一般的好。 陈平安忍住笑,开门见山道:“洪老先生,真不愿意去我那边帮忙?” 牛角山渡口的包袱斋生意,摊子越铺越大,一直缺个真正的管事人物。骑龙巷的两间铺子代掌柜,石柔和贾晟,都不太合适。 石柔更喜欢安稳生活。至于贾老神仙,其实更适宜当个二把手。 洪扬波摆摆手,愧疚道:“真不成。绝非我这老儿故意拿乔,自抬身价,只不过生意事,归根结底,还是做人。老东家早年于我有一份大恩情,少东家接手青蚨坊后,更是待我不薄。” 老人随即自嘲道:“与陈山主说这些大道理,有点不识抬举了。” 老人在青蚨坊内,一晃眼,感觉就是几杯酒的事情,就待了将近八十年光阴了。 陈平安取出两壶自家酒铺酿造的青神山酒水,递给老人一壶,再手腕翻转,多出了两只酒杯,是百花福地的两只花神杯,与老人玩笑道:“那位东家可在坊内?我直接与她商量此事,实在不行就抢人了。” 如果挣惯了横财、偏门财和不义之财,就是一场饮鸩止渴。钱财越多,灾殃越大。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也是陈平安为何会那么在意骑龙巷两座铺子的生意,只要在落魄山,陈平安就会亲自走趟骑龙巷,按时认真查账,甚至都不是让两个铺子将账本交给落魄山。因为只有他这个当山主的,的的确确在意此事,石柔和贾晟他们两个掌柜,才会跟着认真起来,而不会因为几两银子、几颗雪花钱的入账,就全然不当回事。 洪扬波眼睛一亮,拿起那只酒杯,“这花神杯,似乎不是仿品?” 这可是与早年那双青神山竹筷差不多,都属于有价无市的好物件啊。 陈平安笑道:“是真是假,我不敢保证,反正是捡漏来的,要是洪老先生这会儿愿意改口,我直接送一整套花神杯当见面礼。” 洪扬波瞪眼道:“烦也不烦,说了不去,又不是与你说笑的事情,陈剑仙再这么纠缠不休,我可真要赶人了,嗯,这只酒杯得留下。” 陈平安环顾四周,问道:“铺子这边,有没有新的压堂货?至于那块御制松烟墨,还有《惜哉贴》,两物可都还在?” 人间万事一线牵,很多时候不信也得信,还是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块松烟墨,与神水国大有渊源,那就是与披云山魏大山君有关系了。当年陈平安之所以不买下,不是心疼神仙钱,而是担心魏檗睹物感伤,时过境迁,如今就没有这样的担忧了。 洪扬波先摇头再点头:“好物件不少,可是称得上尖货的,还真没有,就不拿出来跟陈剑仙丢人现眼了,所幸你说的那两件,凑巧还在。” 愈发佩服东家了。 这两物,不是卖不出,而是东家当年有意让他留下的,说万一将来哪天那位青衫剑仙再来登门,可以拿来送人情。 当然送人情不是不收钱白送两物,天底下没有这样做买卖的道理。 那幅出自古蜀剑仙之手的珍稀字帖,虽说是摹本,可文字美若秋蝉遗蜕,因为几乎不输原本,所以有那“下一等真迹”的美誉,洪扬波当年开价五颗小暑钱,年轻人明明颇为心动,却直接给了三个字,“买不起。” 结果到最后,却用五颗谷雨钱买下了那件压堂货,一整套的四枚天师斩鬼钱。 洪扬波取出御墨和字帖,笑道:“就按老价格算。” 陈平安毫不犹豫掏出神仙钱,清清爽爽,钱货两讫。 双方异口同声道:“能不能有件添头?” 老人放声大笑,陈平安也不觉得尴尬。 洪扬波摇头道:“还是老规矩,没啥添头。” 之后两人就喝酒闲聊。 远游再返乡,人的眼界一大,家乡就小,人一老,故乡就跟着瘦。 人生苦短,江湖路长。人心险隘,酒杯最宽。 人间聚散知多少,且饮慢行一杯。 最后陈平安喝了个脸微红。 离开青蚨坊后,上次在渡口这边是牵马而行,还遇到了两个面黄肌瘦、个儿矮矮的孩子,最后花了陈平安十二颗雪花钱,从他们手上买下三样东西,一方“永受嘉福”瓦当砚,一对老坑黄冻老印章,和一只红料浅碗。如果按照市价,当然用不了这么多雪花钱。 估计被那两个孩子当成了冤大头,一拿到钱,就跑得飞快。 两个脚步轻盈的孩子,跑远了之后,就开始窃窃私语,两张稚嫩脸庞上,都是笑意。 陈平安没觉得自己花了冤枉钱。 就像当年在家乡小镇,草鞋少年每送出一封信,就会撒腿飞奔向下一处。 陈平安曾将那些悲观情绪留在了合道的半座城头,此外还有……所有的希望。 怕什么呢。 旧的余着不去,新的却能又来。 希望恰如离离原上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哪怕失望会堆积成山,可是希望也会次第花开。 陈平安转头望去青蚨坊三楼那边,有个女子凭栏而立,是当年那位伪装成坊内侍女的青蚨坊东家,一位故意隐藏自身气象的女子剑修。 她看到陈平安转头后,就立即转身走入屋子。 上次与那位年轻剑仙相逢后,返回青蚨坊内,曾与洪扬波说过一句话。 “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龛上的泥菩萨。” 陈平安收回视线,瞬间远游千里之外。 在一片金色云海之上,缓缓而行,从袖中取出那幅刚刚买到手的字帖,自嘲一笑。 因为蛮荒天下那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隐官,刚刚下定决心,要问剑托月山。 而这幅《惜哉贴》的开篇之语,就是当下浩然、蛮荒两个陈平安的共同感受了。 惜哉剑术疏。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一章 当时坐上皆豪逸 (17000字章节。下一个小章节,稍晚更新,得在凌晨上传了。) 陈平安在年少时曾经感叹,宝瓶洲实在太大了,可它竟然还只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 但是对于一位十四境修士来说,原来一洲之地,小得像是一座自家庭院。 得道之人的御风远游,鸟瞰人间,千奇百怪尽收眼底。 曾亲眼看到一位僧人,盘腿而坐在瀑布下入定,双手合十,阳光照耀之下,仿佛一尊金身罗汉。 一只鸟雀倾斜低掠,翅尖划破池塘水面,涟漪阵阵。 豪门庭院内,一大树玉兰花,有女子凭栏赏花,她可能是在默默想着某位心上人,一处翘檐与花枝,偷偷牵着手。 大骊藩属小国的山岳,山路险峻,抬滑竿的轿夫,健步如飞,乘轿登山的客人女眷,却是蒙了眼睛,错过沿途大好风景。 一处水乡,路边有荷花裙少女,光着脚,拎着绣花鞋,踮起脚尖走路。 有位豪门公子,带着数百奴仆,在一处沿途山水神灵皆已沦落、又无补缺的僻静地界,凿山浚湖。 有高士醉卧山中凉亭,山崖亭外忽来白云,他高高举起酒杯,随手丢出亭外,高士醉眼朦胧,高声言语,说此山有九水顽石横卧,不知几千几万年,此亭下白云提供皴法最多矣,见此美景,感激不尽。 有数位仙师骑乘仙鹤云游,其中有清秀少年随手挥动拂尘,使得身边白云飞若乱雪,一旁少女笑脸如花。 在一处林木深幽的山中,有位身高两丈的山神娘娘,脂粉艳丽,她行走在廊道,裙摆曳地,身后跟着两排夭折后被她收拢魂魄的童男童女。 一座脉络不显的高峰,山势险峻,纤细若鲫鱼背,整个山势就像一把刀子,劈砍在案板上。在那条山巅羊肠小道尽头的崖畔,竟然建造有一座孤零零的院落,白墙黛瓦,有一口天井,四水归堂,附近唯有一棵扎根崖壁的古松,与之相伴。 但是更多的,还是那些大小城池的遍地废墟,大战落幕已经多年,却依旧未能恢复往日的容貌。 半洲山河,物人两非,唯有山上老旧的崖刻榜书,山下无数崭新的墓志铭,两两无言。 之前在大骊京城,那个曹晴朗的科举同年,名叫荀趣,在南薰坊那边的鸿胪寺任职,帮陈平安拿来一些近期的朝廷邸报。 陈平安就按图索骥一般,去了邸报记载的几处地方,大多只是停留片刻,看完就走。 在那满山参天大木的豫章郡,无论是拿来建造府邸,还是作为棺木,都是一等一的良材美木,故而京师贵戚与各地豪绅,还有山上仙师,对山中巨木索需无度,陈平安就亲眼看到一伙盗木者,正在山中跟官府兵丁持械斗殴。 还有在那号称茧簿山立的婺州,织机无数。一座织罗院已经建成,官衙匾额都挂上了,满打满算,还不到一个月,足可见大骊各个衙门政令下达的运转速度。 黄庭国郓州地界,见着了那条溪涧,果不其然,真是一处古蜀国的龙宫遗址的入口所在,溪涧水质极佳,若清冽清冽,陈平安就选了一口泉眼,汲水数十斤。再走了一趟龙宫遗址,无视那些古老禁制,如入无人之境,比大骊堪舆地师更早进入其中,捷足先登,只不过陈平安并未取走那几件仙家材宝,只当是一趟山水游览了。 最早桐叶洲的藕花福地,后来的北俱芦洲的仙府遗址,先后遇到了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以及大玄都观的孙道长,让陈平安如今对于这类探幽访仙,实在是有点犯怵。 邸报上还有大骊陪都一位名叫李垂的工部官吏,家族世代都是水工出身,精心绘制出一幅导渎图,涉及到十数条大渎附庸江河的改道,不出意外,大骊朝廷已经派遣精通堪舆的钦天监练气士,勘验此事是否可行。 对于山水神灵来说,也有天灾人祸一说。 一场大战,整个宝瓶洲南方的山水神灵陨落无数,这才有了一洲山河各国的文武英烈阴灵,大量补缺各级城隍爷和山水神祇。 而江河改道一事,对于沿途山水神灵而言,就是一场巨大灾难了,能够让山神遭遇水灾,水淹金身,水神遭遇旱灾,大日曝晒。 金身与祠庙,一般情况之下,走又走不得,迁徙一事难如登天,空有祠庙,没了人间香火,又会被朝廷按律从金玉谱牒上边勾销除名,只能沦为淫祠,那么就只能苦熬,至多是与邻近城隍暂借香火,何况那也得借的来才行。所以在山水官场,一向宁愿当那职权极为有限的县城隍爷,也不当那明明约束更少的小山神、河伯河婆之流的山水胥吏。 一位庄稼汉模样的老人,身材精壮,皮肤晒成了古铜色,就像个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村翁,这会儿蹲在河边长堤上,正在长吁短叹,愁得不行。 还有个年轻人坐在一旁,垫了一张湘纹簟竹席,轻摇折扇,竹扇与竹席纹路相似,年轻男子的肌肤有几分病态的白皙,像是那种常年躲在书斋不晒日头的读书人。 两人待在一起,年龄悬殊,相貌反差鲜明,就像一块白豆腐,跟一块木炭摆在一起。 老人说道:“回头我跟大骊陪都仪制司的刘主事说一声,看能不能求个情,帮忙递份折子。” 年轻人摇摇头,说话耿直得像个拎不清半点好坏的愣头青,“只是个主事,都不是京城郎官,肯定说不上话的。” 老人恼火道:“那几位郎官老爷,高攀得上?就咱俩这种小神,管着点小山岭、小河流的山水地界,那位刘主事,就已经是我认识最大的官了。死马当活马医,总好过在这边等死。” 所谓郎官,是指作为礼部一司主官辅官的郎中、员外郎。对于他们这些品秩不太入流的山水神灵而言,就是衙门里边的天官大老爷了。 年轻人淡然笑道:“天要落雨娘嫁人,有什么法子,只能认命了。改道一事,撇开自身利益不谈,确实有利民生。” 老人丢了块石子到河里,闷闷道:“皇帝不急太监急。” 年轻人依旧是淡定从容的神色口气,“谁让你是我的朋友呢。” 老人转头瞥了眼,轻声道:“来了个练气士,面生,看不出真实境界高低,反正乍一看,是个观海境。” 年轻人看了眼那个渐行渐近的外乡人,青衫长褂布鞋,行走间呼吸绵长,一看就不是什么凡俗夫子,世间山水神灵都擅长望气,往往比修道之士能能断定谁是不是练气士,至于能否一眼看穿道行深浅,就得看一位神祇金身塑像的高度了。 年轻人合拢折扇,笑道:“劝你别病急乱投医。再说了,此地河流改道,总计废弃六条江河支流,对你这位山神老爷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就别瞎折腾了,被你兼并了我那些辖下旧水域,就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附近其余几位山神、土地公,如今都眼巴巴等着礼部工部着手大渎改道一事,至于那些江水正神和品秩低微的河伯河婆,则是听天由命了,虽然陪都那边的礼、工两部官员,承诺大骊朝廷会安排退路,可就怕只是些场面话,一旦翻脸不认账了,找谁诉苦? 老人气呼呼道:“好个屁的好事,地盘大了,是非就多,何况原本都是属于你这条跳波河的,我糟心,你一走,留我一个,算怎么回事,帮你守墓啊?你生前是官大些,可我好歹也是个生前封侯、死后美谥的,怎么都轮不到老子来给你岑太傅看守陵墓吧?你还真当自己是皇帝老爷啊。” 年轻人劝说道:“就算就此断了人间香火,靠我积攒下来的那些家底,加上以后再跟你借些香火,你那叠云岭就当养了个光吃饭不干活的废物客卿,估计再熬个一甲子终究不难,你得这么想,山下凡俗夫子,六十年也差不多是活了一辈子的岁数了,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那个青衫客停下脚步,抱拳笑道:“散修曹沫,见过叠云岭窦山神。” 自称是山泽野修的曹姓男子,再转头望向那位年轻男子,“这位想必就是这条跳波河的岑河伯了。” 叠云岭山神窦淹,生前被封为侯,历任县城隍、郡城隍和此地山神。叠云岭有那仙人驾螭飞升的神仙典故流传市井。 跳波河的河伯,岑文倩,生前曾经担任过转运使,住持一国漕运疏浚、粮仓营建两事,官至礼部尚书,死后被追赠太子太保,谥号文端。 老人笑着点头,高高举起双臂,与这位曹姓仙师抱拳还礼,“幸会幸会。” 呦,小娃儿看着年轻不大,眼光倒是不错,竟然认得出自己和岑文倩,尤其身边老友,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不管谁大驾光临跳波河,一律闭门谢客,架子比那江河正神还大了。 岑河伯依旧是装聋作哑的犟脾气,窦淹也无可奈何。 岑文倩这条河的老鱼跳波嚼花而食,在山上山下都名气不小,来此垂钓的山上仙师,达官显贵,跟河里独有的杏花鲈、巨青一般多。 几百年间,也没见岑文倩与谁套近乎,换成是山神窦淹的话,早结识了几大箩筐的豪贵公卿,再拉拢为自家祠庙的大香客。 其实大骊京师、陪都两处,官场内外,即便有不少文人雅士都听说过跳波河,却没有一人胆敢因私废公,在这件事上,为岑河伯和跳波河说半句话。 青衫客环顾四周,微笑道:“岑河伯果然如外界传闻一般,性情散淡,根本不在意香火的多寡,只管着河内水裔不犯禁即可,不屑经营山水气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被跳波河恩泽的数十万百姓,已经差不多有两百年,没有出过一位二甲进士了,只是断断续续冒出过两位同进士出身的……‘如夫人’?” 其实一早的跳波河,无论是山水气数,还是文武气运,都十分浓厚醇正,在数国山河享誉盛名,只是岁月悠悠,数次改朝换代,岑河伯也就意态阑珊了,只保证跳波河两岸没有那洪涝灾害,自家水域之内也无旱灾,岑文倩就不再管任何多余事。 以至于岑文倩至今还是一位河伯,不然以跳波河的名声和水运浓郁程度,怎么都该是一位朝廷封正的水神老爷了,甚至在那一国礼部供奉的金玉谱牒上边,抬河升江都不是没有可能。 窦淹忍着笑,憋着坏,好好好,解气解气,这小子拐弯抹角骂得好,岑文倩本来就是欠骂。 无论是生前官场,还是如今的山水官场,疏散清淡,洁身自好,不去同流合污,半点不去经营人脉,能算什么好事? 只是事到如今,一想到老友岑文倩的处境,窦淹便有些心酸。 不过听着那“如夫人”的调侃,窦淹又有些啼笑皆非,这个官场说法,有点损啊。 赐同进士出身,相较于一甲三名和二甲进士,类似“小妾”嘛,就像女子并非正房原配,当然就是“如夫人而非夫人”了。 听着一个陌生人的含蓄挖苦,岑文倩倒是不以为意,毕竟不是那种劈头盖脸的登门骂街,就当没听明白好了。 见那外乡人挑选了一处钓点,竟然自顾自拿出一罐早就备好的酒糟玉米,抛洒打窝,再取出一根青竹鱼竿,在河边摸了些螺蛳,挂饵上钩后,就开始抛竿垂钓。 窦山神是个天生的热心肠,也是个话痨,与谁都能攀扯几句。 “这位曹仙师,哪儿人啊?” “大骊本土人氏,这次出门南游,随便走随便逛,踩着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这敢情好,要是再晚来个几天,说不定就与杏花鲈、大青鱼错过了。” “窦山神,此话怎讲?” 岑文倩轻轻咳嗽一声。 窦淹却懒得理会岑河伯的提醒,反而起身来到那位曹仙师身边蹲着,自顾自说道:“曹仙师有所不知,如今大骊那边大渎改道,跳波河说不定就要成为往事了,不少水裔都已经开始搬迁,届时河床裸露,两岸杏花枯死,何谈什么杏花鲈。” 陈平安点头道:“如此一来,跳波河确实遭了大殃。亏得我来得巧。” 后边那句话,听得窦淹心凉了半截。 “曹老弟,我见你面善,也不与你兜圈子,不妨与窦老哥说句透底的话,你该不会是大骊京城工部的官员吧?表面上垂钓自娱,事实上是勘验山川河流?官儿大不大,老哥看人的眼光,一直不差,看老弟你这一身官气,啧啧,不小,真真不小,得是一司主事起步吧?以后职掌一司,我看问题不大。” “如果我没猜错,曹老弟是京城篪儿街出身,是那大骊将种门户的年轻俊彦,所以担任过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等到战事结束,就顺势从大骊铁骑转任工部任职当差?是也不是?!” “再看曹老弟这一身山水相貌,错不了,绝对错不了,只是不知道如今是在那京城工部衙门的虞部、还是水部高就?” 工部这两司郎官,掌天下川渎山泽、官驿桥梁、堰堤河渠一切政令事务,不可谓不位高权重。 陈平安一直没有搭话。 这位窦山神要是去摆算命摊子,会饿死的。 窦淹犹不死心,“曹老弟,要是能给工部郎官,当然侍郎老爷更好了,只需帮忙递句话,不管成与不成,以后再来叠云岭,就是我窦淹的座上宾。” 陈平安摇头道:“窦山神想岔了,我不是什么大骊官员。” 窦淹小声问道:“难道曹老弟是大骊钦天监的青乌先生?” 陈平安还是摇头,很快钓起一条鲈鱼,伸手攥住,轻轻抛入鱼篓。 窦淹拍手叫好,“曹老弟手气不错,看来是真的与跳波河有缘。” 为了朋友,这位窦山神真是什么老脸都不要了。 其实往日里,无论是山水官场的同僚,甚至是管着数州数十府县山水的顶头上司,那位督城隍爷,窦淹都不曾如此低三下气赔笑脸。 是笃定这位气态不俗的曹仙师,是那出身大骊京城篪儿街、或是意迟巷的工部官员了。 大骊官员,不管官大官小,虽然难打交道,比如这次江河改道,叠云岭在内的诸多山神祠庙、江河水府,那些早早备好的佳酿、陪酒美人,都没能派上用场,那些大骊官员根本就不去做客,但是具体落实在那些公事上,还是很上心的,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做事情极有章法。 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 陈平安大致心里有数了,以心声问道:“听说岑河伯的朋友不多,除了窦山神之外,屈指可数,不知道朋友当中,有无一个姓崔的老人?” “没有。” “老人姓崔,是位纯粹武夫。” “不认识,与江湖人一向没什么往来。” 陈平安继续说道:“那位崔老爷子,曾经悉心教过我拳法,不过觉得我资质不行,就没正式收为弟子,所以我只能算是崔老前辈一个不记名的拳法徒弟。” 在落魄山竹楼那边,老人可从不跟陈平安聊什么往事,像崔诚与跳波河岑文倩是好友这种事情,还是老人与暖树她们闲聊,陈平安再通过落魄山右护法这位耳报神的通风报信,才得以知晓。 说来奇怪,崔诚在陈平安这边,从没什么好脸色,但是到了暖树和小米粒那边,和蔼得不像话。 岑文倩沉默片刻,“曹仙师真会说笑,一个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竟然跑去练拳,学些武把式,岂不是空耗光阴,浪费仙材?曹仙师就不怕家族和山中长辈埋怨一句不务正业?” 显而易见,这位河伯,相较于先前那场问答的言简意赅,话多了些。 陈平安又钓上一条金黄色的鲈鱼,再次抛竿入水,微笑道:“家里也没什么长辈了,至于上山修行一道,有领路人,可一样没有什么师徒名分,所以先前自称散修,非是晚辈有意诓人。” 岑文倩笑问道:“一个修道之人,学拳滋味如何?” 陈平安轻声道:“学拳大不易,尤其是崔老先生教拳,难熬得让人后悔学拳。” 岑文倩叹了口气。 那就做不得假了。 这个深藏不露的大骊年轻官员,多半真是那崔诚的不记名弟子。 崔诚看待习武一事,与对待治家、治学两事的严谨态度,如出一辙。 岑文倩问道:“既然曹仙师自称是不记名弟子,那么崔诚的一身拳法,可有着落?” 陈平安笑答道:“我有个开山大弟子,习武资质比我更好,侥幸入得崔老爷子的法眼,被收为嫡传弟子。只不过崔老爷子不拘小节,各算各的辈分。” 岑文倩点点头,是崔诚做得出来的事情。 陈平安问道:“崔老先生也会与岑河伯诗词唱和?” 岑文倩笑道:“当然,崔诚的学问才情都很好,当得起文豪硕儒的说法。刚认识他那会儿,崔诚还是个负笈游学的年轻士子。窦淹至今还不知道崔诚的真实身份,一直误以为是个寻常小国郡望士族的读书种子。” 岑文倩开口介绍道:“窦老儿,曹仙师是那崔诚的不记名弟子。” 窦淹疑惑道:“哪个崔诚?” 岑文倩笑道 :“就是那个每次路过都要与你叠云岭蹭酒喝的穷书生。” 窦淹哈哈大笑道:“哦,是说那个小崔啊,记得,怎么不记得,见过几次,不过那小崔眼界高,只与岑河伯关系亲近,每次只晓得从我这边骗酒。” 然后窦山神就发现那个大骊年轻官员的脸色、眼神都有点怪。 窦淹疑惑道:“咋个了,不喊他小崔喊什么,双方年龄差着两三百年呢,难不成我还得喊他一声崔兄啊?那也太矫情了。” 陈平安怔怔看着河面。 河水碧如天,鲈鱼恰似镜中悬,不在云边则酒边。 原来也曾年轻过。 就像那个老嬷嬷。 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事情。 就像齐先生、崔诚、老嬷嬷之于陈平安。 陈平安之于裴钱、曹晴朗、赵树下他们。 李宝瓶、裴钱和李槐之于白玄、骑龙巷小哑巴的这些孩子。 而那些如今还小的孩子,说不定以后也会是落魄山、下宗子弟们无法想象的前辈高人。 大概这就是薪火相传。 陈平安蹲在河边,将鱼篓里边的两条鲈鱼抖落入河,收起鱼竿鱼篓后,起身从袖中摸出一只白碗,换了一个称呼,笑道:“岑先生,大渎改道一事,晚辈是大骊官场外人,无力改变什么,不过岑先生是否愿意退一步,无需更换金身祠庙和河伯水府,就在这附近,担任一湖河伯?” 那人说得没头没脑,窦山神听得云里雾里。岑文倩转任一湖河伯?可是方圆数百里之内,哪来的湖泊? 咋的,要搬山造湖?年轻人真当自己是位上五境的老神仙啊,有那搬山倒海的无上神通? 退一万步说,就算可以搬徙几条山岭的无主余脉,再从地面凿出个承载湖水的大坑雏形,水从哪里来,总不能是那架起一条桥梁河道,水流在天,牵引跳波河入湖?再说了,如今是枯水期,跳波河水量不够,何况真要如此肆意作为,山水气数牵扯太大,会影响两岸老百姓今年的秋收一事,届时大骊朝廷那边一定会问罪,即便大骊陪都与京城工部都可以破例通融一番,江河改道终究是一个板上钉钉的定局,新湖即便建成,还会是那无源之水的尴尬境地,湖泊水运,死气沉沉,旧跳波河水域的一众水裔精怪,是绝对不会跟着岑河伯搬迁到一处死水潭的,到时候岑文倩还是个香火凋零的孤家寡人,那么此举意义何在? 年轻气盛,不知所谓。 不过话说回来,这份好意,还得心领。 岑文倩笑着摇头道:“曹仙师无需如此吃力不讨好,白白折损修为灵气和官场人脉。” 陈平安笑道:“容晚辈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此事半点不吃力,举手之劳,就像只是酒桌提一杯的事情。” 窦山神以心声气笑道:“文倩,你瞧瞧,这神色,这口气,像不像当年那个穷光蛋崔诚?” “晚辈去去就回。” 青衫客一手端碗,只是跨出一步,转瞬间便消逝不见,远在千万里之外。 窦淹施展一位山神的本命神通,收回心神后,震惊道:“好家伙,已经不在叠云岭地界了!” 很快那一袭青衫就重返跳波河畔,依旧手端白碗,只是多出了一碗水。 窦淹大失所望,雷声大雨点小? 这么点大的白碗,就算施展了仙家术法,又能装下多少的水?还不如一条跳波河流水多吧?舍近求远,图个什么? 只是岑文倩却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曹仙师是与大渎借水了?” 陈平安摇头道:“稍稍跑远一些,换了个取水之地。” 岑文倩追问道:“可是海水?!” 陈平安点头道:“岑先生放心,虽是在入海口附近取的水,但晚辈已经去浊取清,暂时比不得跳波河流水清澈,但是将来假以时日,水运品秩不会太差。这一碗水,水量尚可,足可支撑起一座三百里大泽湖泊。” 岑文倩无言以对。 这叫“尚可”? 相传远古仙人,袖中有东海! 窦淹瞪大眼睛,伸长脖子看着那一碗白水,年轻人该不会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吧? 陈平安将那只盛满水的白碗递给岑文倩,笑道:“岑先生与崔老先生相识一场,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岑文倩也不是什么迂腐之辈,大大方方接过那只水碗。 等到岑文倩接过那只不重的一碗水后,陈平安打量了几眼四周山水,双指并拢,无需符纸,画弧作符,画了一个圆相,先界定疆域,再一个翻掌,刹那之间,山河震动,跳波河一旁数里之外,与叠云岭接壤处,三百里地界瞬间凹陷下去,但是期间一切有灵众生,都被青衫客一抖袖子,腾云驾雾一般,被抖落到跳波河上游岸边,再轻轻一虚握,那些塌陷的山根地脉凝为一粒芥子大小的土球,被陈平安握在手中,再次以手指画符,学那仙簪城与陆沉的一人一符,先后在大坑底部与手中土球,分别画水字符与山字符,未来大湖,与叠云岭,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雏形。 神乎其技。 一位河伯,一位山神,面对这等搬山运水之法,依旧闻所未闻,以至于两位山水神灵金身震动,不由得心神摇曳不已。 什么曹仙师,得尊称一声曹仙人、曹仙君才妥当吧。 陈平安将那颗杏子大小的袖珍土球递给窦淹,笑道:“窦老哥,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以后再与老哥讨要酒水喝。这枚山字符,可以搁放在地界山根处,以后土气生发,于叠云岭的山运小有裨益。至于将来叠云岭与湖泊山水接壤,更无须担心山水相犯,只会两相稳固。” 窦淹接过被说成是“山字符”的古怪土球,竟是一个踉跄,差点就没能接住,山神老爷顿时老脸一红。 窦淹瞥了眼轻松端碗的岑河伯,奇了怪哉,为何就只有自己出丑了? 陈平安说道:“稍等片刻,我还要临时写一封书信,就有劳窦老哥转交给那位大渎长春侯了,我与这位昔年的铁符江水神,算有半分同乡之谊,今日此地动静,说不定长春侯可以帮我在陪都、工部那边解释一二。” 陈平安言语之间,手腕一拧,从袖中取出纸笔,纸张悬空,水雾弥漫,自成一道玄之又玄的山水禁制,陈平安很快便写完一封密信,写给那位补缺大渎长春侯水神杨花,信上内容都是些客套话,大致解释了今天跳波河地界的变动缘由,最后一句,才是关键所在,无非是希望这位长春侯,将来能够在不违禁的前提下,对叠云岭山神窦淹稍加照顾。 就像浩然九洲的每尊大岳山君,也会管辖众多江河,那么身居高位的大渎公侯,辖境之内一样拥有诸多山脉。 陈平安最后取出一枚私人印章,印文“陈十一”。 拈起印章,朝那底款三字,轻轻呵了一口气,盖在书信末尾。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用这方珍藏多年的印章,正式钤印书信。 以后落魄山与别家山头的书信往来,只要是山主陈平安的亲笔手书,要么钤印“落魄山陈平安”,要么就是这方“陈十一”。 这才是名正言顺的山上礼数。 陈平安将书信放入一只信封,交给窦淹,最后抱拳与两位笑道:“岑先生,窦老哥,晚辈还着急赶路,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岑文倩和窦淹各自还礼。 窦淹唏嘘不已,“文倩,这次是我沾你的光了,天大福缘,说来就来。” 当之无愧的神仙手笔,轻描淡写造就出这等匪夷所思的仙迹。 岑文倩笑着没说话。 窦淹突然问道:“咦?岑文倩,你可记得清楚那位曹仙君的面容相貌?” 岑文倩微微皱眉,摇头道:“确实有些记不清了。” 窦淹感慨道:“这算哪门子事,山巅仙人行事,果然不可以常理揣度。” 岑文倩轻声道:“没什么不好理解的,无非是君子施恩不图报。” 如果他没有猜错,在那封信上,神出鬼没的青衫客,定会嘱咐长春侯杨花,不要在窦淹这边泄露了口风。 窦山神将那枚山字符小心翼翼收入袖中,使劲抹了把脸,正要说话,再次金身震动,全身光彩流溢。 不光是窦淹的叠云岭那边,霎时间山雾升腾,彩云萦绕。 还有这条跳波河,明明是夏秋之际的时节,两岸竟是杏花绽放无数,如遇春风。 岑文倩轻声道:“是那“山高水长”四字谶语使然。” 窦淹颤声道:“莫不是一位口含天宪的道德圣人?!” 岑文倩默不作声。 窦淹自挠头,“到底咋个回事?” 岑文倩笑着打趣道:“又不是只有我认识崔诚,你不也认识小崔?” 窦淹突然一个灵光乍现,恍然大悟,先前自己那个踉跄,莫不是那位敬称崔诚为老先生的曹仙君,在记仇自己的一口一个小崔? 窦淹问道:“就没问崔诚如何了?” 只知道这位老友曾经数次犯禁,擅自离开跳波河辖境,要不是小小河伯,已经属于世间水神的最低品秩,官身已经没什么可贬谪的了,不然岑文倩早就一贬再贬了,只会官帽子越戴越小,不过岑文倩也因此别谈什么官场升迁了,州城隍那边直接放话给跳波河水府,每年一次的城隍庙点卯,免了,一座小庙万万伺候不起你岑大水神。 岑文倩神色黯然,“在那位青衫客的神色里,早有答案,何必多问。” 陈平安随后走了一趟梅釉国,只是未能在那座熟悉的县城,见着当年那个疯癫酒鬼的年轻县尉,原本还想要故技重施,再次与县尉用酒水购买几幅草书字帖,与县衙那边一打听,才知道那个县尉大人早就辞官北游了。当年那笔买卖,实在太过划算,陈平安只用五壶山上酒酿,就买了一大摞的草书字帖,文字既天光焕彩,又法度森严。 陈平安自己的字,写得一般,但是自认鉴赏水准,不输山下的书法大家,何况连朱敛和崔东山都说那些草书字帖,连他们都模仿不出七八分的神意,这个评价,实在是不能再高了。崔东山直接说这些草书字帖,每一幅都可以拿来当做传家宝,年份越久越值钱,就连魏大山君都死皮赖脸,跟陈平安求走了一幅《仙人步虚贴》,其实字帖不足三十字,一气呵成:仙人步太虚,脚下生绛云,风雨散天花,龙泥印玉简,大火炼真文。 种夫子的手法,比魏檗更胜一筹,也不强求索要,只是三番五次,去竹楼一楼那边跟小暖树借某幅字帖,说是要多临帖几次,否则难得其草书神意,陈平安后来重返落魄山,得知此事,就识趣将那幅字帖主动送出去了。种夫子还一本正经说这哪里好意思,君子不夺人所好。曹晴朗当时刚好在场,就来了句,回头我可以帮种夫子将这幅《月下僧贴》归还先生。 陈平安在书简湖的池水城,买了几坛当地酿造的乌啼酒。 无巧不成书,喝着乌啼酒,就想起了“刚刚交过手”的那位飞升境鬼修,仙簪城城主玄圃的师尊,刚好道号乌啼。 当年池水城那棵独苗的少城主范彦,一直被当成没脑子的傻子,如今已经成了城主,还攀附上了大骊朝廷,使得池水城能够在真境宗的眼皮子底下,势力日渐壮大,就是这么一号枭雄人物,曾经对着一个屁大孩子的顾璨,一口一个顾大哥。 陈平安走在水边,回首望去,遥遥看见一座生意兴隆的酒楼。 好像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儿八经置办酒局,就是在那边。 在那天的酒席上,其实是顾璨要比陈平安更熟稔自在,一个半大孩子,谈笑风生,眉眼飞扬。 姜尚真在自己还管事的时候,从真境宗所在的书简湖,拨划出五座岛屿,给了落魄山,不过这块飞地,挂在了一个叫曾掖的年轻修士名下。 姜尚真都没有折腾什么祖师堂议事,完全是一言决之。 对此谁有异议?能算自己半个儿子的韦滢? 当时的首席供奉刘老成?还是当次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或者是李芙蕖? 书简湖北边的石毫国,皇帝韩靖灵,因为不曾修道的缘故,年近半百,已经显出几分老态了。 今天退朝后得闲,又开始拉上一双孙子孙女老调重弹,翻来覆去就是那番措辞,“那位落魄山陈剑仙,当年请我喝过酒!” 都不是什么“我们”了。 再好汉不提当年勇,这一茬故人故事,也得提,时不时就提,与龙子们说多了,就再与龙孙们说, 至于当年成了皇帝陛下,韩靖灵就开始翘尾巴了,与黄鹤一起走了趟青峡岛,要求去那间账房里边坐一坐,不过被顾璨拦下了,当时其实双方闹得还不太愉快,只不过那会儿的顾璨,就像变了个人,城府深沉,没有摆在脸上而已。 提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做什么。 “可不是什么随便丢壶仙家酒酿的那种,是正儿八经的酒局,摆了一大桌子酒菜,就只是寻常酒水,这里边的门道,你们这些孩子不懂的,要是山上的酒水,反而就没劲了。” 这些老黄历,两个孩子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摇头晃脑,相互做鬼脸。 一个孩子早早张开嘴巴,无声言语,帮着皇帝爷爷说了那句每次拿来收尾的话。 “当时坐上皆豪逸!” 陈平安不过是两步,就往返了石毫国和书简湖一趟,对于韩靖灵那些个添油加醋的措辞,也不以为意。吹牛皮又不犯法,何况还是一位皇帝陛下。 之后悄无声息去往宫柳岛,找到了李芙蕖,她新收了个不记名弟子,来自一个叫仙游县的小地方,叫郭淳熙,修行资质稀烂,但是李芙蕖却传授道法,比嫡传弟子还要上心。 见到了陈平安,李芙蕖倍感意外。陈平安询问了一些关于曾掖的修行事,李芙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双方顺便聊到了高冕,原来李芙蕖在那场观礼落魄山之后,还担任了无敌神拳帮的供奉,并非客卿。 高冕已经卸任帮主,这位曾经两次从玉璞境跌境的高老帮主,先前在大渎附近的战场上,差点被一头大妖打断长生桥,又跌境了,只勉强保住了个金丹境,这辈子是不太能够跟人逞强了。 结果李芙蕖在那边参加的第一场祖师堂议事,就看到了一幅唾沫四溅、两拨人叉腰对喷的画面,两帮人在那边争吵,不是吵到底要不要更改山头名字,而是吵哪个新名字更好,毕竟一个正儿八经的修士门派,结果取了个连江湖门派都不会取的糟心帮名。 早年要不是看在老帮主身子骨还硬朗的份上,打也打不过,骂更骂不过,不然早就将此事提上议程了。 在真境宗这边,哪里能够见到这种场景,三任宗主,姜尚真,韦滢,刘老成,都很服众。 真境宗也算厉害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接连出现了三位宗主。 李芙蕖一开始还颇为担心,高老帮主会不会因为此事而大为失落,英雄气短,结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李芙蕖当时找到高冕的时候,老人兴致极高,原来是正阳山的苏稼仙子,重新纳入祖师堂嫡传谱牒了。 绰号一尺枪的荀渊,绰号玉面小郎君、别号武十境的高冕,以及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崩了真君,这几个土财主,都是山上镜花水月的著名豪客,号称撑起了一洲镜花水月的半边天,半壁江山都是他们几个合力打下来的,不知多少仙子,得过这几位的一掷千金。 此外还有一位道号浪里小白条的不知名仁兄,花钱倒是不多,但是次次捧场,用几颗雪花钱,扯开嗓门,帮着一些冷清的仙子们,营造出一种千军万马都已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气势。 李芙蕖问道:“陈山主这次来宫柳岛,不见一见刘宗主或是刘岛主?” 陈平安摇头道:“这次就算了。” 其实姜尚真担任真境宗宗主的时候,除了那桩以公肥私之举,还曾喊来首席供奉刘老成,两人走在宫柳岛湖边小路上,姜宗主随手折了一枝柳条,笑嘻嘻对刘老成说了两句话。 “你觉得打破玉璞境瓶颈,跻身仙人,就得亲手打杀了她,这是你的自家修行,我管不着。” “但是你想要让她死,我就一定让你先死,这是我姜尚真的自家事了,你一样管不着。” 刘老成不敢不当真。 约莫是天无绝人之路,反而让不得不另辟蹊径的刘老成,竟然成功跻身了仙人境,从首席供奉,担任真境宗历史上继姜尚真、韦滢两位剑仙之后的第三任宗主。 陈平安之后走了一趟青峡岛 ,却不是找刘志茂,而是去那座朱弦府。 青峡岛女鬼红酥,真实身份是上一世的宫柳岛女修黄撼,更是刘老成的道侣。 她前几年辞去了横波府女官,重新当起了朱弦府的门房。 因为她还是不擅长处理那些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她真心管不了十几个各怀心思的婢女,就辞去颇为清贵清闲、还能挣大钱的职务,回到了朱弦府,继续给马老爷当那门房,遇到拜访的客人,就摇动房门旁的一串铃铛。 在横波府那边当差几年,攒了好多的雪花钱,红酥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开销一颗,从面容丑陋渗人的老妪模样,重新变成年轻女子容貌,让自己瞧着不那么面目可憎。 结果给马老爷骂了句败家娘们。 驮饭人出身的鬼修马远致,如今还是当着青峡岛的二等供奉,在刘志茂手底下混饭吃,跟着这位步步高升的截江真君,鸡犬升天,在真境宗那边混了个谱牒身份,其实不用做事,就是每年白拿一份俸禄。 这位曾经身为京行档诸多杂役之一的驮饭人,身份可谓卑贱至极,却有一副颇为雅致心肠,鬼修给自己的青峡岛府邸取了个“朱弦”的名字,源自故国一首生僻诗词里边的那句“重润响朱弦”,响谐音“想”,而旧珠钗岛岛主的刘重润,正是他那故国的长公主殿下。 可惜心心念念的长公主殿下刘重润,带着一群莺莺燕燕,早就搬出了书简湖,去了个叫螯鱼背的异乡山头落脚了。 这些年来,鬼修没少骂个账房先生。 一边嘴上说绝无花心思,信誓旦旦说自己没有半点非分之想,绝不主动招惹长公主殿下。 一边就偷摸将长公主殿下给拐骗到了他那家乡去,螯鱼背,他娘的,螯鱼背,鱼,滑不溜秋的,背,鬼物只是稍稍想象一下长公主的白皙嫩腻背脊……就想哭。 话说回来,长公主殿下那么尤物,陈平安那么一个年轻小伙儿,有点绮念,有些歪心思,倒也正常。 就是不知道隔着千山万水,长公主殿下这么多年没瞧见自己,会不会相思成疾,憔悴消瘦得那小腰肢儿愈发纤细了? 当年为了她,这头鬼物真是实打实地把命都给搭上了。 早就把心给了她。 她睡在自己心坎上多年矣。 嘿,真想也把身子也给了长公主殿下。 今天鬼修马远致来到府邸门口那边,想要出门一趟,去珠钗岛那边泛舟游历,逛荡一圈,万一长公主殿下回了这边,第一眼就能瞧见自己的伟岸身影不是? 门房红酥壮起胆子问道:“老爷,陈先生真的当上了宗门山主啊?” 马远致停下脚步,嗤笑道:“骗你能挣钱吗?” 女鬼怯生生道:“那不能够。” 马远致揉了揉下巴,“不晓得我与长公主那份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到底有没有版刻出书。” 红酥赧颜道:“还有奴婢的故事,陈先生也是抄写下来了的。” 马远致瞪眼道:“你也是蠢得无药可救了,在咱们刘首席的横波府那么个富贵乡,不知道好好享福,偏要重新跑到我这么个鬼地方当门房,我就奇了怪了,真要有色胚在横波府那边,里边好看的娘们婆姨多了去,一个个胸脯大腚儿圆的,再不挑嘴,也荤素不忌到你头上吧,要不是实在没人愿意来这边当差打杂,瞧瞧,就你现在这模样,别说吓死人,鬼都要被你吓活,我不得收你钱?你咋个还有脸每月收我的薪水?每次不过是拖延几天发放,还好意思我闹别扭,你是讨债鬼啊?” 红酥不敢还嘴。 马老爷说话是一贯不那么好听的。 不过毕竟是自家老爷嘛。 马远致双臂环胸,冷笑道:“下次见着了那个姓陈的王八蛋,看我怎么收拾他,年轻人不讲信用,混什么江湖,当了宗主成了剑仙又如何……” 有一袭青衫凭空现身,笑眯眯接话问道:“又如何?” 马远致定睛一看,哈哈大笑道:“哎呦喂,陈公子来了啊。” 书简湖那几座相邻岛屿,鬼修鬼物扎堆,几乎都是在岛上潜心修行,不太外出,倒不是担心出门就被人肆意打杀,只要悬挂岛屿身份腰牌,在书简湖地界,都出入无碍,就可以得到真境宗和大骊驻军双方的身份认可,至于出了书简湖远游,就需要各凭本事了,也有那忘乎所以的鬼物,做了点见不得光的老行当,被山上谱牒仙师起了冲突,打杀也就打杀了。 不过竟然赔了一笔神仙钱给曾掖,按照真境宗的说法,是依照大骊山水律例办事,罪不当诛,如果你们不愿意就此作罢,是可以继续与大骊刑部讲理的。 曾掖其实当时很犹豫,还是马笃宜的法子好,问章老夫子去啊,你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当自己是陈先生,还是顾璨啊?既然你没那脑子,就找脑子灵光的人。 曾掖心知肚明,真境宗和青峡岛,之所以都愿意对他们这帮不入流的鬼修、鬼物格外对待,其实都是陈先生的功劳。 曾掖这个曾经的茅月岛少年,天生就适宜鬼道修行,机遇连连,先是被青峡岛管事章靥带离火坑,成了那个账房先生的帮手,然后就一直跟在顾璨身边,前些年就已经是一位观海境练气士,如今俨然是一个山上门派的执牛耳者了。 顾璨离乡远游中土神洲之前,将那块太平无事牌留给了他,一开始曾掖挺担心此举是否合乎大骊律例,所以根本不敢拿出来,毕竟冒用大骊刑部无事牌,是死罪!后来才知道,顾璨竟然早就在大骊刑部那边办妥了,移到了曾掖的名下。这种事情,按照章靥的说法,其实要比挣得一块无事牌更难。 至于马笃宜,她是鬼物,就一直住在了那张狐皮符箓里边,胭脂水粉买了一大堆。 陈先生和顾璨的家乡那边,怪人怪事真多。只说陈先生的落魄山,当时曾掖和马笃宜就被一个身材消瘦的少女,吓了一大跳,亲眼看到从极高的山崖上边,突然摔下个人,重重砸地,在地面上砸出了无数大坑,一个更小的小姑娘,就那么双手抱头蹲在大坑边缘。 等到少女落定,脚上的那双草鞋,鲜血直流。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个肌肤微黑的少女,名叫裴钱,是陈先生的开山大弟子。 用少女独有的法子,确定了他们两个外乡人的身份后,那个肩挑金扁担、手持青竹杖的黑衣小姑娘,一开始很拘谨,一下子就变得活泼起来,说我们裴钱是在问拳嘞,要给地面的小脑阔狠狠一锤儿! 小姑娘蹦蹦跳跳,一路叽叽喳喳,反正都是在说裴钱的如何厉害。 结果被裴钱按住小脑袋,语重心长说了一句,我辈江湖儿女,行走江湖,只为行侠仗义,虚名要不得。 愣是把也算见多识广、江湖半点没少走的曾掖和马笃宜给说蒙了,面面相觑。 因为曾掖和马笃宜终究不是纯粹武夫,当年并不清楚那少女跳崖“砸地”的诸多精妙处,更无法理解那种“以纯粹体魄问拳大地”的拳法高度。 这些年,始终关注陈先生和顾璨的动向,真境宗那边的山水邸报,那是一封不会落下的,只可惜陈先生那边,一直杳无音信,倒是顾璨,当年在龙州那边分别后,竟然摇身一变,从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嫡传弟子,变成了中土白帝城的弟子,而且还是那关门弟子! 对于曾经的书简湖众多野修而言,那座白帝城,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至于那位被誉为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郑城主,更是高高在天一般的存在。 早年曾掖在青峡岛,只要一见到顾璨,就会怕得直哆嗦。后来跟着顾璨四处游历,情况才有所好转,到最后,只要出门在外,甚至觉得待在顾璨身边,才能心安几分。 马笃宜曾经提醒过曾掖,说其实顾璨还是顾璨,他确实变化很大,变得循规蹈矩,会做很多力所能及的好事,甚至很多事情由顾璨做来,还会让人觉得大快人心,比理所应当还快意,但是不能觉得他就是一个好人了。 至于曾掖有没有真的听进去,马笃宜无所谓,她只认定一件事。只要陈先生在人间,山中的顾璨就会变得“更好”。 哪怕未来顾璨顺利走到了浩然山巅,在顾璨的心中,依旧都会长长久久存在着某条不为人知的准绳。 其实与曾掖说过那番不讨喜的言语,马笃宜自己心里边,也有些愧疚。 毕竟当年跟着顾璨一起游历四方,多多少少,马笃宜对顾璨,一样是有些心生亲近的,能算半个朋友吧。 不得不承认,跟着顾璨厮混,放心。 就像跟着半个陈先生一起走江湖嘛,只管蹭吃蹭喝,无忧无虑。 陈平安离开青峡岛朱弦府,来到此地,发现岛主曾掖在屋内修行,就没有打搅这位中五境神仙的清修,马笃宜在自己院子那边荡秋千。 独自去了岛屿山顶,陈平安坐在栏杆上,慢慢喝酒,看着一座有些陌生的书简湖。 曾经在这边兜兜转转数年之久,却也正是此地,让陈平安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陈平安将一只乌啼酒的空酒壶抛入湖中。 当时坐上皆豪逸? 如果是说那剑气长城的大小酒桌,就对了。 陈平安喝过了一壶酒,在去往云霞山之前,路过一地。 看着眼前惨淡景象,很难想象,这里就是昔年享誉一洲的南塘湖了。 大湖干涸,据说是被旧王座大妖仰止将湖水汲取殆尽,如今水位高度不足当年的一成。 几年前,这里还曾是宝瓶洲的形胜之地,南塘湖青梅观的“草堂梅坞春最浓”,风景绝美,被誉为几生修得此梅花。 千年道观,每逢梅开,外乡仙师和帝王将相,公卿豪绅和文人雅士,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留下过无数吟诵梅花的诗篇。 这些年的青梅观女修们,除了不惜耗费灵气,竭力施展水法,聚云降雨,这些年还要一直从别处江河那边,借水搬水,试图重新填出一座湖。但是这两件事,都进展缓慢,一来邻近几座山头的新晋山神、土地,都没少告状,怨不得他们秉公行事,终究涉及到一地山水气运的气数变迁,再者观内梅树折损严重,而且山上填水一事,可不是什么添补江河流水那么简单的事情。 陈平安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当下正在做她最拿手的事情,开启镜花水月,挣神仙钱。 这位青梅观的周仙子,是镜花水月的行家里手,“借景”一事,更是信手拈来,早年每到一座山上门派,一处仙家府邸,都会以青梅观的摹拓秘法,将其截留下来,再将自己的身形嵌入图画中,然后寄给那些关系熟稔的山上仙师、山下豪客,上次她游历龙州,周琼林就跟在衣带峰的宋园和刘润云身边,当时陈平安刚好带着个脸庞红肿的小黑炭。 那会儿的周琼林,不愿错过任何“与朋友的朋友成为朋友”的机会,就想要将衣带峰作为桥梁,与落魄山搭上关系。 陈平安当时不太喜欢她做事情的不讲分寸,太过刻意,而且很容易连累衣带峰,觉得她太过势利,钻营人脉没有错,但是没有像她这么做事不讲究的,所以就婉拒了。 双方分别之后,裴钱偷偷告诉陈平安的一番言语,却让他心神震动。 裴钱当时说,她瞧见那个狐媚狐媚的姐姐心里边,住着好多好多破衣服的可怜小人儿,就跟小时候的自己差不多,瘦不拉几的,一个个都快饿死了,而那个姐姐呢就很伤心,对着一只空落落的大饭盆,不敢看那些孩子。 那会儿还是个孩子的裴钱,不太理解自己的几句无心之语,会让师父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一直因此反省。 陈平安此刻背靠一棵枯败梅树,看着那场镜花水月,竟然弯来绕去,不知怎么就与自家落魄山扯上关系了。 原来是观礼一事,在一洲山上山下,闹了个沸沸扬扬,谈资无数。 越是年轻的练气士,就越是不以为然,对那个出尽风头的年轻剑仙,观感极差,依仗境界,嚣张跋扈,做事情半点不留余地。 其实周琼林一开始也没想着如何为落魄山说好话,只不过是习惯使然,聊了几句自己有幸与那位陈剑仙的相熟,想着以此自抬身价,就是个简单至极的江湖路数,不料一下子就炸锅了,实属失策,不过倒是让人砸了不少雪花钱,与那个周仙子说了些怪话,什么与落魄山认了爹,喜欢当孝子? 一下子就有人跟着砸钱附和,说错了错了,漏了个字,咱们周仙子啊,说不定是认了个财大气粗的干爹。 周琼林也全然无所谓,笑容依旧,只要那些家伙花了钱骂人,她就挺开心的。 只回了一句贤孙儿你们都说得对。 陈平安看得出来,她是当真半点不在乎。 等到她撤掉镜花水月后,轻轻握拳晃了晃,给自己鼓劲打气,懂了懂了,找着一条发财门路了,下次还要继续搬出那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年轻剑仙,最好将双方关系说得更水月朦胧些,肯定可以挣钱更多。相信以陈平安如今的显赫身份,怎么可能与她一个青梅观的小修士计较什么。 只是当周琼林看着那座水面清浅的南塘湖,她就有些茫然,就算能够重新填水填出一座南塘湖来,可是那么多枯死的梅树呢?还有旧南塘湖的原本充沛水运呢,她心生绝望,一下子就满脸泪水。 好像人生总有些坎坷,是怎么熬也熬不过去的。就算熬过去了,过去的只是人,而不是事。 周琼林猛然抬头,满脸匪夷所思。 原来是眨眼功夫,便出现了黑云滚滚的异象,云海瞬间聚拢,电闪雷鸣得没有半点征兆,气象森严,惊心动魄。 云海笼罩住方圆旧南塘湖水域的百里之地,白昼如夜。 大雨倾盆落向人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南塘湖水位开始迅猛上涨。 她身上的那件法袍,能够辟水,倒是不介意这场滂沱大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悄然离去,而是出声笑道:“刚好路过贵地,巧了,白看一场不花钱的镜花水月,得谢过周仙子为落魄山美言几句。” 有些心虚的周琼林立即转过头,擦了擦脸上泪水,与那位落魄山剑仙施了个万福,笑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说道:“只是凑巧路过,就碰到这等天地异象,虽然没能见到传说中的青梅观胜景,也算不虚此行了。” 周琼林眨了眨眼睛,既然那位年轻剑仙自己不愿说破真相,那么她也就只好跟着装傻了。 不然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其实在她的印象里,这个年纪轻轻的山主,观感很一般,清高得很,半点不平易近人呢。 后来那场惊世骇俗的观礼与问剑,更是让周琼林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要跟落魄山扯上关系了。 至于今天陈剑仙为何如此行事,她想不明白,也懒得多想,反正不会是看中了她的姿色,不然当年就不会将她拒之门外了。 何况就算看中了又如何,她怕什么。 只要真能帮着青梅观恢复往年风采,她就什么都不怕,做什么都是自愿的。 一个烂泥沟里摸爬滚打的市井孤儿,能够在少女岁数,被师父带到青梅观,最终摇身一变,当成一位山上神仙,得惜福,得感恩得还债。 陈平安笑道:“要是周仙子不嫌弃的话,以后可以去我们落魄山做客,到时候在山中开启镜花水月,挣到的神仙钱,双方五五分成,如何?不过事先说好,山上有几处地方,不宜取景,具体情况如何,还是等周仙子去了龙州再说,到时候让我们的暖树小管事,还有落魄山的右护法,一起带你四处走走看看,挑选适宜的山水景象。” 周琼林呆呆点头,有些不敢置信。 陈平安掏出那块大骊无事牌,又派上用场了,“南塘湖附近的几位山神老爷,我可以帮忙解释一番,听不听是他们的事。” 周琼林再次诚心道谢。 陈平安继续说道:“此外水运、梅树两事,我可能可以帮上一点小忙,周仙子以后可以静观其变。” 蛮荒天下的那个自己,与绯妃一场拔河之后,得了些曳落河水运。 至于青梅观那些枯死的梅树,自然也是有法子补救的,毕竟自己有幸结识那位倒悬山梅花园子的旧主人,酡颜夫人。 周琼林欲言又止。 很想询问那位年轻剑仙,如此作为,图什么呢? 陈平安最后笑道:“我还要继续赶路,今天就不久留了,如果下次还能路过此地,一定两手空空去青梅观做客,讨要一碗冰镇梅子汤。” 周琼林嫣然一笑,轻轻点头,在那个青衫身影消失后,才抬起手背,揉了揉泛红眼睛。 有些温暖,比雷鸣更震撼人心。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六章 各有渡口 (第二章更新有点晚了,14000字章节。)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小姑娘赶紧放下金扁担和绿竹杖,伸手攥住斜挎棉布小包的绳子,一路飞奔到桌子那边,个儿真高啊,早知道就少跑两步了。 小米粒仰头问道:“客人如果只是路过口渴,十分着急赶路,桌上就有白水。如果愿意多歇一会儿,看看风景,可以喝茶,我这就去给客人烧一壶热水。” 一张小脸蛋,似乎很期待客人说不着急。 那人笑道:“不是特别着急赶路。” 因为在礼圣重返浩然之前,他都得留在落魄山附近。 小米粒立即笑容灿烂,“自家茶叶,么啥名气,不过先前有些跟先生一样路过此地的老道长,都说好喝嘞。客人稍等,先坐着,我这就去烧水煮茶。” 见那客人还站着,小米粒立即瞥了眼长条凳,笑着补了一句,“客人放心,虽说前边不久是下了一场大雨,不过我拿抹布和袖子仔细擦过了。” 桌凳不敢说纤尘不染,一定还算干净的。 落魄山右护法每隔小半个时辰,就跑去擦拭一番,能不干净? 男人笑道:“好的。” 黑衣小姑娘很快就返回,踮起脚尖,动作娴熟,手脚伶俐,递给客人一杯热茶。 男人双手接过茶杯,道了一声谢。 小米粒挠挠脸,笑容腼腆,轻轻摆手,告辞一声,返回山门另外那边的竹椅坐着,期间停步转身,与客人说有事就喊她。 男人喝着茶水,意态闲适,瞧着很有仙气啊。 瞧见了小姑娘的打量视线,男人笑着抬了抬茶碗。 小米粒笑了笑,有些难为情,很快转头,继续自个儿正襟危坐。 远处有个青衣小童,打了个酒嗝,见那小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桌子那边,还坐着个陌生男子,穿得跟大白鹅似的。 陈灵均大摇大摆晃着袖子,远远喊道:“呦,小米粒,又来客人啦?” 小米粒答道:“哦,景清回山啦。” 陈灵均问道:“右护法要不要帮忙啊?” 小米粒咧嘴一笑,大手一挥,“哈,不用不用。” 等到渐渐靠近那张桌子,陈灵均就开始放慢脚步,两只袖子也不晃荡了。 见那男子,像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好啊,讲究一个君子动口不动手。 陈灵均站在桌旁,刚好挡在客人和小米粒之间。 陈灵均作揖道:“落魄山陈灵均,拜见先生,不知先生是来访友,还是纯粹路过赏景?” 男人微笑道:“不用客气,你与我师父是好友。” 陈灵均一头雾水,自己的江湖朋友实在太多,不知道这位是在说谁啊。 惴惴不安。 担心又是个趴地峰的年轻道士。 小道士自个儿的修行,估摸着是平时比较惫懒了,稀拉平常,境界不高。 可是扛不住人家的师父,是那北俱芦洲黑道两道的总瓢把子啊。 陈灵均继续笑问道:“先生是从红烛镇那边来的吧,可曾被一个行亭里边摆摊的屁大孩子拦路记名?” 男人继续答非所问:“我师父是北俱芦洲的陈浊流。” 陈灵均恍然大悟,他娘的,终于被陈大爷我碰到一个正常人了! 越看越像是陈浊流那家伙的弟子,读书人嘛,一身书卷气。 不过穷得叮当响的陈浊流很可以啊,约莫是被他收了个兜里有钱的徒弟?真是缺啥补啥。 陈灵均咳嗽几声,双袖一抖,坐在长凳上,“那就辈分各算,不用喊我世伯,你喊我一声景清道友即可,反正你师父不在这边,咱俩就以平辈相交。” 见那男人停下喝茶,笑容玩味。 陈灵均吃了颗定心丸,肯定陈浊流在山下骗了个富家子弟,都不晓得我辈山中道人,颜色常驻,岂能以容貌判断年龄? 难道是陈浊流这家伙不地道,在自己弟子这边,就从没提及过自己这么个好兄弟?他娘的,如果真是这样不讲究,下次碰面,看我怎么收拾他。 陈灵均突然灵光乍现,再次提心吊胆几分,试探性说道:“陈浊流收了个好弟子啊,我看老弟你境界不低?” 在从不犯同样一个错误这件事上,陈灵均觉得自己还是很拿得出手的。 郑居中似笑非笑,说道:“不低,也不高,暂时与师父境界相同。” 稳当了! 陈灵均闻言爽朗大笑,朝对方竖起大拇指,“不错不错!” 郑居中微笑道:“飞龙在天,云雨阗阗。老剑刃涩,神彩犹生。雷雨时过,壁上暗吼阗阗声,与之相和。” 陈灵均听得嗯嗯嗯,一直在点头。 你这是跟我拽文呢? 不愧是陈浊流的徒弟。 陈灵均再无半点怀疑。 至于对方是怎么绕过了白玄和赵树下,给他偷摸到了这边来,反正山上有大白鹅,北边还有个魏山君,总是出不了半点纰漏的。 崔东山站在山道台阶顶部,眯眼看着山门口那个跟陈大爷唠嗑的家伙。 不得不佩服陈灵均的胆大命更大。 除了天上异象,其实龙州地界,地下竟然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埋伏,隐蔽至极。 一旦被文海周密得逞,后果不堪设想,落魄山仙人、止境之下皆死。 所幸都被郑居中收拾干净了,干净得就像那几条长板凳。 先前这位白帝城城主,明显是小心起见,力求万无一失,在出手拦阻那颗棋子之前,就已经使得落魄山和藩属山头光阴倒流。 唯独置身山中的郑居中,不被光阴溪涧所裹挟,但是他所有的言语、举止、神色,都是跟着光阴流水一同“倒退”,天衣无缝。 崔东山当然是选择站在这条河流当中原地不动了。 郑居中似乎在询问山上的崔东山一事。 你会不会觉得,其实光阴长河就是一直在倒流,只是我们皆不自知? 看似很好证明此事,就连稚童都可以做到,向前慢悠悠跨出一步不就行了? 可事实上,一旦真正深究此事,就连崔东山都不敢保证什么。近乎无解。 崔东山作揖道:“谢过郑先生仗义出手,这份大恩大德,无以回报。” 郑居中摇头。 仗义出手?不仗义。何况天底下从没有无以回报的恩德,不然就是一方施舍,一方忘恩。 少在这边装傻卖痴,即便你只是半个绣虎。 崔东山叹息一声,既然无法私了,就只好做买卖好了。 崔东山竖起两根手指,然后又加了一根手指。 白帝城在蛮荒天下建造下宗一事,落魄山愿意鼎力相助,比如招徕两到三位剑仙。 郑居中好似懒得让崔东山抖搂这些小机灵,直截了当说道:“先前在骑龙巷铺子那边,我跟你家先生谈妥买卖,你这个当学生的,就别画蛇添足了。” 崔东山有些无奈,其实早先第一眼瞧见压岁铺子的那副对联,是有怀疑的。 虽说是那位贾老神仙的亲笔无疑,可那副对联内容,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悬乎,傻子都看得出不对劲嘛。 所以当时崔东山笑得不行,抢了对联就往铺子外边跑,说是要给先生的师兄瞧瞧,把贾老神仙给吓得魂不守舍,所幸崔东山也就是吓唬吓唬贾老神仙,很快就丢还给了贾晟,说继续挂着好了。 其实崔东山当时已经将那对联从材质、文字、落款、钤印都给研究了一遍,的的确确,没有半点玄妙可言,就真的只是很普通的对联,更是贾老神仙的手书字迹无疑。 等到郑居中自己道破天机,崔东山才喟然长叹一声,真正明白了那个“会心处不远”的真实含义。 学问不在对联本身,而是距离对联“不远处”的贾晟身上。 同时提醒先生,只要会心想到此事,就距离白帝城郑居中不远了。 这说明郑居中极有可能,在他师父陈清流还是贾晟之时,郑居中就已经捷足先登了,就像与师父毗邻而居多年,郑居中以此观道,与斩龙之人学习剑术? 事实上,之前两个郑居中,确实都在蛮荒天下,只不过陈平安在草头铺子与“贾老神仙”曾经有过一番心声,只不过贾晟自身就像一位负责收寄信封之人,对于双方书信往来的内容,贾晟是毫不知情的。 郑居中则悄悄跟随韩俏色通过归墟,凭此瞒天过海重返浩然,再以“贾晟”作为一座山水渡口,跨海登岸,直接来到骑龙巷这边,至于为何多此一举,故意从“会心处不远”那边现身,不过是让事后复盘此事的崔东山,让这半个绣虎,好好想一想,白帝城彩云间一别,百余年过去了,为何如今棋力不增反降。 崔东山顿时想明白一事,突然怒色道:“郑先生这就过分了啊!实在太过分了!” 郑居中一笑置之,准备走了。 崔东山赶紧快步跟上,“就不能换个对双方都更有利的法子?郑先生这种都快要跳脱三界外的高人,何必怄气呢?” 郑居中懒得多说一个字。 崔东山侧身而走,正色道:“我可以与郑先生再下十局棋。” “既然都比不过当年的彩云十局,你是觉得我很空闲?” 郑居中缓缓而行,“你可以觉得输棋有滋味,但是我觉得赢棋没意思。” 身边这个眉心红痣的白衣少年,终究不是那个好不容易跻身心智圆满无漏、太上忘情之境的巅峰绣虎了。 有了太多的牵挂。人味一多,棋力就浅。 郑居中叹了口气。 就像崔东山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口头禅,“我是东山啊。” 确实不假,少年崔东山,终究不是当年那个崔瀺了。 当年作为文圣一脉首徒的年轻读书人,造访白帝城,双方对弈于彩云间,坐在郑居中对面的崔瀺,捻子落子,不言不语,但是神色间,都像是在告诉郑居中,你可以赢我这局棋,但是下一局棋的崔瀺,就一定可以赢过上一局棋的崔瀺,只要棋局够多,郑居中的赢面就会越来越小。 这才是郑居中愿意与一个年轻读书人,连下十局的真正原因。 明明输棋,而且是一输再输,却要比赢了棋更自信满满。 郑居中从不看自己的棋谱,只有彩云局是例外。 如果不是崔东山好歹猜出了自己跟陈平安的那桩买卖,郑居中实在不愿意再多说一句。 作为出手帮忙阻拦周密的回报,郑居中让陈平安放弃在桐叶洲创建下宗的打算。 就这么简单。 只要不是桐叶洲,宝瓶洲,中土神洲,甚至是蛮荒天下,都随意。 是白帝城打算在桐叶洲有所谋划? 完全没有。 郑居中就只是让那位年轻隐官心里边不得劲。 你在书简湖没能做成的事情,等你当上了剑气长城的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落魄山的宗主,更是一位剑仙了。 在那桐叶洲,依旧做不成。 任你在桐叶洲那边早有布局,先手不断,苦心经营,谋划深远,看似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缺…… 可你陈平安就是做不到。 郑居中曾经答应过崔瀺,要为他的小师弟护道一程。 这要还不是护道,怎么才算? 崔东山闷闷道:“有些人也就是欺负我家先生年纪轻,境界不高。” 郑居中停下脚步。 不是在意崔东山的含沙射影,而是觉得崔东山的这句话,说得太过弱者。 弱者不是身体羸弱,腿脚无力,不是山上人眼中的凡俗夫子,也不是山巅修士眼中的山中人。 而是喜欢遇事找借口,是一个人的心性太过软弱。 崔东山举起双手,“当我放了个屁。” 极少如此吃瘪。 谁让身边这家伙是郑居中。 郑居中的那个传道恩师,斩龙之人陈清流,他就算愿意出剑,但是未必护得住龙州地界这般周全。 在崔东山看来,真正称得上攻守兼备的得道之人,屈指可数。白帝城城主当然稳居其一。 崔东山双手笼袖,问道:“既然已经事了,还在这边散步?” 郑居中说道:“在等陈平安的第二记后手,李希圣。但是陈平安还是太过心软,既不愿求我,又不愿耽误李希圣的修行,就只好与我做买卖了。” 一个修为实力不可以境界高低、以常理揣度的人。 师弟柳赤诚曾经为李希圣捎话给自己。 郑居中很期待与李希圣下一局棋。 崔东山问道:“如果我先生是求你,会怎样?” 郑居中说道:“还会怎样,不会答应。” 突然一个老秀才出现在两人身后,一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往旁边挪了挪,伸手抓住郑居中的胳膊,哈哈笑道:“郑先生,郑先生,且慢行一步。走,回去喝茶。” 郑居中停下脚步,摇头笑道:“文生先生,喝茶就免了。” 老秀才一本正经道:“请郑先生给我一个面子!” 就是这么开门见山,之前匆匆赶来落魄山,一路偷听,老秀才终于忍不住了。郑居中当然心知肚明,只是不揭穿而已。 郑居中一时语噎。 破天荒的事情。 老秀才攥着郑居中的袖子,轻声道:“聪明人何必为难好人。” 崔东山默不作声,怔怔看着老秀才的侧脸。 郑居中笑了起来,转头望向桌子那边,点头道:“落魄山的茶水确实不错,那我就慷他人之慨,请文圣喝个茶?” 老秀才拽着郑居中就往回走,大笑道:“老善了!” 崔东山却只是站在原地。 老秀才转头瞪眼道:“愣着干嘛,赶紧倒茶水去,你那眼力劲儿,比咱们小米粒差了十万八千里!” 崔东山挤出一个笑脸,屁颠屁颠抢先跑去桌子那边端茶送水。 老秀才以心声与郑居中说道:“谢了。” 求人之时要脸皮厚,谢人之时要脸皮薄。 郑居中看了眼白衣少年的背影,以心声答道:“文圣不用谢,我其实有私心,他可以不是文圣一脉首徒了,但他必须是一个更强大的新绣虎。” 老秀才不置可否,“以后我肯定经常去白帝城做客。” 郑居中笑道:“文圣缺酒,我可以让人送去文庙那边。” 显然是提醒老秀才你人就别去了。 老秀才跺脚埋怨道:“跟我客套个啥,生分了不是!” ———— 四座天下,天时有异,差不多刚好是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其中五城,分别是青翠城,灵宝城,南华城,神霄城,玉枢城。 青翠城内有那函谷、渑池旧址,神霄城的桃林,以及那“白云生处”,都是名动天下的形胜之地。 五城的副城主,人数从一到两三位不等,各凭城主喜好,就像南华城,就多达三位,一飞升两仙人,如果不是师兄余斗拦着,陆沉都能再添两三个副城主,甚至破例让玉璞境担任副城主。 白玉京只有一城两楼,会有过年的习惯,与山下风俗大致相同,别名“玉皇城”的青翠城,还有云水楼和琳琅楼。 小童教写桃符,道人还了常年例。 通宵不睡守夜,人间同添一岁。为天下祈福,家家户户,和顺安康,乐升平世。 对于不知寒暑的修道之人来说,其实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除夕贴的春联,元宵就要收回。 而且还要画桃符,悬挂各处,所幸习惯成自然,倒也还好,何况最乐呵的,还是那些年纪不大的小道童们,喜庆热闹不说,关键是还能拿一堆的红包,成群结队,走门串户,给仙长们拜年,这边拿几颗雪花钱,那边拿几颗,偶尔还能拿到一两个装有小暑钱的大红包,零零碎碎加在一起,可是一笔不小的压岁钱。 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遇到那位出手阔绰的陆掌教了,一给就是两颗小暑钱或是谷雨钱的压岁钱,见者有份,每次大年初一,陆掌教只要没去天外天,或是不曾出门远游,就会左手小红包,右手大红包,让小道童们排队,陆掌教询问道童们一个问题,道书,经文,答上了,就给装有谷雨钱的,答不上,就只给小暑钱,其实问题都很简单。 可惜今年的年关,陆掌教不在白玉京,一堆道童小脑袋凑一堆,大伙儿一合计,商量好了,怎么都要让陆掌教补上红包,欠债不能欠钱。 姜云生在那传闻是世间所有白云生处的地方,喃喃道:“看样子,蛮荒天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然后这位在倒悬山看门多年的“小道童”,就发现天幕那边突兀出现一道大门,竟是被剑气硬生生砍出来的。 见此异象,白玉京之内,仙师道官如流萤群掠而去。 被宁姚递剑开辟出来的那道大门附近。 两拨青冥天下的道官,各自御风悬停,界限分明,相看两厌。 一边是在得以白玉京位列仙班的道官。 一边是大玄都观,岁除宫,采收山这些在各州执牛耳者的仙家势力。 有意无意,后者都聚拢在孙老道长那边,与那些白玉京修士遥遥对峙,双方摆出井水不犯河水的阵仗。 此外,还有一些零星修士,两边都不靠,多是不入正统道门谱牒的山泽野修,或是修行道法,属于不被白玉京认可的旁门左道。 三方都想要亲眼见证“搬月”这壮观一幕,注定载入青史,流传千万年。 白玉京有一小撮道官,对此事最为在意。 他们境界不高,但是地位超然,被誉为“山上史官”,专门编撰白玉京以及整座天下的正统“青史”。 类似山下王朝的起居注,记录一座天下道官的所作所为,无论善行劣迹,皆不为尊者讳。 白玉京每一道颁发天下的敕令,五城十二楼为天下各路道官传授道法,山下各大王朝变迁,四时气候,八方符瑞,各国道官户籍增减,大小道门宫观废置,皆由这拨“史官”详细记录在册,而且除了白玉京三位掌教,谁都没有资格翻阅这部史书。 不过孙道长给了一句评语,落笔圆滑,弱于气象,不敢说真正的好话和坏话,浪费笔墨。 然后建议他们从白玉京搬到玄都观,保管从此妙笔生花,气象一新。 白玉京余掌教至今不曾降下一道法旨,更不曾亲自现身,自然就无人出手,擅自接引那轮明月迁徙青冥天下。 何况擅自出手,涉险行事,实在不算明智之举。 大门那边剑气凛然不说,又有礼圣和白泽一场厮杀,一着不慎,被裹挟其中,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有心气的,未必有实力插手。 白玉京之外,既有胆子又有实力的,暂时有三人。 一个是懒得动,一个是不愿太早现世。 还有一个是不愿在公开场合,风头盖过自己的道侣。 正是孙道长,与身边不远处的两位女冠,她们年纪都不算小了。 大玄都观的孙道长抚须而笑,“我就说嘛,怎么好久没见着二皮脸的陆老三了,原来是又出门遛弯呢。” 孙道长唏嘘不已,方才惊鸿一瞥,瞧见了陈小道友的那顶莲花冠,以及坐在里边使劲朝自己招手的陆掌教,抚须而笑,“不得不承认,这次小三儿立功不小,换成我是那位真无敌的话,肯定得给师弟几大口热乎的。” 为朋友白送绰号,添砖加瓦,锦上添花,孙道长是自称天下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的宗师高手。 “那位与贫道可谓莫逆之交的陈小道友,英姿飒爽,风采犹胜当年啊,观其财运气象,似乎又重操旧业,挣了个盆满钵盈?” 毕竟那种实打实“背井离乡”的勾当,不是谁都做得出来的。 上次远游他乡,从浩然天下的北俱芦洲,收了两个正儿八经的记名弟子。 北亭国小侯爷詹晴,还有那个一路都是芒鞋竹杖的狄元封。 原本彩雀府的柳瑰宝,也可以成为老观主的嫡传,但是错过了。 用孙道长的话说,就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一定要多跟年轻人打交道,可以蹭点朝气,磨掉些暮气。 只是传授道法一事,老观主自己没有太过上心,反正观内徒子徒孙本来就多,传授道业一事,比他更有耐心,就将詹晴和狄元封丢给了两位上了岁数的弟子,老道长给出的理由,极为服众,在祖师堂那边没有任何异议,说你们这些师兄弟之间,就该多亲近多走动,不然一年到头碰不着几次面,不像话。 大潮宗的年轻宗主,徐隽,如今是一位玉璞境的鬼修。 他携手道侣一起御风而来,后者是一位飞升境巅峰的女冠,名为朝歌,道号复勘。 她更是两京山的开山祖师。 这两座曾经一见面就打生打死的道门大宗,历史上都曾建立过下宗,结果都被对方宗门坑害没了,由此可见,两座宗门之间仇怨之大。 所以孙道长就必须出马了,说了句老成持重的肺腑之言。 天底下就没有一桩联姻解决不了的事情! 此言一出,整座天下皆赞叹不已。 果然还是孙观主说话有高度,有力度。 传闻老观主在那场婚宴喝过了喜酒,一回到自家观内,就找到了一个辈分最低、年纪很小的小姑娘,老观主语重心长,与她教诲一番,加把劲,长得漂漂亮亮的,争取以后让那陆掌教来咱们道观倒插门。 小姑娘使劲点头,信心可足。 祖师爷爷说了嘛,那个叫陆沉的色胚,对她是一见钟情呢,三天两头就趴在墙头那边偷看自己。 何况在晏胖子那边,这个说法也得到了佐证,所以可不是她胡思乱想。 晏胖子在道观里边,生意做得可好了,光是一本百剑仙印谱,销量就十分可观,价格嘛,稍贵了点。 没过多久,又推出了一部版刻极其精美、还有白也作序的皕剑仙印谱,分出了个上下两册,两本印谱,上册单卖,两颗小暑钱,下册单卖售价三颗小暑钱,白也的序文,难道不值个一颗小暑钱? 两本一起才卖三颗小暑钱,傻子才不买两本呢。 晏胖子还能经常捡到些桃花、桃枝,做成书签和桃木笔杆,销路很好,半点不愁卖。 因为他暗示如今玄都观,似乎年景堪忧啊,大香客们, 香火钱,相较以往,清减许多啊,不那么财大气粗了, 所以他挣来的神仙钱,是要与某人分账的。 还说他这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如果由着他铺开摊子,保管日进斗金, 晏胖子每次一拍胸脯,肥肉颤颤,跟一筷子打在五花肉上边。 其实怪腻歪恶心人的。 小姑娘每次都要翻白眼,或是转过头不去看。 “晏胖子,我要是嫁了人,你会不会伤心啊。” “废啥话,那不得伤心欲绝?瘦成一百斤不到?” “哈,瘦成半个晏胖子。” 朝歌跟霜降一样,都曾是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因为闭关多年,又都退出了榜单。 在这件事上,只有大玄都观的孙道长,最“稳重”,都没有什么之一。 因为老观主自从第一次登评之后,就再没有掉出过十人榜单,就连名次都没有任何变化。 第五。 朝歌站在徐隽身边,她一身诗意,满眼柔情。 朝歌身边还有位女冠,施展了极为高明的障眼法,让人雾里看花,她落在他人眼中的姿容相貌,已经变化数百种。 这位十四境女冠,转头望向孙道长,神色不善。 孙道长破天荒朝她赧颜一笑,略带几分心虚。 一个大老爷们,谁还没年轻过呢,怎么可能没点英雄气短的儿女情长。 不远处,一位中年相貌的美髯男子,名叫姚清,字资美,道号“守陵”。 是那出了一拨五陵少年的青神王朝,三朝首辅,被尊称为“雅相”。 这个王朝,那可是一处著称于世的风水宝地,当之无愧的金玉丛林,莹澈道场。 青冥天下的三朝皇帝,可不是浩然天下,至多就是一百多年的光阴,在这边恰恰相反,能够穿龙袍坐龙椅的,几乎人人都是资质卓绝、道法高深的大修士,长寿延年,每个帝王之家,都是家传道法无比悠久的存在,历代皇帝还能炼化龙脉,所以只有那些日暮西山的老朽王朝,龙子龙孙当中,出不了必定可以跻身上五境的修道胚子,往往就会意味着国运衰落,根本不用钦天监提醒。 孙清曾经完成一桩壮举,斩却三尸,共登仙籍。 三位尸解仙,裴绩,韦居道,宇文山麓,一仙人两玉璞。 在青冥天下,尸解仙跟米贼、挑夫、一字师差不多,虽然不至于被视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可绝对不敢随便靠近白玉京地界。 不过孙道长给孙首辅取了个绰号,“四不像”。 姚清本人也不以为意。 倒是作为姚清三尸之一的裴绩,曾经找过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麻烦。 之后大玄都观,就带着一大帮子剑仙去青神王朝游历,美其名曰结交朋友,实则堵门。 而孙道长自己,倒是没有抛头露面,不然就欺负人了,去还是去了的,这才有了与其中几位五陵少年最年轻一辈,成为忘年交。 成名要趁早,打人更要趁早。 与“雅相”姚清并肩而立的女子,是国师白藕。 身材修长,姿容极美,天然妩媚。 腰别一支手戟,名为“铁室”。 她是一位止境武夫,屹立武道之巅百余年,青冥天下十大武学宗师之一,高居第三。 不同于练气士的百年一评,有人都觉得间隔太短,纯粹武夫是甲子一评,犹显太长。 白藕在她第一次登榜后,名次垫底,然后几乎每隔十年,就要被她宰掉在自己前边的那个,以至于不到一甲子光阴,她就先后问拳四次,战绩全胜,死三活一,唯一活下来的那个止境武夫,还跌境了。等到白藕第二次登榜,就已经跻身前三甲。 所以一直将她与浩然天下的裴杯作比较。 而白藕也确实一直想要与那个所谓的女子武神,掰掰手腕。 双方同为国师,皆是女子。 孙道长瞥了眼那个小姑娘, 白藕与人对敌,喜欢枭取首级。 老道长一直好奇,这么件旁生横刃的兵器,背不好背,挂在腰边,走起路来,会不会割伤大腿。 哪怕武夫体魄足够坚韧,神兵锋锐,割破了法袍,岂不是春光乍泄? 可惜那个阿良在青冥天下没有久留,不然以那个家伙的脾气,肯定要帮自己问上一问。 至于自己,毕竟年纪大了,开不了这个口,不然容易落个为老不尊的风评。 借助老观主挥袖造就的一幅山水画卷,虽然画面模糊,但是能看个大概景象。 詹晴和狄元封对视一眼,都发现对方一脸匪夷所思,他们实在无法将那个连青冥天下都要经常说起的年轻隐官,与当年家乡天下那个贪生怕死、老谋深算的的家伙挂钩。 陆台和袁滢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米贼王原箓,跟同乡人戚鼓,一个出身捉刀客一脉的纯粹武夫,也来凑热闹了。 低头缩肩的王原箓,瞧见了风流倜傥的陆公子,这位米贼一脉的道人,给人一种鬼鬼祟祟的姿态,偷摸过去,好像站在陆公子身边,比较安稳。 王原箓依旧是那头戴毡帽、脚穿棉鞋,还有一身青布道袍的寒酸装束,不是吝啬,这叫节俭,做人不忘本。 他与戚鼓虽然都出身青神王朝,但是与那家乡“父母官”的首辅姚清、国师白藕,都没什么亲近,甚至可以说半点好感也无。 孙道长转头望向那个瘦猴似的米贼晚辈,抚须笑道:“咋回事嘛,见着了贫道也不吱个声,弄撒子?” 王原箓没好气道:“管你怂事!” 年龄、辈分、境界都很悬殊的双方,都没有以心声言语。 孙道长说了一句“瓜皮。” 王原箓回了一句“蕞娃。” 孙道长笑问道:“咥一碗?” 王原箓点头道:“差的不要,来壶最贵的。” 孙道长还真就丢过去一壶仙酿。 似乎骂归骂,喝酒归喝酒。 米贼一脉道统,不被白玉京认可,在青冥天下山上的地位,有点类似山下落草为寇的贼子。 “闷怂啥时候才能找个暖炕的婆姨,休先儿咧。” “不是明儿个,就是后儿个。” 老观主此举,明摆着是在为米贼一脉撑腰,半点面子都不给白玉京。 不同于数量稀少的尸解仙,米贼这一脉道统,在青冥天下已成气候,人数极多,在三州之地蔓延。 只求个道士谱牒,却不去朝堂官府当道官,如果一定要当官,那他们就干脆连道牒都不要了。 而这都是玄都观孙道长那位师弟一手造就出来的局面, 传闻余斗曾经在接掌白玉京百年期间,差点就要亲自动手,杀尽米贼一脉,但是被大掌 教师兄给拦阻下来。 年轻道士身边的同乡戚鼓,一直内心惴惴。 就这么跟老观主说话?真不怕被打个半死吗? 听闻大玄都观的孙道长,出了名的心眼小,修行路上最大乐趣所在,就是喜欢记仇翻旧账,擅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半路敲人的闷棍。 一座天下都知道孙老观主的作风正派。 “贫道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一点,嫉恶如仇,眼睛里揉不进半点沙子。” 你让贫道的眼睛里进沙子,贫道就往你鞋子里装沙子,不耽误你修行赶路,就只是走路硌脚。 王原箓当年在家乡那边籍籍无名,第一次出门远游,半路跟这位隐姓埋名的孙道长碰着了,然后合伙做过些买卖,亏大了,倒不是钱财上被坑,其实是有赚的,而是老道长骗王原箓,自己是他祖上,担心王原箓不信,老人还曾拿出一部族谱,让王原箓算是认祖归宗了。 那位瞧着就很仙风道骨的老神仙,在街上,一见着蹲在路边啃烙饼的王原箓,就透着股热乎劲儿,攥住王原箓的胳膊,说像,实在是太像了,当场把王原箓给整懵了。之后老道人自称云游在外百余年,好不容易混出点名堂,成了个在江湖上德高望重、一呼百应的中五境大修士,不料此次衣锦还乡,家族子嗣如此香火凋零,竟是一个都找不着了,心灰意冷,所幸后世子孙里边还只剩下个续香火的王原箓,不帮他帮谁? 其实那会儿王原箓已经是而立之年的岁数,仍是热泪盈眶,毕竟都不是什么他乡遇故知,而是碰着了自家老祖宗,磕完头,就坐在地上,抱住孙道长的一条小腿,泣不成声。 当初王原箓误打误撞,靠运气走上修行路,才刚刚开始修行没几年,没见过世面,又实心眼,结果就那么诚心诚意,傻乎乎喊了好几个月的老祖宗。 王原箓当然不是真的缺心眼,也有自己的计较, 自认为一个穷得娶不起不惜的光棍汉,小二十年了,都没能混出个最末流的道官谱牒,只能年复一年,看守山中那些没半点名气的洞窟,根本不值得一位修道有成的老神仙诓骗什么,骗财骗色?还是那一包裹的破烂书籍? 王原箓就探口风,言下之意,就是提醒那位刚认的老祖宗,这些书籍,也甭管是不是一家人了,给个百两银子,都不用什么山上神仙老爷才的雪花钱,他王原箓就当孝敬老祖宗了。再说了,既然是一脉单传,你老人家从指甲缝里给自家晚辈抠出点银子,总不过分吧? 只要能够卖出那些书籍,他就会立马转头,回乡找个姿色过得去的婆姨娶过门,岁数大点无所谓,腚儿大就成,好生养,反正自己岁数也老大不小了,到时候再生堆崽儿。哪怕依旧混不上个光宗耀祖的道官身份,好歹续上了香火。 那会儿的王原箓,哪里晓得自己之后的人生,是那么个刀光剑影、想都不敢想的山上生涯。 袁滢有些奇怪,印象中王原箓这家伙,跟自己未来相公同桌喝酒那会儿,拘谨得跟个乡下村夫,瘦竹竿一人,哪怕是坐着喝酒,都不敢直起腰的胆怯模样,见着了陆台,那种自惭形秽,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好像都不知道如何掩饰那份卑微。 怎么到了孙老观主这边,就如此做人敞亮、说话大气磅礴了? 陆台笑着以心声解释道:“这个王原箓,会很了不起的,越往后越厉害。如果白玉京那边一直不把他当回事,放任自流,以后要吃大苦头。” 袁滢颇为意外,似乎陆公子对王原箓的评价,要比徐隽更高。 袁滢问道:“白玉京那边精通卦象的道官老爷,不在少数吧?” 陆台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轻敲一下袁滢的脑袋,笑眯眯道:“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当然是明知如此,却故意偏不当回事,那位真无敌觉得自己真无敌呗。” 袁滢笑眯起眼。 陆台打开折扇,正主儿来了。 是一位身材魁梧的道人,头戴一顶鱼尾冠,身披羽衣,手持仙剑。 ———— 拖月一事,大功告成。 齐廷济和陆芝率先返回剑气长城。 双方没有去往城头,身形落在南边大地之上。 城头最新刻字者,隐官陈平安。 齐廷济抬头望向那个最高处的大字,微笑道:“你就没半点吃味?” 剑气长城,最想刻字的那个剑修,当然是陆芝。 阿良已经刻字了,而左右对这种事情是根本无所谓,即便斩杀了一头飞升境大妖,可能甚至未必愿意刻字。 用阿良的话说就是这家伙字太丑,不敢丢人现眼。但是没关系,自己可以代劳。 陆芝撇撇嘴,“不敢,怕被记仇。” 齐廷济有些意外,陆芝都会讲笑话了? 就是有点冷。 陆芝好奇问道:“如果将来你再斩飞升,还会不会在这边刻字了?” 在剑气长城战场,之所以难以斩杀飞升境大妖,不是齐廷济这些老剑仙们剑术不高,杀力不够,而是大妖逃遁太过容易。 可如今两座天下形势颠倒,以齐廷济的实力,完全有机会对某头穷途末路的飞升境大妖,捉对厮杀,再仗剑斩首。 齐廷济摇摇头,“就以这个‘萍’字收官,最好不过了。” 此地剑修人生如飘萍而不沉沦。 一场举城飞升,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 加上那些剑仙胚子,恰似浮萍四散天地间,如今的异乡,时日一久,将来也会成为各自家乡。 齐廷济抬头望向另外那半座城头,“我们这位隐官,跌境不少。” 陆芝有些忧心,“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 齐廷济疑惑道:“那个妖族剑修是怎么回事,怎么跟陆掌教喝上酒了?” 陆沉在城头那边,朝陆芝遥遥招手,笑喊道:“陆芝姐姐,这里这里!” 陆芝与齐廷济一同御风去往城头那边,落地后陆芝一脸疑惑,“有事?要跟随陆掌教去白玉京做客的人,是豪素,又不是我。” 陆沉朝陆芝那边抬了抬下巴,笑着不说话。 原来这会儿的陆芝,还手持一把南冥,爱不释手,而且还腰悬一把游刃。一尾青鱼蹈虚围绕陆芝,悠哉悠哉摆尾游曳。 陆芝也跟着不说话。 陈平安开口说道:“我没事。” “宁姚很快就会返回。” 齐廷济笑道:“豪素就不回这边了,只是让我捎话给你,说那拨如今身在青冥天下的剑修,让你放心,他会帮忙盯着,总之不会让人随便欺负,虽然他不敢随口保证护住所有剑修的性命,说自己毕竟不是你这个隐官,当不了那事事上心的管家婆,但是他豪素可以保证一事,一旦有哪位剑修意外身死异乡,绝不至于无人报仇。” 陈平安点头道:“这就很足够了。” 某种意义上,豪素在剑气长城没怎么履行刑官职责,不曾想却选择在青冥天下,真正当起了刑官。 一位飞升境剑修的威慑力,不管在哪座天下,都是巨大的。 尤其是豪素还曾在浩然天下,在文庙和礼圣的眼皮底下,亲手杀过飞升境修士。 陈平安转头与陆沉说道:“陆掌教,你帮我问一下豪素,愿不愿分出一部分拖月功德,与你们白玉京商议一事,以后可以杀个飞升境,在白玉京那边不用担责。” 陆沉头疼不已,“此事还得问过二师兄才行,他才是真正管事的,贫道这会儿可不敢打包票。” 揽事不是这位三掌教的风格,躲事才是他的老本行。 陈平安笑道:“可以让豪素尽量在你坐镇白玉京的那个百年之内出剑,也算给那位真无敌一个台阶下了,这总可以吧?何况我们那些剑修,在修行路上,不太可能主动挑事。” 陆沉无奈道:“行吧,怕了你了,贫道就这么跟二师兄商量,约莫还得喝酒壮胆,硬着头皮才敢开口。我那二师兄的性情,天下皆知,对贫道这个师弟,又是出了名的看不顺眼,百般挑剔,只希望贫道别好心办坏事。” “再有,贫道得将丑话说在前头,白玉京那边,五楼十二城,并无高下之分,按照我那位大师兄早年订立的法旨,在寥寥几条大道规矩之外,绝大多数事情,各位城主楼主,能够各凭喜好,驳回三位掌教的旨意,完全可以拒不尊奉。” “不管如何,贫道都会竭力促成此事。” 其实余斗对于剑气长城的这拨剑修,颇为看好。 道理很简单,大玄都观的剑仙一脉,实在是占据天下太多剑道气运了。 大玄都观,曾经被人说成是浩然天下那边的剑气长城。然后这个由衷赞誉道观和孙道长的说法,一下子就广为流传。 结果就惹恼了孙老观主,据说老道长气得跳脚,说骂我可以,怎么可以骂剑气长城。 屁颠屁颠找上门去,让那个率先提出这个说法的飞升境修士,必须收回这句话,不然这件事没完,咱哥俩积攒千年的情谊就算打了水漂,从今往后彻底结下梁子了。 对方只得通过宗门山水邸报,昭告天下,捏着鼻子苦兮兮给了个新的说法,大玄都观不是青冥天下的剑气长城。 这才心满意足的老观主,拍了拍那个好兄弟的肩膀,提醒对方以后注意点,一口唾沫一颗钉,不能乱说话。 这种话,其实从孙道长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陈平安说道:“有件事,得麻烦齐宗主与酡颜夫人说一声,宝瓶洲有一处南塘湖青梅观,精心栽种了万余棵古梅树,枯死大半了,回头请她走一趟,看看有没有法子挽救。我肯定不会让她白跑一趟。” 齐廷济点头道:“好说,她如今巴不得有个正当理由,返回浩然游览四方。” 这位梅花园子的旧主人,怕死是真怕死。待在蛮荒天下这边,她每天都心难安,总觉得置身战场,太危险了,已经变着法子找个数个蹩脚借口,要回南婆娑洲宗门待着了。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这位喜烛道友,会跟我一起返回浩然天下,会担任几年落魄山的不记名供奉。” 一位堂堂飞升境巅峰的远古大妖,略带几分拘谨,起身作揖再直腰,微笑道:“喊我小陌就好了。” 看得齐廷济大为讶异。 陆芝倒是根本不在意,是敌人最好,砍死就是了。自己正好没有刻字。 无非是舍了一把本命飞剑不要,换来一个城头刻字,不亏。 陆沉抱拳道:“告辞告辞,贫道先去一趟天上的大门口,然后就直接去往浩然天下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结果无一人给句客气话。 小陌是打算等着自家公子先开口,再与相逢投缘的陆道友寒暄几句。 陆沉就保持那个抱拳姿势。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见过了顾前辈,别忘了去趟云霞山。” 齐廷济跟着说道:“以后有机会去青冥天下拜会陆掌教。” 陆芝说道:“我不去。” 小陌这才作揖拜别,“陆道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陆沉这才心里稍微好受几分。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与陆沉抱拳告别。 下次双方重返,多半就是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了。 双方再不是末代隐官与浩然陆沉的身份。 而是骊珠洞天陈平安与白玉京三掌教的身份了。 陆沉微微一笑,轻轻点头,身形化虹远去天幕。 确定陆沉已经远离城头,陆芝以心声问道:“陈平安,这只剑盒怎么办?” 她是真心喜欢。 何况用顺手了。 陈平安笑道:“陆沉以后肯定还会返回浩然,如果先去南婆娑洲找到你,你别管他怎么说,就只管推到我这边,咬定一事不松口,说这桩买卖,买卖双方是陆掌教跟陈平安,剑盒当然会归还,但是得让陈平安亲自露面谈定此事,不然陆掌教到时候取回剑盒,再跑到落魄山这边咋咋呼呼,存心一桩买卖想挣两笔钱,就有失厚道了。” “可如果陆沉下次是先找到的我,就更好办了,我会先拖住他片刻,留他在落魄山做客,私底下给你通风报信,你到时候就先找个地儿躲着他,比如白帝城,或是文庙功德林,神僧了然的玄空寺。三番两次过后,陆掌教就心里有数了。” 陆芝听得神采奕奕,频频点头,其实她的本意,是实在不行的话,就让隐官大人跟陆掌教打个商量,她愿意花钱买下剑盒,但是她砍人还算擅长,独独不擅长跟人砍价,抹不开面儿,就想着让陈平安帮忙出面谈价钱,反正这次出行,没少挣,天材地宝、神仙钱一大堆,万一又给花没了,到时候钱不够,她就赊账,大不了让龙象剑宗或是陈平安那边先垫补。 女子买东西的乐趣,其实一半在砍价上边。陆芝只是不擅长讨价还价,不代表她不喜欢砍价。 其实陆沉也不是那么在意剑盒,此物这对他来说,比较鸡肋。 当然陈平安不是真心想要帮着陆芝黑下这只剑盒,早就想好了,被陆沉带走的珊瑚笔架,将来一半龙宫旧址的所有收益,都可以归陆沉。 以陆芝的性情,以后等她跻身飞升境,她肯定会先游历五彩天下,再去青冥天下。 所以陆芝只是嘴上说不去,不能当真的。 小陌轻声提醒道:“公子是在等待道侣返回城头?” 陈平安笑着点头。 齐廷济率先返回那处渡口,留下陆芝,等到宁姚返回才动身。 陈平安在等宁姚的同时,看了眼遥远的南方,再无十四境修为,哪怕穷尽眼力也看不到太远的风景。 想着一件小事,缓缓翻检记忆,挑选以后当山下学塾教书先生的地点,位置距离落魄山,太远太近好像都不行,黄庭国那边好像还不错。 天庭旧址,金色拱桥那边,周密身边,一个女子始终站在栏杆上。 青冥天下,被誉为真无敌的余斗,凭借一座天下的大道天时,现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托一轮明月,蹈虚而行。 宁姚御剑重返人间。 一路打到天外的礼圣与白泽,各自返回。 大骊京城的那个陈平安,与从剑气长城返回的陈平安重叠为一。 青衫背剑,肩头停着一只雪白蜘蛛。 宁姚跟在陈平安身边,两人一起走向客栈。 一个老秀才坐在客栈门口晒着太阳,手捧瓜子,看似在嗑瓜子,但是长凳上边,其实也没几颗瓜子壳。 好像就只是这么坐着,一直在等人返乡,只有亲眼见着那个叫陈平安的关门弟子,真的平平安安了,老人再来嗑瓜子。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七章 跌境之外 老秀才赶紧将那捧瓜子收入袖中,快步走向两人,却不是先与关门弟子说什么,而是望向宁姚,笑道:“宁丫头,摊上这么个闲不住的家伙,多多包容。哪天要是真觉得委屈了,别管事情对错,都千万千万不要觉得是自己没道理啊,怀疑自己会不会小题大做,别想这些,只管大大方方与我告状,我这个当陈平安先生的人,肯定帮你骂他,绝不偏袒这小子!” 估计天底下只有宁姚跟陈平安吵架,老人才会不帮自己的学生。 人间事,其实好坏之别,往往就只差那么一两句话,就可以好坏颠倒。 气头上,多了一两句不该有的重话反话,平日里,少了一两句宽慰人心的废话好话。 因为越是亲近之人,越容易觉得对方做什么事都是天经地义的,都觉得一切只需要在不言中。 结果越是觉得对方应该什么都懂的时候,往往就是对方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宁姚笑着点头道:“好的,告状一事,我会跟某人多学学。” 就像所有人都觉得宁姚的练剑资质太好,她就应该是五彩天下那边,毫无悬念的天下第一人,宁姚做出什么壮举都不让人意外。 她是那座飞升城毋庸置疑的主心骨。 岁月一久,宁姚还会被视为下一个剑道路上的陈清都。 老秀才偏不如此认为。 老人只是觉得眼前的宁丫头,就只是个想要告状都无人可告的年轻晚辈。 宁姚先告辞离去,说她可能要闭关两天。 她在修行路上,闭关次数,屈指可数。 老秀才这才牵起陈平安的手,轻轻拍了拍关门弟子的手背,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一笑,蹦出个字,“嘿。” 坐镇剑气长城的贺绶,已经将五位剑修联袂问剑托月山一事,以最快速度传信文庙,于是茅小冬就很快传信给先生。 如今茅小冬担任礼记学宫的司业,官职仅次于学宫祭酒。大官! 陈平安在自己先生这边,毫不掩饰自己的疲惫,不过依旧眼神明亮,笑着回了个“嘿”。 一般人不太清楚,其实金石篆刻一道,嘿字同默。 曾经老秀才还闹出过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早年杂书翻得少,圣贤道理之外,学问不够宽泛,以至于在书铺翻看一本版刻精美的印谱,见着了个“嘿”字印文,误以为篆刻此印的某位书院山长,是个极风趣的读书人,结果等到老秀才在文庙有了神像,专程跑去书院拜会那个山长,不料就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 老秀才拉着陈平安坐在门口长凳上,重新拿出一捧瓜子,分给陈平安一半,边嗑瓜子边说道:“先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走了趟落魄山,那会儿已经什么都安然无恙,先生很马后炮了,不过见着了郑居中,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一事,照旧。” 陈平安倍感意外,欲言又止。 老秀才说道:“先生能够帮上点小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点头,就没有多说什么。 老秀才笑道:“东山那孩子,这次与郑居中重逢,吃瘪得很,气得不轻,总算有点少年郎的样子了,所以他主动开口,请我帮忙,与你这个先生打个商量,希望落魄山的下宗,就由他来当那个首任宗主,所以曹晴朗那边,就需要你来解释一二。” 之前从正阳山返回落魄山途中,众人在那条龙舟渡船上,已经商量出了个既定议程,不管落魄山之外第二座拥有单独祖师堂的门派,是一个拥有宗门头衔的“下宗”,还是在文庙那边暂无宗字头名号的“下山”,曹晴朗都是第一任宗主或是山主。米裕,种秋,崔嵬,隋右边,几个就在那边落脚修行,而崔东山和裴钱,只是去那边帮忙几年,前者主要盯着“邻居”金顶观与那三山福地万瑶宗的动向,后者负责与青虎宫、蒲山草堂的人情往来。 陈平安道:“其实我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只不过当初跟东山聊起这件事,我看他没有兴趣揽事,就退一步行事了。” 最早的设想,陈平安就是让仙人境的崔东山担任下宗宗主,在中土文庙那边都不用为了个宗字头名分,跟谁掰扯什么,要更名正言顺。 这对曹晴朗也是好事,可以先在崔东山身边多历练个几年,人情世故,修行境界,山上山下的人脉香火,方方面面,都时机成熟了,曹晴朗就是水到渠成的第二任宗主,不然陈平安多少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拔苗助长,曹晴朗再行事稳当,再心性坚韧,可在陈平安这个先生眼中,难免还是……心疼几分,总觉得曹晴朗太年轻,就要早早挑起这么个重担,处理一宗事务,曹晴朗的治学怎么办?将来还怎么跟他的朋友一起负笈游学,看遍大好河山? 只是崔东山那会儿不愿意,陈平安自然就不会搬出什么先生架子,强人所难。 可现在崔东山愿意亲自出马,就什么事都跟着迎刃而解了。 至于曹晴朗那边,哪怕相信曹晴朗不会多想,陈平安当然还是会解释清楚,反正就一壶酒的功夫,几句话的事情。 毕竟落魄山从无那种故意话说一半、让人去揣摩心意的官场习俗,所有事情都是摊开了说。 老秀才看了眼陈平安肩头的那只蜘蛛,疑惑道:“这位道友是?” 陈平安以心声说了个大概,然后开口说道:“小陌,这位就是我的先生,你在此现身就是了,不用太拘束。” 一只原本铜钱大小的雪白蜘蛛,从陈平安肩头向前一个跳跃,落地之时,已经是那个一身麻布衣衫,黄帽青鞋的小陌,与那位老秀才作揖道:“小陌见过文圣。” 老秀才已经站起身,使劲点头道:“喜从天降,吉兆人间,好事好事。” 先生都起身相迎了,陈平安就只好跟着起身。 这可是一位“万”字辈的飞升境巅峰剑修。 在老秀才笑眯眯看小陌的时候,小陌也在打量这位身材消瘦、个子不高的读书人。 双方都很正大光明,目不斜视的那种。 在小陌看来,相较于一般的山上修道之人,眼前老人,年纪其实不大,就是瞧着显老。 这说明两件事,此人修行晚,再就是等到此人境界高了,能够脱胎换骨的时候,却也没想着更换容貌。 陆道友说过公子这个先生的身份,浩然文圣,儒家文庙的第四把交椅。 看样子打架本事不算太高,那就是学问极大了。 凭借着一门望气神通,小陌心中有数了,文圣似乎是合道地利,三洲山河,分别是婆娑洲,桐叶洲,扶摇洲。 难怪能够当自家公子的先生。 不是说那个十四境的境界,而是说文圣独独选择这三洲作为合道之地,恰好都是被那场大战殃及的破碎山河。 不过所谓的打架本事不高,这只是小陌眼中的“不高”,专指杀力高低。 毕竟小陌打交道的同辈修士,只说剑修,就有陈清都,龙君,还有那个与兵家初祖关系亲近的元乡。 不过也曾有个货真价实的读书人,让小陌极为记忆深刻,对方是至圣先师的爱徒之一,高冠簪缨,身材高大,剑术极高。 老秀才说道:“小陌兄,以后遇到纠缠不休的泼皮无赖,就报上我的名号,如果不管用,小陌兄再搬出落魄山的供奉身份。” 关于这位岁月悠久的蛮荒剑修,暂时还不适宜在文庙那边录档,更不可以被山水邸报昭告天下。 老秀才只需要回头跟亚圣、还有文庙三位正副教主打声招呼就是了。其实此事半点不为难,这位小陌,在明月中长眠万年,如今才刚刚醒来,之前两座天下的万年恩怨,半点没掺和,身世清白得很,老秀才都已经酝酿好措辞,如何跟文庙讨要功劳了。 比如下宗观礼一事,咱们文庙不派俩教主露面道贺几句,像话?要是去两个副的,似乎就不如一正一副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陌先点头,再作揖,“恕小陌不敢与文圣先生同辈相交,公子曾经提醒过我,到了浩然天下就要入乡随俗,循规蹈矩,礼数不可乱。” “其次,小陌如今也并非什么落魄山供奉,只是公子身边的一个死士扈从。” “最后,今天小陌得见文圣,学究天人,却平易近人,小陌荣幸之至。” 老秀才忍住笑,看了眼一旁站着的关门弟子。 哪里找来这么个彬彬有礼、行事古板的宝贝疙瘩,差点误以为是一位书院学宫的君子贤人了。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与小陌笑道:“先生说话,当然比学生更大,小陌,这也是入乡随俗的一种,得讲个先后顺序。既然我先生说你是供奉,那即刻起你就是我们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了。先生与你称兄道弟,你坦然接受就是了。” 老秀才抚须而笑,心里暖啊,就像大冬天温了一壶黄酒,加两蛋,再搞点姜末,围炉而坐。 当然,最令人欣慰开怀的,是那个围字。一人只是独坐,最少也得三二人,才能说是围炉嘛。 小陌有些为难。 在剑气长城那边与陆道友聊得投缘,听陆道友说过,自家公子有三个癖好,雷打不动,自幼就尊师重道 ,故而长辈缘极好。喜欢当善财童子,所以朋友遍天下。 最后就是喜欢记账了,陆道友当时言之凿凿,说要是不信,等到了大骊京城,亲眼见着你家公子的那位开山大弟子,就一清二楚了。 门口这边有两条长凳,老秀才伸手虚按,“小陌兄,我们都坐下聊。” 陈平安说道:“先生,不如找个地方喝酒?” 老秀才担心道:“能喝?” 陈平安笑道:“境界随酒,越喝越有。” 老秀才嗯了一声,“那咱们就去人云亦云楼那边,离着近。” 要不是小陌兄在场,老秀才就直接带着关门弟子去火神庙找封姨前辈喝酒了,有座花棚,地方荫凉嘛。 蹭酒?老秀才敢摸着良心,说自己跟关门弟子,都不是那样的人。谁敢说个不字,有本事站出来,老秀才就把酒水都还给他。 一起走向那条巷弄,在小巷门口的那处山水道场里边,老修士刘袈正拉着弟子赵端明喝酒。 发现小巷外边的三位,刘袈立即撤掉道场禁制,先与文圣抱拳致礼,老修士最近与老秀才混得很熟了。 陈平安介绍道:“这位是小陌,陌生的陌,我们落魄山供奉。” 刘袈板着脸点点头,放行放行,再傻了吧唧见个人就拦路,老子就跟你陈平安一个姓。 老修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以心声喊道:“陈山主?” 陈平安立即停步,问道:“有事?” 老修士好像有些难以启齿,硬着头皮问道:“最近不会再有外乡人路过此地了吧?” 好歹让我缓一缓。 陈平安笑道:“这种事情让我怎么保证,别人的腿又没长在我身上。反正我很快就会离开京城。” 刘袈松了口气。 老修士看了眼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 小陌立即朝刘袈微笑点头。 陈平安心声说道:“等我离去之后,刘仙师记得打扫崔师兄的宅子。” 是提醒老修士等到自己离开大骊京城,就可以去那边“捡书”了。 雷法一道,如今陈平安不敢说如何精通,距离登峰造极还差得太远,但要说登堂入室,陈平安自认是有的。 只说那个雷局,在老龙城战场遗址观摩而来,然后托月山那边一次次施展出来、最终趋于娴熟,造诣不低。 刘袈老脸一红,继而疑惑道:“陈山主这么快就凑出一本雷法书籍了?难道这趟外出,凑巧见着了那位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 因为按照双方之前的约定,得等到这位陈山主游历中土神洲,去龙虎山天师府做客了,见着了那个朋友,借书翻阅,才有可能拼凑出一本像样的雷法秘籍。然后这本书不小心遗落在人云亦云楼里边,刘袈不小心捡到,随便翻了几页,再与被雷劈过几次的徒弟传授道法,刘袈连理由都想好了,自己某天喝高了,梦游远古雷部诸司,遇一神人为自己传授雷法。 刘袈越想越不对劲,想来是有话就说的性子,直截了当说道:“陈平安,你别是半路反悔,觉得此事棘手,在龙虎山那边无法借阅雷法秘籍,只是抹不开面子,就随便拿几句山上雷法口诀来糊弄我吧?这可万万不行,我本来就对雷法一道,半点不懂,宁肯不教端明什么,也绝对不会让这孩子误入歧途!” 陈平安解释道:“放心,这本我亲笔撰写的雷法秘籍,品秩不会太低,保证不会误人子弟,赵端明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不会出错的,只要有半点纰漏,刘仙师就直接去落魄山堵门骂街。” 刘袈气笑道:“好个陈平安,逗我玩呢,这才多久功夫,你就能琢磨出一门高深雷法来了?就此作罢,咱俩就当没这档子事,你也无需觉得丢人现眼。何况堵门骂街这种勾当,我可做不出。” 你当自己是出身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啊,还是当自己是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啊? 陈平安有片刻恍惚,确实,只是走了一趟蛮荒天下,因为礼圣帮着往返一趟,在那边又有陆沉的三山符,只说光阴长短,确实不长,可稍稍回想几分,却恍若隔世一般,两座天下的两个自己,一个跨越了半座蛮荒天下,一个将宝瓶洲从北到南走了一遍,两趟山水路程期间,实在是遇到了太多人,经历了太多事情。 小陌突然开口说道:“我家公子,于雷法一道,造诣极深。” 刘袈愣了一下,因为徒弟在场,所以跟陈平安都是以心声交谈。 陈平安笑道:“反正不着急,那就等我游历过中土神洲龙虎山,到时候我会将书籍分出个上下册,刘仙师再挑着选。” 刘袈点点头,“陈山主做事情还是老道稳定的。” 此事就此说定。 临近宅子门口,小陌以心声说道:“公子,这个修士,是不是太没个好歹了。”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当师父和先生的,其实差不多,难免会患得患失几分,没有道理可讲。” 老秀才抚须而笑,“是也。” 小巷口子那边,少年突然说道:“师父,陈先生好像变了个人。” 刘袈转头看了眼那个青衫剑仙,摇摇头,不觉得。 到了书楼外,围着小院石桌落座,陈平安取出三壶酒,三只花神杯。 小陌起身接过酒壶和酒杯,落座之后,突然想起一事,“那个叫陆芝的女子剑仙,杀气很重。看我的眼神,有些……渗人。” 陈平安说道:“不是陆芝故意针对你,她就是这么个脾气,陆芝其实跟我一样,严格意义上都是外乡人,但她早就将剑气长城当成了家乡。将来等陆芝哪天跻身飞升境,会是杀力最大的飞升境之一,到时候杀气更重。” 如果陆芝能够将那把本命飞剑“北斗”彻底炼化,再精心炼化那只剑盒所藏八把长剑,擅长攻伐、而弱于防御的陆芝,就会变得攻守兼备。 类似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 未来陆芝的剑道成就,其实有可能比齐廷济更高一筹。 当然不是“一定”,但哪怕只是有这么一个可能,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小陌开诚布公说道:“公子,我除了是一位剑修,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山上说法,还能算作一位阵师,除此之外,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我还算比较擅长编织法袍。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可取之处了。” 剑修。阵师。织造法袍。能够精通其中一件事,就已经是个在山上供奉、客卿一连串的香饽饽了。 老秀才咦了一声,总觉得这套措辞,听着十分耳熟,再一想,立即恍然,这就是自己找酒喝的独门秘诀啊。 小陌抬起一手,摊开掌心,搁放有一堆高低粗细不一的青色竹筒,显得袖珍可爱,数量有五六十只之多,一些是数丈甚至是数十丈的“布料”卷起,归拢于一筒之内。更多是已经成型的数件法袍,缩放在一只青竹筒其中。 小陌说道:“依循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一个人拜山头,得有见面礼,还请公子帮忙分发出去,小陌终究是死士身份,行事不好太过招摇,免得被有心人找到蛛丝马迹。这些法袍,都是我早年在皓彩明月沉睡之前,实在无聊,随手编织而成,故而品秩不高,按照如今山上的评定,连那半仙兵都称不上。” 在皓彩明月陷入长眠之前,小陌在蛮荒天下留下了六洞道脉,先前按照公子的推算,如今只有蛮荒南边一个宗字头的洞府,比较像是传承万年的旧道脉,其余要么是在漫长岁月里消散了,要么是改头换面了,比如金翠城的几道编织手法,分明就是出自小陌,这不是说金翠城就是小陌的道统,极有可能是其中一脉洞府,被金翠城吸纳了。对于蛮荒天下的道统,这其实就已经算是与小陌没有半点道脉渊源了。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呲溜一声,不插话。 陈平安无奈道:“又是陆沉教你的?是不是说拜山头,手里边得有敲门砖?” 小陌笑道:“公子天算。” 落魄山嫡传弟子加供奉,估计人手一件法袍,绰绰有余。 至于彩雀府女修织造出来的那件制式法袍,其实落魄山修士不太适合穿戴在身。 但是这不意味着陈平安就可以心安理得收下这份重礼,所以直接拒绝道:“小陌,等你哪天完成约定,可以离开落魄山了,如果到时候你还想送,我就不拦着你。在这之前,我们不谈此事。” 小陌只得转头望向老秀才。 老秀才笑道:“小陌,这件事就听你公子的。咱们浩然天下有浩然天下的规矩,只是一座山头又有一座山头的风气,都不是那么刻板的。” 小陌翻转手心,收起那些竹筒法袍。 第二场霁色峰祖师堂议事,是落魄山正式建立宗门的庆典。 当时有四十三位祖师堂谱牒成员,外加三十六位观礼客人。 等到庆典结束,陈平安干脆趁热打铁,让落魄山又多出了一拨客卿。 南婆娑洲龙象剑宗的邵云岩,酡颜夫人。 在云上城担任供奉的老真人桓云。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金乌宫元婴剑修,柳质清。 如今真境宗的次席供奉,李芙蕖。风雪庙大剑仙魏晋。指玄峰袁灵殿。 以及浮萍剑湖,有个“小隐官”绰号的剑修陈李。 在文庙那边,落魄山新收了个供奉,老剑修于樾,近期老人都在落魄山那边,至于能够拐骗到一两位剑仙胚子,就看老人自己的本事和那拨孩子的各自缘分了。 在剑气长城,又多出一个曹峻。 山上有个说法。 供奉数量的多寡,境界的高低,意味着一个仙家门派的底蕴深浅。 而客卿,则很能说明一个门派,通往祖师堂的山路,道路到底有多宽。 老秀才开始说正事,“平安,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妖族修士,尤其是小陌这样的岁月悠久,活了万年、或是大几千年的蛮荒大修士,别说一双手,可能两双手都数不过来,早早就是飞升境,甚至是飞升境巅峰了,为何除了那个化名陆法言的大妖,始终没有一头大妖,成功跻身十四境?” 说到这里,老秀才已经提起酒杯,“小陌兄,我就是就事论事,千万别介意,我自罚一杯……” 小陌赶紧双手持杯,身体前倾,神色诚挚,言语恳切,“文圣先生说话直爽,敞亮人说敞亮话,分明就是把小陌当半个自己人了。杯也好,大些的碗也罢,天底下只有一口闷的酒,酒桌上就没有弯来绕去的话。不多说,我先闷一个,文圣先生随意。” 小陌一个仰头,酒杯空了。 陈平安有些无奈。 这都从哪里学来的人情世故、酒桌学问? 自己还提醒小陌要入乡随俗,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老秀才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就冲小陌兄这份善解人意,我就得再走一个。” 陈平安提醒道:“先生,这是自家酒水,慢点喝。” 是提醒自家先生,既然是自己的酒水,就算自罚一壶,也不占半点便宜。 只有喝别人的酒水,喝多喝少,喝快喝慢,才是学问。 不过真正的理由,不管是先生,还是陈平安自己,其实当下都不适宜喝酒太多太快。 老秀才悻悻然揪须。 陈平安突然小声说道:“封姨那边,好像还有百来坛百花酿。” 老秀才一拍大腿,“离开宝瓶洲之前,一定要与封姨前辈道个别。” 陈平安点头,“陪先生一起去。” 老秀才继续说道:“虽说合道极难,这不假,小陌在内,需要以酣眠的方式养伤,也不假,但是那些个旧王座,难道修行资质,哪个会差?” 陈平安点点头,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的修道资质,就极好。 妖族真身坚韧这个先天优势,还带来一个后天优势,两者之间存在一个门槛,就是能否修行。 妖族登山修行,入门远远比人族要难,可一旦炼形成功,相同的境界,妖族修士的寿命就要远远长于人族。 就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大道补偿。 小陌放下酒杯,轻声说道:“是白泽。” 老秀才点头叹息道:“对了,是因为白老哥的存在。” 白泽拥有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真名,这就是白泽的本命神通,根本不用对方告知,只要炼形成功,有了真名,就会在白泽那边“记录在册”。 老秀才看了眼小陌。 小陌笑道:“打又打不过,抢也抢不来,早就认命了。不单单是我,当年所有选择沉睡养伤的同辈修士,都一样。” 其实小陌跟白泽不但打过架,而且还是两场。 一次觉得白泽看着不像是个能打架的。 一次是得知白泽竟然准备帮助那个小夫子,在浩然山巅铸造大鼎,要篆刻下无数的妖族真名。 所以小陌就有了那趟皓彩明月之行。 老秀才一语道破天机,“其实白泽自己也为难,真名一事,可不是他想要归还给谁,就能做到的。” 这大概就是白泽在修行路上,唯一一件可以称之为大不自由的事情。 这就意味着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庙一样为难。 假如白泽死了。 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就像失去了一道关隘,原本白泽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天下所有飞升境大妖,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需要得到某种大道认可,后世大妖才得以跻身十四境。一旦白泽身死道消了,就像是失去了某种大道禁制。 假如白泽没死,两座天下相互攻伐,战事惨烈,蛮荒妖族伤亡越惨重,白泽的境界,就会无限接近十五境,白泽的战力,更会成为一个史无前例、后无来者的十四境。 简单来说,到时候的白泽,杀力之大,完全可以视为一个不被剑气长城拘束的陈清都。 老秀才转头望向小陌,“小陌,浩然天下不比你那家乡,如今世道,也不是万年之前了,让你入乡随俗,起先可能会有些不适应,不过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熟稔轻松。” 小陌点头道:“如今我刚到浩然,所见人事还不多,未必相信万年之后的世道,就一定会比万年之前好太多,但是我愿意相信公子和文圣。” 老秀才十分欣慰,小陌兄这么讲理,不去落魄山才叫可惜。 陈平安慢悠悠喝着酒。 在京城这边,除了那桩私人恩怨之外,还要请关翳然喝酒。 以及与曹晴朗的科举同年,那个叫荀趣的鸿胪寺年轻官员一起逛书肆。 可能还要去一趟苏高山在京城的府邸,不是一定要见谁说什么做什么。 然后就是与先生道别,再带着宁姚,还有裴钱和曹晴朗一路南下,返回落魄山,自己得去趟杨家铺子。 听小米粒说,张山峰见自己不在山上,就先去找徐远霞了,说在那边等自己。 所以去往桐叶洲之前,陈平安直接去那个清源郡仙游县,喝酒。 落魄山那边,老剑修于樾还一直在山上等着自己,因为于樾会挑选剑胚,收为弟子。按照小米粒的说法,这件事,有点眉头。 陈平安倒是不会觉得有何失落,那九位剑仙胚子,最后能留下几个在落魄山修行,随缘。 之后就是在桐叶洲选址和创建宗门了,一行人刚好可以乘坐那条玄密王朝送来的渡船“风鸢”,跨洲远游,顺便为渡船勘验出一条相对安稳的商贸路线。 到了桐叶洲,陈平安还要先去趟大泉王朝,见姚老将军。 等到下宗事了,原本打算喊上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如今因为跌境,肯定要耽搁一段岁月了,陈平安也会在大炼本命物之外,以修士身份,开始真正意义上的闭关,将一身所学,熔铸一炉,争取重新跻身玉璞境,再去太徽剑宗找刘景龙。 其实大小事情多如牛毛。 但是都不会让人如何为难。 落魄山门口那边的桌子,在老秀才和郑居中离去后。 大白鹅,青衣小童,黑衣小姑娘,你看我我看你。 陈灵均又不是个傻子,先前瞧见文圣老先生跟那人多客气,立马就知道自己估计又扯犊子了。 陈灵均耷拉着脑袋,有些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问道:“为啥临行之前,那人会撂下一句教人没头没脑的怪话,说什么他师父高攀了。” 小米粒咧嘴一笑,“是那位郑先生在与景清说客气话呗。” 唉,景清还是小脑阔儿不太灵光。 自己总想着要将景清举荐进入某个江湖门派,就是极为隐蔽、门槛极高的竹楼一脉了。 之前都提两次了,暖树姐姐总是不答应,裴钱的态度模棱两可,就只好一直拖着了。 陈灵均与崔东山以心声问道:“那人是谁啊,你肯定知道对方身份,与我透个底?” 免得吓着小米粒。 崔东山却有些心不在焉,摆摆手,“不用知道,你只要知道他姓郑就可以了。” 老秀才还是很厉害的。 只有他才能够先让白泽,再让郑居中改变主意。 卖他个面子。 但是崔东山心里边就是不痛快。 陈灵均抬起一只袖子,擦拭着桌面,委屈道:“知道姓郑有啥用嘛,肯定不是郑居中啊。”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陈灵均也懒得多想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笑嘻嘻道:“崔兄,想啥呢?” 崔东山说道:“在想下宗的名字。” 陈灵均轻轻一拍桌子,“不像话,取名字这种事情,老爷最擅长,你凑啥热闹,当自己是下宗宗主啊?” 崔东山一本正经点头道:“我就是啊。” 陈灵均哈哈笑道:“小米粒,你觉得这个玩笑好不好笑?” 小米粒挠挠脸,不说话。 崔东山突然心情大好,先生走过了那么一趟蛮荒天下,做成了那么多的事情。 就会变得不一样,很不一样。 虽然跌境很重,但是没关系。跌的只是境界,暴涨的却是道心。 崔东山都不用去大骊京城见先生,就能够想象如今是怎么个情况。 以前的先生。 你可以试试看。 这会儿的先生。 你跟我好好说话。 正文 第九百五十章 将来之事 一个身材瘦弱的道士,头戴毡帽,一身缝补厉害的青色棉布道袍,脚穿一双厚实棉鞋,走在路上,就跟瘦竹竿晃荡似的。 身边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腰间佩刀,刀柄被摩挲得包浆锃亮,男人在几个月前开始蓄须,很快就满脸络腮胡。 双方一起走在回乡路上,两人家乡,离着不远,也就三四十里路,都属于五陵郡地界。 其实道士要那男子年轻二十多岁,只是面相显老的缘故,看着却要比后者至少年长十岁。 关键这道士虽无官方认可的度牒授箓,属于私箓路数,却是货真价实的修道之人,身边好友,则是纯粹武夫。 两人一起远游归来,这趟出门,耗费数年之久,走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奇人异事。 正是米贼王原箓,捉刀客一脉的武夫戚鼓。 一个玉璞境圆满修士,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破境的九境巅峰武夫。 在这青冥天下,米贼一脉的道士,只看“米贼”二字,就知道处境不算多好了,与那尸解仙挑夫和一字师类似,不至于是走在街上人人喊打的歪门邪道,但是最好别靠近白玉京地界,一经发现行踪,多半就要去那五城十二楼做客了。 戚鼓问道:“你觉得我要不要答应朱璇的邀请?” 在游历途中,曾经路过雍州,在青冥十四州当中,属于一处水运最为充沛的风水宝地, 并州的青山王朝,雍州的鱼符王朝,都是本州国力最盛的王朝,首屈一指的庞然大物。 不知怎么,两人被那位鱼符王朝的年轻女帝发现了行踪,朱璇亲自露面,邀请戚鼓担任皇家供奉。 不过双方心知肚明,鱼符王朝的女帝朱璇这就是截胡,因为戚鼓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以“最强”身份跻身止境武夫,若是在鱼符王朝破境,就可以增加一份数量可观的武运馈赠,所以朱璇除了拿出一个供奉身份,另有开价,极其丰厚,不谈那笔俸禄,光是朱璇承诺从皇室密库中取出一件兵器,可供戚鼓使用,期限是三百年,这就极为诱人了,这把名为“破阵”的绝世名枪,一直是鱼符王朝的镇国之宝,能够先天克制练气士的阵法,戚鼓要是成为止境武夫,再手持此枪,对阵仙人之下的练气士,全无敌。 别说分胜负了,估计对方想跑都难。 任何一个能够跻身年轻与候补十人之列的,无论是修士还是武夫,谁没几手杀手锏? 反观青神王朝这边,好像全然无所谓戚鼓在哪里破境,至今就连个道官都没现身,就更不谈皇帝陛下和雅相姚清了。 把戚鼓气个不轻。 老子好歹是九境武夫,就这么不入你们的法眼? 王原箓说道:“反正你见着了好看婆姨,就要挪不动腿。” 戚鼓没好气道:“你也就只会窝里横了。” 王原箓确实就是在他这边敢这么横,见着了外人,就要舌头打结,话都说不清楚。比如在女帝朱璇那边,王原箓就一直低着头,红着耳根,差不多就是问三句答一句的光景,之前在陆台和袁滢那边,道士更是喝高了,不知怎么就给那位陆公子几句话,喝到了伤心处,酒量又差,哭得稀里哗啦,亏得没有发酒疯。 可能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个被王原箓喊了多年便宜“老祖宗”的玄都观孙道长。 王原箓在老观主那边,确实挺有英雄气概的,都敢当面骂一句老瓜皮。 老观主是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尤其那句“贫道喜好与人为善,从不与人结隔夜仇”的口头禅,在青冥天下声名在外。 所以戚鼓私底下劝过王原箓,在老神仙那边,说话还是要客气点,只是劝不动。 “要是这趟回家,连那刘敬都见不着,老子就不拿热脸贴冷屁股了。” 戚鼓越说越气,骂骂咧咧道:“他娘的,真是家花不如野花香,那就怨不得老子墙里开花墙外香了。” 位于青神王朝京畿之地的五陵郡,是个豪贵之家扎堆世族门阀林立的地方,祖荫阴德之盛,冠绝一州。 五陵郡,辖下五县,长茂钧阳平。既是皇陵所在,最早其实就是青神王朝专门用来聚拢安置开国勋贵之地。 如今的郡守大人刘敬,是皇亲国戚,还有个提点宫观官的身份,京城京畿道士,都归他管。 此外青山王朝各大山川,都设置有宫观提举官,往往被朝廷用来安置上了岁数的闲散大臣,更像是个荣衔。 王原箓说道:“小心姚首辅就盯着你呢。” 戚鼓问道:“不至于吧?” 王原箓微皱眉头,说道:“难说。” 戚鼓犹豫了一下,还是使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与身边好友密语道:“亏得我们并州是归青翠城管辖,不然早就被白玉京道老二收拾得惨了,五陵郡绝不会有今天的生机气象。” 王原箓说道:“同源不同流,水性就有差异。老百姓逐水而居,当然喜欢水势平缓的,三天两头就发洪水,是个人都遭不住,要叫苦喊冤的。” 戚鼓笑道:“偶尔还是能够蹦出几句道理的。” 戚鼓想起一事,说道:“听说余掌教新收了个弟子。” 道士咧咧嘴,“命好,羡慕不来哩。” 戚鼓调侃道:“徐隽的命才算好。” 道士想了想,摇头道:“徐宗主不光是命好……不对,徐宗主的命其实并不好,命硬才是真本事。” 戚鼓说道:“总有一天,我要娶了那白藕当媳妇,才算光宗耀祖!” 道士习惯性低头袖手,身形佝偻,“辣婆姨,真要娶过门,就是每天嚼朝天椒哩。” 戚鼓眼神熠熠,晃了晃手腕,咧嘴笑道:“只要老子赢了她一场,娶过门来,再输给她一百场一千场,都么问题!” 打架嘛,分两种的。 道士小声嘀咕,埋怨道:“你说话咋个这么下流嘞。” 戚鼓咦了一声,“这都听得懂?” 最近百年之内,如庄稼逢大年,五陵郡涌现出了一大拨各州瞩目的天之骄子,光是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候补,就有两位。 此外符箓派祖庭之一的地肺山华阳宫,有个道号悠然的年轻修士,而采收山有个道号南山的女子道官,两位公认的天仙胚子,如今已是年轻元婴修士。 与此刻路上这两位,都是五陵郡走出去的年轻一辈,悠然和南山,也都是赶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官之一,双方虽然出身于敌对宗门,但是他们却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就连时辰都毫厘不差,这等天作之合,以至于地肺山和采收山的两拨道官们,如今人心都有些微妙变化。 其实王原箓和戚鼓是很想一起走趟五彩天下的,只是浩然天下文庙制定的规矩摆在那边,双方境界都超过了门槛,想去去不了。 在山上道官眼中,这个五陵郡就是个聚宝盆,神仙窝。 在数座天下眼里,更是一个可与浩然天下骊珠洞天媲美的金玉道场。 既有躺在祖辈功劳簿上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也有“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的五陵子弟,不惜死于边庭,更有一掷千金急人之难,豪侠任气的年轻游侠。 反正都是名动天下的五陵少年。 可是在王原箓和戚鼓眼中,就只是家乡。 有钱人很有钱,穷人也会穷得揭不开锅,各活各的。 离离原上草,官道上鲜衣怒马,尘土飞扬,来了一拨金鞍玉勒富贵客。 这拨骑乘骏马出游的,都是一些年轻面孔的男女,佩剑背弓,骑马寻花,风流豪迈,意气相倾,满身凌厉之气。 那道士恰恰相反,畏畏缩缩,贼眉鼠眼的,满是鄙琐局蹐之态。 王原箓赶紧挪步,不与对方争道,主动躲避那些极为雄健神异的高头骏马,戚鼓只得跟着站在道旁,等到那拨王孙子弟策马远去后,戚鼓抬手挥了挥尘土,一只手习惯性掏了掏裤裆,笑道:“只说皮囊卖相,确实得看种好不好,咱俩就都不济事,吃了大亏,所以将来娶媳妇,一定要找好看的。” 王原箓不搭话,沉默片刻,说道:“掏裤裆这个习惯,能改就改了吧,被女子看到了,至少好感减半。” 戚鼓笑道:“家伙什太大,摆不正位置。” 王原箓说道:“怎么每次放水,都是你先提裤腰带。” 戚鼓哑口无言。你跟我较这个劲作甚? 两人路过一处道旁行亭,里边有一帮赌鬼在里边掷骰子,戚鼓搓搓手,王原箓斜眼一瞥。 戚鼓嘿嘿而笑,“放心,老规矩,既然跟你保证过了,肯定说到做到。今儿就算了,先送你回家。” 戚鼓打小就有个毛病,嗜赌如命。 后来认识了王原箓,成了朋友,拍胸脯保证,以后跟我混,保证缺啥有啥。 结果戚鼓曾经因为赌钱,在青神王朝京城和辘州,先后吃过两次大亏。 刚好两次都是王原箓匆忙闻讯赶去,帮忙摆平的,所谓“摆平”,很简单,就是我王原箓拿钱摆不平的事情,就拿命摆平。 两次救出戚鼓,杀出一条血路。 甚至可以说王原箓之所以成为米贼一脉的道士,都是拜戚鼓所赐。 不过那些年,王原箓至多与戚鼓埋怨一句,跟着大哥混,三天饿九顿。 王原箓的想法,很简单朴素,答应跟你做朋友,是我自己的选择,既然做了朋友,就得有朋友的样子。 朋友不把我当朋友,那是我的眼光问题,没什么可抱怨的,吃过几次苦头,觉得遭不住了,分道扬镳就是了。 之后王原箓就给戚鼓定了一条规矩。 只要你在赌桌上边,不想着挣钱,随便你赌钱,几百几千两银子,甚至是那神仙钱都没事,没钱了,跟我借钱去赌都没问题。 但是只要你想着挣钱,哪怕只是几文钱的小打小闹,都别赌。不然以后我们就别做朋友了。 王原箓交朋友的唯一宗旨,就是不小气,有几个交心的朋友,这种人才值得结交。 戚鼓问道:“还是不打算捅破窗户纸?不与你哥哥摆明身份?” 王原箓无奈道:“怕啊。” 戚鼓闷闷道:“得怨我。” 如果王原箓不是米贼一脉的旁门道士,在青神王朝朝廷这边受箓,他哥哥一家,也算是一场“得道飞升,仙及鸡犬”了,不说什么泼天富贵,在这五陵郡立起门户来,开枝散叶,再传承几代香火,说不得就是一地郡望家族了。如今便不成了,被自己连累,王原箓的山上仇家实在太多。 王原箓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小日子有小日子的安稳,我大哥也有自己的命。” 戚鼓也只当是好友在安慰自己。 王原箓的亲哥,名叫王原福,丈人是个当地屠户,今儿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路边酒肆买来的一斤散酒,逛荡到了女婿家黄泥屋门口那边,臭着一张脸,见了出门迎接的女儿女婿,埋怨道:“我自倒灶,走了霉运,把个本该嫁给有钱门户当夫人的女儿,嫁给你这现世宝的烂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祖上积了甚么德,带掣你中了个道童身份,以后更有理由不做正事了,心肥了,以后又不知要开销我多少辛苦银子,莫不是上辈子欠你的,今世讨债来了,若有下辈子,千万记得还我。” 王原福弯腰低头,哪敢还嘴,瞥了眼酒壶,咽了口唾沫,确实嘴馋了。 不出意外,装了一斤散酒的酒壶,喝完了酒,老丈人还是要带回家去的。 那个被老丈人说成是被他“提掣”而来的道童身份,其实就是个道士候补,类似浩然天下的童生功名,有了这个身份,每三年就有一次参加县衙院试的机会,考中了,参加一府治所的授箓,才可以得到一个朝廷认可的正统道士身份。不过距离真正的“道官老爷”,还差一步,得等着补缺,有了实缺,不管是衙门当差,还是去了宫观,才算正儿八经的道官。 膀大粗圆的屠子,与好似那泼出去水的女儿说道:“去,把肠子煮了,再烫一壶酒来吃。” 王原福将老丈人领进屋子,走在稍后边,老丈人说话嗓门大,唾沫四溅的,王原福偷偷抬起袖子,擦了擦脸。 等到老丈人坐下了,王原福才抖了抖衣袍,轻轻落座,屠子用眼角余光打量一眼,穷讲究,真把自个儿当道官老爷了,只是念在那个道童的份上,才忍住没说出口,问道:“你那个常年不着家的弟弟呢?” 王原福苦笑道:“好久没个音讯了。” 老丈人嗤笑道:“家书都不晓得寄一封,白养了个弟弟,亏得他王原路还是个读过书识得字的,这些年是在外边混得多可怜,才会连一封书信的钱都舍不得花销。” 按照村子这边的祠堂族谱,是原字辈,名字里边都需要嵌个“原”字,其实王原箓的本名,是王原路。 王原福依旧不敢顶嘴。 在青冥天下,道官有五花八门的身份头衔,不是只有练气士才可以成为道官,没有修行资质的凡俗夫子,只要通过官府考核,也能获得道士度牒,不过会授以不同的法箓,除了朝廷颁布的,也有世代相袭的,还有某些得道高真简选高徒,秘授符诀,张大门风。 像这个被老丈人横竖看不起的王原福,哪怕将来侥幸成为道官,多半依旧就像那浊流胥吏,不入清流品第,以后的升迁之路,也会相对狭窄,极有可能是被调派到一个僻远的小道观,或是在一些类似县衙宝诰司酝酿局的清水衙门当闲差。但是对于出身贫寒没跟没脚的王原福来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已经算是光耀门楣的事情了,是完全可以去村子祠堂里边烧香祭祖的。 就像弟弟王原箓,也是钻研道书律典小二十年,报考了多次,也未能考出个正式道官,主要还是五陵郡这边,道士度牒的名额有限,典型的僧多粥少,那些富贵子弟,自幼读书,又有明师传道授业,当然就有先天优势,而且擅长押题,毕竟有那律师头衔的主考官道士,如何出题,也是一门学问。再者也怪弟弟王原路心气太高,钻了牛角尖,一门心思要考取那家乡最大一座道观的威仪师,考中了,在“行走”历练几年,就有希望负责住持道观的科律仪轨,指示道官们的坐作进退之威仪。 只是咱们五陵郡最大一座道观里边的威仪师,哪有那么容易考中,别说是王原路,就是那些祖上阔过现今也没有如何家道中落的膏粱子弟,不一样争破头? 老丈人说道:“你那弟弟,就是个扶不起的玩意儿,别回了最好,说是多双筷子的事,其实不还是个事儿。” 当年女儿求自己帮衬她那小叔子,他便帮着在县城找了个银铺学徒的活计,多好的营生,不然能有那句“贼不过银匠”的老话?不曾想 那小子不识好歹,死活不去,非要待在山上。 好巧不巧的,翁婿二人正聊着王原路。 王原箓便回了家乡,此刻站在了门槛外边,喊了一声“哥”。 瞧见了门外好几年没见的亲弟弟,王原福虽然心中欣喜,却依旧板着脸,刚要站起身,不过刚抬起屁股,就赶紧坐回长凳,只是点点头,说道:“去灶房那边,跟你嫂子打声招呼。” 王原箓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屠子一拍桌子,没好气道:“见了面,都不知道跟我打声招呼,半点规矩不懂的东西。” 王原福笑道:“原路打小就是这个样子,性子是孤僻了些,跟谁都不亲近。” 屠子冷嘲热讽道:“就他那怂包德行,想跟谁亲近,也得有人乐意才行,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暖被窝的丑婆姨都找不到,要是搁我,哪有脸皮上坟祭祖,一头撞死算数,烧高香,下辈子投个好胎,至少别长得这么磕碜人,大晚上走路上,别说吓死人,鬼都要被他吓死。” 王原福脸色尴尬。毕竟是老丈人,不好发火。 之后一顿饭,屠子跟王原福坐在桌上,王原箓死活不愿意上桌吃饭,就夹了几筷子菜,捧着个碗蹲在门口。 王原福劝了一句,知道这个弟弟是个主意很定的人,也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劝不动,就算了。 王原箓在门外低头扒饭,戚鼓就没有登门,各回各家。 碗里的米饭很结实,饭勺使劲按过的,等到米饭见底,王原箓端着大白碗,怔怔看着前边。 不怨天尤人过苦日子,哑巴笑着吃黄连。 王原箓转过头,再仰起头,咽下那口米饭,问道:“碧霄洞主怎么来了?” 之前一轮明月搬徙到青冥天下,在那天上,王原箓遥遥见过这位老前辈一面,架子很大,道法很高,就站在白玉京道老二身边。 听孙观主说过,是那落宝滩碧霄洞洞主,活了一万再加大几千年的漫长岁月,喜欢跟道祖掰手腕。将来与这位前辈见了面,二话不说多磕几个头,肯定没错。 老观主神色淡然道:“随便逛逛。” 王原箓点点头,说道:“随便就好。” 好像对方道法越高,年轻道士越不怯场。 老观主问道:“看到了什么,如此伤感?” 王原箓答道:“天上如龙者,庞然身躯悄然坠地,尸体上布满了蚊蝇蛆虫,挥之不去。” “时日一久,也可能会开满花草。” “所以伤感。” “怎么说?” “草长花开,漫山遍野,后来都没了。当然可以再等下一次,可如果我们就是那些花草呢。” 老观主听闻此说,流露出一抹赞许神色,微笑道:“你不修道谁修道。” 王原箓继续捧着碗,问道:“是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老观主反问道:“这种将来之事,跟你有关系吗?” 王原箓点点头,“暂时没有。” 低头扒饭,吃掉最后一口米饭,细嚼慢咽,年轻道士顺便一起嚼着“将”与“来”二字。 老观主抚须而笑,“造命在天,立命在我。” ———— 青神王朝的京畿之地,一处皇家宫苑,名为长柞宫,有一座明黄云纹琉璃瓦的三梧观,是一国道观之首。 今天雅相姚清和国师白藕,在此款待两位贵客,是一双年龄悬殊的道侣,大潮宗宗主徐隽,两京山的开山祖师朝歌。 姚清带着那双道侣逛过了三梧观,来到一间清雅屋舍内,白藕亲自煮茶待客。 道观如此命名,源于道观前有开国皇帝亲手种植的三株梧桐树,分别名为椅桐梧桐荆桐。 一日之计种蕉,一岁之计种竹,十年种柳百年种松。作千年万年之计,栽种梧桐。 青神刘氏,国祚绵延,冠绝并州。 而那三棵梧桐树,也都早已炼形成功,担任皇家供奉。 此地也是青神王朝先帝的驾崩与托孤之地。 而雅相姚清,当然还是毫无悬念的顾命大臣之首。 在青冥天下,并没有浩然天下那种皇帝君主不可修行的规矩。 所以天下十四州,经常有那皇帝,既是开国之主,也是亡国之君。 在浩然天下,称帝在位一甲子,都算是极为罕见的长寿天子了。但是在这边,坐龙椅不超过一甲子光阴的,都属于短命皇帝。 并州山上,有个无据可查的小道消息,传闻先帝临终前,与雅相姚清有过一场推心置腹的对话。 先帝曾言,“主少国疑,非社稷之福,君可自取。” 姚清答以一句,“我若有面南之力,足可辅佐少主成为明君。” 至于这场君臣面对面的私下对话,是怎么流传开来的,孙观主对此言之凿凿,肯定是咱们陆老三当那梁上君子,偷听了对话,管不住嘴。 道号“复戡”的女冠,从白藕手中接过茶盏,笑问道:“你怎么想到要跟那个怪物问拳了?” 她也无所谓会不会犯忌讳,是否会往白藕的伤口上撒盐。 白藕姿容极其出彩,妩媚天成。 她腰别一支极有来头的短戟,名为“铁室”。 与那浩然天下大端王朝的裴杯,俱是女子宗师,皆是一国国师。 差不多每隔十年,白藕就要与共同登评的武道十人之一,问拳一场。 先后四场问拳,白藕全胜,死了三个,唯一活下来的,也跌境了。 所以甲子一评的天下十宗师,一下子就少掉四个,武评随之沦为笑谈和摆设。 白藕虽是女子,却在青冥天下武学之巅,呈现出一种卓然挺立的无敌雄姿。 一支短戟,锋芒无匹,横扫天下。 只不过白藕这次选择与闰月峰辛苦问拳,在外界看来,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毕竟是一个连道祖都极为欣赏的纯粹武夫。 白藕面有苦色,摇摇头,不太愿意说这档子事。 都未能登上闰月峰之巅,只是走到半山腰,就挨了一拳。 “是我提议白藕去闰月峰那边,试试看自己的真正斤两。” 姚清笑着说道:“之前林江仙两次出手,太有分寸,容易让白藕误会,自视太高。” 白藕与闰月峰辛苦,双方都是武夫止境的神到一层,一个天下第二,一个第三。 姚清笑道:“差距不小,依旧没能试出辛苦的武学深浅。” 白藕对这位亦师亦父的雅相,可谓言听计从。 朝歌说道:“这个米贼王原箓,神识敏锐都快赶上飞升境了,青神王朝就没打算招徕一番?” 姚清笑道:“这家伙就是个惹祸精,越是躲麻烦,麻烦越是登门找他,我们青神王朝消受不起。” 白藕却知道一桩密事,在王原箓尚未发迹之前,首辅大人就曾数次带着自己一起去往五陵郡,见这个年轻人,却不传授任何道法,好像就只是闲聊。 朝歌试探性问道:“那就让王原箓去两京山,我可以保证他未来可以担任山主,如何?” 姚清摇头道:“他与两京山,都没有这个命。” 白藕一直在观察那个徐隽,奇了怪哉,这个年轻鬼修,怎么看都不出奇啊。 怎么就能够拥有那么多的机缘? 昔年是死对头的大潮宗和两京山。如今不分上下,两宗并肩。 反正宗主都是徐隽。 两京山那边一开始不是没有异议,可朝歌是开山鼻祖,她都没意见,徒子徒孙们又能如何? 再加上后来那场被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山上婚宴,喝喜酒的道贺客人当中,光是青冥天下前十,就来了四个。 余斗,陆沉,吾洲,孙怀中。 如果再加上当时某个没有显露身份的纯粹武夫,因为他只肯坐在角落桌上,此人亦是徐隽的忘年交好友,那就是五个了。 正是天下武学第一人,林江仙。 况且徐隽的修行之路,实在太过传奇色彩,传闻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传授过徐隽几张符箓,玄都观孙怀中,教过年轻鬼修一门亲传剑术,甚至就连浩然天下的文庙亚圣,都为徐隽指点过学问,再加上那位天下炼丹第一人,以及林江仙的拳法,以至于外界都在猜测,这个徐隽,是不是道祖真正的关门弟子? 就像一张考卷,就算提前知道答案了,你徐隽好歹也要落笔写字啊,从沦为鬼物开始算起,在短短二十几年内,徐隽要见这么多的大人物,忙得过来吗? 朝歌说道:“资美,此次拜访,需要麻烦雅相一件事。” 姚清微笑道:“前辈请说。” 雅相姚清,字资美。按照山上的道龄来算,朝歌是当之无愧的前辈,岁数要比姚清足足大上千余年。 朝歌正色说道:“需要请你出山一趟,帮忙护道。” 姚清直截了当说道:“地点?” 朝歌说道:“就在两京山。” 姚清问道:“具体的时辰?” 朝歌如释重负,“暂时未定,等我密信。” 姚清笑道:“在此预祝徐宗主复戡道友遂愿。” 徐隽站起身,后退三步,毕恭毕敬行稽首礼,沉声道:“晚辈在此谢过姚先生。” 原本没打算如此客气的朝歌,只得夫唱妇随,起身与姚清道谢一句。 那位道号“太阴”的十四境女修吾洲,与朝歌关系极好,当初参加完那场婚宴,临行之前,吾洲赠送给徐隽一道炼物仙诀,再额外传授了一门早已失传的鬼修术法。 夫君徐隽是鬼修。 而未来数座天下,崭新十四境大修士中,不出意外,必然会有一位鬼仙,能够占据一席之地。 所以徐隽不但要争,而且必须要动作快,抓紧跻身飞升境,才能够占据先机。 其实有句“已经很好了”口头禅的徐隽,根本没有这个想法,但是在这件事上,道侣朝歌极为坚持,那就只能是妇唱夫随了。 既然万事俱备,只欠一场闭关了。 在徐隽和朝歌告辞离去后,白藕与姚清站在屋檐下,她轻声问道:“那个王原箓,当真不去管?” 姚清笑道:“美玉不雕琢。” 白藕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那个疑惑,“看样子戚鼓马上就能破境,这份武运馈赠,我们难道要拒之门外?根据谍报显示,鱼符王朝那边,朱璇都亲自出马了。” 戚鼓并不是一个城府深重的纯粹武夫,恰恰相反,略显莽撞,是个喜欢直来直往的,爱憎分明,如果家乡这边稍微示好一番,是不难将他留在青神王朝的。 其实当年京城内的那场风波,白藕就与首辅大人持有不同意见。 在她看来,大可以趁机招徕王原箓和戚鼓,这两人不至于与朝廷闹得那么僵。 正是在那场险象环生的逃亡途中,王原箓和戚鼓,当年各自破境,一个跻身了元婴境,一个跻身了远游境。 姚清说道:“落叶总会归根。” 白藕无奈道:“毕竟是落叶啊。” 姚清笑道:“拭目以待。” 在那双名动天下的道侣离开青梧观没多久,便有一位男子,缓缓走来,竟然是一位在青冥天下极为罕见的僧人。 光头,赤脚,身着紫衣袈裟。 这位中年僧人,丰颊高鼻,状貌古野。 白藕只知道这个行脚僧,俗名姜休,字道隐,法号“丹青”。 至于面容,想必对方施展了障眼法,白藕眼中所见,肯定并非真相。 如今僧人就在京畿之地的瓦棺寺挂单,已经将近十年了。 无论是本名姜休,还是那“丹青”法号,在青冥天下没有任何名气,但是雅相姚清却对其极为礼重。 白藕是纯粹武夫,看不出对方的道行深浅,要说论禅说佛法,她更是一窍不通。 青冥天下十四州,对佛门寺庙和儒家书院的管束,极其严格。 尤其是僧人,想要外出云游,获得通关文牒,需要与朝廷层层报备,而且十有八九都会驳回,哪怕获得批准,具体行程,也需要与白玉京报备录档。 许多王朝,干脆就直接明令禁止任何僧人入境。甚至有两个州,直接禁绝寺庙,不许僧人传法。 并州算是相对比较宽松的,但是大如青神王朝,也只有十六座寺庙。 不过首辅大人力排众议,朝廷近些年开始着手筹建两座崭新寺庙。 在青冥天下,僧人想要建立寺庙,可能比浩然天下那边建立宗门还要难。 此事需要白玉京那边许可,为此青神王朝耗费了不少功德,听说就连那个被别州讥笑为“点头皇帝”的陛下,都难得与首辅大人询问缘由。 紫衣僧人双手合十,轻声道:“小僧来此与姚先生道个别。” 姚清笑着点头,“大和尚离开之前,记得按照约定,为瓦棺寺留下那组罗汉壁画。” 一座寺庙,可不是所有僧人都可以被称为和尚的,唯有住持首座在内的得道高僧,才当得起这个敬称,屈指可数。 白藕微微心动,她猜出对方的身份了。 记得青冥天下有一位极其神秘的高僧,丹青妙绝,容貌身份变幻不定,自命不凡,自称“我心即佛”,又扬言“祖师西来本无意”。 此僧尤其擅长绘画罗汉像,每有真迹现世,就是一场哄抢,莫说是那些寺庙,便是天下各州帝王敕建的道家宫观,都愿意供养真本,更有传闻,每逢旱涝天灾邪魔作祟,根本不用当地道官设坛作法,只需取出罗汉像,无论是祈雨,还是荡秽,无不灵验。 僧人笑道:“十六幅?十八幅?” 姚清笑道:“当然是多多益善。” 僧人说道:“已经画完了。” 姚清也不觉得奇怪,问道:“接下来要去哪里?” 僧人说道:“先去幽州赏雪。” 姚清稽首作别。 僧人微笑点头,朗声吟诵着一篇在青冥天下脍炙人口的《塞上》,大步离去,风采绝伦,身 形消散,天地灵气毫无涟漪,转瞬间便不见了踪迹。 白藕沉默片刻,问道:“此人修为?” “佛法之外,剑术精绝,一条直气,海内无双。” 姚清说道:“‘一剑霜寒十四州’,是他说的,也是说他的。” ———— 骑龙巷的压岁铺子,掌柜石柔和小哑巴,正在熬夜守岁。 隔壁的草头铺子,就要更热闹些。 一对兄妹,赵树下,赵鸾。一对师兄妹,赵登高,田酒儿。一对师徒,白发童子,姚小妍。 还要外加一个被大白鹅拐来的崔花生。白发童子这会儿正踩在长凳上,拉着俩姓赵的划拳呢,大声嚷着哥俩好五魁首十满堂之类的。 小镇的大年三十夜,有那问夜饭的习俗,都会点灯,摆上一桌子酒菜,老人和妇人们会守着一只火盆,不去串门走动,只等着那些青壮岁数的街坊邻居们,登门做客,邻里间关系好的汉子,会坐下来喝酒吃菜划拳,关系一般的,大多吃杯酒就走,成群结队的孩子们,进了屋子不落座,与那些守家的老人妇人们打过招呼,按照辈分爷爷奶奶姑姑婶婶一通喊,就往袋子里边装些瓜果甘蔗之类的。只等深夜了,家家户户才会关上门,然后一大清早,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们,就又要按时起床,因为每年都有不同的时辰,有那开门燃爆竹的规矩讲究,用来辞旧迎新。至于开门的具体时辰,往往都是小镇某些老人们推敲出来的,据说早年小镇开红白喜事铺子的几个掌柜,就很懂这些。 如今那些搬去州城的年轻人,哪有这样的讲究,据说一些个就连开门,都让府上管家代劳了,自顾自睡懒觉。 虽然如今槐黄县城这边,年味儿是一年比一年清淡了,几乎就没谁走门串户问夜饭了,不过骑龙巷的两间铺子,还是照着老规矩,开着门摆着酒。 坐在火盆边的石柔抬起头,望向门口那边,来了一位贵客。 一身雪白长袍。 昔年泥瓶巷宋集薪身边的婢女,稚圭,如今的真龙王朱,贵为浩然天下四海水君之一。 不知为何,这位东海水君,此刻好像心情不错。 压岁铺子里边亮如白昼,石柔壮起胆子,小心斟酌一番,称呼对方一声稚圭姑娘,再笑道:“坐下喝点酒?” 王朱点点头,跨过门槛,坐在桌旁,石柔帮忙斟酒,王朱拿起筷子,桌上竟然还有一盘臭鳜鱼,夹了一筷子,嚼了嚼,点头道:“手艺不错。” 以前的泥瓶巷,就是个破落户扎堆的苦地方,要不然就是挣着了钱,早早搬去了别处更为宽阔的街巷,按照小镇老话说法,这里就是个流水地儿,根本留不住人,故而每逢大年三十夜,就只有巷口那边,因为有个俏寡妇,才不至于让一整条巷子都没人路过,大致位于巷子中间地界的相邻两栋宅子,其实是没人登门问夜饭的,至多是走近路的,或是去那寡妇家的,这才路过泥瓶巷,却看也不看一眼。 一个是满身晦气的扫把星,一个是有娘生没爹养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再加上一个来历不明的婢女,都是无亲无故的,谁稀罕登门,而那两个同龄人,相互间也不串门。 宋集薪那会儿,每次到了大年三十夜,就经常一赌气,就让稚圭干脆关上院门,爱来不来,大爷还稀罕伺候你们。 隔壁不这样,始终开着大门,若是巷子里边有积雪,还会帮忙将整条巷子的积雪聚拢到墙角根,方便过客们走路。 宋集薪偶尔闲着无聊,就喜欢站在屋门口那边,开始阴阳怪气说话,大半夜的,开门等鬼来啊。 隔壁宅子那边的同龄人,也从不还嘴。 后来陈平安认识了刘羡阳,就会一起围着炉子守夜,刘羡阳经常故意大嗓门说话。 王朱转头望向那个站在柜台后边小板凳上的孩子,“喂,你叫什么名字?” 正在翻书看的小哑巴抬起头,面无表情道:“你不是知道了吗?我叫‘喂’。” 王朱也不跟这个脾气挺冲的孩子计较什么,蛮好的,小刺头嘛,她笑了笑,夹了一筷子佐酒菜,滋味不错,自己没有白走一趟宝瓶洲,老家祖宅的院门口那边,都换上崭新的福字和春联了。 石柔赶忙打圆场说道:“真名周俊臣,小名阿瞒,平时不太喜欢说话,所以有个小哑巴的绰号,是裴钱的徒弟。” 王朱提起白瓷酒杯,抿了一口酒水,笑道:“裴钱的徒弟?那你岂不是要喊陈平安一声师祖?” 小哑巴原本想说一句关你屁事,只是见掌柜石柔朝自己使眼色,孩子只得把话咽回肚子,装聋作哑。 门口那边,有个白发童子,双臂环胸,斜靠着屋门,在那儿啧啧啧。 王朱转头笑问道:“你是?” 竟然看不出对方的真实境界。 白发童子冷笑道:“说出来怕吓死你。” “试试看。” “我是落魄山的杂役弟子,独一份!” 王朱笑眯眯提起酒杯,“容我压压惊。” 山上仙府,一般可以分为祖师堂嫡传外门和杂役弟子,所谓嫡传,也就是师父和传道人,在祖师堂那边有座椅的。 外门,便是师承和法脉一般,师父未能在祖师堂那边落座参与议事,比如落魄山这边,要是现任看门人仙尉或者岑鸳机,虽然都入了霁色峰祖师堂的金玉谱牒,但因为在霁色峰祖师堂那边没椅子,他们要是如今收了徒弟,哪怕是亲传,依旧属于外门弟子。 至于杂役,就是连师承都暂时没有的,往往是进了山,勉强算是开始登山修行了,但是资质不行,无法拜师。 白发童子大摇大摆走入屋内,踮起脚尖,一屁股坐在桌旁长凳上,双臂环胸,直愣愣盯着那个身份特殊的年轻女子,丹凤眼,瓜子脸,漂亮是漂亮,就是冷了点。 王朱神色自若,自饮自酌,夹几筷子佐酒菜。 白发童子问道:“听说你与咱们隐官老祖是多年的邻居?” 王朱嗯了一声。 白发童子以心声笑问道:“有没有想过,蛮荒天下去不得,换成青冥天下又如何呢?树挪死人挪活嘛。” 王朱微微皱眉,“是他的意思?” 当年她忍住没有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确实是有过一番心境煎熬的。 事实证明,没有心存侥幸,是一个正确选择,不然如今自己估计就要跟那个大妖仰止作伴,在老君炼丹炉那边开酒铺了。 或者被那拨鬼鬼祟祟的养龙士一脉修士,将归墟某处布下一张“渔网”,抓个正着? 白发童子翻了个白眼,“隐官老祖事务繁重,忙来忙去,都是忙碌一些随随便便就可以影响天下走势的大事,岂会在意这种芝麻小事。” “我就是随口一提,斩龙人陈清流,虽说不是十四境纯粹剑修,可好歹是个货真价实的十四境呐。等到一场仗打完,天下事了,以他的合道方式,是不太愿意看到你的,陈清流曾经立下宏愿,要教‘天下无真龙’,这里边就有个漏洞可钻了,咱们浩然‘天下’没有,但是青冥天下可以有嘛,勉强可以不与陈清流的大道冲突了,到了那边,稚圭姑娘再找随便几个靠山,嗯,准确说来,是互为靠山,盟友嘛,大伙儿好好谋划一番,将某条大渎作为托身之所,哪天跻身了十四境,还怕那啥跨越天下而来的斩龙人?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那么一条过江蛇而已,能不怕地头龙?” 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大修士,往返于两座天下,是要按照文庙礼圣和白玉京大掌教订立的规矩,压境界的。 王朱微笑摇头,“哪怕同样是十四境修士,只要对方是斩龙之人,我就毫无胜算,只要不跑,必死无疑。” 即便在好似自家道场的东海水域,又跻身了十四境,王朱自认对上那位斩龙之人,依旧没得打。 唯一的好处,是身为文庙敕封的四海水君之一,陈清流不敢随便问剑水府。 冥冥之中,王朱笃定一事。 不光是真龙,加上世间那些血统驳杂的众多蛟龙之属,还要加上数座天下所有的水族精怪水仙之流,更甚至是主修水法的练气士,只要对上那位斩龙功成身负某种大气运的陈清流,都会被天然大道压胜,若有厮杀,简直就是一头撞到剑尖上去的下场。 简单来说,面对这三者,陈清流完全可以视为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一旦出剑,就是砍瓜切菜一般。 白发童子皱眉不语,神情凝重起来。 看上去是在考虑什么天大难题,其实就只是在腹诽不已,咋个与谍报上的消息不一样呢,莫不是小米粒消息有误谎报军情了? 不都说隐官老祖的这个泥瓶巷邻居,眼睛长在眉毛上边的,为何这般的自知之明? 罢了罢了,当那说客,确实非我所长。 岁除宫的小白,才是那种纵横捭阖的行家里手。 在夜航船那边,某人嘱咐过她,能说服王朱去往青冥天下鹳雀楼修道,是最好,劝不动就随意了。 按照那人的说法,反正王朱就算去了青冥天下,对岁除宫而言,她的存在,也是鸡肋,除了帮忙聚拢水运一事之外,她注定帮不上什么大忙。 一想到吴霜降,白发童子赶忙抬起酒杯,一口闷,喝酒压压惊。 练气士不怕自己的心魔,化外天魔反而怕这位练气士,这种糗事传出去,还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王朱突然问道:“听说青冥天下那边,有个大宗门叫岁除宫,水边有座鹳雀楼?” 白发童子愣了愣,心虚道:“我是浩然天下土生土长的修士,对那啥青冥天下什么岁除宫不熟啊。” 王朱一笑置之。 白发童子心事重重,试探性问道:“没头没脑的,你问这个作甚?” 王朱提起酒杯,笑道:“不聊这些烦心事,既然一见投缘,那就喝酒。” 白发童子提起酒杯,轻轻磕碰一下,“走一个。” 白发童子,看待王朱的眼神里,有种咱俩都好惨的同病相怜。 王朱察觉到这种情绪,难得没有生气,好像被一个自称是落魄山的杂役弟子可怜,犯不着生气? 王朱喝过了酒,走出这间压岁铺子,在骑龙巷这边,拾级而上。 她缓缓登高,有些怀念离开小镇之前的天寒时节,她也会满手冻疮,所以每次出门去铁锁井那边打水,她都只提大半桶水,晃晃悠悠,到了泥瓶巷,倒入水缸,差不多也就刚好只剩下半桶水了。 后来,最后一次见面,有人曾经留下一句类似谶语的话。 登鹳雀楼天高地阔,下鹳雀楼源远流长。 这个人,还曾为她泄露过天机,教她如何应对那位再起大道之争的斩龙之人。 好像不管是去是留,她都有选择。 而且最后,那个人笑着说,以后真遇到了那种自认过不去的坎,就去找他的小师弟,就说是齐师兄的请求。 王朱心情有些烦躁,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望向骑龙巷下边相邻的两间铺子。 屋内灯光涌出铺子,哪怕没有过路的行人,依旧默默照耀着巷子里的夜路。 她不喜欢那座学塾里的书声和某人的道理,不喜欢泥瓶巷隔壁那个人的好心和善意。 不喜欢那一大一小,他们身上那种如出一辙的“没关系”,“其实还好”,“每个今天的昨天都不曾虚度,每个明天都是今天的希望”…… 可能是她不知道如何喜欢,所以故意装着讨厌。 可能是知道某些道理,只是做不到,不敢厌恶自己的软弱,只好厌恶那些做得到的人。 就像大冬天里,一只别人家的炭笼,只能捂热双手片刻,就要归还。 落魄山,山门口。 今儿过来点卯的香火小人儿,与仙尉道长喝了个微醺,摇摇晃晃爬过那道屋门槛,结果到了宅子大门那边,小家伙忍不住骂了一句,只能再次如钻狗洞一般,匍匐在地,爬过大门缝隙,拍了拍尘土,那条棋墩山土地爷麾下喽啰的白花蛇,还在远处候着呢。 结果瞧见了一位相貌儒雅的读书人,年纪不大,瞧着三十岁出头吧,就站在山脚那边发呆。 朱衣童子一路飞奔过去,挡在山门牌坊正中央,扯开嗓门喊道:“你谁啊?” 不等对方答话,觉得与人仰头说话,脖子太累,朱衣童子急匆匆转身跑上几级台阶,双手叉腰,小家伙一本正经提醒道:“可不能擅闯山门啊,如今咱们落魄山不待客的,你要是来山上找谁,得先去仙尉道长那边报备。” 书生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李希圣,来自小镇那边的福禄街,是李宝瓶的兄长。” 香火小人儿目瞪口呆,心肝颤,啥?!竟然是咱们李总舵主的兄长?! 虽说对方不在官场厮混,但是扛不住对方朝中有人啊。 既然来头这么大?!出门咋个不一路敲锣打鼓放爆竹呢。 朱衣童子刚跑上台阶,立即屁颠屁颠跑下台阶,重新回到山门口那边,作了一个大揖,恭敬万分道:“小的籍贯在那馒头山土地庙,如今在州城隍庙那边当差,混口饭吃,承蒙咱们落魄山周护法赏识,忝为骑龙巷右护法,在此拜见李大人,荣幸之至,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李希圣笑道:“我与陈山主是旧识,就不用打搅仙尉道长看书了,我对落魄山还算熟门熟路,可以自行登山。” 朱衣童子立即在心中盘算掂量一番,觉得既然是李总舵主的兄长,又与陈山主是老朋友,在仙尉那边不记名就上山,好像也不算坏了规矩。 朱衣童子试探性问道:“李大人,容小的帮忙领路?” 稍后登山路上,得暗示一番李大人,回头给咱们李总舵主美言几句,哈哈,到时候别说骑龙巷总护法了,当个与李槐平起平坐的小舵舵主,都不是痴人做梦哩。 仙尉打开大门,披衣而出,好歹是个修行中人,山门口这边的动静,仙尉还是察觉到了。 朱衣童子儿赶忙帮着那位李大人介绍身份,免得看门的仙尉眼拙,大水冲了龙王庙。 李希圣笑着邀请道:“仙尉道友,一同登山?” 仙尉连忙拒绝道:“守夜看书,要回去看书。” 只觉得这个生面孔的读书人,真心架子不小,大半夜串门就罢了,竟然还想拉着自己一起爬山,想啥呢,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的。 儒生李希圣面带笑意,与那位年轻道士作揖行礼。 道士仙尉坦然受之,只是礼尚往来,便回了一个道门稽首。 正文 第九百五十一章 见麒麟 杨家药铺后院,小名胭脂的苏店,这位女子武夫,独自一人,守着空荡荡的药铺后院。 师弟石灵山,回了桃叶巷家中。 苏店也不觉得寂寞苦闷什么的,打小就习惯了,人多反而觉得不自在。 药铺是前店后坊的样式,煎药,晒药材,都在后院,正屋那边,是杨老头的住处。 东厢房关着门,一般只有李槐回乡,来这边逛荡,杨老头才会打开屋门,只有西厢房,早早腾出来,给了苏店。 院子角落还有间杂物房,里边堆放了各色老物件,瓶瓶罐罐的,房门钥匙留给了苏店,师父曾经交待过她,等到下次李槐返乡,就与李槐打声招呼,说房间里边的家伙什,一大堆的老旧物件,都留给他了,是卖是送都随意。 与北边正屋相对的南边檐下,摆放着一条长凳,苏店从不去坐,平时也不准师弟随便坐在那边。 她就像守着一座老铺子,也帮师父守着一些老规矩。 苏店是个武痴,不过今夜她却难得没有,就只是坐在椅子上边发呆,双脚踩在火盆边沿上边,想着一些往事。 终于回过神,苏店低头弯腰,伸出手指,捻了捻被炉火烤得微微发烫的裤脚。 药铺大门虚掩,有人推门而入,穿过前店,掀起帘子,年轻男人喊了一声,“师姐。” 厢房这边的苏店应了一声,是师弟石灵山来串门了。 石灵山进了屋子,搬了条长凳,坐在火盆一旁,苏店笑道:“问夜饭问到了药铺,你也不嫌晦气。” 石灵山伸手烤火取暖,故意装傻,“还有这讲究?” 家里边是热闹些,四代同堂,祖宅在桃叶巷的门户,都穷不到哪里去,只是石灵山还是担心师姐独自一人,在药铺这边太冷清。 他知道师姐自从那个相依为命的叔叔去世后,在小镇就无亲无故了,好像连个平日里嘘寒问暖几句的穷亲戚都没有。 石灵山从袖子里摸出一包压岁铺子的糕点,笑道:“骑龙巷那边,石掌柜给的。” 苏店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一油纸包糕点,“你还真去问夜饭了?” 在大年三十年夜这天的问夜饭,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和这两条街巷之外的人,一个天一个地,一般是不会相互走动的。 昔年的小镇,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有四姓十族。早先的小镇高门大户,四大姓,卢李赵宋,一直是以卢氏为首,因为卢氏王朝在覆灭之前,曾是大骊宋氏的宗主国,而卢氏开国皇帝,便与福禄街卢氏有千丝万缕的渊源。此外类似袁、曹、谢在内的十族,祖上都出过大人物,他们离开骊珠洞天之后,都曾扬名立万,比如被视为大骊中兴之臣的曹沆、袁瀣,造就出了如今大骊朝廷的两大上柱国姓氏,此外还有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以及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等。 只说一条泥瓶巷,就有隐官陈平安,大骊藩王宋集薪,郑居中嫡传弟子的顾璨。 那边还是南婆娑洲那座镇海楼,驻守剑仙曹曦的祖宅所在。 而苏店,除了药铺这边的关系,在家乡小镇这边唯一称得上认识的人,只有一个叫胡沣的,比她年长几岁,胡沣家里以前是开白事铺子的,他也会经常跟着爷爷一起当那短工,做些砖瓦木匠活计,或是走街串户帮忙磨刀。不过胡沣也离乡了,可就胡沣算留在这边,苏店与他也没什么可聊的。 石灵山笑道:“你猜我刚才在骑龙巷那边,瞧见了谁?” 苏店默不作声,细细嚼着糕点,反正看到了谁,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多年前,骑龙巷那边经常会有一个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假装无意间路过那条骑龙巷,走得很慢,轻轻抽着鼻子,闻着糕点的香味,女孩肚子愈发饿得咕咕叫。 年幼时做梦都想的美味糕点,还有布店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都曾让那个饥寒交迫的女孩,觉得是天底下最遥不可及的好东西,但是熬到长大后,手头有了钱,不知为何,反而好像半点不念想了。 石灵山说道:“远远看了她一眼,好像是骑龙巷的王朱。” 以前是个近在咫尺的小镇同乡,如今却是个远在天边的大人物了。 苏店只是嗯了一声,反正不是一路人,她对这些同乡的富贵发迹,并不感兴趣。 如今的旧龙州,新处州,是一洲公认的藏龙卧虎之地,奇人异士扎堆,可在苏店看来,相较以往,根本没法比。 最早一拨外乡人,在西边群山购买山头的山上仙府,只要中途没有转手贱卖,如今都算得了个财源广进的聚宝盆, 再后来,便是一些个消息灵通、闻讯赶来的修士,与当地百姓,购买小镇上边的祖宅,或是“高价”入手那些从龙须河里边捡来的蛇胆石,墙上嵌着的青铜镜,以及古钱币、瓷器之类的老物件,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不值钱的东西,都变得无比金贵起来,唯一变得不值钱的,反而是那些祖祖辈辈、辛苦积攒起来的碎银子,或是家家户户拿来压箱底的金银首饰。 如今不少在小镇这边隐姓埋名的练气士,一年到头,深居简出,将那些破败宅子当成了修行的道场。 他们的户籍和山上谱牒,暗中都归龙泉郡窑务督造署管理,至于槐黄县衙那边,始终不清楚这些山上神仙的身份背景,反正也没谁惹事,比起一般的县城,简直就是个路不遗失的地方,以至于县衙政务清明得无以复加,在州城那边年年都是优等考语,毕竟连个翻墙行窃的蟊贼都没有,更别说那种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纠纷了。 天地灵气,山水气运,法宝灵器,这拨眼尖、下手还快的外乡修士,确实都挣到了,各有收获,几乎无人双手落空。 只说一事,曾经有人去往天幕,与越境犯禁的远古神灵递拳,为宝瓶洲带来了几场金色大雨,虽说几乎都被北岳魏山君收入囊中了,虽说看上去是披云山一家得利,可魏檗毕竟是一洲山君,整个北岳辖境就跟着水涨船高,山水气运变得浓厚,天地灵气就会愈发充沛,在槐黄县城和西边群山中隐居的修道之人,餐霞饮露,吃了个饱,这二十多年来,时不时就有修士悄然破境。 石灵山随口问道:“师姐,你说咱们这一门,到底有几个人啊?” 按照他们这一脉的辈分划分,谱牒再简单不过,反正就一个教拳的师父,明面上,苏店和石灵山,上边还有两个师兄,只是李二和郑大风,一个拖家带口去了北俱芦洲,一个去了五彩天下,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师兄师姐,一直是个谜。杨老头不喜欢提这一茬,石灵山曾经问过,结果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杨老头一向如此,要么干脆不开口,否则一开口就说话贼难听,骂石灵山这个弟子,这么想着去外边认师兄,是想去捧个臭脚,还是桃叶巷石家饿着你了,非要跑去别家讨要一口热乎屎吃? 打那之后,石灵山就不敢再问半句了。 苏店想了想,说道:“具体有几人,师门谱牒上边拢共几人,如今在世的又有几个,我都不清楚,但是除了李、郑两位师兄,确实还有其他人。” 石灵山抬起头,充满了好奇神色。 苏店摇头道:“我知道两个师兄师姐的名字,但是师父没说可不可以泄露他们的身份,你就别多问了。” 屋内师姐弟两个,性情很不一样,在石灵山看来,师父没说不可以的,就是可以。 但是在师姐苏店这边,却是师父没说可以的,就是不可以。 苏店突然说道:“我打算按照师父的吩咐,过完这个年,等到李槐回来,交代他些事情,我就出门远游一趟。” 石灵山问道:“师姐准备去哪儿?远游是多远,是别洲的古战场遗址?” 他与师姐,如今还没离开过宝瓶洲呢。 小镇年轻一辈,好像一个比一个喜欢出远门。 苏店知道这个师弟误会了,解释道:“这次我打算独自历练,就不带你了。” 石灵山大失所望,但是也没纠缠,因为晓得师姐的脾气,犟得很,她认定的事,不会改了。 苏店难得有个笑脸,“下次见面,请你喝酒。” 石灵山只顾着开心,傻乎乎笑着。 请别人喝喜酒,就更好了。 年轻男人却没有发现,低着头的师姐,那张被炭火映照的娇艳脸庞,眉眼间有些伤感。 一个乐观,一个悲观。 前者眼中,所有的远游,是为了重逢之日。 后者看来,所有的相逢,都是离别的铺垫。 这趟外出历练,等到苏店在浩然天下这边跻身了远游境,她就会去找一个师兄,名叫谢新恩。 对方远在青冥天下。 按照师父的说法,这个谢师兄,如今混得不错,不过更换了名字,不再叫谢新恩了。 只是听师父的口气,苏店猜得出来,谢师兄在那座天下,已经攒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 师父每次聊起他们这些徒弟,一般都什么好脸色的,哪怕是提及已经是止境武夫的师兄李二,也没个笑脸。 师父留给那位素未蒙面的谢师兄几句口信,让苏店帮忙捎话。 大致意思,就是让谢新恩见着师妹苏店之后,类似代师授业,为她传授拳法和剑术,然后等苏店跻身了山巅境,再帮着师妹在那边开山立派,就此扎根,自立门户,开枝散叶,在那之后,双方就各走各路,对外不要透露出双方的同门关系。 至于苏店如何去往青冥天下,又该去何处寻找谢师兄,师父早就安排好了。 石灵山好奇问道:“师姐,那个李槐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据说那位年轻隐官,曾经送给李槐一个绰号,窝里横。 那么在这座小镇,能够窝里横的人,李槐真就独一份了。 苏店摇头道:“按照山上的说法,李槐本身没什么来头,就只是个最平常不过的肉眼凡胎。” 不过他们师父,对李槐真是当亲孙子看待的。 只是这种事情羡慕不来。 石灵山在屋子这边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告辞离去,苏店送到了药铺门口,等到师弟的身影消逝在街巷拐角处,她这才关了门,重新回到后院,怔怔看着檐下那条长凳。 听师兄郑大风说过,这条长板凳,在这儿搁放了很多很多的年头,没有人岁数大过它。 最后一次见到师父,老人依旧坐在正屋门外的台阶上,手持旱烟杆,吞云吐雾。 师父说了一句让苏店听不明白的言语。 老人用旱烟杆轻磕台阶,再提起旱烟杆,指了指那条长凳,说那条木凳,就是我们。 见苏店欲言又止,老人说将来如果有机会,在青冥天下那边相逢,你可以问一问那个人,他肯定知道答案。 一条木凳,与“我们”,能有什么关系? 苏店百思不得其解。 一位女子,年轻容貌,鬓发青绝,身姿曼妙,如鱼游曳在龙须河中。 她正在以本地河神的身份,巡视自家辖境,身边带了几个孩童模样的河神水府小跟班,那拨面容稚嫩的孩子当中,有男有女,他们其实除了脸色惨白无色,瞧着比较渗人,此外装束衣饰、神色,以及稚声稚气的说话语气,都与岸上的市井儿童也没啥两样。 跟着河神娘娘一起晃荡玩耍,虽然都是水鬼,照理说早就适应了水中,但是偶尔会有一种类似呛水的模样,手脚乱动,扑腾几下,就好像阳间不善凫水的孩童溺水一般,只是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然后与身边同龄人,相互间做个鬼脸,好似都觉得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因为今夜是大年三十,按照习俗,河神娘娘给了这帮小跟班人手一份红包,红纸包里边的钱币,都是些早年遗落在溪涧中,锈迹斑斑的铜钱。 没法子,自家河神娘娘,是出了名的节俭持家,简单说来,就是小气嘛。 马兰花这位大骊朝廷正统封正的龙须河水神,依旧是止步于龙须河与铁符江接壤处的那条瀑布口,再逆流而上,期间路过了位于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趁着如今铺子没人,她从水中探出头颅,看了几眼。 先后换了三拨主人,最早是阮师傅,一个貌不惊人的铁匠,竟然是最后一任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出身风雪庙。 后来是阮邛的徒弟徐小桥,一 个右手缺了大拇指的女子剑修,再后来是刘羡阳,以及一个瞧着脑袋不太灵光的的外乡女子,余倩月。 如今龙泉剑宗,山君魏檗亲自帮忙迁徙祖山神秀山在内的数座山头,一股脑搬去了去了北边,算是与昔年的骊珠洞天,彻底做了个地契交割。 每次游过那座被大骊宋氏拆掉桥廊、也无悬挂老剑条的石拱桥,她都会格外心惊胆战。 快速游过石拱桥,来到一处深潭,有片青色石崖,马兰花停下身形,悬立水中。 几个来不及停下脚步的孩子,轻轻撞在一起,叽叽喳喳埋怨过后,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曾经杏花巷的老妪,在当年被某个女子仙师寻仇上门,本就上了岁数的马婆婆,一个不小心就死了,却因祸得福,被那个杨老头聚拢阴魂,得以担任河婆,就渐渐恢复了容貌,好似“越活越回去”,姿容愈发年轻了。这条龙须河,最早是一条溪涧,铁符江由河升江之后,作为上游和源头的龙须溪,就跟着顺势升格为河。 而她也从一位河婆跻身了河神,莫名其妙就升官了。只是将近三十年过去了,好不容易河边有了个托身之所的祠庙,庙里边却依旧没有塑造神像,连个香炉也没有。 哪有这么寒酸窘迫的河神娘娘? 只是马兰花却不敢有任何不满,年复一年,扳着手指头,说是度日如年,半点不夸张。她再让一位关系相熟的土地公,帮忙打探消息,州城那边,到底还剩下几个知道“马兰花”这个名字、认得她年轻时相貌的老不死。据说那边如今只剩下两个跟她差不多辈分、年纪的同乡老人了,越是如此,马兰花就对那个药铺的杨老头,越是敬畏,因为如果没有意外,只等三十年期限一到,州城里边的那两个老人,就会寿终正寝了? 三姑六婆的六婆,占了一半,装神弄鬼的师婆,牵线搭桥的媒婆,替妇人接生的稳婆,杏花巷的马兰花都当过。 结果后来又多出个河婆…… 马兰花幽幽叹息一声,在碧绿深潭中现出身形,踩在水面上,河流自行蔓延向石崖,她就那么走了上去,坐在青色石崖上边,从袖中摸出一把白玉梳子,梳理一头青丝,今儿准备换个发髻。 那些小家伙们也跟着水神娘娘,蹦跳出水面,聚拢在崖上,围绕着石崖跑来跑去,欢快闹腾起来。一般情况,马兰花是绝对不允许他们上岸的,不说那白昼,阳光如火,随便一个曝晒,就会让鬼物魂飞魄散,哪怕是夜晚, 何况他们自己也不敢擅自越境,否则与阳间人随便一个冲撞,阴气阳气相激,打架不过,就要死翘翘喽。 马兰花看着这些无忧无虑的孩子,叹了口气,她挤出一个笑脸,嗓音轻柔,叮嘱几句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别走散了,老实些,不许去岸上,不然就要家法伺候挨板子了。 其实他们在岸上那边的“阳寿”,都不大,沦为鬼物后,就像陷入一种古怪的虚岁,长得慢,准确说来说来是很难长大,不像市井坊间的孩子,个头窜得那么快,好像几个眨眼功夫,就会从孩子变成少年少女,很快就会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成家立业,再有了自己的子女,然后变成睡眠很浅、习惯早起的老人,某天睡一觉没睁眼…… 马兰花举头眺望远方,深夜时分,她光是远远看了眼披云山,就会觉得灼眼。 大骊朝廷最早设立了三座山神庙,披云山是山君大庙,高不可攀。 最南边的落魄山,曾经有个被同僚取笑为金头山神的山神老爷,曾经在那边当值,在山顶还有座规格不低的山神祠,可惜那些年混得惨兮兮,好好一座山神祠庙,都快沦为泥瓶巷那个孤儿的“家庙”了,能有什么香火?马兰花知晓那个金头山神宋煜章,来历不小,生前当过多年的窑务督造官,在小镇没有县衙的那些年里,算是唯一的官老爷了。上任督造官曹耕心,年纪轻轻的,卸任后就当了大骊的一部侍郎。反观宋督造宋大人,好人没好命,没能赶上好时辰呗。 至于建造在风凉山那边的山神庙,因为山头地理位置优越,位于群山最北,所以离着州郡治所同在一城的繁华地界最近,祠庙香火一直很旺,善男信女,香客如云,上山烧香络绎不绝,每逢初一十五,山腰和山顶的庙会赶集,更是热闹得让山水官场的同僚们羡慕不已,那条烧香神道的上山主路,宽阔平整得像是一条官道驿路,沿途都是茶馆酒肆和客栈店铺。 风凉山地界的一位土地公,与马兰花相熟,就是个老不正经的东西,倒是不敢对她毛手毛脚,就是每次见面,老东西总要变着法子说几句荤话,好像嘴上不占点便宜就会死。 而这位土地公的顶头上司,正是风凉山的山神老爷,凭借那尊神像的面容,马兰花依稀认出,就是个以前在小镇开白事铺子的,瞧瞧人家如今的气派,再看看自己的祠庙光景,人比人气死人呐。 说真的,那山神老爷在年轻那会儿,还曾让人与自家提过亲哩。 只是不知为何,在她还是河婆那会儿,对方还会时不时邻近龙须河,碰个面,只是没过多久,就疏远了。 把马兰花气个不轻,老娘不过是让你打听一下孙子的消息,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吗? 在这龙须河,顶头上司是下游那条铁符江的水神杨花,据说是大骊太后娘娘的身边人,面冷得很,马兰花根本不敢凑近,偶尔参加铁符江的水府议事,她也是战战兢兢的,遇见那些一贯眼高于顶的水府胥吏,马兰花也是只敢赔笑脸,绝不敢摆半点架子,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得体了,哪件事做得纰漏了,就要丢掉官身。所以一州之外发生的事情,马兰花只能通过那些来自州城隍庙那边的山水官场邸报,来揣测一二。 按照杨老头给出的那个承诺,等到三十年一过,晓得她年轻容貌、身份的小镇老人,走得差不多了,她就可以立起神像,享受香火,凭此淬炼金身。 但是马兰花对此既期待,又忧虑重重,铁符江和玉液江水神庙的求姻缘,都很灵验,馒头山土地庙的求子,也是极有名气的,还有宋督造平调去了棋墩山,以及风凉山,这两处山神庙,好像读书人求签许愿,希冀着科举顺遂,文运庇护,效果都是相当不错的,所以到现在马兰花也没想出个法子,以后就算立起神像,自家祠庙香火从哪儿来?要说镇压水运一事,轮得到她?处州地界,最不缺江河正神。 马兰花梳着头发,长吁短叹。 这片坑坑洼洼的青色石崖上边,以前小镇的孩子,来这边凫水摸鱼,都有各自挑选好的“座位”。 成为一地山水神灵后,与阳间那些凡俗夫子的视野,是截然不同的。 位于西边大山和小镇接壤处,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竟然是一颗骊珠所在。 而马兰花脚下这条龙须河,则是名副其实的一条“龙须”,所以当年水中才会出现那么多价值连城的蛇胆石。至于另外一条龙须,就是小镇那条主街,街上依次排开的螃蟹坊,铁锁井,老槐树,一直往东边蔓延而去,止步于东边栅栏门,曾经有个混不吝的年轻光棍,看门人郑大风,如今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一座没人住的黄泥屋子。 有个文绉绉的说法,叫那虎踞龙盘,好像那些龙窑窑口,就建造在这条龙身躯之上。 其实这些年来,马兰花就怕泥瓶巷那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来找自己翻旧账。 毕竟之前在铁锁井那边挑水,每次见到这个“宋督造私生子”身边的低贱婢女,马兰花经常就是那个挑头的碎嘴婆姨,当年确实说了些不太中听的话。毕竟泥瓶巷的寡妇,还有那个孤儿,他们再穷,也不是贱籍嘛,再家徒四壁,好歹有个清清白白的身份,倒是这个名字古怪的小姑娘,日子过得殷实阔绰又如何…… 当年的小镇妇人,别说是对稚圭指指点点了,反正只要吵架骂街了,管你是谁,总能挑出一堆毛病来,当面说几句搅心窝子、戳脊梁骨的言语,比如你家里有几个臭钱又咋了,如今有带把的崽儿吗,小心断了祖上的香火,将来钱归了谁,可不就是两说的事……这类相互揭短,实在是太平常不过了,等到一方说不过了,再抓头发挠脸。 只说拌嘴一事,不谈动手,那么杏花巷的马婆婆,泥瓶巷的顾家寡妇,小镇最西边的李家妇人,卖酒的黄二娘等,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这份淳朴民风,阮铁匠,摆算命摊子的陆沉,每天醉醺醺的曹督造……这些外乡人,都曾亲身领教过,不认怂还不行。 事实上,所有接触过小镇年轻一辈的,不管是什么身份、境界,多多少少,都会有类似的感受。 只说那场文庙议事,某人一番言语,为蛮荒共主斐然和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分别送出了两个响当当的崭新绰号,一个是躺着躺着就当上了一座天下共主的“托月山躺圣”,和那从无胜绩的“甲申帐输圣”,年轻隐官还扬言要为这两位浩然天下的大功臣,分别送出一方亲手雕刻的私章,“百死不悔”,“心向浩然”…… 更是让有资格参与托月山议事的蛮荒大妖们,愈发觉得那位年轻隐官不是自家人,可惜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马兰花揉了揉脸颊。 自己还曾被那个牙尖嘴利的小婆娘,使劲摔过一个耳光哩。 她从袖中摸出几份老旧的山水邸报,唯一的相同点,就是邸报上边有她孙子的消息,其实她对上边的内容,早就滚瓜烂熟了,倒背如流。这些年闲着也是闲着,这位河神娘娘,便开始变着法子多识几个字了。 而这类山水官场的邸报,是从州城隍庙那边下发的,基本上每个季度都会有两三封,城隍爷张平会让阴冥胥吏分别送到各级郡县城隍和山水神灵手上,这让马兰花尤其洋洋得意,当河婆那会儿,一年到头也没几封邸报到手,等到晋升为河神后,官身等于入了大骊山水官场的清流,每年到手的邸报数量一下子翻番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过日子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抬头看看那些过得好的,这叫活着有盼头,再低头看看不如自己的,心就平了。 妇人忘记是谁说过一句话了。 人辛苦活着,骗过自己,就是希望。 ———— 吕喦带着小陌和青同沿着廊道,去往别处,有意让两位年龄悬殊的读书人聊点“家常事”。 至圣先师笑问道:“陈平安,你是怎么想到吃书的?” 陈平安愣了愣,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所谓“吃书”,是指炼字。 陈平安解释道:“之前在城头那边,实在是无事可做,恰巧隔壁城头那边的离真,丢了本山水游记给我,就派上用场了。” 至圣先师微笑道:“巧之又巧,恰到好处。”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幕。 至圣先师显然是意有所指。 如果不是炼化了那本山水游记的全部文字,以及某个偶然,陈平安就算在城头那边枯守一万年,也想不到师兄崔瀺要做什么。 大概就像离真后来腹诽的那样,只有脑子有病的,才能跟脑子有病的同道中人,有的聊,说得通,心领神会。 至圣先师思绪飘远,记起了一张张面孔,他们皆置身于远古剑修阵营当中。 曾经的剑修观照,可不是后来那个离真的话痨,而是个出了名的闷葫芦,几乎跟谁都不说话,每次秘密议事,都躲在角落里,或是站在陈清都身旁,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但是观照不动手则已,一旦决心与人问剑,不能说全胜,最少可以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甚至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观照一辈子,好像都在为别人而活,为大局而练剑递剑,所以观照是所有剑修当中,活得最不轻松的一个。 反观同辈剑修的那位龙君,纯粹就是喜欢与人问剑,好像输赢无所谓,每次遇到战事,更是不计生死,要远远比那个“不敢随便死”的观照更潇洒。 三位刑徒剑修领袖,陈清都,观照,龙君,是那座剑气长城的缔造者。 只是刚刚站稳脚跟没多久,就在陈清都的带领下,三位剑修联袂远游。 那场影响深远的问剑托月山,成功阻拦那位只差半步的托月山大祖,后者作为蛮荒天下的首任共主,最终未能炼化一座天下的天时地利人和,跻身十五境。 而陈清都三人,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陈清都的本命飞剑“浮萍” ,彻底破碎,不得不合道剑气长城,陈清都更因此失去了跻身十五境的希望。 否则按照道祖的推算,只要再给陈清都两三千年的炼剑光阴,就有机会成为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十五境纯粹剑修。 前无古人,是因为那些有望跻身此境的剑修,在远古神灵的压制下,都死在半路上了。 后无来者,是一旦陈清都跻身此境,就像一人独占整条剑道,站在一座独木桥上,无路可让。 至圣先师曾经带着礼圣,一起去剑气长城劝过陈清都,但是劝阻无果。 陈清都只用两句话就将两位“书生”堵了回去。 “我们剑修未必要做最对的事情。” “你们读书人,记得信守承诺。” 龙君原本对于剑修沦为刑徒,就极为不满,故而那场远游,龙君就根本没有想过活着返回剑气长城。 他是准备以纯粹剑修的身份,而不是什么剑气长城的刑徒流民,龙君要用一种轰轰烈烈的方式,为自己的人生落下帷幕。 所以“身死”之后,对那座剑气长城也好,对陈清都这位曾经并肩作战的老友也罢,龙君都已经不亏欠半点。 龙君的本命飞剑,名为“大墟仙冢”。登山一役,加上登山之前,人间大地之上的前辈剑修,死无葬身之地,不计其数,他龙君能够以本命飞剑作为坟茔,已算幸事。 而观照拥有一把更加特殊的本命飞剑。 一万年之前的那两三千年里,被远古神灵针对最多的剑修,正是拥有一把本命飞剑“光阴长河”的观照,甚至没有之一。 所以观照的修道路程,最为坎坷,凶险,为观照护道的剑修,络绎不绝,前赴后继,光是远古“地仙”剑修的陨落数量,就多达双手之数。 至圣先师收起思绪,问道:“若是追本溯源呢,山有来龙水有源嘛。” 陈平安说道:“当年李先生与小暖树说了个道理,虽然是旁听,不过在那之后,我就一直记着。” 福禄街李希圣,曾经去泥瓶巷找过陈平安。 当时陈平安是第一次远游归来,身边多了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那次李希圣教给了习惯“说话不把门”的青衣小童,一个道理,说世间所有文字,都是有力量的,字组词,词串联成句,语句接连成文,大道就在其中。 这句话,陈灵均没当真,左耳进右耳出了。却让陈平安记忆深刻,虽然没有被篆刻在后来的竹简上边,但是始终牢记于心。 之后小暖树还壮起胆子,与那位读书人,问了一个她心中疑惑许久的问题,为何读书之时,突然间就好像不认得某个字了,会觉得陌生。 李希圣笑着给出答案,说那是因为某时某刻,书上的文字,被某些圣人偷偷借走了。 那会儿的小暖树,显然不太相信这种神神道道的说法,她便直接出言反驳李先生了,在某个旁观者眼中,就是把李先生给“教训”了一通。 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稀罕场景。 在那之后,祖宅在泥瓶巷的南婆娑洲剑修曹峻,随便用了个“太岁头上动土”的借口,要找陈平安的麻烦。 结果这位如今仙都山的末席供奉,那次就跟主动揽事的李希圣,在小巷里边,狭路相逢,各自不愿让路,就打了一架。 一个只是观海境练气士,一个却是自称境界在“八,九”之间的剑修,曹峻之所以有此古怪说法,是因为当时他的金丹境,名不副实,因为剑心崩碎了,一颗道心稀烂,心相景象沦为满池枯荷。要知道在剑心崩碎之前,曹峻在那南婆娑洲,练剑资质之好,是首屈一指的剑仙胚子。 只是一个再半吊子、再纸糊竹篾也还是金丹境的剑修,竟然在一个六境修士那边,不管如何倾力出剑,还是落了个无功而返的下场。 而那场切磋斗法,当年陈平安只是看了个大概,随着眼界越来越宽阔,尤其是等到自己成为剑修之后,就越发感受到其中的不同寻常。 一位非剑修的练气士,面对一位剑修问剑,而且境界比对方更低,竟然能够稳操胜券? 当年李希圣那场气定神闲、看似极为游刃有余的接剑,就像交给未来的剑修陈平安,一个无声道理。 既然剑修一剑可破万法。 破解之法,就“很简单”了,只需要积攒出一万零一法。 在未来岁月里,陈平安觉得最为接近李希圣那种“境界”的两场架。 一次在剑气长城的城头茅屋附近,一次是在城外战场。 曹慈的拳法。 斐然的剑术。 不光是他们的那种未卜先知,料敌先机,与当年李希圣的术法极为相似,还有一种从曹慈、斐然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与境地。 无需阵法,神通,飞剑,完全不用任何外物加持,便能够自成小天地。 而打架之外,犹有两人,也会带给陈平安这种感觉。 在落魄山竹楼二楼,为自己教拳的崔前辈。 以及坐在棋盘前准备落子的崔东山。 修道之人,都说人身小天地。 但是这几位,仿佛他们自身即是大天地。 至圣先师想起当初在小镇那边,一本正经的青衣小童,好心好意奉劝道祖一句,“道祖”这个名字太大,最好改一改名字。至圣先师忍俊不禁,笑着打趣道:“你们家那位景清道友,有点道行的。” 陈平安倍感无奈,自嘲道:“像是请了个小祖宗回家。” 不过说这句话的时候,年轻山主的眼神温柔。 在落魄山,哪怕陈平安当惯了甩手掌柜,但是只要每次返乡回家,就没有年轻山主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明面上功劳都是小米粒的,其实陈灵均也是不容小觑的幕后功臣,一个勤快巡山,一个喜欢闲逛,所见所闻,都藏不住话。 至圣先师说道:“陈灵均当初去北俱芦洲大渎走水,觉得自己犯了错,好像不是想着隐瞒什么,而是想着早点回乡,大不了在你那边挨顿骂,心中一颗大石就算落定了。要知道一般人犯了错,不管大小,总会希望是天不知地不知,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这是人性。” 陈平安疑惑不解,不知为何至圣先师会聊起陈灵均。 至圣先师问道:“陈灵均要么要面子,唯独在你这边,他好像完全无所谓面子不面子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平安还真没有想过这茬,略作思量,试探性答道:“因为我走过书简湖。” 所有落魄山的人,修士也好,武夫也罢,极有默契,好像都会刻意绕开那座书简湖,从不去触碰这个话题。 越是无瑕之人,旁人与之相处,无形压力越大。 尤其是陈平安这种心思细微之辈,而且自年幼起,泥瓶巷的孤儿,一辈子都在孜孜不倦追求“无错”二字。 一个经常喝酒却一次都没醉过的人,是很可怕的。 正因为那些人生路上的一个个遗憾和过错,是那些不为人知的问心有愧,才让陈平安变成了一个极少醉倒、可终究是会醉酒的善饮之人。 至圣先师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层用意,崔瀺知道形势紧迫,来不及用一种相对温和的手段了,他就干脆先帮你在心路上狠狠砸出一个无底洞,再逼着你拿其它东西去填补这个巨大的窟窿,至于是用良知,愧疚,还是用某种更加融洽的学问,总之不管是什么,都有了个去处。” 至圣先师有意说得含蓄几分,其实崔瀺就像是用了一种与“查漏补缺”反其道行之的手段,说是凿出一口水井,并不恰当,根本是直接将陈平安心境之内,硬生生凿出一座无水之心湖。至于缝补一事,靠你陈平安自己。难熬?受着! 不然以陈平安原本的道心,是承载不住那份神性的,准确说来,心中善恶两条线极为靠拢的陈平安,是太过契合神性了,越修行,越登高,人性越是向神性靠拢,这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大势所趋。就像先前至圣先师先前以拂尘画圆论道,有意询问陈平安最终有几种可能性,陈平安答不上来。在至圣先师看来,一个不小心,极有可能就是只有一种结果,登天而去、占据旧天庭遗址的周密,反而输给看似留在人间、输了先手的陈平安,因为后者的神性变得更为粹然。 药铺的那个杨老头何尝不是在赌?而且不会输。无论那个将赌桌上所有神性都收入囊中的陈平安,不管陈平安这场人性与神性的拔河,是输是赢,在杨老头眼中,都是左手进右手出的事情,都还是那个一。昔年的男子地仙之祖,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手握一座飞升台的青童天君,苦苦守候一万年,不算白忙一场。 所以崔瀺才会早早出手,那么陈平安有朝一日,当真成为那个一之后,成功归拢整座露珠洞天所有争渡之人的神性,成为赌桌上最后留下的那个人,大部分的粹然神性,即便是原本不可控的,大不了就是神性宛如一条瀑布垂泻,从天而坠,灌注心湖其中,论事,既省心省力,论人,又能裨益修行。 至圣先师突然又问道:“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崔东山会怕李宝瓶?当年你们去大隋书院求学,崔东山在红棉袄小姑娘那边,始终打不还手,骂不还嘴?” 陈平安愣在当场,又是一个好像从未深思的问题。 然后陈平安很快就神色复杂起来。 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与师兄左右在那边重逢,其实最早,一个不认那个小师弟,一个也不觉得他就是自己的大师兄了。 但是陈平安对“欺师灭祖”的大师兄崔瀺,才是最为心情复杂的。 “因为李宝瓶与宝瓶洲,是那种休戚与共、福祸相依的关系,你以为‘桃代李僵’一事,又是谁的手笔?” 至圣先师一语道破天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志向高远,一气化三清,要以三种身份,最终真正融合三教学问根祇,神诰宗周礼是道士,福禄街李希圣是儒生,崔瀺就是算准了李希圣明知道事实真相,依旧会护住妹妹李宝瓶的安稳,李希圣如此选择,那么白玉京呢,甚至是青冥天下?你信不信万一宝瓶洲战事不利,守不住大渎和陪都,大骊铁骑不得不退守北地京城,李宝瓶再有个好歹,李希圣会直接一路破境,一天之内重返十四境,选择直面周密?届时师弟余斗,与陆沉,又会作何选择?甚至是道祖有无可能为这个最寄予厚望的首徒,破例出手一次?” “不一定。” 至圣先师缓缓道:“但是崔瀺只需要有这个‘不一定’,就足够了。” “所以当年齐静春说那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既是说给你这个小师弟听的,也是说给大师兄崔瀺听的,是希望后者的事功学问不要太走极端了,做事情稍微讲一讲分寸,要近乎人情。可惜崔瀺不听,如果说句‘近乎人情’的,还真怨不得他,一个都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的人,我们又能要求崔瀺多做什么呢。” 至圣先师双手负后,抬头望天。 一个昔年的浩然贾生,曾经的蛮荒周密,如今的天庭新主。 凭借一己之力,能够让三教祖师不得不联手对付。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算不到吗?道祖都不行?” 至圣先师摇头道:“还真就算不到。有些事,极为错综复杂,如果大道推演一事,只是演化出几百、几千条路一条道走到底,数量再多,都不难,那么随便一个上五境修士,都可以跑去当阴阳家了。难就难在人心一动天心即移,打个比方,只说五彩天下冯元宵这类事,道祖当然可以算得到她的出现,咱们再假设道祖小家子气点,一定要针对她,那么道祖就等于与整座五彩天下的大道作抗衡,注定吃力不讨好的,只会按下葫芦浮起了瓢。” “毕竟与当初那位兵家老祖,就不是一码事。” “可若是我们几个,各自道化一座天下,只说在自家地盘,当然也就算无遗策了。” “我觉得没什么意思。道祖认为知止天下将自正。佛祖觉得众生成佛是自己事。反正我们几个,作为人间最早的‘道士’,都觉得道在天下。” 陈平安蓦然眼前一花,异象一闪而逝,随即道心震动。 再凝神定睛望去,已经不见踪迹。 刚才仿佛看到了一头传说中的……麒麟,从视野中一掠而过。 至圣先师神色从容,洒然笑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愣着作甚,再来壶酒。” 正文 第九百五十二章 文圣一脉 处州的州城,与龙泉郡的郡城,治所同在一城,自然要比那三江汇流之地的红烛镇,更加繁华。 一位锦衣玉食的妇人,返乡之后,经过这些年的养尊处优,气度雍容,若是只看面容,撇开眼角的鱼尾纹,瞧着也就三十来岁的模样,称赞她一句半老徐娘,半点不昧良心。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人,都要误以为她是福禄街那边出身的豪门女子。 宅子里边铺设有地龙,脚边哪里需要火盆,就连手上的炭笼都可以省了。 早年从书简湖青峡岛返回家乡,她就直接在州城这边买了好些宅子,事实证明,当年咬咬牙的一掷千金,非但没有打水漂,反而获利颇丰,光是每年那些铺子的租金,就是一大笔银子的入账。当然,她早就瞧不上那些金银了,神仙钱才是钱。 这些年,妇人去槐黄县城的宅子,多是清明祭祖,才回泥瓶巷那边坐一会儿。 她所有的心思,还是在新家这边,比如宅院内,凡事立起一个体统来,得有尊卑高下之分,才算治家有方。 州城里边有那山上的仙家客栈,她会让府上管家,定期去那边购买山水邸报。 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毕竟花的都是神仙钱,但是妇人没有半点心疼,一来想要打听关于中土神洲、尤其是白帝城的消息,再者可以彰显自家的高门身份。 屋内,妇人拉着几个丫鬟聊家常,围炉夜坐,温了一壶糯米酒酿,各自小酌,花几上边,摆满了各色碎嘴吃食。 一位体态丰腴的大丫鬟,低头抿了口酒酿,嫣然笑道:“夫人,以少爷的修行资质,再加上少年那个白帝城嫡传身份,将来回了家乡,开宗立派都不难哩。” 当年妇人从青峡岛横波府那边带了几位贴身婢女,她们在这边也算入乡随俗了,今天跟着夫人,一起贴春联,烧香请门神,请灶神等,夫人家乡这边,讲究多,只是熟能生巧,年复一年,她们也就习惯了。就像明天是正月初一,还要跟着夫人去风凉山那边的山神庙烧香,刚搬来州城这边,夫人还会想着除夕夜就动身,赶个早,好烧新年的头炉香,甚至还想要夜宿寺庙,可是自打上次顾璨回乡,与夫人聊过一场,夫人就不刻意去争头香了,说我家顾璨讲了,按照佛门里边的讲究,所谓的头香,就是两种说法,一种是诚心实意,心香一瓣,不管是在寺庙还是在家里,哪儿烧香都是一样的,再一种就是虔诚向佛,那么每次敬香,都是自己在烧头香,不用与人争。 妇人笑道:“小璨只是郑城主的嫡传弟子之一,白帝城就算创建下宗,按照邸报上边写的,多半也是在那扶摇洲,不会来咱们宝瓶洲的。” 这些年,通过那座仙家客栈的山上邸报,妇人知晓了许多天下事,而且那座客栈的邸报,据说比州城隍庙还要来路宽泛呢。 妇人突然神色惋惜道:“只是苦了你们,谁能料到书简湖那边会冒出个真境宗,你们要是当年没有跟着我来这边,指不定今儿就已经是宗门里边的谱牒神仙了,出门在外,都要被称呼一声仙子的,哪像现在,只能窝在这么个巴掌大小的宅子里边,给我一个妇道人家当什么丫鬟。” 妇人晓得她们这些修道之人,在那有个宗字头的仙府,在那金玉谱牒上边记名,称得上是件祖坟冒烟的事了。 原本府上有两个禁忌,一个是书简湖,一个是姓陈的账房先生。 一地一人,都不能聊。 不曾想今夜夫人竟然主动聊起了书简湖。 屋内两位贴身婢女,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相对身材消瘦的那位婢女,立即笑道:“夫人这话说得不对。” 妇人笑眯眯问道:“说说看,怎么就不对了?” 婢女正色道:“当年凑近看,是夫人亲手将我们带出了火坑,如今长远来看,比起在那真境宗当个混日子的外门弟子,又有什么出息呢,但是跟在夫人身边,少爷可是天底下最孝顺的人了,以后会差了咱们几个的造化?少爷洪福齐天,是那一等一的天之骄子,都不谈少爷的师父郑城主,只说那师姑韩俏色,就是一位仙人,还有身为琉璃阁主人小师叔柳道醇,以及师兄傅噤,更是位大剑仙,他们哪个不是顶天的山上人物?他们随便一个,莅临宝瓶洲,别说是真境宗,就是去那神诰宗,见着了祁天君,也一样要互称一声道友,再当那座上宾哩。” 关于顾璨去白帝城修行一事,府上知晓真相的,除了妇人,就只有她们几个贴身婢女了。 这是一番真心话。 只是她没说全。 顾璨的大道成就高低,只是一方面,她们几个,谁不怕那顾璨?怕那书简湖的混世魔王,她们简直就是怕到了骨子里。 说来奇怪,等到顾璨长大,好似变成了一个儒家书生,上次返回家乡,再见到顾璨,哪怕顾璨神色温和,她们反而更怕了,愈发心惊胆战。 如果说青峡岛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弟子顾璨,是一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暴起杀人的小疯子,是个天生的野修。 那么后来的青年顾璨,好像就变成了一个城府深重、心思叵测的人,哪怕面对面站着,仿佛永远不知道顾璨心里在想什么。 走出书简湖的顾璨,无论是境界、心性还是手段,都与年龄严重不符。 离乡之前,顾璨曾经私底下将她们几个喊到一起,非但没有端架子,再没有丝毫年少时的那种跋扈气焰,反而和颜悦色,与她们客客气气说话,与她们约法三章,赏罚分明,甚至允许她们犯错一两次。但是要求她们每年都需要飞剑传信白帝城,至于信上写什么内容,都随她们,哪怕只是求教一些修行关隘的难题,都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这笔山上书信的开销,由他来出,只是叮嘱她们关于这件事,就不要与他娘亲说了。 最后顾璨与她们笑道,与你们聊了些掏心窝子的话,不要不当回事。 双方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不许她们在娘亲那边煽风点火,将原本一件小事,变成需要惊动郡守府或是大骊朝廷的麻烦事,不许她们在外主动惹事,但是如果是别人招惹她们,不管对方是谁,有什么背景,只要是她们在理,那就也不用怕事,他顾璨自会兜底,因为她们如今算是半个自家人了。 最后顾璨还起身,与她们抱拳致谢,说是以后娘亲的衣食住行,就有劳几位多多费心了。 妇人听过那位婢女神色诚挚的言语,乐不可支,笑着从盘中捻起一块糕点,轻轻递过去,“我家小璨从小就能吃苦,如今只是把苦日子熬出头了,没你说得那么夸张。” 是啊,原本好像没有个尽头的苦日子,竟然真的被他们娘俩给一天一天熬过去了。 想到这里,妇人红了眼眶,从袖中摸出一块帕巾,擦拭眼角泪水。 两位婢女连忙安慰几句。 妇人笑着摆摆手,“就只是忆苦思甜,反正过去的都过去了。” 这些年主动过来找她攀亲戚的,多了去。 其实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货色,大多是从府上这边拿点钱,就被打发了事,总之不至于让那些骗子吃闭门羹。 免得传出去不好听,背地里嚼舌头,说她做人忘本,有了钱就翻脸不认人。 顾璨上次离家之前,与相依为命的娘亲,娘俩聊了些体己话。 妇人既欣慰,又心疼,还有几分陌生。 欣慰的是儿子真正长大了,能够挑起一个家的大梁了,同时心疼儿子年纪这么小,就这么懂事。 陌生的是好像这个儿子,跟早年泥瓶巷和之后青峡岛的儿子,变得不太一样,准确说来是太不一样了。 那次闲聊,顾璨与娘亲说了些书本以外的道理,那会儿身穿儒衫的年轻人,还开玩笑说一句,这些都是他从家门口巷子里边,从地上捡起来的言语。 “只有穷过,才知道身边人,几乎都是鬼。” “可只要等到人阔起来了,哪怕是走夜路,别说瞧见的人,就算路上遇到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鬼,都是好鬼了。” “但是人可以变成鬼,鬼绝对不会变成人。” “娘亲,如今咱们家里有钱了,以后只会更不缺钱,那就别太节省了,对宅子里边的下人们,规矩必须清晰且重,一定不能有半点含糊,不能一开心了,就对所有外人格外好,一个心情不好,就对身边人乱生气。时间久了,摸清楚脉络的下人,就会小看娘亲了,所以娘亲一定不能是‘自己’处理家务,要让‘规矩’来。” “但是家规之外,娘亲可以对他们客气些,这里边有两种施恩,一种是钱,是最实在的,还有通过银钱衍生而出那些位置,身份,头衔。一种是虚的,是娘亲你作为一家之主,与他们日常相处的几句言语,甚至是一个眼神。任何一种,都无法收买人心,只能是两者都有,再加上规矩和家法,我们这个家,才能长长久久,安安稳稳。” “当然,娘亲要是心里边憋着一口气,觉得过了太多年的苦日子,好不容易才辛苦熬出头了,凭什么就要对他们好,那也是无妨的,如果娘亲觉得我说的有道理,愿意真心实意对他们好,把他们当人看,不把他们当下人看,那是最好不过了。退一万步说,有儿子在,哪怕不在家乡和娘亲身边,他们也绝对不敢造次,但是我希望娘亲保证一件事,将来家里谁犯了错,我,或是是我让人出手处置此人的时候,娘亲一定不能唱反调。” “我们什么都知道了,偏要如何,那是一个人活得很自由,但是我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偏要如何,就会白吃苦。” “说到底,如何处世,与如何为人,是两回事。” “我觉得,如果有一个人,能够一辈子不害人,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纯粹的好人,从无害人之心。还有一种,是真正的强者,因为他们根本不用害人,就可以活得很好。我希望娘亲能够善待前者,敬畏后者。” 妇人当时只是安静听着儿子说话。 顾璨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一些她都听得懂的道理。 儿子长大啦,都会教她为人处世呢。 妇人回过神,打趣道:“你们俩有没有相中的对象?” 两位婢女相视一笑,都摇头说没有。 每逢初一十五,风雨无阻,妇人都会去那座香火鼎盛的风凉山祠庙,烧香许愿,保佑儿子在外边,修行顺遂,心想事成。 而且每次到了山脚那边,妇人就会停下马车,徒步登山,求个心诚则灵。 之所以常去风凉山烧香,除了与州城宅子离着近,妇人还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 遥想当年,在泥瓶巷那边,实在是听多了教人伤心伤肺的“风凉话”。 妇人喃喃道:“她要是能够见着今天的光景,该有多高兴啊。” 书简湖青峡岛。 山门口处,一间屋子锁着门,隔壁屋子里边,亮着灯火,亮如白昼。 是来这边守夜的曾掖和马笃宜,几乎每年都是如此,也没点意外。 曾掖这小子自从登上青峡岛,就开始走大运了,也难怪念旧,这样的一块“龙兴之地”,是得多走动。 至于那个叫马笃宜的小姑娘,她是鬼物,这些年披了一张张狐皮符箓,好像喜欢经常买些胭脂水粉,犒劳自己。 刘志茂双手负后,走来山门牌坊这边,却没有去屋子里边落座,只是瞥了眼那边的春联和福字。 好像是青峡岛二等供奉,朱弦府那个驮饭人出身的鬼修,与他的门房红酥一起张贴的。 刘志茂径直走向渡口,一阵清风拂过,身边出现了位不速之客。 刘志茂转头笑道:“宗主这么有闲情逸致。” 渡口一旁老者点点头,“当真想好了?不再考虑考虑?就不想着下次你做客宫柳岛,这句话换成我来说?” 刘老成,如今真境宗的宗主,也是宝瓶洲第一位跻身上五境的山泽野修。 言下之意,是如果答应他的那件事,刘志茂就是真境宗历史上的第四任宗主了。 刘志茂摇头道:“我这条贱命,就当不了一把手,之前想要接替宗主,担任书简湖共主,费尽心思,前前后后谋划了那么多,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要不是还晓得几分做人留一线的道理,差点就要小命不保,如今每每想来,还是后怕不已。宗主就不要难为我了。” 刘老成点头道:“那我就另作安排了。” 刘志茂没来由感慨一句,“旧时天气旧时衣,却道新年新气象。” 刘老成微笑道:“山上人莫说山下话。” 刘志茂以心声试探性问道:“新任湖君那边,好打交道吗?” 刘老成说道:“现在还凑合,以后肯定会越来越难,只是比起当年,跟那位年轻账房先生勾心斗角,总是要轻松几分的。” 刘志茂突然大笑起来,“实在无法想象,我会与宫柳岛刘老成结伴夜游,完全不必担心被打死。” 刘老成笑了笑,转头望向湖中,座座岛屿如不动之舟。 浪淘沙,夜行舟,香草美人不敢吟,防有蛟听。 早年的书简湖,谁都要多留个心眼,唯一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想要睡个安稳觉都不容易。 山门屋子那边,鬼修马远致,带着门房红酥,在这边一起守夜。 反正一屋子,都是差不多的山上根脚,天然亲近几分。 曾掖说了些过往事,反正总是绕不过两人,早先的陈先生,后来的顾璨。 每当曾掖提到后者,马笃宜便忍不住调侃几句,也不晓得以前是怕那顾璨怕得要死。结果等到当年最后一场分别,某人竟然开始默默流泪了,到底是伤心至极呢,还是喜极而泣呢。 曾掖脸色尴尬,自己从来吵不过马笃宜,只敢嘟囔一句,谁知道顾璨会性情大变,前前后后,判若两人。 “陈先生曾经说过,我们能够成为爹娘的子女,将来再成为子女的爹娘,可能是一场讨债,也可能是一场还债。” “陈先生说到这里的时候,就笑着说,他就是个讨债鬼。” 一屋子沉默下来,火盆内响起一阵轻微的木炭崩裂声响。 马笃宜蓦然气呼呼道:“我怎么不知道陈先生跟你聊了这些?” 曾掖无奈道:“我跟陈先生总有独处的时候。” 马笃宜埋怨道:“陈先生与我单独相处的时候,怎么就不聊这些。” 他们喝着酒,都是红酥家乡那边的酒酿,曾掖便说了些陈先生关于饮酒的闲语,说人生有两事最有嚼劲,与故友久别重逢,喝酒半熏醉,回头看生平,饮茶有回甘。 马远致的脸色有几分不情不愿,说道:“陈平安这小子,还是有点学问的,吃过墨水的人,就是不太一样。” 红酥眨了眨眼睛,笑道:“怎么不喊陈公子啦?” 马远致呸了一声,“说好了要为我写本书,好好写写我与长公主殿下的故事,结果磨磨蹭蹭,都不晓得开篇几千字开完了没。” 马笃宜转头望向红酥,红酥只敢悄悄摇头,示意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曾掖没来由想起了一位女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会经常挂念。 大概所谓挂念,就是心扉当中挂起一幅心爱女子的画像,念念不忘。 马笃宜随口问道:“那陈先生有没有说过,这辈子能够结为夫妻。又是什么呢。” 曾掖笑着点头,给出一个答案。 “是一种还愿。” ———— 镇妖楼那栋最高建筑的顶楼廊道,秉拂背剑的纯阳道人,与那小陌和青同,几乎同时看到了异象。 以他们脚下这栋建筑作为圆心,空中依次出现了一位位山水神祇、修士的敬香身形,他们背对顶层廊道数人,依次排开,就像同时开启了数十场镜花水月,又像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 (本章未完,请翻页) 来者的“祖师堂”议事,心思如一,只议一事,只做一事。 冲澹江水神,李锦得了两幅描金画卷,离开书铺,返回水府,沐浴更衣,换上一身江水正神的朝服官袍,点燃一炷水香,礼敬南方的桐叶洲,起心念发心愿,心中默念,愿一洲逝者安息,生者无恙。 绣花江水神,一位青蛇缠绕手臂的江水正神,肃然敬香,愿桐叶洲破碎山河重归完整,愿一洲战场英灵得以转世。 玉液江,水神娘娘叶青竹,点燃一炷水香后,念念有词,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愿为桐叶洲略尽绵薄之力,祝一洲版图安居乐业。 落魄山中的那座莲藕福地,以水蛟泓下为首,领着福地内的一众江河水神,各自点燃一炷清香,香火袅袅升空,倏忽间齐齐往南方飘摇而去。 北俱芦洲济渎,旧济渎中祠水正,如今的龙亭侯李源,拥有一双金色眼眸的黑袍少年,在大渎侯府内,朗声说出自己心愿,愿那桐叶洲,一洲之地风调雨顺。 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国师杨清恐,老真人手捧一柄铭刻有“风神”二字的麈尾,点燃三炷清香。 老真人一旁,是那位道号“抟泥”的玉璞境修士,杨后觉神色恭敬,与杨氏老祖一同双手持香,面朝南方。 骸骨滩摇曳河,河伯薛元盛,不再是那撑船老舟子的装束,现出金身,身穿法袍,点燃水香。 大渎灵源公沈霖,旧南薰水殿水神。她如一株远山芙蓉,亭亭玉立,站在公府门口,背对着“德游宫”匾额,沈霖面朝南方,愿桐叶洲时和年丰。 银屏国境内,领着一湖三河两渠的苍筠湖水君殷侯,身穿一件姹紫法袍的湖君,隔着一座宝瓶洲,双手持香,礼敬桐叶洲,预祝桐叶洲大地回春,万象一新。 仙都山密雪峰上,来自墨线渡的于负山,点燃香火后,希望桐叶洲万姓安生,雨旸时若,百谷丰登,内外清吉。 来自敕鳞江的老虬裘渎,这位大渎龙宫旧吏,专门专门负责教习龙子龙孙们礼仪规矩的教习嬷嬷,手持香火,喃喃低语,祝愿桐叶洲在新的一年,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希望新的桐叶洲百姓,幼有所教老有所依。 大泉王朝埋河碧游宫,水神娘娘柳柔,她希望以后的桐叶洲不打仗,老百姓们都能吃饱穿暖,山上的神仙老爷们,少摆人上人的架子,多讲点道理。 浩然天下陆地水运共主,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祈愿桐叶洲风和日丽,仓廪足而知礼节。 南海水君李邺侯点燃香火,希望桐叶洲大地山河枯木逢春,百姓安居乐业,诸国政通人和,重迎太平盛世。 雨龙宗的上任宗主,如今的掌律祖师,女修云签许下心愿,希望桐叶洲各国书声琅琅,各人丰衣足食,国泰民安,苍生有福。 相传是道祖炼丹炉处,小酒铺内的妇人,旧王座大妖仰止,带着刚收的入室弟子,朝湫河婆甘州,一同拈起水香,祈愿桐叶洲,辞旧迎新,风雨时节,五谷丰登,社稷安宁。 宝瓶洲齐渡长春侯,水神杨花点燃水香,心中默念万物盛多,人民忠孝,则致时和年丰,故次华黍,岁丰宜黍稷也。 南塘湖秦湖君,烧香祈愿,心思虔诚,愿那桐叶洲五谷蕃熟,穰穰满家。 跳波河已经改名、升迁为老鱼湖,岑文倩在长春侯府与大骊朝廷那边,都已录档,正式升迁为一地湖君,岑文倩斋戒过后,点燃一炷水香,遥遥礼敬桐叶洲山河,愿浩然天下东南地界的一洲山河,就此远离灾殃,富贵安康。 此外犹有宝瓶洲齐渡淋漓伯,旧钱塘长曹涌。黄庭国境内,紫阳府开山祖师,老蛟长女吴懿。旧铁券河水神,高酿。白鹄江水神娘娘,萧鸾……一一现身。 宝瓶洲陪都上空,仿白玉京。 当年崔瀺与人借“山”、“水”这两个圣贤本命字。山字,是礼记学宫大祭酒的本命字。 正如陈平安所猜测那般,师兄崔瀺所借“水”字,当然是这位道场在书简湖,写出过一篇《问天》的的老前辈了。 曾经将《山鬼》、《涉江》与《东君》、《招魂》四篇,都交给了文圣。 这位老先生,不在文庙道统文脉之内,属于自立门户。故而这位老夫子的那炷“心香”,将是天地间最为灵验的一炷水香。 好像各洲水神点燃香火一事,由这位老先生负责收官。 书生又邀诸君入梦来,与君借取万重山。 游思六经神越渎海结想山岳,吾为东道主。 宝瓶洲北岳,披云山魏檗。中岳山君晋青。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各自点燃一炷山香,为桐叶洲祈福消灾。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内的九真仙馆。仙人云杪与道侣魏紫,在一座蛮瘴横生、鬼物群居的破碎福地,共同点香礼敬桐叶洲。 中土穗山,神号“大醮”,山君周游,现出巍峨的金身法相,面朝浩然天下的东南方向,双手持香。 大岳居胥山的两座储君之山之一,鸟举山陆地真人,道士封君。 香榧山老山神龚新舟。 宝瓶洲。叠云岭山神窦淹分水岭山神韦蔚,领着两位山神庙陪祀神女,面朝南方,一起遥遥敬香。 最后一位好似为天下山岳英灵收官“山香”之人,竟然是“真身”在宝瓶洲的纯阳道人,吕喦。 镇妖楼顶楼廊道,小陌和青同,都与身边的这位纯阳道人作揖致谢,吕喦微笑稽首还礼。 香火袅袅,星光点点。 涓滴之水,汇成江河。积土成山,风雨兴焉。 至圣先师看着那些渐渐消散的身影,抚须而笑道:“回头让文庙那边,将他们和此事都记录在册。” 陈平安也不好就此说什么。 至圣先师问道:“你如今手上还剩下一笔功德?” 陈平安点点头,大致估算,约莫还剩下三成。 “雷声大,雨点也不能说小。说实话,已经算是很大的气象了,已经彻底解决掉了桐叶洲的燃眉之急,这话听着好像一般,其实殊为不易了,就像你们纯粹武夫,转换了一口真气,可不是什么拿药吊命的举动,而是彻底活了过来。” 至圣先师转头望向陈平安,笑呵呵道:“可若是以此收尾,你将来岂不是回想一次,终究难免遗憾一次?” 陈平安疑惑不解,自己还能做什么?难不成至圣先师愿意帮忙牵线搭桥,将剩余三成功德,赠予那些自己并不熟悉的山水神灵? 至圣先师笑了笑,“想岔了,一来我如今已经不宜插手任何具体事务,否则对浩然天下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再说了,我的面子,难道就这么不值钱,需要厚着脸皮亲自出马,帮你一家一户敲门过去,问他们要不要与你做这桩买卖?成何体统?” 陈平安听得愈发迷糊,只得静待下文。 至圣先师也没有卖关子,微笑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文圣一脉的几个师兄,虽说先天性情迥异,但是总有那么几件事,会格外心有灵犀。” “最早是齐静春,托付白也一事。然后是剑气长城那边的左右,托付陈清都一事,继而是君倩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曾经托付经生熹平一事。最后是崔瀺……什么都没说,但是他的意思嘛,文庙这边都懂。” “其实就是同一件事,将他们的文庙功德,都送给小师弟处置。” 至圣先师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所以说,除了被人给予希望,是一件让人觉得不会孤单的事情。那么与他人,大道同行,想必亦然。” 不单单是这些师兄,相信自己先生的关门弟子,他们的小师弟,可以挑起未来文圣一脉的大梁,会为先生的再传弟子们护道。 更是一种五位文圣一脉嫡传的师兄弟间,无需言语交流的心有灵犀。 可能我们都曾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但是我们都愿意对这个世界寄予希望。 (本章完) 正文 第九百五十三章 旧人重逢 青冥天下,玄都观。 桃花林中,一位老道长与一个头戴虎头帽的清秀少年并肩而行,身后跟着个胖子,四处张望,看看地上有无桃枝可捡。 那拨来自剑气长城的远游剑修,分别落脚于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神霄城,岁除宫,玄都观。 玄都观这边只分到了这个财迷胖子,不过年轻剑修与老观主相当投缘,当然也可能是自认投缘。 反正晏琢这些年偷偷打着老观主的旗号,买卖做得不小。玄都观这样的庞然大物,藩属山头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再加上依附玄都观的数十个王朝和藩属国,即便只说玄都观一脉本身,辖下道官就将近十万人之多。 老观主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那些钱财往来,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晏胖子要是哪天能够从白玉京那边坑到钱,给他送块金字匾额都没问题,甚至老观主可以让陆老三题字落款。 老观主沉吟许久,终于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白也,你将来愿不愿意担任玄都观住持?” 白也似乎也不觉得意外,摇摇头,直截了当道:“不可能的事。” 老观主点点头,“知道是这么个答案,就是忍不住多问一嘴,万一呢。” 老观主沉默片刻,又问道:“观主不愿意当,世俗庶务一大堆的监院,比当观主更麻烦,也就不可能了,那么当个上座呢?” 一座道观的观主,可虚可实,愿意管事情,就什么都可以管,事无巨细,全部一把抓都没问题。不愿意管,就只是个虚衔,大可以放手给道观监院,而上座,被誉为道教宫观之栋梁,道众之模范,唯有功德卓著、精通律例的得道高真,才可以胜任,凭此表率丛林,人天眼目。 有点类似浩然天下山上门派,一人兼任首席供奉和客卿。 白也还是摇头,“实在不愿分心。” 老观主喟叹一声,“让你去当个执事,就算你白也愿意,贫道都没那脸皮给你,白白给青冥天下看笑话。” 一般规模较大的道观,除了设置有八大执事,还有三都五主十八头。 晏琢发现气氛有点沉闷,便毛遂自荐道:“老观主,观主上座什么的,要是不嫌弃的话,晚辈……” 老观主已经点头接话道:“嫌弃。” 晏琢又没失心疯,哪敢奢望当什么玄都观的观主、上座,只是他前些年就开始打小算盘,觉得以自己跟老观主的深厚交情,怎么都要琢磨琢磨那个十方云水堂的堂主一职,专门负责安置各路游方道士,虽说油水不多,但是晏琢自有手段,广开财路,当然不是那种偏门财。 老观主突然说道:“晏胖子,哪天等你跻身玉璞境了,贫道就找个机会,开一场祖师堂议事,顺嘴提一提,举荐你小子当那账房执事,不过事先说好,贫道久不管事,在道观内威望不够,未必能成啊,你今天听过一耳朵,别太上心,能成是最好,当不上,也别怨贫道不顶事。” 晏琢搓手而笑,“我懂我懂,好说好说。” 八大执事之一的账房执事,以玄都观的巨大规模和雄厚底蕴,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山下大王朝的户部尚书了。 老观主转头望向一处,就告辞离去,白也欲言又止,老观主会心笑道:“若有机会,补种桃花。” 老观主缩地山河,一步来到桃林别处,溪涧旁,站着一位满头白发却是少女面容的女冠。 老观主打了个稽首,沉声道:“师姐。” 少女只是点头致意,仰头望天。 玄都观一直对外宣称她是闭关。 其实是在外四处云游,如今功德已满。这才重返玄都观。 静待天时,只等下雨。 既是未雨绸缪的一场深远谋划,也是一种颇为无奈的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此次现身,也就不与小孙摆什么师姐架子了。 “少女”收回视线,低头望向溪涧,喃喃道:“桃花流水窅然去。” 此句出自白也的那篇山中答俗人问。 她名为王孙,道号“空山”,曾是玄都观历史上公认资质最好的道官,甚至可以说几个师弟,打小就是被她打大的,其中就有如今的观主孙怀中。 总角闻道,是外界对她的赞誉。白头无成,是她对自己的评价。 岁除宫,鹳雀楼外,江水滚滚东流,有一处中流砥柱,是世间为数不多的歇龙石之一,建筑林立,崖刻众多。 老元婴剑修程荃,此刻就与一位故人站在崖畔观水,只是双方身高悬殊,老剑修身边站着一个面容稚嫩的孩童,但是显得老气横秋。 正是剑气长城巅峰十剑仙之一的纳兰烧苇。 要比飞升城的陈熙,稍晚一些“现世”。只因为岁除宫这边,实在太客气了,兴师动众,为他找来了一副飞升境大修士的仙蜕,而是还是一位剑修兵解离世遗留下来的珍稀遗蜕。 河畔高楼,站着一位凭栏而立的年轻道官,满身书卷气,望向河对岸,怔怔出神,一条江水,好似天堑。 一边如蚁拥簇,一边身影寥寥。因为在此人眼中,宛如以这条江河作为界线,一边是十四境大修士,一边是十四境之下的有灵众生。 纳兰烧苇瞥了眼鹳雀楼那边的年轻道官,挺像个读书人,便随口说道:“岁除宫修士,不是在闭关,就是在着手准备闭关,怎么经常看到这家伙登楼闲逛。” 程荃说道:“他叫高平,有两个道号,是‘太行’和‘走戈’,听着就悬乎,高平是岁除宫的掌籍道官,貌似当了很多年,也没能升官,一直负责所有宫观道士的簿籍录档和度牒递请,不过高平除了正儿八经的掌籍身份,好像还有个岁除宫独一份的官职,‘文学’,反正就是个之前我听都没听过的玩意儿。要是隐官大人在这边,他肯定懂得这里边七弯八拐的门道。” 纳兰烧苇点头道:“是浩然天下那边的一个古老官职,很有些年头,官帽子很小,不过没点学问,肯定当不了这个官,如今不太用了。” 程荃一脸讶异望向纳兰烧苇。 纳兰烧苇笑骂道:“啥眼神,老子懂得‘文学’的来历,有什么好稀奇的,搞得像是发现陈平安那小子不懂一样。” 程荃笑呵呵道:“要说比剑术,你比隐官大人暂时高出一筹,我认,可要说比拼肚子里的墨水,真比不了,你也就是碰了个巧。” 纳兰烧苇扯开话题,“你跟他打过交道?” 程荃点头道:“在楼内和河边都碰过几次,是个闷葫芦,聊得没多,关于他,岁除宫有些传闻,只与那个昵称小白的守岁人聊得来,好像喜欢下棋,吴宫主偶尔也会参与其中,不过有个古怪的规矩,双方只下前四十手。” 纳兰烧苇点头道:“我当年也经常跟孙巨源他们几个手谈,赢多输少。” 程荃问道:“你当真晓得棋盘上边有几条线?” 纳兰烧苇气笑道:“你就是嘴欠。” 程荃笑道:“过过招?” 纳兰烧苇不搭理这个剑气长城骂架前三甲的高手,只是望向那个年轻相貌的掌籍道官,有机会找他对弈几局。 鹳雀楼那边,高平以心声微笑道:“等纳兰剑仙哪天有空了,可以来这边做客,我想与纳兰剑仙对剑气长城最后一役,共同复盘一二。” 纳兰烧苇笑道:“我不懂那些虚头巴脑的,你找错人了,你得找避暑行宫那拨年轻人聊这个。” 高平微笑道:“纳兰剑仙自谦了,就是一场纸上谈兵。” 纳兰烧苇不置可否。 高平稽首致礼过后,转身走入鹳雀楼,关上门后,这位掌籍道官的视线中,是一幅九洲形势图,几乎每年都会有细微变动。 将来岁除宫的问道白玉京,宫主吴霜降自身,兴许至多只占一半。 另外一半,正是这幅形势图囊括的天下九州。 风雪茫茫,雪花片片大如掌。 一位光脚的紫衣僧人,踏雪无痕,独自行走在两州边境线上,来到了一处灵气稀薄几近于无的穷山恶水之地,眺望一处山崖。 山中有高人。 九十世僧,深谷危坐。万古千秋,高风不堕。 与雅相姚清作别、离开青神王朝的姜休,要来此听听对方的意见。 得到那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后,姜休只是一笑置之,继续远游。 悄然进入幽州地界。 在那相传是一处远古战场遗址的逐鹿郡,一个叫甲马营的地方,有座瀍河桥。 一位村妇,走出一条铜驼巷,挑着担子过桥。 担子两头各挑着只竹篮,篮子里边坐着俩孩子。 姜休微笑道:“这是挑着俩祖宗呢。” 幽州偏远地界,一处名为注虚观的小道观。 门外不宽的街道上,在那街角处支起一个书摊子,既有江湖演义,也有小人书、连环画,只租不卖,花一颗铜钱,就可以看一本书。 高高低低的板凳,坐了些穿开裆裤的稚童,也有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无赖,在那儿一边翻书一边聊些荤话。 摊主是个面容白皙的年轻道士,浓眉大眼,身材健硕,名叫毛锥,暂无道号。 注虚观是小县城里边的小道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毛锥是那座小道观的典造,也就是管伙食的。 可好歹是个清流入品的道官。走在路上,被人称呼,是可以有个“老爷”后缀的。 而他的师父,更是道观的知客道士,地位仅次于观主和监院,第三把交椅。 年轻道官在这边摆书摊,其实也挣不了几个钱,年少时就当那跑山人,入山采药,抓蜈蚣,编织蟋蟀笼,什么挣钱活计都肯做。 照理说,又是个道官,相貌也不差,不至于打光棍才对,可问题在于,街坊邻居,都说这个姓毛的典造老爷,好像有点脑子拎不清。经常愣愣发呆,或是吃着饭,一下子就会满脸泪水,问题是也没个哭声。久而久之,也就没谁敢提亲了。不然有度牒的道官老爷,哪个不是香饽饽。 毛锥手掌摊放着一油纸包的酱肉,里边放了七八蒜瓣,正在细嚼慢咽。 街上来了一位青年道士,头戴硬沿圆帽的混元巾,露出发髻,以一支黄杨木簪横贯之。 外乡道士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小道观的匾额,微笑道:“好个挹盈注虚,取有余以补不足。” 持盈之道,挹而损之,方可免于亢龙之悔,乾坤之愆。 青年道士转头笑望向那个毛锥。 大州小国,大郡小县,小小道观,却是一位大修士。 不是“却有”,而是“却是”。 因为道观众人,与道观本身,就是这位道士所化。 毛锥转头望向那位叹了口气,“收摊了。” 孩子们立马不乐意了,毛锥只得说道:“下次每人看三本书,都不收钱。” 反正也没有什么下次了。 孩子们欢天喜地,一哄而散。 至于那几个青壮,也没计较什么,拗着性子,骂骂咧咧几句也就走了,主要是觉得那个外乡道士,不像是个善茬。 青年道士笑道:“费了老大劲,才找到这里。难怪陆掌教找不到你。” 毛锥说道:“他不是找不到我,是暂时不需要找我。” 青年道士笑道:“反正一样,都是贫道先到一步。” “青神王朝护不住你的,姚清顾虑太多,境界也差了点意思,所以就与贫道打了声招呼。” “贫道的地肺山,大阵一开,你再往华阳宫老祖洞一躲,护住你百年光阴,想来问题不大。反正开启山门大阵的一切花费,贫道都可以与青神王朝报销。” 毛锥冷笑道:“你就不担心下一刻,他就在眼前了?” “一来贫道的阵法造诣,与遮蔽天机的手段,都不算太差。” 青年道士走到摊子那边,挑了条长凳落座,微笑道:“再者,‘明摆着’与白玉京不对付的,已经有了玄都观和岁除宫,再多出一个地肺山,也不算什么,真无敌嘛。” 幽州某个国力底蕴不输并州青神王朝的大国,其中弘农杨氏,自古就是庙堂主心骨。而杨氏历来是华阳宫的最大香客。不单单是香火钱,地肺山的众多道官,都来自弘农杨氏。 只要落在某个一百年内的白玉京手上,可罚可不罚的,必然重罚,可杀可不杀的,必杀。 这些其实都没什么,反正谁都清楚,余斗从不刻意针对谁,只是就事论事。 问题在于这个道老二,每次问责违禁之人,按例或杀或重罚,除了就事论事,还会追究“教不严,师之过”,让整个山头低头,这也没什么,地肺山曾经有个被剥除天下道士度牒、永世不得录用为道官的年轻人,不服气,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师尊和山头,非要与道老二讨要一个说法和公道。 而这个人,不但出身弘农杨氏,也是这位“青年道士”的最小弟子。 结果闹了一场,这个姓杨的昔年道官,不但罪加一等,又连累家族“子不教,父之过”,不至于让弘农杨氏伤筋动骨,至少 当年,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道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那次就站在白玉京边界,远远看着那座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楼。 而他便是地肺山华阳宫的老祖宗,高孤,道号“巨岳”。公认数座天下的炼丹第一人。 毛锥摇头道:“你还是太小觑那个人了。” 高孤微笑道:“不如换个说法,是高孤高估自己了?” 毛锥扯了扯嘴角,“这个笑话听着不错。” “纯阳道友曾言,一粒金丹在吾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高孤说道:“我辈有幸生而为人,又可登山修道,所求之事,说破天去,究其根本,不过是为了保持人性。至于你,白骨真人,毕竟不同行尸走肉,是在寻求人性,证道自我。道友,以为然?” 毛锥沉默片刻,说道:“等我吃完酱肉和蒜瓣。” ———— 大骊洪州豫章郡,新设置了采伐院。 而与洪州相连的禺州,在这之前就设立了织造局,名义上管着一州境内的御用、官用所需纺织用品的监督织造。首任主官是一位名叫李宝箴的年轻官员,沙场出身,有武勋在身。但是就连一州刺史,都没有资格调阅翻查此人的档案。 李织造在上任之时,只带了两位贴身扈从,担任织造衙署的佐官,都姓朱。 大骊禺州地界,根据地方志记载,经常在日近中午的禺中时分,无缘无故天有巨响,声大如雷,因此得名禺州。 今天深夜中,织造官李宝箴带着两名衙署佐官,一起拜访豫章郡采伐院。 一行三人见着了林正诚,李宝箴执晚辈礼,作揖道:“林叔叔,小侄冒昧拜访。” 坐在书房火炉旁守夜的林正诚,只是点头致意而已。 见那李宝箴好像打算继续站着说话,林正诚拿着火钳拨弄几下木炭,虚按几下,示意三位访客就别站着了,“反正今夜不谈公务,又都是同乡,随便坐下聊好了。” 其实以双方的身份,是不可能谈什么公事的,新设的禺州织造局和洪州采伐院,类似最早的龙泉郡窑务督造署,都属于大骊朝廷的一种“下沉”机构,衙署密折,直达天听。若是两位主官私自接触,密谋些什么,属于官场大忌。但是一般的人情往来 ,倒是不用太过刻意疏远,至于这期间的尺度拿捏,就看各自公门修行的道行了,就像今夜这场见面,林正诚和李宝箴双方都会主动录档,而且就算他们有意隐瞒,织造局或是采伐院,也肯定会有某些官吏,会让皇帝陛下知晓此事。 按照大骊新编律典,禺州织造局,要比豫章郡采伐院的品秩高出一大截,身为织造官主官的李宝箴,官衔就是从四品,再加上一些隐蔽的权柄,说李织造是半个封疆大吏,都不算夸张了。 四人围坐火炉旁,火盆上边夹着一张铁网,烤着些泛出金黄色的年糕、豆腐块,大概就算是宵夜了。 那对姓朱的父女,早已脱离贱籍,跟随自家公子李宝箴,在外闯荡二十多年,经过公门修行的打磨,和一些不见刀光剑影的别样战场厮杀,如今朱河和女儿朱鹿,分别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和一位六境武夫,后者在今年初刚刚破境。 老武夫,年近花甲,双鬓微霜。 林正诚转头望向那个老人,笑道:“朱河,我们好多年没见面了吧。” 朱河笑着点头道:“距离上次见面,怎么都该有二十年了。” 当年林正诚是最早一拨离开骊珠洞天的小镇本土人氏,搬到了京城那边。朱河虽然是福禄街李家的护院,属于家生子,但是早年在小镇,林正诚是督造衙署的佐官,经常陪着督造官去查看窑口,而李家又拥有自己的龙窑,都是朱河在打理具体事务,所以双方经常碰头,并不陌生。 林正诚转头问道:“朱鹿,可曾嫁人?” 女子略显拘谨,轻轻摇头,“还不曾嫁人。” 林正诚点头道:“知道你打小就心气高。” 朱鹿神色赧然。 李宝箴其实比较羡慕这对父女,能够与林正诚叙旧几句,不像自己,今天来这采伐院,就只是拜个山头。 关于林正诚这个深藏不露的旧督造署官吏,李宝箴只通过一点,就知道大致的水深水浅了。 就像堂堂正三品的禺州刺史,都无法调阅自己境内一个从四品的织造官的档案,这就是李宝箴的底气。 而李宝箴作为昔年执掌宝瓶洲整个东南谍报的主官,曾经接触到不少大骊谍报机密档案,从林正诚那份看似详实、庸碌的履历中,以及之后林正诚在大骊京城捷报处的任职,李宝箴却嗅出了一种极其隐蔽的不同寻常,甚至产生了某个让李宝箴感到背脊发凉的推断,这个年少时记忆中不苟言笑的林叔叔,说不定就是国师崔瀺安插在骊珠洞天的一颗关键棋子,而这颗看似毫不起眼的棋子,又极有可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整个大骊朝廷的走势,这是李宝箴的一种官场直觉。 林正诚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李织造,不算年轻了,不惑之年,官居从四品,如果撇开天子心腹的身份,其实在大骊京城和陪都两座庙堂,织造局毕竟是大骊朝廷的特设机构,属于游离在官场边缘地界的“冷板凳”衙门,所以不像曹耕心、袁正定这些上柱国姓氏弟子,那么太过瞩目,但是有些人,确实好像天生就是混官场的料,此外整个底蕴深厚的福禄街李氏,唯一一个涉足官场的,就是李宝箴。 林正诚用火钳轻轻拨弄着炭火,蒙在灰尘里,淡然道:“一个人动用智慧,就是烧炭取暖,要学会韬光养晦,才能烧得长久。” 李宝箴点点头,微笑道:“除了勤俭持家,节省炭火之外,也要增长智慧,上山伐木烧炭是一种,与人购买木炭又是一种,此外,寒冬时节烧炭取暖,除了自己掌控好火候,也要留心围炉而坐的旁人,尽量让所有人都不觉得炭火的温度太烫。” 林正诚点点头,举一反三,是个聪明人,聊天不费劲。 福禄街李氏年轻一辈的三兄妹,确实都应了那句谶语。 林正诚随口问道:“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有没有什么感悟?” “不可轻视任何人。” 李宝箴说道:“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山上神仙,鬼魅精怪,各有各的可取之处,尤其要注意一点,下下人有上上智。” 朱鹿犹豫了一下,还是柔声说道:“林叔叔,这么些年来,公子一直喜欢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与大骊官员的交集反而不多。” 林正诚笑道:“潜龙勿用。” 李宝箴神色如常。 林正诚说道:“想要得个‘见龙在田’的评语,还差点意思。当然了,我就是个采伐院当差的,只是碰见个同乡的晚辈,忍不住说几句倚老卖老的言语,不是大骊礼部高官,李织造不用太当真。” 李宝箴笑道:“也是离开家乡多年,才晓得家乡的老人老话,是何等金贵。” 不同于一般地方的人,离开家乡越远越久,就会觉得家乡越小,骊珠洞天这拨年轻人,越是有出息的,无一例外,都会觉得家乡小镇的“大”,以及深不见底。 之后大概闲聊了小半个钟头,林正诚还是言语不多,多是李宝箴找话聊,朱河也会见缝插针说些往事,林正诚始终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的脸色。 李宝箴告辞离去,带着朱河和朱鹿离开采伐院,离开郡城后,李宝箴为了照顾朱鹿,祭出一条符舟,重返禺州,却不是直奔织造局,而是去往一处山头。 夜幕沉沉,李宝箴闲来无事,在船头盘腿而坐,拈起一粒灵气凝聚而成的光球,符舟风驰电掣,在夜空中划出一抹流萤。 父女二人,沉默不语,各怀心思。 朱河已经跻身七境武夫多年,再打熬几年体魄,有望以纯粹武夫之身覆地远游,按照二公子的安排,只要成为远游境,就会让他由织造局转任地方武官,官职不会太高,但是有军功武勋在身,又是远游境武夫,想必不会太低,那么未来立祠堂、编宗谱,供奉祖先神主牌位,都不再是奢望,朱河一介武夫,以昔年贱籍身份,有此作为,也算光耀门楣了。 朱河一直就不是一个有太大野心的人,如果不是为了报答李家的恩德,也需要为了独女朱鹿作长远考虑,其实朱河更希望能够离开官场,在远离大骊王朝的宝瓶洲南方,某国江湖上落脚,要么开山立派,要么开馆收徒。 朱鹿心情复杂。 离乡多年,早已不是少女的朱鹿,偶尔会想,当年她要是没有离开那支求学队伍,自己的人生际遇,会是如何? 当初一行人离开小镇,走过龙须河和铁符江,路过棋墩山,最终到达红烛镇,然后就有了那场风波,就此分道扬镳。 如果不曾分开,她跟着去了大隋书院? 李宝瓶,她和父亲。林守一,李槐,还有那个人。 朱鹿觉得是那会儿的两拨人,虽然同行,可就是两种人。 期间他们遇到一个戴斗笠佩刀、牵毛驴的男人,自称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剑客。 又自称剑术无敌,绝世无双,认真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可怕,一手剑术,挥洒自如,泼水不入,湿了一片衣角就算他剑术不精……所以每次路过河边,李槐就要阿良站在岸边,自己去捡一堆石头,让阿良抖搂一下所谓的剑术,或是掰着手指头等待下雨天。 一直闹哄哄,闹到最后,就连朱河这样的老实人,都觉得那个看似深不可测的剑客,莫不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江湖骗子? 结果在那三江汇流之地,如那江水之分合,好像刚好分出了三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她和父亲,黯然离开红烛镇,追随福禄街李氏的二公子。 李宝瓶一行人继续前往大隋山崖书院。 至于那个吊儿郎当的色胚,竟然在那一天破开天幕,去往青冥天下,又竟然能够与白玉京二掌教既问拳又问剑,再竟然以剑修身份,跻身了十四境…… 林守一担任过中部大渎的庙祝,已经是一位元婴境修士,据说最近已经开始闭关。 李宝瓶,已经是书院君子。就连那个李槐,也莫名其妙成为了大隋山崖书院的贤人。 至于那人,更是……在未来人生的“山路”上,一骑绝尘。 听说之后,在大骊边境,求学队伍中又多出三人,白衣少年崔东山带着两个卢氏遗民,于禄和谢谢,一同远游大隋。 于禄,是卢氏亡国太子殿下,早就是远游境武夫了,跻身山巅境,十拿九稳。谢谢也早已是一位陆地神仙。 除了福禄街李家的小主人李宝瓶,其余诸人,简直就是一群不可理喻的……怪物。 尤其是那个姓陈的泥腿子,草鞋柴刀,曾经是一个黑炭似的消瘦少年。 后来得知对方先后买下落魄山在内诸多山头一事,渐渐有了几分山上仙府的气象。 她心中就有了一些顾虑,但是觉得只要跟着二公子,便可以万事无忧。 再后来落魄山问礼正阳山,朱鹿更是忧心忡忡,不过父亲劝她不用如此,说那个人,性情淳朴,绝对不会与我们父女翻旧账的。 又后来,一封来自中土神洲山海宗的山水邸报,让朱鹿彻底慌了神。 朱河察觉到女儿的心事重重,轻声问道:“想什么?” 朱鹿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禺州境内有一处风景名胜,名为天烛峰。 一峰独高,每逢日出日落,就会有那金色云海,风景壮丽。 一位中年却尚未娶妻的实权武将,夜宿山中道馆,准备在这边看日出。 男人出身大骊藩属国,却已经做到了禺州将军的高位,文官柳清风,武将曹茂,都是极有名气的大骊本土以外出身的高官。 按照大骊朝廷律例,武将极致,是担任巡狩使,官位最高,从一品,走到了这一步,就已经官无可封,只有那几个谥号、虚衔的高低讲究了,接下来,就是四征四镇四平总计十二位将军,如今半数都跟随宋长镜去了蛮荒天下,剩下半数,都驻守在宝瓶洲中部漫长的边境线上,然后就是一州将军了,但是并非所有州都有,大骊只在类似禺州这样的兵家必争之地设置。 曹茂在深夜时分,撇下几位行伍扈从和一名随军修士,独自离开那座山中敕建的道馆,登顶天烛峰,寻了一处平坦地方,搬来石头作凳,默然而坐。 曹茂突然眯起眼,一条符舟倏忽而至,稍稍更换轨迹,没有去往道馆,拔高路线,在峰顶这边飘然落地。 曹茂看清符舟上边三人后,无动于衷,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一个出身骊珠洞天福禄街的从四品织造官,论私交,谈不上,见过几面而已,点头之交都算不上,说公事,双方都在禺州这边当差,谁都管不了谁。 李宝箴抱拳笑道:“见过曹将军。” 曹戊只是点点头,也不开口询问对方来意。 李宝箴挪步前行,蹲在一旁,朱河朱鹿父女两人,就站在不远处。 曹戊见那李织造竟然摆出一副当哑巴的架势,实在是不愿被一个外人打搅清净,微微皱眉,只得问道:“有何贵干?” 李宝箴微笑道:“就是想要与一个念旧的人叙叙旧,不然下官就直接去衙署找曹将军了。” 禺州将军曹戊,是巡狩使苏高山麾下,当初跟随大骊铁骑一路南下,到了一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之后一国即一洲的大骊王朝,不得不以老龙城作为据点,以一洲之力抵御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大骊边军便且战且退至宝瓶洲中部大渎。 一南下,一北归,在这两场连绵不绝的战事中,曹戊立下了一连串战功。 虽然不是大骊王朝本土人氏,却最终脱颖而出,成为苏高山旧部诸将当中,最为前程广大的一个。 曹戊会在每年正月里,抽出时间,以前是去大骊京城拜会那位大将军遗孀,如今就要去苏高山祖籍家乡那边拜年。 京城官场里边不是没有闲言碎语,有说他是做样子给皇帝陛下看的,是想要借机拉拢起苏巡狩旧部,自立山头,也有一些更刺耳言语,说他是在烧冷灶,曹戊都无所谓,苏将军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苏将军在世时,拜年也好,道贺也罢,篪儿街苏府门口人满为患,不缺他一个,今时不同往日,苏将军走了,拜年的人里边,少了谁,都不能少他一个。 曹戊说道:“李织造,好像我们还没熟到那个份上。” 李宝箴笑问道:“曹将军何时衣锦还乡?” 曹戊微笑道:“李织造何出此言?” 石毫国现在的皇帝韩靖灵,大将军黄鹤之流,对上如今大骊朝廷一州将军的曹戊,是完全没办法平起平坐的。 假使曹戊愿意恢复身份,即便有意摘掉禺州将军的身份,孑然一身,重返石毫国,就此改朝换代,都不是没有可能。 李宝箴是大骊谍子头目出身,当然清楚这个禺州将军的真实身份,“曹戊”本名许茂,来自昔年旧朱荧王朝藩属之一的石毫国,投奔大骊朝廷之前,是正四品武将,依附其中一位年轻皇子,许茂拥有一条祖传长槊,公认的马战第一人,石毫国朝野上下,皆知那个先帝御赐的名号,“横槊赋诗郎”。 许茂本是皇子韩靖信的心腹,许家更是石毫国的边军砥柱之一,许茂却失心疯一般,拎着两颗头颅,不惜弑主,转投大骊边军铁骑,在苏高山那边,从斥候标长做起,凭借实打实的军功一步步晋升为如今的禺州将军,不过许茂还算聪明,知道隐姓埋名,早早用了曹茂这个化名,不然以许茂的作所作为,一旦泄露出去,当年就别想在大骊边军里边混了。毕竟石毫国当年为了阻滞大骊铁骑的南下马蹄,不惜打光了所有边军,也要困守京城,但是大骊铁骑,从武将到校尉和士卒,反而对不惜以卵击石的石毫国将士颇为敬重。 李宝箴摇头道:“许茂兄何必明知故问。” 曹戊眯眼道:“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李宝箴哑然失笑,捡起脚边一块石头,轻轻抛向崖外,“陛下对许茂兄一向信赖有加,何况我们大骊边军上至巡狩使,下至一般武卒,最近百年以来,不论出身,只看军功,陛下岂会因为许茂兄的身份,横生枝节,白白损失一员功勋大将和边军砥柱。” 曹戊说道:“我一个带兵打仗的,跟你一个管织造的,如今又是无仗可打的太平光景,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李宝箴笑道:“用我家乡那边的话说,咱俩是老同哥。” 曹戊讥笑道:“又不是同年同乡,李织造何来此说?” 李宝箴说道:“我与许茂兄是同属相啊。在我家乡那边,别说是同属相了,就是都是入赘的上门女婿,俩人在路上碰到了,也要喊声老同哥。” 朱河板着脸,朱鹿忍住笑,公子又在胡说八道了。 曹戊没了耐心,“如果没事,就别找事。” 李宝箴又找了几块石头,丢到崖外,“你我都曾遇到过那个人,都在他手上吃过亏。” 曹戊默不作声,思绪飘远。 早年邻近书简湖的石毫国,风雪中,两拨人狭路相逢。 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轻人,带着两名随从。鬼修少年曾掖,披着一张狐皮符箓的女鬼马笃宜。 尚未封王就藩的皇子韩靖信,贴身护卫,是那石毫国武道第一人,金身境武夫胡邯。 还有两位心腹扈从,有那“横槊赋诗郎”美誉的年轻武将许茂,以及府上供奉,曾先生。 那场风波过后,许茂亲手将那拨王府精锐扈从的四十余骑卒,一一击杀。 再以战刀割下皇子韩靖信的脑袋,系挂在腰间。挑了三匹战马,打算就此 离开家乡,另寻出路,搏个出身。 只是许茂在漫天风雪中,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坐在马背上,等着那个去追杀胡邯的棉衣男子返回原地。 后者将胡邯的那颗脑袋抛给许茂,许茂也没有客气,将头颅悬在马鞍另外一侧,同样是一笔不小的战功,拿来当那投名状。 当时的石毫国,作为旧朱荧王朝的重要藩属国之一,从皇帝陛下,到庙堂文武百官,再到各路边军主将,几乎皆是主战一派。虽然国力悬殊,石毫国未能给大骊铁骑造成太大的伤亡,但是即便北境边军打光了,京城被苏高山的大军围困起来,哪怕国祚断绝,也不与大骊宋氏俯首称臣。比如皇子韩靖信,就曾领着许茂一行人,亲自伏杀了两支拥有随军修士的大骊边军斥候。只不过大势所趋,下场只能是以卵击石罢了。 而落个了护主不利的许茂,即便能够侥幸活着潜入京城,见着了那个石毫国皇帝,不出意外,要么被直接赐死,要么被丢到战场,美其名曰将功补过,反正都是个死。 毕竟死了个原本有望继承大统的皇子殿下,可不是什么小事。 许茂便干脆投靠了大骊武将苏高山。 李宝箴以心声说道:“除此之外,我也曾见过一位赊刀人,姓曾。他曾许诺给我一个官职,如果没有猜测,他也曾许诺过你一个官职,大骊巡狩使?” 许茂反问道:“你呢,上柱国姓氏?” 许氏有一条口口相传的祖训,大致意思,就是许氏子孙,将来需要报答一位“登门讨债”的恩公,不管对方讨要什么,不管隔了多久的年月,持有“风雪”长槊的许氏子孙,见到此人后,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就都必须无条件偿还对方的恩情,虽死无悔,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条长槊,传到许茂手上,已经是第五代。石毫国许氏,世代忠烈,在边关抛头颅洒血热,为历代韩氏皇帝镇守边境,到了许茂的父亲,只因为与京城权贵不合,就只能告老还乡,郁郁而终。 而那位墨家赊刀人,便是一直隐瞒身份的“曾先生”,在那场风雪夜变故过后,双方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交谈,许茂最终得以继续保留那条长槊,曾先生也预祝许茂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大骊巡狩使。 审时度势,做不成英雄,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当那应运而生、顺势而起的枭雄。 这位心思叵测、行事诡秘的曾先生,自称只是混江湖的,哪里有饭吃,就去哪里讨饭吃。 李宝箴继续以心声密语道:“我跟你还不太一样,我跟同乡董水井一样,也都是一位赊刀人,只是同行不同脉,各做各的买卖,井水不犯河水。” 许茂问道:“我的耐心有限,麻烦李织造说句敞亮话。” “有请许茂兄同舟共济,算了,我干脆就说得难听点,就是恳请许茂兄,与我,准确说来,是与我们,当那鸬鹚,合力抓捕一条漏网之鱼。” 李宝箴说道:“事成之后,我可以保证许茂兄生前位极人臣,死后极尽哀荣,并且可以另谋出路,比如一举成为宝瓶洲地位尊崇的山岳英灵之一,到时候是想当某尊大骊高位山神,还是当那石毫国五岳山君,只看许茂兄自己的意思。” 李宝箴丢完手中石子,拍拍手,“豪杰暮年,壮心不已?这怎么够,远远不够。” 许茂伸手指了指夜幕,神色淡然道:“天下匹夫在马背,月满人间几千州。” 李宝箴轻轻叹息,“就当我今夜没来过此地。” 因为这就是许茂的答案。 石毫国的横槊赋诗郎许茂也好,大骊边军的禺州将军曹戊也罢,都是一介武夫,生死荣辱都在马背上,沙场上。 ———— 中土文庙,功德林一处秘境。 一位阶下囚,坐在湖边,用那酒糟玉米打窝。 汉子守着一条鱼路,为了散饵雾化,所以一次次抛竿提竿,都是空竿。 今天又来了那个少年,刘叉从不过问对方的名字,也不去计较一个才是下五境的儒家弟子,为何能够来到此地。 刘叉也懒得解释什么,一看少年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门外汉。 少年好奇问道:“听说钓不同的鱼,要用不同的鱼竿。” 刘叉笑呵呵道:“高手一根杆,外行摆地摊。” 少年点点头,“一听就是高手说的话。” 蛮荒天下,曳落河。 绯妃开始闭关了。 然后来了一拨外乡修士。 好像约好了,同一天赶来曳落河,来见白泽。 就像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觐见”。 其中有一位,极为扎眼,少年模样,身材消瘦,披着一件老旧貂裘,脸颊有两坨腮红,整个人显得十分活泼生气。 少年嗓音清脆,大大方方说道:“白老爷,与你商量个事呗。” 原来是个长得像少年的姑娘。 白泽笑道:“说说看。” 她难得流露出几分扭捏神色,道:“我打算走一趟浩然天下,我也不主动惹事,但是从那剑气长城开始,谁敢阻拦,我就砍死谁,就当我为蛮荒天下出过力了,砍不过,被揍被抓被打死,都当我技不如人,认栽便是。可我要是顺利走到了浩然天下某个洲,比如宝瓶洲那边,我也不会乱来……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白老爷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我是怎么个意思了。” 白泽微笑道:“是去找他?” 她咧嘴而笑,一张笑脸,灿烂如阳光。 白泽说道:“那我们做个约定,将来等到哪天我跟礼圣打起来了,你就找机会返回蛮荒,所以此行远游浩然,你必须事先为自己找好一条退路,哪怕丢了半条命,都得回到蛮荒天下,在那之前,我可以与礼圣打声招呼,你只需要保证以后不与蛮荒为敌,也不在浩然天下那边随心所欲,横行无忌,越境游历,想必问题不大。” 她显然大为意外,“真行啊?!” 她就是随口说说的,与白泽打过了招呼,她就准备一走了之,没想到白泽这么好说话,看来敬称一声白老爷,绝对没白喊呐。 就是这么个“少女”,便是远古妖族剑修中的最拔尖者,拥有一大堆的道号,白景,朝晕,外景,耀灵…… 白泽笑容和煦,轻声道:“看来是真心喜欢了。” “也不确定是不是喜欢,就是那家伙躲着我,一直没得手。” 白景破天荒有些赧颜,“对了,白老爷,如今我叫谢狗。这个新名字,咋样,很凑合吧?” 白泽嗯了一声,点头道:“取名一事,我不擅长。” 白景还好说,其余那几个从万年长眠中醒来的远古大妖。 一个个的,都是道心震颤,悚然一惊,脸色都不太好看。 一个能让剑修白景都要恭恭敬敬尊称一声“白老爷”的,哪怕是场面话,那也得有资格让白景低头服软才行。 白泽笑道:“如果没有猜错,你们几个,连同白景在内,事先都商量好了,看看能不能合起伙来,跟我订立一条盟约,比如劝我别管你们太多,差不多点就得了?” 白景笑哈哈道:“白老爷,不过现在我反悔了,站白老爷这边。都姓白嘛,一家人。” 一个个死死盯住白景这个倒戈一击的叛徒,这就是蛮荒天下了。 “没有一个十四境领衔,只靠着数量多,在我这边,意义不大。” 白泽眯眼说道:“合情合理,下不为例。” 白景哪里管那拨“盟友”的死活,只是开开心心嘀咕一句,“小陌,小陌?这名字取的,真心一般。” ———— 采伐院,林正诚独自守夜。 作为昔年小镇的阍者,林正诚将很多事情都看在眼里,比如那个少女时总喜欢自怨自艾的朱鹿,至今被蒙在鼓里,不知自己的真正来历。 她一直觉得当年那拨同龄人,之所以能够有今天的成就,出身和天资,运气与福缘,占了很多成分,比如于禄的亡国太子身份,又例如陈平安是因为认识了宁姚,棋墩山土地公魏檗,侥幸成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才有了之后的一连串机缘履历…… 其实在青冥天下那边,有个流传不广的成语,叫做“朱陈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个比较生僻的说法,朱陈一家,永不相背。 因为要论出身,朱鹿是相当不错的,甚至可以说在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只要撇开阮秀李柳、李希圣这一小撮人不去谈,她就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甚至要比桃叶巷谢灵、喜事铺子的胡沣他们更好,因为朱鹿属于半个骊珠洞天的“外乡人”。 至于机缘,也是给了她的。 之前陆沉来这边做客,就跟林正诚泄露了更多的天机,原来朱鹿的前身前世,来自青冥天下的古战场,幽州逐鹿郡。 所以她既不是什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更不是什么小姐身子丫鬟命。 甚至就连她的取名,都大有来头,有点类似福禄街的李宝瓶之于宝瓶洲,而“朱鹿”这个名字的赐名之人,来自白玉京某位道法极为高妙、就连余斗都颇为礼重的女冠。 因为她是白玉京,或者说是陆沉为大师兄安排的小镇护道人。 当然,也可能是只是“之一”。毕竟神诰宗道士周礼身边,不出意外,也会有一位暗中的护道人。更多的,陆沉也没有说什么。 但哪怕只是三人之一,以陆沉对掌教师兄的敬重,足以看出朱鹿的身世不俗,修行天资之好,以至于陆沉不惜刻意为提前几年进入骊珠洞天的朱鹿遮蔽天机。 林正诚当时听着三掌教在那边神神道道,痛心疾首状,念叨了两句,“朱陈一家,朱遇陈事必恭让。” 林正诚听得懂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因为李希圣本该姓“陈”,故而朱鹿身为白玉京花费不小代价送往浩然天下的一颗关键棋子,同时作为“李希圣”登山路上的护道人,朱鹿对李希圣待之恭敬,是题中之义。 还有一句,“男遇男于友,男遇女于婚,结朱陈之好,永不背离。” 林正诚当时就眼神古怪起来,陆沉悻悻然而笑,自嘲一句,乱点鸳鸯谱,贫道当年这不是想着为未来的小师弟、白玉京四掌教拉郎配一次嘛。 由于李希圣占据了一部分小镇陈氏气运,故而朱鹿的出现,本该既是一种还债,又是一桩花果因缘,类似佛家所说的“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来世果”。要说“朱遇陈事必恭让”,用在朱鹿和泥瓶巷陈平安身上,原本也是适用的。此外朱鹿若能为李宝瓶一路护道至大隋,顺便在山崖书院游学,于宝瓶洲,就是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德,将来三教祖师散道,等她重返青冥天下家乡,想必又有一份“报酬”,从天而降,总之白玉京绝不会让她白走一遭异乡天下。 如果朱鹿的人生历程,能够按部就班走到这一步,原本可以成为一桩山上美谈。 只是到手的机会,抓不住,那就只好“不谈”了,陆沉就假装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 就像那灵宝城庞鼎的嫡传弟子,在白玉京最高处,当时年轻道官表现出一种无运自通的坚韧道心,反而让余斗和陆沉高看一眼。 老龙城孙嘉树,错过了一桩等同于“整座老龙城”的财运,孙嘉树也未就此意志消沉,反而悟出一个“造命在天,立命在己”的可贵道理。 林正诚也懒得与陆沉拐弯抹角,直接询问对方准备如何处置朱鹿。 是就这么对朱鹿弃之不管,还是准备有朝一日带回青冥天下? 陆沉答非所问,只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言语。 人生会有很多的结果,却没有任何一个如果。 林正诚问道:“陆掌教就没打算告诉她真相?” 陆沉摇摇头,“以后再说吧,现在道破真相,于事无补。事情一旦长远看,对错是非,好坏偏正,就都要一团浆糊了。” 林正诚疑惑道:“既然朱鹿如此重要,陆掌教为何对她放任不管,眼睁睁看着朱鹿走向一条与预期不符的岔路?” 当那封李宝箴寄给朱鹿的密信,是个极为关键的转折点。 既没有防患未然,陆沉在摆摊那些年里,与朱鹿从未有过交集,好似故意不去推敲朱鹿的心性,不去雕琢一块蒙尘璞玉,红烛镇那场风波,陆沉也没有任何亡羊补牢的举措。 以陆沉的道法,不至于推算不到,只说朱鹿的习武一事,陆沉如果想要指点一番,当初朱鹿的武道前三境,就绝对不会走得那么磕磕碰碰。 因为按照国师崔瀺的猜测,青冥天下的十大武学宗师,陆沉的某个分身,必然占据一席之地。 “只是不符合贫道初衷的岔路,却可能是这一世朱鹿的正途,这种事,这个道理,又该怎么算?” 陆沉笑道:“修道之人,来世上走几遭,开窍与否,归根结底,还是咎由自取,还需自求多福。” 好像往前看一万年,都是必然。似乎往后看一万年,都是偶然。 道理可以是年年一换的春联、福字,是一场悄然来去的春风细雨,是总会消融殆尽的冬日积雪,是一去不复还的流水,是缝缝补补又一年的老宅子,是看似推倒重建、却始终保留地基的新屋子。 还可以是骊珠洞天的小镇街巷,喜欢的门户,就登门做客,吵过架拌过嘴的宅子,不喜欢就绕路。是那粮店,布店,酒肆,白事铺子,喜事铺子,是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青石板,也可以是杏花巷的黄泥路。甚至可以是桌面上的鸡粪,家门口墙角根的狗屎,可以是一只积满灰尘的酒杯,是小巷里边那条年复一年的滴水痕迹,是一双懒得清洗、每次吃饭就随手往腋下一抹的青竹筷子…… 但是真相,只会是大夏天曝晒穷人后背的骄阳,是所有人抬头望向太阳时的视线灼烧,任你有千百道理,万千理由,不管明不明白道理,都得受着。 小镇那边有一句土话,被年纪大的老人经常挂在嘴边,眼睛看不清耳朵聋,已经是个菩萨了。 表面上,这就是一句充满自嘲意味的言语,人之将死,行将就木,已经跟泥塑、木雕的菩萨差不多了。 但是如果往深处细究,这却是一个极有深意的说法,只是当老话传得太久,太过代代相传,年轻人早已不当真,听过就算,甚至就连说这种话的老人,也只当是一句略带几分伤感、或是彻底看开了的玩笑话。 恐怕一地方言的消散,就是一座故乡的消亡,就像一个老人的逝去,落土为安。 昔年小镇某座龙窑窑口,有个每次劳作过后永远衣衫洁净的老师傅,还有个一年到头都跟木炭、泥土和窑火为邻的窑工学徒。 之后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一位先生俩学生。 先生饮酒率先言语一语,两位得意学生,崔东山和曹晴朗先后唱和。 “贫儿衣中珠,本自圆明好。” “不会自寻求,却数他人宝。数他宝,终无益,请君听我言。” “垢不染,光自明,无法不从心里生,出言便作狮子鸣。” 泥瓶巷内狮子鸣。 正文 第九百五十四章 心乡满桌 青冥天下,雍州与沛州的边境线。 两位女修,闲庭信步,并肩登高。 女冠的面容模糊不清,如云水飘摇不定。 一件水云袍,仙山万叠。 正是屈指可数的十四境大修士之一,参加过上次河畔议事的吾洲。 她身边跟随一位姿容妩媚的年轻女子,帝王冠冕,身穿黄色龙袍。 则是雍州鱼符王朝的当今天子,朱璇。在青冥天下,女子登基继承正统,十分平常。 朱璇肩头停靠着一只紫色燕子,身边围绕着一条虚实不定的金色游鱼,已经生长出两条货真价实的龙须。 鳞虫中金鱼,羽虫中紫燕,一向被视为物类神仙,故而这两类灵物,炼形得道,相对容易,传闻双方行至大道高处,前者可作鱼龙变,有幸成为真龙,后者可脱胎换骨化为传说中的“朱雀”。前者还算数量众多,后者却是屈指可数, 双方一起“登山”。 只是此山,却是位于大渎水底的一条山脉。 好个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而山神祠庙竟然建造在水底,也是青冥天下独有的景象。 飞阁流丹,云蒸霞蔚。 高山之巅,因为山势稍稍凹陷如盆,有那“洗脸盆”的俗称,其中一座山神祠庙,又有个梳妆台的绰号。 好像是孙怀中曾经游历此地,由这位玄都观老观主最先给出的两个说法,很快就在数州之地广为流传。 这位老观主,简直就是青冥天下行走的山水邸报。 吾洲笑问道:“听说陆老三答应过你,会为你们鱼符王朝带来一位首席供奉?” 朱璇点头道:“所以这些年位置一直空着。此次陆掌教重返白玉京,怎么都该给我一个交代了,好歹给个大概年限,否则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 好像但凡是与陆沉相熟的,都不会计较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身份与境界。 吾洲笑道:“你们雍州这是要出第二条真龙了?” 浩然天下,已经有了真龙王朱。 青冥天下,是九山一水的格局,水运的浓郁程度,远远无法与浩然媲美,确实难出真龙也难养。 因为登天一役,当初论功行赏,其中修炼得道的蛟龙,几乎全部留在了拥有四海水域的浩然天下,开辟出来四海龙宫,大渎、江河湖潭各类水府,不计其数,负责行云布雨。 朱璇说道:“不敢做此奢望。” 吾洲提醒道:“是可以再争取一下戚鼓,他破境后,武运馈赠一事,不算什么,主要还是那个米贼王原箓,大道可期,你要是成功拉拢了戚鼓,以他跟王原箓的交情,说不得就是桩买一送一的好买卖。” 看得出来,戚鼓与那王原箓,都是极为念旧念情之人。若是戚鼓担任鱼符朱氏的皇家供奉,再有王原箓跟随,当个境内某处十方丛林的观主,对蒸蒸日上的鱼符王朝而言,等于多出两大臂助。 朱璇愁眉不展,“只是那戚鼓含糊其辞,明明心动了,却依旧不肯点头,给句准话,说是要先回一趟家乡五陵郡。” 相较于并州的青神王朝,无论是国力,还是比拼道官的顶尖战力,鱼符朱氏还是差了一大截,毕竟雍州终究只是个小州,底子薄,有点类似浩然天下的宝瓶洲,很多事情,真就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了。只是所幸身边这位太阴祖师重返故地,如此一来,雍州就等于拥有了一位十四境修士坐镇山河。 吾洲之所以如此青睐鱼符王朝,一来此地曾是她的修道之地,只是早已成为遗址,再者她炼制的第一件仙兵,就是如今鱼符王朝的镇国之宝,当年被吾洲赠予了鱼符朱氏的开国皇帝,那个雄才伟略的男子,曾经能算是吾洲的半个道侣。最后便是吾洲看好朱璇的大道成就,百年道龄,就已经是一位仙人,再给朱璇四五百年,再给她一桩大道机缘,有望飞升,而且可能会是那品秩极高的乘龙飞升,一人一龙,同时证道,届时鱼符王朝的国势,值得期待,所以吾洲才愿意在这雍州重新开启道场遗址。 一位练气士,跻身了传说中的十四境,成为得道之人,接下来的修行之路,就会变得很……尴尬,以及无聊。 吾洲笑道:“事在人为。” 朱璇点点头,“尽人事听天命。” 吾洲随口道:“换成我是你,就干脆微服私访一趟,跟着他们一起去那青神王朝,就当是游历散心了。” 朱璇无奈道:“是有这个想法,可惜实在是脱不开身。”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雍州地盘小,鱼符朱氏属于一枝独秀,所以朱璇登基后,兵戎战事寥寥,但是斋醮祭祀一事,实在是耗神耗力又不可半点马虎之要事,因为祭祀种类繁多,且仪轨复杂,除了既祀天地的燔烧、牺牲,还有那祭水之沉没,祭祀山神的悬投等等,天神、人鬼和地祇,还有诸多山川神灵,都需要礼敬,此外犹有每隔几年就要各置办一场的金、玉两箓大醮,由于朱璇属于资历尚浅的一国之君,暂时无法将这些事情交给外人,所以一年到头,她至少有三个月,不是在斋醮祭祀,就是走去斋醮祭祀的路上,尤其是最近整个鱼符王朝,在全力着手准备一场百年不遇普天大醮,供奉醮位多达三千六百神位,会邀请全国、甚至是一州经师、高功道官、各脉道观住持来到京城共襄盛举,都需要身为主祀的女帝朱璇亲力亲为,所以她才有脱不开身一说。亏得先帝是在她跻身仙人境后,才将皇位禅让给她。 吾洲打趣道:“你们鱼符缺个足可让君主垂拱而治而雅相。” 雅相姚清,确实是任何一位帝王都梦寐以求的辅政大臣。 临近山巅,吾洲突然停下脚步,眯眼望天,透过大渎水幕,她的视线一路延伸至北边最高处。 吾洲没来由说了句类似天文术语的话,“北斗群星浑天仪,事发始末期可寻。” 作为道官,尤其是一国之君,还要经常住持祭祀,朱璇当然不会感到陌生,顺着吾洲的视线,望向那座传闻相较万年之前群星黯淡许多的……紫薇垣。 紫微临大角,皇极正乘舆。天市居中间,垂地牵偶线。 紫微垣在北天中央的位置,以北极作为中枢,左右环列,藩屏之象,两弓相合,环抱成垣。 因为天神运转,乾坤造化与阴阳开合,传言曾经都在此宫之内,故名“紫宫”。 吾洲继续挪步登高,微笑道:“两京山,大潮宗,再加上两座宗门各自设置的那些藩属山头,勾连在一起,再加上某个人,就很巧了,巧合巧合,最巧合的,当然是那种犹如天公作美的天作之合。” “天文垂象,朝歌这丫头,下了好大一盘棋。” 朱璇内心微动,皱眉道:“所以徐隽当年才会……必须死上一次?类似以鬼物英灵之身成神?难不成这些都是朝歌和两京山的布局?” 吾洲笑了笑,“可能是朝歌早有预谋,可能是她误打误撞,更大可能,还是她在闭关期间,看到了一种让她可以顺势而为的时机,说不定她的合道契机所在,不在己,而在某种天时,就是些猜测而已,我不擅长算卦,你下次遇见那位陆掌教,可以自己问问他,他 历来精通此道。” 如果撇开过程不谈,只看结果,赤黄连两藩,君有喜。原本身为一对死敌的大潮宗与两京山,摒弃前嫌,双方精诚合作,当然属于双赢,那么徐隽一人身兼两宗之主,更是占尽了天大便宜。 紫宫和而正,则致凤凰,颂声作。是说那场联姻,是说两京山女子祖师朝歌,与徐隽结为道侣,女冠朝歌绝对不会白忙活一场。 紫宫星盛即吉昌,内辅强。当然是说如今的两京山和大潮宗,合拢之后,势不可挡。那么一旦紫宫旗直者,就是天子出,亲自率将兵,随后紫宫大开,便是天下兵起之态势。 吾洲说道:“我们这些修道之人,除了破境一事,还是有很多事情可做的,尤其是修行碰壁,打破不了某个瓶颈,总要找点事情做做,就像我,此次出山,不也走到了这里。” 三教一家,儒释道加上一个兵家,三教祖师散道,此消彼长,那么兵家崛起,大势不可挡。 从蛮荒天下入侵浩然天下,再到浩然天下反攻蛮荒,反观如今的青冥十四州,何尝不是乱象横生,兴许稍微给点火星,说不定就是野火燎原之势。 席卷天下的战事,不管打来打去,不论谁输谁赢,最终是谁得利? 自然是兵家祖庭之外、那一小撮躲在幕后的某些得道之士,坐享其成,窃据气运。 其实兵家内部,存在着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 所以当初中土文庙圣贤,以“功业无瑕”作为理由,变动武庙七十二将陪祀神像的位次,绝不是简单的书生意气,而是有深远意义的。 周密如果,不是如果,这家伙是一定在人间留有后手,那么就有几种可能性,帮着已经登天而去的那个周密,上下呼应,里应外合。 比如周密曾经在人间留下一具隐蔽的分身,要么是剑修,保证将来有机会跻身十四境纯粹剑修,要么就是能够浑水摸鱼的兵家修士,然后就是所有的……其它可能。 毕竟周密的想法,一般人还真猜不到。 只是剑修一途,得利最多,但是风险最大,因为浩然天下少了一位人间最得意,但是青冥天下的玄都观,却多出了一位已经是剑修的白也。 好个白也。 等于先后两次坐断津流、仅凭一己之力拦阻周密去路了。 朱璇诚心问道:“我能否为前辈做点什么?” 吾洲哑然失笑。 朱璇自知失言。 她都能做到的,吾洲又岂会做不到。 吾洲笑着捏了捏朱璇的脸颊,道:“好意心领。” 朱璇欲言又止。 吾洲摇头道:“那把‘破阵’,你不会给,我也不会要。” 先前朱璇招徕戚鼓担任供奉,她给出的条件,就是从皇室密库中取出这件神兵,暂借给戚鼓使用,期限三百年。 事实上,这件神兵,曾是一件定情信物,正是吾洲早年亲手送给鱼符王朝的开国皇帝。 吾洲是需要收集神兵,用来继续合道,多多益善,唯独这一件,吾洲没什么想法。 如今青冥天下,记录在册,有据可查的,连同“破阵”在内,总计有十八件神兵遗物。 都是来之不易的珍稀之物,只有极少数神兵,才是在登天一役中遗落在青冥天下,绝大多数,都是白玉京天仙一次次涉险远游天外,从那古战场遗址、神灵尸骸化作星辰之地,挖掘而出,或是从光阴长河的破碎秘境中捞取而来。 其中品秩最高的两件,一件珍藏在白玉京碧云楼,是一副封禁数千年的远古甲胄。 另外一件,就在吾洲身上,或者说她本身就是,因为准确说来,此物早已是她合道的一部分。 她在年少修道时,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了远古十二高位神灵之一“铸造者”的一部分本命神通。 吾洲亲手铸造、锻炼出来的半仙兵,早就超过了双手之数,这还只是被青冥天下山巅修士勘验根脚的,至于仙兵的数量,除了吾洲自己知晓具体数目,外界就只能胡乱猜测了。 所以吾洲是当之无愧的数座天下第一炼师。 当年参加徐隽和朝歌的婚宴,同坐主桌,吾洲便与余斗心声问过一句,结果被对方直接拒绝了。 吾洲给出的条件,不可谓不诚意,只要碧云楼取出那件甲胄,交由她炼化,那么她可以帮忙白玉京,未来解决掉某个隐患,至于这个隐患是哪个州,或是某个人,都由白玉京这边决定,只要给个消息,她就帮忙摆平,愿意不惜代价。 但是那个道老二根本不为所动。 多半是将来送给那个道号山青的道祖关门弟子,将来担任某城、某楼之主的贺礼吧。 之后十五件有据可查的神兵,其中就有岁除宫吴霜降的那把佩刀,上古行刑台遗物之一的斩勘。 在余斗这边无果,其实并不算太过意外,白玉京家大业大的,道老二又是那么个脾气,只是吾洲微微皱了皱眉头,若说道老二拒绝这桩交易,还算合情合理,为何岁除宫那边,也是这么个尿性? 一把狭刀斩勘,不算品秩太高,吴霜降自己又不用,为何不愿点头?是要摆在岁除宫里边吃灰吗? 吾洲先前秘密去往鹳雀楼,同样给出了一个自认极有诚意的交易条件,不曾想还是落了空。 吾洲有过一番大道推演,只是都未能绕过“吴霜降”,对方显然是在故意拦路。 毕竟演算推衍一途,吾洲自认确实不算精通,只能算是入门而已。 这类神兵,最大的古怪之处,就是练气士想要将其炼化,可谓千辛万难,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孕育出生灵的四把仙剑,哪怕道法高如余斗,也只能是让其认主,却始终无法炼化为本命物。 练气士侥幸得手某件神兵,修为境界不够高,或是道心不够坚韧,很容易心性变迁,跟随那件神兵的本命神通,发生微妙变化,最终就像被鸠占鹊巢一般,酿成大祸,轻则伤及大道根本,重则走火入魔,迷失心智,性情大变,走向一种极端,比如变得杀心极重,且不可抑制,青冥天下历史上,这类毫无征兆的祸事,光是白玉京那边有明确记录的,就有将近二十起之多。 但是最奇怪的地方,在于如果被纯粹武夫得手,那就是如虎添翼,用起来十分顺手,几乎没有什么后遗症,甚至可以淬炼体魄,有点像是本命飞剑之于剑修,天然互补。 汝州林江仙,闰月峰辛苦。并州女子国师,白藕。 这三位止境武夫,天下武道前三的大宗师,刚好人手一件神兵。 紫气楼姜照磨那边,好像也有一件品秩一般的神兵,属于他的前身旧物了。 反观练气士,手握神兵,都需要小心再小心。 曾经有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差点就手持神兵,彻底打开天外天屏障禁制,足可成为一条让化外天魔来到青冥天下的通道。 余斗离开白玉京,仗剑远游,也差一点就要砍掉这位大修士的头颅。 是大掌教亲自出手拦下双方,再补上窟窿,然后将那位老修士带回白玉京青翠城,跟随大掌教修道数百年,才好不容易恢复一颗澄澈道心,之后担任神霄城城主。 大掌教寇名,曾经担任函谷令。早年道祖骑牛过关之初,寇名夜观星象,勘破天机。 相传道祖传授五千言,寇名注解出一部《西升经》,为楼观派一脉推重,尊奉为首经。 吾洲笑道:“有可能会去一趟蛮荒天下。” “在那边,有个老不死的,刚刚醒来没多久,不凑巧,他与我起了一场潜在的大道之争。” 吾洲取出一只荷叶杯,自行酒水满溢,酒香扑鼻,她也不忙于饮酒,只是轻轻拧转,略带几分伤感,自嘲道:“回头看故人长绝,可以叙旧之人寥寥。” 神霄城的上任城主,也就是那位差点酿下大错的老修士,真名姚可久,道号“拟古”。 他曾与地肺山高孤之流,是一个辈分的白玉京之外道官。 而神霄城与玄都观,都拥有一座桃林。 姚可久也是极少数能与玄都观孙怀中做朋友的白玉京道官。 姚可久并非出身白玉京嫡传,属于半路转投白玉京。 犯过大错。 如果不是大掌教寇名拦阻,早已死在余斗剑下,根本就没有什么将功补过的改错机会了。 寇名当年将走火入魔的姚可久带回青翠城道场,之后姚可久担任神霄城城主,其实非议不小。 因为信不过姚可久,或者说是信不过这位飞升境修士的道心,甚至猜测这位道号“拟古”的白玉京城主天仙,其实与化外天魔无异了,只是被大掌教帮忙镇压下来。 所以不少白玉京道官,那么些年,对整座神霄城都观感不佳,一直冷眼旁观,好像就在等着姚可久重新犯错。 老道士慢慢积攒功德,终于在白玉京那本唯有三位掌教可以翻看的簿子上边,还清了债。 一笔勾销。 那一天,老道士独自离开白玉京,去遥远家乡那边的市井酒肆,请自己喝了一顿酒,自饮自酌。 就像个市井百姓,闷头做事,辛苦还债多年,无债一身轻,终于可以痛快喝酒了。那份心酸过后的惬意,不足为外人道也,老人喝着市井劣酒,如鱼得水,优哉游哉,好似修道以来,从未如此轻松。 酒肆外边,滂沱大雨,老道士一边饮酒,一边转头望向外边,如观雨战。 正身直行,众邪皆息。 老人神色怡然,反复默念两字,心乡心乡。 先后有三人,从雨幕中走入铺子,落座与老道士同桌共饮。 一个是孙怀中,一个是陆沉,还有一个高孤。 三人其实事先都没有打招呼,属于不约而同。 刚好坐满一张酒桌。 大概修道之人,不只有修行事。 最终姚可久,选择去了剑气长城,是那坐镇天幕的三教圣人之一。 没能回来。 可能是就没想着回来。 一个人的离乡远游,就像一场两手空空的搬家,只是在心中搬走了整个故乡。 吾洲和朱璇,两人行至山顶“洗脸盆”内,见那溪涧之上,架有一座单孔的小巧石拱桥,此桥看着不起眼,名号却极大,名为回龙桥。 桥对面,便是那座被鱼符王朝严密护卫起来的山神祠,规格极高,屋脊铺满碧玉琉璃瓦,如能拘押云雾,好似积雪一般,铺在屋脊之上,却是缓缓流动的。朱门赫赫,两扇大门,如灿然日光凝聚不散之所,又有丹朱点染。形势巍峨,山根稳固,祠庙控扼万里大渎之水脉,生杀威灵,庙神总掌四方之祸福。 祠庙旁有一棵古老樟树,极为神异,高百丈围十尺,古木夹日月,岁久空深根,枝叶繁茂,敷张如帐,上有玄狐与黑猿,将樟树作为道场。 吾洲仰头瞥了眼樟树,幽幽叹息一声,一回来,一回老,人与树皆是。 此树在青冥天下极负盛名,因为传说这棵万年老樟树,虽然始终未能孕育出灵智,但是主四州气运,斫之可占四州吉凶。 樟树分出四枝树杈,每枝各主一州诸国运势,若是让四位护法力士,持斧劈砍枝桠,若斫之复生,其州有福,若是树枝多年未能痊愈,无法恢复原貌,则州伯有病,意味着一州山河存在隐患,那么各国君主就可以颁布罪己诏了,可如果万一那树枝积岁经年不得复生,其州灭亡! 鱼符王朝此次以国主朱璇担任主祀,举办一场道教斋醮中规格最高的普天大醮,其实就等于是一张“关牒”,成功举办这场大醮,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帮助鱼符王朝和雍州、甚至是天下四州勘验福祸。 虽说此山和祠庙都属于鱼符王朝辖境,照理说,鱼符朱氏想要如何处置老樟树,外界都没办法指手画脚,可事实上,鱼符朱氏先帝,在位五百年,再加上上任君主的三百年,足足八百年岁月,都不曾举办普天大醮了,两个关键原因,一内一外,前者是鱼符朱氏两位皇帝陛下都“自认德不配位”,不敢轻易泄露天机,因为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反受其殃。而后者,所谓的外部压力,当然是鱼符朱氏需要看白玉京那边的脸色了。 吾洲问道:“你打算砍几个方向的枝条?” 只砍老樟树一枝,毫无问题,反正是福是祸,都算鱼符朱氏咎由自取,可若是砍伐两枝,比如加上沛州方向的枝条,若是枝条复生,也就罢了,可要是枝条创伤不愈,你让沛州那边大大小小百余国的皇帝君主,如何自处?真去下一道罪己诏吗?可问题当真只是一道罪己诏的小事?万一,一个不小心,出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沛州的道官,不得暴跳如雷?人人自危,暗流涌动,可能原本没啥事情,都要硬生生搞出点事情来了。 朱璇眼神坚毅道:“劈砍四枝。” 吾洲率先走上石桥,斜靠桥栏,慢饮杯中酒,瞥了眼身边同行的年轻女子,是个大美人,天然妩媚。 只是看似花态度,实则雪精神。 真的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啊。 一往无前,百无禁忌。 要知道先前那场河畔议事,十四境大修士当中,吾洲是第一个提出要去天外做掉周密的人。 青冥天下的顶尖战力,从古至今,从无阳盛阴衰的嫌疑。 除了道号“太阴”的吾洲,她此次现世,已经验证了外界揣测她早已跻身十四境的那个猜想。 白玉京南华城的第一副城主,一向被尊称为魏夫人,道号“紫虚”,青冥天下女子元君第一尊。 还有玄都观那位闭关极久的女冠,道号“空山”的王孙,她是同门师弟孙怀中崛起之前,当之无愧的道门剑仙一脉执牛耳者。 两京山开山祖师,道号“复戡”的朝歌。 此外天下武夫前十,除了白藕,还有两位都是女子武夫,只是武评名次与问拳事迹,都不如白藕那么高和显赫,其中一人。 而白藕跻身前十之列后,她每次找人问拳,都会故意绕开女子武夫。 吾洲手持荷叶杯,轻轻拧转酒杯,她眯眼望向那座祠庙。 如果吾洲没有猜错的话,昔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共斩”之一,如今就在这祠庙内。 正文 第九百五十五章 剑术归拢 位于青冥天下最北方的秘州,有一座孤零零的山头,独高出平原地界,名为闰月峰,山脚那边有条弱水。 山势险峻,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却灵气稀薄,显然不是一处适宜开辟道场的风水宝地。 这座闰月峰的山水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那份拳罡。 就像一座山顶湖泊,拳意如流水倾泻满山,但是偏偏能够不伤山中生灵丝毫。 武夫非止境,修士不是飞升境,就不用奢望登顶了。 恕不待客。 有十数位纯粹武夫,来自各州,武道境界高低不一,在山脚弱水之畔各找地盘结茅修行,将登山一事,视为最好的练拳途径。 作为闰月峰山主的辛苦,倒也从不赶人。 今天闰月峰来了一位访客,文士青衫,剑眉入鬓,极有书卷气。 得见此人身形,不断有身影兔起鹘落,俱是成名已久的武学宗师,纷纷赶往此地,想要瞻仰这位名动青冥天下的“林师”。 结果他们距离男子数十丈、百余丈不等,就再无法前行半步,就像被施展了一张张定身符,任由他们卯足了劲,甚至是出拳,试图以双拳开路,仍旧不得前行半步。 紧接着,就有数人气力不支,身形开始倒滑出去,好似天下武学之路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们为了止住退势,武夫使劲跺地如闷雷,可惜依旧注定徒劳无功,犁地一般,双腿在地面上划拉出两条裂缝,其中有一位山巅境武夫的白发老者,扯开嗓子自报名号,只求能够与这位青冥天下历史上最长寿的纯粹武夫,当面闲聊几句。 武夫林江仙。 青冥天下十人之一。 第六,名次排在那雷打不动第五人的玄都观孙怀中之后。 但是老观主只要出门在外,每次在江湖里与人聊起林江仙,逢人就说惭愧惭愧,贫道羞在第四之后,愧居林师之前。 林江仙不理睬那些都属于炼神三境的各州武夫,自顾自登山,没有用上覆地远游的手段,就只是散步一般,走上闰月峰。 山中无台阶,甚至就连石板路都没有,只有一条通往山顶的蜿蜒泥路,杂草丛生。 闰月峰顶,有人结草庐独居,是个身形消瘦的年轻男子,满脸络腮胡,不修边幅,眼神浑浊。 青年正盘腿坐在一片巨石之上,摩挲一支老旧竹笛。脚边搁放一壶酒,还有像是拿来当佐酒菜的一堆松子,煨山芋和茯苓片。 瞧见了林江仙,辛苦并未开口言语,只是与之点头致意。 林江仙则抱拳致礼,一样没说明来意,然后来到那片巨石旁,双手负后,眺望山外那条潺潺而流的弱水,相传那条弱水之中,有上古仙人曾以精炼铁链,先后拘押了一头青猿和一条差点化作虺类的白蛇,在那之后,两头被囚禁水底的孽畜,形同闰月峰的护山供奉。只是这等志怪仙迹,始终未能被修士验证真假,青猿与那白蛇,以讹传讹, 山风凛冽,文士青衫模样的“林师”,双袖飘摇,不知为何,他要比从不下山的闰月峰辛苦,更给人一种超然世外之感。 山中无杂草,认得都是宝。此间大有烟霞趣。 辛苦直截了当说道:“打不过你,不用问拳了,我认输便是。” 如此认怂,一点都不像纯粹武夫,偏偏是个天下第二。 前不久还一拳将那走到半山腰的白藕,打落回山脚,身形坠入弱水中。 林江仙笑道:“不为切磋而来,就是来这边赏景,散散心。” 这还是双方第一次见面。 山巅这边除了辛苦潦草搭建的几间茅屋,就是一处乱石堆,大小各异,奇形怪状,尤其是不远处临崖,有一片石,尤其出类拔萃,方可丈余,其形方稳,下圆上平,浮寄它石之上,榜书崖刻有延寿道场四个红漆大字,并无落款。林江仙便多看了几眼,如果不出意外,这就是那块被私底下誉为“道祖歇脚处”的“垫脚石”了。 不过道祖曾经来此歇脚一事,在青冥天下并未广泛流传,只在大宗门里边私下揣测几分。 在道祖莅临闰月峰之前,闰月峰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山中那些古松,以及这片浮石的奇云灵气,弥覆其顶,盘桓不去。故而一直有那神仙幽人游息其上的传说。之所以历史上始终没有练气士在此开辟道场,在于这份异象,就只是个花架子,一个没有天地灵气的山头,对练气士而言,就是不毛之地,无源之水。 林江仙站在山巅,思绪飘远。 丝毫不顾及当下身边就站着一位止境神到一层的武夫。 根据一封山水邸报显示,两京山朝歌,与大潮宗徐隽,这双年龄悬殊、名动天下的道侣,刚刚来过一趟闰月峰,只是他们在山顶并未久留,很快就返回了两京山,好像是要闭关了,护道人是个外人,青山王朝的雅相姚清。由此可见,朝歌对此次闭关,志在必得。 林江仙知道这位道号复戡的飞升境女冠,曾是“朝天女”户籍出身,至于前身如何,倒是有点捕风捉影而来的蛛丝马迹,因为鸦山武夫,谍子遍及天下,源于鸦山设置有一个秘密机构,名为稗官司,专门负责收集街谈巷议和历朝掌故。 辛苦收起那支竹笛,捡起脚边几颗松子,丢入嘴中,细嚼慢咽起来。 林江仙从袖中摸出一件木制墨模,轻轻抛给辛苦,“物归原主,顺便替我那位再传弟子,与你道个歉。” 原来林江仙的一位小弟子,之前被一个年轻武痴纠缠不休,非要拜师,资质是好的,就是性子太过毛躁,把自己给练岔了,就不愿收徒,为了让那个难缠鬼知难而退,就给年轻人出了一道难题,来这闰月峰,偷也好,求也罢,都要取回一块崭新墨锭,当作一份拜师礼,成了,林江仙的弟子,就愿意喝那拜师茶,正式收徒。 结果年轻人给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没有取回墨锭,却将这件更能显露辛苦武学造诣的木质墨模带下山。 按照林江仙这位再传弟子的说法,是在那登山途中,耗尽了真气和精神,昏厥过去,结果被辛苦救下,准许他在半山腰那边养伤,一来二去就混熟了,送了件墨模给他,当做临别赠礼。 辛苦摇摇头,那件墨模便悬停在两人之间的空中,道:“让他留下做个纪念便是,当时我要是不给,他也偷不走。” 林江仙忍俊不禁,这个刚入门的再传弟子,原来是个不告自取的小蟊贼,可造之材。 先前在鸦山那边,年轻人说得天花乱坠,说辛苦见他是个千年不遇的练武奇才,又见他有大毅力,舍生忘死,豁出性命不要,也要登上闰月峰之顶,辛大宗师这才起了一份惜才之心,还问他愿不愿留在闰月峰,当那开山大弟子,只是他不愿改变初衷,已经认定师父人选,岂能三心二意,便决意下山,辛苦便亲自一路将自己送行到了闰月峰的山脚,双方依依惜别,成了忘年交…… 闰月峰辛苦在习武练拳之外,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就地取材,砍伐松枝,制造松烟墨。从炼烟,雕刻墨模,熔胶杵捣锤炼,再到晒墨打磨描金,都是辛苦一力为之。山中恰好有鹿群,辛苦亲手炼制的松烟墨,在青冥天下极负盛名,最宜小楷抄经,以及工笔画人物须眉、翎毛等,墨锭质细易磨,不伤砚。 传闻浩然天下的苏子,曾经来此游历,没白走一趟,得到了辛苦赠予的一套彩墨,便有了那“辛苦墨成不敢用”一语,事实上,苏子在重返家乡后,就将这套墨锭拆开,分别赠予了几位久别重逢的得意门生,由此可见苏子对这套墨锭的珍惜程度。 林江仙造访闰月峰之前,曾经让弟子搜寻了几块分别篆刻“三万杵”和“十万杵”的墨锭,前不久还得到了一只木制墨模,当然不是林江仙喜欢附庸风雅,他可以凭借那几块墨锭的凝练程度,以及墨模的刀工,验证辛苦拳法的大致深浅与精进程度,倒不是林江仙将辛苦视为争夺天下第一名号的威胁,就只是好奇,一个只顾自己埋头练拳的年轻武夫,也不与人切磋,更无人帮忙教拳喂拳,甚至连部像样的拳谱都没有,怎么就能靠着自己瞎琢磨,给她一路走到武道之巅,关键是辛苦的登山脚步如此之快。 见辛苦如此客气,林江仙便将那件墨模收回入袖,作为投桃报李,笑着提醒一番,“巨阙穴那边,可能还有查漏补缺的余地。玉堂与膺窗四寸之地的这条路线,纯粹真气走势,搁在你身上,其实需要反其道而行之,宜沉浊而不宜轻灵,此外一条手三阳经路线,再好好雕琢一番,下刀也好,递拳也罢,说不定可以快上几分。” 辛苦认真思量片刻,点头道:“林师高见。” 林江仙笑问道:“既然有三万杵和十万杵,将来某块新制墨锭,可有那百万杵?” 辛苦点点头,“是有这个打算,至于具体什么时候开工,暂时没定,得看天气。” 林江仙笑了笑。 眼前这个闰月峰辛苦,喜欢制墨。青神王朝的女子国师,白藕嗜好搜集碑帖。 至于浩然天下那边,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好像喜欢刻印。 现在的年轻武夫,爱好都很雅致嘛。 辛苦犹豫了一下,“能不能问一句,当年林师在方壶城递出的那拳?” 林江仙目视前方,微笑道:“等到某天与我问拳,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辛苦也就不多问了。 一些个江湖忌讳,辛苦还是懂的,询问一位武学宗师的压箱底拳法,差不多等于询问一位剑修飞剑的本命神通了。 一个人在天下武道之巅,独立鳌头将近三百年了。 青冥天下甲子一评的武学十人,先后六届武评,宗师们换了一茬又一茬,林江仙始终是毫无悬念的天下第一。 林江仙已经三百六十多岁了。 对于纯粹武夫而言,这是当之无愧的高龄,简直就是个惊世骇俗的奇迹。 一般的武学宗师,即便是那止境武夫,想要活到两百岁,已经极为不易。 只说寿命一事,相较于练气士的地仙之流,随随便便便能够人间常驻数百载,实属天壤之别。 在裴杯之前,浩然天下的武学第一人,是那绰号龙伯的张条霞,而他之所以能够活这么久,还是转去修行的缘故。 可是以武夫身份,却能被山巅修士由衷尊称为一声“林师”的林江仙,就只是个纯粹武夫。 所以一直有小道消息,说其实林江仙早已暗中跻身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武道十一境。 按照山上的揣测,武道十一境,大致可以视为练气士的十四境。 林江仙在奠定天下武道第一人的超然地位之后,就开始创立一个名为“鸦山”的江湖门派,经过两百多年的发展,已经成长为一个底蕴极其深厚、势力盘根交错的帮派,丝毫不输山上的顶尖宗门。 在那汝州,鸦山一家独大,更出奇的,林江仙所在的赤金王朝,拥有度牒的正统道官之外,竟然一国境内无仙怪。 没有山泽野修,精怪鬼魅,尤其是妖族修士,更是不见踪迹。 一个人口接近八千万的庞大王朝,竟然无一鬼物精怪,不说汝州,这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所以赤金王朝的百姓,已经两百多年没有见过任何“怪事”了。 林江仙约莫在两甲子之前,才开始正式收徒,陆陆续续收了四位入室弟子,四位习武奇才,拜在“林师”门下,时间都发生在短短一甲子之内,在那之后,林江仙就不再收徒,至今尚无关门弟子一说。 四位嫡传弟子,一止境三山巅。 能够接近这桩壮举的武夫,数座天下,或者说整个人间,恐怕就只有浩然天下的那位女子武神裴杯了。 据说那个作为裴杯大弟子的马癯仙,早已山巅境圆满,其余两位女弟子,窦粉霞和廖青霭,都是远游境瓶颈的纯粹武夫。 可即便如此,这也才是一山巅两远游,与林江仙的那几位嫡传,还是差距甚远,所以还是要归功于裴杯收了个名为曹慈的嫡传。 至于这四人收取的再传弟子,加在一起,大概有四十余人,再加上鸦山经过两百年的开枝散叶,谱牒上边的徒子徒孙,更是不计其数。 一个江湖帮派,帮众多达十数万人,搁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不常见的事情。 鸦山一脉的武夫,除了担任各州王朝的皇室供奉,帮忙镇压一国武运,或是转去开设武馆,收徒授艺,将鸦山一脉拳法发扬光大,要么就是自立门户,在汝州在内的两州之地,数十个门派,依旧共同尊奉林江仙为祖师。 林江仙曾经订立一条规矩,他只负责教拳,习武有成,弟子们走出师门后,生死自负,恩怨自了。 林江仙主动与人问拳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林江仙不出手则已,每次出手,必然声势惊人。 只说死在林江仙拳下的练气士,光是上五境,就有一飞升两仙人。 之所以没有玉璞境,当然是因为底气不足,绝对不敢去招惹林江仙和鸦山。 林江仙当年那场与飞升境大修士的生死战,用观战的那拨天下止境武夫的话说,就是太没劲,因为过于雷声大雨点小了,不到半炷香功夫,就被林江仙打杀了,这还是那位飞升境用了半炷香的大半光阴,在那边施展保命遁法,最后一路逃窜到汝州地界,想要以一座小国京城数十万人的性命,要挟林江仙,逼迫后者发誓,必须保证在五百年之内不找麻烦,明摆着是要让林江仙投鼠忌器,可结果这个走投无路、出此下策的大修士,仍是未能逃过一劫,依然被林江仙当场打杀在那处小国京城内的大街上,最关键的,是一位飞升境的身死道消,竟然悄无声息,没有造成半点风波。 这是因为林江仙的致命一击,太过玄妙,没有给那飞升境修士试图凭借一场滥杀无辜来牵连林江仙的机会,就连一路远远尾随的几个止境武夫,和那一小撮遥遥掌观山河的山巅修士,都未能确定林江仙到底是如何出拳的。 故而陆沉却说极有意思。 一般来说,按照白玉京的规矩,那位飞升境修士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个阴损决定,哪怕林江仙就此撤离,即便没有出手伤及无辜,那个飞升境修士也需要自己主动走一趟白玉京了。打得一手好算盘,要是林江仙应对失策,执意杀人,不介意那座京城被双方厮杀殃及池鱼,那么只要造成了任何世俗王朝的伤亡,在白玉京那边,林江仙是一样需要承担罪责的,而且绝对不轻。就是在赌,赌林江仙不敢与他一起去白玉京某座城楼……翻看道书。一位在飞升境中属于年纪轻轻的大修士,耗得起几百年光阴,你林江仙舍得?愿意就此老死在白玉京? 唯一的意外,就是那位大修士小觑了林江仙的拳法之高。 林江仙转头望向那片仿佛将天圆地方颠倒了个的浮石,问道:“这就是道祖歇脚处,那块垫脚石?” 辛苦也不藏掖什么,轻轻点头。 一开始辛苦没认出道祖的身份,不过高人肯定是高人,否则也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就坐在那块浮石之上。 当时辛苦刚刚跻身止境没多久,那个少年道童模样的家伙,就那么看着辛苦在山巅慢慢走桩,皆是沉默,互不打搅。 之后双方随便攀谈了几句,临行之前,少年道童只撂下一句,谁不敢为天下先。 从头到尾,辛苦不问对方来历,对方也不说明身份。 在那之后,闰月峰就开始热闹起来了,一个年轻道士偷摸上闰月峰,装模作样,呼呼喝喝的,一路哼哧哼哧出拳,到了半山腰就满脸涨红再转为铁青脸色,挺像个货真价实的纯粹武夫,然后假装受了重伤,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伸手捂嘴,两眼一白,便倒地不起,在半山腰那边装死。还真就骗过了辛苦,等到辛苦离开山顶,打算将这个“愣头青的金身境武夫”搬到山脚那边,结果对方一个鲤鱼打挺,就与辛苦勾肩搭背起来,自称陆人龙,人中龙凤的那个人龙。 事后辛苦才得知,原来此人正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厚着脸皮在山顶茅屋那边借住了一段时日,每天不是在山中驱赶鹿群,就是采集松子酿酒,忙得不亦乐乎,这家伙什么都能聊,简直就是个话痨,最后陆沉学他师尊道祖,临行之前,也说了句辛苦懒得去深究的玄妙言语,算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古之人外化而不内化。 玄都观孙怀中,也来过闰月峰,算是相对比较投缘的,双方还曾一起制墨,孙道长说那修道所在,不过是两事而已,如何吃,如何睡,吃得下睡得着,就是修行。 亚圣也曾游历闰月峰,当时身边带着个名叫元雱的少年书童,老先生曾言治学要在不起疑处起疑,待人要在疑处不疑人。 苏子,则带着一个背竹箱的少年书童,和一个背着满满当当锅碗瓢盆大包裹的少女,琢玉郎”与“点酥娘”,双方都是由文运凝聚显化而生。 在苏子之后,是两人结伴而来,来自诗余福地、又名词牌福地的柳七,与挚友曹组。 柳七托付辛苦帮忙照顾一人,是留在青冥天下的唯一嫡传弟子,少女韦滢,她也是后来的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 辛苦只说韦滢如果遇到麻烦,她可以来闰月峰这边躲一躲,再多就不答应了。 在前不久徐隽和朝歌之前,其实还来了一个怪人,是个自称姜休的紫衣僧人。 好在辛苦早已见怪不怪。 僧人曾经在此夜坐一宿,只等天明,才下山离去。 期间光脚僧人只是询问辛苦一个荒诞问题,你这耕夫土民,是打算气鼓神通,立地成佛么? 最后这位云游至此的紫衣僧人,以手指做笔,刻下榜书,姜休坦言是送给自己的一首谶语,让辛苦不用计较。 只恨太平无一事,闲杀山中老秃驴。万一禅关砉然破,人间千里落花风。 林江仙转头看着一处石头上边的那首崖刻谶语,剑气凛然,隐隐有气冲斗牛之气象,只是被刻字之人设置了一种类似文字障的禁制,将那份剑意拘押在笔画之中,简而言之,这二十八个字,就是一篇极为上乘的剑诀,同时也是一道如同锁剑符的高明阵法。好个擅长为自己画地为牢的剑仙。 青冥天下的纯粹剑修,其实没有浩然天下那么多。 林江仙收回视线后,笑问道:“一个个的,登山又下山,好像将你这闰月峰,当做了一处访仙探幽的风景胜地,是不是觉得莫名其妙?” 辛苦说道:“习惯就好。” 林江仙点头道:“确实,习惯成自然,习武亦然,功夫只在记忆二字上边。” 止境武夫,孕育而出的那份磅礴拳意,如有一尊神灵庇护。 比如林江仙,即便随时随地彻底酣睡过去,根本无惧任何一位武学宗师或是飞升境修士的所谓偷袭。 一位纯粹武夫,睁眼看天地,闭眼睡如神。是谓武道止境的神到一层。 林江仙突然取出一只签筒,晃了晃,笑道:“不如算一卦?帮你算一算何时下山?” 辛苦面露疑惑神色。 一个纯粹武夫,捣鼓此事作甚。 林江仙笑着解释道:“闲来无事,看了些道门高功的出阳藏阴、趋吉避凶之术,学了点皮毛。” 辛苦摇头道:“我不太信这个。” 林江仙挑了邻近一片石,盘腿而坐,将那签筒放在身前,微笑道:“如止境分三层,这算卦,也差不多,第一层,如观浑水,人之命理,就是那些细微的水文,凝聚暗藏着一条条水脉,能够估算个大致走势。下一层,见到了浑水现游鱼,众生有灵,便有了一种所谓的自由意志,就需要算卦人,增添变数,将人之气数联系天地运势,其中关键,是浑水摸鱼之人,能够成功将自己剥离出去。最后一层,才是那水落石出。此境难求,就像雍州边境,鱼符王朝那座建造在水底山脉之巅的藕神祠,女帝朱璇打算劈砍樟树枝条,凭此勘验四州吉凶。不管结果如何,将来回头来看,如何确定朱璇此举,到底是测算命理,还是在纂改命运?又如何确定朱璇有无此举,四州众生,都是在同一条光阴河流之内?” 辛苦沉默片刻,说道:“林师与我说这些,我至多就是假装自己在听了。” 林江仙一笑置之,“假设人生亦有命,岂能行叹复坐愁。” 辛苦其实可以确定,林江仙是个“外乡人”。 是一种直觉,因为辛苦不喜欢眼前此人。 可事实上,林江仙在青冥天下的口碑,相当不错。 拳高,有宗师风范,从不滥杀,待人接物也极有风度,被人问拳,也往往点到即止,更多像是一种没有师徒名分的教拳喂拳。 而且辛苦也几乎从不亲近或者厌恶谁,他之所以会从内心深处,如此排斥这个“林师”,只是单纯对方的那个“外乡人”身份。 之前的文庙亚圣,苏子,柳七曹组,做客闰月峰,辛苦都曾有过类似的不适感觉,所以可以肯定一事,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觉。 想必知道林江仙不是青冥天下本土人氏的人,肯定不多。即便是白玉京那边,也是屈指可数。 林江仙望向位于天下中央的那座白玉京方向。 余斗职掌天下,在百年内处理事务,手段太过霸道,于人于己,都不留丝毫余地。 这才落了个“独-夫”的恶评,当然没谁敢公然宣称此事。 说来奇怪,就连将“赞誉”白玉京当做家常便饭的玄都观孙怀中,对余斗的这个称呼,也从来不予置评,并未如何火上浇油。 据说最后有次与几位老友喝高了,老观主也只是给了个不褒不贬的折中说法,就只有三个字,不至于。 三掌教陆沉太过懒散,他们的小师弟山青,如今才是一位刚刚出关的仙人,远远没有可以独当一面。 当年青冥天下三千道官,联袂赶赴五彩天下,在最东边占据山头,延续各自道统法脉,其中白玉京占据了将近一半的席位。 可能对于道号山青的道祖小弟子而言,就是一场历练,能否主持大局,帮助白玉京站稳脚跟,力压玄都观、岁除宫在内的诸多远游道官。 那么接下来,白玉京就要有得忙了。 先前吾洲现身鱼符王朝,名义上说是开辟旧道场,看似名正言顺,其实不过是由她拦着白玉京去阻拦朱璇罢了。 林江仙会心一笑。 显而易见,这位道号“太阴”的女冠,是与白玉京,或者说那位真无敌,没谈拢某笔买卖,所以说,惹谁都别惹女子,尤其还是一位十四境女修。 辛苦犹豫了一下,提了提手中酒壶,问道:“林师,喝不喝酒?” 是辛苦自酿的松酒,除了松花,还有去壳松子,被捣如膏泥收贮。饮此松酒,可滋润魂魄肥五脏,驻颜有术。 林江仙婉拒道:“我不爱喝酒。” 何况人生大醉无需酒。 看过三百余秋,鬓已星星也。 林江仙准备就此离去,收起签筒,站起身,笑着邀请道:“将来下山游历,可以去汝州那边看看。” 因为有客登门了。 辛苦说道:“随缘,不做承诺。” 就在此时,一行人突兀现身,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三缕长须,容貌俨然,道气之盛,竟是直接压下了闰月峰拳意,以至于山外整条弱水都开始掀起巨浪。 远古落宝滩碧霄洞洞主,后来的东海观道观观主。 老道人身边站着并排三人,站在一起,就像一道斜坡。 个子最矮的小道童,本名荀兰陵,道号“金井”,一直是个跟在老观主身边的烧火道童。 还有米贼王原箓,武夫戚鼓,都是青神王朝的五陵少年。 老道士开门见山道:“带着刚收的徒弟,来这边拜个山头。” 养弟子如养闺女,最要严出入,谨交游。最近百年之内,王原箓出门闲逛的机会不多了。 作为自己唯一的嫡传弟子,没个飞升境,也有脸在外逛荡? “至于这姓戚的,是个顺带的拖油瓶,他对你仰慕已久,死皮赖脸要跟着过来,亲眼见一见闰月峰辛苦的风采,确定到底是神是鬼。” 辛苦依旧没有起身,竟是对那位碧霄洞主视而不见,对老道士的言语置若罔闻。 至于什么拜山头的,山巅修士这种没头没脑的怪话,辛苦也只当是耳边风。 林江仙站在那片石上,笑意淡然,抱拳行礼,“鸦山林江仙,见过碧霄洞主。” 老道士捻须而笑,“前有纯阳道人,后有林江仙,都这么喜欢倒退而走?” 林江仙笑着没说什么。 即便被这位碧霄洞主泄露了天机,也无妨,反正很快就会天下皆知此事。 王原箓与那闰月峰一主一客,打了个道门稽首。 戚鼓则满脸尴尬。 对于青冥天下的武学宗师来说,检验成色,一种是与同境武夫问拳,再就是可以在这闰月峰,从山脚登山,看看能走几步路。 尴尬过后,戚鼓只觉得这次跟随碧霄洞主来这闰月峰,真是赚大发了,没白来。 竟然一口气见着了林江仙和辛苦两人,可惜那个尚未娶过门的媳妇白藕不在场。 天下公认武道一途,就是一条路走到黑。最头疼之事,还是短命。 戚鼓这辈子有几个愿望,远景。 第一,当然是娶那白藕当媳妇。 当然鱼符王朝的女帝朱璇也行。倒插门啥的,戚鼓没那讲究忌讳。 自己就不用再去羡慕那个大潮宗的徐隽了。 戚鼓一想到这个就要斗志昂扬,只觉得学拳半点苦了。 道家流派众多,各有法统,道脉繁杂,谱系之厚重,要远远胜过儒释两教,万年以来,历史上出现过“旁门三千,左道八百”的盛况,青冥天下可谓左道旁门乱如麻。如果再加上那些不入流的外道,其中光是采补、房中术一道,学问就大了去。戚鼓每次听人说起那徐隽,就会想到道门房中术,然后想到那些男女打架事了…… 戚鼓的第二个心愿,就是与林江仙讨教长寿秘诀。 至于问拳,就算了。戚鼓再自负,还是知道一点天高地厚的。 一出拳就要打死人的白藕,可以让同境武夫,根本不敢与她问拳。 林江仙,却是能够让天下武夫完全不想与之问拳。 这种差距,其实极大。 闰月峰辛苦,大概介于两者之间,主要还是吃了从不下山、不主动与人切磋的亏。 戚鼓聚音成线,与林江仙密语问道:“林师,晚辈戚鼓,能不能与你请教个问题?” 林江仙微笑道:“问就是了。” 戚鼓小心翼翼说道:“我们纯粹武夫,如何活过三百岁?” 那些小时候去街边摊翻烂的游侠,书上都说英雄,总是志向远大。至于枭雄,往往野心勃勃。可在戚鼓这边,说来说去,也还是一个看得高,走得远,活得久。 天下武夫甲子一评,林江仙太过无敌,递拳次数不多,尤其是等他打杀了一位“年轻”飞升境后,就更难有出手机会了,难免有种蹲着茅坑不拉屎的嫌疑。 倒是白玉京紫气楼的楼主姜照磨,差不多每甲子,都会有一场问拳,去汝州鸦山,找林江仙砥砺武道。 所以孙道长就给了这位道号“垂象”的白玉京天仙,一个“求败”的绰号。 如果不知道姜照磨与林江仙每甲子一问拳的真相,只是光听绰号,好像还真就不输“真无敌”太多。 林江仙笑着给出答案,“先跻身止境,再走到神到一层,在这个过程里边,与人问拳小心点,不要落下病根隐患,一些个山上仙丹,可以挑着进补。” 戚鼓哑口无言。 这位林师,逗我玩呢,说了不等于没说。 老观主瞥了眼姜休的崖刻字迹,呵呵一笑。 林江仙告辞离去,老观主以心声说道:“若是徒步下山,咱俩稍后一叙。” 林江仙笑着点头。 之后老观主率先在辛苦所坐大石上落座,让王原箓几个都别太拘束,说你们与辛苦都是自家人,太客气就生分了。 辛苦也不介意碧霄洞主的不见外,取出几壶自酿松酒,再多拿了些烤松子、煨芋头,用来待客。 瘦竹竿似的棉袍道士,从袖中摸出几双竹筷子,往腋下一抹,递给戚鼓,戚鼓也习以为常了,半点不以为意,接过筷子,开始喝酒。看得一旁小道童直翻白眼,没接下那双筷子。 王原箓抿一口酒,酒劲够大,顿时打了个激灵。 老观主讥笑道:“你这个酒蒙子,喝麻筋上了?” 王原箓装聋作哑。即便双方有了师徒名分,也不见王原箓在老观主这边如何畏首畏尾。 旧米贼一脉的王原箓,与那个绰号“小鬼”的鬼修徐隽,都很有韧性,最为大道可期。 老观主抬头眯眼看天,有一条不易察觉的淡薄痕迹,是那徐隽携手道侣朝歌的游历轨迹,自己随便一抬眼,便见得这条脉络,但是一般修士可就未必了。 老道士转移视线,望向白玉京,嗤笑一声。 天下人都在骂余斗,却又都想成为余斗。 可怜真无敌。 那白玉京有两处,一向多疯子,一个是专注于训诂的经师,再就是夜观星象的“天师”,估计如今更得疯。习得天文夜睡迟,月明云笼恨星稀。强撑老眼苦无力,犹向天边认紫微。 在闰月峰这边喝过了酒,老观主只带着一行人下山去,找到了林江仙。 老观主以心声打趣道:“风惊过山鸟,云垂通天河。乡书难寄,雁又南回。” 汝州的赤金王朝,境内有条大河,常年雾霭弥漫,林江仙的鸦山,就建造在河畔。 老观主突然问道:“先前见到了姜休那份剑意,有无感想?” 林江仙摇头道:“没什么感想。” “贫道倒是有几分感想,惆怅人间万事违,三人同去一人归。” 约莫是说那万年之前,陈清都携手观照、龙君,联袂问剑托月山一役。 林江仙微笑道:“前辈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只是还望前辈帮忙保守这个秘密。” 老观主神色玩味道:“你就这么确定,道祖不会将此事说给两个弟子听?” 林江仙反问道:“就算说了,又会如何?” 老观主点点头。 看着山间纤细如发的泥路,老观主不再以心声言语,微笑道:“哪天有了台阶,山再不是山。” 视线稍远几分,便是那条路过闰月峰的弱水,“若无桥梁,水依旧是水。” 王原箓叹息一声。显然是言下有悟。 戚鼓对这类世外高人最喜欢挂在嘴边的神神道道言语,历来是听不进耳朵的。 林江仙说道:“前辈有无指教?” 老观主笑道:“万千珍重,千万珍重。” 林江仙点点头,明明不是修道之人,却施展出了一步缩地山河的山上神通。 老观主停下脚步,眺望远方。 远古时代,“天下”曾经剑分四脉,蔚为壮观。 脚下这座青冥天下,有玄都观的道门剑仙一脉,传承有序,屹立不倒。 如果再加上那个蠢蠢欲动的僧人姜休,独门剑术,举世无双,据说他曾经扬言要为天下拔除一魔。 如今玄都观增添了一位昔年浩然天下的白也。 剑气长城的末代刑官豪素,现在已经在白玉京神霄城内。 仿佛万年之前,“天下”而传最早几条剑脉,最终在青冥天下这边,好像出现了某种玄之又玄的聚拢,归一? 若是将来陈平安那小子再赶来青冥天下,可就热闹了。 只说如今的青冥天下,无论是剑修,还是纯粹武夫,只要聚在一起闲聊天下事,那么就都绕不开一个别座天下的年轻人,姓陈。 尤其是这边的剑修,说句不夸张的,十个年轻剑修,九个觉得自己是陈隐官,一个觉得陈平安算老几。 林江仙重返汝州鸦山。 白玉京,神霄城内,刑官豪素开始闭关炼剑。 汝州以南边境上,一个边远小国的颍川郡内,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内,一个只记得自己名叫陈丛的少年,腰间悬挂一块碎瓷片挂饰,尚未授箓,开始正式修行。 正文 第九百五十六章 有人敲鼓 蛮荒天下,金翠城。 一座八面攒尖的亭子,匾额“月眉”。 天漏月稀明,地偏风自杂。 一位青衫长褂、头戴碧玉冠的中年文士,轻轻攥拳,手心中握有黑白两枚棋子,咯吱作响。 随着这位金翠城客卿修士的动心起念,这座凉亭内,随之异象横生,气象万千,却没有丝毫天地灵气流泻至亭外。 先是有一串金色文字飘荡而起,如何是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 很快便因为这十几个文字,凉亭内响起了一阵雷鸣声,青砖地面如陆地,青砖纹路便如水文,掀起了波涛万丈。 好个佛门禅宗一脉的秘传心印,要识吾家宗风么,青天轰霹雳,陆地起波涛。 在其中某块宛如一洲山河陆地的青砖之上,风波骤然停歇,在天清气朗中,好像有两位小如芥子的僧人登高,一师一徒联袂登山,年轻僧人,神色庄严肃穆,问师寻常教人行鸟道,未审如何是鸟道?老和尚大步流星,健步如飞,在险峻山道上边如履平地,闻言笑曰四字,不逢一人。登山途中,两位僧人依次遇见道旁崖刻榜书,皆只有一字,祖,是,亲,普,要。依次见字如过关,不作任何停歇,年轻僧人突然又问如何是本来面目?不料老和尚又答,不行鸟道。年轻僧人默然。老和尚蓦然大喝一声,如何是佛?年轻僧人缓缓答曰丙丁童子来求火。老和尚又道,好语,丙丁属火,以火求火,可惜犹未到底,可更说看。两位僧人脚下此山,实则由正、续道藏数以亿计的文字内容炼造而成,而这座“道山”的山道崖外,有飞鸟蓦然划破长空,振翅绕山,一座青山开始同时旋转,最终旋山与飞鸟仿佛皆静止,故名一枝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两位登高而不觉山转的僧人,如见山外飞鸟犹如一枝悬空静止的箭矢。年轻僧人沉吟不语,老和尚叹了口气,檐下团露矣。年轻僧人霎时间心有灵犀,自问自答,如何是佛?丙丁童子来求火。老和尚轻轻点头,重重跺脚踩地一下,最后笑言一句,莫露贼赃…… 在当年终于想明白某件事后,这位在金翠城修道多年的中年文士,更大心思,放在了佛家各脉浩瀚如海的经律论上边。 凉亭外,金翠城的女子城主,她姗姗而来,停步后,看了片刻,由于那位“先生”并未刻意遮掩景象,她才得以瞧见凉亭里边的奇异人事,等到那位“先生”转过头,望向自己,她这才仪态万方,施了个万福,笑语嫣然,柔声问道:“先生,这是作甚?” 城主清嘉,道号“鸳湖”,是一位仙人境妖族女修,她其实拥有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水炼”,只是在这些年金翠城内,不举办各类庆典的话,她都会穿着身上这件显得极为朴素的碧绿法袍“蕉叶”,略施淡妆而已。 那位被清嘉尊称为“先生”的金翠城清客,站起身,微笑道:“闲来无事,随便想想,聊以解闷。” 姓改名正,是个外乡修士。 他在金翠城担任客卿已经将近百年光阴,深居简出,几乎从不抛头露面,就算是清嘉的那拨嫡传弟子,都不曾知晓金翠城有这么一号古怪人物。 改正偶尔会悄然出门远游,从不与清嘉打招呼,她也不从不过问。 清嘉神色诚挚道:“先生不必如此在意繁文缛节。天下规矩,就是给我们这些俗人设置的条条框框。以先生的学究天人,何必” 中年文士笑道:“入乡随俗,礼不可废。” 清嘉由衷赞叹道:“先生律己有秋气。” 中年文士摇头说道:“不是翻过几本书的读书人,就可以被称呼为先生的。” 先生一说,其实要比远古时代的“书生”更早,意思更大,足可与“道士”比肩。 清嘉始终乖乖站在凉亭台阶底部,试探性问道:“今天其实无事请教先生,可以去凉亭里边落座吗?” 女修双肩分别停着一只画眉鸟和名为纺织娘的花木精魅,私底下,清嘉对这位化名改正的客卿,一直敬称为“先生”,都不加姓氏。 何况,金翠城真正的主人,早就不是她了。 只不过最让清嘉觉得“好玩”、而不是恐惧的某个真相,是除非她亲眼见到凉亭内的这位先生,否则她关于此人此事的全部记忆,就像被锁在了某间屋子里边,身为主人的她,却是没有钥匙的,钥匙只掌握在这位先生手中。 故而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此事,那么整座蛮荒天下,又有谁能知晓这个真相? 清嘉觉得很有意思,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暗藏着一个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能够将一位仙人境修士的道心,好似完全玩弄于鼓掌之中,恐怕就算是飞升境巅峰修士,都不敢说自己一定可以做到,要说让对方明知此事,依旧心甘情愿,就更是匪夷所思了。而金翠城女仙“鸳湖”,可不是什么性格软绵之辈,光凭一位仙人境,也无老祖师可以依靠,她又天生不擅长厮杀,就能够护住数百女修和整座金翠城,就可以知道鸳湖道心定然极其坚韧。 中年文士也没有撤掉那份凉亭异象,笑道:“当然是客随主便。” 清嘉闻言,咬了咬嘴唇,一双极其灵动的秋水长眸,既幽怨,又妩媚。她拾级而上,拎起裙角,进了凉亭,才察觉到小小凉亭的广袤程度,小心翼翼绕过某些道气萦绕的地面青砖,最终坐在那位先生对面。 一位名动天下的女子仙人,此刻正襟危坐,如面对一位学塾的教书先生。 清嘉落座后,流露出几分自惭形秽的神色,自嘲道:“先生打发光阴的随便想想,得出的结论,可能就是我们这些鲁钝之辈穷其一生都无法理解的玄之又玄。” 中年文士摇头道:“鸳湖道友谬赞了。一个人的知识越多,就会面临更大的未知。凡俗夫子,在于知道什么,修道之人,在于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 清嘉无言以对。 中年文士,坐姿端正,笑容和煦,但是在清嘉眼前,对方却是……高若神明。 没办法,眼前此人,是那位敢在托月山、也能在托月山随便杀人的白帝城郑居中啊。 清嘉欲言又止。 就像她自己所说,原本没打算聊什么正事,只是等到她进入凉亭,与郑居中面对面而坐,好像不说点什么,她就会觉得有点……暴殄天物了。 至于凉亭“小天地”内的两位僧人继续登高与对话,清嘉看了也等于白看,听了也白听,一则完全不懂,再者道不同。 清嘉强行压下心中那个念头,换了个话题,亦是心中好奇已久的问题,“敢问先生,会觉得什么事情,是真正有意思的吗?” 郑居中微笑道:“很多啊。” 例如在一处中等品秩的福地之内,郑居中曾经让某个自己,白手起家,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在短短二十年间,变成一位成功辅佐帝王一统天下的军师。同时又添加了两个崭新身份,其中一个,是武学天赋极好的草野莽夫,揭竿而起。另外一个,成为了山上练气士,修行资质一般,下山后去当了纵横家。 三者各有一条潜在的主要心路脉络,牵引三人走向不同的道路,分别负责三件事,创建,摧毁,修补。 郑居中低头看着那座山头,突然说道:“鸳湖道友,是该为金翠城作长远计了。” 清嘉如释重负,沉声道:“恳请先生赐教。” 金翠城在在蛮荒天下的处境,与酒泉宗相仿。 两座宗字头的立身之本,分别是炼制法袍和酿造仙酿。 在外界看来,金翠城因为曾经帮助旧王座大妖仰止,将那件墨色龙袍提升了一层品秩,才得到了仰止的庇护,倒也不假,毕竟蛮荒天下的那拨飞升境大妖,极少侵扰金翠城,却非全部事实,仰止确实对清嘉青眼相加,可不过依旧是想要将其吞并,作为一只财源广进的聚宝盆,之所以没有成事,还是清嘉坚持己见,甚至不惜撂下一句狠话,仰止似乎有些不为人知的顾虑,才没有与清嘉一般见识,反正此间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由于金翠城的法袍,炼制门槛高,难以大规模量产,上次攻伐浩然天下,金翠城与仙簪城在内几个宗门,都属于破财消灾,给出了一大笔神仙钱,而金翠城这边,也搬空了密库储藏千年之久的法袍,一并折价交付给甲子帐。 所以在剑气长城那边,金翠城这边也没有任何修士现身战场。而城主清嘉,只是在之后的托月山议事中现身,与那拨参加文庙议事的浩然大修士,遥遥对峙,事实上,当时对面仔细打量这位金翠城女仙的视线,不在少数,当然还是因为她身上那件水路分阴阳、拥有日月更迭、斗转星移大道气息的“炼水”法袍。 郑居中瞥了眼女子仙人,点头说道:“桃亭道友的建议,大方向是对的。” 看人道心、翻检记忆如随手翻书。 清嘉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只是追问道:“以先生之见?” 金翠城能够数千年来始终屹立不倒,在于拥有两座所谓的靠山,分别是明处的仰止,暗处的蛮荒桃亭。 可惜旧王座大妖仰止,未能返回蛮荒,被柳七拦阻,已经被文庙囚禁,桃亭也早就在那十万大山当看门狗多年,如今更是在浩然天下那边,摇身一变,成了那个在鸳鸯渚一举成名的嫩道人。 所以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之一,同为女修的大妖新妆,先前曾让金翠城全盘交出炼制法袍的秘法、道诀。 金翠城没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余地。作为交换,托月山允许金翠城随便拣选两地,建造两座下宗。 只是对清嘉来说,这种华而不实的好处,意义何在?根本就是毫无意义。 金翠城即便立起了下宗,又守不住,金翠城内嫡传皆女修,除了炼制法袍,根本不懂如何与人厮杀。 所以那桃亭,先前曾经偷偷寄来一封极其隐蔽的密信。 大致意思,无非是暗示清嘉,树挪死人挪活。 不如将金翠城搬迁去往浩然天下,在那边混口饭吃,双方也好有个照应。桃亭在信上拍胸脯保证,到了那边,不敢说让金翠城更好,只说维持当下的家业,与文庙讨要一个宗字头身份,不在话下。 对桃亭来说,金翠城清嘉,就是个小姑娘,属于半个自家晚辈。 因为金翠城若是往上追溯,有两条道脉,一条类似正宗法统,一条属于旁门秘传,而桃亭与清嘉某位身份隐蔽的传道人,确实极有故事,道侣称不上,可要说是姘头就又难听了点。 而清嘉的这位不纳入金翠城谱牒的传道人,曾经为金翠城留下一道遗嘱法旨,说在那轮明月皓彩当中,有位按照辈分清嘉可以喊一声太上师祖的古老存在,但是何时得见这位祖师爷,具体时日,说不定,耐心等着就是了。 清嘉本以为金翠城可以凭此多出一座巍峨靠山,结果天上一轮明月,直接被那些剑气长城阴魂不散的剑修,给联手搬迁去了青冥天下,这让清嘉哭笑不得,这让她还怎么认祖归宗?只是失望之余,又有几分轻松,毕竟金翠城内,已经有了一位自己甘心托付生死的郑先生,就足够了,真要让那位道龄悠悠的祖师重返人间,再来到金翠城,说不定反而是一桩祸事。 大骊王朝,在那宝瓶洲战场,曾经大肆搜刮一切出自金翠城的法袍,可惜未能成功捕获几个精通炼制技艺的金翠城嫡传修士。 三百年前城主鸳湖跻身仙人的庆典。 除了仰止亲自参加观礼。桃亭也曾偷偷溜出十万大山。 在避暑行宫秘档那边,对此都是有明确记录的。 显而易见,浩然天下与蛮荒天下,已经是如箭在弦的形势,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大战,而金翠城,如果不是郑先生,其实没任何选择可言,要么主动依附托月山,要么被浩然天下攻破,沦为阶下囚。 清嘉发现这位先生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她也不敢打搅对方的神游万里,耐心等待下文。 郑居中很快就回过神,只是与她说了句言简意赅的话语,“无非是将托月山新妆换成中土文庙,金翠城主动要价减半,去扶摇洲扎根,再在别洲,类似皑皑洲,挑选一处地盘作为下宗。” 清嘉显然对此并无异议,没有任何惊讶神色,能够适宜浩然水土的蛮荒宗门,数量稀少,恰好金翠城就位列其中,她小心翼翼问道:“怎么搬迁走金翠城所有家当呢?再就是如何挑选修士?” 郑居中说道:“跟我走就是了。” 约莫是担心对方听不懂,郑居中笑着解释道:“整座金翠城已经被我炼化为本命物,为了瞒过托月山,不露出马脚,连累鸳湖道友,在这件事上,确实耗费了我不少时日。” 方才郑居中之所以会分心,是在考虑一件与双方议事离题万里的事情。 而这件事,郑居中只与崔瀺聊过。 双方的观点是差不多的,有灵众生,在修道之人的率领下,铺路搭桥,往天外走,是一条肉眼可见的出路,要将那些天外星辰作为桥梁、或是“宗门飞地”,只要棋盘够大,就可以脱离胜负之争,减少整个既定天地的内部消耗,可能是以人族为首,与各族修士精诚合作,在那些天外星辰,拣选宜居之地,繁衍生息…… 但是光有这条暂时难说是崭新“去路”、还是老旧“来路”的通天道路,是远远不够的,以防万一,还得用某条前所未有的路径,“往内走”,让天地众生皆有另外一种活法,则是一条必须未雨绸缪早作谋划的退路。 绣虎崔瀺穷其学问,终于打造出瓷人一事,就是为了与郑居中,也是与三教祖师,证明这个“万一”的恐怖意外。 现成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了,你们三位,总不好视而不见了吧。 郑居中笃定,人族若是既没有找到一条出路,又未能找出足可保全自身的退路,那么迟早有一天,会被自己毁灭。 就像曾经高高在上的神灵,毁灭于亲手造就出来的大地众生。 每一个我们不敢承认的自己。 就是一头徘徊笼中的困兽,就是一尊高坐大殿的神灵。 绝大部分的所谓得道之士,根本不知道所谓的立教称祖,立教之根祇是要做什么,称祖所求何事。 眼已不高,手自然更低,是注定伸手够不着“那道帘幕”的。 凉亭内,一个在想着金翠城的生死存亡。 一个在考虑整个有灵众生的生死存亡。 大概这就是差异了。 难怪玄都观孙道长会笑言一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人与猪的差距更大。 郑居中一挥袖子,收起凉亭内的那份异象,弯曲双指,轻轻叩击亭柱。 人间木作,以卯榫为关键。 在家门户。在外学塾。修行在山。 靠何物来相互衔接人心? 郑居中站起身,微笑道:“我们都是一盏灯火,在天地间忽明忽暗。” 言行互为卯榫,人心共作灯火。 搭建屋舍,抱团取暖。 之后郑居中率先走出月眉亭,带着清嘉散步金翠城内,大雪时节,金翠城的殿阁极为壮丽,美若琉璃境界。 跟在郑居中身边的清嘉,无法施展道法,便一并隐匿身形了,在那好似一处皇宫大殿,有梳灵蛇髻的少女,正在那儿踮起脚尖,伸长腰肢,手持长竿,敲打冰凌,坠地有一串碎玉声响,少女们的笑声,婉转如莺歌燕语。 走出宫殿,郑居中带着清嘉来到金翠城外的一条护城河,河面宽阔,桥下冰冻结,有许多孩子在上边飞奔嬉戏。 郑居中沿着河流一直往上游散步而去,来到一处河边堤坝,脚下由瘦长条石堆砌而成,遍地攒簇密集,石缝间浇筑糯米浆,再以铁锔和榫使劲夯实,如同鱼鳞层层叠叠,又如老者之瘦骨嶙峋。 郑居中这些年一直好奇,齐静春当年在骊珠洞天,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齐静春又到底看到了什么。 真正让郑居中觉得有意思的事,就是有人做到了不管他如何花心思、依旧做不到的事情。事情本身有大小之分,只是在郑居中心中,也不一定就有高下之别。如果一颗山上的雪花钱,突然间只能在山下折算成一百两银子,天下形势又会如何?又比如天地间突然所有的三种神仙钱都消失无踪了,事态又会如何发展? 听说崔瀺年幼时,有个家族长辈,不许看那江湖演义和才子佳人。 以及不许崔瀺下棋,因为觉得聪明人容易痴迷此道,白白消磨大好光阴,耽误治学,不务正业。 清嘉转头看着郑先生,片刻之后,她自顾自笑起来,壮起胆子开口问道:“先生,如何看待男女情爱一事?恕我冒昧,先生可曾有过心仪的女子?” 郑居中笑着摇摇头。 清嘉这辈子还不曾有过道侣,她也不觉得需要找个道侣,但是她有个极为宠溺的嫡传弟子,跟随闺中好友,那位大妖官巷的一位家族嫡出晚辈,她们再喊上一拨相熟的女修,乘坐一架极有来头的车辇,那拨各有背景来历的莺莺燕燕,共同北游剑气长城,据说未能成功登上城头,却遥遥见到了那位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车辇还挨了一道雷法呢,没白跑一趟。 成功见着了那位名动天下的年轻隐官。 让她们雀跃不已,如出一辙的观感。 就俩字,真俊! 回乡之后,清嘉的这位嫡传,便死去活来,痴心一片,好似魔怔了。 郑居中神色淡然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清嘉便不敢多问什么了。 郑居中缓缓而行,先前在那黥迹渡口,另外一个自己,与岁除宫吴霜降,双方确实见面了。 浩然天下白帝城,青冥天下岁除宫。 都是公认对宗门掌控力最强的两个地方,所有修士,都对那各自宗主敬若神明。 当时郑居中开门见山说道:“吴宫主不该这么早来的。” 吴霜降微笑道:“破甑不顾。” 可既然吴霜降还是来了,也就意味着绣虎在某种程度上,开始收网了。郑居中会按照事先约定出手一次。 吴霜降当时就看着剑气长城那边的天幕,一轮明月被拖拽去往青冥天下,随口问道:“好像打不起来?” 郑居中说道:“因为陈平安还是不够心狠。” 最终陈平安的那个选择,也不算太过让人意外。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差点死在一个死人手上。 ———— 青冥天下,天地中央,一山独高闰月峰。 与林江仙在山路上边分别,碧霄洞主只留下戚鼓一人,带着刚来这边拜山头的嫡传弟子王原箓,和那个道号金井的烧火小道童,一起离开闰月峰,去往明月皓彩中的简陋道场。 作为收徒礼,老道士拿出了一件巴掌大小的宫殿袖珍模型,丢给王原箓,瞥了眼小道童,“此地归属王原箓,金井,只要王原箓没意见,你将来可以在里边修行炼丹。” 至于拜师礼就免了,王原箓当然巴不得没有这套山上的繁文缛节。 王原箓双手接过那座来历不明的“仙宫遗址”,珍稀异常,毋庸置疑。 小道童谨遵老爷法旨,不敢有任何怨言,各人有各命,既然羡慕不来,何必羡慕……他娘的,瞧着真眼馋啊。 老道士不理睬两个各怀心思的家伙,自顾自走入屋内,只是让金井继续盯着那炉子丹药的火候,顺便让他传授王原箓一门炼丹道诀,能教多少,能学多少,各凭本事。 王原箓将那件重宝收入袖中,落袋为安再说,这才开口问道:“金井师兄,此物来历,给说道说道?” 看在那一声“师兄”的份上,小道童白眼道:“听没听过一句话?” 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着下文,王原箓给整懵了。 小道童这才大摇大摆跨过门槛,坐在丹炉一旁的板凳上,笑道:“有句老话,龙潜渌水坑,火助太阳宫。晓得吧?” 王原箓蹲在一旁,摇头道:“从没听说。” 小道童嗤笑道:“井底之蛙!” 王原箓笑呵呵不反驳,谁是井底之蛙还不好说呢。 小道童继续说道:“相传是远古五至高之一的……” 说到这里,小道童连忙止住话头,伸手指了指天花板,“那渌水坑,是远古水神的避暑行宫,只能算是其中之一吧。可这太阳宫,是谁的地盘,你自个儿猜去,反正要比那渌水坑品秩更高一筹,相传曾是铸剑地之一,外边的修士,知道个什么,只会以讹传讹瞎传,都说给打碎了,其实就在我家老爷这边搁放着呢,算是极好极好的宝贝了,能排在我家老爷……前五的家当,被你得手,就偷着乐吧。” 王原箓感慨道:“金井师兄懂得真多。” 小道童盯着丹炉的火焰,一张稚嫩脸庞被火光照耀得熠熠生辉,撇撇嘴,说道:“有个屁用。” 王原箓双手笼袖,轻声道:“比没屁用强多了。” 小道童闻言勃然大怒,误以为对方是在说怪话讥讽自己,只是等他转过头去,却看到一张面带伤感的真诚脸庞。 青冥天下,甘州,岁除宫。 山中一座建造最高处的宫殿观景阁内,四人相约饮酒。 他们当下正在传阅一本宫主亲笔撰写的册子,以蝇头小楷,详细记录着五彩天下那边的风土人情。 在这里,既可以看到鹳雀楼,也可以鹳雀楼外江水中央的中流砥柱,其实是一块歇龙石。 他们几个,都是鹳雀客栈的“旧人”了,昔年一座籍籍无名的鹳雀客栈,在浩然天下那边的倒悬山,开了两三百年。小小客栈,藏龙卧虎,一飞升两仙人,外加两玉璞。年轻掌柜之外,客栈厨子、杂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阴神之姿,远游浩然天下倒悬山。其中化名年窗花的“少女”,更是宫主吴霜降的嫡女,她道号“灯烛”。 而那个年轻掌柜,正是被吴霜降昵称小白的白落。岁除宫真正全权处理庶务的二把手。 此刻除了守岁人白落,其余四个,就都在这边了。 道号洞中龙的仙人张元伯,是个酒糟鼻的白发老翁,将那本翻完了的册子,轻轻抛给隔壁案几那对正在打情骂俏的道侣。 修行之余,闲暇无事,要是给这个老人一壶酒,一碟下酒菜,就能够喝上一整天。 就像每端碗喝上一口酒,就往碗里吐回一大口。 酒桌三板斧,呲溜一口,眯眼陶醉状,打个哆嗦。 以前张元伯的道场,就在那座歇龙石之上,后来来了个剑修程荃,张元伯就主动挪地盘了,都不用祖师堂议事,如果这种琐碎事都需要劳烦宫主定夺,传出去还不被外人笑掉大牙。 山上君虞俦,伸手接住那本册子,神色认真,翻书如飞,书页哗啦啦作响,虽然看得快,却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字。 毕竟是宫主亲笔。 当初青冥天下三千道官,进入五彩天下。名义上,白玉京只有千余人,距离半数,还差了四百多人。 可事实上,白玉京的天君仙官,在外边开枝散叶的,不在少数,千丝万缕的关系,其实真要宽泛来算,白玉京道官,还是差不多占了半数名额。 这个汉子的山上道侣,名为谢春条,妇人身材健壮,姿容实在是……很不仙子,她喜欢喝烈酒,说荤话。 谢春条头别一根翠竹发簪,默默喝酒。 至于身边的道侣,是个喜欢毛手毛脚的,简直就是个色鬼投胎。 对于修道之人而言,那种床上打架,有个屁意思,可既然是道侣,就随便他折腾吧。 汉子将那本册子交给身边的道侣,不忘轻轻捏了一把妇人的白腻手腕,结果被谢春条一手接过册子,一手摔在对方脑壳上边,打得汉子差点原地转圈圈。 张元伯皱眉说道:“怎么会在这个关头,比预期早了七八年,冷不丁冒出个天下十人的榜单?” 虞俦嬉笑道:“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反正老子也没在榜单上边,就不关我卵事。” 谢春条一边看书,一边说道:“关键是仙杖派那边声明,这份榜单根本不是他们的手笔,这就很玄乎了。” 化名年窗花的“少女”,她作为吴霜降的嫡女,真名吴讳。只是这个名字,好像取得有点吃亏。 因为谐音都不是特别美好,污秽,误会,无悔…… 当初那场阴神出窍的联袂远游,他们足足跨越两座天下,并非完整魂魄,真身和阳神都留在了岁除宫。 当然是被宫主吴霜降用上了某种秘法护持,否则以他们的境界,阴神无法在倒悬山那边待那么久,而且各自还能够继续修行。 年轻女修腰间悬挂一把小巧玲珑的拨浪鼓,彩绘鼓面,画工繁复,以龙皮缝制,桃木柄坠有红线系挂的一颗琉璃宝珠。 以少女的修为,又是一件被她炼制为本命物,竟是无法完全遮掩的宝光气象,由此可见,这把小鼓不但是件仙兵品秩的重宝,而且在仙兵当中,注定都是上乘的。岁除宫这边每年的除夕夜,都有那遍燃灯烛照虚耗、和击鼓驱逐疫疬之鬼的旧风俗,负责住持这两事的,便是吴讳。 吴讳在鹳雀客栈那会儿,化名年窗花。 是因为年少时,有次她与父亲一起守岁。 吴霜降喜欢看杂书,尤其喜欢翻阅那些掌故类的文人笔记,吴讳曾经听父亲说过一句书上言语。 窗内人于窗纸上写字贴花,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可能是书上看到的,也可能是有感而发,谁知道呢。 吴讳说道:“回头我问问父亲?” 虞俦赶紧摇头,“吴讳,克制,要克制啊,千万别连累我们在宫主那边挨训。” 三百年来,青冥天下十人,变动极小,几乎都是些老人。 白玉京那边,占据了前三的席位,没有任何异议,大掌教寇名,二掌教余斗,三掌教陆沉。 第四,是那地肺山华阳宫的掌门老真人,道号“巨岳”的高孤。 第五,玄都观孙怀中。第六,鸦山林江仙,是唯一上榜的纯粹武夫。 之后几个,也都是个个名字、道号如雷贯耳的老面孔。 其余像岁除宫吴霜降,两京山女子祖师,道号“俯瞰”的朝歌,因为他们各自闭关太久,登评过,又都曾退出了天下十人之列。 至于吾洲,闭关岁月更为长久,这位道号“太阴”的散修女冠,原本几乎都快被青冥天下彻底遗忘了。 关于以往的天下十人,四人除外,各种名次高低,都还算让看客们争论不休的说头,这四人,当然是三位白玉京掌教,外加一个玄都观的孙道长。 但是这一次,不知是谁捣鼓出来的榜单,最新的天下十人。 充满了玄妙,甚至是一种暗流涌动……杀机! 高居榜首之人,是白玉京,二掌教余斗。 第二,白玉京三掌教,南华城城主陆沉。 第三,道场暂时位于明月皓彩之中的碧霄洞主。 第四,祖籍雍州,散修,炼师,女冠吾洲。 第五,蕲州,玄都观观主,孙怀中。 第六,汝州,赤金王朝,鸦山林江仙。天下武道第一人。 第七,岁除宫吴霜降。 第八,幽州,地肺山华阳宫,高孤。天下第一炼丹宗师。 第九,并州,青神王朝,雅相姚清。 第十,是两人并列。玄都观道号“空山”的女冠,王孙。闰月峰纯粹武夫,辛苦。 另有候补十人。但是相比前十人,已经让看客们提不起太多兴趣了。 首先,这份十人榜单,再没有那位白玉京大掌教寇名! 这就已经是足够惊世骇俗的消息了,说是晴天霹雳都不夸张。 其次,吾洲再度现世,等于坐实了她的十四境,她挤掉高孤的位置,并不意外,但是为何高孤并未紧随其后,难不成玄都观孙怀中是那雷打不动的第五人,当真成为了青冥天下的一条铁律?还是说……孙观主其实已经同样跻身了十四境?玄都观是道门剑仙一脉,孙怀中可是那……十四境纯粹剑修?! 此外,玄都观那边除了孙道长,如今还多出了一个师姐王孙,而玄都观与白玉京的恩怨情仇,谁心里没点数?难不成? 谢春条刚要将那本册子归还吴讳,后者摇头道:“你们留着好了。” 张元伯想起一事,捏着下巴,疑惑道:“当年桂夫人临时反悔,没有跟我们一起来到青冥天下,是不是早就察觉到了这边的不对劲?” 虞俦想到那位气态雍容的桂夫人,与自家婆姨的那种搔首弄姿,可是截然不同的风韵,汉子忍不住嘿嘿而笑,结果立即挨了谢春条一肘,打得汉子额头当场冒冷汗。 谢春条没来由感叹道:“还是无法相信,那个少年能够当上隐官,还可以城头刻字。” 当年那位背剑少年的清澈眼神,实在让人记忆深刻。 曾经的背剑少年,后来的末代隐官,是客栈的老主顾了。 两次游历倒悬山,都下榻于小巷尽头的鹳雀客栈,很捧场。 张元伯笑着点头,看了眼吴讳,“我觉得董画符,瞧着也不错。” 吴讳只当没听出其中的言外之意。 当年倒悬山重返青冥天下,董画符曾经和晏琢一起跟着程荃来到岁除宫,一起浏览岁除宫景象,大好风光,不看白不看,又不需要花他一颗铜钱。期间他们遇到了那个道号灯烛的“丫头片子”,修道有成,看着年纪不大罢了,与他们俩说话阴阳怪气的。 可惜碰到了祖师爷。 吴讳确实骂不过那个董黑炭。 吵架最怕听不懂对方在讲啥。 所幸双方都没动手,只是约了一场架。 她嫌弃俩外乡人境界不高,又是岁除宫的客人,就没有跟他们一般见识。 但是至今吴讳还不清楚,那是董画符帮陈平安约的架,跟他董画符无关。 歇龙石上,吴霜降亲临此地。 吴霜降与少年面容的纳兰烧苇闲聊几句修行事,最后就只剩下一个程荃,陪着宫主散步河边。 作为剑气长城十六位远游剑修的领头人,老元婴程荃,背着一只棉布包裹的剑匣,装着纳兰烧苇的一盏本命灯。 程荃加入了岁除宫的祖师堂山水谱牒,却没有授箓,不曾获得正式道牒。这就意味着,老剑修至今还不是一位道官。 双方脚下这块歇龙石,本该随水迁徙,不会长久扎根某处。但是被吴霜降亲自施展了数重禁制,强行拘押在此。 其实除去歇龙石本身价值之外,吴霜降此举很不划算,属于一笔亏本买卖,要是搁在其它宗门、道观,可能就会开凿出一条环形河道,让一座随波逐流的歇龙石,可以不断增添水运,就是一笔源远流长的收益了。只不过岁除宫底蕴深厚,吴霜降的暴殄天物之举,多了去,不差这一桩。 在历史上,歇龙石总计四座,一座在那场水火之争的战事中,被彻底打碎,一座后来被某位上古仙人炼化为本命物,再就是曾经被渌水坑澹澹夫人视为禁脔的那座海中巨石。最后,便是岁除宫这处道场。 传闻,仅是传闻。 昔年宫主吴霜降的道侣,她修道资质平平,喜好搜集天下奇珍异宝,吴霜降就带着她云游天下,她所有喜欢之物,都会被吴霜降带回岁除宫。 程荃得知那一连串事迹后,试探性问道:“吴宫主,有无山水画卷,可以观看一二?” 吴霜降停下脚步,歇龙石外边的那条河流中,便水雾升腾起来,江水如镜,那幅水纹画卷中,只见一位状若疯癫的女修,狂笑不已,抬起一条如灰烬簌簌而落的腐朽胳膊,她拍了拍脑袋。 失心疯了一般,对那年轻隐官扬言,宰掉她便是,就当是多出一笔战功,但是她竟然请求年轻隐官,一定要做掉元凶,打崩托月山…… 随后便有一条金色雷电,将那仙人境女修的身躯打作齑粉。 由于这幅画卷被掐头去尾了,故而看得程荃一脸茫然,这是咋回事。 至于那头仙人境大妖,程荃当然认得对方,女修道号繁露,也曾是在蛮荒天下割据一方的一宗之主。 看样子她是只能靠着一盏续命灯,折损了一部分魂魄,再去借尸还魂了,可这属于最下乘的尸解,毕竟妖族修士,要远远比人族练气士,更重视“真身”。许多术法,大道根本,都与真身体魄,戚戚相关。所以妖族修士跌境之多,要远远多过人族修士。 何况就算能够重头再来,却是再难走前世修行的那条老路了,既然无法熟门熟路走旧道,以后修行岂能顺遂? 所以对蛮荒天下的任何一座宗字头门派来说,祖师堂每供奉一盏续命灯,几乎就是一笔注定赔本的买卖。 即便是那宗主,哪怕能够靠着续命灯,接下来往往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改朝换代了。 程荃虽然想不通其中关节,但是不耽误老剑修满脸笑容。 在托月山被人斩杀,就像道官在那白玉京给人砍死,儒家修士在中土文庙被外人打嘛, 痛快痛快。 咱们隐官大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怜香惜玉! 吴霜降微笑道:“确实憋屈,繁露若是堂堂正正,与年轻隐官厮杀,也不至于死得如此窝囊,只是这场托月山一役,太过诡谲,就像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弟子,元凶,与陈平安联手,做掉了他们这拨留在托月山做客的蛮荒上五境修士。” 程荃震惊道:“这拨?!不止是繁露这个老妖婆?” 吴霜降点头道:“比较多。” 老剑修哈哈大笑,“不枉我当年与隐官大人吵架不还嘴。” 吴霜降一笑置之。 老剑修感慨万千。 这位隐官大人,确实从不让人失望。 吴霜降突然笑问道:“程荃,你这辈子最恨谁?” 程荃默然。 当然会恨很多,只说那些妖族畜生,数得过来? 但是程荃最恨之人,其实是自己。 恨此生剑术稀拉。恨自己胆小,连那董三更、齐廷济都敢骂,至于老聋儿之流,都不配程荃浪费唾沫,但是这么一号剑修,这辈子,却连喜欢两字都不敢说出口。 有些事,不会等人。 有些人,也不等人。 程荃神色黯然。 吴霜降说道:“红叶剑宗的剑修蕙庭,肯定记得吧?” 程荃眼神瞬间凌厉起来。 程荃与挚友赵个簃,曾经有过一个私底下的约定,下次蕙庭再出现在剑气长城,如果再无法将蕙庭大卸八块,以后双方就当哑巴好了。可惜蕙庭在百年之前,战场上破碎了那把本命飞剑“脂粉”,跌境后就在宗门内养伤,没有参加最后那场大战。 吴霜降说道:“还有一幅画卷,自己看吧。” 原来是为了斩杀红叶剑宗的元婴境剑修蕙庭。 陈平安放走了一位仙人境妖族修士。当然后者经过托月山一役,也算元气大伤了。 蕙庭选择以命换命,为一个从来不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妖族仙人,换取一条生路。 在那战场上,先是剑光直落,将那蕙庭当头劈下,当场一切为二。然后是一道锋芒无匹的剑光横扫而过,将其拦腰斩断。 再以一座悬空雷局,以五雷正法缓缓炼化修士魂魄。 最恐怖之处,在于那座道韵无穷的璀璨雷局当中,出现了两个被强行剥离出来的金色文字,正是蕙庭的妖族真名。 一场足可让旁观者背脊发凉、毛骨悚然的虐杀。 剑气长城多战事,战场之上,惨绝人寰的画面,层出不穷的狠辣手段,茫茫多。 只说米裕,纳兰彩焕,齐狩,这些剑修,在蛮荒妖族眼中,何尝是什么善茬? 而这幅画卷,之所以容易让人倍感不适,因为出手之人,是陈平安。 但是程荃,绝对是例外。 绝对不会感到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吴霜降收起秘法,画卷随水消散。 如那人生无常,萍踪聚散不定。 吴霜降去往鹳雀楼。 老剑修与吴宫主道了一声谢,然后独自走在河边,神色轻松,洒然一笑,是隐官大人做得出来的勾当。 昔年墙头之上,并肩作战的战事间隙,竟然骂不过年轻隐官。 老人一转身,好像还来不及收敛笑意,蓦然间就已经老泪纵横。 不小心。 鹳雀楼内。 吴霜降渐次登高,来到顶楼,大门自行开启,他走入一间屋内。 在青冥天下历史上,岁除宫曾经始终是一个勉强可算二流的门派,直到出现了一个吴霜降,他完全是凭借一己之力,将岁除宫抬升为天下最顶尖的宗门。 除了吴霜降自身道法造诣极高,可以说是视各境瓶颈如无物,可是吴霜降真正让天下修士忌惮的地方,在于他传道授业的本事,独一无二。 故而在岁除宫内,吴霜降更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 屋内,除了守岁人白落,还有掌籍兼文学的道官,高平。 此外犹有三人。一个只是瞧着与高平差不多岁数的道官,弱冠之年的面容,极有英气,他化名桓景,道号“无恙”。 还有一个私底下有个“大话秀才”绰号的老人,化名常幼,见着了那位跨过门槛的岁除宫宫主,也毫无畏缩神色。 最后一位是魂魄不全的鬼仙,姓杨,却早已脱离了师门和家族,在岁除宫闭关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道场。 吴霜降率先盘腿而坐,微笑道:“都别客气。” 鹳雀楼外,云水悠悠,与君同愁。 鹳雀楼内,兵家豪杰,谁堪共坐。 有些人,好像只存在于书中。 然后某些人,就好像从书中走出来了。 而这本书,名为武庙。 ———— 浩然天下,桐叶洲,镇妖楼。 楼外山水神灵共同敬香的天地异象,渐渐消散。 其中一炷水香和一炷山香,分别来自书简湖的老先生,担任仿白玉京的阍者,与纯阳道人吕喦。 “既然对那几个师兄留给你的那些功德,有了个决断,但是我还得提醒你一句。” 至圣先师微笑打趣道:“功德散尽,出乎私心,是没有任何回报的,可别心存侥幸啊。” 陈平安点点头。 二话不说,陈平安祭出那把不属于本命飞剑的“小酆都”,“有劳至圣先师帮忙打开禁制。” 至圣先师也不觉得意外,一个连绣虎都没能捣烂道心的年轻人,脑子灵光,不奇怪。 只是没有急于出手,至圣先师没来由笑问道:“一个修道之人,至今还没个道号,不像话吧?” 陈平安难得有笑容尴尬的时候,总不能在至圣先师这边,说自己取名一事极其擅长、只因为候选道号一箩筐,反而因为实在太多而不知如何取舍吧? 至圣先师又问道:“将来去了青冥天下,化名想好了?” 陈平安愣了愣,摇摇头,“还没想过此事。” 要说化名,还真不少,北俱芦洲的陈好人,桐叶洲的曹沫,五彩天下的窦乂。至于青冥天下那边,有了! 只是至圣先师却微笑道:“自己知道就好,不用跟我说了,免得泄露天机。” 随后至圣先师才伸出手,双指捻住那把飞剑,根本无需让青同打开镇妖楼禁制,只是将那把飞剑轻轻往镇妖楼外一丢,便化做一条纤细流萤,瞬间远去千万里,在夜幕中消逝不见。 蓦然间,如无数星辰渐渐坠落人间荒野,灯火辉煌,在大地之上,依次亮起,渐渐稠密,仿佛有那百千万亿,熠耀往来,不可计数。在那破败城池,在那荒郊野岭,若荧光点点,恍惚如有一灯独行者,有好似结伴并携双灯者,俱是那死无葬身之所、只能在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有那灯火攒簇密集之地,是那桐叶洲破碎山河,无人收废帐,归马识残旗,大大小小的战场遗址,在那连绵不绝的破败城池内,是复国后犹然来不及做那水陆法会,无法被祭奠的亡魂,但是阴灵汇聚不散,执念深重,死后依旧希冀着庇护一方山水的各路英灵,披挂破败甲胄,灯火汇聚,涓流虽寡浸成江河,爝火虽微能燎野。处处灯火倏合倏分,好似路上行人,终要各奔东西,在那众多官府衙门、私家书院,好似响起书声琅琅,如挑灯夜读,有依稀灯火若渡江者,或迎风疾行,或踟蹰不前,回首望去,有那市井乡野,光亮寥寥,若寒窗爇灯荧荧然,有那灯火在道上相遇,驻足不前如逢旧人。有那太平山,扶乩宗,玉芝岗等宗门覆灭之地,好似有灯火,仿佛修士纷纷御风而起,在漆黑夜幕中带起了一阵阵的流萤光彩,一洲各地,皆有灯火等高,好似夫妇,生生死死,皆不愿离别,又有那些高低差距,几乎,是那些大人牵着自家孩子的手,好像父母在低头安慰那些孩子们,不怕不怕,爹娘就在身边呢…… 至圣先师转头望向身边的青衫客。 之前一直默然远眺的年轻人,等到他看到最后这一幕景象时,便一下子泪眼朦胧,嘴唇颤抖,使劲皱着脸。 至圣先师安安静静等着身边的年轻人,一点一点收拾情绪。 年轻人转过头,数次深呼吸,再转回头,与至圣先师默然作揖致谢。 老人侧过身,拱手还礼。 看时辰,马上就要新的一年了。 于是等到陈平安直腰起身,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桐叶洲镇妖楼。 而是重返大岳穗山之巅。 传闻上古时代,穗山曾经设置有一座节气院,其中架有报春鼓,敲响此鼓,便是为浩然天下辞旧迎新,为人间报春来。 但是不知为何,穗山已经太多年不曾有人敲鼓迎春了。 置身于节气院高台上的陈平安,怔怔看着那架巨大的报春鼓,深呼吸一口气。 陈平安开始擂鼓。 敲响报春鼓,天下共迎春。 正文 第九百五十七章 青萍峰上 一年立春日。 有万物起始,一切更生之义。 既是四时之始,又是一岁之首。 等到陈平安从穗山之巅的节气院,返回桐叶洲镇妖楼,已经不见至圣先师和纯阳道人的身影。 只剩下黄帽青鞋绿竹杖的小陌,陪着一身碧绿法袍的青同站在顶楼廊道中。 陈平安将那把夜游重新背在身后,准备打道回府了,这趟出门远游,从带着小陌一起离开仙都山,进入镇妖楼,步入邹子暗中授意、青同亲手布局的十二座幻象天地,再到那场梦中神游数十处山水神庙,在那梦粱国境内的汾河神祠,又见陆沉,之后一起联袂登上黄粱派娄山……相较于自己以前的所有远游,按照真实尺度的光阴流逝,其实耗时不久,可如果算上十二幅画卷中的山水路程,再加上心路历程的话,真可谓恍若隔世。 青同见到了那个风尘仆仆的年轻隐官,欲言又止,他当然是想要参加仙都山那边的下宗庆典,只是一时间难以启齿,其实青同已经打定主意,必须抱上仙都山的大腿,今夜绝不能让陈平安就这么跑了。 一个能够时隔数千年、替礼圣敲响迎春鼓的读书人,在青同看来,是不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已经不那么重要。 青同甚至猜测,是不是只要陈平安自己愿意,肯在这个方向上努力前行,未来担任文庙副教主,就算已是此人囊中物了? 陈平安看着几次想要开口又止住话头的青同,笑问道:“青同前辈,是有话要说?” 青同笑容尴尬,有点死心了。 对方都不直呼其名了,甚至都不是什么青同道友了,呵呵,青同前辈,看似热络,实则生分呐。 明摆着是要过河拆桥,要与自己和镇妖楼划清界线呗。 实在是与陈平安一同远游,跟这个自己曾经误以为是白帝城郑居中的年轻隐官相处久了,青同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见微知著的本事,打机锋,说禅机,察言观色,很是闻弦知雅意了。 小陌受不了青同的磨磨唧唧,耽误自家公子的赶路,直截了当说道:“公子,青同是想要参加仙都山的下宗庆典。” 陈平安笑道:“小事,小事,参加观礼而已,青同道友别多想,我就是觉得仙都山都没有发出请帖,于礼不合,担心慢待了青同道友。” 青同连忙咳嗽一声,示意小陌把话说全乎了,别这么拖泥带水。 自己这趟神游山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仙都山,怎么都该给个“首席”当当。 再说了,一位飞升境大修士,何况还是半个桐叶洲的东道主,竟然需要与人求着当个宗门供奉、客卿,传出去都是个天大笑话。 小陌说道:“青同还想要担任青萍剑宗的记名供奉或是客卿,方才闲聊,就想让我帮忙美言几句,我说这种有可能涉及增添一张下宗祖师堂座椅的大事,我自己都只是个落魄山的记名供奉而已,当然说了不算,成与不成,还得是公子亲自定夺,何况我们落魄山,又不是什么一言堂,想必难度不小。” 陈平安恍然,思量片刻,点头道:“青同,你愿意屈尊主动参加观礼,再当个记名的供奉客卿,仙都山当然是会因此蓬荜生辉,实属求之不得的好事。不过小陌还真没故意诓骗你,一来下宗事务,我与学生崔东山早有约定,几乎从不插手,全盘交给了崔东山处置,确实不好为谁破例,坏了规矩。再者就算是在上宗落魄山那边,举办祖师堂议事,怨我自己不靠谱,当上了山主那么些年里,因为做惯了见不着人影的甩手掌柜,常年不在山上,人人都有怨气呢,好些事情,他们都故意跟我怄气,唱反调。” 小陌立即跟上一番言语,“所以我之前见青同似乎不太相信,就举了现成的例子,当年公子的得意学生,如今仙都山的首任宗主崔仙师,担保举荐姜老宗主,担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不就是异议不小嘛,过程颇为曲折,听周护法说,当时在那霁色峰祖师堂,都吵架了,都快要吵翻天呢,好不容易才当上的落魄山首席。” 青同板着脸说道:“如果实在为难,就当我没提这茬。” 爱咋咋的,我还真就不伺候了。 陈平安面带微笑,跟我横呢,还真就不惯着你。 小陌以心声提醒道:“趁着公子方才远游,青同搬空了几间屋子的多年珍藏,看架势,是要拿来当庆典贺礼了。” 陈平安瞪了眼小陌,这种事情,不得开门见山就与我说了?隐官大人立即尾音上扬拖长唉了一声,“青同道友咋个还说上气话了,别这样,就凭我跟青同的交情,‘道友’一词,简直就是为咱们仨量身打造的说法,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和小陌,都该鼎力举荐一二,为你在青萍峰祖师堂争取来一把椅子!” 青同点点头。 好像还在气头上呢。 动身离开镇妖楼之前,陈平安突然笑道:“青同,别的不谈,只讲‘道友’一说,同道好友,我是很诚心实意的。” 青同点头道:“我只相信这句话。” 小陌看了眼自家公子。 陈平安悄悄点头,心领神会。 这位青同道友,今时不同往日了,不是个好骗的。 之后陈平安带头捻出三山符,青同颇为意外,却不动声色。 到底是着急赶路返回仙都山,还是说明陈平安如今施展这张大符、已经无需消耗功德了? 凭借三山符的缩地山河,几个眨眼功夫,便来到一处山中。 已经身在青萍剑宗地界了,仙都、云蒸、绸缪,三山并峙,是一主两辅的格局。 绸缪山吾曹峰,此地正是曹晴朗的闭关之地。 连同云蒸山在内,两山依旧被阵法遮掩。 三山都曾是桐叶洲的旧山岳遗址,在崔东山的精心营造、修缮之后,焕然一新。 两山主峰,分别在山巅立碑,是崔东山亲笔篆刻,“吾曹不出”,“天地紫气”。 青衫背剑的陈平安,黄帽青鞋绿竹杖的小陌,一身碧绿法袍、姿容俊美的青同。 山中有绿竹成林,风摇竹林,满山韵动,其下有溪涧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 三人沿水而行,竹林间的溪涧,潺潺而流,有石高出水面,丛丛昌蒲,翠绿可爱。 水中多有凹石积水而成的小潭,石泓内水尤清冽,清深多倏鱼,忽上忽下。 溪流两岸边多竹丛,竹丛下乱石如齿相拥簇,倒映水中,若牛马饮于溪水。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别处那座云蒸山的主峰吾曹峰,会是崔东山这位下宗宗主的道场,他同时兼任云蒸山的首任山主。他接下来,除了住持一宗具体事务,还会广泛收徒,道诀,剑术,拳法,符箓,炼丹,阵法,经济之道等等,都会分门别类,各自收取弟子,等到今天白天的典礼结束后,第一场青萍峰议事,崔东山还会提议,将来成为青萍剑宗的年轻谱牒修士当中,第一位跻身玉璞境的剑修,就可以入主吾曹峰,担任第二任山主。” “而我们脚下这座景星峰,而非整座绸缪山,会暂时交给在此闭关结丹的曹晴朗打理,因为曹晴朗既是景星峰的第一位修道之人,他还会是毫无悬念的下任宗主,这件事,上下两宗,早就心知肚明了。那么青萍剑宗就又随之多出了一个传统,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自第二任宗主曹晴朗起,以后第三任以及所有下任宗主,都会是景星峰的峰主出身。这一点,我们显然是借鉴了玉圭宗的九弈峰。” “既然宗门名字是青萍剑宗,那么当然是以剑道作为立身之本,作为祖山的仙都山那边,是未来剑修的落脚地,云蒸山可能会负责收纳纯粹武夫,除了崔东山,下宗还有种夫子,以及谪仙峰的隋右边,再加上我们与蒲山关系极好,教拳一事,问题不大。绸缪山这边,诸子百家练气士,可能都会有些。” 青同其实对这些宗门事务,并不太感兴趣,听身边陈平安娓娓道来,落在耳中,也就是如溪涧缓缓流去了,不上心头。 不过涉及到一座宗门的传承人选、世袭秘传之法,搁在任何一个山头仙府,都不是小事,只是此刻陈平安云淡风轻,略显轻巧,其实对未来青萍剑宗的谱牒修士来说,可能就是无数的爱恨情仇,人心起伏。所以陈平安确实没有把他青同当外人了。 小陌微笑道:“青同道友,很多事情,我都是头回听说,所以你不要那么心不在焉。” 青同面色无奈,却是绵里藏针一句:“我总不能拿出本册子,一一记下这些话吧。” 小陌微笑道:“我在仙都山的山脚那边,一处刚刚取名为落宝滩的地方,建造了道场,相信以后少不了会与青同供奉或是青同客卿,时常叙旧寒暄。” 青同脸色僵硬。 陈平安冷不丁问道:“这么多年,你就没有收取几个传授道术或是拳法的弟子?” 毕竟青同是等于半个止境武夫的飞升境修士。而且以青同经常逛荡藕花福地的脾气,一看就不像是个喜欢太过冷清生涯的。 青同摇头赧颜道:“不曾有过。” 主要还是因为负责坐镇镇妖楼,职责太过特殊,青同哪敢随便收徒,担心会给自己惹来一身腥臊,而且那位东海老观主,碧霄洞主,也曾毫不客气地敲打过青同,说青同根本就不是能够仅凭一己之力去开宗立派的那块料。 事实证明,真是青同小心驶得万年船了,只说太平山的那场祸事,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镇妖楼极有可能沦为差不多的处境。而且青同觉得自己一旦有了开山弟子,在收徒这件事上,一定会停不下来,就跟镇妖楼内那一屋子一屋子的收藏差不多,青同从来不看品相、珍稀程度,只看眼缘,那么关门弟子的到来,就肯定会遥遥无期了。 陈平安感慨道:“青同道友真是一心求道,让旁人自愧不如。” 青同再次欲言又止。 因为之所以会厚着脸皮与仙都山攀上关系,就在于如今天下形势变了,青同心思就跟着变了,很想要捞个某某宗门的第一代祖师爷当当。 陈平安好像看穿青同的心思,说道:“投桃报李,我闭关之后,会跟朋友一起远游浩然,期间路过中土神洲,会在文庙那边,拉上我家先生一起,帮你说几句话,看看能否准许你在桐叶洲中部某地,邻近镇妖楼的地方开宗立派,争取准许桐叶洲这边的本土妖族修士,投靠你的这个门派,也省得他们一年到头风声鹤唳,道心涣散,根本无心修行,时日一久,这拨已经心生怨怼的妖族修士,之于桐叶洲,是会有些隐患的。” “青同,你主动跟我们来到青萍剑宗,有私心,我带你来到这座景星峰,其实也有私心。” 青同疑惑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双手笼袖,走在竹林小径,“心怀远望又谨慎之人,能成大功。秉性忠良敦厚之人,可托大事。” “在我看来,青同道友的存在本身,可以完全撇开镇妖楼不谈,就是我们青萍剑宗仙都、云蒸、绸缪之外的第四座山。” “青同道友,未必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宗门初祖,但肯定会是一个极负责、极用心的极好护道人。” 小陌大为意外。 一口气接连说了三个极字,青同当真配得上这个评价吗? 自家公子的这番话,都没什么言下之意了,就直接将所有意思都给摆在了桌面上,就是希望青同能够成为青萍剑宗的幕后护道人,至少也是之一。 青同更为讶异,苦笑不已,自嘲道:“就算你说得真心实意,我自己也不信啊。” 陈平安微笑道:“在这件事上,你可以相信,因为我自己就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青同道友只管放心,也不用担心跌入个是非窝,我会跟崔东山他们事先说好,保证不能因为你的境界和身份,就将你牵扯到任何宗门事务里边,所以你只需要以半个山外人的身份,多加留心青萍剑宗一年年的发展态势,只要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哪怕嘴上说不出哪里不对,都可以与崔东山,或是以后第二任宗主曹晴朗主动提出来,完全不用计较自己的观点是对是错。” 青同点点头,“只敢保证会尽力而为,我不作其他任何承诺。” 陈平安笑道:“那就一言为定。” 一行人走到景星峰之巅,天清气朗,山青月白,环顾四周,心旷神怡。 因为陆沉的评价,将碑文形容为存神去形的“某种仙蜕”,陈平安这次就又多看了几眼那块石碑。 一位儒衫青年,从石室内快步走出,作揖道:“先生,陌生前辈。” 果然如陆沉所料,曹晴朗所结金丹,品秩介于一品和二品之间。 丹成一品,是飞升资质,比如早年皑皑洲的韦赦,还有青冥天下的雅相姚清,都是如此。但事实上,许多如今屹立于天下山巅的大修士,多是丹成二品, 陈平安欣慰笑道:“丹成二品之上,大气象。比先生当年结丹,强太多了。” 然后陈平安开始介绍身边的青同,“这位道友,道号‘青同’,是桐叶洲本土修士,飞升境。因为道号,与我们青萍剑宗名称里边,都带了个‘青’字,青同道友觉得是一桩难得碰到的缘分,被我数次邀请,所以会担任青萍剑宗的记名供奉。” 曹晴朗再次作揖行礼,“晚辈曹晴朗,见过青同前辈。” 青同点头致意,面带微笑,心中小有腹诽,隐官大人真是张嘴就来啊。 陈平安说道:“青同道友的境界、资历,都明明白白摆在那边,只因为米裕已经是内定的首席供奉了,青同道友就只能屈居次席了。” 青同无言。 自己这就是次席供奉了? 这不就很一言堂吗? 曹晴朗笑容和煦,道:“毕竟我们青萍剑宗,还是个剑道宗门,就只能委屈青同前辈了。” 青同笑道:“谈不上委屈,能与青萍剑宗结缘,荣幸之至。” 不敢有半点委屈。 何况身边小陌,一位飞升境圆满剑修,如今不也才是个落魄山的记名供奉,还不如自己,至今都没个次席位置呢。 一袭白衣眉心有痣的少年,风驰电掣御风而来,身形飘摇落定时,两只雪白袖子猎猎作响,作揖道:“拜见先生。” 崔东山刚刚起身,便有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黑衣小姑娘赶来景星峰。 原来是崔东山察觉到先生一行人的踪迹后,就去敲门,让大师姐裴钱,喊上了本就在屋内一同围炉熬夜守岁的小米粒。 小米粒雀跃不已,报喜道:“好人山主,余米已经破境嘞,是那当之无愧、名正言顺、货真价实的米大剑仙了!” 陈平安故意流露出满脸意外的神色,赞叹道:“厉害厉害。” 青同内心微动。 那个剑气长城的米拦腰,仙都山的首任首席供奉,竟然已经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了?! 陈平安弯腰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是不是经常为米大剑仙守关?” 小米粒咧嘴笑道:“么的么的,偶尔偶尔。” 小米粒伸手挡在嘴边,与好人山主悄悄说道:“余米说啦,闭关过程可凶险可凶险,就是每逢道心不稳之际,就时常想起隐官大人在战场上的临危不乱,心就定了,这才侥幸破境,所以余米跟我反复念叨,这次能够打破瓶颈,活着出关,除了要由衷感谢太徽剑宗的刘宗主,剩下大半功劳,全是拜隐官大人所赐呢,与他自身修为,剑心啥的,一颗铜钱关系都没有。” 陈平安气笑不已,脱口而出道:“放他娘的屁。” 小米粒挠挠脸。 陈平安立即和颜悦色起来,“先别管他,咱们回密雪峰。” 青同默然。 至于落魄山的风气如何,因为先前梦中神游,陈平安选择过家门而不入,所以青同始终未能亲身领教一二。 不过小陌的言行举止,已经让青同做好心理准备了,只是就目前情况看来,好像还是不太够。 陈平安又帮忙介绍起了青同。 之后又有两道身形,从大渊王朝境内那座鬼城内化虹御风而来,是钟魁和那个自称姑苏的鬼仙庾谨,陈平安只得再次介绍起青同的身份,不过略去了镇妖楼和青同的境界一事,不是信不过钟魁,而是信不过那个看上去油腻的胖子,一个差点比大骊宋氏更早完成一洲即一国壮举的帝王雄主,史书上所谓的“丈夫持白刃,斩落百万头”,可不是什么溢美之词。 钟魁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 钟魁偷偷竖起大拇指。 陈平安也朝钟魁竖起大拇指。 相逢莫逆于心,只在不言中。 都不差。 因为两个朋友,就像一个负责开辟道路,一个则负责帮忙护道。 陈平安也亲眼见识到了钟魁在鬼道一途的某种“无敌之姿”。开路不易,护道更难。 整个桐叶洲西北地界,钟魁几乎是全凭自己,就以一种类似白也当初在扶摇洲“剑化万千”的壮观手段,一人身形道化在无数条路上,帮着无数鬼物阴灵指引前行方向,同时抵挡天地间的罡风,强行压制沿途仙府练气士与各路山水神灵,对孤魂野鬼的先天压制,护送他们走入一一扇扇通往冥府的大门内,那绝对是飞升境修士都无法做成的壮举。与此同时,钟魁还亲自走了一趟黄泉路,无需他觐见酆都那一尊尊“府君”,就直接下达了一道道法旨,严令道路之上的冥府胥吏、鬼差和数量众多的牛头马面,不得擅自鞭笞任何一位入境鬼物,关键是整座地位超然、甚至可以无视文庙、白玉京礼仪规矩、道尊法旨的酆都,好像对此没有任何异议,都等于是默认了钟魁的僭越之举。 所以在新旧交替的这个深夜,对于整个桐叶洲的修道之人,三座儒家书院,各国帝王将相,还有山水神灵,可能都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其实在钟魁动身时,连带着胖子庾谨,也跟着跑了一趟远门,以至于庾谨的一身天地灵气,都消耗殆尽了。 对鬼仙庾谨来说,算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护道。 等到返回那座空落落再无一头孤魂野鬼的破败鬼城内,胖子累瘫在地,谈不上有多少成就感,也难得没有跟钟魁喊冤叫苦。 一个精疲力尽的胖子,躺在地上,只说了一句肺腑之言,略带自嘲道:“没想过我这辈子,除了杀人,还会做这种事情。” 被钟魁带来仙都山的胖子,来时路上还在那边絮絮叨叨,埋怨钟魁不晓得心疼人,就是头拉磨的驴,这么使唤,都给累死了。 只是等到庾谨来到景星峰,只觉得不虚此行,顿时眼睛一亮,因为瞧见了那位一身碧绿法袍的漂亮女子。 胖子有点由衷佩服陈平安了,黄庭,叶芸芸,再加上那个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大泉女帝陛下,个个都是大美人。 沾花惹草,太不像话。 趁着陈平安跟钟魁在那儿闲聊,胖子屁颠屁颠挪步走向那位仙子姐姐,“小生姓庾,名姑苏,与陈山主是莫逆之交,不知姑娘除了道号‘青同’,姓甚名甚,祖籍何地,如今家住何方,可有师门山头,小生最喜游山玩水,愿意与青同姐姐,在观礼结束后一同下山,顺便见一见长辈。” 青同其实不太愿意搭理这头鬼仙。 因为庾谨之前跟着钟魁在桐叶洲瞎逛荡,青同是扫过这对主仆几眼的,对庾谨十分知根知底。 至于被这个胖子误认为是女修,青同倒是没什么芥蒂。 庾谨微笑道:“小生不才,只是恰好对诗词一道,还算有几分心得体会,比如瞧见了姑娘,美若画卷,恰似一位桐荫仕女小立明月中,便有‘风过梧叶绿生凉’一语,有感而发……说出来怕吓到姑娘,实不相瞒,小生其实是鬼物了,只是姑娘莫要对此伤感,小生在世时,曾经作诗数万首,如今改弦易辙,转入诗余词道了,一看姑娘雅致,就是精于此道的林下人物,例如小生最近填词,有那溶溶月,淡淡风,柳絮傍梨花。只是总感觉此语中的这个傍字,意犹未尽,似乎难称最佳,姑娘以为然?若是换成拂字,清风拂面之拂,会不会更好些?如果再换成搀扶之扶,是不是余味最长?” 青同被烦得不行,只得以心声嗤笑一句:“庾谨,你那些不堪入目的打油诗,我还是看过一些的,要说谋朝篡位,带兵打仗,你是世间第一流的人物,可要说这种作诗填词的勾当,你好像连末流都算不上。” 庾谨眼神哀怨,斜瞥一眼陈平安,悻悻然道:“某人真是与青同姑娘交情不浅,什么都往外说。” 崔东山开口问道:“先生,不如先去密雪峰休息,到了庆典前半个时辰,我再让小米粒通知先生?” 小米粒深呼吸一口气,使劲点头,攥紧手中行山杖和金扁担,重任在肩,责无旁贷。 陈平安笑道:“只需要打个盹,眯会儿就行。” 崔东山说道:“那我就与先生一边下山,一边谈点事情?” 之后曹晴朗他们,就各自返回仙都山密雪峰的宅院。 小陌独自回了山脚的落宝滩,裴钱会安排青同住处。 不过陈平安留下了小米粒,陪着崔东山一起散步下山景星峰。 崔东山确实有几件事,要与先生好好商量。 第一件事,就是要不要在桐叶洲中部,开凿出一条崭新大渎。 先前在老将军姚镇的屋子那边,蒲山云草堂那边,也有此意。 不同于宝瓶洲,桐叶洲历史上是有一条旧渎的,只是时过境迁,被一洲中部沿途王朝、各个小国城池、仙家府邸,早已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修旧如旧,意义不大,旧不如新。所幸有个现成的成功按例,可以照搬套用,就是宝瓶洲的齐渡,而且这条大渎当年开凿难度之大,要远远大过桐叶洲这条旧渎。 不然就算是陈平安和仙都山青萍剑宗,是发起人之一,是真正意义上的牵头人,同样少不了要大吵特吵几场,必然会出现很多的根本分歧。 此外建造一条大渎,到底需要消耗多少颗谷雨钱,就看这条暂未命名的新大渎,摊子到底会铺得多大了。 大泉王朝那边,显然谋划此事已久,如今已经有了个大渎河床的大致雏形,但是在崔东山眼中,需要修正的地方,实在太多,都不是什么只需要外人查漏补缺的小事。 陈平安听过了大致,问道:“先前你跟老将军他们聊起此事,有无谈到一条大渎几尊高位水神的候补人选?” 因为按照文庙定例,大渎一起,就等于让桐叶宗可以凭空多出三位品秩极高的水神,只说公侯伯,至少是三尊高位水神。 如果说除了牵头的仙都山和青萍剑宗,加上大泉王朝姚氏,蒲山,或者再多出黄庭的太平山,都属于发起人。 那么是他们几方势力,是坐下来,关起门来,早早将三个宝贵名额,给瓜分殆尽了。 还是广开门路,尽可能吸纳更多的国家和仙家门派,再罗列出最合适的水神人选,主动让出其中一个甚至是两个名额? 其实就是个不小的难题。 一些个文人习气,不顶事,只会坏事。 而且也不是一味大公无私,就能够成事的。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笑道:“先前学生在老将军屋内,大伙儿围炉畅谈此事,只是由于当时一个个的,眼前所见,都是些燃眉之急,更多忧心此事到底可不可行,毕竟能否开个好头,都还两说呢,先生不在场,我们当时可没有、也不敢聊得这么远。” 陈平安一瞪眼。 崔东山明摆着是要让自己这个先生劳心劳力了。 崔东山嘿嘿笑道:“大泉王朝那边,咱们那位埋河水神娘娘的碧游宫,肯定会占据公侯伯的一个名额。” 陈平安轻声说道:“这件事,还得看柳柔自己的意愿。” 更大难题,在于大渎不宜过于笔直,否则大水滔滔,汹汹入海,其实容易带走一洲山河气数,沿途寻常王朝国家和山上仙府,都留不住,故而每逢大渎河道笔直处,就是无数抱怨声。 但是一条大渎,又不宜过于蜿蜒曲折,否则容易伤及一洲山运,同时这就意味着,许多国家的城池、耕田,都必然会大渎之水淹没,光是沿途百姓背井离乡的搬迁一事,就极有可能涉及数以百万甚至是千万计的人口数量。故而每当大渎曲折地,又都会是惹来无数的非议。再加上,大渎一起,开凿河床之外,涉及到数量众多的河流改道,许多处于平原地带、尤其是盆地之中的山岳,极有可能就此成为老黄历,对于刚刚复国的各国君主朝廷而言,都是近在眼前、不折不扣的巨大损失,所以这里边的权衡利弊,还是涉及到了方方面面、极其复杂至极的利益之争。 在宝瓶洲,大骊一国即一洲,是根本不用计较这些具体到各国各地的利弊得失,再加上大骊官员,政务干练,更不会有谁敢在旁指手画脚拖后腿。桐叶洲怎么比? 归根结底,两大难题,钱财与人心。 陈平安神色无奈道:“最省心省力的,是用神仙钱,买下整条大渎流经的道路。” 想要省心省力,就得花大价钱,用足够的钱填平人心大坑。 小米粒皱着两条疏淡眉头,感叹道:“那得搬空一座多高多大的钱山呐?” 陈平安笑道:“可能只有一个人,有此财力底蕴,就是皑皑洲的刘财神。” 小米粒赞叹道:“那也太有钱了点,可惜我跟皑皑洲刘财神不熟悉,见了面,都说不上话哩。” 崔东山笑着伸手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 小姑娘赶紧一个低头屈膝晃脑袋,大白鹅越来越放肆了,瞧瞧,这还没当宗主,就胆儿肥嘞,等当了宗主,了不得,不得了,不了得。 陈平安说道:“具体事务,你代表仙都山,全权负责,我只帮忙牵头,但是你也别觉得委屈,首先,文庙和书院,我得出面吧,其次,我已经帮你们与仰止约好了,可能之后嫩道人,也会来桐叶洲这边出把力,一水一山,只说搬迁事宜的耗费,就已经可以省下一笔天文数字的神仙钱了,另外镇妖楼青同那边,也会出力,青同担任了我们青萍剑宗的次席供奉,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崔东山笑着搓手,“够了,太足够了。得学先生,见好就收,见好就收。” 陈平安说道:“还有什么事?” 崔东山就照实说了,原来他打算搬迁更多的旧五岳、仙府遗址,陆陆续续扎根于宗门地界。 其中许多旧山岳遗址,落在各个复国新君的手上,就是鸡肋,因为大战过后被扶持起来的众多新五岳山君,其实也不愿意在破败不堪的旧址上边开府,难免会觉得有几分晦气,而且那些破败山头,不谈山中被妖族修士糟践得一塌糊涂,周边的天地灵气被搜刮一空,就是个大窟窿,那拨山君在旧山头开府,实在是头疼不已,复国后的皇帝君主,也有自己的务实考量,不单单是贪功求大,为了青史留名,毕竟封禅山岳一事,在历朝历代,可不是谁都有机会的,君主想要封禅,自古门槛极高,如果更换山岳选址,不但可以名正言顺封禅山岳,还可以帮助一国气运,辞旧迎新,宛如山下市井的新年新气象。 如此一来,崔东山的家底,只说神仙钱,不谈那堆天材地宝,可能就要被他的大手大脚,挥霍一空。 所以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就还有一层哭穷的意思了。 开凿大渎一事的开销,咱们下宗实在是有心无力了,出人可以,至于出钱嘛,就只能靠先生和上宗落魄山。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笑眯眯道:“真是收了个好学生,得意弟子。” 难怪崔东山故意让小米粒走在两人之间,是担心挨打吧。 第三件事,终于不涉及钱财了。 原来是玉圭宗那边,借着这次落魄山开创下宗的机会,主动与仙都山示好。不惜让九弈峰新任峰主,少年剑修邱植,亲自赶来仙都山参加庆典观礼。 青萍剑宗,到底要不要顺势与玉圭宗结盟。其实各有利弊。 一旦正式结盟,双方缔结山上契约,就等于双方都认可了“南玉圭北青萍”的未来一洲山上格局。 即便仙都山这边没有这种野心,最少玉圭宗愿意单方面承认此事,这就是一种不小的诚意。 如果双方结盟,先前那场桃叶之盟,就成了一张废纸。 可如果双方不去缔结盟约,就等于双方无形中划出一条道来,以大泉王朝、燐河等作为界线,或者说是以后的那条大渎作为边境,青萍剑宗与玉圭宗井水不犯河水,将来一旦起了纠纷,既然没有什么香火情,那就只能公事公办了。 陈平安说道:“这件事,你自己想去,我不给任何看法和建议。” 崔东山也没觉得意外,捏着下巴,满脸愁容。 陈平安都懒得看一眼,苦兮兮装样子给谁看呢。 最后一件事,崔东山要与先生确定一事,未来百年的动向。 可能只有这件事,对崔东山和下宗来说,才是最至关重要的头等大事。 陈平安说道:“先闭关一段时日,重返玉璞境,然后游历浩然天下,几个没去过的洲,都会逛一逛。” 竹海洞天,开设酒铺且不收租金一事,可是至圣先师亲口承诺的。 还有因为大骊京城那边,封姨那边交待的某件事,陈平安必须走一趟百花福地。至于当什么福地的太上客卿,就免了。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先生是在密雪峰这边闭关吧?” 陈平安说道:“我回落魄山,把那处小洞天道场,让给柴芜、孙春王几个孩子。” 崔东山一跺脚,“小米粒,快快帮小师兄说句公道话。” 小米粒摇头晃脑,哈哈笑道:“我也想回家喽。” 崔东山伤心道:“我们仙都山,咋个就不是右护法的家啦?” 小米粒想了想,给出心中的答案,“这边也不用我每天巡山啊。” 她机灵着呢,在仙都山这边,所谓的巡山,就是她自己找点事情做。 在落魄山,不一样的。 从老厨子,到暖树姐姐,再到山门口的仙尉道长,再远到小镇那边的骑龙巷,所有人都觉得巡山,她不是瞎胡闹,是个认认真真才能做好的正经事,虽说是一件没有碗口大的米粒小事,但是只有周米粒做得啊。 崔东山听小米粒这么一说,就知道没有任何斡旋余地了,自己再敢掰扯半句,估计就要在先生这边挨训了。 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与崔东山问道:“祖师堂那边,具体位次是怎么安排的?” 关于下宗庆典,具体的流程安排,陈平安这还真没详细了解过。再者不同山头,各有各的家法科仪。 太过遥远之事。看不见,遥不可及,想都不敢想。 等到真的好事临门了,又宛如做梦。 所以先前落魄山创建宗门典礼,从头到尾,才会显得那么潦草随意。 崔东山笑道:“先生作为上宗之主,当然是无需住持敬香仪式了,敬香都不用的。” 毕竟下宗祖师堂的画像,居中悬挂的,就是上宗宗主的陈平安本人。 哪有自己给自己敬香的道理。 这当然也是因为落魄山和青萍剑宗,上宗下宗的建立,实在是太过接踵而至了。 浩然天下绝大多数的下宗建造之初,可见不着上宗的开山祖师,都是只见挂像,不见活人的。 崔东山继续说道:“像身为落魄山掌律的长命道友,还有咱们风鸢渡船二管事的贾老神仙,因为都来自上宗,与观礼客人,还是有些区别的。他们会跟在先生身后,在我们这拨下宗谱牒成员之前,先行依次敬香。至于青萍峰祖师堂里边两排座椅的位置,反正在山上尊左尊右,各有不同,没个定例,那就按照当初先生在剑气长城,去往春幡斋的规矩,以左为尊好了。” 例如大骊朝廷,就是朝官尊左,军中尊右。只是官场上,升职为右移,降职则称左迁,倒也有趣。 “左边一排上宗,右手一排下宗,以示下宗敬意,没有上宗之水源,何来下宗之江河。” “但是将来青萍峰,再有上下两宗共同议事,就要座椅对换了。按照一般的规矩,下宗祖师堂,除了先生你,会常设座椅,其余即便是上宗掌律长命,首席供奉姜尚真,都不会为他们安排固定的座椅,因为他们都不属于青萍剑宗的祖师堂成员。” “再就是姚仙之,叶芸芸和黄庭,这拨客人会先以观礼客人的身份来敬香。等到我们的第一场祖师堂议事,等他们各自有了供奉、客卿身份之后,就会第一次正式以自家人身份,重新走入青萍峰祖师堂。嘿,前脚走出,转身后脚就回。” 崔东山笑嘻嘻问道:“先生就不过问,咱们下宗祖师堂的挂像位置,是怎么个安排?” 陈平安没好气道:“谁是下宗宗主,谁自个儿头疼去。”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几张纸,“这几份名单,请先生过目。” 三张纸。 其实就是过个场。 整个下宗的谱牒成员, 以及青萍剑宗的祖师堂成员,也就是在青萍峰祖师堂里边有座位的,以及他们各自即将担任青萍剑宗的具体职务。 最后就是观礼客人。 陈平安还是接过手,仔细看了一遍,看到最后一张纸上的两个名字,疑惑道:“刘聚宝和郁泮水怎么也在观礼名单内?” 崔东山笑道:“大渎开凿一事,先生打算拉上皑皑洲刘氏和玄密王朝,人傻钱多冤大头嘛。” 陈平安微微皱眉。 崔东山立即正色道:“先生放心,他们来了,也只负责事先给钱,事后分账,不允许他们双方凭借开凿大渎一事,在桐叶洲这边暗中扶植傀儡庙堂、仙府山头。只是这种事,签订纸面契约,其实是用处不大的,反而需要一种……君子之约。” 说到这里,崔东山开始横着挪步,“学生有个屁的威望和牌面,当然不行,绝对不行了。” “所以还得是先生亲自出马!” 陈平安面带微笑,转头朝这位得意学生招招手。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走到绸缪山的山脚。 陈平安抬头望向仙都山那边,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峰的山门口那边,会悬挂起吴霜降赠送的那副楹联,实打实的镇山之宝。 楹联上边的每一个文字,皆是道韵无穷,神气团结之处。 休息之前,陈平安打算到了密雪峰,先去见张山峰。 而张山峰的师兄,指玄峰袁灵殿,其实还是自家落魄山的记名客卿。 让崔东山自己忙去,再让小米粒继续跟裴钱守岁就是了,结果陈平安独自走到了宅子那边,袁灵殿说师弟张山峰正在呼吸吐纳,只得作罢。 因为就只是打算小憩片刻,陈平安就没有去往小洞天道场,毕竟山上还有不少的观礼客人,都是初次登山,像老真人梁爽,玉圭宗一行人,当然还有蒲山掌律檀溶。 临时休歇处,好像是崔东山专程为师弟赵树下准备的,宅子不大,二进院子,陈平安就挑了一间厢房。 陈平安刚盘腿坐下,正要闭眼养神片刻。 就发现门外道路上,跑来一个小姑娘,靠近宅子后,就开始蹑手蹑脚走路,悄悄站定,然后在门口当起了门神,手持绿竹杖,怀抱金扁担。 陈平安就笑着站起身,走向门外。 密雪峰离此不远处的一栋宅子里边,刘景龙看着那个臊眉耷眼的徒弟,笑问道:“怎么了?” 照理说,陈平安回了仙都山,白首就该吃下一颗定心丸了,再不用担心无缘无故被裴钱打一顿。 白首满脸纠结,垂头丧气道:“怪那个白玄,给我出了一个天大难题。” 刘景龙也不过问缘由。 白首问道:“姓刘的,你觉得一个人,行走江湖,是面子要紧,还是义气当头?” 刘景龙笑道:“别问我,你自己看着办。” 白首双手抓头,懊恼不已,“都是姓白的,何苦为难姓白的。” 原来是那白玄,有本册子,记录了不少名字,美其名曰一部英雄谱,上边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 先前那白玄还问白首,要不要咱们兄弟二人共襄盛举,将来好与某人讨要一个公道。 要是帮着白玄隐瞒此事,白首总觉得纸是包不住火的,迟早有一天,要挨削。册子上边留名的英雄好汉们,一个都别想跑。 可要说与裴钱告密,白首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好像又太不讲江湖道义了,不是白首一贯风格。 可不告密吧,还真怕白玄那个愣头青二百五,已经偷偷摸摸将自己的名字记录在册了,到时候事情败露,一裤裆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 这让白首犹豫不决,到最后还是觉得保险起见,与姓刘的把这桩事情给说了,哪怕以后被裴钱算账,自己也好有个证人。 刘景龙听过那桩密事,闻言笑道:“又不算什么难题,解铃还须系铃人。” “啥意思?” 白首听得迷糊,恼火道:“总不会是要我跟裴钱低三下气说啥吧,休想!一个大老爷们,被打几次也就算了,实打实切磋,技不如人,也算虽败犹荣,还要我主动服软?!让她吃屁去……” 白首赶紧闭嘴。 刘景龙无奈道:“我的意思是让你找陈平安,你找我当证人,不如找裴钱的师父管用。” 白首以拳击掌,“妙啊!” 屋门外边,站着俩,一大一小。 青衫陈平安,黑衣小姑娘。 陈平安敲了敲屋门,笑呵呵带着小米粒跨过门槛。 这家伙没敲门就翻墙进院子,白首已经顾不得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了,反正整个密雪峰,都是自家兄弟的地盘,白首起身后,大笑道:“陈平安,你可是都听说了,以后白玄被痛打一顿,在我这边,你得帮忙跟裴钱解释清楚。” 陈平安跨过门槛,笑着点头,“当然没问题。” 这一刻,光顾着自己乐呵的白首,显然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小米粒, 已经默默记下了两件事。 一件大事,是关于白玄的那本英雄谱。 还有一件小事,就是翩然峰峰主,金丹剑仙白首,对咱们好人山主直呼其名哩。 前边那件大事,涉及到了“江湖恩怨”,自己不好当那通风报信,给裴钱耳报神。 但是后边这件小事,要是谁不小心说漏了嘴,想必问题不大吧? 刘景龙看了眼小米粒,再视线偏移,发现陈平安果然在憋着坏呢。 刘景龙咳嗽一声, 白首倒也不笨,悚然一惊,立即挤出个灿烂笑脸,道:“小米粒啊,今儿的事情,记得帮我,主要是帮白玄保密啊。” 小米粒立即正色道:“我绝对不知道什么册子,听都没听说过!” 白首觉得万事稳妥了,大手一挥,“好兄弟,赶紧坐下聊,喝酒喝酒。” 陈平安刚要从袖中取出一壶酒水。 刘景龙微笑道:“在大骊京城,我已经见过韩昼锦了。托某人的福,沾光不小,见着了我,韩姑娘很客气。” 二话不说,就取出了两壶早就备好的长春酿。 当然是每人两壶。 约莫是生怕刘宗主喝得不尽兴,韩昼锦说还有几壶。 陈平安便抖了抖袖子,从椅子上起身道:“我还要去见一见张山峰,就先不跟你唠嗑了。” 刘景龙满脸疑惑道:“才刚来,这就走了,不喝点?” 只见那位陈山主满身正气道:“咱俩谁跟谁,不差这一顿酒。等到庆典结束,以后再说,瞎客气啥,‘不说’都成。” 走出这栋宅子,小米粒压低嗓音,轻声问道:“好人山主,刘宗主又被人劝酒啦?” 陈平安点头道:“是啊是啊,么法子的事,刘大剑仙的酒量好,声名在外,羡慕不来。” 之后陈平安敲开了一栋宅子的门,开门的,是龙虎山外姓大天师,老真人梁爽。 至于住在一侧厢房的马宣徽,是修道之人,又未真正得道之前,往往睡觉浅。 这位年轻女冠,很快就走出她那间厢房,打量着正屋那边围桌闲聊的三人,先前听了师父提起桐叶洲大起异象的真正缘由,对这个年纪轻轻就有了个下宗的青衫男子,马宣徽就愈发敬畏了,师父当时感叹一句,以后你们年轻一辈修士,都会对此人,以陆地神明视之。 只是看着那个青衫男子,再看着与他坐在同一条长凳上边,那位正在小口抿酒的黑衣小姑娘,尤其是等到他抬起头,与她笑着称呼一声马姑娘,马宣徽点头致意,腼腆一笑,赶紧退回屋内。不知为何,没有理由的事情,明明是那么一个平易近人的人,马宣徽竟然觉得自己有点怕他。 之后陈平安带着小米粒,到了蒲山云草堂在密雪峰落脚处,老掌律的宅子那边。 檀溶见着了陈平安,苦笑着抱拳道:“多有失敬,贻笑大方。” 陈平安抱拳还礼,歉意道:“先前在云草堂,晚辈并非有意隐瞒身份。” 檀溶说道:“能否与陈先生讨要……几方印章?” 老修士本想说一方印章,但是话到嘴边就赶紧改口了。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还问檀掌律有无心仪的印文,檀溶只说全看陈先生的自由发挥了。 密雪峰这边,一栋比较罕见的大宅府邸,庭院深深,游廊转折,是专门用来接待大宗门谱牒修士的。 原本一直闲置着,等到玉圭宗修士联袂前来观礼,刚好就派上了用场。 登门夜访,陈平安见到了玉圭宗的祖师堂供奉,玉璞境王霁。 还有九弈峰峰主,一个还只能算是孩子的天才剑修,邱植。 以及玉圭宗当代宗主韦滢的嫡传弟子,两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境剑修,师兄韦姑苏,师妹韦仙游。 还有一位老人,名为张丰谷,道号“老象”,坐在主位上。 此外云窟福地的“少主”姜蘅一行人,以及那个属于玉圭宗外人的大剑仙徐獬,都没有露面。 关于这位与老宗主荀渊辈分相同的玉圭宗老祖师,是一位仙人。 之所以在先前那场被妖族围攻玉圭宗的大战中,张丰谷之没有现身,老修士是有自己的苦衷。 因为关于此人的大道根脚,青同主动泄露过天机。 相传在昔年桐叶洲最大的一个王朝,建造有象房,时日一久,各具灵性,与君主、仙师,群象皆可行三跪九叩首之礼,唯有一老象,犹作古人之礼。故而那个王朝曾让丹青妙手为群象作画纪念,多是虽体型庞大而带妩媚,唯独此老象,截然不同。 陈平安只是第一眼,看到这个名叫邱植的孩子,就觉得有些心生亲近。 一看就有眼缘。 而邱植,在亲眼见到这个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之后,亦是差不多,与想象中的隐官、剑仙、宗主形象,大不相同。 即便不给盛气凌人的感觉,不会锋芒毕露,哪怕一位得道之士,神华内敛,对话闲聊,愿意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可终究很难如眼前山上年轻长辈那般,会让邱植由衷觉得对方,好像时时刻刻,都在与人平起平坐。 陈平安与张丰谷和王霁闲聊时,忍不住望向邱植。 这么点大的孩子,就已经是一位龙门境剑修。 而且看样子,邱植已经摸着了龙门境的瓶颈,很快就会是金丹。 陈平安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将来结丹,就去玉圭宗九弈峰参加观礼。 只是想到对方此行目的,陈平安只得强行忍住这句话,只说了一句看似很客套的言语,玉圭宗后继有人。 告辞离去,带着小米粒找到了姚仙之,陈平安轻声问道:“老将军睡了?” 姚仙之点点头,满脸无奈道:“好不容易才睡着,因为爷爷觉得大渎开凿一事,总算好不容易有了点眉目,原本打算守夜到天明的,不过爷爷毕竟年纪大了,拗不过瞌睡虫。” 陈平安轻声笑道:“等到老将军早上醒过来,与他说一声,桐叶洲开凿大渎一事,包在我和仙都山身上了。” 姚仙之满脸惊讶,“当真?!” 陈平安笑道:“这是可以开玩笑的事情吗?” 与姚仙之屋子对面厢房那边,灯火泛黄,依稀透过窗户纸。 是礼部老尚书李锡龄,还在挑灯夜读。 老人还有一重身份,他是当今大泉皇帝陛下的姑父。 老尚书曾经亲自陪着崔东山走了一趟北晋国,正是在此人的牵线搭桥之下,才买了一座旧山岳,也就是如今的绸缪山。 北晋国新君,魄力极大,只开价五十颗谷雨钱,而且暗示那位崔仙师,若是愿意全部拿下旧五岳山头,只需两百颗谷雨钱。 这都不是卖了,而是相当于白送。 只是天底下的某些买卖,很多时候,还真就不只是钱的事情。 比如只是一个金丹地仙坐镇的山头,就算价格翻一番,甚至是翻两番,与北晋国开价八百颗谷雨钱,要打包买下那五座旧山岳。 估计从皇帝本人,到朝野上下,都只会觉得是在羞辱北晋国,甚至是在挑衅北晋国。 正在挑灯看书顺便守岁的老尚书,家学渊源深厚,富收藏,精鉴赏,是大泉王朝第一流的豪阀子弟,还是公认的少年神童,风流才子,直到遇到了姚仙之的姑姑,就彻底收心了,当初为了迎娶她,由于边军姚氏恪守一条家族祖训,不愿也不敢与京城高门联姻,担心被大泉李氏皇帝猜忌,所以磕磕碰碰的,坎坷不小,所幸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过身为礼部尚书的李锡龄,由于父亲曾是前任吏部尚书,如今在大泉朝堂,很多事情,并不是一味靠近皇帝陛下,门生故吏,隐约党羽,再加上前朝遗老,大多投靠李锡龄门下,另有一拨青壮岁数的清流文官,以及几支边军出身的武将,从庙堂到地方,大体上形成了三股势力,盘根交错。由于大泉王朝是罕见的女子称帝,曾经的外戚姚氏,就成了如今皇室勋贵,如今以担任京城府尹的姚仙之为首。 陈平安让小米粒留在姚仙之这边,自己去敲响对面的房门,见到了那位披衣而出的老人后,作揖道:“文圣一脉陈平安,见过李尚书。” 因为李锡龄,年少时就曾去往大伏书院游学,拜师求学于一位书院君子,故而不仅仅是宽泛意义上的儒家子弟,更是书院弟子。 李锡龄作为每天都会翻看圣贤书的读书人,不管见着谁,总不能露怯。 原本还有点刻意绷着脸的老尚书,蓦然笑容,连忙作揖还礼,只是等到起身,老人已经稍稍收敛笑意,说道:“当不起,万万当不起陈先生这份大礼。” 与李锡龄不缺话题,毕竟陈平安对大泉王朝再熟悉不过,所以被老尚书拉着聊了足足一个时辰,陈平安才得以脱身。 之后陈平安就带着小米粒去裴钱那边,发现曹晴朗也在火盆边坐着,还有个在这边好似守株待兔的米大剑仙。 小米粒开始从斜挎棉布包里边掏出瓜子,分了瓜子嗑瓜子! 除了留在落魄山和骑龙巷的,郑大风在五彩天下。周首席,魏羡都去了蛮荒天下。 昔年藕花福地画卷四人当中的卢白象,带着元宝元来两位嫡传弟子,有了自己的门派。 陈平安从剑气长城带回的九个剑仙胚子,其中虞青章和贺乡亭,已经拜师于落魄山供奉于樾,跟随老剑修远游别洲。 陈灵均,和作为陈平安如今的小弟子郭竹酒,如今还在宝瓶洲娄山那边,观礼黄粱派的开峰庆典。 不知不觉,光阴流逝,亏得小米粒的棉布挎包里边“家底厚”。 拂晓时分,屋外天蒙蒙亮。 天外一钩残月带数星,春山烟欲收,山外人间,鸡声喊退茅店月。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我去休息会儿。” 离着下宗庆典约莫还有半个时辰,落魄山和仙都山的谱牒成员,与观礼客人,就开始陆陆续续来到了青萍峰祖师堂外边的广场。 其实最早在那边的,还是小米粒这拨人,他们离着还有一个时辰,就已经到了这边,除了小米粒,还有白玄,柴芜,孙春王几个,他们是一座小山头嘛。 当然还有贾晟,早早忙碌着待人接物。 种秋都要比贾老神仙稍晚到广场这边。 等到即将担任下宗账房、财神爷的种夫子赶来,贾晟就自然而然站在了种夫子身后,话不多了。 来仙都山的观礼客人,越来越多现身青萍峰祖师堂外边的广场。 不过其中一些客人,很快就会改变身份。 当下已经站在来到广场的,大泉王朝有三人,老将军姚镇,大泉蜃景城府尹姚仙之。礼部尚书李锡龄。 太平山女冠黄庭,玉璞境剑修。 黄庭身边,站着一个她从五彩天下返回家乡,新收的护山供奉于负山,道号“负山”。 一对师徒,来自中土铁树山,仙人果然,道号“龙门”,带着弟子谈瀛洲。 师徒身边,还有个作为陈平安师兄君倩的嫡传弟子,郑又乾。 蒲山云草堂,山主叶芸芸,大弟子薛怀,蒲山掌律檀溶。 中土神洲,龙虎山外姓天师,梁爽。老真人在桐叶洲这边,收了个弟子,女冠马宣徽。 北俱芦洲趴地峰,一对师兄弟,袁灵殿,张山峰。 玉圭宗九弈峰,新任峰主,龙门境剑修,少年邱植。姜氏云窟福地,姜尚真嫡长子,姜蘅。 宗主韦滢的两位嫡传剑修,年酒和岁鱼。真名分别是韦姑苏和韦仙游。 神篆峰祖师堂供奉王霁,玉璞境。皑皑洲刘氏客卿,驱山渡,大剑仙徐獬,一个外人。 姜蘅,即将与陈平安第二次见面了。上一次,是在老龙城跨洲渡船之一的桂花岛,去往倒悬山。那会儿双方的身份、境界,可谓云泥之别。 旧大渎龙宫教习嬷嬷出身,老虬裘渎。老妪唯一一位嫡传弟子,敕鳞江畔定婚店,少女胡楚菱,昵称醋醋。 钟魁带着鬼仙身份的胖子庾谨,自称姑苏。 韦仙游偷偷打量着那位白衣胜雪的米大剑仙。 确实好看。 徐獬主动找到了裴钱。 这位不苟言笑的“剑仙徐君”,看到了裴钱,他脸上难得露出一抹笑意。 裴钱抱拳致礼。 在那金甲洲战场,一剑仙,一武夫,双方曾经数次并肩作战。 事实上,这次愿意给玉圭宗保驾护航,徐獬就是想着能够与裴钱闲聊几句。 这位家乡在那金甲洲的年轻大剑仙,看裴钱的眼神,就跟看待自家极有出息的晚辈差不多。 徐獬还问裴钱何时会再次游历金甲洲,到时候与他打声招呼,说自己在那边,还算有点山上关系。 钟魁,与老将军姚镇,聊得很开心。 胖子庾谨的眼睛就没闲着,等到见着了那个年轻女冠马宣徽,就又感慨不已。 隋右边带着弟子程朝露,她与黄庭站在一起,主动问了一些五彩天下的风土。 于负山,在跟老妪裘渎闲聊。 玉圭宗一行人,与太徽剑宗的宗主刘景龙,翩然峰峰主白首,站在一起。 白首有意无意躲着那个白玄。 袁灵殿,与道号“龙门”的仙人境果然,聚在一起,因为师父火龙真人,与郭藕汀是旧识。 广场上,在得知那个名叫郑又乾的小精怪,竟然是刘十六的高徒后,不少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既然是刘十六的弟子,那么按照文脉辈分,就是陈平安的师侄了。 文圣一脉,风气如何,几座天下都一清二楚。 小陌则跟一拨仙都山最新谱牒修士站在一起,其实后者,也都不认识这个黄帽青鞋绿竹杖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如此一来,青同就有点显得形单影只了。 然后广场上,蓦然间静止无声,不过很快就继续各聊各的,显然只是觉得有些意外,都没有太当回事。 因为方才几乎同时,莫名其妙出现了三人,皑皑洲刘财神,身边带着独子刘幽州。 另外有个玄密王朝的太上皇,郁泮水。 双方都是用一种山上公认最暴发户的方式现身此地。 刘聚宝主动与老真人梁爽抱拳行礼,刘幽州则视线游曳,然后一下就看到了她。 郁泮水则走到并肩而立的崔东山与曹晴朗身边。 离着庆典约莫还有一炷香功夫,从密雪峰与青萍峰相衔接的山道上,有个准备踩着点参加“开山”庆典的剑修,陶然。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头望去,是那个在燐河畔有过一面之缘的青衫男子,只是今天没有悬佩双刀,而是换成了背剑。 花样还挺多。 那人跟上陶然的脚步,笑着打招呼道:“陶剑仙。” 陶然黑着脸,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放心,今天庆典不会开太久,一切从简。” 陶然说道:“随便,反正给墙上的挂像敬香过后,我就可以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了。” 陈平安点头笑道:“当然没问题。” 陶然直来直往说道:“作为崔先生的师门长辈,开峰典礼,在山上不算小事了,你还这么不急不忙的,有点不像话吧?” 陈平安笑道:“反正该忙的,都已经忙完了,现在怎么该我忙里偷闲了。” 陶然随口问道:“有没有开启镜花水月?” 陈平安摇头说道:“没呢,打肿脸充胖子的花哨事情,做不来。” 陶然笑呵呵道:“也是。” 能够将兜里没钱一事,说得这么堂而皇之,挺不容易的。 陶然没好气说道:“以后别一口一个陶剑仙的,我不爱听。要是搁以前,就我这脾气,就等于跟我问剑。”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的好的。” 绕过一条小路后,双方视野豁然开朗,拾阶而上,就是青萍峰祖师堂外边的白玉广场了。 这一次,才是真正的鸦雀无声。 陶然暗自点头,别看山头小,不曾想门风规矩还挺重。 至于观礼客人什么的,如今的桐叶洲,能赶来几个的道贺地仙? 然后我们陶剑仙,就遥遥看到了那个……蒲山黄衣芸! 陶然以往再山泽野修,不愿跟山上打交道,再认不得谁,都不会认不得这位既是大美人又是止境武夫的叶芸芸。 等会儿,那个男人,怎么看着那么像皑皑洲的刘财神呢? 还有那拨瞅着衣饰佩剑样式,为何是玉圭宗剑修的模样? 只是为了骗个本命飞剑都已破碎的金丹剑修,你们仙都山不至于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吧?! 接下来陶然,只见广场上众人,一起朝自己这边,人人面色肃然,各自行礼。 青萍峰上,青衫剑客,笑着抱拳还礼。 正文 第九百五十八章 青萍剑宗 陶然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壮起胆子以心声问道:“你真是那个谁?” 陶剑仙都没敢直呼其名,太不像话。 陈平安笑着以心声答道:“上次在燐河畔,不就已经说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是我了。陶剑仙自己不信而已。” 你让老子咋个信嘛。 半路上随便见着个年轻男子,还腰间悬配双刀,还青衫长褂布鞋的,然后自称是陈平安,我就傻乎乎相信啊。 就像天边人,突然走到眼前,又像书中人走出书中。 今天白衣佩剑的崔东山,在远处朝陶然伸出大拇指,一旁的米大剑仙,正对着陶剑仙挤眉弄眼。 距离开宗庆典的吉时,约莫还有半炷香的功夫,陈平安快步向前,与观礼客人们纷纷寒暄几句,趁着这个机会,脑子一团浆糊的剑修陶然,左顾右看,给自己挑选了一处落脚地,最后陈平安牵着师侄郑又乾的手,在一处位于最边缘位置的“小山头”停下身形,这些即将成为仙都山青萍峰谱牒修士,说来好笑,大多数至今还不认识眼前这位青衫剑仙的真实身份,他们先前来到广场后,就下意识聚在了一起,只是相互间也没什么可聊的,等到广场人多了之后,显然就更局促拘谨了。 此刻陈平安抱拳笑道:“正式介绍一下自己,我姓陈,名平安,宝瓶洲大骊龙泉郡人氏,担任落魄山山主,我是文圣一脉儒生,我的先生便是前不久恢复文庙神位的文圣,我也是崔东山,裴钱和曹晴朗他们几个的先生。” 这也是陈平安第一次摆明上宗山主身份,与他们正儿八经对话。 陈平安摸了摸身边孩子的脑袋,笑着介绍道:“郑又乾,是君倩师兄的开山大弟子,我的师侄。” 此刻站在陈平安对面的一行人,除了那位桐叶洲山泽野修出身的金丹剑修陶然。 还有两位地仙鬼修,是一双道侣,精通阵法,吴钩,萧幔影。 三位来自旧玉芝岗淑仪楼的流亡修士,兰贻,俞杏楼,傅祝。 真实身份是宝瓶洲旧朱荧王朝的亡国太子,元婴境剑修邵坡仙。以及跟随他走南闯北、有过很长一段时间逃亡生涯的侍女蒙珑,她如今已经改名为独孤朦胧,桐叶洲即将迎来第二位女子君主。这对主仆,崔东山先前就让小陌帮着施展了障眼法。两人身边,还有来一位自北俱芦洲打醮山的女修,石湫。 陈平安望向石湫,石湫抿嘴微笑,轻轻点头。 陈平安再次抱拳致谢道:“仙都山创立宗门,从选址到建造,再到今天举办庆典,其实每个环节都是极为仓促,能够在短短时日之内,就让仙都山诸峰有此规模,等于是平地起渡口,实打实的白手起家,诸位都辛苦了。” 撇开邵坡仙三位落魄山旧人不谈,在燐河畔接管铺子的剑修陶然,还有鬼修吴钩和玉芝岗兰贻这两拨修士,都是被崔东山亲自带到仙都山的,故而可以算是追随崔东山一起开山立派的元老了。双方之前主要是在风鸢渡船和渡口营建两事上边出力,其中一条跨洲渡船的风鸢,无论是成员数量,还是战力,本身就相当于一座山上小门派了。 渡船之上,崔东山精心炼制的符箓傀儡、金甲力士,数量近百,分别取名为雨工、金师、挑山工、摸鱼儿等,它们无论是皮囊,还是心智,都与真人无异。负责风鸢渡船的日常维修和渡船航线上的地理勘察,后者的主要职责,其实也就是在桐叶洲各地山河,去“寻宝捡漏”了,它们因此被崔东山封了个临时设置的官职,“山水点检”,而精通阵法的吴钩和萧幔影,就负责风鸢渡船的日常运转。 陈平安与邵坡仙以心声说道:“我见过山君晋青了,你们在燐河畔立国一事,回头我们细聊。” 邵坡仙笑着点头致谢一句。 陈平安笑问道:“何时跻身上五境?” 邵坡仙满脸愁容,“难。” 除了这些根脚古怪的“山水点检”,另外还有两百多具品秩远远低于雨工、摸鱼儿的符箓力士、机关傀儡,数量多达两百,担任苦力,之前营造仙都山府邸、渡口,都是它们在出力,而玉芝岗淑仪楼出身的三位修士,先前临时身份是渡口督造官,三人年纪都不大,百余岁,他们如今境界也不高,两观海一洞府。 其实在陈平安到来之前,他们仨就都被彻底吓傻了。 因为身边众多观礼客人的闲聊,谁都没有刻意用上心声言语,比如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并不陌生,在渡口那边经常能见面,知道她叫裴钱,但是如何能够与那个名声鹊起的女子大宗师“郑钱”挂钩?等到通过裴钱与那个被她敬称为“徐剑仙”的男子,聊起了什么金甲洲战事,提到了曹慈,郁狷夫等人,裴钱还主动提起了自己曾经偶遇一位身穿紫衣的老神仙,符箓于玄!如此一来,男子的身份便水落石出了,正是那位被誉为“剑仙徐君”的金甲洲大剑仙,徐獬。这位皑皑洲刘氏客卿,跨洲来到桐叶洲后,就在驱山渡那边落脚,按照几封山水邸报的小道消息,听说是为了防止玉圭宗对刘氏几条渡船下绊子,玉圭宗那边专门派出了祖师堂供奉王霁,去与这位“剑仙徐君”在驱山渡针锋相对。 很凑巧,王霁今天也来了,而且还带着那个瞧着还不到十岁的孩子,竟然是玉圭宗九弈峰的新任峰主。 蒲山黄衣芸。 她被选为桐叶洲历史上十大武学宗师之一,与武圣吴殳是如今桐叶洲硕果仅存的两位止境武夫。 还有那个老人,竟然是如今桐叶洲十大王朝之首,大泉王朝当今女帝姚近之的爷爷,老将军姚镇。老人身边两位,一位是礼部尚书,至于那个瘸腿断胳膊的年轻男子,则是大泉蜃景城的府尹大人。 此外,以及自称是中土神洲铁树山修士的。还有来自北俱芦洲趴地峰的两位道士,那可不就是那位火龙真人的再传,甚至都有可能是嫡传弟子? 他们是与崔仙师事先说了,可以保证声名狼藉的三人,在保留玉芝岗谱牒修士身份之余,能够在仙都山这边混口饭吃,至少不用在外晃荡,受尽白眼。毕竟玉芝岗的宗门覆灭,属于开门揖盗,最终被一头旧王座大妖切韵带头登山,屠戮殆尽,尤其是貌美女修,下场极惨,但是如今几乎所有桐叶洲本土修士,都觉得他们玉芝岗是咎由自取。 其实兰贻三位同门,对此已经足够心满意足了,不好说对那位崔仙师如何感恩戴德,可要说对仙都山由衷心怀感激,绝对是半点不夸张的。即便崔先生说话直接,早早挑明了意图,就是看中了他们那门淑仪楼秘传的独门手艺,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个安身之地,还能细水流长一起分账挣钱,何况崔仙师不会与他们索要那份炼制符箓美人的淑仪楼秘法。 陈平安没有用心声言语,直接开口与三人说道:“你们只管在仙都山这边安心修行,哪天想要恢复旧有身份,等到你们觉得方方面面时机合适了,到时候哪怕是主动提出要脱离仙都山谱牒,我可以代替崔东山与你们保证,仙都山这边不会有任何阻拦,重续玉芝岗淑仪楼的香火传承一事,甚至重建玉芝岗,仙都山会略尽绵薄之力,此外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在我们仙都山这边,日久见人心,信得过崔宗主和仙都山,到时候双方就正式结为山上盟友。在这之前,你们可以主动寻找流散各地的玉芝岗修士,仙都山会拿出一座山峰,作为临时道场,专门安置他们。” 兰贻三人,仿佛吃下一颗天大的定心丸,简直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光凭他们,连个地仙修士都没有,在有生之年,重建淑仪楼都是一种莫大奢望,更别谈为整座玉芝岗祖师堂重新续上香火了。 崔东山会心一笑。先生显然是故意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先生是要为玉芝岗覆灭一事,作出自己的一番盖棺定论。 大概在先生看来,若说时逢乱世,注定容不下一个可谓昏了头的玉芝岗,那么未来的太平世道,桐叶洲就必然不可缺少一个玉芝岗。 因此不管整个桐叶洲如何看待玉芝岗那场变故,从宝瓶洲落魄山,到桐叶洲青萍剑宗,愿意为玉芝岗重续香火。 崔东山神采奕奕。 这就很好了。 先生管的越多越好。 怕就怕先生彻彻底底当了甩手掌柜,从今以后,对仙都山不热心,爱答不理的,那自己这个得意学生,当得多揪心啊。 崔东山来到陶然身边,拿手肘撞了一下身边的陶剑仙,以心声笑道:“陶剑仙,告诉你几个事呗,首先,姜尚真是咱们仙都山上宗,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不过用了个化名叫周肥。姜老宗主在咱们落魄山,脾气老好了,口碑很结实的,所以你要是当上了仙都山的祖师堂成员,骂他几句又如何,他不好还嘴的。惊喜不惊喜?” 陶然绷着脸,默默告诉自己,连“陈平安”都是真的陈平安了,骂不骂姜尚真啥的,小事情。 “再就是那个你怎么看怎么碍眼的余米,就是米裕,剑气长城的那个米拦腰,意不意外?” 陶然小心翼翼用眼角余光瞥了眼……米裕,陶剑仙笑容尴尬,下意识揉了揉腰,总觉得凉飕飕的。 其实从陈平安,到小陌,再到米裕,都已经被陶然骂过了。 作为淑仪楼师姐的兰贻喜极而泣,更咽道:“陈先生何必如此厚待我们三个籍籍无名之辈。” 陈平安给出自己的答案,“不谈那场惨烈变故的功过是非,也不说铸成大错的既定事实,我只说一事。若无恻隐,何必开门。” 陈平安说道:“路途坎坷,任重道远,在这个过程里边,肯定会有很多的非议,你们要早早做好心理准备了。” 随后陈平安笑道:“当然了,要是你们哪天放弃了这个念头,觉得实在太过艰难,竭尽心力,依旧力所未逮,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们仙都山也欢迎你们就此届时青萍峰祖师堂,会为你们某人专门安排一张椅子。” 兰贻,俞杏楼,傅祝,三人与陈平安和崔东山两位宗主作揖致谢。 吉时已到。 曹晴朗掏出钥匙,打开青萍峰祖师堂大门。 陈平安和崔东山,先生学生两人并肩走入大门,跨过门槛,率先走向前方的祖师堂正殿。 作为仙都山的祖山,青萍峰祖师堂内,此刻只悬挂一幅画卷。 上宗祖师,落魄山山主陈平安。 青衫背剑,头别玉簪。 极其传神。 崔东山到底还是没有按照先生的意思,将霁色峰祖师堂三幅挂像,居中悬挂,然后将他和崔东山的画像,分别悬挂着左右最两端的位置上。 今天仙都山建立下宗的庆典,还是照旧,与之前上宗落魄山一样,都没有什么繁文缛节,显得极为简单,毫不繁琐。 祖师堂内,一左一右,各自搁放了两排的椅子。 一上宗,落魄山。一下宗,仙都山,青萍剑宗。 一边是陈平安,长命,韦文龙。裴钱,周米粒,小陌,贾晟,张嘉贞。 后排座椅,纳兰玉牒,白玄,孙春王,柴芜。 总计十二人。 另一边有崔东山,仙人境。米裕,仙人境剑修。崔嵬,元婴境剑修。种秋,远游境巅峰武夫。隋右边,元婴境剑修。曹晴朗,金丹修士。陶然,金丹境剑修。 后排则有邵坡仙,元婴境剑修。蒙珑,石湫。蒋去。于斜回,程朝露,何辜。吴钩,萧幔影,两位地仙鬼修。兰贻,俞杏楼,傅祝。 总计十九人。 上下两宗成员,加在一起有三十一人。 在左右两边各两排椅子之后,又有观礼客人的座位,一拨是桐叶洲本土人氏,在崔东山身后,一拨是外乡人,在陈平安这边。 大泉王朝姚镇,府尹姚仙之,礼部尚书李锡龄。太平山山主黄庭,护山供奉于负山。蒲山草堂,山主叶芸芸,掌律檀溶,薛怀。 玉圭宗的老祖师张丰谷,供奉王霁,九弈峰峰主邱植,韦姑苏,韦仙游,云窟福地姜蘅。裘渎,胡楚菱。钟魁,庾谨。镇妖楼青同。 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爽,马宣徽。趴地峰指玄峰袁灵殿,张山峰。太徽剑宗,宗主刘景龙,翩然峰白首。铁树山果然,谈瀛洲。郑又乾。金甲洲大剑仙徐獬。皑皑洲刘聚宝,刘幽州。中土神洲玄密王朝,郁泮水。 两拨观礼客人,总计三十五人。 两边的观礼座位安排也极有意思,因为根本就没有安排,人人随便落座就是了。 上次落魄山霁色峰,负责递香火的,是陈暖树和周米粒。 这一次青萍峰,换成了曹晴朗和周米粒,各自手捧一只香筒。 而上一次落魄山建立宗门庆典,霁色峰祖师堂内敬香,是四十三位霁色峰祖师堂谱牒人氏在前,三十六位观礼之人在后。 这一次下宗敬香仪式,除了身为上宗祖师的陈平安,无需敬香之外,一袭青衫,只是站在左边为首的位置上。 众人依次敬香过后,各自找椅子落座。 钟魁明显可以感受到陈平安的尴尬。 太年轻有为,也不好啊。 一个人杵在那儿,然后被那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刘氏财神爷,郁泮水几个敬香的个中滋味,想来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胖子庾谨倍感无奈,总觉得自己吃大亏了。只是一想到钟魁还要为自己,与陈平安那边讨要回五成家底,也就忍了。 张山峰也在忍住笑。 青同觉得挺有趣的。 之后崔东山便带着曹晴朗和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按照约定俗成的山上规矩,先去揭开山门和祖师堂的两块匾额幕布。 青萍剑宗。 在青萍峰山脚那边,还得老老实实架好梯子,悬挂起吴霜降赠送的那副楹联。 然后才返回祖师堂。 如果不是仙都山有意一切从简的缘故,接下来就还会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修士,担任类似唱名官的职务,负责大声朗诵一些未能亲自到场的宗门祖师、仙府掌门和王朝君主的各类贺词。一般浩然天下的下宗典礼,因为有上宗的底子和各路香火情在,可能光是这一个环节,往往 (本章未完,请翻页) 就会耗费半个时辰甚至更久,因为贺词往往动辄多达百余份之多。 跳过这个环节,崔东山开始按部就班介绍起所有在座诸人,先从上宗落魄山开始,再是青萍剑宗谱牒修士,最后就是观礼客人。 接下来就是落魄山掌律长命,宣布青萍剑宗的祖师堂成员。 陈平安。首任宗主崔东山,掌律祖师崔嵬,首席供奉米裕,执掌一宗财政的种秋。隋右边,曹晴朗,陶然,吴钩,萧幔影。 之后是崔东山以宗主身份,为青萍剑宗正式邀请太平山黄庭,担任首席客卿。蒲山叶芸芸和大泉姚仙之,为记名客卿。 再邀请青同,裘渎,皆担任青萍剑宗记名供奉,以及今日未能到场莅会的剑修曹峻,担任末席供奉,三人等于是补任青萍峰祖师堂成员。 客人们的观礼一事,到此就算收官结束了。 之后就要开始举办青萍剑宗的第一场祖师堂议事。 成员有陈平安,长命,韦文龙,裴钱,周米粒,小陌,贾晟。 崔东山,米裕,崔嵬,种秋,隋右边,曹晴朗。陶然,吴钩,萧幔影,裘渎。 再加上五位祖师堂拥有座位的供奉、客卿,青同,裘渎。黄庭,叶芸芸,姚仙之。 陈平安亲自将观礼众人送出祖师堂,除了极少数留在了广场,都开始返回密雪峰各个府邸宅院。 没有着急返回祖师堂,陈平安来到留在山顶的刘聚宝和郁泮水这边,笑道:“多有怠慢。” 刘聚宝笑着打趣道:“不用去跟动辄上百号认识、不认识的人打招呼,从头到尾当个闲人,如此轻松惬意的观礼,我倒是希望多参加几次。” 郁泮水看了眼渡口那边,笑呵呵道:“隐官大人,那条风鸢渡船,还不错吧?” 陈平安笑道:“再来一条就更好了。” 郁泮水急眼了,埋怨道:“不去挑肥,专门拣瘦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生意经。” 崔东山跳起来一把搂住郁泮水的脖子,扯得后者只得低头哈腰,“郁胖子,你不肥谁肥。” 刘聚宝轻轻咳嗽一声,某人终于舍得从某处收回视线,赶忙笑着与隐官大人打招呼。 陈平安看着刘幽州,点头笑道:“桂花岛一别多年,很是想念。” 当年双方都还是少年。 仙都山青萍峰高耸入云,站在山顶眺望远方,视野中云海滔滔。 一袭青衫白云上,万景都归两目中。 ———— 玄都观内,一个好像每个季节都能养出膘来的胖子,腰悬一枚老观主亲自赐下的关牒桃符,便可以无视那些足可让一位飞升境修士鬼打墙的玄妙禁制,晏琢屁颠屁颠找到孙道长的道场,是一座大名鼎鼎的“观内观”,轻轻敲响大殿朱门,试探性问道:“老观主,在闭关么?忙不忙?” 屋内传出一个不耐烦的嗓音,“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晏琢在门外搓手道:“我在来时路上,认识个世外高人,不穿道袍不戴道冠道巾,反而头簪鲜花,老观主帮忙掌掌眼?如果对方人品过硬,说不定就是一桩源源不绝的大买卖,一本万利!” 晏琢刚刚出了一趟门,美其名曰外出历练,其实就是游历玄都观的一众旁支道脉、藩属山头。 之前在玄都观这座祖庭之内,晏琢没啥感觉,反正隔三岔五就能在桃林里边瞧见老观主一面,搬俩板凳坐在溪涧里,一起喝个小酒儿,至于双方差了七八个辈分什么的,孙道长不讲究,晏琢就不客气,孙道长不当回事,上行下效,那些高功真人对晏琢就更客气了,再加上玄都观是道门剑仙一脉,道官多背剑或是佩剑,自然而然就让晏琢有了一种错觉。 好像还在家乡,还在剑气长城。 辈分,境界什么的,都可以不用计较。 结果等晏琢真正离开玄都观,到了外边的广阔山河,才知道玄都观一脉祖庭出身的度牒道士,出门在外,很有牌面的,那些个孙道长徒孙、玄孙辈的各国一观之主、护国真人,在蕲州各地开枝散叶,见着了这个年纪轻轻的胖子,都不用晏琢搬出那套准备好的说辞,就对这个来自祖庭的年轻胖子极为礼重客气。 其实是晏琢误会了,不是所有从玄都观走出的谱牒道官,都有此待遇的,那些道门仙其实真是在好奇一事,这个胖子,到底与老观主是啥关系,所以他们都用一种“老观主该不是在外边找到了私生子带回家”的玩味眼神,打量着那个比较面生的晏姓剑修。 毕竟敢打那片桃林主意的玄都观道士,不多的。 老观主一贯秉持某个宗旨,既然收了弟子,师门这边自己不教,难道让他们跑到外边,再让外人教做人的道理吗? 再加上老观主某些独树一帜的鲜明作风,顺带着整个玄都观在青冥天下,都是独一份的,白玉京地界之外,大可以横着走。 至于晏琢的真实身份,作为诸脉祖庭的玄都观这边,一直没有对外宣扬,有意隐瞒此事。老观主不提这茬,谁敢往外泄漏消息。 故而即便是如今的玄都观里边,知晓晏琢来自剑气长城的道官,连同道号“春晖”的道观“门房”韩湛然在内,不会超过十人。 反正玄都观也从不缺少故事和谈资。 孙道长嗤笑道:“是那个喜欢扮婆姨的疯癫汉?” 听说这厮一路晃荡到了蕲州边境那边才停步,真是个狗鼻子,这不师姐一出关,立马就飞奔过来了。 不过对方还算懂点规矩,没有直接进入玄都观地界。毕竟玄都观与他所在的山头,不太对付,这家伙约莫是担心被套麻袋。 至于晏胖子嘴上所谓的买卖,还不是去祸害那片桃林。 晏琢一开始骗到个大傻子的笑容逐渐凝固。 沉默片刻,晏琢跳脚大怒道:“莫不是个骗子?真是造反了,都敢坑蒙拐骗到咱们玄都观的门口。我这就喊上湛然姐姐,与他讨要个公道去!” 原来对方扬言,晏琢精心制造的桃枝笔、桃符牌、桃叶书签等物,他可以帮忙卖到与蕲州并不接壤的永州去,保证能挣大钱,双方分账三七开。只要晏仙官点个头,以后就可以等着收钱了。 此外玄都观不是每年还有一筐筐的桃子嘛,反正年年有,你们玄都观的道官们吃又吃不完,送人不收钱,何必浪费,永州大大小小的仙府、道馆那么多,简直就是每天都有庆典,有庆典,就需要一簸箕一箩筐的仙家蔬果,在整个青冥天下都鼎鼎大名的玄都观仙桃,能愁销路? 晏琢就觉得可行,对方胆子再大,靠山再高,总不至于敢骗到咱们玄都观头上吧? “他是怎么跟你自报名号的。” “这家伙自称青零,有名无姓,也没个道号啥的,说自己就只是混江湖久了,道上的朋友多,都愿意卖他几分薄面……” 听到这里,屋内老观主嗤笑一声,这是混黑帮呢,还道上朋友多。 “我问他境界如何,他老实交代了,是个仙人境,来自永州首屈一指的山头,在他家门派里很有威望的,而且我看他身边带着三个随从,瞧着好像都是些陆地神仙,大概是怕我不信,这位青零道友,还主动要求将一支随身携带的铁笛,算是作为押金,我没敢收。他就报了个收信地址,估计这会儿,还等着我的消息呢。” 孙道长笑了笑,犹豫要不要将此人的消息告知师姐。 此地其实就是玄都观的祖师殿,天下道门剑仙一脉所有枝叶的根本之地。 大殿内悬挂着道观历代祖师爷的画像,得有四五十幅之多。 白玉京之外的天下宗门以及子孙庙道观,挂像一事,也看各自底蕴高低,不一而论,有些是金丹道士,去世后挂像就可以在祖师堂占据一席之地,享受香火,但是像玄都观这样的庞然大物,就需要是玉璞境修士起步了。 只因为他这位当代观主,道法够高,活得够久,占着茅坑不拉屎实在太多年,所以众多挂像上边的“祖师”,其实辈分都要比孙怀中低。 祖师殿内的挂像,按照辈分,从高至低,依次排列,最终就像一座宝塔。 墙上较高处,有三幅挂像,是空白,并列两幅,分别属于未来的观主孙怀中,师姐王孙。 就像一种“虚位以待”,在青冥天下,不算如何奇怪,这就跟市井坊间,老人不忌讳谈论生死,在世时就会为自己早早备好棺材是一个道理。 一座山上仙府祖师堂,空白挂像越多,自然就意味着这座门派的在世祖师越多。 祖师殿大门缓缓打开,孙道长跨过门槛,走出大殿,抚须眯眼,“他是找贫道的师姐而来。跟你找买卖,就是个添头,把你当块敲门砖了。” 在开门时,晏胖子低下脑袋,不去看大殿内的光景,等到关上门,晏琢重新抬头,问了个很务实的问题,“观主,能不能与我说句到底话,我跟他合伙,真能挣着大钱?” 孙道长点头道:“能。” 晏琢闻言如释重负,“只要不是骗子就好,这种高人,多认识几个,混个熟脸,总归是好事。” 孙道长笑道:“这个龙新浦,不喜欢待在山上好好修行,最喜欢跑去江湖里边搅混水,时日一久,就被那些眼窝子浅的,尊称为‘龙师’了,只是与林江仙的那个‘林师’相比,含金量差得有点远,反正龙新浦脸皮厚,就算有那不怕死的,愿意喊他一声龙掌教,他一样敢收下。” 那个化名青零的老道士,真名龙新蒲,是那永州境内兵解山的一位老祖师,如果按辈分算,还是当代山主的太上祖师。 兵解山是永州数一数二的山头,作为兵解山硕果仅存的“同辈老人”,自称在门派里边有威望,云游在外略有薄面,确实不算吹牛不打草稿。 不过兵解山这地儿,风气比较怪,修士道龄都不高,有那“千年一劫数”的说法,而且也不是越老越能打。 因为那边的修士不够长寿,所以此人的辈分,实则占了大便宜,否则要说玄都观、采收山这些宗门里边,有个观主、宗主的太上祖师,传出去,还不得吓死人? 毕竟能活个五六千年,境界能低到哪里去? 这个兵解山的龙新蒲,与师姐是同乡,还是同年,都来自永州境内一个小地方。 可要说境界,修行资质,打架本事,比起自家师姐,又都要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厮在外晃荡,没饿死,也没被人打死,就靠一张嘴。先后三次跌境,也都是嘴巴没把门惹来的祸事。 晏琢好奇问道:“这位前辈,是奔着观主的师姐而来?这里边,有说头?” 孙道长瞪眼道:“不该问的就别问。” 你小子要是大嘴巴乱传话,以师姐的脾气,不会跟你这个小辈计较什么,那么回头师姐收拾的,就是贫道了。 当年道龄不大的时候,也没啥,如今好歹是一观之主了,多少要点面子,每天伸手捂着半边脸出门,不像话。 孙道长带着走出这座属于禁地的观内观,随口问道:“出门一趟,有何感想?” 晏琢感慨万分道:“威风八面,走到哪里都吃香,好得很,不枉费我慧眼独具,早早相中了老观主的玄都观,在这件事上,董黑炭就不如我了。” 其实这就要归功于年轻隐官的举荐了,否则满身铜臭的晏胖子,在那规矩森严的白玉京,在生财有道这条路上,恐怕空有十八般武艺,也没有太多的施展余地。 林江仙的鸦山,在那汝州的地位,靠着人多势众,又是赤金王朝鼎力扶持的江湖门派,鸦山嫡传武夫,在那一洲山河,当然可以横着走。 而玄都观在这蕲州,也是当之无愧的……扛把子。 不像殷州,自古就有两京山和大潮宗敌对相峙,势同水火。当然今时不同往日了,两家人成了一家人,而且还是字面意思上的那种一家人。山上宗门联姻,多是弟子们相互间看对了眼,然后喜结连理,哪有两位一宗之主结为道侣的?这在青冥天下,确实是头一遭。 翥州,亦有采收山,与道家符箓祖庭之一的青祠宫争锋。 就算是幽州那边,不也有个守山阁,能够与地肺山华阳宫板板手腕。 很难说是谁一家独大。 永州则有仙杖派和兵解山,两个顶尖宗门仙府,始终在争那个一州魁首的位置。 当然那白玉京,是整个青冥天下的主人,即便是玄都观,与之对比,还是极大差距的。 甚至可以说青冥天下所有的宗门,都是白玉京的“外门”藩属。 晏琢问道:“老观主,我能跟他做买卖吗?” 孙道长嗯了一声,“随你,钱财往来,买卖而已,这里头没什么忌讳。” 何况玄都观与兵解山的那点旧怨,在孙怀中看来,谈不上死结,只是兵解山那个当代山主死脑筋,钻牛角尖,自己不肯出来。 孙道长问道:“当真就这么喜欢赚钱?” 晏琢笑道:“喜欢是真喜欢,打小就喜欢,况且修行练剑之外,总得找点事情做做,帮着分分心,走走神。” 孙道长点点头,“蛮好。” 如果有机会,通过这桩买卖,能够让双方缓和关系,以后举荐晏琢担任玄都观祖庭的账房执事,好歹自己也有个说头。 免得被谁说成是任人唯亲,如今玄都观暂时又不缺扫地道士。 孙道长说道:“你去喊上狄元封和詹晴,跟着贫道一起出门散散心。” 晏琢点头答应下来,这就去喊那俩福缘深厚的幸运儿。 晏琢试探性问道:“我先飞剑传信给那位兵解山老前辈?” 孙道长摇头道:“不用。” 孙道长上次阴神出窍远游,再次游历了一趟浩然天下,最终在北俱芦洲那边收了两个亲传弟子,一并收入袖里乾坤当中,带回玄都观。 只是名义上的亲传,丢了几本道书几篇仙诀给他们,其实真正为双传授剑术、道诀的,是“门房”韩湛然这样的上五境道官。 按照孙道长的说法,给人传道当 (本章未完,请翻页) 师父,贫道有个缺点,教得了天才,教不了笨人。 那两个来自浩然天下北俱芦洲的外乡年轻人,哪敢有任何怨言。 只觉得能够与一位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搭上关系,即便只是有个有名无实的师徒名义,已经是祖坟冒青烟的天大幸事了,实在不敢奢望更多。 况且只要是玄都观祖脉道士,修行都安心。至少谁都不用担心在外被人欺负。 老观主孙怀中,就像一棵参天古树,遮风挡雨,庇护着所有道士,人人都在树荫里边避暑纳凉,只需要专心修道即可。 晏琢去找到那狄元封和詹晴,说是你们师尊下了一道法旨,要咱们一起陪他老人家出门散心去。人比人气死人,这俩同龄人,作为老观主的嫡传,在玄都观里边,辈分高得无法无天了,而且得以破例在桃林结茅修行。狄元封两个,见到了这个晏胖子,也不敢有任何小觑心思,二话不说,立即跟着晏琢去觐见师尊。 当年在他们家乡的北俱芦洲,一处仙府遗址,狄元封和詹晴,切身领教过某人是何等“不做人”的行事风格。 难怪能被自家师尊称呼一声陈小道友。 只是等到他们事后得知,对方竟然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就开始各自庆幸自己的“劫后余生”,以及因祸得福了,愈发珍惜如今稳稳当当的修道岁月。 晏琢笑道:“以后陈平安来了玄都观,你们三个就是不折不扣的故人重逢,还不得好好喝顿酒?这酒水,有无想法?我可以帮你们早早备好几坛仙家酒酿,价格嘛,好说,保证原价!” 狄元封不搭腔。 詹晴却是笑道:“这敢情好,就有劳晏兄多费心了。” 其实与狄元封他们的初次相逢,也是陈平安继误入藕花福地之后,首次壮起胆子,主动学那山上修士进入山水秘境,寻道访仙,追求机缘。 如果只看结果,陈平安当然收获颇丰,但要说过程之凶险,也确实让人心有余悸。在这之外,陈平安又等于无形中接下了一桩分量不轻的因果。在那山巅小道观内,供奉着一尊中年面容的道士桃木神像,此人的真实身份,正是玄都观孙道长的小师弟,当年被白玉京二掌教,余斗穿法衣携仙剑,亲自问道、问剑玄都观,死在真无敌的剑下之人,便是这位玄都观道官。 而此人的嫡传弟子宋茅庐,更是一个被誉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道士。 按照当年在龙宫小洞天凫水岛,火龙真人的说法,这位按辈分属于老观主师侄的道士,曾经以永州作为大本营,聚拢起了白玉京之外将近六成的道门法脉。这个说法,当然会有一定的水分。因为天下最顶尖的那一小撮宗门、仙府,当年并未真正与宋茅庐结盟。可能私底下有契约,但至少在明面上,是没有与永州联盟,可即便如此,也算足够惊世骇俗了,就像当时火龙真人用了一个比喻,搁在我们浩然天下,这就像有个人,可以抗衡半个儒家,与中土文庙分庭抗礼。 而宋茅庐的师尊,孙道长的师弟,这位飞升境老道士的那尊桃木神像,如今便是陈平安的五行本命物之一的木宅关键所在。 除了狄元封和詹晴,被老观主收入袖里乾坤,好似一场鸡犬升天,化虹而起,飞升青冥天下,其实当年原本彩雀府女修柳瑰宝,她也差点成为老观主的亲传弟子。 晏琢满脸好奇道:“啥时候咱们兄弟几个喝个小酒,给我好好说道说道当年那场游历,是怎么认识的陈平安。” 因为陈平安的关系,晏琢跟他们特别亲。 至于这两位是怎么想的,晏胖子可不管。 詹晴笑着答应下来,说当然没问题,狄元封则倍感无奈,他实在是不愿多提那个老奸巨猾、挣钱不要命的“陈好人”。 当年家道中落的狄元封,腰间悬佩一件祖传之物的宝刀,曾经与一位边关武将出身的家族供奉,学了点刀法,他曾经用了个嘉佑国秦巨源的身份,当然是与后者栽赃嫁祸泼脏水了。一路上先后认识了“孙道长”,黄师等人,几个不受待见的山泽野修,合力求财,走那趟仙府秘境,狄元封算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边,去搏命求个大富大贵了。反观詹晴,作为北亭国小侯爷,是个出了名的风流种、薄情郎,当初竹杖芒鞋,腰别一支羊脂玉笛,一副贵公子做派,拎着那根暗藏一把软剑的竹杖,身边又有佳人相伴,简直就是去游山玩水的。 至于老观主,为何愿意收他们为徒,带回青冥天下,詹晴和狄元封至今都还一头雾水,浑浑噩噩就成了道官,走在玄都观内,莫名其妙就会被那些上五境老真人,喊师伯师叔,甚至是师伯祖、师叔祖,甚至还曾被人毕恭毕敬喊那太上师伯、师叔祖的。 只是两位同门之间,其实如今关系也一般,说到底,双方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不同路,当然只是他们自己这么觉得。 詹晴小心翼翼问道:“晏兄,那位隐官大人,作为外乡人,最早是怎么在剑气长城那边立足的?” 晏琢认真想了想,大笑道:“以诚待人!” 在晏胖子去喊人的时候,孙道长找到了师姐王孙,试探性问道:“兵解山的那个龙新浦,找上门了,你要不要见他?” 少女姿容的女冠,神色淡然道:“如果对方是打着同乡叙旧的幌子,就免了,不见。如果你觉得他是来跟我们玄都观谈事情,而且比较重要,反正你才是观主,我这边无所谓。” 孙道长问道:“如果对方两者兼有,如何是好?” 王孙说道:“当然是公事大过私事,见一面无妨。” 孙道长如释重负,沉默片刻,没来由感慨一句,“师姐,我们师父,是个有晚福的人。” 作为孙道长和师姐王孙的师尊,那位道号“清源”的老道士,是寿终正寝,属于无疾而终。几个徒弟,又都算有出息,若是晚个几百年再走,可能就要揪心了。 王孙点头说道:“亏得师父走得走,不然多活几年,要被我们几个活活气死。” 哪怕是提到师尊,王孙说话还是没什么忌讳。 孙道长笑道:“你们一个个的,当年都不乐意接过师尊的位置,继任观主,我一直怀疑,师尊当年选我,是不是师姐你这边,与师尊偷偷说了什么?” “没证据的事情,少胡说八道。” 王孙坐在桃树下,伸手按住一把在鞘长剑,教训道:“当师弟的,没大没小。” 孙道长哑然失笑。 当年被玄都观上任观主,“清源”道长,被老真人同时领进玄都观修行的一拨孩子,有七人之多,在那之后,这位老真人就再没有收取嫡传了。 不过是七个孩子,结果其中光是飞升境修士,后来就有三个! 除了刚刚“出关”的王孙,现任观主孙怀中,还有双方那个喜好手持行山杖、负笈云游的小师弟,家乡来自一个盛产枇杷的小地方,出身贫寒,名叫黄柑,后来道号“青李”。 三位同门,孙怀中,师姐王孙,师弟黄柑,都先后跻身了飞升境,也曾分别担任玄都观住持,首座,都讲。 故而上任观主最后收徒的那一年,也被后世视为玄都观历史上,最为丰收年景的一个“大年份”。 即便是搁在整个青冥天下那部厚重老黄历书页中,也注定属于浓墨重彩的一笔。 所以老秀才上次带着一个虎头帽孩子,做客玄都观,就专程来这祖师殿,给上任观主敬了三炷香。 挂像上面的人,与挂像以外的敬香客,双方都擅长收徒嘛。 此外,老秀才的关门弟子,与上任观主的小弟子,亦有一桩不浅的道缘。 这就很善了嘛。 玄都观的上任观主,元禾,道号“清源”,老道士第一次为入室弟子们正式传道授业,就是丢给那些孩子一本只有寥寥五千言的道祖著作。 而王孙只是看了“道可道非常道”的开篇六字,她就合上了书籍。 那年还只是在玄都观担任三都之一的老道士,颔首而笑。 让她可以玩去了。 当时还扎两羊角辫的小姑娘,便蹦蹦跳跳离开屋子,独自玩耍去了。 只留下孙怀中在内的同门师兄弟,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对惊为天人。 孙怀中事后问师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时师姐的解释是我又不认识字,师父丢给我一本书算咋回事。 孙怀中还就真信了,年少无知,年少无知啊。 确实,家乡是那永州的师姐王孙,她家世代都是捕蛇人,不曾读书识字,并不意外。 反观孙怀中他们这拨大多出身不错的修行胚子,别说认字,就是各脉道书都背了不少,比如最早公认修道资质最好的小师弟黄柑,不到十岁,早就熟读整部道藏了。 孙怀中是多年之后,才知道真相,原来师姐就只是觉得刚认识没多久的师弟“小孙”,年纪再小,可好歹是个修道之人,竟然能问出这种白痴问题,瞧着怪可怜的,她就随便找了个蹩脚借口安慰他罢了。 反正在那些年里,师姐每次看到孙怀中,就都眼神格外“和善”,也从不冷着脸,多半是当个需要她可怜可怜的小傻子看待吧。 此后王孙的修行路,无比顺遂,破境一事,势如破竹。 完全就是碾压同辈,一骑绝尘,都只能远远看着那个王孙的登高背影。 久而久之,玄都观所有徽字辈的道士们,就都认命了,明摆着没法比,那就不跟王孙比。 切磋道法,探讨义理,谁都不找那个王孙。 王孙先是碾压同辈,继而是追上师辈,然后是徽字上边的两个辈分,其中不乏惊才绝艳的修道天才,结果都被王孙一一超越。 后世评价王孙的“总角闻道”一说,可不是开玩笑的。 作为修道资质仅次于王孙的小师弟黄柑,进入玄都观之前,有那一句“当是天仙”谶语,反而是修行最为迟缓的一个。 至于孙怀中,在那段无忧无虑的修道岁月里,自认高不成低不就,也不算如何出类拔萃,既然有师姐王孙在,天才不天才的,都没了意思,至于后来被说成是什么大器晚成,厚积薄发,听着也当是些骂人的话了。 玄都观祖庭这边,在那拨徽字辈道士成长起来之后,玄都观作为天下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其实在蕲州,是一处出了名与世无争的“山上山”,幽居修道,不染红尘,跟外界打交道极少。 等到徽字辈道官开始成长为玄都观的中坚力量,纷纷占据道观要职,原本清静高妙的玄都门风,随之一变,变得锋芒毕露,涉世渐深。 经常是有同门在外吃了亏,王孙大手一挥,就是数十号同龄修士,背着师长们偷偷联袂远游,每次都由孙怀中打头阵,小师弟黄柑当出谋划策的军师,师姐王孙次次负责对付那些境界高的,以及由她收拾残局,比如回到道观后,都是她跟师门长辈们掰扯道理,挨训过后,就得面壁思过,每次都是一窝一窝的,一起被禁足在桃林那边,这就叫有难同当。 等到孙怀中从徽字辈当中脱颖而出,出人意料担任玄都观的住持后,数千年以来,在孙观主的默认、甚至是暗中推波助澜之下,玄都观剑仙一脉的道士,最喜欢、也最擅长的“单挑”门风,更是被发扬光大到了顶点,玄都观的那数十套精妙剑阵,堪称蔚为壮观,是怎么来的,当然是一场场围殴而来。 而从小孙、变成年轻观主、再变成老观主的孙道长,那些个臭毛病……得换个更加公道的说法,是某些个山上山下、路人皆知的优良传统,其实就是年少时跟师姐王孙依葫芦画瓢而来。 比如打人要趁早。 ———— 青萍剑宗,祖师堂第一场议事。 椅子旁边都有摆放有茶几,上边搁放着一碗清茶,一碟瓜子。 看样子,估计就要成为以后祖师堂议事的某种定例了。 曹晴朗和裴钱负责提壶倒茶,小米粒负责分瓜子。 黑衣小姑娘神色尤其认真,么法子嘞,分到每个碟子里边的瓜子总数,她得保证精确到一颗瓜子都不差! 昨夜陪着裴钱一起守岁,她为此演练了很久,还是觉得不够保险,至多做到误差在两三颗瓜子之内,着急啊,裴钱就帮她想了个天衣无缝的法子,她掏出瓜子的时候,若有误差,裴钱就眼神示意小米粒,差两颗有差两颗的暗号,差一颗有差一颗的提醒。哈哈,完美! 陈平安率先磕上瓜子,好人山主很快就看出门道了,嗯,很好,比其他人都要多出三颗,果然小米粒还是很向着自己的。 贾晟最为正襟危坐,老神仙本以为这次开宗立派的首次祖师堂议事,是没有自己份的,不曾想陈山主还是这般念旧,崔宗主果然还是如此尊师重道。 裘渎也比贾老神仙好不到哪里去。 其实贾晟和老妪之外,姚仙之是最别扭的一个,当年与陈先生半开玩笑,讨要一个下宗的客卿身份,他自己都没有太当真,不曾想当了记名客卿不说,还能在青萍峰祖师堂有个固定座位。 至于陶剑仙,当然也没打瞌睡。 “大家都随意些,不是什么‘就当’自家人关起门来聊天,本来就是了。” 陈平安端起茶碗,停顿片刻,好像是有感而发,微笑道:“必须承认一点,我们上山下宗,风气很正,大家都有功劳。” 略显冷场,陈平安原本打算撂下一句,既然在座各位都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很好,开始议事。 所幸贾老神仙满脸诚挚神色,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沉声说道:“必须的!” 于是崔东山,裴钱,曹晴朗几个,都直愣愣看着贾老神仙。 陈平安猛然间站起身。 青萍峰山门口那边,凭空多出了一个眉眼飞扬的红棉袄女子,腰悬酒葫芦,她一手牵着马,招手喊道:“小师叔!” (本章完) 正文 第九百五十九章 一脚七境 一袭青衫,瞬间掠出祖师堂,就像一条青色瀑布,从青萍峰之巅流泻至山门口。 崔东山嗑着瓜子,笑道:“议事暂缓,暂缓片刻,我们先喝茶就是了。” 裴钱原本想要跟着师父去山门口迎接李宝瓶,大白鹅却笑着朝她摇摇头。 裘渎、陶然这拨刚上山没多久的祖师堂成员,还有叶芸芸这些客卿,自然都会倍感奇怪,不知是何方神圣,值得陈山主如此兴师动众,好像天大事情都可以暂时搁下,二话不说就直奔山脚了,甚至就连在祖师堂这边说句话的功夫都不愿意浪费,这可不像是陈平安的一贯作风。 崔东山突然眼睛一亮,“大师姐,我晓得咱们落魄山门风由来的最大功臣了!” 裴钱瞪眼道:“别扯到宝瓶姐姐身上去!” 落魄山年轻一辈,要么怕崔东山,要么怕裴钱。 但是像白玄这些很晚才进入落魄山的孩子,可能都不太清楚,大白鹅也好,裴钱也罢,在某人那边,都会跟平时不一样。 崔东山曾经被那个人拿着印章往脑袋上盖印,小时候就能将几个老捕快骗得团团转的裴钱,也曾心甘情愿乖乖当那人的小跟班,经常一起抄书,至于李槐,当年在小镇乡塾求学时,更是连裤衩都被丢到树上去,哭得一脸眼泪鼻涕,关键还不记那人的仇。 山门口,陈平安飘然落地,笑容灿烂。 李宝瓶咧嘴笑道:“小师叔,新年好!” 红棉袄女子,手持绿竹杖,佩狭刀祥符,腰悬一枚雪白酒葫芦,身材修长,大姑娘了。 陈平安看了眼那枚养剑葫,李宝瓶赧颜道:“小师叔,我不常喝酒的,偶尔看书乏了,提提神,跟酒虫搬救兵,去跟瞌睡虫打架嘛,胜多输少!” 陈平安轻声笑道:“这算什么,小师叔都快是个酒鬼了。走,小师叔带你上山逛逛,今天刚好是宗门庆典,咱们先去祖师堂坐一会儿,小师叔还有点事情要聊,你就当补上那场观礼了。我们脚下这处山头,叫仙都山,旁边两座,分别是云蒸山和绸缪山,都是你崔师兄取的名字。” 李宝瓶使劲点头,然后她指了指宗门匾额,“青萍剑宗,名字就尤其好啊,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既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说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寓意多多且美好,崔师兄能想到这么好的名字,真是难为他了,估计翻烂了辞典,才碰运气想出来的。” 陈平安笑眯眯道:“这个宗门名字,是小师叔自己取的。” 李宝瓶一双漂亮灵动的眼眸,眯成月牙儿,故意叹了口气,“唉,半点不意外的事。” 陈平安就要伸手去帮忙牵马,李宝瓶连忙摇头道:“它不用上山,留在山脚好了。今儿是小师叔的宗门庆典,它刚吃饱呢,要是半路拉屎,还要麻烦小师叔去找扫帚簸箕,多不像话。” 陈平安忍俊不禁,道:“多大点事。” 李宝瓶拎起绿竹杖,大手一挥,“自个儿顽去。” 马蹄阵阵,看方向,是去落宝滩那边饮水了。 祖师堂里边,崔东山一直摆出歪着脑袋竖耳聆听状,听到这里,朝裴钱嘿嘿笑道,怎么说?服不服? 陈平安带着李宝瓶缓缓走在山路上,两人拾级而上。 当那个红棉袄女子蓦然现身,青萍峰山顶这边的郁泮水被吓了一跳,这可不是什么一般意义上的缩地山河,“聚宝兄,这个小姑娘,难不成是直接跨洲而来?我道行浅,看个热闹都难,聚宝兄你境界高,给掂量掂量?” 刘聚宝的表现却有点古怪,只是眺望云蒸山吾曹峰那边的景象,对那山脚牵马的女子视而不见,对好友的询问,也是置若罔闻。 郁泮水自顾自嘀咕道:“可真要说是跨洲远游,这还能带匹马?传说中的拔宅飞升,也没这份天地异象吧,竟然能够裹挟中土神洲的山水气运,奇了怪哉,怎么我瞧着还有些中土穗山的道气?当今天下,谁能够从山君周游那边虎口夺食,我可是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咱们这位神号‘大醮’的周山君,脾气可是一贯不太好的。” 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灵,能够拥有“神号”的,屈指可数。如今按照文庙最新律例,暂时就只有中土五岳和四海水君有此殊荣。 刘幽州以心声说道:“好像是山崖书院的李宝瓶,听说她与宝瓶洲齐渡旧庙祝林守一,还有贤人李槐,都是那位齐先生的嫡传弟子,李宝瓶好像打小就喜欢穿红衣裳,治学之余,最喜欢独自游历,前不久她在礼记学宫那边通过考校,已经是儒家君子了,李宝瓶曾经跟横渠书院的元雱有过一场辩论,我跟山上朋友借阅了那份镜花水月的拓本,根本听不懂他们俩在吵什么,按辈分,隐官大人确实能算是她的小师叔了。李宝瓶既然是文圣老爷的再传弟子,文圣老爷又与穗山关系一直很好,说不得是周山君亲自送她来这里的?” 郁泮水恍然道:“原来是她,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刘聚宝依旧不上钩,周游确实能够将人送到别洲,但是闹出的动静,绝对不会这么小,如果真是穗山那边的神通手段,按照三山九侯先生最早对术法的界定,再联系李宝瓶如今的修为境界,想要跨洲,周游就需要一口气用上数种上古神通,搬山移景幽通,定身坐火以安魂魄,借风履水神行,那么李宝瓶双脚落地时,整个仙都山地界都会为之震动,而且穗山付出的代价注定不小,肯定会消耗一部分穗山道气,但是以周游的行事风格,这位名动天下的大醮神君,是公认的铁面无私,与文圣一脉关系再好,都不会如此假公济私。 显然是另有高人,只说对方这一手,完全可以用十四境修为视之。 所以这也是刘聚宝故意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的缘由所在,浩然天下的十四境修士,就那么几个,桐叶洲这边,早先有位东海观道观的落宝滩碧霄洞主,如今已经去往青冥天下开辟道场,由于老观主的自身合道所在,当年那场仗再打下去,老观主就要被迫分担蛮荒天下那边的“天时地利人和”,世道越不太平,这会让老观主的修为一降再降,万一宝瓶洲守不住,说不定到时候老观主想要脱身都难了,总不能真让周密一个山上晚辈,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吧。 有个“鸡汤和尚”绰号的僧人神清,也去了西方佛国,极有可能,是悄悄展开了第四场护道。 老瞎子待在十万大山不挪窝,白也身在玄都观,至于那位重返十四境的斩龙之人,向来孤云野鹤。 那么极有可能,浩然天下,已经多出了一位深藏不露的十四境修士,要么就是很快就会多出了一个崭新的十四境。 有些事,是必须要假装不知道的。 郁泮水的境界是不高,玉璞境而已,眼力却是有的,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况且当年骊珠洞天那桩变故的由来,以郁泮水跟绣虎的关系,也不能算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郁泮水瞥了眼当闷葫芦的皑皑洲刘氏财神爷,啧啧道:“不愧是聚宝兄,为人处世滴水不漏,难怪比我挣钱多,多太多了。” 郁胖子一直好奇,难不成身边这位聚宝兄的合道之路,就是挣钱,比如……挣到浩然天下一半的神仙钱?但是也不对啊,刘聚宝挣钱的本事确实天下第一,但是花钱一事,也不是一般的大手大脚,可要说刘聚宝是试图凭借花钱来换取文庙功德簿上边的功德,又不太像。其实郁泮水一直觉得看不穿身边此人,与刘聚宝相处越久,总有种雾里看花的不适之感,哪怕是绣虎崔瀺,或是白帝城郑居中,所谓的看不透,那只是他们两个脑子太好,棋力太高,但是归根结底,有些脉络,还是比较清晰的,比如崔瀺可以做得出世人眼中大逆不道的欺师灭祖,可以叛出文圣一脉,但是崔瀺绝对不会放弃他心目中的读书人身份,郑居中,即便顶着个天下第一尊魔道巨擘的身份,所思所想,亦是极高极远极深,但是郑居中的骨子里,依旧会给郁泮水一种粹然醇儒的感觉,当然,可能是郑居中故意让他郁泮水感受的一种错觉。 刘聚宝呢,则不然,反而最让郁泮水琢磨不透,根本吃不准刘聚宝到底想要干什么,好像某个最大的“真相”,都被刘聚宝的挣钱的“事实”,给掩盖了。 刘聚宝淡然笑道:“日久见人心。等到真的世道太平了,你就知道我赚那些钱财的用处了。” 挣钱小心,花钱大方,自家钱财不管多寡,都从正门出入,就是一家门风所在。钱要挣,积德也别耽误。 不然夜路走多了,偏门财攒得越多,就越容易出事情,还会祸及子孙。世间钱难挣,祖荫福报更难积攒。 郁泮水感慨道:“会挣钱的人,多了去,真正懂得花钱的人,少之又少。” 一穷二白的时候,挣点偏门钱,以此发家,无可厚非,等到有钱了,就得挣正门钱了。 否则德不配位,坐拥金山银山,福祸转换只在一夕之间,钱算什么,前人田地后人收。 大概就像崔瀺当年说的那么个道理。 大钱是上辈子带来的,书是给下辈子读的。 刘聚宝看着已经开始登山的两人,说道:“我们去谪仙峰那边看看。” 山路上,李宝瓶说道:“小师叔,别让祖师堂那边久等了,谈事情要紧。” 陈平安笑着点头,李宝瓶随后登山健步如飞,陈平安就不紧不慢跟在身边。 到了青萍峰祖师堂里边,小米粒已经早早准备好了一条椅子,按照崔东山的建议,将椅子搬到了好人山主和裴钱中间的位置。 规矩不规矩的,礼制啥的都先一边去。 李宝瓶先与众人作揖行礼,自报名号,山崖书院弟子李宝瓶。 她看了眼自己的椅子位置,朝小师叔摇摇头,陈平安便将椅子往后挪了挪,却又不至于孤零零位于后排,如此一来,李宝瓶既算观礼,也是自家人。 裴钱笑着喊了声宝瓶姐姐,帮忙倒了一碗茶水。 小米粒摸了摸额头汗水,壮起胆子从棉布挎包里边,给传说中的盟主大人放了一堆小山似的瓜子,小声说道:“盟主大人,宝瓶姐姐,我叫周米粒,以前担任过骑龙巷右护法,如今是龙泉郡总舵辖下骑龙巷分舵的副舵主了。” 裴钱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李宝瓶愣了愣,只是很快就展颜笑道:“再接再厉。” 如果不是今天这个黑衣小姑娘提起,李宝瓶都快忘记那块早就被自己送给裴钱的总舵盟主令牌了。 等到陈平安落座,祖师堂继续议事。 第一件事,是崔东山为青萍剑宗订立规矩,未来祖师堂收纳新人,以后青萍峰祖师堂的每一把座椅的增添,门槛都不低。 修士得是元婴,其中剑修必须是金丹,武夫需要是远游境。 而且不是说过了这条线,就一定可以拥有座椅,还得看各自在功劳簿上边的记录。 第二件事,是各自道场的安排。 首席供奉米裕,嫡传弟子何辜,本命飞剑“飞来峰”,道场建造在仙都山的云上峰。 掌律崔嵬,弟子于斜回,本名飞剑“破字令”,道场建造在仙都山天边峰,仙人掌。 隋右边,弟子程朝露。道场在仙都山次峰的谪仙峰,扫花台。 金丹境剑修陶然,道场在那仙都山朱砂峰。 这四位祖师堂成员,刚好都是剑修,所以道场就都在作为青萍剑宗祖山的仙都山。 崔东山笑道:“陶剑仙,暂时就谁都不要举办开峰典礼了,以后等你跻身元婴境,咱们再给陶剑仙好好补上,大办一场。” 陶然默然点头,没有异议。 至于元婴境什么的,做做梦就好。没有专门的金丹开峰庆典是最好,省得自己给仙都山丢人现眼。 崔东山晃了晃袖子,祖师堂地面上云雾升腾,出现一幅山水形势图,是那云蒸山和绸缪山两座辅山。 诸峰之上悬浮有不同的朱红文字,标注出诸峰山头名称。 崔东山说道:“种夫子,你除了保留仙都山密雪峰府邸之外,真正处理事务的地方,我建议还是挪到云蒸山这边,而这云蒸山,我会担任首任山主,其中主峰吾曹峰,也是我的道场所在,种夫子千万别觉得是寄人篱下啊,再就是种夫子接下来,也该收几个弟子了,除此之外,犹有一事,就需要劳烦种夫子分心了,因为我打算近期就动工,在绸缪山设置一座私人书院,邀请种夫子担任首任书院山长。” 种秋笑道:“都没问题。” 崔东山问道:“大师姐,你是打算在仙都山这边单独开峰,还是云蒸山?” 裴钱毫不犹豫道:“就在云蒸山。” 她扫了一眼那幅地图,继续道:“我会在青竹涧那座钓鱼亭附近搭建茅屋。” 陈平安突然说道:“云蒸山 (本章未完,请翻页) 那边的酩酊峰,划拨给我好了。” 裴钱紧紧抿起嘴。 在某种意义上,师徒双方,都曾与同一人学拳。 而那位常年待在竹楼二楼的老人,有一拳招,名为云蒸大泽式。 所以不管是裴钱选择云蒸山钓鱼亭,还是陈平安主动要求占据酩酊峰,就是这对师徒的一种默契。 崔东山微笑道:“由曹晴朗来担任绸缪山景星峰的首任峰主,金丹境,按例开峰,不算坏了规矩。至于绸缪山的首任山主,暂时空悬好了。” “吴钩,萧幔影,你们的道场,位于绸缪山的云梯道旁,之后建造府邸一事,你们可以自行调用符箓力士。” “青同道友,道场在绸缪山的翼然坪,此峰高度仅次于吾曹峰,风景还是相当不错的,如何?” 青同笑着点头,抱拳道:“与崔宗主先行谢过。” 作为客卿,哪怕是黄庭这样的首席客卿,按例都是无法单独开峰、无山头可占的,至多是在山中有座府邸,但是一个仙府、宗门的记名供奉则不然。 除了青同的翼然坪,老虬裘渎,就被崔东山安排在绸缪山的婆娑峰,那边也是绸缪山的水源处。 显而易见,崔东山的设想,就是剑修,在祖山诸峰炼剑修行。纯粹武夫,在云蒸山。剑修之外的练气士,在绸缪山修道。 老妪硬着头皮说道:“陈山主,胡楚菱跟我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师徒,她能否与你拜师学艺?” 对于这位旧龙宫教习嬷嬷来说,自己的修道成就如何,远远比不上醋醋的修行顺遂,有个正儿八经的好师父,大靠山。 之所以裘渎会如此心情忐忑,当然涉及到了一个山上修士往往最看重的“辈分”,如果醋醋真能成为陈平安的嫡传弟子,那就等于是与崔东山一个辈分了,这不是一步登天是什么?故而裘渎甚至做好了一种类似为仙都山卖命的打算,只要陈平安那边不把话说死,老妪就立即心声言语,主动递交一份类似生死状的契约,而这种事,绝对不是儿戏。 陈平安摇头说道:“一来我马上就要闭关,出关之后又会出门远游一趟,胡楚菱跟我拜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可能连我的面都见不着,自然就更教不了她什么,此外我拿得出手的,唯有剑术和武学,又都不适合胡楚菱,要说符箓一途,我勉强懂一点门道,但是胡楚菱真想学,又可以学的话,我可以在这里与裘供奉保证一事,以后我只要在青萍剑宗这边,胡楚菱想要询问符箓一事,只管找我,都会倾囊相授。其实关于胡楚菱的拜师一事,是不必舍近求远的。” 崔东山立即微笑道:“裘供奉若是不嫌弃,我可以给胡楚菱当那青萍峰祖师堂谱牒上边的传道人。”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崔东山是仙人境,而且除了武学是例外,算是我们崔宗主唯一的短板,此外几乎方方面面都比我这个当先生的,强多了,胡楚菱与他拜师学艺,可能除了在山上低了个辈分,其实比起成为我的弟子,跟随崔东山修道,长远看,胡楚菱的实惠更多,收获更大。” 裘渎虽然小有遗憾,但是醋醋能够一跃成为崔东山的嫡传弟子,亦是天大的好事,无非是从最好变成了第二好,老妪极知足。 尤其是当陈平安亲口说出崔东山是一位仙人境,裘渎更是感慨万分,一座山头,藏龙卧虎,底蕴深不见底,不过如此。 再说了,陈平安亲口承诺,愿意与胡楚菱传授符箓一道,裘渎不敢再得寸进尺了,何况那位年轻隐官神色温和,但是说话却也直接,比如就将那“辈分”一事诉诸于口,所以自认再不识趣就是犯浑的老妪,立即站起身,与陈山主和崔宗主各自道谢,落座后,老妪犹豫了一下,满脸愧疚,还是坦诚说道:“老身久处乡野,私心重,打的这点小算盘,让诸位看笑话了。” 陈平安笑道:“裘嬷嬷,千万别这么说,你帮我们青萍剑宗祖师堂议事,开了个好头。 裘渎听得一头雾水,开了个好头,什么意思?只是看众人好像都觉得年轻隐官的这句话,很理所当然。 贾老神仙立即跟上,“心平气和,说自家话。裘供奉敢公开说自己私心重,贫道就觉得私心半点不重。” 一直皱着两条疏淡眉毛的小米粒,给贾老神仙这么一解释,就真的恍然大悟了,鼓掌鼓掌。 因为老妪扯起的话题,这就刚好涉及到了第三件事,崔宗主自己准备收徒了。 崔东山笑道:“胡楚菱,还有蒋去,谢谢,崔花生,赵鸾,都会成为我的亲传弟子,记录在青萍峰金玉谱牒上边,至于谁是开山大弟子,不着急,以后再说。” 陈平安疑惑道:“赵鸾?” 崔花生不去说,少女是崔东山一手拐到骑龙巷、失散多年的“妹妹”,甚至崔东山收取谢谢为弟子,陈平安都没觉得有什么,至于蒋去,作为落魄山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符箓修士,他能够成为崔东山的嫡传,确实是好事,唯独赵鸾,这让陈平安气不打一处来,青萍剑宗作为落魄山的下宗,你崔东山扛着小锄头挖墙脚一事,是不是没完没了了?! 因为上次落魄山宗门庆典,除了赵树下一举成为山主陈平安的嫡传,赵鸾虽未成为陈平安亲传弟子,却也已经是落魄山霁色峰的谱牒修士。此外赵鸾如今还有了个不记名的师父,正是骑龙巷那位白发童子,在剑气长城牢狱内当时化名“霜降”的化外天魔,后者如今在草头铺子那边,每天以落魄山唯一一位杂役弟子自居,好像非但不以为耻,还挺自满的,只是世间事,当真是无巧不成书,陈平安清晰记得当年在牢狱内,这头化外天魔曾经笑言一句,“小草不自贵,已铸出山错。” 小草出山,草头铺子? 练气士拥有两位甚至是数位传道人,在山上,并不罕见。只不过祖师堂金玉谱牒的记录,涉及到道统法脉的归属,当然还是唯一的,修道之人,“认祖归宗”,是重中之重,就像青冥天下那边,道官的度师出身哪一脉,就算定下了一辈子的道统法脉。 崔东山笑嘻嘻道:“先生,赵鸾修道资质那么好,待在落魄山,好像能学到的东西不多啊。” 长命微笑道:“我看未必吧。” 韦文龙说道:“崔宗主这话就说得不妥当了。” 贾老神仙只需斟酌片刻,便说了一句上山下宗两边都不且又真心的言语,“贫道这些年一直是把赵鸾当亲生孙女看待的,若是鸾丫头来仙都山这边修道,到底心中不舍,私心,确是贫道私心重了。” 裘渎闻言会心一笑,顿时心情轻松几分,老妪与那位目盲心不盲的道门老神仙投去和善视线。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他娘的这也能顺便与裘渎卖个好? 贾老神仙,可以可以,你干脆去云蒸山那座私人书院,当个专门传授人情世故的学问好了。 因为有异议,关于赵鸾的正式师父人选,就还是按照落魄山的老规矩,先问过赵鸾本人的意愿。 之后讨论关于青萍剑宗护山供奉的人选,崔东山说会抓紧时间搞定。 而目前与青萍剑宗正式缔结盟约的盟友,暂时就只有蒲山,太平山,大泉王朝。 至于玉圭宗那边,当然还是得看先生的个人决定了。 ———— 夔州一座大湖之畔,有座规模极大的仙家渡口,名为酒钱渡。 亭亭云过,荷芰波生,鱼蟹翻菰蒲,眠鸭占陂塘,被人惊散又成双。 熙熙攘攘的仙家渡口,一男的,身材魁梧,低头哈腰,双手笼袖悄悄靠近一位瞧着不缺钱的年轻修士,轻声询问,要法袍吗? 年轻人神色微动,以心声询问,什么来路?是新货?还是旧法袍,能有几成新? 其实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在山上并不罕见,都是些来历不明、来路不正的货,但是价格就要便宜多了。 那个男人抬了抬下巴说道,你就在这里看着,有看到喜欢的,就告诉我,价格都一样,两颗小暑钱。 年轻修士愣是给这句话整蒙了。 男人说道,美人珠宝帝王印,皆是黄沙浪底来。问啥来路,甭管谁身上脱下来的,回头小兄弟你穿在身上都一样。今晚你挑个地方,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保管抹去法袍上边的所有禁制,要是不放心,可以找个高人帮忙掌眼,我做买卖,忌讳不多,就图个买卖双方都安心。 年轻修士怒道,你脑子有病吧你,滚远点! 男人叹息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干嘛骂人呢。 男人挪步走远,看样子是去找下个主顾了。 夔州与蕲州边境的一个小县城,据说来个外乡异人,衣貉裘,冠狐帽,身形魁梧,如行伍中人,语操北音。 此人身边带着三位扈从,俱是练气士,既无一国朝廷道官身份,也无山上仙府的山水谱牒,只有祖籍所在地和姓名,以及当地官府的钤印,勘验过这拨人的关牒,看着上边密密麻麻的盖章,当地县衙虽然觉得奇怪,也就没有太过上心,既然能够走过如此之多的地方,想必也不是那类依仗仙术作祟的歹人了。 一行人在城内随便找了个落脚地,据说是个常有鬼物作祟的凶宅,衙门当差的也懒得管了,晚上更夫都不敢去的地方,愿意住就住去。 宅子里边,杂草丛生,窗户纸漏风不已。 屋内桌上除了有一摞摞药书,还堆满了裁剪成长短不一的竹管,皆有孔窍。 小院子里边,放了个大水缸,装了前不久钓来的几条鱼,等着下锅呢。 小宅内三位半扈从半道友身份的,两男一女三位修士,都是青零一路走一路捡,给带在了身边。 他们境界都不低,两金丹一龙门,原本在家乡永州境内,各有道场,不敢说占据一方,作威作福,最少连那朝廷里边的道官朋友,都还是有几个的。但是这一路走得不可谓不战战兢兢,毕竟是跨州云游四方,尤其是之前路过汝州时,都没去那个赤金王朝,就已经总觉得路上遇到个武把式,就会出拳打死他们。 这要怪那个喜欢簪花的怪人,给他们一手一份的假关牒,其实他们三位,早先都是有正经身份的,完全没必要更换,但是那个青零道友,非要他们换个新身份,理由是嫌弃他们之前的名字、道号,取得太小,寓意不够好,作为练气士,取道号,多大的事,就是第二次投胎呢。故而这一路游历,他们三个顶着个假身份,陪着青零道友招摇撞骗,他们心中岂不能慌兮兮? 他们在家乡永州那边,早就听说某郡有异人,行为怪诞,常年头戴三朵花,莫知其姓名,能作诗,皆神仙意。 时而身穿锦绣红衫,与高士仙官清谈玄言,时而破衣褴褛,混迹市井,与乞儿当街为伍,最喜欢说些无人可解的怪话。 双手欲遮瓶里雀,四脚只怕井中蛇。蟾光终日耀昏衢,满眼黄芽显露…… 不曾想都碰到了这么个家伙,结果都成了一条绳子上边的蚂蚱,应了那句老话,上贼船易下贼船难。 屋内患难与共的三位,有女子细长脖颈,白皙如雪,道场在那永州沔阳湖,如今这位出身精怪之属的女修,道号春社。 一位身穿锦衣的矮小男子,体型就像横着长,他来自永州境内的龙阳县青草湖,却是个自诩风流的,如今名叫吴懈,曾经自号无肠公子。 最后一个瘦长男子,道号秋夜,按照青零道友的说法,此说寓意夜黑月明,幽人披衣小立月明中。 莫名其妙就得了这么个崭新道号的他,出身自古永州之野产异蛇的那么个地方,只是此地多捕蛇人,所以炼形得道者,寥寥无几,若说走江化蛟,更是奢望。而捕蛇人当中,历史上最有名气的一个,当然还是那位年少便进入玄都观修炼仙法的女子,王孙,道号“空山”,她更是如今的天下十人之一。 只不过他们三个,一鹅一蛇一螃蟹,至今还不清楚那位青零道友的真实身份。 不过分别传授给了他们一部道书,传道之前,都是差不多的一套自我吹嘘、以及吓唬人说辞。 “此书只会秘传有缘人。” “胆敢泄露吾书者,按律罪为下鬼,族及一门。” 口气恁大,结果他们三个各自按照道书修行起来,好像没屁用。 青零道友便语重心长一句,长久以往,只需坚持不懈,皇天不负有心人,总会渐入佳境的。 这三位哑巴吃黄连的道友,此刻正在研究一本佚名的厚重书籍,据说是玄都观那位老观主亲自编撰的心血之作,都是这么传的,可惜孙道长却从不承认自己写过这本书。 真是山泽野修行走江湖、趋吉避凶的必备之物。 传闻浩然天下那边,有幅搜山图,故而此书又名下水书,此书几乎在任何一座仙家渡口 (本章未完,请翻页) 都有卖,价格还不贵,就两三颗雪花钱。 言简意赅,条目清晰,分门别类,都是一些老成持重的金玉良言,还介绍了天下十四州的风土人情。 那些个庞然大物的仙府、道观,门风如何,哪些老王八蛋是为老不尊的阴损货色,又有哪些小王八羔子,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哪些遇到事情,是可以停步讲一讲道理的,又有哪些不可招惹,必须躲着走,实在躲不过,真遇到事情了,晓得了对方的山头身份,只管低头认错,别认死理…… 还有不少类似志怪、掌故的短篇故事,尤其写得好,让人看得津津有味, 不愧是交友遍天下的孙观主,委实当得起一句功德圆满的赞誉。 三位精怪出身的山泽野修,在那儿切磋学问,抠字眼呢,议论以后万一有幸见着了那位孙道长,传闻对山上晚辈最是和蔼可亲的老观主,自己到底是该说一句,德高望重,还是道高德重,或是年高德劭? 三位同乡道友,各持己见,都有自己的道理,一个说孙道长名气大,称呼为德高望重,才最合适。一个说老观主到底是道士,所以得有个道字,还有一个说那年高,寓意活得久,本身就是最大的赞誉。 老观主没有着急登门,站在宅子外边,抚须而笑,当面听人说自己的好话,多是虚情假意的溜须拍马,只是背后赞誉,大半出乎真心。 晏琢在门外听着那三位道友的辩论,只觉得他们的脚下大道,走宽了。 就是不知道这仨,真见着了自己身边的老观主,认不得出了,估计难。 在青冥天下,除了极个别州,不知为何,从朝廷到宗门,自古就禁绝道教宫观公开使用镜花水月一事。 无肠公子蓦然抬起头,沉声道:“道友止步,光天化日之下,岂可私闯民宅。” 真当两金丹一龙门,是吃素的? 真当这里是你们家呢? 只见门外出现了一个老道长,带着个年轻胖子,还有两个公子哥,闹哄哄跨过门槛。 见那个老道士还是径直跨过门槛,走入屋内,随手拿起一部手写本药书,那页序文的开篇内容,就很有学问了,自称当今天下,医家每每喜好以王道治病,惜不知王道性燥烈,用药不慎,反增别疾,故吾舍王道,纯以霸道治之,是药皆取其魂而去其质,仅余轻清之气,便可百利而无一害。 因为知道编书之人的真实身份,孙道长倒也不觉得是对方是搞混了“王霸”二字。 阻拦无果的吴懈,便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晏琢开始期待这位道友在玄都观内扫地的场景了。 只见那位老道长放下书,瞥了眼吴懈,一看就是个喜欢附庸风雅的,腰间光是玉佩、香囊就挂了一堆,笑着打趣一句,“这位小哥,当包袱斋摆摊呢,贫道回头帮你介绍个同道中人?” 若非出门在外,桌上又有写满金玉良言的那本著作放着,不然吴懈就要破口大骂了,少不得要回一句,要不要本大爷送你去见老祖宗。 “竹不论长短皆可吹,但须因材剜窍耳,你们几个,被他选为可造之材,运气还算不错。” 孙道长随手拿起一截竹管,掂量一二,随口问道:“带你们来此落脚的那个簪花娘们呢?” 毕竟那位龙师,是个两次跻身飞升境的得道之士,对方有心隐藏踪迹,真要找起来,还是有点小麻烦的。 何况孙怀中也没想着费这个劲。 三人面面相觑,都有几分狐疑,难道那个亦师亦道友的青零,竟是个女修? 若是男儿,没什么,相貌粗犷,哪怕头顶簪花,好歹还能博个奇人异士的名声,可要是女子……丑是真心丑了点。 春社小心问道:“老道长是问青零道友的去向?” 孙道长点头道:“就是来找他叙旧的。” 她面露为难神色,既怕对方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被仇家找上门了,又怕对方不是找茬,自己却因为泄露了踪迹,事后被青零道友记仇,害她白白吃个挂落。 结果等她用眼角余光打量起身边两位道友,都在那儿装聋作哑,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架势。 春社只得硬着头皮问道:“老道长,既然是登门拜访,要找青零道友叙旧,能否报上身份、道号?” 老道长笑呵呵道:“不能。” 吴懈给彻底惹毛了,不过依旧拗着性子,压低嗓音嘀咕一句,“如此好赖不分,小心出门没朋友。” 孙道长看了眼窗户,笑了笑,“狗改不了吃屎,还是总想着艳女敲窗,非狐即鬼。” 用膝盖想,都知道那家伙,但凡遇到这等极有可能花前月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勾当,都要嚷嚷一句,速速让开,都让我来。 很多上了年纪的修道之人,年少年老时,就是两个人。 那个龙师,却是难得的一般人,始终痴情,只是喜欢故作风流,好像就怕别人觉得他痴情。 而这个“别人”,其实只有一人,痴情人所痴情之人。 孙道长心中叹息一声,龙新浦这家伙,其实怪可怜的,便开口说道:“贫道来自隔壁蕲州的玄都观。” 春社闻言一愣,那个秋夜则将信将疑。 唯有那个吴懈,怒喝一声,与两位道友埋怨道:“愣着作甚,赶紧的,咱们一起给老神仙磕几个响头!” 晏琢呲牙咧嘴,只是听说了个玄都观,就这么夸张了。 孙道长摆摆手,“免了,你们又不是玄都观的道士,路上相逢的都是道友,你们平白无故随便给人磕头,成何体统。” 那个秋夜突然问道:“这位老道长,可曾听说玄都观祖庭内,在那磨头任职的洪坪洪仙长?听说前些年,高升去蕲州某国道观担任首座了。” 孙道长笑着摇头道:“谁?没听过,道观有点大,可能贫道都没见过这个出身磨头一脉的洪仙长。不过贫道回头可以找他聊两句,怎么就逛荡去了永州,又是怎么与道友你混熟了。” 一座道教宫观,有那三都五主八大执事十八头之分,这些家伙们下边又都各自管着一大帮道官。 何况是玄都观这种首屈一指的天下巨观,再加上那些祖庭之外的百多个大小道观,整个蕲州境内,属于玄都观一脉,光是有度牒的正式道官,就将近十万人。绝大多数的道官,可能这辈子都还没亲眼见过老观主一面。 何况就连玄都观的祖师堂议事,老观主也不是次次都参加的,大概十次议事,能有两三次到会,就算不错了。 秋夜脸色微变,笑道:“老道长莫要当真,是我胡诌瞎编的,哪有什么出身玄都观祖庭磨头一脉的洪仙长,玄都观道官,岂是我这种出身的练气士,可以高攀得起。” 晏琢有点担心这家伙的下场了。 青冥天下有句广为流传的俗语,是专门用来奉劝那些喜欢说话说一半的,不光是各州道官之间流传,就连在那各国市井坊间,都可算是妇孺皆知。 “上次那个说话说一半的人,已经在玄都观里边洒水扫地了。” 毕竟大玄都观的孙道长,道法高是高,小心眼得很呐。 谁与这位老观主故意卖关子,胆敢话说一半,一着不慎,就要得到一封邀请函去玄都观做客的,不去还不行。 至于所谓的“邀请函”,就是老观主一巴掌给你打晕,等到醒来,就已经在一间陌生屋内躺着了,脚边搁放着水桶抹布、扫帚簸箕之类的家伙什。 孙道长抚须笑道:“玄都观的道官,啥时候这么高不可攀了,贫道怎么不知道?贫道倒是觉得这位外放高升担任一观首座的洪仙长,若是果真与道友相熟,就很好嘛,贫道觉得将来当个观主,或是某个小国的护国真人之类的,都绰绰有余了。” 晏琢立即懂了,那位洪仙长,入了老观主的法眼了。 因为老观主说去见,就肯定会真的去见他。 孙道长从袖中取出三张玄都观秘制的符印,轻轻放在桌上,“与三位道友相谈甚欢,算是见面礼,都别嫌弃。” 春社与那秋夜对视一眼,都不敢去接过那枚剑气与道气相互萦绕的紫金色符印。 只有吴懈,胆子大,不怕死,畏畏缩缩,小心翼翼拿起那枚符印,打了个道门稽首,再与老道长致谢。 孙道长笑道:“桌上那本书,你算是白看了,今天还好,碰到了贫道,以后记得小心点,别再这么见财起意,小心着了道。” 春社突然问道:“敢问老道长,为何天下各脉符箓,符上都喜欢加盖一方真人法印?” 在青冥天下,符箓与符印,一字之差,云泥之别。 传闻后者,可使佩戴者,上山入水百无禁忌,下可威慑伤生之徒,一切邪祟自行远之,上可达天听,通言于神人。 孙道长笑道:“道理很简单,道家诸脉符箓,喜欢讲究一个世间鬼神皆受役于印,而符箓则执掌于法官之手,真人仙君,如一衙官长,衙内法官如胥吏,因此真人非法官不能为符箓,法官若无真人之印加持,其符箓……用倒是也能用,否则别座天下的那些符箓,总不是骗人的假货吧,就是不够灵验,简单说来,就是威力不大,打人不疼。至于其它天下,为何亦有大符,除了龙虎山天师府一脉,独树一帜,像那符箓于玄门下,实则秘传一印,出自三山九侯先生,论起道法渊源之高深、久远,其实半点不比白玉京大掌教的青翠城、还有庞鼎的灵宝城差了,甚至可以说是犹有过之。” 三人听得一惊一乍,浩然天下的龙虎山天师府,还有那位符箓于玄,当然是听说过的。 咱们今儿,是不是碰到了个比青零说话口气更大的了? 老道长你这么一口一个青翠城、灵宝城,尤其是对那老城主庞鼎直呼其名,真不怕挨雷劈吗? 孙道长笑道:“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贫道一声,你们那位青零道友,到底在哪儿晃荡?” 吴懈说道:“青零前辈这会儿,可能在那座菰蒲湖那边,忙着钓鱼呢,听说那边的鲈鱼,滋味最好。” 孙道长点点头,道了一声谢,指了指桌上那本书籍,说道:“翻看这种书,不用太当真,可以看完就丢的。” 春社摇头说道:“孙道长,这是本好书。” 尤其是一些个篇幅极短的志怪故事,寥寥百余字,就写得饶有趣味。 孙道长笑了笑,不以为然道:“那是你们还没有看过真正的好书,以后等到看书看得多了,就知道如今之钟情,无非是错爱了,纯粹浪费光阴呢。” 吴懈小心翼翼提醒道:“老道长,说这话,悠着点。听说写这本书的……跟老道长一样,都出自玄都观呢。” 孙道长微笑道:“我们翻书人骂写书人几句,又怎么了,那是给面的事儿,别不知好歹。” “最烦那写短篇的,喜欢炫技,华而不实。尤其是是写那长篇故事的,裹脚布不说,磨磨唧唧不爽利,落笔该痛快处,偏要笔锋一转,写那些有的没的去了,这叫游手好闲,说句难听的,就是拿搅屎棍当筷子,往好酒里兑水,骂人几句,都是轻巧了。” “要是贫道看某本书看得不爽了,就直接去把那个写书人抓到玄都观,拿着一块板砖,每天就对着那个家伙,让那厮好好写,用心写,通宵达旦写。这种事情,贫道还真做过……几回,当然了,信不信由你们。” 古人有云,注得一部古书,薪火相传,可称万世宏功。著得一部新书,文以载道,便是千秋大业。 什么叫真正的好书。 翻书看到开怀处,读完只觉得口齿留香,或者想要喝几口酒。 揪心处,只觉得心头被扎钉子,合上书后,想要喘口气都难。 会心处,与书中某人,或是某句话,一见如故,它们仿佛在书山中,等候已久。 我等文字字等我。 菰蒲湖边上,一个在酒钱渡那边忙活半天,也没能招徕到顾客的男人,重新回到湖边,头顶簪花,继续持竿垂钓。 生意难做钱难挣,混口饭吃真难。 那个头顶簪花的汉子,瞧见了凭空出现的三人,立即站起身,笑容灿烂道:“孙观主,多年未见,瞧着还是这般身强体健、仙风道骨呐,不晓得如今是什么境界了,不如说出来听听,吓唬吓唬我?” 孙道长冷笑一声,抬起一只脚,“七境。” 男人看了眼老观主抬起的那只脚,以及另外那只脚,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还真十四境了。 (本章完) 正文 第九百六十章 炭火 青萍剑宗的山水邸报,放在云蒸山那边,暂时由种秋负责。 以后的镜花水月,被崔东山放在了绸缪山,而不是风景最好的祖山,或是距离渡口最近的云蒸山。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仙都山是剑修炼剑处,云蒸山武夫学拳地,两者都很纯粹。 崔东山笑道:“种夫子,你是账房先生,不如翻翻账簿,好让我先生在内的上宗老祖们,心里有个数。” 说出来,让大家开心开心。 宗门庆典,不比一般金丹修士的开峰仪式,前来道贺的,往往都是财大气粗的宗字头门派,往往出手阔绰,贺礼分量不轻。 临近宗门的山下王朝国家,加上藩属门派仙府,各路山水神灵,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几乎都会咬咬牙,给出一份不跌份的礼物。这也是宝瓶洲那边,娄山黄粱派与云霞山当邻居的为难处,实在是观礼次数多了,只出不进,等于是经常主动送钱给云霞山,形若藩属山头,既憋屈,颜面无光,又伤财库的家底。 一些个仙家门派,尤其不地道,还会专门安排让人“唱名”,直接报上贺礼内容,几颗神仙钱,给了什么天材地宝、奇珍异宝,都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在观礼庆典上边公开,说得一清二楚,比如……皑皑洲趴地峰,由于火龙真人收徒本事极高,就经常举办庆典,传闻每次庆典结束,德高望重的火龙真人经常亲自送客下山,老真人神色和蔼,都要询问对方一句,最近家里是不是遇到困难了。 种秋笑着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本账簿册子,“此次青萍剑宗举办宗门庆典,从发出第一封邀请函起,时至今日,最近这段时间里边,密雪峰贵客如云,不算皑皑洲刘-氏父子、玄密王朝的郁先生,他们三人是今天临时登山观礼,密雪峰并未安排住处,其余三十二位贵客,迎来送往的开销,加上今天祖师堂的茶水、瓜子,总计七百二十两六钱银子。” 黄庭还好,当年太平山各类典礼,她都是看客,就跟先前陶剑仙的说法差不多,只需要她坐着打瞌睡。 但是福缘深厚的黄庭,修行路上,她再不用计较神仙钱,还是知道“七百二十两银子”,到底是怎么个概念。 叶芸芸却是蒲山云草堂的一把手,这位黄衣芸再喜欢将庶务丢给檀溶、薛怀他们全权打理,不具体经手,都还是要她过目、点头批准的,故而叶芸芸极其清楚一座仙府门派举办典礼的开销,为客人们安排下榻之地,光是日常待客的仙家酒酿、茶水,农家修士精心培植的瓜果,每天就是一大笔钱,再就是举办一场场镜花水月,消耗的宗门灵气,是需要用砸钱硬生生砸出来的山水画面,再加上一些观礼修士,总不能到了蒲山,就把他们丢到一个灵气稀薄的“无法之地”吧,岂不是耽误了他们的修行,这就又需要云草堂预先揉碎一大堆的雪花钱,在各处仙家宅邸、螺蛳壳道场,事先“浇灌”灵气,营造出一座座益于修行的山水形胜之地,按照山上的说法,地仙修士的一个呼吸都是神仙钱,确实不是开玩笑的,当真都是钱,此外还要准备一些庆典结束、客人们能够带下山的回礼,都需要山上账房财库,早早去地方王朝或是别家仙府采购一些极具特色的雅致礼物……一场观礼,前前后后,林林总总的开销,加在一起,动辄就是一笔天文数字的神仙钱,一旦真要讲究宗门颜面,扣去贺礼收入,甚至都会有入不敷出的可能。 结果青萍剑宗倒好,就花了七百多两银子,一颗雪花钱都不到! 陈平安绷着脸,还有那六钱银子,种夫子你是怎么算出来的,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韦文龙感慨不已,同样是账房先生,学到了学到了,种夫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一鸣惊人。 不愧是旧藕花福地的南苑国国师出身,精打细算,韦文龙自叹不如,下次落魄山再有开峰典礼,务必更上一层楼。 种秋翻过第一页账簿,接下来就是这场庆典的贺礼收入了。 大泉王朝这边,礼部尚书李锡龄要比老将军姚镇和府尹姚仙之,后到密雪峰,除了随身携带的八十颗谷雨钱,大泉皇帝姚近之还主动与青萍剑宗承诺一事,未来大泉王朝在国境和藩属国内,每发现一位剑修胚子,就都会立即送往仙都山修行练剑,炼剑一事所需钱财,都由大泉户部负责给钱,如果仙都山这边愿意将剑修收取为诸峰亲传弟子,当然是最好,如果觉得不合适,就让他们打道回府,返回大泉,但是大泉皇帝陛下提出了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要求,这拨仙都山出身的剑修,将来修道有成,必须下山担任大泉王朝的皇室供奉,或是边军的随军修士,期限是最少一甲子光阴。 作为大泉皇帝的亲弟弟,如今还担任蜃景城府尹的姚仙之,其实他也是第一次知晓此事。 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何自己会在青萍峰祖师堂有条椅子了,除了与陈先生的私人友谊之外,将来这些大泉王朝出身的剑修,陆陆续续进入青萍剑宗,那么自己就是他们的靠山了? 陈平安以心声笑着打趣道:“你小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青萍剑宗与大泉王朝是盟友,祖师堂里边怎么都会有张座椅留给你们的,换个人坐,一样是坐,所以你要是觉得麻烦,脸皮薄,担心自己无法胜任这个位置,我可以帮忙跟崔东山商量一下,等过几年,再让你们皇帝陛下举荐别人。如果不嫌麻烦的话,你就大大方方坐着,反正我只是落魄山的山主,又不是青萍剑宗的宗主,以后遇到了争执,你该怎么吵就怎么吵,不用怵崔宗主,我至少可以保证一件事,你以后在这里,不管跟谁,吵得再凶,都不用担心翻脸,将来琐碎事肯定不会少,可后顾之忧是没有的。” 姚仙之聚音成线,调侃道:“陈先生,换了人,来坐我的位置,他们哪敢闹,坐这儿,肯定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更别说据理力争与谁吵架了,估摸着偶尔代替我们大泉来这边参加议事,注定就是坐这儿当木头人,还不是崔宗主说啥就是啥,这可不行,万万不行,再说了,我跟裴姑娘也熟悉,就像陈先生说的,关起门来吵得再凶,开了门,也还是自家人。” 姚仙之瞥了眼祖师堂唯一一幅挂像。 谁敢在这儿闹? 宗主崔东山,是一位仙人,要知道那场大战之前,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渊,也就是仙人境。 何况如今的首席供奉米裕,还是一位仙人境剑修,更是剑气长城的那个米拦腰。 再者陈先生已经把意思说得很明白了,他是上宗祖师,还是崔宗主的先生,再加上陈先生与大泉的香火情,很多时候不用陈先生开口,就是一种对大泉王朝的无形偏袒。 种秋继续说道:“蒲山檀掌律,这次登山道贺,送出了两张地契,是两处距离蒲山较远、距离仙都山最近的飞地,按照最保守的估价,至少价值五六百颗谷雨钱,完全可以作为金丹修士的开峰道场,至于能否开辟为两座较小的仙家渡口,暂时还需更进一步的细致考察。” 叶芸芸笑道:“檀溶事先找我商量过此事,按照我个人的意思,其实是拿出一张地契就可以了,但是檀溶跟薛怀都觉得不妥,用了个好事成双的理由,我当时还想说点什么,檀溶就又开始摆出一副‘山主你再废话半句,老子就辞去掌律’的架势要挟我,没辙,由他去,反正蒲山挣钱一事,从来都靠他们,他们不心疼,轮不到我指手画脚。” 贾晟感叹道:“贫道之前还不敢妄言什么,担心是自己是井底之蛙,见识不广,听到叶山主这番诚挚之言,终于可以万分确定一事,蒲山的风气,与我们落魄山和青萍剑宗,天然亲近,故而咱们双方结盟,真就是水到渠成,天作之合。” 如果“好话”止步于此,也就不是那个马上去某座私人书院开课授业的贾老神仙了。 “贫道不会说话,要开口说话了,也是直来直往,顶不会察言观色的,先前对蒲山云草堂,了解不多,只觉得是叶山主一人,是那顶梁柱,独自挑起了所有重担,现在才知道,原来蒲山这边,多有担当人,不缺豪杰,胡说几句肺腑之言,多有冒犯,还希望叶山主恕罪个。” 议事堂内鸦雀无声。 好像贾老神仙但凡开口,都有一种独有的气势。 叶芸芸只得抱拳笑道:“过奖。” 种秋翻过一页,笑道:“玉圭宗那边,贺礼是八百颗谷雨钱。” 陈平安忍不住问道:“多少?” “谷雨钱,八百颗。” 种秋说道:“除此之外,云窟福地那边,少主姜蘅口头承诺一事,不过没有纸面契约,他们福地那边,会在五百年内,将黄鹤矶和砚山两处的收益,全部交给我们青萍剑宗,作为姜氏福地自家一姓的贺礼,跟玉圭宗没有关系。按照姜少主的说法,这是父亲下山游历之前,就已经在姜氏祠堂那边通过了这项决议,无人有任何异议。” 小陌有几分自惭形秽,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落魄山周首席,委实是大气。 老真人梁爽,指玄峰袁灵殿,太徽剑宗刘景龙,金甲洲大剑仙徐獬,都是几颗谷雨钱不等,其实这才是山上观礼的常理。 其中铁树山,仙人果然,极为客气,拿出了两件私人珍藏的法宝作为贺礼,一件是替铁树山给的,一件是他的个人道贺。 崔东山嘿嘿笑道:“可惜我们那位魏海量不在山上,不然刘宗主难称酒量无敌。” 裴钱不说话。 魏海量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她心里最有数。 藕花福地画卷四人,裴钱最亲近的,除了朱敛,就是那个“自称酒量极好,然后一杯就倒”的魏羡了。 这还是因为后来到了落魄山,裴钱与老厨子相处久了的缘故,真要说一开始的关系,当年黑炭小姑娘还是跟魏羡最好。 而且当年离开藕花福地,共同游历桐叶洲,也数魏羡带着裴钱出门闲逛次数最多,不敢说次次满载而归,毕竟那会儿魏羡也穷,兜里没几个钱,但是保证小姑娘吃得小肚子滚圆,一路打饱嗝。 所以如今看待魏羡收取的嫡传弟子,小姑娘柴芜,裴钱也是不一样的心态,其实柴芜现在喝的仙家酒水,都是裴钱自掏腰包。 然后就是裘渎,因为老妪先是观礼客人,继而成为祖师堂供奉的,所以先前她偷偷摸摸走了一趟旧龙宫遗址,结果在新任东海水君王朱的眼皮底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取出了一小部分龙宫旧藏宝物,除了三件压箱底的心仪物件,会被这旧龙宫教习嬷嬷,拿来作为醋醋将来的嫁妆,其余全部拿了出来,裘渎甚至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件。 崔东山先前帮忙掌眼过后,估价六百颗谷雨钱。 同时由此可见,昔年一座大渎龙宫的家底之丰厚,财力之可观。 青同先前也主动找到崔东山,连同一件咫尺物,多是孤本藏书和一些秘宝,如果撇开几件山上重宝不谈,约莫相当于镇妖楼旧藏的一成家当。 所以按照崔东山的说法,种秋此刻直接报了个数字,青同道友的贺礼,是一千两百颗谷雨钱。 崔东山突然说道:“先生,庾谨那边,自称愿意拿出五成家底,当作贺礼。” 这还是钟魁先前帮忙从中斡旋的缘故,等于是帮着胖子姑苏登门“讨债”来了,不然崔东山和小陌,一个只会坚决不承认有过这档子事,一个只说根本没出过海。 陈平安微笑道:“你才是下宗宗主,这种下宗事务,问我做什么。如果真要我说点什么,五成实在太多,三成、四成就足够了。” 崔东山说道:“明白!” 最后便是刘聚宝和郁泮水这两位“土财主”了,半点不让人失望,称得上是出手不凡,一给就是一条名为“桐荫”的大型渡船,虽说算是皑皑洲刘氏和玄密王朝的共同贺礼,“桐荫”渡船也非风鸢这种造价高昂、堪称天价的跨洲渡船,但是品秩不低于落魄山的那条翻墨龙舟,故而航线可以囊括桐叶洲半洲山河之地,而且载货量,还要胜出当年作为观赏楼船的龙舟一筹,对于青萍剑宗而言,这等于是打瞌睡便有人递来枕头的好事,毕竟如今的浩然天下,品秩高的渡船,实在是太紧俏了,有钱都买不到,只要有这类渡船,就拥有了一只财源滚滚的聚宝盆。 崔东山看了眼裴钱,小心翼翼说道:“除了这艘‘桐荫’渡船,刘聚宝和郁泮水,都希望大师姐能够担任皑皑洲刘氏与玄密王朝的记名客卿,大师姐愿意当供奉更好,只要大师姐点头,双方分别愿意一口气给出六百颗谷雨钱和四百颗谷雨钱,如果是那供奉,谷雨钱数量就直接翻一番,而且他们双方承诺,只是挂名为‘记名’客卿或是供奉,以后不用大师姐参加任何家族祠堂、或是玄密王朝的京城议事,大师姐至多是每百年之内,在皑皑洲或是玄密王朝那边,露个面就可以。” 陈平安无言以对。 刘氏真是财大气粗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不用猜,桐荫渡船就是刘氏的家产,跟郁泮水没半颗铜钱的关系,说不定连那邀请裴钱担任记名客卿的“一千颗”谷雨钱,都是刘聚宝独自一人掏的腰包,所以说有个“天底下最有钱”的有钱朋友,就是不一样。 陈平安都想私下问那两位一句,你们还收不收止境武夫了? 要说刘聚宝和郁泮水,作为极其务实的生意人,当然他们不是有钱没地方花,是有一定私心的,剑仙徐獬与裴钱关系如此好,就是一个明证。 当年在金甲洲那边,“郑钱”在战场上救下了众多山上练气士、王朝武将,这位沉默寡言的女子武夫,既年轻,出拳又狠,虽说战功没有曹慈那么大,但是不知为何,所有金甲洲本土人氏都发现了一件怪事,好像那个郑钱,是与蛮荒妖族有那不共戴天之仇的,在从南到北、各处战场上,她对敌出拳之狠辣,要比同样身为纯粹武夫的曹慈、郁狷夫,更加凶残,很多时候,郑钱简直就是有意虐杀妖族修士,她经常一拳递出,就是当场打碎对方的半截身子,或是故意打碎妖族修士的半颗头颅,尤其是数位妖族地仙剑修,更是被郑钱“专门腾出手来”折磨,曾经有一位传闻去过剑气长城半截城头炼剑的年轻剑修,不幸被郑钱找到,更是被裴钱一手“拔起”头颅,当时一位身为护道人的元婴妖族修士,被郑钱以手掌开路,硬扛一记术法,不退反进,将对方当场劈成两半,早已浑身浴血的女子宗师,就那么一穿而过。 金甲洲战场上,从谱牒修士到山下军伍,人人有仇,皆身负血海深仇,退无可退,故而所有人都在报仇。 但是郑钱出手帮忙报的仇,在战场上的金甲洲本土人氏看来,则无疑是最为痛快的,没有之一。 可事实上,裴钱一个外乡武夫,之所以在金甲洲如此出拳,凶狠到近乎变态,纯粹就是她的一种无言泄愤。 就是你们这帮蛮荒畜生,害得我师父无法返乡的。 按照崔东山的那个谐趣说法,如今金甲洲那边每每提起先生,都会是一句,哦,原来是那位郑宗师的师父啊。 所以先生和大师姐一起去别的地方不好说,但是在那金甲洲,肯定还是大师姐要更吃香些。 简而言之,皑皑洲刘氏以后在 金甲洲那边做买卖,有裴钱破例首次担任某个山头的记名供奉、客卿,就是一块极有分量的金字招牌。 裴钱说道:“可以,当供奉都没问题。但是谷雨钱,青萍剑宗和落魄山对半分。” 其实剑仙徐獬之前已经跟她提过这茬,但是她没有直接答应或拒绝,只说得问过师父。 崔东山马上就要小鸡啄米了,但是陈平安摇头说道:“这笔神仙钱,你自己留着。” 裴钱赧颜笑道:“师父,我一个习武学拳的,留着这么多神仙钱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师父说了算。” 裴钱哦了一声。 听师父的。 先前在营建渡口那会儿,趁着先生不在,崔东山曾经问过裴钱一个问题。 当年大师姐在金甲洲,是不是就没打算返回落魄山。 裴钱沉默许久,只是喝酒。崔东山非要大师姐给个答案,裴钱这才给出那个心中的真实想法。 只要师父不回落魄山,落魄山就不是她的家了。 她的言下之意,师父不在了,她的家就没了。 只是这种话,崔东山至今都没敢说给先生听。 怕被大师姐记仇,更怕先生听了伤心。 崔东山拍了拍手掌,“接下来还有第二场观礼,我们先休息半个时辰。” 因为还有一个青萍剑宗金玉谱牒的开笔仪式。 陈平安与李宝瓶走出主殿,没有径直去往祖师堂大门外的那座广场,两人坐在门外的台阶上。 崔东山带着裴钱去找那俩土财主。 曹晴朗和小米粒,当然还有贾老神仙,就在祖师堂里边忙碌,要重新安排椅子。 会有一张桌案,摆放好笔墨纸砚,最早一位执笔人,要写下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崔东山,名字,籍贯,师承,写在青萍峰祖师堂的谱牒第一页。 这个人当然是陈平安。 然后就是作为上宗掌律祖师的长命,为下宗掌律崔嵬在谱牒上边题写名字。 在这之后,才是崔嵬落座,负责所有被纳入青萍剑宗的谱牒修士撰写名字,米裕,种秋,曹晴朗…… 之后就是拜师仪式,崔东山收取胡楚菱和蒋去为弟子, 崔嵬,收徒于斜回。米裕收取何辜为嫡传,还有隋右边收徒程朝露等等。 他们喝过了拜师茶,弟子们行磕头礼,就算是山上的正式师徒了。 上山下宗的二代弟子当中,作为山主陈平安的嫡传弟子,有崔东山,裴钱,曹晴朗,赵树下,郭竹酒。 朱敛带上山的岑鸳机,卢白象的两位弟子,元宝,元来。魏羡的弟子,柴芜。贾晟的两位弟子,赵登高,田酒儿。 然后就是除了作为宁姚不记名弟子的孙春王之外,其余白玄在内的六个剑仙胚子。 而三代弟子,有裴钱的大弟子,骑龙巷压岁铺子的小哑巴,真名周俊臣。 以及即将成为崔东山嫡传弟子的蒋去,胡楚菱,谢谢,他们几个。 按照山上辈分,以后见到陈平安,这几个可就要尊称一声祖师了。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刚好今天赶来这边了。” 李宝瓶说道:“先前我游历到中土穗山的山门口,早早打好腹稿了,上了山,要与山君府礼制司那边打个商量,看看能否准许我拓碑。结果就是这么巧,我先前还纳闷呢,怎么就在穗山边境那边,大半夜的听到了一阵鼓声,等到我赶夜路,到了山脚那边,刚好天亮,结果周山君亲自现身,除了说拓碑一事没问题,还告诉我鼓声的缘由,说小师叔昨夜离开穗山的那座节气院,我要是昨夜早些进入中岳地界,他是可以帮忙与小师叔打声招呼的。我估算了一下时间,好像就只差了不到一炷香,着急嘛,就喊我哥了。被连累,我哥与周山君又是作揖又是道歉的,之后我哥也没立即放行,帮忙推算出了小师叔这边的庆典具体时辰,我就只好耐着性子,陪着我哥一起拓碑。” 陈平安笑道:“弄混了吧,到底是谁陪谁拓碑?” 李宝瓶哈哈一笑。 陈平安说道:“怪我走得太急了。” 李宝瓶说道:“我哥说他暂时不宜在这边露面,准备先走一趟西方佛国,回来之后,可能会先去白帝城做客,再来找小师叔你叙旧喝酒。” 陈平安点点头。 只希望一事,在那白帝城,双方只是下棋就好,千万别打起来。 毕竟真要计较起来,自己难逃干系。 看着微微皱眉的小师叔,李宝瓶一下子笑了起来,说道:“我哥说啦,他以后去白帝城,跟小师叔无关,要你别多想。” 陈平安沉默片刻,双手笼袖,轻声道:“总会有些人,会让我们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啊。” 陈平安掏出养剑葫,晃了晃,“都不多喝。” 李宝瓶这才摘下那枚养剑葫,与小师叔的酒葫芦轻轻磕碰一下,各自饮酒。 陈平安笑问道:“想不想游历桐叶洲,小师叔可以陪你。”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我哥说了,等他返回之前,不可以打搅小师叔的修行,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哥模样可严肃可凶。” 陈平安忍住笑,“能凶到哪里去?” 李宝瓶板起脸,开始模仿大哥李希圣的神色语气,“宝瓶,这件事真得听哥一次,眼睛别瞥来瞥去的,不说话是吧,那你总得点个头吧,行了行了,就你当默认了。” 裴钱和崔东山很快步入大门,一起坐在台阶这边,崔东山坐在先生身边,裴钱就坐在宝瓶姐姐身边,李宝瓶摸了摸裴钱的脑袋,说了句长大喽,姑娘太好,也愁嫁。裴钱眯眼而笑,那就不嫁人呗。 陈平安问道:“第二场观礼结束后,能不能用个折中的法子,把玉圭宗拉进来参与大渎开凿一事?” “就当是决定双方是否结盟的一种共同考验。可真要这么做了,玉圭宗那边,会不会觉得我们是在得寸进尺?” “跟这种大宗门之间的利益往来,我其实不太擅长处理,东山,你觉得合不合适?” 崔东山笑道:“先生,有件事,你可能有些误判了。” 陈平安问道:“怎么讲?” 崔东山说道:“在这个桐叶洲,咱们没什么可妄自菲薄的,如今真正说得上话的山上势力,其实就只有两个,需要看人脸色行事的,不是我们青萍剑宗,而是他们玉圭宗。如果说对方觉得我们只是没有立即答应结盟一事,就觉得我们气势凌人,故意端架子啥的,呵,那就真是他们玉圭宗太高看自己、小看我们青萍剑宗了。” “我觉得先生的这个建议,其实分寸极好啊,张丰谷几个,能够以外人身份,在我们青萍峰祖师堂里边参与议事,该知足了。怎么可以说是刁难他们呢,明明是一种投桃报李嘛,给了他们一个很大的台阶。” “所以说,先生还是太好说话。” 陈平安笑道:“这个说法,很剑修了。” 如果换一种说法,其实是很事功很崔瀺。 没什么不好的。 之前已经跟观礼客人提过醒,所以众人很快就又都重新聚在了青萍峰广场上。 陶然来到米裕这边,还有那个来自上宗的记名供奉,道号喜烛,名叫陌生,黄帽青鞋,手捧绿竹杖,陪着米首席,双方背靠着崖畔栏杆闲聊。 米裕直起身,笑眯眯道:“陶剑仙,找我有事?不知有何吩咐。” 先前隐官大人与陶然一起走来参加庆典,山路上,那番对话,听得米裕差点没给风骨凛凛的陶剑仙跪下。 一板一眼,奉劝隐官大人,以后别一口一个陶剑仙,他不爱听。搁以前,就是跟他问剑…… 陶剑仙,你真是不知道被咱们隐官大人问剑对象的下场啊。 不过米裕反而对陶然油然生出一种敬意,我们下宗,有人如此铁骨铮铮,落魄山上宗那边,有吗?好像没有吧。 陶然问道:“容我斗胆问一句,喜烛道友,也是一位剑修?” 小陌微笑点头。 陶然硬着头皮说道:“先前有些混账话,喜烛道友听过就算,别上心。” 曾经在燐河畔的铺子,陶然与这位道友撂下一句狠话。 爬开。 陶然又不是个傻子,只看今天祖师堂的座位安排,喜烛道友的椅子,可就在裴钱身边。 小陌笑容和善,摇头道:“陶供奉多虑了,以后喊我小陌就是了。陶供奉所谓的某些混账话,小陌都不记得了,何谈上心。” 陶然如释重负,没有冒冒失失直接询问对方的境界,容易犯忌讳。何况双方也没啥交情,真算起来,才第二次见面,关系没到那个可以问境界高低的份上。 小陌好像看穿陶然的心思,笑道:“我与米首席是不同境。” 陶然点点头。 元婴境剑修?估计不太够。 这位喜烛前辈,估摸着是个玉璞境剑仙。 米裕呲牙咧嘴,也没解释什么。 其实陶然原本已经认命了,你们愿意喊陶剑仙,你们自己不觉得掉价,我也无所谓了。 不曾想这个小陌,率先就改口了,称呼自己为陶供奉,再看看米首席,小陌不愧是从上宗落魄山来的人,说话就是更讲究些。 别处,梁爽与青同站在一起,老真人好奇问道:“青同道友,你怎么也混成这边的供奉了?” 青同笑着解释道:“我道号‘青同’,与青萍剑宗,都有个‘青’字,投缘。” 老真人一时间错愕无言。 真能扯啊。 刘幽州刚才不但见着了裴钱,她竟然还答应了父亲的邀请,担任自家供奉,这会儿还在乐呵呢。 郁泮水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啥时候喝喜酒啊?” 刘幽州涨红了脸,装傻道:“什么意思?” 刘聚宝笑着没说什么,如果真能成,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他和刘幽州他娘亲,私底下早就说过此事了,她既期待又忧愁,还问刘聚宝,自己儿子是不是有点配不上那个姑娘啊,可真要娶进门,裴钱到底是个止境武夫,万一吵架,儿子会不会鼻青脸肿都不敢跟爹娘抱怨、甚至还要傻乎乎担心自己媳妇的巴掌疼不疼啊……刘聚宝哪敢就这件事评论半句,不得不承认,儿子想要娶裴钱当媳妇,这件事太难了,傻儿子可能还没察觉到,作为裴钱的师父,那位年轻隐官看儿子的眼神,就跟防贼一样,不但如此,陈平安还有一种在找个地方套麻袋的感觉。 李宝瓶拉上裴钱,找到了郑又乾,师伯刘十六的大弟子。 他们三个,刚好是文圣一脉君倩、齐静春和陈平安的三位再传弟子。 蒋去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够成为崔东山的嫡传弟子。 开山大弟子,估计已经有了人选,但是崔宗主故意略过不提。但是蒋去哪敢奢望成为一宗之主的大徒弟。 蒋去深呼吸一口气。张嘉贞只是站在那里,双手抱拳,晃动几下,这个看着比蒋去要最少年长十岁的账房先生,笑容真诚,由衷替同乡的同龄人感到高兴,但是嘴上没有说什么锦上添花的客气话。 蒋去欲言又止。当年在落魄山上,一心修行符箓的蒋去,曾经被朱敛拉去忙活那些土木营造事务。 其实朱敛敲打过蒋去,“与张嘉贞真正处好了关系,才算你修心小成,到时候我就帮你找个传道人。” 此外,老厨子也曾与蒋去坦诚相见。 小心点,千万别成为第一个被落魄山除名的山中修士。 我所谓的除名,未必在祖师堂谱牒上边,而是在这里。 老厨子拎着酒壶,轻敲磕碰心口。 事先提醒你一句,这种事情,不容易做到的,劝你别自作聪明,假装去跟张嘉贞客气热络,管用吗?那就太蠢了。 你不妨自己仔细想想看,我们落魄山,大多数人,看待你蒋去的那点小心思,还不跟玩一样?浅得就跟雨后小水滩差不多。 蒋去一个没忍住,伸手攥住张嘉贞的胳膊,说道:“嘉贞,别老得太快!” 张嘉贞虽然觉得奇怪,仍是点头笑道:“好的好的。” 只觉得蒋去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就像……重新回到了家乡,他们两人都还只是酒铺的短工伙计。 白玄,柴芜,孙春王,专门等着小米粒。 他们这座小山头,也没个高下之分,都是朋友。 如今个头也差不多。 忙完了祖师堂的椅子“搬家”一事,黑衣小姑娘飞奔出来。 柴芜问了个她最感兴趣的问题,“右护法,你们在祖师堂那边议事,能不能喝酒?” 要是可以的话,她就要更认真修行了, 那边的酒水,怎么都该是那种价格死贵死贵的仙家酒酿吧? 小米粒挠挠脸,这个问题有点刁钻啊,试探性道:“可以……的吧。” 好人山主也没说不行,可就是没见人喝过啊。就算是好人山主和武林盟主,那么大的官,刚才都只是在外边台阶喝酒呢。 白玄双臂环胸,“这种问题,直接问隐官大人呗。” 柴芜说道:“陈山主多忙,是能随便见随便打搅的?” 孙春王难得开口说话,“隐官大人忙归忙,耐心还是很好的。” 当年跟着隐官大人一起从芦花岛离开,乘坐一条符舟泛海远游,为了照顾他们这帮屁大孩子,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隐官大人一个人忙碌,也不见他抱怨什么,是很耐烦一人。是后来,程朝露才开始分摊一部分,再后来,关系熟了,除了虞青章和贺乡亭这俩对隐官大人有成见的……白眼狼,当然是白玄给取的绰号,孙春王觉得也没冤枉他们,何况他们的绰号,比起自己的死鱼眼,孙春王觉得也不算太难听了。 不远处站着一个想要靠近又比较害羞的外人,邱植。 因为看遍青萍峰,就这边只有同龄人,而且还扎堆站着,所以邱植就想要跟他们聊几句。 邱植到底还是个孩子,在被带上山之前,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只能算是山下的殷实门户,属于桐叶洲地方上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 白玄双手负后,绕着他转了一圈,“你叫邱植?听说来自玉圭宗九弈峰?” 邱植点点头。 有点紧张。 听张爷爷私底下说过,落魄山这边,那几个孩子,有可能是来自那座剑气长城。 浩然天下,不是剑修还好,是剑修,面对剑气长城,可能北俱芦洲除外,都会有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态。 邱植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在九弈峰修行的这段短暂岁月里,就已经开始逐渐认识到玉圭宗、九弈峰、剑修,这些词汇的分量了。 白玄问道:“那你听说过我吗?” 邱植点头道:“叫白玄。” 记忆深刻,除了对方与自己是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此外不光是这个白玄, 还有其余几个,都有一种邱植觉得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尤其是这个白玄,又最为清晰。 邱植如今还不清楚。 那是一种近乎自负的自信。 天下剑修就有两种,剑气长城和之外。 我来自剑气长城。 我家乡那边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是剑仙。 我年纪小,不曾去过城头,但是我以后肯定会去。 因为约莫每百年,就会有一场大战,等着我们去打,登上城头,就可以与整座蛮荒天下递剑。 那么在这种地方成长起来的剑修,哪怕到了浩然天下,依旧会带着一种天生的锋芒。 邱植好奇问道:“白玄,能不能问一句,你是隐官大人的嫡传弟子吗?” 白玄摆摆手,“我在家乡那边有师父的,何况我有个绰号,叫‘小小隐官’,跟隐官大人拜师,反而不合适。” 邱植疑惑道:“那么‘小隐官’是谁?” 白玄打了个哈欠,“就是比我虚长几岁,那家伙,不值一提。” 小米粒立即说道:“‘小隐官’陈李,是金丹境了哩。” 白玄说道:“对啊,所以我才说不值一提嘛。” 邱植惊叹不已。 厉害,金丹境都不算个啥。 以后要常来青萍剑宗做客。 白玄随口问道:“邱植,你啥境界了?” 邱植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告知,“龙门境。” 白玄非但没有惊讶,反而眼神怜悯,这位洞府境小剑仙,叹了口气,摇摇头,拍了拍邱植的肩膀,安慰道:“那就跟陈李是一个路数的练剑方式,资质不够,勤勉来凑。以后回到九弈峰,记得修行别懈怠啊。回头给我个收信地址,隔三岔五,飞剑传信一封,得提醒你几句。” 邱植笑了起来,轻轻点头。 不愧是隐官大人一手创建起来的青萍剑宗,果然是金丹境剑修都不算什么。 不过邱植觉得如此才是合情合理的,就该是这样。 白玄想起一事,环顾四周,然后伸手搂住邱植的肩膀,不由分说拉着后者一起走向别处,走出一大段距离,故意背对着小米粒,白玄小心翼翼从怀中摸出一本随身珍藏的英雄谱,压低嗓音说道:“邱植啊,我跟你一见如故,相当投缘,既然今天是咱们下宗的庆典,那就肯定是个黄道吉日了,我这边有本册子,来,签个名,以后咱俩就等于是斩鸡头烧黄纸、那种义结金兰的江湖朋友了。哦,忘了没带笔墨,没事没事,我有带印泥,盖个手印,一样作准的。” 白首远远看着那一幕,感慨万千,造孽啊。 王霁笑道:“在玉圭宗里边,从神篆峰到九弈峰,邱植可不会有这样的对话,这孩子当下整个人都是放松的。” 张丰谷笑道:“蛮好的,那拨孩子,嘴上和心里,都不会把那个九弈峰峰主的身份太当真,邱植要是在这边能有几个同龄人,可以成为以后的长久朋友,那么这趟出远门,九弈峰就算赚到了。” 王霁微微皱眉,“要不要提醒邱植一句,不要随便盖手印?” 山上术法,千奇百怪,也怪不得王霁疑神疑鬼,要说王霁自己,在江湖上,也是极为豪迈的作风,可是邱植这个孩子,却是玉圭宗极其器重的,以至于宗主韦滢去浩然天下之前,其实留下过类似遗言的话语,而且是在祖师堂那边记录在册的。 如果他本人无法从蛮荒天下返回,就交由张丰谷、王霁他们这拨祖师堂供奉,为邱植护道,不惜任何代价! 而玉圭宗宗主之位,宁肯空悬百年甚至更久,也要让邱植慢慢成长,再来补缺下一任宗主的位置。 张丰谷思量片刻,“我们不用这么紧张,青萍剑宗的风气,还是值得信赖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次无功而返未来玉圭宗和青萍剑宗,也是一场光明磊落的君子之争。 张丰谷信得过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信得过一个肯死守城头的末代隐官。 王霁自嘲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张丰谷笑道:“不能这么说,切莫如此想。” 张丰谷犹豫了一下,试探性说道:“王供奉,以后神篆峰祖师堂议事,能不能少骂几句姜尚真。” 王霁听着这句没头没脑的提醒,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作为老宗主荀渊一个辈分的玉圭宗老祖师,张丰谷要比王霁知道更多内幕。 多年之前,还是担任九弈峰峰主的剑修韦滢,就曾经找到过老宗主荀渊,建议玉圭宗领衔,聚拢起一拨桐叶洲剑修,学那北俱芦洲,赶赴剑气长城,长久以往,燕子衔泥一般,用一个最笨的法子,最终为整个桐叶洲赢得一份数量可观的剑道气运。而作为领头人的玉圭宗,说不定就有机会出现一位飞升境……剑修! 当时作为荀渊师弟的张丰谷,恰好在场,但是荀渊没有答应,又不给出个说法,只说此事再议,而所谓的再议,事实上就是荀渊再不提及。 这让韦滢极为费解。不至于心生怨气,但是失落总是难免的。 等到张丰谷也去私下询问,师兄荀渊还是没有给出理由。 最终事实证明,荀渊和韦滢都是对的,同时又都是错的。 对于整个桐叶洲来说,韦滢对荀渊错,但是对于玉圭宗而言,则是韦滢错荀渊对。 因为一旦玉圭宗与剑气长城牵连过深,表现得太过瞩目,之后那场妖族大军的围山一役,可能至少会多出一位旧王座大妖,例如绯妃,或是搬山老祖袁首,甚至会再加上一个切韵,蛮荒天下的甲子帐,可能直接就会不计代价,哪怕拖延进攻宝瓶洲的脚步,也要推平掉玉圭宗诸峰,作为一种杀鸡儆猴的手段,与浩然天下表明姿态,敢与剑气长城为伍者,就是这个下场。 不过张丰谷确定一事,正是从那一天起,师兄荀渊就认可了韦滢,开始真正为韦滢谋划未来宗主一事,秘密为其铺路。 甚至某种意义上,打破传统,让不是九弈峰峰主出身的姜尚真,担任玉圭宗下任宗主,而让韦滢去往宝瓶洲,继任真境宗宗主。 等于是双方调换了位置,荀渊明摆着是做好了那个最坏的准备,让姜尚真死守祖山神篆峰,死了就死了,也要让韦滢和真境宗,将玉圭宗香火传承下去。 这就是说,从一开始,荀渊就先是将姜尚真当做了韦滢担任宗主的拦路石,外放到宝瓶洲,类似一次封王就藩,结果等到大战在即,就转过头来,如同再让太子殿下远离京城,远离形势险峻、无路可退的是非之地,让那位“藩王”入京。 姜尚真不清楚老宗主荀渊的这桩谋划吗? 肯定很清楚,心知肚明。 有怨怼吗? 毫无怨言。 所以张丰谷看待姜尚真,怀揣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态。 因为就算是玉圭宗本身,绝大多数祖师堂有椅子的修士,至今依旧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好像姜尚真也根本不希望任何人察觉这个真相,乐得继续被人大骂不已。姜尚真可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主,作为手握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双手沾满了鲜血,哪怕单纯以修士来说,经常出门远游的姜尚真,若论私德,姜尚真可以被指摘的地方,确实太多了。大概这就属于私德有亏,不缺半点大义,所以姜尚真才能问心无愧?问心无愧,不是一己之私,什么外人谩骂,我自岿然不动,那不叫问心无愧,这种人年纪越大,脸皮越厚,那叫老而不死是为贼。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 当年荀渊是怎么想的,已经无人得知了。 可能唯一知己,就只有姜尚真。 因为曾经在神篆峰修行,还是荀渊亲自带上山的,后来又担任过真境宗的谱牒剑修,所以隋右边今天专门带着弟子程朝露,来张丰谷、王霁这边叙旧几句,对于隋右边而言,这已经算是极为难得事情了。 道别之后,程朝露小声问道:“师父,没当上官,会不会觉得失落啊?” 隋右边笑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程朝露挠挠头,“就是随便问问。” 隋右边反问道:“那师父既不是掌律祖师,也不是首席供奉,剑道境界还不高,跟着我练剑学拳,怎么看都好像出息不大了,你会不会觉得失落?” 程朝露使劲摇头,“这有啥好失落的。” 隋右边说道:“陈平安,朱敛,卢白象,魏羡,当然还有师父自己的独门拳法,你都要用心学,至于最后能学到多少,立志在己,成事在天,看命。” 程朝露疑惑道:“隐官大人的拳法也能学?算不算偷师啊,没有忌讳吗?” 隋右边笑道:“没有。” 第二场青萍峰祖师堂观礼,按部就班进行。 之后就算庆典结束了,关于大渎开凿一事,地址竟然就选在了青萍峰祖师堂,由此可见,青萍剑宗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 除了青萍剑宗,太平山,大泉王朝,蒲山云草堂,还有玉圭宗,张丰谷,王霁,邱植,姜蘅。 以及邀请了刘聚宝和郁泮水,刘幽州和徐獬属于旁听。 青萍剑宗这边,则有陈平安,长命,韦文龙,裴钱,小陌。崔东山,米裕,崔嵬,种秋,曹晴朗。 唯一比较奇怪的地方,在于首席供奉米裕的嫡传弟子何辜,与掌律崔嵬的弟子于斜回,也得以列会议事。 郁泮水看着对面那边的陈平安一行人,笑道:“我能不能换个位置,我跟你们仙都山其实才是一伙的。” 己方虽然人多势众,对方瞧着略显势单力薄,可事实上,自己这一排,“家贼”才多呢,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占到便宜的。 年轻隐官明与崔宗主,你们俩分工明确,一个负责骗狗入门,一个就关起门来杀猪呢,太平山和蒲山这些个,肯定是帮凶啊。 之后大渎开凿一事,讨论了大概足足一个时辰,主要是崔东山,叶芸芸和李锡龄聊得多,光是那条崭新大渎的主干一事,就耗费了大半个时辰。 依旧不算有个真正的定论,因为在座几方势力,将来各自负责哪条河段的开凿事宜,都有异议。 这也正常,玉圭宗和蒲山肯定都需要先回去举办一场自家的祖师堂议事,大泉王朝更是会召开一场声势浩大的朝堂议事、以及御书房的小规模议事。 青萍峰这场最少已经敲定了“桐叶洲必然会多出一条崭新大渎”的重大议事结束后,由曹晴朗关上大门的祖师堂里边,就多出了一个老秀才,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稳住身形,比早先预期好太多了,没直接坐地上,这个好不容易才从文庙功德林那边脱身的老人,转身,双手负后,望向那幅画像,捻须而笑,洋洋得意,“除了君倩,稍微差了点意思,我的弟子,就没一个不俊俏的,模样气度这一块,都随先生,毕竟年轻那会儿,出门买个酒,都要被揩油呢,只有那个鱼市的婆姨,太过分,实在是太过分了,当年卖我俩螃蟹都缺胳膊少腿的,还骗我说新鲜得很呢……” 老人走到为首那张椅子旁边,伸手扶住椅背,自己这个当先生的,能够从功德林那边一步缩地,就跨洲远游,能够如此轻松,为什么,当然是坐在这张椅子上的学生,这个关门弟子,用自己的所有功德,再加上所有师兄们的功德,背着他们的先生,共同做了一件事情。 至圣先师返回功德林的时候,身边跟着一头麒麟。 至圣先师专程拉上礼圣和经生熹平,找老秀才喝了一次酒,最后说记得让你的关门弟子去天外走一趟。 暮色里,在密雪峰崔东山的宅子里边,屋内一行人围炉而坐,略显拥挤。 陈平安,小米粒。裴钱,李宝瓶。曹晴朗,郑又乾。 只有崔东山可怜兮兮单独坐一条长凳。 除了小米粒她不属于文圣一脉,其余六人,两个辈分,几乎可以说是一场最严格意义上的同门了。 陈平安和崔东山也就是忙里偷闲片刻,在这边小憩片刻,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他们去忙。 李宝瓶说了件事,当年曾经在清风城狐国那边,遇到了顾璨。 陈平安听着李宝瓶讲述的过程,笑着点点头。 有些过往,其实陈平安就算在刘羡阳那边,都从未提起过。 比如当窑工学徒的泥瓶巷少年,每次从龙窑那边返回泥瓶巷,就会带着小鼻涕虫出去玩耍,买点让顾璨平时很馋嘴又吃不太起的。有次让小鼻涕虫坐在脖子上边,孩子张开双手,嚷着飞喽飞喽,草鞋少年就笑着在一条巷弄中飞奔,结果一个不小心,拐角处出现行人,为了躲避对方,少年只得匆忙身体歪斜,结果小鼻涕虫的脑袋就撞到了墙壁,嚎啕大笑起来,少年连忙蹲下身,把孩子放在地上,孩子额头上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红肿大包,还渗出血丝,那一幕,看得少年脸色惨白无色,双手颤抖,想要用手心去轻揉几下,结果刚刚碰到伤口,孩子就疼得哭声愈发撕心裂肺,手忙脚乱的少年赶紧抱着孩子,去路边熟门熟路找到了几种草药,碾碎了嚼烂了,小心翼翼敷在孩子的伤口上边,再帮忙把孩子的眼泪和鼻涕擦干净,反复问他还疼不疼了,孩子使劲抽了抽鼻子,挤出笑容,双手叉腰,说疼个卵……之后他们走去胡大娘家的包子铺,少年掏钱结账,买了两个肉包子,小鼻涕虫站在一旁,一边眼馋,一边下意识拿手揉了揉额头上边的红肿,一皱眉,咬紧牙关没吭声,只是胡乱抹掉快要挂在嘴边的两条鼻涕,少年将两只热腾腾的包子都递给小鼻涕虫,孩子二话不说就还给了少年一只肉包子,说自己吃不了那么多。最后一大一小走在街上,小鼻涕虫摇头晃脑,说好吃好吃,贼好吃,天底下最好吃的就是胡大娘家的肉包子嘞。拿着另外那只包子的少年,一手牵着孩子,等着小鼻涕虫吃完了包子,再递过去自己手里边的包子,小鼻涕虫确实没吃饱,就将包子掰成两半,包子馅大都在少年那半边,这一次等看到少年吃了,孩子才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说道,陈平安,等我以后有钱了,啥好事都分你一半,等着啊,等我长大了,肯定有钱得很,兜里有铜钱算什么,家里的金子银子都一大堆,都帮你留一半,说话算数! 草鞋少年笑着说好的好的。 其实根本没有当真。 毕竟那会儿的泥瓶巷少年和小鼻涕虫,一个只是见过金子,都没真正碰过银子,一个可能都还没见过银子,只是碰过铜钱。 很多年后的各自离乡,然后等到?俅沃胤辏“兹词且桓鲋谀款ヮブ碌亩狻?/p> 被打的小鼻涕虫,依旧很开心。但是打人的那个人,却很伤心。 所以没有人知道,后来离开书简湖的青峡岛账房先生,在返乡路上,为什么会在遇到那个古怪的老先生后,他会觉得要是吃上两个池水城的包子,自己就有力气吵架了。 陈平安收起思绪,低下头,拿起铁钳轻轻拨弄着盆内的炭火。 只是刹那之间,陈平安和崔东山几乎是同时,率先察觉到祖师堂那边的异样。 下一刻,老秀才就来到了屋外,笑容灿烂,伸手虚按两下,“坐,都坐。都好,都很好。” 正文 第九百六十一章 少年最匆匆 老秀才大步跨过门槛,摆摆手,示意大家都不用更换位置了,老秀才就坐在崔东山身边的长凳上。 崔东山嘴唇微动,大概是没能喊出那声“祖师”。 陈平安取出一坛酒和一套十二花神酒杯,都是上次文庙议事,顺手牵羊而来,让小米粒帮忙分发酒杯和倒酒。 老秀才接过酒杯,小米粒给文圣老爷倒满酒后,将酒坛就放在文圣老爷身边的长凳上,老秀才记起一事,从袖子里边掏出一大摞红包,每只红包里边都装着两颗雪花钱,钱不多,但是红包上边的那句新春吉语,墨迹才干了没多久,都是老秀才离开功德林之前,专程请人写的。 所以老秀才将红包递给小米粒后,笑着提醒道:“小米粒,红包别丢了啊,值点小钱,而且主要还是稀罕,不多见的。以后哪天缺钱花了,就去你们宝瓶洲的观湖书院或是神诰宗,找个识货的买家,开价少于两颗谷雨钱,都别卖。” 崔东山轻轻甩了甩手中红包,窸窸窣窣作响,是两颗雪花钱,不是小暑钱或是谷雨钱,结果被老秀才一巴掌摔在脑袋上边。 小米粒双手捧着红包,低头作揖行礼,嗓音清脆喊道:“文圣老爷新年好,感谢文圣老爷,祝文圣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越活越年轻,每天好心情。” 老秀才抚须而笑,“好的好的。” 就连陈平安都有一个红包。 陈平安笑道:“先生,我都多大岁数了,我就算了吧。” 老秀才摇头道:“在先生这边,你们都是孩子,收下,赶紧收下。” 陈平安只得收下红包,看上边的字迹,都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不过每只红包的吉语内容,都有些不同,比如崔东山那只红包,写着新春大吉,陈平安这只红包上边就写着“阖家平安”,既然可以确认不是礼圣和经生熹平的字迹,那就只能是那位至圣先师了?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水,光阴总是最不讲道理的,就像一个跟人打架从没输过的,偷东西从没落空过的蟊贼。陈平安长大了,都是不惑之年了,小宝瓶和裴钱也都长大了,那么文圣一脉,现在就剩下君倩的弟子,郑又乾还算是个正儿八经的孩子。 所以老秀才转头望向郑又乾,笑呵呵道:“又乾啊,趁着你小师叔还年轻,很年轻,就别着急长大。年纪小,出门在外,就不用太懂事嘛,只要是占着理的事,就不要怕,吵得过就吵,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也不用着急跑路,报上小师叔的名号,就问对方怕不怕。” 陈平安笑道:“如果报了小师叔的名号不管用,就赶紧报祖师的名号。” 老秀才哈哈笑道:“报了我的名号,小心挨两顿打。” 郑又乾小声道:“师父说我脾气差,让我别跟人打架。” 其实刘十六离开浩然天下之前,与郑又乾确实提过一茬,如果真被谁欺负了,别麻烦你祖师,就找你小师叔去。 老秀才埋怨道:“胡说八道,回头我见着君倩,非要说他几句。又乾哪里脾气差了,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知书达理得很嘛。” 陈平安微笑道:“君倩师兄又没说错,我们文圣一脉的亲传和再传弟子,哪个脾气好了。嗯,可能宝瓶和晴朗稍微好点。” 李宝瓶眯眼而笑,“一般一般。” 曹晴朗笑着不说话。 老秀才举起酒杯,呲溜一口,“也对也对。” 崔东山咧嘴一笑,敢当面跟老秀才顶嘴、拆台的,而且老秀才还觉得没啥的,还真就只有自己先生了。 老秀才问道:“平安,近期有把握重新跻身上五境吗?” 陈平安点头道:“有把握。” 老秀才这才放心,说道:“那我就可以批准通过一封山水邸报的发放了,算是帮你澄清一下,经过问剑托月山一役,跌境极多,需要闭关多年。” 如今中土文庙对于宗门邸报的约束,是数千年以来最为严格的,除了按照上次文庙议事的决定,除了不许擅自禀报蛮荒战事的进展,甚至就连这场大战本身,都不准任何山头仙府妄加议论,此外关于任何一位浩然山巅大修士的动态,各家邸报都不可随便提及,寥寥无几的例外,是刑官豪素斩杀南光照一事,以及山海宗私自告知浩然天下,剑气长城数位剑仙联袂问剑蛮荒,以及陈平安独自剑开托月山和最新刻字城头……这还是山海宗逾越规矩、擅自行事的缘故,如果不是事后文圣亲自帮忙说情,再加上那位名动天下的年轻隐官,又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故而在这件事上,文圣既然愿意网开一面,文庙那边才用了个大事化小的象征性处罚措施,罚了山海宗一笔神仙钱,那封邸报的所有收入都上缴给文庙,以及一次过失的录档,否则山海宗的邸报执笔人,如今应该已经在文庙功德林苦读圣贤书了。 “先前听说先生在城头刻字,觉得没戏了。” 崔东山啧啧道:“等到这封邸报现世,听说先生如今才元婴境,立马又觉得行了。” 至于老秀才为何会多此一举,倒是不难理解,是为了能够少些非议。 既然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为何不去蛮荒天下? 去过了。 但是接下来肯定又会有新的质疑。 既然都能城头刻字了,为何不再去一趟蛮荒天下? 所以这封邸报,就是个解释。 崔东山说道:“那封邸报上边,记得顺嘴提一句,说咱们青萍剑宗的米首席已经破境了。” 老秀才疑惑道:“米剑仙终于破境了?” 崔东山没好气道:“刚刚破境的。” 老秀才一拍膝盖,大声笑道:“这敢情好!” 一座剑道宗门,有个仙人境剑修当金字招牌,就再无树大招风的忧虑了,是别人提心吊胆才对。 何况这位大剑仙,还是米裕,人的名树的影,米裕在地仙两境赢下的米拦腰这个绰号,如今在浩然天下这边,还是极有分量的。 老秀才说道:“也是就在刚刚,韩夫子作为发起人,我就只是提个微不足道的小建议,文庙紧急召开了一场小规模的山神议事,居胥山和九嶷山在内的中土五岳神君都到齐了,还有几十尊大国山君,共聚一堂,当然他们是用了一种类似刘财神、郁胖子今天观礼仙都山的法子,聊得很热闹,尤其是周游、怀涟几个,乘兴而来,乘兴而归,瞧他们的样子,好像还有点意犹未尽。” 礼圣依旧露面极少。 亚圣去了蛮荒天下,负责住持文庙在蛮荒天下那边的具体事务。 如今中土文庙这边真正管事的,就是文圣了,儒家文庙正副三位教主,如今留在文庙的,就只有一位副教主,这位韩夫子算是文圣的帮手。 所以老秀才被一位姓郦的老夫子调侃为管家婆。 这些日子,老秀才在文庙那边,忙碌是千真万确的忙碌,日夜不分连轴转。 这次文庙召集山神议事,是因为水神都有那场押镖了,你们山神总不能作壁上观吧,传出去不好听,多多少少做点实事,人要脸树要皮的,好歹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省得腹诽你们这位山神老爷们只会袖手旁观享清福。只不过中土五岳山君之外的所有各国高位山神,明显都察觉到老秀才好像在故意针对怀涟几个,就连脾气最好的烟支山女子山君,神号“苦菜”的朱玉仙,都给惹急眼了,她使劲拍了一次椅把手,直接反驳了文圣几句,朱玉仙还扬言在这文庙里边,就事论事,少说几句含沙射影的怪话,文圣你再这么阴阳怪气,她就要当场走人,还请韩夫子放心,烟支山也不撂挑子,该做什么,文庙事后给出个单子,职责所在,义不容辞,她和烟支山绝对会一一照做,但是今天她绝不在文庙继续受这个气。朱玉仙难得如此疾言厉色,穗山周游就要站起身,打算率先退场,老秀才赶忙站在周游身后,双手按穗山山君的肩膀,说咋个还生上气啦,只是老秀才当时的眼神,却瞥向那位神号“天筋”的桂山山君,后者刚抬起屁股就只得重新落回椅子。 陈平安轻声说道:“其实我在那几个山头,之所以会吃闭门羹,我猜测可能是事先得到了至圣先师间接的授意,故意不让我登山的,跟四位山君关系不大。” 老秀才满脸愧疚道:“啊?竟然还有这种曲折的隐情?那就是先生误会怀涟他们几个了。没事没事,先生别的本事没有,唯独最不怕误会,下次再见面,打开天窗说亮话,敞开了就是,若是他们几个心里实在有气,大不了先生主动登门赔罪。” 事实上,那场文庙山神议事结束后,在功德林,老秀才就等着周游几个登门拜访,果不其然,五位神君联袂而来,朱玉仙率先致歉,老秀才反而与她道谢,毕竟这位女子山君那句“不撂挑子,一一照做”,就是老秀才,或者说文庙想要的那个结果,有朱玉仙如此带头表态,其余山神就心里有数了。至于议事过程期间的些许“吵闹”,如人饮酒的几碟佐酒菜罢了,说句大实话,那些个大王朝的山君,说不定都想代替五嶽神君,被文圣亲口挖苦几句呢。 只说三教辩论,在老秀才出现之前,几乎一直是西方佛国佛子,那些不但精通经律论 、而且极其熟稔其余两教学问的三藏法师们,力压儒家的中土文庙和道家白玉京,文庙和白玉京就算偶有胜绩,也都从未“连庄”过,尤其是儒家,历来输得尤其多,故而老秀才的横空出世,连赢两场辩论,让两拨被誉为佛子、道种的两教高人中,不少人直接转投儒家门下,曾经被视为是一种……“破天荒”的壮举。 如今在文庙临时当差的郦老夫子,就曾经说过一句脍炙人口的公道话,老秀才不与你们嬉皮笑脸说怪话,难道跟你们认认真真吵架吗? 老秀才大概是担心这位关门弟子会多想,会觉得是不是给自己惹麻烦了,笑着解释道:“周游其实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跟我又意气相投,简直就是失散多年又重逢的亲兄弟嘛,他跟谁翻脸都翻不到我这边,其余怀涟他们几个,对你印象本来就好,至于桂山那位天筋道友,以前是跟我们文圣一脉,有那么点心结的,属于旧账难翻篇,天筋道友主要还是觉得面子上边,有点下不来台,这次你去拜访桂山,一来他确实是得了文庙那边的暗中授意,没敢现身,又不好与你解释半句,只能是让庙祝到山脚,硬着头皮与你撂狠话,再者见你极有礼数,一没闹事二没骂人的,其实他如今心里边,也跟着舒坦多了,先生又故意让找朋友替桂山宣扬了几句,说那桂山好大的架子,不愧是天筋地骨山脊梁的桂山,竟敢不待客,连人都不见一面,就直接让隐官大人打道回府……所以文庙里边,桂山倍有面,年轻人每每闲暇时提起桂山,都要竖起大拇指,与咱们那位天筋道友由衷赞叹一声老当益壮真豪杰。既然面子有了,台阶也有了,这不议事结束后,在功德林那边,天筋道友就让我捎话,说是欢迎隐官去桂山那边做客,反正桂山那边的酒水极好极好,先生就帮你先答应下来了,至于以后去不去桂山,都是很随意的事情。”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真是难为熹平先生和郦老夫子了,还要给先生当传话筒。” 崔东山小声嘀咕道:“原来是搁这儿偷偷摸摸显摆人脉呢。” 李宝瓶朝那只大白鹅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崔师兄的脑阔儿还是硬朗。” 崔东山笑容尴尬,“么的么的。” 小米粒挠挠脸,大白鹅学我说话弄啥子咧。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只小木匣,递给曹晴朗,笑道:“里边装着一枚很不错的上古剑丸,名为‘泥丸’,你试试看,能否将其炼化,就当是先生送给你结丹的贺礼了。” 木匣之上所镂刻的图案,可谓精美绝伦,有神官跨蛟龙,女仙乘鸾凤,远古真人驾驭龟麟等诸多祥瑞之象。 曹晴朗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双手接过那只木匣,规规矩矩与先生作揖致谢。 裴钱翻了个白眼,规矩最多的,就数这个曹木头了。 陈平安望向自己的先生,再与曹晴朗说道:“当年先生的先生,也曾从穗山那边取回一枚品秩极高的剑丸,只可惜我资质一般,始终未能将那枚剑丸真正炼化为本命物,只能算是一种中炼。” 老秀才抚须而笑,这叫什么,这就叫文脉相承,薪火相传。 陈平安继续介绍道:“这枚剑丸,曾是紫阳府的镇宅之宝,最早是大伏书院的现任山长,赠送给嫡长女吴懿,作为她当年跻身中五境的礼物,吴懿也就是黄庭国境内那位紫阳府的开山祖师,这么多年来,吴懿始终不曾打开过这只剑匣的全部禁止,估计她本来是准备以后相中了某位剑仙胚子,作为收徒礼送出去。” “这才被我捡漏了,还是那种名副其实的捡了大漏,所以剑丸必须早点送出手,免得以后都不敢见那吴懿,她万一后悔了,真要被她讨还回去,我就可以说已经送出手了,退一万步说,这枚名为‘泥丸’的珍稀剑丸,折价补钱都可以,至于东西就不还了,毕竟是错过就无的好物件。” “晴朗,不如打开看看,之前先生刚刚得手时,就有一连串紫金文字浮现,内容的意思极大,有那‘面壁千年无人知,三清只需泥土身’的说法,只是一被打开,文字就如积雪融化了,这等异象颇为罕见。按照吴懿的说法,剑丸大有来头,出自上古时代的中土西岳,是某位得道真人精心铸炼而成,原本是送给一座西岳储君之山的镇山之宝,至于如何会流散到山外,又如何被程山长获得,估计就又是一笔糊涂账了。” 曹晴朗点头道:“学生在书上看到过,上古西岳主掌五金之铸造冶炼,兼管辖天下羽禽飞鸟之属,所以最主要的职责,有点类似后世山下朝廷的工部衙门。” 陈平安笑着点头,曹晴朗这番言语,几乎与自己当初在吴懿那边,是一模一样的说辞,先生学生,都读书杂,喜欢读杂书。 一旦曹晴朗将来接任宗主位置,如果他不是剑修,能否服众,倒是不用有任何怀疑,从落魄山到仙都山,在这方面,都不是特别讲究境界、身份之类的,可曹晴朗作为青萍剑宗的第二任宗主,不是剑修,终究是一桩遗憾事,尤其曹晴朗又是个打小就心思重的,估计到时候都会要主动喝酒了。 从陈平安当年执意要将自己从哑巴湖带回落魄山的周米粒,不但纳入霁色峰祖师堂山水谱牒,更是直接一步到位,让小米粒提升为落魄山右护法,一山谱牒上边的护山供奉。 大概从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心里有数了。 年轻山主尊重所有人的意愿,确实是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但只要是被陈平安视为落魄山真正意义上的大事,就没有任何商量、争执、捣浆糊的余地。 曹晴朗打开剑匣后,屋内瞬间剑气森森,结果陈平安刚要出手阻拦,却又立即停下动作,因为那枚原本“死气沉沉”的剑丸,竟然蓦然化做一枚袖珍飞剑模样,随后腾空画弧,刹那之间刺中曹晴朗的持匣之手,即便曹晴朗是一位金丹修士,依旧没能躲过这场突如其来的“问剑”,最终剑尖处凝聚出一粒血珠,然后消逝不见,剑丸如干渴之人饱饮甘泉,悬停空中,剑尖微颤,嗡嗡作响,如稚童雀跃欢鸣。 这在山上,是类似通灵之物的一种主动“认主”,更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仙家机缘。 简单来说,就等于是曹晴朗什么都没做,就已经当场“中炼”了这枚“泥丸”,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至于何时成功大炼,曹晴朗无非是耗费光阴的水磨功夫而已,注定不会有任何难关险隘了。 此后一枚“泥丸”飞剑如鸟雀萦绕枝头,围着主人曹晴朗打转。 然后所有人齐刷刷望向陈平安。 就连小米粒都不例外,莫不是好人山主,当真“资质一般”? 崔东山故意打了个酒嗝,帮着先生打破尴尬氛围。 老秀才忍俊不禁,提起酒杯,笑道:“喝酒喝酒。” 陈平安喝过了酒,神色自若,面带微笑道:“晴朗,我与居胥山的山君怀涟不是特别熟,但是如今那边有位被誉为‘青牛道士’的封君,故地重游,之前我与老前辈在夜航船上边初次相逢,极其投缘,凑巧这位老真人,刚好是上古西岳那三位陆地常驻的老真人之一,治所就在居胥山副山之一的鸟举山,下次你游历中土神洲,可以去与老前辈虚心讨教一下,这枚剑丸的真正来历。” 曹晴朗笑着点头,“好的,学生必须要走一趟居胥山和鸟举山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先生,那位斩龙之人?” 老秀才笑道:“虽然这位山上前辈,不能算是狭义上的十四境纯粹剑修,但是千万别小觑了这位斩龙之人。” 崔东山撇撇嘴,“当然厉害啊,‘吾有屠龙技,请君看剑光’嘛。何况这家伙还是郑居中的师父。” 郑居中这种人,是丝毫不介意欺师灭祖的,可问题在于,外人如果胆敢跟他的师父不对付,那么如同“封山”的中土铁树山,就是最好的例子。 老秀才点点头,“确实很厉害,后世练气士只能通过些口口相传的事迹,大致揣测此人的剑术,事实上都被陈清流的斩龙一役给蒙蔽了某一部分、而且是最关键的真相,约莫在三千年前,陈清流的出现,本就是个孤例,不光是蛟龙之属,对于整个天下……还是不太准确,应该说是对数座天下的整个人间,所有的水裔、水仙,都是一种无形的大道压制,当年陈清流一人仗剑,对蛟龙赶尽杀绝,遇到他的各个龙宫、水府主人,任你坐镇小天地,面对此人,依旧等于是先跌一境,没法子,总有些人有些事,好像全然没有道理可讲。” “此外根据文庙的秘档显示,对了,关于这件事,你们听过就算了,千万别泄露出去,否则干系不小。陈清流除了那把佩剑,还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光听名字,你们就知道厉害之处了,一把叫‘水源’,另外一把叫‘火灵’。如此一来,顺带着所有修行水法、尤其是主修水法的练气士,只要遇到陈清流,被问剑的下场可想而知。” “再多说个小故事好了,先前拦阻仰止通过归墟退回蛮荒的浩然修士,是从青冥天下重返浩然的柳七。其实文庙那边,对蛮荒大妖都是有些针对性布局的,如果不是绯妃逃得够快,其实当时陈清流已经在赶去堵截的路上了,一旦被陈清流找到行踪,绯妃的下场估计都不如仰止。 ” 陈平安欲言又止。 是想询问陈清流为何要要斩龙,事情起因,初衷为何。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仰头喝了一杯酒,用了一个很含蓄的说法,看似离题万里,答非所问,“这也是邹子独自‘忧天’的理由之一。先生这么说,能不能理解?” 剑修行事,自有理由。 有大自由,毫无拘束。 那么一位纯粹剑修酣畅递剑过后的人间苍生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 老秀才欣慰笑道:“恩怨分明大丈夫,倒是不用因此就太过束手束脚,如果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就不善了。” 一个心里边装着很多人的人,就容易心肠软,看待世界的目光太温柔。 “天下剑术,追本溯源,其实也就是那么几条根本脉络而已。” 老秀才顺着话题说道:“这就类似声不过五,宫商角徽羽,只是五声之变无穷尽,不可胜听也。剑术亦然。” 说到这里,老秀才转头看着崔东山。 崔东山一脸茫然,伸手晃了晃酒坛,“嘛呢,这不是还有酒。” 老秀才伸手拧住白衣少年的耳朵,“喜欢装傻是吧,无法无天了。” 崔东山歪着脖子,叫苦不迭,“疼疼疼,到底是咋个了嘛,能不能给句准话。” 老秀才说道:“当年在那口水井底下,挨了你家先生当头两剑,被你吃掉了?!” 崔东山歪着脑袋,满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抽了抽鼻子,抬起一只袖子抹了抹脸,委屈极了。 陈平安原本一头雾水,只是听到先生的说法后,立即心中了然。 说不定当初那盘桓在自己气府内的三缕剑气,就是某种意义是的三脉……远古剑道,至少也能算是三条主脉的重要旁支。 结果其中两缕剑气,都“打赏”给了当年躲在水井底下不肯冒头的崔东山。 先生与学生,果然从一开始就情深义重。 陈平安笑道:“先生,那两缕剑气的归属,让东山自行安排就是了,可以当做我送给青萍剑宗的贺礼。” 老秀才松开手,点点头,“就是气不过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总觉得所有人都是傻子。” 崔东山揉着耳朵,愤懑不已,“我是有长远用处的,又不会假公济私。” 老秀才双指弯曲,就是一板栗砸在崔东山脑袋上,沉声教训道:“一个人知识上的充沛,会给自身带来一个巨大陷阱,计算力和智力上的优越感,那种习惯性居高临下看待所有人的眼光,迟早要出问题,大问题!” 崔东山晃着身子,开始撒泼耍赖,干嚎道:“干嘛就只教训我一个人啊,只凶我一个人干嘛,宝瓶呢,大师姐呢,曹晴朗呢……” 陈平安咳嗽一声。 崔东山立即端正坐好,正色道:“祖师爷教训得是,回头我就一字不漏记在纸上。” 小米粒转头看了眼书桌那边,轻声问道:“崔宗主,要帮忙拿纸笔么?” 连跟自己最亲的小米粒,都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崔东山先是呆滞无言,然后又开始干嚎。 小米粒连忙递过去一捧瓜子,崔东山这才笑逐颜开。 陈平安也不管这个家伙,换了个话题,笑道:“先前在大骊京城那边碰到赵繇,咱们这位侍郎大人说了个想法,打算重新凑齐那把仙剑,将已经一分为四的‘太白’,归拢为一,应该是想着以后再见到那位白先生,能够物归原主。” 老秀才点头道:“很有心了。想法是好的,就是做起来太难,实在太难。” 崔东山怒道:“赵侍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难道不知道,先生就占据四份仙剑之一?以后见面,休想我喊他一声赵师兄!” 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除了剑鞘犹存,剑身当年一分为四,各认其主,分别是陈平安,赵繇,斐然,刘材。 而赵繇因为当初在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上,与一位读书人求学多年,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可算白也的半个学生。 想要重新聚拢一把仙剑“太白”,意味着赵繇至少要与其余三人问剑,而且三场问剑都必须成功。 所以先前在大骊京城那边,有过一场关于这把仙剑的对话。 赵繇率先开口,不过是直呼其名,喊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提醒道:“不像话了啊,得喊小师叔。” 然后就冷场了。 毕竟双方是聊正事,陈平安就笑着开口道:“要是问剑赢过小师叔,就可以拿去我的那把夜游剑。” 只是陈平安补了一句,“当然,跟我问拳也可以。” 赵繇这个师侄很贼啊,就笑着问道,“治学呢?” 陈平安笑道:“学问?你还差得远。” 赵繇笑着不说话,好像脸上写满四个字,不以为然。 陈平安说道:“齐先生说过,道理在书上,做人却在书外。” 赵繇想了想,点点头,“如此说来,我与小师叔确实差得远。” 李宝瓶疑惑道:“赵繇是剑修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剑修,最少暂时还不是。大概他是想与白先生走同样一条修行道路吧。” 李宝瓶说道:“赵繇比较认死理,人还是很聪明的。” 因为是同乡,更是同窗,所以知根知底。 不过对于当年的学塾蒙童来说,可能对于那个每天风风火火的红衣小姑娘,如今每每想起那个肯定是最后一个踩点到学塾、又是第一个飞奔离开学塾的同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几分心理阴影…… 关键是这个小姑娘每天独来独往,在上学放学路上,挎着小书包,都会蹦蹦跳跳,呼呼喝喝的,偶然有人问起,就说自己在练武学拳呢。 李槐都不用去说了。即便是同样出身福禄街的赵繇,小时候刚去学塾那会儿,因为不小心欺负了一个羊角辫小姑娘,也曾被李宝瓶拿着树枝追着一路打回家门口,结果赵家长辈问她,为什么要动手呢。红棉袄小姑娘回了一句,好好跟他讲道理不管用啊,不认错,还嘴上服气心不服的,骗不了我。都是街坊邻居,又是孩子之间的打闹,赵家长辈也没法子说什么,私底下都没敢说让赵繇自己打回去,还真打不过那个打小就喜欢翻墙的小姑娘。然后等到第二天赵繇下课回家,孩子可怜巴巴的,浑身都是脚印,原来放学路上,赵繇虽然已经故意弯来绕去,精心挑选了一条回家路线,仍是被红棉袄小姑娘守株待兔,恰好逮了个正着,跳起来就是一通飞踹,喜欢告状是吧。我不动手,动脚总行了吧。可事实上,为了能够保证只动脚不动手,小姑娘撞到墙壁上好几次,最后还崴脚了,她仍是坚持要“陪着赵繇一起回家”,结果第二天赵繇刚出门,就发现李宝瓶蹲外边堵门了,孩子又怕又委屈,一下子就悲从中来,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一瘸一拐的小姑娘走到他身边,问他认不认错,满脸鼻涕眼泪的赵繇,仍是不愿认错,只是突然开始满地打滚。没出息,打不过就搬救兵呗。红棉袄小姑娘就转身走了,肩头一高一低走出去十几步后,突然停步,转头看着那个坐在地上已经停下哭声的同龄人,用眼神示意对方,等着,到了学塾附近,咱俩再一较高下。 赵繇尚且如此,林守一和董水井他们这拨人就更别提了,想多了,恐怕都要掬一把辛酸泪。 所以曾经的小镇学塾,经常是先生在那边授课,红棉袄小姑娘先是手心挨了板子,然后被罚站在学塾最后边,或是学塾窗外,偷偷金鸡独立,双臂环胸,生闷气。 老秀才喝过了差不多半壶酒,就已经满脸通红,起身笑道:“得回了,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呢。” 崔东山难得没有掰扯什么,真不是老秀才矫情,忙是真忙,天下事务一肩挑,不是什么玩笑话。 当然不是可以忙里偷闲片刻,但是一些个文庙决策,可能只是快慢片刻之别,在蛮荒天下那边呈现出来的最终结果,就是云泥之别的差异。 屋内众人都站起身,跟着老秀才来到屋外,老秀才本想跨过门槛,就一步缩地山河径直返回功德林,只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宅子大门外边,再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密雪峰一座崖畔凉亭那边,老秀才这才停下脚步,只是抬头看了眼匾额,老人便不再拾级而上走入那座视野开阔的拿云亭,看着陈平安他们几个,笑道:“别送了,都回吧。” 老人一年一年老,少年却难再年少。 老秀才看着他们,既自豪且得意,又难免有几分伤感,既想要自家晚辈能够跟着书上道理一起长大,又不愿孩子们早早长大,只是这种极为矛盾的心思,大概只有等到为人父为人师了,才能真正体会几分。老人强忍着把一肚子言语都放在肚子里边,就只是笑道:“以后有机会,你们一起去文庙功德林做客,有想要看的哪些书,事先列好书单,都不成问题。” 陈平安带头作揖拜别。 老秀才笑着点点头,一步跨洲重返文庙。 天上皎皎明月光,人间匆匆少年郎,脚步最匆匆。 正文 第九百六十二章 陌上又花开 明月夜中,遍地月光如水,一行人离开拿云亭,裴钱拉着李宝瓶返回自己住处,她们久别重逢,可以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曹晴朗在陈平安和崔东山先后确认过后,并无任何隐患,不过崔东山还是建议曹晴朗,先不用着急正式炼剑,等到稳固好金丹境后,再去景星峰闭关,曹晴朗对此当然没有任何异议。 曹晴朗带着郑又乾一起离开,双方住处距离很近。 走在夜深人静的山路上,郑又乾试探性问道:“曹师兄,能不能跟你说个小小的心事?” 主要还是觉得小师叔的这个学生,温文尔雅,一看就是个读书极有本事的,也对,曹师兄是那个大骊王朝的探花郎嘛,师父每次提起此事,也是相当高兴的。 郑又乾感觉崔宗主是个奇怪的人,至于裴师姐,郑又乾也怕啊,咋个能不怕嘛。 在跨洲渡船上边看的那些山水邸报,关于当年金甲洲战场上的女子大宗师,可不止三两封邸报提及“郑钱”,看得郑又乾总要心惊胆战,那会儿总觉得“郑钱”是个远在天边的人物,反正跟自己没啥关系,结果倒好,她竟然是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一下子就成了自己的裴师姐,现在每次跟裴师姐说话不结巴,就已经让郑又乾觉得自己很有英雄气概了。 曹晴朗笑道:“是因为自己的出身,遇见了我先生,还有我们这些师兄师姐们,心里总觉得有点小小的别扭?” 郑又乾使劲点头,“是啊,愁呢。本来没觉得特别算个啥,因为某个朋友,总喜欢拿这个说事,我再不多想,也要多想了,唉,越想越生自己的气,确实挺没出息的。” 曹晴朗笑道:“那你明儿就得与谈瀛洲诚心诚意道声谢喽。” 郑又乾一头雾水,“啊?我觉得不生她的气,就已经很有大丈夫气度了呢,为什么还要跟她道谢啊?” 曹晴朗缓缓说道:“有些事,我只是说有些事,看似大家都故意不说,其实反而就是一直故意在说了。这样的好心好意,当然是很好的,不过长久以往,兴许也是一种负担,有些时候还不如挑明了,不躲着它,它就自己跑开了。躲着它,它就跟我们的影子一样,他人看待我们的眼神,我们以为的那些私底下的议论,就像人生路上……白天的日光和晚上的月色,让我们心里边最放下的某件事,如影随形。当然,这种另类的陪伴,有好有坏,不一定全是坏事,只不过这里边的好与坏,以及具体的大小、比例,对我们心境的不同影响,曹师兄如今也不敢说太多,不过以后要是有所心得,可以再与你说说看。谈瀛洲年纪不大,却是个心细的,她是故意在你这边当恶人,好让你早点适应这种别扭,就像一场开卷考。” 郑又乾恍然道:“明白了,还是曹师兄学问大!” 曹晴朗微笑道:“比起先生和崔师兄,我差得远了。” 郑又乾说道:“那也只是跟小师叔和崔宗主比较,不能说明曹师兄的学问就不大了。” 曹晴朗一时间无言以对。 这口气,真像……自家先生?! 难怪先生这么喜欢郑又乾。 不知不觉走到了宅子门口,郑又乾轻轻推门,没推开,加重力道再推了一次,还是不成,竟然栓门了。 这个谈瀛洲,说好了别栓门别栓门,咋个就是记不住呢,忘性大,难怪总是丢三落四。 曹晴朗抬了抬下巴,满脸笑意,示意郑又乾“翻墙”就是了。 门内突然响起一声怒喝,“门外是哪个小蟊贼?!速速报上名来,若是那行凶的歹人,定叫你有来无回!” 郑又乾挠挠头,被曹师兄撞见这一幕,就挺难为情的,“我。” 谈瀛洲怒道:“何方神圣,名字如此古怪,竟然叫‘我’?劝你赶紧拿出一点诚意来,既然都是走夜路混饭吃的江湖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划出道来,与姑奶奶比试一场,问拳问剑都无妨!” 曹晴朗走向前几步,轻声笑道:“是我,曹晴朗。” 谈瀛洲赶紧开门,小姑娘站在门口,挤出笑脸,神色腼腆道:“见过曹仙师。” 曹晴朗笑着点头,“打搅,我就不进去了,回头再找龙门前辈请教那幅黄河奔流图的真伪。” 谈瀛洲使劲点头,小事小事,不在话下。 师父说过,这个曹先生,修行路上后劲很足,以后的成就,半点不输同门的师姐裴钱。 谈瀛洲眼角余光发现杵在一旁的郑又乾,目不斜视绷着脸,没啥表情,小姑娘这才心里好受点。 曹晴朗独自夜行,却没有直接返回住处,而是原路折返,来到那座拿云亭,踢了靴子,盘腿而坐。 曹晴朗的道场,在绸缪山景星峰,按照曹晴朗的设想,这处所谓的道场,既不豪奢,不会学那些地仙大兴土木,府邸连绵,琼楼玉宇,也不至于太过简陋,毕竟那些珍本善本书籍,还有一些喜欢的字画,都比较金贵和娇气,所以必须有一座专门用来藏书的二层小楼,而文人书斋,一般都会有个名号,先前围炉而坐,曹晴朗就请先生帮忙取个名字。 先生好像早有腹稿,不假思索就给出了那个书斋名号。 豁然斋。 若是单独将“豁”这个字拎出来,其实不属于“美字”,因为无论是作为动词还是名字,皆寓意不佳,其中就有说是野草和庄稼混长在一起,但是“豁”一旦与“然”字凑堆为邻,意思就一下子截然不同了。比如读书治学一道,豁然意解,仿佛沉疴顿愈。而最为通俗用法的那个“豁然开朗”,既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视野,也可以说是一个人的某种心境。 此外曹晴朗的名字里边,本就带个“朗”字。 但是先生给出这个这么好的书斋名的那一刻,曹晴朗却从先生眼中,看到了一种相当陌生、却也不算第一次见到的小心翼翼。 先生的脸色和眼神最深处,是愧疚。 好像这种寄予厚望,就会让先生觉得愧疚。 为什么呢。 曹晴朗终于知道某个答案了,当年在家乡藕花福地,当年是还不是先生的陈先生,送自己去学塾上课的路上,陈先生帮忙撑伞,与自己站在街巷拐角处,陈先生撑着伞停下脚步,为什么会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然后带着自己继续赶路。 先生是过来人,明明知道如何让一个孩子渡过心关,熬过苦难。但是那会儿的陈先生,他当时依旧不敢开口,大概是因为先生觉得,对一个还是孩子的人来说,早早懂得哪怕明明是某个极好的道理,所谓的更早懂事,就是一种残忍。 因为当年曹晴朗的祖宅里边,住着两个同龄人。所以陈先生不愿意让一个他觉得已经很懂事的可怜孩子,去为了一个不懂事的可怜孩子,变得更懂事。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曹晴朗背靠着亭柱,可惜自己没有随身携带酒水的习惯。 这么好的先生,怎么就被自己找到了呢。 小米粒离开大白鹅的宅子后,又悄悄返回,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裴总舵主跟盟主大人商谈大事呢,她如今官儿不够大哩。 发现好人山主坐在院子里,脚边堆满了长短不一的青竹管。 小米粒蹲在一旁,看出端倪了,是好人山主的看家本领了,在打造竹箱呢。 小米粒轻声问道:“好人山主,能给我也做一只书箱么?” 陈平安微笑道:“当然没问题啊。” 当年去大隋山崖书院的游学路上,给宝瓶打造的那只竹箱,已经太小了。 小米粒说道:“我的那只书箱,可以放在最后便做,就用剩余的竹子,小小的,都么的关系。” 陈平安笑道:“这堆竹子,做三只竹箱怎么都够了。” 宝瓶,又乾,再加上小米粒的,没任何问题。 崔东山在屋内书桌那边嚷嚷道:“先生!” 陈平安头也不抬,“滚。” 崔东山立即笑容灿烂道:“好嘞!” 果然先生还是跟自己这个得意学生,最不见外,天气冷,但是学生心里暖啊。 大师姐,曹师弟,你们挨过先生的骂吗?何况别说挨骂了,咱可是都挨过打的。 大白鹅继续埋头算账,一手提笔书写账目,一手打算盘劈啪作响。 自家青萍剑宗的账簿上边,因为观礼道贺一事,一下子就多出了好几笔谷雨钱。 大泉王朝,礼部尚书李锡龄带来八十颗谷雨钱,对于如今捉襟见肘的大泉户部来说,真可谓是雪上加霜了。 玉圭宗那边的八百颗谷雨钱。财大气粗,不愧是咱们桐叶洲的头把交椅! 姜氏云窟福地的黄鹤矶与砚山,按照往年的入账,抛开成本,平均下来,每年约莫是七八十颗谷雨钱的收益。不多?很多了! 何况是足足五百年的长远收益?周首席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从不让人失望。 本来崔宗主都想顺应民心,写封密信到蛮荒天下某处渡口,好好劝已经是半个外人的周首席一句,如果没事,就别来青萍剑宗做客了,我们都担心小陌误会。 现在看来,这封信还是要写的,就只是不写这句话了,伤感情,不合适,得在信上多与周首席叙叙旧,嘘寒问暖。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既然是仙都山的半个外人,那就也是半个自家人嘛。我们青萍剑宗,必须欢迎周首席回家。 其实裴钱先前背着师父,已经偷偷将那件咫尺物交给了崔东山。 大师姐说连同咫尺物在内,加上那一千颗谷雨钱,算是她借给小师兄和青萍剑宗的,不收利息。 崔东山当然不敢收,明摆着要被先生骂的,但是当时看着大师姐的架势,就从不敢收,变成了不敢不收。 被先生当面训几句,总好过被大师姐记账本吧。 他娘的,找个机会,把白玄的那部英雄谱供出去,看看能不能在大师姐那边将自己的全部债务一笔勾销。 老真人梁爽他们几个贵客,贺礼加在一起,也不到二十颗谷雨钱,可毕竟是货真价实的谷雨钱呐,如果折算成雪花钱,就是好大一堆了。 还有那艘“桐荫”渡船,这会儿已经停靠在“青衫渡”那边,跟那条跨洲风鸢渡船,一大一小当邻居呢。 陈平安问道:“大泉王朝那边,六十年内,大概能找到几个剑修胚子?你能不能有个大致估算?” 崔东山想了想,“桐叶洲的剑道气运,实在是让人……一言难尽。如果按照常理,甲子之内,即便一国境内被挖地三尺了,估计都只能找 到两个?三个?不过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有先生在此坐镇,再加上大泉姚氏自身就能够吸纳一洲气运的缘故,数量大概能翻一番?” 陈平安说道:“大泉那边也不容易,百废待兴,处处都需要用钱,还要维持与桐叶洲第一王朝相符的边军兵力,我们就假设有五名剑修来仙都山修行好了,规矩还是那么个规矩,他们炼剑所消耗的天材地宝,你就跟大泉户部那边打个对折,再报个数目过去,等到甲子之后,如果大泉王朝彻底缓过来了,就不用打折了,该是多少神仙钱就多少。” 崔东山嗯了一声,“听先生的。” 蒲山那边,送出了两张地契,至少价值五六百谷雨钱,其中一座山头,早已荒废多年,但是占地广,而且自古就有银矿,在历史上一直断断续续开采或封禁,要不是它属于蒲山云草堂的私人地盘,那个最新恢复国祚的朝廷,早就吭哧吭哧开山去了。外一处飞地,因为算不得什么风水胜地,在那场战事中反而得以逃过一劫,当下有个在天目书院那边报备过的小仙府门派,几十号流离失所的谱牒修士,都成了山泽野修,便干脆聚在一起抱团取暖,算是正儿八经开山立派了,初代掌门是个龙门境老修士,因为他与蒲山有点香火情,而蒲山又是个一贯大度的,所以就只是意思意思,收下对方砸锅卖铁凑出来的几颗小暑钱,便将山头租赁出去了,先前种秋说此地能够作为一位金丹地仙的道场,并非溢美之词。 崔东山笑道:“裘供奉好眼力,刚好留下了最值钱的三样龙宫旧藏,否则就不是估价六百颗谷雨钱了,贺礼怎么都能翻一番。” 陈平安忍不住笑骂道:“那是裘嬷嬷留给胡楚菱的,然后胡楚菱还是你的嫡传弟子,你还有脸说这个?” 陈平安转头望向小米粒,“对吧,小米粒?” 小米粒挠挠脸,“是不太应该哈。” 崔东山之所以打算盘记账,主要是在仔细记录青同道友的那些镇妖楼旧藏珍宝,实在是数量太多,光是那些孤本的书目,就可以单独成书了,各色宝贝就这么积少成多,总价自然就特别可观了。 先前种夫子在青萍峰祖师堂内,说是一千两百颗谷雨钱,不能说是“谎报”价格,而是这个价格,属于早年的市价行情,在如今灵器、法宝多多益善的桐叶洲,故而是有极大溢价的,根本不愁销路,只会被打破头疯抢,会不会有修士觉得被杀猪?来来来,只管往老子钱包这边使劲砍。所以种秋这个青萍剑宗的账房先生,一开始是比较犹豫的,结果被崔宗主好说歹说,才昧着良心报了那个价格,所幸那位青同道友,如今也成为了祖师堂有椅子的记名供奉。 此外还有那个胖子姑苏的几成家底。 可能这才是真正的贺礼大头。 毕竟是一位扶摇洲帝王出身的飞升境鬼物。 陈平安说道:“庾谨的那些家当,除了已经还回去的,其余四成,先留着不去动分毫。” 以后开凿大渎一事,可能需要庾谨出手帮忙,到时候这些本就属于这头鬼仙的家底,找机会一一还回去就是了。 崔东山满脸讶异,啊了一声,“先生,仙都山这边只留下三成。” 陈平安立即站起身,就要去清查账目,崔东山连忙合上账簿,哈哈笑道:“记错了记错了,是四成。” 陈平安坐回竹椅,继续打造竹箱,“光是实打实的谷雨钱,就有多少颗了?你们青萍剑宗还跟不跟我哭穷了?” 崔东山如遭雷击,伤心欲绝道:“小米粒,你听听,先生说的是‘你们’青萍剑宗,像话吗?你说伤人不伤人?” 小米粒摇头晃脑做个鬼脸,“你们,你们。我们落魄山,我们落魄山。” 崔东山靠着椅子,双腿乱踹,挥动袖子,“这日子没法过了,连右护法都开始欺负人了。” 小米粒赶忙跑进屋子,踮起脚尖,伸手挡在嘴边,与侧身趴在椅把手的大白鹅窃窃私语。 虽然典礼已经结束,但其实密雪峰这边的各个宅子府邸,都各有各的客人登门拜访。 比如张山峰就找到了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刘宗主,我酒量不行。” 白首笑得肚子疼。 刘景龙笑道:“没事,我不劝酒。” 帮着张山峰和白首倒了两碗酒,刘景龙抬起手中酒碗,与张山峰轻轻磕碰一下,问了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 刘景龙笑着解释道:“我当然不喜欢喝酒,但是那些被某人怂恿,来找我喝酒的人,既然是他的朋友,我觉得肯定值得认识。” 年轻道士喝了一大口酒水,笑道:“说实话,能够跟刘宗主同桌喝酒,搁在二十年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刘景龙笑道:“这种话,信的人,肯定不多,我算一个。” 白首突然感叹道:“那位人间最得意,还有蛮荒天下那位,以及咱们北俱芦洲北边的那个白裳,再加上我白首,咱们姓白的,在山上,大姓啊!” 张山峰开始认真琢磨姓张的山巅修士有哪些了。 刘景龙倍感无奈。 白首抿了一口酒,自顾自点头道:“听说那个斩龙之人姓陈,再加上南婆娑洲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以及我的好兄弟陈平安,姓陈的,排在第二好了。” 裘渎带着醋醋,去拜会旧玉芝岗淑仪楼三位修士。 落魄山掌律长命,带着嫡传弟子纳兰玉牒,还有身为风鸢渡船二管事的贾老神仙,一起找到了吴钩和萧幔影这对道侣。 贾老神仙竟然主动当起了厨子,系上围裙,亲自炒了几个佐酒菜。这自然让那对道侣受宠若惊,主要是尚未真正适应青萍剑宗的门风,相信他们很快就不会对这类事感到大惊小怪了。 刘聚宝和郁泮水,则主动找到了玉圭宗,后者下榻之地,是密雪峰首屈一指的大宅子了。 这也是为何许多宗门庆典,某些个谱牒修士愿意咬牙给出一份子钱,也要削尖脑袋去参加的原因之一。 不单单是混个熟脸那么务虚的事情,许多实打实的卖卖,大生意,真就是这么凑在一起谈下来的。 当然对刘财神来说,肯定不在此列。 在去的路上,郁泮水笑道:“即便是宗字头的庆典收贺礼,一口气收下这么多颗谷雨钱,为数不多吧?” 刘聚宝点头道:“上一次,可能是韦赦跻身上五境,再上一次,大概是于玄再次创建下宗。” 一旦某个宗门的下宗,再有下宗,那么就可以顺势升迁为“正宗”,或是被尊称为“祖庭”了。 这在浩然历史上,称得上是屈指可数。 钟魁带着胖子,去找姚老将军闲聊,刚好蒲山三人也在。 庾谨发现一件怪事,钟魁瞧见了那位黄衣芸,竟然还有几分腼腆神色,说话嗓音都不一样了,咬文嚼字的,在那儿装斯文呢。 想我姑苏,堂堂血性男儿,真心看不惯钟魁这等做派,腻歪! 喝过酒,离开宅子后,钟魁发现身边这个胖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就说了崔东山愿意归还六成家当一事。 胖子立即弯曲膝盖,双手抓住钟魁的胳膊,热泪盈眶,带着哭腔和颤音,喊道:“钟魁兄!这等大恩大德,无以回报,让小弟如何是好哇!” 钟魁抖了抖手腕,嗤笑道:“下次再有酒局,就你这种酒品,跟狗喝去。” 胖子眼神哀怨道:“我这不是怕在酒桌上,抢了钟兄弟的风头嘛。” 钟魁一把推开胖子的脑袋。 庾谨压低嗓音问道:“钟兄弟,你是看上黄衣芸了?好巧,咱哥俩眼光差不多,罢了,为了兄弟,忍痛割爱又何妨,需不需要我帮忙牵线搭桥?对付女子,尤其是这种极其出彩的女子,小弟还是很有点天赋的。” 钟魁笑道:“想啥呢,就是年少时很仰慕叶山主,喜欢当然是喜欢,但是跟那种男女之情的喜欢,又没什么关系。” 庾谨感叹不已,“我就佩服钟魁兄这种言语坦率、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一说到女子,庾谨就气得直跺脚,这个陈平安,当自己是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吗?! 只是再一想,摸着良心说话,这小子如此年轻有为,又有那么点担当,我要是他,横着走都算我庾谨不讲排场。 钟魁双手笼袖,缓缓而行,抬头望天。 多少人来看明月,谁知倒被明月看。 种秋找到了邵坡仙,蒙珑,石湫。 种秋来此主要是转告两事,一是黄庭国境内的紫阳府吴懿,她极有可能在近期进入桐叶洲,不是那种游历,而是打算正式落脚桐叶洲,吴懿愿意主动担任他们在燐河畔立国后的护国真人,邵坡仙笑望向身边的侍女,蒙珑如今在山水谱牒上边的名字,是独孤蒙珑。她笑着点头,既然自己公子都没意见,她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种秋之后拿出两幅画卷,一幅整个桐叶洲中部形势图,一幅燐河某段河流的,告诉三人,燐河会成为未来一条崭新大渎的主干河道之一,邵坡仙盯着两幅画卷,思量片刻,说道:“我们未来五岳的选择,可能就要稍作改动了。” 一旦立国,除了京城选址,还需要封禅五岳山君,以及邀请水神开府,聚拢离散的流民等等,而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依旧仰仗青萍剑宗的诸多倾斜,神仙钱,山上人脉,扶龙之臣。 道号“龙门”的果然,已经答应黄庭,成为太平山的记名供奉。 所以再过两天,下山之后,果然就会带着弟子谈瀛洲,跟随黄庭和护山供奉于负山,一起去往太平山旧址。 这位仙人,已经飞剑传信一封回了铁树山,告诉如今住持宗门事务的师姐,自己准备在桐叶洲多待一年半载的。 对于上五境修士来说,出门游历一趟,耗费几年、甚至数十年光阴,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除此之外,果然还动用私人关系,给中土神洲寄出数封密信,邀请几个同样是妖族出身的机关师和山上的营造大家,邀请他们来桐叶洲这边“游历”。 米裕,崔嵬,小陌,三位剑修,难得聚在一起。 外加一个在仙都山好像跟谁都不熟、唯一一个比较熟悉、其实又不愿与之熟悉的青同。 他们还喊上了先前破例参与祖师堂议事的两个年少剑修,于斜回,何辜。 荣升为青萍剑宗首席供奉的米裕,与嫡传弟子何辜,道场、府邸,会建造在仙都山的云上峰。 掌律崔嵬,弟子于斜回,道场建造在仙都山天边峰,仙人掌。 而这两位剑修,在家乡剑气长城那边,都不曾收徒,所以当下两个孩子,都是他们真 正意义上的开山大弟子。 至于小陌在青萍剑宗这边的临时道场,最为朴素,没有之一,就在仙都山的山脚落宝滩那边,搭了个茅屋,就算是道场了。 一行人坐在大火盆边,米裕弯腰伸手烤火取暖,抬头笑道:“你们俩,都不是笨人,知道隐官大人为何把你们拉过去旁听议事了吧?” 何辜不乐意理睬这个在家乡那边声名狼藉的师父,何况还是一句没啥意思的明知故问,就闷不吭声。 于斜回点头道:“知道,因为我们两个的本命飞剑,是可以给隐官大人帮上一点小忙的,反正既等于炼剑,又能游山玩水,何乐不为。” 小陌笑道:“是青萍剑宗。” 于斜回说道:“又没啥两样。” 崔嵬也没说什么,确实没什么两样。 也就是在青萍剑宗了,否则在别座山头,这里边的差别,大了去。 浩然天下历史上,一位下宗的宗主,跟上宗祖师堂那边闹翻的,或是关系弄得很僵,虽说不算太常见,却也不算什么个例。 最夸张的一次,是流霞洲那边某个大山头,选址建造在金甲洲的下宗,不知为何,直接就宣布脱离了上宗,还通过山水邸报昭告天下,虽说最后没成,但也曾闹得沸沸扬扬,至今还是个山上笑谈。那个宗门,经过这场内讧,没过几年,从下宗宗主,连同掌律、首席供奉、客卿在内,全部换了人,上下宗变得貌合神离,无论是底蕴深厚的上宗,还是原本蒸蒸日上的下宗,很快就都走了下坡路。 想要建立一个下宗,殊为不易,人心涣散了再想凝聚,更是难上加难。 米裕笑道:“不是祖师堂成员,却能够破例参与议事,不光是在青萍剑宗,在落魄山,都是头一遭的事情,所以你们两个,确实可以引以为傲了。” 于斜回撇撇嘴,学隐官大人双手笼袖,“这算什么真本事,虚头巴脑的。” 何辜点头附和。 在九个剑仙胚子当中,何辜是个头最高的,他的那把本命飞剑“飞来峰”,极其玄妙,只要祭出飞剑,好像天然就拥有一种如同能够敕令山岳的天赋神通。当然被飞剑驱使山脉的规模大小,会与何辜的境界高低直接挂钩。 何家的宅子,不在太象街或是玉笏街,但是底蕴深厚,而何家祖辈的历代剑修,都出自刑官一脉。 所以何辜腰间悬挂的那把祖传短剑,“读书婢”,品秩不低。 若是在剑气长城那边,何辜的这把本命飞剑“飞来峰”,不会显得如何出类拔萃,所以按照避暑行宫的品秩评定,至多只能列为乙下等,可是来到了浩然天下,却是可以直接抬升两个小台阶的,“飞来峰”完全可以跻身“乙上”之列。而且随着将来于斜回的境界攀升,只要与人问剑,能够拣选适宜战场,几乎等于大修士坐镇小天地,杀力暴涨。 至于于斜回的那把本命飞剑“破字令”,不但是在浩然天下这边,带有一种禁忌意味,就连在剑气长城和避暑行宫,根本没有记录在册。因为一旦于斜回能够成长为上五境剑修,尤其是大剑仙,那么对妖族练气士,尤其是那些“真名”泄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而言,简直就是一种死伤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无妄之灾。 如果给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于斜回在某种意义上,大剑仙于斜回,假设一个将来能够参加城头议事的于斜回。 就如同一个……“小白泽”。被于斜回知晓妖族真名者,同境修士,领剑即伤。境界低于于斜回者,接剑即死。 崔嵬说道:“以后在仙都山这边,要好好炼剑。” 何辜差点没忍住,就要说一句你个元婴境,好意思跟我说这个有的没的? 只是不知为何,斜眼看着那个自己名义上的师父,那张一年到头不变的面瘫脸孔,兴许是在火光映照下,显得稍微柔和几分,何辜还是点点头。 米裕揉了揉下巴,只得跟上一句,“斜回啊,你也一样。” 结果于斜回直接顶回去一句,“啊啥啊,别学隐官大人说话,老子炼剑,关你屁事。” 何辜哈哈大笑,瞥了眼那个面瘫。 崔嵬扯动嘴角,难得笑了笑。 小陌低头弯腰,给搁在铁网上边的那几只粽子翻面,烤得金黄才好吃。 青同心情复杂,自己不喜欢剑修,果然是很有道理的事情。 天刚蒙蒙亮。 玉圭宗在今天的正午时分,就会乘坐自家渡船,离开青萍剑宗地界。 刘聚宝和郁泮水在昨夜就已经离开密雪峰。 徐獬也与玉圭宗打了声招呼,单独下山,率先返回渝州驱山渡。 陈平安都曾专程赶去送别。 今天在白玄的带头下,又拉上小米粒她们几个,一起来找邱植耍。 其实邱植昨天就已经给了白玄那个九弈峰的收信剑房地址,双方约好了以后经常飞剑联系,白玄当然没忘记偷偷暗示邱植,自己如今兜里没几个钱,手头不宽裕啊,金山银山一样的家底,全部都放在落魄山那边了。邱植就说没事没事,等他回了九弈峰,就赶紧先寄信一封到密雪峰这边,会在里边放几颗神仙钱。 白玄当时就拍了拍邱植的肩膀,“年纪不大,灵光得很嘛,以后跟着我一起闯荡江湖,咱俩双剑合璧,所向披靡,砍谁不是砍。对了,在九弈峰那边,或是其它山头,如果你有看不顺、又打不过的人,就与我打声招呼,再告诉我对方下山游历的大致行踪路线,反正过不了几天,我的境界就会嗖嗖嗖上去了,到时候我就跟隐官大人随便找个由头,单独出门,去路上堵他,帮你……把那家伙给那个,嗯?懂吧?” 邱植听得头皮发麻,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九弈峰里里外外,对我都很好。” 他都有点后悔在那本英雄谱上边花押盖手印了。 今天邱植独自一人出门,跟着白玄他们一起逛荡游览密雪峰。 那个名叫柴芜的小姑娘,突然问邱植的九弈峰那边有啥酒水。 邱植便照实说了,九弈峰自己不产仙家酒酿的,因为韦宗主不是太喜欢喝酒。 柴芜就不再说什么。 邱植很快补上一句,但是画眉峰的滴翠酒,和云窟福地那边的几种酒水,在我们桐叶洲都是极有名的。 柴芜就眼睛一亮点点头,说她如果以后有机会出门游历,可能会去九弈峰做客。 不过小姑娘觉得近期悬了,怎么都得几十年才能下山吧。 唉,资质太差,在自己这边,传授剑术和仙法一事,就连陈山主都知难而退了。 愁人是真愁人。 听米大剑仙说,以前剑气长城那边有个姓董的,跟陈山主是好朋友,出门就从不带钱,随便喝酒。 羡慕是真羡慕。 那个叫周米粒的黑衣小姑娘,又是绿竹杖又是金扁担的,话不多,但是她的身份可不简单。 最早在青萍峰祖师堂里边,得知她竟然是落魄山的护山供奉之后,邱植确实被吓了一大跳。 小米粒从棉布挎包里边掏出仅剩的瓜子,都给了邱植,说就是山下市井买的瓜子,别嫌弃啊。 主要是昨夜回了自己宅子,光顾着背着那只崭新竹箱,都忘记招兵买马了,然后大清早就被白玄拉来这边。 邱植接过瓜子,连忙说不会不会。 小米粒抿嘴而笑。 邱植看了眼那个叫孙春王的同龄人。 孙春王好像总是这样,冷冷看着他,总是一脸嫌弃的表情。 邱植就有点郁闷。 一下子变得不是那么开心。 正午时分,一行人找到玉圭宗修士,一起御风下山去往那座青衫渡。 除了陈平安和崔东山,还带上了米裕,崔嵬,种秋。 可以说,整个青萍剑宗真正管事的,都出场了。 那场议事都已经结束,如此郑重其事待客,只说在面子上,玉圭宗已经挑不出任何毛病。 到了玉圭宗那条渡船旁,陈平安开门见山道:“在商言商,先前议事,很多话,我和崔宗主,只能刻意说得比较生硬,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姜蘅发现那位年轻隐官的游曳视线,竟然还有自己一份,小有意外,这位云窟福地的少主,还是笑着抱拳还礼,开口说了句不算违心的言语,“能够理解。” 张丰谷坦诚说道:“若是我们双方,玉圭宗和青萍剑宗,一南一北,都能够通过开凿大渎一事的繁琐事务中,真正认可对方的一宗门风与行事风格,到时候再来正式缔结盟约,就算水到渠成了,我个人当然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王霁是个暴脾气,先前不是没有半点怨言,觉得青萍剑宗太过端架子摆大谱,简直就是半点面子都不给玉圭宗,结盟一事,明摆着就是双方得利的好事,对方在矫情个什么,只是昨夜经由张丰谷详细解释过后,也就很快气顺了。 王霁只是难免感慨一句,在江湖上,一见投缘,可托生死。你们山上,真不咋的。 王霁毕竟才是刚刚进入玉圭宗神篆峰没几年的祖师堂供奉。 张丰谷当时只能苦笑言语一句,“大概如那江河在陆地上弯弯绕绕,终究是奔流到海的。” 王霁默然点头,希望如此。不然如果玉圭宗和青萍剑宗闹掰了,后果不堪设想。家乡桐叶洲,实在是经不起这种内斗了。 崔东山抱拳笑呵呵道:“不怨先生,都得怪我。” 陈平安有意无意,与王霁并肩而行,以心声说道:“清节先生,可能我们青萍剑宗在这件事上边的作为,确实是不那么痛快爽利,就当是好事多磨?希望以后我们双方能够结盟了,我再与清节先生好好喝顿酒,哪怕万一不成,在这桐叶洲,山河如此辽阔,不走独木桥。” 王霁一愣,爽朗笑道:“这话,爽利!” 崔东山笑了笑。 不管先生与这位清节先生,说了什么内容。 同样的话,自己来说,可能没屁用。但是先生来说,就会被人相信。 自己何德何能,找到这样的先生。 要不是有外人在,非得哭给先生看。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环顾四周,在这座被自己取名为青衫的渡口,以后会一点一点变得陌上花开,草木丰茂,四季如春的。 曾经的先生,在回乡路上,牵着一匹瘦马,随水转,转山斜,斜阳古道,道旁孤村三两家。山瘦水也瘦,马瘦人更瘦。 日月驱光阴,江湖动客心。 新年春风里,陌上又花开。 下一次先生再出门远游,再返乡回家,肯定不会满怀忧愁了。 正文 第九百六十三章 饮尽一杯酒 龙新浦愣愣看着那个虎头帽清秀少年,莫非,难道,竟然是? 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绝对,肯定,必须不能是! 要知道即便是在青冥天下,崇拜、仰慕和神往那位那位人间最得意的道官,茫茫多,不计其数。 而龙新浦就是其中之一,何况这位龙师还有个道上朋友,更是将白也的数百诗篇“缝”在身上。 要是那家伙见着眼前这位,估计要当场失心疯,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挨了一场雷劫。 龙新浦赶紧掏出一壶酒,仰头一饮而尽,缓缓,得缓缓。 当下来到菰蒲湖这边的,是孙道长,白也,晏琢。 因为方才老观主让那俩弟子,与春社那三位萍水相逢即是缘分的道友,好好相处,难得出门一趟,多聊几句,理由是多几个山上朋友,就在道观之外的天地间多几条路可走。 孙道长伸手挥了挥,啧啧称奇道:“别样靓妆,香艳流溢,扑鼻而来,都快可以羞杀蕊珠宫女愧见人了。” 晏琢听得头皮发麻。 老观主这话说得都快要“天下无笋”了。 眼前这位龙师,曾经当过永州数国的相国、首辅或是护国真人,而且是还是那种同时兼任,绝无分身乏术之忧虑。 大概在前个几百年,在一天之内都一并辞去了,再次开始了那种漂泊不定的浪荡生涯。在兵解山之外,开辟了大小道场十几个,听说最近一座,是在那密州的鸳河之畔,结庐三楹。 龙新浦满口浓重的永州乡音,唏嘘不已,“尚有一把铁琴,今在真州,未曾携来,不能为君奏矣。” 双方各说各的,鸡同鸭讲。 “又来喂鱼了?” “可不能这么说,两顿下酒菜都有了。” 孙道长讥笑道:“本就是拾人唾余的勾当,还要招摇过市,装神弄鬼,丢人都丢到别座天下去了,一大把年纪,也不害臊。” 龙新浦微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在那边的某地,好歹是个玉璞境,怎么能算是装神弄鬼,再说了,要不是老观主一口一个陈小道友,我也不至于不辞辛苦远游一趟。” 孙道长瞥了眼龙新浦,“怎么受的伤?是自家宗门名字没取好的缘故,要挂了?兵解之前,需不需要贫道帮忙护道一程?” 龙新浦虽然喜欢在山下作妖,但是在山上的口碑,其实还凑合,勉强能算是广结善缘,朋友遍天下。 真要计较起来,一个练气士,能够让老观主离开蕲州,主动找上门,确实罕见。 龙新浦苦笑不已,也不计较老观主的调侃,“怪我自己,怨不得别人,太过托大了。” “哦?怎么讲?” 孙道长笑问道:“是偷偷摸摸跟道老二干架啦?你当自己是宝鳞道友吗,哪怕是与真无敌问剑,能够次次立于不死之地。” 龙新浦自动忽略孙道长的那些怪话,问道:“此地适合聊天?” 孙道长点头道:“可以随便聊。” 龙新浦由衷赞叹道:“如今的老观主,真是让人羡慕。” 之后龙新浦没有任何隐瞒,不过老观主有意让晏琢无法听见此人心声。 原来先前这位大名鼎鼎的龙师,曾经循着蛛丝马迹,去闰月峰那边找辛苦“拜山头”。 不曾登山,也不需要登山,结果在山脚那边,做了万全准备的龙新浦,就只是说了四个字。 便直接伤及大道根本。 就当场呕出一大口鲜血来。如一团乱麻,丝丝缕缕紧密裹缠,颜色各异,紫色,黄色,赤色,青色。 直接跌了一境。 因为龙新浦的那句四字谶语,实在是太过大逆不道。 “大厦将倾。” 孙道长听过了龙新浦讲述的大致和过程,收起视线,很快恢复平常神色,讥笑道:“你们一个个的,还能不能讲一点宗师气度、前辈风范了?总不能逮住辛苦一人,就往死里薅羊毛吧,不地道了啊。” 要不是与那位闰月峰的辛苦小友一见如故,不然老观主还有个更形象生动的比喻。 你们当是排队逛窑子呢。 龙新浦眼神怪异,毕竟是继道祖、陆沉之后,第三个登上闰月峰的修道之人,就是眼前这位老观主。 孙道长一下子看穿对方的心思,没好气道:“贫道跟你们能一样?贫道当年那是即将离乡远游了,才去闰月峰那边与辛苦小友,道声离别。” “辛苦小友”,“自家儿孙王原箓”,“那小鬼头”,以及最新的那个“陈小道友”。 都是孙道长对山上年轻晚辈们的一些昵称。 只是看在龙新浦跌境的份上,对他好一点,少说几句肺腑之言。 孙道长说道:“也就是道祖气量大,不然一根手指头碾死你。” 在青冥天下的山巅修士当中,关于这个簪花男子,兵解山的老祖师,流传着一个响当当的说法,“三跌两飞升”。 不是说与那雅相姚清一般,成功斩三尸斩出了什么尸解仙,而是曾经三次跌境,第一次是从仙人跌为玉璞,之后两次更是从飞升境跌境,结果又都被他重新跻身飞升境。 怪不得别人,要怨就怨他自己,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一般不惹事,每次惹事都是大事。 “玉璞,仙人,玉璞,仙人,飞升,仙人,飞升,仙人。” 孙道长抬起左手,掰指头算了算,又抬起右手,“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不愧是永州龙师,跌境破境再跌境,闹着玩呢。” 龙新浦冷不丁冒出一番没头没脑的言语,“昔年不为五斗米折腰,如今可为六斗米低头。诸君听我姑妄言,请君珍惜歧路灯,为己抒发胸意,替人辩冤白谤,是第一天理。” 孙道长神色不悦,冷笑道:“就这么想去贫道的玄都观做客,安排你去扫茅厕如何,以后陆老三来了,你还能帮忙待客。” 晏琢佩服万分,这种话别人说了,听着就只是骂人,孙道长说出口,竟然……别有韵味。 龙新浦没来由说道:“当年文圣神像被搬出中土文庙,我是极力反对的。” 晏琢突然发现这家伙挨孙道长骂,不是没有理由的。 龙新浦这句话,显然是对那个虎头帽少年说的,是学孙道长,主动示好要赶早,不然等到那些年轻人变成了开宗立派的大修士,再想要跟后者套近乎,就太费工钱了,耗时耗力也未必讨好。 白也这一世的崛起,势不可挡,是瞎子都看得出来的既定事实,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剑修白也”身上了。 罢了罢了,就当此人是真的白也好了。 白也闻言与之点头致意。 算是帮着老秀才领这个情了。 孙道长笑道:“你倒是能算一根葱。” 喜欢下山游历,到处乱逛,半点不闲着,不是散布谶语,就是编撰童谣。 据好事者猜测,两千年来永州在内三州之地的谶语、歌谣,半出其口。 用孙道长的话说,就是在别人家门口放了个屁,屁响如雷,也就那么回事,风吹就散,可要是在人家门口拉了一坨屎,就……结仇了。 孙道长问道:“接下来是准备去雍州?” 鱼符王朝那边的小丫头朱璇,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很对胃口,不枉贫道当年帮她暗中护道一场。 龙新浦也不遮掩什么,大大方方承认道:“那必须的,我素来是最喜欢凑热闹的,岂可错过那场普天大醮,那可是雍州好几百年都碰不着一场的盛事。” 既然道法不济,比不得陆沉、高孤之流,那么有些人事,仅仅作壁上观,是掐断手指头都算不出来的。 只能是先入局再上岸,才能有所收获。 “相信观主已经看不出来,我已经时日不多了,就想着最后见她一次,帮忙开个门,别拦着我去找她,至于到了里边,能不能见着她,就看我自己的能耐了,咋样,这个要求,总不过分吧?” “不过分是不过分。” 然后就没了下文。 龙新浦无奈道:“这话说得没劲了,怎么都给句准话。” 孙道长突然满脸疑惑起来,“贫道就想不明白了,你和兵解山,都跟白玉京没啥仇怨,何况你们山头里边,如今还有个符泉,这孩子先天根骨雄健,修道资质那么好,否则也不会有那张风海第二、永州姚清的这类绰号,当初玄都观也就是没争过你们,否则符泉这孩子如今早就在玄都观修道了,你说你瞎蹦跶个什么,小胳膊细腿的,今天找到你的,亏得是贫道,哪天被真无敌撞见了,两根手指头随便一拧,还不得跟扯蚂蚱似的?” 兵解山那个当得起天才称号的年轻修士,名叫符泉,道号“玄蝉”,是当代兵解山山主的关门弟子。 如果不是刚好过了岁数,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符泉肯定会有一席之地。 龙新浦以心声笑道:“正阳山。” 孙道长愣了愣,“啥玩意?” 龙新浦说道:“宝瓶洲有座山头,名为正阳山,是个刚刚跻身宗字头门派。” 孙道长笑道:“真是变着法子想要去玄都观扫地了,贫道让你遂愿便是。” 贫道前不久才游历过浩然天下,能不知道那个“剑仙如云”的正阳山? 玄都观,桃花烂漫。 道号“空山”的王孙,坐在一棵桃树下,双手叠放,闭目养神。 桃林闲坐,摘剑横膝前。 溪月疏淡,山桃艳如血。 龙新浦见着了心心念念的那位同乡,还是少女面容的王孙,竟然有几分腼腆神色,嗓门也不大,“好久不见。” 眉是聚愁峰,眼是折柳渡。 她还是一如当年,怎么看怎么美。 心仪女子之美,总是这般动人,美得教人装得下日月的双眼都装不下她,得搬去心扉,余在心头。 王孙抬头望向那个名气很大的“龙师”,何况还是同乡,她点点头,嗓音清脆道:“好像是很久了。” 旧人旧识,重逢最怕可以聊的旧事寥寥,寒暄客套几句,便无话可说。 怕就怕,旧事就是旧事。 王孙似乎是觉得坐着说话,太没有诚意了,只是她刚要起身,龙新浦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将脚边几瓣桃花轻轻丢远,轻声问道:“空山道友,我能不能喝酒?” 王孙笑道:“这是什么问题。” 龙新浦取出一只碧绿琉璃材质的袖珍酒壶,只有拳头大小,仰头抿了一口酒水。 初见时,她姗姗然从我心头路过,荒芜之地就开满了花。 惨绿少年春游遍,罗绮百花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王孙,还是王 孙,只是王孙。 九岁与卿初相识,再见卿时吾九十。 少年骑竹马,转身白头翁。 明明有千言万语,偏偏都不知从何说起,沉默许久,龙新浦就只是自嘲一句,“我资质不好,你看不上眼,实属正常。” 王孙微微皱眉道:“根本就不是这么档子事。” 龙新浦壮起胆子反驳道:“其实就是这么回事,试想一下,如果我有那位真无敌的剑术,或是陆掌教的道法,你岂会不多看几眼,耐心多听几句关于我的事情?” 王孙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可其实龙师很清楚,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档子事。 自己的境界高了,名气大了,无非就是让王孙多看几眼、多听几句而已,终究还是与喜欢无关。 他之所以如此“胡搅蛮缠”,就是想要跟她多说几句,不至于冷场,相顾无言。目瞪口呆。 若只是尴尬,倒也没什么,就怕她觉得尴尬,无话可说,便只是客套一两句,然后她转头就走。 天底下单相思的痴情,好像便都是这般一文不值的。 可若是值钱,又何必相思呢。 龙新浦小心翼翼说道:“劝说白也担任都讲或是殿主一事,我可以试试看,能帮上你……们忙是最好,帮不上,你们玄都观也没啥损失。” 王孙似乎小有意外,她点点头,毫不犹豫道:“不管成不成,在这边先行谢过。” 龙新浦沉默下来,没话找话这种勾当,其实并不轻松。 王孙说道:“两次跻身飞升境,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龙新浦自嘲道:“还好吧。” 王孙一挑眉头。 龙新浦立即改口道:“确实很好!” 关于那份新鲜出炉的天下十人榜单,龙新浦欲言又止,忧心忡忡。 他本就是这个行当的祖师爷,最清楚这里边藏着的门道和凶险。 如果不是因为这份莫名其妙就散布天下的榜单,龙新浦其实不会来玄都观这边见王孙。 青冥天下最新的天下十人。 准确说来是十一人。 余斗,陆沉,碧霄洞主,吾洲,孙怀中,林江仙,吴霜降,高孤,姚清,王孙,辛苦。 其实在这之前,数座天下,好事者不管怎么给出自己心目中的榜单,十人就是十人。 这是因为上次那个数座天下的年轻和候补十人,开了个头,十人榜单,偏偏是十一人。 好像就此形成了一个传统。 龙新浦笑容干涩,说道:“空山道友,那天下十人……” 王孙直截了当说道:“按道法高低、杀力大小论,我就不该在十人之列,至多就是被丢到后边的候补名单里边。” 龙新浦重重叹息一声。 候补人选,人数极多,足足二十一人! 除了为首的僧人“姜休”,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他被明确定义为“天下第十一”,其余二十人,排名不分高低。 确实是没办法将这些大修士、武学宗师分出个高下。 可能很多人相互间都没碰过头,况且不少山巅修士,在最近千年,或是数百年来,根本就没有出手的事迹,不曾与谁有过切磋道法、剑术。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有三位道官登榜候补。 南华城第一副城主,紫虚元君,魏夫人。这位女冠,被青冥天下黄庭观一脉,共同尊奉为第一代祖师。 魏夫人收徒颇多,其中有位嫡传弟子,司职天下百花,有那“分付群花莫出山”的仙迹。 紫气楼楼主,姜照磨。 碧云楼内镇岳宫宫主,老真人名为黄界首,道号“权衡”,又号“玄黄”,除了坐镇镇岳宫烟霞洞,再就是负责管着那件品秩极高的甲胄。有座藏书楼,名为不教一日闲过楼。老道士腰间常年悬挂一串有好几斤重的钥匙,据说他之所以会自号“玄黄”,缘于道祖曾经亲自赐下“玄”字,作为藏书楼的文房匾,大概也是一种道祖对黄界首寄予厚望的表现。 碧云楼的上代楼主和现任楼主,是老真人的弟子和再传弟子,因为黄界首与灵宝城城主,道号“虚心”的庞鼎,是差不多岁数的得道之人。按照山上的算法,甲子或是百年一辈,算是山上练气士的“同年”,此外又有千年一辈的说法,算是一个大辈分。黄界首和庞鼎,这两位“同辈”老道士的修道岁月,其实要比余斗和陆沉这两位白玉京掌教更加漫长。若是只说道龄,不谈身份,除了大掌教寇名之外,其余天仙道官,都是他们的山上晚辈。 如果再加上如今在白玉京神霄城内修行的那位飞升境剑修,剑气长城末代刑官豪素。 那么白玉京就等于拥有四位候补了。 并州青神王朝,国师白藕,止境武夫,天下武道第三人。 汝州的山上第一人,朱某人。最新道号“绿萍”。昔年板上钉钉的天下第十一,如今被一个横空出世的姜休抢占了位置。 兖州,一位名叫聂碧霞的散修剑仙,三千年云水生涯,四处漂泊不定,失踪已久,但是传闻她那盏搁放在地肺山华阳宫内的本命灯,千年以来,始终不曾熄灭,关于聂碧霞的下落,始终是众说纷纭,有说她其实早已去往天外炼剑,也有说她可能在天外天,用化外天魔砥砺剑道,甚至还有说她去了西方佛国。 翥州,青词宫祖师爷,当代宫主的师伯,元唤仙,道号南阳鱼,精通符箓之道,曾经创造出数种大符,别号赤子词人,但是最为著名的一个道号,却是不知怎么就流传开来的“百凶”。传闻元唤仙身负两州文运,极有希望凭此跻身十四境。 宝鳞,散修,她更是一位飞升境女子剑修。她最负盛名的一件事,就是跟真无敌的那段“恩怨情仇”,当然与男女情爱无关。 两京山的女子开山祖师,朝歌,道号“复戡”。 岁除宫,守岁人白落。 据说白玉京陆掌教对此人的评价极高,是看似被高估,其实还是被低估。 可惜白落几乎从来没有与人切磋问道的事迹。 一位山阴羽客,王姓,道号“太夷”,喜欢养鹅。 青冥天下,除了十四州,其实还有“小四州”一说,其实是位于大湖之中的四座岛屿,其中最大的一座岛屿,版图不输雍州。 王姓就是这座巨湖名义上的两位湖主之一。 另外一位湖主,女修雷雨,妖族出身,真身为虺。 女冠杨倾,道号“蜃楼”,出身幽州弘农杨氏,她也是守山阁那座海山仙馆的主人。 此外还有一对孪生姐妹,但是她们不同姓,分别随父母姓,一位名叫徐棉,姿容极美,一位名为许婴咛,却是相貌狰狞可怖,分别是梳妆女官和卷帘红酥手这旁门两脉的祖师,各自是一座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主人,因为双方道脉不被视为正统的关系,她们几乎不与外界往来,此次她们双双登榜候补,实属惊骇天下心神。 密州,衡阳王朝的开国皇帝,罗移,道号“火官”。 沛州右山国,“遮荫侯”武玺。 白骨真人。 兖州弘福寺僧人,法号“唯识”,俗名陈同幸。 姜休。黄界首,魏夫人,姜照磨。豪素。 白藕,朱某人,宝鳞,白落,朝歌,聂碧霞,雷雨,白骨真人,元唤仙,王姓,杨倾,武玺,罗移,陈同幸,徐棉,许婴咛。 候补总计二十一人,其中女修,有九位。 龙新浦苦笑道:“这两份榜单,其实就是一篇檄文。” 王孙点点头,“小孙也是这么说的。” 玄都观,岁除宫,地肺山华阳宫,有孙怀中,王孙。吴霜降,白落。高孤。 有两位僧人,姜休,陈同幸。而僧人与寺庙,在青冥天下的处境,可想而知。 此外,吕碧霞,宝鳞,弘农杨氏的杨倾,青泥洞天的徐棉,天壤福地的许婴咛,因为各自的人生际遇、家族出身和道脉待遇,都是与白玉京不对付的。 以往的评选,有那事先与仙杖派打招呼,主动要求不上榜不登评的世外高人,免得被盛名所累,惹来不必要的人情往来,或是无缘无故的道法切磋,当然还会有那沽名钓誉的山巅修士,或是出于某种自身利益的考虑,必须削尖脑袋去争夺一席之地的,后者多是王朝皇帝,或是一些在顶尖宗门里边垫底的道观、宗门祖师爷。一个是为了招徕各州英才、豪杰,一个是为了能够吸纳更多的山外仙材,修道胚子。 但是这一次,又不是仙杖派的手笔,还怎么打招呼? 许多可能根本不愿意登榜的,都登榜了,众多想要登评的,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 之前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陆沉与小陌一见如故,聊到了青冥天下,陆掌教当时随口提了十几个高人的名字,最终被提到的奇人异士,大多登评。由此可见,陆掌教经常站在白玉京最高处的栏杆上边,不是晒太阳就是赏月色的,一座天下的风土人情,确实没白看。 姜休领衔的二十一人。 这些人,全部都只在候补行列。 偏偏将玄都观王孙放在了前边的十人榜单。 又偏偏天下第十,是并列两人。 将王孙放在第十一,不行吗? 当然可以。 甚至在龙新浦眼中,只要王孙一天不曾跻身十四境,她就至多是候补之一,完全没办法去跟姜休争那个第十一。 别人不清楚姜休的底细和剑术,龙新浦却是心知肚明。 这等于是故意将玄都观放在火上烤了。 一宗之内,拥有两位天下前十。 除了白玉京,在青冥天下历史上,是从无有过的壮举。 关键玄都观又是出了名的与白玉京不对付,玄都观与地肺山华阳宫还不太一样,后者最少有过那么一档子仇怨,还能与白玉京维持面子上的过得去,但是因为孙道长的缘故,是天下公认胆敢公开去与白玉京掰手腕的头把交椅,然后才是岁除宫和吴霜降。 如果是那仙杖派的手笔,龙新浦绝对不会让王孙登榜,甚至连候补都没用,毕竟兵解山与仙杖派是同在永州境内的老邻居了,而龙新浦又是兵解山辈分最高的修士,跟仙杖派的几个老祖师,都极为熟稔,是有私谊的。 玄都观,之所以会与白玉京结下死仇,准确说来是与掌教余斗,有那“不共戴天之仇”。 就在于玄都观的一对师徒,黄柑,宋茅庐。 这对师徒,一位道号“青李”,一位被尊称为“宋师”。 可前者在世时,连候补都没有进入,宋茅庐倒是登评候补过一次,之所以这位永州“诸国之师”的宋师,名次不高,未能跻身天下十人,据说是仙杖派那边故意为之,免得树大招风。 可即便如此,最终还是有了那场惨绝人寰的永州“ 平仓”一役,从此青冥天下,就多出了流散四方的米贼一脉。 而那黄柑,作为她和老观主的师弟,更是死在余斗手上,而且黄柑还是死在玄都观内! 所以在去往雍州之前,龙新浦打算绕路,回家乡,先走一趟仙杖派。 就是评选出一份更加“服众”的天下十人。 简单说来,除了要有说服力,还需要有更大的噱头,能够吸引更多的眼光和话题,覆盖掉先前榜单带来的影响力。 以王孙的脾气,哪怕是“天下第十”的身份,名不副实,她也绝对不会拱手让人。 哪怕明知道“这篇檄文”的杀机重重,王孙也只会坦然受之,无非是慨然出剑。 要说通过让玄都观的邸报,说些支支吾吾的含糊言辞,顾左右而言他,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东扯葫芦西扯瓢,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既心虚,又徒劳。很容易越解释越疑窦丛生,只会适得其反。而且这也绝对不符合玄都观道士的一贯作风。 王孙说道:“没事,等我跻身了十四境,看笑话的人就笑不出来了。” 龙新浦惨然道:“我倒是希望你不要跻身十四境。” 王孙难得沉默,需要在那儿酝酿措辞,“换个人喜欢。” 龙新浦饮尽壶中酒,洒然笑道:“难,比让王孙喜欢我,更难。” 王孙默不作声。 龙新浦抬起头,轻声呢喃道:“又要下雪了。” 这场大雪,会很大。 如果撇开他的私心不谈,那幅已经缓缓铺展出一角的山河画卷,一定会很壮观。 龙新浦起身告辞,缓缓走出桃林,不御风,不缩地山河,就只是一步一步离开桃林,慢慢离开背后那个女子的视野。 孙道长来到师姐身边,看着那个黯然离去的龙新浦,这种事情,外人也没法说什么。 王孙突然说道:“要是宋茅庐生在浩然天下,会不会更好些。” 孙道长点点头,“肯定。” 犹豫片刻,孙道长微微苦涩道:“要是这孩子一早就去了白玉京,说不定如今就是名副其实的宋掌教了。” 王孙说道:“道理不能这么讲就是了。我相信宋茅庐,可能会怨恨玄都观,你,我。但是他不会后悔在玄都观修行这件事。” 孙道长嗯了一声,“显而易见,毋庸置疑。” 王孙说道:“既然明知他不后悔此事,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就得更加愧疚。” 孙道长说道:“总不能每天自己甩自己耳光吧。” 王孙说道:“你可以把脸伸过来,我有两只手,腾出一只手有何难。” 孙道长哑然失笑。师姐还是这么有想法。 小师弟黄柑的关门弟子,师侄宋茅庐。 墙里开花墙外香,在那与蕲州并不接壤的永州,自立门户,道脉之兴盛,声势之大浩大,当得起“空前绝后”四字。 只因为那场风波跌宕的永州平仓一役,玄都观这边,不知为何,选择了袖手旁观,据说是孙怀中亲自下了一道旨令法旨,一人不得离开道观,赶赴永州驰援宋茅庐。故而宋茅庐的那拨嫡传弟子,死的死,逃的逃,最后只剩下寥寥数人,颠沛流离,形若丧家犬,分散永州、蕲州之外数州之地。算是艰难站稳脚跟,为师祖黄柑与师尊宋茅庐这一脉,传下了几条香火凋零的道统法脉。 而这几条难成气候的道脉修士,对玄都观的恨意,半点不少于白玉京。 道官年纪越大,尤其是经历过那场战事的老人,对玄都观越难释怀。 偌大一个永州,一州诸国,无一例外,共尊国师。 当年宋茅庐虽无立教称祖之名,却已有一教教主之实。 这是一桩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类似林江仙被人尊称为“林师”,宋茅庐当年也被山上敬称一声“宋师”,而不称呼其道号。 宋茅庐与白玉京那位绰号“小掌教”的张海峰,曾被誉为天下双璧。 在外界看来,永州这一脉道士,虽败犹荣。作为掌教的宋茅庐,虽死犹荣。 宋茅庐宁肯身死道消,也不愿苟延残喘,被拘押在白玉京的那处镇岳宫烟霞洞。 据说宋茅庐曾言,贫道真要去白玉京,既不做客人,也不当阶下囚,只能是与你们问剑。 孙怀中之所以会主动去往青神王朝,找到那个出身米贼一脉的王原箓,老观主当时还玩笑说,是王原箓的老祖宗,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还真就全是玩笑。 只是如今的米贼一脉,其实与当年的永州道士,已经大不相同,浑水摸鱼居多,私箓驳杂。再加上此事是白玉京的禁忌,不被道观和官家史书记录在册,岁月一久,以至于如今的米贼一脉年轻道士,根本就不知道自家法脉,明明修行的是道门正宗正法,为何就是“米贼”了? 历史是个健忘的老人,那么史书就是个瘦子。 所以相传玄都观里边,有条不成文的祖师堂规矩,只是代代口传,不会记录在册,告诫观内学道之士,与那几条道脉的旧同门,哪天在路上遇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管打得过还是打不过,反正都别动手。也算是独一份的怪事了。 玄都观孙怀中,敢骂白玉京,敢骂天下人。 唯有这几条道脉的十数个宫观、道院,哪怕是个刚入门的道童,都敢、也都会骂孙怀中。 而兵解山,作为昔年与宋茅庐公开结盟的唯一顶尖大宗,虽说好像是事先得到了宋茅庐的提醒,临时单方面撕毁盟约,故而兵解山并未元气大伤,但是兵解山除了龙新浦之外,对孙道长和玄都观的观感都 你孙观主修道数千载,剑术通神,除了不痛不痒骂几句白玉京,又做了什么?你又敢做什么? 孙道长说道:“师姐,那件事,还是算了吧。” 见师姐不说话,孙道长继续说道:“师弟是师弟,我这边,詹晴与狄元封两个,再加上你那边的两位,就都各是各人了。我相信小师弟,也不愿意我们如此大费周章,如果师姐没忘记的话,当初我们几个同门,曾经专门讨论过此事,只有小师弟的想法,最为特殊,跟我们的见解距离最远。” 王孙背靠一棵桃树,双臂环胸,微微抬头,直愣愣盯着孙怀中。 好像在说,老娘辛辛苦苦忙活了足足千多年,事到临头,你跟我说算了?小孙你是欠揍还是找打啊,来,给句准话。 这跟在茅厕拉完屎,你不要厕纸擦屁股有啥两样? 只是这么一想,王孙就觉得挺对不住小师弟的。 孙怀中硬着头皮说道:“师姐,听我一句。” 王孙还是默不作声。 孙怀中叹了口气,“师姐,我们做的事情,可能会让小师弟更加不甘心,不值当,不痛快。” 王孙收回视线,轻轻嗯了一声。 这下子轮到孙怀中吃不准了,小心翼翼问道:“师姐真能放得下?” “也没啥。” 王孙喃喃道:“就是突然发现,好像都快要记不清黄柑的样子了,我有点伤心。”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老观主立即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师姐。 王孙挥挥手,“别打搅我修行,一边凉快去。” 老观主默默点头,来到一座没有主人已多年的书斋。 书房内,悬挂有一副对联,是小师弟的亲笔。 琵琶黄柑青李,孤鹤一冲上南天,当行万古伦类中所当做之事。 蓬莱瀛洲方壶,仙真乘风下北山,要作千秋天地间不可少的人。 故人故事,说书人都已经不再年轻,更何况是那些书中人呢。 老观主拿起墙角那边的扫帚和簸箕,开始打扫一尘不染的书房。 关上门后,老观主去往白也那边的茅屋,也不跟白也客气,竟然给自己煮了一锅鸡蛋。 老观主拿起一颗煮熟的白煮蛋,白也摇摇头,老观主就拿着鸡蛋往桌上轻轻一磕,一口囫囵吞下,含糊不清笑道:“当年就数小师弟读书最多,佛家的经律论都看了很多,可能他把整个青冥天下的佛家书籍都给看遍了,当然这跟咱们这儿佛家典籍不多有关系。” 老观主又拿起一颗水煮蛋,笑了笑,“破无明壳,竭烦恼河,解脱一切生老病死、忧悲苦恼。” 白也只是坐在桌对面。 老观主吃了三颗水煮蛋后,拍了拍手,“一己之私,牵扯天下,非我所愿。” 老人神色淡然,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可如果势不可免,那就只能这样了。” 白也说道:“既然已经想了那么多,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老道长会心一笑,点头道:“有道理。” 当行万古伦类中所当做之事,要作千秋天地间不可少的人。 如果当做之事,与不少的人,必须二中取一,做个选择,那就取前舍后。 市井儿童,都玩过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尾巴上的孩子,就像是一座门派里师父的关门弟子,师兄师姐们的小师弟。 黄柑,宋茅庐。这对师徒。一个是上任观主的关门弟子,一个是后者的关门弟子。 偌大一座玄都观,都未能保护好两人。 就算有苦衷,却也不算什么理由。 这么多年来,玄都观在孙道长手上,其实相较于师尊清源道长,底蕴深厚极多。 种了一棵可以让后人乘凉的参天大树,或是凿出一口水井,建造了一座供人歇脚的行亭。 不管是什么,总得做点什么,留下点什么。 老观主笑道:“喝点酒?” 白也说道:“我只喝一杯,孙道长可以随意。” 老观主说道:“一杯足够了。” 老人取出一只酒壶和两只酒杯,都是老旧之物,就连酒水都是,一直不舍得喝,珍藏多年了。 白也扶了扶虎头帽,喝着酒,结果一下子就满脸通红。 老观主笑得不行,这还是那位人间最得意的白也吗? 老观主很快就喝完了一杯酒,转头望向屋外。 少年远游,仿佛背过烈日,总是满肩月光。 好像少年们的每个今天,一双眼睛总是望向前方,憧憬着明天,希冀着后天。 好像所有的过往,都可以全部统称为昨天。 梦回少年丛中,吾亦是少年。 桌对面的白也。 可能这位昔年浩然天下的人间最得意,自己都不知道,无法预料,自己的某些诗篇,就像是为自己而写。 比如,对于家乡天下而言,曾经将道场建造在孤悬海外一处岛屿上的最得意,是那海客乘天风,譬如云中鸟,一去渺然无踪迹。 又比如,对于异乡青冥天下来说,会是剑花秋莲光出匣。 老人眯眼而笑,神色从容。 饮尽一杯酒,问剑白玉京。 正文 第九百六十四章 再见道士 书上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是不要怕,书上还说了,人生何处不相逢。(注1) 观礼客人,陆陆续续离开密雪峰,人数最多的那拨人,浩浩荡荡,乘坐那条刚刚被青萍剑宗得手的桐荫渡船,要去太平山。 除了太平山毫无悬念的新任山主黄庭,还有护山供奉于负山,记名供奉果然,弟子谈瀛洲,郑又乾。因为张山峰要继续游历桐叶洲,刚好可以跟打算去驱山渡那边看看的李宝瓶同行,裴钱就要跟着宝瓶姐姐一起,她们都是背竹箱、手持绿竹杖的远游装束,打算先去趟太平山,再去游历蒲山云草堂,如此一来,叶芸芸就干脆让檀溶和薛怀先回山门,她也要去太平山旧址那边看看,结果钟魁和庾谨也要跟着,钟魁当年还是大伏书院君子的时候,就与太平山本就极其熟稔,至于那个胖子,自有正当理由,要当护花使者……袁灵殿看这架势,这阵仗,小师弟是完全不用自己护道了。 袁灵殿就先行离开桐叶洲,却不是返回趴地峰,而且径直御风去往海上,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找师父火龙真人。 桐荫渡船缓缓升空,在穿过层层云海过后,倏忽远游,疾若青鸟。 一袭青衫,走在青衫渡,与眉心一粒红痣的白衣少年,商量着未来渡口的商铺设置,讨论要不要主动与世间包袱斋的祖师爷打声招呼,来这边落个脚。 两人身边跟着个黑衣小姑娘,手持绿竹杖,肩扛金扁担,斜靠棉布包,今天还背了一只青翠欲滴的崭新小书箱。 陈平安原本是打算陪着李宝瓶和裴钱同去太平山的,但是刚刚收到了一封密信,来自一位坐镇天幕的儒家圣贤,这让陈平安必须立即重返落魄山,而且还得喊上小陌一起。 至于暂时还停靠在青衫渡的风鸢渡船,下次南游,除了最南边的渝州驱山渡,就要多出一座仙家渡口停靠了,正是玉圭宗山门附近的碧城渡,毕竟云窟福地的黄鹤矶和砚溪山两地,按照约定,未来五百年的收益,都会落入青萍剑宗账房的钱袋子。 尤其是那座砚山,出产那种研制水龙砚的仙家石材,砚山极具规模,玉圭宗和姜氏匠人断断续续开采数千年,也远远没有耗竭迹象,崔东山会派出摸鱼儿、挑山工这类符箓傀儡,去摸个底,仔细勘探一番,确定石材储量,这种事情,光明正大,根本不用藏藏掖掖,一来师出有名,按照约定,五百年内的砚山,开采权都归青萍剑宗所有,再者归功于先生答应帮忙与董水井和大骊户部牵线搭桥,再加上云窟福地姜氏,有可能是四方势力,合伙做这桩砚台买卖,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先生准备将所有收益与姜氏五五分账。 崔东山笑嘻嘻问道:“先生,你觉得刘幽州这个人咋样?” 陈平安不假思索道:“很好啊,有想法,有担当,为人还大方,也没有什么富家公子习气,听郁先生说,刘幽州还有一手丹青妙笔,尤其是他的书房里边,如今挂着一幅价值连城的传世名画,让我下次去皑皑洲刘氏做客,一定要欣赏欣赏。” 崔东山小心翼翼道:“我总觉得刘幽州看大师姐的眼神,有点那个啥。” 陈平安微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没什么。” 崔东山忍了又忍,还是没一个忍住,“那先生为啥在青萍峰那边,看着刘幽州的时候,笑得那么……不真诚,怪渗人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转头看着崔东山,用一种极其没有诚意的脸色和语气说道:“有吗?我觉得自己很和善啊。” 崔东山立即小鸡啄米起来,“和善,很和善,特别平易近人!” 陈平安难得叹了口气,伸出双手揉了揉脸,其实崔东山没说错,要不是刘幽州还算得体,否则就别怪自己这个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不那么客气了。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可能先生自己还有没有意识到,在大弟子裴钱这边,只有两个人,李槐,曹晴朗,不管他们怎么跟裴钱相处,先生是半点不介意的,很放心,在裴钱这边,先生就像带着某种……亦师亦父……其实归根结底还是那种老父亲的微妙心态作祟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右护法,背了新书箱,开心不开心。” 小米粒咧嘴笑哈哈,“开心开心。” 崔东山又问道:“负笈游学晓得不,哪有你这样背着书箱只在家门口晃荡的,你看看武林盟主和裴总舵主,都是出门远游才背竹箱的嘛。” 小米粒肩头一晃一晃,“个儿小官儿小,胆子碗口大,远游不得,近游近游。” 崔东山原本还要说话,想要调侃逗乐几句,结果就挨了先生一巴掌。 崔东山突然搓起手,满脸难为情道:“可能还要跟先生与上宗借用两个人。” 陈平安转头笑眯眯问道:“几个,没听清楚,再说一遍,二十?” 崔东山干笑道:“那哪能啊,如今落魄山才几个谱牒成员,二十个,也太多了。” 上次落魄山建立宗门庆典,霁色峰祖师堂内敬香的,有四十三位霁色峰祖师堂谱牒成员。 这其中还得算上北俱芦洲披麻宗的杜文思、庞兰溪。而虞青章和贺乡亭这两个孩子,如今也脱离了霁色峰谱牒,跟随老剑修于樾远游别洲。 结果还是被崔东山一口气直接挖走了十几个。 如果不谈人数,只说这种比例,在整个浩然天下的历史上,确实是不常见的。 陈平安一脚踹过去,大白鹅立即一个横向蹦跳。 陈平安黑着脸,冷笑道:“先说说看,是哪两个。” 崔东山小心翼翼道:“泓下,云子。” 陈平安笑眯眯道:“老厨子要不要?” 崔东山羞赧道:“有的话,当然是最好了。” 陈平安一抬脚,崔东山就赶紧绕到小米粒一侧。 小米粒挠挠脸,提醒道:“小师兄,说好了啊,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可不能像老厨子说的那样,跟人借钱的时候装孙子,被人登门讨债了就摇身一变成祖宗。” 崔东山板着脸说道:“老厨子说话还是风趣。” 陈平安说道:“我马上要带着小陌回落魄山,小米粒就先留在这边,下次跟着风鸢渡船一起回家。” 小米粒绿竹杖轻敲地面,点头道:“得令!” 之后陈平安走去落宝滩那边找到小陌,再在青萍峰山门口那边,看过那幅楹联,一行人跨过牌坊楼,拾级而上,打算走一趟安置在密雪峰的长春-洞天,此地曾经做过陈平安的短暂道场,如此正式“闭关”,除去剑气长城牢狱的那座“行亭”,算是浩然天下这边的头一遭了,小洞天是崔东山从田婉手里拿来的,足可支撑一位修士证道飞升。 崔东山显然还是不死心,“先生,真不在长春-洞天里边闭关破境?” 扛着小锄头挖墙脚,挖来泓下和云子算个锤子,把先生都挖过来,那才算真本事。 陈平安摇头道:“意思不大,已经不是天地灵气多寡的事情了,可能等我重新跻身了玉璞境,再游历归来,才会重新走一趟长春-洞天。” 崔东山又问道:“等到先生返回宝瓶洲,那我可就要着手准备为柴芜正式传道一事了?” 陈平安点点头,“什么欲速则不达,什么拔苗助长,这些个道理,你比我更懂,就不跟你絮叨了,只说一句,尽量稳当些,即便没办法让柴芜一步登天,直接跻身玉璞境,至少要保证这场修行,绝对不伤及柴芜的大道根本,如果需要有人护关,就拉上米裕好了,还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喊来青同。” 崔东山笑道:“真心没这个必要,我还是比较有把握的,万无一失这种话,就只是不宜说出口罢了。” 思量片刻,崔东山继续问道:“这么个风水宝地,既然先生不愿意独占,闲着不用,就太暴殄天物了,除了柴芜,要不要再拉上孙春王,白玄?” 柴芜当然是资质最好的那个。 此外孙春王和白玄,也是一等一的剑仙胚子。 其实孙春王的那把本命飞剑,在避暑行宫那边的品秩评定,是要比白玄低的,与于斜回和何辜的“飞来峰”和“破字令”,也有一定差距,但是没有谁会觉得孙春王的练剑资质,在九个剑仙胚子里边,不是最好的那个,所以如果没有的大意外,未来登山路上,能够勉强跟上孙春王脚步的,就只有白玄了。 没有废物飞剑,只有废物剑修。 可能这个说法,有点绝对。但是只要撇开那些个例,就是事实了。 当然,如果青萍剑宗追求利益最大化,就是让整座长春-洞天都交给柴芜一人修行。 说不定,一旦柴芜真的可以直接跻身玉璞境,她甚至都有可能成为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历史上,最年轻的仙人境……剑修! 其实这种事,在山上才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而且被无视事实证明唯有如此,才能获利最大,否则越是在年轻一辈修士身上均摊神仙钱、天材地宝,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越来越庸碌,一步慢步步慢,后劲不足,差距被同龄天才越拉越大。许多二三流的山上仙府,之所以能够一跃升迁为宗字头门派,除了那位开宗的“中兴之祖”,自身资质极佳之外,往往就是整个山头不惜倾尽一山之全力,这个说法,半点不夸张。 陈平安却说道:“除了孙春王和白玄,此外程朝露,何辜,于斜回,他们近期都搬去此地修行,只等以后遇到关隘了,再退出洞天,各找师父问询练剑瓶颈症结所在。” 崔东山问道:“先生是在刻意追求一种平等?是想要让青萍剑宗与落魄山一脉相承?” 陈平安摇摇头,“不对,只是‘结果看上去是如此’的某种表象,落魄山是落魄山,青萍剑宗就是青萍剑宗,立身之本,就是剑修,也只能是剑修。” “青萍剑宗要让如今已经是剑修的柴芜,在保证没有大道隐患的前提下,越快破境越好,也要让白玄、孙春王这些来自剑气长城的孩子,强行提起一口心气,知道与真正的天才,差距到底在哪里,到底有多大,剑修有一个症结,可能不怕死。但是怕输。” “我就想要看看,在他们感到注定会输给柴芜之后,甚至可能这辈子都会追不上柴芜,各自道心会如何。” “此外,柴芜这个小姑娘,一旦独自占据长春-洞天,然后她破境神速,先是玉璞境,然后仙人境,甚至是将来的飞升境,有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孤独,不合群,白玄他们再心大,可如果几天不见,就好像突然见到了一个上五境的柴芜,兴许再过几年,又是一个更为陌生的仙人柴芜,他们都年纪太小,资质太好,所以我担心以后柴芜会越来越独自喝酒,就算在一起了,也无话可聊,长久以往,就跟昔日朋友,渐行渐远了,这种心路上的距离,不是找机会凑近客套几句,就可以弥补的,弥补不了的。”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是对的,修心是一场长久的修行。剑修唯有道心澄澈,剑心粹然,才有万千可能。” 陈平安转头望向崔东山。 崔东山一头雾水,“先生,真是心里话,我又不是贾老神仙,从不溜须拍马的!” 陈平安提醒道:“一涉及钱就故意装傻是吧,故意跟我弯来绕去掰扯一大通,如今青萍剑宗账面上的谷雨钱,有多少了?以后维持长春-洞天的天地灵气,砸钱就是了,记得少跟我哭穷。你当我不知道裴钱把咫尺物交给你了?” 崔东山感叹道:“先生未卜先知,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学生这个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当得战战兢兢。” 小米粒眨了眨眼睛,目视前方,不去看大白鹅,“哈,马屁精。” 之后带着那拨孩子一起走入小洞天,安排好各自修行的临时道场,崔东山就从雪白袖子里边掏出一座座仙家府邸,落地生根。 最后陈平安对还跟在身边的柴芜说道:“接下来崔宗主会临时担任你的传道人,放心,是没有师徒名分的那种。你师父魏羡那边,我会帮忙打招呼,他不会有意见的。在这边好好修行,还是老规矩,每天喝酒,不要超过半斤,崔宗主会在你道场那边专门酒窖,” 柴芜揪心极了,怯生生道:“陈山主,以后我的酒水打对折好了,从两碗变成一碗,每天只喝二两酒的量。” 因为小姑娘觉得自己听明白了,陈山主是暗示自己,修行资质不好,还是个小酒鬼,可不就是个只花钱不挣钱的赔钱玩意儿? 陈平安愣了愣,摆手笑道:“不用不用,每天两碗酒不打紧。” 柴芜闷不吭声。 陈平安问道:“柴芜,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修道资质,其实很好?” 柴芜闷闷说道:“师父说过,我修行资质,跟他的酒量一样好。” 崔东山捧腹大笑,这个魏海量,真是脑子进水了,在柴芜这边说这种混账话。 陈平安无奈道:“真的很好,我没开玩笑。” 柴芜抬头,看了眼陈山主,又低下头,嗯了一声。 这得是多不好的修道资质,才能让脾气那么好的陈山主都有点急眼了。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头疼是真头疼,算了,让崔东山头疼去,自己是真管不了这个小姑娘的修行事,完全没法教。 先前在风鸢渡船,一开始陈平安还觉得教个刚刚涉足修行的小姑娘,有何难,等到两次碰壁过后,就已经彻底认命了。 以前是在竹楼二楼给裴钱教拳,然后是难得自告奋勇一回,想要给柴芜当个临时的传道人,结果在学生曹晴朗那边,一枚飞剑‘泥丸’…… 将柴芜安置妥当后,陈 平安登上洞天最高处,问道:“东山,你的大弟子,是不是已经有人选了?” 崔东山眼珠子急转。 陈平安说道:“我听林守一说过,之前在大渎附近,你身边跟着个憨厚老实的少年,被你称呼为‘高老弟’?” 崔东山一跺脚,只得抬起袖子,使劲一抖,摔出个唇红齿白的木讷少年。 崔东山板起脸教训道:“高低,愣着干嘛,快点喊祖师爷!” 被崔东山取名为“高低”的少年神色怯懦,喊了一声祖师爷。 陈平安无言以对,带着小陌和小米粒下山去了。 崔东山带着那个小名“不成”的少年高低,赶忙追上先生脚步,以心声问道:“先生,以后桐叶洲,祭剑一事?” 陈平安说道:“你才是青萍剑宗的宗主,自己看着办。” 崔东山哦了一声,问道:“先生这就要回落魄山啦?” 陈平安说道:“去那座土地庙敬香再走。” 崔东山恍然道:“是那導社啊,庙是不大,但是历史久远,一千多年了,香火没断过,在山下很罕见的。我陪先生一起好了。” 一行人在導社那边敬过香,土地庙很小,庙祝只是当地百姓,陈平安还请了一对香烛。 离开導社,崔东山就带着小米粒和开山大弟子,与先生和小陌就此作别。 陈平安没有着急赶路北归,只是带着小陌散步,土地庙附近有许多柿子树,稍远就是一大片芦苇荡,有白鹭飞掠如劝语,劝人且留下,且留下。想来今年的入秋时分,满树红柿,如果再有夕阳铺水,便是一幅恰似水仙穿着淡红衫的美好画卷吧。 小陌好奇问道:“公子,为何着急返回落魄山?” “待客。” 陈平安神色古怪,“有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小陌笑道:“来者不善?” 陈平安摇头道:“那倒不会,对方得讲规矩,否则代价太大。” 小陌问道:“是十四境修士,还是飞升境剑修?” 陈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一本正经道:“委屈你了。” 小陌一头雾水,已经开始想着真要问剑一场,肯定得远离落魄山,最好是离开宝瓶洲陆地,去海上。 ———— 连同白景在内,相约一起远游曳落河地界,算是一同“觐见”重返蛮荒的白泽老爷。 结果造反不成,还被白泽敲打了一番,当然这与白景的临阵倒戈关系……不小,却也不大。 白泽若是真想要收拾他们这拨在远古岁月里就极其桀骜不驯的凶悍大妖,跟对方数量多寡,确实关系不大。 之前白泽敕令这些散落各方的冬眠者全部醒来,“少女”姿容的白景,她如今给自己取名为谢狗了,到底是女子,取新名、更换道号一事,如换衣裳。 加上那位原先在一轮明月皓彩中养伤的小陌,不知怎么就跑去了浩然天下。 她跟小陌,两位都是飞升境剑修,一个巅峰,一个圆满,双方其实就只差半步一步的。 此外还有一个脸色苍白、嘴唇猩红的美艳女子,衣衫单薄,体态丰腴,只是眼神冷冽,拒人千里之外。 如今化名官乙,道号“雪藏”。 她之前从万年冰川中苏醒过来,就将附近整座巨大城池的一切生灵,全部打杀殆尽,其中有一位上五境妖族和数位地仙修士,对上这位实力完全可以升任蛮荒王座的远古大妖,毫无还手之力,甚至未能看清楚她的姿容,就身死道消了,修士元神,连同魂魄和满身鲜血,全部沦为官乙的食物。 而且她在来时路上,又找了将一座小国,连同京城在内,好好饱餐了一顿。 官乙发现那个白景一点一点挪步靠近自己,然后对方突然伸手往胸脯这边摸过来,官乙只得轻轻拍掉对方的手掌。 貂帽少女叹了口气,“怪累人的吧。真的,官乙,你得听我一句劝,妨碍打架,还是小点好,不然一打架就乱晃,也不好看。” 官乙笑着不说话。 这一路结伴游历,她已经习惯了。 站在官乙身边的,是个总是眯眼笑脸的青年修士,化名胡涂。 被白泽敕令醒来过后,属于他这一脉的那座山头,是香火断断续续,好不容易维持道脉的宗字头门派,结果摊上一个丧心病狂的开山祖师,等到他从祖师堂一幅绘制古战场的山河画像中走出,一条自家道脉,一座宗门,最后只剩下几个资质尚可的下五境修士,其余的,全部被他随便打杀了,整座祖师堂,如今除了他这位老祖师,已经空无一人。十几把椅子的主人,由于稀里糊涂“敬错了香火”,都已经沦为老祖师的腹中物。 一个重瞳子的少年,化名“离垢”,道号“飞钱”。 他一鼓作气收回了八件仙兵品秩的山上重宝。 要知道这些昔年遗落蛮荒各处的仙兵,万年以来,都已经被各个宗门祖师、上五境野修,大炼化为了本命物。 故而这位“少年”一现世,所有仙兵悉数物归原主,瞬间就等于重创了七位上五境蛮荒妖族,外加一位在蛮荒天下小有名气的年轻地仙,被视为大道可期修道天才,只因为承受不住本命物的强行剥离,可谓遭遇了一场飞来横祸,无妄之灾,跌境极多,注定此生修行无望了。 少年模样的远古大妖,腰系一只黄色乾坤袋和一枚捉妖葫芦。 日月磨千古,乾坤寄一庐,曾经炼化过两位同为飞升境的人族修士。 一位竹冠老道人,背剑骑鹿。化名滑稽,竟然是那“王尤物”,道号倒是不俗,“山君”。 还有一位云遮雾绕的老妪,身形佝偻,时时刻刻都在聚拢天地造化灵气,大修士细看之下,矮小老妪,气象巍峨如山岳,山分五色,犹有无数条金色雷霆遍布山头。 还有一个身材矮小的精悍汉子,好像还没睡醒,一直打哈欠。 除了是一位飞升境圆满大修士,还是一位纯粹武夫,止境神到一层。 与离垢关系极好,在远古岁月里,双方经常结伴游历天下,被这个汉子亲手打杀的“道士”、“书生”,就随手丢入离垢的乾坤袋里。 白景这辈子只有三个遗憾,其中一事,就是未能兼修武学。 第二件事,则是读不进书。 至于第三件憾事嘛……白景揉了揉头上的貂帽,嘿嘿,怪难为情的。 除了小陌缺席,当下站在白泽眼前的,有白景,官乙,离垢,胡涂,王尤物。 以及那个从无化名、甚至至今可能都无妖族真名的汉子。所以白景就帮他取了个不是名字的名字,无名氏。 白泽望向离垢,说道:“青冥天下那边,有个道号‘太阴’的女冠散仙,名叫吾洲,与你算是同道而行,不过她已经率先一步跻身十四境了。” 这头重瞳子少年的远古大妖,只是木然点头,看不出半点道心涟漪。 飞升境圆满修士,想要跻身十四境,就怕独木桥上边已经有了个前行者。 一般来说,碰到这种“天堑”,就只能是像皑皑洲的韦赦,因为始终找不到其它出路,就此意志消沉。 不然就是柳七这般,还有心气去另求他法,在那部姻缘簿子上边找天机,为此不惜跨越两座天下。 谢狗斜瞥那个“少年”,她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幸灾乐祸道:“惨兮兮。” 谢狗越说越起劲,“怨不得别人嘛,谁让你当年吃饱了撑着,非要跟那个书生较劲,不然哪有那个道姑啥事,你早早就十四境了,我在路上见着你,都得绕着走。” 那个与离垢打过一架的书生,他可是至圣先师的得意学生,甚至可以说是至圣先师最喜欢的一个,都没有之一,此人的打架本事,能低到哪里去。倒也不能说是离垢输太多,输是肯定输了,不过最终结果,反正是两败俱伤,双方都未能跻身十四境,尤其是离垢,当年在一小戳妖族修士里边,资质算是最拔尖的了,关键是这家伙脑子还灵光,身上值钱宝贝又多,怎么看都极有可能更进一步,可以与托月山大祖、白泽几个,在人间之巅,并肩而立。 少年同样斜视白景。 谢狗眨了眨眼睛,“嗯?” 小不点,再给你一个好好说话的机会。 这个离垢,当年就极其喜欢读书,以至于有个“蠹鱼吃书者”的绰号,据说有个想法,是要打造出一座“书城不夜”的道场。 故而重瞳子少年的三件法袍之下,布满纹身。 在远古岁月里,离垢甚至当过一段时日的半吊子“书生”,但是不知怎么回事,跟那拨读书人里边的一个账房先生,好像闹得不太愉快,就分道扬镳了。然后又跟那个手持至圣先师佩剑的书生,大打出手了一场。惨兮兮,咋就不惨兮兮啦? 离垢依旧默然。 谢狗得寸进尺,没有见好就收,反而挪动脚步。 个头差不多高的少女和少年。 就那么面对面,直愣愣对视。 这拨资历极老、辈分极高的蛮荒大妖。 其实相互间都知根知底,各自手段如何,会哪些压箱底的神通术法,本命物又如何,都无法隐瞒。 论杀力,无名氏,谢狗,小陌。 论防御,是离垢,谢狗,小陌。 骑鹿背剑的竹冠老道,只得出面劝架,说道:“别内讧。” 谢狗反而上前一步,与那离垢,双方额头几乎就要撞在一起。 离垢始终纹丝不动。 谢狗突然身体前倾,拿头一磕对方额头,只是力道不大,好像双方都只是寻常的少女少年,离垢脑袋微微晃荡,幅度不大。 离垢终于开口说话,嗓音沙哑道:“白景,你差不多点就得了。” 头戴貂帽、脸颊两坨红的少女,蓦然笑容灿烂起来。 你一个飞升境,又不是剑修,杀力不够高的小废物,跟我横个啥。 一瞬间,离垢何止是被大卸八块,整个人的身躯好像被切割成数以万计的碎块。 只是刹那之间,少年身躯就重新拼凑起来,然后再被瞬间“搅碎”,再恢复原貌。 离垢根本没有运用灵气,也没有祭出本命物,便自行“兵解”,避开了千丝万缕的细密剑气。 白泽说道:“可以了。” 谢狗这才收手,将那些剑气瞬间归拢起来。 她也没动用飞剑嘛。 呵。 不愧是跟那位“道士”学过几招独门手段的。 那位人间的第一位修道之人,真是个天底下顶好说话的家伙,甚至都没啥之一之二的了! 因为只要有谁问,他就肯教。 随便谁随便问,他什么都肯教。 而且他绝不藏私,愿意倾囊相授,而且耐心极好,所以当年这位道士行走天下的时候,屁股后头经常跟着一连串的练气士,往往都是些榆木脑袋一时半会儿不开窍的,要么是若有所思却不解真义,必须继续跟在那位道士身后,询问难题,或是若有所得又怅然所失的,得始终靠近那个道士,好沾沾道气…… 就好像只要路上遇见了这个道士,就是他的“同道”。 白景修行根骨、资质太好,破境太快,简直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跻身了“地仙”,然后又很快跻身飞升境,又因为是剑修,所以她一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可要说令她感到忌惮的,不多,也有那么一小丢丢吧,比如白泽。 但要说让她感到由衷佩服的,恐怕真就只有那个道士了。对于妖族修士而言,既然由衷佩服谁,当然就会……更怕谁。 白泽说道:“可以了。” 谢狗这才撇撇嘴,收起了剑气。 他们这拨如今等于无家可归的可怜虫,共同的追求,当然是那个看似一步之隔、实则虚无缥缈十四境了。 此外又各有所求,比如那个竹冠道人,就想要找师父。 咋个找嘛。 退一万步说,真被你找到了,当年那位“道士”,就不承认你是弟子,万年之后,就会回心转意啦? 只不过,真要被“王尤物”找到了此人,如果对方如今身份有变,境界不够高,那么可就不是什么拜师学艺了。 吃掉呗,还能如何。 白泽让其余大妖都去城内找落脚点,回头再议事,白泽只带着白景一起散步曳落河。 不过还有个不识趣的,非要当那拖油瓶,正是那个被白景帮忙取名为无名氏的精悍汉子。 谢狗回头看了眼汉子,咧嘴一笑。 亏得自己身边是白泽,不然换成某个谁走着,就认后边这个无名氏当个儿子,没名没姓的,以后就跟我姓谢好了嘛。 谢狗收回视线,说道:“白泽老爷,我打算先走一趟北俱芦洲,再南下去宝瓶洲。你看可行不可行?” 可惜打个盹的功夫,剑气长城就已经没了,所幸还有一处被誉为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 “没什么不可行的。” 白泽笑着提醒道:“谢狗,记得到 了那个宝瓶洲,尤其要小心再小心,不要随便泄露行踪,更不可任性妄为。否则一着不慎被谁抓起来,隔着一座天下,我可帮不上忙,肯定救不了你的。” 谢狗微微皱眉。 被谁? 他们身后那个汉子笑问道:“难道是那个姓陈的末代隐官,依旧没有归还十四境道法?” 如果真是有借不还,敢赖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账,倒也有趣。 不同于白景、离垢这拨大妖,他其实一直处于似睡非睡的玄妙状态,万年以来,除了一魂一魄留在真身,其余魂魄,如同一场漂泊不定、历史久远的外出游历,不断更换住处而已。 因为他是一位兵家修士。 坐享其成。 所以白泽此次将他喊来,属于不得不来。 他即便没有妖族真名,但是面对作为昔年“天下十豪”四位候补之一的白泽,还是毫无胜算。 既然打不过,就乖乖认怂。 白泽笑着摇头,“跟境界高低,有些关系,又关系不大。” 谢狗啧啧称奇道:“白老爷说得好悬乎,学问,都是学问。” 白泽调侃道:“那就预祝白景道友此行遂愿。” 谢狗哈哈大笑,身形化虹而去,顺着白泽给出的一条光阴长河道路,破开天幕,直奔浩然天下。 北俱芦洲北方,一位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高冠博带,面容清癯,微微皱眉,看着那个来自蛮荒天下的不速之客。 文庙那边,给了个说法,准许这头来自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在规矩之内,游历浩然诸洲山河。 见那少女,头戴一顶破旧貂帽,两坨腮红,毫无修士气象,如果她不是现身此地,简直就是个最寻常的村野少女。 老夫子神色肃穆,沉声问道:“白景,听得懂中土雅言吗?” 谢狗咧嘴一笑,“我是有备而来嘛,当然听得懂人话。” 我先把自己给骂了,根本不给你们书生拐弯抹角骂人的机会。 谢狗拍了拍一个挎包,“里边都是书,从蛮荒天下各地……买来的!边走边看,这就叫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哈。” 老夫子点点头,“不可犯禁。” 谢狗大手一挥,“必须的必须的。” 她俯瞰一洲大地山河,听闻此地多豪杰,向来重义气轻生死。 如果没有北俱芦洲的剑修,一拨拨驰援剑气长城,恐怕之前那场错过的大仗,结局会不太一样吧。 老夫子说道:“按照约定,我们不会时时刻刻盯着你的举动。” 谢狗大为意外,“得空了,我肯定要与小夫子道声谢的,哦,如今是礼圣了。” 老夫子置若罔闻,再次提醒道:“不要给文庙出手的机会。” 谢狗点头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这道理我懂。不敬他人,是自不敬也。血气之怒不可有,义理之怒不可无……” 老夫子叹了口气,这些话,从一个蛮荒大妖嘴里说出来,实在是不适应。 谢狗依旧在那边念念叨叨,“只管放心,说不得我还会行侠仗义,对了,我要是揪出几头妖族修士,文庙那边,可不能按照规矩记账,算我的功劳?” 老夫子一时间哑然。 这个“小姑娘”,当真是那个万年之前的飞升境巅峰剑修,白景? 谢狗呵呵而笑。 要是在蛮荒天下,你看我好不好说话? 谢狗告辞一声,身形便一线笔直坠落大地,距离地面还有数丈高,一个骤然悬停,飘然落地。 之后谢狗还真就开始慢悠悠游历山河了,欣赏起了异乡的风土人情,当然了,对她来说,那座蛮荒天下,也算不得什么家乡。 路上瞧见了好看的女子,便假扮少年,稍微改变嗓音,凑上去调戏几句。书上说得好啊,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她们笑起来真好看。也有那帝王将相的千骑拥高牙,在官道上缓缓而行,声势暄赫。谢狗经常会坐在山野树枝上,蘸了蘸口水,翻动书页。 那个如今叫小陌的家伙,当年躲去碧霄洞再走出落宝滩时,就变成了个糟老头模样,唉,让她瞧着怪心疼的。 之前皮囊多俊俏,白衣飘飘的,孑然一身仗剑远游,用现在书上的话说,那就是风姿独绝,世无其二。 反正就是各花入个眼,白景瞅着就是喜欢。即便小陌当年从不主动招蜂引蝶,还是惹了好些情债的,当然了,那些不长眼睛的婆姨,都被白景找上门谈过心了。其实就像白景自己说的,也未必真就是多喜欢,但是无聊啊,修行?她需要如何认真修行吗?天高地阔的,总得找点事情做做。在这之外,白景曾经道听途说一事,那个“道士”,与练气士讲解过“真性”一事,说修道之士,要在登高途中维持本性本心,是有诸多窍门、捷径可走的,其中一条道路,说得通俗点,就是爱恨二字,极爱谁,或是极恨谁,皆可。至于练气士为何要维持这类“真性”,按照早年那个道士给出的一个模糊说法,是一种“走神”。 谢狗一路隐蔽气机,收敛全部剑气,除了赶路之外,确实就跟个世俗少女一模一样,她甚至为了达成那个“到了浩然天下就重头挣钱”的初衷, 偶尔还得挖些山中草药之类的,去山下集市换点银子,她也不会砍价,或者说一开始砍价太凶,把顾客都给吓跑了,吃过几次亏后,就让那帮黑心商人自己出价好了,就这样,谢狗渐渐给自己买了衣裙,锅碗瓢盆,酒水等等。 若是瞥见空中的大雁,就一个拔地而起,双手扯住大雁的爪子,一起远游,反正她可以轻飘飘如羽毛,飞鸟提举貂帽少女。 虽说浩然天下能打的,几乎都去了蛮荒天下,就像脚下的这座北俱芦洲,那个据说作为本地扛把子的的火龙真人,如今就不在趴地峰。但是谢狗还是拗着性子,坚决不去惹是生非,在山下市井,碰到些个喜欢在鬼门关打转的地痞无赖,谢狗也不跟他们一般计较。 毕竟听说文庙那边,如今管饭呢。仰止那个婆姨,不就是前车之鉴?唉,前车之鉴,这个说法好,如今人间的书籍是真多啊。 不管如何,好歹先找到那个胆小鬼再说。如果不是如今不宜打架,她第一个要去会一会的地头蛇,就是被誉为北地剑修第一人的白裳。当然不是问剑了,跟个都不是飞升境的晚辈问啥剑,欺负人不是。 在一处道教宫观的黄琉璃屋脊上,谢狗隐匿身形,盘腿而坐,就着酱肉喝着小酒,看那几个手持拂尘转圈圈的小道童,在那儿认认真真步斗呢。按照几本书上的介绍和解释,现今的道士茫茫多了,所谓的步罡踏斗,也越来越有花头经,道士们步行转折,礼拜星宿,请神降真,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从最早的三步九迹,星纲不断演化,变得越来越复杂,若是步罡再加上掐诀,传闻有一千九百多种呢。 谢狗摸了摸貂帽,摇头嘀咕道:“花样越多,意思越小。” 谢狗曾经亲眼见过天下十豪候补之一的某位,身形化鸟为人传道,好像才有了这门术法。 那才是真正的老祖宗呐。 看小道童们步斗没啥意思,谢狗喝完了一壶酒水,就挪了个位置,来到一处市井坊间,蹲在一旁,看人将糯米在石槽中杵如泥,在打糍粑呢,之前谢狗吃过几次糯米团,挺馋人的。 之后悄然跨越大海,谢狗来到宝瓶洲,先走了一趟大骊京城,学了些官话,也就是宝瓶洲的一洲雅言了。 谢狗最后站在一条小巷外,好像里边就是那头绣虎的宅子。 她双手捧着一只油腻的猪蹄膀。 小巷口子上边,有个螺蛳壳大小的寒酸道场,有对师徒就窝在里边,那个老修士看了她一眼,谢狗就假装不知道。 老修士可能是年纪大了,有点拎不清,偷偷用心声询问那个明显年纪更小的弟子,认不认得巷口外边的小姑娘是谁,有没有啥来头,如果小姑娘走入巷子,需不需要拦上一拦。 谢狗之后还悄悄去看了几眼龙泉剑宗。 主要是听说那个阮邛,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结果就是个玉璞境,不过铸剑本事还算可以。 山中有个吊儿郎当的年轻剑修,境界不高,倒是古怪,竟然察觉到了自己的窥探,双方遥遥对视一眼。 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谢狗也未深思。 终于来到了大骊处州龙泉郡,槐黄县城。 这一路,除了龙泉剑宗那个年轻剑修,有点意思,好像就没瞧见个真正的大人物。 谢狗按照这边的规矩,徒步而行,从州城那边一路往南走,来到小镇,找了个位于台阶底部的铺子,买了几块糕点吃。 之后就走向那座落魄山。 哈哈。你等着,我来堵门了。 落魄山。 山门口。 落魄山新任看门人,一个头别木簪的假冒道士,正坐在一条竹椅上,翘着二郎腿,正在那儿鬼鬼祟祟翻书看。 离着山门还一段路程的貂帽少女,抬起手,使劲揉了揉眼睛,早已见怪不怪的她,此刻仍然是满脸匪夷所思。 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怕啥来啥? 小陌,真有你的,这就有点过分了啊,当年是躲去落宝滩碧霄洞酿酒,如今倒好,干脆就直接躲到了这个道士身边? 自己的情路,可真够坎坷的。心酸心酸。 睡个……呸,结个道侣,咋个就那么难嘛。 谢狗撇撇嘴,施展了一门神通,身形一分为二,她突然咦了一声,眯眼环顾四周,莫不是碧霄洞主,就在此山中? 我们仙尉道长,一贯是个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结果发现那个访客靠近山门后,来了,又跑了。 结果跑了,又来了。 这一下就把仙尉给整迷糊了。 见那貂帽少年,也可能是少女,最终好像下定决心了,缓缓走向山门口这边。 仙尉连忙将手中书籍收入怀中,站起身。 结果那个戴貂帽的,一个绕路,挪步坐在了桌子那边。 曾经有道士,云游天下,除了为人传道解惑,还会在那道旁,建造一个个歇脚处,有点类似后世的行亭,在墙壁上留下一篇篇道诀文字。 有缘者见之,得之,修行之。因为在道士眼中,人间有情众生,皆可修道。 什么叫替天行道,大概这就是最名副其实的事情了吧? 谢狗坐在桌旁,幽幽叹息一声,收敛心绪,扬起一个笑脸。 仙尉发现,对方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呆呆看着自己。 总不至于是找自己认亲戚吧? 问题是自己也没真正阔绰起来啊,当这个落魄山的门房,俸禄是有点的,但是进了兜里的每一颗雪花钱,可都是有大用处的。 职责所在,仙尉只得走过去,笑问道:“这位道友,喝不喝茶?” 谢狗问道:“要不要钱?” 仙尉笑道:“不收钱。” 谢狗笑道:“那就先来两壶。” 仙尉又给整懵了。 落魄山上,朱敛坐在院子里边编织箩筐,身边坐着白景的真身,后者已经原原本本,与这个好像是落魄山管事、自称朱敛的消瘦老人,说了事情缘由,反正也没啥好藏掖的,反正又没什么见不得光的,来自蛮荒天下,妖族剑修,飞升境,曾经化名白景,如今叫谢狗,来找小陌叙旧了,落魄山这边不用担心她会惹事,她不敢招惹白泽老爷和小夫子生气,因为一个都打不过。 那个老人始终神色慈祥,听了谢狗的这番自我介绍,非但没有任何惊惧,反而笑着点头,手上也没耽误事,娴熟编织箩筐,然后开口第一句话,就反而让谢狗震惊了,“过尽千帆皆不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然后老人接下来的一番话,又让谢狗听得又欣慰又心酸,老人言语之时,语速不快,不急不缓,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谢姑娘,跨山越海,来找心上人,很好啊,唯一需要注意的地方,可能就是别吓到小陌先生。男女情事,谁先动心谁吃亏,越吃亏越难难忘,到最后,到底是喜欢对方呢,还是喜欢自己,都搞不清楚了,答案偏偏在对方身上,所以才说,由爱故生忧。” 谢狗揉了揉貂帽,身边这个老人,是高人啊。 只是谢狗想了想,还是有点小小的异议,先入乡随俗学浩然天下的说法,称呼对方一声朱老先生,再说道:“谈不上情情爱爱的,我可从没有苦大仇深的心境,没什么忧愁可言,我就是觉得小陌长得好看,境界啥的,比我差不了多少,要是在一起,就可以长长久久,而且我们都是剑修,还有话聊。” 朱敛不置可否,笑着问了个谢狗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问题,“谢姑娘,如果哪天小陌先生真的喜欢你了,你还会喜欢他吗?” 谢狗愣了半天,认真思量一番,说道:“还会喜欢的。” 朱敛又问道:“最早为何喜欢呢?” 谢狗一拍貂帽,有点埋怨道:“朱老先生,我不是说过了嘛,小陌贼好看!” “错啦。” 那个坐在竹椅上编箩筐的老人,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 ———— (注1,此句抄自雪中。) 正文 第九百六十五章 猜先 白玉京碧云楼,镇岳宫烟霞洞。 有个年轻容貌的修士,身材消瘦,面容枯槁,双颊凹陷,此时神色凝重,显得心事重重。 盘腿坐在山巅,他低头看着一块长条泥板,上边就像用一颗颗铁钉写出了一句谶语。 他双手十指,血肉模糊。 真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板上钉钉了。 因为刚刚得到了一个极为古怪的卦象,签文更是吉凶难测。 道丧三百年乃得此君。 只可惜他数次艰辛推衍,“此”一字,都死活无法更换成某个姓氏。 那么此人是谁?姓甚名甚?前身为谁?将会属于哪条道脉?又会何时出山?是那种乱世之初的妖人,还是类似开国之初的奇人? 难道是说承平已久的青冥天下,即将迎来一场万年未有的变局,注定乱象横生,然后此人会在五百年后现世?还是说正因为此人的出现,才出现了长达五百年的天下乱世? 是个那道号山青的道祖关门弟子?所以属于陆沉未雨绸缪,早有对策? 还是说那位大掌教,会在五百年后重返白玉京,为青冥天下平定乱局? 或者是大潮宗那个鬼修徐隽? 又或者是那永州米贼一脉的余孽,并且极有希望成为这一脉驳杂道法的集大成者,那个声名鹊起的晚辈王原箓? 他抬头望向天幕,可惜自己出不去。 也不对,要是出去了,只会瞬间天机紊乱,恐怕就会一切做不得准了,愈发扑朔迷离。 他长呼出一口气,将那些铁钉一一拔出泥板,收入腰间系挂的棉布袋里,本就血肉模糊的十指,可见白骨,只是他却面无异色。 要是在此地之外,这种伤势确实不算什么,可问题在于这里是镇岳宫烟霞洞,管你之前是什么境界的得道之人,没什么道心不道心的,修为不能当饭吃,肉疼却一定会真的疼。要是挨上一棍子,肯定是要跳脚的,前不久就有人被捅了一刀子,肠子哗啦啦滑落在地,那人说死就死了,好像进入镇岳宫烟霞洞之前,还是位精通符箓的仙人。 而这个能够独占好几个山头的人,名为张风海,曾是玉枢城……板上钉钉的下任城主。 他的两位师兄郭解,邵象,当年对此都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张风海自己,也是如此认为。 事实上早年整个白玉京和青冥天下,亦是如此。 九十岁的飞升境。 按照某个小道消息,这还是玉枢城的老城主,故意帮着关门弟子虚报了年龄,其实张风海打破仙人境瓶颈之时,才八十一岁。 关键是张风海,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修道全才,符箓,炼丹,阵法,术算等等,样样精通,在那白玉京五城十二楼,随便摘出一个门类,张风海都是极为出类拔萃的。 此外张风海如果不是得了师尊暗中授意,一直在刻意延缓破境速度,可能四十岁,至多五十岁,就是飞升境修士了。 好像除了不是一位纯粹剑修,张海峰的修道生涯,堪称完美无瑕。 只可惜碰到了二掌教余斗,扬言要脱离白玉京道籍的张风海,结果未能凭本事走出白玉京。 被关押在了专门用来囚禁大修士的镇岳宫烟霞洞。这一禁足,就快要八百年整了。 这里是一处名动天下的磨仙窟。类似浩然天下的文庙功德林,西方佛国某一脉的活埋庵。 张风海在此将近八百年,既然无法修行,那么勉强可以称为正事的,就只在一件事上,既然道不可道,那么自己就先来确定什么不是道,持之以恒,终究会离那个真正的“道”越来越接近。 此外,以观想之术配合推衍之道,营造出一个无中生有的虚无身外身,淬炼体魄,首创大符,炼造,斩三尸再融合再斩……这些都是小事。 要说这是余斗用心良苦,故意磨砺张风海的锋芒,好让这位“小掌教”潜心修道,凭此跻身十四境,然后双方重见之日,摒弃前嫌,相逢一笑泯恩仇……那就太过小觑那位真无敌的道心了。 余斗根本不屑为之。 而张风海也由衷感激余斗的没有如此,不会如此。 张风海举目眺望,扯了扯嘴角,也好,戒酒了。看来想要戒酒也简单,没酒喝就行。 除了他这位曾经被誉为“白玉京小掌教”的玉枢城道官,在这里悄然而死的,还有昔年白玉京十二楼中的两位副楼主,他们曾经是一双道侣。同样是因为违反了白玉京的金科玉律,被黄界首亲自领进此地,闭门思过。听说在那赶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人当中,有个出身符箓派祖庭之一的青词宫领衔修士,元婴境,名叫南山。与那采收山,两座顶尖宗门的关系,就像早年的两京山和大潮宗,名为悠然的女修,与那南山,这对年轻地仙,同年同月生,就连时辰都一模一样,毫厘不差。冥冥之中,简直就是一种天公作美的天作之合。也对,殷州那边,朝歌都能与徐隽结为道侣,他们在这一世怎么就不行了? 在这烟霞洞内,人人都被大道压制,流徙囚禁在此的修士,不管在外边是什么修为,境界如何高,全部沦为字面意思上的无境之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天地灵气,自然就无法炼气修行了,而且所有修士都被打回原形,曾经在修行路上,被天地灵气淬炼过的坚韧身躯、魂魄,在这里都重新变得与凡夫俗子无异,孱弱不堪,但是唯一的例外,就是偏偏不伤原本“命中既定”的阳寿,简而言之,就是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与外界天地截然不同,人之身躯依旧会慢慢腐朽,只是速度放慢了。 肯定是道祖的手笔。 张风海站起身,在这里待了将近八百年,张风海就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比如从山顶这边放眼望去,荠麦青青,一望无垠。 有个老翁,这些年一直帮忙照看河边的那架水车,说是帮忙,其实就是依附张风海,有个靠山,再不至于每天被人找乐子,比如踹翻在地,撒尿在头上。 那个早已忘记在这里待了多少年的老人,每到冬天就会满手冻疮,鲜血直流,苦不堪言。 前不久翻耕农田,被他刨出了一截断折的剑尖,就主动送给了张风海,有点佃租的意思。 可惜张风海去搜寻,始终未能找到那把断折长剑的其余部分。这种事,得看缘分。 张风海事后听人说,老头当时找到那截剑尖后,指甲盖里满是泥土的干枯双手,使劲攥住这件不知属于谁遗物的老旧之物,最后就坐在田垄上,先是怔怔出神,低声呜咽,反复吟诵了一篇五言古诗,之所以反复,是经常念到一半,就忘记了下文,老人就会腾出一只手,使劲捶打脑袋,等到记起一句,再重新来过,可能是最终也没能记起诗文的全篇,又或者正因为记起了整首诗篇,沉默许久的老人,突然就扯开沙哑嗓子,使劲干嚎起来,好像比被人拿绳子拴在脖子上边当狗遛,更让老人伤心。 大概因为老人曾是剑修的缘故吧。 至于那篇五言古诗,张风海没有跟那个转述者过问名称。 没必要,看书极其驳杂的张风海,猜都猜得出来。 一位脸色黝黑身材苗条的女子,走到山顶这边,她便是那个陪着老人登山来找张风海的人,她伸手绕过头顶,驱逐几只惹人烦的蝴蝶,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问道:“想什么呢?” 虽然她是头别木钗,麻衣草鞋,寒酸至极,但是彩蝶翩翩绕木钗。 如果不是常年劳作,被日头曝晒得肌肤粗糙,想来也是一位大美人。 是一个主动要求进入镇岳宫烟霞洞的女子,一开始白玉京那边根本没理睬,后来她便做了一桩犯禁之举,才被丢入此地。 这位女冠,名为师行辕,道号摄云。 她曾是一位仙杖派的祖师,好像是要来这边找人,她既算遂愿了,也不算如愿。因为她要找之人,已经是一具枯骨。 她在亲手将那尸骸埋葬过后,反正也没有什么后悔药可吃,就当是既来之则安之了,反正来此地不容易,走出去更别想。 她完全没有要活着离开的念头,就在这边落脚,不过为了自保,不受侮辱,她就找到了张风海,这些年的身份,类似侍女。 在这个地方,老人,女子,准确说来,是弱者,下场都会很可怜。 想要活下去,尤其是想要活得体面些,就得活得半点都不体面。 张风海神色木然,置若罔闻。 师行辕便转移话题,伸手指了指麦田,笑道:“看样子,今年的收成,要好过往年至少三成。” 张风海跟着笑了起来。 两位曾经身份显赫的大修士,为了麦田的收成,由衷笑颜。 这在外边,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除了她,这里的奇人怪事很多。 有个浑身插满古剑的矮小老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吊命,得以苟且偷生,年复一年的,竟然熬过了很多很多后-进“晚辈”。 经常被骂是老畜生,约莫是妖族出身吧。之所以没人欺辱他,好像是因为老人既扛揍,还能打架,曾经抽出身上一把古剑,就将一个“青壮”男子砍成肉泥,再将尸体卸掉胳膊大腿,挂在竹竿上边晾晒,晒干了,当肉干嚼着吃。 还有一个年轻容貌的男子,好像是米贼一脉的祖师爷之一。这么多年,只喜欢烧制瓷器,然后经常会被人闯入茅屋,打砸一通,然后委屈得直流泪,又继续埋头烧造瓷器。 有人精通水性,占据着一大段河水,常年以垂钓、捕鱼为生,拉帮结派,最早是十几号男女聚在一起,开始传宗接代,开枝散叶,如今已人数将近半百,据说近期打算建造一座家族祠堂了。 有那狐媚女子,前些年才被丢入烟霞洞,她曾是翥州那边的止境武夫,在青冥天下,一个止境气盛一层的女子武夫,不算如何出彩,至多是在一州之地抖搂威风,结果到了这边之后,从一开始的如履薄冰,再等被她亲手杀掉找上门的男子后,这让她欣喜若狂,虽说她的体魄如世俗女子一般无二,而且聚拢不起半点纯粹真气,却因为精通杀人的技击之术,这就是武学境界、体魄都已不在,但是某些“记忆”犹在,这就让她足可自保了,再找到几件被人随便丢弃的兵器,她完全可以随意杀人了,但是她一直没有收徒的意思,这些年喜欢养面首,一直觊觎张风海,当然还有师行辕。 有个白发胡须纠缠成一团的邋遢汉子,曾是那喜欢兴风作浪的“一字师”,又被称为“窃字者”,擅长神不知鬼不觉篡改仙府道院的那些秘藏珍本经书。道官一着不慎,就会误入歧途。山上有那僧不言名道不言寿的讲究,就有了那破戒僧人,被称为“有名僧”。 还有个成天喜欢赤身裸体,四处晃荡的魁梧汉子,带着一帮肩扛兵器的狗腿子,见谁不顺眼了,就饱以老拳。他除了极少几股势力,不敢去招惹,其余的,用他的话说,“就是一群废物,都不是三招之敌”,要知道在家乡,他也就只是个半桶水的玉璞境,被丢进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觉得自己属于“高攀”了镇岳宫烟霞洞,唯一能够拿出来说道说道的,就是追杀过朱某人,可问题是,赢过天下第十一人的朱某人,有什么值得吹嘘的? 汝州朱某人,在山上打架就一次没赢过,都是一直在逃,只是会故意逃得慢些。 毕竟在这里,什么曾经的道号,山头法脉,境界法宝,术法神通,全都是虚的。 也有人喜欢收集那些遗落在地的仙家重宝,往往品秩都不低,法宝起步,半仙兵都有十几件。 只是除了当摆设,意义何在,毫无意义。带的出去? 在这边,要是与人起了口舌之争,或是躲麻烦不过,依旧被找了麻烦,就只能是斗殴干架,或是展开一场械斗,往往是谁人多势众,谁的力气大,谁手脚更狠,会点曾经看都懒得看一眼的“武把式”,谁就更能占到便宜。不是没有人试图研习技击搏杀之术,想要靠着没日没夜的走桩之类的,下苦功夫,试图练出个飞檐走壁的“大神通”,事实上有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尝试,但是几乎都没有什么成效,想要立竿见影更是奢望。 也不是没有与白玉京不对付的“修士”,来找张风海的麻烦,结果所有胆敢上山找这个“小掌教”的,都死了。 就连那个一直觊觎张风海“美色”的狐媚女子,几次都只敢在山脚那边徘徊,她这个能够“跳走如飞”的高手,依旧次次放弃了登山的念头。 师行辕坐在一块石头上,笑问道:“我总觉得你是唯一一个,有希望活着离开这里的人。” 张风海不太喜欢说话。 她习以为常了,自顾自说道:“不是因为你的身份,而是你的道心,可能才是最契合天心的。” 张风海终于开口道:“我要不是会点武技傍身,如今说不定每天都要腚眼儿疼。” 师行辕听着这种粗鄙言语,也没什么怪异表情,一样早就习惯了。身边男人,要么不开口,偶尔说话,都很直接。 她双手十指交缠,绕过头顶到身后,手指关节嘎吱作响,随口问道:“如果哪天真能出去了,最想做什么,跟余斗打一架?” 张风海忍了忍,还是算了,没有骂她是个白痴吗。 她转过头,笑道:“说说看。” 张风海想了想,说道:“洗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出去的时候,外边最好是个大冬天,找个僻静地方挖笋去,因为冬笋的滋味要比春笋更厚,大雪封山,来个围炉煮笋,大块的冬笋煮大块的咸肉,大碗大碗喝那家乡土酿的杨梅烧酒,酒足饭饱,醉倒了事,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谁都管不着老子。” 她咽了口唾沫,抹了抹嘴,“早知道不问了。” 张风海冷不丁冒出一句:“听老头说,你馋我的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真的假的。” 师行辕白了一眼,“回头下山,就撕烂老东西的那张臭嘴。” 张风海说道:“他又不怕这个,你来这边之前,他还被人喂过屎尿,从鼻子里喷出来,满脸都是。” 师行辕欲言又止。 张风海神色淡然。 师行辕说道:“张风海,你为什么不为所有人制定规矩?” 张风海说道:“然后呢?” 师行辕默然。 更多的“修士”,到了这边,就像笼中困兽,时日一久,被折磨致死的,很多,但是更多的,还是彻底失心疯了。 因为在这磨仙窟,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所有人的自杀,都是徒劳,往往隔天就会自行活过来,求死不得。 所以历史上就有很多人,花尽心思,想要借刀杀人,故意寻死,找人杀了自己,但是依旧无一成功,一样会重新活,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个老天爷,在论心。 真心想死死不了,想活的又未必能活。 这就是磨仙窟,好像要把一个人所有的尊严,所谓的“道心”,彻底消磨殆尽。 还有不计其数的枯骨尸骸,生前都曾是名动一方的大修士。 既有白玉京的前辈道官,也有天下十五州的犯禁修士。 千里之地,活人,如今大概还有三百七八十个,其中又有大半人,都属于在这边土生土长的。 原本对于修士来说,就是“巴掌之地”的豆腐块,几步路的事情。但是如今,人人只能徒步而走,地盘就不算小了。 不到四百人,分散四方,想要碰个头,不容易的。也亏得路途遥远不易见面,各占山头,否则烟霞洞能不能剩下一百人都难说。 师行辕抬头看了眼天幕,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再随手丢到崖外,说道:“我道龄不够,只是听山上前辈提起过几句,说那场战役,是余斗的真正成名一役,只是没有任何史书记载此事,你以前在玉枢城,有看过相关内容的秘档吗?” “没看到相关书籍,玉枢城里边的所有藏书,我不到三十岁,就都看遍了。” 张风海摇摇头,停顿片刻,拿起泥土涂抹双手伤口,缓缓道:“但是我亲眼见过,是用一种类似‘走神’的远游,比起阴神出窍远游,要更稳当,早就失传了,是我自己看书琢磨出来的门道,然后旁观了那场战事的全部过程。” 最早青冥天下,既不是名义上的十四州,也不是山下俗称的十九州,曾经是十五州。 余斗领衔,率领白玉京所有的道官,再召集天下道官,赶赴那一州战场。 规模之大,影响之深远,战事之惨烈,后世的永州平仓一役,都远远无法与之媲美。 一州边境线上,层层叠叠的云海之上,刚好将一州之地围起, 无数道官身穿青色法袍。 如青鹤。 青鹤成群。 最终的结果,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州“陆沉”,造就出了如今的那座巨大湖泊。 相传曾经有某句谶语,早就流传开了,一州丧道,方有陆沉。 后来,等于少去一州版图的青冥天下,就真来了个名叫陆沉的外乡道士,被大掌教寇名亲自带入白玉京,最终成为道祖弟子,担任三掌教,在那之后,陆沉又建造了一座南华城。 与身边女子大致说过那幅战场画卷,张风海解释道:“之所以打得如此惨烈,是因为一州之内皆一人了,准确说来,是那位据说可以视为十五境的化外天魔,不知怎么从天外天成功流窜到了青冥天下,一州生灵,连同山根水脉,境内所有死物,皆是它。” 师行辕听得惊心动魄,突然皱眉道:“道祖呢?” 张风海说道:“好像是去了天外,道祖在道上求道。” 师行辕神色古怪道:“原来我这么厉害啊。” 张风海站起身,打了个道门稽首,“恭迎道祖。” 一个少年道士凭空现身,笑着点头,转头望向那个“师行辕”,很快就有一位面容模糊、身形缥缈的“修士”飘荡而出。 道祖微笑道:“张风海,你去参加本次的三教辩论,赢了,就准许你脱离白玉京道籍,输了,就吃你的冬笋炖肉就酒喝。” 张风海再次稽首,“谨遵法旨。” 师行辕看着那个“少年道士”,竟是嘴唇颤抖,没办法说出一个字来。 道祖笑道:“行了,吕碧霞,别躲了,你跟着张风海,还有师行辕一并离开此地,即刻起恢复自由身。” 师行辕只觉得头疼欲裂,片刻后,眼神熠熠光彩,问道:“代价呢?” 道祖说道:“你在跟谁说话呢。” 下一刻,青冥天下候补之一的散仙吕碧霞,借住在“师行辕”魂魄中的飞升境巅峰修士,就莫名其妙摔出了镇岳宫烟霞洞,摔在了白玉京边界线上,躺在道路尘土里,竟是长久无法起身。 刹那之间,张风海与师行辕,就站在了吕碧霞身边。 原先山巅,那头化外天魔唏嘘不已,“还是你更厉害。” 道祖蹲下身,轻轻翻过那块泥板,没了钉子,犹有钉痕。 道祖站起身,泥板化作一团齑粉。 “可惜又晚了。” 化外天魔瞥了眼,讥笑道:“上次是我,这次又是被那头绣虎骗过了天下人,之后我得好好推演一番,看看是怎么做到的。” 不是什么道丧三百年而得此君。 而是那句道丧五百年乃得陈君。 张风海到底还是年轻,道行不够,不过也算殊为不易了,毕竟能够算出个七七八八。 道祖淡然道:“好笑吗?” 化外天魔立即战战兢兢,然后蓦然猖狂大笑,随即恢复平静,最后唏嘘不已,“道上求道何其难。你是打算违背你们三个的契约,事到临头再出手一次,还是就此散道,彻底不管天下事了。” 道祖微笑道:“余斗又不是没见过大场面。” 那头化外天魔点点头,“确实。” 与天下为敌又如何,如棋局猜先时,余斗坐在棋盘前,只捏起了一枚黑棋。 ———— 汝州一个边境小国,颍川郡境内一个僻远小县,有座名为“灵境”的陈旧道观,很有些年头了,建造在一个小山头上边,其实就是个稍微大点的土包,前些年,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鹅毛大雪,愣是将经久失修的道观给压塌了几间屋子,在道观的住持道官求爷爷告奶奶,四方筹钱后,除了重建屋舍,发现手头还有点余钱,干脆就将道观里里外外全部修缮了一遍,再给道观里边供奉的两位祖师爷,泥塑神像贴上金箔,这让道观住持颇为自得,几乎每天都要专门去山脚那边,远远看着道观全貌,只觉得好个气派道场,古木成荫,新建祠庙镌古篆,小道两边种老槐。 这座灵境观,并无半点出奇之处,在地方县志那边,翻来翻去,想要找出个攀亲戚的道教老神仙,都很困难。 道观实在太小,以至于只有这个叫洪淼的道观住持,是观内唯一拥有道士度牒的正式道官,而洪老观主还是个外乡人,事实上往上推个三百年,历代道观住持,就都是外乡道士了,只要任期一到,就会毫不犹豫离开此地,将来这边当差,坐冷板凳,视为畏途,实在是这地方,天地灵气太过稀薄,就不是个适宜修行的地方。想要成为道官,以及成为了道官如何升迁,说简单也简单,一靠境界,成为练气士,二靠学问,也能够授箓,三靠家世,只要肯花钱,终究是有门路可走的。那么一座道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故而各郡道观,往往是大道观越来越规模宏大,香火鼎盛,小道观越来越香火冷落,难以为继,而这灵境观,就是个三不靠的。靠山倒是靠山,只是在这平原地界,可怜道观,就杵在一个孤零零的小山包上边,几十步山路,就能登顶。 次一等的科举,也是差不多的年景,别说进士老爷了,最近两三百年,就连举人都没有一个。至于到底是两百年还是三百年,谁还去记这个呢,反正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也不晓得,甭管是道官,还是科举,到底哪天才能破了天荒。 其实灵境观的现任观主洪淼,年纪不小了,虽说看着不过甲子岁数,实则将近百岁高龄,却还只是个候补道官,只是这种事情,家丑不可外扬,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一般俗称为观主的住持道士,是不论大小,每座道观都会有的。但是方丈,却不是常设职务,而且有些方丈,会兼任数座道观。必然都是一国之内的得道高真了,那种能够瞧见皇帝陛下的高人。 按照道观老人们的某个老说法,咱们道教,宫观庙庵皆有,唯独不称寺,此外道观的方丈老爷,与那西方佛国是通用的,就像那十方丛林与子孙丛林的两个说法差不多,僧道都有差不多的规矩。当然了,方丈一说,还是在僧人那边更为流传,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咱们不也争来了“道士”称呼?可要说道观里边有年轻人刨根问底,“道士”?咱们不是一开始就是道士了吗?那么就肯定要挨句怒斥了,你知道什么,这等秘事内幕,以后等你家祖坟冒青烟,当了道官老爷,自然就晓得了。 而所谓的灵境观“老人们”,其实就是两人,当然都是没有道牒的,一个是兼差的庙祝,据说是因为祖上拿出几亩良田给了道观,才来这边领份薪水,毕竟蚊子肉也是肉。外加一个典客“道士”,也是兼了知客的,至于洪老观主,更是能者多劳,就连账房执事的打算盘差事,一向都是老观主亲力亲为。 一国诸郡,大小道观,几乎都是官方建造,能够比拼的,其实就三件事,是否“敕建”,唯有帝王御赐,山门匾额上边才有“敕建”二字。再就是道官数量多寡,以及供养,也就是香火旺不旺,大香客多不多,善男信女多不多。在青冥天下,丛林庙,要更为规模宏大,道官众多,因为名义上属于天下所有道众共有,并无私产。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理解为全部归属白玉京就是了。 今天一大早,洪观主就又去山下散步了,山外积雪深重,风景倒是不错的,老道士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缓缓登山,满脸愁容,长吁短叹。 穷乡僻壤,出个正儿八经的道官老爷,实在是比登天还难呐。 道观小到只要推开大门,就能瞧见主殿,除了钟楼鼓楼,连个两层建筑都没有啊。 实在是穷啊,富人有千百种好活法,穷人唯有一种苦过法。 颍川郡下辖五个县,官府建造的道观总计三座,照理说,灵境观再不济,也不该只有这么点香火,问题在于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就得丢,只说隔壁县的那座道观,运道好,祖上阔过,建了一座邱祖殿,据说珍藏供奉着朝廷御制刊刻的一部道藏,所以本县香客,宁肯走远路,都要去那边烧香。 洪老观主最近几年,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哪天能够帮着灵境观建造出一座财神殿。 所以道观里边的年轻人,听说老观主睡觉说梦话,都挂念着这么件事呢。 连同观主洪淼在内,“常住道人”,总共就只有六个人,因为名义上顶着个庙祝身份的刘方,并不住在山上。 洪淼走入道观,发现只有管着灶房的典客常庚,至于其余几个,不去管了,不日上三竿就是绝不起床的,就没一个是手脚勤快的,院内这个老人先前敲过了晨钟,估摸着是闲着也没事做,观内木炭是有定额的,就在那边扫地,见着了老观主,怀抱扫帚,打过招呼,轻轻跺着脚,低头搓手呵气。道观小,唯一的好处,就是官衔多,想要随便挑。常庚年轻时候,是灵境观为数不多的大香客,翻账簿一算,给了道观差不多三百多两银子,还赠予道观不少书籍,当然常庚坚持说是借给道观的,最少值个七八十两银子,就这么一笔前任观主留下的烂摊子糊涂账,使得后来家道中落了的常庚,得以带着个穷亲戚,来这边混口饭吃,不然捞个每月可以领薪水的“常住道人”身份,也是不什么简单事,一县之内,想要托关系进入灵境观的人,不在少数。 洪淼与常庚点头致意,去主殿里边转了一圈,又跨出门槛,去道观大门口那边站了一会儿,返回院内,常庚一张皱巴巴的脸庞硬生生挤出个笑脸,问道:“洪观主,是在等人呢?” 洪淼笑着摇头,开始在院内步斗,常庚就拖着扫帚站到一旁去,陆陆续续的,从一边屋子里边,走出三个年轻人,双手都插在棉布道袍里边,缩着肩膀,打着哆嗦,呼出大口大口的雾气,看着观主在那边瞎逛,看多了,着实没啥兴趣,就各忙各的去了。山上开辟出几块不相邻的菜园子,至于属于道观的私产田地,倒是有个十几亩,大半都是县衙那边划拨出来的,终究是辖境内的一棵独苗,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断了香火。 最后一个走出屋子的,是个睡眼朦胧的少年,模样只能算是端正,一样是低头哈腰,双手插袖,大冬天的,是下雪很冷化雪更冷的天气,他们身上穿着的所谓道袍,御寒不御寒的,凑合着对付吧。少年先与常庚喊了声常伯,老人笑着点头致意,其实道观扫地一事,还有晨钟暮鼓两份差事,本该都是少年的差事,老人就帮着做了,但是几个年轻人轮流做的倒马桶,就免了,你小子也不是啥金贵少爷,有钱公子哥,自个儿做去。 等到洪淼步斗完毕,名叫陈丛的少年这才喊了声洪观主。 洪淼还只是点点头,平时对这一老一少,也没什么好脸色,好吃懒做谈不上,但是他们俩跟其余几个,一般德行,能偷懒绝不主动揽活,实在是让洪淼喜欢不起来。 之后就是枯燥乏味的晨课,除了少年勉强还算认真,有两个王八羔子,就在那边摇头晃脑,顺便小鸡啄米。 除了陈丛,三个年轻人,分别名叫马重,土膏,林摅。 其中马重跟庙祝刘方又是亲戚,他娘的,又是个走关系进来的,因为私底下刘方承诺再过个几年,愿意再给灵境观两亩田地,至于几年到底是几年,洪淼也懒得追问了,反正自己卸任之前,如果刘方还是没有跟道观这边交割地契,就一起卷铺盖滚蛋。 马重这家伙,早就想好自己的道号了。年少时上过学塾,喜欢看书,课业马虎,总喜欢偷摸去隔壁道观的庙会那边凑,就为了看那些庙会路边摊的杂书,连环画,志怪传奇,公案,烟粉灵怪,都舍得花钱。约莫是看书把脑子给看傻了,马重一直怀揣着某个痴人说梦的妄想,时不时就问观主洪淼,你老人家,是不是那种书上说的那种世外高人? 其实洪淼确实会几手书上类似腾云驾雾的仙法。 可实在是被纠缠得不耐烦了,就敷衍了事几句,是啊是啊,回头就传你几门神仙术法,耐心等着吧,去,先给菜园子浇粪去。 至于林摅,光是看他的名字,就知道家里有点本钱了,一般穷苦人家,取名不会用这么生僻的字,由于摅这个字太过生僻,经常被外人误会,习惯性被称呼为林虑,道观这边就跟着喊了。林摅也懒得计较,一帮土包子,有屁出息。林摅家里是在县城里边开了好几间店铺的,算是一户家底殷实的人家,因为爹娘嫌他总喜欢惹是生非,跟人打架,就跟县太爷……下边的工房攒点,花钱托了关系,丢到这边,交给洪老神仙帮着“严加管束,劝导向善”了。 林摅每次下山回家,再返回道观,都会吹嘘自己身上的那件崭新衣衫,是好几两银子的价格呢。 只有土膏,是靠真本事考进灵境观的,属于“正途”出身了,等于是在道观这边求学。 土膏因为有个奇怪的姓氏,罕见的名。就一直坚信自己是个大有来历的,其实也就是个乡野村民出身。 马重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见解。 咱们观主,怎么看都像个练家子,懂好些武把式的。 听说老观主,刚来这边,是个喜欢掉书袋的,如今十几年过去,早就懒得与外人对牛弹琴了。 洪淼传授了一门呼吸吐纳的道家功夫,被老观主说得玄乎,后来是给林摅揭穿了真相,原来但凡是个官建道观,都可以为常住道士,传授这门所谓的“仙家导引术”,结果之后整个月,林摅就都在菜园子和厨房里边忙活,不过送出点铜钱,土膏和陈丛就代劳了。 马重,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林摅看似每天嘻嘻哈哈,热情开朗,好像与谁都喜欢称兄道弟,当然也经常喜欢翻脸,事后就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土膏最喜欢对陈丛摆脸色,而陈丛也是个焉儿坏的,次次不吃亏,即便这里亏了,总能从别处找补回来。他们几个,真正打过架的,其实是马重跟林摅,就在屋子里边,土膏眼神游移不定,谁都不敢得罪,陈丛就自顾自躺在靠窗边的炕上,手上翻转着一颗铜钱。 出家、入道十五年,是一道极其重要的分水岭,不小的门槛,跨过去了,或者说熬过了这道门槛,哪怕依旧无法考取道士度牒,或是无法找到某位道官担任自己的“度师”授箓,没办法有个正式的道统法脉,就可以去县衙那边领份差事,比如在户房当个管着鱼鳞册户籍的攒点,身份地位,是要比一般胥吏高出一大截的,就算是县太爷和县尉这样的官员,在县衙见了面,都有可能愿意停步闲聊几句。 其实马重和林摅就都在等这个。 在道观这边熬满至少十五年,就有机会去衙署任职,也算有个铁饭碗了。胥吏里边,也分三六九等,在道观“镀金”过的,总能捞到一些既清闲又有油水、还可以在街坊邻居那边不讨骂的好差事。起码要比某些胥吏更像个官老爷。比如仵作,还是个世代相传的“官职”呢,是个好差事吗?当然算不上。虽说是个不可或缺的位置,而且更加铁饭碗,但是总会让老百姓们觉得不自在。 等到早课结束,典客常庚也在厨房那边忙完,可以吃饭了,等到老观主拿起筷子,再夹过一筷子菜,就开始疯抢,下筷如飞,等到洪淼再次伸出那双筷子,就都等着。 之后休息半个时辰,又有课业等着了,在大殿内坐在蒲团上边,洪淼浪费口水,其余几个,就像陪着老道士一起空耗光阴。 只有土膏,偶尔可以去洪淼的屋内,翻看那几本老观主珍藏多年的书籍,不过土膏发现不少老观主所谓的私家藏书,都钤印有一枚相同的藏书印,土膏用屁股想,都知道是那个典客常庚的家藏旧书了,很多次,都想着帮老观主撕掉那些盖章的书页,不就等于是销赃了嘛,只是终究没敢下手。 飒飒松风,一天天的,就这么撞罢晨钟又暮鼓,每天做完课业吃完饭,睡觉醒来又是一天,光阴如水悠悠过。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天地如人披狐裘,离着道观约莫两里路,有条河水,有座木桥,陈丛经常一个人下山,去这边闲逛。 今天桥下冰冻结,路上行人绝。棉衣少年换上一双皮质旧靴,走在木桥上边,使劲蹦跳了几下,桥上积雪如白银洒落在冰面上。 少年记性极好,过目不忘,能时隔多年,犹记半面人。 而且灵境观里边屈指可数的那些藏书,陈丛只是翻过一遍,就有诸多自己的见解。 这让陈丛觉得不可思议,百思不得其解,玄之又玄,简直就像……上辈子早就看过这些书了。 而且陈丛发现自己,好像总会有些莫名的感伤或是喜悦之情。 最后少年终于得出一个道理完全讲得通的结论! 他娘的,我该不会是那种书上说的修道天才吧。 陈丛咧嘴一笑,蹲下身,抓起一捧积雪,拍在脸上,冷静,要冷静,要克制啊。 前不久,听说府城那边出现了一件怪事,听说是从别处流窜过来的鬼物作祟,坏了好几条性命,很快就来了一拨朝廷派下来的道官。再然后老观主洪淼,好像一夜之间就又老了十岁。之后就会经常在道观门口那边,好像等人,再之后,道观里边就来了两个陌生面孔,一男一女,却都没有身穿道袍。 他们几个,都蹲在檐下,排成一排晒太阳。 那个男子,好像多看了几眼土膏,面容冷清的年轻女子,则瞥了一下所有人,最终视线稍稍在马重身上短暂逗留,只是都不算太过上心。 她与一旁洪淼,不易察觉地微微摇头,老道士微微叹息一声,似乎有些失望,又不至于太过失落,大概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委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几个孩子,已经是老道士这些年力所能及,在一县之地,能够找到的最好道官胚子了。甭管是主动送上门来的,还是那个洪淼自己相中的土膏,看来依旧没有任何惊喜,否则洪淼毕竟是一观住持,光凭庙祝刘方、典客常庚真能随随便便就带人进来? 如今这拨孩子,其实还不清楚一事,想要担任一座官府道观的住持道士,除非是那种学问极深的饱学之士,否则修为必须是洞府境起步。而洪淼就属于后者,只是洪淼修行不错,唯独在读书这边,不太开窍,而授箓一事,许多考试是绕不过去的,所以一直卡在候补道官身上,但是洪淼之所以依旧能够补缺灵境观,就是靠着老道士的观海境修为,当然这跟灵境观与“肥缺”半点不沾边,也有不小的关系。 在这件事上,马重的看法,其实不算大错特错,误打误撞的,真给那孩子蒙对了。 为了拦阻那头过境的凶悍鬼物,老道士其实已经受了重伤,虽然跌境了,却是有功劳的,会被府城衙门那边记录在册,如果不出意外,还会赐下一颗保命的的延寿仙丹,极为珍稀,花钱都买不着的好东西,但是却无法担任这座道观的观主了,说得简单点,就是可以去府城某个清水衙门那边养老去了。 对这几个孩子,洪淼是有自己打算的。 马重,其实资质最好,被洪淼最寄予厚望,当然比起那些大道观里边的修道俊彦,还是差距很大了。 林摅,就是个混日子的富家子,不去谈了,道观香火,很大程度上靠他家的银子救济。洪淼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家底家当,神仙钱几乎都拿来炼化为那点可怜巴巴的天地灵气了,结果在道观殿内,洪淼几次暗中观察,那几个小王八蛋,不是打瞌睡就是懵懂不觉,就没一个能够察觉到那份气机涟漪,其实这就已经说明问题了,连同马重在内,以后能否修行,不好妄下定论,但是最少可以肯定,没有天上适宜修道的那种真正天才。 土膏,筋骨强健,有可能习武,此外还是最有希望凭读书考取候补道官的一个。 至于那个陈丛,记性不错,勉强能算个读书种子,在道观这边读点书,打好底子,以后去参加科举就是了,不奢望考中举人,将来有个秀才功名,成家立业总不是难事。 而这两位江湖上的奇人异士,是府城那边的旧友,一个叫宋拓,女子名为谈薮。 宋拓是位五境武夫,好歹跻身炼气第二层了,又是走内家拳的路数,那么再打熬十几年、二十年的体魄,跻身六境,都是可以想一想的,只要跻身了六境,在任何一座府城,都可以赚个不低的官身了,哪怕开馆收徒,开山立派,都毫无问题。何况宋拓与赤金王朝的鸦山,某位七境宗师,都是好友,这位金身境武夫,听说是那位“林师”某位嫡传弟子的再传弟子。 在这汝州,有没有一个或者几个鸦山的江湖朋友,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山下武夫,山上修士,衙门道官,概不能免。 而那个年轻女修谈薮,则是走私箓路途的一位练气士,极为年轻的洞府境,毕竟她不到四十岁,就是个中五境神仙了。 有些事,总不能拿来跟那些高不可攀的道门天才作比较,实在是太容易让人心灰意冷了。 而且谈薮属于家学深厚,是有那种私人法坛的,简单说来,就是有资格做那私箓买卖的郡望家族,官府不会扶持,却也不至于明令禁止。据说她最早名字是籔,与薮同音不同字。后来不知怎么的,大概是籔这个字实在是太过生僻,就改成了相对简单的薮。 进了屋子,关上门后,洪淼苦笑道:“可惜不是春季,否则不敢说拦下那头龙门境鬼物,多阻拦它片刻,总归不是奢望。” 老道士年轻时候学了点雷法,按照巍巍白玉京那边订立的金科玉律,度师唯一,决定了一位道官这辈子的法统道脉,极难更换,但是道官修习别家术法,并无拘束,几乎没有什么禁忌,多多益善。洪淼就掌握了一手旁门雷法,是年轻时候跟一位奇人学来的压箱底本领,按照道书所言,元气烟煴聚而成物,其中一点真灵彻底涣散者,是为野鬼游魂。而天地间的春雷声,对那些邪秽阴物而言,好似催命鼓。只可惜洪淼受限于自身根骨,学道不精,只能通过年复一年在那金秋时节正午时分炼化、凝聚出三两重的吹魄风,再配合那一手雷法,可惜对付一头龙门境鬼物,根本不够看。 洪淼从袖中摸出一串坠有黄穗的九帝钱,自嘲道:“这场架打的,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这是当年洪淼担任灵境观住持后,朝廷那边按例赐下的一件珍贵法器。 汝州各国朝廷,赏赐各有不同。降妖镜,捉妖葫,符箓等等,种类繁多。 宋拓脸色凝重,“洪老哥,我可以帮你引荐给白雨帮,我跟帮主刘息关系一向不错。” 洪淼摆手道:“咱哥俩谁跟谁,你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白雨帮作为鸦山的藩属门派,门槛很高的,何况整个鸦山,尤其不喜欢跟别国道官往来,刘宗师可能愿意白送你宋拓一个白雨帮的客卿身份,但是朋友的朋友,就难说了,换成贫道,多半是不会点这个头的,你何必与刘息伤了感情,这点人情世故,贫道还能不懂?” 洪淼随即叹了口气,“朝廷刑部那边,加上府城衙门里边的供奉,估计很快就会派人来这边,勘察此事的详细过程,算是走个过场吧。然后贫道就要打道回府了,原本心存侥幸,以为在这边会有点作为,道官也好,进士也罢,只要能够帮着颍川郡出这么一个人物,就可以凭借这桩功德,打破那个观海境瓶颈了,结果倒好,还跌境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如此。现在就只求前人栽树,能够有个后人乘凉了,自个儿落不着半点实惠,总是还能落个心安。就是不晓得,在贫道闭眼之前,还能不能等到这一天的到来了。” 这就是老道士的最大私心了。 主动要求来这边担任灵境观住持,就是图这个“万一”。 万一这边冒出了个本土道官,老道士那可是有一笔功德在身的。 当然不是只有洪淼看到了这一点,事实上,想来这边碰运气的,那些个前任道观住持,十个有九个,都是奔着这个来的,至于最后一个不是的,当然是混官场不如意,被上司或是同僚排挤,给打发来这边坐冷板凳了。 修士跌境,之所以后患无穷,除了修为大跌,诸多压箱底的神通术法难以施展,最大的问题,还是阳寿一事。 洪淼光靠那颗丹药,是不顶事的,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去那些仙家渡口,或是相熟的山上仙府,买来几颗续命的灵丹妙药。钱不钱的,还计较什么。 宋拓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安慰的言语,“好心有好报这种事,还是要信上一信的。” 洪淼笑着点头,“也对。” 老道士望向窗外,有些惆怅,也有些茫然。 洪淼也曾有过高远的志向,有那道法造诣,成为一个被道书誉为“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无杂念者的得道高真”,又比如比如受满初真、中极、天仙三坛大戒,得到朝廷敕建宫观内某位“律师”真人的传法授箓,又或者是在那汝州首屈一指的某个丛林宫观内,举行升座仪式,担任方丈。甚至是成为一位结金丹的地仙,陆地常驻,当个最名副其实的神仙老爷。 最大的奢望,是一个老道士都不太敢经常想的事情,当然是那梦游白玉京五城十二楼! 谈薮说道:“洪道长,要是不觉得屈尊,可以去我家那边担任清客,一直缺个西席。” 洪淼即便跌境,也还是个洞府境修士,何况老道士的香火人脉,再者一肚子学问还在。 不算是个多划算的买卖,但是家族那边,大体上能够保证不亏本,毕竟除了俸禄,肯定还要给出一两颗延寿丹药的。 老道士笑着摆手道:“何必做些双方都没啥赚头的买卖,贫道要是个闲人,以后去你们河间府谈家登门做客,还能喝杯不花钱的好酒,可要是每天大眼瞪小眼的,就贫道这种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臭德行,迟早要与你们处得不愉快,到时候各自心生怨言,何苦来哉。” 谈薮刚想说话,只是很快就将到了嘴边的言语咽回肚子。 洪淼转头望向窗外那边,“总算来了。” 偏屋檐下廊道那边,并排蹲着的几个,其中陈丛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子,继续双手笼袖,打了个哈欠。 至于那个马重,已经摸到墙角根那边偷听三人对话了,不过好像没能听见什么。 三道身形,在灵境观山脚那边就落下身形,选择徒步上山,这不是看得起这座籍籍无名的小道观,只是不敢不把白玉京规矩当回事。 马重第一个转头,看着那三位走入道观大门的外乡人,赶紧站起身,大气都不敢喘,是正儿八经的朝廷道官老爷,真的神仙! 土膏拿手肘撞了一下陈丛,抬了抬下巴,示意赶紧瞧瞧那几位贵客。 陈丛先是转头望向身边的土膏,然后茫然抬头,愣了愣,最后蓦然眼睛一亮,充满了好奇,羡慕,自卑,以及憧憬。 只见那三位道官神仙,有年轻修士背了一把铜钱剑,有老人腰悬一枚淡金色捉妖葫芦,还有一位少女模样的女冠。 其实三人都很疑惑,怎么一向太平无事的颍川郡内,会突然冒出个流窜作祟的鬼物,而且境界还不低。 所以从朝廷庙堂,再到府城,都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后者,始终紧绷着一根心弦。事实上,所谓的害了几条性命,是夸大其词的小道消息,只是两处县城衙署,都被那胆大包天的鬼物戏耍胡闹了一通,其中有两个有道官身份的,一个被魇,成天魔怔了,傻笑不已,之前每天裤裆都要湿好几回,成何体统,还有一个不是练气士的道官,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被剥光了衣服,给赤条条丢到了大街上,这头鬼物简直就是在挑衅一郡甚至是举国道官。 边境那边,已经有道官展开严密搜索,而他们三人,负责将方圆数百里之内,仔细搜寻了一遍,担心鬼物狡诈,就躲在灵境观附近,他们才来道观这边,除了勘验过程一事,更要确定鬼物是否躲藏小山周边地界,三人进了道观后,不等洪淼客套寒暄一句,那个背着铜钱古剑的年轻道官,就手托一柄照妖镜,御风而起,光芒照耀四方,年轻道士缓缓移动手中铜镜,就连灵境观内的钟楼鼓楼都没有放过,最后身形飘落回院中,作为观主的洪淼隐约露出一抹怒容,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 在老道士屋内,一番盘问过后,三位道官将内容记录在册,就此离去,徒步下山后,御风远游。 他们还带来了一份府城公文,留给洪淼,老道士等于即刻起就不再是观主身份了,返回府城后,另有任用。 之后老道士便喊来典客常庚,将道观账簿交给老人,洪淼让他们耐心等着下任住持的赴任,财物、账簿和书籍之类的交接一事,都不用他们担心,反正账房那边也就只剩下几十两银子。老道士还说自己在道观几处都张贴了符箓,千万别随便揭下,可以驱邪避鬼的。 结果之后几天,道观里边人人自危,个个心惊胆战,所幸也没见着啥鬼祟,庙祝刘方一听说此事,本来还想趁着新观主还没来, 就去洪淼的屋子睡几晚,本来还没啥,反而愈发坚定要躲在灵境观里边不走了,结果一听说洪淼在道观里边张贴符箓了,被吓得掉头就走,飞奔下山,打定主意几个月内,坚决不上山,反正有无庙祝,道观都没差。 道观后边,邻近一块菜园子,有口早已干涸多年的水井,除了落叶和积雪,什么都没有。 早年林摅经常吓唬其余几个,故意说那里边,其实有那投井自尽的女鬼。结果被洪淼无意间听了去,把林摅骂了个狗血淋头。 土膏发现马重这家伙,最近就像转性了,变了个人,原先几个人分工明确,谁都不乐意多做半点,但是马重却主动包揽下了菜园子所有活计,而且经常起夜,经常很久才返回屋子,久而久之,就连林摅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乐见其成,拦着别人勤快做事做什么。陈丛被土膏提醒过后,也觉得确实奇怪,想了想,就与土膏约好,晚上不睡觉,去看看马重到底做什么,结果陈丛睡得像头猪,土膏强撑着眼皮子,明明听到了马重开门关门的细微动静,可土膏终究是胆子小,也怕冷,想了想,睡觉睡觉。 那口水井内,内壁如挂画,是个身穿鲜红嫁妆的美艳女子,真是名副其实的美人如画了。 这也是她之前能够躲过照妖镜的原因,当时光线如火流入水井,确实让这头鬼物觉得焦灼难忍,只能咬牙忍住,不然总不能跑出去大杀一场,那不是找死嘛。只是奇了怪哉。她最近总觉得小道观里边,有那么点惹人心烦的细微痕迹,她便趁着小道观暂无道官坐镇的空档,凭借一道独门秘术,仔仔细细,勘察了一遍道观各处角落,原来是那个名叫谈薮的小丫头片子,动了手脚,境界不高,却暗中留下了一张家传符箓,就张贴在洪淼屋内的书桌底下,杀手锏?确实能算是心思缜密了,运气好,再过几十年,或者一两百年,说不定老娘还会忌惮几分。 呵呵,现在跟老娘玩心计,小姑娘你还嫩得很。 至于那个马重,确实是被她魇了,五迷三道的,但其实她更清楚,如果不是马重自己不靠谱,不会如此顺利。 不管如何,她打算在此长久修行了。 南河国京城,一位上五境老神仙的道官,作为护国真人,今夜老真人在钦天监那边,登上高台,夜观天象,收回视线后,坐在蒲团上的老真人幽幽叹息一声,他哪敢将心中某个猜测告诉外人,连皇帝陛下那边都不敢多嘴半句。 一国礼制,设置道、府、郡和县,其中府不属于常设,多是关键之地,才会有府,比如那个近期有鬼物犯禁的颍川郡,最近百年以来,就一直争取由郡抬升为府。 之所以在皇帝陛下那边,提都不敢提一个字。 如今南河国边境线那边,有一处占地不大的隐蔽山水,极有可能,是某位大修士的某种特殊情况下的……道化痕迹。 比如一位得道之士,山中幽居的道场,然后闭关途中,无法抑制自身道气的流散,怎么都该是仙人境起步。或者说是某位大修士悄无声息的兵解离世,一身道气彻底流散天地间。不管如何,老真人更不敢将此事禀告白玉京。归根结底,除了这处古怪地盘,来历不明,透着股悬乎,但是只说影响,说破天去,终究还是件小事,不过就是多出一头龙门境鬼物罢了。一旦惊动白玉京,可就不是什么小事了,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天大的事情,别说是他,就连皇帝陛下和整个朝廷,都消受不起那个后果。 要是白玉京大掌教还在,或是陆掌教管着天下事,倒是问题不大。 说不定运气极好,还能让那位喜好游戏人间的陆掌教,大驾光临南河国京城一趟呢。 想到这里,老真人又是长叹一声,修道大几百年了,还不曾去过白玉京,只是遥遥见过一位参加观礼的白玉京天仙道官,位置离得远,看得真切,不敢凑上去攀谈半句。 问题在于,如今是那位余掌教掌管天下事务。 既然不是什么大事,一头至多至多只是个金丹的鬼物袭扰,也没闹出什么大麻烦,那就小事化了,只要抓住女鬼就行。 闰月峰山巅,辛苦停下走桩,微微心动,下意识转头望向一个方向。 只是最近这段时日,辛苦实在是见到了太多的古怪,就不去深究了。 尤其是那个林江仙的出现,之后又有碧霄洞主,之前则有那位莫名其妙算了一卦就口吐鲜血的永州龙师…… 颍川郡小县城郊外,山上灵境观内,深夜时分,马重又去了水井那边,径直跳跃下去,落在井底,见到了那幅美人壁画。 林摅睡得很踏实,鼾声如雷。 土膏翻来覆去,还是没能壮起胆子,去跟踪马重,在犹豫要不要告知老观主此事,只是突然发现,地址都没有一个,怎么找嘛。 少年陈丛,躺在距离窗口最近的那边,右手贴着腹部,左手轻轻握拳,手背贴着右手心,攥着一枚作为装饰物的瓷片。 可能是做了什么美梦的缘故,嘴角微翘,面带微笑。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这个皮肤微黑、模样周正的少年,只在心中念念有词。 “道之在我者就是德。” “宛转其中不能出离无明窟宅。” 现在未来,种种厄难,不如意事,悉皆消除,身心自在,平安吉祥。 众善奉行,诸恶莫作。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正文 第九百六十六章 桌上火锅桌外雪 这次跨海北归,大致算准了那位落魄山访客的南下速度,所以并不是特别着急赶路,陈平安便一路上演练那门剑术遁法,身形一次次化作十数道剑光,在碧波之上,以一种近乎无视光阴长河的遁法,悠游人间,准确说来,是所有剑光能够循着光阴长河的某些细微水脉,形若“走水”,在天地间如无境之人入无人之境。 陈平安经过数以万计的反复研习,终于跟宁姚第一次施展这门遁术,有差不多的火候,大概这就叫笨鸟先飞,勤能补拙? 在一座临近宝瓶洲陆地的海中岛屿暂作休歇,陈平安蹲在树枝上,做捧手状,施展水法,双手掌心如泉水淙淙涌出,然后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把脸。 小陌坐在一旁,绿竹杖横放在膝,说道:“公子好资质。” 陈平安气笑道:“少说几句昧良心的话,溜须拍马对我没用。” 小陌神色认真道:“天下剑术,不同剑修施展出来的姿态,高低有别,是常理,之所以如此,无非是受限于剑修当下的境界,按照那位传授小陌剑术的前辈来谈,能够从不同剑术当中,汲取最多道法真意者,即是一种隐性的天才,如此修行,就叫破障。” 陈平安若有所思,抹了把脸上的水迹,抖了抖手,“多聊几句。” 小陌继续说道:“剑修资质的好坏,不能光看初始阶段学剑的快慢,那只是一般意义上的天才、庸人之别,认知还是太浅。比如小陌施展这门剑术,自然轻松惬意,但是于自身剑术,则毫无精进,对人身小天地并无裨益,公子则不然,这就是剑术‘天下’的另外一种深层意义所在,剑术终究是死的,持剑者却是活人,打个比方,小陌陪着公子一路北游,使用这门剑术,无非是以自身灵气作酒水,好似在自饮自酌,不会增加丝毫粹然剑意,反而是一种消耗灵气的举动,公子施展开来,却是从天地外饮水,淬炼自身体魄、增长剑意,剑修的后劲,便是从此而来。公子你,还有剑气长城的那个宗垣,可能就都属于这种剑修,韧性十足,厚积薄发,随着岁月推移,越往后,道越无漏路越宽。” 陈平安点头笑道:“这个说法,很解渴。” 看来小陌跟贾老神仙,在聊闲天这件事上,看似是不同的路数,不过属于大道殊途同归。 小陌沉默片刻,伸手轻轻摩挲着绿竹杖,感慨道:“很多所谓显性的修道天才,学得越快,反而会错过极多。也许可以用更多的剑术、神通来弥补和遮掩,但是终究有一天,站在门外时,每一位修道之人的人身小天地,所能够容纳的道法,还是有定数的,那么最终瓶颈一来,就是登天之难,就要四处碰壁,要吃大苦头了。” “这也是小陌在内,连同白景,仰止朱厌几个,为何当初跻身飞升境如此顺遂,又为何打破飞升境瓶颈如此之难,就因为我们在登高途中,行走太快,太过追究看得见摸得着的境界,而忽略了虚无缥缈的道意汲取一事,错过太多本该多加留心的事情,因为我们从骨子里就不信这个,或者说,我们其实只相信剑术、道法,不肯相信自己。” 利弊皆有,好处是蛮荒天下的飞升境修士,是数座天下,公认杀力最高的。坏处就是,妖族修士跻身十四境的数量,相较于其余三座天下的人族修士,始终处于下风。 陈平安说道:“最后这句话,意思就很大了。” 小陌说道:“故而我们如今施展剑术也好,抖搂仙法神通也罢,都是一种回忆和追溯,公子与宗垣却并非如此,是一种每一步脚踏实地的登高眺望,既看更高处的前行道路,也看来时路。” “当然,比起白景跟我,朱厌和仰止的修道资质,又要逊色一筹。” 陈平安说道:“你的这些个修行心得,回头我让崔东山转告柴芜、孙春王他们几个,相信会很有用处。” 小陌微笑道:“先前在风鸢渡船,我已经与柴芜几个孩子说过此事了,看样子都已经听进去。只不过这类空泛道理,恐怕还要结合他们自身的修行关隘,有了诸多切身体会,事理相互验证,才能真正嚼碎、吃透道理。” 陈平安点头道:“概莫能外。” 老话说得好,欲知上山路,需问下山人。 他娘的,果然只有天才跟天才,才有话聊。 陈平安看似随意笑道:“说不定你很快就可以与仰止故友重逢了,因为与我做了桩大买卖,得以在文庙那边恢复了自由身,会参与桐叶洲大渎开凿一事。” 小陌跟青同,其实算不得什么故友,只是遥遥打过照面,但是小陌跟仰止,却是真正意义上的老朋友了。 小陌闻言转头看了眼自家公子,却看不出什么表情和道心涟漪,小陌就压下心中疑惑。 陈平安突然心神微动,立即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箓,一下子就笑容灿烂起来,整个人的气息,浑然一变,判若两人。 这让小陌如释重负。 陈平安手上这张大符,符纸得自夜航船吴霜降之手,当时吴霜降赠送给崔东山和姜尚真总计四张“降真青绿箓”,价值连城,曾是浩然天下类似神诰宗这些道门,用来“请下白玉京掌教”的专用符箓,珍稀程度,可想而知。画符之法,则是崔东山取法于符箓于玄,名为“显符”,只需两人各持一张,但是如果双方距离太过遥远,比如一旦跨洲,便如同枯笔淡墨,文字内容就会变得极其模糊。此外这种“家书”,寄信和收信,存在着不小的滞后性。而符箓呈现出来的文字,是一种崔东山独创的“鬼画符”,如今只有陈平安看过那本册子,所以就算这张符箓落入别人之手,也是看“天书”。 陈平安收起那张符箓,起身笑道:“小陌,我得返回一趟仙都山了,需要见一位长辈,着急赶路,要用上三山符,你先回落魄山等我就是了。” 先前一起离开镇妖楼,青同就发现了端倪,陈平安手持三山符远渡山河,却能不消耗自身阴德,是出自《丹书真迹》的三山符不假,只不过画符之人,却是与老秀才送出红包上边的吉语一样。陈平安通过上次返回仙都山,有个大致估算,如果不跨洲,能够使用八次。若是跨洲,至多三次。而小陌学会了三山符,不宜早早用完三次。所以陈平安打算独自返回青萍剑宗。 小陌神色犹豫,说道:“还是让我陪公子一起吧?” 陈平安笑道:“总计不过三炷香的功夫,期间又是挑选两座熟悉的山头,太平山和蒲山,能出什么问题,不用担心。之后回落魄山,我还是会使用三山符,估计跟你差不多时候到达槐黄县。” 我不担心自己,我是在担心你啊,小陌! 小陌略作思量,点头道:“我会在此停步,登高远观桐叶洲两山附近,若有些许意外,公子只需祭出飞剑,剑光一起,我就会立即赶到,等到三炷香功夫过后,我再继续赶路,抓紧返回落魄山,公子其实也不必太过匆忙赶路,有朱先生在山上,公子稍晚返回,想必问题不大。” 陈平安使劲点头:“肯定没问题。” 小陌好奇问道:“是哪位前辈做客青萍剑宗,值得公子如此郑重其事?” 因为不管是上次落魄山建立宗门庆典,还是此次青萍剑宗下宗创立,真正能够让山主陈平安亲自现身待客的,其实很少很少,即便是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爽,这样的山上老神仙,或是蒲山叶芸芸这种拳镇半洲的武学大宗师,陈平安都没有如何刻意表现得如何热络,故而大泉王朝的老将军姚镇,可能是唯一的例外,之前陈平安专程离开仙都山,找到了那艘北游的大泉渡船。 至于刘景龙,钟魁,张山峰,这几个,与陈平安关系太好,又算同辈,相互间都不计较这些。 陈平安笑道:“是宝瓶洲竟陵山祠庙的那位宋前辈。” 小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公子会如此兴师动众,甚至不惜直接消耗掉两次三山符。 通过耳报神小米粒得知,公子第一次赶赴剑气长城途中,曾经结识了一位喜欢吃火锅、出门翻黄历的江湖前辈。 符箓之上,崔东山寄来的这封书信,内容很简单,梳水国宋雨烧造访青萍剑宗,听说先生不在山上,来了就走,不曾自报身份。 山上神仙的证道长生不朽,驻颜有术,甚至可以在仙人境时,返老回童,选择与某个“岁数”匹配的容貌。 但是江湖故人的老去,却是不可逆的,年轻人下次下山,再走江湖,某些老人可能就不在江湖了。 原本陈平安打算这次返回宝瓶洲,除了待客白景,之后就要去三个地方,竟陵山,仙游县,洪州豫章郡采伐院。 这三个地方,肯定都是要去的,而且出门远游,除了采伐院,其余两个地方,都打算待久点,再不那么来去匆忙。 陈平安手持三山符,径直出现在太平山的山门口。 在山巅祖师堂遗址那边,长久亮起一道璀璨剑光,剑气冲霄。 这就是黄庭的行事风格,等于是以此昭告一洲北方诸多山头仙府,谁再敢打太平山的主意,就是与她问剑。 陈平安按照规矩,在山脚点燃三炷山香,礼敬那位素未蒙面的三山九侯先生。 先前在镇妖楼,青同泄露过天机,远古“天下十豪”,候补只有四位,其中就有作为天下符箓开山鼻祖的三山九侯先生。 陈平安抬头瞥了眼天幕,有一把古剑悬空,剑气如一条纤细雪白的瀑布垂挂空中,倾泻在太平山之巅,凝聚不散。 若是黄庭祭出一把本命飞剑,想要营造出同等规模的气象,就太过她的消耗心神了,注定支撑不了太久。 此物好像是黄庭从五彩天下带回的一把远古剑仙遗物佩剑,按照黄庭的说法,是从一处不知名的山水秘境里边随便捡来的。 属于仙兵有灵,主动认主,黄庭当时原本就只是凑个热闹,结果这把仙兵品秩的古剑,就上杆子往黄庭那边凑,她不收还不行。 这跟陈平安当年在北俱芦洲仙府遗址,背着那么一大口藻井“背井离乡”,当然是截然不同的场景。 难怪姜尚真的狗屎运,黄庭的福缘深厚,会被誉为桐叶洲两大奇事。 何况黄庭在五彩天下那边收取的弟子,也是她的开山弟子,而那个小姑娘,还是在崭新天下诞生的第一个“本土人氏”。 黄庭的一个无心之举,却是崔东山在内,加上某些阴阳家早有预谋之辈,辛苦寻觅都求之不得的事情。 太平山这边,当下只有山主黄庭和两位供奉,于负山与道号“龙门”的果然。 就连谈瀛洲,都已经撇下师父,选择跟随郑又乾一起乘坐那艘桐荫渡船,跟随叶芸芸他们一起去往蒲山游历。 陈平安徒步走到山巅,发现多出了一栋通体白玉质地的仙家宅院,二进院落,应该是仙人果然的手笔了。 于负山坐在门口台阶上,瞧见了那一袭青衫,只是笑着抱拳而已,陈平安抱拳还礼,跨过门槛,发现黄庭和果然在屋内忙碌,一张古色古香的桌案上边,都是黄庭从一件咫尺物中取出的众多档案、卷宗,还有祖师堂的山水谱牒的副本,黄庭当年被老天君和太平山上任山主几乎是强压着离开桐叶洲,去往五彩天下,这次重返家乡,需要她去重新厘清太平山地界,一些个昔年山水地契属于太平山的藩属山头,要么已经自立门户,与已经恢复国祚的当地朝廷,重新交割了地契,要么花落别家,换上了一拨拨开山立派、创建自家祖师堂的仙府门派,接下来都需要黄庭去一一接触。 陈平安就站在门口那边,黄庭一抬头,没好气道:“我是青萍剑宗的首席客卿,你也很快就是我们太平山的记名供奉了,又不是外人,忌讳个什么。” 陈平安这才自己搬了条椅子坐在仙人果然身边,双方投缘,也无需客套寒暄,点头致意而已。 黄庭靠着椅背,双手揉着太阳穴,头疼道:“要不是有果然帮忙,我得抓瞎,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真正重建祖师堂。我们门口那位护山供奉,也是个吃干饭的。” 于负山也不以为意,哈哈笑道:“有心无力,惭愧惭愧。” 黄庭那么好看,一颦一笑,俱是风流,她说啥都是对的。 陈平安笑道:“能者多劳,有龙门前辈坐镇此地,运筹帷幄,太平山重续香火,指日可待。” 黄庭笑呵呵望向这位身为下宗的年轻祖师爷,同样是记名供奉,陈山主你不得表示表示? 陈平安识趣道:“我已经撰写了一本册子,只是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让崔东山帮忙补充,相信过几天就可以寄到这边。” 黄庭点点头,事到临头才知愁,千头万绪,都需要她亲力亲为,才知道想要当个称职的山主,难度到底有多大。 陈平安拿起桌上一本账簿,随手翻阅开来,随口问道:“黄庭,我还是之前那个说法,如果需要神仙钱,落魄山账目上还趴着不少现成的谷雨钱,可以借钱给你,算利息的,不白借。” 按照姜尚真的估算,太平山想要恢复昔年巅峰气象的三成,哪怕只是三成,填补千里山河天地灵气的窟窿,就大概需要三四千颗谷雨钱。落魄山财库一口气拿出一千五百颗左右的谷雨钱,问题不大,帮忙太平山渡过眼前的燃眉之急,是 黄庭摇摇头,指了指桌上那件咫尺物,笑道:“借钱就算了,钱好还,人情债难还,这件咫尺物里边有些天材地宝,你先打开瞧瞧,过过眼,都是我从五彩天下四处搜刮而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我并不精通宝物鉴别一事,收不收,只看眼缘,如果早知道能够这么早返回浩然天下,我就多拿些了,回头来看,简直就是白走了两处远古秘境,此事怪我自己。你下山时干脆带上咫尺物,看着帮忙卖就是了,如今桐叶、宝瓶、扶摇三洲之地,反正都缺这个,紧俏货嘛,陈山主又是出了名的山上朋友多,事后全部收益,九成归我,一成归你,如何?要是在商言商,分账不是不可以商量,比如二成?反正如何杀猪,找冤大头,我都不管,卖出去的价格越高,陈山主分成就多。” 陈平安也没什么可矫情的,将那件咫尺物收入袖中,“ 那就说定,一成归我。只管放心,我会帮忙开高价的。事成之后,归还此物,九一分账。” 于负山调侃道:“陈隐官这是打算杀熟?” 陈平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将那张圈椅搬回原位,笑道:“我跟负山道友就很熟。” 于负山立即闭嘴。 陈平安抱拳告辞,果然突然站起身,“想要跟陈先生闲聊几句。” 黄庭独自看着桌上的卷宗档案,哀叹一声,得赶紧找个合适的宗主候补人选了,自己是真不擅长处理这些事务。 陈平安拉上于负山一起散步。 陈平安说道:“负山道友,接下来桐叶洲中部开凿大渎一事,可能需要你从百忙之中抽身,牵引诸多江河支流的改道了,作为报酬,以后负山道友凭借崭新大渎走水,就名正言顺了,不会有任何异议。” 于负山虽然不谙庶务,但是人情世故,还是不缺的,说道:“我忙不忙,隐官大人难道没看见嘛。太平山是开凿大渎的发起人之一,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推脱半点,之后走江化蛟,这份天大的香火情,劳烦你折算出个价格,是几颗神仙钱,就是几颗,也别跟我客气,在这类事情上边,我与黄庭是一个脾气,欠钱可以,只是别欠人情,丑话说前头,我如今身上没什么家底,到时候能还上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有劳你先帮忙垫着,将来补上。反正都算我个人欠你们青萍剑宗的,不算在太平山头上。” 陈平安笑着点头,“出山帮忙开凿大渎,负山道友也算是以工代债,这笔账,我会帮着算清楚的,此外负山道友能够提前熟悉大渎主河道的沿途山水,一举两得。” 于负山问道:“这是隐官早就算计好的?” 陈平安埋怨道:“怎么可以说是算计,既显得我存心不良,负山道友也有被杀熟的嫌疑。” 不料于负山用了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损招,道:“我要是脑子灵光点,这些年岂会为了避难,窝在个小地方,守着个店铺混吃等死,被老谋深算的陈隐官杀次猪,半点不奇怪。” 于负山根本不给陈平安拿怪话埋汰自己的机会,正事聊完,赶紧告辞离去。 夕阳西下,就像有人在天边放了一把大火,烧得云海鲜红。 湖光山色有无中,人生行乐须年少。 仙人果然,少年姿容,头别一支桃符木簪,身穿一件墨色法袍。 陈平安笑道:“辛苦龙门前辈了。” 果然微笑道:“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不值一提,对待太平山重建一事,陈先生用心之深,起念之大,不是我可以媲美的。”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据说当年从未登上太平山的陈先生,早就将自己当做半个太平山修士了。 陈平安玩笑道:“与龙门前辈都是记名供奉,那么下次游历中土神洲铁树山,想必不会吃闭门羹了。” 果然说道:“我可能会在这边多待几年,不过会与师姐书信一封,届时扫榻相迎,虚左以待。” 千里之地,杳无人烟,在此登高望远,满眼俱是孤寂之意。 有斜阳处,最怕登高楼。 果然说道:“有点事情可忙,其实对黄庭来说,反而是好事,可以分心。” 所以果然会故意在很多并非关键问题的细枝末节,依旧让黄庭拿主意,不单单黄庭是山主、他是供奉那么简单。 有意为之,让黄庭为难。 陈平安轻声道:“等到忙完了,又会稍稍安心几分。” 吴霜降的岁除宫,被青冥天下称为“少年窟”。 这座太平山,何尝不是。 陈平安打算在太平山祖师堂建成时,作为观礼,送出那本《丹书真迹》,按照之前陆沉的那个说法,书籍本身材质就上乘,如果再加上一千两百多个文字,炼化之后,刚好可以支撑起一座罗天大醮,作为太平山的护山阵法。只是因为此书是李希圣赠送给自己的,陈平安当然需要问过李希圣,所以还让陆沉帮忙捎话,赶巧,李宝瓶此次做客青萍峰,就主动提及此事,说他哥好像知晓此事了,说无妨的。 李希圣还说以后只要时机合适,一定会来太平山。 而这个暂时还是儒家门生的李希圣,作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的一气化三清之一,正好是太平山道士一脉的掌教祖师。 太平山上任山主当初跻身天君之时,焚香请神降真,结果未能见到大掌教寇名“莅临”祖师堂,引以为憾。 陈平安与果然道别,接下来要去一趟蒲山。 果然抱拳笑道:“陈先生是真正的粹然醇儒,论道讲理,只是实实落落,有真学问,绝不怪怪奇奇。” 陈平安神色尴尬道:“委实当不起龙门前辈的这个赞誉。” 蒲山掌律檀溶的千金万石斋,在桐叶洲山上山下,是极负盛名的一座书斋。 浩然天下的渡船管家之间,有几座属于自己的小“山头”,都是相熟又投缘的老修士,偶尔通过一场私人的镜花水月,谈闲天,此外还能够互通有无,一来二去,往往就是凭空多出的几条财路了。之前檀溶与两条外乡跨洲渡船的管事约好,帮忙与皑皑洲某个宗门重金购买那两本印谱,虽然肯定不是极为珍贵、如今已经被炒出天价的初版初刻,也算补上一个缺憾了。但是今天的檀掌律,主动开启镜花水月,已经闭口不提此事了,端坐在一座案几之后,空落落的案几上边,搁放着两方刚刚得手的崭新印章,很扎眼,檀溶却不主动提及此事,只等某些眼尖之人开口询问。 扯了很久的闲天,终于有识货的人问道:“檀溶,桌上摆的,是新刻的对章?拿起来瞅瞅印文,让我看看你小子如今治印功力是涨了还是退了。” 檀溶便笑着将印章拧转方向,给出边款文字和落款名字,不着急给看底款印文。 一时间镜花水月陷入长久的沉默。 因为落款人,是那“落魄山陈平安”。 结果有人率先开口,便是言之凿凿的语气,“假的!” 有人附和道:“老檀啊,何必呢。” 有人唏嘘不已,啧啧出声,“檀溶啊檀溶,为了点虚名,真是半点脸皮都不要了,犯不着,大家都知根知底的,打肿脸充胖子的勾当,没啥意思。” 这把檀溶给气得火冒三丈,不过老掌律瞥了眼门口那边,很快就抚须而笑,再无半点郁气,好个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一位参加过倒悬山春幡斋首次议事的跨洲渡船老管事,揉碎多颗雪花钱,丢入镜花水月,沉声道:“檀溶,这种事情,真心别做了,犯忌讳,我也就是晓得你的人品和蒲山的门风,否则以我跟新任隐官非同寻常的交情,下次瞧见了新任隐官,酒桌摆起来,几杯酒水下肚,非要将此事说道说道,你当我不晓得新任隐官的笔迹吗,这两方印章的边款刻字,软绵无力,分明柔媚有余,雄健不足,你骗谁呢,有机会我以后带你去城头那边,好好看看隐官大人所刻之字……唉,隐官大人?!” 当初这位元婴境老管事,曾经与一位金丹女修的晚辈船主,领了一份额外的小差事,得以在春幡斋落笔记录双方议事内容。 一袭青衫长褂的年轻人,蓦然出现在镜花水月中,站在檀溶身边,拱手抱拳,晃了晃,笑眯眯道:“听声音,是凫钟渡船的刘禹刘管事?” 即便隔着一座镜花水月,那位老管事依旧觉得头皮发麻,背脊生寒,又不敢装聋作哑,只得颤声道:“正是正是。” 随即又有一位女修,连忙砸钱镜花水月,怯生生开口道:“‘霓裳’船主柳深,见过隐官大人。”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着点头。 檀溶结束这场镜花水月之前,陈平安拱手,笑道:“在这里与诸位拜个晚年,新年大吉,顺风顺水,预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都财源广进。” 镜花水月里,热热闹闹,响起十数个嗓音,纷纷与年轻隐官还礼。 李宝瓶他们已经离开蒲山继续南游,会按照蒲山给出的游历路线,先沿着那条沛江入海,去往一座海上岛屿仙府遗迹,再登岸。 有裴钱,钟魁和庾谨,在这桐叶洲,就算对上那个占据三山福地的万瑶宗,都丝毫不怵。 不过如今蒲山祖师堂多出了个嫡传弟子,被认为是个托关系走后门的家伙,名叫崔万斩,其实是崔东山的阳神身外身,只是陈平安暂时不宜与之碰头。 先前青萍剑宗的青衫渡那边,来了一个青衫老者,独自远游至此,听说陈山主不在山中,便不再继续逗留,继续游历去了。 就像一个家里的长辈,大多如此,明明心里很在意,偏要假装不在意。 难得开口,说话也总是轻描淡写,晚辈稍不留心,就会错过老人们很多藏在平淡脸色、眼神、言语的意思。 陈平安离开蒲山,来到密雪峰,崔东山委屈极了,我也不能绑着宋老前辈不让走吧。 我敢吗? 就宋雨烧那倔脾气,仙都山如果非要留客,到时候惹得老前辈不痛快了,先生你还不得把火撒在学生头上。 陈平安问道:“宋前辈游历到哪里了?” 崔东山笑道:“看样子,宋前辈一开始就没打算怎么游历桐叶洲,故而离开青衫渡后,就径直往北走去了,这会儿约莫走旧大渊王朝的某座旧城,极有可能,就是先生和钟魁见面的那个地方,其余沿途座座鬼城,也没什么可瞧的了,那边好歹还有个好似新任城隍庙的古丘,还在那边忙活,以宋前辈的脾气,肯定愿意停步多看几眼。” 陈平安点头道:“你忙去,我自己去找宋前辈。” 崔东山嘿嘿笑道:“先生,与你报个喜,柴芜已经是玉璞境了,小陌赠送的那把本命飞剑,也已经被柴芜炼化完毕,所以咱们青萍剑宗,又多出了一位玉璞境剑修。” 陈平安一时无言。 崔东山说道:“我也没有刻意藏掖什么,所以得知此事后,孙春王,白玄他们几个,卯足了劲,愈发认真炼剑了。孙春王还好些,白玄最可怜,就跟被雷劈了一样,连说不可能不可能,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就差没有躺在地上打滚了,被白玄这么一闹,何辜于斜回也都心里好受了点。不过大体上,谁都没有嫉妒柴芜的一步登天,到底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眼界宽,见过大世面,道心底子好,不服气是肯定会有的,就像白玄,所谓的不可能,是这个大爷,想不明白‘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比我资质更好的同龄人,不能够啊,不应该吧,怎么可能呢’,最近几天白玄稍微缓过来了,不过肯定还会继续纠结这件事,至少个把月吧。” 陈平安无奈道:“真是个大爷。” 能够才见面没多久,就连蒙带骗将那九弈峰邱植在那本英雄谱上边花押,确实独一份。 陈平安突然接连问了两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竟然让崔东山额头渗出汗水,数次欲言又止,都没能开口言语。 “趴在田垄边钓过鳝鱼吗?” “《管子》白心篇有言,名满于天下,不若其已也。东山,你觉得呢?” 崔东山刚要说话,先生已经身形化作十数道剑光,刹那之间就已掠过仙都山。 崔东山呆滞无言,喃喃道:“先生真要与文庙规矩为敌吗?” “如此一来,先生招惹的,可是礼圣啊。” 崔东山不愿意说先生的半句不是,就只好跳脚,破口大骂仰止那个婆姨。 第一次,崔东山觉得自己先生的境界不够高,是好事情了。 只是一个没忍住,崔东山又开始骂那仰止是蠢货,这就咬饵,自投罗网了?! 这不是自己跳上砧板是什么? 还是说依仗着文庙规矩,以及脱离战场之外,便笃定先生不敢出手? 难道说,礼圣是有意为之? 是与那个邹子的一个赌局? 旧大渊王朝境内,一处处原本鬼气森森的战场遗址,如今已经变得天清气朗。 暮色里,一位斜挎棉布包裹的青衫老人,缓缓走入城门口,此地是州郡治所同城,老人视野所及,还是与先前所到之处景象无异,断壁残垣,了无生气。 老人望向城隍庙遗址那边,小有意外,莫不是城内已经有了新任城隍爷?就打算去那边看看。 老人这辈子一直在走江湖,直到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那天,好像也没走太远。 前不久,老人找到孙子宋凤山和孙媳妇柳倩,说自己想要去南边的桐叶洲瞧瞧。 宋凤山和柳倩怎么劝说也不管用,只得由着老人单独一人,跨洲游历。 至于老人为何突然有此意,他们两个晚辈,心知肚明,得怨那个山神祠建在分水岭的韦蔚,这位山神娘娘,寄了一封密信到竟陵山祠庙这边,与自认为是她闺中好友的柳倩,主动说起了那位陈剑仙的落魄山,即将选址桐叶洲作为下宗一事,反正就是一封飞剑传信的小事,还能白得一份人情,柳倩再怎么说,如今也是朝廷正统封正、纳入礼部山水谱牒的同僚。 其实夫妇二人很清楚,爷爷曾经真正想要去游历的,是北边的那个北俱芦洲,以及那个拥有渝州的西北流霞洲。 前者是年轻时候就想去,那会儿的梳水国武学宗师,总觉得江湖剑客与山上剑修,没什么两样,如果真有区别,一去便知。 后者是宋雨烧老了之后想去,反正两个地方,都很想去,又都始终不曾去过。 宋凤山当然不放心爷爷去那桐叶洲,浩然九洲,就数此地,昔年被蛮荒天下妖族糟蹋得最狠,如今山上山下最不太平。 上次陈平安已经带着道侣宁姚,主动拜访竟陵山了,还喝了顿酒,只是要着急赶路去往彩衣国,就没住下。 宋雨烧也没脸挽留年轻人,仗着年纪大,倚老卖老,要不得。年轻人肯忙事业,忙大事,很好,游手好闲就不像话了。 至于这次落魄山下宗庆典,没有邀请自己,宋雨烧没觉得有什么,老 人毫无芥蒂,那些山上的风光,一介江湖武夫,有什么好掺和的,况且那小子的下宗还不在宝瓶洲,山水迢迢,多半是嫌自己老了嘛,走不动道了,吃不得辣喝不动酒了。 臭小子。 下次见面,别想我有好脸色。 如今城内,活人有十几个。 为首的,是个披甲佩刀的壮汉,一个假装是五境的六境武夫,叫洪稠,汉子与那与妇人汪幔梦,是一双露水鸳鸯。 汪幔梦是山泽野修出身,妇人个子很矮,但是姿容狐媚,肌肤白皙。 一身束腰的短打夜行衣,踩一双绣鞋,用某个色胚胖子的说法,就是纤细腰肢肥腚儿。 这十几个野修和江湖武夫,本来是想来这边捞偏门财的,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事实上,也确实差点就被他们挣着一大笔钱了。结果好死不死,遇到了一个姓钟的读书人,身边带着个胖子扈从。一帮做惯了捞偏门营生的家伙,在这座鬼城之内,竟然开始被逼着做起了好事。当起了那木匠,打造一辆辆木板轮车,小心翼翼归拢散落城内的尸骸,再当那出钱又出力的大善人,打造出义庄停灵处,寻龙点穴找出风水好的阴宅,开辟建造出坟地,还要辨认那些尸骨的生前身份,这就得去城内两座州郡衙署的户房,仔细查阅档案和地方志,他们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用心读书、翻书、抄录名字,敢情是练字呢。 此外每夜在那旧城隍庙,还要临时充当那种鬼差,陪同古丘一起“夜审”众多孤魂野鬼,仔细检点生平事迹,其中那几个不是练气士的江湖武夫,找已经麻木了,他们估计自己这辈子走夜路,都不用怕鬼了。最近开始相互间打趣,就咱们这笔迹,不说有多好,比起一般的读书人,也差不到哪里去了,在那街头给人写家书,年关庙会集市,写几幅春联,总能挣个几两碎银子吧。 如今在这座鬼城里边,晚上睡觉倒是踏实了几分。 结果有几个白天做事勤勉的,大半夜做梦都是在那儿报名字呢,搅人清梦,被吵醒的人,听得恼了,反手就是一巴掌摔过去。 只是最近这伙人,出现了分歧,古丘在立春那天清晨时分,突然说如今已经城内事了,各位何去何从,都随意了。本该散伙的一大帮人,本该坐地分赃,按规矩得了钱,就可以各回各家,打道回府了。 除了辛辛苦苦挖地三尺得来的那些黄白之物,另外那些古董字画、奇珍善本,有那古丘帮忙掌眼估价,都折算成神仙钱或是真金白银,倒也清清爽爽。但是汪幔梦为首的一拨人,觉得留在城内这边,跟着古丘厮混,说不定一条平步青云的路子,光宗耀祖都是指不定的,捞个官府供奉身份,不是做梦。但是她的姘头洪稠却觉得窝在这边,无甚意思,还不如大伙儿抱团,找个地儿去开山立派,等到有了本钱,再被朝廷招安,售于帝王家,也好卖个更好的价格。双方争执不休,又都觉得就此散伙,确实不如聚拢一起,所以就一直拖着,分别住在两处相邻的昔年州城高官宅院,各有一座藏书楼,名为七千卷藏书楼和八千卷藏书楼,跟两个婆姨骂街吵架似的。 此刻,一排人蹲在破败城头上边,就像在晒……夕阳。 他们实在是无事可做了,争来争去,也没争出个能让双方都认可的路子。 他们瞧见了一个青衫长褂的老者,出现在街道上,看脚步和气势,像是个练家子。 一个瘦猴似的年轻汉子,笑道:“老先生,来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儿,干嘛呢?” 要是搁以往,就要把称呼换成老东西了。 见那老人不搭话,瘦汉故意危言耸听,“老先生可得小心些,看天色马上就要入夜了,这里可是一处厉鬼横行、满是凶煞的鬼蜮之地,切莫托大,仗着一点武技就觉得可以横着走了,小心阴沟里翻船,那些鬼物作祟的魇人手段,古怪得很,不是江湖人可以对付的。” 翻书、抄书多了,说话就文雅了不是。 其实城内,能搜刮的,都已经被他们刮地皮刮干净了,也不担心有人来这边寻宝捡漏,只剩下些残羹冷炙,能挣钱,也算本事。 他们就是闷得慌,才在这边晒太阳猫冬呢,已经在这边聊天打屁差不多两个时辰了。 老人闻言笑了笑,点头道:“我是远游至此的外乡人,桐叶洲雅言说得蹩脚,只能听个大致意思,你的好意心领了。” 瘦猴汉子好奇问道:“外乡?怎么个外乡?” 老人说道:“来自宝瓶洲。” 一行人顿时呲溜一声,只觉得后背直冒冷气,老家伙是个硬点子,肯定扎手! 废话不是,从那个宝瓶洲那边南游本洲的过江龙,道行能差了? 惹谁都别惹宝瓶洲的人,如今几乎是桐叶洲山上山下的共识了。 没法子,那边确实出人才啊。 比如那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可不就是出身宝瓶洲? 那个叫姑苏的胖子,离开鬼城之前,就曾信誓旦旦,说自己与年轻隐官是相逢莫逆的至交好友,说那位陈剑仙生得身高一丈,膀大粗圆,相貌狰狞,光凭那副相貌尊荣,就能震慑凶邪鬼祟了,还建议他们这拨不是练气士的江湖兄弟,只需要直呼其名年轻隐官,以后走夜路就不用怕了。 他们当然不信,就凭你这个每天对着汪幔梦流口水的胖子,也能与那位远在天边、高高在上的隐官称兄道弟?只是再不信,嘴上也得捧着对方,没辙,还是因为在对方手上吃过苦头,不是被吊起来,就是被绑在梁上当君子,这都没什么,主要是那位梁上君子,刚打盹,就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身边突然坐着个七窍流血的女子,在那儿梳头发,等到吓晕过去再醒过来,发现自己依偎在女鬼怀中,它低头凝视,与之对视一眼,就又昏死过去…… 度日如年,这段时日在城内的惨淡经历,出去以后都可以写本志怪了。 宋雨烧径直走去那座旧城隍庙。 一地风水如何,走惯了江湖的老人,大致还是能够看个真切。 其实只说这座城内,不见任何一具白骨尸骸,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多半是本地出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城隍爷。 古丘,鬼城真正的主人,如今坐镇于旧州城隍庙内。 有个名叫小舫的伥鬼少女,金丹境,她这些年担任古丘的婢女,常年住在一座桃花小院。 古丘出身于旧大渊王朝的一个郡望名门,父亲曾是一国织造局主官,先帝心腹,古丘自己也是货真价实的两榜进士出身,弱冠之龄,就外放补缺,担任州城辖下一个大县的县尉,政绩斐然。 之前钟先生离开前,说他可以在大渊新君那边,帮古丘引荐一番,说不定可以获得朝廷封正,正式担任一州城隍。 按功升迁,没什么好矫情的,只是古丘还是有点犹豫,实在是先前那位住持水陆法会的大渊武将,敷衍了事,为了交差,众多骸骨在搬运途中碎了至少半数,古丘前去劝说,结果差点陷入围攻,这让古丘彻底寒心。何况在古丘看来,那位新君,得位不正,不算继承正统。 结果被那个胖子讥讽了一通,年纪轻轻的,就有一身的旧文人习气,不想着力挽狂澜,总想着遇到一位雄才伟略的明君,才愿意出山,才可以施展抱负,姑苏大哥我要是个当皇帝的,也不稀罕你这种清流名士…… 古丘当然清楚,这是那个自称姑苏的鬼仙在使用激将法,不过思量过后,确有几分道理。 之前钟魁曾经一语道破天机,之所以会坐不稳一座城隍庙,翻不动一本功德簿,是有原因的,得多想想,有心为善与无心为恶两事。 城隍庙内,小舫与古丘轻声提醒道:“刚刚来了个老先生,自称来自宝瓶洲,好像是个六境武夫。” 古丘点头道:“不用管,由着老先生随便逛就是了。” 古丘作为本城的东道主,身为一位只差个朝廷封正名分的州城隍,早已看出,对方是一位正身直行的江湖老人。 果不其然,那位老先生也没有走入城隍庙,只是在门外遥遥抱拳而已,就转去别处。 老人原本想着下次见面,一定要摆谱给点臭脸给年轻人瞧瞧,只是当老人真的看到街上那一袭青衫,还是没能绷住脸色,笑了起来。 宋雨烧双手负后,快步向前,笑问道:“不是没在山中嘛,怎么找到这里了?”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下山没走远,又得了学生的飞剑传信,就赶过来了,反正没几步路。” 宋雨烧问道:“找个地方,整个火锅,小酌一番?” 陈平安微笑道:“前辈毕竟年纪大了,想要小酌就小酌,我可要放开喝了。火锅就酒,天下我有。” 宋雨烧笑骂道:“哪壶不开提哪壶,瓜皮跟谁学来的怪话。” 两人并肩而行,老人转头看着青衫背剑的年轻人,点点头,“不孬。”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有件事,可能得跟前辈讨教。” 宋雨烧点头道:“上了酒桌再说。” 陈平安在现身街道之前,就已经劳烦古丘和小舫姑娘帮忙找火锅食材去了,至于酒水是不用找了,陈平安自己就有。 在一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宅子,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只热腾腾的铜锅,各色切好的荤素食材、菜碟剁椒酱料俱全。 陈平安与那位小舫姑娘抱拳致谢,少女嫣然一笑,摆手说公子不用这么客气,她施了个万福,姗姗离去。 因为要与宋前辈喝过酒再聊点事情,陈平安就没有邀请少女和古丘一起吃火锅。 少女跨过门槛后,突然停下脚步,好奇问道:“能不能问公子,姓甚名甚?” 毕竟是钟先生的山上好友,而且上次对方出现在城内,那是极有高人气势的,一下子就震慑住了所有人。 陈平安笑道:“姓陈名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少女愣了愣,忍住笑,说道:“好巧。” 竟然与那位年轻隐官同名同姓哩。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巧。” 那些趴在墙头那边的看客们,哄然大笑,口哨声四起,尤其是那个汪幔梦,更是乐不可支,俊俏后生好大胆,姐姐就喜欢这种满身书卷气的读书人。 小舫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开始挥手赶人。 陈公子与年轻隐官一个名字咋了,那个陈平安管得着吗。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和两只白碗,喝酒用酒杯,那是刘酒仙和魏海量才干得出来的事情。 宋雨烧瞥了眼陈平安手边的那只佐料碟子,干辣椒和新鲜剁椒还不到一半,陈平安察觉到老人的视线,只得又夹了两筷子。 宋雨烧给自己倒满一碗酒,但是没有着急喝酒,老人开口说道:“违心的事情,不要做。发自本心的事情,但是有违江湖道义的事情,也不要做。今日做不成,未来有望做成的事情,切不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要着急去做。” 陈平安沉默片刻,提起酒碗,笑道:“那晚辈就没有问题要问了。” 宋雨烧端起酒碗,再三犹豫,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咋了,是对宁姑娘之外的女子动心了?” 陈平安目瞪口呆,前辈你怎么回事,竟然会问这种问题,也就是前辈你,不然谁说这话都没完,陈平安举起酒碗,闷闷道:“前辈,别废话,都干了。” 宋雨烧怒道:“真被我说中了啊,你个瓜怂倒是出息了,如今半点不怂了,喝个屁的酒,讨骂不是?!” 陈平安无奈道:“前辈你自己说说看,这种事情,可能吗?借我胆啊?” 我在剑气长城,每次出门喝个酒,都得震散一身酒气才敢敲门的,当然不至于被关在门外一宿,不至于。 宋雨烧神色舒展,点点头,“倒也是。这碗酒,我随意,你干了。” 陈平安一饮而尽,嘴上说随意的老人,其实并没有随意,也直接喝完了一大碗酒。 陈平安见状便有点后悔,早知道拿出剑气长城自家酒铺的“大碗”了。 桌上都不劝酒,宋雨烧喝着烧酒,突然问道:“你小子怎么都有白头发了?” 不多,但是既然扫几眼就看得出来,说明年轻人的白头发也不算太少。 陈平安愣了愣,笑道:“可能是跌境的缘故,无所谓了,显老点,挺好的。” 这件事,自己不曾留心,想必身边那些早有留心的人,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理由,都选择不开口不道破。 大概这种事,只有一个早已须发皆白的老人和长辈,才会说得不忌讳。 老人也不问为何跌境,只是笑道:“只有少年才会一门心思想着白发显老亦无妨。” 陈平安嘿了一声。 屋外墙角根那边,先前蹲着个白衣少年,墙头汪幔梦一拨人被赶走后,终于无事一身轻的少年,就跟着他们一起离开了。 不去打搅自己先生,与那位三言两语就改变了一桩变天大事的老前辈,好好喝酒叙旧。 汪幔梦扭头看着那个两只雪白袖子甩得飞起的俊美少年,心情极好的模样,她越看越觉得屋内桌旁那个青衫客,相貌不咋的,很不咋的。 妇人拧转着纤细腰肢,神色妩媚而笑道:“哪家少年郎,跑这儿来耍,天黑了,怕不怕走夜路啊,紧紧跟在姐姐身边就是了,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不小心撞着、摸着了什么,也是常有的事哩,姐姐不会怪罪的。” 崔东山此刻心情好,置若罔闻,就不跟她一般见识了,只是抬起头,发现初春时节,下雪了。 见那一身雪白的俊美少年始终不搭话,美妇人便也觉得无趣,倒是不敢伸手去捏他的脸颊,不是怕打翻醋坛子,只是鬼使神差的,觉得这个极好看的少年,太好看,少年郎眉心一粒红痣,好看得就像少女时见到的那场鹅毛大雪里,家乡村野桥边数枝梅。 崔东山双手笼袖,缓缓走在街上,雪渐渐下大了,回过神,蓦然而笑,“这位姐姐,我叫崔东山,是先生的学生。” 桌上火锅桌外雪,三千世界雪花中。 正文 第九百六十七章 不是第二个余斗 雪月两相宜,少年更清绝。 加上这个自称崔东山的家伙,总计六人,一同走去那栋拥有六千卷藏书楼的高门大宅。 一个瘦猴似的汉子,走在最前边,用脚扫雪开路,免得妇人脚上那双绣花鞋被积雪浸透。 名叫汪幔梦的妇人,她自称是观海境,只不过不喜欢被人称呼为仙子,干瘦汉子曾经马屁拍到马蹄上,就挨了一巴掌。 一路上,她与那个自称名为崔东山的俊美少年,很是扯了些闲天,当然野修出身的女子,笑颜如花之下,藏着诸多细腻心思,就跟积雪下边的道路差不多,瞧着雪白无瑕,真要用脚拨开一看,就是泥泞。 汪幔梦发现身边少年脚步轻浮,不像是个练家子,一双靴子早已沾满了雪屑,冷得少年直哆嗦,轻轻拍打头上和肩上的落雪,连连询问,到了么到了么。 主要就是这个妇人与姘头洪稠起了分歧,汪幔梦不愿意去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对朝廷官府更是深恶痛绝,她也没想着找个山头去开山立派,山上规矩多,是非就多,洪稠到底是江湖出身,哪里晓得山上的门道,杀人不用见血的,遇到了那些有靠山、背景深厚的谱牒修士,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总会有些无妄之灾的,只要与那些起了冲突,果真有了个家业,再想脱身就难了,哪有那么容易一走了之,要说与对方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到时候还能如何,就洪稠那副尊容,洗干净卖屁股吗,还不是做那“和亲”的勾当,把她推出去?你洪稠不嫌头上帽子,老娘还嫌假装在床上婉转娇太费事呢。 于是两拨人就住在相邻的高门府邸里边,颇有几分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了。 妇人与那白衣少年并肩走入宅子,来到一座大堂,值钱物件早就被搬空,显得家徒四壁,只剩下一块楠木匾额,却不是挂在墙上,而是随便躺在了靠墙桌子底下。白衣少年跨过门槛,进了大堂后,扫了几眼,也确实没剩下点什么,就跑去蹲在桌旁,然后撅着屁股,钻到桌子底下,伸手抹去匾额上边的灰尘,“天长人寿”。 崔东山拿出匾额,先放在桌上,打算搬回密雪峰书房去。 屋内摆着两只火盆,木炭都是他们自己烧出来的,干瘦汉子手脚勤快,又去给火盆添了些木炭,最后不忘拨弄了些炭灰覆在火红木炭上边,免得木炭燃烧太快,一看就是个勤俭持家的。 分成两伙人,各自围着火盆而坐,门外大雪纷飞。 约莫是多出一个陌生少年的缘故,言语不多,气氛冷清。 此人来历不明,胆敢独自进入鬼城,怎么可能是那种表面上弱不禁风的无知少年,敢独自进入鬼城的,就没几个是善茬,瞧着是少年,天晓得多少岁了。 只有那个添加木炭的汉子,厚着脸皮,坐在美妇人一侧,刚好与那个小白脸面对面。 汪幔梦是洪稠的姘头,一般情况没谁敢去撩她,先前古丘只是瞧着像个读过书的,入了城,就没少被洪稠穿小鞋,眼下这个干瘦汉子是例外,估摸着是觉得姘头再不挑食,也不下去这个嘴。 火盆内木炭爆裂,如爆竹声响,偶尔会有火星飞溅,数次溅射到汉子裤管那边,干瘦汉子好像担心被那点火星烧穿裤管,总会拍打几下。 崔东山弯腰捻起火盆边缘的一块木炭,轻轻碾碎些许,笑道:“是白炭吧,可比一般的黑炭金贵多了,幔梦姐姐你们可以啊,小日子过得这么讲究?” 汪幔梦抬了抬下巴,斜瞥坐在崔东山对面的汉子,妩媚一笑,“我哪里懂什么白炭黑炭,是钱猴儿的独门手艺,正经本事没有,灶房当厨子,砍柴烧炭,锄头刨地,打造木车,都是一把好手。” 那个瘦竹竿似的汉子,原本正前倾着身子,低着头,伸出双手烤火取暖,顺便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美妇人的绣花鞋,喉咙微动,咽了咽口水,实在是眼馋,汪幔梦肌肤那么白,好像都能掐出水来,穿着绣花鞋的两只脚丫,又一年到头晒不着太阳,岂不是更白嫩,以往经常帮着她倒洗脚水的古丘,真是好大艳福……此刻闻言抬起头,搓手笑道:“崔兄弟好眼光,确是白炭,可不是黑炭能比的,耐烧不冒烟,不呛人,当然好东西都费钱,寻常百姓家确实用不起这种白炭。” 崔东山脱下一双被雪水浸透的靴子,致歉一声,然后一手拎一只,翻转靴子烤火,笑问道:“你家乡那边,百斤炭,能卖一两几钱银子?” 钱猴儿笑道:“我家乡那边靠山吃山,山上有几种硬木,很适合烧白炭,名气相当不小了,府志上边都有记载的,烧木炭的窑口,都叫青鲤窑,至于名字怎么来了,也有说头,一处山脚河边,有座鲤鱼娘娘庙,后来离乡远了,才晓得,那叫淫祠,名字怪难听的,也不知道朝廷和读书人是咋想的,都不改个说法。我离开家乡之前,记得鲤鱼娘娘庙那边的香火一直很好的,我小时候也常去烧过香磕过头的。要是碰到今儿这种大雪天气,天寒地冻得厉害了,老天爷赏饭吃,价格就上去了,能卖二两四五钱银子呢,要是与州郡富贵人家的账房门房,有些门路,价格还能翻一番。崔兄弟,一看就是大家门户里边出来的有钱人,又是山上修道的神仙,怎么也晓得木炭行当的市价行情?” 汪幔梦其实几次想要打岔,只是见那白衣少年听得认真,很耐烦,便等着钱猴儿扯完了一大通,这才笑着埋怨道:“崔郎只是跟你问个价,瞎扯这么多作甚,马尿灌多了口水就多?” 干瘦汉子脸色悻悻然,其实这个绰号钱猴儿的江湖人,平时话不多,没法子,只是一个会点江湖武把式的三境武夫,能嗓门大到哪里去。只是一聊到烧炭这门手艺活,又跟家乡有关系,还好不容易碰到了个识货的,汉子一时间情难自禁,就没能管住嘴。 崔东山笑道:“我先生以前也烧过木炭,他才是行家里手,我就是听了几耳朵。要是我先生在这边,肯定要跟你多聊几句。” 崔东山随口问道:“你们来这边多久了,挣了多少银子?” 汪幔梦娇滴滴道:“回崔郎话,去年入夏时节来到城内,一晃就大半年过去了,至于挣了多少嘛,财不外露,就不谈了,不好说是满载而归,反正不算白忙活一趟,比起在外边给各国朝廷当马前卒小喽啰,总是要日子好过不少,过了个难得一见的好年呐。崔郎有没有兴趣跟咱们一起走江湖?洪稠有个与带兵武将有点关系的拜把子兄弟,消息灵通,去年末捎话过来,说大渊王朝最近两三年内,估摸着还是照顾不到这些个早被榨干了油水的鬼城,那位皇帝老爷忙得很呐。” 在去年冬末,碰到钟魁和姑苏之前,他们其实满打满算,按照古丘的估价,已经赚了差不多刚好一颗谷雨钱,均摊下来,差不多是每人十颗雪花钱,只是按照约定成俗的道上规矩,账不是这么算的,真正的大头,还是自称五境武夫、实则六境的洪稠,与自称是观海境、实则是洞府境的汪幔梦占大头,这对作为的露水鸳鸯,两人就分去差不多四成,只是这支队伍都是他们俩东拼西凑拉起来的,也没谁敢有异议,毕竟洪稠的刀子,连那飘来荡去的凶鬼都杀得,杀几个活人有何难,不黑吃黑,已经很讲江湖道义了。之后他们好像行了大运,竟然又挣了七八颗小暑钱,现在两拨人就看汪幔梦与洪稠怎么谈了。 崔东山笑问道:“来这种地儿拿命挣钱,就没死人?” 汪幔梦笑道:“没呢,实在是运道好,不枉我入了城第一件事,就去城隍庙烧香许愿,钱猴儿又有手艺,帮着烧了两大簸箕的纸钱。” 钱猴儿得了句夸,好像整个人骨头都轻了几两,坐那儿咧嘴傻笑。 确实难得,十二人一起入城,有惊无险,挣了不少钱不说,还能人人全须全尾,都没谁缺胳膊少腿。别城的同行们,可就没这福气了,旧大渊王朝的数十座鬼城,大大小小,朝廷早先都曾举办过水陆法会,一场场斋醮过后,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实在用处,凶煞厉鬼,还是横行无忌,后来临近年关时分,才消停了些。多是他们这般搭配,由几个懂点山上术法的山泽野修牵头,笼络一拨江湖武夫,一同野狗刨食,吃点从朝廷官兵指甲缝里漏掉的残羹冷炙。在去年秋冬时节,经常传出消息,在那些州郡城内,时不时有人暴毙,甚至又被鬼物附身,或是魇了的,突然就自相残杀起来,等天一亮,就是满地横尸的惨况,传闻其中有座曾经战事惨烈的鬼城,阴气太重,都冒出了一头地仙鬼物,聚拢起了周边大几千阴兵的气象,洪稠那会儿忧心忡忡,是有过想法,想要撤出城去的,就是担心那头金丹鬼仙往南边走,阴兵过境可不是闹着玩的,只是不知为何,先是临近年关,座座鬼城就像界限分明起来,再无那种每晚野鬼成群结队、如同有英灵鬼物将帅在调兵的迹象,等到了大年三十夜的那个晚上,后半夜,又大闹了一场,古丘竟是不惜僭越犯禁,冒着被大渊朝廷、甚至是被儒家书院问责的风险,首次穿上了一件城隍爷的官袍,坐镇城隍庙,在那之后,所有鬼物,好像就都烟消云散了,钱猴儿信誓旦旦,说这是老天爷开眼了,收了那些孤魂野鬼,让它们都有了个归处,在阳间铺出了一条黄泉路,鬼物们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便可以投胎去了。 汪幔梦是地地道道的练气士,所见所知,都不是钱猴儿听来几句乡俗老话可以媲美的,却也犯迷糊,当时她察觉到天地异象,赶紧御风到城头,只觉得好像整个人间,都多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象”,不是那座练气士梦寐以求的天地灵气聚拢起来的山水异象,汪幔梦这辈子曾经专程慕名而往,遥遥看过一座敬仰已久的仙家山头,在那座名为“太平山”的宗门附近,妇人也曾看过类似的气象,只是好像远远比不上那夜来得气势壮阔,深夜时分,汪幔梦独自站在城头上,当她看着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慢慢聚拢在一起,成群结队,浩浩荡荡离开鬼城,依稀可见,队伍中有那身穿官袍的文士,披甲的士卒,死后,最后一程阴冥山水路,好像还在那边维持秩序,队伍中,有那脸色惨白却有笑脸的稚童,在长辈的带领下,与城头上那个帮忙收拢尸骸、建造义庄的妇人,纷纷弯腰致谢……城头上的妇人怔怔出神,回过神,伸出拇指,擦了擦脸庞,就那么一瞬间,没来由记起了一句她从不当真的言语,天地正气,浩然长存。 只是这个想法,等她下了城头,就淡了,等到天亮之后,就彻底没了,妇人思来想去的,还是自己以后的出路。 汪幔梦看着那个将靴子放在火盆边,开始捏着鼻子烤一双雪白袜子的白衣少年,妩媚问道:“崔郎,你是做什么的?看样子,是哪座新山头的谱牒修士,来这边下山游历呢,一个人,师门长辈就不跟着帮忙护道?” 不太像是新大渊朝廷的供奉修士,没架子,简单来说,就是看旁人的眼神,确实是在看人。 这点眼力劲儿,汪幔梦作为被驱逐师门的散修,四处漂泊半百年,还是不缺的。 白衣少年一手捏鼻子,一手晃了晃两只绸缎质地的袜子,微笑道:“我啊,如今是一宗之主。” 汪幔梦一手掩嘴娇笑,再轻轻一拍少年胳膊,“崔郎真爱说笑。” 一旁火盆那边有个青壮刀客笑道:“宗主?咋不直接当个教主呢?” 山下门派不称宗,山上仙府不称教,历来是规矩,不过相对来说,对前者的约束要宽松许多,一个江湖门派真要自称某某宗,只要当地朝廷不过问,也不算太大的事情。 如果这个姓崔的不是说笑,既然是“宗主”,那就肯定不是山上仙府了,毕竟如今桐叶洲,才几个宗门? 不曾想这个小白脸,年纪轻轻的,也是个混江湖的。 大伙儿都是老江湖了,一听说少年不是山上仙师,一下子便气氛热络起来,再不那么拘谨,至于这厮言语是不是障眼法,是练气士假扮江湖儿郎,不打紧,天塌下,有汪幔梦和她的姘头顶着,顶不住,不还有古丘这个候补城隍爷会收拾烂摊子?只说在这座州城内,他们还是极有底气的。 崔东山笑道:“真就差点当上副教主了。” 钱猴儿好不容易找到个比自己更能,都不忍心笑话对方。 崔东山继续说道:“我家山头,暂时人手不多,管着不到一万人的谱牒修士。” 汪幔梦捧腹大笑,这个崔郎,不去酒楼当说书先生真是可惜了。 钱猴儿一边笑,一边伸长脖子看那妇人胸前沉甸甸的风光。 “崔郎,那你看姐姐能不能去你那边,当个首席供奉?掌律祖师,或是管钱也行啊,姐姐顶会过日子,可会精打细算了。” 崔东山揉了揉下巴,神色认真道:“那姐姐得分别问过一位仙人境剑修,元婴境剑修,九境武夫,他们仨答不答应为姐姐腾位置了。”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哄然大笑。 若真是一个山上的谱牒修士,也认了,如此言语有趣,不多的。 前提不是那种性情古怪的谱牒修士,小肚鸡肠,喜欢开玩笑,但是绝对不允许别人开他的玩笑,前一刻还在谈笑风生,后一刻就会翻脸不认人。 崔东山突然问道:“姐姐就这么想要确定我是不是谱牒修士?怎么,跟山上神仙有仇?还是那种双方见了面就得躺下一个的不共戴天之仇?” 汪幔梦笑得合不拢嘴,伸手捂住呼之欲出的山峦,因为她喜欢身穿夜行衣的缘故,山脉轮廓鲜明,挺拔,高翘,双峰对峙,故而显得尤为气势汹汹,她揉了揉心口,道:“崔郎的这个猜测,好没道理。崔郎这般疑神疑鬼,倒是像我们山泽野修。” 崔东山笑了笑,“不用紧张,就是随口一问,肯定是我误会姐姐了,总觉得有杀气。” 身材玲珑的美妇人咬了咬嘴唇,“姐姐哪敢杀人,无依无靠的,只有被欺负的份。” 崔东山一笑置之,重新穿上袜子和靴子。他娘的,要不是先生就在附近吃火锅,看我与你们是怎么个宾主相宜。 一人得了屋内这边的通风报信,很快闻讯赶来这边的宅子。 是个披挂甲胄的魁梧汉子,腰间佩刀,满脸疤痕,用胖子姑苏的说法,就是长相辟邪,走夜路,可以人吓鬼。 正是洪稠,一个深藏不露的六境武夫,在如今的桐叶洲,有这份武学境界,不管是在各国朝廷里边捞个实权武将,半点不难,还是给那些风声鹤唳的将相公卿,当个保护家宅平安的家族客卿,更是唾手可得。 洪稠伸手捣住刀柄,大步而行,踩在道路积雪上,簌簌而响,在风雪夜中清晰入耳。 看了眼屋内,洪稠脸色阴沉,走了个已经与他们撇清关系的古丘,结果又来了个不知根脚的白衣少年郎。 这让洪稠郁闷至极,你这婆姨,真是不知死活,山上的谱牒修士,岂是你一个洞府境野修,能够随便招惹的? 钱猴儿赶紧起身,挤到一旁的火盆那边去。 洪稠坐在椅子上,摘下腰间佩刀,双手拄刀,眯眼问道:“小兄弟,哪里混?”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两只手掌互搓,呵了一口气,笑呵呵道:“离着这里不远的一座山头,名叫仙都山,如今山上人手不多,我这不就得想着招兵买马嘛。你跟我家先生已经打过照面了。” 洪稠皱眉道:“哪个?”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如今正在小舫姑娘的院子那边,陪一位江湖前辈喝酒吃火锅呢。” 汪幔梦恍然大悟,嫣然笑道:“就是那个青衫长褂穿布鞋的公子哥,清清爽爽,多书生气,一看就跟咱们不是一个路数的。” 美妇人指了指天花板,“当时好像是从天上来的,事后你与我说过,此人只是瞧着年轻,约莫是个驻颜有术的陆地神仙,招惹不起,如果不是个金丹,就是金身境武夫,反正肯定是个两金之一的硬点子。” 洪稠一下子气焰就降了下去,当时那厮突兀现身,坐在椅子上的洪稠都没敢拔刀出鞘。 洪稠皱眉问道:“你那先生,是纯粹武夫?” 崔东山嘿嘿笑道:“我家先生,当然是纯粹武夫,不过一直以剑客自居。” 洪稠试探性问道:“是几境?金身境?” 也没想着对方会给出答案。 见那白衣少年伸出手,洪稠奇怪道:“这是何意?”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是武夫几境,你就打赏给我几颗小暑钱,如何?” 洪稠哑然失笑,脑子有坑吧。 看来老天爷还是很公平的,给了一副好皮囊,又给了个一颗拎不清的脑袋。 崔东山笑道:“那咱们换个赌法,你来猜我先生的境界,可以猜三次,第一次,一颗雪花钱,第二次,小暑钱,第三次用谷雨钱,如果你猜中了,我就翻倍给你。只要点头答应,我立即砸锅卖铁,掏出六颗神仙钱,交给汪幔梦保管。” 洪稠嗤笑道:“你这门赌术,难道是跟钱猴儿学的?” 崔东山说道:“我可以事先把答案写在一张纸上,可以同样交给汪幔梦保管。洪兄,稳赚不赔的买卖,赌不赌?敢不敢挣个盆满钵满?” 洪稠说道:“你要是随便写个一境二境,老子能猜得到答案?” 崔东山摇摇头,“汪幔梦看过纸上的答案过后,我准许她与你使两个眼色,一个是提醒你要不要赌,一个是暗示我的答案靠不靠谱。” “当然得事先说好,你们俩不许用心声言语,或是聚音成线,嗯,换一个对洪兄更有利的赌法好了,三次押注,用什么神仙钱,可以由你决定先后顺序,唯一的要求,就是上了赌桌,咱俩必须赌完三次,算了算了,要是觉得押注一颗谷雨钱,不符合小赌怡情,可以只押注两次。” 钱猴儿觉得可以赌啊。 金身境,远游境,山巅境,一颗一颗来,总能蒙中一次吧。 天下武夫的武学境界,除了六境小宗师,所谓炼神三境的大宗师,反正就这么多。 但是洪稠却有点为难,因为他知道,山巅境之上,还有个传说中的止境。 那个青衫年轻人,肯定不是六境武夫,洪稠无比确定此事,对方既然能够“从天而降”,要么是金身境武夫,先前从城内远处一跃而至,要么就是可以覆地远游的羽化境,那么三种神仙钱,就得押注四种可能性了。如果没有止境,其实确实一个可以稳赚不赔的赌注。 比如洪稠可以先花一颗雪花钱,押注这个少年的先生是那山巅境。再用小暑钱押注金身境。 赢了,就当是小赌怡情,白赚一颗雪花钱,何乐不为。 因为在洪稠内心深处,觉得那个看着年纪不大的青衫客,有一定可能,是一位远游境大宗师。 洪稠笑道:“赌了!”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一张纸,使劲摇晃起来,“钱猴儿,赶紧的,笔墨伺候!崔老弟挣了钱,分你一颗雪花钱。” 钱猴儿赶忙起身,去自己暂住的屋子拿笔墨,嘴上念叨不用不用。 白衣少年讶异道:“啊,不用?那就算了。对了,记得帮忙蘸墨。” 钱猴儿神色僵硬,恨不得摔自己一个大嘴巴。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六颗神仙钱,攥紧了,“姐姐,这可是我的全部家当了,千万拿稳了!” 洪稠眯起眼,这厮还真有两颗谷雨钱! 汪幔梦伸出白皙水嫩的手掌,“姐姐管钱,大可放心。” 白衣少年这才松开手。 汪幔梦将神仙钱接在手心,腹诽不已,狗日的谱牒仙师,真有钱! 独自一人,出门在外,随随便便就能掏出两颗谷雨钱,这可 是谷雨钱啊,一颗,就等于足足一千颗雪花钱! 钱猴儿拿来一支蘸满墨汁的竹管毛笔,有铭文的那种,城内就数此物最不值钱,在各个宅子随处散落,这大半年来,被他收拢在一起,数百支之多了。 白衣少年背转过身,整个人蜷缩起来,写了几个字后,再将白纸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递给汪幔梦的时候,提醒道:“姐姐摊开纸张的时候,记得学我转过身去,可别被洪哥瞧了去。” 之后汪幔梦按照约定,先背转身去,小心翼翼摊开纸张,瞧见上边的内容,她愣了愣,深呼吸一口气,再重新揉成一团,面朝洪稠,她神色古怪,使了个眼色,再点点头。 示意洪稠可以赌,那个少年没瞎写。 白衣少年蓦然轻喝一声,眼神哀怨,无比委屈道:“我的好姐姐唉,你再这样胳膊肘往外拐,可要伤人心了啊。” 汪幔梦脸色尴尬,只得收起某个自认细微不可察觉的小动作。 万一赌输了,要是洪稠翻脸不认账,她也是为难。 如果洪稠见财起意,那个几乎等于是一州城隍爷的古丘,还有女鬼小舫,肯定不会坐视不管,洪稠就是个六境武夫,当然不敢暴起杀人,将那崔东山给出的六颗神仙钱全部黑掉。何况不谈崔东山的先生,仅仅是那个自称来自宝瓶洲的老人,就不简单。所以即便洪稠大闹一场,至多就是讨要回三颗神仙钱? 说实话,经过那一场场城隍庙夜审过后,汪幔梦这拨亡命之徒,做事情是真不太敢那么百无禁忌了。 白衣少年突然望向钱猴儿四人,笑道:“都可以赌,两次,三次,都用雪花钱,咋样?” 钱猴儿没啥兴趣,赔着笑不说话,倒是其余几个,跃跃欲试,只是被洪稠转头冷冷看了一眼,就都消停了。 然后洪稠摸出一颗雪花钱,抛给崔东山。 白衣少年双手握住雪花钱,高高举过头顶,开始念念有词,估摸着是在祈求老天爷保佑? 洪稠沉声道:“金身境。” 崔东山满脸惊恐状。 洪稠愣了愣,自己这就猜中境界,赢了? 汪幔梦下意识的,忍不住想要有所表示,却发现白衣少年已经死死盯住自己,她只得板着脸摇摇头,“不是金身境。” 洪稠再拿出一颗珍藏多年的小暑钱,再不是故作豪迈地随便抛给少年,递过去。 崔东山双手搓动小暑钱,哈哈大笑,“赚了赚了。” 然后双指捻起那颗小暑钱,高高举起,来回晃动,“啧啧,头回瞧见小暑钱哩,开心开心真开心。” 钱猴儿一帮人都无语了,没你这么睁眼说瞎话的。 洪稠额头渗出细密汗水,说道:“羽化境。” 崔东山抬起一只雪白袖子,将小暑钱往里边一丢,嬉皮笑脸道:“收入囊中,落袋为安喽。” 汪幔梦叹了口气,说道:“不是远游境。” 洪稠瞪着她,隐约有些怒容,他娘的,该不会是这个婆娘,与一个外人合伙坑自己吧。 汪幔梦气不打一处来,翻了个白眼。 崔东山双臂环胸,嘿嘿笑道:“洪兄,还要不要赌第三次?赌大赚大,我辈赌客,挣钱之心,不凶不成啊,搏一搏,几亩宅子变山头!” 洪稠说道:“我身上没有谷雨钱。” 崔东山笑道:“不用马上给,先欠着,明早我再去查账,洪兄可以与姐姐他们几个借钱嘛,凑一凑,折算成一颗谷雨钱而已,毛毛雨的小事。” 洪稠顿时陷入两难境地,万一输了,这大半年,就要彻彻底底白忙活了。可要是万一赢了呢? 白衣少年翘起二郎腿,踩在火盆边沿的靴子,抬起又落下,“姐姐,拣出那两颗谷雨钱,马上就要进洪哥的口袋了。” 洪稠猛然间站起身,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钱猴儿几人都愣在当场,不就是只剩下个山巅境吗,这都不敢押注?洪稠来时路上,是不是脑子被门板夹到了? 众人发现等到洪稠一跨过门槛,白衣少年就霎时间汗如雨下,抬起袖子在那儿擦拭汗水,解释道:“热,天气有点热。” 洪稠脚步停滞些许,犹豫了一下,仍是大步离开宅子。 从汪幔梦那边取回纸团和六颗神仙钱,白衣少年语重心长道:“诸位兄弟,听老弟一句劝,大赌小赌,赢来输去,都是偏门出入的钱财,守不住的,玩玩就好。当然了,如果偏门财进了家,舍得从正门送出去,就是好事了,所谓善财难舍,能舍得善财出门的,便是在积攒一家门户的祖荫福报了。” 汪幔梦听不得这些毫不值钱的空泛道理,烦得很,只是脸色依旧妩媚动人,“崔郎好赌术。” 崔东山赞叹道:“这个洪稠,还是有点定力的。” 汪幔梦笑问道:“财帛动人心,就不怕洪稠?” 崔东山说道:“鬼都不怕,怕人作甚。” 汪幔梦笑了笑。 钱猴儿跑去门外,蹲在台阶那边,抖腕将毛笔轻轻了摔几下,就在雪地里抖出数条墨痕,来回抹在积雪上边,再双指捏住笔锋,挤掉墨汁,如同“洗笔”。 钱猴儿回了自己屋子,掏出火折子点燃桌上一盏油灯,将那支清洗干净的毛笔,轻轻悬在笔架上边。 蓦然发现门口那边,白衣少年跟个鬼似的,悄无声息来到了这边,斜靠屋门,双手笼袖,正笑眯眯望向自己。 钱猴儿心一紧,莫不是捡软柿子拿捏,打家劫舍来了。 崔东山伸手出袖,轻轻一弹,将一颗雪花钱弹给钱猴儿,笑道:“不烫手,拿着吧。够你买一堆笔洗了。” 钱猴儿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攥着那颗其实很烫手的雪花钱,不知如何是好。收下,事后泄露了风声,很容易被洪稠记仇,不收下,好像眼前这一关就难过。 崔东山走入屋内,发现桌上有本册子,拿起来一看,乐了。 原来是钱猴儿用炭笔,绘制出桌案椅凳、花几、梁柱斗拱样式,百余种之多。 估摸着是在这座鬼城里边,开了眼界,长了见识,钱猴儿忙里偷闲,就捣鼓出了这么一本“书籍”。 崔东山翻了几页,笑道:“有这门手艺,饿不死人。怎么就想着来这边要不是运气好,没碰着凶鬼,就你这点江湖把式,” 钱猴儿拽了些酸文,“马无夜草不肥,书上说了嘛,富贵险中求。靠手艺谋生,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来钱太慢,熬不出头。” 崔东山翻着书页,“他们是光挣钱,只有你是讨生活。” 钱猴儿听得迷糊,有啥两样?兜里没钱,能叫过日子吗? 崔东山抬起头,微笑道:“钱猴儿,想不想去我家山头混?不敢说大富大贵,总好过在这些鬼城日夜飘荡,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买命钱,朝不保夕,太辛苦。何况攒了钱给谁花都两说。” 钱猴儿都没如何思索,将这番话稍微过过脑子,便咧嘴笑了起来,毫不犹豫说道:“还是算了吧,这辈子都习惯了在外边晃荡,凶险是凶险,可是更自在些,让我窝在一个地方享清福,还是算了吧。” 有些日子的过法,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次不管是洪稠与汪幔梦分道扬镳,从此分成两个山头,还是所有人就此散伙,只要坐地分账,他大概能分到十颗雪花钱,足足十万两白花花的雪花银啊,要是拿剪子剪成碎银子,装在簸箕里边,老子坐在屋顶上,往外边那么一撒,都能下一场小雪了吧。何况按照汪幔梦的说法,如今各国朝廷,都急需神仙钱,折算成真金白银,都是有不小溢价的。 崔东山搬了条老旧官帽椅坐下,翘起二郎腿,这让钱猴儿愈发心里打鼓,这是闹哪样? 崔东山笑道:“如今我那山头,很缺人手,你要是去了,会有用武之地的,每月俸禄是一颗雪花钱,如何?刚才那颗,就当定金了。” 趁着先生还没返回落魄山,得赶紧抓几个壮丁回去,先在先生这边混个熟脸,将来先生闭关、远游再还乡、再来青萍剑宗,如今的“新人”,就自然而然成了半生不熟的旧人,与先生见了面,先生肯定愿意多聊几句。因为崔东山心知肚明,先生不光是与仙都山,哪怕是如今形若封山、以后再解禁的落魄山,尤其是以后百年,数百年,陆陆续续,之后上山修行、习武的新人们,可能就不会那么有的聊了。何况眼前这个钱猴儿,还是家乡那边烧炭出身,青鲤窑正儿八经的窑工,可不就跟先生天然亲近? 钱猴儿讪笑道:“崔仙师就别耍小的逗乐了。” 一个三境武夫,做点打杂活计之外,除了给人当替死鬼,还能做什么。 崔东山笑了笑,“不着急,省得你疑神疑鬼,反正等你哪天自己想通了,或是遇到过不去的坎了,就去一个叫仙都山的地方找我,山门牌坊写着青萍剑宗,你肯定认得这几个字。仙都山离这边不算远,一直往南走,有座仙家渡口,名为青衫渡,以后多关注山水邸报就是了。” 钱猴儿等到那个白衣少年离开屋子,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崔东山回了大堂火盆原位坐着,隔壁几个已经各回各屋睡觉去了,只剩下汪幔梦还坐在那儿等着。 她笑问道:“崔郎,你先生真是一位山巅境大宗师?” “不是。” 汪幔梦妩媚白眼,“还骗鬼呢。” 洪稠怎么就不敢赌了呢? 汪幔梦觉得如果换成自己,是绝对敢押最后一注的。 在山巅境和止境武夫当中选一个,有何不敢? 崔东山笑道:“其实我先生的境界是那止境,但是我觉得洪老哥挣钱辛苦,而且都是极难得的正门钱财,按辈分,他还是我的半个姐夫呢,在城内做了这么多好事,打算送点钱给他花,结果他不领情,非要送钱给我这半个小舅子,我有啥办法。” 汪幔梦其实也懒得去猜那个青衫客的真实境界,甭管是炼神几境,都是自个儿踩在梯子上都够不着的天边人物。 不招惹,不攀附,敬而远之即可。 如果不是眼前这个白衣少年赖着不走,汪幔梦其实也不愿意待在此人身边,小心翼翼揣摩他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脸色和眼神。 洪稠不就吃了苦头? “你知道洪稠为什么不敢赌吗?” “怎么说?” “因为洪稠跟你一样,不相信好人有好报。” 汪幔梦笑容苦涩,“可能吧。” 崔东山转过身,看着大雪纷纷落在院中,积雪愈发厚了,“可能曾经相信,后来就不信了。” 沉默片刻,崔东山继续说道:“没法子,好像这个世道,越相信好人有好报的人,总是过不上好日子,不是烂好人,就是穷好人。就像把阳关大道让出来,只能自个儿走独木桥,辛苦攒下点钱,都还给了日子,最后只攒了一肚子苦水,又不愿意说给身边亲人,朋友,晚辈,说给他们听。” 原本觉得对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听了最后这番话,汪幔梦眉头舒展起来,挤出一个笑脸,轻声道:“谁说不是呢。” 崔东山微笑道:“最恨谱牒仙师的,不一定是山泽野修,往往是谱牒仙师,因为前者早就摸出了一条相处之道,后者则不然。” 汪幔梦自嘲一笑,“崔东山,别试探了,虽然不清楚你到底为何如此阴魂不散,缠上我们这些蝼蚁,但是说实话,我真心不觉得我们这拨无根浮萍似的废物,值得你这种人浪费时间,两颗谷雨钱,很多吗?对我们来说,当然很多,十几号人忙活了大半年,才挣了这么多,像那钱猴儿他们几个,可能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着谷雨钱,但是对你来说,两颗,甚至是二十颗谷雨钱,又算什么呢。” “钱猴儿几个,不是什么可能,就是第一次见着谷雨钱,因为跟你和洪稠都不一样,他们见着了谷雨钱,第一印象,不是奇怪我为何可以拿出谷雨钱,而是疑惑,在那边猜测第三种神仙钱,到底是不是真的。” 崔东山低头弯腰,摊开手掌,靠近炭火,“你刚才说‘你这种人’,怎么讲?怎么就觉得我跟你们不是一种人啦?” 汪幔梦说道:“说不上具体理由,就是这么觉得。” 崔东山问道:“那你觉得我先生呢,跟你们是不是一种人?” 汪幔梦无奈道:“可能吗?” 崔东山默不作声,炭火光亮映照得那张俊美脸庞愈发白皙,轻轻翻转手掌烤火,掌心朝上。 汪幔梦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曾经有过谱牒身份?” 崔东山笑道:“因为你就像半个吊死鬼,解不开脖子上边的绳索,手摸不着房梁,脚踩不着地面,没死透,又活不过来,不上不下的,瞧着可怜。” 汪幔梦笑道:“怎么就可怜了?我怎么自己都不觉得可怜。” 崔东山搓手道:“没力气去自怨自艾的可怜,才可怜,无可奈何,没法子,还能如何,就这样。” 汪幔梦默然,学那白衣少年,低头弯腰,靠近火盆,搓手取暖。 有些书,滋味太苦,不忍卒读。 汪幔梦出身一个桐叶洲北方的小国,宗主国是那堪称庞然大物的虞氏王朝,曾经是当之无愧的桐叶洲北部强国,如今恢复国祚,虽说大伤元气,可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的师门,是桐叶洲一个不入流的山上门派,旁门左道都算不上,说是歪门邪道,半点不委屈,只不过披了层光鲜亮丽的外衣,在那个虞氏王朝的藩属国境内,也能作威作福,加上许多师门前辈、同辈师姐妹,都是一国公卿的妻妾。除了掌门人是位龙门境的老神仙,相传还有一位闭关多年的金丹老祖坐镇山门,所以她当年上山之初,是很憧憬的,而且充满了骄傲。 但是她那个所在门派,多是女修,师门前辈传授的,除了术法也是房中术。正经道书没几本,春宫图倒是一大堆。 很多明明没有修行资质的少女,只要相貌好,是美人胚子,都收。 据说自家门派真正的靠山,是那虞氏王朝那个作为山上仙家领袖的青篆派,其中一位管钱的通天人物,是个女子,叫苗鱼,又据说她是青篆派高掌门的半个道侣,没有名分而已,苗鱼手握财政大权,比虞氏王朝的户部尚书半点不差了。 有些人,历经坎坷,总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但是有些人生如船搁浅,水道提纲如一线,进不得,退也不得,原地鬼打墙。 好像做多错多,就只能破罐子破摔。就像被眼前这个白衣少年一语中的,说来说去,无非是“就这样”三字。 她曾经与几个同门师姐师妹,还有一拨别家仙府的女修,并排站在一座仙家渡口的神仙宅邸里边,被一拨神色倨傲的谱牒仙师,拉上几个锦衣玉食的世族子弟,朝她们指指点点,睡的就是仙子,山上女修。 对此她早已麻木了。 洞府境,只要跻身了洞府境,就可以脱离苦海了。 但是直到那场导致一洲陆沉的惊天变故来临,汪幔梦也不曾跻身洞府境,她与那些仓皇失措如同丧家犬的师门祖师不一样,她觉得没什么,甚至还有几分解脱意味的轻松,她不愿跟随同门躲入青篆派避难,就找到机会,一走了之。哪里顾得上她,都在忙着凑巧给虞氏王朝的达官显贵,爬上豪阀家主、世家子弟的床榻,在那条逃难路上,门派的名声算是彻底烂大街了,反正直到那场劫难临头,汪幔梦才知道,自家门派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金丹祖师。 在汪幔梦看来,作为女子,真正的活法,大概是太平山黄庭那样的女子。 还有那个大泉王朝女帝姚近之,也不差,都能篡位登基,自己当皇帝了。 崔东山看着她,微笑道:“想不想以后亲眼见一见黄庭和姚近之,近距离看一看她们到底是怎么个活法?” 汪幔梦回过神,悚然一惊,脸色惨白颤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 显然是勾起了妇人道心中的最大阴霾,这些个“家学深厚”的谱牒修士,玩弄人心和糟践人的手段,实在是让她心有余悸。 再者,一个能够聆听旁人心声的修士,必然是传说中的地仙起步了。 崔东山说道:“你其实也知道山上的谱牒修士,不全是手段歹毒、狼心狗肺之辈,只是跟洪稠如出一辙,赌输了两次,就不敢赌第三次了。你的第一次小赌,是赌自己的传道人,不会对你见死不救,赌输了,第二次是赌自己的心智、手段,女修身份,暂时的委曲求全,忍辱偷生,相信总有改善局面的一天,结果还是输了,看不着半点希望,不得不认命。” 崔东山双手笼袖,“有些话呢,在先生那边,我是绝对绝对不敢说的,在你这边,就没啥忌讳了。” 崔东山指了指外边的大雪,“自古隆冬大雪,冻不死半个有钱人,但是前些年那场帝王将相、达官显贵和谱牒仙师无一幸免的浩劫,就不一样了,好人坏人,富人穷人,都遭殃了,可是最少,至少冻死了很多早就该死、但是在我们看来恶人无恶报‘天不收’的人。” “也对,还是有很多人,在散修汪幔梦眼中,是享尽了福才去死的,这辈子在阳间作孽,即便死了,不管是怎么个死法,好像都不亏。所以你还是觉得有几分憋屈,不够痛快。” “不用太担心,到了下边,他们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还债一事,历来报应不爽。” 汪幔梦抿起嘴唇。 一个每天把无所谓摆在脸上的人,可能才是真正有所谓的。 就像汪幔梦由衷仰慕太平山,就去那边游历了,都不敢去太平山的山门口。 好像被她看一眼山门牌坊上边的“太平山”三个字,都是一种对太平山的亵渎。 崔东山笑道:“我跟太平山不熟,但是我先生,与新任山主黄庭,是很要好的朋友,当然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种男女关系,唉,你以后真得改改,别把天下事都往男女事上边靠。如今我家先生还是太平山的记名供奉,所以你要是愿意去太平山修行,我可以请先生帮忙引荐给黄庭,你放心,我可是先生的得意学生,而我的那位先生,只要是他点头答应下来的事情,就没有他做不到的。” 汪幔梦都快被这个白衣少年给弄疯了,满脸神色疲惫,倍感无力道:“崔东山,你到底在想什么,又是怎么想的?” 她倒是不觉得对方是觊觎美色,想要睡她?就这“少年”的容貌,谁睡谁都不好说呢。 崔东山再次翻转手掌,自嘲道:“我确实一直在想我们为何会想,以及如何想。这两个问题,困惑我们多年。” 曾经在杨家铺子,与那个曾经被先生称呼为“杨爷爷”的老人,崔瀺与对方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对话。 杨老头询问那件事如何了,很凑巧,差不多刚好就是今夜汪幔梦误打误撞问出口的问题。 当初崔瀺神魂分离,一分为二。崔瀺观看崔东山的心念,一 天之内,念头最少是两个,最多是七万余。崔东山反观崔瀺,最少三个念头,最多八万。“两人”各有优劣,比少,只差一个,比多,相差一万。 要知道这种“起念”,可不是道家所谓的离境坐忘,也不是佛门的打坐参禅,否则练气士的闭关,心神沉浸,收束心念并不难。 至于凡俗夫子,如果误以为睡觉,就可以不起念头,大谬矣。 崔东山微笑道:“睡觉睡觉,是睡且觉,睡的是形骸体魄,这种休歇,是三魂七魄中七魄的一种休养,觉的,便是神思,便是三魂,只是许多人清醒过后,记得诸多模糊的梦境,有些人则误以为自己是无梦而寐。就像许多人在梦境中会有坠崖之感,其实就是一种轻微的魂魄相激。而人族之所以能够成为万灵之首,究其根本,就在于‘有梦’,相较于妖族修士,这就是一种‘梦寐以求’的天生开窍,相较于我们人族练气士,妖族的坚韧真身,既是它们在大地之上生存的依仗,又何尝不是一种坚固的牢笼。” 崔东山是有打算的,未来九个亲传弟子,比如瓷人高低,谢谢,胡楚菱,蒋去他们几个,崔东山会分门别类,因材施教,与他们倾囊相授,精心栽培,极有耐心。 崔东山还会再收取九个只是名义上的嫡传弟子,这类收徒就很随意了,只看眼缘和心情好坏,当然可以是钱猴儿,也可以是眼前这个八十岁高龄才是洞府境修为的汪幔梦,甚至可以是年近半百的六境武夫洪稠,相对而言,洪稠的武学资质,不算太差,只是没遇到明师指点,否则跻身七境不难,毕竟天底下任何一个金身境武夫,甭管是不是纸糊竹篾,都可以跟武运沾边了。 汪幔梦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她突然问了一个看似离题万里的古怪问题,“那么多的死人,当真管得过来吗?” 崔东山笑道:“管得过来,而且几乎没什么错漏。” 汪幔梦摇摇头,显然不信,“地府酆都那边,难不成有几十万、几百万的冥官胥吏鬼差?” 就像城隍庙,一国之内,从都城隍,再到州郡县三级城隍,加在一起,拢共才几座? 崔东山微笑道:“各地城隍庙,主要功用还只是接引为主,只是一审,更多是将功过得失记录在册,类似阳间衙门掌管鱼鳞册的户房而已,至于酆都那边,各类鬼差数量,哪怕加上一些临时设置的官职,有点类似阳间朝廷里新科进士在各部衙门的‘行走’吧,总数确实不少,但是远远没有到几百万那么夸张的地步,也确实不用那么多,至于具体是如何运转的,说简单也简单,一座一座衙门,就等于阳间人过日子,一个年关一关过。说复杂也很复杂,如果细究,这里边的规矩,繁复且缜密,大致说来,就是用那几条根本的、底层的、不可摇动的规矩,撑起了千百条界限分明的细微规矩,前者允许后者有小幅度的摆动,如此一来,归功于主干分明,脉络清晰,所以万年以降,那边始终井然有序,赏罚分明,当然这里边有些真正属于盖棺定论的评定功过,在阳间人看来,还是有诸多无法理解之处的,汪幔梦,你要是对这些真感兴趣,可以去问古丘,他如今是州城隍候补,以后说不定,古丘还有希望入主新大渊王朝的京城都城隍庙。” 汪幔梦将信将疑,问道:“你怎么会了解这些内幕?是从哪本冷僻的志怪书上看来的?” 崔东山笑道:“因为我去过酆都啊。” 府县城隍,州城隍,京城都城隍庙,各级城隍内,文武判官,诸司神灵,再加上牛马将军,日夜游神,枷锁将军,这些是城隍庙的常设官职,就像阳间朝廷里边的清流官身,其余就都是胥吏鬼差了。一座城隍庙的大小,主要还是看诸司衙署的数量多寡,少的只有三司、六司,多的如这座州城隍庙,多达十二司。各国京城的城隍庙,要么是廿四司,如大泉王朝、虞氏王朝这样的大国,都城隍庙甚至还有卅六司。 而中土神洲灵芝王朝境内,有座天下第一城隍庙,更是多达六十二司之多。 那位神位品秩与中土五岳和四海水君相同的城隍爷,姓周,名方隅,周正之周,四方四隅之方隅。 负责坐镇中土神洲,庇佑一洲方隅安宁。麾下四员神将,分别姓甘、柳、范、谢。 汪幔梦忍俊不禁,“崔郎又说大话。” 崔东山一笑置之。 同样的话语,若是先生说出口,谁不信? 果然做人不能太阿良。 崔东山冷不丁说道:“洪稠本就不该从这边带走一颗谷雨钱。” 汪幔梦战战兢兢问道:“那我呢?” 崔东山笑道:“你无妨。” 汪幔梦幽幽叹息一声,明儿要不要提醒洪稠一句?还是算了吧,这笔神仙钱,不出意外,会是他以后在新大渊王朝的立身之本,官场进阶的敲门砖。要是她真开口了,估计只会被洪稠骂个狗血淋头,怀疑她是不是见异思迁傍上个小白脸了,说不定这会儿就已经在对面的宅子里边,生闷气,怀疑到底是不是她与崔东山合伙设局骗他的钱吧。 崔东山瞥了眼汪幔梦,笑道:“对了,我所谓的‘带走’,跟你想的,出入很大。” 汪幔梦掩嘴娇笑不已,抛了一记妩媚白眼,回瞥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笑骂道:“他娘的,想啥呢,你跟我们家的老厨子和大风兄弟,要是见了面,有的聊,肯定很有的聊!” 汪幔梦双手十指交错,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 “当好人难,见过了坏人,想要有样学样,结果发现,坏又坏不到哪里去,这就叫两难。” 崔东山说过了道理,随即打趣道:“好姐姐,少皱眉头少叹气,愁眉苦脸多了,一个人容易苦相,所以每天要多笑。既然卿本佳人,为何蛾眉憔悴,没道理嘛。” 汪幔梦说道:“崔郎学问是高,却真心不适合安慰人。” 崔东山点头道:?叭肥怠!?/p>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汪幔梦,不如我们玩个游戏?” 汪幔梦心一紧,嘴上不饶人,“神仙打架吗?” 崔东山白眼道:“总这么说话就没劲了。” 要是你敢这么跟我先生说话,才算真正的胆识! 随即崔东山笑嘻嘻从袖中捻出一颗小暑钱,刚刚从洪稠手上赢来,“有钱拿的,至少一颗小暑钱,等于白送给姐姐。游戏的规矩很简单,你什么都不用说,就是想一想过往之人,在脑海中过一遍,也别管对方的身份,见过几面,只要能够想起来,记忆再模糊都无所谓,多多益善,想得多,挣得多,超过一百人,就可以拿走这颗小暑钱,超过五百人,我再给你一颗,过了一千人,又是一颗小暑钱,如何?是不是一桩无本万利的好买卖?如果超过三千人,不算之前的,我还可以再送姐姐一颗谷雨钱。” 言语之际,崔东山拧转手腕,多出了两只空白棋罐,收回手后,悬停空中,用眼神示意汪幔梦可以开工挣钱了。 汪幔梦满脸迟疑神色,沉默片刻,道:“就这么简单?” 崔东山置若罔闻,懒得搭话,他只是双指并拢如捻子状,指尖很快就凝聚出数颗雪白棋子,依次丢入一只棋罐当中去。 显然汪幔梦在沉默之际,她就不由自主想起了几位“故人”,然后又被崔东山“撷取”,显化为一颗颗棋子。 有个老王八蛋,曾经有过一个猜想,灵感来自天外天的化外天魔,既能化身亿万,又能合拢唯一。 于是崔瀺就假设,天下所有有灵众生的思想,源头都位于同一座“水池”。 所有的念头,就是一朵朵跃出水面的“火花”。 汪幔梦思量片刻,也不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能够影响到当下的处境,说不得还真能白赚三颗小暑钱? 在这之后,棋罐里边的白子越来越多,但是也开始陆续出现黑色棋子,被崔东山丢入另外一只棋罐。 汪幔梦已经顾不得如何震惊,无所谓了,今天在崔东山这边已经见识过太多的匪夷所思,见怪不怪,习惯就好。 因为每当她间歇记起一个模糊不清的人物时,在那白衣少年指尖凝聚出来的棋子,就会是黑子。 大堂之内,只有双方脚下的那只火盆,偶尔响起木炭的崩裂声,屋外的大雪越下越大,院内积雪肯定可以没过脚踝了。 崔东山盘腿而坐在椅子上,汪幔梦开始竭力思索那些人生道路上的“过客”,有数面之缘的,有那擦肩而过却不小心因为某个鲜明特征而记住面容的,有年幼时的家乡老人,可能是摇着蒲扇纳凉,可能是肩膀处缝有厚棉布的挑米工,还有年少尚未登山时的同龄人,经常偷偷打量着她…… 两只棋罐内堆积的黑白棋子越来越多。 随着汪幔梦的思绪越来越滞缓,崔东山便靠着椅把手,单手托腮,一手伸出始终悬空。 汪幔梦伸手揉了揉眉心,问道:“多少颗了?” 崔东山微笑道:“三颗小暑钱,已经到手了,就是那颗额外的谷雨钱,属实有点难挣,数量差距不小。不如再好好想想?” 汪幔梦无奈道:“想不出更多人了。” 崔东山笑道:“挂像、书上人物,也算在内。” 汪幔梦如同开窍一般,又想出了数百“画像人物”。 崔东山瞥了眼棋罐,说道:“可以再加上你听说过的名字,帝王将相,修士道号,都是可以的,当然别胡编乱造,随便想个名字糊弄我,否则就要减一颗棋子了。” 汪幔梦便又开始绞尽脑汁想那些听说过的人。 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文庙圣贤,桐叶洲大宗门的历代祖师、供奉客卿,山下各国达官显贵,名动四方的纯粹武夫,甚至是那些蛮荒天下的大妖…… 崔东山笑了笑,飞快晃动手腕,将一颗颗棋子随手丢入棋罐内。 这种赌局,不能跟先生赌,也不能跟大师姐赌,尤其是大师姐,估计能让他这个小师兄直接哭穷。 汪幔梦已经满头汗水,一位洞府境修士,竟是有些头晕目眩了,颤声问道:“凑够了吗?” 崔东山笑道:“够了,早就够了。” 汪幔梦目瞪口呆。 崔东山掏出一颗谷雨钱和四颗小暑钱,一起丢给汪幔梦,笑道:“多出的那颗小暑钱,算我送姐姐的。” 汪幔梦颓然靠着椅背,实在是心神疲惫。 崔东山笑道:“要不然再算上天下大渎、山岳、仙府门派的名称?只要凑足八千颗棋子,我就再送给姐姐一颗谷雨钱。” 汪幔梦脸色微白,摇摇头,“想不动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比神仙打架累多了?” 汪幔梦擦了擦额头汗水,有气无力,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都已经不乐意开口说话了。 崔东山挥了挥袖子,两罐棋子都凭空消失。 汪幔梦挣钱不少,他崔东山也就未必挣钱少了,这些棋子承载的内容,等到将来开凿大渎,是有用处的。 要说潜入他人心扉和心湖,仔细翻检他人记忆,崔东山当然信手拈来,熟门熟路,只是不如汪幔梦这般主动和盘托出,竹筒倒豆子一般,哗啦啦倒入棋罐中,来得完整。 崔东山双手笼袖,“汪幔梦,以后要多读书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折算成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了。” 汪幔梦摊开手掌,怔怔看着那五颗神仙钱,她抬起头,嗓音沙哑问道:“崔东山,你是谱牒修士,对吧?” 崔东山点头道:“早就说了啊,我是一宗之主。” 其实崔东山多给的那颗小暑钱,只是因为汪幔梦无意间提到了自家先生,当学生的,贼高兴,很开心。 汪幔梦攥紧手,问道:“你不会要回去吧?” 崔东山倒抽一口冷气,好问题! 要不是先生就在附近,崔东山还真不介意全部收回去。 崔东山摆摆手,“赶紧收起来,省的我反悔。” 汪幔梦喃喃道:“今夜就像做梦一般。” 崔东山转身靠着椅把手,望向屋外大雪,轻声道:“一个人,如果连做梦都不敢了,得多苦啊。昔去花如雪,今来雪如花,良辰美景总不虚设,如何安顿无限心。可能我们都与这个世界,有过情人一般的缱绻,互为仇寇一般的怒目相向,聋子与瞎子一般的自说自话,无话可说之人与不可言说之人,相对而视,哑口无言。” 汪幔梦闻言唯有默然。 崔东山沉默片刻,转过头,埋怨道:“唉,都不晓得喝个彩,鼓个掌啊,哪怕点个头都么的,半点不捧场。” 汪幔梦刚想说句心里话,崔东山已经伸长脖子往外边一瞧,咦了一声,“群贤毕至。这么热闹?” 赶紧站起身,崔东山将雪白袖子摔得劈啪作响,“姐姐,我们走,喊上钱猴儿,一起抄家伙!干老本行,拦路打劫去!” 汪幔梦只得咽下那句到了嘴边的肺腑之言,无奈道:“便是钱猴儿,都不曾做过这种勾当。” “不曾做过,有啥关系。”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以后跟着东山混,每天吃九顿!” 汪幔梦站起身,突然说道:“崔东山,我想起一句诗。” 崔东山笑道:“是城斋先生的那句‘最爱东山晴后雪’?” 汪幔梦满脸无奈。 在他这边,她好像就跟没穿衣服似的。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晃晃悠悠走向屋外,“好诗好诗,最爱东山晴后雪,东山最爱晴后雪。” 汪幔梦跟在白衣少年身后,崔东山一个双脚并拢,蹦跳出屋外,随口问道:“汪幔梦,你家乡那边,有没有这么个习俗,待字闺中的女子,要在春风三月里,每朝晨起梳头一二百下?” 汪幔梦摇头道:“没有。” 崔东山啧啧道:“惜哉惜哉。” 蓦然一声大喝,“钱猴儿,别看那几幅被你翻烂的春宫图了!有嘛意思。” 钱猴儿飞快从自家屋子跑出来,赧颜道:“哪有哪有,没有的事。” 崔东山朝屋内那边抬了抬下巴,钱猴儿愣了片刻,很快即心领神会,咧嘴一笑,就去火盆那边拿铁钳拨炭灰覆住炭火。 汪幔梦转头看了眼那个蹲在火盆边的瘦猴汉子,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又可怜,又可敬。她晃了晃脑袋,也笑了起来,就是丑了点。 崔东山伸手去接雪花,再让汪幔梦去喊上宅子里边的其余几个,美其名曰人多势众,可以壮胆。 汪幔梦走在雪地里,钱猴儿蹲在火盆边。 崔东山站在台阶上。 就在刚才,崔东山仿佛又得到了一把开门的钥匙,想起了一些被封禁起来的往事,跟自己有关,或者说跟那个老王八蛋有关。 还是在那座书简湖畔的高楼内。 崔瀺问他。 治学修身做学问,他能够像齐静春吗?有可能立教称祖? 练剑,百年之内,破境之快,剑术之高,能够学左右吗? 习武练拳,他要花费多久功夫,才能勉强赶得上君倩? 崔东山当时躺在地上,崔瀺便给出答案。 不出意外,谁都像一点,结果撑死了就是个四不像。 我就是要让他彻底做不成齐静春,早早死了这条心。 崔东山问他,难道就只有这条路可走吗? 崔瀺根本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崔东山心知肚明,不这样,就会来不及。 先生来不及在文圣一脉那个老秀才、诸位师兄的庇护下,能够以浩然儒生身份,慢悠悠游历天下,来不及与万古壮丽山河、千奇百怪之人事,逐渐完善心中的诸多道理,来不及由着一个曾经的草鞋少年,慢慢成长,凭借一颗金色文胆,一本本圣贤书籍,一个个书上道理,去炼出本命字,凭借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大炼为本命物,剑术、武学兼修,步步稳当,渐次登高,结金丹,陆地神仙,上五境,飞升境,证道…… 于是当时的崔东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就不怕他成为第二个余斗吗? 崔瀺第一次沉默,没有给出答案。大概以当时的情形来看,说是与否,以及是与否的各自好与坏,可能都为时过早。 因为昔年与四位挚友横行天下的余斗,结果有两人,恰好都死在余斗手上。 这就是说,类似书简湖这样的问心局,余斗曾经走过,只需要走过一次,再走一次,以后无数次,其实都是一样的结果了。 如今青冥天下评选出来的天下候补十人之中,有飞升境女子剑仙,宝鳞,她最名动天下的,不是境界,不是纯粹剑修身份,而是她曾数次问剑白玉京二掌教,那个被称为“真无敌”的余斗。 而宝鳞与余斗问剑的理由,天下皆知,只因为她就是当初的四人之一,而她的道侣,更是被余斗亲手仗剑斩杀。 故而宝鳞第一次与余斗问剑,理由就是整个天下,谁都可以杀他,但是只有你余斗不行! 因此哪怕是玄都观的孙道长,在论及余斗有无私心之时,都不得不承认,余斗无私心,在这件事上,毋庸置疑,骂不出口。 青冥天下,一切违禁之辈,不论身份,不论境界,不论缘由,可杀可不杀之人,从无例外,皆死。 而就这样死了的道官、修士和凡夫俗子,数千年以来,青冥天下十四州,到底是几万人?还是数十万?有无一百万,甚至是数百万?从无人去具体统计。因为面对余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也没有任何用处。 这不是一个对错是非的问题,就只是一个人心的问题。 那些死了的人,身边的所有活人,他们曾经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何感受的,在历史眼中,不是一个个问号,都已经是一个个句号。在本就惜字如金的史书上,更是没有一个文字的内容,死了的人,和当时死人身边的活人,他们就像那些文字间隙的空白,天底下所有的翻书人,谁会注意书页上边的空白? 所以崔瀺在赌。 赌陈平安不会成为第二个余斗。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念念有词,好像在摔谁的耳光,反复念叨着一句老王八蛋。 护道护道,就你护道的路数最别开生面,绣虎绣虎,有本事多活几年,去青冥天下抖搂威风去啊。 刹那之间,崔东山突然打了个激灵,赶紧收手,迅速伸手抵住眉心处,因为方才没来由蹦出了个念头。 其实就只是个词语,长庚。 崔东山皱紧眉头,双手插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做推衍。 长庚?星辰之名,稍微读过几本书的都很清楚,自古就有“东有启明,西有长庚”的说法,《天官书》一篇有言,古星长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见则兵起。 若是一座天下,长庚常明呢。天下道丧三百年,五百年? 崔东山伸出手,学小米粒挠着脸。 之前先生从镇妖楼那边返回仙都山,说他想到了一个将来去青冥天下的化名,就叫陈旧。 但是先生又说,好像有过一个更好的化名,只是已经忘了。 正文 第九百六十八章 抢徒弟 风雪夜里,一行五人,在漫天风雪中走向城门。 一洲山河,多是这种破败不堪无人烟的鬼城,就像一具具尚未腐朽的枯骨尸骸,风掠过城池,如吹骨笛。 清瘦少年,眉眼极长,相貌冷峻,腋下夹着一把刀。 少年手里边有个被捏得极为结实的雪球,左右手倒,反复抛动。 老人身材魁梧,脚步沉稳,只是不停咳嗽,好像不耐风寒。 一个身穿棉袍的中年人,佩剑。 另外还有两人,走得近些,一个身材结实的汉子,古貌形容,斜靠包裹。 女子身材高挑,姿容不算出彩,但是英气勃勃,腰悬一把乌鞘长刀,白杨木柄。 少年轻声问道:“那人,当真就在这座鬼城里边?曾先生,你说他会不会早就发现我们的行踪了?” 一身厚实青色棉袍的男人点头笑道:“早就知道了。” 老人咳嗽几声,天地间落雪纷纷,但是在那些雪花在老人四周就会自行消融,白雾茫茫,热气腾腾。 上山修行的得道之士,就是占便宜。可以远远望气,或是掌观山河,以及凭借天地灵气的涟漪变化,甚至还可以通过算卦,来判断他人行踪。 纯粹武夫,哪怕老人是一位止境大宗师,在这种事上,确实不占优势。 中土神洲的裴杯,金甲洲的韩-光虎,桐叶洲的吴殳,皑皑洲的沛阿香,都是毫无悬念的一洲武夫魁首,简单来说,就是第一人打第二人,后者没有还手之力。 其余几个洲,算不上,比如宝瓶洲那边,如今就有两个止境武夫,都出自大骊王朝,但是宋长镜跟那个年轻隐官,没打过。 至于北俱芦洲,据说有个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蹦出来的狮子峰李二,跟老匹夫王赴愬私底下有过一场问拳,传闻王赴愬在鸳鸯渚钓鱼的时候,言语之中,对李二的拳脚,很不以为然。 而这个看上去疾病缠身的老人,就是金甲洲武道的头把交椅,绰号“韩万斩”,还曾在一百多年里,陆续辅佐、废立过六任皇帝君主。 曾与大剑仙徐獬,联手拦下了完颜老景。因此跌境。受文庙邀请,却没有参加那场文庙议事。这与许多上杆子跑去文庙抛头露面的山上神仙,截然相反。 老人是觉得到了那边,也没什么可聊的,反正没几个熟人,与那个经常跑到金甲洲境内垂钓的张条霞倒是认识,不过双方也不算如何投缘,张条霞太过野逸,一年到头云里来雾里去的,韩-光虎却是常年与公文案牍为伍,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老人不愿意跟那个宝瓶洲的宋长镜见面,若无跌境,倒是可以问拳一场,跌了境,矮人一头,说话都不硬气,只会落个浑身不自在。 这一行五人,是先在虞氏王朝的青篆派那边碰头,再去了一趟大泉王朝,然后北游,一路走得不急,更像是游山玩水。 除了韩-光虎,还有简明,曾先生。道号“松脂”的洛阳木客,是个包袱斋。中土膧胧郡人氏,秦不疑。 简明出身宝瓶洲石毫国。给自己取了个道号,“越人歌”。 少年曾经在一个风雪天,无意间从一具衣衫华贵的无头尸体身上,“捡到”一块玉佩。正反两面,篆刻“云霞山”三字和一篇如同诗歌的仙家道诀。少年再被曾先生“相中”资质根骨,此走上了修行路。 秦不疑笑道:“桐叶洲这场雪,下得古怪。” 道号松脂的木讷汉子,点点头,“蕴藉灵气颇多,下雪等于下钱。” 曾先生说道:“估计还是归功于先前那场声势浩大的‘夜游’,涣散人心重新汇聚几分,才有了这么一场天人感应的落雪。” 秦不疑说道:“前无古人。” 难不成是文庙某位教主的手笔?礼圣授意,文庙奉行? 只可惜她与文庙圣贤、儒家书院素无往来。 曾先生轻轻嗯了一声,道:“多半也是后无来者的事情了。我辈有幸恰逢其会,实属不易。” 一个白衣少年手持绿竹杖,带着一帮江湖豪侠和修道神仙,拦在大街道路中央。 崔东山拿绿竹杖重重戳地,朗声道:“此门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之前在夜航船,那位财大气粗的岁除宫吴先生,大手一挥,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送出了两份临别赠礼,其中周首席得了一把剑鞘,可以拿来温养一截柳叶。 崔东山就拿到了一根“行气铭”绿竹杖。不过很快就不属于他了,因为崔东山打算送给柴芜,作为破境的贺礼。 从练气士第三境的柳筋境,一步跨越多个境界,直接跻身上五境,从柳七开创此举,数千年以来,放眼数座天下,做成这桩壮举的修士,屈指可数,柳七是第一个,周密可能是第二个,最近一个,还是柳七在青冥天下诗余福地的那个嫡传弟子,在这之间,可能还有几个隐藏极深的修士,只是不显山不露水。 身边汪幔梦、钱猴儿几个,被强行拉壮丁过来拦路打劫,本就不情不愿,这会儿都觉得挺丢人现眼的。 简明笑了起来,这帮人胆儿真肥,剪径剪到自己这拨人头上了,算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吗? 崔东山看见那个斜挎包裹的汉子,崔东山眼睛一亮,可以可以,极好极好,送枕头来了。 前不久还跟先生讨论着如何邀请包袱斋祖师爷落脚青衫渡一事,这就来了个与包袱斋祖师爷出身一脉的洛阳木客。 洛阳木客,是个统称,属于一群躲在深山中的隐世野民,有个代代相传的古老规矩,双手不可以沾钱,偶尔下山见人,喜欢以物易物。而开创浩然包袱斋这个行当的老祖师,就是洛阳木客出身,但是因为打破了祖训,被祠堂除名。双方算是同脉不同流了。 就是不知道那个刘琰,与眼前这个木讷汉子,双方在祠堂谱牒上边的山中辈分,是怎么算的。 至于那个佩刀女子,也是极有来历的。 与白也是同乡,在山上算同年同辈,白也还曾为她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赞颂诗篇。 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竹海洞天的少女纯青,小姑娘的技击之术,就学自秦不疑。 秦不疑和松脂,都曾跟随南婆娑洲醇儒陈氏出身的陈容,一起去过槐黄县城,在那骑龙巷,当时负责为落魄山待客的,是贾老神仙和陈灵均。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幔梦姐姐,钱猴儿,你们几个都先撤退,点子很硬,扎手!我琢磨着对方兵强马壮的,咱们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先容我试探对方深浅,要是一言不合就干架起来,你们也别管我会不会被人欺辱,赶紧去找我先生,速速搬救兵来替我解围,事先说好,你们可别撂挑子当缩头乌龟啊,只管放心,天底下没有我先生找不回来的场子!” 简明哑然失笑,还想智取? 曾先生以心声提醒道:“简明, 如果我此次不是有事相商,是绝对不愿意主动招惹他的,见了面,只会绕道走。” 简明疑惑道:“是那种看似玩世不恭、喜欢嬉戏人间的世外高人?” 曾先生刚要说话,就听到简明继续说道:“肯定是了,我的这位祖师爷,何等玉树临风,年轻有为……” 曾先生脸色微变,瞬间伸出手,按住简明的肩膀,再以双指弯曲,在少年后颈处接连敲击数下,最后以拇指抵住简明后脑勺,盯着那个白衣少年,以心声说道:“崔宗主,如此作为,是不是有失身份了。” 简明只是奇怪为何曾先生的一连串动作,少年修士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言语,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因为处于一种浑然不觉的玄妙境地,尚在走神,并未回神。 崔东山一脸茫然,我不认账,你能奈我何?有本事就来打我啊,来一场问拳啊,三拳过后,老子满地打滚,你得求我别死…… 结果后脑勺挨了一巴掌。 崔东山立即收起这点小伎俩。 陈平安站在了崔东山身边。 崔东山连忙将功补过,以心声岔开话题,说道:“先生,这个家伙,除了赊刀人身份,还有可能是那位历史上的‘徙木者’ 。” 陈平安微微讶异,问道:“那个‘徙木立信’的典故中,籍籍无名的徙木之人?” 徙木者,当然是两个人,一个是为何要徙木立信之人,以及一个字面意思上的搬运长木之人。前者名垂青史,后者谁去管。 崔东山点头道:“差不离了。” 陈平安问道:“是飞升境修士,还是一位鬼仙?” 崔东山笑道:“是后者。” 崔东山双手插袖,朝那女子抬了抬下巴,“还有这个秦不疑,是竹海洞天纯青的教拳师傅。当年潜入洛京,割走虞氏皇帝一颗头颅的刺客,是苻南华身边侍女青桃的师父,也是秦不疑的师妹。只是这拨人,行踪不定,藏藏掖掖,喜欢自称洗冤人,算是一个极为松散的山头,相互间不经常碰头,都不愿意待在山上当神仙,就喜欢在山下跑,行事风格类似墨家,只是类似而已。” 在陈平安和崔东山打量一行五人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那两青一白,两武夫一修士,三人刚好是老人,年轻人,少年。 陈平安遥遥抱拳笑道:“曾先生,多年未见,风采依旧。” 曾先生抱拳还礼,“无本朽木而已,当不起‘风采’二字,陈山主好记性。” 腋下夹刀的少年犹豫了一下,壮起胆子问道:“你就是陈平安?” 眼前这位青衫客,跟简明想象中的年轻隐官不太一样,这一路行来,曾先生偶尔会聊几句关于剑气长城的事迹。 曾先生还卖了个关子,只说自己欠了此人一笔债,将来有机会得还上。但是如何欠下的,曾先生没有细说。 不过当年得知年轻隐官是宝瓶洲人氏,简明还是颇为高兴的,能够与陈平安扯上点关系,即便是还债,简明也没觉得有什么。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小兄弟是曾先生的高徒?” 简明咧嘴一笑,没有说话,行走江湖,交浅言深,这点道理还是得有的。 简明与身边这位曾先生,虽然有师徒名分,但少年还是按照约定,称呼对方为曾先生。 之前简明秘密走了一趟大泉王朝的蜃景城,从一个学武不精的妇道人家手里,成功偷来这把名为“名泉”的宝刀。 只是按照曾先生的说法,这种不告自取的行径,不算偷窃,而是一种归还。因为是大泉李氏欠他的,既然注定无力偿还利息了,本金总得拿回来。 陈平安笑道:“听口音,你是宝瓶洲石毫国人氏?” 简明愣了愣,微皱眉头,自己不过是用一句蹩脚的桐叶洲雅言说了几个字,就能猜出自己的家乡? 曾先生面带微笑,为少年一语道破天机,“先前风雪兼程赶路,曾有飞剑暗中护送。” 崔东山小声嘀咕道:“先生,这个曾先生很会说话啊。” 韩-光虎在满地积雪中前行一步,先望向站在那位年轻隐官身边的宋雨烧,双方点头致意。 老武夫然后再偏移视线,看着这个名动数座天下的年轻人,笑问道:“你就是郑钱的师父?” 陈平安点头道:“我就是裴钱的师父,前辈是?” 是这么个开场白,老人又是一位止境武夫,肯定是金甲洲韩-光虎无疑了。 不过看样子,当年金甲洲北部战场,与剑仙徐獬共同拦阻完颜老景一役,老人受伤不轻,明显伤及了脏腑,跌境带来的一连串后遗症,始终没能得到妥善解决。 陈平安再次瞥了眼那个少年容貌的练气士,腋下所夹之刀,好像正是姚岭之丢掷的那把“名泉”。 如此说来,少年此次出手盗窃,多半是那位“赊刀人”曾先生的授意了。 就是不知道这笔债,有无结清。如果大泉李氏没有偿还债务,会不会记在大泉姚氏头上? 老人自报名号,“老夫姓韩名光虎,来自金甲洲。” 陈平安拱手抱拳,“落魄山陈平安,见过韩宗师。” 韩-光虎依旧双手负后,开门见山道:“不忙着说客套话,我这趟出门游历,除了找郑钱喝酒叙旧,更想与她的教拳师父,与陈宗师讨教一二,切磋切磋。” 当年倒悬山师刀房的那堵影壁上边,贴满了五花八门的张榜悬赏单子,其中有一份悬赏,出自署名金甲洲韩万斩之手,悬赏金额高达五百颗谷雨钱,要与天下各路豪杰买下一场问拳,只要打赢了宝瓶洲大骊武夫宋长镜,就可以领取赏额,其实与那宋长镜,双方无冤无仇,见都没见过,只是那会儿“韩万斩”,对小小宝瓶洲,嗤之以鼻,对于刚刚跻身止境的大骊藩王宋长镜,更是不屑一顾,一个屁大地方,也配拥有一位止境武夫坐镇山河? 这也是老人先前在青篆派那边,自称“被宝瓶洲打了个好几个耳光”一说的由来。 之前在那个小门派的山巅,韩-光虎就曾有言,要找个机会,掂量掂量陈平安的拳脚斤两。 桐叶洲如今的第一大王朝,是大泉姚氏。 韩-光虎桐叶洲此行,就为还债。没办法,只要与赊刀人沾上关系,就逃不过此事。 这个神出鬼没的曾先生,等到秦不疑和道号松脂的汉子,赶来桐叶洲,总算不再藏藏掖掖,与韩-光虎和盘托出,竟然是要让后者去往大泉王朝,担任首辅,辅佐女帝姚近之,帮助姚氏,稳固“家业”,在桐叶洲版图上,开创出一份国祚绵延的千秋大业。 家乡那边,还有一大摊子事情,等着韩-光虎去处理,何况给一个小丫头片子打下手,韩-光虎还真不觉得自己能够适应。 当时曾先生看出了韩-光虎的为难,只是笑言一句,“欠债要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铁了心不还,也没什么,留给下辈子再还好了,无非是多一笔额外的利息。” 既不是威胁,也不是玩笑,这位曾先生,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韩-光虎一时间难以决断,就说先走一趟大泉王朝,所以一行人就去了趟桃花渡和蜃景城,亲眼看了些大泉王朝的风土人情。 陈平安婉拒道:“晚辈当不起宗师称呼,至于问拳就算了,前辈要是不介意,我们可以雪夜煮酒。” 韩-光虎也没有强人所难,对方不愿意接拳,总不能按着脑袋非要人家打一架,武夫切磋,自古不是小事,老人便换了个话题,说道:“我找郑钱,叙旧之外,还想着让她跟我拜师学拳,就是不知道陈宗师舍不舍得割爱,能不能答应此事?” 陈平安笑道:“前辈说笑了。” 崔东山啧啧道:“韩-光虎,韩万斩,韩前辈,韩老宗师!你知不知我大师姐如今是啥境界,止境了!既然同境,大师姐跟前辈拜师,能学什么拳?” 崔东山转头就开始告刁状,“先生!不能忍,绝对不能忍,抢徒弟抢到家门口了,搁我就要先骂为敬了!” 陈平安说道:“学一学周俊臣。” 崔东山立即伸出并拢双指,在嘴边一抹,缝上了! 韩-光虎根本无视那个白衣少年的阴阳怪气,只是盯着那个名气极大的年轻人,同龄人曹慈当然也很出挑,只是在蛮荒天下那边到底不如当隐官的陈平安来得出名,老人笑道:“我有几手压箱底的拳法,不算俗气,相信教谁都没问题。何况郑钱当年在金甲洲那边,与我经常闲聊,小姑娘说过,她师父教拳不多,我当时听了,就奇了怪了,天底下竟然有这么一号人物,舍得放着这么好的苗子,不去用心栽培,到底是自身拳法不精的原因,早已无拳可教,还是眼光太高,觉得郑钱这样资质的弟子,都不值得用心教拳。” 其实那会儿裴钱的意思,是师父教拳不多,所以我境界不高,出拳不够分量,要是闹了笑话,你们笑我便是,与师父无关。 只是韩-光虎哪里管这些,为了收取郑钱当关门弟子,一张老脸都是可以不要的。 崔东山听得傻乐呵,恨不得赶紧掏出一本账簿,风水轮流转,得给大师姐记一笔。 只是再一琢磨,好像自己记账本身,就会被大师姐记账?崔东山揉着下巴,怎么觉得这笔买卖不划算啊。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 巧不巧,又来了个挖墙脚的,你还好意思在我这边拱火? 崔东山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很用心抬头赏雪。 韩-光虎抬起手,虚握拳头,挡在嘴边,轻轻咳嗽几声。 崔东山关心道:“韩老前辈,我有治咳嗽的药,要不要?” 韩-光虎一时语噎,这个白衣少年郎,真贱。 从头到尾,就不好好说话。 陈平安怎么教出这么个不靠谱的弟子,跟那个知书达理、礼数周到的小姑娘,差别也太大了点。 韩-光虎置若罔闻,不与白衣少年搭腔,径直说道:“郑钱拜师我收徒一事,既然陈宗师不太情愿,那我就自己去找郑钱谈,如果说服了郑钱,她愿意回心转意,还希望陈宗师不要阻拦此事。” 崔东山怀抱行山杖,咳嗽几声,脑袋凑到先生身边,压低嗓音说道:“先生先生,万一大师姐真如韩老前辈所说,来个回心转意,咋个办?” 陈平安一把推开崔东山的脑袋,与韩-光虎对视,笑道:“点到即止的切磋而已,不成问题,就当是开门扫雪了。” 没见过我这个当师父的,你去裴钱那边再次碰壁,不算什么。 可既然见着了我陈平安,还这么光明正大挖墙脚,就有点不讲江湖道义了。 秦不疑眼神熠熠光彩,年轻隐官这是终于要出拳了? 崔东山辛苦绷着脸,瞧着就像在咬牙切齿,好不容易才不让自己笑出声。 落魄山上,裴钱,小米粒,陈暖树,她们三个,就算再借给崔东山几个胆子,都是绝对不敢挖墙脚的。 在谪仙峰扫花台,黄衣芸是怎么跻身的止境归真一层?是被先生“怜香惜玉”打出来的! 韩-光虎轻轻拧转手腕,环顾四周,收回视线后,问道:“你是止境几层?归真?” 如果没有跻身归真,不可能与曹慈问拳一场。 陈平安说道:“与前辈一样,都曾跻身止境归真,又小跌一层,重回气盛。” 言下之意,既然双方都是止境同一层,谁都不欺负谁。 韩-光虎笑道:“老夫的归真一层,当年是摸着神到一层门槛的,如今即便跌境,其实底子不薄,如果听了几声咳嗽,就觉得老夫是个病秧子,小心吃亏。” 因为按照那份榜单,显示陈平安独守剑气长城那会儿,还是个山巅境武夫。 岂不是说,返回浩然天下没几年,这个四十来岁的年轻人,就又接连破境两次? 好家伙,难怪能在文庙功德林那边,跟曹慈打得有来有回。 听说那场“青白之争”当中,眼前这位年轻大宗师,出拳刁钻得很,下三滥的手段层出不穷,以至于都把曹慈的脸都打肿了? 宋雨烧轻声说道:“不可掉以轻心,也不可自视过高。” 看似是一个说法,其实有两层意思,同境问拳,不能不当回事,敬重他人,就是敬重自己之拳,同时也是提醒陈平安,接下来出拳别太轻了。 陈平安点头道:“有数。” 崔东山有点羡慕,能够教先生做事的人,其实不多啊。 照理说,宋老前辈与自家先生的武学境界,其实差得有点远了,但是老前辈没觉得有任何别扭,先生听着也不觉得不妥。 大概这就是先生的江湖。 好个雪中多是豪杰,古今江湖多少事,城内更夫城外渔唱共起三更。 古丘带着侍女小舫,默默出现在一处街巷拐角处。 古丘神色凝重,这拨过江龙,境界极高。 即便是那个腋下夹刀、少年模样的练气士,也是个金丹地仙,真实年龄,也就三十来岁。 至于少年身边其余四人,古丘根本看不出道行深浅。既然看不出,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小舫神色惨白,赶紧挪步躲在了古丘身后,那个高大老人,拳意浑厚,一身阳气极重,落在她这种鬼物眼中,就像一轮撕裂夜幕的骄阳,在大地之上熊熊燃烧,她好像只是多看几眼,就会灼烧眼睛。 古丘因为身份的缘故,并不如何忌惮纯粹武夫的阳刚拳意,所以等到察觉到小舫的异样,古丘可以大致确定那位老者,至少是一位山巅境大宗师。 难道是那个被桐叶洲尊称为武圣的吴殳? 汪幔梦,扬起拳头,轻轻晃动,为那位风度翩翩的陈公子加油鼓劲。 实在是与崔东山处久了,又开始觉得那位气态温和的青衫俊哥儿,愈发可亲可爱了。 既冬日可爱,又如沐春风。 崔东山跺脚道:“你们咋个回事嘛,一个个的,痴心妄想,都想当我的师娘?!” 汪幔梦掩嘴而笑。 陈平安刚想说这笔账让裴钱记上,蓦然抬头,望向远方。 秦不疑神色微动,此人竟然比自己更早感知到城外异象。 随后便有一道璀璨剑光破空而至,夜幕中响起一连串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只见那位剑仙一袭白衣,在城头那边,御剑悬空,阴柔俊美,眉眼如画,让人不免心生感叹,不独是女子才称美人。 对方只是御剑赶路,在此停步,就让简明道心震颤,必须屏气凝神,才能压下一阵阵心湖涟漪。 崔东山跳脚骂道:“米首席,放肆至极,就不怕盖过我先生的风头吗?” 陈平安面带微笑。 回头再收拾这个得意学生。 米裕立即从城头那边飘落在地伸手,接过那把画弧而至的长剑,轻轻放归鞘内,以手心抵住剑柄,在雪地里潇洒前行。 崔东山满脸嫌弃道:“米首席,这边没你啥事,仙都山那边得有剑仙坐镇,赶紧回去,回去。” 还真不是一句玩笑话,大师姐如今不在青萍剑宗,长命道友空有境界,打架不济事,得有个能打的,在那边震慑屑小之徒。 米裕点头微笑道:“好的。” 脚尖一点,米裕身形倒掠向城门那边,长剑再次出鞘,米裕一个转身,踩在剑身之上,剑光拖出一条白虹,重返仙都山。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在那个简明看来,简直莫名其妙,几句话就被打发了,天底下还有有这么儿戏的剑仙?! 古丘因为是这座城池的候补城隍,所以当那位白衣剑仙破空而至之际,只觉得“一尊金身”,连同整座城池,都开始震动摇晃起来,这还是对方临近城头就已经刻意收敛剑气的缘故。 秦不疑可以确定,这个来自剑气长城的米裕,如今是仙人境剑修无疑了。 关于剑气长城的传闻,因为他们这拨洗冤人当中,有西山剑仙一脉,故而关于剑气长城的消息,一向比较关注。 就像这次游历桐叶洲,就是她的师兄刘桃枝,想要让秦不疑出面,邀请年轻隐官担任“西山剑仙”一脉的客卿。 有机会的话,陈平安说不定可以直接升任那个空悬已久的太上客卿。 他们这一派,人数不多,门槛极高,大体上分成三脉,各自收徒传承香火,相互间几乎从不联络,故而很多洗冤人,可能多年见面都不识。因为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几乎都去了五彩天下的缘故,留在浩然天下的米裕,纳兰彩焕等人,就成了西山剑仙一脉的重点关注对象。 至于齐廷济。 免了。 这位城头刻字老剑仙,高攀不起。 陆芝。 性情太过孤僻,而且她对浩然天下没什么好感,估计也悬,冒冒失失找上门去,估计不讨喜。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先生,要不要我带着麾下爱将们一起撤远点?” 陈平安说道:“不用。” 崔东山感叹道:“可惜小师妹不在场,那个骑龙巷杂役弟子也不在这边,不然这会儿气势肯定就起来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缓缓前行,单掌递出,“有请前辈出拳。” 老人笑道:“既然你我同境,按照江湖规矩,年纪小的可以先递拳。” 崔东山扬起手臂,高呼道:“让三招!” 正文 第九百六十九章 风雪旧曾谙 (抱歉抱歉,更新晚了。) 雪似白衣衣似雪,浑疑雪人是一物。 秦不疑总觉得此人有点眼熟,只是她仔细检索一番心湖记忆,偏偏没有谁对得上号。 崔东山与那秦不疑挤出个大大的灿烂笑容,然后压低嗓音,恳请宋老前辈挪步,随他稍远观战,免得两位止境武夫的这场山巅问拳,施展不开手脚。然后带着汪幔梦他们远离城门口,崔东山打算挑选一处高门大宅的屋顶作为观战场地,只是今天这场风雪夜中,雪大风饕,六出纷飞,视线受阻,钱猴儿几个境界太低,是注定看不清双方出拳了,先前先生与韩万斩的那番对话,崔东山动了点手脚,汪幔梦都未能听得真切,等到将来知道了今夜问拳双方的身份,悔死他们。 问拳双方,在大街上遥遥对峙,都并不着急出手。 韩-光虎站在原地,只是提了提靴子,再次落脚之时,整条积雪厚达一尺有余的大街,就像被滚烫热水一冲而过,雾气升腾,等到老武夫放缓呼吸站定,如铺设出一条地龙,道路干燥异常,落雪不等洒落地面就自行消融,最终只有陈平安脚边四周,依旧留有积雪。 宋雨烧跟着崔东山撤出街道,于拐角处回看一眼那种异象,老人笑了笑,谁说我辈武夫不神仙。 崔东山很清楚,先生为何要领拳,当然跟那位韩万斩做事情不地道有关系,但是除此之外,又有一份私心。 想让宋前辈放心。 如何放心? 很简单,老人只需亲眼看过了昔年背剑少年的如今拳法,就可以真正放心。 宋雨烧犹豫了一下,聚音成线,与身边白衣少年问道:“崔宗主,你家先生能不能赢?” 先前吃火锅,听陈平安说过几个学生弟子,崔东山如今已经是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了。 老人与陈平安单独相处,从来言语无忌,直呼其名算什么,但是在崔东山这边,宋雨烧却是更换了称呼。 一个晚辈,学业有成,能写几副春联,能说几句圣贤道理,或是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老人肯定会欣慰,却未必能够彻底放心,宦海沉浮,仕途云波诡谲,公门修行勾心斗角……同样的道理,行走江湖,人心险恶,尤其拳高者与善恶无关,而且不得不承认,越是恪守江湖道义的年轻人,越是容易吃亏。宋雨烧是老江湖不假,却不迂腐死板,所以看待陈平安脚下的江湖路,老人就更加为难,既希望陈平安大道直行,登高顺遂,又希望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不至于因为信奉道义、循规蹈矩而受伤…… 大概这种矛盾心理,有了晚辈的长辈才会有。 “宋前辈喊我东山即可。” 崔东山再皮实,敢在韩万斩那边胡说八道,都不是暗戳戳恶心人,而是明晃晃挑衅对方,却也不敢在宋雨烧这边嬉皮笑脸。 “先生不会输的。哪怕是跟曹慈问拳,表面上看,确实是连输了四场,可我家先生有自己的想法,无非是输拳在外,赢拳在己,只是这种心境,不足为外人道也,曹慈明白就可以了,当然宋老前辈也肯定是心里有数了。” 宋雨烧说道:“我是担心这场突如其来的切磋,你家先生既要堂而皇之赢拳,还需掌握好分寸和火候,难上加难,太吃亏。”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宋雨烧的武学境界是不高,但是这辈子走惯了江湖,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熟谙人情世故,故而此中三昧,了然于胸。 崔东山低头搓手笑道:“没事,宋老前辈你还不知道吧,先前在咱们仙都山谪仙峰,先生曾经为桐叶洲黄衣芸教拳一场,打着打着,她就打破了十境气盛一层的瓶颈,只因为先生出拳极有分寸,非但没有伤了和气,如今蒲山云草堂反而是与青萍剑宗正式缔结盟约的山上盟友了,再过个一百两年,两家谱牒子弟,相互往来频繁,大概就算是那‘世交’之谊了嘛。” 当年梳水国,宋雨烧金盆洗手,选择退出江湖,那位在松溪国名声鹊起的青竹剑仙苏琅,不依不饶,坏了江湖规矩,执意要与宋雨烧比试,刚刚跻身金身境,就急不可耐地登门拜访剑水山庄,打算踩着梳水国剑圣的肩膀,坐实自己宝瓶洲中部数国剑术第一人的江湖头把交椅。结果被一位货真价实的年轻“剑仙”,逼退苏琅,将其一招打回小镇内。之后陈平安为了取回那把竹黄剑鞘,在文庙议事途中,找到了马癯仙,更是大打出手,不惜与女子武神裴杯一脉和中土大端王朝交恶,可惜陈平安这小子先后两次出手,老人都不曾亲眼见过。 老人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当年在家乡那边与背剑少年初次相逢,早就肯定陈平安未来的武学之路,走得不会慢,更不会差。 但是宋雨烧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如此之早,这般……先声夺人。 街上,陈平安环顾四周,一座空城,看客寥寥。 昔年在剑气长城,每逢二掌柜与人问拳,还是很热闹的。 韩-光虎提醒道:“老夫还是那么个意思,动手别藏私,否则这场问拳,陈宗师就是打人又打脸了。” 陈平安微笑道:“早点打完这一架,晚辈就请前辈喝酒。” 韩-光虎哑然失笑,年轻人倒是会说客气话。 秦不疑一行人,纷纷御风去往城头,简明从腋下抽出那把大泉王朝的镇国法刀“名泉”,拨去身边城墙上边的积雪,咧咧嘴,“无冤无仇的,又不算狭路相逢,才刚见面,这就打起来啦?” 难道所有上了境界的纯粹武夫,都是喜欢见面就干架的武痴吗? 简明难免担忧几分,韩老儿不会有事吧,江湖上都说拳怕少壮,乱拳打死老师傅,何况韩老儿如今跌了境,落了病根,每天都咳嗽,随身携带那几瓶来自山上的灵丹妙药,始终治标不治本,要不是曾先生提醒简明不可任性妄为,简明都想要去清境山青虎宫偷几颗“羽化丸”了。反观那位年轻隐官,青壮岁数,崛起极快,又是见过大场面的,如今可是正值如日中天的光景、气象,境界,体魄,气势,都在巅峰。韩老儿真会挑对手,怎么打? 松脂说道:“不用担心,双方杀气不重,会点到即止。遇见了,机会难得,武学宗师的切磋,不比仙师斗法,后者很难查漏补缺,武夫问拳,只要不下狠手,不一门心思奔着分生死去,即便受伤,长远来看,裨益不小。” 一洲版图,才几个止境宗师?像那武运稀薄的皑皑洲,就只有雷公庙的沛阿香一人是武道十境,沛阿香想要切磋拳法,就要跨洲远游,北俱芦洲是肯定不会去的,有王赴愬这个嘴巴极臭的老匹夫,偏偏流霞洲的武学第一人,又是女子,再加上沛阿香本人不太远游,喜欢清静,故而跻身止境后,出拳次数寥寥,导致沛阿香至今未能跻身归真一层。 曾先生笑道:“这是因为两人都无杀心,至于他们身上那股杀气,是各自拳罡过于浓郁使然,在门外汉眼中,就成了杀意。” 皆无杀心,这一点毋庸置疑,不管是金甲洲的韩万斩,还是避暑行宫的年轻隐官,广义而言,都能算是并肩而立的战友。说不定双方内心深处,多少会有点惺惺相惜,只是韩老儿脸皮薄,说不出口罢了。毕竟若非蛮荒妖族大军,在剑气长城被阻滞多年,尤其是比起最早推衍结果的那个预期,蛮荒妖族被拦在剑气长城之外的时间,要多出至少两到三年,这就等于让中土文庙和金甲洲山下山下多出了两三年的准备,否则金甲洲伤亡只会更加惨重,动辄多死几千万人。 不过两位止境问拳,到底不是儿戏,只要有一方想着分出个明明白白的胜负,就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况且韩老儿那几手压箱底的拳法,的确分量不轻。 秦不疑耐心解释道:“简明,武夫练拳,淬炼体魄,之所以要不断与人问拳,就在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人身小天地,筋骨如山川龙脉,血气似大渎江河,一场好的问拳,如同搬山徙水,破而后立,开辟坦途,能够让一口纯粹真气流转更快。浩然历史上,据说曾有几位武学造诣极其深厚的大宗师,除了自身拳法之外,为人教拳喂拳,更是绝顶,不但能够为晚辈搬山倒海,甚至可以帮人养伤,当然只是传闻。” 曾先生说道:“秦道友所谓的这种高人,我倒是有幸见过两位。” 简明好奇问道:“哪两位?” 曾先生缓缓道:“中土张条霞。宝瓶洲崔诚。” 简明说道:“我当然听说过张条霞,裴杯之前的天下武学第一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只是这崔诚,又是何方神圣?竟然还是宝瓶洲本土武夫,为何没什么名气?” 曾先生说道:“山下武夫,不是山上修士,寿命有限,断头路本就不是修道之人刻意贬低武夫的措辞,故而往往百年光阴一过,人与事迹,就是些可以称之为掌故的老黄历了,再加上此人一直以读书人自居,后来还有过一场家族变故,家族祠堂谱牒都被除名了,如今你们宝瓶洲的年轻人不曾听说这个名字,并不奇怪。” 秦不疑恍然道:“张师兄当年曾经偶遇一位游历中土神洲的外乡儒衫文士,当时老人显得失魂落魄,只是自称姓崔,不愿吐露真名,而且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好像有点走火入魔的迹象了,一场萍水相逢,因为相见投缘,师兄便也不愿探究对方身份,只是专程为此人护送了一段山水路程,每当此人清醒时,便谈吐不俗,学问醇厚,其中一语,让张师兄至今记忆犹新,此人曾说大丈夫为人处世,言语要真,待人要诚,立身要正,治学要严谨,出拳要有理。” 曾先生笑着点头道:“崔诚毕生所求,其实说来也简单,不过是行之有道。” 秦不疑看了眼一身青色棉衣的男人,难不成此人境遇坎坷,也是你们赊刀人的手笔? 洗冤人三脉,在浩然八洲都有不同程度的布局,唯独在宝瓶洲,好像由于西山剑隐一脉碰过壁,吃过一次大苦头,很快就全部退出去了,秦不疑的那位师兄,据说之所以能够带着几位嫡传弟子一同活着离开宝瓶洲,还是某人念旧情,破例放了他们一马。 曾先生以心声笑道:“我胆子再大,也不敢与崔诚赊刀买卖,否则就是活腻歪了,注定走不出宝瓶洲的。” 两拨看客,秦不疑他们在城头这边,崔东山那边则挑好一处相对视野开阔的高楼屋顶。 街上两人,在即将出拳之际,陈平安猛然抬头,望向城头那边,挥了挥手。 韩-光虎不明就里,出拳也不是,收拳也不对,又不能傻乎乎转头望去,要是陈平安借此机会,突然出手,岂不是被几拳撂倒的下场? 陈平安这家伙的问拳名声,如今在浩然山顶一小撮止境武夫当中广为流传,可不太好。 崔东山幽幽叹了口气,立即顺着先生的视线望去,瞧见了一位站在城头上的高大女子,无声无息出现,她孤零零站在风雪中,正眯眼而笑。 只要她不愿人知,便是崔东山这种自认可以一只手随便打两个仙人境的仙人,也是毫无察觉的。 她对自家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啊。 只是她怎么从天外返回人间了? 宋雨烧也瞧见了那位女子的身形,疑惑道:“这位是?” 崔东山小心翼翼说道:“算是先生的剑侍?” 宋雨烧笑道:“只要不是那种关系就好。” 崔东山好似冻成一只鹌鹑,绝对不敢搭话。 秦不疑下意识按住刀柄,如临大敌,转头望向那位不速之客,没有先前大剑仙米裕的那种露面排场,但是却让秦不疑觉得这位女修就是……天地本身。 松脂转身,想要挪步前行,尽量护住所有人,却惊骇发现自己如同深陷泥泞,竟是抬脚都难。 刹那之间,这位洛阳木客,发现自己已是道心凝结,灵气冰冻,松脂一身可谓驳杂的术法神通,就像暂时悉数归还给了一个前来讨债的老天爷? 曾先生依旧保持原先眺望大街的姿势,纹丝不动,不转身不挪步,甚至强行让自己不起念。 那位白衣女子也没有与秦不疑他们,只是从城头飘落在街道上,再与韩-光虎擦肩而过,后者刚要出拳, 不是试探对方深浅,也不是不知轻重,无缘无故就要跟个神出鬼没的女修,而是老人心中升起一种没有半点道理可讲的错觉,此拳不出,终生遗憾,以后再想要重返归真一层,就是痴人说梦。除此之外,年迈武夫在冥冥之中,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大道压胜之感,宿命死敌、天生大敌在此,当为天下武夫递出此拳! 陈平安不易察觉地微微摇头示意,然后笑问道:“怎么来了?” 她笑道:“等得有点无聊啊。” 好像等到双方一开口叙旧,整座风雪天地就恢复了正常的大道运转。 她路过韩-光虎身边的时候,故意放缓脚步,转头看着那个想要出拳的老武夫。 她没有开口言语,但是韩-光虎心湖中,已经激荡起惊涛骇浪,老人可以清晰听到她的清冷嗓音,略带讥讽之意。 “还是有点能耐的,小小年纪,就能够体察武道顶点的那道破碎敕令,可惜受限于庸碌资质和命理阳寿,注定登顶不成了,地上俗子见不到真神。” “你,是……” “卯足劲说句全乎话,我就告诉你答案。” 韩-光虎竟然再无法多说出一个字。 陈平安笑着与韩-光虎介绍道:“韩宗师,她是我家中长辈。” 她转过身,倒退而走,在陈平安身边停步,盯着那个老武夫,她笑容温柔,纠正道:“错啦错啦,身边这位,是我主人。” 她笑道:“那个陆沉,难杀是有点难杀了,不过只需狠狠心,不是不可以杀的。” 万年以来,一条浩浩荡荡的光阴长河当中,其实存在着几道不为人知的“分水岭”,对她来说,就是渡口。 有实力出现在这几处古老渡口的“道士”,如今数座天下,屈指可数,这还只是说能够现身渡口的修道之人,不足双手之数,那么能够拦下剑光的,当然只会更少。 当然她也不愿意占这个先天便宜,欺负陆沉、或是余斗这些年轻修士,此外她一旦如此行事,牵扯太广,很容易让光阴长河凭空出现一两条支流,岔路一起,前途难料,实在是没有必要,当年齐静春在生前,就曾两次溯流而上,凭借两座光阴渡口,一次是作为旁观者,亲眼看过了那场“天下道官青鹤成群,联袂共斩化外天魔”的“一洲陆沉”之役。一次是在所有世人的当下,只是他跟道祖的两百年前,在那莲花小洞天的道场,齐静春与道祖,有过一场别开生面的问道。 陈平安摇摇头。 她就点点头。 确实,甲子光阴,甚至是三五百年,对她来说确实可有可无,安全可以忽略不计。 待在天外再无聊,耐心等着就是了。 作为持剑者,在昔年天道犹存的巅峰时,曾经一剑斩却三百年光阴,导致整条光阴长河出现一截断流,皆化为虚无。 万年之前的远古天庭五至高,除了那一位,其余四尊神灵,便是如此各行其道,不然也不会有那场天塌地陷的水火之争了。 她笑眯眯道:“年轻人,以后跟我主人说话,客气点。” 韩-光虎别扭至极,既不言语,也不点头。 打不过,风骨还是得有的。 她伸了个懒腰,“回了回了,主人记得早些去外天,炼剑一事,宜早不宜迟,不能再耽搁了。”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下一刻,城内光阴长河就出现了倒流之势,除了街上两人如中流砥柱,不被流水袭扰,就只有屋顶崔东山、城头曾先生同样成为例外,其余众人,就像从头到尾根本没有见过那位白衣女子。 她已经重返天外,来去匆匆,无迹可寻。 陈平安神色尴尬道:“韩宗师,咱俩继续?” 韩-光虎抖了抖袖子,没好气道:“还打个屁。” 老夫被一个娘们口口声声称呼年轻人,关键还不敢还嘴,跟你这个她的主人,还打什么打,他娘的,这辈子不曾如此憋屈过。 一个恍惚功夫,陈平安只见那韩-光虎就变得满脸呆滞,继而朝自己竖起大拇指,说了句让陈平安摸不着头脑的言语,“是我误会你了。等我们各自重返归真,再好好问拳一场,今天先喝酒,陈山主请客!” 崔东山站起身,可惜自己为韩万斩准备了好些金句,什么好个用脸接拳,再不出拳就要赢了……都派不上用场了。 宋雨烧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崔东山胡诌了个自己都不信的蹩脚理由,“韩万斩与我家先生,看似站着不动,其实文斗了一场,韩老儿甘拜下风。” 宋雨烧当然不信,只是一笑置之,也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崔东山带头领路,来到汪幔梦落脚的宅子,再使唤钱猴儿几个,搬来了两张桌子,备好酒水,不忘让钱猴儿好好表现,去灶房炒几个拿手好菜。 简明在来时路上,以心声问道:“韩老儿,怎么不打了?” 老人神色无奈道:“临时翻了翻黄历,今天不宜问拳,只宜喝酒吃菜。” 简明问道:“明天呢?” 老人瞪眼道:“自个儿翻黄历去!” 简明不再继续开玩笑,不打好,韩老儿你老胳膊老腿的,逞什么威风打什么架,上了岁数的老江湖,一场架打输了,可能一辈子辛苦积攒下来的名声就搭进去了。 秦不疑心事重重,松脂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只有曾先生笑容如常。 崔东山拍手笑道:“屋外大雪中,坐上皆豪客。好好好,不打不相识,以后就是朋友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韩-光虎绷着脸,自顾自闷了一碗酒。 陈平安双手持碗,与众人先干为敬。 简明放下酒碗后,忍不住问道:“陈平安,剑气长城的剑仙,真有外界传闻那么多吗?” “简明,不可对陈山主直呼其名。” 曾先生笑着提醒徒弟一句,然后与陈平安问道:“陈先生如今可有字,自号,道号?” 陈平安不以为意,摇头笑道:“并无这些。只有几个行走江湖的化名,不提也罢,没事,你们直呼其名就好了。” 在家乡,年幼时,好像被人喊个名字,都不容易。 在异乡逗留最久、以至于渐渐就当成了半个家乡的剑气长城,除了避暑行宫,其实在酒铺那边,也是经常被直呼其名的。 一般酒客与那赌鬼酒托,历来都是如此,不是直接喊陈平安,就是戏谑一声二掌柜。 崔东山一本正经说道:“剑气长城那边,要说上五境剑修的人数,其实也没有外界传闻说得那么夸张,可如果按照浩然天下这边的规矩,金丹、元婴两境也算‘剑仙’,那就还真不少。但是,若将剑气长城视为一座剑道宗门,屹立万年,假如每一位上五境剑修,就能在祠堂里边挂像,那么祠堂得很大才行,巨屋高墙。” 陈平安轻轻点头。 崔东山这个说法,其实没有半点夸张。 简明说道:“以后一定要去五彩天下的飞升城看看。” 陈平安笑道:“好好修行,有机会的。” 简明忍不住说道:“陈平安,如果没记错,我们岁数差不多的,你这说话口气,怎么跟我长辈差不多。” 陈平安打趣道:“看来这个好为人师的习惯,不太好,是要改改。” 简明咧嘴一笑,“听说你跟大泉女帝关系很好?” 上次潜入蜃景城,曾掖偷窃“名泉”,没能瞧见那位倾国倾城的皇帝陛下,挺遗憾的。 陈平安无奈道:“那些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听过就算了。” 崔东山小鸡啄米道:“谁当真谁就是傻子。” 秦不疑直截了当问道:“陈先生,可曾听说洗冤人三脉中的西山剑隐一脉?” 陈平安笑道:“惭愧,是刚听学生说起,之前不曾耳闻。” 秦不疑看着这位气态温和的青衫男子,很难想象,之前就是此人,用下三滥的拳脚手段,打得曹慈鼻青脸肿离开文庙。 宝瓶洲的陈平安,一直籍籍无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却是名动天下。 都不是什么墙里开花墙外香了,而是墙外开花。 所以落魄山和陈平安,与宝瓶洲大骊王朝的关系,这些年一直让有心的外人琢磨不透,好像雾里看花。 秦不疑依旧是快人快语,毫不藏掖底细根脚,径直说道:“我的师兄刘桃枝,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与我和松脂一般,亦是鬼仙之流,他希望陈先生能够担任西山剑隐一脉的首席客卿。如果陈先生愿意担任总堂的太上客卿,当然是更好,我会与刘师兄,尽力促成此事。” “洗冤三脉,分别是散修,武将,剑客。数量都不多,遍布浩然九洲,在其余天下亦有死士。” 曾先生转头看了眼屋外的大雪纷飞,轻声笑道:“沉冤得雪。” 崔东山憋了半天,等到这个赊刀人插话,终于有机会开口,“应景应景。” 陈平安问道:“前辈可知虞氏王朝先帝的那颗脑袋,是被谁割走的?” 秦不疑神色淡然道:“是我师妹做的。” 崔东山高高举起手臂,就要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你们有完没完,韩万斩是来挖我大师姐的墙脚,秦姑娘你倒好,直接挖我家先生来啦?!只是察觉到先生的视线,崔东山气势做足,只是轻轻抹了抹桌子,说道:“秦仙师,别劝了,我先生不会答应的,事情茫茫多,这类纯属身外物的虚衔不要也罢。” 秦不疑笑道:“陈先生可以慢慢考虑,不着急,我与张师兄慢慢等着消息就是了。” 崔东山又开始打岔,转头望向那个闷葫芦汉子,“松脂道友,你与那个真名叫张直的家伙,熟不熟?” 松脂摇摇头,“不熟,张直下山早,早年在山中只是打过照面,记忆不深。” “祠堂辈分怎么算?” “他喊我师伯。” 崔东山点点头,恍然道:“一个村子的,沾亲带故,穷人辈分高。” 松脂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理儿。” “松脂道友,你们是打算出山了?” 松脂也爽快,嗯了一声,竟是将洛阳木客一脉的打算和盘托出,“老祖师闭关前,回心转意了,撂下话来,说是总躲在山里不像话,让我们下山找三个落脚点,除了中土神洲已经确定选址,其余两洲待定,需要实地考察。我负责宝瓶、桐叶两洲寻找合适地盘,你们宝瓶洲中部那条大渎附近,最南边的老龙城,都是不错的选择,桐叶洲这边,大泉蜃景城外边的桃花渡,最南边的驱山渡,北边的清境山,都是我心目中的候补选址。其余浩然六洲,也有六拨洛阳木客正在游历。这也是我们一场内部的竞争,谁赢了,就相当于可以开山立派。” 崔东山笑问道:“是谁说服你们那位老祖师的,张直这个叛徒,他胆子这么大了?难道是如今腰缠万贯财大气粗的缘故?” 松脂摇头道:“张直不敢回山,是范先生的建议。” 崔东山也不觉得意外。 这位商家老祖师,前途远大啊。 现在的天下修士,还没有意识到一点,先前文庙议事,按照礼圣的授意,封禁一开,诸子百家老祖师们的各自大道登高,可就再无顾虑和禁忌了。 崔东山问道:“松脂老哥,你觉得我们青衫渡如何?” 松脂依旧直言直语,“不如何。” 之前遥遥看过几眼仙都山那边,地盘太小,底子太薄,主要还是一看那青萍剑宗,就不像是个愿意把宗门搞得喧闹纷杂的门派。天下剑道宗门,一向如此,再者剑修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谁愿意靠近?只要起了冲突,明摆着要吃亏的。钱财往来,清清爽爽为上,做买卖就怕碰到蛮不讲理的货色。 崔东山赶紧抬起两只手掌,晃荡起来,“松脂兄,眼光看得长远些,把胸襟打开来,这才是开门迎客做买卖的该有气度。” 松脂直截了当道:“你就算说破天去,我也不选青衫渡。咱们山上有规矩,其余两处选址,不管在哪个洲,都不得靠近顶尖仙府,尤其是剑道宗门。” 崔东山试探性说道:“在这桐叶洲,有个历史悠久、人才辈出、民风淳朴的山上仙府,名为灵璧山,算不得顶尖门派,他家门口附近有座仙家渡口,叫野云渡,你看巧不巧,算不算缘分?又是山,又是野的,山客野民,跟你们可不就是王八瞪绿豆,相互间一下子就瞧上眼了?” 松脂皱眉道:“灵璧山野云渡?具体在什么方位?” 不等崔东山继续坑蒙拐骗,陈平安已经开口说道:“松脂道友别选此地,局限太大,即便愿意砸钱扩建渡口,停靠一艘跨洲渡船就很吃力了。” 松脂点点头,提起酒碗,一饮而尽。选址,必须最少可以同时停靠三艘跨洲渡船。 崔东山说道:“那么燐河畔呢?” 松脂想了想,“燐河那边勉强可以,两岸地界广袤,但还是不如大泉王朝的桃叶渡和南边的驱山渡。” 崔东山嘿嘿笑道:“那就先不着急,拭目以待便是。” 陈平安端起酒碗,轻轻摇晃,顿时愣住,以心声说道:“就知道。” 下一刻,陈平安就坐在了一条金色长桥的栏杆上,手中依旧端着那碗酒水。 白衣女子微笑道:“无聊嘛。” 陈平安环顾四周,“不是真的吧?” 她摇头道:“万年之前的光景,只是我心中所想。大概就像后世人间书上所说,风雪旧曾谙,登门又翻书,明月常团圆,故人难重逢。对了,想不想去看看郑大风、范峻茂他们的前身?与他们聊几句,都是可以的,真真假假,不好说的。” 陈平安摇摇头,想了想,好奇问道:“两座飞升台,距离此地远不远?” 她笑道:“路途距离一说,是后世给的说法。心之所向,剑光所及。” 陈平安喝完酒水,提了提手中白碗,身体前倾,问道:“我要是将酒碗丢下,中途若无任何阻碍,白碗触地之际,约莫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 她笑道:“那就试试看?” 陈平安就手中酒碗轻轻丢出桥外,微笑道:“碎碎平安一万年,一万年岁岁平安。” 她伸手揉了揉陈平安的脑袋,“希望主人永远少年。” 收回手,她双手撑住栏杆,“终究是不一样了。”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轻轻摇晃着桥栏外的双腿,轻声笑道:“这可不容易。” 沉默片刻,陈平安问出心中最大的疑问,“当初为何要天下术法如雨落?” 如果没有这场剑术与神通的大雨滂沱,落在大地人间,可能就不会有后来的人族崛起。 她眺望远方,曾经就有一位,独自照看着万古星辰,年复一年,她与身边陈平安眨了眨眼睛,道:“自问自答。” 正文 第九百七十章 滚雪球 他们坐在拱桥栏杆上,一如当年。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曾经听说过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说我们所处的这个天地世界,其实已经循环反复运转了无数次,而且是一种不作任何更改的重复。” “所有生灵死物,都在一劫中,劫起天地生,劫落天地灭,然后重新开始,循环往复,丝毫不差。只是关于这一劫的光阴年数,各有说法,有说是三万年的,也有十万年,甚至更长。故而后世就有了‘难逃一劫’的说法,先贤早已说破看不破而已。” “果真是这样吗?” 她安安静静听着陈平安的言语,等到后者询问,她这才微笑道:“想法不错,新颖有趣,不过离题万里,错得离谱了。” 陈平安松了口气,轻声道:“不是就好。” 否则一个人的言行举止,整个人生轨迹路数,大到天外浩瀚无垠的星辰运转,小到大地上的草木枯荣,甚至每一片雪花落地的轨迹,都是定数,那么所谓的今世今身,算怎么回事。 她笑问道:“是因为由‘神灵无错’,与‘造命在天’一说,衍生出来的猜测?” 陈平安站起身,走在栏杆上,缓缓出拳,笑道:“杞人忧天,都不知道是好是坏。” 停下脚步,陈平安穷尽目力,也未能看到任何一颗天外星辰。 只有脚下的金色长桥,置身于云海茫茫中。 她好像看出陈平安的心中遗憾,一挥雪白袖子,刹那之间,陈平安视野中,璀璨星辰如棋子分布罗列,风景壮阔。 众多繁密攒簇在一起的星辰,那些光线汇聚成一条绚烂长河,如剑光拖曳。还有诸多星辰汇聚,如一座座瑰丽宫阙。 陈平安怔怔出神片刻,好奇问道:“天下武运流转,好像三教都不管,是因为不好管,出手约束此事,只会吃力不讨好,还是根本不能管,以至于三教祖师早就达成了某种约定,听之任之,静观其变?” 她反问道:“主人已经去过某处古怪山巅了吧?” 陈平安心中瞬间了然,疑惑道:“此山难道不在地上?而是天外?” “天外日月无数,洞天福地人人有份,但是某些拥有特殊寓意的星辰,就都是一个个孤例了,一旦破碎即再无,当年那场登天一役,就曾打碎了很多这类神灵的‘行宫宅邸’,但是也有一些,得以保留下来,因为当初道祖与那个首创符箓一道的三山九侯先生,曾经有过一番缜密推演,哪些需要留下,是有点讲究的。” 言语之间,她笑着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某处太虚境地。 顺着她的指引,陈平安好像临时被授予某种类似佛家无漏尽的“天眼通”,使得他一眼看中了一颗其实并不陌生的星辰。 在人间视野中,是五行中的金星,每逢天亮时分,唯有此星独明,好像一星逐退群星,故而又名长庚或是启明,根据《天官书》记载,古星长庚,一旦运转轨迹出现偏差,就是“变天”,意味着天下兵戎将起。世俗王朝的钦天监,都会安排精通天象的专门的“天师”,负责盯着这颗古老星辰在不同节气、时辰的位置和去势。 “这个下场可怜的兵家初祖,很大程度上他还曾为天下武学开辟出一条登天道路,只是走到了一半,未能真正接引天地,如果成了,他的存在本身,就相当于第三座飞升台了。这桩功德,人间得认,就又有了三教祖师跟他的那场万年之约,只是秘而不宣,不见记载。如今万年期限将至,人间大大小小的钦天监就有的忙了。” 她言语略带戏谑,双手轻拍栏杆,缓缓说道:“所以追本溯源,严格意义上来说,武学与术法的区别,并不是泾渭分明的,而是同源不同流,看似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归根结底,还是一脉而生的渊源,这也是为何主人当年明明是纯粹武夫,却能够修行符箓,就在于寇名看到了这一点,然后经过这位白玉京大掌教的改良,适宜武夫修炼,就像取巧,得以从侧门走入一座大宅子。也是为何会桐叶洲蒲山这样的山头,纯粹武夫可以兼修仙家术法,之所以无法推广开来,还是因为门槛高了点,对资质要求比较高吧,所谓的大修士,往往执迷于证道长生不朽,必须心无旁骛,位置越高,越需要割舍外物,自然没必要习武,久而久之,就成了鸡肋。” “可事实上,纯粹武夫脚下的那条武学道路,才是最有希望肉身成神、真灵不朽的那条道路,就是难走了点,需要在两三百年内跻身十一境,对现在的人来说,稍微有点修行资质的,既然能够走捷径,走坦途,何必涉险,走一条断头路的羊肠小道。能够看穿此事的,陆沉得算一个。所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陆掌教,除了白骨真人,还藏着一副分身,始终在偷偷摸摸修炼武学,他去闰月峰看那辛苦,其实没有表面那么简单,说不定白玉京五城十二楼里边,紫气楼姜照磨的武学造诣,还不如陆沉,远远不如。” 陈平安眯眼笑道:“原来陆沉也学武?那正好。” 城内大堂的那张酒桌上,陈平安就像只是阴神远游出窍天外,并不妨碍他与秦不疑一行人的正常交谈。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道:“秦前辈与师兄西山剑隐一脉,对我了解颇多?” 秦不疑摇头道:“不多,也不需要太多,比如当年北俱芦洲游历途中,陈山主曾经遇到了一支北燕国骑卒队伍,还藏有几位割鹿山刺客,狭路相逢勇者胜。”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否认此事。那是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开杀戒。 即便是少年时第一次出手,那是与宋雨烧并肩作战,面对一支梳水国精锐骑军,当年陈平安在战场出手,也会刻意绕开那些寻常骑卒。 曾先生微笑道:“一叶落而知秋。” 崔东山笑嘻嘻道:“不需要,是不能够吧?宝瓶洲地盘小,就有小的好处,稍有风吹草动,就藏不住龙蛇痕迹。” 秦不疑点头道:“崔宗主此说,确是实情。” 师兄刘桃枝住持的西山剑隐一脉,早年确实想要在宝瓶洲落地生根,只是后来与绣虎治国理念不合,一行人就都被礼送出境了,说是礼送,其实就是驱逐出境,只不过崔瀺还算给刘师兄留了面子,既没有对外宣扬此事,也没有动用大骊朝廷修士,从头到尾,不曾伤人。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赞叹道:“秦姐姐快人快语,你这个朋友,东山交定了!” 秦不疑一笑置之,问道:“陈山主为何不愿担任大骊国师?” 此话一出,就连简明都竖起耳朵,等待陈平安给出的那个答案。 既为大骊王朝雪中送炭,又为自己和落魄山锦上添花,何乐不为? 无论是从师承,事迹,名声,实力,山上香火情……方方面面,陈平安都是合适的,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笑了笑,没说话。 难不成刘桃枝西山剑隐在内的洗冤人三脉,也要与洛阳木客下山一般,打算浮出水面了?莫不是与某些诸子百家的老祖师,有了秘密约定,打算共襄盛举,试图在接下来三教祖师的散道之中,走出屋外,拎着水桶与天“接水”? 陈平安不言语,大堂内便陷入略显尴尬的沉默氛围。 崔东山打破沉默,“我要是不开口说话,还不得冷场半个时辰?” 见陈平安不愿意多说此事,秦不疑就当自己没问。 松脂问道:“崔宗主好像精通各类秘史?” 自家洛阳木客一脉,是不入流的避世野民,在山外毫无根基,但是这个少年模样的年轻宗主,甚至就连包袱斋祖师爷的真名,都可以一语道破。而且看架势,他们不管聊什么,此人都能接得上话,浩然九洲,奇人异士何其多,山野逸闻和仙家事迹,不计其数,尤其是一些个从无邸报记录的密事,只能是小范围的口口相传,外人想要获悉内幕,无异于-大海捞针,偏偏此人好似精于史海钩沉,总能轻而易举,如数家珍,崔东山就像一个无比熟稔稗官野史的掌故大家,要想做到这点,道龄,境界,人脉,缺一不可。 崔东山双手掌心贴住酒碗,轻轻旋转,笑呵呵道:“田地里边捡麦穗,嗮谷场沟里择豆苗,不务正业,不值一提。” 崔东山试探性说道:“松脂兄,既然都走到仙都山地界了,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今夜喝完酒,你们接下来可以先去仙都山休歇片刻,回头我亲自带着你们走一趟燐河,看看有无合适的地盘,可以开辟出一座规模冠绝桐叶洲的仙家渡口,我今儿就当着自家先生的面,把狠话撂在这里,只要松脂兄看上眼了,我就算舍了脸皮不要,豁出性命去,也要为松脂兄谋一个开枝散叶的千秋大业!” 木讷汉子闷声道:“崔宗主,你喊我名字就好了,庞超,脸庞之庞,超然之超。” 实在是对方一口一个松脂老哥、松脂兄,喊得庞超浑身起鸡皮疙瘩。 崔东山沉声道:“那不行,互喊道友太生疏,庞老哥要是不喊我一声东山老弟,就是瞧不起我,庞兄瞧不起我也没关系,反正我是打定主意要高攀庞老哥了。” 自己与庞朝称兄道弟,拜了把子,那么以后张直见着了自己,可就得喊崔叔了。 那可是一个无利不起早、喜欢雁过拔毛的王八蛋,如今有了这一层亲戚关系在,叔侄相逢,张直你好意思在商言商? 庞超不善言辞,碰到崔东山这种油子,更是不知如何应付,只得默默喝酒,不搭话不接茬,他当然是觉得自己婉拒了对方,只是对方却当是庞超默认了。 风雪夜里,偶然相逢,酒已喝过,事也聊完,就此分道,各有去路。 曾先生要独自北游,孤云野鹤,习惯了四海为家。 至于那把简明从姚岭之手边窃来的法刀“名泉”,会让韩-光虎转交 给大泉姚氏皇帝,至于如何处置这把大泉前朝用来镇压国运的神兵,就是女帝姚近之的事情了。 韩-光虎则带简明一起重返蜃景城,方才在酒桌上,老人已经有了决断,通过密语答应曾先生,承诺自己会去大泉王朝的庙堂寻个职位,倾力辅佐姚近之,最少三十年。如此一来,这些年始终缺少一位山巅战力坐镇山河的大泉王朝,就等于凭空多出一位止境武夫,何况韩-光虎如今虽非武道巅峰状态,但是人的名树的影,一位曾经拳压金甲一洲长达百年光阴的武夫,对如今的桐叶洲来说,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而对大泉姚氏而言,就更是名副其实的“新年大吉”了。 秦不疑和庞超,无需崔东山帮忙领路,动身御风去往密雪峰,然后在青萍剑宗待上一段时间,再跟着崔东山走一趟那条位于桐叶洲中部的燐河。 宋雨烧就跟着相逢投缘的韩-光虎一同南下,打算去看看那座久负盛名的蜃景城,然后就在桃叶渡那边等着风鸢渡船,之后就跟随跨洲渡船,先南至桐叶洲驱山渡,然后一路北归跨海至宝瓶洲,老人会在老龙城下船,走过半洲之地,慢悠悠返回梳水国。 陈平安想要将宋雨烧送到城门口那边,老人摆摆手,示意不用,所以陈平安只是送到了宅子门口的街道上。 韩-光虎停下脚步,说道:“陈宗师下次来蜃景城,再补上今天欠下的这场切磋。” 陈平安笑道:“压境问拳,晚辈擅长。” 韩-光虎一时语噎,年轻人说话就是不中听。 依旧是腋下夹刀的简明,挤眉弄眼打趣道:“陈平安,这次我跟着韩老儿一起去大泉,肯定能见着某人,你有没有话,让我帮忙捎带的?” 陈平安板起脸摆长辈架子,“你小子酒品差了点,以后记得酒桌上多喝酒,少说话。” 简明吃瘪不已。 曾先生笑着提醒这个徒弟,“贵人语迟,记着点。” 宋雨烧一行三人在积雪深重的道路上缓缓远去。 简明突然转身,倒退而走,望向那位一身青布棉袍的的曾先生,大声喊道:“师父保重!” 曾先生笑着点头,“各自珍重。” 崔东山蹲在台阶上捏雪球,曾先生与陈平安并肩而立,说道:“陈先生,昔年初次相逢,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先前那位白衣女子现身城头,称呼陈平安为主人,她再随意逆转光阴长河,事后连秦不疑和庞超两位鬼仙都毫无察觉此事,曾先生游历天下数千年,还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只是这种手笔,曾先生确实是第一次遇到,大开眼界。至于人在屋檐下,说几句低头言语,算不得委屈。 陈平安拱手抱拳,“曾先生言重了,萍水相逢不曾结怨,江湖重逢还能同桌饮酒,谈笑风生,就是善缘。何况简明心性不错,就像曾先生自己说的,一叶落而知秋。” 曾先生会心一笑,抱拳还礼。 陈平安说道:“曾先生,恕不远送,将来有空就去落魄山做客,以后我会在家乡那边多待,青萍剑宗这边,都是崔东山打理,我也放心,何况他才是宗主,我不算当那甩手掌柜。” 曾先生笑道:“无需相送,风雪路途,独自游行,别有韵味。” 崔东山双手捧着那颗雪球,眼神幽怨道:“先生何必在学生心口上又撒落一场大雪,寒了众将士的心。” 曾先生笑道:“路上文章已满耳,自然是殊为不易之事,可一个人只要名满天下,往往毁誉同行,极少有例外。” 陈平安说道:“众善奉行,不求人知。诸恶莫作,不怕人知。” 曾先生点头道:“陈先生已在修行路上。” 陈平安转头,抱拳而笑:“那晚辈就与曾先生共勉。” 曾先生手心抵住剑鞘刀柄,“身份使然,不得不藏藏掖掖,让陈先生见笑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江湖不止有剑客,但是剑客一定是江湖人。” 曾先生笑道:“此语堪称祝酒词第一。” 与这位曾是徙木者的墨家赊刀人分别后,陈平安就被崔东山拉着去了宅内一间屋子,说这个钱猴儿,有点意思,一定要见一见。 屋内有个小火盆,干瘦汉子正在搓手取暖,打着哈欠,有些困意,可又觉得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太怪,舍不得早睡。 钱猴儿听到一阵震天响的敲门声,连忙起身跑去开了门,发现门口除了言语风趣的崔仙师,还有那个差点跟人干架的青衫客。 在钱猴儿酝酿措辞的功夫,对方笑容真诚,已经主动开口说道:“打搅了。” 听得钱猴儿都有些犯愣,跟崔仙师半点不像啊。 崔东山咳嗽一声,钱猴儿回过神,赶忙侧身让路,低头哈腰道:“请进请进,不打搅,怎么会打搅。” 屋子不大,但是椅子不少,都是喜欢木作的钱猴儿搜集而来,老物件,木工极好,崔东山一手拎着条椅子,再用脚勾来一条,三人围坐火盆,“先生,钱猴儿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他很好学的,典型的自学成才,还能跟我掰扯道理呢,这不他前不久在这间屋子,就跟我说过,一日不读书,百事皆荒废。” 陈平安笑着点头,“很有见地。” 钱猴儿给整蒙了,怯生生说道:“我好像没有说过。” 崔东山斩钉截铁道:“你好像说过。” 钱猴儿看了眼满脸严肃的崔东山,神色赧颜道:“崔先生说我说过,那就算我说过了吧。” 陈平安忍俊不禁,还挺适合去仙都山,烧得一手好菜, 崔东山可不跟钱猴儿见外,一招手,将桌上那本炭笔绘画册子抓到手中,递给先生,“恳请先生过目,看看钱猴儿,算不算可造之材。” 陈平安笑望向钱猴儿,汉子赶忙说道:“随便看随便看,鬼画符的东西,贻笑大方,只怕污了仙师的眼睛。” 崔东山瞪眼道:“没念过书,就少文绉绉说话,这不就露马脚了,瞎显摆学问,这就叫台笑大方,是台笑大方。” 钱猴儿将信将疑,书上见过这个成语,他还曾专程与小舫姑娘请教过的。 陈平安接过册子,说道:“钱兄,别听东山胡说八道。” 之后闲聊,陈平安才知道钱猴儿本名钱俊,家乡那边亦有窑口,算是半个同行,如此一来,就有的聊了。 陈平安知道崔东山的用心,所以就顺水推舟,又邀请钱俊去仙都山那边看看,如果觉得与山头气味相投,就干脆落个脚,先在仙都山那边捞个山上身份,以后再想挪窝,有个底子在,就不愁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了,毕竟英雄莫问出处这话只能听一半。 钱猴儿依旧是婉拒了对方的好意,这位三境武夫心中难免犯嘀咕,行事古怪的崔仙师,再加上这位言行和煦的陈先生,他们家的山头得是多缺人,才会这么……饥不择食啊,连自己这种货色都瞧得上眼。 见那青衫男子被拒绝也没动怒,钱猴儿便松了口气,浪荡江湖这么多年,学武练拳的本事稀烂,但是自认看人脸色,还是有几分功力的。 之所以如此不识抬举,不是钱猴儿不想大富大贵,只是吃亏多了,就长了记性,也晓得江湖水深的道理,就算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也肯定落不到自个儿那只小破碗里。归根结底,就是钱俊苦哈哈日子过惯了,已经不信自己命好。要他钱俊是那山上神仙的汪幔梦,或是洪稠这种到哪儿都被以礼相待的宗师人物,估摸着方才早就开始与对方讨价还价了,每年给几个供奉钱啊,山中有无备好的私宅? 陈平安告辞离去,带着崔东山一起离开屋子,跨过门槛后,崔东山转头朝身边干瘦汉子竖起大拇指,“钱猴儿,能让我家先生主动邀请上山的英雄好汉,屈指可数,被邀请了还能拒绝的,更是凤毛麟角,厉害的厉害的!” 出了宅子,陈平安走在街道上,风雪弥漫,夜幕沉沉,反而没来由想起与此时此景恰好相反的一句话。 天地大窑,阳炭烹煮,万物烧熔,人不得免。 最早这句话,是刘羡阳从窑口师傅姚老头那边听来的,在陈平安这边“摆阔”来着,陈平安跟着姚老头一起寻找瓷土,入山出山往返一趟,可能都说不上三句话。然后陈平安在游历北俱芦洲途中,身边曾经跟着个拖油瓶的隋景澄,他也曾有感而发……今夜陈平安缓缓走在雪地里,转头望去。 崔东山跟着转头,疑惑道:“先生,有古怪?”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 手腕轻抖,陈平安从袖中滑出一把曹子匕首,与那把至今尚未弄清楚根脚的短刀“暮霞”,都是隋景澄当年帮忙搜刮出的战利品,就连刘景龙瞧见了两柄短刀,都要忍不住感慨真是好手气。刘景龙认出了这把被正史记载的曹子匕首,另外那把,就被陈平安取名为“割鹿”了,总觉得要比刀身铭刻的旧名“暮霞”更好几分。 不得不承认,取名一事,得靠天赋。 陈平安手腕拧转,耍了一连串雪亮刀花,皆绕过片片雪花。 崔东山不忍心打破先生的祥和心境,只是实在憋不住了,只得小心翼翼问道:“既然大鱼咬饵了,先生何时提竿。” 陈平安停下匕首,重新收入袖中,没好气道:“明知故问,装什么傻。” 先前是谁听墙根来着,倒是跟刘羡阳一个德行,难怪会兄弟相称,热乎得很。 崔东山委屈道:“先生心思如海,水深无声,先前与宋老前辈打哑谜似的,没有亲耳听到先生的确切答案,学生不敢放心。” 陈平安说道:“这个谋划,事先没有跟你商量,我需要与你道个歉,保证下不为例。” 崔东山愈发委屈,“学生又不是客人,先生再说这种客气话,学生就真要伤心了。” 陈 平安呵呵一笑。 崔东山立即挺直腰杆朗声道:“学生不委屈!” 陈平安低头搓手,轻轻呼出一口雾气。 仰止,一头王座大妖,当然能算一条自投罗网的大鱼。 要不是宋前辈那番话,仰止只要敢来桐叶洲,那就别走了。 自己,加上小陌,崔东山,米裕,足够了。 战场之外,诱之以利,请君入瓮,再起网围杀,此举当然有违江湖道义,所以陈平安才会有与宋老前辈的那番对话。 要说境界身份,被文庙禁足在老君炉火山群的仰止,与囚禁在功德林一处山水秘境中的刘叉,双方大致相当,都是十四旧王座大妖之一,只是刘叉座位更高,当然如果刘叉不是被陈淳安阻拦,以十四境剑修身份重返家乡,如今刘叉就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了。而仰止之所以会被陈平安如此“惦念”,不仅仅在于对方在战场上的大杀四方,手段狠辣,越过剑气长城,到了浩然天下,仰止同样出力不小,可真正让陈平安起杀心的,还是仰止曾经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虐杀了一位剑仙。 崔东山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好像打定主意,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道:“临时收手,改变主意,岂不是前功尽弃,先生心里边,会不会长久不痛快?”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叉与仰止的囚而不杀,都是中土文庙,准确来说是礼圣的意思。 早先在文庙内部,本就不是毫无异议,只是礼圣如此决定,也就不再争吵此事。 崔东山轻轻叹息,不断用脚尖挑起道路积雪。 先生返乡之后,落魄山创建宗门,除了观礼正阳山,闹出不小的动静,之后很快就出人意料,为落魄山选择了一种类似封山的状态,然后先生就是匆促选址桐叶洲,火速建立下宗。 前者,还算合情合理,要说后者,欲想补一洲地缺,就必须拥有自己的一块地盘,于公于私,当然也说过得去。 但是崔东山早就嗅出了一种不对劲的意味,可能落魄山那边的朱敛也有所察觉,只是这老厨子是个人精,故意装傻。 当年仰止调度无方,指挥不力,在甲子帐那边吃了挂落,需要将功补过的仰止,就与差不多黄鸾暂时离开战场,重返蛮荒腹地,负责搜捕、截杀那些隐藏在蛮荒的剑气长城剑修。 陈平安当场下令,剑修不许救援,结果仍是有一拨剑修离开城头。 而这件事,也是坐镇避暑行宫的年轻隐官,最饱受诟病的一点,至今五彩天下飞升城还有不少剑修,对此耿耿于怀,觉得陈平安太过冷血功利,即便当得好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却依旧不算是纯粹的剑气长城剑修。 陈平安当然不是因为这种非议,才对仰止格外生出杀心,才处心积虑,专程带着青同去见了仰止,用谈买卖的幌子,诱使她主动离开那处禁地。 就像先前游历北俱芦洲,途中遇到的北燕国骑卒作为。 人生总是这么山重水复。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贺乡亭和虞青章之所以会离开落魄山,其实是先生暗中授意于樾收徒?” 陈平安摇摇头,终于开口说话,“那会儿,哪里能想到这么远的事情,只是巧合。也亏得他们跟着于樾离开了,不用与仰止碰面,不然这个烂摊子,我都不知道怎么收拾。” 孩子就是孩子,所以有些事情,成人不能奢望孩子们去理解,有些道理,就真的只能孩子们在各自成长过程中,去慢慢体会。 如果说梦想是堆雪人,大概成长就像吃冷饭。 一旦仰止在桐叶洲现身,参与中部大渎开凿一事,就算仰止施展了障眼法,长久以往,肯定纸包不住火。 早晚都会被那拨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知晓内幕。 同样是蛮荒大妖的大道根脚,小陌不一样。在明月皓彩当中沉睡万年,与剑气长城没有半点瓜葛。 再加上昔年巅峰十剑仙里边,有个“五绝之一”的老聋儿,所以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对待此事,还算是比较开明的。 还有跟在李槐身边的蛮荒桃亭,久居十万大山中,再加上老大剑仙与老瞎子的关系,桃亭想要跟剑气长城结怨都难,没胆子。 但是仰止不同。 被拘押起来是一回事,双方不打照面,老死不相往来,一旦仰止来到桐叶洲,却又不杀,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文庙有自己的考量。 有了刘叉和仰止,这些年,不断有未能离开浩然天下的妖族余孽,眼见着各洲搜山力度越来越大,就纷纷主动与各洲书院表明身份。比如陈平安上次在功德林,就此事曾专门与经生熹平请教过,算是旁敲侧击,询问那些走投无路又不愿狗急跳墙的妖族修士,中五境和上五境,数量大致各有多少,得出的答案,数量之多,让陈平安大为意外。 当然北俱芦洲是例外,许多打死也不敢在宝瓶洲露头的妖族修士,就跨海秘密远渡北俱芦洲登岸,想要去书院寻一张护身符,不管文庙事后如何发落,好歹先保住小命再说,毕竟只要被各洲修士搜山出来,真就要杀红眼了。结果仍有不少妖族修士,不等它们看见书院,就在半路上被截杀了,在扶摇洲和金甲洲,这类事情,同样时有发生。 文庙和各洲书院,查也查,但是查到什么线索,尤其是各座书院是否真正用心,都是要打一个问号的。 至于像鱼凫书院这样的,就不用打问号了。 陈平安问道:“如果是崔师兄,会怎么做?” 师兄崔瀺的事功学问,自有其酷烈风格。 崔东山说道:“不好说,那个老王八蛋做事情,给人给己都不留退路的,可能是物尽其用,比如让仰止来桐叶洲开凿崭新大渎,或是将仰止直接撂在宝瓶洲当那大渎公侯,内心没有半点挂碍,绝对不会像先生这么为难,至于几个孩子的想法,全然不重要,年纪小,不理解是他们的事情,年纪大了,还是不理解的话,也还是他们的事情。也可能是此局先手与先手如出一辙,等到仰止离开中土神洲,就是一条死路,文庙和礼圣怎么想,怎么做,一样与崔瀺无关,想要按规矩走,兴师问罪,来就是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崔东山说道:“撇开仰止不谈,是死是活,以后再说。但是先生有没有想过一点,白玉京大掌教,当年不杀神霄城那位道号拟古的老仙君,剑气长城陈清都,不杀老聋儿,文庙礼圣不杀刘叉,都是一种思路,一条脉络。” 陈平安说道:“能够理解。” 崔东山咧嘴一笑。 结果脑袋上立即挨了一巴掌,挨了先生训斥,“没大没小,敢对老大剑仙直呼其名。” 陈平安收起手,自嘲道:“摊上我们这么个朋友,也算陆老神仙遇人不淑了,如果可以的话,非要炼出一炉后悔药来。” 先是自己这边,然后是送给蒲山云草堂两炉丹药,接下来恐怕又要被询问清境山何时开炉炼丹了。 崔东山笑道:“先生是打算为韩老儿,与青虎宫讨要一炉坐忘丹?” 陈平安点点头,“韩宗师的人品武德,有目共睹。” “先生这算不算以德报怨?” “韩宗师其实就是找个由头,好有机会掂量掂量我的拳脚斤两,这位老前辈何尝不是心知肚明,裴钱是绝对不会跟他学拳去的。对了,你也别打岔,这次就由你出面与陆老神仙商议此事,记住了,必须花钱买丹药,再不能被陆老神仙找法子婉拒了,欠下的人情太多,以后都不敢去清境山做客了。” “先生方才不是说好了乘坐风鸢渡船北归嘛,那就肯定路过清境山青虎宫啊,学生还要陪着秦姐姐跟庞老哥南游燐河呢,分身乏术。” “我临时改主意了,打算独自返回落魄山,不能让小陌久等,毕竟让他单独去见白景,还是有几分凶险啊。” “先生,这……” “东山啊,当学生的,不能总可劲儿挖先生的墙脚,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太不像话,偶尔也要为先生分分忧,你觉得呢?” “先生,我觉得……” “我觉得你是这么觉得的。” “好吧,先生觉得学生这么觉得的,就是了。” 崔东山又问道:“走路回仙都山?” “天亮以前赶到仙都山就可以了。” “先生好像不是特别着急赶路?” “做事情,要急缓得当,松弛有度。小陌对上白景,想必不怂。” “先生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学生又学到了。” 一青衫一白衣,先生学生,出了城门,百无聊赖的崔东山便滚雪球,半人高,一人高,屋顶高,小山高…… 白衣少年双手推动巨大的雪球,哈哈大笑。 一旁的青衫客骂了句幼稚,结果陈平安很快就滚了一个差不多大的雪球。 金色拱桥那边,她不知何时,已经跳下栏杆,站在桥道上,与依旧行走在栏杆上练拳的陈平安提议道:“主人,不如我们去飞升台那边瞧瞧?”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好!” 她微笑道:“不着急,稍等片刻。” 就在陈平安一头雾水之时,依稀可见极远处,缓缓走来五个身影。 她背靠栏杆,意态慵懒,微笑道:“很是怀念啊。” 她伸出手,指指点点,“第一任主人,我,前不久被我斩杀的那个家伙,以及万年以后的阮秀,李柳。” 原来走来的,正是曾经的五至高。 远古天庭共主,持剑者,披甲者,火神,水神。 正文 第九百七十一章 不陌生 大雪满山,地白风寒,密雪峰中,时闻树枝折断如碎玉声。 在这仙都山,除了宗主崔东山,能够自由出入小洞天道场的,只有上宗落魄山的右护法大人,周米粒了! 就连首席供奉米裕和掌律崔嵬,而且他们还是两个剑仙胚子的师父,想要进入道场,一样需要报备录档。 今天大清早的,白玄就捧着紫砂壶,依旧是给自己泡了一壶枸杞茶,虽说是被景清兄坑了一把,但是喝着喝着也就习惯了,这会儿白玄仰头灌了一大口枸杞茶,然后对着坐在桌对面的小米粒说道:“右护法,大爷我心里苦啊。” 要说聊喝茶,我可是经验老道的行家里手,小米粒立即说道:“那就喝老厨子亲手炒制出来的野山茶,先苦后甜,这就叫有回甘嘞!” 白玄老气横秋叹了口气,“哪跟哪啊,根本不是一回事,右护法你悟性还是差了点,回头我让贾老哥教教你,如何说话。” 柴芜这个丫头片子,都是玉璞境了,最近把白大爷给愁坏了,愁得白玄喝茶都喝出了酒水滋味。柴芜这娃儿,修行得是多用功多勤勉,才能蹦出个上五境啊。辛苦辛苦,资质一般,就只能勤能补拙了。 小米粒挠挠脸,站起身,从桌上拿起金扁担和行山杖,说找柴芜顽去了。 如今柴芜比较得闲,大白鹅让她的修行缓一缓。 白玄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去吧,记得帮我带句话给柴芜,她如今是玉璞境了,好事,既然大家都是朋友,贺礼就免了,矫情,回头我会帮她想几个仙气、霸气、牛气各具风采的道号,以后她下山历练,随便挑一个用。” 小米粒应承下来,一路飞奔,到了柴芜那边的屋子。 小米粒先前早就帮忙备好了酒壶酒碗,一天半斤酒,对柴芜来说,就是两碗的事。 柴芜喜欢看酒花,闻酒香,晃酒碗,眯眼而笑,然后一个抬手提碗,仰头喝完半碗,擦擦嘴,点点头,一气呵成。 小米粒总觉得柴芜对待喝酒,远远比修行更认真,更重视。 先前柴芜说她是玉璞境了,十一境,右护法是洞府境,六境,那么两个人的境界加在一起,再平均一下,然后再四舍五入一下,就相当于两个人都是九境了。 莫名其妙就当上了金丹地仙哩,阔以阔以,柴芜好厉害的算术! 不当个账房先生,真是屈才了。 如今白玄他们几个剑修,不经常聚在一起,各自闭关的光阴明显久了。 就像今早,小米粒就只碰到了白玄,孙春王他们就都在闭关中。 就像同样一条光阴长河,不同的人“蹚水”其中,就是不一样的观感和境遇,快慢轻重皆有分别。 柴芜私底下与小米粒说悄悄话,问自己突然就是玉璞境了,别人会不会有想法。 当时小米粒毫不犹豫说道,有啊,当然有的!比如白玄最早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呆住了,一直在那边自言自语,说怎么可能有比自己更天才的人物,最后他终于想明白了,以拳击掌,仰天大笑,对啊,柴芜不是剑修,修行快一点,实属正常。孙春王修行就更勤快了,程朝露练拳更用心了,何辜和于斜回都开始相互骂废物啦,白玄让他们俩下次再与你这个上五境神仙喝酒,得跪在地上喝嘞……哈,柴芜,白玄说玩笑话,当不得真哩,何辜当时不服气,满脸涨红,白玄一个斜眼,喏,我学给你看啊,就是这样的,然后白玄说我这个天才带头跪地上,你们俩庸才有啥不服气的,于斜回便冷哼一声,何辜就给气笑了…… 小米粒给柴芜的通风报信,绘声绘色,有模有样。 落魄山耳报神,果然绝非浪得虚名。 “巡山去!柴芜,我下次再来找你啊。” 其实今儿闲聊没几句,小米粒很快就起身告辞,只是在桌上又留下了一颗雪花钱。 是落魄山右护法的老规矩了,柴芜习以为常,趁着小米粒低头肩扛金扁担的间隙,柴芜便手腕一拧,袖子一抖,桌上雪花钱入袖,换了另外一颗雪花钱,再捏碎那颗属于自己的雪花钱,小米粒抬起头看到这一幕后,咧嘴笑了笑,点点头,走了走了,巡山去喽。 柴芜重新端起酒碗,轻轻摇晃,酒碗水纹,真是漂亮,都要舍不得喝掉最后半碗了。 至于白玄说要帮她取道号啥的,柴芜就只是觉得自己更想喝酒了,半斤,不太够。 先前听小米粒说过,经过她十分用心猜测推衍、得出的那么一个精准结果,因为她来这边做客的缘故,道场这边每次开门,都会跑掉些天地灵气,会不小心流散到外边的密雪峰,所以她不能常来这边看他们,来了,也得补上点灵气,按照停留时间长短,留下一两三颗不等的雪花钱,不然可就是假公济私了,传出去不好听,她毕竟是落魄山那边的,在下宗这边要注意影响哩。 不过这件事,小米粒只悄悄与柴芜说了,柴芜说会帮忙保密的。 记得第一次小米粒与柴芜聊得开心,转过头,皱着眉头,掐指一算,满脸苦兮兮,从棉布挎包里边三颗雪花钱,抽着鼻子,轻轻放在桌上。 攒点小钱钱,可难可难。 当时周米粒走后没多久,崔宗主和米裕就都就现身柴芜桌边。 柴芜满脸好奇,只是不知如何询问才算得体,便干脆不说话了。 崔东山低下头,将那三颗雪花钱叠在一起,趴在桌上,笑嘻嘻道:“每次开启道场大门,灵气损耗确实得算神仙钱,不过不是雪花钱,是谷雨钱。” 米裕没好气道:“有护山大阵在,这边的灵气流溢在外,可又跑不出青萍剑宗地界分毫,崔宗主你也太不仗义了,连小米粒的钱也坑!” 亏得是坑骗小米粒的雪花钱,不然米裕早就当场跟崔东山翻脸了,打架就算了,但是米裕少不了要跟隐官大人告一记刁状。 这样的学生,真得管管。 崔东山白眼道:“我这不是帮着右护法存钱嘛。不然这件事情被先生晓得了,咱仨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跑。” 米裕气笑道:“崔宗主,劳烦你说清楚点,这件事跟我和柴芜有屁关系,真要拉人垫背,找……白玄去嘛!” 崔东山伸出手,手心抵住桌上的雪花钱,笑眯眯道:“柴芜,以后修行路上,不要因小失大。” 柴芜点点头。 其实崔宗主不用提醒这种事,自己也不是没心没肺的傻子,周米粒那么好,以后她柴芜就只会对周米粒更好。 小米粒得知自己跻身玉璞境后,除了第一次的登门道贺,之后为何要经常来这边串门?可不就是担心白玄他们有想法吗,担心自己跟孙春王他们的朋友关系疏远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到底是个极有慧根的孩子,肯定上辈子没少读书了,对话不费劲。 崔东山站起身:“行了,废话不多说,柴芜,既然已经一步登天,那就先缓几天,多看那几本我丢给你的杂书,剑谱啊,道诀啊,符箓阵法啊,都先翻翻看,之后再来好好修行,再接再厉,哪天成了仙人,你就可以喊上出得来的朋友,一起下山耍去了,天高地阔,云宽土厚水长,美不胜收。” 带着米裕离开道场,崔东山站在洞天门口那边,微笑道:“米首席,瞧着小米粒自掏腰包,你心疼归心疼,但是除了不要拦着小米粒,更不要想着找个蹩脚由头,帮小米粒把这些雪花钱找补回来。” 米裕疑惑道:“这是为何?” 崔东山拍了拍米裕的肩膀,“米首席你咋个回事嘛,比我跟柴芜那么个小姑娘聊天还费劲呢。” 米裕笑了笑,“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崔东山关上门后,远远看着那个大摇大摆走下密雪峰台阶的黑衣小姑娘,“小米粒,这么多年来,一直偷偷愧疚,总觉得自己没能给别人帮上忙,做点什么。” 米裕欲言又止。 小米粒明明已经做得很多很多了,甚至米裕都会由衷觉得,这个担任落魄山右护法的小姑娘,才是最多照看人心的那个存在,至少也是之一。 这个每天都会巡山、兜里永远备好瓜子的小姑娘,是在帮着隐官大人和落魄山,照顾着米粒大小的细微人心。 崔东山摇摇头,“你想说什么,我当然知道,可那只是我们想的,我真正在意的,是小米粒自己怎么想的。” 米裕沉默片刻,蓦然笑容灿烂,一巴掌重重拍在崔东山的肩膀上,“崔宗主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得意学生!” “米裕,想不想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句自家话?” “请说。” “我要请米裕做好某天被青萍剑宗除名的出剑准备。” “不知为何,对此既忧心又期待。” 这就意味着米裕一旦倾力出剑,他是仙人境时,剑斩仙人。将来米裕已是飞升境时,那就剑斩飞升境。 在剑气长城,地仙两境的米拦腰,玉璞境的米绣花,其实是两个人。 在浩然天下,青萍剑宗的米首席,与被青萍峰祖师堂剔除名字的米剑仙,又会是两个人。 崔东山嘿嘿笑道:“这只是以防万一,不太可能真有这么一天的。” 崔东山郑重其事提醒道:“这种话,以后喝酒再多,你可不能跟我先生说漏嘴。” 米裕笑道:“我又不是个傻子。” 崔东山看着米裕。 米裕略显尴尬,收起笑意,无奈道:“相较于隐官大人跟崔宗主,我当然是个傻子。” 崔东山突然压低嗓音说道:“米首席,商量个事,小事,真就是手到擒来的小事,对米首席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不卖关子了,就是想知道米首席,啥时候主动跟那些浩然各洲的仙子姐姐们,叙叙旧,联络联络感情呗?” 米裕听得一阵头大,干笑道:“不好吧?” 要是被隐官大人听说这么一档子事,首席位置不保。没当上,自然无所谓,可当上了,再被摘掉头衔,到底没面子。 崔东山揉了揉下巴,“那就找个折中的法子,比如……开启镜花水月?若有客人来桐叶洲游山玩水,再主动登门拜访米剑仙,咱们总不好拦着吧。” 米裕跟着揉了揉下巴,“身正不怕影子斜,就只是叙旧而已,何必心虚呢。” 两人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米裕,其实在我看来,真正最适合担任第二任宗主的人选,不是曹晴朗,而是你。” “不是说曹晴朗当不好,而是想要当得最好,得看过截然不同两种风格的青萍剑宗,再来担任第三任宗主,火候就足够了。” “这种话,你跟隐官大人说去啊,隐官大人又不是那种听不进意见的人。” “我这会儿哪敢说啊,挨骂都是轻的了,讨顿打都不意外。” 米裕幸灾乐祸道:“也对,隐官大人如今正在气头上呢。” 沉默片刻,崔东山眺望着三山围起的那座青衫渡,喃喃低语。 “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太平世道吗?” “是有很多人相信好人有好报。” “呵,傻子才信呐,偏偏真就有人信。” 说到这里,崔东山蓦然振衣,大袖鼓荡,装满天风,伸手指向山外远处,眉眼飞扬道:“米裕,就让我们一起,让这座桐叶洲,出现更多这样的人吧。” 米裕也被难得严肃的崔东山这番诚挚言语给牵引道心,心神激荡,沉声道:“拭目以待!” 只是崔东山很快就恢复如常,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米首席这话说得轻巧了啊,别光看啊,得踏踏实实做点什么,喏,我这边有份名单,拿去瞧瞧,都是去过剑气长城见过米首席的女子,我这不是担心来了客人,米首席到时候连对方的名字、门派、道号都记不清嘛,温故知新,温故知新。” 米裕轻轻推开崔东山的手。 崔东山再递过去。 米裕再推开。 崔东山恼了。 米裕只得以诚相待,“都记得她们,岂能忘,怎敢不去长相思。” 崔东山收起那份名单,呸了一声,“难怪先生要让你和老厨子,加上周首席,将来一起帮忙把把关,免得大师姐给如你们这般道行深厚的浪荡子给骗了。” 米裕微笑道:“只要是同行看同行,我只需扫几眼,听几句话,便知道对方成色如何,行走花丛的大致路数,道行深浅。” 崔东山啧啧道:“看把你能耐的。” 米裕伸出双指,捻起鬓角一缕发丝,眯眼笑道:“生平唯三事,勉强值得说道,地仙境斩妖,春幡斋看门,醉酒赏美人。” 崔东山点头道:“回头好好捯饬捯饬,把一身行头搞起来,穿一身雪白法袍,佩长剑,头别玉簪,悬养剑葫,手持折扇……” 米裕无奈道:“如此花里花俏,反而是累赘,骗得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骗不得有眼界的真正佳人。” 崔东山讥笑道:“骗?” “骗她走到我的心尖上,谁骗谁还不好说呢。” 崔东山听到这句话,真忍不了了,跳起来就是对米裕一顿劈头盖脸的拳脚,米裕护住脸,稍稍移步。 崔东山停下手,他娘的,真欠揍,还是小陌好,小陌好啊。 米裕抖了抖袖子,一本正经道:“崔宗主,年少即须臾,于道各努力。” 崔东山讶异道:“米首席,有点东西啊,大才子啊。” 米裕哈哈笑道:“治学一道,只是与隐官大人学了点皮毛,这不最近刚好在编撰一本集句联书籍,现学现用。” 崔东山双手插袖,伸手遮在额头处,微笑道:“请君放眼看,平地构大厦,何曾一日成。” 如今的青衫渡,只是有了个仙家渡口的雏形,除了渡船停靠处,就只建造出一座负责登记乘客关牒、发放登船玉牌的屋子,在这边临时当差的,是老妪裘渎和少女胡楚菱,这个昵称醋醋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是一宗之主崔东山的嫡传弟子,在山上,确实也算得了一步登天的造化了。 按照旧规矩,从落魄山那边传下的老传统,在门口摆放了一张桌子,其实就是崔东山专门为周米粒准备的,作为每日巡山一趟的休歇处,其实青萍剑宗暂时还名声不显,也没有与桐叶洲各大山头、渡船签订契约,既然没有渡船,就自然没有修士在这边落脚了,这张桌子就是个摆设,不过周米粒每天都会在这边坐上个把时辰,与裘老嬷嬷和醋醋姐姐聊聊闲天,裘渎的大道根脚使然,老妪对这个北俱芦洲哑巴湖出身的洞府境小水怪,天然亲近。 但是今天周米粒离开洞天道场后,一路巡山到屋外这边,将金扁担和绿竹杖都搁放在桌上,不劳烦裘嬷嬷,自个儿烧了一壶开水,煮了三碗茶水,先端给老嬷嬷和醋醋姐姐各一碗,小米粒再拿着自己那份离开屋子,独自坐在桌边长凳上,两腿悬空,轻轻摇晃,好茶好茶,老厨子亲手炒制的茶叶好,煮茶的手艺更是炉火纯青哩,相得益彰! 周米粒嚼着一片茶叶,揉了揉眼睛,真有客人来访?只见远处来了两人,一个年轻人,背着个竹箱,一个胖乎乎的,随从模样,斜挎包裹,风尘仆仆的,就像两个风餐露宿的行脚商。 当年在故乡哑巴湖那边,周米粒见过很多。周米粒一下子就生出了亲近之心,小脸蛋,两条疏淡微黄眉毛,就像挂满了喜悦。 她赶紧放下茶碗,再将桌上的金扁担和绿竹杖取下,斜靠着长凳,周米粒快步向前,只是没有跑出屋子太远,站定后,一只手轻轻拽住棉布挎包的绳子,稚声稚气道:“两位贵客,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咱们这儿叫青衫渡,属于青萍剑宗地界,与客人们道个歉,如今渡口建立没多久,尚无供人远游的渡船。” 背着竹箱的年轻男子,看着那个斜挎棉布包的小水怪,神色柔和,轻声道:“我叫张直,是个走南闯北的包袱斋,来这边逛逛,不乘坐渡船远游,你们宗门有无需要外人注意的山水忌讳?” 周米粒摇摇头,笑道:“来者是客,无甚忌讳。” 其实话一说出口,小米粒就后悔了,怪自己业务不精啊,只是来这边巡山,渡口忌讳规矩啥的,得问过裘嬷嬷和醋醋姐姐才行,完蛋了,完蛋了,如何补救,如何是好……黑衣小姑娘皱着疏淡的两条小眉毛,愁啊,等会儿与两位外乡人寒暄过后,就赶紧找裘嬷嬷搬救兵去。 张直笑道:“这位小仙师,能否容我们歇脚片刻?” 周米粒使劲点头,学暖树姐姐与他们施了个万福,“请。” 一起走向那张桌子,张直身边的那个胖随从,笑着自我介绍道:“小仙师,我叫吴瘦,胖瘦的瘦,道号灵角,空灵之灵,不是吃的那种菱角。” 周米粒赶忙回话道:“大仙师,我叫周米粒,碗里米粒的米粒,能吃的那个米粒。” 吴瘦笑着点头,以眼角余光瞥了眼密雪峰,心声说道:“主人,庞超就在山上瞧着这边,不过看样子,庞超不会主动下山来见主人。” 张直以心声答道:“见了也没什么可聊的,不见好,省得尴尬。吴瘦,如果能够见着那位年轻隐官,你就莫要旧事重提了,不讨喜,别搞得我们像是登门讨债似的。” 身边这个吴瘦,是昔年宝瓶一洲包袱斋的话事人,其实与落魄山还有点渊源,因为牛角渡最早的那个包袱斋,就是吴瘦当初亲自与大骊宋氏打下了基础,只是吴瘦胆子太小,气魄不够,或者说是光盯着可见的财路,结果没做几年生意,便早早撤掉了人手,关门大吉,只留下了个空壳子,算是便宜了后边与北岳魏檗一同接手牛角山的落魄山,山头都归人家了,自然就顺便将那些仙家建筑一并收入囊中。但是这么多年,落魄山一直没把那边的渡口生意真正做起来,一开始还是门派的底子薄,手里边没货,后来开辟出了一条北俱芦洲东南航线,生意刚刚有点起色,就开始打仗了,整座牛角渡被大骊军方征用,商贸运转一事就彻底搁浅了,这些年形势有所好转,但是还缺个会打算盘的主心骨,幽居修道,与跟人做生意,隔行如隔山。 因为吴瘦当年自作主张撤出宝瓶洲绝大部分的包袱斋,这么一档子事,与大骊宋氏闹得不太愉快了,在那之后,包袱斋等于是彻底失去了宝瓶洲这块地盘,只要大骊宋氏一天不改口,包袱斋就不敢擅自在宝瓶洲开张,哪怕是齐渡以南,都已陆续复国,包袱斋还是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走了个绣虎,来了个隐官,何况这两位还是同门师兄弟。 周米粒等到两位商贾落座后,问道:“张先生,吴仙师,要喝茶么?” 吴瘦瞥了眼桌上的茶碗,茶叶与煮茶之水,都不讲究,确实粗茶,便摇头笑道:“不用了。” 张直却说道:“劳烦周仙师,给我来一碗热茶。” 周米粒立即站起身笑道:“好嘞,张先生稍等片刻。” 吴瘦疑惑道:“这头小水怪,瞧着脑子也不太灵光啊,不似伪装,就只是个洞府境,她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能当护山供奉?就不怕外人看笑话?” 张直微微皱眉。 一道白虹贴地长掠而至,飘然落座,坐在一条长凳上,招手大声喊道:“右护法,别忘了算上先生和我的两碗。” 除此之外,又有一位青衫客站在吴瘦身后,一只手搭在胖子肩膀上,“我家周米粒担任落魄山右护法,你一个外人,有意见?” 正是一路慢悠悠返回仙都山的陈平安和崔东山。 吴瘦愣在当场,自己不是以心声言语吗? 怎就被听了去? 吴瘦刚要有所动作,就发现肩膀上的那只手,往下一按,整个人身小天地的灵气运转随之凝滞,如河水结冰一般。 那人继续笑道:“我问你话呢。” 张直抱拳道:“陈山主,吴瘦口无遮拦,多有冒犯,我先帮他道个歉……” 陈平安斜眼望向那位包袱斋老祖师,直接打断张直的言语,“这里是青萍剑宗,你帮不了他。” 崔东山绷着脸憋住笑,好好好,这张直真是自家好兄弟,吴瘦更是条铁骨铮铮硬汉子,敢在这青衫渡,这么说小米粒,脑阔儿都给你敲烂。 看看,自家先生平时脾气多好,更是一贯礼敬前辈的,这都给你们整生气了,活该活该,千不该万不该,说咱们小米粒的坏话。 陈平安单手负后,一手搭在吴瘦肩膀上,身体前倾,低头弯腰,微笑道:“再这么装聋作哑,我可就要下逐客令了。” 吴瘦颤声道:“恕罪,隐官恕罪,无心之语,多有冒犯,是我鬼迷心窍了,脑子犯浑。” 小米粒和胡楚菱一起端来三碗茶水。 醋醋将两碗茶水轻轻放下,小米粒负责端给张直,她朝好人山主咧嘴一笑,这个张先生是外人哈,礼数要足,双手奉上。 陈平安笑眯起眼,轻轻点头,明白。 崔东山笑道:“右护法,你先跟醋醋一起回屋子,外边天寒地冻,不比屋里暖和。” 周米粒皱着眉头,我一头大水怪,怕冷?天大笑话么。只是灵光乍现,晓得了,好人山主要跟人聊正事,大买卖! 陈平安拍了拍吴瘦的肩膀,坐在余下的一条长凳上。 方才大白鹅见先生起身,就开始拿袖子擦拭身边长凳,白忙活了。 陈平安开门见山说了两句话。 “张先生喝完茶,就可以走了,包袱斋在宝瓶洲重新开张一事,免谈。” “就算大骊朝廷点头,哪怕是皇帝宋和答应,一样作不得准,我说不行,就不行。” 张直笑容如常,喝了一口茶水。 吴瘦苦笑道:“陈山主,难道就因为我这句冒失言语,就要与整个包袱斋交恶?” 张直微笑道:“这种个人恩怨,别扯上我的包袱斋。” 吴瘦心一紧,使劲点头,“是我又说错话了。” 剑修的恶劣脾气,这回算是真正领教了! 崔东山哀叹一声,“张直啊张直,你真是带个活祖宗在身边。原本好端端的,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机会,结果给这么闹的,雪上加霜了不是,一下子就少掉两洲生意,搁我是你,这会儿已经先摔自己两大嘴巴,再摔吴老祖几个耳光。” 周米粒守在屋门口那边,等会儿一看到谁喝完碗里的茶水,她就可以准备随时添水。 至于那张桌子聊了啥,她听不清楚,也不会偷听,多半是大白鹅又抖搂了一手术法神通,瞧瞧,大白鹅朝自己挤眉弄眼呢,唉,如今都是当宗主的人了,也没个正行。 再看看好人山主,正跟人谈笑风生呢,估摸着这桩送上门来的生意,是十拿九稳了! 又有一位剑修化虹而至,落在桌旁,崔东山看热闹不嫌大,抽了抽鼻子,眼神幽怨道:“米首席,这位吴老祖,方才破口骂我们小米粒脑袋不灵光呢。” 米裕原本还面带微笑,闻言瞬间脸色阴沉,盯着那个满脸呆滞的……吴老祖,“哦?那就是元婴的境界,飞升的胆子,聊完事,就给自个儿找块地去,挖个坑。” 周米粒瞧见了米裕,悄悄抬起手,勾勾手,余米余米,来这儿来这儿,好人山主在跟人谈买卖呢,咱俩不是这块料,都不掺和。 米裕脸色又变,眼神温柔,走向屋门口那边,期间转头看了眼张直和吴瘦,张直还好,依旧神色自若,吴瘦只觉得如坠冰窟。 张直喝完碗中茶水,转过身,笑着提起手中白碗。 周米粒赶忙拎着火盆上边的炉子,飞奔到桌旁,接过茶碗,倒了七八分满,再递还给那位张先生,张直就又与小姑娘道了一声谢,笑道:“下次煮茶待客,取水需有讲究,我是无所谓,风餐露宿惯了,只要能解渴就是好茶,但是好些山上仙师嘴刁,一喝就能尝出滋味高低,哪怕表面不说,心里却要犯嘀咕,只是将就而已。以后煮茶之水,不如从山中清泉汲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三座旧山岳中,都有不错的水源。” 喝茶有这讲究?真是这样么?周米粒看了眼好人山主,陈平安点点头,黑衣小姑娘立即笑容绽放,与张先生道谢,“受教!” 张直喝了一口茶,笑道:“落魄山果然不一样。” 张直双手捧住茶碗,笑道:“正式介绍一下,我叫张直,洛阳木客出身,坏了祠堂祖训,就被谱牒除名了,在山下做点小本买卖,积少成多的路数,比不得范先生的深谋远虑和刘财神的家大业大。旁边这位,吴瘦,道号灵角,曾是宝瓶洲包袱斋分部的负责人,吴瘦只盯着算盘和账本,从不抬头看长远大势,唯一的功劳,就是误打误撞,为牛角渡留下了那些建筑,如今归属落魄山,实属万幸,这么些年,与各洲包袱斋同行碰头,唯独此事,可以让吴瘦挺直腰杆说话,吹几句不打草稿的牛皮。” 吴瘦满脸苦涩。 主人极少这么与人言语的,何况先前还专门告诫自己,不许提及牛角渡一事。 不过张直最后几句,倒也不算什么虚情假意的场面话,吴瘦确实经常与同行炫耀此事,只是稍微更改了事实,说自己与那位年轻隐官当年是怎么相识的,如何相逢投缘,称兄道弟,那会儿的陈平安还只是个窑工少年,但是我吴瘦何等眼光,一瞧就看出对方的不简单,酒桌上,撂下一句我觉君非池中物,陈平安那会儿都不信呢,只是与自己敬酒,干了一大碗……说得多了,说到最后,吴瘦自己都快信了。 不要觉得这种低劣手段如何滑稽可笑,生意场上,还真就有可能换来真金白银。 陈平安说道:“桐叶洲这边,我管不着。” 张直也是明显松了口气。 吴瘦低下头,擦了擦额头汗水。 至于是不是做样子给人看,哑巴吃黄连,有苦自知。 张直也是直爽人,直接问道:“敢问陈先生,除了你们青萍剑宗,在这桐叶洲地界,能说上话的势力,有几个?” 崔东山晃着白碗,“消息这么灵通,是玉圭宗那边,还是大泉王朝户部,走漏了风声?” 陈平安喝完茶水,笑道:“如今管事的,是崔东山,你们聊你们的。” 起身告辞离去,走向屋门口,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笑道:“不用继续帮忙添水了。” 米裕双臂环胸,背靠墙壁,始终盯着那个吴瘦。 陈平安没好气道:“嘛呢,眼神能杀人啊,我怎么不晓得剑仙这么牛气。” 米裕笑容尴尬。 进了屋子,陈平安与裘渎、胡楚菱笑着打过招呼,坐在屋内一只火盆边,伸手烤火取暖,犹豫了一下,说道:“小米粒,刚才有人觉得……嗯,反正说了些不是什么好话的混账话,凑巧被我听着了。” 小米粒挪了挪小板凳,靠近好人山主,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说道:“不是那个张先生,对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是那个叫吴瘦的胖子。张先生还是很喜欢你的。” 小米粒一下子眉眼飞扬起来,“哈哈,猜中了,我就知道不会是张先生!” 黑衣小姑娘摇头晃脑,肩膀一起一落的,还蛮开心,好像吴瘦的看法,不管说了啥,已经被她忽略不计了。 小姑娘光顾着开心了。 就像她经常一个人在落魄山崖畔看风景,不开心的事儿,就随云飘走吧,开心的,如鸟雀停枝头,留下做客吧。 陈平安就要忍不住站起身,这下子反而轮到米裕慌了,咳嗽一声,“隐官大人,实在不行,还是我出手吧。” 周米粒伸手,轻轻拽住好人山主的袖子,摇摇头,咧嘴一笑,好像在说,在自己家里呢,怎么可能不开心呢。 小姑娘挠挠脸,又开始与好人山主窃窃私语,说自己与裴钱,也会在背地里说岑姐姐是憨憨嘞。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右护法说了啥,我怎么没听清楚,不知道,记不住。” 周米粒,“哈!” 好人山主,“哈哈。” 周米粒,“哈哈哈!” 好人山主,“你赢了。” 米裕看着隐官大人,唏嘘不已,也就是隐官大人不沾花惹草,不然自己加上周首席,都不是对手吧。 陈平安转头怒骂道:“滚你的蛋。” 米裕愣了愣,奇了怪哉,隐官大人怎么听到自己的心声了。 ———— 落魄山,一张饭桌上,坐着朱敛,陈暖树,化名谢狗的貂帽少女。 谢狗感叹道:“朱老先生,我还以为你们落魄山,以隐官大人的能耐,得有大几千号人马呢。” 剑修几十上百个,练气士来个数百号人物,纯粹武夫几千人,再加上些外门弟子、杂役奴婢啥的,年轻隐官一声令下,指哪打哪,有事没事就去大骊京城耀武扬威,逛荡一圈。 实在没想到,落魄山上就这么点人。 小陌也真是的,半点气力都不肯出,估计还是懒。 他们这拨老不死,她跟小陌,加上那个名字都没想好的无名氏,都是不差的,不过都是独来独往,至于那个满身宝贝的离垢,还有那个胸脯大的婆姨,也都是不喜欢热闹的,但是其余王尤物几个,都是肯定会重新开宗立派的,呵,鸟样,杀力不够法宝凑,本事不高喽啰多。 朱敛笑道:“其实还有一座莲藕福地,加上那边,人就多了。” 谢狗毫不掩饰自己的嗤之以鼻,夹了一大筷子菜放入嘴中,含糊不清道:“那也能算人?加在一块儿,能顶个玉璞境使唤吗?” 陈暖树闻言,只是默默低头嚼着米饭。 朱敛笑容如常,“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虽说各有各命,不管怎么说都是命。” 谢狗哦了一声,只是下筷如飞,心不在焉敷衍一句,“有理有理。” 之后暖树收拾碗筷,去了灶房。 朱敛笑着提醒道:“谢姑娘,以后就不要随便试探人心了。” “我们落魄山,虽说规矩不多,但是为数不多的几条规矩,不管是谁,自家人,或是客人,都得稍稍在意几分。” “谢姑娘是新来驾到,所以我得把这个理儿说清楚。” 谢狗打了个饱嗝,咧嘴笑道:“晓得了,入乡随俗,客随主便,道理我懂!” 她站起身,走出屋子,“散步散步,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呸,是活到九万九!” 朱敛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不懂装懂不可怕,就怕懂了却假装自己是在不懂装懂。 归根结底,这个只是来找小陌的白景,还是不觉得这座落魄山当真吓人,所以除了小陌,没有什么是值得白景真正上心的。 哪怕是看门人的道士仙尉。在白景眼中,可能只能算半个? 谢狗走出宅子后,扯了扯嘴角,可惜了,朱老先生学问再大,到底是读书人,规矩多了点。 之后谢狗就开始闲逛落魄山诸峰,比如会去竹楼那边,趁着粉裙女童打扫一楼屋子的时候,她就若无其事,径直跨过门槛,走进去看几眼。当时正在忙碌的暖树,只是停下手上的活计,等到那位谢姑娘离开屋子,暖树最后也没说什么。谢狗又去了后山那边,坐在屋顶上,看着俩年轻男女在那边练拳,等到两人察觉到屋顶上的不速之客,立即停下走桩,满脸疑惑望向那个貂帽少女,谢狗只是伸出手,示意继续练你们的拳,当自己不存在就是了。 谢狗就这么晃悠了几天,去了山顶,趴在栏杆那边发呆,她还在霁色峰祖师堂门外的广场上,转悠了一圈。 这天暮色里,仙尉打算按时收工了。 仙尉一般都是去山上老厨子那边蹭吃蹭喝,但是偶尔会给自己开小灶,亲自下厨,这就叫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主要是仙尉觉得去朱老管家那边,登山下山,往返一趟,有点麻烦,耽误自己看书,读书人不多看点书,能有什么出息?! 仙尉一般是看门到戌时,就准时拎着竹椅回大风兄弟的宅子,不怠工,也绝不多待,反正如今落魄山也没啥外来客人。 一寸光阴一寸金,多读一本书,哪怕是多翻几页书,都是增长一份学问呐。 今天仙尉刚要收起竹椅,就看到那个头戴貂帽的少女走下山来,不太开心的样子。 仙尉便双手插袖,站在原地,打算跟这个小姑娘随便聊几句,再回宅子继续看书。 仙尉等她临近山门口了,笑着打招呼一声,问道:“这是学岑姑娘练拳呢?” 谢狗一路晃荡到山脚,揉了揉貂帽,摇摇头,“学啥拳,不晓得咋回事,可能是哪句话不小心说错了,这不就惹恼了朱老先生,算是把我赶下山了,发配到骑龙巷那边的一个店铺当差。” 仙尉大为惊讶,朱老管家那么好的脾气,谢姑娘你是造了多大的孽、作了多大的妖,才能让朱先生都觉得不顺气? 仙尉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谢姑娘,在咱们山上,一向是言语无忌讳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帮你复盘复盘,找到了纰漏所在,大不了我陪你一起上山,去与老厨子道个歉,认个错,就可以继续留在山上了。” 谢狗直愣愣看着这个身穿棉布道袍的“假道士”。 这厮除了头顶那支木簪,真是怎么看都不是那个道士啊。 这要是被那个神出鬼没的王尤物找着了,小陌又不在山上的话,还不得落个嘎嘣脆的下场? 仙尉笑道:“谢姑娘,认个错有多难,千万别觉得丢面儿,不至于。” 谢狗眨了眨眼睛。 莫不是个傻子吧。 自己跟小陌在内,他们这一小撮差不多道龄、辈分的,撇开杀力和防御各自前三甲,其余那几个老废物,其实按照一般修士的计算法子,也没有那么废物。 算是各有擅长吧,比如道号“山君”的王尤物,术法最杂,保命逃命,潜藏偷袭,都是一把好手,之所以会背了把剑,因为王尤物还是个半吊子的剑修,虽说极不纯粹,两把被大炼的飞剑,都是半路强抢得来的,但是剑术,勉强还算是剑术。 此外王尤物的那个道号不是白取的,所谓“山君”,可不是说那个老东西在山中,就可以学那三教一家的圣人坐镇天地,而是与山下的“人和”有关,再说得简单点,就是只要世道不好,山下活不下去的越多,王尤物的道行就越高,如今书上说了,苛政猛于虎嘛。所以王尤物比起其余醒来的几个,是有先天优势的,所以先前去见白泽,老东西故意绷着脸,一路上偷着乐呢。 王尤物如果早点清醒过来,又能早早潜藏在浩然天下,精心挑选一处隐蔽道场,比如那个曾经战乱不断的扶摇洲,一个不小心,真有希望被王尤物跻身十四境。只因为这厮的合道之契机,就在道号寓意中。 但是谢狗一直觉得这个啥都肯学、啥都不是的老东西,根本配不上“山君”这个本身极好的道号。 官乙,也是差不多,如果早点跟随蛮荒甲子帐,赶赴浩然天下战场,每一处厮杀惨烈的战场,由她来收拾残局,再一路吃过去,可能要比那个“白莹”更有用处。 归根结底,都怨白泽老爷遇到大事就喜欢犯糊涂呗,太迟返回蛮荒,太晚喊醒他们几个。 那个如今化名胡涂的家伙,估摸着就是在故意恶心白泽吧。也难怪当时白泽瞧见他们几个后,视线好像在胡涂身上逗留最久。 傻了吧唧跟白泽老爷抖机灵,找死不是。亏得如今蛮荒天下缺少顶尖战力,不然就要嗝屁喽。 当年那位小夫子,是出了名的讲道理和好脾气,白泽也差不多,好说话,可问题在于,这两位不讲理和不好说话的时候,有多可怕,白景都是亲眼见识过的。 谢狗哈哈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粗浅道理,怎么不懂。” 仙尉赔着笑,心中忍不住腹诽一句,怎么瞅着这个小姑娘,不像是个实诚人呐,懂个锤子。 谢狗沿着山路往小镇走去。 仙尉拎着竹椅去往宅子,打算将大风兄弟的“旁白批注”单独汇集成册,以后自己的职务高升了,再不当这风吹日晒劳苦功高的看门人,总得给下任留点宝贝,从郑大风起,到自己,再往后,代代相传,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也是一桩美谈。 入春时节,雨过群山,青翠如滴。 清晨时分,仙尉缩着身子,正坐在竹椅上打瞌睡,迷迷糊糊的,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喊仙尉道长,好不容易撑开眼皮子,仙尉瞧见了一张熟悉面孔,黄帽青鞋,原来是小陌先生回了,仙尉赶紧坐直身体,伸手轻轻拍了拍脸颊,难为情道:“熬夜看书,容易犯困。” 小陌微笑道:“眼下时节,正是春困的时候,辛苦仙尉道长了,赶明儿起,我来看门几天,仙尉道长只管养好精神……” 仙尉连忙摆手,“不成不成,怎敢让小陌先生看大门,成何体统,小陌先生的好意心领了,我保证看门看书两不误的。” 小陌坐在一旁的竹椅上,长呼出一口气。 仙尉问道:“小陌先生,陈山主没有一起回来?” 小陌挤出一个笑脸,道:“公子在桐叶洲那边还有点事,稍晚些返回。” 仙尉有些奇怪,试探性问道:“是有心事?” 小陌想了想,说道:“得去见个人,不太想见,又躲不开,就有些犯愁。” 这个对他纠缠不休的白景,大概能算是小陌的唯一苦手了。 仙尉点点头,人人各有烦心事,很正常,仙尉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开解什么,双手搭在膝盖上,轻轻拍打,沉默许久,哼起一支老家那边的乡谣。 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近路愁,远道愁,南一声,北一声。 思悠悠,恨悠悠,江水流,河水流。梦难成,意难平,东山青,西山青。 压岁铺子多出个店伙计,代掌柜石柔当然不会有意见,就是添一副碗筷的小事。 小哑巴就不太乐意了,不用想,又来个混子。 结果才一天相处下来,那个名字古怪的少女,就让周俊臣刮目相看,满是好感。 对待挣钱一事,竟是比周俊臣更上心,谢狗先与石柔借阅了历年积攒下来的账簿,算出一个每日入账的银两数目,然后她开门见山,说以后铺子这边得跟她明算账,超出这笔钱的五成收入归她,石柔无所谓,周俊臣觉得这笔买卖怎么都不亏,就算通过了这项决议。然后那谢狗就堵门去了,但凡是去隔壁草头铺子的客人,都要被她软磨硬缠拉到压岁铺子里边瞧瞧,而且周俊臣看她的架势,恨不得要去槐黄县城满大街墙壁上边张贴告示,谢狗还与两人合计,聊了一些自己的感想,说牛角渡那边,可以立起一块招牌,就当是给压岁铺子的糕点招徕点客人,反正牛角渡都是你们落魄山自家山头,木牌上边,除了写明压岁铺子在小镇的具体地址,有哪几种糕点,被某某剑仙、某某宗主、某国皇帝陛下尝过了,赞不绝口……比如龙泉剑宗的阮邛,现任宗主刘羡阳,神诰宗祁真,大骊藩王宋集薪,上任铁符江水神杨花,凑他娘的十个有名气的,总之宝瓶洲谁名气大谁就荣幸登榜……管他们有没有吃过呢,大不了被谁骂上门来,就与他道个歉,咱们再换一块牌子呗,其实都不用换,抹掉个名字就行…… 这般生意经,听得石柔目瞪口呆,周俊臣倒是眼睛一亮,要不是石柔拦着,小哑巴已经去后院找木板和准备笔墨了。 小哑巴见过挣钱凶的,但是没见过为了挣钱这么不要脸的,用那个名叫谢狗的话说,就是人总不能为了面子连钱都不挣了。 小哑巴一下子就觉得踏实了,孩子在外人这边,难得有个笑脸。 混熟了,谢狗今天陪着孩子一起翻书看,周俊臣喜欢看那些志怪,谢狗不一样,最喜欢卿卿我我的才子佳人了,谢狗一边翻书,一边问小哑巴,“周俊臣,你既然是陈山主如今唯一一个徒孙辈的,结果一年到头,只能苦哈哈在这边挣点碎银子,混得也太惨了点,不觉得委屈啊?” 在蛮荒天下那边,作为一个开山老祖的亲传、嫡系徒孙,在自家或是外边,不弄点幺蛾子,都没脸在山上混。 孩子咧咧嘴,“我跟陈平安关系又不熟,这么些年,就没见几次面,拢共没聊几句天,什么祖师徒孙的,反正我跟他,谁都不当真。” 谢狗点点头,“有志气。” 貂帽少女突然合上书籍,抹了把嘴,嘿嘿笑起来。 周俊臣觉得怪渗人的,咋个跟登徒子走街上瞧见美人似的。 谢狗走出柜台,扶了扶貂帽,从门口那边探出头,望向那个走出骑龙巷的家伙,黄帽青鞋绿竹杖,嘿,俊俏! 小陌没有停步,眯眼以心声道:“白景,你来浩然天下这边做什么。” 谢狗皱着脸,惨啊,造孽啊,小陌这种说辞,跟书上那种背弃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的负心汉,有啥两样嘛。 小陌缓缓前行,“别装了,有意思吗?” 谢狗哦了一声,伸了个懒腰,蹦出门槛,站在骑龙巷街道中间,径直说道:“给陈平安当死士,是那个存在的意思?” 小陌点点头。 谢狗怒道:“那你知不知道,如果陈平安城头刻字,如果不是那个‘萍’字,而是换成‘平’或者‘清’,你的下场是什么?” 小陌还是点头。 那位持剑者,找到自己的时候,就明白无误说过此事。 与其问剑?小陌既不敢,也不愿意。毕竟一身剑术,绝大部分,都传自这位远古至高存在之一。 逃? 逃不掉的。 谢狗摇摇头,“都不是我认识的你了。” 小陌冷笑道:“白景,我们本就不熟。” 之前的白景,真正的她,并非如今这般少女姿容。 极美艳,充满野性。 谢狗笑呵呵问道:“找个地方,喝点小酒?” 沉睡万年,然后一觉醒来,她发现如今天下顶尖修士的战力,好像变化不大,唯独酿酒技艺,确实高了不少。 在那酒泉宗,除了几种招牌酒水,还将那蛮荒三十余种最出名的仙家酒酿,喝了个饱,喝得很痛快。 小陌摇头道:“喝酒误事。走走这条骑龙巷台阶,走到顶部,谈妥了是最好,谈不拢,你我去海外。” 练气士饮酒,可以与常人无异,想要喝个痛快,自有手段,至于大醉过后,想要睡多久,没个准,就看练气士的个人喜好了,反正能够早早敲定醒来的时辰,大修士还能够凭此养神,醉个几年几十年,不算什么稀罕事。 谢狗撇撇嘴,说道:“陈平安又不在这边,能误啥事。” 小陌面无表情。 谢狗一跺脚,撒泼一般,双手乱晃,“不就是没喊一声陈公子嘛,你为了个外人,就跟我起杀心?” 喊公子。喊个大爷的公子。 谢狗来了落魄山这么久,也没能瞧见对方一面,架子恁大,当自己是白泽,还是小夫子啊? 谢狗直截了当说道:“陈平安故意撇下你单独见我,这种人,这种脾气,我不喜欢。你跟着他混,我不放心。” “按照这边的书上说法,这就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嘛,果然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在那剑气长城,还敢抛头露面,赚点战功,挣点名声,说到底,还是放心背后城头上边,有陈清都坐镇呗,笃定会护他性命?你瞧瞧,到了这边,就露馅了,还不是怕我杀他,担心你保不住他?” 小陌说道:“公子是要临时去见一个人,很重要,一个白景,根本不能比。” 谢狗疑惑道:“谁?桐叶洲有这么一号人物?”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桐叶洲的顶尖战力,是要远远逊色北俱芦洲和南婆娑洲的。 两人一起拾级而上,小陌说道:“与你无关。” 谢狗说道:“真不喝酒?” 小陌犹豫了一下,“就在骑龙巷这边,自家的草头铺子喝酒便是了,贾老神仙那边有酒,回头我再与他打声招呼,借几壶酒,贾老神仙不会计较的,都不用我事后补上。” 谢狗翻了个白眼。 气死老娘了,喝个酒,还有这么多道道,看把你得意的,这就算混出名堂了? 当年那个独自仗剑横行天下的小陌呢,那个与落宝滩碧霄洞主一起酿酒的小陌呢,那个曾经差点做掉仰止的剑修呢?! 谢狗皱了皱鼻子,好像在说,小陌小陌,你变成这样,我可伤心了。 小陌对此视而不见,径直转身走向草头铺子。 谢狗冷不丁一个饿虎扑羊,结果被小陌按住她的脑袋,“白景!” 刹那之间,小陌和白景都瞬间道心震颤,两位飞升境剑修,几乎同时转头望向骑龙巷最高处。 有人坐在那边,身边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双手拄剑,似笑非笑,俯瞰白景和小陌。 而那个眼神的温柔男子,微笑道:“你们先忙,当我们不存在就是了。” 正文 第九百七十二章 借东风 槐黄县城的这条骑龙巷,霎时间变成了一座飞升台。 顶部依旧是女子拄剑,旁边男子坐在台阶上,双方皆是一双精粹至极的金色眼眸。 貂帽少女“谢狗”的整副身躯皮囊,瞬间如灰尘飘散,继而凝聚为一位姿容崭新的修长女子。 白景双手持剑,高高扬起头颅,与顶部那两位对视。 这才是白景的真身真容。 小陌说道:“劝你最好收剑。” 白景眯眼笑道:“机会难得,刚好舒展舒展手脚筋骨,我还真就不信了,他们真能把我一口气拖拽到万年之前的光阴长河中去。如果本事这么大,就不会有今天了!” 将一位万年之后的飞升境圆满剑修,从变成由三教祖师坐镇的天地,拽回万年之前的旧山河,十五境都做不到! 台阶顶部那边,单手托腮的男子满脸笑意,轻声道:“我们小陌还是向着白景的,看来有戏。” 她点头道:“患难见真情嘛。” 小陌虽然听不见顶部那两位存在的言语,不过看着那个既面容熟悉又气息陌生的“自家公子”,总觉得不像是说了什么好话。 那个“陈平安”笑眯起眼,朝小陌轻轻挥手作别,微笑道:“小陌,悠着点啊,可别被生米煮成熟饭了。” 异象随之消散,小陌和白景重新置身于骑龙巷。 谢狗扶了扶头上貂帽,嗤笑道:“假的假的,装神弄鬼,吓我一跳。” 小陌神色尴尬,清清白白的,怎么有种被捉奸在床的错觉。 谢狗埋怨道:“小陌,都怪你啊,那个存在,是循着你的剑道脉络找来的,就像在光阴长河的下游,守株待兔,把咱们俩给抓了个正着。” 言语之间,谢狗抬手擦了擦额头汗水。 小陌看了眼,谢狗立即解释道:“就算是假的,也很吓唬人啊,天下就这么点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把路走窄了。走,喝酒去,压压惊。” 到了草头铺子,小陌让酒儿帮忙拿来两壶糯米酒,笑着说不用去厨房炒菜了,他们有个地儿光喝酒就行。 谢狗盘腿坐在长凳上,喝了一大碗糯米酒酿,感叹道:“挣点辛苦钱真不容易,小陌你是不知道,我来到浩然天下后,为了攒点钱,这一路走得多辛苦,山上挖草药山下摆摊子,差点被人调戏呢,混得可惨啦。” 小陌喝了口酒,“真正挣不着钱的人,才有资格说辛苦。” 谢狗气呼呼道:“这话说的,真像个人。” 小陌放下酒碗,以心声问道:“你敢不敢杀飞升境。” 谢狗眨了眨眼睛,“你睡傻了?” 敢不敢,有什么不敢的。 问题是能不能的事,这儿又不是蛮荒天下。 你就这么想着我被小夫子抓起来,然后在功德林里边陪着刘叉一起吃牢饭啊。也对,如此一来,见不着我,你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 负心汉说起混账话,真是比飞剑戳心窝里还厉害,谢狗抽了抽鼻子,擦了擦眼角,见桌对面的小陌无动于衷,也觉得没啥意思,便换了一种脸色,懒洋洋道:“说吧,杀谁。” 小陌说道:“曳落河旧主,仰止。” 谢狗恍然道:“原来是她啊,逃命本事不差,打架本事不顶,很不顶。光长胸脯腚儿不长修为,白瞎了那份道传,看着就烦她,这婆姨要是没有被文庙留在这边,如今在蛮荒天下的话,呵。” 仰止的一门本命神通,谢狗眼馋很多年了,天生就不适合仰止,但是谢狗学习术法神通,悟性太好,修行极快,而且这条道路,对仰止来说并不算十分合适,可若是被谢狗学到手,掰碎了搅烂了,刚好能够补全谢狗的某份大道缺漏,一个不小心,真就跻身十四境了。 事实上,当初小陌追杀仰止,白景就一直远远跟着,悄无声息。 等到那头搬山老祖袁首出现后,她就跟着现身了。敢打我男人,问过我白景答应没?二打二,才公平。 他们这双神仙眷侣,对付一双姘头,还不是手到擒来,咋个会输嘛。 可惜小陌不愿与自己联手,直接就走了。 谢狗说道:“我跟白老爷和文庙,可是有约定的。不过嘛。” “既然是你开口了,我可以考虑考虑。前提是你得保证我能活着离开浩然天下。” 谢狗伸出一只手掌,朝小陌挑了挑眉头,“好处呢?亲兄弟明算账,咱俩要是道侣,也就不谈这个了,问题咱们还不是嘛。” 谢狗抹了把嘴,“我如今翻书茫茫多,书上的才子佳人和江湖演义,不就都是这么个路数,英雄救美,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小女子只好以身相许了,愿意自荐枕席,搁咱俩身上,一样的道理!” 小陌正要说话,酒桌一边,陈平安悄然落座,笑道:“小陌,千万别答应以身相许啊。” 至于谢狗身后,则又有人伸手按住少女头顶貂帽,“刚才不跟你计较,结果还是这么皮?” 谢狗缩了缩脖子,眼神幽怨道:“小陌小陌,赶紧帮我说句公道话,我胆子小,怕惨了。” 修道之人,神游万里算个锤子,这俩莫不是神游万年而至? 仙都山,青衫渡。 崔东山掰手指开始计数,将几个盟友名号一一报出,“大泉姚氏,蒲山云草堂,太平山,玉圭宗,皑皑洲刘氏,中土玄密王朝郁氏,六个。暂时就这么点,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各司其职,分工明确,相亲相爱,同舟共济。” 张直点点头,“是个很好的搭配。” 一般的飞升境修士,都拢不起这么个大好局势。 这就是一位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潜在底蕴了。 那吴瘦眼皮微颤,尤其是听到有那个皑皑洲刘氏,就想要打退堂鼓了,如今他算是包袱斋桐叶洲分部的三把手,连二把手都没能捞着,属于降职任用,以观后效,要是再做不出点成绩,可是要被祖师堂秋后算账的。 倒不是说皑皑洲刘氏赚钱心狠心黑,而是刘氏一向喜欢完全主导一桩买卖,外人只能从旁辅助,无法插手关键财脉的运转。 包袱斋内,很多买卖,动嘴皮子,吹嘘得天花乱坠,没用的,按照祖师堂规矩,谁要是看中了某桩生意,半数钱,得自掏腰包。 亏了,砸锅卖铁也好,与人借钱也罢,都得乖乖把钱补上,钱不够,立下字据,写张欠条,反正都得优先补上包袱斋的窟窿,绝不是拿了钱就可以大手大脚开销,或是中饱私囊的。而且祖师堂那边,会专门派出一位账房先生,身份有点类似战场监军,想要绕过此人,在账目上动手脚,比登天还难。 吴瘦就有个师叔,足足七百年,都在为包袱斋还债。遥想当年,师叔最风光时,在那流霞洲,天隅洞天都曾与师叔借过一大笔钱,光是每年吃利息,就能躺着享福了,富可敌国算什么,富可敌洲。结果就是心太肥,搅和进了一桩上下宗的内部事务中去,大伤元气,偷鸡不成蚀把米。 崔东山瞥了眼吴瘦微妙的神色变化,精于赚钱,也只知道赚钱,看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莫非张直这是赶来青衫渡钓鱼,以吴瘦作饵?就像大鱼难钓易脱钩,但是对张直这种老狐狸来说,一次提竿大鱼出水,就可以大致推断出自家先生的心性,毕竟张直肯定没那胆子,觉得自己可以真的一鼓作气钓起隐官“陈平安”,和落魄山、青萍剑宗两座新兴宗门,简而言之,张直就是奔着故意让大鱼脱钩来的,只为整个包袱斋作长远计。 崔东山比较烦这个,就懒得七弯八拐,以心声直接问道:“张直,你这么精明的人,为何要故意带着个吴瘦来这边自寻没趣?” 张直笑道:“还是不如崔宗主和你家先生精明。” “此话怎讲?小心点说话,你可别步吴老祖的后尘。” “崔宗主何必明知故问。” “张直啊张直,我装傻自有装傻的本事和底气,可你跟我装傻就是真傻了,奉劝一句,我如今是青萍剑宗的宗主,也可以跟着先生依葫芦花样,下出第二道逐客令,你们包袱斋在桐叶洲南边的买卖,我管不着,那边是玉圭宗的地盘,我跟现任宗主韦滢半点不熟,跟玉圭宗上任姜老宗主也不算太熟,但是北方的买卖,即日起,就别想顺遂了。” 当初宝瓶洲的包袱斋,是被绣虎崔瀺驱逐出境的,下场跟刘桃枝的西山剑隐类似,都属于不欢而散,就此结下了梁子。 崔瀺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外来势力,在那场即将到来的战事中出现半点分歧,扯后腿,各行其是。 这是因为战事未起,包袱斋就嗅到了危机,不过浩然九洲的包袱斋分部,只有吴瘦的宝瓶洲,表现得过于市侩了。 陈平安根本不用去理会其中的弯弯绕绕,所以先前陈平安在桌上所谓的“逐客令”,就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 如今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的这场大战,才打了一半,别想着把便宜占尽,既然有本事避害,就别再想着趋利了,至少宝瓶洲这边就别想了。 而张直故意带着吴瘦来这边登门拜访,何尝不是一种试探,对于这个年轻隐官,张直有三件事需要验证,第一,会不会担任大骊国师,继承文脉师兄绣虎崔瀺,第二,青萍剑宗在这桐叶洲,有无担任一洲仙府执牛耳者的野心,第三,陈平安的心性,与绣虎有多相似,与崔瀺又多少差异,他张直和包袱斋才好看菜下碟。 包袱斋在这边到底投入多少本钱,得先看过三个答案才能有个粗略的定论。 因为包袱斋真正在意的“两座渡口”,已经不是那个南方诸国恢复极快的宝瓶洲,而是桐叶洲和扶摇洲两地。 天下九洲有仙家渡口处,或明或暗,几乎都有包袱斋买卖。 崔东山突然笑呵呵道:“吴瘦的包袱斋,当年在宝瓶洲,没有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吧?” 张直淡然道:“要是有,哪里需要米剑仙提醒吴瘦自己找个地方,我早就帮他挑好了。包袱斋,是我一手创建起来的,我是劳碌命,事无巨细,都喜欢亲自盯着,所以包袱斋始终就是个一言堂,举个例子,我要是中土大龙湫的宗主,处置小龙湫那几个吃里扒外的孽障,根本无需通过祖师堂议事,一言决之,只需派出龙髯仙君,到了这桐叶洲小龙湫,就地处决。” “做买卖的人,有自己的生财之道,自古而然,只是生意人,归根结底还是做人,还是要讲一讲底线的。” “买卖想长久,跟着 大势走。” “可要是亏心事做多了,人不收天收。” 听到这里,崔东山点点头,“这才算明白人说了些敞亮话嘛。” 张直说道:“当年赶走了包袱斋,崔国师立即为宝瓶洲引入了范先生和商家,就像为后者清场。吃了这个闷亏,我们包袱斋认栽,咎由自取,没什么怨言。” “那就照陈先生说的,关于宝瓶洲重新开张一事,何时天下太平了,包袱斋和落魄山,再来好好商议。” “至于桐叶洲这边,包袱斋诚意如何,底色又如何,我觉得可以用开凿大渎的合作一事作为开端。崔宗主意下如何?” 吴瘦知道自家祖师与白衣少年在以心声交流,胖子悔青了肠子,早知道就跟那个小姑娘讨要一碗热茶了,也好过现在干坐着。 不知为何,那位年轻隐官又走出屋子,身边还跟着那个拎着炉子的黑衣小姑娘。 现在吴瘦再瞧见这个洞府境的小水怪,堂堂元婴境,但凡在座诸位不觉得磕碜,吴瘦恨不得跪地磕头,高呼姑奶奶。 周米粒又给所有人添了茶水,轮到吴瘦这边,赶忙低头与小姑娘连连道谢,差点热泪盈眶。 崔东山笑道:“上个胖子同样走了遭仙都山,还不如你幸运呢。”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周米粒就坐在一旁。 从袖中摸出一把合拢起来的玉竹折扇,陈平安将竹扇轻轻放在桌上,笑道:“方才在屋内,才记起之前在鸳鸯渚那边,张先生亲自开设包袱斋,斋名‘和气’,开门做买卖,果然是和气生财,我跟几个朋友恰逢其会,仔细逛过和气斋,大开眼界,好像还欠了张先生一个人情,两张字据。天下事,一码归一码,买卖不成仁义在。” 原来之前在和气斋内,陈平安一眼相中了这把珍贵折扇,只是当时身上没带多少神仙钱,囊中羞涩,不曾想斋内很快就有一位符箓美人姗姗而至,主动提出可以带走扇子,以后在任意一处渡口包袱斋,补上钱就是了,事后包袱斋肯定会自行销毁欠条字据。之后李槐瞧上了那块好似盆景的“山仙”,一位老柳树精就栖息其中,包袱斋开价十颗谷雨钱,陈平安就又代替李槐订立了一张字据。 崔东山伸手拿过折扇,啪一声打开,扇面节录苏子祈雨贴,另外一面是谪仙山柳洲草书所写《龙蜇诗》。扇子本身完全可以视为一件水法重宝了,法宝品秩跑不掉的,资质好一点的剑修,运道好,拣选一个雷电交加大雨滂沱的时日,沐浴更衣之后,打开扇子,一边看草书一边看天候,机缘巧合之下,说不定还能学点昔年剑仙柳洲的些许剑意仙气。 崔东山疑惑道:“先生,当时包袱斋开在鹦鹉洲,好像不在鸳鸯渚。” 陈平安恍然道:“这样吗?那就是我记岔了。” 吴瘦都快崩溃了,隐官大人你说话,这么有诚意的吗? 张直从袖中摸出两张字据,落款人都是落魄山陈平安,其中一张欠条,是折扇的五十颗谷雨钱,另外“仙山”盆景十颗谷雨钱。 崔东山扫了一眼,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拿出六十颗谷雨钱,打算为先生分忧,把债务还清了,取回欠条。别销毁啊,得保留下来,以后崔东山可以给嫩道人瞅瞅,十颗谷雨钱?傻了吧,那位老柳树精,可是与纯阳真人吕喦论过道的,拳头大小的山石上边“仙山”二字,可是吕喦以剑气书写,这等崖刻,可是真迹! 但是张直却以手指按住两张欠条,笑道:“陈先生今天给出六十颗谷雨钱,就算结清债务了,按照规矩,这两张欠条就需要立即销毁,但是我想要跟陈先生打个商量,我们包袱斋,能不能花七十颗谷雨钱,相当于与陈先生买下这两张借据?” 周米粒呆住了,好人山主的字,两个“落魄山陈平安”,十个字,就等于赚了十颗谷雨钱,这么值钱么?! 陈平安笑着摇头,“太不合规矩了,还是钱货两讫比较清爽。” 张直笑道:“并不是专门为陈先生破例,包袱斋历史上,这种事情,不乏前例。” 崔东山冷笑道:“七十颗谷雨钱,打发叫花子呢,七百颗!” 小米粒又给震惊了,大白鹅,不对,可爱可敬的大师兄跟人做买卖,一向喜欢这么狮子大开口吗?不怕被人打啊? 不曾想那个张先生立即从袖中摸出只大袋子,放在桌上,迅速将两张欠条收回袖子,“那就一言为定,就此钱货两讫!” “落魄山陈平安”的真迹,以后只会越来越值钱,当然很难值钱到十个字就需要用七百颗谷雨钱去买的份上,那也太夸张了,几十颗谷雨钱,是比较恰当、稳妥的价格,以后和气斋,碰到千金难买心头好的山上土财主,不愁卖。但这可是两张欠条,意义非凡。尤其还是陈平安参加中土文庙议事之前订立的字据,这就等于多出个意义深远、极有嚼头的“历史掌故”了,如此一来,七百颗,真心不贵。 吴瘦看到这一幕后,心中佩服不已,不愧是自家包袱斋的老祖师,做买卖足够果决,出手够快够狠。 崔东山小心翼翼去拽过那一大袋子谷雨钱,亏得不是官场,不然这算不算是某种雅贿? 唉,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天上又掉了七百颗谷雨钱,自家账房先生种秋得多高兴啊。 陈平安面带微笑,看着做贼似的崔东山。 崔东山只得中途更换路线,将钱袋子推到小米粒那边,语重心长道:“右护法,此钱归公,记得好好保管啊,回头交给风鸢渡船上边的韦账房,不许贪墨啊。” 小米粒双手抱住钱袋子,往自己身边回拨,嘿,真沉!小姑娘挺直腰杆,“得令!”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偷偷看了眼出手阔绰的张先生,小姑娘挠挠脸,还是没说什么。 她如今可穷啊,私房钱零零碎碎积攒一起,也凑不出一颗谷雨钱嘞,这要是出了纰漏,钱袋里少了一颗谷雨钱,岂不是自己卖了自己也还不上债务啊。 张直微笑道:“刚好七百颗,不多不少,小仙师只管放心。” 被看穿心思的小米粒笑容腼腆,张大仙师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哩。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朝张直笑了笑。 张直笑问道:“陈先生,崔宗主,能不能冒昧问一句,桐叶洲开凿这条大渎,第一笔神仙钱,大致数目是多少?” 崔东山啧啧道:“还真不是一般的冒昧。” 都是老狐狸。 要是被张直知道了这笔谷雨钱的数量,未来那条大渎的规模,其实就可以大致估算出来了。一个不小心,以包袱斋的精打细算,甚至可以完全绕开青萍剑宗这些势力,早早布局,仔细研究一幅桐叶洲中部堪舆画卷和各国山水形势图,再以两个方向各自入海的大泉埋河和沛江作为推演起始,包袱斋就有一定把握演算出一条大渎水道走势,再暗中与那些早就穷疯了的王朝皇帝、藩属君主,低价购买那些暂时看来完全不值钱的山头、地盘,迅速交割地契,就可以等着大渎“找上门去”了,财源滚滚,旱涝保收。 所以陈平安直截了当摇头道:“恕不奉告。” 张直说道:“包袱斋确实希望通过大渎开凿一事,既求利也求名,并且求名更多,可以少挣钱,甚至是完全不挣钱。我们不会也不宜绕开青萍剑宗自立炉灶,同样的错误再犯一次,得不偿失。” 崔东山双臂环胸,“你们包袱斋在浩然天下的名声,确实真就一般,很一般了,比起皑皑洲刘氏,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比起范先生的商家,同样差了几十条街。试想一下,百年,千年之后,包袱斋子弟,每逢路过桐叶洲,别管是奔波劳碌挣钱,还是闲逛山河的,只需看着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那条大渎流水,无论是乘船渡水,还是站在岸边,或是在天上的仙家渡船,俯瞰那条横贯桐叶洲东西的蜿蜒水龙,都可以问心无愧与朋友笑言几句,学吴老祖这般吹吹牛皮,这条大渎,有咱们包袱斋一份功劳!” 陈平安微笑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撇开一门心思只求证道长生不朽的,那么剑术高的,拳头硬的,有权势的,兜里有钱的,总得给世道留下点什么。 吴瘦叹了口气,你们俩搁这儿唱双簧呢。 结果吴瘦就又看到那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直愣愣看着自己。 吴瘦瞬间身体紧绷,心中叫苦不迭。 所幸有张直帮忙解围,继续先前的话题,笑着点点头,“这种泽被苍生功在千秋的事业,确实不可以单纯追求账面上的盈利。” 张直继而笑道:“实不相瞒,之所以这次只带吴瘦来这边碰壁,是因为掌管桐叶洲包袱斋的那对道侣话事人,再加上那个出身包袱斋祖师堂负责账簿的账房,三人都对隐官大人太过敬仰,他们跟只认钱的吴瘦不一样,以至于我都要担心他们来这边,根本不会讨价还价,见着了隐官大人,一个意气用事,就太不把买卖当买卖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这种生意场上的客气话,听过就算,不用当回事。 张直旧事重提,“那就算上我们一份?六千颗谷雨钱,桐叶洲包袱斋占一半,我再自掏腰包,补上另外一半。” 崔东山问道:“谁求谁呢?” 张直笑道:“当然是我求你们。” 崔东山转头望向先生,大方向,当然还得先生拿主意。 陈平安点头说道:“张先生可以提要求了。东山,在这之前,你给张先生说说大致情况。” 崔东山这才开始拿出些许诚意,与包袱斋说明了第一笔神仙钱的出资情况,青萍剑宗这边给出三千颗谷雨钱,玉圭宗拿出五千颗,大泉姚氏,会与青萍剑宗和玉圭宗分别借款一千颗谷雨钱,皑皑洲刘氏和玄密王朝郁氏,各自拿出一万颗和两千颗谷雨钱。很快就会陆续到账,而这还只是第一阶段的初期投入。想要开凿出一条崭新大渎,工程浩大,牵扯到方方面面,只说大渎沿途各个恢复国祚、或是另立正统的新旧朝廷,借此机会以工代赈,救济背井离乡的灾民,动辄需要动用数以数十、百万计的劳役,各国既能借机收拾旧山河,也能将各地难民聚拢在一起,有朝廷和各地官府集中管理,最少也能保证不至于国境内一遇到荒年就饿殍千里、白骨盈野。此外皑皑洲刘氏,承诺会主动提供三百条不同规模的符舟,帮忙运送百姓去往崭新大渎河床处,只是这些刘氏私人渡船的灵气消耗,掌控符舟仙师的一系列人手调度,渡船辗转各地的神仙钱开销,都由沿途各国来自行 负责。 张直听过之后,心里大致有数了,刚想开口说话,崔东山就已经加重语气,提醒道:“张直,你要知道,刘氏和郁氏,出了这么多钱,运作不当,亏了就亏了,就当是打了水漂,绝无怨言,可没有任何欠条字据的。即便将来可以挣钱,大渎一起,不管未来如何盈利,刘聚宝和郁泮水都早已承诺,白纸黑字,都是签订好契约的,两家至多只挣本金的一成,赚到了这笔神仙钱,桐叶洲大渎就等于跟他们没有半颗钱的关系了。” 至于具体的大渎收益,从何而来,想必是张直和包袱斋最感兴趣的,只是对不住,得先见着了真金白银,才有资格知晓此事,不然就猜去。 张直说道:“在钱财上算账,我们一样可以学刘财神和郁泮水,亏了认栽,赚了至多收取账本金的一成数额。此外包袱斋额外的,也是唯一的要求,就是大渎沿途所有仙家渡口,渡口不论新旧,都建造包袱斋,各国朝廷不收地租,都算包袱斋花钱买下的,更清爽些,不用扯皮,空耗精力。除非当地王朝更迭,换了国姓,到时候再来另算归属,否则买卖就是一口价。至于渡口各个新建包袱斋的具体价格,我会让吴瘦他们去谈,也算给了各国朝廷一笔额外收益,不至于让诸国君主和户部衙门,一谈到钱就觉得捉襟见肘,容易拖延了大渎开凿工程的进展。” 崔东山气笑不已,好家伙,这是明摆着抢地皮来了。 张直笑着解释道:“仙家渡口有无包袱斋,人气还是很不一样的。” 吴瘦终于觉得有机会将功补过了,刚想要主动开口,打算卖个人情,说在这青衫渡,我可以率先在此掏钱,人力物力财力都由我们桐叶洲包袱斋出了,包圆了一座仙家渡口都该有的各色建筑…… 张直立即转过头,双指并拢,轻轻敲击桌面,“吴瘦,老老实实,喝你的茶。” 难得动怒的包袱斋老祖师,真给气到了,老子真想一巴掌拍死你。 要是有私心,青萍剑宗何必消耗那么多的山上香火情,作为大渎开凿的发起人,填补这个好像无底洞一般的窟窿。 你吴瘦要是开口给出心中那个建议,就等于昭告一洲山河,不,你们青萍剑宗,其实是有私心的。 崔东山笑嘻嘻道:“张先生就不要苛求所有属下,都与你一般视野开阔、有个天大格局了,不然如今包袱斋早就将商家取而代之了,自立为祖,或是被范先生青眼有加,请去当个商家三祖?” 张直无奈笑道:“这种话可不能外传。” 确实就如崔东山所说,一个门派里边,行事风格,挣钱方法,不可能全是自己一人。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抱拳告辞道:“既然方向谈妥,接下来就只是磨细节了,就让东山跟张先生细说,该吵吵该骂骂,不用客气,就都当好事多磨了。” 张直站起身,抱拳相送。 陈平安对那个吴瘦笑道:“今天咱俩才算真正认识了,以后就别与外人吹嘘一起喝过酒了,反正一起喝茶是真的。” 吴瘦小鸡啄米,信誓旦旦保证道:“晓得晓得,隐官教诲,铭记在心。” 随后陈平安就带着小米粒,还有米大剑仙一起离开青衫渡,徒步返回密雪峰。 周米粒问道:“好人山主,一起回家么?” 陈平安笑着点头,“算是半路吧,等风鸢渡船到了老龙城,我再陪着宋前辈下船走上一段路程,然后就会独自赶回落魄山,肯定比你早到家里。” 周米粒点点头,“这敢情好。” 难得好人山主等自己返乡,不是自己等好人山主回家哩。 开心开心贼开心,比过年收红包还开心。 米裕回头瞥了眼吴瘦,问道:“隐官大人,真就这么算了?” 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要不要打他一顿出出气?” 小米粒咧嘴笑道:“又不生气出啥气,行走江湖要大气!” 陈平安收起手,笑着点头,“米大剑仙,听见没,学着点。” 米裕就想要学隐官大人揉揉小米粒的脑袋,结果被小姑娘伸出手掌,拖住米裕的手腕,着急道:“余米余米,嘛呢嘛呢,再摸脑袋可真就不长个儿啊!” 米裕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问道:“隐官大人,你不是一直对那位包袱斋老祖师十分仰慕吗?就不借此良机多聊几句?” 陈平安笑道:“仰慕是真,不过就像张先生自己说的,跟仰慕的人合伙做买卖,很容易脑子一热就失了分寸,再者我看着那个心宽体胖的吴老祖就烦啊。” 桌子那边,崔东山开始与张直诉苦。 原来为了开凿大渎一事,临时组建成一个类似祖师堂的存在,自家青萍剑宗,这边会派出种秋和米裕,不可谓不重视此事,玉圭宗由王霁出面,大泉王朝礼部尚书李锡龄,再加上一位专门为此事离开京城的户部侍郎,也算一种机遇难得的官场镀金了。蒲山云草堂的薛怀,还有太平山那边,是护山供奉于负山。皑皑洲刘氏和中土郁氏,也都会各自派遣一人赶来桐叶洲,极可能是那个居心不良、然后被套麻袋的刘幽州,以及与隐官大人和裴钱都是老朋友的郁狷夫。 此外,未来那条大渎沿途诸国,也可以各自安排人手参与议事,能够在这座“祖师堂”拥有一席之地。 只说青萍剑宗这边,除了会动用崔东山的那拨符箓力士,还有金师、摸鱼儿和挑山工在内的傀儡。 种秋担任账房先生,首席供奉米裕亲自带队,陶然陶大剑仙负责护道,何辜,于斜回。 再加上老虬裘渎,甚至还会从落魄山那边挖来元婴境水蛟泓下,以及云子。 当然还有三位最能够“搬山倒海易如反掌”的大人物,崔东山暂时没有为包袱斋泄露天机。 东海水君,王朱。旧王座大妖仰止,和拥有半部炼山诀的蛮荒桃亭,如今的嫩道人。 万事俱备。 添加茶水的人,换成了少女醋醋。 崔东山喝完最后一碗茶水,叹了口气,“张直,真不是我说你啊,我家先生原本对你可是极为敬重仰慕的,你说你瞎试探个啥,这下好了,差点翻脸,亏得我辛苦补救,今日见面才算有个善始善终,又开了个好头。” 张直自嘲道:“见面不如闻名。” 崔东山感叹道:“千秋万古天下事嘛,总是意外又不意外,生于虑,成于务,失于傲,得于真,归于淡,留于忆,死于忘,活于……张直,我没词了,你来补上。” 张直摇头,以心声说道:“张某人才疏学浅,不如绣虎真知灼见,当然不敢狗尾续貂。” 崔东山疑惑道:“你曾见过我?” 张直更是疑惑,这是个什么问题,“当年在宝瓶洲,不是你自报名号,再亲口让我滚蛋吗?” 崔东山点点头,“那就是我学到了先生的学问精髓之一,不小心记岔了。” 直到张直这天离开青衫渡,密雪峰上的洛阳木客庞超,也没有露面,与这个山中晚辈叙旧。 风鸢渡船开始起航南下,陈平安和小米粒都登船,米裕随行,这趟走完,米大剑仙就需要全身心投入到大渎开凿一事当中去。 密雪峰宅邸书房内,与先生和小米粒道别之后,崔东山返回此地,当下坐在椅子上,一旁站着掌律崔嵬。 墙壁上,挂着一张宣纸,以古篆额书“青萍剑宗”,下边写着一些人名木牌和旁注,以不同境界划分。 最高处,书写“十四境”三字,空白。 飞升境,依旧暂时空缺。 仙人这一栏,有崔东山,半剑修。米裕,剑修。 下边的玉璞,有柴芜,半剑修,宣纸上犹有蝇头小楷一行文字,“至多十年,争取五年。” 元婴,有崔嵬,剑修。隋右边,剑修。裘渎,老虬。 金丹,有曹晴朗,半剑修。陶然,剑修,旁注一句,需要补剑。吴钩,鬼修。萧幔影,鬼修。 崔东山问道:“崔嵬,知道浩然宗门的行情吧?” 崔嵬点头道:“清楚。” 崔东山说道:“所以你身为我们青萍剑宗的掌律祖师,必须要比隋右边更早跻身玉璞境,隋右边不争这个,是她的事,她也有资格不着急去打破元婴境瓶颈,但这不是你不抓紧的理由。” 崔嵬说道:“先前小陌先生在落宝滩道场那边传道授业,我曾多次请教剑道,豁然开朗,受益匪浅,三年之内,必定玉璞。” 崔东山嗯了一声,“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过了三年不成事,那就别怪我翻脸。” 浩然天下,是否有资格被称为顶尖宗门,有一道门槛,就是当下有无飞升境大修士坐镇。 一流宗门,如今有无仙人,当金字招牌。其中祖上出过飞升境的,天然高人一等,宗门内拥有两位甚至更多数量仙人的,又瞧不起只有一位的。二流宗门,可能暂时没有仙人境,但是拥有数位玉璞境,或者说其中有闭关多年、有望仙人的玉璞祖师。 在宗字头门派仙府当中垫底的三流宗门,只有一位玉璞境,甚至有些青黄不接的宗门仙府,甚至已经没有玉璞境修士的祖师或是宗主了。 当然,宗字头就是宗字头,不是谁都可以不当回事的,在一般谱牒修士和山泽野修眼中,还是个高不可攀的庞然大物。 崔东山笑问道:“崔大掌律,你知道我为何要选择此地,作为青萍剑宗的根基所在吗?” 崔嵬摇头道:“不知。” 崔东山靠着椅子,拧转手腕,“其中一点,是想要找个隐世高人,生平最不喜欢打架,却偏偏很能打,当年就是找到了绯妃的撤退路线。不过此这位行踪不定的散仙,最大能耐,还是精通铸剑,却不是浩然人氏,来自青冥天下。既然是敌人的朋友,那就是朋友了嘛。” 崔嵬问道:“姓名道号?境界如何?” 崔东山说道:“你不用知道这些,只需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就行了,迟早能碰面的。” 青冥天下首屈一指的铸剑师,徐夫人。 他并非女子,只是姓徐名夫人。 “云水悠悠,与君共愁,花下真人道姓徐,唯梦闲人不梦君,一路沽酒到余杭。自言嗜酒见天真,豁得平生俊气无。” “这位称得上是世外高人的修道之人,其实暂时出不出现无所谓了,反正都需与我仙都山借东风。” 正文 第九百七十三章 太平年 一艘风鸢渡船,南游桐叶洲。 中途停靠在蜃景城外桃叶渡。 宋雨烧依旧是青衫长褂布鞋的装束,孑然一身,登上渡船,按照与大泉王朝的约定,渡船会帮忙运送一批物资至玉圭宗碧城渡和位于一洲最南边驱山渡两地售卖。 没有见到韩-光虎和简明随行,米裕神色玩味,周米粒整个人挂在栏杆上边,轻轻踢腿,挺遗憾的,还是没能瞧见那个裴钱小时候说过长得跟好看如花儿似的大泉皇帝陛下哩。裴钱那会儿还言之凿凿,说那个叫姚近之的水灵姐姐,她瞧师父的眼神,呵呵,戏可多啦。 等到货物悉数装上渡船,风鸢继续南下,陈平安陪着宋前辈小酌了几杯,宋雨烧说府尹大人最近忙碌得焦头烂额,实在脱不开身,因为韩宗师愿意主动担任大泉国师一事,可谓朝野上下举国震动。 宋雨烧喝着酒,聊过了蜃景城的大泉庙堂的一些事,说道:“开凿大渎,事情太大,需要名正言顺,有件事是注定绕不开的了,你有想好怎么跟那几个书院聊吗?” 就是得获得中土文庙那边的许可,以及位于桐叶洲三座书院的看法,需要先与书院对接好,通通气,免得节外生枝。 陈平安点头道:“文庙那边,先生会帮忙敲定,至于桐叶洲这边天目、大伏和五溪在内三座书院,我这次乘坐风鸢渡船,到了驱山渡再北返,就都会离开渡船,一一拜访过去。中部大伏书院那边把握最大,我与山长程龙舟是旧识了,五溪书院的周山主,想来问题不大,我与副山长王宰还是朋友,王宰肯定可以帮忙从中斡旋一番,最大的问题,还是那座天目书院,范山长出身亚圣一脉,治学严谨,行事稳重,也就意味着做事情相对保守,关键是如今担任副山长的君子温煜,此人极有才华,魄力更大,才到书院没多久,就直接摆出架势,山上书院事要管,山外王朝事他更要管,谁不服气就找他温煜嘛,反正都归他管。” 宋雨烧笑道:“连我都听说过这位正人君子,可想而知,温煜的名气有多大了。” 温煜不是桐叶洲本土人氏,曾经在南婆娑洲战场,全权住持一地战事,结果被温煜活活坑死了一头管着某座军帐的仙人境妖族。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温山长名气再大,比我还是要略逊一筹的。” 原本与小陌一走了之,如果没有这趟打道回府,陈平安是打算将这些与书院的对接事务,交给种夫子的。 读书人跟读书人好聊天。 宋雨烧忍俊不禁道:“跟我吹牛皮有啥意思,你小子有本事遇见了对方,跟那位温山长当面说去。” 陈平安提起酒碗,笑道:“我又不是缺根筋,如此傻了吧唧见面打人脸,也太不江湖老道了。” 一洲三书院,大伏,天目,五溪。桐叶洲一洲南北,两个旧有的最大宗门,如今蒸蒸日上的玉圭宗和半死不活的桐叶宗,如果再加上一个青萍剑宗,估计对三座书院而言,刚好也算一对一了。 既然都说万事开头难,位于南边的五溪书院,有周密和王宰一正一副两位山长在,想必可以有个不错的开头。 宋雨烧欲言又止,然后自顾自笑着饮酒起来。 在那蜃景城内,风言风语可不少,根据一些个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道消息,好像就连韩宗师担任国师一事,都成了一种欲盖弥彰的手段了。 京城市井坊间,还有那座桃叶渡,大多言之凿凿,肯定是某人鼎力举荐的结果,否则韩宗师怎么可能来蜃景城?由此看来,那位年轻隐官,得是多挂念咱们大泉王朝,才愿意如此拐弯抹角为姚氏出力啊。 陈平安疑惑道:“宋前辈,是先前在蜃景城内听见了什么趣闻,见着了什么奇事,这么开心?” 宋雨烧笑道:“倒也不算什么奇人趣闻,只是些道听途说而来的儿女情长,也不晓得真假的,反正我在姚府那边,一个金身境都不是的武夫,很受礼重啊。” 陈平安苦笑道:“喝酒喝酒。” 大泉王朝,埋河畔的水神祠庙,香火鼎盛,敬香之人络绎不绝。 在那块祈雨碑前,站着一位荆钗布裙、中人姿容的妇人,腰别一把蒲扇。 妇人脚边,蹲着个少女模样的河婆小姑娘,也不觉得那块碑文有啥好瞧的。 这对刚刚成为师徒的外乡游客,正是从中土神洲跨洲游历桐叶洲的仰止和甘州,如今朝湫河婆,是仰止的正式弟子了。 仰止当下的山水谱牒身份,化名景行,道号“高山”,是中土神洲一个小国境内,香榧山神祠的记名客卿。 至于那件品秩极高的法袍,被仰止施展了障眼法,如今穿在了弟子甘州身上,用来淬炼后者的河婆金身,这本身就是一种千载难逢的修行,破境一事,注定势如破竹。 毕竟这可是数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 仰止轻声问道:“穿在身上,还觉得步履蹒跚吗?” 少女抬头笑道:“师父,好多了。” 仰止点头道:“什么时候行走间觉得不拖泥带水了,就算大功告成。” 甘州玩笑道:“师父,到时候还你啊,可别不收。” 仰止笑道:“也没想着送你,别自作多情。” 甘州哈哈笑道:“还以为师父会送我呢,我再婉拒一二三次,最终归还师父,师徒情谊愈发瓷实了嘛。” 仰止笑了笑,捡了个活宝当弟子,这一路远游倒是不乏味。 甘州蹲在地上,扯了扯法袍领口,问道:“师父,这件衣裳,老值钱了吧?” 修道之人的法袍,穿在山水神灵身上,竟然就相当于淬炼金身了,确实闻所未闻,不过甘州觉得自己也确实没啥见识,这次跟着师父出远门,一走就直接跨洲游历,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呢。 仰止点头道:“同等品秩的法袍,确实不多见。” 在万年之前的远古岁月里,那个昔年一直以少年姿容现世的大妖,独占两件,他与白景等大妖失踪后,这两件山上至宝,就散落在蛮荒天下两座宗门内,仰止不是不眼馋,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此外道祖赐给余斗的那件羽衣,并州那个青山王朝的雅相姚清,身上也有一件差不多品秩的,幽州地肺山华阳宫,道号“巨岳”的高孤又有一件,浩然天下这边,符箓于玄的“紫气”,再加上龙虎山当代天师赵天籁身上那件“道脉”……所以就了“天下头等法袍,道门占一半”的说法。 仰止打算先走一趟大泉埋河,再去燐河,以及蒲山附近的那条沛江。 身边埋河与那条沛江,蜿蜒入海,可就像一位练气士的根骨,受先天限制,如果没有人力干预,是绝对没有大渎“资质”的,一个只有中五境资质的修道胚子,想要跻身上五境,只能是靠极多的福运机缘来补。 仰止突然转头,望向北边天幕那边,一处云海中,大概是从蜃景城桃叶渡附近,有艘渡船缓缓落下。 仰止立即收回视线,不敢随随便便多看几眼,因为她担心那条渡船上边,有个万年之前就不对付的剑修,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幽幽叹息一声,仰止扯了扯嘴角,其实真正的心腹大患,还是那个白景,与前一位剑修的仇怨,只是意气之争,并不涉及非要杀出个你死我活的大道之争,但是那个白景,却是觊觎自己的某份传承很多年了,事实上,仰止早年之所以会与真名朱厌的搬山老祖“眉来眼去”,就是一种逼不得已的结盟,为求自保,只求不被白景问剑一场,肆意搅乱曳落河。 白景肯定没死,死了谁都不会死了这个难缠至极、阴魂不散的家伙。 如此说来,自己身在浩然天下,远离蛮荒,反而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 埋河祠庙附近的碧游宫内。 埋河水神娘娘正在亲自款待客人,对方是一位被俗称为“东海妇”的自家人,反正都是水神娘娘嘛,虽说两家祠庙隔着很远,一东一西,但是对方主动登门做客,柳柔还是很热情的,眼前这位名叫寇渲渠的沛江源头水神,是有事相求来了,好说好说,就是想要来埋河这边走水,小事一桩。 寇渲渠作为沛江水神,又是蛟龙之属的水裔出身,作为沛江水神,当然不可能在自家沛江走水,所以先前作为邻居又是好友的蒲山黄衣芸,就帮寇渲渠跟大泉女帝牵线搭桥,姚仙之再询问埋河碧游宫这边,其实柳柔那会儿就已经给过答复了,很简单,就俩字,欢迎。 就算敲定了寇渲渠来埋河走水一事。 唯一美中不足的,寇渲渠好像早有耳闻碧游宫的待客之道,一见面就说不饿,她也不善饮酒,喝茶就好。 今天寇渲渠亲手煮茶,是沛江出产的云雾茶。 柳柔喝着茶水,客气道:“这茶水好喝,好喝啊。” 就是滋味淡了些,跟喝水没啥两样嘛,无妨,喝了个水饱,也是饱。 柳柔在想着如何捣鼓出个合适的开场白,好与寇渲渠询问好奇已久的某事,道听途说,捕风捉影,总不如当事人亲口给出答案。 那条沛江的源尾两地,分别祭祀东海妇和青洪君,却都属于不被当地朝廷封正的淫祠,再加上寇渲渠的大道出身,就可以通过走水来提升修为境界了,而且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两地水神祠庙内同时有两尊神像,这就像一座土地庙内供奉土地公、土地婆了。 只是这种涉及隐私的内幕,柳柔再好奇万分,总不好直不隆冬当面询问。 所以柳柔憋了半天,也才憋出一个自认得体的问题,“那位祠庙位于沛江入海口的青洪君,没有一起来?” 寇渲渠摇头笑道:“没来。水神离开辖境,并不容易,何况那位青洪君还非正统水神身份。” 柳柔哦了一声,按照那些志怪幽明的记载和渲染,说这位有家不得归的“东海妇”,其实是东海龙女出身,柳柔是水神,今天见到寇渲渠,第一眼就看出这种说法是无稽之谈,如此才对,真当那场斩龙一役是吃 素的?柳柔偷偷摸摸取出一本书,咳嗽一声,装模作样放在桌上,这位埋河水神娘娘,很是深思熟虑了一番,结果用了个最蹩脚的理由,说道:“渲渠啊,书上总是喜欢瞎说故事,乱传事迹,对的吧?” 寇渲渠看了眼书名,心中了然,微笑道:“一半是真一半是假,这本书我也翻过,书上说我是东海水域某座龙宫的龙女,喜欢舞文弄墨,幻化成富家千金小姐,经常带着贴身侍女,乘船通过那条沛江游历内陆,让书生帮忙抄写经书、诗文,其实也不算胡乱编造,因为的确是有这么些事,只不过当时是小姐故意让我妆扮成她,然后由她来假扮侍女。” 柳柔神采奕奕,两眼放光,“然后真就惹来了一位五岳山君的觊觎美色,命令麾下爱将青洪君打翻楼船,拦阻去路,结果误打误撞,将你强掳回去了,金屋藏娇,在那沛江源头处,为你建造水府私宅,害得你每逢思乡,就会泪如雨下,沛江就会发洪水?如果真是这样,这位山君做事情可就不地道了,果真如此,你只管放心,回头我与一位小夫子帮你讨要个说法,这位小夫子可了不得,有他出手主持公道,定会还你一个自由身……啊?不是这般曲折的?难道是桐叶洲山上仙师讲的另外那种说法?是你家小姐为了逃婚,与早就瞧对眼的青洪君暗结连理,那尊山君呢,是有意成人之美,当了一回月老。所以你只是个障眼法,算是为自家小姐的私奔,避人耳目?如此说来,确实缠绵悱恻,可歌可泣!” 寇渲渠满脸无奈神色,犹豫不决,她实在不愿诓骗这位埋河水神,只得挑选一些但说无妨的内容,“这个故事里边,不管是与青洪君,还是与那位宅心仁厚的山君,都不曾牵扯到男女情爱。” 柳柔大失所望,悻悻然收起桌上那本书,轻声埋怨道:“读书人不厚道,尤其是写书的,骗人真有一套。” 寇渲渠嫣然而笑。 柳柔哈哈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渲渠,我们都喝一个,我干了你随意……哈,是茶水,一样一样。” 一条埋河附近的海陆交汇处。 有一行人辟水而行登岸现身,为首之人,正是东海水君,真龙王朱。 带着一拨随从,四位水府扈从,李拔,黄幔,宫艳,溪蛮。 他们跟着水君王朱,又走了一趟镖,难得忙里偷闲,此次登岸,是要跟着王朱去一个新立年号“神龙”的山下王朝逛逛。 他们几个,身份都不简单,能够凑到一起,成为同僚,实属难得。 玉道人黄幔,是仙人境鬼修,擅长字面意思上的呼风唤雨,只是与昔年浩然武学第一人的张条霞有恩怨。 道号焠掌的李拔,老修士来自金甲洲,与那完颜老景曾是关系莫逆的忘年交,一个已经王朝覆灭的国师,曾经执掌青章道院,身份地位,有点类似北俱芦洲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国师杨清恐。 溪蛮,九境武夫。出身流霞洲,陆地土龙之属,有望跻身止境。 美艳妇人,真名宫艳,小名阿妩。扶摇洲本土修士,宗门在那场战事伤亡惨重,祖师堂和山头都打没了,宫艳也没有当那中兴之祖的心气和能力,赚钱一道她还算擅长,除此之外,担任一宗之主,她没那本事,所以这些年,就只是数次暗中接济那拨志向远大的宗门晚辈,至多就是遇到麻烦,再与水君王朱打声招呼,看看能否搬出东海水府的招牌,帮忙渡过难关。 宫艳倒是与那个姓纳兰的女子剑修,这些年一直有联系,对方早先自称来自倒悬山水精宫,据说如今已经顺势担任了雨龙宗的新任宗主,挤走了云签,让这个性情柔弱的玉璞境女修,转去担任掌律祖师了。 这位身为剑修的雨龙宗新任宗主,曾经在山水窟与宫艳合伙挣了一大笔神仙钱,所以念旧情,前不久邀请宫艳去那边担任首席供奉,或者当个白拿钱不干事的首席客卿也成。宫艳也没直接拒绝对方的好意,暂时用了个拖字诀。 王朱开口说道:“这次除了去一趟更改年号的虞氏王朝,还要见个人,不用等也不用找,对方会自己找上来。” 宫艳妩媚笑道:“只要别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见谁都好说。” 除了陈平安,就他们这一行人,见谁都不怵嘛。寻常飞升境又如何,身边这位东海水君,不也是飞升境?谁敢说句重话? 说到这里,宫艳小心翼翼看了眼王朱的脸色,听见了隐官这个称呼,王朱没有丝毫异样表情,置若罔闻。 宫艳转头望向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家伙。 在队伍最后,还跟着个被她赐名王琼琚的少年,专门负责肩扛手提大小包裹。 少年的额头微微隆起,炼形成功没几年,主要是还是给饿的,一直就没吃饱过。 这么多年一直跟在王朱身边,修道小成之后,勉强有了个人样,就被赐姓王,名琼琚,字玉沙,再赏了个道号,寒酥。 正是泥瓶巷那条经常被宋集薪丢到隔壁、跑回自家又被稚圭用脚尖碾踩的四脚蛇。 此刻王琼琚身后斜背着一只包浆油亮的紫皮葫芦,是件被主人从大海中捞起的远古遗物,古篆“捉放”二字。 察觉到宫艳的视线,少年腼腆一笑。 宫艳就愈发好奇那座巴掌大小的小镇了,以后有机会,真要去亲自逛一遍。 按照与王朱的约定,等到浩然水神走镖一事彻底结束,他们几个就可以与水府各自解契,他们几个是走是留,王朱这边都随意。 其中李拔和溪蛮,双方打算一起去宝瓶洲大骊陪都,投靠藩王宋睦。一个是当过国师的,一个有那岸上土龙出身,都想要碰碰运气,试图扶龙一把,当那从龙之臣。 至于玉道人黄幔和宫艳,一个身份特殊,是那鬼仙,不宜抛头露面,宫艳更是一个惫懒货,除了挣钱,她就没什么上心的事。 所以黄幔打算继续留在王朱身边,靠着笨功夫,一点点积攒功德,然后找个机会,看看能否找一块安稳地盘,开山立派。至于是不是宗门,黄幔并不看重。 宫艳忍不住问道:“王朱,那座县城小镇,真有那么深不见底?” 在他们这边,是王朱自己要求不用任何敬称,喊她名字就行。 王朱点点头,淡然道:“修士境界越高的,越别去瞎逛荡。” 宫艳笑道:“咱们这拨人,都还算见过世面的……” 王朱冷笑道:“世面?多大的世面?你们见过几个飞升境和十四境,然后就站在你们眼前?” 道路旁,凭空出现一抹白色。 只见那人手持一物,再一个金鸡独立,抬手高举照妖镜,朝向那美妇人,一阵晃悠,“呔!妖怪鬼魅哪里跑,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又来! 同一个脑袋进水的白衣少年,最过分的,是连今天的姿势和话语内容都是一模一样的。 ———— 风鸢渡船,今天陈平安又陪着宋雨烧喝酒聊闲天,米裕过来敲开门,笑道:“王宰正在赶来的路上,身边还跟着同样悬佩玉牌的儒生,估摸着也是位君子。” 宋雨烧挥挥手,“你先忙去,我就不凑热闹了。” 陈平安站起身,跟着米裕去往船头,迎接两位主动找上风鸢渡船的书院贵客。 陈平安率先作揖道:“鸣岐兄,多年不见。” 王宰,字鸣岐。刚想要抱拳意思意思即可的王宰,只得转为正儿八经的作揖还礼,“见过陈隐官。” 双方确实是旧识了,相逢于剑气长城,王宰还成了唯一一个拥有酒铺无事牌的书院儒生。 一旁的好友温煜,亦是主动作揖,“天目书院温煜,见过陈先生。” 五溪书院山长周密,也就是与文海周密同名而没少被修士笑话的那位,先前担任北俱芦洲鱼凫书院山长,要不是脾气太差,公开扬言见着个蛮荒妖族隐匿修士,就宰掉一个,甚至还曾离开书院,参与搜山,亲自出手打杀了几头妖族,以至于落了个去功德林关禁闭的下场,否则他本该顺势升迁为某座学宫的司业了。 儒家七十二书院,一正二副三位山长,其中副山长,各有分工,一务虚一务实,温煜就是那个负责全部“庶务”的副山长。要知道如今按照文庙议事的决策,在二十年后,山下王朝各国的礼部尚书,都必须是儒家书院出身,这就意味着温煜这种副山长,几乎就成了山下各国的太上皇。 陈平安笑着抱拳道:“久闻温山长大名,幸会幸会。” 王宰无奈道:“陈平安,咱俩才是朋友吧。” 陈平安说道:“当年咱俩依依惜别,各道珍重,结果鸣岐兄重返浩然,也没能运筹帷幄,做掉一头仙人境妖族修士啊。” 王宰一时语噎,结果被陈平安抓住手臂,笑道:“代替书院兴师问罪也好,只是新朋旧友叙旧互道辛苦也罢,都先喝酒。” 一行人来到米裕屋子,米裕就要关门离去。 不曾想温煜抱拳笑道:“恳请米剑仙一起留下饮酒。” 米裕一头雾水,你又不是曾经去过剑气长城的女子,有什么理由挽留自己。 陈平安笑道:“那就一起喝酒。” 米裕顿时觉得不妙,要露馅,万一温煜有那沾亲带故的山上仙子,岂不是要坏了隐官大人的大事,此地不宜久留,米裕硬着头皮说道:“还需要闭关练剑,我就不作陪了。” 温煜说道:“战场那边,我曾亲自拷问过几头妖族修士,其中便有提及米剑仙,咬牙切齿,恨意极大。” 米裕松了口气,早说,吓我一跳。被浩然女子挂念,与被蛮荒妖族畜生记恨,本就是人生两大快事。 如此一来,米裕腰杆就硬了,摆手道:“你们聊,以后我与温山长不缺喝酒机会的。” 温煜笑着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下次风鸢渡船 路过天目书院,我会早早备好酒水,恭候米剑仙。” 王宰就很胳膊肘往外拐了,以心声与陈平安笑道:“看见没,这家伙与米裕未曾见面就投缘,是千真万确的,因为都是狠人。” 陈平安笑答道:“温煜这次拉上你一起找上门,是先有北方小龙湫一事,再有擅自建议开凿大渎一事,打算两罪并罚了?只是天目书院那边,怕我掀桌子,青萍剑宗和天目书院就此闹翻,范山长就让你出山,好从中缓颊当个和事佬?” 王宰笑道:“那就太小看温煜了,其实温煜在来桐叶洲之前,就有凭借开凿一条大渎来救济难民和聚拢桐叶洲人心的想法了,这算不算英雄所见略同?” 陈平安小有意外。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藏掖了,都是自己人,陈平安就干脆让两位副山长从桌上端起酒碗,从袖中摸出一支画轴,摊开山河长卷在桌上,由于画卷极长,两端差点触碰到一间屋子的窗户和屋门,陈平安便施展了一点小术法,如柱撑屋,撑起了悬空摆放的画卷,再将酒碗放在手边的空中,如一条白鱼浮水中,陈平安没有废话半句,直接开始细致讲解起这条大渎的路线设想,伸出手指,在画卷中缓缓勾勒出一条碧绿色的大渎河道,途径某国某地,何处需要改道,何处需要凿开一条河床,哪里需要搬山迁脉,哪些城池重镇有可能就此沦为水下之城,补助百姓,以及大致分到每一位百姓手中的钱财如何计算,当地官府衙门和各国朝廷户部,如何与青萍剑宗、玉圭宗在内报备录档,后者又如何去勘验此事,若有官员胆敢中饱私囊,又该如何处置…… 当陈平安说到那些官员的处置方案,温煜终于开口说话,“责罚轻了,直接降籍为贱,子孙三世不得参加科举,在这些官员的籍贯所在家乡,由朝廷敕令当地官府,直接立碑为戒,以此警示后人,胆敢在这种事上贪墨银两,哪怕只有一两银子,这就是下场,没得商量,哪个朝廷户部官员,胆敢包庇此事,一并丢官沦为贱籍再立碑家乡,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怎么个衣锦还乡,哪个皇帝于心不忍,不愿让朝廷失去国之栋梁,我温煜就亲自去找他讲道理,谁不听劝,就换个听劝的明君登基。”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那个天目书院的副山长。 温煜点头道:“放心,我虽然只是副山长,但我的意思,就等同于天目书院的意思。由我们书院开这个头,鸣岐兄的五溪书院,程龙舟的大伏书院,就没脸不照做了。” 王宰跟着点点头。 陈平安笑道:“那就这么办。” 温煜微笑道:“陈先生,可能你与书院打交道不多,但书院不是官场,也不是仙府门派,陈山主以后有机会多走走,比如我们的天目书院,就相信我今天不是在空口白牙说大话了。” 陈平安点头道:“看来以后是要与书院多走动了。” 温煜直截了当问道:“陈先生,聊了这么多,有想过你们青萍剑宗怎么赚钱吗?” 王宰盯着桌上画卷,除了最早那幅“大渎”图,上边还重叠搁放着将近百余幅如今的各国堪舆地图,都是陈平安先前说到哪里,就临时放出一幅地图,王宰摇摇头,“如何赚钱?谈何容易,不亏钱就很难了。只说一路搬山填水等事,何等耗费人力物力,如果没有两三位飞升境大修士出手帮忙,就都只能是靠钱砸出来的河床了。” 天下各洲大渎,多是自然形成的水道,以人力开凿崭新大渎,只在数千年前出现过寥寥几次,极为罕见。 最近一次,宝瓶洲的齐渡,又是一国即一洲的大骊王朝,以举国之力,完成这个壮举,而且是完全不计代价的举措。 但是桐叶洲这条大渎,属于各方势力结盟行事,这就意味着,青萍剑宗在内的所有盟友,没有任何过往的成败经验可以拿来借鉴,各方势力,都需要摸石头过河。将来遇到棘手的麻烦事,或是有谁觉得利益不均,昔日盟友反目成仇,都不是没有可能。 于是陈平安便顺势提及了嫩道人,以及仰止。 王宰内心震动,脸上却没有什么异样。 温煜却直接开口问道:“仰止?它是如何离开禁地的?” 陈平安说道:“被骗出来的。” 温煜神采奕奕,望向这位年轻隐官。 陈平安摇摇头。 温煜点点头,“不急。” 好像两个素未蒙面的人,都不用如何细说,就心照不宣了。 王宰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头疼。 这俩凑一起,总觉得自己这个五溪书院的副山长,当得战战兢兢,说不定哪天就要去功德林陪着温煜一起读书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首先,青萍剑宗,太平山,蒲山,可以各自选取三到五处不等的藩属下山,作为飞地,进行长久经营。当然是那种各国朝廷暂时无力修缮、或是开辟成仙府的鸡肋地盘,不至于是山水灵气贫瘠之地,也不会是人人疯抢的风水宝地。其次,沿途建造仙家渡口,客栈和店铺,也是细水长流的久远买卖。第三,开凿大渎期间的一切天材地宝,金银铜铁在内诸多矿山,只要是历史上各国未经发现的,都可以与当地王朝、藩属谈定分账事宜,此外又例如河流改道,期间水落石出的各种仙府遗址,以及无意间发现踪迹的破碎秘境,还有类似开掘出一些陆地龙宫旧址,只要运气好,都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后边这些,就不与各国谈买卖了。最后,大渎一起,沿途所有仙家渡口,都需要优先考虑我们的渡船靠岸,不收任何路费和租金,像仙都山青衫渡那边的一艘桐荫渡船,就在此列,但是我们脚下这条风鸢,所有跨洲渡船还是需要照山上之前的规矩,与各座渡口持有者支付一笔神仙钱。” 大渎一起,在桐叶洲横向开辟出了一条完整的商贸路线,就像青衫渡的那条桐荫渡船,就一下子有了用武之地。 “这些本就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又属于长远买卖,想必中部诸国求之不得。” 温煜将最底下的那幅长卷重新抽出放在最上边,抿了一口酒,趴在桌上,问道:“但是一条大渎,多出的山水神灵席位,你们怎么划分?想来蒲山附近的那条沛江,一直不曾封正的东海妇和青洪君,必然可以顺势跻身书院封正的水神之列。那么一条大渎配备的公侯伯,这三到四尊高位水神呢,你们几个牵头人,是否早就内部瓜分殆尽了?当然,表面上只是拥有举荐的权力,但是想必文庙和三座书院都不至于太过刁难你们,只要人选合适,说不定就默认了。” 陈平安笑道:“关于此事,确实有过商量,不过青萍剑宗已经主动放弃这份举荐权了,可能大泉王朝和玉圭宗,都会各有人选,但是大渎公、侯两个神位,大家意见一致,谁都不举荐,不提名,否则吃相就太难看了,所以只是尽量保证两位心仪人选,获得大渎伯的神位。” 王宰如释重负。 温煜抬起头,好奇问道:“陈先生为何要主动放弃?又不是假公济私,任贤不避亲,其实没什么好忌讳的。” 陈平安笑道:“没有合适的人选。” 埋河水神娘娘,碧游宫柳柔,大泉姚氏肯定会不遗余力,举荐她担任大渎水伯神位。 而且柳柔也确实不宜在山水官场连跳数级,直接晋升为公侯,再者,陈平安甚至怀疑这位水神娘娘都会拒绝担任大渎水伯。 温煜端起酒碗,眼神诚挚道:“不虚此行,我喝完这碗酒就走。不敢保证更多,只说玉圭宗那边,如果他们以后闹幺蛾子,青萍剑宗只需直接飞剑传书一封至天目书院,我来敲打他们,若宗主还是姜尚真,我还会跟他们客气客气,如今就算了,韦滢只是去了蛮荒天下,暂时也没能如何,我不用卖他们面子。” 各自端碗喝过酒,王宰忍不住打趣道:“好个嚣张跋扈的夫子自道。” 陈平安笑道:“鸣岐兄还是读书人,怎么说话呢,注意措辞,这叫锋芒毕露。” 温煜摇头道:“论功业,论魄力,论胸襟,我都比陈山主差远了,这不是酒桌上的客气话,而是实话实话,此事王宰最清楚,我这个人一贯说不来虚情假意的表面好话。” 之后陈平安陪着两位副山长走向船头,王宰说道:“陈平安,最近咱们温山长正在筹划推广山下义庄一事……” 陈平安眼睛一亮,立即抢话说道:“可是以延续八百多年的‘范氏义庄’作为模本?” 王宰笑道:“是的,不过要更加完善,有七百多条细则,说是锱铢必较,半点不夸张。温煜是打算按着某些人的脑袋,去做点好事了。” 温煜好奇道:“陈先生也知道此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摸出几本厚册子,笑道:“这才算真正的巧合,恰好关于此事,我这边也有个大概框架,只是细则不如你多,只有五百多条,温山长拿去便是了,不用归还,看看能否帮着查漏补缺。” 温煜双手接过册子,在船头停步后,作揖道:“就此拜别陈先生。” 陈平安只得作揖还礼,直腰起身后说道:“温山长,容我说句题外话,学塾先生也好,书院夫子也罢,教书育人,且不可拆分开来,否则不管世道再无事,也不是真正的太平世道。” 温煜大笑道:“理当如此,你我又是不谋而合了!” 王宰抱拳笑道:“陈平安,下次喝酒,就得是不醉不归的那种了。” 陈平安打趣道:“你的酒量,我门儿清,劝你少说几句大话,免得下次酒桌还债,逃都逃不掉。” 两位书院年轻副山长就此御风离去。 渡船下边,大地山川,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山上层层桃李花,层层又叠叠,云下烟火是人家,家家连户户。 旧山河新气象,年年岁岁又新年,共欢同乐,嘉庆与时新。 正文 第九百七十四章 一家团圆 白玉京,最高处。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趴在栏杆上,眯眼而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静处闲看天下,落在下边五城十二楼的姐姐妹妹们眼中,好歹还能跟仙气儿沾点边。 陆沉望向一座高城宫阙,那边有人领了一道掌教法旨,刚刚动身,奉旨御风前来上清阁这边觐见陆沉,已经有仙君敏锐察觉到此人的“飞升”轨迹,颇为羡慕此人的际遇,毕竟能够登上上清阁俯瞰整个五城十二楼,是一种殊荣,表明已经进入了掌教法眼,大道可期。陆沉朝那道青色身影招招手,笑道:“杨小天君,这边这边。” 年轻道士轻轻落地,站在廊道中,毕恭毕敬,与陆沉打了个道门稽首,“灵宝城杨凝性,拜见陆掌教。” 陆沉笑眯眯,摆手道:“免礼免礼,说了多少遍,喊我一声师叔即可。既然你与陈平安是称兄道弟的好朋友,那就与我是至交好友了嘛,这里也没外人,客气给谁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个杨凝性,出身北俱芦洲崇玄署云霄宫,通过五彩天下来到青冥天下,结果一步登天,才进白玉京,就成了余师兄的记名弟子,而灵宝城又是余师兄的证道之地,所以杨凝性如今就在灵宝城内修行,年纪轻轻的,辈分却高到不能再高了。 杨凝性依旧低头,“不敢。” 陆沉板起脸教训道:“师侄别这样,这样就无趣了,还是那个三番两次算计陈平安的黑衣书生,更可爱些啊。” 杨凝性抬起头,犹豫了一下,“不知陆掌教今日召见晚辈?” 陆沉笑道:“没什么你以为的正经事,就是想带你一起看看风景,尽一尽我这个师叔的职责。” 杨凝性虽然一头雾水,却也不敢继续多问。 陆沉伸出并拢双指,朝杨凝性眉心处屈指一弹,霎时间后者一双眼眸变成金黄色,只觉得头晕目眩的杨凝性,哪怕竭力压下道心涟漪与整座人身小天地的震动气象,仍是忍不住轻轻晃了晃脑袋,伸出手背抵住额头,再一手按住栏杆,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陆沉笑道:“别紧张,帮你暂时开了天眼,能够与白玉京借一点眼力,我看到什么,你就看到什么。” 果然如陆掌教所说,杨凝性发现自己当下所见就是“杨凝性”。 陆沉转过身,望向一处高楼,在白玉京有那“天边倚云栽碧桃”美誉,一群青鸾翱翔在云雾中,道官在林中,面如碧色。 陆沉要看天下风景,其实再简单不过,凭借自身境界和坐镇白玉京的地利,足可将天下人物、景象,尽收眼底,甚至是纤毫毕现,如同近在咫尺。可要具体到找某个人,精准找出对方的行踪,尤其是还是那些精通遮蔽天机的得道之人,不至于说是什么大海捞针,主动徒劳无功,却也相当不易,极其费劲了,而陆沉又是出了名的懒散,再者白玉京有座仰观楼,专门负责盯着一座天下山巅修士的动向,只不过也不是没有纰漏,天底下的障眼法委实是层出不穷,玄之又玄。 陆沉先是走了一趟骊珠洞天,在小镇那边摆摊十余年,前不久再走了一趟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好像只是打个盹,外加一个眨眼功夫,青冥天下就愈发物是人非了。 之后杨凝性“跟随”陆沉的视线,快若箭矢,透过层层云海,如疾掠飞鸟俯瞰大地,看到了一洲版图的轮廓,然后是山河绵延如龙蛇蜿蜒,继而是一座龙运浓郁的雄伟城池,最终是一座皇家敕建的青梧观…… “天下,并州,青神王朝,青梧观。天下渐小人渐大。” 陆沉视线稍微偏移些许,微笑道:“那拨五陵少年就在这这边,金玉道场道种窟,以后你出门游历,这个地方是一定要去的,米贼王原箓,武夫戚鼓都是从这边走出去的。不过雅相姚清如今不在京城,去给朝歌、徐隽这双神仙道侣护关去了。青神王朝也是极少数建造寺庙的地方,其中藏着一个剑术很厉害的紫衣僧人,也就是如今名声鹊起的那个姜休,姜休剑术之高,完全可以跟你师父掰手腕,姜休此次现身,应运且顺势,大概是要为人间佛法与我们白玉京讨要一个说法。” “这是汝州了,赤金王朝,鸦山。” “这赤金王朝就因为有个‘林师’,有座鸦山,武运昌盛,冠绝天下。林江仙来我们青冥天下做客,也不知道想要求个什么。” 听到这里,杨凝性好奇问道:“陆掌教,这位林师,会不会是一位练气士?” 来到青冥天下后,即便是在道官颇为自负的灵宝城,只要聊起林江仙,也是敬重有加。 陆沉笑道:“只说这一世,林江仙不是练气士,就更不是剑修了,却是……一名剑客?” “玄都观孙道长,之所以有那‘愧居林师之前”的说法,既是一种惺惺相惜,更非溢美之词,而是林江仙此人,确实能打,很能打!其余几座天下,连同浩然天下的那位女子武神裴杯,这三个天下第一,与林江仙的第一,意思是不一样的,青冥天下林师的第一,就真的只能是第一了,天下第二跟林江仙的差距,就像飞升境跟十五境那么大吧,张条霞与裴杯的差距,就远远没这么夸张。” 杨凝性疑惑道:“剑客?” 陆沉点点头:“因为有无长剑在手,就是两个林江仙。” “只可惜青冥天下习武之人千千万,从没谁有资格让林江仙用剑罢了。” “再瞧瞧这个幽州,这儿每次下雪总是格外大,今年也不例外,都快雪花大如拳了,那处古战场遗址,瞧见没,煞气重不重?都冲天而起了。若非地肺山华阳宫,联手弘农杨氏各有高人,镇守一方,不惜每千年消磨掉一位飞升境修士的道行,早就出现百万阴兵揭竿而起的动-乱了。据说前些年杨氏出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正值二八佳龄的大好岁数,你瞧瞧,水精帘下梳头,她这慵懒坐姿,美,真美,你再瞧瞧贴着春凳的那种饱满弧度……还有那条持境的胳膊多白啊,咦,怎么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弘农杨氏做事情真不地道,这是防贼呢!” 杨凝性到底做不来这等勾当,已经闭上眼睛,却发现根本没用,陆沉看到什么,他就一样可以看见。 “杨师侄,听师叔作为过来人的一句教诲,以后道法高了,这种勾当不要多做,太伤神,是修道大忌呢。” “我们看看雍州,这是青冥天下版图最小的一个州,类似浩然天下的宝瓶洲,这是不是就很有意思了?这里曾是吾洲早年的道场所在,如今又多出个鱼符王朝,年轻女帝朱璇正在打造一座普天大醮,在那水中山脉之巅,建造有一座历史悠久的藕神祠,祠内供奉有一件镇国神兵,祠外一株老樟树,可以占卜四州吉凶。” “这个朱璇,真是女子善变,她年少时还曾与贫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说长大以后就嫁给陆哥哥呢,如今确实出落得亭亭玉立了,结果翻脸不认账了,唉,莫不是好看的女子,都喜欢这么说话不算话吗?” “永州,兵解山,有个太上祖师龙新浦,最喜欢散布歌谣、谶语,却一直喜欢玄都观的那个王孙,如此痴情,一点都不像个证道长生的练气士了。就是这个永州,曾是米贼一脉的发轫之地,不过那会儿的这拨授箓道官,可不会被贬低为什么米贼,声势最为鼎盛时,道官和那些若能按部就班、注定会授箓的候补道官,人数多达百万,这还只是台面上的,杨凝性,你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吗?” 翥州多羽客。 蕲州,玄都观。也是陆沉最常去的一个州,一座道观。 殷州,两京山和大潮宗,就这么联姻了。那位道号复勘的朝歌姐姐,真是良配啊,为他人作嫁衣裳到了这种地步,舍得一身道法不要,不惜让自己跌境不休,只为了那个可能性,让鬼修出身的道侣徐隽,能够有希望在十四境修士当中,率先占据一席之地。 大潮宗一处禁制重重的洞窟门口,姚清突然抬头,面带微笑,摇头示意,好像在提醒陆掌教就别偷窥此地了。 陆沉愣了愣,顿时气急败坏,跳脚大骂道:“天底下奇人异士那么多,难不成就只有贫道会吃饱了撑着嘛!” 幽州境内,有个踏雪无痕的紫衣僧人,正在大声吟唱,“草庵内谈玄玄,蒲团上讲道德,此外万事休提。” 好似被僧人察觉到了蛛丝马迹,转头微笑,遥遥望向白玉京那边,僧人随手一划,天地间剑光轰然炸开,将那道视线当场斩断。 陆沉啧啧称奇道:“师侄,瞧见没,姜休的剑术很厉害吧,是不是名不虚传?贫道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你信不信姜休若是倾力出手,一条剑光可以直达白玉京?” 杨凝性无言以对。 一处僻静山头,白雪压青竹,有个俊秀青年离开了镇岳宫的烟霞洞,就挑选此地,正在吃一锅冬笋炖咸肉,桌边坐着两位女子,其中一位肌肤微黑,头别木钗,麻衣草鞋,另外一位就要更符合一般意义上的仙子姿容了,一身碧绿法袍,道气盎然。 陆沉笑着为杨凝性介绍起三人身份,“小掌教张风海,吕碧霞,当然也可以说是散仙聂碧霞了,还有个师行辕。” 张风海突然放下筷子,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陆掌教,多年不见。” 片刻之后,张风海重新拿起筷子,显然那道视线已经撤离。 杨凝性视野所见最后一幕,是岁除宫,鹳雀楼。 陆沉微笑道:“好个‘文学’高平,书生纸上谈兵讲武事,败军之将不敢言勇。” 陆沉叹了口气,随手一抹,撤掉那份暂借杨凝性的神通。 呼吸水光饮山渌,兵气销为日月光。 人间定婚店,天下撮合山,被后世誉为“月老牵红线”的蔡道煌,曾经掌管着一部姻缘簿子。 陆沉在骊珠洞天,亲自确定过一件事,那部“说有用毫无用处,说没用极其有用”的姻缘簿子,早就不在小镇开喜事铺子的那个老人手上了。不出意外,此事又是药铺杨老头的幕后手笔了。 其中半本姻缘簿子,早就落在了柳七手上,后者之所以与好友曹组联袂远游异乡,从浩然来到青冥,极有可能,就是奔着剩余半本姻缘簿子来的。是那朝歌?毕竟这位女冠的户籍,是那朝天女。 柳七如此作为,倒也不算是白也在前的无奈之举, 柳七词篇,最大特色,本就为天下所有有情人却最终未曾成为眷属的诉苦。 那么试图凭借“整部姻缘簿子”来为天下有情人牵红线,确实契合柳七的大道。 落魄山竹楼,宝瓶洲武夫崔诚,老人一辈子都以读书人自居,最终只收了两个弟子,还都是不记名的那种,结果一不小心就教拳教出了个两止境。 陆沉喟然长叹一声。 非是武夫不自由,早有崔诚立上头。 日升月落,都是剑术。 林江仙,旧名谢新恩,不过一样是个藏头藏尾的化名了。 真正的名字,恐怕就在剑气长城避暑行宫的秘档上边写着吧。 旧隐官萧愻,新隐官陈平安。旧刑官豪素,新刑官齐狩。 剑气长城万年以来,三个有官身头衔的剑修之中,唯有至今不知所踪、也不知死活的祭官,始终是旧不换新。 发现陆掌教陷入沉思,杨凝性后退三步,打了个稽首,轻声道:“陆掌教,晚辈这就离开此地?” 陆沉回过神,笑道:“一起一起。” 单手撑住栏杆,一个翻越,陆沉去向神霄城那边。 神霄城现任城主,已经是那个小道童模样的姜云生。 上任城主,姚可久,道号“拟古”,最终未能返乡。 好花如故人,不饮杯自空,可惜故人不似花。 在家乡那边的城头上,有个名叫方艾的少年剑修,捡到了那根姚可久遗留的拂尘木柄。 也只有他和董画符,选择留在五城十二楼中的神霄城,其余七位剑修,都散入白玉京其余城楼,很快就成为了正式道官,各有师承。 这木柄,算是姚可久的唯一遗物。 陆沉见旧物,如见故人。所以经常来神霄城这边找那少年喝酒。 今天酒桌上,方艾倒酒,非要让喝了个满脸微红的陆掌教多喝一碗。 陆掌教双手持酒杯,转过头,口口声声别倒酒了,喝不了,再喝就要醉了,别别别,够了够了…… 得嘞,一来二去的,倒酒再慢,也给倒满了。 董画符今天来这边蹭酒喝,陆沉的酒水,值点钱的。 至于方艾跟陆沉的这种倒酒和挡酒,董画符见怪不怪了,两人经常摆出这副德行。 大概就像陈平安当年说的,喝酒不劝酒,多没劲,不热闹。 当然,这是因为那个酒铺是陈平安跟叠嶂合开的,酒桌不多劝酒,酒水销量怎么能好。 陆沉低头看了眼满满当当的酒碗,哀叹一声,抬头埋怨道:“瞧瞧,又给倒满了,下次别再这样啊,不然下下次我就不来了。” 方艾点头笑道:“下不为例。” 刚到神霄城这边的时候,方艾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年郎。 陆沉抿了一口酒水,打了个冷颤一哆嗦,赶紧眯眼而笑,“好酒好酒。” 陆沉翘着二郎腿,斜靠石桌,问道:“方艾,以后想不想坐上神霄城的头把交椅?” 方艾说道:“先当上了副城主再说。” 言下之意,当然想当城主。 当了城主,想必就不缺神仙钱了,剑修炼剑一事,公认就是个无底洞,消耗的天材地宝,都能堆积成山。 但是姜云生才当上神霄城城主没几年,一般情况,按照白玉京的旧例,这就意味着短则大几百年,长则数千年,都不会更换城主了,倒是副城主,还是有点盼头的,一来没城主那么一个萝 卜一个坑,何况只要理由足够,能够让两位掌教同时点头,就不是不可以临时添置。 陆沉就喜欢方艾这点,想啥说啥,不矫情,笑问道:“贫道有个锦囊妙计,想不想听?” 方艾赶紧敬酒,自己先走一个。 陆沉满脸神秘兮兮,咬紧牙关,只蹦出一个字:“熬!” 方艾扯了扯嘴角,陆掌教你这不是废话嘛。 我要是能熬出个三五千年的道龄,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哪里当不了城主、楼主。 真要有诚意,让我去陆掌教你那边的南华城,当个副城主,你只要敢这么做,你看我敢不敢当。 陆沉问道:“会想念家乡吗?” 方艾照实说道:“偶尔。” 陆沉似乎小有意外,笑道:“就只是偶尔?” 年轻剑修点头道:“就只是偶尔。” 不经常想念,但是每次偶尔想起,就会特别想。 陆沉手掌轻轻拍打桌面,“对的,这种想念,就叫思乡。” 余师兄,就像一个去过书简湖、但是不曾留在书简湖的陈平安。 任何一座人心泥潭,都留不住余斗。以前是如此,想必将来也是。 陆沉曾经为道号山青的小师弟,依葫芦画瓢,学那绣虎,设置过一个类似书简湖的问心局。 可惜山青给出的那份答卷,在陆沉看来,显得不伦不类,既不像余师兄,也不像陈平安。 这让陆沉大失所望,可毕竟是亲自领进白玉京大门的,不好就这么撒手不管,于是山青这位小师弟,就被陆沉丢到了五彩天下。 陆沉放下酒碗,一手横在桌上,伸长双腿,两只鞋子轻轻互敲,显得无聊至极。 董画符问道:“陆掌教,城里边,都说那个进入候补的白骨真人,是你的分身之一?” 陆沉立即坐直身体,抖了抖衣襟,神色肃穆,沉声道:“可不是嘛。” 董画符说道:“那你打得过余斗吗?” 陆沉赶紧端碗抿了口酒,一边连忙摆手,“打不过,打不过,余师兄的真无敌,又不是吹出来的名号。大家都是混江湖的,既然是江湖中人,就只有取错的名字,绝没有给错的绰号。” 董画符问道:“陆掌教是剑修吗?” 陆沉想了想,都是半个自家人了,就坦言相告,伸手挡在嘴边,“贫道剑术不够纯粹,算不得真正的剑修。” 董画符又问道:“除了白骨真人,二十来个候补之中,还有陆掌教的分身吗?” 陆沉嘿嘿笑道:“你猜。” 他娘的,贫道真不能再有问必答了。 再这样被董黑炭询问下去,就要彻底自揭老底了。 就在此时,一位宫装女子,姗姗而来,笑语嫣然,一双眼眸却是盈盈泪水,喃喃道:“无情郎,负心汉,可还好?” 陆沉瞥了眼女子,跳起身,双手叉腰就开始破口大骂对方太缺德,唾沫四溅的,方才酒水算是白喝了。 只不过陆沉的骂人言语,都是董画符和方艾听不懂的某种古语。 那女子停下脚步,朝陆沉伸出手,满脸哀愁,“陆郎,切身别无所求,只求把心还我。” 陆沉挥了挥袖子,“别闹了。” 女子随之变换身形,是一位老道士形容。 方艾吓了一跳,好像是……道祖?! 神霄城祖师堂里边,墙上挂像见过。 陆沉白眼道:“不知死活。” 于是老道士又变成一位中年道士。 陆沉叹了口气,“要打架就随你。” 只是陆沉很快又补了一句,“贫道再拉上余师兄。” 最终“此人”变成一个木讷少年姿容,想要去拿酒喝,只是它走到石桌方丈之外,便好像遇到了一堵无形墙壁,它弯曲手指,敲了敲那层禁制,点头道:“陆沉果然精通佛法。” 陆沉提醒道:“不要得寸进尺。” 它点头道:“好说。” 修道之人,想要维持本心,就如鬼物维持一点真性灵光不失。 是人是鬼是仙,都恰似一叶扁舟泛海而游,得有一块压舱石,作为一颗道心的定海神针,通俗来说,就是一种执念,就是在行“刻舟求剑”之举,而且按照当初人间第一位“道士”传下的心法,维持“本性”,又延伸出同源不同流的数条道脉。 而这头化外天魔,大道根脚,从某种程度上说,便是那位道士,或者说所有修道之人汇总起来的某种……“影子”! 万年幽暗室,一盏省油灯。 它笑道:“你们聊你们的。” 陆沉点头道:“我们继续。” 方艾已经心弦紧绷起来,还是董画符心大,继续问道:“倒悬山那边有座捉放亭,倒悬山又是余斗的山字印,就几步路,为啥不去剑气长城?” 听到这个问题,方艾也竖起耳朵,等着陆沉的那个答案。 董画符的言下之意,很简单,既然是真无敌,咋个不去咱们剑气长城,找老大剑仙干一架,万一打赢了,谁敢不认你这个绰号? 陆沉赶紧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得先压压惊,此问难答啊。 这个董黑炭,怎么总问些如此刁钻的难题。 陆沉抿酒慢饮,感觉一口酒能喝一天。 董画符说道:“既然不想回答,喝酒就是了。” 陆沉感叹道:“老大剑仙合道剑气长城,就很尴尬了嘛。” 方艾插嘴问道:“余掌教是觉得在那边问剑,不占地利,要吃亏?” 陆沉摇摇头,“不是吃亏不吃亏的事情,余师兄打不过的,肯定会输。” “但是余师兄不是怕输,才不去剑气长城,若是如此误会,那你们就太小看余师兄了。” “余师兄这辈子,求的就是一个输字。痛痛快快打一场,心悦诚服输一场。” “只是一旦余师兄放开手脚,与老大剑仙真正问剑一场,后果太大,牵连太广。” 董画符问道:“难道余斗能够一剑斩开城墙?” 陆沉摇摇头,“做不到。” 托月山大祖之所以能够做成此事,是因为陈清都要递出那一剑,帮着飞升城去往五彩天下。 只看后来几位剑仙联袂搬徙一轮明月皓彩,就知道这种跨越天下的举措,难度有多大了。 陈清都在蛮荒妖族的眼皮子底下,做成此事,甲子帐不是没有考量和推衍,算来算去,都是一个结果,拦不住。 谁拦谁死,可能只有托月山大祖,与文海周密,算是例外。 但是这两位,各自都有更长远的谋划。不可能出手,与陈清都直接硬碰硬。 就像天下剑修,剑术剑道最高者,踮起脚尖,都只够得着陈清都的肩膀,这怎么打,还怎么问剑。 董画符犹豫了一下,好像猜出董画符心中所想,陆沉微笑道:“那个人啊,这是个好问题。” 万年之前的天下十豪,其中就有一位剑修。 昔年此人剑道之长,剑术之高,杀力之大,防御之强,本命飞剑品秩之多、之好,都是个“最”字! 陆沉朝禁制之外杵着的那条化外天魔,撇撇嘴,示意这厮亲眼目睹过那位的出剑风采。 当年登天一役,总计有三条主要路线,这位剑修,便负责领衔一条道路。 它微笑道:“不还是死了。” 陆沉白眼道:“喂喂喂,注意点啊,说话客气些。” 它笑问道:“你们想不想看那幅画卷?” 陆沉站起身,“一起走走。” 它摇摇头,身形逐渐消散,讥讽道:“陆沉,泥菩萨过江,还是忙你自个儿事去吧。” 幽州偏远地界,县城内一处名为注虚观的小道观。 一阵清风,街上凭空出现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他眼前这座籍籍无名的道观,自然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了一个当摆设的空架子,陆沉抬头看着小道观的匾额,挹盈注虚,取有余以补不足,嗯,不错不错,有点学问,一看就是“自己”的手笔,持盈之道,挹而损之,方可免于亢龙之悔,乾坤之愆。寓意好,好兆头…… 陆沉自嘲道:“慢了一步而已。” 一跺脚,陆沉抖了抖袖子,抬起手,掐指一算,开始骂骂咧咧,“老高啊老高,一大把年纪了,何必趟浑水呢,真不怕晚节不保啊,你等着,最好是躲在华阳宫里边当缩头乌龟,别被小道在山外找到你,不然非要喷你满脸唾沫星子……咦,还真在山外啊,老高你够高,当真是半点瞧不起小道,好家伙,一个个的,都欺负小道脾气好嘛,有本事你们去跟余师兄打一架啊,光捡软柿子捏,算什么英雄好汉!” 注虚观道官毛锥,暂无道号,曾经担任小观管伙食的典客。就是个厨子,嗯,还是掌勺大厨。 其实道观之内的二十多号人物,甚至是这座道观本身,就是这位白骨真人所化而成。 如此一来,才能够瞒天过海,蒙混过关。 所以如今县衙那边,闹哄哄的,郡城也不敢有丝毫隐瞒,已经上报给了朝廷,相信过不了多久,白玉京那边就会收到一封“紫泥封”密信。辖境内出了这么一档子大事,处理不慎,是要捅娄子的。拥有正式道牒的道官老爷,就那么消失不见了,岂会有这等怪事? 陆沉斜瞥一眼,道观外边街上的书摊,都没有来得及收走,至于那些书籍都给搬空了,估计是孩子们的, 就像故意留下了一封信,或者说是自己寄给自己的家书? 反正充满了某种不太友善的讥讽之意。 陆掌教那叫一个气啊,自己把自己气着了,这都没法子找外人倒苦水。 大雪时节,一叶扁舟停在水缓江心处,船头有人戴斗笠,披蓑衣,好个闲情逸致的孤舟独钓。 垂钓者,是一位青年相貌的俊逸道士,头戴硬沿圆帽的混元巾,以一支黄杨木簪横贯发髻。 有个人从天而降,下坠速度却是极慢,如雪花晃晃悠悠,刚好飘落在船头旁,摊开手掌,一油纸包酱肉,夹着几颗蒜瓣。 这位不速之客,丢了颗蒜瓣在嘴里,稍稍挪步,来到钓鱼人身后,抬起脚,对准后者的后脑勺,看样子就要来上一脚。 只是那条腿晃了半天,也没敢出脚,又拿了块酱肉丢入嘴里,那条腿轻轻落地,含糊不清道:“老高,这就不太合适了吧?” 始终目不转睛盯着那根鱼线的木簪道士,语气淡然道:“陆掌教何出此言?” 陆沉气呼呼道:“明知故问,喜欢装傻,跟贫道耍无赖是吧?先拜师!” 青年道士扯了扯嘴角。 陆沉最烦这家伙的这种表情,既要德高望重,又能平易近人,其实看遍天下也不多。 玄都观孙老哥那样的,毕竟是少之又少,眼前这个老高就不行,一年到头摆着张臭脸,谁见谁怕。 陆沉蹲下身,挪了挪手掌。 那人说道:“免了,怕下毒。” 陆沉怒道:“你咋个不说下了春药?!” 那家伙干脆装聋作哑起来。 陆沉问道:“那厮是不是躲去你们华阳宫老祖洞了?” “听不懂陆掌教在说什么。” “背地里做这种勾当,也太缺德了点。” “好好的,陆掌教为何要骂道祖呢。” “啥意思?” “贫道的地肺山,在白玉京那边的功劳簿上边,可不薄,怎么都该有好几页的篇幅,贫道要是缺德,这座青冥天下,有几个敢自称不缺德,由此可见,你们白玉京的教化之功,堪忧,那么陆掌教的师尊,管着这座天下万余年,管了个什么?” “道理还能这么讲?老高,你高啊。” “陆掌教才是奇人高语,不知所云。” 这么聊天就费劲了,陆沉撅起屁股,伸长脖子瞥了眼鱼篓,鱼篓坠入水中,陆沉想要伸手去拽绳子,结果被青年道士提醒一句烫手,只得罢手。 “老高,钓着鱼么?” “钓着了。” “除了小道这条筷子细的小鱼,还有大鱼吗?” “那就没有大鱼了。” “空废鱼饵,说不定连鱼竿都被扯断,还伤了钓鱼人的筋骨,万一再被大鱼掀翻了整条船,何苦来哉,何必呢。” “贫道倒是乐意试试看,是大鱼气力无敌,还是这条鱼线足够坚韧,顺便试试看鱼钩,能否钩破大鱼嘴皮一星半点的。” 陆沉神色哀伤,轻声道:“老高,听句劝,真别这么做,真的,信我一次。” 青年道士也难得流露出一抹异样神色,沉默片刻,说道:“陆沉,贫道当你是朋友,才在这边故意等你,只是为了闲聊几句,不是听你劝的,接下来你能不能说些不煞风景的?” 陆沉双腿垂在船外,除了酱肉就蒜瓣之外,半晌没动静,等到吃完,拍拍手,油腻掌心抹了抹船板,问道:“高孤,你们几个,咋想的,真不怕余师兄仗剑远游,找上门去,一剑一颗头颅掉地上?” 这个高孤,飞升境圆满,公认数座天下的炼丹第一人,青冥天下十人之一。 还是天底下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修士之一。 当年那场变故发生后,这位“青年”道官,就站在白玉京边界,遥遥看着白玉京。 那是一种不管是谁稍稍与之对视一眼,就会倍感渗人 的沉寂眼神。 狠人往往话不多。何况隐忍了这么多年,高孤绝对不是那种愿意将仇怨带进棺材的人。 果不其然,高孤点点头,语气平静道:“地肺山华阳宫,梦寐以求,贫道等着。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了。” 陆沉知道高孤的真正依仗,不单单是他修为境界够高,山头够大,徒子徒孙们遍及一洲。 最大的依仗,在于人间就像一张大网。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是一个个绳结,有些绳结随着岁月推移,会逐渐腐朽殆尽,烟消云散,但是某些死结,只会越来越绷紧、坚韧,故而愈发能够牵一发而动全身,藕神祠只是这其中的一个,岁除宫那座“少年窟”亦然,高孤更是。 现在就看谁来做第一个推墙之人了。高孤?孙怀中?吴霜降? 白玉京的谱牒道官,确实不计其数,只是万丈红尘,深陷其中,道心蒙尘,尤其是等到大战蔓延天下,杀戮四起,道官出手,折损阴德,或伤或死,陨落无数。 “贫道算个什么东西。” 高孤微笑道:“辜负狂名三千年。” 狠人撂狠话,从来不用脸色狰狞,就总这么云淡风轻的。 陆沉唉了一声,“老高,作为朋友,得劝你一句,可不能说气话。” 山上修行,活得越久,道龄越长,朋友越少。 高孤的小弟子,出身弘农杨氏,此人也是高孤最器重和宠爱的嫡传,没有之一。 之所以器重,是此人的修道资质,文韬武略,当然极为出类拔萃,更因为此人的性情,在高孤看来,最为“类己”。 一生都无道侣、更无子嗣的老宫主,简直就是将这名小弟子视若己出。 陆沉伸出三根手指,“白玉京的某个地方,粗略算过,你们不会超过三成。” 高孤笑道:“这么多?意外之喜。” 陆沉后仰倒去,躺在船头,双手作枕头,看着漫天飞雪。 高孤说道:“陆沉。” “嗯?” “天下必须有余斗,人间不可无陆沉。” “我谢谢你啊。” “那就给贫道磕三个响头?” 陆沉闭着眼睛,嘴上念叨着咚咚咚。 高孤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陆沉的袖袍,“不必伤感。” 风雪天里,一行三人徒步而行。 为首一人,是位单凭装束看不出道统法脉的中年女冠,身边跟着一双少年少女。 她便是青冥天下候补之一,飞升境剑修,宝鳞,鬼仙。 青冥天下授箓道官,每逢法事科业斋戒,都需要依制穿着,不可有丝毫僭越,只是出门在外游历,除了某些稀奇古怪的个人喜好之外,往往是如宝鳞这般,头戴远游冠,脚踩云履,属于最为常见的道士装束,这是道祖钦定的规矩,用来勉励修道之士,修道立德,统以清净。 宝鳞新收了两位嫡传弟子,都是剑修。 一双如同璧人的少年少女,分别名叫吕蚁,邱寓意。 吕蚁好奇问道:“师父,既然是要跟那个道老二问剑,好像方向不对啊。” 宝鳞说道:“要先去见个僧人。” 两位弟子,面面相觑。 在这青冥天下,一个道士找僧人做啥? 只是他们再一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师父是谁,连那位道老二和白玉京都不放在眼里。 吕蚁问道:“师父,见过了那个和尚,咱们师徒仨就要去白玉京了,对吧?” 宝鳞不置可否,笑着没说话。 吕蚁就愈发慌张了,难不成师父要遁入空门?! 宝鳞笑道:“别瞎想,师父只是与故人叙旧而已。” 邱寓意小心翼翼问道:“师父,能不能不与白玉京问剑啊。” 少年赶紧咳嗽一声,提醒这个师妹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宝鳞倒是没有生气,说道:“在外人看来,当然是我自寻烦恼,但是在我自己看来,是躲不掉的事。” 世事无常,萍踪聚散。 有那好聚好散又重逢的,也有那黯然收场之人事。 白玉京二掌教余斗,曾经与三位挚友相逢于微末,一起修行,一起登高。 共患难同富贵,一起证道长生。真正的同心之言,生死之交。 四位至交好友,在千年之内,相互护道,先后跻身飞升。 除了余斗,还有一位符箓大宗师,一双道侣,神仙美眷,分别是剑修和阵师。 刘长洲,曾经自号垢道人,也就是如今的紫气楼姜照磨。 邢楼,阵师,道号天墀。 宝鳞,剑修。 结伴游历,横行天下。四位飞升境大修士,那种意气风发,可想而知。 最终只有余斗进入白玉京。 当时的白玉京,还没有如今五城十二楼的规模,只有三城六楼。 余斗那个“真无敌”的绰号,就是在那段峥嵘岁月里流传开来,这个比余斗道号更有名气的绰号,当然不是余斗自封的,只不过余斗从来懒得否认。 由飞升境,欲想更高一层楼,跻身十四境。既是难关,更是心关。 大修士想要跨越这道天堑,不可力求,只看道心。可能唾手可得,可能比登天还难。 最终刘长洲和邢楼都死在了余斗剑下。 所以宝鳞每次闭关炼剑,每次出关,都会直奔白玉京,与余斗问剑落败,再去闭关。 数千年以来,她已经足足问剑多次了。 举世皆知,她必输无疑,甚至恐怕她自己,都心知肚明,但好像除了这件事,就再无事可做。 只为与余斗寻仇。 她心有执念,天下人都可杀邢楼,唯独你余斗杀不得。 因为她的道侣邢楼,与余斗是同乡,甚至可以说,邢楼才是余斗的第一位领路人,在之后的修道路上,更是为了余斗,邢楼两次跌境,伤及大道根本,这才使得邢楼在试图打破飞升境瓶颈之时,被心魔牵引天外天的化外天魔,而原本属于邢楼的一件山上重宝,早就送给了余斗大炼为本命物,若非如此,哪怕破境不成,也绝对不至于在闭关期间走火入魔……可以说没有邢楼,余斗早就死了,就不会有后来的白玉京的二掌教,如今的真无敌。 宝鳞缓缓而行,伸手接住飘落在掌心的雪花。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往事已空,如一梦中。 一身犹在,乱山深处。枯木犹能逢春,老树尚可着花。故人呢? 吴霜降说得对,要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需要三个杀力极大的十四境修士,并且皆不计生死,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再来联袂问剑白玉京,才有可能让余斗真正吃苦头。 当年吴霜降找到她,宝鳞当时闻言只能苦笑。 上哪去找三个十四境修士? “此次返回岁除宫闭关结束,我就是了。” “其余两个呢?” 宝鳞撇开那份执念不谈,不缺自知之明,天下剑修,完全可以拔高一境看待,因为面对其余练气士,公认同境界无敌手,就算偶有例外,那也只是例外。 唯独一位飞升境剑修,不能如此作数。 吴霜降微笑道:“这就不是你需要分心的事情了。” “宝鳞,不用着急给我答复。” “毕竟让一位纯粹剑修,与外人联手去问剑白玉京,像是一场阴谋,终究违背本心。等到什么时候真正想通了,你再来岁除宫找我。” “你与余斗,如今死敌是死敌,故友还是故友。要是没想好这一点,就别答应这件事。” 宝鳞沉声道:“可以!就此说定!等我此次闭关再出关,就去岁除宫。” 吴霜降却摇摇头,“一看就是没想好。先回去慢慢想。” 我不希望找一个在战场上会临时倒戈的盟友。 当时吴霜降流露出一种略带讥讽的促狭神色,那种表情,就像在说,你可以意气用事,但是别把我当傻子。 雍州边境。 一条大渎水底,山巅有座藕神祠,祠外有一棵老樟树,上有玄狐与黑猿,将樟树作为道场。 “绝妙好祠!” 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暗赞一声,然后低头弓腰,鬼鬼祟祟,试图偷摸走过回龙桥。 结果老樟树上边,玄狐和黑猿站在树枝上,开始朝那道士狂吐口水,当年就是桥上的王八蛋,怂恿它们打了个赌,当然是看似稳赢结果赌输了,虽说不耽误它们修行境界的攀高,但是至今尚未能够炼形成功,害得它们已经沦为相邻数州的大笑话。明明是两个玉璞境修士了,结果它们至今不敢离开藕神祠地界,出门远游,缘由竟不是怕被人打死,是担心被人笑话死。 一边四处躲闪,年轻道士哈哈大笑,“唉,打不着,嘿,又躲开了,气不气……” 突然开始骂骂咧咧,“不讲江湖道义,没有半点武德,暗器伤人……你大爷,好浓的痰!” 年轻道士直起腰杆,辗转腾挪,蹦跳起来,朝天递拳,将那些快若箭矢的一口口唾沫打散。 汝州一个小国。 颍川郡,遂安县,灵境观。 年末时分,很快就是新的一年了,结果又迎来一场鹅毛大雪,大地银装素裹。 小道观内还算有几分年味,张贴了福字和春联和彩绘灵官门神,如今老观主刚卸任,新观主还没有上任,庙祝刘方最近是不敢来道观露面了,都是常庚带着几个年纪轻轻也未授箓的常住道人,在这边忙碌。这天,常庚登上鼓楼按时敲过暮鼓,返回那间与灶房相邻的屋子,点燃油灯,从床底下抽出一只小木箱,取出一只棉布包裹,放在桌上,打开后,是一大堆竹制物件,陈丛敲了敲门,常庚说了句没栓门,少年推开门又关上门,坐在桌旁,好奇问道:“常伯,这些是什么?” 常庚笑道:“俗称筭子。” 陈丛疑惑道:“什么?” 常庚解释道:“上竹下弄,意同‘算’,筹算之算。长六寸,计历数,六觚为一握,数量有点多,你要是闲着没事,可以自己数数看有多少枚。” 陈丛却懒得去确定数目,只是问道:“是运筹帷幄的那个‘筹’字?” 常庚笑着点头。 陈丛双手交错搁在桌上,借着泛黄灯光打量起竹筹,说道:“常伯,有说法?” 常庚嗯了一声,“天地圣人如铁山石柱邪?答曰,如筹筭,虽无情,运之者有情。” 陈丛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懂。” 陈丛知道,常伯的肚子里装满了墨水,什么都懂一些,说话也会难免拽点酸文,只是时运不济,家道中落了,才落了这般田地,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只是很多事情,陈丛想要与常伯刨根问底,不肯只是知其然,要问个所以然,比如常伯你到底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学问,将来自己有无机会在市井书铺购得,常伯偶尔会报出些书名,大多时候都说看书太杂,年纪又大,记不住了。 看着常伯在那边自顾自摆弄竹筹,经常分开又聚拢的,陈丛不太感兴趣,就懒得去记了,只是随口说道:“常伯,洪观主其实是好人,虽说平日里没什么好脸色,可是待我们不薄,下任观主,很难这么好说话了吧?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新来的观主,会不会不认旧账了,随便一笔勾销,然后随便找个由头,赶我们离开道观啊?” 毕竟一座道观内,尚无道牒的“常住道人”身份,依旧是香饽饽,不知被多少人眼馋,一个萝卜一个坑,谁都想要来分杯羹。 早年连同观主洪淼在内,“常住道人”,总共就只有六个人,因为名义上顶着个庙祝身份的刘方,并不住在山上。 常庚笑道:“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 陈丛无奈道:“说了不等于没说。” 常庚说道:“那就加上一句,不问收获问耕耘,事到临头不袖手。” 少年比较烦这些老调常谈的大道理,趴在桌上,常庚笑道:“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陈丛沉默许久,说道:“常伯,我其实挺喜欢这边的。” 常庚说道:“地方小,风景好。书上有句话,就很应景,苍官青士左右树,神君仙人高下花。” 陈丛笑眯眯问道:“常伯,是哪本书,又记不起来了吧?这算不算老来多健忘。” 常庚说道:“没大没小。” 少年嘿嘿笑道:“那我也加一句呗,老来身健百无忧。” 常庚微微抬了抬眼帘,看着这个眉眼清朗的少年,笑了笑,倒也没变太多。 陈丛问道:“常伯,最近还在刻印章吗?如果有新的,给我瞅瞅?” 常庚摇头道:“雕虫小技,不务正业。” “咋个才算正业?考取功名,去衙门当个官?还是授箓道牒,修行仙法,当个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 “需要印外求印,应当道上求道。神仙术法不过傍身一技,唯有修道立德是第一关头。” 陈丛憋着笑,竖起大拇指,“常伯,说道理,讲空话,你是这个!” 常庚摇摇头,笑骂一句臭小子。 陈丛正色说道:“常伯,真不是跟你开玩笑啊,以后哪天等我兜里有钱了,归拢归拢印章,帮你出本印蜕集子都不难,不过能卖出去几本,我可不做保证啊。” 常庚问道:“你就这么喜欢印章啊?” 少年想了想,点点头,重新趴在桌上,“喜欢啊,一方印章的底款,文字聚在一起,如人一家团圆。” 正文 第九百七十五章 某个门派 (上传晚了,抱歉抱歉。) 夜色里,风鸢渡船缓缓停靠在玉圭宗的碧城渡,这座名动一洲的仙家渡口,山温水软,大湖如镜,月光在地,灯火浮天。 渡船这边,众人都走出舱房赏景,分成了两拨人,一边是米裕带着周米粒,掌律长命带着嫡传弟子纳兰玉牒,另外是韦文龙,与陶然和邵坡仙等一行人。 纳兰玉牒笑眯眯道:“米大剑仙,瞧着这份良辰美景,就没有吟诗一首的想法?” 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孩子,在米裕这边,说话都比较随意,纳兰玉牒都算客气了,如今在飞升城躲寒行宫的元造化,当年的孩子王,她经常带着一大帮同龄人在城头那边放飞纸鸢,跟喜欢醉卧云霞醉酒赏月的米裕关系更熟。 米裕笑着反问道:“隐官大人建议你跟白玄、孙春王几个一起,在那处洞天道场炼剑破境,为何不肯答应下来?” 等到这拨人孩子陆续跻身洞府境,人人都能够御风远游了,隐官大人早有长远打算,比如落魄山就会联手青萍剑宗,为这拨剑仙胚子来一场正儿八经的护道游历,比如去往宝瓶洲中部的大渎入海口,或是老龙城的登龙台,结茅修行一段时日,每天只等日升月落,就登高望远,开阔眼界,温养剑意,澄澈剑心,再等他们各自跻身了观海境,就去中土神洲的白帝城,去看黄河洞天倾泻而下的瀑布和大江,看那龙门…… 以隐官大人与老龙城、云林姜氏和白帝城的香火情,这些事,都是小事。 纳兰玉牒扯了扯嘴角,给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师父舍不得我,我舍不得师父呗。” 长命微微一笑,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是舍不得。” 炼剑一途,道路千百,长命不觉得纳兰玉牒一定要留在仙都山,她自有手段,让这位大弟子的剑道成就不输同龄人。 当然柴芜是例外。 米裕记起一事,说道:“纳兰彩焕如今是那个雨龙宗的新任宗主了,得空了去探个亲?我可以陪你一起跨海游历,听说那个有座造化窟的芦花岛,月色也是极美的。论辈分,你是不是得喊纳兰彩焕一声祖师奶奶?” 九个剑仙胚子里边,傻子都看得出来,早先隐官大人对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一个小账房,一个小迷糊,是最为心疼的,只是落在事情上不偏心而已。 碧城渡,是桐叶洲南方首屈一指的大渡口,说是渡口,其实规模已经不亚于一座郡城,经过这些年山上匠人的精心营造,已经修缮如新。渡口多植仙家草木,四季常绿,再加上建造碧城渡建筑的石材,呈现近乎碧绿琉璃色,才有“碧城”一说。 三十多条渡船同时停靠在碧城渡,本身就是一种宗门底蕴的彰显。 韦文龙感叹道:“没有百来年光阴,青衫渡很难达到碧城渡的规模。” 邵坡仙俯瞰渡口,灯火辉煌,街市亮如白昼,车水马龙,来来往往,归根结底,无非是人与钱,道:“最难聚拢的还是人气,尤其是在钱财一事上的信用,玉圭宗是桐叶洲当之无愧的头把交椅,我们青萍剑宗与之相比,还是差距不小,这也正常,有上宗作为支撑,再加上崔宗主的经营,不是没有后来者居上的可能。” 邵坡仙会在风鸢渡船北归途中,于燐河畔下船,此次出门,除了从种夫子的宗门财库手中带走一大笔谷雨钱,崔东山私底下还赠送给他十数件用来收拢山水气运的山上宝物,立国和封禅一事就有了眉目,万事开头难,有了这笔神仙钱和法宝打底子,不至于太过捉襟见肘,钱都是要归还的,不算利息而已,至于人情债,其实已经欠下了三笔,当年一路逃亡,最终躲在落魄山避难是一笔,帮忙在异乡的燐河畔立国、也算恢复宝瓶洲旧朱荧王朝独孤一脉的国祚,是第二笔,接下来紫阳府开山祖师吴懿,带着一拨嫡系人马,她愿意主动担任护国真人,又是一笔不小的人情债。 韦文龙说道:“原本属于桐叶宗大大小小,数十、上百条财路,除了那几条命脉,还被桐叶宗勉强掌握在手里,其余的,几乎全都主动跑到玉圭宗这边了。” 邵坡仙笑道:“所以文庙那边还是很有远见的,让那位周山长住持五溪书院,免得玉圭宗形成一家独大的格局。” 韦文龙性格稳重,难得与年轻隐官之外的人交心,微笑道:“邵供奉,你如今是元婴境剑修,等到独孤蒙珑立国,你若是能够跻身上五境,开宗立派亦是题中之义,届时一国一宗门,相互支持,想必在桐叶洲站稳脚跟,绝非难事,未来可期,我在这边预祝邵供奉诸事顺遂。” 邵坡仙抱拳致谢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我请韦先生喝酒!” 如今改名为独孤蒙珑的女子,未来新国的皇帝陛下,虽然大概是是因为与陈山主相识已久的缘故,故而她在陈平安那边并不显得如何热络殷勤,但是追随真实身份是亡国太子的邵坡仙,一同在落魄山那边久居,她即便与这位来自倒悬山春幡斋的账房先生,见面次数不多,却也心生亲近,大概就是人生际遇各凭眼缘了,她闻言亦是抱拳,由衷感谢道:“这些年承蒙韦先生照拂良多,欢迎韦先生常来做客。” 韦文龙正色道:“亏得隐官大人此刻不在场,没看到这一幕,不然我非要被记账。” 独孤蒙珑到底单纯,不明就里,她一时间无法接话,邵坡仙只得笑着解释道:“韦先生开玩笑呢,打趣你在山主那边从没什么好脸色,却在韦先生这边如此好说话,” 她笑道:“陈山主气量不至于这么小。” 邵坡仙笑道:“这句好话,恳请韦先生务必拐弯抹角转达陈山主。” 独孤蒙珑赧颜一笑,“不作此想,是我的真心话,韦先生不必捎话,不然就变味了。” 韦文龙点头道:“放心吧,隐官大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都懂。有次来账房闲聊,亲口说蒙姑娘能够跟随邵供奉一路颠沛流离,不离不弃,从无半句怨言,不是谁都做得到的,苦酒壮胆,困顿养气,总会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独孤蒙珑愣了愣,“我还以为只有些听了就让人揪心的评价呢。” 韦文龙摇摇头,“列星随旋,阴阳大化,并不围绕一人而转动,日月递炤,也不只为一人而高明,各有人生,各有缘法。” 邵坡仙笑道:“一听就是陈山主的话语。” 看着那座风景旖旎的碧城渡,邵坡仙心境祥和。 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花开花落又开。 风鸢渡船今夜在碧城渡停靠,当然不是为了显摆落魄山的家当,渡船如今需要跨越三洲之地,在每一座渡口都会装卸货物,除此之外还需要对账,一般都是种秋和张嘉贞、还有风鸢渡船的二管事贾晟一同露面,负责与碧城渡这边对接,韦文龙毕竟是上宗的账房供奉,按照山上一贯的规矩,不宜插手下宗钱财事务细目过多,虽说张嘉贞也是落魄山谱牒成员,更多是一种被种秋带在身边的历练,一宗传承,不止有道诀、术法。 至于贾老神仙,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不然修为境界,只说人情世故这一块,按照崔东山的说法,至少得是飞升境起步。 一般来说,与碧城渡交接货物、检点账簿,都是过路的渡船管事下船找上门去,这也是对玉圭宗的一种礼敬,要是按照米首席的脾气,碧城渡就得破个例了,事实上碧城渡那边,不是没有这个意思,为了此事颇为头疼,当然是愿意与落魄山、或者说隐官陈平安主动示好的,又担心玉圭宗神篆峰祖师堂那边问责,可要说为了这种小事,告知神篆峰,就又不像话了,山水官场的弯弯绕绕,确实不少。所幸风鸢渡船那边,之前第一次路过此地,种秋与贾晟很快就下船,这让碧城渡管事的几个老修士,可谓如释重负。 在碧城渡一处账房内,风鸢渡船这边,比起前几次露面的三张熟面孔,今夜又多了三位客人。 其中有那位米剑仙,以往路过碧城渡,从不下船,另外还有一个青衫长褂的男子,与一个坐姿端正的黑衣小姑娘,此刻喝着账房负责人端来的茶水。 贾老神仙没有帮着介绍他们俩的身份,碧城渡几位匆忙赶来此地的管事也就不好多问什么。 而那位看上去神色温煦的背剑男子,期间仔细翻看了账簿,看来在宝瓶洲落魄山,或是新建立的青萍剑宗,身份不低。 说不定是那位米剑仙的嫡传? 如今有个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说这位来自剑气长城的米剑仙,已经是一位千真万确的仙人境了。 得是多大的造化,才能够成为一位大剑仙的嫡传弟子?真是一桩想都不敢想的天大福缘。 青衫男子还提了几个关于账目极其专业的问题,屋内众人,都是老手,一听就是行家里手了,外行肯定问不出这类问题。 陈平安没有久坐,看过了账目就带着小米粒和米大剑仙一同告辞离去。 贾老神仙刚要起身,陈平安笑着伸手虚按几下,示意不用送,贾老神仙便继续把屁股钉在椅子上边,这一幕,看得极擅长察言观色的碧城渡众人又是一阵犯嘀咕,莫不是怠慢了贵客?尤其是当他们看到是那位青衫客率先跨出门槛,米大剑仙跟随其后,屋内碧城渡几个有心人就彻底懵了。 等到三人离开账房,担任碧城渡头把交椅的老修士轻声询问,“贾老弟,这位公子是?” 贾晟抚须笑道:“实不相瞒,当然是我们落魄山的陈山主了。你们可能还不太清楚,陈山主生平最是敬重账房先生了,故而此次渡船靠岸,陈山主哪怕再事务繁重,却仍然一定要来与几位老哥碰个头见个面,这不方才来时路上,山主还说与你们诸位是半个同行呢,我便趁机与山主说了各位的大致履历,山主听得仔细,早已一一记在心里了,至于为何没有自报身份,当然不是我家山有意主拿捏架子,只因为山主是过来人,与算盘和账本再熟悉不过,最知晓算账一事是个精细活儿,委实是不愿诸位分心在客套寒暄上边。” 种秋喝着茶,默不作声。 张嘉贞低头算账,心中佩服不已。 周米粒本来是不打算下船的,觉得趴在栏杆那边看看风景就好,只是好人山主说有点想吃宵夜了,她就偷偷掂量了一下自个儿的钱袋子,麾下犹有千军万马哩,能输给一桌子酒菜?不能够。不过她还是将那根金扁担留在了风鸢渡船。 所以今夜一个黑衣小姑娘,背小竹箱,手持行山杖,走在最中间,哈,狐假虎威。 一旁的好人山主,头别玉簪,青衫长褂布鞋,背剑。 一身雪白长袍,姿容极好,佩剑。腰悬一枚名为濠梁的养剑葫。 一个闲庭信步,宗师气度。一个意态慵懒,皮囊出彩。 不好惹。 即便是夜幕里,碧城渡街上依旧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对那“小姑娘”的身份,就多出几分好奇,莫不是某座仙府里边,那种修道有成、返老还童的老祖师?出门在外,多少得掌握几种“望气”的本领,穿着服饰,尤其是法袍样式,以及那些个能够表面门派、仙府身份的佩饰……都是讲究。 陈平安打趣道:“看来还是离着宝瓶洲太远的缘故,就这么大摇大摆走路上,也没施展障眼法,竟然都没人认出米大剑仙。” 周米粒问道:“好人山主,余米在家外边名气很大吗?” 米裕心知不妙,刚想要解释,陈平安已经点头道:“米大剑仙的名气大得很呐,反正我是肯定比不过的。” 周米粒小声说道:“对了对了,听鸾姐姐说过啊,在北俱芦洲彩雀府那边,咱们余米的人缘就很好哩,每次走在路上,都是仙子姐姐们主动跟余米打招呼的,可受欢迎了。” 陈平安斜眼米大剑仙,笑道:“哦?” 米裕解释道:“我在彩雀府见着谁都不说话的。” 隐官大人冷笑一声,“呵。” 小米粒满脸疑惑,余米你在彩雀府架子这么大嘛,为何如此不平易近人,不能够吧,我咋个帮你打圆场,咋个补救,小姑娘只得假装迷糊,“啊?” 米裕无可奈何。 陈平安笑问道:“要不要顺路买点瓜子?” 周米粒连忙摇头,“这种仙气重的地儿,买啥都别买市井坊间能够买着的货物,杀猪呢,买瓜子还是得去红烛镇那边的铺子买,我熟,回头客,买多了,有折扣!” 陈平安点点头,“老道。” 本来就是奔着宵夜来的,周米粒伸手入袖,再次摸了摸沉甸甸的钱袋子,咧嘴笑道:“今儿我请客啊!” 就近挑了一座酒楼,柜台后边的墙壁上,木牌上边写满了招牌菜肴,周米粒看着都很喜欢,但是看着那些括号里边的价格…… 周米粒挠挠脸,深呼吸一口气,罢了罢了,钱财是身外之物,去吧去吧,搬家之后找个好人家,今日经此一别,江湖有缘再会。 点完菜落座后,米裕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小米粒,也爱吃鱼么? ” 在落魄山那边,老厨子倒是偶尔也会炒几盘河鲜,只是每当饭桌上,米裕难免会多看几眼小米粒,每次她也动筷子,只是看不出喜欢不喜欢,反正每次吃鱼不吐刺。结果今天小米粒豪气啊,点了一桌子菜,其中就有两个鱼,清蒸和红烧各来一份。 小米粒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没好气道:“小米粒在哑巴湖,每天不吃鱼虾吃啥,喝水管饱啊,这问题问的,米裕你莫不是个……” 然后陈平安和小米粒异口同声道:“傻子吧。” 小姑娘坐在长凳上,捧腹大笑,实在是太好笑了。 米裕哑然失笑。 也对,小米粒还随时备好一袋子小鱼干呢。 周米粒朝米裕偷偷眨眼睛,前边的那笔糊涂账,在好人山主这边肯定翻篇了。 陈平安多要一只酒杯,让小米粒可以稍微喝点,解解馋。 其实裴钱小时候,也馋酒,倒不是真爱喝酒,她就是想要显摆自己年纪不小了,都能喝酒啦,不过那会儿陈平安管得严,小黑炭每馋一次,别说喝了,板栗要不要。 小黑炭就经常背着师父,偷偷找魏海量,一起划拳,只是一个喝水一个喝酒,有模有样的,魏羡还赢不了她。 周米粒每次都是抿一口酒,轻轻哇一声,好酒好酒,所以必须惊叹一声,聊表敬意。 要是喝茶,讲究是不一样的,得双手持杯,轻轻点头,嗯一声。 这些可都是周米粒自己琢磨出来的江湖门道啊。 吃到一半,玉圭宗祖师堂供奉王霁,带着九弈峰峰主邱植,还有一双璧人模样的年轻剑修,师兄妹韦姑苏和韦仙游,一起来到酒楼。 酒楼内顿时哗然一片。 如今桐叶洲的上五境修士,凤毛麟角一般珍稀。 至于那又是大剑仙韦滢极为器重的嫡传弟子, 关于那个孩子,也有些猜测,有可能是九弈峰那位不世出的天才剑修。 王霁抱拳笑道:“陈山主,我们几个刚好在碧城渡有点事要处理,听说风鸢渡船停靠,就赶过来了,多有打搅。” 以前的桐叶洲,跨洲渡船的数量,跟飞升境修士一样多。 如今出现在这边的跨洲渡船,北俱芦洲那边有两条,宝瓶洲也有两条,一条就是落魄山的风鸢渡船,还有一条来自老龙城苻家,反正都很好认。 陈平安起身抱拳还礼,“王先生,年酒兄,韦姑娘。” 米裕刚夹了一筷子菜到嘴里,实在是懒得起身,就只是抬手抱了抱拳。 陈山主与周米粒,坐在一条长凳上,米裕占了一条,当下就还剩下两张长凳。 王霁率先落座,坐在陈平安对面,韦姑苏站着没动,师妹韦仙游亦然,只是她已经率先挪步,站在了靠近米裕的那条长凳旁边。 韦仙游轻声提醒道:“师兄,坐啊,愣着做什么。” 韦姑苏只得坐在王霁身边。 韦仙游笑道:“米剑仙,又见面了。” 米裕笑着点头而已。 韦姑苏喝了一口闷酒。 其实尚未喝酒,就已心碎。 姜老宗主一贯是个胡话连篇,怎就偏偏在这类男女情爱一事上边,这般一语中的? 米裕也是有苦自知。有隐官大人在场,自己真可谓是武功尽废。 陈平安毫无痕迹扫了眼米裕,米裕早已挺直腰杆,正襟危坐,就像个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正人君子。 王霁眼神古怪,一位仙人境剑修,就这么没牌面吗? 要不是那个米拦腰的绰号,名声在外,做不得半点假,否则王霁都要怀疑米裕到底是不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了。 王霁问道:“陈山主,我们吃过饭,找个僻静地方聊?” 整个碧城渡都是玉圭宗的私产,历来只租不卖,每年光是与各路仙府、还有在此开张做买卖的各国朝廷收取租金,就是一笔不小入账。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用那么麻烦,我们一边吃一边聊。” 王霁以心声说道:“那个包袱斋要参与开凿大渎,用四千颗谷雨钱作为定金,神篆峰祖师堂已经收到你们的飞剑传信了,就在前两天,还专门开了一场议事,异议不大,如今已经通知韦宗主了,最少在密信上,说清楚了祖师堂这边的意思,绝大多数还是赞成此事的。” 祖师堂议事内容,不管大小,不可轻易泄露外人,是山上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王霁之所以这么坦诚,一来是认可青萍剑宗的门风和陈平安的人品。再者,关于包袱斋的临时插一脚,青萍剑宗其实就是与外人打声招呼,算是面子上照顾一下玉圭宗。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包袱斋的合作方式,并不会牵扯到太多的既定格局,类似添砖加瓦和锦上添花,不然别说玉圭宗,恐怕大泉姚氏就会第一个反对。 陈平安给小米粒夹了一筷子菜,自己端起酒碗,与王霁轻轻磕碰一下,微笑道:“神篆峰这边,祖师堂的异议大一点,也不是坏事,我瞧着包袱斋那边,好像是有点心理准备的。” 王霁立即心领神会,与陈山主各自饮酒。 米裕算是又长见识了,读书人做起买卖来,真是……老道。 陈平安说道:“不管怎么说,包袱斋做买卖,在山上山下有口皆碑,是一块积攒了很多年声誉的金字招牌,而且我觉得包袱斋的重心,还是未来那条崭新大渎以南的桐叶洲地界,以后免不了要与玉圭宗经常往来,我已经见过包袱斋的老祖师张老前辈了,能够把生意做到这个份上,自然不缺城府和手腕,只是我觉得张老前辈还是个性情中人,将来你们神篆峰这边不妨直爽些。” 王霁点头笑道:“大致有数了。” 之后陈平安就与邱植多聊了几句,好像这位九弈峰峰主,返回宗门没多久,就已经与白玄书信往来好几趟了,不愧是英雄谱榜上有名的好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双方偶然相逢,相谈甚欢,酒足饭饱,期间周米粒还去多要了一壶酒水,等到陈平安起身,打算让米裕去把账结了,王霁笑道:“到了我们碧城渡,哪有吃个饭还需要掏钱的道理。” 韦姑苏立即起身说道:“我去结账。” 周米粒笑容腼腆道:“王老仙师,我已经把账结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王霁只得作罢,出了酒楼,王霁就带着邱植他们离开碧城渡,祭出一艘符舟连夜返回玉圭宗。 陈平安笑问道:“花了多少钱?” 周米粒伸出三根手指。 陈平安震惊道:“三颗小暑钱?!造反不成,杀猪呢!走,讨要个说法去!” 周米粒咧嘴笑,陈平安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语重心长道:“米粒啊米粒,你是小猪头么,这都能乖乖掏钱?” 米裕无言以对。 隐官大人,你的演技是不是也太……拙劣了些。 “错!是雪花钱。” 不曾想小米粒得意洋洋,哈哈笑道:“要不是我最后点的那壶仙家酒酿,两颗不到的雪花钱就够了。” 雪花钱不打紧,都是不记名弟子,下山去就下山去吧,于道各努力,各自修行去吧,以后落在谁兜里,就看各自缘分了。 小暑钱,祖师堂嫡传,每一颗在周米粒这边都是有名有姓的。 谷雨钱,哦豁,那可就了不得了,可惜小米粒攒了这么久,也没能攒下一颗谷雨钱。 她,裴钱,暖树姐姐,每个人都有三个钱罐子,各有三座钱山呐,都放在暖树姐姐那边呢。分别装铜钱,金银,神仙钱。 小姑娘突然有些愧疚,“好人山主,其实我买的是酒楼最便宜的酒水。其余几种仙家酒酿,太贵,我舍不得。” 米裕就想要安慰几句,不打紧之类的,礼轻情意重,已经很给面子了,王霁几个能喝上一壶酒,就该烧高香了。 结果隐官大人就不一样,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调侃道:“咋个这么小气呢,当年那个劝我用谷雨钱买下一串铃铛的哑巴湖大水怪,跑哪儿去了?” 小米粒嘿嘿笑着,“勤俭持家!” 陈平安点头道:“像我,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米裕双手抱住后脑勺,偶有女子偷来视线,我们米大剑仙,始终目不斜视。 “好人山主,啥地方,一顿饭要花两三颗小暑钱啊?真有么?” “有啊,怎么没有,别说小暑钱,开销谷雨钱的饭局都有,啧啧,每一筷子下去,都是吃神仙钱呐。” “会不会提不动筷子啊。” 陈平安板起脸,抬起手,做了个持筷手势,故意微微颤抖手腕,“那可不,我得这样夹菜。” “那真就是胡吃海喝嘞。” “那可不,以后只要有机会,肯定捎上你,一起长长见识。” “哈,那我就与主人家打个商量,少夹一筷子,少吃一口菜,少喝一口酒,折算成钱给我。” “那不行,多掉价,跌份儿,我可开不了这个口,看来不能带你一起,不然就成了陪你蹲在桌边一起摆碗讨钱的小乞儿。” “哈哈,想一想也是贼有趣的,就是想一想。” 米裕听着一大一小的对话,也觉得很有意思。 周米粒,陈暖树,曹晴朗。 不管是什么身份,他们都是隐官大人心中的美好。 就像端着小碗,春暖花开,天清气朗,今日无事,平平安安。 于事,不问收获问耕耘,莫向外求。于心,勤勉修行戒定慧,与天祈福。 ———— 一位年纪轻轻的皇帝陛下,微服私访,来到一座辖境内的城池,身边带着一位金丹境的皇室供奉,年纪不大,曾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护国真人的关门弟子,那位位元婴老神仙,与先帝一起战死了,就在京城。如今大渊王朝旧京城早已沦为废墟,变成了一处遗址,因为被妖族大军夷为平地了。此外还有一位宦官,是年轻皇帝的贴身扈从,随行的还有位姓鲍的武将,官身品秩不低,可算是一方封疆大吏了。 接驾的一行人,除了古丘和侍女小舫,还有武夫洪稠,散修汪幔梦,以及那个此刻好似梦游一般的钱猴儿。 初春时节,国家祭祀典礼众多,当今天子也不是修道之人,乘坐渡船赶来此地,此时两拨人一同走向那栋废弃宅邸,皇帝袁盈轻声笑道:“古丘,此事关系甚大,你应该早点通知鲍将军的,我们也好略尽地主之谊,毕竟那位崔仙师是一宗之主,在如今的桐叶洲,宗字头仙府,屈指可数。” 年轻皇帝倒是没有要与古丘问责的意思。 袁盈的朝廷之所以知晓此事,就比较七弯八拐了,先是钱猴儿在汪幔梦这边说漏了嘴,提及了仙都山和青萍剑宗,汪幔梦心细如发,与洪稠关系闹僵了不假,但还是与洪稠说了那拨人的消息,尤其是那个身份是崔东山先生的青衫客,好像来自宝瓶洲,一旦涉及北边的那个邻居,洪稠就立即上心了,立即托江湖朋友与鲍将军搭上线……一来二去的,就惊动了皇帝袁盈。 面对一位皇帝,古丘依旧神色淡然道:“鲍将军又要治军又管民生,我之前并不了解内幕,自然不敢拿这种不做准的琐事劳烦鲍将军。” 那个手握实权的武将顿时脸色尴尬。 袁盈一笑置之,他们来到钱猴儿的屋子,钱猴儿战战兢兢,搬来两条椅子,颤声道:“陛下,那晚崔宗主和陈先生就是坐在这边,椅子位置,保证丝毫不差。” 第一回跟皇帝老爷打交道,钱俊说话都不利索了。 看着钱猴儿拎椅子的手都在颤抖,汪幔梦掩嘴娇笑,都能跟山上的一宗之主围炉而坐,聊大半个时辰的闲天,怎么瞧见了个山下的皇帝,就这么拘谨了。 旧大渊袁氏王朝,也曾是桐叶洲北方极有底蕴的大国,如今山河版图一分为三,因为有三位藩地出身的旁支皇室成员,先后自立为帝,三者都说自己是继承正统,其余两国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当年大渊袁氏与大泉姚氏王朝,都敢于以举国之力,抵抗妖族大军的入侵,袁氏曾在边境、腹地、京城三地先后集结兵马,只可惜与大泉姚氏的下场不同,未能守住京城,国祚就此断绝,如今旧王朝被一分为三,国力自然大不如前。 其中新君袁盈,这些年收拢了一班旧大渊王朝的文武老臣,但是诸多武将,尤其是相对年轻的一辈,都投靠了同样登基称帝的袁砺,其实袁盈是有苦自知,他们无非是嫌弃自己这边能给的官帽子不够大,赏赐太少,吝啬荫封,好个货比三家,良禽择木而栖,可问题是那些藩镇割据的武将,袁盈真不觉得把他们放在庙堂要津、各地关隘的位置上,对朝廷和各地百姓是什么好事。 袁盈不是瞧不起他们的出身,真有才干的话,但凡稍微行事规矩点,袁盈都愿意接纳,但是一个个拥兵自重 ,吃空饷、要官要钱,不是有老于谋略的幕僚,提醒皇帝袁盈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渡过难关再说,否则那些骄兵悍将就都投奔别地了,此消彼长,能否保住国祚都难,先解决了燃眉之急,等到一统大渊王朝再来徐徐图之……只是袁盈没有答应,结果就像身边这个鲍将军,就是名副其实的矮个子里边拔将军了。 不得不承认,真正能打仗的,都跑到了袁砺那边。此人最舍得给,“京城”府邸,爵位,美人,金银,只要各路武夫敢开口,袁砺就给,暂时给不了的,就欠着,攻城掠地,立下军功,就将那些地盘折算成赏赐……所以袁泌才想着与自己结盟,只是袁盈心知肚明,这等饮鸩止渴的举措,无非是与虎谋皮。最终这也不成那也不做的皇帝袁盈,就成了优柔寡断和妇人之仁。 钱猴儿满头汗水,舌头打结,含糊不清道:“禀报皇帝陛下,那天晚上,崔东山就坐在这条椅子上边,这条椅子,是他先生坐的,这两位来自仙都山的陆地神仙,极为平易近人,不知怎么回事,两位仙师与小的还算投缘,聊了不小会儿……” 一些个文绉绉的说法,都是钱猴儿从杂书、戏文里边看来的,得不得体,恰不恰当,靠运气! 钱俊其实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事情,需要劳驾一国皇帝亲临城内。 只求着别是被什么殃及池鱼了,就咱这小胳膊细腿的,瘦得就没几两肉,塞牙缝都不够啊。 袁盈神色温和,闻言只是笑着点头。 平白无故多出一个宗字头的邻居,对大渊王朝来说,无异于平地起惊雷。 如果袁盈没有记错的话,整个桐叶洲历史上,拥有一座剑道宗门,好像都是三四千年前的事情了? 既然是福是祸都躲不过,袁盈就细致翻阅过关于这座城池的所有情报,一番权衡利弊,仍是执意要亲自走一趟。 袁盈笑道:“钱俊,不用紧张,说说看,两位仙师当晚都与你聊了什么?” 年轻皇帝再让人去大堂那边搬两条长凳过来,笑道:“我们都坐下聊。” 钱猴儿咽了口唾沫,半片屁股坐在长凳上,袁盈忍俊不禁,“钱俊,喝不喝酒?” 钱猴儿犹豫了一下,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汪幔梦,见她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姑奶奶啊,就这么不仗义吗? 洪稠抱拳道:“启禀陛下,钱俊能喝酒,但是不可多饮,半斤酒下肚是最好。” 袁盈笑着点头,“那就给拿壶酒来,钱俊自己看着喝。” 袁盈与古丘说道:“你们在这座城内的所作所为,我都看过了,古丘,就由你来暂时补缺坐镇此地的的州城隍庙,等到我哪天重建京城……算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在这里就不说大话了。” 古丘默然点头。 袁盈本想说让古丘升迁去往京城都城隍庙,只是袁盈一向不擅长这类收买人心的手段,就只能是话说一半了。 “洪稠,你是六境宗师,如果愿意的话,就到鲍将军那边任职,至于具体的官职,回头再议,最晚半个月,朝廷会给你一个确切答复。” 洪稠闻言,立即起身抱拳领命。 “汪幔梦,你是中五境的山上神仙,如果愿意开山立派,朝廷这边愿意划拨出一块地盘给你,至于钱财一事,我也不隐瞒什么,朝廷确实是有心无力。” 汪幔梦笑道:“陛下过奖了,其实我就只是个洞府境练气士,跟中五境沾点边而已,一介野修,妇道人家,也没个道场,飘来晃去的,万万当不起‘神仙’一说。至于开山立派,更是不敢奢望,过惯了闲散日子,未必适应山水官场,还望陛下恕罪。” 袁盈神色温和,点头笑道:“不敢强求。” 之后钱猴儿借着酒劲壮胆,原原本本将那晚的闲聊内容说出来。 皇帝袁盈越听越觉得……深不见底。尤其是那位陈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够担任一宗之主的传道人? 古丘突然开口说道:“陛下,有访客,总计四人,其中鬼修两位,是金丹境,其余两位,暂时看不出深浅。” 很快就有人登门,来到屋外院内,风尘仆仆,一行四人当中,确实有两位是地仙鬼修。 古丘微微皱眉,只是迅速打量了一番,这位州城候补城隍爷很快眉头舒展。幽明殊途,善恶有别,不在人鬼之分。 正是曹晴朗,崔嵬,吴钩,萧幔影。 袁盈摆摆手,示意不用紧张,跨过门槛来到屋外。 只见那儒衫青年神色和煦,作揖道:“仙都山青萍峰祖师堂谱牒修士,曹晴朗见过陛下。” 那个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淡然道:“青萍剑宗,掌律崔嵬。” 其余两位鬼修跟着自报名号,“青萍剑宗祖师堂供奉,吴钩。”“祖师堂供奉,萧幔影。” 年轻皇帝内心微动。 一位宗门祖师堂掌律祖师,竟然要比一位谱牒修士更晚开口? 可惜如今桐叶洲山上消息闭塞,就更别提别洲的山上事了,一些个山水邸报,都只能派人去类似碧城渡、桃叶渡这样的地方重金购买。更可怜的,是朝廷需要与那些修士赊欠,也亏得那些仙师多是大渊旧豪阀老臣子们的家族供奉,从不计较这个。 立春日,在那仙都山地界,新建立青萍剑宗,首任宗主崔东山。观礼客人当中,有玉圭宗和大泉王朝。 山水邸报上边,就只有这么点消息了。 崔东山?袁盈找了些道龄高的老修士,都说没听过此人。 袁盈正了正衣襟,与那曹晴朗作揖还礼,“大渊袁氏高宗子孙,袁盈见过曹仙师,崔掌律,两位供奉仙师。” 曹晴朗微笑道:“陛下不用多礼,崔掌律,吴供奉和萧供奉与我,已经分别将陛下和袁砺、袁泌各自辖境内的民生,都大致看过一遍。” 事实上,其余两位皇帝的消息要比袁盈更加灵通,只说其中袁砺,甚至都已经带着护国真人,与新五岳山君,摆好阵仗,兴师动众,浩浩荡荡,正在赶往仙都山的路上。 曹晴朗说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终究是巧妇。一国之主急功近利,暂时得势,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皇帝袁盈一时间怔怔无言。 崔嵬淡然说道:“曹晴朗是上宗落魄山陈山主的嫡传弟子,所以曹晴朗的看法,就是整座青萍剑宗的看法。” 一直还算云淡风轻的洪稠和汪幔梦,俱是心头一震,面面相觑,刹那之间,洪稠额头满是汗水,咽了口唾沫,抱拳问道:“敢问曹仙师和崔掌律,落魄山可是宝瓶洲的那座落魄山?陈山主……可是宝瓶洲的那位陈山主?” 曹晴朗笑着点头,崔嵬反问道:“不然?” 此言一出,年轻皇帝一行人俱是与钱猴儿如出一辙,梦游一般。 却是好梦。 ———— 骑龙巷。 谢狗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现出真身姿容,被按住脑袋后,她缩了缩脖子,难得示弱道:“那个,如今都是一家人,” 她笑道:“谢狗?怎么取了个这么个名字,白景,朝晕,外景,耀灵这些,不都挺好的。现在嘛,小心狗头不保。” 白景是剑修,而且白景还是那副“纬甲”的新任主人。故而论传承,白景与仰止,都算属于各有法脉了。 谢狗笑容牵强。 持剑者,剑侍,剑灵? 小陌想要站起身,“陈平安”示意小陌坐着就是了。 骑龙巷草头铺子的这张酒桌,此刻就像一处光阴长河的漩涡,又像是井水不犯河水。 诗僧禅语有云,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不管是不是误打误撞,反正早就道破天机了。 那个“陈平安”笑道:“小陌,我的真身还在桐叶洲,至于你眼前的我呢,只是个被自己流放的可怜人,我当然还是我。” 小陌犹豫了一下,还是忍着心中别扭说道:“小陌见过公子。” 白景望向那个古怪的存在,问了个与之匹配的古怪问题,“你跟那个陈平安,到底是谁吃了谁?” 修道之人的阳神身外身,出窍阴神,与真身的关系,谁主谁辅,一目了然。 但是眼前这位,学问可就大了。 至于酒铺里边,赵登高,田酒儿,如今化名箜篌的白发童子,少女崔花生,各自都静止不动。 她看着那个白发童子模样的化外天魔,笑道:“是在玩木头人的游戏吗?” 白发童子眼珠子微微转动,觉得既然大家都是自家人,怕个啥,不再假装木头人,立即开始振臂高呼,“隐官老祖,道法通天,拳镇三洲,剑术无敌,风姿卓绝,算无遗策……” 白发童子手臂挥动的轨迹,扯起一股股七彩琉璃色,还有那些说出口的“言语”,字字都如金沙飘散空中。 陈平安笑眯眯道:“继续,好话不嫌多。” 白发童子觉得都快嗓子冒烟了,眼神幽怨道:“隐官老祖,恕我才疏学浅,真没词了。” 陈平安微笑道:“不再酝酿酝酿?” 白发童子抽了抽鼻子,满脸委屈道:“得翻书去,现学现用。” 白景小有意外,“箜篌,你藏得还蛮深。” 本以为这个邻居,是那种嬉戏人间的仙人,不曾想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飞升境? 练气士之间,同境看同境,都是雾里看花的光景,不像纯粹武夫,能够根据呼吸,脚步,行走时的气态,尤其是全身筋骨肌肉的细微变化,很难遮掩武学境界。 察觉到那个陈平安的眼神,白景心中了然,试探性问道:“需不需要发个誓?” 这座巴掌大小的槐黄县城,终于让白景见识到了什么叫藏龙卧虎,先是那个看门人仙尉,如今又有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竟然只是担任落魄山的外门杂役弟子? 她拍了拍白景的貂帽,坐在一旁,“箜篌的身份,确实不是什么小事,不过立誓就算了,管不住嘴,也不是多大的罪过,留不住头而已。” 白景没来由感叹道:“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 白发童子察觉到那个谢狗的轻蔑视线,斜眼看我? 你个矮冬瓜算老几。 白发童子双手叉腰,与白景直愣愣对视, 谢狗摊开手,“你赢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白景,按辈分算,绯妃是不是你的再传弟子?” 谢狗想了想,“我的徒子徒孙多了去,数都数不过来,绯妃是跟谁学来的道法,除非面对面对峙,打一架,否则不好确定,我这一觉睡到天亮,之前在曳落河那边,为了来见小陌,走得急了,也没跟绯妃这个晚辈打照面啊。” 按照青同的说法,这个白景,曾经在蛮荒那轮大日中建造道场,只是每过几百年,就需要重建道场,蛮荒天下走炼日拜月这条修行道路的妖族修士,半数都得承白景的这份情,所以陈平安最早听闻青同说及白景,才会猜测白景是不是“火精化身”,不比诸多明月,在大日之中,即便是精通火法的飞升境修士,同样极难久居,就像火龙真人,被誉为浩然天下火法第一人,好像也就未能走通这条道路,无法凭此跻身十四境。 万年之前,大地之上,有许多天才修士的大道根脚,隶属于“神异”一道,都是那种金身破碎的神灵转世,虽然神性不全,但是天生适宜修行,往往破境神速,但是地仙瓶颈,又比纯粹的“道士”更难打破。 至于谢狗说自己“徒子徒孙”众多,不算是吹牛皮不打草稿。 谢狗小心翼翼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身边的白衣女子,哎呦喂,个儿挺高啊,都快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了。 谢狗再看了眼那个陈平安,问我作甚,何必舍近求远,你得问我身边的这个持剑者啊。 她看了眼谢狗,懒洋洋道:“不是十四境,在意个什么。” 谢狗气不打一处来,往常这种话,可都是她来说的,无非是将“十四境”说成飞升境。 如此说来,自己确实矮人一头,可能还不止。 她也懒得理睬一个白景,缓缓说道:“假若人间有这么一个山头。就以这座槐黄县城,作为龙兴之地。” “有朝一日,昭告天下,立教称祖。” “寇名,崔瀺,齐静春,三位正副教主,郑居中掌律,刘聚宝管钱。” “这几个,不但可以为旁人指明大道方向,同时有人率先登高,以身作则,开辟道路,变天堑为通途,与此同时,相互间查漏补缺,治学,教化,事功,各有所长,只说一座祖师堂内,就坐着五位十四境大修士。” 饶是白景都听得目瞪口呆。 十四境大修士,是路边菜园里的大白菜吗,扎堆呢,一棵又一棵的? 正文 第九百七十六章 炼剑即远游 红烛镇,正月里还是很有些年味的,作为商贸枢纽重地,大骊各州诸郡在此开设会馆颇多,旧面孔新春联,人人喜庆。 一间书铺的年轻掌柜,此刻正躺在藤椅上边打着盹,水府事宜,反正都交给佐官胥吏们去打理了,学落魄山陈山主,当起了甩手掌柜。 有人风尘仆仆跨过门槛,笑着抱拳,说了句讨喜言语,“李掌柜,开门大吉,预祝生意兴隆,红红火火。” 李锦瞧见了陈平安,从躺椅上坐起身,双方都还算知根知底,李锦就没有如何矫情寒暄,都没起身相迎,只是拱手还礼,“生意确实还行。” 陈平安乐得李锦如此不当回事,还自在些,进了书铺,扫了几眼铺子里边的书架,视线停在一处,问道:“这套二十七史百将传,怎么少了本?” 收藏这个行当,精善之外也求全,若是,价格就上不去了,如今单缺一本第二册。李锦的生意经还是很老道的,照理说不该做这种亏本买卖。 “被一个老朋友看中了,铺子这边破例没收钱。” 李锦没有含糊其辞,给出了解释。毕竟眼前这位年轻隐官和那个如同终于拨云见日在中天的落魄山,于他李锦有一份极为罕见的“传道之恩”,先是朱敛赠送了两幅画,之后陈平安亲自帮忙描金、钤印,无异于帮助李锦凭空多出一场“鲤鱼跳龙门”的天大造化,这份香火情,身为冲澹江水神的李锦注定一时半会儿是无法偿还了,细水流长,慢慢来吧。 陈平安略微思索一番,回忆了一下第一册和第三册的内容,瞬间心中了然。 能够让李锦破例的客人,多半是那个州城隍爷“张平”了,昔年馒头山祠庙的土地公,在大骊山水官场的升迁之路,属于连跳数级,当之无愧的破格擢升,要说现任处州城隍爷“张平”没有一些云遮雾绕的大道根脚,谁信。魏檗虽然从未泄露对方底细,但是偶尔几次闲谈,每当聊起张平,作为北岳山君的魏檗,言语可以遮掩,神态却是答案。落魄山与张平的城隍庙又是山水近邻,陈平安当然比较上心,所以查阅了不少关于古蜀地界各类掌故、尤其是历史上那个神水国的档案,再加上州城隍庙的那个香火小人儿,又与落魄山结缘,小米粒经常念叨的,据说这么多年来,风雨无阻,按时点卯,心诚得很,从她这边接任了骑龙巷右护法的位置……所以陈平安对那个朱衣童子,属于久闻大名却只可惜素未蒙面了,所以这趟回家,陈平安打算一定要跟这个一门心思想要当骑龙巷总护法的小家伙多聊几句。 李锦微笑道:“还请陈山主看破不说破。” 陈平安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有请掌柜回头与张城隍转达一句,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帮他与某人讨要一本有亲笔批注的兵书,只是此事不作保证,只能说我会尽量争取,万一不成,让张城隍也别太过失望,暂定百年为期好了。” 青冥天下,岁除宫的守岁人,曾是倒悬山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陈平安确实比较熟悉。要不是在夜航船那边,吴霜降泄露了天机,确实打死都想不到岁除宫的白落,曾是武庙陪祀之一的那尊杀神,只因为“杀戮过重、功业有瑕”,神位才被从供奉武庙十哲的主殿迁出,降格搬去了两庑之一,最终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将。 李锦难得流露出震惊神色,“这都行?” 用张平自己的话说,就是他给此人牵马都不配。 李锦试探性问道:“不如再加我一个?” 陈平安点头笑道:“同样不作保证。” 李锦大手一挥,“有看上的书,随便拿,反正已经破例,以后就无所谓了。” 陈平安笑道:“不急,回头我让李槐来这边挑书,说好了啊,看中了就随便拿,可别反悔。” 李锦一时语噎,当年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兔崽子,一看就不是什么读书种子,偏偏手气是真好,李锦早就领教过的。 陈平安提醒道:“我真要帮掌柜拿来了那部兵书,可别转头就搁在铺子里边待价而沽,这种事不合适啊。” 李锦笑道:“别说陈山主不答应,只要被张平知道,非拆了我的书铺,抢了书,再跟我绝交。” 陈平安抬起手,比划了一下,“我记性不错,当下铺子所有书就当封存不动了,李锦兄就别想着连夜将书搬走了,尤其别想着找几个托,假装让人买书、再偷偷送往水府,这种勾当做不得,太缺德了。” 李锦躺在藤椅上,朝门口那边挥了挥手掌,“恕不送客,恕不送客。” 陈平安没有着急挪步,打趣道:“呦,怎么还下逐客令了。” 李锦开始闭目养神。 陈平安环顾四周,其实也曾认真想过,以后当个书铺掌柜,卖书为生。 陈平安收回视线后,笑道:“有空去落魄山那边坐坐,” 李锦点点头,“得闲就去。” 陈平安没好气道:“得闲?李锦兄一年到头有忙的时候吗?架子不小啊,真是个大爷。” 李锦睁开眼道:“我怕混得熟了,一个个都如陈山主这般不客气,朱敛,以前的郑大风,现在那个喜欢讨价还价的仙尉道长,还有骑龙巷那个喜欢赊账的周俊臣,都来我这边搬书上山。” 陈平安无奈道:“外人误会也就罢了,李锦兄还不了解我们落魄山,我当惯了甩手掌柜,又管不了他们。” 李锦笑呵呵道:“心里有数。” 离开一座繁华热闹的红烛镇,去往棋墩山,陈平安在祠庙那边找山神宋煜章喝了顿酒,所聊之事都是过往,被山水同僚讥笑为“宋金头”的山神,今天有些讶异,因为陈平安主动问及许多窑口的旧人旧事,都是宋煜章昔年担任督造官时的往事,由于陈平安是窑工学徒出身,聊起这个自然没有半点隔阂,这顿酒双方喝得都很尽兴,自饮自酌,也无人劝酒,这种酒反而容易醉人,最后看着那个晃晃悠悠走出祠庙客堂的青衫男子,宋煜章感慨良多,若是早个三十年,有人未卜先知,说小镇泥瓶巷那个叫陈平安的故而,未来成就会很大,宋煜章也只当是一桩过耳就忘的笑谈吧。 初春时节,和风晴暖,煦色韶光,霭笼芳树,到处弥漫着山间独有的草木清香,沁人心脾。 陈平安也没有散去一身酒气,过了棋墩山,心思微动,脚尖一点,高高跃起去如飞鸟,穿梭在山野林间,在一处青松树枝停下身形,青衫与古松同颜色,两只袖袍缓缓垂落,双臂环胸,背靠松树主干,无巧不成书,瞧见了那位每个月都需要去落魄山按时点卯的香火小人儿。 只见一条人迹罕至的山岭小路上,有个袖珍可爱的朱衣童子,骑乘一条水桶粗壮的白花蛇,后者尚未炼形成功,蛇鳞如精铁,朱衣童子好似笼着缰绳,骑马远游。 朱衣童子盘腿坐在白花蛇的背脊上边,絮絮叨叨着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跟我混差不了,放一百个心,等大爷我哪天升官了,绝不亏待了你,到时候我只需要与裴舵主和周副舵主打个商量,准许你陪着我一同登山,一来二去的,只要次数多了,相信我们总能撞见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陈山主,再让陈山主金口一开,随便点拨你几句,仙蜕炼形有何难?这就叫寥寥真经一句话,敌过假经万卷书。哈,这就叫撞大运!不信?你看看泓下大仙和云子仙师,如今如何了,算不算得道成仙,肯定算啊。至于咱们那位和蔼可亲的灵均老祖,就更不谈了,别瞧着他老人家容貌稚嫩,其实道龄一大把了,他老人家可是落魄山的元老人物,搁在山下王朝,可不就是能够登个啥啥阁挂幅画像的开国功勋?你对落魄山半点不了解,我与灵均老祖经常能碰面的,啥事都不清楚,想来那位德高望重的陈山主,多多少少都是听说过我的,晓得这是何等际遇吗?这就叫简在帝心呗…… 陈平安听得一阵脑阔疼,难怪这个小家伙与落魄山投缘,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朱衣童子还在那边碎碎念,已经说到了那位陈山主与螯鱼背刘重润的爱恨情仇,理由充分,要不是没点啥,人家刘岛主能从书简湖千里迢迢,背井离乡,一路搬迁到落魄山地界?金屋藏娇,晓不晓得?也难怪,早年他听裴舵主信誓旦旦说过他师父的容貌,那叫一个神气高朗,轩然霞举,要说比拼皮囊,真心不吹牛,两个魏山君都打不过一个师父……想来那位刘岛主痴心陈山主,也算情有可原。可惜自己摊上个扣扣搜搜的主人,连看场镜花水月都难,城隍庙那边的山水邸报都是朝廷定时派发的,山上仙府间的邸报,一份都没有,以至于未能一睹陈山主真容,可恨可叹!不过那个刘重润,确实长得不错,该瘦瘦,该鼓鼓…… 陈平安实在没耳朵继续听进去,飘然落地,咳嗽几声。 朱衣童子连忙拍了拍坐骑的鳞甲,吁了两声如勒马,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陈平安忍住笑,道:“只是路过的。” 朱衣童子想了想,问道:“是山上修道的,还是混江湖的?” 陈平安笑道:“走江湖。” 朱衣童子明白了,肯定是奔着落魄山的名头而来,便劝说道:“年轻人莫要太心高,奢望着能够登上落魄山,去拜陈山主为师,听我一句劝,那儿如今不待客,到了山门口,就要外人止步了。你要是不信,到时候白跑一趟,我也不会笑话你,罢了罢了,来者都是客,到了山门口,我与仙尉道长打声招呼,一碗茶水还是能喝上的,如此说来,倒也不算完全白跑一遭,回了家乡,与人吹嘘几句,不算吹牛皮不打草稿。” 陈平安拱手抱拳,“承情。” 朱衣童子板着脸点点头,是个懂礼数的年轻后生,不孬。 混江湖肯定饿不着。 双方偶然相逢,机缘巧合,就这么结伴而行,一起跋山涉水,往落魄山那边赶路。 朱衣童子一来心大,再者确实半点不怕碰到个杀人越货的,在这处州地界,谁敢造次? 不过偶尔会打量几眼那个自称过客的年轻人,翻山越岭,身边青衫客如履平地,有那么几分高手风范,估摸着放在大骊之外的南方小国,开馆立派都不难了,难怪敢来落魄山这边碰运气。 朱衣童子忍不住问道:“听你的口音,不像是外乡人?哪儿的,是大渎附近,一路往北走?” 如今在大骊王朝,所谓的外乡人,就只有整个宝瓶洲以南的广袤山河了,可若是往前推几年,可就是别洲人氏了。 陈平安笑道:“萍水相逢,莫问出身。” 朱衣童子笑了笑,呦呵,年纪不大,还挺老道。 这个香火小人儿笑嘻嘻道:“红烛镇那边可是个出了名的销金窝啊,英雄难过美人关,如今兜里没剩下几个钱吧?” 陈平安摇头道:“我走江湖独来独往,不好这一口。” 朱衣童子撇撇嘴,都是大老爷们,跟我装啥正人君子,不实诚。 原本想着在山门口那边喝完茶,觉得这个人可处,就带去城隍庙那边长长见识,尽一尽地主之谊,到时候再搬出自己的身份,吓对方一跳。唯一的问题,就是张平这厮满身穷酸气,未必愿意自己带客人登门,遥想当年,在馒头山那会儿,自己卯足劲帮他牵线搭桥,找个持家有道的土地婆,结果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教人只得掬一把辛酸泪,往事不堪回首,所幸如今混得还算不差,走哪儿都是牌面。 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岗,朱衣童子拍了拍白花蛇的背脊,示意可以休歇片刻,看看风景。 陈平安蹲在一旁,就近揪了根甘草,掸去泥土,放在嘴里嚼着,目视前方,山外远处有一处水滩,风急天高,渚清沙白,嫩绿丛丛,飞鸟徘徊。 小时候觉得家乡很大,成年以后,又觉得宝瓶洲很小。 不同的人生岁月,一样风景入眼帘,别样滋味在心头。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好奇问道:“你又不是山上神仙,半路瞧见了这么条快要成精的蛇,半点不怕?何况我这幅尊容,在山下的志怪书上,怎么也称得上是那类神异了,你怎么半点不奇怪的,难不成是位出身高门仙府的谱牒修士,假装游侠儿,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四处搜山?” 陈平安笑道:“一直在外游历,不敢说见多识广,最少夜路走多了,胆子还是不小的,见怪不怪。” 朱衣童子双臂环胸,看着男人蹲那儿嚼草根的娴熟模样,问道:“苦出身?” 陈平安摇头笑道:“还好,小门户,长辈亲人积善行德,好似年年家有余粮,就饿不着子孙后人。” 朱衣童子点点头,抽了抽鼻子,就不该提这一茬,一提起就心酸,“我才是苦出身,怨不得别人,怪我自己遇人不淑,好些年都是饱半顿饿三顿的,亏得我自己上进,攒出些家当来,不然我都要怀疑是不是家里遭了不挪窝的穷鬼。” 陈平安笑道:“按照书上的说法,真有一尊穷鬼入了家门,也能挡灾的,而且一旦将来某天能够将穷鬼请出门,请神容易送神难嘛,那么只要好聚好散了,说不定别有福缘。” 朱衣童子咦了一声,看来这小子还读过几本正经书啊,满脸讶异道:“科举制艺不济事,只好退而求其次,杂书看得多了?” 陈平安点头道:“多看书总是好的,老话说,上辈子给这辈子读书,这辈子给下辈子读书,大概就是这么个老理儿。” 朱衣童子突然说道:“看得出来,公子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呐。” 陈平安抬起头笑问道:“这都看得出来?” 小家伙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眼睛,“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 陈平安笑道:“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陈平安。” 朱衣童子抬起一只手掌,使劲晃了晃,哈哈笑道:“我翻过户房的鱼鳞册,州城那边,如今叫这个名字的人,最少这个数!” 陈平安会心一笑,点点头,“好事。” 曾几何时,这个名字在槐黄县城里边,有等于无。 之后小家伙骑乘白花蛇,陈平安跟在一旁健步如飞,与那个朱衣童子谈天聊地,也不闲着,逛荡到了自家山门口。 朱衣童子跳下背脊,与那条棋墩山土地公麾下的心腹爱将,承诺道:“老规矩,在功劳簿上记你一笔。” 那条白花蛇头颅触地,与这位身份尊贵的州城隍庙二把手道别,然后扭转身躯,在山路间蜿蜒而走,转瞬不见。 朱衣童子搓手,嘿嘿笑道:“以后等它炼形成功,说不定还是位要啥有啥的美妇人呢。” 陈平安调侃道:“你跟仙尉道长肯定聊得来。” 朱衣童子蓦然变色,沉声道:“你如何知道落魄山的看门人是仙尉道长?!如果没有记错,我可从未跟你提及此事!” 他娘的,自己可别带了个惹祸精来到落魄山,那可就是裤裆糊满黄泥巴了,需知记账一事,裴舵主才是开宗立派的祖师爷。 陈平安笑道:“不用紧张,都是自己人。” 门口那边,仙尉赶紧将一本书卷起,飞快藏入袖中,大步流星赶来,打了个有模有样的道门稽首,“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笑道:“辛苦了。” 朱衣童子杵在原地,皱着眉头。 仙尉嗤笑道:“怎么,认识了陈山主,就不把小道当回事了?” 朱衣童子怯生生道:“仙尉道长,到底是哪位陈山主啊?” 仙尉看了眼陈平安,陈平安笑道:“说过名字了,他不信,不过我们这一路聊得很投缘。” 仙尉也懒得管那个好似酒蒙子的大爷,压低嗓音说道:“陈山主,有件事我得与你说上一说,事先声明,我可不是喜欢告状的人啊。” 陈平安点头道:“有话直说。” 仙尉转头,看了眼山路那边,这才说道:“前不久山上来了个客人,是个小姑娘模样的,名叫谢狗,山主晓得此事吧?” 陈平安点点头,“知道,谢姑娘是来找小陌的。前不久在骑龙巷那边,已经跟她打过照面了,比较……性格鲜明。” 仙尉叹气道:“小陌先生这么知书达理,怎么会有这么个混不吝的朋友呢。” 两人走向山门口的竹椅,朱衣童子一个窜出,好个猛虎下山,气势十足,飞奔出一段路程,高高跃起到其中一张竹椅上边,打了几个滚儿,再趴在那儿拿袖子使劲擦拭,不忘呵口气再擦拭,最后一个翻滚下竹椅,可谓行云流水,一看就是跟陈灵均拜师学艺过的,小家伙在地上站定后,作揖道:“山主大人请坐!” 陈平安与小家伙道了一声谢,坐在那张竹椅上边,“怎么说?谢姑娘做了什么?” 仙尉其实有点后悔提起这档事了,总觉得不妥当,何必节外生枝。万一那个谢狗,是小陌先生的家里亲戚或是山门晚辈,如何是好? 只是那个貂帽少女做事情不地道,欺负到了暖树头上,仙尉不能忍。 陈平安拍了拍椅子,与站在地上的小家伙笑着邀请道:“一起坐?” 朱衣童子一时犯浑,“我个儿小屁股大,太占地盘,就不坐了。” 陈平安也没有勉强对方,转头与仙尉说道:“说吧,就当是老厨子提前与我说了情况,跟仙尉道长没关系。” 仙尉点点头,不忘提醒道:“说好了啊,可千万千万,别让小陌先生误会,觉着我是个喜欢搬弄是非的多嘴妇人。” 如今大风兄弟的那栋宅子里边,仙尉还供着一双小陌先生亲手编织的蹑云履呢,一看就老值钱了,仙尉哪里舍得穿,偶尔穿在脚上,在屋内踱步,学那真道士步斗踏罡,还真有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也就是仙尉脸皮薄,不然非要跟小陌先生多要一双。 陈平安靠着椅背,伸了个懒腰,听着仙尉说了些关于那个谢狗的所作所为,一听就是白景会做的事情,绝不会冤枉了她。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台阶,“怎么没看到岑姑娘练拳?” 仙尉说道:“她啊,回家去了,还没回呢。” 朱衣童子可没闲着,正忙着悄悄补救,拿袖子默默擦拭着大如梁柱的椅脚,不管山主大人领不领情,好歹都是一份心意。 陈平安都不知道怎么劝这个小家伙,不由得觉着自家落魄山的风水,确实非同凡响,这些年思来想去,可能真要追本溯源,大概都是先生的功劳吧,至于裴钱几个,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按照既定路线,风鸢渡船大概会在明后两天到达牛角渡。 被崔东山挖了墙角的泓下和云子,届时会跟随渡船先远游北俱芦洲,最终在仙都山那边落脚,参与大渎开凿一事。好像这还是他们的第一次正式游历。 陈灵均和郭竹酒,参加过黄粱派的开峰庆典,由于受邀担任供奉一事,再走一趟梦粱国京城,估计也快返回落魄山了。 随行的李槐和嫩道人,大概会一起来这边落脚,再去大隋山崖书院,陈平安准备跟嫩道人聊聊桐叶洲那边的大渎事宜。 已经给酡颜夫人捎过口信了,中土九嶷山的那尊山君,亲自邀请她去山上做客,以酡颜夫人的脾气,想必不会拒绝此事,毕竟浩然天下早有“天下梅花两朵半,一朵就在九嶷山”的美好说法,而这位梅花园子的旧主人,如今因为有了个龙象剑宗供奉的谱牒身份,从倒悬山重返浩然,她再来行走天下,自然百无禁忌。 之前在棋墩山祠庙那边,跟宋煜章聊到了接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窑务督造官,官四品,名为简丰,好像有点书生意气,四处碰壁,没少吃闭门羹,但无论是山上山下隔着一座官场的宋煜章,还是跟简丰打过一次交道的董水井,都对这个灰头土脸的简督造印象不错。 吴鸢在大骊官场沉寂多年,坐了多年冷板凳,不曾想杀了个漂亮的回马枪,如今已经贵为新处州的刺史大人了,成了货真价实的一方封疆大吏,至于某些类似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闲言蜚语,肯定是少不了的。以前吴鸢在官场之外的身份,除了是上柱国袁氏的女婿,还是国师崔瀺的学生,如今又多出了个莫名其妙的文脉长辈小师叔。 之前陈平安在大骊京城菖蒲河那边,喝过一顿素酒的原户部清吏司荆宽,如今亦是离京外放担任宝溪郡的郡守大人了。 听说鸿胪寺序班荀趣,他与曹晴朗是科举同年,如今也高升了,转任兵部的武库司。 元白还是留在了作为正阳山下山的篁山剑派,没有答应去往桐叶洲。 就是不知道人云亦云楼外的那条巷子,那位刘仙师最近有无拦过谁。 陈平安收起思绪,笑问道:“仙尉,修行如何了?” 仙尉一脸尴尬,哪壶不开提哪壶,打哈哈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修行一事不求快,循序渐进为妙。” 可事实上,若真能吃碗热豆腐就涨境界,别说几碗,直接给贫道来一大盆。只是仙尉继而转念一想,境界高了,意义何在,中五境,再陆地神仙,上五境?这条道路,何时是个头嘛,当个看门人不挺好的,做人还得是自己这样的,怕麻烦就能少些麻烦。至于修行什么的,就让那些追求功德圆满的真道士们忙去吧,自己这个假冒道士,还是看书要紧。 剑光一闪,小陌凭空现身此地,这段时日他都待在小镇,得在骑龙巷那边盯着点白景,免得她又闹幺蛾子。 瞧见了自家公子,小陌欲言又止。 陈平安以心声道:“之所以会分出一粒心神在外,是因为……” 小陌瞬间恍然,说道:“公子不用说了。” 在炼剑。 可能道场就在天外。 至于具体如何炼剑,小陌就不过问了。 先前在那个光阴长河的涡流当中,因为聊起了纯属空想的某个门派,陈平安突然笑道:“得再加一人,首席供奉吴霜降。” 白发童子跃跃欲试,“隐官老祖?”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再加一个,末席供奉,道号天然,化名箜篌。” 一座宗门,没有几双神仙眷侣,确实不像话。 当时谢狗不以为然道:“既然都说了是‘假若’,聊这个,又有啥意思。” 陈平安微笑道:“虽说这只是某些人心中的最好选择。可要是仙尉道长在场,就不会这么觉得。” 谢狗白眼道:“怎么跟他比。” 一向心高气傲的白景,难得如此认输。 如果这个门派只是一种假设,那么又有一个山头,却是实在。 比如宗主陈平安,道侣宁姚。 祖师堂内,有崔东山,姜尚真,小陌,米裕。朱敛,隋右边,种秋,崔嵬。骑龙巷箜篌,镇妖楼青同…… 年轻一辈,有裴钱,曹晴朗。柴芜,白玄,孙春王…… 陈平安动身登山之前,蹲下身,与那个朱衣童子笑道:“新设骑龙巷总护法一事,我回头跟裴钱她们几个商量一下,我个人举荐由你担任这个职务。” 点卯尚未凑足一百次的朱衣童激动不已,反复呢喃道:“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简直跟当年周首席在霁色峰祖师堂,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措辞和神态,这类独到天赋,确实自叹不如。 陈平安笑问道:“一起上山?” 朱衣童子使劲摇头,“得先去仙尉道长的屋子那边点卯画押,下属个儿小腿短,容易耽误事,就不陪着山主大人一起登山了。” 随后陈平安和小陌一起缓缓登山。 仙尉啧啧称奇道:“哪学来的说法本事,回头教教我?” 朱衣童子双手叉腰,仰头瞪眼,好个仙尉,放肆至极,山主大人还在眼前呢,你少跟我吊儿郎当的没个正行,别连累我被山主误会。 陈平安问道:“白景留在骑龙巷那边,真待得惯?” 小陌点头道:“先前见过公子,如今还算老实,就是成天跟箜篌拌嘴,不过跟周俊臣关系不错的。” 陈平安以心声微笑道:“这场炼剑,其实又是远游了,只是这次要倒走光阴长河两万年啊。” 正文 第九百七十七章 相亲相爱师兄弟 春风水暖,风景旖旎,岸上竹外桃花三两枝,水中野凫泛泛逐清景。 王朱一行人辟水登岸桐叶洲,准备走一趟那个投机取巧、主动与东海水君府大献殷勤的虞氏王朝。 结果没走几步路,就与这个眉心红痣的白衣少年郎不期而遇,是第二次打照面了,第一次碰头在大渎龙宫旧址内,几个水府扈从都对此人印象深刻,城府之深,深不见底,当然真正让他们忌惮的,还是那个黄帽青鞋的剑修“小陌”,称呼年轻隐官为公子,境界之高,高不可攀。 王朱与崔东山很早之前就认识了,又算半个“同乡”,所以习以为常,可是宫艳、黄幔几个看着那厮的滑稽姿势,总觉得这少年的举动,既恶心人同时又很能吓唬人,他们都是修道有成的,在各洲家乡也曾是一方豪杰,山上的奇人怪事见得多了,但是眼前这个金鸡独立、手托宝镜、满嘴胡言的白衣少年,还是独一份。 崔东山见他们不接招,就如同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好似打定主意,你们要是不给点表示,那咱们双方就这么对峙,一直到地老天荒好了。 王朱冷笑道:“崔宗主不累吗?” 崔东山保持那个姿势,正色道:“大丈夫一脚踩地一手托天,再以一条铮铮铁骨撑起身躯皮囊,不敢说累。豪杰,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不辞辛苦……” 王朱眼神冷冽,“崔东山,差不多点就可以了,有事说事,无事让路,我没空陪你在这里浪费光阴。” “有事,怎么会没事,一宗之主很忙的,这不刚刚陪着个洛阳木客逛过燐河,这一路好走,风餐露宿,十分辛苦了。” 崔东山满脸悻悻然,收起那个“拳桩”,脚刚落地,又是一抬脚,踢中岸边一颗石子,朝河面疾速掠去,砸入水中轰隆隆作响,水面打雷一般,瞬间惊起一群野凫振翅乱飞。 崔东山手腕拧转,变出一根以行书刻有一篇“行气铭”的绿竹杖,这行山杖,是夜航船那边吴霜降赠送的见面礼,崔东山原本是打算送给柴芜当成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的贺礼,只是临了反悔,另有重用,好好珍藏起来,要么当作传家宝,留给将来的关门弟子,不然就送给有一定可能会来到自己吾曹峰修行的赵鸾,既然扛着锄头挖了落魄山的墙角,那就不介意多被先生记一笔账了,于是崔东山找到柴芜,与被白玄取绰号为“草木”以及“有那”的爱喝酒小姑娘,打了个商量,问她是想要这根价值连城的绿竹杖,还是他以个人名义送出一百坛仙家酒酿,而且保证每一坛酒都不重名,当时柴芜顿时眼睛一亮,说一百坛太多了,五十坛足够。小姑娘的言下之意,再简单不过,天大地大喝酒最大! 崔东山嬉皮笑脸道:“稚圭姑娘,落魄山那边有贵客登门,我家先生必须立即返乡,所以庆典结束就回了,没办法亲自待客了。” 王朱面无表情道:“小小水府,孤悬海外,也不敢劳驾陈隐官亲自招待。”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可不能这么说,稚圭姑娘与我家先生,那可是相逢于微末之时的多年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多大的缘分和情分。” 王朱扯了扯嘴角,不多说什么。上次大渎龙宫遗址一别,与陈平安重返的王朱,事后不曾与几个水府扈从提及崔东山的内幕身份,只说此人是宝瓶洲人氏,在大骊朝廷那边当官,当年崔东山进入尚未破碎坠地的骊珠洞天,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为了陈平安的学生。王朱说得太过简单,宫艳他们当然王朱只用一句话就打发了,关于崔东山,多说无益,你们知道更多反而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前不久,东海水府得到一份谍报,落魄山在大渊王朝南部地界,建立下宗,名为青萍剑宗,崔东山担任首任宗主。 崔东山挥动着行山杖,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主动献殷勤。 “稚圭姐姐真是未卜先知,早早算到了我会赶来找你们。” “那个更换年号为神龙的虞氏王朝,我熟啊,说句不吹牛的话,到了洛京那边,我完全可以算是半个东道主。你们可以现在不信,反正一去便知,比如积翠观里边那位护国真人吕碧笼,与我便是山上挚友,还有作为虞氏王朝山上仙府领袖青篆派,都是半个自家人,关系能差了?尤其是那戴塬,更是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兄弟。” 宫艳嫣然笑道:“崔宗主的朋友真多啊。” 崔东山点头道:“必须的,出门靠朋友,只要江湖朋友多,保管一天吃九顿。” 戴塬这老小子,好像自从与自己认识,在那销金窝的洛京灯谜馆葡萄架下,喝过一顿酒,这家伙就飞黄腾达了,先是在青篆派内升官,刚刚荣升为掌律,算是顶替了掌门高书文嫡传弟子许柏的位置,戴塬毕竟是个金丹修士,名正言顺,此外戴塬在虞氏王朝那边,皇室供奉的名次也有了提升,算是墙里墙外两开花。 而当时一起喝酒的小龙湫首席客卿,道号“水仙”的老元婴章流注,如今化名章歇,到了大崇王朝那边,给个年轻人担任幕僚,是一个年纪轻轻却大名鼎鼎的工部侍郎,名为师毓言。刑部尚书属于老来得子,对师毓言寄予厚望,从给儿子取的名字,禀道毓德,讲艺立言。 灯谜馆一别,崔东山曾用那个蒲山云草堂嫡传的阳神身外身,去找过一趟章流注,也见到了那个师侍郎,双方一见如故。 大骊陪都,名为洛京,这跟宋睦封王就藩为“洛王”有关。 而桐叶洲虞氏王朝的京城,也叫洛京。当然只是凑巧而已。 以大骊朝廷的如今的声势,再加上虞氏王朝的见风使舵,即便不在一洲,估计前者让后者改个名,都不成问题。 崔东山说要带他们去个地方,不远,御风云霄中,只需要三炷香功夫。 御风途中,白衣少年脚踩绿竹杖如御剑,转头与宫艳套近乎,说道:“阿妩姐姐,先前听你们闲聊,其中姐姐的话语,我最是竖耳倾听,不肯漏掉一个字,既然姐姐想要去槐黄县城走走看看,这有何难,回头我来带路,不如现在咱们就约个时间?” 宫艳置若罔闻,崔东山就转去与别人闲聊,“李拔老哥,瞧着还是这么老当益壮,那完颜老景与你是忘年交,听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曾是你们金甲洲的山上美谈,没事,人生行路,哪有不栽几个跟头的时候,既然故乡是个伤心地,不回去就是了,以后哪天与稚圭姑娘好聚好散,就在咱们桐叶洲这边落脚好了嘛,若是去宝瓶洲也可以,我那边朋友更多,重操旧业,在南方某个朝廷当个国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还是一桩美谈,李拔老哥,我这么说,是不是心情就好转几分了?” 李拔脸色阴沉,被人当面戳心窝,心情能好到哪里去。完颜老景这个名字,即便是黄幔和宫艳,在李拔这边都不敢提。 “溪蛮大哥,想不想与一两位止境武夫过过招?如果正有此意,小事一桩,我可以帮忙引荐,如今在桐叶洲刚好就有两位,又巧了,都是我的朋友,以我跟溪蛮大哥的交情,豁出脸皮不要,也要为你牵线搭桥,求来两场相互砥砺武道的问拳。” 溪蛮这位九境巅峰武夫,大道根脚,是流霞洲的一条陆地土龙,而那流霞洲,武运一般,曾经有两位止境武夫,如今就只有一位了,因为其中那位资质更好、成就更高的大宗师,名为叶窟,他曾经孤身跨洲赶赴金甲洲中部战场递拳杀妖,因此跌境。于是这些年最喜欢臧否人物的中土神洲,就对流霞洲有了个冷嘲热讽的说法。 那西北流霞洲,论战功,山上不如山下,论胆识,年纪老的不如年纪小的。 前者棍扫一片,等于把仙人芹藻在内的一众宗门仙府,连同那座天隅洞天在内,所有山上修士都给骂遍了,至于后者,就只针对一人,正是那个号称“跻身止境之后,同境问拳无败绩”的老武夫,流霞洲武学第一人,之所以没有一场输拳,当然是因为他跻身十境后就再不与人问拳了。 却不是那种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以至于叶窟根本就没有与此人问拳的念头。 而叶窟因为跌境为山巅境的缘故,与止境小跌一层的金甲洲武夫韩-光虎一样,都收到了中土文庙参与议事的邀请却婉拒了。 溪蛮疑惑道:“除了蒲山黄衣芸,武圣吴殳也在桐叶洲?他不是去了蛮荒天下?” 某些涉及机密的水府邸报,会直接从中土文庙那边寄过来,所以要比寻常宗门更加消息灵通。 崔东山嘿嘿笑道:“容我先卖个关子,免得李拔老哥听了又要心情郁郁,愁眉不展不得开心颜。” “黄幔兄,不愧是被誉为‘玉道人’的得道之人,真是驻颜有术,美人如玉!以后哪天咱们仙都山密雪峰开启镜花水月,一定要邀请黄幔兄露个脸!” “亏得那个道号‘龙伯’的张条霞下得了手,往黄幔兄身上招呼,天下武道第一人的拳脚分量,啧啧,小弟我想想都替黄幔兄觉得疼。” 黄幔微笑道:“好像还是不如崔宗主的言语分量更重。” 崔东山拍胸脯道:“读书人说话,与道理为伍,文字言语绝不落空!” 宫艳娇笑出声,这位美妇人昵称阿妩,她作宫装打扮,身材修长,看着清瘦,实则遮掩了那份体态丰腴。 梳流云髻,斜别金步摇,宫艳只需略施淡妆,就已经是国色天香的姿容,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两侧,分别悬有一方青铜古镜和一枚水晶璧。 也难怪黄幔经常调侃,不去当个皇后娘娘,真是可惜了。 世间男子,年少不知腴之一字妙,视线只在美人脸上转,白白错过好多风韵。 要说皮囊出彩,作为男子的仙人黄幔,其实半点不输妇人宫艳。 才子佳人中的男子,好像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非是那面如傅粉,剑眉入鬓,玉树临风…… 见那白衣少年又开始作妖,御风途中,前方出现一座厚重云海,只见那只大白鹅,身形翻转,整个人旋转向前,双手大袖朝前方一晃荡,随便拨开一层云海。 溪蛮聚音成线道:“跟这家伙待在一起,实在煎熬,真不知道陈平安怎么受得了这种学生。” 宫艳以心声笑道:“先前听纳兰宗主提起过那位年轻隐官,评价有趣,说陈平安就是一肚子坏水的闷葫芦,平时看着是个沉默寡言的,其实满脑子都在算计人心,不过大体上,还是个好说话的,前提是不去招惹他。有这么个先生,若是再找个不爱说话的,岂不是相对无言,要说我啊,还真得找崔东山这种跳脱活泼的,调和先生学生间各有特点的暮气与朝气。” 李拔突然插话说道:“你们都看错了,恰恰相反,真正有朝气的,是那个看似不多话的年轻隐官,称得上道心幽深、暮气沉沉的,其实是这个玩世不恭的崔宗主,前者看待世道,总能保持一种乐观的态度,后者却是彻头彻尾的悲观,双方互为极端。” 黄幔笑言一句,附和道:“李拔看人还是很准的。” 一行人穿过云海,云间道路两边如积雪成高墙。 崔东山瞥了眼那个跟在最后边的少年,被王朱赐名王琼琚,字玉沙,道号“寒酥”,总之除了姓氏,此外都与“雪”有关。 在队伍里边,王琼琚毫无存在感,被王朱拿来当苦力用,肩扛手提,大小包裹。 少年额头微微隆起,刚刚炼形,在昔年骊珠洞天的五份机缘当中,不谈各自下场如何,只说境界高低一事,实属这条当年主动投靠泥瓶巷宋集薪和稚圭的“四脚蛇”,最上不得台面,至今才是个洞府境,这得是多吃不饱饭,才沦落到这般田地?唯一可以说道说道的,就是王琼琚背着的那只大紫皮葫芦了,古篆“捉放”二字。 崔东山收回视线,开始絮絮叨叨,“阿妩姐姐,真不打算去雨龙宗那边落脚?你反正跟纳兰宗主是老相识了,有这一层私谊关系在,捞个首席客卿当当,不费吹灰之力。” “当个天不管地不管一宗之主都不管的散淡人, 白拿薪水不出力,岂不逍遥自在?这等好事,连我都要羡慕不已。小弟觉得那个性格柔弱的云签仙子,见着了阿妩姐姐,只会欢迎至极,既然云签之前都愿意主动卸任宗主,跑去当个名不副实的掌律了,想必对姐姐的到来,别说是首席客卿,有一就有二,估计再次退位让贤,让阿妩姐姐来当那宗门掌律都不难。对了,真有这么一天,还劳烦阿妩姐姐当个月老,就说我愿意当雨龙宗的首席客卿,薪水一事,好说,意思意思就成。” “再说了,雨龙宗比起东海水府,或是宝瓶洲大骊陪都,藩王宋睦的府邸,离着扶摇洲都要近很多啊,眼下姐姐的宗门,混得可不算太好,况且按照文庙规矩,若是接下来百年之内,始终没有一位新的玉璞境修士出现,那可就要丢掉宗字头了。阿妩姐姐当真忍心看着师门就此家道中落,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去了雨龙宗,晚辈们在扶摇洲那边碰到了事情,姐姐只要御风快些,都不用耗费那边攒下的香火情,自己就能把事情摆平了,所以要看来,当雨龙宗掌律祖师,护道旧师门,与小弟这个首席客卿一起坐在祖师堂里边旁听议事,同时帮着雨龙宗与咱们青萍剑宗结盟,一举三得,傻子才不做呢!” 宫艳腹诽不已,这家伙是自己肚里的蛔虫嘛,怎么啥都一清二楚。 白衣少年唉了一声,眼神哀怨道:“这个比喻就不妥当了,蛔虫多恶心,小弟我是阿妩姐姐的贴身小棉袄还差不多。” 黄幔嗤笑一声,这个比喻恐怕更恶心人吧。 宫艳打定主意不说话了。 她也是个胆大泼辣的,说几句荤话算什么,在扶摇洲那边,宫艳就曾以“尤物”著称山上,不曾想竟然敌不过个“少年”。 崔东山笑嘻嘻道:“哪天我让朱老厨子,大风兄弟,周首席和米首席,他们几个凑一堆,陪着阿妩姐姐闲聊,那才得劲呢。” 崔东山很快补上一句,信誓旦旦道:“保证要荤有荤有素有素,要雅有雅要俗有俗!” 王朱神色淡漠道:“崔宗主,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崔东山抬起手掌遮挡在额头处,眺望远方,笑道:“马上就到了,吃饱喝足才有力气谈事情。” 王朱顺着崔东山的视线,看到了一条青色苍苍的蜿蜒山脉,如青蛇逶迤大地之上,她想了想,对这条位于桐叶洲西海岸、南北走向的龙脉,有点记忆,只可惜当年为了给那条改道大渎让路,被大渎龙君下令开凿出一条水道,硬生生断掉了完整的陆地龙气,导致桐叶洲整个西海岸再无出现鼎盛强国,多是成为大王朝的藩属。 人言蛟擘开,或曰雷劈断。 崔东山歉意笑道:“招待不周,只能找个就近地儿,请诸位吃顿素斋了。” 落脚地,在山中某座帝王敕建的皇家道馆,之前被妖族大军毁坏殆尽,小国新君登基没多久,就下令让工部官员找出图纸,耗费极大物力财力,才得以将主殿修缮如新,其余建筑,暂时无力营造修补了。 精于望气术的修道之人,可见山中有赤青两种云气,浮浮冉冉,盘桓不去,这就是堪舆书上所谓的“王气萦绕,龙蜕藏焉”。 崔东山说道:“山上道观,能够让稚圭姐姐下榻其中,真是蓬荜生辉了。观内老小道士日日敬香,夜必点灯,岁费香油十数斛,这份诚意总算没白费。” 浩然天下,文庙敕封的四位新晋水君,负责分镇四海,高居中土文庙新编撰的神灵谱牒从一品,与穗山大神品秩相同。 整个天下水运,被一分为二,其中道号青钟的渌水坑澹澹夫人,总掌九洲陆地水运,只是山巅修士,都不太把她当回事。 除了王朱,其余三位大海水君,都是从各洲大湖水君的位置按部就班升迁,比如中土神洲皎月湖水君李邺侯。 此外还有一位女子湖君,峥嵘湖碧水元君刘柔玺,如今也是负责坐镇西海的水君。 而这位道号碧水元君的女子,早年曾经在倒悬山师刀房那堵墙壁上张榜悬赏,针对墨家游侠许弱。至于其中曲折缘由,外人不得而知。 王朱眯眼远眺,突然说道:“崔宗主在那边没少花钱吧?” 崔东山搓手道:“还好,些许谷雨钱而已,毛毛雨。” 此地名为海龙山,天气晴朗碧空无云之时,登上山顶就可以遥遥瞧见大海,观海上日出是一绝,再者三千年前,天下蛟龙最是风光得意的时候,大渎龙宫诸多蛟龙水臣,行云布雨,不少都会越过此地往返于海陆,大龙雨足出此云月间,掠过大地万里泽流,驰骋于青天霄碧之中。 作为花钱帮忙重修道观的“冤大头”,崔东山在道观内除了搭建出一座夜观天象的阁楼,还秘密建了座专门用来测量东海水运流转趋势、以及勘验未来大渎入海处水运多寡的量水称重楼,由此可见,崔东山早就笃定自己先生会在桐叶洲开凿大渎了,未雨绸缪,不过如此。 已经有两人在山中等候,就站在新建却颇有古韵的道观山门口那边,不过都是山中道馆的外人。 青萍剑宗掌律剑修崔嵬,景星峰首任峰主曹晴朗,前者属于被崔东山拉来当壮丁的,后者却是事情成与不成的关键。 “到了到了,我先踩点,你们跟上。” 崔东山率先赶路,骤然间身形远去数里路程,飘落身形在地,曹晴朗一板一眼作揖致礼道:“见过崔宗主。” 若无外人在场,曹晴朗就只喊崔师兄了。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无奈道:“曹师弟,不如多学学崔掌律,见着我了一个屁都不用放,咱俩还是师兄弟呢,不用这么做规矩给外人看。” 曹晴朗微笑道:“是给自己的规矩。” 崔东山一阵头疼,“不聊不聊。稍后我跟人谈买卖,你就看师兄的眼色行事。” 曹晴朗其实直到方才,还不知道自己被崔师兄喊来此地,到底要见谁。 崔东山双手搓脸,等待王朱一行人的落地,那溪蛮虽是纯粹武夫,不谙修行,只是他只要现出土龙真身,只说当个搬山卸岭的苦力,也是极好的。 至于玉道人黄幔,呼风唤雨,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寻常修道之人,还真招惹不起张条霞,这位坐了天下武道头把交椅多年的老武夫,从不轻易与人起冲突,可只要出手,绝不轻巧。 临近山中道观,黄幔突然以心声问道:“李拔,你我联手,再加上溪蛮从旁策应,三打一,能不能?” 至于宫艳就算了,注定喊不动的,这婆娘除了赚钱万事不上心。 李拔摇头说道:“别冲动,不宜与此人结怨。” 溪蛮确实不喜欢这个神神道道的崔宗主,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那白衣少年的眼神,就像老鸨看清倌。 可要说与其问拳,溪蛮还真没什么想法,所以李拔没答应玉道人的邀请,让溪蛮松了口气。 一行人来到山门口。 崔嵬无动于衷,一如既往的面瘫。 曹晴朗神色和煦,作揖道:“青萍剑宗景星峰曹晴朗,见过东海水君,见过诸位仙师前辈。” 王朱笑着点头,“我在大骊京城那边,曾经借阅过你的几份科举答卷,写得很好,妙笔生花,言之有物。” 曹晴朗微笑道:“关于制艺一途的学问,我家先生指点很多。” 王朱对此不置可否,不过相比与崔东山相处时的清清冷冷,面对曹晴朗这个“晚辈”,她此刻脸上多了几分柔和。 宫艳与溪蛮对视一眼,他娘的,终于碰到一个正常人了? 一起来到道观斋堂,已经备好了饭菜,等到王朱和崔东山同时提筷,所有人就放开吃了。 崔东山提起了桐叶洲打算开凿出一条大渎,青萍剑宗作为发起人之一,诚意邀请王朱和东海水府鼎力相助,参与其中。 出乎宫艳几人的意料,王朱答应得极其爽快, 主人的性格,她们再清楚不过,因为水神押镖一事,天下高位水神露面极多,别说是需要经常打交道的近邻李邺侯,即便是那个偶尔出现过几次的澹澹夫人,王朱见着了,都是没什么好脸色的,期间两次跟王朱一同议事,多是澹澹夫人陪着笑脸,半点不觉得拿热脸贴冷屁股有何尴尬, 不过却是在崔东山的意料之中,先前跟先生提及此事,先生一语中的,若是由崔东山出面,只论公事,不谈私情,在商言商而已,那么此事成功的可能性,在八成以上,可要说由他陈平安来跟王朱“叙旧”,就会变成不成功的可能性,在八成以上。显而易见,陈平安对王朱的脾气拿捏得很准。 开凿大渎,此举对王朱来说,百利而无一害,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但是对王朱来说,既然大渎肯定会出现,她出不出手,愿不愿意,就只看她的心情了。这种选择,与先前镇妖楼青同的只想躺着享福,表面上有点类似,只不过还是有些差异,青同是因为有自己的私心,不愿意一个剑修在被她视为自家地盘的桐叶洲插手过多,王朱则纯粹是……懒。 凭借一条崭新大渎,勾连桐叶洲陆地和东海水域,整座桐叶洲的各路水神,就要在原先基础之上,更低这尊东海水君一头。 以前是双方身份悬殊,不得不礼敬王朱,可到底有着海陆之别,之后是水运命脉,或多或少,都会被王朱拿捏在手中,简而言之,只等大渎一起,王朱完全可以凭借这条横贯大陆的滔滔水势,将整个桐叶洲中部地界划拨到东海辖境领域。 所以崔东山在大致介绍过各路盟友后,也就狮子大开口了,“东海水府必须先给一笔钱,不得低于包袱斋的四千颗谷雨钱,愿意多给,当然更好,多多益善。此外我还要借用黄幔和溪蛮,他们分别帮忙迁徙江河、搬移山脉,在不耽误水神押镖的前提下,双方一有空闲,就需要立即赶来桐叶洲陆地‘点卯’,至于具体功劳的大小,我们会在那座临时设置的祖师堂内,清楚算账,记录在册,事先说好,黄幔和溪蛮,会专门负责一段大渎河床的开凿疏浚,具体长度,可以回头慢慢细聊,我们今天先定大方向。” 黄幔和溪蛮对视一眼,相视无言,唯有苦笑。刚才还聊着要不要联手揍一顿这白衣少年,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王朱说道:“四千颗?没问题,我可以再加一万颗谷雨钱。” 崔东山刚夹起一筷子斋菜,闻言立即手腕颤抖,差点掉回盘子,连忙深呼吸一口气,抬起一手,轻轻托住那只被他取名为“揍笨处”的雪白袖子,小鸡啄米道:“好,就这么说定,一万四千颗谷雨钱!” 崔宗主倍感心酸,人比人气死人,真不知道王朱在大海之中,这些年捞取了多少座旧龙宫、仙府遗址和海中特产的天材地宝! 王朱略带讥讽道:“既然崔宗主山上朋友这么多,不干脆多喊些人出钱补缺?” 崔东山哈哈笑道:“有稚圭姑娘的一万四千颗谷雨钱来一锤定音,足够了,借钱毕竟欠人情,就不是多多益善的事了。” 生意场上,同样一笔神仙钱,打个比方,包袱斋和张直,随随便便拿出来四千颗谷雨钱,与清境山青虎宫陆老神仙,砸锅卖铁凑出四千颗谷雨钱,看上去都是一样的数额,但是对于那笔生意而言,却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因为陆雍给了钱,就只是给钱,张直却不然,既然是奔着赚钱去的,就会给出更多钱财之外人脉等无形资源,张直的包袱斋尚且如此,皑皑洲刘氏就更不用说了。 崔东山继续说道:“欲想开凿出一条水运稳固的通海大渎,肯定是长久事,不是几年就能大功告成的,劳烦水府抽调出一批庶务精干的佐官胥吏,最少三十人,再派遣出诸多水仙、虾兵蟹将,数量最少在三万,以后等到水神押镖告一段落,他们都要通过入海口那条水路,随水往内陆推进,总之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亦是先生的暗中授意,与王朱做生意,你只管把价格往高了开,开低了,她可能反而觉得没什么意思。 四海水君,各自管辖两洲陆地周边的所有水运,那 么以后的金身高度,精粹程度,关键就看四位水君同僚,谁能够在文庙规矩之内,往陆地那边,手伸得到底有多长了,宝瓶洲那边,其实王朱的运作余地,极为有限,极为有限,天君祁真坐镇的神诰宗,风雪庙和真武山两座兵家祖庭,位于齐渡入海口的云林姜氏,再加上落魄山,正阳山,云霞山等,齐渡已经有了两位大渎侯伯,长春侯杨花和淋漓伯曹涌,之外犹有魏檗、晋青、范峻茂在内的一洲五岳山君,何况半洲之地,都是大骊朝廷的版图…… 反观桐叶洲,东海水府显然大有作为,此地越是山河破碎,旧有仙府纷纷衰败零落,或搬迁去了五彩天下,或是艰难缝补师门旧山头,或是重新选址……真正拿得出手的宗门,其实也就只有地头蛇玉圭宗和过江龙青萍剑宗了,王朱和水府插手陆地水运事务,不但不违背文庙礼制规矩,反而可以积攒功德,所以方才黄幔和溪蛮都不会询问王朱的意思,他们两个是板上钉钉要去当苦力了。 崔东山笑眯眯道:“有言在先,一来海陆有别,再者风俗各异,以后联手开凿大渎,有些冲突,是必然不可避免的,以后水府官吏登岸参与议事堂讨论,各持己见,怎么吵都没关系,甚至去外边约架也可以,但是最好别闹出人命,否则就难以收场了。” 皑皑洲刘氏,张直的包袱斋,其实都好说,有先生这块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金字招牌在,何况刘聚宝和张直的驭人之道,都是天下出名的,相信闹不出什么幺蛾子,唯独王朱的水府,变数最大。 王朱说道:“那就让曹晴朗负责跟水府对接具体事宜,出了问题,也好事先通气,再拿到议事堂那边去吵。” 曹晴朗有点措手不及,看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笑着点头,“当然没问题,就此说定。曹晴朗刚刚结丹,是位地仙了,下山游历一事,就可以提上议程了,赶巧不是,接下来曹晴朗正好可以多跑几趟东海水府,熟悉熟悉那边的情况,就是海路迢迢,恐怕还需要水君暂借给曹晴朗一张传说中的龙神跨海符,免得他在路上消耗过多光阴。” 王朱笑着点头,从袖中摸出失传已久的“一张符箓”,说是符箓,其实是一条袖珍金色走龙,王朱随便晃了晃,便已经打散符箓禁制,再轻轻抛给曹晴朗,“不用客气,送你了,就当是恭喜你结丹的贺礼。” 修士手持此符,入水即可如同乘龙,走江泛海,速度之快,等于一位仙人倾力赶路。 曹晴朗双手接住“符箓”,收入袖中后,起身致谢。 王朱没有起身,只是点了点头,看着这个略显书生迂腐气的年轻修士,她笑了笑。 那个曹晴朗的规矩礼数,看得宫艳几人愈发出奇,稀奇稀奇,竟然还真是个脑子正常的修道之人! 崔东山感慨不已。 身边这位曹师弟,不愧是先生的两大得意学生之一,跟师兄一样讨喜,走哪儿人缘都好。 王朱再丢给崔东山一件螭龙盘踞青瓷的笔洗状咫尺物,说道:“里边有一万五千颗谷雨钱,就当凑个整数好了,多出来的一千颗谷雨钱,可以在这道观附近建造一座府邸,以后作为我们水府在桐叶洲岸上的避暑别院之一。除了黄幔和溪蛮听凭你们差遣,那座鱼龙混杂的临时祖师堂,只需要给李拔预留一把座椅即可,大小事项,水府这边都由李拔跟你们聊,他的态度,就是水府的意思。” 崔东山连忙放下筷子,接过那件咫尺物,抬起袖子擦了擦嘴,也学曹晴朗站起身,作揖致谢。 和气生财,吃过一顿并不豪侈的清淡斋饭,崔东山就要重返燐河,继续怂恿那个叫庞超的洛阳木客选址燐河畔,建议王朱一行人到了虞氏王朝的洛京,一定要去积翠观坐一坐,喝个茶,再去灯谜馆吃顿饭,账可以记在青篆派的戴塬头上,绝对不要客气。 从头到尾,掌律崔嵬都一言不发。 如果不是在饭桌上,崔东山介绍起这位崔掌律,家乡是那剑气长城,黄幔他们都误以为这个哑巴是桐叶洲隐藏极深某位的本土剑修,或是崔东山的家族供奉。 得知崔嵬来自剑气长城,除了王朱,宫艳几个既觉得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有陈平安这个末代隐官在,带回浩然几位剑仙,确实不算什么,先有在老龙城战场大放光彩的米裕,后有眼前这个不苟言笑的崔嵬,就是不知道这位崔掌律境界高低,剑术如何,难道要比米裕更高? 崔嵬依旧没说什么。 崔东山的戳心窝,外人要戳,自家人也不放过。 一起走出斋堂,崔东山在廊下停步,双手插袖,笑呵呵道:“稚圭姐姐,如今青萍剑宗拥有两条渡船,以后属于我们的仙家渡口会越来越多,有没有兴趣一起合伙做点小买卖?” 王朱说道:“不缺钱,没兴趣。” 崔东山抬起胳膊,拿袖子抹了抹脸,憋屈,这话说得伤感情了,就不该多这一嘴,自讨没趣。 崔东山轻声说道:“至高至明日月,至大至深江湖,潜居抱道养真灵,不妨静观天变,以待其时。” 既是真龙,云雨当兴。 王朱默不作声。 崔东山蓦然笑容灿烂道:“运到盛时须儆省,境至逆处要从容。当然了,这句话,既可以这么说,也可以颠倒顺序说,反正听着都是好话,相信只要境至逆处有从容,自然就会时来运转,好事连连,稳稳当当。” 王朱说道:“崔宗主这么喜欢聊天,是想要饭后喝茶再饮酒?” 崔东山哈哈笑道:“不用不用,以后机会多多,不如先余着。” 王朱一行人御风而走。 宫艳笑道:“顺逆一说,有点嚼头。这个崔东山难得不说怪话。” 王朱嘴角翘起,似笑非笑,“因为原话就不是他说的。” 道观那边檐下,崔东山并不着急赶路,笑着提醒道:“以后你们跟李拔相处,可以小事客气,大事就别迁就了,不用怕自己盛气凌人,更不用与李拔刻意示好,这老家伙就是个驴脾气,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所以不骂白不骂,不打白不打。此外,我怀疑完颜老景曾经拉拢过李拔,李拔虽然拒绝了,但是他至少没有给文庙那边主动通风报信,只 是这种猜测,完颜老景已经死翘翘了,死无对证,又不能把李拔抓起来拷打一顿,说不得李拔早就用上了某种锁心关闭门户的神魂秘术,或者干脆就将这段记忆给全部抹掉了。” “曹晴朗,假设真有此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李拔?” “他虽然的的确确什么都没有做,但是如果他将这个消息通报文庙,金甲洲会不会少死很多人?那么可不可以这么说,正是李拔的隐瞒此事,他的不作为,间接害死了那些人?完颜老景滥杀的罪过,假定是十,李拔能占几成?” “再假定你可以有有五成把握,搜检李拔神魂,问出真相。会不会动手?五成有犹豫的话,八成,十成把握呢?” 崔嵬顿时神色紧张起来。 而他还只是个不被询问的局外人。 曹晴朗说道:“如果我是完颜老景,当时与李拔暗中提及此事,只要被拒绝,或者觉得李拔只是嘴上答应,选择虚与委蛇,就当场清除李拔的记忆,抹掉所有痕迹,完颜老景是飞升境,李拔只是玉璞,所以就算后者想要告知文庙也做不到。” “曹师弟,你当然不是完颜老景。” 崔东山笑道:“我们都是读过圣贤书的!” 好像真正的读书人,最喜欢为难自己。 曹晴朗突然侧过身,后退数步,面朝崔东山,低头作揖不起。 不光是崔嵬一头雾水,崔东山也觉得奇了怪哉,“嘛呢嘛呢?” 曹晴朗始终没有直腰起身,低头闷声道:“某些师兄为师弟设置的问心局,先生能熬,我不能熬,所以还请崔师兄手下留情!” 崔东山跺脚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好似心口挨了一记闷锤,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看,小师兄是那种脑子拎不清的人嘛?!” 曹晴朗起身,微笑道:“我不管这些,反正会赶紧与先生说此事,就当是未雨绸缪了,真有那天,我不好受,师兄也别想跑!” 崔东山气得牙痒痒,伸手指了指这个师弟,“天地良心,日月可鉴,小师兄根本就没这想法,你倒好,非要无中生有,再跟先生那么一告状,有想过小师兄的处境吗?啊?!天底下有你这么当师弟的?你袖子里那张还没捂热的跨海符,怎么得来的?王朱要是假装听不懂暗示,我这个当小师兄,都要去帮你抢来的,你就这么报答师兄?做人得将心比心!” 曹晴朗一本正经道:“崔师兄自己说的,行走逆境要从容啊。” 崔东山呆了一呆,抖了抖袖子,嚷嚷道:“崔掌律,赶紧拦住我,不然我就要代师传艺了!” 崔嵬又不傻,笑道:“你们师兄弟之间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掺和什么,免得里外不是人。” 崔东山眼珠子急转,踮起脚尖,搂住曹晴朗的肩膀,“曹师弟,别告状,真心的,算小师兄求你了,如今先生看我正是百般不顺眼的时候,你又是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学生,都没啥之一,要是再来这么一出,不合适,真不合适。” “曹晴朗,别忘了啊,如今我可是一宗之主,你只是景星峰峰主,哪怕不谈师兄弟的情谊,千万别以下犯上啊,我可是得了先生的真传,行走江湖最不记仇!” “曹大哥!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被先生得知此事,真会把我打成猪头的,问题是我冤枉啊。曹大爷,小祖宗唉,难道真要我给你跪地上磕几个响头吗?崔嵬,别看戏,赶紧的,闪到一边去,等我磕完头再回来……” 曹晴朗当然不会真让崔师兄这么干,双手扶住他的胳膊,笑着保证道:“肯定不告状。” 崔东山将信将疑,说道:“我不信,得发个誓。” 曹晴朗微笑道:“那就算了。” 崔东山连忙反手拽住曹晴朗的手臂,“小师兄开玩笑呢,信不过谁,都不能信不过曹师弟嘛。” “这会儿先生也该到家乡了吧。” 曹晴朗走出道观后,看着山外远方初春时节的青山绿水,突然说道:“崔师兄,好像我们落魄山每逢下雪,总比别处先白,化雪的时候,又比别处化得慢。” 崔东山如释重负,嗯了一声。 知道曹晴朗这个师弟的言外之意,是说他们先生的某种心境呢。 外人看来,大雪满山是美景,只是美景之下藏着的辛苦,可能像他崔东山和曹晴朗都知道,可到底有多少辛苦,肯定无人得知。 人生多无奈,白吃苦头之苦,苦不堪言之苦,都难熬。一辈子好像喝酒不醉,饮茶无需回甘就不觉苦,又该怎么说呢。 曹晴朗轻声道:“夜路难行,低头赶路不难,就怕一抬头,四周疑目如盏盏鬼火,流言蜚语如汹汹洪水。”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共勉。” 不管是诉苦,还是自勉,曹晴朗都是有资格说这些话的。 多少少年离乡不回头。 有些是志存高远,不肯回头。 却也有些人,才是少年,就已经不敢回头看童年。 崔东山沉默片刻,转过头,满脸委屈说道:“曹师弟,你还是发个誓吧,不然小师兄睡不着觉。” 不是信不过曹晴朗,而是崔东山信不过自家文脉的某些风气啊。 曹晴朗微笑道:“崔师兄这么聊天就没劲了啊。” 崔东山抬起一只手,朝天边勾了勾手指,嘴上念叨着咚咚咚,轰隆隆。晴空万里果真响起了阵阵雷鸣声。 崔东山眯眼看着那轮骄阳。 日悬中天,教人不敢长久直视。 据说因为太阳是无数人心的聚拢。 正文 第九百七十八章 今日无事 陈平安与小陌渐次登高。 思乡之情,无非是来自故乡的人事物。那么老厨子一桌子总能让人大饱口福的家常菜,总能让外乡游子的牵肠挂肚,落在实处。 山路台阶上边,坐着朱敛,站着粉裙女童,老厨子挥了挥手,陈暖树与回家的老爷和返山的小陌先生,遥遥施了个万福。 身后山门那边,仙尉帮忙朱衣童子画押点卯,香火小人儿双手叉腰,站在道士肩头,看着山主大人的背影,默默念叨,山主大人的风采,真是高山仰止,山主大人的待人接物,如沐春风……朱衣童子感慨万分,抬脚使劲踩了踩仙尉道长的肩膀,羡慕不已,嘴上说着仙尉仙尉,你时来运转了,不曾想世间真有这般豪杰圣贤兼备的人物,裴总舵主果然以诚待人,仙尉,你要发啊。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像你和白景这样的道行,看得到朱敛覆盖脸皮之下的真面容吗?” 早先陈平安误以为朱敛亲手制作的“脸皮”,只是藕花福地的一门江湖技艺,后来陈平安仔细研究朱敛赠送的几张易容面皮,才知道朱敛是用上了某种类似山上符箓的手段,再辅以武夫真气流转不谢,如云雾盘桓在面门之上凝聚不散,竟然能够一定程度上“遮蔽天机”,比起浩然山上的仙家障眼法,是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不能说手法更高明,但是更为隐蔽,比如陈平安在之前的玉璞境,就依旧不能勘破朱敛覆有两层面皮下的“真相”,所以这次要好好跟朱敛请教请教。 这就意味着昔年那座藕花福地,只说纯粹武夫涉足修仙一事,松籁国湖山派的俞真意,可能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人,比丁婴、俞真意都要搞出一个江湖辈分的朱敛才是。 小陌答道:“若是用心观察,想来是可以的,只是朱先生不欲人见真实面容,想必是有些难言之隐的苦衷,小陌自然不好擅自窥探。至于白景有无擅自看相望气,因此冒犯到朱先生,小陌暂时不知。” 陈平安神色古怪,说道:“估计白景难得忍住心中好奇,没有一探究竟。” 小陌疑惑道:“公子为何有此说?” 陈平安心情复杂道:“不聊这个,没啥意思。” 说句不夸张的,放眼两座天下,能够让陈平安“与之对敌”不由自主就要后退几步的人,好像就只有当初揭了面皮以真相示人的朱敛。 要知道,在剑气长城那边,连同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在内的蛮荒十四王座,都不曾让陈平安后退半步,反而得寸进尺,持剑抬臂,剑指大妖。 等到陈平安和小陌走近了,朱敛站起身,笑道:“忙着准备晚饭,公子就回了。” 粉裙女童小声问道:“老爷,米粒没有一起回家么?” 陈平安笑道:“她跟掌律长命他们一同乘坐风鸢渡船回家,我是因为和梳水国宋前辈在老龙城就下船了,一起走了段山水路程,之后我就与宋前辈分别,抓紧赶路,反而先到这边。稍等片刻,小陌,劳烦你去接一下右护法?” 如此让陈平安孜孜不倦专精一事的,之前有撼山拳的六步走桩,如今就是这门宁姚一看就会、且能精通的剑光遁法了。 剑光绚烂,好似余霞散成绮,夜幕中,明月是聚拢雪,月色是雪花散,每当陈平安身形偶尔停歇在云海中,十数道剑光重新凝为一处,总觉得有个极为恰当的比喻,笨鸟先飞。 小陌笑着点头,“好的。” 一聊到小米粒,本就温柔的小陌就愈发温柔了。 陈平安玩笑道:“晚饭晚饭,晚点吃饭,我们可以等小陌和右护法一起回来,对了,再与仙尉和那个骑龙巷右护法打声招呼,晚饭一起吃。” 小陌着急赶路,先掠向山门口,邀请仙尉和朱衣童子一起去朱先生宅子吃饭,约莫半个时辰再上山。之后小陌便身形化虹一闪而逝,转瞬之间远去千百里,若有云海可以作为渡口,剑光更是迅捷无匹,这种御风速度,恐怕那种著称于世的流霞舟估计都要远远不如。一想到这个,陈平安就难免觊觎起这种号称天下速度最快的仙家渡船,不知何时,落魄山才能拥有一条流霞舟?不过流霞舟好像不适宜当作长途商贸渡船,太过消耗神仙钱,多是顶尖宗门用来充当门面的,比如举办庆典,专门接送某些德高望重、身份尊贵的山巅修士。 在朱敛的宅子里边,陈平安闲来无事,就坐在檐下竹椅上,编织一只未完成的竹编箩筐,旁边是条藤条躺椅,想来没有客人的时候,老厨子就会躺在藤椅这边,夏天纳凉冬赏雪。 朱敛去了灶房,系上围裙,已经开始忙碌起来,难得公子一起吃饭,得做顿丰盛的。当年跟小黑炭一起离开家乡福地,裴钱要跟画卷四人“问拳”,朱敛就曾说过自己是厨子里边最能打的,是武夫里边最会烧饭做菜的,把裴钱给乐呵得不行,将朱敛给放过一马了,赢了没劲,胜之不武。后来听说朱敛在江湖上有那“朱郎谪仙人”的美誉,还有个“贵公子”的绰号,裴钱差点笑得满地打滚,那些江湖上的仙子女侠得是多眼瞎,得是多大没见过世面,再加上多大的心,才能与年轻时候的歪瓜裂枣老厨子,面对面喊一声“朱郎”啊,还是老魏厚道实诚些,私底下聊此事,陪着裴钱一起思来想去,老魏说估摸着是朱敛那会儿很有钱,年少多金,又是读过几本书的官宦子弟,行走江湖喜欢拽酸文和一路撒钱,男人兜里一有钱,又是才子,在女子眼中的模样就跟着俊俏起来,裴钱觉得极有道理,老魏读书不多,见识不低。 陈暖树坐在一旁,嗓音软糯,与自家老爷说着些山上山下的近况。 其实落魄山上的耳报神,大名鼎鼎的右护法只能排第二啊。 闲适无事的光阴总是走得快些,不知不觉,约莫半个时辰过后,小陌就从风鸢渡船那边带回了周米粒,落在山门口那边,喊上仙尉道长和朱衣童子一起登山吃饭去,周米粒蹦跳着跨上台阶,满脸喜悦,两条疏淡微黄的眉毛上边,就像两条小长凳,并排坐满了出门晒太阳的的小人儿,不是亲戚就是街坊邻居,开心,高兴,欢喜,愉快,雀跃…… “回家喽。” 朱衣童子在一旁翻山越岭,小心翼翼说道:“周副舵主,小的前边与山主大人见过面,说上话了,山主大人见我点卯勤勉,苦劳多多,便答应我一事,新设骑龙巷总护法一事总算有眉目了,愿意举荐我来担任这个职务,周副舵主意下如何,若是你跟裴总舵主,都觉得我还需要继续在目前骑龙巷右护法的位置上边深造几年,多攒些人脉和资历,那我就借着今儿与好人山主有幸同桌吃饭的机会,硬着头皮婉拒此事了,即便被山主大人误会我是不知好歹,也好过我赴任之后,德不配位,做事情不够老道周全,最后害得山主大人落个识人不明的嫌疑,到时候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官场复杂得很呐,可不是上边一发话,下边就能坐稳位置的,有了靠山不假,打铁还需自身硬嘛。 仙尉闻言翻了个白眼。 怎么感觉自己闯荡江湖多年,都混到骑龙巷左护法身上去了。 周米粒放缓脚步,扯了扯棉布挎包的绳子,皱着眉头,认真思量一番,点头说道:“我们好人山主,极少极少亲自举荐谁担任要职,你自己有没有信心?” 朱衣童子听得满脸放光,“有啊,怎么没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别说只管着一头左护法的骑龙巷总护法,当个新设分舵小舵主的信心都有哩! 比如州城那边,一些个人品过硬、能力突出的亲信和心腹,都是处州山水官场里边的属下,认识多年,知根知底,朱衣童子早就开始悉心栽培起来了,只等分舵一起,就跟沙场上边竖起一杆名正言顺的将帅大旗,他就可以立即搭建出一整套的仿六部衙门,可以拍胸脯摸着良心保证,麾下那七八号喽啰,全是一等一的精兵强将,能臣干吏,个个消息灵通,办事爽利,只说为总舵收集各路谍报一事,绝对没话说。 只是此举,终究有几分僭越嫌疑,被裴总舵主和周副舵主提前知道了,容易没事找事横生枝节,被误会是不是嫌弃官帽子太小了,主上猜忌,可是庙堂大忌,朱衣童子哪敢早早搬到台面上,成大事者不谋于众嘛。 就像朱衣童子被秘密纳入竹楼一脉的山水谱牒,记录在册了,可事实上连那位贵为落魄山从龙之臣的灵均老祖,至今都未能跻身其中。 这种事,能往外说?不得被那位能够在北俱芦洲走渎化蛟的灵均老祖打个半死? 据说灵均老祖能否在谱牒上边记名,始终处于考察阶段,关键是周副舵主曾经举荐过一次,还是被打回了,说是将来再议。 一张饭桌,陈平安当然是坐在主位,朱敛和小陌相对而坐。 仙尉主动邀请小暖树坐一条长凳,周米粒坐在老厨子身边,朱衣童子最特殊,总不能坐凳上去,就得以坐在桌边,小家伙随身携带了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酒缸”,喝点糯米酒酿即可。 在落魄山上,仙尉道长对谁印象都不错,不过还是最喜欢小暖树,没有之一。 先前之所以在陈平安这边告状,也还是因为那个脑子拎不清的谢姑娘,招惹到了小暖树的缘故。 不然仙尉这种自认闯荡江湖多年的人精,何必做这种很容易被人记恨的多余事。 陈平安落座后,从暖树手中接过一碗米饭,看着所有人都没动筷子,笑道:“都别愣着啊,动筷子,在这里还用客气么。” 陈平安先给暖树夹了一筷子春笋炒肉,再给小米粒夹了一筷清蒸杏花鲈鱼。 朱敛笑道:“笋还好说,自家就有,可这杏花鲈就稀罕了,是一般仙家都吃不上的头等河鲜,还是公子亲自在那条跳波河钓起来几尾鱼,公子一直没舍得吃,一直搁放在咫尺物里边那件专门用来存放食材的冰盘里边,我们才有这等口福。这鲈鱼常年跳波嚼杏花而食,故而才会这般肉质细腻,清蒸即可,若是红烧,就有点暴殄天物了,你们都尝尝看,若是好吃,与我厨艺无关,若是你们觉得滋味一般,那我可就要好好反省反省了。” 陈平安自嘲道:“也不全是紧着你们,舍不得独自享福,我们这些喜欢钓鱼的,好不容易钓上好物,岂可不绕着村子逛两圈。” 少年时,刘羡阳就经常做这种勾当,还要拉上陈平安一起,把杏花巷和泥瓶巷来回逛两边,现在回想起来,丢脸是真的丢脸。 小米粒一向吃饭菜极快,闻言立即假装细细嚼着,摇头晃脑,朝朱敛竖起大拇指,“好吃好吃,果然美味!老厨子的手艺,也算锦上添花了。” 仙尉刚夹了只鸡腿,闻言赶紧夹了一大筷子杏花鲈,早就听说过这种河鲜,尝个鲜?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天底下最好摆谱的是什么,钱嘛。 朱衣童子是香火小人出身,其实美食不美食的,它都没啥兴趣,反正也尝不出味儿好坏,只因为常来这边蹭饭,暖树就帮朱衣童子专门准备了只小油碟,随便往碟子里边夹一筷子菜,相较于寻常人来说,就等于是一大桌子饭菜了。 朱敛闲聊起一事,“公子,如今州城那边,好些个从槐黄县这边搬过去的陈姓门户,跟约好似的,才过完年,如今都开始忙着重新编订族谱了,拐弯抹角都想要与公子攀上点亲戚关系。嗯,这些消息,都是咱们骑龙巷右护法打探来。” 朱衣童子小声嘀咕埋怨道:“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老厨子你拿到饭桌上说么,贬低了落魄山,也看轻了我。” 小家伙在老厨子这边,说话就没那么古板讲究了,一来朱敛好说话,没个忌讳,再者虽说朱敛是整个落魄山的大管家,确实位高权重,却也管不着自己在骑龙巷和竹楼一脉的官场升迁啊,县官不如现管,这条大腿不抱也罢。谁都讨好不像话,等于是谁都不讨好了,免得给裴总舵主一个马屁精的印象。 仙尉啧啧笑道:“你莫不是贾老道长的同门师弟吧?” 朱敛也不搭理那个不领情的朱衣童子,继续问道:“这个事,咋个办?要不要我去跟州郡两个衙门都打声招呼,由他们出面帮忙拦一拦?否则那些个收了钱就办事的造谱匠,落笔可不会含糊。” 世道好的时候,造谱匠这个行当,以前是见不得光的,多是没有功名在身的穷酸文人,才会以此为生,只敢偷偷挣钱,如今就不一样了,宝瓶洲南部诸国,遍地都是,很多都转行干起了这门手艺,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去管,爱咋咋的。” 朱衣童子决定要当那骨鲠忠臣,硬着头皮谏言道:“山主大人,这种事情,可不能不管啊,一个不小心,州城那边的叔公、伯伯啥的,就跟雨后春笋差不多,一夜之间就会蹦出一大堆来,他们当然不敢来落魄山这边摆长辈的谱儿,只是在州城那边,人多嘴杂,传出去到底不好听,山主大人,你要是信得过小的,吃过饭这趟下山去,我就跟高光棍……高城隍下边的所有郡县城隍庙、土地庙通个气,各处都有我的要好朋友,他们跟高平不常往来,与我交情还是有点的,毕竟州城隍那边的人情往来,这些年其实都是小的在具体打理,亲力亲为,半点不敢含糊的。何况这种事情,咱们落魄山这边,理直气壮得很,又不算啥假公济私的勾当,我来开口,保管可以杀一杀这股好没道理的歪风邪气!”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没事,你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其中某些人家,跟我家祖上,确实是沾点亲带点故的,再不往来的远房亲戚,也是名分上的亲戚,要是你这么一拦,容易把事情给一刀切,估计连这些门户都不敢请人下笔修订族谱了,总不能让他们故意抹掉我家祖上一脉的那些名字吧。要说为此事专程去州城,与两拨陈姓门户分别打招呼,也犯不着,反正自家自姓的族谱上边也没少,那么别家族谱多不多出一脉陈氏,就都随意了。”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怔怔说道:“好人山主的胸襟气量,得有一百个高平那么大。” 盘腿而坐的小家伙,生怕山主大人误会,赶紧抬起手臂,竖起并拢双指,“小的可以对天发誓,绝对不是溜须拍马!” 裴总舵主说过 (本章未完,请翻页) ,她的师父,为人之正派,绝无仅有,所以生平最不喜欢旁人的阿谀奉承了,经常教诲她这个开山大弟子,要想江湖混得开,吃香喝辣遍地是朋友,那就得诚字当头,一口唾沫一颗钉! 这等千金难买的“江湖秘籍”,朱衣童子哪敢左耳进右耳出,都牢牢记在心里呢。 陈平安看了眼暖树,眼神询问,是不是裴钱教他的? 粉裙女童抿嘴而笑,既不与老爷告状,也不好说谎。 陈平安有个习惯,只要是在落魄山这边,喝酒从不耽误吃饭,在剑气长城的自家酒铺,也经常是一碗酒一碗阳春面。 小陌说道:“公子,听说北俱芦洲那边的白裳,前不久开始正式闭关了。” 陈平安笑问道:“护道人是谁,有消息传开吗?” 小陌摇头道:“不知。” 北地剑仙第一人白裳,仙人境瓶颈很多年了。 何况白裳跟正阳山茱萸峰的田婉,这位邹子的师妹, 如果不是陈平安和崔东山横插一脚的缘故,估计白裳的飞升境,虽说来路不正,等于是算计了整座宝瓶洲近千年剑道气运,但是至少白裳的剑道会更加纯粹,未来的剑术成就,只会更加高远。归根结底,善恶是人心,却不是天心。 陈平安随口说道:“要么白裳请了个他信得过、又很能打的仙人,帮忙护关,要么这就是个假消息,其实白裳已经是飞升境了,是在守株待兔,故意等着某人去坏他好事。” 白裳因为唯一嫡传弟子徐铉的关系,跟清凉宗宗主贺小凉关系闹得很僵,甚至还公然放出一句分量极重的狠话,让贺小凉这辈子都别想跻身飞升境。 那么以贺小凉的心性和手段,若白裳果真闭关,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而这位贺宗主的手腕,绝对不差,最会审时度势,当初陈平安首次踏足北俱芦洲骸骨滩,鬼蜮谷那场风波,尤其是京观城鬼物高承的出手,就是贺小凉看似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做了的结果。贺小凉如此待客之道,当然陈平安也没有跟她客气,很快就在随驾城那边投桃报李,一报还一报了。 山中修道,若想清净些,确实别太过牵扯红尘。 “障眼法,迷魂阵的可能性更大些。” 朱敛笑道:“假若换成我是某人,就怕白裳是真闭关,此事半点不假,偏偏白裳有把握成功破境、出关极快,这才是最麻烦的事情,从中作梗不成,反而被守株待兔,在闭关期间,坏他人大道,是山上大忌中的大忌,某人就算有天君谢实作为盟友,一旦白裳此次出剑,谢实也不宜阻拦,一个不小心,就算某人逃得了这场问剑追杀,不能挪窝的宗门基业,恐怕就要难保了。” 陈平安点点头。 不过直觉告诉陈平安,能够拖延白裳破境跻身飞升境剑修,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贺小凉一定会涉险去做,现在就看双方各自布局的棋力高低了。 仙尉疑惑道:“某人是何人?听着很厉害啊,都能搅和一位大剑仙的闭关?还是等于跟半个飞升境的剑修为敌,多大仇多大怨呐,才会这么不死不休的相互算计?” 朱敛笑呵呵不说话,习惯性盘腿坐在长凳上的朱敛,举起酒碗抿了一口酒。 陈平安不愿多说此事,转移话题,“莲藕福地那边近况如何?” 朱敛放下白碗,说道:“很是有些神异,只说前不久在松籁国境内,一座不属于朝廷敕建的地方祠庙内,算是当地老百姓自发建造的淫祠吧,那尊神像久受香火供奉,最终浸染成就金身,得以现身显灵了,虽说这位水神的金身神位不高,按照如今大骊朝廷颁布的金玉谱牒来算,只是刚刚入了清流品秩,由胥转官,虽说跟那些山君水神的品秩没法比,可不被朝廷封正的淫祠神祇,承受百姓香火,继而金身显灵,却是福地头一遭。” 小陌点头道:“有一就有二再而三,确实是件天大好事。” 仙尉呆住,“啥?!你们落魄山还有座私人福地?!” 好个陈平安陈大山主,真能装穷,你们再有钱,学那锦衣夜行,高官骑瘦马,也得有个度! 再说了,这种事情也瞒着我,觉得我是个没有授箓度牒的假道士,就把我当外人是吧? 陈暖树笑着柔声纠正道:“仙尉道长,我们我们。” 仙尉悻悻然笑道:“对对对,是我们,我们落魄山。” 朱衣童子不用谁提醒,就又竖起双指,“发誓今天饭桌上听到的所有事情,我都会藏在肚子里边,走出山门就守口如瓶!” 仙尉想了想,以自己的落魄山看门人身份,以及自家这点在宝瓶洲只能装神弄鬼的浅薄道行,要是去了那座福地,是不是就不用假扮道士和神仙了?本来就是嘛。 陈平安问道:“后山那边,曹荫修行和曹鸯学拳怎么样了,都还顺利?” 朱敛点头道:“曹荫资质好,虽未破境,已经摸着了观海境瓶颈,曹鸯根骨重,又肯吃苦,学拳也快,她马上就是武道五境了,与曹荫都是可造之材,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曹荫其实也可以正儿八经习武。” “等到曹荫将来跻身了修士金丹、或是武道金身之时,再来作取舍,还是有赚的,若是更进一步,能够能够与公子这般,体内天地灵气与一口纯粹真气,看似分道扬镳,实则相互调和,能够形成湖水不犯河水的格局,就更是曹荫的一桩不小造化了。” 练气士要想兼修武学,并且学有所成,不至于误入歧途,有两道极难跨越的门槛,除了自身资质足够出彩,此外要么是有独到的家学渊源,要么就是能找到个有明师指点的师门,同时仙府内有一整套亲传心法、道诀秘籍作为辅助,两者缺一不可。如此一来,别说宝瓶洲了,即便是看遍浩然天下,这样的山门都不多,堪称屈指可数。 即便是自家落魄山,也不敢说已经摸索出一条稳固道路。 自家公子的那条登高道路,旁人怎么学? 又比如种秋,如今既是远游境瓶颈的纯粹武夫,同时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丹地仙,更是那严格意义上的儒家练气士,这位种夫子显然是奔着圣贤之道去的。 但是种秋的修行之路,依旧很难被旁人模仿,因为实在是太过讲究心境了,昔年在藕花福地,国师种秋就已经被誉为“武宗师文圣人”。陈平安有意将曹晴朗放在种秋身边,本身就是一种先生对得意学生的期许,希望曹晴朗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某条先生已经注定无法前行半步的道路上,学生可以走得更远。 陈平安缓缓说道:“我在仙都山谪仙峰那边,跟叶芸芸有过一场问拳,她也没有刻意藏私,所以蒲山云草堂化自那些仙人图的玄妙拳路,我还算略懂几分,再者叶芸芸的云草堂,一向广开门路,除了祖师堂嫡传拳法不可外传,愿意为一洲各路武夫大方传拳。此外还有些心得,我刚好打算在近期编订成册,以后可能会将摹本送给叶芸芸,而且我们青萍剑宗如今与蒲山是盟友,相信只要蒲山谱牒弟子游历宝瓶洲,肯定会来落魄山这边登门拜访,有此桥梁作为衔接,拳理天然相近,双方就更能够相互砥砺武学了,我现在就是担心曹荫习武较晚,我琢磨出来的这套拳法真意,终究还不够完善,曹荫一旦不得其法,好似一个人从偏门走入祖师堂,很容易刻鹄类鹜,画虎成猫,一个不小心,反而耽误了一棵好苗子。” 朱敛笑道:“公子只管放心教拳,后边的事情,我来盯着就是了。” 陈平安举起酒碗,“走一个。” 岑鸳机其实早就在走这条道路了,只不过朱敛教拳又传道,路数太过隐晦,所以她一直被蒙在鼓里。 这也是为何岑鸳机明明资质不俗,练拳又那般勤勉,却破境不快的根本原因所在。 要知道朱敛的自家拳法,在藕花福地,本就以破境神速著称天下。 陈平安对此也是看破不说破,反正对岑鸳机来说是好事,一位纯粹武夫,底子打熬越好,成就越高。 先有岑鸳机,再有曹荫,朱敛是打算用更多的成功案例,来帮助落魄山铺出一条崭新的登山之路,路上关隘少,门槛越来越低,道路越来越宽阔。 总不能真以为他就只是个系围裙的老厨子吧,亲自下厨的一天三顿饭,又花费不了多少光阴,总得找点事情做。 仙尉好奇问道:“陈山主,你说的叶芸芸,可是那个桐叶洲黄衣芸?”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她。怎么,仙尉道长都听说过?” 仙尉咧嘴笑道:“曾在一处仙家渡口晃荡,听过一耳朵,都说这位女子武学大宗师,喜穿黄衣行走山下,拳法高,人更好看。陈山主,这场切磋,是输是赢?” 前些年还在江湖上漂泊不定的时候,发现宝瓶洲修士,关于那个风评不佳的桐叶洲,只有寥寥几人,才会有几句好话,玉圭宗的老宗主姜尚真,新任宗主大剑仙韦滢,清境山陆雍陆老神仙,然后是雄才伟略的大泉女帝姚近之,再就是那个传说中姿容绝代的黄衣芸了。 陈平安笑道:“打了个平手。” 朱衣童子恍然道:“那就是赢了。” 仙尉疑惑道:“怎么得出的结论?” 朱衣童子一脸看白痴的眼神,“山主大人一贯是贬己抬人的作风,这还需要问?仙尉道长,你咋回事?否则能教出裴总舵主这样在江湖上有口皆碑的好徒弟?” 陈平安觉得有机会是要提醒开山大弟子几句了,就这么吹捧自家师父,你不脸红我还害臊呢。 小米粒虽然没怎么闲聊,她却肯定是最开心的一个。 好人山主不在家里的时候,聚在老厨子这边一起吃饭,热闹也热闹,不会觉得冷清,但是好人山主不在,好像终究差了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好人山主在家就最好嘞。 小陌突然说道:“谢狗那边,我来解决。” 朱敛笑容古怪。 仙尉习惯端着碗吃饭,这会儿抬起头,解决?怎么听着怪怪的,要不是小陌先生开口,换成别人说这种话,仙尉都要以为是句杀气腾腾的江湖黑话了。 陈平安调侃道:“你就算了吧,打又打不过人家,赶是肯定也赶不走的,真惹急了她,谢姑娘就跟你和落魄山撇清关系,干脆自掏腰包,砸钱在小镇那边买宅子安家落户了,或者她再狠心一点,就去买下落魄山附近三座山头跳鱼山、扶摇麓和天都峰之一,跟咱们当邻居了,然后她就可以名正言顺,每天坐屋顶上,瞪大眼睛瞧着落魄山这边的光景,如此一来,你觉得像话吗?” 小陌一时间吃瘪不已,以白景的做派,不是什么可能,而是一定。 小米粒一下子就抓到了关键,“原来那个初来驾到的谢姑娘,这么有钱啊?” 如今谁想要在西边大山购买某座山头,价格可不便宜! 以前裴钱还是小黑炭的时候,成天就想着攒钱攒钱,总有一天,要把那座天都峰买下来,她眉头都不皱一下,随便对方开价。 攒够了神仙钱,就先偷偷把天都峰买下来,然后在某年的某天,才跟师父说此事,要给师父一个更大的惊喜。 至于某天是哪天,为何是更大,裴钱都没有跟周米粒说。 如今周米粒觉得那会儿自己憨憨的,每隔几天就问裴钱还差多少颗,把裴钱给问烦了,结果很长一段时间,裴钱就不乐意带她一起顽了。可把周米粒委屈坏了,交由暖树姐姐保管的那些储钱罐,裴钱一天不搭理她,她就一天不给自家金山银山增添兵马,后来不知怎么裴钱主动陪她巡山一趟,她当天就赶忙将一座扎营安寨的“小钱山”杀入京城,成功会师! 陈平安笑道:“确实是个很大的土财主。” 小陌满心无奈,白景确实有钱,他们这拨道龄差不多的飞升境,论家底雄厚和挣钱的本事,白景可能仅次于那个曾经与账房“书生”一起打过算盘、合伙挣钱的某位。 陈平安转头问道:“小陌,她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上山?” 小陌头疼道:“她忙着去小镇各处张贴告示,之前常去福禄街和桃叶巷,她觉得那边有钱人多,告示被撕掉,连夜就被她又贴上,结果前两天在桃叶巷那边,抓了个正着,差点被人打一顿。” 对方听说她是骑龙巷压岁铺子的伙计,才没跟她计较。 朱敛笑道:“真要动手,也至多就是推搡几下,谢姑娘是肯定不会还手的,说不定还会一不小心崴脚,或是撞了墙,然后鼻青脸肿返回骑龙巷,给小陌好好看看,在外边受到了多大委屈。” 小陌无奈一笑。这种事情,如今的谢狗,当真做得出来。 不能全说是她闹着玩,说到底,白景跟他小陌一样,是用了某种远古秘术,剥离出来一个“更小的白景”,相对性格单一。 仙尉听说此事过后,一下子就对那个貂帽少女印象改观不少,就冲着谢姑娘这么肯挣钱,就得竖起大拇指,称呼一声道友。 在过惯了穷酸日子的仙尉道长看来,天底下最无奈之事,就俩字,没钱! 陈平安看了眼自家看门人,心情复杂。 你如今是没钱,不过天底下第一枚钱币,如果文庙的记录无误,好像就是你亲手铸造出来的。 当初作为进入骊珠洞天的买路钱,是与大骊朝廷购买换取的迎春、供养、压胜三种金精铜钱,最早是墨家高人替大骊宋氏铸造出来的制范母钱,即便撇开材质本身不提,只说铜钱本身制式之精良,早就为宝瓶洲名泉大家倍加推崇,但是在这种雕母钱之上,犹有更加“唯一”的祖钱,雪花钱的祖钱,定然是在皑皑洲刘氏家中了,至于这位“练气士”,选择以何种相貌示人,一直是个谜。 昔年剑气长城那座牢狱内,刑官豪素身边,有两位侍女跟随,有主仆名分,却更像是各自修行的道友。 陈平安与她们初次见面,是在溪畔,有捣衣女子和浣纱小鬟,前者就是如今的落魄山掌律长命,她是金精铜钱的祖钱化身,后者当下 (本章未完,请翻页) 是豪素大弟子杜山阴的身边侍女,化名汲清,是世间谷雨钱的祖钱化身。 只不过长命和汲清,论道龄,她们仍然距离人间第一枚钱币“祖泉”有些遥远了。 之前提升莲藕福地的品秩,那场砸下神仙钱如雨落的过程中,掌律长命最为眼尖,再加上大道相亲的缘故,被她率先发现了一个未能在山河画卷中显露出来的珍稀存在,那是福地“人间”一个身形缥缈的女子,当时正在北晋国地界的一处书香门第,偷翻书籍,这个后来被霁色峰暂名为“书香”的女子,由整座天下的文运书香凝聚而成,她属于某种意义上的大道显化而生,数座天下,总计七十二福地,有据可查的,加在一起,好像就只出现过十七位类似存在。 朱敛笑道:“近期山上收到了好些请帖,都是盛情邀请公子你去外边做客的,由头和借口,五花八门,都快可以编成一本书了,总之各种奇怪理由都有,很多还是半点没有交情的仙府门派,还有些南方的山下君主,我都没理睬,至于一些个与我们落魄山还算相熟的,只要事情不急不大,我都擅自主张帮公子婉拒了,余下一些,我就回信一封,推说山主暂时远游,需要山主自己定夺,那些请帖都已经汇总起来,回头我让暖树搬去竹楼那边,一小筐呢,其中重要的,我都放在最前边了,公子有空翻翻看。” 修道之人,如果耗费太多精力在这些事情上,虚度光阴不说,还容易耗神,极其消磨心气。 陈平安点点头,端碗抿了口酒,神色柔和,轻声道:“可能对落魄山和我个人来说,就是收了一大堆令人头疼的密信、邀请函,但是对大多数寄出请帖的主人来说,不管他们的各自理由是什么,大致可以确定,于他们而言,肯定是难得碰着一次的大事,否则绝不会轻易寄信给霁色峰剑房,所以我们可以婉拒邀请,但是千万别觉得请帖上边的措辞可笑。” 朱敛立即收敛神色,沉声道:“这等交心言语,唯有公子说得!” 陈平安本来想要打赏一个滚字,结果看到暖树使劲点头,小米粒开始招牌式无声鼓掌。 仙尉更是满脸诚挚的深以为然,朱衣童子更是觉得听见了一番圣贤教诲,只恨手边无纸笔。 一张饭桌,也就这么几个人。 所以陈平安只得将那个字咽回肚子。 仙尉好奇问道:“白玄怎么没有一起返回落魄山?他留在下宗仙都山做什么?” 陈灵均跟白玄,都跟仙尉很熟了,只不过双方还是有点不太一样,陈灵均喜欢嘘寒问暖,嗑瓜子闲聊,白玄则话不多,据说每天清晨下山去,傍晚返回拜剑台那么,都拎只紫砂壶,装着枸杞茶,每次到了山门口这边,就跟仙尉道长讨教一些江湖门道,明摆着是要为以后的下山游历打底子了,小爷我辛苦练剑图个啥,不就是图个与人问剑无敌手,好让旁边看客喝彩连天嘛。 陈平安笑道:“这个大爷留在那边炼剑,如今等于有人督促他破境,他暂时不会返回拜剑台,估计至少得是个龙门境,白玄才愿意主动挪窝,否则根本没脸回来。” 吃过一顿晚饭,暖树和小米粒帮着收拾碗筷。 陈平安离开朱敛的宅子,来到竹楼外,独自坐在崖畔石桌旁。 北边的灰蒙山,与面朝崖外的陈平安此刻转头望去,左手边的这座天都峰是近邻,要比跳鱼山和扶摇麓距离落魄山更近,只不过占地广袤的灰蒙山已经被落魄山收入囊中,成为藩属山头,而这座名字意思极大的仙都峰,却始终被一个早先山门底蕴与黄粱派差不多的中部仙府拥有,而且与衣带峰不一样,从不与落魄山往来,山中修士也不多,只有十几人,喜欢深居简出,足不出户,这么多年就只是幽居山中清净修道,据说坐镇山头的修士,好像都不是金丹地仙。 若是两山修士,各站山巅相对遥望,还是落魄山这边更高些。 所以仙都峰并不妨碍落魄山之顶的开阔视野,陈平安身形化作十数道剑光,来到山巅,站在栏杆上,双手笼袖,望向东边的小镇,暮色里灯火依稀,陈平安将那些街巷尽收眼底。 以前在小镇那边,青壮汉子,还有些老光棍们,都是很乐意走泥瓶巷的,即便绕点路也要走一走。至于跟陈平安、宋集薪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其实都不乐意走泥瓶巷,偶尔路过泥瓶巷,也不知是家里大人长辈教的,还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总会故意大声嚷着类似一家团圆的言语。一骂骂俩,一个是克死爹娘的孤儿,一个据说是宋督造丢在外边的私生子,难怪会凑一堆当邻居。 每逢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以及清明时节,小镇各个姓氏,每门每户除了自家先人的坟头,都会有各自的共同远祖坟头需要去祭拜上香,小镇陈姓,当然不算什么大姓,不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的四姓十族之列,却也分出数支。陈平安年幼时曾经跟着爹一起上坟祭祖,是有条既定路线的,等到爹娘去世后,也曾独自端着盘子、拿着红纸香火,循着记忆中的那条路线上坟,只是某次被人撞见,那些个原本按照乡俗辈分称呼为太太、叔公或是大伯的陈姓男子们,脸色都不太好看,只是碍于代代相传的祖上规矩,没有拦着子孙后代给老祖宗上坟挂纸的道理,到底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有一年的正月初一,陈平安发现自己昨天大年三十的挂纸,已经不见了,找了找,才发现好像是被人随手丢到了坟头的下边田地里去了。 孩子顾不得伤心,跳下田垄,小心翼翼捡起被人丢弃的红纸,一时间茫然失措,不知道将手中挂纸重新压在坟头石头下边,会不会犯忌讳,可要是就这么带回家,又担心坏了规矩。 无依无靠的孩子,就那么孤零零长久站在田地间,没有生气,就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在那年之后,陈平安就只去爹娘坟头上坟了。 田地间,天地间。 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取出那枚养剑葫,仰头闷了一口大酒。 朱敛的宅子,小陌和仙尉,还有朱衣童子都留下了。 闲来无事,朱敛就拿来棋罐,跟小陌下棋,小陌学棋极快,棋艺精进堪称势如破竹,一天一个境界。 朱衣童子刚要坐在一颗被从棋盘上提起的棋子上边。 仙尉笑着从棋罐中捻起一枚棋子,放在桌旁,朱衣童子问道嘛呢,仙尉笑道就你屁话多。 你算哪根葱,敢跟新任骑龙巷总护法如此放肆?造反呢,朱衣童子就跟仙尉道长开始拌嘴,吵吵闹闹。 仙尉又想起那个黄衣芸,压低嗓音问道:“老厨子,你觉得那位叶山主……有多美?你说要是咱俩瞧见了她,会不会动心?” 朱敛笑道:“估计都不会吧。” 仙尉感叹道:“咱们这儿啥都好,就是陌生女子少。” 朱敛哎呦一声,“还挺押韵。” 仙尉扯了扯衣领,“小道若非眼界高,岂会单身至今。” 朱衣童子捧腹大笑,“就你?仙尉啊仙尉,你要是哪天老了,可不就是老厨子这幅尊容,估计还不如老厨子这般慈眉善目呢。” 朱敛笑道:“扯上我作甚。” 朱衣童子假装打了个嗝,翻篇翻篇。 春宵月色,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可惜年纪老大不小了,还没个着落,仙尉道长就有些发愁,自己总不能一直单着吧,看看这个老厨子,就是一个不太好的榜样。 “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浪子走花丛,总是风流儿郎。” 朱敛一手捻棋子,一手挠头,微笑道:“光阴匆匆最无赖,用少年白了头,朱颜亦辞镜,偷偷换取樱桃红,芭蕉绿。” 仙尉嚼着意思,试探性问道:“老厨子,你年轻那会儿,莫非也是很有些缠绵悱恻的男女故事?” 朱敛一本正经道:“读过圣贤书的正人君子,可不会随便跟女子打架。” 仙尉嘿嘿笑道:“像我,像我。” 朱衣童子笑得肚子疼,“像高平,你们俩都像。” 不约而同,三位同时望向小陌,小陌倍感无奈道:“也像,也像。” 陈平安返回竹楼时,发现暖树就守在门口,笑道:“我有钥匙的。” 陈暖树故意恍然,陈平安笑了笑,“没事没事,刚好进屋子坐会儿。” 竹楼一楼,纤尘不染。 书桌上搁放着一盆青翠欲滴的菖蒲,不是仙家物,是暖树早年从山中溪涧那边搬迁而来,照顾得很好。 之前九嶷山神君,为了给自家先生恢复文庙位置道贺,也曾赠送一盆菖蒲,不过是文运菖蒲,当然不是寻常物,有千年岁月了,能够汲取天地精华,每隔一段时日,就可以凝聚出一粒指甲盖大小的水珠。这盆文运菖蒲,被陈平安转赠给了粉裙女童,如今都是她在负责细心打理,半数文运粹然的水珠,留在莲藕福地,剩余一半就让陈暖树放入落魄山溪涧中,顺水远流,龙须河,铁符江……只因为是一笔细水流长的文运增益,没有立竿见影的可能性,所以九嶷山菖蒲的价格,才不至于在山上变成天价,当然那几盆拥有三千年“道龄”的菖蒲,得另算。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摞摞书籍,早已分门别类,跟暖树一起,放在书架上边的不同位置,其实在这件事上,陈平安与大泉京城黄花观的那位前朝皇子殿下,如出一辙,都有强迫症,不过陈平安没有后者那么严重。 最后陈平安送给暖树一摞书。粉裙女童双手捧书,鞠躬致谢。 暖树就打算告辞离去,不打搅老爷休歇了。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过来,笑道:“陪我看会儿书。” 她就将书暂时放在桌上,再拿起一本书,一大一小,一起看书。 陈平安突然笑道:“山上人不多也好,暖树不用太劳累。” 这么一想,被自己学生挖墙脚的事情,山主大人的气就顺了。 不然崔宗主觉得某些事能够就此翻篇,呵,那就太天真了。 陈暖树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老爷,崔宗主寄了一封书信给我,在信上说老爷你马上就要到家了,让我跟朱先生打好招呼,炒菜上心些,还列了单子,写了老爷你最喜欢的那些菜,最后在信的末尾,还叮嘱我不要与老爷说这件事。” 陈平安微笑道:“回头找他算账。” 暖树欲言又止,陈平安说道:“他猜到了又如何,敢说什么,敢想什么,我就再跟他额外算账。算了算了,还是不让你为难,我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暖树腼腆一笑。 陈平安没来由自嘲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当这个先生,愁,很愁。” 暖树抬起头,想了想,嫣然笑道:“老爷,反正崔宗主知道怎么当好学生,是不是就可以愁也愁,但是不用那么愁了?” 陈平安愣了愣,“也对!” 屋内唯有翻书声簌簌而响,陈平安随口说道:“暖树,偶尔会着急境界一事吗?” 暖树抬起头,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笑道:“必须声明一点,可不是催促你修行,只是担心你有了想法,不好意思开口,我这个当山主的,又经常出门在外,一年到头不着家的,确实不像话,所以就想问问你的想法,如果没有这种想法,那就先放着,如果有呢,也别觉得难为情,我今天就先想好策略,明儿就可以着手做准备了,保证稳稳当当的。” 暖树连忙摇头摆手,“老爷,不用不用。”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那就不着急。” 暖树灿烂一笑,继续低头看书。 裴钱,曹晴朗,张先生,岑鸳机……落魄山所有人。 老爷其实都看在眼里,放在心里。 当然还有那个成天就喜欢打肿脸充胖子的惫懒货。 竹楼一楼这间屋子,地方虽小,宝贝却多。 除了墙上那幅吴霜降赠送的《当时贴》,在那座奈何关集市,小精怪赠送的一方“明理笃行”款砚台,还有渝州丘氏客卿林清卿,赠送的一枚山水薄意老坑田黄随形章。这会儿就都被陈平安放在了书桌上。 在文庙议事期间,张直开设在鹦鹉洲的那座包袱斋里边,陈平安当时身上没有现钱,就与柳赤诚和酡颜夫人欠了些债,也是买了些心仪物件的。至于一些个不宜放在书房的各类山上宝物,也不在少数,例如在北俱芦洲,那锁云宗养云峰,不就“盛情难却”,得了一件三郎庙灵宝甲,一件兵家金乌甲? 还有九真仙馆仙人云杪送出的白玉灵芝,双方不打不相识,结果见面就送礼,半仙兵品秩呢。 此外在水龙宗,北宗宗主孙结所送的一对牛吼鱼,南宗那边,邵敬芝给了一只山上别称小墨蛟的蠛蠓,陈平安准备在泓下和云子远游桐叶洲之前,分别赠予他们。还有李源送的那块“峻青雨相”玉牌,可惜已经送给了范峻茂,不然以后送给陈灵均担任落魄山护山供奉和左护法的贺礼,或是送给担任青萍剑宗供奉的老嬷嬷裘渎作为回礼,都是很好的选择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暖树约莫看完半本书,连忙起身,捧着书告辞离去,陈平安就说自己也要散步,就送她返回宅子那边,结果发现小米粒站得笔直当门神呢,陈暖树赶紧与她道歉,小米粒咧嘴而笑,两个小姑娘,一起与陈平安挥手作别,聊天去喽。 陈平安返回竹楼,重新坐在崖畔石桌,假装不知,过了片刻,才转头一看,满脸讶异。 桌边坐个莲花小人儿,方才从泥土里蹦出来,再跳到石桌,最后跳到石桌上,坐在桌边,单手撑地,轻轻晃着双腿。 陈平安笑着把小家伙放在自己肩头,一起眺望远方,老规矩,与小家伙说了些这趟远游出门的奇人趣事。 一个说得仔细,一个听得耐心,陈平安最后呢喃道:“已经回家,今日无事。” (本章完) 正文 第九百七十九章 教拳与续杯 卯时,天微亮,山中多雾,气象清新,朝露凝结在花叶,团团圆圆,摇摇晃晃,欲语还羞。 陈平安腋下夹着个棉布包裹,拣选一条去往后山的小路,独自行走其中,心旷神怡。 停下脚步,陈平安转头望去,片刻之后,就看到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正在快步走来,折了一枝花枝拎在手里。这种事,落在一般人眼中,米剑仙来做,就是风流,眼前这个老厨子来做,就稍微有点老不羞的嫌疑了。 朱敛一手握拳贴在腹部,持花枝之手绕后如持剑,扯开嗓门笑道:“赶早不如赶巧,这就跟公子碰上了。” 公子做事总是这般在春风化雨中悄然雷厉风行。 昨天才说要为曹荫、曹鸯教拳,今儿一大早就来了。 世人往往误以为天下远游,只是两腿走路,游子离乡,千山万水。 实则不然,每每心念起某事,到达成某事,就是一场心路上的远游。 陈平安笼袖在路边,等着朱敛跟上,并肩而行,问道:“树下和登高已经不用拦阻那些外来访客了?” 两人都姓赵,一个是陈平安的武学嫡传弟子,一个是目盲道士贾晟的大弟子,约莫是性情相投,再加上出身相仿的缘故,赵树下和赵登高平时比较聊得来,再加上骑龙巷那边两间铺子的周俊臣,田酒儿,崔花生他们几个,算是一座小山头,只是相对落魄山竹楼一脉,没那么引人注意。 朱敛点点头,“官府那边暗地里放出消息去了,不许外乡人随便靠近落魄山,我们处州这边勘验关牒本就严格,一来二去,算是帮忙拦下许多慕名而来的求道野修、问拳武夫,也没敢有什么怨言,经过前些年的适应,大骊朝廷的规矩,算是真真正正深入人心了,毕竟各家仙府门派祖山之巅,都还立着碑呢,不是开玩笑的事。” 陈平安笑道:“果然还是官府说话更管用。” 朱敛说道:“我猜这不是刺史吴鸢,更不是那宝溪、龙泉几个郡守的意思,官场讲究多,担心画蛇添足,说不定是……” 朱敛说到这里,抬起花枝,指了指天。 是大骊皇帝陛下的授意。 陈平安点头道:“不出意外,就是宋和给吴鸢的一道旨意。” 朱敛笑道:“有心了。” 于是朱敛好奇问道:“皇帝陛下既然如此有诚意,先前还曾亲自参与那场婚宴,当面邀请公子出山,公子为何不答应大骊宋氏担任国师?是有哪方面的顾虑吗?”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自家公子,接替崔瀺担任大骊国师,都是众望所归的事情,合则两利,更是毋庸置疑,当然,如此一来,公子就要分心在山下事挤多了,毕竟大骊朝廷不是小国,占据着宝瓶洲半壁江山呢,公子的性格脾气,朱敛再熟悉不过,若是真答应“出山就仕”,至少一甲子,都会耗费大量心神、精力在大骊京城、陪都洛京两地了,与此同时,获利最多的,自然是大骊宋氏皇帝,因为公子一旦愿意担任国师,就等于藩王宋睦除非皇帝主动禅位,将大统以兄传弟的方式传承国祚,否则洛王宋睦是绝无可能更进一步了。 陈平安点头道:“顾虑很多。” 朱敛也不细问,“那就再缓缓,等等看。” 看了眼公子腋下夹着棉布包裹,朱敛笑问道:“是送给那双壁人的礼物?” 陈平安解释道:“是送给曹荫的一些善本书籍,镇妖楼青同,如今是青萍剑宗的记名客卿,她先前送了仙都山不少价格不菲的珍稀书籍,我就挑了些在外边被划归散佚一流的孤本。” 朱敛笑问道:“公子给仙都山留下几成孤本书籍?” 陈平安拍了拍老厨子的肩膀,“做人要大方,行事要大气。嗯,我当时就是这么劝那位得意学生的,东山听进去了,他还多嘴问了一句,余下数量更多的善本,要不要多带些回落魄山,既然学生跟先生客气,那先生跟学生客气什么。” 朱敛忍住笑,“崔宗主在公子这边,还是很尊师重道的。” 陈平安说道:“暖树‘走水’一事,我已经有个大致框架了,昨夜我跟暖树主动聊起此事,她还是没答应,不愿意我在这些事上分神,暖树就是太懂事了,我哪里舍得说半句重话,呵,要是换成陈灵均,我早就把陈灵均的头按在地上了。” 朱敛放声大笑,大概这就是养闺女跟养儿子的区别了? 朱敛好不容易收敛笑意,点点头,正色道:“有一说一,暖树的破境,难度确实是要比陈灵均更大,大很多。涉及虚无缥缈的文运一事,可遇不可求。小暖树最怕麻烦别人,怎么可能会答应公子这种事情。” 陈暖树是昔年书楼文运化身火蟒,如今是龙门境,所以寻常意义上的水裔走江化蛟,对暖树并无意义。 最早跟随公子的粉裙女童与青衣小童,其实他们性格刚好相反,一个外柔内刚,一个外刚内柔,陈灵均可能都不算柔,那叫怂。 陈平安说道:“所以除了我这边的一些安排,还需要些外物,我打算跟九嶷山那边购买一盆三千年岁月的文运菖蒲,刚好九嶷山神君主动邀请酡颜夫人去那边做客,邵剑仙肯定会与酡颜夫人同行,这种道龄的菖蒲,总共就那么几盆,是九嶷山神君的心头好,不愿意出售实属正常,难度不小啊,不管如何,我都是势在必得,万事好商量,可既然关系到暖树的大道,那就得另算了, 邵云岩要是跟九嶷山谈不拢,以后我和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肯定也会走一趟九嶷山。” 说到这里,陈平安拧转手腕,笑呵呵道:“别逼我顺手牵羊,丢下钱就跑。” 如今落魄山泉府一把手,管着财库的财神爷韦文龙,依旧还是金丹境。 韦文龙是剑仙邵云岩的嫡传弟子,当初自从倒悬山春幡斋一别,师徒就再没有重逢。 陈平安想着是不是让邵剑仙先来一趟落魄山。 朱敛突然说道:“既然要为封姨和百花福地当那和事佬,得送出那枚彩色绳结,劳烦公子下次游历福地,顺便帮我求证个事儿,志怪书上说的那种花神庙司番尉,是否当真掌管花信香泽。这些福地仙官,皆是女子,还是亦有男仙,也恳请公子上上心……”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 朱敛说道:“崔宗主先前赠送曹荫三本道诀秘笈,分别对应曹荫的观海境,龙门境,以及如何打破龙门境瓶颈结金丹。光是崔宗主的亲笔批注,就洋洋洒洒多达六千字,由此可见,崔宗主才是真正的营造大家,鬼斧神工,能够以曹荫的人身小天地作为地基,大兴土木,量身打造。” “裴钱,还有隋右边在拜剑台结茅修行那段时日里边,她们两个也都曾为少女曹鸯教过几次拳。” 少年曹荫,字凤生,剑修,观海境瓶颈。少女曹鸯,小名梧桐,四境武夫巅峰。 当初正阳山举办宗门庆典,作为最重要的观礼客人,曹枰选择提早离开,这位巡狩使大人等于是为诸峰观礼客人,释放出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都不是什么暗示,而是明示了,正阳山跟大骊朝廷的关系,实属一般。 故而大骊在落魄山和正阳山之间,如果一定要作取舍,那么曹巡狩就已经帮忙给出答案了。 通过关翳然的牵线搭桥,陈平安与上柱国曹氏秘密达成了一桩长达三百年的盟约,曹氏出身的修道胚子和武学奇才,都可以送来落魄山修行,甚至只要曹氏开口,陈平安还可以帮忙介绍给别洲宗门,到时候曹氏子弟只需带上一封陈平安的举荐信,比如去往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如今又多出了数个选择,其中有桐叶洲的蒲山云草堂,北俱芦洲大源王朝的崇玄署云霄宫,甚至可以是青同的镇妖楼。所以陈平安打算让曹荫,与家主曹枰那边通个气。 曹枰定然留给曹荫一条联系渠道了,不是曹枰就一定如何看中这个曹氏旁支子弟,即便曹荫是一位剑修胚子,对已经做到大骊朝堂武臣极致的曹枰而言,还是不算什么,只是既然选中了曹荫在落魄山修行,就意味着曹荫这一支曹氏偏房,只要曹荫在落魄山学有所成,在上柱国曹氏地位的水涨船高,势不可挡。 一棵参天大树,有些原本粗壮的树枝会在风雨中腐朽剥落,有些纤细枝条,却会逐渐成长为粗壮的枝干,再生长延伸出更多的枝丫,绿叶葱郁,供后世子孙乘凉者,就是祖荫福报。 陈平安和朱敛来到后山宅子,大门已经打开,庭院内刀光闪闪, 曹鸯正在开辟为演武场的庭院内,练习一门从沙场技击脱胎而来的曹氏祖传滚刀术,少女额头的发丝被汗水凝结成条状。 在门口那边停步,朱敛小声笑道:“小姑娘太要强了,不管学什么桩架,用什么兵器,都是在练刀。就像与人对敌,就是奔着杀人去的。” 陈平安道:“若无争胜之心,还要学武做什么。” 按照朱敛的说法,习武和修仙,最大的区别,就是同样的天才,练气士可以一路享福,破境顺遂,几个灵光乍现,就是腾云驾雾往上蹦,境界嗖嗖嗖往上攀升,武夫则不同,没这好命了,甚至越是天才越得吃苦,否则过快的破境,蹬蹬蹬跑上山,在每一级台阶停留不多,就会底子不牢靠,境界真是真,绣花枕头也是真。 曹鸯瞧见门口那边的两道身影,她立即收刀。 少女神色慌张,手足无措。 朱老先生是宅子这边的常客,又和蔼可亲,故而并不生疏,有亲近心。 但是那一袭青衫,实在是让曹鸯紧张万分,一来到了落魄山,她才与陈平安见过一次。再者天底下的剑修,山上金丹即可被誉为剑仙,但是世间的止境武夫,屈指可数,像那武运稀薄的皑皑洲,一洲山河,才只有雷公庙沛阿香一人而已。 更何况眼前这位看似神色和煦、眉眼温柔的年轻山主,还曾亲手教出一位同样是止境大宗师的开山大弟子。 他还曾去过剑气长城,在那剑修如云处,当过末代隐官,独守城头多年才返乡…… 一桩桩,一件件,对于曹鸯来说,都是天边人做的天边事。 所以要论敬畏之心,面对拥有无数身份的陈平安,曹鸯比起主人曹荫,肯定只多不少。 少女此时心境,就像个大声背书的蒙学稚童,突然发现门口站着一位学究天人的儒家圣贤。 尚未登堂入室的习武之人,遇见一位已在山巅更去登天的止境大宗师,当然会将对方奉若神明。 朱敛倒是不奇怪少女的紧张拘谨,实属正常, 陈平安也曾这般看过别人。 如今别人也是这般看着他。 仿佛人生路上的山重水复,我与我之外互为风景。 陈平安跨过门槛,笑着提醒道:“曹鸯,方才你收刀,体内一口纯粹真气的收拢,似乎纰漏较多,以合谷起,至偏历、曲池,再到,速度过慢,除此之外,气机到天府时反而当稍作停顿,才可以温养皮肉、气血和筋骨更多,须有水流绕山缠绵之势,此后由灵府至灵墟,再到伏兔、梁丘和下巨虚,又需要一鼓作气,转为瀑布直泻,气机流转,能有多快就要有多快,营造出一种蛟龙撞幽潭溅起千层水的气象,落在大钟穴位故能响若雷鸣,直透涌泉,故而你方才你一味追求脚步立定,刻意收拢气机一细线,而舍此拳法真意,自然是错的,看似拳桩是稳,意思已无,属于定中求定,太过死板了,若能按照我的那个建议,真气汇入涌泉穴,如以拳锤打鼓,打得涌泉气血翻涌,宛如湖心坠石,大水浩浩荡荡,千万别怕这种‘乱局’,需知此即武夫淬炼体魄的意思所在,与你们曹家武学心法亦是契合的,你再借此看似气机散乱、浪花激荡而生出的云蒸霞蔚之势,收敛心神,迅速提起一口纯粹真气,由放转收,恰似一尾鲤鱼就此跃龙门,层层攀高,至关元处转至后背四渎处,真气稍作停歇如龙蟠,将刀法融入曹氏心法,驾驭真气如龙滚壁,犹如战场冲阵,蓄势待发,随后铁骑开关而出,此时又需要你活用刀谱心法,作高下转移为前后之假想,观想一人持刀即万骑凿阵于平地之上,冲至阳,沿神道,过风府如敲门,登高如履平地,最终气归神庭。” 曹鸯听得目瞪口呆,额头渗出细密汗水,好似比练刀更累人。 陈平安笑问道:“没记住?那我再说一遍。” 陈平安重新复述一遍,曹鸯屏气凝神,一字不差,记住所有内容。 陈平安站在原地,笑道:“我再演示一遍,会放缓真气流转的速度,你暂时境界不够,肯定无法探究我的真气流转,就是看个意思,就像我们外行人看待字画真迹,很难说出个所以然,但是好与坏,是有体悟的,以后你下山历练,肯定也会看人出拳,也是如此,先看意再有思。” 陈平安言语之时,伸出一只手作握刀状,再挪一步,与曹鸯先前收刀,如出一辙,所有细节丝毫不差。 曹荫也已经走出屋子,站在廊道檐下,不敢出声打搅陈山主为曹鸯的“传道授业”。 朱敛悄悄来到曹荫身边,蹲在台阶上边,轻声笑道:“你小子别瞎学啊,这是我们山主专门为曹鸯设置的一条路线,武夫真气流转如人行,道路方向和脚步快慢,都是极有讲究的,曹鸯可以立即拿过来,现学现用,可你要是依葫芦画瓢,只会处处岔气,不小心就会殃及脏腑,反受其害。” 曹荫赧颜一笑,难怪方才尝试着按照陈山主的“导引术”运气,就会瞬间觉得气闷不已。 朱敛笑道:“要是你真想学拳,可以自己与山主开口请教。” “但得根本莫愁末,群魔不能乱真说。我家山主与人教拳,机会难得,何止是千金难买,曹荫,你倒是可以试试看,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曹荫摇头道:“贪多嚼不烂,炼气习武难兼备,小子不敢提出这种无理要求,耽误陈山主的宝贵光阴。” 看着那位青衫男子的气定神闲,再看着曹鸯有所明悟的满脸惊喜神色,最后看着陈山主轻轻点头,好像认可了曹鸯的演练。 少年心想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宗师风范吧。 陈平安笑道:“光是说与听没大用,于静处走桩练拳,下再多苦功夫打熬体魄、娴熟招数,就跟老学究在书斋的空头讲章,见不着真正功夫,没有大量的切磋和实战,任你学会了千百种高明拳招,还是花拳绣腿,遇到那些招数不多却能融合三两拳理为真意的同境武夫,很容易几拳就倒地,曹鸯,不如你我搭搭手?” 曹鸯满脸涨红。 她还真不太敢。 朱敛轻声调侃道:“到底是小姑娘脸皮薄,换成白玄,这会儿已经龙精虎猛咋咋呼呼出拳往山主那边冲去了。” 曹荫以心声说道:“曹鸯对陈山主最是敬重,平日里与我每每聊起山主,她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朱敛聚音成线,与少年密语道:“放心,曹鸯只是礼重我们山主,不涉及男女情爱,今年心头喜欢之人,还是去年之旧容颜。” 曹荫本就没有往这方面去想,结果被老厨子这么一说,少年也是霎时间红了脸。 陈平安将腋下包裹递轻轻抛给朱敛,再伸手一抓,将演武场兵器架上边的一杆木枪驾驭在手。 五指指尖微动木枪在手心处旋转数圈,如蛟龙滚壁,蓦然握紧,枪尖嗡嗡作响作龙鸣。 一身青衫长褂,脚踩一双布鞋,陈平安手持木枪,站在庭院中央,说道:“刚好借此机会,让我见识一下,你们曹氏武夫立身之本所在。” 陈平安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了,曹鸯输拳没什么,只是你别丢了曹氏刀法的脸。 “同境切磋。” 陈平安说道:“武夫问拳,没有身份高低,只有拳法高低,没有年纪大小,只有意思大小,曹鸯,你要是觉得担心伤到我,当然可以手下留情,我自会在这场切磋里边,与宅心仁厚的曹鸯还礼致谢。” 少女哑口无言。 檐下观战的曹荫,总觉得眼前的青衫男子,与上次在竹楼外找他们和颜悦色闲聊的陈山主,很不一样,判若两人。 朱敛会心一笑。 从竹楼二楼走出来的武夫,为人教拳喂拳,说话都这样,寥寥数语,往往比拳头更有力道。 陈平安眯起眼,好像要提木枪前行。 刹那之间,曹鸯便持刀后退一步,她低头弯腰,死死盯住那个气势浑然一变,宛如一座巍峨青山的男子。 直觉告诉她,对方只需递出一招,自己就会死,而且是那种怎么死都不知道的憋屈死法。 陈平安却依旧站在原地,“退?你能退到哪里去,怎么不靠墙站着去?或者干脆撞破墙壁,从退变逃,中途胡乱挥刀几下,就算与我交手过招了,传出去好歹也是个名声。” 陈平安嘴上是这么说,其实曹鸯的那一步撤退,是不差的,这说明曹鸯的神识是极其敏锐的,这就是武夫拳意上身才有的一种本能,帮助一位纯粹武夫,能够在不知不觉当中趋利避害。但是这还不够,在陈平安看来,依旧属于舍本取末。 陈平安的言语,其实已经还算含蓄了。 不然要是按照竹楼崔前辈的话说,就是遇敌就退,竟敢身退意更退,既然这么学拳,喜欢捡了芝麻丢西瓜,那就别学了,饿死拉倒,学什么拳,出门讨饭去,捧着个破碗见人就磕头,无非是多认几个异姓祖宗,丢什么脸,回头上坟祭祖,还可以邀功呢,就说帮你们各位多认了些亲戚,多孝顺…… 曹鸯一咬牙,一步跨出,并未笔直一线持刀前奔,身如轻燕一个横移,蜻蜓点水,体内纯粹真气疾速运转,瞬间去势更快,便来到陈平安身侧方位,少女持刀手势,是曹氏刀法中极负盛名的大雪拖枪走,曹氏刀法,从战场而来,汇集百家之长,千锤百炼,并不拘泥于刀法本身,只见曹鸯手腕拧转,刀光如雪,从侧面劈砍向那人。 “光有狠劲有何用,空耗气力给谁看。” 也不见陈平安如何出手,木杆长枪就已经一枪戳中曹鸯额头,少女脑袋一个剧烈晃荡,整个人倒飞出去,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红肿起来,曹鸯手掌拍地,身形旋转,再以刀尖数次戳地,演武场上顿时火星四溅,少女强行板回身形,围绕那一袭青衫,绕弧而走大半圈,再次递出倾斜上撩一刀,刀尖不等近身青衫,就被那杆木枪以更快速度与刀身错过,砰然一声,直接撞在曹鸯肩头处,打得少女肩头一歪,身形原地旋转,等到曹鸯回过神,静止不动的木枪的枪尖已经抵住自己的脖颈。 “与强者对峙,心不稳,只会逞血气之勇,莫非出手之前就自认必输无疑,一门心思只求速死吗?” 陈平安撤回木枪,“再来。” 随后不管曹鸯如何发起攻势,只是与一袭青衫近身不得,不多不少,双方身形次次都差着一杆木枪的距离。 期间陈平安木枪横扫,狠狠砸中少女腰肢,曹鸯被一挑而起,整个人在空中弯曲如弓,再被长枪一段木柄给敲中心口,撞在墙壁那边,少女身姿在半空如灵猫婉转,双膝微曲,踩在墙上,借力反冲向那个闲庭信步而来的一袭青衫,后者好像都懒得以长枪对敌了,只是抬起一手,双指并拢,就像“轻轻”推开刀尖,再就是一记肘击,打得曹鸯满脸血污,倒地不起,一枪戳地再斜挑,少女身形这一次再无法凝聚纯粹真气,在空中翻转数圈,结结实实撞在兵器架上,哗啦啦作响,曹鸯口吐鲜血,单手撑地,踉踉跄跄站起身,眼神坚毅,只是那条握刀的胳膊,不由自主地颤颤巍巍,与此同时,曹鸯开始挪步,始终面对那个朝自己缓缓走来的男人。 陈平安不易察觉地点点头,老厨子果然没说错,少女确实吃得住苦,而且学东西很快,就像此刻,恐怕曹鸯自己都不清楚,已经用上了陈平安先前传授的那条真气流转路线。 这就是天赋,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持之以恒,长久以往,弟子不必不如师。 陈平安脚步不快,说道:“人生提气最难泄气易,学武武学,究竟之学,还在做人。” “什么样的人,就能钻研出什么样的拳招,悟出几个拳理熔铸拳法中,曹鸯,习武之外,有想过自己为何要学拳,要学什么拳,你自己又是怎么个人么?” 曹鸯一愣。 结果只听陈平安笑道:“大敌当前,还敢分心?” 砰然一声,少女撞在墙壁那边,颓然跌坐在地,以刀拄地,几次想要起身都是徒劳,脚尖重重点地,背靠墙壁,缓缓起身。 曹鸯眼前一花,下意识转头,耳边传来墙壁破碎声,若是她没有这一躲避,估计就要被木枪当场戳穿脑袋了。 朱敛笑着安慰身边少年,“不用担心,山主每一次出手,极有分寸,都在琢磨曹鸯,如果教拳只是停留在招数、拳理两事上,那才是山主在浪费自己的光阴。你因为是局外人,所以并不清楚,曹鸯此刻真正的煎熬之处,在于她的直觉已经被山主有意牵引,笃定一着不慎,就会伤及根本,被随随便便打断武学路,如此一来,才算切磋,否则就只是轻飘飘的喂拳了,这样的教拳,就像山主说的,意思太小,只因为归根结底,在曹鸯内心深处,会有一种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想法,可事实上,外人觉得是毫无悬念的胜负之分,对局中人曹鸯来说,却是生死之别。” “武夫之拳路,就是我们的人生路程,每一步都脚踏实地,从不落空,想要苦尽甘来,就只能多吃苦。真气流转路线这等细枝末节,可以教可以学,但是人之念头与一身拳意,欲要追求两纯粹,就只能苦上加苦的苦熬了,每个当下,就连苦尽甘来的念头都不能有。” 朱敛笑呵呵道:“估计公子会再添一把柴火。” 果然,陈平安没有拔出那杆钉入墙壁的木枪,说道:“曹鸯,休息片刻,估计你心里会不服气,觉得我是学拳早,境界高,才能只与你说几句大话空道理,居高临下惹人厌烦,属于以道压术,那我就再压一境,以三境武夫与你切磋切磋,只凭撼山拳的入门拳招,看看你能撑几招。” 只要不是给裴钱教拳,哪怕是在谪仙峰,为叶芸芸喂拳不停,最终机缘巧合之下,帮她跻身止境气盛一层,陈平安都觉得不难。 真是……收了个好徒弟,以至于当师父的,教拳比自己练拳还难。 之后陈平安就以三境武夫,再次将曹鸯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最终少女单膝跪地,以刀拄地,曹鸯晃了晃头,还是晕眩,视线朦胧,少女满脸鲜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曹荫以心声道:“朱先生,曹鸯不会有事吧?” 其实此问,是不妥当的,等于是质疑陈山主的教拳手段,若是再上纲上线一点,便是怀疑陈山主的用心了。 但是少年忍不住。 朱敛搓搓手,笑道:“山主出手是不轻,却也不重,反正都在曹鸯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 曹枰作为上柱国曹氏的当代家主,还是有几分识人之明的,晓得将曹荫曹鸯送来落魄山。 从今天起,这双未曾被世俗浸染本心的少年少女,算是真正入了自家公子的法眼,呵呵,公子以后肯定会常来。 说实话,要是公子再晚点返回落魄山,朱敛都要去仙都山那边抢人了,怕就怕那只大白鹅做事情不地道,故意以人心束缚公子。 要是真被打得一手好算盘的崔东山得逞了,那还了得,公子到底是落魄山的山主,还是仙都山的山主? 等到曹鸯摇摇晃晃站起身,陈平安说道:“接下来看好了,我只演练一遍,你能学到多少是多少。这套拳法,出自桐叶洲蒲山云草堂叶氏,源于祖传的六幅仙人图,分别名为观瀑,打醮,捣练,斫琴,高士行吟,和竹篮捞月。云草堂武学都从图中来,传到当代山主叶芸芸手上,已经演化出六十多个桩架、拳招,自古就有‘桩从图中来、拳往图中去’的说法,其中能够对外示人的,有四十余个,外人学拳无忌讳。” 曹鸯点点头,抬手擦了擦脸庞,瞪大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拳。 之后陈平安就故意放慢身形,为曹鸯演练了四十余个桩架、拳招,与此同时,再详细指点少女不同桩架搭配的真气路线。 习武门槛是没有成为练气士、登山修行那么高,但是还真不是随便丢几本拳谱就能学的,关键就在于想要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纯粹武夫,到底不是空架子的江湖武把式而已,能否凝聚出一口纯粹真气,是天壤之别,能否让这一口气与拳招真正融合,相辅相成,又是云泥之别。 陈平安停下最后一个拳桩,笑问道:“都记住了?” 曹鸯深呼吸一口气,“都记住了!” 朱敛刚起身,突然又重新蹲下。 因为只见自家公子并没有就此收工的意思,反而卷起双手袖管,正色道:“再传你一套拳法,桩架拳招皆无名,来自剑气长城,她是一位女子大宗师,更是我的长辈。” 被自家公子称呼为前辈的山上修士,可能不在少数,毕竟是出门在外的礼数嘛。 但是被自家公子诚心诚意视为长辈的人,就不多了。 陈平安打完一整套拳法,好像是生怕曹鸯会记不住,他就重新演练了一遍,而且再次放缓速度。 身架、脚步挪移极内敛,但是出拳极快,而且没有半点脂粉气,曹鸯看得出来,这套拳法,最是适宜女子武夫修行。 陈平安收拳后,笑道:“先前那两场切磋,你要有两份心思,今日输拳是必然,不用想太多,以后赢拳也可能,要多多思量。” “曹鸯,别的武夫我不多管,人人有命,各有缘法,但你既然来到落魄山习武,我就必须提醒你一句,学拳先有救己性命之想,才有资格递拳胜、杀他人。” 曹鸯双手抱拳,嗓音沙哑道:“晚辈谨遵教诲!” 今天陈山主两场喂拳,其实一般来说是只有嫡传弟子才有的待遇。 面授机宜,秘传心印,是谓亲传! 陈平安微笑道:“赶紧把脸上血污差一点,大白天也怪吓人的。” 曹鸯立即告辞一声,走入宅子后院那边的住处。 曹荫心中感叹不已,果然不再给人教拳的陈山主,又是那个熟悉的陈山主了。 朱敛已经跑去收拾木杆长枪,再重新竖起兵器架。 曹鸯很快返回这边,之后一行人在正屋侧厅饮茶闲聊,都不用曹鸯这个侍女忙活,朱敛就给一手包办了,何况茶叶都是他亲手炒制的。 陈平安好似教拳上瘾了,就像从曹鸯这边找到了一点为人师的信心,喝茶一半,就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摊放在书桌上,喊来少年少女一起观摩这幅出自天水赵氏家主的真迹,货真价实的长卷,远胜书桌长度,足足长达三丈,以至于需要陈平安和朱敛站在两边托住玉轴,即便如此,曹荫和曹鸯依旧无法看到这幅字的全貌。 一字一行,字极大,开篇是“元嘉六年苦寒之地水患稍平见一青衣拨棹孤舟翩然渡江”,收尾八字是“一笑横江,秉烛夜归”。 字如长枪大戟,气势雄壮,简直就是扑面而来的咄咄逼人。 陈平安解释道:“曹鸯,拳意不止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桩架上得来,天底下真正的好拳,必然来自拳谱之外,前者教我们武学底子打得牢固,后者却教我们在武学路上一拳独高,就像这幅字,形神兼备,可能文人雅士,书法大家来看,是观其笔意,至多就只是临摹字帖,但是换成我们武夫来看,就可以看出更多意思,甚至是创出自己的拳招,过段时日,我就教你们这一拳,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了。” 朱敛帮忙收起卷轴,陈平安一本正经道:“道理之外,也好与你们显摆显摆我的收藏。” 少年少女面面相觑。 朱敛系好卷轴绳结,轻轻递给陈平安,“收藏丰富不算什么,兜里有点钱就行,可要说收藏之精之美,能够力压同行,一骑绝尘,让人难以望其项背,就很考究收藏之人的鉴赏眼光了。” 陈平安笑着重新收入方寸物当中,老厨子这种好话,确是大实话。 要知道在裴钱小时候,就曾私底下与老魏诉苦,小黑炭满脸愁容,由衷感叹一句,老厨子的狗腿,学都学不来。 老魏点点头,说有些人的看家本领,在天成不在人力。 最后魏羡不忘补上一句,比如你的察言观色,与我的酒量。 各自重新落座,陈平安打算喝完一杯茶水就离开,问道:“曹荫,修行有没有遇到什么难题?” “暂时没有。”曹荫摇摇头,有那崔仙师给的三本秘笈帮忙开道,再不开窍的练气士,也能循序渐进。 陈平安笑道:“若是以后有任何问题,是自己如何都想不明白的,就跟崔东山请教,我虽然也是剑修,但是在这方面的传道授业解惑,远远比不过崔东山,到时候你自己去霁色峰剑房那边,直接飞剑传信桐叶洲仙都山,不用担心会麻烦崔东山,我会跟他事先说好,所以你要是不问,就等于白白作废了。” 曹荫起身作揖致谢,曹鸯便跟着起身抱拳。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就要起身离去,曹荫却主动开口问道:“陈山主,我能不能聊点自己的修行心得,再与山主请教一事?”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 朱敛已经为几人分别添上茶水。 曹荫说道:“陈山主,我觉得练气士的修道,甚至是武夫的练拳,都是一连串的术算解题。”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说?道如虚宅理如柱,不如你举个例子。” 曹荫就举了个将武夫淬炼体魄拆解为皮肉筋骨的具体例子,由此可见,身为剑仙胚子的的曹荫,并不担心自己的修行,少年却很在意曹鸯的习武之路。 朱敛笑着不说话。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其实很容易在未来形同陌路。 只因为少年翻书太快。 少女看书喜欢折角。 陈平安听得仔细,点头赞赏道:“这个举例就很好。” 曹荫有些腼腆,说道:“可能资质不好的人,才会如此拆解。” 陈平安刚想再夸奖少年一句,你的这个想法,与我不谋而合了。 结果曹荫的这个说法,立即让陈山主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 其实曹荫的这个见解,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极有见地的修行感悟。 其实曹荫当然是天才,如此少年,就已经是观海境瓶颈的练气士,而且还是剑修。 可问题在于,世间确实有那么一小撮天才中的天才,就像宁姚,曹慈,裴钱,柴芜,就都属于这类人。 陈平安笑问道:“对佛家典籍了解吗?” 曹荫答道:“看过些,但是不多。” 陈平安就问了一个问题,“怎么看待佛家禅宗南北的顿渐之别?” 曹荫有些惶恐不安,这种涉及到佛门一次大分流的重大问题,岂敢随便妄言,何况少年从未深思过。 陈平安又问道:“那我问你,当真能够立地成佛吗?顿悟之后如何立定在那个顿悟而来的境界中?” 曹荫似有所悟,只是好像心中文字反而成了诉说本心的大敌。 陈平安笑道:“慢慢想。” 陈平安喝了口茶,“方才你想要请教什么问题?” 曹荫回过神,鼓起勇气说道:“陈山主每天具体的时间安排是怎样的,能不能细说,我想要照搬,能学到几分真意是几分。” 看待他人的人生,就像看一幅堪舆图,标注出来的山川,名气大,但好像总是与自己无关的。 可如果有机会与那些“名山大川”接近了,就是不一样的风光。宛如天气晴朗时分,站在远处眺望一座落魄山,不觉其高。 越走近此山,仰之弥高,等到走到了山脚,就会发现是何等高耸入云。 只是进了山,身在落魄山此山中,仿佛却又是另外一番风景。 朱敛吓了一跳,连忙咳嗽一声,提醒少年的这个问题并不合适。 陈平安摇头笑道:“说当然可以说,只是你学不来的,修行一道,讲究实在是太多了,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地而异。不同的门派、师承,就有不同的道法传承,呼吸吐纳之术千差万别,各自本命物的不同,昼夜阴阳的时辰变化,修行火法和水法的练气士,就会有截然不同的作息和道场选择。” 故而在山上,想要找个能够在遇到关隘、症结时,就有人帮忙指点迷津的明师,何其难,故而才会有拜师如投胎的说法。 可以少走许多弯路,少吃许多不必要的苦头。公认野修心性坚韧,你以为他们自己当真愿意? 虽然坦言告诉少年学不来,不用学,可陈平安仍然是认真想了想,作为开场白的一番话,就让朱敛只觉得今日此行不虚。 “我年少时离乡,匆忙赶路居多,那会儿走桩练拳不停是为了吊命,边走边出拳,争取每一步都在调整呼吸吐纳,每当停下休歇时,也会练习撼山拳的剑炉立桩,躺下睡觉前,就去演练睡桩千秋,争取让拳意上身,越多越好,一万拳数万拳,十万拳,百万拳。只知道拳意上身,就可以神明附体,当时不信也得信,就像书法一道,腕下有鬼神相助,异想天开。一有空闲,我就看点书,作摘抄,坚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第二次到了剑气长城,在那避暑行宫,其实能够潜下心来修行的机会不多。真正符合一般意义上修道之人的作息,可能只有前不久,我在桐叶洲仙都山的一处道场内。所以我才会说,你学不来我的修行作息,可话说回来,如果将修行尽量拆解到极致的小,呼吸,行走,睡眠,我觉得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万法无定法,万法却在一法中。” 曹荫笑容灿烂,“懂了!” 修行,到了某些阶段,练气士就会无事可做。 现在少年就觉得自己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了。 曹鸯到底是女子,心细如发,便有些疑惑,陈山主不是一位已经证道的大剑仙吗,怎么好像都有白头发了。 朱敛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着那个与少年娓娓道来的年轻山主,这样的公子,什么样的女子见了不动心? 陈平安微笑道:“以后再有类似的问题,多问。即便我不来这边,你就去主动找我。” 朱敛轻声感叹道:“原来佛理只道平常话。” 陈平安置若罔闻,站起身,最后与少年说了三句话。 “子曰,十五立志于学。” “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少年怎么可以不喝酒。” 第一句话,曹荫听出来陈山主对自己的期许,第二句话,也是劝诫自己不要太过执着于破境,亦是极有道理的金玉良言。 只是这第三句话,让少年有点懵,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一起走出宅子,曹荫满脸憧憬和期待,壮起胆子问道:“陈山主,见过至圣先师吗?” 陈平安笑道:“见过的。” 曹荫一时无言,看着那位青衫剑仙的背影,少年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朱敛稍晚挪步,拍了拍少年肩头,笑呵呵道:“若干年后,有人询问一句,曹剑仙,见过陈先生吗?” 曹荫蓦然而笑,一旁少女也是笑颜如花。 “下次来,咱们得喝酒啊。” 朱敛双手负后,身形佝偻,快步追上自家公子。 曹鸯小声说道:“朱先生在上山之前,肯定也有很多江湖事迹吧?” 曹荫使劲点头,肯定啊。 陈平安放慢脚步,等着朱敛跟上。 “公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先前欣赏公子教拳,行云流水,我就有点想法。” “手痒了?来,过过招。” 落魄山的年轻山主,与落魄山的老厨子。 就在山间小路上,出拳之快惊世骇俗,总之就是你一个蹦跳,我一个躲避…… 风流子弟江湖老,从少年到暮年,其实酒杯不曾空过,因为喝完杯中酒,就以故事续杯。 正文 第九百八十章 也在心乡 大泉王朝京城蜃景城,清晨时分,雨后初霁,杨柳依依,清景在新春,绿黄才半匀,诗家道得此时此景,百姓言语道不得,却也看得真切,三辆马车在京城西一处街道缓缓停下,一众男女纷纷下了马车,旁边就是一座池水幽幽的荷塘,一位身材修长的锦衣女子没有着急去往目的地,而是走向水畔,她伸出雪白如玉的手掌,扶住微凉的青石栏杆,雨过碧玉天,水浮团圆叶。 这女子比美景更动人。 她弯曲手指,擦了擦手心,随意拧转手腕,转头望去,他们没有打搅自己的赏景,只是站在街巷口那边耐心等着,其中有个一只袖管空空笔直下垂的男人,身边站着个的看似性情温婉的佩刀女子,她会心一笑,难为自己还要给他们当月老牵红线,姚家之字辈的男女,如今都不年轻了,唯一一个没有着落的,就是这位京城府尹大人了,只因为在战场上捡回一条命,落了个瘸腿少了条胳膊的下场,这些年就有破罐子破摔的嫌疑,当然弟弟眼光确实也高,一些个趋炎附势奔着他身份头衔而来的权贵女子,他自然是瞧不上眼的。 这一行人,便是大泉女帝姚近之。京城府尹姚仙之,他身边站着的女修,刘懿,小名鸳鸯,道号“宜福”,刘懿如今是大泉王朝的三等供奉,前不久朝廷一纸调令,将她抽调到了蜃景府尹衙署,担任姚仙之的贴身扈从,这当然是皇帝陛下假公济私了,只是刘懿却也没有拒绝。 新任国师韩-光虎,金甲洲人氏。首席皇室供奉刘宗,来自藕花福地。少年简明,道号越人歌,出身宝瓶洲,腋下夹着一把法刀“名泉”。还有一个眼角已经遮掩不住鱼尾纹的妇人,姚岭之,大泉女帝的妹妹,京城府尹的姐姐,自从丢了那把“名泉”之后,就彻底收心了,不再跟各路江湖人氏和绿林豪客打交道。 姚近之要去一座小道观,见一个本该喊她一声嫂子的前朝皇子,刘茂,如今礼部金玉谱牒上边的龙洲道人。 小道观名为黄花观,位于蜃景城最西边。 姚近之走向街巷口,抬起双手,呵了口雾气,姚岭之丢了个眼神给弟弟,示意他别傻愣着了,赶紧走在前边给陛下带路。 大泉王朝历来崇道,京城内道观数量众多,黄花观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小道观。 曾是大泉立国没多久,太宗皇帝用来祈福的敕建道观,供奉在道家谱系中地位尊崇的三官大帝。 稍大一点的马车,难以通过那些曲折的狭窄巷弄。 姚岭之陪着皇帝陛下走在光线昏暗的陋巷中,轻声道:“陛下,司礼监和礼部衙门那边,都有人通知黄花观刘茂今天准备好接驾事宜,不过原本是让他在辰时候着,我们这会儿提前了一个时辰,不知道刘茂那边……” 姚近之笑道:“黄花观那边,观主加上常住道人,总共才三人,让他刘茂还怎么接驾?都随意了。” 其实道号“龙洲”的观主刘茂,一大清早就等在门口这边,换上了一身洁净道袍,秉拂尘,双手叠放腹部,闭目养神。 还有俩孩子,不情不愿陪着观主师父,起了个大早,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迷迷糊糊的,师父也没说要迎接谁,这都等了小半个时辰了,实在累人。 就在前不久,刘茂说自己准备结丹了,希望朝廷这边能帮忙安排一处道场。 道观大门上张贴有两尊气态威严的彩绘灵官像,等人高。 在那位赊刀人曾先生的“引荐”之下,于今年开春时节担任大泉国师的韩-光虎笑道:“陛下,这刘茂的修道资质不差啊,四十来岁就有机会结丹。” 只要不跟那些不讲道理的年轻修士比较,这位大泉前朝的三皇子殿下,若真能在不惑之年结金丹,当得起“天才”一说。 现在就看陛下的想法,是打算让龙洲道人就此鱼跃龙门,还是打算将三皇子刘茂这辈子就停留在龙门境修为了。 可能这个答案,需要等到陛下与那位昔年的“小叔子”见过面,也可能其实陛下心中早有定论,今日“驻跸”黄花观,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据说黄花观这边,刘茂每年都会将亲笔撰写的青词绿章、三官手书和节庆符箓,主动请人送入宫内,陛下也会转赠给一些依旧在朝堂当差的文武老臣,其实意思很简单,就是刘茂借此机会,帮着皇帝陛下证明一事,大泉刘氏先帝的儿子刘茂,还活得好好的,陛下隆恩,刘茂感激涕零,故而潜心修道之余,愿为姚氏新朝略尽绵薄之力。 不知不觉,走着走着,姚岭之就与韩国师更换了位置,她与师父刘宗,还有少年简明一同走在小巷最后。 走在前边的姚仙之一瘸一拐,放缓脚步,转头笑道:“国师,这个刘茂,可不是省油的灯,打小就城府深沉,擅长算计和笼络人心,要不是他跑去当道士了,轮不着我当京城府尹,我姐那边的江湖事,也该是刘茂一并打理了,这厮的才情,确实是好,就说当年前朝编撰的那部《元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四百多卷的大部头著作,其实真正负责提纲掣领的总裁官,就是刘茂。” “前些年我一直盯着他,还算老实,而且刘茂还是个精通术算的高手,书架上边好些算数著作,我都是看天书,不过我觉得刘茂这些年修心养性,可能一开始还有点想法,如今却不是做做样子,是真打算安心修道了。上次我来这边,还与我说了些推心置腹的言语,当然,话是难听了点,反正刘茂打小就喜欢跟那些他打心底瞧不上眼的人,故意说话阴阳怪气。” 姚岭之小心翼翼瞥了眼皇帝陛下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加快脚步,伸手拧了一把这个弟弟的肋部,提醒他别妄言刘茂。 姚仙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真正的心里话,陈先生说过,刘茂这家伙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只需运作得当,说不定大泉王朝未来百年之内,可以多出一个帮忙绵延国运的元婴供奉。正因为陈先生有这个判断,姚仙之才敢在今天这么说,不然当了这么久的府尹大人,真当他是个酒囊饭袋吗? 姚近之笑了笑,不置可否。 姚仙之轻声道:“到了。” 转入一条巷弄拐角,黄花观那边,刘茂收敛心神,手捧拂尘,走到小巷中央位置,等到皇帝陛下一行人走近,刘茂打了个道门稽首,“黄花观住持道士刘茂,拜见皇帝陛下。” 刘茂起身后,再次行稽首礼,“刘茂见过国师,府尹大人。” 姚近之笑道:“不必多礼。刘茂,我们好像多年没见面了?” 相较于那个野心勃勃、狂悖无礼的大皇子,姚近之对这个刘茂,其实没有太多私人恩怨。 道观里边的两个小道童,当场傻眼,满脑子一团浆糊,什么礼数都给忘了,何况他们懂什么礼数,师父平日里也没教过啊。 所幸好像那位皇帝陛下也不生气,反而是姚仙之伸手按住个小道童的脑袋,调侃道:“怎么不皮了?平时的那股子横劲呢?” 刘茂神色愈发恭敬,再不以道门稽首,以臣子行弯腰揖礼,轻声道:“启禀陛下,距离上次一别,十余年,快若弹指一挥间。”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у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с傘?/p> 韩-光虎打量着这个观主,刘茂作为前朝余孽,能在陛下的眼皮底下活到今天,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进了道观,姚岭之临时提出要去道观主殿祭拜,众人视野所见,唯有飨殿和寝殿各一,因为是皇家敕建,道观虽小,规格却不低,飨殿深广肃穆,光线略暗,暖阁去殿不过三尺,两者间以黄色龙幔遮掩,铺设有一幅华贵地衣,放了两把古色古香的交椅,褥以团龙黄锦,用孔雀翎织正面龙。只是神台那边祭品简陋,簋中只有三块肉,黍数粒而已,礼器粗朴,多是朱红木器。 刘茂立即取来一支香筒,等到皇帝陛下捻出三炷香,众人皆脚步轻轻,退出大殿。 皇帝陛下敬过香,没有立即走出大殿,而是推开那道黄幔帘子,去暖阁那边看了一会儿。 其实刘茂这一脉,在前朝大泉刘氏的皇家宗谱那边,不属于高祖皇帝子嗣,而是太宗皇帝后裔。 所以姚近之有意将刘茂安置在这座太宗皇帝手上敕建而成的道观,也不能说她是毫无用意。 姚近之跨出门槛,不去更为宽敞的客堂,反而说去刘茂书房那边坐坐,人多屋子小,尤其书房内就两张椅子,而且一看就是崭新的木工。 刘茂始终面无表情。 修道之前,贵为皇子殿下,满堂华贵,觥筹交错,御制红烛粗如臂,夜白如昼,主人也嫌不够热闹。 修道之后,两人共处,就觉喧哗。 韩-光虎眼尖,瞥见书房墙上一幅装裱简陋的小字,抄录自道教经典《黄庭经》,咋看之下 ,一气呵成,浑然天成。可若是细看,却是两种字迹,末尾十六字,是“分道散躯,恣意化形,上补真人,天地同生”。 老人双手负后,又仔细看了会儿,小声点评道:“后来者居上。” 姚仙之乐不可支,搬了条椅子,打算请陛下落座,姚近之却让他坐着好了,府尹大人也不客气,坐下后轻轻握拳捶腿,一到雨雪天气,这条老腿就造反,经过这些年的调养,其实已经好了很多,前些年刚当那国舅爷那会儿,那才叫遭罪。等到陈先生送了他两颗出自清境山青虎宫精心炼制的羽化丸,姚仙之服用一颗之后,效果极佳,简直就是立竿见影。陈先生当时还曾调侃一句,小伙火力壮,屁股能烙饼。 皇帝陛下视线随意游曳,笔筒里的两支鸡距笔,想必是刘茂专门用来抄写经文的专用毛笔。 事实上,这座黄花观,尤其是这间书房内的每一支笔,每一本书籍,甚至是各自放在什么地方,姚近之都一清二楚。 比如笔筒内那两支铭刻有“清幽”“明净”的鸡距笔,事实上,这还是先前“抄家”时,与那本属于朝廷禁书的《天象列星图》,皇帝陛下故意一并留给刘茂的。 她是好心劝诫这位黄花观的年轻观主,身处“清幽”之地,就得有与之相契合的“明净”之心。 修道之余,闲来无事,还可以翻翻看《天象列星图》这类书籍。 既然是修道之人,多抬头看天,就不要一门心思盯着地上事了。 至于刘茂能否心领神会,姚近之倒是全然无所谓,反正黄花观的龙洲道人,什么事情做差了,该是什么下场就是什么。 难不成还要她这个已经放过他一命的皇帝陛下,对他如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大度仁慈? 姚近之挪步去往书架那边,抽出这本禁书,瞬间眯起眼,她快速翻阅,略显拥挤却寂静无声的屋内,唯有书页哗啦啦作响。 书籍扉页和尾页,各钤印有两方并排印章,“无限思量”和“退一步想”。“知足”和“知不足”。 姚近之将书籍随便放归原位,转过身,朝那位身穿道袍的观主伸出手,虚按两下,眼神温柔,示意刘茂坐在最后一张椅子上。 刘茂犹豫了一下,见姚近之神色依旧,刘茂只得坐下,居养体移养气,眼前这位昔年柔柔弱弱的女子,确实很有帝王威严了。 少年简明双臂环胸,斜靠房门,很奇怪,他本来是想将腋下这把镇国至宝归还大泉姚氏的,只是这位国色天香的皇帝陛下,却没有收回去,反而随手就赠予自己,作为交换,简明担任朝廷刑部录档的三等供奉,会具体参与之后几个藩属小国的搜山一事,按功升迁,可能是因为韩老头担任大泉国师的关系,简明随时随地可以放弃供奉身份,离开大泉王朝。 姚近之走到书桌旁,伸出双指,轻轻敲了敲笔筒,笑道:“刘观主,你知不知道如今我们大泉造办处,新设置了文房司,其中就有匠人专门制造这鸡距笔,厂址就选在距离黄花观不远的荷花桥,在户部的宝泉局和仓场衙门旁边,即将远销一洲南北,就是不知道接下来的销量如何,早先工部几种呈交上来的官制样式,我看过之后,都不太满意,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大泉王朝的鸡距笔,最为适宜书写小楷,名动一洲,各国达官显贵和文人雅士,曾经都喜欢购买一些鸡距笔,搭配云窟福地出产的落梅笺,作为书信往来的诗词唱和。 而这桩买卖,就是大泉工部与那座青萍剑宗联手,不过用了对方后边的一个建议,改“官制”为“御制”。 一字之差,价格就直接翻了两番。 作为开凿大渎的盟友之一,南边的玉圭宗那边,答应连同整个云窟福地在内,加上碧城渡在内的几座仙家渡口,与大泉王朝预定了三万支鸡距笔。 刘茂小心翼翼说道:“敢问陛下,不知这鸡距笔定价如何?” 姚近之笑道:“一支御制鸡距笔,一颗雪花钱。玉圭宗神篆峰那边,已经跟我们预定了三万支笔,光是那笔定金的数额就不小,所以我才会这么为难,总不能让造办处文房司随便捣鼓出些制式低劣不堪的鸡距笔,拿来糊弄玉圭宗,此事可大可小,神篆峰真要追究起来,就不是退钱的事了。” 刘茂一时无言,抢钱吗? 以前大泉鸡距笔种类杂多,如果刘茂没有记错的话,撇开那些私家订制、穷尽豪奢的鸡距笔不谈,只说市面上批量出售的,其中工艺最佳,价格最高的,也不过十几两银子。 御制?放眼一洲版图,哪家朝廷的内廷造办处,能够一口气御制出来三万支毛笔? 姚近之看到一脸欲言又止的龙洲道人,她似乎心情不错,从笔筒中抽出一支鸡距笔,在手指间迅速翻转几圈,看了眼铭文,是“明净”,她微微挑起视线,瞥了眼一旁始终正襟危坐的刘茂,这支鸡距笔再被她随便丢回笔筒内,说道:“等你出关之后,若能成功结丹,就不要太清净修行了,不妨一边稳固境界,一边在红尘里边炼心,按照你们山上的说法,涉足红尘,亦是修行,比如朝廷即将印发新钱,既然黄花观距离宝泉局和文房司厂址都这么近,你就多去走走,回头我着刑部给你个合适的官场身份,放心,肯定是个清贵闲散的差事。” 刘茂连忙起身,与皇帝陛下作揖致谢,“微臣领旨,谢陛下恩典。” 姚近之笑道:“那就在这边预祝刘观主结丹功成,道场一事,护关人选,姚府尹最晚在三天之内,会帮你敲定结果。” 刘茂再微微侧过身,与府尹大人出声致谢。 姚仙之气不打一处来,咱俩私底下相处,怎么没见你这么彬彬有礼? 姚近之率先走出屋子。 姚岭之留下了一件礼物放在桌上。 刘茂将一行人送出道观大门后,轻轻扯了扯姚仙之的袖子。 姚仙之停下脚步,压低嗓音,疑惑道:“有事?” 刘茂轻声问道:“府尹大人,道观内私藏禁书,与朝廷礼制不合,能否恳请陛下命人带回这本《天象列星图》,上缴书库。” 姚仙之笑骂一句,仍是答应下来,转身跟上一行人,府尹大人腹诽不已,这刘茂真是个人精。 原路返回,走在小巷中,韩-光虎皱眉道:“陛下,万瑶宗那边的韩绛树,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就这么一直拖着,也不给个确切说法。订金都给了,至今也没有一个与朝廷接头的修士,她那三山福地,就这么笃定我们找不到别的买家?” 姚近之微微皱眉,“确是怪事。” 之前韩绛树找过她,万瑶宗准备与大泉王朝订购一条跨洲渡船,双方谈得还算愉快,这位家族拥有一座福地的上五境女仙,从头到尾,并无半点倨傲,反而好说话得像是个有事相求的人。 韩-光虎冷笑道:“陛下,要是按照我的意思,再过一个月,韩绛树如果再没有回复,这笔定金,万瑶宗就别想要回去了,到时候对方不管是谁找上门来,我来负责替陛下说理,别说是个玉璞境,就是她那个当宗主的父亲韩玉树,亲自登门,也休想在我这边讨到好。” 刘宗叹了口气,人比人气死人,这就是一位止境武夫的说话底气了。 不然就连皇帝陛下,都不敢过多催促万瑶宗那边,只是让礼部寄了一封书信给韩绛树指定的福地联系人,可惜泥牛入海。 万瑶宗,本就是宗字头仙府,按照大泉王朝这边的推算,万瑶宗凭借那笔砸钱砸出来的战功,文庙极大可能不会阻拦,故而一定会在数年之内拥有一座下宗。 只是不知为何,韩绛树作为万瑶宗的话事人,在桐叶洲现身后,好似惊鸿一瞥,就杳无音信了。 与大泉朝廷预定的那条跨洲渡船“雷车”,这件事就一直搁浅。 姚近之微笑道:“就这么办好了。这万瑶宗,宗门势力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 先前大泉王朝半买半造,拥有了第一条跨洲渡船“鹿衔芝”,而跨洲渡船最昂贵的,就是那张被各大宗门列为最头等机密的图纸,如果只是购买一艘渡船本身的花费,价格其实还不至于高到令人咂舌,皑皑洲那座宗门,之所以愿意出售图纸和一条船胚子, 一来,大泉王朝会跟他们签订契约,不会对外泄露图纸,再者渡船某些关键部位的后续检修事宜,以大泉朝廷工部目前的实力,即便拥有图纸,还是无力修缮,这就需要将来继续跟出售方一直保持长远合作,再者对方也希望通过出售渡船一事,等于帮助自己在桐叶洲拥有一座最大的“渡口”,最后大泉朝廷以后每一条依循图纸打造出来的崭新渡船,那个宗门都是有分成的。 大泉姚氏就打算在接下来的十到二十年之内 ,再打造出两艘跨洲渡船,分别命名为“峨眉月”,“雷车”,大泉会自留一艘,卖出一艘,作为填补购买图纸和打造三艘跨洲渡船的国库窟窿,这艘“雷车”,目前有意向的两家仙府,除了万瑶宗,此外就是北边的金顶观,葆真道人尹妙峰,邵渊然,这对道门师徒,都曾是大泉王朝的一等供奉,金顶观的首席供奉芦鹰与大泉接洽过,只不过金顶观的开价,要比万瑶宗低三成。 姚仙之拿肩头轻撞刘宗一下,朝老人挤眉弄眼。 刘宗呵呵一笑,故意装傻。 见姚仙之还在那儿不消停,刘宗就转头看了眼身后与徒弟并肩而行的女修。 姜还是老的辣,府尹大人立即败下阵来。 因为先前按照刘宗的提议,大泉自留“鹿衔芝”“峨眉月”两条跨洲渡船,前者走南北航线,途径三洲,由南往北,桐叶洲,宝瓶洲,北俱芦洲。第二艘峨眉月建成后,就跟皑皑洲刘氏联手开采极北冰原,途径南婆娑洲,中土神洲和皑皑洲,与龙象剑宗在内的十数个宗门、仙府和山下王朝、总计十六座大型仙家渡口结盟,签订渡船停靠的详细条款。 关于此事,在皇帝陛下的御书房议事,已经通过了。 只不过有资格参与议事的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能够给出这种方案的人,肯定不是刘宗这位首席供奉。 而且等到韩-光虎担任国师后,方案又有更改,主要是路线有变,可以走芦花岛、雨龙宗和扶摇洲以及金甲洲这条商贸航线。 毕竟韩-光虎在金甲洲那边极有威望,山上山下都有极为可观的深厚人脉和香火情。 韩-光虎对刘宗提出的路线方案,倒是不觉得如何高明,只有一点,却是赞不绝口,说刘宗眼光长远,极有见地。 因为按照刘宗的建议,渡船途径的所有宗门仙府、王朝各大渡口,大泉朝廷这边定要一口咬死,早早敲定价格,与各家签订年限极长的条款。如今浩然天下,绝大多数跨洲渡船都被文庙征用了, 各个渡口要维持运转和保证盈利,就很需要“鹿衔芝”“峨眉月”这样未被文庙抽调的跨洲渡船靠岸商贸,带动人气和稳定财源。所以大泉王朝在这个时间段,与渡口签订条款,就可以用一个远远低于往年的价格, 所以如今年限越长,就等于以后大泉王朝每年交给渡口的过路费和买路钱,在这个环节,省钱越多。 省钱就是挣钱,这个粗浅道理,谁都懂。 姚近之一番权衡利弊,一时间确实难以取舍,思来想去,不如再打造出一条跨洲渡船? 她连名字都取好了,火珠林。 姚岭之早已为人妇,最向往江湖的女子,却嫁了个书香门第的读书人,如今儿女双全,她是“之”字辈当中,最早成家的。 先前陈平安托姚仙之转交,送给她子女两个红包,前不久正月里拜年时,弟弟这一手,一下子就把俩孩子给彻底镇住了。 以往,俩孩子总是对舅舅姚仙之的诸多说法,将信将疑,舅舅,你真的跟陈隐官很熟吗?吹牛不打草稿吧,其实只是那种聊过几句闲天的点头之交,对不对? 可自从从姚仙之手上分别拿到个红包,如今俩孩子再见到姚仙之,恭敬礼数得一塌糊涂,尤其得知舅舅竟然还当上了青萍剑宗祖师堂的记名客卿,俩孩子眼睛里都放光,愈发对舅舅崇拜得五体投地,见面就拍马屁,舅舅,要不要揉揉肩敲敲腿?舅舅,几天没见,你瞧着又年轻了,愈发英俊了。舅舅,我帮你跟鸳鸯姐姐当说客吧,你要是不反对,我就直接喊舅妈了啊…… 毕竟对于孩子来说,山上众多神仙之中,就数剑仙最为令人神往,没有之一。 而那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又是剑仙中的剑仙嘛。 其实皇帝陛下也好,姚近之也罢,甚至爷爷,对这件事,都是乐见其成的,只是府尹大人一直不开窍,就耽搁了。 刘懿,闺名鸳鸯,道号“宜福”,大全本土人氏,家族是地方郡望,六十三岁,龙门境。 姿容年轻,这就意味着她的修道资质极好。 之前刘懿在京畿和蜃景城两处战场,舍生忘死,胆子很大,却极有韬略,女修以龙门境修为,积攒下来的战功,竟是不输几位金丹。 但是最后刘懿只跟大泉朝廷要了一个三等供奉,其实按照战功,二等供奉,绰绰有余。 有些事情,女子不反对,本就是再明显不过的表态了,还要她如何大胆? 姚岭之看着身边的刘懿,笑了又笑。 刘懿也只是假装不知,只是悄悄红了耳朵。 姚岭之替她倍感不值,于是快步向前,就踹了前边的姚仙之一脚,踢得后者一个踉跄,连忙伸手扶住墙壁,姚仙之转头问道:“又怎么了?” 姚岭之没好气道:“管得着嘛你?” 姚仙之气笑道:“姐,你无缘无故踢个瘸子一脚,还有理了?回头我非得跟侄儿侄女说道说道,看看到时候他们帮谁。” 姚岭之呸了一声,“瘸子?傻子才对吧。” 难怪听说在渡船那边,爷爷跟陈先生有过一场对话,一个说姚仙之配不上某位姑娘,一个附和说自己也觉得是如此。 姚近之并不理会后边的打闹,继续与老国师商量正事,“文房司总不能只靠着一桩鸡距笔的买卖,大泉王朝境内,也是有些封禁多年的老砚坑,退一步说,新坑石材也不一定就不如老坑,就说南方边境那边有条洮河,我小时候还经常跟着岭之和仙之一起去砚坑里边玩耍,开采颇早,出产一种润泽若碧玉的制砚石材,其实要我看,发墨不输其它名砚,迄今有千二百多年的历史了,只是荒废多年,地处边陲,确实得之不易。” 姚仙之闻言点头道:“只是那几个主要矿坑,都位于洮河深水之底,如果不动用一定数量的练气士,寻常石匠开采难度太大,最大的问题,还是从无专门的书籍著录,在我们大泉,洮河砚尚且名隐而不显,就更别提卖给别国了。否则那几个我们小时候经常逛的眉子坑,还有庙前青,庙后红,石材质地真心不差,可惜山上山下,都喜欢厚古薄今,否则价格合适的话,量又大,朝廷只需在旧坑中续采,就是一笔不小的收益。” 刘宗捻须笑道:“我听说大几百年前,曾经有本专门鼓吹桐叶洲各地老坑名砚的《洞天清禄集》,里边罗列了十几种珍贵砚台?不如我们朝廷这边官府重刻一版,在那翰林院找几个文采好点的笔杆子,往里边偷偷加上一篇《洮河绿砚》就行了,笔墨着重写那洮河砚如何好,开采如何难,再添加几笔志怪仙迹,有钱的读书人喜欢厚古薄今?这不就很‘古’了嘛。” 姚近之转头看了眼首席供奉。 姚岭之更是大为惊奇,师父老人家这是跻身了远游境,连着生意经都一并灵光了? 姚仙之憋着笑,偷着乐,朝刘老头伸出大拇指,可以可以,厉害厉害。 韩-光虎思量片刻,点头道:“一本万利的勾当,可以做,运作得当,打出名号,除了本洲,借着跨洲渡船与鸡距笔在内的大泉特产,一同远销别洲,确是一笔不小的财源。” 老国师再次对供奉刘宗刮目相看,真不是吃干饭的主儿。 刘宗捻须而笑,遥想当年,自己年轻那会儿,江湖上“小朱敛”的绰号,不是白来的。 黄花观那边,两个小道童蹲在檐下,叽叽喳喳,雀跃不已。皇帝陛下真好看! 书房内,刘茂打开桌上那只小锦盒,里边装着一块宫廷御制的圆形墨,漱金,正面隶书“君子修之吉”,额题“九寿攸叙”,阴识填青,墨背绘有一幅“金木水火土”五行图。 刘茂长呼出一口气,不得不承认,此次能够渡过难关,真得感谢那个姓陈的。 临近马车,皇帝陛下绕路走回先前停步的荷塘栏杆旁,她沉默片刻,与身边的老国师问道:“听说马上就要开始最新的三教辩论了?” 韩-光虎点点头,“之前因为那场大战,拖延了好些年。” 姚近之犹豫了一下,问道:“以国师的身份,能够旁听辩论吗?” 韩-光虎哑然失笑,摇头道:“我只是一介武夫,可没这个资格。当年在金甲洲那边,即便有个国师身份,一样无法参加这种大事中的大事。” 姚近之点点头,似乎有些遗憾。 约莫是提到了金甲洲,老人便难免有几分思乡之情。 皆有所念人,相隔远远方。 姚近之亦是眼神迷离,神色恍惚。人在远方,也在心乡。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一章 后生可畏 虞氏王朝,年号神龙。 与那个崔东山分别后,王朱身边只带着宫艳和王琼琚,其余三位水府扈从,身为鬼仙的玉道人黄幔,道号焠掌的李拔,陆地土龙出身的溪蛮,三位既然都被青萍剑宗拉了壮丁,需要实地勘验未来那条大渎的走势和沿途山川,总不能当了出力出工还被克扣工钱的冤大头,王朱几个则更像是一路游山玩水,行停不定,只看这位东海水君的心情,双方就此分道扬镳,约好了时日,在洛京积翠观那边碰头。 在洛京的宫城、皇城之间,有条白米巷,护国真人吕碧笼住持的积翠观就位于此地。 道观建筑是清一色的皇家官窑烧制碧绿琉璃瓦,观内松柏郁郁,树龄悠久,常年绿荫葱葱,故名积翠。 不过黄幔几个,却要比无事一身轻的三人更早到达洛京,就在京城外的一处驿站门口茶摊等着,果不其然,今天日头高照的晌午时分,官道上出现了一辆简朴马车,车夫是那斜背红皮葫芦的少年王琼琚,一看装扮,外人就知道他是修行中人,凡俗夫子外出游历,不会傻了吧唧背着这么个引人注目的大葫芦。 一袭雪白长袍的王朱走下马车,锦衣华服的宫艳紧随其后,停马饮茶,坐满一张桌子。 唯独少年没资格上桌喝茶,只能端着茶碗,蹲在路边。 宫艳忍不住开口说道:“水君,我们真要跟这个虞氏王朝扯上关系?” 她对这虞氏王朝观感实在不佳,一路走来,所见官员多务虚,喜清谈,好大喜功,地方上许多政策,都是华而不实的花架子。 一项出自洛京六部衙署的政令,层层下达,可能最终老百姓只得了三分实惠,妙笔生花的地方官员,就能够吹出十一分的效果。 最新出炉的桐叶洲十大王朝,大泉王朝高居榜首,大崇王朝第三,虞氏王朝位列第五,而就是这么个名声早已烂大街的王朝,官员好像都打了鸡血,嚷嚷着要保五争三。 李拔说道:“大泉水极深,不易掌控,假设大泉姚氏国力是十,虞氏是五,那么大泉能够为我水府所用,至多二三,但是虞氏王朝,却是五,有多少就愿意给多少,这么一比较,水府自然是扶植虞氏王朝更划算。唯一的问题,就怕这个虞氏王朝混不吝,扶不起,反而连累我们水府惹来一身骚。” 黄幔微笑道:“简而言之,就是姚近之不服管,这娘们骨头太硬,也正常,要不是这种脾气,如何守住大泉国祚,记得当时蛮荒妖族给蜃景城开出的条件,还是很好的,独一份。反观那个躺在病榻上虞氏皇帝就很听话,出气都比进气多了,还想着怎么讨好咱们,就不知道继承大统的太子虞麟游,是怎么个态度,这趟洛京之行,李拔,你也是当过国师的人,可得好好帮忙掌掌眼。” 宫艳瞪眼道:“你给我说话客气点,别一口一个娘们。” 黄幔哑然失笑,阿妩啊阿妩,这就胳膊肘往外拐,与那姚近之同仇敌忾了? 王朱冷笑道:“扶植?虞氏王朝与我水府每年按时纳贡而已。” 宫艳瞥了眼洛京的外城墙,虞氏王朝这座京城的护城大阵,形同虚设,最多能够抵御一位金丹修士的冲撞,是户部为了帮国库省钱,还是太过依仗城内那位护国真人的道法庇护? 王琼琚立即掏出一只装满碎银子和铜钱的钱袋,跑去结账。 随后一行人施展缩地法,径直来到了一座道观门外的街道上,不同于以往的车水马龙,如今整条宽阔白米巷戒备森严,巷子两端都有禁卫军把守,据说是国师真人近期在闭关,整个洛京都在议论纷纷,尤其是相对熟稔山上事的达官显贵们,更是翘首以盼,难不成我们虞氏王朝要有一位玉璞境神仙了?! 一位瞧着三十来岁的貌美女冠,头戴一顶碧玉太真冠,脚踩一双绿荷白藕仙履,手捧一支雪白拂尘。 她从京城外驿站那边收回视线,缓缓走下属于道观内最高建筑的观月台,以两种美玉铺设出一幅太极图,黑白两尾阴阳鱼合拢成一轮满月。 正是积翠观的当代观主,如今虞氏王朝的护国真人,国师吕碧笼,道号“满月”。 吕碧笼身形一闪而逝,顷刻间来到道观门口,她下令让门房道士立即打开道观中门。 “积翠观吕碧笼,见过东海水君。” 吕碧笼走下台阶,身穿一件“凤沼”法袍,即便是见着了一位在浩然天下拥有神号、品秩最高的东海水君,一位不过元婴境修为的女冠,依旧显得神色自若,一挥拂尘,以心声微笑道:“先前已经收到主人密信,得知诸位要莅临敝观,等候已久,就有请陛下抽调出殿前司禁军,将白米巷附近戒严,免得道观附近太过喧闹。” 黄幔在扈从中修为最高,总觉得眼前这位女子国师有点古怪,只是具体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 就像缺少了一点人味。 王朱眯起眼。 竟然是个瓷人。 王朱跨上台阶,说道:“让虞麟游和黄山寿,立即来这边见我。” 吕碧笼侧过身,等到王朱率先跨上三级台阶,这才跟着挪步,闻言点头而笑,“水君稍等片刻,我这就喊人过来。” 只见女冠从袖中摸出一只折纸而成的青鸢,双指并拢夹住纸鸢,将其放在嘴边轻声言语一句,东海水君驾临积翠观,有请太子殿下和大将军黄山寿一同赶来此地相会。 随后吕碧笼将那只青色纸鸢轻轻抛向空中,流光溢彩,如飞鸟振翅去势极快,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流萤。 女冠将这一行外乡贵客领到一间雅致房间,取出一套御制茶具,吕碧笼屈膝而坐,开始煮茶。 王朱盘腿而坐,单手撑膝,托着腮帮,也懒得在意对面那位“鸠占鹊巢”的女冠,只是转头望向外边的庭院。 宫艳以心声笑道:“听说那黄山寿是个远游境武夫,才四十来岁,也无明师指点,一身武艺,都是沙场中搏命厮杀出来的,如果传闻不假,短短十年之间,连破三境。” 李拔说道:“难得一见的庙堂大才,虞氏王朝就靠他撑着了。儒家的仁义礼智信,都不缺,此人气度,庑殿甚大。” 黄山寿出身贫寒,读书不多,年少就投身边军行伍,当年一洲陆沉,黄山寿没有跟随虞氏老皇帝一起逃亡青篆派秘境,而是在妖族大军的重重包围之下,拉起一支精锐轻骑,以战养战,很大程度上牵扯了一座蛮荒军帐的精力。曾经专门派遣一位玉璞境妖族,专门负责截杀此人,数次抛出鱼饵设置陷阱,黄山寿却好像拥有一种未卜先知的战场直觉,不曾咬饵,直到两座天下的大战落幕前期,黄山寿的那支精骑,也不曾停止对妖族在虞氏王朝各地驻军的袭扰。 所以天目书院的新任副山长温煜,这位战功显赫的儒家正人君子,曾经公开评论一句,武将黄山寿,此人就是虞氏王朝这座茅坑里的玉石。 温煜毫不掩饰自己对黄山寿的赞誉,以及对虞氏王朝的厌恶。 黄幔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鬓角一缕发丝,笑眯眯道:“才是不惑之年,就到了功无可封的地步,这不是功高震主是什么。” 宫艳冷笑道:“要不是温煜的那句话,以虞氏老皇帝的猜疑性格,估计当不了几年大将军,就可以养老去了。” 结果黄山寿没来。 只来了一个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 坐在吕碧笼身旁,虞麟游满脸歉意,解释说黄将军除了住持一国兵部事务,兼领刑部尚书衔,刚好有个紧急会议,涉及两部衙署所有重要官员,故而黄将军实在脱不开身。 吕碧笼似笑非笑,转身递给太子殿下一杯热茶。 难为虞麟游了,帮助黄山寿找了这么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王朱依旧没有转移视线,盯着庭院里的一株矮树,漫不经心道:“既然黄山寿的架子这么大,那就劳烦你们虞氏王朝,多给几个荣衔,例如太子太保之类的,让黄山寿就此告老还乡去。反正仗都打完了,还要一个大将军做什么,不如就此荣归故里,好好休养,用心钻研武学,说不定熬个二十年,就能帮你们虞氏王朝多出个镇压武运的止境宗师了。” 虞麟游脸色微白,五指攥紧茶杯,怔怔无言。 王朱直起腰,转头望向这位太子殿下,“听不懂人话?” 虞麟游颤声道:“黄将军是我虞氏王朝的国之砥柱……” 王朱摆了摆手,“那我就说得再清楚一点,让你在皇位和黄山寿之间选一个,反正等老皇帝一死,朝堂上边,你们只能有一个露面,要么是你虞麟游坐在那张龙椅上,要么是黄山寿继续站在文武官员的班首位置。这次原本喊你们一起过来,就只是这么件小事,如果是你没来,黄山寿来了,我就会问他有无兴趣,更改国姓,不然就辞官归隐好了。” 虞麟游神清变幻不定,显然是陷入了一场天人交战。 王朱讥笑道:“不都说生在帝王之家的龙子龙孙,但凡有机会坐一坐龙椅的,莫说是男子,就连女子,就都有几分帝王心性吗?这么简单的选择,你还需要犹豫?” 黄幔以心声笑道:“我还以为虞麟游会勃然大怒,义正辞严拒绝此事,宁肯舍了王位不要,也要保住黄山寿的官身。” 李拔淡然道:“等着看吧,虞麟游离开积翠观,就会立即秘密寄信给大伏书院,与文庙申诉此事。” 宫艳嫣然笑道:“真不怕跟我们水府彻底撕破脸皮啊,太子殿下果真如此涉险行事的话,算不算富贵险中求?” 吕碧笼起身相送,虞麟游失魂落魄地离开积翠观,心情沉重,坐在马车,一言不发。 宫艳笑问道:“这是?” 王朱随口道:“无聊,闹着玩。” 不像是开玩笑。 黄幔后仰倒地,双手作枕,翘起腿一晃一晃,“我的水君大人唉,何必自找麻烦,如今儒家书院管得多宽啊,尤其是那个天目书院的温副山长,更是个出了名的刺头,招惹谁都别招惹这个温煜。” 王朱神色淡然道:“我就是虞氏王朝的过路客人,有幸与太子殿下在积翠观偶遇,相谈甚欢,喝了杯茶,再提了个私人建议,虞麟游不接纳就是了,我又不能将虞氏王朝如何,从今往后,各走各路。” 黄幔也不愿与王朱就这个问题掰扯什么,真有这么轻巧就好了。 只是位高权重的水君大人,做事说话向来如此,想一出是一出,他们这些扶龙之臣,习惯就好。 教她“做人”? 别忘了,王朱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大修士,更是世间唯一的一条真龙! 只说那个道号“青钟”,渌水坑主人,掌管一座天下陆地水运的澹澹夫人。 这位骤然显贵起来的飞升境大妖,被文庙亚圣亲自封正之后,道号“青钟”升格为金玉谱牒之上的神号,在同样拥有神号“皎月”的南海水君李邺侯,和神号“碧水”的西海水君刘柔玺那边,澹澹夫人其实是颇有几分架子的,虽然大家在文庙那边的神位品秩相同,可澹澹夫人等于是自立山头,故而隐约高出同僚半头,唯独见着了王朱,就跟个丫鬟变小姐骤然富贵者、再见着真正千金小姐似的,与王朱相处时,和颜悦色,细声细气,都不是恭敬,而是谄媚了。 私底下黄幔几个水府扈从,猜测那个道龄极长的澹澹夫人,在斩龙一役之前,是不是有把柄落在王朱的祖辈手上,毕竟三千年前,桀骜不驯的龙蛟,由于属于远古登天一役的功臣,得以占据着整座浩然天下的水运流转,后世但凡是个修行水法的练气士,不管是什么出身,是山精-水怪,还是人族练气士,遇见这些行云布雨的水运主人,往往都要礼敬、避让几分。 只是关于此事,谁都没敢与王朱询问。 龙有逆鳞。 千真万确。 王朱看着那个完全与真人无异的瓷人,“那个真的吕碧笼,如今躲哪里去了?” “吕碧笼”微笑道:“回禀水君,那位真名为龙宫的万瑶宗谱牒修士,如今在天目书院喝茶呢。” 黄幔眼睛一亮,看热闹不嫌大,坐起身,好奇问道:“是那个拥有三山福地的万瑶宗?我记得宗主好像叫韩绛树,据传是个很能打的仙人,尤其精通符箓一道,杀手锏极多。” 王朱并不在意一个仙人境修士,手段再高再多,也还只是个仙人,桐叶洲的一条地头蛇罢了。 即便已经是飞升境的浩然山巅修士,王朱如今也没几个瞧得上眼的,既是自负,更是自信。 何况就算是十四境又如何? 她也可以是。而且时日不会太久,这就是王朱为何愿意担任东海水君的唯一原因,将来等她闭关,有个身份,可以更稳当些。 她的死敌,唯有一人。 剑修陈清流。 在那场斩龙一役途中,陈清流曾经在渌水坑暂作休歇,还有过一场鲸吞东海水运的玄妙炼剑。 当然澹澹夫人当年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才打开渌水坑禁制,“主动邀请”那位剑仙进入其中。 只是王朱如今恢复真龙身份,管你这些什么情不得已的所谓苦衷? 此外,澹澹夫人与李邺侯、刘柔玺不一样,她是妖族出身,又是修行水法,故而她先天被真龙压胜克制。 但是没关系,除了王朱,以及上次文庙议事期间,碰到几个“闲聊”的得道之人,火 龙真人,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让澹澹夫人战战兢兢,此外她如今在中土神洲,每次外出巡视辖境,还是很威风八面的。 只是在这之外,犹有一桩让澹澹夫人哑巴吃黄连的无妄之灾,让她在王朱这边愈发没办法说半句硬话。 昔年道祖手植葫芦藤,结出七枚“养剑葫”。 东海观道观,碧霄洞主的烧火童子,拥有一枚“斗量”,那只金黄色的大葫芦,被小道童斜背在身后。 这位臭牛鼻子老道,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做了件对浩然水运影响深远的大事,这也是王朱最为愤懑的一件事,因为这位老观主下了一道法旨,让那个道童背着“斗量”葫芦,或请或捉,将东海蛟龙,几乎全部装入了那枚葫芦当中。这也是渌水坑名下的那座歇龙石,前些年再没有一条蛟龙休歇的缘由所在。 此外,老道士又以术法通天的手段,大海水面倾斜,西北高东南低,注入“斗量”之中。 按照王朱的估算,这个臭老道,至少带走了将近整个浩然天下的一成水运。 但是文庙那边,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阻拦此事。 青冥天下原本水运稀薄,远远逊色浩然天下,若是臭老道在那边倒出葫芦里边的海水,青冥天下就可以凭此增加三成水运。 澹澹夫人觉得东海观道观的那位老道士,如此作为,跟我有什么关系? 但是先前在那艘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的渡船上边,王朱偏偏问她为何不阻拦。 澹澹夫人差点没当场崩溃,只觉得一肚子苦水又不敢晃荡,我的小姑奶奶唉,你让我一个飞升境修士,怎么拦一个喜欢吃饱了撑着与道祖掰手腕的十四境? 王朱站起身,走出屋外,抬头望天。 即将迎来新一次的三教辩论了。 浩然天下这边,中土五岳神君,与四海水君,都有资格参加旁听。 三教之争,坐而论道。 浩然文庙,西方佛国,青冥天下白玉京,都会各自派遣君子贤人、道种和佛子参与辩论。 儒家这边,横渠书院的年轻山长,亚圣的关门弟子,元雱不出意外,是肯定会参加的。 青冥天下那边,道祖的关门弟子,那个道号山青的年轻道士,多半也会参加。 三教能够参加论道的人数,一般都是三到九人不等,并无定例。 这场“吵架”,不是打群架,人数多寡一事,并不重要,甚至在三教辩论的漫长历史上,已经证明了人数多,全无用处。 但是只派出一人,也是极少,将近万年以来,就只有三次。 最近两次。 一次是青冥天下派出离开家乡的陆沉,后来的白玉京三掌教。 那场辩论,陆沉最先开口,之后就再无人开口,其余两教的“书生”和僧人直接认输。 一次就是文庙让一个籍籍无名、只有“秀才”功名的读书人,参加辩论,此人就是后来的儒家文圣。 这场辩论,那个姓荀的读书人,最后发言,结果直接让多位道种、佛子转投儒家门下。 故而如今已经得到文庙邸报的高位山水神祇和顶尖宗门,都有一个共同的猜测。 比如文庙这边,会不会让那个老秀才的关门弟子,参加此次辩论? ———— 一位身材修长更是地位尊崇的山君,跟一个身材消瘦的老秀才,就那么与大眼瞪小眼。 双方身高悬殊,个头差了一个脑袋,所以老秀才就踮起脚尖,腋下还夹着两盆青翠欲滴的菖蒲。 呸,这叫偷吗?这叫抢。 九嶷山神君,真名宁远,道号玉琯,神号苍梧。 宁远拦住这位文圣的去路,板着脸说道:“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我觉得合适的。” 老秀才点头道:“你要是再让我多拿一盆,腾不出手来,就真的不合适了。苍梧老哥,别瞎讲究,咱俩谁跟谁,就凭咱俩关系,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跟我客气,犯不着,两盆菖蒲,够够的了。” 宁远黑着脸,“姓荀的,你差不多点得了,我脾气比穗山周游好不到哪里去。” 方才喝过了酒,聊得好好的,老秀才就告辞离去,结果很快文运司主官就急匆匆跑过来,说文圣老爷拿走了两盆文运菖蒲,大摇大摆走出园子,一路见人就说是山君你送的。 老秀才想了想,开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苍梧啊,做人可不能光长个头不长良心,你自己说说看,这九嶷山最拿得出手的榜书,是咋个来的?啊?” 九嶷山中碑碣林立,古迹之多,在浩然不计其数的名山之中,只逊色于中岳穗山。 而且白也却从不曾在穗山留下诗篇崖刻,却在九嶷山中一写就是数篇,只因为白也曾与刘十六一起登山,据说是刘十六的建议之下,白也才如此不吝笔墨和才情。而刘十六之所以如此,又只在于九嶷山的神君苍梧,不光是对先生的学问推崇备至,最关键的,先生还曾亲口泄露过一事,说这个宁远极有见地,称赞自己是为人极清苦,故而文章最高古,这也不算什么,如今先生小有名气,这类好话,大街上遍地捡就是了。但是宁远的某个见解,就有嚼头了,他说我这个老秀才的文章,如日月星辰,经纬天地,有生之类皆知仰其高明,你那首徒,绣虎崔瀺则不然,其道如元气,行于混沌之中,万物由之而不知也。 先生总是这般,从不介意别人称赞自己的学生,哪怕是评价甚至高出自己。 你夸我老秀才本人,乐呵乐呵就行了,谁当真谁傻子,可谁要是夸我的学生,而且还言语真诚,那我老秀才可就要当真了! 宁远无奈道:“好歹留下一盆。” 老秀才打了个酒嗝。 宁远闷声道:“大不了我给你换一盆,不足三千年,也有两千年岁月了。” 其实这位九嶷山神君,上次文圣恢复文庙神位,他前往功德林道贺,就送出了一盆千年的文运菖蒲,不是宁远不肯拿出更好的贺礼,而是身处山水官场,是有些顾虑的,否则以宁远跟老秀才的私谊,当时就送出一盆三千年岁月的菖蒲,根本不算事。这就跟山下市井包份子钱是一样的道理,差不多家境的道贺客人,如果都是一两银子的红包,结果有个人,非要包个十两银子的,就是打别人的脸了。 倒是那个烟支山女子神君,没有这些忌讳,送出的礼物,是当时最为贵重的,这其中又自有她的理由。 老秀才埋怨道:“酒桌怕劝酒,做人怕小气,我印象中的苍梧兄何等胸襟气魄,今儿再扭扭捏捏,我可就要看你不起了!” 苍梧神君气笑道:“先前不让你心爱弟子登山,外人不知真相也就罢了,觉得我是在摆架子,你老秀才跟我装什么傻?” 老秀才这么闹,说到底,还是心里边有气,不讲道理地护犊子呗,先前九嶷山没让陈平安登山,学生前脚吃瘪,先生后脚这就来找茬了。 老秀才疑惑道:“什么真相?” “少跟我明知故问。” 老秀才怒道:“你要是非要这么说,我可就不乐意听了,容我跟你你好好掰扯掰扯。” “是至圣先师的意思,你别跟我装傻。” “那你把至圣先师喊过来啊,我与老头子面对面对质,勘验真假!” 苍梧满脸苦笑,有你这么耍无赖的吗? 结果有人按住老秀才的肩头,“怎么个对质,说说看。” 老秀才转头望去,哦,是至圣先师啊。 肩头一歪,脚尖一拧,老秀才就已经转身,站在至圣先师身旁,腋下还夹着两盆菖蒲,一本正经话说八道:“苍梧神君要送我三盆菖蒲,我说不用,苍梧神通就不乐意了,拦住路不让我走……” 宁远与至圣先师作揖行礼。 至圣先师笑着点头致意,率先挪步,老秀才立即屁颠屁颠跟上。 宁远犹豫了一下,老秀才转头,朝他使眼色,别杵在那儿,跟上。 至圣先师说道:“有无打算?” 老秀才满脸尴尬道:“还是算了吧。” 至圣先师笑呵呵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没有推荐陈平安去参加三教辩论。 老秀才说道:“毕竟还年轻,他如今又忙,咱们文庙这边,别总是烦人家。” 一边说,一边将两盆菖蒲交给苍梧神君,说是先帮忙拿着。 老秀才卷起两只袖管,摆出一副干架的架势,“实在不行,如果一定要赢,就让我来嘛。” 苍梧满脸疑惑,三教辩论一事,是有规矩的,已证道果的,儒家陪祀圣贤,道教天仙,佛门常驻罗汉,是不可以参加辩论的。 结果只听老秀才说道:“反正撤掉神位,也不是头一回了,等我吵赢了,再搬回去。” 宁远深呼吸一口气。 至圣先师都懒得搭话。 老秀才叹了口气,“在五彩天下那边,我跟那个小和尚聊过两次,确实佛法高深,我觉得浩然天下年轻一辈读书人,没谁吵得过他。” 至圣先师说道:“如果李希圣会参加辩论呢。” 老秀才摸着下巴,给出一句公道话,“比起我参加辩论的那种稳操胜券,略逊一筹。” 至圣先师微笑道:“你陪我走趟韶州。” 老秀才突然一把拽住至圣先师的胳膊,“不急不急,晚点去。” 至圣先师拍了拍老秀才的手背,示意撒手。 不顶事,根本不管用。 至圣先师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拍下去。 老秀才依旧没有放手,反而加重力道。 古乐有《韶》,子曰尽美矣,又尽善也。 至圣先师没好气道:“姓荀的,不要逼我骂人。” 老秀才松开手,满脸伤感,喃喃道:“天下读书人,我们读书人,从来不需要一尊高高在上的泥塑雕像,需要有人冷眼热肝肠,看着我们读书人的所有犯错和改错!” 至圣先师微笑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不如今也。” 老秀才揉着下巴,点头小声道:“过奖了,怪难为情的,可不能让礼圣和亚圣听了去。” 然后苍梧神君就听到至圣先师说出一句……三字经。 ———— 这好像还是陈平安第一次踏足处州的这座州城。 处州,宝溪郡和屏南县,州府县治所同城,其中宝溪郡府衙,榜额黑底金字。 一看就是天水赵氏家主的手笔,楷书,略带几分古碑神韵。 初看法度森严,一丝不苟,若是细看,规矩之中又有自由。 陈平安是要来见一个认识没多久的朋友,宝溪郡新任郡守荆宽,前京城吏部清吏司郎中。 朋友的朋友未必能够成为朋友,但能够与荆宽这样的真正读书人成为朋友,陈平安觉得很荣幸。 如今新处州的官场,大小衙署,不设门禁,至于这个传统由何而来,有两个说法,一种是源于袁正定的龙泉郡太守衙门,也有说最早是从曹耕心在任上的那座窑务督造署开始,按照那位酒鬼督造的说法,小镇老百姓只要别来督造署晒谷子,晒得官吏们没路走,就随便逛,可如果带了酒,那也是可以商量的!曾经有稚童的断线纸鸢坠入衙署,还是曹督造亲自送去家中,不过也有人说了,是因为那个穿开裆裤的小娃儿,有个姐姐,长得很水灵,曹督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像曹督造这样当官的,好像没有留下太多值得在县志上大书特书的清明政绩,但是可能对小镇百姓来说,对大骊官员的印象,就多了一种,而且印象是好的。总之在那之后,上行下效,从槐黄县衙,久而久之,就成了整个旧龙州约定成俗的官场规矩,上任刺史魏礼对此也没有异议。 只是可以随便进衙门,自然不代表可以随便在衙署公房走门串户。 得知是落魄山的陈山主登门造访,立即有人通报荆大人。 簿书堆案使人忙,身穿公服的荆宽,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中一份关于辖境内河渠沟防的公文,快步走出衙署公房,见着了陈平安,这位郡守大人只是抱拳而已,也没句客套话,不过脸上的笑意,不算少。 陈平安抬起双手,玩笑道:“两手空空就拜山头来了,回头荆大人去落魄山喝酒,我先自罚三杯。” 荆宽连忙摆手道:“去落魄山坐一坐毫无问题,喝茶就很好,陈先生现在就别跟我提喝酒了,上次在菖蒲河,够呛,喝得我现在闻到酒味就头疼。” 陈平安说道:“我就是来这边逛逛,不会耽误荆兄公务吧?” 荆宽说道:“要说客套话,作为一郡主官,今儿就是整天陪着陈先生闲逛,都是公务所在。可要说实诚点,衙署待客不周,忙里偷闲两刻钟,倒也不成问题。” 陈平安笑道:“那就带我随便逛逛衙署?两刻钟足够了。” 荆宽小有意外,不过这没什么,不算破例,说实话,陈先生不管有多少个身份,底色还是儒家门生。 虽然双方其实只见过两次面,喝过一顿酒,荆宽对自己的这个感觉,十分笃定。 之后荆宽就带着陈平安逛过一座府衙的诸多公房,一路上,陈平安也会询问诸多提调学校、祀典驿递等诸多细节,也亏得荆宽是个极为勤政、并且喜欢且擅长追究琐碎细节的官员,否则还真未必能够当场答得上来那些可谓刁钻的问题。一问一答,两刻钟光阴很快就过去,陈平安也逛遍了一座衙署,就此告辞离去,只说邀请荆兄得闲时去落魄山喝个小酒,他来 亲自下厨,桌上不劝酒。再就是问起如今作为宝溪郡首县的屏南县,新任县令是不是叫傅瑚,来自京城兵部车驾司辖下的驿邮捷报处。荆宽点头说是,还说此人是上任宝溪郡主官傅玉的弟弟,因为府县治所同城,荆宽经常跟这个下属碰头,不过暂时看不出这位首县主官的为政优劣。 陈平安就此离开衙署,上任宝溪郡太守傅玉,是京城世家子,他最早是跟着吴鸢一起来的小镇,属于最早进入骊珠洞天地界的大骊官吏,去年入京述职,升迁为詹事院少詹事,职掌左春坊,一等一的官身清贵。 可惜傅玉不是科场进士出身,翰林院,也未曾像刘洵美这种将种子弟投身沙场,缺少这两种履历,对于傅玉未来的升迁之路,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阻碍。 屏南县内有条河蜿蜒过境,河上有舟子撑船捕鱼,山中竹笋抽时,春涨一篙添水面。 今天傅瑚刚刚处理完一桩公务,不着急返回县衙那边,就让几个佐官胥吏先行打道回府,独自坐在河边开始垂钓,都是出门就备好了的。 兄长傅玉,刚好比傅瑚年长一轮。长兄为父,再加上傅玉仕途顺遂,平步青云,所以傅瑚很怕这个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的兄长。 毕竟捷报处的一把手,也才正七品,又是个无实权的小衙门,跟那遍地都是郎中的南薰坊相比,一个天一个地。 傅瑚一手持竿,另外手里攥着个羊脂玉的手把件,手心轻轻摩挲。 这次出京为官,离开那条本以为会在多待几年的帽带胡同,属于平调,不过处州本就是大骊上州,而屏南县又属于大骊王朝的上县,成为这个县的父母官,当然属于重用了。傅瑚与那位槐黄县的县令,即便到了刺史府邸,与几位太守说话,嗓门都是可以大一点的。先前等到公文传达到捷报处,在那边悠哉悠哉混日子的傅瑚一头雾水,起先误以为是父亲、或是兄长傅玉,暗中加了一把劲,帮忙运作,才得了这么个地方的实缺。 结果吃完一顿年夜饭,与傅玉一起熬夜守岁的时候,傅瑚鼓起勇气主动问起此事,兄长却摇头说不是他和家族的作为,直言自己只是詹事院少詹事,还没有这本事,能够靠着几句话,就决定一个大骊上县主官的人选。最后傅瑚就稀里糊涂的,来这处州屏南县走马上任了,辖境内多山多竹林。 傅瑚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头别玉簪的青衫男子,提着鱼竿,腰系一只鱼篓,缓缓而来,对方挑了个相邻钓点,有借窝的嫌疑,一看就是行家里手,傅瑚也不计较这些,天下钓客是一家,只要这家伙别眼红自己的鱼获,回头往水里砸石头就行。看来对方就是个半桶水,抛竿散饵了半天,也没条鱼上钩,主要是几次提竿都有点着急了,不跑鱼才怪,那人便放下鱼竿,挪步来傅瑚这边蹲着,伸长脖子看了眼鱼篓,再与傅瑚对视一眼,双方都懂,瞬间心领神会,各自点头一下,都不用废话半句,就算达成共识了,回头傅瑚会从鱼篓拿出几尾鱼,送给这个萍水相逢却钓技不精的同行。 如此一来,回家可以少挨顿骂。毕竟只要不空手而归,还能怪鱼情不好,与钓技关系不大。 那人开始没话找话,“这位兄弟,鱼线打结很有讲究啊,以前没见过,一开始就是奔着三五十斤重的大青鱼来的?” 傅瑚笑道:“想学?” 那人点头道:“只要兄弟愿意教,我就学。” 傅瑚便干脆收竿,与此人详细讲解绳结的诀窍,那人小鸡啄米,嗯嗯嗯,看样子是学到了。 傅瑚之后再次抛竿入水,发现这家伙也没有想回去继续钓鱼的意思,忍不住笑问道:“老哥 ,放心,等会儿我收竿,肯定让你随便挑两尾大点的鱼,你总这么盯着我算哪门子事,怕我提溜起鱼篓就跑路啊?不至于。” 蹲在一旁的男人却笑道:“钓鱼有三种境界,喜欢钓鱼,钓不着鱼。每次钓鱼,总能满载而归。钓鱼只是钓鱼,不求鱼获。再往上,还有一层境界,可遇不可求,得看钓鱼人的天资了。” 傅瑚笑道:“哦?还有一层更高境界?怎么讲,老哥你说说看。” 那人一本正经道:“比起钓鱼,更喜欢看人钓鱼。” 傅瑚竖起拇指,哈哈笑道:“拐弯抹角,原来是自夸,老哥可以。” 京城子弟,有那盛气凌人的,也有傅瑚这般和和气气的,用傅瑚的话说,就是靠着祖辈混口饭吃而已,成天只会拿寻常老百姓找乐子,跌份儿。 那人问道:“听兄弟的口音,不像是我们当地人。” 傅瑚点头道:“京城那边来的,做点小本买卖,混吃等死。老哥你呢,哪儿的人?” “槐黄县那边的,来这边走亲戚。” “槐黄县?离着咱们屏南县,可不算太近。” “不算什么,以前当过窑工,经常上山砍柴烧炭,走这几步路,都不带喘气的。” 傅瑚笑道:“老哥聊天是要比钓鱼强些。” 那人也是个脾气不错的,被调侃一句反而蹲那儿傻乐呵。 傅瑚就觉得这哥们,能处。 傅瑚问道:“我姓傅,龙窑师傅的傅,老哥呢?” 那人笑答道:“我姓陈,耳东陈。” 傅瑚的家世,还没好到让他能够拥有家族扈从的地步,家族供奉,自然是有的,只是哪里轮得到他傅瑚,即便是兄长傅玉,除了出远门,平时在京城里边也不会每天跟着个练气士,再说了,在这处州,他傅瑚好歹也是个七品官,怕什么。 既然如此,牛气哄哄个什么劲儿,真有资格横着走的,是曹耕心,刘洵美这种,他们走在意迟巷,篪儿街,老人都不太在他们跟前摆谱的。至于傅瑚,只要是能够消磨光阴的活计,比如钓鱼,还有鸽哨,傅瑚都喜欢,典型的不务正业,这就叫高不成低不就,胸无大志。 陈平安说道:咱们处州,可是个很容易升官的好地方,老一辈都说这里官运足,能出大官,而且口碑都不错。” 傅瑚撇撇嘴,“都说旧龙州,如今的新处州,各级官员精明能干,要我看啊,真也是真,呵。” 陈平安笑着说道:“就是?” 傅瑚摆摆手,“不聊这个,老哥你个老百姓,我一个满身铜臭的商贾,操这闲心不是吃饱了撑着嘛。” 陈平安说道:“我猜傅老弟的大致意思,是觉得处州各级官员,太会当官了?骨子里太把当官当回事了?事情也做,做得确实比别地官员更好,就只是官味重,骨子里的官威大,让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嗯,就像傅老弟教我的鱼线打结差不多,环环相扣。” 傅瑚转头望向这个串门走亲戚的男人,微有白发,面相看着还是年轻的,所以不好确定真实年龄,傅瑚笑了笑,随便敷衍一句,“大概不这样,也无法做到官运亨通,对吧?” 陈平安点点头,“傅老弟能够这么想,不去当个县老爷,真是可惜了。” 傅瑚犹豫了一下,说道:“陈老哥,咱俩投缘,我就与你透个底,方才诓你了,其实我是在县衙公门里边当差的,京城人氏,倒是没骗你,上个差事,是在一个叫驿邮捷报处的地儿,坐冷板凳,老哥听都没听说过吧?哈,清水衙门,名副其实的屁大地盘,谁要是放个响屁,整个衙门都听得见。最大的官帽子,也才是个七品,戏文上边说的芝麻官。” 交浅言深,在哪里不是忌讳。 陈平安微笑道:“傅老弟说话也风趣,跟钓技一般好。” 傅瑚懒洋洋道:“当个好官,不敢奢望,当个清官,摸着良心都敢说的。” 但是接下来这个姓陈的当地百姓,所说一席话,听得傅瑚头皮发麻。 只听那人神色平静,看着河面,娓娓道来,“功过分开算,上任刺史魏礼,其实是有失职之处的,不在事,而在教化。清平狱讼、籍帐驿递、缉捕盗贼、河渠道路诸多事务,魏礼作为一州主官,当然都得管好,这是他的分内事,但是一州之政,按照大骊律,亦有宣风化以教养百姓的职责,这恰恰是京察大计和地方考评无法具体量化的,可能通过一州境内多了几个科场举子、进士,勉强可以看出些端倪,只是依旧远远不够,郡守似乎是一亲民之官,实则不然,作为封疆大吏的刺史大人,就更算不上了,一年到头,见不着多少的老百姓,虽说职责所在,在督导,在引领,在统筹,在调和,只是一个朝廷的官衙运转,只是从上到下,州府县三级官员,总不能心里边,人人只在做官一事上下功夫,否则要我来看,一个越是官吏干练、运转快速的衙署,隐藏、遮掩错误的本事就越好,就越是神不知鬼不觉,在那官吏手段蛮横的地方,老百姓受了委屈,至少谁都知道受了委屈,旁人瞧见了,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但是在这处州,或者说以后的处州,可就不好说了,如车驾过路,自有人跟在车驾后边,帮忙抹平痕迹,主官不欲人知,人便不知。上边的朝廷庙堂,下边的老百姓,都不会知道,唯有官员同僚、上下级之间,早有默契,就如你我方才相视一眼,便知‘规矩’如何。所以我可以断言,如果以后的大骊朝廷,就是一个更大的处州官场,是很有问题的。在这件事上,前任刺史魏礼是留了一个看不见的烂摊子给了吴鸢。” 傅瑚怔怔无言。 让他倍感震惊的地方,不在于对方一口一个魏礼、吴鸢,随随便便直呼其名,甚至都不在于对方那些的观点。 说实话,在京城官场,就说他当一把手的那个捷报处,私底下,说谁不是说,关起门来,骂几句六部尚书又如何,我要是谁谁谁就如何如何的空话废话大话,越是小衙门,相互信得过的同僚间,越是每天都有一箩筐。他傅瑚当年就特别喜欢跟那个闷葫芦的林正诚聊这些。 所以真正让傅瑚觉得震惊的地方,在于此人这番话,恰好说中了傅瑚的一桩心事,终于让他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前不久一个刺史衙署专管文教的官员,喊上一州境内诸府县所有的县教谕,大致意思是刺史大人极为重视此事,专程腾出整个下午的时间,邀请诸位去衙署闲聊谈心,刺史大人说了,大家可以畅所欲言,多谈问题,多提意见,多说不满意的地方……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当时也在场的傅瑚觉得别扭的地方,是那个官员,临了一句,说这等机会,在往年在别地,可都是不常见的,诸位都是读书人,应当珍惜这个机会,有幸见到了刺史大人,言语尽量简明扼要,少攀扯那些无关紧要的,刺史大人公务繁忙…… 傅瑚倒是不怀疑那位从五品地方官的用心,肯定没有什么恶意,但恰恰是对方身上的那种“官味”,那种天经地义觉得官阶、等级就是一切的官场气息,让傅瑚这个在京城见惯了朝堂权贵、大官威严的世家子,都觉得极其不适应。 好不容易才回过神,傅瑚苦笑道:“娘亲唉,陈老哥,这种话可别乱说,说了也就说了,这儿就咱哥俩,你说过我听过就算,假装啥都没发生,千万千万别外传!” 你一个“老百姓”,可以不当回事,我也不管你到底是胆大心更大,还是读过几本书就喜欢扯这些有的没的。 可我傅瑚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县令,虽说肯定不至于因言获罪,但是被官场同僚听去了,还不得一年到头被穿小鞋? 见那人笑了笑,傅瑚就愈发心里边打鼓,莫非是个混山上的?毕竟这处州境内,山上修道的神仙确实为数不少。 傅瑚说道:“话说回来,陈老哥,就冲你这份见识和气魄,要是去当官,当个县令屈才了,得是府尊起步!” 陈平安微笑道:“傅老弟的眼光,比钓技更好啊。” 傅瑚乐得不行,不再那么心弦紧绷。 接下来见那人蹲着,双手插袖,轻声道:“傅老弟,我觉得这样不对,远远不够好,你觉得呢?” 傅瑚叹了口气,“陈老哥,还来?!那我就真得劝你一句了!” 那人主动接话道:“别咸吃萝卜淡操心?当着平头老百姓,操着朝廷一部正堂官的心思?” 傅瑚大笑不已,伸出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傅老弟,可曾听说南丰先生?” 傅瑚摇摇头,打小就不爱读杂书,对付那些科场典籍就已经够累人了。 “那我跟你推荐这位老先生的几篇文章,估计你会喜欢,《越州赵公救灾记》和《宜黄县学记》,我觉得这就是天底下最好的道德文章,当然,这只是我个人见解。” 傅瑚无奈道:“好的好的,有空就去翻翻看。” 你咋个还跟我较真了呢。 接下来这个姓陈的,倒是不客气,扯起傅瑚的鱼篓,就开始“搬鱼”了。 得嘞,估计就是个在科举一道比较时运不济的穷书生,酸秀才? 亏得自己方才还觉得对方是个山上修道之人。 傅瑚忍不住打趣道:“陈老哥,魏大人如今在京城可是当了大官,新任刺史吴大人,更是厉害得很,以后有机会见着他们,敢不敢当面讲这些话啊?” 那个长褂布鞋的男人,已经走到自己位置,手持鱼竿,系好腰间鱼篓,微笑道:“也就是咱哥俩投缘,蹲着聊天也是开心事。” “换成魏礼和吴鸢他们两个,这些个道理,我坐着说,他们得站着听。” 傅瑚闻言再次无言,朝那家伙竖起大拇指。 好家伙,看把你牛气的,你姓陈,咋个不叫陈平安呢?! 说话这一块,我傅瑚算是服气了,还是陈老哥你更高。 “欢迎傅老弟去落魄山那边做客,我家有座黄湖山,鱼更大。” 那人与傅瑚挥手作别,笑道:“对了,我叫陈平安,耳东陈,平平安安的平安。” 正文 第九百八十二章 谜底 骑龙巷压岁铺子,坐在门口晒太阳的白发童子,显得有点无精打采,见着了来这边查账的陈平安,竟然也只是闷闷喊了声隐官老祖。 比起以往,略有不同,在相邻两间铺子,多了条乡野村落最为常见的“长条木凳”,街坊邻居,有事没事,有个地儿落脚,坐一起聊几句, 陈平安坐在一旁,抖了抖青衫长褂,翘起腿,意态闲适,笑问道:“想不想去桐叶洲那边修行,那边有座小洞天,白玄、程朝露几个孩子,如今都在里边炼剑修行,我可以让崔东山给你建造一处道场府邸,钱,我来出,整个宗门地界,方圆数百里,如今都是自家地盘,你到了那边,要是有兴趣,还可以指点程朝露他们的修行,其中有个小姑娘名叫柴芜,修道资质极好,是魏羡的开山大弟子,你学问驳杂,想必教谁都没问题,有喜好的山头,你就跟崔东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直接划拨给你,就当不举办庆典的开峰了,青萍峰祖师堂那边的谱牒身份,供奉客卿,随你挑。以后遇到了资质好的,想要收弟子,你都可以随意。” 因为白景的到来,骑龙巷这边,很容易引来某些有心人的窥探,反观青萍剑宗那边,更能藏人。 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尤其还是活了万年之久的蛮荒妖族,无论是身份,还是实力,都要远远比一座新生宗门更能引人注意。 白发童子还是提不起精神,病恹恹道:“路太远,去不动。” “在这边当个杂役弟子,挺好的。都混得熟了,好过去那边从头再来,费心费力,给人传道教拳,更是麻烦,我不擅长这个。” “隐官老祖,你可不能喜新厌旧啊,只是多了几个类似崔花生、谢狗的货色,就赶我走,不说别的,就我这份忠心耿耿,别无分号。” 陈平安笑道:“既然不愿意挪窝就算了。” 白发童子抽了抽鼻子,左看右瞧,鬼鬼祟祟从袖子里边摸出一本册子,“拳谱,活的。总计三十六幅图,就是三十六拳招,青冥天下止境武夫数得着的成名绝学,压箱底的好货,一般好的拳招,也没资格被记录在册,某人的眼光如何,何等挑剔,你比我更心里有数。” 陈平安笑道:“早几年给我,还有用处,现在意思不大了。” 话是这么说,伸手动作也不慢,陈平安看也不看就收入袖中。 这句话倒不全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就像蒲山出自六幅仙人图的拳法,对于如今陈平安拳法造诣的裨益,其实就极为有限,如果不是需要为人教拳,陈平安可能都不会那么耗费心神去完善、改良蒲山拳理,试图降低一般武夫的学拳门槛,再来编订成册。 好像学拳越多,自身境界越高,就越能感受撼山拳的难能可贵。 陈平安当然也想要编撰出一部完全属于自己的拳谱,能够让两宗弟子的纯粹武夫,在以后十年百年千年,按照这部拳谱,渐次修行,稳步登高,然后再如蒲山云草堂一般,后世子弟,能够不断完善拳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有听说过关于武夫止境三层的另类见解吗?” 白发童子摇摇头,“我又不是习武练拳的,跟我说不着这个,估计说了,我可能也没当回事。” 陈平安歉意道:“不该聊这个的。” 白发童子咧嘴一笑,“都不像隐官老祖了。” 归真之下,从武夫九境,到止境气盛一层,还很重视,尤其是气盛, 等到武夫跻身了归真一层,就需要将自身武学心得、桩架招术、拳理拳法熔铸一炉,求个凝练二字,证得返璞归真一语。 至于何谓“神到”?陈平安还在摸索,也只能是靠自己去琢磨,别无他法。当年在竹楼二楼那边练拳,老人从不聊这些,偶尔沾边的言语,也多是些不中听的话,例如就凭你陈平安这种体魄如纸糊、心性稀烂如浆糊的废物,也敢奢望山巅之上的十境?这辈子能够打个对折,成为五境武夫,就该烧高香了…… 在陈平安看来,朱敛就是每天趴窝在远游境的境界,结果成天想着归真一层的玄妙和关隘。 拳有轻重,法无高下。 这个道理,平常人说出口,底气不足。 但是朱敛不用开口,就是这么个道理。 毕竟是藕花福地历史上首个将其余天下九人屠戮殆尽的武疯子。 朱敛心气之高,心境之广,就连陈平安都不敢说能够看个真切。 白发童子从坐着变成蹲着,可能是这样显得个儿高些,此后两两沉默,一起晒着初春时节的和煦阳光,懒洋洋的。 陈平安神游万里,思绪如脚踩西瓜皮,想到哪里是哪里。 佛家禅宗一直有“头上按头”和“本来面目”两说。 陈平安突然想起当年神仙坟的众多残破神像。 好像其中就有一尊三头六臂降魔法相的神像。 抖了抖袖子,陈平安闭上眼睛,冥想片刻,睁眼后犹豫了一下,没有起身,就只是坐着掐道诀、结法印,速度极快,转瞬间就有二十余种。 不过陈平安很快就收手。 白发童子也假装浑然不觉,等到陈平安停下那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蹲在长木上边的白发童子突然嘿嘿而笑。 “一加一等于二,穿开裆裤的孩子都知道,五加五等于十,答案也明显。” “但是你说一加一等于二,再加三等于五,再加二加三最后等于十。” “就会偏有人非要说等于八,或者等于九,偏偏见不着一个一,一个二。” “一加十是十一,一不是十一,十也不是十一,少了十,谁都看得见,所以这类纰漏,不太常见,但是少了一,相对隐蔽。” “十尚且如此,一百又如何,一万呢百万呢,所以某人说过,天下学问都在铁了心做减法,最好减到一个一都不剩下,几乎就没有谁愿意做加法的。” 陈平安先是会心一笑,继而笑出声,然后整张脸庞都泛起笑意,最后干脆哈哈大笑起来。 反而轮到白发童子觉得奇怪了,“很好笑吗?” 这其实只是吴霜降当年的一个古怪说法,那会儿道号“天然”的岁除宫女修,就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只当是吴霜降在胡思乱想,反正他历来如此。 陈平安当然是一个很含蓄、内敛的人,不是那种将喜怒露于形的,只是也不是那种成天阴郁、长久沉默的人,即便是在剑气长城老聋儿的牢狱里边,陈平安也会苦中作乐,也经常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滑稽举动,用陈平安自己的话说,就是人可以吃苦,却不可有苦相。 但是在白发童子的记忆里,陈平安像现在这样笑得合不拢嘴,确实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陈平安确实不是假装,而是真的挺开心,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点头道:“很好笑!” 白发童子努努嘴,“你们都是怪人。” 陈平安翘着二郎腿,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微笑道:“读书人吵架,哪怕是君子之争,往往最不喜欢按部就班、环环相扣讲道理,嗯,确实也不擅长。难得从头到尾都还算讲理的,例子不多,那场鹅湖之辩当然能算一个,次一等的,昔年苏子门下相互之间的诗词体格之争,也是很好的,再次一等的,就开始搬出仁义道德了,最下作的,估计就是只拿私德说事了,世事好玩的地方,就在于往往是最后这个,反而最有杀力,流传最久,比如公公扒灰,拷打妓-女……每每提起,先下定论再反推,反正既然德行有亏,肯定所有学问就是糟粕,哪里清楚儒家诸脉的具体发展脉络,历代儒生先贤们,当然我是说那些真正有担当的读书人,他们到底做过多少尝试,走了多少弯路,为此付出多大的心血和代价……真不知道如今是这样,千年以后,万年以后,又会如何。” 而在佛家历史上,不光是由着大乘小乘之别,后来最为蔚为壮观的禅宗一脉,与早先的地论师,佛理精深的经师,持戒严格的律师,其实都有很大的分歧,即便是在禅宗内部,也是纷争不断,相互诘难,才有了那么多的公案、灯录、颂古拈古和看话头……就像陈平安在避暑行宫那边,就经常会将《碧岩录》《空谷集》和《从容庵录》反复 不喜欢读书,自然就认可书上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喜欢读书,自然就对读书是为下辈子而读心生欢喜。 但是喜不喜欢读书,与到底成为怎么样的人,好像关系不大。 大概就像昔年藕花福地心相寺的那位住持老僧所说,我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如何看待我们。 白发童子淡然道:“就一定要多读书吗?” 陈平安笑道:“我说的读书,又不单指书籍。” 能够把不顺遂的生活过得从容不迫,陈平安就自认做不到。 但是陈平安见过这样的人。 就在书简湖鬼打墙的那段岁月里,曾经见到一个衣衫洁净的贫寒老妪。 以至于陈平安会觉得这样的人,他们就是苦难人间里的菩萨。 一个孩子渐渐长大,尤其是等到爹娘走后,就像一家门户,少了一扇大门,门外就站着死亡,轮到这个人去与之对视。 白发童子转过头,轻声说道:“隐官老祖,把眼泪擦擦。” 陈平安愣了一下,抬起手,只是不等触及脸庞,气笑不已,就是一巴掌拍过去。 白发童子歪头躲开,心情大好,放声大笑。 谢狗没在铺子这边,估计又去张贴那些狗皮膏药,跟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人家斗智斗勇了? 陈平安站起身,走入铺子,代掌柜石柔立即拿出账簿,陈平安站在柜台旁,随手翻阅账本,瞥了眼那个低头看一本志怪的孩子,问道:“俊臣,听红烛镇的李掌柜说,你在那边买书喜欢赊账?” 要让 这个自己开山大弟子的开山大弟子,主动喊自己一声祖师,很难。 周俊臣难得有几分心虚,当起了小哑巴,想要装聋作哑,蒙混过关。 陈平安要是跟他谈师门辈分,周俊臣从来不怵,唯独跟钱有关系,孩子就有点胆子不足了,三文钱难倒英雄汉呗。 陈平安说道:“我先前路过书铺,帮你把那几十两银子的帐给结了,还帮你垫付了些,以后买书别欠钱。” 小兔崽子买起书来,真是大手大脚,气概豪迈得很,也不知道谁教的,给孩子当师父的裴钱,绝对不会这么教。 周俊臣一听,笑逐颜开,在祖师这边,难得有个诚心诚意的笑脸。 不料这位祖师立即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别跟书铺赊账,传出去不好听,欠我钱就没有问题,以后可以慢慢还,就从每个月的俸禄里边扣。” 石柔忍住笑,关于此事,与她无话不说的小哑巴很胸有成竹的,原本是想要跟师父裴钱借钱还债的,按照周俊臣的小算盘,你一个当师父的,借钱给徒弟,以后好意思开口要债? 结果今天被这个祖师横插一脚,这笔糊涂账就一下子变得半点不含糊了,周俊臣这会儿已经悔青肠子了,早知道就不买那么多。 陈平安又问道:“牛角渡的那块招牌,是谁出的主意?” 周俊臣大包大揽道:“我一个人想出来的法子!跟别人没关系!” 孩子到底是江湖经验不老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石柔立即有点担心,落魄山的门风,规矩极为宽松不假。 可是当山主的陈平安一旦认定某事,那就一定会很较真。 小哑巴依旧半点不怕,烦得很,果然自己跟这个祖师爷不对路,师父怎么找了这么个师父。 石柔伸出手,在柜台地下轻轻扯了扯孩子的袖子,示意他在山主这边赶紧服个软,别犟。 不料陈平安点点头,“还是太小家子气了,回头可以补上北俱芦洲的指玄峰袁灵殿,风雪庙剑仙魏晋,他们都是咱们落魄山的客卿,而且是正式记名的那种,即便以后路过牛角渡,瞧见了牌子也不会找人兴师问罪,还有桐叶洲玉圭宗那边,韦宗主的两位嫡传弟子,韦姑苏和韦仙游,相信以后都是名气很大的陆地剑仙,你也可以补上名字,记得写明境界,如今都是金丹。然后在名字、境界后边各自加个括号,” 孩子疑惑问道:“以后才是剑仙?那现在写上名字有啥用,占位置么,蹲茅坑不拉屎的,白白拉低了其他铺子客人的身价。” “你懂什么,以后补上才没啥用,等到他们跻身了元婴境,甚至是玉璞境,就有说法了,吃了压岁铺子的糕点,可以破境。” 周俊臣蓦然瞪圆眼睛,还能这么耍? 本来以为谢狗为了挣钱已经够不要脸皮了,不曾想眼前这位更过分。 陈平安提醒道:“就只是个建议,跟我没关系啊。” 小哑巴咧咧嘴,在陈平安这边破例有个灿烂笑脸。 这个成天不着家的祖师爷,果然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难怪可以买下那么多的山头。 陈平安笑道:“不谈修行成就,只说做生意这块,你小子跟我,还有跟你师父,都差得远。” 小哑巴自动忽略掉这句话,想了想,认真思量一番,问道:“这么胡说八道,不会犯山上忌讳吗?” 陈平安斜靠柜台,随手翻阅那本不厚的账簿,“犯啥忌讳,这叫美谈。我跟你打个赌,将来那两位都姓韦的剑仙,肯定还来铺子这边买糕点,而且半点不生气。” “不赌,一文钱都不赌。” “小赌怡情,就几钱银子好了,输赢都有数的。” “门口那个白头发矮冬瓜,说你当年在剑气长城,名气大得很,什么新老四绝都有份,与人切磋一拳撂倒,还有坐庄无敌手,赌品奇差,只要上了赌桌的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来三个全杀光……” 陈平安一笑置之。 门外那个晒太阳的白发童子立即急眼了,一个蹦跳,来到门口,跳脚骂道:“小哑巴,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我啥时候说隐官老祖赌品奇差了?” 小哑巴哦了一声,“你是说陈平安赌品极好,我反着听就是了啊。” 白发童子一时间竟是无法反驳小哑巴的歪理,眼神哀怨道:“隐官老祖,我冤枉,我委屈啊!”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у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с傘?/p> 陈平安也不理睬那个活宝,只是伸手揉了揉周俊臣的脑袋,“你就皮吧,在我这边只管横,有本事当你师父的面说这种话。” 小哑巴呵呵笑道:“我脑子又不像某些人缺根筋。” 白发童子双手叉腰,“小哑巴,你再这么阴阳怪气说些混账话,小心我骂你啊,实不相瞒,平时跟你吵架,都是故意让着你,只发挥了一成不到的功力!” 小哑巴嘴角翘起,满脸不屑道:“那就骂呗,随便骂,有本事就祖宗十八代一并骂了,反正我师父又不在这里,你怕个锤儿。” 白发童子真给起到了,呦呵,还会斜眼看人了,学谁呢,谁教的…… 只是当白发童子发现又多出个人斜眼看自己,就立即消停了,抽了抽鼻子,皱着脸,抬头望天状,心里苦。 石柔双手叠放在柜台上,看着一大两小的插科打诨,满脸笑意。 陈平安打算去隔壁铺子看看,草头铺子那边的崔花生,会跟随泓下、云子一同去往仙都山,不过少女会成为崔东山的嫡传弟子。 失散多年的亲兄妹,亏得崔东山想得出来。 石柔突然以心声说道:“山主,先前裴钱托人送了盒胭脂给我,谢了。” 再不是她那种平时刻意沙哑低沉的嗓音,而是柔糯的女子嗓音。 陈平安笑着点头,“不用跟她客气。” 当年裴钱在铺子这边,有过一段学塾读书的短暂岁月,也就是那会儿,裴钱才开始跟石柔亲近起来。 犹豫了一下,陈平安以心声问道:“石柔,想不想换一副皮囊,恢复女子姿容示人?山上除了沛湘那边的狐皮美人符箓,仙都山那边也有一种玉芝岗秘法制造的符箓,都可以让你……换个住处。” 石柔摇头道:“山主,不用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而且我也真心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况且每天置身这副仙蜕其中,就是一座练气士梦寐以求都求不来的极佳道场。” 周俊臣难得正儿八经跟陈平安商量事情,甚至还用上了个尊称,“祖师爷,既然你这么会挣钱,咋个不替我们的压岁铺子,还有隔壁的草头铺子,出出主意?” 陈平安笑道:“神仙钱也挣,碎银子与铜钱,也都要挣的,只要是正门进的钱财,不在数额大小,要求个细水流长。不求财源滚滚,求个源远流长。” 沉默片刻,陈平安伸手按住孩子的脑袋,“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这个不是道理的道理。” 小哑巴点点头。 虽说道理不值钱,可不值钱的道理,好歹也是个道理,又没收自己的钱,听听看也好,等等看便是。 陈平安微笑道:“其实不懂某些道理更好。” 很多书上看见很多道理,一个苦处明白一个道理。 只看见,不明白,就是幸运。 陈平安离开骑龙巷,白发童子闲着也是闲着,就跟在隐官老祖身后当个小跟班。 先去了杨家药铺。 当下只有一个年轻店伙计看守店铺,因为当年的那场变故,这些年铺子生意一直不算好,不过杨家底子厚,根本不在意这个。 石灵山,来自桃叶巷门户,虽然不在四大姓十族之列,在小镇也算是好出身了。 可能这个年轻武夫,如今还不知道,自己是后院那个老人的关门弟子,更不知道他的师兄,到底有哪些,又是如何名动天下。 白发童子坐在门口那边,没进铺子,一屋子药味,没啥兴趣。 陈平安跨过门槛,笑问道:“苏姑娘不在?” 石灵山说道:“师姐外出游历了。” 师姐没说去哪里,不过像是一趟出远门,很远。 可能明年就回来,可能后年回,可能很个明年过去了,她都曾不回来,他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石灵山好奇问道:“陈平安,你找师姐有事?” 都是小镇本地人,再加上师承的关系,石灵山对这位落魄山的陈山主,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观感,身份再多,跟他也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若是发迹了,就瞧不起人,那就别登门,反正谁都不求谁,若是登门,臭显摆什么,我也不惯着你,谁稀罕看你脸色。 最重要的,是按照铺子东家那边的一些个小道消息,就是不敢对外宣扬,好像陈平安在小时候,是受过药铺一份不小恩惠的。 陈平安笑道:“没事,就是随便问问,本来有些以前的事,想要跟苏姑娘当面聊几句。” 石灵山心生警惕,“你跟我师姐有什么可聊的?” 陈平安忍俊不禁,打趣道:“石灵山,你再防贼也防不到我头上啊。” 石灵山撇撇嘴,这可说不定。 吊儿郎当的郑大风曾经说过,老实人是不吃香,但是老实人有了钱,就格外吃香了。 一直竖耳聆听的白发童子直乐呵,没来由想起一桩落魄山“典故”,据说李槐小时候,跟着陈平安一起去大隋山崖书院求学,双方混熟了之后,就一路给陈平安当个拖油瓶,一门心思想要让陈平安当自己的姐夫,结果这个小傻子思来想去,得出个结论,我姐不配。 他娘的,小米粒所在那个“帮派”,都是人才。 我咋个就不能混进去?白发童子双臂环胸,也开始认真 思量起来,难道我就只能从朱衣童子那边接任骑龙巷右护法一职? 那岂不是名副其实混得比一条狗都不如了?! 铺子里边,陈平安问道:“我能不能打开抽屉,看看几味药材?” 石灵山没好气道:“开门做生意,反正都按照规矩来,我跟你又没仇,你随便看。” 陈平安习惯性抬起手,蹭了蹭身上青衫腰肋部,再走向药柜,看着上边的标签,轻轻打开一只抽屉。 采药,抓药,熬药,在这些事上,陈平安可能比经验老道的药铺郎中都不逊色。 都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药材也是一样的道理,最认土地,同样的药材,生长在不同的山头地界,药性就会差异很大,那么用药的分量,就得跟着变化,这些年西边大山,都成了私人产业,那么入山采药,就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所以药铺的很多药材,都需要另寻渠道,比如从红烛镇那边与各路商贾采购。 越想越气,白发童子猛然站起身,跑入屋子,打算走捷径,直接绕过裴钱这个总舵主,跟隐官老祖,降下一道法旨,直接让自己当个副总舵主得了,知足常乐,不嫌官小啊。 白发童子压低嗓音与隐官老祖说了这茬,结果毫不意外,隐官老祖直接让她滚蛋。 陈平安又拉开一只抽屉,嗅了嗅,这味草药的名字很有意思,叫王不留行。 陈平安轻轻推回抽屉,转头笑着建议道:“石灵山,以后铺子这边进山采药,可以随便去仙草山,朱砂山,还有蔚霞峰这几个地方,差不多能有五六十种药材,可能都要比跟外地购买好上几分,还能省下点钱。” 石灵山打着算盘,心不在焉道:“你跟我说不着这个,进山采药不归我管,我就是看店面的伙计,不过我可以跟某个不靠谱的家伙说一声,事先说好,那家伙不靠谱,说话比放屁响,干活比放屁少,光听打雷不下雨,铺子靠他,至今还没关门,都是祖坟冒青烟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 小镇民风,历来就是这般淳朴。 说话总是喜欢夹枪带棒,个个是无师自通的江湖高手。 石灵山这样出身桃叶巷的,至多只能算是这个门派的外门杂役弟子。 白发童子就敬这个年轻人是条汉子,竟敢这么跟自家隐官老祖说话。 即便时过境迁,小镇这边的福禄街和桃叶巷,与其它街巷留下来的当地人,如果抛开藏在幕后的那种仙俗之别,其实变化不大。 还是会有穿洁净长衣、念过书说子曰的人。 也会有指甲里总有泥垢、被烧炭熏黄的满手老茧、喜欢满口骂娘的人。 陈平安离开铺子,跨过门槛后,站在原地片刻。 之后路过那座螃蟹坊。 陈平安绕着牌坊楼缓缓绕了一圈,双手笼袖,始终抬头望去。 当仁不让,希言自然,莫向外求,气冲斗牛。 白发童子始终站在原地,没啥看头,四块匾额如今都没剩下丝毫道意了。 陈平安继续散步,街旁属于小镇最高建筑的那栋酒楼,真正主人是封姨,生意依旧很好,本地人每逢县城摆喜宴,无论是婚宴,还是庆功宴之类的,还是都喜欢来这边摆个阔。一些个在这边买了宅子当道场的练气士,也喜欢来这边小酌几杯,不过他们喝的酒,跟老百姓自然不一样。 一口铁锁井,早就被县衙那边圈禁起来,砌上了石围栏,老百姓再也无法挑着水桶来此汲水了。 老槐树更是没了。 沿着县城主街一路走去,就走到了小镇最东边的那栋黄泥房子,是郑大风的,自家落魄山的首任看门人。 再往外走去,就是昔年杂草丛生的神仙坟,可以绕路去北边的老瓷山,不过分别被大骊朝廷建造成了文武庙。 陈平安走到路边的木桩子坐下,对白发童子说道:“别跟着了,容易让人误会。” 白发童子故意装傻,高高举起手,比划了一下双方高度,“就咱俩,能误会啥?” 不过说实话,要是真能当上隐官老祖的闺女,想来是一件蛮幸运的事情吧? 看看裴钱,陈暖树,小米粒,就知道这家伙要是将来有个女儿,得是多宠了。 那你倒是与宁姚来个饿虎扑羊,赶紧生米煮成熟饭呐。怂包一个,活该打光棍。 陈平安懒得跟她一般见识,坐在木桩上,转头望向一直蔓延向远方的道路。 剑气长城,剑修如云,要说剑修之外的练气士,不宜在剑气长城修行,并不奇怪,那边剑气太重,沛然浩荡充斥天地间,对练气士来说就是一种煎熬。 但是有件事,陈平安始终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觉得透着一股玄乎。 那就是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止境武夫,数量实在太少!甚至可以说少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白嬷嬷,她曾是止境大宗师,只是在战场上受伤跌境,才是山巅境。 按照避暑行宫的档案记载,再往上追溯,剑气长城在极长一段岁月里,也只有一位止境武夫,而且同样是女子宗师。 就好像,剑气长城的武运,只为女子武夫,网开一面? 陈平安手指轻轻敲击膝盖,蹙紧眉头。 在金色长桥那边,她曾经一语道破天机,古星启明,又名长庚,其实就是那座古怪山巅所在。 纯粹武夫,肉身成神。 可惜那位兵家老祖未能真正走通这条大道。 剑气长城的三个官职,刑官,隐官,祭官。 按照最早设置三官的初衷,是刑官主杀伐,隐官主谋略,祭官职掌祭祀。 而上任祭官,按照避暑行宫绝密档案的记录,历代祭官的档案都极为详细,唯有只言片语的记载,剑修,玉璞境,战功寥寥,可以说毫不出彩。 记得宁姚说过,她第一次来小镇,曾经在杨家铺子,听那个杨老头主动提及一事,曾经有位过路剑仙,留下了一部山水游记。 按照老人的说法,是经常翻阅这本游记,所以知道了一些外边的事情。 与来自剑气长城的宁姚,提及一位剑修,老人却是用了个“剑仙”的称呼。 以前陈平安没怎么在意这个细节,现在就由不得陈平安不去深思了。 所以陈平安怀疑避暑行宫关于上任祭官的档案,都是刻意作假。 陈平安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于禄。 站起身,陈平安没有去神仙坟那边,而是原路折返,穿街过巷,再离开小镇,走向那座石拱桥。 白发童子还是跟在身后,大摇大摆,走上石桥后,指了指河畔的一片翠绿颜色,水草如笔管,一节一节的,她好奇问道是啥。 陈平安瞥了眼,说是蒌蒿,炒肉极清香,很好吃,但是属于时令野菜,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春风里,万物茂盛生长,好像什么都有,等到了冬天,好像什么都没有,挖冬笋其实并不容易,尤其是大雪满山的时候。 陈平安笑着说蒌蒿见之于诗,可能是最早是苏子的手笔,只需要三言两语,苏子就可以写出极动人的节令风物之美。 白发童子就问老厨子会不会炒这道菜,陈平安说我就会,白发童子只是哦了一声,却也没有想要去摘野菜的想法。 陈平安站在桥上,举目远眺,突然发现河里的鸭子好像又多了起来,对了,刘羡阳和圆脸姑娘都不在铁匠铺子那边。 难怪难怪。 白发童子走过桥面,一屁股坐在台阶那边,说道:“隐官老祖,我在这边等着啊。” 因为她知道陈平安要去做什么,很多事情都可以百无禁忌,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不该开玩笑。 陈平安转头笑道:“跟着就是了,又没什么讲究和忌讳。” 去坟头敬香和添土。 这趟桐叶洲之行,又去过好些山头,返回落魄山途中,在老龙城下船,跟宋前辈走了一段山水路程,道别后,陈平安其实又悄悄跟在老人身后,直到老人走向一处城门,突然抬臂挥挥手,默默跟随的陈平安这才笑着离开。之后又路过和驻足好些青山,有些犹有积雪。 陈平安敬过香添过土,再拿出一壶酒,蹲下身倒在坟头。 白发童子就蹲在远处远远看着。 陈平安转头望去,身后的坟头,遥遥对着一座远山,其中有双峰若笔架。 愣了愣,陈平安还是第一次察觉到此事,曾经年少无知,哪里知道这些门道。 后来离乡多次,懂了些望气、堪舆的皮毛,只是每次上坟,陈平安也从未看一眼远处青山。 陈平安就干脆坐在坟头一旁,默默望山。 由此可见,当年爹娘走后,坟头选在这里,是有讲究的。 可能是早年小镇懂这些的老人帮忙选的。 家乡小镇这边,年复一年,老人少了,年味就淡。 听裴钱和小米粒都说过,如今问夜饭都不热闹了。 有年陈平安不在家,还是小黑炭的裴钱几个在泥瓶巷祖宅守夜,一大清早就开门放爆竹。 要不是因为陈平安早就有过叮嘱,估计那会儿兜里已经有几个钱的裴钱,都能买下一整座铺子的爆竹。 小米粒曾经有个谜语,真是黑衣小姑娘自己想出来的,不是陈平安教给她的。 有次小米粒问,什么东西跑得最快,什么东西跑得最慢,却又都是追不上的。陈平安给了很多答案,小米粒都说不对不对,还真把脑子还算灵光的陈平安给难住了,把小姑娘开心坏了,乐得不行,高高兴兴给好人山主说出谜底,是昨天和明天! 好像就是这样的,所有的昨天都不可追回,所有的明天又都在明天。 白发童子一直没有打搅他。 山温水软,杨柳依依,草长莺飞,春暖花开。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三章 愁者解自愁 一起徒步返回,走向石拱桥,拾阶而上,陈平安走到拱桥中央位置,突然停步,坐下身,双腿悬在桥外。 白发童子就有样学样坐在一旁。 陈平安转头望向落魄山那边,好像小米粒刚巡山到了霁色峰祖师堂那边,走得不快。 落魄山右护法的巡山之勤恳,早晚两趟是出了名的雷打不动,从无一天赖床偷懒。 就像朱衣童子的每月按时点卯,自认比起周副舵主的每天巡山,差远了。在那巡山途中,四下无人处,小米粒就开始演练一套武林绝学,是裴钱传授的那套疯魔剑法,只是裴钱属于单手持剑,她就不一样,一手行山杖,一手金扁担,双手持剑,威力加倍! 别羡慕,羡慕不来的,因为这就叫自学成才。 再去溪涧里边,扒开石头找螃蟹猜拳,么的意思,总赢不输,毫无悬念。这等行径,也确实幼稚了点,不像话。 下次不欺负那些手下败将了,抓条鱼去,本巡山使先出布,再轻轻一按腹部,鱼儿一张嘴,就是个拳儿,唉,又是稳操胜券。 好人山主不在家里的时候,小米粒的巡山,就走得快,总是跑来跑去。 好人山主在家里,巡山就走得慢,悠哉悠哉,半点不着急,在山路上耗费的光阴,至少得翻一番。 好像只要她跑得快,好人山主就可以快些回家。 那么同理可得,只要她走得慢些,好人山主就可以慢点下山远游。 陈平安笑着收回视线,抬起脚脱下布鞋,盘腿而坐,掸去鞋底的些许泥土,再轻轻拍打布鞋布面几下,问道:“那部拳谱?” 白发童子好似与隐官老祖心有灵犀,满脸无所谓,说道:“只要别猪油蒙心,交予山下书商刊印版刻,卖了挣钱就行。” 陈平安笑道:“说正经的。” 山上金玉谱牒之所以用“金玉”二字作为前缀,历来有两层含义,一层务虚,提醒修士谱牒身份来之不易,一层在实,金书玉牒,材质本身极其考究。而那本拳谱,与宗门秘传的珍贵道书一样,寻常材质的纸张,根本承载不住那份浓厚道意,简而言之,翻刻摹本极为不易,至多是打造出次一等真迹的拳谱,说不定还需要陈平安设置重重山水禁制。 如果用个比喻,这部拳谱,就是一座山头,山中有道气,需要护山阵法来稳固天地灵气,不至于书中拳意外泻流散。 白发童子说道:“除了隐官老祖自己观摩、演练,将来出身落魄山和仙都山的两宗子弟,甭管是老祖的亲传如裴钱、赵树下等,再传如周俊臣等,还是未来开枝散叶了,三传弟子外加四五六七传,只要是有谱牒身份的嫡传,都可以翻阅此拳谱,但是不可外传,不可以出门拳外教拳。” 陈平安点头道:“就当我欠你一份人情。” 一看就不是吴霜降的授意,吴宫主可没份这闲情逸致,肯定是身边这个落魄山外门杂役弟子自己的主意。 当然也可能是吴霜降故意为之,有意让陈平安欠她,而不是落魄山欠他和岁除宫一个人情,前者可有可无,后者则全无必要。 白发童子眼珠子急转,试探性问道:“隐官老祖,我有个极有远见的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要是搁在以往,话聊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可毕竟拿人家的手短,陈平安微笑道:“说说看。” 白发童子神采奕奕,说道:“我作为外门杂役子弟,可也是落魄山的一份子,理当略尽绵薄之力,就想着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夜以继日,给隐官老祖和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诸多大佬,编订一部考据详实、词藻华美、精彩纷呈的年谱!” 山下文人和山上门派,都有编订年谱的习惯,前者多是后人记载家族先贤的生平事迹,围绕谱主展开,以年月为经纬主干,后者也类似,不过范围更广,按照约定俗称的规矩,顶尖宗门,可以记录所有上五境修士的履历,一般宗门和较大的仙府只记录金丹修士,一般门派,就记录洞府境在内的中五境练气士,总之都是有一定门槛的。 落魄山当然早就可以做此事,之所以一直没有动笔,大概还是山主自己不提,所有人就跟着假装没这回事了。 执笔人,有点类似山下王朝的史官、起居郎,往往是一个门派里掌律一脉的修士职掌此事。 陈平安也不说话,低头开始掏袖子。 先归还拳谱,再来跟你算账。 先前在骑龙巷木凳那边,咱俩就有一笔旧账要算。 白发童子赶忙双手攥住隐官老祖的胳膊,“别这样别这样,编订年谱一事又不着急,隐官老祖不用这么着急送我空白册子。” 陈平安刚打算起身,白发童子拿起一只被隐官老祖整齐搁放在双方中间的布鞋,仔细瞧了瞧,“好手艺,看得出来,很用心。” 陈平安拿回鞋子重新放回原位,好像改了主意,说道:“编订年谱,在山上不是小事,下次我在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将此事纳入议程,如果无人提出异议,就由你来负责编订。” 白发童子开始得寸进尺,试探性问道:“编订落魄山年谱,我能不能署名啊?” 陈平安又开始掏袖子。 白发童子一拍石桥,沉声道:“罢了罢了,做好事不留名。”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说道:“由你来编订山门年谱没问题,我只有两个要求,一个是文字推重朴实,措辞简约,事迹求实,不许花俏,尤其不可文过饰非,也不必为尊者讳。第二个要求,就是从我十四岁起,开始编订年谱作为序篇,在那之前的事情,你就不要写了,也没什么可写的。” 白发童子小鸡啄米,双手互搓,打算大展宏图了,有了这笔功劳,当个舵主啥的还不是手到擒来? 陈平安沉默片刻,笑道:“你要是自己不提这茬,我其实是会主动提醒你的,可以年谱署名。” 白发童子懊恼不已,双手挠头,“是我画蛇添足了,小觑了隐官老祖的胸襟,怪我,怨不得隐官老祖的小肚鸡肠。” 陈平安提醒道:“你再这副鸟样,就真别想署名了。” 白发童子立即收敛神色,挺直腰杆,转头看了眼西边大山,好奇问道:“那座真珠山,只是用了一颗金精铜钱就买下了?” 陈平安点头道:“你是因为境界高,才看得出其中玄妙,最早那会儿,谁乐意花这冤枉钱,买下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山包。” 白发童子问道:“隐官老祖是暗中得了高人指点?” 陈平安摇头道:“我当时就是觉得一座落魄山跟一座真珠山,听上去是差不多的。” “再就是真珠山距离小镇最近,最容易被小镇那边看见,而且想要入山,真珠山就是必经之地,我就想借这个机会,用一种不需要大嗓门说话的方式,默默告诉整座小镇,泥瓶巷的陈平安,如今有钱了,你们开心还是不开心,不管在意还是不在意,都得承认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这个说法,属于题外话,你在年谱里边别写。” 白发童子难得没有嬉皮笑脸,只是点头答应下来。 人生可能没有真正的同悲共喜,大概就像两个人,就是两座天地。 各有所思,你情我愿,此消彼长,教人间没个安排处。 白发童子在骑龙巷待久了,对于陈平安和落魄山的大致发家史,还是很清楚的,陈灵均经常去跟贾晟喝酒打屁,一个青衣小童,总嘴上嚷嚷着好汉不提当年勇,一个马屁精功夫出神入化的老道士,便埋怨着酒桌上又无外人,你我兄弟二人昔年的豪情万丈,此间辛酸与不易,与外人道不得,难不成还不能拿来当一小碟的下酒菜吗? 所以白发童子就坐在门槛那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那俩活宝在那边瞎显摆和相互吹捧,偶尔喝高了还会抱头痛哭的,是真哭,一老一小就坐在桌底下,哭完了再找酒喝。 落魄山和真珠山,加上最早租借给龙泉剑宗三百年的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就是陈平安第一次花钱买下的五座山头。 好像那一年,陈平安就是十四岁。 之后买下落魄山北边相邻的灰蒙山,宝瓶洲包袱斋主动撤出的牛角山,清风城许氏主动放弃的朱砂山,此外还有螯鱼背和蔚霞峰,以及位于群山最西边的拜剑台。再加上经过陈灵均的牵线搭桥,又买下了一座黄湖山。 这属于落魄山的第二次“扩张”地盘,落魄山拥有了十一座藩属山头。 再往后的照读岗在内山头,就属于第三次“招兵买马”了。 白发童子小心翼翼问道:“隐官老祖,宝箓山在内三座山头,如今是怎么个说法?” 前不久龙泉剑宗突然更换宗主,变成了刘羡阳,结果就连祖山都搬迁走了,但是那三座山头都没动。 陈平安说道:“我用二十七颗谷雨钱,等于跟龙泉剑宗租回了三座山头两百七十年。” 白发童子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他娘不是脱裤子放屁吗,那个阮邛是不是脑阔有坑啊…… 难怪那个陈灵均经常吹嘘自己如何与阮圣人一见如故忘年交,原来真是一路人。 銆愯鐪燂紝鏈杩戜竴鐩寸敤鍜挭闃呰鐪嬩功杩芥洿锛屾崲婧愬垏鎹紝鏈楄闊宠壊澶氾紝瀹夊崜鑻规灉鍧囧彲銆傘?/p>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你回骑龙巷铺子吧,我沿着龙须河抄条近路去落魄山。” 之后陈平安就沿着龙须河往上游行去,期间路过了那座被当地人说成青牛背的石崖,之后绕路,路过了一直不曾动土开工的真珠山,再徒步进入西边大山,陈平安没有径直返回落魄山,准备先走一趟衣带峰,远亲不如近邻,下山再去拜访螯鱼背的珠钗岛,那艘龙舟翻墨和牛角渡包袱斋留下的铺子,这些年来,其实都是刘重润和珠钗岛谱牒女修在帮忙打理。 说来奇怪,陈平安对于那些数目惊人的神仙钱收益,比如青萍剑宗收到的贺礼,光是皑皑洲刘氏就送了那么多的谷雨钱,可陈平安不能说不惊喜,却总是不至于太过上心,但是对于任何细水流长的收入,哪怕再少,陈平安总是额外上心。 但是这种想法,陈平安没跟谁提起过,反正说了,估计也是一通马屁。 可要是刘羡阳听了,肯定少不了要笑骂调侃几句,你就是小时候穷怕了,对大钱没概念,只觉得小钱是真的。 最早宝瓶洲,山上每每论及泥瓶巷陈平安的发家史,都绕不过北岳披云山和龙泉剑宗,准确说来,是绕不过魏檗和阮邛。 北岳披云山在内,在小镇西边,曾经总共有六十二座山头,自然早就都名花有主了。 之所以是曾经,缘于最后一任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阮邛,卸任了宗主之位,让弟子刘羡阳接任。 然后龙泉剑宗就将祖师堂所在的神秀山,与挑灯山、横槊峰在内的所有自家山头,搬迁去了北边旧北岳所在的京畿之地,但是留下了当初与落魄山租借的三座山头。在外人看来,猜测可能是大骊宋氏的意思,不愿意两座宗门挨得太近,防止出现一山不容二虎的趋势,又或者两座山头之间,确实出现了某种外人不得而知的间隙,毕竟如果所传消息不差的话,陈平安这个出身骊珠洞天本土的后起之秀,曾经在龙须河畔的铸剑铺子当过短工,但是他既没有参加过龙泉剑宗的宗门庆典,就连好友刘羡阳继任宗主,也不曾露面,而落魄山这边,最早成立山门,一样没有邀请龙泉剑宗,之后继而跃升为宗字头,也不曾邀请阮邛,据说当时就只有刘羡阳一人现身霁色峰…… 陈平安来到一座山头的山脚,没有山门显示身份,衣带峰山中修士不多,既无山门,也就没有负责待客通传的门房修士,只在山脚立了块不大的石碑,刻了八个字,无事止步,各自修行。 主要就是用来提醒练气士的,别闲着没事就来这边晃荡,恕不待客。 不过樵夫砍柴和采药之类的当地人,是全然不打紧的,衣带峰也就成了西边群山中为数不多,还能见着小镇百姓身影的山头。 这座衣带峰,山中古木参天,好似苍松化龙,翠柏成鸾,确实是一个极幽静的风水宝地。 其实当年陈平安就曾相中这座山头,因为山中草药种类多,而且泥土适宜烧造瓷器,只是当时金精铜钱就那么多,而且买山的价格要比仙草山贵出一大截,最终在买下衣带峰和同时买下仙草山、彩云峰之间,陈平安还是选择了后者。 山主刘弘文,金丹老修士,来自黄粱派,按辈分,老人是现任掌门高枕的师伯。 当初就是刘弘文,执意要用剩余一袋子金精铜钱买下了这座衣带峰,说是要在这边清净修行,省得留在黄粱派惹人厌。 老人的孙女刘润云,养了一头年幼白狐,她曾被某些人撺掇着跑去举办镜花水月,看客寥寥,却好像还真被她挣到神仙钱了。 刘弘文曾经带着宋园在内一拨嫡传弟子,去落魄山拜访过那位年轻山主,不过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落魄山尚未跻身宗字头,刘弘文跟大管家朱敛还经常约个时间喝酒,邀请对方来衣带峰这边,帮忙下厨,炒几盘佐酒菜,经常一个下午,光阴就在闲聊中悠悠过去,后来等到落魄山变成天下皆知的名胜之地,老修士反而刻意与落魄山那边疏远了,就连跟朱敛也不约酒了。 年轻山主经常不在家里,常年在外游历,根本就见不着面。 不过每逢节庆,名叫陈暖树的粉裙女童,这个落魄山上的小管家,还是会暗示来衣带峰这边,带些骑龙巷的特色糕点、朱敛亲手炒制的茶叶之类的礼物,最早陈暖树身边,还会跟着个黑炭小姑娘,再往后,多出了一个手持行山杖、肩扛金扁担的黑衣小姑娘,再后来,那个叫裴钱的孩子,就不跟着了,听说好像是要练拳,又后来,小米粒也不登山了,好像是在红烛镇那边闹了一场风波,胆子小了,不太敢离开落魄山了。 一个原本在宝瓶洲属于二流垫底仙府的黄粱派,如今祖师刘弘文,掌门高枕,再加上那位刚刚举办开峰仪式的祖师堂嫡传,黄粱派同时出现了三位金丹地仙,尤其是高枕还是一位剑修。 如此一来,黄粱派已经稳居宝瓶洲二流仙府的前列,只差一位元婴修士了。 至于玉璞境,依旧是不敢奢望的事情。 老仙师手捧一支黄杨木灵芝,笑脸相迎,单手掐一山门指诀,以礼相待,“黄粱派刘弘文,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拱手还礼,“晚辈见过刘老仙师。” 刘弘文笑道:“不敢当,山上辈分不以岁数定,陈山主以道友称呼即可。” 先前陈灵均和郭竹酒参加开峰观礼,高枕其实有过担心,担心刘师伯在衣带峰那边,是否曾经与落魄山那边,说过自己和黄粱派的不是,毕竟以刘师伯的脾气,高枕觉得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却不知在衣带峰这边,刘弘文就算是自报身份,都不言“衣带峰”,而是只说黄粱派。 陈平安主动致歉道:“这么多年,我极少来衣带峰这边拜访刘仙师,确实不太 应该。” 刘弘文洒然笑道:“没什么,陈山主不必计较这种事,正因为离着太近,好像就几步路,反而不觉得非要着急见面,拖着拖着,山下多成遗憾,山上倒是无妨,若是经常见面,容易把话聊完,再见面就只能说些今儿天气不错的尴尬言语,反而不美。陈山主以后也不必刻意如何,照旧便是,如今儿一般,得闲了,起了兴致,就来衣带峰逛逛。” 老人说得诚挚且随意。 显而易见,这位金丹老修士,并没有把陈平安的那些新身份看得太重,君子之交淡如水,只觉得再过个几百年, 在这西边大山,当年通过金精铜钱购买山头的仙家门派,撇开螯鱼背那边的珠钗岛女修不谈,恐怕除了阮邛的龙泉剑宗,就属衣带峰与落魄山关系最为亲近。如今刘老仙师在整个宝瓶洲山上,都有了个“烧得一手好冷灶”的说法,算不得美誉,总之都对刘弘文和衣带峰羡慕得很。 老修士的住处,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水清微甘,可以煮茶。 绕屋设竹篱,种植各色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不同时节的花开花谢,浓淡疏密俱有情致。 石上凌霄藤每逢开花如斗大,是山中既有百年以上古物也。 其中墙角有株鹅黄牡丹,一株三干,极高茂,枝叶离披,错出檐甃之上,可遮烈日,每逢酷暑时节,花影铺地,清凉避暑。 在陈平安眼中,衣带峰刘老仙师,就是一个纯粹的修道之人。 修为境界兴许不算太高,但是清净修行一以贯之,从来眼中无是非,便是修道自在人。 因为那场开峰典礼的关系,老仙师的孙女刘润云,得意弟子宋园,暂时都尚未返回山中,估计会跟陈灵均和郭竹酒一起乘坐渡船返回牛角渡。 刘弘文取出山中自酿的一壶酒,两只出自龙泉郡烧制的青瓷酒杯。 老仙师先帮着给陈平安杯中倒满酒水,笑道:“我们都自饮自酌,要是觉得已经喝到门了,就不用硬喝。” 看来老人是跟朱敛学了不少小镇这边的乡俗土话。 陈平安笑着点头,双手持杯,“就这第一杯酒,我得把多年余着的礼数补上,敬老仙师一杯。” 刘弘文只得双手持杯,两只酒杯轻轻一磕碰,敬酒之人杯微低,各自仰头一口饮尽酒水,陈平安帮忙倒满,刘弘文笑道:“亏得陈山主愿意从百忙中抽身,亲自参加此次黄粱派的开峰观礼,给了我一个好大面子,这不高掌门前不久回信一封,说他今年最晚在暮春时分,就会带着几位祖师堂供奉,一起来衣带峰拜会我这个当师伯的。” 反正知根知底,老修士就不用刻意在陈平安这边假装什么师门和睦、关系融洽了。 陈平安笑道:“高掌门管着偌大一个门派,在祖师堂坐头把交椅的人,除了要照顾到自己的修行,方方面面和里里外外都需要权衡,想来并不轻松,很多事情,由不得他自己如何想就如何做。” 刘弘文说道:“看来陈山主对高枕的印象还不错。” 陈平安玩笑道:“都是需要经常求人的人,就容易惺惺相惜。” 刘弘文似乎解开了心结,如今提及高枕这个曾经与他相看两厌的师侄,其实老人心里边早就没什么郁气了,故而闻言点头笑道:“高枕当掌门,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在这件事上,我其实从来不怀疑师弟的决定,要是换成别人来当掌门,我估计都不会来衣带峰这边,只会放心不下的,就算明知再惹人厌烦,我也要留在那边满嘴喷粪。” 陈平安笑道:“哪天要是连骂都懒得骂,就真是失望透顶了。” 刘弘文点头道:“就是这么个话糙理不糙的理儿。” 回头高枕这家伙来山上,得教一教师侄这个道理。 之后就是各自喝酒,一壶酒喝完,差不多是对半分的量,结果不劝酒的老人又去屋内拿了一壶酒过来,大概这才叫真正的劝酒。 老仙师从袖中摸出一只锦盒,放在桌上,打开后,是一枚朱红丝线穿孔串起的白玉诗文璧,坠有一粒珠子,老人将锦盒轻轻推给陈平安,笑道:“不能光喝酒,忘了正事,这是我恭贺落魄山跻身宗门的礼物,说实话,一直舍不得送给落魄山,并非礼物本身有多珍贵,不值几个神仙钱,实在是喜欢得紧,诗文玉璧这圈文字,刀工不俗,文字更好。收下,赶紧的,莫要说些君子不夺人所好的屁话,再跟我客气……” 好家伙,不等老仙师继续说下去,年轻山主已经道了一声谢,落袋为安了。 之后年轻剑仙竟然开始询问修行事,老金丹便借着酒劲,只管答以心中话。 “敢问前辈,何谓修行。” “自己走路,独过心关。” “何谓得道。” “大家都好。要说此语作何解?并非故弄玄虚,一句平常话而已,无非是出门有路,过水有桥,你来我往,无人阻挡。” “前辈肯定读过很多三教典籍吧。” “不多。” “那就是前辈有古贤风范,看书吃透,绝不泛泛。” “这倒不算过誉。陈山主你也不差,读书没点悟性,岂能有今日造化,别人说你是福缘深厚,我却说你是惜福。” “不如前辈多矣。” “你我至多相差毫厘,所以不必过谦,我这边藏书颇多,以后随便借阅。” 最后刘老仙师又拿来一壶酒。 最终陈平安喝了个微醺,满脸通红走下衣带峰。 闭户观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挥毫落纸走云烟,文字哪争三两句,胸怀要有数千年。 等陈平安走到螯鱼背那边,在山脚溪涧那边掬水洗了把脸。 当年刘重润跟落魄山签订一份山水契约,从书简湖带来十二位嫡传弟子,她花了三十颗谷雨钱,跟落魄山租借螯鱼背三百年。 这当然是刘重润哭穷的结果,做买卖不砍价,还是女子吗? 之后她再自己掏钱,重金聘请墨家匠人和机关师,打造出一系列连绵府邸,紧密攒簇若鱼鳞,使得螯鱼背这边,由于山中建筑连绵,加上材质特殊,每当日光照射或是月色洒落,山中建筑群的屋脊熠熠生辉,一金色灿烂,一银白若雪,美轮美奂。使得如今的螯鱼背,无意间成了一处小有名气的风景名胜。 事实上,当时珠钗岛就那么几个谱牒修士,很多宅子都空置着,刘重润也不在乎,偏偏很愿意在这方面一掷千金,更不愿意将那些建筑租借出去,事实上,很多在这边拥有山头的门派,都在这种事上赚了不少神仙钱,不少宝瓶洲门派和谱牒修士,都愿意给出一笔价格不菲的租金,在这西边大山的某个山头,名义上拥有一座宅子,自家子弟或是山上好友来往游历,有个落脚地方,能够在山中住下,怎么都是个面子。 那会儿陈平安不在家乡,郑大风还是看门人,不曾去往五彩天下,他就曾与刘重润当面诉苦,重润妹子,下次别这样了,真的,只会欺负大风哥哥这种厚道淳朴人,算哪门子事嘛,山上这些建筑就不止三十颗谷雨钱,你可以骗我钱,但是不可以伤我的心。 要是一个不小心,让天下少掉一个老实本分的好男人,多出一个浪迹花丛的风流汉,谁负责?重润妹子,你要是愿意负责,今儿咱俩就先把这桩亲事定下来吧,我这就收拾包裹,去螯鱼背住下…… 其实光是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的手笔,就远远不止三十颗谷雨钱了。 早年周首席财大气粗,出手阔绰,自掏腰包,一口气拿出了四件品秩不俗的山上法宝,作为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和螯鱼背的压胜之物,这些重宝落地生根,与山根水运紧密衔接,等到刘重润打捞起那座故国遗物的水殿,与前者相得益彰,使得螯鱼背的水运愈发浓郁。 刘重润就打算早些跟落魄山补签一份新地契,珠钗岛想要在在三百年的基础上,再续签……六百年! 因为按照第一份契约的约定,三百年到期后,珠钗岛修士搬迁离山,可是带不走那些建筑的,不能拆走那些作为栋梁的仙家木材、也不能迁徙山中的仙家花卉草木,届时会全部自动转为落魄山名下的产业。 没法子,这份契约,是朱敛做主签的,白纸黑字,一条条,写得一清二楚。 珠钗岛女修,当年对此颇有埋怨,若是那位青峡岛的账房先生,他亲自来跟岛主谈买卖,怎么可能会如此刻薄、锱铢必较呢,绝无可能。 处州的螯鱼背,若是再加上书简湖的珠钗岛,跟黄粱派差不多,也算有了上山和下山。 作为帮忙在大骊王朝眼皮子底下打捞遗址的报酬,刘重润送出一条龙舟给落魄山,此外还有个双方五五分账的口头承诺。 作为旧国藏宝之地,除了水殿、龙舟两件仙家重宝,其实还有不少珍藏宝物,刘重润的这笔收入,按照朱敛当时的估算,怎么都有五六百颗谷雨钱。只不过当年朱敛故意对此视而不见,刘重润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假装没这么一回事。后来刘重润愿意主动提出担任翻墨龙舟的管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件事,算是投桃报李,帮着珠钗岛补上了一份人情债。 其中那件被仙人中炼的重宝水殿,如今就被刘重润安置在祖师堂宝珠阁附近。 今天落魄山的年轻山主,主动做客螯鱼背,好像还是头一遭的稀罕事,主要还是因为陈平安常年在外的缘故。 最开心的,肯定不是一直为难如何开口续约的刘重润,而是那些早就与青峡岛账房先生熟悉的年轻女修。 前些年,落魄山主动示好,让螯鱼背这边的刘重润,挑选了几个性格沉稳、资质出众的嫡传弟子,去往那座莲藕福地潜心修道。 十年为期,在两处风水宝地,水运充沛到了一个堪称夸张的地步,极其适宜修行水法的练气士,简直就是为她们珠钗岛修士量身打造的最佳道场,它们自然大有来历,都来自北俱芦洲,一处是济渎灵源公沈霖赠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还有龙亭侯李源赠送的一条溪涧。 这些年,刘重润由于已经跻身了金丹,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很难,所以曾经有过两次外出游历,新收了一拨弟子。 小门小派的,对于修道胚子的资质要求不高,收取弟子,其中能有希望跻身中五境的修道资质,就已经算是捡个不小的漏了。 此外一些刘重润的嫡传弟子当中,又收了很多山下孤苦少女上山当侍女,名义上说是丫鬟婢女,其实也就是来螯鱼背能修行就修行,有机会加入谱牒,不能修行的女子,就每个月领取一笔俸禄,山外若有家族和亲人,平摊下来,约莫每个月能够拿到几十两银子,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女修加上各座府邸的婢女,近百人数,如此一来,莺莺燕燕,螯鱼背便愈发热闹了几分。 苦出身的,未必就一定在发迹后善待甚至可能反而变本加厉, 只是刘重润管教有方,对门中弟子的修道资质要求不高,反而对心性极其在意,所以螯鱼背这边,不敢有任何欺下瞒上,门风是很好的。 陈平安走在山路上,先前门房女修已经通报祖师堂。 见到了那个青衫身影,一个喊一个的,陆续赶来三位女修,异口同声道:“陈先生!” 她们还是习惯称呼对方为陈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头,她们的名字都记得清楚,“流霞,管清,白鹊,你们好。” 当然只是陈平安记性好的缘故。 青峡岛的账房先生,是出了名的不解风情,言行举止,一板一眼,只会大煞风景。 何况当年在书简湖,因为那个驮饭人出身鬼修的关系,当说客的陈平安在珠钗岛渡口,吃了很多次闭门羹,别说见着刘岛主,都没办法登山。 其实这件事,在珠钗岛内部的女子之间,是极被津津乐道的,呵,咱们珠钗岛是小门派不假,但是我们山门的架子大啊!试问天底下,哪家山头,能够一次次拦着陈先生不让登山?是那正阳山?还是神诰宗啊?肯定不行也不敢吧。 不过刘重润管束严,谁都不敢往外传,因为一经发现,就会被岛主直接剔除谱牒,驱逐下山,没有任何余地。 陈平安跟三位女修闲聊几句,就告辞离去。 当年每次在珠钗岛吃过闭门羹,去往青峡岛朱弦府,陈平安可能还要被那个马远致拿言语戳心窝子,什么咱俩是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啊,在女子这边,都吃了模样不俊俏的亏,陈平安你以后常来我府上,见着了你,比我更丑,我心里就好受多了……不然就是逼着陈平安发毒誓,你得跟我发个誓,朋友妻不可欺,你小子别人丑多作怪,千万别心存歪心思啊,跟我来啥不客气那一套歪理,即便长公主殿下如今还没有被我娶进门,也是你未来嫂子,你见着了她,记得一双眼睛给我规矩点,别乱瞥,大家都是裤裆里带把的男人,我还能不懂你……陈平安,你跟我说句心里话,见着了长公主殿下,你有没有啥想法?没有?真没有?好吧,信你一回,竟然瞧见了长公主殿下这种尤物中的尤物,都没点绮念,呸,不是男人,真不是个东西…… 等到陈先生走远,白鹊哈哈大笑,伸出手,“愿赌服输,都赶紧的,掏钱掏钱!” 流霞是刘重润的二弟子,白鹊是小弟子,当年她们几个曾经拿陈平安当赌注,结果流霞输掉了十颗雪花钱,白鹊还是当年一般的少女姿容,她就是当年那个唯一一个挣钱的,因为那次只有她押注陈平安可以登山,结果就是通杀! 陈平安停步转头。 那边立即停下笑声。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陈先生的身份多了,一个比一个吓人。落魄山的山主,文圣的关门弟子,绣虎崔瀺的小师弟,五彩天下第一人宁姚的道侣,与曹慈问拳的止境武夫,四十来岁的玉璞境剑仙……以前她们能做的事情,如今再做,尤其是当面,就有点不合时宜了,结果还是被逮了个正着。 陈平安站在原地,笑着打趣道:“管清,听我句劝,第一,别跟白鹊师妹赌钱,她赌运是真好,第二,就算真要赌钱,也别跟流霞师姐一起押注,师姐押什么,你就反着来。” 她们一时哑然。 等到那一袭青衫走远,三位关系融洽的同门师姐妹才蓦然大笑。 性情古板的陈先生,偶尔言语风趣起来,还是很好玩的。 就像当年流霞埋怨陈平安,害她输了十颗雪花钱,陈先生就询问一句,如果他说一句活该,还能去见岛主吗?等到流霞不情不愿说可以,账房先生果真就撂下一句,活该。 白鹊抬起手,做了个挥手的动作,自顾自说道:“帅气!” 当年,有个挣钱挣到双手捧钱都快要 搂不住的少女,与那个年轻账房先生的背影,大笑着道谢,身穿青色棉衣的男人,没有转头,只是抬起手,挥了挥手,大概是示意不用客气。 白鹊双手攥拳,使唤晃了晃,满满当当都是雪花钱呢,兴高采烈道:“哈,这件事可不能让师父知道。” 挣钱开心,当然与陈先生重逢,陈先生还是这般“没两样”,好像是更开心的事情。 “为什么我们怕师父,都不怕陈先生呢?” “我觉得就算陈先生以后境界更高,再见了面,还是不怕他的。” “是不是因为陈先生跟我们一样是穷苦出身,所以对我们就没什么架子,还不是那种假装平易近人?” “可也不是谁变得富贵了都会这样啊,就说书简湖那边,境界高了,翻脸不认人的,少吗?他们作践起别人不是更凶更狠?五花八门的手段,只有我们想不到的,就没有他们想不出的,如今离着书简湖这么远了,还是想想就后怕。”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陈先生天生就是个好人呗。” “这种理由亏你想得出来……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是。” 珠钗岛的祖师堂,名为宝珠阁。 刘重润就独自站在这边门口,等着陈平安现身。 她梳高髻,体态丰硕,方额广颐。 刘重润习惯性眯起那双极为狭长的丹凤眼,看着那一袭青衫的渐行渐近。 这位昔年垂帘听政多年、住持一国朝政的长公主殿下,当初若非被旧朱荧王朝那位出身皇室的剑修纠缠不休,她原本有望成为宝瓶洲第一位女子帝王。 严格意义上说,真正首个与落魄山正式缔结山上盟约的门派,是刘重润的珠钗岛。 万事开头难。这份香火情,可不算小了。 当年珠钗岛所有祖师堂嫡传,都跟随魄力极大的刘重润迁徙到龙州,在螯鱼背落脚,开府立派,等于放弃了旧家业,重头再来。 刘重润这些年修行并不曾有片刻懈怠,再加上将一座水殿作为道场,故而如今是金丹境瓶颈,主修水法,兼修符箓。 否则当初她也不会一眼相中藩属山头中的螯鱼背,就因为此地水运最为浓郁。 因为那会儿落魄山还没有买入黄湖山,不然如今珠钗岛祖师堂估计就不在螯鱼背了。 春日融融,刘重润就直接在白玉广场上摆了案几,搁了一盆瓜果和各色点心,亲自煮了一壶茶水待客。 刘重润给陈平安递过去一杯雾气袅袅的仙家茶水,阳光照射,水杯上出现了一条袖珍彩虹。 长情之人,都喜念旧。 陈平安接过茶杯,道了一声谢,笑道:“如今这虹饮茶叶已经被真境宗垄断,价钱都是按两算的,一般仙府有钱都买不着了。” 双方才刚开始喝茶,就来了个半点不怯生的活泼少女,走路带风,毫不拘谨。 刘重润笑着介绍道:“我新收的徒弟,叫芸香。” 难怪少女胆子这么大,敢擅作主张来这边,只能用皇帝爱幺儿来解释了,像流霞她们几个是绝对不敢来这边凑热闹的。 等到芸香跟陈平安行礼,刘重润就让她自己去搬条绣凳过来。 刘重润直截了当问道:“陈山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 陈平安笑道:“无事相求,刘岛主不用紧张,就是随便逛逛,邻里之间的串门而已,珠钗岛帮忙够多了,哪敢” 刘重润顿时哑然。 一旁正襟危坐的芸香眨了眨眼睛。 啧啧,听听,陈先生真会说话。 师父话语绵里藏针,也难怪师父话里有话,师父都快成为落魄山的二管家了。 如今宝瓶洲,都把祖师堂搬迁到螯鱼背的珠钗岛,视为落魄山的藩属门派。她们这些珠钗岛练气士,其实对此是无所谓的,背靠大树好乘凉嘛,何况落魄山风气又那么好,故而不管宝瓶洲闲言碎语怎么传,只说一事,是从无有任何流言蜚语的,那就是从不觉得珠钗岛女修是靠着色相交好落魄山。 陈平安笑问道:“刘岛主,嫡传当中,最近有没有人有机会结丹?” 刘重润一听这个就来气,冷笑道:“你当所有山头都是你们落魄山吗?” 这落魄山,好像连个元婴境都不被当回事。 因为有弟子在莲藕福地修行的缘故,刘重润与泓下和沛湘都是常有往来的。 陈平安哑然失笑。 除了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外人可能都并不清楚,当年那个被他带出福地一起走江湖的小黑炭,她曾经很由衷羡慕两个人。 一个是紫阳府的开山祖师吴懿,第一次跟着师父去那边蹭吃蹭喝,她只见广场上,修士加上侍女丫鬟、杂役弟子,一千多号人物,浩浩荡荡聚集起来,跪地磕头,口呼老祖。娘咧,这种排场,这种阵仗,一下子就把裴钱给震慑住了,霸气霸气,小黑炭暗自下定决心,以后闯荡江湖,啥叫出息,如何才算真正混出名堂了?就得按照这个标准来衡量,麾下千百号喽啰,见着自己,哗啦啦跪倒一大片,一声声裴老祖,喊得震天响,打雷一般! 再一个就是珠钗岛的刘重润了,裴钱听老厨子说过,这位刘岛主,当年可是一位垂帘听政的长公主殿下,小黑炭想一想就觉得厉害,一座朝堂大殿之上,左边站着一长排之乎者也的文官,右边带兵打仗杀人如砍瓜切菜的将军,全是当官的,而且都是大官,我这个流亡民间的公主,毕竟是个冒牌货,拿来随便唬人的,刘姨可不一样! 再加上刘重润做了多年的龙舟渡船管事,靠着牛角渡包袱斋留下的铺子,负责帮忙落魄山转售北俱芦洲运来的货物,按照暖树的说法,自家财库每个季度的入账,那可是好大一大笔神仙钱!仅次于牛角山渡口从各路渡船手上收取的分账了。所以裴钱那会儿,就对刘重润格外亲切,发自肺腑觉得这位刘姨,有义气,做事敬业,贼能赚钱,做人真讲究!佩服佩服,必须佩服! 小时候的裴钱惫懒,能躺着绝不站着,能站着绝不挪步。 但是只有暖树去螯鱼背串门送礼的时候,裴钱才会格外勤快,一定会跟着,见着了刘重润,一口一个刘姨,喊得热络亲切。 而刘重润也从不让她失望,次次都有礼物赠送。 落魄山的某个小山头,竹楼一脉,自己有自己的谱牒,门槛之高,只说就连陈平安这个山主都没能加入,就更别提陈灵均了。 能够同时让裴钱仰慕,让暖树感激,小米粒亲近的,还真不多。珠钗岛刘重润算一个。 做事,归根结底还是做人,日久见人心,时至今日,一般而言,珠钗岛不说在宝瓶洲横着走,最少根本不用怕惹事。 何况之前在龙舟渡船,米大剑仙与刘重润,也是混成熟脸的,虽说基本上不聊天,但是珠钗岛女修们,都喜欢跟那个叫“余米”的家伙多聊几句,一个男人,长得那么好看,多聊几句而已,又不吃亏,可惜就是余米太沉默寡言了,都不怎么爱说话,实在是脸皮太薄了,所以她们就更喜欢拿他开玩笑,调侃几句,呵,他偶尔还会脸红呢。 刘重润其实不太愿意跟陈平安聊生意,只是对方都登山了,她便忍着心中不适,硬着头皮开口道:“我想要跟落魄山续签螯鱼背六百年。” 加在一起,就是九百年,占据一处道场,长达将近千年光阴,其实这等于是跟陈平安直接购买螯鱼背了。 陈平安刚抬起茶杯,抿了一口虹饮茶水。 在北俱芦洲,龙宫小洞天之内,陈平安买下一座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凫水岛,耗费八十颗谷雨钱。当然这是一个极低的价格了,有灵源公沈霖和龙亭侯李源,剑仙郦采的浮萍剑湖帮忙,这些身份显贵的大人物,对于一座水龙宗而言都是潜在压力,何况水龙宗本身也愿意与陈平安凭此多出一份山上的香火情。 所以刘重润都不好意提出价格,想着陈平安要是断然拒绝,她就用水殿秘藏的一种水丹药方来作为交换。 陈平安思量片刻,说道:“先前三百年,是三十颗谷雨钱,那么续约六百年,就按照先前的价格算,再给我们落魄山六十颗谷雨钱,刘岛主,你觉得怎么样?这个价格当然是很低了,不过就像我前边说的,这些年珠钗岛帮助我们极多,出人又出力,落魄山不能不念这份情谊。” 若是少年时,别说租借六百年,将整座螯鱼背送给珠钗岛就是了。 只是年岁渐长,就会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哪怕是与人给予善意这种事,我之心无愧疚,对待某事不曾多想,与他人之心思百转,反复思量,同一件事会是两种心思。懂得这个道理,不叫无奈,而是成长。照顾他人内心,本来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刘重润难掩讶异和惊喜,憋了半天,才试探性开口问道:“不再添点谷雨钱?” 陈平安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刘岛主做买卖可以的,我见过变着法子砍价的,就没见过主动涨价的。” 刘岛主眯眼而笑,“我这不是良心上过意不去嘛。” 陈平安假装什么都没听懂,只是呵呵一笑,低头喝茶。 之后两人喝茶,闲聊而已,意态闲适,美若画卷,落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少女眼中,师父与他,不涉情爱,却俱是神仙中人。 离开螯鱼背后,临近落魄山,陈平安停下脚步,路边有座行亭,里边摆了张桌子,始终没有撤掉。 听说白玄就在这边认识了不少江湖豪杰,最终编撰出一本英雄谱。 白首没答应,到底是接连吃过大苦头、栽过跟头的,倒是才与白玄见过一面的九弈峰邱植,稀里糊涂就“登榜”了。 陈平安走入行亭当中,暂作休歇。 只是人生不是闲逛西边的大山,今天逛过了,明天、后天还可以再逛一遍,行亭不会挪步,人生一直向前。 就像去了一趟螯鱼背,陈平安就会很想念裴钱这个看着长大的开山大弟子。 陈平安当年不在家乡这边,裴钱每天都会去学塾读书,当年就在骑龙巷附近,曾经有个不依不饶的妇人,说是裴钱打死了她家的白鹅,小黑炭赔了钱,但是始终坚持一点,不是她打死的白鹅,陈平安甚至完全可以想象,那个掏出钱的小女孩,满脸倔强的模样。 那可能是裴钱第一次攒了钱,又送出去。 心不心疼? 还有被她藏在某地的那些泥偶。 按照裴钱当时跟朱敛和石柔他们的说法,是下了场大雨,是她一不小心忘记了,不曾鸣鼓收兵,都给滂沱雨水一浇,打散了。 但是陈平安很清楚,是被同龄人给砸碎了,可能都不是丢远,而是故意砸碎丢了一地,就那么留在原地。 生不生气? 但是可能在小黑炭心中,再如何难过,也比不过自己年幼时逃难路上,娘亲在一天夜里,背着她爹和她,偷藏了馒头再偷吃掉。 很多苦难困顿坎坷,都可以用一个美好的童年来与之为敌,不落下风。 就像一个寒冬,可以用怀念暖春来抵御,不轻松的时日,总会过去的。 也可能很多人生后来的辛苦努力和沉默付出,都是在与各自不那么美好的童年,独自在心中做一场不为人知的艰难拔河,这场架,可能会伴随一生,至多打平,绝无胜算。 其实陈平安自己就是熬过来的,所以会有比一般人有更多的耐心和恻隐之心,但是真正让陈平安最心软的,还是是那些……懂事。 比如受了委屈却不觉得有什么的小米粒, 也有当年还是顽劣小黑炭的裴钱,那是陈平安第一次在五月初五这一天,收到礼物。 所以陈平安这么多年来,就一直好好珍藏着,放在方寸物而不是咫尺物当中,始终随身携带。 年少喝酒,总是喜欢用那枚养剑葫,成年之后,好像取出养剑葫饮酒的次数就少了。 我与我之外,即是天地之别。 有人与这个世界有过情人一般的旖旎和争执,也有人与这个世界有过仇人一般的怨怼与和解。 一个头戴貂帽、两颊红彤彤的少女,突然出现在行亭外边,看着那个单手撑在桌面发着呆的青衫男子。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谢姑娘,觉得拜剑台那边风景如何?” 谢狗笑呵呵道:“不错,相当不错。”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微笑道:“介不介意站着喝酒?” 谢狗眯眼而笑,大步走入行亭,“都是走惯了市井乡野的江湖儿女,不瞎讲究,只要有不花钱的酒喝,还有啥不满意的。” 不知为何,见着先前那个“陈平安”,她又不是个傻子,当然压力很大,别看她当时在骑龙巷的光阴流水回旋的那座漩涡中,从头到尾,都在小心翼翼提防着那个持剑者,可其实她凭借直觉,对那个小陌喊作“公子”的家伙更为忌惮。 等到瞧见眼前这个神色和煦的年轻山主,奇了怪哉,压力更大! 谢狗看似随意问道:“你记得之前的事情?” 陈平安笑道:“知我见,也是一种修行。” 谢狗喝口酒,点头,不知是觉得酒水好喝,还是觉得这句话说得有道理,“那么在陈山主看来,该如何安顿无限心呢?” 陈平安摇头说道:“就不跟谢姑娘聊这个了,我费神,你费酒,嗯,好像还是我的酒水。” 谢狗笑呵呵道:“觉得我是个门外汉,或是那自了汉,聊不到一块去?” 换成别人,她就要换个说法了,比如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只是如今寄人篱下,谈吐得讲究点。 之前可不就是因为说话不得体,被朱老先生给赶下山了嘛,要是再惹恼了眼前这位真正当家做主的隐官大人,岂不是惨兮兮。 还能把自己往哪赶?在槐黄县城那边买栋宅子?那岂不是混得还不如那个白头发的矮冬瓜? 那她还不如直接花钱盘下天都峰在内的三座山头呢,唉,就是那三个门派开价不低啊,欺负她不懂山上行情,杀猪呢。 陈平安明显不愿意跟她聊这些,转移话题,笑问道:“说真的,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何独独喜欢小陌。” 谢狗先是满脸哀愁,最终释然,期间神色之复杂、心情之递进,如一条山中清涧下山之婉转,只见她狠狠灌了一口酒,幽幽叹息一声,给出一句话作为答案,一下子就把陈平安给彻底整蒙了。难道如今蛮荒天下的大妖,都这么有文学素养了吗?! “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正文 第九百八十四章 火符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跟谢狗也好,白景也罢,其实都没什么可聊的,喝过一壶酒,陈平安临时起意,告辞一声,说要去一趟北岳山君府,貂帽少女就追着问她能不能回落魄山,总这么贬谪在外也不是个事,耽误小陌修行不是,他练剑资质本来就没有自己好,再这么耗着,她是吃喝拉撒随时随地都能练剑的,飞升境圆满只会更圆满,距离越拉越大,小陌就会更没面子,丢了面子,小陌就更不想看到她,唉,死要面子活受罪,男人啊。 陈平安听到这里,其实就没什么耐心陪着她絮叨了,只是看架势,谢狗好像已经打定主意,今儿没个说法,她就一路跟到披云山,陈平安只得站在行亭旁,让她给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谢狗就说自己回到山中,肯定比以前更加谨言慎行,每天学那骑龙巷左护法,夹起尾巴做人,要是山主不信,她就发个誓,用白泽老爷的名义发誓,能不当真?陈平安就问她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生意怎么办,和周俊臣合伙做买卖,才刚起了个头,就甩手不管了?谢狗就说肯定不会不管啊,隔三岔五就会去铺子那边,只是生意难做是真难做,只说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如今已经专门派人负责堵她,跟她斗智斗勇…… 陈平安没好气说道,有你这么做生意不地道的吗,正月里,就往人家大门上边贴告示,亏得你还有点底线,没往门神脸上贴,当是贴金呢,谢狗闻言委屈不已,说我都跟那些门神打过商量了,事先说好,我可没有用那啥请神降真、拘鬼押灵的山上手段,都是跟那些门神老爷们好好商量的,他们一个个都说没关系,老和气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沉默片刻,看着那个皱着脸委屈巴巴的貂帽少女,只得说回吧回吧,到了落魄山,记得少说话,不然再被赶下山,谁都帮不了你。 随后陈平安施展缩地法,隐匿身形,在僻静处,然后走到披云山的山脚,作为一州北岳祠庙所在,来披云山敬香的善男信女数量众多,只是谁都知道披云山是魏檗的道场,却极少有人香客能够亲眼见到这尊传说中风姿卓绝的北岳山君。 谢狗总算得了一道山主法旨,如获大赦,心情不错,两颊酡红的少女,晃晃悠悠走向落魄山。 别的不说,在落魄山这边,陈平安放个屁都是香的,山上一大帮各显神通的马屁精,也难怪她会不合群。 貂帽少女完全忘记了方才离别时,自己一个劲儿抱拳嚷嚷着山主英明。 山门口这边,还挺热闹,仙尉和周米粒坐在桌旁喝茶,一旁趴着条骑龙巷左护法。 除此之外,难得岑鸳机也在练拳走桩间隙,在此闲坐片刻,还有从州城隍庙那边赶来的朱衣童子,不为点卯,就是想着来这边沾沾陈山主的仙气,不奢望聊天,远远看几眼就算满载而归。 而棋墩山的一条白花蛇,作为朱衣童子的赶路坐骑,也蜷缩在桌底,显得极为温顺。 都聚在这儿听仙尉道长侃大山呢。 仙尉瞥了眼那条土狗,一开始仙尉道长还觉得怪可怜的,将它当成了一条四处找东西吃的野狗,还曾专门从老厨子那边弄了些鸡肉鱼肉骨头。当时这条狗抬起头,仙尉竟然从对方眼睛里看出了极为复杂的感情,悲愤,嫌弃,郁闷,怜悯…… 仙尉当时就震惊了,难道贫道是被一条土狗给鄙视了? 后来才知道,原来它就是鼎鼎大名的骑龙巷左护法。 误会,都是误会。好心,也是好心。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刚刚游历至此的访客,是个秉拂背剑的中年道士,面白如玉,手持紫竹杖,腰悬葫芦瓢。 周米粒和仙尉都认得对方身份,因为先前各自见过对方一面,周米粒是在仙都山青衫渡那边,与那位自称道号纯阳的吕道长,聊得蛮好。 仙尉是因为先前吕喦拜访过一次落魄山,就在山门这边止步,当时就在桌边喝了一碗热茶,十分投缘,仙尉吹嘘自己的道法之高,不比这山头更低,还问纯阳道友怕不怕。吕喦笑而不言,仙尉开心不已,说自己吹牛呢。还曾邀请对方担任落魄山的客卿,自己愿意引荐一番,以他跟陈山主的关系,这种事情,不敢说一定成,但绝对不会一定不成。 不过仙尉也没说记名客卿还是不记名,说话,得留点余地,不能学那陈灵均,说话结实,跟个糯米团似的,好吃是好吃,就是容易撑到,不如一碗白米粥,养胃。 吕喦这趟游历比较不赶路,将整个疆域广袤的古蜀地界逛了一遍,一些个至今尚未被大骊朝廷发现踪迹的龙宫遗址,道人也都去看了看,像道人这般境界的练气士,自然就只是访仙探幽了,俱是人去楼空的场景,满眼荒凉,人世变换,沧海桑田不过如此。 最后走了趟黄庭国,沿途游览了寒食江,在那座曹氏芝兰楼内看了几本传承有序的旧藏善本,翻看旧书如与故友重逢,天下古籍,总是这般分分合合,随后路过白鹄江,紫阳府,再从红烛镇那边沿着山路,过棋墩山,一路缓行,来到这座落魄山,先前道人看着热热闹闹的山门口,捻须点头而笑,一般仙府,不会出现这种画面。 修行一途,既有那么多个境界划分,人心就难免跟着起伏不定。 一个山上门派,很多修道之人都算修心有成,难,却也不算罕见,但是想要人心如一,简直就是个奇迹。 这趟登门,吕喦是有事相求,有一场红尘历练,需要陈山主帮忙护道。 这位护道人,对境界的要求不高。 何况还是至圣先师亲自举荐的陈平安。 听黑衣小姑娘说山主下山去小镇那边了。 其实是去骑龙巷那边查账。 小米粒认真问道:“纯阳仙长着急见山主么?” 若是有急事,她就只需要在心中默念三遍魏山君,就跟敲门一样,披云山那边的魏山君马上就能听着,那么只要在北岳地界,她就可以与好人山主立即说上话了。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у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с傘?/p> 吕喦微笑道:“不着急,贫道等着陈山主返回这边再一起登山好了。” 桌上除了茶水和瓜子,还有小米粒从棉布挎包里边取出的两袋子溪鱼干。 上次在青衫渡,小米粒舍不得拿出仅剩一袋子鱼干待客,这次右护法终于有机会补上了。 其实在那之后,周米粒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出门,被小米粒昵称为“祖师堂”的棉布挎包里边,必须装有两袋以上的溪鱼干,以备不时之需。 谢狗如今很心宽。 见着了那个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如今真名年景,道号仙尉,谢狗就彻底放心了。她的道理很简单,在一条街上不能先后捡着两粒银子嘛。在这骊珠洞天旧址,我还能碰着谁?昔年天下十豪之一的人间首个“道士”,都已经见着了,她不能再有这般“好运道”了吧? 北边的北俱芦洲,偌大一个洲,不也才只出了个趴地峰的火龙真人,能入她的法眼? 至于南边的桐叶洲,玉圭宗剑修韦滢?还是镇妖楼那棵梧桐树?或者是三山福地的那座万瑶宗? 结果等到谢狗临近山门口,她第一眼看到那个陌生面孔的中年道士,丹凤眼,三缕长髯……这个道士看着就像是个没有境界的! 竟然瞬间就让谢狗有一种如临大敌的压迫感,万年之前,跟小陌处了那么久,都从无这种古怪感觉,可能就只有一次,小陌当年差点祭出全部本命飞剑,再就是她追到了落宝滩,那个碧霄洞主现身,奉劝她别过界,过了界,就别走了,留下便是,人过界留人,腿过界留腿 ,飞剑过界留下飞剑。 他娘的,谢狗至今想起这个臭牛鼻子老道,还是一肚子憋屈。 没理由啊。 这么点大的宝瓶洲,咋个这么藏龙卧虎嘛。 谢狗眯起眼,放慢脚步,那张不起眼的桌子,真有点龙潭虎穴的意思了。 瞧见身材消瘦的貂帽少女,朱衣童子站在桌上,双手叉腰,笑着招呼道:“小谢回了啊,我听仙尉说你这段时日,去骑龙巷赚私房钱去了。” 谢狗板着脸点点头,却与岑鸳机却是笑容灿烂道:“岑姐姐,休息呢。” 傻子好骗,所以谢狗对岑鸳机的印象是很好的,不像那个州城隍庙的香火小人儿,别看浑身冒傻气,其实是个人精儿。 瞧见个站起身的黑衣小姑娘,嗯,就是那个让白发童子嚷着要组成黑白双煞、结果没答应的落魄山护山供奉,洞府境的小水怪。 谢狗要是搁以前,就要伸手按住那个小姑娘的脑袋,摇晃几圈了,只是吃一堑长一智,这会儿笑眯眯道:“呦,是传说中的右护法大人啊,幸会幸会,我叫谢狗,是小陌未过门的媳妇。” 仙尉一口茶水喷出来,呛了一口,咳嗽不已,赶紧拿袖子擦拭桌面。 周米粒更是瞪大眼睛,啥,小陌先生都有道侣啦?! 谢狗最后才望向那个道士,“这位老人家,在哪里高就啊?” 吕喦微笑道:“四海为家,云水生涯。” 谢狗说道:“我觉得以道长的本事,就算学那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同时拥三五个宗门,都绰绰有余。” 吕喦笑道:“姑娘谬赞了,不敢与于玄前辈相提并论。” 仙尉有点听不下去了,这就像夸奖一个读书人,你可以昧着良心说人家学究天人,才情宇内无双,但是你直接说对方的学问,跟亚圣、文圣差不多,这不是当面骂人是什么?看来谢姑娘在骑龙巷那边的闭门思过,算是白费了,估计这跟贾老神仙不曾坐镇草头铺子也有关系,不然但凡跟贾老神仙学来一成功力,谢狗也不至于这么说话不讨巧。 谢狗盘腿坐在长凳上,“你们刚才聊到哪里了,继续,当我不存在。” 周米粒双手捧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轻轻放在桌上,开心笑道:“方才纯阳道长,帮我们每个人的茶碗里,都放了两三片艾叶,说是练气士长久饮用这种茶水,再辅以一门导引术,就可以驱寒,壮大阳气,全真保灵哩。” 谢狗伸长脖子,瞥了眼小姑娘碗中的三片艾叶,呦呵,竟是取太阳真火烹制而成的艾叶,“道长精通古法?看来师承悠久啊。” 后世万年修行如何,谢狗走过一趟北俱芦洲,看了个大概,拜月、摘引星辰之术,都算常见,唯独炼日一道,相对数量稀少,因为门槛更高,而且方才凝神定睛一瞥,谢狗看那几片艾叶的细微脉络,落在她眼中,纤毫毕现,大如山脉蜿蜒,谢狗自然要比岑鸳机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门外汉,看出更多内行门道,眼前道士,极有可能,是个能去那种“火阳宫”逛荡一圈的高人。 如此说来,与自己岂不是半个同道? 吕喦笑着不说话。 谢狗又问道:“道长还是一位剑修?” 吕喦说道:“略懂剑术,勉强能算是剑修吧。” 谢狗追问道:“不知道长如何看待修行?” 本就是随口一问,不曾想对方还真就给出答案了,只见那道士微笑道:“古人立法,食必用火,故万代苍生得以活命,居必逐水,故亿兆灵真得以立身。” 吕喦伸出手指,指了指天上大日,“在贫道看来,天之至宝,显而不隐者,人人可得,只此悬空一丸红日。” 道士再轻轻呼吸,吐出一口清灵之气,白雾朦胧,如云行水流,其中有一丝红线蜿蜒浮沉,宛如一条纤细火龙在其中腾云驾雾、按敕布雨,“人之大宝,虽隐而不显,犹可自求,只此一息真阳。此物至精至粹,修道之人,徐徐见功,凝为一团,便是自身纯阳。故而纯阳则仙,纯阴则鬼,人居阴阳之半,仙鬼之交,是仙是鬼,只在修行,自证其心,自炼其神,火者阳气也,火乃人身之至宝。” 谢狗笑呵呵道:“道理好是好,就是太空泛了些,听得人云里雾里的,不触天不抵地的。” 吕喦微笑道:“就像这位岑姑娘,虽非练气士,作为纯粹武夫,习武练拳,与炼气一道,有异曲同工之妙,武夫习武,以一口纯粹真气淬炼体魄,就像一条火龙走水,气血为浩荡长河,筋骨为绵延山脉。而且看得出来,岑姑娘的教拳师傅,极有武学造诣,尤其是拳桩配合吐纳,能教旁人耳目一新,缘于此人传授了岑姑娘四种截然不同的吐纳术,故而真气运转轨迹,昼夜有别,冬夏各异,所以才能够一直压境而不伤体魄神魂,反而因此拳意扎实,滋养真灵,异于常人。” 岑鸳机愣在当场,朱老先生教给她四种真气流转路径,她练拳这么多年,当然一清二楚,只是从没想过会藏着这么大的学问。 难道自己破境之慢,其实并不是自认资质太差的缘故?朱老先生一直说她练武资质很好,也不是什么安慰言语? 谢狗笑道:“道长高啊。” 吕喦一笑置之。 谢狗当下还不清楚,这位道号纯阳的陆地散仙,正是至圣先师眼中的未来天下十豪之一。 陈平安没有沿着敬香神道,直接去往山巅祠庙,而是手持行山杖,徒步登山,去往一座披云山次峰,在登山人流中,与来此山文昌阁烧香许愿的文人雅士无异。 披云山中,有寺庙道观十数座,当年大骊朝廷曾经评选出一洲版图上的六山十刹,都是佛家名山大寺,其中披云山广福禅寺,就是大骊宋氏皇帝敕建,御笔题写匾额,赐下紫衣和法号,还曾诏令住持入京书写金字经文。 半山腰处有座歇脚凉亭,凉亭匾额海天无极,崖畔有古松,枝干斜出如在天外。 旁有茶摊,多是山中挑夫在茶摊这边饮茶,陈平安就在这边,抬头看了眼,掏钱结账的来了。 原来是魏山君亲临此地,当然施展了障眼法,可让俗子对面不相识。 这位声名早已远播别洲的北岳山君,金身精粹,如今境界修为相当于一位仙人境。 何况整个北岳地界都是魏檗的道场,魏檗可以视为大半个飞升境。 陈平安跟摊主又要了一碗茶水,魏檗落座后,劈头盖脸就问道:“小陌先生怎么没来?又是被陈山主拦下了,不合适吧。” 陈平安立即还了一句,“魏山君什么时候举办夜游宴,我好像一次都没有喝上山君府的美酒,人生憾事,必须找机会补上。” 老话都说久住令人贱,频来亲也疏。 落魄山与披云山,便无此顾虑。 可其实如今山君府诸司主官,小三十号山水神灵,陈平安一个都不认识。 “如今落魄山都有下宗了,要是在北俱芦洲那边,再有个下宗,落魄山和青萍剑宗,岂不是就要顺势升迁为正宗和上宗?” “这等美事,想想就好。” “到时候再来几个好事之徒,评选什么浩然天下十大宗门,你们肯定有一席之地。” “什么‘你们’,这话说得伤感情了,得是我们。” 陈平安笑道:“桐叶洲开凿大渎一事,已经有了眉目,很快就会动工,我让青萍剑宗那边帮你留了个缺口,数目 在一千四百到一千八百颗谷雨钱,你有没有想法?要是披云山财库紧张,我可以先帮忙垫上。” 对于一般练气士而言,参与开凿大渎,可能就是挣与亏的钱财往来,甚至挣钱越多,与功德就相去更远,比如包袱斋的张直,皑皑洲刘氏,都在此行列,不过多少能够帮助各自门派、家族挣下些福缘,只是这些福缘不太会流转,寻常只会在大渎周边“兑现”,比如转化为一份数额不定的财运,无形中帮助包袱斋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这也是张直为何一定要在所有渡口开设店铺的唯一理由。与一洲气运紧密相连的镇妖楼青同,是例外,可是对于山水神灵来说,都是有实打实功德在身的,属于稳赚不赔。 魏檗点头道:“那我就掏出两千颗谷雨钱,凑个整数。” 陈平安讶异道:“魏山君,一口气拿出两千颗谷雨钱,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我们北岳山君府的财库,不得是金山银山?来都来了,不如带我逛逛,开开眼界?” 魏檗扯了扯嘴角,“是‘你们’,不是‘我们’。” 陈平安微笑道:“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容我倾耳听,说是说不是?” 魏檗无奈道:“陈隐官的打油诗和集句诗,名气已经足够大了。” “但是魏山君不能否认,还是很应景的。” 魏檗突然微微皱眉。 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魏檗解释道:“你们落魄山,来了个云游道士,我竟然看不出对方的道行深浅,对方反而立即察觉到了我的窥探。” 茶碗涟漪起云雾,浮现出一幅画面,只见那落魄山山门口,围坐一桌,其中就有个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只是这幅山水画卷很快就消散。 陈平安看了眼,笑道:“很正常。这位前辈姓吕名喦,道号‘纯阳’,是真正意义上的得道之士,当之无愧的证道之人,他不欲人知晓自己踪迹,别说我的落魄山,或是你们披云山,恐怕就算在穗山山脚,神君周游一样察觉不到。” 魏檗赞叹道:“纯阳?这么大的‘道号’,一般人可承受不住。” 魏檗仔细翻检心湖片刻,以心声询问道:“我记得那黄庭国历史上,曾有道士丢掷酒杯入江水化作白鹄,与这位道士可有渊源?” 陈平安点头道:“正是这位纯阳真人的手笔,当年他与程山长一同乘船游江,醉酒酩酊即兴而为,这才有了后来的白鹄江水神娘娘。” 魏檗欲言又止。 陈平安摇摇头。 关于这位喜欢游戏人间的纯阳道人,还曾涉及到一桩陈年旧事。 老黄历上都是历史尘封已久的老故事,比如如今住在京城火神庙的封姨,就曾有个“燃艾草灼龙女额”的山水典故。 再比如昔年百花福地,众多花神曾经求助于一位身负气运的崔姓男子,来抵御封姨。 而此人也成为大雍朝的开国皇帝,与百花福地一直极有香火情,至今犹有举国簪花的习俗。 而昔年斩龙一役之初,天下真龙,诸多龙宫水府,也曾寄希望于一位得道之士的出手相助,正是纯阳吕喦。 魏檗便不再刨根问底,转去抱怨道:“这个化名谢狗的‘小姑娘’,你打算如何处置?” 一位飞升境圆满的剑修,还是蛮荒妖族出身,每天就这么杵在北岳地界,魏檗都觉得瘆得慌。 以至于魏檗到现在都没有跟山君府诸司佐官泄露天机,说有这么一号人物就在槐黄县城逛荡,免得他们心惊胆战。 陈平安开始撇清关系,“她是你那位小陌先生的爱慕者,你跟我抱怨不着。” 魏檗说道:“方才我算账算错了,如今山君府处处都要用钱,捉襟见肘,怎么一个穷字了得,那两千颗谷雨钱,恳请落魄山泉府帮忙垫上,我可以立下一张借据。” 陈平安只得保证道:“谢狗那边,我来约束,肯定不会由着她乱来,出了任何纰漏,你找我就是了。” 魏檗问道:“纯阳道人都在山门口露面了,你还不赶紧去现身待客?” 陈平安笑道:“肯定要去的,只是不着急,总得容我陪着魏山君把一碗茶水喝完吧,做人不能太喜新厌旧。” 这就是心里有底说话就硬气了。 有小米粒负责待客,哪里需要他这个山主去锦上添花,完全没必要。 访客若不是飞升境起步,我们落魄山都不屑搬出右护法。 可要是换成陈灵均这个大爷,你看陈平安急不急,保管早就火急火燎跑去落魄山门口了。 陈平安喝过两碗茶水,让魏山君不必相送,潇洒告辞离去。 陈平安到了落魄山的山门口,吕喦起身笑道:“叨扰。” 双方一起登山,拾级而上,直接去了山巅。 吕喦开门见山道:“有一事相求。” 陈平安也几乎是异口同声,差不多的意思,有事相求。 吕喦笑道:“陈山主先说说看。” 陈平安也不客气,说道:“可能需要与道长讨要一张火符,品秩越高越好。” 吕喦心中了然,“是为了文运火蟒的走水一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家小暖树,道显于黄庭国曹氏芝兰楼,莫非与道长有关?” 吕喦抚须笑道:“贫道曾经在那蜀地,画符于一栋书楼的梁柱之上,初衷只是用来庇护书籍,只不过那会儿还不是什么芝兰楼,至于如何一路辗转落入曹氏之手,想来只是随缘而已。” 陈平安作揖致谢。 吕喦摆摆手,“无需如此。” 吕喦继而问道:“文运火蟒走水大不易,天然水火冲突难以调和,陈山主可有谋划?” 陈平安笑着点头,刹那之间,吕喦环顾四周,微微一笑,原来已经置身于一条由陈平安两把本命飞剑早就而成的光阴长河之中,最奇异之处,在于两岸皆是文字成山,文运盎然,气象不俗。 吕喦说道:“凭借这份底蕴,陈暖树将来跻身玉璞境都绰绰有余了。有无贫道的那张火符,差别不大。” 看那陈平安欲言又止的模样,吕喦笑道:“贫道本就是登门求人来的,岂会吝啬一张符箓。” 陈平安好奇问道:“不知道长所求何事?” 吕喦说道:“护道一场。” 陈平安疑惑道:“以晚辈如今的境界,真能胜任此事?” 吕喦点头道:“贫道现在完全不担心陈山主能否胜任,就怕陈山主护道护得太过尽心尽力,贫道自己反而无事可做。” 陈平安问道:“道长能否细说护道一事?” 吕喦笑道:“不着急,还需等个火候。” 陈平安收回两把本命飞剑,吕喦从袖中取出两张符箓。 陈平安说道:“一张就够了。” 吕喦笑道:“就当是好事成双,火符送给陈暖树,至于另外一张水符,是送给你们右护法的。” 当初在那仙都山青衫渡,黑衣小姑娘紧紧攥着棉布挎包的绳子,因为纠结一袋子鱼干到底是拿出来待客,还是留给米裕,紧张得满头是汗也浑然不觉,她一直皱着眉头绷着脸,让吕喦哭笑不得,又不好开口劝说对方溪鱼干留着就是了。 此后双方凭栏而立,陈平安与纯阳真人请教了一些修行事。 天地霜尽,春山如笑,群峰之巅,长风浩荡。 正文 第九百八十五章 关门弟子 陈平安刚好取出养剑葫,吕喦也摘下了腰间那枚葫芦瓢,对视一笑,大概这就是白也诗篇所谓的山中与幽人,对酌山花开。 吕喦仰头灌了一口自酿酒水,“你可知道,骊珠洞天这些山脉诸峰的由来?” 陈平安点头道:“崔东山曾经说过些内幕,西边群山,总计六十二座山头,大半是古蜀地界的山峰迁徙而来,拼凑而成,有据可查的有四十多个,我猜测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以后看看有无机会当面询问。但是像我们脚下的落魄山,魏檗那边的披云山,还有那座拥有斩龙台的山头,都比较古怪,没有任何文字记录,后者被大骊户部秘档记录为甲六山,于春徽年间封禁,按照我们这边的土话俗称为龙脊山,半山腰处有大片斩龙崖石,来历神秘,可能知晓真正根脚的,就只有昔年药铺后院的杨爷爷了。” 吕喦笑道:“杨爷爷?你是说那位青童天君?” 青童天君,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昔年掌握一座飞升台的男子地仙之祖,却是人族成神。 就像一个孤零零的点灯守岁人,在人间守岁足足一万年。 陈平安轻轻点头。 如果不是杨爷爷,他活不到今天,有些事情,长大以后可以熬,但是熬不到长大。 其实陈平安原本有很多话,想要与这个老人好好聊一聊,与身世和天下大事都无关,就只是些家常话。 生活道路上,少年和年轻人始终前行,好像老人们却已经停步,前者再回头,就只是回忆了。 陈平安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第一次见到杨爷爷,是年幼时蹲在药铺门槛外,等了片刻,没有等到扫帚砸在脑袋上,仰起头,看到了那个神色严肃的老人。 “买东西给钱,生意人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先赊欠给你,但是你以后得还钱,一分一毫也不许欠铺子。” 最后老人问孩子听不听得懂,孩子站起身,懵懵懂懂,只是递出那只始终紧紧攥在左手的钱袋子。 吕喦举目远眺,视线一路绵延而去,远如山脉,不管如何物是人非,山河风景变化倒是不大,感慨道:“昔年古蜀地界,我经常游历其中,只记得蜀天夜多雨,蛟龙生焉,剑光与风雨同起落,蔚为壮观。” “只说那座龙脊山,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最早位于古蜀边境,曾有洞天名为括苍洞,依山傍海,蟠结斩如刻,上有倒挂仙,疑是帝所谪,快意雄风海上来。此山古名颇多,有真隐,天鼻,风车,寮灯等。” “可惜后被剑仙与蛟龙厮杀所摧破。最早山脉一路绵延入海,可与某座海底龙宫气息衔接,红烛镇那边有条冲澹江,水性极烈,湍悍浑浊,我如今这瓢葫芦酒,就是用那边的江心水酿造而成,在上古时代,经常白昼雷霆,与如今的禺州相呼应,所以如今地方县志上所谓‘此水通海气’,并非穿凿附会之语,那个在小镇开书铺的冲澹江水神李锦,其实就是上古龙种之一,只不过可能李锦都不清楚自己的出身,一直误以为是骊珠洞天的龙气流溢,散入冲澹江,他得以开窍炼形,或是被上古仙人以龙王篓带离骊珠洞天,实则不然。至于后世被剑修拿来砥砺剑锋、奉为至宝的斩龙台,其实就是字面意思,远古天庭两座行刑台之一的斩龙台,在登天一役被剑修斩碎,坠落人间,四散天地间,龙脊山那片石崖,就是最大的一块,古蜀地界因此蛟龙繁衍,剑修亦多。剑气长城那边也有一块,如果贫道没有记错,就是你那位道侣的家藏?” “斩龙之人陈清流,就曾在括苍洞之内练剑多年,可以算是他的证道飞升之地,后来所谓的蝉蜕洞天,其实只是括苍洞的一部分,就相当于你们落魄山的霁色峰。他在蝉蜕洞天内,一口气斩杀了订立生死状的十四位剑修,其中八个上五境,其中仙人境就有两位,其余六位元婴,虽然境界不高,但是每一位剑修本命飞剑的神通,都极适合围杀,元婴境剑修杀力高低如何,配合飞剑本命神通,围杀效果又会如何,你来自剑气长城,应该最清楚不过了,结果仍是被陈清流反杀殆尽,经此一役,宝瓶洲断了十余条剑脉法统,由于陈清流是别洲人氏,宝瓶洲的剑道气运,就开始一蹶不振了。” 这位在两座天下萍踪聚散不定的纯阳道人,通古博今,诸多典故,娓娓道来,云淡风轻。 銆愯璇嗗崄骞寸殑鑰佷功鍙嬬粰鎴戞帹鑽愮殑杩戒功a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紒鐪熺壒涔堝ソ鐢紝寮杞︺佺潯鍓嶉兘闈犺繖涓湕璇诲惉涔︽墦鍙戞椂闂达紝杩欓噷鍙互涓嬭浇銆?/p> 人生路上,我们好像都是在翻书看他人,不知何时,才能成为他人仔细、反复翻阅的书籍。 记得郑大风曾经说过一个道理,人到中年,四十不惑,一个人如果到了四十岁,还不信命,要么是实在命好,要么就是不开窍。 不说荤话的大风兄弟,除了模样丑一点,兜里钱少了点,还是很有几分独到风采的。 陈平安诚挚道:“老话说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将来等到吕前辈成功出关,不知能否恳请前辈,为一洲修道之人设法坛传道业?至于地点,无论是落魄山、披云山,还是南涧国神诰宗、黄粱派娄山,或是宝瓶洲任何一地,都是无所谓的。” 毕竟这位纯阳真人,严格意义上说,就是宝瓶洲的自家人。 吕喦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笑问道:“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先有蝉蜕洞天一役,后来又有斩龙一役,贫道既然是宝瓶洲本土修士,又与诸多龙宫颇有缘法,为何两次都没有出手,陈山主难道就不好奇?” 陈平安提起朱红色酒壶形制的养剑葫,与吕喦那枚紫气萦绕的葫芦瓢轻轻一磕,如碰酒杯,只是给了个含糊其辞的说法,“红尘历练,修真我证纯阳,不昧因果。” 各自饮酒,陈平安擦了擦嘴角,吕喦会心一笑,“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 陈平安突然笑道:“先前拜访衣带峰,听一位老前辈说修行事,不过就是心关独过,大家都好。” 吕喦点头道:“修行是自家事,若是以天地为家呢。” 陈平安沉默片刻,问道:“吕前辈接下来要游历何方?” 吕喦说道:“打算走一趟北俱芦洲,贫道曾与白骨真人同游白玉京青翠城,此外别有一番境遇,算是欠了陆掌教一份人情。” “清凉宗的贺小凉,她作为陆掌教新收的弟子,成为一宗之主,境界一路攀高至当下的仙人,因为她自身福缘深厚,修道资质够好,所以都算轻松。此次剑仙白裳以闭关作饵,贺小凉性格外柔内刚,一着不慎就会咬钩,想必生死无忧,但是以白裳的行事风格,这种自行咬钩之鱼,再被他抛入水中时,鱼儿是肯定要吃些大苦头的,只是碍于陆掌教和天君谢实的面子,会对贺小凉留其性命,却肯定会伤及她的大道根本,跌一境至玉璞是跑不掉的,加上能够让贺小凉刚好错过即将到来的这桩机缘,以后贺小凉再想按部就班跻身飞升境,就不容易了。” “贺小凉光有一个师兄曹溶,至多再加上顾清崧,即便他们三人联手,面对一位闭关即可出关的飞升境剑修,还是十分勉强,如此涉险行事,太过托大了。所以贫道打算离开落魄山后,就去北边看看。” 陈平安点头道:“贺小凉一定会去找白裳的麻烦。” 吕喦笑着打趣道:“陈山主,你能够与陆掌教产生这么多的因果纠缠,看遍历史,屈指可数。只说这一点,就足以自傲了。” 陈平安点点头,沉声道:“这些年看了些佛教典籍,经律论之外,其余公案评唱拈古颂古,洋洋洒洒,不下八千,然后我发现一件事,历代高僧引用陆沉著作中的典故,甚至要比引用所有儒家圣贤加在一起的次数更多。” “所以不管小看谁,都不能小看这位陆掌教。” 吕喦点头道:“我们外人再高看陆沉,也未必就是陆沉的真正高度。” 吕喦突然问道:“就不问问看为何会提及这西边诸山的由来,莫非贫道就只是与陈山主显摆自己的见多识广?” 陈平安思量片刻,试探性问道:“是在提醒晚辈,这也是一种……广义上的‘道化’?” 吕喦点头道:“这可能就是道门与佛家的根祇差异之一。” 陈平安微皱眉头,继而心中豁然,只是又起疑惑,毕竟大乘佛教亦有“无众生不得成佛”一语,刚想言语,吕喦便笑道:“这只是后世祖师禅的调和法之一,与更早的如来禅关系不大。” 崔前辈曾经给过一个说法,纯粹武夫,七境八境死家乡,九境山巅死本国,十境止境死本洲。 而这位道号纯阳的吕祖,曾经已经一只脚跨入十四境门槛却自己退出门外的道门真人,当初选择远游青冥天下,就很好解释了。 只需将前理反推即可。 一直在偷听山顶这边对话的某位貂帽少女,听得晕乎乎,你们到底在聊个啥。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收起养剑葫,侧过身,拱手抱拳,神色肃穆道:“晚辈倒是有一大问,斗胆与前辈请教。” 吕喦面带微笑,摆摆手,示意陈平安法不传六耳。 陈平安心中悚然,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到谢狗在偷听,因为方才在山顶设置了一座类似袖珍剑阵的禁制。 吕喦双指并拢,看似随意轻轻一推。 便有一缕并未剑气的粹然剑意,与天地融合,早就在这边守株 待兔了,结果被道人推回登山道路那边。 不过与此同时,山路那边亦有一缕隐蔽剑气,被谢狗伸手推回山顶这边。 吕喦调侃道:“你们两个算不算礼尚往来?” 陈平安略显尴尬。 吕喦正色道:“你在桐叶洲那边,是不是已经两次试图跻身玉璞境未果?” 陈平安点头道:“心魔出乎意料,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出现,第一次是措手不及,第二次是自以为能够凭借祈雨篇在内的六种解决方案,结果还是不成。” 吕喦笑道:“绣虎确实给你出了个不小的难题。” 陈平安苦笑道:“浩然天下,如果因为我的重返家乡,而提起剑气长城,就需要一个上五境的末代隐官。” 所以当年造化窟一觉醒来,在剑气长城那边都还是元婴境的陈平安,就莫名其妙成为了玉璞境。 这其实是崔瀺给了陈平安一个介于真伪之间的玉璞境,说真,在于陈平安的确属于靠自身打破瓶颈,跻身的玉璞,只不过陈平安自己忘记了那个具体过程而已,说伪,则是陈平安的心路,因为被崔瀺抹掉记忆,出现了一段空白,长远来看,就是极大遗患,不过崔瀺的解决方案,再简单不过,等着未来的师弟自己跌境再重返玉璞即可。 至于陈平安的境界一跌再返,期间会不会横生枝节,引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崔瀺大概是全然无所谓的。 大概在绣虎看来,如果这种小事都处理不好,就不用去青冥天下自取其辱了。 吕喦也不细问心魔为何,只是提醒陈平安再慎重些,不要急于恢复玉璞境,然后很快就岔开话题,“毕竟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崔先生的做法,无可厚非,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是不是玉璞境剑修,是一道分水岭,是,提到陈平安,便多是溢美之词,最坏至多调侃几句,捏着鼻子说你是年轻有为,老大剑仙敢于用人,可若只是元婴,浩然天下对你个人,甚至对整个剑气长城的观感,就要变了。” 世事繁多,生活不易,多是看过一个热闹再等下个热闹而已,哪有那闲工夫去求个究竟,人心不古,古人之心,就在于求学不易,得了一两个道理,就愿意开掘极深,当然今人也有今人的优势和长处,这就是两条道路了,古人从一到万,反证其一,就像道门所谓的人法地地法天道法自然,今人从万到一,就像佛家所说的法门无量誓愿学,最终得见不二法门。比如先生在京城人云亦云楼那边,就曾不由得感慨,要说书上的道理和学识,只谈广度不提深度的话,岂是前贤们能比的?那么是不是现在随便从书院拎出个读书人,再丢到万年之前,估计都能让当初那拨“书生”一个个跑来虚心求教? 陈平安点点头,当然能够理解这种差别,只是这里边的艰辛,可谓有苦自知。 以至于陈平安甚至猜测,当下试图打破元婴境瓶颈遇到的那个“心魔”,极有可能,本该是自己在飞升境后,再试图跻身十四境,才会遇到的某种心关。 吕喦笑道:“陈山主有个好师兄啊。” 陈平安无言以对。 吕喦重新别好葫芦瓢,转头瞥了眼北方,略带几分讥讽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白裳与那田婉暗中勾结,试图操控一洲剑道气运流转,也就是双方最终未能得逞,不然贫道如今重返宝瓶洲,可不介意什么飞升境的剑修,什么邹子师妹的身份。” 贫道又不是吃素的。 连同谢狗在内,先前与纯阳真人同桌喝茶的这拨人,其实在陈平安他们率先登山后,觉得喝茶也喝饱了,就开始登山赏景,其中只有岑鸳机是继续练拳走桩,反而要比仙尉、周米粒他们速度更快。 这么多年过去了,千篇一律的走桩,她也不觉枯燥乏味。今日被那位纯阳真人道破天机,岑鸳机就更有斗志了。 朱衣童子骑乘在白花蛇之上,头一遭翻山越岭不累人,不算违禁之举喽,因为陈山主与那外乡道士登山之前,约莫是怜惜自己的劳苦功高,闲聊许久,还专门降下一道山主法旨,允许这个自号“赤诚”的香火小人儿,与那条被小家伙取名为“白虹”的白花蛇一同登山游玩,以后再来落魄山点卯,仙尉道长都不会拦阻他们上山。 朱衣童子到底是讲江湖义气的,硬着头皮,帮忙将那条棋墩山白花蛇引荐给山主大人,上次与陈山主一起赶路返回落魄山,都没来得及正儿八经介绍“白虹”,结果今天得知白花蛇暂名“白虹”之后,陈山主还很是表扬了香火小人一通,说取名本事不小,因为依循儒家《礼记》的月令篇记载,季春之月,也就是暮春时分,一年春天的尾巴上,自古有那“虹始见,萍始生”的说法,虹为天地二气交汇、阴阳激燿生成,凡日旁气色白而纯者,即为虹。如果不是已经被自己这些外人知道了白虹这个名字,不然将来炼形成功,把“白虹”拿来当做真名都是很好的。 白花蛇早已开窍通灵,闻言大喜,只是暂时还无法出声言语,连忙晃了晃头颅,朱衣童子心领神会,就问山主大人,白虹想要用这个真名,她特别喜欢,只是如今被外人点破了,又非她自己亲自取名,若是拿来作为真名,有无山上忌讳,会不会无法获得天地封正认可,反而经常遭天谴挨雷劈啊…… 陈平安当时笑望向身边的纯阳真人,吕喦抚须点头,笑言一句,山中精怪取名不易,既不可真名过大,承载不住反受其咎,道路过宽,反而自迷心性,不知何去何从,也不可过小,最好还要与一地山水相契合,若是你不担心落魄山这边有人泄露天机,最后闹得路人皆知你的真名,那么叫白虹,倒也无妨。 陈平安便拱手笑道:“落魄山陈平安,在此预祝白虹道友炼形成功。” 吕喦单手掐剑诀,微笑道:“虹洞青天,阴阳燿日,壮士挺剑,气激白虹。纯阳吕喦,预祝白虹道友成功炼形,修行顺遂。” 一直冷眼旁观的谢狗啧啧称奇,一条比蝼蚁都不如的白花蛇,三言两语,就赚取了一份好大造化。 “白虹”这个名字,是朱衣童子随口胡诌而来,再到陈平安牵线搭桥,有意让纯阳道人来顺水推舟给出答案,最终由吕喦亲口认可“白虹”堪任真名。 这就像青冥天下那边道门法统的符箓与符印之别,一张符箓之上,加盖一方真人法印,便可威力暴增。 符箓执掌于法官之手,如一座衙署内的胥吏,真人仙君如统领众人的一衙主官,加盖官印的法令才可颁布,名正言顺。 冥冥之中,这条棋墩山白花蛇的真名一事,就像纯阳真人来做主“钤印”,落魄山陈平安担任见证人,陪同签名花押,为次。 在这里边,藏着弯来绕去的好些学问呢,就这么件小事,谢狗就可以看出陈平安这家伙心思有多重,城府有多深,呵, 也难怪如今蛮荒天下,那几个补缺王座的飞升境,都对年轻隐官念念不忘,总想着文庙亚圣都能够从青冥天下拐来个元雱,白泽怎么不干脆从浩然天下直接将那陈平安套了麻袋,再将其丢到脂粉窟里,英雄难过美人关,生米煮成熟饭,可不就是自家人了。 在谢狗悄然收拢那缕剑气之时,这会儿道号“赤诚”的小家伙,盘腿而坐在白花蛇背脊上边,“骑高头大马”,很有睥睨天下的气势,不由得感慨道:“仙尉道长,你官儿不大,偏偏规矩最多,你再看看我们陈山主,多和蔼多亲切,万事好商量,你这个当看门人的,就不惭愧吗?” 落魄山,最大的官,就是陈山主了。 那么最小的官帽子,估计就是仙尉道长的这个看门人了吧。 仙尉没好气道:“我惭愧什么,宰相门房三品官,职责所在,平时不难缠点,难道就任由阿猫阿狗随便登山吗?” 仙尉低头看着朱衣童子,笑眯眯道:“当大官的,确实表面上都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那只是因为跟你根本犯不着如何疾言厉色,等你再升官几级,有机会跟陈山主多接触,就会明白一个道理。” 朱衣童子焉儿坏,已经准备好小账簿了,却故意满脸讶异,催促道:“哦?啥个道理,怎么讲,等我官当得大了,就会如何?” 仙尉说道:“就会发现,我们山主是真的平易近人。” 朱衣童子未能得逞,朝仙尉道长竖起大拇指。 谢狗翻了个白眼,我了个乖乖,落魄山风气真是可以。 那条早就能够炼就人形、却迟迟不肯炼形的骑龙巷左护法,屁颠屁颠跟在貂帽少女身边。 它怕裴钱,是有一百个理由的,往事不堪回首。 但是它自然而然就亲近这个貂帽少女,却像是毫无道理的事情。 不然总不能是因为对方名字里边有个“狗”字吧。 来到山顶,貂帽少女瞧见了栏杆旁的那两个身影,就想凑近多聊几句,主要还是那个道号纯阳的道士,让谢狗觉得不简单,很不简单,得问一件事,对方是否去过那座“火阳宫”,不同于各座天下、福地的明月各异,后世大修士都可以建造长久道场,即便是在万年之前,也有无数“月户”得以跻身其中,唯独在一轮轮大日之中,万年以来,从无任何一位修士敢说自己是主人,境界高如白景,在蛮荒天下那轮骄阳 之中,她依旧都只能算是“暂住”。 这就涉及到了一桩内幕,因为即便日月皆是某尊高位神灵“摹拓”而成,但是后者更趋于实相,前者却更为玄妙,数量在天外不计其数,但是最大的玄妙,就在于所有悬空太虚中的“大日”,都可以通往那座唯一的“火阳宫”,即便是旧天庭成为了遗址,这座宫殿依旧存在,完好无损,只是不同修士去往同一座火阳宫,都好像被自动分流了,去了“位于”不同光阴长河的河段内,唯一勉强可以称之为共同点的地方,就是后世修士踏足火阳宫,都不曾碰到过那位真正的主人,相信也没有谁愿意见到对方。 人间避暑地,天上广寒殿,混沌凿开元气窟,老龙独占水精宫。 龙宫水府皆喜好构建水精宫,人间三伏节,此地十分秋,故而被仙家誉为清凉国。 而那座丹霄绛阙火阳宫,如今被道家说成了帝室之一,在谢狗看来,也不算胡说八道。 至于上古龙族,是否证道的门槛之一,就是能否去火阳宫听真人传授道法。 谢狗看得出来,这个吕喦,与上古蛟龙渊源不浅。 周米粒见谢狗挪步,好像要去好人山主那边,赶忙拦在路上,立即觉得不妥当,就赶紧侧过身,轻轻扯住谢狗的袖子,压低嗓音,神色着急道:“谢姑娘,好人山主要与吕老神仙谈正事,谢姑娘等会儿再去,不急不急,稍等稍等。” 谢狗抖了抖手,然后双臂环胸,转头看着那个跟白发童子差不多个头的小水怪,“右护法好大的官威啊。” 小米粒挠挠脸。 陈平安也是双臂环胸的姿态,背靠栏杆,看着那个好像记性不太好的貂帽少女。 黄帽青鞋绿竹杖的小陌,凭空出现在谢狗身边,先与纯阳真人点头致意,再伸手按住谢狗的肩膀,力道不轻,出声提醒道:“谢狗!” 谢狗抬起手,就要去摸小陌的手背,结果被小陌立即抬起手肘抵住脸颊,貂帽少女不怒反喜,咧嘴嘿嘿一笑,使劲歪头,含糊不清道:“你来了啊,我跟右护法闹着玩呢。” 小米粒咧嘴而笑,使劲点头,是啊是啊,咱俩闹着玩呢,哈哈,小陌先生你的道侣谢姑娘,两颊酡红可喜庆,个儿还挺高哩。 小陌收回手,揉了揉眉心。 都不知该如何跟小米粒解释自己跟白景的关系。 陈平安朝小米粒招招手。 小米粒飞快跑去,一个站定,陈平安掏出那枚暂不知名的水符,笑道:“是吕前辈送你的,别客气,收下吧。” 小米粒一脸难为情,与吕老神仙鞠躬致谢,连忙打开棉布挎包,小心翼翼将那张符箓请入自家“祖师堂”内。 了不得了不得,麾下又得一员大将! 吕喦捻须笑道:“此符名为‘龙门’,是贫道自己独创的,算不得什么化腐朽为神奇的大符,就是将来去白帝城那边,凭借此符,可以持符直接进入黄河小洞天。” 小陌笑了笑,这要是还不算大符,天底下的大符就太少了。 不愧是一位被公子敬称为“吕祖”的得道高人,还能够与至圣先师一起现身镇妖楼。 谢狗幽幽叹息一声,要说羡慕不至于,一张可以让天下水裔直接跨过那道龙门的符箓而已,可问题是这张符箓之中,蕴藉着“纯阳”二字真意如……两尊门神,小水怪手持此符,遇到紧要关头,越是山巅修士,越知晓轻重利害,无异于遥遥与这位纯阳道人问道或是问剑嘛,后果自负。 小米粒笑得合不拢嘴,暖树姐姐,景清景清,泓下供奉,云子……珍贵符箓只有一张,好像不够分。 陈平安伸手按住小脑袋,笑道:“别想着送人,自己留着用。” 小米粒拍了拍棉布挎包,开心道:“要是不送人,就不舍得用,要好好珍藏的!” 先前在青衫渡,一大一小嗑瓜子,黑衣小姑娘坐在石头上,悠哉悠哉晃着脚丫,陪着客人一起闲聊,落魄山和青萍剑宗的事情,是绝对不多说半句的,她的江湖经验老道得很嘞,只是担心那位前辈觉得无聊,所以她就只是聊了些自己的小事,无非是看崖外胖胖瘦瘦朵朵白云路过家门口,就帮它们一一取个名字之类的。纯阳道人便笑着说一句,门外荣辱排队过,困穷之后福跟随,家教门风之所以重要,就是可以让人吃得住苦,接得住福。小姑娘觉得很有道理,轻轻鼓掌。然后就试探性说,纯阳道长,我有个朋友,只是山上的朋友啊,她的境界太低了,但是山头又很大,所以我这个朋友出门在外,总是胆子跟本事一样小,咋个办…… 此刻谢狗站在小陌身边,一本正经道:“小陌,我在路边行亭,跟山主大人偶遇,聊得贼好,你家公子与我聊得真是投缘,他还主动请我喝了一壶酒呢,这可不是我瞎编胡造的,你要是不信,等会儿可以自己问你家公子去,咱们山主还邀请我回落魄山呢,不然就我的风骨和犟脾气,能自个儿跑回这边自讨没趣?在行亭里边……对了,小陌你别误会啊,千万别多想,虽说是孤男寡女的,但你信不过我,也要信得过你家公子嘛,总之咱俩当时在行亭那边,就是正儿八经切磋学问,相处下来,喝了顿酒,那叫一个相谈甚欢,我觉得山主这个人真不错,值得仰慕,家境出身是差了点,但书上不是说了个道理,无限朱门生饿殍,几多白屋出公卿?看看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好些个高门子弟,也就是跟小富小贵稍微沾点边,就不拿正眼瞧人了,想来前程有限,但是咱们山主不一样啊,都这般凭本事挣来的一份家大业大了,还是不动如山的,年纪轻轻,稳重,必定厚福无疆!我算是琢磨出个道理来了,天底下真正聪明子,言语木讷优容,深计远虑,所以不穷!小陌,你挑人的眼光不孬,这就证明我挑人的眼光更好,对了小陌,我最近读书勤快,学问暴涨,才情如泉涌,挡都挡不住,你听听看,给点评点评,事先说好,亦诗亦词,如那苏子写词,别开生面,条框是绝对拘不住人的,也学你家公子,格律暂且搁一边,客子光阴诗卷里,彩笔题桐叶,佳句问平安。杏花消息雨声中,又逢新年春,更有好花枝!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用,诗词中嵌有‘平安’二字,你家公子听了肯定喜欢……” 小陌一开始是打算装聋作哑的,越听到后边越别扭,实在是忍不了,黑着脸说道:“你到底要从朱先生那边剽窃多少学问?!” 谢狗学那右护法挠挠脸,干笑道:“文字就那么多,我们读书人抄东朝西的,都是相互借学问不用还的,咋个能叫剽窃呢。” 一个双手负后的佝偻老人,笑眯眯刚走上台阶,驻足片刻,听到谢狗最后那句话,老厨子就立即退回去,打道回府,溜之大吉。 小陌,谢姑娘,你们俩只管卿卿我我,我去炒我的菜。 小米粒眼尖,看到了老厨子的身影,立即与好人山主和纯阳道长告辞一声,中途再与小陌先生打了声招呼,一路飞快跑到朱敛身边,一起走下台阶,她拍了拍棉布挎包,再伸手挡在嘴边,小声说道:“老厨子,有宝贝。” 朱敛忍住笑问道:“啥宝贝,能吃么?” 小米粒双脚并拢,蹦跳着下台阶,哈哈笑道:“猜个谜语,走路嚣张,妖魔心慌!” 朱敛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张宝塔镇妖符啊。” 小米粒嘿嘿笑道:“不一样,我这张叫龙门符。裴钱可宝贝她那张宝塔镇妖符啦,以前我想要见一面都难哩。” 裴钱小时候,好像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将那张符箓拿出来,贴在额头上边,吹着玩。 朱敛笑着点头,当年的小黑炭,一遇到害怕的事情,就喜欢往自己脑门上贴符箓壮胆,不然就是走累了,啪一下,就拿出那张符箓,美其名曰给自己增加了至少一甲子内功,用那会儿裴钱的话说,就是我脑门上顶着一栋宅子,大摇大摆行走江湖,走路怎么会累呢?跟在师父身边,一起翻山越岭,腾云驾雾! 对啊,怎么就长大了呢。 朱敛带着小米粒,来到一栋宅子外边,敲门而入,庭院内有人正在练习剑炉立桩,睁开眼,笑道:“朱先生,右护法。” 朱敛点点头,神色玩味道:“赵树下,你从明天起,终于要拜真佛了。” 赵树下听得一头雾水。 小米粒嘴唇微动,提醒赵树下那个答案。 因为来时路上,老厨子跟她说了,好人山主要正式以师父身份,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为弟子教拳了。 赵树下瞬间紧张起来。 朱敛笑道:“赵树下,紧张就对了,毕竟小三十年,有资格在竹楼二楼学拳,只有三人,我相信以后也多不到哪里去,甚至说不定第三人,就是最后一人,所以要好好珍惜。” 三人学拳于竹楼二楼,陈平安,裴钱,赵树下。 陈平安和裴钱,先后与崔诚学拳。从明天起,赵树下就会与陈平安学拳。 竹楼二楼,教拳与学拳,总计四位纯粹武夫,结果就有三位止境大宗师! 因为朱敛有一种直觉,眼前赵树下,就会是山主陈平安在拳法一道的关门弟子。 正文 第九百八十六章 武夫见我竹楼 春日树发花如锦,山中黄鹂成群忽起忽落。 吕喦微笑道:“落魄山作为一座宗门,谱牒修士是少了点。” 明明拥有十多个藩属山头,山多人少,也是奇事。 印象中,北俱芦洲那边,火龙真人的趴地峰,在浩然宗门中已算人少的仙家道统了,依旧拥有四条道脉,太霞李妤一脉,历来擅长除妖役鬼,涉世最深,桃山一脉的道牒修士精通雷法,白云一脉练气士擅长符阵,此外袁灵殿的指玄一脉,属于道门剑仙流派,四条法脉脉加在一起,百多号谱牒道士是肯定有的。反观落魄山,一直没有那种寻常仙府的大规模开枝散叶,可能在收徒一事上,祖师堂成员,各自门槛都不低。 陈平安笑道:“崔东山的青萍剑宗那边,可能过不了几年,人数就会翻几番,有枣没枣打三竿,我们崔宗主志向远大,扬言以后每逢下宗观礼上宗,浩浩荡荡跨洲祭祖,在人数上必须胜过落魄山,绝对不能输了气势。” 之后吕喦主动说要霁色峰祖师堂那边敬香,陈平安虽然有几分意外,终究是意外之喜,当然不会拒绝这种好事。吕喦笑言,在青冥天下那边云游时,曾经有幸参加过几次三教辩论的旁观,多是听得想要打瞌睡的,但是文圣参加的那次辩论,最为精彩,很提神。 只是他们刚要挪步,就来了个手持书册和一支鸡距笔的白发童子,腰悬龙泉剑宗颁发的一枚剑符,火急火燎御风而至。 先前隐官老祖准许由她这个杂役弟子来编订年谱,记录贵客登门,亦是编谱官职责所在,至于编谱官,当然是白发童子自己给自己封的官衔,这跟黑白双煞里边小水怪的那个巡山使节是一样的,方才在骑龙巷那边,这头化外天魔就察觉到落魄山次峰山巅这边的异象,吓了一大跳。 白发童子急匆匆跑到骑龙巷台阶顶部,瞪大眼睛远眺落魄山那边。 如日坠地。 施展了一门岁除宫秘传的望气术,只见一层层赤红色光晕漾开,白发童子即便远在骑龙巷,只是远远看着,就觉得置身于一座数条火龙盘旋的熔炉中,一番天人交战过后,白发童子仍是硬着头皮赶来落魄山,为了当好编谱官,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好个新官上任三把火! 吕喦看了眼白发童子,颇为讶异,在那槐黄县城内,竟然藏着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 在文庙那边不犯忌讳吗?不过吕喦很快就释然,文庙应该早就知晓此事了,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何况陈平安有崔瀺这种师兄帮忙护道,再有老秀才这样的先生在文庙恢复了神像位置,就算有谁揪着这种事情不放,想必也掀不起风浪。 陈平安以心声道:“一言难尽。” 吕喦点点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一个外人就不多问了。 文庙那边之所以愿意默认此事,主要还是因为这头化外天魔,来自剑气长城。 儒家三位正副教主、学宫祭酒和众多文庙陪祀圣贤,也许可以不给一位年轻隐官面子,但必须给老大剑仙面子。 白发童子见着纯阳道人之后,就愈发神色慌张了,就像自个儿跳入炼丹炉里边转圈了,悔青了肠子,不该来的,绝对不该来的。 这个道士,不知修行了什么神通,竟然能够天然压胜化外天魔。 吕喦只得刻意归拢了一身道法,凝为一粒精粹至极的真阳,盘踞栖息在一处本命窍穴内,身上道袍不易察觉地出现了一阵涟漪。 白发童子瞬间如释重负,拗着性子,与这位真人道了一声谢。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这位吕真人,道号纯阳,是我们宝瓶洲本土修士出身。吕前辈,她叫箜篌,暂时没有加入霁色峰谱牒,在骑龙巷那边帮忙,如今负责编订山头年谱一事。” 落魄山的主峰是集灵峰,祖师堂建造在次峰霁色峰那边,陈平安带着吕喦去往霁色峰,双方在祖师堂敬过香,走出大门后,陈平安发现除了正横出一只手按住貂帽少女脑袋的小陌,还有白发童子和仙尉,也都赶来这边凑热闹了,陈平安关上门后,收起钥匙入袖,白发童子笑嘻嘻解释说恰逢盛会,得留个纪念,她编撰的这部年谱,得跟一般宗门的年谱区分开来。陈平安听得茫然,也就没有着急说同意与否,心里犯嘀咕,纪念?编写年谱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这家伙还想如何作妖不成?白发童子就说自己其实是一个隐藏极深的山水画家,难得大伙儿都聚在霁色峰这边,不如就以祖师堂作为背景,所有人排队站好,坐着也行,就是要搬椅子,反正就是留下一幅类似雅集的传世名画,如此一来,年谱就生动了,某某年某月某日,山主与贵客纯阳真人,于霁色峰祖师堂外,再加上供奉小陌、看门人仙尉等等,共在一幅山水画卷中。 陈平安笑眯眯道:“年谱带画,除了文字记录还有插图,而且还是彩绘的,是吧?这就是你所谓的不一样?” 他已经后悔让这个家伙住持年谱编订一事了,嗯,下次祖师堂议事正式召开之前,得先跟朱敛暖树小米粒他们几个通个气。 亲自举荐你担任这个职务,结果只有山主一人点头,无人答应,全部反对,不顶用啊。 谢狗放弃纠缠小陌,双手扶正貂帽,拍了拍脸颊,高声附和道:“好,这个主意好,我要站在小陌身边。” 不曾想吕喦捻须笑道:“在一座祖师堂前作画留念,还会被编入年谱,头一遭的新鲜事,贫道倒是觉得不错。” 白发童子感激涕零,抽了抽鼻子,终于遇到知己了! 纯阳道长人真好,难怪道行修为这么高,先捞个十四境,再来咱们霁色峰当个挂名的副山主得了。 陈平安只得顺着箜篌的意思,不过你是主谋,也别想跑。 白发童子先让五人站成一排,自个儿先走到对面去,在那儿掐诀步罡,蹦蹦跳跳哼哼哈哈的,直接看得陈平安绷着脸,你搁那儿做法呢?眼见着隐官老祖神色不悦,白发童子赶忙站定,双手气沉丹田,再一个手腕拧转,原地出现了一个身形缥缈不见真容的女子身影,左手一抹,摊开一幅雪白画卷,再提起右边的袖子,右手持一支萦绕五彩琉璃色的彩笔,要开始作画了。陈平安面无表情,还挺像回事。 山主陈平安和客人吕喦,一起站在中间,左右两边依次是小陌和谢狗,仙尉和箜篌。 持彩笔女子在落笔之前,仔细端详众人的抬起头,嗓音清灵,微笑道:“山主大人,别板着脸啊,稍微给点笑意,嗯,还是不够真诚,要发自内心,对了,双手插袖显得太懒散了,双手负后,又过于倨傲了点,不如双手叠放,算了算了,两条胳膊还是自然垂落吧,隐官老祖你别急眼啊……” “你看看旁边,纯阳道长就很好嘛,气定神闲,秉拂背剑,果然仙风道骨。” “仙尉道长,你是不是太紧张了,赶紧的,把额头汗水擦一擦,又不会张贴到槐黄县城的大街小巷,别太拘谨了,深呼吸,唉,现在就好多了。” “我的好箜篌唉,别笑得那么不淑女,把嘴巴合拢一下,要吃人么?” “谢狗!不许垫脚尖!脑袋摆正,别一个劲往小陌怀里去!双臂环胸的姿势也成,就是脑袋再低一点,都鼻孔朝天了。” “小陌,是不用肩靠肩紧挨着谢狗,可你也别推她嘛。” 这一天,是大骊淳平六年,正月二十二。 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广场。 山主陈平安,头别白玉簪,青衫长褂布鞋。 落魄山看门人,道士年景,身穿一件棉布道袍,脚踩蹑云履,道号“仙尉”。 散仙吕喦,道号纯阳。 供奉小陌,黄帽青鞋绿竹杖,化名陌生,道号喜烛。 貂帽少女,如今化名谢狗,曾经用过的道号有一大串,白景,朝晕,外景,耀灵等。 白发童子,化外天魔,化名箜篌,真名天然。 总计六位,其中一位止境武夫,四位飞升境,还有个下五境的假冒道士。 等到白发童子与那收起彩笔的“女子”重叠为一,陈平安就与吕喦一起下山,小陌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貂帽少女来到白发童子身边,使了个眼色。 白发童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嘛呢。” 谢狗伸出手,“别跟我装傻,麻溜儿的,赶紧裁剪一下,画卷上边只需要有我跟小陌就足够了,送我一幅,留作纪念。” 白发童子双臂环胸,冷哼一声,“这种山水画卷,以你的境界,还不是想要怎么画就怎么画,跟我求个什么。” 谢狗眼神瞬间冷漠,盯着这个白头发矮冬瓜片刻,箜篌歪着脑袋,伸长脖子,示意对方有本事就往这边砍。 有隐官老祖在,怕了你?飞升境圆满剑修,厉害啊,哎呦喂,真是吓死个人,哈哈,我又不是人。 貂帽少女蓦然而笑,破天荒露出几分谄媚神色,低头搓手,小声道:“咋个能一样嘛,咱俩好姐妹,有啥不可以商量的,要钱是吧?说吧,开个价,几颗雪花钱?” 白发童子伸手拍打心口,故作惊悚状,嘴上言语得寸进尺,“也不知道方才是谁想要用眼神杀人哩。” 谢狗嘴角抽搐,笑哈哈道:“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跟我一个豆蔻少女小姑娘计较个什么。” 白发童子还想要说几句 谢狗故意转头看了眼,自言自语道:“他们仨,走得有点远了。” 白发童子立即笑容更加谄媚,脸蛋笑成花儿,从袖中摸出一幅裁剪过的小品画,工笔写意相参,勾勒点染精妙老道,笔法极具宫廷院体画的神意,画中果真只有并肩而立的谢狗和小陌,只是不知何时画上还有了新添的落款署名,白发童子递出画卷后,抬起头,眼神诚挚道:“谢姐姐,装裱一事,需不需代劳?” 谢狗手持卷轴,一手重重拍在白发童子的肩膀上,神采奕奕道:“箜篌,算我欠你一份人情,以后帮你砍人!” 下山途中,陈平安问道:“吕前辈,青冥天下那边的奇人异士,数量比较浩然天下,是多是少?” 吕喦笑道:“奇人异士?如何定义?所以这个就很难说了。不过如果只是说境界,两座天下山巅修士的数量,暂时差距不大,只是暂时的,至于变天,一场法雨落地过后,接下来百年之内会很乱,某些飞升境得大机缘跻身十四境有之,老的新的十四境修士放开手脚杀飞升境亦有之,至于趁着时局未定之前,抓紧机会,飞升境相互之间的了断旧怨,或是你争我抢的再起新仇,相信只会更多。” “原本最为尊崇纯粹自由的蛮荒天下,因为多出一个白泽,反而可能是相对最为稳定的一座天下,我听说西方佛国那边,主张看念头一脉的禅师,与持戒严谨的佛门律师一派,都快要演变成势同水火的处境了,再加上密宗与禅宗,以及禅宗内部对某位历史上著名高僧的法统归属,异议很大,以至于各自编撰祖谱,都想要将其划拨到自身法统谱牒之内,因为这直接涉及到两支佛门显著禅系的位置,到底应该坐在哪边,自然不是什么小事,至于历史久远的那场经教之争,最近千年,虽然一直有佛门龙象尽力试图模糊其界线,但是分歧依旧不小。贫道游历多年的青冥天下,前些年,一个修士都只敢放在心里的看法,‘天下苦余斗久矣’,好似水落石出一般,从心中看法变成了一个说法,开始逐渐流转十四州道官中,白玉京那边好像也没有刻意弹压这种议论,已经有了野火燎原的势头,你要知道,当下可不是陆掌教坐镇白玉京,就是余斗本人。” “放心,不管怎么说,贫道这样的,往前三千年前,往后三千年后,都是屈指可数的。” 临近山脚,吕喦说道:“陈山主不必继续送了。” 陈平安便停下脚步。 吕喦微笑道:“流水千年,随山万转,入庙烧香,出了山门,还需各自修行。” 陈平安点头道:“山下百年人有万年心,山上修士动辄长寿百年千年,所谓修行只此一心。” 吕喦问道:“没有收到邀请?” 陈平安无奈道:“就算邀请了,我也不敢去,谁来劝说都不会答应。” 吕喦说道:“这是因为你还不曾真正说服自己,所以说道理太多也不好。白骨真人曾经有个比喻,就像打群架,养蛊。” 陈平安思量片刻,“好比喻。” 吕喦打了个稽首,说道:“下次再见,就有劳陈山主帮忙护道一程了。” 陈平安拱手还礼,“定当尽心尽力,不负前辈所托。” 吕喦以拂尘指了指山顶那边,“方才箜篌道友曾以心声言语,邀请贫道担任你们落魄山的副山主,还口口声声说是她自己的意思,与山主绝对无关。这算不算一脉相承,甭管有枣没枣,先打三竿试试看?” 陈平安笑容尴尬,只得再次拱手,“多有冒犯,我替箜篌与前辈赔礼。” 吕喦摆摆手,“习惯就好。”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敢问前辈,青冥天下的林江仙,拳法如何?” 吕喦微笑道:“这位林师,拳法极高,剑术更高。” 陈平安就不再多问。 吕喦说道:“送出一张火符,贫道与陈暖树的机缘就算告一段落,画上了个句号,所幸还算善始善终。至于将来缘法如何,就随缘而走了。” 陈平安点点头。 吕喦收回拂尘,环顾四周,说道:“一山当需百花开,莫要噤若寒蝉,结果落个人人学谁不是谁。十步香草,好过一木参天。” 小陌说道:“纯阳道长,别的不敢多说,这个道理,道长算是白讲了。我家公子在这件事上,已经做得最好。” 吕喦笑着点头,“贫道在市井待惯了,临行之前,不抖搂几句仙气飘飘的高人言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见谅见谅。” 小陌笑道:“那我也邀请纯阳道长来落魄山当个副山主好了,诚心诚意,绝无客套。” 吕喦啧啧称奇道:“你们落魄山风气,委实厉害,贫道这一身纯阳道法都要扛不住。” 陈平安愧疚道:“怪我当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柜,威严不够,一个个的,太不噤若寒蝉了。” 按照一条不成文的山上规矩,访山入山门,离山出山门,吕喦来到山脚后,就直接施展了缩地法,一步跨越小半个宝瓶洲,来到最北端的一处仙家渡口,举目眺望北边的北俱芦洲,施展望气术,视野中有三粒莹光分散在白裳闭关所在山头附近,看样子贺小凉暂时还不会出手,吕喦便再次缩地山河,刹那之间来到海面上,定睛一看,一挥拂尘,随意劈开海面,掀起百丈巨浪,道人身形一闪而逝,去往一座尚未被真龙王朱发现踪迹的海底龙宫遗址,重重禁制形同虚设,纯阳道人闲庭信步,如入无人之境。 登山路上,小陌以心声提醒道:“公子,谢狗性格喜怒不定,她如果留在落魄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捅娄子,不如还是我来找个法子?” 对纯粹剑修来说,尤其是蛮荒妖族,看待自身之外世界的方式,其实很单一,就是仔细考量战力,面对不同的修士,自己需要递出几剑。在白景眼中,哪怕是纯阳真人这种暂时看不出道行深浅的隐世高人,她也是丝毫不怵的,若是在蛮荒天下,白景甚至早就主动启衅问剑一场了,既然看不出道行深浅,那就打出个答案嘛。 陈平安玩笑道:“法子?什么法子,以身相许吗?小陌啊,有你这么当死士的吗,竟然还需要出卖色相?” 小陌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我知道你的想法,跟她来个类似约法三章的规矩,告诉她如果行事过界,你就会祭出那把本命飞剑。你当然是认真的,白景也会相信你是认真的,但是我觉得没必要。行了行了,你别总担心这件事,我既然答应让她回山,你就放宽心,只管好好练剑,他娘的,这个白景,先前说你资质不如她,唧唧歪歪一大堆,把我气个半死,估计你也听到了,所以小陌啊,要好好修行啊。” 小陌无奈道:“跟随公子这段时日,修行一事不曾懈怠片刻。” 否则也不可能寻出一条跻身十四境的道路来,只是晚了一步而已。 陈平安笑道:“先前道祖亲临小镇,问我关于修道的见解,我曾经以苏子一首诗篇作答,儋州云霞钱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来别无事,儋州云霞钱江潮。” 小陌会心笑道:“苏子被誉为词宗,此诗却极有禅意,一个读书人跟道祖聊这个,公子海内唯一人。” 陈平安学自家先生的口气,唉了一声,埋怨道:“别瞎说,是你多想了,我可没有这种较劲的念头。” 陈平安解释道:“之所以聊这个,是想告诉你,男女情爱一事,很多时候也是这般道理,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其实都只是心目中的那份儋州云霞钱江潮,牵肠挂肚,百般恨千种怨,怎一个愁字了得,可等到真正得手了,儋州云霞钱江潮还是儋州云霞钱江潮,心却变了,风动耶旛动耶,心动而已。” “我现在不担心谢狗会如何,只担心你哪天真正喜欢她了,然后形势倒转,你自己也说了,白景性情不定,喜爱之心由浓转浅,到时候就要轮到你开始还债了,有你苦头吃的,我可不想看到你每天借酒浇愁,邋里邋遢,酒鬼似的。” “至于为何我对谢狗比较宽容,自然是觉得她能够哪怕过了一万年,还始终喜欢一人,一万年之后,为了能够重逢,主动跨越两座天下来找这个人,我觉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小陌默然。 陈平安说道:“小陌,退一万步说,即便仍旧不喜欢她,也要心里有数,别只是觉得厌烦,至少平时言语,稍微有点耐心。” 小陌点了点头,突然说道:“公子的这个道理,听着确实有道理,只是好像公子来说,就没什么说服力了。公子与宁姑娘,你们从相逢相识相知到相思相亲相爱,就从无变心。” 陈平安动作极快,眨了眨眼睛。 小陌疑惑不解。 陈平安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拍了拍小陌的肩膀,重新双手笼袖,缓缓登山。 小陌啊,你跟谢狗能够凑一对,不是没有理由的,境界高,想法少,简单来说,就是单纯,好骗。 这就叫说似一物即不中。就白景那一根筋的犟脾气,不得跟我赌个气,哪天你回心转意喜欢她了,反而更喜欢你小陌? 刚刚成为朋友的貂帽少女跟白发童子,一起蹲在广场边缘的白玉栏杆上,一起伸长脖子,竖耳倾听状。 白发童子好奇问道:“谢姐姐,隐官老祖跟你男人聊了啥?” 谢狗揉了揉貂帽,“两个大老爷们之间的肺腑之言,骂我居多,所以真诚嘛,不过听着教人感动,感动啊。” 白发童子好奇万分,“到底聊了啥,给说说看呗。” 谢狗突然说道:“不站不坐偏偏蹲着,姿势不雅,瞧着像是蹲茅坑拉屎。” 白发童子哈哈大笑。 谢狗突发奇想,“箜篌,咱们也组建一个小帮派吧,比如先拉上那条左护法入伙,官衔封号还不是随便给?” 白发童子皱着眉头,“斜封官,没啥含金量啊,好像难以服众。而且落魄山就这么点人,很难骗人入坑了。唉,早知道我就答应隐官老祖,去桐叶洲那边忽悠几个不知底细的新面孔。” 谢狗点点头,“那就不着急,建大功成大业者,必须深谋远虑,从长计议,回头约个时间,咱俩好好商量商量。” 白发童子说道:“咱们读书那么多,你汗牛充栋,我学富五车,可别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 谢狗揉着下巴,显得有些愁眉不展,继而舒展眉头,以拳击掌,“这就叫将谓偷闲学少年,君子居易以俟命。” 白发童子使劲点头,“这话说得有点学问了,周米粒那个帮派,跟暂时只有咱们俩的小山头,没法比,差远了!” “你为何对陈平安这么亲近?” “不管是什么事情,明明很如何,偏要假装不如何,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比如陈平安,他是一个曾经只是听说过宫柳岛刘老成某个故事就能满脸泪水、把心伤透的痴情种,所以他内心其实很怜悯我,却从不怜悯我丝毫,这让我很感激。” “是啊,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白发童子翻了个白眼,这句话要不是朱敛说的,我就吃屎去。 “朱敛要是愿意以真相示人,再举办几场镜花水月,我可以肯定,一年之内,至少有百余个女修,愿意更换门庭,跑来落魄山修行。” 谢狗深以为然,点点头,“如果只说相貌,我家小陌跟朱老先生,大概差了一百个陈平安吧。” 白发童子翻脸道:“谢姑娘,朋友归朋友,我不允许你这么贬低隐官老祖!” “那就只差十个?” “这还差不多。” 一把本命飞剑悄然离开。 谢狗咧嘴一笑,以为飞剑化虚,潜藏在那个臭牛鼻子老道留在山中的道意里,如鱼潜渊,姑奶奶我就猜不到你陈山主的手段啦? 谢狗摸出一壶酒,是小镇那边按斤两售卖的市井土烧酒,灌了一口酒,沉默许久,冷不丁问道:“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变得不人不鬼不神不仙,你会心怀怨恨吗?” 白发童子嘿一声,神色淡然道:“山里的草木,田地的庄稼,各有各命,想要如何,又能如何。” 谢狗喝着酒,“不自由至极,会不会也是自由。” 白发童子沉默许久,突然扬起拳头,振臂高呼,“我想明白了,胜败在此一举!” 谢狗说道:“别咋咋呼呼的。” 白发童子压低嗓音说道:“谢姐姐,要想后来者居上,风头压过裴总舵主、矮冬瓜那一脉,有个至为关键的胜负手!” 谢狗问道:“朱老先生?” 白发童子摇头,咧嘴笑道:“郭竹酒!” 那边,小陌发现公子重新拿出那只养剑葫,抿了口酒,闷闷不乐的样子。 陈平安说道:“小陌,你说以后,比如一百年,两百年后,或者岁月更久,落魄山也有了几百号甚至千余人的规模,我们再回头看今天,会不会觉得有些陌生?” 小陌笑道:“大概会,大概不会。” 陈平安气笑道:“闲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之后小陌回宅子炼剑,陈平安去了竹楼那边,继续纠结某本拳谱的序文该如何落笔。 有那本撼山拳谱珠玉在前,陈平安就一直头疼此事,坐在书桌愣了许久,干脆看书去。 夜深人静。 陈平安开门去,踩着那几块跟崔东山一起铺在地上的青色砖头,来回六步走桩。 再回屋子,脱了布鞋,万事不想,倒头就睡。 陈平安岂会没有私心,对待曹荫、曹鸯的教拳,尚且如此认真上心,赵树下是入了祖师堂谱牒的嫡传弟子,自然只会更加用心。 所以陈平安让赵树下从骑龙巷搬到了落魄山上。 最终将教拳地点,放在竹楼二楼。 自从喝过拜师茶,正式收取赵树下为嫡传,陈平安其实就一直在认真思考如何教拳一事。 想要自己亲自编一部订拳谱,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而已。 教什么拳,是继续传授撼山拳,以及一些学自种秋桩架的“校大龙”,或是朱敛的拳桩,黄庭的白猿背剑术,演化自蒲山云草堂六幅仙人图的新架子,再加上箜篌赠予的那部拳谱,帮助赵树下从低处往高处走,采百家之长,融会贯通,将来等到赵树下跻身了五境,再在六境继续打熬体魄……还是直接一口气教给赵树下神人擂鼓式在内、陈平安自创拳法剑术不分家的“花开”、“片月”等?何况具体如何教,陈平安是压境,压几境?还是不压境,就像在那艘鹿衔芝渡船上,给磨刀人刘宗喂拳一般?是拣选黄湖山、灰蒙山这样的藩属山头,学那青萍剑宗的云蒸山,以赵树下作为开始,专门用来培养纯粹武夫,继而形成一个落魄山武夫学拳的定例?还是选择在竹楼二楼?若是地点最终选在竹楼,是继承某种不成文的传统,以前辈崔诚的方式来教拳,还是陈平安按照自己的法子来做尝试?若是两者都可,兼容并蓄,那么各自比例占多少才最合适赵树下……这些都是摆在陈平安眼前的很实在问题,他这个当师父的,总得心里有数,先有个章法,才能正式为弟子教拳,陈平安这些日子就在反复考虑,推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设想,不过刚好借此机会,陈平安也对自己的习武生涯,做了一个回顾。 今天清晨,天才蒙蒙亮,陈平安独自在崖畔石桌那边坐着,没多久,暖树就跟小米粒一起走来这边,两个小姑娘各自斜挎个包裹,还一起扛着个……木制衣架? 陈平安给看乐了,站起身,笑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周米粒哈哈笑道:“暖树姐姐说了,这次回家,好人山主要长长久久待在山中喽,昨夜咱俩一合计,就决定好好拾掇拾掇。” 陈平安打趣道:“就把这么个衣架都给拾掇过来了?看着像是老厨子的手艺,不会是你们连夜催促他赶工的吧?” 小米粒赶紧抿起嘴。 暖树点头笑道:“是我让朱先生帮的忙。” 小米粒立即说道:“一起,一起的。” 其实昨夜是她出的馊主意,暖树姐姐本来是想早上再说的,只是经不起她撺掇,就一起去半夜敲门了。 唉,自己还是不够铁骨铮铮,难怪裴钱才是总舵主。 暖树解释道:“朱先生说了,老爷如今的身份,需要经常待客,倒不是咱们需要看人下菜碟,就是有些个半生不熟又可登山的仙师,由衷仰慕老爷,老爷明明这么相貌英俊,一等一的神仙风采,总是穿着青衫长褂,难免枯燥了些,偶尔换几身不同装束的衣衫、法袍,不说外人如何惊叹吧,也能让咱们自个儿养眼提神,我和小米粒,都觉得朱先生说得在理……” 小米粒使劲点头,“是嘞是嘞,老厨子几句话就道出我们的心声哩。” 暖树眼神熠熠光彩,摆好衣架后,周米粒蹲在地上左看右看,说丝毫不差!粉裙女童便自顾自忙着打开两只包裹,取出一整套衣衫,明显早就打好腹稿了,主动开口跟老爷讨要那件青纱道袍。 陈平安原本想说一句可拉倒吧,见暖树和小米粒都是这么个态度了,只好捏着鼻子不发表意见了,默默从咫尺物中取出那件青纱法袍,交给暖树。 暖树一边忙碌,从小米粒双手捧着的包裹里边,精心挑选那些整齐叠放好的衣衫,一边笑着说一定要搭配好,昨夜朱先生就说了,等着吧,如此这般装束的老爷,回头他朱敛再亲手打造一顶绝不俗气的金冠,届时老爷甭管是手持一支白玉灵芝,还是手捧拂尘,再穿上小陌编织的蹑云履,呵,米剑仙瞧见了都要自惭形秽,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 陈平安默然无言。 老厨子要是赶来这边看热闹,那就可以直接去二楼那边切磋切磋了。 除了衣架,暖树和小米粒还带来了一些很用心的闲余物件。 比如去竹楼屋外檐下挂了一串铃铛,带来了一只青瓷花瓶,插有一枝刚折下的梅花。 陈平安玩笑道:“暖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暖树笑道:“老爷可不需要担心这个。” 小米粒在旁小鸡啄米,“” 陈平安哑然失笑,坐在门外竹制廊道中,闲来无事,就让小米粒帮忙搬来那只竹编小箩筐,里边装满了邀请函,各色请帖。 多是来自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比如那个石毫国皇帝,就找自己叙旧了。也有几封来自两洲之外的书信,比较出乎意料,其中就有一位扶摇洲海外女子船主的请帖。 崔东山那边,扩张速度会很快,因为跟落魄山的作风截然不同,崔东山坦言青萍剑宗会大开门路,广收弟子,与大泉姚氏在内几个王朝,都开始搭上线了,各自国境内,但凡是剑修胚子,有几个算几个,你们出人再出钱,我仙都山来帮忙栽培。前不久就从云蒸山吾曹峰寄来一份密信,说那个一分为三的大渊王朝即将重归一统,自立为帝的袁砺和袁泌,都愿意自降为藩王,尊奉袁盈为皇帝,此外汪幔梦跟钱猴儿,都对先生你仰慕得五体投地,赶都赶不走,非要哭着喊着加入我们青萍剑宗……至于那个武夫洪稠也不差了,小赌怡情没能挣钱,就干脆赌一把大的,投靠了皇帝袁盈,豪杰赌命报天子嘛。 只是在这封信上,我们崔宗主又开始拐弯抹角询问赵鸾的修行一事如何了。 陈平安看着一封封邀请函。 小米粒趴在廊道里边,双手托着腮帮,仔细数着崖外过路的白云,今儿雾大云就胖,一大坨呢,嗯,就是云海。 暖树扯了扯小米粒的袖子,小米粒立即心领神会,打了一个滚儿,再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站定,好人山主,我得巡山去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忙去吧。 将书信请帖都重新放回小箩筐,陈平安站起身,再次走到崖畔,看过了日出云海,站起身,来到赵树下在山上的宅子,敲开门,正在练习走桩的赵树下还是习惯性喊了声陈先生,陈平安也不以为意。 听说要带自己去竹楼二楼,赵树下神色复杂,重重点头,默默跟随。 如今赵树下的武学境界是四境瓶颈,也还是四境武夫。 因为当年陈平安送出过一本《剑术正经》,所以赵树下这些年练拳之余,还会研习剑术。 陈平安说道:“崔东山想要收赵鸾为亲传弟子,你觉得怎么样?” 赵鸾的修道资质,崔东山“觊觎已久”,是真心想要收她为嫡传。 崔东山对她的评价很高,说就算比不得柴芜这种当之无愧的“天材”,我家鸾鸾也算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地材”了。 搁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门,都是值得精心栽培的香饽饽。 陈平安还是打算先问过赵鸾自己的意思,她要是选择留在落魄山这边,当然不会就是耽误修行了,只是崔东山给出的修行之路,确实会让她走得更快,而且不是那种走捷径的拔苗助长,所以不会有隐患。说实话,教拳还好说,为他人指点修行,陈平安还真底气不足。为了能够说服先生答应此事,崔东山信誓旦旦保证,赵鸾结金丹一事,早已万事俱备,只等赵鸾到了云蒸山吾曹峰,相信过不了一两年,她很快就可以正式闭关,就由他这个当师父的来亲自护关好了,与此同时,崔东山还暗示自家先生,吾曹峰的下任峰主位置,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更进一步,他年顺势升迁转任绸缪山的山主,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青萍剑宗三山,仙都山是剑修的道场,云蒸山是由纯粹武夫来当家做主,这是崔东山亲自订立的宗门“祖例”,而剑修之外的练气士,都被安排在了绸缪山,主峰景星峰,首任峰主曹晴朗,作为崔东山的师弟,只因为是内定的下任宗主,所以曹晴朗是不是绸缪山的山主,确实意义不大,还不如腾出个位置给别人。 崔东山拍胸脯保证,将来赵鸾结丹,若是没个二品气象,先生只管来青萍剑宗兴师问罪,拿我是问。 陈平安都懒得跟他废话,都是你的嫡传弟子了,即便赵鸾没有丹成二品,我还能说什么。 要说不要脸,还是崔东山这个当学生的更有天赋,狗掀帘子全凭嘴呗。 赵树下说道:“我猜鸾鸾未必愿意去青萍剑宗修行,不过她一向听陈先生的,如果是陈先生建议她去那边,我觉得鸾鸾多半是会答应的。何况能够被崔宗主器重,成为嫡传弟子,我也替她高兴。” 赵鸾如今是龙门境练气士,而且修行顺遂,几乎没有什么关隘,自然而然就破境了,反观年纪更大的赵树下,练了两百多万拳,一路磕磕碰碰,如今才是四境武夫,并且当下瓶颈难破。 陈平安说道:“时间过得真快,树下,过完年,你今年都三十六虚岁了吧?” 记得当年初次见面,是在彩衣国胭脂郡城内,赵树下还是一个手持柴刀的消瘦少年。 赵树下咧嘴笑道:“陈先生没记错,是三十有六了。” 陈平安笑着打趣道:“年纪老大不小了,也曾走南闯北,就没有遇到过心仪的姑娘?是你喜欢的,瞧不上你,喜欢你的,你又瞧不上?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拖着了?” 赵树下赧颜道:“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陈平安自嘲道:“不提这个不提这个,毕竟催婚一事讨狗嫌,不能才当了没几天师父,就摆这种最不讨喜的长辈架子。” 作为陈平安的嫡传弟子,暂时有五人,崔东山,裴钱,曹晴朗,赵树下,郭竹酒。 崔东山已经是下宗之主,裴钱更是名动天下的止境武夫。 曹晴朗是一等一的读书种子,大骊科举的榜眼出身,如今也是金丹地仙,刚刚成为景星峰的一峰之主。 郭竹酒来自剑气长城,金丹剑修,出身避暑行宫一脉,在家乡年轻一辈剑修中是佼佼者。 好像就只有赵树下,籍籍无名,不但如今没有任何值得说道的事迹,再往后,他可能与那几位同门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赵树下也设想过自己的未来,可能再过二三十年,他最多最多,就是个金身境武夫,可能都没有,境界只是长久停滞在六境。 因此之前落魄山跻身宗门,陈先生突然收取他为嫡传,入了霁色峰祖师堂的谱牒,最意外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树下自己。 由于陈先生经常出门远游,其实在学拳一事上,朱老先生费心极多, 只是赵树下的每一次破境,距离那种能够挣得武运的最强二字,遥不可及, 赵树下宅子里边,有块书房匾额,是陈平安亲笔手书。 求实斋。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对赵树下的最大期望。 陈平安领着赵树下,一前一后,走上竹楼楼梯。 陈平安走得慢,缓缓说道:“树下,在我看来,一个人拥有两种极为可贵的天赋,看得见的,是天资,看不见的,是努力。赵鸾是前者,你属于后者,当然不是说赵鸾就不努力修行了,也不是说你就全无天资,能够成为四境武夫,就已经算是登堂入室,拳意在身,是多少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可能在山外,如果只是个江湖中人,就不可妄自尊大,眼高于顶,但是落魄山比较特殊,我得让你不可妄自菲薄,过于自我否定,裴钱是裴钱,赵树下是赵树下,练拳首先在己,与人问拳分高下在后,这里边的先后顺序,不能错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玩笑道:“师父太好,师姐太强,有些时候,也是一种负担?” 赵树下嗯了一声。 果然是个实诚人。 来到竹楼二楼廊道,陈平安没有着急开门。 “只是当我们为某件事付诸努力,长久以往,也看得见,就是容易被视而不见,因为努力之人和旁观之人,都不觉得这是一种天赋。” “我一直觉得,不咬紧牙关真正努力过,是没资格谈天赋的,认准一条道路,再得其门而入,能够不分心,在正确的方向上,持之以恒,脚踏实地,再猛然抬头,这会儿你看不见背影的,走在你前边的人,就是天才,输给他们,是命,再有抱怨,就可以大大方方怨天不怪己了,吃饱穿暖,睡觉安稳,问心无愧。” “知道了自己与那些天才的差距,就是努力过后的收获,不要觉得没有用处,这对于你以后的习武和人生,大有用处。” “因为在武学道路上,我与曹慈,大致就是这种关系。” 赵树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师父,不是谁都可以追赶曹慈、并且能够一直看见曹慈背影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欣慰至极,很好啊,先有学生曹晴朗,后有徒弟赵树下,谁还敢说我落魄山的风气不正? 陈平安说道:“树下,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人生道路上,可能都会有一个类似曹慈的存在?” 赵树下点点头,沉声道:“明白了!” 陈平安问道:“树下,你觉得裴钱作为师姐,最大的优点是什么,或者说你最想从她身上学到什么?” 赵树下毫不犹豫道:“师姐既吃得住大苦,又有自己的想法,这两点,师姐都跟师父很像。” 比如裴钱在这里学拳一段时日,她曾经每天跳下山崖……问拳大地!这种事情,赵树下自认就算再练拳一百年,都想不出来。 所以赵树下,从不觉得裴师姐只是因为练拳天赋好,就能够拥有今天的武学成就。 陈平安站在廊道中,扶栏而立,眺望远方,微笑道:“跟你说一句我从没跟外人说过的心里话,我其实一直有个心愿。” 赵树下神色认真,静待下文。 陈平安突然改变主意,笑道:“这句话等会儿再说,得关起门来说。” 浩然天下,中土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弟子有曹慈,还有马癯仙在内的三位嫡传。 青冥天下,被尊称为“林师”的林江仙,除了自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武学第一人,听说在教拳一事上,也极有功力。 而落魄山这边,陈平安和裴钱,也有师徒两止境。 但是落魄山还有朱敛。 有如今身在五彩天下的郑大风。 犹有种秋,魏羡,卢白象。年轻一辈,还有岑鸳机,元宝,元来,周俊臣。 至于蛮荒天下,由于大修士过于蛮横,纯粹武夫一直不成气候,即使得以跻身止境,要么沦为附庸,要么就被修士打死,几乎无一宗师,能够在蛮荒天下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立门户,屹立不倒。 故而几座天下,就悄然形成了“拳分三脉”格局的雏形。 赵树下到底还是耿直,下意识又改口更换称呼了,说道:“陈先生,关于未来武学成就,朱先生早年与我说过些预测,他说我这辈子,如果不是遇到陈先生,极有可能跟裴师姐差三境,我觉得这应该就是事实了。” 原来朱敛确实曾经与赵树下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实在话,如果你不曾遇到山主,可能你一辈子习武再勤勉,运气好,在江湖上没有被人打死,就是个六境,成为一个小国的顶尖高手,在一座水塘大小的江湖里边呼风唤雨,算是最好的结果了。等到你进了落魄山学拳,无异于天地大开,你就有希望跻身金身境,还可以奢望,当然只是奢望一下第八境,真气羽化,能够学那练气士覆地远游。如果哪天,你侥幸成为了我们山主的亲传弟子,那你这辈子就有希望跻身九境,虽然是山巅境,也还只是站在人间武夫山巅,依旧只能乖乖伸长脖子,仰头看天。 陈平安笑道:“老厨子就是个远游境,懂个屁,看人不准的。” 一个双手负后的佝偻老人,走在小路上,刚要岔入竹楼这边,咳嗽几声,只得原路折返,不去自讨没趣了。 赵树下听到那边的咳嗽声,顿时无比尴尬,他对朱敛是极为尊敬的。 陈平安继续说道:“在竹楼这边,先帮你打好底子,之后我要去郓州那边,在一个叫严州府遂安县的地方,当个学塾先生,你到时候就跟我一起去那边,就在那边落脚,我会随时指点你的修行。” 作为白鹄江上游的铁券河,神祠名为积香庙,类似紫阳府的家庙,河神名为高酿,文官老儒士模样的,不过却是个一等一的“妙人”。而铁券河数百里水域,如今都已经划拨给白鹄江水府,大骊朝廷礼部,披云山北岳山君府,和黄庭国朝廷,都已分别录档,因此那位被山上仙师誉为“美人蕉”的白鹄江水神娘娘,因为兼并了铁券河,萧鸾得以顺势提升神位一级,已经与寒食江水神品秩相当。 而调离铁券河的高酿也官升一级,因为郓州那边多出了一条大骊封正的大河,高酿得以建庙,重塑金身神像,关键是作为源头的浯溪,藏着一座大骊朝廷前不久刚刚发现的古蜀龙宫遗址,小溪与龙须河差不多,都建造有一座差不多规制的石拱桥,名为万年桥,当然不曾悬挂古剑就是了。据说遂安县那边,每逢久旱不雨,就有那老人上山喊雨的习俗。 陈平安掏出钥匙打开二楼竹门,转身坐在地上,脱下布鞋。 赵树下坐在一旁,照做。 光脚坐在门口的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说道:“最早在这里教拳的崔前辈,是止境神到一层的巅峰,并且还曾等于一只脚跨入了十一境。你师姐,何时跻身神到,我不敢说,但是跻身归真一层,相信不会太久。至于我自己,想要‘神到’,当然很不容易,但是还不至于说是奢望。” 陈平安抬起手,伸出四根手指,“老话总说事不过三,既说有些事不宜接连发生四次,也说事情可一而再再而三,难到四。如果说我对你期望不高,那肯定是骗人的话,你可以傻乎乎相信,但我自己都说不出口。我当然希望能够在此学拳的赵树下,有朝一日,能够继崔诚、陈平安和裴钱之后的第四位止境武夫,如此一来,竹楼武夫,皆是止境。” 陈平安转头望向赵树下,微笑道:“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你了。” 赵树下挺直腰杆,身体紧绷,其实早已头脑一片空白。 陈平安笑问道:“别说做了,是不是想都不敢想?” 赵树下赧颜点头。 “赵树下,得敢想!” 陈平安说道:“这就是你从今天起,在正式入门进屋之前,与我陈平安学拳的第一拳。” 陈平安站起身,“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何谈做成,人生在世,与自己少说几句‘我不行’。道家讲究心斋坐忘,你就要独自一人坐断太虚,心斋独自成天地,佛家说面壁坐禅,你就要把蒲团坐穿把墙壁打破,即便前路不通就以拳开道。赵树下,你跟我不一样,你只是个纯粹武夫,我既是武夫,也是山上修道人,武夫寿命终究有限,我希望你将来年老,已经递不出一拳了,即便不曾跻身止境,也要问心无愧。临了,扪心自问,敢说一句,我赵树下这一生习武学拳,不曾愧对纯粹二字。” “进门!” 陈平安转身大步走入屋子,沉声道:“再关门!” 赵树下跟着陈平安走入屋子,再转身关上竹门。 要不是昨天朱敛和周米粒的提醒,可能赵树下此时此刻,根本意识不到师父说出“关门”二字的真正含义。 从这一刻起,赵树下,昔年的手持柴刀的干瘦少年,就是师父陈平安在武学道路上的关门弟子! 陈平安站在屋内一处位置。 赵树下站在陈平安的对面,差不多就是当年陈平安,以及后来裴钱站立的位置。 陈平安微笑道:“关起门来,我就可以说那句话了。” “我要让天下,不只是浩然天下,天下武夫见此竹楼,如见祖师堂!”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七章 笛声里校书 “习武与修道,其实两者界线,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分明。” “我甚至还有一个暂时无法验证的猜测,每一个山上的符箓修士,都是天生的金身境武夫根骨。” “要学拳,你就必须先了解自身,赵树下,我们就从最简单的呼吸,开始看,如同居高临下,仙人掌观山河。” 陈平安既没有传授赵树下拳招桩架,也没有着急给赵树下喂拳,而是在竹楼内先留下了七幅人体穴位图,分别对应陈平安自身武学从三到九境,人身小天地的不同景象,画像刻意抹去血肉筋骨,仅仅余下穴位和经脉,与人等高,气府窍穴多达千余个,数量要远远多于一般修道之人的认知,至于市井药铺郎中的针灸木人,自然就更无法媲美了,七幅图,不同穴位,星罗棋布,光亮闪烁,颜色各异,映照得整间竹楼屋子熠熠生辉,宛如一幅幅悬在天外太虚中的璀璨星图。 随着七幅画像中“陈平安”的每一次呼吸,七座星罗万象的天地,就有好似银河倾倒挂、白虹横空、星斗相互牵引旋转等诸多异象生发。 每一幅画像,就像一座五彩绚烂的星象阵法。“陈平安”的境界越低,呼吸越快间隔越短,故而星图的变化就更大,好像整座天地都在追随一人的每次呼吸而扩张、回缩,循环仿佛,生生不息。境界越高,星图天地就越稳固,可一旦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事实上恰恰相反。 陈平安双手负后,缓缓道:“这些人身穴位,天下医书和诸家道书上有明确记载、视为关键气府的,撇开那些只是名字说法不同、实则穴位位置一样的,我收集汇总了这么多年,想来误差不会太大,其实就只有七百来个,如果再加上各个宗门门派的种种秘传,无意间找寻出的‘秘境’,我再通过避暑行宫秘档和文庙功德林记录,又增添了将近一百个好似沦为遗址被人遗忘的穴位,有些确实属于公认的鸡肋气府,得到反复验证,才被练气士渐渐抛弃,但是不少穴位,练气士想要‘开府’,却是门槛过高,才被冷落,继而失传,此外某人曾经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给我,又多出了不少,你看这气府穴位数量最多的第七幅,就有总计一千五十余穴位,故而一口武夫纯粹真气,行走道路更长,所以就能够牵动更多的人身天地元气,融为拳意,出拳自然就重了。” 当年在泥瓶巷,陈平安刚刚拿到那部撼山拳谱,宋集薪和婢女稚圭离开骊珠洞天,丢了一串钥匙给他,最终陈平安在隔壁宅子的灶房那边,发现留下了一个被劈开的木人,刻满了人身穴位经脉,这对于学拳之初的陈平安来说,拳谱是用来吊命的登高道路,那么这个被陈平安重新拼凑起来的木人,就是柴刀,开山斧。 其实那会儿陈平安就知道是稚圭故意为之,因为她很清楚,若是完整的木人,陈平安是肯定不会捡破烂走的,说不定都不会多看第二眼,可这般作践了,以陈平安的财迷心性和勤俭持家,肯定愿意搬回隔壁祖宅,配合一本被他奉为圭臬的破烂拳谱,细心钻研其中学问。 这件事,曾经的泥瓶巷婢女稚圭,后来的东海水君真龙王朱,与陈平安几次相逢,她始终不曾提及过一句半句,可能是就当没这回事,也可能她早就忘记了。 但是陈平安一直记在心里。 陈平安问道:“记住多少了?” 赵树下闭上眼睛再睁开,说道:“大致能记清楚七百多个穴位位置。”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一个探臂,闪电出手,手掌轻轻贴住赵树下的脖子,随便一甩,赵树下整个人就在竹屋内滑出一个圆圈,等到赵树下刚好返回原位,惊骇发现这一个圆圈上,站着数十个“赵树下”的星象图,陈平安随便扫了几眼,看着那些赵树下的人身天地与气机流转的一张张“摹本”,陈平安没来由点点头,笑道:“如此教拳才对,更有信心了。” 教赵树下这样的徒弟,才有成就感嘛。 陈平安双指并拢,朝着其中一幅星象,指指点点,速度极快,瞬间就标注出了三四百个穴位名称,全部是赵树下一口武夫真气“火龙走水”路过的关隘、府邸,就像精准画出一幅堪舆形势图,再让赵树下屏气凝神,尝试一次六步走桩,之后陈平安就又临摹出一幅堪舆图,一挥袖子,两幅星图重叠合一,陈平安说道:“可以仔细看看,两者差异在哪里,先观察一炷香功夫,之后再来一趟六步走桩,如果没有明显的改善,我就可以让老厨子去准备草药和水桶了。” 一炷香后,赵树下躺在地上,昏死过去,陈平安喊道:“朱敛,开工。” 佝偻老人立即高声喊道:“来了来了,早就备好了。” 朱敛来到竹楼二楼,看着既没有浑身浴血、也没有抽搐“走桩”的赵树下,感叹道:“公子还是宅心仁厚。” 陈平安背着赵树下走下二楼,去往这个关门弟子的宅子,解释道:“树下始终紧绷着心弦,今天不适合教拳更多,慢慢来吧,你说我该怪谁?” 到底是谁让赵树下早早知道“关门”二字的含义? 朱敛立即揭发自己,“必须怪我提前泄露了天机啊。” 陈平安一时无言。 朱敛小声笑道:“公子,今儿就算了,明天后天呢,真正练拳哪有不半死的时候。” 照理说,要是换成崔诚,赵树下不死去活来个七八回,昏厥再打醒,打醒再昏死,赵树下是绝对出不了竹楼屋子的。 不过在朱敛看来,赵树下作为陈平安的关门弟子,若是真能跟随等于差了两个辈分的崔诚学拳,却也未必就是这么个惨淡光景,隔代亲一事,没道理可讲的。 陈平安点点头,“一时半会儿,还真下不了狠手,所以我也在调整心态。” 朱敛轻轻叹息一声,公子当年学拳,当时只有暖树和陈灵均知道具体情况,可是后来裴钱学拳,朱敛是从头到尾,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的,不谈二楼里边吃了多少苦头,只说当年小黑炭经常低头吃着饭,等到她再抬起头,就是眼眶和耳朵都渗血的渗人模样了,裴钱自己往往浑然不觉,反而咧嘴一笑,你们看啥看,看个鬼呢,吃饭! 估计公子要是亲眼看到这些场景的话,别说心疼了,都会心碎,肯定会去竹楼跟崔诚拼命了吧。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打算何时跟我问拳?给个时间,地点?” 朱敛搓手笑道:“公子要是不主动问,我都不好意思提。” 陈平安笑呵呵道:“跟我客气什么,问拳时,我又不会跟你客气。” 言下之意,陈平安是绝对不会压境的。 毕竟朱敛是一个距离止境只差一层窗户纸的山巅境。(注1) 朱敛想了想,“那就选今年冬天,挑个大雪时节,地点就在莲藕福地的南苑国京城?”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 很凑巧,落魄山这边收到飞剑传信,翻墨龙舟和风鸢渡船会在一天内到达牛角渡,不过隔了约莫一个时辰。 除了小米粒,陈平安还喊上了泓下和云子,骑龙巷的崔花生,他们几个都会跟随风鸢渡船,去往北俱芦洲,会先跨洲到达骸骨滩披麻宗,再沿着东南沿海航线,在春露圃停靠,再沿着济渎去往中部的崇玄署云霄宫辖下渡口,南下云上城……虽说是乘坐渡船远游,可好歹也算去过小半个北俱芦洲了,就像当下泓下无所谓,云子和少女崔花生就颇为高兴,至于后者,更多欣喜,当然还是能够很快就有一场重逢,再次见着那个失散多年再重聚认亲的大哥,如今都是一宗之主呢,她这个当妹妹的,最近睡觉都会笑醒。 距离龙舟渡船靠岸还有一些时间,陈平安一行人就逛着自家的店铺,小米粒跟那些螯鱼背女修都很熟悉了,相互间热络打招呼。 包袱斋在牛角山这边留下了不少建筑,耗费不少仙家玉石、木材,吴瘦作为包袱斋在宝瓶洲的话事人,显然一开始是想着将大骊牛角渡作为一个大本营好好运作的,结果就像挖井挖一半跑路了,也难怪老祖师张直会故意带着他走一趟仙都山,在青衫渡喝了顿茶水,估计没个一甲子百年来的修身养性,吴瘦那颗道心是缓不过来了。 如今开门做买卖的铺子,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除了春露圃培植的各种山上草木,还有类似兰房国的名贵兰花,老厨子专门为此编撰了一部兰谱,听说书籍的销量比兰花更好。 此外还有各种古董字画,杂项器物,价格都不低,不过铺子这边可以保证都是真品,也有马笃宜精心搜集而来的一大堆宝贝,都寄放在这边售卖,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财迷,把所有积蓄都砸进去了,有不少次的捡漏,也有打眼,总体还是赚了不少。 就像陈平安先前在螯鱼背,见到的珠钗岛女修流霞、管清和白鹊,几乎所有刘重润的嫡传弟子,都曾在这边兼职帮着铺子买东西,而且都是没有酬劳的,赵鸾和田酒儿,也会经常来这边帮忙,纳兰玉牒这个小算盘,继承了家族的优良传统,小小年纪,就想要专门由她管着一栋楼的生意,反正空置的铺子那么多,开张之前,她会跟落魄山签订契约,保底,亏了算她的,挣了再分账。 每次路过这牛角渡,陈平安就会忍不住想起地龙山仙家渡口,青蚨坊那个叫洪扬波的老人。 上次专门走了趟青蚨坊,陈平安用五颗小暑钱,买下一幅《惜哉贴》的摹本字帖,算是极为贴近真迹原貌了。 字帖开篇五字,“惜哉剑气疏”。 对孩子来说,什么叫长大,大概就是能够爹娘不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对成人而言,什么叫有钱,也许就是可以不看价格,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去往牛角渡口,陈平安看了眼那块矗立在路边的“扎眼”木牌,点点头,周俊臣还是很手脚勤快的,半点不拖拉。 如今上下两宗,自家拥有三艘渡船,最早的龙舟翻墨,之后的风鸢渡船,再后来刘聚宝和郁泮水,观礼青萍剑宗,共同送出了一条名为“桐荫”的渡船,品秩与龙舟相当,虽非足可跨洲的巨型渡船,但是航线跨越半洲之地,毫无问题,而且载货量还要比作为观赏楼船的龙舟胜出一筹。 如果不是担心有那挟恩图报的嫌疑,陈平安原本都想要与大泉姚氏购买那艘“雷车”渡船,或者是退而求其次,与大泉朝廷预订第四艘, 何尝不想把生意做到扶摇洲那边去? 这对落魄山来说是有先天优势的,这条航线,会先后路过芦花岛,雨龙宗,再去扶摇洲,何况扶摇洲那边,陈平安还有件事一直盯着。 此外那艘“霓裳”的船主柳深,就寄来了一封邀请函,说是她所在门派的掌门师父,刚刚成功出关,跻身玉璞境了,想问问看年轻隐官有无时间参加庆典。当然这种邀请,也就是个过场,能够得到一封婉拒回信,柳深就心满意足了,因为她心知肚明,陈隐官是绝对不可能跨海跑到自己门派这边观礼的。柳深的门派,位于浩然天下西南海上的一座岛屿,蛮荒妖族大举入侵,大战期间都撤离了,后来返回故地,更换了一处邻近岛屿重建祖师堂。 当年在春幡斋议事堂,女子船主柳深,是一位资质很浅的年轻金丹,在众多船主、管事当中,就数她境界最低,所以座椅就摆在门口邵云岩附近,但是柳深有个师妹,极其年轻,却是个名副其实的修道天才,二十多岁的金丹地仙,所以当初新任隐官才会威胁她,愿意花两百颗谷雨钱,或是等价的丹坊物资,换她的师妹,接管渡船“霓裳”。当然,那场剑拔弩 张的议事,最终还是没有闹出人命,柳深跟刘禹当时还得了一份差事,在大堂内当起了记账先生。 翻墨龙舟缓缓靠岸,一个青衣小童大摇大摆走下甲板,两只袖子甩得飞起,身后还有一个手持绿竹杖的少女。 正是参加过黄粱派开峰观礼、再去了一趟梦粱国京城的陈灵均,郭竹酒。 两拨人碰头后,陈平安笑道:“总算回了。” 郭竹酒笑容灿烂,问道:“大师姐没有跟师父一起回家?” 陈平安解释道:“她要给你们小师兄搭把手,桐叶洲那边要开凿出一条崭新大渎,有的忙了,裴钱一时半会儿不回落魄山,你要是想她,随时都可以去桐叶洲。” 陈灵均憋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问道:“老爷,都喊泓下和云子过去跑腿打杂了,大白鹅有没有邀请我去青萍剑宗那边,共襄盛举,擘画未来?!” 圣旨与密旨,前者是给外人看的,后者更有含金量,陈灵均都已经想好了三请三拒的戏码,官场上不都有这样的讲究嘛。 我答不答应,是我的事情,可要说崔东山不邀请自己,可就过分了。 陈平安说道:“没有提到你。” 敢挖墙脚挖到陈灵均这边?崔东山是真没这胆子了。 可是陈灵均哪里知晓这桩涉及先生学生“相爱相杀”的内幕。 陈灵均试探性问道:“大白鹅是知道我要担任梦粱国的皇室供奉,觉得请不动我?怕我事务繁重,实在脱不开身,对的吧?一定是这样!” 陈平安说道:“我就没跟崔东山聊这个,只说你跟竹酒在黄粱派那边观礼。” 陈灵均呆滞无言良久,大爷我哪里比同境的泓下、小跟班云子差了?想当年,那云子还是自己屁股后边的帮闲呢。 青衣小童立即捶胸顿足起来,“好个大白鹅,当上了宗主就眼高于顶,半点瞧不起患难与共的老朋友了,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陈平安没好气道:“真想去也行,我跟崔东山打声招呼,你等会儿就跟泓下和云子一起乘坐风鸢渡船。” 陈灵均怒气冲冲道:“去个锤儿去,大白鹅没半点诚意,下次回落魄山,我得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就没他这么当兄弟的。” 见谁都不怂,可如果见机不妙,怂得也比谁都快,总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服软,假装梦游、蒙混过关不成,就赶紧低头认错,低头认错没效果,磕几个头算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丢在地上的面子,都不算面子。 郭竹酒笑道:“师父,我们在赶往梦粱国京城的路上,碰到了一个云游四方的道门高人,中年容貌,背剑秉拂悬酒壶,极仙风道骨的,自称道号纯阳,姓吕名喦。” 陈灵均在那边仰着头抠鼻子,一个连大爷我都不曾听说过的道号、名字,牛气不到哪里去。 如果说白玄在路边行亭,辛辛苦苦编订一部非要跟裴钱讨要一份江湖公道的英雄谱。 那么陈灵均这些年,也没闲着,四处打听消息,通过山水邸报、镜花水月和各种小道消息,辛辛苦苦收集情报,将整个浩然天下的飞升境、仙人境修士,都给一网打尽了,最终汇集成一本薄薄的册子,被陈灵均取名为“路人集”。 就是用来告诫自己,以后见着了这些老神仙,咱就当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路人,过客,别说话,不高攀。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是我之前在桐叶洲那边,刚认识的一位前辈,是我们宝瓶洲人氏,这位真人结丹所在的道场,就在梦粱国地界,所以才会故地重游。前不久吕前辈还来我们落魄山做客了,要是你们早点来,说不定还能挽留前辈吃顿饭,再喝个酒?” 陈灵均立即停下动作,晃了晃手,蹭了蹭衣服,使劲朝郭竹酒挤眉弄眼,暗示她别往下说了,没啥意思,就只是一场萍水相逢,喝了个小酒,闲聊几句有的没的,没必要跟老爷显摆这种酒局,些许事迹,不值一提,就让它随风而散吧。 郭竹酒微笑道:“早喝过了,陈灵均跟纯阳真人很聊得来,在渡船上边,拉着对方喝了顿酒,美中不足的,是对方不会划拳,直到现在,陈灵均还犯嘀咕,也不知道吕老哥到底是不会,还是不愿意。当时喝了点酒,陈灵均觉得气氛不错,就问对方是不是十四境大修士,纯阳真人哑然而笑,只是摇头,陈灵均就马上再问是不是飞升境,那道士脸色颇为无奈,不等他说话,陈灵均就问可是仙人,道士再摇头,陈灵均就不问下去了。喝到最后,要与人称兄道弟,那位纯阳真人没答应。” 陈平安转头望向陈灵均,笑容玩味。 好个“不等他说话”,总能绕开关键事,这算不算一种天赋? 陈灵均高高举起一只手掌,绷着脸色,沉声道:“老爷,别说了,我都懂!记住了,保证下不为例!” 又踢到铁板了呗,这种事,熟门熟路,习惯就好。 “下不为例?” 陈平安笑眯眯,摸了摸青衣小童的那颗狗头,“灵均大爷,遗憾不遗憾?不然山上辈分就又涨了,毕竟我都要喊纯阳真人一声前辈的。” 青衣小童缩着脖子,干笑不已,赶忙双手握住老爷的手,给老爷抖抖胳膊,舒展舒展筋骨。 郭竹酒一边告状,一边以心声与师父解释这顿酒的缘由,原来是陈灵均觉得那位道士看她的“眼神不正”,鬼鬼祟祟的,好像别有用心,等到上了酒桌,大体上陈灵均还是很有礼数的,没少说师父你的好话。 此外那位纯阳道人,与她和陈灵均道别之时,就曾以心声言语提醒她一句,提醒郭竹酒的那把崭新本命飞剑,莫要轻易示人。 陈平安以心声惊喜道:“都有第二把本命飞剑了?” 郭竹酒咧嘴一笑,“在五彩天下那边,某次外出游历,纯属误打误撞,莫名其妙就有了。” 陈平安笑道:“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郭竹酒摇摇头,“那不行,不把尾巴翘上天,都对不起自己师父。” “别跟陈灵均学说话。” “谈不上谁学谁,共同进步。” “老爷,手上力道还行吧?” 陈灵均听不着师徒双方的心声言语,只是倍感委屈,继续拽着老爷的手,因此需要跟个螃蟹似的横着走,小声嘀咕道:“我这不是习惯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嘛,走多了江湖,擅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先前发现那位纯阳前辈在渡船上边,多看了两眼郭竹酒,用书上的话说,就是一句‘目露赞赏神色’,我担心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遇到了心怀不轨的歹人,就想着去帮忙摸摸底嘛。郭竹酒,你在老爷这边告刁状,怪伤人心的。老爷,你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我心里边怪难受的。” 陈平安呵呵一笑。 阮邛,魏檗,崔诚,陆沉,崔瀺,陈清流,碧霄洞主,道祖,至圣先师,郑居中…… 这一连串名单,随便挑三个去“挑衅”,随便选,恐怕都是一个让人崩溃的天大难题。 让一个飞升境大修士,闭着眼睛挑选,也要道心不稳。 碰运气?即便运气最好,选中了兵家圣人阮邛和北岳山君魏檗,还得再挑一位,怎么办? 更别提陈灵均如今才是元婴境的修为了,难怪这么多年最大的野心,就是挨了一拳不被打死。 早年刚刚跟随陈平安到了小镇,就在铁匠铺子那边,当面大骂阮邛老不羞,一大把年纪了还敢跟我家老爷抢,打你半死…… 后来拍过一个年轻道士的肩膀,还不止一次。青衣小童事后复盘,得出一个结论,我咋个知道对方是个十四境嘛,怨不得我。 在魏檗那边,自己老爷不在就是魏山君,自家老爷在时魏老哥,早年曾经在披云山那边吃了闭门羹,伤透了心,提起毫无义气可言的魏檗一次就我呸一次,狠狠吐口唾沫在地上,拿脚尖拧了又拧,再蹲下身询问魏兄你咋个回事啦、怎么躺地上不起来…… 当年见着了国师崔瀺,没认出对方身份,青衣小童曾经撂过一句狠话,要想见我家老爷,你就得先打死我,再从我身上跨过去。 在北俱芦洲认识的新朋友,白忙,陈浊流,其实都是一个人,结果与那一起吃过顿结结实实牢饭的白忙,双方道别之际,觉得好哥们喝高了说混话,一条当时才是金丹的御江水蛇,跳起来就给了斩龙之人的脑袋一巴掌。 有少年道童骑牛从东边进入小镇,陈灵均刚好瞥见,便按下云头,拍牛角,还说“我家山上多草”,“一听到吃就有悟性了。” 最后青衣小童还好心好意建议“道祖”,最好改个名字…… 听说那个一身白衣的读书人,自称是好友的徒弟,就认对方当了世侄……嗯,这个低了一辈的便宜世侄,就是白帝城郑居中。 陈灵均的这份江湖履历,还能够一直活蹦乱跳,用朱敛的话说,就是见过命大的,没见过命这么大的,陈灵均上辈子得是做了多少的好事,积了多少德,这辈子才能够如此福大命大。 朱敛极少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在陈灵均这边,思来想去,确实是吉人自有天相,确实只能如此解释了,否则就无解。 陈平安笑道:“其实崔东山有邀请你去青萍剑宗,被我拒绝了,我登船之时,崔东山犹不死心,还想要砍砍价,希望能回心转意,放你去仙都山,给我骂了一通。” 陈灵均啊了一声,双手叉腰,大笑不已,就说嘛,大白鹅忘了谁都不可能忘记陈大爷嘛。 郭竹酒当然知道真相,师父骗人呗,一个就真信了,所以虽然事情是假的,开心却是真的,傻子有傻福。 陈平安笑道:“竹酒,给你做了个竹箱,回头试试看,背着合不合适。” 郭竹酒眼睛一亮,神色雀跃道:“好,极好极好,一直跟我奔波劳碌的小竹箱,终于有个宅邸可以落脚了!” 看架势,她好像暂时不打算归还那只小竹箱给裴师姐了。 陈灵均瞥了眼郭竹酒,唉,长不大,是个憨憨。 陈平安转头笑道:“泓下,云子,跟你们谈点事情,边走边聊。” 水蛟泓下,一袭黄衣,亭亭玉立,居山修行多年,自有幽人独立之仪态。 她跟云子的道号,都是崔东山帮忙取的。 在陈平安看来,只说泓下的容貌气质,其实不比黄衣芸差多少。 陈平安是不假,可又不是个全然看不出女子姿容好差的傻子。 陈平安笑道:“这趟桐叶洲之行,不是三两年就能回落魄山的,我估摸着短则七八年,长则十几年甚至是二十年都有可能,不过放心,你们肯定不会白忙活的,比如泓下这边,青萍剑宗会帮你以功劳换取未来走渎的那个名额,即便功劳不够,崔东山也可以帮忙补上,至于云子,将来崔东山那边也有安排。” 泓下轻声道:“山主,其实我自己攒了些家当。” 她在黄湖山,潜灵修性极久,差点就可以成为骊珠洞天昔年台面上最大的五桩机缘之一,那么泓下的修道资质如何,显而易见。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泓下只要肯老老实实修行,不去惹是生非,捞个仙人境不难。 陈 平安笑道:“一来大渎走水,不管是宝瓶洲的齐渡,还是桐叶洲那条新大渎,都不是光靠钱就能办成的,再者这是公事,没有让你自掏腰包的道理,何况以后等你跻身了上五境,若想开宗立派,需要花钱的地方,茫茫多,只有你想不到的地方,就没有你钱够的时候,多攒点,总是好事。” 精怪走水,走江化蛟,尤其是想要走渎成功,关隘从来不只在走水过程中的凶险,更在大渎之外。 例如北俱芦洲的那条济渎,历史悠久,拥有三位水正,但是斩龙一役之后,在陈灵均成功化蛟跻身元婴境之前,一洲历史上还没有水裔走江成功的例子。根源就在于大渎沿岸,没有任何一个王朝、仙府山头,连同大源崇玄署云霄宫、浮萍剑湖、水龙宗在内,没谁敢说自己能够保证一位水族走渎的畅通无阻,因为很难不被其他势力刻意刁难,整条大渎的水运,等于是被切割成一段一段的,最关键的,还是水族走江,尤其是蛟虬走渎,都会带走相当一部分水运化为己用,再将大渎水运归还给大海。 何况走水之属,不管是什么出身,行云布雨是天性,很容易兴风作浪,洪水滔天,惹来水患,沿途王朝国家要么无力阻拦,撒手不管,那么两岸的洪涝灾害就是一场“天灾”,可若是早有布局,负责收拾烂摊子的练气士,就要耗费大量的自身灵气,而修士积蓄的天地灵气,归根结底,还不是神仙钱?何况这种损失,既是实打实的一大笔神仙钱,更涉及到了国祚和山河气数。 事实上浩然九洲的大渎,皆是差不多的情况,导致水族尤其是水蛟,极难通过走水来提升境界,但是现在出现了一个例外,就是宝瓶洲的这条齐渡,被大骊朝廷完整掌控在手中。所以据说如今一洲蛟龙后裔、水仙之属,都在排着队,四处打点关系,苦苦等待大骊礼部颁发那道价值连城的“通关文牒”,在此之外,大骊京城朝廷和陪都那边,已经着手创建九座道场水府,可以供修行水法的金丹地仙闭关,有希望出现九位崭新的元婴境。 因此桐叶洲那边,如今最希望凭空出现一条崭新大渎的,练气士当中,当然是那些有望通过走江来提升境界的川泽水精灵怪。 就像蒲山附近的“东海妇”寇渲渠,之所以会找到埋河碧游宫,就属于与水神柳柔“借用水路”。 如今人神鬼仙,身在世间,何处不是江湖。 只说箩筐里边的书信之一,其中就有一封,来自旧钱塘长出身的大渎淋漓伯,曹涌询问陈平安能不能帮忙水府,与大骊朝廷讨要一个额外的走渎名额,曹涌说话直接,说淋漓伯府是有一个既定名额的,但是已经送出去了,但是还需要一个,好像长春侯杨花那边,就没打算使用那个名额,所以不知陈山主能否帮个忙,先与杨花通个气,等于是长春侯府将名额转送淋漓伯府,想必大骊朝廷那边肯定不会阻拦,只要陈山主愿意牵线搭桥,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泓下喜欢幽居道场潜灵养真,却半点不怀疑山主是在试探人心,可若是换成崔东山来问,估计她这会儿就已经心惊胆战,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表明心志了。 所以泓下就只是心平气和说道:“山主,我从没有开山立派的念头,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这辈子只适合独自修行,靠着水磨功夫笨法子,一点一点增长修为,根本当不好什么开山祖师,别说是一座宗门,就算是只有几十人的那种小山头,我也注定当不好开山祖师,所以长久待在落魄山,碰到这样的事情,能够为宗门做点事情,再返回道场继续修行,就是最适合我的选择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落魄山已经有了小米粒担任右护法,你可能也猜出来了,我是打算让陈灵均担任左护法,如此一来,就不可能再有更多的护山供奉了,所以你在落魄山,即便跻身了玉璞境,甚至是以后……大道成就更高,只说在身份这一件事上,落魄山实在无法给你更多。” 泓下微笑道:“这件事,估计只有景清仙师自己没看出来了。” 在山主这边,泓下是不那么拘谨的。 但是在霁色峰祖师堂,或是在祖山集灵峰那边,都由不得她不紧张,这也怪不得泓下,在落魄山,不是剑仙,就是武学宗师,练气士的元婴境算个什么? 用如今已经是闺中好友沛湘的话说,整个落魄山,就数她们俩最尴尬,俩元婴境,还不如小米粒的洞府境来得轻松惬意呢,这地仙境,高不成低不就的,刚好就是个给人看笑话的境界。 陈平安忍俊不禁,“所以你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跟崔东山提个建议,由你和裘供奉,一起担任青萍剑宗的护山供奉。” 我主动给青萍剑宗送供奉,跟崔东山这个当学生的在那儿挖墙脚,是两回事。 泓下脸色微变,连忙摇头道:“山主好意心领了,只是我宁肯在,也绝对不敢去崔宗主身边当差。” 陈平安笑道:“看来崔宗主口碑堪忧啊。” 泓下会心一笑,保持沉默,不认可,不否认。 山主又不会胡乱嚼舌头,今天这些对话内容,传不到崔宗主那边去。 陈平安朝陈灵均那边招招手。 青衣小童立即摔着袖子,大步流星。 陈灵均终于逮着个说教别人的大好机会,润了润嗓子,语重心长道:“云子啊,不比在这边,有我罩着你,到了青萍剑宗那边,你境界不高,换了个新地盘,又需要经常跟外人打交道,人生地不熟的,记得收一收脾气,出门在外要与人为善,多交朋友,可别仗势欺人,别稍微遇到点磕磕碰碰就跟人呲牙咧嘴,气量大一点,坏了咱们落魄山的名声,老爷不收拾你,我也要收拾你,一定要多学学我,逢人就笑脸,遍地是朋友,切记切记!” 云子默然点头。 大概整座落魄山,只有云子,最为坚定认为这位灵均老祖是真有本事的,甚至是很有几分由衷仰慕的。 陈灵均双手负后,点点头,转头望向泓下,“泓下,是大姑娘了啊,只是要千万小心,外边的风气,到底不比咱们这儿淳朴,你尤其要多注意那些瞧着人模狗样、年轻有为的谱牒修士,可别听了几句不花钱的花言巧语,就对那些绣花枕头神魂颠倒,算了算了,女大不中留,估计你现在也听不进去,无妨,我回头与米首席打声招呼,让他帮忙把把关,话说回来,要是真有合适又心仪的道侣人选,你也不用太过矜持,女追男隔层纱,你模样又不差,只要对方不眼瞎,保管手到擒来。” “云子就是个糙胚子,所以我就要叮嘱他别惹事,遇事能忍则忍,你不一样,千万别怕惹事,有我,还有米首席帮你撑腰呢。” 青衣小童老气横秋得就像个爹,在给一双即将远游的子女面,面授机宜,反复叮咛。 泓下笑着不说话。 耐着性子等到陈灵均絮叨完毕,陈平安这才笑着从袖中摸出两只青瓷水呈,“算是我的临别赠礼,预祝马到成功,万事顺遂,早去早回。这两份礼物,品秩差不多,你们自己分,各自看眼缘挑选吧。” 都是陈平安从水龙宗那边得来的,北宗孙结送了一对牛吼鱼,南宗邵敬芝赠送了一只别称“小墨蛟”的蠛蠓。 不过两件鹅黄、莲青色砚滴是陈平安自己另配的,在这处州,反正就数瓷器最多,陈平安是行家里手,眼光自然不差,挑选的都是半官窑旧物。 陈灵均伸长脖子,眼馋得很,就就对云子挤眉弄眼,暗示对方有点眼力劲,先大大方方收下,再偷偷借我耍两天。 不曾想云子这个愣头青,就那么直不隆冬点头道:“景清道友,我明白了。” 陈灵均愣在当场,你明白就明白,心里明白就好了啊。 果然,脑阔上立即挨了一记板栗,打得陈灵均立即抱头。 之后风鸢渡船靠岸,落魄山掌律长命,泉府韦文龙一行人都走下船。 泓下,云子和少女崔花生,与山主陈平安各自行礼告辞。 ———— 明月夜,一路晃荡到山顶的貂帽少女,看见了个腰悬抄手砚的清秀少女,独自坐在栏杆上,双手轻拍栏杆,眺望远方。 呦,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境界不高,其中有把本命飞剑,还是有那么点意思的。 就这么个看着没啥特殊的小姑娘,真能对付那个已经是止境武夫的裴钱? 谢狗脚尖一点,一个蹦跳站在了栏杆上,双臂环胸,目视前方,随口道:“喂,想啥呢。” “喂,想啥呢。” 谢狗愣了愣,“干嘛学我说话?” “干嘛学我说话?” “小姑娘,你脑子有病吧,小心我对你不客气啊?” “小姑娘,你脑子有病吧,小心我对你不客气啊?” “我是白痴!” 结果那个少女不再鹦鹉学舌,而是转头,朝谢狗竖起大拇指。 谢狗揉了揉下巴,小姑娘家家的,咋个这么不可爱呢。 郭竹酒说道:“听我师父说,你有一万多年的道龄了,也没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啊。” 谢狗一时语噎,闷闷道:“你懂个屁。” “你懂个屁。” “郭竹酒,你再这样,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哦。” 谢狗冷笑一声,终于不学我说话啦。 结果那少女又开始重复道:“听我师父说,你有一万多年的道龄了,也没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啊。” 谢狗有点憋屈,打又打不得,毕竟是陈平安的嫡传弟子,如今在谱牒上边,还是等于半个关门的小弟子。 骂……好像又骂不过啊。 要说只是泼妇骂街,谢狗在小镇那边是学了些本事的,可问题是这个叫郭竹酒的小姑娘,脑子和思路很怪啊。 谢狗都怕自己骂了半天,结果小姑娘一句不还嘴,再朝自己递出个大拇指,谢狗都觉得自己能憋出内伤来。 郭竹酒诚心诚意安慰道:“没什么,我身边,多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谢狗坐下身,不太想跟郭竹酒聊天,只是来都来了,就这么走,面子上挂不住。 郭竹酒从袖中摸出一支竹笛。 不知名的曲子,笛声空灵悠扬。 四下无人处,明月分外明。 天地寂寥时,笛声尤其清。 “还蛮好听的,青天鹤唳,云外龙吟,声在庭院。” 谢狗等到郭竹酒收起竹笛,先点评表扬一句,笼络笼络关系,再随口问道:“想家啦?” 郭竹酒答非所问,“在避暑行宫那边,师父说读书人说过,校书能为古书续命。”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у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с傘?/p> 谢狗点点头,“校勘书籍,就是纠错,书上书外道理相通,你师父说这句话,还是有点深意的。” 郭竹酒咦了一声,转头讶异道:“师父怎么骗人,你不是个傻子呀,我差点以为咱俩没啥共同话题呢。” 如果只听前半句,谢狗想砍人,可是再加上后半句,谢狗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 ———— (注1,昨天写朱敛是远游境,属于笔误。) 正文 第九百八十九章 醉得不知人间第几天 槐黄县城学塾那边,散学下课,天色还早,家境好的稚童,纷纷放起了纸鸢。 喝过茶水,聊了些山水见闻,陈平安带着邵云岩和酡颜夫人出门,闲逛落魄山。 行人走上青山头,白者是云碧是树,不知人间第几天。 不曾想邵云岩找了个由头,竟然不仗义地自己散步去了,这让与年轻隐官独处的酡颜夫人紧张万分。 陈平安与她一起走向山顶,手中多出好似一枚铜钱的彩色绳结,笑问道:“认识?” 酡颜夫人神色微变。 这彩色绳结,由百花福地众多花神,各自一缕精魄炼化而成。 与她没有直接关系,却有些渊源,酡颜夫人当年能够活着逃遁至倒悬山,百花福地的数位花神,暗中出力不少。 所以上次文庙议事,酡颜夫人与百花福地就极为亲切。 陈平安收起绳结,说道:“你这次陪着邵剑仙云游中土,可以帮我捎句话给百花福地,就说我下次拜访福地,会携带此物,至于归还一事,需要面议。” 酡颜夫人流露出讶异神色,年轻隐官算是白给自己一份人情? 像那山下王朝,给那些金榜题名的京城举子报喜?可都是有报酬拿的! 而且此物,惊喜之大,岂是一个读书人考中进士能比的,百花福地众多花神,人人有份,故而酡颜夫人完全能够想象,将来自己与邵敬岩在那百花福地,会是何等座上宾。不管陈平安与福地花主事后谈得如何,她酡颜夫人说不定都能在百花福地捞个客卿当当。作为梅树成精的上五境草木精魅,岂会对百花福地没有念想?这就像浩然本土妖族修士将铁树山视为圣地,山泽野修对白帝城心神往之是差不多的道理。 陈平安笑道:“这就当是你在南塘湖青梅观消耗一百多年道行的报酬了?” 酡颜夫人嫣然笑道:“没问题!” 天下草木花卉精魅,祖师堂其实就只有一座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走上山顶,“梅净,是叫这个名字,对吧?” 酡颜夫人神色微变,笑容牵强起来。 梅净是酡颜夫人在避暑行宫秘档上的真名,她的妖族真名。 要想在倒悬山,道老二那位大弟子的眼皮底下,开辟出一座梅花园子,她岂能不自报真名。 陈平安说道:“返回浩然天下,衣锦还乡,云游四方,作何感想?” 在倒悬山,酡颜夫人就只能扶持傀儡,担任梅花园子的幕后主人,都不敢离开园子。 如今却是当了龙象剑宗的记名供奉,公认是陆芝的好友,落魄山的记名客卿,如今与邵云岩作伴,浩然九洲何处不敢去。 酡颜夫人顿时心弦紧绷,反复思量,自从腾空一座梅花园子,交予剑气长城,与那头隐匿极深、化名“边境”的飞升境大妖,彻底划清界线,选择主动跟随陆芝,再一起重返浩然天下,在南婆娑洲齐廷济创建的龙象剑宗,担任供奉,前不久给雨龙宗担任客卿……怎么思量都没有半点越界之举啊,再说了,秋后算账葛藤禅,也不是这位年轻隐官的一贯作风,别的不说,陈平安做事情还是很爽利的。 陈平安说道:“人有心结树有疤,浩然天下,或者说浩然天下的练气士,尤其是谱牒修士,在你心中,就是一个疤。” 酡颜夫人小心翼翼说道:“我已经释然了,隐官大人不必担心我会在这边与谁不依不饶,继而给龙象剑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岁月悠悠,反正当年为难她的那拨练气士,也没剩下几个了。 陈平安说道:“不要跟这个世界达成和解,每一次所谓的和解,是自欺欺人,就是委屈,委屈永远是委屈,不会减少丝毫的。” “只说我自己的一点见解,要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悄悄拆解这个世界,首先就得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解很多人会什么会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其实这一点,酡颜夫人做得比以前好多了。贫时靠狠穷靠忍,至于等到下下人翻身变成上上人,会不会变本加厉报复这个世界,到底是一门心思报复曾经的恶意,还是报答当年的某些善意,或者两者兼有,人各有志吧,都可以理解。”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与我关系亲近与否,能否称之为朋友,你其实不必用丢几瓣橘子皮来试探,要不是暖树需要收拾屋子,而且暖树绝对不会让我代劳,我才懒得管你。” 酡颜夫人赧颜一笑,“隐官大人,是我画蛇添足了。” 陈平安说道:“齐廷济有自己的野心,而且很大,他还是一个极端追求思路缜密、行事严谨的人,换句话说,就是个有强迫症的,有洁癖,只是他一直隐藏很好,以前在剑气长城管着一个家族,环境逼仄,由不得他流露天性,舒展手脚,如今变成了宗门,在南婆娑洲一家独大,所以这个特点会逐渐扩大、显露出来,何况你在齐廷济眼中,是有个标价的,这句话说得很难听,而且也有背后说人是非的嫌疑,但我不希望龙象剑宗,将来因为你,因为某件事,导致陆芝跟齐廷济翻脸,大好局面,付诸流水。不管别人怎么看,只说我,在某种意义上,是将婆娑洲的龙象剑宗和桐叶洲的青萍剑宗,都视为剑气长城的香火延续。” “陆芝有自己的剑道追求,分心与人问剑,非她所愿,她不喜欢想太多,出手太重,容易不留余地。浩然天下从来委屈不了陆芝,但是陆芝就你这么个朋友,她一旦为你递剑,只会更重。文庙的规矩,陆芝是不太在意的,但是以后百年内,文庙约束大修士,只会越来越严格。这不是在危言耸听,就像我自己,因为某件谋划,先前就做好了上下两宗被文庙封山百年的心理准备,然后我自己还得被礼圣丢去跟刘叉作伴一甲子、百来年的样子,每天练练剑钓钓鱼。” “邵云岩境界不够,虽是剑仙,却不擅长与人厮杀,况且他志不在剑道登顶,以前是,以后亦然。” “要我说啊,我们邵剑仙才是活得很通透的人,醉后添杯不如无,渴时饮水甘如露。老来身健百无忧,且作人间长寿仙。就这么两个道理,一个如何为人处世,一个为何上山修道,都被他彻底想明白了,真正做好了。所以邵云岩也不合适为你出头。” 酡颜夫人听得愈发迷糊,陈平安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陈平安说道:“弯来绕去跟你说了这么一大通,说得简单点,其实就一句话,你最终能够依靠的,始终是你自己。” 敢情道理前后,正的反的,大的小的,都给你陈平安一个人说了去。 酡颜夫人听到这里,只觉得心都凉了,又添了个天大委屈不是?有你这么说理的? 陈平安微笑道:“我相信如今的梅净,所以将来遇到事情,找宗主齐廷济求助,未必讨喜,让陆芝出面解决,痛快是痛快,可毕竟很容易一发不可收拾,齐廷济哪怕愿意帮忙收拾那个烂摊子,不找陆芝说什么,但是你肯定就要被穿小鞋了。所以你就要靠自己了,比如写一封信寄给落魄山,跟我打声招呼,保证随叫随到。” 这样的口头承诺,陈平安只给过两位,挚友刘景龙,穗山神君周游,后者还是因为与自家先生的缘故,陈平安上次游历穗山,留下一句“但凭差遣”的承诺。 陈平安笑道:“即便我当时不在山中,或是甚至不在浩然天下,导致我无法第一时间赶到,我也会跟朱敛和崔东山事先打好招呼,将你的请求,作为上下两宗的优先解决之事。放心,我一定会让招惹你的人,或者宗门,知道什么叫自找麻烦。” 酡颜夫人怔怔出神,回过神后,默不作声,她只是仪态万方,与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 一袭青衫凭栏而立。 酡颜夫人趴在栏杆那边,她无需任何妆容,天然妩媚,自是梅花晕胭脂。 好像双方不谈正事,就没什么可聊的了,一时间就有些沉默。 她突然转过头,问道:“陈平安,今天与我谈心,先取出彩色绳结,再报出我的真名,然后说出齐宗主、陆先生和邵云岩的各自心性,最后与我说明初衷,是不是也算一种对我的拆解?” “别把一件好事,一句好话,说得这么怪。” “对了,陈平安,你前边说的谋划,到底是谋划什么,后果这么严重?” “将已经被文庙赦免的仰止骗出再砍死,再等着被礼圣抓去功德林关禁闭。” “……” ———— 远幕峰与黄湖山相邻,流云至此山如人缓缓登山再骤然奔袭下山,霎时间云海倾泻如瀑。 头一遭的稀罕事,陈平安亲自督造这座远幕峰的营建事宜,与朱敛一起推敲各个细节。 因为常年远游的缘故,使得连同祖山落魄山在内,几乎都是朱敛这个大管家在负责土木营造。 陈平安购买了许多大条青石板,打算将整座远幕峰山路都铺成青石路,两侧竖起竹栏,山中青竹遍地都是,倒是可以就地取材。 每天清晨时分,还会陪着小米粒巡山一趟,再去泉府账房那边,陪着韦文龙和张嘉贞一起对账。 回到竹楼后,陈平安就亲笔回复一些个请帖。 陈平安给赵树下教拳之外,就是呼吸吐纳与炼剑了。 郭竹酒不爱去拜剑台,反而经常去仙草山那边闲逛,身边也经常跟着个貂帽少女,撺掇着郭竹酒一起成立个帮派。 陈灵均每天掐点“闭关”两个时辰,就准时出门,要么去山门找仙尉道长唠唠嗑,要么就顺道去骑龙巷视察一番,贾老哥当了风鸢渡船的二管事,不着家啊,就只能跟那个升了官的白发童子拌个嘴,来回路上,瞧着空落落的行亭,白玄这小兔崽子不在那边摆摊喝茶了,陈灵均觉得挺不是个滋味的,就想着什么时候好好劝一劝老爷,不如把白玄喊回来吧,小心又被大白鹅挖了墙角去,咱们落魄山岂不是又要折损一员可堪大用的未来大将? 一个敢跟裴钱死磕的好汉,不多的,看那太徽剑宗的白首,如今敢吗?所说白玄这孩子,出息不小,年纪虽小,志向高远。 陈平安近期每天最少拿出一个时辰,在竹楼二楼,给赵树下教拳。 第一次教拳,只是让赵树下见拳法之内在,于自身小天地见其深邃。 第二次教拳,陈平安依旧没有喂拳,却在屋内,让赵树下见识到了什么叫别有洞天,陈平安双指掐诀,符阵立显。 在二楼内浮现出的二十四张符箓,刚好与一年节气一一对应,从立春雨水和惊蛰至冬至小寒与大寒,当陈平安一挥袖子,屋内只留下小暑、大暑两张节气符箓,二楼顿时拳意弥漫,如酷暑炎炎,让赵树下瞬间汗流浃背,等到陈平安再只是捻出大雪、冬至两符,屋内顿时就变成了寒冷冻骨的拳意,陈平安让赵树下拉开桩架,朝自己出全力递出一拳,赵树下照做,陈平安抬手轻拂,将拳意打散,再捻出谷雨与霜降两符,赵树下再出拳,结果发现自己好像一拳倾力递出,师父根本无需躲避,拳意就自行消磨在两人之间,离着师父所站位置,好像还隔着千山万水。 陈平安没有撤掉那两张符箓结成的“小阵”,只是让赵树下先靠墙而立,然后陈平安再起一拳架,刹那之间,屋内拳意凝如洪水流淌,四散而开,拳意汹汹撞壁激荡而起,整座竹楼随之一震,继而整座落魄山都开始山气,云海轰然而散。 然后赵树下就被早已等在门外廊道的朱敛,背着下楼去了。 朱敛背着浑身浴血的赵树下,“公子,根本没法打啊,那场问拳,地点不变,不如时间再缓缓?万一今年南苑国京城整个冬天都不下雪呢?不如明年再说吧?后年也行!” 陈平安呵呵一笑,“你说巧不巧,我是练气士,更巧的是刚好五行本命物齐全,下雪一事,不成问题,想要雪下得多大都行。” 朱敛说道:“那我认个输?” 陈平安微笑道:“劝你还是省省吧,少在这边示敌以弱。” 自信满满给人喂拳,结果被对方直接一拳砸在面门上,这种糗事,陈平安是绝对不会再犯的。 朱敛嘿嘿笑道:“公子不该借那本拳谱给我的。” 陈平安笑道:“骗我掉以轻心不成,就开始吓唬我呢?都用上兵法啦?” 之后再一次给赵树下教拳,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可能是终于调整好心态,于是赵树下就开始吃苦头了。 虽说没有崔前辈的那些“重话”,但是对于一位四境武夫而言,陈平安的拳脚可不算轻。 熟能生巧,再之后教拳,因为大致确定了赵树下的体魄极限,陈平安能够保证接近一个时辰的喂拳。 这天晕死过去的赵树下又被朱敛背着泡药水桶。 一楼廊道这边,暖树和小米粒面面相觑,两个小姑娘都是轻轻叹了口气,不说什么了。 其实比起小时候的裴钱,赵树下还要略好几分。毕竟裴钱还会经常用木棍、竹片绑着胳膊和手指抄书。 陈平安站在路口默然站立片刻,走回廊道那边坐着。暖树在缝制布鞋,身边搁放着一只针线笸箩,手指上戴着顶针,纳鞋底既是体力活,也需要心灵手巧,分针引线,丝毫不差,小暖树心灵手巧,神色专注,一手攥住鞋底,一手拽起针线,力道得均匀,布鞋才能轻便且结实,一双好布鞋的千层底,没那么容易缝好的。小米粒也跟暖树姐姐预定了两双布鞋,本来是右护法想要直接预订二十双的,结果挨了暖树姐姐轻轻一板栗,罢了罢了,看来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这个策略行不通哩。 陈平安跟她们约好了,每天这个时辰都可以来这边耍。 暖树跟小米粒是肯定必到的,陈灵均觉得跟两个丫头片子没啥可聊的,经常坐一会儿就走。 最近陈灵均一直找那骑龙巷左护法谈心,骑龙巷分舵,新设骑龙巷总护法一职,点卯勤快的朱衣童子顺势升迁,升官了。 裴钱每过一段时日就会寄信到霁色峰,按照老规矩,都会在信封上写一句“右护法亲启,暖树姐姐读信和保存”。 所以朱衣童子从骑龙巷右护法升迁为总护法一事,就算是敲定了,小米粒在山门口那边传达这个喜讯的时候,香火小人儿先是双手作出捧圣旨状,然后神色肃穆,正了正衣襟,毕恭毕敬面朝南方,弯腰作揖拜谢三次。 而骑龙巷左护法,还能如何,继续趴窝不动呗。 陈灵均一直对这家伙怒其不争,也是个扶不起的惫懒货色,自己都不想着升官,让他景清大爷如何栽培、提携? 山上都是些琐碎小事,不累人,就是最能消磨光阴,所以暖树最近只要得闲,就会来这边缝制布鞋,当是休歇了。 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曾是老爷带起来的风气。 如今一身青衫长褂,脚穿一双千层底老布鞋,也是。 所以小米粒,陈灵均,还有仙尉道长,就都有想法了。 其实朱先生早就很喜欢穿布鞋,只是谁都没在意。 毕竟裴钱在第一次得知老厨子曾经有个“贵公子”的绰号后,差点没笑出眼泪来,小米粒要好一点,反正那几天,只是围着老厨子转,也不说什么,就是使劲瞧。暖树可能算是最善解人意的一个了,在屋内听到裴钱捧腹大笑说着“贵公子”“谪仙人”之类的说法,小米粒已经在床上笑得打滚,暖树就只是眨了眨眼睛,抿起嘴唇,没有笑出声。 小米粒大摇大摆去询问老厨子要不要一双布鞋的时候,才进大门就开始嚷嚷,朱敛系着围裙提着菜刀走出灶房,结果小米粒就那么低头一瞧,是布鞋,再那么抬头一看,有菜刀,一老一小,大眼瞪小眼,反正当时场面就挺尴尬的。 暖树低头轻轻咬掉线头,好奇问道:“老爷,那只折纸燕子是送人了吗?” 中土五岳,烟支山的那位女子山君,在功德林那边,曾经送出一只折纸乌衣燕子,可以视为一位香火小人,只需要放在祖宅匾额或是房梁上边,而且离着名山大岳越近越有灵气。 陈平安笑着点头,“很不舍得,送了心疼,只是送了也会心安。” 陈平安后仰躺去,双手枕在脑袋下边,翘起腿,笑着问道:“暖树,小米粒,你们说岑鸳机这么辛苦练拳,到底追求什么?” 要说岑鸳机是居山修道,如此不知疲惫,好像还能理解几分,从此仙凡有别,追求证道长生,哪怕修行小成,也可以延年益寿。 可是她每天这么练拳,夏去秋至,冬去春来,年复一年,风雨无阻,照理说总得有个想法和盼头,可好像岑鸳机也没有说一定要如何,好像练拳就只是练拳,连陈平安耐心这么好的人,甚至都会无聊到想要帮岑鸳机大致算一算,上山下山再上山,这些年到底走了多少步的拳桩。 暖树想了想,轻声道:“朱先生说她是拳中有自我,裴钱说她是想要证明女子练拳也有大成就,陈灵均说她是,各有各的说法,我觉得岑姐姐可能就只是在做一件自己真心喜欢的事情吧,别人眼中的结果如何,好像不是那么重要,又可能这个过程就是最好的结果。” 陈平安点点头,“有点明白了。” 小米粒原本趴在青竹廊道中,双手托着腮帮数着崖外过路白云一二三,等到好人山主躺着,她就立即一个侧翻,再旋转半圈,一起仰面躺着,与好人山主有样学样,翘起腿一晃一晃。 陈平安闭着眼睛。 上次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因为那会儿还没想着去桐叶洲创建下宗。 陈平安最早的设想,是元婴境崔嵬坐镇拜剑台,与九位剑仙胚子在那边炼剑修行。 所以当时隋右边在祖师堂议事途中,突然提出要求将拜剑台作为道场。 陈平安就随便用了个借口拒绝此事,说是别处宗门,金丹开峰,落魄山得是元婴境。 结果九个孩子,虞青章和贺乡亭与于樾拜师,离开了宝瓶洲。 程朝露,何辜,于斜回,各自拜师,由于他们的师父都是青萍剑宗祖师堂成员,便跟着更换了谱牒,理所当然去了桐叶洲。 白玄和孙春王,虽然没有 却也留在了密雪峰上的那处洞天道场内炼剑。 最后真正留在落魄山这边的,就只有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两个小姑娘了。 何况纳兰玉牒这个财迷小算盘,还喜欢跟着担任落魄山掌律的师父,一起乘坐风鸢渡船,走南闯北,跨越三洲之地,据说随身携带一本册子,在各个仙家渡口靠岸,有想到能够挣钱的好点子就立即记录下来。 陈平安睁开眼睛,坐起身盘腿而坐,感叹道:“有了青萍剑宗,落魄山这边,以后剑修数量就很难增加了。” 小米粒跟着坐起身,使劲点头道:“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这颗机灵的脑阔儿,帮忙想个主意?” 小米粒点点头,双臂环胸,闭上眼睛,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头。 陈平安也不打搅她,转头笑问道:“暖树,那些闲置的藩属山头,远幕峰之外,有特别喜欢的地方吗?要是有,就跟我说一声,我帮你留着。” 如今闲置的十座藩属山头,有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拜剑台,香火山,远幕峰,照读岗。 曾经租借出去、却又再租借回来的三座山头,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如今自然也是可以作为开峰地址的。 黄湖山那边,已经有水蛟泓下开辟水府,暖树和陈灵均的两只龙王篓,也在那边炼化为山水大阵。 其中远幕峰,陈平安已经早早送给了李宝瓶。 所以先前纯阳真人才会在那边崖刻一篇道诗。 如果蒋去没有成为崔东山的嫡传弟子,更换谱牒,去了青萍剑宗,那么作为落魄山严格意义上的第一位符箓修士,等到蒋去将来成功结金丹,宝箓山就是预留给蒋去的。 照读岗那边,林守一,于禄和谢谢,各自都挑好了有眼缘的府邸。 只是一旦成为儒家君子贤人,就不可担任任何仙府门派的谱牒修士、记名供奉了。 西边大山,如今还留下十余个外乡仙家势力,就像作为黄粱派下山的衣带峰。 上次姜尚真说话直接,那些个不熟的仙府,只要买卖双方,你情我愿,就有了香火情。 天底下就没有一堆谷雨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再加钱! 如果只是这么一句话,就不是落魄山周首席的行事风格了,姜尚真的后边一句话才是精髓。 “只要今天山主开口,我离开霁色峰就去敲门,明儿但凡有一位仙师不是眉开眼笑搬出山头的,就算我这个新任首席供奉,做事情不讲究!” 其实上次霁色峰祖师堂议事,泉府韦文龙早就挑明了,自家落魄山早已还清债务,泉府账簿上边,所谓的“略有盈余”,就是账面上还躺着三千六百颗谷雨钱的现钱。 这还不算财库里边的那六百颗金精铜钱! 暖树摇头道:“老爷,我还是龙门境呢,金丹都不是,离着元婴还远呢,不用留。” 而且粉裙女童也不愿意离开这里,就算离着落魄山再近,也终究不是落魄山啊。 陈平安笑道:“那就不着急。” 好像在她们这边,山主说得最多的同样一句话,就是不着急。 不知不觉,反复说。 陈平安继续说道:“某位大爷就不一样,已经在犯愁到底该选灰蒙山好,还是朱砂山好了。在牛角渡那边,还故意有此问,给我下套呢,我就没搭茬。” 暖树皱了皱眉头,又笑了笑,继续低头缝制布鞋。 就这样,又一天,白云走上青山头,来了又走。 仙草山中,杏花桃花里,笛声悠悠喊来满天月色。 骑龙巷的相邻两间铺子都打烊关门了。 老厨子犒劳自己,炒了两碟下酒菜,每抿一口酒,翻动一页拳谱。 小陌在那栋被自家公子取名为两茫然的私宅书楼内,瞥了眼窗外,本想说点什么,想起公子的教诲,便忍住没开口。 仙尉道长辛苦看门一天,挑灯夜读,偶尔也会提笔蘸墨写点什么,前人为今人谋福祉,今人也要为后人做点贡献。 ———— 有人骑驴入山,摇摇晃晃,意态闲适。 不过当然是一张符箓化成的驴子,修道之人翻山越岭,若想珍惜脚力,都喜欢用这类符箓来代步,就是价格不低,而且损耗颇多,下五境练气士往往是买得起,用不起。 男人不修边幅,满脸络腮胡,骑着小毛驴正在吟诵,摇头晃脑,神色自得。 离着落魄山还有段路程,一人一驴就要过溪涧石桥时,对面出现一袭青衫,微笑道:“驴背何人,独得诗句。” 刘灞桥哈哈笑道:“陈平安,每次看到你,我就觉得自己格外英俊。” 好个开场白。 陈平安面带微笑,“灞桥兄,这次下山,已经去过正阳山小孤山了?下次再去,记得报我的名字,多住几天也无妨,只需下榻白鹭渡的过云楼,我与客栈前任掌柜倪月蓉,渡口管事韦月山都是朋友,可以记账的。” 刘灞桥一下子给戳中了心窝子,顿时脸色尴尬,“就你屁话多。” 那场观礼风波过后,刚刚跻身宗门的正阳山虽然沦为一洲笑柄,却也不全是坏事,比如早年被风雷园黄河打碎剑心的苏稼,返回正阳山,虽然苏稼已经不再是剑修,她仍然被重新纳入祖师堂嫡传谱牒。只是当下外界都不清楚,其实苏稼又有一桩新机缘,得以继续炼剑,她经常往来于小孤山和茱萸峰,只是山主竹皇的关门弟子吴提京,莫名其妙脱离了谱牒,离开正阳山,不知所踪。 作为正阳山的死敌,如今的风雷园,因为园主黄河已经赶赴蛮荒天下,如今身在日坠渡口,犹有师弟刘灞桥这位元婴境剑修坐镇山头。 而且刘灞桥还是宝瓶洲自己评选出来的年轻十人之一,当然,具体名次是一直跌了再跌。 只是相较于已经拥有两位玉璞境剑仙的正阳山,如果只是比拼纸面实力的话,风雷园到底是落了下风。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想到来落魄山了?” “跟师兄约好了百年之内跻身玉璞,这不是还有九十多年嘛,凭我的练剑资质,急什么。” 刘灞桥翻身下了驴背,“练剑不能关起门来闷头瞎来,看看风雪庙魏晋,再看看你跟刘羡阳,哪个不是喜欢到处乱晃的,你们仨,都是四十来岁跻身的玉璞境,我之所以现在还只是个元婴,就是下山太晚,次数太少。” 对于跻身玉璞,刘灞桥还真不是自负,确实是有几分底气的,可要说仙人,师兄黄河看得认准,刘灞桥就只能靠熬了。 昔年宝瓶洲地仙联袂登高飞升台,能否得见远古天门,就是一块最好的试金石。 刘灞桥贼兮兮问道:“怎么舍得将隋右边交给下宗?” 下山、下宗势力过大,反客为主,一向是山上大忌。 当然了,落魄山不用担心这个。 刘灞桥对陈平安还是很有信心的,短短三十年间创建上下两宗门,再说了,陈山主还是他刘灞桥看着长大的嘛。 陈平安没好气道:“这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她是剑修,青萍剑宗是剑道宗门,要是她留在落魄山,才叫有鬼了。” 宝瓶洲年轻十人,真武山的马苦玄领衔,位居榜首,之后是龙泉剑宗的谢灵,马苦玄的师伯余时务,此外云霞山绿桧峰蔡金简,落魄山隋右边,姜韫和书院周矩,还有一个名为赵须陀的散修道士等人都在榜上,而隋右边因为与刘灞桥同样是剑修,所以在谢灵和余时务分别赶超名次后,已经跌出前三甲的刘灞桥,极有可能会被挤到第五的位置。 结果听说隋右边跑了,去了桐叶洲,在落魄山的下宗那边担任祖师堂供奉,如此一来,宝瓶洲年轻十人,就等于出现了个空缺。 这让刘灞桥很开心,躺着不动,啥事没做,就保住了屁股底下的那把座椅,所以最近在风雷园,再瞧见那些个只会说风凉话的师门长辈,刘剑仙腰杆硬,嗓门大,说话冲。 陈平安笑道:“你也就是运气好,风雷园年轻一辈天才多,两三百年内都不会有那种后继无人的顾虑,不然以黄园主的性格,在下山之前,都能直接降下一道法旨,让你禁足百年乖乖练剑。” 风雷园在李抟景兵解离世之后,归功于大弟子黄河挑起了大梁。 正阳山那边,祖山一线峰的山主竹皇也好,满月峰上的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也罢,还真不敢与元婴境的黄河问剑一场,谁都不敢说高一境就能稳赢。 山门非但没有就此颓败,“家道中落”,反而呈现出一种蒸蒸日上的气势。 而且刘灞桥的几个师弟,师侄,都是极有天赋的年轻剑修。 刘灞桥点头道:“按照师兄的说法,宋道光,载祥,邢有恒,南宫星衍,他们几个,未来都有希望跻身元婴境。” 刘灞桥揉了揉下巴,“陈平安,你就没觉得奇怪吗,怎么好像如今我们宝瓶洲的地仙剑修,自从魏晋跻身上五境起,就这么一下子变得不值钱了。” 陈平安笑道:“可能是某张渔网破了?” 刘灞桥疑惑道:“怎么讲?” 陈平安说道:“多说无益,自己体会。” 刘灞桥牵着毛驴,笑道:“我有个师侄叫邢有恒,你应该没听说过……” 这个每天看似吊儿郎当乱晃悠的邢有恒,其实背地里修行最为勤勉,堪称拼命,每次离开道场,却会假装诧异,唉,某某师兄怎么又在闭关炼剑? 就是个贱货。 不过刘灞桥很喜欢,像自己。 陈平安却说道:“知道,一个很年轻的龙门境剑修,杀力在同境剑修当中,算是很出彩了。怎么,这就结金丹了?如果没记错,邢有恒如今才三十岁出头吧?” 刘灞桥笑着点头,“有运气的成分,不过到底还是成功结丹了,这里边关系到一桩玄乎的仙家机缘,因为涉及山门内幕,就不与你多说了。反正就是风雷园准备要在立夏这天,举办一场小规模的开峰庆典,只邀请些熟人,我那个师伯每天烦我,说我与陈剑仙既然早就熟识,关系到底有多好,别靠嘴说,赶紧的,与落魄山敲定此事,我们风雷园也好早点安排座位。而且师伯下了一道死命令,必须得是陈剑仙亲临,不能让落魄山旁人代劳,如今那个梦粱国的黄粱派,自从陈剑仙上次亲自莅临娄山,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咱们风雷园怎么都不能比一个黄粱派差了。” “我担心只是飞剑传信一封,请不动事务繁重的陈剑仙,到时候随便找个由头就婉拒了,到时候我丢脸就丢大了,我那师伯脾气不太好,都能把鞋底板砸在我脸上。我这不就亲自赶来这边,邀请你参加这个庆典,咱也不整那些虚的,陈平安,要真有事,脱不开身,没关系,人不去,只要别让我今儿空手而归就行,就算没白交你这个朋友。” 如今风雷园,那几个辈分高的老古董,每天就是担心园主,表扬邢有恒他们几个,再来骂刘灞桥一个。 大体上就是这么个风气了。 陈平安啧啧道:“见过山上门派庆典收钱的,就没见过你这么跑到别家山头,主动讨要贺礼的。” 刘灞桥理直气壮道:“二弟别说大哥啊,就你和魏山君联手捣鼓的那些夜游宴,整个北岳地界,都快怨声载道了,我跟你们比,差远了。” 陈平安笑骂道:“放你个屁,魏檗举办那么多场夜游宴,跟我有半颗铜钱的关系吗,你要是不信,我都可以拉来魏山君当面对质,到底有没有一颗雪花钱落入我落魄山的口袋。” 刘灞桥恍然道:“你不说我倒要忘了,这次开峰庆典,魏山君若是能够忙里偷闲,也是极好的。你记得帮我捎句话给披云山。”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也是运气好,交了这么个朋友。” 刘灞桥说道:“别废话,就说你到底去不去吧。” 陈平安无奈道:“去,保证去。” 刘灞桥建议道:“先说不去,今儿先用个贺礼糊弄过去,回头再给风雷园一个惊喜,其实更好。”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嗯,这叫人财两得,对灞桥兄来说当然更好,面子里子都有了。” 有人御剑极快,一道剑光拖拽出流萤,御风途中裹挟风雷声,却没有高出山头,选择贴地长掠,转弯绕过蜿蜒山路,转瞬间就冲到了陈平安和刘灞桥前方,御剑少女双膝微曲,骤然悬停,飘然落地后掐剑诀,将那把有紫电萦绕的悬空长剑收入背后剑鞘,她满脸歉意,眉眼间藏着些许懊恼,风风火火赶路的少女站在原地,刚才御剑途中还忙着吃糕点呢,这会儿少女拿着没吃完的糕点那只手藏在身后,怯生生喊了声刘师叔。 刘灞桥神色古怪,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的师侄,南宫星衍,黄师兄的小弟子,跻身洞府境时,师兄亲自赐下道号‘霆霓’,再赠送一把密库佩剑,‘紫金蛇’,南宫星衍炼剑之外,兼修雷法。” “她很小就被师兄带上山了,家乡是在越州那边,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啊,既出醇酒也多美人。” “南宫星衍对你……们落魄山,很羡慕的。” 陈平安点头笑道:“见过‘霆霓’道友。” 少女姿容,她的真实道龄也不大,二十来岁的观海境剑修。 很天才了。 修士甲子老洞府,剑修百岁跻身中五境,却还算是年轻的。意思是说一位修道之人,在甲子岁数跻身中五境,当然不容易,却已经当不起天才称呼,剑修却是例外。 像那桐叶洲的九弈峰邱植,就像是汇聚了一洲灵气、剑意而来的,此外还有宝瓶洲出身的柴芜。 都已经超出一般意义上天才的范畴了。 跟他们比较,没什么意义。 学拳别与曹慈比天赋,练剑不与宁姚比境界,如今更是几座天下山上公认的事实了。 刘灞桥忍住笑,南宫星衍今天竟是略施脂粉的淡妆,这在风雷园,可是绝对无法想象的事情,难怪她到了槐黄县城,就与自己这个师叔找了个理由离开了,说是要自己逛逛小镇,最后在落魄山那边碰头就行。 刘灞桥说道:“师叔身边这位,就不用多介绍了吧,大名鼎鼎的陈隐官,陈山主。” 南宫星衍一脸恍然和惊喜,已经藏好了手中糕点,毕恭毕敬掐诀行礼道:“风雷园剑修南宫星衍,见过陈山主!” 刘灞桥腹诽不已,装,继续装。 陈平安笑道:“幸会。” 刘灞桥翻了个白眼,装,你也继续装。 上次陈平安偷摸去风雷园找自己喝酒,刘灞桥其实就跟他提起过南宫星衍。 刘灞桥笑嘻嘻道:“我们一路走来,也路过好几个山头仙府了,我瞧着不少谱牒修士也都在山上朝山下张望呢,怎么就没谁来山脚这边套近乎,与你打声招呼?” 西边群山有六十二,撇开披云山和落魄山,再加上龙泉剑宗已经搬离,还剩下十来个外乡仙府势力拥有山头。 差不多都是跟黄粱派差不多的山门,在宝瓶洲都属于一流垫底、二流靠前的底蕴,否则当初也凑不出几袋子金精铜钱,让嫡传弟子来这边碰运气。 陈平安置若罔闻。 其实主要是混过官场的,都知道缘由。 就像一座越是等级森严的大衙署,走在路上,遇见了一把手,不敢也不宜凑上去套近乎。 这跟那个位高权重的主官性格如何,是不是平易近人,没有多大关系。 刘灞桥问道:“阮铁匠到底怎么想的,说搬就搬了。” 陈平安摇摇头,“不清楚。” 龙泉剑宗搬迁离开处州,刘羡阳从阮邛手中接任宗主,山君魏檗帮忙搬山,山空水来,最终造就出了一座巨湖。 不过大骊朝廷暂未正式命名,据说朝廷礼部那边,已经有官员建议取名为还剑湖或是落剑湖,也有说是骊珠潭、放龙湖的。 好像如今这座湖泊,还与远幕峰的云瀑,日照和月色下的螯鱼背,再加上红烛镇那边三条江水等山水名胜,凑成了新处州十景。 刘灞桥坏笑道:“来时路上,在一条渡船上边看到两封山水邸报,一封焉儿坏,说正阳山剑仙竹皇,担任大骊首席供奉,其实要比几乎从不参加大骊议事的阮铁匠,更加众望所归,正阳山就赶紧写了封邸报澄清。” 陈平安笑道:“你也别忙着幸灾乐祸,等着吧,正阳山的下山,篁山剑派,可能马上就会换一个字了。” 落魄山创建下宗,而且还是在桐叶洲的剑道宗门,大骊朝廷这边就没有任何顾虑了,一定会继龙泉剑宗之后再扶持起一个新的剑道宗门,用以聚拢旧朱荧王朝的气数,最终三座剑道宗门,形成三足鼎立之势,稳固一洲剑道气运。目前唯一的变数,就看风雷园黄河能否在蛮荒天下战场破境了,如果黄河能够跻身玉璞,大骊朝廷恐怕就要为难了,不是对风雷园观感不好,而是风雷园剑修太过“纯粹”,不如正阳山诸峰剑修那么懂得“审时度势”。 刘灞桥撇撇嘴,“变成篁山剑宗?反正都是虚的。” 正阳山故意将下山放在旧朱荧王朝境内,用心如何,一洲皆知,但是有好事者帮忙做过一番调差,至少有七成剑修胚子,依旧是将风雷园作为第一选择。当然这得好好感谢落魄山了,如果没有那场观礼,估计就不好说了,说不定会形势颠倒过来,从七三开变成了三七开。 刘灞桥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有我师兄的消息吗?” 陈平安摇头道:“我们落魄山没有文庙那边的邸报。” 停顿片刻,陈平安笑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刘灞桥略作思量,笑着点头,很在理。 到了落魄山山门口那边,瞧见了山主带人上山,仙尉道长立即从竹椅那边起身,陈平安再帮忙介绍双方身份。 仙尉与两位贵客稽首致礼过后,小声问道:“就不用记录在册了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这边不用录档了,但是回头跟箜篌说一声,就说风雷园刘灞桥和南宫星衍,今天做客落魄山。” 刘灞桥问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解释道:“落魄山刚刚有人负责编订年谱了。” 先是纯阳吕喦,再有邵云岩和酡颜夫人,把自封了个编谱官的白发童子给高兴坏了,私底下几次要让仙尉道长让贤,换她来当看门人,钱好商量,仙尉要不是大风哥留下的那座书山,听了那几个一路攀高的数字,还真就动心了。 刘灞桥立即来劲了,“仙尉道长,记得与那个编订年谱的修士提个要求,别光写名字,最好加上我跟南宫星衍的境界,一个不到百岁的元婴,一个才二十……十八岁的观海境,都是剑修!” 到了山上,陈平安让老厨子炒了几个佐酒菜,拉着刘灞桥喝酒。 南宫星衍不愿意打搅师叔与陈山主的叙旧,就跟着那个叫暖树的粉裙女童去一处府邸住下,与刘灞桥的宅子相邻。 等到刘灞桥打着酒嗝,拍肚子哼着曲子,醉醺醺返回住处,少女剑修好像刚好出门。 南宫星衍小声感叹道:“刘师叔,你还真认识陈剑仙啊?” 双方瞧着关系确实很好,都愿意亲自下山来接刘师叔呢,上了山还能喝上顿酒。 刘灞桥气笑道:“不然?摸着良心说说看,你师叔是那种喜欢吹牛的人吗?” 斜眼一瞥,刘灞桥嘿嘿道:“还真不一定摸得着良心,有些事,少女时愁,觉得烦,呵,以后高兴还来不及呢。” 年纪不大,某处风景不小。 就是这么一个不正经的,所以在风雷园里边,不管老幼男女,无论祖师堂嫡传还是外门弟子,都喜欢或者骂或者调侃刘灞桥,还真不是冤枉他,纯属刘灞桥自找的。 可就是这么个在自家门派里混不吝的男人,资质也好,境界也高,模样更是不差。 下了山,偏偏只在一个女子那边,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不敢多看一眼。 南宫星衍二话不说,直接一手肘打在刘灞桥肋部。 打得师叔刘灞桥当场弯腰,倒抽一口冷气,呲牙咧嘴直喊疼。 别看小姑娘长得柔柔弱弱,身姿纤细,眉眼温婉。 其实脾气暴躁得很,再加上她那把本命飞剑的关系,故而在风雷园,谁都不愿意跟她演练问剑,她那几个金丹境的祖师、师兄,只教剑术道诀,绝不亲自下场切磋。 师兄黄河对这个极有可能就是关门弟子的嫡传,一向极为器重。 几乎从不公开赞许他人的黄河,唯独赞誉她是风雷园剑修当中,唯一得“雷”字真意者。 刘灞桥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交给南宫星衍,笑道:“陈山主提前送的贺礼,回头你交给邢有恒去。” 南宫星衍接过那块玉牌,仔细端详一番,疑惑道:“这是?” 刘灞桥只得解释一番,原来当年在那春幡斋议事堂,作为新任隐官的陈平安,曾经送出去一批避暑行宫秘制的“无事牌”。 形制极为素雅普通,玉牌材质也不算如何珍贵,并无任何出彩之处,只是一面篆刻“浩然天下”,另外一面篆刻“剑气长城”,旁边雕琢小篆“隐官”二字,再加上一个蝇头小楷的数字。 除了没有跨洲渡船的桐叶洲,浩然八洲,不同的渡船船主和管事,每人得到了一块篆刻不同数字的无事牌,比如吴虬,九。唐飞钱,十二。扶摇洲,“瓦盆”渡船管事白溪,十三。皑皑洲,“南箕”渡船江高台,十六。西南仙家岛屿,“霓裳”船主柳深,九十六。此外皑皑洲“太羹”戴蒿,和流霞洲“凫钟”刘禹等人,各有收获。 而陈平安自己就留了三块无事牌,送给刘灞桥这块,就是其中之一,数字是六。 另外一块无事牌送给了桐叶洲青虎宫的陆老神仙,数字是八。 只余下最后一块,陈平安没打算送人,自己留着,数字是五十五。 刘灞桥笑道:“这玩意儿,现在很值钱的。” 风雷园剑修从不关心山外事,方才在酒桌上,陈平安也没多说这些无事牌的价值所在,只是刘灞桥又不是蠢人,当然知道这是有钱都买不着的好东西。 刘灞桥玩笑道:“总算见过真人了,感觉如何,有没有大失所望?” 南宫星衍呵了一声,不屑回答这种白痴问题。 在风雷园那边,她先前看过了那场镜花水月,便有了句口头禅。 天底下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 现在看来,等她返回风雷园,口头禅就要稍作变化了。 天底下果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 刘灞桥抖了抖袖子,轻声说道:“喜欢一个注定不会喜欢自己的人,可能会比较辛苦。” 南宫星衍摇摇头,“师叔,我跟你可不一样,绝对不会像你这么半死不活的。” 刘灞桥苦笑不已。 南宫星衍神采奕奕。 “我是否喜欢谁,与谁喜不喜欢我,半颗铜钱关系都没有!就像……” “就像山看水,水流山还在,喜欢之人,只管远去,我只管喜欢。” 刘灞桥会心一笑,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敢爱敢恨了吗? 刘灞桥叹了口气,“丫头啊,你之所以如此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是因为你只是仰慕,不是真正喜欢。” 南宫星衍点点头,“可能吧。” 哈,她又不是花痴。 刘灞桥摆摆手,“自个儿逛去,守身如玉的师叔要倒头睡觉了,警告你可别胡来啊,刘师叔做人很正派的!” 南宫星衍呸了一声,转头就走。 刘灞桥独自呆呆坐在台阶上,喝过了两壶梅子酒,入口好喝酒劲大,男人这会儿还没有缓过来,醉眼朦胧。 庭院幽静,丛丛芭蕉绿窗纱,刘灞桥细细嚼着酒水余味,只觉得梅子酒酸牙齿。 他嘴上说是担心书信一封请不动陈平安,当然是个蹩脚借口,陈平安的念旧,刘灞桥最清楚不过,别说飞剑传信,就算风雷园这边不给请帖,只要陈平安听说了此事,只要无事在身,估计都会亲自赶去道贺。 刘灞桥就只是想要下山而已。 愁思飘到眉心住,老尽少年心。 屋顶那边,有人贱兮兮笑道:“灞桥兄,别愁眉苦脸了,愁给谁看呢,来来来,继续喝酒。” 刘灞桥笑骂一声,站起身,脚尖一点,来到屋顶,发现已经放着六壶酒了,刘灞桥立马就有点怂,陈平安也不管他,自顾自揭开一壶酒的泥封,刘灞桥一咬牙,坐在旁边,将三壶酒往自己身边一搂,骂骂咧咧,咱俩各喝喝的,谁劝酒谁孙子。 向山下去一回又一回,吾将老。 天下共分明月夜,两个光棍在闷酒。 正文 第九百八十八章 须臾少年,带酒冲山 淳平六年的正月末,处州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正午时分,依旧晦暗如夜,只是豁然雷雨收,雨后初霁,洗出满山青翠,春日融融,山中莺雀翩跹枝头,点滴雨珠飞在春风里。 陈平安已经将箜篌赠送的那本拳谱,借给朱敛翻阅。 既然双方约定要在南苑国京城问拳一场,那就结结实实打一架。 一直在宝瓶洲游览山河的邵云岩和酡颜夫人,即将联袂拜访落魄山。 因为事先就已经飞剑传信,与霁色峰告知行程日期,陈平安今天就带着韦文龙来到山门口,喝茶等人。 魏檗凭空出现在山门口,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一身雪白长袍,神姿高彻如玉山上行。 坐在桌旁,魏檗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说你那两位客人已经到槐黄县城了。 陈平安笑道:“这种小事,也需要魏山君亲自通知?真有诚意,你倒是帮我去小镇帮忙迎接啊,这才算面子。” 魏檗不搭话,只是道了一声谢,没打算久坐,喝过一碗茶就返回山君府,不耽误陈山主待客。 因为那位前几天做客落魄山的纯阳真人,先前一步施展大神通,缩地山河,跨出一步就径直去了宝瓶洲最北端,看架势是要跨海北游俱芦洲了,不知为何真人又返回北岳地界,来到落魄山那处名为远幕峰的藩属山头,吕喦在那古松老藤连山蜿蜒如大螈的山壁上,一手持葫芦瓢饮酒,一手掐剑诀做笔,崖刻了一首道诗,魏檗得了陈平安的心声提醒,立即赶去远幕峰,趁着纯阳真人诗兴大发的关头,措辞委婉,邀请对方去自家披云山“依葫芦画瓢”,再去崖刻榜书一番,哪怕没有完整诗篇,一两个字的榜书都行,吕喦约莫是看在陈山主的面子上,没有拒绝此事,果真随着魏檗去了趟披云山,山高犹有积雪,吕喦不吝“笔墨”,稍作思量,便刻下一句好似诗词序文的溢美之词。 带酒冲山,雪吹醉面,平生看遍千万山,第一关心是披云。 披云山到底是一座“新岳”,若论崖刻,实在寒酸,宝瓶洲五岳,可能就只比范峻茂的那座南岳稍好。 自家山头有了这么一句道气沛然的榜书,魏檗就觉得晋青的中岳,土。 魏檗喝过茶水,笑道:“以后再有类似好事,记得一定要算我披云山一份。” 陈平安答应下来,魏檗连忙亲自给陈山主倒水,然后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韦文龙一直绷着脸,时不时望向山间小路那边。 陈平安觉得有趣,因为自家财神爷的韦府主,很紧张,这会儿喝茶,就像用喝酒压惊。 从山路那边徒步走来,在山门口这边见了面,邵云岩和酡颜夫人都习惯性称呼陈平安为隐官。 落魄山的财神爷,泉府一把手,韦文龙神色肃穆,与邵云岩低头抱拳道:“弟子韦文龙,见过师尊。” 邵云岩点头致意而已,当年在春幡斋嫡传弟子当中,其实邵云岩一直不太看好韦文龙这个只喜欢术算的徒弟。 要说与韦文龙不亲近,也不会,毕竟邵云岩的嫡传弟子就那么几个,可要说师徒双方如何亲近,同样不至于。 再者韦文龙打小就是个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而邵云岩当年在春幡斋内部,就从来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师父、师祖。 邵云岩转头与陈平安问道:“隐官大人,在落魄山这边,韦文龙在祖师堂那边,算是坐第几把交椅?” 陈平安笑道:“位置排在他前边的,只有我,掌律长命,首席供奉周肥,就三个,所以韦文龙算是我们落魄山的四把手。” 一般的宗门,都会有几个道龄年长、辈分很高的祖师爷,多是给些虚衔,虽然没有实权,但是祖师堂位置,还是很靠前的,如果跟当代宗主拉开了一两个境界,说不定座椅位置,就会仅次于宗主,一宗掌律修士的位置都要靠后。 邵云岩笑道:“之前一直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站在落魄山的山脚,好像感觉真心不错。” 韦文龙赧颜一笑。 察觉到师父瞥来的视线,韦文龙立即板起脸,收敛笑意。 陈平安埋怨道:“邵剑仙,我得提醒一句啊,韦府主好歹是我们落魄山的大人物,你客气点,别总摆师尊架子,臭着一张脸。” 邵云岩也不跟隐官大人吵架,“文龙啊,你们山主都批评我了,你觉得呢,我这个当师父的,要不要挤出个笑脸。” 韦文龙紧张道:“不用不用,师尊与当年一样,就很好了。” 等到韦府主再转头与陈平安开口言语,就立即不怂了,神色自若道:“山主,师尊一向如此,面冷心热,师尊没必要故意如何,我只会反而不自在。” 陈平安跟邵云岩相视而笑。 酡颜夫人偷偷撇嘴,当年在倒悬山,她还真看不出春幡斋的二愣子韦账房,能有今天的机遇和成就,人比人气死人。 如今这位酡颜夫人,名为梅薮,道号梅花主人。 在南塘湖青梅观那边,她消耗了一百二十年的道行,最终虚报为一百五十年。 先前游历那座已经改朝换代的雨龙宗,邵云岩受到宗主纳兰彩焕的邀请,酡颜夫人因为昔年跟水精宫云签关系不错,所以如今两人都是雨龙宗的记名客卿了。 隐官大人好像总算注意到第二位客人了。 陈平安看了眼酡颜夫人,微笑道:“行走天下,与人为善,总是不错的。” 酡颜夫人笑容尴尬,心中腹诽不已。 隐官大人,你这个好为人师的臭毛病,真得改改。 陈平安笑眯起眼,好似看穿她的心思,“那就改改?” 酡颜夫人故意满脸茫然,陈平安也无所谓,笑道:“纳兰彩焕还是老样子,好个谈钱伤感情,连这点俸禄都不给你们。” 主客一起登山,刚好遇到了一个走桩练拳下山的岑鸳机。 她与陈山主对视一眼,陈平安笑着轻轻摇头,示意她不用停步言语。 酡颜夫人以心声问道:“她这是?” 陈平安懒得回答这种问题,虽然已经飞剑传信给邵云岩,陈平安这会儿还是与酡颜夫人,再次说起了九嶷山神君“苍梧”的邀请,与此同时,与她多聊了几句九嶷山的风土人情,毕竟有些事情,尤其是涉及内幕,山水邸报上是不会宣扬的,中土邸报不议五岳事,几乎是一条约定成俗的规矩,偶有例外,也是偶尔。 这让酡颜夫人颇为自得,能够让一位中土五岳山君,亲自开口邀请做客,不算太过稀罕,可也绝对不常见啊。 陈平安问道:“你们接下来是直接返回龙象剑宗?” 邵云岩摇头说道:“继续往北游历,回一趟家乡。”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回去看看了。” 邵云岩这位离乡多年的剑仙,其实是北俱芦洲人氏。 当年刘景龙带着弟子白首做客春幡斋,当然身边还有一位女修,水经山宗主的嫡传弟子,卢穗,她对刘景龙可谓倾心爱慕。 那次登门,刘景龙帮着徒弟预定了一枚春幡斋养剑葫,邵云岩其实给了一个极为公道的价格,不过却让白首听得额头直冒汗。 而那根当之无愧的山上先天至宝葫芦藤,结出了十四颗葫芦,但是按照邵云岩的推衍演算,最终能够被成功炼化为上品养剑葫的葫芦,其实只有七枚。而从得手一根葫芦藤,到即将“瓜熟蒂落”,邵云岩等了将近一千年的漫长岁月,一座春幡斋的建造,就是为了能够培植此物。 刘景龙之所以能够预定其中一枚,还是因为那七人当中,有人无法按约购买,春幡斋才额外空出一个名额,又刚好被“赶早不如赶巧”的刘景龙捡漏。 竹楼一楼地方小,不宜待客,陈平安就领着两位客人,来到集灵峰一栋暂时闲置的宅子。 各自落座后,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给邵云岩,上边罗列出一连串名单和物品。 邵云岩仔细浏览一遍,陈平安说道:“价格不是问题,只要对方愿意开口,你就只管帮我答应下来。” 邵云岩一下子就看出门道,疑惑道:“你需要这些文运做什么?” 名单上边,除了九嶷山的文运菖蒲,还有中土神洲、北俱芦洲和南婆娑洲的不少大山头和大修士,不过上边的宗门,大多都是邵云岩比较熟悉的,关于六位购买养剑葫的购买修士,当年邵云岩就没有对陈平安有任何隐瞒,反正也没什么好藏掖的。同样作为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斋,其实要比皑皑洲刘氏的猿蹂府,酡颜夫人的梅花园子,以及雨龙宗的水精宫,更有山上香火情。 原本慵懒靠着椅背的酡颜夫人听闻文运二字,她立即来了兴致,精神盎然,莫非咱们这位隐官大人,是想以文圣关门弟子身份作为跳板,打算将来当个文庙学宫祭酒,甚至是那……副教主?! 陈平安解释道:“我们落魄山的小管家,叫陈如初,道号‘暖树’,小暖树她是文运火蟒出身,暂时是龙门境,结金丹是山上大关隘,因为大道根脚的缘故,使得她的走水一事,又比较特殊了。” 邵云岩说道:“就算有了这些外物辅佐,可她终究需要走水。” 陈平安笑道:“这就别管了,山人自有妙计。” 刘羡阳曾经赠送给陈平安一份翻书风,其实陈平安一开始就转送给了陈暖树,结果就发现,到了曹晴朗那边,当时曹晴朗主动提及此事,满脸无奈,陈平安就让他别多想了,留下便是。 毕竟小暖树一旦坚持,别说曹晴朗没辙,老厨子也没辙,陈平安一样没辙。 邵云岩想了想,“我跟这些山门和修士,拐弯抹角的,是有些香火情,只是你单子上的这些物品,本就不是价格高低的事情,再者名单上的宗门,就没哪个是缺钱的,所以我的面子未必管用,能不能搬出你的名头?”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随便邵大剑仙我只负责掏钱结账。对方如果不想收钱,想要以物易物,或是提出一些与钱无关的要求,打个比方,对方想要让我参加观礼,讨要印章之类,也是可以的,你都替我答应下来。” 邵云岩看着陈平安,都有点好奇这个“暖树”是何方神圣了。 酡颜夫人也直愣愣看着这位年轻隐官。 她心里边酸溜溜的,凭啥我在隐官大人这边,就处处吃瘪受委屈?那条才是龙门境的文运火蟒,就是这般……无价宝? 陈平安突然咳嗽一声,提醒两位暂时都别讨论这件事。 很快就有一个粉裙女童,端来一盘瓜果糕点,她脚步轻柔,敲了敲门,见着老爷笑着点头,她再跨过门槛,将盘子放在桌上,与两位贵客施了个万福,嗓音清脆自报名号,然后暖树就要告辞离去。 酡颜夫人打量了一眼被年轻隐官说成是落魄山小管家的粉裙女童,竟然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瞧着倒是模样可爱的。 陈平安从盘子里拿起一只柑橘,笑着递过去,陈暖树笑容腼腆,轻轻摇头,柔声道:“老爷要是有吩咐就知会一声,暖树就在外边院子里候着。” 陈平安也不挽留,笑着点头。 在粉裙女童离开屋子,邵云岩笑道:“时隔千年之久,我这次返乡,主要是去水经山看看。”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去那边叙叙旧。” 当年邵云岩让刘景龙护送卢穗,将那根仙兵品 (本章未完,请翻页) 秩的葫芦藤送去北俱芦洲的水经山,原本这种事情,一旦泄露出去,很容易就是大祸。如果刘景龙当时不是玉璞境剑修,师门不是在北俱芦洲极有底蕴的太徽剑宗,邵云岩还真不敢开这个口,一个不小心,只会害人害己,丢了重宝不说,还要连累一位天仙胚子的剑修大道夭折,毕竟财帛动人心,更何况还是这根价值连城的葫芦藤,需知下个千年,可能就又生出又一大串新的“养剑葫”了。 邵云岩试探性问道:“关于刘宗主和卢穗?隐官大人能不能帮忙撮合撮合?” 陈平安一阵头大,无奈道:“邵剑仙,邵大剑仙!这种事,我一个外人怎么开口?” 何况彩雀府府主孙清,不也是刘大酒仙的爱慕者之一? 邵云岩叹了口气,卢穗与太徽剑宗刘景龙,卢穗的师父与自己,真像,都是苦相思。 这根葫芦藤,早年是邵云岩和卢穗的师父,一起在一处破碎洞天的秘境中得到,能够得手,她功劳更大,但是她却毫不犹豫将重宝送给邵云岩,双方本该结为一对道侣,只是阴差阳错,种种缘由和曲折,最终未能有情人终成眷属,邵云岩也担心在北俱芦洲,守不住这棵山上至宝的葫芦藤,就独自赶赴倒悬山。 所以后来见到卢穗,邵云岩是将她视为亲生女儿的。 陈平安好奇问道:“‘结果’如何了?” 酡颜夫人伸手拿了颗柑橘,几次将橘皮随意丢在地上,给年轻隐官斜瞥一眼,她立即默默弯腰捡起那些橘皮,正襟危坐,橘皮就搁放在腿上。 邵云岩点头笑道:“结果比预期更好,肯定可以炼化成养剑葫的,有八枚,不敢说一定能成却有一定希望的,犹有一只葫芦,而且这一枚,一旦炼制成养剑葫,品秩是最好的,就是谁都不敢赌,毕竟我开价很高,要比其余七枚养剑葫还要高,说实话,我是故意为之,就没想着卖出去。” “这是打算送我?” 陈平安眼睛一亮,沉声道:“作为我们落魄山创建下宗的贺礼,也太过贵重了点,不是特别合适,不过邵剑仙要是坚持,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酡颜夫人面带微笑。 邵云岩说道:“隐官大人只要愿意开口撮合,我就送出属于意料之外的那枚养剑葫,再将这只葫芦白送给落魄山!” 酡颜夫人闻言心头微颤,邵云岩你真是舍得下血本啊。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免了免了,我要是敢开这个口,刘酒仙非得跟我绝交。” 邵云岩突然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问道:“难道是白裳消息灵通,在闭关之前,就与你开口讨要那第八枚养剑葫了?” 邵云岩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就别犹豫,卖,干嘛不卖,往死里开价。” 邵云岩松了口气。 陈平安笑道:“桥归桥路归路,买卖是买卖,这种事情,没半点好矫情的。” 邵云岩如释重负。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枚说不定买了就栽在手里的葫芦,不说你开的那个天价,如果是熟人要跟你买的话,是什么价格?” 邵云岩伸出一根手指。 陈平安咋舌不已,熟人购买,还要一千颗谷雨钱?! 邵剑仙你不是做买卖,这是抢钱啊。 酡颜夫人说道:“来时路上,我就与邵云岩谈妥了,要是隐官大人不买,我就掏钱买下,送给陆先生,就当是作为预祝她跻身飞升境的贺礼。” 陈平安点头道:“有心了。” 犹豫片刻,陈平安试探性说道:“邵剑仙,都是自家人,一千颗谷雨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五百颗,我看比较公道,毕竟是要赌的,赌输就是打了水漂,足足五百颗谷雨钱呢,丢了这只不成材的葫芦,舍不得,不丢,看一眼就揪心,五百颗” 邵云岩懒得砍价,笑问道:“隐官大人,你真不买?” 陈平安确实纠结,挠头道:“要是没有开凿大渎一事,我咬咬牙,也就买下了,这会儿,是真穷。” 可以送的人,其实很多,但是陈平安对于自己的“手气”,实在是没有什么信心。 要是万一没能炼成养剑葫,再要是不小心被刘羡阳听了去,陈平安完全能够想象,肯定会被刘羡阳勒住脖子、按住脑袋追着骂,这么有钱,怎么不直接给我钱啊。 陈平安瞥了眼看似满脸无所谓的酡颜夫人,摆摆手,示意不买了,只是同时以心声与邵云岩言语一句。 酡颜夫人眼神炙热,依旧是小心翼翼说道:“邵云岩?” 邵云岩笑道:“归你了。” 直到这一刻,酡颜夫人才忍不住笑出声。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怎么,只花了一百颗谷雨钱,就让酡颜夫人这么开心了?” 酡颜夫人顿时哑然。 邵云岩会心一笑。大概这就算君子有成人之美?原来就在方才,其实陈平安已经猜到了,之所以没有截胡,想必还是那句“有心了”,毕竟酡颜夫人不是自己留着,而是送给陆芝。 陈平安转头望向门口那边,说道:“暖树,帮我们煮壶茶,茶叶就用老厨子炒制的山中野茶好了。” 粉裙女童赶忙走入屋内,去橱柜那边取出茶具,开始娴熟煮茶,陈平安笑着介绍道:“这位邵剑仙,是昔年倒悬山春幡斋的主人,酡颜夫人,道号梅花主人,他们两位,都是南婆娑洲龙象剑宗的祖师堂供奉。” “陈如初,道号暖树,是我们落魄山的小管家,暖树是最早跟我来槐黄县城祖宅的。” 说到这里,陈平安眼神温柔,“是第一个。” 至于那位景清大爷,先靠边去,排第二好了。 人生美好风景如初见,风景得是多美好。 暖树闻言抬头,眼神柔柔而笑。 ———— 燐河畔,搭建了一座茅草屋,门口摆了个摊子,桌上摆了三只酒碗。 一个白衣少年,蹲在河边,叼着草根,两眼放空,抬起双手,来回抛着一颗鹅卵石。 有两人按约而至,离着那座摊子约莫还有两里路,身材修长的儒衫男子,于禄,远游境武夫,背竹箱,手持绿竹杖。 还有一个谢谢,她如今是金丹境瓶颈。 于禄转头看着这条燐河,心生亲切,是个适合垂钓的好地方,陪着谢谢沿河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找到了三处极佳钓点。 至于为何他们不是直接御风到茅屋这边,当然是谢谢需要稳定道心,毕竟是来见崔东山,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对方的弟子。 能够坚持不转头跑路,离得崔东山越远越好,于禄就觉得谢谢这些年是当之无愧的修心有成了。 为了让谢谢心境稍微轻松几分,于禄故意找了个话题,笑道:“傻子都知道这条一洲西海衔接相通的燐河,再加上几条主要支流,长达万里,是个很适合建造仙家渡口的聚宝盆,可问题在于,当傻子都知道某个买卖可以挣钱后,不出意外,就是个坑了。” 魂不守舍的谢谢笑容牵强,她哪里有心情计较一条燐河。 就像于禄说的,事实确实如此,先前在燐河源、中、尾三地附近,桐叶洲中部山河,各方势力相互抱团,呼朋唤友纷纷凑钱,大兴土木,最终先后建造起了三座渡口雏形,期间不少势力都属于知难而退,是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愿花钱打水漂,而附近这座渡口的旧主人,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因为比较后知后觉,还是损失了大一笔神仙钱,缘于建造渡口到一半,好不容易打好地基,分别位于燐河源、尾两地的渡口势力,竟然联手了,一下子好似被掐头去尾,就变得鸡肋了,一个扬言要砸下重金,建造一座山水大阵,彻底拦截燐河上游水运,而位于燐河入海口的那个仙家势力,更不是个东西,直接重金邀请了一帮丢了神祠、失去香火的水裔精怪当供奉,每天就在燐河中部河段兴风作浪,拼命汲取水运,这些个多是昔年小国地方淫祠神祇出身的,还摆出架势,要在附近建造祠庙,当那朝廷封正的河伯、水神,最过分的,是等到撤出渡口的仙家势力事后才发现,位于燐河入海口的仙家渡口,竟然只是个障眼法,根本就不曾真正破土动工,摆明了一开始就是想着来燐河中部鸠占鹊巢的。 在这之后,偏偏有个拎不清的白衣少年,横空出世,横插一脚,白捡了个现成的渡口地基。 过程当然不会那么一帆风顺,那个身份不明、驻颜有术的山泽野修,也算是个懂规矩的,就在渡口附近,摆了个喜迎天下英雄的擂台,摆了个酒摊子。 临近茅屋,谢谢看着那个蹲在河边的“白衣少年”,顿时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起来,好像她每多跨出一步,就要耗费不少心神。 这些年一起游历宝瓶洲,于禄经常半开玩笑打趣她,小心你以后的心魔就是崔东山。 谢谢是真怕,她怕崔东山,但是更怕那个“心魔崔东山”! 因此于禄一句半开玩笑的“两害相权取其轻”,终于让谢谢下定决心,既然注定躲无可躲,那就直面崔东山! 这次硬着头皮赶来燐河,谢谢就是希望能够能够减轻对崔东山的恐惧,否则她一旦成为元婴修士,再试图打破元婴境瓶颈跻身玉璞境,万一心魔真是崔东山……谢谢一想到这个,就要心生绝望。 当年一起去大隋书院求学,崔东山好像就只针对她一人。 但是不知为何,这次在异乡的久别重逢,看着那个蹲着发呆的崔东山,谢谢觉得好像有点陌生了。 印象中的崔东山,不会这么……心神疲惫? 崔东山将手中鹅卵石丢入河中,将一头鬼鬼祟祟来此刺探情报的水族精怪,给直接敲晕,当场现出真身,都说天边泛起鱼肚白,结果这会儿只见燐河水中央,浮起一尾至少三百斤的青鱼,白花花的鱼肚子,好大一条啊。这是正月里拜晚年呢,主动送鱼肉来,晚饭有了。 村头摆席都没问题。 崔东山站起身,抱怨道:“于禄,你怎么不早点来这边,害我白白挨了一位金身境武学大宗师的凌厉三拳,那三拳,天崩地裂,日月变色,分量之重,外人根本无法想象!我当场吐了好几斤的鲜血,差点就嗝屁了,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连累我们这位谢谢姑娘,多花一笔冤枉钱?” 谢谢根本听不懂,也不想懂。 偏偏崔东山不愿意放过她,“谢谢,说说看,你为啥会花钱?” 就在谢谢脸色惨白的时候,于禄笑道:“崔宗主是觉得你要是听闻噩耗,多半会去买一大堆的爆竹,好好庆祝一番。” 崔东山朝于禄伸出大拇指,再视线偏移,望向那个手足无措的谢谢,崔东山轻轻叹了口气,愁啊,收了这么个笨徒弟。 谢谢已经紧张得手心都是汗水,她当下已经想要返回宝瓶洲了。 没有去过“揍笨处”的人,就根本没资格说她胆子小。 来这边渡口之前,于禄跟她打探过一些消息,反正早就传开了,先来个七境的武学宗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其实没想着闹出人命,仍是一拳打得少年满地打滚,又一拳打得少年在空中转了十几圈,最后一拳,打得少年面门撑地。 最后给那位武夫弄得满怀愧疚,赶紧将那少年搀扶回摊子,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再来了个金丹地仙的老神仙,三道攻伐术法,不遗余力,打得白衣少年 (本章未完,请翻页) 衣衫破碎,躺在坑里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半死不活的,艰难起身,醉鬼一般摇摇晃晃走向摊子,听说这位少年姿容的野修,极有豪气,颤颤巍巍端起碗,先喝了半碗酒,再吐回去半碗鲜血。 最后来了个金丹境剑修,同样是山泽野修出身,结果不知为何,与那白衣少年言语几句,这个叫陶然的剑修就临阵倒戈了,反而替那白衣少年守擂。不难猜,肯定是给了陶然一个更高的价格,狗日的野修,只认钱当祖宗…… 这就很崔东山了。 于禄是半点不奇怪的。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开始围绕着谢谢转圈圈,笑嘻嘻道:“既然来了,就当默认你是我的嫡传弟子了,拜师茶就免了,不喝,我胆子小,怕你下毒,或者往里边吐口水。” 谢谢身体紧绷,面无表情。 崔东山还在那边兜圈,“让我多出个谱牒上边的亲传弟子,谢谢谢谢。” 谢谢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于禄这次没有帮助谢谢解围,要过心关,走独木桥,旁人拖拽、搀扶皆不可。 崔东山突然问道:“于禄,早年龙泉剑宗铸造的剑符,有没有带在身上,要是有的话,就拿来,就当是帮着谢谢给出一份拜师礼了,我替谢谢谢谢你。” 于禄笑着从袖中摸出数把袖珍符剑,说道:“放心,都是‘早年’的。” 崔东山接过手,竟然有五把之多,小有意外了,本以为撑死了就三把符剑,笑问道:“怎么这么多?” 于禄解释道:“当年手边有点闲钱,就与龙泉剑宗报备丢失了两把,又买了两把,龙须河边铁匠铺子的徐小桥,可能是看在我跟陈平安关系的份上,就没有计较,只是提醒我事不过三,此外徐小桥也答应了我的某个请求。至于其余两把符剑,是我跟仙师购买来的,价格翻倍,估计对方现在还是觉得做了笔划算买卖。” 当年在骊珠洞天旧址的龙州地界,道场在西边大山的练气士想要升空御风,或是外乡御风路过龙州地界,就都需要与龙泉剑宗购买一把小巧如飞剑的剑符。 如今旧龙州变成了新处州,龙泉剑宗也搬迁去了北方的大骊京畿之地,其实龙泉剑宗已经不再铸造类似通关文牒的剑符,但是阮邛订立的这条持符御风规矩,这些年还是人人遵守,没有人敢率先破例,毕竟阮邛如今仍然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 崔东山赞叹道:“于禄啊于禄,你还是聪明。” 崔东山一招手,将那条顺水往下游漂去的大鱼给拽向自己这边,再嘴上嚷嚷着,一个高高跳起,就是一脚踹在那条大鱼身上。 打完收工,拍拍掌,崔东山自顾自点头道:“我这脚法无敌手,硬是要得!” 被崔东山一脚踹飞滚落在地的那条大鱼,在地上滚着滚着,就突然幻化人形,一身尘土,呆呆坐在地上,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模样。 崔东山伸出手指,大骂道:“你这撮鸟贼配军,好不正经,躲在水里探头露鸟东瞧细看的,是不是见我徒弟肤白貌美,腚儿滚圆好生养,就馋她的身子,要掳走当压寨夫人?!” 不等那晕乎乎的壮汉如何打个腹稿,崔东山一袖子横扫,又将汉子打回原形,重重坠入燐河中,溅起不小的浪花,“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次饶你一命,传话给你家主子,明人不做暗事,有本事就约个地方,跟我单挑,他赢了,这座渡口就归他,我赢了……我怎么可能赢过一位威名赫赫的远游境宗师!” 那条青鱼在水中,都不敢恢复人身,一个使劲摇头摆尾,就往燐河下游逃窜。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 等到新渡口建成,需要大量人手经营渡口,没个三五十号人马,很难维持一座仙家渡口的正常运转,所幸不需要多高的境界,做些不用动脑筋的苦力而已。到时候就将这些个淫祠出身的水神精怪一网打尽,一个都别想跑。 需不需要给俸禄?都给你们命了,给啥钱。 在崔东山的建议下,三人一起沿河往上游散步去,于禄问道:“渡口有名字了吗?” 崔东山没好气道:“取个雅俗共赏的好名字,哪有那么简单。我又不是先生,可以信手拈来。” 宝瓶洲牛角渡,仙都山青衫渡,灵璧山野云渡,这是第四座私人仙家渡口。 燐河沿岸,如今小国林立,鱼龙混杂,亡国遗民恢复国祚,与自己开国称帝的,差不多对半分。只有那么几个被视为术法通玄的金丹老神仙,当国师或是护国真人,忙着拿一堆的封号,替新君封禅五岳,封正江水正神,或者开山立派,好不威风,往往同时兼任几个小国的首席供奉、客卿。只是这类事,儒家书院是不会管的,一般来说,只要没有练气士逾越文庙既定规矩,那么山下的改朝换代,书院的君子贤人都是不会过问各国朝政的。 “于禄,知道桐叶洲名字的由来吗?” “翻过些地方志和野史,好像在上古时代,中土神洲有位雄才伟略的得道君王,削一片宫苑桐叶为珪形,赐给自己的亲弟弟。后者来到桐叶洲,在旧大渎畔建立王朝,这条消失多年的旧渎,名为汾渎,水运最为鼎盛时,主要支流有浍河、漱江在内十二条江河大水,陵谷变迁,如今大泉王朝的那条埋河,只是汾渎入海河段的一小截,至于脚边这条燐河,只是昔年汾渎的一条不起眼小支流,长不过两千里。北边的桐叶宗,南端的玉圭宗,事实上作追本溯源的话,桐叶洲势力最大、绵延最久的南北两宗门,其实是来自同一支始祖,故而两宗的开山祖师姓氏相同。” 谢谢亦是由衷佩服,于禄一个纯粹武夫,这些年游历途中到底看了多少杂书,她是大致有数的。 崔东山啧啧称奇道:“问你一个问题,能给出两个答案,这是买一送一呢?” 于禄微笑道:“就当我顺带着补上了谢谢的那个答案。” 崔东山感叹道:“哪怕你于禄只是分给我这个嫡传一丢丢的脑子也好啊。” 崔东山双手叉腰,“笨徒儿,我打算将你逐出师门,不跟你开玩笑的,严肃点!” 别说谢谢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就连于禄都呆若木鸡,你崔东山都是一宗之主了,还这么儿戏吗? 白衣少年一左一右摇晃肩头,再抬起一只雪白袖子,晃了晃,得意洋洋道:“先生不在,你告状啊,去告状啊。” 于禄叹了口气,低头伸手入袖,指尖捻出一个信封。 崔东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那谢谢斩钉截铁道:“好徒儿,为师跟你开玩笑呢,莫当真!” 于禄依旧动作不停,崔东山健步如飞,一手伸手攥住于禄的胳膊,一手将那信封往袖子回推,“于禄,都是共患难同富贵的好兄弟,别一言不合就干嘛干嘛的,自家兄弟别动不动就祭出杀手锏,只会亲者痛仇者快的。” 谢谢愈发如坠云雾。 于禄这是做什么,崔东山又在做什么? 于禄以心声与谢谢说道:“来之前,大致猜到了你的处境,我就偷偷帮你讨要了一张护身符。” 谢谢恍然。 如果不是面对崔东山,其实谢谢还是一个极其聪慧、极有灵气的女子。 崔东山板起脸问道:“谢谢,你以后见着了我的先生,知道该怎么称呼吗?” 跟骑龙巷小哑巴一样呗,得喊师祖喽。 谢谢难得板着脸。 于禄悄悄摇头。 崔东山咧嘴笑了笑,也难得没有继续恶心谢谢。 双手抱住后脑勺,崔东山感叹道:“做人可以严肃古板,但是说话不可以刻薄。” “如我这般,好皮囊又好心肠的,确实不多了。” “你们两个,曾经都是天之骄子,一个是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早年还是大骊宋氏的宗主国呢,一个是号称卢氏王朝最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修道天才,翻天覆地,都成了刑徒遗民,记得你们当年还给我当过杂役,是在二郎巷袁氏祖宅那边?你们也算吃过很结实的苦头了……” “一个人在最没钱的时候,遇到的好人坏人好事坏事,都是真。” “所以我家先生,至今记得妇人的一碗饭,某个鼻涕虫递出来的包子,隔壁灶房的木人,老妇人用红纸包起的几个鸡蛋,等等诸如此类的小事,但是我觉得一个人记性太好,也不太好。” “老话都说人不心狠钱就不进口袋,好像下下人要想成为上上人,就得狠,只能狠。那么硬心肠就是一把锋锐刀子,只伤他人。其实软心肠也是一把钝刀子,却只会消磨自己。每一次咬牙告诉自己不要再做哪种人了,所谓的成熟,都是给昨天的自己在守灵。” 于禄有些奇怪,这会儿的崔东山,有点古怪,因为太“正常”了,当年游学路上,崔东山是从不与他们谈心的,跟人正儿八经讲点道理,更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然后崔东山就笑着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于禄,你们赶来桐叶洲之前,旧卢氏王朝京城所在的大骊绛州,始终没去过吧?那么谢谢有没有劝说你恢复本来名字,然后在桐叶洲这边立国?又比如可能得等个二三十年,由她来当国师?再比如劝你走趟蒲山云草堂之类的,好以武夫身份学点延寿益年的仙家术法?” 于禄坦诚说道:“几乎都被崔宗主猜中了,唯一的出入,就是谢谢觉得不用等二三十年,只需在桐叶洲找块地盘,谋划个一二十年就足可立国了。” 崔东山瞪大眼睛,“谢谢,你对自己能够跻身元婴境,如此胸有成竹吗?” 谢谢点头说道:“至多二十年,我就一定能够跻身元婴境,这还是做好了第一次闭关不成功的打算。” 崔东山诧异道:“那我岂不是又捡到了个现成的宝贝?一个足可打遍燐河两岸无敌手的元婴境唉,不比一座空壳子的渡口地基更值点钱?” 谢谢默然。 崔东山转头说道:“于禄,不要矫情扭捏了,也不要再故作散淡了,逐鹿者不顾兔,拿出一点大老爷们该有的魄力来,一二十年都不用等,于禄,地盘我都帮你找好了,就在这燐河北岸,回头南岸这边,距离不远的地方,还有个惊喜等着你,至于是什么惊喜,不着急,容我卖个关子。” “人生最怕相逢无酒钱嘛,按辈分算,咱俩还是同门师兄弟呢,等你当了一国之君,我这徒弟再给你当国师,有这两层关系在,我还能缺酒喝?” 于禄欲言又止。 之前他就与谢谢说过一句,既是问她,更是自问。在别洲延续国祚,能不能算是复国? 崔东山没来由说了一句,“要把自己放得很低,眼光看得很高。” 于禄问道:“不是看得很远?” “人在毫无希望的困境里,是绝对看不长远的。” 崔东山摇摇头,“但是谁都拦不住我们抬头看天。” 谢谢当然不敢插嘴半句,要是听到陈平安说这种话,她肯定要玩笑一句,这不就是井底之蛙吗? 崔东山笑呵呵道:“对,我们都是井底之蛙。” 崔东山低声喃喃道:“须臾少年。” (本章完) 正文 第九百九十章 双喜临门 竹楼一楼廊道,陈平安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暖树和小米粒一左一右坐着,她们都歪着脑袋看那第三页的“年谱”内容。 白发童子得意洋洋道:“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秋。隐官老祖,要不是你提醒过我,年谱行文需要文字质朴,越素越好,否则我就让你们知道啥叫文质相炳焕。” 陈平安笑了笑,卷起那本册子,朝着白发童子的脑袋就是一通敲,暖树继续低头缝制布鞋,小米粒立即转头不看。 陈平安一边敲打白发童子,一边气笑道:“劳烦编谱官给我解...... 《剑来》第九百九十章 双喜临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九百九十一章 山青花欲燃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砌下落梅如堆雪。 高君闻言,不觉得对方是在危言耸听,故意诓骗自己,她只得幽幽叹息一声。 她这些年修习仙家术法,不可谓不勤勉用心,不曾想对上这位重返福地的谪仙人,还是只有一成胜算。 对方既然胆敢孤身来到湖山派,必然有所依仗,或自身实力足够强悍,或是在暗处隐藏有援手,何况当初南苑国京城那场各方势力粉墨登场的围剿中,这位少年姿容的剑仙身陷重围,最终仍是脱颖而出,登城头杀丁婴,坐镇京城,使得俞祖师不敢踏入京城一步,经此一役,名动天下。 高君以心声下令道:“撤阵。” 俞祖师飞升之前,为湖山派留下了一幅亲笔手绘的仙人阵图,只是俞祖师明确交待过高君,这座护山大阵暂时只能是一个空想,必须静待天时变化,等来一场天降甘露的异象,才有机会付诸实施。一向尊师重道的高君谨遵法旨,之后闭关再出关,便独自外出,游历数年,遍览天下五岳,独自入山访仙,希冀着找到同道中人,与此同时,结合俞真意遗留阵图,登天下五岳小天下,在那中岳,高君一路攀高,险峻无路,云中浮现天下脊,才知此山第一尊,在好似孤悬云海中的山巅,高君竟然发现了一处结茅修行的仙人遗迹,不过只能算是遗迹,而非古迹,因为茅屋内诸多器物精巧,但是年月不久,火盆内有残留松柏,高君完全可以想象一位前辈“仙人”的焚柏吟道篇,在那北岳,山花异人间,山外酷暑蒸腾时节,山中犹是积雪深重,高君夜观天象,在拂晓时分,见到了一位骑白鹿的羽客,自称是此山神灵,神色倨傲,将高君视为“下国人”,不过对方大概是看出了高君的道法不浅,虽然不喜她的擅闯山门,却并未恶语相向,只是提醒高君身在此山中,不可恃力取物夺宝。在那天气晴朗时分便可看见大海的东岳之巅,石罅生紫云,海光浮红日,蓦然雷电交加,风雨大作,白昼晦暗如夜,亲眼见到山腰深潭内腾空跃起一条作祟毒龙,青冥结精气,磅礴动地脉,身躯长达百丈,蜿蜒登山,挤碎山石无数,几个眨眼功夫,绕峰游走的毒龙,便径直造就出一条山间好似蛇行十八盘的崭新石道,却被一位双眼淡金色的高冠男子,手持一方古字如鸟篆的白玉法印,不但成功阻拦毒龙登顶,再将蓦然大如山峰的法印砸在毒龙额头,其重新打落龙潭内,随后水面浮现出一篇诘屈聱牙的道诀,数以千计的金色文字,宛若一道法旨仙阵,将镇压在潭底,手托法印的金甲神人口含天宪,罚它在深潭中潜灵修真三百载才能重见天日。在那诸峰危似冠、杀气见棱角的西岳,高君见到了一位年轻容貌的文士,满身道气缥缈,盛情邀请一身杏黄道袍的高君去那洞府做客,高君神色自若,只是缩手在袖捻符箓,跟随那位年轻文士,只见府邸堂皇,矗立于赤黄两色云堆里,如同一座营建在天上的帝王宫阙,门房老人似是山野精怪,朱门开启,宫女成群,皆非活人,行走其间,微风拂面,带着兰草香气,文士笑言此为熏风,世间罕见,为吾山独有,既可以入人面门七窍裨益修道根骨,也可以为凡俗女子滋养容颜,正堂内悬挂一幅神女图画像,立即有侍女取来香筒,文士先为高君捻出三炷香,说人间香火分山水,随后他带着高君一起焚香祷灵岳,稽首恭上玄,各自落座后,文士询问高君有无婚配,是否愿意结成道侣…… 游览过天下名山大川,高君终于完善了俞祖师留下的那幅仙图,设置阵法枢纽,再加上依循道书炼物篇的指示,高君精心拣选出几件能够天然蕴藉天地灵气的宝物,与湖山派山根水脉紧密衔接,以俞祖师留下的那把仙剑为主,最终打造出一座攻守兼备的护山大阵。 如果说俞真意是第一位得道之人,终究只是独善其身,那么高君就是湖山派真正意义上的开山祖师,亲手建立阵法,传授道书仙诀,为门中弟子指点修行,既传道又护道,就此开枝散叶。陈平安在现身之前,有过一番粗略的山水勘探,看得出来,湖山派经过这些年的妥善经营,若是高君有朝一日能够成就元婴境,坐稳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再找到一个合适的继任者,能够再结金丹,那么未来三五百年内,门内弟子,人才荟萃,人练武仙修真灵,两不耽误,湖山派山上第一仙府的宝座,极难撼动。 高君问道:“能不能再问一句陈剑仙的山上道龄?” 陈平安笑着摇头,言语委婉道:“山中客不言寿。” 高君又问道:“在那浩然天下,如陈剑仙这般通玄境界的得道之士,数量多吗?” 陈平安又只得点头说道:“很多。但是还谈不上‘通玄’和‘得道’。” 元婴境练气士,确实多。 高君便难免有几分伤感神色,抬头望天,“山中修行何其不易,终究只是井底之蛙。” 若是不知晓外边的风景壮阔,天上高风,也就罢了。恰好是高君这般了解天外人事的山顶练气士,忧心忡忡,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些年高君一直有个最坏的设想,有朝一日,像陈平安这种外乡谪仙人,眼红这座福地的天材地宝,因利而聚,联袂造访,如雨落人间,只凭她高君如何抵挡外敌?可要说让她现在就暗中谋划,合纵连横,与各国练气士和大宗师未雨绸缪,再与那些山水神灵缔结盟约,又实在是让高君觉得力所不逮,怕就怕挡得住一两拨谪仙人,之后陈平安这些天外仙真亦是抱团,整座人间,岂不是要生灵涂炭?仙人斗法,各显神通,可不比以往历史上的宗师厮杀,至多是殃及一城,练气士人数一多,再彻底放开手脚,祭出层出不穷的攻伐法宝,动辄方圆百里之内皆是白骨累累的惨事。 所以高君内心深处,有了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她逐渐有点明白丁婴的所作所为了,当然她并非认可,但是理解。 高君想要见一见那个在幕后执掌大道运转的“老天爷”,日月作道场,山川为庭院。 高君想要亲口问一问对方,能否护住这座天下,如何才能够不成为那些外乡谪仙人的历练之地。 陈平安说道:“高掌门不用小觑自己,历史上所有能够打破福地瓶颈约束的修道之人,到了浩然天下,几乎无一例外,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山上天才。” 刑官豪素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只说自家落魄山,画卷四人,再加上种夫子,离开福地三十年,其中朱敛已经是武夫山巅境圆满,隋右边也是一位元婴境剑修。 高君试探性问道:“陈剑仙,我带你走走看看?”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有劳。” 湖光旖旎,荷花万柄,清风鉴水,两岸桃柳烂漫,山色镜中看。 双方走上一座跨湖长桥,高君忍不住问道:“敢问陈剑仙,俞祖师如今如何了,身在何处?” 说到这里,高君自顾自哑然失笑,好像与这位陈剑仙见面之后,自己就一直在问这问那。 在俞祖师离去之后,这座天下还是发生了不少大事,比如有个横空出世的怪人,魔教新教主陆台,很轻松就归拢了丁婴留下的残余旧部,却无心图谋更大,反而一门心思盯上了湖山派,俞祖师成为陆地神仙之后,曾经有过三次闭关,其中两次都被陆台抓住时机硬闯山门,强行打断闭关,两场生死厮杀,都未能分出胜负,使得俞祖师耽搁了多年岁月,未能 双方的御风虚蹈,大打出手,也让大地之上遥遥观战的天下武夫,真正领略到了什么叫做山上的仙人斗法,可教日月失色,山川震动。 在这尊魔道巨擘无缘无故消失之后,陆台却教出了一个不修行仙法却剑术卓绝的少年天才,一样喜欢与湖山派作对。 这个不知姓名的少年,山中练剑数年而已,就已经剑术通神,此人下山时,俞祖师刚好羽化飞升,初出茅庐的少年剑客,第一战,便是一人问剑湖山派。接剑之人,正是当代掌门高君,她小胜对方半筹,双方约好了十年之后再比试一场。但是等到了十年期限,少年剑客却失约了,杳无音信,高君此后访仙,亦有寻找此人的意图。 陈平安说道:“他已经在别座天下,境界更进一步。” 高君如释重负,心中大石落地。因为那个心思叵测、行事诡谲的魔教教主陆台,曾经偷摸进入湖山派,找到高君后,说了一个极其诛心的比喻,说此地第一人,位列仙班后,就要垫底了,所以别看你们家俞祖师在这里如何威风,到了天上,就是个在仙君宫阙里边打扫庭院的小童子,运气再差点,就只能当个挑粪工浇菜园子,所以你赶紧劝一劝俞真意,宁做鸡头别当凤尾, “俞真意很有来历,有那‘小住人间千年,常如童子颜色’的谶语,说这句谶语的人,就是……反正道法高无可高了。” 陈平安说道:“高掌门将来离开此地,再作远游,是有机会与你家俞祖师重逢的。” 在陈平安看来,只以功绩论,与天下人对湖山派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俞真意与高君,一个是湖山派的开山鼻祖,一个其实完全可以称为力挽颓势的中兴宗主,如果不是高君继承俞真意的衣钵,一跃成为莲藕福地的天下第一人,那么湖山派就会一步慢,步步慢,最终失去先手优势,被南苑国魏良在内的练气士甩在身后。 因为朱敛打造的“脸皮”,明显带着一份符箓真意,所以如今陈平安也在好奇一事,既然朱敛明明已经摸到了修行仙法的门槛,又为何浅尝辄止,虽说那会儿藕花福地的天地灵气还是稀薄,可越是如此,修行登仙的门槛越高,一旦有人率先修道,如走独木桥,就更容易独自一人占尽天时。 同样是说天外事,高君当然更愿意相信这个陈剑仙,那个故意用言语乱人道心的陆台,可恶至极! 陈平安缓缓说道:“修道一途,在层层破境攀高,也在修心养性,两者缺一不可,飞鸟窄青冥,会当凌绝顶,山无路时我为峰,或是水穷处看云起,万一禅关砉然破,便闻平地起惊雷。” 高君细细思量一番,点头道:“陈剑仙此言精妙,如云中神人语。” 陈平安哑然失笑。 高君自认不是一个如何精通庶务、人情世故的人,之所以能够担任湖山派掌门,除了是俞祖师降下一道法旨,同时在暗中帮她扫除了一切障碍,再就是她确实天生适宜修行仙家术法,破境最快。对高君来说,就像天地间突然多出了一道天门,曾经世间想要成为傲视王侯的人上人,就只能习武练拳,成为武学大宗师,结果人间突然多出了一条道路可走,昔年天下神魔志怪书籍上边的陆地常驻真人、神灵精怪,都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缥缈存在,变成了触手可及的身边人事。 她就是湖山派最大的那个幸运儿。 不然当年跟随祖师去往南苑国京城,俞真意曾经有过定论,她高君如果这辈子只是走在武学道路上,至多就是成为国师种秋、皇后朱淑真之流的江湖高手。 高君略带几分愧疚神色,“陈剑仙知无不言,有问必答,高君在此由衷谢过。” 陈平安玩笑道:“高掌门只管询问,我是绝对不会厌烦的,一直被人说成有好为人师的习惯,秉性难改。” 高君果然也不再客气,继续问道:“先前陈剑仙说境界层层攀高,修行如拾级而上,那么我们这些修道之人,可有具体境界的划分和名称?” 陈平安点头道:“中五境,洞府,寓意人身与外界天地勾连,如架桥梁,开府门,开始吸纳天地灵气。观海,二字取自‘我登楼观百川,入海即入我怀’,登高楼观沧海,知晓天下之大。修道之人,有了一定数量的洞府之后,不断汲取天地灵气,留得住,反哺肉身、温养魂魄,如川流不息,不断扩张河床水路,拓展经脉,如同铺设驿路官道。龙门,练气士散落气府的灵气,仿佛凝为一条水蛟,逆流而上如走水,最终能否一举跃过龙门,就是一道极大的门槛,成了,就可以找到一处‘丹室’,于玄之又玄中,别开洞天,故而有‘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的山上说法。过不去,灵气三次逆流冲关不成,导致丹田气海彻底干涸,很有可能终生跌落再止步于洞府境。而练气士凝结出一颗金丹,丹成几品,犹如俗世科举会试,又有界限分明的高下之别,一颗金丹的凝练程度,一座丹室的规模大小,以及结丹时能否引来天地共鸣的异象,皆各有讲究,大道无常,天意难测,能否称之为真正的修道天才,是否当真算得上得天独厚,在此一举。在这之后,便是元婴,可以阴神出窍远游,辅以阳神身外身坐镇小天地,如书上所说,大宗师泠然御风,逍遥游于天地间。” “一般情况,金丹和元婴统称为地仙之流,练气士单独游历浩然天下一洲山河,哪怕开山立派,担任开山祖师,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我推测你们俞祖师当初是丹成一品,而高掌门的金丹品秩,大致属于二品,相当不俗,即便是在浩然天下,拥有一颗二品金丹,也是诸多地仙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造化缘法了。” 说来简单,听之易懂。 看似闲聊,陈平安只是聊了些在浩然天下并不算如何高深晦涩的修道“常识”,可能云霞山的地仙都可以随口道出。 但是对于如今一切修行事都需要自行体会、领悟的高君来说,却是字字珠玑的头等金玉良言,此番言语,有拨云见日之功,珍贵程度,不逊色于俞祖师留下的那本道书。 陈平安也只是话赶话,与高君说了些无关利益取舍的无心之语,归根结底,就只是将她视为未来修行路上的道友,以一颗平常心,说几句平常话。 结果等到话语落定时,刹那之间,陈平安竟然内心微动,忍不住环顾四周,冥冥之中,似有某种妙不可言的天人感应,就像得到了此方天地的一种赞赏和认可…… 如释重负,再无先前行走湖山派的那种凝滞之感。 陈平安在这一刻,对南苑国心相寺那位住持老僧的某句话,以及当年旁观城隍庙夜审的某个道理,感触更深。 与此同时,也验证了朱敛的那个猜测,这座莲藕福地,极有可能,果真有了“小老天爷”的雏形,只等“开窍”继而“炼形”了,其实先前那个福地文运显化而生的女子现身,再被长命发现,就可以视为某种水到渠成的征兆。再到今天陈平安时隔多年重返福地,很快就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天地共鸣,难不成老厨子的一张嘴,当真开过光吗? 高君却无法察觉到这份天地异象,她只是沉浸在那份,好奇问道:“中五境和地仙之上,又是何种境界?” “上五境第一境,名为玉璞。” “璞玉?意思是说返璞归真,美玉无瑕?” 陈平安笑着点头,“归真反璞则终身不辱,好似塑无垢身,起无漏塔,能够不染红尘,修道之人,跻身此境界,就算是井底之蛙跳到了井口,虽说离天还远,但是可以用一种更接近全貌和真相的眼光看待天地。” 藕花福地历史上,俞真意才算开了修道的先河,自然从无具体的境界划分。 甚至俞真意当年对于阴神出窍远游一事,都做了诸多小心翼翼的尝试,极其谨慎,在湖山派不曾留下只言片语的文字记载,只是亲传密授给高君。 所以直接导致高君至今都不敢轻易阴神远游,只敢拣选天清气朗的黄道吉日,在那月白澄澈的深夜时分,只在湖山派周边的方圆千里之地尝试“出窍”。 当年身边这位青衫剑仙,与丁婴那场生死之战,独占天地武运的丁婴,不知使用了什么秘法,竟然能够阴神出窍,幻化出一尊与牯牛山等高的巍峨法相,高君至今想来,还是既心有余悸,又心神往之,可惜她当时并未修行,外行只能看个热闹,否则就是一场千载难逢的极佳观道机会,裨益无穷。 过了桥来到湖对岸,不远处有一座矮山,上边建造有湖山派祖师殿,暂时只供奉着一位祖师。 是俞真意“飞升”之后才有的,形制都是按照某些秘录记载,与江湖门派的祖师堂规格截然不同。 高君突然问了一个“文与”和“实与”的问题,这本是儒家道统一个极为关键的大义所在。陈平安会心一笑,清楚高君此问大有深意,可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同时对高君又有了些新认识,看来这些年她幽居山中潜心修道,看了不少书。要说让陈平安在前贤学问基础上别开生面、独抒新见,陈平安没有丝毫底气,可要说只是照搬书上见解,大致梳理一番,凭借陈平安的读书记忆和整理心得,那么别说高君,就是与文庙学宫祭酒、书院山长都能掰扯半天而不怯场。 高君的这个问题,不只是为湖山派而问,而是为所有天下修道之人询问的,是一个注定绕不开的关隘。 湖山派如今拥有练气士十数人,不过除了高君的她的两位师门长辈,跻身了中五境,其余都还只是下五境。 在这湖山派,一向以等级森严、门规繁琐著称天下,所以当他们看到掌门高君与一个陌生面孔的青衫男子结伴而行,虽然一个个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仍是不敢流露出丝毫异色,遥遥停步,默然致礼,再迅速离去。 当一座天地,有灵众生能够登山修行,凭空多出诸多匪夷所思的神异精怪,就有了书本之外、实实在在的幽明路异和人鬼殊途,尤其是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别,更是肉眼可见。湖山派如今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门派,或者说是山上仙府了。 掌门高君,修行仙家术法,已然证道,故而驻颜有术,二十年来年,她的容貌几乎就没有衰老丝毫,反而如金沙淬炼,璞玉雕琢,肌肤和筋骨,不断祛除杂质和瑕疵,已经有了一位地仙身躯如“金枝玉叶”的气象。就像当年的俞真意,与种秋合力斩杀一位谪仙人,得到那把仙剑和一本仙书后,容貌从白发老者转为中年、青壮,再至少年,最终出关时,在南苑国现身,俞真意便是御剑乘风的稚童相貌了。 天人合一,返老还童。 这种事情,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确实是一种奢望。 当一座原本人人阳寿有定的天下,出现了练气士,天地面貌和内里气质,就都会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根本的,还是出现了一种隐蔽的“正统”之争,这就涉及到了高君想要知道的文与和实与,更涉及到湖山派能否名正言顺。 书海浩瀚无垠,三教学问,加上诸子百家,何止千经万传。 陈平安娓娓道来,高君认真聆听。 山道有浑朴一亭,匾额“松籁”二字。凉亭周边古树皆合抱之木,树荫葱郁,滃滃翳翳,风动影摇,山亭如在秋水中。 旁有溪涧潺潺,清流萦回,有老松偻背而立,树顶枝叶尤为茂盛,绿叶倒下如青色小幢,水声出乎松叶之上下,犹如天籁。 行人登山,在此小歇片刻,眺望远方湖景,视野开阔,心旷神怡,眼界光明。 高君就邀请陈平安在此停步赏景。 当年连同陈平安在内的那拨“谪仙人”,春潮宫周肥,鸟瞰峰陆舫,游侠冯青白,镜心斋童青青,樊莞尔,准确说来,这两位其实都是太平山黄庭。 照理说,撇开陈平安的误打误撞进入福地不谈,像陆舫和黄庭,本该在这座天下,如鱼得水,却反而是拖泥带水的处境,各自破境速度,甚至可能还不如浩然天下,至少未能赢过丁婴、俞真意这样的本土人氏,大概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对待看似占据先天优势的外来户,“老天爷”总是不那么中意的,或许这也算是一种“人之常情”? ———— 北晋国与松籁国接壤的边境线上,有一古城,历来便是鱼米之乡,城南辟一水门名为葑门,城外多水塘,芦苇、荷花荡,故茭白、菰米和菱角等时令美食多由此门入城,而城内士女、豪贵子弟,踏春郊游或是荷花盛开时,便倾城而出,乘船汇集于荷花荡一带水域,各色画舫小舟雇觅一空,楼船为经画舫为纬,密布水上,来往如梭,船上女子皆妆容精致,争芳斗艳,游冶子弟一掷千金设置船宴,两岸又有文人雅集,中人之家无力雇佣画舫泛湖游览,在岸上走马探花,亦是赏心悦目之事,故而常有贫寒少年稚童,在此时节,专门以捡取佳丽遗落在水、岸上的绣鞋为营生。 距离那处荷花荡不过半里路,有一处村野浆坊,晒谷场晒着雪白浆块,河边有临时聚集售卖鱼虾鳖蟹等水货的鱼市,与那湖中船舫攒集的景象相比,这里就显得格外僻静且寒酸了,但是偏偏有一男一女,与这般景象格格不入,一路上惹来浆坊师傅们的频频侧目,有个青衫长褂的佝偻老人,牵马而行,这不算如何出奇,出奇的,还是马背上坐着一位如同从画卷中走出的动人女子。 她身穿一件大红通袖绸袍儿,腰系碧玉带,下衬百花锦裙,裙襕、络带皆绣云凤。 女子脚踩一双墨青素缎鞋,随着马背的颠簸起伏,偶尔微微露出一截白绫小袜。 如此妆扮,色彩搭配,很容易人压不住衣,偏偏她穿来,就是好看。 一棵树底下,有个魁梧青壮汉子,在此盘腿休歇,望向那个好似仆人的牵马老者。 不曾腰佩那把名动天下的“炼师”,多半不是那位篡位称帝的唐铁意了。 老人笑问道:“你就是钟倩吧,让我们好找。” 钟倩无奈道:“专门找我来的?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是明确让人捎话了吗,我既不与北晋结仇,也不会投靠松籁国。” 真够阴魂不散的,都追到北晋国跟松籁国的边境了。 老人身形佝偻,松开马缰绳,双手负后,笑眯眯道:“唐铁意算哪根葱,请不动我。” 钟倩呵呵一笑,“老家伙口气不小,在这北晋国境内,敢这么说皇帝陛下。” 曾经的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走了一趟南苑国,返乡后,北晋国皇帝很快就禅让唐铁意,后者摇身一变,坐上了龙椅,据说这里边很是有些曲折故事,因为当年在那南苑国京城,唐铁意本想叛出北晋的,结果那边的老皇帝魏良竟然退位了,魏衍登基,公主魏真又不愿嫁给唐铁意,总之就是在南苑国那边碰了一鼻子灰,唐铁意回到了北晋国,一发狠,在边境起兵,挥师北上,率领大军压境京城,北晋国便改朝换姓了。 钟倩问道:“是人是鬼,是神是仙?” 如今世道古怪了,什么奇人怪事都一股脑儿冒出来,好像转折点,就是那场十人之争,没过几年,书上那些神神怪怪的说法,都成了真。汉子这些年单枪匹马走南闯北,就遇到过不少匪夷所思的古怪,准确说来,是怪而不古吧。 那女子始终坐在马背上,眯眼而笑。 钟倩最看不惯这个,冷笑道:“狐狸精。” 沛湘掩嘴娇笑不已。 来见钟倩的,正是这位狐国之主和朱敛。 朱敛说道:“年轻人脾气不要这么冲嘛,作为过来人,给你两个忠告,宁惹男人,别惹妇人,宁惹忙人,不惹闲人。” 钟倩没好气道:“别拐弯抹角了,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找我做什么。” 要说捉对厮杀,他如今还真不怵一个唐铁意,臂圣程元山在内,这些个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老古董,还有那磨刀人刘宗,消失的消失,退隐的退隐,每甲子一役的天下十人之争,这些个属于上一辈江湖的老家伙们,好像就都不济事了,丁婴一死,整个天下,所有风头都被俞真意和陆台夺去了,等到这黑白两道的各自第一人,一个说是飞升,一个随之消失无踪,一座江湖,就变得群龙无首,反而冒出了一大拨会仙术的货色,以及多出些莫名其妙的山神水仙、鬼祟精怪。 就像眼前这个骑马女子,瞅着就挺像艳鬼的,世俗女子,哪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老人微笑道:“出门在外,以诚待人,先自报名号,我叫朱敛。至于马背上这位姐姐,叫沛湘,你方才说她是狐狸精,就当你小子会说话,夸她好看吧。” 钟倩皱眉道:“哪个朱敛?” 朱敛笑道:“你觉得最不可能的那个。” 魁梧汉子双臂环胸,转头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嗤笑道:“你要是朱敛,我就是丁婴了。” 眼前这个糟老头子,与那朱敛唯一相似处,就是身边跟了个大美人,她的姿色,约莫就是书上所说的倾国倾城? 朱敛当然清楚唐铁意,还有敬仰楼周姝真,以及程元山之流的江湖老人,在福地武运暴涨的前天下,为何依旧迟迟无法破境,只因为“山河失色”,沦为一幅白描图,除了极少数例外,所有福地众生皆沦为魂魄不全的下场,只是局中人对此浑然不觉,此外唐铁意,其实也偷偷转去修行术法了,只是武学底子好,境界越高,反成累赘,不如湖山派高君那么船小好转舵,否则福地第一个金身境武夫,如何都轮不到眼前钟倩这个晚辈。 钟倩挥挥手,“别自讨没趣了,为了点赏银搭上一条性命,不划算。” 敢说稳赢他的人,连同湖山派掌门高君在内,整座天下,至多一只手。 能够跟他打上一架再分出胜负的,那就再加上一只手好了。 眼前这个脚步、呼吸都很稀拉平常的老家伙,就算是个隐藏极深的武学宗师,钟倩再高看老人几眼,也还是肯定不在十人之列。 结果钟倩见那老人还是跃跃欲试的模样,缓缓向前,小心翼翼挪步,搓手道:“我辈习武之人,讲究一个风骨凛凛,不切磋切磋就认输,如何知道胜负,太不像话。” 先挪步,再站定,消瘦老人一手负后,一手递掌,微笑道:“来来来,就让我见识见识北晋国第一大宗师的拳脚分量。” 钟倩无奈道:“喊你一声老前辈行不行,赶紧回吧,一大把年纪了,何必趟这浑水。别觉得我脾气好,就可劲儿得寸进尺,不如我也给你一个年轻人的忠告,年纪大了,就得服老。” 不曾想那个老家伙信誓旦旦说道:“放心,我是外家拳内家拳兼修的高手,筋骨结实得很,生龙活虎,说句不违心的实诚话,别看我瘦,其实不比你们年轻后生差半点,屁股上烙张大饼,保证小会儿功夫就烫嘴,你要不信,回头与农家借个灶房……” 沛湘闻言笑得花枝招展,年轻时候的老厨子,难不成就是这么走江湖的? 钟倩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立即站起身,一手握拳,轻轻敲了敲胸口,“来,朝这边来一拳,我要是退半步,就算我输。要是没挪步,你就赶紧带着这个狐狸精一起滚蛋,有多远滚多远。” 朱敛埋怨道:“哪有这样的问拳,不合江湖规矩。” 钟倩扯了扯嘴角,“那你站那儿不动,让我来一拳?” 朱敛一本正经道:“那还是我来吧。” 钟倩刚想说话,眼前一花,一拳过后。 汉子当场昏厥,瘫软在地。 沛湘白了一眼朱敛。 你一个山巅境大宗师,这么戏耍一个七境武夫,好玩吗? 朱敛蹲在差点口吐白沫的钟倩身边, 沛湘笑问道:“觉得怎样?” 朱敛答道:“单纯,憨厚。” 沛湘无言,你直接说他傻不就得了。 朱敛笑道:“这小子杀心不重,甚至还有点性子软,只有被逼得狗急跳墙,才会以命相搏,以后得添些杀气,所以他需要一把好刀,也是一块练刀的好材料,曹家刀法就很适合他。” 片刻之后,钟倩迷迷糊糊睁开眼,好像挨了一耳光,是被打醒的,还是有点头晕目眩,视线模糊,依稀看见老人那张脸庞。 朱敛笑道:“醒啦?” 钟倩刚想提起一口纯粹真气,蹲在一旁的老人,双指并拢,在几个穴位接连敲击数下,钟倩瞬间动弹不得。 钟倩瞪大眼睛,泛出血丝,这是想要逆转真气的迹象,结果依旧徒劳无功。 老人双手笼袖,调侃道:“到底年轻,江湖经验还是浅了点。” 沛湘转头望向一处,笑容玩味。 来了一骑,年轻女子英姿飒爽,佩刀背弓,怒斥道:“你们要对钟大哥做什么?!” 她一手缩在袖中,双指捻有一张重金购买而来的仙家符箓。 朱敛转头微笑道:“我一个糟老头子,能对你钟大哥做什么。至于说我身边这位夫人,她就算做了什么,又算什么呢。” 沛湘妩媚道:“瞎说,什么夫人,还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哩。” 年轻女子羞恼道:“不知廉耻,骚狐狸!” 那瘦老头与美妇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朱敛站起身,笑道:“小姑娘,袖内那张符箓就别浪费了,价格肯定不便宜,不如好好珍藏起来,相信以后只会越来越值钱的,还可以当一件可以降妖伏魔的传家宝。如果我没有猜错,姑娘你是姓宋吧,祖籍是前朝的旧端州?” 女子眉头紧蹙,端州,是个前朝的说法了。而她确实来自此地,世代簪缨,所以更换成北晋国之后,虽然家族走了下坡路,但还算是郡望高门。 朱敛眯眼笑道:“确实有几分相像。” 依稀记得,宋家曾经有个奇女子,是制砚名家,曾经被召入宫廷,司职琢砚、补砚。 对待琢砚一事极认真,往往数岁才制成一砚,有割遍端州半百溪。女子的模样早就记不清了,毕竟就只是曾经遥遥见过一面,灯下雕琢砚石,女子神色专注,颇为动人。 对于朱敛来说,女子能否称之为国色,从来不在容貌、脸庞和身段,而在神态。 这次故地重游,朱敛多少起了莼鲈之思。老人归乡,大抵如此,一步一思量。 故乡与美人都勾人,只有一点不如醇酒,年月一久,记忆模糊,就好像往酒里兑水。 朱敛一挥袖子,钟倩如同被揭去一张定身符,汉子干脆没有起身,一来全然没有半点争胜之心,注定是打不过的,老家伙除了不讲江湖道义之外,其实拳脚厉害得很,否则他就算站着不动,北晋国那两位武学宗师,也绝对做不到一拳打得自己当场晕厥,不省人事。再者钟倩也是通过这个动作,提醒那个瞎了眼才喜欢自己的女子,自己都认输,你就更别冲动行事了。 钟倩说道:“这位江湖前辈,自称是朱敛。” 那年轻女子愣了愣,很快就冷笑道:“装神弄鬼也不找个好由头,朱敛早就被丁婴打杀了。” 更何况,这老儿好不要脸皮,也不照镜子瞧瞧自己的德行模样,有脸说自己是朱敛? 退一万步说,老贼若真是朱敛,那张符箓就能派上用场了! 家族有长辈,她一生不曾婚嫁,孤苦终老,只留下一方心爱砚台陪葬,背刻某人肖像,眉眼传神,栩栩如生。 人像旁有一句如同刻在心上的铭文:早知如此绊人心,相见争如不见。 年轻女子蓦然而笑,试探性问道:“这位前辈,你真是朱敛?” 毕竟如今世道古怪,神怪鬼物层出不穷,而且如今多有山河英灵,想必那朱敛死而复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朱敛斩钉截铁道:“怎么可能,当然不是!我与那老杀贼有不共戴天之仇,狗东西若是死灰复燃,再被我瞧见了,定要让他挫骨扬飞……” 相貌老朽,言语粗鄙,尤其是一双眼睛朝自己身上乱瞥,原来是个为老不尊的下流胚子,呵,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的货色。 这让年轻女子可以肯定,定然不是朱敛了,确实,怎么可能呢,朱敛岂会如此在意世间女子姿色如何,何况那朱敛就算当年不曾死在丁婴手上,只是江湖上的以讹传讹,那么即便此人久住人世间,与那俞真意一般阳寿悠长,远超世俗武学宗师,等到朱敛年迈苍苍,满头白发了,可老人再老,到底还是那个教无数美人共同感慨一句“天壤之间,竟有朱郎”的朱敛啊。 曾经的江湖,不知是哪位伤心人说过。 十个女子,九个恨朱敛,还有一个是因为不曾见过他。 传言如今有两位道行高深、喜好游曳人间的女鬼,再加上数位塑金身起祠庙江水神灵娘娘,还在对某人心心念念,长长久久,从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皆不曾对同一人释怀。 这个姓宋的年轻女子,只觉得匪夷所思,无法想象怎么会有这么痴情的傻女子,不就是个男人,至于吗? 之后两位女子依旧骑马,朱敛牵马缓行,钟倩同样徒步,老人说是去找个喝酒的地方,在酒桌上谈点正事。 钟倩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前辈,明人不说暗话,你当真不是朱敛?” 朱敛抬起手,拍了拍脸颊,笑道:“你觉得呢?” 钟倩闷闷道:“那前辈方才为何自称朱敛。” 朱敛说道:“实不相瞒,我年轻那会儿,也是个被求亲之人踏破门槛的俊小伙,十里八乡的俏姑娘,甭管是待嫁还是嫁了人的,都爱慕得很呢,估摸着老狗贼见着了我,也会羞愧吧。” 沛湘一语双关打趣道:“呦,夫君这话说的有意思了,照镜子,赶紧照镜子去。” 同时没忘记占朱敛的便宜。 姓宋的年轻女子看了眼令自己自惭形秽的沛湘,再看了眼朱敛,一时无言。 ———— 松籁国湖山派,主客双方置身凉亭内。 陈平安说道:“举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当一小撮练气士,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攻城拔寨,举手投足顷刻间毁灭一座城池,你觉得这样的事情,对于一座天地,合理吗?” 高君说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总有相辅相成和相互压胜,比如我,一次远游访仙,就见到了不少光怪陆离的异象,所以如今我与那些暂时名声不显的五岳神灵、山中仙人,就会相互忌惮,互相掣肘。退一步说,他们约束不了我,不还有陈剑仙这样如有来自上国和仙界的‘世外高人’,能够拨乱反正吗?” 陈平安反问道:“那谁来约束我们?以心中的仁义道德自律吗?” 高君看似答非所问,亦是以反问作答,“陈剑仙,可曾见过这座福地的幕后主人?”陈平安点头道:“见过,对方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是一位道士,道号‘碧霄洞主’,所以整座福地其实有个别称,名为‘观道观’。玉璞之上是仙人,仙人往上是飞升,比飞升更高一层的,便是十四境。这是极为罕见的事情,一般坐拥洞天福地的宗门,至多是飞升境修士。这些幕后人,各有所求,有些是为了得到天材地宝,精心挑选纳入谱牒的修道胚子,有些就只是为了一场观道,也有一些仙府经营不善,反而被福地拖累,本末倒置,导致财库耗竭,一蹶不振,最终只能出售福地转手他人。” 高君点点头,深呼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陈剑仙,你可以告知此次造访湖山派的来意了。” 对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为自己泄露这些千金难买的天机。 再者这个陈平安,与湖山派没有半点香火情可言,说得难听点,因为俞祖师的关系,双方还是有一笔旧账可算的。 高君这种想法,实属人之常情,却只对了一半。 落魄山,或者说陈平安,对待整座莲藕福地,以及作为福地一部分的湖山派,再推及高君,其实都没有太过功利,不能说全然不存半点私心,但是比起一般拥有福地的宗门势力,确实已算一个极有良心的“地主”或是“东家”了,更多是给予而非夺取。 陈平安说道:“回答高掌门这个问题前,得先告知三事,第一,这位十四境大修士已经舍弃了福地,第二,如今藕花福地已经更名为莲藕福地,也不在桐叶洲了,而是在北边的宝瓶洲,就安置在我家山头,名为落魄山。第三,曾经的藕花福地,按照浩然天下的划分,属于下等福地,再加上碧霄洞主的观道缘故,故而没有出现练气士,我得到‘这座’福地之后,提升为上等品秩。” 其中顺应天时孕育而生的天材地宝,都已经被掌律长命负责一一记录在册,按照既定策略,落魄山不会全部如田地秋收一般“收割”殆尽,绝大部分都留给福地自行流转,不同的修道机缘和山上宝物,花落各家,谁能收入囊中,各凭实力和福缘,落魄山只选取一小部分,而且每一笔账目的来龙去脉,霁色峰都会清楚记录在案,如果山主陈平安翻看记录,觉得取之不当,某物来历不正,还需要悄然归还福地。 除了天地灵气充沛,福地的武运亦是相当不俗,这当然要归功于陈平安开山大弟子,裴钱的那几场“最强”破境。 高君一时片刻无法接受这个真相,身边这位陈剑仙,竟是整座福地的主人?! 落魄山?失魂落魄之落魄?难道浩然天下的仙府,取名都如此随意吗? “当年那场十人之争,最终胜出的登上城头之人,各有机缘造化。磨刀人刘宗在内,有人选择离开福地,也有人选择留下,换取一份仙家机缘,比如南苑国国师种夫子,他就得到了一幅五岳真形图,你们俞祖师对此物就极为上心,将其视为势在必得,只是种秋行事小心,又有陆台从中作梗,在棋盘上无理手迭出,这幅仙图才未能成为你们湖山派的镇山之宝。” 高君听到这里,神色尴尬。 “五岳图炼化后与天地融合,故而福地最新五岳,不在四国君主封禅范畴之内,后来种种天地异象,灵气节节攀高,就是福地品秩提升的外在显化,一座福地,各地应运而生的机缘,多如雨后春笋。作为练气士立身之本的天地灵气之外,武运亦是暴涨,所以如今的天下武夫,从炼体三境步入炼气三境,体魄坚韧程度也有了某种潜在变化,如鱼在水,昔年在池塘浅水,更换为大湖,纯粹武夫习武练拳,就是一场类似鲤鱼跃龙门的追本溯源。” 说到这里,陈平安伸手指了指湖泊,再指向溪涧,“逆流而上,武运渐渐浓郁如这条溪涧,水中撞石激荡有声响,淬炼体魄的功效,愈发明显。俗子极少能够察觉,天地造化只在不言中。” 高君问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陈剑仙此次重返福地,是想要招徕我,让我更换门庭和师门谱牒,加入你们……落魄山?” 陈平安直言不讳道:“如果高掌门愿意担任记名供奉或是客卿,担任是最好,只不过强扭的瓜不甜,高掌门未必愿意寄人篱下,况且以高掌门如今的双重身份,可能并不合适加入我们落魄山谱牒,我这次前来福地,其实是有个好与坏都得走一步看一步的初步设想,不过得先与高掌门聊过一场,才能决定实施与否,如果决定方向的第一步就走错了,后果不堪设想,做多错多,对落魄山和莲藕福地,都不是什么好事。” 俞真意能够在一座中等品秩的藕花福地,跻身元婴境,就此飞升离开这方天地,可这并不意味着在莲藕福地跻身上等品秩后,更具天时的高君就一定能够尾随其后,按照纸面上的推算,可以顺势上一个台阶,打破天道瓶颈,跻身玉璞。 究其根本,还是双方的修道资质,有不小的差距。 高君只是得了先手,再被此方天道所青睐。不过上山修道,先天资质、根骨之外,命好与否,机缘深浅如何,同样至关重要。 所以对于高君将来能否成为莲藕福地历史上的首位玉璞境修士,只能说是五五之间。 最少陈平安经过这次见面,对性情散淡、几无戾气的高君,还是比较看好的。唯一的问题,就在于高君暂时没有某个心中认定必须达成的高远志向,也可以说是某种异于常人、甚至是与整个人间修士都不一样的野心,这可能就是高君与画卷四人这些历史上的天下第一人,最大差异所在。 只是这种想法,旁人拔苗助长不来,只能是高君自己在修道路上的机缘巧合,在疑与不疑间、在心念加减之间自然生发。 高君沉默许久,强行按下道心起伏,问道:“陈剑仙的落魄山,像我这样的金丹修士有多少?” “不算下宗的话,再撇开落魄山的记名客卿不谈,就只有一位金丹地仙。” 陈平安笑道:“元婴修士多些,上五境再多些,其中飞升境,记名和不记名的,落魄山暂时就有三位。” 如此坦诚,一下子让本就不善言辞的高君愈发沉默。 一个宝瓶洲一座落魄山尚且如此,那么一座浩然天下,岂不是随处可见飞升境?!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一向“出门走江湖先跌三境为敬”的山主,难得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一次,“高掌门别误会,落魄山这样的山头,并不多见。” 高君苦笑,转移话题,“不知陈剑仙那个所谓的设想是什么?” 陈平安说道:“我打算缔结一份契约,除了高掌门和南苑国魏良,还有五岳神灵,几尊江水正神,四国君主,再加上钟倩,和几位六境武夫。等于是修道之人,纯粹武夫,山水正神,山下帝王,与我们落魄山,共同订立一个相对比较松散粗略的契约,只说其中一件事,就是帮助各国建立钦天监,培养望气士,用来约束山上修士和武学宗师的行为。初衷还是要与你们几方势力,说清楚我们落魄山的一些真实想法。” 高君心中狐疑不定,疑惑道:“陈剑仙,你们落魄山既有实力和信心,提升福地品秩至上等,生杀予夺,易如反掌。又何必多此一举,自我约束?” 陈平安笑道:“高掌门作为福地暂时唯一金丹,对湖山派何尝不是生杀予夺易如反掌,结果又如何?就不要半点规矩了吗?单凭高君一己之私和个人想法,就能够维持整个湖山派十六位练气士和数百人的生死荣辱?” 高君顿时心中悚然,湖山派何时拥有十六位练气士了?为何不是十四位?! 但是接下来一句话,更让高君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位陈剑仙的肃杀。 “与此同时,早点把话说清楚了,省得将来有人临死抱怨不教而诛。” 高君神色肃穆凝重,沉声问道:“我若是执意不参与此事,结果又会如何?” 陈平安微笑道:“大可以放心,高掌门和湖山派都不会如何,以后只要保证井水不犯河水,你我双方,就可以继续相安无事。” 走出凉亭,高君说要祖师殿敬香,之后才能给出决定,她到底要不要成为那场契约的发起人之一。 陈平安就在凉亭这边等着她敬香归来,转头望向女子背影,笑言一句,“高君心中无高君,还能奢望湖山派眼中有高君吗?” 高君脚步一顿,没有转头言语,继续前行。 小山除了山腰凉亭和山顶祖师殿,再无多余建筑,前山溪涧入湖,山后苍莽而已。 高君步入寂静无人的祖师殿,有一位老人专门负责大殿灯火,昼夜不熄的如椽火烛,使得原本略显光线阴暗的大殿,显得异常明亮,此外等到高君步入大殿再关上门,便有异象横生,剑气雷电满室光,蛟龙云纹绕梁柱。 一把晶莹剔透的雪亮长剑倏忽飘掠而至,围绕着高君缓缓飞旋,如小鸟依人状,十分亲昵。 高君轻轻推开长剑,敬过三炷香,放入神案上边的黄铜香炉,再跪在蒲团上给那幅祖师挂像磕头,她起身后,闭目养神。 睁开眼,望向那幅祖师挂像,高君心中有了决断。 其实当初湖山派关于祖师殿内悬挂俞祖师挂像一事,争议不小。 只因为关于画像上边的俞祖师,应该以何种容貌示人,就众说纷纭,各持意见,有说是仙风道骨的年老容貌,更显威严,也有说是年轻相貌,既儒雅又出尘,还有说绘制得道之后的稚童御剑姿容,最为仙气……当时吵得高君心烦意乱,关键是那三种不同意见,背后代表着湖山派的三座各自为营的小山头。 所以这些年高君治理湖山派,只要遇到棘手的事情,她一直会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若是俞祖师在场,会如何做。 陈平安坐在凉亭内,看着湖边有数人正在持竿垂钓,窃窃私语,偶尔抬头瞥几眼小山方向,多半是在猜测自己的身份,以及与高掌门的关系了。 脚步轻缓,高君重返松籁亭。 她落座后,说道:“最后一个问题,陈剑仙和落魄山,如何看待宛如自家庭院的这座天下。” 高君的言下之意,当然是落魄山会不会为了自身利益,将更名为莲藕福地的这座天下涸泽而渔。 “出门俱是看花人,河边多有钓鱼客。” 陈平安笑道:“钓客若是市井门户,钓了鱼是为了果腹,自然是钓起几条就吃几条,吃不完晒干,不然就是养在家中水缸里边。若是家境再宽裕些,有座池塘,就将鱼放养其中,薄江河溪涧厚自家底蕴,这就像是湖山派的处境,以后会与松籁国其他成了气候的仙家势力,再与别国争夺那些适宜修行的仙家道种,将游鱼放养在这座湖内,无非是喂养以仙家术法,传授以道书秘诀。但是对我来说,既然整座天下都属于落魄山,鱼在何处,又有什么区别?至于我会不会厚宗门而薄天下,就是为何要缔结契约的原因所在了,修道之人,要小心饮鸩止渴,仙府山门,要担心厝火积薪,立竿见影之术,非长生久视之道。术法有高低,某些道理却不分大小,在昔年藕花福地通用的道理,到了浩然天下,一样是适用的道理。” 陈平安最后补了一句,“这个比喻,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一个叫陆沉的人最早提出。” 高君若有所悟,自言自语道:“究其根本,事理分阳阴,都需要有人替天行道,俞祖师曾经为我言说顺逆,可能是当时我境界不够的缘故,俞祖师没有说得太过深远,只是提及修行之人,证道长生,欲想与天地同寿,宗旨在逆,故而始终为天道所厌弃,我现在觉得先逆后顺,倒转阴阳,最终殊途同归,天地生养我辈修行人,修行人得了道再反哺天地,循环往复,才可以称之为修行极致。” 陈平安点点头,果然能够成为天下第一人,高君被冥冥之中的“天意”相中,不是没有根源和理由的。 高君此时境界,处于一种看似“六神无主,心不在焉”、实则“与道相契”的可贵境地。 在俞祖师最后一次出关,即将远游之前,高君曾经有一问,修道之人何谓得道。 俞真意当年掐剑诀,驾驭那把佩剑,破空而去,剑光冲天而起,一线斩开湖山派上空的云海。 再摊开手掌,俞真意让她闭气凝神定睛看,只见掌心纹路如山脉,山间雾霭升腾,幻化出一幅千里之外的市井画卷。 人与山合,大道所指,仙山万仞斩太虚。亿兆生灵,山河如画,千里秋毫掌中看。 陈平安不愿打搅高君这份坐忘状态,等到她回过神,才开口笑问道:“高掌门,是出身书香门第?” 高君不知对方为何有此问,略懂几分自嘲神色,摇头笑道:“我出身不算好,很早就上山习武了,而且读书不多,湖山派藏书虽丰,冠绝四国,但是我自幼就不喜读书,这辈子看过的书,精读泛读拢共加在一起,连同拳谱在内,可能还不到一百本。” 不比眼前这位青衫剑仙,高君只觉得对方修为,学识,胸襟,气度,都当得起宗师与剑仙两个称呼。 一叶知秋,由此可见,那浩然天下,着实是让人既敬畏、又令人倍感气馁。 难道那陆台的那个调侃,并非全是妄言?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机会确实要离开井底,出去看看,在那井口看天地。 然后高君不知为何,就发现对方脸色,有几分悻悻然,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高掌门看书是有悟性的,难得,很难得。” 高君犹豫了一下,说道:“陈剑仙方才说我们湖山派有十六位练气士,但是据我所知,目前好像只有十四人在修行。” 陈平安笑道:“直说也无妨,因为这两位练气士,对你们湖山派并无险恶用心,只是将此地当做了一处绝佳道场,想必他们亦有扶龙之意,所以高掌门可以继续假装不知,心里有数就是了。其中一人,如今就待在臂圣程元山身边,他真名桓荫,另外一人,真名黄尚,早就是一位道家的符箓修士了,他们两个都是跟随陆台进入福地的桐叶洲外乡人,我对他们之所以并不陌生,能够一眼就认出,只因为曾经打过交道,而他们会在此隐姓埋名,估计是陆台用来打发光阴的无聊之举了,高掌门不必多想。” 言语既是人与人沟通的桥梁,人间多歧路,同样来自言语。 遥想当年,在那飞鹰堡,年轻道士黄尚,让陈平安记忆最深刻的就是那把“三通宝、九叠篆”铜钱剑。 高君神色微变,因为俞祖师曾经留下一只锦囊,叮嘱她将来结丹后,若能更进一步,可以收取两人为嫡传弟子,但是更多细节,俞祖师只字未提,而这两人的名字,正好是“黄尚”与“桓荫”,但是高君查遍湖山派档案,都没有查到两人的记录,她就误以为是俞祖师未卜先知的一句仙家谶语,不曾想双方早就身在湖山派了。 至于那个臂圣程元山的存在,高君是一清二楚的,当年俞祖师离开南苑国,程元山同行返回湖山派,只是这位武学宗师这些年易容化名,如今就在湖山派担任这座山中祖师殿的点灯添香人,至于俞祖师当年与程元山达成了什么约定,程元山为何愿意在隐姓埋名,高君不曾询问,有些事,就如陈平安所说,心里大致有数而已。 高君问道:“陆台与陈剑仙的关系?” 陈平安说道:“萍水相逢,莫逆之交,属于一别多年不曾重逢的挚友。” 一同下山,陈平安问道:“高掌门知不知道一个叫钟倩的北晋国武夫?” “只是听说过,还不曾见过。” 那钟倩,是个神色柔弱的……魁梧汉子,听说他与人言语,总是怯生生的。 不过根据湖山派的秘密情报显示,此人发起狠来,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 高君问道:“陈剑仙,我能不能跟随你去一趟落魄山?” 陈平安笑道:“礼尚往来,理当如此。不过我要先去一趟南苑国京城,两个时辰后,高掌门可以御风去往云海高处,我自会前去与你汇合。” 南苑国京城,有心相寺的清净,有状元巷的喧哗。 曾经还有个进京赶考的举子,黯然返乡。 昔年跟随姚老头,一起登顶家乡最高山,夜宿山巅,清晨时分,少年窑工登高眺远,第一次看到无比壮观的日出景象。 后来误入藕花福地,在那座心相寺,暮色沉沉里,蓦然听到钟鼓响起,悠扬空灵。仿佛刹那之间,心就静了。 世间可有一法,可解万般愁,安顿无限心,心定莲花开。 两人走到山脚,陈平安告辞一声,身形化作剑光,转瞬即逝。 见过不少奇异人事的高君仍是措手不及,错愕不已,很快释然,剑仙风采。 黄昏里,山青花欲燃,十数条绚烂剑光合拢,一袭青衫现身山顶,独立春风夕照间,长久远眺。 日落月升,天地暗室,如仙人蓦然解囊放出一盏灯,月光如水,噀天为白。 正文 第九百九十二章 邀请函 在正月的尾巴上,处州境内又下了一场雪,只是不大,夹有雨水,雪后初晴,群山皆青,惟有披云山半青半白。 如幽居佳人披狐裘穿青裙,又好似书通二酉的雪中高士,不与俗同。 这一天在莲藕福地的深夜时分,浩然天下的暮色里,金丹修士高君和金身境武夫钟倩做客落魄山,只是被安排在不同的府邸,双方暂未相见。 夜深人静,高君不愿在此呼吸吐纳,汲取山中灵气,不告自取,终究有那窃贼的嫌疑,既然无法潜心修行,她便独自出门,拾级而上,在集灵峰山巅,高君看到了一位乘月色登高赏景的同道中人,此刻正坐在栏杆上,拎着一只酒杯,身边放着一只釉色青翠欲滴的玉壶春酒瓶,摊开一包酱肉,自饮自酌。 高君没能认出对方,对方却一眼认出了湖山派掌门,女子一身杏黄道袍,美若秋水亭亭立芙蓉。 青壮汉子吃惊不小,问道:“高掌门,你怎么也来了?” 高君疑惑道:“你是?” 听闻乡音,如饮暖酒。 那魁梧汉子神色羞赧道:“我叫钟倩,北晋国那边的无名小卒,高掌门若是认得我才叫怪事了。” 没去过湖山派,但是在北晋国一位世家子弟的书房当中,见过一幅高君的画像。还是真人更好看些。 高君恍然,打了个稽首道:“见过钟宗师。” 钟倩赶忙放下酒杯,抱拳还礼,“幸会。” 因为双方并非熟识,初次见面而已,加上他们都不是健谈之人,一时间便有些沉默。 山风月明中,异乡相逢的同乡人,各怀幽思,心事无穷。 高君跟随陈平安离开莲藕福地,初来驾到,第一次踏足落魄山,真实的落魄山,与她早先想象中那种琼楼玉宇、鸾凤齐鸣的“上国仙府”,出入很大,到了霁色峰,她除了感受到远比湖山派充沛的天地灵气,只说满眼景色,既不神异,也无奇诡,好像跟湖山派也差不多。 钟倩率先打破沉默,“我是被一个古怪老人和一个名叫沛湘的女子带来此地,是谁带高掌门来这边的?” 高君说道:“是此山主人,剑仙陈平安。” 钟倩自嘲道:“果然还是高掌门的面子更大。” 那个自称与朱敛有不同戴天之仇的老人,自称是落魄山的管家。至于那个叫沛湘的狐媚女子,好像是位供奉。 钟倩说道:“听说明早霁色峰那边,就要召开一场祖师堂议事。” 高君点头道:“陈剑仙邀请我旁听议事。” 本想婉拒,只是她一想到如今自己的身份,不单单是湖山派掌门而已,还是答应下来。 这次高君主动提出离开福地,初衷就是更多了解“天外”人事,那么想要更快、更直观了解落魄山和浩然天下,还有比参加一场祖师堂议事更捷径的选择吗? 钟倩笑道:“我也会参加,因为答应了落魄山,担任记名客卿。” 高君犹豫了一下,问道:“钟宗师是不打算返回家乡了?” 钟倩点头说道:“不回了,我跟高掌门不一样,有酒喝的地方都一样,至于家乡不家乡的,从小就没什么想法。听说这边的仙家酒酿,成百上千种,就是价格贵了点,得用上那几种山上神仙钱,暂时都没见过,成为了记名客卿,每个月都会有一笔俸禄。何况听说在落魄山这边,有拳可学,比如南苑国国师种秋如今就是落魄山的人,我打算将来跟他请教拳法,若能拜个师,学得几分真传,那是最好不过了。” 人的名树的影,昔年那拨齐聚南苑国京城的天下高手,魔教太上教主丁婴,性情叵测,谁敢亲近,湖山派俞真意,仙气缥缈,高不可攀,至于磨刀人刘宗、唐铁意之流,虽说各有宗师风采,也都属于毁誉参半,所以在年轻一辈江湖子弟心目中,他们都不如那位被誉为“文圣人,武宗师”的种夫子来得敬仰和亲近。 山腰一处院内,沛湘在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仔细观察山顶那两位外人的言行举止。 朱敛躺在藤椅上,双手叠放在腹部,闭目养神,也没有阻拦沛湘这种不讲江湖道义的行为。 山顶两人的对话内容,清晰入耳。 沛湘问道:“颜放,你觉得高君长得好不好看?” 没有外人,她还是习惯性称呼朱敛为颜放,这是朱敛在清风城偷偷挖墙脚时用的化名。 朱敛微笑道:“各花入各眼,在湖山派弟子眼中,高君自然就是世间最动人的女子,若能一亲香泽,死在花下也愿意。” 沛湘嗤笑道:“她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姿色还比不得泓下。” 朱敛转头瞥了眼沛湘的手掌,见那钟倩在以酱肉就酒,笑了笑,故乡滋味,都在味觉里。 其实在朱敛看来,如今口口声声对家乡无挂念的钟倩,以后肯定会常常惦念,反而是高君,哪天她决定离开莲藕福地了,就会毅然决然,此后修行,极少伤感。 沛湘问道:“以后福地内的‘两金’,只会越来越多吧?” 朱敛点头道:“这是一句废话,真正值得上心的事情,只是未来每个甲子内,会分别出现几个地仙修士和炼神境武夫。” 老厨子搓了搓手,呵了口气,“积雪消融,春风解冻,大鱼小鱼迸冰出。” 沛湘轻声问道:“颜放,此次返回故乡,” 朱敛笑道:“除了给你当了一回马夫,还能有什么感想。” 浩然天下,洞天福地,其实没差,无非是富吃贫,官吃富。贫吃土,仙吃凡,原来吃来吃去,都成一抔土。 梦醒梦不醒,转头都成空。 沛湘问道:“对高君和钟倩的不同选择,你怎么看?” 朱敛懒洋洋道:“鸟雀不知山野好,徘徊飞旋小庭中。” 沛湘思量一番,蹙眉道:“你别卖关子啊,到底是说高君不愿离开福地,在宁做鸡头不当凤尾,她眼界太小,选择错了?还是说钟倩在落魄山落脚,就像是从山野走入庭院中,从有望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宗师,结果变成浩然天下这边,只是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庸碌武夫?” 朱敛睁开眼,轻轻摇头,“早就说了嘛,各花入各眼,同一人的不同选择,不同人的相同选择,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沛湘妩媚白眼一记,“就你歪理最多。” 朱敛呵呵笑道:“惜哉元婴不读书。” 沛湘一挑眉头,“狐国的春宫图,历来销量极佳,曾是清风城仅次于符箓美人的一笔财源,现在倒好,在狐国密库那边都快堆积成山了,这不是跟钱过不去吗?” 朱敛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这种赚钱门路,落魄山哪敢沾碰。明儿霁色峰议事,有本事你自己去跟公子提这茬,反正我是打死不敢的。” 沛湘建议道:“现在我们不是有下宗了嘛,周首席在桐叶宗那边有座云窟福地,福地有那花神山胭脂榜,折价打包卖给周首席便是了,这笔收入,刚好可以算作我的私房钱,你帮忙与云窟福地那边联系,谈好价格,帮着卖,事后咱俩再来分账?不就等于多出一笔细水流长的收益?” 朱敛也不说可行与否,只是问道:“狐国里边,你有徒子徒孙,有望结丹了?” 沛湘点点头,“所以需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虽说以前攒下点家底,可每年支出多于入账,终究不是个事儿。” 朱敛笑道:“说实话,不去谈长远,想要赚钱快,还得是捞偏门。” 老厨子明显听出了这位狐国之主的言外之意,这是在拐弯抹角抱怨吐苦水呢,沛湘提及转售春宫图一事,就只是个话头。 从许氏清风城搬迁到了莲藕福地,狐国如同闭关锁国,与外界、尤其是将狐国视为游览之地温柔乡的练气士断了联系,狐国内不少手握实权的中五境狐魅,以往赚外快的偏门财路就都没了,虽说有沛湘和一干嫡系心腹坐镇狐国,暂时还不至于怨声载道,可是长久以往,人心道心,起伏不定,曾经的暗流涌动,就会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洪水决堤。此外狐魅不比修道之人,甚至不比开窍炼形的山野精怪,早就都习惯了红尘滚滚里的灯红酒绿,一下子关上门来寂寥修行,使得狐国就像一座稍大的道场,虽说狐魅证道一事,落魄山与狐国早有纸面约定,狐族练气士只要有希望跻身洞府境,就可以单独外出,去往福地四国游历人世、涉足男女情爱之事。 沛湘小心翼翼说道:“狐国在福地扎根,天地灵气几乎翻了一番,如果折算成神仙钱,其实落魄山已经十分厚待狐国了。” 朱敛双手交错,大拇指互敲,微笑道:“这种分内事,不用在意,否则就见外了。” 沛湘一下子紧张起来。 朱敛缓缓道:“狐族天生喜欢热闹,落魄山却是个清净地儿,这种矛盾暂时不可调和,自然而然牵扯到了狐国与福地的关系,如果换成别的山头,拥有狐国这么个随便经营就可以财源滚滚的聚宝盆,是绝对不会要求狐国关起门来的,毕竟跟谁较劲,都别跟钱较劲。只需在福地划拨给你们一块地盘,方圆千里即可,届时狐国府门一开,管你们是靠什么路数挣钱,我们落魄山,只管跟你们每一位狐族练气士收账,躺着收钱就是了,你们开心,我们也高兴,何乐不为?” “所以公子不止一次跟我商量此事,如何才能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既不干涉到福地四国的正常发展,又能够让狐国有灵众生,不觉得日子过得清苦,嗯,公子是用了‘清苦’这个说法,我当时笑着说,衣食无忧,修行更快了,也不用被那些登门就是为了脱裤子的练气士当做老鸨和窑姐了,苦个什么,至多是‘清冷’,公子却说还是清苦一语,更恰当些,人生由喧闹骤然转至冷清,也是苦,这跟官场上退下来的老人是一种心态,即便依旧锦衣玉食,也可悠游林下,但是从车水马龙变成门可罗雀,别有一种苦滋味。” “因为是没有外人在场的私下聊天,我在公子那边,每次提及此事,说话也没个忌讳,就说一旦想要万事周全了,就会登天难,束手束脚,处处为难,可只要不去多想,事情说简单,就会变得再简单不过了,比如早点准许狐国开门,落魄山再学那国师崔瀺立碑群山一事,丢些铁律规矩给你们,故意多冷眼旁观个几年十年的,落魄山再来一场有据可查、有法可依的秋后算账,犯禁违例的狐国众生,该杀杀,该关关,说句难听的,只需如此作为,狐皮符箓的来源都有了,如今宝瓶洲一张狐皮符箓的价格,都炒作到什么价位了?不比你沛湘卖几本春宫图更赚钱?” “公子却说再等等。是想要等福地四国百姓,渐渐适应了山上有腾云驾雾的神仙、精怪鬼魅常在人间行走的事实,你们到时候再出现,哪怕数量多些,也习以为常了,凡俗夫子习惯了神仙怪异事,再从幽明殊途到人鬼共处,相互间都有了入乡随俗的雏形。与此同时,你们形若封山,落魄山逼着狐国练气士,专注修道个三五十年,将来再开门外出,境界修为高了,从早期两两三三结伴而行,再到将来的单独外出,这期间也会少些意外。” “归根结底,公子是把你们所有狐族,都当做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看待,不然你以为我提出的那个方案,公子当真不知道是利大于弊,只是可能在公子看来,这个‘弊’,动辄是几条几十条狐族性命,是可以用一个短期收益注定更小的‘等等看’三字来挽回的。” “简而言之,公子要比你这个狐国之主,更在意你们狐国。” 沛湘幽幽叹息一声,“山主有心了。” 朱敛神色淡然道:“施恩宜由淡转浓,由浓转淡反成仇。刑罚宜从严转宽,先宽后严怨其酷。” “所以下宗选址桐叶洲,崔东山担任首任宗主,而不是曹晴朗,公子再返回落魄山修行,我可能是最开怀之人,没有之一。” 朱敛沉默片刻,抬头望向夜幕,微笑道:“当我们越对这个世界怀揣着希望,给予越多的善意,世界是否回报以善意,还是反而还以恶意,我们就会越在意,就会越受累。” “如果觉得都没有关系,大概这就是一种修行。” 朱敛抬起手掌,伸手一抓,握紧拳头,“天地间只有两种强者。” “我向这个世界获得了什么。或雄心猛气,气概凛然,取之有道,青史留名,或巧取横夺,恶狠狠争来一场富贵名利,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 朱敛抬起另外一只手,向外轻轻一挥。 “我为这个世界付出了什么。穷则独善其身,名声不显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达则兼济天下,欲立掀天揭地的事功,自讨苦吃,缓缓向薄冰上履过。” 最后朱敛怔怔看天,说了一句奇怪言语。 “少爷,老爷,公子……放债如施,收债如讨。” 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定在巳时。 今天辰时,广场上,相较以前,确实冷清了几分,归功于崔东山。 就只有山主陈平安,大管家朱敛,掌律长命,泉府韦文龙。 右护法周米粒,陈暖树,陈灵均,小陌,郭竹酒,沛湘。 还有一个公认跟落魄山穿一条裤子的山君魏檗。 不请自来的谢狗,与化名箜篌的白发童子,也都在场,站在郭竹酒身边,后者打着哈欠。 此外今天没有被喊来参加议事的,有看门人仙尉,其实道士仙尉一直有没有录入落魄山谱牒,至于赵树下还在竹楼练拳。 还有赵鸾,岑鸳机,张嘉贞,长命的嫡传弟子纳兰玉牒,箜篌的徒弟姚小妍,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石柔,周俊臣,草头铺子的赵登高,田酒儿。 陈平安先介绍起高君和钟倩,再与他们分别介绍落魄山众人的身份。 高君和钟倩都有几分局促神色,毕竟是头一遭亲眼见识到这些福地志怪书籍上所谓“位列仙班”的群真天仙。 落魄山的掌律祖师,竟是一位女子,长命,也不知是她的名字还是道号,个头极高,身材修长,习惯性眯眼而笑。 一身雪白长袍、耳坠一枚金环的神人,北岳山君魏檗,说是欢迎高君和钟倩去披云山做客。 两条疏淡微黄眉毛,斜挎棉布包的黑衣小姑娘,是落魄山的护山供奉。眉眼温婉的粉裙女童,与两位客人施了个万福。 那个走路时喜欢摔袖子的青衣小童,名为陈灵均,道号景清,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板着脸点点头,没有询问对方的境界。 黄帽青鞋的年轻男子,神色柔和,略带笑意,按照陈山主的介绍,小陌是一名“剑修”,他身边跟着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 一个怀抱册子的白发童子,虽然是外门杂役弟子,却自称是落魄山的编谱官,所以今天得以参会,记录议事过程。 最后介绍之人,是那个腰悬抄手砚的少女,名为郭竹酒,是陈平安的嫡传弟子。 此后既定吉时已到,在陈平安的带领下,众人鱼贯而入霁色峰祖师堂内,高君敏锐发现好像也没个先后顺序,所有人都很随意,比如掌律长命和魏山君就走在最后边,那个作为杂役弟子的白发童子却跟在陈平安身边,而那个名字取得很……随意的貂帽少女,竟然就只是在门口停步,与小陌挥手作别,说自己就在外边乖乖等着,结果陈平安说你今天可以旁听,谢狗立即伸手扶了扶貂帽,正了正衣襟,高君就只在这个少女身上,略微感受到一种仪式感该有的氛围,大概是因为这个谢狗境界不高、资历尚浅的缘故? 不过之后在祖师堂内的座椅安排,还是有规矩的,这让高君似有所悟。 陈暖树取来香筒,陈平安带头敬香过后,各自落座,因为高君和钟倩暂时是外人,无需与那三幅挂像敬香。 高君发现自己的位置,就在魏檗附近,对面坐着那个破格议事的谢狗,正襟危坐,神色肃穆。 钟倩则坐在朱敛和沛湘身边。 黑衣小姑娘眼巴巴望向掌律长命,她神色温柔,眯眼点头。 然后周米粒就开始打开棉布包发瓜子,陈灵均帮着暖树一起端茶送水,主动给魏檗递去茶杯,笑容灿烂,一口一个魏兄弟,辛苦辛苦。 靠山不在魏山君,老爷在家魏兄弟。 第一件事,就是补上郭竹酒的拜师礼和谱牒记名。 按照陈平安的意思,喝过一碗拜师茶就可以了,结果郭竹酒递过拜师茶后,二话不说就跪地磕头,砰砰砰震天响。 暖树和周米粒已经搬来桌椅,备好了笔墨纸砚,陈平安亲自书写郭竹酒的名字、籍贯在谱牒之上。 第二件事,是公布钟倩担任落魄山记名客卿,这次是掌律长命坐在桌旁,负责执笔录名。 接下来是陈平安提议箜篌担任落魄山编撰年谱的修士,这就意味着按照山上规矩,箜篌会自动划入掌律长命一脉。 所以陈平安补了一句,询问箜篌是否愿意。 白发童子如同挨了一记闷棍,满脸不情愿,这要是稀里糊涂答应下来,等于是在长命手底下当差了,走出祖师堂大门去,当师父的,还有何脸面见姚小妍这个弟子? 长命眯眼微笑。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韦府主,你的意思?” “不管是遵循山上旧俗,还是落魄山专门为箜篌道友破例一回,我都没有意见。” 韦文龙也是满脸无奈,自从师父来了趟落魄山,隐官大人每次见面就对自己“敬称”韦府主了。 陈平安望向掌律长命,她笑道:“箜篌道友自己开心就好,是否成为掌律一脉修士,我都是无所谓的。” 白发童子腹诽不已,不加入掌律一脉,我开心是开心,可我也担心啊。 一般人都不清楚,就连那裴钱,都曾说过,落魄山最不能招惹的人物,就是这个一年到头都笑眯眯的掌律。 “既然都没有额外的想法,箜篌就不用加入掌律一脉了。” 陈平安没有继续为难箜篌,人家都送了一部拳谱,换个编谱官不过分。 第三件事,是落魄山准备购买周边的新山头。 龙泉剑宗已经完全撤出处州地界,几座山头都被山君魏檗施展本命神通搬走了,多出了一座暂未命名的巨大湖泊。 议事堂内云雾升腾,地面上出现了一幅西边群山的山水画卷。 钟倩只觉得大开眼界,还能这么耍? 高君眼睛一亮,迅速思量一番,好像自家湖山派和已经拥有多位练气士的松籁国朝廷,也可以照搬此举? 陈灵均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盯着那座披云山,自顾自傻笑起来,我也就是兜里钱不够,不然干脆把魏老哥的山头一并买来得了。 魏檗手持茶杯,笑望向傻乐呵的陈大爷。 陈灵均察觉到魏山君的视线,立即停下嗑瓜子,视线游曳,不再盯着披云山。 韦文龙看了眼隐官大人,陈平安轻轻点头,韦文龙这才起身,走入云雾中,一一介绍起将近六十座山头的历史渊源、灵气底蕴和各类山中材宝,每座山头,除了龙脊山极少数绝无半点购买可能性的特殊山头除外,其余各自都有个大致的估价。购买方式也不复杂,一种,是落魄山直接用神仙钱购买,只要对方愿意出售,价格就都可以商量。第二种,就是以物换地,与对方的心理预期存在差距,落魄山就用各种天材地宝、灵器法宝去补上差价。最后一种,就是让对方自己来开价,落魄山来权衡利弊,酌情考虑是否入手。三种方式,唯一的宗旨,还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不强求,没有什么势在必得、一定需要落魄山收入囊中的的山头。在这之后,韦文龙就开始自报财库家底了,这也是这位府主先前为何以心声询问隐官大人的缘由所在,涉及机密,湖山派高君终究是个外人,不可轻易泄露。 如今落魄山的收入来源,主要来自三条商贸路线,陈平安亲手打造出来的落魄山第一条财路,主要在北俱芦洲,骸骨滩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云上城在内,囊括整个北俱芦洲东南地界的航线,就像一条弧线,再加上一拨海上仙府岛屿。其中彩雀府编织的法袍,又是一笔最为可观的稳定收益,宝瓶洲大骊朝廷和北俱芦洲各路山水神灵,都是主要购买方。第二条横向商贸航线,主要是沿着济渎而走,有浮萍剑湖,龙宫洞天,后续增添了灵源公沈霖和龙亭侯李源,以及一个大源王朝的崇玄署云霄宫。还要再加上与红烛镇三江水域,董水井,老龙城范家和孙嘉树这第三条路线。此外,还有牛角山渡口的各路仙家渡船靠岸抽成,至于渡口包袱斋和骑龙巷两间铺子的收入,暂时可以忽略不计。再就是一座跻身上等品秩瓶颈的莲藕福地,其中还拥有一座曾是清风城许氏最重要财源的狐国,落魄山从莲藕福地拣取的那些应运而生、顺势而起的宝物,目前数量不多。 有了青萍剑宗这座下宗后,按照浩然天下的旧例,青萍剑宗是需要拿出至少两到三成收益,定期上缴给落魄山的。 比如姜氏云窟福地的那座砚山,青萍剑宗与姜氏五五分账,落魄山和青萍剑宗,虽然是上下宗的关系,还是得亲兄弟明算账。 没有这些钱滚钱的“财路”,皇帝宋和就不会那么诚心诚意,主动邀请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 境界高低,名气大小,身份多寡,究其根本,在于“兑现”二字。 一国国力之底蕴深浅,铁骑,教化,文治武功,不还是落在一个“钱”字上边。 钟倩对这些尤其不感兴趣,倒是高君,将那些仙府名字一一默念在心。 明明是在讨论购买山头一事,长命突然满脸微笑,开口说道:“容我说句题外话,山主,挪用泉府账房内六百颗金精铜钱一事,是不是可以借此机会,提上议程了?” 陈平安满脸苦笑。 “事情很简单,就是泉府库藏的这些金精铜钱,山主有用处。” 长命继续说道:“若山主还是觉得有假公济私的嫌疑,心中过意不去,那今天就与大家摊开了讨论一番,不妨听听看所有人的想法,如果除了山主,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么山主就只能是一言堂,才能力排众议,下次祖师堂议事‘具体再议’了。” 先前在去往桐叶洲的风鸢渡船上,陈平安刚刚带着小陌从五彩天下返回浩然,主动跟长命提及此事,因为炼制本命飞剑“井中月”一事,想要打造出一条运转有序的光阴长河,按照当时陈平安的估算,凭借宁姚在五彩天下那边赠送的金精铜钱,建造出一条初具规模的光阴长河不成问题,问题在于陈平安的这种“炼剑”,就是一座座金山银山砸进去都注定填不满的无底洞,而且三种神仙钱都无意义,只能是金精铜钱。当时长命说服了陈平安,不过陈平安那会儿说是不与她客气,回到仙都山再具体讨论此事,结果等到青萍剑宗建成,第一场祖师堂议事,陈平安根本就没提这一茬了,又因为是在下宗,作为上宗掌律的长命,不宜在下宗祖师堂内抛出这个议题,她就只好耐心等着。 陈灵均小有意外,长命道友竟然都不称呼自家老爷一声公子啦?为何改成山主?怎么感觉有……杀气?! 朱敛立即低头喝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打定主意,不趟浑水。大家说是就是,大家说不是就不是,我就是个管家兼厨子,人微言轻,你们当我不存在就行了。 魏檗抖了抖袍子,翘起二郎腿,嗑着瓜子,长命道友这番言语,很有嚼头了,比喝茶要提神。 长命微笑道:“当然了,按照山主早年自己订立的那条规矩,只要入了财库的钱财、宝物,不管是谁想要调用,都需要议事堂决议通过才行,山主也不能例外。” 陈灵均满脸深思状,疑惑道:“有这样的规矩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小陌笑道:“反正我没听说过。” 谢狗连忙附和道:“小陌说得对!” 书上说了个极有道理的道理,女子在外,一定要给自己男人撑场子。 以前她可不就是吃了不懂此事的大亏?不然如今她跟小陌别说结成道侣,娃儿都一堆了吧。 陈平安瞪眼道:“小陌,谢狗,你们什么时候上的山,听说个屁。” 小陌不敢与公子争执,就笑望向小米粒,小米粒立即心领神会,再灵机一动,咳嗽几声,“新任编谱官,你记得此事么?” 白发童子立即装模作样从袖中摸出那本册子,“容我仔细查阅一番,诸位稍等片刻,铁证如山,白纸黑字最不骗人。” 陈平安没好气道:“行了行了,这件事我原本就没打算跟长命客气什么,泉府的六百颗金精铜钱,我最少会动用半数。” 长命立即纠正道:“山主,怎么可以说是与我客气呢,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我可不敢担这个责。” 韦文龙笑道:“那两笔金精铜钱,本就是山主直接和间接挣来的,所以调用一事,我无异议。” 朱敛这才点头轻声道:“无异议。” 魏檗帮忙一锤定音,“那就是某人瞎矫情呗。” 高君跟钟倩面面相觑,落魄山谱牒修士的胆子都这么大吗?这算不算是围攻一山之主的陈平安?虽说都是心向着陈山主,可是一个个说话都这么百无禁忌的? 其实这就是高君和钟倩尚未入乡随俗的缘故了,否则周首席,裴钱,崔东山,郑大风,米大剑仙,贾老神仙……这些个铁骨铮铮的得力干将,若是全部在场,那画面,呵呵。 谢狗听着魏檗的评价,立即对这位北岳山君高看一眼,好,极好,有担当有风骨,敢说真话,是条好汉! 郭竹酒跃跃欲试,问道:“师父,需不需要我单挑他们一群?我觉得难度不小,问题不大!” 貂帽少女与白发童子悄悄对视一眼,各自点头,如果郭盟主发话了,就只好跟上了。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避暑行宫的某些风气就别带到落魄山了,朝着郭竹酒摆摆手,喝了一口茶,轻轻放下茶杯,“那就这么说定,我今天就取出三百颗金精铜钱,剩下半数,泉府算是帮我预留。” 长命以心声笑道:“公子,情非得已,恕罪恕罪,今天的事情,劳烦公子与小米粒打声招呼,千万千万,可别让裴钱听了去。” 陈灵均的心声很直白,“老爷,要不要我与郭竹酒联手退敌?不过说真的,长命他们确实都是好心,就数这个魏山君,最过分,要是老爷你不拦着,我就要与他不念兄弟情谊,直接开骂了?” 朱敛聚音成线,“公子,此风不可长啊,再这么下去,一个个都要造反了,成何体统,长命道友今儿做事情,不地道了。尤其是魏山君一个外人,说三道四,阴阳怪气,都不知道跟谁学的臭毛病,太不像话。” 陈平安置若罔闻,让韦府主继续先前的议题。 不过刹那之间,陈平安和魏檗,谢狗和小陌,几乎同时转头望向西边方向。 有一把传信飞剑自西往东而来,倏忽间进入处州地界,即将掠入霁色峰剑房内。 陈平安伸手一招,将飞剑收入手中,看过这封来自礼记学宫的密信后,既有开怀,也有释然。 密信算是一封邀请函,来自担任学宫司业的师兄茅小冬,前半段内容,是茅师兄以礼记学宫的名义传给落魄山的公文,邀请陈平安旁听三教辩论,书信的后半段,就更像是师兄弟间的“家书”了,信上说参加三教辩论的人选,都已经定下,不做更改了,有西方佛国的九位佛子,青冥天下的九位道种,这其中又有两人比较古怪,一个是那本该囚禁在白玉京镇岳宫烟霞洞内的张风海,但是按照白玉京的意思,如今的张风海非但不是玉枢城道官了,甚至就连白玉京的谱牒身份都不曾保留。再就是作为宝瓶洲神诰宗的上宗,青玄宗的掌书人,周礼。 而文庙这边,同样派遣九人参加辩论,看到其中三人的名字后,陈平安才会倍感高兴,以及松了口气。因为后者是横渠书院的年轻山长,元雱。而前边两人,则是儒生李希圣,以及大隋山崖书院君子,李宝瓶。 茅小冬还说,按照礼圣的意思,文庙准许师弟你再带一人旁听此次三教辩论。 信的末尾,茅小冬说这个邀请,不必太较真,既然不是参加辩论,只是旁听而已,其实可去可不去。 茅小冬在信上措辞委婉,却带着明显的倾向。陈平安能够理解茅师兄的良苦用心,历史上的三教辩论,参与者极其凶险,而旁听者,若是修行不足,境界不够,却又太过投入,很容易身临其境,牵引道心,简直就是一场某种意义上的“散道”了。 陈平安之所以不是太过担心李宝瓶,一来她的兄长李希圣会参加辩论,这本身就是一场护道了,再者李宝瓶的治学功力,陈平安是在文庙议事途中,亲身领教过的。最重要的,不管是自家先生,还是师兄崔瀺和左右,从来都对小宝瓶极有信心,毕竟是一个小时候就能够抄书抄出一座书山只为逃学翘课的红棉袄小姑娘。 文庙那边,一个老秀才双手负后,身边跟着个身材高大的学宫司业,老秀才笑问道:“小冬啊,信上写了些啥?” 茅小冬虽然更换了道统文脉,但是在授业恩师这边,一贯实诚,便一字不差说了书信内容。老秀才越听越气,眉头直皱,一个没忍住,见四下无人,跳起来就是一巴掌,“什么可去可不去,对小师弟就这么没信心吗?!” 茅小冬只得解释道:“小师弟与先生一般无二,太过好学,又喜欢钻牛角尖,三教辩论,各有各的微言大义,我担心小师弟太过耗神,反而不美。” 老秀才嗯了一声,“这话说得公道了,小冬做事还是老道的。是先生错怪你了,不会觉得委屈吧?” 茅小冬诚心诚意道:“先生教得好,学生即便只能学到点皮毛,一样受益终身。所以学生委屈什么,先生不委屈才好。” 老秀才捻须而笑,这就是师兄不如师弟的地方了,明明不是溜须拍马,说得却像是马屁话了。 茅小冬喃喃道:“真正的委屈,只会委屈得教人不知该不该流泪。” 老秀才伸长手臂,轻轻拍了拍茅小冬的肩膀。 落魄山,陈平安走到山门口,站在一张竹椅后边,看门人仙尉正在看书,时不时沾点口水,捻动书页,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偶尔还会翻回去。 陈平安咳嗽一声,仙尉道士吓了一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本书摔在地上,“大风兄弟,不曾想你竟然是这种人,竟有这种书!” 一个佝偻汉子,凭空出现在宅子里边,刚好撞见这一幕,怒喝一声,嚷着老厨子作孽啊,竟然把这种书放在别人家里。 陈平安满脸惊喜,笑问道:“怎么回了?” 郑大风笑道:“想家了。” 正文 第九百九十三章 山中多美好 陈平安笑着将地上那本书捡起来,拍去尘土。 赶巧岑鸳机走桩下山,还有朱敛与魏檗,带着暖树和小米粒出现在山门牌坊这边,陈灵均更是热泪盈眶,扯开嗓门喊大风兄。 陈平安立即将书丢给郑大风,郑大风双手一推,将书拍给仙尉道长,仙尉如同接到烫手山芋,击鼓传花一般,赶紧抛给老厨子。 朱敛先是一头雾水,只看封面书名,是本正经书嘛,只是都不用老厨子翻阅内容,无需过目鉴赏一番,只看那书籍新旧程度,尤其是书页折角极多,老厨子就晓得不对劲了,神色自若,伸手推开陈灵均靠过来的脑袋,不动声色将书收入怀中。 一行人围桌而坐,暖树负责端茶送水,小米粒分发瓜子,再给郑大风一包额外的小鱼干,就当是为郑大风接风洗尘了。 就连岑鸳机都破例停下练拳,与两个小姑娘并排而坐。不管怎么说,郑大风都是落魄山的首任看门人,虽说眼神不正,却从无毛手毛脚,这个男人离乡多年再返回,她于情于理都应该停步落座。 陈灵均与郑大风坐在一张长凳上,拿起郑大风的一只手,轻拍手背,“大风,兄弟可想你了。” 这还真不是客套话,郑大风当看门人那会儿,陈灵均每天可得劲,真是神仙日子。仙尉道长到底不如大风兄弟言语风趣。 朱敛和魏檗对于郑大风的返乡,当然是极为高兴的,只不过都没有与郑大风如何客套寒暄,多年挚友,同道之人,没必要。 真要计较起来,落魄山的第一座小山头,其实还是他们三个,只是后来再添了个臭味相投的周首席。 裴钱几个的竹楼谱牒秘密一脉,其实也没有陈灵均的份,也不知道云子心目中的景清老祖,这么多年混了个啥。 郑大风抬头看了眼落魄山,汉子轻轻点头,颇为自得,青山花开如绣颊,似为我归来妩媚生。 汉子再笑望向那个坐在桌对面的岑鸳机。 一看岑妹子就尚未婚嫁,约莫是痴心一片,在等大风哥回家? 岑鸳机板着脸点头致意。 郑大风会心一笑,岑姑娘还是矜持依旧,在自己这边总是假装不在意。 这些年在飞升城酒铺和躲寒行宫来回跑,每每喝酒思乡,总少不了想起岑姑娘上山下山的练拳身姿。 怎么个动人,能教原本打算一辈子守身如玉的忠贞汉子,一眼望去的功夫,就变了五六回心。 陈平安好奇问道:“怎么回的?” 纯粹武夫,想要学飞升境练气士,远游别座天下,毕竟是赤手空拳,无法驾驭本命物用来开道,故而得是止境武夫的神到一层。 尤其是想要在光阴长河中“蹚水”而不迷路,对纯粹武夫而言,确实是太过苛刻了。 此外还有一条途径可走,就是能够获得文庙的破例批准,比如大骊刑部侍郎赵繇,但这是因为赵繇除了属于文圣一脉,此外在某种意义上,赵繇还可算是白也一个不记名弟子,刚好老秀才和白也,都曾在五彩天下的“鸿蒙之初”,双方联手建立“开天辟地”功德。 而郑大风显然都不在这两条路。 “山人自有妙计。” 郑大风笑着从袖中摸出一件宝光流转的珍奇物品,形若枣核,手指长短,不过瞧着不像是年代久远的山上旧物。 陈平安接入手中,掂量几下,也不觉沉重,疑惑道:“是织布用的梭子?” 郑大风再卖了个关子,啧啧笑道:“山主啥眼力啊,就只看出了这玩意儿是那机杼行纬之物?你朝里边浇注些许灵气试试看。” 等到陈平安将灵气如倒水灌入梭子,不显山不露水的朴拙之物就有异象出现,只见梭子细微木纹内,有虹光闪烁若箭矢飞掠,若是屏气凝神,长久定睛细看,偶尔还能瞧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驹踩踏飞矢虹光,如鸟雀翩跹枝头,白驹无视“河床”木纹的水道约束,肆意穿梭经纬两线间。好个日月如梭,光阴似箭,白驹过隙,桥上牛驴走纷纷。竟是一件能够无视大道规矩、随意穿梭光阴长河的符印信物? 郑大风早年离乡,跟杨老头是有约定的,何时返回浩然天下,以及如何返回,都有安排。 郑大风开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轻轻拿手掌一拍桌子,当起了说书先生,道:“上古时代,处州北的旧禺州,白日多雷雨,久而久之成大泽,水中蕴藉雷电真意。后来有个不知名的得道散仙,泛舟雷泽,结网打渔,无意间捞起一枚梭子,挂在渔网上边,当这梭子出水现世时,便晴空起霹雳,一场雷雨骤然而至,梭子化龙而走,化虹远遁,不知所踪,相传此物,极有来历,曾是远古雷部一府两院三司中的五雷院,专门用以驱山移湖,吹海揭波,升降阴阳,尤其此物还是震杀陆地水潦旱魃与僭越违禁蛟龙的重要信物之一。” 陈平安闻言点头,古蜀天夜多雨,水通海气,所以纯阳道人腰悬葫芦瓢内的酒水,就是以水性雄烈的冲澹江水酿造而成,此外禺州地界,经常白昼雷霆,震慑万千蛟龙。 郑大风怂恿道:“景清老弟,这种价值连城的稀罕东西,不摸摸看?” 因为此物当下被陈平安刻意将雷霆威势拘押在掌心之内,不至于往外倾泻,否则陈灵均、泓下这类大道亲水的蛟龙之属,只是看一眼,就如凡夫俗子仰头久观烈日眼光,真会辣眼睛,满脸泪水的。 陈灵均跃跃欲试,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笑哈哈道:“当我是傻子么?这么有来历,给你说得如此玄乎,肯定烫手啊。” 小米粒说道:“小镇那边的孩子,经常玩打飞梭的游戏嘞。” 以前裴钱去学塾上课,她这个骑龙巷右护法,就经常带着左护法一起等在学塾门口,一左一右当门神,等着裴钱放学。 回骑龙巷的路上,经常看到市井稚童聚街巷,手持长木棍,击打地上的短梭一端,梭子腾空,再挥棍击打,各自梭子飞得最远就算谁胜出,经常有眼力好、气力大的孩子,能够赢得十几只作为赌注的梭子,毕竟那鸡毛毽子,还得贴上几颗铜钱呢,短梭却是最寻常的木材打造,不值钱,所以家家户户的孩子都有。裴钱当年就有一大堆梭子,都是掌柜石柔削木而成,她那会儿的玩伴也就只有小米粒一个,所以她们玩耍,每当飞梭远去,就让骑龙巷左护法叼回来,偶尔裴钱还会使坏,看准时机,轻喝一声“走你”,将那木梭精准打入路边茅厕内,其实早就开窍、能够炼形的骑龙巷左护法,当时的心情和表情,可想而知。 所以只要有裴钱在,它是真不敢炼形成功啊。 郑大风朝小米粒竖起大拇指,“一语中的,这就是这枚梭子的第二层来历、以及为何会一路辗转落入我手的缘故了,果然还是右护法眼力好,几年没见,刮目相看!” 小米粒咧嘴笑,抬起手虚按两下,“一般见识,莫要奇怪。” 只在郑大风和刘瞌睡这边,小米粒总会觉得自己格外机灵。 陈平安将梭子交还郑大风。 郑大风小心翼翼收入袖中,聚音成线,与陈平安密语道:“是李槐这个兔崽子小时候玩腻的玩意儿,早年小王八蛋经常来药铺后院玩耍,老头子怕李槐觉得闷,就亲手打造了些奇巧物件,其中就有这枚梭子,李槐又是从来不当回事的,那会儿每天穿着开裆裤在后院打梭,他玩得飞起,后院可就遭殃了,门上、窗户那些给梭子打出来的印痕,如今不都还在呢,当年害得老子每次都得帮着师父缝补窗户纸,这还不算什么,后来李槐某次拿回家耍,竟然找不到了,再两手空空登门,就让师父再给整个梭子顽,老头子当然没在李槐那边说啥,立马就去杂物房当个临时木匠,给小崽子劈柴刨木花的,打造新的梭子了,只是吩咐我这个当徒弟的,去把东西找回来,找不回就不用回了。” 毕竟涉及到师父和李槐,哪怕在场的都是落魄山自家人,郑大风也不宜泄露天机,玩世不恭,没心没肺,又不等于没脑子。 何况撇开拳法造诣不谈,要说师徒尊卑,李二算个屁,能跟他郑大风比?娶了个婆姨,那些年经常堵门骂,都快把师父他老人家给骂得七窍生烟了。这个郑大风得喊嫂子的妇人,那是真敢骂啊,当年师兄李二没了药铺活计的挣钱营生,她就不乐意了,坐在药铺里边,满地撒泼打滚,骂老人这个给自己男人当师傅的,为老不尊,不是个东西,老光棍,一肚子花花肠子,成天想着扒灰,连徒弟的媳妇都惦记,不是经常大晚上去她家院子蹲墙角,就是想要把李二灌醉,然后非要拉着她一个妇道人家陪着喝酒…… 郑大风无奈道:“结果连累我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小镇大街小巷给翻了个遍,好不容易才把梭子给找回来,你都没办法想象,我到底丢在哪里给翻出来的,就是个路边茅厕,在那苞米堆里边,李槐这个王八蛋,真是丢东西得比藏得都好啊。” 说到这里,满腹委屈的郑大风差点没当场落泪,最尊师重道的自己,差点就因为这个小玩意儿,被迫断绝了师徒名分啊。 之后陈平安大致聊了些落魄山的近况。 魏檗起身告辞,说跟高掌门约好了,要带她游历披云山。 郑大风用眼角余光打量青衣小童,陈灵均立即心领神会,打暗语,江湖黑话一般,朝郑大风偷偷竖起一只手掌,拧转手腕期间,喝酒划拳一般,先后给了个八、七、八三个数字的手势,这是在与大风兄弟通风报信呢,告知那位湖山派的高掌门,正面看、侧面瞧、背面再看,三者各自姿色风情如何。 一切尽在不言中。郑大风轻轻点头,颇为意外,只是汉子难免小有遗憾,即便三者叠加的总分不变,若是五、九、九就更好了。 郑大风既然心中有数了,就不得不出声提醒道:“魏山君,记得帮我美言几句,最好让那位高掌门,闲暇时也来兄弟这边坐坐,不用故意夸大事实,与她照实说即可,只说主人雅致,宅子洁净,嗯,我这就晒被褥去了。” 魏檗笑着答应下来。 之后暖树带着米粒上山忙碌去,朱敛要去远幕峰那边伐树砍竹,亲手营造府邸和山路,就只留下了陈灵均在这边凑热闹。 其实最尴尬的,还是仙尉道长。 对郑大风,当然是神往已久,只是正主一来,他这个鸠占鹊巢的借住客人,肯定就得挪窝了,说不定连这个旱涝保收的看门人身份都保不住。 一起走向宅子,郑大风突然说道:“在五彩天下那边,崔东山找过我了,邀请我去仙都山重操旧业,继续当个看门人,他说落魄山这边的仙尉道长,劳苦功高,极有担当,所以我觉得此事可以考虑,山主要是愿意放行,等到风鸢渡船从北俱芦洲返回,我就顺便跟着渡船去青萍剑宗落脚了。” 崔东山跟郑大风拍胸脯保证,只要到了仙都山,教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吾山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郑大风就只问了一个问题,仙都山周边,有无类似螯鱼背珠钗岛、北俱芦洲彩雀府的门派? 崔东山信誓旦旦,只要答应去仙都山当看门人,就给郑大风变出来!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这个挖墙脚挖到五彩天下的得意学生,要是此刻站在自己跟前,都能把一只大白鹅打成黑漆麻乌的。 郑大风感叹道:“如此一来,就只能让岑姑娘情思落空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别坏了人家一个姑娘的名声。” 郑大风点头称是,然后一脚踹在那个袖子甩得飞起的陈灵均屁股上,“是酒囊饭袋么,还没有玉璞境呢。” 陈灵均一个踉跄,大怒道:“你当玉璞境是个啥,想要就要,说有就有?!” 郑大风嗤笑道:“在暖树那边,你是怎么吹嘘的?小小玉璞境,还不是信手拈来,易如反掌?” 陈灵均一时语噎,试探性问道:“小米粒这都跟你说啦?唉,真是个称职的耳报神。” 郑大风又抬起脚,“还用小米粒?老子是用膝盖想的。” 陈灵均下意识就要去搀扶郑大风,只是见大风兄弟抬脚再收腿,行走间健步如飞,一气呵成,青衣小童顿时赧颜,嘿嘿一笑。 郑大风也是心里一暖,之前说是想家了,真心实意,半点不假啊。代掌柜在那异乡酒桌,再谈笑风生,可新朋终究不如旧友。 仙尉道长真是个淳朴厚道的讲究人呐,原来领了这份看门人的差事后,仙尉搬入宅子,没有占用郑大风的那间正屋,这个假冒道士就只是住在了一间偏屋。 听说仙尉屋子那边有酒,郑大风就收起正屋的钥匙,说不如去仙尉道长那边坐会儿,边喝边聊。 仙尉有点难为情,说屋子里边有点乱糟糟的。 这间偏屋,既是仙尉的住处,也算是书房,看门人是个最清闲不过的散淡差事,仙尉看书杂且勤,可谓手不释卷,加上还喜欢动笔写点什么,使得桌案砚墨等文房用品与书籍杂处,况且仙尉看书,经常如串门走亲戚一般,更换书籍翻阅检讨,然后看完就随手放置一旁,故而桌上卷帙正倒参差,乱是真的乱。 再加上仙尉又是过惯了穷日子的,最念旧,那些毛笔都舍不得丢弃,他便托陈灵均帮忙,从小镇店铺那边买来一只形制如瓮的青瓷瓿,专门用来搁放废弃毛笔,积年累月,旧笔渐渐高出瓷瓿,颇有几分笔冢如山的意味。 陈平安这个山主,其实还是第一次登门入屋,所以看着那只瓷瓿,极为意外,仙尉喜欢看书,但凡不是个瞎子,就都清楚,只是陈平安还真没想到仙尉用掉了这么多支毛笔,只是写什么?总不能是那些才子佳人的艳本吧,难道还想着以后找书商版刻、卖书挣钱吗?故而视线巡视一番,除了屋内墙角放着几只竹编簸箕,装了不少编订成册的“书籍”,桌上还有些散乱手稿,估计都是平时看书的心得、或是摘抄?陈平安抽出其中一张盖在书本下边的手稿,字一般,周正而已,至于内容……看得陈平安无言以对,纸上就几句话,学道深山吾老矣,此语苦闷,若是从书上邻家处,拆来一句“堕钗横在水精枕”,便转为妙也。 郑大风伸长脖子瞥了眼纸上内容,轻轻点头,再微微摇头,汉子就像一下子成了坐镇天地的儒家圣贤,神色淡然,开始与晚辈指点道:“假使再批注一句‘单钗对双枕’,足可令看客遐想连篇,此时此景,就有几分‘无声胜有声’的意味了。” 仙尉以拳击掌,神采奕奕道:“大风兄果然是前辈高人!” 郑大风笑呵呵道:“批上加批,再增添一句,双枕之上皆有胭脂点染。” 陈灵均嘿嘿坏笑,仙尉稍作思量,便得正解,顿时眼睛一亮,与郑大风对视一眼,各自点头。 若非在这栋宅子里边遨游书海已久,仙尉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否则还真听不懂郑大风在说些什么。 陈平安拿起桌上当作“镇纸”的书籍,打算将那张纸放回原位,重新压在书下,无奈道:“你们差不多点就得了啊。” 已经后悔先前的那个念头了,当时在霁色峰祖师堂,得到茅师兄的飞剑传信,陈平安还想着是不是邀请仙尉一起参加旁听辩论。 只是当陈平安扫了一眼桌上的第二张纸,立即将手中书、纸放在一旁,拿起那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纸张。 郑大风咦了一声,“仙尉老弟怎的如此不务正业?” 陈平安没有抬头,只是仔细浏览纸上内容,气笑道:“胡说八道也得有个度,怎么就是不务正业了。” 仙尉神色腼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声若蚊蝇,“不自量力,贻笑大方。” 在仰慕已久的大风兄这边,心悦诚服的仙尉道长,始终是以晚辈自居的。 郑大风拿起桌上其余纸张,快速翻阅一边,脸上再无先前的嬉笑神色,点头道:“仙尉老弟博览群书,雄心壮志啊,是打算用淮南子大小山的书山旧轨了,这是嫌弃前者寒俭单薄,准备大肆扩编了?这可是一项大工程,本该是朝廷下旨让整个翰林院、几十号老学究一起校书、编撰和汇总的事情,仙尉老弟竟然想着单凭一己之力,双肩挑起这项重担,可以可以,当咱们落魄山的看门人,刚刚好。” 原来这个仙尉道长,是打算学那部相向名著的路数,摘取其事曰大山作为总纲,再分门别类,以五岳命名归类,摘其语曰小山,再分别归为丘、岭、峰等,此外再将那些事语详备本韵寄存别韵之下的内容,命名为潜山,再把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和琐碎掌故归为山脉潜藏水底的“水山”,再将好似陆地、海底诸山间的绝妙事、语单独摘出,继续归类为好似集中灵气、珍藏聚宝的群真洞府和水中龙宫…… 仙尉自惭形秽道:“我还是受了大风兄的启发,才敢作这般蚍蜉撼树之举,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着一定要如何,极有可能会半途而废的。” 郑大风愣了愣,“怎么讲?” 仙尉说了句稍等,跑去墙角簸箕那边,从一本书册当中撕下一张类似序文的书页,递给郑大风后,仙尉笑着解释道:“大风兄不是精通佛家学问嘛,那些佛经书籍中,多夹杂有书页,写满心得注解,我反复看了多遍,久而久之,我就将大风兄那些极有见地的概括,做了个潦草的汇总,在这之后,意犹未尽,才有了打造‘群山’的粗略设想……” 郑大风一开始没当真,只是等他看到了那张序文书页后,就默默递交给陈平安,陈平安接过手再一看开篇的文字内容,结果他虽然看似神色如常,实则瞬间就有点头皮发麻。 纸上字迹是极有碑意的楷体,首先就是一番开宗明义的“大话”。 道士仙尉,常居深山,与草木相亲寒暑相近,登高有感,偶有心得,既本是佛家门外汉,自然不当以门户之见看佛家之经律论观禅,我只以人间一岁四时配之,经则万物勃发,生机盎然,岁首道本,故为春也,律则铺陈灿然,草木已作茂盛貌,夏也。论则风气凛然,时令至此花果结实,秋也。观则冥然清彻,如雪满人间天地归为一色,冬也。禅则圆转浑然通洽如时转岁运虽无言而四时皆循规蹈矩之行也。 郑大风揉了揉下巴,微笑道:“我与仙尉老弟,都是落魄山的看门人,来者直追前人,我这算不算后继有人?” 陈平安憋了半天,轻声道:“我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好的,一如既往的好。” 陈灵均看了几眼老爷手中的纸张,看了等于没看,双手负后,不懂装懂,点头赞许道:“仙尉道长,不错不错,书没白看。” 仙尉只当山主跟大风兄在开玩笑,去打开装满木炭的袋子,往火盆里添加些白炭,都是老厨子烧制出来的,去年冬,暖树会定期往山下宅子这边送,后来仙尉觉得一个粉裙女童扛着那么个大袋子,不像话,小管事跑一趟,就会满身沾惹木炭碎屑,有次仙尉就自个儿登山找到朱敛,打算自己拎两袋子回山脚宅子,朱敛却笑着说下不为例,因为暖树喜欢做这些琐碎事,多了一两件,就跟小米粒在地上捡着了一两颗铜钱,只会开心,可若是某些习惯了的日常小事,突然哪天不用做了,暖树就要失落了,跟小米粒丢了钱是一样的。 围着火盆,点燃木炭,仙尉娴熟架起铁网,让陈灵均去灶房那边拿了一串粽子过来,几个人围炉温酒而坐。 陈平安问道:“飞升城那边?” 郑大风也不开口说话,直愣愣盯着陈平安,神色古怪。 陈平安 疑惑道:“怎么了?” 郑大风只是长久沉默。 陈平安愈发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催促道:“有话就说,真摊上事了,我还能立即赶过去。” 带上小陌,实在不行,那就再带上谢狗,反正谢狗与白泽和以及中土文庙的约定,不包括五彩天下。 郑大风这才开口笑道:“别说是飞升城了,如今整座五彩天下,这会儿都是刚才的情形了,就是沉默,闷着,谁都没话说。” 这一切,只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 仗剑远游浩然天下,再返回五彩天下,没过多久,宁姚就召开一场祖师堂议事,她最后发言,言简意赅,说自己打算闭小关,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两三年。 陈平安也没话说,只能咧嘴笑。 如今五彩天下的上五境修士,数得着,仙人境修士,至多一手之数,飞升境,宁姚更是独一份。 况且宁姚练剑,在去往五彩天下,跻身玉璞境之前,闭关的次数,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就只有一次。 当时他就在宁府,那次宁姚其实也没花多长的时间,她所谓的闭关,更像是一场静心修养。所以宁姚的闭关,与天底下任何一位修士必须小心再小心对待的闭关,截然不同。故而当宁姚冷不丁说要闭关了,而且还是需要耗费“长达”一二三年光阴的那种闭关,飞升城剑修感到震惊,是很正常的事情,至于飞升城之外的五彩天下,听闻此事,又能说什么? 谁要是敢在宁姚闭关期间挑衅飞升城剑修,等她出关后,下场可想而知。 上个不信邪的,正是道士山青,结果一场问剑,这位道祖的关门弟子就去闭关养伤了。 郑大风酸溜溜说道:“闭关炼剑之前,得知我要离开,宁姚就专门找过我,叮嘱过我少说些五彩天下的事情,免得你分心。” 其实经过这些年的磨合,飞升城已经运转有序,各司其职,年轻剑修与躲寒行宫的武夫,也都陆续成长起来。 郑大风感叹道:“不曾想落魄山这么快就有下宗了。” “下宗选在桐叶洲是对的,太平岁月里,一国边境地带,养一个藩王到底有多难,稍微读过几本史书就清楚。那么同理,一洲之内,养几个上五境修士,尤其是宗门,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事。” “宝瓶洲这边,尤其是未被战火袭扰的中北部,天地灵气和适宜地仙开峰的地盘,就那么多,不光是僧多粥少的时节,而是谁多了旁人就少了的处境,可能睡觉打个呼噜,就会吵到隔壁山头,邻里间是很难久处和睦的,阮铁匠要是不搬走龙泉剑宗,我可以肯定,不出百年,跟落魄山就要相互间急眼,一样米百样人,将来弟子之间,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冲突。桐叶洲刚好相反,僧少粥多,无主之地茫茫多,也就是桐叶洲与别洲离着远,又有急需文庙重建的宝瓶洲和婆娑洲作为缓冲,否则换成是流霞洲或是皑皑洲,青萍剑宗即便顺利建立起来,还是不会有今天的声势,关键是还能够以一个过江龙的身份,拉拢各方盟友,完全主导和掌控一条崭新大渎的开凿事宜。” 陈灵均嬉皮笑脸道:“大风兄,你再这么正经聊天,我都要不认得你了。” 郑大风拿起铁钳拨弄炭火,问道:“难不成如今这边的女子,都不喜欢言语风趣、才情无匹的风流儿郎,转去喜欢一板一眼、沉默木讷的老实人了?” 陈灵均说道:“人丑就不讨喜,再过一万年都是这么个理儿。” 不理睬这俩的插科打诨,陈平安伸手翻转粽叶微焦泛起香味的粽子,摩挲指尖,问道:“你真打定主意了,要去青萍剑宗那边落脚?” 郑大风点头笑道:“浪子老风骚嘛,从不安分守己,只能是四处漂泊的命。” 陈平安无言以对。 仙尉开口说道:“大风兄,要是因为我才去的下宗,大可不必,我搬去山上就是了,搬去骑龙巷也可以,你要是不嫌麻烦,觉得碍眼,那我就厚着脸皮留在这边……” 郑大风笑着摆摆手,打断仙尉道长的言语,拿起一颗烤得金黄的粽子,“要说跟仙尉老弟全无关系,那是骗鬼话,不过说真的,有关系,却没太大关系,一来我留在这边,帮不上什么,落魄山的武夫,要么是山主、老厨子这样的,不然就是魏海量和卢白象这种好似分房独立出去的,需要我来教拳吗?我倒是想教,他们也不乐意学啊,在飞升城躲寒行宫那边教拳多年,有了些心得,按照崔东山的说法,下宗专门将云蒸山作为武夫学拳之地,我去了那边,就有了用武之地。再者在小镇那边,以前仰慕我才华又馋我身子的女子,那会儿还能说她们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现在她们都多大岁数了,不出意外,都有孙儿辈了吧,见了面,还能说啥,徒增伤感。” 陈灵均白眼道:“吃颗粽子都这么恶心。” 然后青衣小童跟郑大风对视一眼,双方皆是嘿嘿嘿。 仙尉道长到底是只懂些书上道理,学问不深,一时间未能领会其中玄妙。 陈平安说道:“那个道号山青的道士,会参加这次三教辩论。” 郑大风扯了扯嘴角,“就是被拉壮丁跑去充个数的,这个年轻道士的吵架本事,估计还不如他的打架本事。” 陈平安唉了一声,开始替这位道祖关门弟子打抱不平了,“只是输给宁姚,又不丢人。” 郑大风笑呵呵道:“就像你问拳输给曹慈?剑气长城三场,功德林一场,接下来打算再输几场?” 陈灵均连忙咳嗽几声,埋怨道:“大风哥,怎么说话呢,要不是自家兄弟,大嘴巴子就要摔过来了。” 郑大风提起手掌,一记手刀就朝陈灵均脑袋砍过去,陈灵均立即抬起手肘挡住手刀。 一个说少侠年纪轻轻,内力深厚,可以单枪匹马走江湖了,一个说老匹夫也不差,老当益壮,不愧是百花丛中走过的。 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陈平安自顾自说道:“估计还得再输曹慈两场问拳,或者是三场。” 郑大风直截了当道:“如果再输两三场,这辈子也就不用继续跟曹慈较劲了,对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 是句大实话,至多输给曹慈三场,如果输掉第三场,其实就不用与曹慈问拳争个胜负高低了。 因为到时候再问拳,其实就只是曹慈教拳了。 陈平安冷不丁问道:“这枚能够帮助武夫跨越两座天下的梭子,是不是可以仿制出来?” 郑大风点头道:“梭子材质太过稀罕,一般人就别想了,即便是于玄这样的符箓宗师,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以我师父的手段和家底,当然可以。问这个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药铺那边的苏店,她前段时间孤身离开家乡,就连石灵山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郑大风笑道:“我这师妹,该不会是跟哪个汉子私奔了吧,石灵山知道真相还不得哭死,胭脂不告诉他是对的。” 陈平安说道:“苏店可能是去了青冥天下。” 郑大风问道:“这里边有说法?”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就只是个猜测。因为我怀疑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早年曾经来过骊珠洞天,然后隐姓埋名在此驻足,此人如今可能身在青冥天下,说不定就是那个赤金王朝鸦山的开山祖师,武夫林江仙。” 陈平安曾经询问吕喦一事,是关于林江仙的拳法高低,吕喦却没有细说这位“林师”,拳法到底有多高,并无举例,拿来与浩然裴杯、张条霞这样的神到一层武夫作对比,这位曾经云游青冥天下的纯阳道人,反而只是给出一个“剑术更高”的说法。 话不用多说。 就已经侧面验证了陈平安心中的那个既有答案了。 郑大风给了个眼神。 陈平安祭出了本命飞剑,瞬间隔绝天地。 显然郑大风觉得一个以修士心声言语,一个聚音成线密语,仍是不够安稳的,以防隔墙有耳,担心小镇那边,有隐藏极深的大修士在偷听。 郑大风这才继续说道:“林江仙是不是你们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假设是,他又为何会放着祭官不当,偷摸赶来骊珠洞天,以及最终如何成为一位纯粹武夫的,我不敢妄下断论,至于林江仙是不是从骊珠洞天离开青冥天下,别猜了,我现在就可以明确无误告诉你,肯定是的,因为此人有个板上钉钉的身份,他是我,李二,胭脂几个的‘师兄’之一。” “记得有次我跟师兄李二喝酒,李二没少喝,不小心说漏嘴了,说师父他老人家觉得在一众入室弟子和不记名徒弟当中,真正可以算是学武资质好的,就只有一个,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此人姓谢名新恩,你小子没少读书,应该很清楚,谢新恩是词牌名,而林江仙与‘临江仙’谐音,是同一个词牌,而不管是临江仙,谢新恩,还是雁后归,这些个同义不同名的词牌,多是悼亡、追思之作,或者临水凭吊女子仙神,与远古祭祀确是沾点边的。记得老头子当年在药铺闲暇时,经常会翻阅一本外乡剑仙的山水游记。所以你猜想林江仙是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算是有迹可循,有理可依。” “胭脂这丫头,既然出门了,那她就肯定是偷偷手持飞梭仿品,去青冥天下找这个师兄学拳,她心气高,一直想要与你问拳。她跟这个林师兄学拳,才算有了个‘万一’的可能性,否则连万一都没有。师父对她,还是很照顾的。不管是觉得小姑娘脾气对胃口,还是因为可怜她那个相依为命的叔叔,爱屋及乌了,反正我可以明显感受到,师父对她和看待石灵山,是完全不一样的,至于苏店自身有无来历,是不是跟她叔叔一样,属于某尊神灵转世,我就不清楚了,也不想清楚。” 陈平安疑惑道:“无冤无仇的,苏店跟我较劲作甚?” 双方唯一有关系的,就是与苏店的叔叔,与陈平安曾经在同一座龙窑讨生活,那会儿的窑工学徒,对苏店的模糊印象,就是偶尔会见到一个干瘦黝黑的小姑娘,永远是孤零零的,远远站在某个地方,因为龙窑烧造瓷器是有很多老规矩和风俗禁制的,女子不宜靠近窑口,双手都不可以触碰所有烧瓷工具,尤其是不能靠近窑火,一经发现,真会被打断腿的。 郑大风笑容玩味,“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陈平安震惊道:“她喜欢我?” 没理由啊。 双方都没聊过一句话。 郑大风没好气道:“要点脸。” 陈平安松了口气。 “对苏店来说,要想报恩,她是武夫,就得至少拳与你一般高,将来才能真正帮上你什么忙,偿还旧债。” 郑大风解释道:“小丫头性格执拗,极早慧,是那种小小年纪就心思澄澈,什么都能想明白但是嘴巴很笨的人,但是就她那么个成长环境,难免有点自卑,所以你当年帮了那个娘娘腔很多,他在跟胭脂相处的时候,肯定没少说,久而久之,小姑娘就牢记在心了。” 陈平安视线低敛,看着炭火,轻声道:“很多吗?” 郑大风反问道:“少吗?” 把一个谁不当个人看待的娘娘腔,真正当个人看,那就是雪中送炭,帮忙度过一个严寒冻骨的人生冬天。 那个一生境遇困苦惨淡的娘娘腔,可能这辈子唯一的执念,就是绝不冻死在冬天里,要死也要死在春天。 陈平安说道:“他早就还上了。” 郑大风摇头道:“那是娘娘腔的事情,苏店有自己的想法。” 说到这里,郑大风笑道:“别觉得我是在骂人啊,我跟娘娘腔其实早年关系还不错,路上瞧见了,都会打招呼的,还请他喝过几次酒。他娘的,就因为这家伙敲过几次门,给人瞧见了,害得我那几年去黄二娘家的铺子喝酒,没少被她笑话。大概唯一的好处,就是嫂子见我登门,不再那么防贼了。” 陈平安吃着粽子,笑了笑,打趣道:“黄二娘对你还是很高看几眼的。” 早年小镇青壮汉子都喜欢光顾黄二娘的酒铺,要二三两散酒,一碟佐酒菜,就能坐很久,每每有那多是光棍身份的客人登门,与妇人吆喝一声,沽酒妇人就去装酒,当她面朝酒缸,一个转身和弯腰,整个铺子的男人就会齐刷刷望向同一处风光。妇人很早就没了男人,独力拉扯个孩子,俏寡妇家门多是非,也曾有大半夜翻墙敲门的,结果挨了一记菜刀迎头飞来,要不是那色胚躲得快,差点就给砸中面门,在那之后,就消停许多,毕竟不能为了老二搭上老大的命。 随着时间推移,谁都看得出来,黄二娘对郑大风是有那么点意思的,当然称不上是那种老相好的关系,但是不管怎么说,能够在她酒铺赊账的,真就只有这个常年住在小镇最东边黄泥屋里边的光棍了,郑大风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经常撺掇着黄二娘的儿子喊自己爹,在酒铺喝酒,晒着太阳,每当黄二娘在铺子迎来送往,给人端酒上桌,地面上便有妇人影子,郑大风就会伸出手掌,或抓或捏状,偷偷往那滚圆处招呼,沾点不讨骂的便宜。 早年小镇刘大眼珠子这帮只会嘴花花的光棍,与大风兄弟还是学到不少门道的。 郑大风摆摆手,难得有几分难为情神色,“好汉不提当年勇。” 若是根本没影的事,郑大风向来言语荤素不忌,若是真有其事,汉子反而不愿多谈。 郑大风转移话题,说道:“你是亲自去的湖山派,才把高掌门喊来落魄山?” 陈平安笑道:“高掌门毕竟是福地名义上的天下第一人,该有的礼数,总不能少。” 其实就是被朱敛和沛湘联手骗去的湖山派,呵呵,高低高君子君,钟情钟倩丽倩,老厨子你等着。 郑大风啧啧道:“不实诚。果然男人一有钱就变坏,是万古不变之理。” 陈平安一头雾水。 郑大风瞥了眼陈平安,发现不是这小子不像作伪装傻,疑惑道:“福地最大机缘是什么,外人不清楚,你小子会不清楚?” 郑大风对曾经属于老观主的藕花福地,如今的莲藕福地,半点不了解,只是刚才陈平安大致说了些近况,比如俞真意一手打造出来的湖山派,如今就有了十几个练气士,其中几个还是中五境修士了。 陈平安先是茫然,继而明悟,然后伸手狠狠搓脸,笑道:“说实话,要不是你提醒,我还真没想到这茬。” 郑大风的意思,并不复杂,俞真意既然能够在六境武夫、甚至可能是跻身金身境后,才因为一本仙家“道书”的缘故,转去修行山上术法,并且在成功跻身金丹境后,继而再破一境,以元婴境“羽化登仙”,飞升离开福地,与此同时,湖山派内的十几个练气士,几乎全部都是旧有武夫身份转为修道之人,这就意味着湖山派的独门传承,极不简单,有点类似桐叶洲的蒲山云草堂。 而这种不传之秘,是绝对不会随便泄露给外人的。 郑大风说道:“奇了怪哉,就算你没想到这件事,老厨子和大白鹅,都是那么思虑周全的人精,在你这边也没个提醒?” 陈平安笑道:“回头我得问问看。” 郑大风又使劲跺脚,喊了句作死啊造孽啊,赶紧与陈平安提醒一句,“记得在老厨子和崔宗主那边,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带起的话头啊。” 陈平安点点头,调侃道:“反正老厨子猜也猜得出来。我早不问晚不问,你一回来就问,用膝盖都能想明白的事情。” 陈灵均说了句公道话,“老爷除外,会下棋的,心都黑。” 陈平安笑道:“我就是个臭棋篓子,当然除外。” 陈灵均立即唉了一声,“不能够吧,郭竹酒说了,老爷你当年在避暑行宫那边,作为上手,经常被人求着下那几盘让子棋,我听说除了林君璧,还有鹿角宫宋高元,流霞洲曹衮,以及金甲洲玄参,都是极聪慧的厉害角色,一等一的下棋高手,可以当那棋待诏的顶尖国手,他们几个联手,必须群策群力,才有胆子跟老爷一人对弈,同样被杀得丢盔卸甲,面无人色,以至于不知谁出的馊主意,他们不得不对老爷使用一些阴损的盘外招,比如让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还有那个叫罗真意的漂亮姑娘,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老爷身边晃悠,试图让老爷分心,当然了,这等拙劣伎俩注定是要徒劳无功的……” 陈平安弯曲手指,抵住眉心,头疼。 陈灵均问道:“郭竹酒的说法,有水分?”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呢?” 陈灵均倍感无奈,谎报军情,郭竹酒误我! 郑大风转头笑问道:“仙尉老弟,会不会下棋?” 仙尉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诚说道:“会一点,早年走南闯北,下过野棋,只能挣点碎银子。不过象戏摆摊更多,一来耗时更少,摆些残局,再者只要翻看几本棋谱,将书上那几百个残局的棋路,给死记硬背下来,就能坑蒙拐骗了。” 其实仙尉不是特别喜欢下围棋,反而更钟情象戏,具体理由,说不上,就只是觉得后者下起来比较轻松,即便是那几个出了名的象棋残局,着法长度超过百步,期间变着极多,仙尉也没觉得如何费劲,之所以不喜欢前者,倒也不是觉得下围棋更复杂和耗神,但是对着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仙尉每次闲来无事独自打谱,总觉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у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с傘?/p> 郑大风惊叹道:“仙尉老弟是个全才啊。” 陈灵均哈哈笑道:“可惜还是打光棍。” 结果屋内三人,都望向这个口无遮拦的青衣小童。 陈灵均瞬间笑容僵硬,缩了缩脖子。 魏檗与高君联袂御风去往披云山,刻意放慢速度,好让这位高掌门看清楚脚下的大地山河,怪石嶙峋结洞府的灰蒙山,在阳光照射下、建筑攒簇如鱼鳞熠熠生辉的螯鱼背,位置相邻的黄湖山和远幕峰,山水相依,一处濛濛水云乡,一处森森竹与松,日照山涧,水中游鱼定,一湖一山,宛如黄衣女子青衫客,两两对视无言千百年,云雾缭绕、隐约有剑气流转的龙脊山,有风雪庙和真武山修士在此结茅修行,还有那座搬迁山头后出现的巨大的湖泊,风景壮丽,大块凿混沌,浑浑旋大圜,水光涟漪,碧绿荷叶亭亭立,风动送清香,宛如万顷青琉璃胜地…… 先前魏檗暂借一枚符剑给高君,与她解释练气士在处州地界凌空御风,都需要悬佩此物,出了处州地界,就无此规矩约束了。 高君犹豫了一下,还是与这位山君询问一事,北岳地界的疆域大小。 魏檗给出那个答案后,微笑道:“高掌门是落魄山的贵客,那就是披云山的贵客了,有好奇的事情就直接问,不用这么拘谨,若是事涉机密,我也会与高掌门明说。” 高君已经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只是一国北岳的山河辖境,就要比整个莲藕福地的疆域大出如此之多?那么宝瓶洲岂不是一块堪称辽阔无垠的陆地? 如此说来,身边这位风致洒落却气态温煦的山君魏檗,若是在家乡福地那边,岂不是就等于天下共主的山上君王了? 魏檗察觉到高君的异样脸色,顿时心中了然,肯定是陈平安并没有与她多说福地之外的浩然风土。 想了想, 魏檗就从袖中摸出两本山海志和补志,递向高君,笑道:“看过这专门介绍九洲山上风貌的两本书籍,高掌门就会对我们浩然天下有个大概印象了。” 高君想要拒绝,去披云山登门做客,客人没有携带见面礼就算了,哪有再与主人收取礼物的道理,只是她实在是不舍得退还,便停下御风,收下那两本最能帮助自己解燃眉之急的仙家书籍,高君与善解人意的魏山君行了个稽首礼致谢。魏檗哑然失笑,这个极有礼数的高掌门,若是将来成为落魄山谱牒修士,或是钟倩那样的记名客卿,估计就算她参加过多次祖师堂议事,依旧会感到不适应吧。 落魄山的风气,一般人想要融入其中,既需要悟性,更需要缘分。 魏檗就觉得自己至今,还是与落魄山的风气格格不入,要论风清气正,还得是自家披云山啊。 魏檗笑道:“虽然有自夸的嫌疑,但是为了不让高掌门误会,必须解释几句,我这个北岳山君,不单单是大骊王朝的一国山君,前边那座披云山,是整个宝瓶洲的北岳,因为就在前些年,大骊王朝还是一国即一洲的形势,后来以中部大渎作为界线,大骊宋氏退回大渎以北,如今依旧占据宝瓶洲半壁江山。” 高君恍然,家乡福地如今亦是如此情景,五岳矗立天地间,好像无需帝王封禅,就已经获得了天地认可。篡位却并未更换国号的北晋国新帝唐铁意,就曾经想要亲自封禅国境内的那座北岳,浩浩荡荡离京,结果队伍只是到了山脚,就出现了天地异象,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导致一行人未能登山,唐铁意总不能独自一人,杀上山去,结果就闹了个天大笑话。原本同样有此打算的南苑国皇帝魏衍,也就识趣不去碰壁了。 高君是因为亲自游历过五岳,知晓山中诸多奇人异事,故而她早就与松籁国新君寄去密信一封,特意提醒过此事,免得朝廷贸然行事,与山君交恶。 魏檗说道:“大骊王朝的上任国师,名为崔瀺,绰号绣虎。按照我们这边的道统文脉来算,崔国师是陈山主的大师兄,而陈山主又是他们这一脉的关门弟子。” 高君又恍然。 难怪当初陈平安离开福地,不到三十年,就有了这份家业。 背靠大树好乘凉,朝中有人好做官,想必在浩然天下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魏檗忍住笑,焉儿坏,“毕竟是同门师兄弟,崔国师对陈山主这个小师弟,是寄予厚望和特别关照的。” 高君点头道:“既然是同门,那么崔国师对陈剑仙额外照拂几分,实属人之常情,举贤不避亲,刻意疏远,反而有失公道。” 魏檗闻言小有意外,这个言语诚挚的高掌门,她似乎天然与落魄山大道相亲啊。 北岳披云山,山势极高,却不会给人险峻陡峭之感,魏檗没有直接带高君去往山君府,而是拣选了一处邻近山巅的僻静石台,视野开阔,数州土壤,皆在石下,旁有溪涧于嘉木美竹间流入幽潭,水尤冷冽,清深多倏鱼,有石出水面,上生菖蒲、苔藓簇拥成青丛,犹有不知名水蔓,草卉难辨,有合欢缱绻貌。茂林云海,在此山相互依偎,萦青缭白外与天接,环顾如一,绚烂天光,自远而至,山色青翠苍然,每有风自高处起,草木摇动,山色随风自上而下如水流。 魏檗轻轻挥袖,平整如刀削的高台之上便凭空出现一件彩衣国地衣,其上又有两只出自北俱芦洲三郎庙编织的仙家蒲团,这些都是那几场北岳夜游宴的贡品,宝钞署和仪仗司里边的库房都快堆积成山了。 一山君,一修士,坐在蒲团上,高君眼见美景,耳听泉水声,沉默许久,才回过神,问道:“魏山君担任山君很多年了?” 魏檗微笑道:“很久以前,我只是个小国山君,后来改朝换代,我就被贬谪为一山土地。” 说到这里,魏檗伸手指向棋墩山那边,“就在那边,连山神都不是。” “因缘际会,时来运转,侥幸得以入主披云山,其实担任大骊王朝的北岳山君,就不到三十年。” “可毕竟是戴罪之身,僇人恒惴栗,难免会担心今时风光,朝不保夕。” 惴惴战栗,魏檗以此形容自己的心境,不全是这位北岳山君的戏言。 就像先前那些别有用心的言语,倒也不算魏檗故意戏弄高君,若是她第一次来到浩然天下,触目所见人事物,三者皆异于家乡,她就会很容易疑神疑鬼,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所有见闻都超出一个人旧有的认知范畴,就需要寻找自己能够理解的熟悉之物,自己给自己找定心丸,或者说是找到一箩筐作为船锚的碇石,用来停船,安抚自己的人心。 乡音是如此,喝那天下差不多滋味的酒水,在天地间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想必亦是如此。 究其根本,只在‘类己’一词和‘不孤单’三字。 某次在老厨子那边同桌喝酒,郑大风提出过一个绝无仅有的猜想。 他说所谓的人间,可能就是一座神国。 所有的“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神灵,吃着不一样的“香火”。 大概是不着天不着地的空想,和彻头彻尾的醉话吧。 霁色峰之巅,貂帽少女蹲在栏杆上,她朝山门口那边抬了抬下巴,“见着了郑大风真人,有没有觉得有点眼熟?” 小陌点头道:“样子变了,气质没变。” 万年之前,战事惨烈的登天一役,就只有那尊身披大霜甲的神将,明知必死而死守天门,寸步不退。 要知道这位神将当时面对的敌人,都不是人间剑修或是练气士,而是那位身为天庭五至高之一的持剑者。 毫无悬念,神将最终被一剑洞穿甲胄与身躯,钉死在大门上。 此刻的谢狗,与平时判若?饺耍裆淠凵袂遒实溃骸澳愕蹦暧肽俏磺嗤炀蚬坏缆穑俊?/p> 小陌摇头道:“我当初跻身飞升境后,只是靠近过飞升台,不曾登上那条神道,与这位男子地仙之祖,就从没见过面。” 谢狗说道:“我见过。” 小陌对此将信将疑。 谢狗沉声道:“我在成为地仙后,曾经走过一次飞升台,却不是女子该走的那条,我偏要以女子剑修身份,走另外那条道路。” 小陌立即就相信了,深信不疑,因为这确实是剑修白景做得出来、并且是一定会做的事情。 谢狗抬起双手,抱住头顶貂帽,撇撇嘴,“意气用事要不得啊,境界不够高,当时剑术不济事,差点狗头不保。” 小陌说道:“青童天君与另外那位,对人间修士还是十分善意的。” 谢狗点点头,说道:“那是因为他们都保留了很大一部分的人性,这在远古天庭是无法想象的事情,我至今都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小陌默然。 人心难测,一团乱麻,故而口是心非,言行不一。 远古神灵则不然,好像五至高和高位神祇除外,所有言行举止,心思念头只作笔直一线。 修道之人,除去万千术法各行其道,若是追本溯源,不过是学那高高在上的神灵摒弃杂念、凝为一心而已。 谢狗其实早已察觉到小镇那边的几股熟悉气息,满脸讥讽神色,啧啧道:“天地作陵谷,沧海变桑田,可怜昔年吞舟之鱼,陆处则不胜蝼蚁。” 小陌打算挪步离去,谢狗突然问道:“小陌小陌,我这个蹲姿是不是不太雅观?” 小陌一言不发,谢狗一个后翻,屈膝落地,站起身,扶了扶貂帽,看着头戴黄帽的小陌,她觉得真是绝配。 走在小陌身边,少女开始长吁短叹,明明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命定情缘,为何还是如此辛苦呢。 小陌突然问了个大煞风景的问题,“你与我说句实话,撇开你我之间的私事不谈,你这次赶来浩然天下,所求何物?” 谢狗眨了眨眼睛,既不愿欺骗小陌,又不宜实话实说,她就只得开始装傻扮痴。 小陌手持行山杖,走在霁色峰与集灵峰间的山路上,语气淡然道:“不愿意说也无所谓,反正我不敢兴趣,但是我有言在先,不管是什么重宝,不管你如何拿到手,记得别违反文庙规矩,别让我家公子觉得为难。” 像他和白景这样的飞升境剑修,在万年之前,几乎都是喜欢单独游历“天下”的,所以事实上,如今的几座天下,对他们来说,其实是既陌生又熟悉。虽说岁月悠悠,万年以来,走过人间的修士,数量多如牛毛,导致万年之前的诸多机缘、重宝,几乎都已经被攫取、搜刮殆尽,但是难免会有几条漏网之鱼,始终不曾被后世修士察觉,小陌猜测白景这趟远游,必然是寻宝而来,她绝对不会空手而归。 谢狗尴尬一笑,“哈,贼不走空。” 陈平安独自离开宅子,陈灵均被郑大风盛情挽留下来,双方挤眉弄眼的,又开始打暗语。 临行之前,陈平安从咫尺物中取出几只大罐子,全部装着“清水”,虽说清水,却值钱,因为是那长春宫的灵湫,云霞山龙团峰的浮钱泉,还有两份,是裴钱出门游历途中,从别洲汲水、收集而来。最早是曹晴朗去大骊京城参加会试,郑大风只是开了个玩笑,让曹晴朗金榜题名后,抽空绕路跑一趟长春宫,买不着,就算是偷也要偷来几大壶的灵湫泉水,以此煮茶,女子喝了可以驻颜。其实郑大风的良苦用心,是让曹晴朗这个书呆子,去那莺莺燕燕仙子扎堆的长春宫长长见识,开个窍……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曹晴朗就当真了,只是那灵湫之水,是长春宫酿造长春仙酿的来源,戒备森严,是一处禁地,曹晴朗即便是大骊榜眼,开口求水也没用,况且当时曹晴朗手上没有承载灵湫水的方寸物和咫尺物,他是事后几经周折,才好不容易找人托关系,再通过仙家渡船送到了牛角渡。 至于那两小青瓷缸来自龙团峰的浮钱泉水,陈平安曾经走过一趟云霞山,怎么来的,可想而知。 郑大风看着那些瓶瓶罐罐,一阵无语,自己早年的一句玩笑话而已,结果一个个的,竟然都当真了。 只是郑大风有些为难,自己怎么保存这些极容易变质转浊的清泉美水? 陈平安撂下一句,你找魏山君帮忙去。 缓缓走上台阶,走桩练拳拾级而下的岑鸳机,她身形小如芥子,一个登高,一个下山,双方擦肩而过,陈平安一直走到山顶,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因为那枚梭子的出现,陈平安都开始怀疑昔年囊括蝉蜕洞天的括苍洞,是不是早就被杨老头暗中收藏了?然后只是故意泄露了蝉蜕洞天的行踪,之后就有了陈清流的那场跨洲远游,居中修行。 最早负责水运具体流转的天下真龙,曾经与人间修士暗中缔结盟约,最终叛出天庭。 而斩龙之人的陈清流,曾经在括苍洞内炼剑多年,并且在此地证道。 算不算是杨老头对叛徒的一场清算? 如果真是如此,算计之深,谋划之远,确实可怕。 按照吕喦的说法,作为远古天庭两座行刑台之一的斩龙台,在登天一役期间,被某位剑修摧破崩碎,四散遗落人间,最大的两座“山崖”,一为“真隐,天鼻,风车,寮灯”古名众多的龙脊山,从此古蜀地界剑仙与蛟龙皆多,另外一座斩龙石崖就在剑气长城,代代相传至宁姚。 陈平安这么多年来,始终珍藏有一块斩龙台,不管他再财迷心窍,再吃了熊心豹子胆,都不敢有丝毫造次,就将它放在方寸物内,一直随身携带。陈平安始终不敢、更不舍得用来砥砺剑锋。 因为是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再离开,在那倒悬山鹳雀客栈,宁姚让张禄帮忙转交,送给陈平安的临别赠礼。 那块用棉布包裹的斩龙台,大小如手掌,正反两面各篆刻两字:天真,宁姚。 定情信物! 真隐,天鼻。天鼻,真隐。 若是各取一字再组合起来,即是“天真”。 剑气长城,最后一任祭官,消失无踪,摇身一变,成为骊珠洞天的谢新恩,青冥天下的林江仙。 之后就是宁姚离家出走,她单独游历浩然数洲,最终来到骊珠洞天。 陈平安至今都不敢说自己已经摸清楚了小镇的底细。 人之追忆缅怀,伤感和遗憾,宛如古井深潭,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情人间的眷念,一路蔓延而去,风驰电掣,远远乡念念人,好似他与她,转瞬即相逢。 陈平安轻轻呼吸,揉了揉脸颊,收拾心绪,刚要站起身,突然发现一桩怪事,岑鸳机就站在山脚那边,没有练拳登山。 也没有多想,陈平安径直下山,折入那条青石板路,瞥了眼老厨子的宅子,再返回竹楼那边,打定主意,今年南苑国京城那场大雪问拳,老厨子你给我等着。 岑鸳机只等那一袭青衫消失在视野,这才继续往山上六步走桩去。 她毕竟是一位五境瓶颈武夫,眼力不俗,先前发现山顶那边的山主,好像守株待兔,直愣愣盯着山脚这边,把岑鸳机给看毛了。 原本岑鸳机还有些不确定,毕竟对这个山主的印象,从一开始的糟糕至极,渐渐有所改观,但是她在山门口那边,发现陈平安的视线,就一直没变过。 以往她练拳往返,看门人郑大风的视线游曳,还会鬼鬼祟祟,陈平安倒好,目不转睛得如此正大光明,当山主的,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吗?! 山脚宅子里边,山主一走,陈灵均和郑大风就开始“排兵布阵”了,因为嫌弃仙尉的偏屋太小,书桌太小,就去了正屋大堂那边,仙尉很快就觉得眼睛不够用了,原来一张八仙桌上,琳琅满目,被陈灵均堆满了各种用来观看镜花水月的山上灵器,青衣小童站在长凳上,双手叉腰,得意洋洋。郑大风频频点头,家底雄厚,颇为可观,朝陈灵均竖起大拇指,赞誉一句不愧是镜花水月集大成者。只是郑大风难免好奇,陈灵均这个穷光蛋,莫非从哪里发了笔横财,否则镜花水月一道,跟私人符舟一个德行,入手才是第一步,之后才是最吃神仙钱的勾当。陈灵均冷哼一声,说有这种规模,都是周首席的功劳,资助了他一大笔谷雨钱,专门用来购买这一类山上重宝。 当年郑大风还在落魄山,就经常去朱敛那边,再有个陈灵均,关起门来一起欣赏宝瓶洲各地的镜花水月,不过三位同道中人,其实又各有偏好,山上的镜花水月,五花八门,生财之道可谓各显神通,最受欢迎的,肯定是那些靠女修仙子撑场子、挑大梁了,就像以前的正阳山苏稼,神诰宗的贺小凉,不过她们架子大,只是偶尔会露面,陈灵均就喜欢看着类山水画卷,画面既素雅,且有嚼头嘛,郑大风就没这么含蓄雅致了,就喜欢那种小门小派的镜花水月,常有身姿曼妙穿着清凉的女修,舞姿翩翩作为压轴戏,谁砸钱喊谁哥,早年郑大风的俸禄就都在一声声郑大哥声中打了水漂,有些时候为了能够与女修们多聊几句荤话,还会与老厨子打欠条。而朱敛的口味,就比较奇怪了,只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路数,比如兜售各路拳谱、秘笈的,临了来一句,有意者私下洽谈,价格有优惠,批量打包有折扣……要不然就是专门有几个剑走偏锋的仙府,镜花水月不走寻常路,专门设置那种书生撞见艳鬼的桥段,后者先诱人再吓人,透过帷幕薄纱见温泉,有女子嬉戏打闹,一个个婀娜背影,朦朦胧胧,只是等她们再一转头,经常能把凑过去看风景的陈灵均吓个半死,不然就是书生在阴气森森的宅邸内,独自提灯穿廊过道,蓦然有女鬼从梁上倒垂,或是有一只肌肤惨白、指甲猩红的手,轻轻搭在了书生肩膀上……老厨子永远不动如山,捻起菜碟里的盐水花生慢慢嚼着,看得津津有味。 一洲之地,只有神诰宗、风雪庙这些宗字头,和云霞山、长春宫这类大仙府,诸峰镜花水月才有个何时开启的定例,而且相对频繁,寻常山上门派,因为每开启一场镜花水月就需要消耗山水灵气,最怕亏本,所以间隔长,而且愿意更花心思。 只因为桌上与镜花水月衔接的灵器,数量足够多,仙尉已经看到了桌上两次出现宝光流转的景象。 郑大风搬来几坛窖藏酒水,倒了三碗,陈灵均不着急喝酒,双臂环胸,“仙尉道长,是想要看素淡一些的,还是荤一点的?” 只见仙尉道长坐姿端正,端碗抿了一口酒水,用心想了想,沉声道:“贫道这一脉修行,没有吃素的要求,可婚嫁能吃荤!” 也就是陈平安不在场,不然陈灵均能吃饱板栗。 远幕峰,一处高崖,朱敛仰头,双手负后,崖壁上边的字迹铁画银钩,飘逸无双。行书有草书意味,算不得本事,楷体有碑文古气,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可是能够将规规矩矩的正楷榜书,写出一股扑面而来的狂草气,就真是能让朱敛都要自叹不如了,掂量一番,朱敛不得不承认,模仿不来。 先前有纯阳道人,出海远游复归远幕峰,在此崖刻勒石有一篇道诗,序文极长,内容远胜诗篇。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у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с傘?/p> 再加上序文字体不小,有几分反客为主的嫌疑。 古者谪仙白也自峨眉而来,尔其天为容,道为貌,慨然无匹,千秋万年一人而已。近者逸人吕喦从此峰而往,飞空一剑,地宽天高,云深松老。诸君莫问修行法,秉纯阳,澡雪精神,寻得水中火,且去死心活元神,吾辈学成这般术,勘破天关与地轴,同道行得这般路,生死颠倒即长生……自古学道何须钱,瓢中只有日与月,曾有紫诏随青鸾,翩然下玉京……人间哪分主与宾,贫道斗胆邀天公,要与人间借取万年春。 朱敛身边,还站着沛湘,她不着急返回狐国,会跟高君一起返回莲藕福地。 沛湘因为暂时还不知道那“吕喦”的身份,只觉得这位敢将自己与白也放在一起的崖刻者,既然在山中如此公然与世人“言语”,要么是大放厥词,是个沽名钓誉的道学家,要么就是有的放矢,是那种深不可测的得道高人。可要说是后者,眼前这篇崖刻文字,却无半点道气盎然的气象,一般情况,大修士亲自崖刻榜书,多多少少都会沾点字面意思上的仙气,但是这篇好似青词的道诗,正文连同序文,都没有蕴藉灵气,这点眼力,作为元婴修士的沛湘还是有的。 朱敛眯眼笑道:“是不是看不出好坏、深浅?” 沛湘妩媚而笑,点头道:“帮忙解惑一二?” 朱敛说道:“既是道诀,又是剑阵,静待后世有缘人。你要是不信,可以施展全力,祭出攻伐宝物,看看能不能撼动这些文字丝毫。” 山路上,貂帽少女与黄帽青年并肩而行,却只有她在絮絮叨叨,小陌是因为谨记自家公子的教诲,多了点耐心。 “小陌,跟你说个事儿,在长眠期间,我反复做了个同样的梦,可吓人了,用书上的说法,就是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小陌,为啥槐黄县这儿的本地方言,把水之反流称为‘渴’,尤其是宝溪郡那边,好些河流都叫某某渴来着,我觉得这种命名的方法,既巧妙又美好,你觉得呢。” “小陌小陌,你陪我说句话呗。” “小陌,我觉得你是喜欢我的,对吧,我数十下,如果你还是不说话,就当你是默认了啊,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哎呦,真是美好的一天!” 正文 第九百九十四章 飞鸟回掌故 二月二,龙抬头。 斗指正东,角宿初露,物换春回,为万物生发之象,鸟兽生角,草木甲坼,春耕农事由此开始。 各国朝廷,会在今天朝会,由礼、兵两部尚书领衔百官,与一国君主献农书,以示务本,寓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但是“一国根本,在农在田”。 皇帝宴请群臣,饮古法酿造的宜春酒,赐下出自造办处的刀、尺等物,皆白玉材质,表示衮衮诸公皆君子,务必小心裁度、权衡国事之意。皇后负责赐给一众入宫的诰命夫人数量不等的“青囊”,名义上皆是皇后娘娘亲手缝制,不假宫娥之手,青色袋子里边装有各色谷物和瓜果种子,让她们转赠给各自家族内的亲友和孩童,以祈丰收,新年五谷丰登,同时寓意钟鼎之家和书香门第,仓廪足知礼节。 往常槐黄县城这边,自古二月二,就有家家户户早上吃一碗龙须面的习俗,而这天烙饼,也取名为“龙鳞”。在这一天,小镇妇人和待嫁女子,都需要停止女红针线,按照老一辈的说法,因为这天龙初抬头,若有穿针引线,恐伤龙目,惹来不快。 小镇家中青壮汉子带着孩子,一起手持竹竿或木棍,敲击房梁、床铺、灶房等,俗称喊龙醒春,说些代代相传的吉语和老话,例如大仓满如山,高过西边山,小仓如水流,留在自家田。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可能要雅致一些,所说言语的意思也更大一些,多是风调雨顺、国泰平安,蛇蝎五毒避走、毋使为害之类的。 前个三四十年,因为泥瓶巷出了个扫把星的缘故,原本与“平安”二字沾边的喜庆言语,反而就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禁忌,都不太愿意提及,时至今日,保佑一方平安,渐渐就成为了一个极有分量和深意的说法。甚至还有些从小镇搬去州城的富贵门户,故意在这天,让家里的孩子打碎一只瓷器,再念叨三遍与岁岁平安谐音的碎碎平安,讨个好兆头。 而家中妇人和少女,一大早就会去铁锁井挑担汲水,所以这一天,也是福禄街和桃叶巷与小镇别地街坊百姓,碰头最多的一次,前者多是富贵少年、锦衣少女成群结队,天刚蒙蒙亮,就一手挑灯笼离开家门,一手提着漂亮精致的青瓷壶罐,两队人马,在各自街巷碰头,两拨青春年少,各作一字如蛇行,在此汲水再原路而归,名曰引钱龙入门,招福祥回家。 这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陈平安就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还有小米粒,一起下山,来到了泥瓶巷祖宅。 各有分工,陈平安先用竹竿敲过房梁和床铺,就带着陈灵均,各自拎着只水桶,出门去铁锁井那边挑水,暖树和小米粒则留在宅子,开灶烧火煮面烙饼。 因为前不久处州刺史府下令,槐黄县衙张贴告示,封禁已久的铁锁井在这一天,准许当地百姓挑水回家。 郭竹酒最近在补觉,每天睡得天昏地暗,陈平安就没有喊她。不是练剑,也不是修行,她就真的只是睡觉。 走出泥瓶巷,陈灵均晃着手中水桶,小声问道:“水井开禁,是不是老爷的意思,是老爷亲自与县衙那边打过招呼,然后朝廷批准了?” 大骊朝廷早年订立的规矩,别说在处州,就是在整个宝瓶洲,都是极有分量的,山上仙师都没人敢违逆,就更别提改变规矩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没提这件事,原本打算今年找个机会跟朝廷说,明年再开始实施解禁,所以多半是赵繇的建议,这些年他一直致力于恢复各地旧传统,如果大骊宋氏没有归还大渎以南的半壁山河,赵繇这个在刑部当侍郎的,就更有的忙了,不过户部肯定会骂他是个只会摆弄花架子的败家子,礼部衙门那边也要骂他手伸得太长。” 陈灵均老气横秋道:“这可不就是务虚吗,大骊官员那么推崇事功,一个比一个务实,赵繇这么瞎折腾,不讨喜很正常。” 记得听按时点卯的香火小人提起过一事,这些年大骊各州郡县重新编撰地方志一事,被纳入了朝廷的地方考评,据说就是刑部赵侍郎的建议,关键是还需要收集各地俗语土话,这就得与各州练气士打配合了,各地县志皆分两部,其中京城收藏的那部,都带了仙气,所以地方上怨声载道,都觉得此举劳民伤财,是那种粉饰太平的举措。 陈平安摇头笑道:“长远见功,这其中的虚实转换,大有学问,就像金银两物与铜钱的折算,有溢价也有损耗,但如果两者间全然没有‘流通’的顺畅渠道,就有大问题了,大骊王朝就会与一般意义上铁骑精锐、兵强马壮的强国,变得越来越一样,渐渐泯然众矣,再不是那个宝瓶洲、甚至是整个浩然天下,最为特殊、最‘不一样’的大骊,要是师兄崔瀺还在位,赵繇今日所做之事,其实就是一国国师所做之事。” 陈灵均老老实实说道:“老爷,我听不太懂,反正就是觉得很有学问,由此可见,赵繇还是一个有那么点真本事的家伙?” 陈平安笑道:“是有真本事的。” 不然也无法成为白也的不记名弟子,赵繇少年时离乡,泛海远游,无意间误入一座孤悬中土海外的岛屿,正是白也修道处。 后来孤身赶赴扶摇洲的白也,将一把破碎的仙剑“太白”,分赠四人,赵繇就是其中之一。 陈灵均坏笑道:“按文脉辈分,赵侍郎则得老爷一声师叔吧?” 陈平安点头笑道:“那是必须的。” 如今的处州刺史吴鸢,因为他曾是师兄崔瀺的入室弟子,遇到陈平安,一样是要喊师叔的。 这样的师侄晚辈,在京城其实还有几个,无一例外都身居高位,当之无愧的大骊庙堂重臣。 小镇市井坊间,其实犹有比泥瓶巷更狭窄逼仄的道路,就像现在这条抄近路去往锁龙井的小巷,若是身材稍高的青壮男子走入其中,茅檐低于眉,只能低头而行,若是抬头便会额头触檐,小巷不长,两壁对峙几要夹身,臂不得舒展伸转。以前陈平安去锁龙井那边挑水,就都会路过此地,能省去不少脚力,就是光线阴暗,有点渗人,小镇同龄人都不太敢走这条路,陈平安倒是不怕这些,尤其是每逢冬天下雪,小巷泥路冻得结实,结成冰面,陈平安在巷口那边,先将水桶放在地上,轻轻往前一推,再后退几步,往前奔跑,再一个屈膝滑步,人与水桶先后倏忽而过,最终在小巷另外一端汇合,是陈平安幼年和年少时为数不多的嬉戏,这种独乐乐,就是得小心别被垂挂茅檐的两排冰锥子砸中。 带着陈灵均走出这条没有名字的阴暗小巷,巷口处就有小水井,只是井口小且水浅,早年附近三四户人家,不用走远路,就在此清晨挑水,天色刚有晴光,便井水已竭,轮不到泥瓶巷的陈平安跑来这边占便宜,曾经从铁锁井挑水而过,挨了顿骂,被误认为是个偷水贼,所以后来陈平安在书上翻到“瓜田李下之嫌”,道理其实早就懂了,只是没有书上一句话就把道理说得这么通透。 井边曾经有块菜园子,只是土壤瘠瘦,种出来的蔬菜往往短细、多有涩味,如今菜圃早已荒废,堆满了四处归拢而来的破败瓦砾,杂草丛生其中,灰绿两色相间。 陈灵均是从不来留心这些市井景象的,没啥看头,大步行走,突然发现老爷在身后停步,没有跟上,陈灵均转头望去,陈平安这才快步跟上,随口笑道:“要是我来打理这块菜圃,土性会好很多,种出来的蔬菜就不会那么柴涩了,味道会好很多。” 陈灵均哈哈笑道:“那肯定啊,老爷手脚勤快,当了窑工学徒,又晓得认土,施肥培土,园子里的蔬菜还不得长得人那么高?” 只是走出去十几步,陈灵均突然一愣,竟是给他嚼出余味来了,小心翼翼转头看了眼身边的老爷。 陈平安笑了笑,摸了摸青衣小童的脑袋,“你知道就好,别说给小米粒几个,很容易满山皆知。” 陈灵均使劲点头,主动转移话题,“去黄湖山钓鱼的那个家伙,自称傅瑚,京城人氏,如今是屏南县的县令,还说是老爷亲自邀请他去黄湖山钓鱼的,这个姓傅的,真认识老爷?” 一个七品芝麻官,胆子不小,竟敢去黄湖山垂钓,就被陈灵均逮了个正着。黄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道场,当然是一处风水宝地,鱼龙隐处,烟雾深锁,云水渺渺,当真是一个垂钓的好地方,只是平时外人谁敢来这边钓鱼。 陈平安嗯了一声,“认识,先前一起在屏南县钓过鱼,傅县令还送了几条鱼给我,是个很好说话的,身上没什么官气。” 傅瑚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能够平调出京城捷报处,怎就得了这么个一县主官的实缺,况且屏南县还是位于处州的上县,显然是朝廷要重用他的征兆了,难怪在清水衙门当差惯了的傅瑚会一头雾水。陈平安却很清楚,肯定是在与林正诚同衙为官的时候,双方相处不错,林正诚在外调出京入主洪州采伐院之前,帮着傅瑚说了几句好话,而陈平安之所以专门去河边“堵”傅瑚,也有几分想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先看看傅瑚的品性。 陈灵均说道:“傅县令说话文绉绉的,我接不住招,经常搭不上话。” 先前陈灵均陪着这个从京城来的年轻官员,随便聊了几句,半点不投缘,鸡同鸭讲。傅瑚说那啥什么何知封侯拜相,玉堂金马,必然是气概凌霄,动容清丽。何知芝麻小官,丞簿下吏,想来是才疏学浅,量窄胆薄。可惜当时大风兄弟不在场,不然陈灵均非要让郑大风出马,杀一杀傅瑚的学究气。 陈平安笑道:“傅瑚当个清官,绰绰有余。” 许多寒门贵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进入仕途为官,难在一个财字,金银财宝堆成一座鬼门关。 世家子当官,难在一个饱汉不知饿汉饥,怕就怕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既不懂,也无所谓民间疾苦。 走过这条陋巷,道路就宽阔了,昔年那株古槐犹在,下边有长木作凳,还放有几块石墩子,供人夏天休歇纳凉、冬日晒太阳,春天里,时有翠衣集结树上,鸟雀羽毛与树叶颜色相近,不易察觉,等到它们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树下人才会抬头一瞥,顽皮一点的孩子,就要取出弹弓了。顾璨是此道高手,耐心又好,经常拎着一长串返回泥瓶巷,别家都是鸡毛掸子、毽子,顾璨家却是不一样。 虽然衙署那边张榜告示,但是今天来铁锁井挑水的人还是没几个,多是老人,见到了陈平安跟那个青衣小童,也神色拘谨,加上早年并不熟悉,就显得很没话说,更不敢轻易搭讪,此刻井边两个一直没有搬出小镇的当地老人,就有意避让,让那位飞黄腾达的陈山主先挑水,陈平安笑着用小镇方言喊了声,让他们先打水,反正按照家乡习俗,不是同姓论字排辈的亲戚人家,只需要按照年龄喊就是了,比如老人们是花甲之年,比陈平安高出一个辈分,随便喊叔伯即可,而陈灵均就得跟着用土话喊爷爷,若是陈灵均喊爷爷,青衣小童就得喊对方一声“太太”了,而小镇这边太太是不分男女都可以喊的,是太爷爷、太奶奶的意思。 在陈平安挑水离去后,两个老人窃窃私语。 “这个陈平安得有四十岁了吧?” “有了,看着像是才三十来岁的人。” “前不久在州城那边碰着陈德泉,说按照他们的陈氏族谱一路排下来,陈平安要低他三个辈份呢,见着他都要喊声太太的。” 另外那个老人转头狠狠吐了口唾沫,用老话骂了句丢鼓货色。 远处陈灵均听着,觉得好笑。这边的小镇土话,陈灵均不但听得懂,说得还跟当地人没啥两样,丢鼓一说,意思与丢脸差不多。 小镇土话最大的特点,是词汇几乎都是平声调,少有升降。虽说外边像那黄庭国,也经常是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但如小镇这般的土人乡音,确实不多见。 陈平安倒是从不介意那些老辈们的闲天。 只是没来由想起昔年藕花福地,他经常让蹭吃蹭喝的裴钱出门去打水,估计每次好吃懒做的小黑炭,就最多打半桶水,可能都没有,再拎着水桶一路晃啊晃,回到曹晴朗宅子,木桶里边的井水早就见底了,进了宅子,裴钱双手抬水桶的时候,遮遮掩掩,总会侧过身,刚好不让陈平安看见水桶里边的水位,她还要假装十分沉重,摇摇晃晃到了灶房那边,必然会先偷偷用水桶勺起水,再踮脚,尽量抬高水桶再倒入水缸,好让水声更大些,根本就是个无师自通的小戏精么。 回去路上,瞧见了一位小镇古稀老人,正在往地上撒灰而走,随着时间推移,二十年为一世,距离骊珠洞天落地再开门,与外界相通,如今过去都快三十年了,故而这种景象是越来越不常见了。陈灵均刚到小镇的时候,是经常能够看到小镇百姓忙碌这种事情的。 陈灵均就问道:“老爷,为啥咱们家里从不撒灰引龙啊?” 自从他来到落魄山这边,老爷好像就从没有什么引龙的做法,在二月二这天,就只是敲竹竿和吃面饼而已。 陈平安笑道:“我家小时候也是有的,后来我因为不晓得这里边的规矩细节,要配合许多老话才能引龙,我什么都不懂,怕乱来一通反而犯禁忌,所以想想就还是算了。” 往年每逢二月二,各家老人亦是忙碌,但是不能瞎忙,是有讲究的,二月二天亮后,等到日头高照时,光线掠过小镇最东边的栅栏门,小镇就可以撒灰引龙了,可若是阴雨天,就只能耐心等着了,若只是阴蒙蒙而无雨,就挑选时辰,如果一整天都是下雨,就只能干瞪眼,对接下来一整年的年景都要忧心忡忡。 而引龙又有五种方式之多,每家每户都有不同的路数,大体上家丁兴旺的,种类就多,香火不盛的穷门小户,至多是两种引龙。 像从铁锁井挑水回家一事,就是其中一种,小镇百姓所有门户都可以,挑水倒入自家水缸即可,是最为简单的引龙法子,有点类似一篇文章的总纲,此外还有几种更为讲究仪式的引龙法子,多是家中熟稔习俗的老人亲自操办。比如以前拣选老槐树,或是离家近的道旁大石,以灶灰围绕一圈撒出灰线,再让家里最小的孩子,男女不忌,手持红线拴一枚铜钱放在圈内,若是家底厚的,就用红绳绑住一粒金银,孩子负责牵线拽钱回家,拖拽铜钱、金银时,需要在圆圈拉开一个口子,如龙吐水,而水即财,等于是开辟了条财路引入家中,再将铜钱放入一只青瓷储钱罐,再由一家之主,负责亲手盖住瓷罐,便是财入家门给留住了。有了财运,新的一年,自然全家吃喝不愁。 此外也有老人嘴上念念有词,将草木灶灰撒在家门口成一横线的,拦门辟灾,或是在墙角撒出龙蛇状,阻挡邪气。又或者是在院内和晒谷场,先堆放五谷杂粮成小山状,再撒灰围成一圈,如水环绕高山,保佑今天庄稼丰收,仓囤盈满。还有些家里多田地的富裕门户,就更讲究了,有那送黄迎青的说法,得有两人,一人腰别装满草灰的袋子,一路撒到小镇外边的龙须河边,另外一人在用一袋子谷糠引龙回家,既有引田龙的意思,也有同时送走穷神迎财神的说法。 若是以往,老爷给出这个解释,陈灵均也就听过就算了,只是今天不一样,他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真正原因。 老爷也没说假话,年少时老爷既没读过书,也没人愿意教他这些门道,确实是不懂引龙的规矩和忌讳,但是真正的缘由,还是因为那会儿的老爷,在家乡小镇这边,可能他本身就是一个忌讳吧。 陈平安开口笑问道:“你有没有琢磨出门道?” 陈灵均疑惑道:“啥?” 陈平安说道:“火烧草木成灰,起山,引水,系木,牵钱,这就涉及到了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之所以每家每户都有不同的引龙方式,是需要配合五行命理的,家里人多,就可以凑齐五种撒灰引龙,人少,就只能挑选两三种了。” 陈灵均点点头,说道:“老爷原来是说这个啊,早就想明白了,还以为老爷打算说啥玄乎的事情呢。” 一板栗砸下来,早有准备的陈灵均赶紧转头。 好像每个乡野村落里边,都有个不开窍的痴呆傻子,然后陈灵均就像那个觉得没有这回事的,哈哈,有吗,咱们这儿就没有吧。 陈平安走回泥瓶巷,期间路过曹家祖宅,又看了眼自己祖宅左手边的隔壁屋子,再走入院内,和陈灵均一起将水倒入缸内。 暖树和小米粒已经备好了碗筷,一起在正屋围桌而坐,吃起了本该滋味寡淡的龙须面,不过暖树特意带了几种她自己采摘、晾晒的山野干菜,陈平安几个吃得有滋有味,坐在门口位置的陈灵均吃完一碗,咳嗽一声,轻敲筷子,示意某个笨丫头有点眼力劲儿,刚好陈平安轻推手中空碗,陈灵均立即起身,一手一个白碗,让老爷稍等片刻,屁颠屁颠去灶房那边挑面了。 重新落座,陈灵均卷起一大筷子面条,吹了口气,问道:“老爷,郑大风真要去仙都山啊。” 郑大风才回落魄山就要离开,陈灵均肯定是最失落的那个,要是每天都能跟大风兄弟聊天打屁多带劲。 陈平安说道:“我会再劝劝他。” 别看郑大风先前找了堆理由,其实真正的原因就只有一个,给仙尉让路。 崔东山的盛情邀请,只是给了郑大风一个用来说服陈平安和仙尉的借口。 陈灵均如释重负,老爷愿意亲自出马挽留,再有自己打配合,敲边鼓,想必留下大风兄弟,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陈灵均含糊不清道:“因为先前不清楚老爷返回家乡的确切时间,李槐就中途带着嫩道友离开龙舟渡船,直接去书院了。” 陈平安点点头。 李槐和嫩道人,先前与陈灵均郭竹酒一起参加黄粱派开峰典礼,并没有一起返回牛角渡,因为李槐要赶紧走一趟山崖书院,有个贤人身份,到底不一样了,如今一些个书院事情,是需要他到场的。 此外陈平安已经回信茅师兄,再给李槐寄去一封信,说了同一件事,就是以山崖书院的名义,邀请那位嫩道人参与桐叶洲开凿大渎一事,毕竟嫩道人有个李槐扈从的山上隐蔽身份,这件事,山崖书院不会大肆宣扬,书院和文庙只都会秘密录档。茅小冬在升任礼记学宫司业之前,曾是住持具体事务多年的山崖书院副山长,由他来跟书院商量此事,比起陈平安开口,自然要更合适,茅小冬在文庙道统内,等于是跳级高升,担任一座儒家学宫、尤其是还是礼记学宫的二把手,山崖书院和大隋高氏王朝,都是与有荣焉,至于李槐如何突然成为文庙钦定的贤人,估计书院和高氏到今天还是懵的,属于那种教人都不知道如何对外吹嘘的意外之喜了,毕竟总不能昧着良心,说是我们书院的李槐饱读诗书、是个一等一的读书种子吧? 书院那些宿儒出身的夫子先生们,可能对学生李槐的唯一印象,大概就是读书还算用功,总是成绩垫底? 陈灵均由衷感叹道:“都混成书院贤人了,李槐也是傻人有傻福,我看人一向奇准,只在李槐这边,看走眼了。” 暖树默默看了眼陈灵均,小米粒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陈灵均只当没看见没听见,俩丫头片子,头发长见识短,晓得个锤子。 我这御江小郎君,落魄山小龙王,风里来浪里去,走老了江湖,除了自家老爷,谁能跟我比见识,更清楚江湖险恶? 陈平安一笑置之。 当年一起去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路上,李槐曾经跟陈平安说起过一件糗事,说自己小时候顽皮,不管惹了什么事,一向雷声大没雨点的娘亲,就只动手打过他一次,而且是结结实实好一顿揍,打得他屁股开花,嗷嗷哭。 原来李槐有次被姐姐李柳带着去“引钱龙”,他故意拖拽着红线铜钱,一个旋转,将李柳洒下的灰线圆圈,整个都给搅乱了,大摇大摆回到家中,不知轻重,当成壮举给爹娘显摆了一通,吓得妇人当场脸色惨白,先是揪着闺女的耳朵,再掐女儿的胳膊,妇人骂得震天响,使劲埋怨李柳这个当姐姐的,怎么也不拦着槐子,妇人倒是不担心财运什么的,反正家里都这么穷了,莫说是供奉不起财神老爷,估计连穷神都不稀罕待在他们家了,她只是担心李槐这么做,犯忌讳,李槐年纪小,经受不住某些老人常念叨的那些神神怪怪说法,故而妇人再心疼儿子,也难得家法伺候,把李槐按在长板凳上,就是一通鸡毛掸子,其实也就是做个样子给老天爷看,已经教训过了,就别生气了。只是妇人还是担心,那是她唯一一次带着份礼物,去杨家铺子后院,低三下气,找自家男人那个不靠谱的师傅帮忙,老家伙,懂得多,说不定有法子补救,至少,也不能让李槐受了牵连,当时吞云吐雾的杨老头听说过后,还是万年不变的面瘫神色,只说没什么,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 妇人一听就急眼了,李槐不是你的亲孙子,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就不当一回事,对吧? 看见那妇人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黑着脸的老人只好收起旱烟杆,让她别吵吵了,再吵就真有事了。 妇人虽然将信将疑,还是立即闭嘴。最终一年到头除了独自进山采药,几乎足不出户的老人,难得将烟杆别在腰间,出门一趟。 杨老头去堆满杂物的耳房那边,取来一只袋子,老人面无表情撂下一句,让妇人别跟着了。 妇人不怕这个薄情寡义的老不死,但是怕那些虚无缥缈的老规矩,老老实实照做了,就没跟着。 等杨老头离开药铺,临了,妇人又让同行的女儿李柳,把先前自己搁放在药铺前屋柜台上边的登门礼,给偷偷拿回家去。 按照妇人的小算盘,这趟登门求人,先不让老东西看见自己带来的礼物,等她去了药铺后院,若是能办成事,咬咬牙,送就送了,若是不顶用,老家伙还有脸收礼?现在看老东西出门时的模样和架势,估计是十拿九稳了,既然都是半个自家人,今儿又不是逢年过节的,那还送什么礼呢。 收拾过碗筷,陈平安带着他们一起走去骑龙巷。 处州那边,想来今天剃头铺子的生意是最好的,孩子被长辈抓去理发,也有说头,叫剃“喜头”。 不过这是外边各地皆有的习俗,其实小镇这边早年是没这个说法的。像那红烛镇是三江汇流之地,有清晨起龙船和夜中放龙灯的习俗,前者是请龙抬头出水,庇护走水路的船户商家一年行船安稳,无波无澜。而后者是那些贱籍船户带起来的风气,他们是旧神水国遗民,属于至今尚未获得朝廷赦免的戴罪之身,世世代代聚集在一处河湾内,不得登岸,所以今夜会用芦苇和高粱秆扎成的龙船,摆一只油碗,点燃蜡烛,放入河湾,随水流向下游,寓意为龙照亮水中夜路。如今州府治所同城的处州城那边,就跟着有了扎龙船和放花灯的风俗。 陈灵均撇撇嘴,说道:“贾老哥如今可是大忙人了,是二管事了嘞,一年到头不着家,都在天上晃荡,再这么下去,多结交几个新朋友,恐怕都要不认我这个患难兄弟了。” “贾老道长是很念旧的人。” 陈平安笑呵呵道:“崔东山打算把贾老道长拉拢到青萍剑宗那边,加入掌律谱牒一脉,专门负责传授弟子那些外出游历的江湖讲究和人情世故。” 陈灵均闻言立即急眼了,觉得必须跟自家老爷来一番冒死谏言了,“老爷,贾老哥可不能被大白鹅挖墙脚了去啊!大白鹅没完没了,无法无天!得管管,真得敲打敲打了!再说了,贾老哥要是去了那边,更换谱牒,赵登高和酒儿不得跟着去啊,咱们落魄山好歹是上宗,如今谱牒成员的人数就已经输给下宗一大截了,老爷,事先说好,可不是我以己度人啊,我就是觉得凭大白鹅那德行,以后带着下宗来咱们上宗参加议事,肯定会故意带好多人一起,浩浩荡荡走上霁色峰,非得跟咱们抖搂排场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是崔东山做得出来的事情。” 陈灵均说道:“要是真有这么一天,反正我肯定会被气得不轻。” 陈平安转头望向暖树和小米粒,笑问道:“你们觉得呢?” 小米粒皱着眉头,今儿下山没有带行山杖和金扁担,拽了拽斜挎面包的绳子,点头又摇头,“没有景清那么生气,吧?” 生气肯定是要生气的。 暖树柔声道:“老爷,如今咱们山上就冷清许多了。” 听听,咱们。 陈灵均竖起大拇指,笨丫头难得说句聪明话。 就像召开了一场内部小山头的祖师堂议事,陈平安见他们仨都意见一致,点头道:“放心吧,我有数了。” 来到骑龙巷,走下台阶,先去了草头铺子,少女崔花生离开这里,已经登上风鸢渡船,很快就是青萍剑宗那边的谱牒成员了。 只剩下赵登高和田酒儿当店铺伙计,见着了大驾光临的山主,是同门更像兄妹的两个,都立即与陈平安行礼,陈平安看了眼酒儿的脸色,放下心来,点点头,与他们聊了几句,象征性翻看了账簿,走个过场,再去隔壁的压岁铺子,白发童子已经搬去拜剑台了,除了需要给弟子姚小妍传授道法,现在多了个编谱官的身份,每天都会去落魄山门口守株待兔,等着客人登门,记录在册。 在维持小镇旧习俗“一线不坠”以及引入新风俗这一块,骑龙巷的贾老神仙,是立下不小功劳,有过很大贡献的。 前些年小镇的红白喜事,不管贫富,只要有街坊邻居邀请,贾老神仙几乎都会到场帮忙,从头到尾,事事极有章法,久而久之,骑龙巷那边出了个贾道长、老仙师,名气越来越大,就连州城那边,都喜欢喊贾老神仙过去镇场子,操办各种红白喜事,一来二去,贾老神仙有无登门,就成了处州城比拼家门声望的一个标杆,何况贾老神仙不求财,家底殷实的富裕门户,给个大红包,照收不误,贫寒困苦之家,老神仙只是吃顿饭,喝个小酒,也从无半句怨言,之后再有邀请,老神仙一样愿意登门。 小镇这些年每年正月初一,老人走得多,所以何时放鞭炮燃放爆竹的具体时辰,也是贾老神仙在年三十晚上,走门串户问夜饭时,经常被问及的问题,甚至州城那边还会专门有人在年关时节,就赶来小镇的骑龙巷,与老神仙请教此事,免得误了迎新吉时。 正是贾老神仙的解释缘由和带头作为,使得槐黄县和处州城,这些年逐渐有了个新习俗,因为才知道原来二月二还是土地神诞辰,按照老神仙的说法,传闻外乡民间早有祭社习俗。在老百姓心目中,各路山水神灵和州郡城隍老爷们,虽说神通广大,庇护一方风土,可脾气难免有好有坏,而且往往庙宇深沉,大殿内供奉的金身神像,高大威严,容易让人望而生畏,那么作为福德正神、却官品最低的土地公,就是最让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亲民官了。因为土地庙,多与民居杂处,甚至有些“土地庙”就只是路边凿个石像而已。于是在贾老神仙的带领下,信这些的家家户户,就养成了这天为土地公“暖寿”的习惯,与纸钱铺置办衣物、车马和宅子,抬到土地庙那边烧香祭祀,敲锣鼓,放鞭炮,很是热闹。 在压岁铺子这边,发现石柔和周俊臣也在吃龙须面,而且还是小哑巴下厨,石柔邀请落座,陈平安也不客气,就多吃了一碗。 返回落魄山,各忙各去,暖树要洒扫庭院,小米粒要和景清一起去巡山,陈平安只看到仙尉坐在门口的竹椅上,说大风兄还没起床呢,陈平安就去宅子里边敲门,睡眼惺忪的汉子打开门,弯腰扒拉着靴子,跟山主抱怨不已,说好不容易做了个好梦,今晚续不续得上都难说了。 陈平安就带着郑大风一起登山,来到山顶,因为集灵峰要高出天都峰,凭栏远眺,能够望见东边炊烟袅袅的小镇。 陈平安和郑大风一起看着小镇那边。 只是一个看小镇旧学塾,一个看那杨家药铺后院。 郑大风扯了扯领口,轻轻叹息。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如今小镇熟人没几个人了,就连黄二娘的酒铺都搬去了州城,多半是为了她儿子的求学,以后可以参加科举,能够金榜题名。 郑大风问道:“听说你打算去当个开馆蒙学的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头,“已经找好地方了,现在连靠山都有了。” 郑大风好奇问道:“靠山?何方神圣?” 陈平安说道:“洪州南边的郓州地界,水神高酿,刚从白鹄江上游的积香庙搬迁过去。” 郑大风哑然失笑,听说过这位河神老爷的鼎鼎大名,简直就是如雷贯耳,一条凛凛铁骨担道义,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不过郑大风揉了揉下巴,听说铁券河下游的白鹄江,那位水神娘娘,在那山上可是有个“美人蕉”的绰号,仰慕已久。 陈平安说道:“龙尾溪陈氏聘请的那拨夫子,很快就要离开槐黄县城了。以后的学塾夫子,就只能通过县教谕选人聘任了。” 郑大风斜靠栏杆,懒洋洋道:“说实话,我 要是那些都算名动一国的硕儒,跑来这边给一帮孩子开蒙教写字,也会觉得憋屈。也就是龙尾溪陈氏开价足够高,除了每个月的一大笔俸禄,陈氏家藏的善本书籍年年送,不然谁乐意来这边,确实太大材小用了,关键是这么些年传道授业,教来教去,都没能教出个进士老爷。” 估计龙尾溪陈氏如此卖力,当年除了看好大骊朝廷,必须与大骊宋氏示好,也有一份私心,心存侥幸,希冀着自家学塾里边,能够冒出几个类似陈平安、马苦玄和赵繇这样的人物。哪怕不说有两人,只要有这么一个差不多际遇和成就的,龙尾溪陈氏就算赚到了。 要知道新学塾中一位老夫子,是昔年宝瓶洲中部极负盛名的数国文坛宗主,这位皓首穷经的老夫子,耗时七年之久,终于撰写出一部注疏名著,越一岁而刻成,春正月,是岁德星见于夜空,熠熠生辉,远胜往昔,以至于白昼可见此星。这可不是什么以讹传讹的传言,而是各国钦天监有目共睹的事实。 按照民间的说法,文昌帝君职掌人间文武爵禄科举之本。一些个文教底蕴不够的地方郡县,别说是考中进士,若有读书人考中举,就会被当成是文昌星转世了。 而明天,也就是二月初三,相传就是为文昌君的诞辰日,故而不光是浩然九洲山下,以前的骊珠洞天,小镇的那座旧学塾,还有如今龙尾溪陈氏出钱出人创办的新乡塾,按照习俗,都在这一天收取蒙童,寓意美好,希冀着读书种子们能够抢先占鳌头。 只是如今学塾的夫子先生们,又有了些繁文缛节的新规矩,教书先生们头戴冠,穿朱色深衣,带着刚刚入学的蒙童们,一起徒步走向小镇外的文庙,先去祭拜至圣先师的挂像,然后被庙祝领着去往一间屋子,早就备好了笔墨,却不是黑墨,而是衙署那边赠予的朱砂研磨而成,孩子们排队站好,夫子在他们眉心处一一提笔点朱。 而返回学塾,学塾先生教孩子们的第一个字,所谓开蒙描红,入学第一天的开笔写字,就是那个“人”字。 只是相较以往,学塾多出了很多新礼节,唯独少了一件旧事。 昔年蒙童,在开笔写“人”字后,还会在那位齐先生的带领下,离开学塾,一起去往老槐树,架梯子,在树上悬挂写满不同心愿的红布。哪怕是一些类似财源广进、或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俗气内容,多是入学蒙童的长辈们教给孩子的说法,齐先生也都会落笔一丝不苟,帮忙将愿望写在长条红布上边,再用红绳系挂在老槐树枝上。 每有风过,红布拂动,便有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一个个来自蒙童的美好愿望,如获回响。 可能当年就能遂愿,可能要在来年。 在齐先生以前,在齐先生以后,都没有这个习俗。 人生在世,任你修道之人境界再高,终究都不是神灵,所以没有谁敢说一句,四生六道,三界十方,有感必孚,无求不应。 郑大风望向小镇主街那边,唏嘘不已,“那棵老槐树,不该砍掉的,不然咱们这处州地界,还会是个长长久久的天然聚宝盆,就算当年坠地生根,从洞天降格为福地了,只要槐树还在,那么青冥天下的五陵郡,不管是如今还是将来,都不能跟这儿比‘人杰地灵’。齐先生不拦着,师父他老人家也不拦着,我就奇了怪了,都是怎么想的啊,就那么眼睁睁由着崔瀺做涸泽而渔的勾当,焚林而猎吗?” 陈平安说道:“可能是一场退而求其次的远古‘祭祀’。” 郑大风说道:“所以我劝你别当什么国师,登船入局易,抽身而退难。”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劝你留在落魄山好了,到了仙都山,崔东山肯定会使唤你的,别听他之前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你只要去了那边,他就有法子让你忙这忙那。” 郑大风冷笑一声,“大丈夫恩怨分明,尤其是亲兄弟明算账。说好了是去那边看门而已,崔东山就别想着让我出工卖力。” 这个汉子,有不少言语,都被朱敛和陈灵均借用了去,比如谁骗我的心,我就要谁的身。谁骗我的钱,我就砍谁的头。 也难怪魏檗会对郑大风佩服不已,除了模样不是那么端正,就没啥缺点了。 陈平安说道:“说真的,你没必要去桐叶洲。” “行了,别劝了,你要是螯鱼背的刘岛主,如此挽留,我留下就留下了,你就是个大老爷们,烦不烦,就算你不烦我也腻歪。” 郑大风打趣过后,沉默片刻,摇头正色道:“仙尉道长要是不当看门人,即便他成为落魄山的谱牒修士,火候还是不对。” 陈平安能够一直忍着不将仙尉收入门庭,始终把仙尉放在“山脚”而非山上,等于是相互间只以道友相处。 先前那份手稿的序文,开篇“道士仙尉”四个字,在郑大风看来,其实要比之后的内容更加惊心动魄。 郑大风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说句难听的,当时他看到这开篇四字,当场头皮发麻,也就不是练气士,不然就要道心不稳了。 陈平安说道:“那我跟崔东山事先说好,你就是去做客。” 郑大风突然转头,盯着陈平安,沉声问道:“陈平安,你怎么回事?” 陈平安苦笑道:“一言难尽。” 因为郑大风刚才敏锐发现一个细微古怪,陈平安在望向小镇旧学塾那边的时候,时不时皱眉,心情复杂,但是唯独少了一份陈平安最不该欠缺的情绪,就是伤感。郑大风不比常人,甚至在某些事情上,要比小陌这样的飞升境大修士更能理解真相,所以才能一瞬间就察觉到不对劲。 人之七情六欲,既可被后世修道之士分割,好似那上古时代推行的“井田制”,通过路与渠将修士心田交错划开成一块块。事实上,后世山上的仙府,山下的宅屋,城池内的坊市,地理上的山与水,陆地与海,天时的一年四季,再细分为二十四节气,广义上何尝不是如此作为? 练气士如此作为,等于将杂草丛生的情感,做了一个最直接彻底的归拢和区分,这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心为百骸之神主”,继而奠定了“人灵于万物,心主于百骸”的事实,有此成为人间共识,练气士将那些耽误修心的情感一一剥离出来,因为变荒原作田地了,练气士就可以只在关键“洞府”内精耕细作,再来区分稻谷与稗草,就要简单多了。最终将此举,作为一条越过重重心关、用以证道长生的捷径,而在远古岁月里,人间地仙想要维持本性,又可以将一种种情感抽丝剥茧再归拢起来,只是先如扫地一般,再将落叶尘土倒入了屋内,并不会扫地出门丢弃,因为皆可作为游走在光阴长河中的压舱石。 许多的问题,是郑大风在年少时就有疑惑,青年时就去百般求证,壮年时犹然一知半解的,但是比起任何一位小镇本土人氏,即便加上那些福禄街和桃叶巷的练气士,郑大风都算当得起“心灵内秀”一说了。只说下围棋,郑大风的棋力,就甚至要在朱敛和魏檗之上,虽说这跟朱敛只将对弈手谈视为小道、从来不愿多花心思有关,但是换个所谓国手的棋待诏,去与老厨子下下看? 郑大风无奈道:“就这么喜欢自讨苦吃吗,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服了你了,换个人,我就要说一句狗改不了吃屎,活该劳心劳力又耗神,反正是自作自受,怨不着别人。” 陈平安应该是将几种情感剥离出来了,至于具体是几种,以及用意如何,郑大风就不多问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一个人关起心门来,宛如闭关锁国,隔绝天地。 难怪陈平安如今还停滞在元婴境。 陈平安双手互相抵住掌心,轻轻搓动,笑道:“我这条修道之路,路子当然是野了点,不过此中滋味极佳,也不止是自寻烦恼的庸人自扰,至于如何回甘,不足为外人道也。” 良时如飞鸟,回掌成故事。 郑大风贼兮兮笑道:“听魏檗说,高君在披云山逛过了山君府诸司,突然改变主意,打算在这边多待几天。” 陈平安说道:“嗮被子有屁用,她一个女子,会愿意跟你和仙尉住一起,想什么呢。” 高君不愿离开,打定主意要多观察福地之外的广袤天地。 好像就跟裴钱当年去乡塾上学差不多,能拖几天是几天。 听老厨子说,裴钱第一次下山去小镇学塾,其实就是在外边疯玩了一天,然后假装一瘸一拐返回落魄山,说崴脚了。 要不是朱敛祭出杀手锏,说要给她师父通风报信,估计裴钱还能磨磨蹭蹭许久才去学塾。 即便如此,裴钱哪怕不情不愿去了学塾,最早几天,朱敛为了不让裴钱翘课,一老一小,很是斗智斗勇。 群山绵延,桃红柳绿里,山客看云脚,家童扫落花。 小镇那边,春光融融日,燕子衔泥,往返于田间屋舍间。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你那个师兄,如果是同一人,那么根据避暑行宫秘档的记载,他的真名叫燕国。” 郑大风笑了笑,“谢师兄怎么是这么个姓氏,取了这么个名字。” 燕者小鸟也,但是按照篆文古“燕”字,从“鸟”从“乙”,盖得天地巨灵者。 郑大风转过身,背靠栏杆,望向那座原本是山神庙的山顶殿阁,说道:“听说林守一在闭关?” 陈平安点点头,“闭关之前,林守一寄来一封密信,信上其实就只有一句话,‘明年正月里可以去采伐院拜年’。” 郑大风笑道:“那你岂不是松了一大口气,这个朋友,不会只是因为父辈的恩怨而绝交。”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两壶酒,给郑大风递过去一壶,“说是如释重负,一点不夸张。” 之所以没有去拜年,当然不是怕碰壁吃闭门羹,只是陈平安总觉得以林守一的风格,信上说“可以”,就是“不必”的暗示。 毕竟林守一虽然从小就心思细腻,却不是那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要么不说话,只要开口,就会直截了当。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所以按照林守一的一贯作风,如果真想自己去跟他父亲拜年,信上多半会用“务必”二字。 再加上想着以林守一的修道资质,极有可能在正月里就会出关,陈平安到时候再回信询问一句,不曾想林守一至今还没有出关。 郑大风却没有喝酒,只是摇晃着酒壶,冷不丁说了一句让陈平安呆若木鸡的言语。 “那你知不知道,其实林守一,就曾差点是那个一。” 陈平安喝了口酒。 郑大风笑道:“是不是觉得李槐更像?” 陈平安摇摇头,“我反而一开始就觉得李槐最不像。” “说明你很早就比我更懂那个老头子。” 郑大风点点头,“师父哪里舍得李槐当个什么一,就想着这个小兔崽子,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只需要偶尔灵光乍现,过安稳日子就行。” “也别觉得自己抢了什么,林守一最终未能守住这个一,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命运,不然他如今估计已经被某个登天而去的家伙给吃掉了,你要是不信,可以找个机会,找到林守一亲自问问看,他给出的答案,肯定是语气淡然且道心坚定的,我倒是觉得林守一从小就是个‘道士’和‘书生’,所以未来成就,会很高。” “反正从结果倒推回去,当年崔瀺肯定是最早通过本命瓷,察觉到一丝苗头的那个人,所以当年他立即赶来骊珠洞天,亲自给林守一取了这么个名字,再邀请只是窑务督造署佐官之一的林正诚担任阍者。当然这种事情,林守一生下来就占据先手,靠外力和人力是绝对做不成的,只能是通过骊珠洞天内部的一次次加减,这一世的林守一,等于是完全靠着自己一次次前世和转世的本事累加,才投了这么个好胎。故而他与你,就是两个极端。看遍骊珠洞天的光阴长河,你陈平安,还有很多小镇本土出身的凡夫俗子,相对而言,实在是太没有出奇之处了,尤其是等到你的本命瓷,经过勘验,是那地仙资质,再被打碎,就更不是你了,在这件事上,师父当年都是认定了的。准确说来,师父大概是早早就把你当做‘一个人’看待的。” “但是崔瀺的心思诡谲,故意用‘林守一’这个名字,搅乱了天机,不光是我,连同师父他老人家在内,都没有想明白崔瀺的用心,在我去往五彩天下之前,我是与师父单独聊过此事的,师父也摇头说看不清楚,至始至终,都不知道崔瀺到底是希望早早有了个‘一’雏形的林守一,未来到底是成为那个一,还是不希望他获得如此造化。陈平安,你应该听说过一句老话吧,一个人,如果大致确定是好命了,就别随便让人算命,会越算越薄的。可要说崔瀺只是通过给‘林守一’取名一事,来断定他本意是促成,亦或是拦阻,好像都没有答案,总觉得怎么猜都是相反的结果,可若是先猜了再觉得答案反着来却又是错,这兴许就是崔瀺真正厉害的地方了。” “昔年骊珠洞天人人皆是一,气运之流转,无关善恶,跟是不是修道之人,更没有半点关系,只在于一个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认可与否定,谁认可谁,被认可之人,就增添几分,被谁否定,就减少几分。如此说来,无论是从表面上看,还是以山上修士的眼光看待人心,你这个泥瓶巷的扫把星,是不是最不应该成为一才对?陈平安,错了,大错特错,因为你还是不够知晓人心深处的真正光景,真正的喜恶,其实从来不在脸上,甚至都不在我们‘心里’,至于到底存在哪里,这个问题就很深远了,要比心声何来,谁言心声,以及人与记忆的关系、到底是谁在牵引念头、一切有灵众生的魂魄是否起共同源于一片水之类的问题更加复杂。” 郑大风说得口干舌燥,打开酒壶,仰头饮酒,抹了抹嘴,忍不住气笑道:“就拿董水井的糯米酒酿打发我?!” 陈平安笑道:“你要是留在落魄山,我就算是抢,也给你抢回来几坛百花酿。” 郑大风眼睛一亮,啧啧称奇道:“百花福地的上古贡品百花酿?” 陈平安点头道:“识货!” 郑大风说道:“不都说早就不再酿造了吗?好像难度不是一般大啊。” 诚字当头的陈平安斩钉截铁道:“否则怎么显出我的诚意?!” 正文 第九百九十五章 有限杯长少年 古语有云,夫闲,清福也。 既然闲着也是闲着,闲着就是一种享清福,刘羡阳就带着化名余倩月的圆脸姑娘,游历了一趟宝瓶洲最北边,优哉游哉,他们沿着漫长的海岸线逛荡了一圈,刘羡阳每天赶海,带着锅碗瓢盆,一锅海鲜乱炖,吃得刘羡阳都忘了河鲜是啥滋味。每当刘羡阳停步休歇,打盹的时候,棉衣圆脸姑娘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坐着。 等到刘羡阳返回宗门山头,发现阮铁匠还在闭门铸剑,师弟谢灵则是正儿八经闭关了,听说是要彻底炼化那件有钱都买不着的重宝。 此物是白玉京三掌教当年赠予谢灵的宝贝,是一座七彩琉璃宝塔,半尺高,九层,每一层四面皆悬挂匾额,故而总计三十六块。 刘羡阳羡慕得很,忍不住长吁短叹,“有个好祖宗真是好哇。” 赊月不搭话,她只是惦念着龙须河那边的鸭子有无成群。 刘羡阳还在那儿自怨自艾,说自己投胎的本事不如这个谢师弟,不然如今别说仙人境,随便捞个飞升境,都不在话下。 一旁的董谷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反正是关起门来的自家话,丢人丢不到外边去。 况且刘羡阳虽然说得酸溜溜,也算事实,谢师弟在修行路上,确实机缘极好,就像刘羡阳说的,这要归功于桃叶巷谢家的族谱上边,出了个大人物,正是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上次谢实返回家乡,谢灵这小子,等于凭空多出一个从族谱里边走出各活生生的老祖宗。按照陆沉那会儿的说法,这座小塔,可以镇压世间所有上五境之下的邪魔外道、阴灵鬼物,陆沉当时说此物“勉强能算”一件半仙兵。谢灵当时深信不疑,老祖谢实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泄露天机。等到当年被陆沉取了个“长眉儿”绰号的少年,年纪渐长,修行境界越来越高,谢灵才惊骇发现一直未能大炼为本命物的玲珑宝塔,根本就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仙兵至宝。 谢灵之所以能够是剑修之外,同时兼修且精通符箓和阵法,就源于他对这座玲珑宝塔的潜心钻研。 有人曾经瞥过一眼,评价过这件重宝,言简意赅,只有一句话,此物是一条完整道脉。 她的言下之意,师弟谢灵单凭此物,除了不耽误修行的渐次登高,更是完全可以开宗立派的。 又跟董谷随便掰扯了几句,刘羡阳终于舍得吐掉嘴里的那根甘草,站起身,让董师兄跟徐师姐打声招呼,再过半个时辰,一起去祖山那边吃顿饭,他这个当宗主的,要礼贤下士,亲自下厨。 董谷作为龙泉剑宗的开山大弟子,是元婴境,不过因为董谷是妖族精怪出身,又非剑修,所以对于刘羡阳能够担任第二任宗主,他这个大师兄,内心深处反而如释重负。 徐小桥如今还是金丹境剑修,只是受限于修道资质,不出意外的话,她这辈子将会止步于元婴境。 徐小桥对这个类似盖棺定论的评价,始终深信不疑,却谈不上如何失落。 反正同门中,有刘羡阳和谢灵这两个大道成就一定会很高的天才师弟,再加上师父阮邛从不在弟子境界上苛求什么,徐小桥在龙泉剑宗的修行生涯,其实日子过得既充裕又闲适。 只是刘羡阳这家伙,成天就想着他和徐小桥能够见面喊一声宗主,不过董谷和徐小桥极有默契,任你明示暗示,都别想。 两位暂时还不是道侣的男女,联袂御风途中,后知后觉的赊月随口问道:“那个谢灵在炼化什么来着?” 刘羡阳笑道:“一件仙兵品秩的玲珑宝塔。” 他再补了一句,“是某个被我掀翻摊子的家伙送给谢师弟的。” 赊月转头瞥了眼一座山头,点头说道:“是蛮值钱的。” 刘羡阳又开始言语泛酸,“我辈剑修,此等身外物算个啥……他娘的,当然算了个啥啊!只要谢师弟愿意割爱送人,我就给他磕几个头好了。” 赊月疑惑道:“你就这么想要仙兵?” 在她看来,刘羡阳是最不需要什么仙兵的那种奇怪剑修。 刘羡阳愣了愣,“干嘛?你有啊?” 赊月点头道:“蛮荒天下是个什么风气,你又不是不懂,既然都出门了,当然就把家当都揣在身上了,所以兜里有那么几件,既然你这么想要,挑两件顺眼的,拿去炼化?” 刘羡阳咧嘴一笑,伸手轻拍自己的脸颊,“说啥呢,我又不是陈平安,长得像是那种吃软饭的人嘛?!” 赊月翻了个白眼。 到了祖山那边,刘羡阳果真系上围裙,开始下厨,赊月熟门熟路在旁帮忙。 刘羡阳突然转头说道:“倩月啊,先前可能是我没把那句话说明白,陈平安只是长得像个吃软饭的,我不是像,我就是啊。” 赊月一记手刀狠狠劈柴,再随手丢到灶台那边,没好气道:“过时不候。” 她一听到那位年轻隐官的名字就倍感郁闷,心情不太好。 刘羡阳笑道:“别郁闷了,回头我当着你的面,把他套麻袋打一顿。” 赊月扯了扯嘴角,“他不敢拿你怎么样,那么记仇,我咋办。” 刘羡阳觉得是得找个机会,跟这位余姑娘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过自己得先喝酒壮壮胆。 大概所以真心喜欢谁的人,都是胆小鬼吧。 刘羡阳说道:“你之前逛过州城,见过那个少年吗?” 赊月摇摇头。 原来方才刘羡阳从董师兄那边得知一事,在处州城那边,有个家道中落的寒酸少年,名叫李深源,怀揣着一块品秩不低的蛇胆石,竟然独自从处州,一路徒步穿过禺、洪等州,徒步走到了位于大骊京畿之地的旧北岳附近,等少年走到龙泉剑宗的山门口,已经跟乞丐差不多,他是想要送出那颗蛇胆石,想要凭此作为敲门砖,成为一名龙泉剑宗弟子。 而且他指名道姓,要与如今道场位于那座煮海峰的徐小桥,拜师学艺,即便无法成为这位女子剑仙的嫡传弟子,暂时当个外门弟子,都可以。煮海峰不在骊珠洞天西边群山之列,是大骊旧北岳地界原有的一座山峰,旧名铸山,只是划拨给龙泉剑宗,就改了个名字。 听说那少年祖祖辈辈是小镇人氏,祖宅就在那二郎巷那边,只是在家里长辈手上,卖出了祖宅,得了一大笔金银,在州城同一条街上,与官府交割地契,换取数座崭新相邻的大宅子,家族早先还极有远见,同时购买了不少城外良田,照理说这样的优渥家境,稍微老实安分一点,经过一两代人的经营,不管是成为书香门第,还是花钱走门路求个先富再贵,总之都是不难的。 只是再大的家业,抵不过个赌字,而且一家之内还出了两个赌鬼,而想要在赌桌上边赢钱,自古不靠赌术,就只能靠坐庄和出老千了。其实很多从小镇搬去州城的家族,至少有三成,都把一份厚实家业败在了赌桌上。曾经的小镇少年,如今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不然就是曾经酒棍赌棍光棍的青壮汉子,变成一条老光棍而已。 这个李深源,也不硬闯山门,更不废话半句,在附近山野搭了个草棚子,活得跟个野人差不多。 少年每次露面,就是蹲在山门口的路边,等个消息,希冀着龙泉剑宗这边能够准许他上山。 同门几个碰头,既然阮铁匠还在闷头打铁,当然就是刘羡阳这个新任宗主当家做主了,咫尺物里边带了好些海鲜回来。 董谷和徐小桥踩着饭点,赶来祖山这边,看见刘羡阳一屁股坐在师父的主桌位置,他们也没说什么,估计就算师父这会儿露面,刘羡阳都有脸跟师父坐在一张长凳上边吃饭。 同桌吃了顿家常饭,这是龙泉剑宗的传统了,讨论天大的事情,都只是在饭桌上聊几句。 真应了那句老话,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哪怕是当初刘羡阳继任宗主一事,也是桌上聊出来的,阮邛说了,刘羡阳没拒绝,董谷谢灵几个都赞成,就算定下来。 今天饭桌无非是多出个赊月,而且她也不算什么外人。 刘羡阳举杯跟董师兄磕碰一下,问道:“谢灵要是成功炼化那件宝贝,再出关,会不会就是玉璞境了?” 董谷抿了一口酒,夹了一筷子,说道:“不清楚。” 徐小桥却是点点头,“闭关之前,谢师弟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谢师弟说话一向稳重,他既然这么说了,八九不离十。” 刘羡阳转头望向董谷,“董师兄,谢灵没跟你说?” 董谷摇摇头。 刘羡阳再笑嘻嘻转头望向徐小桥,徐小桥猜出他要胡扯些什么,抢先说道:“劝你别讨骂。” “师姐懂我。” 刘羡阳哈哈笑道,揉了揉下巴,“咱家这长眉儿,了不得,了不得啊,阮铁匠真是走大运捡到宝了,长眉儿如今就是宝瓶洲年轻十人的前列,再等他成为玉璞,岂不是跟我这个宗主平起平坐了?等这小子出关,我就得好好劝劝阮铁匠了,既然都不是宗主了,那就别端那啥师父架子了,下次一起吃饭,动筷子之前,阮铁匠得主动给谢灵敬几个酒。” 董谷根本不搭话,徐小桥也只当是刘羡阳在放屁。 偌大一座宝瓶洲,敢这么拿阮邛开涮的人,真心不多的,说不定就只有刘羡阳一个了。 一来阮邛在龙泉剑宗的“娘家”风雪庙那边,就是与世无争的散淡性子,埋头铸剑多年,持身正派,有口皆碑,早年风雷园李抟景那般桀骜不驯的剑修,对作为一州山上领袖的神诰宗都瞧不上,但是聊起铸剑师阮邛,却难得有几句入他法眼的好话。再者阮邛是骊珠洞天最后一任坐镇圣人,又受邀成为大骊首席供奉,偶尔几次参加京城御书房议事,不说皇帝陛下,连同魏檗、晋青在内的大岳山君,都对阮邛极为礼重,那位化名曹溶的道门天君,作为陆沉嫡传弟子,北俱芦洲贺小凉的师兄,他曾经现身大骊京城,传闻也就只是与阮邛这个闷葫芦聊了几句。 何况如今名动一洲的自家弟子刘羡阳也好,那位“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年轻隐官也罢,好像双方年少时,分别曾是龙须河畔铁匠铺子的长工和打杂短工,更有小道消息,这位落魄山的陈隐官,在未发迹之前,因为寄人篱下的缘故,只要见到那个沉默寡言的阮邛,就会跟老鼠见到猫一样。 故而如今宝瓶洲大渎以南的山上,又有些只敢在私底下说几句的传言,龙泉剑宗之所以搬离处州,只因为那个陈隐官是睚眦必报的性格,当年在铁匠铺子那边丢的面子,如今都要找回场子,大骊皇帝陛下因此焦头烂额,无法调节双方矛盾,只得让龙泉剑宗退让一步,再让阮邛卸任宗主之位,由陈隐官的年少挚友刘羡阳继任宗主,才打消了陈平安积攒多年的满腔愤懑,不至于与阮邛彻底撕破脸皮,两败俱伤…… 所以某人前不久乘坐自家风鸢渡船,在老龙城那边,与前辈宋雨烧一起下船,在一起北归游历途中,专程抽身,找那几个传播这类说法、或是在山水邸报上边故意旁敲侧击的仙府门派,去他们的祖师堂,或是那几位山主、掌门的修道之地,喝了喝茶,谈了谈心,讲了讲道理,主宾尽欢,气氛融洽。 刘羡阳有些奇怪,“这个一根筋的孩子,怎么舍近求远,来咱们这边混饭吃,陈平安的落魄山不是更近?” 董谷说道:“估计是因为落魄山对外宣称封山的缘故。” 刘羡阳问道:“那少年有机会上山修行吗?” 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别,两者界限之分明,不亚于幽明殊途,人鬼之分。 徐小桥说道:“勉强可以修行,只是资质实在一般,即便领上山了,能不能跻身中五境,都得看以后的造化。” 言下之意,少年就算加入龙泉剑宗,未来的修行路上,若无大机缘,可能这辈子都到不了洞府境。 董谷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徐小桥有此说,还是因为她早年学来了一门辨识根骨的独门秘术,这就意味着那个名叫李深源的少年,资质不是一般的“一般”。若是去了别处仙府,别说是那种高不成低不就的鸡肋,恐怕在那些勘验根骨、的仙师眼中,连鸡肋都称不上,肯定会被拒之门外。 而徐小桥的这门秘术,对于任何一个山上门派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手段,长远来看,不输任何一件镇山之宝。 刘羡阳问道:“他的心性如何?” 能不能进龙泉剑宗,在阮铁匠手上就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首先看人品与心性,再来看资质好坏,前者不行,天赋再好,龙泉剑宗也不收。 董谷说道:“犟,认死理,很肯吃苦,就是悟性差了点,真要上山修行,确实很勉强。” 刘羡阳顿时乐了,“岂不是很像某人少年时。” 徐小桥欲言又止,忍了忍,想想还是算了。 也就你敢这么评价落魄山陈山主了。 刘羡阳说道:“徐师姐,你就收下吧,先让李深源当个不记名弟子好了。” 徐小桥点点头。 董谷问道:“那颗蛇胆石,咱们收不收?” 刘羡阳笑道:“收,为何不收。” 法不轻传,在山上,从来不是一句轻飘飘的空话。 毕竟世间规矩,从来不是为一小撮特例而设置的。 “家里人拴紧裤腰带,送去学塾读书的孩子,相比那些家族从指甲缝里抠出点钱财就能上学的孩子,前者估计读书会更用心点。” 刘羡阳笑了笑,“自个儿花真金白银买来的一个外门弟子,比起外人白送给他的一个煮海峰嫡传弟子,时日一久,你们觉得哪个,在少年心中的分量更重?反正我是觉得前者。” “至于那颗蛇胆石,留在财库里边就是了,将来李深源若能成功跻身洞府境,再以贺礼的名义赠予给他,就当是兜兜转转,物归原主。” 董谷点头道:“如此做事,十分老道了。” 徐小桥也由衷附和道: “总算有点宗主风范了。” 刘羡阳一拍桌子,“把‘总算’和‘有点’以及‘了’,都去掉!” 徐小桥呵呵一笑,这位师姐用疑问语气说了“宗主风范”那四个字。 刘羡阳无奈道:“我这个宗主,真是当得糟心!再见到阮铁匠,再等谢灵出关,老子非要卸任宗主一职,再让长眉儿当几天宗主再卸任,头把交椅交给董师兄或者徐小桥来坐,传出去也是一桩千古美谈,一座宗门,不到三十年,就更换了四任宗主,谁能跟咱们龙泉剑宗比这个?” 门外走来一个面无表情的汉子。 董谷和徐小桥立即站起身,喊了声师父。 刘羡阳笑容灿烂,赶紧让赊月去添副碗筷,自己则站起身给师父他老人家挪个地方,觉得还是不够尊师重道,大步跨出门去,搓手道:“师父,咋个不打铁了,都不与弟子打声招呼呢,你瞧瞧,桌上这些菜的口味,偏辣,都只照顾到了董师兄跟徐师姐,而且全是海鲜,师父吃得惯吗?要是吃不惯,我这就下厨烧两个拿手的下酒菜……” 阮邛一言不发,坐在主位上边,赊月拿来碗筷轻轻放在他手边,阮邛点头致意,脸色终于好转几分。 徐小桥也已经去拿来一坛酒和几只白碗,给所有人都倒了一碗,师父不好什么仙家酒酿,只喝市井土烧。 阮邛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拿起筷子,习惯性轻轻一戳桌面,再开始夹菜。 董谷和徐小桥这才敢跟着端碗喝过一口酒,再去拿起筷子。 反观刘羡阳已经开始给师父夹菜了,很快阮邛那碗米饭上边就堆满了菜。 阮邛说道:“朝廷那边希望我去一趟京城,再陪着算是微服私访的皇帝陛下,走一趟洪州豫章郡。” 刘羡阳笑道:“既然陛下是微服私访,又不是那种大张旗鼓的出巡,费这么大劲做啥,师父不愿意去京城就拉倒,要是想要出门散心,就直接去豫章郡嘛。要是觉得这么做,有点不给陛下和朝廷面子了,就换我去。” 阮邛摇头道:“信上说得比较直接,必须是我去。” 刘羡阳皱眉道:“豫章郡除了出产大木,私自砍伐一事朝廷屡禁不止,这才新设了个采伐院,此外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当今太后的祖籍所在了,咋个就需要师父你亲自走一趟了?” 阮邛说道:“采伐院首任主官,是刚刚从京城捷报处调过去的林正诚。” 刘羡阳问道:“是林守一他爹?” 阮邛点点头。 刘羡阳喝了口酒,说道:“那就走一趟吧。” 阮邛说道:“我只是通知你们有这么件事,没跟你们打商量。” 刘羡阳恼羞成怒道:“阮铁匠,你扪心自问,我这个宗主当得憋屈不憋屈。” 阮邛根本不搭理刘羡阳,只是转头望向赊月,问道:“余姑娘,什么时候跟刘羡阳结为道侣?” 赊月一向是个不在饭桌上亏待自己的,这会儿满嘴饭菜,腮帮鼓鼓,猛然抬头,一脸茫然。 阮邛喝完一碗酒,轻轻放下,说道:“刘羡阳平时说话是不着调,人还是老实的,还是个会过日子的男人,出过远门见过世面,也能收心,成亲了,他就更不会在男女事情上乱来。这些话,不是我当他师父才说的,余姑娘,你要是觉得刘羡阳值得托付,你们俩的婚事,就别拖着了。” 赊月霎时间满脸通红。 刘羡阳也好不到哪里去,耳朵脖子都涨红了。 董谷和徐小桥也是满脸笑意。 阮邛稍稍加重语气,却只是重复最后那句话的同样意思,“别拖着。” 他这个给刘羡阳当师父的,很赞成这门婚事,肯定不会拦着。 随后阮邛也没有继续倒酒,只是吃完那碗饭,就起身离去。 大概这次离开铸剑屋子,这个被刘羡阳称呼为铁匠的男人,就是想要说这么件事。 徐小桥陪着赊月一起收拾过碗筷,董谷却说再跟刘羡阳多喝点。 云生满谷,月照长空,山中清涧水长流,反而游鱼停如定。 刘羡阳喝了个醉醺醺,董师兄却是结结实实喝高了,从一开始还在那边摆大师兄的架子,劝刘羡阳这个当师弟的,好好跟余姑娘相处,千万莫要辜负了她,不然别说师父,他第一个饶不了刘羡阳,当了宗主又如何,就不认大师兄了吗……喝到后来,董谷就开始说胡话了,说自己对不住师父,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当师父的开山大弟子,连累师父和宗门被人在背后说闲话……到最后,董谷已经满脸眼泪比喝进肚子里的酒水更多了,刘羡阳只得坐在大师兄身边,耐心听着董谷说这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再拦着一个劲找酒喝的师兄…… 徐小桥和赊月就没去屋子,一直待在院子那边闲坐,听着酒桌那两位的醉话酒话胡话,她们对视无言。 最后是刘羡阳把董谷背回横槊峰,这才晃晃悠悠御风返回自己的犹夷峰,刘羡阳独自蹲在崖畔,用喝酒来解酒。 赊月来到他身边,坐在一旁。至于那桩婚事,赊月其实没那么难为情,一开始就只是有点措手不及,才会扭捏,她又不是不喜欢刘羡阳,没啥好矫情的。 此地犹夷峰,虽然是旧北岳山头,却紧挨着从处州搬来的那座祖山,故而依稀可以听见神秀山那边,阮邛打铁铸剑的声响,一锤下去,火星四溅,满屋室亮如白昼,从犹夷峰这边望向祖山,忽明忽暗,就像神秀山悬了一盏风中灯火,为人游子返乡指路。 横槊峰上,董谷很快就清醒过来,揉了揉太阳穴,察觉到屋外的那道熟悉气息,这位常年黑衣装束、青年模样的元婴境,立即起床,推开门,喊了声小桥。横槊峰是宗门财库、收藏珍宝的秘府所在,董谷跻身了元婴境后,由于他是山野精怪出身,修行一事就宽裕了,再加上徐小桥不擅长也不喜欢经营事务,董谷就勉为其难当起了一个门派的账房,其实龙泉剑宗支出极少,入账却多,董谷只需要将那些宝物和神仙钱记录在册即可,并不复杂。 徐小桥笑着点头,晃了晃手中的一串钥匙,解释道:“睡不着觉,就来你这边的宝库过过眼瘾。” 董谷坐在台阶上,脑子还是有点晕乎,对于师妹的习惯,并不陌生,否则也不会 龙泉剑宗的宝库,珍奇物件极多,当得起“琳琅满目”的说法,步入其中,如入宝山,徐小桥时不时就去里边“游览”。 像刘羡阳的炼剑,谢灵的一路破境,就都没有动用财库的家底,再加上因为师父是王朝首席供奉,大骊朝廷那笔定时送来的丰厚俸禄,还有宋氏用各种名头赏下的灵器、法宝,以及董谷都被蒙在鼓里的各种名目隐秘分成,每年都有五六笔数目不小的神仙钱,每当董谷询问来历,朝廷和户部那边也只推说是按规矩行事,不肯多说半句。董谷在档案房却没能找到那些白纸黑字的相关契书,董谷曾经问了几次师父,想要知道是不是师父跟大骊宋氏的口头契约,师父都说记不得了,只管收下就是。再后来董谷就习惯了,感觉就是躺着收钱。 所以自家宗门是典型的钱多人少,没地方花钱而已。 徐小桥说道:“正阳山那边的庾檩,今年初,私底下寄了一封信给师父?” 董谷点点头,“主要就是跟师父道歉,说自己当年他因为年少无知,才错过了一桩机缘,遗憾未能成为师父的亲传弟子,希望以后能够登门赔罪。师父就没搭理,没给庾檩正月里拜年的机会。当年我不太理解,为何师父要把他们几个赶下山去,现在看来师父才是对的,练剑资质虽好,可是品行不端,喜欢投机取巧,留在龙泉剑宗不是好事,金丹开峰,等于在山中自立门户,只会坏事。” 徐小桥叹了口气,“就是可惜了柳玉。” 董谷搓了搓脸,“约莫男女情爱一事,是最没道理可讲的。” 只是这样的道理,董谷可不想亲身领教,嘴上说说别人就行了。 苦酒尚有回甘时,苦情却似无涯山海都填不满的无底洞。 正阳山那边的雨脚峰峰主庾檩,金丹境剑修,琼枝峰峰主冷绮的嫡传弟子柳玉,龙门境剑修,本命飞剑“荻花”。 这两个有望成为道侣的天才剑修,都曾是在龙泉剑宗修行数年的暂不记名弟子,董谷徐小桥他们几个都曾代师授业。 当年阮邛给庾檩几个留了很大的面子,让他们自行下山,转投别门。庾檩就跑去了那座“剑仙如云”的正阳山,其中原本可以留在神秀山的柳玉,因为爱慕倾心于庾檩,徐小桥挽留不成,那个少女还是跟着下山了,一个被秋令山陶烟波收为嫡传,一个被冷绮相中。上次刘羡阳大闹正阳山宗门典礼,庾檩和柳玉都曾现身问剑,刘羡阳对柳玉很客气,对庾檩就很不客气了,导致后者现在还是个山上笑话,有了个“一问剑就倒地装死”的说法,不过笑话归笑话,三十来岁的一峰之主和金丹剑仙也是真。 徐小桥没来由说道:“亏得有刘羡阳在山上。” 董谷点点头,“如果不是有刘宗主,可能师父一年到头跟咱们几个,都说不了几句话。” 用刘羡阳的说法,就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董谷你们几个,别觉得师父不当宗主了,就对他老人家不尊敬,虽说如今师父就是个白丁身份,可毕竟年纪摆在那里。 如果不是有刘羡阳这个活宝,龙泉剑宗会是一个很闷的山头。 徐小桥说道:“假设换成你我来当这个宗主,谢师弟肯定不会跟我们争什么,心里边是不服气的,还真就只有刘羡阳,方方面面都镇得住谢灵。” 先前南婆娑洲陈氏有个擅长画龙的山上老前辈,来山上看望多年好友的阮邛,刘羡阳他们几个晚辈作陪,对方不过是出于礼节喊了声刘宗主,再说了句年轻有为的场面话,毕竟刘羡阳属于半个自家人,曾经在醇儒陈氏那边游学十年,只是以画龙精妙名动天下的老人,常年在外云游,不曾见过刘羡阳。 结果刘羡阳立即顺杆子来了一句,陈伯伯如何晓得我是玉璞境剑仙的,一下子就把见多识广的老人给整不会了。 犹夷峰崖畔,刘羡阳轻声问道:“余姑娘,知道陈平安为什么不去蛮荒天下吗?” 赊月疑惑道:“他不是已经去过一趟蛮荒腹地了吗?立下那么大的功劳,还有人觉得他的隐官头衔,名不副实?” 甭管是怎么做成的,反正他都宰掉了一位飞升境剑修的蛮荒大妖,如果再加上仙簪城那个比较虚的飞升境,就是两个了。 刘羡阳笑着摇头,“至少文庙那边,暂时没人这么觉得。而且你说的跟我问的,是不一样的。” 赊月问道:“那么答案是什么呢?” 刘羡阳笑道:“我也想知道答案,回头问问看。” 赊月顿时眼睛一亮,这是要回一趟龙须河畔的剑铺了? 刘羡阳站起身,赊月雀跃道:“这就回啦?” 刘羡阳笑道:“不着急,我先去看看那个铁了心要跟徐师姐拜师的少年,看看到底适不适合上山修行,若是一见投缘,我就要跟徐小姐抢徒弟了!” 赊月摆摆手,“那我就不去了。” 刘羡阳后退几步,挥动胳膊,蹦跳几下,一个健步往前冲,跳出山崖,身形划出一道弧线,刘羡阳大喊大叫着坠向大地,回音袅袅,等到刘羡阳即将摔落在地,距离山谷只差丈余高度,蓦然出现一道璀璨剑光,风驰电掣,剑光如龙蛇蜿蜒于大地,还能听见刘羡阳那厮的一连串桀桀笑声,因为按照刘羡阳的说法,书上的反派角色都是着么笑的,再按照刘羡阳某些天马行空的设想,以后龙泉剑宗家大业大了,收取弟子,一定要小心那些什么二皇子、豪门世族的私生子、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不起眼之人,看似修道资质平平、在师门饱受屈辱却隐忍不发的,太耗师门和长辈了,哪怕摊上一两个就要吃不消,容易被祭天一般,多年以后,再被人敬酒上坟,热泪盈眶来一句弟子终于大仇得报,师父泉下有知…… 赊月叹了口气,幼稚是真幼稚。 在那荒郊野岭,刘羡阳看着月色渐满寒酸门窗的草棚子,敲了敲门。 屋内少年睡眠极浅,立即警惕出声道:“谁?” 刘羡阳一板一眼道:“世外高人云游至此,见小子根骨清奇,适宜上山修道,打算送你一桩缘法。” 面黄肌瘦的少年打开门,一手绕后,凭借月光,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男人,说道:“不必了,我已经是煮海峰徐仙子的不记名弟子。” 刘羡阳笑了笑,真是张嘴就来啊,这就有点投缘了。 刘羡阳因为远游求学多年的缘故,后来龙泉剑宗建立,他从南婆娑洲返回,也只是待在等于废弃不用的龙须河畔的铺子,槐黄县城去得都比较少,就更别谈处州城了,而这个少年按照年纪,是在州城那边土生土长的。所以少年不认得眼前这位龙泉剑宗的宗主,实属正常。至于少年为何偏偏认得徐小桥,约莫是她在州城那边与董半城合伙开了个仙家客栈的缘故?徐师姐自己是不擅长操持买卖,但是擅长跟擅长挣钱的人往来,私房钱是有不少的,嫁妆不薄! 刘羡阳大步走入屋内,从袖中摸出一盏油灯,双指捻动,灯火微黄,照亮草屋。 少年始终面朝这个不速之客。 刘羡阳环顾四周,真是家徒四壁,八面漏风,看着就有几分熟悉,转头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刘羡阳,人没见过,名字肯定听说过了吧,是龙泉剑宗的现任宗主,所以煮海峰徐小桥是我的师姐。”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身体紧绷的少年终于卸下心防,神色尴尬,因为绕在身后的那只手,还握着一把柴刀,这趟出远门,相依为命的,就是一个装了些厚重衣物的包裹,再就是这把用来防身和开路的柴刀,至于最早从家里卖古董换来的碎银子和铜钱,早就在路上用完了。其实在这趟出门之前,其实少年就已经偷偷离家出走过两次,但是都无功而返,苦头没少吃,不过攒了些经验,否则根本走不到龙泉剑宗。 屋内无桌无凳,刘羡阳就坐在床边,笑问道:“你既然 有颗蛇胆石,为何不卖了换钱,家里人欠下的赌债再多,应该都可以一次性偿还才对,估计还有不少盈余,找个卖家是不愁的,不说董水井的客栈,就是直接去州郡衙署开价,也会收下,保证给你一个公道价格。” 李深源神色黯然,干瘦如柴的少年,低头看着脚上的那双破败草鞋,“我年纪太小,守不住钱财,把爷爷偷偷留给我的这颗蛇胆石,不管跟谁换了再多的钱,也留不住,只会被家里长辈拿去赌庄糟践了。” 刘羡阳问道:“上过学塾,读过书吗?” “回禀刘宗主,我很早就通过县府两试,是童生了。” 少年抬起头,枯黄消瘦的脸庞,泛起几分笑意,“去年本该参加学政老爷住持的院试,但是没有廪生夫子愿意帮我作保,未能入泮成为秀才。” 刘羡阳点点头,说起来自己和陈平安都没个功名在身的,别说秀才了,如今连童生都不是。在儒家书院,他们两个也都连个贤人都捞不着,不愧是难兄难弟,真是难兄难弟。 其实李深源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其实少年只是没能参加第二场覆试,而且之前的县府两考,少年都是案首,他只要继续参加院试,极有可能,可以再次摘魁,这在科场,就是读书人能够吹嘘一辈子的连中三小元了。 至于少年为何隐瞒事实,还是为尊者讳的缘故。一个家族里的亲人,往往好是一般好,人心涣散时,坏却有千般坏,有匪夷所思的腌臜心思和层出不穷的龌龊手段,李深源如今才十四虚岁,他出生的时候家族还算富裕,虽说是个快要被掏空的壳子,可瘦死骆驼比马大,比起一般的殷实人家还是要好上许多。由俭入奢易,只需看几眼身边有钱人是如何过有钱日子的,一学就会,由奢入俭难,李深源的那个家族,就是如此,几乎所有习惯了大手大脚的长辈,这些年每天都在怨天尤人,不然就是想着捞偏门财,但是偏门财哪里是那么好挣的,被州城里边那些行家里手坑骗了很多次,甚至还有做局骗婚的,李深源的一个伯伯,就落了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刘羡阳笑道:“你选择走出家门是对的,再不自救,不与家族做个切割,这辈子就算完蛋了。” 走投无路的少年笑容苦涩,他的想法很简单,只希望成为龙泉剑宗的记名弟子,再回去收拾那个烂摊子。 否则他在家族里,人轻言微,又是晚辈,所有道理都没有道理。 刘羡阳站起身,“行了行了,别苦着张脸,随我上山去吧。” 李深源惊喜道:“是徐仙子愿意收我为徒了。” 既然有了抢徒弟的心思,刘羡阳就开始使坏,给徐师姐下眼药了,“她觉得你小子资质太差,关键又不是个剑修胚子,她却是一峰剑仙,开山弟子当然得是剑修,我在山上好说歹说,才说服她这个宗门掌律,准许你上山修行,所以不是去煮海峰,而是犹夷峰,先给一位德高望重又英俊潇洒且才情无双的大人物,当个不记名弟子,能否登堂入室,侥幸成为此人的亲传,就看你以后的造化了。” 李深源有些失落,可毕竟不是那个最坏的结果,无需就这么白跑一趟,打道回府,少年跟着刘羡阳离开屋子,好奇问道:“刘宗主,能否冒昧问一句,犹夷峰是哪位剑仙的道场?” 李深源之所以执意要与徐小桥拜师学艺,是因为少年曾经在州城街道上,见过这位神色和蔼的仙师,觉得她是个好人。 刘羡阳将手中那盏油灯交给身边的少年,微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李深源手持油灯,停下脚步,呆滞无言,只是不忘伸长胳膊护住那盏灯火。 刘羡阳正色道:“我会带你一路徒步走去犹夷峰,山中风大,若是灯火灭了,就说明你我没有师徒缘分。” 少年霎时间绷紧脸色,紧张得额头渗出汗水,立即解开衣衫,将那盏灯火护在衣衫内,以避山风。 之后李深源小心翼翼,跟着这位刘宗主一起沿着山路走向那座犹夷峰,若是遇上迎头风,少年便在山路上倒退而走。 山中确实风大,经常可以见到枯松倒在涧壑间,风起波涛如舂撞,再加上犹夷峰不比山道坦途的祖山,小路尤为曲折崎岖,刘羡阳当得走得闲庭信步,可怜少年就走得,再加上一些跨水道路,或是长满苔藓的狭窄石梁,不然就是一棵枯松作为独木桥,李深源行走其上,如履薄冰,如果不是学那只怪书上的访仙求道,一路徒步赶来龙泉剑宗,习惯了跋山涉水,否则别说行走时护住灯火不被山风吹灭,恐怕光是孑然一身的登山,早就体力不支了。 刘羡阳在半山腰停步,让已经头晕目眩的少年略作休歇,养足精神再继续登高。 在这之前,刘羡阳脚步时快时慢,偶尔提醒几句身后少年注意呼吸的节奏。 此刻刘羡阳笑道:“不用那么紧张,你已经走了大半路程。” 李深源嘴唇干裂,心情并不轻松,行百里者半九十。 刘羡阳双手负后,微笑道:“世间无穷事,桌上有限杯。年年有新春,明年花更好。” 见少年不捧场,刘羡阳只得问道:“你觉得如何?” “刘宗主即兴吟诵的这首诗,寓意很好,有那夫子自道的味道,就是……不押韵,不合诗律体格,而且有……櫽括体的嫌疑。” “评价得这么好,以后别评价了。” 之后两人继续登山,临近山顶时,李深源突然一脚打滑,摔倒在地,油灯滚落在地,灯火熄灭。 少年呆呆坐在地上,不知是心神疲惫至极,还是措手不及的缘故,一时间都顾不得伤心。 刘羡阳蹲在一旁,笑道:“事实证明,你与此峰确实没有缘分。” 李深源的跌到和失手,当然是刘羡阳有意为之。 嗯,此峰名为煮海峰。 自家犹夷峰在别的地儿。 李深源将那盏油灯默默捡起,用袖子仔细擦拭一番,递还给刘宗主。 一交出那盏油灯,少年霎时间就泪流满面了。 这一路辛苦登山,少年护着那盏灯火,就像怀揣着一丝一缕的希望,灯火既灭,少年的希望就彻底没了,但是不同于先前走来龙泉剑宗,被拒之门外,少年犹不认命,心有不甘,始终不愿意就此离去,等到今夜登山至此,是自己摔了油灯,少年就像终于认命了,而且再没有那么多的不甘。 山顶那边,一直在默默观察少年的徐小桥,忍不住以心声与刘羡阳说道:“刘宗主,这个嫡传弟子,我收了。” 都难得称呼刘羡阳为刘宗主了,她肯定很认真。 刘羡阳却置若罔闻,将那盏灯再次交换给李深源,拍了拍少年肩头,微笑道:“李深源,在你正式求道之前,要先明白一个理,人间仙凡皆有油尽灯枯之时,唯有心灯长明,最是不朽,只需一粒灯火,就可以照耀千秋万古。何谓修道,此即修行。若是不信此理,你且回头看道路。” 李深源顺着刘羡阳的手指指向,只见山路间有一丝光亮,或笔直或回旋,渐高绵延至自己这边。 与此同时,少年手中油灯蓦然重新亮起火光。 刘羡阳笑眯眯道:“现在给你一个选择,是拜徐小桥为师呢,还是跟我去犹夷峰学道?” 少年的答案,让刘羡阳会心一笑,却让徐小桥大为意外,李深源竟然还是决定在煮海峰修行。 刘羡阳笑道:“距离山巅就只有几步路了,自己走,徐师姐正等着你呢,你小子以后见了我,不是喊师父,得喊宗主,可别后悔。对了,这盏油灯是古物,品秩不低,就当是我这个宗主的见面礼了。” 化做一道剑光,刘羡阳返回犹夷峰,赊月疑惑道:“干嘛把弟子让给徐小桥。” 刘羡阳嘿嘿笑道:“其实走到一半我就后悔了,收个徒弟,就跟屁股后头多个拖油瓶差不多,劳心又劳力,再说了,与其被人喊师父,不如当个宗主师叔来得轻松惬意。” 赊月见他不愿说实话,她也无所谓真相是什么。 刘羡阳正色道:“我准备闭关了。” 赊月说道:“明早能一起吃饭不?” 刘羡阳笑道:“我尽量争取明年的明天,咱们能一起吃顿早饭。” 赊月奇怪道:“打个瞌睡而已,需要这么久?” 刘羡阳点头道:“这次确实不太一样,我先前在梦里遇到了一位怪人,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极有可能是远古天下十豪之一的那位不知名剑修,先前在一处古战场遗址那边碰头,他竟然察觉到了我的踪迹,只是我们没有聊天,对方估计是被我的练剑资质给震惊到了,他在收拾战场的时候,就丢了个眼神给我,我是什么脑子,当时就心领神会了。” 说得轻巧,其实当时刘羡阳汗毛倒竖,对方只是一个凌厉眼神,刘羡阳差点就要被直接打退出自己的梦境。 赊月问道:“你心领神会啥了?” 刘羡阳说道:“这位前辈求我与他学剑嘛。” 赊月犹豫了一下,提醒道:“那个家伙,好像在远古岁月里就是出了名的性格清高,脾气差,跟谁都不亲近的,你悠着点。” 刘羡阳笑呵呵道:“当年在骊珠洞天,要论长辈缘,我是独一份的好。” 赊月将信将疑,“能比陈隐官更好?” 刘羡阳一听就不开心了,抬起脚,摆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伸手拍了拍膝盖,“要是比这个,陈平安的本事,只到我这里。” 赊月就喜欢听这些,笑着点点头。 刘羡阳蹲下身,打算闭关之前,跟余姑娘多聊几句闲天。 等到跻身仙人境,他与余姑娘,就是名副其实的一双神仙眷侣了吧。 其实等到谢灵闭关,成为玉璞境。龙泉剑宗就同时拥有了三位剑仙。 再说了,不还有余姑娘这位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昔年陈平安在这个榜单上边,第十一,就是个垫底货色。 赊月见他不着急闭关,就继续坐在一旁,问道:“阮师傅好像对自身破境没什么想法?” 尤其是刘羡阳跻身上五境和接任宗主后,阮邛就更不上心了。 刘羡阳笑得合不拢嘴,“阮铁匠资质没我好呗,玉璞境就到顶了,何况阮铁匠更喜欢铸剑,对修行本身不太感兴趣。” 赊月小声说道:“我听徐小桥说,阮师傅辞了两次首席供奉,皇帝都没答应。” 来自旧大霜王朝的道门天仙,曹溶。出身北俱芦洲骸骨滩的白骨剑客,蒲禳。再加上那个自称是倒悬山师刀房的女冠,柳伯奇。 这几位都是大骊宋氏极力拉拢却求而不得的供奉人选,他们等到战事落幕,便都翩然离去,远游别洲。 想到这里,刘羡阳撇撇嘴,大骊朝廷未尝没有充实供奉实力、加深山上底蕴的打算,如果不是这几个奇人异士,与宋集薪那个小骚包关系更亲近,皇帝宋和绝对会花更多的心思去挽留。其实刘羡阳跟宋集薪,不对眼很久了,一个嫌弃对方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嫌弃对方穷酸粗鄙。 刘羡阳说道:“放心吧,宋和很会做人的,最少在他当皇帝的时候,是绝对不会答应阮铁匠卸任首席供奉的。” 赊月感叹道:“蛮荒那边就没有这样的弯弯绕绕。” 刘羡阳说道:“等我出关,打算走一趟洪州,总觉得那边透着古怪。” 赊月点头道:“不都说那儿是上古十二位剑仙的羽化之地嘛,你是剑修,要是心有感应,就对路了。而且我听说那边确实有些代代相传的古老习俗,很有‘娱神遗老,永年之术’的意思,按照你们浩然天下的说法,最早的祭祀之法,在巫在祝,继而在史官,然后才是士大夫,况且自古有高山和巨木处,往往就是祭祀所在。” 犹豫了一下,赊月还是没有把某人扯进来,不然刘羡阳带上对方一起,如果真是奔着访幽探胜求宝而去,肯定把握更大,以某人的行事风格,见好就收,都能让天高三尺吧。 刘羡阳笑容灿烂,老话说娶妻娶贤,况且余姑娘何止是贤惠。 赊月突然说道:“刘羡阳,你真想好了?” 刘羡阳一头雾水,“想好什么?” 赊月瞪眼,“装傻么?我的身份,终究是藏不住的。” 她倒是无所谓,可刘羡阳毕竟是一宗之主,就像先前董谷因为那个心结,不就在酒桌上喝得两眼稀里哗啦的。 刘羡阳笑了笑,“余姑娘是怕外人说闲话吗?这有啥好担心的,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他不痛快。谁喜欢说闲话,刚好我又比较闲,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不放过。” “所以你只是担心我而担心,就更没必要了,咱俩都不担这个心。” 赊月小声说道:“你是半点不在意吗?” 刘羡阳咧嘴笑道:“我肯定是跟他们一一计较过了,再来不在意啊。” 赊月好像这才满意,圆圆脸上浮现小酒窝。 双手抱住后脑勺的刘羡阳想起一事,从袖中摸出一方印章,攥在手心,轻轻摩挲。 赊月知道那方印章是谁送给刘羡阳的。 虽说刘羡阳常说年少事,其实她还是不太理解,刘羡阳跟陈平安,关系怎么可以那么好,后者甚至愿意将前者视为兄长。 赊月一直觉得年轻隐官那么聪明的人,是不太会愿意依赖他人的,尤其是认定的事情,就会格外坚决,道心不可移动丝毫。但是在刘羡阳这边,陈平安好像是很能听劝的。 最让她觉得没道理的一点,是刘羡阳心比天宽,陈平安却是心思幽深,一个什么都懒得多想半点,就算天塌下来都不耽误手头的事情,一个好像路边有一粒芝麻都要捡起来揣摩来历,都说朋友之间性格投缘才能关系长久,刘与陈,却是截然相反的性格。 刘羡阳笑道:“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赊月却知道刘羡阳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点点头,“难道不奇怪吗?” 刘羡阳摇摇头,“其实不奇怪,因为他一直胆子最小,长不大嘛。” 少年安能长少年。 陈平安能长少年。 正文 第九百九十六章 云上琅琅杏花香 小镇东门外不远,有个驿站,是与槐黄县衙差不多时候建立的,官方名为如故驿,不过小镇当年还是习惯称之为鸡鸣驿,像那螃蟹坊,给人和事物取绰号,小镇百姓不但喜欢且擅长。郑大风今天就一路逛荡到了鸡鸣驿,驿丞是小镇本土出身,早年是龙窑督造署的胥吏,挪个窝而已,反正都是不入流的品秩,从驿卒一步步做起,终于混了个一把手,年轻时候跟郑大风是酒桌赌桌的好兄弟,经常是郑大风押大他就押小,总能赢钱,两人再去黄二娘铺子那边喝酒,反正又是郑大风赊账,这家伙凭此攒了不少媳妇本,据说近期都开始替他那个不成材的孙子某个急递铺差事了,今儿见着了消失多年的郑大风,很是嘘寒问暖了一通,只是驿丞官小事情多,两人叙旧的时候,常有携带公文袋的驿卒来这边花押、勘合,郑大风也不愿打搅这个公务繁忙的老兄弟,约好有空就一起喝酒,临行之前,郑大风冷不丁询问一句,你不是师兄吧?驿丞愣了半天,询问他说啥,郑大风连忙说没事没事,踱步走出驿站,都怪陈平安那家伙,连累自己都喜欢疑神疑鬼了。郑大风这趟下山,除了驿站,就是去了趟以前的神仙坟,因为今天是二月初三,郑大风就去文庙那边,却没去主殿祭拜那些吃冷猪头肉的圣贤们,而是拣选了一间偏殿,对着其中一尊神像,双手合掌,念念有词,汉子难得如此神色肃穆。 郑大风都懒得回自己那个位于小镇东门附近的黄泥屋子,连只母蚊子都没,想想就伤心,岔出驿路,寻个僻静处,郑大风悬好剑符,捻出一张遮掩身形的符箓,御风去往牛角渡,抖了抖指尖的符箓,被郑大风取名为“墙根劝架符”,又名“梁上君子符”,汉子又是伤感叹息一声,只觉得这种宝贵符箓落在自己手里,实在是大材小用,不务正业,屈才了啊。 牛角渡的包袱斋,生意一般,郑大风双手负后,步入一间冷冷清清的铺子,柜台后边的珠钗岛女修,听见脚步声,等她抬头看见是对方后,白了一眼,便立即低头,自顾自翻书看。 郑大风斜靠柜台,笑眯眯道:“管清妹子,几年没见,长大了啊。” 最后几个字,汉子特别咬文嚼字。 名为管清的女子抬起头,就看到那家伙飞快偏移视线,她恼羞成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 郑大风唉了一声,嬉皮笑脸道:“咋个不说狗改不了吃屎呢,果然管清妹子还是淑女,骂人都不会,轻飘飘的,挠痒痒呢。” 管清瞪眼道:“姓郑的,警告你啊,有事说事,没事赶紧滚蛋。” 她当年在这边看铺子的时候,就实在是受够了这个自诩风流的家伙,满嘴土得掉渣、腻歪至极的所谓“情话”,哪怕只是想一想就要起鸡皮疙瘩。 陈先生那么个正经人,怎么找了个这么个不靠谱的家伙当落魄山的看门人。 郑大风轻轻捶打心口,咳嗽几声,问道:“流霞姐姐和白鹊妹子呢,没跟你在一起么,我可是一回家乡,就立即与山主询问你们是瘦了还是胖了,修行顺不顺利,山主说如今你们都在螯鱼背闲着呢。” 管清抄起一把算盘,就砸过去,郑大风一个低头转身,再一个伸腿,以脚尖轻轻一挑算盘,伸手抓住,再轻轻放在桌上,摊开手心,滚动算盘珠子,笑道:“大风哥这一手,抖搂得漂不漂亮,是不是风采依旧,还是犹胜往昔?” 管钱深呼吸一口气,“郑大风,你再这么无赖,我就要去落魄山跟陈山主告状了!要是陈山主捣浆糊,当和事佬,反正铺子这边的生意,我就撒手不管了!你再想恶心人半句,就得去螯鱼背,闯山门!” 郑大风抹了把脸,竟然没有废话半句,一瘸一拐,默默离去。 就在管清略有愧疚,觉得是不是把话说重了的时候,那汉子冷不丁一个身体后仰,探头探脑道:“管清妹子,当真这么绝情吗?大风哥今天专门为你刮了胡子,换了身干净衣服,你就不问问大风哥这么些年,去哪儿潇洒了,在外有无娶妻生子……” 管清想起一个百试不爽的独门诀窍,学师妹白鹊,双指并拢,使劲一挥,沉声道:“消失!” 郑大风立即伸手一抓,好似将一物揣入怀中,这才心满意足离去。 但凡是有珠钗岛女修当临时掌柜的铺子,郑大风都一一逛过,与管清妹子一般,都与他打情骂俏了一番。 神清气爽的汉子来到一间悬“永年斋”匾额的店铺,正了正衣襟,今天登门,绝对不能再次败退而走。 牛角山渡口,只租了少数包袱斋给外人,其中长春宫就要了两间铺子,租金可以忽略不计。 铺子掌柜,是个中年妇人模样的女修,姿容不难看,也不算好看,她方才正在翻看一部百看不厌的《兰谱》。 她与郑大风并不陌生,见着了多年不曾露面的汉子,她立即故意趴在柜台上,嫣然笑道:“呦,这不是大风兄弟嘛,又遛鸟呢。来来来,赶紧把那只小麻雀放出笼子,给姐姐耍耍,愣着做什么啊,趁着铺子没有外人,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在外边逛荡那么些年,还是这么脸皮薄,瞧你这点出息……” 郑大风呲溜一声,真心顶不住啊,只得神色腼腆道:“帘栊道友,哪有你这么待客的,容易吓跑客人。” 道号帘栊的妇人,从柜台一只果盘里边捻起一颗柑橘,狠狠朝那汉子的裤裆方向砸过去,嗤笑道:“在附近铺子的威风呢?” 郑大风赶紧弯腰接住那枚暗器,悻悻然道:“我这不是长得不那么英俊,相貌不占便宜,就只好在情话上边下功夫了嘛。” 帘栊在这边看顾生意,属于一种纯属打发光阴的散心了,她与长春宫现任宫主是同辈且同脉,不过辈分高,年纪小,却是那种“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关门弟子,因为始终无法打破龙门境瓶颈,心灰意冷,她就主动来这边看铺子了,郑大风以前常来铺子这边唠嗑,刚好两个都是能聊的,而且荤素不忌,所以这么多年没见郑大风,帘栊还真就有几分想念来着,当然跟那种男女情愫是绝对不沾边的。 郑大风手肘抵在柜台上,斜着身子,伸手捋头发,在那儿吹嘘自己与撰写《兰谱》的朱藕,是怎么个相熟,有机会定要介绍给帘栊姐姐认识认识,在拽文几句,幽居静养山中,作林泉烟霞主人,一日长似两日,若活九十年,便是百八十,所得不已多乎。闲居又有三乐,可以颐养天年,食春笋,夏衣薜荔,雪夜读禁书…… 帘栊就喜欢这个丑汉的那股斯文劲头,说句良心话,要不是郑大风的模样实在寒碜了点,真心不至于打光棍到今天。 长春宫与落魄山,是结下过一桩善缘的,归功于当年那个假扮成披云山客卿、观海境修士的“余米”。 余米以帮忙护道的名义,与出自宋馀麟游一脉的几位女修,一起游历南方,因为当年有位大骊巡狩使,急需以万年松的枝木入药,就让长春宫女修帮忙去与风雪庙讨要,只是那棵名为“长情”的万年古松,生长在风雪庙神仙台,作为神仙台一棵独苗的大剑仙魏晋,就成了唯一有权力折枝斫木的主人。所以哪怕明知道长春宫在大骊的山上地位特殊,大鲵沟秦氏老祖与长春宫太上长老宋馀关系匪浅,那拨女修还是不出意料碰壁了,无功而返,不曾想返回牛角渡时,余米偷偷摸摸送给韩璧鸦一片万年松,事后经过长春宫勘验后,竟然真是出自古松“长情”无疑,原本惴惴不安的龙门境老妪,她因此在师门祖师堂那边有了交待,长春宫在巡狩使那边也就跟着有了个圆满交待。 此外在长春宫的那艘醴泉渡船那边,因为当时与宗师鱼虹同行离京的竺奉仙,当时也在船上的缘故,陈平安曾经带着小陌现身渡船,期间见过那位道号雾凇、名为甘怡的渡船管事。 在宝瓶洲,只有这艘醴泉渡船,不管停靠在任何任何一座渡口,都是不需要掏半颗钱的,而且当年也只有醴泉渡船,能够在大战期间被大骊军方接管的所有渡口,来去自由。 铺子来了位郑大风没见过的外乡女修,她见着了里边唾沫四溅的汉子,可能是听到了帘栊的心声介绍,主动说道:“见过郑先生,我叫甘怡,来自长春宫。” 郑大风立即点头道:“甘姨好,很好很好,喊我大风也行,喊声小郑也可。” 甘怡听出汉子的“误会”,只得笑着解释道:“甘甜的甘,心旷神怡的怡。” 郑大风委屈道:“不然呢?我岂会不认得大名鼎鼎的醴泉渡船甘管事。” 人之灵气,一身精神,具乎两目。这位金丹女修就当得起“明眸善睐”的赞誉,尤其是甘怡姐姐在笑时,还有两个酒靥。 美。 甘怡一笑置之,山上山下的无赖汉实在是见多了,不缺眼前这么一号人物。 郑大风就要识趣告辞离去,跟帘栊姐姐聊了半天,口渴舌燥的,打算去自家兄弟的北岳山君府喝酒去。 不熟知历史典故的人,即便是如今的朝廷史官,恐怕都不会清楚那艘“醴泉”渡船,对大骊宋氏而言,意味着什么。 在大骊宋氏还是卢氏藩属国的时候,每逢旱灾,就需要与长春宫借调这艘行云布雨的法宝渡船,再邀请长春宫仙师施法请雨。 可以说在大骊宋氏最为艰苦的岁月里,这艘渡船每每在干裂大地上空的出现,就是一种……希望。 故而最近百年的长春宫年谱上边,不可谓不“满纸烟云、黄紫贵气”。 因为除了大骊宋氏三代皇帝,经常莅临长春宫,当今大骊太后南簪,当年更是在此结茅隐居修养,关键是更有那位国师崔瀺,曾经亲自参加过两次长春宫女修晋升金丹地仙的开峰典礼,这在如今,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让那头绣虎参加某个门派的庆典?别说是新晋宗门,就算是神诰宗,云林姜氏请得动? 那场正阳山观礼,朝廷这边也只是派出了巡狩使曹枰,更早的龙泉剑宗建立,以及刘羡阳接任宗主,都是大骊礼部尚书出面。 甘怡再次听到了掌柜帘栊的心声,犹豫了一下,以心声与郑大风说道:“郑先生,有一事相商。” 郑大风立即停步转身,搓手笑道:“鄙人尚未婚娶。” 甘怡就当没听见,自顾自说道:“我愿意将跳鱼山转售给落魄山,不知郑先生能否代为传话,帮我与陈山主知会一声?” 郑大风笑着点头道:“好说好说,一定带到。” 落魄山的近邻,除了北边作为自家藩属山头的灰蒙山,还有三座,天都峰,跳鱼山,以及扶摇麓,各有所属。 只不过不同于衣带峰,比较不显山不露水,居山修士,都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尤其是天都峰,修士好像都禁足、闭关一般,几乎无人下山。而且关于三位山主的身份,大骊王朝那边虽然有秘档记录,却从不对外泄露,而落魄山这边,也无意探究此事。 每有御风往返于落魄山和小镇,都会主动拉开一段距离,绕山而行。 不曾想其中这座跳鱼山,竟然就是甘怡名下的私产。 帘栊大为讶异,郑大风竟然就这么离开铺子了。 走在街上,郑大风微微皱眉,因为甘怡身上,带着一股熟悉的远古气息。 补上魂魄的郑大风,虽然没有恢复某些记忆,但是他就像凭空多出了数种神通,而且每有所见,不管是人与物或景,就像手中突然多出一把开门的钥匙。而甘怡的出现,就让郑大风无缘无故记起了一座历史久远的福地,在浩然天下消失已久。 这就对得上了。 当初米裕受魏檗所托,为长春宫出门历练的一行人秘密护道,队伍中有个名叫终南的小姑娘,年纪很小,辈分很高,带队护道的老妪,才是龙门境,其余三个少女,也都是长春宫一等一的修道好苗子,而且她们都是头次下山历练,照理说,带着这么四个宝贝疙瘩乱逛,一位金丹地仙都未必够,怎么可能只是让一位龙门境当主心骨。 与此同时,这拨长春宫女修那场历练,最重要之事,既然是要与风雪庙讨要一片万年松,好给一位大骊巡狩使满意答复,不说太上长老宋馀亲自出马,也该派遣宫主露面,才算合乎山上的礼数。 所以郑大风就立即走了趟北岳山君府的文库司,调阅档案,果不其然,给郑大风找到了一条线索,有那么一段时间里边,长春宫的所有地仙修士,全部失踪了,或者用闭关的由头,或者是对外宣称出门远游了。 至于郑大风为何如此上心,当然因为对方是女修如云的长春宫啊! 浩然、蛮荒两座天地接壤后,异象横生,除了海上那艘夜航船,宝瓶洲这边也有不少远古洞天福地的破碎秘境,水落石出,比如其中就有那座虚无缥缈、随水跟风一般流转至宝瓶洲的秋风祠,单凭修士境界无法力取,只能是靠着下五境练气士进入其中,各凭福缘获得各种宝物,虽说已经有一些个幸运儿,得了些仙家机缘,按照山上的界定,这处来历不明的宝地,目前还是一种虚位以待的无主状态。 三个早就被大骊王朝内定的宗门名额,继落魄山和正阳山之后,宝瓶洲又新添了两座宗字头仙府,位于雁荡山龙湫畔的一座大寺,再就是仙君曹溶的道观。接下来,估计就是那个暂时作为正阳山下山而非下宗的篁山剑派了。 当然不是大骊朝廷格外青睐正阳山,而是宝瓶洲需要一个新的剑道宗门,并且这个崭新宗门必须位于旧朱荧王朝。 其实正阳山自己都已经死了这条心,却不知下宗一事,属于柳暗花明又一村。世事多如此,自以为最为接近时,反而渐行渐远,自以为远在天边时,却又唾手可得,不费功夫。 此外作为宝瓶洲宗门候补之列的长春宫,老龙城,神诰宗以清潭福地作为根基的某个门派,云霞山等,都在大骊王朝的举荐名单之上。 喜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今天就是最好的例子。 郑大风在街上见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身边跟着个侍女模样的年轻女修,看似主仆的两人,正在闲逛牛角渡包袱斋。 只是郑大风要立即走一趟披云山,着急见魏檗,就没有上去搭讪,正经人谁会随便在路上见着个好看女子就凑近呢。 郑大风一个骤然停步,咦,这姑娘竟然还是一位剑修?正经人不做点正经事,岂不是风流枉少年一般,所以郑大风立即跟着走入那间自家铺子,熟门熟路,开始介绍起里边的各色货物,一聊才知道老人姓洪,来自宝瓶洲中部的一座地龙山仙家渡口,位于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处,又有一座青蚨坊,而这个洪扬波,就是在那青蚨坊二楼坐馆做买卖的,至于老人身边的彩裙侍女,她自称情采。 他们一听那汉子是落魄山陈山主的叔叔辈,立即刮目相看。 管清几次欲言又止。 ———— 禺州将军曹茂,在闲暇时走了一趟洪州豫章郡,作为一州将军,其实同时管辖着两州军务,所以也可以视为公务。 此次出行,位高权重的曹茂没有与洪州各级官员打招呼,只是带了几名心腹和随军修士,拜访那座采伐院。 但是主官并不在衙署里边,也没有跟下属说去了哪里。曹茂没有留下来等人的意思,离开采伐院,让两名随军修士去城内打探消息,身边一位年轻武将忍不住问道:“曹将军,这个林正诚到底是什么来头,能够不动声色就暗中摆平了豫章郡的盗采一事?” 曹茂说道:“你要是离开豫章郡都能忍住不问,就可以去陪都兵部任职了。” 年轻武将哭丧着脸,“曹将军,你这不是坑人吗?说好了会帮我与朝廷举荐,怎么又反悔了,官又不大,就是个陪都的兵部员外郎,按照大骊律例,有军功和武勋头衔的武将,离开沙场到地方当官,多是降一两级任用,我这都降多少级了?况且只是陪都,又不是京城的兵部,” 在这位禺州将军这边,其实不用讲究太多的官场规矩,说话都很随意。 曹茂淡然道:“我们大骊的陪都六部,能跟别国用来养老的陪都诸衙一样?” 一位留在身边的女子随军修士,笑道:“曹将军,听说这位新上任的采伐院主官,是个不苟言笑的,算不算那种铁面峨冠的端方之士?” 曹茂说道:“关于林正诚,你们都别多问。等会儿见面,我跟他聊天的时候,你们都别插嘴。” 因为先前禺州将军府收到了朝廷密旨,皇帝陛下会在近期秘密南巡至洪州,就在那座采伐院驻跸,不会带太多的随从,一切从简,可能会直接绕过各州刺史。所以曹茂才会有这趟豫章郡之行,要先与林正诚见个面,再去巡视洪州边境几个关隘和军镇。 洪州的这个采伐院,与大骊朝廷在禺州、婺州设置的织造局相仿 ,都是与昔年龙窑督造署差不多性质的官场“边缘”机构,官不大,但是密折能够直达天听。只不过采伐院主官品秩相对是最低的,像那禺州的李宝箴李织造,就是官身相当不低的从四品,毕竟采伐院又要特殊几分,不属于常设衙门,更像是一个过渡性的衙门,事情办完了,朝廷不出意外就会裁撤掉,所以被抽调来这边当差的官吏,兴致都不高,一来采伐院没有什么油水,再者谁要是当真秉公办事了,还容易惹来一身腥臊,毕竟朝廷和洪州屡禁不止的偷采巨木一事,幕后势力,谁没点朝廷靠山和依仗,就说那个当地的豫章郡南氏,一年到头开销那么大,会没有沾边这档子生意? 在大骊官场,为何会有个“大豫章,小洪州”的谐趣说法? 还不就是因为豫章郡南氏出了那么个贵人,曾经的皇后娘娘,如今的太后南簪,她是当今天子宋和与洛王宋睦的亲生母亲。 要说母凭子贵,整个宝瓶洲,谁能跟她比? 采伐院刚刚设立那会儿,整个洪州官员都在等着看好戏,想要看看那个从京城里边来这边趟浑水的林正诚,在豫章郡如何碰一鼻子灰。 但是作为主官的林正诚上任后,既没有拜访任何一位豫章郡官员和皇亲国戚,也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甚至都没有去豫章郡任何一座大山逛逛,几乎可以说是足不出户。 结果在一夜之间,所有偷采盗伐山上巨木的,从台前到幕后,全部消失了,都不是那种暂时的避其锋芒,而是主动撤离,销毁一切账簿,一些个走都走不掉的人物,更是被毁尸灭迹。光是豫章郡境内的十几个店铺,全部关门了,一个人都没有留下。当然可能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钉子”,全都自己清理干净了。 只说那个在整个洪州势力盘根交错的南氏家族,就在前不久,正月里,在祖宗祠堂里边召开了一场关起门来的议事,七八个嫡出、庶出子弟,直接就被除名了,从族谱上边剔除出去,而且没有给出任何理由。有不服气喊冤的,也有几个言语叫嚣、狂悖无礼的,前者被打得当场满嘴都是血,至于后者,就那么被直接打死在祠堂里边。 朦胧小雨润如酥,有贫寒少女提着篮沿街卖杏花。 曹茂最后是在一间售卖瓷器的铺子里边,找到了那个两鬓双白的林正诚,跟个郡县里边的老学究差不多,就是显得没那么年迈暮气。 店铺掌柜也是个老人,正在那儿笑话这位林老弟,既然兜里没几个钱,就别痴心妄想了,铺子里边的那件开门货,甭想了。 林正诚瞥了眼门口那边的曹茂一行人,将一只瓷瓶轻轻放回架子,与掌柜说下次再来,掌柜挥挥手,说话很冲,林老弟若还是没钱,就别再来了。 林正诚走出门去,问道:“找我的?” 年轻武将把手中的油纸伞递给林正诚,自己刚好能与身边女子共撑一把伞,一举两得。 林正诚没有客气,与那个手背满是伤疤的年轻人笑着道了一声谢,接过油纸伞。 曹茂先掏出兵符,自报姓名和禺州将军的身份,再轻声解释道:“本将有命在身,必须亲自走一趟豫章郡和采伐院。相信林院主已经得到上边的消息了。” 林正诚淡然说道:“随便逛就是了,难不成采伐院那么点高的门槛,还拦得住一位禺州将军的登门?要说曹将军是专门找我谈事情,免了,我只管偷采盗伐一事,其他军政事务,无论大小,我一概不管,也管不着。” 禺州将军身后那几个随从,都觉得这个林正诚,不愧是京官出身,官帽子不大,口气比天大。 一州刺史都不敢这么跟曹将军话里带刺吧。 曹茂还是极有耐性,说道:“相信林院主听得懂曹某人那番话的意思,事关重大,出不得半点纰漏,我还是希望林院主能够稍微抽出点时间,坐下来好好商议一番。” 林正诚笑道:“曹将军可能误会了,这个采伐院,不比处州窑务督造署和附近的织造局,职务很简单,字面意思,就只是负责缉捕私自采木的人,以后衙门若是有幸不被裁撤,最多就是按例为皇家和朝廷工部提供巨木,所以曹将军今天找我谈正事,算是白跑一趟了。要说曹将军是来谈私事,家族祠堂或是宅邸需要一些被采伐院划为次品的木头,那我这个主官在职权范围内,倒是可以为曹将军开一道方便之门的,价格好商量,记得事后别大张旗鼓就是了,否则我会难做人,都说官场传递小道消息,一向比兵部捷报处更有效率,我这种地方上的芝麻官,可经不起京城六科给事中的几次弹劾,曹将军还是要多多体谅几分。” 曹茂有些无奈,跟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最难打交道。面上寒暄,胸中冰炭。 我跟你商议陛下微服私访的天大事情,你跟我扯这些芝麻绿豆的私情琐碎,你林正诚当真会在意与一个禺州将军的官场情谊? 曹茂便跟着转移话题,笑道:“据说如今盗采一事都停了。” 林正诚点头道:“估计是采伐院的名头,还是比较能够吓唬人的。” 曹茂之所以如此有耐心,是因为作为前大骊巡狩使苏高山的心腹爱将,比起身后那帮随从,曹茂要多知道些内幕。 不过关于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采伐院首任主官,其实曹茂就只是多知道两件事,但是足够让曹茂慎重再慎重了。 第一件事,林正诚并非大骊京城人氏,而是出身骊珠洞天,他是后来搬去的京城,才在兵部捷报处当差多年。 第二,林正诚还是那个林守一的父亲。 大骊京城钦天监有个叫袁天风的高人,白衣身份,最擅长月旦评和臧否人物,在林守一这边,就曾有一句“百年元婴”的谶语,结果林守一四十来岁就跻身元婴境了。 有说错吗?林守一难道不是在百岁之内跻身了元婴? 又有好事者询问林守一能否百年玉璞?袁天风只是笑而不言。 曹茂如今在朝中有一座隐秘靠山,姓晏,是个通天人物,如果说大骊王朝是如日中天,那么此人就是大骊朝的影子。 曹茂从这位大人物那边得知,皇帝宋和,其实对林守一极其器重,对这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修士,早就寄予厚望,甚至是愿意把他当作未来国之栋梁来精心栽培的。所以早年才会有意让林守一接替担任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在这个作为大骊朝廷最有实权郎中的清贵位置上,再在京城官场积攒几年资历,即便不参加科举,有先前担任过大渎庙祝的履历,再破格提升为礼部侍郎,朝堂异议是不会太大的,将来林守一如果再获得书院君子的身份,那么有朝一日顺势接掌礼部,就更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将来大骊庙堂,刑部有赵繇,礼部有林守一,再加上其余那拨如今还算年轻的干练官员,文臣武将,济济一堂。 一个四十岁出头点的年轻元婴。如果不是林守一出身骊珠洞天那么个千奇百怪的地方,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一辈,就有陈平安,刘羡阳,马苦玄,顾璨……再加上林守一喜欢清静修行,埋头治学,这才使得本该更加引人瞩目的林守一,未能获得与他修为、学识相匹配的名声。 林正诚都没有邀请他们去往衙署落座喝个热茶。 曹茂已经有了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想着实在不行,就自掏腰包,与采伐院私底下购买一批被官吏鉴定为次品不堪用的木材? 又遇到了一位沿街叫卖杏花的贫家女,见到了迎面走来的曹茂和林正诚一行人,卖花娘就立即退到墙角根那边站着,她眼中有些好奇,不止是民见官、贫见富贵的那种畏惧。 那个撑伞的年轻武将,就将油纸伞交给身边的女修,他快步走向前去,与少女询问价格,掏出钱袋子,掏出几粒碎银子,干脆将一篮子杏花都买下来,担任禺州军府随军修士的女子,朝他递回油纸伞,接过花篮,她摘下一朵杏花别在发髻间。年轻武将用蹩脚言语向她称赞几句,女子貌美如花,男子的情话土如泥壤。 林正诚突然主动开口说道:“曹将军跟处州落魄山那边,有没有香火情?” 曹茂脸色如常,“早年在家乡那边,跟当时在书简湖历练的陈山主见过一次面,但是算不上香火情,勉强能算不打不相识,之后就再没有见过。” 身后几个,都是第一次听闻此事,一个个大为惊讶,咱们曹将军可以啊,竟然跟那位年轻隐官是旧识?听意思,“打过”交道? 林正诚就没有多说什么。 采伐院的一众官吏,都知道林院主在新年这个正月里,似乎心情不太好。 可能是觉得这个采伐院主官,不好当?又好像在等什么,结果没等着,就显得有几分神色郁郁。 去年冬末,闭关之前,林守一给霁色峰那边寄出一封密信,提醒陈平安在正月里,可以去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登门拜年。 林守一就又给采伐院寄了一封家书,说自己已经跟陈平安打过招呼了。 上次关系疏淡至极的父子,难得多聊了几句,按照林守一的估算,此次闭关所需神仙钱,还有一百颗谷雨钱的缺口。 当时林正诚一听这个数字,就立即打退堂鼓了,摊上这么个好像吞金兽的不孝子,就只能继续保持一贯父爱如山的姿态了,听到林守一说已经跟陈平安借了钱,补上缺口。林正诚就半开玩笑一句,既然跟他借了钱,就不用还了。林守一自然不敢当真。 可林正诚其实给某个晚辈备好了一份见面礼,此物按照山上估价,差不多就是一两百颗谷雨钱。 这是他担任小镇阍者的酬劳之一。 对于如今家底深厚到不见底的年轻山主来说,这么件礼物,可能根本不算什么。 另外一个回报,是崔瀺与林正诚有过保证,林守一将来不管修道成就如何,都可以在大骊朝廷当官,是那种可以光耀门楣而且名垂青史的大官。 自认是半个读书人、又在督造署当差多年的林正诚,很看重这个。 林守一,字日新。 圣人抱一为天下式,知荣守辱为天下谷。既日出日新,宜慎之又慎。 林守一的名与字,都是国师崔瀺帮忙取的。 陆沉上次死皮赖脸做客采伐院,混账话,糊涂话,玩笑话,轻巧话重话,打开天窗的亮话,盖棺定论的明白话,混淆在一起,没少说。这里边又藏着陆沉一句自称贫道多嘴一句的话,大体意思,是说林守一因为他这个当爹的偏心,才是去了某个机会,某个机会一没有,就牵一发而动全身,导致一连串的机缘,万事皆无,满盘皆输。而且陆沉最后还补上一句,他当年摆摊算命,是给过林正诚暗示的,言下之意,你林正诚执意如何,导致如此,那是你犟,但是贫道可是给予过你和林守一许多额外善意的!你们父子二人,不能不领情啊,做人得讲点良心,所以贫道吃你几颗粽子咋个了嘛! 其实林正诚当时就听进去了,只是他林正诚这辈子为人处世,至多是为某些人事而感到遗憾,还真就没有后悔二字。 至于林守一知道这个真相后,作何感想……你一个当儿子的,还敢在你老子这边造反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林正诚在儿子那边又一向是极有威严的,可真要让林正诚主动开口提及此事,其实并不容易。 ———— 身为处州刺史的吴鸢,主动拜访州城隍高平。 在一州官场上,双方算是属于平级。 吴鸢脱去一身官袍,只是身穿便服,站在州城隍庙大门外。 门口悬挂有一幅黑底金字的对联。 念头暗昧,白日下有厉鬼,吾能救你几回?你且私语,天闻若雷。 言行光明,暗室中现青天,何须来此烧香?胆敢亏心,神目如电。 一向没有任何官场应酬的城隍爷高平,自然是不会露面迎接吴鸢的,倒是有个朱衣童子,一个蹦跳离开香炉,屁颠屁颠跑出城隍庙,翻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再飞快跑下台阶,毕恭毕敬与吴鸢作揖行礼,口呼刺史大人,说些大驾光临蓬荜生辉的场面话。再一路低着头侧过身,伸出一只手,保持这个姿势,领着吴大人步入城隍庙。 吴鸢是来这边与高平闲聊的,不涉及公事,就是聊点处州外山水官场的趣闻,比如如今有几个关键的水神空缺,大骊朝廷那边一直悬而未决,中部大渎暂时只有长春侯和淋漓伯,是否会多出一个大渎“公爷”,人人好奇,像那北俱芦洲的济渎,就有灵源公和龙亭侯。再就是杨花升迁后空出的铁符江水神,以及曹涌离开后的钱塘长,各自补缺人选是谁,都不算小事。 此外原本在大骊朝廷山水谱牒上,只是六品神位的白鹄江水神萧鸾,前不久在兼并了上游的铁券河后,这位水神娘娘的品秩顺势抬升为从五品。而旧铁券河水神高酿,祠庙改迁至郓州,转任细眉河水神,属于平调,神位高度不变。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消息灵通的山水官场,看待此事,都觉得极有嚼头,就像京官多如牛毛,京官外放,主政一方,即便品秩不变,当然还是重用,作为细眉河源流之一的那条浯溪,藏着一座古蜀龙宫,规制不高,毕竟属于上古内陆龙宫之流,可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说也是一座货真价实的龙宫,黄庭国哪有这份本事,自然是被宗主国大骊王朝的修士寻见的,那么等到龙宫真正被打开,原本名不见经传的细眉河,自然而然就会水运暴涨,而高酿这位河神的地位,就跟着水涨船高。 吴鸢都进门了,高平便走出神像,朱衣童子早已经招呼庙祝赶紧去整几个硬菜了。 一边走一边聊,在斋堂那边落座后,吴鸢笑道:“寒食江的山水谱牒品秩,与铁符江水神,还是差了两级,他想要补缺,难如登天。” 高平点点头,所以黄庭国皇帝那边的鼎力举荐,意义不大,大骊朝廷是肯定不会答应的。 吴鸢笑问道:“这位玉液江水神娘娘,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她会暗示我,只要帮她外调别地,平调都可以,大骊境内任何一处水运贫瘠之江河,都没有问题,她甚至愿意降低半级神位?” 高平捻起一颗花生米丢入嘴里,说道:“先前因为一桩可大可小的事情,处理不当,结果闹大了,就跟落魄山结下了梁子,她总觉得留在玉液江,睡觉都不安稳。与其每天担心翻旧账,还不如躲得远远的。” 吴鸢调侃道:“高酿倒是捡了个肥缺,以后礼部的山水考评,那条郓州细眉河,想不要优等考语都难吧?” 高平说道:“估摸着是落魄山那边的授意吧,明面上是魏檗的手笔,毕竟是一尊北岳山君,朝廷还是要卖他几分面子的,上柱国袁氏和两个京城世族,稍微一打听,是魏檗的意思,就只好捏着鼻子认了。魏檗这家伙心眼小,摊上这么个喜欢举办夜游宴的山君,谁不怕下次再有夜游宴,被魏檗故意穿小鞋,他们几个家族扶持起来的仙府、平时关系好的山水神灵,不得砸锅卖铁?” 吴鸢笑道:“披云山再想要举办夜游宴,很难了吧?” 已经是相当于仙人境的一洲山君了,再想抬升神位,得吃掉多少颗金精铜钱才行? 就算大骊朝廷再偏心北岳披云山,国库又有盈余,也不可能这么做,不然中岳山君晋青,肯定第一个跳脚骂人,直接跑御书房吵架去。而其余几尊宝瓶洲山君,尤其是南岳范峻茂,她是肯定不会在这种事情含糊的。 ———— 林守一的闭关之地,几乎没有人能够猜到,既不是大骊京城,也不是宝瓶洲北岳或中岳山头的某处洞府道场,而是一个脂粉气略重却在大骊地位超然的长春宫。 长春宫,名副其实,似有仙君约春长驻山水间。居闲胜于居官,在野胜于在朝,此间山水最得闲与野趣。 在一处连祖师堂嫡传弟子都不许涉足的禁地。 四面环山如手臂,围住一湖,山水相依,美好盈眸。风景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有翘檐水榭驳岸出,铺覆碧绿琉璃瓦,立柱架于水,有群鸟白若雪花,徐徐落在水上。 岸上绿树有声,禽声上下,水中藻荇可数,阵阵清风如雅士,路过水榭时,细细轻轻,剥啄竹帘,春困浅睡之人,可醒可不醒。 水榭内,设一睡榻,临窗一案几,搁放有一只香炉,几本真迹无疑的古旧法帖,一把用来驱虫掸尘的麈尾,一摞山水花鸟册页,各色文房清供兼备。 有女子在水榭内的榻上,睡了个午觉,她刚刚醒来,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再伸着懒腰打哈欠,午睡初足,低头瞥了眼绣鞋,翘起脚尖,挑起一只绣鞋,想了想,又有些烦躁,便随便踢开那只绣鞋,光脚踩在地上,走出水榭,水榭临湖一面,设置美人靠。这 个意态慵懒的美人,便将胳膊横在栏杆上,下巴抵住胳膊,她看着平静如镜的湖面,眼神迷离。 再好的景致,每天都看,就跟每天大鱼大肉一样,顿顿吃,一日三餐还不能不吃,总会吃腻味的。 她腰间悬挂一块牌子,单字“亥”,亥时自古被修道之士誉为“人定”。 水榭廊道铺设有一种山上的仙家玉竹,冬暖夏凉。 有人腰悬“寅”字腰牌,此刻正坐在廊道一张蒲团上,在那边用铜钱算卦,一旁堆放着几本类似《金玉渊海》、《正偏印绶格》的算命书籍。 一个身材消瘦的木讷少年,盘腿而坐,膝上横放着一根翠绿欲滴的竹杖。 还有个面容苦相的年轻男人,背靠廊柱闭目养神。 此外水榭顶部坐着个女子,双腿悬在空中,轻轻摇晃。 有个黑衣背剑青年,单独站在水榭外,竹冠佩玉,玉树临风,满身清幽道气,有古貌意思,他正在举目远眺对岸的山头。 一行人待在这边,确实时日有点久了。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腰悬一块牌子,只刻一字,皆取自十二地支。 这一行六人,正是大骊地支一脉成员。 袁化境,子。改艳,亥。苟存,申。隋霖,寅。苦手,巳。周海镜,丑。 先前大骊朝廷不计代价培养出来地支十一位修士,分出了两个山头阵营,分别以皇子宋续和上柱国姓氏剑修袁化境作为领袖。 袁化境,与宋续都是剑修,一个是大骊最顶尖的豪阀出身,有个上柱国姓氏,一个是出身帝王家的天潢贵胄,双方年纪等于在山下差了足足两辈,境界则差了一层。 宋续身边,有韩昼锦,葛岭,余瑜,陆翚,后觉。 袁化境这边,则有精通五行的阴阳家修士隋霖,每天都花枝招展的女鬼改艳,她是山上传说中的“画师描眉客”,沉默寡言的少年苟存,还有年纪轻轻就一脸苦相的苦手,他是比改艳这一脉更为数量稀少的“卖镜人”,最重要的那件本命物,是一把能够颠倒虚相实境的停水境。 作为不到百岁就已经是元婴境剑修的袁化境,若非碍于身份,必须躲在幕后,使得袁化境名声不显,否则他肯定可以跻身宝瓶洲年轻十人之列,而且名次会很高。 前不久,地支队伍中最新多出一人,若是不谈杀力,只说名气大小,就算十一人加在一起,可能远远都不如此人。 正是那个前不久在大骊京城,与鱼虹打擂台的女子大宗师,山巅境武夫,周海镜。 周海镜加入大骊地支一脉后,作为九境巅峰武夫,她的出现,成功补齐了大骊王朝的十二地支。 虽然姗姗来迟,不过好事不怕晚。 但是因为她资历浅,没有一起参加过陪都战事,所以两头不靠,跟哪边都不熟,而且她也没觉得需要跟他们套近乎。 又因为袁化境这边只有五人,周海镜就加入他们的队伍了。 周海镜一来,改艳就算是碰到对手了。 这个地支一脉中唯一的女子武夫,每天打扮得那叫一个堆金叠翠,珠光宝气,从头到脚,装饰之繁琐累赘,到了一种堪称夸张的地步。所以当初余瑜见到周海镜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位姐姐,是一座行走的店铺吗?是走在路上,只要有人愿意开价,相中了某件饰品,周海镜就可以随便取下一物与人做买卖? 周海镜除了跟最早拉拢她的皇子宋续、道士葛岭,勉强还算谈得来,跟其他人都没什么可聊的,尤其是跟改艳,简直就是天生不对付,针尖对麦芒,她们感觉每天不含沙射影吵几句,两个女子都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坐在碧绿琉璃瓦上边的周海镜,低头看着那个隋霖的一次次丢掷铜钱,这家伙是阴阳五行家一脉的练气士,有点学问的,不去摆摊当个算命先生挣笔外快真是可惜了。 周海镜笑呵呵道:“隋霖,你就没听过一个圣人教诲吗?行合道义,不卜自吉,行悖道义,纵卜亦凶。故而人当自卜,君子不必问卜。” 隋霖置若罔闻,作为精于命理一道的行家里手,跟周海镜这种门外汉没什么可聊的。 銆愯鐪燂紝鏈杩戜竴鐩寸敤鍜挭闃呰鐪嬩功杩芥洿锛屾崲婧愬垏鎹紝鏈楄闊宠壊澶氾紝瀹夊崜鑻规灉鍧囧彲銆傘?/p> 周海镜也没想着跟隋霖聊那些高深的算卦学问,本就是无聊扯几句,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她加入地支一脉后的第一件正经事,就是跑来长春宫这边,给人帮忙护关。 但是宋续那边,同样是六人,当下却是有重任在身的,得到了钦天监的指示,要去寻找一件极有来头、品秩极高的远古至宝。 因为是两拨人分头行事,周海镜就无法知道更多的细节了,据说按照地支一脉的传统,事后都会聚在一起,仔细复盘。 只是复盘有个屁的意思,寻宝一事,当然是亲力亲为才有滋味,哪怕一切收获都得归公,必须上缴朝廷某座密库,可是只说那个过程,也是极有意思的嘛,早知如此,她就死皮赖脸加入宋续那个山头了。 周海镜实在是百无聊赖,闷得慌,忍不住抱怨道:“不过就是个元婴境修士的闭关,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让我们六个,每天在这边喝西北风?” 皇帝陛下在去年冬,亲自下了一道密旨,让他们六人,来此地为那个叫林守一的读书人护关。 将近两个月的光阴,就这么消磨掉了。问题在于,陛下并未说明他们何时能够返回京城,看架势,是那家伙一天不出关,他们就得在这边耗着? 斜依美人靠的改艳,她虽然对此也是腹诽不已,可是但凡周海镜说不的,她就要说个是,冷笑道:“第一,别不把玉璞当神仙,六十年之前,玉璞境修士在我们宝瓶洲,屈指可数,也就是如今才没那么稀罕了。” 风雪庙魏晋之外,还有正阳山那边,山主竹皇和满月峰老祖师,这两位也都是成为玉璞境剑仙没几年。 “再者,林守一是首个严格意义上的大骊‘自己人’,只要他有望跻身上五境,朝廷就必须慎之又慎,意义之大,就跟当初魏山君金身拔高到与上五境,一举成为宝瓶洲历史上首个上五境山君差不多,所以别说是我们几个,再多个仙人一起护关都不过分。” 这位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读书人,出身骊珠洞天不说,关键是林守一曾经担任过大骊王朝的齐渎庙祝,这就与同乡马苦玄等天之骄子,有了差异,反观落魄山陈平安,龙泉剑宗现任宗主刘羡阳,还有那个出身桃叶巷的元婴境剑修谢灵,他们几个,各有宗门,而且与大骊宋氏的关系,实在算不上有多好,不谈那位拒绝担任国师的年轻隐官,即便是刘羡阳,与大骊朝廷,也是客气中透着一股疏远。 周海镜根本不搭腔,只是继续逗弄那个隋霖,“听余瑜说,你借给陈平安六张金色符箓材质的锁剑符?还要得回来吗?会不会肉包子打狗啊?” 隋霖脸色尴尬至极,深呼吸一口气,只是装聋作哑。 除了最后加入地支一脉的周海镜,他们十一人,都是国师崔瀺精心挑选出来的,并肩作战已久,配合无间。 比如宋续拥有两把本命飞剑,“驿路”和“童谣”,后者是国师崔瀺帮忙命名,前者可以保证隋霖逆转光阴长河之时,地支修士稳住道心,再加上其余修士的几种神通,他们可以不被光阴长河裹挟,从头到尾,稳如一座座渡口。 只是地支一脉,真正的杀手锏,还是袁化境除“火瀑”之外,第二把隐藏极深的飞剑,名为“倒流”。 据说是一把仿品,至于是仿造哪位剑仙的本命飞剑,未知。 地支修士在结阵之后,隋霖坐镇其中,手握阵法枢纽,他甚至能逆转一段光阴长河,所以他就是那个帮助所有人“起死回生”的那个关键人物。如果不算最后那场架,之前跟那个年轻隐官的交手,不算白吃苦头,隋霖得到了那个家伙赠送的一块远古神灵金身碎片,结果比他预期耗时更久,用了将近两个月的光阴,才将其完整炼化,于自身大道极有裨益。 但是如果光阴倒转,能够不打最后那场架,别说归还这块金身碎片,就是再让隋霖送给年轻隐官一块,他都一百个心甘情愿。 实在是太遭罪了,不光是隋霖,恐怕除了心最大的余瑜,其余十个地支同僚,人人都有心理阴影了,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 先前一听到周海镜对那年轻隐官直呼其名,隋霖都担心会不会被殃及无辜,给某人偷听了去。 比如改艳就当场脸色尴尬起来,破天荒没有跟周海镜吵几句,那个名叫“苦手”的年轻人,更是面容苦涩得像是哑巴吃了黄连。委实是怪不得他们如此胆小,在大骊京城最后那场记忆没有抹掉的“交手”,他们甚至不得不打破常理,不去复盘,十一人极有默契,谁都不提这一茬,完全就当没有这回事。 余瑜被那个毫不怜香惜玉的家伙伸手按住面门,就那么硬生生拽出她的所有魂魄。如同口含天宪的儒家圣人,只是说了“花开”二字,就用数十把锋芒无匹的长剑,将陆翚钉成个刺猬。改艳更是被他说是自创剑术的“片月”,连人带法袍和金乌甲,一瞬间被无数道凌厉剑光给肢解得稀烂。苟且的下场,约莫是与那人是旧识的关系,手下留情了,稍微“好”上那么一点,只是被斩断双手双脚。而他隋霖,被那个神出鬼没的家伙,来到身后,一拳狠狠洞穿隋霖后背心,隋霖低头便可看见那人的拳头。身为“一字师”的陆翚,更为可怜,先是那些长剑禁锢,再被对方以武夫罡气凝成的一杆长枪刺入脖颈,那人再作斜提铁枪状,将陆翚高高挑起悬在空中…… 周海镜笑问道:“你们就这么忌惮陈平安?我怎么觉得他挺好说话的,每次与我见了面,都是和和气气的。” 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好像这些人人都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天之骄子,只要自己提到那个名字,一个个的,就跟平时滴酒不沾的货色,被人强行灌了一大碗烈酒,满脸鼻涕眼泪,狼狈至极。 听到那个名字,改艳再次脸色微变,身体紧绷,手背上青筋暴起。 周海镜敏锐察觉到这个“死对头”的异样,正要火上浇油说几句自己跟陈平安的交情,对方如何登门邀请自己出山…… 袁化境开口说道:“周海镜,闲话少说,你多想想如何尽快跻身止境。” 周海镜可不把袁化境太当回事,继续说道:“总不会是你们十一人曾经联手,然后被陈平安一个挑翻全部吧?” 刹那之间,如有一条火龙环绕周海镜和水榭顶部,火焰粗如井口,光亮耀眼,以至于那些碧绿琉璃瓦隐约有了熔化迹象。 周海镜扯了扯嘴角,一身充沛浩大的武夫罡气如神灵庇护,将那条火龙的灼热抵御在一丈之外。 她伸手拍了拍心口,“呦,元婴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呢,吓得我花容失色,小鹿乱撞……” 水榭廊道那边,一直靠着柱子闭目养神的苦手,蓦然睁开眼。 周海镜意识?皆僬饷醇绦氯ィ驼婺咽粘×耍坏镁倨鹚郑偕焓智崤牧臣占赶拢芭铝四忝牵椭榔鄹何艺饷锤鲂氯耍阄宜荡砘袄玻艺谱臁!?/p> 袁化境收起本命飞剑“火瀑”,沉声道:“下不为例。” 周海镜用手指触及微烫的身边琉璃瓦,原先碧绿纹路已经被火焰灼烧得扭曲,她抬臂使劲抖了抖发麻手指,看来袁化境的这把飞剑,真正杀力所在,还是在于能够暗中牵引人身灵气和煮沸人之魂魄?对付纯粹武夫,效果稍微差了点,收拾练气士,确实事半功倍,祭出飞剑如架起火堆,无需穿透修士体魄,便可以遥遥烹煮人身灵气如沸水? 袁化境走到水榭旁,视线依旧停留在湖对面的一座山头。 不知道宋续那拨人秘密潜入那座古战场遗址是否顺利,说是钦天监凭借观天象找出的蛛丝马迹,事实上就是袁天风的推算结果。 这处时隔万年还不曾落入任何修士囊中的遗迹,最不同寻常的地方,根据钦天监给出的猜测,在于此地暗藏着一轮远古破碎坠地的“大日”,化作一只潜灵养真的金乌,陷入长眠中,不知道是受到了某种牵引或是感应,总之它直到前不久才渐渐清醒过来,就立即被袁天风找到了端倪,宋续六人立即赶去,同时带了一件可以作为压胜之物的大骊密库重宝。 袁天风这些年在钦天监,耗费了大骊朝廷大量的财力,最终被他研制出来一架能够勘验地脉震动的精密仪器。 袁化境跟宋续,其实才是最看不对眼的两个人,比起周海镜跟改艳只是表面上的势同水火,犹有过之。 但是上次遭遇了那场变故之后,双方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对话,反而各自解开了心结。 双方所说的内容,都是禁忌。只是解开了心结的同时,双方又有新结。 宋续临行前,撂下一句“下不为例”,其实这位低袁化境一个境界的皇子殿下,就等于是以地支一脉的领袖人物自居了。 不过袁化境本以为自己会恼怒,但是没有。大概就如宋续所说,心气已坠。 所以宋续笃定最有可能出现心魔的,并非隋霖和陆翚,而是输了个底朝天的剑修袁化境。 对地支一脉修士,陈平安有过不同的提醒和建议。 比如让隋霖多跑京城崇虚局和译经局,融合佛道两教都提倡的守一法,有此护身符,将来面对心魔,胜算就大。 陆翚那边,陈平安给过一个极有分量的承诺,如果实在无法破境,他可以帮忙传授一门属于儒家炼气的破字令。 袁化境猜测这头金乌的现身,极有可能与林守一的闭关,是有一定关系的。 他甚至怀疑袁天风在大骊京城的出现,就是奔着这个林守一而去,最少也是袁天风的主要目的之一。 袁化境一直好奇一事,据说林守一的修道之本,只是一部名为《云上琅琅书》的雷法道书,乎可以说林守一的修行道路,都是类似那种山泽野修的自学成才。 可惜大骊朝廷这边并无此书的摹本。 ———— 魏檗出现在披云山的山门口,当然还是用了障眼法。 因为郑大风没有打声招呼就来这边,让魏檗总觉得这家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自己得悠着点。 郑大风满脸笑意,伸手拽住魏山君的胳膊,“魏兄啊魏兄,有件事得跟你好好商量……” 魏檗心知不妙,毫不犹豫道:“我们山君府诸司的女官,你别想我帮你介绍认识一个!” 郑大风眼神哀怨,“旱涝均匀一下,岂不是两全其美。” 魏檗气笑道:“休想!” 郑大风说道:“你与我是挚友,对吧?” 魏檗板着脸,不搭话。 郑大风说道:“我又是陈平安的半个长辈,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如果不是如今落魄了,得在落魄山混口饭吃,陈平安喊我一声郑叔叔,他是礼数,我不亏心,对吧?” 魏檗无奈道:“郑大风,你别拐弯抹角了,我他娘的听着心很慌!” 郑大风埋怨道:“急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走,咱哥俩先一起登山,再去乐府司,仪制司也成,反正就是找个雅静地儿,好好搓一顿酒,不醉不休。” 魏檗站着不动,“你先把事情挑明了,不然就别怪我不念兄弟情谊。” 郑大风幽怨道:“除了女子,你魏兄是第一个能够伤我心的男人,看来以后跟你是真不能处了。” 魏檗伸手抵住眉心额头。 郑大风坐在台阶上,魏檗只得跟着坐下。 “陈平安跟宁姚是道侣,对吧?” “宁姚又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是不是?” “我在飞升城那边,可是极有地位和威望的,又是陈平安的半个长辈,你跟我又是推心置腹的好兄弟好哥们。” 銆愯鐪燂紝鏈杩戜竴鐩寸敤鍜挭闃呰鐪嬩功杩芥洿锛屾崲婧愬垏鎹紝鏈楄闊宠壊澶氾紝瀹夊崜鑻规灉鍧囧彲銆傘?/p> 魏檗听得如坠云雾,你这不就又绕回来了? “宁姚托我送你的,算是作为这么多年来,魏山君如此照拂某人和落魄山的谢礼,放心,此物不属于飞升城和避暑行宫,是她独自仗剑清扫天下的战利品之一。” 郑大风终于不再卖关子,从袖中摸出一只木盒,往魏檗手上重重一拍,笑道:“恭喜魏山君,得再办一场人心所向的夜游宴了!” 落魄山那边,小陌出现在竹楼,问道:“公子,她偷溜出落魄山,不是小事,真不用我跟着她吗?” 陈平安微笑道:“既然她是故意让你知道此事的,那么你不去比去更管用。” 正文 第九百九十七章 酒,剑,明月 集灵峰竹楼这边,确实风景绝美,当年选在这边搭建竹楼,在这边赏过景的客人,都说陈山主独具匠心。 山中黄鹂成群恰恰啼,崖外飞云如赶春,与人当面化龙蛇。 小陌说道:“郑先生回到家乡,就更热闹了。” 陈平安没来由笑道:“郑大风说我辈读书人翻旧书,如小别胜新婚。” 小陌点头道:“郑先生是极有才情的饱学之士,是学问人故作风流语,与伪君子假装道学家,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陈平安说道:“上次去飞升城的酒铺,碰到的老主顾,一个个都说郑掌柜的荤话能佐酒,我这个二掌柜是远远不了。” 小陌笑道:“郑先生豁达,有情有义却不拘小节,走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 “陪我走走。” 陈平安丢给小陌一壶酒,两人一起拎着酒壶,去往山顶那边,边走边喝,山色青欲滴,携酒上翠微。 一座顶尖宗门的护山阵法,往往都属于叠阵,相互补充,层层加持,必然攻守兼备。 落魄山如今拥有两座护山大阵,其中一座属于陆陆续续拼凑起来的剑阵,是勤俭持家的山主陈平安如燕子衔泥一般,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家底,另外一座,则是“因祸得福”,老观主当初做客落魄山,在山门口喝茶,估计本来是要与落魄山兴师问罪的,由于陈灵均在小镇那边的出言不逊,这位“从不饶人”的落宝滩碧霄洞主,不屑与一条小小元婴境水蛇计较什么,那就只好拿陈平安这位山主开刀了。 根本不用怀疑老观主的手段,更不该怀疑这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胆识和魄力。 “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从来不是什么溢美之词。 当初小陌逃入落宝滩,白景如此行事跋扈的剑修,一样需要主动止步。 只是不曾想一来二去,老观主反而送出了一幅五岳真形图。 使得作为山君的魏檗如今想要造访落魄山,明明就这么几步路,却需要一份“通关文牒”才能不那么拖泥带水。 难怪魏山君会在郁闷之余,忍不住与小米粒开玩笑一句,那是天底下最值钱的一碗茶水了。 这话半点不假,老观主非但没给陈平安穿小鞋,再送出一幅老祖宗级别的真形图,不等于是两件仙兵了? 山巅那座旧山神祠内,供奉有一幅陈平安从剑气长城带回的剑仙画卷,最早是倒悬山敬剑阁,陈平安原本想要归还飞升城,只是宁姚不愿意收回,她的脾气,陈平安最清楚不过了,拗不过她的。 走到山顶,小陌感慨道:“公子,落魄山能有今日气象,当真来之不易。” 陈平安自我吹嘘道:“赀财盈筐,决然是勤俭持家。” 太平山早年曾经赠送给陈平安一幅阵图,落魄山一直苦于没有适合的飞剑,以至于前些年,陈平安就一直在打北俱芦洲那座恨剑山的主意。所幸上次走了趟蛮荒腹地,期间路过云纹王朝的玉版城,作为包袱斋的后起之秀与集大成者,年轻隐官再次发扬了“贼不走空,见好就收”的吾辈江湖宗旨,从道号“独步”、一位蛮荒崭新飞升境的皇帝叶瀑手上,得到了十二把飞剑和那支作为搁放飞剑的珊瑚笔架,陈平安将前者收入囊中,后者则拿来跟陆沉做了一笔长远生意。 如此一来,太平山阵图刚好与十二飞剑搭配,可谓天衣无缝。 而上次桐叶洲举办下宗庆典,刘景龙作为陈平安最要好的“酒友”,当然要观礼青萍剑宗建成仪式,他带着弟子白首,离开太徽剑宗,在南下途中,按照陈平安的请求,刘景龙先去了一趟大骊京城,为地支一脉的阵师韩昼锦指点修行,其实刘景龙在那边把酒水喝饱之后,还曾秘密进入落魄山,帮助那个当惯了甩手掌柜的家伙,为画卷中那些“只余下剑意而无灵智”的剑仙英灵“镜像”,做成了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刘景龙仔细研究过太平山阵图后,以这幅阵图作为道场基础,挑选出十二位剑仙英灵,拣选出剑道相近的各自飞剑,手持十二飞剑,使得这座攻伐大阵,终于真正意义上趋于圆满。 从以前陈平安估算的“可杀玉璞,震慑仙人”,提升为“可以重伤一位事先不知情的仙人”。 至于飞升境修士,就别来这边瞎逛荡抖搂威风了,一来如今进入宝瓶洲,需要与大骊仿白玉京主动通报行踪,再者真当落魄山没有飞升境吗?真惹急了陈山主,可就真不讲半点江湖道义了,开门关门放谢狗。 此外魏檗又偷偷摸摸绕过大骊朝廷,根本没有上报大骊礼部和录档,就直接为这座剑阵大开方便之门,又使得那些持剑英灵,能够自由来往于大半个北岳地界。 看见披云山门口那边,郑大风和魏檗的礼尚往来。 小陌打趣道:“我们魏山君是典型的好人有好报。” 送出那只木盒后,郑大风就与魏檗看似勾肩搭背,实则强拽着魏山君一起登山,去往那处女官数量最多的乐府司喝酒。 至于魏山君会不会事先与乐府司官吏们提醒几句,让她们小心点郑大风,就不得而知了。 小陌想起一事,“不知谢狗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我们宝瓶洲五岳山君,有可能获得文庙封正,公子,此事属实?” 陈平安摇头道:“这还真不太清楚,茅师兄在信上没有说及此事,回头我跟文庙那边问问看。” 如今浩然天下,确实有个未经证实的传闻,曾经的大骊一国五岳山君,如今宝瓶洲的五岳之主,似乎有可能拥有“神号”了。 至于由谁来住持封正仪式,照理说最低也该是一位文庙副教主,不过极有可能是文圣亲自莅临宝瓶洲。 一旦果真如此,那么对于魏檗、晋青和范峻茂这几尊山君而言,获得文庙的封正,既是一种殊荣,更是一种实打实的大道收益。 别洲修士对于此事,是几乎没有什么怪话的,毕竟宝瓶洲当得起这份待遇。 至多就是不约而同调侃一句,北岳魏檗的神号,必须是那“夜游”嘛。 北岳魏檗,金身粹然,是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后来金身高度又有提升,修为境界相当于一位仙人境。 君倩师兄当年曾经坐镇落魄山,出拳迎敌,曾经使得北岳地界落下数场金色大雨,魏檗受益颇多。 如果魏檗凭借宁姚赠送的那份谢礼,能够再次提升金身高度,第一个宝瓶洲上五境山神,第一个仙人境,再来第一个相当于飞升境的山神,这可就是一洲山水官场历史上的“连中三元”了,因为神灵几近不朽的缘故,那么山君魏檗,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在陈平安这位年轻隐官横空出世之前,先前宝瓶洲山上仙府和各国朝堂,达成了一个共识,修行境界的瓶颈,就看当下三位“仙人境”,他们的最终高度了,是止步于此,还是更进一步。 剑修,看那已经是大剑仙的风雪庙魏晋,能否跻身飞升境。 山水神灵,得看披云山魏檗,山泽野修,就看书简湖的刘老成。 他们三位,就是各自道路走在最前边的领头者。 这三条道路,就像已经有人带头走在前边,后边的人只需要跟着走,都不奢望能够追上,并肩而行,更别提赶超了。 陈平安站在崖畔,轻声道:“我们都喜欢说居高临下,高屋建瓴这类成语。浩然天下九洲,如果将海平线作为尺子,陆地的高度,就是西北高,东南低。此外海平面,其实是存在微妙倾斜的,幅度不大而已,但是这件事,书上从无记载,一般修士根本无从得知,更难准确测量。” “在宝瓶洲,陆地版图的地势,就是更为显著的北高南低了,这倒是一个山上皆知的常识,所以同样是身为一洲山君,范峻茂就比较吃亏。一洲练气士,之所以都认为魏檗是最有希望成为首个金身高度相当于飞升境的山水神灵,不光是觉得魏檗与大骊宋氏关系莫逆,占据了‘人和’,还有就是这座披云山,最为占据地利优势,是整个宝瓶洲陆地上,海拔最高的那座山头。” 陈平安说到这里,双手笼袖,抬起头,“故而此山离天最近。” 陈平安第一次了解金精铜钱的价值,还要归功于老龙城苻南华的“炫耀”,他用了一句不知出处的古诗,来形容这种神仙钱。 “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论。” 宁姚送出的那份谢礼,郑大风去往披云山找魏檗之前,就已经跟陈平安通过气了,宁姚让郑大风转告陈平安三句话。 “这是我早就给披云山备好的礼物,你和落魄山,不能总这么亏欠魏檗的人情,人家不计较,不是你这个山主不上心的理由。” “此物是要比金精铜钱更值钱许多,但是唯独你最不适合炼化此物,送给魏檗,却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雪中送炭,他若是凭此抬升神位一个大台阶,以魏檗的性格,只会更加照顾落魄山。”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у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с傘?/p> “送就送了,无需心疼,反正我会在五彩天下这边搜集更多的金精铜钱。” 这就是宁姚为人处世的一贯作风。 也是陈平安认识她之后,一直坚持的共同习惯。 有事直接说,不管是大事小事,宁肯当场吵架,惹来对方的不高兴,也绝对不给“误会”留出丝毫余地。 所以在剑气长城那边,不管是任何选择,陈平安都不曾对宁姚有任何隐瞒,事实证明,这就是他和宁姚最好的相处之道。 陈平安满脸得意洋洋,将宁姚的那些言语,与小陌大致复述一遍。 小陌由衷赞叹道:“山主夫人,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贤内助。” 陈平安伸手出袖,揉了揉下巴,突然转头望向小陌,神色诚挚道:“小陌啊,下次夜游宴,你就别参加了,这种热闹别凑,闹哄哄喝酒而已,没啥意思。” 小陌嗯了一声,陈平安刚刚松口气,结果小陌就来了一句,“那就劳烦公子帮我捎带贺礼。” 陈平安无可奈何,吾山门风,确实是以诚待人,可也不是说让你小陌做人太实诚啊。 小陌立即识趣转移话题,问道:“公子,树下练拳如何了?” 陈平安说道:“近期破境难度不大,就是需要打熬底子、缝补体魄缺漏的地方不少,跻身五境武夫后,还有得磨。” 小陌笑道:“树下心性醇正,后劲足,又有公子亲自指点拳法,武道肯定可以走得高远。” 既然聊到了武学,陈平安就好奇问道:“小陌,在那段岁月峥嵘的远古时代,有谁能够单凭拳法,就将一位地仙的因果、命数一并打散?准确说来,是那种彻彻底底的打成虚无,不单单是魂魄消失而已。” 小陌一向思路缜密,没有着急给出答案,反问道:“公子的意思,就只是驱动身体的筋骨气力,不动用丝毫天地灵气,单纯以蛮力,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武道,打杀一位地仙,使其再无来世,彻底‘兵解’?” 陈平安点头道:“差不多。” 原来“兵解”最早的本义,是这么个意思? 小陌想了想,缓缓说道:“三教祖师在内的远古天下十豪,撇开不谈,碧霄道友就能轻松做到,最早跟在至圣先师身边的几个书生,也不差,再加上这次与我和白景一并醒来的那个无名氏,他早年身边也跟着几个差不多路数的扈从,拳脚都不轻,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半百人数,怎么都是有的。” 陈平安惊讶道:“这么多?” 小陌微笑道:“若是再加上出生在太古时代的妖族,就更多了。只是他们往往不太轻易露面,因为人间剑修多了之后,最喜欢找他们的麻烦。” 小陌犹豫了一下,说道:“比如公子的那位师兄,君倩先生,他出身神异非凡,在千奇万怪共同横行人间的太古岁月里,他都是有数的存在,曾有屹立大地小日月、振翅只恨青天低的大道气象。如果君倩先生不是被佛祖拉去论道一场,为佛法浸染天性,稍稍改变了性情,我估计后世的上古时代,白帝城郑先生的那位传道人,他都没有斩龙一役的机会。” 小陌继续说道:“公子,我有个猜测。” 陈平安笑道:“但说无妨。” 小陌说道:“我猜测当年天下真龙,之所以会叛出天庭,极有可能是君倩先生通过佛祖,暗中与所有龙宫水族,有过某个承诺,类似不伤蛟龙水仙之属的契约。” 陈平安点点头,“应该就是事实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小陌,按照如今山上推测,武道十一境,大致可以视为练气士的十四境。作准吗?” 在太平山那边,陈平安因为拜自己那位开山大弟子所赐,挨了某位十一境武夫的一拳,确切来说,是半拳。 当时就已经是十境气盛的陈平安,面对那半拳,就只能是乖乖站好挨打而已,别说还手了,招架都难,躺在大坑里半天没起身。 后来知道平白无故挨了这半拳的真相后,陈平安是又好笑又好气,只能是哑巴吃黄连了,毕竟哪里舍得教训裴钱半句。 何况裴钱打小就心思重,陈平安就没打算跟她聊这个,免得她多想。 换成某位得意学生是罪魁祸首的话,陈平安还不得把这只大白鹅的脖子打个结。 小陌摇头道:“不太清楚。此事可以问问白景。” 如今陈平安的潜心修行,无非三事。 炼剑,练拳,画符。 炼剑一途,主要就是“笼中雀”和“井口月”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陈平安试图炼化出一条大道运转有序的光阴长河,将小天地变得更加趋于“真相”。 而武道攀升,就显得比较枯燥乏味了,陈平安反反复复,只练半拳。 那位山巅“古怪”的十一境之拳,如同一部至高拳谱。 被一分为二,一半在那具仙人遗蜕身上,是那位坐镇荧惑的兵家初祖故意留下了韩玉树的皮囊。 另外一半,就在陈平安自身天地的山河内,相当于挨了半拳,人身小天地内山河震动,山川改道……每一处遗留痕迹就是拳路。 至于画符一道,耗时颇多,陈平安看似是在分心,其实通过钻研符箓,正是陈平安用来来补全光阴长河一系列渡口、渡客等存在的关键手。 陈平安笑着邀请道:“走,带你看看我的一些收藏,以及我是如何修行的。” 小陌对此期待已久,作揖道:“恭敬不如从命。” 与小陌一起缩地山河,返回竹楼那边。 陈平安率先步入没有关门的竹楼一楼,泛起涟漪阵阵,小陌紧随其后,跨步走入屋内后,却是别有洞天。 天地茫茫,一望无垠,是陈平安本命飞剑“笼中雀”内的景象。 陈平安笑问道:“需不需要变幻景象,我可以直接搬来一座镇妖楼,甚至是穗山,就连托月山都是可以的,足可以假乱真。” 小陌笑着摇头,“公子,只需有一张蒲团即可。” 陈平安指了指小陌,调侃道:“这就是你不如老厨子和裴钱的地方了。” 言语之际,两人身后就各自出现一张北俱芦洲三郎庙秘制的蒲团,就像陈平安自己说的,确实以假乱真。 小陌盘腿而坐,赧颜道:“有些天赋,学不来就是学不来。” “在桐叶洲太平山,我与万瑶宗宗主韩玉树狭路相逢,当时他被我坑了,白挨了那么一拳,这位仙人修士身上至少半数家当,连同本命物都被打成齑粉了,没能留下更多宝贝。不过韩玉树的一身道意和灵气,全部都融入了这幅山河图中。”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幅卷轴古画,悬停在身前,手指一抹白玉轴杆,便有一幅古意盎然的山川水墨图,舒卷摊开,大地山河如工笔白描,画上绘有五嶽和九江八河,落款是“三山九侯先生”。 陈平安再抖了抖袖子,从中掠出几件万瑶宗的秘藏重宝,一一悬在身前,天地间霎时宝光四射,光彩绚丽。 一柄法刀“青霞”,隐藏有一位远古神灵傀儡的“礼器”云墩,还有一枚能够温养三昧真火的绛紫葫芦。 其实还有两张来自万瑶宗祖山的根本山水符,只在宗主手上代代相传,秘不示人。 小陌笑道:“对于一位仙人来说,韩宗主属于很财大气粗了。” 陈平安点头道:“这就是老字号宗门的底蕴。” 陈平安指着那幅山河画卷,“这幅画,就是万瑶宗的护山阵法,也是韩玉树压箱底的杀手锏,估计在他们祖师堂供奉有大几千年的岁月了,反正画卷的年纪肯定要比万瑶宗历史更久。” “万瑶宗的开山鼻祖,曾是个桐叶洲的少年樵夫,他就是误入福地,获得这幅与三山福地同龄的古老画卷,才得以走上修行路。据传万瑶宗最为声势鼎盛时,占据了半数福地的天地灵气和各种气运。只是在那位老祖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时候,却闭关失败,未能跻身十四境,竹篮打水一场空,一身气运悉数归还福地。” 结果陈平安发现小陌的兴趣,只在那件道门礼器上边,笑问道:“认识?” 这件道门礼器“云璈”,古称云墩,仿自远古神灵用以行云驾雾的神物。按照山上说法,天地间云有云根,雨有雨脚。 白云生处有人家,与白云深处有人家,只是一字之差,就有天壤之别。前者是修道有成的真仙无疑,后者就可能只是隐士了。 后世云璈多是小锣形制,眼前这件,高大木架,木架材质,以万年古木松明子炼制,系挂有小槌,有一行云篆小字,“上元夫人亲制”。 小陌点头道:“曾经抬头见过几次。” 远古云师神官,驾五色云车,驭六龙,乘风而行,出入天门,跨三山行四海泛五湖,青云路下有九州。 陈平安一挥袖子,那架原本大小如巴掌的袖珍云璈,蓦然变作等人高,四周云雾升腾,陈平安站起身,脚踩白云,去摘下小槌,轻轻敲击云璈,配合一种晦涩的古语,念念有词,“云林之璈,真仙降眄,光景烛空,灵风异香,神霄钧乐……” 片刻之后,也无什么异象,陈平安就将小槌放回木架,笑道:“这百余个字的真言青词,照搬韩玉树,一字不差,照理说没有任何遗漏才对,但是他就能够敕令一位天官神女,我不成,始终无法请神。” 至于古语内容的含义,陈平安是事后与崔东山请教得知,之前是先询问的姜尚真,一问三不知,周首席反而询问陈平安那位神女姿容如何。 小陌笑道:“公子,不如我来试试看?” 陈平安点头道:“只管随意,跟我客气什么。” 小陌是会“古语”的,之前在风鸢渡船,小陌给柴芜、白玄和孙春王这几个孩子,传授上古秘术道法,双方就是用古语交流。 不过陈平安还真不相信小陌你一个剑修,就能敲出朵花来。 结果小陌同样是步罡踩斗作云上神游,念诵那串古语真言,顷刻间便有其气百道至,于高处凝聚出一片金色云海,从中睁开一双金色眼眸,俯瞰大地。小陌立即停下动作,云海逐渐消散,那双金色眼眸的主人重新化作一道道精粹清灵之气,复归天地。 陈平安第一时间就察觉到其中的差异,疑惑道:“我所念咒语,其中有六个音节,跟你不一样?所以导致请神不灵?” 小陌笑了笑,似乎笃定自家公子可以想明白其中玄机,根本无需自己多做解释。 陈平安立即了然,是韩玉树故意说错了几个关键音节,这位韩宗主,出门在外不够以诚待人啊。 短短百余字的内容,韩玉树就读错了六个字,这种比例,除了那种用心险恶的故意坑人,没有其它解释了。 但如果只是想到这一层,那陈平安的江湖就算白走了。 上古祭文,惜字如金,一个字都错不得,既然如此,那么韩玉树依旧能够请出那尊远古神官,必然是用了某种心声,或是依循某种古老礼制,类似鼓腹而鸣,点燃心香,唱诵敬神。果不其然,小陌接下来就是传授给陈平安一种配合真言的古礼,拣选九处气府,灵气升腾,如点燃香火,吟诵时香火袅袅“直达天庭”,与此同时灵气一路叩击沿途气府墙壁、道路,分别作击鼓状、起磕头声响……若非得此“真传”,陈平安恐怕就算在这边敲打云璈几百上千年,都无法成功“请神归位”。 小陌说道:“若非公子本身修道,足够神异,换成一般地仙修士,照搬韩宗主敲响云璈,次数多了,越是心神沉浸其中,越容易走火入魔。” 陈平安心中悚然,沉默片刻,“是我大意了。” 这就是与陆沉暂借十四境道法之后的后遗症了。 “登顶则小天下”,眼界一高,修士就会心境大开,此举自然是有利有弊。 陆沉曾经打过两个比方,来形容大修士在人间的登顶。 天地丸为大块,任我转圜炉锤。 山顶种棵树,树上挂本书。 不过其实陈平安独处时,更多是利用质地极为坚韧的云璈,偶尔演练那招神人擂鼓式。 故而在此间天地敲打云璈,就是被陈平安拿来当做一种散心的举动。 小陌开始解释为何自己停下动作,“公子,我是剑修,又无祈愿之心,一旦完成请神降真的仪式,就必须付出某些代价,作为供奉这位云部神灵的祭品。” 陈平安点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 随后陈平安心念微动,小陌便看到一位悬空而立的女修,身穿一件绛色法袍,宝光如月晕。 女子现世,栩栩如生。 陈平安问道:“她是韩玉树的嫡女,名为韩绛树,是一位玉璞境。小陌,你看不看得出,她是否神灵转世?” 小陌摇摇头,“除非我亲眼见到她的真身,否则无法确定。” 眼前女子形象,终究只是一副“皮肉”虚相。 小陌又说道:“不过‘绛树’是远古神树之一,与镇妖楼青同都是差不多的根脚,她既然是韩玉树的嫡女,生下来就是一座宗门的山上仙材,取名一事,想必不会太过随便,我猜她是神灵转世的可能性比较大。” 陈平安再轻描淡写一挥袖子,凭借井中月的数万柄细微飞剑,编制出一幅画卷,正是先前他与那尊天官神女的对峙景象。 一尊云师之流的远古神灵女官,站在白云上,在韩玉树造就出来的那座天地内,腰间悬佩一把狭刀斩勘的陈平安,与这位掌控云璈的司云神女,遥遥对峙,他以武夫拳意罡气凝出一轮圆满明月,就像以神道对神道。 一架云璈,总计悬挂有十二锣鼓,神女亲自擂鼓,显化出十二座布满金色雷电的云海,相互间架有一条金色长线,最终构建出一处行刑台。 小陌当然是一个“识货”之人,这种匪夷所思的“镜花水月”,已经远远超出山上摹拓术法的范畴,后者只是类似先前“女修韩绛树”,一眼假,就是赝品,当下这幅画卷,却是名副其实的“次一等真迹”,简单来说,那尊神女的道法真意,都是真实的展露,出了这位神女是假的,其余一切都是真。 就像书籍行业的初版初刻,与原始书稿的区别,后者甚至可以更加精美。 小陌没来由想起一句话,身心脱桎梏,可说不思议,眼见即为实,世界名世界。 陈平安说道:“我推测这尊神灵的残存破碎金身,实力相当于半个飞升境。大概是韩玉树准备用来证道飞升的契机所在,所以当时跟我厮杀的时候,这么一个杀伐果决的仙人境修士,唯独在如何使用这尊残破神灵的时候,道心出现了一丝犹豫,不太舍得拿她来跟我作玉石俱焚。” “公子,我依旧无法辨认她的确切身份,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是这座禁地。” 小陌收敛心绪,看着那座云海雷池,说道:“是远古行刑台之一的化龙池,隶属于雷部斩勘司,至于她为何与云璈一并落入万瑶宗之手,同时又能够跨界驾驭化龙池,就是个谜题了,天庭神位分工极为明确,不允许有丝毫差池,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估计得找个机会潜入三山福地,才有可能找到线索。” 化龙池。 昔年天下水族过龙门者,在此化龙,遭受被抽筋剥皮等酷刑的受罚真龙则坠落此间,神性真灵在此消融殆尽,失去真龙之身。 陈平安盘腿而坐,微微皱眉,双手大拇指轻轻敲击。 记得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曾经在披麻宗的壁画城,花了二十颗雪花钱,买下一只装有五幅神女图的套盒。 那五位当时就已经从彩绘壁画变成白描图的神女,分别名为“长檠”、“宝盖”、“灵芝”“春官”和“斩勘”,其中神女斩勘又叫仙杖,她们分别持有一柄长杆金色荷花灯,撑宝盖,怀捧一支灵芝如意,百花丛中鸟雀飞旋,披甲持斤斧,极其英武,浑身缠绕雷电。 先前陈平安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位与万瑶宗韩玉树大道戚戚相关的神女,出身壁画城。 只是好像时间对不上,披麻宗是外乡势力在北俱芦洲好不容易才扎根的下宗,就是奔着壁画城去的。 万瑶宗开山祖师误打误撞进入三山福地,却是极早的事情了。 除非是一种可能,某位神女施展了障眼法,其实她早就离开了壁画城,但是彩绘画像施展了秘法,能够不褪色。 最近千年内,九位神女开始陆续选择各自侍奉的主人,按照北俱芦洲山上修士的“盯梢”和追查,离开壁画的五位神女,“春官”销声匿迹,此外战死一位,是被剑仙白裳亲手斩杀,有两位神女与主人共同兵解,而这尊被陈平安怀疑最有可能是斩勘神女的云部天官,却也完全对不上,因为她一直存在于北俱芦洲视野中,因为这位神女是一位仙人境修士的侍从,这位得道之士并非剑修,根据避暑行宫那边的记载,她还曾跟随主人一起去过剑气长城。 壁画城地宫内,神女斩勘。 陈平安伸手抬臂,手中多出那把狭刀斩勘。 不出意外,这位俗称“仙杖”的雷部斩勘神女,就是奔着陈平安手中这把行刑台神物去的。 而狭刀斩勘,又是白发童子早年从青冥天下岁除宫带到剑气长城的。 陈平安点点头,收起两幅画卷,却留下了那片云海,轻轻呵出一口气,便有异象出现,仿佛白云生于仙人吹嘘间,雾气袅袅,如架云梯,继而从陈平安搁放那方水字印的本命水府当中,缓缓掠出一张碧绿符箓,水运浓郁且精纯,此符一出,水光潋滟,四方莹澈。 陈平安祭出此符后,解释道:“据说万瑶宗以六张信物宝箓,作为修士的身份象征,宗主得其三,其余都被掌律在内三脉瓜分掉,这张宝箓,就是万瑶宗六种秘符之一的吐唾为江符。” 按照《丹书真迹》的记载,符箓之妙,不在纸面,而是需要与修士金丹、元婴融合,比如在那丹室之内墙壁上,勒石刻字一般,更高一层的境界,是通过一尊元婴在关键洞府内立碑,以元神驾驭那种虚无缥缈的“纯青炉火”,书写比道家青词更加古老的“祭文”。 练气士在人身小天地内,勒石刻符,立碑纪事,才算远古符箓真意。 以此画出的符箓,才算属于修士己物,独得天地造化,与大道会心不远。 所以陈平安从不觉得自己在符箓一道登堂入室了,还差得远。 白玉京供奉有数部被誉为大道根本的大经,其中一部,名为《说符》,只是没有陆沉的那部《黄庭》出名,流传不广。 李-希圣赠送给陈平安的那本《丹书真迹》,就像是一本被精心裁剪过的缩略版《说符》。 “知道是好东西,但是一直不敢将此符大炼为本命物。就怕韩玉树未卜先知,早早动了手脚,或是居心叵测,一门心思想着遇到强敌,就故意落败而逃,留下这张祖山符箓给对手去炼化。” 陈平安说道:“通过演化和拆解,一路倒推回去,我已经大致了解这张秘符的修炼过程。” “修士先在自身水府内开辟出一口深井,井口绕圈铭刻‘雨师敕令’四字,井口必须朝内倾斜些许,呈外高内低状,有点类似小镇那边家家户户都有的天井,有四水归堂的讲究。约莫是每隔六十年,在冬至日,寻一处水运充沛的江河巨湖,取水一斗,分成四份,分别浇筑‘雨师敕令’四字,先后由雨字居中一竖,师字一撇,敕字最后一捺,令字最后一笔的那一点,流入水井内。” 因为是在自身小天地内,万事随心所欲不逾矩。 在陈平安和小陌之间,凭空浮现出一口水井,井口铭刻有雨师敕令四字,一斗水悬空,浇在那四个字内,缓缓流入井内。 俗语说井水不犯河水,但是自古修道一事,修仙法,求长生,颠倒阴阳,无视幽明殊途……本就是公认的逆天之行。 “在来年夏至日,修士捻符现世,借助烈日阳气走水一遭,手攒一组雷局,掐五龙开山诀,焚烧至少十二种类似大江横流符、潮水倒灌符的‘藩属’水符,作为进贡给此符的祭品,修士作鲸吞状饮尽一斗水,在人身天地内造就出瀑布从天倾泻于地的景象,冲击水井底部,用以开掘更深,经过数十个甲子,百个甲子的‘滴水穿石’,这口水井,便能够与外界的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之水,相互灵感相通,修士持符念咒,如持有天条律令,法天象地,口含天宪,当然借水无碍,滔滔江河之水遮天蔽日,足可覆山,变陆地为沧海。” 只见一斗水,高悬在天,一线垂落,有大瀑倾泻直下的激荡声势,笔直坠入水井后,井内有雷鸣声响。 小陌笑道:“凭借此法,久久见功,张嘴一吐,祭出符箓,就能够倾泻一条江河,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口唾沫淹死人。” 陈平安点头道:“周首席当时也用了这么个比喻。” 难怪你们两个都还没见面,就已经有了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 贾老神仙就曾在酒桌上唏嘘感慨,不是贫道不念周首席的旧情,实在是小陌先生做人太厚道。 崔东山更绝,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来,就干脆别回来了。 陈平安说道:“美中不足的,就是此符最贵重的地方,还在材质本身,能够承载一层层叠加起来的道意。所以只能一代传一代,符箓威力会越来越大,上限极高,几乎可以触及水法大道的渊源,但是无法仿造复刻,至于量产就更别想了。” 小陌说道:“既然问题症结只在符箓材质,倒是不难,公子只需说清楚,以后我与碧霄道友重逢,可以与这位道友讨要。”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欠谁的人情,都别欠这位老观主的人情。” 小陌说道:“公子放心,我是例外。” 陈平安一时语噎。 小陌从不说大话。 实在是当年那趟藕花福地之行,让陈平安对这位东海观道观“道法通天”的老道士,一想起就犯怵,很是“道心蒙尘”。 说得简单点,就是陈平安对老观主已经有心理阴影了。这就跟大骊地支一脉修士,每每想起那位年轻隐官,是差不多的心境。 陈平安又祭出一张同样出自万瑶宗祖山的古老符箓,显化出一座古老大嶽,名为“太山”。 世间山符多如牛毛,脉络繁杂,撮土成山,各有各的神通,不同的山符,各有长短优劣。 在气府内捻土一小撮,默念真言咒语,赋予真意,抛洒在地,即成大山,凭空屹立在天地间。 其中有公认威力最大的一脉,就是与天下大岳“搬山”,借用“真形”,用来砸人,很是威力巨大。 两张祖山符箓,形成水绕高山的格局。 小陌一眼就认出此山根脚,说道:“曾经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传法之地,为能够登山的各方道士传授符箓,不过这位先生跟道士仙尉不一样,门槛很高,一向法不轻传外人,太山多迷障,绝大部分道士都上不去,好像后世的山水破障符,就是当初被道士们给这么钻研出来的。” “我曾经游历过此山,当然是强行以剑气开道登顶,不过当时这位先生已经离开,据说是跟那位天下十豪之一的剑修打了一架,剑气太重,盘桓不去,主人觉得不宜修行了,就下山远游。至于那场架胜负如何,外界都不清楚。” 道士,书生,先生,夫子,在远古时代,都是一个个含金量极高的称呼。 陈平安笑道:“难怪后世想要成为符箓修士,门槛这么高,难度仅次于成为剑修。” 韩玉树曾经依循开山祖师传下的一篇金书道诀,以这座太山作为符纸,在山上画出一条条金色丝线,用来增加一座古山的道意。 山中布满数以百计的金色江河、溪涧,从山巅处四下而落至山脚。 当时陈平安就一边在韩玉树的眼皮子底下,依葫芦画瓢,现学现用,以至于韩玉树断定陈平安一定早就接触过三山符箓的旁支。 两张祖山符箓,再加上那座云海。 云海在最下,山倒悬,水居中环绕,陈平安和小陌依旧坐在蒲团上,故而他们眼中所见的景象,变如天翻地覆。 陈平安无奈说道:“我早就看出是一种叠符了,但是无凭无据,无迹可寻,拎不出线头,就跟敲云璈差不多,没有独门秘诀作为辅助,还是怎么都学不来。” 陈平安手指晃动,指尖出现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最终摹拓出一张万瑶宗秘传的远古符箓,即是山符,又是剑符。 只是相较于先前两张祖山符箓都是实物,当下这张符箓就是陈平安凭空画符而成了。 这是一张绘有五座古老山岳的金色符纸,以某种每次画符用掉一两、人间就会少掉一两的珍稀五色土,精心炼为画符丹砂,最后以剑诀书写“五嶽”二字作为符胆。 修士祭出此符,如五山倒悬在空,峰如剑尖,直指大地。 陈平安说道:“这张五嶽符,在山上有个‘大’字作为前缀,专门用来区分后世常见的五岳符。而这张五嶽符,除了符纸特殊之外,又有奇异的地方,就是用剑诀作为符胆,所以兼具剑符效果。可以确定,那座万瑶宗祖师堂,必然存在一道暂时不为人知的远古剑脉法统。” 按照姜尚真的估计,这种被誉为“大五嶽符”的符箓,因为那座旧五嶽中“东山”的消失无踪,此符就成了绝品。符箓于玄,龙虎山天师府,皑皑洲刘氏十六库之一的符箓库,还有一些保存多年的五嶽符,全部加在一起,数量不会超过三十张。 传言东山是一座无需缥缈的山市,会随着光阴长河随水飘走。 学生崔东山,这么显而易见的关联,陈平安当然询问过他与那座“东山”有无渊源。 崔东山当时说得斩钉截铁,自己取名为“东山”,只是求个好兆头,是学生的一种自我勉励,就像是刻在心头的“座右铭”,告诉自己一定可以通过孜孜不倦的勤勉修行,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与那古嶽“东山”,没有半点关系! 小陌问道:“就不能退而求其次,用各国五岳土壤炼制为画符朱砂?” 陈平安摇头道:“试过,终究不成。用上了我们宝瓶洲的五岳土壤,都不管用。” 年少时当窑工学徒,经常跟着姚师傅入山,陈平安没少“吃土”。 对于土性的了解程度,陈平安远胜一般练气士。 “只能是取土于浩然天下的上古五嶽,但是这五座山,如今只存穗山,其余太山、东山,都太难找了。” 可能旧五嶽之后的穗山、九嶷山在内那五座中土五岳,可以炼制出此符,但是要与那些拥有神号的大岳神君,取走附着在山岳山根处的那么一抔泥土,谈何容易。 据说当年符箓于玄很早就有如此打算,好不容易都凑足了四岳土壤,依旧功亏一篑。 于玄已经足够德高望重了吧,结果仍是在神号“大醮”的穗山周游那边,吃了闭门羹,不管于玄如何开价花钱买,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情,都不成。 神君周游就是不点头。 所以陈平安只能是在自己小天地内,临摹此符。 在密雪峰那座洞天道场内,陈平安尝试过不下百次,用符纸画符,每每符成之际就是消散之时,瞬间就会分崩离析,都不是那种赝品符箓的灵气流逝极快,而是直接就符胆炸裂,导致整张符纸当场粉碎。 小陌对符箓一道毕竟不太熟悉,难免心生疑惑,“公子,既然已经拥有了一条光阴长河,何必如此精研符箓?” 陈平安是第一次与外人提出关于他构建这座天地的具体设想和细节布置,“这座天地总共分为四层,第一层,是光阴长河造就出种种天地景象,无限接近真实,相当于障眼法,被问剑之人置身此地,要想找到我的‘真身’,先需破障,在这期间,他的任何举动,每一次呼吸,每一个脚步,每一次出剑和祭出法宝等等,所消耗的自身灵气,自然而然都归为我有。” “我打算下次去桐叶洲,走一趟镇妖楼,跟青同购买那些其中藏有一座座幻境的梧桐叶。” “青同的梧桐叶,有那一叶一菩提的玄妙,只要数量一多,当真有那‘恒沙世界’的妙用。” “第二层,他破开迷障后,还需要与整座天地问道或是问剑一场。符箓一道,就是我用来稳固天地屏障的,所以我会炼制出数以十万、甚至是数百万计的符箓,符纸品秩不用计较高低,以量取胜,当然有类似这样的大符,是更好,不断加固天地的山根水脉、云根雨脚等大道运转,最终达到那种光阴长河‘水长天作限’、‘山固壤无朽’的大境界。” “有没有泉府财库里边的三百颗金精铜钱,这条光阴长河的宽度和深度,真是……天壤之别!” “天下道法,殊途同归。追本溯源,究竟之法,大概都是一树开出千万花。” “道树有低枝,触手可及,术法就容易学,道树有高枝,修行门槛就跟着高,高不可攀。” 陈平安坐在蒲团上,狭刀斩勘横放在膝,双手握拳抵住膝盖,神采奕奕,眉眼飞扬。 “第三层,我会观想出三位坐镇天地枢纽的关键人物,一剑修,背‘夜游’。一武夫,手持‘斩勘’与‘行刑’。一符箓修士,手握无穷符。” 说到这里,陈平安咧嘴一笑, “外人进入这座天地,要见我的真身,就像得先烧三炷香,过三关才行。” 小陌沉默许久,问道:“公子,最后一层?” 陈平安微笑道:“暂且保密。” ———— 牛角渡包袱斋那边,与那个自称是陈山主叔叔辈的汉子分开,洪扬波与那位侍女情采继续闲逛铺子。 在老人看来,这边的生意确实冷清了点,与牛角渡这么个重要枢纽的地段,太不相符了。 如果自家青蚨坊是开在这边,肯定每天都是人满为患的场景。 洪扬波以心声笑问道:“东家,觉得这处州如何?” 竹外桃花,蒌蒿满地,阳气初惊蛰,韶光暖大地。 被老人敬称为东家的年轻女子,说道:“处州山水好是好,就是置身其中,难免觉得局促。” 老人点点头,深以为然。 即便龙泉剑宗搬出了处州,这里依旧是山头林立,仙府众多,披云山更是山君魏檗治所。 对于外乡练气士来说,实在是束手束脚,走在哪里都有寄人篱下之感,光是御风需要悬佩剑符一事,就让外乡修士倍感不适。 他们这次在牛角渡下船,是专门去落魄山拜访那位年轻隐官,要说寄信一封给霁色峰,就能请得动陈平安,青蚨坊这边都觉得毫无用处,说不定还会被落魄山当成是那种不知轻重、不懂礼数的角色。 两人走入一间卖兰花在内诸多盆栽的铺子。 洪扬波已经在青蚨坊二楼的那间屋子里边,做了将近八十年的买卖。 仿佛一晃眼,几杯酒的功夫,就是百年光阴悠悠过去。 老人与那陈平安有过三次见面,亲眼看着从一个悬酒壶的背剑少年,变成戴斗笠的青年游侠,再到已是不惑之年的落魄山山主。 当年陈平安在二楼,她刚好在三楼“寒气”屋内擦拭古剑,敏锐察觉到了楼下的异样,她就假扮端茶送水的侍女,去洪扬波的屋子内一探究竟。 铺子门口那边,站着个青衫男子,抱拳笑道:“洪老先生,情采姑娘。” 这间铺子的代掌柜,是一位珠钗岛年轻女修,不过按辈分,她是流霞管清几个的晚辈了。 女子笑着自我介绍道:“陈山主见谅,我是青蚨坊的现任掌柜,真名叫张彩芹,弓长张,五彩之彩,水芹之芹。” 当年陈平安离开青蚨坊,走在街上曾经回望一眼,看到这个凭栏而立的女子,就已经可以确定,她是一位隐藏气机的剑修。 铺子后院那边有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屋舍,茶叶酒水都备着,陈平安就亲自煮茶待客,玩笑道:“洪老先生是真心难请,今天属于意外之喜。” 洪扬波笑道:“陈山主若只是邀请我来落魄山这边做客,我岂会再三推辞,但陈山主是公然挖墙脚啊,我怎敢答应?” 毕竟是见过少年陈平安的,关键是双方还正儿八经做过几次买卖,所以老人甚至要比张彩芹更轻松自在,说话也随意。 洪扬波问道:“当年与陈山主一起游历地龙山渡口的那两个朋友?他们如今可是落魄山谱牒成员?” “那位大髯刀客,名为徐远霞。” 陈平安笑道:“年轻道士叫张山峰,他们都是我早年江湖偶遇的好朋友,不是落魄山谱牒成员,一个架子大,比起洪老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请了,我求他来落魄山都不乐意,一个跟洪老先生差不多,已经有了山上师承,我可不敢挖墙脚。”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在北俱芦洲的威望之高,在山上山下,无人能比。 张山峰又是这位老真人的爱徒,陈平安哪敢挖墙脚,不说老真人,袁灵殿在内几个张山峰的师兄,就能来落魄山这边堵门了。 火龙真人是出了名的与人为善,记名与不记名的那些客卿头衔,不计其数。 但是老真人都会提醒一句,给你们担任客卿一事,莫要外传,当然了,摊上事,就来趴地峰找贫道,能帮忙,是肯定会帮忙的。 一开始还有仙师沾沾自喜,觉得能够请得动老真人当自家客卿,不说独一份吧,总归是屈指可数的待遇。 结果跟要好的山上朋友凑一堆,喝高了,一聊,就说漏嘴了,才发现事情好像不对劲,一个个面面相觑。 你是?你也是?你还是啊?原来都是啊! 结果趴地峰愣是一条跨洲渡船都没有,逢人就说一句,贫道清贫啊。 北俱芦洲火龙真人的一贫如洗,太徽剑宗刘景龙的酒桌无敌,宝瓶洲北岳魏山君的夜游宴,名气之大,早已不局限于一洲之地。 洪扬波正色道:“此次前来,东家和我,就是专程找陈山主的。” 陈平安给两人递过去茶水,点头笑道:“洪老先生直说便是,都不是外人。” 洪扬波说道:“我们青蚨坊位于地龙山仙家渡口,而这座渡口的真正主人,其实是青杏国皇室,因为位于大渎以南,按照约定,青杏国柳氏就摘掉了大骊藩属国的身份,复国之后,新任国师,是我的一个山上好友,认识百多年了,知根知底,也怪我贪杯,管不住嘴,与他吹嘘自己跟陈山主是旧识,估计他就去柳氏皇帝那边邀功了,刚好青杏国太子殿下将要在年中举办及冠礼,皇帝陛下就希望陈山主能否从百忙中抽出时间,参加这场典礼。” 张彩芹犹豫了一下,因为事实并非如此,是她主动与青杏国柳氏皇帝说及此事,她和皇帝陛下,都觉得可以来落魄山这边试试看,成了是最好,不成也就当游历了一趟北岳地界。 陈平安何等江湖老道,只是张彩芹的这么一个细微表情,就立即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是假装不知真相,笑着答应下来,“没问题。” 陈平安还半开玩笑补了一句,“要是洪老先生实在不放心,怕我忘了,就在庆典举办前几天,再寄信一封到霁色峰,就当是提醒我此事。” 既然谈妥了正事,心中大石就落地。 张彩芹诚心实意,与那位陈山主抱拳致谢。 陈平安只得笑着抱拳还礼,“不用这么客气,就当是我为先前接连挖墙脚赔罪了。” 其实邀请陈平安参加这场典礼,张彩芹是不太抱希望的,对方拒绝,甚至都不是什么清高,不近人情,而是很多事情,一旦开了个口子,就得照顾到方方面面的人情世故。打个比方,一座仙府门派里边有诸多山头和法脉道统,一位祖师 堂老祖师,受邀参加过一次某峰的观礼,接下来其余山头诸峰,跟着开口邀请,这位老祖师要不要露面? 所以要么就是干脆全都不去,否则很容易就会顾此失彼,不然就是成天参加各种名目的典礼,别想着清净修行了。 “我们东家,年幼时曾经遇到一位云游高人,得了‘地仙剑修’四字谶语。” 洪扬波主动提及一事,“至于商贾之术,经营之道,东家虽然用心不多,但毕竟还是耽误了修行,不然如今多半已经谶语了。” 她有些无奈,何必与外人说这个,关键还是与一位城头刻字的年轻隐官,聊什么“剑修”,不是贻笑大方吗? 尤其是这“地仙”,在那正阳山可能值点钱,在陈平安的落魄山,能算什么。 陈平安内心微动,说道:“冒昧问一句,当年那位过路高人,是男子还是妇人?” 至于夸奖几句张彩芹资质如何好、未来成就不会低的客套话,免了,在座双方,都是做惯了生意的人,说得矫情,听着也不会觉得顺耳。 由于涉及隐秘,洪扬波不宜开口,就转头望向东家,张彩芹没有藏掖,说道:“是一位貌不惊人的妇人,荆钗布裙,她曾经为家族几个长辈算命,都极准,所言之事皆灵验。在那之后,我果真很快就温养出了一把本命飞剑。” 其实这位不知名的世外高人,还赠送给张彩芹一件见面礼,是一方砚台,雕龙纹,铭文“龙须能辟暑”。 妇人还曾泄露过天机,预言张彩芹此生最大的一桩修道缘法,在“蝉蜕”二字。 銆愯璇嗗崄骞寸殑鑰佷功鍙嬬粰鎴戞帹鑽愮殑杩戒功a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紒鐪熺壒涔堝ソ鐢紝寮杞︺佺潯鍓嶉兘闈犺繖涓湕璇诲惉涔︽墦鍙戞椂闂达紝杩欓噷鍙互涓嬭浇銆?/p> 陈平安轻轻点头,看似随意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位高人所谓的‘地仙’,并不是说如今的金丹、元婴两境,而是上五境的仙人境,老说法了,专门形容一位常驻人间的陆地神仙。” 果然是田婉捣的鬼。 极有可能,田婉是相中了张彩芹的资质,却不愿意像苏稼那样带去正阳山,交给别人栽培,再者苏稼身份特殊,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估计田婉打算以后与白裳合谋成功后,再将张彩芹收为嫡传,或者是推荐给白裳,为自己赚取一份人情? 陈平安突然问道:“洪老先生铺子里的那幅《惜哉贴》,可是这位高人当年故意留下的?” 张彩芹和洪扬波对视一眼,都不知陈平安为何有此问。 这幅字帖,在宝瓶洲山上名气不小,曾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剑仙的墨宝,属于他证道之前的得意之作,正因为此,反而写得格外神气横溢,笔墨淋漓,毫无老成内敛之意。洪扬波卖给陈平安的那幅,当然是摹本,但是笔意很接近真迹,极有古意,属于双钩之法,先勾勒空心字再填墨,使得《惜哉贴》字迹宛如秋蝉遗蜕,世间宝帖法书摹勒上石,多用此法。 陈平安就没有继续多聊这幅字帖,之后继续闲聊,洪扬波说马上要和东家一起去趟京畿之地,因为有故友相约,南返之时,他们再去落魄山做客。 陈平安就没有挽留他们,将他们送到铺子门口。 两人走向牛角渡,张彩芹不由得感叹道:“领教了,滴水不漏。” 尤其是那句看似是提醒洪扬波的提醒,才是人情世故的真正精髓所在。 一来等于表明自己肯定是要参加庆典了,否则陈平安根本不必说这句话。 这是给他们两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吃了颗定心丸。 再者下次飞剑传信霁色峰的,可以是青蚨坊,当然也可以是青杏国礼部。 如此一来,就等于青蚨坊帮着青杏国刘氏,与落魄山真正搭上了私人关系。属于陈平安额外送给青蚨坊一桩人情,算不得一场及时雨,却绝对能算是锦上添花。既然决定了要参加典礼,落魄山就像顺水推舟,再多给青杏国一份面子,表面上看,最少在外界眼中,就是青杏国皇帝邀请到了年轻隐官亲临京城。 就只是一封看似“多余”的书信而已,落魄山,青蚨坊,青杏国朝廷,三方皆大欢喜。 洪扬波笑道:“幸好陈山主是个好人。” 张彩芹哑然失笑。 将洪扬波和张彩芹送出门后,陈平安没有就此离开铺子,而是返回后院屋子,收拾好茶具。 那位少女满脸涨红,一只手攥紧衣角,一边埋怨自己的不机灵,竟然还需要陈山主亲自收拾,一边壮起胆子,主动打招呼道:“陈山主,我叫兰桡,名字是祖师赐下的,我是珠钗岛修士!” 话一说出口,少女就差点没懊恼得直跺脚,陈山主岂会不知自己是从螯鱼背那边来的? 牛角渡包袱斋这边的铺子,不都是她们在打理嘛。 陈平安轻轻点头,笑问道:“兰桡,你的师父是谁?” 兰桡,是小舟的美称。刘岛主还是很有才情的。 少女笑道:“师尊名讳洛浦,如今就在陈山主的福地内修行。” 陈平安笑道:“这说明你师父的资质很好。” 兰桡使劲点头。 是她的师父唉,必须的! 陈平安离开牛角渡后,身形化虹,一闪而逝,直接来到黄湖山,看到了那条蹲在水边的“土狗”。 陈平安蹲下身,揉了揉它的脑袋,忍住笑,道:“难为你了。” 既然它至今尚未炼形,就可以不用视为道友了。 它咧咧嘴,晃了晃尾巴。 以前那个小黑炭在小镇学塾混日子,每天放学,就是她心情最好的时候, 身边跟着个身为骑龙巷右护法的黑衣小姑娘,还有一条夹着尾巴走路的骑龙巷左护法。 裴钱走路喜欢大摇大摆,穿街过巷,只要附近没有外人,经常喜欢大声嚷嚷。 “走路嚣张,敌人心慌!谁敢挡道,一棍打走,若是朋友,相逢投缘,宰了土狗,我吃肉来你喝汤!” 押韵是挺押韵的,就是半点不照顾那条土狗的感受。 那段往事不堪回首的惨淡岁月,有苦说不出。 就算早就能够开口言语了,它也打死不说。一开口,还了得?!被裴钱知道了,它都怀疑会不会被裴钱吊起来打。 当年裴钱每次教训周米粒,就是那句口头禅,“小米粒啊,咱们做人可不能太左护法,尾巴翘上天,是要栽大跟头的。” 偶尔他们仨一起蹲在骑龙巷铺子门口,晒太阳嗑瓜子,裴钱经常掰扯她那险象环生又精彩纷呈的江湖履历,和一些肯定无从考证的道理,比如“晓得么,我师父曾经与我说过一句至理名言,钱难挣屎难吃!这就叫话糙理不糙,咦,不对啊,左护法厉害啊,你竟敢是个例外,狗头何在?!来来来,敬你是条汉子,领教我一套疯魔剑法。” 亏得小米粒还算护着它,不然它真要离家出走了,别说骑龙巷,小镇都不待。 陈平安笑问道:“有想好真名吗?” 它低了低脑袋,意思是已经有了真名。 陈平安站起身,略有遗憾,“那我就不帮忙取名了。” 准备离开黄湖山,陈平安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打算叫什么名字?” 它抬起一脚,在地上划拉起来。 写了两个字,字迹还挺像那么回事。 韩卢。 陈平安点头笑道:“确实是个好名字。” 没有直接返回落魄山,陈平安先去了一趟远幕峰,老厨子正在当木匠,手持圆木一段,眯眼准备弹墨,脚边是遍地刨出的木花。 见到了陈平安,老厨子笑道:“公子怎么来了。” 陈平安卷起袖子,微笑道:“不是闲逛,给你搭把手。” 白发童子急哄哄御风而至,一个前冲,在地上翻滚数圈再跳跃起身,站定,拍了拍身上尘土,“隐官老祖!我要与你老人家禀报一个重要情报,谢狗已经悄悄离开处州地界了!” 陈平安冷笑道:“都是一个门派的了,你就这么讲义气?” 白发童子跺脚道:“这就是忠义难两全啊,这不是么法子的事情嘛,忠义忠义,忠在前边,义且靠后!” 朱敛点头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回头把忠心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一手心写铁骨铮铮,一手背写义薄云天,出门散步,可就威风八面了。” 白发童子埋怨道:“老厨子你说话咋个这么不中听呢,怪腔怪调的,都不知道跟谁学的臭毛病。没事多跟咱们隐官老祖学学怎么说话,如何做人啊。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倒好,尽整些有的没的,每天待在如同芝兰之室的隐官老祖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半点真本事都没学到。” 朱敛还是点头道:“在理在理,你说得都对。” 但凡跟你拌嘴半句,就算我输。 白发童子双手叉腰,本想开骂了,想想还是算了,吵架是注定吵不过这个老厨子的。 陈平安没好气道:“别拉着郭竹酒跟你们瞎胡闹。” 白发童子眼神幽怨,委屈万分,抽了抽鼻子,“我这不是想着打入敌人内部嘛,舍得一身剐,不惜龙潭虎穴和刀山火海走上一遭,先跟那个谢狗混熟了,就好给隐官老祖通风报信了。” 陈平安气笑道:“那我不是还得谢谢你啊?” 白发童子抬起脚尖,一下一下,踹得地上木花乱飞,“隐官老祖要是说这种见外话,就寒了麾下心腹大将的一颗赤胆忠心了。” 朱敛又附和道:“是那活泼泼、滚烫烫的一颗赤胆忠心。” 陈平安忍住笑,收拾这家伙,还得是老厨子出马才行。 白发童子瞪大眼睛,都快憋出内伤了。 其实真正在说怪话这件事上最厉害的,不是崔东山,也不是朱敛,而是落魄山的周首席。 估计是周首席既有天赋,加上见多识广,所以在说笑话这一块,堪称无敌手,就连老厨子和郑大风都要自愧不如。 比如我家那边的祖师堂议事,就是猪圈里吵架。 只要见着美人还能抬起头,就是老当益壮,半点不服老。 山下打架,小鸡互啄…… 披云山乐府司那边,其实没有什么脂粉味,既无曼丽厨娘鱼贯出入,也无歌舞助兴,就只是郑大风与魏檗拼酒,喝了个酩酊大醉,说自己有个想法。 魏檗听完之后,被震惊得久久无言。 你一个纯粹武夫,跑去齐渡那边做什么? 陈平安独自返回崖畔竹楼,坐在石桌旁。 当年在剑气长城,最早陈平安只是个卖酒坐庄的二掌柜,尚未担任隐官,入主避暑行宫。 除了练拳,每天忙碌的事情,就是雕刻印章,打造折扇,编订百剑仙印谱、皕剑仙印谱…… 宁姚偶尔会去屋子那边坐一会儿,陈平安怕她觉得闷,担心稍坐片刻就离开,就会没话找话,主动跟她解释印文底款、边款的心思和用意,以及题写在扇面上边那些文字内容的缘由和寓意。 一开始宁姚会听得认真,还会主动询问几句关于文字、语句的出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宁姚听得多了,就会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脸色,不明显,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但是陈平安何等心思细腻,二掌柜何等擅长察言观色,很快就不再多说什么,打定主意少说话,只是她每次打算起身离去的时候,变着法子用一些蹩脚理由挽留她。 陈平安对此是偷着乐的,又有一点伤感。 因为宁姚之所以会如此,是她有了一种危机感。陈平安会觉得很没有道理,但是男女之间,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呢。 准确说来,就是宁姚觉得自己,好像渐渐的,与陈平安很难聊到一块去了,她就会忧心忡忡,今天是如此,明天呢,后天呢? 宁姚觉得自己这辈子只会练剑,但是陈平安不一样啊。 不管宁姚在修行路上,如何一骑绝尘,可她终究还是一个女子。 只要走在人间情路上,谁不是患得患失的胆小鬼。 听了句不顺耳的话,女子的心路上,就会愁云惨淡,阴雨绵绵,可能蓦然听见一句中听的情话,又突然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陈平安趴在石桌上,双手叠放,下巴搁在手背上,怔怔看着远方。 极少发呆这么久,以至于云卷云舒,日落月升了,陈平安还保持这么个姿势。 酒,剑,明月,宁姚。 正文 第九百九十八章 酒杯换碗 陈平安坐起身,转头望去,魏檗从披云山赶来此地,一身雪白长袍,耳边坠有一枚金色耳环。 难怪宝瓶洲五岳,就数披云山女官数量最多。 陈平安笑问道:“郑大风如今酒量这么差了吗,魏山君竟然还没喝饱?要来找我喝第二顿?” 郑大风估计是喝高了,都没有返回落魄山的宅子,就在山君府那边直接找了地方睡觉。 魏檗揉了揉眉心,混着喝酒,就是容易上头,“有两件事,一公一私。如果不是公事,我不会大半夜跑来打搅山主的清修。” 陈平安疑惑道:“你我之间还有公事?” 魏檗气不打一处来,说道:“禺州将军曹戊,有事找你商议,按照大骊军律,他可以凭借秘制兵符直接与我沟通,现在他就在山君府礼制司做客,估计喝过茶,就会来落魄山找你。” 陈平安奇怪道:“禺州距离我们处州又不远,按例一州将军是可以配备私人渡船的,何必叨扰山君府,再说曹戊真有紧急军务,你们北岳的储君之山就在将军府驻地附近,可以让这位储君山神直接送到落魄山的山门口,怎的,故意兜了个大圈子,这位曹将军是想要用魏山君的名头来压我?” 魏檗笑道:“我今夜反正只是帮忙捎话,曹戊担心你找理由婉拒,说他刚走了一趟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见过新官上任的林正诚了。” 曹戊的真实身份,北岳山君府这边是有记录的,曹戊本名许茂,正是石毫国早年那位横槊赋诗郎,当年大骊铁骑南下,即将大举进攻旧朱荧王朝,石毫国作为后者的主要藩属之一,表现得立场极为坚定,为了拖延大骊铁骑的脚步,两国交战,战况惨烈,曹戊由于护主不利,导致皇子韩靖信暴毙,不得不转去投靠大骊巡狩使苏高山,最早谋了个斥候标长的身份,这些年凭借战功,一步步成为大骊禺州将军,早年又迎娶了一位上柱国袁氏嫡女,在边军和官场,曹戊口碑都不错。 陈平安微微皱眉,“那我跟你走一趟礼制司,主动见一见这位大驾光临的禺州将军。” 魏檗笑道:“这么给面子?”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如今整个大骊朝廷才几个一州将军,半个父母官!” 曹戊没有去往蛮荒天下,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坐冷板凳,在大骊官场的高升之路已经走到头了,再就是曹戊已经简在帝心,被皇帝宋和视为未来主掌兵部的人选之一,逐渐脱离大骊边军体系,让曹戊只需在地方上积攒资历、人脉,将来有机会成为上柱国袁氏推到朝廷中枢位置的那个人。 随后陈平安跟着魏檗来到披云山,在一座雅静别院内,见到了那位正在喝茶的禺州将军,一旁坐着位焚香煮茶的女官。 陈平安抱拳笑道:“曹将军,昔年风雪一别,我们得有小二十年没见了吧?” 曹戊早已起身相迎,抱拳还礼,爽朗笑道:“禺州将军曹戊,石毫国旧人许茂,见过陈山主,多年不见,陈山主” 魏檗作为东道主,笑着让那位负责煮茶待客的礼制司主官不必忙了,由他亲自招呼两位贵客,大骊旧北岳地界江水正神出身的女官略有失望,她与第一次见到真人的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姗姗离去。披云、落魄两山距离如此之近,山君又与陈隐官是一洲公认的关系莫逆,但是不知为何,陈隐官却极少做客披云山,她那礼制司内诸多官吏,对此都是深感遗憾,她甚至数次与山君“请命”,务必邀请年轻隐官来礼制司坐一坐,可惜魏檗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陈平安落座后,从魏檗手中接过茶杯,问道:“不知许兄今夜找我有何事?” 许茂说道:“皇帝陛下即将秘密南巡,期间会驻跸豫章郡采伐院,我作为兼领洪州军务的禺州将军,必须保证陛下此行的,但是如今将军府的那拨随军修士,多是年轻人,经验丰富的随军修士,都已经抽调去往蛮荒天下战场,所以我担心万一遇到某些突发状况,难免应对不当,所以就斗胆想请陈山主走一遭洪州豫章郡。” 陈平安答非所问,“关于此事,林院主怎么说,有无建议。” 许茂说道:“林院主亦是觉得他的采伐院,受限于本身职责和成员配置,比较难以照顾到方方面面,需要禺州将军府多出力。” 典型的打官腔,措辞含糊,看似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陈平安笑了笑,点头道:“明白了,劳烦许兄回头给我一个确切日期,我就算无法亲自赶往豫章郡,也会让山中剑修暗中护卫,关于此事,毕竟涉及朝廷机密,我又只有一块大骊兵部颁发的末等太平无事牌,照理说,没有刑部命令,我和落魄山是无法参与此事的,所以许兄可以与山君府联名告知刑部和那个礼部祠祭清吏司,免得出现不必要的误会,有了朝廷那边的确切答复,我这边才好早早安排人选和行程。” 这位禺州将军顿时如释重负,双手举杯,“许茂以茶代酒,敬谢陈山主!” 陈平安也跟着喝完一杯茶,再与许茂聊了些石毫国的近况,许茂很快就告辞离去。 将这位禺州将军送到门口,魏檗再施展山君神通,许茂得以缩地山河,径直返回将军府密室。 魏檗笑道:“显而易见,曹将军是打算拿你来做人情了。毕竟宝瓶洲如今请得动隐官大人的人,就没几个。不管你是否会亲临洪州豫章郡,就算只是一两位落魄山谱牒成员在那边现身,相信皇帝陛下都会对曹将军刮目相看。我现在比较好奇曹戊是怎么跟林正诚聊的,要不要我帮你探探口风?免得被曹戊钻了空子。” 陈平安摇头说道:“算了,我本来就犹豫要不要去一趟豫章郡。” 不用陈平安主动询问,魏檗就说起了那桩所谓的私事,“郑大风说他现在有三个选择,留在落魄山,不当看门人,寻一处藩属山头,以后给人教拳,再就是去桐叶洲那边跟崔东山厮混,第三个选择,是他去齐渡那边,但是想要做成这件事,就需要你我联袂举荐了,所以他比较为难。” 陈平安怒道:“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你郑大风一个纯粹武夫,跑去大渎当什么大渎公侯?! 确实,如今宝瓶洲中部大渎,有长春侯杨花和淋漓伯曹涌,但是还缺少一位拥有“公”字爵位的水君。 促成此事,不管是谁来补缺,大骊朝廷当然是有举荐权的,虽说还需要文庙那边点头许可,只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而已,这跟宝瓶洲想要多出一座宗字头仙府,情况大不相同,因为这条大渎是大骊王朝一手开凿而出,文庙在这件事上,不会与大骊宋氏指手画脚,至于这个位高权重却一直悬而未决的大渎神位,说是各方势力抢破头都不夸张,所以郑大风如果真打算去往齐渡“捡漏”,除了需要魏檗帮忙牵线搭桥,事实上真正能够将此事一锤定音的,还得是拒绝担任大骊国师的陈平安。 魏檗斜靠房门,无奈道:“我当时也是这么骂他的,结果他说是师父的意思,我还能怎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郑大风最是尊师重道。”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魏檗瞥了眼脸色郁郁的陈平安,笑道:“为何这么失态,你们修道之士长生久视,我们文武英灵成就神位,不也算是一种殊途同归。” 先前在乐府司那边喝酒时,郑大风醉眼朦胧,抹着嘴,笑着说他如果真能当上这么个大官,披云山再跟上,岂不是山水两开花,好兄弟果然是共患难同富贵,都有机会拥有神号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郑大风跟你不一样。” 如果说单纯只是一桩好事,无非是需要消耗人情而已,陈平安当然不会有任何犹豫,即便需要落魄山跟大骊宋氏做些利益交换,为了郑大风,都是小事,问题在于郑大风走上这条神道,其中缘由极其复杂,而且影响深远,都不能说他是“重蹈覆辙”还是如何,关键陈平安至今还不清楚郑大风是否记起“当年事”,总而言之,在陈平安看来,这件事是可以“等等看”的,毕竟桐叶洲也会出现一条崭新大渎,郑大风真要谋取一个神位,将来肯定不至于有那“人间没个安排处”的唏嘘。 陈平安问道:“郑大风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跟你喝酒的时候,言谈之间,他有没有流露出某种倾向?” 魏檗笑道:“怪我没把话说清楚,根本没你想的那么糟心,我们大风兄先前在酒桌上,已经开始盘算自家水府二十司,要邀请哪些暂未补缺的女子山水神灵了,请我列个单子给他,反正绝对不能比披云山逊色。” 陈平安憋屈不已,忍不住骂了一句娘。 不知是骂郑大风心宽,还是骂魏檗“谎报军情”。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魏檗微笑道:“陈山主事务繁忙,难得来一趟我们披云山,既然来都来了,今夜必须借此机会,小酌几杯。” 陈平安说道:“就咱俩关系,喝什么酒,君子之交淡如水!” 反观先前郑大风登山,是不停暗示魏山君今夜酒水,多多少少整几个荤菜,别弄得太清汤寡水了。 只不过魏檗假装没听懂郑大风的暗示,好在最后郑大风喝了顿素酒也没抱怨什么。 魏檗伸手抓住陈山主的胳膊,拽着重新入屋落座,再打了个响指,很快就有环佩玎珰的宫妆女官走入屋子,端酒送菜而至,光是负责拎食盒的女官就多达三位,莫不是那种三两筷子就能夹完一盘菜的路数?否则就只是两人对酌,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而且她们布置酒具、搁放菜碟的时候,动作尤其轻缓,凝眸含睇,美目盼然。 陈平安面带微笑,以心声道:“魏山君,你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魏檗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想必自家礼制司最近半年之内,是再不会抱怨半句案牍繁忙了。 下次陈山主再造访山君府,饮酒地点,可以挪去监察司那边? 等到她们都撤出屋子,魏檗也懒得劝酒,夹了一筷子腌笃鲜里边的春笋,细嚼慢咽,问道:“宝瓶洲五岳,有机会‘封神’,是你的意思?”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想啥呢,我连个书院贤人都不是,哪有这么神通广大。” 魏檗说道:“但是根据中土神洲那边传出的消息,好像是你家先生亲自抛出这个建议的,礼记学宫那边亦是十分坚持,茅司业还给出了一份十分详细的方案,阐述此事利弊,其中三位文庙正副教主,一赞成一反对,还有一位暂时没有表态,所以文庙还需要召开一场七十二书院山长都需要到会的正式议事,再来敲定此事的最终结果,大面上,还是通过的可能性比较大。” 陈平安点点头,“既然穗山在内的中土神洲五岳,早就拥有神号,那么此事最少在礼制上是合乎规矩的,可能定下来后,你们几个在文庙山水谱牒上的神位,大概率还是维持不变。毕竟其余七洲,暂时都无一洲大岳山君,这些年文庙重启大渎封正仪式,再加上陆地水运之主和设立四海水君,又有水神押镖一事,可以帮助水神捞取功德,想必浩然山神肯定是有一些意见的,搁我也会唠叨几句,如果送给宝 瓶洲五个山君‘神号’,对文庙来说,就是惠而不费的事情,既可以帮助宝瓶洲稳固山河气运,也能安抚天下山神一脉,免得文庙太过偏心水神,如此一来,别洲诸多山神,还能有个盼头,等于凭空多出了一条晋升通道。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魏檗笑着打趣道:“茅山主转任礼记学宫司业,真是一记神仙手。” 陈平安埋怨道:“放你个屁,这叫光风霁月,秉公行事,你少在这边得了便宜还卖乖。” 魏檗说道:“那份谢礼,下次你再去五彩天下,记得帮我跟宁姚道声谢。” 陈平安点头道:“一定带到。” 魏檗试探性说道:“听郑大风的口气,你好像当下也是个急需金精铜钱的人,披云山这边还有七八十颗金精铜钱的库藏,本来是打算慢慢凑出个家当,靠着大骊的供奉薪水,蚂蚁搬家,积攒个大几百年一千年的,说不定八字就有了一撇,现在反正用不着了,不如你拿去?” 陈平安摆摆手,“老子不稀罕你那点铍铜烂铁。” 魏檗立即双手持杯,“山主大气,必须敬一杯。” 好家伙,敢情你就在等我这句话呢,陈平安摆摆手,“别墨迹了,先连敬三杯,聊表诚意。” 魏檗果真连喝了三杯酒,打了个酒嗝,打趣道:“按照如今处州这边的习俗,办喜事,酒桌得摆两场,飞升城一场,落魄山那边要是位置不够,我们山君府这边可以帮忙腾地方。” 陈平安朝魏檗竖起大拇指,脱了布鞋,卷起袖子,看架势是打算跟魏山君在酒桌一分高下了,呲溜一声,饮尽一杯酒。 魏檗突然说道:“林守一闭关有段时日了,就在长春宫那边,按照近期北岳地脉的迹象显示,他跟龙泉剑宗的谢灵,极有可能差不多时候跻身玉璞境。袁化境在内五人,如今帮着林守一护关。” 陈平安说道:“既然答应了许茂要走一趟豫章郡,那咱俩就先去一趟长春宫?” 魏檗没好气道:“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去长春宫,人家欢迎还来不及,有我没我,根本不重要。” 陈平安伸出手,“还我。” 宁姚喜欢翻阅陈平安的山水游记,还说这个好习惯,可以保持。 自家山头,小米粒就是个耳报神,况且如今白发童子还司职编撰年谱一事,想瞒都瞒不住。 一想到以后游历中土神洲,还要去一趟百花福地,陈平安就一个头两个大。 就像直到现在,陈平安不就始终不曾去过自家福地里边的那座狐国? 魏檗哈哈大笑,“那我就勉为其难,陪你走一遭长春宫。” 柳外青骢,水边红袂,风裳玉佩,彩裙飘带,处处莺莺燕燕。 就像自家山君府诸司的女官,不管是旧山水神灵,还是山鬼精魅出身,她们几乎都对这位云遮雾绕的年轻隐官充满好奇。 魏檗笑眯眯道:“我就奇了怪了,宁姚那么大气的女子,你偏偏在这种事情上如此斤斤计较,是不是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的嫌疑啊?” 陈平安冷笑一声,“你这是小山神与大岳山君显摆缩地法吗?” 论男女情爱一事的纸上道理和书外学问,我是敌不过朱敛和周首席、米大剑仙这几个下流胚子,但是打你魏檗、小陌和仙尉几个,完全不在话下,你们就算加一起,老子一只手就够用了。 魏檗哑口无言,满脸无奈,早知道就不帮礼制司攒这个酒局了。 喝酒喝酒。 暂凭酒杯长精神。 陈平安喝完杯中酒,大手一挥,“这么喝没劲,砸吧嘴呢,赶紧的,酒杯换成大白碗!” ———— 长春宫这座水榭外,一条处处花鸟相依的道路上,来了一位姿色远远不如周海镜和改艳的妇人,身边带着个少女姿容的女修,后者端着一只果盘。 妇人名为宋馀,是长春宫的太上长老,少女是她的嫡传弟子,名叫终南。 整个宝瓶洲,都对大骊宋氏王朝,如此器重那位首席供奉阮邛,以及如此厚待至今还只是宗门候补之一的长春宫,往往不太理解,都觉得有点大题小做了。比如宋氏再念旧,以大骊王朝如今的国势和底蕴,也该换一位至少是仙人、甚至是飞升境的首席供奉,作为一国脸面所在。 宋馀道号“麟游”,是长春宫内境界、辈分最高的修道之人,她更是长春宫开山鼻祖的关门弟子。 当代宫主都只是这位女修的师侄。 宋馀是一位道龄极长的元婴境,驻颜有术,妇人姿容,却只是中人之姿的相貌。 由于大骊宋氏太过优待、礼遇长春宫,故而外界一直揣测,大骊宋氏能够从最初卢氏王朝的一个小小藩属国,在内忧外患中逐渐崛起,最终反过来吞并宗主国,一跃成为宝瓶洲北方霸主,在这个风雷激荡的过程里,与国同姓的宋馀,和她一手创建的长春宫,是帮助大骊宋氏能够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幕后推手,正因为有她的从中斡旋,负责与卢氏王朝历代皇帝说好话,大骊宋氏才等来了袁、曹两位中兴之臣的出现,再熬到一百年前,终于迎来了那头绣虎,担任大骊国师,再往后,才是邀请兵家圣人阮邛担任首席供奉…… 宋馀亲自赶来,袁化境便移步走到水榭北边的台阶下边,抱拳致礼。 多半是长春宫修士先前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生怕出意外,就只能劳驾这位太上长老,亲自来此地一探究竟。 宋馀其实早就发现水榭顶琉璃瓦的异样,昨天得到禀报后,她只是故意拖着不来而已,小打小闹,这点钱财损耗不算什么,稍有动静,就闻讯赶来,就显得自家长春宫太过小家子气了。她不动声色,微笑道:“辛苦诸位了。” 改艳接过果盘,笑嫣然道:“半点不辛苦,都是职责所在,这地儿风景还好,既养眼又养神。” 作为京城那家仙家客栈的掌柜,打定主意,痛改前非,要让客栈的生意好起来。就像这座水榭,刚好名为“昨非斋”,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周海镜这婆娘,说话是难听了点,可偶尔还是会说几句人话的。 少女从师尊赐下的那件方寸物中,按照老规矩,又取出六壶长春宫酒酿。 改艳心中窃喜,又得手五壶,至于属于周海镜的那一壶,就别想了,这婆姨就是个掉到钱眼里的财迷,臭不要脸,一门心思想要从袁化境几个手里骗去那几壶酒。 周海镜只是靠着柱子,双臂环胸,微笑道:“我们毕竟职责在身,喝酒难免容易误事,再说了,水榭里边,书画都好,都说人生失意时,只需借取古人快意文章读之,足可心神超逸,须眉开张,无需用酒浇块磊。所以我们好意心领,下次宋仙师真的不用再送酒来了。” 改艳以心声怒道:“周海镜!缺不缺德,你不是财迷吗,为何要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损法子?!” 周海镜笑嘻嘻道:“一壶对五壶,你挣大钱,我挣小钱,我就不开心。所以你要是一颗钱都挣不着,我就当是赚大钱了。” 宋馀听到周海镜这么秉公行事,显然有点意外,只是她到底是老于世故的老元婴,笑道:“周宗师说得在理,不过待客之道还是得有的,以后酒水,我们照旧送,若是诸位担心影响到护关一事,放着就行了,喝与不喝,酌情处理,哪怕攒着,忙完正事以后带走,也算是我们长春宫的一点心意。” 改艳刚刚松了口气,结果又听到周海镜的聚音成线,“听到没,学到没,腰缠万贯的改大掌柜,你要是有宋馀为人处世的一成功力,不用多,一成就足够,你那仙家客栈的生意,也不至于好到门可罗雀。” 宋馀只与袁化境沿着湖畔道路一起散步闲聊,她与上柱国袁氏关系极好,很有渊源,交情可以一直追溯到远祖袁瀣。 所以袁化境对宋馀是极为礼敬的。 上柱国袁氏子弟,是等到骊珠洞天开门后,才知道那座小镇的二郎巷,有一栋真正的袁家祖宅,这就使得袁氏有世系可考的族谱又多出一部,这就是许多古老世族共同的麻烦所在了,想要确定本家的始封之君与得姓之祖都不容易,一洲各国豪门,多是将那位得到君王“天眷”者作为始祖,毕竟像云林姜氏这么传承有序的家族,整个浩然天下都是屈指可数的存在。 宋馀幽幽叹息一声,“师尊当年未能破开瓶颈跻身玉璞,兵解离世,曾经留下一道遗嘱法旨,大意是让我们循规蹈矩,心无杂念,抱朴修行,‘守拙’。” 其实是宋馀故意说漏了二字,守拙之后,犹有“如一”。 袁化境说道:“长春宫能有今天的成就,全凭后世修士愿意严格遵循开山祖师的教诲。” 其实袁氏也有类似的家训格言,天水赵氏这类上柱国姓氏,在这件事上,都是差不多的。 一个家族,建功立业难,福祉绵延更难,想要逃过“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从士族变成世族,再保持长久的生命力,无论是看遍史书,还是环顾官场四周,好像都需要有个规矩和体统在那边,默默影响着后代子孙,看似无形,实则不可或缺,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家风。 那位名为“终南”的女修,因为不善言辞,被师父单独留在水榭这边,她显得十分局促,既想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间就有点冷场。 女子容貌,只能说是秀气,算不得什么美人。 她本名依山,所以经常被昵称为“衣衫”,因为是红烛镇船家女的贱籍出身,至今尚未获得大骊王朝的赦免,所以上山修行后,她就被迫弃用姓氏了,最终在长春宫谱牒上改名为“终南”,传闻大骊太后在还是皇后娘娘的时候,在长春宫修养,就对这个少女极为喜爱,打算将来等到小姑娘跻身了金丹,赐姓再改名,去掉一个终字,最终取名为“宋南”,国姓之宋,太后名字“南簪”中的南。 不过又据说也有可能是赐姓南,名宋。如此一来,就等于洪州豫章郡出身的太后南簪,将少女收为纳入族谱的同族了。 不管是那种选择,对于出身乡野贱籍的少女来说,都是莫大殊荣。 所幸有改艳帮忙暖场,与她问了些有的没的,再邀请她以后路过京城,一定要入住自家客栈,可以打折,十分优惠。 周海镜就忍不住拆台道:“打折,怎么个打折,打十一折吗?” 双膝横放行山杖的少年苟且,咧嘴一笑。 这个周海镜虽然惹人烦,不过偶尔蹦出的几句言语,让少年觉得有些熟悉和亲近,因为与陈先生的说话口气,有点像。 隋霖是一位精通阴阳命理和天文地理的五行家,所以他看待长春宫的视角,最为“内行”。 相传长春宫的开山鼻祖,她的祖辈,皆是禺州渔民,她并无明确师传,是山泽野修出身,白手起家,创立了这座长春宫。 所以长春宫的看家本领,表面是数脉水法,内里却是一门极为高明的五雷正法,而且据说与龙虎山一脉雷法并无渊源。 按照 那位召陵字圣许夫子的解字,龙乃鳞虫之长,幽明兼备,于春分时登天行风雨,秋分之际潜渊养真灵。 先前崔东山带着姜尚真,还有那个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崔花生,一起走了趟正阳山的白鹭渡,白衣少年蹲在岸边,曾经吟诵一首颇有山上渊源的游仙诗,只是流传不广,略显冷僻,后世偶有听闻,只能猜测与一位云游宝瓶洲的道门真人,卢氏王朝的开国皇帝,以及长春宫的开山祖师有关,游仙诗的内容,类似谶语,多是玄之又玄之言,“帝居在震,龙德司春”,“仙人碧游长春宫,不驾云车骑白龙”,“南海涨绿,酿造长生酒”。 隋霖当然也曾听说过这篇类似歌谣的游仙诗,所以此次为林守一护关,他刚好借机仔细勘验了长春宫的地脉形势。 周海镜聚音成线,密语道:“都说宋馀与风雪庙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双方年轻时就是旧识,很是有些故事?在宝瓶洲,你们消息最灵通,此事是真是假?” 改艳没好气道:“假的!一个习武练拳的,吃饱了撑的,每天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山上传闻,难怪会输给鱼虹。” 周海镜笑得合不拢嘴,不跟这头金丹境女鬼一般见识,鱼虹这种武学宗师,打你一个落单的改艳,还不是跟玩一样。 终南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她就只是站在廊道,望向那处山头。 少女与林守一初次相见,宛如一场萍水相逢。 她只觉得岸上青衫少年郎,衣衫洁净,气质风雅,当他置身于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红烛镇,就像浑浊水面飘过一片春叶。 终南腰间悬有一枚龙泉剑宗铸造的关牒剑符,因为是恩师赠送的礼物,又瞧着心生喜悦,就一直作为饰物随身携带了。 而且当年她曾经偷偷游历过旧北岳山头,不算是那种正儿八经的下山历练,更像是散心,游山玩水。 反正与师门离着近,又在京畿之地,然后她在一条山路上,偶然撞见一个满身泥泞的撑伞小姑娘,和一个扎马尾辫的青衣少女。 她们一起走了段路程,那个一直没说姓名的马尾辫女子,还教给终南一篇晦涩难懂的火法道诀,终南却始终不敢轻易去修行,毕竟长春宫是以水法和雷法作为立身之本的仙家门派,也不敢与师尊隐瞒此事。宋馀听到那篇道诀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弟子在跻身龙门境后再去钻研这篇无根脚的火法道诀。 湖对边的山头上空,晴天碧色却隐约有雷鸣震动。 是林守一即将出关的成道迹象无疑了。 既无天劫落地,也无显得十分……无聊。 片刻之后,就有一位儒衫男子走出洞府,每次呼吸之间,林守一的面门七窍,便有丝丝缕缕的细微金色雷电如龙蛇垂挂山壁。 宋馀和弟子终南,袁化境在内五人,立即都御风去往对岸。 宋馀掐诀行礼,微笑道:“林道友,可喜可贺。” 林守一与这位长春宫太上长老作揖还礼。 林守一与宋馀,双方第一次见面,是多年前在那红烛镇,一人在画舫,一个在岸,宋馀虽然年长,又在山上身居高位,不过她言语风趣,并不古板,她当年一眼就看出林守一是个极好的修道胚子,还曾与少年半开玩笑,故意将自己说成是那种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其中就谈及“五雷正法”一语,反正就是以“不够素淡”的言语,很是炫耀了一番仙师风采。 当初林守一在棋墩山,得到了一部云上琅琅书,属于刚刚涉猎雷法,这本道书内容又写得佶屈聱牙,那会儿才离乡没多远的少年,还不理解“五雷正法”四个字的真正分量。 水榭这边,被两个神出鬼没的外人给鸠占鹊巢了。 陈平安斜靠柱子,双手插袖,一脚脚尖点地,笑呵呵道:“真要说起来,还要归功于你送出的那本秘笈?” 魏檗意态慵懒,坐在美人靠那边,双手扶住栏杆,翘起二郎腿,笑道:“我可不敢贪这份功。” 当年在棋墩山,一个自称一手剑术泼水不进的剑客,带着那些少年少女一起“坐地分赃”。 当时的场景,用红棉袄小姑娘的话说,就是连林守一都跑得飞快,结果林守一就是第一个挑选宝物的,一路上话最少心思最重的清秀少年,一眼相中了那部用金色丝线捆系的《云上琅琅书》。而林守一也在书院求学时,曾经跟随一位大隋王朝的书院夫子,专门去往大隋北岳地界观看雷云,在一座名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修行数月之久,那位夫子还赠送给他一只专门用来搜集雷电的雷鸣鼓腹瓶。 陈平安早年有次返回家乡,与马尾辫少女一起登山,因为想起林守一是他们当中第一个修行的人,又是修行的雷法,所以陈平安就与阮秀请教过关于雷法修行的注意事项,她就说了一些“道听途说”而来的东西。事后陈平安就一一记录在册,再送给了林守一,陈平安的本意,都算不上奢望如何查漏补缺,就只是想着林守一能不能多些灵感。 再后来,白帝城郑居中秘密造访槐黄县,找到偷偷栖居在某个目盲道士心宅内神魂中的那位斩龙之人,再收顾璨为徒。 郑居中期间用一部由他亲自补齐的《云上琅琅书》,从林守一那边换取一物,是陈平安得自目盲道士贾晟、再转赠给林守一的那幅“祖传”搜山图。 原来这部云上书正是出自中土白帝城,郑居中曾经问道龙虎山,而郑居中只要与人切磋道法,一般来说,对方就别想着如何藏私了,果然郑居中很快就自己撰写了这部云上书,关键是龙虎山那边与白帝城“借阅”此书过后,天师府诸位黄紫贵人都是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明知对方是借鉴、偷学了自家五雷正法,可是好像他们不管怎么搜检云上书,就只有一个古怪别扭的感觉,一部道书,字里行间,哪里都觉得不对劲,处处都与天师府秘传雷法由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好像真要计较起来,又有很有郑居中自己的道理,甚至天师府这边都可以反过来借鉴一番? 只不过林守一手上那部是残篇,类似上卷,只适宜下五境修士的雷法修行,郑居中就帮忙补上了中五境和上五境修行的中下两卷。最后崔东山又在凑齐三卷的雷法道书之上,写满了自己的注解心得,这就使得林守一的修行,不但势如破竹,极为神速,而且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关隘、瓶颈。 陈平安问道:“山崖书院那位老夫子的大道根脚?” 魏檗点头笑道:“就像你猜的那样,正是大骊京城那个老车夫的分身,差点跟你练手的那位神道老前辈,他显然是早就相中了林守一的修道资质。” 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林守一,马苦玄,谢灵这几个,他们跟陈平安、刘羡阳和顾璨还不太一样,都属于异于常人的顺风顺水了,从踏足修行道路,直到跻身上五境,几乎就没有遇到什么关隘,就更别谈遇到什么凶险的斗法厮杀了,就两个字,命好。 陈平安又问道:“你听说过《上上玄玄集》吗?也是一部品秩很高的雷法秘籍。” 魏檗迅速翻检记忆一番,摇摇头,“前所未闻。” 有篇游仙诗的末尾,是一句“唯愿先生频一顾,更玄玄外问玄玄”。 而遗留在宝瓶洲的《云上琅琅书》,一路辗转落入林守一之手。 其实北俱芦洲,犹有一部《上上玄玄集》,最终归属于浮萍剑湖的隋景澄。 上次林守一跟董水井一起参加落魄山典礼,陈平安还与林守一说起一桩秘事,提醒林守一有机会可以游历北俱芦洲,拜访凌霄派趴地峰和浮萍剑湖两地,因为隋景澄恰好也有三卷道书,亦是雷法,名为《上上玄玄集》。如果真有山上缘法的话,林守一和隋景澄,双方可以交换道书,这在山上,并不罕见,甚至有些关系好的宗门,都会相互间赠送、交换各自珍贵道书的摹本,充实家底,以物易物,以书换书,都是常有的事情,越是宗门和大门派,此举就越是频繁。 就像是配合那部《上上玄玄集》,隋景澄还有三支看似“雷同”的金钗。 每当金钗相互间敲击,就会激荡起一圈圈光晕涟漪,其中蕴藉极其细微的雷法真意。 三支金钗,分别刻有四字铭文,灵素清微,文卿神霄,太霞役鬼。 这部雷法道书,同样分三册,唯一与《云上书》不同的地方,在于前者第一册,只是阐述大道宗旨,练气士光有这册秘笈,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用处,打个比方,就像道祖所传五千言,数座天下人人皆知,人人可读,但是万年以来,又有几个山下的市井凡俗,能够单凭此篇道书,就读出一个练气士,走上修行之路?但是隋景澄却硬生生靠着反复第一册,仅凭自己的瞎琢磨,她就读出了一个二境瓶颈的练气士,也难怪浮萍剑湖的大师兄荣畅,会觉得时隔多年、重归宗门的师妹隋景澄,简直就是一个让他望尘莫及的天纵奇才。 五雷正法,被誉为万法之首不是没有理由的。 当年陈平安就总觉得隋景澄的这部道书,好像原本就是在等着林守一。 所以等到郑大风这次返回落魄山,与陈平安揭开那个谜题,谜底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修行之人,道心坚韧,抱朴守一。 得道之士,自成天地,内景澄澈。 陈平安说道:“走了。” 魏檗疑惑道:“不见见林守一?” 陈平安笑道:“魏山君要是未雨绸缪,早就备好了两份贺礼,我就去见他。” 魏檗立即站起身,看了眼湖对岸那边的身影,笑着点头,与陈平安一并悄然离开长春宫。 果然如魏檗所料,与林守一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龙泉剑宗那边,谢灵成功炼化了那件玲珑宝塔,成为宝瓶洲最新一位玉璞境剑修。 而在禺州境内地脉极深处,宋续在内的五位地支一脉修士,即将得手那件秘宝之时,见到了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说话疯疯癫癫的,说这件东西是属于她藏在此地的旧物,谁敢跟她抢,她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家,淑女得很,但是她可以搬救兵,找自家夫君来帮她讨要公道,他可是出了名的心疼媳妇怕老婆,打死你们几个没商量的。 貂帽少女见对方一行人分明已经被震慑住了,她自顾自满意点头,再朝那件充满一层层古老禁制的悬空重宝,她抬了抬下巴,“亏得我赶来及时,不然你们要是傻了吧唧打破了禁制,后果严重得一塌糊涂,估摸着小半个宝瓶洲就得塌陷了。不信?呵,银河高哉,大火炎炎,龙蛇起陆,大道走风马,日月山川添壮观,天地收来入宝瓶。听着厉害不厉害?有没有学问?我刚编的,反正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早年那场惊天动地的水火之争,你们这些小娃儿如今连地仙都不是,能掺和?不知天高地厚嘛!” 她一边瞎扯,一边喊道:“小陌小陌,小陌在么?” 谢狗环顾四周,看来小陌是真的没跟来,她心里边一下子就暖洋洋的了。 正文 第九百九十九章 春山花开如火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浩然九洲,时过境迁,一地有了一地的压胜之物,比如那棵万年梧桐树之于桐叶洲。 而一洲山河版图状若水瓶的宝瓶洲,亦是同理。 地脉深处,是一处禁制重重的太虚境界,茫然无垠,除了对峙双方,空中悬有一只布满远古篆文的正方形铁匣,木匣下方又有一层木板模样的简陋托盘,将那铁匣虚托而起。 谢狗盘腿坐在在这处太虚境地内,双臂环胸,目露赞许神色,老气横秋道:“解开两层山水禁制,靠法宝和蛮力打破三层,你们能够走到这里,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战绩啦,书上不是有个雪夜访友的典故吗?你们可以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了。看,下雪了,好大一场鹅毛雪。” 她说下雪,果真就下雪。 敌友未分,宋续以心声提醒其余五人不着急动手。 面对一位能够隐匿气机、一路尾随来到此地的大修士,哪敢掉以轻心,地支一脉五位修士,此刻严阵以待,腰悬“戌”字腰牌的余瑜,少女双手合掌结阵,宝光焕发,手心手背布满了云纹古篆,她一侧肩头,随之出现一位少年姿容的上古剑仙阴神,袖珍身形,头戴芙蓉道冠,佩剑着朱衣,雪白珠串缀衣缝。 “午”字阵师,韩昼锦无需掐诀念咒,便造就出一座山土皆赤、紫气升腾的仙府宫阙,内有灵宝唱赞宛如天籁。 小和尚身穿素纱禅衣,悬“辰”字腰牌,双手结法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眼处起雷池,脚下出现一座莲池。 谢狗啧啧称奇道:“以缝衣人的手段,行僭越之举,胆敢敕令一尊上古剑仙的英灵阴魂,又炼化了一处上古仙真统辖山河的治所,小和尚的念净观想,睁眼闭眼间,凭此串联阴阳与幽明,一个修习佛法的,竟然连臭牛鼻子的五雷正法,都能学到手,你们一个个的,都很厉害啊,人才,都是人才,当之无愧的年轻俊彦!” 余瑜以心声说道:“麻溜的,赶紧算一卦,试探深浅,看看是什么来路,打不过就跑路,反正回头咱们也可以搬救兵。” 无法确定这个貂帽少女的真实年龄,境界肯定是上五境起步了,而且还是一个大骊刑部不曾记录在册的修士,这就很奇怪了,难道是刚刚潜入宝瓶洲的外乡修士? 小沙弥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佛祖保佑今日无事,即便有惊也无险,大伙儿都平平安安的。回头我就去庙里捐香油钱,可不是买卖,就是个心意。” 那个两坨腮红的不速之客,好像听到了他们的心声,咧嘴笑道:“小道士别算卦了,白耗心神而已,反正是自家人,弯来绕去都算亲戚哩,肯定打不起来。” 小沙弥再次双手合十,默念道:“佛祖保佑。” 又踢到铁板,碰到世外高人了。 早知道出门就该翻翻黄历的。 余瑜笑呵呵道:“亲戚,自家人?怎么说,前辈不会是说笑话吧?” 谢狗微笑道:“信不信由你们。” 察觉到道士葛岭的异样,余瑜疑惑道:“算个卦而已,要说吐血都算正常的,但是你闭上眼睛作甚,咦,咋个还流眼泪了?” 葛岭眨了眨眼睛,眼眶布满血丝,无奈道:“很古怪,就像一轮大日近在咫尺,只是看了一眼就遭不住。” 余瑜苦兮兮道:“得了,那就还是砍瓜切菜的结果呗。” 葛岭苦笑点头。 对方极有可能是一位仙人。 如今有周海镜这位山巅境武夫补上最后缺口,若是十二人都在场,他们还有一战之力,可惜袁化境六人身在长春宫,不曾一起随行探宝。 谢狗叹了口气,“这就是不听劝的下场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话说得准不准?” “暂时无法与袁化境他们联系,陈先生也不在,咋个办?” 少女一跺脚,“难道真要喝酒么?!” 先前在改艳的客栈里边,陈先生为他们每个人“传道”,消除隐患,免得将来修道遇到心魔,只有到了余瑜这边,陈平安给了她三个字,多喝酒。 他们这个小山头,领袖是剑修宋续,智囊和军师,则是看似大大咧咧的余瑜。 谢狗意态闲适,伸手指了指那只匣子,“劝你们千万千万,别打开这只铁匣子,一个不小心,就要连人带魂魄,都瞬间积雪消融喽。别觉得有点旁门左道,就不当回事,这种魂飞魄散,是实打实的化作灰烬,哪怕是个飞升境大修士,或是那几个神通广大的老古董,能够一路找到酆都那边去,一样救不了你们。接不住匣子里边的东西,它就会坠地,先砸碎那层失去阵法支撑的木板,就跟铁块砸薄纸差不多了,只会一路轰隆隆洞穿宝瓶洲陆地,坠入位于深海中的山根,大水沸腾,导致整个宝瓶洲就像个蒸笼,一洲山河处处生灵涂炭,单凭你们几个,境界不太够,兜不住的。” 亏得自己来得早,若是再晚一步,被这帮娃儿将匣子收入囊中,那么此物真正的归属,可就是一笔掰扯不清的糊涂账了。 何况谢狗还真不觉得他们能够带走铁匣,她方才这番言语,并非完全危言耸听,匣内禁锢的那只新生金乌,属于太古异种,极其罕见的火精之属,自然天生桀骜不驯,一旦被外界打破桎梏,这些修士又无收拾烂摊子的手段,真就会被金乌一口气撞穿宝瓶洲陆地山根,留下个大窟窿的“地缺”,然后消失无踪,遁入天外太虚,再想将其捕获,就难如登天了。 宋续手腕一拧,手中多出一件瓶状宝物,“我们并非全无准备,晚辈有此物能够接引匣内异宝。” 此物是钦天监袁先生交给宋续的,而此物又是从一处大骊朝廷刚刚发现的崭新福地内开掘而出。 发现福地,入内得宝,再来此处禺州地脉接引匣内“金乌”,环环相扣,都归功于袁天风的大道推衍和缜密演算。 皇天对后土,地神掣水瓶,井下辘轳急,水瓶无破响,火树有低枝。 谢狗眯眼一看,小有意外,有点道行啊,还真是一件针锋相对的宝物,看来他们背后站着个高人。 如果换成是当年的白景,哪管其他,见着了昔年火殿坠落人间的旧物,本就有她的道痕烙印,按照以往作风,白景只需一剑劈开铁匣子,将那只刚刚生出灵智的年幼金乌拘拿入袖,至于是否会引来一洲地脉震动,与她何关。只是她此次离开落魄山,小陌对她如此放心,都不曾跟随“监视”,才让谢狗多出一份耐心。 谢狗揉了揉下巴,小有为难,想要证明这轮坠落大地的大日,属于有主之物,她就得出剑斩开匣子,才能服众。 而这拨不知轻重的娃儿,显然是对这只金乌志在必得,若是在蛮荒天下那边,再简单不过,砍几个连上五境都不是的蝼蚁,不费吹灰之力,至多递三剑的事情。 一来不愿在浩然天下惹是生非,二来不愿辜负了小陌的信任,谢狗思来想去,只得拗着性子,给出一个不符合她以往作风的折中法子,“就当是以物易物好了,我送给你们一件仙兵品秩的宝贝,不让你们白跑一趟,回去好交差。” 宋续摇头道:“就算前辈拿出再多的仙兵,我们也不会答应,并非晚辈得寸进尺,更不敢有待价而沽的想法,实在是此物,于我们大骊王朝有重用,不可或缺。” 谢狗站起身,咧嘴笑道:“我觉得你们还是不太了解情况,才会觉得有选择余地,你们觉得呢?” 余瑜以心声说道:“要不要搬出陈先生的名头,吓一吓对方?” 经过上次大骊京城那场变故,如今地支一脉修士,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 有事就找陈先生。 大骊王朝刚刚找到了一座无据可查的崭新福地,最古怪之处在于这座福地有月无日,大道有所缺漏,故而急需这一轮远古坠地大日去补缺。 “我早就说了,我们双方是沾亲带故的,不然你以为我浪费这么多口水做什么,要不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就我这脾气,呵。” 谢狗抖了抖手腕,“我的道侣,就是跟在陈平安身边的那个小陌,道号喜烛,名为陌生,去过大骊京城皇宫的,你们肯定反复研究过的身份履历了,他比陈平安英俊帅气多了。” 谢狗双臂环胸,笑道:“至于我,刚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梅花,原名谢狗,不是特别好听哈。” 书上不是有句诗,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嘛。 谢狗最后一次声明道:“这件事,你们找陈平安说理去也没用。东西是我的,就是我的。再跟我唧唧歪歪,就别怪我下狠手了。” 谢狗当然不会下死手,那只会让小陌难做人。 就在谢狗准备递出第一剑的时候,这处太虚境界内凭空出现了一位儒衫文士。 层层禁制,好像形同虚设,这位文士如入无人之境。 瞧着是个读书人,却有一身浓重到让谢狗只觉得扑面而来的佛法 气息。 此人莫不是刚刚从西方佛国返回? 宋续一行人更觉得震惊,怎么会是骊珠洞天福禄街李氏的那个李-希圣? 其实他们早先得知李-希圣此次受邀参加三教辩论,就足够意外了。 在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李-希圣是很不起眼的存在,关于此人,大骊刑部档案只有几个内容很简单的条目,其中两条,曾经在泥瓶巷,与外乡剑修曹峻打过一架。李-希圣还曾在落魄山竹楼之上画符。但是那场架的胜负如何,以及在竹上画符的效果,都无记载。 “还好赶得及。” 互为掎角之势,李-希圣望向比自己早到的两拨人,微笑道:“此物与我妹妹大道牵连,不管是前辈凭借卓绝剑术,强开铁匣也好,还是你们以钦天监袁先生亲手仿制的古瓶装载大日也罢,我都觉得不是特别稳妥,在这之前,恐怕需要先做个切割。” 谢狗咧嘴笑道:“听口气,是换成你来,就一定安稳?” 李-希圣点头道:“我会几手符箓,恰好能够派上用场。” 谢狗开始傻乐啥,扶了扶貂帽,这次是真有点生气了。 她唯独见不得别人在自己跟前显摆,跟她比修道天赋? 李-希圣笑着解释道:“前辈不要误会,我只是前来保证对此物并无觊觎之心。等我打开了匣子,再将那头金乌驯服,不至于四处乱窜引来一洲震动,你们大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决定此物归属。” 宋续率先与李-希圣主动示好,“宋续,见过李先生。” 少女咧嘴一笑,跟着自我介绍道:“马粪余氏,余瑜。” “句容人氏,暂任京师道录,葛岭。” “旧山崖学子,陆翚。” “清潭福地,韩昼锦。” 小和尚双手合十,赧颜道:“京城译经局,后觉。尚未具足戒。” 李-希圣与众人作揖还礼,微笑道:“龙泉郡李-希圣,是李宝瓶的大哥。” 谢狗试探性问道:“你从西方佛国返回这边多久了?一个月,还是几天?” 李-希圣以心声道:“刚从歙山火霞寺赶来此地。” 如果不是察觉到此地异象,李-希圣不会这么快返回浩然天下,而且返回浩然天下的第一件事,肯定也是去往白帝城。 谢狗对此将信将疑。 你当自己是十四境吗? ———— 林守一离开长春宫后,先跟随袁化境六人去了一趟京城,其实破境跻身玉璞一事,并不需要他亲自去刑部录档,只不过林守一与大骊朝廷素来关系不错,否则他当年也不会答应担任齐渡庙祝,而林守一的处处恪守规矩,为人处世滴水不漏,是公认的谦谦君子,也让他在大骊礼、刑两部里边的风评极好,在刑部那边“点卯”时,皆是道贺。 此后林守一御风去往洪州采伐院。 采伐院如今无事可做,林正诚坐在冷冷清清的公署屋内,官员当值期间不可饮酒,桌上只有几碟盐水花生之类的佐酒菜,见着了林守一,这个男人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丢了颗花生在嘴里细细嚼着。 林守一从袖中摸出几坛长春宫仙酿,放在桌上,说是太上长老宋馀送的,以后爹想要喝这种酒水了,只需要与长春宫打声招呼,就会直接送到采伐院,酒水钱会记在他林守一的账上。 林正诚瞥了眼如今在宝瓶洲山上一壶难求的珍稀仙酿,不太领情,“自己喝嫌贵,又无人可送,拿回去。” 林守一笑道:“听说爹在京城捷报处的上司傅瑚,如今就在屏南县当县令,可以送他。” 林正诚想了想,也就没有拒绝,傅瑚能够外放为官,担任上县主官,当然是他与兵部武选司和礼部清吏司那两位郎中,打了招呼的缘故,也没直接帮忙讨官,就只是帮着傅瑚说了几句好话,大骊朝廷就闻弦知雅意,顺水推舟给了傅瑚一个实缺,属于平调里边的头等重用了。 要说识人之术,林正诚当然是极有功力的,否则怎么当骊珠洞天的阍者。 林正诚朝门口那边抬了抬下巴,林守一心领神会,父亲这是要准备小酌几杯了,就一挥袖子,房门关上。 林正诚微微皱眉,林守一立即神色尴尬起来。 林正诚也没有掰扯什么为人道理,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林守一就开始取出酒杯,主动起身倒酒。 林正诚抿了一口酒水,回味片刻,说道:“是玉璞境了,就等于跨过了一个大门槛,你今年四十多岁,老大不小的年纪,搁在山下市井,结婚早的话,说不定都有孙女了,有些事,也该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林守一喝酒壮胆,笑道:“爹,别含糊一句四十多岁啊,到底知不知道我的具体年龄?” 林正诚想了想,问道:“你比陈平安大几岁?” 林守一倍感憋屈,敢情爹你只记得陈平安的岁数,自己儿子的年龄就记不住,苦笑道:“爹,我真是你亲儿子吗?!” 林正诚淡然道:“这种事,得问你娘去,我说了不作准。” 林守一吃瘪不已,伸长手臂捻起一粒花生丢入嘴里,开始闷闷喝酒。 林正诚将自己身边的一碟干笋,朝林守一那边推过去些许,说道:“陆沉在去年末,曾经来过这边找过我一趟,跟我聊了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他觉得是我害得你失去了一桩天大机缘,导致许多本该属于你的好处,无形中转嫁到了陈平安身上,陆沉的屁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可以听一半吧。” 林守一问道:“爹,能不能详细说一说?” 林正诚灌了一口酒,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倒酒便是,再将一些老黄历和内幕与林守一说了个大概。 林守一仔细想了想,“我就算早知道有这么一张赌天赌地的……赌桌,我还是肯定争不过陈平安的,因为我韧性不足,除了自己看书和自己修行,对待任何事情,都太懒散了,没有半点上进心。再说了,早知道这些,除非是我自己猜到的,否则不管是谁与我泄露了天机,就等于直接失去了资格,会自动离开赌桌,所以爹你不用多想,更别因此有什么心结。如今的生活,我觉得就是最好的了。” “何况,命理机缘一事,何其复杂难测,尤其是当我们涉足修行,一条光阴长河,逆流、溯洄、岔流皆无数,昨非今是,今非明是后天再转非,这类事情多了去。” “归根结底,这场我们这一辈都被蒙在鼓里的争渡,就是各凭本事,胜负输赢,都得认。” “心外别求终无是处。” 看着林守一清澈眼神与那份雍容气度,在儿子这边,林正诚难得有几分柔和脸色,只是很快就收敛起来,问道:“你是怎么跟陈平安说的?” 林守一说道:“我有让他来这边拜年啊。” 陈山主你坑人不浅! 林正诚抬起头,皱紧眉头。 一看到爹这种闷着的表情,林守一就心里边下意识发憷起来,由此可见,林正诚这个当爹的积威深重,林守一想了想,硬着头皮说道:“我在信上跟陈平安说了,可以来这边拜年。我觉得以陈平安的过人才智,这么一句,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林正诚皮笑肉不笑道:“是‘可以’,不是‘务必’?你这个读书人,字斟句酌的,很会遣词造句啊。” 于是林正诚主动举起酒杯,“我不得给读书种子敬个酒?以后去参加科举,考个状元回家,我亲自去门口放鞭炮。” 林守一举起酒杯,放低又放低,轻轻磕碰一下,喝酒之前,委屈道:“爹,以后能不能别这么说话了。” 林正诚抿了口酒,“这是当爹的教儿子做人说话呢?” 林守一再次无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口闷掉。 林正诚说道:“参加大骊朝科举一事,我没跟你开玩笑,四十来岁的状元,年纪不算大。就算考不中状元,只要是一甲三名,或者二甲传胪都行。” 林守一奇怪道:“爹,你也不是那种有官瘾的人啊,怎么到了我这边,就这么想要在家里祠堂挂块进士及第的匾额吗?” “家里边有余粮,猪都能吃饱。户多书籍子孙贤,好学是福。” 林正诚说道:“惟愿自家鲁钝儿,无病无灾至公卿,大富贵亦寿考。” 天气渐暄和。 门外院中玉兰花开了。 ———— 在纷纷复国和立国的宝瓶洲南部,在四分五裂的旧大霜王朝版图上,新崛起了一个云霄王朝,占据了将近半数旧山河,一举成为宝瓶洲南方最具实力的强国之一,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云霄洪氏未能拉拢那个仙君曹溶的灵飞观。 现任观主道号“洞庭”,在道观之外的两国边境,新开辟了一座战场遗址作为道场,传闻这位道教真君,擅祝词,修六甲上道,手执青精玉 符,能够敕令阴兵为任凭驱策的力士。 在云霄王朝的东北边境,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自古就没有修士在此开辟洞府,胡沣和吴提京,两个相逢投缘的年轻剑修,就在这边正式开山立派了。 所谓典礼,就是放了几串鞭炮,摆了一桌酒菜。 可就是这么一块灵气稀薄的地盘,这么个勉强可以开辟道场的山头,都被一帮云霄洪氏地师找上门来,扬言此地是一条朝廷封正江河的源头之一,既然在此开府,按例需要带他们两个一起走趟京城,得在礼部那边录档,写明姓名籍贯、师承,朝廷勘验过身份和资历,才可以正式立派,而且以后每年还要与朝廷缴纳“租金”……总之就是扯了一大堆繁文缛节,听得吴提京差点就要出剑砍人。 结果对方一听说胡沣是那大骊王朝的处州龙泉郡人氏,洪氏朝廷和地方官府的态度,立即就调转了一百八十度。 非但没有继续纠缠胡沣,反而主动询问两位外乡仙师,需不需他们让附近的府郡衙署,帮忙张贴榜文告示,下达一道山禁令,免得山野樵夫、采药人之流的俗子,误入此地,打搅了两位仙师的修行。 此后,还专门来了一位登门拜访的礼部官员,身边还跟着一位曾经游历过旧龙州地界的年迈修士,找到胡沣闲聊了几句,措辞小心,其实就是验证胡沣的大骊身份,见那胡沣提起家乡风土,皆无误,便不敢多问,很快打道回府,足够与朝廷交差了。 在山脚那边,目送对方离开,吴提京问道:“他们不嫌麻烦吗?直接跟大骊处州那边问一声不就行了,二郎巷那边到底有没有一个叫胡沣的人,一封信就能够确定的小事。” 胡沣摇头道:“他们不敢因为这点小事,就去麻烦大骊朝廷,再者如今宝瓶洲南方诸国,最怕大骊刑部的粘杆郎找上门。” 吴提京笑道:“看架势,云霄洪氏都恨不得把你供起来,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咱们要是点个头,就能当皇室供奉?你们大骊身份就这么金贵吗?” 胡沣淡然道:“也就只是这几十年的事情,搁以前就不是这种情况了,山上仙师和山下文人,最早对卢氏王朝和大隋高氏,十分卑躬屈膝,即便是后来大骊铁骑吞并了卢氏王朝,还是有不少文人雅士,依旧崇拜别国,喜欢捧臭脚,看待国内情况,就百般挑刺,用董水井的话说,就是跪着的人说硬气话,明明可以站着的人,却偏偏喜欢跪着说话。” “崔瀺当国师那会儿,就不管管?多糟心。” 吴提京觉得挺有趣的,“现在好多了吧?” “崔国师学问大,事务繁重,估计是顾不上这些,也可能是根本就懒得管,估计崔国师内心深处,从没有把他们当读书人看待吧。” 胡沣点点头,“这帮文人现在都调转口风了,比拼聪明才智,我们老百姓哪里比得上他们这些读过书的。” 重新登山,两位剑修边走边聊,胡沣,一年到头都是麻衣草鞋的寒酸装束,身材壮硕,其实已经四十来岁,瞧着却是弱冠之龄的容貌,就是整个人显得没什么灵气,总是脸色木讷,眼神呆呆的。 但是那个真实年龄还不到二十岁的吴提京,却是姿容俊美,极有仙师风范,穿一身碧青色法袍,头戴一顶紫玉冠,腰系白玉带。 因为胡沣担心他泄露行踪,惹来不必要的纠缠,就让吴提京用了个化名,免得正阳山循着消息一路找过来。 一个龙门境,一个金丹境,双方都隐瞒了剑修身份。 虽说以他们两个的境界,在这个国师都只是一位元婴境的云霄王朝,下山横着走都没问题,只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小镇有许多的老话,比如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又比如一个走背运的人,哪天转身,都可能能从粪堆里捡到金子。 吴提京是一个极其自信到近乎自负的人,胡沣反而是个性情软绵、言语温吞的人。 如今门派反正就两个人,一个当掌门,一个做掌律。 聊着聊着,聊到了门派事务,今天胡沣又跟个碎嘴婆姨差不多,在那边絮絮叨叨,说吴提京离开正阳山的时候,怎么都该带点神仙钱才对,不该那么孑然一身,跟净身出户似的,连个钱袋子都没有。 吴提京给惹急了,提高嗓门道:“胡沣,你烦不烦,怎么总提这档子事!” 胡沣根本不理会突然间就暴躁起来的吴提京,依旧慢悠悠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现在咱们门派是怎么个情形,还需要我多说么。” 这位掌门自顾自说道:“反正以后我们这个门派,如果再有个类似你的谱牒修士,不愿意待了,我怎么都要送他一个钱袋子,多多少少送几颗谷雨钱。” 吴提京双手抱住后脑勺,“洞天里边,遍地都是宝贝,随便翻捡几件拿出去卖了,就啥都有了,哪里需要像现在这样,俩穷光蛋大眼瞪小眼?” 胡沣摇头道:“我给自己立过一个规矩,蝉蜕里边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能往外带。” 胡沣转头说道:“你要是喜欢,蝉蜕送你就是了,但是你得跟我保证,在你跻身上五境之前,也遵守这个规矩。” 吴提京摆摆手,免了,得了胡沣一块斩龙石,已经让这位天才剑修觉得良心不安了,打趣道:“胡沣,你这算不算穷大方?” 胡沣肯定是真心愿意送出一座洞天,不是那种试探人心,不过吴提京却肯定不会收下,他不喜欢欠人情。 胡沣的祖宅位于二郎巷,如今整个宝瓶洲,都惊叹于那条泥瓶巷是一处藏龙卧虎的金玉道场,可其实杏花巷和二郎巷都不差的,反而是福禄街和桃叶巷,好像暂时就只出了个刑部侍郎赵繇,龙泉剑宗的谢灵。 胡沣自幼就跟着开喜事铺子的爷爷一起走街串巷,帮着缝补锅碗瓢盆和磨菜刀。 后来骊珠洞天落了地,变了天,胡沣跟着小镇百姓一起闹哄哄涌向龙须河,他就捡着了八颗漂亮石头,卖给了福禄街和桃叶巷的两户人家,得了两大笔银子,然后在州城那边,用一部分钱买了些宅子,离乡之前,都让那个叫董水井的家伙,帮忙租出去了, 再将一部分银子,交由董水井,算是合伙做买卖,亏了钱就当打水漂,赚了钱,就作为下一笔买卖的本金,至于董水井拿去做什么买卖,胡沣都不管。 双方很小的时候,就很熟了,但一开始算不上朋友。 他跟董水井,都是小镇苦出身,只因为家里有长辈可以依靠,所以日子又不算过得太拮据,那会儿他们都喜欢去老瓷山翻翻捡捡,经常碰面。董水井喜欢挑选那些带字的碎瓷片,胡沣喜欢带图画的,最早几年,双方都不说话,后来是董水井率先开口说话,两个孩子,一拍即合,就有了默契,每次日落前,下了瓷山,凑在一起,以物易物,如此一来,两人收获明显更多。 胡沣现在每每回想起来,都会由衷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经,好像有些本事,真是天生的,不用教。 每年的二月二,爷爷都会带着胡沣去神仙坟那边磕头。 离开家乡后,这一天,胡沣也会面朝家乡方向,遥遥敬三炷香。 这是爷爷交待的事情,胡沣不敢忘。 吴提京问道:“想好怎么报答李槐了吗?” 胡沣摇头说道:“暂时没想好。” 吴提京突然说道:“要不要联系一下董水井?” 胡沣疑惑道:“你不是一直说万事不求人吗?” 如果不是照顾吴提京的自尊和感受,胡沣其实是有过这个考虑的,双方是同乡,知根知底,又是年幼时就早早做过买卖的,都信得过对方。 吴提京笑道:“老子是个不世出的练剑奇才,天才中的天才,但老子又没有那种点石成金的本事,兜里没钱说话不响,嗓门再大也没人听,这么点粗浅道理,我又不是个二愣子,怎么会不懂。何况只是合伙做买卖而已,又不算求人。” 胡沣笑了笑,也不道破,其实就是吴提京当了掌律之后,想要稍微有点门派的样子,结果发现没钱是真不行。 一座门派,总不能就只有几间草棚茅屋吧。 胡沣倒是可以就此取材,亲手搭建出个有模有样的宅子,问题在于他们两个修道之人,住这个,难道不比住茅屋更滑稽? 吴提京瞥了眼别在胡沣腰间的那支竹笛,“是你爷爷留给你的?” 胡沣摇摇头,“是爷爷早年帮我求来的。” 大骊京城,刑部侍郎赵繇在菖蒲河,宴请几位旧山崖书院求学的“师兄弟”,如今已经改名为春山书院了。 大隋山崖书院,召开了一场议事,除了三位正副山长,还有几位君子贤人,李槐得以跻身其中,比较坐立不安。 桐叶洲燐河畔,于禄恢复本名,联手同窗谢谢,既是立国,又是复国。 郓州严州府境内,多了一座乡野村塾,教书先生是个外乡人,姓陈。 今年春山花开如火。 正文 第一千章 阵容 严州府,遂安县。 月如钩,雁南归。 一袭青衫长褂,踏月夜游,走在一座石拱桥上边,身边跟着个脚步沉稳的年轻男人,正是陈平安和弟子赵树下。 赵树下轻轻跺了跺脚,石桥除了结实并无异样,问道:“师父,这桥名字这么大,有说法吗?” 原来两人脚下跨溪拱桥名为万年桥。 潺潺浯溪从山中出,村名岭脚,土人自称为源头,十分名副其实了。 陈平安嗑着瓜子,摇头笑道:“查过,可惜府县地方志上边都没有明确记载,多半是早年地方先贤出资建造的,至于为何取名万年桥,这边的老人也不清楚,无据可查了。按照村子坟头墓碑上边的文字显示,来自宝瓶洲最北端一个古国的郡望家族,约莫是七八百年前迁来此地的。这条浯溪是细眉河的源头之一,其实我家乡那边的龙须河,古称就是浯溪,缘分一事,妙不可言。” 遂安县位于严州和郓州交界处,而细眉河是发源于严州府的郓州第一大河,只是之前始终没有朝廷封正的河神,细眉河两岸就自古连一座淫祠都没有。 赵树下聚音成线,密语道:“师父,听说大骊朝廷前几年在浯溪某处河段,找到了古蜀龙宫遗址的入口?” 陈平安点点头,走下拱桥,沿着溪畔石板路走向下游,回首望去,桥下空无一物,“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内陆龙宫,品秩不高,但是历史上从无练气士涉足其中,所以里边的财宝,没有人动过分毫,按照户部初步推算,相当于大骊数个富饶大州的赋税收入,颇为可观了,关键是一座旧龙宫,如果大骊朝廷那边运作得当,除了诸多天材地宝、仙卉草药以及一些稀有矿产的有序开采,能有一大笔持续收入的神仙钱,此外光是水法修士、和水族精怪在里边开辟道场洞府,每年上缴户部的租金,也不容小觑,完全可以形容为一只聚宝盆。” 如今细眉河迎来了历史上第一位江河正神,大骊礼部侍郎和黄庭国礼部尚书,共同住持封正典礼。 细眉河首任水神高酿,曾是铁券河水神,一座崭新神祠拔地而起,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建造完工,匾额是黄庭国一位老太师的手笔,十几副楹联也都是出自享誉黄庭国文坛的硕儒。 沿着这条浯溪,有三个村子逐水而建,相互间隔不过两三里,每个村子都各有一个姓氏,偶有入赘男子,不得列入村谱。 最大的一个村子,位于最下游,有两百户人家,就叫浯溪村,算是遂安县境内数得着的大村了,历史上出过一位举人,不过都是前朝的功名身份了,如今大骊王朝,别说那种文曲星下凡的进士老爷,考中举人,就足可称之为光宗耀祖,县令都会亲自登门道贺。 结果位于浯溪最上边的村子,今年新开了一座私塾,蒙学开馆,开业那天,放了一通鞭炮,震天响,下边两个村庄都听得见,这是明摆着要打擂台了,教书先生,是个外地人,姓陈名迹,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 陈迹,呸,听这个名字,就是个土包子,绝对不是那种书香门第出身的读书人。 赵树下笑问道:“先生擅长望气、堪舆,这三个村子的风水,能说道说道吗?” 陈平安嗑完瓜子,拍了拍手,忍不住笑道:“又不是为了混口饭吃,摆摊骗钱,略懂皮毛都算不上,只是看了几本舆地杂书,哪敢随便说。” 只是当他们途径中间那个村子,陈平安指了指其中一道山坳,说道:“反正没有外人,我就照本宣科,跟你掰扯几句,按照形势派的说法,瞧见了没有,山坳上边有三座小山包,形若三伞状,如果没有这道坳,泄了气,就像伞无柄,支撑不起,否则这个小村子,是能出大官的。三个村子里边,这里文气最足,比较容易出读书种子。” 陈平安再指了指村子里的一条巷子,“一个村子,又是不一样的光景,文气都在左手边了。可惜如今村子的蒙童都去浯溪村村塾念书,未能聚气,读书种子要想成材,估计要么以后村子自己开办学塾,要么干脆去严州府那边求学。” 严州府境内的大小村塾一般都是如浯溪村那样,由宗族村祠捐钱,再开辟出几亩学田,聘师开馆设塾,如此一来贫家子弟也能蒙学识字,虽说等到蒙童们年纪稍长,稍有气力,大多都会退学,跟随家里长辈一同下田务农,收入多是采桑养蚕、炒茶烧炭,靠山吃山。可如果真有读书的好苗子,按照大骊前些年颁布的新律例,县教谕那边会择优录取,亲自授业,而且县衙每年都会补贴村子和家里一笔钱,就从以前的当官才能挣钱,变成了读书就能挣钱。 走到浯溪村的村口,陈平安就原路折返,浯溪村聘请了一位县城那边的老童生,担任族塾的教书先生,据说是几个族老好不容易才请来的,登门拜访不说,还在县城那边摆了一桌子酒,入学蒙童,年龄不限,最小五六岁,最大的,也有十五六岁的,三个村子加在一起,得有个七八十号学子,人一多,光靠一个教书先生是管不过来的,所以还有浯溪村本地出身的两个塾师,虽说那位老先生只是参加过几场院试的童生身份,严格意义上连个落第秀才都算不上,但是对于一座地处偏远的乡野村塾而言,有此待遇,实属不易。 夜风清凉,陈平安走在河边黄泥路上,在那儿念念有词,自言自语。 右手边是清浅的浯溪,月色在水面流淌,山上有竹林,夹杂有柏、槐和茶地,左手边沿途田地里的油菜花开得金黄。 赵树下听着师父的细微嗓音,其实他始终不太理解为何师父,为何对待开馆蒙学一事,如此上心。 师父在源头那边新开的小村塾,如今总计不到十个蒙童,何况以师父的性格和做事习惯,肯定不会半途而废,这就意味着最少两三年内,师父都会把本该山中潜心修道的光宝贵阴交予一座籍籍无名的新开学塾,赵树下倒是没觉得这种举动有什么不对,只是不解而已。 入门的蒙学书籍,多是那通行浩然九洲的“三百千”,蒙童跟着夫子们在学堂一起摇头晃脑,先死记硬背,再由塾师逐字逐句讲解文字含义,之后再教“四书”,等到孩子们粗解文义,再讲“五经”和一些各国官学挑选出来的经典古文,蒙童一路习文作对写诗,是有个次第的,不过对于乡村学塾来说,重点和底子,还是习字课。陈平安就亲笔写了一千多个楷字,再写了一千多份类似训诂批注的说文解字内容,与那些方块字配合,除此之外,陈平安还裁剪、删选和抄录了数份出自李十郎的《对韵》。 陈平安登上的那艘夜航船,其中有座条目城,城主正是那个被山上山下誉为全才的“李十郎”。 陈平安对这位字仙侣、号随庵的李十郎,早就极为仰慕钦佩了,只是双方第一次在夜航船真正见面,因为主嫌客俗的缘故,相处得不是特别融洽。 “门对户,陌对街。昼永对更长,故国对他乡。地上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掌握灵符五岳箓,腰悬宝剑七星纹……槐对柳,桧对楷,烹早韭,剪春芹。黄犬对青鸾,水泊对山崖。山下双垂白玉箸,仙家九转紫金丹……” 最早陈平安独自游历江湖的时候,就经常背诵这个,后来离开藕花福地,身边多了个小黑炭,陈平安怕她觉得每天抄书枯燥,因为过于乏味而懈怠,继而对读书心生反感,起了逆反心,所以每逢在桐叶洲赶夜路,就教给裴钱一些用来壮胆的“顺口溜”,因为押韵,背起来极为顺畅,裴钱大概是觉得只是动动嘴皮子,花不了几两力气,她记性又好,很快就背得滚瓜烂熟,一起走夜路的时候,小黑炭大摇大摆,嗓音清脆,跟黄莺叽叽喳喳似的,那会儿裴钱可能背得敷衍了事,可一旁的陈平安着实是听得悦耳,心境祥和。 “树下,是不是将‘掌握灵符’和‘山下双垂’后边的内容删掉,更为合适?毕竟是蒙学内容,好像不宜太早接触这些神神怪怪的仙家言语。” 赵树下说道:“师父,我觉得问题不大,反正我是打小就听说过山鬼 水猴子、还有狐狸精的这类传闻,与这灵符、紫金丹什么的,可能没有两样。”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再考虑考虑。” 赵树下这一路都在演练六步走桩,配合立桩剑炉,每天睡觉之时便是睡桩千秋,卧姿是有讲究的。 先前在竹楼二楼练拳,其实不用师父开口,赵树下自己就意识到一个极大问题了,撼山拳还好,但是铁骑凿阵,云蒸大泽,神人擂鼓……这些崔老前辈的绝学,好像师父与师姐一上手就极其熟稔的拳招,赵树下学得极慢,慢得赵树下自己都有点难为情。 陈平安突然说道:“当年我游历北俱芦洲,有幸见到这撼山拳谱的编撰者,大篆王朝止境武夫,顾祐顾老前辈,当时他没有自报身份,双方远远对峙,这场狭路相逢,顾前辈毫无征兆就要与我问拳,事后才知道,这位前辈的本意,是想要掂量掂量我学到了拳谱几成精髓,至于问拳的过程和结果,都没什么可说的,算是勉强接住了,没有让前辈太过失望,之后我跟顾前辈同行了一段路程,老前辈只因为一件事,开始对我刮目相看。” 赵树下好奇问道:“是师父练拳勤勉?”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勤勉二字比较糊涂,练活拳得神意,练死拳空废筋骨,可两者都算勤勉,天底下练拳肯吃苦的武夫多如牛毛,可若是不得其法,尤其是外家拳,往往请神不成反招鬼,纯粹武夫人到中年就落下了一身病根。顾前辈是与我闲聊拳谱,谈及其中的天地桩,我给出自己的见解,是不是可以将六步走桩、剑炉立桩和天地桩三桩合一,当时顾前辈虽然刻意保持平静神色,还是难掩眼中的惊艳。” 赵树下疑惑道:“师父,怎么说?我能不能学?” 陈平安板起脸,点头道:“当然可以学,为师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还没有想通其中关节?树下啊,资质不行,悟性不够啊。” 陈平安见对方还是不开窍,只得伸出一只手掌,轻轻翻转。 赵树下仔细思索一番,再犹豫了一下,重重点头,原来如此! 只见赵树下一个走桩冲拳,头脚倒转,一手撑地,再单手掐剑炉,再配合天地桩的拳法口诀,真气运转百骸脉络,“蹦蹦跳跳”六步走桩。 陈平安忍住笑,“立桩剑炉换成单手,味道就不对了,你不妨再试试看以头顶地,用脑袋代替左手行走,初学是难了点,久而久之,就知道其中妙用无穷了。” 赵树下还真就按照师父的说法去做尝试了。 路过中间那个村子,路上恰好有人夜行,陈平安赶紧一脚轻轻踹翻赵树下,低声笑道:“别连累师父一起被人当傻子。” 赵树下站起身,拍了拍脑袋和满身尘土,满脸无奈。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把瓜子,分给赵树下一半,嗑着瓜子,笑道:“最早在竹楼二楼,崔前辈提起撼山拳谱,言语满是不屑, 什么土腥味十足,拳谱所载招式是真稀拉,说话不怕闪着舌头。后来等我见着了顾前辈,又说崔前辈教拳本事不够,换成他来教,保证我次次以最强破境。” 赵树下听着这些无比珍贵的“江湖掌故”,虽然师父说得轻描淡写,甚至略带几分诙谐,可是却让赵树下心神往之。 赵树下没来由想起拳谱的序文开篇,便好奇问道:“师父见过三教祖师吗?” 陈平安点头道:“至圣先师和道祖都见过了,还聊过天。” 赵树下不再多问。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忌讳的,至圣先师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读书人,当时我的第一印象,‘一看就是混过江湖的’。道祖与青冥天下那些挂像所绘的相貌,不一样,其实是个少年道童的模样。” 赵树下笑问道:“师父见过很多止境武夫了吧?” 陈平安想了想,“如果撇掉那些遥遥见面和点头之交,其实也不算多,不超过一双手吧。” 陈平安朝溪对岸的竹林抬了抬下巴,提醒道:“树下,去看看这片野竹林,有没有黄泥拱,回头我给你露一手厨艺,你炒的那几个菜,真心不行,说实话也就是能吃。” 赵树下眼见着四下无人,脚尖一点,掠过溪水,去竹林找春笋,很快就掰了一兜的黄泥拱返回。 陈平安也没闲着,去田间采摘了一大捧野苋菜,还有一把野葱,此物炒辣酱,当下酒菜,是一绝。 一起走回源头村子,陈平安笑道:“说来奇怪,臭鳜鱼都觉得好吃,唯独油焖笋这道菜,始终吃不来。” 赵树下说道:“师父,油焖笋很好吃啊,不过我吃不惯香椿炒蛋。” 烧山过后,来年蕨菜必然生长旺盛,只不过这会儿还没到时候,得在清明前后才能上山采摘,上坟祭祖,或是去茶园,回家的时候都不会落空。 回到了村塾那边,赵树下笑道:“师父,浯溪村那边的冯夫子和韩先生,估计近期就会来找你的麻烦。” 陈平安晃了晃袖子,笑呵呵道:“让他们只管放马过来,斗诗,对对子,为师还真没有怯场的时候。” 这座简陋村塾,就只有作为学堂的一栋黄泥屋,再加上茅屋两间,一间被教书先生用来休歇,另外一间当作灶房和堆放杂物。 赵树下就在灶房这边打地铺,陈平安本意是师徒都住在一间屋子,只是赵树下不肯,说自己从小就跟灶房有缘。 黄泥屋是早就有的,长久无人住而已,租借而来,两间小茅屋则是新搭建的,学塾暂时收了八个蒙童,多是还穿着开裆裤的。 学塾办得起来,一来看那个叫陈迹的教书先生,三十多岁,毕竟不是那种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愣头青,收拾得干干净净,挺像是个肚子里由几斤墨水的夫子,二来此人比较会说话,开馆之前,在两个村子走门串户,而且还算懂点规矩,没去浯溪村那边“挖墙脚”,最后,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收钱少!比起浯溪村那边的学塾,少了将近半数。 而且这个先生还跟村子承诺,若是遇到农忙时节,孩子们可以休假,他甚至可以下地帮忙。 这厮为了抢生意,真是半点脸皮都不要了啊,斯文扫地的货色! 赵树下所说的两位夫子,一位是浯溪村塾重金聘请而来的老童生,叫冯远亭,还有一位更是在遂安县小有名气的教书先生,韩幄,字云程,自己虽无功名,但是教出过数位秀才,称得上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乡贤了,这位韩老先生,如今就在浯溪村一户首富人家坐馆开课,冯远亭在韩幄这边始终有点抬不起头,只是偶尔凑在一起喝点小酒,等到岭脚那边新开学塾,冯远亭就经常邀请韩幄喝酒,他是是翻过几本“兵书”的,贸然行事,犯了兵家大忌,觉得先试探一下虚实,才能见招出招,其实所谓的兵书,就是一些个历朝名将发迹史的演义。韩幄劝他没必要跟一个小村塾的教书匠斤斤计较,既然是同行,相互间还是和气些为好,冯远亭嘴上诺诺,实则腹诽不已,自个儿又不是争那几个蒙童,这就是个面子的事,读书人连脸面都不要了,还当什么读书人,自家村塾每跑掉一个蒙童,他冯远亭就等于挨了一耳光,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不是如今按照大骊律例,地方上开办私塾,都需要与县衙报备录档,还要县教谕亲自勘验过教书匠的学识,真要把那个家伙当成坑蒙拐骗的了,不然告一状,非要让那个姓陈的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说道:“树下,等你破境,传授给你一门运气口诀,但是不一定适合你,事先做好学不成的心理准备。” 是那剑气十八停。 赵树下点点头,与师父告辞一声,去灶房那边打地铺,演练睡桩千秋,控制呼吸,很快就沉沉睡去。 来到这边,赵树下逐渐发现一个奇怪的事情,好几次喊师父,喊了几声,师父竟然都没有反应,最后只得走过去,陈平安笑着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方才没听见。在那之后,赵树下就都是走到师父跟前再开口谈事情。 这次陈平安 身边就只带了赵树下,而且直接让陈灵均别来这边瞎逛荡。 陈灵均好说歹说,软磨硬缠,才与自家老爷求来每月拜访学塾一次的宝贵机会。 这还要归功于老厨子的一句帮腔,反正就咱们景清老祖这副青衣小童的尊容,都不算是什么假扮蒙童,本来就是,是该多读几本圣贤书了。朱敛当时还笑眯眯询问陈灵均需不需要一条开裆裤,陈灵均懒得跟老厨子一般见识,要不是自家老爷没点头答应,其实陈灵均还真想去学塾上几天课。 陈平安返回住处,点燃桌上一盏油灯,自己磨墨,开始提笔写一个关于哑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 可比当年在剑气长城给扇面题款用心多了。 三个村子,四面环山,唯有一溪水伴随一小路迤逦而出。 离着遂安县城足有八十里路程,很多当地村民,可能一辈子都只去过一次县城。 山野开遍杜鹃花,真是名副其实的映山红。 春鸠啾啾鸣,桃花浅红杏花白,满树榆叶簇青钱,河边杨柳抽条发芽,颜色正金黄。 今天村塾放学后,来了一位客人,沿着黄泥路徒步而行,穿过浯溪村子,一路往源头这边行来。 一身老学究装扮,正是细眉河新任河神高酿,战战兢兢拜山头来了,没法子,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何况是面对一位拥有两座宗门的陈山主。 炊烟袅袅,高酿看到了屋内有乡野妇人背着个孩子,一边烙饼,孩子拉屎,妇人伸手绕后一兜棉布,继续烙饼。 看到了某些百姓家八仙桌上的鸡粪,孩子们在放学后放纸鸢,蹲在田边斗草,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高酿走出浯溪村后,转头看了眼村头那边的小水潭,属于天井水,溪涧水面至此宽阔,之后出水却窄,故而是能够留住财运的水路,早年搬徙至此的村子,还是很懂风水的。 古之教化,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 高酿一手轻拍胸口,顿时心安几分,因为要见那位作为文圣关门弟子的年轻隐官,所以这位河神老爷怀里揣着几部价值连城的孤本善本,登门做客,总不能两手空空。 高酿抚须而笑,保存至今的每一部古书,如有鬼神呵护,我辈读书不求甚解,犹如饱食不肥体也,不如不读。 因为细眉河地界,存在着一座上古陆地龙宫遗址,即将开门,所以遂安县城那边,秘密驻扎着一拨大骊修士,但是都用了类似商贾的身份,没有惊扰严州府各级官衙。不过府君老爷,当然是知晓此事的,不过提前得到朝廷的密令,不得声张。高酿作为新上任的山水神灵,也没有资格进入那座龙宫,高酿去“点卯”两次过后,干脆就不去了,省得拿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 见着了高酿,陈平安拎出两条竹椅,递给高酿一条,一主一客,都坐在茅屋檐下。 高酿正襟危坐,腰杆笔直,方才搁放竹椅的时候,就用上了“巧劲”,微微倾斜向那位隐官大人,小心翼翼说道:“陈山主,可是为了那座龙宫而来?” 高酿猜测是大骊朝廷为了防止出现纰漏,便邀请隐官大人亲自坐镇此地。 陈平安笑着摇头,“朝廷开掘龙宫一事,跟我毫无关系,大骊那边也不知道我来这边开馆蒙学。” 高酿轻轻点头,心领神会,自己绝不可有任何画蛇添足的言行,此身生前公门修行数十载,后来又在紫-阳府那边混饭吃,功力都摆在那边呢。 高酿从怀中掏出那几本书籍,双手递给陈平安,轻声道:“陈山主,薄礼一份,不成敬意。” “有书真富贵,无官一身轻,这就是高老哥唯一不如我的地方了。” 陈平安没有客气,接过书籍,与高酿道了一声谢,拍了拍书籍,笑言一句就收入了袖中,说道:“高老哥不是外人,以后忙里偷闲,多来这边坐坐。” 这就有点措手不及了,高酿既受宠若惊又为难,毕竟再想要找到与那几本书籍品相差不多的孤本,并不容易,只是再不容易,总好过参加披云山魏山君的夜游宴,再说了,这种私谊,能够与年轻隐官面对面单独闲聊,可遇不可求,又岂是那种闹哄哄两三百号宾客聚在一起的夜游宴能比的?别说是几本,就是三十本,高酿都愿意找人借钱、赊账去购买。 高酿环顾四周,感慨道:“陈山主选择在此结茅修行,真是出人意料。一般的隐世高人,所谓中岁颇好道,无非是与松风、山月为友,陈山主就不同,反其道行之,神人,确是神人,神乎其神。” 这点马屁,陈平安早就习以为常了,微笑道:“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修行,坐馆教书而已,对了,如今我化名陈迹,高老哥对我直呼其名就是了,否则次数一多,时日久了,容易露出马脚。” 高酿略微思量,重重一拍膝盖,作拍案叫绝状,沉声道:“好,这个化名好,苏子有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陈山主单取一个‘迹’字,走字旁,一个亦字,陈山主是外乡人,又刚好契合了那句我亦是行人,妙极!” 在灶房那边忙碌的赵树下听得一愣一愣,差点误以为这位高河神是被草头铺子的贾老道长附体了。 陈平安喊了声赵树下,让这位弟子去拿些番薯干来待客,再帮忙介绍起赵树下的身份,亲传弟子。 高酿站起身,从赵树下手中接过番薯干,说了几句类似名师出高徒的客气话,赵树下就又觉得河神似乎要比贾老神仙逊色一筹。 陈平安随口问道:“如今看管那座龙宫大门的大骊修士,以谁为首?” 高酿答道:“明面上领头管事的,好像是一位风雪庙谱牒女修,叫余蕙亭,她有个大骊随军修士的身份。至于暗地里朝廷是如何安排的,我暂时不太清楚。” 陈平安点头道:“按照宗门谱牒辈分,魏晋是她不同道脉法统的师叔。” 听米大剑仙提起过,当年他给长春宫那几位女修护道历练,中途曾经遇到过一个颇为不俗的女子,纤细腰肢,悬佩大骊铁骑的边军制式战刀,穿一身窄袖锦衣和墨色纱裤,最奇异的脚上那双绣鞋,鞋尖坠有两粒“龙眼”宝珠……其实米裕说得要更详细,隐官大人也就只是听了一耳朵。 高酿恍然道:“原来如此。” 不愧是名动天下的隐官大人,言语中提起那位风雪庙神仙台的魏大剑仙,名义上的一洲剑道魁首,就是可以如此随意。 在高酿百般感慨之时,陈平安瞬间站起身,神色凝重,“高酿,恕不待客,我有事要忙,你也立即运转神通返回水府,速去!” 高酿摸不着头脑,却不敢有丝毫犹豫,迅速施展水法神通,沿着那条浯溪返回细眉河水府,一鼓作气奔入金身神像之内。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终于来了,骂了一句狗日的周密。 刹那之间,陈平安就像被强行拽入一处天外天的太虚境界中。 第一眼所见,是礼圣那尊大如星辰的巍峨法相。 然后白帝城郑居中,符箓于玄,纯阳吕喦,甚至还有李-希圣,小陌,以及谢狗,或者说是白景! 还有一位陈平安并不认识的青年修士,却站在了礼圣之后,众人之前。 果不其然,蛮荒天下要试图撞穿浩然天下! 犹如两条蹈虚飞舟迎头相撞! 要以此彻底断绝礼圣跻身十五境的道路。 小陌已经现出真身,白衣缥缈,以心声说道:“公子,按照郑城主的推衍,蛮荒天下选择的切入口,首选曾是扶摇洲,其次就是我们大骊禺州,现在似乎换成了庾谨的海底老巢。” 白景微笑道:“亏得我做事稳重,没有随便打开那只匣子。” 郑居中说道:“有劳陈山主收敛全部心神,再祭出两把飞剑了。” 陈平安点点头。 李-希圣微笑道:“我来辅佐陈山主就是了。” 正文 第一千零一章 天下十豪 远古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补,当下其中两位候补都在此地,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 按照境界修为划算,应该是分成三档,第一档当然是礼圣,三山九侯先生,郑居中,三位修士都是十四境。 然后是于玄,吕喦,白景,小陌,尚未合道十四境。 最后垫底的,当然是暂时连上五境都不是的陈平安。 唯独李-希圣,身份比较特殊,极难准确界定他的真正境界修为。 如果只是按照道龄来算,应该依次是三山九侯先生,小陌,白景,礼圣,于玄,吕喦,郑居中,李-希圣,陈平安。 而如今的李-希圣,未来的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与白帝城郑居中,纯阳吕喦,在至圣先师看来,都是有希望跻身未来十豪之列的。 所以不管怎么算,陈平安都是垫底的那个。 只不过年纪不大,大场面却是见多了,陈平安还不至于手足无措,一颗道心如止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当陈平安按照郑居中的提醒,收起那一粒粒分量大小不一的心神。 自家落魄山竹楼一楼,原本正在抄录几本道书的那个“陈平安”,瞬间神色呆滞,变得木讷起来,长久保持那个提笔书写姿势。 大骊禺州将军驻地,一道修士身形施展遁地法,在那人迹罕至的山野僻静处,寻了座石壁缝隙间的洞窟,身形瞬间如“蝉蜕”,竟是一张替身符箓。 宝瓶洲西岳地界,某个大骊藩属国京城一处热闹坊市内,一个摆摊算命和帮忙代写家书的中年道士,在此挣钱有段时日了,尤其是帮忙验算男女姻缘事,颇为灵验,这位云游道士喜好饮酒,提起酒葫芦灌了几大口,突然脑袋磕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在青杏国一处仙家客栈内赏景的外乡练气士,立即返回自己房间,关上门,盘腿坐在蒲团上,双手叠放腹部,沉沉而睡。 正阳山地界,去年有个不录入诸峰谱牒的练气士,靠着三境修为和一路财能通神的打点关系,刚刚当了某峰藩属门派的知客,今天趁着没有访客的间隙,坐在河边垂钓,当有鱼儿咬饵上钩,亦是不提鱼竿。 唯独远游“天外”“逆流行走万年光阴长河”的那一粒心神,要不要收回,陈平安有些为难和犹豫,不是他不舍得,只是这件事做起来,并不轻松。 只是不等陈平安开口询问,郑居中明显是推算出了什么,就又以心声笑道:“不用召回这一粒心神,否则半途而废,很容易伤及大道根本,一个不小心,当下的你,别说帮什么忙,都可以直接撤出天外返回村塾养伤了。何况我也不想被那个存在记恨,再被文圣堵门骂街。” 吕喦微笑道:“陈道友,不曾想这么快就见面了。” 陈平安抱拳还礼,“见过纯阳前辈。” 之后不敢有任何拖延,陈平安便立即祭出两把本命飞剑,将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之外的所有修士笼罩其中。 按照陈平安的粗略估算,他们距离礼圣的那尊法相,至少有数百万里之遥,而凭借目前的元婴境界,至多支撑起一座涵盖方圆千里辖境的笼中雀小天地。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须发如雪,穿着一件极为宽松的紫色长袍,赤脚悬空于太虚境界中。 老人身上那件紫色长袍,名为“紫气”,与余斗身上那件羽衣,龙虎山天师赵天籁又名“法主”的“七曜”,以及仰止那件墨色龙袍,都是数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这件“紫气”法袍,绘有一幅黑白两色阴阳鱼的太极图,老人腰间悬有一枚晶莹剔透的葫芦,可以清楚看见里边的瑰丽异象。 星光璀璨,不计其数的星光点点攒簇、汇聚成河,就像一整条天上银河被摹拓在内。 本该在天外合道十四境的老真人,符箓于玄,被世间誉为独占天下“符箓”二字。 于玄屈指轻弹数下,几个天地边界处便漾起一阵阵灵气涟漪,点点头,目露赞赏神色,笑道:“不错不错,有劳陈隐官了。” 说过了场面话,只是于玄心中还真有几分疑虑,如今的年轻隐官,毕竟不是那个与陆沉借取十四境道法的陈平安了,被礼圣拉壮丁一般喊来天外帮忙,可事实上,一个纯粹武夫,即便是止境,终究修士境界才元婴,能帮什么忙?就说眼下凭借飞剑造就出一座千里天地,意义何在? 故而于玄忍不住以心声询问吕喦,“纯阳道友,就这?” 其实老真人与这位据说是从青冥天下返回浩然没多久的道士,于玄也才是头回见面。 吕喦微笑道:“于前辈拭目以待就是了。” 于玄只得按下心头疑惑,点点头。 起一座小天地阵法,对他们这些修士来说,不是易如反掌的小事? 当然了,说句良心话,这座小天地的坚韧程度,还是很出乎于玄意料的,撇开那些压箱底的大符不谈,就算是于玄亲自出手,估摸着没有二十几张攻伐符箓,还真不一定能够破开天地屏障。剑修烦人之处,除了剑修的一剑破万法,尤其在于这些本命飞剑的古怪神通。 该不是文圣与礼圣打商量,希冀着帮助关门弟子在文庙功德簿上添一笔? 换成别人,于玄还会担心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换成老秀才,于玄觉得还真不会委屈了对方,恐怕就算跟老秀才当面对峙,无非是撂下一句,是又如何,不服气的话,你来打我啊。 陈平安说道:“恳请各位稍稍放开神识,观想出平时炼气的自家道场所在。” 郑居中率先观想出一座白帝城琉璃阁。 吕喦随后观想出梦粱国境内那座汾河神祠附近的吕公祠。 于玄观想出了正宗山门所在的一座填金峰,此地曾是老人最早选择的道场和宗门发轫之地。 小陌观想道场,相对比较敷衍,是昔年酿酒所在的碧霄洞落宝滩的一栋茅屋。 白景则很不客气,她所观想之物,直接就是一轮耀耀荧荧的大日。 这些得道修士的心观想象,因为刻意不设禁制,彻底放开了神识,故而在小天地内都得以“显化”出清晰轮廓,纤毫毕现。 不过毕竟都属于虚幻的观想之物。 于玄暂时不清楚陈平安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就如纯阳道友所说,拭目以待便是。 然后陈平安就驾驭“那把”本命飞剑井中月,就像一位世间最擅长工笔白描的绘画大家,而那些修士观想而成的自家道场,就像一份份底本,宛如陈平安从青蚨坊得手的那幅《惜哉剑气疏》字帖,只需双钩填本,对着真迹临摹描字即可,故而最为接近真迹底本。 陈平安的两把本命飞剑,其中笼中雀,就是一座空虚天地,如人之躯壳。 另外一把井中月,则一剑化作四十余万把细微飞剑,搭建出这座天地躯壳的筋骨脉络,基础框架,如为屋舍起栋梁,似为人身躯壳填充血脉骨肉。 只见一座屋脊铺满碧绿琉璃瓦的白帝城琉璃阁,率先在郑居中脚下四周,瞬间拔地而起,无数条金色丝线开始向上蔓延生发,而每一条金线就是一把由井中月细分出的一柄分身飞剑。而这座九层高的琉璃阁,雕栏玉栋,翘檐悬铃,匾额楹联……甚至连那某些栏杆上长久摩挲而出的不起眼痕迹,以及某些匾额经过数千年风吹日晒的细微干裂缝隙,处处皆清晰可见……但是真正玄妙之处,还是当郑居中开启此地阵法,一座琉璃阁便好像开启了灵智的灵物,如获敕令,而且在此期间,那些金色丝线不断调整细节,能够自行缝补和修缮那些道法的漏洞和缺陷,而千万个“合道”处,金色颜色的琉璃阁就会瞬间变成真实色彩。 当最后两根还在游走的金色丝线瞬间衔接在一起。 阵法即“一”。 整座白帝城琉璃阁,就像……或者说“就是”,被陈平安一举搬迁到了这座天外笼中雀内。 郑居中轻拍栏杆,点点头,笑道:“尚可。” 白景微微皱眉,抽了抽鼻子,“这都行?!” 她忍不住补上一句,“这也太变态了吧!” 然后是小陌的道场,依旧是陈平安用来联手的。 郑居中故意率先观想出琉璃阁,其实就等同于一种无形传道,帮助陈平安查漏补缺。 最为关键的地方,是琉璃阁内并无任何一个“有灵活物”,难度不大。 至于营建那座吕公祠,陈平安更是熟能生巧,信手拈来。 秉拂背剑的吕喦,站在祠外水塘边的杨柳树荫中,看了眼塘中那些浮出水面啄食杨花、水虫的游鱼,这位纯阳道人捻须点头,陈平安道法精进的速度,十分可观。 随后于玄的那座填金峰,就更有“生气”了,因为不光是满山古木花草,就连在山外翱翔徘徊的灵禽都一一出现。 各类建筑和山水石泉等,这类“死物”,陈平安将其“事实”和“真相化”,毫无凝滞,但是那些花卉草木和灵禽活物的出现,意味着这座天地,除了真实之外,还是活的。 这就是李-希圣先前所谓的“辅助”之功了。 在陈平安祭出笼中雀之后,以及通过井中月建造一座座道场之前,李-希圣就没有闲着,只见这位在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可谓籍籍无名的儒家子弟,凌空蹈虚,行乎万物之上,就像陆沉对“无人之境,无境之人”的赞誉一般,泠然御风无所凭,肩挑大道游太虚……而且李-希圣好像能够无视笼中雀的天地限制,疑是冲虚去,不为天地囚……身形自由穿梭于剑阵天地内外,李-希圣从袖中不断捻出符箓,多是些极其罕见的单字符,一律在符纸上单写山、水、云雨雷在内等字,一个个都是意思极大的文字,帮助这座笼中雀大阵从内外两边、同时稳固边境线。 唯独在让诸家道场出现活物和生灵,这件“小”事上,虽说李-希圣和陈平安又分出了一主一次,后者却不是完全被抛弃在外, 最终的成果,就是一座笼中雀天地内又有一座座小天地。 小陌感慨良久,心情复杂。 因为前不久自家公子才与自己提及“四层”一事,其中第二层的关键所在,重中之重,就是要通过耗费不计其数的符箓,来填充一个好像无底洞,最终达成某个大境界,有那“水长天作限,山固壤无朽”的止境之美,天对地,山水相依,在这其中,五行运转,日月起落,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递进,大道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而这个姓李的读书人,好像早就可以做到这一层境界了。 万年之后的修道之人,天才辈出,在“术”上的钻研程度和一路登高,确实是万年之前没法比的。 而白景,此刻就坐在一轮袖珍大日之内,大如山头而已,更像是一种陈平安的“借用”,跟白景观想而出的那处远古道场,似是而非。 对于自家山主的敷衍了事,潦草对待,白景也懒得计较什么。 吕喦微微一笑。 于玄站在那座填金峰之巅,咳嗽几声,以心声赞叹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下次再与老秀才碰头,对方再拐弯抹角变着法子称赞自己的关门弟子,于玄打算附和几句,不用违心了。 于玄突然脸色古怪起 来,“这种本该往死里藏掖的压箱底的秘不示人的独行大道,就这么显露出来了?以后陈平安再跟人问剑怎么办?岂不是失去了先手优势?” 老真人用了一连串的修饰说法,由此可见,年轻隐官两把本命飞剑的搭配使用,确实罕见,实实在在入了符箓于玄的法眼。 吕喦说道:“我们这些在场修士,又不会外传。要说一些鬼鬼祟祟的大修士,试图通过演化推衍,得出什么结论,比较难吧。” 于玄笑着点头,“也对,不过谨慎起见,我还是用点关门和拦路的小法子好了,总不能让一个年轻人为了公事,如此吃亏。” 只见于玄双指并拢,在紫气法袍的袖口上“抹出”一张符箓,随后符箓化做一道紫气,萦绕陈平安四周,转瞬间飞旋数圈,然后逐渐消散。 结果于玄立即跳脚骂骂咧咧,你大爷的,做事情太不讲究了,哪家狗崽子,这么阴魂不散嘛,多大仇,需要时时刻刻都在推衍观测陈平安? 片刻之后,于玄又开始骂娘,原来竟然不止一家势力在暗中窥探陈平安的命理走势,相比前者通过星象牵引的路数,后者的手段要更为隐蔽蔽,听见纯阳道友心声一句,于玄轻轻点头,抬起两只袖子,默念“开道”两字,萦绕陈平安身边的两缕符箓紫气,遥遥与那两个势力的山头道场一线牵引,与此同时,吕喦抬起双手,各双指并拢,分别在两根紫气长线上轻轻屈指一弹,再挥袖一抹,便有剑光如虹,一闪而逝,刹那间两条纤细如绳线的剑光,便有天雷震动声势,分别去往两地,一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一在青冥天下五城之一。 中土阴阳家陆氏一座戒备森严的观星台,被一道笔直坠落的“天雷”当场砸掉半数。 而白玉京某座城内的那架天象仪,被那道从天外而至的凌厉剑光循着蛛丝马迹找到,当场化作齑粉,一位负责看管这件天象仪的仙人境道官被直接炸出屋外,灰头土脸不说,身上那件珍贵法袍更是直接作废,又惊且惧,气得跺脚,懊恼不已,这件仙兵品秩的重宝可以修缮,但是关于那个年轻隐官诸多不可复制的线索,可就都毁于一旦了。 陈平安与两位前辈抱拳致谢。 吕喦点头致意,不用客气,就当是你以后帮忙护道一场的定金了。 于玄笑道:“无需道谢,老夫平生最不喜欢这等见不得光的鬼蜮伎俩。” 李-希圣与陈平安并肩站在一轮明月中,眺望远方,“不用着急,至少还有两刻钟光阴,礼圣才会与蛮荒天下开始接触。” 李-希圣伸手指向极远处,“三山九侯先生与于前辈,已经各自设置了三座符山和一条宝箓长河,只是路途遥远,你看不真切。” 于玄笑道:“我就是小打小闹,比不得三山九侯先生的大手笔,贻笑大方,贻笑大方了。” 上次去扶摇洲,一场架打完,当时没用完的几十万张符箓,这下子算是彻底见底了,一张没剩下。 陈平安忍不住问道:“李大哥,为什么不多喊些飞升境修士过来帮忙?” 李-希圣笑着解释道:“有些是帮不上忙,有些则是脱不开身。” 于玄抚须而笑,“亚圣与文圣,还有文庙教主董夫子,虽然他们都是十四境,但属于合道地利,来这边出手,很容易帮倒忙。” 老真人的言下之意,合道地利跻身的十四境,约束太多,不爽利,比起合道“天时”“人和”两种方式,还是差了点意思。 至于浩然九洲的那些山水神祇,当然需要稳固各自辖境内的山根水运,事实上,在陈平安被拉来此地之前,神君“大醮”周游在内的中土五岳山君,还有王朱、李邺侯在内的四海水君,以及沈霖、杨花这些身居高位的各洲大渎公侯伯,都已经分别得到一道文庙密旨,再让他们去命令各自境内的所有下属神灵和各地城隍庙,务必立即返归神位,坐稳祠庙“金身”。 先前郑居中已经提醒过李-希圣,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轻易“合道”,如此一来,那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一气化三清”的三教之争,儒生李-希圣就彻底输了。 天外有一股磅礴气机汹涌而至,如潮水拍岸,笼中雀天地随之摇晃起来。 好一个惊世骇俗的山雨欲来风满楼,货真价实的天上大风了。 竟然让陈平安瞬间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白景学那小米粒说话方式,赶忙喊道:“山主山主,开门开门!” 陈平安稳住身躯和魂魄,置若罔闻,老子跟你不熟。 李-希圣笑道:“机会难得,确实可以将天地适当打开一道府门,放心接纳其中灵气,而且精纯灵气之外,还有一些萦绕在天幕的远古道气,被蛮荒天下裹挟而至,得以脱离一座天地的大道禁锢,率先冲击而至,就藏在这股汹涌跌宕的道法大潮当中,你不妨先全盘收下,事后返回浩然,可以慢慢抽丝剥茧,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类似这样的潮水,大概还有两次。” 小心谨慎之余,见好就收,是陈平安的一贯作风。 陈平安便立即打开一扇大门,笼中雀天地就像打开一个口袋,门口地界呈现出喇叭形状,能够容纳更多的灵气潮水。之后百余里“河床”水道,又宛如一只横放在大地上的肚大口小水瓶,使得灵气潮水易进难退,此外一段河床又有上升态势,使得那潮头由远而近,冲入水瓶河床内,潮头推拥,水声如雷,一浪叠一浪涌,陈平安又现学现用,与李-希圣依葫芦画瓢,临时画出了十数张“风”字符,丢在门外,如十数尊风部神灵鼓吹,用风向助长潮势。 符箓于玄忍不住说道:“纯阳道友,是我的错觉吗,陈隐官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吕喦答非所问,“陈平安施展此法,是依循宝瓶洲那条钱塘江大潮的形成原理,天时,风向,地形,水流,都是契合的。” 简而言之,在不影响整座天地稳固气象的前提下,这几乎就是陈平安能够开门容纳最多潮水灵气的最佳方式了。 白景赶忙又转头望向“地面”茅屋旁的小陌,“小陌小陌,帮我跟山主说句公道话呗,书上说啦,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嘞。” 小陌到底是入乡随俗,帮忙杀价道:“公子跟你八二分账,你要是答应,我就跟公子开口。” 白景虽然恢复了真身姿容,但是性情似乎好像那个少女谢狗,怒道:“杀猪呢?!你们俩怎么不干脆明抢啊?” 对郑居中、于玄、吕喦这些得道之士而言,自身洞府的开辟数量和窍穴蕴藉灵气早已达到饱和程度,故而这份如潮水般涌来的天地灵气,是比较鸡肋的存在,小陌身为飞升境圆满剑修,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尤其是郑居中这位魔道巨擘,因为做到了前所未有的一桩壮举,一人两个十四境,修行早已无需灵气。 只有剑修白景,她是个顶会过日子的,先前陈平安没有被喊来之前,她就拿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法宝,开始储存灵气,两轮潮水过后,收获颇丰。毕竟这种两座天下对撞而带起的天外大潮,可不是一个飞升境修士御风来到天外,就能随随便便撞见的奇观和机缘。 至于白景为何没有直接冲出这座天地,当然还是大局为重,这些灵气收获,就是小菜一碟,毕竟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头。 陈平安朝白景那边瞥了几眼,估算了一下她那堆宝物能够额外接纳潮水灵气的容量,以心声说道:“五五分成,如何?” “好说好说,十分公道!” 白景哈哈大笑,身形风驰电掣,直奔那扇大门宝瓶口,十数件宝物如天花乱坠,四散而开,如龙汲水,吸纳潮水灵气。 于玄啧啧道:“纯阳道友,你瞧瞧,剑修就是好啊,任你万事临头,递出一剑即可,至多是一剑不够就多出几剑,咱们俩啊,都是缝补匠和劳碌命。” 白景、小陌这般剑修,确实不像他于玄和纯阳道友,还需要对那些本命物进行“调兵遣将”,在人身天地内将天地灵气来个排兵布阵,必须调整状态,悉心雕琢一连串细节,因为剑修之外的练气士,闲来无事的平常时候,与修炼和闭关期间,以及与人斗法厮杀,三种状态,同一座人身小天地,是截然不同的内景气象,只说于玄这般修为的练气士,也需要借助不用的本命物、洞府窍穴搭配不同类别的符箓,在身内建造不同的阵法,同时巩固肉身和稳定魂魄。 吕喦微笑不言。 毕竟他是道士不假,却也会几手剑术。 而且吕喦的成丹之路,又敢说与世间任何一位修道之人都不一样。 陈平安主动说道:“先前做客桐叶洲镇妖楼,听闻青同道友说起远古天下十豪,加上候补,好像总计十四位,当时青同道友却只说了一部分名单,于老神仙能否帮忙解惑?” 于玄奇怪道:“老秀才学问那么大,都不跟你说这个?” 陈平安答道:“先生平时多说治学事,平时相处,不太聊这些。” 于玄一时语噎。 好嘛,一个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吹嘘弟子,一个逮着机会就吹捧先生几句,难怪你们是先生学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于玄指了指“山脚”那个姿容俊美的小陌,“他道龄也够,又是陈隐官的扈从,就不谈这些他亲眼见、亲耳闻的老黄历?” 小陌微笑着帮忙解释道:“我家公子每天潜心修道,且治学用功,不太喜欢分心议论这类前尘往事,我也不敢主动多说什么。” 陈平安却是一愣,望向小陌,对啊,为何就没有想到询问小陌? 小陌脸色如常,更是迷惑,他还以为自家公子只是为了与符箓于玄套近乎几句,从来根本就不在意天下十豪的那份名单,看来并非如此? 却是郑居中再次帮忙解答陈平安心中的疑惑,“由于涉及远古十豪的名讳,镇妖楼青同是不敢多说,担心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你下意识不去询问近在咫尺的身边小陌,是一种本能,因为内心深处,你很清楚小陌很有可能与他们当中数位,存在着数条藕断丝连的因果线。” 于玄倒是没有深思什么,既然年轻隐官虚心求教了,就倚老卖老一番,指点一番晚辈,笑呵呵问道:“十豪和四候补,青同与你说了哪几个?” 再说了,上次老秀才找自己喝酒,就把话说得很实诚很到底了,都是些自家兄弟的敞亮话,比如老秀才苦口婆心劝说于玄,于老哥你作为一位板上钉钉的十四境修士,平易近人是好,老善了,可要是太过平易近人,就不是那么好了,多多少少,得摆出点十四境修士该有的架子,所以下次在文庙议事,记得说话嗓门大一点,又或者在某洲游历,走在路上,遇见某些不顺眼的飞升境,于老哥就只需斜眼瞥去,哪怕开口说一个字都算不够霸气…… “天下十豪,有三教祖师,至圣先师,道祖,佛陀。还有兵家初祖,世间第一位‘道士’,剑道魁首。青同道友只说了这六位,还遗漏四位。” 陈平安答道:“四位候补,倒是都说了,老大剑仙,礼圣,白泽先生,三山九侯先生。” 远古天下十豪,并无名次前后之分。 世间第一位“道士”。蛮荒天下那座仙簪城,就是这位道士的道簪所化。如今落魄山的看门人,有个头别木簪的“道士仙尉”。 剑道魁首,不知姓名。 兵家初祖,被囚禁或者说放逐到了那颗“荧惑”中,耐心等待万年牢笼期限的结束。只有陈平安、曹慈和裴钱这样的武夫,才有机会见到他一面,相信万年以来,哪怕那座古怪山巅不同位置上的人选和身份,有过变化,但是见过这位兵家初祖的历代纯粹武夫,数量依旧不会太多。 如今陈平安最大的惋惜,就是太晚知晓天下十豪的存在,否则一定要当面询问老大剑仙,是否知道那个神神秘秘的剑道魁首。 至于四位候补,其中礼圣,在小陌和白景心目中,对这位“书生”,还是更习惯用小夫子那个称呼。 白泽,本是最有希望成为妖族共主的存在。三山九侯先生,开创了符箓一道,远古五嶽之一“太山”,就是他的道场之一。 剑修陈清都。 于玄捻须眯眼而笑,先卖了个关子,反问道:“陈隐官除了剑修身份,还是一位屈指可数的止境武夫,那你可知,兵家初祖的那场变故,以及他与武道渊源?” 陈平安点头道:“历史上有过一场共斩,而且这位兵家初祖还是天地间首位十一境武夫,只可惜武夫肉身成神之路,传闻他还是只走到一半路程,登了山顶,是为如今的止境,但是再往上走去,却始终未能再接天。” 于玄笑道:“六位之外,还有兰锜,是一位女修,天下炼师的真正祖师,精通铸造,她亲手开创了山上炼物为本命一道,才能够使得人间道士的实力暴涨。至于像如今青冥天下那位道号‘太阴’的十四境修士,其实她就是走这位女修开辟出来的道路,之一,吾洲算是后世这条‘炼物’大道走得最远的一位,倒是没有什么之一了,咦,兰锜前辈与吾洲,皆是女子,莫不是一种兰锜前辈对后世同道的庇护?” 吕喦微笑提醒道:“于前辈,少几次指名道姓为妙啊。” 原来吕喦在帮着于玄打散那些“文字”牵扯起来的无形因果。 于玄赶忙打了个稽首,歉意道:“兴之所至,口无遮拦了。” 陈平安默默记下“兰锜”这个名字。 难怪后世山下王朝会有“武库禁兵,设在兰锜”的说法。 沉默片刻,于玄继续说道:“既然远古岁月,天上有神灵,地上有仙真,就肯定会有鬼物出现,于是它的出现,使得人间就有了阳间与阴间的分别,从此幽明殊途。” “至于天地之分,神人之别,人间有香火,就有了替天言道者,便是巫祝,专门沟通神人。后来按照文庙礼制,有了六祝在内的诸多祀官,比如你们宝瓶洲的云林姜氏,祖上就是大祝之一,而且剑气长城早年也设置有祭官。” 于玄抬头看天,收回视线后,再眺望前方礼圣的那尊巍峨法相,缓缓道:“这一脉的主要香火,自从礼圣隔绝天地后,自然就算断了,但是就此蔓延出来的某些分支香火,其实一直不曾彻底断绝,其中显学,山下王朝除了负责占卜祭祀的礼官,还有各国钦天监,以及山上的阴阳家、五行家。” 陈平安已经默默关上门,将那些灵气潮水暂时归拢到一口‘水井’中。 白景也已经打道回府,可谓满载而归,她盘腿坐在那轮大日中,将那些灵气和道气一分为二,分别凝出一些精粹至极的珠子,再从袖中摸出两个白玉盘子,大珠小珠落玉盘,响声清脆,十分悦耳,白景忙完这些,打着哈欠,听得她直犯困,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有啥嚼头嘛。 这般无趣回顾,还不如朝前看,比如未来的天下十豪,就有她和小陌,哈哈,美滋滋,就更是千真万确的一双神仙眷侣喽。 嗯,摸着胸脯贴着良心说句公道话,小陌练剑资质比自己稍稍差了点,跻身十豪之列,估计还是有点悬,那就退而求其次,小陌捞个候补耍耍。 要是几个天下都如蛮荒天下一般规矩简单,可就爽利了,她找几个能打的,联手将那些有机会破境合道的飞升境修士一通砍瓜切菜,全砍完了,还怎么争抢名号? 于玄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白景,有点头疼,落魄山怎么摊上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接下来那场万年未有的大道争渡,哪有你想得这么简单,尤其是每座天下那些个属于应运而生的存在,别说是飞升境剑修,恐怕就算是吾洲这样的十四境修士,都不敢轻易招惹,怕就怕惹来天道冥冥中的厌弃和憎恶,于玄继续说道:“还有一位女修,相较同时代许多顶尖修士的专心登高,她反其道行之,喜好在人间大地之上,搜集和编撰各类秘书灵笈,汇总和提炼天下雷、水和火法,她独自走过不计其数的山川大泽,致力于收拢和钻研大地之上的各种道痕、雷函、云纹等‘天书’,最终她演化出十数条道脉,无一例外,都是被后世誉为登顶大道的沿途,最次也是可以跻身远古‘地仙’的旁门左道。” “至于那位剑道魁首,之所以老夫要把他放在最后讲,必须额外提一嘴,就在于此人很怪,太过奇怪了,相传此人飞剑多,品秩高,天资好,破境快,嗯,还有一点,脾气差。方各方面,都得有个‘最’字。” “此人并非人间第一位剑修,属于横空出世,无名无姓的,根脚不明,再加上他性情古怪,几乎从来都是独行独往,据说不曾与任何修士言语半句。所以关于这位剑修的真实身份和师承,一直没有明确的说法。有说他是纯粹自学成才的剑术,也有说他是运气好,得到了多种剑术道脉传承,种种说法,不一而足。” 说到这里,于玄忍不住打趣道:“这位剑修与老大剑仙,就很像如今武学道路上的曹慈跟陈隐官了。” fo 距离上次潮水激荡冲击而至,间隔不到一刻钟,就迎来了第二场灵气大潮,而且这一次,明显蕴含散乱道气更多。 至于大潮声势,相较上次何止翻倍,笼中雀天地如同海中一叶扁舟,摇摇晃晃,颠簸不已。 白景咧咧嘴,本想出言讥讽几句,不过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关节,啧,陈山主真是勤俭持家,面子虚名什么的都是浮云呐。 于玄与吕喦对视一眼,相视而笑,看来是无需如何开口提醒年轻隐官了。 她猛然站起身,“山主,开工!” 陈平安一边打开瓶状大门,一边以愈发汹涌的灵气潮水砥砺两把本命飞剑的剑锋,在大致确定潮水撞击小天地的范围和力度之后,原先随水不停起伏的一叶扁舟,也随之稳固起来。以至于笼中雀天地屏障的外边,出现了一层层浮光掠影的琉璃色彩,这是光阴长河冲激某些“道路”才会出现的独有景象,只是陈平安根本来不及搜集归拢。 骤然间,数道不易察觉的细微光亮,在天外虚空中画弧而至,远远绕开礼圣法相和三山九侯先生,直奔笼中雀天地而来。 肯定是某些蛮荒天下大修士的偷袭手笔了。 白景本来只想着埋头挣钱,懒得理会这些“挠痒痒”的攻伐手段,只是当小陌出现在她身边,立即就扯开嗓子喊了句“放肆”,一粒剑光急急掠出大门,在门外瞬间分出数十道剑光,然后在数千里之外再次分出数以百计的剑光脉络,关键是每一次剑光岔开分道,竟然都丝毫不减少初始那粒剑光蕴含的剑气和剑意。 白景笑眯眯道:“小陌,我这一手‘撒网’剑术,还凑合吧?” 小陌只是屏气凝神,看着那些被白景剑光击碎的蛮荒术法,默不作声。 之后又有两拨更为密集的攻伐术法,都被白景单凭一手“撒网”轻松破解,都无法靠近笼中雀天地千里之内。 于玄颇为惊讶,老真人只知道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子剑修,自称谢狗,只是她很快就改口,说如今名叫梅花了。 而那个道号喜烛的陌生道友,说得多些,比较坦诚,说他跟白景,都是万年之前的蛮荒妖族剑修,飞升境,先前被白泽先生从沉睡中喊醒,他们如今都在落魄山修行,不会掺和两座天下的争执。此次被小夫子喊来天外,白景受限于约定,只会旁观,是来凑热闹而已,但是他作为自家公子身边的扈从和死士,并无任何规矩约束,自然会出剑相助,略尽绵薄之力。 于玄对于一位飞升境剑修的杀力大小,当然是有概念的,只是这个白景,是不是太强了点? 只说她这一手撒网,若是用在蛮荒天下那几座渡口,或是某处战场? 吕喦以心声道:“大道循环不爽,自古有物降物,比如白景若是留在蛮荒天下,我估计就不用云游浩然了。” 于玄哑然失笑。 老真人早就低头望去,结果发现这些袭扰手段的来源,竟是极为隐蔽,而且都用上了缩地山河的手段,身形游移不定,配合一些阵法和道场的遮掩气机,显然是有备而来。 白景疑惑道:“小陌,奇怪啊,白泽老爷好像既没出手,我都这么出手了,也没生气?” 小陌说道:“让两座天下相撞,这本就是周密针对礼圣的手段,跟白泽老爷没半点关系。” 又有一拨好似毛毛雨的攻伐术法闹哄哄赶至,就在白景即将出手之时,郑居中依旧视而不见。 李-希圣一直在袖内掐诀演算,脸色微变,对白景喊道:“停下!” 白景翻了个白眼,犹豫了一下,才不情不愿收起大部分去势极快的剑光。 小陌,还有于玄和吕喦几乎同时出手,却不是针对那些来自蛮荒的攻伐术法,反而是打碎白景那些快过闪电的剑光。 最终约莫剩下一成剑光,依然搅碎了一部分蛮荒符箓。 郑居中直到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出手,将绝大部分符箓随意收入手中,郑居中摊开手,数千张符箓瞬间攒聚缩小如十几粒芥子,如一颗颗星辰旋转在手掌上空,郑居中笑了笑,果然全是针对陈平安的。 小陌立即转头望向自家公子。 陈平安摇摇头,眼神示意小陌没有关系,不用迁怒白景。 白景挠挠脸,可怜兮兮望向小陌。 这次的确是她做得差了,哪里想到山上斗法,还需要她计较这些弯弯绕绕嘛,万年之前,不这样的。 小陌深呼吸一口气,拗着心性说道:“记得下次注意点。” 白景下意识就要去扶貂帽,才发现自己当下是以真身姿容示人,她便收起手,轻轻点头,柔声道:“小陌,你真好。” 小陌黑着一张脸,差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得默不作声。 打算返回落魄山后,务必要跟公子就此事说几句,自己跟谢狗也好,白景也罢,真不能继续是这么个相处方式了。 站在琉璃阁最高处的郑居中轻轻握拳,同样是销毁符箓,而且数量更多,却没有伤及陈平安魂魄丝毫,甚至都没有消磨掉陈平安的道行,郑居中松开手后,他掌心几千张符箓已经化作灰烬,随风飘散,微笑道:“看样子,是周清高画的符,再托付斐然送来这边的见面礼。这个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十分用心了,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头号崇拜者。” 正文 第一千零二章 叠阵 如今的周清高,曾经的甲申帐领袖竹箧,就如郑居中所打趣的这个说法,确实是两座天下公认的陈隐官头号崇拜者。 在陈平安驻守半截剑气长城的时候,竹箧就曾请求年轻隐官允许自己登上城头,要与陈平安请教,一同复盘战局。 后来文庙和托月山的双方议事成员,两座天下遥遥对峙,周清高在言语之中,更是毫不掩饰自己对陈平安的仰慕。 于玄扫了眼被郑居中销毁的符箓灰烬,点头道:“好符。” 就是画符者的手段阴损了点,而且显得处心积虑,明显是在刻意针对这位年轻隐官。 因为此符有门槛限制,需要收集一个人的血液,此外毛发,指甲,唾液等,皆可作为这道符箓的“符纸”,若是画符者能够拿到敌对练气士的本命精血,或是能够攫取部分魂魄、心神,绘制出的符箓品秩当然就更高,再在符箓上绘画出练气士的形象,写上确切无误的生辰等,才算符成。 陈平安微微皱眉,在心中迅速盘算了一下。 当年在剑气长城,不光是陈平安自己极为谨慎,作为宁府管家的白嬷嬷,和身为看门人的纳兰夜行,两位长辈同样十分小心,早就叮嘱过陈平安,即便是每次梳洗头发和修剪指甲,都需要注意收拢起来,最好是当场销毁,不要留下丝毫“证据”。此外陈平安每次在酒铺那边饮酒,也都十分注意这类细节。 此外进入避暑行宫后,几次置身战场,陈平安都不可谓不谨慎,为了隐蔽身份,不被蛮荒甲子帐那边针对,甚至连乔装打扮成女子的手段都用上了,至今都是飞升城那边的一桩“美谈”,经常被刑官一脉剑修当作一碟极佳的佐酒菜。 所以唯一一次纰漏,多半还是陈平安担任隐官之前,代替宁姚出阵,跟托月山大祖关门弟子离真的那场捉对厮杀。 山上术法,千奇百怪,果然是防不胜防。 之后重返浩然,在大泉王朝蜃景城的那座黄花观内,陈平安曾经被隐姓埋名的剑术裴旻,以一把油纸伞作为飞剑,洞穿身躯…… 因为那方印章的缘故,观主刘茂,已经通过了文庙的检查,绝对可以排除嫌疑,除非……是那两个尚未炼气的小道童? 有机会,陈平安得回桐叶洲亲自验证此事,或者说可以先飞剑传信密雪峰,让崔东山赶紧查一下? 吕喦微笑道:“道士分心最耗神,此理不可不察。” 陈平安点头道:“会注意的。” 这位纯阳道人是在提醒陈平安先前分散心神一事,一定要慎重。 分神一事,在山上是典型的门槛高,收益小,收益跟风险不成正比,第一,需要动用一张符纸珍贵的替身符箓,但是分身的境界修为都必然远远低于真身,且替身无法自主修行,故而比较鸡肋。第二,由于陈平安是止境武夫,体魄坚韧,远远胜过寻常练气士,才能够同时祭出那么多的符箓,否则一粒心神附着在符箓之上,独立行走天地间,如点灯燃烛,一张傀儡符箓的灵气消耗速度会很快,对于上五境修士来说,这等行径,几乎没有任何大道裨益可言,相反一旦那些分身遭受意外,无法被真身收回,导致修士心神受损,魂魄不全,就要悔青肠子,叫苦不迭了,因此太过得不偿失。 郑居中说道:“同样的错误,不要犯第二次。相信蛮荒天下那边已经有大妖,开始着手深入研究崔瀺了,所以你寻找全部本命瓷一事,抓点紧。” 因为一旦修士的某些心神无法收回真身,后遗症很多,而且一个比一个棘手。轻则导致修士难以打破某境瓶颈,道心无法圆满,重则就是被斐然、周清高这些的敌对修士抓住机会,比如将那粒心神作为符胆,炼成符箓,随意消磨道行,甚至是伤及大道根本,最可怕的后果,还是蛮荒天下那边与绣虎崔瀺有样学样,用上一种类似仿制瓷人、符箓傀儡的手段,即便此举与崔瀺的高度相距甚远,注定无法“反客为主”,但还是有一定机会,形成某个让陈平安无比头疼的局面,两者关系,就像崔东山身边的那个瓷人,与骸骨滩京观城英灵高承的那种藕断丝连。 一粒心神,尚且如此,若是本命瓷落入蛮荒天下之手? 陈平安默然点头。 郑居中继续说道:“还是山巅风光看得太少了,情有可原。” 方才如果不是李-希圣察觉到异样,出声提醒众人,导致白景的剑光只是炸碎一小部分符箓。 不然让陈平安就此跌一境,相信记忆会更加深刻。 这也是郑居中早就知晓却故意视而不见的原因所在。 有点小聪明的人不栽个大跟头,结果只是吃点不痛不痒的小苦头,很容易归咎于运气,而不是承认自己的脑子不太灵光。 第三场灵气大潮,未能撼动礼圣的那尊巍峨法相分毫,继而掠过符山箓海。 站在众人之前的那位三山九侯先生,如同中流砥柱,潮水路过时自行分流。 三山九侯先生,公认术法神通集大成者,天下符箓、炼丹两道的祖师爷。 登天一役结束后,又被后世山巅修士誉为是万法宗师,地仙之祖。 上次陈平安走了一趟大骊京城,从封姨和老车夫那边,得知不少秘闻。 比如骊珠洞天的本命瓷烧造一事,最早就是药铺杨老头和三山九侯先生流传下来的秘法。 此外就像绶臣所背的那只剑匣,就极有来头,绶臣作为周密在蛮荒天下的开山大弟子,作为拜师的回礼,周密就赐下这件重宝。剑匣绘有一幅远古三山四海五嶽十渎图,跟后世广为流传近乎泛滥的道家符谶真形图,差别极大。其中三山真形,各有一种正宗“态势”,好似神人端正尸坐,山野猿弓背而行,云隐龙飞九天。三山分别职掌阴阳造化、五行之属,定生死之期、长短之事,主星象分野,兼水裔鱼龙之命。经过周密的亲手炼制之后,这只剑匣又有更多的神通,将其炼化为一座“剑冢”,可以温养出九把飞剑,同时孕育出九种不同的本命神通,即便原先不是剑修的练气士,只要得到此匣,不是剑修胜似剑修。 而此物,最早是三山九侯铸造而成,只是流落到了周密手中。 因为三山九侯先生在场的缘故,先前于玄为尊者讳,便没有与陈平安多说几个传闻。 据说天下十豪中的两位女修,炼师兰锜,以及那位开辟众多旁门左道的练气士,其实她们都与三山九侯先生关系极好。 崔东山曾经打过一个比方,在天外,别说是飞升境修士,哪怕是十四境修士,也就是个赤手空拳的稚童,所面对的每座天下,就是一颗铁球。 于玄感叹道:“不得不承认,周密此举,还是阳谋。” 陈平安疑惑道:“如果把整座蛮荒天下视为一条凌空蹈虚的渡船,那么蛮荒腹地,必然存在一地,作为驱动这艘巨型渡船的阵法枢纽,是用天地灵气作为‘柴火’?” 于玄捻须摇头,“老夫暂时没看出其中门道。” 吕喦眯眼望向蛮荒某处,沉声道:“半数是砸钱砸出来的灵气,半数却是骤然出现的……剑气。” 郑居中扯了扯嘴角,“若是隐官大人当初执意驰援,而非中途改道,转去问剑托月山,就更是添加了一堆柴火。” 李-希圣一挥袖子,空中浮现出一幅类似天象群星轨迹图,解释道:“周密曾经利用蛟龙沟、扶摇洲和桐叶洲在内的广袤山河,亲手建造出一座隐蔽阵法,早先痕迹极浅,就像俗子用指甲在胳膊上划了一道痕迹而已,这座阵法是前不久才水落石出,却是将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隐约分出了阴阳,使得原本两座天下,如今就像两块相互吸引的磁铁,等到斐然住持开启大阵,整个蛮荒天下,船头朝向立即就开始偏移,再加上大妖初升在天外谋划已久,暗中动了手脚,这条渡船便转为进入了一条航行速度越来越快的‘青道’轨迹。” 第三场灵气潮水将至。 因为刚刚差点捅出大娄子,白景难得主动退让一步,“山主,这次收益,二八分账。” 陈平安说道:“不用,按老规矩来就是了。” 粗略估算,一次开门,就等于将一位飞升境储备蓄满的灵气收入囊中。 而天地灵气,就是神仙钱。 毕竟雪花、小暑和谷雨三 种神仙钱,之所以能够成为山上通用的钱币,就在于它们蕴含不同程度的粹然灵气。 剑修,之所以能够稳居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就在于剑修跟人厮杀的时候,需要动用和消耗的灵气,要远远小于一般练气士。 像那十四旧王座大妖之一的黄鸾,炼化宫观殿阁道场、远古破碎秘境等次一等洞天,所以在双方攻伐实力大致持平的前提下,很容易被自身灵气源源不断的黄鸾耗死一个同境修士。 于玄眯眼说道:“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这千里之地,终究太小了点,即便我们几个,都有颠倒须弥芥子的手段,可是再接近、无限接近真相的道场,终究受限于真实,何况地盘太小,接下来恐怕难以完全施展身手啊,毕竟有那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嫌疑,咱们扎堆窝在一起,又非上阵杀敌,而是需要面对一整座天下的冲撞,万一……顷刻间……就不太妙了,哪怕被我们合力一线劈开蛮荒天下再深,恐怕还是难以阻挡那份大势。” 他们几个,再神通广大,总无法直接将蛮荒天下劈砍成两半吧。 除非在场众人,全是十四境修士? 所以老真人故意说得含糊其辞,说到底还是觉得言语内容比较晦气,不宜直接说出口,免得一语成谶,岂不是倒灶。 陈平安说道:“于老神仙,我这座天地,是可以拆分开来的,并不影响阵法的那个一。” 于玄顿时一怔。 你小子不早说。 当然不是陈平安故意卖关子,三次接纳灵气潮水,除了表面上的挣钱,更是一种勘验成果、确定天地道法运转程度的手段。 现在就不光是纸面上的估算,而是实打实的心里有数了,所以陈平安解释道:“只是拆分出来的子天地,不宜间距过大,相互间至多不能超过三千里,在三千里之内,对诸位各座道场的影响和损耗,估计不会超过一成。” 于玄点头笑道:“够了,很够了。莫说是一成,就算是两成的损耗,凭借我们的术法和炼化之物,随随便便就找补回来了。” 他们几个的道场,若是能够单独占据三千里,比起全部拥挤在千里之地,当真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异了。 郑居中突然开口问道:“如果再给你一些金精铜钱,临时抱佛脚,能不能增加这座天地的深度和宽度。” 陈平安不假思索道:“可以,但是有个前提条件,必须有至少五百颗金精铜钱的投入,否则就意义不大,很难有质的变化。如果只有三四百颗金精铜钱的增补,至多是在‘宇’大‘宙’小,反而会影响到整座天地的稳固程度,如修士法相的过多稀释,是个空架子,有不如无。” 四方上下谓之宇,古往今来是为宙。 这便是陈平安笼中雀、井中月两把本命飞剑的根本神通所在。 事出突然,没个准备。 如果早知道有今天这件事,自家泉府财库里剩余的三百颗金精铜钱,陈平安肯定会时时刻刻携带在身。 只是千金难买“早知道”,打算永远赶不上变化。 陈平安本来是打算,等到跻身了玉璞境,下次与刘景龙游历浩然诸洲,再将这三百颗金精铜钱携带在身。 两把本命飞剑,想要提升品秩,尤其是获得某种崭新的本命神通,都不容易。 一把笼中雀的所谓炼剑,其实就是陈平安的境界提升,境界越高,天地越大,捷径只有一条,“吃”斩龙石。 而第二把井中月,提升品秩的最直观体现,就是飞剑的数量多寡,当年陈平安在城头结丹,可以分化出来的飞剑数量,大概是十万,等到成为元婴,尤其是再成功跻身玉璞境,跨过一个大台阶,数量就直接从元婴境的二十万,跳跃到了四十万,虽然走了趟蛮荒天下,修为跌境为元婴,但是飞剑的品秩并没有跟着降低。 在与陆沉借取十四境时,由于陈平安当时并未着手创造出一条光阴长河,所以按照那会儿的推衍和估算,若是将来果真能够跻身十四境,飞剑井中月品秩提升为“井口月”或是“天上月”,能够分化出百万把飞剑。事实证明,当时陈平安的估算还是过于保守了,按照目前的形势重新推衍,只要吃掉的金精铜钱足够多,极有可能,飞剑数量可以一路攀高到两百万甚至更多。 难怪都说天底下就没有手头宽裕的剑修。 郑居中微笑道:“我手边刚好有三百颗金精铜钱,兑换成谷雨钱,按照一比十好了,三千颗谷雨钱,每年三分的利息,如何?” 陈平安面无表情,沉声道:“可以!” 一颗金精铜钱兑换十颗谷雨钱,如果放在三十年前,估计除了需要修缮金身的山水神灵,几乎没有练气士愿意交易。 但关键是如今的金精铜钱,不比早年,根本就是有价无市的稀缺存在,一经面世,只会被哄抢殆尽,可遇不可求。 陈平安还真不相信郑先生只有三百颗金精铜钱的家底。 郑居中一挥袖子,一件咫尺物出现在陈平安面前,是一方古砚,惜无铭文。 是那日月同壁的抄手砚形制,砚背凿有眼柱,陈平安很识货,一眼就看出是那二十八星宿的排列方式。 小陌立即望向那个正在忙碌“捡钱”的白景。 恢复真容的白景,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绝美女子,她打哈哈道:“都是嫁妆哩。” 郑居中明摆着是在……抛砖引玉。 吕喦开口笑道:“财帛一事,贫道一贫如洗,委实是有心无力,帮不上陈山主。” 纯阳道人的这句话,可就暗有所指了。 举世公认,于玄不缺神仙钱,这辈子就没缺过,从没为钱犯过愁。 李-希圣跟着笑道:“晚辈身上也没有一颗金精铜钱。” 金精铜钱是一等一的紧俏货。 于玄只得说道:“陈山主说至少需要五百颗金精铜钱,稳妥起见,郑先生已经给了三百颗,老夫就再拿出三百颗好了,按照郑先生的规矩,本金年年叠加,按照三分利息算。” 其实在山上,利息一旦按照每年结算,就有点放高利贷的嫌疑了。 然后于玄补充一句,“最好以物易物,本金利息,都按金精铜钱来算本金。” 还真不是于玄趁人之危,实在是如今这金精铜钱,过于稀缺了,再往后百年千年,都只会越来越减少流通。 关键是此物涉及到于玄两张大符的研制,刚好都与“光阴长河”沾边。 这两张符箓,再连同其余作为压箱底的那几手符箓,就是于玄跻身十四境后的主要依仗。 若非如此,以符箓于玄的脾气,别说是三百颗金精铜钱,再翻一倍,都没问题,别说买卖,只要对胃口,白送都行。 陈平安点点头,“没问题。” 反正自家财库那边就有三百颗,等到此间事了,可以马上归还于玄。 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反而让于玄有几分良心不安。 被一个年轻人,口口声声敬称于老神仙,当了长辈,也是个包袱。 于玄便忍不住改口道:“真有难处,还是可以商量的,利息折算成谷雨钱亦可。” 陈平安摇头说道:“无需如此,都用金精铜钱结算就是了。” 郑居中以心声与陈平安说个数字,一千五。 虽然只有一个数目,但是郑居中的意思很浅显,是跨过下个大台阶,你陈平安是否需要这个数目的金精铜钱。 陈平安直接摇头。意思是说就算数量足够,现在就可以多出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他陈平安短时间内也无法将其炼化。 郑居中同样摇头。白帝城有这么多的金精铜钱,但是不给。 陈平安便连点头都省略了。那晚辈就不开口自讨没趣。 几乎同时,于玄就与郑居中心声交流一番,询问若是双方多拿出些金精铜钱,陈平安这座天地,能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显而易见,于玄是做好了三百颗甚至更多金精铜钱全部打水漂的准备。 得到那个不用追加金精铜钱的答案后,于玄叹了口气,明显有些遗憾。 事实上,郑居中早在千年之前,就开始有意收集金精铜钱,通过各种渠道,购买神灵金身碎片。 约莫在 一百年前,白帝城更是不计成本大肆收购此物,从郑居中私人入手,变成了整个白帝城上五境练气士的一门课业,所有嫡传和供奉,按照境界的高低,都需要缴纳一笔数目不等的金精铜钱。 此外又有许多山泽野修,可以凭借此物当做敲门砖,白帝城为此还专门设置了一座不合规矩的“旁门”山头,不记名,但是可以在此修行,获得白帝城借与的秘笈、道书。 陈平安以心声询问李-希圣,“挡得住吗?” “现在没办法给出答案。” 李-希圣照实说道:“接下来发生什么情况都有可能,总之我们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尤其是你,虽然只是住持大阵,看似只需要作壁上观,其实光是维持两把飞剑不坠一事,就已经很不轻松了。” 陈平安点点头,是有心理准备的。 李-希圣笑道:“只有做好最坏的打算,才有资格期待那个最好的结果。” 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陈清都。青冥天下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中土文庙礼圣,余客。好像都是那种可以被无比信任的存在。 陈平安得到了六百颗金精铜钱,立即开始将其炼化,与此同时,将天地内各座道场拉伸出三千里距离。 视野远处,是那个“青年”修士的背影。 这位昔年十豪候补的三山九侯先生,他脚下是三座符山,一条箓河。 至圣先师不是不可以出手,但是一旦至圣先师在这边消耗道行,这就意味着将来周密就会多出一分胜算。 再者这里边,至圣先师又需要面对一个与亚圣、文圣以及文庙教主,差不多处境的难题,毕竟三教祖师,才是“合道地利”一途的极致,当然三教祖师不光光是合道地利而已。 故而只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究其根本,除了蛮荒天下,如今四座天下共同的心腹大患,还是已经登天离去的文海周密一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万年以来,最枭雄者,没有之一,是周密。 这个昔年的浩然贾生,先后过三关,在蛮荒天下,悄然跻身十四境。 攻破一座屹立万年之久的剑气长城。 在曾经的家乡浩然天下,打得桐叶、扶摇和金甲三洲彻底陆沉。 最终入主远古天庭,俯瞰整个人间。 就像一部精彩纷呈的神异志怪,时间线长达万年,书页之上,涌现出无数的英雄豪杰,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 结果最终一页,当然也可能是倒数第二页,密密麻麻,反反复复,就只写了两个字,一个人名。 就像如今数座天下许多山巅修士的某个内心想法。 陈清都也好,绣虎崔瀺也罢,毕竟都已不在人世。 唯有周密,依旧未死。 而站在最前方的礼圣,何尝轻松?事实上,礼圣就是那个最不轻松的人,没有之一。 因为合道方式,是整个浩然天下的“礼”,导致礼圣阻拦蛮荒天下的冲撞,极有可能,只能凭借肉身和法相,而无法动用神通。 这就是陈平安先前询问李-希圣挡不挡得住的缘由。 否则这根本就是一句废话了。 陈平安炼化六百颗金精铜钱融入光阴长河,速度极快,然后开口说道:“晚辈有个设想,是否可以叠加阵法?” 于玄微笑道:“哦?叠阵?陈山主还精通阵法一道?” 然后陈平安以心声迅速说出自己的大致想法。 接下来的这场叠阵。 于玄率先出手,扯下身上的那件绘有阴阳鱼八卦图的“紫气”法袍,往外一抛,遮天蔽日。 于玄伸手画符,勾勒出太极两仪,在原先笼中雀天地内两轮袖珍日月的基础上,规模翻了数倍,蓦然间大放光明。 同时于玄阴神出窍远游,坐镇明月中,而那轮崭新大日,由原先的白景,变成了纯阳吕喦。 符箓于玄的阴神身后,现出一轮明月宝轮,而道士吕喦法相身后,则是一轮金色璀璨的巨大骄阳。 此外犹有天才人三才阵,郑居中的阳神、真身与阴神,分出高下,分别坐镇一地。 之后便是灵感来自仙尉那份文稿的开篇,陈平安将天地四方分成了一年四季,用一种比日月起落慢上许多的速度,缓缓旋转。 李-希圣帮忙营造出了风雨雷电云雾等天地气象。 身为这座大阵的奠基者和主持者,方才按照郑居中的推衍结果行事,陈平安必须“勉为其难”,硬着头皮祭出了五行之属的五件本命物,这要比其余修士拼凑出品秩更高的五行物,效果要略好一筹。 于玄祭出十二张符箓,分属十二月,其中剑修白景和小陌,由他们轮流负责每逢闰月出现时坐镇其中。 之后是叠加而起的二十四节气,则是李-希圣的手段。 然后是更为细分的七十二候,陈平安再次赶鸭子上阵,祭出了亲手篆刻的七十二枚印章。 最后是李-希圣、郑居中和于玄,分别主祀、祭出了一座道教罗天大醮、周天大醮和普天大醮,功烛上宙,德耀中天,霜凝碧宇,水莹丹霄。 那位青年容貌的三山九侯先生,终于第一次转头,回望一眼身后景象。 虽说很快就收回视线,就只是这么个细微动作,还是让白景有点酸溜溜。 她跟这家伙也不算陌生,先前双方打照面,对方也没个表示。 就在此时,天外出现了几个来自蛮荒天下的身影。 但是都不敢靠近这座层层叠叠的大阵,双方距离极远。 白景闲来无事,她单手托腮,朝“对岸”那些再次见面的老朋友们招招手,微笑道:“造化弄人,化友为敌。” 那拨修士,都是被白泽喊醒的远古大妖,暂时不知道是来看热闹,还是搅局的。 大妖官乙,是个脸色惨白、嘴唇猩红的美艳女子,本命神通是水法,传闻她在万年之前,就能够冰冻住一截光阴长河,只是等到河水解冻之时,一切生灵早已消融在长河中。 官乙身边,还是那个喜欢眯眼看人、一天到晚都是笑脸的青年,化名胡涂。 一个背剑骑鹿的老道士,头戴一顶竹冠,如今化名极俗,王尤物,道号却颇为雅致,“山君”。 老道士一直自认是那位“道士”的亲传弟子,此次醒来,就有个心愿,想要访山寻师,以便再续师徒道缘。 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妪,好似驼背,双手持杖,一行蛮荒大妖中,只有她正在疯狂汲取天地灵气和那些四处乱窜的道气,而她的腐朽体魄和苍老容貌,开始出现了一种肉眼可见的返老还童。白景见此只是撇撇嘴,转头与陈平安笑着解释道:“这个老婆姨的拿手好戏,是炼气化神,转虚为实,万年之前,就不知道被她吃掉了多少天地灵气,后来那个黄鸾,就是走她的老路。” 说到这里,白景坏笑道:“山主山主,你读书多,学问大,要是换成你,该怎么骂那黄鸾?”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与覆车同轨者。” 嗓音不大,但是却被那个老妪清晰入耳,老妪下巴搁在拐杖上边,讥笑出声道:“这就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好高的境界!” 小陌提起手中行山杖,遥遥指向那个重瞳子少年,为陈平安介绍道:“公子,他如今化名‘离垢’,道号‘飞钱’,在这拨大妖当中,防御第一,这次时隔万年现身蛮荒,一口气收回了八件仙兵,都物归还主了。绰号是‘蠹鱼’,喜好吃书,离垢很早就有个想法,试图打造出一座‘书城不夜’的道场。” 白景使劲点头道:“这家伙浑身都是宝贝,件件都值钱!就说那只黄色乾坤袋和那枚捉妖葫芦,我就眼馋很久了,山主,回头有机会,我在不破坏规矩的情况下,咱俩合力做掉他呗?” 少年姿容的离垢身边,站着个精悍汉子,双手抱住后脑勺,这个被白景称呼为“无名氏”的远古大妖,最大兴趣,还是对方阵营中唯一一位纯粹武夫的年轻隐官。 礼圣身后的那位青年修士,转过头,望向这拨桀骜不驯的蛮荒大妖。 除了那个无名氏,依旧是懒洋洋的神色,其余大妖都如临大敌,开始屏气凝神。 正文 第一千零三章 合道所在 三山九侯先生只是瞥了眼那边,就让那拨同时代的大妖收敛了许多。 陈平安感慨不已,这就是一位远古十豪候补的独有气势了。 不同于后世山上,还讲究一个人的名树的影,会有许多空有境界的花架子竹篾高手,亲身参加过登天一役或是亲眼旁观过那场战事的练气士,在各自修行道路上,能够一步一步走到人间之巅,无一例外,都是极其熟稔厮杀的存在,不说别人,只说陈平安身边的小陌,当初他的问剑对象,随便拎出一个,放在今天,哪个不是所谓的无敌? 虽然此次远游天外,双方是第一次见面,但是陈平安好像与这位三山九侯先生,细究过后,弯来拐去,有着不浅的渊源和联系。 只说上次赶赴蛮荒腹地,最终突兀绕路,去往托月山,就要归功于那张三山符。 虽说这张大符,并非三山九侯先生首创,但是按照陆沉的说法,正是因为当年这位前辈做客白玉京青翠城,经过一番问道,师兄才画出此符。 大掌教寇名没有失踪之前,那座“玉京十二楼,峨峨倚青翠”的玉皇城,经常定期公开传道天下,不设任何门槛,不限制修士的出身和境界,都可以通过设置在数州境内的一道道“大门”,进入这座城。三山九侯先生就曾隐藏身份入城旁听,最终寇名察觉到踪迹,执晚辈礼,与这位十豪候补请教符箓一道的学问。 此外,万瑶宗占据的三山福地,就曾是三山九侯先生的道场之一。 而那位万瑶宗的开山鼻祖,陈平安猜测可能是这位前辈的不记名弟子之一。 否则哪有如此巧合之事,一个桐叶洲少年樵夫,误打误撞就得到一幅仙家画卷,无视阵法禁制,得以闯入了一座福地? 要知道在蛮荒云纹王朝的玉版城,陈平安得到了一只珊瑚笔架,就是打开白玉京琳琅楼一幅字帖蕴藏龙宫秘境的钥匙。 而将一座品秩极高的大渎龙宫纳入一幅字帖中,神通已经足够玄妙,陆沉甚至猜测那处遗址内,至今还有水裔生灵存活,更出奇之处,在于一位白玉京楼主,耗费了两三千年光阴,都未能打开封山禁制,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由此可见,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箓造诣之高。 白景突然开口请求道:“山主,打个商量呗,趁着还有点空闲,我想要去会会朋友,放心,绝对不会耽误正事。你要是信不过,我可以立下军令状,在大阵开启御敌之时,若是未能返回此地,我就提头来见。” 事实上,白景很有自知之明,这边没她什么事,坐镇叠阵之一的闰月,相较于整座大阵,就是一颗雪花钱之于一颗谷雨钱的关系,何况还有小陌在旁边盯着。 陈平安看着跃跃欲试的白景,点点头,“速去速回。” 想必白景还不至于临阵倒戈,如果她真有此意,早点离开大阵反而是好事。 按照先前在曳落河畔的约定,白景亲口答应过白泽不与蛮荒为敌,不过她的理解,其实很简单,就是不跟白泽为敌。 既然将整座蛮荒天下当撞城锤使唤,是那个周密的手段,并非是白泽的授意,那她在这边敲敲边鼓,想必就不算违例犯禁了。 而且白景看离垢那几个,看架势,也不像是来打架的,顶多就是来这边凑热闹,用小镇的土话俗语说,就是站在沟边看发大水。 再说了,她真要坏了规矩,以白泽的脾气,肯定早就现身,亲自教她做人了。 故而得到陈平安的许可,白景放声大笑,抬手一拍脑袋,重新恢复貂帽少女的姿容,身形瞬间化做一道虹光,在天外太虚中拉伸出一道长达数万里的光线,剑光纤细却凝练,几个眨眼功夫,白景,或者说谢狗就冲到了那拨蛮荒大妖附近,一个骤然悬停,伸手指向那个重瞳子少年,谢狗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乡音土话,伸手扶了扶貂帽,咧嘴笑道:“离垢,陪姐姐耍几哈?” 陈平安问道:“白景这是做什么?” 小陌犹豫了一下,在确定自家公子不是说怪话后,这才老老实实回答道:“她打算与离垢问剑。” 于玄盘腿坐在填金峰之巅,笑得直咧嘴,抬起手掌,拍了拍膝盖。 吕喦捻须而笑,陈山主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多余了。 陈平安疑惑道:“她就不怕身陷重围?” 离垢在内这六头远古大妖,个个都是最拔尖的蛮荒王座实力,绯妃、黄鸾之流,比起这些道龄都在一万几千年的老古董,都是要逊色一筹的。白景虽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圆满剑修,可她毕竟还不是十四境的纯粹剑修。 小陌耐心解释道:“白景与人厮杀,历来不过脑子的。” 然后小陌加了一句,“白景是极少数不怕被围殴的剑修。” 换个说法,就是白景喜欢单挑一群,而且极其擅长反杀。 所以在远古岁月里,白景没有仇家。 一来白景不会主动挑衅那些注定招惹不起的存在,比如小夫子,白泽,碧霄洞主等,这也是白景的精明之处。 再者白景每次出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简而言之,就是但凡结下仇的,她就极有耐性和毅力。传闻白景在还是地仙境界时,就曾经花了足足三十年光阴,死命纠缠一位飞升境前辈修士,一边修行争取破境,一边展开袭杀,往往是一击不成就远遁,相互间不断上演追杀与被追杀的滑稽场景,最终白景跻身飞升境之时,就是那位修士彻底身死道消之际。 官乙这拨大妖,除了无名氏与离垢是有实打实交情的,其余几个,相互间连盟友都算不上。 如果没有白泽压着他们,可能前一刻还在推心置腹,后一刻就能打出脑浆来。 以前小陌是习惯了这种行事风格,从来懒得深思 什么,到了落魄山,先前与朱敛闲聊,老先生一句话就说得小陌醍醐灌顶。 只要你们还在追求那种纯粹的自由,那么你们最大的敌人,就不是规矩了,而是所有他人的自由。 战场那边,离垢看着那个脑子拎不清的白景,沉声说道:“你烦不烦?” 上次在曳落河畔,双方就已经起了冲突。 他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白景。 要说对方觊觎自己这身法宝,至于?需知白景积攒下来的家底,一样无比深厚。 谢狗挥挥手,“无关人等,都撤远点,给我和离垢腾出一块地盘,都别磨蹭,速战速决!” 那个汉子双臂环胸,纹丝不动,笑道:“挪地方就算了,你们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谢狗视线偏移,官乙与胡涂缩地山河,径直远去,老妪冷哼一声,一柱拐杖,虽然满腹牢骚,却也不敢留在战场,免得被殃及池鱼,竹冠老道士手持拂尘,轻轻一拍鹿角,白鹿数次跳跃,在天外虚空践踏起一圈圈七彩涟漪,如鸟雀翩跹枝头,转瞬即逝。 谢狗笑眯眯问道:“那就开打?” 至于那个站在原地的无名氏,碍眼而已,不会碍事。 离垢神色木讷,不置一词。 顷刻间少年姿容的离垢就被割掉头颅,一颗脑袋高高抛起,再好像莫名其妙挨了一撞,就像被人一脚踹飞出去,砰然一声,响若震雷。 换成一般的妖族,真身被切割掉脑袋, 极远处,旁观这场问剑的官乙神色复杂,这就是白景两把本命飞剑神通叠加的恐怖之处了。 没有剑气,甚至无需白景动用剑意,用一种流淌在光阴长河中好似不存在的飞剑,轻轻松松,取人性命。 据说白景给那两把本命飞剑取了两个名字,跟她层出不穷的道号一般,显得很马虎,“上游”,“下游”。 这意味着白景先前在离开年轻隐官住持的那座大阵之时,她就已经正式与离垢问剑,所以根本就没有给对方拒绝领剑的机会。 由于涉及光阴长河的“流向”,对于人间所有山巅修士而言,万年之前,直到如今,始终是个悬而未决的天大谜题,所以如何克制白景占尽先手优势的两把本命飞剑?几近无解。 每个置身于“当下”的练气士,如何阻挡两把来自“过往”与“将来”的飞剑攻伐? 坐在填金峰之巅的于玄抬起一手,手背贴住膝盖,五根手指掐诀不停,眯眼看着远处战场,“纯阳道友,面对这种不讲道理的飞剑,很棘手啊。” 吕喦微笑道:“被迫领剑者,也不算就此落了下风。” 于玄赞叹道:“这些活了万年多的老前辈,果然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 表面上看,练气士若是未卜先知,精通算卦,好像可以应对看似无理手的乱窜飞剑,只是战场变化瞬息万变,尤其是面对一位飞升境剑修,哪里允许同境修士分心演算飞剑轨迹。 郑居中看了眼谢狗。 这个白景,不愧是万年之前就已经扬名的剑道天才,作为局外人和旁观者,她竟然一定程度上“复刻”了他们的这座叠阵,出剑轨迹,是依循阵法而起,不但如此,她还故意一路逆推回去,所以飞剑速度极快,而且注定会越来越快。 虽说白景的这种临摹,稍显粗糙,道意不够精粹,但是足够让人刮目相看了,即便她不是剑修,想必大道成就都不会低。 如果说第一剑,白景是礼节性问候。 之后就是真正的问剑了。 果不其然,如郑居中所预测,谢狗好似坐镇主坛,住持一场声势浩大的普天大醮,祀三千六百神位,群星列宿,无比契合法轨仪范,只见宛如远古神灵现世的谢狗,抬起一只手,笑着说着两个字,“落幡。” 三千六百道占据星位的凌厉剑光,瞬间合拢于一点,即那个尸首分离的离垢。 离垢被剑光戳成了马蜂窝一般,何止是血肉模糊,筋骨粉碎,整个人身天地的洞府都悉数炸开了。 可即便如此,没有谁觉得离垢就此落败,甚至可能都未受伤。 离垢瞬间拼凑出完整真身,再一招手,将那颗随便被“一脚”踩凹的脑袋放回脖颈之上,道气流转,光芒莹莹,面容如旧。 至于那个无名氏,就是站在原地,甚至从袖中摸出了一壶酒水,只凭倾泻散开的一身沛然拳罡,就挡住了那些“过路”剑光。 而且这位飞升境圆满修士兼止境武夫的拳意,细看之下,分出了十层之多。 之后就是两座道教大醮,白景的剑光数量依次骤减,但是更为锋芒无匹。 只是三次递剑过后,离垢都会在下一剑递出前的间隙恢复原貌。 七十二候剑阵开启时,七十二位“白景”分别站在一地,困住大阵中央的重瞳子少年,一同单手持剑,剑指那个离垢,七十二条剑光如雷电交织的雪白长龙,轰砸在离垢身上,导致后者当场变成了一大滩血肉消融的金色光芒,只是金光中交织着不计其数的丝线脉络。 之后白景的出剑顺序,按部就班,故而略显死板,所以就更像是一种显摆了。 相较先前那个面瘫的少年,再次恢复真身的离垢变得眼神熠熠光彩,死死盯住那个白景。 白景见状哈哈笑道:“呦,被一点毛毛雨淋在身上,这就生气啦。” 小陌以心声解释道:“这个离垢,虽然暂时还是飞升境,但是防御之高,大致可以视为十四境,白景之所以对离垢纠缠不休,就是想要在他身上,找出一种可以破解‘无境之人’的独门剑术,她需要在两条剑道当中确定一条路行走,到底是以真相破虚妄,以无限小的一粒芥子剑光,斩开无限大的太虚境界,还是以某种更大的虚相涵盖虚相, 最终……吃掉对方,就像先前那手‘撒网’,就是白景在这条剑道显露出来的一个例子,而她之所以模仿我们这座阵法如此之快,归根结底,还是与她的另外那条剑术大道相契合,就被她现学现用了。这一切只因为白景在万年之前,就想要做成一桩壮举,在她跻身十四境之前,必须先杀个十四境修士。” 陈平安点点头,白景这样的脑子,好像有资格进入避暑行宫。 陈平安打趣道:“小陌,白景这些涉及大道根脚的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谢姑娘与你很以诚待人啊。” 小陌满脸无奈,“不是她告诉我的,只是打交道久了,双方比较知根知底。”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我的两把本命飞剑,岂不是刚好沦为白景极佳的大道食物之一?” 小陌笑道:“她不敢的。” 陈平安自嘲道:“前提是我别落单。” 小陌眯起眼。 陈平安没好气道:“开个玩笑,别这么较真。” 小陌说道:“除非情非得已,我其实也不想跟她为敌。” 陈平安点头道:“这么想就对了。” 李-希圣眺望远方,说道:“周密这是要逼迫蛮荒天下的那个存在主动现身了。” 陈平安听闻此言,顿时忧心忡忡起来,问道:“照理说,蛮荒那个存在,不是应该会抵触周密的这种行径吗?” 一旦两座天下相撞,不管是一撞过后,两条渡船擦身而过,抹平各自至少一两个大洲,还是相互间撞出一个无比巨大的凹陷再弹开,又或者浩然与蛮荒就此接壤……不管是哪种情况,对于两座天下的“地主”而言,好像都是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尤其是 畅想 第三种情况,最为糟糕,就像让两个必须护住自家一亩三分地的“地主”,没有了任何回旋余地,陷入一种狭路相逢、短兵相接的境地。 当然,如此一来,对礼圣的影响是最大的。 显而易见,周密登天之后,将礼圣视为了最大隐患,可能陈平安都只是排在第二位的。 对付陈平安,不过是朝落魄山丢了颗棋子。 针对礼圣,却是直接搬来了一座蛮荒天下。 陈平安知道这个所谓的存在,每一座天下都有,是与每座天下第一人互为苦手的压胜对象。 就像五彩天下,那个名为“元宵”的小姑娘,也就是太平山黄庭收取的嫡传弟子,小姑娘如今就跟在宁姚身边修行。 青冥天下那边,陈平安猜测是那个闰月峰的武夫,辛苦。毕竟几次闲聊,陆沉给出了太多的证据。 而浩然天下,是那个传闻与至圣先师“分庭抗礼”的撑蒿舟子,陈平安甚至猜测那个被至圣先师诛杀的“邻居”,以及被后世野史编排成被至圣先师亲自入山持斧劈杀的某人,都曾是浩然天下天地显化而生的那个神异存在。 李-希圣摇头道:“对于浩然反攻蛮荒一事,蛮荒天下的那个存在,想必感受到了一种莫大隐患,所以会变得极为愤怒。” “只说青冥、浩然和蛮荒三座天下,你大概猜出来了,其中道祖对这类存在的压制,是最有成效的,除了道法高之外,这与道家根祇所在、追求道法自然有关,闰月峰武夫辛苦,至今还未能跻身武道十一境,这还是道祖刻意放宽了对他的限制。浩然天下因为礼制最为繁密的缘故,至圣先师与那个存在,相互间可谓势若水火,至于蛮荒天下,托月山大祖只差半步,始终未能跻身十五境,由此可见,这个存在,是三者中最……” 陈平安苦笑道:“相对是最能打的那个了。” 李-希圣仰头望向别处,点头道:“相信这与周密谋划有关,如果当初未能登天离去,他的退路,恐怕就是与这个存在‘合道’,凭此跻身十五境。” 陈平安皱眉道:“这类存在,不是极难寻觅且杀之不绝吗?” 李-希圣笑了笑,看了眼陈平安,反问道:“一定要杀吗?” 陈平安哑然。 确实,关起来就是了。 远处战场那边,剑光骤然消失,谢狗撇撇嘴,“小打小闹,没啥意思。” 关键是碰到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嘴的货色。 无名氏挥挥手,驱散那些萦绕不散的凌乱剑意,笑道:“白景,撒完气啦,确定不打了吧?” 离垢脸色微白,默不作声。 又被白景这个疯子消磨掉了数百年道行。 谢狗扯了扯嘴角,“白啥景,谢什么狗,如今我名叫梅花。” 到底是浩然修士,于玄忍不住看了眼那个被年轻隐官称呼为“小陌”的剑修。 谢狗一步走到离垢身前,与少年面对面,她双手叉腰,瞪眼道:“你瞅啥瞅?还不服气?!” 要不是担心小陌误会,她非要一脑袋把这个面瘫少年给脑阔儿锤烂哩。 李-希圣问道:“知道礼圣为什么要把你,还有小陌先生都一并拉过来吗?” 陈平安看了眼前边的符山箓河,点点头,“因为我合道半座剑气长城。” 李-希圣问道:“你当真愿意?舍得吗?” 陈平安说道:“只要文庙将这笔功劳记在飞升城头上,我就没什么不舍得的。” 半座剑气长城,这原本可能是陈平安未来跻身十四境的成道之基。 小陌出声提醒白景可以回了。 谢狗蓦然回头,朝小陌露出个灿烂笑脸,她不再跟那个离垢一般见识,剑光一闪,立即返回大阵中。 原来最前方,礼圣法相,已经伸出一只手,抵住了整座蛮荒天下。 正文 第一千零四章 试试看 一手抵住蛮荒天下,礼圣法相一脚后撤,踩踏在其中一座符山之上,作为支撑点。 山中数以百万计的金色符箓,如疯狂生长的蔓草裹挟住礼圣的脚踝,刹那之间,原本一尊几近破碎的巍峨法相,瞬间恢复原状,重返巅峰。 礼圣再抬起一手,五指张开,出现了一把金色圆镜,一圈圈铭文皆是历代文庙陪祀圣贤的本命字。 每一个自行旋转如漩涡的金色文字,皆在牵引那些被后世天象图列为星宿的群星,引来无数道光线遥遥而至,汇入漩涡中。 与此同时,从浩然天下那边,犹有金色长线升空,画出一条条弧线,每一条由文字组成的弧线就是一整篇圣贤书籍。 只是这么一次“接触”,天外罡风顿时激荡不已,如巨浪相叠,层层递进,位于大阵之内的郑居中一行人,都感受到了一座天地叠阵的剧烈摇晃,陈平安若非拥有止境武夫的体魄,恐怕只是这么一撞,被汹涌而至的气机裹挟,作为大阵主持者,就已经跌境了。 还有侧面那拨作壁上观的蛮荒大妖,因为没有阵法护持,几乎都要身形不稳。 如今的地仙练气士,如果置身于天外这条大道上,面对那股潮水,估计只会毫无招架之力,瞬间就会身死道消,彻底烟消云散。 胡涂的行事作风,比较实在,不愿浪费灵气和消磨自身法宝,直接就来到了并肩而立的无名氏和离垢的身后。 其余远古大妖,有样学样,一瞬间站位如雁阵。 道号山君的竹冠老道士,不再骑乘白鹿,而是站在坐骑背上,登高远眺,不断挥动拂尘,将那股源源不断持续扑面而来的罡风稍稍打偏。 离垢作为大妖中防御最高的那个,故而哪怕站在雁阵最前方,身形依旧岿然不动,只是身上法袍的两只袖子猎猎作响,与其余大妖不同,道号“飞钱”的离垢,在远古岁月里与“书生”关系深厚,交集最多,所以万年之后,再次见到那个小夫子,离垢的心情也是最为复杂。 无名氏摇晃着手中酒壶,由衷感叹道:“不愧是小夫子。” 此次抵挡蛮荒天下,礼圣虽有借力,但是一撞之下,仅仅是法相趋于崩碎,尚未动用真身,由此可见,礼圣道身的坚韧程度。 这位攻伐实力犹在剑修白景之上的矮小汉子,自认对上礼圣,没法打,根本不够看。 虽然双方身处敌对阵营,丝毫不妨碍他对礼圣的敬佩。 离垢以心声询问道:“这一撞力度如何?可以估算吗?” 无名氏想了想,“被一座天下迎头撞上,假设成是两位纯粹武夫的对垒,上限如何,不好说,至于下限,我还是有点数的,至少得是道祖卯足劲的一巴掌?或者是兵家那位叠加在一起的倾力数击?” 这还只是无名氏预估的下限,而且下限距离上限,有可能差距很大。 时隔万年,亲眼目睹礼圣的拦路手段,官乙苦笑道:“要不是有白泽老爷在,谁能挡得住小夫子在蛮荒天下的大开杀戒?” 离垢神色淡然说道:“蛮荒天下又不是只有白泽。” 官乙摇头道:“斐然?绶臣,周清高他们几个?还是太年轻了点。” 无名氏抬了抬下巴,“看那边,正主出现了。” 官乙极尽目力,再加上施展了一门远古秘传术法,她才能够透过紊乱的天象干扰,最终发现蛮荒天下一处腹地的荒郊野岭,有两位修士在那不起眼的山岭,一站一坐。 除了白泽,还有一张陌生面孔,是个形貌枯槁的消瘦少女,只见她坐在地上,怔怔仰头望向那个礼圣。 不知为何,“少女”如同遭受黥刑的流徙犯人一般,她的一侧脸颊,被谁用锥子刺出了个字,是一个远古金文的“焚”字。 白泽找到少女的时候,她自称晷刻。 准确说来,是她没有故意隐藏踪迹,等于是主动现身,才让白泽很轻松就见到了她。 否则她这种存在,只要有意识躲避大修士的探究,就算是三教祖师在自家天下想要寻找踪迹,都像是一个凡俗夫子,在一间堆满杂货的屋子寻找一只不出声的蚊蝇。 她与白泽,双方以古语交流,“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出手吗?” 只要白泽愿意借机针对礼圣,甚至有可能迫使后者先于三教祖师散道。 白泽摇头说道:“只要礼圣不借力,回礼蛮荒天下,我就没有出手的必要。” 一旦礼圣借助那份冲撞之力,将其中一部分送往蛮荒天下的大地山河,必然会出现无数处破碎。 晷刻微微皱眉,显然不理解白泽的选择,她摇摇头,“只要是练气士,不管是什么性格,谁不想境界更高,你为何主动成为那个例外?” 在她看来,白泽与礼圣同样是远古十豪候补之一,三教祖师一旦散道,既然剑气长城的陈清都已死,三山九侯先生又好像从来志不在境界登顶,那么就只剩下白泽和礼圣,都有机会争一争数座天下的第一人宝座。 “别误会了,我不出手,可不是因为与礼圣的交情。” 白泽笑着解释道:“你诞生于蛮荒天地初生之际,所以不清楚这位小夫子的脾气,真惹急了他,就像你想的,即便逼迫礼圣直接散道了,且不说在这之前,注定蛮荒天下版图稀烂不堪,随处都是缝补不上的窟窿,大地上的妖族死伤惨重,而且礼圣肯定还会选择一半散道在浩然,一半在蛮荒,我可能还好,影响不是特别大,但是你,以及整个蛮荒天下,就会出现一大段青黄不接的惨淡岁月,此后所有登山修行的练气士,都会被礼圣散道后的崭新‘天道’压胜,必须承受一份无形的克制。还有一种后果,就是礼圣再心狠一点,全部散道在蛮荒,那么离垢、官乙这拨飞升境,将来想要合道十四境,难度就会暴涨,变得门槛更高。” 晷刻歪着脑袋,更疑惑不解了,既然如此,若是礼圣当真如传说中那般大公无私,那就干脆散道在蛮荒好了啊。 舍一人而利天下,不是读书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吗? 白泽就像一个学塾夫子,在为一个懵懂无知的蒙童传道解惑,再次与晷刻耐心解释道:“首先,合道于整个浩然天时地利的礼圣,他若是散道,对浩然天下的影响同样很大,练气士和凡俗夫子,山上山下,谁都逃不掉,整个浩然人间,此后百年千年,都会出现一种不可估量的动荡不安,一旦礼乐崩坏,人心涣散,重塑礼制之难,难如登天,比起世俗王朝那种只是在版图上的重整旧山河,何止难了十倍百倍?其次,表面上看,礼圣散道,短期内肯定是蛮荒吃了大亏,这场仗的前期和中期,就彻底没法打了,只会步步败退,说不定大半数版图都会落入浩然之手,但是只要在这期间,不管是山上还是山下,我们蛮荒始终在做抵抗,导致双方一直出现战损和伤亡,尤其是像官乙这拨大修士,每战死一个,我既然离开了浩然中土的那座雄镇楼,就再无法拒绝这些真名的到来,所以我的修为境界,就会一直稳步提升,最终结果,就是不管我自身情愿与否,都会被迫跻身……十五境。” 最大的获利者,可能也是唯一一个,就是在天上只需要袖手旁观的周密。 就像一种棋盘上的兑子。 用蛮荒白泽兑换掉浩然礼圣。 至于这场兑子过程中引发两座天下的大乱,想必周密只会乐见其成,就算一局棋内,棋盘上所有棋子都被提走,只要棋盘还在,未来“天下”的周密,大不了就是换上两罐崭新棋子,人间数以亿兆计的生灵性命,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对周密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存在。 晷刻问出心中那个最大问题:“白泽,万年之前,那场河畔议事,你为何不愿意接管蛮荒?” 如果白泽自己愿意成为一座天下的主人,照理说是没有谁能够阻拦此事的。 白泽能够主动赐予真名和被动收缴真名的这门本命神通,导致他完全可以坐享其成,甚至要比如今的剑修斐然,以前的托月山大祖,更有资格跻身十五境,成为蛮荒天下共主。 白泽沉默片刻,面露苦涩,“道心不契。” “一旦合道蛮荒,由于蛮荒妖族的本性使然,我终究会被这座天地反噬道心。” “初升的那个秘密谋划,就会出现,而且谁都无法阻挡这种趋势的开花结果。整个蛮荒天下,至多三千年,就会变得愈发贫瘠,天地灵气被聚集在山巅一小撮练气士手中,届时另外的那个白泽,身不由己也好,顺乎本心也罢,可能当真会率领十数位蛮荒十四境和百余位飞升境修士,频繁袭扰别座天下,必须与其余三座天下攫取更多的土壤和生灵。” 事实上,那场河畔议事之前,白泽曾经恳请道祖帮忙做出过一个推衍。 大致结果就是三教祖师在内的一拨十四境修士,不得不联手覆灭蛮荒。 而这种覆灭,就是简单的字面意思了,天下再无蛮荒天下。 所有天下都元气大伤,隐匿在天外与在人间转世的远古神灵余孽,死灰复燃。镇压不住鬼物,约束不住逐渐壮大的化外天魔…… 晷刻叹了口气,“好像总是这般事与愿违。” 白泽微笑道:“所以我们才要愈发珍惜心中的各自美好。” 她笑了笑,“很像是‘书生’会说的话。” 不管怎么说,与白泽相处,到底是要跟在周密身边来得轻松多了。 白泽蹲下身,随手抓起一捧泥土,手掌轻轻一晃,无数碎粒悬浮在手心,极其细微的泥土颗粒,一一静止不动。 白泽再伸手捻起一颗小石子,轻轻放在那些泥土颗粒当中,在这个过程中,就已经挤掉相当数量的碎屑颗粒了。 晷刻转头望向,不知白泽的意思是什么。 白泽说道:“修道之人追求自由,就只有两条道路可走,一种是置身其中,境界高,如石子,看似可以随心所欲,或聚集或打散身边的泥土颗粒。” 随着那颗石子的缓缓移动,以石子作为基础,逐渐吸纳泥土碎屑,好似积土成山,越来越庞大。 与此同时周边的泥土颗粒开始随之被迫移动,轨迹无序,既有被石子旋转吸引靠近的,也有不断往外挤压而走的,而往后游动的颗粒,都各自带起四周更小颗粒的移动,如水涟漪往外扩张,最终白泽手心上空原本静止的碎粒,连同最外围好似位于天地边界的泥土碎屑,都随之开始移动。 “都说心猿意马,心最是不定。实则天地间真正有机会做到绝对静止之物,唯有道心。” 白泽重新捻起那颗石子,攥在手心,抬起手臂,弯曲手指轻轻拧转,将包裹住石头的泥土,悉数碾碎落回另外一只手的掌心上空,然后只将石子抛向远处,“第二种纯粹的自由,就是这样了,石子的存在本身,已经跟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关系。” 白泽突然问道:“当初周密是怎么找到你的?” 晷刻神色黯然,明显还有几分心有余 悸,她犹豫片刻,只是给了个模糊答案,“周密守株待兔十六次,都成功了,逃不掉。” 那座唯有跻身王座才有一席之地的英灵殿,以及托月山,都曾是先后禁锢她分身、或者确切说来是“神主”的牢笼所在。 毕竟他们的真身,就是整座天地。 这种囚禁,有点类似拘押练气士的一部分魂魄,只能导致她的大道不全,而无法完全镇压,更无法杀死。 他们这类存在的唯一消亡,只能是一座天地的彻底消失,比如一座天下彻底崩散,生灵死尽,全无生气。 第一次脱困,是道祖骑牛入关,造访那座大妖初升一手打造出来的英灵殿,他得以从底部逃出。 作为回报,他只需要不与托月山大祖结盟即可。 之后他自行兵解,多次转世,躲藏多年,最终还是被那个周密找到了踪迹,后者将她抓回了托月山。 随着蛮荒天下越来越稳固,其实她的修为,相较于第一次被抓,已经获得极大提升,不可同日而语,但仍然被周密先后十六次堵门拦路,抓了个正着,将她丢给了那个始终未能跻身十五境的托月山大祖。 所以第二次脱困,正是被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剑开托月山。 作为新任天下共主的剑修斐然,得到周密的暗中授意,要求她完成那个早年订立的契约。 她需要在蛮荒某地造就出一处光阴旋流,必须保证出现有两条长河分支。 每一座稳定天地灵气的山上仙府,以及每一座闹哄哄的山下城池,对她这种存在而言,都是一种无形的“墨刑”。 故而越是根深蒂固的山上道场,和那些国势鼎盛的王朝,越是如同她身上的一个个充满脓水的烂疮。 即便有座划地割据屹立万年之久的剑气长城,还有那个十四境的老瞎子,又从蛮荒天下山河版图分去了十万大山,即便如此等同于被切割掉两块大道,只要那个周密不曾从中作梗,早年四座天下,晷刻的前世,本该可以成为最强大的那个存在,甚至有机会抢先一步跻身十五境,彻底夺回天地权柄。 但是因为他们诞生之初、再与天地共存的根本意义,就是一种“必须维持自我的纯粹性”,所以他们天然排斥两座天下的往来。 所以当年哪怕那头被誉为通天老狐的周密,与她保证一事,只要双方合作,就可以保证让她吃掉浩然天下那位“同道”,她就可以壮大和拓宽自身大道。 她对此是心存怀疑的,她还是担心陷入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处境,就像练气士很怕红尘浸染,她更怕两座天下的相持不下。大概正是因为她的游移不定,不够果断,最终下场,就是先被周密丢到托月山关起来,没有她的出手相助,周密也未能成功吞并浩然天下,选择登天离去,入主远古天庭,而她则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了。 遥想当年,一同去往托月山的路上,那个在她脸颊上刻字的儒衫装束的男人,微笑道:“合则两利,分则两害,道理再简单不过,但是你的本心不信这个,就没办法了,不过相信我,你以后肯定会后悔的。可惜人与人之间,心性有别,自古不输天地之隔,最难讲通道理,这就是我们与神灵和化外天魔的最大差别所在了。” 周密的离去,掏空了蛮荒天下极多的底蕴,尤其是顶尖战力的折损,影响深远,比如当初的十四旧王座,如今就没能剩下几个。 何况其中刘叉和仰止,还被文庙拘押起来。真正活着返回蛮荒的大妖,就只剩下搬山老祖朱厌和曳落河新任主人绯妃,其余不是战死,就是被周密吃掉,或者消失无踪。 一人剥削瘦天下,壮大自身肥一人。 这就是早年周密与托月山大祖开诚布公的上中下三策,当下局面,属于蛮荒的下策,却是周密的上策。 如果不是白泽的重返蛮荒,第一时间喊醒白景这拨远古大妖,填补上了一定的空缺,否则浩然天下凭借那几座渡口据点,相信推进速度完全可以用势如破竹来形容。 礼圣脚踩那座符山,一次次伸手挡住蛮荒天下,仿佛是在一次次拨转船头。 因为有礼圣的阻拦去路,蛮荒天下在那条既定轨迹上的冲势渐渐放缓。 礼圣一尊堪称巨大的法相,相较于一座天下而言,就真像是人与一艘楼船的大小比例了。 只说两者身形的悬殊程度,不至于渺小到是什么蚍蜉撼树,或是螳臂当车,可终究还是让旁观者瞧着就心惊胆战。 无论是什么阵营,不由得生出一个共同疑问,果真挡得住? 于玄看得惊心动魄,搭建一栋屋子,木材、砖石定量,其实不谈实用二字,其实大也大得,小也可小。 只是前方那尊礼圣法相,如同一架经过缜密计算、再搭建而成的精密仪器,空间体积过大则不稳固,容易遭受几次冲撞就散架,即便法相可以一次次散而聚拢,可毕竟礼圣的每一次撤退,就会让这艘渡船愈发接近运转有序的浩然天下,法相过小则与蛮荒天下的接触面积不够,虽说极有可能戳破那艘渡船的墙壁,使得蛮荒天下山河破碎无数,但如此一来,就会导致两座天下的大道规矩混淆在一起,继而导致白泽的出手搅局,从而演变成礼圣与白泽的一场大道之争,最终结果,不管两座天下是否“接壤”,自然还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牵一发而动全身,礼圣率先散道,导致至圣先师的散道出现变数,至圣先师的改变,又会影响到三教祖师其余两位的散道,最终就是三教祖师按照预期封禁新远古天庭一事,变数更大。 吕喦叹了口气,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束手束脚的局面,还是周密的谋划,导致礼圣的真正敌人,只有一半是蛮荒,还有一半是礼圣自己创造出来的那套规矩。 否则吕喦曾经在天外,亲眼见识过礼圣的真正巅峰状态,先前那拨隐匿于天外的远古神灵,在披甲者领衔之下,试图进入浩然天下,当时礼圣法相何其大,整座浩然天下小如一颗宝珠,被礼圣单手护住,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天壤之别的局面,就在于礼圣既要阻挡蛮荒天下,又不可牵扯浩然礼制,礼圣就必须等于将自己摘出浩然,此举仅次于散道。 李-希圣已经看出迹象,稍微松了口气,只要白泽不入局,就不是那个最坏的结果。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白泽与那个象征着蛮荒天地大道显化而成的存在,双方是与礼圣合力,在尽量争取一个井水不犯河水的结果。 他伸手指向那座蛮荒天下,与陈平安解释道:“除去礼圣阻挡蛮荒天下的第一下冲击,宛如轻微地震,蛮荒有灵众生都可以意识到不对劲,会有些许晕眩的感觉,但是之后有白泽和那个存在联手布阵,就像为蛮荒天下增加了一层大阵,礼圣之后出手,实则都没有触及蛮荒陆地,出现了一层长达百余里的缓冲地界,对于蛮荒天下来说,撇开那些神识敏锐的山巅大修士,其实就已经察觉不到这份天地异象了。” 陈平安终于明白为何周密要不早不晚,选择此时出手了。 就像先前陈平安在夜航船上偶然遇到元雱三人,当时他们三人的职责,就是配合文庙勘验以及重新制定出光阴、万物重量和长短等标准,一定是文庙那边好不容易制造出了度量衡的初始之物,而且必然是礼圣已经接纳了几条被具象化的根本规则,融入自身大道,蛮荒天下这艘渡船,才开始步入那条天外“青道”。 郑居中站在琉璃阁最高处,默默心算,在他的心湖内,原本有两粒通过将近百条光线牵引的光球,既有笔直一线的最短轨迹,也有划出一个极大圆弧的最远路线,而大妖初升选择的这条天外“青道”,就属于那种很不起眼的路线,路线不远不近,耗时不长不短,产生的惯性不大不小……郑居中瞥了眼陈平安,后者心生感应,点点头。 陈平安心湖内,便显现出一条被郑居中补齐的完整青道轨迹,与此同时,还有一幅蛮荒天下的形势图,地图上有几粒扎眼的光亮,看它们的分布情况,正是浩然天下在蛮荒的聚集地。 与此同时,郑居中也帮助陈平安解开了一个心中谜团,虽说重返浩然后,陈平安一直刻意不去了解蛮荒战况,但是始终觉得有一点很奇怪,那就是文庙这边再求稳,拥有几处归墟渡口作为据点的浩然天下,在扩张地盘和推进速度上,似乎还是过慢了,甚至可以说慢得就像一个脚步蹒跚的老者,而不是一个披甲执锐的青壮男子,以至于蛮荒天下那边,至今都未出现一场那种大规模的两军战场厮杀。 显然文庙是在秘密布阵。 可能所有的山巅“随军修士”,包括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火龙真人等所有飞升境修士在内,这些年都在充当……苦力。 难怪当初至圣先师在镇妖楼内,古怪询问陈平安一事,你若是周密,会如何针对礼圣。 得到陈平安的那个答案后,至圣先师好像也没有太过意外。 礼圣踩在脚下的那座符山,山中不计其数的金色符箓,都已经彻底黯淡无光。 一次次伸手抵御蛮荒天下的冲撞,再一点点拨转船头,礼圣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那尊法相的凝练程度,即便有一座符山数百万符箓源源不断的增益,依旧不可避免地渐渐转为疏淡,就像一幅画卷的用笔,由饱蘸墨水的重笔,转为淡墨落笔,最终枯墨。 这艘循着那条青道冲撞向浩然天下的渡船,轨迹已经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偏移。 礼圣每一次出手,天外就会响起一阵洪钟大吕般的声响,震耳欲聋,一圈圈道气涟漪荡漾在无尽太虚境界中。 只因为涟漪相互间隔实在太短,就连官乙这拨大妖都需要各自调动本命物,用来稳定道心。 胡涂有点幸灾乐祸,啧啧笑道:“可怜小夫子,就只能这么站着挨打吗?怎么像是铁匠打铁,也太费劲了些。” 遥想当年,那拨书生当中的小夫子,何等意气风发,记得曾经有头资历极老的前辈大妖,还是一位剑修,不知怎么惹到了小夫子,被小夫子单枪匹马找到了前者的老巢,活活打死,当时还有个妖族修士,境界、手段都不差,愣是没一个敢出手帮忙,反而主动退得远远的,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小夫子拎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离开,临走之前,小夫子还与那拨看客撂下三个字,别收尸。 当时看客当中,就有胡涂,还有运气好,在后世捞了个搬山老祖称号的朱厌。 确实没谁敢“收尸”,否则与其说是帮忙收尸,其实无异于捡漏,毕竟一位妖族飞升境巅峰修士真身的残缺尸体,还是一座当之无愧的宝山,能够拿来炼化,除了那具尸体,其实还有蕴藏其中的道意,若是炼化及时,就等于凭空多出一条甚至是数条远古道脉术法。 那条最终化作一条雄伟“山脉”的妖族身躯,直到河畔议事,分割出几座天下,所在地划给了蛮荒天下,才成为一件有主之物。 结果还是被朱厌成功收入手中,再被这位搬山老祖将整条蕴藏一条剑道的山脉炼为一把长剑。 胡涂笑容浓郁几分,“实在没有想到,我们不在的万年之中,蛮荒天下还能冒出个周密。” 可以让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小夫子如此憋屈,痛快痛快,只是旁观,就觉得舒坦。 不过小心起见,胡涂在言语讥讽时还是施展了一手隔绝天地。 胡涂莫名其妙挨了一手肘,瞬间倒飞出去数千里,导致整个鼻子都塌陷下去,胡涂没有丝毫犹豫,根本来不及与那个无名氏道一声谢,身形轰然散作无数股黑烟,而且瞬间散开,就像朝大地撒下一张巨网一般,那些黑烟疯狂涌向蛮荒天下。 一张“符箓”悬停在胡涂原先站立的位置,看高度,刚好是先前胡涂的脖颈附近。 这张符箓没有所谓的符纸,只有一个金光熠熠的“斩”字。 附近几头大妖都知道此符的厉害之处,一旦胡涂这张被符箓砸中,就会扎根于真身当中,尤其是会纠缠胡涂的那个妖族真名。 无名氏收起手中那只酒壶,笑着抱拳,与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遥遥致歉道:“一时手痒,恕罪恕罪,看在曾经一起喝酒的份上,别计较了。” 一个斩字,瞬间化作八条笔直的金色长线,最终相互拧转归拢为一根绳索,飞掠返回那位青年修士袖中。 无名氏露出一抹恍惚神色,很早以前,虽然人间大地之上,各族大修士之间也有动辄就分生死的内斗,可大体上,最拔尖的那拨修士,不论是怎样的大道根脚,是如何截然不同的出身,其实各自关系并不紧张,甚至还有一种后世无法想象的轻松氛围,就像离垢,曾经与那拨书生关系融洽,交情相当不差的,如果按照后世的山上算法,离垢都可以算是至圣先师的半个不记名弟子了。 而这个出拳替胡涂挡下一劫的无名氏本身,也与那位祭出斩字符的三山九侯先生,以及落宝滩的那位碧霄洞主,都很熟悉,在远古岁月,与他们,与剑修,多次并肩作战,共同对敌那些巡狩大地、肆意斩杀地仙的神灵。 蛮荒大地之上,山顶那边,少女姿容的晷刻,抬起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捶打心口。 是浩然天下设置在蛮荒几处的大阵开启了,使得她如有锥心之痛。 白泽伸手拍了拍少女的胳膊,晷刻这才眉头舒展几分。 在胡涂即将在蛮荒天下落地而暗自窃喜时,白泽无奈摇头,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要招惹那个三山九侯先生。 而胡涂最糊涂的地方,是他尤其不该这么快重返大地,蛮荒天下的土壤,就不是人间的土壤了吗? 刚刚聚拢起数万条黑烟的胡涂,在脚尖即将点地时,这头大妖就敏锐察觉到大事不妙,只差毫厘之差,就立即抬起脚,不曾想周边千里的蛮荒大地,骤然间如水纹浪花般起伏,一下子就将胡涂的脚踝裹挟其中,胡涂叫苦不迭,再次施展出另外一种本命遁法,却还是徒劳无功,好像被一个巨大漩涡扯入其中,更像是被人拖拽着登山而去,下一刻,胡涂就惊骇发现自己来到了那个青年修士身边,他咽了口唾沫,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三山九侯先生神色淡然道:“不与礼圣道个歉?” 胡涂刹那间脸色铁青,还是迅速变换脸色,挤出个笑脸,有模有样与前方的礼圣作揖行礼,“是我乱说话,在这里乖乖与小夫子赔罪了。” 被两位十四境大修士联手针对,这种滋味,可想而知。 白泽抬头望向天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言语,胡涂也该吃一次苦头了。 先前曳落河聚在一起,议事过后,再各自散开,其中竹冠老道士就与胡涂,还有那个老妪,暗中擅自行事,在今年开春时分,联袂走了一趟日坠归墟渡口的边界,自认凭借他们三个的实力,不说横扫那座渡口,还不如来去自如?结果在去的路上,就商量好了,随便杀掉几十万的浩然山下士卒,好给斐然那拨年轻后辈们看看,只是半路上,竹冠老道士算了一卦,看着那个卦象,其实就已经开始犯嘀咕了,之后又算了两卦,就越来越心情凝重,只是碍于面子,还是陪着胡涂和老妪继续赶路,竹冠老道士毕竟谨慎,就先在半路抓了两个妖族修士,分别是玉璞境和仙人境,先将那个玉璞境作为诱饵抛出去,去负责冲阵,在那个浩然天下中土神洲某个大王朝的驻军所在,还没出手,就被发现踪迹,给当场截杀了。 之后胡涂几个,就让那个仅剩的仙人境妖族,专门去截杀那些浩然斥候和一些小规模骑军,确实小有成效,还杀了数拨蝼蚁一般的所谓随军修士,在竹冠老道士的推衍之下,这个好似牵线傀儡的仙人境妖族,如同刺客,故意隐藏修为和境界,四处流窜袭杀那些驻地位于偏远地带的王朝军伍,专门斩杀那些山下武将和他们身边的随军修士,差不多一个月过后,这个仙人境妖族刚鬼鬼祟祟露头,就被一位身穿绣龙道袍的老真人,在千里之外以两条火龙烹杀得灰都不剩下半点,更麻烦的事情,在于竹冠老道士他们三个,差点陷入一个包围圈,真就只差一点。 竹冠老道士凭借一件半炼远古神兵的预兆显示,果断迅速撤离,果不其然,他们三个前脚刚走,原先隐匿位置,后脚就出现了数位浩然大修士,除了那个据说是来自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还有一个身穿黄紫法衣的背剑道士,再有两位剑修,以及一位气势惊人的女子武夫。 撇开那拨现身的浩然顶尖高手,老妪还凭借天地灵气的细微涟漪,敏锐发现了正在赶路途中的几股隐藏气息,估计只因为扑了个空,就各自退回去了。 晷刻问道:“三山九侯先生为何这么坚定站在礼圣这边?” 白泽笑道:“其实早些时候,他们两个关系一般,很一般,我还给他们劝过架。” 有些朋友,一见如故,如饮烈酒,比如白泽跟小夫子。 有些交情,却是一壶需要文火慢炖之酒,就是礼圣跟三山九侯先生了。 登天一役结束后,在天下初定、逐渐趋于太平世道的上古岁月,约莫是七八千年前,礼圣曾经做过一个尝试,专门邀请三山九侯先生出山,一起为浩然天下制定“新礼”。 天下事,归根结底,无非是分成了阳间事和阴间事。显而易见,礼圣与三山九侯先生,就分别负责这两事。 于是就有了后者的立碑昭告阴冥,碑上刻有七个大字,“太平寰宇斩痴顽”。 而陆沉也将那些躲藏在阴冥路上的鬼仙,类似仙簪城大妖乌啼,比喻为“痴顽”之辈。 显然是用来针对天下作祟鬼物、尤其是那些得道鬼仙的,森罗万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可事实上,在那段漫长的远古岁月里,三山九侯先生,与当年那位十豪之一的人间第一位鬼修,关系极好。 甚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三山九侯先生就是后世所有鬼物阴灵的真正护道者。 郑居中与李-希圣和符箓于玄同时心声一句。 片刻后,三人各自心算推演,得出三个结果,是蛮荒三处不同经纬线横竖交织处的大致地点,相互间各有偏差。 郑居中在这个基础上,单独演算。 很快蛮荒天下金翠城那边,就少了一个看似籍籍无名却已是金翠城真正主人的幕僚。 白泽眯起眼,他今天大部分的注意力,其实都放在那个白帝城城主身上。 白泽突然以心声说道:“晷刻,立即找出胡涂隐匿真身的准确位置。” 晷刻犹豫了一下,看在先前白泽伸手相助的份上,还是点点头。 天外,礼圣头也不转,只是一手抵住蛮荒天下,微笑道:“真身不在,诚意不够吧。” 毕竟是一头活了万年多的远古大妖,保命本事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杀力不够,逃命来凑嘛。 胡涂硬着头皮说道:“实在不敢以真身来见礼圣。” 礼圣点头道:“倒是说了句实诚话。” 胡涂嗓音微颤,说了句脸皮不薄的言语,“要是没事,我就走了,不敢耽误礼圣出手。” 礼圣笑着提议道:“不如你来试试看?” 省得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等胡涂言语“婉拒”这份邀请,就道心一震。 原来是白泽先喊了一声胡涂的真名,沉声道:“直接舍弃这具分身不要,要快!” 只是不等胡涂有任何动作,就被礼圣一招手,整个身躯便风驰电掣一般往前边掠去。 礼圣伸手抓住胡涂那具分身的脑袋,稍稍用力,就逼迫这头蛮荒大妖现出“真身”,再随随便便往那艘蛮荒渡船上边按去。 一撞之下,胡涂的分身与蛮荒天下接触瞬间,就像山间崖壁间开出一朵鲜血四溅的小花。 郑居中远远看着那些溅射开来的散乱鲜血,弯曲手指,轻轻一勾,鲜血凝聚成一条纤细长线,落入郑居中手心,微微晃动手掌,那条鲜血变成一粒珠子,在郑居中掌心内滴溜溜旋转不停。 蛮荒大地之上的另外一个白帝城城主,随之稍稍更改路线,来到一座隐藏极深的洞府秘境门口。 这个郑居中双指并拢作剑诀,便如刀切豆腐一般,打破层层禁制,都不用绕路,径直向前即可。 胡涂看到那个面带笑意的家伙,这头大妖顿时脸色惨白,就已经被好似闲庭信步而来的郑居中,一拳打穿胸腔,只是瞬间又有异象,白泽来到两人身侧,一手按住胡涂头颅,一手推向郑居中,硬生生将双方扯开,再一卷袖子,白泽将胡涂收入袖中,一并离开这处洞府秘境。 郑居中轻轻抖了抖手腕,被甩掉的鲜血在空中再次凝为一粒珠子,同样被收入袖中。 再晚来片刻,胡涂至少跌境,若是白泽不来,那么蛮荒天下就再没有什么胡涂了。 郑居中心中默念几下,微笑道:“螳螂捕蝉,可惜你们几只黄雀都不太济事啊,飞得太慢。” 话语落定,郑居中刚刚消散不见,秘境内就出现了大妖初升的身影,环顾四周,冷哼一声。 竹冠老道士单手缩在袖内掐诀不停,霎时间便神色僵硬起来,干笑几声,“贫道就不留在这边看热闹了,先回,先回。” 官乙幽幽叹息一声,点点头,无奈道:“一起吧。” 结果这位背剑秉拂的老道士,刚要弯腰轻拍坐骑,眼角余光就发现那个站在琉璃阁最高层的白袍男子,正笑望向自己。 老道士顿时毛骨悚然,你他娘的看我作甚?无冤无仇的,就这么盯上贫道了? 贫道招你惹你了?只是化名王尤物,又不是真尤物。你倒是看贫道身边的官乙啊! 那个据说是浩然天下魔道巨擘的家伙,好像猜到了老道士那个其实足够荒诞的想法,便以心声与竹冠老者笑言一句,“官乙好看也好杀,你难看却难杀,你自己说说看,我不看你看谁。” 姓郑的,你他娘的脑子有坑吧,有你这么想事情的? 于玄看了眼琉璃阁内的郑居中,又转头看了眼那个竹冠老道士,不知为何,又忍不住看了看那个年轻隐官。 正文 第一千零五章 他们围坐篝火 至人神矣。 只见礼圣脚踩两座符山,突然法相拔高至少一倍,双足带动符山,如穿靴行走,礼圣侧过身,却将那把由本命字汇聚而成的金色镜子留在原地,如一堵松软却韧性十足的墙壁,继续拦阻渡船的去路,礼圣再以后背撞击蛮荒天下,而身后那条箓河,就像一条重新铺设而出的崭新轨道,岔开原先那条青道,礼圣法相身体后仰,双脚先后抬起,再重重踩踏太虚,法相向后愈发倾斜几分,一点点偏移“渡船”走向,将整座蛮荒天下推向那条箓河水道中,礼圣那尊巨大法相的后背,与整座蛮荒天下擦出一阵无比绚烂的琉璃光彩。 那拨跑来看戏的远古大妖,只剩下离垢和无名氏。 无名氏忍不住重新拿出酒壶,狠狠灌了口酒水,爽朗笑道:“不用怀疑了,白玉京那位真无敌再无敌,肯定打不过小夫子。” 离垢说道:“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 无名氏点头道:“必须高兴啊,这说明万年以来,所谓的天才和术法再多,还是不如我们那辈修士的大道之高。” 离垢说道:“不能这么算,小夫子在这一万年内,研习术法极多。” 无名氏脸色古怪,憋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抬手拍了拍重瞳子少年的脑袋,“晓得你当年为何在那拨人族道士、书生当中混不开吗?” 离垢说道:“不会说话。” 矮小汉子笑道:“你原来知道啊。” 这个无名无姓、甚至连妖族真名都没有的汉子,当年确实与那位三山九侯先生关系不错,可以算半个朋友,半个酒友。 大概是天性散漫的缘故,所以朋友少,敌人也不多。与白景那种一结仇就做掉对方的路数不同,矮小汉子的几次出手,都是为了朋友,比如身边这个杀力远远不如防御高的离垢。 所以汉子很惋惜那个未能返回蛮荒的剑修刘叉,不然会成为新酒友的。 白景笑得合不拢嘴,虽然不曾亲眼看见那个胡涂的下场,只是也猜出了个大概情况,然后她故作哀伤状,用一种心有戚戚然的语气大声说道:“痛心疾首,教人痛心疾首!胡涂你糊涂啊!” 汉子哑然失笑,朝白景那边,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酒壶。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白景这么喜欢说风凉话? 白景白了一眼,挥挥手,示意咱俩不熟,少跟我套近乎,我家小陌心眼可小哩。 要是小陌误会我,我就砍你。 不过你要是愿意将手中酒壶送给我,以后咱俩就以姐弟相称了。 这个矮小汉子,喜欢痛饮美酒的间隙,听那酒水在酒壶内晃荡的声响。 他手中这只酒壶,其实是一件后世方寸物的“老祖宗”之一,除了那份纪念意义,因为只是一件半成品,所以品秩不算太高。 如今地仙几乎人手一件的方寸物、咫尺物,最早都是出自天下十豪之一的兰锜,是她率先铸造炼制出来的山上器物。 只说这一类物件的出现,对后世整个山上格局影响之深远,不可估量,甚至是对于当初人间修士登天一役的胜算,都有极大的增加。 汉子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没来由想起屈指可数的好友之一,那位三山九侯先生,当年的一句酒后吐真言。 “让那些不该被遗忘的道士,长久被后世记住,哪怕过去了千年万年,哪怕只是被一个人,几个人记住而已。” 礼圣身后,三山九侯先生终于真正出手。 他祭出一摞符箓,就只有两种大符,以水字符,在蛮荒天下前冲道路上,斩开一条光阴长河,打断这艘渡船与原本青道轨迹的相互牵引,再以山字符在蛮荒天下和箓河两侧竖起一道道墙壁,宛如在河床两边筑起长堤,好让这艘蹈虚渡船能够看似“向下”坠落、实则抬高上坡而行。 与此同时,三山九侯先生开始施展本命神通,驱使蛮荒天下的大地山岳。 只是立即被那个晷刻阻拦,被这位“青年”修士敕令迁徙的大地山脉,最终只能局限于浩然天下那些据点周边地界。 十万大山那边,其中一座最高山之巅,有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双眼空洞,这个当下脚边连条看门狗都没有的老瞎子,孤零零一人站在崖畔,伸手揉着凹陷的脸颊,似乎在犹豫什么。 那个既是开门又是关门的好徒儿,如今好像才是个书院贤人。 可是文庙那帮书呆子,比较一根筋,先前说了句下不为例,看来凭借积攒一笔新功德帮助徒弟当个君子是悬了。 而他自己要那文庙功德簿上边的几笔做什么,想了想,老瞎子觉得没啥意思,就转身走向住处,路过李槐的那间屋子,停下脚步,推开屋门,只见桌上放着几壶酒,一叠书,约莫是准备让他师父拿来看书下酒的。 于玄除了驾驭那条好似地衣铺在空中的箓河,没有闲着,这位独占“符箓”二字的大修士,异想天开,魄力极大,竟是试图在箓河的道路上,再画符拧转一部分光阴长河,凭此打开一道大门,帮助那艘渡船愈发远离那条既定青道,不曾想大门尚未开启,只是出现了一道由层层符箓叠起的门槛,就已经被那股大潮气机冲散殆尽,于玄只得悻悻然作罢,迅速心算一番,路数是对的,就是准备不足,太过仓促,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炼制出海量的符箓,说不定真可以在天外太虚两地,建造出两道大门,渡船由一门进入,转瞬间由第二道门出,就像那几条衔接两座天下的归墟通道…… 吕喦摇摇头,笑道:“于道友的想法是好,就是很难做成。” 于玄呵呵一笑。 若说其它任何道法脉络,都好说,可以多聊几句,但是纯阳道友与我讨论符箓一道,可就真没啥可聊的了。 虽然敕令地脉一道,被蛮荒晷刻抵消绝大部分法旨。 三山九侯先生除了祭出那两张大符,犹有一门压箱底的神通,只见他抬起双手,就像在折纸。 竟是直接将礼圣身后的光阴长河,以及天地四方都一并反复折叠而起,然后将这只“纸鸢”轻轻在箓河之上。 这等通天手段,就像在一件衣服上打了个结,这件衣服所有的经纬线,都被不同程度拉扯到这个绳结上边。 再将蛮荒天下身后的一大截青道轨迹,同样折叠出一只纸鸢。 最终两张纸鸢符箓,就像两只口子相对的鱼篓逐渐合拢,兜住了一条巨鱼。 这就是一张研制极久却首次祭出的筌字符。 如果说当初三山九侯先生做客白玉京青翠城,寇名与这位前辈请教符箓学问,最终创出三山符在内的数种大符。 那么三山九侯先生亦是凭借这场气氛融洽的论道,小有所得,例如“筌”字此符,专门压胜、拆解和打破天地间大修士的各类“小天地”。 纯阳道人会心一笑,白玉京陆道友肯定出力不小。定然是在三山九侯先生与寇掌教坐而论道时,陆道友故意插科打诨了。 得道者如蛇蜕,忘形骸脱桎梏,修行一事,多是过河舍船,得鱼弃筌,上房抽梯,这类行径,其实无关善恶,没有贬义褒义。 只是三山九侯先生这张大符的道意根本,别开生面,就像是在一个长辈,在提醒作为晚辈的后世修道之人,莫要忘本。又或者是干脆捅破一层窗户纸,直接告诉那些所谓的山巅修士,如今所谓的得道之人,你们远远未曾真正证得大道。 于玄瞪大眼睛,符箓还能这么耍? 天下大阵也好,小天地也罢,面对此符,岂不是无一例外,形同虚设? 吕喦看到这一幕后,仔细观摩一番,似有所悟,与自身剑术有所裨益。 三山九侯先生身边出现一位彩衣女子,衣袂飘摇,庞然身躯大如一轮悬空明月,一双金色眼眸,只是不同于神灵那种冰冷,她的眼神,脸色,态度,都显得温婉柔和,极其像人。 天下符箓的真灵,她在符箓一道的地位和身份,就像那几种神仙钱的“祖钱”。 这大概就是符箓于玄单凭实物符箓,无法合道十四境的根源所在了。 别说炼制了千万张符箓,就是数量再多,于玄都无法凭此证道。 只因为这条道路,已有前贤坐断路头,飞升境想要跻身十四境,最怕走了一条已经桥那头已经有人的独木桥。 比如有白也,苏子与柳七就无法通过文运合道十四境。有玄都观孙怀中,小陌就晚了一步。有吾洲,离垢就必须改道。 这尊大道显化而生的符箓真灵,站在箓河的河床尽头,巨大法相,她面朝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那边。 女子姿容的符灵,倒行如插秧。 每一把插在水田里的“青秧”,就是她往天外太虚中撒落不计其数的符箓。 显而易见,她是要铺设出一条崭新“青道”,好让蛮荒天下这艘渡船依循这条轨迹,逐渐远离浩然。 郑居中却是摇摇头。 李-希圣以心声询问道:“郑先生,有何不妥?” 郑居中微笑道:“就算整条既定青道都被改变,可只要没有创造出一条真正契合大道的新轨迹,还是徒劳。三山九侯先生的道法再高,能够以符箓之法,复刻万法,包罗万象,还不足以支撑起整座天下的大道循环,再加上前辈好像不经常涉足蛮荒大地的缘故,使得这条道路,虽说品秩比大妖初升略胜一筹,可要说坚固程度,反而逊色几分。” “再假设周密已经没有了后手,但是别忘了,如今那座新天庭内,不止有周密。故而即便有了一条粗略可算循规蹈矩的崭新道路,还是算不得万无一失。” 李-希圣继续问道:“换成是郑先生会怎么做?” 按照郑居中的说法,就算是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联手,再加上他们的叠阵,好像还是没有什么万全之策。 郑居中摇头笑道:“换不成是我。” 趁着一座叠阵尚未与蛮荒天下真正触及,陈平安试图在心湖中临摹这张暂不知名的大符,无果。 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符箓的架子一起,很快就会摇摇欲坠,顷刻间崩塌,几次尝试,都是这么个惨淡结果。 就像家底太薄,只能试图用一种材质最粗劣的黄玺符纸,去承载一部上乘道书的真意,当然不成。 再就是陈平安的一把井中月,由于增添了六百颗金精铜钱,品秩得到提升,大概可以称之为“井口月”了,只可惜分出的七十余万把飞剑都用来布阵,实在腾不出手来 ……开个小灶。 陈平安立即以心声问道:“小陌,如果我来搭建此符的框架,你能用剑意填充脉络吗?” 小陌摇头道:“我是符箓这行的门外汉,帮不上忙,毫厘之差失之千里,就算是返回浩然,能够沉下心来,在道场内反复推衍,估计还是只会白白消磨公子宝贵的修道光阴。” 看了眼白景,小陌不情不愿说道:“可能换成白景来当公子的帮手会更好。” 陈平安只得就此作罢。 青年修士瞬间进入叠阵内,“陈山主,暂时由换我来住持这座大阵,你准备那记后手。” 除了要靠叠阵来彻底扭转蛮荒天下的船头,强迫其步入一条符灵铺设的“正轨”,还需要这位年轻隐官祭出关键的挡路一剑,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陈平安点点头。 三山九侯先生问道:“知道如何出剑吗?” 陈平安答道:“晚辈勉强为之。” 郑居中闻言,笑容玩味起来。 三山九侯先生明显察觉到郑居中的异样,以心声问道:“郑先生有话要说?” 郑居中笑道:“无话可说。” 原先叠阵之于那条宽阔箓河,只是恰似水上一叶浮萍而已。 在陈平安交出大阵运转的主导权后,三山九侯先生坐镇其中,身后瞬间浮现出一尊不输礼圣的符箓法相,整座叠阵规模随之水涨船高,所有道场,刹那之间扩张无数倍,却不是那种稀释,而是丝毫不减这些次一等真迹道场的凝练程度。 白景咧嘴而笑,哈了一声,然后给出一句不偏不倚的公道评价,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将心神散出真身,在飞剑笼中雀天地的边缘地界远眺,只见三山九侯先生这尊由无数符箓组成的法相,气象万千,根根筋骨由山字符积累而成,诸多龙脉蜿蜒千里,条条脉络由水字符汇聚而起,几座天下历史上所有大渎都可以在此看到水道,脖颈之上一颗头颅,脑海之内的景象,宛如璀璨星辰,却非符箓于玄那条合道所在的银河,好似是由无数座不知名星宿环旋累加。 大道之大,匪夷所思,超乎想象。 事关重大,这位青年修士不得不再次提醒陈平安,“我只是住持大阵,你才是大阵本身,我只能是尽量帮抵消蛮荒天下对叠阵的冲击,你等到真正难以为继之时,不用苦苦支撑,只管收回两把飞剑,留有余力,保证能够递出那一剑。” 在三山九侯先生看来,陈平安既是这座恢弘叠阵的起源,同时又是这座大阵的短板所在。 只是他无法苛求一个岁数才是不惑之年、尤其是道龄还不到三十的年轻练气士。 说实话,即便是眼光高如三山九侯先生,陈平安能够做到这一步,就已经相当不易了。 其实先前与礼圣进行演算,还有与陈平安差不多的八位浩然候补人选,其中剑修有三,比如就有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的齐景龙。 或数人,或九人合力等诸多选择,各种组合方式总计多达百余种。 最终结论,竟然还是单独选出陈平安一人。 不是风险与利益都很大的那些选择,就是一个相对最“无错”的选择。 陈平安点点头,“我不会打肿脸充胖子,肯定会量力而为。” 青年修士从袖中摸出两张青紫符箓,交给陈平安,介绍起符箓的用途:“一张用来定住魂魄,一张可以稳固肉身,可以同时使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祭出双符,一定要注意时机,不可冲动行事,一旦过早使用这两张符箓,人之真身连同魂魄,浑如砥柱扎根于洪水中央,就像一位纯粹武夫被施展定身符,只能打不还手,下场如何,只需看那胡涂就知道了,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最好是撤掉叠阵后,你立即拿来养伤,用以稳定道心和肉身,免得魂魄流散真身外,伤及大道根本。” 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那两张价值连城的保命符,若是用不好,可就是送命符了。 整座蛮荒天下在那条箓河之内航行,礼圣法相已经从背靠“渡船”的姿势,换成双手推动船尾。 礼圣法相整个后背都被蛮荒大道消磨成了漆黑的虚无之地,这种肉眼可见的大道损耗,大到不可估量,对于任何一位飞升境甚至是十四境修士来说,恐怕都会不由自主感到绝望。 三山九侯先生两张折纸而成的筌字符,与那把由圣贤本命字汇聚成的金色圆镜,保证这艘渡船务必行驶在箓河之内。 那尊作为三山九侯先生身边“侍女”的符箓真灵,她在箓河尽头,负责铺设出一条新路,已经在天外虚空搭建出一条长达数百万里的符道。 新路与青道偏离,这就出现了一条清晰可见的圆弧。 而陈平安他们的叠阵就刚好位于弧顶之外。 如一座重甲步卒大阵抵御一支精锐骑军凿阵。 “渡船”与之对撞之后,瞬间撕裂开笼中雀天地的一个口子,然后缓缓嵌入叠阵之内。 天外顿时响起一阵阵如锋刃缓缓划割琉璃的刺耳声响。 便是如无名氏和离垢这般远远赏景的局外人,都有点头皮发麻。 无名氏赶紧灌了口酒压压惊,打了个激灵,啧啧道:“看着就有点疼,别说扛着的人了。” 离垢看了眼那个年轻隐官,身形小如芥子,盘腿坐在剑阵天地的“天幕”处,暂时看不出丝毫表情变化,凝神屏气,不动如山。 无名氏笑道:“眉头都不皱一下,年纪轻轻的,确是条汉子,看来我们陈隐官这个止境武夫的体魄,很牢靠啊,就是不知是谁教的拳,如此可观。” 同样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个无名氏,说得就要比胡涂顺耳中听多了。 坐镇小天地日月中的符箓于玄和纯阳道人,开始分别缝补那个窟窿,防止船头过快挤破天地更多屏障。 一座蛮荒天下,一座叠阵,如两枚箓河中的流丸,前者滚走迅速,后者静止不动,且大小悬殊,两者接触之地,如磨盘互碾。 郑居中轻轻点头,叠阵的坚韧程度,比预期要好上几分。 其实文庙那边肯定是做好最坏打算的,就是他们一行人在天外拦不住这条渡船,最终两座天下撞在一起。 那么浩然天下对于那处撞击点的选择,就很有意思了,郑居中猜测文庙的选择,会是……那座中土文庙。 届时顶替陈平安这个位置的人选,就是那位身在文庙地界就相当于一位十四境修士的经生熹平。 浩然天下,中土文庙。 一个老秀才揪须更揪心,站在一座凉亭台阶顶部,实在不忍心再看天外景象,急急收回视线,转头与身边一位儒生模样的老朋友说道:“熹平老哥,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么涌泉之恩可不能滴水相报啊,千千万万不能如此!” 经生熹平无奈道:“此事如何计较,文庙自有说法。” 若是较真,陈平安好像至今也没有求到文庙的地方。 老秀才一听就不乐意了,跺脚道:“只论事不论心,世道江河日下,如何能够满街是圣人?!何况你我,我们都是读书人啊!” 经生熹平愈发无奈,“我是怎么个情况,你又不是不知情,由不得我不公事公办,必须照规矩走。” 受限于身份,经生熹平确实无法与谁谈什么私谊。即便身在文庙,却不参加议事。 老秀才其实也不图经生熹平什么,就只是为了分心,闲扯几句有的没的,免得自己像个不经事的愣头青。 走入凉亭,刚刚落座,便像火烧屁股一般,又站起身,只是忍住没有挪步走向亭边原地,伸长脖子瞧了瞧外边。 不还是像那热锅上转圈的蚂蚁。 老秀才开始嘀嘀咕咕,碎碎念叨,就像个喝闷酒的人在桌边说醉话。 读了百千万圣贤书,可不能只拉出一坨屎来。 俗子拉屎撒尿,还能施肥田地,心术不正的读书人,拉了屎,狗都不叼。 偶尔,美好的事,辛苦的人,会让铁石心肠者,心软一下。 修道之士,性命之延续,高低长短,在于留下世道痕迹之深浅。 经生熹平便坐在一旁默默听着,习惯就好。 一座叠阵,开始逐渐崩碎,那些断折飞剑如滂沱大雨落在天地间。 于玄坐镇的填金峰已经彻底消散,郑居中的琉璃阁也分崩离析,轰然炸开,景象绚烂,流光溢彩。 一座蛮荒天下以极其细微的幅度,拨转船头,缓缓偏移向那条由符箓真灵铺设出来的轨迹。 礼圣法相伸出一只手,替叠阵抵消掉一部分冲劲,紧贴“渡船”墙壁的法相一侧脸颊,被蛮荒天下消磨掉出大半。 陈平安始终闭目,悬空坐定,单手贴住腹部,掌心朝上,一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浑身骨骼有金石颤鸣,流淌出金色的流火。 住持大阵运转的三山九侯先生,稍稍放心几分,不断调整大阵诸多细微处,不再如先前那般束手束脚,能够更大程度发挥这座叠阵威势。 因为那位年轻隐官做成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举动,真身如山岳,虽然魂魄如山中万花共同燃烧,化作一股股流火浩浩荡荡流泻至山脚,所幸这些分头行事的溪涧,除了在山脚形成一座座深潭、池水,紧接着汇聚成一条环山之河,随后又有水床枯涸的小半数溪涧呈现出爬山之势,竟然开始逆流而上,复归山中各大“气府”,最终这副如火人身,形成了一个趋于稳定、变得井然有序的自我循环。 叠阵之一的七十二候大阵,亦是不堪重负,作为阵法枢纽的七十二枚印章陆续崩裂。 纯阳道人单手托起一轮大日,重重一推,再双指并拢作剑诀,敕令背后长剑,一把法剑铿锵出鞘作龙鸣,却是化作一条扭曲绳索如牵日,吕喦一个身形拧转再抡起胳膊,直接将那轮冉冉升起的大日,被拖拽画出一个巨大圆弧,抛向笼中雀被渡船挤碎的巨大缺漏处,道法剑术兼具的这一手神通,火候恰到好处,只见去势汹汹升天而起的一轮辉煌大日,在途中演化为一件摊放开来的金色法衣,此后一根长剑绳索,如牵连起千百颗骄阳,层层叠叠,依次攀高,直至天幕,纷纷化作件件法衣阻拦下蛮荒天下扩大缺口的迹象。 于玄为了配合这轮大日的所行“天位”,便驾驭两仪阵中的那轮明月坠底落地。 吕喦转头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微微挺直腰杆几分,以心声道:“不打紧。” 光是吕喦和于玄的这一手,就等于是将陈平安的天魂和地魂拉扯成一条绷直的长线,如一根独木,撑起摇摇欲坠的笼中雀天地。 郑居中一抖袖子,将原本崩碎的琉璃阁,凝为一张好似“封条”的不知名符箓,就那么贴在那座开在天幕的大门之上。 与此同时,陈平安额头处便出现了一条凹陷下去的血槽。 显而易见,郑居中是最无所谓陈平安是无妨还是无所谓的那个盟友。 李-希圣便双指并拢,挪动脚步蹈虚凌空,在大地上画出了一道如同补缺填平海沟的符箓,陈平安额头的那条血槽,瞬间消散。 似乎得到了三山九侯先生的暗中授意,白景犹豫了一下,看了眼那个山主,后者微微点头,她便脚踩叠阵中的虚相闰月一格,朝高处祭出一剑,数千条如虹剑光,冲天而起,就像无数条电光衔接起两座云海,剑光在笼中雀天地间乱窜如电蛇,同时在那蛮荒天下“上空”数百里化作一座雷池,缓缓推动船头一侧偏向符灵造就出来的那条道路。 大概对于蛮荒天下某些抬头望天的大修士而言,那就是一场仙人境欲想跻身飞升的天劫雷池了,天威浩荡,只是注定不会落地而已。 陈平安稍稍拧转手腕,从袖中掠出那两张符箓,分别融入左右手背。 这是? 照理说,陈平安至少还能坚持短则半炷香、长则一炷香功夫。 小陌阻拦不及,白景也是出现片刻恍惚,看架势,自家陈山主是要狗急跳墙了? 只见握拳抵住膝盖的右手,轻轻松开,五指作虚握剑柄状。 贴在腹部、掌心朝上的左手,一个翻转,同样是虚握,却是握住剑锋状,从右往左缓缓移动。 一粒精粹金色光亮在天地间绽放。 不但笼中雀内七十万余把长剑齐齐震动。 就连纯阳道人那条化作牵日长绳的法剑,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摇晃,如遇同道,高声颤鸣。 白景剑光所化垂挂天地间的游走电蛇,如山木被风吹,整齐倒向一侧。 半座剑气长城,手中一把剑。 天外极远处,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缩了缩肩膀,伸出手心,摸了摸脖子。 就在此时,礼圣率先眯眼望向远方。 片刻之后,便有一条纤细黑线蜿蜒而至,黑线之下,是一条火红道路。 鬼鬼祟祟躲在自家天下天幕处看热闹的陆沉,蓦然瞪大眼睛,以拳击掌,“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大饱眼福了!” 那个无名氏见机不妙,立即伸手拽住身边离垢的肩膀,卯足劲遁入一处不易察觉的太虚沟壑中。 于玄沉声道:“好像是那条游走太虚深处的太古螣蛇。” 郑居中与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心声言语一番。 礼圣轻轻点头,三山九侯先生虽然面露疑惑神色,仍是敕令那位符灵女子返回袖中。 几个眨眼功夫,这条太古螣蛇就显现出它的巨大。 整座蛮荒天下小如珠子,被它张嘴吞入腹中,脑袋稍晃,它就将那座叠阵撞开,庞大身躯碾碎符灵辛苦铺出的那条崭新道路,一个晃动尾巴,将那颗珠子吐出,再用脑袋一顶,蛮荒天下就更换了一条好似预设的崭新“青道”,螣蛇身形则没入太虚中,就此消逝不见。 方才依稀可见那条螣蛇头颅之上,站着一个只剩下皮囊而无神识的“陆法言”。 在那条螣蛇行走道路上,大火烧灼的浓重道痕,经久不散。 吕喦缩地山河,一步来到路旁,蹲下身,手指捻起些许灰烬,这位道号“纯阳”的得道真人,忍不住喟叹一声,抬头望向远处,连“大道”都可焚烧吗? 陈平安被一撞后仰倒地,一路翻滚,那把即将成形的左手长剑渐渐消散,最终右手撑地,大口呕血。 李-希圣叹了口气,今天只是暂时解决了燃眉之急,以后每隔十年,两座相互牵引的天下,就会出现一次冲撞。 若是那条太古螣蛇不来搅局,礼圣可能可以毕其功于一役,当然也可能浩然天下伤亡惨重,只因为未知变数太多,任何推衍都没有了意义。 三山九侯先生归还大阵给陈平安。 叠阵变成笼中雀和井口月两把飞剑,瞬间没入陈平安眉心处。 礼圣神色如常,与众人作揖致谢,“辛苦诸位。” 终究是多出了十年光阴。 除了三山九侯先生先生纹丝不动,其余修士各自还礼。 还有陈平安想要站起身,礼圣伸手虚按一下,笑道:“好好养伤。” 小陌来到陈平安身边,搀扶起自家公子。 陈平安伸手抹掉脸上的血污,还好,没有“又”跌境。 三山九侯先生微微皱眉,以心声问道:“陈平安,为何提前使用那两张符箓?” 陈平安沉默不言。 郑居中小有惋惜。 若是陈平安毅然决然一剑斩向蛮荒,他郑居中肯定会第一个跟上,火上浇油。 想必那小陌和白景,两位飞升境剑修,都不会闲着,都可算锦上添花。 李-希圣会被迫为陈平安护道,纯阳吕喦亦会接着出剑,阻拦白泽或者蛮荒晷刻…… 于玄见那有一问没回答的“对峙”双方,不由得感慨年轻真好。 礼圣笑着拍了拍这位青年修士的手臂,说道:“设身处地,搁我也不惯着谁。” 一处好似光阴长河漩涡的太虚缝隙内,离垢这么个出了名的面瘫,都有几分忍俊不禁。 原来无名氏被一条莫名岔开的火道,给烧了个灰头土脸,躲避不及的矮小汉子,晃了晃脑袋,一撮撮被烧焦的头发簌簌而落。 离垢忍住笑,抬了抬下巴,好奇问道:“以前招惹过那位?” 不敢随便直呼其名。 无名氏郁闷道:“怎么可能,我就只是遥遥见过对方几次,躲都来不及,哪敢主动招惹。” 在远古岁月的后期,以及登天一役之前,除了天下十豪中的那几位,谁敢挑衅那几位天庭至高神灵。 礼圣率先告辞离去,好像是去追那条被牵线傀儡“陆法言”掌控的太古螣蛇。 李-希圣望向那位从头到尾都十分意态闲适的白帝城城主,笑问道:“郑先生,择日不如撞日,下局棋?” 郑居中微笑道:“不如还是等三教辩论结束之后吧,到时候我在白帝城恭迎寇掌教大驾。” 双方现在就对弈,不管是几局棋,终究胜之不武。 李-希圣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真人玄同万方,我辈莫见其迹。 要知道这句溢美之词,可是陆沉亲口说的。 于玄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郑居中,老真人捻须不语,奇了怪哉,你们俩怎么会有私人恩怨? 对郑居中,于玄的态度只有一个,敬而远之。 当朋友就算了,更别成为敌人。 随后李-希圣便与三山九侯先生同行,一起沿着大妖初升的那条青道溯源而游。 于玄则邀请纯阳道友一起去合道所在饮酒。 因为先前于玄在天外银河忙着合道,三山九侯先生难得主动露面。 所以于玄知道了一桩崭新“掌故”,以后千年几千年,再拿出来晒一晒太阳,就是那种被人津津乐道的老典故了。 先前五位剑气长城的剑修,手持三山符在蛮荒天下跨越山河。 因为在陈平安他们几个烧香“礼敬”之后,没过多久,就又有青烟袅袅,在三山九侯先生身前升起。 第二拨人,敬香人数也不算多,只有九人,却同样香火鼎盛,气象极大。 曹慈。元雱。两位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一开门,一关门,傅噤和顾璨。竹海洞天青神山一脉的少女纯青,龙虎山天师府道士,中土破山寺的僧人,出身兵家祖庭一脉的许白。总之儒释道和兵家,三教一家都有了。 在间隔这么短的时间内,先后出现两拨手持三山符跨越山河的敬香回礼之人,而且他们还都很年轻,不是一般的年轻,一个个都拥有值得期待和寄予厚望的大道成就。 所以以至于连三山九侯先生都小有意外,脸上难得有了些笑意。 与很多大修士不一样,他看重的,是未来,而且是他人的未来。 若论往昔,峥嵘岁月,终究都是老黄历了。未来,却可以有无限的可能性。 就像一本书,永远情节转折,让看客觉得出乎意料。 而前边已经烂熟于心的内容,再惊艳的人与事,至多就是翻回去多看几遍,而回忆与缅怀,反而容易让书中人,感到伤感。 有些话是可说可不说的。 于玄跟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在那个时候,其实没半点交情可言。 就因为先前在金甲洲战场,陈平安的开山弟子“郑钱”,那个做事雷厉风行、还很以诚待人的小姑娘,让老真人印象极好,顺带着就对那个素未蒙面的年轻隐官,观感不错了,什么样的师父带出什么样的徒弟嘛,要么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么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所以于玄才极有深意地笑言一句,两次敬香,还得归功于那位陈小道友。 当时青年修士,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算是勉强认可了于玄的这个说法。 不是这位三山九侯先生自视过高,吝啬好话,而是因为于玄之前与他说了句分量不轻的有心之语。 故而他这一点头,就等于被迫给出了个答案。 原来于玄在这之前,曾经询问一事,是不是芝兰当道,不得不除? 在那之后,陈平安为了缝补桐叶洲的一洲地缺,与诸君借取山水,俨然是“吾为东道主”,为何只是小有磕碰,大局依旧是顺遂的,因为冥冥之中,三山九侯先生在天外星河的这一点头 ,陈平安就等于多出了一道名正言顺的旨意,这就像一个身为封疆大吏的地方官员,得到了朝廷颁发的一纸公文,做事情就顺理成章。当然三山九侯先生不点头,陈平安依旧可以缝补地缺,只是最终效果会没有那么好。 这种天外赏景的机会实在难得,陈平安就带着小陌和白景一起慢悠悠御风返回浩然。 而陈平安那仅剩一粒未曾被收回的心神,在与持剑者逆流光阴长河万年之后,见到了一幕。 让陈平安长长久久,怔怔出神。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一处山顶,夜幕沉沉,围坐篝火。 除了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补,还有多个身影。 正文 第一千零六章 开战 陈平安问道:“先前在禺州地脉深处那边,具体是怎么个情况?” 白景已经恢复成貂帽少女的模样,答非所问,“当初那场水火之争,大致缘由和过程都晓得吧?” 陈平安说道:“只听说过些粗略的内幕,多是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勉强知道几个重要节点而已。” 那场名副其实惊天动地的水火之争,当然是最重要的导火索。 因为有灵众生“供奉”的香火一物,能够淬炼神灵金身,导致同样位列五至高的两尊神灵,大道此消彼长,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可以称之为一场亘古未有的大道之争。 按照青同的说法,那场架的结果,就是导致“天柱折,地维绝”,整个天道随之倾斜,继而使得日月星辰的移动轨迹愈发明显,而这就衍生出了后世的许多道脉。同时无数参战神灵如流星般陨落大地,遍地火海燎原,生灵涂炭,人间水潦尘埃四起,原本极为完美无缺漏的天道,出现了诸多漏洞。这既是人间大地之上一切有灵众生的浩劫,同时对于“道士”而言,又是继“术法如雨落天下”之后的第二场大机遇。 白景显然不信这套说辞,瞥了眼年轻山主,笑道:“真是这样吗?” 陈平安笑道:“容我先喘口气,休歇片刻再赶路。” 天外御风,极其消耗练气士的心神和灵气,原本地仙修士置身其中,如同溺水,呼吸不畅,坚持不了多久。 所幸这片广袤太虚,犹有一些散乱流溢的灵气潮水可供陈平安汲取,不过以陈平安当下的御风速度,想要返回浩然天下,估计卯足劲,在自身灵气储备足够的前提下,也得花费个把月的光阴。所以等到陈平安调节好体内的五行本命物和紊乱灵气,还是需要白景开道、小陌搭把手才行。 三位剑修蹈虚而立,周边这点灵气潮水,白景根本瞧不上眼,就像一次撒网只能兜住几条小鱼,费那力气作甚。 白景笑眯眯道:“这次被小夫子亲自邀请赶赴天外,山主收益不大,出力不小。” 陈平安谦虚道:“没有什么功劳,只有些许苦劳,不值一提。” 白景试探性问道:“跟那白帝城郑居中和符箓于玄借取的六百颗金精铜钱,当真要还吗?” 小陌闻言揉了揉眉心。 陈平安没好气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有借钱不还的道理。” 白景很快就见风转舵一句,“对对对,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是这么个理儿。” 本来她还想好心好意与陈山主建言一番,那个白帝城城主,一看就是个难缠至极的主儿,这笔钱肯定得还,倒是那个符箓于玄,能拖就拖,反正没有订立字据,以后等他合道十四境再说,跻身了十四境,还有脸跟你陈平安提钱?多拖几年,说不定就可以用谷雨钱折算了。 “落魄山泉府还有三百颗金精铜钱的盈余,回头就还给于老神仙,你要是愿意带着这笔巨款跑腿一趟,我就在这边先行谢过。” 这么一笔巨款,陈平安实在不放心通过飞剑传信的方式寄往桃符山填金峰。 道场位于填金峰的符箓于玄,老真人作为桃符山的开山祖师,此山是目前浩然天下唯一一个同时拥有正宗、上宗和下宗的山头。 总有些吃饱了撑着的野修,喜欢打传信飞剑的主意。 历史上有不少承载重要秘宝、书信的跨洲飞剑,就那么泥牛入海,不知所踪,因此牵扯起很多一笔糊涂账的山上官司。 白景问道:“山主就放心我独自游历中土?不怕我扯起落魄山的一杆旗帜,狐假虎威,在外边惹是生非?” 陈平安笑道:“只看谢姑娘从北俱芦洲入境,一路跨洲南游至落魄山的所作所为,可以放心。” 白景看了眼小陌,要是小陌愿意同行中土神洲,她不介意远游一趟,路上喝点小酒儿,醉醺醺,酒是色媒,嘿嘿嘿。 小陌说道:“如今公子受了点伤,我不会擅自离开大骊地界。” 陈平安突然问道:“方才叠阵所在青道轨迹区域,附近灵气潮水还能剩下多少?” 白景立即恍然,难怪陈平安这么乌龟爬爬晃悠悠御风,敢情是早有一记回马枪的打算? 只等礼圣他们一行人离开,就好去打扫战场,收拾残局? 小陌给出一个大致答案,“归拢归拢,相当于一位仙人的灵气储备。” 白景搓手笑道:“就怕那个精通此道的老妪去而复返,已经被她捷足先登了,山主,要去咱们就抓紧。” 陈平安点点头,身形化作十八条白虹剑光,原路折返。 白景呲溜一声,咂舌不已,半点不像受伤的样子啊。 风驰电掣御剑途中,白景忍不住以心声问道:“小陌小陌,你家公子先前瞧见了什么,那么生气,竟然差点没忍住就要一剑砍向蛮荒?” “蛮荒大地上,出现了一个假的宗垣。” “谁?” “宗垣,他是继老大剑仙之后,剑气长城最有实力的剑修,如果不是战死,宗垣早就是十四境纯粹剑修了。公子猜测当初那场大战,蛮荒妖族最终目的,就只有一个,杀宗垣,防止剑气长城出现第二位十四境。宗垣在世的时候,口碑很好,公子很仰慕这位前辈。” 风雪庙剑仙魏晋,就得到了一部陈清都赠予、传自宗垣的剑谱,而被老大剑仙视为继承宗垣剑道最佳人选的魏晋,之所以迟迟无法获得那几缕上古剑意的“青睐”,就在于托月山百剑仙之一的年轻妖族剑修,在城头炼剑时,剑修利用“陆法言”,或者说周密私下传授的水月观和白骨观,试图摹刻出一个崭新的剑修宗垣。 不过因为老大剑仙的一番言语,再加上魏晋足够剑心通明,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算是各有所得。 周密还是算计得逞,大功告成,人间重见“宗垣”。 魏晋则继承了宗垣遗留下来的四条剑意,只说在飞升城的祖师堂谱牒,魏晋就属于宗垣一脉剑修了。 真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那个手持拐杖的蛮荒老妪,还真被白景说中了,在陈平安他们赶到青道旧轨附近,老妪正在鲸吞方圆万里的灵气潮水,与此同时,老妪还在收拢那一截在此崩碎“青道”的独有道意,些许灵气只是添头,后者才是老妪不惜涉险返回天外的关键。 白景二话不说,就是一剑斩出,漆黑苍茫的天外太虚被瞬间撕裂出一条雪白长线,兴许这就是远古大妖相互间的打招呼方式了。 官乙凭空现身,挡在老妪身前,伸手扯住那条白线,手掌晃动,剑光白线裹缠她整条胳膊,电光绽放,呲呲作响,最终剑光搅烂官乙的一条雪白胳膊,只是官乙肩头微动,她又生出一条完整手臂。 白景疑惑道:“官乙,为了帮她捞取这点灵气和道意,你一个外人,犯不着跟我结仇吧?你脑子都长在胸脯上边了吗?” 官乙苦笑道:“有事相求,不得不出手相助。” 但凡有点脑子的修士,都不愿意跟白景这种货色纠缠不清。 白景伸出一只手掌,勾了勾手指,“一事归一事,好商量。” 官乙没有任何犹豫,朝白景抛出一根坠有绿芽的古老树枝,这就是破财消灾了。 那老妪身形消散,官乙随之失踪,小陌转头俯瞰一处,陈平安摇头道:“算了,对方是有备而来,不宜追杀。” 白景环顾四周,说道:“只是残羹冷炙,没剩下多少灵气了。” 陈平安说道:“蚊子腿也是肉,就有劳谢姑娘帮忙了,能收回多少是多少。” 白景不太情愿,只是想起刚刚得手一件宝贝,便换了一张灿烂笑脸,她抬起一条胳膊,如立起一杆幡子,使劲摇晃数下,灵气便疯狂涌来。 陈平安估算一下,这笔收益,相当于一位玉璞境修士的气府家底,这些灵气放入藕花福地,散入天地,对整个福地来说,可能不是特别显著,可要是单独放置在某一座道场仙府,例如高君的湖山派,某座大岳的山君府,或是赠予那位转入山中修行的南苑国太上皇,就是一笔不小的入账。 至于先前通过叠阵汲取的三股灵气潮水,陈平安打算落魄山和青萍剑宗各占其一,最后一股则放入密雪峰上的长春-洞天赤松山。 白景将这股灵气凝为一颗青杏大小的珠子,丢给陈平安,不算白跑一趟,陈平安将其收入袖中,之所以这颗宝珠会呈现出碧绿颜色,还是因为蕴藉青道轨迹的道意使然,比起一般被大修士以秘法凝为实物的灵气灵珠,自然更为珍稀。 他们再次御风返回浩然,陈平安随口问道:“谢姑娘,那截树枝是什么来路?” 白景笑哈哈道:“天晓得官乙这婆姨是从哪里捡来的,值不了几个钱。” 陈平安学那白景,伸出一只手掌勾了勾。 按照约定,坐地分赃。 一路都在思索如何蒙混过关的白景,只得高高抬起袖子,最终伸手从里边摸出三颗大如拳头的碧绿珠子,灵气和道意更为充沛“结实”,陈平安将三颗宝珠叠放在一起,手心轻轻掂量一番,转头望向白景,微笑道:“听小陌提起过,谢姑娘在北俱芦洲那边的市井山市,经常摆摊做买卖,可惜就是每次生意不太景气,挣不着几个铜钱,不会是因为缺斤短两的缘故吧?” 小陌难得帮着白景说了句公道话:“公子,白景没有私自克扣斤两,相当于两位寻常飞升境修士的灵气储蓄。” 由此可见,陈平安通过一座叠阵辛苦挣来的灵气潮水,还不如白景随便祭出几件法宝捞取的分量。 陈平安满脸意外,“说好了五五分账,就是五五分账。不曾想谢姑娘的包袱斋,还是童叟无欺以诚待人的路数。” 白景揉了揉貂帽,她可感动了,小陌今儿胳膊肘拐向自己哩。 其实陈平安就是故意有此一问,等于白给小陌一份人情。陈平安抛竿,小陌上钩,谢狗咬饵,皆大欢喜。 陈平安远眺一座“浩然天下”,日月循环之余,犹有五颗辅弼星辰,其中就有那颗鲜红色的荧惑星,轨迹路数最为不定,古称“大火”。 日月加上五星,光亮皆照天下,故而合称七曜。其中木曰岁星,体积最大,绕行一圈为十二年,与地支同,故名岁。 一场“共斩”之后的兵家初祖,就被囚禁在那颗象征杀伐的星辰之内,自古以来,各朝各代钦天监的繁密记载,关于可骇、可疑的种种天象,多与此星有关,每一次出现荧惑守心的天文,对于人间世俗君主都是一场无形的大考。 陈平安说道:“先前谢姑娘跑题了,我们继续聊。” 根据从长春宫水榭那边旁听而来的消息,禺州地脉深处,其余大骊地支一脉六位修士,应该与白景碰头了。 “铺垫,怎么能算跑题呢。” 白景笑着自我辩解,然后她从袖中掏出厚厚一大摞纸张,纸张极薄,故而数量极多,画面内容,都是远古岁月里的景象,每一页都可谓孤本了。 若是将其编订成册,再飞快翻页,挺像一本市井书肆卖给稚童们的小人书。 白景丢给陈平安,说道:“事先声明,只是借阅。” 陈平安接过那摞绘画有诸多天地异象的纸张,没来由笑了笑。 其实更像是当年小黑炭去学塾读书时的课本,在每张书页的边角空白处,绘画出个小人儿。 老厨子曾经偷藏了一本,作为裴钱“读书辛苦”的证据,再用另外一本书籍替换,而且还有意照着画了些一模一样的小人儿。 只是裴钱多人精,不知怎么就给她发现不对劲了,那会儿她着急得团团转,担心不小心被师父瞧见,结果裴钱翻箱倒柜都没能找到那本“离家出走”的书籍,她便怀疑是不是有家贼犯案,于是她一手轻轻揪着骑龙巷右护法的耳朵,一脚重重踩住骑龙巷左护法的尾巴,让他们两个赶紧坦白从宽。 陈平安先一眼扫过所有在手中急速翻动的“书页”画面,然后从头再看一遍,这一次就慢了。 其中一页画面,有两个空白处,分别位于这张书页的西北和东南,其中一处如火灼烧出个窟窿,另外一处则是被水渍漫漶浸透。 先前与青同那场闲聊,陈平安当时就用了个很土气却极其恰当的比喻,宛如后世田地的火烧和翻土,使得大地之上,经过浓郁充沛灵气的浸染,从贫瘠之地转为肥沃良田。因为散落各地的众多神灵尸骸本身,又成为天地灵气的源泉。 遇到大年份,年景就好,就有大收获。不计其数的修道之士,置身其中,各有机缘造化,得以占据一处处风水宝地,纷纷开辟道场,收拢天材地宝,人间大地之上,随处都是“裸露”出来的道法脉络,只说后世雷函这类原本秘不可显的“天书”,更是数不胜数,只因为天庭水火两部诸多陨落神灵的金身碎片之外,与此同时,权柄极重的雷部诸司神将,又不可避免地被这场内乱裹挟其中,说句不夸张的,在那段天才辈出、“道士”如雨后春笋涌现的岁月里,地上的机缘,简直就是“俯拾即是,不取诸邻”。 白景唏嘘不已,“等到登天一役结束,人间修道之士,终于反客为主。” “再就是那场分裂成两个阵营的内斗了。” “落败一方,惨兮兮啊,没谁有好果子吃。” 她跟小陌这拨大妖,为何会沉睡万年,还不就是那场架打输了,必须躲起来养伤。 不过最惨的,当然还是那位作为一方领头者的兵家初祖,原本他都是可以直接立教称祖的,当初儒释道三教祖师对此并无异议,只因为想要占据那座远古天庭遗址,然后结局就是那场共斩了。 不过白景还是极为佩服此人的,完完全全,当得起“大丈夫”一称! 而且这位兵家初祖的野心勃勃,可是毫不掩饰的,直接摊开来,没有玩弄任何阴谋诡计,掀桌子! 所以这次白景看似撂挑子,独自离开蛮荒,寻找小陌结成道侣,当然是主要原因了,其实此外白景还藏着一份不可告人的私心,若是这位兵家初祖重新出山,再有类似的干仗,必须继续算她一份! “之后便是小夫子出手,绝地天通。” 但是为后世天下修士专门留下了一道无形大门,或者说是一条通道,进身之阶。 就是练气士除了炼日拜月之流,还可以通过自身命理和术法,牵引本是神灵浮游天外尸骸的天外群星,从中汲取天地灵气,不断壮大各座天下的那个“一”。 而由道祖领 头,三教祖师在河畔,当年订立万年之期,就是道祖早早看到了这个一,在不断扩张之后,他们三位身为十五境修士,在各自天下,最终会出现一种不可避免的“道化”。 准确说来,就是一种同化。 此后礼圣联手“叛出”妖族的白泽,共同铸造九鼎,又有了后世几乎可以说是泛滥的搜山图。 再后来,就是请三山九侯先生出山,共同制定新礼。 白景转头望向天外茫茫深处,唏嘘不已,说道:“无垠的天外太虚中,其实悬浮着无数的日月,荧惑也一样。” 陈平安点点头。 白景继续说道:“但同样是日月之属,是有品秩高低的,就像如今宝瓶洲各国境内,多如牛毛的胥吏。” “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成为封疆大吏。” “我相中的那轮大日,就是出身比较好,品秩比较高的,万年之前,我就心心念念,开辟为道场,按照当年的规矩,就是属于我的私人地盘了。” 小陌终于开口反驳道:“是想要将其炼化为本命物吧?” 白景的修行资质实在太好,以至于她在修行路上,从无贪多嚼不烂的顾虑,打个比方,同样是一天的光阴,小陌一整天的专心炼剑,可能白景花费半天就有同样的成效,然后剩下半天,白景可不会闲着,就跑去学兰锜那般炼物,或者修行那些远古地仙试图跻身其中的旁门左道。 可能眼前的这个嬉皮笑脸的“谢狗”,就是白景故意剥离出来的那份……渣滓,貂帽少女才好像显得每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白景哈哈笑道:“还是小陌懂我。” 然后她埋怨道:“小陌,别打岔啊。” “这轮被我千挑万选出来的大日,是有机会开窍炼形成为一头金乌的,我哪怕不吃掉它,当个宠物养在身边,像那王尤物骑乘的那头白鹿,不就是脱胎于一轮明月,修行之余,逗逗乐子解个闷,也是极好极好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在那边修道数百年之久,结果它还是给那场内战波及到了,被道祖一袖子引发的那股磅礴道气给远远砸中,啪叽一下,就掉地上了,亏得我咬咬牙,壮着胆子,豁出性命不要,为它护道一程,才免去分崩离析的下场,早早与它约好了,以后有缘再会!陈山主,你是读书人,来帮忙评评理,凭良心说,这轮大日,归属何人?!大骊朝廷凭啥跟我抢,就知道欺负一个背井离乡、势单力薄、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好意思?!” 陈平安说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貂帽少女一脸懵懂,“啥个意思?是在夸人吗?” 小陌见她故意装傻,便帮忙解释道:“公子在劝你少说废话,言语精炼几分,多说点正事。” 陈平安笑道:“你们误会了,其实是自省。” 白景使劲点头,“晓得晓得,你们槐黄县的风俗嘛,骂人先骂己,吵架赢一半。” 陈平安不计较她的讥讽,说道:“别跑题了,你如何处置那轮大日?” 白景说道:“还能如何,学陈山主,和气生财呗,出门在外笑哈哈,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原来白景跟大骊宋氏做了一笔交易,算是她暂借给大骊朝廷的。所有权归白景,使用权属于大骊宋氏,被搁置在那座新福地内。 不过她可以在大日内开辟道场,其余任何修士,都不得染指。 而这处“道场”的租赁期限,是一千年,每过百年结算一次。 第一笔定金与后续的利息,大骊朝廷都需要以一笔笔金精铜钱结算,得按时送到她手上,若是她不在落魄山,比如已经返回蛮荒,大骊宋氏同样需要找机会与她私底下碰头,反正不得逾期,否则就别怪她翻脸不认人。 陈平安说道:“谢姑娘要是不在落魄山,送给小陌不是一样的,你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还怕小陌贪墨了去?” 白景抽了抽鼻子,委屈道:“又不是道侣,无名无分不清不楚的,搅和在一起,教人看笑话。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子。” 不搭理这茬,陈平安故作后知后觉的恍然模样,“如此说来,谢姑娘岂不是手头颇为充裕,随随便便拿出三五百颗金精铜钱,不在话下?” 来了来了。 白景伸手揉了揉貂帽,开始装傻,甚至吹起了口哨。 只要我比陈山主更不要脸,陈山主你就拿我没办法。 其实有件事,白景故意忽略不计了,主要是担心被小肚鸡肠的陈山主秋后算账。 过去的事情,就没有旧事重提的必要了嘛,反正又没掀起任何波澜。 原来在那地脉深处,作为白景允许李-希圣打开匣子的“酬劳”,她当时提出了一个条件,既然这么喜欢揽事上身,白景就让那个自称是跨越天下而来的年轻读书人,接下她轻如鹅毛的一剑。 对方还真就傻了吧唧答应了。 不但如此,对方还真就毫发无损地接下了那一剑。 虽说白景担心自己倾力一剑下去,对方就完蛋了,她就得被陈平安联手小陌将她赶出落魄山,可即便他没有使出全力,但是一位飞升境圆满的剑修的“随手”一剑,一个才半百道龄的练气士,接得住?不死也得掉半条命吧。 不料一剑递出,见那李-希圣依旧活蹦乱跳的,这让白景大受挫折,怎的随便碰到个年轻人,就这么扛揍? 难道她这个飞升境的剑术,在万年之后,就已经变得如此不值钱了吗? 还是说如今浩然天下的修士,随随便便就能获得无境二字的真意? 所以在天外,一见到那个跟李-希圣差不多路数的离垢,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白景哪里清楚自己所见的年轻儒士,与那位白玉京大掌教的关系。 用至圣先师的话说,寇名要是生在远古岁月里,不说一定可以跻身远古十豪之列,至少捞个候补是毫无悬念的。 而十豪与候补的分别,其实并不单指境界修为的高低,更多是一种“开辟道路”的功劳大小。 像那开创炼物一道的兰锜,只说她厮杀斗法的本事,虽然法宝堆积成山,其实是不如那几位候补的。 但是这丝毫不妨碍她成为备受敬重的十豪之一。 陈平安问道:“谢姑娘,想好走哪条合道之路了?” 谢狗看了眼小陌,满脸幽怨,委屈极了,这种事,你也对外说?谁是自己人谁是外人,小陌都分不清楚吗?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一粒剑光,无限小,就注定绕不过找到那个组成天地的最小之‘一’,太难了,白玉京陆沉就是个反面例子,导致他至今未能找出一条在立教称祖之外的十五境道路,所以我觉得追求无限大,可能成功的概率更大。” 不得不承认,在陈平安内心深处,陆沉其实要比那位真无敌,更有机会跻身十五境。 毕竟至今还没有谁敢说自己,已经找到了万事万物的最小之一。 道祖可能已经找到了,但是道可道非常道,说即不中? 但是追寻无限大的广袤天地,看似空泛,却还是相对简单,当然只是相对而言。 两把本命飞剑,笼中雀和井口月,目前即是在走这条提升品秩的道路,至于未来能否开辟出新路,获得某种崭新神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陈平安笑道:“而且这条力求宽广无量的剑道,与谢姑娘的性格是契合的。” 谢狗犹豫了一下,摇头道:“陈平安,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怎么说?” “很多很多年前,我曾经无意间步入过一座大殿,见过那种被具象化的‘想象’,那是一种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古怪境界,你只要敢想,好像就什么都可以实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完全是颠倒的,不对,都不能说是颠倒,真实与虚幻,已经混淆不清,根本就没有界限了,不知道有多少地仙被困其中,一颗道心如深陷泥潭不可自拔,就此渐渐腐朽死去。” 听到这里,小陌终于开口说道:“据说只有佛陀,能够完全压制此境,否则就算是道祖和至圣先师,都只能是全身而退。” “佛陀唉,是唯一一位真正脱离所有‘障’的超然存在嘛,的的确确,厉害得不能再厉害了。” 谢狗满脸羡慕神色,使劲点头道:“据说佛陀的法相,多如恒河之沙,可以遍及以前,现在,未来。我们剑修再厉害,都是没法比的。” 陈平安笑道:“谢姑娘,你好像还没有说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大殿的。” 谢狗伸手挠挠脸,难得有几分赧颜神色,“糗事一桩,不说也罢。” 之后陈平安便让小陌帮忙,御风速度暴涨,期间路过岁星附近,强劲的湍流和磅礴的罡风,恐怕地仙修士一着不慎就会被牵扯过去撕成粉碎,却是个止境武夫打熬体魄的绝佳地点,效果之好,如同“打潮”,只不过碍于文庙规矩,纯粹武夫是不可随便御风天外的,想必与那兵家初祖坐镇荧惑有关系。 刚刚与这颗岁星遥遥擦肩而过,就在此时,陈平安突然察觉到一丝气息,立即转头望去,依稀可见有一位儒衫男子的渺茫身形。 千古悠悠,不知何人吹铁笛,清响破空冥。 陈平安立即让小陌停下御剑,与那位不知名的儒家圣贤作揖行礼。 等到陈平安作揖起身,那道身形却已经消散在天风漩涡中,没有要与他们客套寒暄的想法。 在陈平安一行人继续赶路后,礼圣现身岁星一处漩涡边缘,有书生坐在漩涡中央,身前有一块石台,摆放了两摞书籍,分成和九本和十四本,最上边两本书籍,分别写“流霞洲”和“翥州”,这位书生见到礼圣,没有起身相迎,只是称呼礼圣为小夫子。 书生问道:“下个十年,找好帮手了?” 礼圣点头道:“下次就人手充裕了,还可以喊上一拨年轻人。” 书生看了眼远处,说道:“万年刑期即将结束了。” 礼圣说道:“” 礼圣笑问道:“打过照面了?” 书生点头道:“不出所料,我们这位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不辞辛苦回了一趟天外捡漏,确实是块做买卖的好材料。” 礼圣说道:“伏昇曾经提议让陈平安秘密进入文庙,担任一段时间的财神爷,发挥特长,专门负责调拨整个浩然天下进入蛮荒的物资,只是被老秀才骂了一通才作罢。” 此地访客寥寥,儒家之外的练气士,就只有皑皑洲刘财神,商家范先生。 临近浩然,谢狗随口说道:“陈山主,那位纯阳真人,那几手剑术抖搂的,瞧着相当不俗啊,跟谁学的本事?” 陈平安说道:“是纯阳前辈自学,并无山上师传。” 谢狗撇撇嘴,显然不信,又问道:“你好像很怕那个姓郑的?” 陈平安笑道:“我劝你一句,以后哪天跟落魄山撇清关系了,如果谢姑娘还能留在浩然天下随便晃荡,招惹谁可以,就是别去挑衅这位郑先生。” 谢狗笑呵呵道:“十四境,谁敢招惹。” 小陌沉声道:“白景,即便郑先生只是飞升境,你同样不可随意启衅。” 谢狗嫣然一笑,故作腼腆羞赧道:“小陌,我改名啦,以后喊我梅花就是了。” 不理睬这一双万年冤家的“打情骂俏”,陈平安突然说道:“我们绕路,换一处天幕大门,先走一趟中土神洲。” 小陌点头而已,谢狗搓手道:“做啥子?” 砸场子? 记得先前那个道号纯阳的真人,联手于玄,顺藤摸瓜,朝中土神洲那边落下一剑。 莫非是要急匆匆登门讨要说法去了?没有隔夜仇?陈山主你这脾气,差得可以啊。 陈平安笑道:“还能做啥子?我这个小小元婴境练气士,狐假虎威而已。” 看管中土神洲天幕之一的这位陪祀圣贤,是个身材魁梧的大髯老者,听闻一行人要由此进入中土,也没有说什么,就打开大门。 年轻隐官抱拳致谢,小陌跟上,谢狗竟然拎起裙摆,施了个万福。 老者只觉得别扭,那个貂帽少女脚步轻灵,哈,自己真是贤淑,大家闺秀,有此良配,小陌真有福气,自己有……艳福! 走入大门后,三道璀璨剑光皆一线坠落,直冲中土神洲的阴阳家陆氏。 三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两位飞升境剑修,一巅峰一圆满,后者等于已经站在了门口,毕竟距离十四境,只差一步。 当然小陌也曾短暂跻身这种“圆满”境地。 陈平安与小陌都是那种倒栽葱的俯冲之势,唯独谢狗是双臂环胸,抱住那顶刚刚摘下的貂帽,任由天风吹拂,头发就跟撑伞一般,露出光洁的饱满额头。 小陌问道:“公子,下边的陆氏大阵?” 陈平安眯眼微笑道:“有阵破阵,有人打人。” 谢狗咧嘴笑道:“陈山主陈山主,我觉得你愈发对胃口嘞。” 陈平安调侃道:“我可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谢姑娘可别见异思迁,教小陌伤心啊。” 谢狗挠挠脸,“小陌,你放心,肯定不会的,我发过誓,最少还要喜欢你一万年呢。” 小陌板着脸,置若罔闻。 约莫是心情大好的缘故,谢狗骤然间加快速度,直接以双脚打破那座陆氏的层层大阵,空中响彻阵阵琉璃崩碎声。 陈平安和小陌飘落在那座最高的陆氏禁地司天台之时,谢狗已经将原本就仅剩半座的司天台凿出个窟窿,整个人倾斜钉入地面。 貂帽少女晃了晃肩头,将双腿先后拔出地面,然后哎呦喂一声,一个后仰,倒地不起,双手抱住膝盖,扯开嗓子只喊疼,开始满地打滚起来。 陈平安面无表情,没来由想起早年游历壁画城途中的那场“碰瓷”,再看看那个谢狗,同样演技拙劣了点。 一袭青色长袍,双手笼袖,站在半座司天台之上,俯瞰占地规模大如一座王朝巨城的陆氏家族。 黄帽青鞋的小陌,手持绿竹杖,以心声提醒白景别装了,你能跟陆氏讨要几个医药费? 陈平安伸出一只 手,指向司天台附近一处,戒备森严,谢狗接连破阵,所有剑气都被抵挡在外,“多半是那座芝兰署了。” 陆氏先祖,曾是文庙六官之一的太卜。 儒教历任太卜,其中一个极其重要的职责,就是看管那部号称万经之祖的经书。此外还有两部秘不示人的辅经,一部放在功德林的麟台,经生熹平负责日常看管。另外一部大经,初刻初本,就藏在阴阳家陆氏的这处芝兰署,凭借这部经书,“邹子谈天,陆氏说地”的陆氏,才得以衍生出作为重要分支的地镜一篇。又因为这篇地书,陆氏高人另辟蹊径,与邹子提出的五行相克学说不同道路,以艮卦作为起始,人之命理如山连绵,潜藏在骊珠洞天多年的仙人陆尾,才能够帮助家族以勘察三元九运、六甲值符的秘法,订立某个将陈平安作为坐标的一幅完整堪舆图,然后一小撮身份隐蔽的“陆氏观天者”和“天台司辰师”,就可以通过陈平安的山川路线和成长轨迹来观道。 陆氏司天台与芝兰署相辅相成。 小陌笑道:“不知道那位陆前辈今夜会不会露面。” 陈平安说道:“在自家地盘,来这边见两个旧友的胆气,总归还是有的吧。比起我,我们陆前辈肯定更不愿意见你。” 确实,上次大骊京城皇宫一场叙旧,陆尾在小陌手上可谓吃尽苦头。 被小陌一手剑术如一张雪白蛛网遍布整座京城,再勘破障眼法,成功将遁地的陆尾揪出,掐住脖子,将其放回桌边。 陆尾还被小陌一手割掉头颅,就那么放在桌上。 之后陈平安才有了抖搂一手雷局的机会,将陆尾魂魄困住,仙人被迫心神凝为一粒,见到了不少光怪陆离的光阴长卷。 最终经受不住煎熬,彻底心神失守,陆尾原本一颗几近无瑕的道心轰然崩碎,原本有望跻身飞升境的仙人就此跌境为玉璞。 小陌说道:“好像陆氏撤掉了几座攻伐阵法。” 陈平安笑道:“不然要陆尾之流的阴阳家前辈们,与你们展开对攻吗?” 小陌会心一笑。 也对,那个陆尾就是个纸糊的仙人,体魄孱弱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实在不堪一击。 从芝兰署内联袂走出五人,来到司天台之下停下脚步。 这拨陆氏修士,相貌各异,气质如一,都是冷冷清清的神态,形若青鹤。 这拨德高望重的陆氏高人,站成一排,身高却是相差悬殊,高低不平如一条水纹。 居中一位,是辈分和境界都是最高的,少年姿容,他正是现任陆氏家主,陆神,道号古怪,“天边”。 其中就有陆尾。 这个陆尾的脖颈处,还有一条不易察觉的青线。 再次见到那个面带微笑的青衫剑客,陆尾看似神色平静,实则心有大恨! 差点就被这个笑里藏刀的年轻隐官,关押在那座别称“天牢”的雷局炼狱之内磨灭魂魄。 谢狗坐在地上,可惜此地纤尘不染,否则满身尘土,就显得更可怜了,不赔偿个百颗金精铜钱,休想打发了她,她又不是乞丐。 陆神抬头拱手,淡然道:“贵客登门,有失远迎。” 陈平安根本没有理睬这位陆氏家主,只是随便抖了抖袖子,身边便多出一位妖族修士,银鹿,仙簪城副城主,大妖玄圃的爱徒。 陈平安笑道:“银鹿,你与陆道友,难得故友相逢,都不打声招呼?” 之前陆尾心神,曾经来到一处没关门的府邸门口,里边有个席地而坐的家伙,正在持笔写书,兢兢业业。 正是蛮荒仙簪城的副城主银鹿,被年轻隐官拘拿了一魂一魄,真身跌境为玉璞,这份“分身”就被陈平安关在屋内,按照约定,不写够一百万字,而且必须保证内容的质量,否则这辈子就别想“出门”了。 故而这段时日,这个“银鹿”可谓绞尽脑汁,将家乡天下的见闻秘史轶事都一一记录在册,好不容易才凑齐五十万字。 由不得这位副城主每日长吁短叹,写书真是一桩难事。 银鹿有模有样打了个道门稽首,“陆道友,又见面了。” 难得出来透口气,却是如履薄冰,地上那拨练气士,如果银鹿没猜错,就是浩然中土陆氏的那些老不死了。 陆尾只能是装聋作哑。 总不能真与那蛮荒妖族礼尚往来吧。 陆尾出身陆氏宗房,作为大骊地支修士之一的儒生陆翚,则非陆氏承宗的宗房嫡传,只是后者与通过那串灵犀珠获知真相的太后南簪不同,陆翚至今还被蒙在鼓里。陆尾在骊珠洞天内,押注大骊宋氏,尤其是秘密扶植起了后来成为大骊中兴双璧的曹沆和袁瀣,正因为这一文一武,成为后来一洲门户都会张贴的门神,使得陆尾得到一大笔源源不断的“分红”,仙人境瓶颈出现了一丝松动迹象,若非走了一趟大骊京城,要为陆绛当说客,不小心阴沟里翻船,仙人陆尾本该功德圆满,返回中土陆氏,闭关寻求飞升境了。 家丑不可外扬,陆尾当时在大骊皇宫,不管是心中积郁已久,不吐不快,还是别有图谋,都是与陈平安吐了些苦水的,按照这位仙人的说法,陆氏家族实在过于庞大,宗房跟几个旁支之间,以及宗房内部,纷争不断。不单纯是那种利益之争,更存在着诸多微妙的大道分歧,所以陆氏家族的祠堂议事结果,与离开祠堂的各自行事,在雾里看花的外人看来,往往是自相矛盾的。 好像被晾在一边的陆神神色自若,只是继续自顾自说道:“要与陈山主请教一事,不知那枚倒刻符字的六满雷印,是否出自我家某位祖师之手?” 按照陆氏谱牒,像陆尾这样的老人,都得称呼陆沉一声叔祖。 结果陆尾便是被这么一枚极有可能是陆沉亲手打造的法印拘押,差点魂飞魄散,只能通过一盏祠堂续命灯重塑肉身,从头修行。 陈平安明知故问道:“某位祖师?陆氏族谱那么厚,我一个首次做客陆氏家族的外人,怎么知道陆家主是在说哪位?” 其中一位站在“少年”身边的年轻女子,中人之姿,她竟是直接笑出声。 虽是一个姓氏的同族,她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家主陆神了。 由此可见,阴阳家陆氏内部的山头林立,各自为阵,不是虚言。 而她确实是有资格可以不卖面子给陆神的,因为陆氏有一条道脉,重要性半点不输观天者那一脉。 就是负责辅佐酆都,保证世间人鬼殊途,幽明异路。所以这一脉的陆氏“土地官”,与酆都以及天下城隍庙都是极有香火情的。 而她刚好就是这一脉的祖师。 陆神两次主动言语,陈平安都没有理会。 那个坐在地上的貂帽少女,还故意添油加醋,“这都能忍,老王八吗?都说打人不打脸,被一个年轻晚辈如此欺辱,不得卷袖子狠狠-干一架啊。” 谢狗又哎呦喂连连出声,才想起自己还身受重伤呢,她伸手揉着膝盖,立即打了个颤,嚷着疼疼疼,瘸了瘸了。 一位相貌清癯的高瘦老者,心中愤懑不已,什么时候我陆氏祖地,落到如此被外人儿戏和撒野的地步了? 就是那文庙教主、祭酒,来我陆氏做客,不一样需要处处恪守礼仪,该有的尊重,半点不缺?! 陈平安挪步走到司天台边缘,轻轻跺脚,将半块青砖踩踏坠地,盯着那个陆氏家主,“如果不是朋友陆台,今天我肯定要去芝兰署逛一逛,与你们借走几本书才肯离开。” 上次陈平安提醒过陆尾,记得给中土陆氏捎句话,以后别打大骊的主意。 还与陆尾彻底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陆尾的出现,就等同于陆氏率先问剑,他陈平安和落魄山,则已经正式领剑。 对于山上修士而言,这其实就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听到一个外人提起陆台。 几个老人都是神色不悦。 只因为陆台这个出身宗房的悖逆之徒、不孝子孙,差点给整个家族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导致整座司天台上空,出现了一口好似倒悬的古井,井口朝下,遮天蔽日,当时聚在司天台的所有观天者,光是当场跌境者就有三。而每一位陆氏观天者的珍稀程度,外界根本无法想象。如果不是天地异象之初,家主陆神第一时间就动用了供奉在祠堂内的两件重宝,堪堪挡住了那口深井的下坠,恐怕连同司天台在内,绝对不许出现丝毫浑浊之气的芝兰署都会被殃及。 就像被揭了伤疤,那位高瘦老者忍不住厉色训斥道:“竖子成名,好大胆,竟敢在此大放厥词!” 谢狗一个蹦跳起身,“贼老儿,谁借你的胆,敢这么跟我家小陌的公子如此这般的大言不惭?!” 刹那之间,陆神一卷袖子在身前画了个圆,空中出现了一把神光灿烂的八卦镜。 一道雪白剑光瞬间砸中这幅八卦图,火光四溅,八卦镜逐渐出现一道裂纹,镜面龟裂声响越来越大。 芝兰署门口那边,有个慵懒青年从彩绘门神当中一步跨出,没睡醒似的,揉了揉眼睛。 结果被谢狗手持一剑洞穿腹部,钉入大门,谢狗则被那个任由长剑懒腰割断身躯的青年反手按住脑袋,转身按在门上。 少女咧嘴一笑。 青年看似得逞,却突然身形倒退飞掠,双指并拢掐诀,身前出现了一团团的绽放剑光,被压缩在一丈之内,若非被秘法压制下剑光的威势,整座芝兰署就算报废了。 青年修士叹了口气,停下脚步,原来这具法相已经被无数条无形剑气切成了碎片。 而他正是陆神的出窍阴神,亏得不是一副阳神身外身。 陆神问道:“陈山主,这是要开战?” 陈平安将那“银鹿”收回袖子,再与谢狗招呼一声,“走了。” 蹲在芝兰署墙头上的貂帽少女,哦了一声,化作剑光拔地而起,追随小陌一道离开。 那个胆战心惊的高瘦老者咬牙切齿道:“奇耻大辱!” 而那位好像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子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奇耻大辱,不过如此。” 陆神只是仰头看着那座崩塌半数的司天台,神色凝重,轻轻叹息一声。 三人重返天幕途中,谢狗抱怨着手都没捂热,太不过瘾。 小陌问道:“公子?” 因为小陌发现身边公子,好像一直心不在焉。 陈平安摇头笑道:“没什么,分神而已。” 万年之前,那处山顶的篝火旁。 光是陈平安一粒远游心神认识、猜出身份之“道士”,就有至圣先师,道祖,佛陀。 人间第一位修道之士,兰锜,那位鬼物,剑道魁首,巫祝,兵家初祖。 陈清都,礼圣,白泽,三山九侯先生。 一个神采奕奕的女子,她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一件刚刚铸造成功的物品,“瞧瞧,等着吧,肯定有大用处的!” 一旁的青年修士伸出手,微笑道:“我看看。” 有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书生,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闭着眼睛,或点头或摇头。 一旁坐着那位巫祝,言语似歌似吟,与那位后来的至圣先师,两人一起商讨音律。 小夫子,未来的礼圣,手持一截树枝,在地上圈画。 白泽蹲在一旁,单手托腮,看着小夫子的“落笔”。 一个少年模样的道士,他腰悬一截葫芦藤,一只手掐指,不断变幻,一只手摊开掌心,仔细观看掌心纹路。 一个神色妩媚的女子,站在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身后,双臂叠放在男子的脑袋上,下巴朝那少年抬了抬,笑眯眯道:“别总是招惹他啊,这个闷葫芦,反而最小心眼,暴脾气哩。” 男人笑声爽朗,“怕他个卵,等我那门拳脚功夫大成,可以单手揍他。” 女子笑得花枝招展,少年只是扯了扯嘴角。 一个与所有人都坐得很远的,云遮雾绕,身形模糊,不见面容,此人只是横剑在膝,轻轻屈指一弹,然后微微歪着脑袋,竖耳倾听剑鸣声响。 有个笑容温和的年轻男子,他头别簪子,正在往篝火堆添加木柴。 一个姿容极其俊美的少年,躺在地上,翘起腿,他眼神明亮,怔怔看着天上。 一旁是个粗眉大眼的青年剑修,用后世眼光来看,只算相貌周正吧,他不是那种调侃,而是用一本正经的语气与那个躺在地上的少年说道:“你这模样,难看了点,小心以后找不到道侣。” 年轻男人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己,“论相貌,得是我陈清都这样的,你不行。” 俊美少年翻了个白眼,他从怀中摸出一卷刻字的竹编道书,高高举起,仰头观看。 三位剑修,观照,元乡,龙君,与后来的托月山大祖,以及初升,几个竟然聚在一起喝酒,而且看着关系都不错。 龙君微笑道:“那个落宝滩的碧霄洞主,在这里就好了,他酿造的酒水才好喝。” 托月山大祖忍住笑,伸手指了指那位少年道士,“别提了,无缘无故打了一架,没打过咱们这位,听说碧霄道友正在生闷气呢,撂了句狠话,让他等着。” 初升笑着打趣道:“能不打架就别打了嘛,学我们小夫子,讲点道理。” 有人突然问道:“你们说以后,很久以后……比如一千年,两三千年以后,是怎么个世道?” 那个几乎从不与人言语的剑道魁首,欲言又止,好像难得开口一次,但是最终他还是没有说什么。 陈清都眯眼而笑,双手抱住后脑勺,小声呢喃道:“都会很自由自在吧,能够上山修行的,保护那些不能修行的。” 未来的托月山大祖神采奕奕,突然挺起胸膛,“必须如此!” 那个身材魁梧的书生,朝他竖起大拇指。 一个始终闭目的中年男子,睁眼微笑道:“当为汝说如是我闻。” 听到这句话,片刻寂静之后,他们一同哄然大笑。 这就是曾经的人间大地。 而他们即将为整个人间与天庭开战。 正文 第一千零七章 观书喜夜长 文庙陪祀圣贤坐镇的天幕大门,相互间并不相通,所以陈平安三个就是重新去了趟天外,再通过宝瓶洲那道大门重返浩然。 既然到了宝瓶洲上空,他们赶路就不用着急了,去往大骊处州,三人如拾级而下。 俯瞰一洲大地山河,云在青天水在瓶。 蹦蹦跳跳的谢狗转头看了眼小陌,感叹道:“小陌,你这般装束,照理说土气的,可是穿在你身上就不一样了,俊俏得很哩,真真切切,应了一句诗文,眼前有景道不得!” 小陌默然。 谢狗大摇大摆行走,学那巡山小水怪肩头一晃一晃,“黄帽青鞋绿竹杖,剑仙踏遍陇头云。” 在落魄山待久了,入乡随俗,谢狗学了不少习惯和人情世故。 小陌忍了又忍。 谢狗好像文思如泉涌,挡都挡不住,“三千年来寻剑客,道树枯木又逢春。自从一见梅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陈平安笑问道:“开篇为何不是‘一万年来’?” 谢狗嗤笑道:“能比‘三千年’更好?” 陈平安点头道:“倒也是。看来吟诗作对这一行,谢姑娘是登堂入室了的。” 谢狗双手负后,缓缓说道:“世事短如春梦,投簪下山阁,拾取水边钗,个中须著眼,诸君分明看,仔细认取自家身。” 陈平安沉默片刻,真心有点遭不住了,说道:“小陌,你以后做自己就好了。” 小陌犹豫了一下,说道:“白景的这句酸文,比打油诗好些。” 走在中间的陈平安抬起双手,朝他们分别竖起大拇指,“你们俩,天造地设。” 谢狗突然说道:“好像那个李-希圣,在赶来这边的路上。” 陈平安点头说道:“你们俩先回落魄山就是了,我跟他聊完,就直接去村塾那边。” 其实在被陈平安喊走之前,谢狗在陆氏司天台和芝兰署那边偷偷留了一份“见面礼”。 等到他们一走,而且是差不多过了半炷香功夫,整个陆氏家族才出现了好似地牛翻身、鳌鱼拱背的异动,估计如今陆氏为了收拾烂摊子,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光是那笔修缮费用,就是一大笔谷雨钱。 在小陌和谢狗御风去往落魄山没多久,李-希圣就在陈平安附近现身,面带笑意,开门见山道:“陈平安,三山九侯先生让我捎句话给你,让你不用猜了,他当年游历骊珠洞天,确实曾经在泥瓶巷住过一段时日,只不过时间不长,几年而已,至于后来发生那么多事,这位前辈还是让你不用多想,是你‘自找’的。” 说到这里,李-希圣微笑道:“放心,这位前辈评价你的‘自找’一语,是个褒义说法。” 陈平安松了口气。 李-希圣笑道:“从地理位置上算,你们确实属于邻居了,但是隔了太多年,其实没有什么道脉渊源可言,你大可以如释重负。” 陈平安终于从李-希圣这边,验证了其中一个猜想。 李-希圣以心声说道:“陈平安,只说一个我的猜测,你听过就算。你可知道三山九侯先生配合礼圣,曾经尝试为浩然天下订立新礼?” 陈平安点头道:“听先生说起过这件事,我知道些内幕。” 人间曾经有希望出现一位“人道之主”。 李-希圣看了陈平安一眼,点点头,既然他已经获悉真相,就不用多说了,便转移话题,“听说过闰月峰的辛苦吧?”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多次提起此人,羡慕不已。” “青冥天下的武夫辛苦,与那蛮荒晷刻都是一样的存在。” 李-希圣说道:“每座天下,都有这么一个存在。而我们浩然天下那位,他对于礼圣的做法,并不认同,所以导致新礼无法推行下去。” 陈平安对此不予置评,实在是不敢妄下定论。 犹豫了一下,陈平安小心翼翼说道:“钟魁?” 如果说剑气长城,担任末代隐官的陈平安是一个变数。 那么桐叶洲,就有两个变数,一隐一显,分别是扶乩宗的那个杂役弟子,以及大伏书院的君子,钟魁。 陈平安是想知道,钟魁是不是三山九侯先生的道法传承者之一? 李-希圣微笑道:“既然都是猜测,不妨胆子再大一点。” 陈平安震惊道:“钟魁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分身之一?!” 原本他至多猜测钟魁是这位前辈某位嫡传弟子的兵解转世。 就像陆沉所说,若非三山九侯先生露面少,几乎不怎么现身,不然那些犯了“前朝天条”的鬼仙,出现一个,就会被斩一个。 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三山九侯先生,从自身修行的道路,到道统传承和收取弟子,都极为隐蔽。 因为暂住京城火神庙的封姨,先前为陈平安泄露过些许天机,才知道一位亲传弟子,和两位相对比较年轻的不记名弟子。 那位“有据可查”的嫡传弟子,是治所位于方柱山的青君。而上古三山的地位,还要高过如今穗山在内的浩然中土五岳。 此外两位不记名弟子,道士王旻,与白也是同一个时代的练气士,遵旨奉敕出海访仙。 另外一位剑修卢岳,在浩然天下出现和落幕极快。 那个远古天庭雷部出身的老车夫,在京城曾与陈平安提及三山九侯先生,也说了些老黄历,说三山九侯先生曾经在骊珠洞天驻足,只是岁月长短,未知。但是可以确定一事,骊珠洞天的福禄街和桃叶巷,归根结底,皆是因他而有。 福禄街,自然是符箓街。桃叶巷的那些桃花,也是三山九侯先生随手种植。 事实上,就连大骊王朝铸造的那三种金精铜钱,都是三山九侯先生赠予的雕母。 而剑修卢岳,便是出身福禄街卢氏,与卢氏王朝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福禄街卢氏,在卢氏王朝覆灭后,没有被连累,想必与此大有关系,陈平安猜测,剑修卢岳,虽说好似昙花一现,没有留下太多山上事迹,但是极有可能始终在世,至多是有过一场兵解离世的劫数,但是通过某些秘术,能够保留前世记忆,所以才使得大骊朝廷如此忌惮,没有对福禄街卢氏这一脉赶尽杀绝。 李-希圣无奈道:“都敢跑去中土陆氏砸场子了,陈山主就这么点胆子?” 陈平安愣了愣,望向李-希圣,李-希圣轻轻点头,没猜错,就是了。 当然不是全部。 李-希圣问道:“还记得你是怎么认识刘羡阳的吗?” 陈平安点点头,是刘羡阳被一伙同龄人追赶到泥瓶巷,那拨出身富贵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下手极狠,差点就打死了刘羡阳。 为首之人,正是福禄街卢氏子弟,此人如今还在清风城那边搏一份富贵前程。 李-希圣笑道:“如果我的推衍没有出错,卢岳的转世,就是那个白裳。” 北俱芦洲的剑修第一人,白裳?! 如此说来,徐铉岂不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再传弟子?难怪徐铉这个家伙,行事那般跳脱跋扈,敢在北俱芦洲横行无忌。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给李-希圣。 李-希圣接过手后,笑道:“真迹无疑,好好珍藏。” 福禄街卢氏,曾经送给当时还是大骊皇后的南簪几页古书,都是祖传之物。 其中一页,看似是记录了一门山上最简单的穿墙术而已。 “天地相通,山壁相连,软如杏花,薄如纸页,吾指一剑,急速开门,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那会儿的南簪,或者说中土阴阳家陆氏族谱上边的陆绛,因为她当时还没有使用那串灵犀珠的关系,再加上大骊先帝对她其实颇为约束,导致南簪并不理解这张书页的珍贵程度。 两人边“下山”边闲聊,等到临近大地,大骊处州疆域一览无余,唯独家乡小镇的上空,依然云雾萦绕,看不清道不明。 上次与稚圭重逢于一处桐叶洲旧大渎龙宫遗址内。 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认不认识三山九侯先生。虽然稚圭没有给出确切答案,但是显而易见,不但认识,她对他既恨,更怕。 一口铁锁井,却恰好是“苟延残喘”的真龙王朱,那一口生气所在,能够让她与外界天地相通。 那座位于小镇和西边大山接壤处的真珠山,则是真龙所衔“骊珠”所在。一条龙须溪,与小镇主街,是一隐一显的两条龙须,福禄街和桃叶巷则分别是龙颈和一段龙脊,街上的每一座府邸就是一张符箓,那些屋舍的占地大小,都是有讲究的。桃叶巷的每一株桃树,根须扎入地底,就是一颗困龙钉。福禄街用以镇压真龙龙颈处的气府,防止其“抬头”,后者禁锢龙脊处的筋骨,使其身躯不得动弹丝毫。 那数十座烧造瓷器的龙窑,号称千年窑火不熄,对于王朱来说,就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大火烹炼,宛如置身于油锅内,故而小镇窑工每一次开窑烧瓷,就是往油锅里倾倒滚烫的沸水汤汁,是为“业火”,不断灼烧王朱的魂魄。 要知道这种符箓手段,不止是镇压一条真龙而已,而是在压制整个人间的蛟龙气运。 一着不慎,就会疯狂反扑作为“始作俑者”的压胜之人,后果可想而知,修士最怕沾染红尘因果,可从来不是一句虚言。 李-希圣解释道:“既是一场漫长的残忍酷刑,对于王朱来说,又相当于一种迫不得已的淬炼和苦修,唯有熬过去了,才能脱胎换骨,等到重见天日,然后恢复自由身。” “小镇并非一开始就是如今的四姓十族,最早在这处古战场落脚扎根的各方练气士,他们开枝散叶后,时日一久,各自势力的消长,比如某个姓氏家道衰落了,不得不变卖祖产,搬迁到类似二郎巷、杏花巷这样的地界,交割地契后,原先旧宅邸被新主人拆掉墙壁,每一次变更地界,就等于其中一张符箓有所松动,这正是王朱的希望和盼头所在,她在长达三千年的漫长岁月里,凭此熬过了一场又一场的煎熬。” “齐先生当年就是对她起了恻隐之心,故而对她多有庇护。” “只是那会儿的王朱尚未完全开窍,懵懂无知,对此并不领情就是了。” “所以齐先生,当然还有你这个邻居,在王朱心目中,都是很特殊的。” 李-希圣说到这里,突然伸出手,问道:“有酒吗?” 陈平安笑着取出两壶酒水,干脆盘腿坐下,与李-希圣轻轻磕碰酒壶,各自饮酒。 每一位路过旧龙州的外乡大修士,只要境界够高,眼力够好,就可以看出些深浅不一的端倪。 就像小陌,在他眼中,破碎坠地降格为福地的骊珠洞天遗址,就可以让小陌生出一种错觉,置身其中,就像在与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对峙,而且双方近在咫尺。 所以他上次听公子第一次说及关于两把飞剑的设想,小陌就给出一个建议,可以悉心揣摩小镇的山水格局,相当于是与三山九侯先生问道求法一场了。正因为小镇处处暗藏玄机,都是学问,有点类似那兵家初祖的十一境一拳,拳谱就嵌在陈平安人身天地内的山河。 当时的陈平安却是知难而退,说了两句话,“我如今想要让小天地内,一朵花开都做不到,现在就想要仿制出这座大阵,有点好高骛远了。” “不过这是大道所指的方向,肯定是没问题的。大不了多花些时间,靠着滴水穿石的笨功夫,一点一点慢慢拆解吧。” 其实精通阵法的刘景龙,早就发现小镇存在本身,就是一座宝山,根本就是一部无字的道书。 毕竟那位三山九侯先生,被推为天下符箓一脉的开山鼻祖,后世所谓的七十二家符法,至少半数道路,都是这位前辈开辟而出。 陈平安想了想,从心湖那边抽出一张纸,是一幅彩绘夹杂白描的画卷,类似一幅光阴走马图。 纸上彩绘处,皆是陈平安记忆深刻的景象,白描和粗糙处,便是记忆模糊的人与事。 李-希圣接过纸张,扫了眼,问道:“是北俱芦洲的鬼蜮谷?” 陈平安点点头,第一次游历骸骨滩的鬼蜮谷,在那宝镜山,曾经遇到当时还是金身境武夫的杨凝真,后者就是为了得到那把所谓的三山九侯镜,才在山中消磨光阴,不过此物得手后,杨凝真却是送给了那位被誉为“小天君”的弟弟杨凝性,后者如今已经进入白玉京修行。 在夜航船上,吴霜降也曾与陈平安提及一桩密事,早年曾经碾压所有同辈修士的皑皑洲大修士韦赦,在跻身飞升境一百年后,就开始尝试合道跻身十四境。结果第一次合道失败后,三山九侯先生便亲自走了一趟皑皑洲,按照吴霜降的说法,属于主动侧身让步,为韦赦留出了半条道路的一扇门,可惜韦赦还是没能抓住机会,等到两次试图合道皆失败,韦赦好像就再没有尝试第三次合道的心气了。 李-希圣将书页递还给陈平安,忍俊不禁道:“终于明白三山九侯先生为何临行之前,要与我说一句‘不必拘束,大可随意’了,原来是评价你的说法,害我这一路胡乱推演,都是一团乱麻。” 陈平安自嘲道:“关于那位,我如今得手的线索实在太少了,若是将茱萸峰田婉作为一条光阴长河的锚点,凭此展开各条脉络,我觉得只会是一条起步就是歧途的错路,思来想去,就想要换个与小镇既有交集、又足够分量的练气士作为坐标,才不至于被那位自身道法带起的长河浪花,一冲就散。” 即便身边有李-希圣在,陈平安依旧不敢直接言说“邹子”二字。 先前在天外,陈平安几次话到嘴边,都不敢开口言语此事,就怕在三山九侯先生那边,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这就意味着陈平安必须推倒重来,另寻人选。要说陆沉,境界当然足够,但是肯定不行。 好像每一位提及三山九侯先生的修士,或多或少,都会带着一种油然而生的敬意。 哪怕是陆沉这种混不吝的,在他刚成为道祖小弟子那会儿,甚至会与结伴游历白玉京的纯阳吕喦说一句“大话”,天下道法,自然始于师尊道祖,再薪火相传于师兄,香火鼎盛于陆沉,将来陆沉再将这份蔚为壮观还给天下。可是当陆沉提及三山九侯先生,同样不缺敬重。 嗯,只有一个算是例外。 正是落魄山的首任看门人,郑大风。 邹子当初游历骊珠洞天,就在杏花巷那边摆了个卖糖葫芦的摊子。而此人的师妹田婉,正阳山茱萸峰的峰主,也曾偷偷进入过小镇,找到那个开喜事铺子的老人,真名蔡道煌,也就是胡沣的爷爷,真实身份是昔年所有定婚店的主人,而他手上只剩下半部的姻缘簿子,不知为何,一路辗转落入了柳七手中,再被后者带去了青冥天下。但是田婉依旧得到了一批“月老”红线,被她用来操控人心,继而通过对李抟景、魏晋以及刘羡阳等人的姻缘线,乱点鸳鸯谱,凭此掌握宝瓶洲剑道气运的流转,作为她砥砺自身大道的修行手段。 前身是卢岳的白裳,是宝瓶洲骊珠洞天的本土人氏,就更说得通了。 等同于一明一暗的两洲剑道魁首? 而红绳此物是无法炼制和仿制的,所以当时郑大风用了个褒贬皆有的说法,“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够通天了吧,一样没法子炼制。” 尤其是说这句话的时候,郑大风好像神色玩味,似乎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陈平安好奇问道:“柳七先生游历青冥天下,是希望凭借凑齐一部姻缘簿子,作为合道契机?” 李-希圣点头道:“因为下半部簿子,就在道号复勘的朝歌手上,她是远古姻缘神的转世。” 李-希圣笑着说了句题外话,“淇水鲫鱼,很美味的,绝对不比跳波河的杏花鲈逊色半点,你有机会一定要尝尝看。” 陈平安点点头。 李-希圣喝了一口酒,问道:“走了趟天外,经此一役,有何感想?” 陈平安想起剑气长城城头上的刻字,一横,就好像一条山间栈道,稍微思量一番,说道:“好像天地间存在着一张张渔网,间距很大,凡夫俗子如小鱼,邻近渔网,倏忽穿梭网格中,仿佛来去自由,甚至能够将那些绳线作为栖息之地,但是练气士如大鱼,境界越高,体型越大,反而无法穿网而游,只能强行挣脱,比如成为陆地神仙,以及合道十四境。” “所见略同。” 李-希圣会心一笑,放下酒壶,取出一个材质普通的麻绳圆环,然后将其打了许多绳结,笑道:“在白玉京青翠城散道之前,我觉得这就是我们所处的世道。” “只是后来我又觉得整个人间,就是一本书。但是底本,从来不在我们手中。” “就像有人可以随便单独摘出一页纸,就能够延伸出一系列的崭新故事。读书如树木,翻书若乘凉。” 听到这里,陈平安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今想来?” 李-希圣笑着摇头,“没有头绪啊。” 陈平安晃了晃酒壶,不知不觉,已经喝完了一壶酒,又拿出一壶酒,李-希圣却摆摆手,“你喝,我酒量不行,难得喝酒的。” 若说人情反覆水,世事崎岖路。那就喝酒,唯有喝酒醉乡。 李-希圣看着那个喝酒不停的陈平安,实在无法想象,当年的泥瓶巷少年,会变得如此好酒,笑问道:“已经想好了如何打磨两把飞剑?” 陈平安抹了抹嘴角,道:“除了一直吃金精铜钱,还需要不断添砖加瓦。” “佛家说一尘含数刹,道家说一与万物,殊途同归。” 李-希圣点头说道:“笼中雀涵盖天地十方,井中月成就光阴长河,集一千小千世界。” 比如陈平安打算跟那位身为青萍剑宗客卿的青同道友,购买那些极为珍稀的梧桐叶。 不过没什么把握,估计青同不会点头答应的,至多就是不卖只送,而且肯定只愿意送出几张梧桐叶,不会超过十张,打发了自己了事。 陈平安的心理预期,是最少三张树叶,当然多多益善。 至于如何回报青同,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以后双方是近邻,打交道的机会,多了去。 陈平安看得出来,青同明显是想要开山立派的,只是比较心虚,根本不敢主动与文庙提及此事。 之前在那旧钱塘长曹涌那边的七里泷,在征得这位大渎淋漓伯的同意后,陈平安将那些被地方志记录在册的诗词内容,总计数十万字,从书上剥离出来,化做一条金色长河涌入袖中。 此外,陈平安还曾在北俱芦洲那处仙府遗址内,得到一本当年谁都没有在意的书籍,上边写了许多悲欢离合,不同的人生故事。 自古观书喜夜长。 陈平安在村子那边当学塾先生,每晚都会亲自书写关于年轻游侠跟哑巴湖大水怪的一系列山水故事。 相信一定可以给小米粒一个惊喜,就跟看一场活灵活现的镜花水月差不多,山山水水,人神鬼仙,走马观花都像真。 一个年纪轻轻却剑术超群的江湖游侠,与担任军师和智囊的哑巴湖大水怪,并肩作战,与各路妖魔鬼怪,斗智斗勇…… 不过这个长长的故事,只有竹楼一脉的那个小山头,才可以陪着小米粒一起观看,其他人就别想了。 不同于那个不学无术的银鹿,会觉得写书太难,陈平安反而觉得有耐心长久看本书更难。 李-希圣说道:“陈平安,准确说来,我们两个还是同姓。” 其实双方都姓陈,却是同姓不通乡。 陈平安当然是骊珠洞天本土人氏,李-希圣的祖籍家乡却是在那北俱芦洲。 陈平安点点头,早就知道此事了。 兄妹三人,李宝瓶,李宝箴,作为大哥的却叫李-希圣。 李-希圣站起身,清风拂面,微笑道:“古诗有云,功成何必藏姓名,我非窃贼谁夜行。” 陈平安说道:“这句话,得记下来。” 闲来无事,两人并肩蹈虚,天风清凉,俱是心境祥和。 逐渐恢复前身记忆的李-希圣,是在想念白玉京那两位师弟。 陈平安则是在担忧阿良和师兄左右的处境。 之所以没有忧心忡忡,是因为直觉告诉陈平安,结果不是最好的那个,却也肯定不是最坏的那个。 只是不知为何,斐然、初升都已现身蛮荒,仍是没有他们两个的消息。 临行之前,郑居中给了个古怪说法,一个在很久以前一个在很久以后。 陈平安与师兄左右,撇开第一次短暂见面不说,其实就是在剑气长城的那段岁月,才算勉强有点师兄弟的样子。 左右虽说也传授给这个小师弟剑术,但是言语之中,陈平安可以明显感受到一点,师兄对自己的剑修身份,是不太看重的。 师兄左右更像是一位治学用功的醇儒,致力于追求读书人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其实一开始陈平安就很好奇,只是碍于这位师兄的脾气,不敢问。 后来陈平安实在忍不住询问一句,师兄的本命飞剑叫什么。 左右果然当场脸色就难看起来,只用一句话就把陈平安堵回去。 先生在场的时候,你怎么不问? 陈平安哪敢继续追问什么,再问下去,肯定是要后果自负了。 陈平安突然内心一震,随即释然,因为李-希圣已经告辞一声,赶赴桐叶洲了。 小陌身形落在小镇,跟着的谢狗疑惑道:“不直接回落魄山吗?” 小陌说道:“找个路边摊,吃顿宵夜再回。” 谢狗皱了皱眉头,有点不适应了。 挑了个摆在小镇主街的夜宵摊,小陌落座后,跟摊主要了两碗猪肉荠菜馅的馄饨,从桌上竹筒取出一双筷子,递给谢狗后,轻声问道:“什么时候返回蛮荒?” 谢狗默不作声,用袖子擦拭那双竹筷,就像在赌气。 等到摊主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小陌这才拿了一双筷子,说道:“别愣着了,趁热吃。” 谢狗单手各持一只筷子,分别戳中一个馄饨,放入嘴中,腮帮鼓鼓。这么难吃,不付钱啊。 小陌细嚼慢咽一番,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并没有剥离出魂魄,你一直是你,始终是白景。” 简而言之,所谓的“谢狗”,就是一种蹩脚的伪装。 谢狗板着脸哦了一声。 小陌继续说道:“如果是一种迁就,我觉得没有必要。如果是一种嬉戏人间的姿态,可以照旧。” 谢狗问道:“那你觉得哪个更顺眼些?” “说实话,都不顺眼。” 小陌一向以诚待人,停顿片刻,笑道:“但是我很佩服那个好像永远在向前奔跑的白景,万年之前是如此,万年之后亦然。” 遥想当年,他第一次见到白景,是远远看到一位剑修,身陷重围,出剑凌厉,最终却是她站在一具亲手斩杀的神灵尸骸之上,身材修长的女子,长长的头发扎了个马尾辫,环住脖子,高高扬起脑袋,不知道她嘀咕了什么,身形一闪而逝,剑光如虹,在空中划出一道极长的弧线,大地之上雷声大震。 谢狗神色复杂,只听前半句,不觉得意外,但是小陌的后半句,反而让她有几分不自在了,便端起碗,喝了一口清汤。 馄饨不好吃,汤不错。 等会儿结账的时候,多给几颗铜钱。 谢狗闷闷说道:“我并不知道如何喜欢一个人。” 这种狗屁倒灶的混账事,比练剑难太多了。 让谢狗自己承认某件事不擅长,并不轻松。 小陌说道:“别委屈了,你稍微设身处地,想想看我的感受?” 谢狗咧嘴一笑。最后是小陌结的账,她也没抢着付钱。 一起走在街上,谢狗显然尾巴又开始翘了,嘿嘿说道:“小陌,我们要是有个女儿就好哩,嗯,就像小米粒那样的,每天憨憨傻傻的,我们把她保护得好好的,不着急,一天天慢慢长大。” 小陌无言以对,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自认足够撇清关系的话语,“你开心就好。” 貂帽少女双手摊开,双脚并拢向前跳着格子,自顾自高兴着,“开心真开心。” 小陌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白景的画面。 但是小陌却没办法知道白景第一次见到自己,是何时何地。 毕竟双方第一次正式见面,就是白景直白无误说要与他问剑一场,再结成道侣,看着一头雾水的小陌,当时白景还补充解释一句,谁问剑赢了谁睡谁! ———— 天外,陆掌教远远看过了热闹,便开始躺着御风,作脸庞仰天向后凫水状,确实是优哉游哉。 结果就要被一个老道士抬脚踩在脸上。 陆沉赶紧一缩头,躲过那即将压顶的鞋底,翻转身形再站定,嬉皮笑脸打了个稽首,“见过碧霄师叔。” 老观主站在原地,讥笑道:“这种明知结果的热闹,有什么好看的。” 有个小夫子,再加上那条青道的轨迹显示,从一开始,蛮荒天下就没想着跟浩然天下来个玉石俱焚。 否则重返蛮荒的白泽,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两艘“渡船”交错为一。 明摆着就是那个周密在恶心文庙,再让礼圣无法通过原先自身行走的那条老路,顺利填补上至圣先师散道后留下的空缺。 只见陆掌教眼神呆滞,有苦难言。 碧霄师叔你很严于律人、宽于律己啊。 老观主说道:“我是来看老友的,跟你能一样?” 陆沉埋怨道:“这个小陌,也真是的,都不晓得主动来见一见师叔,就凭他跟我的交情,跨越天下远游又咋的,我亲自去天幕迎接,谁敢拦着。” 老观主神色淡然道:“陆掌教记得自己今天说的话。” 陆沉悻悻然道:“小陌来我们这边做客,也别太大张旗鼓了,见过碧霄师叔,悄悄来悄悄走就最好了。” 老观主说道:“那个吕喦的大道成就,会很高。” 陆沉使劲点头道:“有幸与纯阳道友同游青冥,与有荣焉。” 老观主笑了笑,“至于白景,一旦被她跻身十四境,同样不容小觑。” 陆沉还是小鸡啄米。 都厉害,都厉害,一个个都牛气冲天才好,反正贫道小胳膊细腿的,都喜闻乐见。 老观主冷笑道:“亲眼见识过了陈平安的那两把飞剑,再加上最后那合道一剑,陆掌教是不是想想就后怕,脖子发凉啊?” 陆沉揉了揉下巴,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还好还好,我与陈平安是至交好友,见面只会喝酒,不会刀兵相见的。” 陆沉先前活蹦乱跳返回青冥天下,因为陈平安没有联系已经碰头的郑居中和吴霜降,算是逃过一劫。 至今想来,陆沉还是心有余悸,半点不夸张,一旦形成合围之势,真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曾与老观主“师叔”有过一番复盘,按照老观主的说法,关键所在,是对方如何拘押陆沉的梦境和心相。 对付一位十四境,终究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就像周密针对白也的那场扶摇洲围杀,就只能是老老实实耗尽白也的心中诗篇,在那之前,白也手持仙剑,任你王座大妖数量再多,白也依旧等同于立于不败之地。 陆沉心知肚明,住持这场围杀的,表面上是陈平安,幕后人却是那头阴魂不散的绣虎。 而崔瀺与三山九侯先生学到几种远古“封山”之法,毫不稀奇,在此基础上,以崔瀺的脑子,宛如于高原之上起高峰,再正常不过了,只说那类“绣虎自称第二,无人敢说第一”的剥离神魂术法,一旦崔瀺与郑居中私底下切磋过道法,再被后者学了去,最终陈平安负责先手,那拨剑修负责中盘,郑居中和吴霜降负责收官,彻底困住陆沉的所有心相,并非是什么不切实际的空想。 当时老观主说了句风凉话,“两个白帝城郑居中,一个岁除宫吴霜降,就是三位十四境了。再加上齐廷济,宁姚,豪素,陆芝,陈平安。这种阵容,这么大的排场,就只是为了对付一个十四境,你陆沉可以引以为傲,偷着乐了。” 当时陆沉果真就背转身去,挤出个笑脸,张大嘴巴,哈,哈,哈。如此这般,接连笑了三声。 老观主瞥了眼陆沉,不管嘴上如何不待见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即便是眼光高如自己,还是不得不承认,陆沉的修道资质,尤其是道心,实在太好。 真正敢说自己道心即天心的,陆沉能算一个。 万年以来,撇开类似蛮荒陆法言、大妖初升这些藏头藏尾的十四境修士,还有女冠吾洲刻意隐匿行踪,再加上白泽被文庙“囚禁”在雄镇楼之内。于是就有了四位举世公认最“能打”的大修士,白也,即便不是纯粹剑修,依然杀力最大。 落宝滩碧霄洞主,后来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道法最高。 还有那个十万大山驱使金甲力士、不知捣鼓个什么的老瞎子,身份最为神秘,修为深不见底。 此外绰号鸡汤和尚的僧人神清,防御最强,被誉为“金身不败”第一。 还曾被某人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对外大肆宣扬一番,说是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位飞升境剑修,砍上个三天三夜,都是给老和尚挠痒痒。 不过老观主和老瞎子,双方的合道方式,至今还是云雾遮山,尚无定论。 由于被某人说成是“半个十四境修士的杀力,一个半十四境修士的防御”。 半个加一个半,如此算来,可不就是两个十四境修士了。 所以要他看啊,几个十四境修士里边,还是你鸡汤和尚最厉害。 此话一出,天下震动。以至于老僧几乎隔三岔五就要被人追着砍,这位原本只是以三场护道被山巅熟知的佛门龙象,修养和脾气再好,也经不住这种层出不穷的骚扰啊,后来老僧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找到那厮,非要让口无遮拦的家伙,通过各路山水邸报与外人澄清一下。 不出意外,没谈拢。 那厮坚决不改口,说我说话从来负责,一口唾沫一颗钉,让我昧着良心说话,以后还怎么混江湖。 鸡汤和尚只得“称赞”对方两句。 阿良,你的加减法,这么强的吗? 难道上学塾读书那会儿,亚圣府邸里边,别人都在念书,就你在吃书? 那个脸皮厚到没边的家伙,不怒反喜,双手叉腰,只说这么新颖的夸人路数,脸红,脸红了。 老观主问道:“有想过万年以后的世道吗?” 陆沉反问道:“这是想了就有用的事情吗?” 老观主说道:“那就瞪大眼睛看看眼前事?” 陆沉笑道:“好像更没意思了。” 如果等到三教祖师散道之时,就立即评选出新的天下十豪,想必悬念不大,而且几乎不会有太多的异议。 反正就是从十四境里边挑选就可以了。 礼圣,道老二余斗,陆沉,重返蛮荒天下的白泽,结束那场漫长“刑期”的兵家初祖。 碧霄洞主,僧人神清,十万大山的老瞎子,白帝城郑居中,道号“太阴”的女冠吾洲。 至于候补人选,如果只选四五个,再将时间线拉长到甲子或是百年后,可能争议就多了,关键是变数不小。 玄都观孙怀中,岁除宫吴霜降,毕竟都属于那种资历较浅的十四境,而且他们两个,摆明了是要与白玉京不对付了。 道门散仙,纯阳吕喦。 以及目前在玄都观修行的“新”白也,虽说他如今才是玉璞境,却必然能够跻身此列,占据一席之地。 此外青冥天下的鸦山林江仙,曹慈,辛苦,三位纯粹武夫,都有 不小的机会。 五彩天下的宁姚。蛮荒天下的斐然。这两位都是各自天下名正言顺的共主。 此外还有蛮荒无名氏,白景,刑官豪素,陆芝,张风海,徐隽等等。 一场万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争渡,乱象横生,群雄并起。 尤其是数座天下那拨年轻一辈,极有可能后发制人。总之接下来一百年,是天底下所有修道之人的大年份。 陆沉站在无垠太虚中,头戴一顶莲花冠,双袖垂落,神色肃穆,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觉得我立即跻身十五伪境,会如何?” 老观主笑道:“想入非非,说来容易。” 陆沉蓦然而笑,“师叔,看破不说破嘛,否则没几个朋友的。” 老观主说道:“我一个修道万年都未能跻身十五境的,高攀不起一个动动嘴皮子就能跻身十五境的。” 陆沉立即纠正道:“伪境!” 老观主淡然道:“挂一漏万么。” 陆沉疑惑道:“这个成语,难道还能这么用?” 老观主懒得搭话。 陆沉伸了个懒腰,打道回府,白玉京那边,有的忙。 老观主问道:“佛陀当年拉你进入那处玄之又玄的大千世界,你见到、经历了什么?按照当时那个你的观感,渡过了几万年,几百数千万年?” 陆沉恍惚神色一闪而逝,很快就恢复如常,微笑道:“的确是见过了很多的世界,一障接一障,田垄复田垄,稻谷也好,稗草也罢,终究都是无法跨越天堑的,若说空中阁楼的归纳法是小道,那么看似步步推进的演绎法就只是小术了……总之回头来看,这些所谓的屋舍和梯子,反正我们以为的道与路,半点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都觉得自己很渺小,总觉得天外有天,但可能,可能恰恰相反。” 老观主说道:“但你还是需要有个亘古不变的坐标,帮你确定这种可能,否则就是刻舟求剑的下场。” 陆沉嗯了一声,“否则还是梦中说梦啊。” “经常扪心自问,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陆沉自问自答,“可是不想这么多又能做什么呢。” 老观主微笑道:“曾经听一位故友,提出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说人间每一个疯子,都是真正的主人,早已独行思路之上。” 陆沉惋惜道:“若非是师叔的故友了,贫道定要见上一见,好好聊几句肺腑之言。” 在陆沉眼中,修行既是反客为主,又是天地道之大盗。 约莫三千年前,有个乘船出海的年轻道士,莫名其妙就满脸泪水。 因为他觉得修道到最后,哪怕境界高如十五境,其实都是守着一块无边无际的田地,永远只是个不自知的佃农,只是与一个相互间从不打照面、也永远不会见面的地主租赁田地,勤勤恳恳,年复一年,打理着庄稼。 我们自己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是谁。 陆沉朝着无垠太虚,轻轻喂了一声,然后二字询问,在吗?然后伸出一只手,挡在耳边,作竖耳倾听状,如等回响,给出答案。 老观主看着那个又一次满脸泪水、却有笑容的道士,叹了口气,一巴掌拍在对方肩膀,“陆沉,别犯傻了,陪师叔喝酒去。” 陆沉回过神,却是扯起老观主的袖子,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师叔早说嘛。” 一个少年道士微笑道:“一起。” ———— 一个火急火燎赶赴天外星河中的老秀才,见着了于玄,就双手抓起老真人的双手,使劲摇晃起来,左看右看,“纯阳道长呢?” 于玄笑道:“不凑巧,纯阳道友前脚刚走。” 老秀才手上动作幅度更大,“于老哥,劳苦功高哇,这趟出远门,我虽未亲眼目睹,可就是用膝盖想,根本不用猜,就晓得于老哥又立奇功一桩了,就是免不了又耽搁了跻身十四境的进程,老弟我要是文庙管事的头把交椅,绝对不忍心如此调遣于老哥!” 于玄面带微笑,坚决不搭话,老秀才你一个文圣,出了名的滚刀肉嘛,你可以这么随意编排礼圣和亚圣,我可不趟浑水。 老秀才小声道:“听我那关门弟子提及一憾事,憾事啊,说于老哥曾经尝试画出一张崭新的五嶽符,响当当的大符,只是在穗山周游那个傻大个那边,碰了壁,才功亏一篑?” 于玄挣脱开老秀才的双手,袖子一挥,“以讹传讹,没有的事,是那陈道友误会了。” 要是陈平安跟自己聊这茬,于玄也就照实说了,毕竟这位年轻隐官的人品,信得过。 因为之前在文庙议事,于玄跟火龙真人,还有赵天籁,他们仨闲聊,火龙真人着重提及一点,跟陈山主做生意,大可以放心,稳赚不赔的买卖,只需要闭着眼睛收钱。 可既然是老秀才上杆子谈买卖来了,无事献殷勤,自己还是得悠着点。 老秀才说道:“咱们俩啥交情,自家兄弟!又不是外人,说吧,需要几斤穗山土?五斤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就多拿点,十斤!” 于玄笑呵呵道:“文圣就别开玩笑了。” 一个都能跑去九嶷山,在一尊山君眼皮子底下,假传圣旨,想要搬走几盆文运菖蒲的老秀才,就算你拿得来,我敢收,敢买? 老秀才拍胸脯震天响,“只要于老哥愿意开口,给句准话,老弟刀山火海都去得,几斤土算什么,而且我可以保证,周游那个傻大个绝对不会找任何人的麻烦。” 于玄将信将疑,“真能成?” 老秀才笑呵呵道:“只管放心,在傻大个那边,我都不提于老哥半句,随便编个理由,比如自己用得着,就能蒙混过关。” 于玄捻须沉吟片刻,“这个理由,会不会蹩脚了点?” 这就乖乖上钩了不是。 老秀才使劲点头,“我毕竟是读书人,确实不太擅长说谎。” 于玄说道:“不如说是你那关门弟子需要五色土?” 好像这个理由,比较合情合理。 老秀才嗯了一声,“可行。” 于玄试探性问道:“是怎么个价格?” 大岳五色土,自然是没有市价可供参考的。 老秀才跺脚道:“于老哥,怎么还骂上人了呢?!这话就说得太不中听了。” 于玄顿时一阵头大,说实话,他还真希望跟老秀才只是清清爽爽的钱财往来,别欠人情,尤其是千万别欠老秀才的人情。 所以觉得自己已经跳入一个大坑的于玄,不打算再跳第二个了,“钱财分明大丈夫,亲兄弟明算账嘛。” 老秀才说道:“问题咱哥俩也不是亲兄弟啊!” 于玄笑容尴尬。 老秀才随即补救道:“不得比一般的亲兄弟更亲?” 于玄笑容僵硬起来。 于老哥个儿也不高,老秀才不用踮脚,就可以拍对方的肩膀,“听说我那关门弟子,跟老哥借了三百颗金精铜钱?” 于玄心一紧,不妙。 老秀才感叹道:“这得是多少颗谷雨钱呐。” 于玄绷着脸,打定主意,坚决不能松口。借出去金精铜钱,陈平安和落魄山就得用金精铜钱还。 谷雨钱?他于玄会缺这个玩意儿? 老秀才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于老哥,打个商量,不如这笔账,就由我这个当先生的来偿还?” 于玄硬着头皮坚持己见,“不好吧?只有父债子偿的道理,哪有学生欠债先生还债的说法。” 你偿还?怎么还,还不是赊账,三百颗还不上,一年年的利滚利的,恐怕哪天拖欠到三千颗,就更不用还了吧。 就在于玄即将认命的时候,老秀才自顾自乐呵得不行,从袖中摸出一只袋子,交给于玄,“看把你吓的,只管放心拿着,我与周游原原本本说清楚了,这十斤穗山泥土,是傻大个亲自点头答应下来的事情,他还说了,如果分量不够,回头你于玄只需跟穗山打声招呼即可,都不用亲自跑一趟穗山。” “再就是那笔金精铜钱,平安那孩子,打小就最是知冷知热,肯定会本金加利息,一颗不少,还给你这位前辈的。” “可不是我乱夸人,在不欠人情这件事上,我这个关门弟子,比我强,反而跟你是一样的性格。” “当然了,于老哥是一辈子没被一个钱字发愁过,这一点,你们俩就又不一样了。” 于玄收起那只装满泥土的袋子,点头道:“陈平安有你这个先生,是他的幸运,文圣一脉,有个陈平安,同样是幸事。” 老秀才笑容灿烂,“善,此言大善!” 于玄说道:“咱哥俩喝点酒?” “不着急,好酒自己又不长脚,跑不掉的。” 老秀才抖了抖袖子,再正了正衣襟,朝于玄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于玄道友,请坐。” “我曾在宝瓶洲,在那仿白玉京内,与一位前辈论道,谈天说地,小有心得。” “今宵天河清澈,最宜与豪杰论道。” 于玄呆滞无言,道心一震,深呼吸一口气,极其郑重其事,打个道门稽首,正色沉声道:“有请文圣赐教!” ———— 陈平安返回严州府境内的村塾,至于那几个分散各地的符箓分身,每个都不敢离开宝瓶洲,当下也都一一“醒来”。 一直站在檐下的赵树下望向风尘仆仆返回学塾的师父。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去了趟天外,做了点力所能及的小事,嗯,勉强算是帮了点小忙。” 师父去天外做什么事,帮谁的忙。 虽然心中十分好奇,赵树下还是没有多问。 陈平安说道:“就别管我了,早睡早起。” 赵树下点点头,回去灶房那边打地铺。 夜幕中,一个御风极快的苗条身影,一个转折,飘然落地。 陈平安躺在一张藤椅上闭目养神,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放在腹部。 方才女子在御风途中只是瞥了眼,等她近距离见到那张面孔,确认无误后,顿时大为震惊。 这位年轻隐官,怎么跑来这边了? 如今负责看管那座龙宫遗址的修士,主要有两个,她就是其中之一,却不是她道法如何了不起的缘故,只是这座龙宫,与她极有仙家缘法,开门一事,她立功不小。所以真正管事的,是另外一位藏在暗中的大骊皇家供奉,老元婴,行事稳重,且精通风水堪舆术。 她就是风雪庙女修,余蕙亭。只是这些年一直担任大骊随军修士。 魏晋属于神仙台一脉,按照祖师堂谱牒,她称呼魏晋一声师叔,毫无问题。 事实上,余蕙亭对这位魏师叔,那是极其崇拜的,当然了,整个风雪庙,仰慕魏晋的各脉女修,多了去。 今夜的余蕙亭,依旧是腰间佩刀,穿窄袖锦衣和墨色纱裤。 按照米大剑仙的说法,早年她脚上这双绣鞋,鞋尖曾经坠有两粒“龙眼”宝珠。 只是都被她拿来当作打开龙宫禁制的“敲门砖”了。 她见那位年轻隐官毫无反应,只是发出轻微鼾声。 余蕙亭犹豫了一下,以为对方是下了一道无形的逐客令。 就打算飘然而至,再识趣地“悄然”离去。 她之所以会赶来此地,是根据谍报显示,先前新任细眉河高酿,好像来过这个位于山脚的僻远村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想来这边看看。 只是余蕙亭心中实在挂念魏师叔,就没有就此御风离去,她硬着头皮轻轻咳嗽一声,小声说道:“陈山主,冒昧登门,还望见谅。这次前来,并非专程来找陈山主,只是误打误撞,实属偶然。” 陈平安睁开眼,立即坐起身,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在想事情。” 余蕙亭自然不信,一位大剑仙,还是止境武夫,能察觉不到自己的那点动静? 陈平安拿蒲扇指了指一旁檐下的竹椅,笑道:“比较简陋了,余姑娘不介意的话,可以随便坐。” 余蕙亭才坐下,那个先前得到陈山主的授意的高酿,在得到一道大骊礼部下达给各路山水神灵的旨令后,就急匆匆赶来这边与年轻隐官汇报情况,结果就撞见了那个余蕙亭,高酿一脸尴尬,看来先前登门拜访这件事,是自己做得有失水准了。 陈平安笑着让两人稍等,自己去灶房那边搬来一张矮几,搁放在檐下,围桌而坐,三条竹椅,矮桌上搁放三只白碗,几碟佐酒小菜。 看着那个摆好“酒桌”的年轻隐官,余蕙亭哑然失笑,怎么莫名其妙就在这边喝上酒了? 算不算一桩山野逸事了? 陈平安已经跟高酿碰碗饮酒了。 倒是真没什么架子。在这件事上,陈平安跟魏师叔好像是一种人。 余蕙亭不是那种扭捏的女子,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直接问道:“魏师叔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除了练剑,还会做什么?” 高酿低下头喝酒的时候,笑了笑。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何尝不是?压⑿酃匕?/p> 天下关隘,情关最高。 关山难越。上山容易下山难。不是山路如何难走,只是不舍得离开此山罢了。 高酿捻起一粒盐水花生,丢入嘴里慢慢嚼着。 男人嘛,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谁还没有点花前月下的缠绵悱恻呢。 陈平安笑道:“魏剑仙在那边,还是很有声望的,虽然平时比较不苟言笑,其实人缘也不错,他更是极少数能够与老大剑仙聊几句的剑修。” “魏剑仙还是我们那个酒铺的大主顾,独一份,铺子最贵,当然也是最好的酒水,都被他包圆了,买酒爽快,喝酒更是豪迈。” “相信魏剑仙再返回宝瓶洲,剑术就会又精进一大截了,说句一般人不敢信的实话,风雪庙魏晋,如今剑术近道。” 余蕙亭闻言顿时笑颜如花。 就算陈山主所说内容,如酒兑水了,可即便如此,魏师叔与那位老大剑仙聊天,总不能作假吧?剑术近道的评价,是能瞎说的? “同乡之谊,这就是极其珍贵的同乡之谊啊。” 高酿立即点头附和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咱们宝瓶洲修士,到了剑气长城那边且长久留下的,就陈山主和魏大剑仙两个,定然是当之无愧的英雄相惜了,美谈啊。可惜陈山主跟魏大剑仙,你们都不是那种喜好自夸、甚至不喜他人夸奖的脾气,否则名气之大,至少翻几番。” 余蕙亭一时无言,只是反驳就算了。 陈平安忍住笑,朝灶房那边喊道:“树下,给我们做点宵夜,然后一起来这边喝酒。” 陈平安再与两位笑问道:“两位,有没有忌口的?” 余蕙亭想要多听些关于魏师叔的故事,就没有客气,说没啥忌口。 这会儿高酿是赶都赶不走的,巴不得在这边多留片刻,只说随意。 余蕙亭虽然不太喜欢官场那套,却并不是那种不谙世情的修士,所以在酒桌上,她端起碗,主动给高酿敬酒了两次。 之后多了个赵树下。 陈平安毫不掩饰自己对赵树下的喜爱,笑着介绍道:“高老哥,余姑娘,这位是我的嫡传弟子,姓赵名树下,如今跟我学拳法学剑术,是我碰运气才能找到的得意弟子。” 听到师父竟然这么说,赵树下满脸赧颜神色。 余蕙亭没有太当真,高酿好像是太当真,就连赵树下自己都不敢当真。 陈平安也都无所谓了,反正自己说的是实话。 之后一桌谈笑风生,气氛融洽。各喝各酒无需劝,就已如沐春风。 正文 第一千零八章 一坛四十年的老酒 宝瓶洲西岳地界,大骊王朝众多藩属国之一,玉宣国的京城,夜幕里,华灯初上,一个摆在街边的算命摊子,那个趴在桌上醉酒不醒的中年道士,打了个激灵,抬起头,还是两眼无神的醉醺醺模样,便拿起手边的酒壶,喝了口以酒解酒的还魂汤,这才长呼出一口气,准备收摊打道回府了。道士伸手掏袖,悄悄掂量了一下钱袋子,挣了些碎银子,更多还是铜钱。 街上有些踏春郊游晚归的宦官子弟,草色青青柳色黄,醉杀多少轻薄儿,他们骑马夜游返回城内,仿佛马蹄都沾着春草香味。 中年道士开始收拾起桌上的签筒,捻起几颗卜卦用的铜钱,常年摩挲的缘故,包浆发亮,将它们一并丢入签筒里边,再扯起一张写满姓氏的桌布,平时道士在这边,就是看签文测吉凶,给人看手相算姻缘,还会测字,代写家书之类的,都能添补些家用,京城开销,不比玉宣国地方郡县,物价高得咂舌。 至于给人猜姓氏,还是他早年跟小黑炭学来的一种偏门“傍身技艺”,都是不入流的江湖路数了,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梦想之一,就是拉着师父一起行走江湖,合伙挣大钱!寻一处闹市通衢,她先帮忙敲锣打鼓吆喝起来,聚了人气,师父先耍几手刀,再耍那胸口捶大石,卖狗皮膏药和大力丸啥的,不愁销路,这些行当,她都门儿清,极其擅长啊。当然辛苦是辛苦了点,可毕竟是,另外一些个上不得台面的腌臜营生,昧良心的银子,不挣也罢。 陈平安笑了笑,再与开山大弟子这般混江湖,好像不太可能了,就算他这个当师父的愿意,估计裴钱自己都觉得胡闹。 这个算命摊子,如今在京城这一片坊市,小有名气。 不过自然是入不了达官显贵的法眼,骗骗老百姓还可以,在真正的练气士看来,与那些坑蒙拐骗的没什么两样。 除去一些零散物件,主要的家伙什,就是一张桌子,两条长条凳和一杆幡子。所谓的桌子,面板和桌脚也是可以拆卸的,方便搬徙,摊子后边就是一架木板推车,将那些桌凳幡子放上边一堆就能走,道士云游,一人吃饱万事不愁,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不过这个道士还是在京城租了一座长久无人问津的荒废宅子,倒是不闹鬼,不是那种阴森森的凶宅,就是住在这里的人,经常像是被鬼压床一般,如有梦魇作祟,容易睡不好觉,长久以往,自然精神萎靡,久而久之,就没谁愿意来这边花钱买罪受了。有点像是志怪书上记载的那种顽劣狐魅,宅子主人,请过所谓的高功道士前来劾治,既管用又不管用,因为设坛做法一场,就消停了,可是再过一段时日,就又闹起来,真没辙,何况宅子主人家底丰厚,祖孙几代人,是专门做京城宅邸租赁买卖的,手头还有一大批,不在乎这么一处宅子如何作祟,何况从无闹出人命,就没太当回事。然后终于来了个冤大头,是个外乡道士,欺生,租金价格都没降低,反正注定当不成回头客,就让道士一次性给了半年押金,能宰一刀是一刀。 后来道士果真吃了苦头,立马就不乐意了,找上门闹了两次,都被轻松打发了,店大欺客?一纸契约,黑纸白字,写得清清楚楚,官司打破天去都是我占理,你一个没根脚没靠山的道士,又能如何?何况玉宣国京城百姓是出了名的排外,道士想要找讼师,与县老爷那边讨要个公道,结果愣是就没谁敢帮忙写状纸,后来算命摊子名气渐渐大了,那个宅子主人约莫是觉得冤家宜解不宜结,就让在县衙承发房捞了个差事的儿子,主动请道士去酒楼喝了顿酒,再归还了一部分押金,算是息事宁人了,只是喝酒的时候,那个担任衙署书吏的公子哥,把脚放在桌上,打着酒嗝,调侃对方一句,你不是个降妖除魔的道士吗,还怕那些鬼鬼怪怪的脏东西? 道士只是笑着回了一句,幽明殊途,阴阳异道,若是只会一味依仗仙家术法,打打杀杀,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时候,还是要与人与鬼皆为善才好。 到底是个在公门厮混多年的公子哥,立即就从话里挑刺,用靴子磕着桌面,笑问吴道长这句话说得话里藏话,不知在道长眼中,我与家父是人是鬼,宅内作祟异类是鬼是人? 今夜,中年道士推着木板车返回宅子,来到宅子侧门这边,掏出一串钥匙,这边没有台阶,可以直接推车进入。 道士才刚刚栓门,就脚不沾地“飘来”一位红裙女子,调侃道:“吴道长,也就是咱们朝廷管得不严,否则你这种假冒道士,别说在京城落脚,都进不了城。” 宫样宝髻妆,肌肤如雪,眼儿媚,脸嫩鬓长。 可惜女子非人。 道士立即反驳道:“薛姑娘,这话就说得差了,按照你们玉宣国律例,一国境内,除朝廷礼部管辖道录院之外,诸家法坛颁发的道士私箓也算度牒,朝廷这边历来承认的。贫道走门路,打点关系,花了足足八十两银子,真金白银买来的度牒,莫说是玉宣国,便是大骊京城都敢去,这就叫有理走遍天下,身正不怕影子歪。” 等于用八十两银子买了一张护身符,要是没有这层身份,外乡道士想要在摆摊挣钱,恐怕会被那些衙门户吏胥吏剥掉几层皮。 女子点头笑道:“是极,斜封官怎就不是官了。” 她姓薛名如意,是鬼物,只不过与那厉鬼凶煞不沾边,光天化日之下都能行走无碍,只有附近县衙升堂响起胥吏木棒敲地的威武声,她才会避入屋内。 道士从袖中摸出一纸兜花饼,交给那个红裙女鬼,这就是他需要支付的第二笔租金了,每天摆完摊子,都得花点小钱,买点京城特色吃食,孝敬这位宅子的“女主人”,不然就会她就会作妖闹鬼,不伤人,但是会整宿喧哗,在窗外晃荡,让人不得清闲,道士想要睡个安稳觉都是奢望。 时日一久,相互间摸清了脾气,如今双方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了,甚至平时还能闲聊几句,道士经常会与她请教一些鬼物之属行走阴冥路上的规矩。 这个相貌显老的道士吴镝,据说都已经想好以后的道号了,取个谐音,就叫“无敌”。 她是阴灵,无所谓饮食,但是宅子这边却有个俗子邻居,必须一日三餐,她有些埋怨道:“吴镝,今儿怎么这么晚才回,都饿了,赶紧下厨,给张侯做顿好吃的,他正是长个儿的时候,可不能胡乱将就,张侯马上就要参加院试了,能否入泮在此一举,若是考不中秀才,我就怨你。” 道士天生脾气好,没架子,寄人篱下嘛,嘴上连连应承下来,说放好家伙什就去灶房开工。 这个道士是个不亏待自己的,喜欢穷讲究,比如做一碗面条,除了备好料酒,各种浇头,光是油辣子就有四五种,搭配剁好的姜葱蒜……就那么一浇,呲呲作响,再趁热端上桌,味道绝了。 道士去了厨房,手脚娴熟,很快就做好了一桌子家常菜,红裙女子帮忙“端菜”上桌,一盘盘菜如一条悬空水流,飘落在桌。 女鬼再去喊来隔壁宅子那个名叫张侯的少年读书郎,她之所以在此徘徊不去,就是为了某个山盟海誓,照顾对方的后人。 至于京城重地,只说附近就有座县城隍庙,为何会对她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涉及到了都城隍庙内某位上司的暗中提点。 与宅子只隔着一条街,就是京城两座县衙之一,衙署后边有座衙神祠。 饭桌上,道士在显摆自己与县衙盐房典吏的关系不浅,如何消息灵通,说昨天在衙神祠里边召开了一场内部议事,很快就会有几个屡教不改、触犯房规的“白书”,过不了几天,要被县衙老爷一怒之下逐出县衙了,他们当然可以改个名字再进入某房谋生,可不花费个三五十两银子的班规和案费,休想在衙神祠那边议事过关…… 张侯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每次听到吴镝聊这些有的没的,少年都会不耐烦,只是硬忍着不开口。 一县衙署除了六房,还有盐、仓、柬和承受四房,总计十房,在这里当差的书办胥吏和衙役,又分在册和“不在册”的,所谓不在册,只是相对朝廷而言,其实又分两种,分别掌握在吏房和各房典吏手中,故而衙役数量之多,动辄数百人,恐怕连个可算极为勤政的县令都弄不清楚具体人数,可哪怕是按照朝廷定额设置、“吃皇粮”的经制书吏,都谈不上有什么地位,就更别提那些都属于贱业的各房各班成员了,也难怪少年会厌烦这些鸡零狗碎、毫无用处的小道消息。 红裙女子察觉到少年的不悦脸色,她立即瞪了眼道士,暗示他别提这些大煞风景的无趣事务了。 道士举杯抿了一口酒,笑道:“像我这种跑江湖的,消息就是财路,就难免要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话说回来,像张公子你们这些苦读圣贤书的读书人,自然是奔着经世济民、以后在庙堂和官场施展抱负去的,可若是多知道些下边的门道,也是好事。以后哪天真要中举了,再金榜题名,当了官,就不至于被身边的幕僚师爷和底下的胥吏们随便糊弄过去,否则与衙门外边的老百姓隔了一层,看似一门之隔,就是天地之别,身为一地父母官,亲民官,如何能够真正体察民间疾苦呢。” 她难得点头附和道:“吴镝除了会点鬼画符的三脚猫功夫,他这个假道士,估计连名字都是假的,可是这几句话,还算有几分真知灼见。艺多不压身,跟钱多不压手是一个道理,就像吴镝所说,多知道些官场内幕,即便不是好事,也算不得坏事。” 说实话,她待在这条街数百年岁月了,有些时候觉得闷了,也偶尔会去“旁听”衙神祠或是城隍庙的内部议事,但是真正涉及一县阳间官场的流转内幕,恐怕她懂的门门道道,还不如这个外乡道士多。 少年闷不吭声,只是低头吃饭,显然没有听进去,只是觉得那个道士言语絮叨,好为人师。 那道士也不以为意,双手举杯,“酒桌上不聊烦心事,薛姑娘,咱俩走一个。” 少年吃完就走,与那位薛姐姐告辞一声,马上就要参加学政亲自住持的院试了,压力不小。 道士收拾菜盘碗筷的时候,笑呵呵问道:“薛姑娘,你说张侯是因为认为我是个江湖骗子,所以不爱听我的道理,还是由衷觉得我说得没道理,所以不听,又或者是换成某个功成名就的人来说,道理才是道理?” 她皱了皱眉头,只是很快眉头舒展,故作轻描淡写道:“张侯又不是你这种走南闯北的老油子,少年心性单纯,哪里能够想这么多。” 道士微笑道:“单纯二字,包治百病。” 她一下子就不乐意了。 道士立即澄清道:“绝对是个褒义说法!” 收拾过桌上的菜盘饭碗,道士在灶房那边忙碌完毕,清洗过手,抖了抖袖子,见那薛姑娘斜靠屋门,愁眉不展的模样。 中年道士是个人精,笑道:“以张侯的学识,莫说是院试顺遂,之后参加乡试和会试,只会一路春风马蹄疾,薛姑娘何需担心,将来张榜,贫道定会第一个跑来报喜。” 薛如意展颜一笑,问道:“你觉得张侯可以顺顺利利金榜题名吗?” 道士想了想,“考取进士,想必问题不大。贫道曾经看过张侯的几篇制艺文章,用笔老辣,尤其是一手馆阁体,端正不失妩媚,不管此次春闱谁来担任总裁官,谁看谁喜欢。” 在薛如意的要求下,道士经常去京城书市那边,帮少年买了不少编订成册的考场文章范文,道士行事油滑,从中没少赚差价。 道士走到自己屋门口,女鬼一路悬空飘荡尾随,道士掏出钥匙,却不着急开门,她笑道:“屋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莫非是吴道长金屋藏娇了?” 道士一身正气道:“大晚上的,到底是男女授受不亲,孤男寡女,共处一宅,需要避嫌。” 她讥笑道:“你是个道士,又不是每天之乎者也的道学家。” 道士大义凛然道:“贫道也是读过好些圣贤书的,若非年少误入山中,走上了修行路,早就博取功名、步入仕途了。” 她从袖中摸出一只笔筒,晃着手腕,自言自语道:“如此精美的文房清供,放哪里好呢。” 道士眼睛一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屋门,轻轻推开,再侧身伸出一只手掌,“青天白月,只需问心无愧,何惧流言蜚语,薛姑娘快快请进。” 宅子房间颇多,道士却专门挑选了一处小屋作为住处,用他的说法,就是宅子可以大,但是睡觉的屋子一定要小,可以聚气。 春气转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进了屋子,她将那只油红描金缠枝莲镂空龙穿缠芝六方笔筒,轻轻放在桌上。 道士取出火折子,点燃桌上一盏油灯。 先前这栋府邸大堂一侧用以待客的花厅内,就放了这只笔筒,道士是个识货的,眼馋不已。 当时嘴上却说不眼馋,就是见着了好物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欣赏,纯粹是欣赏。 其实她还有一支珍藏多年的竹萧,很有些年头了,篆刻有一竖填绿铭文,英雄心为神仙调。 道士一见倾心,愿意出高价购买,所谓高价,只是相对市井人家的开销而言,二百两银子,她都没耳朵听。 书桌上搁放着一整块的琉璃镜片,覆盖住整张桌面。 见桌上有一摞工整小楷抄写的经书,她疑惑道:“你一个道士,抄佛经作甚?” 道士笑道:“偶尔为之,用以定心。” 道士搬动两条椅子,相互间坐得远远的,薛如意落座后,坐姿倾斜,手肘靠在椅把手上边,就那么看着那个中年道士。 道士被她瞧得有点不自在,问道:“薛姑娘今夜拜访寒舍,可是有什么吩咐?” 薛如意说道:“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吴镝,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道士点头道:“当然,这些老理儿最是在理,很有嚼劲。”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确实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够将张侯的诗集草稿,帮忙转交给一位翰林院学士。” 道士哑然失笑,沉吟片刻,瞥了眼桌上那只名贵笔筒,“就怕贫道只见得着门房,见不着那位身份清贵的学士大人吧。” 薛如意幽幽叹息一声。 道士心中疑惑,她为何如此乱了方寸,难道就这么希望张侯通过科举鲤鱼跳龙门吗?若说求个富贵,就凭她的家底,只可保证少年几辈子衣食无忧了,即便张侯已经是个身份隐蔽的练气士,将来修行路上,跻身中五境之前一切所需,她都可以保证张侯不用发愁。况且张侯如此年少,想要凭借科举进阶,根本无需如此着急。 女鬼薛如意与少年张侯,平日里都是姐弟相称,看得出来,张侯其实对她的女鬼身份,是有所察觉的。 她自嘲道:“是我病急乱投医了,若是被张侯知晓此事,会一辈子怨我的。” 在道士看来,少年是个毋庸置疑的读书种子,却算不得什么太好的修道胚子,资质一般,不出意外的话,很难跻身洞府境。 凡夫俗子,富贵之家,养尊处优,讲究一个居养气移养体,反观练气士,无论人鬼精怪,却另有玄妙,有那居养体移养气的妙用,看似反其道行之,即便不是幽居山中道场洞府,只需取一洁净屋舍坐定,收束杂念作一念寂然,身躯筋骨不动,气血却随同魂魄作神游,缓缓汲取天地灵气,炼百骸宛若金枝玉叶,从此就有了仙凡之别。 这座府邸占地大,尤其是后院多森森古木,夜深人静,响起数声鶗鴂。 女鬼站起身,笑道:“吴镝,你就当我没说过这件事好了。” 道士跟着起身,“没事,万一哪天需要如此作为,薛姑娘就与贫道知会一声,莫说是一座门槛高高的学士府,就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女鬼嫣然一笑,“吴道长不去给那些京城权贵当个帮闲,真是屈才了。” 道士无奈道:“帮闲狗腿多难听,薛姑娘说是当个谋主、师爷也好啊。” 她伸手一摸,将那笔筒重新收入袖中,姗姗离去。 道士阻拦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 女鬼独自穿廊过道,来到后院,登上阁楼,从这边可以看到隔壁宅子的少年,书房窗口透出泛黄光亮。 一片月唤起万户捣衣声,吵醒无数春闺梦里人。 道士收拾好桌上抄写的经书,打开抽屉,取出刻刀和石材,开始雕琢印章,给其中有一对形制相同、已经刻完底款的藏书印,分别补上两句边款。 众善奉行,诸恶莫作。施惠莫念,受恩勿忘。 动作娴熟,刻完了印章,之后道士借着灯光翻看一本地方志,玉宣国京城的书籍版刻极为发达,在这边买了不少好书。 看新书,如久旱逢甘霖。翻旧书,如小别胜新婚。 抄书需端坐,翻看杂书就随意了,道士翘起二郎腿,摸出一捧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翻页。 窗外又响起一阵鶗鴂声响。 中年道士念念有词,千秋百代人,消磨数声里。忧勤与淡泊,毋太苦与枯。 此次游历,这个学陆沉摆摊的“道士”,是要来与一户人家,收取一笔陈年旧账。 故而其中一方印章的底款,篆刻二字,秋后。 陈平安取出那枚养剑葫,走到窗口,长久仰头,将壶内酒水一饮而尽,眼神愈发明亮。 闭上眼睛,如听一场多年之前的暴雨滂沱声。 ———— 天外七八个星。 京郊,路边有座茅屋酒肆,狐裘醉卧,一个贵公子手脚摊开,怀捧一根缠金丝马鞭,脑袋枕在旁边妇人的大腿上。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美妇人席地而坐,裙摆如鲜红花开,她双手动作轻柔,俯身帮着公子哥揉着眉心。 夜幕官道上响起一阵马蹄声,为首年轻女子骑乘一匹神俊非凡的青骢马,身后跟着一拨英姿飒爽的矫健少女,皆佩剑。 而且这拨年纪不大的少女,一个个呼吸绵长,绝非绣花枕头,行家一看就晓得是那种有明师指点的练家子。 她翻身下马,看着那个躲在这边享福的贵公子,气不打一处来,柳眉倒竖,高高举起手中的马鞭,使劲一挥,鞭子响如爆竹。 在此贩酒的美妇人,抬头朝那兴师问罪而来的年轻女子,嫣然而笑,伸出手指在嘴边,轻轻嘘声,示意莫要打搅了男子的春困熟睡。 女子看也不看那骚狐狸,多看一眼都嫌脏了眼睛,她只是快步走入酒肆,一脚重重踹在睡如死猪的年轻男人身上,怒道:“马研山,别装死!” 这对年轻男女,相貌有几分相似,被直呼其名的贵公子睁开眼,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坐起身笑问道:“又怎么了?有谁惹到你啦?只管跟二哥说,保证没有隔夜仇。” 女子怒其不争,难道家族将来就靠这种惫懒货色挑大梁吗,恨不得一马鞭摔在对方脸上,“马研山,瞧瞧你这副烂酒鬼德行,给马彻牵马都不配!” 马研山嬉皮笑脸道:“表弟而已,从小就只会读死书死读书,三岁看老,真不是咒这小子,我觉得他以后出息不到哪里去。”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小子读书有出息,做到了公卿又如何,再说了,我不也是探花郎出身?马彻这个小兔崽子,有本事就去连中三元好了,我这个当哥的,亲自负责给他办场酒宴,六部,小九卿,他想要几个正印官给他敬酒?五个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可以喊十个……” 说到这里,贵公子抬起那只手持金鞭的胳膊,晃了晃,再抬起另外一只手,笑道:“就怕马彻不领情。” 那马彻是公认的少年神童,典型的白衣之士,就已经有了卿相声望。 与这个吊儿郎当的所谓“马探花”不同,马彻生长在富贵丛中,销金窟里,少年已读万卷书。 见那女子就要动手打人,马研山只得求饶道:“马月眉,好妹妹,算我怕了你了,说吧,到底是什么天大事情,值得劳你大驾,亲自抓我回家。” 马月眉瞪眼训斥道:“家里事,回家说去!” 马研山微笑道:“没事,宋夫人也不是外人。” 美妇人满脸无奈,自己可不敢掺和你们马氏的家务事。 玉宣国京城,约莫在二十年前,搬来了一户马姓人家,一到京城,就用高价买下了一栋前朝宰相旧宅。 一国之内,所谓的富豪之家,是分三种境界的,第一种是很多百姓都知道,这样的有钱人家,数量很多,第二层境界,是所有百姓听说,就屈指可数了,而最后一种,是所有百姓和几乎整个地方官场都不知道,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马家就属于最后一种,明明既富且贵,却名声不显。只有跻身朝廷中枢的一小撮公卿将相,和几个山上门派,才对这个外来家族有所耳闻,具体是什么来历,扑朔迷离,只有几个无从考证的小道消息,有说这个马家,是那大骊王朝某个上柱国姓氏的“钱袋子”,也说因为现任家主,有个极有出息的大儿子,上山修行,极其天才,年纪轻轻就是陆地神仙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整个家族就跟着飞黄腾达。 京城内最大的酒楼,一座仙家客栈,还有京畿之地的那座仙家渡口,都是马家的私人产业,此外还有数量众多的银庄、矿山,只是它们都记在家族扶植起来的各路傀儡名下,可能是某位皇子、县主的家奴,可能是某位侍郎的爱子、漕运总督的远房亲戚。 比如这个吊儿郎当的马研山,少年时就参加过科举,一路过关斩将,最终骑白马,探花京城。 可事实上,却是妹妹马月眉替考,他这个当哥哥的,白得一个探花郎的身份,如今在翰林院当差,懒得点卯而已,至于考核,考不到他头上。玉宣国京城这边,从礼部到翰林院,从头到尾,没有泄露出去半点风声。 足可见马氏的威势,到了何种夸张地步。 当年举族搬迁来玉宣国京城,经过二十来年的开枝散叶,四代同堂,加上几房子弟,最新编修的那部族谱有了百余人。 虽是马家是外来户,可要说把持朝政,不是做不到,马家却完全没有这个想法,其实归功于马研山和马月眉这对兄妹的那个精明娘亲。 马研山眯眼道:“容我猜一猜,该不会是他,终于回家了吧?” 马月眉默不作声。 马研山脸色淡然道:“咱们俩就这么个亲哥,不是堂哥不是表哥,名副其实的亲哥唉,跟咱们可是一个爹一个娘的大哥,月眉,你说说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我们两个生下来算起,直到今天,他见过我们一次吗?” 马研山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好像,似乎,可能,大概,一次都没有啊。” 身披雪白狐裘的贵公子后仰倒去,翘起腿,“这样顾家的好大哥,上哪儿找去哦。” 马月眉黑着脸说道:“少在这边胡说八道,赶紧给我滚回去!” 在她心目中,对那个甚至没有见过一面的大哥 ,始终敬若神明,若非马研山是二哥,她真就一鞭子砸下去了。 其实兄妹二人,等到那场席卷半洲的大战落幕,世道重归太平,他们前些年就有过回乡祭祖的想法,只是平时无比疼爱他们两个的爹娘,唯独在这件事上,如何都不同意,用各种理由推脱,只说他们一家都搬迁出来这么多年了,路途遥远,约莫是担心马研山和马月眉偷偷离家出走,甚至严令这对兄妹不可擅自返乡,否则就家法伺候。 他们两个,与爹娘反复提了几次,都不管用,也就打消了念头。 因为家里有座仙家渡口,还有两条往南边跑商贸的私人渡船,所以可以经常接触那类山上邸报,所以关于祖籍所在的那个家乡,兄妹两个都是好奇的,不过不同于对那座骊珠洞天心神往之的妹妹马月眉,马研山对那些山上的神神道道,并不感兴趣,这个游手好闲的酒鬼浪荡子,他唯一好奇的事情,还是那北岳披云山的夜游宴,马研山想要亲身参加一次,见一见世面就知足。 马研山站起身,笑道:“行了行了,回去与爹娘说一声,今晚肯定回家住,若是两个时辰内没有见着我的人影,就派人来打断我的腿!” 马月眉转身离去,马研山偷偷朝一位骑马佩剑的少女挤眉弄眼,她面无表情,却立即挨了马月眉狠狠一鞭子,少女脸上瞬间出现一条血槽,少女依旧纹丝不动。 马研山对此亦是无动于衷,等到她们策马远去,重新躺回地板,随口问道:“我那个哥哥,很厉害吗?” 美妇人妩媚而笑,点头道:“当然。厉害得实在是不能再厉害啊。” 说到这里,她眼神恍惚,幽幽叹息一声,可惜始终未能见着一面。 她是本地的山神。 山名折耳。 按照如今的山水谱牒,她是七品神位。 在一个藩属国内,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马研山眼神恍惚道:“既然是亲哥哥,为何我们做得好,不管,做得坏了,也不管呢?” 她笑着解释道:“按照山上的说法,入山修道,六亲缘浅。不宜牵扯过深。” 马研山哈了一声,“直接说六亲不认呗。” 她犹豫了一下,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揉搓马研山的太阳穴,小声道:“这种赌气话,以后还是莫要说了。” 这对兄妹的那个大哥,对于她这种小国的山神而言,简直是那种远在天边、高不可攀的存在。 一个四十多岁的玉璞境,板上钉钉的仙人境,将来甚至有可能是飞升境。 一洲年轻十人的榜首呢。 在他的屁股后头,有风雷园的元婴境剑仙刘灞桥,有真境宗那位仙人刘老成的嫡传弟子,还有一位如今观湖书院的年轻副山长…… 这不是高不可攀是什么。 最匪夷所思的,还是此人竟然可以敕令许多远古神灵! 她都担心,哪天真有幸瞧见了对方,一言不合,自己哪句话说得差了,可能对方打个响指,她的金身就当场崩碎了。 察觉到妇人的细微异样,马研山重新坐起身,从她裙摆下边好不容易摸出一壶酒,妇人咯咯直笑,他仰头灌了一大口仙家酒酿,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听说过,我那个大哥,脾气不好嘛,是举洲皆知的事实,听说他在那座兵家祖庭修行的时候,连同门都不放过,被他废掉了好几个所谓的修道天才,就是个天字号的惹祸精。” 在这边假扮沽酒妇人的山神娘娘,轻声笑道:“有这么一个大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砚山,听我句劝,真要见了面,千万别跟他怄气啊。” 马研山置若罔闻,不知为何,显得忧心忡忡。 妇人疑惑道:“怎么了?” 马研山晃着酒壶,抬头望向夜幕,“你说明儿会下雨吗?” 妇人掩嘴笑道:“肯定不会。” 马研山喃喃道:“但是总有一天,肯定会打雷下雨,对不对?” 若非一般酒客如此说傻话,这位山神娘娘也就只当没听见了,但是她很清楚,这个看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马研山,很不简单。 只说西岳储君之山的山神,也就是宋夫人的那位顶头上司,就对马研山很看重,经常私下宴请此人。 她想了想,说道:“下雨肯定迟早会下雨,但是只要有那么一把大伞撑着,莫说是黄豆大小的雨点,就算天上下刀子都不怕。” 马研山神色间依然布满阴霾,拢了拢狐裘领子,低声骂道:“狗日的倒春寒。” 虽然马研山整天浪迹花丛,声名狼藉,却比那个看似聪明的妹妹,在人情世故这一块,直觉更加敏锐。 说句实话,马研山是把妹妹马月眉当个傻子看待的,可她终究是自己的同胞妹妹,脾气差就差,马研山一直不跟她计较什么。 马研山记得自己小时候,有次深夜散步,循着灯光,路过父亲的书房,发现爹娘好像正在里边谈事情,父亲不知为何暴跳如雷,连连大骂狗杂种,一个就该早死早超生的小贱种,踩了什么狗屎,竟然能够攀附上一尊山君……越说越气,还直接摔碎了一只价格不菲的官窑笔筒,娘亲便出声埋怨一句,三百两银子呢,就这么摔没了,败家比挣钱本事大。 然后娘亲就开始编排起那个姓魏的,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按照传回的消息,好像只是红烛镇附近棋墩山当土地的卑贱出身…… 一个孩子,当时就默默蹲在墙角根那边,竖起耳朵。 可能当年搬家,就像是在躲什么? 尤其是前些年,爹娘的这种焦虑,就更明显了。因为仙家客栈和渡口,开始有人专门负责搜集大骊旧龙州的情报,关于披云山和牛角渡的消息,不分大小巨细,都会被秘密记录在案。 照理说,这是毫无道理的事情。马家的底蕴,马研山最清楚不过,父亲极其擅长经营之道,天生就是当商人的材料,娘亲也是极有眼光和魄力的,甚至很多时候,要比父亲更有主见,用马研山的话说,就是特别“来事”,京城那拨品秩足够高的诰命夫人,数量不会多,不足一手之数,不是一般的大富大贵,如今她们却都隐约“唯马首是瞻”,嘿,马首是瞻,这个说法好,妙极。 要不是出了他这么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不孝子,实在扶不起来,估计各种势力盘根交错的马家,早就从玉宣国幕后走到前台了。 当然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那几个家族宗房之外的旁支子弟,好像连他都不如,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甚至还闹出了不少人命,这么多年,他没少帮忙擦屁股。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他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比如京畿之地的一处皇庄,私自设置了一处牢狱,专门用来杀人取乐的。一拨玉宣国京城豪阀子弟,还会经常举办所谓的“秋狩”,成群结队,去南边的几个小国境内,在当地权贵子弟的带领下,骑马背弓,专门挑选那些乡野村落,或手起刀落,或挽弓射箭……事后当地官府就用马匪流寇的名义结案,甚至还能与朝廷骗取一笔用来“练兵”的军饷,这拨权贵当中,就有两个姓马的旁支子弟。 马研山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出身很好的懦弱少年,原本大概能算是个与自家马彻差不多的读书种子吧,自从他参加过一场乘坐仙家渡船远游的秋狩后,少年再与人对视,眼神就变得凌厉异常。 妹妹马月眉对此还奇怪来着,马研山也只玩笑说是少年到了时候就会开窍,有什么好奇怪的,不信?你看他如今看女子,还只是看脸吗?都会看胸脯腚儿大长腿了。 马家在京城并不扎眼,当年精心挑选的宅子所在街道,其实都是些祖上阔过的破落户而已,甚至很多当了二十年的街坊邻居,都只是将马家误认为一个小有家底的暴发户,平时相处起来,可能都瞧不上只是有几个臭钱而已的马家。 但是马家府门张贴的彩绘门神,家族供奉修士,那拨不是七境就是六境的数位护院拳师…… 马研山大略估算过,就马家明里暗里的底蕴,别说对付个玉宣国生意上的对手或仇敌,就是扫平一座宝瓶洲山上的三流仙府,都足够了。 马研山收起杂乱思绪,伸手拍了拍美妇人的脸颊,“山名更改一事,我肯定会帮忙的。” 这位山神娘娘,一直觉得折耳山不好听,想要改名为“折腰”。 妇人不恼反笑,施了个万福,与马研山致谢。 马研山走出酒肆,拇指抵住食指,吹了一声口哨,很快就跑来一匹没有缰绳的枣红色骏马。 醉醺醺的贵公子娴熟上马,手中金鞭重重一摔,在官道上纵马狂奔。 折耳山祠庙附近的一座山岭,有个青年坐在一棵古松树枝上边,看着远方山脚酒肆,那支骑队来了又去,最后是那位狐裘公子的纵马扬鞭。 他站起身,视野开阔,折耳山素来以山势高耸著称于朝野,周边群山尽收眼底,一览无余。远山绵延,如庙堂朝士抱玉笏,近山美若仕女盘鬒发。 此身如在巨海中,青浪昂头复垂首。 这个第一次踏足玉宣国山河版图的青年,孑然一身,双手抱住后脑勺,远眺那座灯火如昼的繁华京城。 他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道:“不朽是不朽的牢笼,永生是永生的代价。” 身形一闪而逝。 山脚酒肆那边,美妇人正在关门,她转头望向那个缓缓走来的年轻男子,妩媚笑道:“客官,对不住,酒铺要打烊了。” 青年笑道:“既然是开门做生意,不差这一会儿。” 妇人皱了皱眉头,若非瞧不出对方的道行深浅,她还不稀罕这点酒钱,脸上挤出个笑容,“公子,酒肆是小,酒水却贵。” 青年点头道:“价格再贵都不怕,宋夫人都记在马研山账上好了。” 妇人心一紧,一只绣花鞋不易察觉地轻轻脚尖碾土,与折耳山祠庙供奉的那尊金身相互牵引。 青年缓缓前行走向酒肆,只是当他挪步的第一脚落地,山神娘娘就惊骇发现自己与祠庙跻身失去了联系。 青年与那个身体僵硬山神娘娘即将擦肩而过之时,他突然伸出手,胳膊挽住她的脖子,就那么将她往后拖拽而去,走了几步,约莫是嫌弃对方累赘,轻轻一推,美妇人摔在店铺内,青年走入铺子,一屁股坐地,一手撑在膝盖上,再挥挥手,“赶紧的,煮两壶铺子最贵的酒水,年头越久越好。” 妇人摇晃起身,胆战心惊,颤声道:“小神折耳山宋腴,敢问仙师名讳。” “我运气不错,投了个好胎,跟马研山同姓。” 青年咧嘴笑道:“看在你跟我这个宝贝弟弟关系如此好的份上,就直接喊我名字好了,马苦玄。” 宋腴脸色惨白。 马苦玄问道:“怎么,还要我亲自煮酒请你喝?” 在折耳山神忙着煮酒的时候,面朝铺子大门那边的马苦玄,单手托腮,他死死盯着路旁生长茂密的丛丛野草。 他要是再不来玉宣国京城,估计就只能收尸了吧。 说来有趣,杏花巷的他,跟那个泥瓶巷姓陈的泥腿子,一个同龄人眼中的傻子,一个唯恐避之不及的扫把星,后来又是差不多时候离开的家乡,好像此生皆喜作远游,他们留在家乡的岁月反而不多。 新仇变旧恨,怨如春草,游子更行更远还生。 又像有一坛窖藏了四十来年的老酒,被某人摆放在一张桌上,对饮双方,愿不愿意喝都得喝,醉者必死醒者生。 正文 第一千零九章 年少曾学登山法 惊蛰一过,斗指丁,春分将至,斗指壬。 庭院静谧,淡淡风溶溶月,被道士称呼为薛姑娘的红裙女鬼,今夜换上了一身素雅白裙,来这边赏花。 毕竟女鬼也是女子,屋内衣裙之多,满满当当几大箱子。 不过她只是孤芳自赏罢了,与那种女为悦己者容,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 毕竟那个中年道士,论相貌,真心不够看,又是个掉钱眼里出不来、俗不可耐的庸碌男人。 墙里花开满地,院内还有一架秋千。 她坐在木板上,双手拽着绳子,脚尖一点地面再悬空,一架秋千便轻轻摇晃起来。 其实在道士入住之前,宅子早就荒废了,杂草丛生,蛇鼠流窜。 如今却是处处井然有序,花开满院,争芳夺艳。 那个作为最大功臣的中年道士,此刻正蹲在台阶顶部,一手端着只装满某种草药熬成汁水的白碗,一手手持木柄刷子,在那儿擦拭牙齿,偶尔抬起头,喉咙咕咚作响,再一口吐掉水,重新“洗刷”牙齿。 她问道:“就只是蒲公英熬成的汤汁,用来洗牙,真有你说得那么玄乎?能够帮人稳固齿牙,壮筋骨?” 蒲公英如野草一般,别称黄花郎,它们随意生长在石罅砖隙间,天底下的花草图集、画册,好像都不稀罕绘录此物。 “骗你作甚,有钱挣吗?” 道士刚刚仰头灌了一口水,这会儿使劲点头,含糊不清道:“若是按照药方炼制成一种山上的仙家还少丹,须发皆白的古稀老人服了,都能白发还黑,齿落更生,青壮男子吃了,更了不得,效果极佳,像张侯这样的,虽说正值少年,可是经常挑灯熬夜读书,服用此丹,耳目清明,强健筋骨,完全不在话下。” 薛如意笑呵呵道:“好巧不巧,道长刚好手边有这么一瓶秘制丹药,对吧?就是价格不便宜,不过熟人可以打五折?” “没呢,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道士歪头吐出一口水,将那根木刷子斜放在白碗内,放在脚边,摇头道:“薛姑娘还记得前些日子的粥菜吗?还说鲜嫩好吃呢,询问贫道是什么菜蔬来着,不过当时贫道卖了个关子,故意没有说破,其实就是这蒲公英的早春叶苗了,只需入锅煠熟,再用贫道秘制的辣酱、麻油稍微一拌,拿来就白米粥吃,山珍海错都没法比的。” 薛如意点点头,在犒劳五脏庙这件事上,这位道长还是很有几手的,而且都不太花钱。 道士试探性问道:“要是薛姑娘诚心,我就可以循着那张药方炼制一炉丹药,张侯想要通过院试,最近读书太辛苦了,得补补,再过段时日,蒲公英可就老了,丹药效果会没那么好。” 薛如意白了一眼,拐弯抹角兜了这么大个圈子,你还不是想要从我兜里骗钱? 无需旁人推动,一架秋千自行晃荡,一高一低,她就看着那些高高低低的花卉草木。 依稀想起很多年前,红墙黄腊梅,美极了。 按照这个道士的说法,一个人侥幸生逢盛世,百虑可忘,若是再精通种植花草之术,宛如四时皆春,可教人不知老之将至。 所以一座庭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或地植或盆栽,花草繁茂,清香扑鼻,不同花种,次第花开,或浓而不妖,或淡而不冷。 宅子庭院这边,光是被道士作为迎春的盆供,就多达七八种之多,除了松竹梅外,还有数盆被道士说成是迎春“主帅”的花。 几句话倒是说得漂亮,其实就是被道士拿出去卖钱罢了。 比如其中有一盆不知道士从哪里搬来的老本花卉,枝干粗如女子手臂,部分已脱皮露骨,老根突起如龙爪,栽在一只红砂盆中,作古拙欹斜形貌。哪怕只是个外行,薛如意都知道这盆景,不愁出高价的买家。 那几本被道士说成是“殿春花”的地栽芍药,种在向阳处,天寒地冻时,道士还曾特地为它们铺盖稻草,今年入春后,道士都会逐日浇水,在发芽前,他还曾特地浇粪水施肥一次,当时看得薛如意直皱眉头。 薛如意瞥了眼整齐摆放在墙角的那几只花盆,枝条细长,略带蔓性,花开鹅黄。 许多盆景在院内来来去去,大概都被换成了一粒粒碎银子,唯独此花,出现后就没动过一盆,可能是那个道士特别喜欢,当然更可能是卖不出好价钱,就干脆不卖了。 她伸手指了指,问道:“你是最钟情那几盆‘金腰带’?” 此花有个更通俗的名称,迎春花。 道士抬头看了眼墙角那边,点头道:“贫道于花木如名帅将兵,多多益善,来者不拒。此花率先迎春,开花能够抢在梅花之先呢,而且开花既多,花期又长久,所以贫道最喜欢此花,没有之一。” 她心不在焉问道:“吴镝,你本名叫什么?” 中年道士微笑道:“陈见贤。看见之见,圣贤之贤。” 她一愣,这么坦诚吗? 道士诚恳建议道:“薛姑娘以后可以喊我全名。” 默念两遍名字,陈见贤,陈剑仙?终于回过味来了,薛如意呸了一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没一句真话!” 吴镝,无敌。陈见贤,陈剑仙? 中年道士笑道:“好好的,干嘛骂人,贫道如今也就是年纪大了,修心养性功夫见长,搁在贫道年轻气盛那会儿,非要跟你掰扯掰扯,尤其是嫉恶如仇的少年岁月,呵。” 真是名副其实的骗鬼了。 薛如意懒得搭理这茬,问道:“一直没问,你来京城这边做什么?” “叙旧。” “叙旧?找谁?亲眷,远方亲戚?还是江湖上认识的朋友?在外边混不出明堂,打算找道上的朋友混口饭吃,一起合伙骗人?” 自称陈见贤的道士摇头笑道:“都不是。” 薛如意一下子就来了兴趣,玩笑道:“总不会是寻仇来的吧?” 她转头看了眼道士,可能是觉得自己这个说法太有趣,她忍俊不禁,自顾自笑起来,“就凭你?那几手不入流的鬼画符,连我都吓不住,真要跟人寻衅斗殴,你打得过几个青壮?” 道士笑道:“你没瞧见我每天早晨和晚上,都会练拳走桩?根本无需仙术,徒手打两三个青壮男子,根本不成问题。” 她翻了个白眼,就那么来来回回走几步的拳法,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馆几十个,估计随便拎出个武把式,都能把你打趴下吧。 “说说看,若真是寻仇,我可以帮你出谋划策,说不定闹出命案来,我还可以帮你掩护跑路。” 她也是个看热闹不嫌大的。 道士摇头道:“薛姑娘就别瞎猜了,叙旧而已,闹哄哄打打杀杀的,不是我这种身世清白的良民所为。” 如果不是被他提前知道了马家的某桩长远谋划,肯定会更早来到玉宣国这边“叙旧”。 当然,双方早些时候碰头,也无意义,极有可能寻仇不成,反而被仇家给斩草除根了。 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之后,第一次南游宝瓶洲,就曾与马苦玄在异乡相逢,还打了一架。 世事难料,不曾想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会在那边逗留那么久。 等到成功返回浩然天下,起宗门,建下宗,借取山水补地缺,去天外炼剑…… 薛如意没来由说了句,“咬人的狗从来不叫,我觉得你这种人,瞧着是块软面团,可若是发狠起来,手起刀落,定是极心狠手辣了。” 道士神色自若,笑道:“世间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皆如缓缓酿酒,唯有揭开泥封饮酒时,必须痛快,得是豪饮。” 薛如意转头,“可怕。” 道士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何曾少了。” 她没来由想起附近那个县衙里边当官的,就有私底下放高利贷的,同时贩卖私盐的,当然当官的不会亲自去做,都有心腹爪牙做这类脏活,而且有靠山,靠山的靠山,好像是一位刑部侍郎,至于这位侍郎大人的靠山是谁,她就不清楚了,尚书大人?皇帝陛下?或是某位山上修道有成的神仙? 薛如意问道:“你说他们都这么有钱了,怎么就不知道收手?挣着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家里都堆出银山了吧?” 陈平安笑道:“好些个所谓的伐冰之家,如果不是这么个行事风格,一门心思搜刮民脂民膏,每天忙着敲骨吸髓,为人处世百无禁忌,就没办法成为薛姑娘所说‘这么有钱’的人了。这里边藏着个先后顺序,其实并不复杂。” 薛如意一时语噎。 跟他说话,闲聊还好,可只要涉及道理,顶没意思了。 先前这个道士,也会跟着许多百姓去冰冻河上,凿冰卖钱,好像但凡是能够挣钱的营生,都愿意去碰,如盆景这般,都很擅长。 记得道士刚来宅子没多久,她大致看出对方的品行了,别管他怎么财迷,只说在男女一事,确实还算是个正人君子。 所以之前她还经常调戏这个一本正经如道学家的男人,结果某天道士只是一句话,就把她给恶心坏了,打那之后,她就再无逗弄道士的想法。她当时就坐在这架秋千上边,中年道士同样是坐在身后台阶,转头笑问那吴镝一句,是不是在看她的屁股。 其实在那之前,她的一些个荤话,道士都会假装没听见,从不搭腔。 估计是被她纠缠得实在烦了,道士便撂下一句,腚儿大些,可以多拉几斤屎吗? 粗鄙!下流! 薛如意没来由叹息一声,“花草一秋。” 修道之人也好,精怪鬼魅也罢,看待山下的生老病死,与凡俗夫子看这院内的花开花落,又有何异。 她转头问道:“你是怎么成为练气士的?” 道士微笑道:“机缘巧合之下,年少曾学登山法。” 她转回头,轻声道:“你是聪明人,想必已经猜出个大概,我身为鬼物,之所以能够久居此地,定然是有所依仗。” 道士点点头,很好理解,不难猜,“上边有人。” 京师都城隍庙那边,有一尊位高权重的文判官,与她在各自生前好像是旧识。 言情 这位判官曾经两次夜巡宅邸,与她见面。不过有点类似微服私访,并没有大张旗鼓。 阴阳各有官场,作为玉宣国的都城隍庙,按例设置了二十四司,这位文判官作为城隍爷的左膀右臂,就统辖诸司之首阴阳司在内的其中六司。不过这是已经翻篇的老黄历了,现在嘛,不好说了。 只要是官场,不管学识深浅本事高低,不管阳间阴间,就怕一点,不合群。 薛如意突然转头,脸若冰霜,满脸煞气。 道士无奈道:“薛姑娘,都是正经人,想啥呢。” 就说嘛,少看些才子佳人,多看几本经传注疏。 薛如意怒道:“那你知道我想什么?!” 道士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见那女鬼依旧脸色难看,道士只得解释道:“你说贫道贪财也就罢了,但是好色?薛姑娘你可以信不过贫道的人品,但是总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看人眼光吧?” 薛如意觉得这个说法在理。 道士好奇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薛姑娘在官场的靠山是何方神圣?得是多大的官?才能让薛姑娘就在县衙几步远的地方落脚,县城隍那边却从无任何一位冥官鬼差登门。” 薛如意冷笑道:“我与县城隍庙的枷锁将军是好友,你怕不怕?” 道士偷偷咽了口唾沫,站起身, 朝那县城隍庙遥遥抱拳,使劲晃了几下,沉声道:“贫道一心修行,身存正气,邪不可干,从不怕走夜路。何况枷锁将军,本就司职惩奸除恶一事,最是秉公执法,尤其是我们县的枷锁将军,与那七爷、八爷,更是有口皆碑的好官!贫道若是在都城隍庙那边能说上话,早就建议将这三位大人提拔重用了。” 薛如意揉了揉眉心,你这么溜须拍马,他们几位也听不着啊。 此地不比别处,县城隍爷都不管的。 “陈见贤,你就没有喜欢的女子吗?” 否则岂会这么不着家。 “有啊,怎么没有。” “还真有啊?” 薛如意知道对方是个货真价实的练气士,虽然境界不值一提,两境?撑死了就是个三境练气士?可毕竟一只脚踩在山上的人了。 她打趣道:“哪家姑娘啊,多大岁数,是跟你年纪相当,还是个年轻女子?对方是鬼迷心窍了吧,才会瞧上你?人到中年万事休,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四十好几的人了,还一事无成,靠着个道门私箓度牒成天乱晃荡,找机会领过来给我瞧瞧,呵,我非把你们拆散了,省得你祸害人家。” 其实这个道士每天摆摊算命,没少挣钱,比起一般的京城小门小户,犹有过之。 只不过作为一个练气士,就完全不够看了。就这么每天风吹日晒,几年下来,才能挣着一颗雪花钱? 陈平安笑了笑,“那你可拆不散。” 薛如意转头打趣道:“能看中你的女子,模样估计不太好看吧?” 坐在台阶上的中年男人,一笑置之,只是双臂环胸,抬头望月,眼神温柔。 薛如意撇撇嘴。 哎呦喂,酸哩。 可能身后那个男人是没出息,可能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子,模样确实一般,可他们到底是相亲相爱的。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花言巧语。 但是眼神骗不了人。 道士取出一枚朱红色酒葫芦,老物件,包浆油亮。 薛如意闻见酒香,忍不住问道:“哪家酒水,这么香?” 道士笑道:“自家酿造的酒水,好喝是自然的,公认的价廉物美,就是得省着点喝。” 薛如意干脆起身站在秋千上。 记得中年道士刚搬来宅子的时候,一架秋千无人而晃,还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娇笑声。 把过路道士给吓得立即从袖中抓出一摞符箓,手腕颤抖不已,掏出火折子,点燃符箓之后,高高举起,步罡踩斗,乱晃一通,一边晃荡出一条火龙,一边飞奔而逃,嘴上嚷嚷着些不知道是哪一脉道家传下的真言咒语,砰然关上屋门,动作极快,噼里啪啦,往门上、墙壁跟窗户贴满了不值钱的黄纸符箓。 道士看着那个站在秋千上的背影,叹了口气,提起手中酒葫芦,默默喝了口酒。 似是而非的场景,同样是墙里秋千墙外道。 薛如意玩笑道:“对了,你到底找谁叙旧?都来京城这么久了,一面都没见着?这么难打照面,难道是皇帝陛下吗?” 道士好像不愿意提及此事,转移话题,“再过几天,就是春分了。薛姑娘要多注意几分。” 天时至春分,至此刚好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 对于世间鬼物来说,惊蛰后到清明前,相对都是一段比较难熬的岁月,尤其是春分过后,阳气渐盛,以击于阴,雷乃发生。 薛如意显然没有上心,她虽是女鬼,却属于修道有成的阴物,近乎英灵,自然不惧这些追随节气运转、天然而生的雷电。 中年道士也只是随口一提,自顾自搓手道:“春分日,我再露一手,给你们摆一桌子春盘,春分吃春菜,笋,碧蒿,椿芽……贫道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春分过后,彩衣国附近有那桃花汛,河里边的鳜鱼、鲫鱼,清蒸红烧俱是美味,更南边,靠海的地方,若是这个时节,来上一大盘黄沙蚬炒韭菜,啧。” 薛如意没好气道:“你就只知道吃吗?” 道士微笑道:“民以食为天。” 薛如意一时语噎,跳下秋千,十指交错,伸了个懒腰。 道士抬头望天,轻声道:“春分有雨是丰年,不过今年京城地界估计是那天晴无雨的气候了。” 收回视线,道士笑道:“贫道掐指一算,清明这一天,可能会打雷,而且动静比较大。届时薛姑娘不必多想。” 薛如意讥笑道:“原来陈道长除了算人,还能算天?真人不露相呢。” 道士说道:“万般学问,难易深浅,不过都是个‘积思顿释’,难也不难,不难也难。” 薛如意抖了抖手腕,打算回了。 道士指了指身后正堂一侧花厅,“薛姑娘,最近几天,贫道可能要借此宝地一用,与薛姑娘先打声招呼。” 薛如意点点头,疑惑道:“要做什么?准备宴请朋友?担心我跑出来搅局?” 道士摇头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薛如意提醒道:“摆酒宴无妨,可别喊几个青楼女子过来嬉戏助兴,乌烟瘴气!” 道士连连摆手,“动辄几十两银子,到底是喝酒,还是喝钱啊。” 薛如意冷笑道:“倒是晓得行情,果然是人不风流只因贫。” 道士微笑道:“男人最怕装傻扮痴,有钱动手,无钱也动心,如贫道这般风光霁月的,反而是真正的老实本分。” 薛如意飘然而走。 道士步入侧厅,看了眼长条桌案,点点头,双手握拳轻轻拧转,准备去住处取来笔墨纸砚,在此大展手脚。 刚转头,道士便瞧见一颗头朝地的脑袋挂在自己眼前,下意识就是一拳砸去,拳头堪堪在那女鬼面门停下,怒道:“薛如意,会吓死人的!” 女鬼飘然而落,道士气呼呼大步走出侧厅,她跟在身后,问道:“借用花厅作甚?” 道士没好气道:“京城居不易,马无夜草不肥,贫道不得挣钱赚房租啊。” 女鬼打着哈欠,“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三脚猫的练气士,好歹也是个练气士,就这么喜欢钱?” “过日子,柴米油盐,认钱不认人,莫要有个‘只’字即可。做神仙,所谓真人,无非认真不认人,切莫无个‘只’字。” “修道修道,千百条道路,万法只作一字解。” 薛如意皱眉问道:“何解?” “心。” “形神合一,心与神契。” 约莫是在外闯荡多年、走惯了江湖的缘故,很是知道些乌七八糟的旁门左道,总之这个假道士修为不高,学问很杂。 反正不管她聊什么都能接上话。 那道士一边走一边娓娓道来,“地仙地仙,陆地神仙,天地之半,炼形住世,常驻人间,阳寿绵长,几近长生不死。” “鬼修证道者,是谓鬼仙。只是相较于前者那些陆地真人,还是要略逊一筹的,毕竟是舍了阳神身外身、只余下一尊阴神的清灵之鬼,不算真正的大道,因此神象不明,三山无名,虽然可以不坠轮回,但是依旧难登绿籍,前无所去,退无所归,想要证道,就比较难了……” 薛如意跟在一旁,听得迷迷糊糊的,好些内容,她都是头回听说。 也不知道他从哪本神异野史照搬而来的。 见那中年道士停下脚步,开始掏袖子,抬头笑道:“薛姑娘,我们都这么熟了,也算投缘不是,你别看贫道帮人看相奇准,其实真正拿手的,还是符箓一道。不如做笔买卖?如薛姑娘这般出身的修道之士,最有奇效,只需沐浴斋戒后,再焚此符,点燃三炷香,心中默念几遍,某某人礼敬三山九侯先生,没什么繁文缛节,效果之好,匪夷所思!” 她嗤笑道:“故伎重演,又要杀熟?!都不知道换个新花样吗?” 道士唉了一声,“其它符箓不去说,确实是稍微差了点火候,但是你看我何曾主动与薛姑娘兜售符箓?唯独这张符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买一张是小赚,买一摞是大赚,总之买越多挣越多,贫道要不是与薛姑娘关系莫逆,绝不轻易示人。” 薛如意冷笑道:“这么好,你怎么不自己用啊?” 道士眼神怜悯,看着她。 是那种聪明人可怜一个傻子的眼神。 她自知失言,确实对方都说了如她这般的修道之士,犹豫了一下,招招手,“先给我瞅瞅,勘验优劣。” 普通的黄色符纸,研磨朱砂作墨,符纸上边绘制三座山头,古里古怪的,瞧着不像是什么正经符箓。 不当这个冤大头,虽说内心主意已定,她还是问道:“一张符箓,卖几个铜钱?” 道士埋怨道:“想啥呢,几个铜钱?一张符纸都买不起!” 薛如意说道:“隔壁街的老刘头铺子,这样的低劣黄纸,一刀才卖几个钱?陈道长再裁剪得小些,岂不是一本万利?” 难怪道士每次见着老刘头就喊老哥。 “符纸不贵术法高啊,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符箓一道亦是同理,画符看符胆,符纸贵贱是很其次的。” 见那道士不动声色,毫不脸红,就又从袖中掏出几张符箓,“罢了罢了,薛姑娘到底是眼光高,无妨,贫道这几张品秩更好,就是价格贵了点。压箱底的,一般都是秘不示人的……” 啧啧,不愧是个做惯了买卖的生意人,环环相扣,后手颇多呢。 “别一口一个贫道贫道了,陈仙师你就不臊得慌么。” 薛如意将符箓丢还给道士,扬长而去。 春分,天无雨,地气温暖。 京城郊外踏青,除了那些鲜衣怒马的官宦子弟,水边多佳丽,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空中满是风筝,灵巧的燕子,极长的蜈蚣,或相约作鸢鹞相斗。京城内那些老字号的风筝铺子,挣了个盆满钵满。 按照朝廷礼制,皇帝君主需在春分日祭日于坛。 今天祭祀结束后,玉宣国皇帝陛下就会让礼部衙门,为四品以上的京官送出一幅宫内御制的春牛图,二开的龙纹红纸,印上翰林院学士书写的二十四节气名言警句、新鲜出炉的诗词,再配合一幅画院待诏精心绘制的农耕图,负责送图的多是礼部相貌端正的年轻官员,其余诸部司的新科进士,往往也会参与其中,他们在这一天被誉为春官,那些皇亲国戚和将相公卿的府邸门房,都需要还以春官一个象征性的红包。上行下效,京城坊间也有了类似身份的“说春人”,官员给当官的送图,一些个心眼活络、生财有道的老百姓就给有钱人送图,敲开门后,与主人家说些类似不违农时、五风十雨的吉庆话,一天忙碌下来,只要腿脚伶俐,走街串户的数量够多,也能挣不少。当然吃闭门羹更多,一些个被频繁敲门讨要红包的富裕门户,不胜其烦,就直接让门房赶人。 玉宣国京城里边,一些个经验老道的说春人,哪怕走远路,都会去一条永嘉街,街上多是祖上极其阔绰的家族,否则也不会用县名来命名街名,自然轮不到他们这些市井说春人登门送图,他们却是只去找一户姓马的人家,因为肯定不会白跑,谁都能拿到个大红包。据说这户人家的门房,一天到晚就在那边发红包呢,只要登门送图,说几句类似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的好话,那么见者有份,足足六两银子!马家的门房再累,对所有送图的说春人,都是满脸笑容,极为和气的。 京城有两县,大致上是北边富贵南边穷,后者主要是归长宁县衙管辖。 两位从北边跑到南边讨营生的说春人,一年老一少年,一个送春牛图一个说吉 语,从早到晚,跑了一天,刨去必须上缴给某个江湖帮派的孝敬,其实他们才挣到三两银子,没法子,这个看似临时的行当,年复一年,也有了许多门道和规矩需要遵守,不是谁都能当说春人的,更不是可以乱跑乱敲门的,如果不按规矩来,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堵在街巷挨顿揍,倒是其中有些坊市里弄,有一定机会“捡漏”,暮色里,少年还好,老人就有点乏了,这条街上敲门都不应,身材消瘦的老人坐在一处台阶上,一手撑腰,一手敲腿,看样子是要两手空空而返了,这条街的住户就这么穷吗?照理说离着长宁县衙这么近,不该如此拮据才对,先前老人咬咬牙,用八钱银子与人买来一条街的送图说春,八钱银子呐,就这么打了水漂,老人愁眉不展,都没个水花。 少年说要去别处碰碰运气,老人笑着说不用了,背着箩筐的少年便蹲下身,帮着老人轻轻捶腿。 宅子大门吱呀打开,走出一个中年道士,少年立即起身,从背后竹箱里取出一幅春牛图,爷爷已经很疲惫了,所以本该爷爷来说的开场白,少年今天跟了一路,其实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就由他代劳好了,只是不等少年开口,那道士就笑着摆手,蹦出两个字,“同行。” 同行二字,比什么婉言拒绝都管用。 少年大为失望,一脸将信将疑的神色。不给钱就算了,都无需借口,很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这位道长何必诓人。 中年道士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宣纸,轻轻抖了抖,抚须而笑道:“长宁县这一大片坊市,春牛图的底稿,都是贫道亲手画的。” 老人立即站起身,迅速扫了几眼那幅所谓的春牛图底稿,先行拱手礼,再笑问道:“道长怎么还会绘制春牛图?” 道士低头,单手掐诀还礼,“贫道清贫呐。” “敢问道长绘制的春牛图,多少钱一幅?” “十文钱。” “价格这么低?!怎的比永嘉县那边便宜一半?” 市井坊间的说春所送图,几乎一幅比一幅粗糙,与那官家御制的春牛图,不管材质还是内容,都是云泥之别。 “贫道厚道。” “那我能不能与道长预定明年的一百幅春牛图?” 道士摇头笑道:“不凑巧,贫道只是云游至此,暂时落脚,不会久住。” 少年终于开口,试探性说道:“听说长宁县衙附近有个算命摊子,算命很准,抽签手相,测字和铜钱卜卦,都很厉害。” 中年道士抚须而笑,“这就赶巧了,若无意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贫道了。” 少年满脸意外之喜,“道长真是那位铁口神断的吴仙长?!” 道士眯眼捻须,“浪得虚名。” 墙头那边,彩裙女鬼翻了个白眼。 台阶一旁老人欲言又止,只是看了眼相依为命的少年,一双眼眸里满是憧憬和希望,便不忍心说什么。 道士微笑道:“这位公子,是算姻缘,还是财运?” 少年霎时间脸红,怎么还称呼公子了,这位道长也太和蔼了些。 少年鼓起勇气,说道:“这些都不算,我就是想问一事,能不能请道长帮忙画几张符,就是那种在路边搁放一个盆,里边烧符纸,远远祭奠先人。” 道士疑惑问道:“为何不在清明时候,上坟扫墓烧纸?” 少年说道:“我跟爷爷是外乡人,从南边来的,走了很远的路,家很早就没了。” 老人叹了口气,其实他们不是亲爷孙,其中曲折,一言难尽。 最早是老人照顾一个孩子,后来是孩子照顾老人,相依为命,就像相互还债。 道士问道:“如果真有这种符箓,你愿意花多少钱买?” “身上所有的钱!如果暂时不够,我可以跟道长写欠条立字据!” “字据什么的岂可当真,你目前有多少积蓄呢?” “这些年我攒了七两八钱银子,还有一罐子铜钱!” “才这么点?” 少年赧颜不言。老人愧疚。 “贫道是可以画出三官符箓,可为逝者赐福、赦罪和消灾减厄。” 道士沉吟不语,片刻之后,摇摇头,“只是此符珍贵,你这点银子,远远不够啊。” 少年刚要说话,道士满脸不耐烦,一挥袖子,开始下逐客令了,“休要多言。” 少年站在原地,道士问道:“给你十天,愿意去借去偷去抢,凑足一百两银子吗?” 黝黑消瘦的少年低下头去,神色黯然。 方才道士看着少年,看着少年眼中的自己。 等到少年鞠躬致谢,再带着老人一并离去。 无家可归的游子,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墙头那边的女鬼脸色阴沉。 伤人言语,有剑戟之痛。 道士突然喊住少年,少年茫然转头,道士笑言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助者天助之。” 道士挥挥手,“去吧。” 少年愣了愣,再次鞠躬。 等到道士双手笼袖,转身走回宅子。 薛如意站在门内,冷笑道:“好个修道之人,真是铁石心肠!帮不上忙就别装神弄鬼,退一步说,不帮忙也就罢了,偏要耍些虚头巴脑的言语伎俩,恶心不恶心人!” 原本对这个一门心思赚钱的假道士,相处久了,印象好转,还有几分亲近之心,等到今天亲眼见到这个场景,真是气坏了她。 道士笑道:“虚心者无虚言。” 彩裙女鬼一闪而逝,撂下一句,“三天之内,滚出宅子。” 道士一笑置之。 夜幕沉沉。 远处街上响起打更声。 张贴在宅邸门上的两幅彩绘门神金光一闪,走出两位来自都城隍庙的高官,男子作文士装束,女子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铜钱宝剑。 薛如意察觉到门口那边的异样,赶紧从阁楼飘荡而出,来到正堂大厅门口待客,毕恭毕敬,与他们施了个万福,嗓音轻柔道:“见过洪判官,纪姐姐。” 文判官轻轻点头致意,他此次离开城隍庙,只带了一位心腹,已经职掌阴阳司三百年。 各地城隍庙阴阳司的主官,作为诸司之首,都可算是城隍爷的第一辅吏。 那位身居要职的女子英灵笑道:“如意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薛如意曾是立国之初的宫娥出身,专门为玉宣国历史上那位只差一步就篡位登基的皇后娘娘,开箱验取石榴裙,昵称如意娘。 她轻声问道:“院试案首也被内定了吗?” 那位被薛如意昵称为纪姐姐的城隍英灵,叹了口气,“不光是案首,就连之后春闱的会元头衔,也要让位给一个草包。事实上,整个京城春闱,会试和殿试,不出意料,除了马彻是状元,此外榜眼、探花和二甲传胪等名额,早就被关起门来内定了。” 薛如意咬了咬嘴唇,满脸悲苦,“这是为何?若说是那个有真才实学的马彻,也就罢了,凭什么那些纨绔子弟都能登科?!” 那位阴阳司主官,犹豫了一下,一语道破玄机,“武判官参与其中了。” 薛如意愤懑道:“一国文运之权衡,他们岂敢如此儿戏?!纪小蘋,你与洪判官,还有城隍爷,明知如此,就都不管吗?!” 纪小蘋说道:“武判官那边,自有一套说辞,可以为自己解释不是什么徇私枉法,其中涉及祖荫等事,再加上一些阳间善举等,薛如意,你可以理解为是钻了某些阴冥律例的空子。而且管辖玉宣国的那座西岳储君之山……” 文判官皱眉道:“慎言。” 纪小蘋只得改口说道:“除非是一纸诉状,烧符投牒到那座西岳山君府的纠察司。只是越级告状,一直是官场大忌。” 纪小蘋说到这里,她看了眼身边的文判官,神色复杂。 文判官自嘲道:“虽说还不至于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境地,但是如今我在都城隍庙内,除了纪小蘋的阴阳司,已经调动不了谁了,实不相瞒,就连文运司都已经转投那位武判官了,文运司尚且如此,更不谈其余诸司了。呵呵,一朝天子一朝臣,阴阳殊途同归。” 城隍庙文运武运两司,权柄大小,并无定数,因时因地而异,就像附近那处县衙的盐房, 因为按照与张氏先人的那个约定,后者的后世子孙,只要出现一位光宗耀祖的一甲进士,她就算完成了契约。 纪小蘋说道:“是幕后有高人故意为之,想要将洪老爷调离玉宣国都城隍庙。” 说到这里,她愤愤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纪小蘋深呼吸一口气,与薛如意继续解释道:“洪老爷有可能去往大骊陪都附近,担任一州城隍爷。” 从玉宣国京师都城隍庙的文判官,转任大骊王朝的一州城隍爷,绝对不能算是贬谪,而是实打实的官运亨通了。 薛如意立即施了个万福,忍住心中愤懑,轻声道贺:“奴婢在这里先行祝贺洪判官高升。” 文判官神色郁郁道:“在官场,高升自然是高升了,可是就这么离开,到底不甘心啊。” 世间各地各级的城隍官吏,不比阳间官场那么讲究人情,没有任何人脉和香火情可言,无法遥遥插手别地事务,一旦离开某地,是不许插手原处公务的。这是一条雷打不动的阴冥铁律,除非是异乡人在某地,涉及到了类似命案这种事情,两地城隍庙才有可能联手办案。 薛如意苦笑道:“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再等几年便是。” 文判官瞥了眼窗外庭院,笑道:“这位只有私箓道牒的道士,倒是个当之无愧的雅人。” 纪小蘋点头道:“只需看那些花木的养护,就知道此人不俗,更像是一位闲云孤鹤的山野逸民,绝非是表面上那种浑身铜臭的贪财之辈。” 一处小屋内,道士鼾声阵阵。 薛如意一想到这厮就来气,黑着脸说道:“他自称真名叫陈见贤。” 纪小蘋摇头道:“听过就算了,当不得真。” 洪判官笑道:“还是这个化名更好些。见贤思齐,择善而从。” 取法乎上,见贤思齐焉,君子慎独,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纪小蘋犹豫了一下,说道:“薛姑娘,这个临时住客,洪老爷和我都看不出他的道行深浅,兴许是那种喜好游戏人间的世外高人,也可能就是个骗子,都难说。毕竟他不是玉宣国本土人氏,我们无法查阅档案,既不知他的真实籍贯,那份与私箓挂钩的通关文牒分明是伪造的,关键他在京城这边又无犯禁违例之举,我们就没办法从别国调阅秘册了。” 她不可能为了这种私事,就让都城隍庙与大骊王朝那边打交道。 京城如此之大,对方偏偏选取这栋宅子作为落脚地,由不得薛如意不怀疑对方有所企图。身为都城隍庙的文判官,之前两次夜游此地,除了来见故人,再就是为了确定这个假道士的修为境界,以及是否别有用心,对宅子和那件秘宝有所图谋,练气士,尤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那种山泽野修,什么手段用不出来。 其实陈平安还真就只是偶然路过,没有任何用心和企图。 一件早已名花有主的法宝而已,值钱是值钱,又非那类无主之物,难不成还要强取豪夺吗? 纪小蘋突然脸色剧变,说道:“是他来了?” 马苦玄! 她甚至都不敢直呼其名。 文判官亦是头疼不已,点头道:“刚刚入城,先前在折耳山神宋腴那边喝了顿酒,就失踪了,不知为何直到现在才入京。” 小屋内,道士缓缓睁开眼,只是很快就鼻息如雷鸣。 正文 第一千一十章 谁不是黄雀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 那个即将卷铺盖滚蛋的道士就开始作妖了。 只见道士手持一把桃木剑,踏罡步斗,朗声咏唱一篇不知从哪里抄来的“道诀”。 “请君听我言,太古有太虚,日月两交光,山川添壮观,炼成一颗金丹无漏,无漏无漏,起陆龙蛇战斗。” 道士抖搂出一个扫堂腿,卷起地上些许落叶,再一个金鸡独立,右手递出一剑,剑尖处恰好停留一片树叶。 “清轻浊重阴阳正,天高地厚秉性灵,一点灵光起火烛,如云绽遍天星宿,急急如律令,将乾坤收一袖。” 道士抖了个剑花,左手一摔袖子,拧转身形,剑尖朝天,同时试图将那落叶卷入袖中,约莫是力道没有掌握好,那片树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未能收入袖中,无妨,道士自有补救手段,一个蹦跳,高踢腿,左手双指并拢,与剑尖一同指向别处。 “酒色财气都远离,云朋雨友日月侣,垒纯阳积阴德,天关转地轴,琼浆仙酒,有风仙师父,专来拯救。” 薛如意长久怔怔无言,突然有点可怜这个好似喝了点酒就发癫的道士。 昨天道士与说春送图的少年,那般势利作为,多多少少,有点难处? 她叹了口气,“别这样瞎折腾了,不赶你离开宅子便是了。” 只见那道士终于停下身形,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作剑诀竖在身前,用鼻音冷哼一声。 薛如意一下子就不乐意了,你还敢得寸进尺,真当老娘求你留下不成? 中年道士收起桃木剑,朝泥地随手一丢,本想着来一手入地三分的剑术,约莫是力道不够,或是角度不对,木剑戳中泥地,却晃了晃,最终仍是坠地。 薛如意心中到底是还有些芥蒂,问道:“你当真能够绘制出那种三官符箓?” 昨夜她询问过洪判官和纪小蘋,两位都城隍庙的大官,都是摇头,说这种符箓,闻所未闻。 洪判官最后只说,兴许山巅的符箓大家,别有秘传,而且必须是上五境,可能可行,否则一般的符箓修士,即便是那种道行深厚的陆地神仙,休想画出这等功效的符箓。 道士摇摇头,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那把桃木剑,“可以画符,但是符成的把握不大,即便凭借符箓成功勾连阴阳,越过城隍庙老爷们,之后想要在冥府那边勘合过关,难度极大,打个不是特别恰当的比方,有点类似拿前朝的尚方宝剑斩本朝的官了。” 薛如意顿时柳眉倒竖,果然是个骗子。 道士立即补上一句,“但是贫道有个好朋友,了不得,有大神通,能够言出法随,效果之好,无异于祭出三官符箓。” 薛如意嗤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吗?你还能认识这种山上朋友?” “福生无量天尊。” 道士单手掐诀,“绝非胡诌,贫道的山上朋友,很是有几个绝顶厉害的角色。” 薛如意追问道:“比如?” 道士说道:“以后要是有机会,就介绍一个姓钟的朋友与薛姑娘认识。” 薛如意疑惑道:“什么身份?莫非是某个仙府的谱牒修士?” 道士笑道:“见面就知道了,什么身份不重要,豪杰无所谓出身,英雄不问出处嘛。” 见这道士不像是在开玩笑,薛如意又有新的疑问,“你真要帮那少年?图什么?” 道士说道:“人之双眼所见即天地。” 薛如意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道士只得解释道:“某位高人说过,我辈修道之士,力所能及,帮得眼前一个人,就是帮得整个天下人。” 一趟天外远游,之前跟郑居中、李-希圣聊多了,再来与人闲聊,难免就少了几分耐心。 薛如意沉默片刻,“谁说的?” 道士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薛如意黑着脸。 道士说道:“相信薛姑娘也看出几分,那少年如今‘命薄’,只因为身世坎坷,命数被大小劫数剥啄极多,所以如今外人额外给他什么,钱财也好,其它也罢,少年未必接得住,极容易非福反祸。市井凡俗,对穷困之辈,施以援手是无妨的,自是积攒阴德与福报的好事和善举,但是修道之人与俗子结缘,一如巨湖一如溪涧,湖水逆流入溪水,若是后者命厚,如小溪水床宽广,承载得住,便是山上所说的仙家缘法,可要是命薄,如洪水汹涌倒流,漫漶两岸,伤的就是人之根骨和阳气,便是老话所谓的无福消受了,此理不可不察,需要慎之又慎。所幸命之厚薄,福禄寿之增减,并非一成不变,那少年在贫道看来,就是命薄却福厚的人,简单说来,就是有晚福,无欠于天,勿愧于地,不取于人为富,不屈于人为贵,这就是贫道昨天为何要说一句‘自助者天助之’的根源所在。” 薛如意点点头,可其实她根本没看出那少年的命数厚薄,她只是一头鬼物,既非望气士,又非城隍庙官吏,如何看得出这些玄之又玄的命理。 她犹豫了一下,“那我和张侯?” 道士笑道:“张侯有祖荫庇护,他自身又是一位碧纱笼中人,薛姑娘给予他一桩仙家缘法,张侯也是接得住的。” 她问道:“当真没有后遗症?” 毕竟她是鬼物,少年却是阳间人。 道士说道:“阴阳岂是只在地理不在人心?薛姑娘,可莫要搞错顺序,本末倒置啊。” 薛如意松了口气。 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假道士,好像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道士问道:“薛姑娘,以你的道行,既然不惧烈日罡风,为何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对于玉宣国这样的偏隅小国而言,一位观海境修士,找个灵气充沛的道场,开山立派,绰绰有余了。 薛如意虽是鬼物,可她既然能够与一国都城隍文判官和阴阳司主官都关系匪浅,想来不缺阴德,其实她找一处龙脉,建立祠庙、塑造金身,再由朝廷封正,当个山神娘娘是最佳选择。 薛如意说得含糊其辞,“最早是跟人打了个赌,学古人红叶题诗,被人无意间拾取,与他在一处祠庙内立下誓言。” 年复一年,宝扇闲置,辜负明月清风。春去秋来,寒蝉凄切,无语凝噎。雁过也,月如钩。 道士犹豫了一下,小心酝酿措辞,旁敲侧击问道:“薛姑娘,是否精通句读?” 薛如意笑道:“还行,我对训诂一事,还算比较感兴趣,闲来无事,翻了不少前贤著作,怎么,你看古书有疑难处,需要我帮忙断句?” 要是与她探讨训诂,薛如意还真不怵,她自认是行家里手。 这就牵扯到了隔壁少年张侯,他珍藏有一幅“祖传”的字帖,总计三十六字,无落款,却被洪判官誉为三十六骊珠。 这幅字帖,也是少年的立道之基,只可惜张侯资质一般,进展缓慢,如今才堪堪是二境修士。 而这三十六个字,大致上可以断为两句话,两句话的内容又颇为晦涩,这就涉及到了训诂功力。 她就是根据自己的断句,来为张侯解释其中深意,再根据字帖三十六字蕴藏的一门上乘导引之法,帮助张侯走上了修道之路。 道士笑道:“少年时,曾经听闻一个朋友,半个长辈,说及字、词、句与意的关系,他说每一个文字组成每一句话,都是有重量的。当时只是听了记住而已,感触不深,后来才发现文圣原来著有《正名篇》,当年看到其中有载,‘名闻而实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丽也。用丽俱得,谓之知名。’看到这里,我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 薛如意满脸得意神色,指了指地上的那把桃木剑,“少废话,就知道卖弄学问,赶紧的,以剑作笔,写下内容,我帮你断句。” 当下陈平安小有郁闷,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那幅被薛如意和少年奉若珍宝的字帖,内容其实并不复杂,反正也就才三十六个文字,其中确实隐藏有一门上古导引法,而且陈平安只是扫了一眼,观其道意,就发现与三山之一和文庙礼制,都是有些道缘的,陈平安当然不会觊觎这件法宝品秩的“道书”,但问题在于薛如意这个半吊子的训诂高手,为张侯断句,不能说她全错,但肯定是有误差的,山上道书,往往一字之差便离题万里,否则山上为何会有“一字师”这种练气士? 也就是那幅字帖所载内容和蕴藉道诀,极为精纯宽厚,若是一般旁门左道的天书道诀,张侯再按照薛如意的传道授业解惑去修行,估计早就导引岔气,走火入魔了。张侯虽然资质一般,算不得什么修道天才,将来极难跻身洞府境,但是少年在薛如意的传道下,自幼修行这门导引术,结果至今才是二境练气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陈平安想了想,罢了罢了,大不了就被当作居心叵测之辈赶出宅子,开门见山说道:“薛姑娘,那位郑众郑司农,自然是一位极有功底的经学大家,但是他在儒家历史上,在训诂一道,许多细节,是有待商榷的,比如他的某些断句,就曾引来一位同样姓郑的文庙圣贤,逐字逐句批驳,所以薛姑娘若是照搬郑司农的句读法……” 薛如意眼神幽幽,“你看过那幅字帖了?” 陈平安点头道:“看过,我还知道字帖里边藏着一门导引法。” 薛如意默不作声。 以木铎修火禁凡邦之事跸宫中庙中则执烛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 陈平安一伸手,将那桃木剑驾驭在手中,在地上开始书写那三十六字,帮忙断句,同时为她详细解释为何如此。 “郑司农将前十八字断句为三,其中‘火禁’分读,义不可通。礼圣著作屡见‘修火禁’正是连文之证,若是按照郑司农的解法,这上古宫正官的职责就过于宽泛了,故而郑司农如此训诂,被另外那位圣贤直接斥为‘不辞’,不辞,就是不成话,对读书人而言,是一个很重的批评了。” “至于后十八字,其实文庙内部就一直存在争议,确实吵了好几百年,但是按照……文圣的看法,字圣许夫子解‘暨’与‘讫’,应当无误,暨,与也,日颇见也,形容日光偏射,讫同‘迄’解,直行也。故而比较合理的断句,就是‘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因此引申出来的意思,就是‘凡日光所临照之处皆行其声教’。” “所以张侯的导引术,其中一处头颅洞府的顶部,凿开天门引领日光之法,作为火法日炼之道,看似是在追求日悬中天的气象巍峨,然后通过笔直一线的导引阳光,张侯于每日正午时分,直截了当照射在天灵盖,以外景勾连内景,实则洞府也错,阳光照射之路径也错了,如此按部就班修行炼气,虽说不至于走火入魔,终非正途,道理很简单,试想人间屋舍住处,除非是那四水归堂的天井,否则哪有屋顶大开的宅邸,如何遮风挡雨……” 薛如意时而皱眉,时而恍然。 将这般见解娓娓道来的“假道士”,吴镝也好,陈见贤也罢,只是陈平安的分身之一。 先前陈平安以符箓之法,分神依附在一具具符箓傀儡身上,如星落于宝瓶洲各地。 比如玉宣国京城这个假“道士”,平时除了摆摊,还会研究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秘密传授的道门科仪,又因为这幅字帖的关系,随缘而走,就开始着手对训诂的深入研究。 禺州那边,有个“陈平安”以向佛的居士身份,去了一座律宗寺庙,研习持戒,尤其在《四分律》下了一番苦功夫。而律宗之佛理、宗旨,关键就在于一个“戒”字,而诸戒又归纳为“止持”和“作持”两类,止持即诸恶莫作,是止诸恶门,作持即众善奉行,是修诸善门。所以此地“陈平安”先前才会写下那句佛家语。 青杏国地界,有个外乡练气士,在仙家客栈内每天就是看兵书,若是外出游历,就手持罗盘寻龙点穴,兼修阴阳五行术。 在正阳山附近,一个叫裁玉山竹枝派的地方,担任外门知客,以数算之法深究农家、商家根祇。 薛如意看着地上三十六字,抬起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陈平安笑道:“人间山上,谁不是‘道士’。” 薛如意重新低下头,看着重新断句的三十六字,她越琢磨越觉得深意无穷,不出意外,如此句读才是正解! 等到薛如意抬起头,那中年道士已经提着桃木剑走远,她问道:“摆摊去?” 陈平安转头笑道:“贫道最是擅长察言观色,这就主动卷铺盖滚蛋了。” 薛如意摇摇头,“你又不是跟我租的宅子,住与不住,我说了又不作数。” 中年道士咦了一声,恍然大悟,对啊,他们都是住客,一新一旧而已。 薛如意犹豫了一下,“陈道长能否传授最恰当的开府和火炼之法?” 道士摇摇头,“张侯一心只读圣贤书,贫道粗鄙,可教不了他上乘的仙家术法。” 薛如意有些着急,“你怎么还记仇呢。” 道士微笑道:“钱财分明大丈夫,爱憎分明真豪杰,没点脾气和风骨,怎么当道长。” 薛如意伸出手,“之前道长与我兜售的那几种符箓,我都买了。” 道士哎呦一声,连忙抬起袖子,快步走向她,“贫道早就觉得张公子根骨清奇,有此符箓,有如神助!” ———— 今年的倒春寒,尤其明显,在二月末,还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青灵国旌阳府这边,自古就有喝早酒的习俗。 化雪过后,即便被冻成了鹌鹑,不光是男人,还有妇人,相互间呼朋唤友,市井坊间还是处处飘起肉香和酒香。 旌阳府境内有一个历史久远的仙家门派,裁玉山竹枝派,是那剑仙如云正阳山的藩属门派之一。 一条冰面刚刚解冻的溪边,流水潺潺,有个中年男人身穿棉袍,脚踩一双麂皮靴,脚步匆匆,踩在泥泞道路上,一边拍打身上的石屑尘土,瞧见远方一个黑着脸的老人,赶忙三步做两步凑向前去。 老人疾言厉色道:“陈旧!你到底怎么回事,正主都到了,你还没个人影,要我来这边接你,好大架子,当是夏侯公子请你喝酒吗?!” 男人委屈道:“白伯,我这都算提前一刻钟出门了。” 被称呼为白伯的老人怒道:“约好了巳时中喝早酒,夏侯公子便要准时到场吗,提早一刻钟赴约怎么够,你怎么都该至少提前半个时辰,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怎么当的知客!” 男人低头哈腰,呵气暖手,“外门知客,外门知客。白伯,消消气,回头请你喝壶松脂酒。” 老人瞪眼道:“下不为例!” 男人使劲点头,“保证保证,下不为例!” 老人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夏侯公子是怎么个脾气,你就算没有亲身领教过,多少也该听说几分,没轻没重的,这个酒局被你搞砸了,好事变坏事,到时候不还得转头怨我?” 男人搓手笑道:“要是真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被夏侯公子记恨上了,怨谁也不会埋怨白伯,我的良心又没被狗吃掉。” 老人瞥了眼男人肩头的碎屑,显然这小子又亲自下坑洞寻脉采石去了,老人不动声色,只是眼神柔和几分,却冷哼一声,“你一个光脚不怕穿鞋的外门知客,是不用怕吃夏侯公子的挂落,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么,我要是被你连累了,还怎么走,能够扛着一整座裁玉山跑路吗,到时候你小子别被我碰上,否则我见你一次骂一次。” 所谓的面冷心肠热,不过如此了。 总有些老人,总喜欢故意说些不中听却在理的话,仿佛生怕别人念他的好。 男人好像是个混不吝的货色,嬉皮笑脸给老人揉起了肩膀,“白伯可是老神仙,扛座裁玉山还不是照旧健步如飞?” 老人一抖肩膀,震掉那个棉袍男子的双手,教训道:“好歹是个知客,攒了钱,买件像样的法袍,瞧你这穷酸样!” 男人笑道:“法袍这玩意,穿几件不是穿,再说山上真正的有钱人,都是我这般模样,穿件法袍,反而不大气。” “你小子有几个钱?还敢谈什么真正的有钱人,你见过吗?” “白伯,等我哪天阔绰了,七八件法袍穿在身上,招摇过市。” “你是穿法袍还是卖法袍?” “边穿边卖两不误,白伯,我这生意经不错吧?” 白伯说道:“陈旧,门派重建一事,急是急不来的,任重道远,你还是要多看看山水邸报,先找到那几个师门长辈和师兄弟再说,否则祖师堂神主牌位、挂像谱牒,你一样都没有,名不正言不顺,不管是复国,还是建立了新朝廷,岂会乐意将偌大一座仙府遗址,交给你这么个四境练气士,就算那位新君大度,肯将原址归还,你就守得住家业了?” 因为当初整个宝瓶洲南方都被蛮荒妖族侵占,无数山门、修士纷纷北迁,过大渎进入北方地带,如今宝瓶洲各家山水邸报,还是有许多南方仙府、山上门派在招徕旧部,或是招兵买马,试图补充人手,恢复旧日荣光,不然就是祖师堂已经改迁,与门派原地离得太远,必须通过山水邸报,提醒那些失散多年的谱牒修士,山门新地址位于哪国哪地。 陈旧点头道:“实在不行,真要寻不见师门长辈,我就去找郭掌门,找她帮我重建山门,再与郭掌门签订一纸山盟,如此一来,竹枝派都有下山了。” 白伯气笑道:“异想天开!” 竹枝派最早的祖师堂,就设立在裁玉山之巅,如今犹有一处祖师堂遗址,只是在第二代山主掌门手上,搬迁到了别处,毕竟一座山头开凿不断,土石越来越小,总觉得兆头不好。就因为裁玉山这个聚宝盆,有一座名为野溪的采石场,此地出产的玉石,既可以啄砚,也可以拿来雕刻成各类名贵玉器和玉山子,由于玉石天然蕴含丝丝缕缕的灵气,灵气脉络类似石髓水路,虽然含量不高,但在山上已经算是极为稀罕之物了,尤其是那些大型玉石,摆放在庭院内,拿来当一块风水石,几乎是青灵国那些世族豪门的标配。 不过这类可遇不可求的巨石,竹枝派从来不敢藏私,都会进贡给正阳山,再由某峰高价转卖给达官显贵。 竹枝派的开山祖师,擅长地理堪舆,独具慧眼,早年与朝廷签订了契约,用了一个极低的价格,购买下了整座裁玉山以及附近群脉。等到竹枝派修士开凿渐深,就等于是坐拥一座宝山了,正阳山那边后知后觉,不曾想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还藏着这么一条价值连城的玉石矿脉,只是竹枝派已经与当时的朝廷签订地契,悔之晚矣,正阳山倒是没有做出那种赶尽杀绝的狠辣举动,而是派遣出一位祖师堂剑仙,与竹枝派缔结盟约,名义上说是盟约,后者其实就此成为正阳山的藩属门派。 现任掌门郭惠风,是一位金丹女修。 只因为竹枝派的开 山祖师,是与前朝订立的契约,所以等到两百年前青灵国的开国皇帝坐上龙椅,竹枝派和裁玉山,就遇到了一场风雨欲来的危机。 据说她就坐在裁玉山一座大阵之内,摆明了正阳山剑仙若敢强占祖业裁玉山,她就来个玉石俱焚,正阳山,青灵国和竹枝派三方,谁都别想要这条矿脉了。 这位掌门女修性格之刚毅,可见一斑。 陈平安笑了笑,终于要见到那位水龙峰劳苦功高的奇才兄了。 他这个当山主的,在落魄山的时候,几乎很少主动谈及别家山头,就更别提某位修士了。 但是此人,绝对是例外。 不说小米粒,就连暖树,还有骑龙巷掌柜石柔都对此人有所耳闻。 这位奇才兄一定想不到,自己在落魄山,竟然有如此高的“威望”。 按照老厨子的说法,酒桌上边,不聊几句夏侯兄的壮举,喝酒无滋味。 这个声名远播的“奇才兄”,名夏侯瓒,作为水龙峰晏老祖师的得意弟子,一直负责正阳山谍报事务,二十年间搜集情报,可谓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懈怠,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情报线,就是盯着旧龙州槐黄县的陈平安和刘羡阳,为此夏侯兄几个堪称心腹的干练下属,还与红烛镇那边的绣花、玉液、冲澹三江水府,或深或浅都攀上了关系,给不少自称手眼通天、耳目灵光的水府胥吏,砸了不少神仙钱进入后者的腰包。 但是这位夏侯兄从头到尾,没有用过下三滥的手段,当然,他也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那座落魄山的靠山,是北岳披云山,都说那个泥腿子出身的年轻山主,一直是山君魏檗扶植起来的账房先生,负责将山君府许多灰色收入,通过一座两山合租的牛角渡,洗成干净的神仙钱,每年秘密流入山君府财库。 至于那个刘羡阳,早早离开家乡,去往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多年,结果一回家,就鸿运当头,摇身一变,直接成了龙泉剑宗阮邛的嫡传弟子,而阮邛又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 双方靠山不是北岳山君,就是大骊阮首席,故而夏侯兄岂敢乱来。 等到那场名动一洲的宗门庆典结束,夏侯兄就“功德圆满”了。 陈旧突然说道:“白伯,求你一件事,若是那位夏侯剑仙问起,你能不能说这顿酒,是我打肿脸充胖子掏的钱?” 白伯说道:“三壶松脂酒。” 本来裁玉山就要按时与夏侯瓒对接账簿,所以这顿酒,是竹枝派的公费支出,白泥不用自己掏钱。 “两壶!” “成交。” 在裁玉山地界,一处名为散花滩的岸边,有个竹枝派不对外开放做生意的自家酒楼,当下有个酒局。 今天做东之人,便是负责裁玉山采石场的现任开采官,老人名叫白泥,是竹枝派祖师堂修士,门派修士都习惯称呼老人为白伯。 客人就只有一位,来自上宗正阳山的贵人,一位不算太年轻却也不绝对不老的剑仙,夏侯瓒。 作陪的,一男一女,外门知客陈旧,女修梁玉屏,道号“蕉叶”。 女修的“发钗”,是一把小巧玲珑的芭蕉扇。 至于那位男子,就没什么可说道的地方了,只是个外门知客,模样普通,境界不高,身份一般。 她是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主动要求参加酒局,白伯不好阻拦。 梁玉屏是鸡足山一脉的高徒,不出意外,她就是下任峰主人选。 而鸡足山也是上任掌门传下的香火道脉。事实上,竹枝派内部就分成了两派,裁玉山一脉修士,不愿太过依附正阳山,而鸡足山一脉,是铁了心想要投靠正阳山,以前是与秋令山处处示好,如今换成了转去抱满月峰的大腿。山上的藩属、从属关系,分三种,第一种,明文确定双方属于上、下山关系,下山修士谱牒必须纳入上山祖师堂的谱牒副册,地位自然低人一等,而且极难脱离上山掌控。第二种,藩属门派,是那种从属仙府,需要按时向宗主门派进贡钱财、物资,竹枝派与正阳山的关系,就是这一种。第三种,山上盟友,但是两者实力悬殊,弱势一方却无需纳贡,比如落魄山和螯鱼背的珠钗岛。 酒楼高两层,二楼有一间大屋子,历来是被专门用来款待正阳山贵客的。 白伯带着名为陈旧的男人走上楼梯,廊道内,梁玉屏已经站在门口,亭亭玉立,白藕手腕有一串有价无市的虬珠手钏。 女修瞧着约莫三十岁,身材修长,嘴角有痣。 她今天这身法袍,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瘦处更瘦,胖处显腴。 梁玉屏瞧见了那位手握开采实权的白泥,轻声埋怨道:“白伯唉,岂可让夏侯公子久等,我若是夏侯公子,稍有气性,早就走了,哪里会耐着性子等你们赶来,夏侯公子还反过来劝我别着急哩。” 女修嗓音不大不小,廊道内洞府境的白伯听得真切,屋内那位龙门境的夏侯剑仙,想必就肯定更听得真切了。 白伯轻声笑道:“这就是有玉屏负责待客的好了。” 女修回嗔作喜。 进了屋子,白伯拱手致歉,夏侯公子放下手中的那只斗笠盏,站起身,笑着说不必如此见外。 白伯问道:“夏侯剑仙,我这就让人上菜?” 夏侯瓒点头笑道:“自然是客随主便,反正我如今无事一身轻,再等上片刻又算什么,何况‘蕉叶’道友煮得一手好茶,这散花滩老茶树摘下的明前茶,味道尚可。” 白伯眼角余光看着那个如释重负的知客。 傻子么。 这点言外之意,开始兴师问罪了,都听不出来的? 白伯连连抱拳讨饶道:“是我做事不老道了,稍后先喝三杯罚酒。” “长者为尊,白伯再这么说些虚头巴脑的,就真把我当外人了。” “不敢不敢。” 女修开始打圆场,“夏侯公子,今日有一道主菜,醉虾,我们酒楼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买来十八只‘银子’,凑成了一盘,还是我们竹枝派与一位大骊督运官有香火情,好不容易才买来的。” 说得就像是她自掏腰包买来似的。 白伯也无所谓被她抢了功劳。 夏侯瓒笑道:“银子,别称河龙嘛,以前沾师父的光,两指长的,吃过几次。” 女修顿时脸色尴尬至极。 白泥也是头大不已,只是你梁玉屏觉得稀罕,你说你与一位水龙峰剑仙瞎显摆什么,水龙峰既修剑道,嫡传弟子往往兼修水法,一洲水中“清供野味”,肯定不缺见识。 原来宝瓶洲有条地下河,被誉为走龙道,来来往往俱是仙家渡船,水中有一种独有的奇异河虾,通体雪白,天生汲取水运精华,在夜幕中熠熠生辉,被河道北方诸如梳水国称之为“河龙”,在南边则昵称为“银子”,一指长短的河龙,就是头等的奇珍河鲜了,若是活到百年的河龙,身形长到两指。如今一只一指长的河龙就能卖到一颗雪花钱,而且有价无市,若是与大骊督运衙署或是老龙城侯家没点交情,根本买不着。 夏侯瓒随口问道:“是哪位督运官?” 白伯说道:“是一个姓黄的押运官。” “几品官?” “好像是从五品。” 夏侯瓒点点头,“那就是虞督运手底下的某位佐官了。” 以前这种山上美食,都是水龙峰管钱的一位师兄,直接跟大骊漕运总督署那位虞督运预定的,不过那个姓虞的架子大,据说跟一位大骊上柱国关氏子弟极有交情,才得了这么个肥缺。 陈平安笑了笑。 说起来,如今大骊督运衙署那边,掌管这条走龙道航线的督运官虞山房,因为关翳然的关系,双方还是旧识,老酒友了,虞山房酒量差,酒品更差,说他假醉吧,他一喝高了就钻桌底下去,说真醉吧,在桌底下去就去摸女修戚琦的靴子。 当年大骊朝廷新设一座衙门,专门监督和负责一洲渡船航线、仙家渡口与山上物资运转,当时主官的官职是正三品,只比户部尚书低一品,在这座衙署里边,关家得了三把椅子,原本关翳然就是要坐那把相对官身最低的椅子,还说服虞山房一起,去新开辟出来的漕运衙署当差,本意是让虞山房与一个叫董水井的新朋友联手,后者干干净净挣钱,前者顺顺利利升官。 结果虞山房不情不愿上任了,结果关翳然这个说话跟放屁一样的王八蛋,竟然自己撂挑子,转头跑去当那条大渎当督造官了。 如今虞山房作为督运官之一,最重要的分管职责,就是那条宝瓶洲南北向的漫长走龙道。 至于更早涉足走龙道生意的老龙城侯家,曾经占据半条航线,在大骊朝廷介入后,侯家就只能乖乖退居幕后,吃点残羹冷炙。 现在的大骊督运总署衙门,设置在济渎之畔,不在大骊陪都洛京内,与长春侯水府是近邻。 被誉为“漕帅”的主官,已经由三品升为从二品,两位辅官,也顺势升为正三品,按例漕运总督不受部院节制,直接向皇帝负责,可以专折奏事。 在这二十来年中,官运亨通的虞山房,因为起步就不低,还是衙门设立之初就是最早进入的元老,现在可以算是一方封疆大吏的实权官员了,衙署一主二副之外,最早的三十条山上航线,因为大骊王朝退回大渎以北,缩减为十七条,宋氏朝廷就裁撤掉了一部分督运官和相关佐吏,多是高升或平调转任地方州郡,剩下的督运官当中,就有虞山房,从四品,关键是他全权管辖的走龙道,由于北端尽头位于一洲中部的梳水国,故而是唯一一条航线延伸到宝瓶洲南方地界的水路要道,所以傻子都看得出来,虞督运手上的权柄,绝对不仅限于走龙道督运一事,河道沿途诸国、仙府,在大骊朝廷归还整个宝瓶洲南方山河之后,至今对大骊朝廷还是以藩属国自居,估计一部分功劳,都得划到虞山房头上,至于功劳到底有多大,只需看未来虞山房转任别地的官身高低,就会一清二楚。 夏侯瓒好像终于瞧见那个一直杵在原地当哑巴的外门知客,微笑道:“白伯,这位是?” 白伯沉声道:“陈旧!还愣着做什么。” 陈旧立即抱拳道:“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见过夏侯剑仙。” 夏侯瓒沉默片刻,笑着点头,“幸会,久仰大名。” 陈旧动作僵硬,一直保持那个抱拳动作,憋了半天,说道:“终于见到了夏侯剑仙,荣幸荣幸,荣幸至极。” 夏侯瓒笑着不说话。 梁玉屏扯了扯嘴角。 真是狗肉上不了席。 白泥怎么想的,竟然愿意为这种废物牵线搭桥,夏侯瓒瞧得上眼,才奇了怪了。 正阳山的一个藩属门派,外门知客而已,负责迎来送往,不涉及竹枝派的机密要事,甚至都接触不到外门和裁玉山的账簿。而且作为知客,每一笔支出,都需要详细记账,与账房那边报备,还有可能往外贴钱。要想成为一个正儿八经仙府门派的知客,必须身世清白,有据可查,毕竟大骊王朝颁发的关牒,不是那么容易作假的,何况作假的代价太大,一经发现,需要面对的,可就不是青灵国朝廷的追究了,而是大骊刑部单线联系的直属修士。 眼前这位不怒自威的夏侯剑仙,就是那位掌管正阳山谍报的天才兄。 落座之前,夏侯瓒与白伯又是一番谦让推辞,梁玉屏在一旁笑语劝说,才算坐定。 白伯果然先喝了三杯罚酒,然后才带着陈旧一起给夏侯公子敬酒,等到陈旧傻了吧唧喝完酒坐回位置又无动静,白伯给这个外门知客使了个眼色,陈旧后知后觉,单独起身敬酒,夏侯瓒坐在位置上,抿了口酒,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对面那个男人坐下吃菜。 夏侯瓒喝酒时,神色郁闷,显然心情不佳。 正阳山诸峰,与夏侯瓒同辈、或是差不多境界的剑修,开始说起了风凉话。 都怪名字没取好,瓒,三玉二石也,既然玉石相杂,可不就是质地不纯的玉。 等到那盘“银子”端上桌,夏侯瓒兴致缺缺,只是给身边梁玉屏先夹了一筷子醉虾。 女修受宠若惊,笑颜如花。 陈旧想要夹一筷子醉虾尝尝鲜,立即挨了白伯一记瞪眼,只得悻悻然转移筷子,夹了一条野溪杂鱼。 经过那场问剑,正阳山诸峰出现了一连串翻天覆地的变化。 满月峰那位辈分最高的老祖师夏远翠,身为玉璞境剑仙,担任掌律不说,还占据了两座闲置多年的山峰。 陶烟波的秋令山,已经封山,元婴老剑仙主动辞去了一切宗门职务,宗主竹皇责令陶烟波闭门思过一甲子。 水龙峰晏础的身份,则从掌律祖师变成了正阳山财库的头把交椅。 琼枝峰峰主冷绮对外宣称闭关,由弟子柳玉接管事务,雨脚峰峰主庾檩,这位年轻金丹剑仙,虽然在那场变故中出了个大丑,但是并未就此颓废,只说正阳山在边境立碑一事,几经波折,如今甚至有一拨血气方刚的年轻剑修,将近十人,在这边结茅修行,他们来自五峰,据说他们私底下形成了一座小山头,总计二十多人,都是诸峰比较年轻的天才,其中就有庾檩,是主心骨之一。 宗主竹皇和祖师堂,对此也没有说什么,竹皇只是让那些年轻人所在诸峰峰主,私底下与这些年轻人提醒一事,不许他们损坏石碑,其余的,就都不用去管了。 其实水龙峰在这场变故当中,折损不大,甚至算是唯一因祸得福的山头,宗门地位还略有抬升。 唯独夏侯瓒,这位水龙峰晏老剑仙的得意弟子,最为失意,没有之一。 梁玉屏开始编排起几个正阳山藩属的不是,再说几句自家门派的好,尤其是她所在鸡足山一脉,那几位师妹是如何仰慕水龙峰。 夏侯瓒点头笑道:“你们竹枝派一向与我们正阳山世代交好,师父每每提起鸡足山,总是赞不绝口,不吝好话的。” 梁玉屏斜瞥一眼白伯。 裁玉山竹枝派,是正阳山众多藩属门派之一,其实最为鼎盛时,正阳山的这类“下山”或是附庸门派,多达十几个,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半数名义上的藩属门派,虽然暂时没有正式脱离附庸身份,但是以往每次聚集,都会乘坐符舟、私家渡船准时赶往正阳山的祖山“点卯”,现在一个个都开始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或者派遣个手下露个面,来这边交差。 而夏侯瓒这位水龙峰老祖的嫡传弟子,堂堂龙门境剑修,如今就只是管着正阳山北边三个藩属门派的“收账”一事。 其中就有竹枝派,其实哪里需要他催促,又不是那几块天高皇帝远的“飞地”山头,这座裁玉山离着正阳山才几步远? 所以明眼人都清楚,夏侯瓒算是被正阳山和水龙峰当作弃子了,等于是一贬再贬,彻彻底底坐了冷板凳。 凭良心讲,在收集谍报一事上,身为龙门境修为的夏侯瓒,没有任何懈怠或是掉以轻心,十分用心,尽心尽责,虽然这个职务其实油水颇多,但是夏侯瓒可以摸着心口说句实诚话,自己没有任何中饱私囊,一颗雪花钱的贪墨都没有。他只是想着借助功劳,好在成为宗门的祖山祖师堂里边,有个位置,即便境界不够,于礼不合,那么未来下宗呢? 故而以前几乎滴酒不沾的夏侯瓒,如今一有机会就喝闷酒。 不然以白泥的身份,请得动他夏侯瓒? 难道就凭走龙道那几条不足半筷子长短的“银子”? 由竹枝派掌门郭惠风亲自请他喝酒,才算“门当户对”。 但是旁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如今正阳山有一大堆说闲话的,师父他老人家虽然在震怒的宗主那边,好不容易保住了自己的水龙峰嫡传身份,但是也只能是让他这个极为器重的得意弟子外出,避一避风头。外人哪里知道他夏侯瓒的难处,收集谍报,得绕过大骊朝廷和龙州官府,还需要避开那个跟落魄山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北岳披云山,至于刘羡阳,让他怎么查,都跑去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游学了,而且那座龙泉剑宗,整个宗门,就那么几个人,让他如何渗透,如何秘密安插人手?否则即便是换成神诰宗、云林姜氏,这样的庞然大物,都不至于如此艰难。 雨脚峰庾檩,与琼枝峰柳玉,都曾在龙泉剑宗练剑修行,只是夏侯瓒始终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尤其是那个庾檩,成为峰主前后,以前敬称夏侯剑仙,后来随便称呼夏侯道友,判若两人。 所以夏侯瓒就只能是哑巴吃黄连了,听师父的,先蛰伏几年,别抛头露面,回头找机会,在中岳地界的篁山剑派那边,会给他安排个肥缺的实权位置。 夏侯瓒脸色阴沉,低头喝了口闷酒。 隐官?很厉害吗? 真要遇到了,面对面,就老子这脾气,非要跟他姓陈的问剑一场! 输了又如何,骨气不能丢。 相信对方总不至于活活打死自己。 那个名为陈旧的外门知客,终于壮起胆子说了句公道话,“大宗门如官场,难免会沾染些不好的习气,总是那些真正认真做事的人最吃亏,做好了是应当的,做不好,闲言碎语就一股脑涌来,明里暗里,哪里拦得住,如夏侯剑仙这般境遇,随便翻翻史书,何曾少了,我得在这里与夏侯剑仙敬酒一个。” 白伯满眼惊讶,看着那个双手持杯敬酒的陈旧,这小子终于开窍了? 夏侯瓒斜眼瞥去,点点头。 不曾想还是个会说话的。 难怪能在裁玉山这边当个外门知客。 夏侯瓒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人赶忙再次自报名号,“陈旧,耳东陈,旧物的旧。” 估计先前自己说话嗓音小了,或者是夏侯瓒没记住,贵人多忘事嘛。 夏侯瓒微微皱眉,怎么也姓陈,听着就烦人。 陈旧看来是个还算擅长察言观色的,立即开始表忠心了,“我对那落魄山姓陈的,自打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起,便素无好感,若非我实在道行浅薄,否则定要对他饱以老拳!” 夏侯瓒脸上少了几分厌恶,肉麻是肉麻了点,可毕竟是顺耳的言语。 他眯眼问道:“陈知客,你跟那位山主无亲无故又无冤无仇的,为何如此反感此人?” 夏侯瓒夹了一条河龙,细嚼慢咽起来,“不用着急回答,想好了再说。酒可以乱喝,话可不能胡说。” 酒桌气氛一下子就凝重起来。 梁玉屏有些幸灾乐祸。 白伯开始揪心,担忧不已,陈旧你一个外门知客,犯得着拍这种-马屁?胆肥吗? 陈旧约莫是酒壮怂人胆的缘故,毫不怯场,说道:“我看过一本山水游记,就是写那家 伙的,艳遇不断,不堪入目!满嘴仁义道德,看似一路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实则是在紧要关头便严于待人宽以待己,半点不肯吃亏的,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美人,银子,机缘,声望,都给他便宜占尽了。艳鬼,狐魅,符箓美人,偎红倚翠,莺莺燕燕从来不缺,反正一遇到点事情,就有美人相救,渡过难关,这样充满脂粉气的江湖游历,哪有半点凶险可言,搁我我也行!” 陈旧又喝了一杯酒,再呸了一声,“一个成天只喜欢讲道理的人,和那种从不喜欢讲道理的人,两者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运气好!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真本事了。” 白伯一时无言。 你陈旧到底是看不惯那个年轻隐官的为人,还只是羡慕嫉妒他的艳遇不断? 夏侯瓒大致有数了,是个浅薄之徒,不过说话做事还算得体,不是那种掉钱眼里出不来的财迷,简而言之,就是还有点野心,是想着往上爬的,一个愿意自掏腰包往外贴钱的外门典客,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兜里钱多得没地方花了,一种是舍得花今天的小钱,挣明后天的大钱。而一个流落到竹枝派的外乡练气士,四境修为,怎么可能有多丰厚的家底,不出意外,就是想着与竹枝派攀上关系,比如金丹郭惠风,来年好衣锦还乡。 夏侯瓒自认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对方那种尽量不让谄媚表现得太过露骨的卑微,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假装不来。 得知这顿酒,是陈旧掏的钱,夏侯瓒难得主动敬酒。 放下酒杯后,夏侯瓒笑问道:“陈知客,听说你来自南边的黄花川,门派不小啊,放在宝瓶一洲都是稳稳当当的三流仙府了,虽说打仗打没了,这么些年,始终没个顶梁柱将旧门户重新撑起来,可真计较起来,你们黄花川比起竹枝派,规模只大不小,底蕴只深不浅,怎么跑这来混饭吃,不觉得寒碜吗?对了,我听说黄花川有几处胜景,其中玄铜山与盘螭山,两山对峙,都不高,全是梅树,花开时一白如雪,盘螭山中有一座元元讲寺,据说寺内珍藏有一幅长卷,叫什么来着?” 梁玉屏脸色微变。 先前对话,夏侯瓒看似连此人姓名都没听说过,却知道此人来自南边的黄花川,对于那边的风土人情更是如数家珍。 陈旧愣了愣,似乎,小心翼翼说道:“只是听师尊偶尔提起,玄铜山的山脚,那座元元讲寺内,确实珍藏有《一张蒲团外万梅花》,但是一般不会轻易拿出来给外人过目,师尊还是与方丈关系好,才看过一次,事后师尊与我们几个嫡传泄露,说这幅长卷保管不善,可惜了,上边黑斑极多,许多题诗文字都辨认不清。至于盘螭山附近,以往确实梅花开得如同……大块文章,只是早些年,当地乡人土民,因为种梅利薄,不及兰花可以作为盆栽贩卖,故而砍伐梅树颇多,所谓梅开如雪,就有点名不副实了,文人骚客都喜欢转去别地赏梅。” “花开如大块文章,嗯,听着是要比一白如雪更冷僻几分,陈知客,谈吐不俗啊。” 夏侯瓒点点头,伸出筷子去夹醉虾,转头问道:“白伯,如今竹枝派外门典客,每个月俸禄是多少?” 赶紧报了一个数字,六颗雪花钱。 年底有分红,不过得看行情。 夏侯瓒手中那双筷子略微停顿片刻,点点头,只说了三个字,不算少。 然后就没有说什么。 白伯却已经心领神会,不算少,那就是也不多嘛。 得给陈旧涨薪水了。 这顿酒,陈旧还真没白“请”。 裁玉山脚野溪汇入一条大河,宽阔河道内,青灵国官船往来乱如麻。 许多竹枝派山上匠人精心打造的珍贵器物,就通过这条大河“流入”一国勋贵将相之家。 两岸种满杏花树,满树杏花,风吹如雪。 风雨杏花雪,南北水拍天。 夜幕里,一位女修站在杏花树下。 不知为甚,落花时节,都是蹙眉。 白泥单独前来此地,说道:“掌门,夏侯瓒看似散漫,实则为人极为谨慎,酒桌上根本套不出半句有用的话。” 郭惠风点头道:“若是个管不住嘴的,如何能管正阳山情报。” 白泥轻声道:“青灵国朝廷签订的两百年租期,马上就要到期了,这个夏侯瓒,在这种时候负责跟我们几个门派的催账事务,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定期来裁玉山这边逛荡,会不会是正阳山祖师堂或是水龙峰的意思?” 郭惠风幽幽叹息,“就算没有竹宗主或是晏剑仙的暗中授意,恐怕夏侯瓒自己也有将功补过的想法。” 上次就是在她手上,关于裁玉山,竹枝派与青灵国续签了一份两百年期限的租赁契约,这次竹枝派恐怕很难守住这座裁玉山的祖传家业了。 白泥说道:“在契约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们竹枝派可以优先续约,而且即便有别家仙府想要购买裁玉山,竹枝派也可以与他们竞价,价高者得。” 郭惠风苦笑道:“怕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白泥何尝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在师叔祖这边,他故意说些轻巧话罢了。 既然期限到了,竹枝派就再无正当理由占据裁玉山,青灵国若是想要转卖别家,例如正阳山再出高价,竹枝派是很难争过正阳山的。 甚至正阳山只要愿意出价,竹枝派敢竞价? 难怪青灵国朝廷前不久来了个皇家供奉,藏头藏尾的,不敢让正阳山知道行踪,只是私底下找到郭惠风,拐弯抹角说了些话,大体上就是暗示郭惠风,我们皇帝陛下那边,其实是很愿意与竹枝派续约的,价格好商量。 显然是担心竹枝派连价都不出,就被正阳山用一个极低价格捡漏了去。 所以对青灵国和竹枝派来说,围绕着一座裁玉山接下来数百年的归属,是一个极其极其微妙的复杂局面。 只说青灵国皇帝,既不敢招惹正阳山,也不愿白送出去一座裁玉山。既想竹枝派和郭惠风尽量多出价,又不愿因此惹恼正阳山。 而对郭惠风而言,如果打定主意不去争夺裁玉山,那就干脆不喊价了,正阳山当然乐见其成,却要与青灵国朝廷就此关系交恶。 要么是不去计较正阳山和青灵国两边的脸色,她直接让白泥代替他那个担任门派财神爷的师父,一路喊价到三十颗谷雨钱,不管正阳山如何开价,成就成,不成就不成。 可一旦让出最大财源所在的裁玉山,竹枝派就会 难道真要一步步沦为正阳山的下山? 郭惠风绝不甘心如此。 如果不是自家门派地理位置的限制,郭惠风半点都不想与正阳山有半点关系,这一点,从她继任掌门之前就是如此,实在是或亲眼见、或亲耳听过太多关于正阳山 见不得光的作为。 白泥几次欲言又止,还是鼓起勇气建议道:“掌门,若是真想要守住祖业,又能不被正阳山记恨,我们能不能与……北边那座山头,那个年轻隐官……” 说到最后,老者大概自己也觉得荒谬,便说不下去了。 郭惠风忍俊不禁,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出声,她显然是被“白伯”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给逗乐了,“白伯,你当我是谁,上五境修士吗,还是骊珠洞天本土修士出身?你觉得我去了那边,就能能那人见着面吗?退一万步说,没有吃闭门羹,与那人见了面,就能谈成事吗?” “白伯,你当他们落魄山是开善堂的啊?” 因为相貌“显老”,哪怕是境界、道龄远远高过这个白泥的郭惠风,也会谐趣喊一声“白伯”。 由此可见,竹枝派的门风,还不至于那么等级森严,一切唯修士境界论。 “也对。” 白泥点点头,记起先前酒桌上那位自家知客的说法,“况且根据早年那本流传颇广的山水游记显示,陈山主年轻那会儿,是个极喜欢沾花惹草的多情郎。” 若真是如此,一个不小心,掌门岂不是自投罗网?可别肉包子打狗了…… 那本游记的书上内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设身处地,都是男人,人不风流枉少年,有几个红颜知己,再正常不过了,没有才是怪事吧。 郭惠风满脸疑惑,好奇问道:“什么山水游记?内容与那位陈隐官有关?这种书也能刊印售卖吗?” 白泥老脸一红,“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一本不知谁杜撰出来的杂书,脂粉气略重,其实没什么看头。” 河道内,一条官船上,两位师出同门、却差了一个辈分的老剑仙在此秘密聚会。 垂挂起帘子,就是一层山水禁制,以防隔墙有耳。 正阳山两位峰主,满月峰夏远翠,水龙峰晏础。 “晏础,还不与夏侯瓒明说?” “夏老祖,我这徒儿,才智足够,嘴巴也是严实的,但是他最大的缺点,是做事情不够狠。他至今未能跻身金丹,不是没有理由的。这等秘事,他肯定帮不上忙,就不让他掺和了,免得节外生枝,竹皇毕竟不是笨人,若是被他察觉到端倪就不妙了。” 夏远翠眯眼望向远处的那座裁玉山,“一条已经开采数百年的玉石矿脉而已,青灵国钦天监的地师,前不久估算过储量价值,约莫还值百余颗谷雨钱,而且耗时耗力,其实让给郭惠风也没什么,反正我们正阳山每年都有一笔不小的分账,就当是雇人凿山的薪水了。关键就是这个郭惠风太犟,不识大体,总想着要与正阳山划清界线。刚好拿她来杀鸡儆猴,通过这个机会,让郭惠风身败名裂,再扶植起鸡足山一脉,竹枝派必须与我们正阳山签订上、下山契约。其余藩属门派,尽是些墙头草,只要看到了郭惠风的凄惨境遇,自然就会老实了。” “如何逼迫她与竹皇彻底撕破脸皮?” “我自有妙计,你等着看热闹就是了。” “夏老祖,雨脚峰那边,庾檩靠得住?” “我承诺事成之后,让他兼任下山篁竹剑派的掌律祖师,庾檩没理由不答应。” “总觉得这小子是个白眼狼,天生有反骨。” “有反骨?不挺好。至于尘埃落定之后,他又能反到哪里去。” 说到这里,夏远翠笑望向晏础,“先反竹皇再反我吗?就凭他一个金丹剑修?” 晏础听出了老祖师的言下之意,略显尴尬,“夏老祖高估我了,我哪有当宗主的命,更无这种野心和实力,年纪大了,自己有几斤几两,很清楚。我将来能够以上宗掌律身份,兼任下山的山主,就已经心满意足。” “庾檩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我根本就没有明说什么。他要是赶去竹皇那边诬陷我这个老祖要谋朝篡位,我倒是佩服这小子的胆识和魄力了。” 夏远翠突然眯眼笑道:“晏础,若是下山能够跻身宗门,你必须卸任上宗掌律。” 晏础见那夏远翠不像是在开玩笑,这位老元婴瞬间眼神炙热,斩钉截铁道:“没有问题!” 下宗宗主又如何,也是货真价实的一宗之主! 宝瓶洲三千年以来,才几座宗门,才几人担任过宗主? 先前夏远翠在一次祖师堂议事中,突然与建议正阳山诸峰剑修,不管男女老幼,不论境界高低、道脉出身,只要自己愿意,都可以赶赴蛮荒天下建功立业,出剑杀妖,而且他夏远翠和满月峰可以带队,通过一处归墟通道乘坐渡船跨越天下远游。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许多习惯了议事一半就退场的老剑修,顿时对这位闭关多年的老祖师高看一眼。 而宗主竹皇却只说此事重大,需要从长计议。 很快竹皇便登门满月峰,埋怨师叔为何事先不打声招呼就一意孤行。 夏远翠便说只是远游历练,又不会当真赶赴战场,就算要与妖族厮杀,他也会早做安排,如此一来,就能够扭转宝瓶洲对我们正阳山的观感。竹皇默不作声,离去之时,郁闷不已。 如今正阳山诸峰,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修士,大多对宗主竹皇极其不满,觉得竹皇身为一山宗主,面对落魄山的那场观礼,表现得如此懦弱,处处退让,尤其是与落魄山约定边界立碑一事,更是被他们视为正阳山千年未有之羞辱。 再加上正阳山试图建立下宗一事,也不了了之,巡狩使曹枰的突兀离去,大骊朝廷摆明了是选择偏袒落魄山。 名,正阳山已经沦为一洲笑柄,本该在宝瓶洲如日中天的一座崭新剑道宗门,年轻剑修们如今都没脸下山外出历练。 利,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本有望一山两宗门的格局,成了泡影,拥有一座下宗的诸多好处和实惠,都成了空想。 简单来说,就是从山主变成一宗之主的竹皇,个人声望降到了谷底。 若是正阳山只有竹皇一位剑修,是上五境,其实不管都无法撼动竹皇的宗主之位。 但是竹皇的师叔夏远翠,好巧不巧,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仙。 “夏祖师,陶烟波那边怎么说?” “自然是对我那个师侄心怀怨怼,且不说封山一甲子,自己也被逼着闭关思过,换成谁都觉得是一种奇耻大辱。何况陶烟波心里有数,如果还想要与那个姓陈的找回场子,只要竹皇一天是山主,就是痴人做梦,必须改朝换代才行。不然六十年封山,什么剑修胚子都捞不着,秋令山肯定就此一蹶不振,过云楼那个女娃儿的山头,就是前车之鉴。” 晏础点点头,陶烟波是真有狗急跳墙的理由了。 有自己的水龙峰,再加上眼前这位玉璞境老祖的满月峰,以及陶烟波的秋令山,如此一来,都不用说其余诸峰,竹皇在正阳山,除了他那自家祖山一脉,竹皇就差不多个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 夏远翠笑道:“说实话,我要是在竹皇那个位置上,身为宗主,面对那场对方气势汹汹且有备而来的观礼,我恐怕做得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啊。” 摇摇头,夏远翠啧啧道:“只能怨我这师侄命不好。我这个当师叔的,就只好替他分忧了。” 竹皇在元婴境时,碰到了个风雷园的李抟景,等到跻身玉璞境没多久,又遇到了那两个年轻人。 晏础举起酒杯,“在此预祝夏老祖更换座椅!” 夏远翠也举起酒杯,淡然笑道:“好说。” 晏础突然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其实这会儿就该称呼夏宗主了。” 夏远翠放声大笑,各自一饮而尽。 竹枝派鸡足山,一处不起眼的雅静宅邸内,一位年迈女修正在款待一位天字号的贵客。 她便是鸡足山一脉峰主,梁玉屏的师父,也是竹枝派的现任掌律祖师。 而客人,正是竹皇。 竹枝派内,在郭惠风接手掌门后,逐渐分成了裁玉山和鸡足山两脉,不好说双方是势同水火,却也暗流涌动,其实最根本的分歧,还在于到底是与正阳山渐行渐远,最终脱离从属身份,还是干脆全盘投靠正阳山。 竹皇手中正在把玩一把山上炼制的竹黄裁纸刀。 山下的书香门第,多是用来裁剪宣纸,竹皇手中这把切割金石亦可。 竹皇将裁纸刀重新装入古琴形制的木盒,一并递给女修,微笑道:“送你了。” 她接过刀。 略加思索,她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要她推波助澜。 他是借刀杀人。 竹皇笑了笑,“别多想,礼物就只是礼物,你不用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否则只会坏事。再说了,你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地方,与郭惠风还是师姐妹,何必自相残杀。我倒是希望你到时候能够帮郭惠风一把,免得这场闹剧,落个过犹不及的下场。那个人,可比你,当然也比我都聪明太多了。” 她大为意外,确定他不是开玩笑后,以心声问道:“宗主如何确定那人,如今就一定藏在某地,而且一定会管这闲事?” “直觉。” “如果,我是说万一,那人故意袖手旁观,宗主怎么办?” 竹皇淡然道:“只需夏远翠一死,晏础、陶烟波这些此生无望上五境的酒囊饭袋,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其中有一事,竹皇并没有与女修交底,正是在他的授意下,秋令山陶烟波才主动勾结的那位师叔。 倒是雨脚峰那个庾檩,比竹皇想象中聪明很多,竟敢主动揭发师叔的谋逆篡位之举。 野溪边,那个名叫陈旧的外门知客,开始钓鱼。 白泥与掌门作别,独自返回散花滩那边,发现陈旧这家伙倒是晓得偷闲,竟然蹲在一棵杏花树旁,双手笼袖,轻轻跺脚,脚边还有酒局剩下没喝完的一壶酒,给他顺手牵羊了,直愣愣盯着水面。 老人踱步来到溪边,笑道:“别忘了两壶松脂酒。” 陈旧抬起头,“啥?” 白伯坐在一旁,也不计较这小子的装傻扮愣,抬头看了眼杏树,没来由感叹道:“陈旧,我当年刚刚进入竹枝派,记得第一次跟随师父来到这裁玉山,一路散步,就觉得河边满树杏花,好看是好看,但是想到了一句家乡那边的谚语,总觉得不是滋味,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那会儿不懂什么忌讳,就与师父直说了,师父却与我说,山下有山下的说法,山上却有山上的道理,而且这个道理,非但不差,反而寓意极好。” 白伯笑问道:“知道这句话在山上,是什么道理吗?” 男人摇摇头,“白伯,这怎么猜嘛。” 白伯点点头,“我当年也是这么跟师父说的。” 陈平安笑道:“后来有答案了吗?” 白伯浑然一变,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只是偶然翻书看得一桩典故,相传有位远人迹而独立的白骨真人,曾经长久睡在一棵李子树下,最终证得长生不朽的大道。” 陈平安目视前方,微笑道:“陆掌教就这么闲吗?” 身边老人分明是被陆沉用秘法附身了。 陆沉赶紧伸出手指抵住嘴边,“别声张啊,咱俩可以多聊几句!” “敢问陆掌教,怎么找到我的?” “碰运气!” “不说就算了,相信礼圣很快就赶来此地,记得到了功德林,帮忙看看刘叉如今钓技如何。” 陆沉无奈道:“贫道之所以偷摸来浩然,就是忍不住想问一句,好与你确定一事,世间到底有无光阴,是否由无数个定格的静止组成一个一。” “出门在外,不得以诚待人?” “好吧,怕了你了,陈平安,你与我透个底,咱哥俩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不是关押了我的某个假相?” “是。” “……” 正文 第一千一十一章 斜阳落山万紫青 正午时分,日在天中。 陈平安将竹竿放在地上,站起身,脚尖一挑,将酒壶挑起,抿了一口酒水,“边走边聊。” 陆沉便暂住于老人这座逆旅客舍当中,与陈平安在这条溪边散步。 落在旁人眼中,也不觉奇异,身为裁玉山开采官的白伯,与外门知客陈旧,素来交好。 陈平安说道:“一个凭空想象而成的假相而已,陆掌教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不惜违反文庙礼制,擅自潜入浩然天下。除非……” 陆沉笑着接话道:“除非贫道原本就有心相之一,一直没有收回,始终在浩然长久飘荡,既然贫道并非从白玉京赶来,所以不算违反文庙规矩。” 陈平安摇摇头,“除非陆掌教想要立即跻身十五境,填补师尊散道之后、大掌教师兄返回白玉京之前的那个空缺,好震慑青冥十四州,既然浩然、蛮荒皆可视为一条蹈虚渡船,想必青冥亦然,恰好古语有言,‘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至于无敌是否真无敌,想必陆掌教作为旁观者,对此心中自有答案。结果陆掌教经过推演,发现当下破境,成功的可能性毫无征兆降低了,觉得不对劲,思来想去,就想到了我,不惜压境,使用秘法瞒天过海,陆掌教能在此逗留多久,一刻钟?还是一炷香?” “陈平安,你不是一个如何难猜的人。分出心神,涉险行事,想要将一座心中天地无限趋于真相,以术近道,结果被外人看穿分身,寻常修士还会举棋不定,想个折中法子,你不一样,就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静观其变,押注虚惊一场,一种是果断炸碎一粒心神,不惜伤及大道根本,双方就此结下死仇,然后你一边通知坐镇天幕的文庙圣贤关门,帮忙盯着天地屏障,一边喊来小陌先生和谢姑娘堵路。陈平安,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好像还是没有彻底改变这种非对即错的想法和思路。” 两位关系颇为复杂的“道友”,他乡重逢,却在这边各说各话,鸡同鸭讲。 “想法和思路有何不同?” “想法可以无边无垠无量,思路却有条理脉络和门径。” 陈平安点点头,“这算不算心神有别?比如同一条道路,逐渐衍生出了感性与理性。” 陆沉笑道:“天学修心,人学修身。身安心乐,即是天人。可能说得比较笼统了,那贫道就举个简单例子,后世神主牌位,山上的祖师堂,山下民间祠堂和一国太庙都有,一般是用来供奉祖宗和先人,立神主以事死,神主当中写逝者名讳,一旁小字,题主祀者姓名,敬天法祖,慎终追远,如此说来,你觉得心神若果真有别,谁是主人谁是次?” 陈平安疑惑道:“能这么比喻?” “当然。” 陆沉说道:“不能!” 陈平安转过头,若非是白伯的身躯,真想对饱以老拳。 陆沉说道:“贫道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你猜错了,没有什么一刻钟一炷香的时限,贫道在浩然天下想要待多久就待多久,文庙管不了贫道。”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是我一开始就说错了,人的感性与理性,其实不是岔出两条道路,而是一脉相承,先有感性才有理性,不对,是先有理性才有感性,天理人欲之别?就像你所谓的神主被供奉者与祭祀者……追本溯源,可以往前追溯到一姓之祖,再往上……便是身主于人,心主于天?” 陆沉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唉,竟然还能如此解释,岂不是被贫道给瞎猫撞见死耗子了。妙极妙极。” 陆沉先抬头望日,再环顾四周,抖了抖袖子,“果然是大言炎炎,大道之言势若烈火,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嘿,无不包括,无所遁形。” 陈平安感叹道:“陆掌教厉害啊,这么快就找到我的第二个分身了。” 陆沉微笑道:“反正闲来无事,不如猜谜破题。” 咦了一声,陆沉侧过身子,横着行走,望向陈平安的侧脸,“此地知客陈旧,玉宣国道士吴镝,再加上落魄山竹楼分身,这就已经是三粒心神了,再加上那郓州山脚村塾的‘神主’,开馆蒙学,想必不太走动,不动如山,那就是宛如天上北极了,遥遥笔直一线牵引,莫非其余分身,是一分为七的路数?嗯,贫道终于想明白了,竟然是一座法天象地的北斗七星阵,陈山主是从桐叶洲金顶观那边得到的灵感?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师法于贫道,荣幸荣幸,荣幸至极。既然人间以日月升落确定东西,以紫微星断南北,这就意味着陈山主七个心神附着在符箓的分身,除了斗口必须始终指向学塾主身之外,在宝瓶洲的活动范围,都是有一定限制的?剩余三个分身的藏匿之地,容贫道猜一猜,大骊禺州,大渎以南的青杏国一带,最后一个,稍微有点难猜……不管怎么说,为了保护好七粒心神不被修士截获,各个击破,陈山主确实花了不少心思。” 如此结阵,陈平安原本极为冒险行事的分神之举,就安稳多了,通过大阵牵引,就像为散落各地的七粒心神,同时在“祖师堂”设置了一盏续命灯。 除非是被未卜先知的大修士刻意针对,否则宝瓶洲地仙之流,就再难剥离、拘押住一副分身的心神,真要斗法厮杀起来,敌对修士即便获胜,只会诧异为何一个大活人的练气士,竟然连魂魄都没有,等到陈平安那一粒心神退散失踪,重归“祖师堂”,露出符箓傀儡的本来面目,那些修士就会明白,自己已经招惹到了不该惹的角色。 陈平安说道:“其实还有两颗辅弼隐星,负责从旁策应,免得被地仙太过轻松就打碎某张符纸,牵一发动全身,功亏一篑,导致我必须立即收回全部符箓分身。” 陆沉唏嘘道:“难怪当年在泥瓶巷,你会与贫道说一句,自己的记性很好,看东西都记得住。” 那会儿的泥瓶巷草鞋少年,还会毕恭毕敬称呼自己一声陆道长,真是叫人怀念。 从陆道长,陆沉,王八蛋,到如今的陆掌教,好生伤感。 陆沉现在庆幸自己这趟没白走,绝对是不虚此行,当下的陈平安,算是入山修行,已经走到半山腰了,陆沉所谓的半山腰,与一般练气士不一样,是那种可以看到山顶风光的位置,才有资格被说成是半山腰,与境界高低没有绝对关系,比如许多飞升境大修士,一辈子都不曾找到合道契机所在,在陆沉眼中,就还是那种未至山腰的门外汉。 如今陈平安凭借两把飞剑本命神通的叠加,已经找到了一条极为宽广的“剑道”,就是通过眼见、耳闻、道听途说、以及想象在内诸多法门,集合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千世界,如果说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之前,只是一个略显稚嫩的构想,那么等到陈平安开始着手通过金精铜钱炼化出一条光阴长河,尤其是这趟天外返回,提升了一把“井中月”的飞剑品秩,陈平安的分身各处,七个“陈平安”,在宝瓶洲不同地界的一切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皆是一种好似时时刻刻都在以真实天地作为斩龙台砥砺剑锋的“炼剑”。 如此练剑之道,让陆沉都要倍感大开眼界。 比如今日知客陈旧在酒局所见,白泥、夏侯瓒和梁玉屏,三人的身材容貌,眉眼,声音,语调,气态,神色,都已经被知客陈旧“记录在册”,已经悄然融入主身陈平安的那座剑法天地。 简而言之,所有人物和山水景象,在这条陈平安行走的道路上,都是一个“字”或者“词语”,那么裁玉山散花滩的这顿酒宴,就仿佛组成了“一句话”。 组成这句话的词汇,数量越多,越是繁密,内容越是详细,就越是接近与“假相”对立的“真相”。 就像先前陆沉所询问的,世间到底有无光阴?是否由无数个定格的静止组成一个一?陆沉此说,就等于将整个天下视为一本完全静止不动的书籍,等到陆沉认定的“那个一”,他开始翻书,书上人物与景象才会“自觉”和“被动”流转起来。而陆沉的这个说法,显然与李-希圣的那个想法,属于同源不同流。 突然忘记某个字,又突然记起某件事,好像曾经经历过…… 人生在世,何其悲哀。杞人忧天之哀,穷途末路之哭,都曾让陆沉心有戚戚然。 又像陈平安之前在天外,与小陌和白景御风返回浩然途中,白景抛给他一大摞绘画有远古风景的纸张,当时陈平安觉得像一本小人书,更像裴钱在课堂上书页一角绘画某个小人儿,不同姿态,快速翻页,就是一整套完整动作。 故而等到陈平安这个写书人再将“这句话”单独摘出来,放入笼中雀内的那条光阴长河当中,将来旁人看到,就会觉得越真实。 如果说是今日酒宴,是一个短句,那么道士吴镝在玉宣国京城永宁县的那座宅地内,女鬼薛如意,少年张侯,还有那些院内的花花草草,再加上每天外出与那些衙门胥吏的请客喝酒,街上闲聊,摆摊给人算命看相……就是一个光阴长河被拉伸到数月之久的“长句”。 而陆沉的那个“假相”,就是万法之宗,如同是第一块……神主牌位。 但是陈平安在与李-希圣闲聊时,双方聊到邹子时,陈平安心中所想,曾经有个念头,作为作为河道定位的船锚存在,不可能是陆沉。 这就是陈平安一种类似惯性“思路”的自欺欺人。 而这种先自欺、再欺人、继而欺天的手法,自然是陈平安与崔瀺学的,可惜未能学到全部,毕竟是陈平安自学,全凭自己去摸索,就像一道术算题,知道考题答案,再去倒推追溯一个极为繁琐的解题过程。与此同时,恰好是这种画蛇添足的自欺欺人,陈平安有此起念,等于心声言语陆沉名讳,这就让当时同样远在天外作壁上观的陆沉,一下子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同样开始倒推回去……又是一场心有余悸,甚至半点不逊色于先前剑气长城的那场将至未至的伏杀,而陆沉若是不曾离开青冥天下,没有凑这个热闹,被一座大天地隔绝了天机,兴许就会错过这条线索。 陆沉这次返回浩然,还真不是违例“偷渡”,而是事先与礼圣报备过的。 是真有一件正事来着,至于见陈平安,只是顺路。 “容贫道再算一算,今年清明日,陈山主这座七星阵的斗口,是指向……玉宣国京城的那条永嘉街?!” 陆沉始终学螃蟹走路,跟着陈平安的脚步,问道:“一个马苦玄而已,值得你如此分神去封神?” 陆沉所谓的封神,却非封正之封,而是封禁、封山之封。 陈平安和马苦玄,双方心知肚明,有一笔陈年旧账,有人讨债有人还账。 可能是两个,可能是三个。如果马苦玄一定要阻拦,那就可能是三个或者四个。 都会死。 陆沉转过身,一脚将路上石头踢入溪水中,“照理说,即便马苦玄的父母能够成为一路山水神祇,无形中得了一洲西岳山君府的神道庇护,又如何?能拦得住你报仇?” “是了是了,原来如此,确实有点棘手。” “这对夫妇,竟然是要跻身城隍爷之列,获得冥府官牒的护身符,这就与山水神灵别出一道岔路了。呵,何止是护身符,真是世间最名副其实的救命符了。” “奇了怪哉,是如何做到的,以马苦玄这对父母的刻薄品行,即便他们想要凭借各类行善之举、 积累阴德跻身此列,可是酆都冥府自古就有那条‘有心为善虽善不赏’的铁律,阳间人物,即便精通冥间阴律,想要积攒功德,钻空子,那么光是这道门槛,他们就注定跨不过去,想要担任高位城隍爷,纯属痴心妄想了。” 陈平安终于开口说道:“马苦玄很聪明,早就有意绕过他们两个,在玉宣国京城偷偷安排了人手,只逼着他的父母不得不去做某些事,却故意不明言缘由,甚至不许他们去追问个为什么,曾经用极其严厉的言语内容,警告甚至是恐吓过他的父母。”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马苦玄是反其道行之,可能慢了点,但是有效。” 陆沉笑道:“马苦玄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这种谋划的?” 陈平安说道:“不会太晚,也绝对不会太早。当年杏花巷马氏连同那拨亲戚,一起搬出小镇,直接搬出了当时的大骊王朝,去往西岳地界的玉宣国,那会儿的马苦玄,心高气傲,根本不觉得我有资格当他的仇家,之所以让父母搬出家乡,估计至多是担心他们的下场,跟蔡金简和苻南华比较像,毕竟他要在真武山修行,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骊珠洞天。” “等到我第一次离开剑气长城,返回宝瓶洲,尤其是走出书简湖,马苦玄可能就有所警惕了,但更大的比例,是他为了故意恶心我,有意让我一心报仇却迟迟无法报仇,甚至会觉得一辈子都报仇无望,要我一辈子都生活在仇恨和愧疚当中。等到我担任剑气长城的隐官,消息传回浩然天下,马苦玄才开始真正将我视为威胁,我仔细研究过玉宣国马氏台前幕后的所作所为,就是在那几年里,各房子弟开始频繁出手,甚至开始试图通过子孙的科举一道,得诰命,光耀门楣,以后再试图某人或者数人得到朝廷谥号、追赠家族等诸多举措,都开始按部就班进行了,唯一的意外,就是马苦玄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就追上他的境界。” 上次落魄山观礼正阳山,马苦玄就曾听从真武山那个余时务的建议,后者坦言,如果再不出手,就没有机会了。 只可惜陈平安几乎拆解掉了整座正阳山,依旧没有给马苦玄出手的那个机会。 陈平安微笑道:“等到马苦玄的父母,成为玉宣国一方城隍爷,相信他们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马氏家族内那些作恶多端的自家人,凭此坐稳金身。都城隍庙,文判官高升调离出玉宣国京城,原阴阳司主官纪小蘋,顺势升迁为文判官,阴阳司与某司官位空缺出来,两人便由地方州郡城隍身份入京述职,按功升迁补位。” 陆沉笑呵呵道:“不愧是马苦玄,委实用心良苦。” 一国各级城隍爷,不同于山水神祇,虽然五岳山君有权利管辖两者,但是前者真正的上级,还是酆都冥府,简而言之,五岳山君可以直接决定境内山水神灵的升迁甚至是生杀予夺,但是没有资格惩罚各级城隍爷,必须按律转交给酆都判定罪责,就是说大岳山君府对各级城隍有一部分定罪权,却无执行权。 在山水官场,城隍庙就像一国朝廷的御史台,地位超然,身份清贵,可以监察百官,吏部却无法直接决定一位御史的升迁贬谪。 当然马苦玄能够做成此事,就在于骊珠洞天自成天道循环,昔年小镇百姓的生死与罪福,都不被酆都在内几处阴间冥府掌控。 陆沉问道:“可有破解之法?” 陈平安点头道:“有。” “你们剑修偶尔不讲理一次的那种路数?” “刚好相反,循规蹈矩。别说是玉宣国都城隍庙,还有酆都冥府那边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既然挑不出毛病,就无法按照冥科阴律庇护马苦玄的父母,最终只能秉公行事,两不偏袒。不这样,只会纠缠不休,冤冤相报何时了。上一代人的恩怨,我们这一代人做个彻底的了解,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留给下一代人。” 陆沉笑道:“马苦玄处心积虑,满盘皆输,岂不是要被你气死。” 陈平安说道:“他道心坚韧,气不死他。” 陆沉无言。 贫道只是与你开句玩笑,你不用这么一板一眼。 陆沉换了个更为讨喜的话题,“陈平安,你还真当起了知客啊。” 先前陆沉曾经提议陈平安,有机会一定要当个迎来送往的知客,会很有意思。 陈平安笑道:“从善如流。” 陆沉没来由感叹一句,“双眼所见即天地,一个人的记忆,何等宝贵又何等脆弱。” 夕阳即将落山,紫青万状,顷刻间变化无端,如梦如幻。 不对啊,不才是正午时分吗,怎的就日落西山了? 托大了托大了,陆沉心知不妙,立即闭上眼睛再睁眼。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惨也。 你陈平安也太不念旧情了,贫道可是帮你与宁姑娘牵红线的月老! 河边,白伯坐在杏花树旁,问道:“钓上几条鱼了?” 蹲着的陈平安手持鱼竿,笑道:“暂时没有鱼获,只有一条大鱼咬饵了,可即便上钩,也未必能遛上岸。” 白伯笑道:“你好歹是个练气士,还拽不上一条鱼?” 陈平安板起脸点头道:“鱼成精了呗。” 白伯哑然失笑,臭小子还挺会说笑话。 一处光怪陆离的神异境界中,陆沉与一个陆沉面面相觑,如照镜,故而双方眼中,存在着无数个陆沉。 正文 第一千一十二章 白云生处有人家 落魄山的山门口,小米粒正襟危坐,金扁担和绿竹杖都放在桌上。 仙尉道长,正在跟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聊得火热,投缘。 对方自称与山主相逢于青萍之末,还是景清道友的挚友亲朋。 黑衣小姑娘一直盯着两个道士的茶碗,只见他们喝,就是不见底,帮忙添水的机会都不给。 她百无聊赖,下意识伸出手,捻动绿竹杖,轻轻翻滚,咯吱作响,她立即停下动作,果然见那外乡道士转头望来,小米粒连忙道了个歉,再挺直腰杆,朝前伸出一只手,示意你们两位继续论道。 那道士脾气好啊,笑道:“没事,在道场那边,经常有瘦如野鹤的高士们闲聊和吵架,若有谁说到精彩处,就会响起一声玉磬,清脆悦耳极了。” 山上,一个青衣小童先是摔着袖子,大摇大摆,由山间青石板路走向那条昔年通往山顶祠庙的神道台阶,打算去山顶透口气,到了台阶那边,打算看看看门人仙尉有无偷懒,陈灵均双手叉腰,眺望山门,心一紧,赶忙伸出一只手掌遮在眉眼,狗日的,没有看错,果真是那个挨千刀的,竟然杀到自己门口了,一想到自家老爷的真身还在学塾那边当个教书先生,陈灵均立即缩了缩脖子,蹑手蹑脚,就要返回住处,到了宅子,跳上床,被褥闷头,打雷都别想吵醒他。 “景清道友,别假装瞧不见贫道,来山脚一起喝茶。” 陈灵均双手捂住耳朵,假装听不见这个心声,只管埋头一路飞奔,自言自语道:“昨夜暴雨倾盆,电闪雷鸣,风拔木,楼房摇摇欲坠,好家伙,这等声势实在太可怕了,床铺连同整个住处如同一叶扁舟置身松涛海波中,震耳欲聋,难怪今儿一整天什么都听不见了,原本是真给震聋了,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结果被一只手按住脑袋,陈灵均抬头一看,是自家老爷,笑容温醇,“一起下山待客。” 青衣小童咳嗽一声,蓦然胆气雄壮,“也好,是得去会一会那个不速之客,看他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眼前山主,虽说不是老爷的真身,又何妨?! 上次观礼黄粱派开峰,在娄山,山主老爷不在身边,跟这个姓陆的,不太对付,丢了些许脸皮在地上,今儿都得找回场子。 陆沉转过头,瞧见了那个走下山来的青衫陈平安,手上还有不少些许墨渍。 神主在那条细眉河源头附近的山脚学塾,眼前这个陈平安,亦是分身之一,负责“抄书”,记录汇总其余六人的所见所闻。 陆沉眼神哀怨道:“陈平安,贫道今儿就是串门,两手空空没带礼物而已,你咋个还生气了。” 原来裁玉山散花滩那边,陆沉与自己那粒心神,已经彻底失去了大道牵引。 要说是自己一个不留神,着了道,被地肺山华阳宫的高孤做成此事,也就罢了,偏偏陈平安如今还只是个元婴境。 等到陈平安是飞升境,那还了得? 陈灵均瞪眼道:“放肆,好大胆,竟敢对我家山主老爷直呼其名?!” 只要好人山主待在身边,陈灵均就跟彻底喝高了差不多,酒壮怂人胆,见谁都不怂。 “景清道友你等着,咱哥俩总有山水重逢的时候。” 陆沉朝那青衣小童竖起大拇指,“到时候贫道送你一只碗,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哭得稀里哗啦,就可以回请贫道喝一碗苦酒了。” 陈灵均脸色尴尬,伸手攥住陈平安的袖子。 因为想起了白玄的一句口头禅,别走夜路别落单。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好歹是在自家地盘,讲一个输人不输阵。” 有人撑腰就是不一样,陈灵均双手叉腰,嘴巴微动,看样子在酝酿一招“杀手锏”。 陆沉怒道:“你敢吐口水,就别怪我……” 说到这里,陆沉提碗喝了一口茶水,仰起头,咕咚咚喝完,陆沉晃了晃脑袋,喉结微动,“那就凭本事战一场!” 陈灵均想了想, 小米粒赶忙跑到陈平安身边,踮起脚尖,伸手挡在嘴边,小声传递情报,“好人山主,方才这位陆道长说了,你们曾经一起外出历练,跋山涉水,不知走过了多少山山水水,历经了千难万险,所幸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总算次次有惊无险,然后某次在一个叫裁玉山的地方,他掏腰包你请客,攒了个酒局,你当着一个叫梁玉屏、道号‘蕉山’的仙子,当着面夸她长得好看呢。” “我当然不信,半点不相信!仙尉道长……半信半疑吧。” “仙尉道长还询问那位梁姑娘的胖瘦哩,陆道长说那个仙子姐姐,是如何如何貌美如花,用了七八个成语嘞,仙尉道长听了半天,只是说了个‘虚’,陆道长便立即换了个通俗说法,说那梁姑娘,前面看和背面后,都是极好的,就是侧面看略显平淡了,仙尉道长闻言就长长叹息一声,端起碗喝茶,变得无精打采了。再往后,两位道长就跟对对子似的,一个说雪中行地角,一个便说火处宿天倪……其余还有好些弯来绕去的,我都记不太得嘞,好人山主你走到山门口这边,刚刚陆道长说到了神道衰而归敬于宿命,宿命衰又该归敬于何……” 陈灵均竖起耳朵,还有这档子事?想来山主老爷在酒桌上说几句场面话,情有可原,可以理解。 仙尉一脸懵。 小米粒你原来都仔细听着呢? 先前你坐那儿打哈欠,犯迷糊,小鸡啄米状,难道都是假象吗? 只是贫道与陆道长聊了那么多正经学问,你怎么就记不太得,偏偏这几句无关紧要的闲天,记得如此牢靠? 小米粒还不忘朝仙尉道长咧嘴一笑,伸出大拇指,既是说好话,又是在邀功,“好人山主,咱们仙尉道长,待客周到,我都看在眼里哩,滴水不漏,说话做事,很稳重的。” 陈平安走到那个被表扬了一通的仙尉身后,双手按住自家看门人的肩膀,轻声埋怨道:“陈某人的人品,外人信不过,毕竟是外人,都随他去,仙尉道长可是自家人,怎么可以半信半疑?” 仙尉叫屈道:“我这不是被带到沟里去了嘛。” 陆沉扶了扶头顶莲花冠,笑道:“小米粒,仙尉道长,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容贫道与陈山主还有景清道友,忆苦思甜一番。” 陈平安点点头,小米粒就乖巧起身,返回山上,打算与暖树姐姐说在山脚,碰到个姓陆的年轻道长,说话风趣,和气得很嘞。 仙尉就告辞一句,去门口竹椅那边坐着,从怀中摸出一本摩挲厉害的书籍,咦,拿错了,赶忙换一本书页崭新的正经书。 陈灵均跟好人山主坐在一条长凳上,发现如此一来,就需要与那陆掌教面对面,觉得不妥,就一点一点挪屁股,慢慢挪到了另外一张长凳的一端坐着,还是觉得不太稳当,就抬起双脚,一个转身,面朝山外,一下子就觉得风景这边独好。 陆沉看着那个青衣小童的背影,笑着抓起白碗,碗口朝下,滴了一滴茶水在桌上,霎时间云雾升腾,出现一幅山水画卷。 是一条雄浑山脉,祖山顶有坳,坳内小桥流水,还有座古老祠庙。 陈平安看了眼,问道:“是不是缺少了一棵树?” 陆沉抖了抖手腕,又有茶水滴落在桌上,满脸惊讶道:“陈山主对我们青冥天下的风土人情,就这么熟稔吗?” 陈平安笑道:“青冥天下是九山一水的地理形势,当年陈灵均如果跟着你去这边,鱼符王朝想要成事,很难吧?” 陆沉笑道:“事在人为,又有贫道在旁摇旗呐喊,鼓吹造势,某位道友走渎一事,真不敢说一定成或一定不成。” 陈灵均闻言立即转身,双手按住桌面,“你们在说啥?” 桌上这幅画卷所绘,位于青冥天下雍州与沛州的边境,两州被一条大渎分割开来。 而雍州境内,这条位于水底的山脉之巅,有一处地方志记载为梳妆台、俗称“洗脸盆”的地方,有石桥跨涧,名为回龙桥。 桥边有座山神祠,藏着昔年那场“共斩”之一。祠外有一棵万年老樟树,传闻主掌青冥四州气运。 鱼符王朝女帝朱璇,要在此举办一场普天大醮,以她的性格,陆沉用屁股想都知道,她一定会劈砍四条树枝。 陆沉当年远游赶赴骊珠洞天之前,曾经答应过这个朱璇,要为她和鱼符王朝带来一位首席供奉,结果我们陆掌教说话就跟放屁一样,一拖再拖,上次陆沉竟然还有脸去山神祠,干脆就翻脸不认账了。 就像陈平安说的,青冥天下与水运充沛的浩然天下不同,水运贫瘠,如此一来,想要养出真龙,难如登天。 陈平安恍然道:“老观主离开浩然 天下之前,带走了极多的东海水。按辈分,老观主能算是陆掌教的师叔,将这些水运倾斜到大渎源头,陈灵均再凭此走渎入海,化龙的机会,确实不小。毕竟这般走水,以前没有过,以后估计更不会有了。老观主给予水运,功德一桩,为大渎增添水势,汹汹入海,要是陆掌教与师叔事先谈拢了,还可以将一部分功德转嫁给陈灵均,再由鱼符王朝供奉修士在两岸一路倾力护道,陆掌教暗中盯着,排除所有意外。” 陆沉看着那个青衣小童,冷哼一声,“景清道友,听见没?!还在这边跟贫道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看,你跟谁横呢?” 他娘的,这个傻了吧唧的小兔崽子,太忘恩负义了,当年若是跟着他去了青冥天下,一桩多大福缘在等着他?躺着享福就是了。 由他陆沉来牵线搭桥,按照约定,先在那鱼符王朝捞个首席供奉,皇帝朱璇是个极有魄力的女子,肯定会竭尽国库都要保证陈灵均大渎走水成功,一切都是奔着帮他化龙而去,不出意外,他都可以与泥瓶巷王朱,去争一争世间第一条真龙的天大机缘。当人间重现真龙,身为斩龙之人的陈清流,凭此重返十四境,就得跨越天下赶赴青冥,一探究竟,即便这位剑修不掺和浩然、蛮荒的战事,同样未必会斩龙,但以陈清流的一贯脾气,十有八九,会与朱璇还有那座山神祠,或是道场位于雍州的女冠吾洲,起了冲突,不出意外的话,届时那棵万年老樟树,就会被一场问剑给砍断,朱璇还占卜个什么,那么如今天下数州将乱未乱之局,就算破了。 下书吧 虽说还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陆沉却也可以至少为白玉京和余师兄,拖延甲子光阴。 在这其中,得利最多的,还是陈灵均这条御江小蛇,什么都不用他做,而且注定安稳,没有什么后遗症,甚至无形中还会多出一位护道人,毕竟陈清流只要想要维持十四境,世间就必须有一条真龙,且只有一条。再说了,以陈灵均这些年与那斩龙之人的相处情况来看,相信在那雍州鱼符王朝,也只会与陈清流称兄道弟,处得很好,比如隔三岔五喝个小酒儿? 至于走渎一事的过程,大致如陈平安所说,碧霄师叔如今还搁放在那枚养剑葫内的东海之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环节。 否则陆沉就算执掌白玉京期间,也不可能拆东墙补西墙,冒天下之大不韪,倾斜整座青冥天下的水运来为陈灵均一人走渎。 陈灵均皱着眉头,竖起一根手指,神色严肃道:“让我缓缓,一时半会儿转不过脑子,我得深思熟虑再下定论……” 陆沉白眼道:“一团浆糊的脑子,你能想出个屁。”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的大致意思是说,你只要当年跟着他去了这雍州,就有很大的把握,成功走渎化龙,你有不小的可能性,会在浩然天下的王朱之前,成为世间第一条真龙,货真价实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且不用担心会被斩龙之人盯上,飞升境,真龙,在鱼符王朝当首席供奉,身份无异于青冥十四州的水运共主,而且最关键的,还有一张最大的护身符,因为你等同于得到了白玉京的大道庇护,一座天下,山上仙府,山下王朝,走哪里都是座上宾,都要与你称赞一句,景清老祖,英雄了得。” 青衣小童眨了眨眼睛,山主老爷这么说就听明白了嘛,他沉默片刻,最后问了个问题,“然后呢?” 在那异乡,飞黄腾达了,富贵之交,新朋友满天下,可就算撇开那些只在酒桌上称兄道弟的酒肉朋友不说,其中也有几个称得上是患难与共的真心好友,但是这边,落魄山,怎么办?陈灵均抬头望向山上,有笨丫头,小米粒,老厨子,再转头看了眼门口的仙尉道长……再远一些,不还有个扣扣搜搜、经常落自己面子却其实始终好到跟落魄山穿一条筷子的魏兄弟? 陈平安跟陆沉对视一眼。 如何? 陆沉笑了笑。 果然。 别人这么“说”,或者准确说来是这么想,可能是悔青了肠子,明知事已至此,故作轻松言语,至少也是打肿脸充胖子,不愿承认自己错过了那么一桩机缘。 但是陈灵均还真不一样。 只要看陈灵均这么多年来,对那御江水神兄弟,如何心心念念,一次又一次帮忙,就知道自称“御江浪里小白条、落魄山上小龙王”的青衣小童,是何等看重义气了。 朋友对我不住,总有他的难处,我却不能对朋友不地道。我不能让我的朋友觉得白交了我这么个朋友,否则就是我做人有问题。 这大概就是陈灵均这辈子行走江湖的唯一宗旨。 就像一个道理,跟一百个人说,九十八个都讲得通,偏有两个讲不通,可能一个是坚定的怀疑论者,还有一个是知道了道理就是不当回事。 归根结底,陈灵均舍不得落魄山的所有人,所有事。 陆沉一卷袖子,收起桌上那幅山水画卷,陈平安让陈灵均去火炉那边取壶添水。 是今年老厨子从黄湖山那边几棵老茶树采摘下来的茶青,亲手炒制,雨前茶就是经得起泡,又是山泉水,喝起来极有回甘。 陈灵均往桌上两只碗里边倒了热水,唯独自己那只白碗好像忘了,陈平安就让他把茶壶放在这边就是了,自己忙去。 走路有点飘,不着急登山,陈灵均先双手负后去了仙尉道长那边,拍了拍肩膀,说了几句语重心长的言语,才缓缓登山。 “混江湖,义字当头,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形势所迫,偶尔磕几个头,不丢人,亦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陆沉这瓜皮,当我傻么,成了条真龙,斩龙之人不得找上门来砍我?” “啥脑子,不灵光,但凡聪明一点,都说不出这种吹牛皮不打草稿的混账话,还白玉京三掌教呢,搁我我也行,求我都不去。” 看见那个肩挑金扁担手持绿竹杖的小米粒,陈灵均双手负后,点点头,老气横秋道:“小米粒啊,巡山呢。” 小米粒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看了眼他,她叹了口气,继续巡山。景清好是好,就是这脑子,唉,愁。 原本还想跟小米粒吹嘘几句的陈灵均,立即就觉得没啥意思,不扯那有的没的闲天了,陈灵均快步跟上小米粒,噼里啪啦甩起两只袖子,一起巡山,低声问道:“那边还有茶片么?前几天瞧着还有不少,装满一兜不成问题,没给老厨子偷吃了去吧?” 小米粒立即抿起嘴唇,转动眼珠,蓦然眼睛一亮,哎呦喂一声,跺脚道:“就说么,睡了觉再去看,说没就没了的!” 陈灵均佯装怒道:“老厨子这馋嘴蟊贼,无法无天!走,咱俩找他说理去!” 小米粒连忙拽住陈灵均的袖子,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头,一本正经道:“景清景清,我晓得还有个好地方,有茶片,可多!” 陆沉冷不丁道:“组词造句,层层叠叠,只加不减,过犹不及。” 陈平安点头道:“那几个分身,不会在外逗留太久。” 陆沉笑道:“大致需要多少个底本?三十,还是凑足一百,或者求稳一点,三五百?” 就像一个人说话聊天,真正需要用上的文字,其实也就那几百个常用字。 比如裁玉山竹枝派那边,陈平安仔细临摹的重点人物,除了外门知客一脉的几个帮手,裁玉山那拨石匠,肯定还有开采官白伯,水龙峰夏侯瓒和鸡足山梁玉屏,加在一起,估计小三十号形形色色人物,但是真正称得上陆沉所谓“底本”的人物,只说竹枝派一地,估计不会超过双手之数,这类底本,与身份,是否修士,与境界高低全无关系。 不过陆沉总觉得陈平安待在裁玉山那边,好像别有所求,而且意图隐藏极深。 当然不是通过竹枝派来盯着正阳山那种小事,所以当陆沉决定好好推演一番的时候,在散花滩那边,就被陈平安可能是凭借符箓于玄设置的那道禁制,也可能是某种本能,抓了个现行,顺水推舟,将陆沉的一粒心神丢入那座“囚笼”当中。陆沉不是无法强行破开禁制脱困,但是如此一来,就真要与陈平安彻底结仇了。陆沉从不怕谁,陆沉是只怕“非己”,陆沉修道,几无善恶,与陈平安当年心中善恶两条线极为靠拢的场景,截然相反,陈平安的心境,或者说认知,如天地未开,而陆沉的一颗道心,宛如天壤之别近乎无穷大,可谓另一种意义上大道纯粹的绝地天通。 陈平安说道:“不强求,反正以后还会游历中土神洲。” 陆沉笑道:“你这条剑道,玄妙是玄妙,不过比起余师兄寻求五百灵官,要简单太多太多了。” 陈平安说道:“陆掌教不用提醒我跟他的差距,我比谁都清楚。” 陆沉疑惑道:“你又没亲身领教过余师兄的道法和剑术,怎么敢说清楚差距大小?” 陈平安说道:“那就当我在吹牛。” 陆 沉喝了一口茶水,嘴里嚼着茶叶。 陈平安说道:“分身在外,其实修行之外,还有一种心思,登山修行久了,就容易忘记前身。” 那就在待山脚去看山上风光。 陆沉点点头,“所有习惯本身,就是一种自找的遗忘。” 陈平安举起碗,与陆沉磕碰一下,都以茶代酒。 只说陆掌教这句话,一般的山上人就说不出口。 陈平安笑道:“年少起,每次出门游历,看书时有个小习惯,会把不同书上提到的人物做个计数,前十人物当中,陆掌教可谓一骑绝尘,第四名到第十名,数量加起来都不如一个‘陆沉’。” 陆沉好奇问道:“若是加上第三呢?” 陈平安说道:“也是不如陆掌教一人。” 陆沉又问:“再加上第二?” “还是不如。” 陆沉赞叹道:“原来贫道如此厉害啊。”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抬头举目望向落魄山。 白云生处有人家。 道冠一瓣莲花宝光闪烁,那粒心神归拢。 陆沉一手端碗,双指并拢轻敲桌面,“君不见人间如壁画,水作颜料山做纸,神鬼精怪满壁走,春风飒飒生剑光,贫道曾闻仙人传古语,天王分理四天下,水精宫殿碧绿瓦,彩仗高撑孔雀扇,天女身着狒秫装,金鞭频策麒麟马。日对月,阴对阳,天神对地祇,神灵对仙真,雷电对罡风,左边文庙右武庙,中间犹有城隍庙,山中芙蕖云锦裳,宝瓶清供坐生凉,谁与诸天相礼敬,金钟玉磬映山鸣。杞人驾车半道返,李子树下枕白骨,尝忧壁底生云雾,揭起山门天上去……” 就在此时,从山上跑下一人,大笑道:“陆道长,又来摆摊揩油啦?!当年在小镇,与你我兄弟二人眉来眼去的俏姑娘,如今早就嫁为人妇了,走,我带路,州城那边,如今好看的姑娘,何曾少了,一茬老了又是一茬新,比起当年只多不少!” 陆沉呲溜一声,听那嗓音就只觉得一阵头大,刚要脚底抹油,结果被那汉子伸手抓住肩膀,加重力道,“跑啥,老朋友了,兄弟齐心,生意兴隆,当年你沾我的光,就没少挣银子……” 陆沉只得把屁股放回长凳,无奈道:“大风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当年只要你蹲在贫道摊子旁边,那是真没生意,挡财路还差不多,只说那些小娘子们,都是一个个奔着贫道来、结果瞧见你就都绕着摊子走,贫道有说半句话吗?够不够兄弟义气?!” 郑大风笑呵呵道:“过去的事,提它作甚?” 陆沉点点头,歪着肩膀,叫苦不迭,“疼疼疼。” 陈平安笑着起身,“你们聊你们的,你们聊的内容,我估计也听不懂。” 陆沉急眼了,“别啊,咱仨都是熟人,要聊就一起聊!” 陈平安重新坐下,问道:“陆掌教这次来浩然天下,忙什么正事?” 陆沉干笑道:“陈山主要是有事忙的话,可以先走,这边有大风兄弟款待,够够的了。” 陈平安想了想,“是要找某个修士?” 事实上,扶摇洲在找,桐叶洲在找,宝瓶洲也在找这么个潜在的“修士”。 按照崔东山的推测,是浩然人族女子与某位蛮荒妖族修士的子嗣。 崔东山就想要率先找到此人,但是徒劳无功,就像他之前想要在五彩天下找到后来的那个小姑娘“元宵”一样,注定找即不见。 虽然陈平安说得近乎莫名其妙,陆沉还是点点头,忧心忡忡道:“很麻烦,相当麻烦!某种意义上说,其实已经找到过两次了,结果都没能抓住,至于为何抓不住,看看那个蛮荒天下的晷刻就清楚了。所以文庙那边也很头疼,这次贫道主动过来帮忙,文庙就没拦着,留在浩然这边,就是个烫手山芋,既没办法斩草除根,于礼不合,又不能将其关押起来,毕竟对方目前也没犯什么错,也不好撒手不管,任其发展,只会自生不会自灭,天生的修道胚子,保管是走在路上捡钱、上一趟山就能捡着道书秘籍的,要说悄悄让某个大修士盯着,好像就在等着对方犯错,然后杀掉,不还是属于不教而诛嘛?要说耐心教以诗书仁义、圣贤道理,又有谁肯接下这么一桩天大的因果?即便有人肯接下这么个烂摊子,当真以为能够改变轨迹就可以改变结果了?如果贫道没有猜错的话,在那个孩子心中,已经对整个浩然天下产生了巨大的敌意,比如……亲眼见到与世无争、甚至是……一个好人的父亲,被浩然修士斩杀,只因为捞取战功,不问青红皂白就杀了,甚至那个孩子都来不及知道父亲是蛮荒妖族,母亲也被殃及,若是妇人的姿色再好几分,那些浩然修士再不当个人?贫道的这个猜测,还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罢了,事实上,可以有无数种更坏的情况和结果,他对浩然天下深入骨髓的敌意,会随着岁月的推移,以及他在修行路上的登高,让他获得更多的恶意,蛮荒天下死在这边的妖族和妖族修士,那些所有纯粹的恶意,会用一种很难观测和追查的古怪方式,不断传递、叠加在这个修士身上,直到某天,比如等他跻身了飞升境,才会水落石出,但是等到那个时候,他多半已经身在蛮荒天下,与斐然、绶臣站在一起。极有可能,这次两座天下差点相撞,之所以是差点,就是某个家伙的有意为之,只为了让这个孩子用一种更隐蔽的方式快速成长起来。礼圣每十年一次的离开浩然天下,去往天外,此人身负气运,就会悄然壮大一分,而且境界攀升不会太快,免得露出马脚。亏得你没冲动行事,若是中土陆氏的那座司天台和芝兰署都被毁掉……这也就罢了,修缮一事砸钱而已,若是陆氏阴阳家的观天者和测地者,因为一场问剑而伤亡惨重,零零落落不剩几个,再加上那个家主陆神被砍得跌境,那就真是后果不堪设想了,陆氏如今有一双男女,属于天造地设,道心精纯无瑕,整个浩然天下,不能说只有他们能够找到那个修士,文庙那边还是有高人坐镇的,但是有他们没他们,的的确确,还是很不一样的。如果他们两个,那天晚上跟你,小陌先生,还有谢姑娘对上,如何是好?岂不是一笔天大的糊涂账了?” 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通,陆沉赶忙喝光了一碗茶水,“好久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贫道差点没一口喘上气直接嗝屁。” 郑大风笑道:“那我认你当个爹,赶紧立个遗嘱,遗产归我。” 陆沉满脸哀怨,“大风兄弟,这是人说的话吗?” 陈平安问道:“退一万步说,假设文庙如何都找不到此人,今天算起,距离此人跻身十四境,最短多少年?” 陆沉说道:“贫道只说一种猜测,做不得准,事先说好,仅供参考啊。比如此人甲子过后才洞府,百年之内却飞升。至于飞升境过后,需要耗时多久合道十四境,就难说了,短则百年,长则千年?大风兄弟,贫道替你说了这句话便是,确是贫道说了等于白说。” 陈平安继续问道:“那你找到此人的把握有多大?” “卦象很怪。” 陆沉抬起手,双指抵住作捻须状,“实不相瞒,差一点,真就只差毫厘,就被贫道找到蛛丝马迹了,结果等到贫道踏足宝瓶洲,立即就断了线索。” 陆沉摆摆手,“只是听上去可怕而已,先退一万步说过了,我们再把话说回来,一个百年飞升境而已,真要计较起来,把人生放在白纸上边,一个飞升境的生死,又能真正如何。至于百年复百年之后,或是千年以后,撑死了,就是人间多出一个十四境,贫道如今找到还是没能找到,好像……也就那样了。” 郑大风淡然说道:“将来等到此人对整个浩然天下大开杀戒,当他问心无愧地以恶意报复恶意,又有几个人记得当年一个孩子看待世界的眼光,可能……连他自己都忘了吧。” 年轻道士默不作声。 陈平安脸色晦暗。 陆沉双手抱住后脑勺,喃喃道:“怎么办呢。” 只能是顺其自然地力所能及再顺其自然吧。 陆沉轻轻摇晃身体,突然问道:“陈平安,你要是见到此人,会怎么做?” 陈平安起身说道:“平常心。” 陆沉转头看着那个走在台阶上的青衫背影。 郑大风一拍桌子,“陆道长,咱哥俩啥时候去州城摆摊?” 陆沉吓了一哆嗦,说话都不利索了,“大风兄弟,我看就木有咋锅必要了吧。” 先前与师尊和碧霄师叔喝了顿酒,之后陆沉就立即跑去一趟白玉京的镇岳宫烟霞洞。 果然有所收获,张风海这小子很有能耐,竟然算出了大半句话,是板上钉钉的谶语。 道丧三百年而得此君。只是经过陆沉的推衍之后,更加接近真相了。道丧五百年乃得陈君。 可问题在于陈平安姓陈,实则大师兄如今也姓陈啊! 正文 第一千一十三章 风雨桃李荠菜花 陈平安重新落座,就听陆沉跟郑大风在那边瞎扯闲天。 “大风兄弟若居儒家门内,道力不在董、韩两位教主之下。” “这种话你得去中土文庙门口嚷嚷去,才显诚意。你敢吗?” “儒家规矩多,大风兄弟,愿不愿意去青冥天下某地高就?贫道愿意为你鼎力引荐,白玉京内外,随便挑。” “吾洲那婆姨,脾气太过凶悍,年纪也大了点,我未必压得住她,朝歌早就有了道侣,如果没记错好像都摆过喜酒了,两京山和大潮宗如今已经联姻,当那第三者插足到底不妥,免得徐隽受了情伤,从此一蹶不振,莫非是朱璇姐姐的鱼符王朝?!抑或是那白藕妹子的青神王朝?” 聊着聊着,双方就坐到了一条长凳上,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想来双方当年交情是相当不俗的。 陈平安刚要起身,陆沉就赶忙摸出一只铭文繁密、落款是琳琅楼的锡罐,给山主和郑大风都换了茶叶,再添了热水,说道:“尝尝看匡庐山的云茶,贫道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偷来这么点,代价不小,如今山门口专门为贫道立了块碑文,大家都是修道之人,怎么火气还是这么大,几斤茶青而已。陈平安,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如果赶巧,咱们俩可以同行一段山水路程,有个伴,不至于太闷。” 陈平安岔开话题,问道:“玉枢城张风海,是不是已经离开镇岳宫烟霞洞了?” 陆沉点头道:“他会参加三教辩论,白玉京就对他网开一面了,不过这小子脾气冲,脑子里有犟筋一般,已经脱离白玉京道官谱牒,甚至连玉枢城道牒都一并不要了,那两个历来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待的城主师兄,又喜又怒,找不到师弟张风海的行踪,就知道捡软柿子拿捏,只会拿贫道撒气,当出气筒,到了南华城大闹了一场,真当贫道是吃素的嘛,泼妇骂街谁不会,贫道可是在槐黄县城摆过十年摊子的!” 因为陆沉提及骂街一事,陈平安便问道:“程荃?” 当年在城头,程荃与赵个簃两位老剑修,都对二掌柜很是佩服,与剑术高低完全无关,作为外来户的年轻隐官,就只是在他们最擅长的领域,恰巧完全碾压了他们。 陆沉笑道:“他与纳兰烧苇,如今将岁除宫水中央那处歇龙石,作为炼剑道场,混得风生水起,岁除宫的排外和护短,都是极负盛名的,将来出门游历,只管在十四州横着走。至于董黑炭和晏胖子几个,你就更不用担心了,退一步说,只要有刑官豪素坐镇,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突然小声说道:“你欠于玄的三百颗金精铜钱,贫道小有积蓄,生平最见不得朋友欠债不还,一想到这个就会浑身不自在,故而已经帮忙落魄山垫上了,就咱俩的交情,些许钱财,休要再提!” 陈平安冷笑一声。 陆沉悻悻然,“好吧,与你实话实说了,其实是贫道与于老神仙好说歹说,磨了好些嘴皮子,才帮着落魄山免掉这笔债务。” 陈平安微笑道:“陆掌教除了喜欢揽事,揽功的本领也不小。” 陆沉疑惑道:“老秀才已经与你说了此事?” 陈平安皱眉道:“什么意思?” 陆沉脸色尴尬,只得老实交代其中缘由,“贫道离开白玉京,来浩然之前,贫道确实跑了一趟天外星河,与于玄相谈尽欢,老神仙主动提及三百颗金精铜钱一事,说老秀才与他坐而论道一场,大道裨益颇多,他脸皮薄,金精铜钱与之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就算一笔勾销了,‘些许钱财,休要再提’,是贫道帮于老神仙捎话而已,他还说下次陈山主做客中土神洲,哪怕他于玄不在宗门内,可以直接与填金峰那边再借三五……五六百颗金精铜钱,他已经与正宗、上宗那边管钱的两个嫡传弟子都打过招呼了,届时陈山主只需开口就有钱拿。” 说到三五一语之时,见那陈平安眼神好像不对劲,陆沉瞬间心领神会,立即改口,将数量直接说成了五六百颗。 这个锅,贫道义薄云天,愿为自家兄弟两肋插刀,贫道背了便是! 陆沉试探性问道:“六个分身,受限于符纸品秩,好像境界都不高,真不需要贫道帮忙护道?” “免谈。” 陈平安起身告辞,独自默默登山。 如果陆沉没有胡说八道,落魄山泉府等于凭空多出三百颗金精铜钱,若是都炼化了,虽然无法提升一把“井口月”的飞剑品秩,但是分化出来的飞剑数量可以显著增加。 之后禺州之行,除了见一见大骊皇帝陛下,就是不知道大骊国库里边,如今还有多少金精铜钱的盈余。 当然还要去一趟豫章郡采伐院。在确定林守一的父亲没有参与当年那桩恩怨之后,陈平安的那种如释重负,不足为外人道也。 今年清明节这一天,玉宣国京城,马苦玄要拦着,他大可以试试看。 不管会不会牵扯出真武山、宝瓶洲西岳山君府,都无妨。 再就是先前在牛角山,陈平安答应了张彩芹和洪扬波,年中时分要参加青杏国观礼。 至于桐叶洲那边的开凿大渎一事,陈平安已经打定主意撂挑子不过问了,全盘交给崔东山和青萍剑宗去跟各方势力磨合。 之前在天外,陈平安确定了一件事情,文庙确实要封正宝瓶洲五岳,魏檗、晋青在内五位山君,即将获封神号。 至于那场三教辩论,陈平安还在犹豫,要不要参与旁听,如果参加,要不要带仙尉。 当务之急,当然还是重返玉璞境。 之后与刘酒仙一起游历浩然天下,原本皑皑洲刘氏家族和沛阿香的雷公庙,都是一定要去拜访的,现在陈平安已经懒得去刘氏家族了,关系没熟到那个份上,就只是个不记名客卿而已。 门口那边,山主一走,很快就多出了小陌和谢狗。 陆沉看着那个貂帽少女,貂帽少女弯曲双指,指了指眼睛,示意这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管好那一双贼亮招子。 陆沉以心声说道:“万物兴歇皆自然,天生旧物不如新。只是谢姑娘想要偷天换日,凭此合道,在贫道看来,大不易啊。” 谢狗咧嘴笑道:“事在人为。” 然后谢狗可怜兮兮开口道:“小陌,这个道士偷偷调戏我,方才他的心声言语,荤得很哩。” 郑大风立即举起白碗,“我可以拿陆道长的狗头作担保,是陆道长做得出来的事情。” 小陌笑了笑,显然没当真,“郑先生莫要说笑了,我信得过陆道长。” 陆沉朝小陌先生竖起大拇指,喝了口茶压压惊,“再说了,荤口念佛好过素口骂人。” 谢狗嗤笑道:“你一个道士,还会吃斋念佛?” 陆沉点点头,“贫道遇到难关,过不去的坎,总要在心里边默念几遍佛祖保佑,阿弥陀佛。” 谢狗有些疑惑,眼前道士,就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 很难杀吗?有多难杀? 陆沉却是转头望向落魄山中。 山上有个被裴钱说成是“厨子里边最能打的,武夫里边厨艺最好的”佝偻老人,笑眯眯望向山脚。 别后不知君远近,醉中忘却来时路。 天地寂静,只有山门口竹椅那边的细微翻书声。 一楼竹屋内,陈平安继续“抄书”。 陈平安主身所在的那座心湖畔,已经站着数十人,如夏侯瓒、梁玉屏,他们的姿态神色,缓缓变幻,如水流转,他们的穿着衣饰,纤毫毕现,即便是一位大修士凝神望去,即便是法袍每一根丝线的破损都契合“道理”,既然本就皆是经过光阴长河反复冲刷的真实之物,自然就无破绽可言。而他们所说过的每句话,文字都飘荡在空中,如一群飞鸟萦绕高山,徘徊不去。 ———— 落魄山和青萍剑宗。 上宗有集灵峰的藕花福地,下宗有密雪峰的长春-洞天。 洞天内有山名为赤松,自然是因为山中多古松。按照崔东山的解释,是因为上任主人,清心寡欲,不喜喧哗,便施展了一种极为高明的“封山”之法,使得山中至今未能出现一头开窍的草木精魅。当然如今已经被崔东山解除了这道封禁,相信过不了多久,山中就会陆陆续续出现开窍的古松木精,不过开窍距离炼形,尤其是草木之属,难度不小。 原本在此山中结茅练剑的于斜回和何辜,如今都外出游历了,忙正事,说是为了开凿大渎一事,他们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只留下柴芜,白玄,孙春王和程朝露几个。 柴芜跻身玉璞境,如今是最闲的一个了。 白玄几个难得今天都是练剑空隙,聚在了一起。 柴芜就是察觉到这边的聚会,才赶过来凑热闹。 瞧见那个手里拎着酒壶的小姑娘,白玄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哎呦喂,这不是‘有那’仙长嘛,什么风把你老人家给吹来了,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晚辈境界低家底薄,寒舍无酒,招待不周,罪过罪过,程小厨子,还愣着那边做什么,赶紧给咱们有那仙长磕几个响头赔不是……” 坐在一旁的孙春王,瞥了眼满嘴酸话的白玄,每次都这样,没完没了,亏得柴芜的脾气好,换成是她,真不惯着白玄。 白玄其实也就是心里不得劲,过过嘴瘾,要说真嫉妒柴芜,见不得她好,还真犯不着,不至于。 当他一心志在证道飞升的白大爷是啥人了?! 只是自打柴芜跻身了玉璞境,白玄就觉得自己这辈子跟“天才”两字,算是彻彻底底做不成亲戚了。 毕竟与那个号称“小隐官”的陈李,白玄都不觉得双方差距有多大,随便加把劲,稍微努把力,自己境界也就把对方超过去了。 结果柴芜直接从柳筋境的练气士三境,一个蹦跳,就到了玉璞境,这让白大爷咋个办? 难道狠狠心,让隐官大人砍自己几剑,先从洞府境砍回三境吗?问题在于即便如此,他白大爷也只是跟在“草木”这个丫头片子的屁股后头有样学样啊,不还是在气势上就先输给她一筹了? 实在无聊,白玄就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郑重其事,搓搓手,这才慢慢翻开这部英雄谱。 第一页,就有刚认识没多久的九弈峰剑修邱植,好兄弟。 难怪隐官大人总喜欢出远门,走江湖,约莫朋友都是这么来的,天上掉不下来,得靠缘分,自己去找,去结交。 白玄转头说道:“小厨子,你也学拳……” 程朝露立即摇头如拨浪鼓,斩钉截铁道:“我就算了,学拳资质太差,根本不够看的,就不滥竽充数了!” 看在同乡的份上,白玄继续劝说道:“小厨子,做人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呢,在旁边吆喝几声,也是好的嘛。” 白玄见那胖子还是直摇头。 罢了罢了,反正不差一个程朝露,跟那个翩然峰白首是一路货色,全无胆气,都是怂包。 尤其是白首,亏得都姓白,白家儿郎皆豪杰,下次见面,非要劝他一劝,把姓氏改了吧。 ———— 宝瓶洲南部,云霄王朝的东北边境, 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身边跟着一个手挽拂尘年轻女冠,他们来到一座山脚就停步。 女冠微笑道:“水井,你那朋友,怎么挑了这么个灵气稀薄的地方开山立派?” 董水井说道:“他打小就是这么个性格,不喜热闹,巴不得谁都不认识他,只喜欢闷声赚钱。” 此山主人,一掌门一掌律,联袂下山迎接贵客。 下山途中,吴提京开玩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胡大掌门,你可得悠着点,小心被骗了还给人数钱。” 胡沣说道:“在看待钱财一事上,董水井跟你是差不多的,都不贪,信得过。” 胡沣这辈子只有一个半朋友,身边吴提京算一个,山脚那个同乡董水井,算半个。 吴提京抬了抬下巴,“董水井身边那个道姑,瞧着气象不俗。” 胡沣说道:“不出意外,是灵飞宫现任宫主。” 果不其然,双方碰头后,董水井就介绍起了那位同行的女冠,灵飞宫现任宫主黄历,道号“洞庭”。 之前还是旧白霜王朝的灵飞观,被一路南下的大骊铁骑攻破京城,国祚断绝,如今变成了版图略小的云霄王朝。 前不久灵飞观也由观升宫,只是不在云霄王朝境内。 或者说正因为这座道观的存在,以及她担任了国的护国真人,不然云霄王朝完全可以吞并掉这个小国。 传闻这位玉璞境女冠,极擅长青章祝词,修六甲上道,能够请神降真,役使万鬼,驱策阴兵。 她在宫观之外的两国边境,开辟出一座阴兵数量众多的古战场,作为她的第二道场,如今极有声势,云霄王朝为此头疼不已。 董水井的第一个生意伙伴,其实是胡沣。 在那旧龙州新处州地界,董水井有个“董半城”的绰号,之所以能够发迹,胡沣是有不小功劳的。 见了面,董水井也没有如何客套寒暄,直奔主题,“胡沣,还记不记得你交给我的那笔本金数目,以及我们当时的分账约定?” 胡沣点点头。 贫苦出身,又不是那种大手大脚、能够不把钱当钱的主。所以胡沣虽然不是对这笔钱财特别上心,但肯定记得清楚账目,懒得催而已。 两拨人,一起登山,边走边聊。 胡沣当时在龙须河里捡到了品相极好的八颗蛇胆石,分别卖给了福禄街李氏和桃叶巷的一位老人,胡沣虽然年少,却经验老道,将蛇胆石对半分,两边不得罪,得到了两大摞银票。胡沣之后只花了一小部分银子,就在州城买了一整条街的宅子,得到了三十余张衙门户房交割的地契,那会儿州城内的宅邸还是一个极低的价格,再加上大骊朝廷有意从洪州郓州几地“填充”旧龙州,为了鼓励别州富豪、百姓移民至此,龙州官府的许多政策都是独一份的让利于民。胡沣将其余家底都一并交给了董水井打理,算是入伙,除此之外,因为年少时经常跟着爷爷走街串巷,胡沣收了一大堆的“破烂”,多是铜镜、古钱币之类的不起眼物件,这些,都交给董水井帮忙售卖,卖高卖低,胡沣都没有过问,反正董水井只管做买卖,全亏了都无所谓,若是挣了以后双方分红。 当年董水井将这些“破烂货”高价卖出,折合成雪花钱后,胡沣的两笔神仙钱,差不多占了董水井的三成家底。 董水井笑道:“现在有两种方式,第一,我们就此拆伙,你收回本金和分红。第二,本金继续留着,先收取第一笔分红,以后我让人年年送上门来,嫌麻烦,十年,一甲子,都是可以的。” 胡沣毫不犹豫说道:“第二种,十年分红一次就可以了。” 吴提京随口问道:“要是胡掌门选择第一种方式,可以拿到多少颗谷雨钱?” 胡沣也有些好奇,几十颗?少了点。一百颗,数百颗? 反正只要有一百颗以上的谷雨钱,那么派就可以很轻松渡过眼前的难关了。 董水井笑着报出一个数字。 两千两百颗谷雨钱。 胡沣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吴提京则只有一个感觉,莫非赚钱是这么一件容易的事情吗?董兄,以后带带我? 董水井从袖中一件方寸物,是一把并拢起来的折扇,“里边有两百颗谷雨钱,至于这件方寸物,就当是恭贺胡掌门和吴掌律开山立派的贺礼了。这把扇子没有设置禁制,打开就是开门了,扇有善缘,谐音善有善缘嘛,就当是讨个好兆头,希望我们双方的合作,能够细水流长,长长久久。” 胡沣没有矫情,直接就收下了那把折扇 。 吴提京对董水井印象又好了几分,确实是个爽快人。 胡沣难得开句玩笑,“早知道可以这么赚钱,我当年就不花钱买下那些州城宅子了。” 董水井调侃道:“按照目前的分账,当年你差不多是把一颗谷雨钱当成雪花钱开销了。” 说到这里,董水井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当掌门的人,少年时就尽显阔气风采了。” 董水井问道:“胡沣,你当年在老瓷山捡的那些碎瓷片,愿不愿意出售?” 胡沣摇摇头。 然后胡沣笑着补了一句,“你要是先说此事,不提分红,我咬咬牙,也就卖了。” 董水井笑道:“跟别人做买卖,可能是这么个法子,跟你就不玩这些虚头巴脑的路数了,同乡之谊,还是要讲一讲的。” 胡沣也跟着笑了起来,同乡之谊,兴许很多人听了觉得滑稽,胡沣却不会。董水井确实在乎,胡沣也由衷当真。 董水井径直说道:“那就再商量个事,我想跟你买下那座蝉蜕洞天。” 虽然失踪已久,但是这座洞天始终位列三十六小洞天之一。 胡沣摇摇头。 至于董水井是如何晓得这座洞天在自己手上的,胡沣不愿意多问,他也相信董水井没有恶意。 总有些人,好像天生就能够让旁人信赖。 其实胡沣如此看待董水井,董水井和吴提京,亦是如此看待他胡沣。 否则一般练气士早就疑神疑鬼起来了,至于山泽野修之间,估计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杀人灭口了。 吴提京瞥了眼董水井身边的女冠。 黄历则与少年剑修报以微笑。 董水井笑道:“先不着急拒绝,先听听看我的开价条件,第一,我开价一万颗谷雨钱,购买蝉蜕洞天。” “第二,准确说来,我是只与你购买蝉蜕洞天的所有权,六百年内,不会干涉你们的使用权,你们就算掏空了洞天内的天材地宝,我都不管,只余下一个空壳,都是没问题的,六百年之后,我才收回这座洞天,当然,你们要是觉得期限太短,可以再谈,八百年都可以。” “第三,我当然没有这么多的现钱,一万颗谷雨钱,毕竟不是小数目。所以分三笔支付,第一笔,三千颗谷雨钱,现在就可以给你们。第二笔,一百年之后,四千颗。第三笔,三百年后,全部付清。这四百年,就当是我逾期付款,利息另算,如何?” 吴提京惊叹不已,再不把钱当回事,也被董水井的大手笔给震慑住了,忍不住一手肘打在胡沣肋部,吴提京都懒得用心声言语,直截了当说道:“胡沣,我觉得可以谈啊!” 别说八百年,六百年,就凭自己和胡沣的修道资质,即便不动那些剑仙遗蜕,剑意还能学不到手? 胡沣摇头说道:“不谈这个。” 董水井也不愿强人所难,笑道:“没事,哪天改变主意了,记得第一个找我,这总能答应吧?” 胡沣点头道:“这个没问题。” 一行人还未走到半山腰的那两座毗邻茅屋,董水井就停下脚步,拱手告辞道:“回了,黄宫主还有一大堆事务需要处理。胡沣,说真的,我都没眼看,连我这种已经很不讲究的人,都觉得你们这个门派,实在是太寒酸了,就说我当年的那座馄饨铺,可能都比你们强上几分。” 胡沣笑道:“你们下次再来这边,肯定不一样了。” 董水井聊完事,水都没喝一口,就带着女冠黄历一同下山,到了山脚,她便祭出一艘符舟,腾云驾雾而去。 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雷厉风行。 吴提京一向极少认可某人,“这个董水井,算是个厚道人。” 胡沣点点头,“我爷爷曾经说过,精明,聪明,智慧,三者是不一样的境界,还说一个天生有慧根的人,虽然容易被世俗红尘浸染,但是只要有慧根,就可以更容易‘转念’和‘回头’。当年爷爷去老瓷山找我,第一眼看过董水井的面相,就说三岁看老,将来肯定是个手头不缺钱的人,而且最大本事,是挣了大钱,还能留得住钱。” “其实董水井很早就不读书了,是靠开馄饨铺和卖糯米酒酿发家的。” “在那之前,我还劝过他,留在那个齐先生身边念书,只是董水井主意很定,说反正读书也读不过林守一,不如早点赚钱。” 吴提京笑道:“看得出来,那个灵飞宫的黄历,对董水井就很客气。” 作为仙君曹溶的嫡传弟子,继承了灵飞宫,按照道门法统的辈分算,她可就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再传弟子了。 能够让这么一位要靠山有靠山、要境界有境界的道门女仙,好像担任扈从一般,陪着他一起登山。 由此可见,董水井是真发达了。 云海滔滔,符舟之上,女冠笑问道:“水井,真不跟我一起去那清妙峰金仙庵看看?” 董水井摇头道:“我要去一趟苗山。” “赊刀人就是忙碌。” “人忙心不忙。” ———— 大骊禺州境内,荆溪之畔,有座香火只能算是一般的古寺,虽是千年古刹,却因为属于佛门最讲究清规戒律的律宗一脉,即便是初一十五,香客还是算不得多。 这还是近些年来,大骊朝廷开始在各地敕建寺庙、推广佛法,想必在这之前,寺庙真是香火一线如坠的惨淡境况了。 可若是在中土神洲,或是佛法昌盛的流霞洲,以这座寺庙被誉为宝瓶洲律宗第一山的佛门崇高地位,香火鼎盛,可想而知。 记得年少时,与姚师傅一起进山寻找合适的瓷土,老人曾经自言自语一句,树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窝成了佛。 一位两鬓霜白的年迈书生,貌似古稀之年,相貌清癯,在此借住多日,经常与大和尚请教律宗学问,尤其是那部《四分律》。 据说这座寺庙的开山祖师,曾经担任过中土神洲某座著名大寺的上座,还参加过一位三藏法师的译场。 先前陈平安收敛心神归位,这位“居士”不愿在寺内显露,便立即施展了遁地法,寻了处山野洞窟“蝉蜕”为一纸符箓,等到陈平安重新散开心神,再悄然返回寺庙,过山门,入客房,点灯抄经。 今天午时,乌云密布,天将大雨,一时间白昼晦暗如夜。 头别木簪的儒衫文士,坐在廊道中的一张蒲团上,手持一串念珠,轻轻捻动珠子。 来这座古寺数月之久,文士身边并无书童、仆役跟随,只带了些许行礼,衣笥、书箧而已,一切从简。 寺内藏书颇丰,惜半残蚀,多虫蛀。大雄宝殿前边有小池,池中金鲤、鲫数十尾,鱼鳞灿灿。按照山志记载,历史上,曾有仙君异人豢数条小龙于池,皆尺余长,蛇首四爪,有附近香客自年幼到古稀,甲子光阴,每次来寺庙烧香,都会看几眼水池,不见它们有任何茁壮老死的迹象,传闻曾有外乡蟊贼数次闻风而动,夜中潜入寺庙,捕捉小龙装入水瓶内,携带离去,皆半途逃逸,自行返回寺庙池内,水瓶封禁俨然。只可惜一场暴雨过后,小龙皆随云升空,就此销声匿迹,如今水中金鲤、金鲫,据说都是受龙气浸染之缘故,才由最初的青黑转为金色,它们久听梵音,晨钟暮鼓,在此闻道修行,求转人身。 儒衫文士是个大香客,寺内僧人,之前见其谈吐不俗,京城口音纯正,怀疑此人状貌达官显贵,经常主动攀谈,旁敲侧击,后来文士百般解释自己并非出身官宦家族,久而久之,僧人们恭敬之色渐淡,倨傲转浓。有一沙弥则笃定此人是大商巨贾,常问诸多外乡州郡事,经常主动邀请文士一起登山赏景,缘于山巅又一处崖畔,常起白云,云势极宽,凝如玉脂,如雪芝之海,唯山立不移。小沙弥只需叩窗而言“云起”二字,文士便会换上草鞋,手持两支掘后山竹根制游山之杖,借与小沙弥一支,材质轻洁,一同登山,云雾缭绕满山,登山时浑然不知是山起入云,抑或是云下接山。 寺侧有泉净且冽,山僧以青竹长筒引入灶房,煮茶甘甜。那年老文士在此长住,每日都会抄经,随身带有一方古砚,文士经常亲自持砚去往青筒,砚池汲泉而归,用以研墨。后山有御碑亭,为前朝皇帝为太后修福所立,亭外道旁犹有十数石碑,多是当地官员祈雨而起,碑文皆言此寺求雨灵验,与朝廷奏请寺田几亩云云。 禺州境内,百里不同天,自古午时便有晴天响雷的异象,而且沛然水气遇高山而阻,若两兵相接,沙场对垒,故而山中古寺多暴雨,声势惊人,若旱蛟赴壑,急急匆匆,往往短则盏茶功夫,长则一炊,即可复见天日。土人皆言有隐龙行雨至人间,拖尾过此山也。 历史上,这座古寺曾多次遭受兵灾和雷击,一次次毁弃和重建,所幸寺内功德碑上都记得清楚。 曾有巡夜僧人亲眼目睹古怪一幕,电火交织一团,自窗户而入,亮晃晃窜上屋檐。天火灼烧屋内神像的金粉佛面,熄火之后,佛像面如泪痕,而大殿栋梁、窗户皆无损,还有一尊骑着狮子的佛象也破裂了,所涂金粉也都熔化如水,其余颜色如故。 等到现任住持和尚,在此驻锡,开始在升座讲法,很快在那之后,每逢夜间雷电,一处塔顶,便会金色绽放,若流星四散。 但是别处再无古怪异象,寺庙一时间香火大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愿意绕过诸多道观、寺庙来此敬香。 不曾想这位和尚竟然为僧人和香客,一一详细解释起了他亲自绘制图纸修缮营造的屋脊鸱尾,为何能够防止雷击和天火,那寺庙内的塔尖为何要镀上一层金银,以及那根直达地底的塔心圆柱,材质是什么,为何会在古书上被称为雷公柱,建造地底下那座“龙窟”的用意是什么……总之按照老和尚的说法,就是其实没有那么玄乎,与鬼怪作祟、祥瑞皆无关系, 在那之后,寺庙内外,不管是听得一知半解,还是完全听明白了,都觉得再有雷击天火,好像都无甚意思了。 古古与怪怪,道破就见怪不怪,神神和奇奇,看穿便不值钱了。 只是老和尚如此作为,直接导致原本好起来的香火,再次冷落下去。 为此庙内僧人不是没有怨言,只是老和尚是大骊朝廷钦定的住持,请神容易送神难呐。 这位在庙内借住的陈居士,也曾好奇询问,大和尚为何如此“多此一举”。 老僧的解释也很简单,“佛法不当以神异示人。” 若是说得再直白和难听一点,估计就要直接撂下一句“蛊惑人心”了。 居士便好奇询问,“佛门有神通,不是方便法门吗?” 老僧笑言,“终究只是方便法门,并非不二法门。” 双鬓霜白的书生点头道:“善。” “既然居士也信佛,那贫僧就有一问了。” “大和尚请问。” “你觉得佛法是厌世之法吗?” “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 居士沉默片刻,给出这个用来壮胆和当作定心丸的三句义后,“如果仅限于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佛法……自然是厌世的。” 老僧轻轻点头,笑着离去。 大雨将至,文士站起身行礼。 一位老僧停步还礼,走入廊道中。 老僧笑道:“原来陈居士是修道之人,修行雷法?” 文士点头道:“不敢说登堂入室,略懂皮毛而已。” “志怪多有记录,雷火熔宝剑而鞘不焚。《埤雅》有载,阴阳相激,其光为电,其声为雷,一声一气,相辅相成。” 老僧笑道:“如果陈居士是为了修行而来,不管是引雷还是炼物,陈居士岂不是都要白跑一趟?” 毕竟如今寺庙只有避雷而无引雷了。 历史上本寺有武僧修行神通,作金刚怒目,外出降妖除魔,寺庙为此专门开辟出一座引雷屋室,有那木鞘的百炼刀、剑,每当雷击过后,刀剑往往就在鞘中熔为水,而刀鞘依然完整,此外还有各类镀金、镶银的漆器,上面的金银全部熔化流入专门设置的众多器皿中,这般熔为水过再凝聚,若是再用山上冶炼秘术重铸为崭新刀剑,或是将其熔炼拿来当成符箓“丹砂”,用作画符,皆能震慑鬼物邪祟,无往不利。 文士摇头道:“只是慕名而来,与方丈请教佛理。” 老僧问道:“佛家八万四千法门,唯有律宗最为苦修。陈居士既非佛门中人,为何独独对我们律宗感兴趣?” 律宗可谓戒律森严,持戒修行,公认最苦。 “先难后易难也易。再者不敢与大和尚打诳语,只是在寺内苦修,出了寺庙山门,另有修行法。” 老僧闻言点头道:“在此敬过香拜过佛,出了山门,也是修行。” 文士问道:“芸芸众生,各有业障,如何教以因果报应之说?” 老僧笑道:“因果一说,古来圣贤不必信,痴顽愚人不肯信,机巧小人不敢信,中人则不可不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天边闪电雷鸣过后,骤然间大雨滂沱,就像一座悬天巨湖漏了个口子,大水肆意倾泻人间。 老僧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文士轻轻捻动一颗颗念珠。 檐声如瀑,雨幕如帘。 水深无声,大雨不长。 雨后初霁,暖日和风,青山粘雨翠欲滴。 老僧睁开眼,轻声笑道:“城中桃李愁风雨。” 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春在溪头荠菜花。” ———— 在宝瓶洲南方地界,陈平安确实游历不多,除了上次与宋前辈一起走过一段山水路程,每次南下,陈平安都是乘坐渡船去往老龙城。先前答应了青蚨坊张彩芹和洪扬波,要去青杏国参加那场储君的及冠礼,陈平安就想要多了解一些青杏国的世情风貌,青蚨坊所在的地龙山渡口,就属于青杏国柳氏,因为位于齐渡以南,就脱离了大骊藩属国身份,重整旧山河,柳氏皇帝如今年纪不小了,已经将近古稀之年,本该立储树嫡,守器承祧,只是不知为何,柳氏皇帝却是立幼子为一国储君,又破例为这位年轻太子举办一场对外的及冠礼,也算是一种铺路。 新任国师是洪扬波的山上老友,而青蚨坊的东家,女子剑修张彩芹,她所在家族,却不在青杏国境内,而是更南边的梅霁国,属于一个将相辈出的头等豪族了。 梅霁国的天曹郡张氏,在以前的宝瓶洲中部偏南地界,是一个很有底蕴的仙家门阀,只是张家在山上的名气,要比民间更大。 一个陈平安分身,先前就下榻于张氏开设在青杏国京城内的仙家客栈,一座仙家客栈,山水邸报肯定是优先提供本国仙府的奇人异事,而且类似青杏国这样的小国,经常会邀请文坛领袖执笔,或是臧否人物的月旦评,或是骂几句邻国。还会抄录国手之间的棋谱,也有某些仙子与某某俊彦的爱恨情仇,总之五花八门,什么内容都有。 余霞散绮后,圆月又摇金。 一位神色木讷的背剑少年,独自行走在荒郊野岭月夜中。 凭借月色照耀和异于寻常的眼力,少年正在翻看一本兵书。 这是一处潦草打扫过的战场遗址。 早年青杏国朝廷办了场水陆法会,户部拨下来的银子,层层克扣,八万两纹银,最后真正用在这边的,恐怕还不到八千两。 天不管地不管,朝廷想管管不了,修士管过还吃个大亏。 故而淫祠神祇,山精-水怪,凶鬼恶煞,阴灵邪祟,纷纷聚集 在这方圆千里之地。 好像天曹郡张氏曾经秘密派遣出一拨张氏子弟,铩羽而归,折损颇多,使得这一处地界,聚拢了更多闻讯赶来的穷凶极恶之辈。 这个脚踩一双草鞋的背剑少年,走到一处孤零零的高山山脚处,便合上那本书籍,收入袖中,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开始独自登山。 历来登顶天地宽,人间春色从容看。 只是这处山巅所见,四周天地间都是瘴气缥缈的阴恻恻景象。 极尽目力,远处荒原,白雾茫茫,依稀可见有一高一低两座山峰,若依偎状。 山中有两粒萤火,多半是山中府邸,灯火通明。 去往两座山头的大地之上,还有一条缓缓移动的红色丝线,约莫是有一支队伍在赶路,浩浩荡荡,点燃了火把、高悬大红灯笼。 等到背剑少年走入山顶一处平坦大石岗后,已经有了旅人早早在此歇脚,架起火堆,一口大锅,沸水噗噗作响,锅内翻滚着牲畜内脏模样的各类下水。 一个背对着少年的干瘦身影,正蹲在地上,手拿一只勺子,尝了尝汤水滋味,摇摇头,又拿起脚边的瓶瓶罐罐,往里边倒去。 还有个肩挑油纸伞的女子,面朝崖外,不见容貌。 距离少年最近的,是个脸色惨白无色的年轻男子,像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将那货郎担放在一旁,堆满了各种衣饰的纸人和纸质元宝、银锭。 他们对于少年的到来,都浑然不觉,也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没过多久,来了四个脚夫挑着个简陋轿子,他们轻声闷喊着号子,竹编轿子上边坐着个身披鹤氅的中年文士。 落轿后,四名精壮挑夫便杵在原地,双目无神。 那个文士腰系一条青玉材质的蹀躞,悬挂着各色官印、兵符,琳琅满目。 鹤氅文士瞥见那个清秀少年,竟是一张陌生面孔,便小有意外,犹豫了一下,沙哑开口道:“这位小兄弟,是艺高人胆大,不惧瘴气,还是运道不好,误入此地,又或者是与我们是同道中人,奔着合欢山那桩艳福来的?” 不曾想那少年是个脾气极差的主儿,闻言只说了一个字,“滚。” 文士吃瘪,洒然一笑,“现在的少年郎,一个个的,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卖货郎笑出声,不知是危言耸听,还是别有用意,“如果不是天曹郡张氏子弟的话,那你就真是年纪轻轻就想不开了,敢这么跟我们白府主说话,是想着早死早投胎吗?” 鹤氅文士赶紧摆手,“小兄弟莫怕,别听这个病秧子乱说,鬼话连篇,信不得,谁信谁死。” 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眯起眼,举起那枚铜钱,透过孔洞望向鹤氅文士,竟是一副枯骨,再稍稍转移铜钱,观察起那个货郎,倒是个阳间人。 货郎有点幸灾乐祸,哈哈笑道:“白府主,露馅了吧,没有想到这位小哥还有此等傍身手艺吧?” 鹤氅文士笑道:“出门在外,跋山涉水,谁还没点三脚猫功夫,否则活不长久。” 好言难劝找死鬼。 这个暂时不知身份根脚的少年,要是觉得那个货郎才是好人,就去死好了。 货郎笑道:“少年郎,既然有此手段,就不看看这口锅内所煮食材是何物,还有那位撑伞的姑娘,长得到底好不好看?” 背对众人的女子拧转伞柄,油纸伞轻轻旋转起来。 背剑少年说道:“他们对我都无杀意,看什么看,挑衅吗?” 货郎咦了一声,“不曾想还是个懂点江湖规矩的,如此说来,肯定不是天曹郡张氏子弟了,他们可都是些眼高于顶的仙裔。” 鹤氅文士点点头,“吓了我一跳,差点以为是张家子弟,或是金阙派的谱牒仙师了,吃饱了撑着要来这边替天行道。” 那个等着一锅肚肠煮烂的男人低声笑道:“怕什么,天曹张氏不是才在这边碰了一鼻子灰,嘿,断肠人忆断肠人。” 鹤氅文士叹气道:“为了逼退天曹张氏,合欢山那边也是元气大伤,我有一个在山神府内当差的朋友,说没就没了。” 那少年问道:“合欢山那边,有什么艳福?” 鹤氅文士哈哈笑道:“好小子,原来是同道中人,一听说这个就来劲了。” 少年脸色阴沉,“说话小心点,不然狗吃王八。” 鹤氅文士显然没有听懂这半句歇后语。 那个走南闯北的货郎忍不住笑道:“狗吃王八,找不到头。” 鹤氅文士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住没有出手,搓手笑道:“大人有大量,本府主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你一个莽撞少年置气。” 少年不知是个不谙世故的愣头青,还是真有依仗的高人,反正说话是真不中听,“就凭你,小爷一脚就把你裤裆里的卵蛋都给打爆,哦,你就是个骷髅架子,没卵的。” 蹲在锅边的汉子直接伸手从油锅里捞起一串肠子,抬头放入嘴中,转头,满嘴油渍,朝那鹤氅文士扯了扯嘴角,含糊不清道:“白府主,搁我忍不了,非要跟这个外来户过过招,手底下见真章,若真是天曹张氏或是金阙派来这边打探消息的奸细,回头白府主只需将尸体丢给合欢山,也是大功一桩,可不就是一份聘礼么。” 那撑伞女子转过身,竟是无头者。 少年微微皱眉,拱手道:“姑娘,对不住,无心之语。” 无头女子抬起手,捂嘴娇笑状,轻晃肩膀,约莫是示意无妨。 那男子大口嚼着肚肠,问道:“少年郎,姓甚名甚。”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陈仁。” “少侠这名字取得是不是有点,嗯?” 杀身成仁。 “我觉得很好。” “既然不是谱牒修士,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 “游山玩水。” 男子一愣。 货郎坐在那条扁担上边,双臂环胸,“既然是山泽野修,就是想要在这边找个靠山落脚?” 鹤氅文士微笑道:“不是剑修却背剑,难道是个武把式?” 少年盯着这个所谓的白府主,“府主?哪个弹丸小国的淫祠小庙,竟敢自行开府,不怕遭雷劈吗?呵,小腚儿非要拉粗屎,小心屁-眼开花以后放个屁都是一裤裆。” 不光是那个鹤氅文士,就连其余几个,都给这少年的言语整懵了。 行走江湖,这样不太好吧? 货郎以心声言语道:“各位都悠着点,我前不久听到一个小道消息,天曹张氏出了个女子剑仙,隐藏极深,前些年才崭露头角,她还有一位贴身扈从,资质惊人,具体道龄不知,反正瞧着年少,也是一位中五境修为的剑仙了。上次张氏子弟在这边吃了大苦头,不出意外,再来这边,要么是跟青杏国国师所在的金阙派联手,要么就是那两位剑仙联袂而至了。眼前这个说话跟吃了爆竹似的背剑少年,可别是那位张氏扈从才好。” 世间修道之人,就没几个不怕剑修的。 尤其是山泽野修和鬼怪之属,只要碰过剑修,别管对方境界高低,就算他们倒了大霉了,只要对方不痛下杀手,都是能逃就逃,能躲就躲。 鹤氅文士心中凛然,埋怨道:“石壶,你不早说!” 货郎笑道:“白茅你也没有早问啊。” 鹤氅文士问道:“石壶,你消息灵通,我此次登山,就是想你一句,听说合欢山那边山神嫁女的嫁妆之一,有部兵书,消息确凿无误吗?” 货郎伸出手,“老规矩。” 鹤氅文士从袖中摸出两颗雪花钱,抛给货郎。 货郎将那雪花钱径直丢入嘴中,当场大口咀嚼起来,几缕雪白灵气从嘴角流散,被他伸手全部笼住,重新拍入嘴中,似乎还有些许残余,货郎仰头呲溜一口,悉数吸入口中,脸色布满陶醉神色,原本好似病秧子的汉子,惨白脸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 白茅沉声道:“吃饱喝足,现在可以说了吧?” 石壶以心声笑道:“可以确定是真有这么一部兵书,只是品秩高低,就难说了,有猜是件法宝的。白茅,你说你一具冢中枯骨,生前也不是带兵打仗的武将,就是个守土失职被上司斩首示众的可怜虫,小小知县而已,要这部兵书有何用?擦屁股吗?” 白茅拢了拢鹤氅,冷声道:“这就别管了,鸟有鸟道,蛇有蛇路,你我无冤无仇,只管各走各的。” 石壶点头道:“各走各路,有机会就合作一把。” 山顶一阵大风吹过,少年袖子猎猎作响,所背长剑,露出鞘外的剑柄微微摇晃起来,发出细微声响。 少年连忙挪步侧过身,迎风而立。 撑伞女子抬臂作扶额状。 你说你一个才四境的纯粹武夫,来这山顶做什么。 来就来了,看完风景,走就是了。 这帮疑神疑鬼的货色,忙着参加合欢山的喜宴,误以为你是个硬茬,多半不会出手阻拦你的下山。 何况白茅方才故意与你开口言语挑衅,再假装对你忌惮,不愿出手,其实就是替你挡灾了。 依旧不知道轻重利害的背剑少年,还在那边自顾自说道:“那天曹郡张氏子弟,还有金阙派仙师,术法都很了不起?怎么个高,你们谁领教过?说来听听。” 约莫是送出去两颗雪花钱的缘故,白府主心情不太好,嗤笑道:“两家宗房和嫡系,都是些高不可攀的天上人物,你一个假冒剑修的蹩脚货色,少在这边丢人现眼,赶紧滚蛋,走慢了,本府主就将你炼为挑夫……” 白茅同时以心声说道:“陈仁,你速速离开此地。” 见那少年满脸狐疑神色,鹤氅文士立即以心声急急说道:“少年,这个货郎与那架锅的汉子,是一伙的,锅内所煮下水,你真以为是牲畜的脏腑?赶紧走!你这蠢货,真以为在这无法无天的鬼蜮地界,人便比鬼好吗?那两颗雪花钱……罢了,你逃不掉了,下辈子再还我吧。他们只要联手,我注定斗不过,没道理为你这种傻子搭上一条命。” 那货郎站起身,“陈仁,虽说今夜之前,咱俩素未蒙面,不过我作为江湖前辈,可就要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了。” 鹤氅文士叹了口气,犹豫再三,还是没打算出手。 这可是那石壶的口头禅,他说是掏心窝子,就真会掏心窝的。 背剑少年干脆伸手绕后,将那用桃胶粘在剑鞘内的剑柄给掰下来,放入袖中,微笑道:“你叫石斛?注意点,别自寻死路,我可是会仙家剑术的!” 如此一来,少年便背着一把空空的剑鞘。 那无头女鬼幽幽叹息,死到临头还要如此大言不惭,那就不救这少年了,救了这一次,就看少年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行事风格,在这鬼吃人、人也吃鬼的地界又能活多久。只是她难免心生疑惑,就这么个愣头青,怎么一路走到这处腹地的? 不知为何,那货郎脸色剧变,正要说话间,山外异象横生,宝光熠熠,几道流彩一下子撕裂沉沉夜幕,格外扎眼。 转瞬之间就从十数里外来到山顶,只见那对少年少女,一双璧人,前者背剑,手持马鞭,骑一匹雪白骏马,后者乘鸾。 好个宝剑珠袍美少年,追风一抹紫鸾鞭。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魁梧壮汉,上身裸露,遍体鲜红色纹身。凌空蹈虚,风驰电掣,跟着前边两人。 三人飘然落地,白马与青鸾都各自化作一张符箓,被少年和少女捻在指尖,再放入怀中。 光凭这一手“家当”,就让鹤氅文士羡慕不已,眼馋垂涎之余,他没有忘记身形倒掠,尽量远离这几个练气士。 少女眼神凌厉,道:“怎么说?” 那壮汉看了眼鹤氅文士,“有业无孽之鬼,死后执念深重,立起淫祠,却无法成为一地英灵。” 视线转移向那个背剑少年,“活人,好像是个武夫。” 再看那撑伞女子,“无头鬼,秋分日,正午时,死于一个阳气鼎盛的刽子手。” 最后望向那口油锅和汉子,“练气士,好食人肉,作恶多端,比那山野作祟的伥鬼还不如。” 少年冷笑道:“那就斩了。” 剑光一闪,便是一颗人头滚落,刚好坠入那口油锅当中,一颗脑袋在沸水中扑腾腾起伏。 少女满脸厌恶神色,袖中瞬间绽放出一道璀璨金光,将那口油锅连同头颅一并打碎。 伴随着一阵铃声,金光一旋,返回少女袖中,在空中带起一条经久不散的金色流萤。 壮汉再望向那病秧子货郎,“狼狈为奸,一路货色,还是个炼成人形的妖族。” 少女神采奕奕,问道:“可是蛮荒余孽?” 壮汉摇头说道:“本土妖族。” 少女有些惋惜神色,这就没有战功可换了。 少年微笑道:“再斩。” 货郎一脚挑起货担,砸向那少年,再朝崖外纵身一跃,仍是被一道画弧剑光戳中后背心,剑光再起,又割掉头颅。 壮汉蒲扇一般大小的巴掌挥出,随便将那只货郎担打成齑粉。 少年嗤笑一声,“雕虫小技,也想瞒天过海。” 少女摘下腰间一串金色铃铛,轻轻一晃,崖外一缕黑烟砰然散开,化作数百张白纸,少年双指并拢,轻轻一划,飞剑如获敕令,雪白?9庠谘峦庾莺峤淮恚切┌字浇亮烁龇鬯椋澈涸僬趴煲晃憬巧⒙业难寰涣V樽樱ひ徊⑼倘敫怪小?/p> 一时间山顶唯有风声。 撑伞女鬼也已站起身,犹豫了一下,她还是选择站在背剑少年身边。 鹤氅文士咽了口唾沫,既然对方没有赶人下山,那他就打算开口求饶了。 这个丫头片子,明摆着是一位来自金阙仙府的嫡传仙师,故而才有资格拥有一位“朱兵”神将担任扈从。 至于那少年,更不谈了,分明是一位剑仙! 这还是白府主这辈子第二次见到剑仙。 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背剑少年,率先开口打破寂静,双手负后,望向那个瞧着像是同龄人的少年,点点头,脸上流露出几分前辈看晚辈的赞赏神色,沉声道:“不曾想还能在这种鬼地方,遇到一个同道中人。” 站在最后边的鹤氅文士,都被这个叫陈仁的少年给整懵了,你小子真是要脸不要命啊,有本事说大话的时候手别抖啊。 所幸那少年剑仙根本没搭理这个脑子有坑的。 少女轻声问道:“张姐姐何时赶来?是与我们在合欢山那边碰头吗?凭我们几个,能不能一路从山脚杀到那两处山中府邸?” 少年皱眉道:“我家主人未必会来,所以这场外出历练,必须生死自负。” 少女脸色看似失落,实则心中窃喜。 一座高山内外,黑云连鸟道,青壁带猿声。 撑伞女鬼“看着”那双身份高高在天的少年少女,只是世间喜欢好像都一般,低低在地。 她喜欢他,他喜欢她,就是不知道那个她又会喜欢哪个他。 鹤氅文士叫苦不已,原来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山巅才来了三条惹不起的过江龙,怎么连合欢山那边的地头蛇都赶来了,难不成这就要狭路相逢,来上一场厮杀? 那背剑少年还在那边说些臭不要脸的言语,“白府主,只管放一百个心,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鹤氅文士苦笑道:“那我谢谢你啊。” 背剑少年点头道:“我与姓白的,历来投缘。既然是自家兄弟,无需客气。” 正文 第一千一十四章 坐井观天复少年 一位身穿黑色官袍的山神,声势煊赫,虽是灵祠淫祀之属,却排场很大,坐着一顶由鬼吏肩扛的八抬大轿,赶路期间,他用一支碧玉灵芝轻轻挑开帘子,亲眼目睹了这边的剑光闪烁,慢慢放下帘子,这尊山神老爷脸色阴晴不定,如山君府情报显示,此子确是一位中五境剑修无疑了,天曹郡张氏,真心拣着宝了。 一旁还有个头戴幂篱的女子,身姿曼妙,绯衣骑乘桃花马。一人一骑,与那顶黑金轿子并驾齐驱。 只是不同于先前少年少女的符箓坐骑,这匹能够腾云驾雾的桃花马,是一匹货真价实的神异灵驹。 他们身后还有一拨身高两丈的力士扈从,或遍身挂满活物蛇虺,或以一串白骨髑髅绕颔,它们看着既非阳间人物,又非善类,个个眉粗发如锥,诡异令人汗毛竖。 山神轻声提醒道:“四小姐,等会儿到了泼墨峰那边,可别一言不合就跟他们打起来啊,教下官为难。不小心误了府君的大事,下官更是百死莫赎。” 女子神采奕奕道:“一位资质好到没边的少年剑仙唉,岂敢招惹,李员外且放心,到了那边,我保证不说话。” 被揭了老底的山神老爷,脸色阴沉如水,嘴上却是笑声呵呵,抱拳摇晃几下,“那下官就先行谢过四小姐了。” 这支队伍,在崖外数十丈外停步,霎时间黑云滚滚,如铺地衣在天,轿马鬼吏皆立其上,与那泼墨峰遥遥对峙。 女子透过幂篱薄纱,盯着那个相貌英俊的张氏子弟,等她近距离瞧见这位少年剑仙,便愈发挪不开眼睛了。 若是她能娶了这个少年郎,便能将大姐、三姐都比下去了吧?大姐不用说了,本就是下嫁,委屈了她。三姐可真算是一桩好姻缘,即将与那绛山国一座巨湖水君的嫡子定亲,说是招亲嫁女,其实早就内定了这么一位乘龙快婿,只不过父亲最喜欢热闹,而且合欢山如今财库缺钱,上次被天曹郡张氏打闹一场,伤亡惨重,兵饷都快发不出了,父亲对那几个陆陆续续得了各国朝廷官身的地仙修士颇为忌惮,尤其是那个程虔,父亲都只差没有扎草人了,近期合欢山又忙着打造一座护山大阵,花钱如流水,缺钱,实在是太缺钱了,所以就想着通过招亲一事收些彩礼、贺礼找补找补,据说这还是父亲前不久从某份山水邸报某个消息得到的灵感,娘亲又是一个极痴迷市井那类才子佳人艳本的,什么抛绣球、猜灯谜,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都是她的心头好。 轿子晃了晃,身材臃肿的山神老爷伸手掀起轿帘,低头弯腰走出,嗓音嘹亮,他没有废话,先说正事,“下官李梃,忝为合欢山下祠山神,兼领合欢山诸部三千兵马的观军容使,要为两位府君大人给诸位捎几句话。” 山神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稍稍侧过身,高高抱拳,换了一种威严语气和浑厚嗓音,“天曹郡剑修张雨脚,金阙派垂青峰金缕,来者是客,随便游历,便是去小镇逛荡都无碍,只是你们两个记得止步于山脚,不得登山,否则就视为与合欢两府的挑衅,到时候本府君可就不念与程虔在阳世的那点旧谊了,胆敢登山过界半步,杀无赦,斩立决!” 张雨脚扯了扯嘴角,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讥讽神色。 一口一个本府君,好大的官威,真当自己是这处腌臜之地的土皇帝了,怎么不干脆自称寡人,以钦此二字结尾? 貌若地方豪绅的山神宣读完毕这道“圣旨”,立即重新换上一副脸孔,略带几分谄媚,拱手笑道:“府君法旨,不得违抗,还望张剑仙、金姑娘放在心上才好。” 不提张雨脚,只说那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年纪不大,在那金阙派的辈分却高得吓人,只因为这个小娘皮的师尊,便是那个连自家两位府君都要忌惮几分的程虔,如今程虔贵为青杏国的护国真人,是一位久负盛名的陆地神仙,精通水火雷三法,手执一枚开山祖师得自古仙遗物的青精神符,又被他炼成了一枚流金火铃,驱邪却魔,易如反掌。通晓水法,能够呼吸江河,麾下数百朱兵,皆是半人半灵真的高手,尤其是真人的一手雷法,天威浩荡,妖魔邪祟,无所遁形……修道五百载,仙迹颇多,山上的朋友多,仇家更多,总之就是点子很硬。 李梃以心声笑道:“金姑娘,游历过后,返回仙府,替下官与你师尊问个好。” 少女笑着点头,“一定替李军容带到。” 少女虽然是第一次出门历练,可这点粗浅的人情世故,还是不缺的。 听闻那小姑娘以“军容”代替山神称呼,李梃顿时眉开眼笑,对这金阙派女修愈发顺眼几分。 话已带到,李梃本已准备打道回府,只是自家小姐直愣愣盯着那个张雨脚,李梃心中颇为无奈,天曹郡张氏出身的少年剑修,合欢山势力再大,也不是你可以随便掳回山中当压寨夫君的,再说了,侥天之幸,被你抢了张雨脚回山,府上前边那几个面首怎么处置? 李梃只得帮忙介绍道:“这位是咱们合欢山的四小姐,两位府君大人最是喜爱,摘星星摘月亮都是愿意的。” 如今合欢山那边,长女已经嫁人,次子喜好远游,而这次对外招亲的,是合欢山的三姑娘。 合欢山的赵、虞两位府君,属于半路鸳鸯,在那之前,各有山上道侣和子嗣道种,故而真正能够称得上双方皆是亲生的,还真就只有眼前这位头戴幂篱的绯衣女子了,否则合欢山也不可能将那匹桃花马赠给她当坐骑,换成那种出不了一个中五境练气士的偏远小国,它早已炼形成功,可以轻轻松松占山为王。 所幸那位四小姐没有如何纠缠张雨脚,她只是直了直纤细腰肢,斜瞥一眼他身边的少女,嗤笑出声,然后她伸出两根青葱玉指,掀起幂篱一角,有意无意挺起胸膛,笑道:“张公子,妾身闺名小眉,有缘再会。” 张雨脚置若罔闻。 一骑一轿,带着大队扈从渐渐远离泼墨峰。 金缕嫣然笑问道:“雨脚,我们接下来怎么说?” 张雨脚说道:“那就先去山脚小镇看看,是否登山,到了那边看过情况再定。” 金缕点点头,看架势,只要张雨脚选择登山,她是会毫不犹豫就跟着他一起闯山门。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白府主,心中感慨万分,这些个谱牒仙师的胆识气魄,就是跟他们这些孤魂野鬼不一样,走哪里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德行。就说这个垂青峰的少女,既投了个好胎,又拜了个好师父,出门历练,身边不是师门赐下的一位朱兵扈从,就是与一位同出豪阀仙门的少年剑仙结伴而行。 张雨脚望向那拨当地“土民”,问道:“请教诸位,合欢山招亲嫁女,什么时候开始,具体时辰是?” 背剑少年双臂环胸。 白府主装聋作哑,生怕说错一句话,就落个被“再斩”的下场。 只有那撑伞的无头女鬼,好像不是特别惧怕那位少年剑仙,她从袖中摸出一片青翠欲滴的柳叶,随着柳叶旋转起来,便响起清脆的女子嗓音,“回禀剑仙,约莫还有两个半时辰。” 张雨脚点点头,与身边少女说道:“那就徒步前往合欢山。” 少女在他这边,显然万事好说,只管点头。 张雨脚望向女鬼,“姑娘若是愿意的话,可以与我们同行,前提是别怕被合欢山那边误会,事后被穿小鞋。” 她扛着油纸伞,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 张雨脚和金缕带着那位金阙派独有的“朱兵神将”,下山去了。 撑伞女鬼姗姗而行,与他们拉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泼墨峰之巅,只剩下背剑少年跟白府主大眼瞪小眼。 “白府主还不动身赶路?” “不着急,距离招亲典礼还有两个时辰,你呢,留在这边作甚?” “继续赏月。” 两两无言,就这么长久沉默,最后还是白茅率先开口说道:“那货郎和吃肚肠的,他们都是穷鬼,一个杀人越货的山泽野修,一个刚刚炼形成功的精怪,稍微有点家底,都像先前我丢过去的雪花钱,能吃都马上吃了,全部用来提升修为和增补灵气,只求个立竿见影,身外物,积攒多了,反而是祸事,没个山头,或是靠山,很容易招来杀身之祸,为他人作嫁衣裳,那就不值当了,先前那位少年剑仙一斩再斩的,都给打没了,只说那货郎的妖丹都被金阙派那尊朱兵吃掉了,半点渣滓不剩,那口油锅本是一件颇为邪祟古怪的值钱灵器,可惜也给连同那根货担扁担一并打碎了,就只剩下地上那些纸钱……” 少年说道:“废什么话,见者有份,五五分账。” 白府主心中大定,“陈老弟真是痛快人,一言为定!” 只是这头自封了个“府主”头衔的鬼物,很快就心中狐疑起来,这少年答应得如此痛快,该不会是个深藏不露的山泽野修吧? 是个熟稔黑吃黑的阴狠主儿? 所以白茅与那背剑少年拉开距离,笑问道:“少侠如此年轻,就有武道炼气境的实力了,非富即贵,否则如何能够有此不俗的武学成就,想来是位外出游历的豪阀子弟了?少侠身边就没有几个护卫扈从?” 练气士还有野修散仙,但是纯粹武夫里边的每一位武学大宗师,几乎个个有来历,有明确的师承,这是山上的共识。 尤其是那场半洲陆沉的大战落幕后,宝瓶洲南边,几乎所有吃尽苦头的豪阀世族,愈发卯足劲,培养家族刺客和死士,大肆搜寻、拣选那些根骨好的孩子,从年幼起就让担任家族供奉的武学宗师传授拳法,不惜本钱,一日三餐皆吃药膳,每天泡药罐子,打熬筋骨,哪怕拔苗助长,不惜走那寅吃卯粮的路数,也要将其从炼体三境快速提升到炼气境,只求二三十岁就能够独当一面,看这少年,若非那种故意施展障眼法假装成纯粹武夫的练气士,那么对方的年龄和境界就对得上了。 再联系先前这少年的“出口成章”,白茅总觉得自己的这个猜测,差不多就是真相了。 反正只要不是反复无常的山泽野修就好,白茅生前当过官, “少什么侠,才下山历练没几天,尚未做成几件英雄好汉事迹。” 那草鞋少年淡然道:“要么直接喊我名字,要么喊我陈公子。” 白茅心中腹诽不已,这是先前合欢山四小姐称呼张雨脚为张公子,你就嫉妒上了? 一同走去崖畔,地上落满了从散架货郎担的纸钱,和各种折纸屋舍、车驾、美人,而那些金元宝和银锭,与一般白事铺子售卖纸钱不一样的地方,就是被那货郎用朱砂笔写有国号年份。 跟那练气士拣选某些铜钱作为“法宝”的路数不同,挑铜钱,必须需要找那些国力鼎盛、寓意美好的王朝年号,据说如此一来才会阳气重,一颗铜钱经手之人越多,沾染阳气自然就更多。反观这些纸钱的底款,往往是国力衰弱到了极点的年号,故而多是亡-国之君在位时所铸,阴气便重,多是货郎从坟头捡来的“挂纸”,或是有人在坟头烧纸钱时,货郎便用上某种障眼法,看似烧完,却实则被货郎给半路劫道了。 姓陈的背剑少年,跟腰悬官印、兵符的白府主,各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白茅故意挑选了那些折纸精巧的车马阁楼、丫鬟婢女,约莫百来颗雪花钱总是有的。 见那背剑少年蹲在地上,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将那一大堆才刚刚得手的纸钱竟然全部烧毁了。 白府主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小兄弟,这是作甚?” 这些纸钱,碰到识货的市井有钱人家,可是能卖不少真金白银的,折算起来,怎么都能卖出几十颗雪花钱。 少年说道:“老话说财如流水流水财,都是过手即得又无的东西,只说这些纸钱,本来就是烧给死人的,当年到了阴间,就已经缺斤短两,如今烧掉,下边就等于多出一笔本该属于他们的钱财。” 白府主怔怔无言,沉默许久才蹦出一句,“你倒是心善。” 少年纠正道:“我这叫艺高人胆大,不怕走夜路,这点横财钱算什么,毛毛雨。” 他站起身,问道:“一起下山?” 白茅点点头。 总觉得这个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蹦出的愣头青,傻归傻,运道是真不错,这都能逃过一劫。 少年突然说道:“我好像还欠你两颗雪花钱。” 白茅抖了抖袖子,笑道:“都算在这里边了。” 结果少年瞥了眼白府主的那条蹀躞,说了句,“生前只当过芝麻官,没当过大官吧。” 白茅笑容苦涩,倒是没反驳什么。 他们一起走向那轿椅,还有四个始终杵在原地的挑夫。 少年笑呵呵道:“都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以前没觉得如何,今儿算是明白这些老话的精妙了,看看天曹郡的张剑仙,再看看那位山神老爷的八抬大轿,最后瞧瞧你,我都要替你觉得心酸,人家出门都是腰缠万贯,镶金戴玉的,白老哥你倒好,腰有十文必振衣作响,还府主呢,你咋个不把府门设在合欢山的山脚当山门?” 白茅尴尬一笑,伸手掐诀,念念有词,将那轿椅和挑夫都变成了几张折纸,再伸手一抓,白纸飘晃入袖中。 这套出门行头,还是早年与那货郎花钱买来的,花了白府主好几颗雪花钱。 至于这无知莽撞少年,说话是难听了点,人倒是好人。 只是白府主越想越气,话不是一般难听啊,好像总能戳中心窝子。 他到底从哪儿来的,大家族除了传授武学,也教这种嘴上功夫? 少年问道:“前边那个瞧着就是知书达理大家闺秀、好看女子的撑伞姑娘,白府主知道她是什么来路吗?” 白茅看了眼前边的油纸伞和绣花鞋,只是你小子哪只眼睛瞧出一个无头女鬼“好看”的? 你小子莫非是只对女子如此积口德? 白府主暂时还不清楚,先前背剑少年那份烧纸钱的阴德,其实都记在了他白茅头上。 白茅犹豫片刻,拣选一些不犯忌讳的说法,“只知道她姓柳,当然跟青杏国柳氏皇室是没半颗铜钱的关系了,都说她是给读书人殉情而死,被刽子手斩首示众,生前就不入族谱了,死后自然更不被收入祖坟,也是个可怜人。” “那个四小姐屁股底下的那匹马,是真马?” “千真万确,这类山中精怪既然能够御风,修为境界之高,可想而知了,说不得就是一头早就炼形、已经得道的大妖,不得是个洞府境?也就合欢山赵、虞两尊府君的千金小姐,能够将它当作坐骑了。大小姐,二公子,还有今夜出嫁的三姑娘,好像就都无此待遇。” 白茅想起先前的险境,问道:“你就这么穷,连把铁剑都买不起?就只能捣鼓个剑柄装模作样,到底怎么想的?” “有钱没钱,关你屁事。” “随便劈砍一棵桃树,打造一把桃木剑都不会吗?” “你江湖经验浅,我这叫示敌以弱。” “……” 半晌无言的白茅朝最前边三个身影抬了抬下巴,“说真的,你小子也算福大命大了,这都能碰上他们,要是再晚来一时半刻的,后果不堪设想,货郎与那个喜欢吃人肝肠的,可都不是什么善茬,境界不低,他们双方联手,就算在这片地界,都凶名在外。” “不还是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给随手宰掉了。” 白茅气笑道:“剑仙,那位来自天曹郡的张家公子,是一位被誉为剑仙的修道天才,仙材中的天才!你小子知道什么叫剑仙吗?天下练气士只分两种,剑修与剑修之外的练气士!” 草鞋少年淡然道:“我也是剑修,会不知道这个?你傻么?” 白茅差点没被气得七窍生烟。 少年双臂环胸,问道:“既然天曹郡张氏这么牛气哄哄的,为何不干脆荡平那座合欢山,还天地一个朗朗乾坤,也是莫大功德一桩。” 白茅嗤笑道:“你既然江湖经验丰富,还会问这种白痴问题?” 少年说道:“不耻下问。” 白茅揉了揉眉心,犹豫要不要撇下这个小王八蛋,跟那姓柳的撑伞女鬼一起走。 少年从袖中摸出一只油纸包,打开之后,是香气弥漫的酱肉,不是老字号铺子没这手艺,他摊开手掌,递给身边的白府主。 “好意心领了。” 白茅笑了笑,伸手推回去,“只是人鬼殊途,暂时吃不了这个。” 等到跻身了洞府境,成为中五境的一方鬼王了,想必就可以恢复口舌之欲。 只是听说。 做人是头一遭,做鬼不更是? 走在 (本章未完,请翻页) 山路最前边的张雨脚和金缕,对于最后边草鞋少年和那头鬼物的对话,其实清晰可闻,光凭她的四境修为是做不到的,只是她有一张师尊赐下的玄妙符箓,祭出之后,极为隐蔽,能够让她听清楚方圆一里之内的细微声响。 张雨脚以心声说道:“这个不知来历的少年,是个武夫,或三境或四境,就他的年龄来说,相当不俗了,而且他其实还是一个半吊子的阵师,虽说不是那种正儿八经的山上阵师,但是会几手无需动用灵气的奇门布阵之法,先前在泼墨峰山顶那边,你可能没有注意到,地上有几截枯枝,方位极有讲究,你单独对上他,要是不留神,被他偷偷占了先手,一旦被他近身出拳,你可能会吃大亏。” 金缕震惊道:“这家伙会不会是那种驻颜有术的世外高人?” 张雨脚摇摇头,“肯定不是。他体内无丝毫灵气流转,是一位纯粹武夫无疑了。看架势和谈吐,多半与我是差不多的出身。” 都是被大家族相中、栽培。 金缕笑道:“他怎么能跟你比?” 张雨脚脸色淡然道:“只是说出身类似,又没说后天际遇和境界修为。” 金缕突然气愤道:“这合欢山,真是贼胆包天,横行无忌,真以为没有人可以收拾他们吗?等着,迟早有一天,会被师尊带兵剿灭殆尽!” 张雨脚一笑置之。 这些出身太好的谱牒修士,好像总是这般天真幼稚。 合欢山这些年能够在此屹立不倒,底蕴深厚,那些故意展露在表面战力之外,犹有一些见不得光的杀手锏,以及在周边青杏国在内四个国家盘根交错的人情关系,所以他们上次能够轻松挡下天曹郡张氏将近三十位练气士的攻伐,甚至他们连合欢山的山脚小镇都没走到,就已经元气大伤,六百里山水路程,两场袭杀,一场光明正大的对阵厮杀,张氏可谓折损严重,所幸除了两位修士战死,其余都是受伤,但是灵器损耗极多,尤其是十数位修士的攻伐、防御本命物都不同程度破损,光是战后修缮、炼物的补偿,张氏事后召开家族祠堂议事,粗略算了一笔账,足足七十二颗谷雨钱!事实证明,天曹郡张氏还是太小觑一座原本以为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和散兵游勇的合欢山了。 要知道张氏仙师在这拨参与围剿合欢山的练气士当中,光是中五境练气士就有六位,其中还有两位前辈是家族极其倚重的供奉和客卿,皆是金丹地仙,一位还是成名已久的符箓真人,有那撒豆成兵的神通,结果与合欢山的三场交手当中,老神仙用掉了将近三百张不同品秩的符箓。 亏得天曹郡张氏有一位金身境武夫坐镇战场,否则想要捞个勉强能算全身而退的结果都难。 方才那个李梃,绰号李员外,生前是个富甲一方的豪绅巨贾,死后不知怎么就成了合欢山两座淫祠之一的山神,既然是淫祠神灵,如今自然就没有山水官场的谱牒品秩可言了。 若是在大渎以北,李梃这种不入流的山神,哪敢如此占山立祠,找死吗?大骊朝廷曾经立碑一洲群山之巅,岂是闹着玩的? 当年一洲版图之上,多少藩属小国的淫祠被大骊朝廷禁绝?可不是几十几百,而是破千,甚至有说两千座也有说三千的。 问题是大渎以南,如今都不归大骊朝廷了,各路山精-水怪,魑魅魍魉就一股脑儿冒出来,绕开南边云霄王朝那种国力雄厚的地界,拣选那些练气士和仙府寥寥的小国,尤其是当年祠庙、金身都被大骊铁骑捣毁的那些淫祠神灵,纷纷现世,各找门路,走通关系,在各国州郡建祠庙、重塑神像,与当地官府各取所需,前者赚取人间香火,缝补金身,后者从前者手中捞取真金白银,不然就是聚集在合欢山这类地界,投靠两尊府君。 张雨脚因为出身天曹郡张氏,所以要比金缕知道更多见不得光的内幕,比如投靠合欢山的鬼物、精怪,通过两座山君府的秘密运作和牵线搭桥,一个个成为数国地方上的淫祠神灵,只要给的神仙钱足够多,获得某国朝廷的封正都可以,当然山水谱牒的品秩都会很低,只在本国山水官场名列副册之上,而且肯定不在书院录档,有点类似一座县衙胥吏的白书身份,不占朝廷经制名额。 比如那个身为鬼物的白府主,估计就是想要借助参加婚宴的机会,给一笔钱,抱上合欢山的大腿,好转任一县城隍爷之类的。 故而眼前那座合欢山,又被那位洪老先生,私底下讥笑一句,“真是数国山上之吏礼两部衙门了”。 程虔作为青杏国的国师,上次为何不与关系极好的天曹郡张氏同行? 不还是因为那三方印玺的缘故,青杏国皇帝有把柄落在合欢山手中。 金缕想起一事,好奇说道:“雨脚,先前你说到了那个云霄王朝,想要砸掉国境内六块石碑,后来就没有下文了,是为什么啊?不是都说那个崔瀺已经死了吗?大骊宋氏又按照约定退回了大渎以北,于情于理,大骊王朝如今都管不着南边各国内政了啊,留着那几块山顶石碑不是看着都心烦吗?当地朝廷和山上仙师,肯定都不愿意石碑继续留着啊,云霄王朝是担心大骊宋氏问罪?但是如今文庙规矩重,大骊铁骑再厉害,总不能再来一次挥师南下吧?” 她自幼就在山中修行,一来年纪小,二来金阙派门规严,不许下五境的嫡传弟子太多知晓山外红尘事。 所以对那场蛮荒妖族一路打到大渎和大骊陪都的惨烈战事,都只是耳闻,而且还是这次跟随几位师兄师姐一起出门历练,才道听途说了些许事迹,更多还是她这次私自偷溜出京城,与张雨脚同行,她通过与这位少年剑仙的对话,见识了不少真正的山上事,山巅事,甚至可以说是些天上事,但是由于中土文庙曾经禁绝邸报多年,她知道的,还只是些零碎消息,何况她在未经师尊允许的情况下,也不敢在仙家渡口、客栈私自购买山水邸报。 按照张雨脚的说法,连同云霄王朝在内,前些年南边诸国,蠢蠢欲动,都有想要捣毁石碑的迹象,只是很快就消停了,雷声大雨点小,莫名其妙就没了下文。 张雨脚露出一抹恍惚神色,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据说是因为崔瀺的一个师弟,是个剑修,前段时间活着重返浩然天下了。” 直呼大骊国师崔瀺的名讳,在山上,尤其是比较年轻的修士当中,其实不是一种不敬,反而是一种比较古怪的礼敬。 金缕疑惑道:“崔瀺不是早就叛出文圣一脉了吗?他还有师弟?” 张雨脚笑道:“谁说不是呢。” 金缕愈发奇怪,“再说了,一位剑修而已,就能震慑半洲?莫非是风雪庙魏晋那样的大剑仙?” 张雨脚沉默片刻,“论境界,论功绩,我给此人提鞋都不配。” 金缕目瞪口呆。 张雨脚微笑道:“当然,即便有幸与此人见面,我也不会给他提鞋。” 金缕想要询问更多关于此人的消息,但是张雨脚显然不愿多说这位剑修,便不了了之。 走出泼墨峰山脚,张雨脚说道:“可以确定了,那个背剑少年,不是三境,而是四境武夫。” 金缕咋舌道:“年轻有为,能算个武学天才了!” 难怪敢单枪匹马行走在合欢山地界,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炼气境武夫,很稀罕了,若是熬到甲子岁数,能够跻身六境,在一国之内的江湖上,足可呼风唤雨,成为帝王将相的座上宾。 纯粹武夫,可不是修道资质好就境界势如破竹的练气士,最讲究一个稳扎稳打的武道攀登了,金阙派就有一位师尊都很敬重的宗师供奉,金身境,好像二十岁也才四境瓶颈? 最后边,白府主正在为少年说些小道消息。 “青杏国的柳氏皇帝,当今天子,在山上修士眼中,其实是个白板皇帝。” 见那少年一脸想问又碍于脸面不愿问的表情,白茅笑着解释道:“所谓的白板皇帝,就是失去了最重要的那几方民间俗称的传国玉玺,若是改朝换代也就罢了,国祚未断而玉玺失踪,这就很麻烦了,若是被彻底打碎也就罢了,重新篆刻一方倒也省事,问题在于这三方据传是“流落民间”的宝玺,一金质,一青玉,一檀香木质,在青杏国皇帝总计十二宝中,青玉之玺用来敕正番邦、册封外夷,柳氏算不得什么大国,本就是一直摆着吃灰尘,那方蹲龙纽檀木玉玺,倒也好说,皇帝陛下刚好可以用别的玉玺替代,最最麻烦的,还是那方金质的绞龙纽嗣天子宝玺,是专门用来册立太子的,所以如今青杏国那位即将及冠的太子殿下,既非嫡长子,朝廷又无这方玉玺,不是一般的名不正言不顺了,否则何曾听说一个储君的及冠礼,需要请人观礼?不是笑话是什么。” “不过有消息说青杏国柳氏皇帝,起先为了这场观礼足够分量,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大费周章,除了礼部尚书、侍郎,其余五部高官和各家勋贵,都派出去了,但凡是有点名气的山上门派,只要愿意去京城,都给钱!只是不晓得突然就没动静了,好些个端架子摆谱的仙府,不来就那么算了,一夜之间,在外边低头哈腰给仙师们当孙子的官员,全部返回京城,只流露出一点点风声,好像柳氏皇帝已经请到了一个大人物,至于具体是怎么个大人物,天晓得,总不能是将那神诰宗或是正阳山的祖师堂成员请到了吧,我猜还是虚晃一枪,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到最后还是天曹郡张氏家主请来的几个山上朋友,至多是三五位金丹地仙,帮忙撑场面而已,否则请得动一位元婴?” 少年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怎的,青杏国这几方印玺,被合欢山得手了?” “给你猜中了。” 白茅点点头,抬手晃了晃袖子,“你就不知道咱们这里,有个响当当的绰号?” “怎么说?” “小书简湖!” “啥玩意?” “你小子竟然连书简湖都没听说过?!” “刚听说。” “……” 白茅被噎得不行,只得换了一个问法,“真境宗总该知道吧?” 少年摇头。 白茅将信将疑,“那么刘老宗主,和截江真君刘老神仙,总该听说过吧?” 就算没听说过上宗是那桐叶洲玉圭宗的真境宗,这两位鼎鼎大名的山泽野修,在宝瓶洲,但凡是个练气士,都该听说过一些他们的事迹。 结果那少年问了个让白茅差点抓狂的问题,“这个截江真君,都当上宗主啦?” “你倒是还知道一宗之主不是谁都能当的?” 白茅转头看着那个一手托着酱肉、一边细嚼慢咽的少年,气笑一句,然后耐心解释道:“他们只是都姓刘,就不是一个人,一个仙人,仙人境!我们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率先跻身玉璞境、仙人境的山泽野修,那可真是厉害到不能再厉害的通天人物呐。” “至于那位截江真君,也是一位极为厉害的得道神仙,听说这位老神仙水法之高,冠绝一洲,青杏国程虔的水法,已经足够厉害了吧,对上这位截江真君,呵呵,不够看,这可是程虔自己说的。而这位刘截江,如今就是真境宗的首席供奉,玉璞境,道场在那一座名为青峡岛的风水宝地,听闻早年还当过一段时日的书简湖共主。” “你以为书简湖是怎么个地方,在真境宗入主之前,那才叫真正的无法无天,每天都会杀来杀去,死得都是练气士,一般的中五境神仙,出门在外都得担心会不会暴毙在外,合欢山比起书简湖,小巫见大巫了。” 说到这里,白茅洋洋自得,他娘的,自己都是前不久通过几颗雪花钱,才知道原来地仙之上又有“上五境”一说。 本以为所谓的陆地神仙就是练气士的修道极致了。 少年问道:“在这书简湖,除了刘宗主和截江真君,你还知道哪个老神仙?” 白茅一时语噎。 确实,不是他见多识广,只是那两位书简湖老神仙,名声太大,只要是个下过山走过仙家渡口的练气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此外再让他说出几个野修出身的得道高人,还真难住了白府主。 白茅犹豫了一下,“我还真知道一位得道高人,是那五岛派的盟主,据说是一位鬼仙,姓曾,年纪轻轻,资质与福缘皆是罕见,即便是在那修士扎堆的书简湖,也是数得着的天纵之才,少年时便可以同时修习数种大道正法,以后的大道成就,可想而知。” 少年笑道:“五岛派?这名字取得真够马虎的,是在那书简湖占据了五座岛屿?以后地盘扩张了,多出几座岛屿,咋个办?” 白茅瞪眼道:“慎言!” 那五岛派,能够在那真境宗的眼皮子底下,拉起一杆门派旗帜来,岂是他们这些蝼蚁角色可以随便调侃的。 何况白茅对那五岛派,颇为向往,毕竟是一个鬼修聚集的山头,平日里总想着自己若是在那边修行,会如何如何。 只是合欢山与那书简湖,隔着重重山水,一路上山水仙府和各级城隍庙数不胜数,他一个下五境鬼物如何能够顺利走到五岛派,觐见那位曾鬼仙? 约莫是听见了五岛派的缘故,前边那撑伞女鬼故意放缓脚步,最终与他们并肩而行,她那肩膀之上边再次浮现一片柳叶,“方才顺风,不小心听见两位的对话了,你们方才是在聊书简湖和那位五岛派的曾仙师吗?” 白茅哈哈笑道:“反正都是些一辈子都不沾边的天边人物,闲来无事,本官就随便跟陈老弟显摆些山水见闻。”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白府主也想要去五岛派碰碰运气?” 背剑少年疑惑道:“也?” 她拧转油纸伞,幽幽叹息一声,“偌大一座宝瓶洲,难得有一处鬼物不用担心朝不保夕的地盘,岂能不心神往之。” 背剑少年说道:“都说树挪死人挪活,柳姑娘如果真有此意,确实可以去五岛派那边碰碰运气,总好过在这边厮混,说不定哪天就被朝廷兵马联手山上仙师给剿灭了。” 白茅咳嗽一声,“别说这种晦气话。” 她倒是毫不介意,“做了鬼,还怕什么晦气。” 少年抬起手,作掐诀心算状,自顾自点头道:“柳姑娘,我根据你的姓氏,算了一卦,去五岛派,大有作为!” 无头女鬼抬起手,作掩嘴娇笑状,“陈公子,我不姓柳,姓柳与殉情一说,都是外边以讹传讹的。” 白茅忍住笑。 少年默默缩回手,继续吃酱肉,吃完最后一块,将那油纸攥成一团收入袖中,拍拍手,只当方才的那份尴尬已经随风而散了,问道:“白府主,柳……姑娘,先前那种符纸坐骑,瞧着既光鲜又实用,哪里买得着,入手后,日常开销大不大?” 白茅说道:“不是寻常物,金贵得很,据说这类能算私人符舟的玩意儿,稍微偏远一点的小渡口都未必有卖,即便是大的仙家渡口,还得碰运气,一有就无的好东西,有钱都未必买得着,至于像我们这种,看看就好。” 少年说道:“我只是问那符马符鸾,骑乘千里,需要几颗神仙钱。” 白茅摇头道:“这等密事,如何知晓。” 撑伞女鬼笑道:“如果不曾遇到迎面而来的大风气流,无需长久逆风,御风千里,约莫开销十颗雪花钱。” 白茅咋舌不已,我了个乖乖,这可真是花钱如流水了,如此摆阔,太不划算,白茅后知后觉,问道:“你怎么不问一张符纸售价如何?” 少年冷笑道:“傻子么,老子兜里才几个钱,买得起?” “那你还问日常开销?” “就不兴路边捡着个折叠成纸的符箓坐骑啊?” 白茅忍了。 那女鬼问道:“陈公子,能不能问一句,你是纯粹武夫?” 背剑少年坦诚得一塌糊涂,直接点头道:“实不相瞒,少年起习武练拳,因为资质尚可,又有明师指点,所以十八般武艺都精通,拳法大成之后,就有点懈怠了,所以近些年主要精力,还是放在练习上乘剑术上边,琢磨着如何自创几手高明剑招,要跟一个既是苦手又是朋友的同龄人,好分出个胜负,同时兼修雷法和阵法,不过都只能说是修道小成,尚未登堂入室,一般情况,我不轻易与外人抖搂这些,交浅言深是江湖大忌,何况也怕一不小心就吓着别人。只是白府主瞧着面善,柳姑娘又是个心善的,就无所谓了。” 白茅忍不住调侃道:“你如今多大岁数,十四五?怎么来的‘少年习武’,‘年少习武’是不是更好些?” 至于什么雷法,白府主问都不想问,已经习惯了,这个姓陈的草鞋少年,喜欢张口就来。 那女鬼也是一笑而过,再不说话了。 她只是心中疑惑,若这少年真是一位炼气境的纯粹武夫,为何一身鼎盛阳气,如此内敛,连她和白茅都几乎完全察觉不到? 这恐怕是只有炼神三境的武学宗师才有的境界吧? 她曾经在山脚小镇那边,有幸见过一位金身境武夫,行走在夜幕中,哪怕没有刻意绽放满身拳意罡气,对她这种鬼物而言,就已经如一轮烈日平 (本章未完,请翻页) 地滚走!教她不敢直视。以至于那座鱼龙混杂的小镇,悉数避其锋芒,都关起门来,没有谁胆敢撂半句狠话。但是等到此人进了一间酒铺子后,要了一碗酒喝,老者身上那种原本如骄阳灼眼的武夫气象就瞬间消散,变得与市井坊间的凡俗夫子无异。 背剑少年讥笑道:“迂腐酸儒,冬烘先生,只晓得跟老子在这边咬文嚼字,先前见着了天曹郡张剑仙,咋个没见你说一个字。” 白茅真忍不了了,怒道:“陈仁!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你少跟本官说些怪话,没完没了,真不怕本官与你翻脸吗?” 少年一本正经说道:“你未必是个好官,却是个好人,如今只能算是个好鬼吧,再说咱俩还是一见如故的自家兄弟,几句逆耳的话,怎就听不得了,官场修行是修行,日常修行亦是修行,起居饮食,吃喝拉撒,都是修行,修道之士,一颗道心是否坚韧,何等重要,是也不是?” 如果只说到这边,白茅还真就听进去了,问题在于这家伙还有后边几句肺腑之言,“我是纯粹武夫,自然不用如此修行,时刻打熬的都是拳脚功夫,所以你别跟我说些歪来拐去的怪话,否则伤了自家兄弟的情谊。我们习武之人,尤其是练外家拳的,脾气都爆。” 那撑伞女鬼貌似可怜兮兮“看”了白府主一眼,她悠悠然加快步伐,脚不沾地,蹈虚飘荡远去。 少年看那白府主已经被自己的道理给说服了,点点头,说了句孺子可教,再随口问道:“那金阙派的掌门,是怎么个道法?也是个玉璞境?” “你当玉璞境是路边大白菜吗?” 白茅满脸无奈,小心翼翼瞥了前边的金缕,压低嗓音说道:“不过咱们这位程-真人,听说确有玉璞的道根,合欢山地界都说这位神通广大的道门真人,已经达到了那种‘分道散躯,阳神坐镇小天地,恣意化形,阴神远游千万里”的玄妙境界。附近数国山河,奇人异士无数,唯有天曹郡张氏老祖,与合欢山赵府君,这两位能够与之平起平坐。尤其是一手五行之金的师传独门雷法,玄之又玄,威力之大,不可想象。” 少年嗤笑道:“这世间雷法的修炼之道,有什么玄乎的,撇开龙虎山秘传的五雷正法不谈,不过是身内若有及时雨,五脏六腑各凝一片云,在这之后分出了三家,下乘之法,炼出个目痒双眸闪烁如电光,三处丹田连一线,牵动脏腑沥沥响,倏忽轰隆作雷鸣。中间之法,无非是阴阳两气相互激,如炼三柄悬空镜,不同道诀成雷函,用以鉴承日月光,在那丹室洞府之内显天机,如字在壁上,了了见分明。至于上乘之法,说难也不难,炼化一己之身成就大天地,处处洞府皆雷池,掌阴阳造化,握天地枢机,召神出吏,发为雷霆……” 白茅故作附和,转头朝背剑少年竖起大拇指。 不去天桥底下当个说书先生,或是路边摆摊,真是可惜了。 撑伞女鬼若有所思,她却忍住没有转身。 张雨脚微微皱眉,以心声询问道:“金缕,此人解释三种雷法的说法,在山上可有根据?” “胡说八道?大而无当?” 金缕笑道:“反正只有被他贬低为下乘之法的内容,稍微与雷法正统沾点边,练气士确实修炼到一定程度,会有那目痒、继而脏腑如降雨的阶段,至于什么炼出镜子,雷函文字显现在洞府内壁,我听都没听过,至少我们金阙派垂青峰雷法一脉,肯定没有这类说法……” 白茅笑问道:“陈公子,哪里学来的高妙说法?” 少年双臂环胸,健步如飞,说道:“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与那少年隔着有一里路的金缕忍不住笑出声。 原本她还打算回到青杏国京城,就与那位已是洞府境的师姐问一问,现在嘛,还是算了,免得被她笑话。 去往合欢山,其实没有道路可言,昔年官道和乡间小路,早已被荒草埋没,沿途多是枯树,偶有断壁残垣,依稀可见当年的村庄模样,期间碰到两拨去合欢山参加招亲典礼的精怪、鬼物,张雨脚都懒得看一眼,对方就识趣地主动绕道了,只敢远远的,在夜幕中窃窃私语,一来那对好似金童玉女的少年少女,实在扎眼。更重要的,还是少女身后的那位魁梧壮汉,就像一块明晃晃表露身份的金字招牌,青杏国真人程虔的金阙派,即便是在这合欢山地界,还是等同于一块免死金牌,当然前提是金阙派的谱牒仙师,别在这边太过分,随意打杀那些有根脚、与两座山君府有香火情的。 白茅好奇问道:“陈老弟,你能不能跟老哥说句实诚话,来这边做什么?” “一边习武炼剑,一边闯荡江湖,顺便搜集些古铜钱,好攒出一把能够斩妖除魔的铜钱剑。在青杏国京城那边,听说这边多鬼祟精怪,就想来这边磨练磨练,一身所学驳杂,也好有个用武之地,要是真交待在这边,也只怪自己学艺不精,怨不得谁。” 少年抬起手,指了指剑鞘,“瞧见没,世间最好的剑鞘,就得有一把上乘法剑,才算般配。” “虽说鞘内暂无实实在在的法剑,但是一剑鞘的沛然剑气,满满当当,呼之欲出,一旦正式对敌出剑,那剑光,啧啧,可怕!” “白老哥,你不是外人,就与你说句真心话好了,陈某人要为世间剑道,开辟出一条人人可走的通天坦途。” 白茅实在是受够了这个脑子有坑的小兔崽子,从袖中摸出一颗雪花钱,“陈仁,找个郎中,治一治。真的,听白大哥一句劝。” 那草鞋少年哦了一声,真就伸手收下了那颗雪花钱。 白茅立即后悔了,哪里能够聊到这厮,还真就假装听不出自己的言外之意,于是反手抓住那少年的拳头,就这么相持不下。 “好人有好报,白老哥,松开手。犯不着为了这么点小钱,白白坠了一份豪杰气概。” “陈兄弟,我是什么出身,你早就在那泼墨峰通过铜钱看得真切,真谈不上好人、豪杰什么的,把钱还我,我以后喊你哥。” 就在此时,距离山脚小镇不远,突然出现一支骑军,数量不多,只有十数骑,皆佩刀背弓披轻甲,衔枚疾走,不闻人马行声。 张雨脚却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神色,放缓脚步,通过一件本命物牵引灵气凝聚在双眸,使得这位少年剑仙暂时获得一种望气术。 金缕原本不甚在意,只是见身边张雨脚如此屏气凝神,她才察觉到事情不简单,立即双指并拢,默念道诀,再在眼前一抹。 霎时间,她就惊骇发现了那支轻骑的不同寻常。 走在他们身后的撑伞女鬼更是早早停步,稍微压低油纸伞,以便遮掩更多的身形。 白茅因为同样是鬼物,所以它能看到阳间练气士需要各种神通、秘法加持才能瞧见的异象。 古战场遗址,常有某种披甲英灵,它们因为某个执念,游曳天地间,若是手持兵器,就有那“枪尖流金光,矛端生天火”的奇异景象,也就是某些史书上所谓的“戟锋有火光,遥望如悬烛”。 只不过这种景象,不是所有鬼物阴灵都能有的,极其稀少,不常见。 正因为罕见,所以才让人鬼皆忌惮。 背剑少年问道:“这是?” 早已噤若寒蝉的白茅赶紧摇头,伸手指抵住嘴唇,示意禁言,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出声,呈口舌之快。 见那少年还要开口,白茅连忙伸手使劲攥住少年的胳膊,什么怪话都能说,但是靠近这拨轻骑之时,一定要慎之又慎! 等到那十数骑迅速消失在前方夜幕中,火光闪耀,一线拉开,渐渐没入山脚小镇,白茅才敢喘气一般,下意识擦了擦根本没有汗水的额头。 少年问道:“是合欢山府君麾下嫡系精骑?” 白茅摇摇头,神色古怪道:“想都别想,合欢山哪有这份治军本事。” 白茅显然知道这队斥候精骑的真实身份,只是绝口不提。 生前死后两相同,一年春夏与秋冬,全在马背横戈行。 白茅岔开话题,故作轻松道:“马上就要进入小镇了,你记得跟在我身边,别乱逛,走岔了,会鬼打墙,看似几步路的距离,其实十几里路,瘴气横生,白雾茫茫的,弯来绕去,险之又险。” 进入一座张灯结彩的小镇,主街尽头,与合欢山的神道衔接,路边有栋阁楼,楼边有棵枝繁叶茂的古树,挂满红纸。 鬼蜮之地,阴气森森,好像月色都是冰凉的。 街道两边挂满了一排排鲜红灯笼,有不少铺子都开着门,影影倬倬,只是几乎没有声响传出。 那撑伞女鬼,似乎对小镇极为熟稔,她转过身,与白茅和少年挥手作别,然后走入一条小巷,消失无踪。 白茅以心声跟少年介绍两边铺子的大致来历,如何以及为何不能招惹,只是走到一处,二楼有数位衣裙单薄的妩媚女子正在招手,白府主便放慢脚步,询问身边少年喝不喝花酒,还说这儿没啥可怕的,买卖公道,她们不吃人,只吃钱,只需两颗雪花钱就能喝上一壶酒,至于一壶酒喝多久,就得看自家本事了。白府主随即嘿嘿一笑,倒也算是吃人的,否则怎么能说是英雄冢。 少年只是双臂环胸,目不斜视,嗤笑一句,呦,白府主一聊这个就来精神了? 白茅只得作罢。 街道尽头的那栋楼内,一楼能喝酒,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坐满了准备登山参加招亲的。 白茅就花了一颗雪花钱,在酒楼大堂要了个角落位置,叮嘱陈仁坐着就是了,别主动惹事,真有谁找上门,就报他的名号,白茅自己则屁颠屁颠跑去递交贺礼。 山脚牌坊楼下边,摆了张铺有大红绸缎的桌子,有一个管事模样的锦衣老人,正在高声唱名,还有个账房先生负责书写礼单。 “半斤雷火烧红杏,一条水脉炼碧丹。天籁窟琵琶夫人,送上仙家雷杏一颗,水丹一枚!” “羽衣常带烟霞色,蓑笠垂钓龙潭中。黑龙仙君,到了!红包一个,雪花钱十八颗。” 那个道号“黑龙仙君”的老者一瞪眼,“嗯?!” 管事立即讪笑道:“报错了,是八十颗!” 已经提笔写上十八颗的年轻账房,抬起头,满脸为难神色,被老管事一拍脑袋,“一笔勾销,再重写不会么?” 等到那位观海境的仙君老爷登山远去,管事还在对那个账房先生骂骂咧咧,“就会吃鱼肚肉么。” “猿猱道上住妖王,拳脚刚猛世无双,唐琨唐大宗师,今夜登门道贺,黄金一箱,珠宝两盒!” “枯骨翻身作府主,生前本是大清官。楔子岭清白府,白茅白府主,雪花钱五十颗,古墨……几锭。” 白茅立即低头哈腰,搓着手,小声笑道:“虞管事,这套古墨,是御制的,值点钱。” 管事点点头,与那年轻账房提醒道:“给白府主加上‘御制’二字。” 一条好似蚱蜢船的私人符舟,破空而至,转瞬间就落地,来了个魁梧壮汉,身边带着俩婢女,其中一位女子掐诀将那符舟收拢,壮汉伸出蒲扇大小的手掌借住符舟,再一把推开碍事的白茅,不愧是六境武夫,直接将白茅摔出去两丈外,他也不与合欢山虞管事废话,只管带着两位婢女径直登山,要他往外掏钱,就是等公鸡下蛋。 老管事欲言又止,想想还是算了,此獠号称这辈子谁都不服,只佩服那位两袖清风的北岳魏山君! 见那壮汉搂着俩婆姨,走得远了,管事才转头呸了一声,什么东西,一洲山君,何等巍峨神灵,也是你这种货色有资格佩服的? 白茅返回酒楼,发现已经不见了那个背剑少年的身影,苦笑不已,喝过酒,再喊来店伙计结账,竟然被告知已经付过钱了。 山中神道,赵、虞两位道侣府君竟是联袂现身,好像要在山门口这边亲自迎接贵客。 泼墨峰那边,两个年轻男子御风飘落在此,一人身穿麻衣,脚踩登山屐,另外一人身穿墨青色蟒服,却非王朝贵胄身份,而是家族法袍形制便是如此,因为他姓符,来自老龙城,而且他还是可以参与祠堂议事的练气士,麻衣青年笑言一句,符气,连累你多跑一趟,趟浑水了。后者摇摇头,满脸无所谓,他眯眼望向远处,说来就来。 一道璀璨剑光伴随着一条五彩流萤,转瞬即至,是一位面容肃穆的道冠少年,抖了抖袖子,将一朵绚烂云雾凝为身上法袍符箓纹路,而那个御剑而来的年轻女子,当她站定时,长剑掠入背后鞘中。 那个麻衣青年笑容灿烂,主动作揖道:“合欢山虞阵,见过程-真人,彩芹姑娘。” 符气抱拳笑道:“老龙城,符气,见过程国师,张剑仙。” 张彩芹笑着点头。 程虔问道:“苻南华与你是什么关系?” 符气笑呵呵答道:“若是按族谱算辈分,我可以喊他一声小叔,在外边碰到了,就只能喊城主,否则小叔肯定不乐意搭理我。” 山门口那边,两位府君道侣同时与一位贵客拱手,其中赵府君与那修士把臂言欢,大笑不已,“秦傕老弟!终于把你等来了!” 虞府君以心声问道:“秦道友,田仙师就没有一同前来?” 至于秦傕和田湖君的那位师尊,是绝对请不动的。 事实上就连这位田仙师,都很难请,果不其然,秦傕摇头道:“田师姐近期需要闭关。” 一个背剑少年坐在小镇一口水井上边,双手笼袖。 他看见那一个急匆匆赶来的鹤氅文士,笑问道:“白府主不在那边喝酒,乱逛什么?” 白茅松了口气,伸出手指,点了点那个才是真正乱逛的家伙,气笑道:“说了别乱走别乱走,跑来这边作甚?” 少年跳下井口,一双草鞋轻柔触地,笑道:“坐井观天,好好看看小三十年前自己眼中的世界是如何的。” 白茅听得如坠云雾,总觉得这个姓陈的少年游侠,神神道道的,也不多想,忍不住埋怨道:“真当这里是寻常小镇吗?走走走,赶紧离开,我马上就要登山了,先送你离开小镇,这种是非之地,藏龙卧虎,不宜久留。” 背剑少年笑道:“什么藏龙卧虎,比起我家乡小镇,算不得什么,差远了。” 白茅气一把拽住那少年胳膊,不由分说就拖着往巷子外边走,笑道:“你家乡小镇,莫不是那骊珠洞天的槐黄县城?” 白府主再孤陋寡闻,也知道那个巴掌大小的地方,出了好些个随便吐口唾沫就能淹死自己的修道天才,关键还一个比一个年轻。 那少年震惊道:“白老哥,这都能猜中,深藏不露啊,也是个能掐会算的高人?!” “也什么也,可曾算到柳姑娘不姓柳?” “天算漏一,如此才对。” “行了行了,别废话,把你小子送出小镇,本官就登山去,就此分道扬镳,到底阴阳殊途,幽明异路,以后能别见就别见了。” “白老哥,你想啊,我姓陈,骊珠洞天那个姓陈的也姓陈,嗯?是不是都不用猜了。” 白茅乐呵得不行,始终攥住对方胳膊,再直接一巴掌打在那个少年脑袋上,笑骂道:“好家伙,这都能攀亲戚,按照你的说法,我姓白,那我与那位传说中的人间最得意,是啥关系?” “白府主,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让你小子长点记性。” 白茅又是一巴掌摔过去,只不过这次被那少年伸手挡住,白茅松开对方胳膊,从袖中摸出一张珍藏多年的黄玺符箓,小声说道:“出了小镇,赶紧走,方才有人说瞧见了泼墨峰那个方向,有动静,还不小,其中便有剑光亮起,极有可能是天曹郡张氏那位女子剑仙到了,你悠着点,外界都说她脾气不太好,出剑极狠,若真是她,合欢山这边定然不会坐视不管,所以你最好绕道,这张破障符,就当是临别赠礼了,我还是那句话,跟一个当鬼的……朋友,就别再见面了。” 到了小镇边界,背剑少年倒退而走,笑道:“白老哥,实不相瞒,我跟那位女子剑仙是朋友,还有那个刚刚登山的秦傕,若是瞧见我,真得找个郎中看看膝盖。信不信由你,走了走了,还有点小事需要处理,总之你到了山上,万一有状况,你就大喊一声,与那张彩芹也好,书简湖的秦傕也罢,只管跟他们说,你认识一个姓陈的,穿草鞋,背剑,爱蹭酒,与你萍水相逢,一见如故,约好了于今年年中时分,在那青杏国京城喝一顿酒。” 鹤氅文士笑了笑,点点头。 人生有诸多赏心悦事,返乡,饮美酒,见百花开,松荫对弈,中秋候圆月,听风声如潮,雪夜闭门读书…… 今夜得再加上一个听少年吹牛皮,说自己是骊珠洞天陈平安。 (本章完) 正文 第一千一十五章 除非问取笼外莺雀 (抱歉抱歉,上传晚了) 泼墨峰作为合欢山地界为数不多的高山,却没有被谁占据,曾经有过,试图在此开辟道场,却因为那尊虞府君闷了,便会朝泼墨峰这边随便丢掷法宝,祭出一杆雨幡,当投壶嬉戏,砸得这边山石滚落,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处无主之地,故而泼墨峰山中多大坑,处处龟裂如蛛网。 道门高真,大多驻颜有术,已有五百载道龄的程虔,身穿一件品秩极高的天仙洞衣,腰悬一枚形制古朴的鎏金铃铛,这位好似返老还童的道士呼吸绵长,每一次小周天循环运转,便有日升月落、斗转星移的宏大气象。不过程虔施展了障眼法,落在一般中五境修士眼中,也就是个青色道袍的少年道士。 因为赵、虞两位道侣府君,有三女一子,虞阵作为合欢山名义上的“潜邸储君”,屏住呼吸,毕竟是面对一位精通水火雷三法的陆地神仙,要论单打独斗,这位金阙派当代掌门是一把好手,曾经在大骊陪都战场,与一位妖族金丹剑修捉对厮杀而不落下风,大放异彩,青杏国皇帝陛下邀请程虔担任护国真人,三请三辞。 那个身穿墨青蟒袍的符气,更大兴趣,还是在那个天曹郡女子剑仙身上。 老龙城与青杏国金阙派素无交集,既无香火情,也没什么仇怨,相信一位道门神仙总不能因为他站在虞阵身边,就随便打杀了。 来的路上,虞阵与他大致介绍过合欢山这边的情况,之所以在泼墨峰这边停步,就是要脱掉身上那件家族祠堂赐下的蟒服法袍。 程虔微笑道:“劳烦虞公子与赵府君说一声,今夜贫道就不去山中道贺了,免得打搅诸位贵客喝酒的雅兴。” 确实,就像一帮落草为寇的贼人,在那边喝酒庆功,突然多出个专门负责缉捕贼匪的县尉,何止是扫兴? 程虔继续说道:“只是那三方玉玺,其中嗣天子宝玺,今夜就交由贫道带回京城,其余两方,倒是不用着急,两位府君若是一时间难以割舍,就当陛下借与两位合欢山府君暂作文房清供把玩之物,不过最迟在今年梅雨结束,务必归还青杏国皇室。虞公子,贫道就在这边等消息,半个时辰,如果合欢山没有送来那方嗣天子宝玺,那贫道就亲自登门取走所有宝玺了,省得赵浮阳多跑一趟京城。” 虞阵满脸苦笑,作为局外人的符气也察觉到不对劲。 青杏国柳氏显然是下定决心,要与合欢山撕破脸皮了。 合欢山分上下山,坠鸢山氤氲府,赵浮阳,乌藤山粉丸府,虞醇脂。此外建立有两座山神祠,李梃就是乌藤山祠的山神。 关于那三方印玺,合欢山这边先前的开价,是坠鸢、乌藤两山的山神,青杏国那位皇帝陛下,以一国之君亲自封禅大岳的规格,封正两山,敕建神祠。这当然是两尊府君在狮子大开口了,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柳氏皇帝若是真敢如此“屈尊”,恐怕只会沦为一洲帝王将相和山上仙师的笑柄,只不过谈生意嘛,总是免不了一场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拉锯战,事实上,先前双方已经秘密磋商,谈到了由一位礼部侍郎封正两山的地步,但是卡在了敕建山神祠的费用一事上,到底是柳氏内府出钱,还是青杏国给名分,费用得合欢山这边自掏腰包。 虞阵犹豫了一下,嗓音微涩道:“真人何必为难一个还没走到家门口的晚辈。”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刚好在这泼墨峰撞见了虞公子,天理分明,合该有此一叙。” 程虔淡然道:“捎句话而已,有何为难。怎么,虞公子连这点面子都不给贫道?是觉得攀附上了老龙城苻家燕誉堂一支,便眼高于顶了,如果贫道没有记错的话,苻家燕誉堂一脉,专养闲人,按照祖训,既无科举功名和沙场军功,也不得担任山上仙府与世俗王朝的供奉、客卿。” 貌若少年的老真人,明摆着是连身份清贵的符气一并敲打了。 符气倒是不恼,只是愈发好奇,青杏国柳氏皇帝,近期到底找到了什么靠山,能够让程虔连老龙城苻家都不放在眼里? 要知道家主苻畦,虽说已经卸任老龙城城主,如今已经是一位玉璞境修士,同时拥有两件半仙兵,金阙派与老龙城苻家相比,比修士,比财力,比人脉,其实都没法比,只说老龙城苻氏与大骊藩王宋睦的关系,如今宝瓶洲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当然,燕誉堂苻氏这一支,只是苻家六房之一,不能够等同于老龙城苻家,而且确实如程虔所说,比较扶不起来,家族祠堂议事,少则二十几个,多则四十余人,燕誉堂苻氏成员,数百年来,历代就只有象征性的一把座椅,说句难听的,就是苻氏用来养废物的。 可燕誉堂苻氏在家族内部不得势,却也绝对不是一个金阙派能够随便挑衅的,金阙派诸峰,没有元婴修士坐镇山头,已经三百多年。 程虔摆摆手,“半个时辰,足够虞公子与两位府君商量出个对策了,记得此事成与不成,合欢山那边都给贫道一句准话。” 麻衣草鞋的虞阵叹了口气,拱手抱拳告辞,“晚辈这就返山,给真人捎话。” 带着符气一起御风前往合欢山,虞阵满脸阴霾,远离泼墨峰数十里后,虞阵以心声笑道:“让你看笑话了。” 符气笑道:“虞兄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要说被人看笑话,谁比得过我们燕誉堂的苻氏子弟?” 虞阵调侃道:“有,怎么没有,正阳山那群剑仙们。” 符气一手扯住衣领,一手掐诀默念道诀,将身上那件蟒服法袍收为一团,低头收入袖中,“这位老真人,好像还是个术家,修道法门可谓驳杂。” 符气所谓的术家,并非上古方术之道,而是数算之术,术家往往擅长术算,精通天文历算,只是在诸子百家当中一直地位不高,跟商家处境差不多,只说“如果一加一当真必须等于二,那世间炼气炼物炼丹算怎么回事”,术家便被山上调侃不已。 虞阵疑惑道:“何以见得?” 符气说道:“要不是看你们势若水火,我都要猜测程虔与两尊府君是不是师出一脉了。” 虞阵没好气道:“你就别卖关子了。” 符气解释道:“程虔身上那件法衣,有道法大化流转运驰不息的景象,瑰丽奇绝,叹为观止,绝非一般的法宝,说不定是一件金阙派祖师堂故意不对外张扬的镇派之宝,比起老真人腰间所悬的流火金铃,品秩只高不低,甚至那枚传说可以敕令鬼神的青精神符,都无法与之媲美,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件法袍本身就是一部天书。” 虞阵问道:“你小子能够勘破一位陆地神仙的障眼法?” 符气笑道:“家传小术。” 那位真人程虔的法袍之上,隐约可见阴阳两气,坱然太虚,升降飞扬,未尝止息,清浊两气感通聚结为山川河流、风雨雪霜。 虞阵调侃道:“这跟术家又有什么关系,符气啊符气,我真是服气了,你们这些个饱读诗书的文人,真是书券三纸未有驴字。” 符气一语道破天机,“程虔的法袍,范围天地,幽赞神明, 关键是七政右旋,显而易见,是一件极有年月的重宝了,说不定要比金阙派的历史还要久远。” 虞阵气笑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符气一时无奈,“跟你这种粗鄙汉当朋友,心累。” 只得给这个粗通文墨的朋友,耐心解释何谓七政,亦称七曜,是天文星象术语,是指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而左旋与右旋的分歧,就牵扯到一场浩然山巅的吵架了,儒家和术家的七曜左旋、右旋之争,一直争论不休,儒家数位编订天文历法的文庙圣贤,与中土阴阳家陆氏,还有几位术家祖师爷,打了不少笔仗,早期是七政右旋说占据绝对上风,几乎成为了定论,左旋之说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后来文庙出了一位高人,才彻底改变局势,左旋从此成为定例和官学,故而符气才会凭此断定程虔身上那件天象右旋的道教法衣,极有年头。一般练气士,确实难以接触到这种好似“高高挂起”的内幕,符气也就是出身藏书丰富的燕誉堂一脉,有钱又有闲,才有机会了解这些看似与练气士修行无关紧要的杂学。 只不过还有些内幕,符气就没有多说,比如程虔那件法袍,极有可能,可以打通幽明显隐,通乎昼夜之道,简单来说,就是能够帮助程虔行走于阴冥道路。 符气提醒道:“虞兄,记得到了伯父伯母那边,只说我是一个出身云霄王朝的山泽野修。” 虞阵点头笑道:“你也记得别被我妹妹盯上,是朋友,才好心提醒你。” 泼墨峰那边,张彩芹问道:“程世伯,赵浮阳当真会乖乖交出那方嗣天子宝玺?” 少年面容的道士胸有成竹道:“若是平时,他多半会觉得我是在虚张声势,置之不理,我少不了要亲自走一趟合欢山,今夜正是合欢山声势最为鼎盛的光景,赵浮阳和虞醇脂反而会惊疑不定,不敢不当回事。” 如果赵浮阳执迷不悟,他就只好替师伯清理门户了。 符气的那句玩笑话,还真就一语中的了。赵浮阳的确曾是金阙派的弟子,得到了某位金阙派祖师爷的青睐,亲自为赵浮阳破例传下一篇秘传口授的道诀,但是碍于赵浮阳的妖族出身,始终未能跻身祖师堂嫡传之列,后来又有一桩风波,赵浮阳一气之下,就离开了清静峰金仙庵一脉。 其实清静峰才是金阙派的祖山,历代掌门之位,都被金仙庵牢牢把持。只是到了程虔这一代,垂青峰才后来居上。 那赵浮阳是一条山蟒出身,当年在金仙庵得了一桩造化,修炼得道之后,离开金阙派,成为一位散仙,通过收集亡国玉玺来汲取龙气,用以增补道行,试图凭此炼山证道,修成清静峰一脉所说的金仙果位,届时赵浮阳无需走水,便可化蛟,离开合欢山这座既是道场同时又是牢笼的,从此天高地阔。 一头元婴境山蛟,足可横行宝瓶洲了。 程虔看了眼身边的晚辈,目露赞赏神色,笑道:“彩芹,不管如何,既然那位大人物,答应了参加观礼,青杏国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 老真人眯眼望向远处的合欢山轮廓,“如果我们青杏国边境地界,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盘踞此地,非妖即鬼,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都胆敢自称是小书简湖了,把这千里山水搞得乌烟瘴气,太不像话。还好,距离年中典礼,还有一段时日,否则我还真没脸面,去见那位陈隐官。” 张彩芹点点头。 如果陈平安在年中时分南游青杏国京城,参加观礼,那么此地的存在,注定纸包不住火,被这位年轻隐官听说有这么一块鬼祟作乱的地盘,这可就不是一般的有碍观瞻了。别说青杏国柳氏和金阙派,张彩芹所在的天曹郡张氏家族,同样会浑身不自在。 简而言之,正是她先前跟洪扬波走了一趟牛角渡,无意间遇到那位同样闲逛包袱斋的年轻山主,意外之喜,对方竟然答应参加青杏国太子的及冠礼,青杏国柳氏皇帝和护国真人程虔,这才下定决心,要不惜代价,联手天曹郡张氏,以及与其余两国朝廷暗中通气,定要将以合欢山在内方圆千里之地,打扫干净,荡平群魔。 如果合欢山觉得他程虔此次现身,只是为了那三方玉玺而来,那就太天真了。 程虔盯着那座合欢山,微笑道:“市井俗语说晴天三尺土,有雨一街泥,来形容一条道路不好走。” 张彩芹会心笑道:“程世伯,所以才需要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嘛。” 一切只为了那个落魄山陈隐官的大驾光临。 程虔问道:“彩芹,你能够说服此人莅临京城,奇功一件。洪扬波这个闷葫芦,在信上说得含糊,你能否细说一二?” 据说这位陈山主,可是轻易不卖谁面子的。 张彩芹神色尴尬,说道:“程世伯,绝无隐瞒,真就只是运气好,靠着早年他去过几次青蚨坊,与洪伯结下了香火情。” 程虔笑了笑,没有多问什么。 只是聊到了那位年轻隐官,老真人就不由得想起昔年陪都战场,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拳法真是无敌手。 要是这个“郑钱”,或者说陈隐官的开山大弟子,裴钱,她出现在小镇那边,就有意思了。不知两位府君作何感想? 合欢山那边,粉丸府位于下山乌藤山,其中一座去苦园,是府君虞醇脂的私家园林。 赵、虞两尊府君亲自将那位贵客带到此地,影壁竟是一枚硕大无比的雪花钱。 绕过这堵“影壁”时,秦傕以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宽是宽,就是薄了点。 虞醇脂曾经游历过书简湖,与青峡岛女修田湖君是旧识,关系不错,早年间常有书信往来。 不过那会儿的田湖君,尚未结丹,还是一位龙门境修士,而且谱牒身份,也非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大弟子,而是二弟子。 只是那位大师兄运道不济,遇上了某个混世魔王的小师弟,双方结了仇,随随便便就给打杀了,师尊刘志茂竟然也未追究此事。 如今田湖君是素鳞岛的岛主,是书简湖的本土金丹修士,更是真境宗的谱牒修士,在宫柳岛祖师堂拥有一席之地。 只是相比那位姓顾的小师弟,依旧是云泥之别,相形见绌了,毕竟后者如今已经是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还有一个小道消息传至宝瓶洲,仙人境韩俏色,她对这位师侄极其宠溺。 宴客厅落座,秦傕发现房梁上,塑有木雕,站着福禄寿三尊老神仙和一位小仙童,有那吉星高照满堂喜的美好寓意。 其实整座宴客厅,都是附庸风雅的虞醇脂,从山下王朝世族豪阀里边拆掉一座华美祠堂,她再让匠人一一标注部件,原封不动,搬到了乌藤山,最终重新组建起来,几乎与旧宅一模一样。 合欢山的上山和下山,坠鸢和乌藤都是改过的山名,曾经皆是极有来历的名山,坠鸢山曾经是一个大国的中岳储君之山,建有皇室家庙,皇帝派遣驸马督尉和工部侍郎,率领数万军民,前后历时十年,在此大修府邸、敕建宫观二十余座,地位仅次于五岳,朝廷常设提督官,改朝换代之后,便荒废不用。只说脚下这座乌藤山,这粉丸府的前身,历史上便是一位县主的壮丽私宅。 两主一客,坐在太师椅内,聊了些宝瓶洲近些时日的山水趣闻。 比如南边云霄王朝邻国境内的那座灵飞观,已经提升为道宫了,算是紧随广福禅寺其后,跟着获得了宗字 头身份。 秦傕的师尊是真境宗的刘首席。 如今整个宝瓶洲,即便加上佛门广福寺和道教灵飞宫,才几个宗字头? 虞醇脂说话直接,半开玩笑一句,秦兄弟,刘老成是仙人了,必然志在大道飞升,有无可能,让刘真君接任真境宗的宗主之位? 秦傕笑了笑,没接茬,这种一不小心就会要人命的话题,他哪敢随便置喙,所以只是吹捧了几句刘宗主的励精图治。 赵浮阳喝了一口上山坠鸢山祠炒制的云雾茶,笑道:“听说广福禅寺那位大和尚,去年刚刚举办升座庆典,落魄山那边,虽然那位隐官大人没有亲自道贺,却也让北岳魏山君帮忙送去了一幅对联。广福寺也极为重视,将其与中土玄空寺的对联挂在一起。” 秦傕神色自若,实则心情复杂,点点头,“确有此事。” 如果可以的话,秦傕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个姓陈的,即便对方还给自家青峡岛当过一段时日的账房先生。 虞醇脂说道:“都说这个大和尚佛法高深,有采云补衲和放虎归山两桩禅宗典故,名动一洲。其实还有一桩公案,只是在宝瓶洲相对流传不广,我也只是听浮阳提起,相传相传大骊先帝曾经召见这位高僧,与之说禅,结果等他们行走在御花园内,鸟雀皆惊飞,狐兔远遁。” “大骊先帝便笑问一句,只听说得道高僧行走山林,猛兽非但不扰,反而相亲,愿为护法,为何今日是这般光景?” “结果你猜怎么着,老和尚竟然答以一句‘老衲好杀’。” “秦兄弟,你见多识广,关于此事,可知是真是假?” 秦傕点头道:“凑巧听师尊提起过,此事不假。师尊还说其实当时大骊国师也在一旁,曾与老僧言说一句,和尚哪有那么多的心中贼可杀,养虎为患么?” 虞醇脂愣了愣,啥个意思?她便转头望向自家夫君。 赵浮阳沉吟片刻,点头道:“真是仙人高在云中之言语,想入非非,不可思议。” 之后虞醇脂又提了几句关于正阳山的糗事,如今宝瓶洲山上,不扯几句剑仙如云的正阳山,不大笑几声,那都不叫聊天。 其实他们仨聊这些事,即便是调侃那座刚刚晋升宗门没几天的正阳山,就像一个偏远县城的有钱人,聊那富甲一国的首富。 秦傕本身只是个龙门境,如果只是这点境界,远远不至于让合欢山两位皆已金丹的府主道侣如此礼重,甚至虞醇脂在言语之际,还透露出几分谄媚和讨好。其实以赵浮阳和虞醇脂的手段,合力杀个金丹都不是没有可能,上次天曹郡张氏修士,气势汹汹,攻伐合欢山,双方其实就已经打出了真火,如果不是那位金身境纯粹老匹夫的从中作梗,真要被他们夫妇留下一位金丹地仙做客合欢山了。 虞醇脂跟田湖君是旧识,赵浮阳与秦傕亦是朋友,当初赵浮阳含恨离开金阙派,也想过要在书简湖那边落脚,只是一来他修行的秘法与书简湖不契合,更重要的,还是书简湖实在水太深,不提当时就已经是上五境的宫柳岛刘老成,只说青峡岛刘志茂,还有黄鹂岛的仲肃,哪个是易于之辈?赵浮阳当年只是个龙门境,当然不敢在那边占据岛屿开府修行,时过境迁,百年光阴弹指间,赵浮阳实在无法想象,秦傕这种骨子里就是野修的凶狠之徒,都能成为一位宗门的谱牒修士。 四小姐跟山神李梃一同出现在宴客厅门外。 她摘掉了帷帽,露出一张与虞醇脂颇为相似的鹅蛋脸。 虞醇脂神色宠溺,给秦傕介绍道:“秦兄弟,这是家里边的老四,幺儿,叫赵胭,从小就被浮阳宠得无法无天了,浮阳是舍不得她嫁人,我是不敢放她出去,带在身边,我还能管束几分,嫁了人,就怕过不了几天,就被婆家赶出门,哭哭啼啼跑回家,成何体统。” 女子赶忙施了个万福,“赵胭拜见秦叔叔。” 秦傕和颜悦色道:“早就听大师姐说四姑娘修道资质极好,二十岁出头一点,就跻身了洞府境,天纵奇才,要我看啊,以后合欢山直接招婿入赘就是了,千万别远嫁,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梃赶忙作揖抱拳,“小神见过秦仙师。” 谱牒修士有自己的立身之本,处世之法,山泽野修也有散修的生存之道。 宝瓶洲有本编撰之人无据可查的小册子,上边记录了一洲仙府、王朝豪阀不宜招惹的人物,一份名单,百余人。 比如青峡岛的秦傕和师弟晁辙,就都在这本册子上,不过名次比较靠后。 一座书简湖,将近占据了名单的十分之一,还有黄鹂岛的吕采桑,鼓鸣岛的元袁等年轻修士。 当然如田湖君这样的金丹地仙,素鳞岛的一岛之主,自然就无需登榜了。 赵浮阳说道:“李梃,这里没有外人,你直接说事。” 李梃说道:“回禀两位府尊,张雨脚和金缕的态度比较圆滑,既没点头,也没说要强行登山,如今他们已经身在山脚小镇。” 赵浮阳便给秦傕介绍起两位修士的身份背景。 虞醇脂笑眯眯道:“这俩孩子,不愧是谱牒修士,都游山玩水,卿卿我我到了合欢山地界。” 赵浮阳说道:“那个张雨脚,是中五境剑修,不容小觑,他要是在这边出了意外,天曹郡张氏就等于剐掉一块心头肉,不会罢休的,李梃,你传令下去,只要对方按约不登山犯事,小镇那边不准主动惹他们。” 李梃抱拳领命,“下官谨遵府尊法旨。” 知女莫若母,虞醇脂笑问道:“胭儿,那少年剑仙的模样如何?” 赵胭挑了张椅子坐下,点头笑道:“蛮好看的。” 如果秦傕不在场,她们可就不是这么聊了。 一盏茶功夫过后,赵浮阳转头望向门外,瞧见两个身影,冷哼一声,“你还舍得回来。” 原来是虞阵和符气来了。 虞醇脂立马不乐意了,瞪眼道,“虞阵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摆什么脸色。不是你亲生的,便这般不待见吗?” 赵浮阳说道:“虞阵要是我亲生的,敢这么一年到头不着家,就知道在外边游手好闲,不乐意分担半点两府事务,早就被我吊起来打几顿了。” 虞阵神色尴尬。事实上,赵浮阳这个后爹,待他不薄,既当父亲又当师父的,悉心传道,称得上是倾囊相授,还赐下一件足可成为镇山之宝的重器,比亲爹还亲了。 虞醇脂笑问道:“这位小哥是?” 虞阵笑着介绍道:“一个朋友,姓燕名射,是云霄王朝那边的散修,一起走过那座古怪的秋风祠,换命交情。” 赵浮阳笑道:“小兄弟有个好名字,式燕且誉,好尔无射。燕而娱乐,始终不已,若真能如此,真是无事小神仙了。” 符气连忙抱拳,“晚辈拜见赵府君,虞府君。” 虞阵与妹妹赵胭不一样,他曾经去过书简湖,跟田湖君还有秦傕这种山上的世交长辈,都不陌生,所以直截了当说道:“方才在泼墨峰那边,程虔和张彩芹一起露面了,老真人让父亲在今夜交出三方玉玺,等今年梅雨结束,其余两方一并归还青杏国柳氏,如果合欢山这边不答应此事,从我离开泼墨峰开始计时,半个时辰之内,程虔就会亲自登山。” 秦傕面无表情。 赵浮阳微皱眉头。 虞醇脂疑惑道:“这个程虔,莫不是昏头了?还是碍于情面,承受不住天曹郡张氏的怒火,必须给后者一个交代,只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他这一把老骨头亲自登山涉险吧?虞阵,可曾瞧见天曹郡张氏子弟和青杏国供奉修士的行踪,附近是否隐匿有程虔麾下朱兵?” 虞阵摇摇头,“好像就只有程虔和张彩芹。” 虞醇脂哑然失笑,难不成就靠他们两个,再加上小镇的张雨脚和金缕,就要跟合欢山干架? 程老儿也不晓得挑个投胎的好日子,偏偏选今天? 那三方玉玺,本来就只是一桩青杏国“破财消灾”的买卖,谈妥了价格,根本犯不着打打杀杀,程虔作为护国真人,何必如此意气用事,非要与合欢山斗个你死我活?青杏国就不怕在这边大伤元气,边境那边就吃个败仗? 赵浮阳眯眼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程虔这个人最务实,绝对不会为了天曹郡张氏强出头。” 程虔是只极有城府的老狐狸,年轻那会儿,就擅长算计,否则当年清静峰金仙庵,同样有个金丹地仙,本该是顺势继承掌门的不二人选,为何是刚刚结丹没几年的垂青峰程虔接任了掌门? 虞醇脂问道:“张筇会不会躲在暗处?” 张筇是天曹郡张氏老祖,也就是剑仙张彩芹的太爷爷,因为前些年在陪都战场立下的战功,得到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三等无事牌。 要是这个老东西,真舍得不要半点脸皮了,张筇只需悬挂这块腰牌,大摇大摆登山,就那么翻箱倒柜,四处搜寻玉玺,赵浮阳和虞醇脂还真就拦都不敢拦。只是上次张氏修士攻打合欢山,张筇不知为何,没有露面。 赵浮阳心情沉重起来,仔细斟酌一番,“实在不行,我亲自走一趟泼墨峰。” 虞阵告辞离去,要给符气安排一个下榻宅邸。 赵胭跟着走出宴客厅,虞阵小声问道:“老三呢?” 赵胭神色古怪,玩味笑道:“三姐在忙着梳妆打扮吧。” 虞阵就不再多问。 上山一处,地气神异之地,四周白雪皑皑,却有一口温泉,热气升腾。 合欢山的三小姐,与一位坠鸢山祠的山神娘娘,在此相互泼水嬉戏,岸边胡乱堆满衣裙,各色首饰散乱在地。 她们俱是美人,皮肤白嫩,犹如玉膏凝脂,双方追逐嬉笑过后,两具雪白酮体便纠缠在一起,如泣如诉。 温泉内水花翻腾,如两尾白蛇在水中作胡旋舞。 一个年轻道士蹲在不远处,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嘴上却默默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小镇外与白茅道别后,背剑少年独自徒步走在夜幕中,来到一棵枯树下,遥望那座两山作依偎状的合欢山。 可惜受限于符箓分身的境界,看不真切,缩地山河与掌观山河这类地仙神通,都成了奢望。 这也是他先前没有直奔山脚小镇的原因,若是遭遇意外,就等于整座大阵前功尽弃,必须尽量不与地仙修士起冲突。 山精-水怪,尤其是蛟龙后裔之属,其实有两种成道方式,一种是最为普遍的走水,还有一种相对冷僻稀少,就是“盘山”。 拣选一条灵气充沛、形势稳固的龙脉,盘踞其中,慢慢炼化山根,汲取天地灵气和风水土运。 只是这条修炼道路,门槛高,对血脉的要求远远多于一般山野精怪。 他望向一处,笑道:“那位不姓柳的姑娘,何必隐匿身形,都是朋友。” 视野中,先凭空出现那把油纸伞,再缓缓露出一双绣鞋,最后便是那位无头女鬼,比起泼墨峰,此刻她身上多了个包裹。 背剑少年笑道:“姑娘一路跟踪至此,是有事吗?” 她施了个万福,摘下包裹再打开,竟是……一颗眉眼清秀的女子头颅,她将那颗头颅放在脖颈上边,这才满脸道歉道:“先前路上,有一位少年剑仙在,到了小镇那边,人多眼杂,始终没有与陈公子独处的机会,只得出此下策。公子独处水井旁时,只因为附近巷弄恰好就是那拨骑卒的落脚地,我还是不敢现身。对了,陈公子,我姓周名楸,木字旁加个秋字的楸,公子直呼其名便是了,是真名。” 少年笑着点头,“不知道周姑娘找我有什么事情?” 无头女鬼如今有了一颗脑袋,瞧着反而有点不适应了。 周楸眨了眨一双秋水长眸,“陈公子先前曾言,我若是去往书简湖五岛派,会有机缘?” 背剑少年沉默片刻,有点难为情,“瞎扯的。” 周楸摇摇头,“我相信陈公子不是胡乱说的。” 少年笑道:“为何?” 她嫣然一笑,“女子直觉。” 少年似乎并不着急刨根问底,对方为何鬼鬼祟祟尾随自己离开小镇,反而指了指合欢山,好奇问道:“周姑娘可知赵、虞两位府君的大道根脚?” 周楸点头道:“一蟒一狐,俱是山野精怪出身,极有名气,一般修道之士不敢招惹,双方以一条大江为界,百年间,就有了江左有毒蟒,江右有妖狐的说法,是很后来才知道原来双方早就结为道侣了,等到那场大战落幕,两位府君各自占山为王,修补破碎山头,尤其是虞府君不知施展了何等神通手段,竟然能够将乌藤山搬迁至此,与坠鸢山作依偎状,对外说是嫁妆。实则……” 说到这里,周楸有点难以启齿。 少年倒是个老江湖,语气淡然道:“两山如‘交尾’,是一门颇为高深的道门房中术。” 周楸小有意外,只是如今情势紧迫,就由不得她疑神疑鬼了,她眼神坚毅说道:“不过传闻赵府君其实是某个正统仙府出身,所以能够凭借道法压制天性和戾气。而坠鸢山中,自古就有一处禁制重重的隐蔽洞窟,内有石壁崖刻,曾经留下一句类似谶语的神异内容,‘毒雾飞鸢坠,腥风白蟒盘,一朝化蛟归海去,山中只留老头陀’。小镇山门口的那棵古树,便是赵府君的一根龙角雏形。寻常望气士所见的那张蛇蜕,其实是障眼法,其余一些个类似‘龙气缠古树’的说法,还有坠鸢山中那口温泉的常有虹光出废池,不过是赵府君故意让人散步出去的谣言罢了。” 少年疑惑道:“周姑娘懂得这么多?” 周楸犹豫了一下,“我是谍子出身。” 此话一出,两两沉默。 周楸其实一直在等对方询问自己的意图,结果看对方好像根本不感兴趣,总不能就这么耗着,她只得主动说道:“我们无法离开合欢山地界,就想着请陈公子帮忙将一位小恩公,将他带出此地,之后是往北,去青杏国京城,还是南下皆可。” “我们?” “某些难言之隐,恕我不能详细告知陈公子。” 那草鞋少年说道:“周姑娘,我可是老江湖了,换成你,愿意在这么个穷山恶水之地,掺和这种事情吗?” 周楸说道:“恳请陈公子相信,我们绝无任何歹意和险恶用心。” 她从袖中取出两只钱 袋子,“一袋小暑钱,一袋雪花钱,前者是酬劳,后者是那位于我们有恩之人的盘缠路费。陈公子只需要将他带离合欢山地界,之后便分道扬镳,在那之后,陈公子只管走自己的江湖路,这个于我们有恩之人,是生是死,但凭天命,总之都与陈公子无关了。” 少年笑道:“即便我傻了吧唧信得过你们,可你们就这么信得过我?” 周楸幽幽叹息一声,“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情了。” 少年点头道:“周姑娘这句话,才是实诚话,我比较爱听。行吧,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这趟镖,我接了!” 周楸抛出那两袋神仙钱,她转头望向不远处,柔声道:“青泥,出来吧。都听见了,你就跟着陈公子离开此地,以后都别回来了。” 亦是一个撑伞的,不过却是阳间人,并非鬼物,显然这两把油纸伞都有障眼法的功效。 周楸与他挥手作别,不给对方言语挽留的机会,她身形一闪而逝。 一个黝黑少年红着眼睛,咬着嘴唇,将油纸伞合拢起来,拎在手里。 两人对视,差不多年龄,个头也差不多,黝黑少年还斜挎了个棉布包裹。 那黝黑少年嗓音沙哑,主动开口问道:“听周姐姐说,你是个江湖高手。” 一位四境武夫,他是有概念的。 背剑少年点头道:“纠正一下,我不是一般的高手,是正儿八经的武学宗师。一般的江湖人士,学艺不精,根本走不到小镇,更走不出小镇。” 那小镇少年才与这个叫陈仁的聊了一句,就有点烦对方了。 周姐姐和他们,真没有看错人吗? 他叹了口气,“我叫青泥,青色的青,泥土的泥,不是那个‘亲昵’……” 背剑少年摆摆手,“一个假名,连姓氏都忽略了,你不用这么跟我解释,而且我贵人多忘事,记不住。” 青泥一时语噎。 陈仁问道:“怎么把油纸伞合拢起来了,不打开来,好隐藏身形?” 青泥犹豫了一下,解释道:“我灵气不够,从小镇走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 背剑少年开始挪步。 片刻之后,青泥停步震惊道:“我们不是远离合欢山吗?为何是返回小镇?” 陈仁没好气道:“你就没有看出你的周姐姐,已经心存死志,打算慷慨赴义了?” 青泥站在原地。 陈仁转过头,笑道:“就这么怕死?周楸养了一头小白眼狼么?” 青泥最终还是没有破口大骂。 背剑少年径直前行,双臂环胸,“跟上,怕什么,返回小镇,一座合欢山而已,些许邪祟精怪罢了,谈笑间灰飞烟灭……” 青泥脸色惨白无色。 十分豪杰气概的背剑少年,突然神色慌张起来,一个弓腰前扑,往路边荒草丛一跃而去,使劲招手,压低嗓音喊道:“不妥,有鬼物过路!赶紧躲起来!” 见那青泥还愣在原地,只得骂骂咧咧蹦跳起身,一把抓住那黝黑少年的脖子,往路边一丢,腾云驾雾一般,即将重重摔在草地中,又被那陈仁抓住肩头轻轻一放,最终两人一起趴在个小土坡后边,陈仁小声提醒道:“小傻子,要是能打开油纸伞就赶紧的,不行就屏住呼吸,别泄露了身上活人的阳气,这些鬼物凶煞对这个最是敏锐,可别连累了我……” 青泥伸手绕到脖子,有点生疼,闷声道:“不用你教。” 他在小镇长大,如何跟鬼物打交道,最是熟稔。 十数头鬼物敲锣打鼓而过,为首一个身披铠甲武将模样的家伙,瞧见地上的那些脚印,再嗅了嗅,它蓦然一声暴喝,“谁?!滚出来受死!” 青泥心一紧,不知哪里露出马脚了,照理说,按照周姐姐传授给自己的那篇口诀,是绝对不会泄露阳气的。 黝黑少年转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那个背剑的家伙近乎匍匐在地,已经逃出去数丈远,快是真快啊,几个眨眼功夫,草间窸窸窣窣,就没了身影。 这家伙是打算将他撇下不管了? 刚收了钱,就这么只管自己溜之大吉? 书上不都说押镖的,都是舍生忘死的好汉? 退一步说,多少得讲一点江湖道义和礼义廉耻吧? 青泥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只得壮起胆子站起身。 按照周姐姐的说法,青泥没有练武的资质,只学了些三脚猫功夫,用来强身健体,关键是对付鬼物,毫无意义。而且那个刘伯伯说过,习武之人,若无拳意上身,都是空谈,对付几个市井地痞尚可,拿来杀妖捉鬼就免了。 黝黑少年从袖中摸出几支小巧卷轴,猛然间一抖,哗啦啦摊开四幅不大的挂像,他再双指并拢,霎时间涨红脸,调用仅剩的一点天地灵气,那些挂像竟然悬空而停。 青泥这一手,还真就把那些原本已经亮兵器的鬼物给吓住了。 背剑少年蹲在草丛中,揉了揉下巴,这个化名青泥的小姑娘,还真是个练气士,不过只是一境,好像是刻意延缓了破境。 倒也不难猜,没有合适的鬼道修行之法,在那座阴气极重、鬼魅横行的小镇,一个练气士,大活人,随便开府,汲取天地灵气,很难抽丝剥茧,祛除那些凶煞浊气,根基不稳,很容易被潮水倒灌几处本命气府,后果轻则伤及大道根本,重则心性大变,变得嗜杀。 只是等他见到那四幅画像,便有点哭笑不得。 有那位神诰宗祁真祁天君,道门老神仙嘛,昔年一洲仙师执牛耳者。 还有两张画像,是曾经贴满一洲山下门户的袁、曹两幅彩绘门神。 要说这三位,被那青泥拿来震慑妖魔鬼怪,辟邪……虽说没什么用处,可也算合情合理。 只是最后一幅画像,青衫仗剑,是个年轻男子。 陈平安一时无言,揉了揉眉心。 只见那四幅悬空挂像,环绕少年,缓缓旋转起来,有模有样,还挺有几分仙家风采。 而那拨过路鬼物先是充满警惕,还真怕遇到个山上修士,继而看那身形摇摇欲坠的黝黑少年,就开始嘲讽大笑,为首鬼将拔刀出鞘,砍了再说,路上就当宵夜了。 若是这几幅挂像当真管用,那随身携带三教祖师的挂像,岂不是就可以横行天下了? 只是片刻之后,为首鬼物便觉得如遭雷击,晃了晃脑袋,竟是双膝一软就要跪地,胡乱劈出几个刀花,咋咋呼呼,便挥刀边跑,一下子就没了身影,其余喽啰见机不妙,瞬间作鸟兽散。 青泥颓然坐在地上,赶忙将那四支小巧画轴收入袖中。 之前还被周姐姐和刘伯伯他们嘲笑来着,不曾想还真管用?! 青泥转头看着那个背剑的王八蛋,正朝自己缓缓走来,一边走一边拍去头上的杂草和身上的泥土,点头道:“不曾想你还是个练气士,一只脚已经踩在山上了,可喜可贺,以后我们就以道友相称好了,青泥,好名字好道号,我认识一个道号与你只差一个字的,境界就挺高。” 其实陈平安也觉得好笑,这算是被那青泥歪打正着了。 只因为那幅挂像与他这个真人和正主,才几步远,无形中就有了一线牵引。 青泥咬牙切齿道:“怎么说,还回小镇吗?!” 陈平安笑道:“听你周姐姐的,远离是非之地,方才我就是试探试探你小子的胆识。” 黝黑少年默默跟着那个不靠谱的家伙,哪怕周姐姐看走眼了,可仅凭他一个人,是绝对无法活着走出合欢山地界的。这一路上,几乎每七八十里就一处大妖凶邪或是厉鬼的道场,凶险万分。去年冬末,曾经有一次趁着大雪天,周姐姐将自己护送到了合欢山边境,结果周姐姐敏锐察觉到一股隐藏气息,只是无法确定对方的方位,他们只得原路返回。没法子,周姐姐他们在合欢山地界,实在是树敌太多,其实自己是无所谓离不离开合欢山的,反而喜欢陪在周姐姐他们身边,但是周姐姐总说自己命不错,宜远游。 远处,一个披甲汉子伸手摸着胡茬,“这算哪门子江湖高手?” 她亦是满脸无奈,“兴许是我卦数不精,只是事已至此,死马当活马医吧。” 汉子点点头,“没法子的事,只能听天由命。这丫头,一看就是个福大命大的,我就觉得她一定可以活着走出此地。” 这下子轮到周楸倍感意外了,“真放心把她交给此人?” 他点点头,“就当赌一把。” “就你的赌运,不总是输钱?” “正因为赌桌上一直输,相信赌桌外总有赌赢的一次。” “对了,刘标长,那几个鬼物方才为何自行退散?是你出手了?” 汉子摇摇头,“怪事。我还以为是你的手段。” “不继续跟上一段路程?” “终有一别。何况我相信你的卦象结果。” 两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各自都不言语,一前一后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 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蹲在一条河边掬水洗脸,腋下夹着一大堆衣物,赶忙丢在地上,站起身,小跑向那个背剑少年。 陈平安停下脚步,皱了皱眉头。 陆沉叹了口气,摇摇头。 显然陆掌教要找的那个存在,并不是这个化名青泥的“少年”。 那个存在,既然是在宝瓶洲,那么年轻隐官,重返家乡的马苦玄,或是顾璨,就都有可能碰到。 而且他们的可能性,要比一般练气士更大,大上许多。只要与蛮荒天下和妖族因果纠缠越深,可能性就越大。 所以这也是陆沉为何会主动找到陈平安的根源所在。但这只是可能性而已,天道无常,世事难料啊。 陈平安也没有与青泥解释什么,问道:“先前泼墨峰那阵风,是你作怪?” 陆沉委屈道:“怎么可能?!” 那就是了。 陈平安提醒道:“陆沉,接下来你找归找,记得下次就别跟我见面了,事不过三。” 先有裁玉山散花滩,又有合欢山地界的泼墨峰,以及此地。 陆沉开始转移话题,笑道:“有人评价你的书法,由印观字,输在天资不足,胜在用功颇深。” 陈平安点头道:“是个很客观的评价。” 陆沉转头望向那个黝黑少……女,笑道:“好造化,能让贫道与陈山主一同为你护道。” 少女此刻心情糟糕至极,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哪根葱,只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是青冥天下那边的哪位山上前辈?” 陆沉卖了个关子,“一位高人,境界高,气性高,眼光高。” 陈平安瞥了眼少女的挎包,里边装有那支大骊斥候精骑的腰牌。 “之所以在此成为英灵,却始终徘徊不去,为何不作归鸟避窑烟。想必只因为心有执念,唯有二字,杀妖。” 陆沉双手笼袖,缓缓道:“贫道瞎猜的,其中真正缘由,那位周姑娘说有难言之隐,肯定是很有些曲折了。” 陈平安说道:“陆掌教,劳烦你送青泥离开合欢山地界,我回一趟小镇,可以将她安顿在青杏国京城的那座仙家客栈。” 陆沉笑道:“何必这么麻烦,咱们仨一起回小镇就是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陆沉笑道:“不妨听贫道的,算卦一事,想来周姑娘不如贫道精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 陆沉与那个黝黑少女笑嘻嘻开口道:“青泥道友,你与我们两个联手,可杀十四境!” 青泥好奇道:“这位道长,十四境是什么境界?” 按照周姐姐的说法,外边天地,无奇不有,可武夫境界不是最高才山巅九境,山上练气士出神入化才地仙吗? 陆沉一本正经道:“十四境都不懂?就是十四个一境练气士!” 少女看了眼吊儿郎当的年轻道士,再看了看那个遇事就跑路的背剑少年,觉得他们能成为朋友,真不是没有理由的。 陆沉笑道:“山巅一阵风吹过,就扯出山外这么多的红线因果线。” 言外之意,当然是说陈平安答应参加青杏国观礼一事。 在那牛角渡,你陈平安一个无关善恶的点头而已。 千万里之外,就是整个合欢山地界各有各的悲欢离合,兴许是咎由自取,可能是自作多福,抑或是命中注定。 陈平安取出那只朱红色酒葫芦,只是喝酒。 陆沉转头问道:“青泥小道友,先前四幅画像所绘神仙,你觉得哪一位最年轻英俊啊?” 不等青泥回答这个白痴问题,就见那背剑少年一记抬手摆拳,打得年轻道士当场横飞出去,落地后便直挺挺不动弹了。 被吓了一大跳的青泥,颤声道:“你这一拳是砸中了那道长的太阳穴?他真没事吗?” 背剑少年没好气道:“看错了,是天灵盖,打得这位道长直接证道飞升了。” 青泥到底是担心那人是否受伤了,她再次转头望去,只听那年轻道长轻喝一声,一个鲤鱼打挺,结果没能起身,整个人重新摔在地上,道士只得伸手撑地踉跄起身,使劲晃动肩膀,散落一身尘土。 道士好像没事人一样,根本不与那背剑少年计较那一拳,问道:“青泥小道友,你与神诰宗祁天君很熟吗?这么巧,贫道也与他也有点渊源唉。” 少女稍稍放心,板着脸说道:“我很熟悉祁天君,祁天君跟我不熟。” 那个头戴莲花冠的道士以拳击掌,“又巧了不是,祁天君很熟悉贫道,贫道与祁天君不熟。” 少女皱眉道:“道长说反了吧?” 陆沉揉了揉下巴,假装沉思状。 “青泥小道友,你觉得我陈兄弟人品如何,相貌如何?是不是当得起‘年少万兜鍪’一说?” “呵。” 陆沉双手绕后抱住脖子,伸了伸懒腰,“若有谁知春来去,除非问取笼外莺雀。” 正文 第一千一十六章 谁人道冠如莲花开 一路平安无事,青泥带着那两个好似里边捡来的怪人,顺利返回小镇,可能外人眼中的鬼祟污秽之地,在少女眼中便是可亲的,等到回了小镇,消瘦少女明显就放松许多,脚步都轻灵了几分,先前她跟着背剑少年走在荒野,青泥明显身体有几分僵硬,时时刻刻都是心弦紧绷起来,可能对在此土生土长的少女而言,熟悉的小镇,与外边的陌生天地,有昼夜之别。 年轻道士问道:“青泥小道友,小镇有名字吗?” “丰乐。” “昔年兵家干戈用武之地,如今四时之景无不可爱。” 这个头戴莲花冠的道士,穿着一件厚重的棉布道袍,袍子才及膝,小腿上边绑缚有布条,约莫是合欢山地界无官道坦途的缘故,绑腿布条上边还沾着些荆棘、倒刺。 少女此刻更多担心,还是害怕等会儿返回住处,周姐姐会生气,别看周姐姐温婉贤淑,平时说话都细声细气的,但是年复一年的朝夕相处,少女早就发现,其实刘伯伯他们这帮大老爷们,都很敬畏周姐姐。 七弯八拐,青泥带着年轻道士和背剑少年,走入一条阴暗巷弄,路上她偶尔转头回望一眼,就看到那个道士贼头贼脑,当是踩点吗? 撑伞绣花鞋的周楸,她出现在两条巷子的拐角处,微皱眉头,“怎么回来了?” 身材瘦弱的黝黑少女拧着衣角,抿起嘴唇,一路上想好了几个蹩脚借口,等见着周姐姐,少女就不愿说谎了。 所幸背剑少年帮忙开口解围,解释道:“先前在树下,我收下钱那一刻起,这趟镖就算接了,只是又没说何时启程赶路,周姑娘,我保证会把青泥带出合欢山地界便是了,全须全尾,活蹦乱跳。周姑娘要是不信,我陈某人可以在这边发个誓,青泥若是今夜在小镇这边少掉一根汗毛,我身边这位号称与我是挚友亲朋的陆道长就砍掉自己的狗头,与周姑娘谢罪,赔个不是。” 陆道长一脸茫然,“啊?” 周楸压下一肚子怒气,问道:“这位是?” 年轻道士赶忙转过头,轻轻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再打了个稽首,朗声道:“小道姓陆,精通测字和抽签算卦,尤其擅长给人看手相,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不准不收钱!” 周楸身后走出一个披甲汉子,手心抵住腰刀的刀柄,他看到这一幕,既舍不得骂那个傻丫头,也不好当面说什么,只得以心声埋怨道:“周楸,你自己说说看,这算哪门子事嘛。” 周楸亦是一个脑袋两个大,以心声说道:“怪我,找错人了。” 汉子问道:“实在不行,我就去找戚老头帮忙?” 周楸说道:“等我跟他们聊过再说。” 汉子提醒道:“别拖太久了。” 周楸摸了摸少女的脑袋,“平时那么听话,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胡闹上了。” 青泥小声道:“家在这里,周姐姐刘伯伯你们都在这里,舍不得走。” 周楸苦笑无言,领着他们来到一栋宅子,简陋却洁净,少女放下斜挎包裹,熟门熟路,去灶房那边取出白碗,拿葫芦瓢,从酒缸里勺出糯米酒酿,四人围坐院内一张小桌,青泥端酒碗上桌后,她没有上桌,给自己也倒了一碗糯米酒,就坐在灶房门口的门槛上边。 佩刀汉子笑道:“我叫刘铁。相信陈公子和陆道长都看出来了,早就不是阳间人了,两位不计较这个,还愿意同桌喝酒,先敬两位。” 背剑少年和年轻道士都端起酒碗,刘铁一饮而尽,周楸没有喝酒,便将自己那只酒碗推给披甲汉子。 陈平安问道:“刘老哥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是青杏国这边的人。” 刘铁说道:“北边来的。” 陆沉笑问道:“哪个北边,大渎以北?” 刘铁摇头道:“陆道长说笑了。那条大渎以北,可就是大骊王朝了。” 陆沉赞叹道:“小道的境界兴许不高,看人眼光却是奇准,一看刘老哥就是个力能扛鼎的沙场猛将,戎马倥忽,当过大官的。” 刘铁愣了愣,周楸脸色如常。 门口那边的少女疑惑道:“不是戎马倥偬吗?” 这个吊儿郎当的道士,是个不学无术的别字秀才吗? 背剑少年微笑道:“约莫是念了个通假字?” 陆沉可没有半点难为情,用拇指擦拭嘴角,“刘老哥如今在哪座山君府高就?小道听说坠鸢、乌藤两山,各自设有军营,俱是兵强马壮,以刘老哥的本事,不捞个校尉当当,都是两府管事者的眼睛长在屁股上边了。” 刘铁笑了笑,“高攀不上。不说这些大煞风景的,我还有事,就不久留了。” 喝过了两碗酒,刘铁便告辞离去,周楸起身相送,出门到了巷子那边,相识苦笑,本以为那个道士是个高人,若是能够与那个四境武夫的陈仁相差无几,有个洞府境修为,一个练气士配合纯粹武夫,护送青泥离开此地的把握就更大,不料这道士在小镇呼吸凝滞,呼吸间浊气颇重,显然一时间无法适应小镇这边的阴煞气息,定然不是中五境修士了。 周楸生前既是谍子,也是一位随军修士。所以刘铁这十几骑,生前也好死后也罢,都对周楸很服气。 陈平安问道:“小姑娘真名是什么?” 坐在门槛那边的黝黑少女怔怔无言,自己是怎么被看穿性别的? 周楸笑道:“倪清,反过来再取谐音。” 那位年轻道士就像个不通文墨的土鳖,问道:“姓什么来着?” 周楸笑道:“陆道长是道门神仙,难道就没有读过那位道教至人的大宗师篇和秋水篇?‘不知端倪’的倪,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别说是陆道长这种高功法师,好像即便是道教之外的修道之人,甚至是书香门第的凡俗夫子,都该知道这两句话吧?” 陆道长急眼了,“小道只是没读过什么篇什么篇,怎就是假道士了,周姑娘是欺负小道自幼家境贫寒、读书不多吗?”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抿了一口糯米酒,滋味不如董水井家的酒酿。 周楸笑道:“道之高低不在背书多少,陆道长” 那道士唏嘘道:“此人何德何能,竟能让周姑娘如此熟稔……” 陈平安说道:“差不多点就得了。” 陆沉只得停下原本已经打好腹稿的一番自吹自擂,转移话题,望向那个身材干瘦的黝黑姑娘,微笑道:“倪清,好名字,巵言日出,和以天倪,秋气强劲肃杀,清气大至,草木凋零。其实青泥亦是好名字,青泥小剑关,风雪千万山。真名倪清,道号青泥,真是绝了。” 周楸心中狐疑,因为单凭一句“巵言日出和以天倪”,这个姓陆的道士,就肯定读过大宗师篇和秋水篇。 她看了眼那个落座饮酒便寡言少语的背剑少年,再看着那个喝了七八口都没喝掉一两酒的年轻道士,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好说大言,一个絮絮叨叨 ,嬉皮笑脸,好发奇谈怪论。难怪俩朋友能够凑一堆? 周楸说道:“陆道长。” 实在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泼墨峰那边亮起的虹光与剑光,就是在跟她打招呼。 年轻道士赶忙说道:“喊陆哥就行。” 周楸置若罔闻,说道:“这丰乐镇是怎么个地方,想必你们两位大致有数,尤其今夜是合欢山招亲婚宴的日子,鱼龙混杂,凶险程度远胜平常,我与刘铁,有点私人恩怨要解决,但是胜算不大,知其不可而为之,自然是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两位不必追问,只因为注定照顾不到倪清,所以我先前才会找到陈公子,希望能够将倪清带出合欢山地界,远离这处是非之地。我当年沦为鬼物后,就借住在倪清这处祖宅内,后来刘铁他们也在这条巷子落脚,这么些年,一些鬼物不宜做的事情,其实都是倪清在帮忙,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恳请两位速速带着倪清离开丰乐镇,陈公子若是嫌弃钱少,不愿押镖,我可以多给一笔神仙钱。” 陈平安指了指陆沉,“我本来已经打算去往青杏国京城了,是他要回的,信誓旦旦说倪清返回小镇,就有一桩机缘等着她。” 周楸望向那个道士。 不料道士早已侧过身,面朝院门口那边,不与周姑娘对视。 周楸无奈,只好等刘铁那边的消息了,请那位戚姓老人帮忙,让这位金身境武夫宗师找人将倪清送出小镇。 院内几个,接下来就是干喝酒,不说话。 刘铁很快就带了一老人一女子来此,周楸站起身,拱手道:“戚前辈,吕姑娘。” 老人姓戚名颂,是天曹郡张氏的首席客卿,金身境武夫。 上次张氏修士在此碰壁,正是戚颂负责殿后,才免去更大折损,双方鸣鼓收兵,唯独戚颂独自走到山脚小镇,说是与合欢山耀武扬威也可以,赵浮阳和虞醇脂也不愿与一个身负武运的老匹夫死磕到底,就由着对方在山脚住下,今年开春,又来了个戚颂的嫡传弟子,虽是女子,却是个极狠辣的武夫,在丰乐镇多次出手,这个叫吕默的娘们,三十多岁,就已经是五境巅峰的武学境界,据说青杏国那边都想要招徕她担任禁军教头。 戚颂是个戟髯蛙腹的矮胖老人,笑眯眯的,瞧见了棉袍道士跟草鞋少年,故作疑问,“柳姑娘这边有客人呢,不会打搅各位喝酒吧?” 年轻道士使劲招手,笑道:“来者是客,打搅什么,家里又不缺酒。” 那吕默,不似周姑娘那般身姿纤弱,体态丰腴,乍一看,真不像个练家子,更像是豪门大族里边养尊处优的贵妇人。 方才道士死死盯住院门口那边,率先撞入眼帘的,可不是女子的侧脸,本钱丰厚,可想而知。 道士朝刘铁挤眉弄眼,嘿,原来刘老哥好这一口,喜欢吃肥瘦兼备的五花肉啊。 刘铁如坠云雾,只当没看见那陆道长的古怪脸色,倪清从正屋那边搬来两条长凳,周姐姐和刘伯伯,师徒双方,各坐一条。 周楸硬着头皮说道:“陈公子,陆道长,我也不与你们兜圈子,刘铁已经与戚前辈和吕姑娘谈妥了,由吕姑娘亲自出马,护送倪清一路离开小镇。” 陈平安点点头,只会是说了个好字,然后就没有动静了。 陆沉觉得自己脸皮薄,只得小声提醒道:“陈老弟,也没半点眼力劲的,周姑娘在暗示你拿出两袋子神仙钱呢。” 陈平安斜眼望去,“关你屁事。” 陆沉着急得差点抠脚,“别愣着啊,一袋雪花钱给戚宗师和吕姐姐当押镖费用,一袋小暑钱归还周姑娘。” 戚颂呵呵一笑,伸手轻轻抚摸着圆鼓鼓的肚子。 吕默微微皱眉,哪里冒出这两个骗子,那个姓陈的少年,当真有武夫四境? 周楸笑道:“陆道长兴许是记错了,那袋小暑钱,才是我与陈公子约定好的押镖费用。” “自家兄弟,这都骗?!先前不是说只挣一袋雪花钱吗?” 年轻道士瞪大眼睛,随即满脸跃跃欲试,眼神炙热,搓手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平日里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到处降妖除魔,才挣几个雪花钱,一袋子小暑钱!这趟镖,贫道接了!不劳吕姐姐大驾……” 吕默面无表情,端起酒碗,却是轻轻拧转鞋尖,霎时间那年轻道士连人带板凳一起倒飞出去,她小有意外,道士如此弱不禁风? 她只得翻转手腕,一阵罡风巧妙“垫”在道士与墙壁之间,年轻道士摔落在地,起身后一手叉腰,一手抬起,颤声道:“没事……哎呦,无妨,不能算无事,就是闪到腰了,小事,还是小事!” 背剑少年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抬头说道:“吕姑娘如此冒失试探,就不怕碰到硬钉子吗?还是说天曹郡张氏的客卿武夫,脾气都这么冲?” 戚颂点头笑道:“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吕默,赶紧给陆道长道个歉,陈小友说得对,出门在外与人为善,不要总觉得全天下都是心怀叵测的鬼蜮之辈。” 吕默起身抱拳道:“多有得罪。” 年轻道长拎着那条小板凳,踉跄走回原位,咧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打是亲骂是爱,吕姐姐……” 嘴上说着不正经的言语,年轻道士蓦然间神色变化,小娘皮敢跟道爷如此放肆,看镖……一个箭步,将那板凳当做暗器砸向那吕默。结果被身形鬼魅的女子几步绕过桌子,一手抓住那板凳,往地上一丢,再来到道士眼前,一记肘击打在对方胸口,打得道士整个人双脚离地,整个人悬空侧摔入宅院正屋内,后背撞在那张八仙桌边缘,嘎吱一声,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屋内泥地上,年轻道士咿咿呀呀半天起不来,含糊不清说着腰断了,陈兄弟救我一救。 那背剑少年掏出两袋神仙钱,随手丢在桌上,“既然喜欢揽事就拿去。” 周楸瞥了眼桌上的两袋钱,她柳眉倒竖,深呼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强忍住,没开口道破玄机,算了,少掉的那几颗小暑钱,就当是这个陈仁护送倪清回到小镇的路费。 吕默将那袋小暑钱收入袖中,再将另外一袋神仙钱抛给倪清,笑道:“小丫头,我们可以动身赶路了。” 周楸说道:“刘铁,护送一程。” 披甲汉子放下酒碗。 倪清欲言又止,见那周姐姐有生气的迹象,只得重新拿起油纸伞和包裹,跟着那个女子一起离开宅子,回头望去,周姐姐朝她点点头,背剑少年板着脸喝酒,那个头戴一顶莲花道冠的道士,趴在正屋门槛那边,朝她挥手,竟然还笑得出来。 走在小巷中,少女想起一事,勉强施展心声手段,道:“刘伯伯,那个陆道长,头上道冠好生奇怪,我在小镇从无见过。” 听周姐姐说过,有度牒的正经道士,衣冠都有讲究,不可有丝毫僭越,否则一经发现,就会吃牢饭的,像那神诰宗祁天君的道 冠,便是鱼尾冠形制,一宗嫡传数脉,只是那个姓陆的年轻道长,却是莲花道冠。小镇这边,也有些精怪出身的练气士,喜好做那“道爷”装扮,都没有这种道冠。 刘铁神色微变,笑问道:“怎么说?” 倪清说道:“道冠如莲花开。” 刘铁停下脚步,神色复杂,一时间犹豫不决。 如果他没有记错,在这宝瓶洲,有资格头戴莲花冠的道士,除了神诰宗山上几座籍籍无名、香火凋零的小道观外,就只有旧大霜王朝的那座灵飞观了,上任观主仙君曹溶,只因为他是那位白玉京陆掌教的弟子,便是头戴莲花冠,一荣俱荣,道观内的授箓嫡传弟子,才有这种殊荣。这还是刘铁从周楸那边听来的山上秘事。 最玄妙之处,在于刘铁眼中的那个年轻道士,根本就没有头戴什么道冠! 若说他看不穿障眼法也就罢了,周楸可是一位极有家学渊源的龙门境修士,她岂能看走眼? 那姓陆的,要么是个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山泽野修,要么就是一位出身灵飞观的谱牒道士?! 刘铁心思缜密,继续前行,看似随口问道:“吕姑娘,看得出那道士的山上道统与根脚吗?” 吕默笑道:“就是个穷酸骗子,不过确是个练气士,会些强身健体的吐纳导引术,我前边在院内那两下,用了巧劲,若真是中五境修士,不至于如此狼狈,要说假装,不至于,以我师父的眼力,除了地仙,骗不过他老人家的。要说万一真是位云游四方的陆地神仙,言行举止,想必也不至于如此跌价。” 刘铁又以心声问道:“传言程老真人的金阙派,有那清静峰金仙庵一脉,香火鼎盛,历来不输垂青峰,而且与最南边的那座灵飞观,有些渊源?” 吕默大为惊奇,用上了武夫聚音成线的手段,笑道:“刘标长消息这么灵通吗,连这种山上内幕都晓得?我曾经听师父说过,金仙庵所在清静峰,是金阙派的祖山,那位开山祖师的真实道统,确实出自灵飞观,只是不知为何金仙庵数百年来,一直不肯对外言说此事,照理说,能够与灵飞观,如今该称呼为灵飞宫了,攀上关系,不说对外大肆宣扬,怎么都不至于藏藏掖掖才对,师父猜测那位金仙庵的开山祖师,当年兴许是某位被曹溶天君驱逐下山的弃徒,所以根本不敢提及此事。师父知晓这些,还是因为与天曹郡张氏老祖关系莫逆、无话不谈的缘故。” 刘铁攥紧刀柄,以心声询问身边少女,“倪清,那位道长可有显露身份的言语?好好想想,别放过任何线索。” 倪清说道:“都是些不靠谱的怪话,比如什么神诰宗的祁天君熟悉他,他不熟悉祁天君,还说我要是跟他们两个联手,可以杀什么十四境,嗯,按照那个道士的说法,就是十四个一境练气士。” 刘铁怔怔无言,吐了口唾沫,骂了句狗日的骗子,然后沉声道:“走,我们速速离开小镇。” 然后赶紧回去提醒周楸,一定要远离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道士,还有那个背剑少年,也要远离才好。 不知为何,少女却是心中空落落的。 那两个才见面没多久的怪人,虽说都没个正行,却也言语有趣。比如中途在一条河边歇脚时,背剑少年掸去泥土,嚼着草根,看着河水发呆,那个陆道长便说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见无人捧场,道士便转头主动与她搭话,问她晓不晓得为何一个人的左耳听力要比右耳更好,又何谓面朝黄土背朝天……她没有理睬,道士便自顾自解释说是天地间有阴阳两气,天清地浊,地之秽者多生物,而左耳属阳,故而天听敏锐,右耳属阴,地听更好,此外男女有别……说到这里,年轻道士笑着指了指河水,说了些让从不怕鬼的倪清偏偏都觉得毛骨悚然的言语,说河内若是有漂浮溺死的尸体,哪怕被水浸泡得面目全非了,岸边人依旧一眼就可以辨认出男女,男子以面为阴、后背为阳,故而尸体漂浮在水,定然是面朝水底背朝天的,此事亦是我们人在冥冥之中法天象地的一种端倪迹象,毕竟万灵之首不是白叫的说法…… 小院那边,周楸将戚颂送到巷弄拐角处,老人轻轻拍打着腹部,笑道:“既然目的都是一致的,为何不干脆与我们联手?” 周楸摇头道:“两回事。” 老人叹了口气,“即便是为报私仇,只要周姑娘愿意与青杏国柳氏泄露身份,何愁合欢山不肯交出那头为蛮荒大帐通风报信的妖物?” 周楸淡然道:“没有证据。” 戚颂暗示道:“证据?只要那头妖物落在周姑娘手上,不就有了?” 周楸笑了笑,“依边军例,为了一己之私,滥用公器,按律当斩。” 戚颂见她心意已决,只得作罢,犹豫了一下,说道:“院内那两位,来历不明,你们还是要小心些。” 回到小院,周楸看着那个坐回原位揉着腰杆的年轻道士,还在那边嘴硬,“周姑娘,别看你陆哥瞧着身体羸弱,骨架子不够龙精虎猛,病病殃殃且活着呢。这就是道心坚韧魂魄定的‘神在’之天大好处了。只要周姑娘不嫌弃,贫道马上传授给周姑娘一门导引术,莫说是夜间打雷便会心悸,哪怕是白昼行走在阳光底下都无妨,来,容贫道先给周姑娘看个手相,贫道所学驳杂,需要对症下药才能事半功倍……” 周楸摆摆手,“陆道长好意心领了,陈公子,别怪我下逐客令。” 陈平安说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那几颗小暑钱,就当是陆道长为周姑娘排忧解难的报酬了。” 陆沉停下揉腰的动作,“啥?” 陈平安说道:“合欢山两府赵浮阳,虞醇脂,他们可曾勾结蛮荒妖族?还有青杏国柳氏是否知情瞒报?别跟我说什么证据不证据,你跟刘标长,只需心中有个猜测即可。” 周楸内心一震,眯起眼,缓缓道:“你到底是谁?!” 她方才与戚颂的对话,距离宅子颇远,何况一个龙门境练气士,一个金身境武夫,岂是院内两人可以随便听见的? 年轻道长委屈道:“‘你们’,周姑娘,你少了个们字。贫道亦是一条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呢!生平最是看不惯不平事。” 陈平安看了眼陆沉,“见钱办事。” 陆沉放下酒碗,打了个酒嗝,先是嘀嘀咕咕,似与人窃窃私语,然后道士抖了抖袖子。 无奈也是无奈,只是见钱办事,都不是拿钱办事啊。 谁让贫道与陈山主是一见面就可饮酒的挚友亲朋呢。 周楸缩手在袖,惊疑不定,这个穷酸道士,是在装神弄鬼作妖吗?只是意义何在? 片刻之后,巷子那边便凭空出现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身材修长,露出高高的额头,她望向院内背剑少年,笑道:“师父。” 正文 第一千一十七章 又与谁问梅花消息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前尘往事,恍如一梦中。 书简湖,素鳞岛。 原本在闭关的岛主田湖君悄然出关,在山巅一座阁楼内摆下酒席,与一个儒衫纶巾的青年修士相对而坐。 田湖君脸色微白,甚至不敢说几句寒暄言语,就像是一个自知顽劣的学塾蒙童在聆听师长教诲。 青年收起思绪,微笑道:“秦师兄还是这么忙吗?” 既然对方是一种疑问语气,田湖君就迅速小心酝酿措辞一番,颤声答道:“秦傕与坠鸢山赵浮阳是旧识,我与合欢山粉丸府虞醇脂也不算陌生,一百多年前虞醇脂曾经来过青峡岛,师尊是让我代为待客的,前些年虞醇脂的儿子虞阵,也曾悄悄游历书简湖,拜访过我这座素鳞岛,所以这次合欢山招亲,秦傕不好推脱,就单独赶去赴宴了,我需要闭关,也不愿与那合欢山扯上关系,便婉拒了邀请,合欢山酒宴就在今夜举办。” 该回答的,一五一十照实说,只是田湖君绝不多说多余话,就怕画蛇添足,横生枝节。 比如那合欢山,如今自称什么小书简湖。田湖君敢多说一个字? 她一时间心中恨极了那个虞醇脂,好死不死的,怎么就认识了这么一号婆姨。 青年喝了一口酒,是他登岛之前专程从池水城那边买来的乌啼酒,调侃道:“一百多年前?前些年?好像田师姐说话还是这般含糊不清。” 田湖君霎时间脸色雪白,赶忙报出两个准确数字。 青年抬起手掌,用手心擦了擦嘴鼻,随意道:“师姐不用这么紧张,号称小书简湖而已,又不是真的书简湖,何况真的书简湖又如何,如今不就在师姐与我的屁股底下。” 昔年泥瓶巷的鼻涕虫,如今的白帝城顾璨。 多年前离开书简湖,如今刚刚从蛮荒天下返回宝瓶洲。 顾璨没来由问道:“师父没答应刘老成继任真境宗的第四任宗主,是有自己开宗立派的野心,还是在怕什么,躲什么吗?” 田湖君心口好似遭受一记重锤,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怪就怪上次师父带她一起去拜访章靥,她听了些不该听的。 否则顾璨的这个问题,她便不用假装不知道了。 “师姐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何必如此紧张,此地无银三百两么,我要不是清楚师姐的为人,就要对师姐疑神疑鬼了。” 顾璨放下酒杯,站起身,凭栏而立,“桌上的一对花神杯,就当是预祝师姐闭关成功、将来跻身元婴的贺礼,不是仿造赝品。” 田湖君跟着起身。 顾璨说道:“曾掖跟黄鹂岛的吕采桑差不多,可能不能算是什么朋友,但是他们比起田师姐和秦师兄你们几个,在我心里,还是不太一样的。以后五岛派那边,田师姐记得多多照拂,成了元婴地仙后,在未来百年数百年修行路上,帮曾掖做一两件雪中送炭的事情,至于锦上添花就算了,我不想因为这种事情欠师姐的人情。届时曾掖身边,自然会有人提醒田师姐出手相助,帮着五岛派渡过难关,所以师姐不用费心思考虑何时出手、如何出手了。” 田湖君非但没有心情沉重,反而松了口气,轻声道:“责无旁贷,我必定全力以赴。” 顾璨微笑道:“田师姐还是老样子,说着斩钉截铁的话,做着轻如鸿毛的事。” 田湖君头皮发麻。 顾璨说道:“但是比我强。” 这次在蛮荒天下那边脱困,他去了趟某座渡口,见到了那个已经贵为大骊藩王的宋搬柴,只是作为同一条巷子的多年邻居,如今再见面,反而好像没啥意思了,还不如年幼时那么隔着一扇门骂来骂去有趣。 顾璨突然伸出手背,轻轻抵住心口,整张英俊脸庞都扭曲起来,没来由嘀咕一句,骂了句干他娘的曹慈师父。 因为跟那个已经神到一层的曹慈干了一架,结果输得凄惨无比。 顾璨遥遥望向那座昔年作为刘老成道场所在的岛屿。 宫柳岛如今是真境宗祖师堂所在。 现任宗主刘老成,仙人境,而且他还是宝瓶洲两千多年来的第一位上五境野修,一洲公认是有大气运在身的。 首席供奉刘志茂,道号“截江”,玉璞境。掌律祖师李芙蕖,如今的真境宗靠前几张座椅,就只有这位元婴境女修,曾是玉圭宗谱牒修士出身。 如今整座水域广袤的书简湖,几乎都是这个玉圭宗下宗的私家地界。 之所以是“几乎”,因为其中有五座岛屿,自立门派,不归真境宗管辖,所以就显得尤其扎眼了。 顾璨转头望向别处,曾掖和马笃宜如今就在那边修行。 姜尚真在担任真境宗宗主之际,曾经未经祖师堂审议,更没有通知上宗,他就私自与大骊朝廷做了笔见不得光的买卖,将书简湖白旄岛在内的五座岛屿,用一个极低的价格,“卖”给了落魄山,礼部秘密记录在册,交割地契,真要追究不起来,漏洞极多,因为这份契约,既没有山主陈平安的签名花押,真境宗和玉圭宗也都被蒙在鼓里,直接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因为姜尚真一边用真境宗宗主的身份,一边用上了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的身份,就像是将五座岛屿,左手倒卖给了右手。 当年在落魄山那边,朱敛得知此事,就忍不住赞叹一句,周首席好风骚的手笔,叹为观止,必须叹为观止。 当然这笔神仙钱,还是姜尚真自掏腰包,反正就只有一百颗谷雨钱而已。 当初真境宗和大骊朝廷都并未对外公开此事,之后这五座岛屿,一直挂在书简湖本土鬼修曾掖的名下。 后来玉圭宗那边察觉到不对劲,本打算小题大做,把姜尚真这个中饱私囊的狗东西,牵回神篆峰祖师堂再喷他一脸唾沫星子。 结果姜尚真回到宗门的第一场议事,还轮不到谁来兴师问罪,荀渊就辞任宗主,由姜尚真接任,而非九弈峰峰主韦滢,故而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之后大战一起,蛮荒妖族围攻玉圭宗,就更顾不得这种芝麻小事了。 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落魄山一直没有收取这块“飞地”,似乎有意让曾掖据此开山立派,就这么自立门户好了。 其实这是有一定隐患的,一旦玉圭宗和韦滢追究起来,拉上大骊朝廷三方一起打官司,真境宗极有可能就收回这五座岛屿了。 毕竟姜尚真如今除了一个姜氏家主的身份,在上下两宗好像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白丁了。 其实真境宗祖师堂里边的四十余把交椅,真正属于上宗出身的谱牒修士,人数很少,只占了不到两成。 即便如此,真境宗从无镇不住场子的隐患,毕竟前后三任宗主,姜尚真,韦滢,刘老成,单凭一人,就足够震慑群雄了。 五岛派,如今有小两百号记录在册的谱牒修士,几乎都是鬼道修士和阴灵鬼物,不过若是有人在别处,施展望气手段,就会发现这几个岛屿,并无浓重的污秽煞气,反而颇为清灵。 祖师堂内,只悬挂着一幅画像,却不是开山祖师曾掖的挂像,而是一位面容清瘦的青衫书生,头别玉簪,双手负后,神色和煦。 在这五岛派,章靥有个记名客卿的身份,他的琅嬛派算是与五岛派结盟了。 至于五岛派这个土得掉渣的帮派名字,也一直饱受诟病,马笃宜为此没少跟曾掖抱怨,只是更改门派名字,事关重大,需要跟大骊朝廷打交道,得去大骊京城礼部,报备、勘验、审定,流程繁琐,马笃宜是个窝里横,她又是鬼物,哪敢去大骊京城见什么世面,上次去拜访陈先生那个位于旧龙州的落魄山,就已经是马笃宜的极限了,那还是因为当时她与曾掖跟在顾璨身边的缘故。 女鬼马笃宜,作为五岛派的二把手,她这么多年始终住在那张狐皮符箓里边,不愿意挪窝。她对于修行破境一事,没野心,无志向,反而只对花小钱赚大钱的包袱斋一事,最感兴趣。 她还是云鸠岛的岛主,岛屿名称,出自“云鸠拖雨”的典故。 顾璨冷不丁问道:“招亲酒宴就在今夜?” 田湖君点头道:“没有记错,就在今夜。” 顾璨打趣道:“是最小的那个赵胭,还是三姑娘虞游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与那坠鸢山祠的山神娘娘好像有一腿?” 田湖君茫然摇头,“正是虞游移要出嫁,只是我并不曾听说这些合欢山隐私,秦傕只说女婿人选其实内定了,是宝瓶洲南边密云国境内,那座百花湖一位水府的府君幼子。” 说到这里,田湖君才猛然间想起桌上的那两只花神杯。 果不其然,顾璨是什么都知道的。 密云国是一处水乡泽国,境内有巨湖,名为百花湖,此湖名字听着温柔,却是一个水性极烈、极云诡波谲的广袤水域,别称葫芦湖,只因为在于大小两湖衔接处如束腰,恰好形若一只葫芦,在这条“腰肢”水道的中央地界,建造有一座庙食千秋香火的龙王庙,前殿供奉有一位元将军,用以定波镇水,庇护一方风调雨顺,因为湖上至少有半年是大雾、雨水天气,路过龙王庙这片水域,水路渺茫,时常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片,在那大风大浪的时节,早年龙王庙的庙祝,就会赶紧亮起灯光,敲响钟鼓,船只就可以循着光亮和声响,安稳靠岸,等到风波平定再继续起航。因为护土、镇水有功,历史上密云国各朝各代的皇帝君主,屡次为龙王庙内两尊将军不断加封、追赠赐号,最终一个封王、一个封伯。 只是前些年不知为何庙内供奉的龙王爷神像无故倒塌了,前殿供奉和主殿内陪祀的两位“将军”也不知所踪,然后就被一头在大战中劫后余生的水中精怪给占据了庙宇,短短十数年,不知多少官商大船在此翻船沉水,如今只要路过那处葫芦口水道,当地船夫和过往旅客、商贾,都要面朝旧龙王庙方向焚香烧纸,祭祀牛羊,并且燃放爆竹,以此祈求行船时的顺风顺水。 顾璨笑道:“风水轮流转,好好一座百花湖,反而不如我们书简湖了。” 田湖君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顾璨说道:“还是羡慕曾掖这种人,稀里糊涂成将相,懵懵懂懂做公卿。大概这就叫傻人有傻福?” 田湖君犹豫了一下,说了句肺腑之言,“确实令人羡慕。” 顾璨说道:“你要是想要脱离真境宗和青峡岛的谱牒,我可以帮忙。” 田湖君心中天人交战一番,最后还是摇头,实在是不敢与顾璨牵扯太多,不如求个安稳,跻身元婴。 顾璨笑道:“那就算了,我那师姑韩俏色,原本想要让我帮她找个嫡传弟子,我觉得师姐你是最佳人选。” 田湖君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默不作声。 天气回暖,春日融融,景煦禽响,一好百般宜。 马笃宜怀捧着几只长条木盒,背着个包裹,她来到云鸠岛岸边渡口,准备乘船去趟祖山枯骨岛和藩属心肠岛。 如今书简湖规矩多如牛毛,以至于谱牒修士必须人手一本册子,时常翻阅,才能不违例不犯禁,比如就连修士御风都有条条框框的讲究,路线设置,不同身份的修士就有不同的道路,真境宗都给了明文规定,这就是宗门的厉害之处了。 五岛派是自家地盘,没有这些限制,只不过相较御风,马笃宜更喜欢乘船慢悠悠泛湖。 云鸠岛几乎都是女修,撑船的是位老妪,瞧着瘦弱,气力却是不小,笑道:“岛主,又有收获了?” 马笃宜玩笑道:“是挣是赔,得看运气,如果捡漏了,回来时你就有赏钱,如果亏了,就从你每月俸禄里边扣。” 她刚收了几幅字画和几本花鸟画册,打算让两个行家帮忙掌眼,辨认真伪。 老妪笑道:“岛主真是个会过日子的,持家有道,就是不知道将来哪个男人,能如此好福气,可以迎娶岛主。” 马笃宜笑得花枝招展,“不管是亏是挣,都有赏!” 五岛派的“祖山”枯骨岛那边,有个客卿,是马笃宜早年从路边“捡来”的一头鬼物,衣衫褴褛,但是瞧着气态雍容,满身穷酸气遮掩不住那份骨子里的贵气,名为邓麟炯,不善言辞,性情懦弱,但是精通鉴赏,有句口头禅,这东西,不太对。 至于怎么就不对了,邓麟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像袁埆那样能够清楚说出个三五六来,不过经过等麟炯掌眼的古董,他说不对的,事实证明,确实就是赝品、高仿。 时日一久,起先横竖看邓麟炯不顺眼的袁埆,也就从最早的口服心不服,变成心悦诚服了。 白昼风和日丽,夜幕风月同天,在此人鬼共处,关系融洽,世外桃源一般。 曾掖如今已经是书简湖地界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修士。 不是他修行资质如何出类拔萃,毕竟尚未结丹,而是曾掖的运道实在太好。 当年那个天生体质特殊的少年,被章靥相中,带着离开茅月岛,本该注定丧命于师门的少年,得以转去青峡岛,再被账房先生陈平安、后来的年轻隐官选中,担任帮手,双方在山门那边相邻而居,后来陈平安离开书简湖,曾掖就又跟在顾璨身边,再等到顾璨离乡远游别洲,最终成为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而顾璨临行之前,又“借”给曾掖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 曾掖是很后面才知道顾璨手段通天,竟然直接将这块无事牌的所有者,直接变成了他曾掖。 章靥就对此佩服不已,一来大骊给出的太平无事牌,公认比宗门谱牒身份还要值钱,后者只能当护身符,前者却是免死金牌,再者顾璨竟然能够将无事牌转移给曾掖,此举难度极大,这可不是买卖地产、交割地契那么简单的事情。 然后就是曾掖曾经在枯骨岛上独自散步时,无意间在地上捡到一部秘籍,在序文书页上,写有一句谶语,“五百年后姓曾之人有缘得之。” 可惜这行字,却是墨迹都还没干的那种,真是骗鬼了。 当然还是姜尚真的手笔。 这部秘籍,来历确实不简单,算是姜尚真都比较看重的一部秘书灵笈,能够让姜尚真都觉得值钱的道书,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最早是姜氏先祖得自云窟福地的遗物,因为只有鬼修才能研习此书,门槛高,对鬼修资质根骨要求极高,所以一直比较鸡肋,否则也无法拥有“可以为鬼道中别开一法门”的美誉。但是这本秘籍再鸡肋,可天下鬼修到底不少,尤其是那些行踪鬼祟却个个肥得流油的得道鬼仙,姜尚真若是真想挣钱,根本不愁卖。 侥幸离开茅月岛,给青峡岛陈账房担任书童,顾璨赠送无事牌,得到一部品秩极高的鬼道秘籍,坐拥五座岛屿凭此开山立派。 短短不到三十年,接连发生这五件事,使得曾掖成为一座门派的掌门和开山祖师。 前不久来了位女鬼,刚刚加入五岛派,名为瞿塘,姿容艳丽,洞府境。 五岛派是小门派,中五境修士,寥寥无几,所以她加入谱牒后,就顺势升迁祖师堂供奉。 世间鬼物想要作白日游荡,除非修道有成,或是依凭某些可以遮挡烈日、天地间自行流转罡气的庇护灵器,否则下场凄惨,轻则消磨道行,重则魂飞魄散。只是其中又有些修道小成的鬼物,不得不在白昼烈日下,跋山涉水,此举类似“走水”,山泽水族走水,是为了化蛟,这类鬼物则是为了躲避某些冥冥之中的刀兵劫数,它们必须离开原先的“阴宅”,否则就会引来诸多出乎意料的灾殃,可能是天上打个雷,劈下几道闪电,它们就烟消云散了,数百年辛苦修行,付诸流水。这就需要它们寻求一张护身符,作为行走阳间的通关文牒,最佳人选,往往是那种文气充沛的读书人,若是能够找到一个风水书上所谓命理富贵的“碧纱中人”,更是运气。 至于武运强盛之辈,免了,那是飞蛾扑火,武夫拳意重,阳气就多,鬼物避之不及,怎会主动靠上去自寻死路。 之前瞿塘离开一栋荒废多年的市井鬼宅,她就是躲在伞内,想要跟随书生一起过河,试图躲过河神和附近城隍爷的耳目,借机躲过一劫,结果渡河之前,遇到了一位看破身份的青衫仙师,有惊无险,对方似乎存心试探,并未真正如何刁难她,反而送给她一摞黄玺符箓,还告诉她过河之后,可以去书简湖寻找一个叫曾掖的修士。 五座岛屿中最大的一座心肠岛,据说是一位书简湖得道大妖的兵解遗蜕,洞窟数量众多,道路盘旋曲折,宛如一座地下迷宫。 只是听着比较渗人,其实是块山清水秀之地。 袁埆,心肠岛的现任岛主,是当年死在顾璨手上的众多书简湖修士之一,只是袁埆天生性情散淡,死后对顾璨怨念没那么大,这么多年,一直跟在曾掖和马笃宜身边,他当初跟陈平安和顾璨都很熟悉,每次外出,袁埆就经常陪着马笃宜一起当包袱斋,低价购买古董字画,帮忙鉴定真伪、估算价格,捡了不少的漏。袁埆作为五岛派为数不多的功勋元老之一,如今担任供奉,身份有点类似狗头军师,道场就在心肠岛一座匾额“肝胆相照”的洞窟内,马笃宜吃肉他喝汤,也攒下一份不薄的家底了,收了几个孤魂野鬼的少年少女当门生弟子。 马笃宜没有想到袁埆和邓麟炯竟然待在一起,正在对弈,曾掖这个臭棋篓子在旁观战。 一旁还有那个瞿塘在煮茶,玉簪螺髻,略施脂粉,闲碾凤团茶饼,真是个大美人。 马笃宜打开包裹,将刚刚低价收来的宝贝都摆在桌上,也不着急让两位高人帮忙掌眼,她自己搬了条椅子过来,一本正经道:“瞿塘啊,陈先生肯定是看上你了,我见犹怜嘛,别说是男人,我瞧着都要喜欢,陈先生最是怜香惜玉了。” 曾掖没好气道:“别乱说!陈先生岂会如此行事,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轻薄了瞿姑娘。” 瞿塘笑道:“曾掌门,只要那位陈先生听了不介意,我是无所谓的。” 马笃宜朝瞿塘竖起大拇指,再转头看向那个曾掖,啧啧道:“曾掌门啊曾掌门,跟着陈先生那么多年,屁本事没学着,就是这一身酸儒气,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 曾掖笑道:“能学一点都是好的。” 瞿塘好奇问道:“陈先生是一位驻颜有术的得道之士吗?山上道龄有几个甲子了?” 她是与世无争的性子,到了这边就深居简出,也没什么朋友,何况如今的五岛派鬼物,都喜欢各自修行,相互间几乎不会串门。 袁埆与邓麟炯对视一眼,都有点羡慕这个瞿塘。 她可是那位年轻隐官亲自引荐而来的修士。 只不过她好像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不晓得“陈先生”的真实身份,曾掌门与马岛主,默契地故意隐瞒了此事。 袁埆出身一个南边小国的地方世族豪门,是公认的少年神童,担任国史院检阅官时才十六岁,后来升迁为应奉翰林文字,编修前朝史书,在朝为官四十余年,朝廷制册诰令、一国勋臣碑铭,多出其手。 袁埆生前喜好清谈,注重道德学问,在地方为官时,鄙弃刑狱缉捕、金谷钱粮、簿书户口等讲究务实的事功吏事。 袁氏家族藏书极丰,曾经号称甲于一国东南,袁埆又亲自搜书万卷,新建书楼“清言居”,曾为家藏孤本善本、和名贵字画编写了两本目录书籍,是不是收藏大家,有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家族收藏是否可以光凭条目就编撰成书。只是袁埆离乡修道之后,在书简湖失去了自由身,书信不通,再无法照拂家族,才两代人,家族便败落不堪,家藏保管不善,不是被不孝子孙典当贱卖,就是被奸猾仆人窃去或转卖,婢妾所毁者过半。前些年袁埆去过一趟故国家乡,睹物伤情而已。 因为曾掖与陈平安和顾璨的那层关系,有人撑腰,又有一座落魄山作为靠山,故而五岛派修士在如今有了翻天覆地变化的书简湖,大体上还是比较惬意的,比起那些尚未录入谱牒的真境宗外门杂役弟子,五岛派不说高人一等,至少不会低人一头。 至于马笃宜为何始终不愿恢复真实面容,她极为豁达,只说那苏子有言,此身如传舍。既然道理如此,那么计较这个作甚。 曾掖突然说道:“马笃宜,我准备去一趟大骊京城。” 马笃宜问道:“你想好新名字了,要亲自去礼部报备?还是背着我与陈先生有书信往来?” 曾掖摇头道:“哪里好意思拿这种小事去麻烦陈先生,就是想要出门散散心。” 原来陈先生之前寄来一封信,让曾掖有空可以去京城那边游历,长长见识,信上还介绍了一位老仙师给他认识,说老元婴刘袈是那条巷子的看门人,曾掖只需在那巷口停步,自报身份,就说与陈平安是熟识,还可以让那个出身天水赵氏的少年赵端明,带着曾掖一起游历京城,都说是他陈平安的意思即可。 所以曾掖就想要依循陈先生的建议,走一趟大骊京城。 马笃宜怒道:“小事,怎么就是小事了?!” 曾掖笑道:“门派名称,过得去就行了。” 夜幕中。 一处四面皆是湖水的古老祠庙,山门前有条蜿蜒而上的狭窄石梯。 年轻道士坐在台阶上,山门口那边,岛屿山脚临水处,趴着一头驮碑的石刻癞头鼋,背上驮着一块重达万斤的大石碑,刻有一篇行云布雨的道书。 此地曾是某条真龙诸多行祠之一,她昔年在此落脚次数不多,却是极少保存下来的痕迹之一了。 投玺在额,螭角微玷。 陆沉叹了口气,云水共悠悠,吹来飘去都是个心上秋。 望向那头大鼋,陆沉笑道:“别在那边装睡了,说说看,怎么逃过一劫的,那朱厌怎么就没一棍子敲下来?” 驮碑石鼋竟然活了过来,扭转脖颈,看着那个头戴莲花冠的道士,老鼋好像极为心虚,沙哑开口道:“当年确有一劫临头,我便跟绯妃和朱厌说了,自己与陆掌教是旧识,谨遵法旨,奉命在此看守百花湖祠庙,顺便修炼道术,参悟背上天书,迟早有一天要去白玉京谒见陆掌教的,要是他们胆敢在此造次,小心陆掌教动怒,小的不敢隐瞒,大致就是这般措辞。那两头王座大妖闻言便放过小的了,连带着百花湖都一并保住了,都是沾光,沾陆掌教的光。” 陆沉啧啧道:“你说话很嚣张啊,他们还真信啊?” 大鼋以头点地,闷声道:“侥幸侥幸,托陆掌教的福。” 陆沉一挥袖子,出现一幅好似工笔的仕女图画卷,正是那位吕姓女子武夫的身姿,说道:“贫道记性不太好,如今又不方便频繁算卦,你帮忙瞅瞅,是不是她身边诸多宫女之一?” 大鼋顿时双眼金光熠熠,定睛一看,点头道:“是了是了。模样变化不小,气性却是变化不大,尤其是那双眼眸,错不了。” 陆沉打散画卷,笑道:“老伙计,难得见次面,要诉苦就抓点紧。” “恳请陆掌教,发发善心,帮忙移走石碑。” 大鼋小心翼翼道:“求转人身。” 陆沉伸手挡在耳边,“啥,风太大,听不真切,说大声点,没事相求,好的好的,再见。” 等到那个陆掌教离开岛屿,重新扭头朝向湖面的大鼋,过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呸了一声。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大鼋心湖之中,便响起陆掌教的笑声,“修士只多浮躁气,便不是凝道之器。” 大鼋倒是也没有如何惶恐,陆掌教有一点好,气量大,骂他几句,不算什么。 与此同时,石碑上的道书文字如秋叶簌簌而落,片刻之后,石碑依旧在大鼋背上,但是那篇石刻道书已经无。 老鼋随之凝为人身,满身水运道气盎然,手托一块袖珍石碑作本命宝物,高高抬起手臂,往一处湖底水府狠狠砸去,慢吞吞道:“就我这暴脾气,能忍你们?!” 合欢山,山脚丰乐镇。 在一条巷弄内,刘铁与少女走在前边,吕默走在后方,离着他们约莫五六步远。 她只觉得眼前一花,眼前出现那个年轻道士的模糊身形,面带微笑 ,朝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风过吹沙一般,根本来不及反应过来的吕默,一位五境武夫瓶颈的女子小宗师,只是被道士呵了一口气,便瞬间血肉消融,筋骨悉数化作无数粒金色星光,朝墙壁一侧飘散而尽。 刘铁走出两步后,猛然间转头。 因为本该发出均匀且细微脚步声的吕默,她那边竟然失去了声响。 刘铁松了口气,吕默犹在小巷中,只是她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吕默晃了晃脑袋,自己好像莫名其妙打了个盹?可总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 女子却浑然不知,自己在那道士一口真气吹拂四肢百骸过后,她等于死去活来了一遭。 就此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此生原本只有六境武夫成就的吕默,便如被重塑根骨一般,有了一副金枝玉叶的仙骨。 整个合欢山地界,也无人能够发现一幅奇异画面。 金仙庵道士孜孜不倦追求的证道征兆,便是作为筋之余的指甲处,显化出一条长不过尺余的金蛇。 在这条山脚巷弄中,骤然间亮起一条极其纤细的金色长线,有一尾赤金小蛇倏忽升空,在夜幕中拖拽极长,何止千里? 刹那之间,那条金线就与神诰宗一座道观内的道童牵引在一起。 吕默一侧肩头,与那道童的手腕之上,先后绽放出一朵金色的莲花。 神诰宗天君祁真,蓦然睁开眼睛,起身后一步缩地山河,看着山腰道观内那条渐渐消散的金色长线,此谓道缘。 起始之处,好像是青杏国边境的那座合欢山? 祁真都没敢掐诀心算,只是惊讶万分,难道陆掌教重返浩然了? 只是为何要去那么个弹丸之地? 小镇陋巷内,年轻道士双手笼袖,斜靠墙壁,打了个哈欠,微笑道:“还你三千年前本来面目。” 书简湖,一叶扁舟随波起伏。 有人在此停舟,淡淡风烟笼水,晚来泛舟垂钓,天边与湖面,上下是新月。 除了一个垂钓的老人,船头还坐着个极其俊美的少年,身材纤弱,面容阴柔,一身白衣,并未持竿,就只是作陪赏景。 少年问道:“章前辈,听说这里曾经有座横波岛?” 老人点头道:“你倒是书简湖难得一见的读书种子,听说最近几年,你在偷偷编撰书简湖地方志和年谱?” 少年嗯了一声,“闲着没事,自娱自乐。” 老人一个猛然提竿,将一尾淡金色鲤鱼拽在手中,丢入鱼篓中。 少年问道:“章前辈,能不能与你问个问题。” 只是一个简单问题,老人却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先是忍不住笑出声,继而放声大笑起来,好久才收敛笑意,歉意道:“吕岛主,对不住。” 被敬称为吕岛主的少年疑惑道:“章前辈为何发笑?” 老人看着月色如银的湖面,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吕岛主是顾璨来到书简湖之前的上任混世魔王,仗着有个有随时可能跻身元婴境的岛主师兄,横行无忌,无法无天,不料如今顾璨去了白帝城,你吕采桑也接管了黄鹂岛,甚至还编起了地方志,搁在当年,你们几个,开口说话之前,哪里会与我章靥问一句,能否问个问题?估计打死谁之前,都懒得废话半句吧?” 吕采桑闻言并未动怒,反而点点头,“差不多。生杀予夺,单凭喜好。那会儿的书简湖,是没什么规矩。” 老人感慨道:“曾经的书简湖,跟蛮荒天下很像,唯一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 这个垂钓老人,曾经是青峡岛的元老人物,最早追随截江真君刘志茂,一起打拼,杀出一条血路,章靥辅佐后者成为短暂的书简湖君主,后来先是刘老成重返宫柳岛,再是大骊铁骑南下,最终真境宗入主书简湖,章靥便跟着换了个身份,出人意料地脱离青峡岛,摇身一变,成为了琅嬛派掌门,只是在书简湖周边地界,琅嬛派属于那种根本不入流的山上门派,不像吕采桑所在的黄鹂岛,在真境宗拥有一张祖师堂座椅。 吕采桑继续问道:“章前辈为何不继续跟着刘首席?” 刘志茂,如今是真境宗的首席供奉,这几年,有个小道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现任宗主刘老成有过打算,希望玉璞境刘志茂能够接任宗主职位,好像刘志茂拒绝了。以章靥跟刘志茂的交情,又是公认的左膀右臂,刘志茂在真境宗位高权重,章靥只要顺势进入真境宗,跟着鸡犬升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真境宗捞个一官半职,易如反掌,说不定都能够为他破个例,即便不是金丹地仙,也可以成为一座宗门的祖师堂成员,即便座椅再靠近大门,可是门内门外,就是天壤之别。 章靥笑道:“人各有志。” 章靥笑道:“你们这些个当年的书简湖十豪杰,短短二十年,各自机遇,我们这些老东西的几个甲子光阴,好像都比不上你们,都快可以编撰成一部既情节曲折又险象环生、还不缺香艳的志怪了,被书商版刻刊印出售后,相信销量肯定不会差的。” 吕采桑摇头说道:“所谓的十豪杰,其实一直只有九个。” 昔年由顾璨牵头,他们九人在书简湖呼风唤雨。 吕采桑的师兄仲肃,是黄鹂岛上任岛主,师兄弟其实差了五百多年的道龄,仲肃在十几年前成功跻身元婴,出关没多久,就又开始闭关,所以每逢真境宗祖师堂议事,往往是继任岛主的师弟吕采桑代劳。因为吕采桑是黄鹂岛开山祖师的关门弟子,故而仲肃对吕采桑极为器重和宠溺,既是师弟,又像是嫡传,还是当半个儿子养的。 就像黄鹤曾经开过个玩笑,让吕采桑涂抹脂粉,再往怀里揣俩大馒头,就要比女人更美人了,然后给顾璨当那帮开襟小娘的班首都没问题。 吕采桑已经是龙门境瓶颈,即将结丹,所以这次外出,就是闭关之前的最后一次散心。 刘志茂的二弟子田湖君,因为师兄被顾璨打死的关系,她便顺势成为了刘志茂的首徒,以及顾璨的大师姐。只是这些年田湖君几乎就没有怎么露面,好歹是个金丹地仙,反而不如她那两个尚未结丹的师弟秦傕和晁辙那么引人注目。 池水城少城主范彦,那? ??儿公认的傻子,结果反而是城府最深的一个聪明人,如今已经在大骊中部陪都的刑部衙门,任职“行走”了。 曾经的落难皇子,韩靖灵成为了石毫国皇帝,黄鹤成了石毫国的权臣,父子二人共同把持朝政,最早投靠大骊,唯大骊宋氏马首是瞻。鼓鸣岛少岛主元袁,投了个旁人羡慕不来的好胎,爹娘皆是金丹,所以鼓鸣岛在真境宗祖师堂得以拥有两把交椅,可惜元袁自身修行资质一般,至今才是观海境,前些年得了一大笔神仙钱,跑出去做买卖了,据说前后被坑了两次,两手空空回家,去年末就又钱包鼓鼓出门闯荡了,好像跟大骊京城一拨纨绔混得很熟,称兄道弟,成为了菖蒲河酒楼的常客,结识的朋友,多是那种一见面就说可以带兄弟挣大钱的官宦子弟。 章靥转头看了眼吕采桑,打趣道:“年少得志,修行顺遂,何必愁眉不展?” 吕采桑轻声道:“总觉得是风雨欲来,却未雨绸缪不得。” 章靥点头赞赏道:“你能这么想,就是真正修道有成了。” 吕采桑咧嘴一笑。 章靥突然问道:“不如来我们琅嬛派当个客卿?” 吕采桑扯了扯嘴角,刚要拒绝,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觉得章先生的提议很不错,可以答应下来。” 黄鹂岛。 碧天如练,光摇北斗阑干。 一位老者,道人装束,斋罢凭栏,湖光山色,千里秋毫一望中。 金光熠熠,却非身上那件法袍带来的异象,而是满身道气流淌的缘故。 老者身边气机涟漪微动,凭空出现一人,此人无视岛屿的山水禁制,伸手摩挲碧玉栏杆。 老人头也不转,嗤笑道:“刘真君,稀客。” 刘志茂抱拳笑道:“恕罪恕罪,不请自来,打搅载阳道友的清修了。” 早年青峡岛跟黄鹂岛就不太对付,一个道号截江真君,精通水法,一个自号载阳真人,修行火法。 仲肃扯了扯嘴角,“刘真君知道就好。” “黄鹂颜色已可爱,添得叶底三五声。” 刘志茂轻轻拍打栏杆,轻声道:“确实是个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方了,既养眼又养耳,前者容易后者难,所以当年我就想兼并黄鹂岛,只是碍于载阳真人火法精湛,虽有胜算,也是惨胜,实在不愿你我双方鹬蚌相争,被宫柳岛渔翁得利。” 仲肃笑道:“水君府吴先生前脚才走,刘真君后脚就来,怎么,是得了刘老成的授意,让真君敲打我来了?” 书简湖首任湖君,夏繁,鬼物,是战场英灵出身,曾是大骊边军斥候,战功累累。 而那位湖君水府的谋主吴观棋,极有可能是大骊谍子出身。黄鹂岛这边,是吴观棋上岛做客,此人对吕采桑赞不绝口,言语之中,暗示仲肃这个当师兄的,不妨为小师弟长远谋划一条新路。鼓鸣岛那边,更是湖君夏繁亲自登门。先前还有一些正月里的拜访,水府那边的诸司主官,都没有刻意藏掖行踪,好像根本无所谓真境宗的看法。 刘志茂哈哈笑道:“仲肃老弟啊,既然咱俩都是给人当狗,又何必狗咬狗呢。” 仲肃是个书简湖的异类,最不像山泽野修,极风雅。 当年阻拦刘志茂一统书简湖,黄鹂岛出力不小,却非利益之争,仲肃纯属看不惯刘志茂的蝇营狗苟,手段太下三滥。 用仲肃的话说,就是丢一条狗坐在那把椅子上,也比刘志茂当书简湖共主来得好。 刘志茂笑问道:“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坚持山泽野修也是练气士,仲肃,说说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章靥这个老友,是正儿八经的谱牒修士出身,他这辈子却一门心思想要当个野修。 仲肃却是个书简湖土生土长的野修,反而总想着要当个讲规矩的散修。 一个多年好友,一个死对头,都这么莫名其妙。 宫柳岛。 一位谱牒修士的修道生涯,缺不了课业。 甚至越是天才,师门长辈开小灶越多。 郭淳熙就属于那种明明资质极差却开小灶极多的“奇人”。 这就要归功于郭淳熙是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亲传弟子了,不过除了这个显赫身份,他就没什么可以称道的地方了,资质,家世,相貌,谈吐……在仙师扎堆的宫柳岛可谓一无是处。 关于郭淳熙为何如此被李芙蕖器重,同门间私下猜测不少,有说他是来自一个宝瓶洲东南部的小国,以前是学武的,家乡附近有个仙府,好像是叫青芝派来着,反正就是个小门户,是一个常人听都没听过的寒酸门派。只是不知怎么就入了李芙蕖的法眼,破格收为嫡传,一大把年纪了,三十好几的人,结果如今才是两境练气士,可李芙蕖好像还是十分器重此人,不但亲自传授道法,还对郭淳熙赐下一件用来汲取天地灵气的法宝,其余几个早已是中五境修士的嫡传弟子,自然俱是一头雾水,既羡慕又诧异,却也不敢质疑师尊的决定,平时见着了郭淳熙,都会有个笑脸,喊一声郭师弟,亲近中略带几分讨好。 青芝派每隔一段时日,就会举办一场镜花水月,多是在崖畔那座翘檐翼然的高哉亭内。 郭淳熙必然一场不落,不看挠心抓肝,不看更揪心。上山修行仙术后,都说修道之人六亲缘浅,转为与山水缘深,可他还是会定时寄去一封家书,给爹娘说些在外乡混得还好的话,总之就是老调常谈,再寄给武馆一封信,与师父徐远霞唠叨几句山上的风土人情。修行之后,郭淳熙就戒酒了,一开始是彻底戒了,好几个月都滴酒未沾,后来看了一场镜花水月,如今几乎每天都戒。 郭淳熙没兴趣了解外边的山上事,光是修行,每天的课业,呼吸吐纳,就已经足够让郭淳熙焦头烂额,实在是有苦自知,资质太差,那些一点就通的同门,甚至是师侄辈的,学有所成,乐在其中,如鱼得水,他不行,修行是一桩实打实的苦事,既枯燥无味,又进展缓慢。 平时师父开课传道授业,李芙蕖随便说了几句道诀,再稍微解释几句,师兄师姐们便可以触类旁通,只有他听得如坠云雾。 只说冥思观想人身小天地的一众洞府方位,郭淳熙就要抓瞎,总是偏差极多极大,但是别说同辈修士,就是对那些师侄辈修士来说,这种事情简单得就像吃饭喝水。 师父的大弟子,是个金丹境的陆地老神仙,这位师兄有数位亲传弟子,都有十几个再传弟子了,都是相当不错的修道胚子,平时走在路上,与她见面了,结果这些个修道天才,还要与才是二境修士的郭淳熙,喊一声师叔祖。郭淳熙一开始脸皮薄,还会恨不得挖个洞钻下去,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了,丢脸一事,习惯就好。 从一开始的面红耳赤,嚅嚅嗫嗫,到后来的脚步不停,点头致意而已。 那个当初在武馆,与他一见投缘的周兄弟,曾经送给他一件穿着极轻的法袍,青地子,织山水云纹。 如果不是靠这件法袍帮着汲取灵气,估计如今“郭师叔祖”才是一境练气士。 郭淳熙不聪明,却也不是个傻子,知道自己有此造化,都要归功于这个自称同样受过情伤、与他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周兄弟。 只是郭淳熙还是小觑了那件法袍的意义。 这是件出自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刻色坊的法袍,仙女缂丝,春水云纹,在桐叶洲山上很有名,这件又是从周肥手里拿出来的,所以怎么都该有个法宝品秩吧。给周肥施展了仙家障眼法,又压下了法袍独有的通经断纬‘抽丝’神通,不然郭淳熙穿不上的。一旦周肥撤掉术法,青芝派这会儿的山水灵气,若是祖师堂阵法拦不住,一下子就要少掉半数,灵气被法袍抽取在身,融入那些经线当中。 由不得李芙蕖不上心,不与郭淳熙认真传授道法哪怕明知道是在浪费双方的光阴,李芙蕖都不敢有丝毫怠慢。 毕竟这个弟子,是姜尚真亲自“举荐”给她的得意门生。 就说郭淳熙如今身上的那件法袍,就连李芙蕖这种老元婴都要眼红几分,实在是名副其实的价值连城。 出自云窟福地的刻色坊,仙女缂丝,春水云纹,一等一的法宝,攻防兼备,如果不是姜尚真早就对法袍动了手脚,以郭淳熙的那点浅薄道行,根本穿不上,这件法袍能够主动汲取天地灵气,速度相当于一位地仙的闭关炼气。郭淳熙只是开府数量不够,等到境界提升上去,这位弟子就愈发理解法袍的珍稀程度了,其实如今准确说来,不是郭淳熙在炼气,而是法袍在帮着他淬炼体魄和滋润魂魄。 但是在宫柳岛,或者说整个真境宗,身份最特殊的修士,还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修,没有之一,她名为周采真。 月色中,少女独自走在岸边,手中拎着一枝折柳,轻轻挥动,在岛上,恐怕也只有她敢折断柳条而不用担心受到任何责罚了。 她停下脚步,因为道路不远处,站着一个气质温和的青年修士,正笑望向自己。 周采真犹豫了一下,还是准备稍稍绕路,与那个陌生面孔的修士擦肩而过便是了。 他却已经开口说道:“你叫周采真吧?” 周采真点点头,疑惑道:“你找我有事吗?” 青年摇头道:“没事,就是过来这边看看你。” 周采真停下脚步,“你是?” 青年笑问道:“在书简湖这边,有没有欺负你?嗯,我是说那种背地里说闲话,嚼舌头,想必在这之外,也没谁敢当面与你说什么难听话了。” 周采真哑然失笑,摇摇头。 青年微笑道:“不如再想想?” 周采真哭笑不得,“真没有。” 是哪个真境宗修士,如此蹩脚搭讪? 见那青年纹丝不动,周采真玩笑道:“要是咱们刘老宗主,你该怎么办?” 青年眼神清澈,微笑道:“那就在百年之内,新账旧账一起算,找个由头,我帮你打死他就是了。” 周采真瞬间毛骨悚然,下意识后退一步。 因为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看似谦谦如玉的青年,绝对没有开玩笑! 真境宗一处隐蔽道场内,刘老成正在与一位自称是韩俏色的白帝城女修,在屋内相对而坐。 门外还有个一身蛮荒妖族气息的妙龄女子,自称是顾璨刚收的随从,得给他卖命一百年呢。 岸边,那个拦住周采真去路的青年修士说道:“你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顾璨,来自骊珠洞天槐黄县城,跟那个人都住在泥瓶巷。” 玉宣国京城,永嘉县一处遍地鸡屎狗粪的阴暗巷弄。 年轻道士找到了一个曾经去过长宁县衙署附近的少年。 头戴莲花冠的道士站在门外,喃喃自语,说了句终于找到你了。 只是道士却高兴不起来。 有老人在屋内酣睡,偶尔不自觉咳嗽几声。 少年在灶房那边挑灯熬药,动作极轻,原本满脸阴霾神色,使得消瘦少年愈发显得苦相了,只是每逢心情极差的时候,他就会没来由想起吴道长的那几句话,少年便会不自主地有些笑意,心里边想着以后自己若是能够当个道士就好了。 陆沉的出窍阴神在此悄然布下一座大阵,头疼头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当真是有债还债么。 泼墨峰之巅,赵浮阳和虞醇脂联袂御风赶来,既然两位府君并未携带那三方玉玺,其实没聊几句就谈不拢了。 赵浮阳冷笑道:“程虔,真要来个玉石俱焚?青杏国和你们垂青峰,就不怕一个断国祚,一个断香火吗?” “别给脸不要脸。” 貌若少年的老真人抖了抖袖子,笑道:“一座合欢山而已,谈不上玉石俱焚吧,撑死了就是以卵击石,些许污渍,擦去便是。” 坠鸢山那处温泉,即将出嫁的虞游移与那位山神娘娘,嬉笑着挽手走出水中,泉水如同滑过雪白的肥腻凝脂,然后她们惊骇发现那些衣裙竟是不翼而飞了,她们面面相觑,皆非羞赧,而是恐慌不已,有谁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此地,再在距离她们只有咫尺之隔的地方,窃走那些衣裙?! 身披鹤氅的白府主已经身在粉丸府内,即便是在一处偏厅,去不得那座灯火辉煌的主厅,白茅的座位依旧极为角落。 吕默带着那个叫倪清的少女离开小镇,女子武夫心事重重,少女一步三回头。 霎时间,整个合欢山地界,都同时察觉到了一股轰然散开的磅礴气机,就像一轮骄阳砰然砸地,脆如琉璃崩碎四溅开来。 那股气势如潮水汹涌散开,所幸只是刹那之间的异象,不等所有练气士、武夫和鬼物回过神,潮水便以更快速度倒流回去。 ———— 当时青萍剑宗典礼过后,一拨人浩浩荡荡,成群结队外出游历,然后在太平山那边分道扬镳,其中一行人继续结伴南游。 同为文圣一脉,有李宝瓶,裴钱,郑又乾。一双名义上的主仆,当然胖子姑苏自己也觉得与钟魁,是共患难同富贵的好兄弟。 还有个出身铁树山的小姑娘,她师父是道号“龙门”的仙人境果然,祖师是铁树山郭藕汀。 果然留在了太平山,他没什么不放心的,弟子谈瀛洲跟着他们,不会有任何意外。 别说是游历桐叶洲,就算是中土神洲,那一行人都可以百无禁忌了。 一艘名为彩韵的渡船,路过一处雨幕的仙家胜景,因为渡船会穿过那道雨幕,乘客几乎都走出了船舱屋舍,船头这边,来了一位风流倜傥的年轻修士,世家子气度,腰悬一枚小巧铜镜,白玉冠,广袖博带,行走之间,衣袂有风动水纹之感,他与裴钱先掐诀行独门道礼,再轻声问道:“敢问仙子道号师承?” 裴钱脸色淡然道:“我不是什么仙子,是个武把式。” 经常会有类似眼前男子这样的谱牒修士,或是外出游玩的豪阀子弟,前来搭讪裴钱,不止两三次了。 李宝瓶趴在栏杆上,歪着脑袋,就在一边看戏。 那人犹不死心,继续问道:“姑娘能否告知芳名?” 见裴钱没有说话的意思,男人也不恼,微笑道:“我叫褚高,道号‘飞霜’,祖籍是大崇王朝翠柏郡,如今在云鼎山雷箸派,年幼就追随师尊‘雷芒’仙师上山修行,待在七纸峰修道将近四十年,只因为天资鲁钝,根骨一般,师尊不放心我离开七纸峰,故而极少外出历练。” 山泽野修,道号随便取,半点不值钱,但是谱牒修士有无资格拥有一个道号,可就是一条巨大的分水岭了,就跟一国商贾,在那寸土寸金的京城,有没有财力购置一栋大宅子差不多。 不远处的胖子姑苏,啧啧称奇,以心声笑道:“钟兄弟,听听,几句话,就透露出这么多的关键信息,这家伙要是极少下山历练,我就去吃屎,以后这条渡船的粪桶,都由我包了。” 钟魁笑道:“你这样的请求,渡船那边都未必敢答应。” 不比跨洲渡船,脚下彩韵这些个小渡船,之所以不喜欢接纳凡俗夫子和纯粹武夫登船,其中一个比较难以启齿的原因,就是这帮人,有吃喝就有拉撒,总得解决,不可能长久留在渡船上边,所以在渡船上做杂务的,若是凡俗夫子也就罢了,如果是外门弟子的练气士,尤其是女子,每天对付那些夜壶粪桶,就是一桩糟心事,或是清扫茅厕,那股子污秽,臭不可闻,她们对此自然是极其不喜的。 褚高有个道号,意味着他至少是洞府境练气士,被仙师挑中资质,得以年幼登山,四十岁的中五境修士,不是天才是啥。 姓褚,又出身大崇王朝翠柏郡,而翠柏褚氏是大崇鼎鼎有名的地方郡望豪族,此外云鼎山雷箸派还是大崇王朝数得着的大仙府,比起只拥有两位金丹祖师的青篆派是要胜出一筹的,这位道号“雷芒”的峰峰主,虽非掌门,却是一位元婴老祖师,因为参加过那场战事,小有战功,故而德高望重,算是如今桐叶洲名声、境界都数得着、排得上号的老神仙。 裴钱礼节性笑道:“久闻云鼎山雷箸仙府和飞镜峰‘雷芒真君’的大名。” 褚高说道:“实不相瞒,我此次出山历练,是遵从师命,外出收集各地显化而生的雷函天书,缘于师尊近期想要为大崇王朝增补出一本雷法道书。再就是听说兰桡国那边,离此不算太远,有妖物作祟,道行不低,导致两州之地,从去年末到今年春,已经干旱三四个月之久,这等反常天时,兰桡国朝廷和钦天监始终不知缘由,还是我在那边的一个山上朋友,涉险前去探查,才发现有妖物竟敢盘踞在一处废弃的旧州城隍庙门口,故意以龙物自居,蛊惑人心,我就想与几个朋友一起,将其降伏,擒拿回山。” 要说几十年前的桐叶洲,褚高这样的谱牒修士,有个元婴境修为的师尊,也不算太过如何,外出游历,很难称得上风光八面,毕竟他师尊有二十几个亲传弟子,褚高只是其中之一,何况云鼎山在大崇王朝,也非山上仙府执牛耳者。如今就不一样了,别说是大崇王朝,就算是去往桐叶洲南边,褚高只要亮出师门,就一定是各国帝王将相的座上宾,只会竭力巴结。 裴钱板着脸点点头。 明摆着是在暗示对方,既然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姑苏说道:“我要是个初出茅庐的山上女修,眼皮子稍微浅一点,肯定愿意为褚公子主动宽衣解带了。” 钟魁调侃道:“就你这小三百斤肥肉,褚公子得是多饥不择食,才看得上眼?” 钟魁继而笑道:“这些小把戏,都是市井江湖玩剩下的路数,骗骗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轻仙子还行,用小时候裴钱的话说,就是些狗都不叼的甘蔗渣子。跟裴钱玩这些伎俩,这位褚公子算是白瞎了,遇到裴钱,等于一个小骗子碰到自家行当的祖师爷吧。” 姑苏小心翼翼道:“裴钱这么厉害么?” 钟魁笑呵呵道:“你要是跟我一样,见过小时候的裴钱,上 次在青萍剑宗,你是绝对不敢掉以轻心的。” 胖子埋怨道:“你不早说?!” 钟魁说道:“早说个什么,我认识裴钱,不比认识你更早?我傻么,胳膊肘往外拐?” 胖子伸手轻轻捶打胸口,痛心疾首道:“铁打的兄弟情谊,就这么一文不值?!气煞寡人了!” 钟魁皱眉道:“奇怪了,上官老儿怎么教出这么个不着调的风流弟子,就不怕晚节不保吗?回头我得问问去。” 那雷箸派修士,约莫是与修行雷法相契合的缘故,大多性格刚烈,骨头极硬,当年那场大战,其中一拨祖师堂嫡传,在府主的带领下,与那个后来被誉为虞氏王朝国之柱石的年轻武将麾下兵马合拢,且战且退,而且一有机会,就去袭扰蛮荒妖族,立功不小。但是功成之后,整个飞镜峰连同雷箸派祖师堂嫡传修士却毫不居功,甚至刻意隐瞒了这桩事迹。只是有个小道消息在山上流传,那上官老儿自称老子是帮黄将军这个人,只是这么一支兵马,不是帮那些见机不妙就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虞氏皇族。 谈瀛洲以心声说道:“又乾,你这个裴师姐,脾气也太好了点,搁我,被个绣花枕头这么死缠烂打,早就一拳过去,砸在对方面门上,不见满脸血绝不收拳!” 郑又乾其实也奇怪,总觉得这个裴师姐跟自己想象中的那个“郑钱”,怎么都对不上号。 尤其是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郑又乾发现裴师姐她虽然话不多,但是常有笑脸,和气得很,一点都不凶神恶煞! 反而就像那种出身簪缨世家的女子,知书达理,贤淑温柔,极有家教的。 谈瀛洲还有个更奇怪的事情,如何想都不通,若说容貌,肯定还是那个宝瓶姐姐更好看,为何那些男人都是奔着裴钱去的,就问郑又乾,知不知道原因。 郑又乾犹豫了半天,显然是知道答案,却不宜开口,毕竟她们都是师姐,聊这个,没规矩,不懂礼貌。 谈瀛洲没好气道:“法不传六耳,你担心什么,当我是小米粒么,那么喜欢当耳报神?” 郑又乾这才小心翼翼说道:“李师姐长得好太看,一般男子都不觉得搭讪有任何用处,就干脆不自讨没趣了,裴师姐好看自然是好看的,只是没有李师姐那么好看,两位师姐每天几乎影形不离,每次露面,她们站在一起,如褚高这般心思活络的不正经男子就管不住花花肠子了。” 谈瀛洲冷笑道:“你这么懂?!” 小姑娘这么一说,郑又乾就更不敢说第二个原因了,咽回肚子,藏得好好的。 也有些男子,可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先与裴师姐认识了,再去了解李师姐。 唉,这些心术不正的浪荡子,真是白读了圣贤书。 还是小师叔厉害,未卜先知,早就偷偷让自己记住一路山水见闻,尤其是记下那些登徒子的名字和山门。 谈瀛洲问道:“你的小师叔,就没给你寄过密信啥的?” 郑又乾摇摇头,十分坦诚,说没有。 小师叔忙得很,而且做的都是大事,再加上小师叔又不是那种喜欢自夸的长辈,就算最近又又又与谁问剑了,也不会跟他说的。 谈瀛洲用一种怜悯眼神看着他,“又乾,我觉得吧,隐官大人是觉得你没啥出息,懒得搭理你了。” 郑又乾咧嘴笑道:“我出息不大是真,小师叔却不是这样的人。” 谈瀛洲用一种既惋惜又神往的复杂语气说道:“听一个山上朋友说过,隐官大人除了砍人,骂人一样厉害,骂都懒得骂你,夸也不夸你,你有个小师叔是真,隐官大人有你这么个师侄却是假。” 郑又乾犹豫了下,刚刚就有前车之鉴,就不敢多说什么了。 别看小师叔的吵架本事,因为在剑气长城当过年轻隐官,后来又参加过那场两座天下对峙的文庙议事,名声大了去,几座天下都晓得小师叔的言语若飞剑,但是崔师兄私底下与郑又乾说,其实你小师叔的吵架本事,在家乡小镇那边,都未必能排进前十呢。 钟魁让胖子去戴罪立功,帮着裴钱解围,姑苏自称是她的远房大伯,再一声暴喝,让褚高那拨小王八蛋赶紧滚蛋。 返回钟魁那边,胖子笑道:“如何?” 钟魁可怜兮兮望向胖子,记小功一件是真,却又被记仇了更是真,你若是裴钱的大伯,那岂不是与她师父一个辈分了? 裴钱一行人都来到李宝瓶屋内,桌上还是堆满了数量众多的、种类不同的卯榫,各类卯榫小如指甲盖,甚至还有小如苔米的,还有一只小木箱,装满了不同规格的刨子钉锤榔头,这使得李宝瓶就像个木匠和机关师,桌上摆了几件尚未真正定型、形制大致类似木鸢的样品。 除了这些,还有一本厚重册子,里边写满了李宝瓶自己研究出来的“术语”。 眼前景象,郑又乾已经见过多次,所以百思不得其解,宝瓶师姐每天捣鼓这些奇巧物件做什么,废寝忘食,到底想要做出什么,她不是儒家的书院君子吗? 见他们好奇,李宝瓶笑道:“突然有了天地灵气,人间才有了修道之士。那么假设哪天又突然没了天地灵气,练气士怎么办?还怎么御风,如何下水呢。” 谈瀛洲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李宝瓶笑了笑,“所以说是‘假设’啊。” 裴钱笑道:“宝瓶姐姐还有过假设,一大拨练气士被突然丢到了一处‘无法之地’,这个地方,山河版图相当于旧大骊,人口过亿,都没见过‘神仙’,而这拨外来修士境界都不高,没有中五境修士,所以他们每次出手打架,就需要消耗自身积蓄的灵气,通过各自秘法和法宝收回的灵气,肯定是比不上流失的总量,会入不敷出,所以每次出手,不管是为了什么目的,就都要慎重再慎重了。” “一般来说,三种神仙钱,金银铜钱,连同矿产储量,是可以有一个大致估算的,在文庙那边,或是皑皑洲刘氏的秘档上,可能分别有两个差距不会太大的数字,唯独天地灵气,是注定无法量化的。所幸天地间有洞天福地,大修士还可以造就出小天地。” 李宝瓶捣鼓着桌上的卯榫,自顾自说道:“这种结构模型,有几个关键点,首先假设所有下五境练气士的灵气总和,等同于一位金丹地仙的灵气总量。第二,因为不存在额外的灵气,这座天地又是闭塞的,所以严格遵循术算一加一等于二的规则,故而修士炼气、画符、炼丹等无中生有的‘怪事’,就等于都被摒弃在外了,第三,得有几个狭义上趋向于‘永恒’的参照物,方位,重量,长度等,它们必须尽量稳固且恒定。第四,整个世界的内在运转方式,需要有几条底层运算方式,作为一个小却完整的世界扩展或是收缩的基础,准确说来就是人与人、物、天地相互间的连接以及某种回馈,到底是补偿机制,还是随机模式,还是两者结合,就需要仔细权衡了,脉络不明则大道不显,是环形,还是线状,是最终归拢于‘等价’,还是以无序作为唯一的有序,或是虚实之间转化存在着某个损耗数值,计算方式必须嵌入这个或者多个……” 李宝瓶见郑又乾听得目瞪口呆,小姑娘打哈欠,有点犯困了,唉,晦涩,听不懂,比师父传授那几种祖师堂秘传道诀更难懂。 只有裴钱听得无比认真。 李宝瓶就立即止住话头,笑道:“不聊这些,反正都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如果她继续说下去,还会更加复杂,会涉及到绳线和绳结,例如山上练气士的道统法脉,儒家文脉的某某宗主与某某后进的“托付斯文”,两人互为朋友,各自又有朋友,钱财往来,曾经的对话、言语,谁想起谁的心心念念……只说财路,便分虚实,生意往来的钱货两讫为实,账簿上边的赊账欠款数字为虚……此外加上姻缘红线,山上的祖师堂谱牒,山下祠堂的族谱……就像一棵树,而且是生长在一处平静如镜的湖面上边,上下两者,互为倒影,水面之上,可以是真实的世界,水下是虚幻的世界,但是也可以颠倒来看,而这棵树的主干,枝丫,绿叶,开花,结果,既可以如人之身躯,会有落叶,消失无踪,化作泥土或者是水中,会有枯枝坠地,化作腐朽,恰似人之言行,如秋叶、枯枝渐渐消散在天地间,了无痕迹,亦会有些种子在附近落地生根,更远,一直蔓延下去……那些生意盎然的树枝,可以是,但并仅限于是一条条思路,或者说脉络,每一个逐渐成形的认知和想法,某人之好坏、善恶,就可以是一片树叶,一朵花,人之体会冷暖,香臭,酸甜苦辣,感受他人之美丑……每一个已经成熟且固定的人生经验,就是一颗不落地的果实,长长久久挂在树上,长久怀念的某个人,也可以是,但是每当遗忘某人,或是改变了某个道理,它们就会悄然坠地,就此不见。而心中那些可以称之为根本的道理,就是枝干,可枝干却也可以是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就是一根根树枝,总之李宝瓶都还在分门别类,暂无定论,如同默默编撰一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丛书。 所以谈瀛洲私底下就跟郑又乾感慨一句,这个宝瓶姐姐,每天脑子里边都在想啥呢。 郑又乾不搭话便是了。 只有裴钱,每次宝瓶姐姐眉眼飞扬聊这些,都会用心倾听。 毕竟小时候第一次甘拜下风,就是裴钱在大隋山崖书院,亲眼看到李宝瓶学舍内的一座“书山”。 在那之前,裴钱就已经觉得自己抄书一事,已经炉火纯青了,结果等到她进门这一瞧,小黑炭就立即没了争胜之心。 谈瀛洲和郑又乾离开屋子后,裴钱留在屋内,犹豫又犹豫。 李宝瓶笑道:“想问什么?” 裴钱赧颜道:“宝瓶姐姐,离着三教辩论还有半年,你需不需要开小灶啊?” 这次三教辩论,与先前任何一次辩论都不同的地方,就是此次儒释道三教,各自都派出了九人。 其实是没有人数要求的。 儒家这边,就有中土横渠书院山长元雱。宝瓶洲山崖书院的李宝瓶等人。 参加三教辩论! 真是裴钱想到无法想的事情啊。 裴钱自认自己打架可以,骂人也可以,至于这种辩论就算了。 李宝瓶笑道:“没必要开小灶,也没法子开小灶。” 见裴钱不理解,李宝瓶耐心解释道:“又不是什么照本宣科的事情,比较讲究临场发挥,否则去了那边,背书一般,在场辩论和旁听的,都是聪明人,一下子就会露出马脚,到时候丢脸就丢大了。” 裴钱十分好奇一事,便小声问道:“宝瓶姐姐,你就不会紧张吗?” 李宝瓶愣了愣,“啊?” 紧张啥? 小师叔和师祖,都没要求自己一定要吵赢啊。 再说了,自己不还有个很会读书的大哥吗? 见裴钱一脸错愕,李宝瓶手腕拧转,多出一只酒壶,哈哈笑道:“紧张,怎么可能不紧张,必须喝口酒压压惊。” 裴钱有些无奈。 李宝瓶笑道:“其实第一个发言和最后一个发言,打头阵和压轴出场,只有这两者可能才会有点紧张,毕竟所有旁听的,谁都会格外留神注意。当然轻松的法子也是有的,就是自说自话,全然不管其他人说了什么,打好腹稿,死记硬背,站起身,聊完,坐下,就没事了。” 裴钱问道:“宝瓶姐姐,你有想好大致的策略吗?” 李宝瓶双臂环胸,靠着椅背,神采奕奕,咧嘴笑道:“见机行事,大体上只有一个宗旨,可以的话,我能说点就多说点,争取把所有旁听的人都给聊困了,我聊我的,你们该喝喝该吃吃!当年在山崖书院听夫子们絮叨,反复说些车轱辘话,这次我都得找补回来!” 裴钱无比确定,宝瓶姐姐没有在说笑,是极其认真的一个想法…… 要是再被那些不是十四境就是飞升境的三教辩论旁听者们,晓得此事得怨宝瓶洲山崖书院的那些教书先生们…… 李宝瓶问道:“裴钱,这段时日,就没看你怎么喝酒啊?” 裴钱难为情道:“本来也不爱喝酒,师父又回了。” 李宝瓶压低嗓音说道:“大白鹅有没有与你说个打算?” 裴钱疑惑道:“小师兄说了什么?” 李宝瓶说道 :“大白鹅如今特别期待小师叔的那个关门弟子,可能是一位小师妹,当然最好是个小师弟了。大白鹅说了,要是小师叔帮他找了个小师弟,那就热闹了。” 裴钱默默记下。 文圣一脉的尊老爱幼,是极有传统的。 除了老秀才的护短,当真就如某位身为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所说,就跟一只老母鸡护住鸡崽儿差不多。 再比如左右对先生的言听计从,以及陈平安对先生的嘘寒问暖,绝对没话说。 无论是左右对曹晴朗,裴钱他们这些个师侄,还是陈平安对郑又乾,也都是有目共睹的护短。 但要说平辈之间的同门友谊,呵呵。 当年左右和齐静春,后来的崔瀺跟陈平安。李宝瓶跟崔东山,裴钱和曹晴朗…… 所以大白鹅在李宝瓶这边,十分理直气壮,言之凿凿,我们这叫继承传统,发扬光大。 小师弟不拿来欺负,我们的先生和师父,宝瓶你的小师叔,如何有机会体现出对关门弟子的疼爱和护犊子呢? 之后一行人遇到了个山水禁制重重叠叠的洞府秘境,还是裴钱先前在渡船上边,无意间眼尖瞧见的。 胖子一听就来了精神,必须去瞅瞅啊!万一有艳遇呢?就姑苏哥哥这模样,这气质,这谈吐? 钟魁觉得问题不大,就当是游山玩水、访仙探幽了。 在胖子庾谨这个苦力鬼仙,一一破开那些禁制后,依稀可见,烟雾朦胧中有古祠深殿,好像是一处废弃不用的道场。 胖子缩头缩脑,小声道:“钟兄,咱们不会撞见厉鬼凶煞吧?你晓得的,我胆小,最怕这个。” 钟魁笑道:“你是怕撞见艳鬼,还是怕遇不见艳鬼?” 胖子答非所问:“清心少思寡欲,修身出世法也,我还稍微欠缺点意思。” 钟魁与这个胖子相处久了,自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若有艳鬼当道拦路,都冲我姑苏大爷来,只管施展出十八般武艺,考验考验我的道心和定力。 钟魁微微皱眉,低声道:“明明不是污秽之地,为何煞气这么重,已经相当于一处数万阴兵聚集的古战场了。” 如果只有他跟胖子在此晃荡,倒是无所谓,只是如今身边跟着李宝瓶这些晚辈……算了,想到还有裴钱,钟魁就只是以心声提醒他们小心几分,相互间别拉开三步距离,尤其是叮嘱谈瀛洲和郑又乾这两个境界最低的孩子,同时让胖子记得护住这俩,别一心想着山野艳遇之类的。 胖子点点头,再嗅了嗅,“如鱼得水,痛快痛快。” 山中突然有个浑厚嗓音响起,声若震雷,激荡回旋在众人耳边,“速速退出,此地凶险,不宜久留。” 胖子环顾四周,咦了一声,“钟兄,这厮有点道行啊,连我都察觉不到声音的来源。以钟兄看来,是人是鬼,是敌是友?” 钟魁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起见,转头说道:“宝瓶,裴钱,你们跟在庾谨身边,带着郑又乾和谈瀛洲一起离开此地。” 胖子跺脚道:“凭啥!” 钟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 胖子缩了缩脖子,“也好。” 亭台楼阁,纸窗上月光渐满,影影倬倬,小园幽径曲折,路边丛花,依稀有宫装女子,轻步暗移蝉鬓动。 又有一个女子嗓音妩媚响起,“走什么,既然来都来了,何不一起留下?” 胖子一听这嗓音便骨头都酥了,冷哼几声,沉声道:“钟兄,你亲自护送他们离去便是,我反正今儿是不走了!龙潭虎穴也要走上一遭,这等道行高深的邪祟精魅,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帮着书院确定对方的身份和根脚,若是那种隐世不出的凶邪之辈,在此所有谋划,走过岂能路过,岂能坐视不管?!” 裴钱只是转头望向一处,距离看似很近,就在右手边几丈外,裴钱再偏移视线,换到西北方位,这一次视线却是更近了,好像对方近在咫尺。等到裴钱第三次转移视线,就望向很远了。 胖子惊奇万分,这个裴钱,到底啥来头,自己咋就不晓得一位止境武夫,有这般好似开了天眼一般的独门神通了? 钟魁以心声问道:“发现对方踪迹了?” 裴钱以心声答道:“发现了,不过第二次和第三次,我都故意看错方向了,至于这点小伎俩,能不能骗过对方,我就不清楚了。” 钟魁伸手揉了揉眉心。 不愧是小时候就能把那几个捕快骗得团团转的小黑炭。 钟魁凝神举目望去,所有障眼法都自行消散,再不见亭台楼阁,唯有一座小山坡,矗立有一道古碑,上写地字,下榜书天字。 在古碑中间,犹有一竖行的古篆文字,永世不得翻身。 古碑顶部,看似随意搁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钱剑。 这处古遗址,煞气全部出自那座山坡,却又被古碑和铜钱压制。 然后钟魁便摇摇头,竟是被两个年轻修士占据了此地,在这边故意吓唬人呢,其中一位少年,好像还是个剑修? 此刻他们就躲在石碑后边,看样子都比较紧张。 一男一女,境界都不高,尚未结丹,且非妖族,他们多半是桐叶洲本土散修出身,误入此地。 只不过都已经有了被煞气浸染的迹象,说得简单点,久留此地,他们就会被石碑、铜钱镇压的那头古怪给借尸还魂了。 钟魁突然间察觉到不妙。 一时苦笑,什么飞剑,本命神通如此匪夷所思吗? 不过他们机缘巧合之下误打误撞也好,或者是已经被当做牵线傀儡也罢,似乎掌握了这座遗址的阵法中枢。 原来钟魁好像重返狐儿镇那座客栈,老板娘坐在柜台后边,笑颜如花,最可怕的,是一张酒桌旁,书院先生正在朝他招手,示意钟魁坐下喝酒。 不管钟魁如何施展术法,整个人就像被囚禁在一把镜子的……背面。 与此同时,庾谨大汗淋漓,山坡那边,竟然站着那个……文海周密! 庾谨壮起胆子,朝那个定然是幻象的周密,施展出倾力一记压箱底的攻伐术法,周密淡然一笑,只是伸出手,就那么轻轻一下,就将一头鬼仙打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头顶嗓音如天雷滚滚,“庾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你何用?” 裴钱站在原地,大汗淋漓,她瞪大眼睛,夜幕中,一个啃着馒头的干瘦背影,缓缓转头,望向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郑又乾恍恍惚惚,好像变成了一个妖族,身边四周皆是同类,他仰头望去,一座高大城头,飞剑如雨落,砸向自己。 谈瀛洲亦是身陷差不多的境界,小姑娘双目无神,神魂颤抖,惊惧异常。 只有李宝瓶只是抬起手背,轻轻敲了敲额头,她很快便恢复了清明神智,察觉到不对劲后,她手中多出了一把狭刀。 就在此时,涟漪阵阵,另外一个“钟魁”从踉跄走出一道大门,骂骂咧咧,原来他光是试图先步入阴间再重返阳间都不济事,必须得乖乖走一趟鬼门关黄泉路,过层层关隘,一路风驰电掣,都顾不得什么礼制不礼制、规矩不规矩了,钟魁好不容易才返回此地,反正在酆都那边,此次是注定要欠下一屁股糊涂账了。 只是这个钟魁刚要李宝瓶不用担心,他就骂了一句娘,竟是再一次陷入幻境当中…… 山坡那边,这一次钟魁惊鸿一瞥,却非幻象了,而是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好像手挽一只竹编篮筐,她怔怔望向那个钟魁,似乎在用心想起什么,只是偏偏想不起,她幽幽叹息一声,便转过身去,望向那道石碑,踮起脚尖,试图取走那把铜钱剑,指尖与铜钱触及之时,如有一股天火熊熊燃烧而起,瞬间蔓延至整座小天地,她却没有缩手,双指渐渐捻起那把看似轻巧无比的铜钱剑。 钟魁在阴冥道路上又开始跑路,债多不压身,只是这次得借取一方酆都重宝,用以镇压自身阴神作为压舱石才行! 他娘的,一路上都是些调侃言语,钟大爷这是散步呢?哎呦,这不是钟魁老弟嘛,逛鬼门关上瘾了不成? 等到一身鲜红法袍的钟魁风驰电掣赶路,再半借半抢来一方重宝,一手高高托起,硬生生闯出那条阴冥道路,终于再一次现身李宝瓶身边。 却发现山顶那边,凭空出现了一个儒衫男子,一只手掌抬起,将漫天火海凝为一粒粹然火球,再伸手将那把铜钱剑轻轻压下,与那挽着竹篮的模糊身影微笑道:“前辈很快就可自行离开此地了,短则半年,长短一年。” 他轻轻一跺脚,大地尽作蒲团道场,原本摇摇欲坠的那道石碑,便如获敕令,瞬间纹丝不动。 李宝瓶收刀入鞘,晃了晃狭刀,笑着喊道:“哥!” 李-希圣笑着点头。 李宝瓶急匆匆说道:“帮个忙!” 李-希圣一挥袖子,所有人都恢复正常。 李宝瓶以心声问道:“她是?” 李-希圣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却难得在宝瓶这边撒谎一次,“大哥也不知道。” 钟魁刚想与这个道法堪称通玄的儒生询问那女子来历,李-希圣笑道:“我叫李-希圣,是宝瓶的大哥,久闻钟先生的大名。” 钟魁已经收起身上法袍,再将那方重宝收入袖中,听到对方自报身份,一时间有些尴尬,“那支小雪锥毛笔……” 李-希圣笑道:“早年确实是我送给陈山主的,只是陈先生借给钟先生,就与我无关了。” 钟魁与李-希圣,相视一笑,几乎同时作揖行礼。 李-希圣看着那个裴钱,神色温和,轻声笑道:“缘法而已,不用自责,即便我不出手,你们还是会有惊无险的。若是不信,回头可以问你师父,看看他怎么说。” 庾谨更是破天荒有几分愧疚,不敢去看钟魁。 钟魁拍了拍他的胳膊,既不怪罪,却也没说什么安慰言语,只是调侃一句,“胖子,晓得什么叫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吗?” 胖子抬起头,咧嘴一笑。 天外一颗星辰。 古怪山巅,一个魁梧身形盘腿而坐,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冷笑道:“碑文内容,气魄不小啊。” 一旁站着个青年修士,正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神色淡然道:“吹牛皮又不犯法。” “这笔账怎么算?” “你说怎么算就怎么算。” 魁梧汉子眯起眼,“那就这么说定了。” 三山九侯先生还是那句话,“吹牛皮又不犯法。” 众人离开那处遗址,钟魁将那对少年少女带在身边。 李-希圣随后与他们同游桐叶洲,胖子一路上再没说半句荤话。 然后某一刻,裴钱就听到一个心声,等到对方自报身份后,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她身上的浓重杀机。 李-希圣想了想,还是没有说什么。 之后裴钱便与众人抱拳告辞,转瞬间便身形消散,离开桐叶洲,重返宝瓶洲。 丰乐镇那条小巷中,裴钱瞬间收敛拳意,走入院子。 裴钱与师父打过招呼后,她直愣愣盯着那个道士。 然后裴钱很快就恢复平静,是整个人,拳意,心思,皆沉静如水,不起丝毫涟漪。 陆沉哀叹一声,完犊子,又是一笔稀里糊涂的旧账。 若是裴钱此次现身,气势汹汹,倒也不怕,二话不说便问拳一场是最好,可她偏偏是这般模样和心境,就很渗人了。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很久没有一起行走江湖了。” 周楸呆呆站在原地。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周姑娘,她叫裴钱。” 裴钱咧嘴一笑,道:“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 正文 第一千一十八章 道深者言浅 周楸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叫裴钱,女子武夫,发髻衣饰,都与那些神乎其神的传闻对得上,再加上对方的现身,引发了玄之又玄的天地异象,可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只说裴钱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一事,就让周楸百思不得其解,强压下心中波澜,她忍不住问道:“可是落魄山的裴宗师?曾经在大骊陪都战场那边,用了郑钱这个化名?” 虽说在合欢山地界,受制于身份,周楸的消息算不上如何灵通,那十几份通过不同渠道获得的山水邸报,都被翻烂了,但是宝瓶洲四大宗师之一的名号,周楸岂会不知,人的名树的影,当年在那陪都战场,大渎两岸,“郑清明”杀妖救人两不误,在妖族大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裴钱抱拳笑道:“周姐姐,当不起‘宗师’一说。” 周楸转头望向那个背剑少年,如果眼前女子若是裴钱,那么被裴钱称呼师父的人,还能是谁? 之前还觉得这少年,颇为心善,人是好人,就是好为大言的毛病,实在是让人有点受不了。 如今想来,对方哪里是吹牛皮不打草稿,故作耸人听闻的言语,分明是有的放矢,只是她和白茅不信罢了。 因为离得近,刘铁也已闻讯赶来。 周楸抱拳道:“大骊边军,苏巡狩麾下大梁营随军修士,上骑都尉周楸,见过陈先生。” 披甲汉子沉声道:“大梁营斥候标长刘铁,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抱拳回礼,“大骊落魄山陈平安,见过周都尉,刘标长。” 裴钱小有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周楸。 上骑都尉在大骊边军旧制当中,属于武将勋号,正四品,不属于边军实职,但是如果周楸没有战死,成为鬼物,能够活着离开战场,按照大骊新律,得到这么一个含金量极高的武勋,她转任地方驻军,就该是正五品实权武官起步,若是在大骊陪都兵部任职,周楸说不定就是某司的主官郎中了。退一万步说,即便周楸已经是英灵,按例返乡,成为一郡城隍享受香火,毫无问题。 重新落座,周楸本想要让这位名动天下的年轻隐官坐主位,不过陈平安依旧坐在原地, 陈平安问道:“我曾经在大骊京城,亲眼见过朝廷派遣修士,连同沿途山水神灵和州郡城隍,引领战死在宝瓶洲南部诸国的英灵返乡,你们为何没有随行北归?” 刘铁犹豫了一下,大略解释道:“只因为同僚执念太重,一离开合欢山地界,便会变得浑浑噩噩,失去最后一点真灵,我们在这边还有心愿未尽,不肯就此离开,即便沦为孤魂野鬼也在所不惜。” 即便是面对陈平安,披甲汉子还是有所保留,毕竟对方没有大骊官方、尤其是边军身份。 周楸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乌藤山祠山神李梃,如今手底下有一头妖族修士,叫顾奉,是李梃的得力干将,曾是青杏国边境的淫祠山神,它曾暗中勾结蛮荒军帐,将我们一支精锐骑军的行踪路线泄露出去,建议设伏袭杀,我除了是随军修士,还负责一军谍报,察觉到那座淫祠庙祝的不对劲,加上妖族军帐也担心是反间计,就派遣一支斥候先行探路,刚好与我和刘标长狭路相逢,那支蛮荒斥候当中藏着一位剑修,我们是事后,准确说来是死后数年之久,才知道那位蛮荒剑修,跻身托月山百剑仙之列。当然,妖族试图设伏截杀我军一事也就化作泡影。这么些年,我们苦无证据,只是查出那位淫祠山神早年就与李梃关系莫逆,极有可能李梃才是幕后主使,两次刺杀未遂,合欢山赵浮阳知晓我们身份之后,兴许是忌惮我们生前的身份,没有对我们赶尽杀绝,反而由着我们在丰乐镇落脚,只说有本事便杀了那位观军容副使,他绝不过问此事,但是这种没有确凿证据、纯属捕风捉影的私仇,也休想他治顾奉的罪,赵浮阳倒是说了,只要我们拿出证据,莫说是顾奉,就是李梃,他都可以亲自拧断脖子送到山下。” 陈平安点点头,“如此说来,周都尉是觉得赵浮阳和虞醇脂与蛮荒妖族勾结的可能性,不大?” 周楸说道:“至少我这边,目前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和线索。而且按照大骊谍报机构的行事风格,战后会反复筛查、勘验战时情报,既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合欢山还是屹立不倒,至少在大骊朝廷兵部和刑部两处情报衙署,应该都是被判定为底细干净了,当年确实不曾勾结蛮荒军帐。” 刘铁说道:“毕竟是两个金丹,树大招风,若是底子不干净,活不到今天,大骊陪都那边可不是吃素的,听说咱们洛王建立了个由他直辖的谍报机构,查案极狠,经常一抓就是一长串。” 棉衣道士终于有机会插上话了,笑道:“贫道与藩王宋睦是熟识,以前在大骊处州槐黄县城的泥瓶巷,我与他经常碰面的。” 周楸和刘铁一时间都吃不准这个道士的言语真假。 陈平安笑道:“不用理他,就是个骗吃骗喝的。” 道士说道:“至多是蹭吃蹭喝,怎么能说骗呢。” 十几位披甲锐士,拥挤在门口巷弄那边,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院内那个背剑少年,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还有个棉袍道士。 他们多是年轻面孔,年岁最大的,也不过是刘铁这般三十来岁的青壮汉子。 今儿瞧见刘标长这个最不讲究礼数的莽夫,挺直腰杆坐在那边,他们都觉得有趣。 往常瞧见了某某将军,也没见刘标长如此乖巧啊,见了面也抱拳笑脸几句,只是转身与他们便换了一副脸孔,开始念叨老子要不是当了斥候,耽误了前程,如今谁给谁喊将军,还两说呢,女怕嫁错郎,郎怕入错行,就是说我了,你们还笑,老子好歹是个标长了,你们这帮兔崽子呢…… 所谓的往常,也就是生前在世时了。 陈平安说道:“都让他们进来坐吧。” 周楸摇头笑道:“不用了。” 刘铁点头道:“就让他们在门口待着,都是些不省心的,看完热闹就得走。” 门口那边,聚在一起也不显得闹哄哄,只是有人忍不住开口询问。 “陈平安,剑气长城的城头到底有多高?” “加上浩然各洲驰援剑修,剑气长城那边真有几十万剑修?陈平安,你当的隐官,也是个官么,多大,可有品秩?” 刘铁瞪眼道:“放肆,陈先生的名字也是你们可以直呼的?” 周楸笑眯起眼,道:“不可直呼名讳,你们喊陈公子就好了。” 刘铁无奈道:“瞎胡闹。” 披甲汉子朝门口那边喊道:“都规矩点,陈先生可是文圣的关门弟子,读书人!你们这帮兔崽子别给大梁营丢人现眼!” “陈先生,我是郓州盐仓郡人氏,跟龙州近得很,祖辈都是行商的,经常去红烛镇。” “陈先生,我是京畿松游县的,听二叔公说过,他年少时曾经在山崖书院求学,齐山长教过他们刑罚和数算。” 裴钱抬头望向一处屋脊,正是天曹郡张氏的首席客卿,金身境武夫戚颂。 先前察觉到那股从这边的异象,戚颂惊惧不已,还是忍不住赶来这边一探究竟。 仅是与她对视一眼,戟髯蛙腹的老人便压下心中惊疑,聚音成线,试探性问道:“郑钱?” 去过大骊陪都战场的修士,尤其是纯粹武夫,绝对不会认不得女子宗师“郑撒钱”。 裴钱点点头。 戚颂立即自报名号。 裴钱抱拳还礼,“久仰大名。” 天曹郡张氏好像有个金丹境的老家主,曾经与她在陪都城内打过照面,见过而已,没聊过。 戚颂当然知道这只是裴宗师的客套话,却已经觉得不虚此行,颜面有光,回头在张筇老儿和程虔那边,得好好说道说道。 见那院内热闹,戚颂是老江湖,就不去自讨没趣了,只是说了句场面话,邀请裴宗师得空可以随时找他喝酒。 陈平安说道:“周姑娘,刘老哥,我帮你们分别画一道神行符和保灵符,都回家吧。至于这边的李梃和顾奉,交给我处置。” 刘铁望向周楸。周楸也有些为难,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显得矫情,答应了,又总觉得空落落的,不得劲。 陈平安笑道:“此事不用着急,我先带着裴钱去趟合欢山,凑个热闹,你们是走是留,先商量出个结果,等我们下山再说,而且走有走的安排,留也有留的说法,其实都没有问题,不必为难。” 周楸与刘铁起身抱拳致谢。 周楸心情复杂,眼前这个身份吓人的背剑少年,好像在身份水落石出之后,一下子就判若两人了。 她实在是无法将先前的草鞋少年,言语无忌,性格跳脱,与眼前这个性格稳重、善解人意的年轻隐官,双方形象重叠在一起。 刘铁先行离开院子,带着那帮麾下生死与共的斥候英灵让出道路,别看他们今夜如此“聒噪”健谈,各有问题。 但其实这么多年,无论是结队骑行在夜幕中,还是在丰乐镇陋巷内聚在一起,既是鬼物,往往沉默寡言。 走在陋巷中,裴钱往脸上覆上一张老厨子精心打造的面皮,她转过头去,伸出手指,轻轻揉捏抚平鬓角,再转头,就是个肌肤微黄雀斑的少女了,鼻尖处雀斑点点。 裴钱聊起那场遗址游历之行的过程,只是某些细节,被她故意略过了。 即便她聚音成线与师父密语,以这位白玉京陆掌教的境界,肯定跟大嗓门说话没什么两样。 “根据钟先生的推算,那处遗址岁月极久,镇压着一位很难用正邪去断定的山上前辈,只因为岁月太久,那块石碑的文字,道意几乎消散殆尽,再加上桐叶洲山河破碎,影响到了那道石碑的稳固程度,故而有了提前破土而出的迹象,石碑摇晃,又与光阴长河时常冲撞,就像开辟出一条勾连幽明的岔路河床,河水涨潮退潮不定,才有了那两个修士的误入其中,未曾溺毙在水中。” 陆沉原本打算当个听众就好,就当不花钱听了一场说书,只是陈山主已经询问一句陆掌教有何高见,只得开口说道:“多半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了,这处遗址内,被石碑和铜钱剑镇压者,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差点走火入魔的兵家修士,故而三山九侯先生才会亲自出手,立碑搁剑,让她不得脱困,既是压胜,也算一种用心良苦的护道。若非如此,虽说天大地大,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以她的一贯脾气和行事作风,是肯定不惜鱼死网破的,人间不会有她的立锥之地。” 只是陆沉没有全盘托出,不过相信以陈山主的见识,想必已经猜出对方的身份。 那个试图取走铜钱剑的挽篮女子,她是兵家二祖,亦是兵家初祖的道侣。 陈平安想起那个篝火堆旁的女子,沉默片刻,有了笑容,问道:“那两个得此福缘的年轻修士,是山泽野修?” 按照裴钱的说法,他们会跟在李-希圣身边修行。 裴钱答道:“不是散修,而且他们年纪都不大,不到二十岁,师出同门,女子叫苗稼,她的师弟叫何洲,都是谱牒修士,来自一个桐叶洲南部叫素霓山的小门派,主修阴阳家五行神通,兼修兵家术法,当年山门被蛮荒妖族攻破了,他们的师尊,便捏碎了一枚祖师堂供奉多年的镇山符,本意是将他们送出战场之外,争取到一线生机,至于能否活下来,一切看命了。” “苗稼和何洲运气极好,最终通过素霓山本门秘传的一种‘通幽’神通,得以‘走水’,误入那条那条退潮的河床,未被光阴长河洗刷掉神识,走到岔路尽头,如渡口登船一般,成功闯入那处秘境,这么多年就在那边修行了,苗稼还得到了住持大阵的枢纽法宝,是个极为粗糙的古陶罐。” “他们境界不高,苗稼如今是洞府境,何洲是一位走水时临时开窍的剑修,现在才是四境,却拥有一把很古怪的本命飞剑,能够制造幻象,让人怕什么见什么,只要道心稍有瑕疵,无论修士境界高低,就会被钻了漏洞,道心连同神识,如深陷泥潭中,又像是被囚禁在一把镜中,不破心魔便无法脱困。苗稼修道资质很好,在遗址内得了一本只有图案而无文字的道书,她在自行参悟之下,单凭自己的体会,就成为了一位山上描眉画师,能够单凭想象,编织山水画卷,加上她得到了那只陶罐,能够驾驭遗址内的天地灵气,与何洲的飞剑神通配合,天衣无缝。” 陈平安突然问道:“陶罐容量如何,是不是刚好能容纳一升水?”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差不多。” 陆沉开口道:“想必那苗稼的资质也不会太好,只是在遗址那边,受到精粹道气长久浸染,日积月累,易经伐髓,得以脱胎换骨,有了一副金玉根骨,被强行淬炼为道种,那少年是剑修,资质要比师姐好许多,只是被那座小天地古迹,天然排斥,何洲在那边修道,几无裨益,反而会被压制,所以境界才会多年停滞不前,也亏得如此,不然他们根骨越好,越容易道心失守,早就被那些古碑铜剑镇压不住的流散煞气给占据心神、百骸了,他们就会成为那位前辈的一座通幽桥梁,真身依旧被困,出窍阴神和阳神身外身,却能凭此重返阳间,继而打碎石碑,取走铜钱剑,提前几年出世。” “至于两个下五境练气士,为何能够安然无恙进入遗址,光靠他们自身道行,是绝对做不到的,还是被那位长辈在一条滚滚流逝的光阴长河中,察觉到了自家道脉的两缕细微气息,如两粒萤火闪烁在无尽夜幕中,才有意将他们打捞而起。” 说到这里,陆沉压低嗓音,一语道破天机,“那只作为大阵枢纽的陶罐,除了是天地间最早用来确定容积的计量之物,恐怕也是某位兵家修士的骨灰 坛。此事不确定,就是个猜测。” 陆沉随即笑道:“至于那位前辈的手挽竹篮,倒是不难猜,必然是一件重宝,竹篮打水未必一场空,可以用来打捞长河中漂浮着的远古神灵金身碎片。” 因为眼尖,率先发现遗址的裴钱,她曾经登顶过那座古怪山巅。 钟魁,庾谨,都是鬼物。而那双少年少女,可算半个兵家修士。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不知何时,这个身穿棉衣道袍的年轻道士,手里边多出一根树枝,戳在街道上边,树梢在地面上蹦跳,发出咄咄咄的声响。 其实倪清,周楸,刘铁他们眼中所见的白玉京陆掌教,其实都是不一样的相貌,比如少女看陆沉,就是头戴莲花冠的本来面貌。周楸眼中的道士,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俊俏后生,刘铁所见,就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道士。 只是世间,谁会质疑一个眼见为实。 陈平安说道:“一直忘了问,陆掌教跑来这边做什么?” 照理说,陆沉在裁玉山散花滩那边碰过面,又在落魄山的山脚聊过,陆沉是不会多此一举,再来这边晃荡的。 陆沉有点尴尬,抬起手中那根树枝,晃了晃,绕过肩头指向南边,再朝青杏国金阙派方向点了点,“有条脉络,七弯八拐,不小心就牵扯到了贫道,无妄之灾,贫道算是哑巴吃黄连了。” 陈平安好奇道:“怎么说?” 陆沉倒是也没有藏掖。 旧白霜王朝的灵飞观,观主曹溶,是陆沉留在浩然天下的嫡传弟子之一。这件事,已经一洲山上皆知。 而青杏国境内金阙派的开山祖师,又是灵飞观一位被勾除谱牒名讳、道号的弃徒。 合欢山的赵浮阳,则又曾是金阙派金仙庵一脉的外门弟子,只是所学秘法神通,道脉却是再正统不过,只因为金仙庵一位祖师对赵浮阳青眼相加,并不计较后者的精怪出身,故而赵浮阳算是这位祖师的不记名弟子。 只说将乌藤山搬迁来此,与坠鸢山作缠绵状交尾,就来自金仙庵秘传的一门“担山”神通。 此外道侣虞醇脂的那支雨幡,能够布雾和祷雨,想必也是赵浮阳传授给她的金仙庵秘法。 而那位对赵浮阳悉心传道的金仙庵祖师,既是金阙派开山鼻祖的关门弟子,按照谱牒辈分算,还是垂青峰程虔、如今金阙派当代掌门的师伯。 为此陆沉才亲自跑了一趟合欢山,当然前提是算到了某个“陈平安”在此游历,否则赵浮阳的生死荣辱,命由天造,咎由自取。 一旦与陈平安牵扯在一起,就由不得陆沉不亲自出马了,怕就怕一团乱麻乱上加乱。 先前闲逛两山,陆沉发现这位坠鸢山的府尊老爷,倒是念情,在氤氲府祠堂内,秘密供奉有三幅祖师爷挂像。 居中一幅画像,是灵飞观的上任观主,仙君曹溶。 两边分别是金阙派的开山祖师,中年妇人女冠模样。以及于赵浮阳有传导之恩的那位祖师爷,披蟒腰玉,剑眉紫须,蓬然虬乱。 只差一点,当年赵浮阳就要追本溯源,在墙壁更高处悬挂一幅陆掌教的画像了。 还是道侣虞醇脂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劝阻下来,说是夫君有心就好,陆掌教是何等道法通天的上界神人,咱们下界擅自悬挂画像,终究于礼不合,小心惹得那尊高高在天的掌教祖师不快,引来天劫。 那幅灵飞观曹仙君的画像,落款是清静峰金仙庵弟子赵浮阳沐手敬绘。 可问题是陆沉一点都不想要赵浮阳这么个徒子徒孙啊。 泼墨峰之巅。 整个合欢山连同丰乐镇剧烈一震过后,赵浮阳脸色微白,这尊地仙府君立即运转体内灵气,脸色很快转为红润。 虞醇脂转头看了眼合欢山那边,她脸色阴晴不定,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如何焦急,以心声急匆匆询问道:“浮阳,可是程虔或是张筇的阴损手段?故意骗我们出来,好在那边山脚小镇里边偷摸布阵,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那股令人心悸的磅礴气势一闪而逝,又不像是建造阵法的迹象,这就让赵浮阳和虞醇脂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赵浮阳以心声说道:“只要是在合欢山地界,就不怕张筇鬼祟行事。” 虞醇脂看了眼程虔,老狐狸神色自若,倒是那个张彩芹微微皱眉,似乎同样心生疑惑。 赵浮阳并未就此离去,反而从一开始的态度强硬,转为讨价还价,“程虔,我可以退让一大步,那方用来册封太子的关键玉玺,近期就可以归还青杏国柳氏,但是你们必须承诺,半年之内,用三到五方别国玉玺来交换,反正如今宝瓶洲南方复国与新国都很多,散落各地的传国玉玺,为数不少,我们合欢山门路少,但是以金阙派和天曹郡张氏的人脉和财力,为柳氏皇帝做成此事,难度不大。” 虞醇脂好像没有料到夫君会主动做此退让,双方并无事先商量,只是男主外女主内,她虽然倍感意外,却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程虔笑道:“既然是以物易物,那就干脆点,三方宝玺换三方,你我就别在这边浪费口水了,行与不行,劳烦赵府君现在就给句准话。” 赵浮阳说道:“此次招亲和之后的婚宴酒席,会一直举行到明晚,那就后天,我派遣心腹将三方玉玺送往青杏国京城。” 程虔点头道:“那就如此说定。” 赵浮阳爽朗笑道:“既然谈妥了,程老真人与张剑仙,能否卖我一个薄面,要么去府上喝喜酒,稍坐片刻,露个面即可,免得客人们胡思乱想,要么就得劳烦你们两位暂时离开合欢山地界了,否则府上贵客们一个个心惊胆战,喝酒不痛快,都要忧虑老巢、道场会不会被掀个底朝天。” 程虔摇头道:“登山喝酒就不必了,我与彩芹都没有携带贺礼,放心,我们这就离开泼墨山,只希望赵府君言出必行,五天之内让我们皇帝陛下务必见到那几房玉玺,否则我今夜卖两位府君一个面子,却要害我在陛下那边丢尽颜面,这就不妥了,对了,再有劳赵府君帮忙捎句话给戚颂和吕默,让他们师徒二人今夜就离开小镇,不必在那边与你们置气了,就说是家主张筇的意思。” 赵浮阳拱手告辞,带着虞醇脂一并离开泼墨峰,御风途中,虞醇脂转头一瞧,发现赵浮阳嘴角渗出血丝,她惊骇万分,神色交集道:“怎么回事?!” 先前小镇异象,只是那么一下,就重创了夫君? 要知道赵浮阳的真身是条白蟒,是蛟龙后裔之属,天生体魄坚韧,又是走盘山一道,整个合欢山,就是名副其实的“道场”。 若非元婴,或是金丹剑仙出手,休想让赵浮阳受伤。 赵浮阳其实此刻还尚未镇压住人身天地山河内的乱象,以心声说道:“回到山中再说。” 虞醇脂小心翼翼道:“真不用引诱他们上山?” 赵浮阳冷笑道:“吃不下的,程虔不比寻常地仙,张彩芹又是一位剑修,若是再加上不知藏在何处的张筇,小心撑破肚皮。” 程虔抬起手掌,施展掌观山河神通,咦了一声,原来小镇那边异象生发之地,竟是云遮雾绕,看不真切,似有高人坐镇,故意混淆气机,干扰视线。 张彩芹以心声说道:“程世伯,我们这就离开?” 程虔笑道:“也好,免得打草惊蛇。” 不管那赵浮阳是施展了个拖字诀,还是另有企图,都无所谓了,合欢山都要注定红白喜事一起办了。 张彩芹背后长剑铿然出鞘,剑光莹然如一条秋泓,她脚尖一点,踩上长剑,御剑远游,跟随貌若少年的老真人,一同离开泼墨峰,再次划出两道刺破夜幕的光亮。 原来青杏国在内三国朝廷兵马,已经按照约定,各自聚集在合欢山边缘地界,而且抽调兵力一事,极其隐蔽,事先没有透露出半点风声,许多带兵武将甚至都不知道要攻打谁。柳氏皇帝更是御驾亲征,率领一众皇家供奉,各路山水神灵和精锐边军,与其余两国一同收网,从三个方向,围困攻伐合欢山。 只说青杏国柳氏这边,就派遣出了三千禁军,八千边军精骑和两万步卒,再加上那拨临时征召而至边军驻地的五岳山君、数十位神灵,金阙派除去金仙庵一脉,以垂青峰为首,更是诸峰嫡传修士皆已下山,临时担任青杏国随军修士。 柳氏皇帝与其余两国君主,相约在今夜亥时与子时之交,一起起兵围剿合欢山。 不过大军开拔,即便修士、神灵动用了各种用以开道的神通术法,加上渡船、符舟,依旧还是得明天清晨时分才能瞧见合欢山。 事先知晓内幕的人,只有青杏国柳氏皇帝,护国真人程虔,天曹郡张氏老祖,剑修张彩芹,其余两国皇帝和国师等,加在一起,不会超过十个人。 自然还是青杏国和天曹郡张氏出力最多,承诺此次剿灭合欢山,这方圆千里山河版图,柳氏只象征性取极小一块地盘,其余都交予两国自行瓜分,而且一旦合力荡平合欢山地界,青杏国柳氏会严格遵循既定的行军路线路,沿途十几处大小道场、洞府,收缴而来的战利品,作为青杏国此次出兵的唯一收益来源,此外合欢山的整座财库,以及坠鸢山氤氲府和乌藤山粉丸府,连同两座山神祠,一切库藏和所有收益,青杏国不会染指丝毫,战后皆由两位盟友自行分账。 张彩芹的剑光与真人程虔的御风身形,骤然间消散,此后双方皆隐匿气息,潜行百余里,最终来到一条阴风凄恻的山岭。 山野漭荡,草木幽蔚,盘石阪两侧,古木树龄不知几百岁,惨惨幽幽无生意。 一个须发皆白的魁梧老者坐在崖畔巨石上,笑问道:“赵浮阳还是没有察觉到处境不妙?” 程虔盘腿坐在一旁,点头道:“仗着有座新建的护山阵法,附近数国也无敌对的元婴地仙,换成我是他,也会掉以轻心,凭他和虞醇脂的境界,能守也能跑,笃定我们不敢与合欢山结下死仇。” 张彩芹对老人喊了一声太爷爷,老人笑着点头。 他们已经对合欢山形成了合围之势,瓮中捉鳖。 合欢山今夜大举操办一场招亲婚宴,群獠汇聚,蛇鼠一窝,倒是省去许多麻烦,否则这方圆千里地界,三十余处,乱七八糟的大小道场府邸,坑坑绕绕,难免有些漏网之鱼。 张筇感叹道:“看似异想天开,却行之有效,撇开出身不谈,赵浮阳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修道天才。” 程虔说道:“终究是将旁门左道用在了歪门邪道上边,长远来看,道心被本性无形牵引,而非以道心淬炼本性,只会误人误己。” 在山上,旁门左道,其实是个褒义说法。 赵浮阳和虞醇脂,一蟒怪一狐精,早年分别盘踞在一条大江两侧,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早已结为道侣,同气连枝,互为奥援。而这条宝瓶洲中部大江,后来也成为了大渎的其中一截主道。而真身是一条白蟒的赵浮阳,先以秘法盘山,彻底炼化了整座坠鸢山,再帮助虞醇脂搬迁来一座乌藤山,传授她一门上乘房中术,两山依偎交尾状,精进道行。 张筇对此不置可否,只是调侃道:“这对道侣,真是以天为被地为床,野战一场了,教老夫这种正经人实在是没眼看。” 程虔提醒道:“张老儿,休要为老不尊,彩芹还在这边。” 你张筇年轻那会儿闯过的脂粉阵还少吗,山上山下欠下一大堆的情债,是谁自称“天曹郡姜尚真”? 张筇悻悻然,问道:“虞醇脂的金丹气象如何?” 程虔说道:“今日一见,不容小觑,虽然她暂时没有需要闭关的迹象,但是想必不会太晚。” 张筇啧啧道:“那就是与程老真人一般,皆是金丹瓶颈了?赵浮阳也就罢了,毕竟是在你们金阙派得过真传的,论师承,比你这个掌门都逊色不多,他先天出身好,修道资质更好,被他跻身了元婴,我也服气,白蟒盘山化蛟,阴蛟吐瘴云,呵呵,好大气象。可要说虞醇脂这等狐魅,若是也跟着赵浮阳一并跻身了元婴境,那就好玩了,她可是狐狸精,一般的金丹修士,还不是被她轻轻松松玩弄于鼓掌之间,随便采阳补阴?狐魅念情也最是记仇,此次围剿,若是万一被她走脱,我肯定要躲得远远的。” 这些年不提早已一颗金丹圆满的赵浮阳,只说这次在泼墨峰那边见到虞醇脂这头狐妖,程虔就发现她也有了一份瓶颈的迹象,由此可见,赵浮阳亲手开辟出来的这条修道捷径,确实被他们走通了,若是再给赵浮阳一些年月,能够潜心存神炼气,同时再多搜集一些亡国玉玺,汲取龙气,用来淬炼合欢山,说不定甲子之内,他与道侣,还真就有望双双跻身元婴境了。 由此可见,将赵浮阳说是一方枭雄,丝毫不为过。 张筇笑道:“估计赵浮阳怎么都想不通,为何边境摩擦不断的其余两国,愿意与青杏国柳氏联手。” 程虔脸色淡然道:“自古名利二字不分家。” 看似是青杏国柳氏求名,其余两国求利,各取所需。事实上,其余两国君主,如今对柳氏皇帝,已经极为客气了,相信以后只会更加客气。 毕竟除了青杏国,整个宝瓶洲,暂时还没有任何一个山下朝廷,能够邀请到那位大人物亲自参加观礼,那个犹然占据半洲山河的大骊王朝都不能例外。 百花湖的暑月府,这次来了大队人马,先前白茅他们在泼墨峰之巅远眺荒原,所见的那条火光长蛇,便是这座水府的阵仗,看架势,此次迎娶合欢山三姑娘,暑月府是势在必得。 湖君张响道,携手道侣魏婵,带着幼子张寒泉,一起赶来合欢山,其实这位道号“龙腮”的水府小王爷,早已被内定为合 欢山的乘龙快婿,今夜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暑月府位于密云国境内的百花湖,霸占了那座相传庙食千年的龙王庙,赶跑了庙祝,用上了自己的人手,兴风作浪,与所有过路者索要路费孝敬和香火供奉,张响道在湖底开辟宫阙,用了僭越的陆地湖渎的龙宫形制。 此刻粉丸府内,为了今夜的招亲,专门建造出一圈环形的宴客厅,其中单独一间雅致花厅,只有张响道一家三口正在饮酒,其余一众水府官吏都被安排在坠鸢山那边。 一个五短身材的青年,瓮声瓮气道:“听说那三姑娘名声不太好,孩儿可莫要尚未跟她入洞房,就已经戴了顶绿油油的帽子。” 张响道是消瘦老人模样,头戴朝天冠,身穿一件黑色龙袍,施展了一道本命水法,霎时间花厅内雾气朦胧,防止隔墙有耳,这才捻须而笑道:“修道之士,计较这种事情做什么,肚量大些。合欢山这边,三女一男,虞阵唯一裤裆里带把的,却是个不靠谱的货色,似乎对继承家业并不感兴趣,就喜欢在外边浪荡,说不定哪天就要死在外边,只会无人收尸。寒泉,你努把力,有朝一日,你说不定就可以一人顶着三府府君头衔了。” 一旁两腮涂抹浓重脂粉的宫装妇人咯咯直笑,生得一副天然尖刻相貌,故作妩媚笑道:“寒泉,娘亲是过来人,最是熟稔男女情爱之事,一眼分明,可以断定虞游移这个尚未过门的好儿媳,与那上山坠鸢山的山神娘娘,一看她们就是鬓角厮磨惯了的相好,好儿子,你艳福不浅哩。” 青年眼睛一亮,“当真?!” 那个坠鸢山祠的山神娘娘,一看就是个精于床笫厮杀的尤物,比起即将娶过门的合欢山三姑娘,容貌气态,只好不差。 他本就对她垂涎三尺,只是碍于对方的身份,不敢造次,不曾想还有这么一桩姻缘? 青年咧嘴笑道:“如此说来,便是虞游移身怀六甲,买一送一,孩儿也忍了。” 张响道一拍桌子,赞叹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此肚量,何愁大事不成。” 就在此时,张响道腰间一枚螭龙玉佩嗡嗡作响,有两枚,刚好成双,是无意间得自龙王庙秘藏的山上重宝,张响道好不容易才琢磨出门道来,其中一桩妙用,便是可以万里传音,张响道就将另外那块交给了龙宫一位龟精丞相,至于那个豪奢荒淫无度、只会豢养面首的长女,算了算了,张响道已经对她彻底不抱期待,偌大一份水府龙宫家业,还得是靠幼子张寒泉撑起来。 “湖君老爷,大事不好,那座龙王庙的驮碑石鼋,不知怎的,在今夜活了过来,畜生好大杀性,驾驭那块炼为宝物的石碑,对咱们水府龙宫就是一通乱砸,小的派使者去商量,对方也不接话,只顾着大开杀戒,如今水府将士死伤惨重,死的死,逃的逃,十不存一,大浪滔天,水脉混乱,龙宫毁了,都毁了,长公主殿下的肉身,也被那怪鼋一石碑砸成了滩肉泥,只留下魂魄逃出生天,长公主殿下便自顾自往岸上避难去了,小的刚刚侥幸逃到岸边,稍有闲工夫,可以喘口气,便与湖君禀报此事,求湖君速速返回……啊……” 张响道与那妇人面面相觑。 家没了? 随着龟丞相哀嚎一声,再响起一阵好似砰然裂开的沉闷声响,就再无音讯。 片刻之后,又响起一个陌生嗓音,慢悠悠道:“小龟儿这厮不耐打,已经被我拍死了,张响道,还有那老蚌精,你们既然已经得知消息,要回便回,刚好送你们一并上路,即便不回,我也会去找你们一找。” 合欢山的招亲嫁女宴,即将开始,各路宾客都已就座,山泽野修,淫祠神灵,府名道号可以乱取,位置是绝对不能乱坐的。 除了暑月府,还有书简湖秦傕,他也有资格单独占据一间花厅,其余几位合欢山的头等贵客,占据一间占地最大的宴客厅,比如道场名为天籁窟的琵琶夫人,她送出了雷杏一颗,水丹一枚,算是极其礼重的贵客了,只因为她与粉丸府主虞醇脂,是关系极好的闺中好友。 她一旁坐着个道号“黑龙仙君”的老者,观海境妖族修士,送了一个十八颗雪花钱的红包,曾是宝瓶洲南方一位淫祠水神。 还有那个洞府位于猿猱道上的妖王唐琨,洞府境,却有一身横练功夫,相当于五境武夫的体魄,使得一手炉火纯青的枪棒功夫。 至于那位乘坐一条私人符舟来此道贺的壮硕汉子,他与那唐琨不同,是货真价实的纯粹武夫,六境。 这趟登门道贺,两手空空,不带礼物,他最是贪杯,明摆着是带着俩侍女来合欢山,垂涎那几壶仙家酒酿的。 符气,因为是虞阵的好友,也在这边落座。 负责在这边招呼客人的,是坠鸢山的山神娘娘,她穿绛色深衣,身姿曼妙,艳美绝伦。 隔壁宴客厅,是乌藤山的山神李梃负责待客。 最后才是一座偏厅,粉丸府虞管事负责端茶送水,与各路豪杰联络感情。 楔子岭清白府,白茅白府主,给了雪花钱五十颗和一套御制古墨,也就只能在这边喝酒,所幸这次合欢山虽说将客人分出了三六九等,但是在酒水一事上,做到了一视同仁,是一种价格不菲的仙家酒酿,人手两壶,由此可见,合欢山还是财大气粗,白茅饮酒,还算含蓄,就隔壁唐琨那边的喝法,估计很快就可以回本。 鹤氅文士模样的白府主,从盘子里捻起一块糕点,细细嚼着,从他这个方向,刚好可以看到坠鸢山娘娘,尽得成熟妇人之美。 只是不知为何,合欢山赵、虞两尊府君,还有他们的子女,一个都没有露面,比起预定时辰已经超出两刻钟了。 小镇主街那边,一个年轻道士手持树枝如驾车,抬头望向坠鸢、乌藤两山,微笑道:“行不上也乌鸢山,毒蟒寄穴狐作窟。” 招亲即将开始,合欢山地界的各路妖王、仙君、洞主,都已悉数到场,山脚牌坊楼下边,也就没有了那位唱名的虞管事,已经去粉丸府待客了,只留下那个负责书写礼单的账房先生,依旧坐在那张铺着大红绸缎的桌子后边,虞管事不忘安排了几个护卫,免得账房先生说没就没了。 陆沉转头看着那棵大树,笑道:“这个赵浮阳,也算不俗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旁门左道的路数,硬是被他悟出一条跻身元婴的捷径,如今都有了崭露头角的峥嵘之相,金阙派错过了一位天才。” 若是在那九山一水的青冥天下,寻一处山运浓厚之地,盘踞龙脉,坐实了“地头蛇”,赵浮阳早就是一条能够呼风唤雨的元婴山蛟了。 想要在水运稀薄的青冥天下走水化蛟,实在太难,所以在那边,被迫转去走盘山、炼岳一道的山野精怪,数量不少。 到了山脚桌边,陆沉从袖中摸出三个红包,每个红包里边都装着两颗雪花钱,道贺礼单上边,写陈仁,郑钱,道士陆沉。 上山氤氲府,紧急召开了一场祠堂议事,没有外人,就连两位山神都没有喊来议事。 回娘家省亲的长女赵,次子虞阵,即将出嫁的三姑娘虞游移,还有最得宠的四小姐赵胭。 赵浮阳淡然道:“刚刚得到情报,程虔和青杏国柳氏牵头,联手周边两国,大举进攻我合欢山,各路兵马已经在路上了,三方势力,各路山水神灵和麾下佐官、胥吏,供奉修士,加在一起恐怕就是三五百的数量,山下兵马甲士也有小十万的数量,从三个方向围剿合欢山,已经开拔了,显然是早就约好的。” 虞游移震惊道:“青杏国与他们素有怨怼,这些年边境纷争不断,怎会突然联手?” 赵浮阳嗤笑道:“现在问这种问题,还有什么意义。” 虞阵脸色复杂道:“与那青杏国柳氏皇帝和程虔,当真没有半点回旋余地了?” 赵浮阳脸色阴沉,摇头道:“不用谈了,只会白费口舌。一个个都吃错药了,非要来啃合欢山这块硬骨头。” 虞醇脂小声说道:“琵琶夫人那边?” 赵浮阳冷冷瞥了她一眼。 虞醇脂噤若寒蝉,再不多说半句。 赵浮阳望向虞阵,问道:“你那个姓燕的朋友,可是出自苻氏燕誉堂?” 虞阵点头道:“真名符气,他不但是苻氏燕誉堂子弟,而且深受燕誉堂老祖器重,自幼就被带在身边精心栽培,如无意外,以后老龙城苻氏祠堂的那把椅子,只等符气跻身金丹,就会由他接替。” 虞醇脂说道:“虞阵,稍后你去通知秦傕和符气一声,让他们立即下山。一个是真境宗谱牒修士,一个是苻家嫡系成员,就算半路遇到程虔他们,相信只需亮明身份,都不会拦阻他们离开。” 虞阵松了口气,说道:“原本我是想要通过苻氏燕誉堂,在桐叶洲那边收购和搜集玉玺,帮助父亲你增长道行。” 宝瓶洲这边,已经很难获得这些出自帝王家的玉玺了,除非硬抢或是偷窃,可如此行事风险太大,一旦被儒家书院知晓此事,吃不了兜着走。 赵浮阳赞赏道:“有心了。” 赵胭一头雾水,爹娘这是要做什么? 虞游移脸色惨白无色,颤声道:“她和那李梃?” 赵浮阳嗤笑道:“在他们两个成为坠鸢、乌藤两山的山神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下场,早晚而已。” 赵胭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爹,娘,你们到底在商量什么啊?” 虞阵无奈道:“你以为这场招亲嫁女,图个什么?” 赵胭问道:“不是要让三姐嫁给张寒泉那个傻子,我们合欢山好与百花湖暑月府联姻成为亲家吗?百花湖是水路商贸枢纽重地,如此一来,金阙派和天曹郡张氏,就会对我们更加忌惮几分……” 赵浮阳冷笑道:“张响道跟那个老蚌精,一个道心稀烂的金丹老鳖,一个无望结丹的龙门境,也配与我成为亲家?” 虞醇脂掩嘴娇笑不已,蓦然间眼神凌厉起来,“今夜就是你们爹的证道之时!所有参加粉丸府酒宴的人鬼神仙怪异,他们的身躯血肉,魂魄灵气,妖丹,那些来路不正的淫祠金身,皆会被坠鸢、乌藤两山碾压,悉数研磨殆尽,全部沦为你们爹跻身元婴境的成道之基业!” 山脚那座丰乐镇,约莫两百户阳间活人,再加上招徕山怪、阴兵聚拢成军等等,不过是赵浮阳和合欢山摆出架势来,给程虔这些外人看的,好像要长久经营此地,当个藩镇割据势力。先前赵浮阳帮着那几个淫祠神灵,成为各国朝廷的“白书”神祇,自然都是防止合欢山地界琵琶夫人、唐琨他们起疑心,尤其是程虔这个杂碎,最是生性多疑,很容易坏事。 经过这么些年的运作,合欢山地界的精怪鬼物、山泽野修、淫祠,数量已经趋于饱和,所以赵浮阳就办了这么一场所谓的山神嫁女,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反正青杏国柳氏在内的几个朝廷,都将这些货色视为眼中钉,原本赵浮阳是打算跻身元婴后,再凭借这么一桩绞杀的天大功劳,好跟他们做笔买卖,对方若是识趣,他便帮忙道侣虞醇脂讨要个封正,让她当个名正言顺的山神,而他自己,跻身了元婴,可就要替金仙庵一脉,与金阙派那座垂青峰讨要一个公道了,一举数得。 虞醇脂小心翼翼说道:“夫君,小镇里边的那拨斥候鬼物,它们的身份……” 凶性毕露的赵浮阳,如今连那程虔都敢杀,唯独在此事上,显然也颇为头疼,赵浮阳思量片刻,说道:“游移,你等下去将顾奉杀了,将那颗脑袋拧下来,直接丢给刘铁他们,再将他们驱逐出小镇,再与他们说一句,除了顾奉,乌藤山李梃很快就会跟着毙命,此外你不必多说什么,免得节外生枝。他们要是不愿离开小镇,那就留下好了,自己找死怨不得谁。” “开启护山大阵,你们只需撑过一刻钟,若能支撑半个时辰是最好,我就可以完全稳固元婴境。在此期间,财库加上你们各自所有积蓄,全部用完,无需心疼。” “在至关重要的一刻钟之内,你们要特别留心程虔,张筇,张彩芹,武夫戚颂这几个刺头,千万别让他们坏了我的好事。一刻钟之后,大功告成,青杏国柳氏皇帝不是御驾亲征吗?正好,等我跻身了元婴境,就去会一会他,我倒要看看那程虔和青杏国,还有无玉石俱焚的底气,程虔还敢不敢说我们是以卵击石,擦擦袖子就能一干二净!” 其实当下整座粉丸府,就位于大蟒真身的一张血盆大口之内,“赵浮阳”稍抬头,便可将其吞咽在腹。 而作为狐魅的虞醇脂,早已祭出了本命物之一的那顶红粉迷魂帐,再加上那些动了手脚的酒水食物,藏有馋虫和一味媚药。 赵浮阳和虞醇脂先是炼山,接下来这双道侣就要各自现出真身“翻山”,好似行云雨之事,期间那些道贺客人的魂魄血肉和金身碎片,都将融入两座山中。在这之后,赵浮阳就可以炼山为真身一部分,宛如多出一座小天地,再不用画地为牢,被既是道场又是牢笼的坠鸢山“拘押”在原地, 赵浮阳沉声道:“成败在此一举!只要今夜事成,若是运道稍好几分,你们娘亲都可以打破金丹瓶颈,一步跻身元婴境。到时候不管是与青杏国柳氏皇帝讨价还价,我来代替程虔担任金阙派掌门和护国真人,还是我们干脆搬去桐叶洲落脚,在那边创立门派,都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三人走在山道中,临近那座张灯结彩的粉丸府,年轻道士还是以一根弯曲树枝戳地,一个不小心给树枝戳中腹部,随手将那根树枝丢远,陆沉揉了揉肚子,竖起大拇指,笑道:“对一位金丹修士而言,确实是一等一的大手笔,大气魄。” 陆沉身体后仰,看了眼陈平安当下所背空空如也的剑鞘,由衷赞叹道:“一条古时水,勿薄细碎仇。” 正文 第一千一十九章 天地如界画 陆沉感叹一声,唏嘘不已,“幽思费酒费晷景,日月如梭如跳丸。” 昔年天家帝女歌舞地,后来宫阙不闻更漏声,等到虞府尊接手整座乌藤山,将那位金枝玉叶被封为县主的皇族女子,这处荒废多年的私人府邸重新修缮、扩建,才恢复了往日繁华风貌。三人只是临近粉丸府,尚未登门,就已经闻到了夜风中飘着一股浓重的酒香和脂粉气味。 陆沉随口问道:“陈平安,你知不知道坠鸢山和粉丸府的名称由来。” 陈平安说道:“周楸只是提过坠鸢山有洞窟崖刻,山名与谶语有关,被赵浮阳视为成道根基所在,至于粉丸府,就不清楚了。” 先前陈平安泼墨峰之巅,远眺合欢山这边,就曾见到两粒荧光,除了坠鸢、乌藤上下两山如两蛇交尾状,氤氲府与粉丸府这两座府邸的地理位置,亦有一阳一阴两气相接的隐蔽妙用。不过陈平安只能算是看个大概,毕竟境界如山,站得高才能看得深远,当下一粒心神附着的这副符箓傀儡分身,极大限制了陈平安的眼力。 陆沉笑道:“若是在天外看月相,便如地上一弹丸,有人以粉涂其半,侧视之则粉处如钩。对吧?” 陈平安想到先前在天外俯瞰浩然、过路古星荧惑等壮观画面,点头道:“陆掌教说了个好比喻。” 陆沉搓手道:“小赌怡情,赌一把?” 陈平安都没问赌什么,直截了当蹦出两个字,“赌注。” 陆沉说道:“若是贫道赢了,就将赵浮阳交由我处置,输了,整个合欢山地界的屎尿屁烂摊子,贫道今夜就当一回挑粪工。除此之外,我们顺带着加一点小彩头,一百颗金精铜钱?” 陈平安这才问道:“准备赌什么?” 陆沉伸出手掌,摇晃了一下。 陈平安说道:“别这么没头没脑的,总得给点提醒。” 陆沉一拍脑袋,忘记身边的这个年轻隐官,如今才是个精通剑术的四境武夫,许多类似山神、湖君本命神通的望气功夫,以及符箓手段,恐怕都交给了玉宣国京城的那位吴镝道友,想必坠鸢山祠堂内的那场议事,陈平安是当真不知晓内容了,陆沉便指了指前方的府邸,给出一条线索,“既然走了一条炼山和房中术兼备的道路,赵浮阳不愿乌龟爬爬,只能靠着汲取玉玺龙气来炼化坠鸢、乌藤两山,来打破金丹瓶颈,他不但要跻身元婴,也想着拉扯道侣虞醇脂一把,想要在今夜双双破境,好给青杏国柳氏和天曹郡张氏来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所以我们就赌整座坠鸢山翻身之时,是往左,还是向右?” 陈平安一点就透,“陆掌教是上杆子送钱?” 设置粉丸府是赵浮阳的手笔,而按照陆沉泄露的消息,赵浮阳与金阙派、灵飞观又有不浅的渊源,修行路数,属于极为纯正的道家法统,再加上儒家主张七曜顺天左旋,阴阳五行家和历家,则刚好相反。如此说来,早已与坠鸢山炼化一体的赵浮阳,翻身定然是右旋了。 裴钱敏锐察觉到脚下山根地脉的轻微震动,她迅速抬头望天,星象正常,既非天灾,那就是修道之士精心设置的人祸了,牵动山势,正合阴符经所言的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可能对于粉丸府内正在大口喝酒吃肉的各路豪杰来说,大多已经喝了个七荤八素,未必能够意识到这份不同寻常的迹象。 这是要被一锅端了?这个赵浮阳,够心狠手辣的,粉丸府一众客人喝酒吃肉,他就连人带酒肉一并吞入腹中,吃干抹净?打得一手好算盘,肥水不流外人田。 陈平安说道:“我赌地不动山不摇。” 先前陆沉手里边的那根树枝,多半是在寻龙点穴了,陆沉用一种看似很儿戏的方式,随手便压胜了一座合欢山。 陆沉侧身行走,抬起双手,皆竖起大拇指,“都高明。” 丰乐镇主街道路尽头,山门口那边有棵大树,坐在桌后打哈欠的账房先生,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给吓了一跳,原来是有一根树枝掉落在地,借着牌坊和附近酒楼大红灯笼的烛光,年轻人伸长脖子望去,只觉得古怪,并非是树上的枯枝,怎么有点眼熟?能当账房先生的,记性都不差,略微思索,就想起先前那个掏出三个红包的棉衣道士,好像手里边就是这么一根“行山杖”,怎么丢下山来了? 粉丸府两位临时担任门房的婢女,怎么都没有料到这么晚了,还有客人登门道贺,一位体态婀娜的妙龄少女,赶忙将手中糕点偷偷藏入袖中,再转过头去,擦拭嘴角。 背剑的草鞋少年,小腿绑缚布条的青袍道士,姿色一般的年轻女子,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富贵丛中人,所以他们仨就很理所当然的,被那位婢女领着穿廊过道,最终领进了一处偏厅,原本坐满的七八张酒桌,这会儿稀稀疏疏,都没有坐满,最少有半数的空位,在这边负责添酒的虞管事对此也很无奈,这些王八蛋,都一手拎酒壶,一手持杯,主动跑去隔壁两间宴客厅去敬酒了,有些干脆就在那边屁股生根,也有些身份不够的,宁肯站着喝酒,也不愿返回原先偏厅位置上坐着吃菜。 天籁窟的琵琶夫人,与一旁自封黑龙仙君的老人,聊得极为投缘,体态丰腴的妇人,笑得花枝招展,前仰后翻,两人身边,围着一帮双手持杯而立的听众,既有想要见缝插针敬个酒的,也有在这边专门给两位大人物捧场的,况且谁都不白忙活,随着琵琶夫人的夸张动静,一个个偏移视线,喉结微动。 在猿猱道上开辟洞府的大妖,与那胆敢空手登门的六境武夫,正在那边相互劝酒,聊些体魄横炼一道的心得体会,也不用杯碗,直接拿起酒壶,揭了泥封就喝,这粉丸府自己酿造的仙家酒水,蕴藉灵气,远胜一般仙酿,若是放在某处渡口售卖,没个三五颗雪花钱休想入手,而且今夜的酒水,滋味似乎尤其醇正,灵气充沛程度,远超合欢山之前举办的那几场酒宴,两尊府君到底是财大气粗,这一场喜宴办下来,岂不是直接就喝掉了好几座楔子岭清白府的家底? 许多负责端菜取酒的粉丸府侍女,莺莺燕燕穿针引线一般,也有些被劝酒多了,酒香薄衫凉,凉衫薄汗香。 隔着一间宴客厅,那位坠鸢山的山神娘娘,也没少喝,已经有几分不胜酒力的醉态可掬,媚眼如丝。 陆沉笑呵呵道:“鬼门关外大摆宴席,粉红帐内喝断头酒。” 鹤氅文士看到那个背剑少年的身影,拿起筷子指了指对方,无奈道:“就这么犟吗,什么热闹都喜欢凑。” 背剑少年笑道:“打小就喜欢凑热闹,以前欠下的,现在都补上。” 白茅招招手,压低嗓音说道:“来都来了,就坐下慢慢聊,好吃好喝,争取把份子钱找补回来。” 先前白茅一直心疼自己的红包,足足五十颗雪花钱呢,这会儿多出个陈仁,关键这背剑少年还带了俩蹭酒席的朋友,觉得心里一下子就舒服多了,好像没亏太多。白茅眼见着虞管事在别桌忙着劝酒,就继续提醒道:“陈仁,记得今晚能多喝一壶就多喝一壶,不喝白不喝的好酒,可是货真价实的仙家酒酿。咱们这屋子,虞管事说是按府上规矩,人手一壶。可只要你肯开口,第二壶都会有,有无第三壶,就看你嘴巧不巧,虞管事肯不肯卖面子了,瞧见没,隔壁桌那个,摇扇子的那位,细皮嫩肉,就是个斯文败类,与这边的侍女调笑几句,便偷摸给他第三壶仙酿了。” 背剑少年落座后说道:“我这人脸皮薄,不敢多讨酒喝。” 白茅一时语噎。 少年说道:“没事,我身边带了个脸皮厚的,等会儿让他开口,给侍女看个手相、算算姻缘什么的,两壶三壶酒就都有了。” 年轻道士瘫软坐着,背靠着椅子,右手揉着左肩,见那鹤氅文士投来视线,道士便笑容灿烂,抱了抱拳,“贫道精通手相,给女子看更准些。” 陈平安看着那个坠鸢山祠的山神娘娘,想了想,记起来了,难怪会有点眼熟。 时隔多年,她的大致容貌轮廓不变,但是成为山神之后,气态变化不小,而且瞧着像是年轻了小十岁,这就是修行的好处了。 许多修道资质好的女修,她们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何谓眼角鱼尾纹为何物。自古修道境界,就是女子最好的脂粉。 裴钱聚音成线,密语询问道:“师父,碰到熟人了?” 陈平安摇头道:“算不上,以前游历梳水国的时候,勉强算是打过照面,都没聊过一句话。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本名姓萧才对。就是不知为何她会成为坠鸢山的山神娘娘。” 梳水国距离这合欢山地界,可有一段山水路程了。 记得当年离开剑水山庄,独自远行,从那山林中闹哄哄冲出一大拨江湖人士,是奔着官道上的一支梳水国显贵亲眷车队而去,前者显然情报有误,当时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踢到了一块铁板,那支车队里边除了大将军楚濠的妻子,还有两位身份不俗的女子,除了一队扈从精骑,其实光是随军修士里边,就藏着一位龙门境符箓修士和观海境剑修,随便拎出一个,顷刻间就可以把那拨江湖“刺客”打杀干净,结果某位江湖老前辈,年纪不小了,做事情却不太地道,故意打着剑水山庄和宋雨烧的旗号,试图把一国江湖水搅浑,至于山庄和宋前辈的生死荣辱,会不会被梳水国朝廷派兵剿灭,是半点不顾了,尤其是这位老江湖跟陈平安擦肩而过的时候,心生一计,直接就送给了陈平安一个剑水山庄“楚越意”的名字和身份…… 最后还是陈平安与那位观海境剑修厮杀了一场,才算摆平这场风波,顺带着让那拨江湖人逃出生天,当然他们也没如何念情就是了。 按照那个观海境老剑修的说法,一口一个小寡妇,每颗脑袋都能换取神仙钱,她怎么都该值个一颗小暑钱。 没过多久,陈平安在地龙山渡口那边,还没走到东家是张彩芹的那座青蚨坊,就在路上听说了一个消息,以那位萧女侠为首的江湖义士,舍生忘死,不惜与楚党逆贼死战,可惜车队当中,有一年老一年轻,两位剑仙坐镇,不惜为虎作伥,这才导致他们功败垂成。 白茅发现了那背剑少年的目不转睛和“魂不守舍”,哈哈笑道:“陈兄弟,果然是同道中人,一见如故自有一见如故的缘由!” 然后这位楔子邻白府主,就发现那个相貌平平、仅是中人之姿的年轻女子,朝自己看来,小姑娘眼神古怪。 白茅笑问道:“陈老弟,这位姑娘是?” 陈平安笑道:“大弟子,跟我学武多年,姓郑名钱。资质不错,闯出名堂了,在江湖上的名气,比我这个当师父的还大。” 白茅已经摸到与这家伙聊天的大致脉络了,只要彻底放开,豁得出脸皮,就再无别扭,再来扯闲天,就可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惬意,点头道:“比陈老弟的名气大,实属正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好事,都说江湖上,明师找高徒三年,高徒找明师也三年,相互成就,才能光大门庭,总好过一个误人子弟,一个,相互耽误。” 其实白茅是想说就你陈仁的年纪,如今才几岁,走江湖又能有几年,能有什么名气,比得过那位少年剑仙,张雨脚? 白茅转过头,望向那个雀斑点点的年轻女子,白府主扬起一个笑脸,端起长辈架子,问道:“可曾跻身炼气三境?” 裴钱笑道:“得看对手的境界。” 白茅一怔。 不愧是陈仁的高徒。 一两本钱,从你们师徒嘴里说出来,总有一斤重的气势和风范。难道现在外边江湖上的年轻人,说话都是这般德行了? 陈平安拿起筷子,笑道:“吃饭。” 正襟危坐的裴钱这才跟着拿起筷子。 白茅暗自点头,还是有点规矩的。 看那女子,也不喝酒,桌上只吃眼前菜。 倒是那个身穿棉衣道袍的年轻道士,像是个饿死鬼投胎的,在几乎所有人都忙着多喝一口酒的时候,偏偏他跟一位侍女讨要了两碗米饭,专门叮嘱她上大碗,这会儿已经开始低头扒饭了。头上一顶道冠,让生前就精于鉴赏的白茅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总觉得值点钱。 陆沉抬起头,夹了一大筷子菜,含糊不清道:“白府主怎么就不好奇,为何郑姑娘会与我们陈兄弟拜师吗?” 白茅笑道:“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年纪不算什么,武学路上,走在前边的就是长辈。” 只见那年轻道士使劲点头,“难怪都说师爷 拜徒孙,有道便为尊。以前总是一知半解,白府主今儿一句话,算是给彻底整明白了。” “道长怎么不喝酒,这可是整个合欢山地界独一份的仙家酒酿,是道统法脉有门规戒律,不许你们饮酒?” 方才虞管事让侍女送来了三壶粉丸府仙酿,果然没有多给,只说喝完后,觉得不够,可以与他知会一声。 毕竟这处偏厅,身份不够,像其它几处宴客厅,人手两壶酒水起步。至于琵琶夫人那边,喝酒都快跟喝水差不多了。 可问题眼前这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吃荤是一把好手啊,照理说荤酒不分家,怎就干吃饭菜不喝酒? “哪里哪里,小道这一脉,寒酸呐,就没有祖师爷,师父也不管这个。” 年轻道士摆手道:“再说了,听君一席话,如饮三坛酒。” 白茅大笑不已,终于见着个会说话的正常人了。 抿了一口酒,白茅灵光乍现,终于想通为何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了,他转头问道:“郑钱?关耳郑?钱财的钱?” 裴钱点点头。 白茅拿手指敲了敲桌面,笑道:“你这姑娘,到底怎么想的,容本府主倚老卖老,说你一句了,你再崇拜那位女子大宗师,也不至于连姓氏名字都改了啊。” 裴钱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这要是小时候的黑炭,白府主祖宗十八代的坟头,估计已经堆满爆竹了。 白茅是读书人,好面儿,拿她没办法,就转头望向陈仁,“陈老弟,你这个当师父的,摊上这种大事,也不管管?” 陈平安笑着点头,“对对对,有理有理,是我常年在外闯荡,对徒弟疏于管教了。” 裴钱夹了一大筷子山珍野味,细细嚼着,腮帮鼓鼓,嘎吱作响。 陆沉幸灾乐祸,笑嘻嘻道:“白府主,咱哥俩同病相怜,走一个,贫道以汤带酒。” 白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陆沉从袖中摸出一本花鸟画册,“白府主一看就是个收藏大家,这是我花大价钱捡漏而来,央府主帮忙掌眼则个,赏鉴赏鉴。” 白茅笑了笑,抖了抖袖子,伸手接过那本册子,都什么跟什么,花了大价钱,还捡漏?随手翻了几页,白茅犹豫了一下,说道:“照实说了,功力是有的,一看就是富贵子弟的手笔,是得了界画精髓的,一丝不苟,严谨工整,可惜终究是死画。而这些花鸟,总觉得不光是素雅简淡,看久了,还有几分阴气。” 见那年轻道士一脸被雷劈中的痴呆模样,白茅连忙解释道:“本府主所说阴气,并非贬义,类似寺庙宫观里边的某些水陆画,鬼气森森,可以警示人心。我只是担心画册主人,不是那种长寿之人。道长也该知晓,画坛名家,若是短寿,成就和名气,就很难高了,未能衰年变法,价格往往就上不去了。” 那年轻道士惨然道:“活不长久,同辈唱和就少,徒子徒孙也少,孝子贤孙一少,帮其扬名鼓吹的力度就小,力度小就无法被后世推上神坛,无法登上神坛,如何卖出高价,何谈值钱。等到将来世道好了,兜里闲钱就多,有钱的外行傻子更多,只认门面不认人,尤其在这古董行当,如何能够编几个故事,骗来大钱。” 白茅一拍大腿,“道长这番见解,可谓拨云见月。” 陈平安瞥了眼那本画册所绘花鸟,并无落款,却有几方私章钤印,凭此已经知道画册出自青杏国柳氏太子之手。白茅眼力还是不错的,确有几分阴气,这位储君作为一国潜龙,并无中兴国主的浑厚气象,用墨笔力纤弱,说得难听点,更像是一位亡国-之君的手笔。至于青杏国京城那边的街谈巷议,还有仙家客栈里边一些茶余饭后的闲谈,都对这位素有才名的柳氏太子评价不低。 陆沉笑道:“归根结底,终究是未能领会界画精髓使然,否则只会活泼泼,生意盎然,岂会让白府主瞧着只觉得索然无味,了无生意。” 说到这里,陆沉叹息一声,将那本画册狠狠摔在桌上,“罢了罢了,就当吃了个闷亏,眼不见心不烦,不如低价卖给白府主。” 白茅见那年轻道士好不要脸,竟是双指并拢,将画册推向自己这边,这是要强买强卖?敢情所谓的花大钱捡漏,就是为这会儿的杀熟做铺垫?好个图穷匕见!白茅便伸手牢牢按住那本画册,皮笑肉不笑道:“即便不是价值连城的物件,也绝非什么粗劣画作,君子不夺人所好,就算道长舍得贱卖,白某人也不好意思买。恳请道长,收回去!” 年轻道士卯足劲,双指微颤,暗中加重力道,仍是未能挪动画册,霎时间满脸涨红,“白府主,都是聊得来的朋友,价格好商量的。” “道长何必割爱。” “实不相瞒,这画册后边,还有无名氏抄录而成的一篇道书,千余字,高妙无匹。根据内容记载显示,除了可以白骨生肉,还言说诸多修行至理,例如‘可白骨生肉,何物可生骨’,白府主,有钱难买不死方,机会难得啊!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既然藏着不死方?道长为何还要转售他人?” “贫道修行资质,凑合,十分凑合,该学到手的都学了,实在是学不得更多。” “多少钱?” “两颗雪花钱。不能更少了!” “……” 白茅脸色僵硬,差点破口大骂,当老子是傻吗,所谓的不死方,就只开价两颗雪花钱? “看在朋友的份上,一颗雪花钱也成!” “……” 白茅黑着脸,可以确定了,对方是个傻子,然后试图拉上自己一起当傻子。 就在此刻,那背剑少年抬起手,与婢女多讨要一壶仙酿,白府主想了想,便从袖中摸出一颗雪花钱,放在那本花鸟册上边。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其实白茅原本想要买下画册后,就归还对方,再语重心长劝一劝这个骗术蹩脚拙劣的年轻道士,以后别这么混了,出门在外,容易挨揍。只是白茅担心如此一来,落了对方面子,便作罢,就当花了一颗雪花钱,交了个不靠谱的朋友,反正以后也不会碰面了。 给出神仙钱时,画册内某页便多出一篇金字道书,直指金丹。 当白茅有此念时,又多出道书的中篇文字内容,可直至玉璞。 白玉京陆掌教的分身之一,李子树下白骨真人。 如今已是青冥天下最新十人的候补之一。 这篇道诀,正是白骨真人的修道根本所在,陆沉所谓的“不死方”,确实是再名副其实不过了。 因为合欢山两尊府君迟迟没有露面,参与嫁女招亲宴的各路客人,都察觉到了一丝苗头。 只说那处花厅,百花湖暑月府的贵客,就没来由炸窝一般。 合欢山的大小姐,和四小姐赵胭,好像正在那边安抚那位湖君张响道。 虞阵将单独一间屋子的秦傕,还有隔壁的符气,一并喊出,径直往粉丸府外走去。 坠鸢山那位已经喝到微醺的山神娘娘和乌藤山李梃,好像得了两尊府君密旨,说至多一刻钟,今夜酒宴就会正式开席,保证不会让诸位贵客久等。 来到府外,虞阵抱拳低头,赔罪不已,苦涩道:“府上出了点状况,需要关起门来做事情。秦叔叔,燕兄,让你们见笑了。” 秦傕是书简湖本土修士出身,对此是司空见惯了,问都不问,甚至懒得抱拳告辞,二话不说,径直御风走了。 符气到底是身世清白的豪阀子弟,虽说外出历练也有数年光阴,可这等阵仗还是头一遭遇见,轻声道:“你们已经跟金阙派和天曹郡张氏撕破脸了?若果真如此,以这些山上仙府、修士世族的行事风格,定然早有准备,今夜粉丸府内道贺客人当中,说不定就有他们的内应。” 虞阵总不能将父亲的那桩谋划泄露出去,只得搬出一个在家族祠堂内就想好的借口,“上山氤氲府那边的宝库,有一件我父亲很看重的镇宅之宝,就在刚才,莫名其妙失窃了,父亲震怒不已,已经传下一道密令,需要马上封山,关起来门搜查所有人,不管是谁,只许进不许出。今夜来山上道贺的那帮货色,你也清楚,就没有省油的灯,都是些桀骜不驯的亡命之徒,等会儿很容易闹起来,说不得就要见血。” 符气询问道:“真不需要我留下来帮忙?” 在附近数国境内,如山上两尊府君、还有程虔、张筇的金丹境,就是顶天了,那他这个龙门境,不说力挽狂澜,只说略尽绵薄之力,想来还是不难。 虞阵摇摇头,眼神诚挚道:“符气,听句劝,你别掺和。事情确实比较大,总之你我回头找机会再叙。” 符气点点头,“我打算走一趟书简湖,黄鹂岛仲肃与我家老祖关系不错,要找我,就直接飞剑传信黄鹂岛。” 丰乐镇,戚颂找到了张雨脚和金缕,老人也没有废话,与少年少女密语一句,直接让他们跟上自己离开小镇。 因为戚颂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尚未能够覆地远游,老人就只是在夜幕中长掠。 少年御剑,离地丈余而已,少女在一旁贴地御风。 金缕打趣道:“戚爷爷,你好酒如命,怎么不登山参加喜宴?你要是去了,我和张雨脚就可以跟着上山了,” 天曹郡张氏的首席客卿戚颂,是个极负盛名的老顽童,很有晚辈缘,老人此刻笑道:“酒是烧身硝焰,色为割肉钢刀。要是我到了山上,一个把持不住,喝得稀里糊涂,再被那位三姑娘一眼相中,赵浮阳和虞醇脂,非要认我当女婿,又喝酒又是入洞房的,吃不消啊。” 金缕呸了一声。 老人调笑道:“金丫头,虞游移看不上我这个糟老头,当然不奇怪,可要说看不上雨脚这种风度翩翩的惨绿少年,才算怪事吧,你便开心了?” 张雨脚好奇问道:“戚爷爷,前边小镇那个动静,可有说法?” 戚颂拍着肚子,摇摇头,“有说法,不能说。等到以后有机会,你小子请我喝顿好酒,再看心情。” 先前裴宗师提醒过一句,不要泄露她的行踪。戚颂可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老人脚尖挑起几颗石子,一挥袖子,纷纷激射向空中,身形拔地而起,踩在数颗石子上边,如拾阶而上。 戚颂看似身材臃肿,提起一口纯粹真气,此刻实则轻若羽毛,被最后一颗石子托起,冉冉飞升状。 在最高处,身形暂停悬空,老人居高眺望,被他发现了弟子吕默的踪迹,正带着一个黝黑少女赶夜路。 戚颂飘然落地,大笑一声,“跟我走,谁慢了谁请喝酒。” 身穿一身夜行衣的虞游移,身形鬼魅,在山林间兔起鹘落,快若一缕青烟,来到山脚小镇。 她站在一处屋顶,将一只鲜血浸透的绸缎包裹丢在一处陋巷小院内,“这颗脑袋,是观军容副使顾奉脖子上边的,至于乌藤祠庙那边的山神李梃,不管与顾奉,都活不到今夜,也算我父亲和合欢山,给你们有了个交待,莫要再继续纠缠下去了,柳姑娘,你和刘铁他们,务必在半炷香之内,赶紧离开小镇,走得晚了,后果自负。将来哪怕是陪都洛京那边追责起来,我们也问心无愧。” 不像以往,在小镇内外遇到撑伞的无头女鬼,虞游移总会像个调戏良家的登徒子,非要纠缠着“柳姑娘”聊几句,今夜行事,却是毫不拖泥带水,把话带到,说完她便身形矫健,重返山中。 周楸喊来刘铁,刘铁沉声问道:“怎么说?要不要留在这边,等他们三人下山?” 周楸笑道:“哪里需要我们担忧他们的处境,去泼墨峰那边等消息好了。” 粉丸府内,陈平安突然问道:“赵浮阳以后的成就有多高?” 陆沉笑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得两说。” 陈平安说道:“假设被赵浮阳做成了这件事?” “明天的新元婴,将来有希望跻身玉璞,就是难度不小,会在桐叶洲那边磕磕碰碰。” 陆沉抬起手,掐指一算,沉吟片刻,“如果未能得逞,在今夜功亏一篑,炼山不成反而丢掉这份道本,赵浮阳明天就要从金丹境瓶颈跌境为龙门境了,至于将来嘛,得是仙人境起步了。” 除了白茅听不见对话内容,裴钱都能听清楚师父跟陆沉的聊天。 陈平安说道:“陆掌教是不是少说了一种或者两种情况。” 陆沉点 头笑道:“若是赵浮阳能够待在这边,上下两山皆原封不动,他与青杏国柳氏井水不犯河水,迟早会被顾璨打死,自然是万事皆休的下场了。或者说赵浮阳能够顺利跻身元婴,又使出金阙派一脉秘传的‘担山’神通,最终离开这处是非之地,万一,贫道只是说万一,他可以成为有朝一日数量众多的人间真龙之一,并且赵浮阳还有望以盘山一脉的魁首身份,占据陆地气运,与很能打的那么一小撮飞升修士,在山巅并肩而立。” “只说在当下这一刻,赵浮阳就有四条路可走。” “但是赵浮阳到底会走哪条路,最终成就高低,大道前程,好像又取决于我们俩在这张饭桌上,怎么聊。” “就像这张桌子,有你我,有裴钱,如今又有了楔子岭鬼物白茅。若是贫道愿意,还可以拉上虞管事,那个端酒送菜的婢女。” 陈平安问道:“路过浩然,先为白茅传授一篇不死方,再收个飞升境资质的不记名徒孙,陆掌教都是顺手为之?” 听得出来,赵浮阳想要走到山巅,有个先决条件,他得跟着陆沉这位隔了许多个辈分的祖师爷,一起去往山运厚重的青冥天下。 陆沉反问道:“看史书,那么多出身贫寒的开国君主身边,在那龙兴之地,一县之内,至多是一郡之地,怎就有那么多的非公即侯的厉害人物?看遍数座天下,在山上,类似宝瓶洲骊珠洞天,青神王朝的五陵少年窟,拢共才几个?” 陆沉将手中筷子放饭碗上边一放,如悬空架起一座桥梁,自问自答道:“世路歧途乱如麻,大道能有几条?跟对人,走对路,就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走错路了,任你是心比天高的英雄豪杰,也要抑郁潦倒不得志。兴许偶有例外,终究只是例外。话说回来,光有一条平步青云的宽阔道路,没有恒心,脚力不济,当然也难走远。” “陈平安,你猜错了,赵浮阳想要成就最高,就不能被谁牵着鼻子走,也不能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这就是他的第五条道路。” “别忘了,为何会有人说山上没有上五境的纯粹野修。同时更别忘了,白帝城郑居中虽有师承,但是真正意义上,他也是山泽野修,他才是纯粹野修。” 陆沉拿起一根筷子,“独木难支。即便上了桌子,用手扒拉饭菜,总不像话,是会被旁人打手,长辈训斥,或是赶下桌去的。” 陆沉再拿起一根筷子,“相辅相成,就能夹菜吃饭了,至于能吃多少,各凭坐在饭桌旁边之人的胃口和肚量。” “一双筷子,可以是泥瓶巷的陈平安跟杏花巷的马苦玄,或是刘羡阳跟陈平安,也可以是顾璨跟宋集薪,宋集薪与赵繇,李槐与胡沣,胡沣跟董水井,等等,诸如此类,以此类推,既可以是一张饭桌,也可以是一张赌输就撤掉椅凳的赌桌,还可以是一张香火袅袅的供桌。” 金阙派祖山,清静峰,金仙庵。 当代峰主是一位老妪模样的金丹修士,领着一众嫡传,站在一处崖外白云如海的凉亭附近,联袂恭迎“上宗”仙师的大驾光临。 金阙派的开山祖师,她在兵解离世之前,曾经为诸峰嫡传弟子,留下一道法旨,或者说是她的遗愿,她希望有朝一日,金阙派子弟,能够日积月累,累积功德,帮助她在白霜王朝的那座灵飞观,恢复谱牒身份,重新录名。仅此而已。与此同时,她也下了一道死命令,即便是自家门派处于生死存亡之际,也绝对不可叨扰灵飞观内她那位师尊的清修,谁敢有违此律,就是欺师灭祖。 所以即便是在那场战事当中,金阙派诸峰修士,始终恪守祖训,没有主动与灵飞观联络。 哪怕灵飞观老观主,仙君曹溶横空出世,在老龙城一役立下不朽功业,金阙派,尤其是金仙庵一脉嫡传修士,再激动万分,也只能将这个秘密藏在内心深处。 故而当灵飞观,如今的灵飞宫,那边竟然主动书信一封至金仙庵,说宫主会来此做客,所有金仙庵嫡传弟子,为之狂喜。 明月夜中,一位年轻女冠缩地山河,率先现身崖畔,随后有一位稚童模样的白发修士,手捧拂尘,背桃木剑,站在女冠身边。 道门有仙真,可返老还童,白发长婴儿。 之后天边雷声阵阵,有一位披头散发的年轻男子风驰电掣而至,沿途座座云海如被剑斩开,他落在白发童子身旁。 他想要伸手摸一摸那“稚童”的脑袋,蓦然剑光一闪,青年只得缩回手。 金仙庵老妪情难自禁,眼眶红润,打了个稽首,颤声道:“清静峰金仙庵诸弟子,拜见灵飞宫湘君祖师。” 其实老妪不是不清楚其余两位的身份,而是她必须将这位道号“洞庭”的上宗湘君祖师,单独摘出来对其敬称。 如此一来,就等于她代替下山金阙派,对上宗灵飞宫的一种礼敬。确切说来,是为自家开山祖师与那灵飞观,行了个稽首礼。 湘君淡然道:“不必多礼,刑紫,除了你留下,其余都各自修行去。” 老妪一挥袖子,“你们都退下。” 湘君率先走在崖畔一条青石板路上,名为刑紫的老妪这才赶忙与那“稚童”和青年补上稽首礼,“金仙庵刑紫,见过韦真人,温宗师。” 这个好像从无道号的韦真人,是昔年灵飞观的掌律道士,如今由道观升为道宫,反而卸任掌律了。 但是没有谁会觉得这个“小道童”是被贬谪了,原因再简单不过,他是上任观主曹溶的关门弟子。 无论是山上仙府,还是山下门派,似乎历来只有收错的开山大弟子,从无犯错的关门弟子。 至于那位“温宗师”,名为温仔细,山上绰号“温郎”,不到四十岁,就已经是一位远游境武夫,关键他还是一位道门金丹地仙。 更是个风流浪荡子。 湘君是刚刚从一个小门派那边赶来金阙派,与董水井分开没多久。 韦师弟方才还在青杏国京城,至于师侄温仔细,不出意外,是从某个脂粉窝里脱身。 金阙派的垂青峰那边,有一处名胜,是条倒流瀑。 湘君停下脚步,望向那条飞溅如雪有雷鸣声的瀑布,说道:“师尊下山远游之前,曾传下密旨,准许她恢复灵飞观谱牒身份。还说你们金仙庵一脉,可以脱离金阙派,与灵飞观认祖归宗,当然不强求,清静峰修士去留都随意。至于金仙庵之外的金阙派诸峰就算了,估计他们也不甘心,我们就省得自作多情了。” 老妪泣不成声,面朝南方,伏地而拜,三拜九叩,与那位老祖宗曹天君磕头致谢。 湘君将她搀扶起身,“如果程虔拦阻,我可以让韦师弟和温仔细留在清静峰这边。” 老妪起身后,多次掩面而泣。 青年笑道:“你们听说了吗,桐叶洲今年开春后,出了好些大事。” 韦真人嗤笑一声。 除了做惯买卖的老龙城几个大姓家族,宝瓶洲这边,如今几乎都不爱打听桐叶洲的山水人事。 风水轮流转,昔年桐叶洲山上修士,也是这般看待北边邻居宝瓶洲的。 湘君点头道:“是大事。” 韦真人这才提起一点兴趣,“怎么说?” 温仔细抬起双手,抖动手腕,微笑道:“第一件大事,是在大渊袁氏王朝的最南边,出现了一个名为青萍剑宗的崭新宗门,事先没有透露出半点风声。这青萍剑宗,是那宝瓶洲落魄山的下宗,首任宗主名为崔东山,是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陌生角色,此人唯一一次公开现身,是咱们那位年轻隐官与他的好友刘羡阳,一起问剑正阳山,期间崔东山有过露面,按照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算是陈平安的学生。” 境界高低,是个谜。 湘君笑道:“对落魄山陈先生和青萍剑宗的一宗之主,你都放尊重点。” 照理说,担任首任下宗宗主,得是玉璞境。之后的继任者,反而对境界没有要求,只要宗门内有玉璞境谱牒修士坐镇山头即可。 况且青萍剑宗还是一座极其罕见的剑道宗门,是桐叶洲破天荒的事情了,崔东山若真是一位玉璞境剑仙,在那战事惨烈至极的宝瓶洲,又岂会毫无建树,不曾立下寸功?就像那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化名“郑钱”的裴钱,她不单单是在中部大渎战场,大放异彩,早先在金甲洲中部到北方的几处战场,就已经名声鹊起。 所以这个崔东山,到底是一位玉璞境,还是元婴境剑仙,众说纷纭。毕竟以陈平安的文脉身份和他在避暑行宫那边攒下的战功,文庙就算为青萍剑宗破例,允许一位非上五境修士担任宗主,实属正常,反正在这几年内,几个浩然新宗门,都是如此,不算孤例。 温仔细笑道:“可惜当年祖师不许我下山,没能去大骊陪都,不然就可以与那个裴钱切磋切磋了。” 韦真人冷笑道:“觉得跟裴钱只有一境之差,就有的打了?那你怎么不干脆找她的师父,找那位陈隐官的麻烦?” 这个师侄,不否认是个习武天才,每逢下山游玩,喜欢与人压境问拳,最喜欢故意低人一境,再问拳胜之。 温仔细哈哈笑道:“陈平安比我年长小十岁呢,我要是早投胎十年,如今不说止境武夫,怎么也该有个山巅境瓶颈了。” 湘君说道:“裴钱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空皮囊武夫,她当年的七境和八境,只会比你更扎实。” 温仔细眯眼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第二件事,跟玉圭宗有关,宗主韦滢远赴蛮荒,九弈峰新任峰主,是个名为邱植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已经是一位龙门境剑修。 再就是太平山那边,女冠黄庭,从五彩天下重返桐叶洲,出现了浩然历史上极为罕见的一人一宗门。 由于她返回家乡第一件事,就是问剑小龙湫,故而黄庭已经是毋庸置疑的玉璞境剑仙。 不愧是堪称桐叶洲福缘第一人的黄庭,好像破个境,就跟女子换身衣裳一样轻松。 更不愧是昔年能够与那“姜贼”齐名的女修。 而那小龙湫,出现了惊世骇俗的动荡,两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元婴境修士,不知犯下什么过错,被来自中土大龙湫的龙髯仙君,亲手拘押回宗门,没过多久,司徒梦鲸便亲自担任下山小龙湫的山主。这就像往池塘里边砸入一颗巨石,掀起惊涛骇浪,不等为之侧目的旁观者恢复平静心情,就又直接来了一座“飞来峰”,直接将小水塘给填平了。 在这之后,就是小龙湫对外宣称封山一甲子。 蒲山云草堂,黄衣芸好像刚刚跻身武夫十境归真一层。 大伏书院,老蛟程龙舟,大骊王朝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不过林鹿书院却并非七十二书院之一,这是文庙历史上第一位妖族出身的儒生,担任书院山长。 北俱芦洲鱼凫书院山长周密,也是历史上第一位没有大过失却被罚去功德林的山长,最终转为担任桐叶洲五溪书院山长。 此外那个极负盛名的君子温煜,出任天目书院副山长。 在外人看来,正副山长皆是外乡人氏的桐叶洲三座书院之间,可不是一般的暗流涌动。 温仔细虽然好奇那个叶芸芸,到底是怎么个倾国倾城的姿色,却也没不知天高地厚到想要去桐叶洲,找她问拳。 怎么都得等个十几二十年了,无妨,他与那黄衣芸,双方都是一样的修行之路,修道岁月悠悠长,不急于一时。 温仔细嘀咕道:“这个周海镜,怎么如此难找,她在大骊京城说不见就不见了,总不能是被谁金屋藏娇了吧?” 那个裴钱,毕竟是宝瓶洲四大武学宗师排第二的,仅次于那个据说曾经步入十一境门槛内的宋长镜,那么名次垫底的周海镜,同样是女子宗师,就是温仔细想要问拳的绝佳对象了,山巅境,还是个漂亮女子,提着灯笼都难找。为此温仔细专门去了趟大骊京城,结果明明没有离京的周海镜,愣是让温仔细找了个把月都没看到人影。 湘君没来由道心一震,抬手将一把碧绿幽幽的传信飞剑卷入袖内,以秘术打开飞剑禁制,心湖内随之响起师尊的嗓音。 “师尊有令,留下韦拂晓,带上温仔细,去合欢山。” 湘君起先没多想,只觉得有点别扭,她随即恍然大悟,师尊是在说他老人家的那位……师尊?! 而这位上五境女冠的师尊的师尊,此刻正在合欢山粉丸府的一处偏厅内,给数位婢女看手相呢。 正文 第一千二十章 目击而道存 陆沉一边帮人看相,一边以心声笑问道:“先前在天外,见着了师兄,关于那本《丹书真迹》的转赠一事,与师兄聊过了吧?如果谈妥了,我就可以免去捎话一事了。” 陈平安夹了一大筷子腌肉炖笋,点头道:“聊过了,下次我去桐叶洲,就送去太平山。” 那本《丹书真迹》,除了所载诸多符箓皆是正宗,崔东山还曾为先生泄露天机,其实书籍本身的书页,就是绝佳符纸。 此外李-希圣在书内的亲笔批注,一千两百多个文字,若是拿来“炼字”,足可支撑起一座祭祀供奉一千两百尊道教神祇的罗天大醮。不管是上宗落魄山,还是青萍剑宗,拿来当作一座护山大阵,绰绰有余,落在山巅修士眼中,不敢说如何惊世骇俗,至少当得起“不俗”二字。不过陈平安自有打算,下次太平山正式举办庆典,准备将这本道书和护山大阵作为贺礼,赠送给黄庭,好事成双,也算还上了当年老天君赠送太平山剑阵图纸的一份人情。 毕竟桐叶洲太平山的香火法统,便是出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一脉。 陆沉转头问道:“裴姑娘,与你问个事,那两个孩子,目前有没有跟贫道的师兄明确师承?” 先前裴钱只说李-希圣要将他们带在身边修行,他们是维持旧道统,还是更换师承法脉,就很有讲究了。 桐叶洲南方的素霓山,谱牒修士苗稼和何洲,一个刚刚跻身洞府境,成了描眉客,一个才是四境剑修,单凭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就能困住钟魁一行人片刻,这要是传出去,估计都没人敢信,钟魁是谁?只说裴钱,止境武夫!何况还有一个从飞升境跌境没多久的鬼仙庾谨。当然陆沉无比确定,困住他们不假,那俩修士若真有歹意,起了杀心,然后付诸行动,只说裴钱一身止境拳意,犹如神明庇护,以那两修士的孱弱体魄,带着一身杀意靠近裴钱,肯定近身即死。 不管怎么说,这对小门派出身的师姐弟,都是好造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应了那句老话,法是有缘终到手,病当不死定逢医。 李-希圣身边,还跟着一个名为崔赐的“瓷人”书童,后者正因为少年已知愁,反而不那么愁了。 裴钱停下筷子,摇头道:“他们好像并没有与李先生正式拜师入道,最少暂时是如此,至于有无长远打算,我就不清楚了。” 陆沉笑着点头,“谢过裴姑娘。” 裴钱说道:“陆掌教客气了,前辈与我家先生是老熟人,任何疑问,晚辈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沉悻悻然而笑。裴钱越是这么讲规矩懂礼数,陆掌教就越是心虚犯怵。 老熟人,这个说法比较巧妙,刘羡阳、董水井他们是你师父的老熟人,杏花巷马苦玄这种,不还是陈平安的老熟人? 只因为目前陆沉手上有一份名单,上边的名字,都是未来可能会跟随陈平安一起做客白玉京的修士。 光是落魄山,就有崔东山,妖族真名“鼅鼄”的小陌先生,有较大希望合道十四境的白景,那个来自岁除宫、曾是吴霜降道侣的化外天魔,已经跻身仙人境的剑修米裕……朋友里边,还有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太徽剑宗的齐景龙等……如果再加上裴钱的话,天下事,有了“楔子”便有正文,有了裴钱,意味着纯粹武夫这一块,数量也会跟着多起来。而每一位有资格跟随陈平安问道白玉京的武夫,九境根本不够看,不得是止境起步? 在陆沉看来,不谈武道最终成就高低,只说习武资质好坏,青冥天下的鸦山林江仙,闰月峰辛苦,还有这边的曹慈,裴钱,是第一线的,不足一手之数。 此外陈平安,青山王朝女子国师白藕这拨宗师,其实都要比他们几个差一点。 陈平安只当没察觉到裴钱与陆沉之间的暗流涌动,问道:“青冥天下那边,类似合欢山,多不多?” 陆沉点头道:“茫茫多,数量远胜浩然,蛇蛟盘山一道,在青冥天下还是比较常见的修道路途,走水反而稀少。” 要说类似坠鸢山和乌藤山这般的“道侣山”,陈平安第一次见着,还是在北俱芦洲的游历途中,在渡船上,曾经路过金光峰和月华山,前者栖息着一群极难被练气士捕获的金背雁,后者有巨蛙盘踞,据说金背雁和鸣鼓蛙的两位“老祖宗”,福缘深厚,这些年就跟随李-希圣修行。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大骊十二地支当中,有女鬼名为改艳,就是京城那座仙家客栈的幕后掌柜,她也是被称为描眉客的山上画师,可算苗稼的山上前辈。” 陆沉闻弦知雅意,说道:“回头贫道就与师兄说一声,让苗稼这个不记名弟子,有机会走一趟大骊京城。” 如今的儒生李-希圣,毕竟还不是曾经的白玉京大掌教,当下虽然可以传授苗稼一些炉火纯青的精粹道法,只是这描眉一道,想必李-希圣就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了。而那女鬼改艳,即便当下境界不高,却是绣虎当年集一国之力栽培出来的“画师”,定然眼界不低,她手边很是有几本高妙道书的。 现在陆沉很好奇和期待一事,将来掌教师兄重返白玉京之时,身边会有几个类似金风玉露、苗稼何洲的不记名弟子? 粉丸府这边,只是在酒水里动了手脚,饭菜倒是没有问题,再就是在裴钱的视野中,各座宴会厅都飘荡着丝丝缕缕的粉色线条,有一群渺小如细蠓的飞雀,不知是何种异物,它们身躯虚幻,肆意出入客人的面目七窍,速度极快,拖拽出一条条纤细的繁密丝线,如织布一般,只说裴钱身边的白茅,整颗脑袋,此刻就像被包裹成了一只粽子。 裴钱便询问师父这是何物,不说白茅这样的鬼物,还有琵琶夫人这样的精怪练气士,竟然连一些淫祠神灵都能蒙骗过去。陈平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是学究天人的陆掌教帮忙解惑,才算水落石出。 原来这是一种如今不常见的老手艺了,属于偏门术法,先以仙家手法酿醋,在坛子外张贴“酉”字,不可是吉庆的白底红字,必须是黑纸白字,再经过一系列需要熬日子的秘法流程,开坛就可以生出一种名为“醯鸡”的醋虫子,拿这种醋炒菜,可以让长久食用者“打翻醋坛子”,可这还只是第一道手续,之后再将这种状若蠓类的飞虫,浸入墨汁,随后取春梦蛛所吐“情丝”一两,于五月五日炼为墨锭,铭刻“春游”二字,再取市井一双痴男怨女,他们与某某祠庙神灵订立“海誓山盟”的契约书一封,抹掉文字,只取纸张,研“春游”墨,书写满篇“莺”字,烧纸成灰,放入一碗水中,再让身陷情网的某闺怨女子服用此符水,此女子便会于某夜春梦中,她自己浑然不觉,却会蓦然张嘴,吐出一只只啄梦为食的幻化春莺,别名“纺织娘”。 最终将此莺加以驯化,它们就可以为主人编织出一张情网了,再加上酒是色媒,别有奇效,莺飞迅捷,仿若织布机上的飞梭,倏忽往来,织布不停,最终撑起一顶瘴气隐蔽、春光旖旎的粉红帐,所以道行高一点的狐魅之属,历来都喜欢玩弄这一套把戏。至于是拿来当做春宵一刻的助兴之举,还是用来作为采阳补阴的害人手段,就看狐仙的用心了。 世间练气士,尤其是山泽野修,一年到头都在山水间和市井坊间奔波忙碌,自有其忙碌的理由,光是搜集千奇百怪的物资一事,反复研习各类旁门术法,就足够让必须事事亲力亲为的散修,不由得感叹一句“学无止境”了。 要破这种迷魂阵,一般的山水破障符反而用处不大,说简单也简单,深陷其中的修士,只需点燃艾草、松枝即可。 可问题在于一般修士谁会吃饱了撑着,随身携几一带艾草、几根松枝。 陈平安说道:“这虞醇脂,是在打造一顶风流帐?难道她还是那种修行彩炼术的艳尸?” 艳尸与那擅长杀人剥皮炼为符纸的缝衣人,还有渡师,瘟神和鸩仙等,都是浩然天下评选出来的十种邪魔外道之一,这些修士的行踪一经发现,下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各洲儒家书院肯定会派遣君子贤人参与搜寻,历史上最夸张的一次,是一个流霞洲的山下王朝,有一位鸩仙隐蔽身份担任国师,联手过客,秘密培养出两位瘟神,分别用候鸟和江河游鱼传播瘟疫,将周边六国在短短半月之内变成一大片无活人之地,饿殍遍野,鬼物横行,聚拢起了将近百万阴兵肆意犯禁,一位书院山长也被鸩仙秘密袭杀,最后是文庙那边联手天隅洞天和老剑仙周神芝,才将这位鸩仙斩杀,不过亦有小道消息,说这位差点凭此跻身飞升境的仙人邪修其实并未死绝,而是以鬼仙姿态,余下大部分魂魄,逃遁去往了黄泉路上,另起炉灶,希冀着哪天杀回阳间,重见天日。 陆沉晃动筷子,“不至于,这头地仙狐仙,只是学了点彩炼术的皮毛,估计修行路上,机缘巧合,路边捡了本旁门道书,苦于没有明师指点,就给她修成歪门邪道的术法了。虞醇脂若是正儿八经的艳尸,先前那个腹鼓如蛙的老匹夫,金身境武夫对吧,敢在镇上晃荡,早就被虞醇脂掳来此地,每天下了床,就得蹲在墙根底下嗮太阳,身子骨稍微差点,就变成人干了,见不着我们。” 反正这间宴客厅就没几个是有屁股的,就连虞管事都跑去别处敬酒了,便有两位闲来无事的婢女,被那个年轻道士勾搭落座。 陆沉帮着搬来椅子坐在身边的两位美人,看过了她们的面相,说了些类似鼻梁如竹节者为何不宜修行雷法的山上内幕,把她们唬得一愣一愣,就开始转去帮忙看手相,她们约莫是粉丸府虞醇脂比较器重的婢女,故而都赐姓姓虞了,一体态丰腴,泥金绣凤的薄罗衫子,腰肢却是细得过分了。一清瘦婀娜,翠绿衣裙。 陆沉此刻一手握住那丰腴美人的纤纤玉手,帮着她数了数指甲盖的白月牙数量,再让她掌心朝地,五指上翘,年轻道士瞧了眼女子的手背弧度,道士点点头,也不言语,只是让她握拳,低头观看她掌纹攒簇而成的“土”字,道士抬起头,先恭喜这位姐姐可以修行拜月一道的术法,再与她说了于何地何时接引月魄的日期、时辰讲究……道士说得唾沫四溅,一只纤纤玉手始终被道士握在手中的那位美人,看似秋波流转,实则听得敷衍,只当发闷无聊时听人说书了。 裴钱转头看了眼师父。 陈平安已经吃饱,从果盘里拿起一颗桂圆干,密语道:“听着不靠谱,其实每一句都是真话。” 就像蒋去,如果不是陈平安会符箓,那么蒋去即便在落魄山得以修行,处境就会变得跟宫柳岛郭淳熙差不多,好像资质极差。 天底下实在有太多类似“不曾登上落魄山修行符箓的蒋去”了,这个虞夷犹便是如此,明明有修行拜月一道的命,却无此运。 白茅笑着介绍道:“这是霞露岭的龙眼晒干制成,小郑,尝尝看,药书上说,此物是集中神品,老少咸宜,能补心明目的。你想啊,一种水果,能够命名为‘龙眼’,岂会没点本钱。” 裴钱与白府主道了一声谢,捻起一颗桂圆干。 年轻道士闻言连忙抓了两颗龙眼放入嘴中,含糊不清道:“夷犹姐姐,容与妹妹,贫道觉得你们今夜过后,时辰与八字相契,不出意料,当有鸿运临头。” 她们姓虞,又是各有风韵的美人,便与虞美人这个本是教坊曲的词牌名,十分应景了。 虞夷犹面带淡淡愁思,咬了咬嘴唇,低声道:“陆仙长,山上不都说自古仙缘,没福难图,强求无济于事,苦求无结果哩。” 那翠衣女子冷笑道:“你这道士,明明看的是手相,怎么又扯上八字了?我们与你说八字了吗?胡说八道,露馅了吧?” 丰腴美人帮忙打圆场,“总好过那些故作悚人言语,说些印堂发黑、会有血光之灾的话,再暗示给钱好破财消的骗钱路数。” “靠着花钱来消灾解厄一道,不可全信,也不可全然不信。” 年轻道士咳嗽一声,“这里边是有讲究的,得用正门来路的钱财,方可挡灾避难,钱能通神,需知此钱涉及阴德福报,铜钱也好,银子也罢,都只是为幽明殊途架起一道桥梁罢了,如那桌台上边的香火,青烟袅袅,便是一条人间最小的飞升路了,直达天听,心诚则灵,所以才可以将罪业一笔勾销。可要说拿那些来路不正的偏门钱挡灾,自然就是火上浇油了,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否则做了坏事,尤其是那些恶贯满盈之徒,位高权重,伐冰之家反蓄牛羊,然后多走几步路,去寺庙道观里边烧几炷香,就没事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取巧轻松的好事嘛。如黑纸白字,善恶分明,除非……贴黄。” 虞容与的脾气,显然比虞夷犹差多了,一点面子都不给这个算命道士,嗤笑一声:“说得更玄乎了不是,谁来辨别正道钱和偏门财?练气士吗?不是唯有各地城隍爷和一国五岳山君府么?” 一下子就冷场了。 年轻道士先前心思都用在了丰腴美人的身上,这会儿总算开始亡羊补牢,“容与妹妹,真是有个好名字,淑履多福,闲暇自行,贫道一看你的面相,就是个有晚福的,若是在山下,嫁给读书人,相夫教子,捞个玉箸篆、用抹金轴的诰命夫人,有何难。” 虞容与呸了一声,就被丰腴美人悄悄拧了一下胳膊,提醒她别这么没大没小的,亏得虞管事暂时不在这里,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照理说,即便是这座偏厅的客人,属于今夜招亲嫁女宴席上,地位最低的那拨,没有之一,白茅在此,属于矮个子里边拔将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使得楔子岭白府主在这里都算头等贵客了,可年轻道士与背剑少年,还有那个雀斑女子,最晚进入偏厅落座的他们仨,再身份卑微,也是粉丸府的客人,虞容与不该如此放肆,可那个年轻道士的言行举止,就是欠骂啊。 否则这位翠衣婢女,在那草鞋少年和扎丸子发髻的女子那边,不还是规规矩矩,待客有礼的。 就只是这位一看就是风餐露宿惯了的陆道长,委实是不像个正经人,自己讨骂了。 白茅小有意外,笑道:“不曾想陆道长还晓得公门里边的贴黄和诰命体制两事?” 白茅生前当官不大,只是一县父母官而已,又是流外官出身,所以根本没机会用上贴黄这种官场程式。 “偶然听说,偶然听说。” 年轻道士开始与出手阔绰的白府主套近乎,“白老哥,为何将府邸开辟在蝎子邻,莫非是蝎子很多的缘故?府上有无可以入药的干蝎,小道与老哥做笔买卖,帮贵府往外售卖,贫道就只是赚个差价,山市一斤可以卖好几两银子呢。” 白茅没好气道:“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不是陆道长你认为的蛇蝎之蝎。” 道士毫无窘态,问道:“不是读成契子岭?楔这个字,不与契同音吗?” 白茅抿了一口酒,语重心长道:“陆道长,修行之人,不要总是忙着修道成仙,闲暇时还是要多读书。” 道士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裴钱看着别处宴客厅内,合欢山的两位山神和诸多两府侍女,始终劝酒殷勤,不少野修都喝了个熏熏醉,开始毛手毛脚起来。 她皱眉问道:“师父,宴会已经拖延颇久了,都快有小半个时辰了吧,赵浮阳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陈平安瞥了眼那个如今化名宫花的山神娘娘,说道:“他已经在闭关了,只需耐心等待这些淫祠神灵都着了道,鬼迷心窍,虞醇脂才会真正打开粉红帐,一瞬间就可以决定生死,免得出现几条大的漏网之鱼,尤其不可以出现类似淫祠神灵明知逃脱不得,一发狠,干脆自毁金身的意外情况。而且白茅他们饮酒越多,感知光阴流逝的速度就会跟着迟钝起来,这就像凡俗夫子入睡后,除了做梦,几乎是察觉不到光阴流转的。” 陆沉笑问道:“白府主,夷犹姐姐容与妹妹,你们晓不晓得山脚那棵大树的名称?” 虞夷犹只说不知。粉丸府规矩重,等级森严,平时不许她们问东问西,背地里嚼舌头。 白茅摇摇头,“请陆道长帮忙解惑。” 陆沉笑道:“古语有云,萱草忘忧解愁,合欢蠲怒忘忿。只因为传言凡见此花开者,不管是暴跳如雷者,还是幽愤欲绝者,无不转怒成欢,破涕为笑。” “每年五月五,端午前后,合欢树的花期就到了,若是在山上俯瞰山脚,花开满树,如撑红伞。” “山脚那棵便是合欢了,与梧桐树类似,树高冠阔,花叶繁密,且寓意美好,故而是很好的庭荫树和行道树。此树能够生长在干旱贫瘠之地,只是不耐酷暑烈日,长久曝晒,容易蜕皮,同时怕水涝。” 听到这里,虞容与讥笑一声,“道长就别卖弄学问了,是不是合欢树,不好说,反正每年端午,此树从不开花,是谁都清楚的事实。” 丰腴美人看着虞容与,小妮子今儿好像吃枪药了,跟那年轻道长言语总是针尖对麦芒,虞夷犹便忍俊不禁,私底下姐妹俩开玩笑,容与总会说一句,若是相貌英俊的男人,就是言语风趣,丑的,就是耍流氓。 虞夷犹看了眼头戴鱼尾道冠的外乡道士,也不丑啊。 年轻道士没来由叹息一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如果不是陈平安今夜现身此地,那么不管落魄山的年轻隐官,是否答应青杏国的那场观礼,今夜山中客人,都是砧板肉。 皆是无论秉性善恶、各自修行皆不易、最终却沦为赵浮阳一粒粒盘中餐的果腹食物。 当然,其中有很多该死的,就一定也会有不少枉死的。后者如楔子岭白茅,以及此刻就坐在陆沉身边的两位粉丸府婢女。 陈平安忍不住聚音成线,与陆沉问道:“这棵合欢树,是介于虚实间的显化之物?” 原本以为此树只是赵浮阳的障眼法,用来遮蔽额头已生虬角异象的山水禁制。 可如果按照陆沉这个说法的言下之意,这棵合欢树的生长特征,与山蟒出身的赵浮阳,盘山化蛟一道,双方是大道相契的征兆,就是山上所谓的得道气象了,说是一种祥瑞景象,都不过分。 这等“仙迹”,搁在一位金丹修士身上,比较罕见。 陆沉以心声笑道:“先前贫道说赵浮阳脚下有五条路可走,岂是胡乱编撰的,赵府主作为蛟龙后裔的血统,修道的资质根骨,都摆在那边呢。” 白茅疑惑道:“陆道长,你先前说什么怒来着?” “ 白老哥你这个不耻上问的好习惯,务必保持!” 年轻道士倒了一点酒水在手掌心,再以手指沾酒如蘸墨,在桌上写了个“蠲”字,笑道:“宜弘大务,蠲略细微。” 就在这一刻,丰乐镇各地残破墙壁缝隙中和道路附近,还有坠鸢、乌藤两山中,几乎同时出现了一种长虫,身似细笔管,状如蜈蚣,节节有横纹如金线,它们密密麻麻,浩浩荡荡,涌向山门口那棵合欢树。树上垂挂的红纸条,如水熔化,拉伸出一条条鲜红长线,垂落在地。 山门口那个账房先生见状,惊骇万分,赶忙爬上桌子,落难至此的寒酸文士强自镇定,心中默念圣贤语句,用以壮胆。 其中序文有先贤一语,不比整篇诗歌那么脍炙人口,却同样极有气魄,所谓“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 山上酒桌这边,陆沉微笑道:“蠲也是一种虫名,马陆是也,老百姓俗称地蜈蚣,百节虫。群居,食腐,蜷缩则如刀环,夏月喜欢登树嘶鸣。相信白府主那边的楔子岭,石堆草丛内,此物是极其常见了。” 白茅点头道:“很常见,书上有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说法,就是指这种-马陆了。” 年轻道士委屈道:“所以贫道才会误会白府主的道场叫蝎子邻嘛,虫蛇出没。” 白茅却是自顾自感叹道:“如果没有记错,白玉京陆掌教的秋水篇,就有写到这种长虫,名‘蚿’。有一高妙语句,说那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陆掌教真是淳德全道的至人了,不愧是大言炎炎,大知闲闲,只是这么一句话,就能说清楚好多的大道理。” 翠衣女子斜眼那头戴芙蓉冠的国字脸道士,笑呵呵道:“都是道士,不知道谁这么小知间间,小言詹詹。会一点学问,就喜欢言词烦琐,喋喋不休。” 无比委屈,眼神幽怨道:“容与妹妹,你怎么好拿贫道跟陆沉相提并论呢。” 贫道就是啊。 裴钱扯了扯嘴角。 陈平安倒了一碗酒,递给陆掌教,既然这么会聊天,就多喝酒。 陆沉伸手挡酒,说道:“陈兄弟莫非忘记了,贫道不喝酒。” 陈平安说道:“你喝的。” “贫道刚打定主意,要戒酒几天。” “喝了酒才有心气和力气戒酒。” 在背剑少年与那年轻道士一个劝酒一个挡酒的时候,约莫是白茅提到了白玉京、道士又说出陆沉这个名字的缘故。 两位粉丸府婢女,听到这个称呼,亦是与白茅这般,心神往之。 她们只是出现片刻心绪的起伏而已,毕竟遥不可及,多想无益。 道家掌教者,何等德高如天,道法学问,深不见底。 只是隔着一座天下呢。 想那陆掌教,还不如想一想自家宝瓶洲的年轻隐官哩。 同样是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天大人物,可好歹还有点盼头和念想,毕竟山上不是有镜花水月吗? 氤氲、粉丸两座府上,好些如她们这般身份的女修,都在憧憬着落魄山何时开启镜花水月,各有各的眼馋,说有个眉心一粒红痣的白衣少年,俊美无双,也有说那个来自剑气长城的米大剑仙,面如冠玉,当然,她们最想要见一面“画中人”的,还是那位青衫仗剑、风神无匹的年轻隐官了。 便是身份尊贵如三小姐虞游移,与四姑娘赵胭,不也一样奇怪落魄山这样的大宗门,为何一场镜花水月都不办? 陆沉拗不过陈平安,只得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其实他们三个,喝不喝酒,即便牛饮到大醉酩酊,都是无所谓的,这个陈平安的根脚是一张符箓,裴钱就更不提了,虞醇脂这点伎俩,不够看。 既然开喝了,陆沉就不再拘束了,饭后喝酒,越喝越有。 年轻道士的敬酒词,别出一格,举起酒碗,撂下一句,“即便家乡各异,人鬼殊途,可毕竟日月同天,寄诸道子,共结善缘。” 陆沉一手端酒碗,手腕拧转,轻轻摇晃,低头凝视,碗内酒水泛起圈圈涟漪。 将来此拳姓甚,张耶?陈耶? ———— 山势迎人立,溪声战石喧。 这位富可敌国的天曹郡张氏老祖,须发皆白,身材魁梧,却是葛衣乌巾的庶民状貌,盘腿坐崖畔磐石上,水闹人闲。 老人双拳撑在膝盖上,举目眺望夜幕中的远景,流水孤村,新鬼旧坟,枯木寒鸦,如寡妇之夜哭,磷火点点,如羁人之寒起。 张筇视线微微上挑,望向那座好似眼中钉的合欢山,乌藤山粉丸府,想来此刻是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的场景了,对嫉恶如仇的老人来说,合欢山是眼中钉,可如果真要不去看,也能眼不见心不烦,其实上次张氏修士围剿合欢山,家族祠堂那边就不是没有异议,道理再简单不过,大多成员都觉得收益太小,风险太大,既然天曹郡张氏与合欢山无冤无仇,何必如此针锋相对,尤其不宜如此急功冒进,张筇却又无法用道理说服众人,只得搬出家主架子,一条道走到黑了。 事实证明天曹郡张氏老祖确实是“老眼昏花”了,一众修士竟是连山脚的永丰镇都没走到,就不得不无功而返,吃了这么个大亏,伤到了家族辛苦积攒数百年的元气,关键是毫无收获,若非家族内部比张筇低一两个辈分的,暂时没有地仙,老人恐怕就要将家主之位让贤了。 亏得身为下任家主人选的玄孙女张彩芹,与他这个太爷爷一条心,而作为首席客卿的老伙计戚颂,也与张筇是至交好友,再加上天曹郡张氏双喜临门,除了张彩芹,还有一位地仙资质的少年剑修张雨脚,这才使得张筇不至于晚节不保。 可对青杏国柳氏朝廷而言,这么一块地盘,就是实打实的肉中刺了,其余两国,也不乐意有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割据势力,白白占去千里山河,只是自古朝堂的庙算,除非雄主或是昏君不惜赌上国运的“一意孤行”,总是这般争吵不休,长久没个定论,只会推诿扯皮。 赵浮阳就是笃定柳氏皇帝无法说服其余两国君主精诚合作,一起攻伐合欢山。 所以张彩芹跟洪扬波的北游大骊之行,成功说服那个人参加柳氏太子的及冠礼庆典,就成了一个棋盘死局上边的一记天外飞仙。 张筇问道:“按照既定时辰,粉丸府里边,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开始招亲了?” 张彩芹说道:“如果准时,此次山神招亲嫁女,两刻钟前就该开始了。” 张筇从袖中摸出一油纸包麻香糕,朝她抬了抬,张彩芹笑着摇头,老人便自顾自大口嚼起来,至于那位程老神仙就算了,不拿热脸贴冷屁股。 张筇笑道:“我们这算不算咄咄逼人,赵浮阳会不会狗急跳墙?与我们来个玉石俱焚?” 毕竟赵浮阳这个土皇帝,已经承诺等到宴会结束,后天,就会将连同嗣天子宝玺在内的三方宝玺,一并交还给青杏国柳氏。 作为交换,半年之内,柳氏回赠合欢山三方差不多品秩的别国流散玉玺。当然这只是程虔的缓兵之计了。 张筇抹了抹嘴角,“好像无数案例证明,真要逼急了赵浮阳这种心性坚韧且不缺手腕的山泽野修,他们舍得一身剐,真敢把皇帝拉下马的。” 程虔淡然笑道:“一座合欢山,两金丹而已,掀不起风浪。” 按照约定,由他来亲自对付坠鸢山赵浮阳,到时候会来个捉对厮杀,至于虞醇脂这位金丹狐仙,就让天曹郡张氏修士来镇压。 张筇满脸疑惑,忍不住问道:“赵浮阳为何会临时改变主意?做出这么大的退让?” 程虔说道:“事到如今,其中缘由,无所谓了。” 这句话,倒是与赵浮阳在家族祠堂里边的某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彩芹幽幽叹息一声,如果赵浮阳和虞醇脂不曾炼山交尾,各自与坠鸢、乌藤两山融为一体,用一门金仙庵秘传的道家房中术提升境界、精进道行,那么各方势力都怕这两尊淫祠府君来个狗急跳墙,舍了道场基业和偌大家业不要了,就此翻墙逃遁,从此与几方势力结下血海深仇,死磕到底,一旦被赵浮阳逃出生天,不管是柳氏,金阙派,还是天曹郡张氏,都是不可承受的后果。 虽然赵浮阳也会那金仙庵一脉祖师口传相授的“担山”神通,可是一来挑山在担,如此赶路,必然脚步放缓,再者程虔作为金阙派当代掌门,自然早有应对之策。 既然已经收网,譬如捕猎,掎角齐进,随着包围圈缩小,剿灭山中群獠,正在今夜。 整个合欢山地界,已是一只瓮中鳖,整座合欢山,亦是程老真人的囊中物了。 赵浮阳此次设宴招亲,可算天公作美,更是合欢山自取灭亡之道。 张彩芹忍不住将某个问题再问一遍,“太爷爷,当真没有万一吗,赵浮阳这个金丹瓶颈,确定不会在近期破境跻身元婴?” 张筇将最后一块麻油糕放入嘴中,伸出手指,遥遥指向山门口的那棵大树,“此树是否有花开迹象,就是赵浮阳有无破境征兆的显化,他施展再多禁制的障眼法都藏不住的。戚胖子在丰乐镇那边待着,不只是抖搂威风那么简单。此树山蛟犄角” 程虔点头道:“贫道先前在泼墨峰那边近观此树,并无异样,至少还需要数十年光阴的水磨功夫,赵浮阳才有一定机会温养出元婴。” 只是那股气势磅礴的古怪气机,教人摸不着头脑,不管程虔如何推衍心算,都没有头绪,更别说触及真相了。 准确说来,就像那股气机从无出现在山脚小镇,程虔只得放弃追寻真相的念头,不去追本溯源,只算卦象吉凶,得出的结果,还是比较模糊,大体上属于天时不可依仗、人力决定好坏的卦象,对程虔和金阙派来说,这就足够了。 张筇没来由赞誉一句,“官高如君,少壮如君,世所罕见。” 程虔淡然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 张彩芹有点无奈。都是长辈,她不宜开口。 你们俩老小孩,搁这儿斗嘴呢。 张彩芹知道其实自家太爷爷,与这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金阙派的第三任掌门,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志趣相投。 太爷爷嫌弃程虔这个人,做人说话,太端着,一身仙气太重,人味儿太淡。 私底下评价对方,是神龛里的木雕泥塑。 张彩芹曾经对此深信不疑,也没当成一个贬义说法,所以她当年在青蚨坊见过某人过后,才会与洪扬波有那么个评价。 只说上次天曹郡张氏攻打合欢山,青杏国柳氏和金阙派就选择了作壁上观。 当然有柳氏皇帝和程虔都有自己的顾虑,比如其余两国,屯兵边境,虎视眈眈。 何况柳氏朝廷还有三方宝玺,落在赵浮阳手上。不怕赵浮阳销毁宝玺,就怕赵浮阳用上山上的手段阴损,比如将那些宝玺搁置在某些阴煞、污秽之地,如此一来,如果将一国气运比喻为人,那么本该是镇国之用的宝玺,就成了附骨之疽,或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宝玺全部炼化为本命物,赵浮阳和氤氲府,从此与柳氏国祚、山河气数相连,柳氏皇室就要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可太爷爷这些日子里,总是反复念叨一句话。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就是说不上哪里错了。” 虽说不至于心灰意冷,但是张彩芹第一次感觉到太爷爷身上有了一股暮气,英雄迟暮。 家族内部,张彩芹,还有张雨脚这些年轻修士,对她太爷爷的这个的确导致家族伤筋动骨的错误决断,几乎人人支持。 像那张雨脚,觉得唯一的错误,就是自己境界不够高。 反而是那些比张筇低一两个辈分的祠堂老人,对此怨念不小,好端端的,双方井水不犯河水,招惹那合欢山赵浮阳作甚? 同样是人人艳羡不已、却苦求不得的陆地神仙,也有“老幼青壮”之分,张筇就属于地仙当中的老人,已经结丹三百余载,元神真灵趋于腐朽,虽不至于魂魄飘摇、油尽灯枯,可张筇若是在甲子之内,还是无法破境,就真要落个“寿终正寝”的下场了。 只是张筇一向看得开,只说最近几十年,老人非但没有着手准备“添油延寿”一事,反而已经走关系,早早购买了大骊洪州的豫章郡巨木,备好棺材了。 如今张筇对这桩买卖颇为自得,说自己太有眼光,出手够快,若是再晚几年,等到大骊设置采伐院,别说是他这种老掉牙的金丹修士,任你是上五境修士,都休想购得一根豫章郡木材了。 貌若少年的程-真人,却是一位年轻地仙,而且已经触及金丹瓶颈,摸着了元婴境的门槛,据说已经着手准备闭关事宜,开辟出了一座崭新道场洞府,金阙派财库为此开销极大,就连护关人选都有了,却不是张筇,而是一位神诰宗的玉璞境祖师。 只等此次合欢山一役尘埃落定,青杏国太子殿下的及冠礼结束,程虔就会闭关,地址就在神诰宗的那座清潭福地。 山上修道之士,元婴,飞升,这两境修士,被调侃为千年王八万年龟,往往是给人死气沉沉的观感,一年暮气多过一年。 此外三境,洞府、金丹和玉璞境,只要不是类似张筇这种破境无望的,跻身境界之初,就会显得最为锋芒毕露,锐气十足。 因为这三境修士都会想着一鼓作气,更上一层楼。 故而同样是金丹修士,张筇与程虔、赵浮阳,就会是截然不同的修道心态。 张筇突然笑道:“小心起见,事到临头,再算一卦。就当是临时抱佛脚好了。” 老人从袖中摸出几枚龟甲,是宝瓶洲相师梦寐以求的沅江九肋。 就在此时,程虔说道:“戚颂他们来了。” 张筇只得收起龟甲,占卜一事,禁忌讲究太多。 很快就有五人登山至此,只有一张陌生面孔,是个黝黑少女,她斜背一把油纸伞,斜挎棉布包裹。 程虔与张筇对视一眼,显然两位金丹地仙,都察觉到了吕默身上的细微变化。 反倒是作为师父的戚颂,因为是纯粹武夫,尚未发现这位弟子尚未“发迹”的脱胎换骨。 戚颂帮着少女介绍起双方的身份,金阙派程掌门,天曹郡张氏家主,剑仙张彩芹。合欢山丰乐镇,练气士倪清。 倪清对那结伴同行的戚颂,即便是金身境武夫的武学大宗师了,也没有那种高山仰止的想法,终究是隔行如隔山。 但是当她只有咫尺之遥,面对一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天曹郡张氏的老家主,倪清难免紧张,双手紧攥棉布挎包的绳子。 少女颤声道:“两位老神仙,我叫倪清,道号青泥。” 在鱼龙混杂的合欢山地界,尤其是山脚的丰乐镇那边,程虔与张筇的名字,可谓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少年剑仙,张雨脚面无表情。 金缕绷着脸,忍住不笑出声。 有师承有谱牒的正经修士,一般只有跻身了洞府境,才有资格拥有道号。你一个刚刚上山修行的练气士,如今才一境,画蛇添足一句道号青泥,岂不是承认自己是山泽野修么。 程虔默不作声,只是用了望气和观相的山上手段,打量了少女一眼,资质尚可,就是年纪大了点,失去了修行上乘道法的最佳时机。 张筇却是点头笑道:“青泥小道友,在小镇那边可有亲眷朋友?” 如果有,就让张彩芹和张雨脚再回一趟丰乐镇,免得有人被明早各方势力围攻合欢山一事殃及池鱼。 倪清老老实实答道:“有,不过他们都能照顾好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 张筇笑道:“实不相瞒,丰乐镇那边很快就会有一场风波,动静不小,山上神仙打架,未必能够人人自保。” 倪清说道:“柳姐姐和刘伯伯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周楸和刘铁是什么脾气,少女再清楚不过了。 老人便点点头,“青泥小道友,你这句话说得好,我们都是如此。” 程虔看了眼神色坚定的少女,貌若少年的道门真人轻轻摇头,到底是对牛弹琴,春风不入驴耳。 他屏气凝神,在胸前捏子午诀,存负阴抱阳之义。 远古地仙,上古真人,皆由食气得长生。 练气士修道一途,虽然不如武夫练拳那般逆水行舟,却也讲究一个滴水穿石。 少女心性单纯,此刻她只是心想,比起先前那俩骗子,眼前这两位山上前辈,真是神仙,是真神仙。 张筇以心声问道:“程虔,你又不是那种气量狭窄的人,为何独独对赵浮阳如此不顺眼,甚至好像你对他还有些……憎恶?” 要说是因为赵浮阳的精怪出身,也不对,因为金阙派的清静峰和垂青峰,都有差不多根脚的练气士,程虔对此是不排斥的。 如果只是因为赵浮阳与金仙庵的那桩仙家缘法,程虔担心他跻身元婴,然后跑回金阙派,要与自己争夺一个门派掌门的位置,恐怕就更是小觑程虔的大道野望了。 当年赵浮阳被逐出金阙派,谱牒除名,沦为野修,后来赵浮阳在那条大河畔,与那头狐魅秘密结为道侣,程虔都看在眼里,却一直不与赵浮阳这个悖逆之徒计较什么,这只是雷霆不与蛙蚓斗其声。但是让程虔起了杀心的事情,不是赵浮阳有希望打破金丹境瓶颈,跻身元婴,而是这条山蟒的证道之法,太过污秽不堪,尤其是牵扯到了金阙派数条道脉,这对于上山修道之初,就以金阙派授箓道士自居的程虔来说,就是违反正统,就是大逆不道。 程虔沉默片刻,以心声作答,“在上山祠堂内,赵浮阳悬挂三幅祖师挂像,听闻他还试图挂上白玉京陆掌教的画像。” 归根结底,不管是垂青峰还是金仙庵,按照严格意义上的道统来算,都属于白玉京南华城一脉的“下山”旁支,只是皆属于“不入流”之列罢了,毕竟当年金阙派的开山祖师,她是被灵飞观曹天君驱逐出道观的弃徒。 张筇疑惑道:“就只是这 种事情?” 程虔冷笑道:“‘就只是’?” 张筇想了想,点头道:“也对,你们道门法统传承,与我们山下家族不太一样。” 是了是了,有个无据可查的隐蔽说法,程虔此生修道,最大愿景,就是跻身仙人,最终得见白玉京陆掌教降真。 “师伯不遵山门规矩,曾经私传一件法衣给赵浮阳,法衣依循灵飞观授箓道士礼制,此外赵浮阳胆大包天,竟敢私自打造一顶僭越至极的道冠,妄想有朝一日,穿此法衣,头戴莲花冠,招摇过市。” 程虔刹那间眼神凌厉,杀气腾腾,沉声言语一句,“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 粉丸府一处花厅。 先前合欢山的大小姐,和那最小的四小姐赵胭,陪同她们的娘亲,府尊虞醇脂,一起安慰那些老巢被打砸殆尽的百花湖主人。 虞醇脂看似跟着愁眉不展,实则心中幸灾乐祸,看着那如丧考妣的暑月府一家三口,好话说尽,也未能让对方好受几分,确实,一座水府说没就没了,搁谁都会道心失守。 只是总不能就这么让他们离开粉丸府,赶回百花湖,虞醇脂便说道:“张湖君,你我其实已经是亲家了,只差个过场而已。如今暑月府出了这么桩泼天祸事,于情于理,我们合欢山都不能不管,只是水府距离此地,山水迢迢,现在你们赶回去也改变不了局面,不如今夜我们先将这门亲事订立下来,之后我跟浮阳再帮你们去那百花湖,与那古怪石鼋,还有密云国朝廷,都讨要个公道,否则合欢山怎么帮你们,名不正言不顺的,师出无名不是?” 头戴朝天冠、身穿黑色龙袍的张响道,只是捻须不语,委实是心焦如焚,有苦难言。 一旁魏婵思量片刻,点点头,劝说夫君事已至此,不能自乱阵脚,虞府尊所言甚是。 只有他们的那个幼子,心最宽,这会儿犹有闲情逸致,打量几眼尤物的虞府尊,再扫一眼她的两个女儿,想着若是能够与她们大被同眠,才算真正的艳福不浅。 虞醇脂其实也瞧不上这双暑月府道侣,就像赵浮阳先前所说的那句刻薄言语,张响道跟那半路搭伙的姘头魏婵,一个侥幸结丹的老鳖,道心稀烂,一个龙门境老蚌精,注定此生无望结丹。恰恰因为这个,赵浮阳才会选中这个“亲家”,一来百花湖暑月府窃据那座历史悠久的龙王庙,得位不正,始终未能获得密云国朝廷的封正,身为一处水府淫祠,兴风作浪,作恶多端,在那密云国朝野,不得民心,若非张响道是金丹,开辟出来的水府又有地利,修士拘拿不得,否则密云国早就想要拿他们水府开刀了。 再者夫君赵浮阳炼山,如仙家炼丹,需要调剂阴阳,兼具龙虎水火。而张响道与那道侣老蚌精,还有道号“龙腮”的张寒泉,都是修行水法的水族精怪出身,再加上被安置在别处的一众水府虾兵蟹将,正好补上这个环节。最关键的是,暑月府与这其余的府上客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是死了白死的腌臜货色,杀他们,赵浮阳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便是儒家书院那边,就算有哪位君子想要小题大做,恐怕都难吧,怎的,合欢山替你们杀妖除魔卫道,还有错了? 说不定还是一桩被山上谱牒修士交口称赞的养望之举,至于将来野修如何看待赵浮阳和虞醇脂,还敢不敢接近他们,重要吗? 虞醇脂故意看不出那张寒泉的猥琐视线,抿了一口酒水,媚笑道:“我平日里与浮阳谈及寒泉,每常说如此佳婿,修道资质好,才情相貌又好,就是那天曹郡少年剑仙的张雨脚,金仙庵和垂青峰的几位道门俊彦,也没有寒泉这样一个体面的品貌。” 张响道挤出一个笑脸,端起酒杯,“那就多谢虞府尊了。” 只看相貌,就可以确定是张响道与魏婵亲生儿子的矮小精壮青年,也跟着举起酒杯,咧嘴笑道:“女婿谢过丈母娘!” 相比娘亲,赵胭还是脸皮薄了点,只得使劲绷着脸不笑出声。 隔壁宴客厅内的坠鸢祠山神娘娘,早已改名为宫花,她瞧着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不胜酒力,坐在桌旁,扶额休歇。 其实她已经默默运转神通,打散了酒劲,只是故意将满身酒气凝聚不散,长久萦绕衣衫。 几个坐在一旁的汉子,望向她的侧面,看着鼓鼓囊囊的壮观风景,都恨不得变成那张桌子,当然也有想变成椅子的。 青杏国兵马已经开始朝合欢山有序推进。 由于是御驾亲征,所以作为中军大帐所在,戒备森严,五岳山君和几尊水神都现出金身,将那几辆车辇护卫起来。 他们辖下各路神灵都在负责为先锋骑军开道,合欢山地界,官道失修多年,杂草丛生,早已坑洼难行。 一辆马车内,车厢极为宽敞,可以摆放案几,身穿一件明黄龙袍的青杏国老皇帝,正在翻阅堆积成小山的奏折,案几上的一只青瓷螭龙香炉,紫烟袅袅,所烧香料出自金阙派秘制,可以安神。 青杏国皇帝他自从坐上龙椅,就是一个以勤勉著称的天子。 坐在对面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正是即将举办及冠礼的太子殿下,因为他不是嫡长子,所以去年末和今年春,朝野上下,非议不断,皇帝陛下没有刻意隐瞒此事,将许多来自地方上的密折直接交给他看了。如果不是看到那些折子,这位储君还真就以为自己是众望所归的太子人选了,最少早年潜邸内那几个都有学士头衔的老夫子,以及如今东宫左春坊一众辅官,都是这般明示或暗示的。 为此他当时与父皇问了一个问题,他们为何如此欺瞒自己。 因为太子自认不是一个听不见骨鲠之言的人,忠言逆耳利于行,这个粗浅道理,他还是懂的。 皇帝陛下说了个让太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答案,他们怕你默默记仇,登基之后再来翻旧账。 还说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你就勉强可以继承大统了。 老皇帝将一份出自左庶子的奏疏丢给年轻太子,说道:“你看看。” 太子接过折子,快速浏览内容,微微皱眉,是希望朝廷禁止“流外人”担任“五局郎”在内的各类清贵美官,必须任用卿相子弟和文学端士……这与太子的一贯想法是完全背离的,如今朝廷百废待兴,就该大举提拔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官吏和出身不高的草泽闲士。 老皇帝见太子欲言又止,说道:“提笔拟招,我说你写。” 太子赶紧提笔蘸墨,老皇帝缓缓道:“宜依,准其奏,自今起吏部不得更注拟流外人。” 老皇帝说道:“若是还不困乏,就随便看看这些折子。” 年轻太子便挑选了几份贴黄尤其多的奏疏。 宝瓶洲中部诸国,一直有个约定成俗的官场规矩,朝中大臣的奏议、札子这类上行公文,皆用白纸书写,如果内容较多,文字繁密,担心皇帝陛下看不过来,官员就按旧体例,用黄纸条摘摄要点,附在正文之后,至多不得超过百字,宜在三十字内,方便皇帝陛下快速浏览和批阅,节省时间。 其中一道折子,出自一位工部郎中之手,是要求朝廷将如今事务繁重的工部提升为“前行”,位于礼、吏两部之后,在兵、刑和户部之前。而工部与户部,按照朝廷旧制,一直属于雷打不动的“后行”衙门,简而言之,后行部的郎中,若是平调转任去往前行部,其实就是一种实打实的升迁。 兵部那边有极大的异议,对于此次出兵,却主动放弃合欢山地界,都不认同。 其中兵部侍郎在折子上边写了一句,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俗语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个道理,其中的难与易,你必须早些明白。” 皇帝咳嗽几声,抬起手背抵住嘴巴,沉默许久,等到 呼吸平稳,才拿起案几一道折子,抬头说道:“希望将来某天,在你手上,天地清淑气,人才随所得。” 泼墨峰。 周楸和刘铁他们悄然离开丰乐镇,来到这边等待消息。 她看着地上的那几颗石子,越看越觉得不同寻常,山上的得道高人,有那撮土成山的神通,也有这种丢石布阵的术法。 有人缩地山河,凭空现身山巅。 周楸一行人松了口气,是那撤掉障眼法的陈先生。 从极远处赶来这边的陈平安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笑道:“又见面了。” 陈平安在陆沉那边没有隐瞒,他确实有两个分身,担任北斗七星阵的两颗辅弼隐星,负责在暗中从旁策应,即便遇到那种狭路相逢且高下立判的生死劫,救援不及,某个分身出了意外,这两张符箓也可以顺势补缺。 这两个分身,陈平安都用了本来面貌,只不过装束不同,此刻置身于山顶的这个陈平安,当得起仙风道骨一说,头戴金冠,身穿一件青纱法袍,手捧一支灵芝,脚踩一双蹑云履。 倒不是“陈平安”故意显摆家底,而是如此一来,只要有心躲藏,更能隐蔽身形和气机,能让元婴修士都难觅踪迹。 再就是遇到强敌,打不过,跑得也快。 先前瞧见那个少年姿容的“年轻隐官”,到底别扭,虽说山上驻颜有术的练气士多了去,远的,那位风雪庙老祖师,便是一位返老还童的得道高人,近的,也有那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还是眼前这位陈先生,跟让周楸、刘铁他们觉得更为习惯。 陈平安问道:“周姑娘,刘标长,你们觉得赵浮阳的为人处世,如何?” 刘铁虽然奇怪为何年轻隐官有此问,也未多想,只是发乎本心答道:“这合欢山,藏污纳垢,是腌臜之地。若无坠鸢、乌藤两山并为合欢,这方圆千里之地,也无法聚拢出这么多的魑魅魍魉和淫祠神灵,赵浮阳肯定是罪魁祸首。只是……不否认他是个厉害角色,只说那颗顾奉的脑袋,如今就已经落地,先前赵浮阳让虞游移丢在了小镇院内,他还承诺乌藤山祠李梃,活不长久。” 陈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视线偏移,望向一直沉默的周楸,等待她的答案。 周楸小心斟酌一番,缓缓说道:“算不得什么善类,却也不能说赵浮阳就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 陈平安笑问道:“周姑娘的意思,是说赵浮阳,还够不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周楸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陈平安便继续说道:“如果我说今夜合欢山,设宴款待各路洞府仙鬼精怪,赵浮阳是打算先于青杏国柳氏和天曹郡张氏的围剿,要将所有宾客一网打尽?” 周楸和刘铁,还有一众斥候英灵,俱是面面相觑。 恶人自有恶人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山泽野修,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陈平安再问道:“如果再换个说法,这件事,假设是同样的结果,将赵浮阳换成程虔来做,你们怎么看?” 周楸摇摇头,刘铁也是直挠头。 陈平安微笑道:“各司其职,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们不必当真。” 刘铁点点头,深以为然。 这些弯来拐去的,他一个粗鄙武人,反正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费这脑子了。 陈平安是名动天下的隐官大人,你考虑这些事情,想来是正好的。 各司其职,这个说法就很准确嘛,到底是读书人,说话不含糊。 周楸有些气闷,傻子么。 结果刘铁就挨了她一肘击。 陈平安掏出一摞符箓,“我这边有些符箓,算是山上神行符的旁支,可以帮助诸位在白昼行走,还能够保持灵智不散,安然返回大骊家乡。你们走到大骊京畿之地,需要三张,以防万一,我就多画了些符箓,每人五张,就当求个万无一失。” 周楸心细,粗略算了一下路程,“陈先生,我们只需走到大渎那边,就十分稳当了,所以不用人手五张,至多两张即可。” 只要到了大骊边境,自有各路山水神祇和文武、城隍诸庙冥官胥吏接引他们归乡。 既然在这边心愿已了,山神李梃和妖族修士顾奉都已授首,其实只要有符箓能够维持他们一点真灵,不至于沦为失去意识的厉鬼凶煞,或是被天地间的罡风吹散残余魂魄,那么他们就大可以在沿途亮出身份,在这宝瓶洲中部以南的诸国疆域,难道还有谁胆敢拦阻他们过境北上? 陈平安摇头笑道:“听我的,别客气了。要给万事留有余地,不能算得太环环相扣。符箓有闲余了,你们在归乡途中,就可以不用着急赶路,走得慢些,多看看沿途的太平风景。” 此符名为日夜游神真身符,品秩很高,记载于《丹书真迹》的倒数几页,在浩然天下早已失传,既是大符,也算一张“老”符。 陈平安最早见到此符实物,得自李宝箴之手,金色符纸材质,正反两面都绘有丹书,符箓中央画圆,正反如两轮日月,各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将。 此符精髓神妙,在于“真身”二字,按照李-希圣的批注,能够与日、夜游神的本尊相勾连。 效果类似官场上所谓的“直达天听”,地方官员的密折奏章,能够直接被放在皇帝国主的书案上边, 寻常道家符箓派的请神、敕神之法,任你符箓品秩再高,都是绝对没有这种奇效的。 周楸和刘铁接过那一摞符箓,分发下去。 周楸好像暂时放下了随军修士的身份,姗姗然与那位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 有那在村野学塾或是官府书院读过几天书的,也不抱拳告别,反而与那作揖,只是起身后,就自顾自大笑起来,还是别扭。 同在异乡,一山之巅,人鬼相揖别。 在那位年轻隐官身形悄然远去之后,刘铁笑着调侃道:“周楸,那位陈先生,如何,是不是百闻不如一见?你就没有?嗯?” “这辈子还没喜欢过谁。” 女鬼摇摇头,最后灿烂一笑,“那就下辈子再补上。” 云海之上,一条形制古怪的渡船,快若奔雷,就像一截凿空的木桩子。 主人正是道号“洞庭”的上五境女冠,灵飞宫当代宫主,湘君祖师。 她当然是谨遵师尊的师尊的法旨,带上了温仔细一同离开金仙庵。 金阙派这边,只有清静峰峰主,老妪姿容的金丹修士,刑紫。 一玉璞,两位金丹,乘坐这艘风驰电掣的仙槎,赶赴合欢山。 湘君并没有告知他们此行所为何事,所见何人。 她闭目养神,将渡船掌舵一事交由师侄。 刑紫不敢打搅湘君祖师的虚心炼气,以心声询问温仔细,“温上仙,这艘仙槎的御风速度,恐怕不会逊色于流霞舟吧?” 确实让老妪大开眼界了,御风速度,比任何一艘渡船都要快捷,果然是闻道乘仙槎,飞流实快哉。 听到这个分量过重的敬称,饶是温仔细这种脸皮奇厚的人,也要哑然失笑。 在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楼,上仙是道门天君的专属称呼。 千万里山河,往还如一步耳,乘白云至帝乡,一日三朝玉皇城。 “比起传说中的那种流霞舟,差得远了。” 他摇头道:“不过我家曹祖师,有一条陆掌教赐下的贯月槎,流霞舟都追不上。” 老妪顿时咋舌不已。 温仔细说道:“刑峰主,喊我的道号就行了,‘土埂’。” 老妪怔怔无言,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温仔细笑道:“没听错,就是那个刑道友以为的那个土埂。” 这个道号,是温仔细自己取的,当年师父拗不过他,只得答应。原本老真人想要授予这个爱徒的道号,是那“云貌”。 老妪再次默然,真是个怪人。 不愧是出自上宗灵飞宫的修道天才。 刑紫毕竟是个金丹修士,虽非纯粹武夫,却也能够看出温仔细的一身宗师气象,真气出入肺腑,拳意游走周身。 大概这就是武夫的淬炼体魄之法了。 温仔细问道:“刑道友可曾亲眼见过那个郑钱?” 老妪赧颜道:“不曾去过大骊陪都。” 温仔细点点头,不以为意,自己不也没去过洛京藩邸和大渎战场。 刑紫小心翼翼问道:“温上仙在证道飞升之外,亦是有心登顶武道?” 温仔细咧嘴笑道:“拳谱有云,神动肉飞,全身是拳。而‘肉飞’二字,恰好又有修仙飞升的一层寓意。由此可见,学拳,修道,不分家的。” 这个一洲公认的道门天才,只差一点,当初就可以跻身宝瓶洲年轻候补十人之列,温仔细随便朝仙槎侧面的云海递出一拳,微笑道:“学拳练武有何难,一横一竖打天下。” 湘君睁开眼,开口训斥道:“大言不惭!” 温仔细毫不畏惧,看来在灵飞宫内,早就是个惫懒无赖惯了的道士,挨了一句宫主的训斥,青年非但没有畏缩神色,反而嘿嘿笑道:“反正暂时打不过那几个大宗师,还不许我说得一口好拳吗?” 湘君正色道:“自古而今,学道者多如牛毛,得道者凤毛麟角,是吾家真言,亦是武学谶语。如你这般,成何体统,长久以往,只会空耗资质。哪天碰到了如鱼虹、周海镜这样的武学宗师,你会大吃苦头的。” 青年哀叹一声,当然不敢与宫主当面顶嘴,只是腹诽不已。 湘君祖师与自家师尊是差不多的态度,老调常谈的说法了,你们不认可,若是自己哪天得以觐见那位掌教祖师爷,恐怕你们就会知道,原来你们才是错的。 只是不知为何,温仔细有一种直觉,也可能是错觉,好像湘君祖师下山后,就道心不稳,十分紧张? 在宝瓶洲,见什么人,遇到什么事,能够让她如此紧张? 要知道这位自身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宫主,还是那位南华城陆掌教的徒孙辈道士! ———— 泼墨峰之巅,在周楸他们北行之后,陈平安重新现身,只是身边还多出一个陆沉。 陆沉蹲在地上,看着那几颗石子,抬头问道:“作何感想。” 陈平安微笑道:“天地山河人物,目击而道存,不容我辈言说。” 正文 第一千二十一章 君亦且自疑 无需陈平安开口请求,陆沉便心领神会,就像为陈平安翻检起一幅好像丢在书箧内的废弃画卷。 泼墨峰山顶的两位修道之士,就像两尊俯瞰大地苍生的神灵,视野中,群山小如芥子,江河细若丝线,只是其中人与物全貌却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只见这幅山河画卷内,没有云游至此的草鞋少年,就跟着没有了从桐叶洲赶来合欢山地界的裴钱,其余人事一切照旧。 病秧子货郎和那起锅煮肝肠的汉子,依旧被来自天曹郡张氏的少年剑修斩杀在此,只剩下鹤氅文士与撑伞的无头女鬼,两拨人分别赶赴丰乐镇。化名青泥的黝黑少女,被周楸托付给戟髯蛙腹的老武夫戚颂带离小镇,弟子吕默随行,在那山岭崖石上,依旧见着了护国真人程虔和即将占卜的张筇,张筇仍然只因为少女来了天葵月事,犯了卜卦的忌讳,老人便收起了那几枚龟甲。只因为吕默未曾遇见陆沉,这位前身曾是龙女身边体己人的女子武夫,她今世便失去了那桩能够转去修行道法的天大造化,由于陆沉没有走那趟百花湖龙王庙,山脚那头石鼋便依旧忍气吞声,花厅之内,暑月府张响道一家三口,水府老巢无恙,虞醇脂母女三人在那边落座款待贵客,就只是换了些说辞。还有几分书生意气的楔子岭白府主,不愿去给谁溜须拍马,便只能是独自饮酒,也没有当那“冤大头”,袖中便没了本该可以只用一颗雪花钱买来的花鸟画册……酒过三巡又三巡,府内人人酣饮,浑然不觉一顶风流帐的撑开铺设,本该姓楚的坠鸢祠山神娘娘,依旧不胜酒力,虞游移将那颗头颅丢到山脚院落后,返回山中,坐在她身边……时辰一到,青峡岛秦傕和老龙城符气都已悄然离开合欢山,与那张响道虚与委蛇的虞醇脂得到一句心声密语,她找了个由头,便带着两个女儿离开花厅,让她们与虞阵汇合,立即退去家族祠堂内避难,一旁宴客厅内的虞游移神色复杂,她主动与那山神娘娘喝了一杯交杯酒,惹来一众野修精怪、淫祠神灵的侧目,山神娘娘脸色惨白无色,心中空落落的,好像预感到了大难将至,她却只能怔怔看着虞游移的离去背影。合欢山和丰乐镇接壤处的山门口,怪虫如潮水般涌向那棵合欢树,多年未曾开花的合欢树蓦然花开如撑红伞,粉丸府内所有宴客厅,脂粉气弥漫如浓雾,鹤氅文士如醉醺醺酒鬼倒地不起,随后山崩地裂一般,坠鸢、乌藤两山翻转,毫无征兆出现了一桩灭顶之灾的祸事,粉丸府内,墙壁倒塌,地衣撕裂,出现无数条裂缝,后知后觉如琵琶夫人娇叱不已,强提起精神,运转气府灵气,她就想要御风逃离险境,却被一杆眼熟至极的雨幡将她拦腰打断,猿猱道上开府的精怪,与那携带两位妖艳侍女来此蹭吃蹭喝的魁梧精怪,都被快若电激的一根根古朴铁鋋给洞穿身躯,尤其是那些现出金身的一尊尊淫祠神灵,试图联手挡下此劫,其中山神李梃更是暴跳如雷,大骂赵浮阳和虞醇脂这对狗男女丧心病狂,张响道与道号“龙腮”的青年被赵浮阳的出窍阴神打了个头颅稀烂,张响道使出一桩遁法却被阴神拽回粉丸府内,连同身躯皮囊一并研磨殆尽,鲜血横流,一众暑月府水府佐官胥吏更是无一逃脱,如两蛇交尾的上下两山在大地之上,剧烈翻滚,尘土蔽天,方圆千里之地,闷雷震动,察觉到不对劲的程虔与张筇,立即让戚颂和张雨脚去联系青杏国柳氏皇帝在内的各方势力,他们只带上张彩芹,想要阻拦赵浮阳那场不择手段的“证道破境”,可惜大势已成,果然按照赵浮阳的预料,不但他得以“盘山”成功,跻身元婴境山蛟,就连道侣虞醇脂也只因饱餐一顿,顺利成为一头元婴天狐,只是境界尚未稳固,赵浮阳现出真身,躲过程虔他们的攻伐术法,躲不过就硬扛,虞醇脂为了让赵浮阳带着虞阵这几个子女逃离围剿,她不惜拼死,手段迭出,拖住程虔和张筇,最终被程虔以数道雷法劈中,虞醇脂身形坠落在地,生死不知,赵浮阳只管横冲直撞,路上山水神灵、各国修士见机不妙,纷纷让出一条道路,主动避其锋芒,山蛟也不伤人,唯有女子剑仙张彩芹毅然决然出剑,霎时间夜幕亮如白昼,繁密剑光如箭矢雨坠,伤及那条山蛟庞然头颅,可惜依旧未能阻滞山蛟的逃窜身形,她反而被蛟尾砸中,张彩芹被砸入泼墨峰之巅的崖壁中,等她收回本命飞剑,呕出一口鲜血,只能眼睁睁看着远处快若奔雷的赵浮阳逃出生天,最终被他逃入一处秘密设置的山中洞府阵法内,不知所踪…… 画卷景象一变,只见青杏国京城一处香火凋零的小道观内,不易察觉的假山石壁间,盘踞着一条血肉模糊的“小蛇”,尺余长,头生虬角,已有龙貌,山蛟蜷缩,收敛起那股本就浅淡的血腥气,闭上眼睛,开始养伤。这条山蛟腹内别有洞天,虞阵赵胭等人黯然神伤之余,恨意滔天。他们心湖内,响起赵浮阳的一个沉稳镇定的嗓音,程虔不敢杀你们娘亲的。 只是不知为何,山脚的那座丰乐镇,在这场劫难中,却好像桌上的豆腐块,被赵浮阳以蛇尾有意无意推出了战场。 只说山脚那个凡俗夫子的账房先生,当时就连同那张桌子摔入小镇,只是摔了个七荤八素,小镇阳间活人,竟是无一死亡。 程虔御风悬停在边境线上空,貌若少年的老真人,脸色铁青。 地上,昏死过去的虞醇脂蓦然坐起身,她捋了捋鬓角,神态自若,面露讥讽笑意。 青杏国在内,从各路神灵到山上修士,再到那几支几乎可以说毫发无损的朝廷兵马,皆是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尤其是柳氏之外的两国带兵武将,俱是一般心思,此次出兵,对他们来说,雷声大雨点小又如何,如此才好,反正他们白得了一份开疆拓土的战功,至于青杏国柳氏那边,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尤其是那金阙派垂青峰,与天曹郡张氏,岂不是与那赵浮阳结下了一桩已成死结的死仇? 一辆马车内,青杏国太子殿下看着刚刚送来的三方宝玺,完好无损。赵浮阳意欲何为? 老皇帝神色复杂,放下手头一份内容粗略的谍报,沉吟许久,说道:“立即传令下去,将狐妖虞醇脂关押起来,必须严密看管,不得有误。” 年轻太子点点头,就要起身离开车厢,老皇帝担心他不明白其中关节,毕竟事关重大,出不得差池,便只好说得详细了,耐心解释道:“别让程-真人一怒之下,打杀了这头合欢山狐仙。总之记住一点,垂青峰那边若有异议,你就说朝廷要将她交给观湖书院处置发落。” 虞醇脂怀揣着一本账簿,上边清清楚楚,记录着今夜丧命于粉丸府那拨访客的罪证,暑月府张响道,琵琶夫人,那拨“大妖”,以及乌藤祠庙山神李梃,都在此列,厚厚一本册子,年月日何事,都有据可查,然后用了个“等”字,坠鸢祠山神娘娘,清白府白茅,又都在此列。 与此同时,赵浮阳在山蛟真身挨了张彩芹那一剑时,他曾以心声与她言语一句,合欢山与天曹郡张氏的恩怨,到此为止。 故而这位从头到尾都在假装境界尚未稳固的崭新元婴地仙,山蛟摆尾,力道掌控得极有分寸,并未伤到张彩芹的大道根本。 陆沉收起这幅特殊的光阴画卷,笑道:“再往后看,就无甚意思了。” 显而易见,纸面上占尽优势的谱牒修士,输给了一位极为纯粹的山泽野修。 陆沉微笑道:“如此看来,程虔欠了隐官大人两份人情才对。” 天地薰然成其图形,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 夜幕里的人间,就像一个暂作休歇的少年,只等白昼,就会继续远游。 陈平安根本没有就那场厮杀发表任何言论,反而没来由问道:“吾洲的合道灵感,是不是与你的那篇德充符有关?” 吾洲如果单凭炼物这条 路,即便她身负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铸造者”神通,依旧无法跻身十四境,大道太过支离破碎,难以归拢为一,身外物反成大道累赘,就算她炼制出来的仙兵数量再多,依旧无法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至多是帮助她稳居飞升境当中的第一人,但是最终与岁除宫吴霜降、玄都观孙观主这些崭新的十四境大修士,还是会随着光阴推移,距离越拉越大。 “慎言慎言!” 陆沉被陈平安半点不讲江湖道义的直呼其名,吓了一跳,连忙挥动一只道袍袖子,祭出一张秘密炼制的符箓,免得被吾洲那个脾气暴躁的凶悍婆姨给听了去,误会他跟陈平安有什么密谋。亏得他们不是在青冥天下,陆沉还有补救的机会,不然就真是满裤裆黄泥巴了,吾洲历来心性多疑,她耐心又好,肯定要与陆掌教纠缠不休个几百年。 “贫道哪敢贪功。以她的坚韧道心和绝佳资质,走不走这条补全‘支离’道路,她都一定可以跻身十四境,时间早晚而已。” 陆沉抬手搓脸,苦涩道:“就只是一个‘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罢了。” 所以陆沉并无些许施恩之心,吾洲也绝对不会念这份情。 陈平安继续问道:“如果我与她在某天狭路相逢,她会不会依仗境界,强取豪夺?” 因为陆沉在此篇中,列举了一系列形骸不全、肢体有缺陷却道全德完之人,各有各的残缺,例如目盲耳聋、跛脚驼背等。 之前按照吴霜降的说法,这位道号“太阴”的十四境女冠,如今已经盯上了拥有“行刑”和“斩勘”的陈平安。吴霜降还曾泄露天机,若非姚清帮忙护道,与吾洲达成了某个秘密契约,否则身怀一枝破山戟的白藕,这位青神王朝的女子国师,恐怕过不了吾洲这一关。 吾洲确实是一个狠人,早早将自身魂魄,躯干百骸和筋骨血肉,甚至是发丝都炼化为虚,简而言之,她等于将自己炼为了一件本命物,来了一个最为彻底的形解,破而后立,如此一来,她就可以用一座太虚境界承载万物,故而如今的吾洲,是为“人貌而天虚”,介于至人与神灵之间。 陆沉用了个婉转说法,“你要是飞升境圆满剑修,或是与她境界平起平坐了,想必她就不会为难你,路上遇见了,点头致意,各走各路。” 言下之意,只要陈平安境界不够,将来对上吾洲,就肯定留不住那两件远古高位神灵遗物。 直觉告诉陈平安,自己只要去往青冥天下,在到达白玉京之前,就一定会遇到吾洲,而且到时候双方相逢,肯定不会太过融洽。 白玉京陆掌教有一点好,只要有谁虚心求教,陆沉就一定报以真挚言语。 陆沉伸手抓起地上的一颗石子,所谓布阵,只是背剑少年的障眼法罢了,专门用来坑那些喜欢疑神疑鬼之辈,却是有意以假乱真,好让对方在“戳穿假象”后,误以为背剑少年是在虚张声势,就跟鞘内空空如也是一个道理,即便草鞋少年只是陈平安的一具分身,岂会不懂几手剑术? “虽说神仙难钓午时鱼。” 陆沉掂量着石子,微笑道:“可那条极难寻着的漏网之鱼,还是被贫道找到了。” 陈平安小有意外,这么快就找到行踪了? 陆沉斩钉截铁道:“贫道看人奇准,确定过身份了,此子必成大器!” 陈平安问道:“是打算将他收为嫡传,带回白玉京,在南华城那边修行,还是放养在浩然天下,交由曹溶等弟子帮忙盯着?” 陆沉将手中石子抛出崖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如今走到了一处岔路口,接下来怎么走,贫道想要再等等,再看看。” 两两沉默片刻,陆沉神色古怪,摆摆手晃了晃,就跟赶蚊子差不多,似乎想要驱散心中阴霾,随口问道:“就不问问是谁?” 原来先有合欢山赵浮阳,私藏一幅陆掌教的画像,僭越打造一顶莲花道冠,诚心诚意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以白玉京南华城一脉的授箓道士身份,行走天下。 再有金阙派当代掌门程虔,正因为这两件小事,就对赵浮阳起了杀心,在那天曹郡张氏老家主身边,蹦出一句咬牙切齿的“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贫道谢谢你们啊。 这算不算上梁不正下梁歪?没理由,不能够啊,贫道出门在外,一向广结善缘,持身正派。 陈平安摇摇头,反而询问起先前陆沉抖搂的那一手符箓,“此符有无名称?” 陆沉收起心绪,笑道:“暂名‘回头见’,与开弓没有回头箭恰好相反,其实‘后悔药’也是一个不错的名字。” 陆沉笑问道:“如果早知道赵浮阳会这么做,你是不是就会以真身来此。”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对此心知肚明,有个疑惑,困扰陈平安已久,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一个先生能够说服自己、先生再去说服学生的答案,所以先前陈平安才会询问周楸和刘铁那个问题,希望换一个角度来破题。 一件事,同样的过程同样的结果,不同的人来做,有什么区别。 可惜刘铁这个大老粗答非所问,周楸却是心有顾虑,不愿开口言说她的真实想法。 陆沉轻声说道:“一个内心不够强大的人,频繁自省,否定自我,只会让人更加软弱。” “做人知足,做事知不足,如是而已。” 陈平安蹲下身,取出那枚相依为命许多年的朱红酒葫芦,喝了口酒,神色淡然道:“心下较些子。” 陆沉转头望去,眼前陈平安,身材修长,气态清灵,头戴金冠,穿青纱法袍,手捧白玉灵芝,踩蹑云履。 与那粉丸府内背剑的草鞋少年,双方不说容貌,便是气质,也是判若两人。 脱胎换骨这个说法,最早本就是道家语,用在他们身上,十分衬景。 陈平安的每一副分身,都是有些深意的,比如眼前这位,大概就是一位地仙资质修士的“本来面貌”,若是年幼时本命瓷未曾打破,或是早早离开骊珠洞天,被宗门、仙府吸纳为祖师堂嫡传,或是只需等静待后来天时有变,泥瓶巷少年便可以应运趁势而起,抓住了几桩道法机缘,一路修行顺遂,逐渐褪去泥土气息,换上满身道气。 而那个身材消瘦的背剑者,大概就是未曾花钱买山的泥瓶巷少年,单纯靠着一部拳谱,登堂入室,拳意上身,就此走上了一条纯粹的武学之路,离乡后闯荡江湖,可能会如某位大髯游侠那般投军入伍,四处漂泊不定,再落叶归根,也可能是学某位宋前辈早早积攒下一份家业,有一天会金盆洗手,含饴弄孙。 至于当下在禺州境内那座寺庙,手持游山之杖,登山看云起的儒衫文士,兴许就是既未修道、也未习武的一位读书种子了,在大骊官场仕途升迁,可能会飞黄腾达,衣锦还乡,光耀门楣,也可能郁郁不得志,或贬谪或辞官,归隐林泉,赏花玩月。 陈平安受限于当下的元婴境界和符纸家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打造出来的七具分身,修士武夫境界都不高。 倒是陆沉身边这位,作为辅弼、藏在暗处的两位“陈平安”之一,算是舍得下本钱了,用上了一张材质极为稀缺的青色符纸,所以才能塑造出一位金身境武夫的骨架器格,相信另外那位陈平安,就该是一位金丹地仙了,如果陆沉没有猜测,定然是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粗鄙形貌,让人一看就是那种混江湖的莽夫,实则却是一个拥有数把飞剑的练气士,反观泼墨峰这个一看就是个仙风道骨的山中神仙,若是有谁觉得修士身体孱 弱,试图近身搏杀,只会倒灶。 兴许落在山巅修士眼中,陈平安这些谨小慎微的举措,都是些滑稽伎俩。 可能够看破真相的山巅修士,除了吾洲这种与陈平安起了大道之争的修士,属于个例,换成一般的飞升境,又有几个能不把城头刻字的“年轻”“隐官”当回事。 隐官这个头衔很有分量,尤其是“年轻”这个前缀更可怕。 就像陈平安在托月山一役,在那山巅,胜负已分,尘埃落定,负责镇守托月山的大妖元凶,这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一颗头颅被斩,难免心有不甘,觉得陈平安是靠着凭空得来的境界,又依仗那把长剑和纯粹神性,属于胜之不武。 当时陈平安只用一句实话,就让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心服口服。 大致意思,陈平安要是有他的悠悠道龄,那场问剑,他都看不到陈平安的人。 就在此时,夜幕沉沉,氤氲府赵浮阳现出一尊巍峨法相,屹立于坠鸢山祠庙之上,怒道:“程虔,张筇,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处心积虑,谋划至今,殊不知千算万算,赵浮阳如何都算不到闭关之时,即将正式炼山,却惊骇发现坠鸢、乌藤两山纹丝不动,铁板一块。 远处石崖那边,金阙派掌门真人与天曹郡张氏家主,只觉得赵府尊骂得很有道理,设身处地,换成他们,恐怕也会如此失态。 陆沉笑呵呵道:“一方骂得理直气壮,一方被骂得不算冤枉,歪打正着。” 云海中一条仙槎渡船隐匿踪迹,那位湘君祖师捎上温仔细和老妪,遥遥使了一门缩地神通,来到合欢山的山门口。 温仔细瞧见那棵密密麻麻攒集着虫子的合欢树,再抬头望向山顶赵浮阳那尊气急败坏的法相,笑道:“这是闹哪样。” 湘君祖师还是没有与他们说明来意,而且没有选择御风,只是徒步登山。 一个年轻的账房先生站在桌上,看着那三位道貌不俗的不速之客,账房先生畏畏缩缩,牙齿打颤,问不出话来。 温仔细稍稍放出一身拳意,山路上就响起一阵爆竹声响,时不时瞥向山顶,随口问道:“湘君祖师,这么个声名不佳的金丹野修,反正恶贯满盈,不如打杀了吧?” 湘君祖师默不作声,竭力稳住道心。 那位昔年只能通过灵飞观祖师堂所悬画像瞻仰一二的祖师爷,如今他可能就在山中某地,由不得她不紧张万分。 至今记忆犹新,在她年幼时,成为亲传弟子后,师尊曹溶第一次带她去祖师堂祭拜祖师挂像,师尊敬香时的那种肃穆,凝重,对那幅画像的敬若神明。 但是也有可能,祖师爷只是下了一道法旨给她的师尊,让她带着温仔细赶来此地,那位掌教兴许远在天边,掌观此地山河? 她深呼吸一口气,以心声提醒身后两人,“到了粉丸府再说。” 老妪更是内心惴惴,不知身边这位上宗祖师为何会选择此地落脚。 不过身为清静峰峰主的刑紫思来想去,自家金仙庵都是问心无愧的,与此地山主赵浮阳也无半点利益纠葛,既然如此,身正不怕影子斜,上了山,见着了赵浮阳,只管见招拆招,切不可此地无银三百两。 赵浮阳低头一看,先是既惊且忧,辨认出金仙庵一脉的老妪,再加上那位女修的头顶道冠,赵浮阳很快就心中大定,犹豫片刻,收起法相,穿上一身道袍,戴上那顶珍藏多年的莲花冠,只是很快就摘下道冠,只以金阙派金仙庵一脉的授箓道士装束示人,来到山路这边,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道:“金仙庵一脉悖逆弟子赵浮阳,拜见上宗湘君祖师,温仙师,拜见刑峰主。” 湘君祖师皱眉,似有不解。 难怪陆祖师会让自己来此合欢山,是希望帮着赵浮阳解围脱困? 事已至此,刑紫立即与湘君祖师解释起来,说赵浮阳早年确是金阙派外门弟子,而且还是某位师伯私底下的亲传弟子,只是垂青峰修士从中作梗,将赵浮阳的根脚身份小题大做,赵浮阳不愿连累那位师伯的山上清誉,才会一气之下离开金阙派。 畅想 湘君祖师点点头,对此不置一词,说道:“我们几个,先施展障眼法,去府上落座。” 她再让赵浮阳去取来礼单。 赵浮阳哪怕心急如焚,仍是不露声色,去山脚那边与账房先生要来一本册子,再返回山道这边,低头双手奉上。 这趟往返期间,赵浮阳猜测自己身为东道主,之所以无法盘山,敢情是被这位道门宫主女冠动了手脚?提醒自己无需大动干戈?莫要与那同为灵飞宫下山弟子的程虔,相互间伤了“同门情谊”? 湘君祖师翻阅礼单极快,她手持册子,有意挑选一个角度,等翻到最后一页,她蓦然道心一震。 快速合上册子,她心中幽幽叹息一声,眼神却有悄然炙热起来。 果然!在最后一栏,写着三个客人的名字,陈仁,郑钱,道士陆沉。 按照礼单账簿显示,贺礼是……人手两颗雪花钱? 不愧是自家陆祖师,确实喜好游戏人间。 就是不知道这陈仁与郑钱,又是何方神圣? 莫非是那化名郑钱的女子宗师,落魄山裴钱? 同理,陈仁,是那位年轻隐官的化名? 只是顷刻间,上五境女冠便出现了些许的神色恍惚,等她再低头望去,礼单上边便只有“道士陆沉”一人了。 被剥离出些许记忆的湘君祖师浑然不觉,她只是将那簿子默默收入袖中,说道:“我们三个今夜拜访,赵府尊不必对外声张。” 赵浮阳低头领命。说是不必,实则不可。 他们进入粉丸府后,湘君祖师让赵浮阳去忙自己的事,她最终驻足时,只是扫了一眼,有些失望,只因为她未能瞧见那位陆祖师,也对,陆祖师若真想真人不露相,她就只会对面不相识。 她此刻只觉得几座宴客厅内,似乎人人都像是陆祖师。 赵浮阳返回家族祠堂那边,道侣虞醇脂魂不守舍,盘山不成,难道束手待毙不成?虞阵赵胭几个,也是手足无措,对视无言。 湘君祖师稍作思量,挑了一座相对僻静的偏厅,带着温仔细和刑紫在一张空桌旁落座,邻桌那边,坐着个仿佛眼高于顶的背剑少年,一旁是扎丸子发髻、脸上雀斑点点的年轻女子,还有个鹤氅文士模样的枯骨鬼物,以及一个模样勉强能算眉眼清秀的……光头和尚。 山巅秘传一事,白玉京陆掌教与那白骨真人大有渊源,莫非隔壁桌这位看似境界低浅的坟冢枯骨,是祖师爷的某种暗示,正是? 湘君便忍不住打量它数眼,那位鹤氅文士便与这位陌生女修微笑点头,湘君祖师便愈发惊疑不定,莫非眼前这位,当真是? 老妪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猜测湘君祖师的此行用意,温仔细坐下后,更是一头雾水,聚音成线密语道:“湘君祖师,这是作甚?” 湘君其实此刻一样没个确切主意,一门心思猜测那鹤氅文士的是与否,她只好敷衍了事一句,“我这边自有打算,你只管随意吃喝。” 她犹豫许久,壮起胆子尽量以平稳语气,心声言语,与那腰带悬挂一串兵符、玉佩的坟冢鬼物发问一句,“敢问,你是?” 白府主发现自己竟然被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修给主动搭讪了,只当是时来运转,顿时心痒痒起来,可到底自恃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习惯性端架子,咳嗽几声,白茅想起方才陆道长显摆过的一句酸文,好像赶巧可以现学现用,便与那女修胡乱摆谱一句,“萍水相逢,何必问姓名,对酒疑梦,君亦且自疑。” 正文 第一千二十二章 山水有重复 裴钱密语道:“师父,一玉璞两金丹。” 因为身边的这个“师父”只是九个分身之一,受限于符箓材质的品秩,武学境界不够,裴钱就担任起师父的耳目了。 陈平安目不斜视,打了个饱嗝,靠着椅背,同样是用上聚音成线的手段,调侃一句,“那他们算是名副其实的过江龙了。” 裴钱疑惑道:“是云游至此的过路修士?” 陈平安说道:“八成是陆掌教的手笔。” 裴钱点点头,搅屎棍么。 她其实早就察觉到湘君祖师三人的动静,他们进入粉丸府之初,裴钱就开始留心他们的脚步轻重、呼吸长短,等到三位修道之人出现在环形宴客厅的一条拐角廊道,即便更换容貌、装束的障眼法,落在裴钱眼中,形容虚设。 裴钱只是朝他们扫了几眼,便瞧见那位上五境女冠的心境景象,颇为奇异,只见一座广袤无垠、无比空旷的祖师堂,有个身形小如芥子的纤弱少女,望向前方一个巍峨如山岳的道士背影,而这个背影,双手持香,香火袅袅,宛如直达天庭,道士正在礼敬唯一一幅祖师挂像,画像所绘,是个年轻道人。这幅挂像堪称“巨制”,画像道士,有顶天立地之威势,又衬托得那位原本身形若山岳的道士无比渺小。 三者头顶道冠,皆是莲花冠形制。 显而易见,在这位修道有成的女冠心中,她自身依旧小于门派,前方持香礼敬挂像者,又高于门派,而那幅画像中的祖师爷……更是比天大。 而那老妪的心湖中央,有座岛屿,矗立着一尊气势威严的金色仙人,一臂缠绕鲜红火龙,一臂萦绕碧绿水蛇,空中电闪雷鸣。 约莫便是老妪心目中所谓“金仙”的具象形貌? 男子心境,有一具木刻偶人,在山川间跳跃不定,如上古真人跨岳越海,还有个盘腿入定的泥塑之人,两者一动一静,都似人非人,似神怪亦非神怪。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问道:“看过他们的心境了?有没有不同寻常,值得称道的景象?” 裴钱赧颜一笑,让师父稍等片刻,便开始快速翻检记忆,如抛竿钓鱼一般,提竿看的,却是饵,比如裴钱为那位女冠准备的鱼饵,“巨制”、“道冠”,老妪是“金色仙人”,男子则是“木偶土埂”。 所以要是师父没问这一茬,裴钱无异于看过就忘了,只留下个模糊印象,确定对方的大致道行深浅,粗略的敌我之分,一旦起了冲突,当以武学几境对敌,简而言之,就是无所谓他们的身份,裴钱只需要确定一事,做到心中有数,自己需要以几境递几拳。 此刻有了这几条线索,裴钱心湖之内,被她自己封尘起来的记忆就得以再次恢复全貌,就像有三卷老旧画轴被主人重新摊开,一览无余,凭借那顶道冠的明显线索,裴钱“再次”确定他们的身份,说道:“师父,她是灵飞宫的湘君祖师,道号‘洞庭’,天君曹溶的得意弟子。除了她那些早已一洲皆知的手段,我当年在陪都洛京内,还无意间听练气士说起一个小道消息,说她其实最擅长的,是请神降真,号称宝瓶洲扶乩第一,有人言之凿凿,说她由元婴境跻身玉璞,是无心魔劫数的,只因为这位女子道门真君在闭关时,心诚则灵,跻身了玄之又玄的天人交感境地,她曾经请下白玉京南华城的魏夫人降临,魏夫人跨越天下,乘鸾直下,帮助湘君灭心魔,渡过难关,据传魏夫人还接引湘君朝谒白玉京,梦游五城十二楼,只不过这等秘事,无据可查,照理说不可能有第三人知晓,多半是山上修士胡说八道,捕风捉影了。” 就像裴钱小时候在落魄山,老厨子每每听陈灵均唾沫四溅,聊起或惊悚或神异的山上秘闻,总要拆台一句,你当时在场啊? 陈平安听到这里,说道:“这位山上前辈扶乩高妙,能够请下南华城魏夫人,多半是真事了。心相之内,祖师堂内空旷无多余物,是好事,说明她道心精纯,修行路上,并不倚重身外物,心无杂念,只是在她心中,师尊和祖师的地位太过崇高,同时太过小觑自身,两者叠加,这就意味着她的道心仍然不够坚韧,这恐怕就是滋生天魔的土壤,才有了魏夫人的扶鸾降真。” 原本没有多想此事的裴钱思量片刻,点点头,果然还是师父老道。 如湘君祖师这般跻身上五境的道家真君,她若是太过看轻自己,照理说确实很容易在元婴境闭关时出现作祟心魔,比如化身天君曹溶,或是祖师陆沉,湘君绝无赢过那头心魔的半点胜算。修士登山路上,过层层天劫,可以依仗道术,唯独过心关,尤其是与心魔对峙,只能是单凭一颗粹然道心。 “其余两个,如果没猜错,一个是灵飞宫的温仔细,年纪不大就是金丹境了,炼气之外,他还是纯粹武夫。” “另外那个老妪,是金阙派清静峰的刑紫,出身金仙庵一脉,当年争夺掌门一职,输给了更加年轻的程虔。” 陈平安笑道:“温仔细?那个绰号‘温郎’的天才武夫?” 分身之一,那个在裁玉山那边担任竹枝派知客的陈旧,早就对温仔细有所耳闻,是个风流债无数的多情种,山上山下,红粉知己一大堆,传闻此人行走江湖,喜欢压境与人问拳,尚无败绩。 裴钱有点别扭,“武夫是真,至于天才不天才,不好说。” 裴钱确实小有别扭,要说这个温仔细年纪也不小了,半百?四十?不还只是个远游境武夫。 他要是天才,我算什么?难道还能是天才中的天才吗?师父和曹慈又算什么? 在师徒双方闲聊之时,隔壁桌的湘君祖师,她只是怔怔望向那个鹤氅文士模样的枯骨鬼物。 她不由得思绪翩翩,记得年少时,学道小成,早早结丹,师尊曾经传授她一句可作诸般解释的真诀。 炼气求长生,要想人不死,先要死个人,死去再活来,便得一个真。 莫非是这位掌教祖师爷,此次莅临合欢山,是师尊私下请求,祖师才专程来此,以一种类似白骨真人的姿态,为自己指点迷津,等同于传授一门不死方? 可上次南华城魏夫人扶鸾而下,不是说自己唯有跻身仙人时,她才会再次降真,才有机会去南华城觐见陆掌教吗? 掌教掌教,何谓掌教,自然是掌天下道教事的道士,才能称之为掌教。 当年魏夫人带着湘君一起乘鸾梦游白玉京,并未见到祖师陆沉,只是在众多道宫城阙、仙家祥瑞景象之外,湘君只是惊鸿一瞥,遥遥见到了一位身披羽衣的中年道士。只是与之对视一眼,湘君便立即梦醒,梦醒过后,她猛然惊觉,自己竟然已经是玉璞境。 湘君此刻当然不敢冒冒然以言语询问、验证对方身份,思来想去,她在电光火石间便已想出了十余种开场白,可既然陆祖师不愿以真容示人,她就只好跟着装傻,竭力平稳心湖,略带颤音道:“道友此语高玄,不可思议。” 白府主不愧是混过官场的,修道本领不高,察言观色的本事不低,见那女修脸上流露出一种难掩的肃然起敬,白府主便开始洋洋自得,只用几句话,便震慑住了一位气态不俗的貌美女修。 偏厅新来了三位客人,因为虞管事不在,忙着在别处拉拢人情关系,全权负责偏厅待客事宜的虞夷犹和虞容,便循着规矩,为他们送来三壶秘酿仙酒。 湘君作为上五境,自然不惧狐魅虞醇脂在酒水里动的手脚,只是嫌弃酒水污秽不堪,碰也没碰那壶酒,温仔细一举杯喝酒,就察觉到被动了手脚,只是依旧自饮自酌,饮酒不停,既是道门金丹地仙,又有一具武学金身体魄,温仔细根本不用担心这些下三滥手段,下肚的酒水,瞬间就被体内流转迅猛如江河的一口纯粹真气“灼烧”蒸腾为雾气,再被牵引到一处偏僻气府内,将那股粉红瘴气悉数拘押封禁起来,纯粹真气好像一位领兵大将,专门看守此地,随时可以坑杀降卒。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温仔细很快就将心思放在了那双各得瘦、腴之美的粉丸府婢女身上,搭讪过后,一问才知她们赐姓虞,分别名为夷犹和容与,只是不知为何,在男女情爱一途,一向无往不利的温郎,今夜在此碰壁不轻,好像她们眼中,是个看着就惹人厌烦、一开口说法更是皱眉头的货色?需知温仔细可从不亏待自己,在今夜施展的障眼法,是变成了一位山下某国以玉树临风著称的“清俊儿郎”。 事实上,之所以如此,不是她们故作清高,或是不喜“美色”,而是在她们眼中,那位客人的相貌,实在是有点不堪入目,瞧着就教人反胃。 自然是拜陆道长所赐,跟换了温仔细在夷犹姐姐、容与妹妹眼中的相貌和嗓音,“少年老成”得头发稀疏,满口黄牙,嗓音沙哑如石磨砂砾。 刑紫身份清贵,虽非金阙派当代掌门,可老妪的境界与辈分,都与那封号一长串多达二十余字的护国真人程虔相当。 若论各自道脉的“祖上”,程虔的垂青峰,更是无法与祖山清静峰、“祖庭”所在的金仙庵相提并论。 老妪是个山中幽居潜心修道之人,清静惯了的,最受不得这种喧闹嘈杂的环境。 若非此次是跟随湘君祖师登山,她自己绝对不会涉足此地,恐怕她即便上山,也是唯有除魔卫道,荡妖杀鬼了。 湘君眼角余光打量隔壁桌,炼气一层的背剑少年和女子武夫,关键是还有个下五境的年轻僧人。 祖师爷确实交友广泛,无所谓对方的身份贵贱、道行深浅。 陈平安先前已经给裴钱大致解释过合欢山的内幕和渊源,当然他有意保留了一部分真相,打算考校这位开山大弟子一番,问道:“你觉得合欢山存在与否的症结在哪里。” 裴钱无需如何思量,脱口而出道:“在氤氲府赵浮阳和金阙派程虔,其余人等,至多是锦上添花,影响不了大局。”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说?天曹郡张氏老家主,也是金丹,家族内还有张彩芹和张雨脚这样的剑修,难道连他们都可有可无?” 裴钱答道:“合欢山地界与附近青杏国几个朝廷的关系,是好是坏,是井水不犯河水,默认赵浮阳当个土皇帝,还是兵戈相向,归根结底,只取决于程虔和赵浮阳各自势力的此消彼长,这两个资质最好、注定未来成就最高的金丹修士,无论谁率先跻身了元婴境,就不会是如今的僵持局面。” 陈平安点点头。 就像当年书简湖,唯一的上五境野修,宫柳岛刘老成,失踪多年,众说纷纭,有说刘老成早已悄然陨落在某座剑仙遗蜕众多的古蜀秘境内,也有说刘老成在中土神洲改头换面,在某个宗门身居高位,与过往野修生涯撇清关系了,这才给了刘志茂后来争夺书简湖湖君共主的机会,又有新收弟子顾璨和那条战力等同于元婴修士的水蛟,凭借小弟子的肆意妄为和水蛟的大开杀戒,震慑住一湖野修,刘志茂就此崛起,否则光是一个同为元婴的黄鹂岛仲肃,再拉拢几个岛主盟友,就够截江真君吃一壶的。 再远一点,早一点,地盘再大一点,比如当年桐叶洲,桐叶宗杜懋,是唯一一位飞升境修士,玉圭宗荀渊却只是仙人,使得桐叶洲的山上格局就很稳固。 即便是一洲陆沉、山河崩碎的惨状,可等到战事落幕,风水轮流转,桐叶宗大伤元气,不得不封山自救,而南边因为犹有玉圭宗,很快就恢复了旧秩序,新仙府、门派不过是顺势补缺。 就像是旧瓶装新酒。 反观北边,桐叶宗失去了话语权,山上群雄并起,既可以说是乱象横生,也可以说生意勃勃,金顶观牵头,有了桃叶渡盟约。 等到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剑宗横空出世,就又很快结束了这种形势,通过一桩新盟约,开凿大渎,加固了新格局。 裴钱问道:“师父,有无可能,假设程虔不那么咄咄逼人,再给赵浮阳一些年月,就可以将这处乌烟瘴气的合欢山地界,变成类似曾掖那个五岛派的门派?平险隘,疎豁山川,使得此地与四周清淑之气如驿路相通,阴煞瘴气由浓重转清淡,一地阴阳升降转紊乱为平稳,惠风和畅,人鬼杂处,相安无事,合欢山凭此再获得观湖书院的认可,就成了赵浮阳的证道之地,一处龙兴之地,未来宗门基业所在?” 陈平安点头笑道:“这兴许是最好的一条道路,只说可能性,肯定是有的。” 然后陈平安说道:“但是从我答应青蚨坊的张彩芹和洪扬波,参加青杏国太子及冠礼那一刻起,柳氏皇帝,护国真人程虔与天曹郡张氏,可就由不得赵浮阳和合欢山继续扎根此地了,故而无形中,这种最好的可能性就跟着没有了。” 裴钱一愣。 陈平安问道:“既然有此前因后果,那师父是不是打杀这个可能性的罪魁祸首,要为此自责吗?” 裴钱闷闷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陈平安微笑道:“假设在这类事情上,无需自责,是不是同样不可责人。再假设理当自责,心怀愧疚,是不是便可以责人了?” 裴钱挠挠脸,更加为难。 不过她很快释然,回头就将这些头疼的问题,稍微换个说法,去问曹晴朗,先听听看他的答案。 陈平安这才说道:“你可以窥探他人心湖景象一事,是术,这门道术,本身并无正邪之分,如果可以善用其法,就是正身直行,众邪自息。” 裴钱点点头。 在小黑炭当年可以躲在自己庇护中的时候,总怕她学坏,后来在她可以独力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又总担心世道不好。 “道与之貌,天与之形。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陆沉冷不丁插嘴言语,“何况老话不都说了,正人行邪法,邪法也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也邪。” 陈平安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放你个屁。” 一直竖耳聆听师徒对话的陆沉,赶紧抿了一口酒,好像凭此壮胆,一口饮尽杯中酒,这才敢继续面带微笑,使劲点头道:“对了对了,确是贫道疏忽了。同样一个道理,劝赵浮阳劝程荃,是使得的,是劝一个向善,劝一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如果拿来劝说裴姑娘,便使不得了。自古而来,只有发上等愿为二等人的可能性,哪有发二等愿能做头等人的道理。” 就像一寸光阴一寸金,这般道理岂会差了,劝说那些衣食无忧的读书种子,定然是恰当的,可拿来劝说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好像便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了。 陆道长倒了一杯酒,自顾自说道:“难怪难怪,难怪我们都需发上等愿,给自家心中理,择高处立,寻个安置地方,是谓心神往之,见贤思齐。” 裴钱说道:“我师父和齐师叔,都很在意这个世道每个当下的人心和好坏,陆掌教早已道高德全,虚舟不系,自由自在,还会在意身外人、世间事和天下兴亡么?” 陆沉好像有几分心虚,“道家与道教,还是很不一样的。” 裴钱说道:“关我屁事。” 年轻道士刚喝了一口酒,好像被裴钱这句话噎到,赶紧抬头捂嘴,含糊不清道:“修道一事,不管学拳与炼气,其实都差不多,说破天去,也无非是‘修己’二字,修补之修,缝补之补。” “书上有一问答,或问父母在难,盗能为我救之,感乎?答曰此不世之恩也,何可以弗感?书外犹有一问求答,既当有感,何以报之?”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陆沉的三个说法,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分别言修道,说恩怨与公义,借助你我之间的关系来谈我与天地的关系。 当然可以理解为白玉京掌教陆沉,在粗略解释一位修道之人的为何登山,指出其中一条登山之路,以及最终登顶之后的风光。 也可以理解为陆沉在顺着陈平安问询裴钱的那条脉络,延伸出去作“批注”,既是为陈平安在书简湖的作为做辩解,也是一种更进一步的自证清白,裴钱,在小镇,若无我陆沉当年为你师父的牵红线,陈平安就绝对不是今天的陈平安,你们如何成得师徒?你们今夜还能坐在这边?既然如此,你如果要为竹楼崔诚报仇,是不是需要先与我陆沉报恩? 陈平安笑了笑,与陆沉相处,说难也难,说简单更简单,他早在少年时就琢磨出个诀窍了,只需秉持一句“八字真言”即可,你说你的,我做我的。一来陈平安不觉得陆沉是在故意扰乱裴钱的道心,陆沉还不至于如此下作,再者这些看似深意宛如无底洞的言语,陆沉与曹晴朗说,恐怕就会掀起一阵惊涛骇浪的道心起伏,与裴钱聊这些,就有点不痛不痒了,不过陈平安还是转移话题,为弟子泄露一份天机,“你当那去过的那处古怪山巅,其实位于天外荧惑中,所见怪人,陪你一起下山的那位前辈,他便是以戴罪之身囚禁在荧惑长达万年的兵家初祖。” 裴钱大为震惊,那个印象中颇为和颜悦色的山巅异士,竟是消失了万年的兵家初祖?传说中那位被共斩者? 不都说兵家初祖的道法有多高,脾气就有多差吗? 虽然她那次登山和下山,莫名其妙走了那么一遭,裴钱与之相处的光阴不算长,可她总觉得对方蛮好说话的,也不凶啊。 只是兵家初祖,与武学道路又有什么渊源,他又为何会驻守在仿佛大道显化为一座高山的武道之巅? 这就是竹楼一脉的传统了,崔诚教拳,从给陈平安喂拳,到后来给裴钱教拳,老人都不喜欢言说拳外密事。 至于那位兵家初祖脾气如何,拳重不重,半拳即死的万瑶宗仙人韩玉树,恐怕就是一个明证。 以止境气盛一层武夫,挨了剩余十一境武夫“半拳”的陈平安,也有发言权。 其实陈平安本不至于挨这半拳,只因为小时候一贯胆子很小的小黑炭,某次以最强武夫破境过后,裴钱恍惚间好似做了个梦,在那座山中,一个记不得容貌、只记得个头很高的怪人身边,她破天荒胆子大了一次,只觉得反正是做梦,怕什么呢,一起下山途中,小黑炭学那大白鹅吆五喝六的,蹦跳着朝那怪人出拳不停,反复问他怕不怕,怕不怕…… 大概那个时候,兵家初祖就记住了小姑娘的师父,一个自身始终未能跻身山巅、徒弟反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纯粹武夫,再把这笔账记在了陈平安头上。 陆沉笑眯眯说道:“哎呦喂,主菜终于上桌了。” 山门口那边,先前那些如潮水般涌向合欢树的渗人虫群,又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是夜幕中有白气,丝丝缕缕,自下而上,这股既非地气也非山瘴的的诡谲白雾,须臾间森森然弥漫遍布山脚丰乐镇,继而蔓延笼罩住整座合欢山,只见氤氲、粉丸两座府邸之外,尘雾漫天,咫尺间难辨人物。此外犹有粒粒金光,从那座位于上山坠鸢山的家族祠堂内,灿灿然亮起,忽从半空坠落在地,小如流丸沿地奔走,金光凝聚大如车轮,蓦然崩裂溅射开来,似虹似霞光,下降金光与那上升白气纠缠若交-媾状。 与此同时,合欢山两尊府君终于联袂现身,出席酒宴,亲自住持今夜的嫁女招亲宴,这让一众客人如释重负,否则真要担心赵浮阳心怀叵测了,比如是不是与那天曹郡张氏串通一气,把他们一锅端了,按斤两算钱,卖给青杏国柳氏朝廷? 虞醇脂已经悄悄撤掉了那顶粉丸府风流帐,那些飞若织梭的黄莺也一并收回,一顿价格高昂的酒水,当真算是白请了。 赵浮阳神情凝重,一开口就是个糟糕至极的消息,“刚得到情报,青杏国柳氏联手周边两个皇帝,连同天曹郡张氏,在各国边境暗中调兵遣将,秘密集结,于今夜大举围攻合欢山,相信他们此刻已经在行军路上了。” “因为道路上,有大量山水神祇帮着开辟道路,不提那拨谱牒修士,只说那三支朝廷精锐兵马,推进速度之快,不容小觑,最迟明早时分,就会攻打到山脚的丰乐镇,在这之前,诸位那些不幸挡在那三条路线上的洞府道场,恐怕只会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扫荡干净,要说你们此时赶回去主持大局,可以是可以,我绝不阻拦。但是先前我曾离开合欢山,去泼墨峰那边,跟程虔和张彩芹见面,只是没谈妥,对方摆明了是要斩草除根,没有要为谁网开一面的意思。” “他们如此兴师动众,以至于各国的五岳山君,所有朝廷封正的江河正神,都已倾巢出动,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不谈最后攻伐合欢山的伤亡和折损,光是这趟出兵消耗的军饷,就是一大笔神仙钱,自然是要与我合欢山,以及与在座各位身上,找补回去的。如果你们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故意将你们滞留在合欢山,现在就可以下山,只是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夜下山容易,明天再想上山,与氤氲、粉丸府寻求庇护就难了。” 原本闹哄哄的几座宴客厅,先是死一般寂静,落针可闻,只有一两个不合时宜的酒嗝声。 这个噩耗,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一般,片刻之后,就瞬间炸窝了,各路豪杰,轰然喧哗,议论纷纷,骂娘的居多,像那黑龙仙君与身为六境武夫的魁梧壮汉,拍桌子大骂那程虔心肠歹毒,不是个东西,也有骂那张彩芹这个娘们,若是落在自家手里会如何如何,也有如楔子岭白府主这般久久呆滞无言的。至于暑月府湖君张响道那仨,更是一个个呆若木鸡,出门没翻黄历吗?怎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水府龙宫都被那老鼋掀翻了,为何还要雪上加霜,遭此劫难? “赵府尊、虞府君,难道我们就乖乖待在这乌藤山,束手待毙?这与喝过了断头酒,引颈就戮有何异?你们是东道主,也是整个合欢山地界的扛把子,总得帮忙牵个头,为所有人合计出一条生路吧?” “人死卵朝天,大不了与那些狗屁仙师、官老爷们拼了!” “奇了怪哉,柳氏皇帝老儿,还有其余那俩坐龙椅没几天,屁股还没捂热的,一个个都脑子进水了么,谁来说说看,他们到底图个什么?” 要说求财,自古打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等到战鼓一响,就是黄金万两。 若说抢地盘,这方圆千里的合欢山地界,是出了名的穷山恶水,鬼蜮之地,在此落脚扎根开辟洞府、营寨的,不是妖便是鬼,导致天地间布满了浓重的阴煞浊气,瘴气腥秽,对于野修而言,还好说,自有手段剥离出其中的灵气,可是阳间的凡俗夫子,只说那山脚丰乐镇的阳间人,有几个长寿的?以及那些习惯了躺着享福的谱牒仙师,即便抢占了这块地盘,能做什么,一个个细皮嫩肉金枝玉叶的,遭得住这份罪受?就是鸡肋,各国朝廷和金阙派,与那些山水神祇驱逐浊气,举办水陆法会,开坛斋醮,怎么算账,各国都是一笔亏本买卖。 不少客人都开始猜测,莫非是被赵浮阳这厮给殃及池鱼了,有无可能,是这位府君暗中做了什么天怨人怒的勾当,才惹来柳氏几个朝廷同时震怒?再说了,氤氲府宝库内私藏了三方传国宝玺,死活不愿意交给青杏国柳氏?是不是合力做掉赵浮阳和那虞醇脂,就可以息事宁人?只是有此念头的,再一想,便绝了这份心思,不说如何才能宰掉两位金丹地仙,只说即便侥幸成功了,之后跟金阙派程虔、天曹郡张氏如何打交道,便是天大的难题,随便想一想,就头疼欲裂,委实是不擅长打官腔。毕竟哪怕没领教过,也都曾听说一二,那山上有祖师堂的,跟山下的朝廷官场,都喜欢说些弯来绕去,云里雾里的言语,偏偏不喜欢说人话。况且对方会不会被过河拆桥,还不好说,以那些谱牒仙师喜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尿性,不用怀疑,肯定做得出来。对付他们这帮不入流的山泽野修,谱牒修士岂会心慈手软,多杀几个算什么? 那个曾是地方淫祠水神出身的“黑龙仙君”,皱紧眉头,捻须沉吟片刻,以心声询问赵浮阳,“赵府尊,会不会是几方势力在虚张声势,真实意图,还是不费一兵一卒,就想要让我们低头服软,主动求和,割地赔款?此外比如天曹郡张氏,先前大败而退,在赵府尊手上吃了个大亏,栽了跟头,通过这次,就好在山上,找回点场子了?” 其实言下之意,就是押注程虔、张筇他们会不会见好就收。 若是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割地?合欢山外围山水,划拨出去便是了,给钱?今夜合欢山,颇有几个家境殷实、财库丰厚的洞府山头。 记得那大骊藩属黄庭国境内,有位金玉谱牒不算太高的河神,却说了句脍炙人口的金玉良言,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 赵浮阳以心声说道:“实不相瞒,程虔张筇他们,胃口很大,是笃定要将我们包饺子吃掉了,不太介意是否烫嘴。” 若说野修行事无忌,不讲半点公理,国与国之间的庙算,便有道义可言了? 那个猿猱道上的妖王唐琨,条条青筋蟠现于手背和胳膊,如蚯蚓状颤动不停,仰头喝完一整壶仙家酒酿,再将酒壶狠狠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它大声狞笑道:“咱们只需占据合欢山,听从两位府君调令,痛痛快快,杀他们个以正统自居的神与仙!” 如此疾言厉色,豪言壮语,它心中却想,自己与一位前些年得了一国朝廷封正的新山神,早年关系不俗,经常推杯换盏的,若是明早在丰乐镇那边厮杀混战起来,自己临阵倒戈,不敢奢望做掉赵浮阳这样的地仙,寻个机会,宰了李梃这般货色,能否凭借战功,换取一桩富贵?经好友引荐,帮忙与某个朝廷代为缓颊,在某尊小国山君麾下当个护法山神? 赵浮阳站在围廊中央的圆心地界,移动脚步,双手抱拳,与各方客人纷纷行礼,这才继续朗声说道:“诸位莫急,容赵某人一一道来,首先,大家都很奇怪,为何要选择此时围剿我们合欢山,理由其实很简单,青杏国柳氏皇帝和护国真人程虔,为了让那个太子将来能够顺利继承大统,此次及冠礼,请来了一位分量足够重的贵客,至于是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按照我刚刚得手的一份隐蔽谍报,暂时有两个说法,一种是程虔走了趟南涧国,说服了神诰宗某位祖师爷下山观礼,还有一种说法,是云林姜氏有高人愿意出席典礼,我猜测不管是谁,可能私底下都提出了一个要求,要求青杏国柳氏或是金阙派,必须铲除合欢山。” 陆沉忍俊不禁,以心声调侃道:“除了胆子不够大,赵府君的这个说法,就没啥毛病了,合情合理,有理有据。” 陈平安也忍不住笑道:“而且赵浮阳还不算满嘴泼粪,即便传到神诰宗和云林姜氏的耳朵里,恐怕都不觉得是什么栽赃,反而是句好话。” 老妪以心声询问,“湘君祖师,赵浮阳所说,可是真有其事?” 湘君思量片刻,“恐怕不是空穴来风。要说程虔和张筇,请得动神诰宗某位祖师,倒是不算什么怪事。” 当年在大骊陪都战场,程虔和张筇都是立下过战功的。 温仔细翘着二郎腿,背靠椅子,双手抱住后脑勺,没有动用心声言语,只是稍微压低嗓音,他满脸讥讽神色,懒洋洋道:“神诰宗某位祖师堂大人物?云林姜氏嫡系子弟?怎么不干脆搬出正阳山竹皇、风雷园黄河这样的剑仙呢。” 老妪微笑道:“山主竹皇如今自顾不暇,想来不太愿意下山吧,毕竟观礼二字,之于正阳山剑修们,怪刺耳的。合欢山这拨乌合之众,也不是傻子,不会信的。至于剑仙黄河,听说好像已经去蛮荒天下赶赴战场了,确实豪杰,令人佩服。 ” 同样是剑仙,即便竹皇要比风雷园黄河高出一境,可是通过老妪的语气,完全听得出来,她对正阳山的不屑一顾,以及对黄河的由衷钦佩。 温仔细撇撇嘴,“既然都是吓唬人,不如搬出风雪庙老祖师好了,实在不行,就直接点,咱们宝瓶洲不还有一位隐官大人?如此一来,不是更好玩?” 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年轻隐官来自剑气长城,剑气长城杀来杀去一万年,可不就是最喜欢杀妖? 今夜合欢山,鬼物与精怪,数量大致对半分,会不会光是听说这“隐官”二字,就有半数货色,被当场吓破胆? 温仔细转过头,因为察觉到隔壁桌子,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雀斑女子,望向自己,模样与神态,似笑非笑。 姑娘长得一般,倒是耳尖,温仔细笑着与她点头致意,然后自顾自说道:“搁我是赵浮阳,肯定搬出隐官,如此一来,这座合欢山,先前再如何人心各异,各怀鬼胎,不都得拧成一股绳,疯了一般也要杀出条血路?否则落在落魄山那个姓陈的年轻隐官手上,用屁股想都知道,从赵浮阳这种金丹地仙,到巡山的小喽啰,有一个算一个,谁能落着半点好?” 湘君祖师其实一直细心留意那位“白府主”的表情,她眼角余光发现那个年轻僧人,咧嘴笑,笑得灿烂,朝温仔细竖起大拇指。 温仔细嬉皮笑脸,与那光头和尚抱拳还礼,“过奖过奖。” 洞府名为天籁窟的琵琶夫人,她得到闺阁好友虞醇脂的心声授意,便开口问了个其实至关重要、可惜暂时几乎无人想到的问题,“敢问赵府君,虞道友,他们这次出兵,有没有观湖书院的君子贤人,在旁督战记录?” 这个问题被琵琶夫人当众抛出来,几座客厅,顷刻间再次寂静无声,竟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赵浮阳笑道:“不幸中的万幸,我可以肯定,此次围剿并非书院的决策。” 琵琶夫人以心声询问虞醇脂,“当真没有书院参与其中?” 虞醇脂微笑道:“放心,没有的。你想啊,若真有书院君子贤人搅和其中,我与夫君,除了束手就擒,还能如何。” 琵琶夫人闻言如释重负,确实,合欢山地界上边,这些年内讧是有,说句难听的,无非是鬼吃鬼、狗咬狗的行径罢了,否则那几个周边朝廷,岂敢在观湖书院的眼皮底下,偷摸招徕那些山野精怪或是地方英灵出身的淫祠神灵?还不是觉得即便书院知晓这等小事,也不会给予重责? 否则若真是儒家书院的意思,就不用想了,等死就可以了。 如今的书院规矩,不比以前那般宽松了,打个比方,这就像当年一国即一洲的大骊宋氏朝廷,曾经以铁腕,血腥手段,彻底禁绝一洲各路淫祠,很多时候,都无需大骊供奉修士亲自出马,当地藩属国的文官,只需手持一道宗主国礼部颁发的敕令,就可以让淫祠神灵自行主动搬迁神主,被迫流徙别处,因为在那之前,不乏前车之鉴,凡是胆敢犯禁违抗的山水神灵,不论身前身份,不论,悉数被敲碎金身,这还不止,或山神沉水,或水神填山,仅存一缕神性,永世不得翻身的可怜处境。 只说如今,宝瓶洲南部诸国,多少沉没在水底、埋藏在山中仅剩一缕神性的旧神祇,依旧不得翻案,始终无法重见天日? 与大骊宋氏礼部、鸿胪寺“诉苦”,对方两座衙门,甚至都懒得理睬,从不回复。 即便是某国皇帝国主,亲笔手书,与观湖书院“告状”,如今专管山上山下庶务的书院副山长,至多是答复“再议”二字,或是“此事待定”。 前些年,为何有南方数国,不惜被北边的大骊朝廷惦念和记恨上,也想要推倒自家国境内的山巅那块石碑? 既有一味意气用事的复国君主,亦有纯粹是奔着利益去的皇帝,想要恢复某些淫祠神灵的金身,帮忙聚拢和稳固一国山水气运。 花厅内,湖君张响道突然开口问道:“我们当中,有无内应?” 此话一出,那些个原本打算厚着脸皮也要下山离去的客人,一下子就傻眼了,心中大恨,恨这百花湖水君的多嘴。 陆沉笑着打趣道:“对这些鬼物阴灵、山水精怪和淫祠神灵而言,他们眼下困局,是不是有点像上次的托月山?” 陈平安点点头,陆沉不说还不觉得,一说确实很像。平白无故遭受一场无妄之灾,毫无征兆,逃无可逃。 陆沉转头问道:“白老哥,你觉得这场仗,打得起来吗?” 白茅神色复杂,点点头。 陆沉疑惑道:“这是为何,可有根据?就不会是雷声大雨点小,虚惊一场?” 白茅苦涩道:“你有所不知,如今宝瓶洲,尤其是靠近中部的大渎以南地带,各国武库,都有数量不等的兵器库存,来历不同寻常,是当年大骊宋氏为了打赢蛮荒妖族,调遣了成千上万的山上修士、炼师,几乎所有的地仙之下符箓练气士,日以继夜,合力打造了不计其数的兵器铠甲,每一件都用上了山上的铸造或是符箓手段,绝大多数,都用在了一洲南方和中部大渎战场上,但还是有一些,给各国藩属朝廷留下了,这类山上物件,自然珍贵异常。” “可就是有个问题,它们是有年限的,毕竟符箓一道,只要是祭出,就等同开门,再想关门就难了,那么多的枪矛剑戟,在兵部库房里边堆积成山,迟早有一天会沦为寻常兵器,它们都是那场战事结束后,各藩属国变着法子私藏下来的,战后大骊朝廷官员,事务繁重,又人数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难免有些遗漏,尤其是等到南方藩属陆续复国,就不宜追究此事了,南边一些个朝廷,就通过各种山上渠道,高价卖给更南边的复国朝廷,从中渔利,赚钱极多,据说南边的各国朝廷,或者直接用在战场上,更多是再通过几条跨洲渡船,用一个天价,转手卖给桐叶洲那边,价格岂止是翻倍,此间获利之巨,可想而知。” “只是很快宝瓶洲最南边的那座书院,开始介入,调查此事,尤其是桐叶洲北边的某个书院,有个副山长,好像姓温,在他上任没多久,两洲之间的这条财路,就算是彻底断了。像梳水国、彩衣国这些个最为靠近大渎的昔年藩属,因为离着大骊陪都洛京太近了,做起这种生财勾当,便不敢明目张胆,青杏国想必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柳氏皇帝又是个脸皮薄的,想必各种符箓铠甲、兵器的库存就多。” “如此一来,合欢山周边数国,卖又不敢卖,难不成留在兵部库房吃灰尘吗?既然正愁没有用武之地,刚好拿我们演武练兵。” 陆沉一脸恍然大悟状。 白茅可谓一语道破天机了,不愧是个当过官的。 就像陈平安当年从李宝箴手上,得到的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在书简湖使用过一次后,符胆灵气就开始流溢,以陈平安当时的本事,根本无法阻挡这种趋势,后来还是到了大隋山崖书院,请茅小冬帮忙,才得以“关门”,否则那张品秩极高的大符,就会灵气渐渐消散、最终彻底沦为一张废纸。 老妪闻言,对那一眼望去便知是个鬼物的鹤氅文士,有些刮目相看,此鬼境界低微,倒是有几分见识。 赵浮阳继续说道:“青杏国是为了面子,务必完成那个与神诰宗或是云林姜氏高人的承诺,此外柳氏皇帝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承诺给其余两国皇帝,允许他们双方瓜分合欢山地界,青杏国柳氏全盘让出,只是三方又秘密签订了一桩山盟,搜刮合欢山之外各个洞府道场的一切收益,得归他们柳氏,等到攻下合欢山后,则是任由其余两国坐地分赃,柳氏可以不管,绝不染指坠鸢、乌藤两山的所有宝库。故而整个合欢山地界,连同我赵浮阳在内,无一例外,皆是任人宰割的砧板肉了。” 陆沉啧啧称奇道:“按照赵浮阳的这个算账法子,好像比程虔提出的那个更能牵动和凝聚人心啊。”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何必如此为难自己的徒子徒孙。” 陆沉明摆着是给赵浮阳接连出了两个天大的难题。 先以树枝压胜整座合欢山,迫使赵浮阳无法盘山破境跻身元婴。这已经导致原本可以挣个盆满钵盈、再让程虔输个底朝天的赵浮阳,功亏一篑。 这就已经是个死局了。 这还不止,陆沉再喊来灵飞宫湘君,让她坐镇此地,使得赵浮阳束手束脚,不宜使出一些雷厉风行的下作手段。 陆沉脸色尴尬,“称不上,不能算。” 温仔细自然听不见陆沉言语,这位温宗师只是将腿架在酒桌上,意态慵懒笑道:“真是辛苦赵金丹费心思了。” 湘君祖师突然神色微变,她再看向白茅的眼神,便截然不同了。 赵浮阳神色淡然道:“天无绝人之路,破局之法,也不是没有,就看诸位有无兴趣听上一听了。” 裴钱听到这里,她作为局外人,都有几分好奇了。 陈平安说道:“不难猜,秘密传信其余两国,放缓脚步,独独让青杏国朝廷兵马,更早到达合欢山地界,赵浮阳坐镇合欢山,驱使山上众人,与程虔和天曹郡张氏,来个彻头彻尾的血拼,当然前提是先撇下程虔,与柳氏皇帝没谈拢。与此同时,赵浮阳再暗中承诺那两国,会让出所有地盘和各家财物,最终只余下一座孤零零的合欢山,愿意继续牵扯和掣肘青杏国柳氏、金阙派垂青峰以及天曹郡张氏,此战过后,合欢山今夜府上客人,可以全部交给两国朝廷礼、刑两部处置。赵浮阳得以喘息之后,他自会寻找机会,行断尾求生之举,强行终止盘山一道,带着虞醇脂他们一同担山而逃,只需找到那处布阵的边境洞府,在青杏国京城隐匿起来,赵浮阳不会急于报仇,最大可能,会一路潜逃到桐叶洲吧,耐心等待哪天跻身了元婴境,再来一趟故地重游,找垂青峰程虔和天曹郡张氏的麻烦。” 泼墨峰之巅。 天君曹溶,是第一次使用三山符,来到此地后,除了师尊,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 曹溶先行拜礼,“曹溶拜见师尊。” 陆沉点点头。 陈平安抱拳笑道:“见过曹天君。” 在老龙城战场,这位白霜王朝的隐居道士,大放异彩,战功卓著。 尤其是曹溶一手压箱底的神通手段,更是护住了整座老龙城藩邸。 曹溶曾经祭出一本山水花鸟册,其中四幅山水画,分别钤印有有白玉京三位掌教的私章,分别是大掌教寇名的“道经师”,真无敌余斗的“文有第一,武无第二”,师尊陆沉的“石至如今”。关键还有公认与白玉京最不对付的玄都观孙怀中的一枚印章,“桃花又开”。 此外四幅花鸟册,是曹溶靠自己的山上香火情,求来的。 符箓于玄,“一鸣惊人”。龙虎山赵天籁,法印“雏凤”。 此外还有火龙真人,绣虎崔瀺。一人篆刻“叽叽喳喳叫不停”。一人花押“白眼”。 当年曹溶便是扯下了前边四页,宛如为一座大骊藩邸所在的老龙城,增添了四件法衣,四层天地阵法禁制。 曹溶打了个稽首,微笑道:“有幸得见陈山主。” 作为一位货真价实的得道之人,自有独步天地间的气度。 当年宝瓶洲战事结束,事了拂衣云游去,之后游历数洲山河,曹溶刚从流霞洲返回,那边有一处与宝瓶洲秋风祠、海上夜航船差不多时候现世的古府秘境,其中有一条群山绵延而成的龙脉,如一条悬空流转的江河。天隅洞天蜀洞主,携手道侣,入内寻宝,毕竟是一处被誉为“不死乡”的玄妙地界,便是仙人,都要眼馋几分,然后曹溶就碰到了他们,双方起了点争执,结果就是各自退出秘境。 陆沉满脸幽怨,看样子,自己徒弟都比自己牌面大啊。 陆沉说道:“曹溶,你给湘君传去一道密旨,就说我早已离开合欢山地界,让她接下来想如何就如何。” 曹溶再次稽首,“谨遵法旨。” 毕竟陆沉是除了一个师尊身份,还是白玉京掌教之一。 “白毛寻人忧,生此头发中。” 陆沉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唏嘘道:“曹溶,你也老了。” 曹溶低头言语,“弟子鲁钝,辛苦寻道三千载,始终未能证得霞举飞升之法,愧对师尊教诲。” 陆沉安慰道:“无妨无妨,反正你我师徒都一个德行,都靠自己师尊的面子走天下。” 曹溶道心再坚韧,又有外人在场,故而听闻此言也是老脸一红。 “既然道与之貌,天与之形。自然是临摹山水,要先在画外捉住山水。” 陆沉双手笼袖,抬头望向合欢山那边,“旧时天气,换了人间。换了山河,旧时天气。” 稍稍偏转上移视线,陆沉沉默片刻,说道:“陈平安,记得与裴钱打声招呼,她一切目之所及,记忆人物事,数目不要过量。毕竟不是她自以为遗忘的,就是真的忘记,毕竟心神不一。” 若以脏腑对五行,就是肺藏魄,肝藏魂,还有一个心藏神。 而裴钱好像想要忘记什么就忘记,想要记起什么就记起。这似乎是她从小就掌握的一门诀窍,是一种没有道理可讲的天赋。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与她说过此事了。” 陆沉转头望向陈平安,片刻之后,陆沉也没说什么,重新抬头望天。 不知何人,赠送何人,一枚竹简,写有山水有重复。 正文 第一千二十三章 童年是个楔子 一处乡野村塾,有个名为陈迹的教书先生,正在指点弟子某个桩架。 赵树下休歇时,心情复杂,因为白天,师父差点被个闯入学塾的泼妇挠脸。 玉宣国京城,无宵禁,摆摊算命的道士吴镝,下厨吃过一顿宵夜,在夜幕中走出宅子,期间路过长宁县衙署,衙神祠那边灯火通明,估计是又有争执了。道士往北走,走在一条永嘉县内的陋巷,打算找一个少年,闲聊几句。 裁玉山那边,担任竹枝派外门知客的陈旧,来到河边已经打窝处,准备夜钓,高手就是如此,只需一竿一凳一鱼篓,绝对不摆地摊。 合欢山中粉丸府,草鞋背剑、化名陈仁的少年,剑鞘空空如也,在犹豫要不然让弟子跟那个眼神不正的温宗师过过招,练练手。 泼墨峰山顶这边,一派仙风道骨装束的陈平安闻言不置可否,笑着告辞,与曹溶行了一个道门拱手礼,“曹天君若能暇时做客落魄山,只需提前知会一声,定当扫榻以待。” 曹溶也没有说自己一定会做客落魄山,只是笑着还礼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陈平安身形化虹,转瞬即逝,就此离开泼墨峰之巅,几个眨眼功夫便离开了合欢山地界。 陆沉重新蹲在地上,捡了九颗小石子攥在手心,轻轻摇晃,好似丢掷骰子一般,随手丢在地上。 虽说曹溶自称资质鲁钝,修道三千载,始终未能找到一条霞举飞升的大道,只是这种客气话,听过就算,最好别信。 只说符箓阵法,曹溶就极有见解,无需掐诀演算,心中便有了个答案。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已经在符箓一道登堂入室了,造诣肯定不低,至于到底有多高,曹溶并无兴趣探究。与陈平安非亲非故,且无冤无仇,曹溶 “亏得你忍住了,没有擅自推算陈平安的命理,不然就要跟陆神去当难兄难弟了。” 陆沉先调侃一句,再解释道:“北斗七星,加上两辅弼,陈平安以符箓手法,打造出九个分身。方才这个陈平安,作为左辅右弼之一,不能在此逗留太久,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阵法就乱套了。” 曹溶好奇问道:“师尊与陈平安关系很好?” 至于陈平安这一手符箓分身结阵的手段,还不至于让一位道门天君大惊小怪。 说来可怜,师尊陆沉几次莅临浩然天下,都不曾主动找过曹溶这个灵飞观嫡传弟子。 关于师尊与那位年轻隐官的传闻,这些年来,一洲山巅的小道消息,曹溶自然是听闻了不少,何况之前游历北俱芦洲,见到了师妹贺小凉,也听到了些内幕。 陆沉满脸愁容,点头道:“好是好,纠缠也深,一笔糊涂账。” 双手合掌,轻轻呵气,陆沉再抬头望向合欢山那边,问道:“贺小凉如何了?” 有些事,陆沉懒得去推衍演算,他是个以道为事的道士,又不是一只张开翅膀护住一群鸡崽儿的老母鸡。 曹溶毕恭毕敬答道:“回禀师尊,前不久白裳秘密闭关,贺师妹明知有可能是个有意针对她的陷阱,仍旧执意要拦上一拦,弟子与顾师兄只好跟着她赌一把了。暗处还有天君谢实帮忙压阵,只是他碍于身份,不宜对白裳出手,只能是遥遥压阵,防止白裳对贺师妹痛下杀手。” 那个道号“仙槎”的顾清崧,并非正儿八经的陆沉弟子,当年只是个追随陆沉一起出海访仙的撑船舟子。 只不过曹溶这些嫡传,都认这个“吵架没输过,见谁都不怂”的大师兄。 天君谢实,是北俱芦洲山上名义上的执牛耳者,除了儒家书院,可以管天管地。 这位祖籍就在骊珠洞天桃叶巷的道家天君,身份地位,就跟早年神诰宗祁真在宝瓶洲差不多。 至于趴地峰火龙真人,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黑白两道扛把子身份的,总说贫道兜里没几个钱,说不来硬气话。 想起那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遭遇,曹溶难免有几分心有余悸,便悄然掐诀,将心中剑修白裳的形象淡化几分,“白裳闭关是真,千真万确,就是破境出关的速度,快得令人咂舌,堪称闻所未闻。而且根本不像是一个需要稳固境界的崭新飞升,先前弟子自认已经足够高估剑仙白裳,不料仍是低估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顾师兄凭借临时设置的阵法,抢先挡下了第一剑,受伤不轻,如今已经身在桂花岛养伤。弟子挡下了第二剑,贺师妹勉强接住了第三剑,只是被一剑劈飞,身躯撞碎了一座山峰,所幸受伤不重。不等谢实出手相助,就来了一位自称道号纯阳的道士。” 曹溶说得再简略不过,旁人听着像是十分云淡风轻,不过相信所有置身其中的当局者,连同那个并未出手的谢实,都不会觉得有半点轻松,嗯,可能除了那位见惯了大场面的顾师兄。 只是曹溶不得不承认,贺小凉这个师妹,真不是一般的福缘深厚。 不是说他们几个联手,面对一位飞升境剑修,就毫无胜算,可曹溶此行,更多是一场护道,师出无名,他没有理由对白裳下狠手分生死。 他们明明已经掉进白裳精心布置的陷阱,贺师妹却只是等于挨了一剑,就可以全身而退,是一种让曹溶无法想象的山上际遇。 陆沉显然对这个结局早有预料,笑道:“你以为那个北俱芦洲北地剑仙第一人的名头,是个花架子么?岂有此理。” “白裳为了证道飞升,他极有耐心,明里暗里,谋划深远,至少为自己铺设了三条道路,试图合而为一,很辛苦的。” “比如白裳不惜与正阳山茱萸峰田婉合作,觊觎宝瓶洲剑道气运。差一点就得逞了。” “志向高远,就是行事风格嘛,有点不择手段的嫌疑了,更像一个纯粹的山泽野修。贺小凉不跟白裳比运道,身为一宗之主,偏要跟白裳比拼勾心斗角,不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是什么。” “那北俱芦洲,是出了名的剑修如云。照理说是怎么都会有个飞升境剑修的,顾清崧这厮说话不过脑子,做什么都轻松,不去说他了,你曹溶就不觉得奇怪?退一万步说,谢实作为山上长辈和地头蛇,也不劝劝我们贺宗主?” 陆沉说到这里,笑了笑,“贺小凉是想要拖延白裳跻身飞升境剑修的脚步,最好是伤其根本,让他这辈子都无法跻身飞升境,否则双方都是飞升,就没法打了,至少千八百年之内,同在一洲之地,两个大道死敌,却只有干瞪眼的份,都尴尬。” “白裳是想要让贺小凉经此一役,跌一两个境界,失去接下来某桩天大的机缘,一步慢步步慢,打算让贺小凉终其一生,难以望其项背。反正相互间都忌惮对方,都在赌万一,来个一劳永逸。一个赌白裳修道资质没那么好,不可能闭关就出关。一个赌贺小凉运气没么好,修行路上不可能始终洪福齐天,她总有走背运的时候。” 曹溶问道:“那位纯阳道人,说与师尊是旧识,他还欠师尊一份人情。” 陆沉说道:“欠人情算不上,纯阳道友与白骨真人曾经同游青翠城,他与你师尊还是很投缘的。” 道人所以得仙寿者,不行尸行。作为陆沉七心相之一的白骨真人,无疑是反其道行之。 道士道士,人行大道,有道之士。久视长生者,道龄足够长,活得久,就可以看到很多的后来人,一步步走到山顶。 陆沉笑问道:“他们俩有没有打得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曹溶摇头道:“白裳与那位纯阳道人,就在这山顶石坪大小的地盘之内,比较剑法高低。” “到最后,一座山巅,说是剑气浓郁似水再结冰,毫不夸张。” 曹溶感慨道:“一道士一剑仙,纯以剑术对剑术,不曾想竟是道士完胜。” 陆沉对此就更不奇怪了。 刚刚跻身飞升境的白裳,若是赢了三千年前就已经证道的吕喦,才是怪事。 纯阳吕喦,不能说未来一定跻身天下十豪之列,陆沉对此不敢拍胸脯保证什么。 可是退一步,吕喦成为候补之一,就没有任何悬念了。 陆沉笑道:“金仙庵的开山祖师,当年是怎么回事,她犯了多大的错,才会被你除名,沦为灵飞观弃徒,她又为何心心念念想要恢复谱牒身份?给说道说道。” 曹溶老老实实给出真相,“当年她太着急想要跻身上五境了,走了条歪门邪道,偷偷闭关,结果道心失守,走火入魔,被弟子察觉到迹象,只得将她强行拽出幻境,出手再晚一步,她就会被天魔乘隙而入,鸠占鹊巢。其罪当死,将她驱逐下山,已算网开一面了。” 陆沉惋惜道:“记得当年你跻身仙人境,我曾走出祖师堂挂像,后来在山中散步时,见过她。” 浩然天下如灵飞观、太平山这样的道统法脉,道士跻身天君时,都可以请下白玉京三位掌教之一的祖师爷。 有一炷香光阴。 那会儿她还是个懵懂少女,尖尖的下巴,圆圆的眼睛。当少女瞧见陆沉头顶的道冠,非要追究他的僭越之罪。 聪明一点,猜得出身份和缘由。稍微笨一点,恐怕也会隐忍不发,找个机会与师门长辈通风报信。 复杂的世道里,人之天真,就是一把无鞘剑,只能将其悬挂在一堵名为童年或少年的墙壁上。 兴许可以偶尔返回心乡时,看它几眼,却不能一直随身携带。 陆沉似笑非笑,“曹天君,不老实啊。” 曹溶神色尴尬,猜出师尊为何如此调侃自己,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贺师妹担心被师尊责罚,所以请求弟子帮忙隐瞒。” 原来贺小凉在启程之前,她就已经打定主意,舍了一座洞天不要,再加上她的跌境作为代价,也要阻拦白裳的破境。 只因为白裳出关破境过快,才让贺小凉这种堪称不惜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亏本买卖,落了空。 陆沉也懒得计较这种事情,说道:“回头你与湘君打声招呼,恢复此人在灵飞观那边的谱牒身份。” 曹溶低头拱手道:“遵法旨。” 陈平安离开泼墨峰之后,径直返回原地,那边有一处古迹。 仙家能履古人踪。 先前循着一本地方县志的文字记录,果真被陈平安找到了一处自古就当地土民视为仙人居所的深山,只是山中祠庙,早已荒废,不复见历史上那种门庭若市的香火。却被陈平安在一条古旧磴道旁,寻见了几棵在山海补志上的“霜松”,这种古松能够凝聚月魄不散,月色下松针熠熠如雪。 陈平安看着那几棵古松,考虑两个难题,境界不够,无法施展上五境神通的袖里乾坤,别说是方寸物,就是咫尺物都装不下这些古树,那么搬不搬,怎么搬? 若说肩扛松树飞奔云海中,终究有点不像话了。 落魄山。 陈平安走出竹楼一楼,轻轻揉着手腕,夜色里眺望远方,星垂平野阔,天与地合,仿佛只需策马疾驰,便可至天尽头处。 因为合欢山那边碰到陆沉的缘故,就在这边翻出了一系列相关书籍,类似《五行大义》七政篇,天文训,律历志,礼记月令等,还有从桐叶洲黄花观借阅的《鹖冠子》和《天象列星图》,其实已经看过数遍,早已烂熟于心,温故知新而已。 沿着青石板小路,走到老厨子宅子附近,远远就听到陈灵均和郑大风的招牌式笑声,陈平安用膝盖想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看镜花水月么,本想转身离去,犹豫了一下,陈平安还是跨过门槛,来到一侧厢房,两处都没关门,站在门口斜靠着,双手笼袖,只见屋内桌上用来观看镜花水月的灵器,堆积成山,当下是一幅某个宝瓶洲小仙府的山水画卷,有一位身姿婀娜的仙子姗姗而行,郑大风摸着嘴巴,点评一句,乱弹琴!陈灵均见那女子落座梳妆台旁,开始挽发,青衣小童便嘿嘿而笑,说一看她扎头发,我就晓得事情不简单了…… 仙尉竟然也在这边,大风兄弟和景清道友的好些言语,以前听得云里雾里,如今这位看门人一听就懂了。 故而陈灵均总夸他有悟性。 只有老厨子独自一人,坐在别处,在看一幅赶考书生夜游鬼宅的镜花水月,手托菜盘,一盘炒黄豆,老厨子丢了几颗炒黄豆在嘴里,正看到一 处闺阁楼外,有白、红两件衣裳在空中萦绕回旋,就是不落地。 老厨子起身,要让座,陈平安就没有打搅他们的雅兴,摆摆手,走了。 去山道那边,岑鸳机还在练拳,她如今看待年轻山主的眼神,总算不那么防贼了。 早年陈平安一想到这个就来气,老厨子那屋子色胚,老的小的,就没一个正经人,你不去戒备,偏偏防我一个正人君子作甚? 走在台阶上,想起李-希圣赠送的《丹书真迹》,是一本薄册子,记录了八十多种符箓,分上中下三品,分别对应练气士的上中下三类境界。 当初在陆掌教暂借十四境道行给陈平安期间,年轻隐官可没有闲着,“物尽其用”,在游历宝瓶洲山水之间,趁着境界高到不能再高了,得以“居高临下”,绘制了位于那部丹书真迹后边书页的上品符箓,数量极为可观,但是在那之后,即便是后来问剑托月山之时,一直没有使用,三百余张符箓,被陈平安全部锁在一只被“封山”的小木箱子里边,名副其实的压箱底了。 陈平安来到山门口,坐在桌旁。 境界可以借取,可亲自画符一事,还是需要消耗自身天地的灵气积蓄,这些灵气损耗,就是那三百张符箓的画符“本钱”了, 估算了一下,按照山上的市价,将修士的灵气折算成神仙钱,陈平安如果选择卖出那一箱子符箓,不少挣。 只是因为这些符箓品秩高,封山禁制的品秩就跟着水涨船高,当时陈平安觉得既然已经是玉璞境,跻身仙人境总归不是太难,就给自己挖了个不小的坑,结果走了一趟蛮荒天下,直接跌境为元婴,至今还未能重返玉璞,有苦自知。 练气士绘制和祭出一张符箓,是有开门和关门讲究的。 至于武夫画符,灵气流溢之快,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终究还是不得其法。但如果有朝一日,真正得其门而入,相信会有一番别有天地的景象。 禺州。 与寺院借宿的山居生活,饮食淡薄,多蔬而少肥甘,寺庙这边自己研磨的豆腐,稍显酸涩,数月寡淡斋饭,久不知肉味,儒士曾想买鱼而归,亲自下厨烹鲜,虽是住客,惜此举亦犯戒律,且不免为山僧妒也,只得作罢。 山中无镜,见己颇难,唯有每日抄经写字时,可见手指渐露筋骨。 寺内纸张粗劣,笔落纸上,如老驴负重登山。儒士休歇间隙,抖动手腕,以手指摩挲鬓角,想来与白云同颜色。 入夜,儒生挑灯夜读佛典,寺内塔铃相语,星斗阑干去屋顶不远,似可以竹竿挑落一二星代替灯烛。 清晨,闻钟声而起,儒生披衣穿鞋,开门启窗,白云冲帘而入,势不可挡,浓云如衾被。 人如坐混沌中,伸手不见五指,口鼻之内,无非云气,熏熏然如饮酒而醉,儒生喃喃笑言,不料世间竟有云酒。 云雾稍淡,寺庙尚未受戒的小沙弥,按时端来食盒,于僧侣梵呗声里,双鬓霜白的儒生,独自朝饭云中,一大碗白米粥,两份佐粥小菜,一碟豆腐乳,一碟盐豉干菜,儒生抬头偶见,一彩蝶乘云嬉戏至屋外檐下,为一老旧蛛网所缚,双翅扑腾不得去,儒生放碗起身,持屋内一支老竹根游山杖挑网救蝶,儒士回桌而坐,细嚼慢咽之际,见破旧蛛网,心中多出一问,要与住持和尚相询,饮食过后,出屋散步,巡檐览《戒坛律仪》,法度森严,偶有别字。 今日有贵客登山入寺门,携十数仆役,为首之人,半百岁数,说雅言打官腔,雍容缓步,极有威严,不见住持和尚相迎,唯有知客僧低头笑语,仆役皆斋于客堂,常有轰然笑声,贵客与知客僧同游,止步不前,双手负后,凝视戒坛律仪文字,贵客久久无言,与知客僧询问所镌文字,赤铜耶,镀金耶? 雨后初霁,春易困,儒生刚刚午睡初足,便有那个相熟的小沙弥叩窗疾呼,陈先生,陈先生,山灵仙君又驱五彩云至聚仙崖文殊台下矣,足可一观。 儒士出寺,与小沙弥一起登高游山,以竹杖拨开山路上的枯木、松枝。 常有雅士,掘老竹根。制游山之杖。尤其一些个岁月悠悠的山中古藤,用来制杖,是许多上了岁数的达官显宦之心头好,价格不菲。 此山有数峰,常在云雾中,不轻易与山外俗子展露面容,山势险峻,道路崎岖,寺高于云。 仰观诸峰,云烟袅袅,如面谈问道,如耳提面命。 山脚这座寺庙,在宝瓶洲历史上素有大名,尚且香火冷清,山上数寺,皆小而无名,香火稀疏,可想而知。 此峰唯有一寺邻近山巅,孤立云表,禅房简陋,儒士与小沙弥曾经来此数次,迎客者,无山僧,唯有山犬吠声而已。 此地山高风凉,即便入伏时分,据说僧衲犹需穿棉衣,一年四季,无需凉扇。山外来客偶有来此避暑,皆言人间正值酷暑。 院内有一小池,深二尺,潦不满溢,旱不干涸,此水若古佛,声味皆无。儒士曾细观其石土构造,似无滴水出山流泻至人间。 古寺旁有聚仙崖,建造一亭。 儒士每次到此观看云海,都会摆一古怪姿势,左手作拳安于腰侧。 然后小沙弥就会听到一连串古怪至极的声音,竖耳聆听,似乎是个佛家咒语,小沙弥只听得出首尾两字,既像古钟闷响,又似牛声,期间声音稍弱,最后便是蓦然轰一声,就跟打雷似的。 小沙弥好奇询问这是什么,儒士也笑容不语,只说以后有缘便知。 登山路上,小沙弥脚力很好,走了数里山路依旧呼吸平稳,随口问道:“陈先生,什么叫修平常心。” 寺庙里的巡山僧人,都说山中有那俗称大虫的山君,齿高于人,大如牛,似有灵,从不伤人。 儒士微笑道:“淘米时淘米,吃饭时吃饭,念经时念经,敲钟时敲钟,睡觉时睡觉。” “陈先生,这些个道理,书上早就有的,方丈也是与我们说过的。” “那就举个我自己的例子,与你说话时,跟与白也、于玄他们这些前辈聊天,是差不多的心境,这就叫平常心,不过很难,我这些年一直在反复琢磨这个问题。” “他们是谁,大人物吗?” “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也都是值得敬重的豪杰圣贤。” 小沙弥摸了摸光头,“懂了,不管陈先生有钱没钱,我都要一样敬重。” 文士会心笑道:“很好,这就叫有慧根。” 小沙弥腼腆道:“如果这般就是慧根,那慧根也太不值钱了些。” 文士笑道:“人之慧根如你我呼吸的天地之气,值不值钱,得看你怎么看。” 小沙弥犹豫了一下,说道:“陈先生,与你求个事呗。” 陈先生架子大得很嘞,抄写经书,写得一手很好的小楷,寺内僧人与他乞求字帖扇面或是楹联,皆被婉拒。 儒士好像猜出小沙弥的心思,摇头笑道:“此事免谈。” 小沙弥叹了口气。 他们这次没有去往那座小寺,径直去往聚仙崖山亭赏景,看云片刻过后,儒士再次摆出那个左手握拳安放在腰侧的姿势,至于他所念之咒,是密-宗的普贤金刚萨埵咒,遵循仪轨观想自前如海供云中,白莲月轮法座上。 亭外来了个陌生人,小沙弥连忙低头合十行礼。 看着那个相貌清癯、双鬓霜白的儒士,瘦如野鹤。 袁化境疑惑道:“是你?” 儒衫文士亦是疑惑道:“你是?” 袁化境冷笑道:“果然是你。” 相貌气态都可以变化,就是那么一对招子,实在是让袁化境看着就烦。 难怪在大骊刑部某份隐蔽机密的谍报上边,照理说是极正经、讲究的措辞,却夹杂有不少只是照搬到情报上边的“公道言论”。 其中某些出自剑气长城本土剑修的评论,便是袁化境看了都哑然,改艳他们几个,更是每每在饭桌酒局提起便要喷饭。 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狗是真的狗,一个比一个狗。 对此袁化境是不太能理解的,按说剑气长城对这两位外乡剑修和读书人,是很有好感才对,结果却是“风评”这么差,虽说没有什么恶意,可调侃起来,如此肆无忌惮,不遗余力,还是让他们这些没去过剑气长城的人,倍感震惊。 就像国师崔瀺,风雪庙剑仙魏晋,在宝瓶洲,怎么可能会这么被谁随便调侃。 陈平安见他认出了自己,便以心声笑道:“在京城几次切磋,你好像都没有祭出压箱底的那把本命飞剑?是反正赢不了,干脆就藏掖起来,还是不宜现世,暂时见不得光?” 袁化境沉默不言。 陈平安笑道:“无妨,太阳底下谁还没个影子。” 袁化境依旧不开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拾阶而上,步入凉亭。 小沙弥想了想,便与看样子是在异乡遇故知的一双朋友,告辞一声,去别处看风景去了。 陈平安双手拎起长袍褂子,落座翘腿,拍了拍膝盖,微笑道:“这里算是袁剑仙的一处避暑别院?” 此山虽然形胜,未尝有灵祇淫祀,历史上也无帝王封禅记录,其山如人,真隐士也。 陈平安说道:“真是个幽居散心的好地方。看得出来,袁剑仙确实安贫乐道,有淡泊之趣。” 袁化境说道:“你不用说这些没诚意的客套话。” 陈平安唉了一声,埋怨道:“客套什么,我与袁剑仙最为投缘,朋友间言语无忌,反话而已。” 袁化境一时语噎。确实,先前大骊京城地支九人,就数他跟陈平安最不投缘。 袁化境收拾情绪,淡然道:“早年偶然御风路过,喜欢这里的清净,每年闲暇时,我就都会来这边住上一段时日。我们九个,身份见不得光,不好抛头露面,差不多都有个类似散心的地方,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无事时就换上一种身份,比如改艳,就在京城开了那间仙家客栈。陆翚在一个畿县当县尉,韩昼锦在一个赤县开了个铺子,自己当东家,做些边境贩茶的生意,还有人领着秘书省试正字的俸禄。” 陈平安点点头,“松弛有度,修道之人,不能总绷着一根心弦。” 袁化境问道:“你来这边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降伏心猿。” 跟袁化境虽然远远称不上朋友,不过哪怕不是朋友,也能聊。 等到陈平安下山,回到山脚寺庙,已经是夜幕沉沉的光景,在住处研墨,摊开纸张,写下一语。 远离一切颠倒梦想。 泼墨峰之巅。 陆沉微笑道:“若是不去刻意说玄,一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大体上总归是没错的。” 抖了抖手腕,陆沉说道:“人情翻覆如手掌,世道死生如车轮。” 言语之间,陆沉屈指一弹,便有一缕清风,拂中一位道门天君的眉心。 在这之后,曹溶便如同“开眼”,视线追寻着师尊陆沉的昔年视野,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幅光阴长河旧画卷。 风景旧曾谙。 由不得曹溶不去看风景。 反正闭眼也无用。 只说梦中所见,难道是靠眼睛吗? 曹溶盘腿而坐,双手掌心朝上,叠放在腹部,就当是观道一场。 年轻道士弯腰推着一辆双轮木板车,坑坑洼洼的泥路上,响起一阵车轱辘滚动声响,进入一条光线略显阴暗的陋巷。 道士一路念叨着“佛祖保佑,菩萨显灵”。 在一处院门口外停步,道士敲门喊话,片刻后,一个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终于还是开了门。 之后便是一番闲聊。 少年说到了自己记性好。 按照当年陈平安随后的解释,就是他看东西,比听别人说话,更容易记住。 此时陆沉好像批注、训诂某篇古文一般,笑着点评道:“此处要留心,‘更’。这个字,少年就用得很巧妙了。” 至于记性到底有多好。道士让少年打个比方。 少年便说在家乡这边,瓷器烧造,有拉坯环节,有门手艺,名为跳-刀。 这门手艺,门槛不低,小镇诸多龙窑窑口,姚师傅,又是最好的。 但是他当窑工学徒之初,只看一遍,就记住了所有的细节。 曹溶看到此处,陆沉“听”到这里,便继续开口道:“就像白玉京诸脉道统,雷法传承很多,五城十二楼,几乎都有涉及,但是公认雷法造诣最高的庞鼎,抖搂了一手压箱底的绝活,然后有个尚未授箓的道童,远远看了几眼,就说自己都看清楚了,掌握了全部的‘形似’。曹溶,你觉得这个道童的修道资质如何? 曹溶由衷赞叹道:“极好,惊世骇俗的好,足可称之为出类拔萃。” 灵宝城城主,道号“虚心”的庞鼎,老道士被誉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 陆沉说道:“这种手艺,扯远了说,可以粗略理解为一种,切割。已是如今陈平安自创剑术之一。” “可是在当时,这就叫有心无力。如陈平安自己所说,看得太清楚每一个姚师傅的细节,也就看得清自己的每一个错误,错越多,心越急,越着急越犯错。” 同样一个村庄,一样没钱的两个穷光蛋,一个是斗大字不识一个的穷酸汉,跟一个读过几本书的酸秀才,两者对痛苦的感知,深浅,宽窄,长短,都是不一样的。 在于见解。 知道很多个为什么,却都无法解决问题,可能恰好才是痛苦的根源。 这其实也是许多读书人的症结所在。 心中知道的是一条道路,脚下行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既是知行不一,追本溯源,其实就是身心不一,身在此处,心在彼处。 故而越是心思细腻者,越有撕心裂肺之痛苦。 说错的话,做错的事,后悔的感觉,在身旁那条可望不可即的道路上,迤逦绵延成一线,教人不堪回首,不敢转头看。 陆沉微笑道:“当年我推着车子,找下家,好接手这么个天底下最烫手山芋的小姑娘。其实陈平安是可以不用开门的,假装没听见就是了。只是他听到了敲门声,辨认出贫道的嗓音,确定了身份,是那个在路边摆摊算命的道士,还是开门了。” “那会儿陈平安说了个‘但是’,然后就没有下文了。没读过书,肚子里墨水少,脑子里想法多,很多心里话说不出口,说出口了,可能也会词不达意,不如不说。” 曹溶开口笑道:“人生第一难事,说话而已。” “于是我就接着往下说了一句,‘但是’手脚始终跟不上想法。” 当时听到陆沉的这句话,总给人一种暮气沉沉感觉的草鞋少年眼睛一亮。 而曹溶眼中所见,或者说当年这一刻在师尊眼中的贫穷少年,整个人的气质蓦然一变。 宛如一幅原本唯有黑白两色的工笔白描,瞬间变成了一幅五彩绚烂的写意画。 说到这里,陆沉满脸笑容,“陈平安就像遇到了一位知己。” 然后陆沉又用了一个比喻,“更像是一个心田干涸的口渴之人,遇到了一个手持水瓢的道旁路人。” 这幅光阴画卷中,少年又先后说了两句话。听不懂,但是大多记得住。其实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细节了。 陆沉说道:“前边用了‘大多’,是个笼统说法。等到我解释了宁姚的身体状况,他信了,于是后边就用了‘所有’。” “你要知道,陈平安是一个极谨慎的人,是极喜欢自我否定的人。” “那么当他说‘所有’的时候,就一定是极其肯定、有把握的千真万确了。” “这就是那会儿陈平安的心性。正因为怀疑世界,反而找到了几根救命稻草,抓住不放。” 曹溶说道,“这好像跟很多人不一样,正因为怀疑,所以更加不信任,采取否定。” “否定自我,肯定他人。就像朝自己脸上甩耳光。” 陆沉点头笑道:“天底下有几个人,喜欢扇自己耳光,吃饱了撑着自讨苦吃吗?” “除此之外,你还遗漏了一个细节。陈平安这两句话的衔接处,很有意思,这里边存在了一种浑然不觉的、自然而然的……桥梁,可以解释为一种等价交换。出自陈平安的直觉。世间道士,几乎都是医家。就会明白一个人的‘觉知’,或者‘体感’,有多重要。归根结底,觉知与体感,就是修道之人,自身人身小天地,对身外大天地的一种敏锐感知。” 陆沉唏嘘道:“单凭这一点,陈平安就当得起地材美誉了。” 所谓地材,便是远古岁月所谓的地仙资质。 曹溶点点头。 陆沉神色淡然道:“好像我们都有摧毁一切美好的趋势。” 曹溶问道:“儒家那场三四之争,师尊是偏向文圣的?” 陆沉一笑置之。 光阴长河中,道士看似随意说一句,可能那个当师父的,根本就没有把陈平安领进门的想法。 曹溶抬起头,神色古怪。 陆沉点头微笑道:“自然是故意为之,用心叵测,杀气腾腾。” 少年却说自己比不上一般的学徒,就更不能跟刘羡阳比了,所以不奇怪。 曹溶说道:“冲淡之气。” 陆沉自嘲道:“我在悄悄暗示他,不妨用否定他人来肯定自我,他却用否定自我来肯定他人。” “我安慰他‘心稳’二字,很难得,不用看轻自己。” 陆沉笑道:“最后陈平安约莫是聊开了,话就多了,竟然也给我打了一个比方,说两个人各自站在水深水浅处,都抓到了鱼,再问我两者是不是不一样的。我当时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反问他一句,若是两个人,站着弯腰抓鱼也好,扎猛子去水深处也罢,结果抓到了同一条鱼,是一样还是不一样。” 曹溶沉吟片刻,疑惑道:“师尊,弟子有一问。” 陆沉猜出他的心思,笑道:“是完全想不明白,为何一个陈平安在好友刘羡阳这边,为何连半点嫉妒之心都没有?” 曹溶点点头。 陆沉单手托腮,沉默片刻,“佛家有床上安床的说法,当然是贬义,若问何处觅佛?不可更头上安头。” “那么若是平地起高楼呢,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呢。用一种心境打杀一种心境呢?” “小心。作动词解,小其心,至极致境地,可不就是道家心斋么。” “又如筑京观,尸骨累累,堆积成山,最高处活一人,只站着一个自己。此人却不是杀人,而是自杀。专杀心中贼无数。” 曹溶小心翼翼问道:“师尊为何如此在意陈平安?” 陆沉双手笼袖,“曾经有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就不说给你听了,怕吓到你,当场道心崩溃。” “找到一个合适的参照物,有多难?” “你找我陆沉,肯定不行。陆沉找自家两位师兄,或是那个齐静春,也不行。” 陆沉缓缓道:“知道者,物不害己,己不碍物。” 曹溶正色沉声道:“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陆沉笑道:“这场观道,不算白看。” 仿佛是师尊收起了那份光阴画卷,此刻曹溶眼中所见,已经是此间天地景象。 陆沉站起身,“曹溶,你也兼修符箓,觉得陈平安如此大费周章,不惜涉险行事,分出这么多的心神,意义何在?” 曹溶说道:“武夫止境,气盛一层,需要遍观山河。” 陆沉先点头再摇头,“这是原因之一,却是很其次了。” 沉默片刻,陆沉转头笑道:“当初让你走一条霞举飞升的证道之路,是我故意坑你的,否则以你的修道资质,证道飞升的路径,可以有很多,唯独这一条,你是注定走不通的。” 曹溶倒是没有太多震惊,也无丝毫愤懑,只是疑惑不解,不知师尊用意为何,轻声道:“恳请师尊赐教。” 陆沉说道:“曹溶,须从于不疑处起疑才能真正不疑啊。” 陆沉伸出手,手指作笔,在空中写了个“疑”字,然后写了一大串与疑有关的词汇和成语。 世间俗子,若是长久凝视,盯着看某一个字,闭眼再睁眼,容易认不得此字。 陆沉叹了口气,没来由说了一句:“佛家说贪嗔痴慢疑为五毒心,造作恶业,妨碍修行。” 曹溶点头道:“不除五心,所谓禅定终是邪定,所修神通终非正法。修道之人的心魔,便是由此而来。” 三教宗旨,在很多事情上,只是说法和措辞不同,实则关节相通。 曹溶蓦然想明白一事,难掩满脸意外神色,问道:“师尊,难道陈平安是以道家术法结阵,同时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司其职,各自修行,又是自己为自己护道?” 陆沉点点头,“这才是他真正用意所在,藏得很深。所以我当时现身竹枝派裁玉山,他才会一反常态,格外动怒。” “倒不是担心我会做什么,坏他的事,就是一种人之常情,怕被旁人窥见隐私而已,撞破了,就会恼羞成怒。” “幸好我第一个见的陈平安,是那个竹枝派的外门知客陈旧,而不是这边的背剑少年陈仁,或是另外某个。不然这家伙,肯定要翻脸!” 陆沉问道:“你猜猜看,合欢山内陈平安,是哪个?” 曹溶说道:“既然少年大病,第一怕是气高。莫非是嗔?” 陆沉摇头道:“错了,是疑。故而所背剑鞘,空无一物。” “禺州境内,有一座律宗古寺。佛家有言,修戒定慧,灭贪嗔痴。” 陆沉又笑道:“一个儒生,在大骊这座律宗寺庙里,抄写佛教经书之余,还会修习道门雷法。你觉得他要消除的心,是什么心?” 曹溶说道:“自然是贪。” 陆沉点头说道:“所以我先前才说,道与之貌,天与之形。临摹山水,要先在画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心猿意马,是心魔。” “留在落魄山的山主陈平安,是痴,故而此人负责搜集所有分身一切所见所思所想,要破无明障。” “在玉宣国京城摆摊的道士吴镝,与仇家近在咫尺,反而是‘嗔’,所以陈平安是故意火上浇油,凭此砥砺道心。” “落魄山的陈山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一场正阳山观礼,何等威风,结果他就在那距离正阳山不远的裁玉山,跑去给一个只是正阳山藩属山头的竹枝派,还是当个外门知客,是不是何其……傲慢?” 曹溶怔怔无言,沉默许久,忍不住问道:“陈平安的真身何在?” 陆沉笑道:“在一处地处偏远的乡野村落,当个教书先生,收起了所有身份和神通,跟凡夫俗子无异。” 曹溶哑然。 这位陈山主,是什么脑子? “除此之外,陈平安这般作为,犹是练剑,他想要砥砺两把本命飞剑,打造出三千小千世界。不过这件事,你听过就算,别往外瞎传,陈平安对你颇为敬重,多半不会砍你,可他与我关系好啊,是不会与我客气的。” 陆沉笑问道:“曹溶,还会觉得陈平安此举,是得不偿失吗?” 一座北斗阵法,七显二隐,总计九个分身。 这就需要用掉九张符箓,其中两张还是极其稀罕的青色符纸,是任何一位儒家书院君子,道家真君,佛门罗汉,都不得不谨慎使用的珍稀之物。而这些符箓分身一旦祭出,灵气流散可以补充,只是会消耗符纸本身,故而是有时限的,除非对其关门封山。 曹溶喟叹长叹一声,“不愧是一个能够以外乡修士身份当上隐官的人。” 陆沉笑道:“这就算厉害了?其实陈平安还有一层修道之法,是至圣先师传下来的‘六艺’,以及那句‘君子道者三’,九个分身,都没闲着。你要有兴趣,可以再猜猜看是怎么个各司其职,我就不与你泄露天机了。” 曹溶摇摇头,“弟子就不费这心思了。” 大不了以后遇到陈平安,只需绕道走即可,绕不开,至多寒暄几句,天气不错。 陆沉说道:“毕竟是修道嘛,哪有那么简单。以后可能会有那么一篇夫子自道的诗或词,有楔子序文……” 年幼家贫,好读书,十四岁练拳,十五学剑术。 正文 第一千二十四章 辛苦最怜天上月 在今年的二月二。 位于桐叶洲中部,这个名叫云岩国的小国,召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祖师堂”议事。 即便是放眼一洲之地,遍观桐叶洲山上历史,这场议事的声势浩大,前所未有。 云岩国不是哪个大王朝的藩属国,盆地形势,版图兴许还不如大泉王朝一个州大,故而一直被称为手掌之地。 既是醋都,又产好墨,国境内没有仙府门派,只有些不成气候的江湖势力。只说京城外一座勉强可以称之为仙家渡口的鱼鳞渡,还是为了这场议事,云岩秦氏朝廷临时筹建而起的,正因为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举动,落在真正的山上仙师眼中,从渡口到京城,各色风貌,反而处处透着一股穷酸气。 如贫家妇,耗竭钱囊,对镜梳妆,涂抹脂粉一番,与登门贵客作强颜欢笑状。 至今不过月余光阴,就已经陆续召开了足足三场议事。 夜幕中,在这鱼鳞渡,停靠着一艘体型巨大的渡船,堪称庞然大物,附近的那些山上渡船,有意无意与之拉开距离。 有一位身穿雪白法袍的神仙中人,独自坐在船栏杆上,默默喝酒,如饮乡愁。 曹晴朗刚刚在屋内看完书,走来甲板这边散心,见着了那位米大剑仙,轻声打招呼道:“米首席。” 米裕回过神,笑着转头,又从袖中摸出一壶酒,“是京城这边的特产,好像名叫薏酒,就是滋味淡了点,将就着喝。” 其实早年在家乡那边,通过倒悬山进入剑气长城的仙家酒酿,往往极其昂贵,价格数倍于浩然,而那会儿米裕对于酒水,一向是很挑剔的。 等到了浩然天下,米裕反而什么酒水都能喝,市井酒水和村野土酿也能喝得痛快。 曹晴朗接过酒壶,点头道:“书上记载,此地薏酒,用薏苡实酿造,价廉物美,酒味淡而有风致,然不足快酒人之吸也。” 米裕笑道:“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得意学生,学问就是驳杂,什么都懂。” 曹晴朗微笑道:“赶巧,刚刚从一本文人笔记上边看来的内容,现学现用的热乎学问。” 云岩国,自古就是书香之地,这边的读书人,无论是官宦世族,还是一般的有钱人家,都会在孩子刚能识文断字的时候,就丢给他们几本类似某某全书总目提要的书籍,如此一来,稚童虽然年岁尚幼,却对何为“著作”、何谓“好书”,有了个模糊的概念,蒙童凭此印象,以后的求学生涯,先明书目再读书,精益求精,事半功倍。 因此云岩国历史上,名臣名将、仙师宗师等,都不值一提,却涌现出不少名气不小的训诂、目录学大家。 米裕好奇问道:“当隐官大人的学生,会不会有压力?” 曹晴朗说道:“我其实还好,可能裴钱想得比较多一点。” 云岩国京城内,连座像样的仙家客栈都没有,所以参与议事的各路仙师,都是住在朝廷安排的官邸,甚至还有借住在将相公卿那些私人府邸之内的,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先前光是为此事就忙碌得焦头烂额,不过总算是勉强应付过去,不曾闹出什么笑话或是鸡飞狗跳的糗事。 虽然只是下榻于一座鸿胪寺名下的公馆,只不过别有洞天,内有乾坤,原来刘幽州在一间屋内,从众多咫尺物当中,众多方便随身携带的各色玲珑道场当中,挑选出一只相对顺眼的“螺蛳壳”,安置在屋内,进了门,就是琼楼玉宇,鸟语花香。 在衣食住行这一块,刘幽州从不亏待自己,只不过他既能讲究,也能将就,山珍海味,自然吃得惯,苍蝇馆子和路边摊子,也能吃得特别开心。 这次到了云岩国京城,不到半个月,刘幽州就陪着柳岁余一起吃过了十几家大酒楼、小馆子。 道场厅堂内,柳岁余瘫靠在一张太师椅上,伸长双腿,笑道:“可惜没能见到那位姚氏皇帝,也没能瞧见那个黄衣芸。” 一位大泉王朝的女帝,一个蒲山叶氏家主和止境武夫,都是桐叶洲极有名气的大美人。 漂亮女子,总会好奇其她好看女子的容貌,真正近距离瞧见了才甘心,然后心里嘀咕几句,类似凑合,还行吧,不过如此…… 她看着门外,刘幽州这个臭小子是真有钱啊,只说院内便有一棵相传是早年韦赦手植的紫藤,状如卧虬,移栽至此。 问题是光是为了养活这么一棵紫藤,这处也无人常驻其中的道场,就必须有专人养护紫藤在内的奇珍花木、神异飞禽。 这就又是一大笔神仙钱费用了。 其实刘幽州模样不错,品行也好,要不是她实在没有老牛吃嫩草的癖好,还真就嫁了。 屋内除了柳岁余这位皑皑洲最有希望跻身止境的女子宗师,还有一位同样是九境武夫的女子,不过比柳岁余更年轻,她是前不久才来的桐叶洲,作为中土神洲郁氏话事人的郁狷夫。 她在蛮荒天下那边受了伤,不轻,这会儿还显得脸色惨白。 柳岁余也没有细问缘由,只知道是郁狷夫是与曹慈在内一拨人,跟一帮同样年纪不大却手段不低的蛮荒崽子,打了一场互殴的“群架”,只能说是惨胜。 郁狷夫说道:“听说叶芸芸已经是止境归真一层了。” 柳岁余双手十指交错,高高举起,挺起胸脯,做了个舒展动作,手指关节嘎吱作响,笑呵呵道:“她还是一位玉璞境的仙子嘛,我们都是纯粹武夫,跟人家怎么比,羡慕不来的。” 郁狷夫笑了笑,确实,练气士若能兼修武学,只说阳寿一事,确实比较占便宜。 刘幽州对这种话里有话的女子“江湖黑话”,是从不搭腔的,否则很容易落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不如保持沉默。 柳岁余转头望向刘幽州,“刘公子,拜你所赐,多少仙子主动要求住在这里,不然就是变着法子找理由登门?就说隔壁那几位,白天不是抚琴就是下棋,大晚上还荡秋千咯咯笑,你说说看,她们到底图个什么?” 刘幽州笑了笑,“柳姨,仙子们在修道之余,多才多艺,也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郁狷夫打算返回住处,柳岁余突然说道:“郁妹子,你知不知,咱们刘大公子其实心有所属了。” 刘幽州涨红了脸,赶紧摆手,见不管用,再双手抱拳摇晃,与柳姨求饶。 郁狷夫起身笑道:“反正不是我。” 柳岁余说道:“跟你还有那么点关系。” 郁狷夫好奇道:“怎么说?” 莫非刘幽州这厮,瞧上了某位郁氏女子? 刘幽州咳嗽几声,一只手偷偷打手势,暗示柳姨,封口费,好商量! 柳岁余瞥了眼,刘大公子恁小气,打发乞丐呢。 刘幽州见机不妙,赶紧变换手势,直接将价格翻了一番。 柳岁余这才改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弯来拐去没啥意思,不说也罢。” 郁狷夫想了想,疑惑道:“不会是裴钱吧?” 柳岁余放声大笑,“可不是我说的,钱得照付。” 刘幽州叹了口气,学柳姨瘫靠着椅背,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生无可恋的模样。 郁狷夫眼神怜悯看了眼刘幽州,忍住笑,“你怎么想的,会喜欢裴钱?” 刘幽州心虚,故作镇定说道:“也没喜欢啊。” 郁狷夫笑道:“跟我犟有个屁用,瞧你这傻了吧唧的怂样,就只差没把喜欢两个字刻在额头上了。” 因为她跟刘幽州很早就认识的缘故,平时说话也没什么忌讳。 当年在一处金甲洲古战场遗址? 刘幽州亲眼见过她和曹慈的多场问拳。 如今不管是浩然天下,还是蛮荒天下,武夫各境的最强二字,含金量都要更高了,当然获得的武运馈赠也更多。 郁狷夫在还是少女时,就曾经问过自家老祖和前辈周神芝,一个极少有人在意的问题。 倒悬山有座大门,衔接浩然天下和剑气长城,而剑气长城又与蛮荒天下接壤。这算不算两座天下被一线牵引在一起了? 就像北俱芦洲,有条东西向拥有两个入海口的旧济渎,至少在版图上,等于将北俱芦洲一分为二了,不也还是一个北俱芦洲? 为何两座天下,万年以来,始终是各算各的最强武夫? 而周前辈和郁泮水,当年都无法给出确定答案。 因为极其宠溺郁狷夫的缘故,周神芝这位昔年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大剑仙,还曾专程与文庙一位关系好的副教主请教此事,但是被那位夫子用了个涉及“正统”的儒家说法给糊弄过去了,而且对方是那种说得认真、但是满脸“我就是在胡说八道,谁信谁傻子”的玩味表情。 所以周神芝在郁狷夫这边,也只是照搬那套措辞,与她大致聊了些名不与、实与的玄乎理由,最后老剑仙不得不加了一句,听听就算,作不得准。 在那之后,是郁泮水某次突然主动找到郁狷夫,说有个猜测,跟一位山上要好朋友打听来的,但是无法确定真假。 答案只有八个字,分流截留,强行收租。 虽然老祖郁泮水没有说那个山上朋友是谁,不过郁狷夫猜测多半是那头绣虎了,毕竟只有崔瀺,才能让老祖流露出那种复杂表情,那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态,就像脑门上刻了一句话,“老子是倒了多大霉,才有幸认识绣虎?” 这就是郁狷夫当初去往剑气长城的另外一个隐藏原因。 老祖的那个答案,还是过于模糊了。 郁狷夫到了剑气长城之后,曾经私底下拜访那栋茅屋,壮起胆子,与那位老大剑仙,询问此事的根源。 老大剑仙倒是没有嫌她不知天高地厚,却也没有给出确切答案,只是笑呵呵与这个小姑娘说了两句话。 “在你之前,曹慈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凭自己的本事,得到了答案。” “同样的考验,虽说你当下境界更高,曹慈早年做得到的事情,你却绝对做不到,那就换个简单点的考验,只需要问拳赢过那个姓陈的小子。” 于是后来就了郁狷夫跟二掌柜的那两场问拳。 然后晏家铺子就又有了一方印章,底款三字,雁撞墙。 郁狷夫总觉得那个家伙是在调侃和影射自己。 虽然在金甲洲战场,裴钱信誓旦旦保证,说她师父绝对不是那种喜欢含沙射影的人! 柳岁余站起身,调侃道:“刘公子,郁狷夫与裴钱,关系好得很,属于那种无话不说的闺阁好友,你若是能够说服郁狷夫帮你当说客,我看有戏,至少八字有一撇。” 刘幽州脸皮薄,满脸无奈神色,只求这位柳姨千万千万别往外说这个,本就是没影的事,若是被她那么渲染一通,他可就百口莫辩了,这次鱼龙混杂的祖师堂议事,青萍剑宗那边可是来了不少人。 郁狷夫没当真,她相信刘幽州也没有这个狗胆。 柳岁余一走,为了缓解尴尬氛围,刘幽州大言不惭道:“郁狷夫,我最近绘画功力暴涨,说句不夸张的,距离出神入化的境界,不远了。走,带你看一幅笔墨酣畅淋漓的得意作品,” 其实刘幽州从来不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反而很喜欢当那绿叶衬托红花,唯独在绘画这件事上,有种谜一样的自信。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想起某件密事,说道:“看过画,与你说个事。” 刘幽州好奇问道:“什么事,直接说便是了,事先说好,除了借钱一事,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皑皑洲刘公子就是这么直截了当,这么有自知之明。除了有钱,以及擅长绘画,我这个人就没什么优点了。 郁狷夫说道:“顾璨让我帮忙捎句话给你,他需要跟你做笔买卖。” 刘幽州疑惑道:“顾璨?他总不至于缺钱吧。” 作为白帝城郑先生的嫡传弟子,顾璨若是缺钱,就是个天大笑话了。 郁狷夫点头道:“他需要跟你们皑皑洲刘氏购买几样东西,他知道如果自己登门求-购,肯定会无功而返,希望你可以帮个忙,牵线搭桥。” 刘幽州一时无语,确实,若说有个修士,甭管是谁,什么身份境界,说自己愿意花高价,跟皑皑洲刘氏购买奇珍异宝,估计传出去都没人信,莫不是个傻子吧。 刘幽州考虑片刻,点头道:“这个忙,帮了,我可以试试看。” 郁狷夫笑问道:“你都不提要求?” 刘幽州笑道:“那这笔买卖,就没意义了。” 既然是要让顾璨欠自己的人情,不如彻底和清爽一点。 郁狷夫从袖中摸出一张纸,“这是清单。” 刘幽州接过手,扫了一眼,就头皮发麻,皱眉不已,问道:“顾璨这是要做什么,打算另起炉灶,准备开宗立派吗?” 郁狷夫以心声说道:“白帝城要同时出现两座藩属宗门,傅噤和顾璨各占其一,他们的师叔柳道醇跟着傅噤,师姑韩俏色辅佐顾璨。除此之外,整座白帝城,可能会……清空,所有人,都会离开,各凭意愿,选择追随傅噤或是顾璨。如此一来,白帝城就成了正宗,至于傅噤和顾璨,师兄弟两人,谁是上宗宗主、谁是下宗宗主,听顾璨的口气,好像暂时还不好说。所以手头不缺钱的顾璨,才会需要跟你们皑皑洲刘氏购买那几座破碎福地的秘境。” 刘幽州的思路比较诡异,问了个刁钻问题,“如此说来,白帝城难道就只剩下郑先生一人吗?” 郁狷夫点点头,“好像可以这么说。” 其实还有些秘密,顾璨都开诚布公与她说了,只是郁狷夫却不好在这边说给刘幽州听。 比如蛮荒天下的那座金翠城,会划拨给他所在的宗门,至于宗门选址,顾璨有三个选择,家乡宝瓶洲,扶摇洲,或是蛮荒天下。 郁狷夫说道:“顾璨说如果你答应帮忙,我就再可以继续捎句话给你了,他会专门设置一个副宗主的职位,希望你可以出任,顾璨还给出承诺,可以与你事先约定好,只要当了这个副宗主,你可以什么事情都不管,也可以什么事情都管。” 其实郁狷夫觉得顾璨是不是想岔了,完全不了解刘幽州的脾气?否则怎么可能觉得他会答应这种充满“市侩气”的请求? 说实话,郁狷夫也算见过不少山上修士和富贵子弟了,刘幽州这般“散淡”的,独一份。 说好听点,是无欲无求,说难听点,就是胸无大志,只是在富贵丛里躺着享福了。 只是不管如何,可以确定,刘幽州都不是一个笨人。 果不其然,刘幽州笑着摆手。 郁狷夫神色古怪,说道:“顾璨还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她从咫尺物中取出一只木盒,是山下的百宝嵌工艺,琳琅满目,底款是“周制”。 不计其数的金银珠宝、珊瑚玉石、水晶玛瑙青金砗磲、象牙蜜蜡……共同镶嵌出山水人物花木走兽飞禽亭台阁楼宫阙…… 木盒不大,却是五色陆离,颜色绚烂,难以形容。 刘幽州笑了笑,接过那只百宝嵌木盒,轻轻晃了晃,里边应该是空无一物,并无玄机了,将其夹在腋下,“记得也帮我捎句话,与顾璨道一声谢,就说我很喜欢这只木盒。” 郁狷夫点头道:“回头我就飞剑传信一封,寄给顾璨,他如今就在宝瓶洲。” 双方边走边聊,到了偏厅画案那边,桌上地上,十几只书画缸,插满了不同材质轴头的画轴。 画案上边,摊开一幅画卷,刘幽州花了一只黄眉金肚子,倒挂在一根凌霄花藤蔓上边,郁狷夫瞥了眼,画技拙劣到惨不忍睹。 刘幽州将木盒放在一旁,笑呵呵道:“如今画坛风气不好,为了捞钱,造假成风,当然也有一些人是有苦衷的,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跟风。我必须改一改这股歪风邪气,只说这些年走南闯北,看过的壁画数不胜数,如今再来落笔,敢说自己年纪轻轻的,就已经有那种‘衰年变法’的意味了……” 如果是个不要脸的货色,在那边自吹自擂,也就罢了,问题是郁狷夫可以肯定,在绘画这件事上,刘幽州是很当真,很认真的。 郁狷夫随口问道:“既然这么没有天赋,为何还喜欢绘画?” 刘幽州发愣,“怎就没天赋了?千百年后,说不得这一脉的画格,我就是开山鼻祖啊。” 郁狷夫没好气道:“给句实话。” 刘幽州笑道:“本就是真心话。不过话说回来,确实还有个想法,画得再好与再坏,无非都是假物。” 郁狷夫离开后,刘幽州单手托腮,怔怔看着桌上那只木盒。 刘幽州有一个极为隐蔽的“嗜好”。 他从未与谁提及过,即便是在爹娘那边,也没说半句。 在刘幽州的内心深处,藏着一种极为特殊、却绝对无害旁人的“掌控欲”。 准确说来,将其具象,就是一种类似围棋的配置。配是分派、补缺之义,置乃搁放与设立。 因为是皑皑洲刘氏板上钉钉的下任家主唯一人选,刘幽州又不是个傻子,更不矫情,傻乎乎把所有与生俱来的东西都还回去。 那么如何配置那些注定几辈子都花不完的东西和钱财,就成了刘幽州的唯一“课业”,恰好他是天生就喜欢做这件事情的。 是出了名的大手大脚,最喜欢借人宝物。 刘幽州无比享受那种“分配”和“补不足”带来的成就感。 刘幽州懂顾璨的意思。 顾璨的那座宗门,就是个中空无物的木盒,暂时是个空架子,这座宗门所有的人与物,尚未镶嵌百宝,虚位以待。 那么刘幽州只要愿意担任那个副宗主,既然顾璨承诺一句“也可以什么事情都管”,刘幽州就可以随心所欲,进行各种布置。 在家族刘氏,刘幽州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且不说父亲是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退一步说,哪怕父亲明天就卸任家主,刘幽州也当不好一个新家主,掣肘太多,约束太多,一个庞大家族,有太多的权衡利弊和人情世故,刘幽州自认不善于处理这些,他的长处与兴趣,只是“锦上添花”。 刘幽州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木盒,“顾璨。” 素未蒙面,却是知己。 一个市井路边的夜宵摊子。 杨朴正在埋头吃个砂锅,等到抬头,就发现桌对面坐了个国字脸的白衣青年,用无比娴熟的云岩国官话,与摊主直接要了两份砂锅。 杨朴也不以为意,把对方当成了京城人氏,或是某位练气士。 其实摊子还有两张空桌子,对方却偏偏选择拼桌,杨朴也懒得计较什么,自己毕竟是个书院贤人,对方总不可能掀桌子砍人吧。 可要说是通过某些山上渠道,知晓自己的身份,跑来套近乎,对方就真找错人了。 以前在大伏书院,杨朴就有只会读死书、书呆子、不谙世事不会变通之类的评价。 他不太喜欢那种觥筹交错的酒宴应酬,相信在这座京城,就在今晚,都有很多山上山下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虽然杨朴知道,很多时候这类酒桌上的人情世故,是必须的,而且是有用的,当真可以拉近关系,比如与谁凑上去混了个熟脸,对外宣称与谁就是朋友了,是真能借机“挣钱”的。 归根结底,就是投其所好,各取所需。只是杨朴知道自己不适合做这些,更不擅长。 对面那个青年鼓起腮帮,使劲吹气,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仔细打量着杨朴。 在杨朴吃完砂锅,连锅底那点汤都喝完,就要结账离开的时候,青年开口笑道:“杨大哥,这就走啦,我都帮你多点了份砂锅,别着急走,咱俩边吃边聊。” 言语之时,青年将那只砂锅推向杨朴,满脸笑意,大献殷勤。 杨朴疑惑道:“你认识我?” 青年使劲点头,“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杨大哥!你与我家先生是一见如故的朋友啊,又与咱们周首席约了一顿酒的。” 杨朴内心微动,立即以心声道:“你是青萍剑宗的谱牒修士?还是陈先生的学生?” 青年满脸震惊神色,嗓音微颤,“杨大哥莫不是会算卦,这都猜得出来?” 杨朴一时语噎,此人真不是说反话?只是见对方神色诚挚,又不像是在开玩笑,一时半会有点吃不准,杨朴只得笑道:“不是特别难猜吧?” 先前在太平山的山门口,杨朴认识了陈平安和姜尚真。 对方言语中的关键词,当然是那个好似暗语的“周首席”。 玉圭宗的姜尚真,姜老宗主,是北边宝瓶洲那座落魄山的首席供奉,这件事,如今在桐叶洲山上,还不算路人皆知。 至于杨朴认识陈平安和姜尚真一事,他不是那种喜欢拿跟谁认识去说事的人,所以如今整个大伏书院,知晓此事的,就只有三位正副山长。 既然对方是陈先生的弟子,所以杨朴就大大方方挪过那只砂锅,重新拿起筷子,卷了一大筷子放入嘴中,这才含糊不清笑问道:“怎么称呼?” 青年笑道:“我是先生的得意学生,没有‘之一’的那种,姓崔,名东山。杨大哥喊我东山即可,喊崔老弟更亲切些。” 这下轮到杨朴震惊了,“崔宗主?!” 这次临时组建的祖师堂议事,青萍剑宗极有声势,引人侧目,但是崔东山并未现身京城。 不曾想会在夜市碰到这位身份来历境界都云遮雾绕的一宗之主。 毕竟如今偌大一个桐叶洲,才几个宗主?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了。 “青年”拿筷子拍了拍自己脸颊,“出门在外,得低调些,就用了点障眼法,免得被苍蝇扑屎,不胜其烦。” 杨朴正色道:“不知崔宗主今夜见我,有何指教?” 至于那个苍蝇扑屎的……谐趣说法,杨朴就当没听见好了。 崔东山用了个文圣一脉招牌式的唉了一声,“指教个锤子,杨大哥是长辈,我今晚出门散心,一个人瞎晃荡而已,只是赶巧,无意间瞧见了渊渟岳峙的杨大哥坐在在这边,小弟刚好可以请客一次,回去好跟先生邀功。” 崔东山问道:“杨大哥擅长不擅长编订丛书?” 知晓对方身份后,杨朴整个人就显得轻松,比较言语随意了,玩笑道:“跟与人打交道一样擅长。” 编订丛书,是一项浩大工程,首先就需要选择最好的底本。 必须由一两位总纂官牵头,纂修官若干,校书郎的数量更是极多。 只说这个云岩国,历史上唯一一件可以拿出来说道的“壮举”,便是曾经以举国之力,调用三千余官吏、儒生和抄书工,耗时十年,编订出了一部享誉一洲的大部头丛书。 崔东山惋惜道:“那就算了,本来还想着带上杨大哥,帮小弟壮个胆,一起去见个人。” 杨朴听得一头雾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只见那崔宗主起身抱拳告辞,然后在街道那边渐行渐远,就是走路姿态……没个正行,蹦蹦跳跳,晃荡脑袋,好似在躲闪和出拳。 崔东山径直走出京城,既没有御风而行,也没有祭出渡船,白衣少年只是晃着两只袖子,徒步而行,抬头望向白玉盘,袖子甩得飞起,嘿,辛苦最怜天上月,夜夜与君来相见。 正文 第一千二十五章 但愿青帝常为主 去年今年明年,春去春来,花开花落,总是东君做主。 一个白衣少年,独自走在京城外的官道上,双手各自攥着一大把竹签串成的臭豆腐,吃得满嘴辣椒红油。 少年大口嚼着臭豆腐,突然抬头看了眼天幕,腮帮鼓鼓,啧啧称奇,“已得真人好消息,人间天上更无疑。” 本是那月明星稀的天象,刹那之间,星河灿烂,就好像一轮明月暂时退位让贤给一条天河了,只是这份异象,转瞬即逝。 相信各国钦天监都已捕捉到这份奇异天象,不出意外,很快就会乱成一锅粥,注定是个不眠夜。 崔东山撇撇嘴,“最新一位十四境,就这么成了吗?” 估计老秀才帮了于老神仙一个不小的忙,否则按照崔东山的推衍,符箓于玄的合道契机,当在三教祖师散道后。 他提起手中臭豆腐,在空中写下一个“丂”字。 崔东山收回手,飞快吃掉几串臭豆腐,丢了竹签,腾出一只手来,抖了抖被他称为“揍笨处”的雪白袖子。 便从里边摔出一位金丹地仙,正是蜃景城黄花观的那位龙洲道人,刘茂。 山水迢迢,长夜漫漫,距离此行目的地,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总得找个聊天解闷的人。 被摔出袖子的刘茂站定,也不确定自己身处何方,更不多问半句。 崔东山扬起手,“吃不吃臭豆腐?” 刘茂摇摇头,“吃不惯。” 崔东山埋怨道:“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就是矫情。” 刘茂也不敢还嘴。 如果说那位年轻隐官是城府深沉,一些个想法的脉络,到底有几分有迹可循,交流起来,比较费脑子而已,那么眼前这个自称是对方学生的崔宗主,就纯粹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了。即便陈平安话里有话,还难听,可陈平安毕竟不会无缘无故就对自己饱以一顿老拳吧,可崔东山就会,而且是一言不合就会对刘茂拳脚相加,美其名曰开窍得靠推与敲。 崔东山嚼着臭豆腐,摇头晃脑,“好吃好吃,美味美味。” 刘茂默默跟在他身边,不得不承认,此次闭关结丹,自己是有一定把握的,可如果没有这个白衣少年在闭关时的“横插一脚”,刘茂不觉得自己可以“丹成三品”,赚得那份事先不敢奢望、纯属意外之喜的丹室气象,紫气蒸腾,丹室作书城,插架五万轴。 山上都说传说中的丹成一品,是板上钉钉的飞升候补,比如龙虎山天师赵天籁,趴地峰火龙真人,还有那位自号七十二峰主人的皑皑洲韦赦,都在此列。不过飞升境大修士,早年结丹,还是丹成二品居多,故而丹成三品,仍是许多地仙梦寐以求的结果。 作为报答,刘茂需要辅佐这位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悄悄完成一件事,制定出一架能够准确测量桐叶洲山河异变的地动仪。 由不得刘茂不答应,只是这种壮举,何尝不是刘茂所思所想、单靠自己却只能永远是空中阁楼的美事? 崔东山随口问道:“经你改良的鸡距笔,连我瞧着都顺眼,第二批的销路,你们皇帝陛下找好下家了?” 刘茂照实答道:“陛下的打算,无从得知。” 先前那个穷得揭不开锅的大泉王朝,造办处新设文房司,姚近之有意无意,将厂址建造在户部宝泉局和仓场衙门附近的荷花桥,距离刘茂的黄花观只有几步路。上次皇帝陛下亲临道观,跟刘茂谈了一次,陛下回宫后没多久,刘茂就多了个清贵且小有实权的美官,还得了一个在刑部当差的秘密供奉身份,在刘茂的帮助下,文房司很快就成了朝廷的摇钱树,聚宝盆。 主要是打造那种“御制”鸡距笔,如今远销一洲南北的山上仙府和山下诸国,可谓一本万利,替大泉姚氏解决了燃眉之急。 崔东山笑道:“十两银子的东西,卖出一颗雪花钱的价格,商家的范先生和包袱斋张直瞧见了,恐怕都要流口水吧。” 刘茂欲言又止,忍了忍还是憋住了。 最大功臣,不就是你的先生吗? 第一批鸡距笔,大泉姚氏确实已经不用寻找买家了,因为玉圭宗已经预定了足足三万支鸡距笔,会与姜氏云窟福地秘制的落梅笺,捆绑销售。一支打着“御制”幌子的鸡距笔,价格是一颗雪花钱,也就是足足一千两银子!可事实上,所耗材料的成本,大概是在七八两银子左右,至多是加上些云纹、吉语,算上能工巧匠的这点劳工费,怎么都不会超过十两银子。 也难怪当时刘茂听说价格会咋舌。 朝廷的这个定价,委实太黑心了些。不过反正是赚山上仙师和各国显贵的钱,坑不着穷人,再说刘茂一个观主道士,已经与前朝皇子的身份,彻底划清界线,尤其是前不久刘茂刚刚结了金丹,成为一位传说中的陆地神仙,对这些世俗纷争,已经再无兴趣,或者说形势所迫,由不得他不明哲保身,作出取舍。 崔东山吃过剩余的臭豆腐,将那些竹签当做暗器一一丢掷出去,嘴上嚷着嗖嗖嗖。 然后打了个饱嗝,崔东山手腕拧转,多出一件竹制器物,笑嘻嘻道:“龙洲仙长,你会不会捣鼓这个?” 刘茂点点头,学识广博,自然认得这件“竹筒”,在民间俗称渔鼓,在道教也有个名称,道筒,与渔鼓稍有差异。昔年大泉朝野一些个文人雅士,也喜好摆弄此物,打渔鼓,唱道歌,诵一篇道德黄庭。刘茂在还是大泉皇子的时候,就以文雅著称于世, 崔东山自顾自敲起道筒,只是故意荒腔走板,让刘茂这个行家里手听着只觉聒噪而已。 要知道刘茂是个有强迫症的人,所以忍得比较辛苦。当初陈平安在道观书房内,只是搁放书籍位置不对,刘茂都会别扭不已。 这条冷清寂寥的官道,崔东山一边蹦跶和鬼哭狼嚎,一边与刘茂调侃道:“宝瓶洲的大隋高氏,国祚一千两百年,整整一千年两百年啊,也就是当年宝瓶洲地盘小,谁都瞧不上眼,不然传出去,能吓死人,中土神洲历史上,有几个王朝,能够如此长寿?大隋高氏是大骊王朝的近邻,那你知道高氏的龙兴之地在何处吗?” 刘茂说道:“弋阳郡,根脚史料记载,当地自古喜好渔鼓。” 崔东山朝刘茂伸出大拇指,赞叹道:“没卵用的学问,偏偏懂得这么多。” 刘茂默然。 崔东山笑道:“有机会,我一定要帮你引荐给大隋当今天子,还有卢氏王朝出身的于禄。你们三个,出身大致相仿,境遇类似,难兄难弟嘛,聚在一起,有的聊,喝高了,各自谈到伤心处,肯定会抱头痛哭,呜呜哇哇的,教旁人瞧见了也要黯然神伤。” 一个是亡国太子,身负半国武运,沦为一条连姓氏都不敢保留的丧家犬。于禄于禄,余卢嘛,余下的卢氏。 大隋新帝高煊,修道资质好,福缘深厚,否则在骊珠洞天,高煊也无法从李二手中“购得”那条金色鲤鱼和一只龙王篓。当年只因为与大骊宋氏的那桩盟约,高煊不得不以质子身份,去往龙泉郡披云山的林鹿书院求学,因为早就被当成太子和储君栽培,所以明明可以上山修道当那长生久视的神仙,却不得不碍于文庙规矩,坐龙椅当皇帝,自裁阳寿,无异于一场“自寻短见”。 至于身边这个刘茂,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是不得不走上一条修道之路。 如果可以的话,相信刘茂肯定愿意拿一份未来山上的大道成就,换取一件龙袍,只是在人间当个甲子光阴的皇帝。 各有所求,各有不得。 刘茂神色淡然道:“那就劳烦崔宗主引荐了。” 崔东山收起那只竹道筒,重新放入袖中,揉了揉下巴。 当年师娘宁姚进入骊珠洞天,曾经有过一场看似没头没脑的阴险偷袭。 至今未能追本溯源至源头,这是一件让崔东山每每想起就气闷不已的揪心事。 老王八蛋可能猜到了,但是故意不说。齐静春可能算到了,同样没有告诉自家先生。 先生肯定最是在意,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一样没有与任何人提及只字片语。 弋阳渔鼓,大隋王朝的藩属黄庭国。 崔东山哀叹一声,使劲挠挠头。 刘茂眼角余光里的白衣少年,自有一番独到气度。 看似松弛慵懒,若真人形解状。偶尔傥然,若有所失,若有所思。 崔东山踮起脚尖,望向远方,说道:“龙洲道友,我们得抓紧赶路了。” 刘茂点点头,结丹之后,练气士能缩地脉,跨越山河,如过田垄沟渠。 说实话,若非成为地仙就被崔东山拘拿在袖中,偶尔才能如今夜这般摔出来透口气,否则刘茂早就想要寻一处僻静地界,研习演练和施展各种地仙神通了。 缩地走山川,蹈虚追日月,升天白日飞。 只是崔东山既没有缩地,也没有御风蹈虚,而是使出了一门让刘茂哭笑不得的蹩脚手段,甲马术,疾行方,是下五境修士比较常用的山上仙术, 刘茂见崔东山一本正经在额头写某古神名讳,再蹲下身,腿上绑帖赤书符条,站起身,晃动手腕,使劲蹦跳了几下。 然后崔东山又从那只好似“百宝箱”的雪白袖子中,抖搂出一张符马,落地时便是一匹通体雪白的神驹,“龙洲道友,愣着做什么,翻身上马啊,这可是江湖演义里边经常见到的照夜玉狮子马!头至尾长丈余,蹄至脊高八尺,神异非凡,能够日行千里、夜游八百呢。你我境界寒碜,只能凭恃外物赶路了,道术不够钱来凑嘛。” 言语间,白衣少年一个前冲,扯开嗓子大笑喊道:“腾云驾雾去也。” 刘茂骑上那匹符马,一人一骑,在驿路上快若奔雷,皆身形模糊,如同拉伸出一条白练。 崔东山一路狂奔,双手挥动,风驰电掣,“云岩国,哈,邵云岩,我们邵剑仙真该来这边逛一逛。” 刘茂才知道原来自己来到了云岩国。 之后崔东山进入一座县城,在云岩国京畿之地,这处光是县尉就有六人之多的赤县境内,崔东山收起身上那些神神道道的,再从刘茂手中取回符马,熟门熟路,穿街走巷,最终带着刘茂来到一座关了门的书铺,铺子是前店后坊的格局。 其实几乎整条街都是书铺,崔东山站在门口,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云岩国整个京畿地界,都没有遭受兵灾战火吗?” 刘茂摇头道:“不清楚。” 山下一些个国力鼎盛的大王朝,朝廷往往喜欢编修那种动辄数万卷的大型丛书,作为政治清明、太平盛事的象征。 比如大泉王朝国姓还是刘的时候,就曾编出一部卷轶浩繁的皇皇巨著,而皇子刘茂便是幕后的真正总裁官。 云岩国京城,反而成为一处从头到尾都侥幸逃过那场兵灾的世外桃源,复国之后,几乎无需任何营建修缮。 关于云岩国为何能够逃过此劫,一洲山上仙师,众说纷纭,对于云岩秦氏而言,自然是祖宗显灵。 崔东山搓手笑道:“贫疑陋巷春偏少,贵想豪家月最明。书城不夜,走,进去看看,带你长长见识。” 在这云岩国,不仅是官方大规模印书,民间刻书和书商出版也是蔚然成风。 只说这么一处不起眼的铺子,粗略估算一番,库房内搁放的雕版就多达九万余块。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笑呵呵道:“不是书香门第,便是世禄之家。文气浓郁,自兹振振森森,是桂是兰,或秀或苗,英贤绳绳,书香不绝。” “我得与书铺主人知会一声,遭贼了!” “这等侠义心肠,可歌可泣。” 刘茂只是闭嘴,对崔东山的荒诞举动和奇言怪语,已经能够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崔东山将那些雕版悉数收入囊中,再让刘茂在此等候片刻,说是要去见个自家宗门的未来客卿。 白衣少年独自走在大街上。 天上兔飞乌走,人间古往今来。 但愿青帝常为主,不教人间有落花。 一座古旧宅邸的祠堂内,墙上挂着两幅画像,并无书写名讳。 神案上边,除了香炉,还供奉着几本装裱精美的古书,以青白丝绸包裹。 有个中年男人,相貌并无出奇处,就是一身装束不常见,穿着一件杂色衣衫,杂有绿、红、月白和灰黑四色。 他敬过香后,将三炷香插在香炉内,也不转身,神色淡然道:“既然是位上了山的修道之士,为何来山下做贼。” 房梁那边,探出一颗脑袋,“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嘛。” 原来藏着个国字脸的少年,穿白衣,他被发现行踪后,一个翻滚,摔向地面。 只见那白衣少年落地时,好似一个崴脚,先绷着脸,然后好些吃不住疼,骤然间抬腿抱膝,金鸡独立,嘴上嗷嗷叫着。 那个文士皱眉提醒道:“肃静。” 国字脸少年拍了拍肚子,“有点饿了,不知这儿有无饭吃,白米饭就行,不用酒菜,我这个人,最能将就了。” 文士默不作声,只是安安静静看着这个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 少年嬉笑道:“不过最好是那种受过劳苦的柴烧成的饭,比如拆了旧车脚,不知道你这边有没有?” 文士眯眼,脸色阴沉,死死盯住这个看似口无遮拦的少年。 白衣少年却是双手负后,望向墙上的一幅挂像,“咦,这么巧吗,竟然刚好供奉着公曾先生,好大官呢。另外这位的身份,容我猜猜看。” “都说好纸可以长寿千年,事实又是如何呢。书籍保管不当,虫蛀,纸张发霉等,都属于小劫,书楼走水,辗转售卖途中,被某些迂腐文士,拿来陪葬等等,属于中劫。倒是兵戎,以及朝廷下令销毁禁书,这些才是书籍的大劫数。” 说到这里,少年视线下移,望向桌上那几本古书,“每一本古书,若能够传承几百年,不是鬼神庇护是什么,对吧?” 少年继而收回视线,转头望向那个文士,微笑道:“你也算是不折不扣的有功之臣了,好歹替桐叶洲留下了一部分文运。” 文士自嘲道:“自保而已,谈不上有功。” 崔东山点头道:“当然只是与你说句客气话,我家先生教诲,出门口甜能当钱。” 崔东山自顾自点头道:“出门在外,给人帮个忙,搭把手,帮人力气不值钱,何乐不为。” 文士扯了扯嘴角,说道:“看来道友有个好先生。” “家中有仙佛,日用有真道。如入芝兰之室,琳琅秘府,耳濡目染,即便不成圣,也能贤。” 白衣少年双手撑腰,哈哈笑道:“我家先生也是从家乡老人那边听来的不花钱道理。” 文士说道:“道友若是说完了,那我可就要下逐客令了。” 崔东山摆摆手,“没呢,还早呢,讲功劳,我只论事不论心,论心万古无完人嘛。” “与屠子买肉一般,上了秤,足斤足两,一个收钱,童叟无欺,一个买肉。” “只有讲到读书人做学问,才需论迹又论心。” 文士听着那个古怪外乡人的古怪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谁,有资格在这里论功行赏?”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他来过这里,你也见过他,对吧?” 文士笑问道:“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道友到底在说些什么。” 崔东山挥了挥袖子,埋怨道:“咱们都是读书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警告你别乱说话,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小心一语成谶啊,真让你没头没脑了。” 文士笑呵呵道:“不管你是何方神圣,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情。” 因为大道根脚的缘故,虽说打架本事可以完全忽略不计,但他还真不怕一位大修士的纠缠,打不过就逃。 尤其是现在这个世道,桐叶洲重新返回文庙之手。 他也不觉得一位山巅大修士,胆敢在如今云岩国的京畿之地肆意妄为。 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折扇,双指拧转,啪一声打开,扇面写有四个大字,以德服人。 “今天冒昧拜访,就是有个小请求,跟你打个商量。” “道友请说。” “以后跟我混,保管你这般大道根脚的,也能吃香喝辣。” “我若是不肯?” 少年转过扇面,也是四个大字,不服打死。 文士一时语噎,沉默许久,冷笑道:“道友口气不小啊。” 崔东山轻轻挥动竹扇,“当年他站在这里,有没有说什么?” 文士反问道:“你是某座书院的君子贤人?” 崔东山眼神哀怨,好似委屈万分,“好端端的,干嘛骂人。” 文士眯眼道:“道友倒是言语风趣。” “你真不认得我?” “不认识,也不想认知。” “我是东山啊!” 文士愣了愣,东山?青萍剑宗的那个崔东山? 毕竟能够一路找到这里的修士,必然不会是寻常练气士。 云岩国京城内那个在今年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临时组建而起的祖师堂,专门是为了开凿一条大渎而起,在祖师堂那边拥有两个席位的,屈指可数,只是作为共同发起人的那几个势力,比如玉圭宗,供奉王霁,还有一位辈分极高却在外籍籍无名的老祖师。 当然还有那个横空出世的青萍剑宗,分别是泉府掌舵人种秋,以及景星峰峰主曹晴朗。 不知为何,作为首席供奉的大剑仙米裕,竟然将祖师堂席位,让位给了年纪轻轻的曹晴朗,不知青萍剑宗那边是何安排。 就如此不把一位剑气长城出身的大剑仙不当回事吗? 那个有“米拦腰”绰号的米裕,对此当真不会心怀芥蒂? 崔东山合拢折扇,笑眯眯道:“只要你答应我的邀请,我便可以反过来答应你一件事,作为见面礼。相信我,那可是一件让你心心念念几千年的事,定然让你得偿所愿。” “哦?莫非崔宗主还能读心?” “读心术?没有的事,我比较擅长猜人心思而已。” 这个由文运显化而生的云岩国读书人,笑道:“说说看。” 崔东山说道:“以后带你去趟中土文庙,与经生熹平切磋学问。” “当真?” “当真,必须当真!” 崔东山拍胸脯震天响,“我家先生,与那经生熹平,可是相见恨晚的忘年交,挚友!” 文士沉吟片刻,说道:“容我考虑考虑。” 崔东山点头道:“理当如此。” 文士突然问道:“你就不怕我与他有所勾结?” 崔东山唉了一声,“你这种边角料,也太高看自己了。我之所以问这个,只是好奇,他当年站在这里,有无默默流泪,哭得稀里哗啦。” 崔东山连忙为自己辩解,“别生气啊,我这个人说话直,刀子嘴豆腐心呢。不信?” 白衣少年呵了一口气,满满的臭豆腐气味。 文士哑然。 崔东山拿扇子轻轻敲打肩膀,笑了笑。 蛮荒文海周密,苦于人间无知己。 据说,只是据说,很多年前,离乡的浩然贾生曾经站在倒悬山,长长久久,独自北望家乡。 崔东山突然伸手挡在嘴边,“既然是自家人了,必须与你打个小报告,有蟊贼偷了你的雕版!可恨可恨,我们去打他一顿?!” ———— 玉宣国京城,永嘉县。 一条巷弄内,有道士蓦然停步,望向一处小院内,轻轻咦了一声。 院内有个借着月色光亮、正在编织簸箕的精瘦少年,耳尖,先是吓了一跳,等到转头望向陋巷那边,越过低矮的墙头,瞧见了那个熟悉的面孔,黝黑少年满脸意外,不敢置信,喃喃出声道:“吴道长?” 道士捻须而笑,“又见面了,纯属巧合。” 少年赶忙放下手中编织一半的簸箕,起身来到矮墙边,惊喜询问,“吴道长这是?” 三更半夜,大晚上的,吴道长总不能是来此赏月吧? 道士环顾四周,沉声道:“近期京师有妖物作祟,道行不浅,横行无忌,擅长隐匿逃遁之术,今夜贫道就是一路追踪对方履迹至此,不曾想还是给它逃脱了,对方敢在一国首善之地,天子脚下,如此招摇过市,目无法纪,贫道自然不能忍它了。一般懂点术法皮毛的修道之人,无力对付,呵,可既然碰到贫道,算它这趟下山出门,没翻黄历了。” 少年茫然。 道士见此,便换了一番通俗易懂的市井白话,“有个成精的妖怪,下山害人,贫道要捉妖,替天行道。” 少年瞬间眼神熠熠,果然果然,被自己猜中了,这位一看就很仙风道骨的吴道长,绝不是只会算命挣钱,真是那种可以降妖除魔的神仙! 黄泥院墙不高,双方就隔墙对话。 院内少年矮小消瘦,巷内道士身材修长,高了一头。 少年忧心忡忡,压低嗓音问道:“吴道长,那妖物逃远了,会不会害人?” “贫道既然已经现身,与它过过手,它已经知晓厉害了,今夜定然不敢在京城内露头了,只会找个地方乖乖躲藏起来。” 道士洒然笑道:“况且只是暂时被它逃离视野了,贫道自有几手独门仙法,保证在天亮之前拿下它,十拿九稳。这就叫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少年偷偷背过手,蹭了蹭麻布衣衫,壮起胆子,赧颜道:“吴道长 里边坐?” 道士嗯了一声,“也好,就与你蹭口水喝。水不用烧煮了,有水缸的话,往里边勺一瓢井水即可。” 少年打开院门栓,领着道士进了院子,先让那位吴道长坐在板凳上,他则立即去灶房水缸勺水,道士确实不讲究,没有坐凳子,只是径直一屁股坐在台阶那边,轻轻出声提醒少年,说直接拿葫芦瓢便是了,无需拿碗,等到少年一路小跑过来,道士接过那只老旧的葫芦瓢,仰头就喝,抹了抹嘴,归还葫芦瓢后,道士长呼出一口气,笑道:“谢了。一瓢水即可。” 等到少年将葫芦瓢放回灶房再返回,道士笑道:“对了,一直没问你姓甚名甚。” 少年也没有坐那板凳,学吴道长坐在台阶上,侧着身子,恭敬答道:“吴道长,我叫白云。” 道士点点头,“姓白名云?确实是一个很好记的名字。” 陆沉的天地篇中,曾有“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一语,大概这才是真正的无巧不成书? 少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敢骗道长,其实白云只是现在的名字,我原本姓宁,叫宁吉。” 道士明显有些讶异,哦了一声,微笑道:“姓宁?很好的姓啊。” 沉默片刻,道士赞叹道:“若逢天文错乱,风雾不时,唯有修德责躬可得宁吉。宁吉,好名字。除了字面意思的寓意美好,想来当年为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对你是寄予厚望的。” 少年愣了愣,然后绷着脸,低下头,只是少年很快就抬起头,朝那位学问深厚的吴道长笑了笑。 这个名叫宁吉的少年,他的眼神深处,既有一种好似自怨自艾的伤感,也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感谢。 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不过我觉得,取这个名字,可能都没那种文绉绉的期待,就只是字面意思,仅此而已,就是希望你无病无灾,安安稳稳。” 也曾年少过之人,再见某些少年,如见自己。 原本还能勉强绷着脸色的宁吉,听到这句话后,霎时间便满脸泪水,低下头去,使劲点头。 少年忧愁与眷念,满地月光,流淌如水。 ———— 夜雾如纱,朦朦胧胧间,出现了一头山君的轮廓,一双拳头大小的眼球,荧荧熠熠,摄人心魄。 这头山君行走无声,体型巨大,齿高于人,大如牛。 一般来说,山中多蛇,只是这处寺庙里边的巡山行者,却从无见到过大虫与长虫。 亏得寺庙里的巡山行者,没有看到这一幕,寺内山僧都是不曾修行仙术的肉眼凡胎,否则恐怕要被吓个魂不守舍。 袁化境拎着一只棉布袋子,与这头山君说道:“你先回吧,我会与陈山主说那件事,只是事成与否,终究得看你自身的造化。” 有大寺之名山,多有类似鱼龙听梵音的典故。 山君头颅点地,掉头离去。 袁化境将山上那座小寺作为消闲避暑之地,与这头始终无法炼形的山君认识多年。 数百年来,山中僧人,终其一生都不曾见其一面。 只留下一个历史久远的山志掌故,曾有山灵专门为大德高僧护法,僧人心不定时,它便会咆哮出声示警。 袁化境望向山门口那边,一步跨出,身形如云雾消散,聚拢时已经身在庙内,一处雅静客房内,室内犹有灯火。 那个以两鬓双白年迈儒士容貌示人的年轻隐官,手持一卷道书,打开门,笑道:“袁剑仙怎么下山了?” 其实双方先前在白天,在那聚仙崖畔凉亭内,没少聊。 袁化境伸出手,将那只袋子递给陈平安,“是此地土产,三斤黄精,聊表心意,不成敬意。” “好东西,一直想要去山上挖来着,只是一拖再拖,就耽搁到现在。” 陈平安毫不客气,从袁化境手中接过袋子,提了提,掂量一番,“连袋子带黄精,二斤九两。” 黄精可以补气,安五脏,久服轻身延年。所以此物在药书上,别称“戊己芝”,以其得坤土之精粹,故而在山上练气士当中又有“仙人余粮”的说法,一向是谱牒仙师的常见药膳之一。不过各地黄精,药性悬殊。陈平安其实对此并不陌生,当年在家乡山上便有,不算罕见之物,所以更习惯将其称为米脯,视为一种救穷草。 袁化境开门见山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趟连夜下山,是有事相求。” 陈平安提起手中的那袋子黄精,笑道:“拿人家的手短,直说无妨,能帮的一定帮。” 袁化境说道:“山中有虎,开窍数百年了,始终无法成功炼形,这几斤黄精,就是它刨土而来,我只是帮忙转赠。” 陈平安思量片刻,微笑道:“这等山灵,神异之属,却凝滞于皮囊形骸,沦为古怪,难怪会着急,病急乱投医么。” 袁化境耐心等待那个答案。 陈平安提了提手中道书,也可以说是一本撮要便览本的草药书籍,自古道、医不分家。 “既然凑巧互为缘法。” “这个忙,我帮了。” 袁化境点点头,就要转身离去。 陈平安笑着挽留道:“来都来了,不着急走,反正都闲来无事,就多聊几句。” 不由分说,领着袁化境跨过门槛,陈平安将那本书放在桌上,搬了条椅子给袁化境,袁化境看着简朴至极的屋子,倒是与他住处是差不多的光景。 陈平安笑道:“补全地支的那个周海镜,让你们没少头疼吧?” 袁化境一想到这位女子大宗师,确实头疼不已,不过说来奇怪,有周海镜加入地支一脉,原本关系疏淡的两座山头,如今都有点同仇敌忾的意味了。 陈平安随口问道:“如果没记错,你好像当过大骊秘书省的正字?” 袁化境淡然道:“家族安排而已,诗文小道,纸上虚事,无补于人心风俗,壮夫不为。” 陈平安啧啧出声,“听听,这话说的就有点欠揍了,站着说话不腰疼么,你有本事出去嚎一嗓子。” 袁化境一笑置之。 突然记起,眼前这位年轻隐官,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却好像连个贡生、秀才都不是? 陈平安问道:“你最早怎么会想到来这边躲清静的?” 袁化境略带几分自嘲神色,给了个说了等于没说的模糊答案,“鬼使神差。” 然后袁化境反问道:“你在这边,是有所求?” 陈平安疑惑道:“为何有此问?” 袁化境瞥了眼这个看似满脸诚挚的家伙,腹诽不已,何必明知故问,你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无利不起早。 陈平安笑道:“难道袁剑仙是觉得我所求之物,跟你来此的目的撞上了,打又打不过,只好连夜下山,既可以帮助那位山中道友寻求形解之法,也好来我这边,一探究竟,答案肯定,你就只好死了这条心,非,袁剑仙就还有机会。” 袁化境点点头,大大方方承认道:“确实有这份心思。” 陈平安说道:“要说我来这边无所求,你肯定不信,不过不管你怎么想的,我都只管以诚待人,心外无物,我所求之物,确实不在身外。” 一时间两两沉默。 陈平安率先开口,好奇问道:“是什么样的宝贝,值得袁剑仙如此上心?” 察觉到陈平安的那份异样脸色,袁化境没好气道:“无论是身为袁氏子弟,还是作为一位剑修,都没有不告自取或是强取豪夺的理由。” 陈平安点点头,袁化境这点自负和傲气还是有的。 袁化境突然问道:“你是否见过那位鸡汤和尚,僧人神清?” 陈平安点点头,“先前参加文庙议事的时候,遥遥见过这位佛门龙象,但是没聊过。” “那你可曾听说这位佛门龙象的三场护法?” 陈平安摇摇头,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这等秘事,见袁化境一脸怀疑,只得笑着解释道:“信不信由你,我这么多年,对佛门公案确实了解不少,但是这种山上密事,确实是不太去探究的。” 袁化境将信将疑,便将那三场护法大致说了,僧人神清的第一次护法,是白马驮经,佛法东传。 第二次,是在青冥天下,曾经有过一场影响深远的佛道争论,诸多道子辩论失败,按约当场剃发,更换门庭,转入佛门。 第三次护道,是在那破头山“不择根机,大开法门”的东山寺,为一年轻僧人秘密护送下山至一处渡口。 陈平安听到这里,轻轻点头。 袁化境问道:“你既然精通金石篆刻,那肯定知道世间有一幅色泽鲜红的印蜕,却无文字。” 陈平安神色肃穆道:“当然,是那位那位禅宗祖师的一块舂米坠腰石,当年他上山求法五祖,初入寺庙做舂米役工,因为身体瘦弱,六祖便只好腰石舂米。” 袁化境没有藏掖,径直说出一个真相,“这幅印蜕,就在这座寺庙里边。” 此事极为隐蔽,大骊官方没有任何档案记录,只是当年崔国师随口提及,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袁化境便想要来此碰碰运气。 陈平安问道:“与你那把深藏不露的本命飞剑,有些关系?” 袁化境显得极为坦诚,“不是有些关系,而是关捩所在。” 陈平安小有意外,只是既然涉及袁化境的修道根本,就不追问了。 他与这位上柱国袁氏嫡出子孙,非敌非友,虽说今天多聊了几句,关系有所缓和,可终究交情没好到那份上。 袁化境沉默许久,冷不丁说道:“我看似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其实其中一把,却是仿剑,而且出自崔国师之手。” 陈平安陷入沉思。 袁化境问道:“与你问一事,回不回答都随意,那位斩龙之人,他合道十四境的路径,你清不清楚?能不能说?” 就因为这位剑修的存在,导致三千年来,人间所有蛟龙后裔、水仙精怪,所有有希望成就真龙大道的,竟然无一胆敢“越过雷池半步”,如那黄庭国境内的万年老蛟,何等道龄漫长,不就始终不敢走水? 不就是怕那一剑横空,又过洞庭? 陈平安回过神,摇头道:“太犯忌讳了,不宜与你泄露天机。” 袁化境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把仿剑,仿制我师兄左右的本命飞剑,对不对?” 袁化境笑道:“你猜。” 他娘的,学这位年轻隐官阴阳怪气说话,果然舒坦。 陈平安不以为意,笑道:“袁剑仙只是学到一点皮毛而已,有什么值得乐呵的,任重道远,再接再厉。” 屋外静谧,庭前柏树子。 正文 第一千二十六章 文有第一武无第二 泼墨峰之巅,曹天君抬头望天,问道:“师尊,于玄这是合道了?” 陆沉无需仰观天象便知结果,点头道:“成了。” 道家又多一十四境修士,幸甚至哉。 曹溶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陆沉小声嘀咕一句,“老秀才就是好为人师,难怪偏爱关门弟子,在这件事上,陈平安最像他老秀才嘛。” 文圣一脉香火不盛,几个嫡传弟子当中,要说学问大,崔瀺和齐静春都不是一般的大,至于左右和君倩,就要相对逊色,而且都不太喜欢与人说道理,其中崔瀺只有几个所谓的入室弟子,屈指可数,远远算不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齐静春虽然当年在大骊王朝创办了山崖书院,并且跻身七十二书院之一,可是没过多久就去了骊珠洞天,当了个蒙馆先生,所以要说好为人师,确实还是陈平安最像老秀才。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曹溶不由得感慨道:“文圣先生的护短,无人能出其右。” 身为陆沉嫡传弟子,曹溶与文圣一脉,其实关系相当不错,否则也不可能从崔瀺那边讨要一枚花押,事实上,当年山崖书院创立没多久,曹溶就去听过齐静春的讲课,受益匪浅,某次在灵飞观出关,静极思动,下山出海,游历那位澹澹夫人占据的渌水坑,期间也曾偶遇那位海上-访仙、满身淋漓剑气的左右,后者只是询问这位道门天君一句,是否知晓裴旻的去处,曹溶回答不知,左右点头致意,并无多余的寒暄言语,曹溶刚要开口询问为何寻找那位浩然三绝之一的裴前辈,转瞬间左右身形便已经远去千百里,剑气凌厉至极,如白虹贯日。 一场不期而遇的海上相逢,两位得道之士,结果双方所聊内容,竟然还没有超过十个字。 那会儿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怯生生隐匿在远处,等到左右离去,才敢现身,她显然吃过那位剑修的苦头。 果然如传闻所言,文圣的二弟子,求学时脾气就不太好,练剑后脾气就更暴躁了。 陆沉说道:“人嘛,不爱其亲,岂能及物。” 曹溶小心翼翼问道:“师尊,那左右还能否返回浩然?” 陆沉蓦然提高嗓门,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撂下三个字,“大哉问!” 曹溶一事错愕,静待下文。只是师尊不知为何,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般,像个木头人呆立许久,曹溶便知道自己的问题注定不会有个确切答案了,转去询问一个更务实的疑惑,“于玄合道之后,与那岁除宫吴霜降,道法孰高孰低?” 毕竟这两位,都是新晋跻身十四境的修士。 十四境里边的“年轻一辈”,还要加上个剑气长城的叛徒,上任隐官萧愻。不过根据一些山巅的小道消息,萧愻与斩龙之人,虽然都是板上钉钉的十四境剑修,却并不“纯粹”。 陆沉抖了抖袖子,朝虚空处指指点点,好似沙场点兵,霎时间从一洲各山秘藏酒窖“搬来”十数种仙酿,陆沉让曹溶自己挑一壶,曹溶不喜饮酒,婉拒师尊好意,陆沉便随手挑了一壶云霞山耕云峰的春困酒,再挥了挥袖子,其余酒酿随之悉数物归原位,陆沉揭了泥封,低头嗅了嗅,不愧是好酒友亲手酿造的好酒,听说黄钟侯如今已是云霞山的新任山主了,可喜可贺,回头贫道得登门道贺去,微笑道:“道法高低?你是专指打架的本事强弱吧?” 曹溶点点头。 陆沉一手揉着下巴,一手晃着酒壶,面有难色,“这个得怎么说呢。” 合道大致有三,天时地利人和,符箓于玄走了条“天时”道路,吴霜降的合道路数,暂时云遮雾罩,不为人所知,白玉京那边,精通阴阳的道官们做过一些推衍,只因为吴霜降过于才学横溢,修道资质太好,白玉京道官就只能用一个最笨的法子了,穷算法,先排除地利,再一点一点排除天时,最后仍是给出了十几种可能性…… 关键是在这期间,白玉京三掌教又帮了不少“倒忙”,让那拨道官本就堪称浩瀚繁重的工程量……至少翻倍。 练气士在十四境之下,杀力高低,还是很好判定的,灵气积蓄的深浅,气府的开辟,掌握的术法神通种类,法宝的数量,本命物的搭配,有无压箱底的杀手锏,深藏不露的绝活……大抵都是可以具体量化,做些纸面文章的。可是大修士一旦合道,步入十四境,就是一笔“糊涂账”了。 陆沉行为古怪,将一壶春困酒都倒出酒壶,碧绿酒液悬空不坠,凝为一条纤细水流,宛如一道袖珍沟渠,为月色所照。 陆沉缓缓道:“于老神仙既然能够在浩然天下这边,独占符箓二字,当然是一个极具杀力的飞升境,类似弈棋一道的最强手之一,不是一般庸手、弱手能够媲美。最重要的,还是符箓可以化身千万术法,飞剑,雷法,请神降真等等,都可以用符箓达成类似的效果,这是符箓独有的先天优势,所以于玄的飞升境,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那种很能打的飞升境。” “至于我们那位吴宫主,在十四境之下,也是走一条与于玄符箓相仿的道路,悄悄学了很多手段,而且样样都精通,不是那种杂而不精的半吊子,所以如果双方都是飞升境的时候,狭路相逢,一较高下,必须分出胜负生死的话,相信打起来会打得很好看,耗时长久,手段迭出,肯定精彩纷呈。” 曹溶闻言点头,山上有些经久不衰的说法,除了用来赞誉剑修的“一剑破万法”,亦有“符箓是天,涵盖一切”。 山上修行的大门类里边,剑修与符箓修士是很特殊的存在。 不同于下棋、书法,门槛不高,剑修符箓这两脉练气士,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蓦然间,四周景色骤变,来到了一处山脚,而且是细雨朦胧的拂晓光景,曹溶也不觉得如何惊讶,道心不起丝毫涟漪,就当是陪着久别重逢的师尊一起赏景了,师徒双方,明明站立原地,纹丝不动,身形却快若登仙,曹溶环顾四周,猜测应当是一处形胜名山,天地之精华,仙山之灵气,道路两旁皆是古松,两人道袍被山色染成翠绿色,雨中隐约闻画眉、鸠声,此起彼伏。 山路间行者骑步相持,绳索相引,似乎有达官显贵手捧圣旨,入山访仙而来。 曹溶凭借沿途崖刻,发现此地是全椒山,见一古貌道士,在种花读书处结茅修行,对他们二人视而不见。 似是一位上古地仙,滞留人间,再等数纪,便可以凭借积累阴功,解形飞升,只余仙蜕在山中。 陆沉继续道:“只是合道之后,道之高低、宽窄,已经不可以常理揣度,比如在夜间,或是在天外厮杀,必然是合道星河的于玄占优,若是在人间在白昼,吴宫主一旦重拾兵家身份,杀红了眼,会很可怕的。一般来说,只要某一方不心存死志,十四境就很难彻底杀死十四境,所以万年以来,山上格局一直是铁打的十四境,流水的飞升境。” “十四一境,算账法子,与前边所有境界都完全不同。” “与你们这些门外汉,终究没办法说清楚门内的真正光景。” 就在曹溶即将“一脚登顶”时,景色又变,双方站在了一叶扁舟中。 岸边桃花千百树,红云一片,间有白桃数株,花开如少女可爱。 碧湖如新磨宝镜,春潦未涨,水势较为温婉,小舟似在 一幅山水手卷中行。 陆沉站在船头,手里多出一枝桃花,轻轻拧转,“等着吧,千年之内,十四境之间的厮杀,会越来越频繁。旧十四境的陨落,新十四境的纷纷崛起,都是大势所趋。” “十四境修士,最为忌惮飞升境剑修。当然只是忌惮而已,不至于畏惧。仙人境剑修,可杀飞升境,不算太过稀奇。飞升境剑修,想要杀十四境,却是难如登天。但事有例外,比如先前在那艘夜航船之上,吴宫主面对一拨剑修的围杀,其中陈平安的合道剑气长城,宁姚的身负一座天下气运,都属于胡搅蛮缠的无理手,换成我在那条船上,也是不愿面对这种局面的,只说一个不小心,万一打着打着,就需要与老大剑仙对峙,挨上陈清都的一剑,搁谁谁不怕呢。” 这是曹溶第一次听闻这等秘事,只是不知吴霜降秘密潜入浩然天下,所求何事?总不能是为了试试看陈隐官、宁姚的分量吧? 还是说吴霜降要与陈平安和落魄山、宁姚和五彩天下飞升城联手,密谋共同对付白玉京? 远处一桥迤逦,湖面如一整块碧绿琉璃,小舟缓缓前行,泛起涟漪阵阵,若划琉璃立碎。 曹溶突然发现岸边桃林间,似有女子凝眸望向小舟这边,那女子身边站着一位神异出身的鹿角少年,眼神幽寂,双袖垂落,他们也分明看到了湖上小舟,双方对视一眼。 刹那之间,景象重新返回泼墨峰,陆沉笑道:“不过吴宫主当时愿意主动认输,自然还是他故意示弱了。他的夜航船之行,守株待兔,只是为了确定陈平安有无资格担任他的盟友,当然不会出死力气的。” “世间出现了第一枚钱币,难道就是为了让谁更有钱吗?” “佛门有六度,布施为第一。人间善男信女捐钱给寺庙,寺庙以财布施天下,这种流转的初衷,是使得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说到这里,陆沉双指捻起身前悬空的“一截”酒水,丢入嘴里,“修道之士,如果道法纯以打架本领来定高下,有意义吗?” 曹溶点点头,“是不对。” 陆沉却笑道:“错了,人间道士,最早修行,不是为了打架,还能是为什么?” 登山只为登天,天翻地覆慨而慷。 陆沉又捻起那一截酒酿,转头笑道:“曹溶啊,不要总是这么愁眉不展,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 “况且你的仙人境底子打得这么好,如果不是为师故意坑你一把,凭你的道心和资质,早就是飞升境巅峰,修行路上运道再好几分,说不定如今都可以摸着合道的门槛了。说来说去,此事怪我。” 其实曹溶是个化名,这位灵飞观的开山祖师,道号“天瑞”。 此身之前,本名郑泽,出身杞地,是一个早已灭国的小国,爵位一降再降的微末之地,故而官史记录极少,唯一被后世说道的,恐怕就只有那个杞人忧天的典故了。“郑泽”曾是一位巡游天下的采诗官。 下一刻,他们来到了一条官道上,道路上有人骑马乘车,有人骑驴,也有徒步者,担柴汉和卖炭翁。 陆沉停步时,站在了一处驿站门口,曹溶观其匾额,名为筹笔驿。 陆沉说了件趣事,“被关禁闭八百年的玉枢城张风海,他已经离开了镇岳宫烟霞洞,你师尊的师尊,亲口答应他,只要赢下那场三教辩论,就可以脱离白玉京道籍。我来这边之前,他刚刚去了趟闰月峰,准备说服武夫辛苦,一起创立宗门,先前与张风海一同离开禁地的散仙吕碧霞,会辅佐他们,身边还有个暂时名声不显的师行辕,如果真被张风海谈妥此事,辛苦愿意出山,那么这个才四人的门派,不容小觑啊。” 曹溶悚然。 莫非是道祖亲自打开的镇岳宫禁制,放那张风海离开烟霞洞? 这不是放虎归山吗?谁不知玉枢城张风海与余掌教的那桩恩怨?是个公认的死结。张风海可不是一般的修道天才,由着此人开宗立派,开枝散叶,壮大势力,即便是白玉京,依旧会是一个不小的隐患。因为在曹溶看来,如果说蛮荒天下攻伐浩然九洲,对两座天下而言都是一份考卷,浩然的考题,在于“外患”二字,那么暗流涌动的青冥十四州,也会迎来一份“内忧”二字的考卷。 陆沉笑道:“不用紧张,在师尊眼里,我那余师兄债多不压身,根本不在乎多一个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张风海。” “至于蛮荒天下那边,那个甲申帐出身的周清高,不出意外,他会顶替某位被白帝城顾璨拐跑的那个女修,补上天干一脉的缺口,并且成为领袖。相信这些都是他师父早早预料到的事情了,弯来绕去,还是这么个结果,该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好呢,还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曹溶点头道:“练气士不是武夫,很难有谁可以独享美名。” 陆沉好像不认可这个说法,“你那余师伯,不是曾经有方私章,就钤印在你那副画册上边?” 曹溶神色肃穆说道:“文有第一,武无第二。” 陆沉笑道:“这里的文,当然不是诗文小道,而是言说道法,武,是说与人斗法,厮杀的本事。” 故而这方印章的内容,便是师兄余斗最真实的心声写照,要做那道术皆是第一人的存在。 吾道最高,至于打架本事,对不住,你们就只能去争第二了。 曹溶心神往之,“这种话,唯有余师伯说来,旁人便不觉得狂妄,反而只觉得豪气干云。” 陆沉笑嘻嘻问道:“曹溶,如果要你跟那位余师伯为敌,作何感想?” 曹溶苦笑道:“哪敢,想都不敢想。” 陆沉板起脸,“如果是大势所迫,你身不由己呢,比如,只是比如啊,比如为师哪天跟余师兄翻脸了,干架一场,然后被余师兄打死了,你当弟子的,不得为师父报仇啊?” 曹溶目瞪口呆。 陆沉拍了拍曹溶的肩膀,教训道:“这么开不起玩笑,还怎么混江湖。为师这么多优点,你学着啥了?” 就在此刻,陆沉脑袋一歪,连忙扶正头顶道冠。 最开不起玩笑的,还得是师兄余斗。 余斗与人斗法,是出了名的一人一下。直到……碰到那个狗日的阿良。 曹溶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声名狼藉”的剑客,问道:“师尊,天外那两场架,余师伯对上阿良,留力几分?” 陆沉赶忙又施展“搬酒术”,从长春宫那边偷来一壶酒酿,抿了一口酒,压压惊,这才反问道:“你不是应该先问我是否留力吗?” 曹溶只觉得匪夷所思,那阿良剑道再高,对上号称“真无敌”的余师伯,怎么都该没有半点胜算才对,可事实上,第一场架,阿良确实被余斗一拳从天外打落浩然,但是第二场,却是余师伯挨了阿良一拳,身形坠落回青冥天下。 陆沉笑道:“这就是十四境斗法的精髓所在了,只是天机不可泄露,尤其是涉及到了余师兄和那个谁谁的大道,我就不跟你多说了。” 曹溶疑惑不解,望向师尊。 因为大师兄曾经提及过师尊的一个独有爱好,山巅大修士之间不宜直呼其名,会心生感应,但是师尊就不一样,只要无聊了,就一遍一遍“打搅”对 方,知道对方破口大骂才开始闲聊,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对话。可是好像在阿良这边,师尊就不愿意开口说“阿良”。 陆沉笑呵呵道:“你想啊,这家伙出拳刁钻,没有半点武德,出剑能好到哪里去,我也怕他。” 之后陆沉带着曹溶,来到了嘉佑二年的一处科举考场,还去了洪武三十一年的五月初九,曹溶见到了皇宫内一间白绫挂梁的小屋,妇人们哭哭啼啼,也有脸色淡漠的女子。之后他们见到了一位黟山的守松人,有条碧绿山涧,甘滑若流髓,陆沉在此停步,掬水洗脸,黄昏时,人间鸟飞檐上,山外云绕山腰,陆沉坐在崖畔,除了那位守松人,曹溶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袭青衫长褂的年轻隐官,站在师尊身边,一同欣赏夕阳,陆沉坐沉红日,青衫看遍青山。 陆沉冷不丁问道:“曹溶,万年之前,你知道谁是人间最年轻的十四境修士吗?” 曹溶摇头,毕竟关于此事,从无记载,也无任何流传开来的消息。 陆沉笑问道:“那么万年之内呢?” 曹溶神色古怪,“其实是文圣。” 陆沉点头道:“是啊,就是这个老秀才,只因为谁见着了他,都喜欢称呼一声老秀才,所以让我们很容易都忘记了,他是一个能在百年之内从一境跻身十四境的读书人,准确说来,是四十岁开始修行,约莫百岁得道,甲子光阴而已。” “只因为老秀才是合道地利,才显得不是那么惊世骇俗,但是没有几个知道内幕,如果不是文庙圣人的职责所在,老秀才是完全可以合道人和的。” 曹溶唏嘘不已,当年文圣离开功德林,游历宝瓶洲,曾经造访灵飞观,非要以字帖换酒,曹溶没答应,此刻想来颇为后悔了。 师徒双方脚下山河又移,在一处古朴凉亭内,一师二徒,三人都未能发现陆沉、曹溶的到来,陆沉嚼着一只干饼,蹲在棋局旁,那人两位弟子当中,有人心不在焉,望向亭外的天边鸿鹄。随后就来到了一座古传与海潮相通的古诗,钟声悠扬,似能入人心坎,陆沉将手中干饼捏碎丢在地上,小鸟往来觅食,并不怕人。之后他们来到了一条洛水,中途在一处冷铺歇脚,落水此地河神,似乎憎恶所有姓司马的人,陆沉在一条漕船上,仰面而躺,神游天上,让曹溶大声宣称自己姓司马,果然惹来河神的兴风作浪,只是一条颠簸大船始终不曾翻沉,河神手段用尽,只得悻悻然而去,陆沉与弟子笑言,这就叫“小心”驶得“万年船”。 最后陆沉带着曹溶来到了一座山巅小亭,亭额虚心,旁有石碑,碑文漫漶,依稀辨认镌有六字,“此地烟霞最多”,山远处是一座繁华城池,夜幕中,曹溶眼底红尘十万家,云雾溟濛中,城池宛如水晶帘下,美人晨起梳妆,若隐若现,恨不能以巨烛照之。 陆沉双手笼袖,笑道:“问吧,你心中那个最大的疑惑。” 曹溶抬头望向天幕,点头道:“三教祖师,尤其是弟子的祖师爷,为何不阻止那个人。” 陆沉笑道:“曹溶,好好想想,为师当真没有给出答案吗?” 曹溶侧过身,打了个稽首,“弟子鲁钝,恳请师尊解惑。” 陆沉叹了口气,说道:“三教祖师,十五境,各自合道整座天下,他们便是天下最不自由的三个人了。” 言语之际,曹溶发现自己又与师尊站在了那条湖上小舟,不过这次他们却是站在了船尾,陆沉伸手出袖,指了指湖水涟漪,缓缓道:“三教祖师如同置身于一块琉璃世界中,是字面意思的那种,行动不便,免得侵扰天地,无心还好,若是有意为之,就像在天地间挤出一条裂缝。在这之外,还有个天大的麻烦,就像我这次来浩然天下,是要找一条漏网之鱼,只因为我陆沉被认定为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道官了,已经属于外人,于是便有时乖命蹇的嫌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心为之,就会与之擦肩而过,无心插柳反而柳成荫。” 曹溶沉思不语。 陆沉却又问道:“先前我带你游历的几个地方,你以为的先后,便是真实的顺序吗?” 不等曹溶回答,陆沉笑道:“就像纸上一行文字,被稍稍打乱顺序,你不一样能够认出一句话的完整意思。” 陆沉微笑道:“与你说个十四境修士的几个内幕好了,比如为师曾经耗费足足两千年光阴,试图尽可能多记住青冥十四州的人物、地理、事件。” 说到这里,陆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结果这里扛不住了。” 这也是先前陆沉提醒陈平安,要注意裴钱关于“记忆力”一事的缘由所在。 “发现这条路走不通,就换了一条道,不过之前那条道路不算完全白走,在前边的基础上,为师曾经尝试观想整个人间,是一架仪器,万事万物,井然有序,然后在数千万个‘齿轮’间放满了‘偏差’、‘错误’等实在与虚无的种种‘自由’。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唯我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可惜还是失败了。” “境界境界,境与界,仍是不够。所以当初与佛祖论道一场,我还是输了,而且是输给了自己早就知道的一个道理,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既然连最笨的穷举法,都无法成功,那就只能追本溯源了,找到那个一,就像师尊那样,‘吾游心于物之初’,‘目击而道存矣’,可惜这个一,何其难找。” 陆沉本来将师兄寇名视为一个未来的崭新的一。 所以就有了那场骊珠洞天的十年摆摊和护道。 “曹溶,你得闲时,不妨好好深究一下镜花水月和飞剑传信的大道根祇所在。” 陆沉微笑道:“人事千百弊端,都有个由来。当师父的,若是只教枝叶,弟子成得甚事。” 曹溶低头道:“弟子领命。” 陆沉没来由问道:“白也从不承认自己是人间最得意,知道为什么吗?” 曹溶摇摇头。 陆沉哀叹一声,难怪老秀才那么偏心陈平安,脑子灵光,能说会道,善解人意,小棉袄么。 见弟子不开窍,陆沉只好自夸道:“当然是白也佩服我的学识与胸襟,觉得我才是那个人间最逍遥的人物啊。” 曹溶低头拱手,“弟子拜服。” 陆沉嘀咕道:“哪怕听你这么说,为师也没有半点成就感的。” 有点羡慕那座落魄山的风气。 曹溶赧颜。 陆沉开始走下泼墨山,曹溶紧随其后。 “有人说,不苦人不敢不从之事,要劈开自家胸中荆棘,打破心中壁垒以便人我往来,便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 “那些荆棘与壁垒,你以为是什么?是我们自身与心中的道与理,礼与法。” “喝水不忘挖井人。万年之前,先贤们若无舍我利他的心境和舍生忘死的气魄,人间就不可能有如今万年的‘人间’。” 《诸界第一因》 年年春风和煦,也会吹老美人面,白了少年头。 山风迎面吹鬓角,陆沉面带微笑,喃喃自语道:“是啊,现在的我们,修道是为什么呢。” “天下不可一日无此君。” 陆沉自问自答道:“此君是谁?曹溶,记住了。是你,是你们,是所有人。” 正文 第一千二十七章 休要乱我道心 玉宣国京城,永嘉县一条陋巷院内。 那个自称夜中捉妖路过此地的中年道士,嗅了嗅,笑道:“先前在院外巷子,贫道就闻到了一股草药香味,这才停步,如果贫道没猜错,其中就有乌头与生姜,怎的,你还是个土郎中?” 宁吉赧颜道:“哪敢说自己是郎中,只是在逃难路上,从一处荒废的药铺,无意间找到了几本药书,边走边学,都不敢说学到了皮毛。” 道士说道:“若是不介意的话,拿来看看。” 少年连忙起身,咧嘴笑道:“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吴道长稍等,我这就去拿。” 爷爷上了岁数,睡觉浅,少年蹑手蹑脚去屋内,轻轻取出一个自制的樟木盒子,回到院子,交给那位谈吐风雅的吴道长。 陈平安接过木盒,没有急于打开,笑道:“贫道先猜上一猜,盒子里装着的药书,书籍编撰者,多是最近三百年间兴起的火神派一脉。” 少年错愕不已,满脸震惊道:“吴道长真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一脉的医家、郎中尤其擅用姜附,根据你晒的草药,不难猜,没你想的那么神神道道,跟仙术无关。” 宁吉恍然,虽然这位吴道长“自揭其短”,宁吉反而愈发敬重这位从不故弄玄虚的道门仙长了。 如果不是陆沉道破天机,陈平安完全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消瘦少年,就是那个能够让文庙兴师动众到处寻觅的漏网之鱼。 陈平安打趣问道:“你竟然还知道火神派?” 宁吉点点头,羞赧道:“经常卖药材给铺子,时日久了,就从郎中们那边听到了些说法。” 陈平安笑着打开盒子,拿起那几本书,想来少年背井离乡这些年,凭此药书,既能治病自救,也能采药赚钱。 不过这些书是坊间书商刊印的线装本,版刻粗劣,文字经常会有错讹,药书不同于一般杂书,一字之差,可能就会谬以千里。 “谚云书三写,鱼成鲁帝成虎。” 陈平安快速翻了几页,笑道:“意思就是说一部书籍,不管底本有多好,传抄、版刻多了,就容易出现纰漏,错、脱、倒字,在所难免。以后有机会的话,尽量去寻找些好的底本,对照着看,学那秘书省正字、校书郎仔细校勘文字,纠正纰漏,免得后世以讹传讹。” 宁吉使劲点头,默默记在心中,只是少年一想到自己的那点储蓄,就开始犯愁,不知道猴年马月才有钱购买那些所谓的善本。 陈平安随口说道:“那乌头是你春采而得,其实同样一味药草,采药的时月和地点不同,就各有各的名称和药性了,此理不可不察。像这乌头,在古蜀地界的黄庭国,以及那大骊龙州,前不久更名为处州了,药性就比别处更好,又以每年九月采摘、曝晒尤佳,不过在处州那边,别称泥附子,既然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那么最为讲究土性的药材,自然也是差不多的。” 宁吉眼神熠熠道:“吴道长,我以前只听说过大骊龙州,以后一定去那几个地方走走看看。” “少年血气旺盛,志存高远,是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陈平安点点头,将那几本书放回樟木盒子,还给少年,笑道:“人生路途漫漫,得个休歇处,还能喝一瓢水解渴,就是善缘法。贫道就与你多说几句题外话了,自古各脉医家,素来分歧不小,相互间吵架起来,骂人很凶的,不过读书人骂人,不在嗓门大小,往往是越文雅越刻薄。” 陈平安以手掌压樟木盒,“其实分歧不在书,还是在人。既在服药之人所处地界的气候各异,也在用药之人的个人师承和见解。宁吉,你也算是读过几本药书的人了,那贫道就要问你个问题了,各脉郎中如此吵架,到底谁对谁错?” 少年用心思索片刻,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有话直说便是,又不是科场考试,贫道既不是科场考官,你也不是赶考举子,贫道不是教书先生,你也非蒙童,并无考校之意,我们就只是随便闲聊几句而已,不用紧张。” 文字和言语,既是沟通人与人之间的桥梁,同时何尝不是一种障碍和界线。 宁吉挠挠头,犹豫片刻,“吴道长,有没有一种可能,没有对错的分别,只有更好与更对?” 陈平安笑道:“答案到底是什么,你以后自己慢慢找。总之做学问,可以与谁争个面红耳赤,做人,还是要冲淡平和几分的。” 少年若有所思。 道士笑着调侃道:“呦,竟然听得懂这种大道理?” 少年咧嘴一笑,“听不大懂,反正先记住了,以后慢慢想。” 道士抚须点头,赞叹道:“孺子可教。” 随着与这位吴道长的东一榔头西一锤的对话,不知不觉,少年变得心境祥和起来。 就像少年心境当中,多出了个地方,名为大骊龙州,仿佛心路上,远处还有些书铺,里边搁放着几本药书,就是价格不便宜……都在等待少年的远游和见面,而在这条少年尚未启程的道路上,好像路边有几个郎中在吵得面红耳赤,唾沫四溅,十分有趣……路上还有个温醇嗓音,似乎在反复说着一句话,做人要冲淡平和几分…… 只是这些潜移默化的景象和心相,名为宁吉的贫苦少年此时此刻,并不自知。 道士说道:“见面就是缘,贫道自年少时外出游历,行走四方,摆摊算命之外,偶尔也会当个游方郎中,今儿教你几个药方,分别名为左、右归丸,补中益气汤,银翘散,四逆汤,还有紫雪丹。贪多嚼不烂,暂时就教你这几个。以后若是有缘再会……那就以后再说。” 少年闻言顿时满脸涨红,激动不已,用略带乡音的官话颤声道:“吴道长,我只晓得这四逆汤,书上说,有那温中散寒、回阳救逆之功。” 道士笑了笑,自顾自说道:“这些方子,或多或少都需要与钱打交道,既然你知晓四逆汤的妙用,那贫道就再传你一个几乎不用花钱的烤背法,你以后在那山中瘴气较重的地方,上山采药之前,先在家里起一火炉,等到你下山而归,背对火炉,烘烤后背,其理与艾灸相通,至鼻尖冒汗即可,可通督脉,也有回阳之用。” 道士微笑道:“贫道是方外之人,一贯看淡钱财了,黄白物皆是身外物,自然不贪你那点积蓄,你若觉得有所亏欠,心里边过意不去,无妨,今日别过,你只需以后多发善心,多行善举,于自己心中有个功过格,一一还与人间便是,就当是还上这笔人情债了。” 少年懵懵懂懂,思量片刻,还是使劲点头。 陈平安问道:“你这边可有纸笔砚墨?” 宁吉点头道:“都有的!” 在少年忙不迭跑去屋内拿纸笔时,道士抬起头,望向院外小巷,墙边有女子一闪而逝,道士笑了笑,假装不知。 薛如意扯了扯嘴角,小声道:“坑蒙拐骗,装神弄鬼,无甚意思。” 她先前察觉到道士大半夜的,鬼鬼祟祟离开宅子,她反正百无聊赖,就跟在道士身后,一路追踪,来到了永嘉县,想看看他到底是当那采花贼还是当梁上君子,不曾想七弯八拐,道士竟是来见那少年的。 就在此时,薛如意耳边响起一个大义凛然的嗓音,“这位姑娘,你误会我们吴道长了。” 薛如意心中惊骇,她仍是不动声色,闻声转头,瞧见了一个身穿棉布道袍的寒酸道士,年纪轻轻,倒是人模狗样。 她问道:“你是?” 那道士润了润嗓子,道:“小道姓陆,姑娘可以喊一声陆道长,不是自夸,只说摆摊算命这个行当,院内那位吴道长都算是小道的晚辈,故而只强不弱,此外蓍草,扶鸾,梅花易数等等,无所不精。尤其是‘起卦’一道,更是拿手好戏,无论是掷铜钱,看文字,听鸟声,辨风声,约莫是贫道至敬至诚的缘故,惟神惟灵,无不感应。” 薛如意猜不出对方的身份,便耐着性子,听这位陆道长在那边臭不要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个自称姓陆的道士,说话文绉绉,伶牙俐齿,欠儿欠儿 的。 是了,与那吴镝,分明是一路货色,难怪如此熟悉。 薛如意心细,已经仔细打量过对方的装束。 年轻道士别木簪,挽太极髻,穿一身棉布道袍,腰间悬挂了一枚黑色袋子,还斜挎了只棉布包裹。 发现她瞥了眼自己的黑袋子,年轻道士笑道:“曾是一个狱吏出身的老友所赠,睹物思人,珍而宝之。自古医道不分家,访仙寻道,青囊卖卜。” 薛如意故作讶异,问道:“道长还会看风水?看得阳宅吉凶,也看得阴宅的好坏?” 陆沉摇头道:“小道不是特别擅长这一行。” “特别”二字,咬字极重。 薛如意笑道:“不擅长就算了,本来还打算请陆道长去我家掌掌眼哩。” 陆沉扯了扯包裹的绳子,笑道:“不瞒姑娘,里边装着几斤晒干的黄精,质地极好,关键是价廉物美,本来是有用处的,若是姑娘识货,可以买去,小道大不了多跑一趟山路就是了。先前在那一座名为全椒的古山之中,有一位有道之士,与小道说,采服黄精,只要得其正法,可致天飞。” 陆沉看着那位在此地徘徊不去的女鬼。 世间无论男女,人与鬼,仙与怪,活得久,故事多。 情关附近,佳人相见一千年,想见佳人一千年呐。 薛如意闻言嗤笑不已,吃几斤黄精,就能得道飞升? 学谁不好,非要学那吴镝,喜欢套近乎再杀熟? 只是薛如意心中难免猜测,难道这个姓陆的年轻骗子,就是吴镝在这玉宣国京城所找之人? 看双方年纪,莫非是吴镝流散在外的私生子? 只是两人的容貌,也不像啊。 陆沉小有尴尬,这位薛姑娘,到底咋想的。 那陈平安的相貌只能算周正,贫道可是完全当得起英俊二字啊。 薛如意笑问道:“吴道长喜欢在宅院里边种花,陆道长就喜欢上山采摘药草?” “偶尔为之偶尔为之,毕竟治病救人,涉及生死,用得好,妙手回春,鬼门关旁开铺子,用得差了,就是三指杀人,怨深白刃,岂敢不慎之又慎。” 陆沉微笑道:“姑娘可能有所不知,我们这个行当的祖师爷之一,曾经立下规矩,必须学贯今古,识通天人,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切不可行医为生。” 她讥笑道:“按照你的说法,天下杏林,能有几个合格的郎中?” 年轻道士面有惭愧,“小道笨口拙舌,实在是说不过姑娘。” 既然吴镝来此只是为了跟个少年套近乎,薛如意也懒得继续在巷内跟这个姓陆的掰扯,转身就走。 陆沉在她转身后,喊道:“薛姑娘请留步。” 薛如意转过头,发现年轻道士手中不知如何,竟然多出了两枝似乎沾带雨露的新鲜艾草。 她微微皱眉,对方手中此物从何而来? 陆沉伸出手,递过艾草,笑道:“五月五日午,赠卿一双艾,薛姑娘可以在今年年端午节,悬挂门口,可保平安。” 薛如意眯眼笑道:“且不说挂艾草的乡俗讲究,只问陆道长一事,挂在门口,可以辟邪驱鬼吗?” 只见那道士使劲点头道:“必须可以!” 薛如意冷哼一声,坑钱的道行还不如吴镝呢。吴镝好歹认得自己是女鬼,这个姓陆的,差远了。 女鬼翩然离去,陆沉便晃了晃手腕,手中两支艾草消逝不见,出现在了那座鬼宅门口,艾草悬在空中,以一种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靠近大门,若是陆地神仙看到了,便大致可以推算出艾草会在端午日,日出之后,准时贴上大门。 陆沉双手扒拉着不高的墙头,轻喝一声,气沉丹田,翻墙入内,在院内摊开双手,飘然站定。 道士抖了抖袖子,满脸洋洋得意,贫道好身法。 薛如意身形隐匿在一处屋脊,瞧见这一幕后,呸了一声。 院内,陈平安已经给少年写完那几张药方,最后随便找了个蹩脚理由,多写了一副药方和如何煎熬草药,总计三张纸。 对那斜挎包裹、腰悬青囊的陆沉,陈平安看也不看。 至于陆沉何时到来,以及与薛如意在巷内的对话内容,陈平安并不知道。 陆沉一路小跑按住那三张纸,着急道:“吴道友,收起来收起来,成何体统,我辈道士,顶天立地大丈夫,岂能慷他人之慨。” 陈平安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帮你陆沉这个忙,就算还清当年的那笔欠债了。 少年一头雾水,不知道眼前这个翻墙而入的年轻道士,是何方神圣。 只是看情形,与吴道长是旧识?那就不是坏人了。 陆沉微笑道:“少年郎,劳烦你再去取一瓢水来,记得盛放白碗内。” 宁吉点点头,去灶房那边以葫芦瓢勺水。 陈平安将三张纸之外的所有药方,整理完毕,叠放成一摞,轻轻放在临时作桌的板凳上。 陆沉坐在台阶上,从少年手中接过那只白碗,微笑道:“用药行医也好,上山修道也罢,功夫无非是全在两仪上打算,手段万千,总归不越阴阳两法。” 宁吉有点别扭,看了眼一旁的吴道长,吴道长笑着点头致意,示意少年不用拘束。 陆沉晃了晃手中白碗,笑道:“贫道陆沉,道号‘南华’,忝为白玉京掌教之一。今夜来此,是想要收你为嫡传弟子,宁吉,你愿意拜陆沉为师吗?” 宁吉发愣,有点懵,什么跟什么,从年轻道士嘴里蹦出的一些个词汇,都是些少年听都没听过的说法。 只听明白一件事,对方要收自己为徒。 宁吉满脸涨红,再次望向那个吴道长。 只是这一次,吴道长却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总之就是没有任何暗示了。 陆沉笑了笑,先放下手中白碗,抬起双手,虚握拳头,“宁吉,猜左猜右,你随便猜。” 宁吉下意识眼角余光又一次望向吴道长,后者轻轻点头。 少年左看右看,轻声道:“猜右。” 陆沉侧过身,背对陈平安,同时摊开两只手,各有一方印章,底款朝向陆沉自己,少年只见两行边款,只有一字之差。 游方之内,游方之外。 陆沉重新攥紧双手,抬起袖子再松手,两方印章便滑入袖内,笑道:“宁吉啊,你看我们吴道长,自适其适。虽然终日挥形,看似劳劳碌碌,实则神气无变,这就是神仙志怪书上所谓的得道高人,身形在游方之内,道心在游方之外。” 陈平安一笑置之。 三千年前,远游青冥天下之前的陆沉,早早在书上有言,何谓大宗师,游方之外者。 既是一句极为醇正高妙的道家语,可能,只是可能,也包含一层意义,纯粹武夫成神,是为大宗师。 陈平安突然发现一条光阴长河似乎陷入凝滞中。 那少年宁吉已经静止不动。 自然是陆掌教的手段了。 陆沉伸出手,再次搬来两壶酒水,分别是书简湖池水城的乌啼酒,云霞山耕云峰的春困酒。 与此同时,院内出现了三幅立轴画卷,都是陈平安的形象,只是略有不同,分别是立桩剑炉,双指捻符,背剑。 昔年泥瓶巷少年,在离乡远游的未来岁月里,立身之本,先后顺序,武学,符箓,剑术。 是先学拳保命,继而修行符箓傍身,再练剑登高。 “这个宁吉,天生适宜修行符箓,事实上,他修行什么都可以,几乎不存在门槛,因为只要他想学,机缘就会走到他跟前,就像你今夜来此,我也只好跟着来了。” 以此作为开场白之后,陆沉停顿片刻,指了指陈平安捻符的那幅立轴画卷,笑道:“是张挑灯符,如夜游秉烛远行,确实很适合我们……人。” 随后走马观花一般,眼中所见,都是陈平安在不同年月、场景使用不同符箓的画面。 当年在那条地下河走龙道的渡船上,陈平安练拳时,就会分别 书写一张用以凝神静气的静心安宁符,和同样位于《丹书真迹》前几页的祛秽涤尘符。每逢夜幕沉沉,草鞋少年徒步翻山越岭,也会祭出一张阳气挑灯符,用以确定周边山水是否有厉鬼邪祟,用来趋吉避凶。游历路上,山水迢迢,与人对敌问拳厮杀,或是可缩地脉的方寸符,辅助神人擂鼓式,或是遇到鬼物,便祭出宝塔镇妖符。 随后画卷中多出一个恐高的练气士,姿容俊美,难辨雌雄。 陆沉懒洋洋道:“陆台,你的好朋友,跟你分别后,在那一分为四的藕花福地之一,芙蓉山,养了条狗,取名陆沉。” 陈平安看着那些不停更换画面和“自己”的景象,倒是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觉得原来自己走了这么多的地方。 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离开倒悬山后,陈平安乘坐跨洲渡船吞宝鲸,返回宝瓶洲老龙城期间,除了被陆台“纠缠”,就在那余荫山房,陈平安发现自己跻身武夫炼气境后,就可以画出“山河剑敕符”和“求雨符”,虽然还是丹书真迹中的下品符箓,但是按照书上记载,很是神异,用处颇多,但是有意无意,早就能画成这两张符箓的陈平安,始终极少使用,直到在那座青同坐镇的镇妖楼内,在一张梧桐叶幻象天地中,旱灾严重,陈平安为了祈雨,才首次祭出这种道教坛符之一、可以让“天地晦冥,大雨流淹”的求雨符。 陆沉笑道:“其实这两张你几乎没怎么祭出的符箓,恰恰与你交集最多,山上道缘相对最为厚重。” 陈平安当学徒的那座家乡龙窑,曾有雨师烧火。 也正是某人那一盒埋藏在泥瓶巷内的胭脂,才使得陈平安好似天生大道亲水。 “在渡船上,你是第一次清晰感知到何谓真正的‘魂魄大定’,因为你终于可以在三魂路过心湖的时候,清清楚楚,听到那种滴水的声响。那会儿你是忙着开心,还不知道,不是所有练气士,哪怕是当了地仙,就可以察觉到三魂过路的。能够如此,当然是要感谢那个娘娘腔的遗物了。” 陈平安探臂拿过那壶悬空的乌啼酒,开始默默喝酒。 陆沉便取过那壶春困酒,继续自顾自说道:“山河剑敕符,你当年阅历浅,所以一直想不通何谓三山,而且始终将信将疑,为何练气士手持此符,就可以让神鬼礼敬,主动让道。” 上次在天外,返回浩然途中,李-希圣现身,帮忙解惑,让陈平安终于确定了自己与那位三山九侯先生,既有些渊源,又无一般意义上的道缘。原来这位远古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补之一,早年在骊珠洞天的落脚地,就是那条泥瓶巷内,只是与小镇几支陈氏都没有任何交集罢了。 “哪怕是现在,你仍旧不清楚,准确说来,是不确定此符中的‘河’作何解,师兄在书上只是笼统说了,远古曾有神人做主江河,司职斩邪灭煞,喜好吞食万鬼。你当然猜到了,是与大伏书院的君子钟魁有关,但是不敢相信罢了,或者说,不是特别愿意相信此事。” “呵,大伏书院,大伏,三伏天,自然是经常需要求雨的。钟魁偏偏是出身这么一座儒家书院,你说巧不巧?” “你与钟魁初次相逢,是在大泉边境的狐儿镇,但是钟魁第一次显露儒家之外的神通,好像是在那条埋河吧?” “你当年对求雨符没什么想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炼制出五行本命物,后来便用一个白菜价格,从青虎宫道士陆雍那边,入手了一件对他来说是鸡肋、对你而言却是无价之宝的五彩-金匮灶,呵呵,五-彩,这岂不是更加无巧不成书了,对吧?” 说到这里,陆沉好像有点口干舌燥了,赶紧仰头喝酒,咕咚咕咚,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 陈平安终于开口笑问道:“陆掌教的意思,到底是想要说这些事在等人,还是人在做事?” 陆沉说道:“好问,好问啊,换成曹溶,打死都问不出这种问题。先前他在泼墨峰那边,一口一个弟子鲁钝,我便只好一个眼神又一个眼神安慰他哪里哪里,事实上就是就是了。” 陈平安正视前方,朝陆沉那边稍稍移动酒壶,陆沉便以手中酒壶轻轻磕碰一下,各自饮酒。 陆沉喝过酒,拿手背擦拭嘴角,思量片刻,说道:“真要计较起来,好像换成谁,都是如此,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你,我,曹溶,长宁县那座鬼宅内的薛如意,她隔壁的读书少年,还有这边的永嘉县,这里的宁吉。” 说到这里,陆沉收起神通,院内三幅立轴画卷消散,光阴长河继续流动。 陆沉双指捏起那只水碗,却不是自己喝水,而是出人意料地递向陈平安,笑问道:“不如你来收徒?” 陈平安也没有料到陆沉会来这么一手,无言以对。 少年闻言,眼睛一亮。 一双眼眸,在夜幕中炯炯有神,如点燃烛火,是一个心中充满失望的少年的憧憬和希望。 陆沉贼兮兮而笑。 陈平安瞥了眼陆沉,微笑道:“陆掌教这么开心?” 陆沉立即收敛笑意,重新将白碗放回两人之间的台阶上,“我那弟子先前说了句肺腑之言,说陈山主与陈山主的先生,学生与先生,你们俩都擅长好为人师。他曹溶表示打心底佩服,贫道收了个直言快语的好徒弟啊。” 自己那些弟子学生当中,从最早上杆子当学生的崔东山,到被陈平安视为自身拳法一道的关门弟子赵树下。 陈平安当然对谁都很满意,与此同时,并不掩饰对他们各有各的偏心。 话说回来,在某种意义上,陈平安好像暂时还没有收到一个“最像自己”的弟子。 毕竟门槛不低,既要是剑修,还能学拳,同时还得是一位符箓派炼师。 不然一身所学极为驳杂、且门门手艺都可算登堂入室的陈平安,在传道一事上,就可以倾囊相授,尤其是在“亲传”二字上,可以真正做到得偿所愿,淋漓尽致。 学生弟子们,一个个都太好,以至于陈平安这个先生、师父,好像比当落魄山的山长,更像个甩手掌柜了。 故而在亲自教徒弟这件事上,陈平安是有不小遗憾的,崔东山是不用教的,而曹晴朗的蒙师,其实是种秋和陆台,此外比如教裴钱拳法?传授再见面时已经是金丹剑修的郭竹酒剑术?即便是如今跟在身边的赵树下,他学拳起步,更多还是自学。好不容易碰到个小姑娘,陈平安想要偶尔显摆一二,结果在柴芜那边,又是怎么个光景? 陈平安收起心绪,转过头,望向陆沉,以心声询问陆沉。 “我们年少时,有无熬过某个冬天,是否早已冻毙于夜中?” 我们? 啥意思? 陆沉呆若木鸡,沉默许久,长呼出一口气,沉声道:“陈平安,别学那个郑居中,真的,听我一句劝!” 郑居中是郑居中,独一份的,他会想着证明自己不是道祖,这种热闹,你陈平安掺和个什么劲儿。 见陈平安不言语,陆沉举起一只手,双指并拢,痛心疾首道:“朋友之间,如此见外吗?难道还要贫道发个毒誓?!” 陈平安似笑非笑。 出现一双金色眼眸,只是异象稍纵即逝。 陈平安松了口气,点点头,可以排除这个最不可能就是最有可能的可能性了。 在这之前,陈平安怕就怕自己就是陆沉五梦七心相之一的关键一梦,梦蝶。 “多年朋友了,别乱我道心。” 陆沉擦了擦并无汗水的额头,小心翼翼道:“其实。”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接话道:“其实有过类似想法?” 陆沉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问道:“既然想到了,为何不做?” 陆沉笑容灿烂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那师尊,与你在小镇一路同行,最后会在泥瓶巷口停步?” 陈平安微微皱眉,反问道:“我家泥瓶巷祖宅,隔壁曾经住着谁?” 陆沉哈哈大笑,只是用手轻轻敲打心口,嘴上说着,咚咚咚。 正文 第一千二十八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 一处村野学塾,山水相依,附近溪涧潺潺,水遇石而激,菖蒲翠绿丛丛。 真身所在的陈平安,躺在藤椅上,手拿蒲扇,闭目养神。 道由白昼云尽,春与青夜溪长。 赵树下停下走桩,坐在檐下一旁的竹椅上边。 赵树下看了眼躺着摇蒲扇的师父,没来由想起朱先生的一句话,阳寿参差,不独在天,修身养性,可以永年。 陈平安依旧闭着眼睛,说道:“要是想笑就笑,不用忍着,不过事先说好,今天的事情,别传到落魄山那边,尤其别被小米粒听了去。” 赵树下点点头,满脸笑容,可到底没有笑出声,算是给师父留了点面子。 实在是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毕竟这种事情发生在师父身上,赵树下的性情再憨厚淳朴,还是会忍不住想要笑。 原来白天时候,学塾有个蒙童的娘亲,一看就是个泼辣妇人,到了这边,站在门口,就开始扯开嗓子,让自家孩子跟她回家,不在这边念书了。 当时师父询问缘由,妇人只是不搭理,只顾嚎着自家孩子的小名,蒙童怯生生站起身,好像臊得慌,也委屈。 那妇人扯过孩子的胳膊,还让师父当场掏钱,归还那笔束脩,其实学费,本就少于“市价行情”,比起隔壁村低了不少。 师父倒是没有动怒,也没有与那妇人说什么,只是想要与那个孩子说几句。 结果就惹恼了妇人,她开始伸手推搡,师父只是抬手拦了一下,妇人就开始撒泼,直接往师父脸上招呼了。 回想起白天的遭遇,陈平安也有几分忍俊不禁,“大概这就是书上说的斯文扫地了。” 赵树下好奇问道:“师父,以十条腊肉作为束脩,真是至圣先师亲自规定的拜师入学礼吗?” 言外之意,自然是圣人教书也要钱吗? 陈平安笑着点头,“千真万确。” 赵树下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师父,怎么由着那妇人带走孩子?” 陈平安睁开眼,想了想,无奈道:“既然拦不住,有什么法子。总不能互挠吧,又不是问拳,谁打架赢了谁说了算。” 赵树下笑得合不拢嘴。 最后那孩子,成了村塾这边第一个退学的蒙童。 学塾才刚开张没几天,所以说是出师不利,不过分。 听说那个喜欢乱嚼舌头的长舌妇,最近就在给学塾和师父这边泼脏水,捕风捉影,什么难听的话都敢说。 虽说这边的陈平安,刻意收起了一切境界、神通和气象,已与凡俗无异,所以先前赵树下的几次出声打招呼,陈平安是确实没听见,而那次风雪庙女修余蕙亭,她偶然御风至此,误以为陈平安在藤椅上装睡,故意无视她,还真是错怪了陈隐官。可即便如此,陈平安哪怕当时只是一瞪眼,估计也就能唬住那个登门来胡搅蛮缠的乡野妇人了。 有趣归有趣,好笑归好笑,赵树下还是叹了口气,到底是为师父打抱不平,能够跟随师父求学受业,是多大的福气?听说如今好些儒家学宫书院,都希望师父去讲课呢,师父都婉拒推辞了。 陈平安轻摇蒲扇,自顾自笑了起来,“记得当年第一次跟魏羡见面,是在大泉边境一个叫狐儿镇的地方,客栈内,咱们这位南苑国的开国皇帝,慧眼独具,与我才见面,记得魏海量的第二句话,便是直不隆冬来了一句‘主人好重的王霸之气’,呵,你以为?魏羡除了酒量好,看人的眼光更是一绝,卢白象和隋右边都远远不如魏羡。” 赵树下毕竟不是师姐裴钱,更不是小师兄崔东山,接不住这种话。 一时间便有些冷场,随后陈平安没来由说了小有停顿的两句话。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霁月光风,终然洒落。” 赵树下不明就里,却察觉到今夜的师父,好像有点……如释重负,尤其轻松? 陈平安轻声笑道:“那封信,你送去落魄山好了,记得拣选僻静山水,一路走桩,路上好好体会一下五境武夫体魄的不同寻常。到了落魄山,不用着急赶回来,让老厨子帮忙喂拳,地点就放在竹楼二楼好了,养好伤再说,如果觉得问拳痛快,可以多挨几顿打,最好是与朱敛多偷学几个桩架,这家伙喜欢藏私,我猜有不少的压箱底绝活,一直没机会显露出来,你也是剑客,朱敛也会剑术,到了二楼,可以厚着脸皮让他抖搂几手,你如果可以在竹楼,顺便打出个六境,也是可以的。我这边的衣食住行,你就别管了,担心这种事情,还不如担心自己老大不小了还是打光棍。” 赵树下在学塾这边,刚刚从武学四境跻身了五境,因为都是炼体境范畴之内,破境难度不如三境至四境、六境至七境。 方才,道士吴镝在那永嘉县陋巷院内,与陆沉询问考证一事,朱敛剑术高低,比起隋右边如何。 陆沉嬉皮笑脸,只以二字作答,不低。 至于是比隋右边只高不低,还是在他陆掌教眼中,朱敛的剑术造诣当得起“不低”二字,当时陆沉就不愿细说了。 要知道陆沉曾撰写有说剑篇,除此之外,在白玉京玉枢城内,与城主郭解、邵象借了一块地盘,建造了一处私人书斋,就取名为“观千剑斋”。 那两位正副城主,都是白玉京道官中有数的道门大剑仙。 而朱敛曾经也说漏嘴,说自己第一次行走江湖,是仗剑远游,要说朱敛不谙剑术,陈平安打死不信。 藕花福地画卷四人,时至今日,好像就只有朱敛没有收取嫡传弟子,要知道朱敛已经是止境武夫,撇开早早转去修道、要当女子剑仙的隋右边不说,在武学炼体一道出力更多的魏羡和卢白象,如今都才是远游境,同乡种秋亦然,唯独朱敛,到了落魄山这么多年,更多兴趣,还是在以管家身份代替年轻山主操持庶务之上,每天忙碌百事而唯独闲学武一事,陈平安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所以这才有了双方相约于南苑国京城的那场问拳,拣选大雪天,双方不留余力,只管酣畅问拳,一较高下。 按照“学武”岁月,你比我陈平安年长一甲子,我比你朱敛武学高一境,这就叫各凭本事,到时候谁被打趴下了,谁都别怨天尤人。 赵树下点头答应下来。 确实,师父在首次离乡后的三十年间,几乎绝大部分光阴都在远游和异乡,轮不到他来照顾师父的日常生活。 记得朱敛曾经说过一句,当我们无法对自己负责,就很难有资格对别人负责。 至于临时起意的送信一事,原来是陈平安白天刚刚写了一封信,原本打算让陈灵均下次来这边逛荡的时候,带去落魄山,寄往青萍剑宗,收信人是曹晴朗。 在信上,陈平安建议这个怎么看怎么顺眼的得意学生,在忙碌开凿大渎事务之余,抽空去天目书院,听一听副山长温煜的讲课。 这些事,以及某些私心,陈平安一向是不瞒着赵树下的。 赵树下好奇问道:“师父,好像很敬重天目书院的温山长?” 陈平安思索片刻,斟字酌句,缓缓道:“怎么说呢,温煜很接近我心目中……那种理想状态下读书人的形象。既风骨凛凛,有一种天然舍我其谁的书生意气,锐气无匹,同时又很务实,志向高远,心思缜密,做事稳妥,而且对弱者始终怀揣着一种强烈的恻隐之心,所以在我看来,温煜当得起‘粹然醇儒’的称赞。” 陈平安笑道:“就像我家先生说的,‘笃志而体,君子也。’温煜就是这种正人君子。” 约莫是被师父的那种心境变化带来的气象给感染了,赵树下难得开玩笑道:“温山长跟太徽剑宗的刘先生比呢?” 陈平安哑然失笑,轻轻扇动蒲扇,意态闲适,眯眼而笑,“还不太一样,我跟刘酒仙相处,比较自在,跟温山长相处,相对比较拘谨吧。” 赵树下有些震惊,师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竟然也会在与人相处的时候,感到拘谨? 赵树下虽然在落魄山不属于哪座山头,但是落魄山的风气就摆在那里,谁都比较言语无忌,好些消息,都是互通的,就像没有谁是边缘人物。所以他很清楚,师父每每出门远游,再返回落魄山,仿佛带着一大箩筐的故事,回到家乡后,不管遇到了哪些波澜壮阔的事情,是亲历,或是旁观,都很少这么跟谁反复提及某个人。只说师父在这边开馆授业,在他赵树下这边,就提起温煜许多次了。 陈平安第一次温煜,是在那艘自家的风鸢渡船,虽是首次见面,双方聊得不多,陈平安却在赵树下这边,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位书院君子的钦佩。 比如温煜有个设想,准备以某个山上门派作为范例,首要条件,就是祖师堂人数必须是奇数。而在之前,还会有一个更小规模的内部议事,用来判断某些重要决议,是否需要提上议程。人员同样是奇数,保证不会出现持正反意见人数相同的局面,如此一来,任何摆上台面的决议,是与否,都可以迅速通过。不管是隐约分出“大小”、里外的两座议事堂,若是始终持有异议者,可以明确要求将自己的否定意见,记录在册,留有备案,以供将来“查账”的翻阅和查证。同时设置一种类似“史官”的角色,职责类似起居注。 陈平安伸出并拢双指,轻轻画圈抬升,“温煜说,整个世道,呈现出一种螺旋上升的态势,纹路若羊角,都是往上走的,不单单是依靠某些强者带头开路,还需要靠一种稳固且不失灵活的制度。他想着世道的好坏,不能一直取决于靠一小撮人的决定,需要有一种更多人能够为自己负责,在这期间,我们可以随时纠错,不怕犯错,就怕拖,以不作为的表面无错,来掩盖怠政,要让每一次犯错和改错,成为一块世道上升的小台阶,久而成路,人人可 走。如此一来,就像书院为世俗,先提供了一个有据可查的底稿、范本,然后通过的共同决议次数越多,可以从头翻阅的案例越多,发现的问题越多,纠错如校字,底本越来越趋于善本,最终世道就稳当了,但是在这个过程里,肯定会 陈平安轻声感叹一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任重道远。” 赵树下赧颜道:“师父跟我说这些,会不会是对牛弹琴啊?” 陈平安笑问道:“觉得烦?” 赵树下摇头道:“当然不会。” 陈平安点头道:“当我们知道了一个个更多的‘为什么’,会让我们更有耐心和平常心,一个人能够心平气和,就是修心功夫有成,以后遇到事情,就不容易与人说气话,说重话。” 三教百家学问,好像都在一个“心”字上,下功夫,甚至是出死力。 赵树下对此深有体会。 落魄山竹楼一楼,既是住处又是书房,作为分身之一的青衫陈平安,正在挑灯夜读,反复翻阅一本册子,内容正是上次与温煜的闲聊汇总,书案手边还有其余八本册子,厚薄不一,内容各异,既有好似山水游记一般的地理志,也有佛门戒律和道教典籍的摘抄和心得,还有竹枝词裁玉山的人事与见闻,诸如此类,一一编订成书。 如果将七显二隐九粒心神所附着的符纸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编撰一部书,那么留在落魄山不挪窝的陈平安,就有点类似总阅官或是总纂官了。 这个陈平安走出屋子,悬好一枚剑符,御风去往槐黄县城。 按照上次议事的文庙决议结果,未来各国礼部尚书,都得是七十二书院子弟出身,在温煜看来,入仕为官的读书人,除了拥有扎实的个人修身学问,同时还需要精通律法和术算,有务实的经世济民之术,既要能够诚心正意,不断厚实学识,又要擅长解决、或是最少理解具体的钱粮、诉讼等事务的运转原则。当时温煜与陈平安举了个例子,朝堂上礼部与户部官员吵架,总不能一个只说礼仪道德,一个光讲自己的钱袋子,这就是鸡同鸭讲了。 既然进入书院的学子,都是各国当之无愧的读书种子,那么书院就得负起栽培种子的责任了。书院要着重钻研十数个议题,广开言路,让儒生广泛参与策论,例如何谓真正意义上的君王垂拱而治,书院争取把这些悬而未决、或是答案比较含糊其辞的议题,让书院儒生一进入书院就所有了解,而不是只读自己的书,在书院埋头做自家学问。一国祖宗家法,甚至是儒家的文庙之礼,到底是不可更改的,还是可以修正的,有无完善的可能性,以及如何完善,都在书院求学期间,给掰扯得一清二楚,做到人人心中有数,即便依旧各有答案,那就暂时求同存异,留给学子离开书院后,在家族,在朝廷,他们未来碰到的具体人事,来佐证或是推翻自己的最早观点……讲任何一个道理,要有一系列严格缜密的推论过程,抛出任何一个观点,都要有足够的道理作为支撑。温煜说天下读书人,讲理如著书,论点只是书名与序文,论据是书目,是正文章节,循序渐进,每一个环节都经得起推敲。 立心中志,是感性的,浪漫的,可以高远无垠。做手边事,是理性的,须有次第,讲求脉络分明的。 此外,温煜还说自己打算由书院牵头,与各国朝廷合作,以官方身份,编撰一部通用的药书,还要提升诸子百家中医家的地位。 他还要将浩然历史上那些著名的改革,不管成与败,将当时与后世的评价,不同意见,都编撰成一部类书,供后世读书人参考。 这就与陈平安的许多观点不谋而合了。 而且明显温煜要比陈平安,想得更加深远且步骤周密。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一见如故顷刻成知己了。 温煜除了是一位担任副山长的儒家正人君子,其实他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修。 就像青冥天下的谱牒修士,究其根本,当然皆是道士。 但是不妨碍他们各有修行道路,拥有另外的附加身份,比如玄都观就是道门剑仙一脉,地肺山华阳宫,也有一脉旁支是剑修。 言情 温煜之前与去自己书斋做客的好友王宰开玩笑,说自己要是去了剑气长城,肯定可以进入避暑行宫。 这可不是温煜故意贬低朋友抬高自己的言语。 这个陈平安悄然来到小镇主街,幕后掌柜是封姨的那栋酒楼,到了个这个时候,依旧灯火辉煌,人声嘈杂。 一路走向泥瓶巷,陈平安在巷口停步片刻,然后在巷内缓步前行,走到了祖宅隔壁门口,面朝那座好像自打自己记事起就荒废的宅子,向左手边巷内某地看了眼,陈平安蹲下身,双手笼袖,好像有个尚且年幼的孩子,在地上打滚,再往右边瞥了眼,自家祖宅外边的泥土地面,底下却埋藏着一只胭脂盒。 就像“道士吴镝”与陆沉问的那个问题,天下事,纷纷杂杂,到底是人为,还是天定? 若是天定万事,就是一种不可更改的宿命了。可若不是,那就人生路上难免巧合多,得失在己。 听陆沉的口气,好像还是后者居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学陆沉先前那般翻墙而入,背后就是院门,走了几步,想要推开眼前的屋门,入内一探究竟,看看有无线索,只是刚伸出手,就停下,想想还是作罢,单手撑墙再次翻身进入自家宅子,掏出钥匙打开门后,坐在桌旁,从袖中摸出火折子,点燃一盏油灯。 这个“陈平安”,其实就是他曾经自己心目中的读书人,年少求学读书,出了学塾后,经过一番谋生努力,年长就有了自己的书斋。 大概也是爹娘对陈平安所希冀的那种生活,平平安安,衣食无忧,成家立业。 有些质朴的道理,爹娘其实是无需与一个孩子反复唠叨的。与人为善,要有礼貌,在路上见了长辈不能当个小哑巴,要喊人。老老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做事……因为父母长辈如何做,孩子在旁边永远看得真切。大概这就是真正的家教。 村塾那边,赵树下问道:“师父,为什么要刻意当个……普通人?” 陈平安笑道:“在山下开馆授业,就是教书育人,要山上的神通术法做什么。” 赵树下哑口无言。 陈平安坐起身,喃喃道:“教书育人,不可分开。” 如果哪天学塾就只是教书了,将孩子送往学塾的父母长辈,以及夫子先生们都如此认为了,会出问题的。 陈平安沉默片刻,微笑道:“也有私心,想要学一学齐先生。” 听到师父的这个说法,这句心里话,赵树下一下子就理解了。 好像师父一直称呼那个文圣一脉的小师兄,为“齐先生”,而不是“齐师兄”。以前是,现在还是,可能以后也是如此。 陈平安突然笑道:“树下,你可能马上就会有个师弟了,十四岁,姓宁名吉。暂时只是可能,不能说一定如此,因为在这之前,宁吉还有个徒弟选师父的过程,是陆沉,还是我,等他静下心来,多想几天,再作决定。” 赵树下误以为自己听岔了,“谁?” 陈平安说道:“你没听错,就是陆沉。” 先前在永嘉县,陈平安给那少年详细解释了陆沉、白玉京掌教等说法的分量轻重,当时用了很多少年听得明白的比喻。 宁吉当然听得一惊一乍的,但是陆沉和陈平安都察觉到一件事,少年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脸色苍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本能的恐惧。 当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怀揣着深入骨髓的不信任,必然来自人生道路上,痛彻心扉的种种苦难。 年纪不大的少年,历经诸多人情冷暖,生离死别,所以他的心境景象是灰蒙蒙一片的,几乎没有色彩可言。 陆沉倒是想要依葫芦画瓢,学那陈平安,给宁吉也详细解释一番,陈平安,隐官,落魄山山主,大骊王朝未来的国师,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以及未来师娘宁姚等说法…… 只是陈平安没由着陆沉这么做,以眼神示意陆掌教别……作弊。 本来陆沉让少年端来一碗白水,以水代茶,按照陆沉的意思,只要宁吉当时点头答应下来,他再喝水。 就算是陆沉喝过拜师茶,与宁吉有了师徒名分。 这趟浩然之行,功德圆满,陆沉当然就可以返回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了。 陆沉之所以灵光乍现,故伎重演,想要让宁吉转投陈平安门下,陆掌教当然有自己的打算。 一来,选宁吉当嫡传弟子,牵扯因果太多,不是说陆沉扛不住,只是他一贯懒散,像弟子曹溶,贺小凉,陆沉在亲身传道一事上,都是很随意的,几乎都是收为弟子之后,丢几本灵书秘笈,传授几门道术,就撒手不管了。何况宁吉的出身,决定了少年与陆沉之前所有嫡传弟子都不同,陆沉必须带在身边,直到少年跻身上五境,才可以告一段落,短则几十年、长则百来年之内,是彻底不得清闲了。 再者,收取少年当弟子,好处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大,陆沉在小巷外,就已经做过一番粗略推演,如果说山泽野修的少年宁吉,天不管地不管,无师承,路上无道友,确实极有可能成为一个极为年轻的十四境大修士,那么当他有了师承,即便是陆沉亲自传道,宁吉的大道成就反而开始下降了,将来有无十四境,就要打个问号了。 故而陆沉既不愿自误,招揽一个必须亲力亲为的烂摊子,也不愿误人子弟,耽搁宁吉的修行。 其实陆沉心中有三个人选,完全可以胜任宁吉的传道恩师,师兄寇名,礼圣,白帝城郑居中。 但是师兄至今尚未合道,礼圣可谓日理万机,而郑居中,毕竟是个随心所欲的魔道巨擘,就算他陆沉敢送过去,文庙那边估计不会答应。 陈平安是排在第四位的。 结果少年闷了半天,才开口与陆沉问了个问题 ,陆道长既然身份这么尊贵,为何要偏偏收取自己为徒。 陆沉一时语噎,委屈得不行。 难道说实话,与少年开诚布公,说你这孩子出身不正,命途多舛,天生是个来讨债的,注定是个让文庙都要一直头疼很多很多年年的惹祸精?必须得有人管着你?而这个人必须境界足够高,耐心足够好,传道的本事和方式都足够醇正,合乎礼仪,才能一点一点将你这棵“歪脖子树”引入正途,修行正道?否则你小子,不出意料,就会是个板上钉钉的、极为年轻的十四境大修士,会给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带来一个巨大的未知? 陆沉眼神幽怨,抬起下巴,朝陈平安那边点了点,“宁吉,你就没有什么想问吴道长的吗?” 少年便问陈平安,“吴道长,你愿意收我为徒弟吗?” 陆沉差点当场一口老血喷出来。 就像一个人,先问旁人明年今天的天气如何,再问另外一个人,今儿晴空万里,天气好不好。 两个问题,难度能一样?这能算一碗水端平? 陆沉差点气得直接认了这个弟子。 夜幕中,一条乡野道路上,年轻道士带着个消瘦少年,朝陈平安所在乡塾那边走去。 先前与陈平安约好了,让宁吉考虑几天,陆沉觉得还不如带着少年,来见一见真正的“道士吴镝”,便带着宁吉,用了缩地法。 眨眼功夫,宁吉刚从院子那边一步跨入巷子,就发现自己走在了一条完全陌生的黄泥路上,问道:“陆掌教,吴道长不是道士吗,怎么会当个教书先生。” 陆沉微笑道:“好为人师,是一个改不过来的臭毛病,总想着当个好人之余,还要让整个世道变得更好,哪怕是好一点点。” 宁吉问道:“陆掌教会想着让世道变得更好吗?” 陆沉小有尴尬,“我这个人比较懒散,不是特别在意脚下所走道路的起伏,很久之前,写过一部书,我想要与这个世界说的话,都在书本里边了。” 宁吉说道:“我以前在路上,听过一句老话,该在水中死,不会死岸上。陆掌教这样的老神仙,是不是因为看过的事情太多了,就不太会想着救那个人,只会看着我们这些普通人的生生死死,觉得都是自找的,或者干脆就懒得看?” 陆沉笑了笑,没说话。 不愧是宁吉,看似是个闷葫芦,只要开口询问,问题总是这么刁钻且大。 陆沉察觉到少年的心情沉闷,便问道:“你呢,在碰到吴道长和我之前,有想过怎么过日子吗?” 宁吉轻声道:“活下去,好好活着,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陆沉问道:“你跟吴道长才见第二次面,怎么就会对他心生亲近呢?就不怕自己是遇到了心怀叵测的坏人?” 少年也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用心思考片刻,老老实实回答道:“”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吴道长,跟陆掌教一样,一开始就是奔着找我而来吗?” 宁吉又不是个傻子,自己既然能够让一个白玉京掌教亲临小巷,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 陆沉摇头道:“跟我不一样,他不是,跟你遇到了,就只是一场很偶然的萍水相逢。吴道长与你是差不多的脾气,之所以会出现在玉宣国京城,就像你说刚才的那句话,属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少年心情便霎时间好了起来。 哈,果然又被自己猜中了,那位吴道长,与陆掌教是不一样的。 陆沉那叫一个气啊。 道士吴镝,还只是陈平安的分身而已,结果在少年这边,好像放个屁都是香的,人比人气死人,贫道可是一见面就自报身份的,哪里不以诚待人了?说好的人间自有真情在呢。 所以陆沉笑嘻嘻问道:“那如果吴道长与我的初衷一样呢,再被你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感到失望?” 宁吉想了片刻,摇头道:“不会失望。” 可能,反而会觉得是一种必须好好珍惜的幸运。就像有个可怜虫,穷怕了,有天饥肠辘辘,饿得两眼发花了,突然在地上捡到一锭银子? 陆沉翻了个白眼,从南塘湖青梅观那边搬来一壶酒,陆沉喝了一口青梅酒,只觉得牙齿都酸了。 少年觉得惊奇。 陆沉问道:“这一手仙家术法,想不想学,很容易就学会的,以后喝酒可以不花钱。” 少年摇摇头,话到嘴边还是咽回肚子。 即便你是那个被吴道长说成是“天下读书人都绕不过之人”的陆沉,是白玉京掌教,可随便翻墙不好,偷东西不给钱,更不好。 陆沉笑问道:“宁吉,这一路逃亡,你难道就没偷过东西吗?” 宁吉诚实答道:“偷过,不止一两次,但那是实在活不下去了。” 陆沉唏嘘不已,“难怪你跟吴道长投缘。” 宁吉疑惑道:“吴道长也是苦出身……偷过东西?” 陆沉答非所问,“很多时候,犯错了却知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就此习惯成自然,都懒得自欺欺人,只是学会用一个个借口铺开心路,另外一种,就像在人心中筑起一道堤坝,不会洪水泛滥,走极端。所以至圣先师才会说,过则勿惮改。” 宁吉说道:“那就是也偷过?” 然后少年补了一句,“吴道长小时候一定很苦。” 陆沉只得又仰头抬手,狠狠灌了一口青梅酒。 瞥了眼身边的少年,陆沉这些年,偶尔小有后悔,后悔当年没有将陈平安直接打闷棍套麻袋,丢去白玉京,不管是丢在南华城,还是学师兄,代师收徒,兴许也就没如今这么多烦心事了。 察觉到陆掌教的异样眼神,宁吉有意无意放缓脚步,只是很快就恢复正常,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而且少年确实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观察一位“白玉京掌教”。 陆沉暗自点头,所谓修道胚子,天才地材,不过如此。 陆沉问道:“小时候有没有上过学塾?” 宁吉神色黯然道:“只上过几天家塾,才学了几十个字。” 陆沉又问道:“既然有家塾,那就是家境不错了,入学第一天,可曾拜过至圣先师的挂像,给家塾夫子磕过头?” 宁吉摇头道:“那会儿我年纪很小,是族叔临时担任教书先生,不算正式入学,所以没有这些讲究。” 山下世俗的族塾,一般设置在宗族祠堂里边,不接受外姓儿童。像陈平安的这种私塾蒙馆,不拘姓氏,主要是教孩子读书识字,多是长学,正月元宵节过后开学,至冬季散馆,对塾师的学识要求不高,粗通文墨即可,当然也有那些志在举业的教书先生,学问更大墨水更多,是会一边教学一边考取功名的,不少是在富贵门户的家塾或是经馆教学,多是地方上的名师宿儒了,既有长学,也有短学。 一般蒙童入学第一天,家境优渥的书香门第,或是那些文风教化稍浓厚之地,都要与县衙礼房和县教谕“请出”至圣先师的牌位或是挂像,让孩子们与那位至圣先师,以及负责授业的教书先生,先后磕头与作揖,就算入学了。 陆沉伸出手指,在空中以手做笔,快速写了两个字,“认得吗?” 宁吉点头道:“俗,仙。” 陆沉笑道:“人加谷,就是个俗字。人在山,就是仙。是不是很好理解?人吃五谷杂粮,仙在山中炼气,就有了分别,有了仙凡之别。” 宁吉默默记下这两个字,这些说法。 陆沉说道:“事先说好,不是挖墙脚,也不是自夸,你要是拜我为师,会比较自由,如果认了那位吴道长当师父,你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至少也是一部分的自己,需要长长久久躲着一个人。” 宁吉好奇问道:“谁?” 陆沉笑道:“以后你自己去慢慢寻找答案。” 宁吉牢记在心,抬头问道:“吴道长教书的学塾快到了吗?” 陆沉说道:“已经到了。” 少年一步跨出,恍惚间,夜幕变白昼,书声琅琅。 宁吉环顾四周,竟是一处学塾门外? 屋内那位教书先生,是位青衫长褂的陌生男子。 但是少年偏偏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不穿道袍的吴道长了。 陆沉微笑道:“舍南舍北皆春水,杨柳翻绿最温柔,好地方,山清水秀,真是个修身养心、传道授业两不误的好地方!” 学塾旁有溪水潺潺,陆沉竖耳聆听状,点点头,“名画要作诗句读,书声兼作水声听。” 陆沉带着懵懵懂懂的少年走入屋内,径直走到最后边,笑着解释道:“放心,吴道长看不见我们的,我们也不会打搅他的讲课。按照山巅的说法,这就叫如入无人之境。” 宁吉几乎靠墙而站,还是万分拘谨。 陆沉则斜靠窗户,意态惫懒,笑道:“对了,吴道长的真名,叫陈平安,耳东陈,平平安安的平安。” 宁吉点点头。 这个市井少年,还不曾有机会知道这个很普通名字的不普通。 学塾内,青衫男人说道:“我叫陈迹,耳东陈,脚步足迹的迹。从今天起,就是你们的教书先生了。” “我要教给你们的第一句话,有五个字,是‘学而时习之’。” 那位教书先生于“学”字停顿许久,缓缓道:“‘学’字暂且作读书解。” 陆沉趴在窗台上,喝着酒,不知何时手里多了只青瓷酒杯,将酒壶放在一旁,手持酒杯,自饮自酌,桃李春风一杯酒。 正文 第一千二十九章 从容写去 陆沉喝过了酒,将那只空酒壶随手丢入窗外溪涧中,随水飘荡而走,不出意外,会被下游某位识货的新任河神捞取,收入囊中。 你高酿与年轻隐官是酒友,我与陈平安是道友,那咱俩就等于是素未蒙面的朋友了,一件可以炼化水运的见面礼,不成敬意。 转身与宁吉笑道:“咱们陈先生马上就要授书了,你先跟我去学塾外边,看看几件好玩的东西。” 屋外檐下悬有一串铃铛,垂落一根长绳,绳头约莫与陈平安伸长手臂等高,陆掌教确实手欠,就要去拉响铃铛,结果被宁吉出声阻拦,陆沉笑道除了你我,他们是听不见的。见那少年坚持己见,陆沉只得作罢,带着少年去看另外一个物件,询问知道是什么吗?宁吉说不清楚,陆沉便开始介绍起来,原来陈平安在学塾外边,亲手做了个简陋的日晷,镌刻有十二地支文字,凭借日影,用以计时。一天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是八刻。 只是阴雨天就无法凭此确认时辰了,所以陈平安就让赵树下在某些重要节点,与自己打声招呼,提个醒。 陆沉伸出一根手指,按住那条日晷上边的日影,开始移动,日影随着陆掌教的手指快速偏移。 宁吉下意识转头望向学塾那边,屋内景象,就像翻页迅速的一本书,等到陆沉收回手指,画面才随之定格,一切恢复正常。 然后陆沉走入陈平安的屋子,宁吉虽然好奇,却只是站在门口。拦不住这位陆掌教,少年总能压下自己的好奇心。 陆沉看着桌上的一摞摞书籍,至少半数是陈平安自己亲手编撰的初本底稿,会心一笑,看来陈平安在这座村塾,用作开馆启蒙的初学书籍,不单单是山下通用的三百千和《龙文鞭影》、《幼学琼林》,这些山下学塾通用的蒙书。 行走在光阴长河当中,趟水而游的少年浑然不觉,竟然没有半点晕眩之感。 由此可见,宁吉这副皮囊的魂魄之坚韧,可谓出彩至极。 陆沉走出屋子,抖了抖手腕,手掌便托着一只袖珍日晷,递给宁吉,“接下来,由你来掌控光阴的流逝速度。” 宁吉摇摇头。 陆沉笑道:“宁吉,记住一个道理,你有没有,与你用不用,是两码事,是天壤之别。” 宁吉犹豫了下,与陆掌教道了一声谢,少年小心翼翼接过那只日晷,分量比想象中要轻巧几分。 然后宁吉问道:“陆掌教,可以让时辰走得慢一些,或是往回走吗?” 陆沉心中暗赞少年一句好个举一反三,点点头,神色淡然道:“当然可以,是个山上神仙就会的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你完全不用佩服贫道的手段。” 少年咂舌不已,山上神仙都这般神通广大吗? 陆沉一肚子幸灾乐祸,反正多半不是自己的嫡传弟子了,能坑一把是一把。将来某天,等到少年知晓陈平安竟然连驾驭一条光阴长河都做不到,到时候大眼瞪小眼,陆沉现在想一想这幅场景,就觉得有趣,带劲,很有意思! 学塾内,一些孩子的双手,指甲里满是泥垢。 也有家里贫苦,年幼就满手老茧的,不穿鞋子的,或是稍微好一点,在入学时穿上一双新鞋子的。 有那生性好动,就像没长屁股的,在课堂上不是喜欢歪来倒去,就是喜欢逗弄邻桌。 站在门口,宁吉有点不敢进入学堂。 陆沉就站在一旁,翘起一条腿搁放在窗台上,在那儿弯腰压腿。 宁吉小声问道:“吴道长为何不用本名?” 始终不敢用正常嗓音开口说话,少年总觉得会打搅吴道长的讲课。 陆沉笑道:“这个习惯是不太好,不够光明正大,行走江湖,不都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嘛,作为朋友,回头贫道是得好好劝劝陈平安。” “吴镝,谐音无敌,这个化名的缘起,源于他当年曾经跟一个要好朋友,联袂造访锁云宗,是北俱芦洲的一个宗字头门派,还算是比较有底蕴的,到了山门口那边,他临时起意,自称陈好人,道号‘无敌’,说是喜欢直道而行,要让锁云宗挡在路上的那座祖山,挪一挪山头。你听听看,搁你是锁云宗的门房,听到这种混账话,想不想打人?” 宁吉说道:“吴道长做事,总有他的道理。” 陆沉会心一笑,“巧了,他的朋友叫刘景龙,当时就被他说成是自己的弟子,一并改名了,暂无道号,就叫刘道理。一个这辈子都会相信好人有好报的陈好人,一个讲道理极有耐心、坚信与人讲理总能讲通的刘道理,若是抓个重点,可不就是一个能讲好道理的好人?如此说来,确是一个美好的愿景。” 宁吉说道:“陆道长在外游历,就不用化名?” 陆沉双手十指交错,高高举过头顶,在那边反复侧身压腿,笑道:“贫道出门在外,比较喜欢用本名,不过一般人听过就算了,哪怕知道天地间有‘陆沉’这么一号人物,想必都不会当真。某些人,听到了,只要贫道不愿他们多想,他们就无法往白玉京、陆掌教那边多想。剩下一小撮山巅修士,多是相识已久的朋友,贫道也就无所谓隐藏身份了。” “至于陈迹的由来嘛。” 陆沉指了指远处的杨柳依依,“你看,每年冬去春来,新翻杨柳枝,风景旧曾谙。陈迹,曾经的逝去的过往的痕迹,是有几分哀伤缅怀之意的。人生兜转如磨牛,步步踏陈迹,去去勿复言,辛酸太心酸。” 说到这里,陆沉洋洋得意,眯眼微笑道:“你以后读书多了,就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真要计较起来,陈迹这个说法,其实最早出自贫道的《天运篇》。宁吉,与你说句不吹牛的话,六千年间,几座天下,别管是谁,什么大道出身,只要有点学问的,各家著书立言,在书中提及最多的人物,若是有好事者能够做个汇总,那么贫道不说稳居榜首,跻身前三,是肯定有的。便是佛家公案里边,也多有引用贫道的语句,拿去打机锋。” 说到这里,陆沉拍了拍肚子,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你饿不饿?” 宁吉刚要摇头,肚子不给面子的咕咕作响起来,好像是陆道长提醒了,少年才察觉到自己的饥肠辘辘。 陆沉收起腿,屁颠屁颠跑到那栋兼作堆放杂物之用、以及武夫赵树下在此打地铺的黄泥灶房,开始自顾自捣鼓起来,很快就做出两大碗馄饨,递给宁吉一碗后,陆沉就坐在灶房门槛上,脚边放着一只青瓷酒壶,里边装着去年酿酒的杨梅烧酒,一边吃馄饨一边抿一口小酒,陆沉两腮鼓鼓,拿筷子轻轻敲击碗口,笑问道:“宁吉,你觉得读书能当饭吃吗?” 少年蹲在一旁,一手提碗一手拿筷,听到陆道长的问话,赶忙将最里边的馄饨咽下肚子,说道:“如今世道好了,有一技之长,相信总能吃饱穿暖。” 陆沉下筷如飞,狼吞虎咽,从碗里夹起最后一只馄饨,笑道:“以前你们宝瓶洲这边,有个很厉害的修道之人,是位道心澄澈的剑修,叫李抟景,他有个很有趣的说法,说如今的世道,之所以是练气士在山上当老爷,是老天爷赏饭吃,练气士就是这口碗,显得最大而已。碗里食物,不过是将馄饨变成了天地灵气。如果一开始老天爷换一种法子,比如谁编草鞋本事最高,手艺最好,谁是大爷,那么就是另外一种光景了。” 宁吉疑惑道:“陆道长与我说这些大道理做什么?” 陆沉喝完碗内剩余的汤水,打了个饱嗝,将空碗放在脚边,筷子放在碗上,拿起那壶青梅烧酒,喝了一大口烈酒,道士顿时打了个激灵,笑道:“我们总是做得太多,想得太少。吃得太多,吃撑了没事干。所以在贫道的师尊眼中,何谓道者,唯‘有余以奉天下’而已。” 宁吉试探性问道:“是不是就像我肚子饿了,但是两手空空,陆道长就好心好意,做了一碗馄饨给我吃?” 陆沉咦了一声,满脸惊讶道:“少年郎这么开窍的吗?” 宁吉犹豫了一下,“可是食材与厨房,都是吴道长的。” 陆沉蓦然放声大笑起来,好不容易才收敛笑意,仰头一鼓作气喝完杨梅烧酒,再转头朝少年眨了眨眼睛,“那你觉得自己在饥肠辘辘和饱餐一顿之间,贫道到底做了什么?” 宁吉下意识瞥了眼陆道长脚边空碗,以及搁放在上边的一双筷子,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碗和筷子,少年摇摇头,总觉得心中答案,终究不对。 “放债如施,收债如讨。” 陆沉微笑道:“自古而然。” 宁吉也没有多想,反正也想不明白,只是一并收起陆道长的碗筷,走入灶房内,先清洗干净,再将碗与筷分别放回橱柜和竹筒原位。 陆沉双手笼袖,转头盯着学塾那边的一袭青衫。 学塾于每天辰时中准时开学,早课背书,两刻钟,算是温故知新。 迟到的孩子,都会被责罚,站在学堂,靠墙而立,次数多了,就要挨木板子,吃戒尺三下。其中那些玩心重,忘性大,未完成课业的蒙童,在罚站和戒尺之外,后边专门有一副桌凳,让他们用来补上课业,才能回到自己的座位。 学塾内的座位,按照年龄段,分成三列,分别是六岁到八岁,八岁到十岁,十岁以上。 十几个孩子,各有各的书桌板凳。因为学生不多的缘故,所以并不显得拥挤。 陈平安就坐在一张椅子上,对蒙童们相对而坐,看似闭目养神,实则仔细听着三列孩子的不同读书声。 陆沉笑问道:“宁吉,知道什么叫书声琅琅吗?” 少年摇头。 “读书人读书人,读书自然是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的。” 陆沉背靠窗台,双手笼袖,微笑解释道:“本义呢,是金石相击的声音,质如清磬声若孤桐,琅琅其璞岩岩其峰。?后世觉得这叠字,寓意实在美好,就用来形容好听的读书声,现在就是了。” 三个不同的年龄段,陈平安会传授以不同程度的课业。 比如昨天学塾的授书,今天早晨的背书,孩子觉得自己背熟了,就可以举手示意,陈平安就让他走到身边,检查一遍,背诵的内容准确无误,通过了,再让那个蒙童自己来复讲一边所背段落的粗略文义,那一刻,仿佛是先生和学生的身份颠倒了。 如果说得通顺,大致无错,陈平安就点点头,让孩子返回座位,如果蒙童只是背书准确,文义仍然说得不够准确,或是内容有所遗漏,陈平安就帮忙纠正,查漏补缺,再让孩子回去继续背诵。 这几天,一直不太打搅宁吉观看光阴画面的陆沉,终于开口提醒道:“宁吉,千万别小看蒙童复讲这个环节,这才是授业和求学双方的精髓所在,将来学子们走出学塾,能否举业,甚至是能否别开生面,独出机杼,代替圣贤们立言,就在此一举了。” 先生授书,到蒙童背书,再到颠倒身份的复讲,学生讲,先生听。 这里边就有了个次第,是有先后顺序的。这就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知其先后,则近道矣。 宁吉说道:“陆掌教在白玉京那边,也会开课讲学吧?” 陆沉笑了笑,“太懒,偶尔为之。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聪明人太多,几乎就没有个笨人,更是我不愿传道的原因。” 论学识之广博与深邃,人间万年以来,寥寥一双手的人数之外,此外所有人与陆沉的差距,就是差了一个陆沉。 宁吉没有多想,只当陆掌教是觉得那些白玉京的“神仙”,聪明到无需听课了。 事实上恰好相反,就像陆沉曾经与陈平安调侃一句,崔东山的那只袖子名为“揍笨处”,他的袖子,属于“揍遍人间聪明处”。 等到早课背书结束,接下来就是每天的正式课程了。 陈平安先领着蒙童们读“生书”,约莫是大半个时辰,三列学生,读书内容就不同,年龄由低到高,陈平安按次序来。 其余两列蒙童,就可以自己翻书看,或是自顾自读生书,只是嗓音不能过大。朗读百遍,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当然也可以听先生讲课,比如六七岁的孩子,只要他们自己有兴趣,就可以听先生给十岁以上的生书课业了。 一般来说,乡野村落,各家让孩子上学,都不会有太高的期望,只是想着让自家孩子,将来学到些字,能算账记账,过年时能写几幅对联即可。所以一般塾师,也就多是按部就班,让蒙童们读书背诵,学习写字,夫子们会逐字逐句讲解字、句,条件好的学堂,先生一开始会教学生握笔、立腕的规矩,帮忙扶手润字,有专门用来描红、临帖的印本和字帖,久而久之,学生可以脱手自书了,先生再传授笔法,除了那几部文庙和朝廷官方公认的儒家经典,兼读古文,到了这个时候,就可以开始学习作文。乡野之地,条件简陋,只说习字课,就只能将就再将就了,多是炭笔,或是用类似黄泥质地的石块,在一块大小适中的薄薄青石板上边写字,方便涂抹反复使用,或是木质沙盘填充一层溪涧河流内淘来的细密沙子,以树枝或是截竹作笔。 就像这里,每张书桌上就有一只青竹笔筒,里边插满了细细的竹笔,书桌抽屉里放着一只方方正正的木盒沙盘。 此外还有一本才巴掌大小的厚厚册子,书名古怪 ,是《不二书》,是陈平安专门从三百千等启蒙书籍中再作筛选和汇总,挑选出来的三千多个文字,每个字分几项内容,一个粗笔楷体字,以细体小楷标注发音,字义,以及几个常见的组词。 宁吉对那本《不二字》有些眼馋,陆掌教善解人意,于是少年除了那只袖珍日晷,手中又多出一本书籍。 少年问道:“这么多个字,走出学塾之前,都要认得吗?” 陆沉笑道:“当然,只要认得三四千个字,以后什么书不能读?” 少年又问:“做得到吗?” 陆沉说道:“你肯定做得到,至于这座学塾里边,一个用心念书的孩子,假设六岁开蒙,求学五六年,也都能认识。至于自己不愿读书的,或者说是那种的的确确,属于天生就不适合念书的蒙童,就难说了。” 少年欲言又止。 “这天”放学后,陈先生与那个叫赵树下的青年,同桌吃饭,赵树下就帮着宁吉问出了个疑惑。 那些读书就是不开窍的蒙童,怎么办? 陈先生笑着给出一个答案,读书很苦,求学很难,但是千难万难,不如“努力”更苦更难。 年幼的求学生涯,只要学会努力二字,就是得了个真本分,真本事,以后不管从事什么行当,都等于有了一技之长,但是如果在所有同龄人都在吃苦的蒙学岁月里,早早丢掉努力二字,将来走出学塾,做什么不难?不说所有人,总归绝大部分人,是很容易一遇到难事就喜欢自我暗示,心生懈怠,不愿坚持某事,早早放弃的,这可就是真的万事开头难了。 在饭桌上,陈平安突然问道:“赵树下,你觉得一个人是否努力,会不会也是一种天赋?” 赵树下认真思考片刻,好像仍然没办法给出答案,只是说道:“性相近,习相远?” 陈平安笑着点头,“教不严,师之惰。明天起,板子要打得重些。” 赵树下憋了半天,说道:“学塾那几个女孩子偶尔忘记课业,怎么不见师父如何责罚,好像连戒尺都还没用过。” 她们只是按例去后边罚个站,眼泪巴巴的,师父瞧见了,就要立即心软,赶紧找个折中法子,要她们背诵几句某某段落,多是些难度极小的课业,检查通过了,就会让她们返回座位读书。 陈平安瞪眼道:“她们到底是女孩子,何况你也说了,就只是偶尔忘记课业,能跟那帮顽皮到天上去的男孩子一样吗?” 赵树下默不作声,只是随口一说,师父你怎么还急眼了。 每日读“生书”之后,接下来就是温“熟书”。 由于是分别授书三个年龄段的蒙童,大概需要耗时半个时辰。 作为稚童为学的下手处,陈平安除了讲授四书五经,略显刻板,循规蹈矩,严格按次序传授内容,此外还有几本自己精心挑选出来、觉得性理粹然的经典、书籍之段落,教学宗旨自然是取古人先贤最醇正之书,博观约取,所以这些语句或是段落,就不用那么按部就班了,都是相对比较浅显易懂的语句。 此外还有一部《孝经》。 在温读熟书间隙,陈平安还会顺着某些语句,做些点到即止的延伸,与蒙童们强调一些为人子女和待人处事的基本礼仪。 “理字容易落空,不如礼字着实。” 陆沉坐在后墙那边的桌子上边,双手抱住后脑勺,微笑道:“百善孝为先。宁吉,你有没有发现,好些个地痞流氓浪荡子,在外边不管怎么打打杀杀的,回到家里,要么瞧见父亲就跟老鼠见面,要么无论如何什么声名狼藉,都不敢有个不孝子的骂名?也有些求学时尤其顽劣不堪的孩子,成大成人之后,在路上遇到了昔年的教书先生,还是会毕恭毕敬的,指不定乐意捏着鼻子,硬着头皮,乖乖挨训几句。” 宁吉则一般是坐在板凳上,正襟危坐,就像个蹭课的蒙童,认真倾听陈先生的授业讲学。 宁吉疑惑道:“陆掌教,是不是跟陈先生最早安排的课程,出入很大?” 先前陆掌教给他看过一张详细记录课程安排的纸张,很多地方,都异于目前真正落实的学业方案。 陆沉笑道:“被他自己给推翻了,准确说来,陈平安是准备先缓一缓,约莫是觉得一开始就这么教学,难度太大,蒙童会跟不上进度,一个不小心,他们很容易就失去读书的兴趣了。虽说上学念书,本来就是一种很苦的事情,可如果一个教书先生,能够尽可能让蒙童在授业之初,觉得不那么枯燥乏味,当然是更好了。” 陆沉手腕翻转,便从陈平安住处书桌抽屉内,搬来一本书籍,递给宁吉,“看看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宁吉翻开这部学塾读本的书页,发现上边空白处,在许多文字旁,用蝇头小楷写了许多注解。文字内容数倍于读本本身了。 陆沉笑道:“这是陈平安教书用的本子,教书先生的这些心思和功夫,蒙童是不会知道的。” 宁吉好奇问道:“天底下的教书先生,都是如此吗?” 陆沉说道:“心思和想法都差不多吧,只是耗时各有长短,用功各有深浅罢了。” 陆沉抖了抖袖子,摔出一摞纸张,交给少年,“这是那位不是文庙圣贤胜似圣贤的召陵字圣,许夫子的说文解字,这些零散书页,尚未编订成册,是真正意义上的手稿本了,都不算是后来刊印的所谓底本。你留着好了,不用归还,将来如何处置,不用询问贫道的意思,全凭你自己安排,是留是送都随意。不用矫情,觉得会不会无功不受禄,贫道与你一场萍水相逢,想来以后肯定再重逢的。” 除了读生书和温熟书,差异不大,只是更换了几本书单而已,但是之后纸上的“讲书”一项,就被陈先生直接删除了,在纸上用朱笔旁注“搁置”二字。 而随后的“看书”,比如最早陈先生制定的课程,是看某某资治通鉴考异,观省录,文辞养正举隅,每周各三页。朱子小学,每天一页,等。而且这一栏,陈先生有过数次朱笔更改数目的迹象,不断勾掉在旁重写,不止一次,结果最终仍是被陈先生换成了更为简略粗浅的书籍,再多出了一部绘图本,当然同样是出自陈先生的手稿本了,绘画了各种山川河流,百家技艺等,辅以文字,图文并茂。 只说此书,前边的书页,多是与乡野村落、世俗生活息息相关的内容,例如春耕、农时、五谷以及各种树木鱼类等。 与此同时,作为每天上午最后一项的习字课,也是改动很大,比如最早的打算,不同学龄的蒙童,分别是“每日写,古碑额十字”,“说文解字篇,三字到五字不等,可在教字期间,粗略讲解音律、训诂等内容。”“孝经或黄庭经,当以正楷字体,粗笔写大字,书写二页。” 之后还有个最终仍是被陈先生放弃想法,就是教蒙童学写字,不是从中规中矩的楷书入手,而是完全按照字体的渊源流传,从小篆学起,然后是隶书,最后才是楷书。至于行书和草书,以及更为历史久远的虫鸟篆,先是被陈先生批注“不妥”二字,之后想了几个变通的法子,比如是不是可以只教几个字而已,好让蒙童知晓天地间还有这几种字体而已……结果仍是被朱笔勾掉了,陈先生在旁再次批注一句,“想来还是不妥”。 还有单独放在桌上的一摞纸张,上边写了许多注意事项。 比如关于“孝”与“孝顺”,陈先生就有写了好几句提醒自己的言语,并且显然是在不同时间段的笔迹和心得。 “当讲否?”“需要慎重解释两者的差异,慎之又慎。”“若无绝对把握和合适时机,不提。” 又比如一句“天下事,以立志为先。”紧接着陈先生便有了疑问,稚童学子之立志,可有高低、大小、先后之分?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可与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两语可作一并解释。 还有一些疑问和想法,后边以蝇头小楷或是行书,写满了一整页纸张都意犹未尽,反面都有与之相关的密密麻麻文字。 还有一个暂时没有在学塾派上用场的稿本册子,依旧是陈平安亲笔手书。 搜集了古今名家的格言、警句,古人浅语、嘉言懿行,截取某些脍炙人口的诗句,等等。 再有一本薄薄的删减本,因为押韵,好似顺口溜,所以读起来朗朗上口。 陈平安早年独自出门远游,后来在桐叶洲那边,带着小黑炭一起赶夜路,都用上了。 都是按照夜航船条目城那位李十郎的底本,挑挑拣拣,编撰出来的对韵。 挑了三十六篇历代文豪大家专门描写山水风景的绝佳散文,又被陈平安分上中下三册,每一册各有各的行文质朴,文藻优美。 学塾的习字课,陈平安先教蒙童书写他们自己的名字,先前已经上过几年学塾会写的,就学写类似“学而时习之”的句子,不然就是村子祠堂内的堂号匾额与那几幅楹联内容。 此外才是一些脍炙人口却浅显易懂的诗句,例如举头望明月,城春草木深,白日依山尽。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在蒙童们埋头写字的时候,儒衫长褂布鞋的教书先生,就双手负后走在三列课桌间,偶尔伸手,双指捻起蒙童的“笔管”,轻轻一提,陈平安若是一提就起,便会提醒他们注意握笔写字的时候,要聚精会神,要学会专心。或是停下脚步,指出孩子在落笔时某个笔画的不对地方。 等到习字课结束,到了午时中,准时下课。蒙童可以回家吃午饭,有半个时辰的闲余功夫。 如果一日只有早晚两顿饭的,各自玩耍便是,上树捉鸟下河摸鱼都随意。 陆沉和宁吉就像两个彻头彻尾的“外人”,看着学塾外这片晒谷场空地的热热闹闹。 每当这个时候,看上去人高马大、身材健硕的赵树下,就派上用场了,因为师父会要求他演练一套拳法。 赵树下脸皮薄,其实一开始就挺尴尬的,关键师父还叮嘱他,一定要弄出点动静声响来,尘土飞扬,两只衣袖噼啪震响。 这对于那些好动的男孩子来说,看那个赵树下打拳,比跟着家里长辈去县城那边赶集、看庙会,或是年关时节购买年货,差得不多了。 而陈平安自己,就自顾自去厨房吃饭去了,端着碗,斜靠门口,站在那边看赵树下的笑话。 蒙童里有三个女孩,喜欢踢毽子,于是陈平安就做了几只铜钱鸡毛毽子,顺便做了个鸡毛掸子。 陈平安偶尔会喊一个面黄肌瘦的蒙童,一起吃午饭,这个孩子坐在学塾中间一列,瞧着却比刚入学的五六岁蒙童还要矮小瘦弱,只是喊了两次,孩子都红着脸没点头,陈平安想了想,就不再坚持。 因为学费收得低,蒙童人数也不多,所以陈平安就在学塾附近开辟出一块菜圃,围以一圈竹编栅栏,再养了些鸡鸭,又用一个低价,跟乡人租借了一小片竹林和茶园,与赵树下一起在山上垦荒,种了些玉米之类的农作物,以及栽种下桃、枇杷等果树。原本陈平安还想着是不是做个猪圈,买两只猪崽儿,还曾想着种些桑树,只是不管养猪还是养蚕,气味都重,想想就算了。 真要改善伙食,可以去山上布置陷阱下套子,实在不行,让赵树下抓头麂子、野猪就是了。 陆沉斜靠日晷,伸出一根手指,凌空写了个一个“丂”字,字迹如浓墨重笔,悬空经久不散。 道士与一旁少年笑着解释道:“这个字,后来就演变成了‘于’,古意是气欲舒展之貌。过两天,会有一位道门老神仙,做成一桩合道星河的壮举,老真人就是这个姓氏,山上习惯敬称他为符箓于玄,有点类似阴阳家一脉的‘谈天邹、说地陆’,当然还有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 说到这里,陆沉一抬手,手中便多出两根青竹材质的行山杖,抛给少年,笑道:“走,带你逛逛附近的山水。” 宁吉伸手将绿竹杖接过手,说道:“陆道长,我脚力还行。” 陆沉率先挪步,走出学塾这边的晒谷场,沿着一条溪边小路,往隔壁村子那边行去,随口笑道:“无论是文人雅士的游山玩水,还是讨生计的跋山涉水,总有体力不济的时候,退一万步说,哪怕一个人脚力再好,心呢。拿着就是了。”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腰悬一只黑色袋子,以竹杖戳地,悠哉悠哉,“人之年少阶段,除了求学,增长见识,还需要讲究一个培元气养精神,强身健体,稳固体魄。” “要时常让识神退位,元神归位,这就是我们道家所讲的‘常保赤子’。至于何为识神,何谓元神,你将来如果有机会修行,自会明白,记得与你的传道恩师多问一句,元神与元婴的渊源。” “你以后在求学路上,修道途中,肯定会遇到一种纠结的人,与好坏、善恶无关,就只是心不定。” “晓得自己做错了事,要愿意与人说对不起,遇到他人的过分要求,也要敢说一句不可以,如此一来,做人就比较轻松且清爽了,活得不别扭,故而元神自在,我还是我,物随心转,我就是我。” 来到溪边,陆沉掬水洗脸,岸边有一棵绿荫苍翠的老樟树,陆沉坐在石头上边歇息片刻,从袖中摸出一本陈平安在空白处写满细小文字的批注本,笑道:“不可一味推崇古人,盲 目高看古书,一门心思向故纸堆里钻去,而不出来,出不来。” “就像陈平安这样,读书须先厚其书,再薄其书,最终做到一事,余下几句与书上心心相印的言语,或是一二个道理,任何一本书籍,无论是号称百世不移的经典,还是不够正统、甚至是被视为不入流的杂书,能够从中得到一两个真正属于自己的道理,就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就不算白读。” 说到这里,陆沉伸出左手,双指并拢,轻轻拧转画圆数圈,少年惊骇发现,仿佛树荫的那份青翠绿意都被道士给凝聚起来了,陆沉再往溪水中张望一番,一勾手指,便有一块湿润青石跃出水面,攥在右手搓动一番,碎屑簌簌而落,最终变成了两方长条青绿色素章,道士双指捏住素章,左手手指作刻刀,开始篆刻印文,分别是“开卷有益”和“宁吉读过”,交给少年,微笑道:“将来遇到某本心仪的好书,可以在书页上钤印这两方印章。” 少年委实是见之心喜,就不客气了,连忙与陆掌教道谢,陆沉笑着摆摆手,“跟贫道客气什么,真要过意不去,将来修行路上,自报名号之余,可以额外添上一句,陆沉是你的小师父。虽然你我是做不得名正言顺的那种师徒了,做人须念旧,昔年香火情还是要讲一讲的嘛。” 随后少年跟着道士一起走在山路间,头顶乌云密布,闷雷阵阵,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当他们来到一处山顶,当地土人,将此地俗称为送驾岭。 霎时间,大雨磅礴,天地昏暗。 陆沉给宁吉递过去一把油纸伞。 雨水倾盆而落,如天漏缺口一般。 两人撑伞站在原地,陆沉微笑道:“何谓完人,天性舒展无遗漏。” “天地间的第一等读书人,在‘礼’字上做学问,或开辟或稳固道路,让人间道路,干旱不干裂,雨季不泥泞。就像我们来时的路。” “第二等读书人,穷其一生,在‘理’字上钻研,力求得其醇正,承袭道统续香火。就像那边的屋舍,还有我们手中雨伞。” “第三等,在书斋治学,白首皓经,在‘字’上兜兜转转,也能裨益文脉。就像每隔三五里路,就有一处的路边歇脚行亭。” “再下一等,就是读过很多圣贤书,仍旧是半桶水,趋利避害,却也无心害人,还愿意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天底下的读书人,这类人十占八九。又下一等,便是俗不可耐的腐儒了,道貌岸然,古板迂腐,以礼教道统和正人君子自居,行事刻薄,不通人情。最下一等,则是伪君子,真小人,他们学问越大,于世道危害越大。就像一本佛经上说的某种人,入我法中,住我寺院,坏我正法。” 黄豆大小的雨点,打得油纸伞震颤不已。 宁吉依稀看到,远处泥泞山路间,有人健步如飞,往这边赶来。 少年记性好,且善于捕捉细节,敏锐发现登山来此的赵树下,并非是“今天”的赵树下。 陆沉说道:“赵树下是来这边练拳的。在学塾那边,束手束脚,这个拳招施展不开来,而且出拳动静太大。” 崔瀺有拳法,名为云蒸大泽式。 果不其然,那赵树下来到这边山巅,双足站定,气沉丹田,拉开拳架,开始朝天出拳。 陆沉与少年解释道:“此拳有大出处,有个属于亚圣一脉儒生的崔姓老人,读书很多,有天在书上看到一个稗官野史的典故,说远古时代,大地之上接连大旱数年,民不聊生,有一位女子雨师怜惜苍生百姓,不惜违反天条,擅自降雨给人间,结果惹来天庭责罚,将她的金身拘押在打神台之上,日夜拷打,直至将其打碎金身,再将她贬落凡尘,相传在那道天帝申饬的诏书中,有‘自作自受’一语。崔姓老人看到此处,满腔愤懑,怒不可遏,刚好是入梅时节,屋外大雨滂沱,他便走出去,才有了这么一拳。” 宁吉下意识抬头望天,问道:“陆掌教,是真有此事吗?” 陆沉笑道:“贫道惫懒,术法不济,不敢轻易蹚水至万年之前的光阴,所以不敢说此事的真假。” 骊珠洞天的泥瓶巷少年,和那个窑工娘娘腔,加上后来进入落魄山竹楼的崔诚,相信三人都想不到,他们会以一种古怪的方式联系在一起。 一场仿佛神灵往人间泼墨的瓢泼大雨,来也快去也快。 赵树下递出十数拳后,就已精疲力尽,略作休息,稳住呼吸,便走桩下山,返回学塾。 陆沉随后带着宁吉来到别处山头,名为乌泥潭,潭中鱼类与别处异,此地鲫鱼与泥鳅,身上皆有一条金线。 这也是一处每逢大旱的祈雨之地,上了岁数的乡贤耆老,需要先在祠堂斋戒三日,然后上山来此祈雨,往往不等下山队伍返回村子,就有下雨的迹象了,极灵验。 宁吉问道:“那位被从天上贬落凡尘的雨师,当年莫非是在这边落脚吗?” 陆沉笑道:“这可说不准,谁知道呢。当地的乡土传说和地方县志,只说与某条过路的蛟龙之属有关,并未提及那位雨师。” 学塾下午,未时开课,至申时中结束,蒙童就可算下课放学了。 一天下来,差不多是三个半时辰。除了日课之外,每个月学塾还开设有三堂月课,在提前下课半个时辰的某天下午,申时起,一般都是陈平安传授蒙童额外的读生书和习字课,这类生书,在蒙学课本之外,也无课业要求,陈平安会拿出十几本不同门类的书籍,涉及音韵金石、天算水地、典章制度等,让孩子们自己翻看,有问题就可以跟他询问生僻字或是某句话的语义。 陈平安也会拿出一些实物,放在桌上,类似版刻一般书铺随处可买的几本碑帖,自己雕刻的几方印章,瓷器等等,让蒙童有个最为直观的印象,弄清楚一个什么是什么。 再就是一些农忙时节,乡塾就会只上半天课。 那个教书先生也会帮忙下田地干活,便有一些老人,在背地里聚在一起,笑言几句,类似陈先生做起农活,真是一把好手,比教书强些。 为了抢水,上下村子之间,时常启衅殴斗,大规模械斗都有可能,可只要没闹出人命伤残,县城那边一般都不管这些。 学塾下边几乎都姓陈的村子,跟那个山坳入口处最大的浯溪村,双方抢水最凶,前不久就狠狠打了一架,两个村子里边几乎所有的青壮都参加了,因为学塾这边有个孩子,他父亲也在其中,这个看似闷闷的木讷汉子,下手却够狠,估计浯溪村那边是知根知底的,数人围殴,原本就是双手笼袖蹲在远处看热闹的陈平安,见那汉子给人一扁担抽冷子打翻在地,只得一路小跑过去,在一路乱棍如雨、锄头当中,找准机会,扶起那倒地汉子就跑路, 浯溪村几个妇人,不知是觉得这个教书先生实在欠揍,还是觉得青衫长褂布鞋的男子,与寻常看腻了的庄稼汉子不一样,嬉笑着就上去拦路,亏得那教书先生脚底抹油跑得快,倒是那个汉子,喘过气来,只是跟教书先生点点头,乡野村民,客气话,说不太出口,就只是咧咧嘴,质朴汉子的眼睛里,全是谢意,然后就用当地方言与那些隔壁村的闷闷骂娘几句,大步重返“战场”。 隔天浯溪村的那两位老夫子听闻此事,在酒桌上大骂不已,有辱斯文,成何体统!为了那点学费,此子真是半点脸面都不要了。 当时“战场”外,道士就带着少年蹲在路旁,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戏。 陆沉笑道:“山上山下都一样,不外乎两件紧要事,打得过,跑得掉。” 宁吉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道:“陆道长,陈先生不是修道中人吗?” 陆沉说道:“在学某人。” 宁吉如今不跟陆掌教见外了,好奇追问道:“某人是谁?” 陆沉微笑道:“他之于陈平安,就像陈平安之于你。至于此人到底是谁,你暂时不必知道。” 在这严州府地界,有几个习俗,一些乡野村子,常会由族祠那边出钱,请戏班子舞竹马,用竹篾编出竹马架子,外糊各色彩纸,然后在马脖颈系上五彩串铃,敲锣打鼓,讨个好兆头,极为热闹,孩子们就跟在竹马队伍的后边,闹闹哄哄,跟逢年过节差不多。此外常有男女互为嫁娶结为联姻的两个村子,称之为世亲,每年正月里,哪怕隔着老远,相互间都会类似走亲戚一般,去对方祠堂敬香、放鞭炮,再在当地吃上一顿饭。就像中间那个村子,就与几十里外的一个大村子是世亲,每次与人多势众的浯溪村抢水,或是碰到纠纷,处于下风受了欺负了,当晚就会有村民去山顶点燃一堆篝火,第二天那个世亲村子就会有大队人马,天未亮就自己准备好当天的口粮,浩浩荡荡往这边赶,二话不说,直奔浯溪村的祠堂。 陆沉曾经带着少年外出“远游”,亲眼看到某些府县界碑的立起与移动,少年也曾置身于某个朝代,每月朔望日,就有年老瞽者手持木铎,在路上用唱诵一种教民榜文,大多简明扼要,往往就几句话而已,不会超过三十个字。陆道长就会与少年大致解释一国律例、大诰谕旨和地方乡约、族规的各自利弊。 学塾里边,有个经常挨板子的孩子,他家在村子里,属于那种相对家底殷实的门户。 孩子自己没说什么,回到家,也没告状,估计是爹娘长辈看到了自家孩子的红肿手心,立马就不乐意了,就找到那个下手没个轻重的陈先生,埋怨不已,扬言再这么打孩子,以后就不在这边学塾念书了。那位先生也没说什么,只是点头答应下来。结果夫妇俩前脚才走,那个孩子就偷摸到学塾这边,满脸涨红,陈先生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了一句,以后你再犯错,先生打还是要打的,就是会轻一点。孩子咧咧嘴,挠挠头,没说什么。 每天放学下课,陈平安经常去溪边钓鱼,也能让赵树下下厨,晚饭开个小灶。 就有几个日常读书不开窍、似乎也不太用功的蒙童,壮起胆子,跟先生一起垂钓,其中一个常年不穿鞋的高个儿,钓技不错,很快就用狗尾巴草串起一长串的溪鱼,走之前,大概是想要偷偷放入先生的鱼篓里边,可能是脸皮薄,不太敢这么做,他就故意随手丢到鱼篓附近,撒腿就跑。 陈平安也没客气,将那串溪鱼丢入鱼篓内。结果第二天清晨,孩子没交课业,照旧挨了一顿板子,疼归疼,咧嘴笑。 于是孩子就多挨了一记板栗,疼得当场抱头,先生板起脸,压低嗓音教训一句,钓鱼本事不小,那本绘图书页上边的几种鱼,都记住了?孩子赧颜摇头,倒是不说谎,老老实实说自己认得画的鱼,认不得旁边的字。先生笑骂一句,吃得记不得么,怎么一钓鱼就这么灵光,认书上几个不会动的字,难道比钓那么多游来游去的鱼,更难? 这天上课,孩子就专门盯着那几页图画和文字,其余一切不管。陈平安见他开小差,也没管。 还有那年纪小、在课堂上憋尿憋急了的男孩,又不敢跟先生开口,直接就在学堂里边尿裤子的。 被发现后,哄堂大笑,先生便示意所有人安静,亲自带着孩子去溪边清洗裤子,让他以后胆子大些,在课堂上举手,然后用眼神暗示一下先生,都不用说什么,先生自会找个由头,让他离开学塾的。 有个孩子上学的时候,闷闷不乐,垂头耷脑的,先生就问他怎么了,孩子说昨儿跟爹娘说理了,结果挨了一个大嘴巴子。 陈平安便问孩子说了什么道理,那个将书上道理现学现用的蒙童扭扭捏捏,陈平安忍住笑,安慰几句。 这天开课授业的时候,所有孩子都发现那个教书先生,时常面带微笑,比以前多多了。 有个沉默寡言的蒙童,他独独住在山上的一个村子,所谓村子,其实就只有几户人家而已,所以他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走好几里山路,但是无论是怎样的恶劣天气,下再大的暴雨,这个孩子从不迟到。陈平安知道有一段沿溪山路,极为狭窄,遇到暴雨天气,常有山洪,若是不小心坠入洪水中,不堪设想,就让赵树下每逢雨天,如果这个孩子恰好是上学或是放学,就悄悄护送一程。 有次月课结束,陈平安就笑着说与那蒙童一起上山,原本来来往往如飞一般的孩子,跟在那个手持一根绿竹杖的先生身边,可能是走得最慢的一次了,夜幕中,到了他家门口,孩子几次欲言又止,约莫是想要邀请先生去家里坐一坐,吃个饭,但是家里太穷,就没好意思开口。陈平安就笑言一句,得与你厚着脸皮蹭顿饭了,在那昏暗的屋内,跟那家人吃了顿饭,还喝了点土酿烧酒,教书先生醉醺醺离开,结果孩子偷偷送了很长一段夜路。 近期陈平安开始专门收集各类诗词文章的序跋。 陈平安也准备了一些纸张和笔墨,其中就有可以写春联和福字的红纸。准备一年下来,挑选那些习字课业优异者,和用功努力的蒙童,在年关散馆之前,分别送给他们。 除此之外,每天晚上,陈平安都会劈削出木、竹牌,累计有三四百块之多,分别写上一首诗,或是某个此语的别称,后者例如茶,就是不夜侯。 竹与木牌,这位教书先生皆是一笔一划,从容写去。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 天外,星汉灿烂,一条天河浩瀚无垠。 一个身穿紫色道袍的矮小老人,坐在一只如同飘浮在星河的巨大葫芦上边,一旁还有个捻须而笑的老秀才,摆出翘首以盼状,用一种打商量却略显底气不足的语气说道:“于老哥,你如今可是震古烁今的十四境大修士了,相传到此境界,身外物都是累赘,等会儿要是有亲朋好友来此祝贺,那些个贺礼,不如老弟我帮忙代收?” 于玄已经在此合道,并且得到了一卷宝光流转的璀璨河图。 图出星河,河图即星图,自古唯有道德圣人得见,有幸得见而已。 故而于玄入手此物,绝对属于意外之喜,毕竟是那种传说中的“天命所归,大道馈赠”。 便是一辈子没穷过、即便瞧见仙兵也不眨眼皮的于玄,也有几分遮掩不住的笑意,原本于玄还有几分自嘲,终究是不曾真正做到不以物喜的境界,所幸先前老秀才撂下一句,于老哥确是修心有成的得道之士,搁我,早就得意忘形,笑得合不拢嘴了,心胸境界比不得于老哥,惭愧惭愧。 手握这支卷轴的老真人,抬了抬胳膊,爽朗笑道:“若非文圣,岂能得此。若真有道友来此,一切贺礼,都归文圣所有。” 至于老秀才本身就是个“相传”的十四境,以及那个自相矛盾的说法,于玄就懒得计较了。 不提这次文圣出手相助,等于是亲手帮他于玄在此提早合道,只说当下老真人手持一幅河图,先天而生的至宝,又岂是神仙钱可以衡量的? 老秀才从袖中掏出不知从哪里顺来的两壶酒,抛给于玄一壶,自己喝一壶,赧颜道:“老弟如今实在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见笑,让于老哥见笑了。” 于玄笑道:“君子谋道不谋食。” 老秀才使劲点头:“是极是极,君子忧道不忧贫。” 灌了一口酒,老秀才伸长脖子,往人间那边望去,连忙提醒道:“于老哥,好像来人了,收起来,赶紧将河图收起来,免得被人误会你在炫耀家当。” 于玄闻言无奈道:“文圣,实不相瞒,贫道暂时做不到,只能是拎在手里。” 刚刚合道成功的于玄,暂时“兜不住”这幅河图,对其施展障眼法都不行。 收入袖中都做不到,就更别提将其炼化为本命物了,事实上,于玄是注定无法炼制这幅河图的,只能是代为保管。 人如书楼如藏书。 但即便如此,于玄能够在未来漫长的修道岁月里,随时随地反复翻阅、观摩此图,获得的大道裨益,非比寻常。 老真人在符箓一道,堪称绝顶再难更进一步的造诣,便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恰好是这一步之差,就是实实在在的天人之别。 比如现在,于玄只是稍作推衍演算,便发现以前属于空中阁楼的十数种大符,都有把握画出。 老秀才说道:“让我来试试看。” 于玄毫不犹豫就将手中星图轻轻抛向文圣。 老秀才抬起袖子,就将一幅星图收入袖中。 于玄错愕不已。 老秀才缩脖子,一手扶住袖子,立即抬起屁股,有一种拿了宝贝就要跑路的架势。 于玄倒是镇定。 老秀才悻悻然重新落座,满脸愧疚道:“见谅见谅,每次喝酒喝高了就这样,习惯,纯粹是习惯使然。” 第一位人间来客,可谓丰神玉朗,腰别一截柳枝。 是那个待在蛮荒天下那处日坠渡口的柳七。 老秀才嘿嘿而笑,柳七这趟远游天外,撇下好友曹组,单独来此,并不让人意外。 需知这位柳七,原名柳三变。 明明是出身官宦世家,为何会取这么个名字,后世山上,倒是有个无据可查的小道消息,说是那邹子给排的八字、取的名。 而这幅于玄暂时做主的河图,在万年历史长河中,出现过寥寥数次,曾有一位据说是火龙真人不记名师父的高人道士,道号“白云”,不知真名,传闻他就曾亲眼见过星图出河的景象,之后便为人间修士泄露天机,留下玄之又玄的“龙图三变”之说和两个晦涩难解的图式。 柳七身形化虹而至,见着了文圣和于玄,便蹈虚停步,作揖行礼,微笑道:“见过文圣,恭喜于真人。” 于玄起身,打了个稽首作为回礼。 老秀才一个蹦跳起身,作揖还礼。 先前在文庙那边,老秀才跟苏子,还有眼前这位才华横溢的柳七,各自讨要了一幅字帖,价值如何?都是读书人,谈钱多俗! 柳七曾经首创柳筋境,也就是那个毁誉参半的“留人境”,不知耽误了多少自命不凡的修道天才,当然是一种自误了。 作为公认数座天下最被低估的大修士之一,经此一役,柳七确实让人间刮目相看。 在那仰止占据绝对地利的大海之上,柳七竟然能够以术法碾压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不知让多少浩然修士心神往之。 斩龙之人陈清流,之前那场文庙议事,曾经去过一趟功德林,主动拜访恢复文庙神位的老秀才。 这位白帝城郑居中的传道恩师,经不住老秀才的劝酒,很是小酌了几杯,便说了几句真心话,其中一语,就让老秀才拍案叫绝。 按照陈清流的说法,当年那个试图逃回蛮荒的仰止,若是在海上碰到自己,而不是柳七,就不用劳烦文庙押送她去中土神洲了。 言下之意,只要换成他出剑,旧王座大妖之一的仰止,就活不了。 老秀才自然不会认为对方是在吹牛皮不打草稿,因为陈清流所说,是事实,千真万确。 再说了,这家伙能够当郑居中的师父,吹个牛皮,又咋个了嘛。 谁不服气,有本事去白帝城找郑居中啊,说你师父吹牛皮,我气不过…… 陈清流当时看似随口问道,柳七当真使出了三百多种术法? 老秀才点点头,外界说是三百五十六种,文庙这边也不好确定具体数字,反正不到四百种。 陈清流便笑言一句,还是有点本事的。 当然了,老秀才心知肚明,柳七是一定会跻身十四境的。 至于苏子,因为有白也,大天师赵天籁,则因为有那纯阳吕喦,能否跻身十四境,反而得两说了。 不管怎么说,那个叫柴芜的小姑娘,能够在青萍剑宗那边一步登天,直接从留人境跻身上五境,柳七功莫大焉。 所以老秀才以心声笑道:“赶早不如赶巧,择日不如撞日,也在这里预祝柳先生合道顺遂。” 柳七愣了愣,再次作揖拜谢。 此行不虚。 故而没有久留。 老秀才坐回那只葫芦,继续喝酒,在柳七那边不曾收到贺礼,小有遗憾。 随后便有一个手持竹蒿的撑船老舟子,在那星河中悠悠然泛舟而至。 是被曹溶他们当做大师兄、却不被陆沉承认的那个大弟子,顾清崧,道号仙槎。 银河绚烂,人间舟楫路穷,自古唯有乘仙槎可上天河。 老秀才赶忙起身相迎,大步跨出,径直往撑船舟子那边赶去,一脚踩在船头,殷勤热络道:“哎呦,这不是仙槎前辈么,好久没见了,怎么回事,瞧着不是特别有精气神,咋的,又与哪位了不起的高人切磋道法了?要不要老弟帮忙说几句公道话?” 顾清崧一时间有点发蒙,其实他跟这位文庙神位高居第四的文圣先生,在今天之前,双方并无交集,好像都没聊过半句闲天。 一来老秀才成名太快,感觉横空出世、名声鹊起没几年,眨眼功夫就去文庙吃冷猪头肉了,对于常年在海上游历的顾清崧来说, 又像是个眨眼功夫,老秀才就又很快去功德林吃牢饭了。往年顾清崧听闻这些,也只当是当几碟佐酒菜来着,可怎么听着老秀才的口气,像是那种至交好友的久别重逢?莫非是自己失忆了?错过了什么? 只说上次顾清崧偷摸进去功德林,不也只是为了见那个对男女情爱一事极有独到见解的花丛老手陈平安? 而且那次见面,跟姓陈的小子,做了一笔买卖,他教了陈平安一种独门遁术,陈平安则传授给他的锦囊妙计,确实不俗,有用! 老秀才一把抓起顾清崧的手,使劲摇晃,“久闻大名,神往已久,仙槎道友,可是一等一的性情中人呐,佩服佩服。” 顾清崧想通了,估计是陈平安那小子在文圣这边,说了几句肺腑之言,实诚的公道话。 所以一般不轻易说谁好话的老舟子,便点头道:“陈平安与我,勉强能算是同道中人,老秀才,你不用这般矫情言语,且打住,再多说几句,你浪费唾沫不说,我也要起鸡皮疙瘩,犯不着。” 说完这些,顾清崧转头望向于玄,开始祭出了一门大名鼎鼎的本命神通,“老于头,敢情是又走狗屎运了?说实话,你要是把运道分我一半,可能一般都不用,我早就去青冥天下白玉京觐见师尊了。” 于玄板着脸不搭话。 老真人以前在顾清崧这边吃过亏。 顾清崧问道:“咋个还摆张臭脸了,这么大架子,当自己是十五境吗?” 老秀才大开眼界,人的名树的影,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见过会说话的,真心没见过几个这么会说话的。 看来陆沉至今没收取仙槎道友为弟子,不是不愿意,是根本不敢? 于玄呵呵一笑。 顾清崧没好气道:“一个活了几千岁的年轻十四境,看把你能耐的,如果我没记错,或是文庙那边当年没骗人的话,老秀才只花了几十年功夫,就成了十四境,你瞧瞧老秀才,今夜与我才头回见面,跟我摆谱了吗?” 于玄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怕了你了。” 老舟子与老秀才告辞一声,拨转船头,使劲呸了一声,“老子好心好意跑来跟你道贺几句,结果眼睛长在脑壳上的,糟心,不是个东西。” 于玄满脸苦笑,都不敢骂回去。 老秀才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顾清崧突然转头说道:“老秀才,你这人蛮好,跟某人比,你们俩的位置,其实得颠倒过来,这才算名副其实的一个天一个地,要是没有某人这种朋友,就更好了。回头找我,咱哥俩好好喝顿酒,不醉不休,说不得就是喝我的喜酒了。” 老秀才连忙说道:“好说好说,一定一定。” 等到顾清崧撑船返回人间,直奔那艘桂花岛渡船。 老秀才回到于玄身边,笑问道:“怎么回事,你以前招惹过仙槎道友?” 于玄满脸憋屈道:“问题是贫道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当年这家伙为何要堵门骂人。” 老秀才好奇道:“骂你什么了?” 于玄说道:“大致意思,是骂贫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来着。” 老秀才笑道:“谁让于老哥的徒子徒孙那么多,被仙槎道友骂这个,一时间还真要心虚几分。” 于玄喟叹一声。 第三位道贺之人,是那召陵字圣,享誉天下的许老夫子,虽然老人不在文庙陪祀圣贤之列,也不在儒家道统文脉之内,许老夫子却是一个功德极大的读书人,跟如今坐镇宝瓶洲仿白玉京的那位老者差不多,都属于真正的隐士。 等到许夫子与于玄客套寒暄完毕,老秀才终于有机会开口言语,竖起大拇指,沉声道:“许夫子,你有所不知,我那关门弟子,每每提起你,钦佩之情,溢于言表,是这个!” 许老夫子淡然笑道:“文圣喊我名字即可,况且我也当不起陈隐官的称赞。” 老秀才唉了一声,眼神幽怨道:“什么陈隐官,见外了不是,咱俩既然按同辈兄弟论,你就当陈平安是自家晚辈,以后遇见了,喊一声世侄即可。” 此话一出,让许夫子不知如何作答。 文圣的脾气和护短,天下皆知,你要是跟他客气,他可不跟你客气。 然后是桐叶洲大伏书院的现任山长,万年老蛟出身,程龙舟。 曾是天外常客。 自然而然,就聊起了桐叶洲的大渎开凿一事。 老秀才开怀不已,“要说豪言壮举,我这关门弟子,说得不多,做得更多些。” 程龙舟笑道:“陈隐官在桐叶洲补缺一事,令人佩服。” 老秀才沉默片刻,笑道:“哪里哪里,当仁不让于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之后是皑皑洲韦赦,一位曾经被认为十四境是他囊中物的天才修士。 这位七十二峰主人走后,陆陆续续有大修士来此道贺,甚 至还有青冥天下的几位道门飞升境。 最后一位道贺之人,是那个绰号鸡汤和尚的僧人神清。 “大和尚,我们心里边,先有个是非,得有个对错。对吧?” “是吧。” ———— 落魄山,竹楼外的崖畔石桌。 明月当空,像个富贵人家的大玉盘。 一个粉裙女童,和斜挎棉布包裹的黑衣小姑娘,一起赏月,她们聊着好像总也说不完的悄悄话。 今夜的碎嘴零食,不是糕点和瓜子,而是一枝枝映山红的花瓣,都是右护法今晚独自巡山的战利品。 桌边石凳不矮,暖树可以双脚触底,个头稍矮几分的小姑娘,坐着就要靴子悬空了。 小米粒突然趴在桌上,让暖树姐姐伸出手,暖树不明就里,还是伸出手掌,小米粒抬起手掌,轻轻呵了一口气,再握拳使劲摇晃几下,最后拍在暖树姐姐的手上,一本正经道:“裴钱说那些飞檐走壁的顶尖高手,可以动辄将一甲子、百年内力传给别人,我这边呢,学武不精,但是!我这只手,有仙气哩,暖树姐姐,送给你,收好收好!” 暖树仍然一头雾水,还是手掌攥拳,柔声笑道:“收到了。” 小姑娘点点头,双臂环胸,侧过身,面朝崖外,晃荡着双腿,脚后跟一次一次敲打石凳,气呼呼道:“其实呢,原本是打算送给裴钱的,她这么久不回家,那就怪不得我喽。” 说到这里,小米粒转头解释道:“因为裴钱才上了几天学塾,一早还喜欢翘课,不像暖树姐姐,你每天都看书,用不着这点我从字帖那边蹭来的仙气。” 原来是上次好人山主在桌上,当着小米粒的面,摊开了苏子和柳七的两幅字体,自然是毋庸置疑的真迹了。 毕竟是自家先生亲自与他们讨要而来,这要能假,天底下就没有真了。 当时小米粒就伸手触碰了两幅字帖,觉得自己肯定沾了些仙气的。 夜深了,一个晨起打扫庭院,一个要巡山,就一起返回住处。 她们离开石桌之前,发现竹楼一楼依旧泛着灯光,好人山主还在挑灯看书呢。暖树竖起手指在嘴边,小米粒使劲点头,晓得。 暖树先将小米粒送到院门口,与暖树姐姐道了一声别,小米粒不着急挪步,等到暖树姐姐走远了,她才走近门口,双膝微蹲,就像扎了个马步,双手作气沉丹田模样,缓缓递出一掌,掌心贴在大门上,轻喝一声,便将那没锁的院门给“撞开”了,听着吱呀作响的开门声,黑衣小姑娘收回手掌,重新挺直腰杆站定,大步跨过门槛,十分满意,点点头,按照当年裴钱从武侠演义上边看来的说法,自己这一掌,怎么都得有个三十年内力了。 右护法回家不栓门,出门也从不锁门,门锁都是做做样子,以前是方便裴钱串门,后来是习惯成自然了。 小米粒到了住处,她住的那间屋子也是书房,摇头晃脑走到书桌旁,点燃油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呵,双脚重重踩地! 屋内桌凳都是老厨子亲手打造,所以显得小小的。 桌上书籍不多,整齐叠放在一起,多是小时候的裴钱看过,再送给小米粒的。 小米粒歪过头,摘下那只每天形影不离的心爱棉布挎包,放在桌上,轻轻拍了拍挎包,咧嘴笑道:“阔绰!” 大骊旧北岳地界,龙泉剑宗,犹夷峰。 刘羡阳正在闭关。 说是闭关,其实就是关上门睡觉,不过却不是以往那种打瞌睡。 化名余倩月的赊月,很清楚刘羡阳此次闭关不同寻常和轻重利害,她就干脆留在刘羡阳屋外,寸步不离。 反正以她的大道根脚和境界修为,一年半载不合眼都不觉得疲惫。 那个叫李深源的少年,最终还是选择拜徐小桥为师,在煮海峰那边修行。 刘羡阳先前说过,出关之后,要走一趟洪州,除了那边是古蜀剑仙的联袂羽化留下仙蜕之地,出产巨木的洪州豫章郡地界,还留下一些传自远古的娱神、祭祀传统。 赊月听到一阵脚步声,她转过头,一个木讷汉子徒步登山,来到这座犹夷峰,瞧见了那个一年到头穿棉衣的圆脸姑娘,点点头,在余倩月这边,被刘羡阳称呼为阮铁匠的男人,还是有笑脸的。 阮邛双手负后,脚步很轻,到了这边,也只是以心声问道:“他在闭关?” 赊月点点头,解释道:“这次跟以前不一样,可能会比较凶险。” 阮邛同样点点头,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走这么一趟犹夷峰,不过男人还是用一种看似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羡阳就是个闲不住的人,以后有劳余姑娘多担待些。” 赊月想起刘羡阳在闭关之前的那番对话,她微微脸红,难得有几分羞赧,不过她就不是那种扭捏的女子,说道:“阮先生,我要是真跟刘羡阳结为道侣了,会不会给龙泉剑宗惹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阮邛摇头道:“不会。” 赊月轻轻嗯了一声。 阮邛看了眼屋子,才来一小会儿,就转身离去,似乎想起什么,也没转头,依旧双手负后,只是脚步放缓些许,说道:“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以后羡阳这小子哪里做得不对了,他又是读过几天书的,歪理多,你吵架吵不过他,或是他犯倔,死要面子,不肯跟你认错道歉,就跟我说一声,我不当宗主了,好歹还是他的师父,骂他几句总是可以的。” 赊月笑容灿烂,“记住了。” 在赊月的印象中,阮师傅好像就没有跟谁说过这么多的话。 阮邛刚加快脚步,没走出几步,便犹豫了一下,男人停下脚步,说道:“按照小镇那边的习俗,一般喜酒是要办两场的,一场在男子家乡,一场办在女子家里,所以到时候一场酒席在槐黄县城办,另外一场,余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在我们龙泉剑宗这边摆酒,在犹夷峰之外随便挑座山头好了,喝过喜酒,那座山头就是余姑娘的道场了,就当是我这个长辈的一点心意。至于刘羡阳的伴郎,照规矩,是要跟着新郎官喝两场酒的,可以帮着羡阳挡挡酒。” 赊月听到这些,看着那个好像用很大气力才说出这些家常话的背影,她没来由有些伤感。 ———— 书简湖,素鳞岛,作为岛主的田湖君,在那个如今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师弟的青年修士离开后,她还是有些神情恍惚,后怕不已。 宫柳岛那边,乘月色散步的年轻女修周采真,得知眼前那个看似神色和煦的儒衫青年,就是那个恶贯满盈、臭名昭著的顾璨,尤其是当他用一种很随意的语气,说出那句惊世骇俗的言语,新账旧账一起算,打死刘老宗主?周采真更是被吓得脸色惨白,直觉告诉她,对方没有开玩笑,但是对方在自报身份,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偏偏是那么一句,我是开玩笑的,你千万别当真。 顾璨祭出一条符舟,撑船离开宫柳岛,作为真境宗祖师堂所在的宫柳岛,仙人刘老成与白帝城女修韩俏色,双方相对而坐。 只是门口那个自称需要给顾璨卖命一百年的妙龄女子,身形已经消逝不见,完全无视刘老成亲手布置的阵法禁制,她出现在了顾璨那条符舟上,看着那个盘腿坐在船头的儒衫青年,笑道:“浩然天下的宗门,比起我家乡那边,讲究门道就是要多些,乱七八糟的机构,记都记不住。” 顾璨问道:“我那师姑,不会一言不合就跟刘宗主打起来吧?不是让你留在那边劝架吗,来这边做什么。” 她嫣然笑道:“打起来?怎么打,在哪里打?” 顾璨淡然道:“灵验,不好笑的笑话,能不说就别说。” 她撇撇嘴,这家伙,到底是偏向韩俏色几分的。 这个以顾璨身边婢女自居的蛮荒女修,道号“春宵”。如今化名灵验,是顾璨前不久帮忙取的,她很满意。 在蛮荒天下那边,她叫子午梦。当然同样是化名,上一个帮忙取名的人,是文海周密。 她从船尾挪步来到船头,坐在顾璨身边,脑袋偏向他肩头,片刻之后,已经悄悄施展了独门秘术的她便觉得无趣,便重新坐正,瞥了眼顾璨的裆部,她腹诽不已,铁石心肠嘛,就没有半点情欲涟漪的绮念。 她在宫柳岛那处刘老成作为道场的秘境内,是山下豪阀富贵门户里常见的丫鬟装束,此刻却变成了作女冠装束,丰姿卓绝。 罗袖轻薄,飘飘如碧云。腰身袅娜,眉眼间风情万种。 她问道:“顾璨,你是怎么做到的?” 顾璨说道:“绣帏里倒凤颠鸾,衾枕之爱,鱼水之欢,极尽绸缪,诸如此类旖旎境地,置身其中,一切只需作白骨观即可,守一法,驱二竖,斩三尸,逐五鬼,降伏六欲七情。” 她后仰倒去,“跟着你,真没意思。” 还不如那个嘴花花的崩了真君呢,好歹对方见着她,还需要稍稍稳定道心,再唠叨几句虚情假意的言语,类似七尺之躯,戴天履地,抵死不屈于人。 作为周密精心挑选出来的天干修士之一,其实她在山上的本来面目,是覆面具、背琴囊的装束,几乎没有谁见过她的真容。 当下种种面容,自然是她在摘掉那张面具后,随心所欲变幻而成,而且不同于一般的障眼法,只要她愿意,世人眼中所见她的容貌、身段、穿着和神态,就是他们心心念念的朝思暮想之人。形似且神似,几可乱真。 所以在蛮荒天下,姜尚真第一次见到这位不知是姨还是姐姐的女修,第一个观感,就是好生养,身材一绝,真是珠圆玉润。 只是她当时在小天地内,那份显化而出的道法气象,可就渗人至极了,便是姜尚真这种色胆包天的货色,也像被浇了一盆冷水。 原来在子午梦身后,悬空挂着无数吊死鬼的尸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缓缓飘荡。她的本命物之一,是把纨扇,绘画数以千计的仕女,皆栩栩如生,眉目传情,她们在画卷中喃喃低语,可惜都是美人的面目,白骨形骸。而作为剑修的子午梦,古琴即飞剑“京观”,而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之一,就是编织出一场梦境,她能够观想出一条无比趋于真实的无定河,并且让在一定范围内的光阴长河、或者说是一条无定河陷入停滞。 先前在白帝城那边,韩俏色一看到她,就心生不喜。 理由很简单不过,这小娘皮,长得也太好看了点! 可别害得顾璨沉溺于男欢女爱,要说这个娘们与顾璨当个半路道侣,韩俏色倒是不太在意,如顾璨这般的,若是身边没有一群莺莺燕燕才算委屈了他。 她最受不了顾璨的不搭话,便找了个话题,“这个真境宗,只是那桐叶洲玉圭宗的下宗吧,你知道有几个机构吗?二十多个呢,祖师堂掌律修士下边,就有七八个,管钱的祖师手底下,好像还有小十个……衙门?我就想不明白了,真境宗的经制局,跟那个礼制司,到底有啥不一样的。还有那度支司与运转司什么宝库局的,不就都是管那么点神仙钱吗,非要拆分开来算?” 顾璨置若罔闻,只是闭着眼睛,缓缓呼吸吐纳,默默研习一门水法。 躺在船头的女修,翘起腿,轻轻晃着一条腿,随口问道:“故地重游,作何感想?” 顾璨神色自若,微笑道:“罚酒苦难喝。” 子午梦扯了扯嘴角,“终于舍得不当哑巴啦?” 顾璨继续说道:“只说经制局和礼制司,类似的山上衙门,其实很简单,打个比方好了,一个可以决定祖师堂放几把椅子,一个决定谁有资格坐上去。当然,礼制司还会负责掌管一个仙府门派的金玉谱牒,所以在这里边当差的修士,属于美官,要比经制局修士更清贵几分。” 子午梦恍然大悟,“这么说,我就懂了,有点意思。” 顾璨淡然笑道:“一座山头,不论是宗字头,还是五岛派那样的小门派,人多有人多的安排,人少也有人少的设置,就怕机构臃肿,冗员繁多,更怕人多了,一个个吃饱了撑着,非要找点事情做,好像如此一来才算对得起头衔和身份,这就很麻烦了。” 子午梦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在蛮荒天下,她一向是独来独往,王座大妖仰止和绯妃都曾先后招揽过她,不过因为她有那张护身符在身上,所以哪怕子午梦窃取了那条无定河再将其炼化,仰止和绯妃都捏着鼻子认了,她们担心此举是文海周密的暗中授意。 她转过身,单手托腮,用手指戳了戳顾璨的胳膊,“说说看,为什么要跟曹慈打那么一架,明知必输无疑,你到底图个啥?再说了,你一个练气士,跟一个纯粹武夫较劲做什么。” 关于这个“主人”,其实子午梦所知甚少,除了是那个同行之人傅噤的师弟,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关于顾璨的家乡这边,至多就是凭借韩俏色与刘老成的对话内容,得知顾璨年少时在此修行了几年,期间好像是给一个道号截江真君的真境宗首席供奉,当过关门弟子,书简湖算是他的发迹之地,除此之外,她就一无所知了,就连顾璨先前去见一个破烂金丹女修,都不乐意带着她,只是把她丢在韩俏色身边,劝架?怎么劝,她虽 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玉璞境剑修不假,可是韩俏色与刘老成这两位仙人境,又不是家乡那边曾经死在她手中那种寻常货色。不过她也算没白当那门神一场,不是全然浪费光阴的,不说韩俏色眼中的自己,是毫无悬念的顾璨,刘老成眼中,亦有一位女子,被子午梦摹拓下来,只是那女子形容模糊,一闪而逝, 顾璨说道:“没什么理由,纯粹看曹慈不顺眼。” 子午梦故作惊讶道:“我更奇怪了,怎么看曹慈都不是一个惹人厌的家伙啊,就像我,都会觉得与他结为道侣,是高攀了,说真的,曹慈只要乐意,我肯定自荐枕席。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 顾璨终于睁开眼,似乎觉得她的这个说法,不是一句废话。 子午梦顿时满脸羞愤状,“顾璨,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顾璨只是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双手叠放在腹部,清风拂面,头别一支墨玉簪子的儒衫青年,鬓角发丝微微飘动,衬托得顾璨愈发飘然出尘,说道:“丑话说在前头,至少在百年之内,别喜欢我。百年之后,结清债务,你我就可以各走各的道路了。” 子午梦瞬间收敛那番作态,哀叹一声,变得眼神幽怨起来,她的面容随之变化,如极美极柔弱却秋波流转含情脉脉的少女。 之后约莫是心境流转的缘故,只是几个眨眼功夫,她便出现了七八种不同的容貌和神态,可最终还是恢复先前的女冠模样,幽幽叹息一声,嗓音婉约道:“顾璨,你好像才三十岁出头吧,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磨练出来的道心。” 顾璨说道:“喝苦酒不醉。” 她沉默许久,问道:“现在是要去见谁?” 顾璨站起身,“去黄鹂岛,见一个前辈,道号‘载阳’,修行火法。跟我的上任师父,是多年的死对头。如今他是真境宗的谱牒修士,在宫柳岛祖师堂有座椅的那种。” 她问道:“前辈?什么境界?” 顾璨说道:“元婴。” 她哑然失笑。 来到一处岛屿,四周景象,烟波渺然,气象疏豁。 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 顾璨收起符舟,同时撤掉障眼法,现出身形,再带着子午梦一步缩地,径直来到一座高楼。 黄鹂岛上任岛主仲肃,察觉到那两股异样气机,已经走出顶楼,凭栏而立,眯眼不语,只是俯瞰广场上的那个年轻人。 自家小师弟很喜欢这个小王八蛋,但是仲肃可从来没瞧得起过此人,哪怕是今天,依旧如此。 不然换成任何一位白帝城修士,莅临黄鹂岛,他仲肃都愿意主动迎客。 姿容俊秀、气态儒雅的青衫书生,执晚辈礼,朝楼顶那边作揖道:“顾璨拜见仲先生。” 仲肃嗤笑道:“你已是玉璞境,更是白帝城郑先生的高徒,我只是个皮囊腐朽的元婴,修行路上,达者为先,当不起。” 顾璨始终仰头,微笑道:“修心路上,顾璨始终是晚辈。” 仲肃冷笑道:“不用这么假惺惺,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你顾璨骗得过天下人,也骗不过我这种书简湖老人。” 顾璨笑道:“仲先生还是说得委婉客气了,大概本来是想说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仲肃点头道:“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看来你能够跻身上五境,不全是拜那位郑先生所赐。” 顾璨说道:“今夜冒犯拜访,是要与仲先生商量一事。” 仲肃皱眉道:“废话少说,赶紧滚蛋。” 那个好似顾璨身边侍女的女修,她抬起手掌,打了个哈欠。 浩然天下的元婴修士,都这么胆气雄壮的吗? 顾璨低下头,伸手揉了揉脖子,重新抬头,笑道:“恳请仲先生听过那件事,再下逐客令。” 不曾想仲肃直接转身走入屋内。 顾璨笑了笑,也跟着转身离开黄鹂岛。 子午梦都震惊了,“就这么走了?” 顾璨反问道:“不然?” 子午梦说道:“做掉他啊。” 顾璨难得打趣一句,“又不是在你家乡那边,这个动不动就要打打杀杀的习惯,我又不是开棺材铺的,你以后改改。” 子午梦蓦然笑颜如花,挽起顾璨的胳膊,轻声问道:“软不软,大不大?” 顾璨淡然处之,也不挣脱手臂,说道:“说实话,在我家乡那边,你这种荤话,就是学塾蒙童的水准。” 子午梦甩开他的胳膊,愤愤道:“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到了床上都不会动屁股的主儿。” 顾璨微笑道:“” 子午梦惊讶转头,看着眼神和脸色有些陌生的顾璨,好像心情好了几分。 是想起家乡了? 渡船泛湖,月光洒满湖面,子午梦问道:“是想要……拉个壮丁?” 顾璨点点头,“如果仲肃能够担任我那个宗门的掌律祖师,对双方来说,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既然聊到了那个宗门,子午梦便问道:“那你觉得刘幽州会答应你的邀请吗?” 顾璨说道:“傻子才会答应吧。” 子午梦笑道:“那你想好宗门的名字了?” 既然顾璨这么说,刘幽州多半是愿意担任副宗主了。 顾璨点头道:“想好了。” 子午梦问道:“说来听听。”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刘幽州不是傻子,所以不会答应的。除非我去见他一次,才有可能打消他的心底疑虑。” 顾璨说道:“至于宗门的名称,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子午梦懂了,就叫书简湖。 她问道:“接下来去哪儿?” 顾璨笑道:“要去岸边一座城内,见个不能算朋友的朋友吧,那会儿他还是个孩子,我跟他经常聊天。” 这次她是真的感到震惊了,脱口而出道:“顾璨,你这种人也有朋友?!” 顾璨脸色晦暗,轻声道:“我当然有啊,却也等于没有了。” 他后仰倒去,双手作枕头,怔怔出神。 云水千叠,一天明月,明月一天。 年轻人抽了抽鼻子。 ———— 大骊严州府,一条溪涧的源头,乡塾檐下,躺在藤椅上的陈平安手拿蒲扇,坐起身。 夜幕沉沉,赵树下视野中,有两人好像凭空出现,一步跨出,是个手持行山杖的年轻道士,一个同样手持绿竹杖的消瘦少年。 道士微笑道:“江湖重逢,有醇酒,遇故人,对月逢花不饮,更待何时?” 望向那个年轻武夫,道士拍了拍身边少年的肩膀,笑道:“赵树下,介绍一下,他叫宁吉,是你的小师弟。” 宝瓶洲中部,合欢山,粉丸府内。 年轻道士开始拐弯抹角怂恿背剑少年,哪怕你陈平安不亲自动手,打那个绰号温郎却眼神不正的家伙,好歹让你的关门弟子,让咱们裴姑娘,打一顿那个家伙得了,好教他知道何谓压境问拳,为何出门必须翻黄历,什么叫江湖险恶。 看来陆掌教狠起来,真是连自家的徒子徒孙都坑。 温仔细早已察觉到那个道士,时不时打量自己,还是那种鬼鬼祟祟的眼角余光,或是略带挑衅的斜眼看人。 温仔细倒是没打算跟这棉袍道士计较,只是觉得有趣,便以心声问道:“这位道长,认识我?” 不料那个道士瞧着浓眉大眼,虽说寒酸了点,可模样还算周正,但脾气就不是一般的暴躁了,直接回了句,“我认识你祖宗!” 温仔细哪里知道,自己眼中的寒酸道士,却是宫主眼中的年轻僧人,只是作为一位陆地神仙兼武学宗师,挨了这么句骂,温仔细依旧笑容如常,毕竟跟这种下五境的山脚蝼蚁置气作甚,他瞥了眼背剑少年身边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收回视线,继续问道:“怎么,你喜欢这位姑娘?” 道士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歪瓜裂枣的下流胚子,管好眼睛,瞅啥瞅……” 温仔细哭笑不得,摊上个缺根筋的傻子么。 道士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疑惑道:“你就不回一句,瞅你咋的?” 温仔细可以确定了,是个真傻子。心想我他娘的再跟这么个傻子多聊一句,我就是傻子。 道士继续骂道:“贫道要是你师父的祖师爷,道爷我就是你祖师爷的师父。” 温仔细一挑眉头,笑眯眯道:“再骂,继续。” 道士摇晃肩头,嬉皮笑脸开始作妖了,贱兮兮道:“嘿,就不,你算老几,让贫道骂你就骂啊,麻溜儿的,赶紧让你祖师爷来,道爷这个当师父的,才乐意开个金口,教训他几句,他要是喝几杯罚酒,道爷大人有大量,就算一笔揭过了。” 温仔细倍感荒诞之余,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心声询问道:“宫主,这个贼眉鼠眼的小道士,能看出他的真实境界吗?” 那位灵飞宫宫主,湘君祖师,方才刚刚领到一道师尊法旨,正在与一旁老妪说起,自己师尊已经亲口答应恢复某人的谱牒身份。 “慎言,你当祖师堂规矩是虚设?!” 听到温仔细的询问,湘君微微皱眉,原来他用了个“小秃驴”的说法,便先与他心声一句,再回答那个问题,“下五境无疑。” 温仔细有点懵,不知宫主为何要上纲上线到祖师堂规矩的地步,不就是给了那年轻道士一个贼眉鼠眼的评价吗? 他也懒得深究,笑望向那个道士,“划出道来,咱俩比划比划?” 道士伸手卷起一只袖子,抬起胳膊,手肘抵住酒桌,摇晃手腕,开始絮絮叨叨,“来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蛋,跟道爷掰掰手腕!比谁力气大,容易伤和气,谁输谁是谁祖宗……” 温仔细一时间只觉得自己鞋底板猜到了一摊狗屎,按照某地方言,眼前这厮,分明就是个六儿。 湘君祖师瞥了眼年轻僧人,再看了眼温仔细,你们这是做什么? 背剑少年容貌的陈平安,根本没理会那边的心声对话,虽然陆掌教有意为之,让陈平安和裴钱都听得真切。 裴钱也没理睬,因为她在跟自己师父聊一件事。 “师父,落魄山附近有几座山头,北边的灰蒙山,已经我们自家藩属山头了,另外还有天都峰,跳鱼山和扶摇麓,都算近邻。” 陈平安聚音成线笑问道:“当然知道啊,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裴钱挠挠头,好像有点难为情。 陈平安忍住笑,说道:“怎么,小时候跟那几座山头的修士,有私仇?男的女的?” 毕竟是自己的开山弟子,只说记仇一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至于小黑炭长大以后,估计不会跟那几个邻居山头的练气士较劲了。 裴钱说道:“前些年外出游历,攒了点钱,我就自作主张,私底下买下了那座扶摇麓,有地契的,也没跟老厨子他们打招呼。” 陈平安有点奇怪,笑道:“好事,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裴钱她们几个,攒钱这件事,其实落魄山几乎人人知道,比如她跟小米粒,暖树,早就都有各自的钱罐了。 陈平安笑道:“花了多少神仙钱,价格贵不贵?以后是打算将那边作为自己的演武场,需不需要师父帮忙建造府邸?如今得闲了,师父的营造手艺,说真的,不比老厨子差。” “不贵,对方很好说话,给了一个很公道的价格。” 裴钱再次下意识挠挠头,小声说道:“师父,我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搬去那边。” 陈平安这下子就纳闷了,柔声问道:“怎么说?” 裴钱抬起头,看着师父,咧嘴笑道:“师父,我就是想着,很多年没送你生日礼物了,小时候不停攒钱,就是那会儿攒钱不多,好像买不着什么值钱的物件,拿不出手。后来学了拳,出门游历,挣了点钱,一个人回到家,就买下那座扶摇麓了,当时想着可能明年的五月初五,就可以跟师父说这件事了,结果就一直拖到现在了,而且今年我多半要留在桐叶洲那边,忙大渎的事情,刚好借今天这个机会,跟师父说一声。” 只是那会儿的少女,想着明年,师父大概就会返回浩然天下了,只是过去了很多个的明年,师父也没回家。 陈平安笑着使劲点头,满脸笑容如何都遮掩不住,“好的好的,师父跟上次收到礼物一样,都很开心。” 裴钱却又低下头,“我就是想着,师父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个真正可以独处的地方,一想到这个,我就心里难过。” 在落魄山,师父就住在竹楼一楼。 而二楼,就是师父的学拳之地。 不管别人怎么想,会不会想,反正裴钱知道,自从崔爷爷走后,师父心里,其实并不好受。 师父好像自从十四岁,第一次出远门,就一直在奔波劳碌,很多时候,都在认真为别人考虑,都在用心照顾别人。 陈平安眼神温柔,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样啊。”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摸鱼儿输一半 春草幽幽,明月迟迟,溪水潺潺争劝酒。 陈平安让赵树下搬来竹椅待客,再去准备一顿宵夜,不用太讲究,看着办。 陆沉连忙出声道:“树下啊,你只管去灶房忙,贫道自己拿椅子,宵夜之外的下酒菜,贫道这边就有。” 否则陆掌教担心自己没位置,得蹲着喝酒。 陆沉熟门熟路,去陈平安屋内拎了一张小桌和两条椅子出来,与少年落座后,我们陆掌教不忘拿袖子擦拭桌面一番。 陈平安笑问道:“宁吉,想好了,不后悔?” 少年眼神坚毅,点头道:“陈先生,我想好了,要当你的学生,陆掌教的恩惠,宁吉也会铭记在心,以后有机会再报答。” 陈平安瞥了眼陆沉,用屁股想都知道,这厮肯定带着少年走过一幅光阴长卷了。 陆沉开始往自己脸上贴金,摆手道:“雕虫小技,不辛苦,半点不辛苦。” 一条光阴长河,可不是谁都能够随随便便趟水的,便是大修士都不敢随意游览光阴,即便置身其中,一般的飞升境,多是不得已为之,皮囊腐朽,即将被迫兵解之际,必须借助光阴长河来“洗心革面”,或是碰运气,看看能否找到一处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福地洞天,怕就怕遇到诸多意料之外的逆流,尤其是那种形若漏斗的洄水涡,很容易让练气士深坠其中,不知所踪,历史上不少大修士对外说是闭关落败,实则是在光阴长河中泥牛入海一般,为他人作嫁衣裳,后世大修士从光阴长河当中捞取金身碎片,便由此而来,更有甚者,还有洄水成湖或是河水倒激成潆洄的诸多异象,先前“陈平安”和持剑者在骑龙巷铺子内,邀请白景同桌落座,便是此境此景的大道显化之一。 在山上,只有名副其实的山巅修士,手持某些重宝,才能如此为弟子传道和护道,此举淬炼体魄,裨益极多,尤其是可以滋养练气士的三魂七魄,只是风险太大,一着不慎,很多原本成就极高的修道胚子,都可能会直接变成痴呆傻子,只因为他们的记忆和神识如溺水,随水飘荡,迷失心智,事后招魂不得。 陈平安自己就走过几次,第一次是跟随齐先生,第二次是在藕花福地的观道观,在老观主身边,领略了一两百年的光阴画卷。 陆沉瞥了眼一旁正襟危坐的少年,夸赞道:“宁吉表现很好,完全不用贫道出手扶持,他自己很快就适应了光阴画卷的行走。” 陈平安点点头,“很厉害了,记得我第一次趟水,就头晕目眩,差点就要当场呕吐。” 陆沉笑微笑道:“这就是半吊子的地材资质,与拔萃出类的天造之才之间的差距了。” 本命瓷破碎的草鞋少年,确实属于半吊子的地仙资质,陆沉的这个评价,很客观。 陈平安不以为意,听了反而高兴,谁还会嫌弃自己的学生弟子过于根骨清奇、学道资质太好? 宁吉赧颜不已,双拳紧握,放在膝盖上,显得手足无措。 少年暂时还不知道陆掌教和陈先生的称赞,绝非溢美之词,更不清楚趟水过河的凶险程度,误以为是两位前辈那种对“别人家孩子”的好话,水分很大。 “收徒有收徒的好,当然很好,至于代价……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陆沉收敛脸上笑意,问道:“陈平安,你这边也想好了?” 说实话,能够这么快就找到宁吉,确实出乎陆沉的意料。 这就叫神仙难钓午时鱼。 原本陆沉已经做好在浩然天下逛荡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的打算,刚好可以借此机会擦擦屁股,解决一些与自身有些许因果关系的历史遗留问题,例如先前百花湖那座龙王庙的老鼋,和骑龙巷石柔身上的那点道种,以及那个本该成为大师兄护道人之一的朱鹿,当然还有那个道号仙槎的顾清崧,也要有个了解,到底是让舟子彻底死了纳入南华城授箓谱牒的那条心,还是带着老舟子一同去往白玉京,陆沉目前都还在考虑中,再加上由于三千年前最后一条真龙的缘故,陆沉欠那“艾草灼额”封姨的一笔人情债,诸如此类的一箩筐大事小事,都让陆沉颇有心累之感。 陈平安点点头,“只要宁吉自己想好了,我这边就没什么问题。” 陆沉说道:“这件事,得谢你一谢。”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只要被陆沉找到了宁吉,别管是什么原因,不论过程的难与易,文庙那边只看结果,都得算他陆掌教一大笔功德,清清楚楚记录在册。越是陆沉这种身居高位者,了解内幕和真相越多,越明白文庙功德簿添几笔的宝贵之处,尤其是这个三教祖师即将散道的紧要关口。举个简单例子,山下的豪阀家族和富贵门户,遗留钱财家产、甚至是书籍给子孙,未必能落在实处,但是那些看似虚无缥缈的祖荫与福报,却是毫厘不差,从不落空。 陈平安说道:“不算什么,何况陆道长陪着宁吉走这趟山水路程,就足够当作谢礼了。” 陆沉沉默片刻,似乎一时间也想不到合适的谢礼,便将一壶酒放在桌上,“今夜只是小酌,都不多喝,免得醉酒失态,在晚辈这边闹出什么笑话。” 陈平安看着那壶耕云峰春困酒,啧啧称奇道:“陆掌教跟黄山主已经这么熟了?” 陆沉大言不惭道:“熟得很,怎么不熟,一见如故。” 耕云峰黄钟侯,如今已是云霞山的新任山主,这在宝瓶洲引发不少的猜测,一个资历还很浅的金丹地仙,接掌一座拥有宗门候补底蕴的云霞山,只说绿桧峰的蔡金简,就与黄钟侯道龄相仿,可她已是元婴境,却仍然在这次“改朝换代”中落选,外界难免会有些想法,是不是祖山一脉在刻意打压那座崛起迅猛的绿桧峰? 很多历史悠久的宗门、仙府,都会面临类似境地,近一点的,例如清静峰金仙庵的大权旁落,与垂青峰的反客为主。 稍微远一点,作为正阳山藩属势力之一的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所在的裁玉山一脉,也是类似处境,当代掌门郭惠风,其实她已便并非出身开山祖师一脉,所以如梁玉屏这般的鸡足山修士,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想法。 这就像未来的落魄山,某任山主可能并非裴钱、郭竹酒他们几个的嫡传、再传弟子,有可能是出自其余那些藩属山头的法统道脉了,兴许是掌律长命的某位徒子徒孙,也可能是韦文龙、陈灵均他们传下的一脉香火弟子,总之在落魄山的金玉谱牒上,属于“岔路”,别开一枝了,后世落魄山子弟的认祖归宗,祖当然还是百世不移的陈平安,至于宗之神主牌位,却未必是他了。 陆沉突然笑嘻嘻问道:“陈平安,要是落魄山将来也有这么一天,你这个初代山主,心里会不会有点别扭?” 陈平安一笑置之。 陆沉转头朝灶房那边喊道:“树下,贫道的那碗面条,有香菜加香菜,没有就算了,只是剁椒和蒜蓉可不能少了,不嫌多。” 宁吉站起身,去帮忙端来几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佐料不少,多是学塾自备的笋干豆腐。 赵树下对这个好似从天上掉下来的新师弟,很有眼缘。 少年心思细腻,很快也察觉到了赵树下对自己的善意和亲近,宁吉便有几分心安。 陆沉拿起筷子,就要开吃。 结果陆掌教眼角余光发现那宁吉和赵树下,都是在陈平安拿起筷子后,吃了第一口,他们才默默低头吃起面条。 筷子停在半空许久的陆掌教反而成了最后一个吃上面条的,敢情同桌宵夜,就贫道一个是个外人,对吧? 陆掌教心里气啊,若是早先狠狠心,咬咬牙,收取宁吉为嫡传了,此刻就是师徒对师徒,二打二,人数上不落下风了? 陈平安好像猜到陆沉的憋屈,玩笑道:“陆掌教要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一闷棍打晕宁吉套了麻袋,直接跑路就行。” 陆沉学那老秀才的招牌语气,唉了一声,“少说几句伤感情的混账话,贫道行事一贯光明磊落,这种勾当做不来。” 要说收取宁吉为入室弟子,陈平安负责为这个命途多舛的少年亲传道法,明面上的诸多好处,其实归根结底就一个,落魄山,可以多出一位类似柴芜、甚至有可能大道成就犹有过之的修道天才。即便是保守估计,宁吉以后成为飞升境,是极有把握的,而且宁吉多半是一个极为年轻的飞升境,横空出世,骇人心神。 可麻烦也不小,宁吉的大道根脚,早已决定了他在未来修行路上,不会让陈平安和落魄山如何省心。这有点类似老秀才收取刘十六为嫡传弟子,但是陈平安的这位君倩师兄,在拜老秀才为先生的时候,除了修为境界足够高,关键是自我已趋于明了,再加上老秀才当时可谓如日中天,所以除了一些山上的闲言碎语,并不会对文圣一脉产生太多实质性的伤害。 但是宁吉的人生境遇,尤其是他的心性,则充满了无数的未知。 刚刚可以稍稍闲下来的年轻隐官,恐怕又要有几十年不得闲了。 前有裴钱,后有宁吉,哈哈,陆沉卷了一大筷子面条,霎时间变得心情大好,腮帮鼓鼓,使劲呼了几口气。 陆沉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含糊不清提议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山蔬野菜这么多,浯溪里边鱼儿又多,下次做个砂锅当宵夜就蛮好的,尤其是那种入冬时候,屋外天寒地冻,眼前热气扑面,滋味绝了,如果再有脚边火盆,烫一坛黄酒或是糯米酒,啧啧,只是想一想就要流口水。” 陈平安笑道:“难了。” 自然不是砂锅难做,而是你陆沉难以吃到了。既然浩然天下此间事了,青冥天下那边又是暗流涌动,陆沉这个白玉京掌教,不太可能在这边长久逗留。先前崔东山寄给落魄山一封密信,上边写了青冥天下最新十人和候补人选的名单,怎么看,白玉京都不敢掉以轻心。 陆沉闷闷叹了口气,再抬头随口问道:“陈平安,还记得你第一次喝酒,是在什么时候?”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以前练拳,吃不住苦,好像还是跟魏檗借的酒水,在那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想要戒酒都不行。” 陆沉笑问道:“始终好奇一事,真心喜欢喝酒吗?” 陈平安笑道:“会问这种问题的,一看就是个自己不喜欢喝酒的。” 陆沉从袖中摸出几个咸鸭蛋,放在桌上,“是一个叫高邮的地方特产,很有名的,瓦甓湖的鸭子,道在瓦甓的那个瓦甓。” 陈平安几个都拿过鸭蛋,轻轻敲碎,没有跟陆掌教客气。 陆沉没来由感叹一句,“宗师遍地走,真人满天飞,未来千年景象,你我不是走在山阴-道上,还能是什么呢。” 陈平安点头附和道:“目不暇接。” 陆沉说道:“顾璨故地重游,如今就身在书简湖。”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就像个消息灵通的耳报神,“在蛮荒天下那边,只因为那个道号青秘的野修,两拨人狭路相逢,一杀一救,各不相让,只因为是在蛮荒,天干十人占尽了天时和地利,故而此次脱困,功劳最大的两人,一个是跻身神到一层的曹慈,当然是很没有悬念的事了,再就是顾璨,从头到尾的表现,都让人刮目相看,最后能够胜出,归功于顾璨,如果不是顾璨,这场架,还有得打,不会那么快分出胜负,想来如今纯青和许白他们几个年纪轻轻的天之骄子,对同龄人顾璨,是又感激又忌惮,感情十分复杂。” “至于顾璨是如何立下奇功一件的,靠一把如同鸡肋、珍藏多年的老旧槐叶,‘赵’小天师,‘许’白,‘曹’慈几个,有如神助,至于郁狷夫、纯青几个,虽说姓氏生僻,并未能够直接受惠于槐叶,却也算是跟着沾光了,因为顾璨藏得深,事出突然,如此一来,本来均势的局面,就出现了偏移,便被曹慈找到机会,靠着武运傍身,递出相当于十一境的一拳,彻底打碎大阵。” “顾璨还顺便拐跑了蛮荒十天干之一的女修,她叫子午梦,道号‘春宵’。” “嘿,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郑先生拐跑了一整座金翠城,当徒弟的,也喜欢有样学样。” 陈平安听到这里,停下手中的筷子,微微皱眉,问道:“他去书简湖做什么?” 陆沉笑道:“在书简湖,既没有去刘志茂的青峡岛,也没有去曾掖的五岛派,只是先后见了师姐田湖君,黄 鹂岛仲肃,最后一个,是湖边某座城内的市井俗子,少年读书不开窍,靠着腰脚气力,给人当舆夫,与那些慕名前往书简湖游历山水的达官显贵、文人雅士们,每天赚点辛苦钱,顾璨念旧,找到这个曾经当邻居时常闲聊的少年后,一合计,就借了一笔银子给少年,准备合伙开个铺子,顾璨只出钱不出力,咦,如此说来,顾璨怎么也是个……二掌柜了?” 陈平安听到这里,眼里有了些笑意。 陆沉一手持筷,一手抖了抖袖子,故作掐指算卦状,“照理说脱困后,本该是喝庆功酒才对,顾璨却翻脸不认人,跑去跟曹慈打了一架,死缠烂打,顾璨越打越火气大,曹慈不得已出拳稍重几分,顾璨受伤不轻。” 陈平安说道:“胡来!” 陆沉点点头,“是有点拎不清了,惹谁不好,偏要去惹曹慈。” 在陆掌教和师父聊闲天的时候,赵树下只是默默吃着宵夜。 宁吉是第一次听说顾璨,还有那个曹慈,便有些好奇,陆沉转头笑道:“这个曹慈,可了不得,跟你师父是宿敌,更是你师父武学道路上的苦手,如今曹慈跟你师父的那场青白之争,还有个赌局,不知多少山上神仙都纷纷押注了,豪掷千金。” 陈平安笑道:“没赢过曹慈一次,所有问拳都输了。不过曹慈的人品,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我跟他都不算那种亦敌亦友的关系,没什么敌对和仇怨,就只是朋友。” 宁吉点头道:“先生是志在三不朽的读书人,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又不是本职行当。” 这次跟随陆掌教古怪游历一场,没白走,少年学到了不少书上的说法。 少年的言下之意,若是陈先生一门心思学武练拳,就可以胜过曹慈。 陈平安笑着点头,“也对。” 赵树下哑然失笑。 哪怕再敬重自己的师父,赵树下也不觉得师父专注于拳法,就一定能够赢了那个曹慈。 朱敛曾经与赵树下私底下笑言一句,未来百年,曹慈在武道,可能他自称天下第二就没人敢自称天下第一。 赵树下当时自然是有几分郁闷的,如果曹慈在武道之巅,如此无敌于天下,自己师父又该如何自处? 朱敛便又半开玩笑一句,曹慈为何要自称天下第二? 赵树下不是那种心思活络、擅长辩论的人,一时间无法作答。 朱敛便自问自答,可能是曹慈实在是太厉害了,确实没有人可以跟他分出胜负,但是曹慈始终觉得有个人,可以与他争第一。 但是这场架,双方必须分出生死,才能决定真正的胜负。所以只可能是后来的某个人,与曾经的曹慈争第一。 赵树下点点头,那会儿满脑子都是被他敬若神明的师父,自然而然,会觉得世间武夫,唯有师父,才能与曹慈一较高下。 朱敛却笑道,那个人就一定是必然会在山上长久修道的山主吗?你赵树下呢?不也是一位纯粹武夫吗? 陆沉更是对宁吉佩服不已,你这少年郎,如今尚未正式拜师,这还没去落魄山呢。 去了以后,等到宁吉见过了老厨子朱敛、小师兄崔东山、大师姐裴钱,尤其是贾老神仙之流,每天耳濡目染,还了得? 落魄山的风气,就是如此奇怪。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陈平安突然与陆沉问道:“你觉得桐叶洲那条大渎,能够顺利开凿成功?” 陆沉毫不犹豫笑道:“时来天地皆同力,岂会不成。只是这么大的一桩壮举,小磕小碰在所难免,就当是好事多磨。” 陈平安便举起白碗,朝陆沉那边递过去,“借你吉言,走一个。” 陆沉举起白碗与之轻轻磕碰,“哥俩好,走一个走一个。” 陈平安在这边开设学塾,当个教书先生,真是比重返上五境更花费心思了。 陆沉便以心声问道:“有确定元婴境瓶颈的心魔所在吗?” 看似是一句废话,既然陈平安已经在密雪峰那处道场内,尝试过破境,而且不止一次,岂能不遇到心魔? 但是陈平安点点头,沉声回答道:“大致可以确定了。” 山野夜风清凉,陆沉端着酒碗,望向学堂檐下那串微微摇晃却无声的铃铛。 陆掌教的眼角余光,却是在那个待在陈平安身边就会很不起眼的青年武夫身上,赵树下。 甚至可以说,陆沉此次现身,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与这个很像陈平安的赵树下聊几句。 正因为太过相似,故而落在某些行家眼中,宛如一幅赝品书画,至多是得到一句下一等真迹的评价。 可陆沉不在那个“某些”之列。 同样是酒桌旁,相较于合欢山粉丸府内,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女子武夫,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 陆沉更担心眼前这个作为陈平安武学道路上的关门弟子。 倒不是说赵树下的武学成就,一定会比裴钱更高。先前赵树下在那送驾岭练拳,陆沉做过一番粗略演算,赵树下的武学高度,的的确确,无法高过师姐裴钱。毕竟如今裴钱已经是止境武夫,赵树下才是一个刚刚破境没几天的五境武夫,一个此生都注定与“最强”二字无缘的纯粹武夫。 所以陆沉对赵树下的刮目相看,就只是一种没有道理的直觉,而陆沉这种修士的直觉,本身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理。 吃完宵夜,赵树下和宁吉收拾过碗筷。 陈平安和陆沉继续喝酒,这次喝的酒水,却是陈平安在山上从某个蒙童家里蹭来的土烧酒酿。 又有客至,可谓邻翁。 正是那位刚刚得了一件异宝的新任细眉河水神,高酿。 这位年老文士模样的河神,怀里捧着一只空酒壶,先前此物被巡视水域的府上差役发现,见它在细眉河上漂浮,那拨水府胥吏竟是移动、捉拿不得,卯足劲也搬不动分毫,就与上司官吏禀报,任由这些身负水仙头衔的水府佐官,运转水法依旧无法改变那只酒壶顺水而下的漂流路线,不曾想河神高酿一出马,便手到擒来,只觉得那只酒壶,似是通灵开窍之活物,市井志怪书上所谓的自动认主一般,把高酿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要将其甩出去,但是黏在手上,丢也丢不掉,高酿心中叫苦不迭,误以为是着了道,要倒大霉了。周边一众水仙胥吏和虾兵蟹将,不明就里,那溜须拍马自然是震天响了。 高酿冷静下来,发现手上那只烫手山芋一般的酒壶,似乎并无异样,反而颇有几分大道相契的玄妙感应,思来想去,小心起见,还是决定要走一趟作为细眉河源头的学塾这边,若是来历不明、暗藏杀机的物件,也好让见多识广的隐官大人帮忙掌掌眼,帮忙剥离出去,可若是出自隐官大人的亲手赏赐,也该当面道一声谢,才算合情合理。 陈平安瞧见那只酒壶,不动声色,笑着招手道:“高老哥,来这边坐。” 得了隐官大人的那道法旨,高酿先是快步小跑,只是临近那张酒桌,便放缓脚步。 早已瞥见桌上的一只空酒壶,高酿如释重负,与自己手上酒壶,是一模一样的形制。 “宁吉,新收的学塾学生。” 陈平安趁着高酿的这一快一慢极见功力的空当,笑着介绍道:“这位陆道长,是位道法精湛的奇人异士,不过是瞧着年轻,不显老。” 陆沉连忙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依旧坐着,侧过身,拱手抱拳笑道:“幸会幸会,见过河神老爷,小道与陈先生是共患难同富贵的挚友。” 高酿连忙作揖行礼,“小神高酿,承蒙陈先生照拂,暂任细眉河水神,见过陆仙长,荣幸之至。” 隐官大人的山上朋友,能差了? 莫说是作揖,磕几个响头,不也是该有的礼数和情谊? 只说上次,与风雪庙女修余蕙亭在这边一起喝过酒,之后高酿有幸参加一场关于龙宫事宜的秘密议事,占个座而已,说不上话的那种,结果余蕙亭就与自己颇为和善,多聊了几句,何等脸上有光,连带着那些大骊随军修士,都对自己高看几眼了。 赵树下又搬了一条竹椅过来,笑道:“高先生,请坐。” 高酿连忙道了一声谢,因为手上拿着只酒壶,只得单手接过椅子,宁吉已经主动起身,拎着椅子跟赵树下坐在一边。 陆沉说道:“高老哥这是送酒来了?” 高酿顿时脸色尴尬。 陈平安帮忙解围道:“这般宝贝,随水而下,自然是有缘者得之,高老哥收好便是。” 高酿心中暗喜,宝光一闪,那只酒壶竟是从手中脱落,高酿连忙伸手接住,也顾不得什么,从怀中摸出一根以祠庙香火和精粹水运炼制而出的碧绿绳子,将其系挂在腰间。 陆沉笑道:“远亲不如近邻,还能够邻里和睦,高老哥好造化。” 高酿使劲点头道:“福气,能够与隐官大人当邻居,都是小神的福气。” 赵树下已经给高酿拿来一只白碗。 宁吉只是奇怪这位河神老爷对陈先生的那个敬称,是某种官职吗? 陈平安笑道:“人间善缘,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相互的。” 礼多人不怪,高酿二话不说,连喝了两大碗土酿酒水,与年轻隐官和陆仙长分别敬酒。 既然小神我不善言辞,那么一番真情,满腔热枕,就都在酒水里了。 约莫是没想到酒水如此烈,高酿呛了一口,纳闷不已,哪来的土烧,酒劲如此霸道? 陈平安回敬了一碗,陆沉只是端碗抿了一口酒水,感叹道:“今夜见到高老哥,便让小道想起一个老朋友,同样是姓高,高孤,孤单的孤,高老哥你则是酿酒的酿,他朋友寥寥,屈指可数,总喜欢说形骸非亲、更何况形骸外物,却喜欢独自喝酒,偏偏他这辈子又从没醉过,想来你们是有些缘分的。” 高酿连忙双手持碗,“想来陆仙长的朋友,都是云海之上的道门仙家,小小细眉河神,岂敢高攀。” 高酿这句客气话,还真没说错,陆沉所谓的老朋友,高孤,确实不是他一个细眉河水神可以随便高攀的道教老神仙。 青冥天下,地肺山华阳宫,幽州道士高孤,道号“巨岳”,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极有希望凭借炼丹一道,跻身十四境。 小桌上没有一样珍馐美馔,只有几盘下酒菜,赵树下和宁吉,也只是嚼着一位蒙童长辈送来的番薯干。 高酿很快就领教到那位年轻道士扯闲天的能耐,聊是真能聊,一桌人,就光是听他在那边侃大山了。 “天地何其大,众生何其多,人间万万年,偏偏在此时此地,高老哥,你我能够在此刻相遇痛饮村酿,这等缘分,不教身前樽满且又空,就说不过去了!” “唉,老哥这话就说得差了,酒桌上无辈分高低,不谈出身好坏,看只看酒品优劣,再者高老哥何必自谦,小道虽说修行马虎,看人面相却是奇准,你年纪虽长,气态却不迟暮,难能可贵,一看就是个饱读诗书的硕儒,却不迂腐,生得谥号,死后作神灵,担任这条细眉河的江水正神,生死于你又有何拘束耶,老眼观书看不动,又如何,只管语不惊人死不休,论事惊人胆满躯……” “匹马青衫万人呼,帝乡当年急急符。鸡犬同宿共一船,谁是宾客谁是主。”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已为陈迹,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有感于斯文!” “高老哥,你我皆道友,作为片刻的当局者,又是长久的看客,不得走一个?于酒桌醉乡内,得个长生不朽?” 高酿偶尔接话几句,既高兴年轻道士的那份平易近人,只是心中又小有几分别扭,自己今夜莫非是……碰到同行和劲敌了? 这位陆仙长,官场上历练过的?否则咋个比自己还能吹呢? 一开始道士聊到高酿,河神老爷还会赶紧提一个,喝一碗或是半碗土烧,只是再好的酒量,也扛不住陆道长的一个说法接着一个说法,这般劝酒,委实是厉害了些,毕竟这类百年不遇千载难逢的酒局,他高酿总要撇开身份真喝酒才像话,再说了,隐官大人都开始给自己帮忙挡酒了,理由蹩脚,说是他们说喝的市井土烧所剩不多了,还得余着点,好在给学生们备课的时候喝酒提神。 高酿喝到最后,脸色微变,赶紧告罪 一声,脚步不稳,踉踉跄跄跑到学塾远处呕吐。 河神老爷都没敢施展神通,驱散酒劲,只是不忘伸手挥袖,打散那股异味。 陈平安也喝了个满脸涨红,气笑道:“陆道长真心想要给细眉河增添水运,好歹换个法子。” 陆沉笑呵呵道:“高酿如果知道真相,他都能把你这儿的酒水喝完,喝完再吐吐完再喝,呕出心肝都心甘情愿。” 原来高酿在酒桌上喝了几两酒水,一条细眉河就可以增加几斤水运。 陆沉双手抱住后脑勺,背靠着竹椅,打了个酒嗝,仰头看天,喃喃道:“高酿他们的酒桌,大概就是万年之前的我们人间吧。” 高酿吐过之后,只觉得神清气爽,重返酒桌,主动讨要酒喝,约莫加上陈隐官和陆道长,三人又喝了足足三壶、也可能是四壶仙酿酒水,至于酒水从何而来,极能察言观色的河神老爷都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反正只记得彻底喝高了,便卷起袖子,与那陆道长划拳吆喝起来,最后高酿便脑袋重重一磕桌面,就那么沉沉睡去,呼噜如雷。 赵树下和宁吉又不喝酒,反正也睡不着,早就结伴去别处散步了。 陆沉看着那个眼神熠熠光彩的陈平安,笑骂道:“你这酒量,也太欺负人了些,跟酒品没半颗铜钱的关系。” 陈平安笑道:“我劝你酒了?酒品再差,也差不过你。” 越喝酒越清醒的陈平安,这辈子确实没醉过几次,屈指可数,好像只是年少时在黄粱福地醉过一次,后来就是去找徐远霞,那次也喝醉了。 陆沉刚要说话,抬起手,捂嘴就跑,过了会儿才大摇大摆返回酒桌,瘫坐在竹椅上,“好久没这么喝了。” 记得上一次,是很久以前了,当时陋巷小饭馆的酒桌上,有从白玉京重返家乡的神霄城上任城主,道号“拟古”的姚可久,除了陆沉,还有玄都观孙怀中,华阳宫高孤。那顿酒也是喝得昏天暗地,晕晕沉沉,之后姚可久说是孙观主搀扶陆沉离开酒桌,高孤却说是姚可久背走的陆沉,孙观主又说是他亲自拽着陆掌教的一条腿离开的巷子,所以那晚满是鸡屎狗粪的小巷弄,格外干净。 陆沉摸出一只瓷瓶,倒出几粒香气弥漫的丹药,拍入嘴中,大口嚼着,再往陈平安那边递出瓷瓶,笑道:“能解酒的,可以立马不头晕。” 本来还能硬着头皮扛着的陈平安,不知怎的,一听到解酒头晕什么的,就开始胃水翻涌,嘴上骂了一句娘,也跑去那片晒谷场边缘地带,蹲在地上朝溪涧那边吐了很一会儿。返回座位,也学陆沉靠着椅背,伸手轻揉肚子。高酿依旧打着呼噜,陆沉重新拿起筷子,夹起盘子里边的最后一些下酒菜,笑道:“修道之人,难得几回醉。” “你今年是如何看待宁吉的,当年我们就是怎么看陈平安的。” 陆沉说道:“如果我在小镇摆摊那会儿,跟你说会有今天的光景,敢信吗?” 事实上,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有很多人早早就上了那张赌桌,甚至还有几个天之骄子,是直到最后一刻,才赌输了所有押注。 陈平安说道:“能够有今天的成就,一步步走到这里,运气好,占了很大的成分。” 陆沉笑了笑,“如今数座天下,可能一百个人里边,有九十九个人,都会如此认为,剩下一个,要么是我这种旧识,要么是亲近落魄山的。毕竟俗话都说,命里只该八升米,走遍天下不满斗。”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提起筷子,瞥了眼高酿,笑道:“以后你得跟他提个醒,夹一筷子菜出盘子,当空抖三抖的臭毛病,改一改,同桌旁人看着多腻歪。” 陈平安笑道:“喝高了而已。” 陆沉放下最后一筷子,细细嚼着那嘴下酒菜,“人生如一树同发千百花,只是随风而堕,便各有落脚处了,自有落地碾为树下尘土如人死故乡的,亦有随水飘零一直去往远方如游子不还乡的,犹有过门窗拂帘幌坠于床席之上,又有入篱墙落于溷汁之中,各有远近,贵贱,你们儒家圣贤说这不是因果,其实在我看来,何尝不是一个窠臼,古之大化者,依旧出脱不得。” 那高酿猛然惊醒一般,扯开嗓子大声喊道:“若命自来,迎而御之!” 说完便又倒头睡去,河神老爷不忘伸手摸了摸腰间酒壶,笑语喃喃,发达了发达了。 陈平安都被吓了一跳,真醉假醉?真睡假睡? 陆沉忍俊不禁,笑道:“我就说嘛,高老哥是个有真才实学的。迷迷糊糊之间,醉后吐真言,不过如此了。” 一座“水落石出”的落魄山,两任看门人,郑大风,道士仙尉。 小陌,化名谢狗的蛮荒白景,这两位飞升境剑修,一巅峰一圆满。 还有那个白发童子,新任编谱官箜篌,是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 再加上那些陆陆续续进入落魄山的年轻人,孩子们,皆如草木逢春当茁芽,欣欣向荣,善万物之得时。 陆沉说道:“先前在泼墨峰之巅,曹溶问了我一个问题,说那场文庙内部的三四之争,是不是更偏向文圣。” 陈平安笑问道:“事实如何?” 陆沉自顾自说道:“相传远古时代,神灵眼中是无昼夜之分的。” “后世万年,如今山上,都只知道是那位造字的小夫子,铸鼎的浩然礼圣,分开了天地,才会绝天地通。” “事实上,礼圣的这个举措,便彻底断绝了人间道士,跻身十六境的可能性。” “三教祖师对此都是心知肚明的,尤其是我的那位师尊,在万年之前,他在那场河畔议事之前,就推算出这个结果了。” “当人间和人心各自有了善恶之分,就真真正正有了天地之别。” “所以文圣的人性本恶,看似是与亚圣人性本善在作对峙,实则是凭此与亚圣合力,再一次撑开了天地。” 听到这里,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取出酒水。 在学塾这边,给自己订立过一条规矩,不动用术法。 陆沉微笑道:“知道为什么文圣最偏心你这个关门弟子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 陆沉缓缓说道:“崔瀺太聪明了,所以他对待世间笨人是没有耐心的,再加上他看得很长远,所以对整个世道,充满了忧心忡忡的焦虑。他曾经想要与世界做个了结,但是最终又与这个让他失望不已的世界,选择握手言和,与所有他内心在意的那几个人,不告而别。” “崔瀺应当去潜心学佛,对待众生万物具平等心,继而过文字障,彻底超脱天地藩篱,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左右对山下俗子,一向宽容,否则也不至于孑然一身,出海访仙,就只是担心一身剑气影响到各地的山河气数。但是他对待山上练气士,一直脾气不好,因为他在内心深处,始终觉得修道之士,就该有与之相匹配的道心,简而言之,就是一个人的作为,要与学问相当。所以练剑之后的左右,剑术越高,他反而活得越来越纠结,因为他觉得,好像剑术再高,于事无补。” “左右本该去深山学道,撇下仁义礼智信,只求道与德。” “刘十六,因为出身和年龄的缘故,他看待人间,最早是没有善恶分别的。哪怕他当年拜老秀才为师,也只是认可老秀才这个人,仅此而已。” “所以你的这位君倩师兄,其实可以成神,至少是远古十二高位神灵的那种高度。” “齐静春,最可惜。” “至于你。” 说到这里,陆沉拿起桌上某只空酒壶,仰起头,使劲晃了晃,砸吧砸吧嘴,笑眯眯道:“陈平安,你实在是太可怜了。” 陈平安笑道:“陆沉,多年朋友了,休要乱我道心。”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陆沉拿起竹筷,敲击酒碗,悠悠吟唱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摸鱼儿,春风卷绣帘,对茱萸又是一年一度,听山鬼歌谣,岁华向晚,酒边留人,把人间醉与君,别处梅花。” 酒桌旁,除了陆沉的嗓音,陈平安一直没开口言语,唯有高酿此起彼伏的如雷鼾声。 不远处,赵树下和宁吉已经走在返回学塾的路数,岸边有一棵古树,枝叶葱葱郁郁,老翠欲滴。 这一路,差不多已经敲定师兄弟身份的两人,虽然各自话语不多,聊得很投缘,大概与双方出身略有不同却境遇相仿有关。 总之就是年少岁月都吃过苦,而且结结实实,就跟不喝水,接连吃了几大张干饼再咽下肚子差不多。 他们在此驻足,溪水那边有座碧绿幽幽的小水潭,宁吉在那幅光阴长河画卷中,多次亲眼看到有那膂力好的村野少年,下水去,手持竹条编织成柄的铁榔头,高高抡起手臂,再一榔头使劲敲在大小石头上边,藏在底下的溪鱼就晕了,想必是如遭雷击的下场,几乎都要飘在水面,任人拾取丢入鱼篓。 更有人,先选取游鱼集聚处,先在上游垒石、好似筑造出一道堤坝,最终将一整块浅水潭圈起。 宁吉笑着说道:“陆道长说读书人做学问,要懂得涸泽而渔,下水抓鱼,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赵树下哭笑不得,那位陆掌教,是不是说错了先后顺序? 只是赵树下很快就皱紧眉头。 见赵树下暂时没有挪步的意思,宁吉闲来无事,就蹲在岸边,捡起手边石头随意丢入小水潭。 先前陆道长路过此地,随口笑言一句,以后暮春时节,山外百花凋残,此树独盛,涧边抵巇。 赵树下听到那涸泽而渔四个字,虽然他只是个纯粹武夫,却没来由想起一个山上场景。 如果将那溪涧游鱼比作人间练气士,从山中倾泻凝聚至此的流水,视为天地间的灵气? 游鱼在水,自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兴许都不知水为水,那么练气士置身于天地间,是不是也将修道炼气视为再天经地义的事情? 赵树下视线上移,从溪涧移向山中,山顶,最后是天上。 宁吉终于开口问道:“赵师兄,在想什么?” 赵树下回过神,收回视线,与少年笑道:“没什么。” 他们一起返回学塾,然后举办了一场很简单的典礼。 无非是陈平安坐在一张椅子上,喝过宁吉端来的一碗茶水。 这场拜师收徒礼,观礼之人,除了少年的师兄赵树下,就只有一个双手笼袖的陆沉。 宁吉磕过头,陈平安将少年搀扶起身。 就在此时,一个风尘仆仆的穷酸老人,快步跨过门槛,笑道:“还好还好。” 陆沉见机不妙,就要脚底抹油,却被老秀才踮起脚尖,伸手搂住脖子,强行与之勾肩搭背,用埋怨语气唉了一声,一只手做了个举杯饮酒的姿势,“走啥走,咱哥俩难得碰头,不得,嗯?” 陆沉伸手使劲拍了拍老秀才的胳膊,斩钉截铁道:“真对不住,事务繁忙,得回了!” 老秀才朝陈平安他们几个点头致意,灿烂而笑,同时拖着陆掌教就往门外酒桌那边去,说道:“不差这顿酒的功夫嘛,多聊几句,吵架一事,你参加过,我也参加过,都赢了的,只是一早一晚,可惜没能碰上,今儿补上,一边喝酒一边闲聊,至于输赢,计较个甚,陆掌教看开些便是了。” 陆沉举起双手,“贫道认输!” 老秀才松开胳膊,捻须而笑,点点头:“陆掌教好大气魄,认输输一半,以后传出去,想必也是一桩美谈。” 宁吉一脸茫然。 陈平安笑道:“是你先生的先生。” 宁吉便想要磕头,被老秀才快步向前,扶住少年胳膊,“别,作个揖就成,心诚就很够了。” 少年转头望向先生,陈平安笑着点头,少年便毕恭毕敬与那位老书生作揖行礼。 老人赶忙振衣抖袖,挺直腰杆,面带微笑,受了这份揖礼。 为师者传道,求学者受业,皆须心平气和,先生治学严谨,气态安详,学生求学恭敬,彬彬有礼,且共从容。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这就很好啊。 老怀欣慰的老秀才,转头与陆沉笑道:“只管放心,今夜认输输一半这种事,绝对不会外传了!”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题外话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连忙作揖致谢,可怜兮兮道:“只求老秀才信守承偌,切莫不小心说漏嘴外传了。” 今夜学塾屋内就这么几个人,陈平安这家伙虽说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可嘴巴还是很严实的,从不喜欢背后说人是非,至于赵树下和宁吉,一个性格稳重,一个与自己关系不错,想必都不太可能拿这种事与谁当谈资,但是老秀才什么事做不出来,可别回到中土文庙,敲锣打鼓放鞭炮拉横幅,不然就是与于玄、穗山周游这些好友,闲聊几句,可不就是酒桌上说话不当真,一个不小心?到时候传到青冥天下那边,再经过玄都观大肆渲染一番,估计陆沉就要多出个“输一半”的绰号了。 一身儒衫的穷酸老书生却是稽首致礼,“哪里哪里,陆掌教不好虚名而已,我这个人,一向嘴笨,真要用心吵架起来,陆掌教让我一只手一条腿,都万万敌不过陆掌教。” 这就开始得了便宜卖乖了? 老秀才与陆沉使了个眼色,转头与陈平安他们几个说自己要与陆掌教聊几句悄悄话,便勾肩搭背往门外走去,老秀才个儿不高,陆沉却是身材修长,可怜陆掌教就歪头侧着身子被老秀才拽出去。 好脾气的道士,混不吝的老书生,在各自道统内的位次,好像都是第四。 宁吉有点懵,只因为陆沉这个名字,与白玉京掌教这个身份,先前在玉宣国京城那边,“道士吴镝”就已经为少年解释过,因为打过一个宁吉都听得懂的比方,所以如今宁吉大致清楚陆沉在“山上”的分量,简单来说,陆沉是人间屈指可数的大人物,只是不知为何,家乡在这边的陆道长,道场却是在那座白玉京的南华城,贵为道门掌教之一。 那么那位素未蒙面的自家祖师爷,好似竟然可以在陆道长这边,处处占据上风? 先前陈平安喝过了拜师茶,按照辈分,这位被先生称呼为先生、被陆掌教称呼为老秀才的老先生,就是宁吉的祖师爷了。 宁吉压低嗓音,好奇问道:“吵架?”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先生故意说得通俗轻巧了,其实是一场正儿八经的辩论。先生与陆沉都曾参加过百年一届的儒释道三教辩论,却不是同一场辩论,他们一个压轴,一个开场,都赢得很服众,只是后来他们境界、身份都高了,按照规矩就不再参加辩论,所以没有碰面。” 宁吉继续问道:“先生,祖师爷与陆道长辩论的结果?” 陈平安稍作思量,说了些不偏不倚的公道话,“不一定,胜负不好说的。陆沉之言,汪-洋恣肆,最擅长寓言,没有之一,气势磅礴,确实无人可敌,就像天降大雨,凡夫俗子在野外,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与之敌对者,如面对洪水决堤,心悦诚服者,如久旱逢甘霖,使得陆地干涸之鱼,重返河流。先生论道讲理,脉络清晰,次第稳固,况且文采也是极好的,却不是那种词藻华美的好,宛如在前边铺路,后生亦步亦趋即可。” 宁吉听到这里,松了口气,既希望祖师爷学问很大,辩论很厉害,也不希望陆道长输,打个平手是最好了,干脆不吵架更好。 陈平安笑道:“自古文章憎命达。先生以前在陋巷教书多年,穷困潦倒,每次购置书籍、纸笔都要精打细算,而陆道长担任漆园吏的时候,也曾穷得揭不开锅,与当地监河侯借过粮食。” 虽然说得云淡风轻,其实刚才陈平安说是紧张万分,没有半点夸张。只因为一旦先生与陆沉正式论道,对于两座天下来说,都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一个小小的偶然,文庙文圣与掌教陆沉,看似偶然相逢于一处村野学塾,就会给未来千年带来无数个影响深远的“必然”。 陈平安当然不希望先生为了自己,与陆沉吵这一架。 在三教山河即将分出无数支流、支脉的关键时刻,陆沉当然更不愿意与文圣辩论一场,因为双方注定没有赢家,只有两败俱伤。 老秀才一发狠,至少可以拖延、甚至是阻断陆沉的合道十五境,当然文圣自身也会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看遍数座天下,的的确确,都不是什么一手之数,至多一二人而已,而老秀才刚好就在此列。 所以此次从天外急匆匆赶回浩然天下,也是老秀才与掌教陆沉、准确说来是整座白玉京、或者是那位道祖的一种极为强硬的表态,我大不了再次神像被搬出文庙,失去陪祀身份,也要为尚未登顶、走在山路上的关门弟子护道一程。 只不过对方毕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陆沉,故而老秀才还是极为拿捏分寸、火候的,你给我面子,我就给你面子,这就叫混江湖嘛。 只说老秀才帮助于玄成功合道星河,再捞取那幅河图,道家也好,道教也罢,总之整个道门,就得承这份情,一般授箓道士可以无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是陆沉与他的师尊道祖,身份摆在那边,自然不能这么不讲究。 一张小酒桌,老秀才与陆沉相对而坐,老秀才拿出两只酒杯放在桌上,笑呵呵让陆掌教拿出两壶青冥天下的好酒,陆沉便从袖中摸出两壶分别产自白玉京碧云楼和地肺山华阳宫的仙酿,各自倒满杯中酒,老秀才夸赞对方一句得道之心,如山藏玉,陆沉便礼尚往来,却不是说老秀才的好话,而是说旁边陈平安那间屋内,满屋书香,书味胜过清水养鱼。 当年亚圣曾经游历青冥天下,除了谈妥大掌教寇名在浩然天下“散道”一事,其实亚圣也有在异乡传道、开设书院的意愿,只不过当时负责坐镇白玉京百年的掌教是余斗,而余斗不喜欢处理庶务,久处天外天,常年与天魔对峙,根本就懒得与亚圣见面,所以是几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道官与亚圣秘密对接议事,所以就没谈拢。可事实上,如果白玉京道官当年就能够推算出三教祖师散道一事,是绝对不会拒绝此事的,如今受益最大的,当然是百家争鸣、尤其是佛家寺庙和道家宫观如花开天下的浩然天下了。 之所以那几位白玉京道官当年没答应亚圣,除了担心被儒家势力在天下开枝散叶,一发不可收拾,其实还有个大修士会想东想西、与真相越来越远的原因,可能换成河神高酿这种混过官场、公门修行过的,反而可以一眼看破真相,那就是只因为掌教余斗没露面,白玉京那边就会觉得这便是余掌教的态度了,既然余斗不点头,那可就是没得商量了? 作为白玉京仅剩两位掌教之一的陆沉,当然可以促成此事,大不了去天外天跟师兄余斗说几句,再捎话给白玉京五城十二楼,无非是多跑一趟,只是陆沉不知为何,却假装不知此事,只是在外游山玩水,去玄都观讨骂,或者找高孤、吴霜降之流的大修士蹭吃蹭喝。 “谁都不如陆掌教这么惬意,翛然往来,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只说担任白玉京掌教之后,陆沉在青冥天下,好像确实没有做过什么世俗意义上的壮举,远远无法与前边两位掌教师兄媲美。 偶有事迹流传在外,也都是些荒诞不经的笑谈。 “文圣先生何曾虚度光阴片刻,阅人事如观山川,履迹所及,事迹所在,一个读书人能够影响无数读书人,这要不是壮举,什么才是。” 老秀才挠挠头,再一手持杯,一手揪须感叹道:“不知老之将至,顷刻白首,甚矣吾衰矣。” 陆沉微笑道:“回看此生求道生涯,细思皆幸矣。” “这种话,也就陆掌教说得,旁人道不得。” “晨起不起嗔,莫骂酉时妻。多读圣贤书,遇事且呵呵。修身养性,处世之道,如是而已。” 老秀才顿时哑然。 大概陈平安是见酒桌那边当真只是扯闲天,就走到门口,问先生要不要吃点宵夜,老秀才拍着肚子,连连点头,笑言这敢情好,再不吃点,五脏庙就要造反了。见陈平安站着没挪步,老秀才就让他坐下聊,能喝酒就稍微喝点,不能喝酒就喝茶,陈平安点头坐在桌边,赵树下和宁吉就去灶房忙碌宵夜,他们打算多炒几个下酒菜,看架势,是要喝第二顿酒了。 陆沉笑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与文圣先生,吵不起来。” 一般来说,作为先生的老秀才都说要跟陆沉说事了,身为学生弟子的陈平安,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不该搅和的,不合乎规矩。 大概这就是关门弟子的独有待遇了。 陆沉也当过数千年的关门弟子,感同身受,必须感同身受。 陈平安没好气道:“吵不吵,主动权在我先生手上,陆道长说了管屁用。” 老秀才抚须而笑。听听,诚不诚意,暖不暖心? 陆沉听到陈平安对自己的称呼是陆道长而非陆掌教,言语内容也不见外,就不计较什么了。 老秀才想起一事,摸了摸袖子,却没摸出什么,只是抬头望向陆掌教。 陆沉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在嘴边一抹,示意贫道晓得规矩,必定守口如瓶。 老秀才这才摸出一幅河图的摹本,终究是仓促为之,其中蕴藏的术算真意,兴许十不存一。 老秀才提醒陈平安先别着急打开,等哪天重返上五境再看不迟。如今摊开画卷翻阅内容,一颗道心只会深陷其中。 也就是自己的关门弟子,修心有成,让老秀才信得过,否则换成一般的练气士,任你是一位仙人,都接不住这幅仅是摹本的河图,赠物即害人了。 陈平安点头,默默收入袖中,就当是酒桌之上无拘束,破例一次施展术法,袖内山河缩地脉,如祖山分支蜿蜒一线牵引,将其搁放在了竹楼一楼的书桌那边。 老秀才笑道:“喜好钻研术算一道,是好事。以后游历中土神洲,可以与那几位术家老祖师请教请教,他们当年欠你大师兄一个不小的人情,有任何疑问,只管放胆询问,万一问住他们了,就又是一桩新的香火情了。小宝瓶,又乾,还有宁吉他们这些孩子,以后就又可以与那些老夫子们理直气壮讨教学问了。” 老秀才再取出一幅临时截取的光阴画卷,也没想着长久保留,属于那种阅后一次即无的走马观花图。 陆沉知道老秀才的良苦用心,山上大修士,往往闻名不如见面,既然陈平安以后是肯定要走一趟青冥天下的,那就早点亲眼看一看某些青冥修士的面容道貌、亲耳听一听他们的言谈。 画卷之上,在那天外,星河无垠,心事浩茫。 老秀才蹲在葫芦上边,长吁短叹,每喝一口酒,便叹息一声。一旁身为东道主的于老真人,便小有尴尬。 老秀才越是不说什么,于玄便越是心怀愧疚。 等到老秀才举起酒壶,反过来劝慰于玄一句,天河今宵气数新,不愁无地放闲身,思量便合从君去,星汉河中作道人。 于玄就有点吃不消了,只因为今夜来天外道贺之人,柳七两手空空,并无携带贺礼。随后乘船而至天河的顾清崧,倒是骂了几句于玄,除此之外,许夫子两袖清风,大伏书院的程龙舟,都是读书人,所以君子之交淡如水。皑皑洲韦赦,堂堂七十二峰主人,天下公认的大财主,家底何等雄厚,约莫是这般太有钱的有钱人,都不稀罕提钱的缘故,使得眼巴巴等着帮忙收取贺礼的老秀才,别说是一件山上法宝,就是一颗神仙钱的影子都没瞧见。 在韦赦拜访之后,又有一位流霞洲大修士,道号青宫太保的荆蒿,兴匆匆赶来,作为流霞洲首屈一指的山巅神仙,先前察觉到天河异象后,毫不犹豫,就用飞升境大修士独有的方式,与文庙那边禀报再录档继而被文庙告知可 以远游天外,但是时间有限,不得逗留天外超过一个时辰。 但是当荆蒿看到于玄身边的老秀才,差点,当真是差一点就转头走人。 上次在文庙议事,只是遥遥旁观了一场鸳鸯渚的热闹而已,至多就是府上客人,山上道友,说了几句不是那么中听的言语。 然后那个左右就兴师问罪找上门,虽然只递出一剑,就让被誉为“八十道法皆登顶”的荆蒿,受伤不轻。 读书人脾气这么差,任你左右空有一身超神入化的剑术,还是当不成文庙那边的陪祀圣贤。 于玄假装没看见那个处境尴尬的荆蒿道友,只是以心声笑问道:“老秀才,怎么回事,贫道记得荆蒿只是挨了左右一剑,可你那弟子,又不是喜欢翻旧账的人,一般与人问剑结束,某件事就算翻篇了,荆蒿不至于瞧见你,就这么胆战心惊吧?” 这还是于玄说得含蓄了,以荆蒿的为人处世,只要有机会,是肯定会上杆子与文圣套近乎的,也会想着将某些事翻篇。 可怜荆蒿,堂堂流霞洲山上第一人,在远处犹犹豫豫,一时间为难不已。 确实,如果只是被打了一顿,荆蒿就当是哑巴吃黄连,忍了那个左右便是。 关键在左右离开没多久,就又来了个让荆蒿不得不主动磕头的大人物,对方同样是一位剑修,但是与宗门祖山所在的青宫山极有渊源。 如果说古蜀地界,是此人的得道之地,那么青宫山,便是这位剑修的修道之地。 故而荆蒿这一脉,其实是鸠占鹊巢,属于“借住”,只不过真正的主人,自从斩龙一役落幕,便消失了三千年之久。久而久之,一座宗门,除了荆蒿这位祖师爷,就无一人知晓这等惊人内幕了。 老秀才笑眯眯道:“于老哥有所不知,当时在文庙,左右前脚刚走,那位陈仙君后脚就跟上了,等于又浇了一盆冷水在荆蒿的头上,荆蒿被吓得不轻。” 于玄愈发好奇,“怎么讲,给说道说道。” 老秀才说道:“荆蒿那一脉的祖师爷,与陈仙君道缘不浅,双方关系有点类似……顾清崧与陆沉,所以后者如果出山,荆蒿就得让出那座祖山了,物归原主,就算荆蒿找文庙撒泼都不管用。” 于玄恍然大悟,那青宫山,原来曾是斩龙人陈清流的道场? 所以当斩龙之人在文庙议事期间重新现世,天底下最恐慌的练气士,可能就是自认“德不配位且技不如人”的荆蒿了。 果不其然,被陈清流找上门后,荆蒿就已在心中瞬间打定了主意,惹不起躲得起,干脆将整个宗门搬迁出青宫山地界,长痛不如短痛,虽说宗门必然会大伤元气,可好过成天提心吊胆。 不曾想那位一开始确有“收山”打算的陈仙君,好似临时改变注意,言下之意,等于是送出了青宫山给荆蒿。 但是话里有话,算是与荆蒿提了两个小要求,一个是被荆蒿关禁闭的弟子,他陈清流看得顺眼,你得恢复对方的宗主身份。 当时陈清流说是你不愿意就算了。 荆蒿当然不敢不愿意,自己的骨气再百般不愿意,可肩上的那颗脑袋必须点这个头。 陈清流当时的第二个要求,是说将来可能会有他的一个山上朋友,游历流霞洲,如果顺路去青宫山做客,让荆蒿上点心。 被陈仙君说成是“好兄弟”的那位山上前辈,道号“落魄山小龙王”。 还说以后荆蒿与这位道友见了面,便可以一眼认出。 所以荆蒿事后便通过各种渠道和手段,让几个得力的心腹弟子亲自走了趟宝瓶洲,去打探落魄山的消息,结果传回青宫山的情报,却让荆蒿震怒不已,直接下了一道措辞严厉近乎申饬的法旨,将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说,在密信末尾写下两字,再探! 原来宝瓶洲落魄山那边,确实有一位青衣小童模样的练气士,但是按照第一封谍报显示,却是个在北俱芦洲那边走渎成功的元婴境水蛟。就只是一条地仙水蛟?也难怪荆蒿会暴跳如雷,你们是一帮蠢货,当你们师尊也是傻子吗? 第二份情报,内容更为详细,连那个名叫陈灵均的真身是条小水蛇,都给刨根问底出来了,早先作为大隋高氏藩属的黄庭国境内,有条御江,那陈灵均与水神关系莫逆,是个性格极为跳脱的……青衣小童。只是后来遇到了那位当时尚未发迹的年轻隐官,算是最早跟随陈平安去落魄山修行的“元老”之一。 这就让老谋深算的荆蒿愈发惊疑不定了。 一个斩龙之人,与一条元婴境水蛟,称兄道弟,谁信? 只是荆蒿打死不信,又能如何?总不能真被打死才肯信吧。 总之不管真相如何,都绕不开落魄山和陈平安就是了。 既然绕不开陈平安,那么今夜见着文圣,荆蒿就更心虚了。 礼圣几乎不插手文庙具体事务,亚圣身在蛮荒天下,所以如今文庙真正管事的,就是这个好似担任临时一把手的老秀才了。 老秀才笑道:“于老哥,先前你被仙槎道友骂那几句,真不算冤枉了你。” 于玄无奈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作为谱牒修士,常有观礼,推脱不得,参加各色酒局,酒桌上的人情往来,免不了与人说几句场面话。” 浩然九洲的流霞洲,属于一等一的山水形胜之地,山上的修道有成之士,都喜欢去那边游历。在那边建造有别宫的别洲修士,不计其数。尤其是天隅洞天那对道侣,又是出了名的好客,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宴,与天隅洞天的三伏宴,都极负盛名。于玄经常外出游历,荆蒿又是个擅长凑热闹的,与于玄算不得朋友,却也是混了个熟脸的,荆蒿对外说自己是于玄的朋友,于玄总不能专门发一封山水邸报说不是。 那荆蒿还是硬着头皮,赶来这边给于玄道贺几句,再与文圣致歉。 老秀才倒是没有板起脸说什么,就只是笑呵呵,也不搭话。 不愧是号称大大小小酒局破千场的荆蒿,事到临头,便豁出去了,与于玄谈笑风生,再偶尔见缝插针说几句陈隐官的年轻有为,反正愣是聊了小半个时辰才告辞。 老秀才坐在葫芦上边,自顾自喝酒,都要替于玄和荆蒿尴尬得抠脚。 期间荆蒿壮起胆子,与文圣旁敲侧击一句,说是自家青宫山,欢迎陈隐官和灵均道友莅临寒舍,只是恳请事先与他们打声招呼,他荆蒿必须在流霞洲边境线上亲自迎接贵客。 老秀才佩服不已,要境界有境界,要脸皮又脸皮,不得不说,有些位置,真是荆蒿之流才能坐上去。 老秀才便说了句一语双关的话,“毕竟是山顶数得着的修道有成之士,总不能一天到晚两耳不闻窗外事。家务事解决好了,山外事也稍微上点心。” 只见那荆蒿神色肃穆,起身就是一个作揖,长久弯腰不起,来了一句斩钉截铁的言语,“谨遵文圣教诲!” 文圣所谓的山外事,当然就是天下事了。 懂了,蛮荒天下那边,少不得自家青宫山一脉修士的身影,一本文庙功德簿上,当有青宫山修士的名字。 荆蒿一走,就复归清净了。 于玄疑惑道:“老秀才,那位灵均道友是何方神圣?” 都是人情世故拿捏得炉火纯青的老狐狸了,于玄一下子就听出荆蒿的言外之意,显然是将此人与陈平安一般地位看待的。 老秀才笑道:“了不得,可了不得,先前道祖游历骊珠洞天旧址,就是这位灵均道友负责为落魄山出面待客,第一次瞧见碧霄洞主,便大大方方邀请老观主去山中做客,保证管饱。见着了道祖,更是不卑不亢,风骨凛凛,劝说道祖改个名字。” 于玄一脸震惊道:“什么?!” 即便如今跻身了十四境,登高望远,于玄还真不敢说自己就可以与那位碧霄洞主掰手腕了,甚至未来千百年都是如此。 况且都说这位东海观道观的臭牛鼻子老道,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最喜欢记仇。 道祖多半是骑牛游历了,那么这位灵均道友的所谓“管饱”?不是当面挑衅是什么? 一句“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不饶人”,可不是什么夫子自道的大话狂言,当年这位落宝滩碧霄洞洞主,也就是碰到道祖,才吃了个大亏,否则在漫长的远古岁月里,在这位前辈手上吃过苦头的人间“道士”,不在少数。 至于让道祖改名,又是什么缘故?! 天底下真有这么不知死活……胆气豪壮的英雄好汉? 老秀才笑道:“于老哥得空了,不妨亲自去趟落魄山,就知道那边的风气之淳朴、待客之诚挚了。” 于玄轻轻点头,听闻灵均道友的壮举之前,那处宝瓶洲落魄山,老真人可去可不去,现在觉得是必去不可了。 无法想象,不晓得怎样的一方水土,才能养育出这般铁骨铮铮的豪杰,怎么感觉比起顾清崧,依旧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下修士,既有他于玄、身边老秀才、还有陆沉那样的,确实属于比较万事好说话了。 却也有碧霄洞主、余斗和郑居中、高孤这般比较喜欢较真的修士,你去当面开个玩笑试试看? 此次于玄合道,确实比较突兀,出人意料,再加上浩然天下这边,修士想要飞升天外,规矩重重,而且一些与文庙关系不佳、恶劣或是十分一般的山巅修士,也不愿意因为此事与中土文庙通报、求情,多是想着哪天于玄返回中土神洲所在宗门,再去登门寒暄几句。 所以除了顾清崧,还有荆蒿这种脸皮厚的修士,于玄那拨境界相仿的山上朋友,今天几乎都没有露面。 老秀才合道所在,是桐叶、婆娑和扶摇三洲陆地,哪怕身在天外,喊人不难。 只是三洲山河,满目疮痍,尤其是飞升、仙人两境大修士,早已凋零得七七八八。 于玄试探性与老秀才客气一句,“不然贫道跟中土神洲的几个至交好友,知会一声?”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老秀才满脸犹豫道:“这样不太好吧?” 天底下哪有主动跟人讨要贺礼的道理。 这跟火龙真人那种“你们人不到趴地峰不打紧、诸位的红包必须得到,毕竟红包再薄,好歹也是个心意”有什么两样? 于玄便顺水推舟点点头,改口道:“是不太好。” 老秀才立即跟着改口,“其实也还好。毕竟是这么大的喜事,只此一遭的事情,比当新郎官还难得。” 于玄一时无言。 你那关门弟子,如今真有这么穷吗? 没记错的话,之前在天外,他与白景,可没少挣。 退一万步说,真没钱,陈平安也敢在桐叶洲发起开凿大渎一事? 于玄有点无奈,这事给老秀才整得好像越来越变味了。 老秀才伸长脖子眺望远方,笑道:“哎呦,青冥天下那边来人了。于老哥,羡慕羡慕,朋友真多啊。” 于玄瞥了眼远处,笑道:“都是没见过的,算哪门子朋友。” 老秀才盘腿而坐,拿酒壶敲了敲膝盖,“此次青冥天下的最新天下十人,候补的人数有点多?” 于玄点头道:“足足二十一人。” 先前即便尚未成功合道星河,于玄依旧将人间一览无余。 尤其是某些牵引星辰一道的练气士,都是需要通过种种秘术与于玄“拜山头”的,所以老秀才的那句调侃,属于一语中的。 其中 白玉京,有三位道官跻身候补之列,当然,如果加上那个刚刚进入神霄城的刑官豪素,就有四位了。 第一位来此的青冥道士,是位出身白玉京的年迈道官,聃耳属肩,白眉覆颧,相貌清癯,一看就是位老神仙。 老道士道龄极长,两条雪白长眉,天生长眉者往往长寿,尤其是这类“耳曼者”,是典型的富贵寿考之相貌。 三教百家练气士,其中以道士最为高寿,是公认的。 只是见着了年龄只是自己一个零头的文圣,离开白玉京碧云楼的老真人也是笑着主动打招呼一声老秀才。 这大概就是文圣独有的牌面了。 就像先前柳七来此,明明是为于玄道贺而来,只因为老秀才在场,开口言语,也要将“文圣”放在于玄之前。 即可以说是一种山水官场的讲究,也可以说是必不可少的人情世故,当然更是对文圣学问的一种由衷认可。 老秀才站起身,作揖还礼,满脸笑容,“见过黄老神仙。” 黄界首,在白玉京金玉谱牒上边的道号,是“权衡”,因为姓黄,道祖又曾经为黄界首的藏书楼文房匾,赐下一个“玄”字,所以老真人一贯自号“玄黄”。 是碧云楼的上上任楼主了,之后两任楼主都是这位老真人的法脉弟子,当年黄界首主动卸任楼主身份,老真人只是去坐镇一座镇岳宫,其实就是看守那个被白玉京用来关押刑徒的烟霞洞。 老秀才笑问道:“老神仙如何得闲来此?” 黄界首指了指腰间一串所剩不多的钥匙,笑道:“不瞒文圣,贫道如今可谓无事一身轻了。” 原来就在前不久,老真人将仅剩的道官身份,镇岳宫宫主也一并交出去。 碧云楼黄界首,与灵宝城那位道号“虚心”的城主庞鼎,是一个辈分的,当之无愧的白玉京老人了。 如今在世的白玉京道官,如果不算那种兵解转世、再重返白玉京重续香火道缘的道士,论资历辈分,老真人仅次于大掌教寇名,还要在二掌教余斗之前。 相传老真人在少年时,进入白玉京修道没有几年,曾有幸与道祖、掌教寇名同游,早早来到天外,那会儿的少年,便有“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之叹。 至于老秀才为何如此客气,当然不是因为对方的道龄和身份,只是按照玄都观孙道长的某个说法,黄界首是白玉京为数不多的“好鸟”,一向极少参与白玉京议事的的黄界首,当年难得现身,而且撂下一句在白玉京内部引发不小震动的异议,老真人的大致意思,是给读书人齐静春让出一条大道又何妨。 孙道长当时沉默片刻,与老秀才笑言一句,说这还只是外边的传闻,其实黄界首的那句话,说得更加不客气。 “我辈道士只是修道岁月更为长久,何必阻挡一个年轻后生凭本事走出的那条登天之路。” 当时便有一位与黄界首身份相当的老道士,顺势反驳一句,“齐静春若能登天,我辈如何阻挡?” 只不过后边这句话,孙道长虽然与白玉京不对付,可是在老秀才这边,还是有意隐瞒下来了,忍住没说。 因为深知文圣一脉与白玉京的恩怨,故而黄界首此行,就没有说那些例如去碧云楼做客的客气话。 之后青冥天下这边,在黄界首之后,又来了个贵公子模样的得道之士,汝州山上魁首修士,道号绿萍,是个极风雅的妙人。 他与玄都观孙道长,一个板上钉钉的天下十一,一个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 只是这一次,他未能守住第十一的宝座。 青冥天下跻身候补的女修,有九位之多。 今夜赶来到天外的,就有其中四位,她们好似约好了,联袂而至。 雷雨,她是妖族出身,真身为虺,而且她是为数不多至今没有一个道号的女修。 在那座被誉为“小四州”所在的空山湖,她是两位湖主之一,占据最大的一座岛屿,版图辽阔,不输雍州。 祖山名为覆船山,主峰搁船尖。 还有女冠杨倾,她道号“蜃楼”,据传她精通太乙神数,公认天下第一。 杨倾出身幽州弘农杨氏,她也是守山阁那座海山仙馆的主人。 这位出身豪阀的女冠虽然道龄极长,却是少女姿容,婀娜娉婷十六七,颜如花红眼如漆。 还有两位女修,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稍有差异,是嘴角皆有痣,在左在右而已。 这对同胞姐妹,分别名叫徐棉和许婴咛,其中那位许婴咛,似乎与外界传闻相貌丑陋不同。 她们除了分别是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女主人,也是梳妆女官和卷帘红酥手这两支道派的开山祖师。 千年之前,她们还只是仙人境,然后得到高人指点,就封山避世了。 如今姐妹双方不但跻身飞升境,还荣登十人候补之列。 她们见着了这位年纪不大却充满传奇色彩的老秀才,打了个稽首,都敬称文圣先生。 虽然是两座天下,可是山巅从来无秘密。 大弟子绣虎崔瀺,与早年的关门弟子齐静春,都不用去说了。 左右,传闻此人极晚练剑,却练出了个浩然天下剑术第一,让那中土神洲的“天才”直接变成一个贬义说法。 刘十六,之前带着个虎头帽少年,问拳白玉京,一拳砸出,拖着那个清秀少年,打完就跑。 那位真无敌当时明明身在白玉京,竟然没有还手。 她们各有各的好奇和疑问。 显然给于玄道贺是其次,与文圣多聊几句才是真。 女修雷雨,身材健硕,浑身充满了肌肉线条,只是非但不给人粗糙观感,反而有一种极少见的美感。 她率先开口笑问道:“文圣先生,你那学生刘十六,先前问拳白玉京,闹出不小动静,当时他身边跟着个带古怪帽子的少年,当真是那位人间最得意么?” 举世皆知,白也诗无敌,剑术更超群。 若非白也不是一位纯粹剑修,恐怕几座天下多如牛毛的崇拜者,都要盲目 只要白也愿意去一趟剑气长城,就一定能够与陈清都分出高下。 老秀才一脸茫然,“啊?” 上次玄都观一别,记得白也还是个粉雕玉琢的虎头帽孩子啊。 杨倾会心一笑。 先前刘十六与白也曾经游览守山阁,在她那座海山仙馆就有小憩片刻。 只是这种事,不宜对外宣扬。 否则她可能与雷雨一样,会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白也这般神人,变成稚童模样也好,少年姿态也罢,为何会头戴一顶滑稽可笑的虎头帽? 不过那个刘十六,与白也的关系,确实是好。 只说他们起身告辞后,刘十六出门的时候,还帮着那个……白也扶了扶虎头帽。 至今想来,她还是觉得有趣。 雷雨语气豪迈说道:“欢迎文圣先生去空山湖我那搁船尖做客,酒水管够,吃喝不愁!藏书也是有些的,文圣先生单凭眼缘,只管自取!” 听说这位鼎鼎大名的文圣先生,“问酒”本事,天下第一,巧了,空山湖自家酿造的酒水,不比青冥天下任何一种仙酿逊色。 老秀才呵呵笑道:“想去自然是想去的,对那空山湖,可谓魂牵梦萦神往久矣,就是你们那位余掌教未必欢迎。” 她咧嘴一笑,“文圣只管去,白玉京管不着我们小四州。” 不管那个山上传闻是否属实,反正数千年来,那位真无敌,的的确确不曾踏足空山湖一次,好像确实存在着某种禁制。 老秀才便与这位女子湖君道谢一句。 徐棉柔声道:“文生先生,如今我们青冥天下那边,由衷仰慕陈隐官的人,很多,可以说是数不胜数。” 这还真不是一句场面话,这些对年轻隐官不乏溢美之词的青冥修士,有个共同点,绝大多数都是跟白玉京相看两厌的。 就说她那座青泥洞天,其实练气士人数不多,千年以来,因为封山的缘故,只是偶有上五境修士外出游历十四州,拣选修道胚子,带回洞天。至于妹妹许婴咛那座福地,也是类似的境地,只不过对外界发生的大事,因为有心为之,所以还算了解颇多。 许婴咛笑道:“与姐姐不同,年轻一辈里边,我还是更喜欢曹慈一些。” 老秀才笑着点头道:“曹慈是一个当得起任何赞誉的年轻人。” 确实,曹慈就是那种典型他与世无争、世人与他也争不到什么的人。 所以曹慈这种人,旁人可能连嫉妒都不会有。 再说了,世人高看曹慈,可不就是高看自己的关门弟子么。 徐棉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问道:“文圣先生,我能否帮朋友与陈隐官讨要几方印章,一把折扇?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厚着脸皮再多要两部印谱了。” 老秀才抚须而笑,若是那种“无中生有”,凭空多了个朋友的路数,老秀才这个当先生的,还真不太敢冒冒失失大包大揽下来。 上次在大骊京城客栈那边,关门弟子就与弄巧成拙的先生发脾气了不是。 也就是陈平安了,换成左右、君倩你们试试看,脑阔儿给你敲肿。 徐棉何等玲珑心窍,善解人意,立即笑道:“文圣先生若是为难便算了。” 老秀才说道:“不敢拍胸脯保证什么,我回头跟学生说一声,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 徐棉与老秀才道谢,仪态万方,施了个万福。 随后又有几位白玉京之外的道士,来此为于玄道贺。 老秀才挥挥手,轻轻打散一幅色彩转淡的光阴长河画卷。 陈平安默默记下那些青冥修士各有千秋的言行举止。 陆沉没来由说了句题外话,“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 陈平安点点头,又摇摇头,神色复杂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陆沉笑道:“毕竟是绣虎给你出的难题,确实没有这么简单的答案。” 之后三人同桌吃着宵夜,赵树下和宁吉本就不饿,就没有上桌,他们有意让出一张酒桌给长辈,反正闲来无事,就待在晒谷场旁边,一个看山,一个听水。 赵树下还是想着那个涸泽而渔,宁吉却是想起陆道长的某个问题,是问少年在与陈平安拜师,成为一位读书人之后的愿景。 宁吉当然给不出答案。 道人试问读书人,攻书学剑能如何。 凑巧那会儿陈平安正躺在藤椅上,月下乘凉摇蒲扇,与拳法一道的关门弟子赵树下,笑言一句读书心得。 好像此生智慧是上辈子读书而来,仿佛此生读书是为下辈子而去。 当时宁吉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陆沉也只是笑着让即将拥有一份明确师承的少年,再想一想,多想一想,等到以后心中有答案了,将来再有重逢,就与他陆沉说说看。 此后人间又万年,大地山河青青翠翠,黄鸟绿竹,白云青山,明月照龙泉,新磨三尺剑,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哪个可以定风波。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人间校书 酒足饭饱,赵树下收拾过碗筷,宁吉搬走小桌。 明月当空,月光满人间,恍如琉璃世界,夜气清新,风过衣袂凉爽,此时情绪此时天,忙里偷闲即神仙。 檐下并排三张椅子,老秀才居中而坐,翘起二郎腿,伸手轻拍膝盖,哼着乡谣,清风徐徐,拂过老人的雪白鬓角。 陈平安轻摇蒲扇,在先生这边,不管是喝酒还是闲聊,陈平安都不像师兄左右那么正襟危坐,也不像君倩师兄那般闷葫芦。 陆沉双手笼袖,靠着椅背,伸长双腿,意态闲适,天下事与家务事,天边事与手边事,一切恩怨暂作休歇。 他们就随口聊到了文庙封正宝瓶洲五岳山君、赐予神号一事,按照老秀才的说法,有点小麻烦,由于一洲山君的神位品秩,并无高下之分,要说文庙那边派遣某位圣人独力住持封正典礼,那么五岳封正典礼举办的先后顺序,就是个不小的问题了,可要说同时进行,文庙这边出动五位陪祀圣贤,也难,毕竟如今事务繁重,文庙一时间也没办法抽调出那么多的儒家圣人,而且还需要同时莅临宝瓶洲。 到底是官场,山上山下都一样。 在山下,朝廷向佛门龙象赐紫色袈裟,为道门真人赠予封号,或是帝王、礼部封正山水神灵,都有一套按部就班仪轨。 自古名利不分家,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文庙那边要想一碗水端平,既要给足所有山君面子,又不落谁的面子,就为难了。 要说让五位儒家书院山长住持封正典礼,略显分量不够,礼数就显得轻了。 可要说某位圣人用上分身手段,终究有点不像话,同样显得文庙这边不够重视,毕竟山君获得“神号”,就像老秀才先前在天外与于玄调侃的,有些喜事,比当新郎官更难得,注定只此一回,搁谁都想要办得隆重再隆重,问问魏檗,中岳山君晋青他们几个,假设听说至圣先师愿意亲临,看他们会不会跟文庙客气半句? 陆沉笑道:“文庙两位副教主,加上三座学宫的大祭酒,让他们抽空跑一趟宝瓶洲就是了。” 老秀才捻须道:“副教主跟学宫祭酒,不还是有个官大官小。当山神老爷的,个个都是混官场动辄百年千年的老油子,有了这么点差别,他们面上不讲,心里边会有说法的。” 陆沉好像临时担任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又开始帮忙出主意,“毕竟赐予山君神号一事,是你老秀才起的头,实在不行,文庙那边降下一道旨意,就说让五位山君各自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跟五行对上,相互间不冲突,老秀才你能者多劳,一年之内,每座山都跑一趟就是了。” 老秀才气愤道:“放屁,怎么就是我起的头了,分明是某位宝瓶洲书院出身的学宫司业,觉得宝瓶洲五岳在那场大战中表现都很好,文庙必须给点表示。” 陆沉先是一脸恍然状,继而满脸疑惑道:“难道是我听错了,如今外界不都说茅小冬这位礼记学宫二把手,是身在礼圣一脉心在文圣一脉吗?” 老秀才赶忙一把扯住陆掌教的袖子,侧过身子,小声嘀咕道:“这种没根没据的混账话,可不能乱说,传出去容易闹误会,被那个为人古板的礼记学宫祭酒听了去,以他的犟脾气,非要跟陆掌教掰扯掰扯,到时候我不帮你说话吧,朋友道义上说不过去,帮你说话吧,反而是拱火。” 陆沉赶紧岔开话题,笑道:“要是在青冥天下,就好办了。”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虽然十七座城楼有高低,只是在道教祖谱上边的位次,并无任何高下之分,遇到类似事情,掌教随便拎出五位城主、楼主即可,别说是五场封正典礼,哪怕数量翻一番,白玉京都不至于捉襟见肘。 陆沉笑道:“不管文庙是怎么个安排,别的地方就算了,贫道与那些山君都没什么香火情,唯独魏檗的披云山,贫道还是挺想凑个热闹的,老秀才,需不需要我露个脸,在旁吆喝几声,就当是给咱们魏山君撑个场子?” 陈平安开口问道:“先生,五位山君的神号,文庙那边是早有决断了,只等典礼举办的时候对外公布,还是跟候补宗门递交名称一样,可以自拟,交由文庙审定,通过了,就能用?” 陆沉会心一笑,为了朋友,真是舍得豁出去,听陈平安的言下之意,多半是想要帮魏檗和披云山一个小忙了。 老秀才微笑道:“一般来说,五岳山君和大渎水君的那些神号,都是文庙那边拟定再颁发,不过在这件事上,文庙并无白纸黑字的定例,法无禁制即可为嘛,所以也不是可以商量,只不过浩然历史上,自上古岁月以降,各路山水神祇都是遵循文庙旨意,给什么就是什么,而且一般情况都是比较满意的。” 这种事情,类似山下为自家子弟或是别家年轻后生取字,多有寓意,几乎不会有谁觉得不妥,从此字与姓名,伴随一生。 说到这里,老秀才转头问道:“怎么,我们魏山君有特别心仪的神号了?” 陈平安笑道:“倒是有个众望所归的神号,就是不知道魏山君自己心仪不心仪了。” 老秀才点点头,“若是真能够独占‘夜游’,把这个神号坐实了,对魏檗和披云山而言,都是莫大好事,平安,你回头可以劝劝魏檗,只要不是觉得这个神号特别……恶心,就考虑考虑。当然,不必勉强,文庙那边,挑拣文字,凑出个好的神号,不是什么难事。” 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每逢举办庆典,因为要照顾到辖境内的诸多文武英灵和城隍庙官吏,多在夜间举办,故而统称为夜游宴。 陆沉跟着点头附和道:“就像于玄独占符箓二字,且能服众,就会有诸多意想不到的裨益,此间玄妙,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秀才双手环住膝盖,点头笑道:“高名大位能兼有,功业道德配其位,就是名正言顺,当之无愧,便可以坦然受之。” 例如南婆娑洲的老友,醇儒陈淳安。 当然也有老秀才的“文圣”之文。 陈平安说道:“那我回头就去跟魏檗打个商量,劝几句。” 说不定神号一事,就是魏檗之金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契机所在。 山水神灵要想提升祠庙神主的金身高度,不像练气士脚下有那么多条登山之路,就只有积攒功德、淬炼香火一条道路可走。 陆沉笑呵呵道:“这就叫时来天地皆同力。” 魏檗昔年作为神水国的山君第一,国破后被砸碎金身,沉入红烛镇附近的三江水底,后来被一位女子打捞而起部分金身,魏檗从此苟延残喘,沦为孤魂野鬼,在祠庙旧址地界徘徊不去,等到大骊宋氏国土不断南下扩张,将绣花、玉液和冲澹三江之地收入囊中,对魏檗身份、履历知根知底的大骊朝廷,也只是让其成为棋墩山的土地公,如今回头来看,更像是一种大骊宋氏有意为之的举动。 先是一步登天,入主披云山,成为大骊新任北岳山君,继而成为一洲山君之一,粹然金身的高度,也从玉璞境升到了仙人境。 如今先有五彩天下宁姚的馈赠,再有文庙的封正和神号,以及大骊朝廷的推波助澜,那么魏檗在宝瓶洲历史上的“连中三元”,势在必得。 老秀才抚须笑道:“活宝,我们这位灵均道友,真是个活宝。” 老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落魄山有这么个喜欢拍人肩膀的青衣小童,也确实是一绝。 陈平安在今夜看过先生那幅天外光阴画卷之前,其实只知道陈灵均见过三教祖师,在小镇见了面,聊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都是云遮雾绕。 因为陈灵均事后处于一种无法言说的玄妙状态,哪怕想要与人提起“道祖”二字都做不到,所以具体的过程,陈平安并不清楚,也不会想方设法去刨根问底。不过以陈灵均的一贯风格,陈平安大体上还是可以猜出几分。但是只说与老观主“待客”一事, 老秀才哈哈笑道:“陆掌教,你敢与郑居中面对面,称呼一声郑世侄吗?” 陆沉赶忙伸手摸了摸莲花冠,压压惊。 老秀才笑道:“傻人有傻福,再聪明的人都学不来一个笨字。” 陆沉点头道:“人心不定,世事无常,好人会做错事,坏人也会做好事,最难是一颗赤子之心,不受世事浸染。” 陈平安说起陈灵均先前拒绝陆沉去往青冥天下“坐享其成”,对唾手可得的飞升境并不感兴趣。 老秀才捻须而笑,“翠纶桂饵,反失其鱼。” 陆沉小鸡啄米道:“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是贫道失策了。” 老秀才一笑置之,归根结底,还是陆沉并不觉得陈灵均非要去青冥天下。 甚至某种程度上,还可以说青衣小童的最终选择,其实就是陆沉给他的选择,互不为难,各随其缘,各遂其愿。 老秀才由衷感叹道:“陆掌教的齐物论,在我看来,才是真真正正,最高深的学问呐。” 陆沉哈哈笑道:“文圣就不加个‘之一’的后缀么?” 老秀才摇摇头,默不作声。 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陆沉的学问,很大啊,何其大哉。 只说好友白也,多骄傲的人。多年前老秀才曾经私下找白也蹭酒喝,就问白也,若去青冥天下,最想见到谁。 当时白也毫不犹豫,回答说是去南华城拜访陆沉。 也难怪某些浩然儒士,白玉京道官,会有个共同的看法,白也诗篇万千,写得再好,可惜从未能够脱离陆沉窠臼。 那会儿老秀才就借着酒劲,把这个贬义说法说给了白也听,毕竟这种勾当,也就老秀才做得出来,当然也只有老秀才可以做。 白也闻言沉默片刻,最后笑言一句,也没说错。 当然可以认为是白也认可此说,也可以理解为一句也没说错,也没说对。 陆沉抬起袖子,抱拳摇晃几下,“能够在酒桌之外,被文圣如此夸奖,这趟返乡,哪怕无功,还是不白来。” 老秀才摆摆手,“我从不乱夸人。” 某人被陈灵均说酒品好,那肯定是酒品当真过硬,酒桌上从不含糊。 例如刘景龙被执着于“好好讲道理”的陈平安,认为擅长讲道理,那刘景龙的道理,既说得好,还能不让人嫌烦。 再比如谁能够被老大剑仙说一句剑术不错? 那么在学问一道,被老秀才如此瞻仰,自然是真有学问的。 陆沉与陈平安笑道:“你们莲藕福地的那座狐国里边,有个小姑娘,到底是谁,以及她会在什么时候出现,贫道就不泄露天机了,你自己找去,哪天找到了,不妨在她跻身中五境的时候,就赠予她一个道号,就叫‘粹白’,相信她以后的成就不会低的。如果你这个山主,胆子再大一点,落魄山运气再好一点,能够早些找到她,懵懂开窍之际,尚未拥有真名之时,为其传道,以此命名,你们双方的收益就更大了。” 此事还是陆沉从“师叔”那边闲扯瞎聊给聊出的消息。 老秀才说道:“明月道场斋戒满,高笼提出白云司。对了,老观主在你们那边,可曾收徒?” 陆沉说道:“收徒了,看架势,既是开山弟子又是关门弟子,师叔很看好那个王原箓。师叔以后可能还会收取弟子,数量不会少了,不过多半不会有什么师徒名分,半师半道友的关系吧,反正师叔的那座道观是肯定会落地的。白玉京那边,对此也是乐见其成。” 老秀才啧啧道:“如今有道祖出面,白玉京的气度到底就不一样了。” 陆沉悻悻然,“贫道负责坐镇白玉京那会儿,做事的胸襟也不小。” 顺其自然,万事不管,山上山下无数道官,有口皆碑! 陈平安疑惑道:“作为狐族,给她取这个道号,会不会太大了点?” 圣人有言天下无粹白之狐,一头狐魅,偏要取名粹白,一般来说是肯定不妥的。 只是陆沉言语,从来有的放矢,肯定不是那种故意坑人的馊主意。 山上练气士的道号,就跟山下凡俗的名字差不多,取得太大,就很难“接住”。 有点类似“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事无绝对,当然不是说这么取名、取道号就一定不好,只是山上修行,心存侥幸,不是什么好习惯。 陆沉笑嘻嘻道:“有你扛着,还怕这些?” 比如在那狐皮之上钤印一方龙虎山天师印,可挡天劫,这是山上公认的事实。 差不多的道理,那头可能暂时尚未出生的狐魅,将来由一个缝满大妖真名的年轻山主赐予真名,确实是一桩并没有后顾之忧的造化。 说不定她以后在山上修道再破境,跻身金丹与上五境之时,陈平安都可以帮忙分担天劫,如此护道,可谓稳当。 2k2k 陈平安看了眼陆沉。 陆沉赶忙澄清道:“这可不是什么乱点鸳鸯谱,山上修道,岂可事事往男女情爱上边靠,那也太小家子气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要走趟大骊京城,去见封姨?” 陆沉叹息一声,点头道:“要去的,至于能不能喝着酒,就得碰运气了。” 因为那桩尘封已久的龙宫旧事,封姨对这位拍拍屁股走人的白玉京掌教,怨念不小,她是替那位龙女打抱不平。 毕竟如果陆沉愿意出手,就不会出现那场斩龙一役。 远古雨师有两位,皆不在十二高位神灵之列,与封姨类似,神位和职掌被分摊了。 之后他们又闲聊了些青冥天下的秘史和密事,例如那座空山湖某些不为人知的恩怨情仇,又比如龙新浦对孙道长那个道号“王孙”的师姐,为何动心,如何爱慕,山上都是如何传闻的,诸如此类,老秀才和陆掌教,经常聊着聊着便对视一眼,嘿嘿而笑。 老秀才今夜喝高了,加上陈平安挽留,就干脆睡在自己关门弟子的屋内,老人不打呼噜,睡得沉稳。 练气士,尤其是得道之士,真正的睡觉香甜,便是无梦。 这也是一桩困惑世人至今无解的难题。 修道之人,好像境界越高,越是无梦。 陆沉双手笼袖,抬头望明月。 自古多是借酒浇愁,不像今夜三人,可以借景消酒。一觉睡去,明天日出,各自忙碌。 陆沉突然站起身,笑道:“随便走走?” 陈平安跟着起身,陪着陆沉一起散步,两人走在溪边小路上,泥土松软,步履无声。 陆沉没来由感叹一句,“如果只是纸上谈兵,蛮荒天下没有一鼓作气拿下宝瓶洲,实在是太可惜了。” 白玉京这几年一直在作这场战事的复盘推演,最终得出的某个结论,与许多浩然山巅修士看法都不一样,甚至是恰好相反。 陆沉笑道:“将天时地利人和都量化,如果说蛮荒天下的实力是一百,陈平安,你觉得浩然天下的数字是多少?” 陈平安似乎关于这个问题早有腹稿,说道:“至少是一百五十。如果再嵌入某个……道理,例如算上人心,浩然天下这边就会打对折,蛮荒天下那边反而降低不多,所以那场仗才会打得那么辛苦和惨烈。” 陆沉点头道:“所以我才会在白玉京那边,对着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老道官们,只说了一句,浩然天下的年轻人,就是最大的变数。” 停顿片刻,陆沉加了一句,“周神芝,白也,于玄,陈淳安他们,在某一刻,也都算是年轻人。剑气长城那边,董三更,愁苗他们,还有那些不管最终有无返回浩然的外乡剑修,当然也一样。” 说完这番好似盖棺定论的言语,陆沉又说了一句类似谶语的话,“但是你要知道,有债还债也好,风水轮流转也罢,蛮荒天下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年轻人。如果文庙不给出一个合乎时宜的、有大魄力的决断,两座天下就会一并深陷泥潭,就如……” 陈平安接话道:“校书。” 陆沉一巴掌,“这个比喻好。” 校书别称校雠,用以形容一人持本,一人读书,双方若冤家相对,仇人相见,互为仇雠。 陆沉说道:“白帝城即将连跨两个台阶,直接晋升为正宗。” 既然是成为正宗“祖庭”,自然就意味着白帝城即将同时拥有上宗和下宗。 以郑居中接连积攒的那几桩功德,并不算文庙为白帝城开后门,只说两座天下对峙期间,郑居中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托月山杀掉一位仙人境大妖,之后直接将整座金翠城搬离蛮荒天下,差点在白泽的眼皮子底下,做掉那头完全拥有王座资格的蛮荒大妖“胡涂”,而这些还只是台面上的事情,选择在蛮荒天下秘密合道十四境的郑居中,天晓得他暗中谋划了多少事情,铺垫了多少伏笔。 那个胡涂如今最大的隐患,还是被郑居中得到了两份本命精血。 就是不知道白泽能否帮忙解决掉这个隐患。如果白泽放任不管,让胡涂自行解决,陈平安相信以郑居中的手段,胡涂迟早会沦为后者的傀儡。 只说不为人知的两件事,就可以看出郑居中的可怕之处。 一是当初文庙和礼圣专门为他破例,让郑居中没有参加那场十四境修士齐聚的河畔议事。 再就是至圣先师好像说过,在散道之前,他是一定要找郑居中好好聊一聊的。 陈平安点头道:“可能郑先生是打算腾空整座白帝城,只剩自己一人,再不用分心,潜心修道。” 陆沉啧啧笑道:“郑先生这般人物,也需要潜心修道?” 跟郑居中下过棋的,除了崔瀺之外,大致都会有这么几个层层递进的感想。 我是怎么输的?围棋可以这么下吗?我跟郑居中当真是在下棋吗? 陆沉笑问道:“为什么事到临头,不把他拉下水?” 吴霜降和岁除宫,跟余斗和白玉京,那是青冥天下路人皆知的死结了,不算拉下水。郑居中却不同。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小路上有石子,以脚尖轻轻拨开,继续前 行,走在路上。 陆沉笑了笑,好小子,你就这么相信单凭自己,就一定可以走到白玉京……以及那处顶楼吗? 陈平安语气淡然道:“不是因为我是谁,所以一定能如何,做成什么事。而是因为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我必然会做某些事,两者互为因果。至于某些事,无论大小,到底成与不成,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 陆沉笑着嗯了一声,双手抱住后脑勺,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理解,完全理解,你从来是如此,这一点就没变过。” 要说真正能够让陆沉都觉得需要敬而远之的棘手人物,白帝城郑居中绝对能算一个,而且名次极高,必在前三甲之列。 上次从托月山返回剑气长城,陆沉差点身陷一场绣虎处心积虑设置的阴险围杀,说实话,让陆沉真正感到心有余悸的,还是那个与吴霜降眉来眼去勾搭在一起的郑居中。一旦郑居中从陈平安或者准确说来是从崔瀺手中接过此事,那么以郑居中的行事风格,绝对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就像一场针对陆沉的棋局,棋盘大小是全部天下,整个人间,与陆沉分出胜负之前,可以是百年甚至是数千年。崔瀺只是负责打造一块棋盘而已,至多是让师弟陈平安入局,“帮他崔瀺”下出那记先手,之后岁除宫吴霜降和那拨剑气长城的剑修,宁姚的飞升城,此外诸如浮萍剑湖、皑皑洲谢松花等,看似局外人,可他们兴许会一路下至中盘,例如齐廷济和龙象剑宗,已经秘密收纳数位隐匿在蛮荒多年的剑气长城旧人,陆芝,刑官豪素也肯定不会去白玉京神霄城练剑……但是真正在幕后掌控全局和收盘的,还是郑居中。 陆沉甚至怀疑崔瀺早年与郑居中秘密议事,是不是怂恿郑居中,只需做掉陆沉,就可以从此大道广阔,能够用某种不与三教祖师相通的合道方式,跻身十五境。 在青冥天下那轮崭新明月的道场内,被陆沉称呼“师叔”的老观主,曾经以人间作为棋盘,演化脉络万千,展现给陆沉。 要说陆沉最厉害的地方,归根结底,就是玄都观孙道长一语道破天机的那个评价,“谁都打不过。谁都打不过。” 准确说来,其实需要加上前缀和后缀,陆沉谁都打不过,谁都打不过陆沉。 与此同时,这两句话互为前提,就愈发凸显出陆沉在人间与所有人的“不一样”。 在青冥天下,哪怕是白玉京之外,陆沉几乎从不与任何道士起争执,有那胆子大的,敢于与陆沉出手问道斗法,陆沉也都是直接认输或者跑路。 简单而言,三千多年来,陆沉不管是在浩然天下,还是青冥天下,他是没有任何一个寻常意义上的敌人和仇家的。 就像那座玄都观,除了陆沉,谁敢隔三岔五就去那边蹦跶?只说那位看门的女冠,虽说见着了陆掌教就嫌烦,可她内心深处却从不会把陆沉视为仇寇,哪怕对方来自白玉京,还是一位城主和掌教。 所以先前陈平安的那个“校书”说法,可谓一语双关的同时,一语中的。 假设整座天地是一本书的话,陆沉却与之互不仇视,永远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一轮明月中,老观主指着那个棋盘,调侃陆沉一句,“果真如此,不死也要少半条命。” 原来棋盘之上,所有与陈平安有种种因果脉络的“棋子”,包括落魄山在内,就像这里一颗那边一颗,再加上他们各自的宗门仙府、身边挚友,显得东一块西一块,不断……切割天下。棋盘上的所有两颗棋子之间,以各种脉络相互衔接,故而许多棋子,暂时看似与陈平安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例如这趟赶赴天外的山海阁,女冠杨倾,还有那位与文圣讨要印章、扇面的徐棉等等,更有王原箓,张风海等……老观主最后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更是将那块布满修士人名、山头门派两种棋子的“棋盘”竖起,顿时整块棋盘如一堵墙壁,挡在陆沉眼前,老观主还有闲情逸致询问陆沉一句,是不是很像一堵墙上题满诗词、瞧着令人厌恶的“疥壁”? 于是陆沉说了句陈平安暂时没办法深究缘由的言语,“如果你按照师兄崔瀺的谋划走下去,你原本可以将一门剑术练到极致,这条道路,有可能就是你跻身十四境的合道之路。” 陈平安说道:“想来做任何事都有回报或是代价。” “人不可轻易自恕。” 陆沉微笑道:“亦不可令人恕我。”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离开书简湖已久。” 陆沉笑了笑,“道家说天地,佛家说世界,世界世界世与界,一光阴一地理,你要是这么说,就说明距离书简湖还不远,可能年月久了,走得远些,也可能反而走得近,谁知道呢,更可能或者一下子很远又突然很近……”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既然陆掌教自己说咱俩是朋友,那就劝你念我一点好。” 陆沉使劲点头,双手合十,满脸肃穆道:“惟愿世间人心皆是今时今日之书简湖。” 然后陆沉自顾自说道:“估计吴宫主与我那师叔差不多,合道之路,不止一条。” 陈平安屏气凝神,只是不搭话。 陆沉和白玉京,你们只管猜你们的,我陈平安和落魄山,只管好好护住那条道路。 不知不觉,泥瓶巷的草鞋少年,就渐渐成为了许多人心目中的山主,长辈,隐官。 当年从剑气长城走到倒悬山,散落在浩然各地的孩子,除了年轻隐官帮他们精心挑选的师父、门派,而那个已经拥有一上山一下宗两座宗门的二掌柜,就是这些孩子们的一座无形靠山,剑气长城这个名称,就是他们最大的护身符。 恐怕这也是为何陈平安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却迟迟不将其炼化的根源。 五彩天下的飞升城,有陈平安这个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在这边,以后真遇到某些天大的事情了,文庙就算是他们的半个娘家,某些情况,哪怕宁姚都无法解决,文庙是可以与白玉京硬碰硬掰手腕的。 至于大骊王朝,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就是一座无形的靠山。 这也是皇帝宋和为何要现身那场婚宴,亲自邀请陈平安担任那个位置暂时空悬的国师。 不是说国力在一洲版图上依旧强大无匹的大骊王朝,就真拿那些蠢蠢欲动的南方诸国没办法,可就像陈平安一回到落魄山,根本无需大骊宋氏用任何外交辞令,那些试图撤掉山顶石碑的南方诸国,自己就消停了。 “皆言祸与福相贯,生与亡为邻,古之得道者,福祸生死皆豁达。匹夫之怒,血溅三尺,以头抢地尔。相信才情无双的吴宫主,只会所求更大。” 陆沉继续说道:“至于吴霜降给自己铺就的那条退路是什么,贫道暂时猜不到,也懒得猜了,反正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至于吴霜降这位兵家高人的谋划,并不复杂,与岁除宫那几个都曾名垂青史的同道中人,在青冥天下掀起一场场战事,最终所求,无非是将贫道的余师兄变作……一条陆处的吞舟之鱼。” 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各有各的内忧外患,后者的外患,自然就是天外天那些杀之不绝的化外天魔。 前不久道祖亲自出马,像是与天外天的那尊化外天魔达成了某个契约。如此一来,白玉京唯有内忧而已。 陆沉微笑道:“同欲同求者相憎相恨,同忧同理者相亲相爱。” “吴宫主当然找到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兵家高人,其中一人,他在兵法一道,可谓厉害得不能再厉害了。” 说到这里,陆沉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万年以来,也不管武庙陪祀神位是哪些,论战功,论用兵,不管后世怎么为心中兵家争名次,此人必然在前五,擅长以少胜多,也能,还喜欢打一些让对手输得莫名其妙的神仙仗。” “此人年轻容貌,化名桓景,道号‘无恙’。” “但是白玉京这边,也不是没有高人。比如在某座城内一座止戈宫辖下放马观又辖下的一座不知名小道观,名为灵显观,观主如今是个老人面容,著兵书多年,只与道侣结伴修行,与世无争,不理俗事。他从不外出离开放马官地界,只是偶尔在道观周边地界游览,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灵寿木手杖,独自行走在云中白道之上。此人与那桓景刚好相反,同时代无敌手,无敌手到了哪种境界?就是后世翻看那段史书,都觉得是因为同时代无一名将,故而此人才能打胜仗那么多,而且次次都轻松得不像话。” 陆沉伸了个懒腰,停步在一棵河边树下,“羡慕某些人,萍水相逢,不必知名姓,只需片语相投,就可义结生死。” 陈平安问道:“跟我聊这些远在天边的事情,有什么意思?” 陆沉认真说道:“你怎么不知道不是近在眼前的事情?” 陈平安笑问道:“近在眼前?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陆沉说道:“也对。” 此后一路无言,走远了学塾再原路返回。 人间山水校书郎。 青青槐荫,皎皎月光。春风一披拂,百卉各争妍。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雨过天晴 陈平安与陆沉,并肩行走在那个居中村落的巷内,一千层底布鞋,一棉布十方鞋,双方脚步簌簌如叶落地。 路过一处屋舍,有院内土狗听到脚步声,蓦然惊醒,朝着门外狂吠不已,邻近吠声四起,只是很快就归于平静。 期间陆沉趴在墙头那边,学了几声狗叫,扬起手作丢掷石子状,院内那条土狗呜呜咽咽,卷尾蜷缩起来。 陆沉抖了抖袖子,快步跟上缓步走到巷口再停步的陈平安,搓手道:“虽说年年防饥,夜夜防盗,是人之常情,只是你们提防贫道与陈山主做什么,大可不必。陈平安,你觉得呢。” 陈平安说道:“陆掌教只管往自己脸上贴金,至于我这边,大可不必。” 陆沉突然笑嘻嘻道:“世间事,一犬吠影,百犬吠声。” 陈平安点头道:“人间人,一人道虚,千人传实。” 陆沉拍手叫好,“好啊,可以写一副黑底金字的抱柱木质对联,回头贫道好好裱起来,就放在观千剑斋里边,分别写上咱俩的名讳落款,大可玩味。” 陈平安笑道:“你要是丢得起这个脸,我是无所谓的。” 陆沉搓手喟叹道:“夜游之人能无为奸,不能禁犬使之无吠。” 陈平安不搭话,想起一事,说道:“禺州境内,那座律宗寺庙所在山头,有一位山君,聆听晨钟暮鼓多年,却迟迟无法炼形,就劳烦陆掌教帮忙指点迷津了?” 陆沉笑着答应下来,抬起手,“小事小事,如是而已。” 举手之劳。 走出村子,来到那条衔接三个村子的大道上,陆沉站在岸边,邻水观照,看着水中倒影,陆沉叹息一声,如人持境对照,当真是自己吗,是本来面貌么。 先前陈平安关于“校书”一语,陆沉虽说当时的神态,表现得夸张了一点,可事实上的确说到了陆沉的心坎上,心有戚戚然。 但这里边也藏着一个可大可小的问题,后世翻书之人,往往将某些精校本误认为一字不差的底本看待,以讹传讹,随着时间推移,最终与本义离题万里。 修道之人,登山之路,知道得道证道,无非就是追求一个个“知其所以然”,于暗昧中得其道路而行,一路风景与己心境相互契合。 陆沉略带几分伤感,轻声道:“我曾经去见过孙观主的那个师弟,以及他师弟的徒弟,都见过,也聊过,聊完之后,我就发现有一点,他们的想法,与白玉京道官起了冲突。” 陈平安蹲在路边,捡起几颗石子轻轻丢入溪水中,说道:“是不是白玉京那边,绝大多数道官,觉得修道,就是道法之道,是高妙的。但是那对玄都观师徒,觉得修道,可以是道路之道?是平实的。” 陆沉嗯了一声,也不觉得陈平安猜出答案有什么好奇怪的,沉默片刻,搓着脸颊,“该如何就如何,我就不庸人自扰了。” 即便天塌下来,还有见过大世面的师兄余斗扛着嘛。 陈平安站起身,两人便继续走向最下边的那个村子,陆沉洋洋得意笑道:“先前在光阴画卷里边,宁吉其实有过两次改变主意,不想当你的学生,打算一走了之,跟随我去白玉京修道。那么今夜被宁吉说一句铭记恩惠在心以后再报答的人,就是你而非贫道了。” 陈平安说道:“其中一次,是宁吉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背景,不愿给我招惹麻烦?” 陆沉点点头。 大概世间有一种自讨苦吃,叫作设身处地,处处替他人着想。 就像陈平安所猜测的,在陆掌教与宁吉说清楚真相之后,身世凄惨的少年,满心惊惧,脸色惨白无色,当场陷入巨大恐慌,少年沉默许久,约莫觉得自己就是个神憎鬼厌的麻烦精,不管在哪里都是那种不讨喜的扫把星,所以道士吴镝也好,教书先生陈迹也罢,一旦双方有了师徒名分,就会给后者带来很多不必要的是非,总归肯定都不如白玉京陆掌教这么能……扛事。 所以哭笑不得的陆沉在一气之下,就干脆竹筒倒豆子,将陈平安的几重身份都与宁吉说了,这才让惊魂不定的少年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回心转意。原来陈先生如此年轻,便有如此作为了。 于是陆掌教就更气了,走出一幅光阴走马图,带着少年缩地远游三洲山河,见了十几个人物,先是作为陈平安开山弟子的裴钱,之后还有书简湖的截江真君,正阳山某些老剑仙,还有附近那位这些年铁了心要更换水神祠庙所在的玉液江水神娘娘,一头嫁衣女鬼,某条吃了蛇胆石才开窍炼形、最终依附于云林姜氏的幼蛟,还去了趟北俱芦洲的锁云宗……最后是某位刚刚返回家乡没多久的崩了真君。 陈平安笑问道:“宁吉第二次反悔,是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就把我当做了半个仇家?” 陆沉摇摇头,“宁吉虽然涉世不深,但是他的有些看法,单纯却不幼稚,这种性格,既有天生的成分,也是后天熬出来的,跟药草熬成草药一般。” 一个人某些棱角鲜明的性格,城府深沉如宫阙重重复重重,阳光普照的白昼时分,也有阴影无数。 锋芒毕露的才华横溢是一座文昌塔,嫉恶如仇是一座城隍庙。豁达或开朗,便如一座凉亭,四面通风。 抑郁如坠入一口无底深井,暗不见天日,我与我独处,与世隔绝,无法自拔。 陆沉其实还有句话没说出口,就像天底下某些钱财,就该是某些人挣的,与此同理,你陈平安收宁吉为徒,宁吉拜你为师,也是一种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事情。 陈平安也不去问少年第二次改变主意的具体缘由,只是问道:“宁吉为何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选择跟我拜师求学?” 陆沉试探性问道:“能不能先与我保证,有话就好好商量,君子动口不动手,即便动手,也别……打脸。” 陈隐官与人问拳,手段下三滥,喜欢打脸,自从那场文庙的青白之争起,如今已经声名远播了,估计几座天下的山上修士都有所耳闻,可能青冥天下那边的道官,还会疑惑几分,都是武学大宗师了,如此问拳合适吗?但是五彩天下飞升城和蛮荒天下那边,恐怕就会分别赞叹一句,不愧是做买卖从不吃亏的二掌柜。不愧是陈隐官,那座避暑行宫的扛把子。 陈平安微笑道:“朋友之间,边走边聊些有的没的,说到哪里是哪里,肯定聊什么都不生气。再说了,我又打不过陆掌教。” 如果没有第二句话,陆沉还真就信了。 陆沉先挪步远离陈平安,再犹犹豫豫说道:“我给宁吉看了你如今的真实面目。” 村塾这边,夫子陈迹也讲孝经,而这本书开宗明义,其中就有一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所以陆沉就在陈平安讲解此句之时,以手指点少年额头,让宁吉开了天眼,瞧见了陈平安的那副尊容。 人不人鬼不鬼,在跻身仙人境之前,陈平安都无法重塑真身、恢复一个人的正常面貌。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让宁吉看了就看了。” 陆沉松了口气,“毕竟是你的私事,得与你打声招呼。” 不过陆沉只说了一半的真相。 真正让宁吉下定决心跟随陈平安求学的原因,还是陆沉带着少年在看了那拨“躲避”陈平安的人物之后,也带着宁吉去看了几个陈平安曾经或者是至今不敢直面的人与事,尤其关键,是陈平安发自内心认可的那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这让身世悲惨的少年如释重负。 只是宁吉的这些所见所闻和所思所想,这一段心路历程,陆沉事后都将全部“记忆”收了回去,就像少年一一还给了陆掌教。 走到最下边的村子,陆沉笑着建议道:“我们不如去看看那座陆地龙宫遗址?悄悄去,悄悄回,看风景而已,又不妨碍谁。”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这么多年来,陈平安一直保持写山水游记的习惯。 随后两人一步跨出,顷刻间就置身于那处龙宫境的青山绿水间,外界是夜幕时分,这里却是白昼光亮的时辰,天无悬日,依旧光明,这处秘境内的几处高山,各有古篆石碑矗立,其中有双峰对峙,山脚立碑,碑额分别是云根和雨脚,山顶又有碑额“云聚云散如花开花落”和“雨照金山”。 群山高耸,又有一峰独高,山脚有大河路过,陆沉却不是带着陈平安去往此地,而是带着陈平安来到一座不起眼矮山的山脚处,笑道:“很早之前,我就曾路过此地,在此登山,不过没有打搅谁,当时就觉得是一处可以成仙、成道、成佛的风水宝地。” 来到半山腰处,有水潭,碧水幽幽,深不见底,陆沉伸手指着平如镜面的水潭,解释道:“这便是古龙别宫的真正入口了,大骊朝廷那边,直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你要是不提醒他们一句,可能再过几十几百年,甚至更久,久到都更换国姓了,大骊宋氏的那位末代皇帝,还不知道自己和历代先祖们,看似入了宝山且坐拥宝山,实则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时过境迁了,遥想当年,本地龙王被贬谪之初,龙气犹然浓郁之时,每逢风雨欲来时,便有白云袅袅,笼罩此山,如戴斗笠,附近数国朝廷凭此占卜阴晴无不灵验,遇到大旱时节,周年土民,还会来此祈祷求雨,只要能够见到水潭有蜥蜴蜿蜒出水上岸,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片刻之后,雨即随至。若是遇到洪涝灾害,来此祈求龙王停雨,只要岸上有小蛇入水,则必然大雨骤停。” “每年六月初六,除了市井百姓晒衣,书香门第晒书,还有晒龙袍的说法,所以只需要在这一天,来此观看水潭岸边‘晒太阳’的土蛇、蜥蜴的数量,总数是屈指可数的三五条,还是多达十余条,反正每次都会历历分明,就可以预测接下来一整年的雨量多寡,既然知道了未来一年光景是旱是涝,就都可以未雨绸缪。” 陆沉笑问道:“要不要进入这座龙宫别院一探究竟?” 从远古岁月起,到三千年前,浩然天下山水之间,但凡是修道有成的蛟龙之属,尤其是能够开辟府邸的龙王,都喜欢大肆攫取和收藏秘存储各色世间珍宝。这座陆地龙宫的别院,完全可以视为一座财宝密库,有点类似那条老龙的“私房钱”。 还真不是陆沉瞧不起大骊王朝的钦天监和风水先生,而是古蜀地界,剑仙如云,有事没事就喜欢拿蛟龙之属炼剑和祭剑,所以能够在这里站稳脚跟的陆地江湖龙宫,每位龙王都很有几把刷子,绝对不是吃素的主儿。所以只要陈平安不泄露天机,大骊宋氏历代皇帝,凭借那些地师的眼光和手段,是注定打不开这座别宫禁制的,说不定擅自开启禁制,没有高人坐镇的话,比如魏檗的粹然金身尚未达到飞升境的高度,就只会惹来鳌鱼翻背的异象,导致处州山河塌陷,一州境内百姓死伤无数,继而影响到整个北岳地界的山水气数。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 我辈读书人,光风霁月,做事得讲点脸皮。 本来在此开馆蒙学,就不是奔着龙宫遗址而来,否则以陈平安的修为境界,真要对这座秘境起了心思,就算自己无法打开全部秘密禁制,不还有小陌?还有谢狗那个财迷? 陆沉说道:“若有所得,五五分账?” 陈平安还是摇头。 陆沉说道:“三七分,我三你七?”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走!” 我辈包袱斋,必须与多学一学魏山君的生财之道,别说举办了几场夜游宴,只要是路过北岳地界的铁公鸡都得拔下几根毛。 陆沉站在水潭旁边,竖起双指,闭着眼睛开始念念有词,听着像是一道辟水诀。 水雾升腾,古潭水面之上渐渐浮现出镶嵌有排排门钉的朱漆大门,气象巍峨,门外有白玉石碑和拴马柱,石碑内容,大致是提醒来此的访客,闲人止步,持贴登门拜访者,人间的帝王将相需要下马步行,山上的仙君得在门外解剑,不得腾云驾雾御风游历。若是冒昧来此,先磕头再退回去,可饶其不死。 陆沉笑道:“这庙子的主人,口气恁大。” 陈平安问道:“算出里边的大致景象了?” 陆沉摇头如拨浪鼓,埋怨道:“寻山探幽,还没登山就晓得了风景,多没趣。” 陈平安说道:“纠正一下,我们不是入山访仙,是求财问宝。” 陆沉笑道:“反正都差不多。咱们俩联袂游历天下,连蛮荒腹地和托月山都去了,天底下何处去不得。即便有意外,也是意外之喜,怕什么呢。” 陈平安一时无言,陆沉的这个理由,倒也不算歪理。 等到两人步入其中,霎时间眼前雪白一片,皆是遮天蔽地骤然而至的凌厉剑光。 陈平安停步,纹丝不动。 观其剑光脉络,确实是上五境起步的剑修风采。 只是有陆掌教在身边,陈平安就显得毫无察觉,看着就只是束手就毙。 陆沉瞧着就像一只呆头鹅,更是引颈就戮的模样。 遍布天地间的耀眼剑光一闪而逝,只是剑光如潮水般退散,剑气一起却没有立即消失,杀气依旧浓重,如坠冰窟,遍体生寒,陆沉打了个哆嗦,再伸手揉了揉眼睛,只见在两人的视野尽头,出现了一位披头散发的赤脚男子,面如冠玉,手持酒杯,横卧在一张龙椅上,对于门口两位不速之客的表现,这位东道主似乎既疑惑,能够进入此地的练气士,怎么如此不济事?又失望,难得见到大活人,就只是那种误打误撞的有缘人? 头戴冠冕身穿龙袍的英俊男子,淡然问道:“外边的天地,今夕是何年?” 年轻道士战战兢兢问道:“在说啥?” 青衫男子小心翼翼答道:“约莫是古蜀方言,听不太懂。” “碰到扎手的硬点子了,怎么办?” “不如你先给这位前辈磕几个响头?” “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礼多人不怪。” “要是管用,倒也没什么,就怕适得其反啊。” 龙椅上的男人,先前在紧要关头收回那股沛然如雨的磅礴剑气,此刻依旧没有坐起身,只是斜眼看着那两个闯入秘境的家伙,双方的内景气象,境界高低,一览无余。 至于那俩活宝的窃窃私语,龙袍男子并不在意,他摇晃着手中酒杯,冷笑道:“听不懂寡人说的话,就不认得门外石碑上的文字吗?” 陈平安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在装傻扮痴。其实不耽误跟陆沉以“心声言语”,却不是那种练气士的手段,不起天地间灵气涟漪,甚至就连心湖都没有水纹,就只是他与陆沉的某些“想法”,在陆沉的道法加持之下,双方与开口说话无异。这些一个个念头,只在他们各自心湖水下如一条条游鱼倏忽而动,岸上之人,当然无法看到。 “他就是龙宫主人?还是一位蛟龙出身的剑仙?” 人间蛟龙之属,开窍炼形本就不容易,成为剑修更是极少。 “到底此地旧主人,还是鸠占鹊巢,暂时不好说。反正剑修身份是真,玉璞瓶颈多年。这家伙的身世背景比较复杂,他好像还是一位死而魂魄不散的英灵,只是不知怎么做到的,竟然能够将一身龙气转为纯正阳气,故而与活人无异。是了,是了,定然是那位纯阳道友的手笔!” 道号纯阳的吕喦,在游历青冥天下之前,曾经游戏人间,留下不少仙迹,只可惜都不曾流传开来,算不得脍炙人口。 例如吕喦曾在太阳宫内,为一众老龙传授火法,采石江边踏鲤鱼入海,楼外骑木鹤,飞仙至青冥。 陈平安小有意外,这里竟然藏着一位到了瓶颈的玉璞境剑修。当年是为了躲避斩龙之人,必须长久隐匿在此? “无所谓了,一口水井哪来的大鱼,一座小山坡也难出参天巨木。这里毕竟只是一座陆地龙宫,高人异士,道法剑术高不到哪里去,奇怪也奇怪不到哪里去。咦,这只酒杯,好像有点眼熟?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君子不夺人所好,劝你别这么不地道。” 在剑气长城那边,历史上总共出现过五只“酒泉杯”,孙巨源,晏溟和齐廷济,各有一只,此物是天下好酒之人的心头好。 既然已有剑修在此修行,不管是旧主人长久不曾搬家,还是那种捷足先登的外来户,陈平安也就没有了龙宫探宝的兴趣。 只是那位已是鬼物的剑修,接下来说了一番言语,让陈平安没有立即转身离开。 “你是文庙那边的书院子弟?你们儒家,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既然有‘大学’,当然就有‘小学’。读书先识字,字形,读音与字义,都是绕不过开的学问。既然能够进入此地,就肯定不是那种粗通文墨的市井儒生,既然认得门外的古篆碑文,为何在寡人这边装傻?还是说当寡人是傻子?” 陆沉开始撇清关系,举起一只手,“这位前辈,想必你看出来了,我是个道士。” 男子坐起身,拧转手中那只价值连城的酒杯,身体前倾,眯眼笑道:“小道士,这会儿终于听得懂人话了?” 陆沉霎时间满脸尴尬。 陈平安佩服不已。 陆掌教的演技,没的说。 男子问道:“那座去往黄河洞天的龙门,如今还在吗?” 陆沉使劲点头,“还在还在,就在那远古灵丘之畔,一片孤城万仞山,就在那彩云间的白帝城旁边。” 男子嗤笑道:“彩云叶叶挂灵丘,道士黄尘没马头。” 陈平安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心中便想起陆沉的一个善解人意的心声,帮忙解释此说真意,“白帝城建造起来之前,是一处不见史书记载的古战场遗址,古称灵丘,极高耸,彩云片片恰似树叶挂枝头。上古岁月里,陆地神仙里边的道家真人,常去那边结茅修行,等待一桩谁都不知道真假的、虚无缥缈的仙家机缘,据说是因为我的那位师尊曾经在那边赏月,使得那边的道气,就重了些,只是跑去灵丘索求机缘的道士,多如过江之鲫,始终没有谁得手,不知多少道士,不愿无功而返,或兵解留下遗蜕,或是在那边化作枯骨一堆,再后来,就是白也一剑劈开黄河洞天,引来那条瀑布到人间,让浩然天下增添了无数水运,又后来,就是郑先生将其收入囊中了。” 听到这个掌故,陈平安顿时心中了然,难怪郑居中会有那么一问。 陆沉拱手说道:“请教前辈道号。” 龙袍男子笑道:“寡人道号‘躁君’,外边天地,后世可有流传?” 陆沉点头道:“前辈放心,从今天起,‘躁君’这个寓意极好的道号,在外界便要广为流传了!” 那位躁君剑仙哑然失笑,意态萧索,挥挥手,“这里的天材地宝,拿得动的就拿走,只是事不过三,仅限于取走三件,至于宝物的品秩高低,你们各凭眼力。” 收到这里,龙袍男子看似调侃道:“财帛动人心,可别离开此地之前,就因为分赃不均而打起来,既然与你们说了道号,就当知道寡人是一个喜欢清静的修道之人,所以你们要打也出去打。” 照理说,误入此地的两个外乡人,就该感激涕零、谢天谢地了。 不曾想碰到了个无法用常理揣度的混不吝。 那个满身穷酸气的年轻道士,直愣愣望向那只酒杯。 一旁那个年纪稍长的儒衫书生,则开始打量起那张龙椅。 龙袍男子笑道:“莫要得寸进尺,给你们一炷香功夫,赶紧四处寻宝。” 陈平安有些疑惑,这么好说话? 陆沉笑着解惑,这家伙修道资质一般,当初是靠着外物跻身的玉璞境,故而此地山山水水,亭台阁楼,花草树木,物物是累赘,此地既是他避祸的道场,也是一处福地,同时又是禁地,成了一座让他出不去的监牢,我们拿走越多,他就负累越少,只是担心自己太好说话,我们反而疑神疑鬼,死活不敢带着东西离开秘境,人手三件,不多不少,足够让他架起一座通往外界的桥梁了。 陈平安有个猜测,这里边的东西,几乎都被他炼化殆尽了? 没剩下几件了。 某种意义上,算不算是一种道化? 勉强能算,手法比较拙劣罢了,经不起推敲,眼前这位比起渌水坑澹澹夫人的炼物手段,差了一大截。 既然他这么想要脱困,没有使用上五境的手段,类似拘魂拿魄那一类,把我们俩炼制成傀儡,能算是足够的宅心仁厚了吧? 他也在疑心你我的真实境界,以及我们的靠山,担心我们是那种类似纯阳道人的得道高人,不喜欢显露道法。当然,换成一般练气士,被关押这么久,没有失心疯已经实属难得,哪里管这么多,早就动手了,杀了你我,借尸还魂也好,用上辟水神通隐匿在你我的筋脉气血当中也罢,肯定都要过过招,试探咱俩的道行深浅了。 看来躁君这个道号,没白取。 毕竟也算半个老乡,说不定正是纯阳道友的赐名呢。 龙袍男子抬头望向天幕,神色复杂,自嘲道:“年复一年,从无变化,寡人早就认命了,泠然千古空悠悠,自判此生非醉杀则睡杀耳,只是难免心中惴惴,未知天公肯见容否。” 陆沉微笑道:“躁君前辈之所以如此认为,看不破龙宫别院的天幕,勘不破玉璞境的瓶颈,自然是前辈眼界狭窄使然,南乡视者不睹北方。” 嘴上说着前辈,言语内容却是前辈在指点晚辈,作为客人,却很不客气了。 龙袍男子不怒反笑,眼神玩味道:“现在的道士,说话口气都不小啊。” 陆沉直勾勾望着那头蛟龙,幽幽叹息一声,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帮他设置了这么一处道场。 道场内,山水气数和天地灵气的总量,显然都是经过高人精心计算的,能够跻身玉璞,延长寿命,尽可能维持一点真灵不散,又不至于顺势跻身仙人,气象外泻,藏不住踪迹。蛟龙之属,修道之路,或走水或盘山,所以这头龙子龙孙,注定只能停滞在玉璞境,就只能耐着性子,靠着某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此苦等,静待有缘之士开门而入,同时给他足够的机会去了解外边的情况,这也是他为何见到陈平安和陆沉,劈头就问一句,外边光景如何,归根结底,就是想要确定那场斩龙一役,是否彻底结束。 陆沉忍不住感慨一句,皆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陈平安环顾四周,秘境内的道场田地,如一块反复耕耘的田地,相信老龙昔年肯定还曾留下一些秘术灵笈。 以耕读二字为本,便是长久之计。 陆沉点点头,有道理,治学与务农一般无二,但问耕耘莫问收获。 龙袍男子眼神炙热道:“放宽心,各自取宝,但是作为报酬,你们必须回答寡人一个问题,在古蜀地界,可有重建的龙宫?” 青衫客闻言点头。 年轻道士摇头。 龙袍男子重重一拍椅把手,冷哼一声。 然后只见那俩王八蛋面面相觑,各自用眼神埋怨对方,你是打小就缺心眼吗?你被门板夹过脑袋吗? 年轻道士好似恼羞成怒,选择破罐子破摔了,蓦然怒喝一声,一个金鸡独立,双指并拢,指向那龙袍男子,“撑死了就是一条地仙水蛟,又如何?道爷什么凶险阵仗没见过,今天就与你拼了!小恶蛟,道爷就以雷法,好好领教领教你这厮的水法神通!” 之后“龙门境”道士就与一条“金丹境”水蛟,在那边各逞手段,你来我往,斗了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花里花俏,还是很热闹的。 陈平安早已后撤很远,给他们腾出地盘来,免得被“殃及池鱼”。 龙袍男子停手笑道:“有点意思,竟然还是一位龙门境练气士,小道士,说说看,如何做到让寡人都看走眼的?” 言语之间,他心中狐疑不定,难道如今的宝瓶洲练气士,道法都如此厉害了?是某个宗门道观出身? 两腿微颤的年轻道士,输人不输阵,放声笑道:“不打不相识,躁君道友好手段!” “这里边的东西就不拿了,如今铁符江水府那边,不是还缺个水神吗?既然先前说好了三七开,那就三百年后,贫道再来领着他去往青冥天下,在那边修够七百年。对这条水蛟来说,也是一张护身符,否则他只要到了外边,听说那位陈仙君时隔多年,才出山没多久,保管要被吓得直接退回此地,不敢见人。他要是再在这边空耗光阴,过不了百年,要么魂飞魄散,要么变成一头厉鬼,好好的一处龙王别院,沦为一处阴森森的鬼宅,一个不小心,整个龙宫遗址都会被连累,一头失去灵智的水蛟,还是个玉璞境瓶颈剑仙,除非你愿意亲自出手,或是让小陌走一趟这里,打杀了他,否则就会作乱一方,不还是被魏檗强行镇压的下场。” 换成一般人,估计会询问这也能算是三七开? 陈平安却只是点点头,就这么说定了。 龙袍男子询问道:“你们是哪座仙府的祖师堂供奉?是哪两位仙师的高徒?” 陆沉摇头道:“供奉?都不是,境界不够高,暂时还差了点资历,别说是供奉,荣升内门弟子都不够格。贫道与身边这位陈道友,都是出自不大不小的门派,例如陈道友的山头,名为落魄山,离此不远,躁君道友一去便知。至于陈道友,曾经与我道行一般高。” 龙袍男子再次惊疑不定,这两人就都只是各自门派的外门弟子? 陆沉转头望向身后缓缓走来的陈平安,“陈道友,你家山头,在咱们宝瓶洲,算是……二流的门派?” 陈平安走到陆沉身边,笑道:“很勉强,二流里边垫底、三流里边拔尖的那种山头。” 陆沉笑问道:“敢问道友名讳?” 龙袍男子犹豫了一下,说道:“白登。” 陈平安说道:“实不相瞒,距离斩龙一役落幕,已经过去三千年了。” 陆沉附和道:“我们来时路上,是带酒冲山雨,想来如今外边,已经雨后天晴了。” 自称名为白登的龙袍男子,颓然坐在龙椅上,似哭似笑,喃喃道:“三千年,整整三千年了啊。” 陈平安笑问道:“躁君道友,三千年独居于此,是怎么熬过来的?” 白登回过神,微笑道:“祖传家藏有一部道书,微言大义,妙不可言。书上有言,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 陆沉笑呵呵。 陈平安内心微动,默默记下这个道理。 白登挥挥手,下了一道无声的逐客令。 陆沉挥手作别,笑容灿烂道:“躁君道友,有缘再会。” 走出这处老龙别院,陆沉微笑道:“我与那位山君聊过了,对方言下有悟,当下已经炼形成功了。” 陈平安点头道:“多谢了。” “朋友之间,何须客气。” 陆沉愧疚道:“好像没有什么收获,白跑一趟。” 陈平安一笑置之。 陆沉双手抱住后脑勺,准备下山了,转头回看一眼深潭,“那就回学塾?” 剑气长城那个生意兴隆的酒铺,二掌柜没少挣酒水钱,加上那几场近乎通杀的坐庄所得,以及晏胖子家铺子合伙售卖的印章和扇面。 只是所有赚取的神仙钱,都被二掌柜用一种隐蔽方式悄然散尽,得自剑气长城的剑修,归还剑气长城的剑修。 如何挣钱,是处世之道。如何花钱,是为人之本。 所以陆沉用膝盖想都知道,要是陈平安在这边有所收获,会拿来做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回了。” 只是不知为何,双方都没有挪步。 沉默片刻,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各自道破天机。 “贫道终于知道你为何要取名‘陈迹’了。” “陆沉,你其实也是一名剑修,对不对?” 再次两两无言。 陆沉率先开口,笑问道:“陈平安,退一万步说,假设,只是假设啊,贫道真是一位剑修,你猜得到飞剑的名称吗?” 陈平安反问道:“秋毫?” 陆沉有说剑篇,建造在白玉京玉枢城的私人书斋,被陆沉取名为观千剑。 而老秀才极为推崇的那篇齐物论中,陆沉又有一句,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 陆沉眼神熠熠光彩,以拳击掌,朗声道:“好名字!那贫道就回退一万步,就是它了!”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自有宽路 双方徒步下山,期间毫无征兆下了一场细雨,陆沉笑着变出两把油纸伞,询问陈平安需不需要蓑衣,陈平安摇摇头,伸手接过油纸伞,犹豫片刻,缓缓下山,主动跟陆沉讨要了一壶酒,两人边走边喝,名副其实的带酒冲山雨了,撑伞下山,一起走出龙宫遗址,蓦然返回去往村塾的乡间道路上,陈平安收起油纸伞,说道:“有无飞剑,是否能够成为剑修,关捩所在,是朱敛?” 陆沉使劲抖了抖伞上的雨水,笑道:“看破不说破,说破没朋友。” 陈平安看了眼脚上被雨水浸透、沾染泥泞的布鞋,凝神片刻,叹了口气,抬头笑道:“我这叫诤友。” 不用怀疑陆沉的心智和手段,道高术多,举世公认。要是早生七千年,远古天下十豪,必然有陆沉的一席之地。 某种意义上,陈平安此次使用符箓分身的手段,用来砥砺境界,将尽可能多的三教百家学问熔铸一炉,最终为笼中雀和井底月搭配出三千小世界雏形做铺垫,就是一种“见好就收”的模仿。比如先前剑灵,或者说持剑者,就曾泄露过天机,说陆沉可能在偷偷练拳,试图攀登武道之顶。这就是陈平安在水边有此猜想的线索之一,既然反正都是瞎猜,不妨放大胆子,把一个渐渐认真起来的掌教陆沉想得厉害,更厉害,甚至是……未来人间最厉害的那个存在。 陆沉抬起手中并拢的雨伞,如持剑,抡臂画圆,坦诚说道:“是否成为剑修,不全是好事,对我的自家修行而言,后患无穷,属于一种自隘其路的蠢笨行径,陆沉从一个志在十五境的道士,由蹈虚转务实,变成一位纯粹剑修,一定是势不得已了,白玉京的三掌教必须拔高一层战力,才出此下策,属于一种无奈之举。” 说到这里,陆沉转头笑望向陈平安,“别紧张,跟你关系不大,都是些从未彻底解决的历史遗留问题。”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座天下都是如此。 “陆道长用心良苦,也算是一种未雨绸缪。” 陈平安给出这个公道评价之后,停顿片刻,说道:“说理不举例,等于没讲。比如?” 陆沉手持雨伞,边走边戳,有点像当年的少年刘羡阳,缓缓道:“比如天时有变,白玉京摇摇欲坠,一座天下的道统岌岌可危。又比如青冥天下的事态发展,余师兄不得不与半座天下为敌,势单力薄,无敌的余师兄,竟然有性命之忧,好像可以绵延百世万年的白玉京香火有断绝的可能,不管如何,我必须从旁观者变成余师兄的并肩者。” “想要有资格与余师兄并肩而立,一同面对天下大势的潮头,贫道就只有两种选择了,要么一步跻身伪境十五境,震慑天下群雄。强迫青冥天下再无以卵击石、毫无胜算之事。” “要么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使得三千年来的所证大道,功亏一篑,五梦七心相,辛辛苦苦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是选取其中一条剑道登高,无限大接近十五境,却又无限小远离十五境。以往三千年做不成、但有一丝希望的事情,可能往后六千年都做不成了,贫道只能一意孤行,从余师兄手中接手掌教天下的权柄,再无百年限制,换我来长久坐镇白玉京,最终处境,类似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 “以杀止杀,不管是谁,犯禁即死。” 如此一来,等于人间再无昔年陆沉。 白也就无需主动拜访南华城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陆沉随手将空酒壶抛入溪水当中,“想一想就糟心,不想又不行,只能更糟心。” 陈平安笑了笑,安慰道:“一样米养百样人,当家三年讨狗嫌,何况是掌教天下一百年。” 陆沉神色古怪起来,原来之前在白玉京,他这个当师弟的,他也是用类似道理安慰余师兄,结果挨了一记斜眼,余师兄显然是不领情的。 陈平安问道:“你刚才所谓的半座天下,是白玉京之外的半座青冥天下,还是白玉京本身也包括在内。” 陆沉哈哈笑道:“可能都有可能吧。” 神霄城的“小道童”姜云生,玉枢城的“小余斗”张风海等,他们都可以算是土生土长的白玉京道官,在他们身上展露出来的不同脉络,修行道路和心路走向,一个个“偶然”出现得多了,其实就是某种必然。 当初陆沉借给陈平安一身十四境道法,后遗症已经逐渐凸显出来,就像是一场拔苗助长,使得陈平安暂时得到了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境界,以十四境身份,仗剑走蛮荒,还以十四境修士的高度,看待宝瓶洲一洲山河如掌上观纹,等到归还境界,就会出现一种落差,如贫寒子骤然富贵,又如富贵子再次家道中落,如果一直得不到妥善解决,陈平安迟早有一天,就会……厌世。 所以陆沉这次重返浩然,除了寻找宁吉,属于一桩公事,另有私心,就是想要看一看陈平安当下的心境。有机会的话,为陈平安提醒几句,愿意的话,陆沉还出手帮忙查漏补缺。 这就是陆沉之所以是陆沉、人间只能有一个陆沉的原因了。 然后陈平安也没有让陆沉失望,七显二隐总计九个符箓分身,散落一洲各地,要么在市井民间,要么在山脚,至高不过半山腰。 这就是陈平安的一种补救,务必加深自己在上五境之前对人间和山下的印象。 当然此外还有一种不为人知、陈平安有意为之且不自知的隐藏企图,陆沉在古潭之畔,已经大致猜出了陈平安为何如此苦心积虑去“自欺欺人”继而瞒天过海。 作为真身所在,陈平安在此化名“陈迹”。 其实先前与细眉河水神高酿同桌饮酒,陆沉就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只是陈平安自己都没当真,高酿也只是当做一种溜须拍马。 许多话,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那么犹有一些话,是言者有心听者无意。 比如“已为陈迹,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有感于斯文”,又例如“又是长久的看客,不得走一个”。 陆沉看着陈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有些事情上,你比我强太多了。” 所以陆沉愿意假装不知道有此事,看破不说破。 只因为此时此刻的陈平安,是注定听不懂这些内容的,陆沉便岔开话题,继续说道:“因为无法拥有阴神,就退而求其次,起北斗星局,分身为九,你完全不用妄自菲薄,将其视为一场对陆沉五梦七心相的拙劣模仿,你才几岁,能有这般造诣,相当不俗气了。” 陈平安笑道:“陆道长的自夸手段,更不俗气。” 陆沉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先后两次试图破境,为何会失败?” 在密雪峰长春-洞天之内的那座私人道场,陈平安已经两次跻身玉璞境无果,所以第三次,慎之又慎,再小心都不过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诚布公说了两次闭关的粗略过程和结局,“第一次闭关,遭遇的心魔数量极多,跟我所知的元婴修士过往经验,很不一样。但是这些心魔又过于脆弱,虽说看似险象环生,经历了些困难,将它们一一打杀,都属于那种虚惊一场的有惊无险,于是我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所以在玉璞境的门槛,驻足不前,是不敢跨出那一步,担心存在一个巨大的陷阱。第二次闭关之前,我就提前做了一系列针对性的安排,觉得万无一失了,结果在那个境地之内,又不一样了,并无任何一头显化的具体的心魔出现,天地空茫茫一片,孑然一身,独自行走。然后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记不起很多人很多事,还是每走一步就忘记一点,如果停步在原地,光阴长河就会跟着停滞不前,一丝一毫都没有变化,当我回退一步,就会多记起一个人或是一件事,再往前走就是遗忘,既然是闭关,要破境,总不可能就这么一直兜圈子、鬼打墙下去,浑浑噩噩,稀里糊涂走了不知道多久,多远的路,最后出现了一条并不宽阔却无法逾越的长河,河对岸那边,好像站着一个个没有面容的人,在凝视着我,我知道他们都认得我,甚至是我人生路上最重要的人,可我就是记不起他们了。当我越想记起他们,那条河就越来越宽阔。最可怕的事情,是当我回头,发现原本容貌清晰的身边人,也都一个个身形模糊起来,我的道心并未因此而崩溃,反而愈发坚定,自己好像在冥冥之中,通过无数缜密的计算和推理,最终做出了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决定,但是只有直觉又告诉我,理性上的正确,这是一条……并未如我预期大道直行的修行道路,也能登高,甚至是登顶,但会是两个……我了,两个自己,两个陈平安。” 极少叹气的陈平安,说完这些心里话,忍不住长长叹气一声。 陆沉笑道:“退出这种古怪心境,会觉得是庸人自扰吗?” 陈平安无奈道:“在道场内,想了很久,没有答案,当时走出道场的时候,我就被迫做了一场与这些思绪的切割,免得影响到日常生活。” 陆沉伸长手臂,手持“长剑”,轻轻拨弄着路边的草木,说了些题外话,一语道破天机,“我在白玉京那边,借助一件外物,做过些推衍,算出蒲山云草堂叶芸芸手上的那幅仙人图,你没有打开,是对的。因为里边藏着一个假的齐静春,是……” 陆沉抬手指了指天幕,“是那个家伙假想中的齐静春,你要是在桐叶洲打开画卷,遇到了这个齐静春,就会有大-麻烦,这种麻烦,不是说害你长久停滞在地仙一层,恰恰相反,反而可以帮助你破开一个同样虚假的心魔,在青萍剑宗道场之内,毫无凝滞地跻身玉璞,甚至可以势如破竹,快速跨过仙人境,进入飞升境。这就是拔苗助长,用练气士的道心滋养壮大你的神性。这种行径带来的结果,有点类似我摒弃五梦七心相换取一个纯粹剑修,短期看是天大的好事,长远看后患无穷。” 陈平安心神悚然。 陆沉说完这些话,忍不住骂了一句娘,伸出手臂,一抹鼻子,竟然流鼻血了,陆沉抬起头,轻轻揉着鼻子,先止住血,这 下子是彻底放开了,骂骂咧咧,大骂周密是个阴魂不散的狗东西,周密你有本事就来人间与贫道一战,王八蛋玩意儿,仗着一座远古天庭作为道场,欺负一个阴神阳神都未归位的陆沉算什么本事…… 陈平安转头望向陆沉,陆沉摆摆手,笑呵呵道:“没事,毕竟离得远了,周密这个狗东西出不了全力,只是相当于十四境巅峰修士的倾力一击,毛毛雨,不痛不痒……” 陈平安沉默片刻,提醒道:“陆道长,又流鼻血了,擦一擦。” 陆沉悻悻然,又抬手擦去鼻血,继续碎碎念,如泼妇骂街一般,诅咒周密生儿子没屁-眼,走路上挨雷劈,死翘翘了买不起棺材板…… 陈平安刚想说话。 陆沉霎时间从病恹恹的模样,变得龙精虎猛,中气十足道:“想啥呢,要是将你心境内的陆沉变成周密,为时过早,你哪来的胜算。在战场上,一味意气用事,只能送人头送战功这种事,千万别做,你是当过隐官的人,这种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总不需要我来多说吧。” 陈平安问道:“伤势如何?” 陆沉大摇大摆道:“关系再好,再是朋友,咱哥俩以后仍然免不了一场问道斗法,岂能让你早早知晓贫道扛揍本事的深浅。” 陈平安笑道:“既然陆道长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这么信了。” 陆沉使劲点头道:“担心谁都不用担心贫道,贫道今儿就把这个牛皮吹在这里了!” 因为进入过陈平安的心境,陆沉更是与那个存在面对面过。 很清楚陈平安自囚之举的关键所在,一座座书城、一条条书山的形成,都是其次的,而那些空白的虚无的纵横交错的“栅栏”脉络,才是围困那个存在的关键所在。因为每一条脉络,都是陈平安刻意为之的“遗忘”。 凭此陆沉便知道了为何陈平安两次试图重返玉璞境都失败的缘由。 陆沉曾经说过一句无心之语,所有新形成的习惯,都是一种遗忘,是对自己的背叛。 而且陈平安的“心魔”,要更深一层,与之为敌,就需要陈平安主动遗忘人生路上那些美好的人事。 这个心魔,可以说轻如鸿毛,只要陈平安自己愿意跨出那一步,过此心关,轻而易举,可谓是水到渠成。 可是陈平安做得到吗? 大概这就是修道之人,所需要面对心魔的真正难缠与可怕之处。 就像当年邹子在杏花巷那边摆摊,那串白送不收钱的糖葫芦,可能整个骊珠洞天的孩子吃了都无所谓,唯独泥瓶巷的那个孤儿吃不得。 简而言之,我们兴许走得出一座苦难重重的书简湖,却未必能够走出一座处处美好的落魄山。 不堪回首的往事,与之背对而行,生活道路上每走一步,不回头看就是了,最终就可以越走越远,直到彻底释怀。 陆沉突然说道:“凡夫俗子,谁敢说明天一定下雨或者不下雨?出门在外,有几个人是每次都随身携带雨伞的?”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想明白了。” 方才在龙宫遗址内,那场突如其来的山雨,自然是陆沉故意为之。 在大骊京城,当初陈平安去寻找陋巷内的女子武学宗师周海镜,当时也是脚穿布鞋,陈平安往返一趟,脚上布鞋不沾泥。 因此还被心细如发的周海镜给误会了,把陈平安当成那种印象中的山上修士,每次下山,要么居高临下的历练,不然就是游戏人间。 在陆沉看来,你陈平安留下一双布鞋不穿即可,长久保存珍藏,就足够了。 其余布鞋,该穿就穿,不管天晴下雨,都应该穿出屋外,走在大道小路上边,脏了就脏了,脏了就洗,过于珍惜,反而有违赠送布鞋之人的初衷。 陆沉微笑道:“若是所有心中美好,都成为了一种负担。那么美好的意义何在,如果如此,肯定是我们有哪里做得不对了。” 陈平安点头道:“才发现陆道长说道理,是一把好手。” 陆沉哈哈笑道:“才知道啊。” 之后就是边走边闲聊。 聊到了山上那三种凝聚天地灵气的神仙钱,曾是光阴长河中的神灵尸骸流散、继而凝聚而成为实物。 落魄山创立下宗,势在必行,在陆沉看来,在桐叶洲有个青萍剑宗,此举非但不仓促,反而时机正好。不然全部拥挤在落魄山上,哪怕那边确实有几个藩属山头,可光是小陌,白景他们几个,哪怕他们不汲取当地的灵气,但是你我都很清楚,大修士就是大修士,哪怕他们纹丝不动,不对外攫取一丝一毫,对山水气数的影响也是极为可观的、深远的。如果落魄山不分出去一个下宗,那么加上崔东山、米裕他们留在山中,就过于臃肿了,过于一家独大,就会无形中削薄落魄山、乃至于披云山和整个北岳地界的气运。” 很想念某些人。 想念,是一座无需喝酒的醉乡。能够离开这座醉乡的唯一道路,唯有喝酒。 年轻人,朝气勃勃,喜欢也敢于否定世界的诸多不合理。 某些老先生们的心胸气量,都是被历史和苦难撑开的,所以在各种各样的年轻人那边,这些老人们都愿意对年轻人的言行,说个好,给予肯定。 陆沉突然问道:“有无袁化境,你都会去那座律宗寺庙,可能只是换一种身份而已,吃斋饭,抄经书,偶尔跟着小沙弥一起持杖登山看云起,对吧?”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说道:“但是没有袁化境临时起意的下山,跟你开诚布公言语一番,没有他的提醒,你可能在那边抄经再多,都不会知道那桩典故,不清楚寺庙内藏有六祖当年舂米腰石的那方印蜕。”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陆沉笑道:“这就是佛缘。” 陈平安疑惑道:“你想要说明什么?” 陆沉说道:“佛门罗汉,十六应真,常驻人间护持正法。” 陈平安笑道:“陆道长就别兜圈子了。” 陆沉说道:“竹枝派有两座山头,如今是裁玉山一脉得势,其实早先祖山是鸡足山,而鸡足山那边,历史上,曾经就有一位常驻世间的罗汉。至于佛法缘由,历史久远,无据可查,也没有当面询问的机会,贫道就只能作些合乎常理的揣度,比如佛家八部众,其中有龙众,而古蜀地界,蛟龙出没,数量之多冠绝数座天下,没有之一。” “你那君倩师兄。还有那位造成斩龙一役的陈清流,郑先生的传道恩师,那位如今重返十四境的陈大仙君,他的修道之地,在流霞洲青宫山,证道之地却是在宝瓶洲,而他跻身十四境剑修的证道之路,类似佛门发愿。” “崔东山心心念念却苦寻不得的蝉蜕洞天,里边那些剑仙遗蜕,还有诸多蛟龙骸骨,在因果上未曾落空。” 昔年龙泉郡境内的每座龙窑,都有个经验老道的老师傅负责把关,陈平安所在窑口,就是那个姚老头。 佛家说娑婆世界,人人置身火宅内。 “远古天庭辖下的一众海上、陆地龙王,职掌行云布雨,那么他们最主要的上司之一,便是两位雨师。” “你家乡那边,还有一个名叫苏旱的窑工,他的侄女,也就是后来杨老头的拳法徒弟之一,苏店,小名胭脂。杨老头收徒,只教拳法,从来不传仙术道法。” 陈平安终于开口言语,点头道:“懂了。” 在药铺杨老头看来,万年之后,作为纯粹武夫,才有机会蹚出一条真正的成神之路。 这是万年之前,只差一步半步就能走通的一条道路,可既然兵家初祖未能登顶,所以万年之后,还是一条崭新道路。 远古女子雨师,在骊珠洞天的转世,却名为苏旱,还是一个被骂成娘娘腔的男子。 造化弄人,不知不觉,雨师烧火。 家乡那边的龙窑窑口,都号称自家的千年窑火不断。而陈平安和刘羡阳所在窑口,最终因为一场苏旱看管失责而导致窑火灭了,才有了之后的一系列波折,风雨欲来,一时间天地晦暗,最终又被拨开云雾,一座骊珠洞天,小镇的所有年轻一辈,都有了各自的未来。 陈平安和陆沉缓步走回村塾那边,赵树下和宁吉还没睡,实属正常,能睡着才叫怪事。 老秀才还在屋内睡觉,陆沉准备告辞离去,酒也喝了,宵夜也吃了,再赖着不走,就有点碍眼了。 陆沉摘下腰间那只黑色布囊,递向宁吉,笑道:“故人遗物,落在贫道手上没有半点用处,只有吃灰的份,暴殄天物。宁吉,你喜欢上山采药,就送给你了。将来遇到一些个危险境地,倘若身边没有帮手,无人护道,可以凭此自救,记得先前你我约定好的那个暗号吧,摇晃这只青囊,称呼一声就成。至于将来如何救人,求学路上,登山途中,不用着急,走一步看一步。” 少年还是单纯,没有着急接过那份临别赠礼,满脸疑惑道:“陆掌教,什么暗号?” 陆沉嬉皮笑脸,强行将那只青囊塞到宁吉手里,伸手拍了拍宁吉的肩膀,“就是那三个字的称呼,涉及咱俩的……私谊,先前与你说过一遍的,好好回想一下。” 宁吉思量片刻,好像想起了那个称呼,小师父?宁吉虽然对儒家门户规矩和山上修行事,一窍不通,但是直觉告诉少年,此事可能于礼不合,所以少年下意识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虽然不明就里,不过信得过少年的心性,也信得过陆沉,微笑道:“在陆道长这边,不用那么刻板,可以随意些。” 这也是宁吉自己的缘法。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总不能觉得将学生弟子变成自己才算好,反而是大忌。 在这之前,陆沉还送了一对印章给宁吉,分别是“开卷有益”和“宁吉读过”。 连同那只青囊在内,分量最重的礼物,当然还是那个看似虚无缥 缈的称呼,小师父。 这也是陆沉的一种破例揽事,等于并未将已经敬过拜师茶的宁吉全然交付陈平安,就是说,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以后宁吉的所作所为,不管好与坏,陆沉都是要分摊一部分因果的。 陆沉笑道:“玉宣国京城永嘉县那边,不用担心,你爷爷是有个晚福的人。” “宁吉,临别之前,贫道也要与你说几句场面话,求学之人,在志不在识,修道之士,在道不在术。” “刚刚登山修行的练气士,初修内景篇,内者心也,景者象也。外象即人身小天地之外,日月星辰山川云霞雨雪万物之象,内象即自身皮囊之内血肉筋骨脏腑魂魄之象。心居身内,存思观想,天运神筹。此间玄妙,言语说不清道不明,以后需要你自己去细细体会。” “少年有青云志,任侠意气,作白雪文章,当然是好事,可是切记一点,为人若无器量,自己心中无容他人之地,终究只是血气之私,技能之末。恐怕只会把脚下道路越走越窄。” 前者道家秘诀,后者是儒家道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少年读书,年少修行,立志都是第一要务。 “所谓传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所谓护道,就像带着谁去一座庙烧香,进了山门,香还是要自己烧、自己香的。” 陆沉指了指学塾不远处的山头,一本正经说道:“见过了此山,觉得风景很好,以后再去见披云山,就觉得那边更好,这很好,可若是觉得此山就没那么好了,当真好吗?” 陆沉咳嗽一声,“贫道的意思,是说以后可不能见着了陈先生的好,就觉得贫道哪哪都不好。” 陈平安很捧场,笑道:“宁吉,也别领略过了陆掌教那种道术两契的神仙风采,就嫌弃自己先生的学问浅薄。” 宁吉腼腆一笑。 陆沉笑问道:“你们知不知道人世间的第一张符箓,是何物?” 宁吉茫然。 不像宁吉这个小师弟,赵树下因为在落魄山那边耳濡目染,也曾游历两洲山河,所以赵树下开始皱眉思索。 陆沉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贫道分明已经给出答案了嘛。” 宁吉愈发疑惑。 赵树下默不作声。 陈平安其实已经猜出答案。 以前只是有几分猜测,既然陆沉有此问,陈平安就确定了。 陆沉的答案,难猜是难猜,只是说简单也简单,就是“声音”。 例如儒家圣贤的口含天宪,道教真人的言出法随,还有佛门的密言咒语。 陈平安的符箓分身之一,禹州境内在那座律宗寺庙内抄经的年迈儒生,每逢云起,小沙弥叩窗相邀,就会一起去山中崖畔凉亭。 那个“陈平安”每次在那聚仙崖观看云海,都会摆出一个古怪姿势,念出一串音节。 陆沉笑眯眯抖了抖袖子,轻轻打了个清脆响指。 在宁吉和赵树下视野中,只见那空中的细微纹路,连绵起伏,如一幅涟漪阵阵的水文画卷。 为何符箓修士的门槛那么高? 原因很简单,早先天底下最适宜画符的“道士”,其实本该就是走一条肉身成神登天路的纯粹武夫。 一气呵成。 “宁吉,以后跟在你先生身边,可以多研究术算一道。” 陆沉收起那份异象,笑着建议道,“诸子百家,蔚为大观,其中术算家在纸上花费功夫极多,可惜最后却跟商家的处境差不多,被视为贱末小道,这肯定是不对的。” 在术算一途,文圣一脉嫡传弟子当中,可能除了陈平安,其余个个都是高手。 崔瀺和齐静春,都是那种一眼就可以看出答案的人。 他们甚至可以给这个世界“解难题”、甚至是“出难题”。 此外左右师兄和君倩师兄,只是相对逊色一筹,有大师兄崔瀺和小师弟齐静春,在道统学脉之内大放异彩,他们才会显得籍籍无名,平淡无奇。 至于陈平安,当年在避暑行宫,闲暇时就经常翻看术算专著,这也是后来陈平安为何会在蜃景城黄花观,对那位皇子刮目相看。 在剑气长城,后来如愿成为陈平安弟子的郭竹酒,她经常摊开那些术算书籍,指指点点,自顾自言语,算你厉害,以后再收拾你们。反而是林君璧、曹衮几个外乡剑修,都是拿术算解题当消遣的聪明人,还喜欢各自出题,为难他人。当年唯一能够给本土剑修撑场子、争回面子的剑修,还得是剑仙愁苗。 陆沉转头望向那个青年武夫,“既有耐心,也有明师,贫道相信你肯定可以大器晚成。” 赵树下一愣,出乎礼数,与这位仿佛突然蹦出一句“谶语”的陆掌教拱手致谢。 其实对于自己的武学成就,将来到底能够走到哪个高度,赵树下想得不多。 先前在落魄山竹楼二楼,赵树下成为了陈平安在拳法一道的关门弟子。 只是这种身份,属于一种自家门户的内定,无法在落魄山的金玉谱牒上边显现出来,有点类似官史与私家史书的关系。 当然不是说陈平安收了赵树下作关门弟子,就无法给别人教拳了,只不过名分已定,以后与陈平安学拳之人,如宁吉,就真的只是学拳了。 山上练气士,尤其是成名已久的修士,收取关门弟子,是自身修道之外一等一的大事。 就像山下的江湖人士,上了岁数,想要金盆洗手,彻底退出江湖,肯定是要大办一场的。 放眼整个浩然天下,历史上,大修士收取了关门弟子,结果之后瞧见了根骨资质极好的修道胚子,又临时反悔,这类情况也不是没有,但师徒三人,往往都会在山上沦为笑柄。 如果是一位纯粹武夫,到了不惑之年的岁数,自然不算年轻了。 可陈平安不仅仅是武夫,更是一位剑修,所以还很年轻,想必宁吉成为陈平安的关门弟子,可能性不大。 陆沉没来由说道:“宁吉,将来求学有成了,你总有回乡祭祖的一天,那贫道就再与你说点与之相关的小学问,地理堪舆一道,不提山顶风光,只说在半山腰处,大致分出了两个派别,其中一种屋宅择地之法,纯取五行八卦,以定生克之理。另外一种主于形势,原其说起,即其所止,以定向位,龙穴沙水之相配。在形家看来,山如草木,有干有枝,受山川之气,如火镜之照日,枯骨可以福及子孙。吉地发福,理可信否?” 陆沉自问自答道:“不可全信,不可全然不信。” 宁吉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点头,将那只布囊好好收起,就当是与这些白得的学问,少年与陆道长一并道谢了。 虽然只是小憩片刻,至多半个时辰而已,老秀才好似睡觉了个饱,精神焕发,矮小老人满脸笑意,双臂弯曲手肘,不断转动,走到门口这边,调侃道:“陆掌教学问那么大,怎么做起抄书照搬的勾当了,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些内容,出自一本文人读书笔记?叫什么来着?”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出自那本《陔馀丛考》的葬术篇,比较生僻,书商版刻不多。” 陆沉也不觉尴尬,论脸皮厚度,要说老秀才天下第一,阿良第二,贫道怎么都能排第三吧? 老秀才跨出门槛,似乎极有谈兴,与那少年娓娓道来,“哪怕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圣贤依旧只是劝人行善,且圣贤看待富贵福泽事甚是平常,不怕后世子孙贤而贫,只怕子孙不贤而富贵。俗人只以富贵为福,不知惜福为福。陋矣哉。” “因此,所谓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小道必有可观,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故而,风水相地,这类书籍成百上千,诸多文字流传,原是笨诀。君子只论修身,不讲相地,择葬本是修身中一事。不然古今豪阀世族、山上神仙,何以不皆得吉地,一路福泽绵延千百年一万年?为何他们亦如一般门户,常有横祸,甚至有可能比寻常老百姓灾殃更大,动辄殃及满门?” “灾沴,天时也。治乱,国运也。阴骘,祖宗功德也。作孽行善,人事也。假定,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那么天运兴衰,又会随人和转移,继而反过来影响地利。暂且退一步说,纵观相书、地理书千百部,其中有一语,颇能裨益世道人心。那就是‘福地阴宅必荫后世心诚祭扫之人’,那些富贵浪荡子,贫薄无赖汉,岁时不祭扫,即便上了坟头,也是敷衍了事。试想一下,逝者若真泉下有知,祖宗有灵,见此光景,不得寒心?” “由此再退一步,生者阳宅与死者坟地,都有实在的学问,可以仔细讲究一番,认可子孙福报,可以由祖宗功德修来,以及被阴宅风水所荫。那么需要注意的,后世不为城郭道路,不为耕田犁地,不被豪族所夺,不必专求发福,但避山谷阴寒,免水灾蚁患。同时需要避开五箭之地。离家百里之外,路程过远,终究每年祭祀不易,位于大族之旁,容易被强取豪夺。阖族公地,攒葬旧山,山主欲索要重价者,以及吉壤早已有主之地,等等,都要忌讳些,反过来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将来自己发迹了,也莫要为难他人。” “大体上,选择葬地若非内行,一般只需气象明邃,形势宽净,不必一一拘泥于天星地卦。去凶就吉,当自无恙,居止自安。”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阳气俱蒸,土膏其动。春种秋收,夏暑冬寒,四季流转,各有其理。人居其中,行事亦然。” “无论是生前修身,还是选取死后休歇之地,我这边倒是也有个最笨的笨诀,就八个字。” 说到这里,老秀才捻须而笑,好像故意卖了个关子,更是相信自己的关门弟子,和学究天人的陆掌教,都能想得到那八个字。 陆沉微笑道:“老实做人,安心睡觉。” 陈平安说道:“公道求之,自有宽路。”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各自修行 两道身形,从云海中悄然飘落在一处细眉河水域的山岭,一个双手负后的青衣小童,一个黄帽青鞋绿竹杖。 陈灵均忧心忡忡,神色焦急问道:“小陌小陌,咋个说?” 原来方才在落魄山那边,本来好好的,大伙儿聚在一起,都在老厨子院子那边听大风兄弟扯闲天呢。 小陌突然说学塾那边出了点状况,好像是公子的气息突然消失了。 照理说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虽说陈平安在那边刻意收拢气机和拳意,与常人无异,但是作为止境武夫,哪怕是沉睡状态,也是犹如神灵庇护的玄妙境地,怎么可能说失踪就失踪,再者落魄山那边,都很清楚,山主在学塾这边当教书先生,一般情况是不会显露身份的。 所以小陌要来这边看看,陈灵均就跟着一起来这边看个究竟。 小陌笑道:“没事了,是陆道长陪着公子一起逛了趟龙宫遗址。” 一听到是那个白玉京陆掌教,松了口气的同时,陈灵均难免一个头两个大。 如果可以的话,陈灵均是真心不想再见到那个“得赶紧找个郎中好好看看脑子有没有病”的陆老三。 要论对自家老爷的忠心耿耿,放眼整座落魄山,陈灵均自认只有小陌,能跟自己掰掰手腕。 所以听到小陌亲口说没事,陈灵均就放心了,道理很简单,小陌说是小事的事情,对暂时尚未是上五境的陈灵均来说,未必真是小事,可小陌说没事肯定就是没事。 当然了,小陌比起自己的资历,还是浅了点,毕竟上山晚了不是一年两年。 远远看到公子和陆道长重返乡间道路,小陌就要悄然返回落魄山。难得出来一趟,陈灵均就没想着那么快返回落魄山,让小陌先回去,反正这边有他镇场子,谅那陆沉狗胆再大,也不敢整出啥幺蛾子。 小陌想了想,就自己独自返回落魄山,只是让陈灵均自己小心,有事就与自己打声招呼。 搁别人说这种混账话,陈灵均肯定不乐意了,非要好好掰扯几句,小心?小啥心,在这北岳地界,谁敢招惹只因为修心养性才不那么鼎鼎大名的陈大爷?当我的元婴境修为是摆设?可别不把元婴神仙不当盘菜啊。只是换成小陌说来,陈灵均也就忍了。 在山上,陈灵均好像每天都很忙,其实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忙个什么,可能青衣小童自己也不晓得? 小陌一走,陈灵均就摔着两只袖子,晃荡下山去了。 因为与自家老爷有约定在先,陈灵均就没想着往学塾或是龙宫遗址那边靠拢,下了山,就一路瞎逛,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来到一处石桥旁,河边有一株数百年之物的老梅,陈灵均瞅见一个陌生人,身边有个侍童,携琴牵驴尾随。 月下溪边访梅,好雅致。只是陈灵均观其呼吸,看样子还是个练气士,不单单是文人雅客那么简单,至于境界高低,瞧不出,陈灵均就打算绕道而走。 不曾想那个文士模样的男人,转头笑道:“意外之喜,不曾想能够在这种僻远乡间,遇到一位炼气修长生的道友,敢问道号。” 陈灵均闻言并不转身,只是抬起手,背对着那个主动搭讪的家伙,晃了晃手掌,“不熟,也别套近乎,各走各路。” 那个背琴囊书童模样的少年,以心声说道:“师尊,他就是……” 不等少年说完,就发现师尊已经朝自己投来视线,眼神凌厉至极,吓得“少年”噤若寒蝉,连心声言语都不敢继续下去。 他是谁,还需要你来介绍? 儒士心中气急,火冒三丈,在山巅修士之间,看似隐蔽的心声言语算得了什么?! 一个不知轻重的东西,在青宫山的千年修行都修到狗身上去了吗? “儒士”当下便有些后悔带这个得意弟子一同前来拜会那位山上前辈了。 他正是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道号“青宫太保”的荆蒿。 先前在天外与合道成功的于玄道贺,碰到了文圣,荆蒿就想着来这边看一看,冤家宜解不宜结,亡羊补牢一事,宜早不宜晚。 堂堂飞升境大修士,从天外返回浩然,来到宝瓶洲后,荆蒿都没敢直奔那座槐黄县城,更不敢去落魄山冒昧做客。 至于这名驻颜有术的弟子,玉璞境,本该是下任宗主候补之一,近期负责在大骊王朝这边,秘密收集关于“落魄山小龙王”的情报。现在看来,不仅办事不利,而且修心不成,就是个扶不起的废物。 荆蒿想了想,富贵险中求,还是冒着一定风险,让弟子留在原地,他自己快步追上那个青衣小童。 不知为何,怎么看,这个被陈仙君称兄道弟的陈灵均,都只是一条元婴境水蛟才对。 陈灵均停下脚步,转过身,表面看着镇定自若,实则心中惴惴。 他娘的,总不能难得出门一趟,就被人莫名其妙一拳打死吧。 没事,只要能扛下两拳,小陌就一定可以赶到这边。何况自家老爷就在附近,再者这里又是魏山君的地盘,陈灵均思来想去,怎么看都没有心虚的理由啊,一下子就气定神闲了,抖了抖袖子,双手负后,打算看看那个家伙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荆蒿抱拳笑道:“道友,我是外乡人,来自一个叫纷纭山的地方,小门小派了,道友未必听说过,这是我第一次游历大骊山河,幸会幸会。” 陈灵均抱拳摇晃几下,客气道:“幸会。” 荆蒿笑问道:“道友也是外出游览细眉河地界的风景?还是一位不被世俗与门派拘束的……散仙?” 散仙,毕竟要比山泽野修好听许多。 纷纭山是青宫山的一块藩属飞地,在流霞洲能算是个小有底蕴的二流门派,出了流霞洲,确实没什么名气可言。 看那陈灵均听到“纷纭山”的时候,确实是一脸茫然,毫无气机涟漪,不似作伪。 陈灵均笑呵呵道:“纷纭山啊,南边的山头,听说过,是个出人才的风水宝地。” 在自家北岳地界,大小山头门派,陈灵均可谓如数家珍。至于宝瓶洲南边的山上仙府,可就抓瞎了,陈灵均也不怎么感兴趣。 荆蒿再老道,仍是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那个在桥边梅树下竖耳聆听这边对话的“少年”,更是倍感无语,有你这么睁眼说瞎话的? 荆蒿因为吃不准对方的“真实身份和境界”,所以每次开口说话,都得字斟句酌,好好打腹稿一番。 结果聊着聊着,就发现这个只在御江和落魄山现身的青衣小童,是个顶能扯闲天的。 荆蒿就只好顺着对方的口气和言语内容,跟着踩着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说自己早先也是个读书人,只是郁郁不得志,才误打误撞得以上山修行,还算小有心得,所以想来与道友一般,如今是差不多的心境了,我辈修道之人,餐霞饮露,本该清心寡欲,不为声色荣辱所移,山下帝王不能笼络亲近。若是下山入世,可让列国震慑,经世济民,可如果道不行乘桴出世,无非是四海飘泊,言语不见用,处境不合心,一走了之,弃如敝履,身外无物又何妨,红尘滚滚,人间富贵者难以舍弃荣华富贵,贫贱者难道还怕失去贫贱不成?自然无此道理了。 陈灵均插不上话,只是点头嗯嗯嗯。 文绉绉酸不拉几,白天酸菜吃多了吧。 输人不输阵,好不容易等到对方喘口气的功夫,陈灵均点点头,“道友这番言语,还是有几分学识见地的,就是空泛了些,不接山野地气。” 荆蒿已经可以确定,身边这个家伙,就真的只是个元婴境修士,而且……一定没读过几本书。 一边走一边聊,约莫走出两里路程,荆蒿突然斜眼一瞥,呦,来了个境界稍高的……龙种?咦,还是一位剑修? 林下漏月光,地上如积雪,使得人物形象纤毫分明。 有个身穿白袍的青年修士,就站在山林中,远远看着荆蒿与陈灵均。 陈灵均后知后觉,转头望向山中那个神色冷峻的白衣青年。 怎么又见着一个喜欢出门穿白衣服的家伙,因为上次落魄山来了个世侄辈的读书人,前有大白鹅,后有郑师侄,使得现在陈灵均对于穿白衣服的人,那是打心底犯怵。 所幸就在此时,陈灵均心湖那边传来一个小陌的温醇嗓音,“他在桥边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赶过来了。大致可以确定,此人境界不低,多半是个别洲的飞升境修士。” “但是没什么,此人若有歹心,我就拎着他去落魄山做客几天。” “至于山中那个精怪出身的剑修,是从龙宫遗址走出来的,境界和剑术,都可以忽略不计。” 小陌,真好。 陈灵均一下子挺直腰杆,浑身是胆! 荆蒿对于青衣小童之外,当然还有那座深不见底的落魄山,除此之外,这位青宫太保还真不觉得宝瓶洲有几个存在,能让自己忌惮,就算是披云山的那个魏檗,也就那样了。 所以荆蒿转头不转身,微笑道:“不管道友为何绕路,选择在此时此地现身,我也不管你求个什么?只说若是凑到跟前与我和陈道友套近乎,免了,不是一路人。” 那个被困在龙宫别院已久的旧龙子龙孙,不知怎的,发现道场禁制竟然凭空消失了,犹犹豫豫,战战兢兢走出深潭之后,他也没有任何术法反噬,重见天日之后,先是满脸泪水,然后就察觉到自家龙宫多出些蝼蚁修士,想起先前那两个高深莫测的练气士,他就强忍住出手的冲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龙宫归属一事,比起自身大道,还是小事,他壮起胆子,秘密离开遗址,同时施展掌观山河与本命水法双重神通,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座记忆中并没有的披云山,本来想着直奔附近的落魄山,只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打消了这个念头,结果就发现眼皮子底下,桥边梅树,有三个练气士,尤其是那个儒生,境界深不可测。 其余那个青衣小童,与背琴牵驴的“少年”,境界也都不容小觑,一元婴一玉璞。 难道先前那两个人的说法,并非诓人?三千年后,果真是路上随便碰着一个练气士,就是地仙起步? 他刚刚从龙宫内那拨蝼蚁修士身上,好不容易找回一点上五境剑修的自信,一下子就又烟消云散了。 他忍住心中不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主动拱手道:“姓白名登, 道号‘躁君’。” 荆蒿眯眼笑着赞许道:“好道号,静为躁君。尤其如道友这种出身根脚,道号躁君,尤其合适啊。” 一个突兀出现的年轻道士,头戴莲花冠,站在陈灵均身后,双手交叠,手臂叠放在青衣小童的脑袋上,满是惊叹语气道:“哇,这不是流霞洲山上的头把交椅,荆蒿荆大仙师嘛,怎么跑到宝瓶洲来了,闲情雅致得很呐。” 荆蒿好似晴天霹雳一般,怔怔无言。 这个陈灵均,除了与陈仙君称兄道弟,竟然还与白玉京陆掌教如此熟悉?! 陈灵均心中委屈万分,伸手抹了把脸,说话就说话,唾沫四溅算怎么回事。 然后陆沉朝山顶那边招招手,“小陌先生。” 小陌微笑点头,来到陈灵均和陆沉身边。 荆蒿目瞪口呆,自己察觉不到陆掌教的气机也就罢了,怎么近在咫尺的地方,还藏着一位高人?! 白登在这一刻,只觉得自己还是返回道场待着好了,外边天地,万分凶险。 知道小陌就在附近,跟见着小陌站在自己身边,那是两回事。 陈灵均拍了拍陆沉的手,警告道:“嘛呢嘛呢,赶紧撒开!” 陆沉无动于衷,笑道:“不知道了吧,我跟小陌先生认识得更早,关系老好了。” 小陌笑了笑,轻轻点头,算是默认了陆道长的这个说法,不过与此同时,小陌也以眼神示意陈灵均放宽心。 陈灵均双臂环胸,“懒得跟你一般见识。” 陆沉再次转头望向山顶,伸长手臂使劲挥手,“是谢姑娘,对吧,这边这边,你跟小陌先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下次一定喝你们的喜酒啊。” 山顶一棵树上,有个头戴貂帽的少女站在树枝上边,咧嘴一笑,“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哩。” 陆沉学那老秀才唉了一声,“谢姑娘莫要胡说!分明八字有一撇了。” 八字才一撇,单相思嘛。 谢狗到底是吃了读书少的亏,不曾听出陆掌教的一语双关,她笑容灿烂,只觉得这话说得漂亮了,朝那陆沉点点头,她再视线偏移,望向小陌,语气软糯道:“我先回了,等你一起宵夜哈。” 朱老先生说了,在外边,得给自己男人一些面儿,回到家中关起门来,该如何如何。 陆沉忍住笑,“小陌先生,好福气。” 小陌无奈道:“还好吧。” 陆沉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打趣道:“陈大爷,这个荆蒿,青宫太保,认得么?” 陈灵均依旧双臂环胸,当我是傻子么,这么大名气的山巅老神仙,当然认得,只不是那种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的那种认识。 年纪轻轻就每天喝枸杞茶的白玄,编了一部英雄谱,而陈灵均也没闲着,秘密撰写了一本被自己取名为“路人集”的册子。 将那些大可以擦肩而过、千万别跟自己相互认识的山巅人物,名单一一罗列出来,终于被陈灵均整理出了这么一部以后行走江湖的傍身秘籍。 其中就有流霞洲的青宫太保,荆蒿,荆老神仙,按照一些山水邸报记载的山上传闻,术法懂得很多,一洲扛把子,黑白两道都很混得开。 不曾想这个假装读书人的家伙,竟然就是那个远在天边、高不可攀的荆蒿,看来今夜偶遇,确实是一场偶然相逢了。 陈灵均如释重负,与荆老神仙扯了一大通有的没的,勉强算是混了个熟脸,以后再去流霞洲游历,不得多出一张护身符? 至少青宫山修士,看在这桩香火情的份上,得卖自己几分薄面吧?总不能学北俱芦洲那个雷神宅修士的做派啊。算了算了,哪怕路上遇到了青宫山的练气士,自己还是假装不认识好了,最好能别碰面就不碰面了。否则摊上事,估计说了对方还当自己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反而容易横生枝节。 不知荆蒿此刻作何感想,反正那个呆呆站立梅花树下的“少年”玉璞境,已经彻底懵了。 那个年轻道士,头戴莲花冠,言语之中,对自家师尊充满了随意,不屑? 在这不过巴掌大小的方寸之地,怎就突然冒出这么多的通天人物了?白玉京陆掌教?小陌先生是谁?貂帽谢姑娘又是谁? 陆沉幸灾乐祸道:“陈大爷,以后路过流霞洲,不得专程走一趟青宫山,在酒桌上,与荆老神仙多聊两句?” 陈灵均笑容牵强道:“一定一定。” 荆蒿更是心中一桶水七上八下,愈发惊疑不定,下意识说道:“必须必须。” 双方都尴尬,而且都看出了对方语气、神色间的尴尬。 而且关键是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在尴尬个什么鬼。 陆沉笑眯眯道:“一见如故,这就叫一见如故。” 细眉河水府,又有紧急军情禀报河神老爷,先前在村塾那边结结实实喝了顿酒的高酿,赶忙亲自去河上一探究竟。 好家伙,果然又有一只空酒壶飘荡在水面。先前领教过此类重宝厉害之处的水府官吏和一大帮看热闹的虾兵蟹将,这次学聪明了,都不去动酒壶。 只是当河神老爷小心翼翼将其拎起,轻轻摇晃几下,高酿一头雾水,与先前那只酒壶貌似不太一样,并无玄妙。 那帮水府佐官胥吏,可不管这些,一个个振臂高呼,自家水神老爷,在一天之内两次获得重宝,这不是仙迹是什么?! 高酿不动声色,将那只酒壶收入袖中后,轻轻抬手,虚按几下,示意那帮水府麾下猛将们,都冷静,低调些。 落魄山拜剑台那边,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白发童子,正在这边找郭盟主拉关系攀交情。 作为落魄山的首任编谱官,白发童子如今斗志昂扬,想着若是能够联手谢狗,再有郭盟主,在落魄山就算自立门派了,美滋滋。 少女跟白发童子坐在一根树枝上边,各自摇晃双腿,晃晃悠悠,来这边之前,她们都不亏待自己,两人合力,在厨房那边捣鼓出了两砂锅的过桥米线。 郭竹酒打着饱嗝,正在给白发童子传授独门江湖经验。 两边树枝上,她们身边放着两只空的小砂锅。味道确实一般,不怪食材,得怪她们的厨艺,反正谁也别怨谁。 “行走江湖,遇到事情不要慌张。” 白发童子一边使劲点头,一边偷偷翻白眼。 结果下郭竹酒的一句话,就很对白发童子的胃口了,“要赶紧跑路。” 白发童子眼睛一亮,卯足劲鼓掌,大声喝彩,不忘继续怂恿郭竹酒共襄盛举,“郭盟主,你是晓得的,我这个人,千般好万般好,只有一点,最为出类拔萃,那就是从不溜须拍马,与郭盟主真是投缘,你不当咱们的盟主真是可惜了。” 郭竹酒疑惑道:“你跟裴师姐有私人恩怨?” 白发童子摇头道:“天地良心,绝对没有!” 郭竹酒沉默片刻,问道:“你每天这么假装开心,会不会有一天就真的开心起来?” 白发童子神色黯然,扯了扯嘴角。 人生南北多歧路,事如春梦了无痕。当年万里觅封侯,百无一用是书生。 白发童子双手抱住后脑勺,惆怅,真是惆怅啊。 郭竹酒伸手按住白发童子的脑袋,按了按,帮着点头,“你想啥呢,必须可以啊。” ———— 落魄山中,一栋不大的宅院内,夜深了还是不少人聚在这边,而且人人神态都很放松。 首席周肥在山上的私宅,那是怎么豪奢气派怎么来,白玉铺地,仙气缥缈,简直恨不得让人跨过门槛,进了院子就不敢下脚。 但是此处,阶前庭院,就只是一块平整夯实的黄泥土地。 早年有一位在桐叶洲与姜尚真齐名的女修,她曾经来此做客,就对这座庭院情有独钟。 姜尚真思来想去,还是对此百思不得其解,那个黄庭,可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心高气傲得很。 朱敛倒是没有藏藏掖掖,只说自己不过就是给了她一部手抄本的道教经书,黄姑娘就坐在这边翻看了会儿书。 这就是老厨子的待客之道,仅此而已。 当时周首席站在檐下,看着台阶外边的庭院,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大为叹服。 一部道书,一张藤椅,黄庭对黄庭,月下看黄庭。 今夜有一大堆人聚在这边聊天,其实主要就是听郑大风说五彩天下那边的趣闻。 郑大风的言语风趣,就像是一种天赋,经过他嘴的事情,总能引人发噱,让听者会心一笑。 再有老厨子的捧场附和,同样一件事,就更有意思了。 方才听众里边,男人有道士仙尉,陈灵均,武夫钟倩。女子有谢狗,狐国之主沛湘,还有那个湖山派的当代掌门,高君。 之前陈平安主动拜访湖山派,带着她一起离开莲藕福地,高君原本打算很快就返回家乡,所以一开始只是与魏山君去了一趟披云山,她想要更多了解这座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然后又发现这边有镜花水月和山水邸报两件事,她就更舍不得离开落魄山了,使得既定行程一拖再拖。 只是这会儿郑大风已经离去,与仙尉结伴下山。 小陌则带着陈灵均出门去细眉河地界了,然后谢狗也偷摸过去,只是让朱老先生准备一顿宵夜,等她跟小陌回来吃,不用着急下厨。 朱敛笑着答应下来,既然闲来无事,又有沛湘牵头撺掇着,朱敛就躺在藤椅上,就顺着她的话题随口说了些解闷的话语。 “修行从来不只是山上事,从来就是你我身边事。” “男女之间,结为夫妇,是缘,无非是分出个孽缘和善缘。头等孽缘,此世此身,相互折磨,纠缠不休并不分开,长久心怀怨怼而终,还会延续至下辈子。中等孽缘,双方将就过日子,总不满意,觉得相互亏欠,那么贫寒富贵,不管有钱没钱,日子总是不快乐的。稍轻几分的孽缘,中途不欢而散,双方之间倒是没有太多怨恨心,缘浅,缘尽使然。” “唯有善缘,相互成就,白头偕老。那么所谓修行,不过是将心比心,将孽缘转为善缘,将此生善缘延续为下辈子的善缘,那么不管下辈子是以何种身份重逢,便会如见故人,心生欢喜。所以夫妇之间,想要白首同心,把日子过得好,起先是孽缘,那就解孽缘,结善缘,本是善缘,就更简单了,无非是续善缘。” 沛湘嫣然笑 道:“可是世上,也不只有男女情爱和夫妇关系啊?” 朱敛双手叠放在腹部,右手轻轻拍打左手背,缓缓道:“父母子女之间,是债。子女们来此世间,与父母或讨债,或还债。” “若是子女为讨债而来,那么做父母的,就要赶紧还债,越早还清越好。所以你会发现这世上,有些长辈明明都是忠厚人的殷实门户,偏偏就会出现个不可理喻的败家子。若是子女此生为还债而来,为人父母者,也当珍惜,不可挥霍。” “所以你也会看到一些门户,不管那些父母如何言语刻薄、行事自私,当子女的,总是过日子再辛苦,自己受了再大委屈,都还是愿意尽孝道。” “当然也有些子女,能够让一个原本贫寒的家庭就此福分生发,这就是他们的还债了。” “你以为天底下很多有了子女的夫妇,他们当真知道如何为人父母吗?其实是一开始都是不知道的,既然都是此生头一遭的事情,当爹做娘的,要么未曾做好准备,要么根本不知如何作为,总是有些糊涂的,于是我们足不出户,早早在自己家中,就有了可以为之哭、可以为之笑的悲欢离合。” 单独坐在一条长凳上的武夫钟倩,他嗓音低沉道:“朱先生,那该怎么办才好?” 道理总得有个落脚地,不然晓得了一箩筐的大道理,除了背着行走,除了受累,又有什么用处。 朱敛微笑道:“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于人于己,都多些耐心,与身边亲近人,要敢认几个错,肯说几声对不起。” “尤其是没有害人之心、对这个世界充满善意的好人,尤其要注意自己的性格,一定要控制好情绪,不要给人、尤其是亲近人那种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印象,不然有理也没理,到头来就太吃亏了。” “有个说法,形容一个人无缘无故的怒气,叫无名之火,名称的名,其实也可以形容为无明之火,明亮的明。想来一个人所有的委屈,点点滴滴积攒而来,只会积少成多,只是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都转为很难自知的情绪了,自以为无所谓了,哪能呢,那么是纸包不住火的。这种不自知,大概就叫无明。” “当我们想的太多,做的太少。如何能够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呢。” “可如果做的太多,想的太少。又怎么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善心。” “我们人啊,过日子,可不能总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 “但是也不用害怕,同在一处屋檐下,所有发泄出来的恼火,都是有温度的。只要让旁人知晓,不要憋在心里,当然,也不要烫伤别人的人心,所以除了让对方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同时一定要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先别管双方的对错,各自有无道理。” “这里边有个小小的诀窍,就是别跟子女之外的亲近之人去就事论事,当然,对孩子,家教,立规矩,一定要没道理可言,某些事情就该如此这般,孩子能理解是最好,不能理解就照做,比如出门在外,见着长辈就得打声招呼,做错事得为了那件错事本身去跟人认错,而不是什么你这么做了,对方会不高兴,或是爹娘不高兴了,为人父母者,也不能代为认错。” 高君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朱先生,我有个问题,‘就事论事’在山上山下,不都是一个毋庸置疑的褒义说法吗?” 《独步成仙》 “所以说是个诀窍嘛,如果谁都知道,就没什么好说道的了。” 朱敛笑了起来,老人用一种好像是独有的和缓语气,轻柔说道:“当一件事需要我们去质疑、否定身边家人的时候,就一定是带着情绪的,难免会说一两句重话,有用吗?可能有用,但是更多可能是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吵着吵着,自说自话,吵到最后,早就不是事情本身了,开始翻旧账,为自己的对,找种种理由,或是用某个对,否定对方的对,如此一来,我们当真可以‘就事论事’吗?” “男人都喜欢讲理,女人都注重感受。一个男人,如果始终想不明白,女人那边看似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无理取闹的那些奇怪情绪,本身就是一个道理,那就很难讲明白自己的道理喽。” “就更不用说讲理只是为了争个输赢,有个胜负,双方如此久处,自然而然,都会觉得对方是一个无法沟通的人。同床共枕的夫妻双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大概最终就只有两两沉默、各自委屈了吧。” “我们对别人,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误会,可能都来自三个字,‘我觉得’。” 高君思量片刻,轻轻点头。 重返落魄山的貂帽少女,听得神采奕奕,一屁股坐在竹椅上边,竖起大拇指,大声赞叹道:“朱先生,通达啊!” 朱敛笑道:“男人要多想一些。” 谢狗使劲点头,朱先生说得都好,这句话,这个道理,说得最好。 如果说让谢狗逐渐改变看法,开始由衷觉得落魄山是个好地方,那么身边的这个老厨子,朱敛得占一半的功劳! 朱敛又说道:“人人都是个懒散鬼,天生有惰性的,所以我一直觉得书上的某个道理,或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语句,所有那些一听就让人觉得轻松的道理,很难让我们的生活过得更好,好的道理,反而是一开始听着就会让我们倍感不适,做起来更难受的道理。” “所以谢姑娘要是今晚,听了我这么多絮叨,到头来只觉得这一句话顺耳,有理,听进去了,然后就记住这个忘了其余,还不如不听,一个字都不曾听见。” 谢狗尴尬一笑。 朱老先生确实是道行高深, 刚刚返回院内的小陌会心一笑。 朱敛不客气道:“小陌啊,你笑什么,傻子么。” 小陌先生和谢姑娘,两不偏帮,一碗水端平。 小陌才收敛笑意,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狗眨了眨眼睛,哎呦喂,遭不住遭不住,今天的小陌真温柔,好像比昨天又英俊了几分。 朱敛望向天幕,沉默片刻。 一个看似很简单的道理,到底需要用多少个道理来支撑呢? 好像有太多的事情,就是一个只有一个确凿数字的加法,那么少了其中任何一个道理,答案就一定是错的。 回过神,朱敛笑道:“山外事不去说了,在咱们落魄山上,就一点,尽量是谁都不受委屈,当然很难做到了,那就争取谁都少受些委屈。” 有些不愿开口与人说的委屈,来自得不到身边人的回应,种种期许、憧憬、愿望之心声,在心中如擂鼓,响彻自己天地间。心外却哑然,永远寂静无声,这就像一个人把嗓子喊哑了,身边还是无人听见,这个人就会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一直沉默下去,直到变成一个哑巴。 朱敛轻声道:“先别管有理没理,对错是非,一定要愿意跟旁人说出自己的想法,为什么要说某句话,为什么要做某件事,直白无误告诉对方,我是这么想的,你觉得呢?” 其实在这件事上,在落魄山,做得最好的人,是陈灵均,可能其次才是山主陈平安。 比如陈灵均要是遇到了憋屈的事情,第一时间,肯定就是委屈万分,只觉得为什么自家老爷不在身边,只要哪天陈平安回到家中了,他必须得诉苦!又例如在北俱芦洲那边走渎,在那个大渎入海口的紧要关头,陈灵均也是想着大不了回到落魄山,被陈平安骂一顿,挨训之后,该咋咋的,只要不被赶下山去,大爷我还是一条英雄好汉。 落魄山有今天的光景。 外人都觉得陈平安太喜欢当甩手掌柜了,如今偌大一份家业,是走了狗屎运。 甚至一些相对熟悉落魄山的外界修士,也觉得朱敛这拨不挪窝的人物,在做了 这就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了。 陈平安曾经寄过一封家书回落魄山,托付魏檗转交。 在信封上以蝇头小楷写有一行内容,“暖树亲启、裴钱读信、米粒收起信封”。 当年她们收到信后,在竹楼那边,三颗小脑袋碰在一起,小黑炭反复了三遍书信内容。 朱敛站起身,搓手笑道:“做宵夜去,小陌搭把手。” 小陌笑着起身,在厨房给朱先生打下手,已经熟门熟路了。 众人同桌一起吃过宵夜,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沛湘和高君,帮忙收拾过碗筷,各自返回住处。 热闹过后,朱敛独处,躺回藤椅,看似自言自语,“陆沉,以为然?” 墙头那边,坐着个不知何时来到这边的陆沉,笑吟吟道:“有个小问题,有些道理,讲道理的人自己都做不到啊。” “即便如此,那些道理就不好了吗?” “你要是这么说,好像还真有点道理了。” 朱敛转头朝地上呸了一声,“漆园道树枝头,花贼玉腰奴!” 陆沉忍俊不禁,“奇了怪哉,骂自己作甚。” 陆沉一个蹦跳,落在院内地上,径直走向那张藤椅,学朱敛的姿势躺在上边,懒洋洋道:“一别多年,聊几句?” 朱敛坐在台阶上,双手插袖,淡然道:“想要聊什么?” 陆沉面带微笑,闭上眼睛。 朱敛抬头望去。 刹那之间,夜色中,人间好像有数以亿计的众生梦想,如一盏盏灯笼密集攒簇,五彩缤纷,冉冉飞升。 ———— 村塾檐下,老秀才舒舒服服躺在那张藤椅上,陈平安坐在一旁竹椅,轻轻摇晃蒲扇。 赵树下和宁吉坐在另外一边。 老秀才笑问道:“宁吉,先前跟你说了一大通,听得懂吗?” 宁吉摇摇头,赧颜道:“祖师爷,几乎都听不懂。” 老秀才哈哈笑道:“没事没事,让你先生用些大白话,给你解释解释。” 陈平安便笑着用一些粗浅易懂的言语,与宁吉详细解释了一遍。 宁吉将先后两种说法都牢记心中,偶尔有依旧想不明白的地方,就跟先生开口询问,陈平安便再换个说法解释一番。 老人听着听着,就再次睡熟过去,鼾声轻微。 赵树下和宁吉脚步轻轻,去灶房那边打地铺了。 只有陈平安依旧坐在原地,默默陪着自己的先生。 学塾外的空地,依稀有蒙童们跳方格子的痕迹。 大概童年,就是一场无忧无虑的跳方格,方格内是自己的家,方格外是外边的世道。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天公作美 月儿弯弯照九洲。 大骊禺州境内那座律宗寺庙内,月光透窗如阅书,桌上,一张材质微涩的纸张上边,写着一句“远离颠倒梦想”。 竹枝派裁玉山附近的那条河边,外门知客陈旧在上游垂钓,下游有个年轻道士,抛竿入水,哈,下风口钓大边,能钓到大鱼。 玉宣国京城长宁县,一处庭院栽满花的宅子里边,月飞轩上流光,有女子画完眉头画芙蓉,人与月,俱是眼儿媚。 落魄山竹楼一楼,青衫陈平安,吹灭读书灯,走出竹楼,夜深人静,独自来到崖畔石桌,满身都是月。 月白风清,松涛阵阵,犹如天籁。 在这处离着合欢山不远不近的山岭崖石上,除了青杏国那个貌若稚童的护国真人,还有须发皆白的天曹郡张氏老家主,以及女子剑仙张彩芹,少年剑修张雨脚,戟髯蛙腹的张氏供奉戚鼓,金身境武夫。女弟子吕默。金阙派垂青峰一脉的女修,金缕。还有一个外人,她来自合欢山脚下丰乐镇的少女练气士,名为倪清,道号“青泥”,她斜背一把油纸伞,挎着个棉布包裹。 不断有在夜空中流光溢彩的传信符纸,陆续传递情报到山岭这边,各路兵马推进有序,势如破竹,比起预期更加顺利,程虔愈发确定那个大逆不道的金阙派弃徒赵浮阳,已经是瓮中之鳖。 就在此时,崖外涟漪晃动如风吹水纹。 凭空出现了一位头戴莲花冠的中年道士,在崖外现出身形后,道士一步跨向崖石,飘然站定。 本可以悄无声息至此,故而那些刻意牵动的灵气涟漪,就像打招呼,与东道主们敲个门,提醒对方有客人登门了。 可戚鼓等人还是被吓了一跳,误以为是合欢山那边狗急跳墙的刺客,潜行至此,要与他们来个不死不休的玉石俱焚。 只是等到戚鼓看清楚对方的道士装束,便稍微放下心来,只是再定睛一看,瞧了瞧对方的头顶道冠,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戚鼓又瞬间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凭借这种在山上不常见的道冠制式,可以确定其法统道脉,必然出自白玉京南华城。 张筇倒是比戚鼓略好几分,这种名副其实的山巅大修士,这辈子见过的就不多,更别谈这么近距离相处了,思量一番,拱手抱拳道:“天曹郡张筇,见过曹天君。” 在浩然天下,除了神诰宗那几个香火凋零几近于无的小道观,就只有两条道脉,宝瓶洲灵飞观,北俱芦洲清凉宗,道士才有资格戴此道冠。程虔和张筇两位金丹地仙,都曾参加过那场战事,所以一眼认出这位道士的身份,是南方那边,灵飞观的老观主,天君曹溶,他更是白玉京陆掌教留在浩然天下的嫡传弟子之一。 只是灵飞观由道观升为道宫之前,曹溶就卸任观主,下山云游去了。 曹溶打了个稽首,笑着还礼,并不因为张筇只是个金丹修士就看轻了对方,微笑道:“见过张道友。” 尤其是垂青峰程虔,见到了这位曾在老龙城一役大放光彩的道教天君,二话不说,行了一份罕见的道拜大礼。 三礼九叩,貌若稚童的青杏国护国真人,跪拜在地,两手拱地,只是头不触底,叩在左手背之上,在道门是为“空首”。 程虔跪地朗声道:“金阙派当代掌门,垂青峰程虔,拜见郑祖师!” 曹溶是化名,真名是郑泽,道号“天瑞”。出身杞地的郑泽,曾是一位采诗官。 这些秘密,只在灵飞观的金玉谱牒上边才会显现出来,灵飞观历来规矩重,等级森严,谁敢对外泄露这种祖师密事。 只因为金阙派与灵飞观有那么一份“香火情”,身为当代掌门的程虔,才能通过历代掌门的口口相传,知晓这桩内幕。 曹溶伸出一只手掌,往上虚托几分,神色淡然说道:“起来吧。” 面对程虔这种属于自家道脉的徒孙,曹溶就没有那么和颜悦色了。 曹溶同时以心声言语的:“程虔,刚刚在泼墨峰那边,掌教师尊亲自降下一道法旨,允许你们金阙派开山祖师恢复灵飞观道士的谱牒身份。以后就你们金阙派与灵飞观,就算是一家人了,祖庭皆在白玉京南华城。” 面对素未蒙面的祖师爷郑泽,程虔用头不点地的空首礼,可不是对这尊曹天君的不够礼敬,而是金阙派这么多年香火绵延,始终无法与灵飞观“认祖归宗”,所以见着了郑泽,程虔才会这般行礼。 曹溶对此自然是受用的。 金丹程虔,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程虔心神惊骇,听闻“掌教师尊”也曾现身泼墨峰。饶是道心坚韧若磐石的程虔,也无法不激动万分,心湖之内掀起波澜,却是竭力稳住道心,表面依旧神色肃穆,面朝泼墨峰方向,再次行跪拜大礼,这一次是额头点地,砰砰作响。 曹溶对此颔首认可。 要说今夜合欢山地界,这场大功干戈的风波,究其根本,其实就是一场发生在自家道脉的“内讧”。 程虔此人,最为尊师重道,只因为被金阙派谱牒除名的赵浮阳,盘踞在合欢山,竟然胆敢僭越行事,私藏一幅陆沉画像,打造出一顶莲花道冠,所以程虔才有了那个杀气腾腾的狠话,“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陆沉先前与曹溶随口聊起此事,虽然言语调侃,嘴上埋怨程虔这个小王八蛋给自己惹了大-麻烦。 但是曹溶心知肚明,师尊对程虔还是有几分欣赏的。 曹溶看了眼吕默,按照师尊的说法,三千年前,她曾是一位故人身边的梳妆侍女,极为忠心。 这一世是女子武夫,只因为吕默在丰乐镇陋巷内,被久别重逢却对面不相识的陆沉,轻轻呵了一口气,吕默在懵懂间就获得了“本来面貌”,得以脱胎换骨,拥有了金枝玉叶的地仙根骨,从此就有了转去修行仙法的本钱。 关于吕默,与百花湖龙王庙的那头石鼋,师尊那边都有了安排。 尤其是那个道号青泥的小镇少女,师尊是颇为上心的。至于具体如何收尾,总归就是曹溶这个当弟子的,得为师尊分忧一二。 程虔站起身,默不作声,他甚至不敢妄自揣测陆掌教此刻身在何方。 曹溶继续以心声说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掌教师尊亲临此地,是你们两个心诚则灵使然。” 程虔默然稽首,作为对祖师爷这句嘉奖言语的虔诚回礼。 只是曹溶所谓的“你们两个”,让极聪明的程虔瞬间心中了然,合欢山那边,多半是轮不到他来出手清理门户了。 曹溶先前在泼墨峰之巅,就曾施展神通,遥遥观看氤氲府赵浮阳的道貌气象,若无师尊“拦路”,这条本该顺势盘山成功的山蛟,头生虬角,已有几分龙貌。 若论修道资质,赵浮阳确实极好,放眼宝瓶洲一洲山河,都算上乘。 张彩芹和供奉戚鼓一行人,在得知这位道士的显赫身份之后,赶忙纷纷与曹天君行礼,曹溶再次微笑着与众人稽首还礼。 曹溶开口说道:“诸国兵马,精心谋划已久,围剿合欢山一事,已是离弦之箭,事已至此,贫道也不敢让你们回撤,所以各方势力,大可以按照既定行程,一路推进到合欢山的山脚丰乐镇。不过合欢山上,灵飞宫湘君,温仔细,金仙庵刑紫,当下他们三人都已身在粉丸府内,到时候会给青杏国皇帝陛下和天曹郡张氏一个交代,贫道会在此地逗留到正午时分,如果对结果不满意,不管是谁,都可以来这边找贫道讨要一个说法。” 这就相当于一位道教天君给这场风波作盖棺定论了。 曹溶这番言语极为客气,说是“不敢”,别说张彩芹和戚鼓这样的老江湖不信,恐怕连金缕和倪清这样未经人事的少女,都不会信。 程虔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张筇微微皱眉,却没有言语。 “要怪就怪贫道的灵飞宫,管教子弟不严,才有了赵浮阳的这些举动。” 说到这里,曹溶自嘲道:“如山下市井风靡一时的某本神怪书所写,好像有根脚有来路的精怪,摊上事了,就都有个退路。” 张筇笑了笑,老人眉头舒展几分。 赵浮阳离开金阙派都多少年了,何况金阙派又不是灵飞宫的下山,怎么怪都怪不到灵飞宫头上。 曹天君能够这么说,等于为乌烟瘴气的合欢山主动担责,已算厚道了。 曹溶继续说道:“接下来,灵飞宫会在此开辟道场,道场的地盘大小,就得看你们后续怎么谈了,宫主湘君准备与你们花钱购买一些山头,至于价格,双方谈不拢,此事就作罢,不强求。如果谈得拢,买卖成了,那是最好不过,道场以后会与青杏国在内的周边数国,看缘法授箓,收取弟子。” 张筇松了口气,曹天君和灵飞宫的做派,确实是有诚意的,算是给了几国朝廷和他们天曹郡张氏好几个台阶下,于公于私,都不算强人所难。不然曹溶根本不用露面,只需让那位湘君祖师悄悄带走赵浮阳等人即可,哪里需要在这边跟他张筇一个小小金丹废话半句。 曹溶以心声说道:“张道友,贫道这边有一粒丹药,小有用处。稍后湘君会带给张道友。” 张筇大为意外,“无功不受禄,曹天君这是?” 曹溶所谓的“小有用处”,哪怕曹溶没有道破那颗丹药的名称,张筇却是一清二楚,这份无缘无故的赠礼,分量绝对不轻。 说句难听的,一般的灵丹妙药,堂堂道门天君,陆掌教的嫡传弟子,送得出手? 曹溶笑着解释道:“贫道有个朋友,对张道友很是推崇,说如张道友这般的地仙前辈,在宝瓶洲,多多益善。他还说一家一姓之门风,门庭越广,越能够影响到更多别家外姓的风气。此外,湘君下山历练不多,跟山下朝廷打交道的次数不多,难免经验不足,她以后在此开辟道场,就与天曹郡张氏是邻居了,远亲不如近邻,自古山上山下皆然,有劳张道友多与湘君提点一番,不妨跟她多说几句难听的话,免得湘君依仗道脉和境界,做起事来,不管不顾,八面漏风。” 张筇犹豫了一下,不再矫情,笑道:“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这份重礼了,在此谢过曹天君。” 只是老金丹难免惊疑不定,既然是曹天君的朋友,为何会称呼自己为“前辈”? 想到先前张彩芹与洪扬波的那趟游历,以及落魄山的待客之道,张筇这位老金丹,闻弦知雅意,心中便立即有了个猜测。 可事实上,曹溶不过是随便找了个赠送丹药的理由。 为阳寿将至的张筇雪中送炭,给落魄山那位年轻隐官锦上添花。 大概这也是曹溶在山巅人缘如此之好的原因所在。 张筇说道:“晚辈思来想去,不吐不快,还是得与曹天君问个大煞风景的问题。” 曹溶已经猜出对方心思,坦诚说道:“赵浮阳会被湘君带去灵飞宫闭门思过,不出意外,他还会成为贫道的嫡传弟子。” 与此同时,曹溶隔绝出一方天地,再从袖中摸出一幅可以说是“赝品”的光阴长卷,是师尊陆沉的临别赠礼,只是叮嘱曹溶,给张筇看看就可以了。 在这幅画卷中,既无背剑少年陈仁,也无手持绿竹杖登山的年轻道士,赵浮阳顺利盘山成功,由蛇化为山蛟,道侣虞醇脂也跟着跻身元婴境。 张筇独自看完那幅光阴走马图后,终于释然,“晚辈再无任何问题了。” 曹溶收起画卷,撤掉神通,以心声笑道:“这就好。” 然后曹溶转头望向那个女子武夫,“吕默,在百花湖龙王庙那边,有一桩山上机缘在等你,去不去,你都随意,为期半年,过时不候。” 最后曹溶视线偏移,望向那个黝黑瘦弱的少女,却是以心声笑道:“你叫倪清,对吧?你与贫道的师尊有缘,师尊有命,令我带你上山修行,你是否愿意?” 少女怯生生问道:“敢问曹天君的师尊是谁,我跟他见过吗?” 曹溶笑道:“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就是你心底觉得最不可能是他的那个人。” 人间,既有真无敌余斗,华阳宫高孤,如此沉默寡言、哪怕不说话就可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得道之人。 又有礼圣,白玉京大掌教寇名,龙虎山天师赵天籁,这般气态平和、如沐春风的人物。 犹有白帝城郑居中,绣虎崔瀺,好像人人都想要敬而远之的存在。 总之各有各的鲜明性格和山巅风采。 但是也有自己师尊陆沉,以及老秀才,玄都观孙怀中这样的极好说话的人。 少女接下来问题,让曹溶有些意外,“曹天君,他身边的那个少年是谁?就是那个背剑穿草鞋的人。” 曹溶微笑道:“陈平安,落魄山的山主,也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少女张大嘴巴,满脸不敢置信。 是他?怎么可能?! 那个“少年”,分明就是个说话做事都不着调的骗子啊。 可如果真是他的话,那他不就是周姐姐和刘伯伯他们反复念叨、每每说起对方名字都能多喝点酒的剑仙吗? 记得以前她听得多了,还忍不住开玩笑,说“陈平安”这个名字,简直就是最好的下酒菜。 合欢山粉丸府内,平地起惊雷,导致诸多野修和淫祠神灵,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只因为在客人数量对少的那座偏厅内,灵飞宫的宫主湘君祖师,她撤掉障眼法,表露身份,亲自出马,开始清理门户了。 合欢山氤氲府赵浮阳和粉丸府虞醇脂,这一双俱是精怪出身的野修道侣,束手就擒,没有任何反抗。 他们领着几个子女,一起跪在那位道号“洞庭”的湘君祖师身前。 在一众鱼龙混杂的招亲宴客人眼中,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明智选择,一座合欢山,不过两位金丹地仙而已,对上一位能够将战场遗址开辟为自身道场的玉璞境道家真君,根本不够看,若是负隅顽抗,除了弹指间灰飞烟灭,还能是什么下场? 都不用谁出声提醒,在合欢山地界都学那赵浮阳一大家子,跪在不同花厅内, 在落针可闻的险峻时刻,不知哪位满身胆气的英雄好汉,竟然不合时宜地打了个酒嗝。 只可惜谁都不敢抬头,只能是听音辨位,好像就是湘君祖师所在的那处偏厅? 此刻湘君手上多出一部“账本”,是虞醇脂双手奉上,将本该同气连枝的合欢山地界群雄,连同百花湖暑月府,以及这些年鞍前马后、可谓尽心尽责的乌藤山山神李梃,某年某月某日做了哪些见不得光的事,极为详尽,都给揭了老底。 湘君面容冷清,快速翻阅完毕,合上账本,随手丢到那头狐魅脚边,淡然道:“回头你们主动将这本册子交给那几个朝廷,交由他们处置,该杀的杀,剩下罪不当死的,该抓的抓,该收的收。” 年轻道士坐在原位,翘着二郎腿,呲牙咧嘴,拿着一根竹签正在剔牙。 方才就是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打了个酒嗝。 湘君事先以心声与赵浮阳聊完。 因为怕吓到赵浮阳,她不敢说祖师陆掌教已经来过合欢山,湘君只说她的师尊,此刻就在不远处盯着这边的动静。 赵浮阳暂时作为天君曹溶的不记名弟子,以戴罪之身在灵飞宫内修行。 至于将来能否登堂入室,最终成为天君嫡传,得看赵浮阳的“缘法”了。 湘君说道:“那三方宝玺,尽快归还青杏国朝廷。” 赵浮阳这位桀骜不驯的散仙枭雄,双手撑地,以头磕地,沉声道:“谨遵宫主法旨。” 撇开“不记名”不谈,按辈分算,湘君就算是赵浮阳的师姐了,可毕竟她还有个宫主身份。 在这之前,两位在粉丸府端茶送水的婢女,虞夷犹和虞容与,她们竟然真被那个胡说八道的年 轻道士说中了,一语成谶。 她们各自得到了一桩天大造化,果然是“时辰与八字契合,当有鸿运临头”。 原来虞夷犹被湘君祖师钦点,即刻起就算是灵飞宫的谱牒修士了,至于拜谁为师,待定,回到灵飞宫,会举办一场祖师堂议事,再看。虞容与则被金仙庵刑紫“一眼相中”修道根骨,直接成为她的亲传弟子。如此一来,她们都获得堪称一步登天的仙家福缘了。能够从身份卑贱若草的山泽野修,荣升为谱牒修士,而且还是分别成为一座宗门道宫的祖师堂,一位地仙的亲传。是她们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两位女修忍不住当场喜极而泣,只是她们在惊喜之余,对视一眼,皆有惊疑。 年轻道士的那张嘴,莫非开过光么? 背靠椅背,拿着竹签剔牙的寒酸道士,朝她们嬉皮笑脸,挤眉弄眼。 来自楔子岭清白府的府主白茅,对此那是羡慕不已,恨不得让仙君祖师看看自己的根骨,是不是也勉强能算一块修行的好材料,白府主要求不高,莫说是嫡传,当个外门杂役弟子都无妨。 这位鹤氅文士模样的鬼物,却浑然不觉,今夜造化最大的,没有之一,正是自己才对。 那本被陆道长近乎强买强卖的画册,自认为当了冤大头的白府主,其实真说起来,也就花费两颗雪花钱。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画册某两页,随之多出两篇金字道书,陆沉看似是在自吹自擂,说那“千余字高妙无匹”,但可以说是毋庸置疑,天地间最为纯正的“不死方”。 上篇道书,直指金丹。等到白茅成为地仙,自会水到渠成,瞧见中篇内容,道法直指玉璞。 毕竟是青冥天下候补之一白骨真人的修道根本所在,任你是一位飞升境修士,谁又敢小觑。 所以说,陆掌教出门在外,能够到处吃香喝辣,全靠一身“唯手熟尔”的精湛演技。 此时肚子里边,除了好几壶粉丸府秘酿的酒水,苦水最多的,恐怕还是暑月府的湖君张响道。 好好一场强强联手的结亲联姻,不料他们前脚刚走出家门没几天,后脚自家老巢被人砸了个稀巴烂不说,祸不单行,竟然还碰到了灵飞宫的湘君祖师?! 倒是那个道号“龙腮”的青年,色胆不小,他在被爹娘拽着下跪之时,仍是不知道轻重利害,没忘记快速打量几眼湘君的姿容。 湘君视线偏移,先是随手一袖子将那腌臜青年打飞,当场昏死过去,后者如钉子镶嵌在墙壁上。 她再与那个坠鸢山神娘娘招招手,脸色和缓几分,微笑道:“来此一叙,我与你有事相商。” 那位山神娘娘战战兢兢,快速移步来此,她脸色惨白无色,不知洞庭真君这般高高在上的山上神仙,为何要独独拎出她。 到了偏厅,她就要下跪磕头,湘君抬了抬手,拦下对方的大礼,笑着用询问的口气说道:“宝瓶洲南方的云霄洪氏朝廷那边,如今某地还缺个山神,只是神位不高,按照如今文庙制定的规矩,属于刚刚入流,你愿不愿屈尊去那边补缺任职?” 这位淫祠山神娘娘,先是茫然,继而一双眼眸莹莹泪花,她与那位法外开恩的湘君祖师施了个万福,颤声道:“奴婢愿意,愿意至极。” 其实湘君也不清楚为何师尊会如此安排。 当然,湘君的师尊,曹溶同样不知道自己师尊,为何会专程为这位山神娘娘降下一道法旨。 背剑少年和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趁着几乎所有人都低头的空当,走出偏厅。 白茅被年轻道士一把拽起,压低嗓音说道:“白老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再留在这边喝酒,可只有秋后算账的罚酒了。” 白茅哪敢在这个时候当出头榫,打定主意,得屁股生根,坚决不挪窝,他伸手试图掰开陆道长的手指,竟还是被年轻道士拽得一个踉跄起身,径直往门口那边走去,好大力道,白茅头脑一片空白,只是在心中反复默念,谁都看不见我…… 湘君对此并不阻拦,既然不在虞醇脂的册子上,就只是几个不凑巧过路客,没必要计较。 至于那个楔子岭的鬼物,根据册子上边的记载显示,也没做过什么恶事,在合欢山地界,属于异类了。 年轻道士到了偏厅门口,转头朝那温仔细勾了勾手指,再次挑衅道:“来来来,没胆的货色,有本事就去外边挑块宽敞地儿,跟道爷过过手。” 温仔细站起身,以心声说道:“宫主,我真心忍不了这个王八蛋了。” 湘君提醒道:“你注意点下手轻重,记得别妨碍他步行下山。” 她倒是有几分奇怪,对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只要不是个缺心眼的,就可以猜出温仔细的灵飞宫道士身份。 还敢如此挑衅温仔细?意欲何为?若是平时,湘君可能还会小心几分,免得遇到那种传说中隐姓埋名、喜好游戏人间的奇人异士,可是今夜师尊与掌教陆祖师都在或近或远的地方,所以她还真不怕对方意图不轨,不如就让温仔细去掂量掂量对方的道法深浅或是拳法轻重好了。 温仔细一听到湘君祖师的这个说法,那还有什么意思,他就要一屁股坐回椅子。 不料那个“年轻僧人”走出门后,身体后仰,探出一颗脑袋,“道爷我走南闯北,还是头回见着你这么缩头乌龟的。” 温仔细笑着起身,揉着拳头,“那就练练手,看看你到底有几斤几两。” 只见抄手游廊内,背剑少年和年轻女子缓缓走向粉丸府外。 陆沉倒退而走,面朝温仔细这位武学宗师,出拳不停,嘴上哼哼哈哈,“等会儿可别哭爹喊娘。” 温仔细眯眼笑道:“好说。” 陆沉学对方的语气和神态,眯眼笑道:“好说好说。” 温仔细真是有点服气了,怎么摊上这么个混不吝的货色,不见棺材不掉泪吗?若非湘君祖师提过醒了,搁在以往,被温仔细在山下江湖遇上了,管你是谁,乖乖趴在地上等着被人扛走。 陆沉只是一路倒退而走,嬉皮笑脸道:“年轻人,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就是你出拳,看似从无杀气,但是你这家伙的杀心太重了,藏都藏不住,扑面而来,不妥,很不妥啊。所以你这种年轻人,不赶紧早点吃些苦头,以后是要有大苦头吃的。换成我是你祖师爷的祖师爷,肯定一见面就骂你几句,再结结实实打你一顿,好让你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温仔细冷笑道:“既然我今夜能够与金仙庵刑紫,一起站在湘君祖师的身边,你这个小秃驴,难道就想不明白,我祖师爷的祖师爷是谁?” 对方一时语噎,试探性问道:“那咱俩就别打了?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温仔细啧啧笑道:“别介啊,既然都是混江湖的,就应该知道不打不相识的说法,说不定练手之后,就是朋友了。你觉得呢?” 那人真是脸皮厚如墙壁一般,竟然真就顺势说道:“我觉得?我觉得咱俩还是各回各家,打道回府,比较稳妥。如此说定,再见!” 温仔细故意佯装前奔,再朝前递出一拳,吓得那家伙转身就跑,脚底抹油,身形越过前边两人,几个眨眼功夫就跑得没影了。 裴钱聚音成线,问道:“师父?”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他一直是这个德行,习惯就好。关于这位陆掌教,‘谁都打不过’的说法,千真万确。” 裴钱点点头,“身后这个?” 陈平安笑道:“这厮既然管不住眼睛,才一顿酒的功夫,足足六次之多,我也就是受限于这个分身,不然早就好好教他做人了。压境问拳么,天底下又不是只有这位温宗师擅长此道。等下到了外边,你就跟他切磋一下拳法好了。” 裴钱咧嘴一笑。 哈,果然记账一事,还是师父最在行,自己差远了,只是学到一点皮毛。 裴钱疑惑道:“这个温仔细就没发现白府主不见了吗?” 陈平安解释道:“陆沉不想让他知道,他自然而然就不知道了。” 裴钱点点头。 可能想要不与温仔细一般处境,至少得是止境神到一层?还是说即便“神到”,依旧不够? 到了粉丸府大门外的白玉广场,温仔细惊讶发现那个满脸写满欠揍二字的家伙,还有那头鹤氅鬼物,一并消失了。 这让温仔细瞬间紧绷心弦,提醒自己可别阴沟里翻船了。倒不是担心,只是,传出去不好听。 就跟那个曹慈一样。 明明赢了那场问拳,结果跟没赢甚至可以说是输拳差不多。 裴钱走到广场中央地带,转身站定,拱手笑道:“切磋切磋?” 温仔细散开心神,还是没能找出蛛丝马迹,笑道:“何必呢。” 一个长相蛮好看、尤其是越看越耐看的年轻女子,鼻青脸肿有什么好的。 裴钱笑道:“听说过,好像你最喜欢跟人压境问拳,并且从无败绩。” 温仔细拧转手腕,“那就劳烦这位姑娘报上名号。”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啊。 一个个的都觉得自己没脾气好欺负吗? 裴钱说道:“郑钱。” 温仔细没能忍住笑,好嘛,又是个仰慕“郑钱”的,如今宝瓶洲山下,好些初出茅庐闯荡江湖的年轻女子,都这样,很喜欢给自己取个郑钱的化名,而且她们就连装束和发髻样式,都跟那个“郑钱”有样学样,尤其是她们出拳之前都会卷袖子。 温仔细此时已经耐心耗尽,当然主要是归功于那个满嘴喷粪的家伙,既然暂时找不到正主,“就当你是郑钱好了,如今你是几境武夫?” 看得出来,女子是个跻身炼气境的武夫,不容易,估摸着在她的自家门派里边,是那种整天被周边人夸赞成“天才”的? 她的师父也肯定没少精心栽培,教拳喂拳必然很上心了。江湖上的小门小户,拿她当块宝,实属正常。 裴钱笑道:“我是几境,就得看你压几境了。” 温仔细闻言也没多想,既然对方知晓作为远游境的自己,擅长压境问拳,那么她说这种占便宜的话,就有点老江湖的意思了。 听说当初在大骊陪都,每逢战事间隙的闲暇时,就有武夫去跟郑钱请教拳法,后者往往都是压境,与之同境切磋。 温仔细向前缓步行走,笑道:“那我是以四境还是五境,跟你问拳?” 毕竟若是压境太多,也是有些为难自己了。 裴钱卷起袖子,说道:“你开心就好。” 温仔细继续缓行,伸出一只手掌,邀请道:“郑姑娘先出拳。” 裴钱抬起一拳,轻轻晃了晃。 看她架势,是想说拳已先出。 温仔细气笑不已,不错不错,敢情她真当自己是郑钱了。 一个微微弯身,温仔细以五境实力,身形快若奔雷,转瞬间来到年轻女子身边,就是用手背拍向她的脸颊。 裴钱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竖起一条手臂,用手腕挡住温仔细的手背。 不声不响,只是一下。 裴钱心里有数了,不是那种纸糊的远游境。 温仔细一个横移数步,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她竟然是个底子极其扎实的五境武夫?或是……六境!? 陈平安蹲在广场边缘地界,陆沉同样蹲在一旁,如出一辙,都是双手笼袖。 就像俩市井庄稼汉,冬天晒太阳,听人侃大山,或是在春天田垄旁,看着自家田地,憧憬着一年的丰收年景。 陈平安问道:“白府主呢?” 陆沉微笑道:“正陪着我一起去山脚看那棵合欢树,一路上都在询问你们怎么没跟上,差点拽不住他,只说你们拣选一条僻静小路下山了,就开始埋怨你们不仗义,抄近路也不带我们一起,心里却想着你们可千万别遇到什么麻烦。” 陈平安笑道:“好人。” “是好人,也是好鬼。” 陆沉笑道:“就没想着让白茅去书简湖五岛派?” 陈平安说道:“之前有想过,只是依照现在合欢山的情景,不需要,去了曾掖的五岛派,终究是寄人篱下,待久了,白茅未必习惯,还不如让他待在楔子岭,好歹是自己攒下的一份家业,徐徐图之,慢慢壮大,我们白府主可能会更有成就感。” 陆沉点头道:“是这么个理儿。” 温仔细笑问道:“那就六境?” 裴钱还是重复那句话,“你开心就好。” 一次换拳。 肩头挨了温仔细一拳的裴钱,她伸手抓住温仔细的脖子,砸向粉丸府的高墙。 温仔细以手肘轻轻抵住墙壁,本来还没觉得如何,却蓦然瞧见一张略带笑意的女子脸庞。 神色微变的温仔细下意识歪过脑袋,墙壁之上便瞬间多出一个窟窿,温仔细耳畔响如炸雷,墙上泥土簌簌而落。 温仔细再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以早年灵飞观秘传的拳法“扶乩”,宛如请神降真附在温仔细身上,看似是一门道法仙术,实则依旧是货真价实的拳法,不算作弊,温仔细一双眼眸呈现出淡金色,充沛拳意流淌全身窍穴,出手快了何止翻倍,一拳重重横砸在女子的太阳穴上,温仔细都要担心对方会不会就此七窍流血,可别打死人!否则在湘君祖师那边可就无法圆场了。 不料那女子只是横滑出去五六步,依稀可见脸色平静的她,只是在一闪而逝的眼神当中,流露出一丝……炙热。 而且她在身形横移过程中,女子已经恢复死寂的那种渗人眼神,就一直在斜视着温仔细,好像等着温仔细递出更重的第二拳。 视线中充满了期待。 温仔细以拳法“扶乩”请下,几乎每一次出拳,就会更换一尊远古神灵。 故而每一招蕴藉的拳法真意,都与那些远古神灵执掌权柄相互契合,方才第一拳,温仔细便需微微躬身,运转体内一口纯粹真气,便是雷部神灵在大地之上“驱动海岳,推迁四时”的雄浑拳架。温仔细第二记递向女子的手刀,则是雷部斩勘司神灵的斧劈式,第三拳,即是水部雨师单手持幢的卷水架势,之后数拳,各自脱胎于云伯、火君在内天庭诸部神灵的巍峨气象。 女子始终背靠墙壁,晃动脑袋,她只是偶尔移动一步,很快与她脑袋等高的墙壁上,出现了一连串拳坑。 温仔细出拳极快,拳拳都奔着她的面门而去。 仍然只有最后一拳,砸中了她的额头,脑袋后仰,砰然作响,后脑勺那边的头发都是尘土碎屑。 温仔细出现片刻的犹豫。 那女子神色如常,微笑道:“没事,人随拳走,很正常的事情。” 在旁观战的陆沉怒道:“要不是我帮忙擦屁股,温仔细这么出拳,那堵墙算是彻底报废了,就没他这么当客人的。” 陈平安说道:“陆道长毕竟是他祖师爷的祖师爷,于情于理,都得出手。” 温仔细后撤一步,抖了抖手腕,深呼吸一口气,“七境?” 裴钱说道:“你开心就好。” 陆沉抬手捶胸,“气啊。” 陈平安笑道:“设身处地,是挺气人的。” 关键是温仔细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裴钱从头到尾,都在以低他一境的武学境界问拳,而且裴钱暂时也没想着如何还手。 大概是想要更多了解灵飞宫的那些压箱底拳法。 可能温仔细因为境界不够高,一些高妙拳架难免会走样几分,但是没关系,裴钱可以帮忙纠正,查漏补缺,再一一化为己用。 温仔细临时改变主意,沉声说道:“远游境?!” 他娘的,再这么打下去,他就要觉得对方真是郑钱,不对,是那个宝瓶洲四大武学宗师的第二,落魄山的裴钱了! 裴钱视线越过温仔细的肩头,望向自己的师父。 陈平安悄悄伸出三根手指。 示意这位开山大弟子,三拳即可,打完收工。 裴钱眼神炙热,咧嘴而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月色下有森森冷意。 她终于不再说那句车轱辘话,“拳不纯粹,也配压境?谁惯的你?” 温仔细心中震动不已,对方只是不再压制自身气势,刹那之间,温仔细发现自己竟是一身拳意出现了凝滞,仿佛一口纯粹真气如水结冰。 一退再退,温仔细再不敢有任何保留,身形一掠倒退,不但直接离开了粉丸府白玉广场,整个人覆地远游,退到了合欢山外的半空中。 陈平安刚要出声提醒裴钱,想了想还是作罢,将那句话咽回肚子。 因为看得出来,温仔细这是用了心机的,算是诱敌深入吧,一旦裴钱近身,会有一种类似拳架汇总的叠拳路数,如同练气士的叠阵。 陆沉点头笑道:“没猜错,灵飞观那边有一招堪称杀手锏的拳法,可以让温仔细在武道台阶上,往上蹦跳一两个台阶吧,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门槛不低,一般人学不会。瞧瞧,发狠了,我就说嘛,这家伙杀心太重,裴钱也说得对,人随拳走。练来练去都是个死拳,没啥大出息喽。” 裴钱依旧是以七境,硬抗了温仔细骤然间拔高至山巅境的一拳。 裴钱面门挨了一拳,身形退回广场,裴钱身体大幅度后仰,缓缓站直。 温仔细不是不想趁胜追击,而是根本做不到,他不得不更换一口纯粹真气。 裴钱也不擦拭鼻子和嘴角的血迹,这点伤势,她太习以为常了。 在竹楼二楼,在不同的战场上,都是如此。 陆沉一把抓住身边背剑少年的胳膊,神色慌张劝说道:“陈平安,说好了是他们俩切磋拳法的,你咋个还想要亲自下场了!” 你这个叫欺负晚辈,不讲武德,晓不得,知不道?江湖道义,还讲不讲了? 陆沉继续苦口婆心劝说道:“再说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当下的境界?” 陈平安抖了抖手臂,陆沉松开手指,俩人继续蹲着。 陆沉又开始擦屁股了,“说好了啊,温仔细是温仔细,灵飞宫是灵飞宫,你可得恩怨分明,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 陈平安看着那个御风悬停的温仔细,没好气道:“闭嘴。” 裴钱抬起手臂,伸出三根手指,再弯曲一根手指,示意温仔细你可以再出两拳。 温仔细有苦自知,再出类似两拳,不用对方出手,自己就得跌境了。 温仔细此刻的脑子已经清醒几分。无冤无仇的,只是一场切磋而已,犯不着这么跟对方生死相向。 裴钱一手负后,笑道:“你当年没去陪都战场,是对的。” 陆沉倒抽一口冷气,乖乖,这种话可伤人。 还好还好,否则裴钱要是在“没去”之前加个“躲着”,可就更伤人了。 果不其然,温仔细脸庞扭曲,怒极反笑,满脸狞笑道:“好好好!老子就当你是裴钱好了!” 裴钱依旧呼吸平稳,气定神闲,一步后撤,拉开一个拳架。 同样是桩架叠拳,同时用上了种夫子的校大龙和老厨子私底下秘传的背剑术。 她显然是要继续用七境,再次硬扛对方一拳。 陈平安又气又笑,更心疼,只得开口说道:“他是以远游境递出山巅境的力道,别再故意压低一境了,以远游对远游,同境问拳!” 裴钱挠挠头,气势浑然一变,“啊?” 陈平安突然满脸怒气。 一旁陆沉伸手捂住眼睛,没眼看,完犊子了。 温仔细在那女子与背剑少年“闲聊”的空当,竭尽全力,凶悍出拳。 身形快若缩地法,顷刻间就来到裴钱身前。 裴钱依旧云淡风轻,硬生生挡住对方一拳,只是整个人被一记打飞出去,双脚离地,后背贴住墙壁。 裴钱看也不看那个递出一拳就自己呕血起来的温仔细,只是望向师父,她笑容灿烂道:“故意的。” 陈平安瞪眼道,“能耐!” 裴钱肩头微动,震散背后尘埃,再伸手拍了拍丸子头发髻的碎屑。 满脸血污的温仔细视线模糊,喃喃道:“你是那个裴钱!你果然就是裴钱……” 裴钱转头,轻轻吐出一口淤血,“师父,跟人切磋而已,犯不着生气啊。” 陈平安沉默片刻,挤出个笑脸,轻轻点头。 只差一点,学塾那边的教书先生陈迹,就要直接一步来到这边。 蹲在一旁从捂住眼睛变成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的陆掌教,松了口气,然后朝裴钱竖起大拇指,“大气!” 裴钱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温仔细,突然停下脚步,她仿佛察觉到对方那种身心悉数陷入恐惧泥潭的处境,扯了扯嘴角,没有与他递拳,只是屈指一弹,嘴唇微动,走你。 温仔细后仰倒地,在他意识彻底模糊之前,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暗自庆幸,还有一种颓然无力的更大绝望。 自己都不配对方递拳了吗? 陈平安转头一看,差点没忍住就要破口大骂,狗日的,竟然偷偷跑路了。 山脚的合欢树那边,白茅看着满脸苦相惨兮兮模样的陆道长,担忧问道:“陆老弟,咋回事?有珍贵物件落在粉丸府了?” 陆沉唉声叹气道:“白老哥,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说啊。” 白茅想要拍打年轻道士的肩膀,说几句安慰言语。 陆沉一个横向蹦跳,唉了一声,“学陈灵均作甚。” 白茅一头雾水,悻悻然收回手,“陆道长好身法。” 不理会那个倒地不起的温仔细, 陈平安放慢脚步,带着裴钱一起走下山,轻声问道:“怎么样?需不需要服用青虎宫的坐忘丹?” 裴钱忍住笑,挠头道:“师父,在你印象里,我就那么不经揍吗?” 陈平安笑了笑,没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 在师父的印象里,你可不一直是那个走路脚上起水泡就哇哇大哭的小黑炭么。 好像只是眨眼功夫,小姑娘就长大了。 当年远游路上,经常蹦蹦跳跳,跳着方格的小黑炭,怎么一下子就懂事了,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陈平安轻声问道:“你小时候,师父管东管西,管得很多,你那会儿会不会觉得烦?” 如果打个比方,童年就是一场跳方格的游戏,那么爹娘、长辈们的规矩,言传与身教,就是那些条条框框的线条。 裴钱说道:“当然不会嫌烦啊。” 结果她就挨了一记板栗。 唉,从小到大,就从没骗得过师父。 裴钱只得老实说道:“很小的时候,会觉得烦,其实到了落魄山,就不会了。” 可能是因为师父在那之后,很快就出门远游了,不再与她说道理了,可能是她到了落魄山,哪怕师父不在身边,就真的长大了,谁知道呢。 陈平安故作轻松和随意道:“听说刘幽州也参加了云岩国京城的那场祖师堂议事?” 裴钱愣了愣,点头道:“知道,就没碰面,反正没啥交情,见了面也没啥好聊的。” 裴钱随即笑道:“师父,郁姐姐也在那边哦。” 陈平安板起脸教训道:“没大没小。搁在以前,板栗吃饱。” 裴钱脚步轻盈,她轻轻吹了一口气,微风拂过光洁的额头。 陈平安说道:“既然回了,大渎开凿一事,那边奇人异士多得很,不差你一个,你就直接回落魄山好了,多陪陪暖树和小米粒。而且之后还有宝瓶洲五岳封正一事,我们可以一起去披云山那边,看看热闹,给魏山君道贺。” 裴钱使劲点头,“好的,师父说得对!” 陈平安哑然失笑。 如果不转头看,好像身边还是跟着个小黑炭。 海上生明月。 一叶扁舟出没风波里,撑船的老舟子,起锅烧火,给自己炖了一锅海鱼。 道号仙槎的老舟子,独自盘腿而坐,一手端碗,扣舷而歌。 耐心等着那锅炖鱼煮熟。 约莫是受限于修道资质,即便那个从不人承认自己是师父的陆沉,作为撑船出海访仙的酬劳,当年传授了一些飞升法和不死方,顾清崧还是无法找到一条大道。甚至还有许多无法勘破的修行关隘,都是陆沉离开浩然天下,顾清崧硬着头皮,拐弯抹角与曹溶他们几个师弟登岸请教,才得以顺利过关。所以很多时候,顾清崧就会想,可能没有成为师徒,唯一的好处,就是不会给师父陆沉丢脸。 当不成陆沉的弟子,得不到桂夫人的欢心。 顾清崧觉得自己没理由不觉得人生苦闷,所以偶尔上岸散散心,与谁说几句实诚的公道话,都不知道他们生气个锤子。 察觉到船尾那边微微震动,顾清崧头也不转,虽说自认吵架、打架两不济事,他还真不觉得谁能套自己的麻袋。 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响起,“仙槎道友,好久不见。” 老舟子晃了晃脑袋,定然是在做梦吧。 那个不速之客笑道:“船也晃了,碗中酒水也晃了,想来不可能是在做梦吧?真有这样的奇怪梦境,给我也来一箩筐?” 顾清崧默默放下酒碗,先站起身,然后跪拜在地,伏地不起,在外人看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嘛。 老舟子自顾自磕了几个响头,闷闷道:“顾清崧拜见师父。” 嗑完头,顾清崧就坐起身,背对着船尾那个道士。 当你是师父不假,可弟子也是有几分脾气的。 陆沉哭笑不得,哎呦喂,还生上闷气了。 就因为“仙槎道友”这个称呼的缘故? 陆沉来到船头,蹲在老舟子一旁,伸手拎起锅盖,热气腾腾,香味弥漫,点头赞许道:“手艺比以前好太多了,当年怕你伤心,才忍住不说你的厨艺……真是一言难尽,你这个家伙又是个没眼力见的,喜欢隔三岔五就问我如今手艺如何,是不是又长进了,说真的,要不是你不爱说话,比较闷葫芦,也不会跟我追着讨要工钱,我乐得耳边清净,不然早就换个人结伴出海,帮忙掌舵撑船了。” 老舟子既黯然又委屈,喃喃道:“要是当真没有眼力劲,为何要问手艺有无长进。” 陆沉哦了一声,满脸恍然道:“原来是我误会你了。” 顾清崧侧身而坐,还是直勾勾看着海面,说道:“你是师父,你说了算,不用管我的心情。” 陆沉气得一巴掌拍在顾清崧后脑勺上边,“差不多点就得了,你还没完没了啦?” 顾清崧闷不吭声。 陆沉说道:“你再摆出这副怂样,我可就要走了。” 顾清崧还是不说话。 一阵清风拂过,船头再无陆沉身影。 顾清崧呆滞片刻,四处张望,好像师父真的被自己气走了,老人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陆沉只是悄悄躺在船尾那边,看着满天繁星,伸出一只手去,好像触手可及。 人间许多言语和絮叨,都是这个世界想要听见的话,不是我们自己想说的话。 记得上次在黄粱派观礼凑热闹,陆沉见到了那个李槐身边的护道人,蛮荒桃亭,如今的浩然嫩道人。 刚刚在细眉河之流的石桥梅树旁,又见到了同样是飞升境大修士,流霞洲荆蒿。 陆沉曾经将嫩道人拽入自己心相当中,后者一发狠,就敢出手拼命。 估计那个青宫太保,置身于同样的境地,就只会磕头求饶了。可能换成道号青秘的冯雪涛,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沉笑道:“别嚎了,哭丧呢。” 顾清崧立即停下哭声,说道:“师父,炖鱼好了,尝尝手艺。” 陆沉坐起身,“愣着做什么,麻溜的,连锅端来!” 顾清崧连忙端锅来到船尾,从袖中摸出两双筷子,往腋下一抹,再递给陆沉一双。 陆沉一手接过筷子,一手揭开锅盖,气呼呼道:“怎就穷得揭不开锅啦?谁言吾道在锅揭不开!” 那座村塾的灶房内,刚刚认识的师兄弟两个打地铺而睡,各睡一头。 宁吉试探性小声喊道:“赵师兄。” 赵树下睁开眼睛,“嗯?” 宁吉问道:“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赵树下沉默片刻,抬起头,双手作枕头,笑了起来,“不用难为情,我也这么问过自己,而且这么多年来,不止一次。” 本来还有几分赧颜的宁吉,也跟着笑出声,原来成熟稳重的赵师兄,也跟自己一样啊。 赵树下问道:“先前师父和陆掌教的那两个不同说法,你觉得哪个有道理?” 宁吉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道:“我觉得陆道长的说法很好,但是先生的那个说法更好。” 赵树下笑道:“宁吉,你以后到了落魄山,会很快适应的。” 宁吉疑惑道:“为啥?” 赵树下说道:“你跟小师兄和裴师姐会很投缘,有的聊,见了面,肯定不会尴尬。” 宁吉愈发奇怪,“真的吗?” 因为少年一直担心这件事,会跟落魄山上的师兄师姐们合不来。 赵树下点头道:“真的,除了他们,还有个曹师兄,也会喜欢你的。” 宁吉重重点头。 赵师兄身上,好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说出来的话,能够让人信服。而且站在赵师兄身边,就会心境祥和。 赵树下说道:“有件事,当师兄的,得说你一句。” 宁吉有点紧张,“赵师兄你说,我听着。” 赵树下说道:“下次睡觉前,记得洗脚,熏得慌。” 宁吉嘿嘿而笑。 赵树下闭上眼睛,微笑道:“陆掌教那句话说得确实不错,老实做人,安心睡觉。宁吉,睡吧,还要早起。” 宁吉傻乎乎说道:“赵师兄,我好像还睡不着,你先睡,别管我。” 赵树下笑道:“可别等我打鼾了,到时候你想睡都睡不着。” 宁吉说道:“没事,赵师兄,我有个不大不小的本事,就是想睡觉就能睡着觉。” 其实除此之外,每次睡觉之前,只要宁吉想要什么时候醒过来,就可以在那个时辰清醒,几乎没有误差。 fo 只是觉得这种事情太怪了,少年就没好意思说出口。 而且这个本事,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好像是年少时逃亡路上才出现的光景。 赵师兄真的很厉害啊。 因为直觉告诉宁吉,先前陆道长询问世间第一张符箓的时候,赵师兄分明是知道答案了的,只是没开口说话而已。 赵树下其实有一句到嘴边的话,同样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宁吉,你我能够遇见同一个先生和师父,以后我们就好好珍惜,努力修行。 学塾檐下,老秀才睁开眼睛,不知不觉,天亮了。 身边坐着守了一夜的关门弟子。 老秀才赶紧坐起身,满脸愧疚道:“这事闹的,怨先生迷糊了。” 陈平安点头道:“先生自己知道就好。” 老秀才哈哈大笑,这种话,可不就只有咱们小-平安说得出口? 陈平安好奇问道:“先生当时想说的八个字,是什么?” 老秀才抬头望向拂晓过后亮堂堂的天色,捻须笑道:“秉烛夜游,天就亮了。”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有失远迎 今天魏檗来到落魄山竹楼这边,陈山主说有要事相商,有劳魏山君来这边一趟。 陈平安在崖畔石桌旁起身相迎,笑道:“老厨子让我帮忙捎句话,能不能在披云山那边买块地,入夏好去那边避暑。” 魏檗疑惑道:“就为了这个?” 这种小事,何必专门把自己喊过来。 原来魏檗在披云山僻静处置别院一处,建筑精巧,一路迤逦如长卷,其中山君读书处,有卢氏王府旧邸两老松移植于此,树荫浓密如松棚,在树下远眺,每逢白云起于山脚,群峰俱失,仅余南方落魄、仙都等地仅露髻尖而已,宛如一幅米家山雪景图。书堂外有藕花一塘,荷叶亭亭,酷暑时节在这里停舟,投二三西瓜入水,然后就可以午睡,香气染衣,做过白日梦,捞瓜登岸,剖而食之,如冰窖中物,宛如人间无三伏。 陈平安笑着开门见山道:“当然还有正事,按照我先生的说法,你们五位宝瓶洲山君的神号,其实可以自拟神号,当然最后还需要文庙那边点头认可,才作数。你和晋山君这边,有没有想法?如果有,可以早做准备,我就提前跟先生,还有茅师兄,打声招呼,回头在文庙那边议论此事,兴许可以帮上一点小忙。” 魏檗有些意外,“文庙那边好像没有说这件事。” 事实上,封正五岳、赠予神号一事,文庙暂时还没有对外泄露任何消息,只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文庙至今一个字不提,不代表浩然山巅没有得到小道消息。都说宝瓶洲五岳山君即将拥有神号,外界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但是文庙始终没有跟他们几位山君打招呼,中岳山君晋青就曾专门飞剑传信至披云山,询问此事,在信上说你跟陈平安熟悉,陈平安又跟文庙关系好,让他帮忙确定一下,如果真有这档子事,你就不用回信了,他晋青好早做准备,打算大办一场夜游宴。如此一来,魏檗都没办法假装没有收到这封信,回了一封,说自己忙,陈山主更忙,关于这件事的真假,晋山君要么自己跟陈山主询问,要么另寻门路打探消息。 “你们要是不提这茬,文庙那边也不会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平安笑道:“由文庙颁布五岳、大渎神号,是礼圣在上古时代订立的规矩,后世沿袭已久,就给当作一条不可更改的金科玉律了,其实在文庙档案那边,不是这么记录的,我们不仔细翻查档案,就根本不知道山君、大渎公侯其实可以自己拟定神号。” 魏檗沉默片刻,与陈平安作揖致谢。 哪怕外界都传他魏檗和披云山,与落魄山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 只是这等大事,跟陈平安关系再好,朋友间再不见外,也得正儿八经道个谢。 陈平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事情紧急,文庙那边催的急,所以我就擅作主张了,与先生说你觉得‘夜游’神号就不错,先生也觉得确实好,属于众望所归,长久以往,对整个北岳地界的山水气运,裨益极多,只说将来整个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他们嘴上言语提及披云山,或是心中起念,又或是山水邸报上边的文字,次数会越来越频繁……” 魏檗脸色铁青,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不等陈平安说完,魏山君猛地一摔袖子,劈啪作响,就要返回山君府。 披云山得赶紧传信文庙,就说除了“夜游”,随便给什么神号都可以。 陈平安赶紧一把拽住魏檗的胳膊,强行挽留下魏山君,笑道:“魏山君咋个还急眼了,修心养性的功夫没到门不是?” 魏檗咬牙切齿道:“非要我丢脸丢到文庙和中土神洲才高兴?” 陈平安有几分心虚,可能事实上,宝瓶洲鼎鼎大名的北岳夜游宴,如今连青冥天下都有所耳闻了。 何况有个看热闹不嫌大的陆沉在,以陆掌教的一贯脾气,这趟返回白玉京,肯定会帮忙扬名。不行,得提醒陆沉一声,可别连累自己被魏檗误会了。 陈平安拉着魏檗一起坐在桌旁,“真就这么反感‘夜游’?” 魏檗冷笑道:“你说呢?” 陈平安说道:“一拳就倒二掌柜,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诸如此类的说法、绰号,一大箩筐装不下,你看看我,多学学我。” 魏檗嗤之以鼻,“做人是不能死要面子,但是也不能死不要脸!”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真不再考虑考虑?书上可是说了,大喜之时不可轻易许诺他人,大怒之时不宜答复他人,我觉得这两个说法,很有道理。” 魏檗说道:“免谈。你要是没事,我就回了,别觉得我闲,文山会海不是开玩笑的,不谈山外的北岳地界,只说山君府二十四司,我每天都要连轴转参加议事。” 陈平安说道:“我之前答应礼圣,要给出一份详细的策略。这段时间除了自己的修行,几乎全部心思都花在这件事上边,已经写了将近三十万字,稍作修改,就会送往文庙。署名可以加上你,如此一来,披云山这边自拟神号,文庙通过的可能性会大上几分。” 魏檗脸色和缓几分,“免了。文庙那边又不是傻子,我这种滥竽充数的勾当,只会贻笑大方。” 陈平安笑道:“你傻么,真要添加魏檗的名字,你能不亲自动笔写个几万字?” 魏檗好奇道:“写什么?” 陈平安说道:“之后我把那份初稿给你看看,你要是愿意动笔,就争取在一旬之内写完,到时候就由你交给文庙,收信人就写经生熹平好了。如果觉得没什么可写的,又不愿意在末尾增添自己的名字,就把初稿还给我。最好,我再劝你一句,真就最后一句,关于披云山独占‘夜游’,我,先生,还有陆沉,我们三个都觉得很好,没有之一。” 魏檗点点头,“我先看过初稿再做决定。”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三本厚厚的册子,“带回去看,记得小心保管。” 魏檗将三本册子收入袖中,点头道:“还有事吗?” 陈平安笑道:“皇帝陛下近期可能要微服出京,走一趟豫章郡采伐院,到时候我会去那边看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魏檗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比预期提前出京了,这会儿估计都已经进入禺州地界。” 陈平安说道:“知道了。我自己赶过去,就不拉上你一起了。” 等到魏檗返回披云山,落魄山的后山小路上,与青衫陈平安同行的,还有一个魁梧青年模样的鬼物,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它觉得在这牢狱外“阳间”的每一次呼吸都得好好珍惜。 它正是蛮荒那座仙簪城的副城主银鹿,被陈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关押起来,这些时日一直在勤勤恳恳书写蛮荒密事,可谓绞尽脑汁,任劳任怨,愣是被银鹿写出了一部“鸿篇巨制”,当然银鹿为了凑字数,也是没花心思,写了不少鸡毛蒜皮的废话,亏得那位年轻隐官不计较,反而对一些银鹿觉得一定会被对方删除的细节,颇为赞赏。 一来魂魄不全导致修为暴跌,再者就算修为还在巅峰,又能如何,在这个将仙簪城打成两截的年轻隐官这里,银鹿是怎么谄媚这怎么来,没走几步路,银鹿就把这辈子积攒下来溜须拍马的词语给抖搂干净了,就像此刻就说隐官大人的道场,真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好地方。 听的人,毫不尴尬,就由着银鹿在那边恶心人。 这就导致银鹿自己逐渐尴尬起来,实在是技穷了,也确实有点腻歪。 银鹿小心翼翼说道:“隐官大人,说句肺腑之语,我这鬼物姿态,每走一步,都怕污贱了这方青山绿水。” 陈平安微笑道:“哦?那就回去待着?” 银鹿一时语噎,再不敢废话半句。 双手笼袖的陈平安伸出一手,手腕一拧,胳膊上便搭了一把名为“拂尘”的拂尘。 银鹿见到此物顿时心一紧,颤声道:“隐官大人,不如我还是回了吧。” 委实是吃牢饭这些日子里,银鹿苦不堪言,陈平安这厮隔三岔五就去查阅那本书的进展,每次悄无声息出现在伏案写作的银鹿身后,一言不合就抬起手,手持青砖,一板砖砸在银鹿的脑袋上,次次打得银鹿七荤八素,抱头满地打滚。陈平安只有偶尔看到银鹿所写书页,入了法眼,才会将那块青砖放在书案一旁,提醒银鹿,写的不错,逃过一劫。 陈平安微笑道:“难得出来透口气,就这么紧急回去待着,是不给我面子?” 银鹿低头哈腰,赶忙澄清道:“只是担心被外人瞧见,误会与鬼物厮混在一起,丢了隐官大人的面子。” 陈平安说道:“真不知道那枚道簪的主人,还有你们归祖师,见到你们这些徒子徒孙,会作何感想?” 银鹿叹了口气,“想必会不忍直视,眼不见心不烦吧,就算路过了仙簪城,都不乐意去城内坐一坐。” 仙簪城的开山祖师,归灵湘,女修无道号,她也是那枚远古道簪的第二任主人。 第二代城主,道号“琼瓯”的鬼物,真身竟是一只蚊子,她长久隐匿在黄泉路上,那把拂尘就是她用来避开酆都鬼差视线的傍身至宝,只是得手两千年,老妪始终未能将其大炼,否则早就从阴间重返蛮荒了,去争一争王座位置。 然后就是当时走出画卷、再被师父琼瓯坑了一把的大妖乌啼,按照仙簪城的谱牒辈分,它也是银鹿的祖师爷。 之后是被刑官豪素砍掉头颅的当代城主,飞升境修士玄圃。 万年以来,蛮荒最高地,不是托月山,而是仙簪城。 结果等到身边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走了趟蛮荒天下,就都没了“最高”一说,故而如今最高的,变成了那座剑气长城。 手上这把拂尘,属于当之无愧的山上仙兵重宝,紫色木柄,三千多根雪白丝线,衔一枚小金环以缀拂子。 陈平安打算将拂尘赠送给飞升城祖师堂。 银鹿壮起胆子问道:“隐官大人,先前路过门外的修士,与我打了个照面,是什么来头?” 陈平安换手挽拂尘,“叫陆尾,仙人境瓶颈的阴阳家,来自中土陆氏,算是我的半个老乡。旧账新账一笔糊涂账。” 银鹿噤若寒蝉,当然不是什么陆尾和中土陆氏的名头,而是年轻隐官手上的那把拂尘,让银鹿越看越扎眼,难道那位被自家师尊说成是穷尽造化的太上祖师琼瓯,莫非也遭了毒手? 陈平安随口问道:“你要是与中土陆氏为敌,会怎么做?” 尽整些虚头巴脑的,银鹿觉得光是跟这个年轻隐官闲聊,就老费劲了,只是他都这么问了,银鹿只得认真思考这种混账问题,思量片刻,试探性说道:“我就算在仙簪城,也对中土陆氏久闻大名,跟他们不对付,岂不是等于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为敌?换成我,就找个地方躲起来,必须得是那种能跟陆氏掰手腕的大靠山,若是那种死仇,被陆氏追杀,我就去十万大山,与桃亭前辈为伍,好歹能够留下一条性命。当然,隐官大人是无所谓的,换成陆氏头疼才对。” 陈平安不置可否,说道:“你别跟着了,自己散步去落魄山的前山,记得别离开山门太远,否则后果自负。” 银鹿哪敢自己随便乱逛,毕竟是陈平安的道场所在,别说担心一句话说错了,银鹿都要担心自己离开陈平安身边之后,走在去前山的路上,兴许一个眼神,一个脸色,不讨谁的喜了,不遂谁的心意了,就会被当场打杀。银鹿思来想去,小心起见,还是待在陈平安身边比较稳妥,只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毕竟在仙簪城,都是别人拍他的马屁,哪里需要他这个具体管事的副城主审时度势,字斟句酌? 陈平安说道:“入乡随俗,客随主便,这点道理都不懂?” 银鹿心中悲苦万分,陈平安你要这么说,我可就没话说了。 你去仙簪城,咋个就不讲一讲客随主便呢? 这一路走来,凉亭座座,光是亭子的名称,就让银鹿大开眼界。 翼然,高坐,云中,月满,虚心,雨下,八风…… 名字最长的,是一座“长生长乐放眼看青山同不老”亭,名字最短的,更有意思,“亭”亭。 《踏星》 视线中出现一栋宅子,白墙黑瓦掩映在竿竿绿竹中,陈平安收起拂尘,说道:“去吧。” 银鹿只得打了个稽首,“谨遵隐官法旨。” 落魄山的后山这边,有一对年纪轻轻的曹氏子弟在此修行和习武。 大门敞开,少女正在院内演武场走桩练拳,陈平安还是站在门口,轻轻屈指敲门,少女走完一趟拳桩,瞧见那位山主,她显然还是很紧张。 这是双方第三次见面。 第一次是她陪着自家公子去竹楼那边觐见陈山主,其实没聊几句。 上次是陈山主亲临此地,甚至还为曹鸯教拳一场,切磋过后,曹鸯输得心服口服,事后反复琢磨,让少女武夫受益匪浅。 就在曹鸯手足无措的时候,曹荫快步走出书房,下了台阶,作揖道:“陈先生。” 陈平安笑道:“凤生,听说梧桐跻身五境了,就来这边给道个贺,不会久留,稍坐片刻就走,不打搅你们的修行。” 眼前少年,是上柱国曹氏偏房子弟,名荫字凤生,更是一位观海境瓶颈的剑修,绝对当得起少年天才一说。 也就是曹氏不愿少年成名太早,否则曹荫早就扬名大骊了。至于小名梧桐的曹鸯,少女刚刚跻身五境。既归功于陈山主的亲自教拳,也要由衷感谢朱先生这段时日的经常来此喂拳。尤其是陈山主上次在演武场,一口气给曹鸯演练了四十多个桩架、拳招,简直就像给曹鸯打开了一扇崭新武道天地的大门。 所以由不得曹鸯不紧张,如今再见陈山主,何止是敬若神明? 陈平安步入正厅,曹鸯很快端来茶水,手都是抖的,陈平安假装没看见,与曹荫聊了些修行近况,等到少女将茶杯放在一旁花几上,这才转头笑着道了一声谢,曹鸯绷着脸,勉强挤出个笑容,少女额头布满细密汗水,轻轻走到曹荫身旁,她没有就坐,豪阀世族里边的礼仪规矩,不会因为到了家族之外就会懈怠。曹荫也曾劝过她,在落魄山这里不用那么计较,只是不管用,说不动,少年只得作罢。 在这边,陈平安问过了他们的修行事,就只是与曹荫拉家常聊闲天,听多了平常话,久而久之,曹鸯也就随之放松了。 银鹿与年轻隐官分道扬镳,独自走在路上,战战兢兢,看那架势,生怕踩到道路上的一片落叶。 然后银鹿就在小路尽头,瞧见一个古怪的黑衣小姑娘,两条疏淡眉毛,斜挎棉布包,肩扛金色小扁担,手持一根绿竹行山杖,她在山间小路上蹦蹦跳跳,双方打了个照面,几乎同时停下脚步,银鹿没了仙人境修为,但是眼界还在,发现对方好像就只是一头下五境的小水怪,银鹿稍稍心定几分,倒是那丫头片子身上的黑色法袍,品相不俗,只是银鹿一有这个念头,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想啥呢,找死吗? 那个黑衣小姑娘怯生生停步后,就稍稍挪步,走向路边,然后默默侧过身,就跟面壁思过,罚站一般。 虽说郭姐姐传授过江湖经验,遇到事情不要慌,要立马跑路。可是小米粒觉得自己在巡山,没道理如此露怯。 银鹿其实也心慌,生怕这头小水怪,是哪位落魄山仙君的身边侍女,端茶递水的小丫鬟之类的,或是丹炉烧火的童子。 所以银鹿尽量让自己的脸色更加慈祥和蔼,微笑道:“我叫银鹿,是隐官大人带来落魄山的练气士,你是?” 周米粒如释重负,转过头,笑容灿烂道:“是这样啊,银鹿仙长你好,我叫周米粒,米粒的米粒,是落魄山的右……是山主老爷钦点的巡山使节,小官,哈哈,米粒小的芝麻官哩。” 银鹿一愣,巡山使节,啥玩意儿?落魄山还有这种官职?不过既然是年轻隐官钦点的,银鹿就愈发笑容和善,缓步向前,双手负后,一边走一边解释道:“原来是负责巡山的周道友,我刚刚与隐官大人散步至此,隐官大人念我初来驾到,人生地不熟的,就让我自己随便逛逛,去前山那边看看。” 周米粒咧嘴一笑,赶紧闭上嘴巴,提醒自己笑不露齿,挺直腰杆,清清脆脆说道:“这敢情好,我给银鹿仙长带路!咱们落魄山,所有的大道小路,我熟得很嘞。” 银鹿一番权衡利弊,觉得可行,带着这个脑子好像不太灵光的小姑娘一起,也好表现得自己平易近人些,给那拨落魄山仙君们的第一印象,不至于太糟糕,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一大一小,路过山间形制各异或朴拙或精致的凉亭,小米粒满脸雀跃,一一为银鹿仙长介绍起那些凉亭名称的由来,顺便夸一夸自家山主老爷的取名功底之深厚,银鹿当然不敢不附和,期间小米粒伸出手,询问银鹿仙长要不要嗑瓜子,银鹿低头一看,哑然失笑,便婉拒了小姑娘的好意,小米粒挠挠头,也不好独自嗑瓜子,便放回袖子。 高处,一处名为如梦令的八角攒尖凉亭内,黄帽青鞋的小陌,斜靠亭柱,怀捧绿竹杖,脸色温柔,看着那个叽叽喳喳说不停的黑衣小姑娘。 一旁貂帽少女怒气冲冲道:“好家伙,这个银鹿,给脸不要脸,小陌小陌,要不要我去教训教训它?” 小陌轻声说道:“用不着。你就别妨碍小米粒的待客了。” 谢狗委屈道:“我是见不得小米粒受委屈嘛。” 先前小米粒在竹楼那边,数崖外过路白云一朵朵的时候,郭竹酒曾经带着谢狗和白发童子,一起恶作剧,早早御风云海中,三颗脑袋“飘荡”在白云上,一起抬头朝崖畔翻白眼做鬼脸,果然把小米粒给吓了一大跳,然后她发现真相后,开心得很,捧腹大笑,乐不可支。 小陌笑道:“你别再去玉液江水府吓唬那位水神娘娘了,下不为例。” 那位本就每天担惊受怕的玉液江水神娘娘,先前水府“闹鬼”,鸡飞狗跳,愈发铁了心要更换地盘,只要能够离开落魄山周边地界,哪怕降职补缺都没问题。 谢狗转头看了眼小陌,她心中暖洋洋的,悄悄挪步再挪步,歪着脑袋,想要靠向小陌的肩头,小鸟依人,相亲相爱。 结果被小陌伸手挡住脑袋,不让她得逞。 谢狗踮起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脸蹭了蹭那只温暖的手掌,小陌收回手,轻轻叹息一声,自家公子和朱先生,真不是坑自己吗? 谢狗已经心满意足,说道:“流霞洲那个荆蒿,还有那条叫白登的小蛟,已经跟陈灵均混得很熟了,在小镇骑龙巷那边已经喝了好几顿酒,陈灵均怎么不直接带他们上山。” 小陌笑着解释道:“因为上次下山,属于偷摸出去,景清怕在公子这边漏了马脚,就跟荆蒿、白登商量好了,双方先假装在小镇那边初次相逢,再来这里做客,如此一来,非但不用挨训,之后他领着两位高人上山,说不定还可以被公子表扬几句。” 谢狗揉了揉眉头,“这个陈灵均,是真心觉得陈平安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假装的?” 小陌眯眼微笑道:“不用怀疑,景清是真心这么觉得的,公子也一定会假装事先不知情。” 谢狗收回视线,“说来就来,陈灵均刚刚从小镇那边动身返山了。” 早年在骑龙巷那边,贾老神仙曾经一次,在酒后吐真言,喝高了,就坐在桌底下,目盲老道士扯开嗓门,竖起两根大拇指,说除了山主之外,他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山上的右护法周米粒,还有就是喜欢下山来小镇这边逛荡的陈灵均,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外,他们俩,正是我们落魄山安抚人心的大功臣,其余神仙,哪怕是当大管家的朱老先生,都得靠后…… 不可谓不真知灼见。 谢狗突然问道:“如果刚才银鹿管不住念头,对那 件百睛饕餮法袍起了心思,还不知收敛?” 小陌淡然道:“那我就送它去见它的师尊玄圃。” 谢狗疑惑道:“你家公子会由着你出手?” 小陌笑道:“我家公子把银鹿放出来,本就是让银鹿自求生死。” 谢狗恍然道:“这家伙,运道不错。” 道路上,银鹿仙长陪着那个小姑娘,看样子聊得还挺投缘。 小陌说道:“才是起步,道阻且长。” 谢狗小声嘀咕道:“读书人,心都脏。” 背靠亭柱的小陌站直身,谢狗察觉到小陌的气机变化,赶忙找补,给自己打圆场,笑哈哈道:“好话,绝对没有不好的意思!” 小陌率先走下台阶,“白景,我觉得朱先生有句话说得对,天底下没有绝对好或是绝对坏的性格,都是双刃剑。” 谢狗使劲点头,蹦跳着下了台阶。 朱老先生,说啥都对。 毕竟是一个视容貌如粪土的男人。 今天青衣小童一大早就下山,大摇大摆去了趟骑龙巷,双手负后踱步进了压岁铺子,看一眼掌柜石柔,叹一口气,摆起山上前辈的谱,撂下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言语,“冥顽不灵不求上进,都懒得说你了。” 一向跟石柔亲近的小哑巴,立马就不乐意了,直接跟陈灵均吵起来,陈灵均吵了几句觉得没意思,不与毛头孩子一般见识,走去隔壁,如今贾老哥不在店铺,高升了,从一个小小骑龙巷的铺子掌柜,成了一艘跨洲渡船的二管事,少了个绝佳酒友,陈灵均就有点寂寞,进了草头铺子,以半个师叔的身份自居,提点田酒儿几句修行事,然后离开骑龙巷,去主街那栋酒楼,摆了一桌,等着青宫太保和躁君两位道友,来这边相约喝个早酒。 喝过一顿早酒,陈灵均带着他们一起进山。 到了落魄山的山门口那边,陈灵均发现小米粒正坐在桌旁喝茶,她对面坐着个陌生面孔的客人。 至于仙尉道长,还是老样子,坐在门口竹椅上,看一本换了书面的书籍,郑大风那个惫懒货,估摸着还在睡觉做春梦呢。 陈灵均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晃了晃袖子,“小米粒啊,来客人了。” 小米粒赶忙起身,与他们打过招呼,就去烧水煮茶,小姑娘开开心心,有的忙了。 道号躁君的白登,在小镇那边待了几天,这会儿已经懵了。 虽说山上山下,仍然泾渭分明,但是白登还是通过与青衣小童的酒桌攀谈,知晓了这座骊珠洞天的一点内幕。 才知道原来三千年前,那场斩龙一役的落幕地,就在这里! 而如今世间的唯一一条真龙,东海水君王朱,她就发迹于那条泥瓶巷。 难怪当白登独自行走在福禄街和桃叶巷,既觉得阴气森森,寒意冻骨,又觉得如坠油锅,大火烹煮魂魄,导致他一颗道心不稳。 按照陈灵均的说法,以前西边大山里边,还有个龙泉剑宗,如今搬迁去北边了,上任宗主阮师傅,是玉璞境的兵家圣人,如今又多出几个玉璞境,其中现任宗主刘羡阳,四十岁的剑仙,这家伙跟自家老爷是发小,跟自己也是好哥们,辈分嘛,各算各的…… 此地只是七十二小洞天之一啊,就已经这般骇人胆魄了吗? 白登尚且如此“步步为营”,作为飞升境大修士的荆蒿,自然可以看出更多端倪,更是惊惧万分。 杏花巷的马苦玄,泥瓶巷的顾璨,有小道消息说是白也半个弟子的福禄街赵繇,北俱芦洲天君谢实的子孙,桃叶巷的谢灵…… 一个个名声鹊起的年轻一辈修士,他们就拥挤在这么一块巴掌大小的小镇里边? 一袭青衫长褂,陈山主不知何时,就坐在落魄山霁色峰这条主道的台阶顶部。 站起身,一步跨出,径直来到山脚,陈平安与陈灵均微笑道:“来客人了?你的朋友?” 陈灵均眼珠子急转,有点心虚,只是在新朋友身边,不能显露出自己在家中的 在酒桌那边,可是把牛皮都吹出去了的,作为落魄山的元老,尤其在自家老爷这边,说话很管用,面子,杠杠的! 可事实上,陈灵均心知肚明,在落魄山上,地位还不如暖树她们几个小笨蛋呢。 只是喝了几顿酒,陈灵均吹嘘自己的江湖履历,甚至吹嘘自己跟魏山君的拜把子兄弟情谊,只是唯独在酒桌上,从不说自家老爷的事迹。 好像你们知道是最好,你们如果暂时还是不知道,那你们就以后自己去知道。 陈平安揉了揉青衣小童的脑袋,“既然是你的朋友,就是落魄山的朋友了,先在这边喝过茶,我们再上山一叙。” 陈平安这才转头望向两位客人,笑道:“两位道友,有失远迎。” 陈灵均后知后觉,才记起一事,能让自家老爷主动出面迎接的贵客,没几个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么一想,陈灵均心里边便有些空落落的,觉得刚认识没几天的朋友,不该这么带回落魄山,劳烦自家老爷亲自待客。 陈平安在说客气话的时候,心声言语却是极不地主之谊了,“荆蒿,听说过,一个都不敢离开流霞洲往南走的飞升境修士,如果今天不是陈灵均带路,你就算来了落魄山也没意思,反正谁都不求谁什么,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各自敬而远之。” “白登,以后你可以登上一艘夜航船,那边有位你的故友,与你当下的状态差不多,他就是那个曾经道上斩白蛇的泗水亭亭长,如今是夜航船中四城之一的垂拱城城主。” 荆蒿脸色一滞,很快恢复如常,立即以心声笑答道:“陈隐官光明磊落,快人快语,这趟落魄山之行,今天就算吃了闭门羹,都无所谓了。” 白登脸色晦暗不明,压下心中愤懑,忍住掉头就走的冲动,以心声说道:“有机会一定去见见此人。” 比起陈平安与荆蒿的那番言语,听在耳朵里的白登觉得还能接受。 不管心情如何,荆蒿与白登,此刻都对那个青衣小童刮目相看。 陈灵均听不着陈平安与两个道友的心声言语,只是自顾自以心声说道:“老爷,我保证下不为例啊。” 陈平安说道:“我可信不过你,再给你两次‘下不为例’的机会。” 一听这个,比啥安慰言语都管用,陈灵均立即重新精神抖擞起来,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空。 哈,果然只要老爷在山上,自己就有人撑腰。 陈灵均屁股挨了一脚踹,转头望去,是那个吊儿郎当的郑大风,他手里拎着一只水壶,嬉皮笑脸道:“来朋友了?是那心心念念的白忙和陈浊流?” 陈灵均双臂环胸,没好气道:“不是!” 年轻车夫白忙,跟穷书生陈浊流,都是北俱芦洲人氏,那俩穷光蛋,虽说分别之前,陈灵均都留了一笔神仙钱给他们当跨洲远游的路费盘缠,好来宝瓶洲这边找自己叙旧,不过陈灵均觉得就他们俩那花钱如流水的德行,估计悬。 陈平安瞬间眯起眼,望向山间道路尽头那边,一个属于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另外一个,不认识,但是与前者并肩而行,竟是一身气象丝毫不落下风。 陈清流。 至于与陈清流同行之人,身份暂时不明。 小陌随之出现在山门口,还有神采奕奕的貂帽少女,轻轻搓手,跃跃欲试。 白登只是看了那缓行道上的青衫男子一眼,霎时间便觉得肝胆欲裂,出乎一种本能,只想跪地磕头。 荆蒿更是神色尴尬,就像被主人抓了个正着的梁上君子。 陈灵均顺着众人视线,转头一看,嗯?再定睛一看,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起来,摔着袖子,大步前行,一个蹦跳起来,高高举起手掌,与那久别重逢的好兄弟,重重击掌。 这一幕看得荆蒿与白登俱是眼皮子直颤。 陈灵均双脚落地,就是一记猴子摘桃。被满身穷酸气的书生伸手挡住,结果还是被陈灵均拧转身形,一脚横扫腰部。 陈清流拍了拍衣衫,陈灵均收回脚,点点头,“好兄弟,是个听劝的,没有把钱都花销在青楼里边。” 荆蒿知道陈灵均与那位斩龙之人关系很好,却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关系会这么铁,他现在都想补救补救,给青衣小童磕几个头。 白登已经浑然不觉,接连后退数步,撞翻了身后长条凳都不自知。 陈灵均双手叉腰,“我刚想着你这家伙是不是光顾着自个儿喝花酒,就忘了好兄弟了。” 被那穷书生埋怨道:“老弟你说什么屁话,等会儿自罚三杯。” 陈平安站在陈灵均身边。 陈清流在陈山主这边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神色淡然,以心声介绍起身边的好友,“他叫辛济安,是我的多年好友了,跟朋友遍天下的隐官大人没法比,我的朋友,屈指可数,身边这位,就是其中一个,他跟白也、苏子柳七是一个路数的读书人,当年他要去剑气长城,我就一路送到了倒悬山,在那之后,才开始出剑斩龙。他前不久陪着至圣先师的一位得意弟子,就在蛮荒天下那边,跟三头杀力不低的畜生狭路相逢,狠狠-干了一架,要不是对方数量越打越多,关键其中还多出个古怪货色……” 谢狗就要向前跨出一步,被小陌拉住胳膊。 陈清流面带冷笑,斜眼那个貂帽少女模样的剑修白景。 这个刚刚从蛮荒返回浩然的读书人,好像不愿陈清流说更多内幕,主动开口,微笑道:“在蛮荒天下,久闻隐官大名,如雷贯耳。” 陈平安与之作揖行礼,后者亦是作揖还礼。 一在剑气长城,一在蛮荒天下,晚辈与前辈,有早有晚,各自出剑,都是浩然读书人。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醉里挑灯看剑 一张桌子,客人多,就只好挤一挤了。 陈平安坐在小米粒和陈灵均中间,陈清流和辛济安坐一条长凳,荆蒿和白登,可怜银鹿不明就里,竟然能够独占一条凳子。 银鹿虽然浑身不自在,可总不能强拉着谁坐在自己身边,只看得出那位道号躁君的白衣青年,是个满身龙气的玉璞境剑仙,其余荆蒿,尤其是那俩后到的落魄山客人,银鹿可就看不出深浅了,既然看不出对方的道行,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银鹿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看出了银鹿的尴尬处境,郑大风双手托盘,拉着道士仙尉入座,银鹿还算有点眼力劲,赶忙挪到长凳边缘,让那头别木簪、道士装束的看门人坐在中间,小米粒用眼神询问好人山主,陈平安笑着点头,黑衣小姑娘就站起身,开始忙活起来,郑大风将盘子推向小米粒,她就从袖中摸出一捧捧瓜子放在盘内,再打开棉布挎包,把两包油纸包好的小鱼干倒入瓷盘,然后郑大风再将盘子放在桌子中间,方便大家都伸手够得着。 别说是浩然天下,整个人间,敢这么待客的,不多。 小陌已经把谢狗劝走,准确说来是把貂帽少女拖走。 千万别觉得白景只会虚张声势,真要打起来,可就真打了。 陈平安与辛济安笑道:“美芹先生,我们先在这边喝茶,等会儿上山喝酒,地方就宽敞了。” 辛济安端起茶碗,笑道:“没事,这就很自在。” 习惯了戎马生涯,加上性格使然,辛济安向来没有荆蒿之流的仙师做派。 荆蒿一听那个“美芹先生”的称呼,刚端起碗就手一抖,瞬间心弦紧绷起来。 要说浩然字、号“美芹”的读书人,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但是一个能够与陈仙君结伴游历落魄山的“美芹先生”,还能是谁?! 辛济安看了眼已经猜出自己身份的荆蒿,微笑道:“来时路上,好友还跟我聊起青宫山的归属一事,我是不以为然的。当然,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无从置喙。” 陈平安会心一笑。 记得文庙曾有圣贤如此评价辛济安,言语中有褒有贬。 帅才,横扫万空,只是肆意纵恣时,更无一人敢道他半点不是。 简单来说,就是他在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的时候,旁人莫要絮叨聒噪。 陈灵均的心思就没在那个气态儒雅的青年修士身上,忙着跟陈浊流挤眉弄眼呢,好哥们,咱俩以茶代酒,走一个走一个。 陈清流端起酒碗,喝茶喝出了痛饮酒水的气势,陈灵均一饮而尽,抹抹嘴,啊了一声,痛快痛快。 辛济安捻起溪鱼干,细嚼慢咽,点点头,“好滋味。” 小米粒挠挠脸,羞赧而笑,伸手指了指盘子其余几种溪鱼干,“美芹先生,还有趴地虎,黄辣丁,都蛮好吃的。” 辛济安眯眼而笑,果真再次伸手捻起两条溪鱼干,“好的,我都尝尝看。” 小米粒也跟着眯眼而笑。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美芹先生,她叫周米粒,是我们落魄山的右护法。” 辛济安点头道:“听浊流说了,很好,这才是山上该有的气象。个人之见。” 先前陈清流专门提醒过辛济安,如今身份是个北俱芦洲的寒酸书生,叫陈浊流,到了落魄山,可别在景清道友那边漏了马脚。 荆蒿眼角余光发现那个一直咧嘴笑的陈灵均,愈发吃不准了,是根本不清楚“美芹”的分量,是读书少,心大,还是知道了,也不在乎?毕竟这个青衣小童,在这短短几天之内,带给荆蒿太多的意外了,但凡是个正常人,好像都得被陈灵均搞迷糊。 陈清流笑眯眯道:“景清,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个姓辛的朋友,以后帮你引荐引荐。” 早就脱了靴子盘腿而坐的陈灵均一脸茫然,“啊?” 他娘的,我们喝过那么多顿酒,聊了那么多有的没的,早忘了啊,又不能胡扯说自己记得,你这不是让我难堪吗? 陈清流抬了抬袖子,双指并拢,指向桌上的白碗,打暗号一般,笑道:“杯,汝来前!” “早这么说不就整明白了嘛。记得,怎么不记得!” 陈灵均一拍膝盖,哈哈大笑起来,朝那个美芹先生竖起大拇指,“辛老哥,酒桌上有一手,是这个!” 也就是坐的远,不然非要拍肩一拍,以表敬意。 辛济安笑道:“喝高了,别当真。” 陈灵均捧腹大笑,抬起一只手,作推门状,乐不可支,“陈老哥还说了,你这人酒量一般,有次松边醉倒,以手推松曰去,推了半天……” 辛济安哑然失笑。 结果青衣小童就挨了自家老爷一巴掌。 陈灵均悻悻然,立即收敛笑意,“辛老哥,可不是笑话你,我这个人一喝酒管不住嘴,别介意,自家人不说两家话。” 小米粒轻声提醒道:“景清景清,你还没喝酒呢。” 陈灵均学自家老爷唉了一声,“你这就不懂了,江湖儿郎,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如饮醇酒。” 小米粒不愿意当众反驳景清什么,只是偷偷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头,双手端起白碗,低头喝茶。 陈灵均晓得自己说错话了,赶忙改口,转过头伸手挡在嘴边,小声说道:“小米粒,回头我帮你找十个谜语。” 小米粒咧嘴一笑,赶紧低头。 辛济安看了眼那个只是自顾自喝茶的道士仙尉,再看向陈平安。 陈平安轻轻点头。 荆蒿长久无言,老修士这辈子参加过数以千计的典礼宴会,真没碰到过如此儿戏的“酒局”。 桌对面,就是斩龙之人,白登如临大敌到了极点,直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 与一位“人间有蛟龙处斩蛟龙”的仇家,同桌喝茶,这是白登想都不敢想的局面。 而银鹿,更不清楚,他这个曾经仙簪城的副城主,身边坐着的道士仙尉,就是那座仙簪城的真正主人,更是那枚遗落人间的道簪主人。 喝过茶,就分成了两拨人。 陈平安和小米粒,负责带着辛济安绕路上山,去祖山集灵峰随便走走看看,至于陈清流就跟着陈灵均就近上霁色峰喝酒去了。 一个白发童子始终没有上桌,只是蹲在山门口那边,掏出了一本册子,开始记录年月日和某某某。 走在祖师堂所在集灵峰的山路上。 辛济安主动说道:“这次文庙封正宝瓶洲五岳山君,不是亚圣、文圣,也不是文庙教主、学宫祭酒他们住持典礼,而是由至圣先师的五位弟子出面,他们如今的姿态,跟你当下,有点类似。其中一位,此次跟我在蛮荒天下那边现身,他是至圣先师毫不掩饰自己偏心的一位爱徒。还有天外那位,听陈清流说你先前跟随礼圣去阻拦蛮荒天下,你们可能已经见过面了,在很久以前,他就是那些远古书生们的账房先生,治学艰深之外,还负责管钱和挣钱。” 陈平安恍然,点点头,“只是打过照面,当时晚辈没能认出那位圣贤的身份。” 如果早些知晓对方的身份,用陈灵均的酒桌行话,就是高低得整几句。 先前蛮荒大地之上,灵气稀薄之地,有两人相邻结茅而居。 离开道场之前,大髯汉子找出铁剑一把,高冠一顶,穿上儒衫,正冠仗剑。 辛济安则归拢好三千首破阵子,从墙上摘下一把长剑,与好友联袂赶赴蛮荒腹地。 陈平安笑问道:“美芹先生,稍后喝过酒,晚辈能否与你讨要一幅字帖。” 辛济安摇头道:“陈山主,喝酒就算了。” 到了集灵峰祖师堂外的白玉广场,山河如画,辛济安凭栏远眺壮阔景象。 小米粒发现好人山主好像在等着什么,等到那位美芹先生默然挪步,好人山主就有点失望的样子? 懂了,好人山主想要斗诗词? 呵,魏山君说了,好人山主的打油诗,是一绝! 他们沿着山路去往霁色峰,陈平安没好意思带着辛济安去自己的竹楼“书房”,朱敛出面,帮着山主一起款待稀客。 风过庭院,檐下铁马,似铮铮作嘶鸣声。 先前说是不喝酒的辛济安,在系着围裙的老厨子端上几盘下酒菜后,就板着脸来了一句,不用山上仙酿,市井土烧就可以。 除了嗑瓜子的小米粒,都喝了个微醺,辛济安笑问道:“那幅字帖的内容,是从故纸堆里翻检旧词,还是即兴作新词?” 陈平安有点难为情。 这不是觉着旧词新词都可以有嘛。 只是多拿一张空白宣纸的小事。 辛济安毕竟还不熟悉酒铺二掌柜的脾性,自顾自说道:“那就旧词好了。” 陈平安笑道:“一句话即可。” 辛济安疑惑道:“哪句话?” 陈平安笑望向小米粒,做了个一手持杯一手拧腕的手势,如谜语,小米粒略作思量,就晓得谜底了,立即举起手,“我知道我知道,好人山主希望美芹先生写下一句话,就六个字!” 词中之龙辛济安。 实在是写过太多脍炙人口的绝妙好词,既可豪迈也可婉约。 小米粒润了润嗓子,挺直腰杆大声给出那个谜底:“醉里挑灯看剑!” 辛济安沉默片刻,笑道:“那就劳烦朱先生再炒俩菜,多拿两坛酒。” ———— 陈灵均神采焕发,带着新旧朋友去自己宅子喝酒,机会难得。 登山之前,与郑大风心声言语几句,劳烦他去跟魏山君说几句好话,求几坛仙家酒酿,名气越大越好,价格贵不贵的无所谓,反正他可以花钱跟山君府那边购买。大风兄弟平时不靠谱,关键时刻还是很牢靠的,点头答应下来,说等会儿他挑着担子亲自给陈大爷送过去,保证都是好酒,必须是披云山礼制司那边珍藏多年的山上酒酿。 也就是有朋友在场,不然陈灵均非得给咱们大风哥敲敲腿揉揉肩。 走在山路上,陈灵均两只袖子甩得飞起。 陈灵均因为见着了陈浊流,实在开心,时不时拍 一拍陈浊流的袖子,啧啧,这腱子肉,怪结实,大风兄弟说得妙,年轻伙子火力壮,屁股可以烙大饼啊。 就是不晓得五百年前是一家的陈老哥,如今找着媳妇没,估计不太可能,兜里没钱,腰杆不硬,光靠一副出彩皮囊,在山下骗骗那些喜欢才子佳人的小姑娘还行,在山上,不吃香的。除非……模样长成周首席和米剑仙那样的?至于老厨子这样的,磕碜,打光棍,实属正常。 虽说都是朋友,可在陈灵均内心深处,还是分出了明显的亲疏远近。 陈浊流跟贾老哥,白忙,御江那位水神兄弟,济渎龙亭侯李源等人,他们是都是陈灵均心中的头等挚友。 至于荆老前辈和白登道友,毕竟刚刚认识,还得看桌上怎么个喝酒,桌外日久见人心,不管怎么说,朋友总是越喝越有。 陈清流斜眼那个走在陈灵均右手边的荆蒿,以心声微笑道:“又见面了。” 这个荆蒿还是有点脑子的,知道主动来这边拜会陈灵均。 荆蒿丝毫不敢泄露自己与陈仙君的山上渊源,只得以心声答道:“晚辈不曾想能够在这边再遇陈仙君,喜上加喜。” 陈清流扯了扯嘴角,怎么看这厮怎么不顺眼,就开始在荆蒿的伤口上撒盐,“在左右那边认怂也就罢了,他陈平安如今就只是一个十境的小元婴,跟你一个飞升境修士横啥横,还敬而远之,呵呵,境界不高,口气恁大,你能忍?” 荆蒿欲言又止。 很想说句实诚话,前辈,我可以的。 剑开托月山,一个才不惑之年的城头刻字者。 别说跌境为元婴,就是陈平安完全没了修为,我荆蒿在人家地盘,听几句阴阳怪气的言语,算得了什么。 陈清流嗤笑一声,“不过是身边多出两个妖族出身的飞升境剑修,到底在怕什么?你又没主动挑衅落魄山,难道他们还敢一剑砍死你,真当文庙的规矩是摆设?怎么,山上趴窝久了,修得一门乌龟法,能缩头之时且缩头?” 荆蒿默不作声。 怕就怕自己开口,稍微说句硬气话,结果陈仙君转头就把自己卖了,那么今天就真不用离开落魄山了。 先前是不敢信,现在被陈仙君一语道破天机,荆蒿就是道心一颤,果然是两位飞升境,剑修! 关键他们还是蛮荒妖族出身。 需知蛮荒的飞升境大妖,与其余几座天下的飞升境修士,是绝对不能一般看待的,这是山上公认的事实。 荆蒿看了眼身旁的青衣小童,亏得这位,自己才有上山的机会。 无法参加中土文庙议事,却能够到落魄山中喝杯酒,这要是传出去,青宫山的名声,可以挽回不少吧。 陈灵均察觉到陈浊流跟荆蒿的脸色,疑惑道:“鬼鬼祟祟,你们是在聊啥?” 陈清流笑呵呵道:“斗胆跟荆老仙师随便攀扯几句,就怕有哪里说得不对的地方,不小心触动前辈的逆鳞,就要与我动怒了。” 荆蒿是有苦自知却难言。 只有被蒙在鼓里的陈灵均还在那边打圆场,苦口婆心劝说道:“别这样,都是朋友。咱们还没上桌开喝呢,你就说这种伤感情的话啦?这样不好,听我的,忍住,喝了酒再敞开了聊,酒桌上边无辈分。” 青衣小童同时以心声提醒陈浊流,“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跟你说了荆老仙师的身份背景吗?你这点境界修为,就别在荆蒿这种前辈跟前说啥直言了,这些飞升境大修士,都有自己的脾气,听我的,你说话别那么冲。” 陈清流以心声说道:“我还以为有了荆蒿这种山巅大修士当朋友,就忘了我这种拉出去喝酒都嫌丢人现眼的旧友了。” 陈灵均最受不了这个,有点恼火,一瞪眼,心声道:“咋个好赖不分,就你屁话多!等会儿我先自罚三碗,你记得跟上!” 犹豫片刻,陈灵均还是担心陈浊流这家伙脾气臭,喜欢书生意气,管不住嘴,容易吃亏。 “一个人在外边闯荡江湖,有多不容易,我是晓得的,你这家伙,本事不多大,最好面儿,我也清楚!” “所以有些矫情的事情,什么要不要我帮个忙,帮你在北岳地界安排个谱牒身份啥的落脚地方,我就提也不提了,可是要说神仙钱,都是身外物,咱哥们分开后,我这些年还是攒了些的,你都拿去,事先说好,我分成了两份,一份给你,另外那份得给同样是好兄弟的白忙留着,谁让我朋友不多,兜里没几个钱还喜欢充大爷的,更是只有你们俩了。” “别嫌我话多,更别不好意思,咱俩谁跟谁,铁打的患难交情就摆在那里,所以你要是碰到难事了,两份钱,就都给你,白忙那份,我再重头攒钱就是了,保管不差他一颗雪花钱。要是钱不够,我就跟人借去,说句不吹牛的,我在落魄山这边,甭管跟谁,管谁借钱都是一句话的小事,都不用欠人情,披云山的魏山君,就是喜欢举办夜游宴的那位,跟我,那也是只差没有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哥们,你自己说说看,既然我的钱就是你的钱,钱什么的,算个事儿?肯定屁事不算啊。” “还有,我只是说如果啊,遇到花钱都无法解决的事儿,你今天也别跟我藏着掖着,犯不着,瞧不起我呢,发句话,我就陪着你离开落魄山,哪怕是去北俱芦洲都无妨,我在那边地界儿,有茫茫多的山上朋友,个个都顶事儿,以前是觉得你这家伙心气高,再穷也还是读书人,骨子里清高嘛,未必喜欢听这些,所以才不乐意跟你显摆这些一说出口就贼能吓唬人的香火情。” 说到这里,陈灵均轻轻拍了拍身边好友的胳膊,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晓得跟人求情,关系再好,心里边还是会不好受。可能恰恰关系更好,就更不舒坦了,没事,等会儿到了酒桌,咱哥俩好好喝。” 陈灵均觉得自己又不是个傻子,不是真遇到困难了,以陈浊流这个穷光蛋的犟脾气,绝对不会千里迢迢,跨洲赶来落魄山这边见自己。 不管别人是如何,反正陈灵均一向觉得天底下最为难的事情,就是跟朋友开口帮个忙,会让朋友觉得为难。 陈清流笑着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 陈灵均一巴掌拍掉这家伙的手掌,怒道:“老子跟你在这儿掏心掏肺,都快把自己聊感动了,你倒好,没大没小,找喝呢你。” “咋个不感动,老哥我也很感动啊。” “哈,那就给兄弟哭一个,赶紧的。” 只敢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白登,这会儿双腿打摆子,这个青衣小童,是真敢聊啊,他真不知道死这个字是怎么写的吗? 陈清流察觉到心声流转,转头微笑道:“小家伙,就这么想见你那些祖宗了?” 白登满头汗水,哑口无言。 身为龙子龙孙,却要跟一位斩龙之人同桌喝酒。 不该出山的,果然是不该出山走这一趟山外的。 推开宅子从不上锁的大门,陈灵均领着几个朋友在正厅酒桌落座,很快郑大风就挑来了一担酒水,身边还跟着个拎糕点食盒、水果竹篮的粉裙女童。 陈暖树与众人施了个万福,将糕点和水果放在桌上,说道:“仙师们稍等片刻,下酒菜,马上送过来。” 陈灵均满脸尴尬。 陈暖树看了眼陈灵均,柔声道:“好好待客。” 陈灵均都不敢正眼看她,只是使劲点头。 落魄山上,除了老厨子,其实陈暖树的厨艺也不差,何况她还跟老厨子学了几手拿手菜。 手脚伶俐的陈暖树去了自己宅子灶房,很快就给这边拎来一只大食盒,七八样佐酒菜,色香味俱全。 离开宅子,她轻轻关上大门。 很快里边就开喝了,青衣小童的大嗓门震天响,看样子是与朋友们划拳了。 根本不用看,她就知道陈灵均是站在板凳上的。 郑大风在外边等着,笑问道:“不生气?” 陈暖树轻轻摇头,笑道:“他难得忙正事,怎么会生气。” 郑大风开始告刁状了,“听说在山下,小镇那边,陈灵均喝了好几顿早酒。” 陈暖树一挑眉头,咬了咬嘴唇,“懒得管他!” 酒桌那边,自罚三碗过后,陈灵均果然已经站在凳子上,双手晃动,“兄弟跟我心连心啊。” 陈清流跟着晃手,哈哈笑道:“我跟兄弟动脑筋啊。” “我怕兄弟过得苦,兄弟挨打我袖手啊。” 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酒话,荆蒿和白登就只能在旁边干瞪眼。 陈灵均跟陈清流开始用小镇方言划拳,哥俩好,五魁首,六六顺…… 青衫陈仙君,茫然四顾书剑皆不成,且将百千万事,付于两三杯。 悠悠三千载,一剑横空,飞过浩渺洞庭,再过古蜀万青山,又来此地,不为斩蛟龙,只与挚友求一饱醉,酒战分高下! ———— 禺州与洪州接壤的边境,在一条去往豫章郡的官道上,三辆装饰朴素的马车,并不显眼, 居中一辆马车,皇帝宋和,皇后宋勉,俱是身穿便服,肩并肩坐在车厢内,她时不时掀起车帘,欣赏着外边的沿途风景。 最后边那辆马车里边,坐着随驾的刑部侍郎赵繇,以及半路赶来的禺州首任织造局主官,李宝箴,从四品。 一个是炙手可热的京官,一个位于官场边缘的地方官。 李宝箴笑道:“沾你的光,我才能坐着赶路。” 赵繇微笑道:“还是要感谢陛下的平易近人才对,我们才可以不用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李宝箴啧啧出声。 赵繇一笑置之,虽然双方关系亲近,官场客套话还是要说几句的。 他们是实打实的旧识,都是槐黄县福禄街的大户人家子弟,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同龄人,最少双方是不差辈分的。 这些年,赵繇跟李宝箴一直有书信往来。 李宝箴以心声说道:“听说京城内大朝会,由袁正定牵头,建议迁都?” 如果大骊当真迁都至现在的陪都洛京,对如今身在蛮荒的某位藩王而言,可就真是被釜底 抽薪了。 书简湖首任湖君,是大骊朝廷英灵出身的夏繁,还有佐官吴观棋,后者曾经掌管大骊朝廷在一洲中部的情报搜集和整理,与负责东南部谍报的李宝箴,属于品秩高低、权柄大小皆相仿的同僚。大骊宋氏,公认有三座官场,京城和地方组成的山下王朝,各路神灵组成第二座官场,而第三座官场,就是龙泉郡窑务督造署、禺州织造局、洪州采伐院这些主官品秩都不高的机构了,但是每一位主官,都是当之无愧的天子眼目。 当然,采伐院林正诚,恐怕是唯一的例外。 赵繇看了眼李宝箴,笑着不搭话。 李宝箴后脑勺靠着车壁,伸手指了指赵繇,“你这家伙,从小就喜欢肚子里说话。” 要论官运亨通,从四品官身的李宝箴,自然远远不如被陛下破格提拔为刑部侍郎的同乡赵繇了。 小镇走出去的年轻一辈,不谈修行当山上神仙,要说当官当得最大的,还是赵繇。 但是如果只说禺州境内,官最大的,当然是刺史大人和禺州将军,他们俩都管不着织造局和李宝箴,但是李宝箴和织造局,却能让军政两位封疆大吏睡不安稳。 因为禺州是一处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所以身为禺州将军的曹茂,兼管隔壁的洪州军务。 曹茂这会儿就没资格坐车,只能跟着一拨随军修士,在前边骑马开道。 而李宝箴去禺州织造局赴任时,李宝箴带了两名心腹,都姓朱,是父女。 此刻朱河和朱鹿,就在后边骑马,遥遥跟着车队。 皇后娘娘小声问道:“余瑜那边?” 宋和笑着轻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放心,你的这个家族长辈,只是看着缺根筋,说话不着调,虽然年纪不大,实则聪明得很,否则她如何成为地支修士的幕后军师?” 为首那辆马车内,一妇人一少女,相对而坐,小姑娘一直拿眼睛瞟妇人手上的珠钏。 贵为一国太后的妇人,气态雍容,对此不以为意,抬起白藕一般的手腕,晃了晃手钏,笑问道:“认得?” 少女摇摇头,说了句怪话,“必须假装不认识,就算没见过了。” 南簪很清楚这个小姑娘的性格,瞧着大大咧咧,实则焉儿坏着呢,便继续问道:“余氏家藏没有这样的东西,咱们大骊的乙字宝库里边也没有?” 上柱国余氏,在大骊官场不显山不露水,名义上只是管着地方官营丝绸、茶务,家族历史上,既无名相,也无名将。 不过撇开第一档的袁曹关三家大姓,不提面子,只论底蕴和里子,余氏其实跟天水赵氏和紫照晏家差不多,扶风丘氏和鄱阳马氏反而不如余氏,不过这些内幕,就真的只是内幕了,没几个大骊官员敢说自己摸清楚其中的脉络和深浅。 至于大骊朝廷的乙字宝库,是一处戒备森严的禁地,便是妇人这般的身份,别说进去,找人问询都是犯禁的事情。 余瑜脸色复杂,使劲摇头,“没法子啊,崔国师敲打过我们几个,谁都不允许使用此物,不然就连这一世的记忆都被抹掉,变成个白痴。听袁化境说,早些时候有个不听劝的可怜蛋,属于地支一脉修士的元老,是我的前辈呢,就因为私底下找寻到了一颗珠子,然后就被崔国师亲自收拾了,下场很惨的。” 小姑娘拍了拍“戌”字腰牌,“本来就是他的东西,我属于补缺,要是他不明知故犯,我如今估计还在家学女红刺绣哩。” 南簪假装头回听说此事,笑道:“你是兵家修士,哪怕不顶替此人的地支位置,你也会去真武山或是风雪庙修道。” 南簪玩笑道:“如今我们大骊的国师位置,已经空悬数年之久,你不用这么紧张,何况崔国师对你们几个,一直器重有加,是格外寄予厚望的。” 小姑娘唉声叹气,可怜兮兮道:“官场上,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我当然也懂,可问题在于崔国师不在了,他还有个衣锦还乡的隐官师弟啊。太后娘娘,你是不知道,我们几个,被那个隐官大人在京城,给往死里教训了几顿,一个个被他收拾得可惨可惨了,惨不忍睹,如今我们都有心理阴影了!” 南簪瞬间脸色微白,倒不是余瑜的言语,大逆不道,犯了什么官场忌讳,而是现在妇人一听到那个隐官的称呼,她就头疼。 余瑜见状不妙,立即乖乖闭嘴。 南簪下意识轻轻摩挲着手上的珠串,脸色阴晴不定。 余瑜知道陈平安曾经走入皇宫,只是发生了什么,哪怕她是地支一脉修士,依旧不得而知。 能够假装不知道某些不该知道的事,就是一门学问。 上次陈平安带着小陌一起入宫,去跟大骊太后南簪见面,是为了跟“陆绛”索要那份本命瓷碎片。 当时妇人手上戴着这串山上秘制的手钏,每一颗珠子都是价值连城的“灵犀珠”。而这种宝珠,因为能够让人记起前世回忆,一颗即一世,练气士凝神坐定,按照道诀,摩挲此珠,收敛心神芥子一粒,就可以灵犀一点通,跨越光阴禁制,身若彩凤双飞翼,心神翩跹于一部记录前世画卷的光阴画册当中,前世记忆深刻的场景,那一页画卷就会五彩缤纷,与真相无异,某些记忆浅淡的人事,一页画卷色彩随之淡化,记忆模糊的,画面枯墨淡笔,只剩下个轮廓。 南簪幽幽叹息一声,挤出一个笑脸,只是一想到这趟离京,极有可能,要碰到那个得势便猖狂的泥瓶巷贱种,她就又脸色阴沉下去。 几乎任何一座底蕴深厚的宗门都会常备此物,哪怕是白玉京,都不例外。 为的就是能够将一些兵解离世的祖师爷,不惜大海捞针,从茫茫世俗红尘中找到这一世,再将其接回山上,重续道缘,若是可以记起前世记忆,修行路上,自然事半功倍。白玉京紫气楼的姜照磨,桐叶宗的于心,都是这种情况。 所以灵犀珠一向是有价无市的珍稀存在,一经现世,都是修士必须争夺的,不惜一掷千金,开出天价,或者干脆就是大打出手。故而这种山上宝物,不管谁留在手上,都属于有备无患,绝对不会没有用武之地。因为那些自家宝库无此物的仙府,不管是无缘,还是没钱,遇到急需一颗灵犀珠帮助某位“祖师”开窍的时候,就得跟有灵犀珠的门派去求了,这就是山上香火情的重要性。 而南簪的手钏,串起的灵犀珠,有十二颗之多。除了被她用掉的几颗,其余绝大多数蕴藏记忆的宝珠,先前都被陈平安身边那个道号“陌生”的扈从,以凌厉剑光消磨殆尽,沦为……废物。 但是南簪也吃不准一事,似乎其中两颗灵犀珠,虽然同样宝光黯淡,但好像只是被那个“陌生”施展了一种剑术禁制? 凭借一颗宝珠,记起的,只是前世前身的一部分人事,都是那些相对刻骨铭心、记忆清晰的画卷,如果上辈子是得道之士,遇到和走过的修行关隘,在灵犀珠的帮助下,自然不会忘却,所以此举才能够成为一条没有后遗症的登山捷径。 那个这些年给大骊太后驾车的老车夫,以心声提醒道:“得小心元婴境瓶颈遇到的心魔了,如果真是那个姓陈的,你这辈子就别想着跻身玉璞境了。” 老车夫的真实身份,是远古神灵,雷部斩勘司主官。 老人继续说道:“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南簪眼睛一亮,微笑道:“谢过前辈提醒。” 老人说道:“没啥,是一本神魔志怪上边写的句子,瞧见了,觉得有几分道理。早年在山下市井很畅销的,价格还便宜,销量不比陈凭案是主人公的那本山水游记差。” 南簪忍住骂人的冲动。 余瑜又变成那个傻憨傻憨的神色模样。 南簪察觉到车厢内的凝重氛围,收拾好复杂心绪,看似漫不经心问道:“余瑜,你们都是从乙字秘库里边,找寻合适的宝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些有无事牌的刑部供奉修士,各自凭借军功,可以与刑部换取等价的宝物,刑部官员都是从各色天材地宝堆积成山、品秩却相对低一筹的丙字宝库挑选?” 照理说,肯定还有一个更为深藏不露的“甲”字库。 余瑜神色玩味,看着太后娘娘。 南簪自知失言,“当我没问。” 余瑜咧嘴一笑,“太后娘娘,这件事,倒是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不犯忌讳。崔国师曾经跟我说啦,如果以后有人当面问起,就告诉她答案。” 南簪脸色惨白无色,亏得妇人本就肌肤白皙,才不是那么显眼。 余瑜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妇人,然后给出那个答案,“大骊王朝的甲字库,是我,是你,是我们,是所有的地支一脉修士,是太后娘娘所在的大骊宋氏宗室成员,是所有山上的谱牒修士,一位位山水神灵,更是……” 停顿片刻,小姑娘眼神坚毅,沉声道:“更是详细记录大骊王朝户口版籍的每一本黄册,每一个大骊王朝的普通百姓。是详细记录地籍的每一本鱼鳞册,每一寸大骊山河国土。” 南簪默然。 余瑜笑了笑,轻轻呼出一口气,少女开始闭目养神。 哈哈,只是学国师崔瀺说话而已,就累得不行! ———— 披云山,松荫浓郁的读书处,山君魏檗合上那本分量极重的册子,单手托腮,以拇指轻轻敲击耳边的那枚金色耳环,在犹豫神号自拟一事。 落魄山的藩属山头之一,拜剑台,小陌稍稍放心几分,谢狗正在和那个担任编谱官的白发童子,与被她们奉为盟主的郭竹酒,窃窃私语,好像在一起商量大事。至于山门口被挑衅一事,谢狗已经完全抛之脑后,没事人一样。小陌内心微动,移步离去。 大骊京城,一个叫曾掖的青年修士,年纪轻轻的五岛派掌门,打算按照陈先生在信上的指示,先去一家据说报上他名号就不用花钱的仙家客栈落脚,再去人云亦云楼外的小巷,找一对叫刘袈和赵端明的师徒。 老厨子宅子那边,喝过酒,摇摇晃晃的陈平安只带着小陌,悄然离开落魄山,来到小镇的泥瓶巷祖宅。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章 报道梅花消息 陈平安站在祖宅门外的巷子里,看了看两边的隔壁宅子。 小陌心中了然,问道:“公子,本命瓷碎片就藏在附近?”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就是不知道在左手边还是右手边的宅子里边。” 藏得不错,真可谓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洪州边境,那支队伍在一处驿站停下,因为是官员,有“公务在身”,驿站那边自有安排,按照规矩走就是了,按部就班,井井有条,十几号官吏有条不紊下榻于这座草泽驿。若是官场熟人入住,想要睡得好,驿站的官舍客房都是有讲究的,得按官职下榻,从上往下轮着来,如果人满了,想要插队之类的,肯定还是不成。不过想要吃得好,倒是没问题,比如驿丞可以自掏腰包,请厨子开小灶,做出一顿丰盛酒宴,这种事,不算违例。国之善法,不在一味严苛,必然合乎情理,一向是国师崔瀺反复强调的。 进了官舍屋内,皇帝宋和伸手抹过桌面,抬起手,并无灰尘,再去窗台那边,轻轻一抹,还是洁净无尘,笑道:“以前关老爷子当面质疑先生,说国师你大事管得好,这是本事,但是那些小事管得太多太细,就不妥了,信不过六部衙署?” 宋和拇指和食指轻轻搓动,“事实证明,当年先生那些反复推敲、一直作细微调整的‘小事’,先生管得很好,久久见功,越往后推移,越有后劲。” 绣虎崔瀺,除了大骊国师,其实还是宋和的授业恩师,在某种程度上,吴鸢跟皇帝陛下算是文脉相同的师兄弟。 只不过他们这一脉的同门,与文圣一脉并无关系就是了。 余勉压低嗓音,好奇问道:“陛下,你还没说,当年国师是怎么回答关老爷子的?” 宋和微笑道:“记得先生当时只是回答一句,‘我信得过你们的用心和初衷,信不过你们的手段和韧性’,就是这么一句,把咱们关老爷子噎得不行。” 驿站马厩旁,老车夫看着那个坐在栏杆上边的年轻道士。 老人倍感无力,刚要开口言语,头戴莲花冠的道士便做了个手指抹嘴的手势,示意对方别说话。 陆沉双手撑在栏杆上,笑道:“放一百个一千个心,贫道可不是找你叙旧的,找别人。” 老人犹豫了一下,有了个猜测。 陆沉立即伸出大拇指,再拱手摇晃起来,“前辈不愧是雷部斩勘司的头把交椅,晚辈佩服佩服。” 老人笑道:“陆掌教带走她是最好,就当是给那个姓陈的找点乐子,将来两个同乡人,在异乡重逢,仇家见面,分外眼红,就有趣了。” 陆沉在骊珠洞天摆算命摊十余年,相互间都不陌生。 可怜陆尾,还是个阴阳家的仙人境,处心积虑,算来算去,结果连自家老祖宗近在咫尺都算不到。 陆沉埋怨道:“说好了不聊天的,前辈怎么回事。” 老人爽朗笑道:“陆掌教是个顶好说话的人,不会计较这些。” 陆沉眼神幽怨道:“所以你们一个个就可劲儿欺负好说话的人,对吧。” 老人摇摇头,“小镇十年,山上练气士的弹指一挥间,我跟陆掌教可算好聚好散。她来了,不耽误陆掌教你们叙旧。” 老人离开此地。 一对父女,牵马而来。 陆沉挪了挪屁股,落在地上,与那对父女使劲招手,殷勤喊道:“这里这里。” 当然施展了些许障眼法,让自己瞧着不那么年轻,用阿良的说法,就是更有成熟男人的沧桑味道了! 朱河觉得那个满脸笑意的“中年道士”,瞧着有点眼熟。 道士赶忙比划了几下,最后作出摇晃签筒的手势,笑道:“记起来了么?我啊,在槐黄县城那条主街路边摆摊的那个。” 朱河满脸惊喜,笑道:“陆道长?!” 朱鹿其实一眼认出对方,她只是依旧假装不认得这个算命道士。 父女两个,当年在小镇先后都慕名前往摊子算命,只是各有不同,一个是想要知道自己女儿何时起运,一个是测算自己的姻缘。 陆沉笑道:“你是叫朱河对吧?朱兄,贫道有个朋友,托贫道问你个问题。” 朱河虽然有点犯迷糊,仍然爽朗笑道:“陆道长请说。” 陆沉微笑道:“他就是想知道一件事,当年离开小镇的那趟游学路上,你到底是怎么让陈平安觉得你是个高手的。我那朋友,说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困惑他很多年了。” 朱河一头雾水。什么跟什么?自己怎么就是高手了,又跟这位陆道长的朋友,扯上了什么关系? 朱鹿脸色阴沉。 她双臂环胸,下意识做出一种防御姿态,想要看看这个当年就让她印象不佳的算命先生,今天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在织造局内,朱河是名义上的二把手,仅次于李织造大人,朱河管着所官、总高手在内一大拨胥吏匠人,负责帮忙主官盯着大大小小的具体织造事务。如今的身份,有点类似当年家乡窑务督造署的辅官林正诚,所以朱河其实已经属于闲散的养老状态。 女儿朱鹿却是大不一样,一州境内所有的钱粮、吏治和士子结社活动等等,都会秘密记录在册,她手底下管着的那拨人员,属于名副其实的“吃皇粮”,却不通过户部,而织造局定时递交给京城御书房的那道密折,几乎都是出自她之手,织造官李宝箴只是负责润笔而已。 陆沉背靠着栏杆,笑望向他们。 年近花甲的朱河,在金身境打熬体魄多年,有望跻身远游境。朱鹿在今年刚刚成为六境武夫。 如果自己不出现,按照他们那个公子的安排和铺路,或者说既定的依循人生轨迹,等到朱河成为远游境宗师,就转任地方武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当然如果只是依循朱河内心想法,朱河当然更愿意去南边,在大骊以外的某个小国,开山立派,收取弟子传授武学。至于朱鹿,会一步一步破境,然后有朝一日,她会老死在远游境这一层武道高度,她会怨天尤人,一直郁郁不得志。 她的人生道路上,前方始终存在着两个背影,一个是看似近在咫尺却永远求而不得的心上人,自家公子,李宝箴。 另外一个是遥不可及的青衫背影,是泥瓶巷的那个同龄人,仿佛永远穿着一双草鞋,肌肤黝黑,手持柴刀,永远是当年的那个泥腿子。 朱鹿被那个道士瞧得瘆得慌,毛骨悚然。 陆沉笑问道:“朱姑娘,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说法,‘朱陈一家,永不相背’?” 朱鹿绷着脸色,摇摇头。 陆沉微笑道:“这是青冥天下那边的成语,流传不广,只在一个叫幽州逐鹿郡的地方,路人皆知。所以你没听说过,很奇怪。” 朱河听得一团浆糊,陆道长是不是说错话了? 所以,很奇怪?结尾不该是“不奇怪”才对吗? 陆沉缓缓道:“论出身,起步早,其实你比起桃叶巷的长眉儿,龙泉剑宗已经是玉璞境剑修的谢灵,还有那个爷爷是小镇开喜事铺子、实则是天下定婚店共主蔡道煌的胡沣,比起很多很多的小镇同辈人,都要好,好很多。所以朱鹿,你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埋怨自己时运不济,怨天尤人,实则不然,大错特错。” “因为某种程度上,你虽然出生于骊珠洞天,却是一个极有来历和背景的外乡人,因为你甚至都不需要什么靠山,你的靠山,就是你的前世,就是你自己。” “你甚至要比贫道更早进入小镇,早早投胎到了福禄街李氏家族内,为的就是能够有朝一日,水到渠成,再顺水推舟,嗯,这个说法好,就是顺水推舟了,为你家大公子,李-希圣,护道一程。在这个过程里边,你会不断成长,登高极快,打个比方,马苦玄、刘羡阳他们几个,这些年破境有多快,你就只快不慢。” 陆沉竖起并拢双指,“贫道可以发誓,要是有一句假话,就天打雷劈!” 远处那个曾经坐镇雷部斩勘司的老车夫,实在是拿这个白玉京三掌教没辙。 其实在青冥天下那边,有个流传不广的成语,叫做“朱陈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个比较生僻的说法,朱陈一家,永不相背。 因为要论出身,今天陆沉确实没有一句假话,哪怕在老车夫看来,朱鹿都是极好的“来头”,甚至可以说在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只要撇开阮秀李柳、李-希圣这一小撮人不去谈,她就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确实要比桃叶巷谢灵、喜事铺子的胡沣他们更好,因为朱鹿属于半个骊珠洞天的“外乡人”。 至于机缘,也是早早给了她的。 哪怕是陈平安,可能如今还不清楚,老车夫跟封姨,还有陆尾这些老古董,闲暇时聊得最多的几个年轻人,朱鹿就是其中之一。 都在猜测她的来路,虽然云遮雾绕,但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如果来头不大,岂会山水朦胧,让他们都觉得雾里看花? 只是因为她出生在福禄街李氏,先有那个“桃代李僵”的李-希圣,后有掌教陆沉进入骊珠洞天,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换个说法,就是谁都担不起这份道门因果。 朱河神色复杂。 朱鹿咬紧牙关,牙齿咯吱作响,她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 “青冥天下的幽州,你们可以视为浩然天下这边的一个洲,例如……” 道士跺了跺脚,“我们脚下的宝瓶洲,其实这个比方还不太准确。” 陆沉指了指北边,“应该说是那个版图更大的北俱芦洲,因为幽州在青冥天下,属于一等一的大州。” “幽州地界,有两个地方最负盛名。一个是地肺山的华阳宫,道士高孤,他如今是青冥天下的天下第八。” “另外一个就是逐鹿郡的那座古战场。” “而你的前世,就是那边的本土道官。而你的前身,做成的最大一件事,就是让让逐鹿郡变成战场遗址,当时最后一个跟你交手的道官,就是这个被迫下山的高孤,要论咄咄逼人,你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朱河轻轻抓住朱鹿的胳膊,眼神示意她别怕。 朱鹿面无表情,直勾勾盯着那个道士,从牙缝里蹦出一个个字,“你,到,底,是,谁?!” 陆沉只是自顾自说道:“贫道再打个比方好了,曾经有一张赌桌,有些人,手上只带着几颗铜钱的赌资,有些人兜里有几两碎银子,而你,是扛着一麻袋金锭银锭的。” “结果呢,哗啦啦一下,押错注,很快就赌完了,输完了。” “按照某条脉络的发展下去,你会先认识李槐,经历过一些事情了,再跟着李-希圣一起游历北俱芦洲,你还会得到一把篆刻‘逐鹿’的匕首,而这只是你该得的众多机缘之一。” “仔细回想一下,你在年少时,离开福禄街,有没有遇到一个虎头虎脑、可能当时还穿着开裆裤的穷酸孩子?嗯,你后来也见着他了,结果还是不喜欢,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是了,你早些时候,肯定是跟在李宝箴身边。” “我猜测当年在李氏大宅内,你一定反复权衡,天人交战,最后选择了那位掌家夫人更偏心的二公子,而不是长公子。可能是因为李-希圣的名字当中,没有带个‘宝’字。” “因为这就是你的劫。” “我们这辈子的很多学识,都是从上辈子所读之书中来,当然了,书里书外都是书。所以我们这辈子读的书,既是当下读的,更是给下辈子读的。” “你在前世,就是因为这般聪明,实在是太聪明了,不断累积,最终在某一刻,开花结果,导致你因小失大,才错失了一桩本该理所当然的合道机缘,最后反而酿成大错。还是白玉京大掌教帮你求情,再帮你找补和改错,你才得以免去一死。故而你此生,是重头再来,既可以将功补过,也可以……一如既往。” “看看,你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得一点都不智慧,此刻心中又开始怨恨贫道为何不早些点拨你,为何袖手旁观?” “你要知道,等贫道去骊珠洞天摆摊的时候,你已经是多大岁数了?你以为一个人已经定下来的心性,有那么容易更改吗?不然为何会有句老话,叫作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再说了,贫道跟你无亲无故的,是你爹啊?” “你还是喜欢怪罪他人,从来不喜欢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这样的你,贫道就算再早个十年进入小镇……兴许真就管用了,可惜贫道本事就那么点,小胳膊细腿的,你以为说进入骊珠洞天就可以进的?说帮你就能帮的?再说了,我们人啊,总得遇到事情了,吃过苦头了,就自己去回心转意,起念发愿,自求多福,总想着走在路上遇见贵人相助,这种心态,要不得。” “李宝箴读的圣贤书上,一定有这么一句,‘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何况你家乡的那座螃蟹坊上边,不也有四个大字,‘莫向外求’?” 陆沉转移视线,微笑道:“朱河啊朱河,你这个人,什么都好,老实本分,宅心仁厚,就只有一点,得改改,喜欢代人认错的习惯,以后改改啊。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也许,可能,大概吧。” 一个老了的男人,时至今日,还对当年的那个少年满怀愧疚,既对泥瓶巷少年以后获得的成就,由衷感到高兴,却又不敢在自己女儿那边流露出丝毫真实情绪,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其实挺不容易的。 陆沉双手横放,轻轻拍打着栏杆,抬头望向远处。 什么叫赌桌。 你们不要的,有个人都要了。 朱鹿问道:“你是谁?” 陆沉笑道:“贫道姓陆,往大了说,往高处想。” 朱鹿浑然不觉,泪流满面。 陆沉笑嘻嘻道:“朱姑娘,不用哭得这么伤心,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嘛。不然贫道找你作甚,告诉你真相,只是为了让你悔青肠子吗?贫道可是山上数得着的大人物,很忙的!” 老车夫呸了一声。 是数座天下屈指可数的大修士,这句话没任何问题,只是你陆沉很忙碌? “人生行走一步步,如读书作文写字,必须一笔一划,认认真真,从容写去。” 陆沉抬起一只脚,脚尖轻轻拧转地面,“说是三岁看老,其实只是各有各的文字工拙、脚步快慢,大体上,虽与人品、聪愚无涉,亦可观人之福泽、功业。况且真肯用心,笨人愿意多看多学点聪明处世,聪明人愿意用笨法子做人,按照你们家乡的说法,功夫到门了,就不会被人早早看死。徐徐见功,自有一番天地新气象,可以让旁人大吃一惊,可以吓人一大跳。” 陆沉站直身体,伸了个懒腰,笑道:“有个人的有句话说得那叫一个好。风波气势恶,稗草精神竦。别无他法,仅此而已。你我他和她,都共勉共勉。” “行了行了,别用那种吃人的眼神看贫道了,贫道就再给你一个选择和机会,好好跟你爹道个别,然后跟随贫道一起……返乡。” “朱鹿,贫道都与你都这么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丑话说在前头,你如果还是没办法好好珍惜,贫道就只能呵呵且呵呵了!” 陆沉抬起一只袖子,晃了晃,懒洋洋道:“知道这是什么吗?贫道奉劝你一句,最好这辈子都别知道。” 经过这一路的同行,太后南簪发现自己挺喜欢跟余瑜聊天的,就拉着少女一起进了屋子,她主动倒水的时候,余瑜问了个大概只有她才能问出口的问题,她做了个仰头持杯的姿势,小声问道:“太后娘娘,有长春宫酒酿吗?舟车劳顿唉,有点乏了,喝个小酒儿,提提神,才能陪着太后娘娘好好聊天!” “暂凭杯酒长精神嘛,我们就用碗喝酒好了。” 南簪笑着点头,从袖中取出两壶仙酿,然后施展一门禁制术法,防止隔墙有耳,跟少女轻轻磕碰酒碗,一饮而尽,妇人主动说了些上次她设下酒宴款待“陈隐官”的内幕,当然都是被太后娘娘修改的过程,真真假假,混淆不清,比如她说自己极有诚意,当时给陈平安开出一个很高的“价格”,大骊宋氏愿意竭尽全力付出人力物力财力,帮助他一路修行登高,直到飞升境瓶颈…… 南簪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睛,眼眶中依稀有莹莹泪花,她抿了一口酒水,伸出手掌,轻轻拂过桌面,喃喃道:“余瑜,你说都这样了,怎么就谈不拢呢。” 之前跟陈平安面议,她嘴上说自己是金丹,实则元婴。只不过还是被陈平安一眼看穿了境界高低。 余瑜是真敢说,“太后娘娘,你听着别生气啊,说真的,你不该这么聊的,与生意人谈钱聊生意,与读书人就该聊圣贤道理,关系熟了之后,再找机会跟买卖人谈情怀,与读书人做买卖。” 南簪一愣,抬头笑道:“好像有理。” 余瑜小心翼翼问道:“太后娘娘,隐官大人没有对你做啥不合礼仪的事情吧?” 那个家伙,好说话的时候可好说话,不好说话的时候……算了,不想,不敢想,就不去想。 南簪又跟余瑜扯了很久的闲天,各自喝完一坛酒,结果又被小姑娘拐走“好事成双”的两坛长春宫仙酿,余瑜这才神清气爽地大踏步离开屋子。 南簪独自坐在屋内,环顾四周,心中愤懑不已,她双指捻住白碗,高高举起,就要重重敲在桌上。 只是想了想,南簪还是轻轻放下,犯不着跟一个白碗置气。 她下意识后仰靠去,差点就要摔倒在地,才记起所坐位置只是一条长凳,不是多年习惯了的椅子。 气得妇人使劲一挥袖子,将那只白碗砸向墙壁,她又颓然叹息,将即将磕个粉碎的白碗驾驭回桌上。 直愣愣看着空碗,越想越憋屈的妇人,气得胸脯起伏不定。 当时她笃定对方不敢在京城行凶。一个文圣的关门弟子,岂可悖逆行事。关键他但凡有点理智和脑子,又怎么忍心蒸蒸日上的大骊基业,尤其还是师兄崔瀺一手造就的功业,在你陈平安这个师弟的手上,付诸流水? 结果南簪的一颗头颅被对方斩下,如果不是她立即使用了一门陆氏“家传”秘法…… 南簪想到这里,忍不住揉了揉额头,再伸出手掌,轻轻拂过脖子。 这个一路踩狗屎的家伙,骤然富贵了,就轻了骨头!就那么带着个黄帽青鞋的青年扈从,进宫一趟。当时带路之人,正是自称与陈平安可算半个同乡的陆尾,这位老祖与本名陆绛的南簪,还有那个陆台,都出自陆氏宗房。那个姓陈的,不但为她点燃一张挑灯符,给陆尾上了一炷云霞香。砍掉南簪的头颅,还按住她的脑袋逼着她磕头如捣蒜,最后干脆掀了桌子。 南簪这次之所以主动要求跟皇帝一起离京,可不是游山玩水,而是为了两件私事,而且都绕不开那个陈平安。 一件事,是想要跟陈平安确定,手上的珠串,是否还剩下几颗灵犀珠可以使用。 第二件事,就是她想要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脱离中土阴阳家陆氏,与那个让她感到心有余悸的庞然大物,彻底撇清关系。 就像先前老车夫在火神庙那边,被封姨调侃一句,实在不行就跟陈平安认个怂,卖个好,在那边揭了陆尾的老底。老车夫不是没有动心,可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实在是觉得哪怕招惹剑修,都别跟算卦的结仇。招惹了剑修,挨几剑而已,扛得过去就翻篇了。但是与阴阳家练气士结仇,尤其是中土陆氏,可就不是一辈子两辈子的事情了。老车夫尚且如此忌惮阴阳家,就更别提南簪这个棋盘上沦为一颗棋子的局内人了。 只是不知为何,自从陆尾返回家族之后,就好像完全忘记了她这个“陆绛”。 今天的南簪发髻间,别有一支材质普通的青竹簪子。 余瑜发现了,只是没有深究,只当是太后娘娘的闲情雅致,毕竟瞧着就很素雅嘛。 先前在皇宫,她没有,也不敢瞒骗那个城府深重的年轻隐官。 她的确将那块本命瓷碎片,偷偷放回了骊珠洞天。 在南簪脸色变幻不定、浮想联翩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一个陌生嗓音。 “一个刚刚还是只能跟在马车后头吃灰尘的小小织造局官吏,突然就可以跟大骊王朝的一国太后平起平坐,滋味如何?” 南簪缓缓抬起头,结果看到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至于道士身边的那个女子,好像姓朱?是织造官李宝箴身边的婢女? 她瞧也不瞧一眼。 妇人只有片刻的呆滞,很快就恢复常态,继而热泪盈眶,迅速起身,一退再退,站定,然后一下子跪地磕头,砰砰作响。 才想着与“陆绛”撇清关系,这会儿是半点心思都没有了,梨花带雨,带着哭腔喊道:“陆绛拜见祖宗!” 陆沉一个横向蹦跳,伸出手掌,“别,千万别跟贫道认祖归宗,贫道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了。” 除了陆台那孩子,天机清澈,言语风趣,而且还算孝顺,真没几个可以让他这个老祖宗真正省心的主儿。 遇到事情,就喜欢给老祖宗敬香磕头,老祖宗我遇到事情了,给你们磕头,行不行?就管用啊?既然反正都不管用,谁怨谁。 陆绛置若罔闻,只是使劲磕头。 陆沉搬了条长凳落座,翘起二郎腿,笑道:“行了,没有半点诚意的磕头,意义何在,真当挂像上边的老祖宗都是死人吗?” 陆绛还是不听,只顾着磕头,大概是为了显示诚意,她的额头已经红肿。 陆沉拍了拍膝盖,说道:“怕了你了,起来吧,不让你白白磕头就是了,作为报酬,我会与陆神打声招呼,以后陆绛这个名字,就从陆氏家谱上边一笔勾销了。我数到三,再不起来,我就走了,只当今天没来这趟。至于想着靠陆绛跟我套近乎,南簪,你小心是在做白日梦,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一,二……” 南簪迅速站起身。 陆沉笑问道:“本来是不想来这边的,只是有件事,实在好奇,说说看,那块本命瓷碎片,被你命令杨花放在哪里了?” 南簪不敢有丝毫隐瞒,犹有哭腔,微微颤声道:“回祖……陆掌教的话,那块本命瓷,我已经让杨花偷偷放在陈平安泥瓶巷祖宅的隔壁了?” “哦?” 陆沉眼睛一亮,笑得合不拢嘴,“隔壁,左边还是右边?” 南簪说道:“就在宋睦书房的抽屉里,夹在一本小学书籍之内。” 陆沉好像有些失望,撇撇嘴,站起身,“打道回府,打道回府。” 南簪欲言又止。 陆沉伸出手指,敲了敲眼角,微笑道:“南簪,额外送你一句话,别再在心里骂陈平安了,他其实听得见的,懒得计较罢了。” 南簪顿时如遭雷击。 这下子她是真慌了。 论记性和隐忍的本事,尤其是记仇,那家伙绝对是让南簪刮目相看的。 陆沉哈哈笑道:“你也真信啊。” 南簪茫然。 陆沉自顾自点头道:“可以相信。” “不信了有可能吃苦头,信了就不半点吃亏反而有赚的事情,为何不信。” 陆沉将长条凳踢回原位,“天下学问最难夜航船。” 带着朱鹿无视墙壁,一路笔直走出去,陆沉双手笼袖,“贫道倒是对此很不以为然。” “在我看来,最难是弯腰捡取满地钱。” “明明俯拾即是,几乎没人肯捡,偏偏不愿揣在自己兜里,这世道,本该人人腰缠万贯的,处处陆地龙蛇的,何其怪哉。” “道友,你知道满地的铜钱,若有寓意,是什么吗?” 朱鹿灵光乍现,脸色也随之黯然,喃喃低语,“道理。” “这么说,也没错。” 陆沉笑了起来,“你原来知道啊。” 天公作美,给了我们犯错的机会。 “行行迟迟,中心有违。回了回了。” 陆沉伸了个懒腰,“山中道人报道梅花消息。” ———— 青杏国京畿之地,一座古柏森森的幽静道观,门庭冷落,好像根本就没有人来此烧香。 程虔毕竟只是一位护国真人,不曾担任国师,在此幽居修道,远离官场纷扰,极为适宜。 温仔细这些时日就在道观内静养。 貌若稚童的程老真人,今日沐浴更衣,去往祖师殿点燃三炷香,紫烟袅袅升起,随之从一幅画卷中走出一位女子,正是灵飞宫宫主,洞庭祖师。 一同走出祖师堂,程虔与湘君祖师详细说了近况,原来前不久突然蹦出个搅局的货色,看架势是要跟灵飞观争夺合欢山地界。 除了青杏国柳氏皇帝,其余合欢山周边的两国君主,都有了改口的迹象。 程虔说道:“一行三人,当下就在京城皇宫,要与陛下商议购买山头一事。宫内传 信道观,告知此事。” 湘君疑惑道:“他们是什么背景?先前就没有泄露一点风声?” 至于开辟合欢山为私人道场和灵飞观下山一事,被对方来了个半路截胡,湘君倒是没有如何恼火,更多还是好奇。 程虔解释道:“前边两次,这伙人行事更加隐蔽,密不透风,对方都是直接找到皇帝,面对面秘密议事。这次似乎是他们故意让道观这边知晓,我才能够通知宫主。一男两女,外乡人氏,都用上了障眼法。看得出来,对方出价很高,否则那两国皇帝,不会冒着与我们结仇的风险,赚这种烫手的神仙钱。” 来到一处幽雅庭院,温仔细就在这边等着,正伸手逗弄着一只水缸里的锦鲤,这位近期有点病恹恹的武学宗师,冷笑道:“胆子不小,明知道是我们灵飞宫的买卖,只要不是个聋子,也该听说曹祖师先前在合欢山地界有过露面,他们还敢这么招摇过市,明目张胆跟我们争地盘,我就纳闷了,凭什么?” 湘君置若罔闻,程虔也没计较,近期温仔细心情不佳,自有理由。虽然程虔并不清楚粉丸府外的那场切磋,但温仔细是被金仙庵刑紫“搬来”此地养伤的,伤得不轻,却也不算太重,不曾伤及大道根本,服用灵丹和药膳,悉心调养几个月是免不了的,唯独一事,让程虔比较上心,好像温仔细在这段时日内,几次试图坐忘,凝神炼气,都无果,次数多了,整个人就开始情绪暴躁起来了。 屋内有一副棋具,还有一些老旧棋谱。两罐棋子,俱是溪涧中的黑白两色鹅卵石细致打磨而成,材质再寻常不过,却很用心。 湘君便在屋外脱了靴子,步入那间铺竹席的室内,坐在棋盘一侧,伸手邀请道:“程虔,手谈一局。” 程虔落座后,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温仔细也不脱鞋,坐在门口那边,背对着对弈双方,心不在焉,眉头紧锁,神色无比阴郁。 要不是身在别家道观,温仔细早就破口大骂了,酗酒都有可能,借着酒劲,御风寻一处僻静山野,非要打烂山头无数。 只因为近段时日,他实在是苦不堪言,每次闭上眼睛,作道门功课,稍稍凝神,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名女子的脸庞,她那种略带讥讽的脸色,尤其是她那种既炙热又冰冷极为矛盾的眼神,让温仔细每次刚开始坐忘就不得不退出一粒芥子心神,导致他伤势痊愈的速度,比起自己的预期慢了何止一天两天? 一位头戴金色花冠的少年道士脚步轻盈,行若流水,飘然而至,在门口那边站定,并不往庭院内多看一眼,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说道:“观主,有客登门,三人,一女二男,都是练气士,弟子看不出修为,他们自称要与观主商量一桩买卖。” 程虔双指捻子悬在空中,望向湘君祖师,她点点头。 程虔轻轻落子在棋盘,声音清脆,说道:“带他们过来。” 百无聊赖的温仔细来了兴致,听音辨位,听脚步声和呼吸声,不像是那种修道有成之士,难道是兜里有几个臭钱的土包子,愣头青,离着山巅太远,反而敢不把刚刚晋升为宗字头的灵飞宫当回事?片刻之后,温仔细就看到了那三人的身形,为首一人,是个儒衫青年,头别玉簪,面带微笑,皮囊不错,气度也可以。左手边,是个乡野村妇模样的女子,右手边那位,让温仔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髻螺分翠,身姿曼妙,穿着一件品秩不低的翠绿色法袍,她那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犹怯仙家铢衣重。 湘君只是看了一眼,就清楚这几个不是易于之辈,过江龙无疑了。 只说那年轻女修身上的翠绿法袍,连湘君都只在道书灵笈上见过,是道家所谓的“兜率宫铢衣”,极耗物力,炼制极难。 按照书上记载,这种被誉为“百岁而一拂”的仙家铢衣,只在那拨陆地真人各有治所的上古岁月,才出现过一批,据说可以帮助练气士接触到光阴长河,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几乎没有女修穿在身上了。 既然程虔这条地头蛇,未必压得住他们,作为上宗祖师的湘君也没想着如何试探,将棋子放回棋罐内,笑道:“灵飞宫,湘君,道号洞庭。你们是?” 为首青年神色和煦,作揖道:“白帝城,顾璨。拜见湘君祖师,程-真人,温宗师。” 一旁侍女,秋波流转,默然施了个万福,她只是这么个无声的动作,风情万种。 只有那个中人之姿的村妇,纹丝不动。 温仔细误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就是顾璨?!” 白帝城郑居中的高徒,跑到这边入手一块鸟不拉屎的晦气地盘作甚?至于顾璨出身大骊王朝的那座骊珠洞天,温仔细当然早就有所耳闻。顾璨年少时在那书简湖的所作所为,因为某本山水游记的关系,更是在宝瓶洲山上山下,路人皆知。怎么,这算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了? 顾璨作揖起身后,笑着点头,“我就是。” 温仔细啧啧道:“竟然认得我?” 顾璨点头道:“江湖传闻很多,想要不听说都难。” 温仔细疑惑道:“你瞧着也不狂啊,为何都说你是‘狂徒’?” 顾璨微笑道:“如果等到今天谈完事情,温宗师还能这么觉得就好了。” 温仔细大笑起来,朝那顾璨竖起大拇指,“总算有点狂徒的意思了。” 湘君也不拦着温仔细跟顾璨的闲聊。通过言行举止,尽可能多了解几分对方的心性,不是坏事。 既然他是顾璨,身份确凿无疑,那么先前的疑问,就解释得通了,在浩然天下,白帝城郑先生的嫡传弟子,还真不用如何卖面子给灵飞宫。 顾璨瞥了眼屋内的棋局,说道:“不敢耽误湘君祖师与程-真人的手谈,晚辈就有事说事了。” 湘君笑着点头道:“请说。” 顾璨站在小院庭内,气定神闲,缓缓说道:“湘君祖师和灵飞宫,既然只是跟青杏国柳氏几方,谈妥了初步的意向,尚未白纸黑字签订契约,这种没有板上钉钉的事情,晚辈就还有机会,天底下的买卖,无非是讲求一个你情我愿,价高者得。” “再说了,那块合欢山地界,我是势在必得,不存在哄抬价格的情况,反正你们每次出价,我只比你们多出一颗谷雨钱。” “所以你们要是气不过,就可以一直喊价,让我多花冤枉钱,什么时候气顺了,什么时候退出。” 湘君微微皱眉。 程虔更是神色不悦,你顾璨真当自己是师父郑先生吗?可以如此大放厥词? 温仔细给气笑了,率先开口道:“什么时候,我们灵飞宫的面子,就只值一颗谷雨钱了?” 顾璨说道:“温宗师只管好好养伤就是了。” 言下之意,双方所谈之事,你温仔细还没资格插嘴。 身边那个化名灵验、道号春宵的侍女掩嘴而笑。 读过书的,含沙射影,阴阳怪气,说话都这么损? 听到娇媚的窃笑声,温仔细视线转移,望向那个婢女模样的灵验。 霎时间,温仔细眼前一花,心神不定,一颗道心如坠冰窟,气机运转不畅,脸色涨红,所幸很快就恢复正常,只是他的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顾璨看了眼灵验此刻的“脸庞”,他眯起眼,收回视线,神色玩味,以心声说道:“湘君祖师,温仔细这种资质的练气士,任何宗门都会好好栽培,山上风大,道路崎岖,可别一个不小心,说夭折就夭折了。” 湘君神色淡然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顾璨摇头道:“晚辈只是在摆事实,讲道理,说个可能性。” “何况你我只要不搬救兵,回头转身找师父,你觉得我需要跟你废话半句?本就是买卖而已,就是比个钱多钱少。今天来这里,我就已经给灵飞宫和曹天君面子了。” “合欢山,小书简湖?真要还是书简湖,定下一纸生死状,呵呵,老子就把你们几个的脑袋都给拧下来。” 韩俏色境界最高,又是白帝城有数的大修士,她是听得见双方对话的,啧啧称奇,忍不住以心声询问灵验,“不是说好了要跟那个湘君好好聊嘛,怎么临时改变主意了,顾璨都不像顾璨了。” 灵验以心声嫣然笑道:“主人好像通过那个温仔细的眼睛,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这个人又跟那个人关系不浅,所以就生气了,很生气的那种。当然了,这跟主人在蛮荒那边跟我们打了那么一场恶战,又傻乎乎去跟曹慈打了第二场架,伤上加伤,难免道心不稳,都是有关系的,再加上玉璞境跻身仙人境,本就是一个‘求真’的心路历程,关系就更大了。” 韩俏色笑道:“小贱货,这么懂顾璨?” 灵验嬉笑道:“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以后我说不得还要喊你一声姐姐哩,放心,你作主妇,我可以当小的。” 韩俏色移步来到灵验身旁,拧住她的白腻滑手的脖子,晃了晃,“小娘皮,说话不把门的?满嘴喷粪,在用屁-眼拉屎么。” 刹那之间,满庭院弥漫着一股凝如实质的肃杀之气。 灵验缩了缩脖子,连连讨饶说不敢了。 程虔有些震惊。 这就内讧了? 不愧是从白帝城走出的修士。 顾璨说道:“忙正事。” 韩俏色松开手指,灵验揉了揉脖子,怯生生开口道:“主人,可不怨我,是你师姑欺负人。” 温仔细魂不守舍。 程虔闻言却是脸色微白。 顾璨的师姑,岂不是白帝城郑先生的师妹,仙人韩俏色?! 在山上,某个境界的练气士,能否称得上是出类拔萃,其实门槛很简单,就是可不可以视为一位剑修。 灵飞宫祖师爷,道家天君曹溶,当然在此列。而白帝城韩俏色,一样可以。 山上有个无据可查的小道消息,传闻韩俏色曾经立誓要修成十二种大道术法,而她挑选出来的每一条道路,都是白帝城谱牒修士望而却步的登山之路。不管传闻真假,外界都有个共识,韩俏色是一定可以跻身飞升境的。 湘君微笑道:“合欢山地界,让给你好了,顾道友就不用多花那颗谷雨钱了。” 顾璨小有意外,犹豫片刻,从袖中摸出一颗谷雨钱,双指捻住,径直步入屋内,脚不沾地,蹲在棋局旁,从程虔那边的棋罐,换手捻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再将那颗谷雨钱放在棋盘边缘,抬头笑道:“就当顾璨欠了你们灵飞宫一个人情,你们用不用这个人情,我都记在心里,大道高远,世事无常,志在飞升久矣的曹天君也好,多半会去白玉京修行证道的湘君祖师也好,当不当得上下任宫主还两说的温仔细也罢,山水有相逢,总有再见的机会。” 顾璨停顿片刻,笑问道:“需不需要晚辈代劳,捏碎这颗谷雨钱,好眼不见心不烦?” 湘君笑容依旧,摇头道:“不必。留着便是了。如你所说,将来不管是我去白帝城,还是你去白玉京,相信总有再见的机会。” 顾璨一双眼眸灼热如两只火笼,直愣愣盯着这位道号洞庭的女冠。 湘君竟然下意识转移视线,好似避其锋芒。 只是不等她有所表示,顾璨已经笑着站起身,走出庭院,转身作揖,“晚辈无礼,多有得罪。” 离开道观后,韩俏色问道:“小璨,想好了,就在这里创建宗门?” 顾璨摇头道:“暂时没想好。反正只是买下一块地,开销又不大。” 韩俏色笑问道:“嗯?” 顾璨哭笑不得,“没那个意思,想什么呢。” 韩俏色其实根本无所谓这些男女情爱,就只是有些心疼顾璨。 当年顾璨由元婴境闭关跻身玉璞境,护关之人,就是韩俏色。 失败过一次,但是更让韩俏色感到揪心的,是她打开门后,瞧见那个形容枯槁的青年,脸上眼泪鼻涕一大把。 至于顾璨的心魔是什么,其实韩俏色早就猜到了。 当时盘腿坐在蒲团上的青年,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我并不喜欢这些……道理,我只是打不过它们,我只好跟它们低头认怂。” “我就是我,顾璨永远是顾璨,我可以改错,但是偏不跟你认错,我没有错!” “你是知道的,我从小就不会在你这边说谎……我从来都没有变,是你变了。” 韩俏色哪里知道安慰人,她只能站在门口,看着那个伤心欲绝的年轻人,好像一头躲在阴暗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 然后师兄郑居中就出现在门口,韩俏色硬着头发想要让师兄搭把手,好让顾璨渡过难关,跨过这道心劫。 郑居中只是笑道:“就凭这点心性,也敢妄言要在白帝城修习大道登顶,就为了能够证明陈平安没有错,你自己也没有错?” 结果顾璨接下来的表现,让韩俏色都吓得不轻。 强行压制自己不暴跳如雷的年轻人,保持坐姿岿然不动,只是骂出一句,“滚你的蛋!” 韩俏色当时都蒙了,敢这么跟师兄说话的,真没有。有过吗?可能有,但是下场可想而知。 所幸师兄并未动怒,只是摇头微笑道:“人穷志短,河狭水激,真是可怜。” 顾璨只是低头,气喘吁吁,闭关失败的后遗症随之显现,满脸血污,从七窍源源不断流淌而出,冲刷掉那些眼泪鼻涕。 郑居中一只脚踩在门槛上边,“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以道为度,故不任意。” 顾璨缓缓抬起头,转过脖子,眼神森森,死死盯住那个师父,天下魔道第一人。 郑居中笑道:“这是陈平安见到你这般田地,有可能会跟你说的话,因为他会可怜你。但是你跟他都一直不敢承认,只要顾璨一天不死,陈平安就一天走不出书简湖,你怎么不去可怜他?因为你连可怜他的本事都没有,你明明恨他恨得牙痒痒,甚至都不敢恨他,一点都不敢。” 韩俏色听得背脊发寒,堂堂仙人境修士,竟是当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璨好像在那一刻,整个人都心气都消失了。 但就是在这一刻,郑居中已经转身离去,他只是问了这个弟子一个问题,以及同时给出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今日不杀心魔陈平安,以后怎么保护陈平安?就靠顾璨的元婴境吗?” “你要去更高处,爬也要爬到最高处,有朝一日,还完债了,告诉陈平安,你就是错的,我是对的。” 郑居中已经远去,屋内沉默许久,顾璨沙哑开口道:“帮忙关门,我要闭关。” 韩俏色记得很清楚,那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才闭关失败的顾璨就已经成功出关。 ———— 青冥天下,秘州,一望无垠的广袤平原地界,孤零零矗立着一座闰月峰。 有人在峰顶结茅数间,他自年幼起,就在此白眼看青天。 因为闰月峰太过高耸入云的缘故,山脚那条弱水,在眼底蜿蜒如小蛇。 武夫辛苦,最新天下十人垫底,虽说是垫底,却与那些候补拉开了明显的距离。 一向清净的山头,近期难得如此热闹,热闹得一向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辛苦,都觉得有点烦了。 最先登山的练气士,是一个叫陆台的家伙,牵了条不知道从哪个乡野路边顺来的土狗,取了个大名叫陆沉,小名昵称六儿。 跟陆台一起登山的女子,叫袁滢,道龄很短,身份却很不简单,如果不是竹海洞天出了个少女岁数的纯青,那么当初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她就是最年轻的那个。 一座山头,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一身拳罡真意。 而且这份拳意,与日月轮转昼夜变化契合,白昼拳罡阳刚雄浑,月光如水泼地之时,便转为拳罡阴柔细密。 一般来说,只有飞升境修士和止境武夫才能登山。 当然也有例外,约莫是苦心人天不负,这些年有几人境界不算高,还是偷摸上山了,当然跟辛苦不愿伤及无辜有关系。 《种菜骷髅的异域开荒》 对于人间生灵,武夫辛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心。除了人,尤其是修士。 辛苦在此结草庐独居,这个不修边幅的青年武夫,身材消瘦,满脸络腮胡,邋里邋遢,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往哪里而去。 年幼时,好像开窍记事了,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是一片空白,懵懵懂懂走在秘州平原,只因为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座高山,心生亲近,就一路走到弱水之畔,也无半点疲惫之感,孩子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自己的奇怪,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呼吸即炼气,只是徒步行走就有拳意自行上身,不断壮大,好像没有尽头。 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制墨,这个过程,不耽误辛苦练拳。 先前就在辛苦的眼皮子底下,神仙道侣一般的年轻男女,带着一条狗登山了。 辛苦起先对此没有上心,不管是什么仙家手段,既然能上山就是本事,只要别在闰月峰逗留太久,辛苦一般都不会管。 只是瞥了眼那个白衣飘飘的英俊男子,好像是阴神出窍远游的状态。 至于一旁那个长得好像还不如男子好看的年轻女修,看得出来,资质不错,按照陆沉的说法,总有那么一小撮天之骄子,别人都是爬山,他们是“山来就我”。 山中古松苍翠成林,走在道上,访客衣袂皆绿。 袁滢惊叹不已,“哇,好风景,好看,真是好看。” 陆台一手牵陆沉,一手持绿竹杖,打趣道:“你好歹是柳七曹组教出来的唯一嫡传,瞧见了风景,就只会哇哇哇?” 袁滢笑眯眯道:“这不是有你在嘛,轮不着我拽文。” 她如今才二十多岁。出身词牌福地,别称“诗余福地”,袁滢有两个师父,柳七和曹组,都是来青冥天下游历的浩然修士,师父们都已经回家乡了。袁滢虽是玉璞境,却不是道官。她登榜的时候,还没有到二十,从柳筋境一步登天,直接跻身玉璞境。 跟陆台,前些年在一处市井渡口鱼市附近,合伙开了一家酒楼,袁滢一直以老板娘自居,谁喊她老板娘,一律打八折!要是谁问她啥时候办喜酒,六折! 他们就这么一路闲逛到了闰月峰顶,当时辛苦正在一件茅屋内打造松烟墨,陆台就怀捧绿竹杖,斜靠门口,只是笑,也不说话。 袁滢性格跳脱,直奔山崖附近的那处乱石堆,其中一片奇石浮寄它石之上,以红漆崖刻“延寿道场”四个大字,在山巅,被誉为“道祖歇脚处”,袁滢脚尖一点,身形飘向这块垫脚石,在上边蹦跳了几下,她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陆台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来自浩然天下的中土陆氏,姓陆名台,境界很低,但是人很风趣,解闷的本事,天下有数的。” 那条土狗就乖乖趴在陆台脚边。 屋内青年只是坐在桌后专心制墨。 陆台从袖中摸出一块墨锭,轻轻丢到桌上,“终南山千阳县的古松,比你的闰月峰古松材质更好些。事先说好,不是送啊,看过之后,记得还我。” 青年瞥了眼墨锭,点头道:“确实好,名不虚传。” 陆台笑呵呵道:“可以见好就收,你境界高,我就当是支付给你这个地主老爷的一笔租金了。” 青年摇摇头,只是聚精会神,反复捣练烟料团。 陆台问道:“在山上,除了自酿的松花酒,有吃的吗?” 看架势,就只能是松子山芋和茯苓之类的,口味会不会太清淡了些? 辛苦默不作声。 陆台瞥了眼搁放在桌上的一支老旧竹笛,随口问道:“还是打不过那个林师?” 辛苦置若罔闻,光线阴暗的屋内只有杵打声响。 陆台抬?徘崆岵Χ翘跬凉罚奥匠粒疸蹲帕耍辖舾量嘈执蛏泻簟!?/p> 土狗闷闷出声。山上伙食差了点,有点无精打采的。 辛苦抬起头,疑惑不解。 你一个陆氏子弟,跟自家老祖宗较这个劲做什么。 在那之后,陆台就死皮赖脸留下来了,辛苦不是没有犹豫,好言相劝没用,下逐客令还是不管用,就跟拎鸡崽儿差不多,将陆台和袁滢,当然还有那条土狗,一并丢到山脚那边,结果陆台他们又屁颠屁颠登山,辛苦想要给点教训,那家伙就一个后仰倒地,直不隆冬躺在地上装死,辛苦难免奇怪,就问他到底想要做什么,陆台说等人。辛苦问需要等多久,陆台说最多一个月,辛苦就不再言语。 结果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等到陆台所谓的人。 辛苦觉得这家伙是不是在胡诌个由头,好在这边混吃混喝,结果陆台举起手臂,双指并拢,“对天发誓,如果有假,从老祖宗起到我这一辈,全部挨雷劈,天打五雷轰!” 那个叫袁滢的女修,还在旁边起哄,嘴上说着轰隆隆。 辛苦就说再让你待半个月,再等不到,就下山去,以后你们都别想着登山了,信不信由你。 陆台小鸡啄米,答应得很爽快,然后坐在门槛那边,语重心长道:“辛苦兄,你这闰月峰真不能继续这样了,一个个的,仗着身份吓人境界高,当这是青楼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白嫖!” 辛苦瞥了眼这个王八蛋,你呢。 陆台斩钉截铁道:“我就不走!” 抬起脚,陆沉重重跺脚,“落地生根,不挪窝了。” 屋内辛苦淡然说道:“那你还是白嫖吧。” 陆台一拍掌,“我就说辛苦兄与我是一般妙的人,这么投缘,不拜个把子真是可惜了。” 辛苦说道:“只差一天了,再等不到人,就别怪我不客气。” 陆台点点头,竟然烧香去了。 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怎的,第二天真就有人登山,而且不止一个。 辛苦难得走出茅屋,跟陆台在崖畔并肩而立,望向山脚那边。 袁滢蹲在不远处,逗狗玩呢。 上山之人,有三个,陆台笑着帮忙介绍起来:“白玉京玉枢城的张风海,只差半步的十四境,等到大雨倾盆时节到来,估计他就跨过剩余半步了,厉害吧。走在张风海屁股后头的,是天下候补之一的散仙吕碧霞,说是聂碧霞也行,差一点就是圆满的飞升境巅峰。境界最低,反而跟张风海并肩而行的,是仙杖派女子祖师师行辕,道号‘摄云’……哇,真是大美人唉。” 袁滢立即站起身,跑到陆台身边,“哪里哪里。” 陆台伸出手指,指向山路上,张风海身边的一个女子,她身材苗条,却是头别木钗、麻衣草鞋的装束。而且因为在镇岳宫烟霞洞内,常年劳作的缘故,让她显得肌肤黝黑,要说美人,确实沾边,但是从姿容俊美至极的陆台嘴里说出来,好像就有点名不副实了。 师行辕是三者当中境界最低的,所以无法知晓山巅那边的对话。 吕碧霞却抬起头,举目望去,结果那个雌雄难辨的家伙,就跑路了。 她在青冥天下消失已久,长久借住、或者说隐匿在“师行辕”魂魄中。 至于师行辕,是自己变着法子进入的烟霞洞。 离开那座囚牢,师行辕当然暗自庆幸,她这辈子都不想故地重游了。 在那座烟霞洞内,师行辕的仙人境,已经被一点点消磨到了玉璞境。 唯独有一点遗憾,就是那块长势喜人的麦田,收成要比往年好三成,再见不着了。 陆台蹲在地上,揉着土狗的脑袋,抬头笑道:“辛苦兄,不如我们打个赌?” 辛苦摇摇头。 陆台就是个话痨,哪怕不搭理他,都能一直絮叨下去,相处这么久,辛苦还是没能习惯。 陆台就换了个法子,跟那个张风海打了个赌,赌他一定可以心想事成,成了之后,就得答应他陆台一件小事。 张风海毫不犹豫就答应此事。这位主动舍弃白玉京道官身份的修士,甚至没有询问对方是谁,是什么小事。 陆台感慨万分,“不愧是我们张宗主,大气磅礴,跟着他混,肯定能吃上饱饭!” 之后张风海就走到山顶,先将那“道祖歇脚处”的一片石给打落山脚,滚入弱水中,再去屋内找辛苦谈事情。 别说是师行辕,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吕碧霞和一贯心大的袁滢,都大吃一惊。 唯独陆台的惊吓模样是假装的,朝张风海的背影伸出大拇指,“张宗主,霸气无匹!” 辛苦坐在桌后,身前桌上是一排成型的十万杵墨锭,张风海双臂环胸,斜靠门口,说道:“我打算以闰月峰作为宗门选址所在,你觉得呢?” 辛苦皱了皱眉头,“等你跻身了十四境再来谈这个。” 张风海说道:“你不用当宗主,你也不合适当,当也当不好,所以你只需要在宗门谱牒上边挂个名即可,我来当宗主。” 辛苦站起身。 张风海笑道:“ 先别生气,在道祖散道之后,青冥天下,还有一场变天,你躲不掉的,与其等,不如争先。” 辛苦问道:“你跟陆台是事先约好的?” 张风海摇头道:“头回见。” 陆台扯开嗓子附和道:“天地可鉴!” 辛苦冷笑道:“如果没有记错,道祖亲口说我有三宝持而宝之,在慈在俭,在不敢为天下先。” 张风海沉默片刻,“你这个人脑子有点不灵光。” 陆台跳脚怒道:“张宗主你放肆,不许这么说我家辛苦兄!” 张风海笑道:“不过你的脾气是真好,这都能忍他这么久。” 陆台趴在窗台那边,解释道:“我们张宗主的意思呢,不复杂,是说他已经脱离白玉京了,连玉枢城道牒都不要了,如今是不是道士,都两说呢。然后就是道祖说的金科玉律,搁在青冥天下,谁都适用,都得听,不服气也得忍着,最好是心服口服,但是只有你做什么都半点不辛苦的辛苦,可以不用管,唯独是你,恰好是你,所以我才来这里,张宗主是一样的理由,不过我私心更重,就只是想着有个阔气的待客处,以后跟朋友重逢了,有面子。张宗主就很……公道了,是要代替道祖,让他觉得不对的某些事一一步入正轨。” 吕碧霞深呼吸一口气。 师行辕更是道心不稳。 如果不是那个家伙道破天机,她们其实根本不知道张风海到底想要做什么。 山顶唯有松涛阵阵如潮水。 还是那个家伙打破沉默,“张宗主,毕竟是道祖歇脚处,咱们还是把那片石搬回原位吧。你要是觉得没面子,我可以喊上吕姐姐一起去弱水捞石头。” 听到这番混不吝言语,吕碧霞和师行辕,还有袁滢,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辛苦说道:“等你跻身了十四境再来谈此事。” 张风海点头道:“可以。” 其实是同样一句话,两个意思了。 先前是说等张风海十四境了,再打一架。 现在辛苦的意思,则是你如果能够跻身十四境,就有资格在此闰月峰,开宗立派。 陆台搓手道:“好,谈拢了就好,得庆祝庆祝,不如我们杀狗吃肉吧,大冬天炖狗肉,那滋味……” 袁滢第一次与陆台有不同意见,瞪眼道:“陆台!” 陆台笑容灿烂道:“就是看你们一个个这么闷,开个玩笑,解解闷,看把你紧张的。” 之后两拨人就算在这边住下了。 有陆台在,双方很快就混熟了。 大概除了白玉京,天下此处最近月。 这天夜幕中,陆台拉上辛苦,众人很随意挑选一块石头坐在上边,各自喝酒,在陆台的带领下,开始展望未来。 莫名其妙就凑一堆的六个人,按照先后顺序,辛苦。陆台,袁滢。张风海。吕碧霞,师行辕。 一座暂时还没有宗门名称的山头,一个纯粹武夫,五个练气士。 按照陆台的设想,宗主必须是张风海,掌律祖师吕碧霞,负责管钱的,是师行辕。 首席供奉,本该是辛苦。但是这位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二人,直接拒绝了。 于是陆沉就毛遂自荐,当仁不让了。袁滢就顺势成了次席供奉。 “我们这座宗门,有十个人,足够了。再多就是养废物了。师姐姐,你瞪我干嘛,又没说你。” 师行辕无奈道:“我都没看你,瞎说什么。” 她确实没觉得陆台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那就是我误会师姐姐了。” 陆台哦了一声,“我们这座宗门,以后最多最多,总计十一个人。然后每过百年,淘汰掉一人,增补一人。” “跻身了天下十人、候补十人之列,可以不动。成为天下前十的纯粹武夫,也是同等待遇。” “总有一天,我们这座宗门,就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了,都别愣着了,给点掌声。” 张风海只是高高举起酒壶。 吕碧霞面带微笑,这样啊,确实有点期待了。 师行辕抬头望向天边两轮明月,神采奕奕,看来自己得好好修行了。 只有袁滢使劲鼓掌。 结果陆台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言语,“师姐姐,如此皎皎明月夜,把你的肌肤衬托得愈发黑了。” 师行辕气笑道:“你总跟我过不去,只知道捡软柿子拿捏,有本事说吕碧霞啊!” 陆台羞赧道:“这个说法,旖旎了些,容易让人误会。” 师行辕嗤笑道:“只会嘴花花的货色。” 吕碧霞点头道:“色厉内荏,估摸着没两下功夫,就得来句‘容我歇一会儿’。” 陆台双手抱拳,“怕了你们,认输认输。” 张风海大笑起来。 辛苦绷着脸色,眼中也有些笑意。 陆台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水,抹了抹嘴,“古来圣贤天地之替身。当今豪杰者星宿之显化。今夜有幸与诸位共饮,不够不够,远远不够,相约千年后此月此日再饮,我先醉!” 砰然一声。 原来是陆台后仰睡去了。 袁滢尴尬道:“我这夫君,酒品很好,酒量一般。” ———— 大骊京城的城头之上,在一个在此赏景的老人身边,满头雾水赶来此地的荀趣停下脚步,拱手道:“下官荀趣,见过洪郎中。” 相貌清癯的老人点头致意,笑道:“今天临时把你喊来这边,是因为有个人刚刚进京,由你露面接待比较合适。” 老人没有穿官服,事实上,除了参加朝会,这位正五品官位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主官郎中,就不太需要那么拘束了。 这属于大骊官场的特例,京城郎官一抓一大把,只有三个,是最符合既清且贵这个美誉的,除了吏部的考功司和兵部的武选司,就是老人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了,名义上,两位礼部侍郎可以共同决定大骊王朝各路山水神祇的功过考核,但真正管具体事情的,其实还是祠祭清吏司,所以老人的这个显赫位置,是被称为“小天官”的。 荀趣以心声问道:“师父,此人跟陈先生那边有关系?” 老人点点头,伸手指向一个走在街上的外乡青年修士,“他叫曾掖,其实不属于落魄山修士,但是当年陈平安在书简湖的时候,一直把曾掖带在身边,是青峡岛的隔壁邻居,靠着运气和自身努力,如今曾掖已经是五岛派的掌门了,好歹是一座仙府的头把交椅,所以他这次入京的路线,刑部那边的谍报,早就送到了我们的祠祭清吏司。因为他跟陈平安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我觉得还是让你出面,礼部和刑部那边也没多说什么,异议不大,一次两次的,就当是形成一个各个衙门默认的定例,挺好的。” 荀趣笑道:“异议不大,就还是有异议的。” 老人扯了扯嘴角,“各个衙署都在照规矩走,不算什么,谁还没点私心。” 吴鸢,如今已经是处州刺史,他既是上柱国袁氏的女婿,还是国师崔瀺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 接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窑务督造官,简丰,正四品。原户部清吏司荆宽,前些时候出京担任宝溪郡太守。 诸如此类,朝廷之上和衙门之间,都是要争一争吵一吵的,山水官场更不例外。 荀趣问道:“师父,我这就去见曾掌门?” 老人说道:“毛躁!你就不知道再等会儿?人家才前脚进入京城,你后脚就去拦路,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曾掖,朝廷在盯着他的行踪?” 荀趣微笑道:“故意这么说的,弟子好久没有听到师父教诲了么。” 老人忍俊不禁,前不久,荀趣还只是南薰坊那边,一个鸿胪寺暂领京城寺庙修葺事务的从九品小官,序班,货真价实坐冷板凳的芝麻官。 搁在大骊京城,都不叫官。 如今荀趣已经转任兵部武库司,升官了,不过此次升迁,倒也不算毫无征兆,早在鸿胪寺担任序班的时候,荀趣就能够兼管着京寺务司及提点所官务,再加上那位落魄山陈山主进京期间,都是荀趣跟着,所以只是往上提一级台阶,变成正九品,没有任何波澜。 所以荀趣的传道人,老人在菖蒲河那边与弟子喝酒的时候,才会打趣一句,陈山主还是不仗义,都不晓得跟吏部打声招呼,怎么都该连跳三级的,否则都对不起隐官大人的官威。玩笑归玩笑,在这位职掌礼部祠祭清吏司多年的老郎中看来,荀趣这个年轻人,是注定要在朝廷诸部、衙署之间不断流转的,以鸿胪寺作为起步,未来每个位置都坐不长久,长则三五年短则一两年。 当然官位会越来越高。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荀趣至今都不清楚的内幕,其实是国师崔瀺早就安排好的一幅“升官图”。 荀趣的直觉没有错,喜欢亲自过目诸多“小事”的崔国师,不但知道他,而且一直盯着他。 荀趣曾经有一句无心之语,说自己是个“留不住钱的穷鬼”,一语中的。 他是神灵转世。 所以大骊朝廷,会一直“送穷鬼”。所以二甲进士出身的荀趣,才会鸿胪寺这个出了名的清水衙门待那么久。 老人曾经亲口询问崔国师,当真有用吗?崔瀺笑答一句,肯定有用,虽说用处不大,不过时日久了,还是相当可观的。 荀趣拱手告辞,老人还是点头致意。 大街上,曾掖斜挎包裹,独自散步,欣赏大骊京城的繁华景象。 曾掖是好说歹说,才让马笃宜不跟着自己一起进京。 马笃宜就开始找各种不是理由的理由,什么曾掌门毕竟是鬼修,在山上多不受人待见啊,你又是去大骊王朝的一国首善之地,没有她帮着掌眼,就你这种口拙嘴笨的,遇到点事情都解释不清楚,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容易变成大事……曾掖哭笑不得,一来五岛派是大骊朝廷承认、礼部录档的正式门派,再者曾掖还有一块太平无事牌,虽然是末等,但是含金量之高,当真是在这个宝瓶洲都可以太平无事了,有事都会没事的那种。 马笃宜也知道是自己无理取闹了,见曾掖异常坚持,她只得退让一步,让曾掖多逛逛京城那座琉璃坊,帮她买些她得手再转手卖出就能翻倍的书籍、古董。 曾掖稍稍放缓脚步,很快就又恢复正常步伐。 只见道路前方,出现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人,估计是个京官,当官不当官,曾掖一眼分明,不过这位年轻官员身上的书卷气更多些。 荀趣拱手,轻声说道:“曾掌门,我叫荀趣,在兵部武库司任职,刚刚得到消息,就离开衙署赶来见你。” 曾掖一头雾水,拱手还礼,因为不清楚对方的具体官职,就没有多说什么场面话。 路上行人脚步匆匆,荀趣跟曾掖几乎同时侧过身让路。 荀趣为了避免对方误会、多想什么,直截了当与曾掖解释了其中缘由,并且用上了表露练气士身份的心声言语,“先前我在鸿胪寺当差,因为跟陈先生的学生曹晴朗,是科举同年,更是朋友,所以上次陈先生进京,鸿胪寺就让我负责接待一事,其实从头到尾没出什么力,倒是沾陈先生的光,在琉璃坊那边得了好几本价格不菲的善本古书。朝廷那边早就知晓五岛派跟陈先生的关系,所以你这次现身京城,鸿胪寺那边考虑过后,决定还是让我负责接待,属于官场上的跨部借调,当苦力,没工钱的。” 毕竟涉及到一些不为人知的官场内幕,荀趣就没有完全说实话,终究是人在公门,身不由己。 曾掖再次拱手称谢道:“有劳荀大人了。” 之后两人结伴而行,一派掌门的曾掖,一口一个荀大人,荀趣忍不住笑道:“曾掌门,你不用这么客气,喊我名字就可以了,实在不行,荀兄也行。” 曾掖笑道:“荀大人不也一直喊我曾掌门。” 荀趣点头道:“那我们就都改口,直呼其名好了。” 曾掖咧嘴一笑,“这敢情好。” 荀趣问道:“到了京城,有哪些地方想去吗?” 曾掖点头道:“来之前,列了个单子,小二十个地方,都要好好逛逛。” 荀趣说道:“可有亲朋好友和落脚的地方?如果暂时没有,我可以帮忙安排住处,鸿胪寺官舍,肯定不至于简陋,但要说有多好,也肯定是没有的,好处就是不用花钱,京城里边比较著名的大客栈,我可以带路,附近就有,但是就我那点俸禄,是绝对不敢夸下海口,说什么包吃包住的话。” 曾掖笑道:“不用不用,陈先生帮忙推荐了个地方,是京城一处仙家客栈,我知道具体地址,打算去那边住。” 陈先生在信上说了,那座客栈的掌柜叫改艳,去那边住,同样可以不用花钱。 除此之外,陈先生还让曾掖去一条街道,在人云亦云楼外边的一条小巷口,自报名号,就可以见到一个叫刘袈的元婴老神仙,和一个出身天水赵氏的少年,还可以让后者带着曾掖一起游历京城。陈先生做事情一向缜密,从客栈到那条小巷该怎么走,在信上都写得清清楚楚。 曾掖犹豫了一下,再不清楚官场讲究,也晓得人家好心好意到了这边,如果就让人家打道回府,不合规矩。 不曾想荀趣点头道:“既然陈先生已经有了安排,那我就不多事了,反正有事,就去武库司衙署那边找我。” 荀趣从袖中拿出一只篆刻有“天”字的袖珍剑匣,递给曾掖,荀趣自己则藏有“地”字匣,便于双方飞剑传信。 又派上用场了。 荀趣停下脚步,笑道:“我就不跟着了,逮着机会好忙里偷闲,这就去琉璃坊那边看书,光看不买惹人烦,得经常换书铺。” 曾掖试探性说道:“回头我能不能跟你约个时间,一起去趟琉璃坊,有朋友托我帮忙买书,我哪里懂行,估计只会被坑钱。” 荀趣点头道:“都是公务嘛。” 曾掖咧嘴一笑,这个在兵部任职的荀大人,跟陈先生有些像,当然只是相像了,天底下就只有一个陈先生的。 荀趣以心声道:“这个路费怎么算?” 曾掖一愣,毕竟是在陈先生那边耳濡目染久了的,立即说道:“至少得是三本荀大人看上眼却带不回的书籍!” 荀趣笑着拱手告辞。 曾掖拱手道别。 看着荀趣的背影,觉得跟陈先生更像了几分。 之后曾掖找到那个仙家客栈,要不是陈先生信上写得详细,还真不一定找得着,敲开门,有两位年轻女修负责待客,稍远点,又有两位,绕过影壁,还有两位,她们都很热情,模样自然都是俊俏的,莺莺燕燕,脂粉堆里似的,言语热络,一口一个公子、仙师的,不过曾掖反而有点不自在,犹豫了一下,就没有说自己是陈先生的朋友,也没有询问客栈老板“改艳”在不在,曾掖老老实实交了一笔押金,就算住下了。 在曾掖进入客房后。 改艳正在自己屋内,翘着腿,在翻看账本,打着算盘,不错不错,生意兴隆。 隐官大人做生意,果然有几把刷子,只是帮忙提供了几个思路,客栈生意就立马好起来了。 曾掖放好包裹,想了想,又重新挎好,离开客栈,去找那条小巷。 人云亦云楼外的那条小巷,师徒两个,刘袈和赵端明,有点无所事事,就在螺蛳壳道场里边,一个喝酒,一个嗑盐水花生。 老人有点遗憾,自打那个陈平安离开京城,自家这条巷子,就没有那么热闹了。 最早是文圣亲临此地,师徒两个都没认出来,毕竟与文庙挂像上边的形象,出入比较大。 后来……礼圣也来了! 亏得赵端明这孩子有眼力,约莫是被雷劈多了,劈出的机灵劲儿,老元婴才没有如何失礼。 在那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些人物,有些老人做梦都不敢想的,有些是不认识的面孔。 比如巷口这边,先前还来了个自称来自龙州槐黄县的李-希圣,跟陈平安是同乡,这又如何?拦。 在那之前,还有个身材魁梧的老道长,身边有个小跟班,少年模样的道童。 这俩师徒模样的道士,鬼鬼祟祟往小巷里边张望,刘袈能不拦?必须拦啊。 当然还有白帝城的那个郑先生。 亏得老修士见过一连串的“大风大浪”了,境界不高,但是修心有成,一颗元婴道心,磨砺得坚若磐石! 在郑居中离开后,一老一小,师徒俩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当时还是老人开口,“端明啊,你好像有点紧张啊,称呼郑先生的时候,好像牙齿打颤了?” 少年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指了指老人的额头,“师父,赶紧擦擦汗,下雨呢。” 今天老人捻起一粒盐水花生丢入嘴里,说道:“端明啊,你算一算,还有啥大人物没来咱们这边点卯了。” 少年蹲在地上,没好气道:“师父,还点卯,你最近有点膨胀了啊,克制一下。” 老人抿了一口酒,咦了一声,“来人了。端明,睁大眼睛好了,是不是哪位了不得的山巅高人。” 赵端明转头一看,是个风尘仆仆的青年修士,摇头道:“不认识,反正文庙武庙挂像,都没有对得上号的。” 老人哦了一声,等到少年低头伸手去抓盐水花生,竟然一颗都没剩下。 曾掖站在巷口,拱手心声道:“五岛派曾掖,曾经跟随陈先生在身边一段时日,陈先生让我来这边找刘老仙师和赵小仙师。” 刘袈一听,心情不错,陈平安这家伙还算有点数,晓得在京城里边,自己是罩得住的,所以都让朋友来这边主动打招呼了。 打开道场禁制,刘袈站起身,拱手还礼,笑道:“小兄弟进来聊。” 曾掖步入这处白玉道场,按照陈先生在信上的交待,跟老仙师说起了自己这趟京城之行的打算。 赵端明开心得很,建议曾掖来都来了,在名单之外的意迟巷和篪儿街都可以一并逛了,虽说没啥意思,但是不去一趟终究更没意思。 刘袈抚须笑问道:“曾掖,打算住在哪儿?” 曾掖就说是那座仙家客栈。 刘袈疑惑道:“这么有钱,跑去那边开销了?如今京城都在说那地儿,专杀外乡修士的猪啊,变着法子坑钱,你可得悠着点。” 赵端明使劲点头,“曾兄,是真的,听说以前那边是门可罗雀的惨淡光景,如今不知怎么的,可了不得,往死里杀猪。” 曾掖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刘袈说道:“奇了怪了,陈平安上次来京城,他自己也不住那边啊,怎么把你骗去那边花冤枉钱,难道是有抽成分红?” 赵端明小声道:“不至于吧,陈大哥可是光风霁月的读书人。” 曾掖赶紧转移话题,问道:“刘老仙师,敢问陈先生上次是住在哪里?” 刘袈抬了抬下巴,“离这里就几步路,市井客栈,寒酸是寒酸了点,但是花不了几个钱,我看陈平安就住得很习惯。” 赵端明笑道:“听刘掌柜说,陈大哥还跟从他那边买了件瓷器。” 曾掖就愈发好奇,想了想,说道:“我去那边看看。” 刘袈点头道:“到了这边,就都随意。端明这孩子瞧着傻,其实人不坏,就是记得跟他一起走在路上,小心些,尤其是下雨打雷天,尽量离这孩子远一点。” 赵端明怒道:“师父,有你这么埋汰弟子的?!哪次挨雷劈,误伤旁人了,啊?!” 刘袈点点头,“也对。” 曾掖一头雾水,还是抱拳告辞离去。 等到曾掖离开道场,赵端明一拍脑袋,记起一事,“差点忘了,说好要给那丫头片子找本书,愁!别说京城了,外边各地书商早就不版刻的那么一本游记,让我上哪儿找去嘛,曹耕心这个王八蛋,嘴上说好好好,说是一定会帮我找找看,到现在也没个消息,也是个不靠谱的……” 曾掖很快就找到那座客栈,老掌柜正拿着鸡毛掸子打扫柜台。 姓刘的掌柜瞧见那个门口的青年,笑问道:“客官,是要住店?” 曾掖已经仔细打量了一番客栈前堂,除了柜台上的那些瓷器,似乎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陈先生先前在此下榻,约莫是离着那条巷子的缘故,曾掖笑道:“就是路过。” 老掌柜点头道:“无妨无妨。” 既然开门做买卖,来者是客去者也是客嘛。 小巷那边,一个腰悬油亮酒葫芦的家伙,斜靠巷子墙壁,举起手,晃着一本老旧书籍,笑嘻嘻道:“赵端明,过来给曹哥哥磕头道谢。” 赵端明一把抢过书籍,“道个屁的谢,这么点小事,拖到这么久才办妥,你怎么当的侍郎大人……你大爷啊!” 原来少年发现那本书籍只有封面是对的,里边根本就是一本圣贤书籍。 曹耕心打了个酒嗝,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行了,在路上凑巧碰见,那本书已经送给刘姑娘了。” 赵端明将信将疑,“当真?!” 曹耕心一拍少年脑袋,“一边玩泥巴去,我跟你师父有正经事聊。” 赵端明一个踉跄,思来想去,觉得曹耕心这家伙再不做人,总不至于这么耍自己,然后少年就看到那个说是要谈正事的王八蛋,开始跟自己师父勾肩搭背,喝起酒了。 曾掖略带歉意,走出客栈。 既然钱都花出去了,曾掖还是准备住在那座仙家客栈。 街道上,走着一个少女,兴高采烈,她竟是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书。 哈哈,终于到手了!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书籍唉。 虽然其实早就看过这部山水游记的内容了,但是有书没书,能一样吗? 以前都是跟朋友去书肆今天看几页,明儿看几页,不得劲! 成天不着家的少女担心进了铺子,又得在老爹那边挨顿训,说不好还要鸡毛掸子伺候,她就干脆蹲在墙根那边,翻书看喽。 少女伸出一只手遮挡阳光,免得看书太过刺眼。 看得入神了,一口气看完很多书页,她终于发现不对劲,好像没太阳了,揉了揉眼睛,抬起头一看,才发现附近站着一个陌生男子。 好像他的影子刚好挡住一部分光线,却又不耽误她借着阳光看书。 她其实大部分的思绪还沉浸在那部的山水故事里,所以抬起头后,还是有点懵。 好看的言情 要是以前,她估计第一个想法,就是碰到登徒子了,只是上次遇见那个姓陈的自家铺子客人后,觉得这样误会别人,不太好。 少女在看书的时候,喜欢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会说书里的那个陈凭案也太风流了,怎么就可以见一个姑娘就喜欢一个呢。 但是少女喜欢跳着书页看书,反正内容情节早就烂熟于心了,所以会挑选那些记忆深刻的段落,可能是某些美好的语句,比如书上那句今生智慧,前世读书得来,来世祥福,今生读书而去……今天又瞧见了,既然已经是属于自己的书了嘛,少女就将书页轻轻打个折角,也可能是某些看着看着就会伤感的内容,比如在故事的邻近结尾处,书上那个修行鬼道的少年,一直没有对心爱的姑娘说自己其实喜欢她。 少女眨了眨眼睛。 那个奇怪的男人,不知为何,一直转过头,长长久久,望向街对面。 从书简湖一路走到今天,走到这里的曾经的少年,此刻使劲绷着脸,很努力地不去看她。 可能是自己满脸泪水的模样,怕吓到她。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怎么差一点就擦肩而过了呢。 少女啪一声重重合上书籍,叹了口气,可惜这本书没有续集唉。 那她就更不知道那个少年,后来找到了那个心爱的苏姑娘了吗? 她站起身,蹑手蹑脚就要回家,只是犹豫了一下,少女还是嗓音低低的,与那个又很奇怪的怪人道了一声谢。 那个人抬起手臂,约莫是擦拭汗水,轻轻咳嗽几声,转过头望向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敢问这位姑娘,附近有客栈么?” 少女呆住,咋个办,可别是个傻子啊! 就这么几步路,自家客栈的招牌瞧不见么。 少女叹了口气,抬起胳膊,用手上的书籍,指了指自家客栈的牌匾,“这里就有。” 曾掖灿烂笑道:“好的,谢了。” 少女总觉得这事儿透着玄乎啊,认真想了想,有了!先不着急回家,她假装沿着墙壁朝客栈相反的方向走去。 曾掖走向客栈,转过头,少女刚好也转头。 曾掖停下脚步,沙哑说道:“我叫曾掖。” 少女眨了眨眼睛。 难道跟书上的那个曾掖是同名同姓吗? 少女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他,挥了挥手中书籍,笑道:“好巧,客栈就是我的家。” 曾掖使劲点头,“是很巧。” 他们在书里书外,都是一场久别重逢。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这个名字不错 陈平安走出祖宅泥瓶巷和槐黄县城,带着小陌一起徒步走向西边大山最高者,北岳披云山。2 到了山脚,香客络绎不绝,车水马龙,这边还有个专门售卖山货、草药的山市,东西自然都是真的,山货能假到哪里去,就是价格谈不上公道了,处州本地香客,都不会在此停步,只管直接登山敬香,求财求姻缘求平安,山中各有去处,外乡的善男信女,在这边没少花冤枉钱,怪不得他们,实在是在这边摆地摊的赶山人,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不是从披云山的后山那边挖来的茯苓,从鳌头峰山上砍来的雷劈木,只需放在家里就能驱鬼辟邪,不然就是出自仙草山的灵芝,仙草山,总听说过,晓得的吧?归那落魄山管的小山头之一,客官要问为啥别人不敢去,我偏可以去挖那边的灵芝?问得好!巧了,我跟那个叫陈平安的山主,还是以前经常拜年串门的远方亲戚哩,咱俩关系可不一般,要是在县城那边的路上见着了,他得喊一声大伯,每年大年三十梦夜饭那会儿,那小子在桌上没少给我敬酒呢,不信?我可以与陈平安当面对质,只要路费你出,到了落魄山那边,你看他敢不敢不露面,得不得喊我一声大伯,认不认这门亲戚……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地摊旁,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那汉子见有人捧场,便对陈平安笑脸相向。1 黄帽青鞋的小陌,用小米粒的口头禅说,就是听得脑阔儿疼。 施展障眼法的魏檗出现在两人身边,笑问道:“你们俩就这么有闲情逸致?” 陈平安站起身,以心声说道:“刚刚在隔壁宋集薪的宅子里边,我找到了一块本命瓷碎片,根据这碎片的大小,估计就只差最后一片,暂时还没有任何线索了。” 魏檗拱手笑道:“可喜可贺。” 陈平安头疼道:“不还差一片。” 魏檗问道:“既然只差最后一片碎瓷片了,你心中就没有一点感应?” 陈平安摇头道:“怪就怪在这里,曾经有过一点,现在变得毫无头绪了。” 先前与陆沉暂借一身道法的时候,好像就离得近,归还十四境修为之后,那种冥冥之中的微妙牵引,就荡然一空。1 难不成最后一块碎瓷片,就在青冥天下? 问题在于陆沉确实不曾如此作为,陈平安也相信陆掌教做不出这种昧良心的勾当,那么会是谁带去青冥天下? 陈平安笑道:“不说这个,神号一事,魏山君想好了?” “酒桌上聊这个。” 魏檗也不带着他们上山,去山脚“小镇”的一座酒肆,是小镇黄二娘开的,她雇了个人看铺子,属于分号了,她的儿子,叫白商,是个公认的神童,货真价实的读书种子,曾经在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念了几年书,如今已经有功名在身了,去外地负笈求学了,以后出息不会小,说不得过几年再去趟京城赶考,一转身就是个官老爷了,家底殷实的黄二娘,已经算是熬出头了,只是她这些年也没想着找个男人,用家乡土话说,被寡妇招赘的汉子,都被称为“接脚”。早些时候,酒鬼们都觉得东边看大门的郑大风,有此机会,谁不知道郑大风每次赊账喝酒那会儿,别听当时黄二娘嘴上如何尖酸刻薄,只看妇人的眼睛里,有光彩,只是拖了这么多年也没摆酒的迹象,孤男寡女的,不是相互耽误嘛。 今天黄二娘就亲自在这边酒肆看着生意,魏檗挑了张酒桌,跟徐娘半老的妇人,要了三斤最好的酒水,轻声笑道:“自打她知道郑大风回乡了,就常来这边,间接帮着山君府礼制司省去好些山上酒水,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得照顾照顾这边的生意,小陌先生,稍后就有劳你结账了,我怕陈山主借口去茅厕,一泡尿的功夫就没影了。” 小陌先点头应承下来,再帮忙解释道:“这就是魏兄误会了,我家公子在酒桌上喝酒豪爽,结账更是不含糊。” 魏檗笑道:“哦?我怎么只听说二掌柜在剑气长城,桌上劝酒本事第一流?一概不赊账的?” 陈平安笑了笑,自顾自闷了半碗酒,抿了抿嘴唇,神色如常轻声道:“也不是从不赊账,偷偷破例过两次。” 只有两次例外,在那之后,酒铺想破例给谁赊账,就都没机会了。 小酒铺的酒桌酒碗和酒水,一直在。 陈平安主动转移话题,问道:“神号不是‘夜游’?” 魏檗说道:“不是夜游,我准备自拟神号‘灵泽’。至于那本册子,我补充了三万多字,署名就算了,你今天在酒桌上,得跟我保证这个,我再把册子还给你,不然以后朋友没得做,陈平安,你别觉得我在开玩笑,是很认真说你说这个事儿。” 陈平安点点头,“魏山君官大,不敢不从。” 魏檗瞪眼道:“不当真是吧?” 陈平安赶忙举起酒碗,道:“披云山这还没被文庙封正、赠予魏山君神号呢,气性就见长,以后还了得,咱这穷亲戚,还串不串门了?” 小陌点点头,跟着举起酒碗,都不废话半句,先干为敬,一饮而尽,小陌这才说道:“苟富贵勿相忘,魏山君不应该。” 魏檗端起酒碗,跟陈平安磕碰一下,转头望向小陌,满脸无奈道:“小陌,你可别学这种人,酒量好,就是酒品太差。” 桌上不劝你的酒,没把你当朋友,情分不到门,喝酒是喝水。你不敬我的酒,就是没把我当兄弟……听听,这种话是人说的?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默念着“灵泽”二字。 按照说文解字,灵泽寓意天之膏润,可以用来比喻一国德政。 魏檗在担任棋墩山的土地公之前,曾是古蜀地界大王朝神水国的大岳山君。 神号“灵泽”,颇有几分缅怀故乡的念旧意味。倒不是说这有什么山水官场的忌讳,只是对魏檗而言,有利有弊,说实话,其实是不如“夜游”那般百利而无一害的。身为一洲北岳山君,神号却与甘霖雨露有关,再者魏檗一旦选取这个神号,就算与大骊宋氏彻底绑死了,毕竟一洲半壁山河,都是大骊国土,所谓的德政,就是说如果大骊王朝以后长久太平盛世,政治清明,魏檗就跟着受益,但如果大骊宋氏未来遇到皇帝昏聩、朝纲不正的情形,山君魏檗的粹然金身,自然而然就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 于是陈平安再次问道:“真想好了?” 魏檗说道:“身为山君,神号得水,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平安笑道:“魏山君要是这么解释,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既然魏檗心意已决,陈平安就不指手画脚了,磕碰酒碗一下,各自喝完碗中酒水。 陈平安说道:“皇帝陛下会感到很意外,惊喜,嗯,意外之喜。会觉得这么多年对披云山的信任和扶持,没白费。” 魏檗笑道:“说得直接点,陛下是会庆幸没有养出一条喂不熟的白眼狼吧?” 陈平安埋怨道:“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点,没你这么贬低自己的,赶紧的,自罚一碗,赶紧满上。” 魏檗看向小陌,“你家公子的劝酒本事如何?我有误会他吗?” 小陌二话不说,自己先喝了一碗,“公子这句话,劝酒是劝酒,在理也在理。” 魏檗啧啧道:“陈山主,这样的扈从,给我也找个?”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呲溜一声,“独一无二,别无分号。” 小陌听着高兴,就要学郑大风,与自家公子提一个,结果马上被陈平安眼神示意别内讧,小陌便默默转移酒碗,朝向魏檗,“我先提一个,魏山君提不提,提了愿意喝多少,肯不肯满饮一个,就都看咱们朋友情谊的深浅了。” 魏檗气不打一处来,“好家伙,你们俩这是合伙砸场子来了,忘记这里是谁的地盘啦?” 陈平安晃了晃手掌,示意魏檗别磨蹭,喝个酒而已,就你屁话多。 魏檗气笑道:“小陌,我跟你不见外,今儿就把话先撂在这里,你劝我一次酒,我都喝,反正每喝一次,咱俩情谊就浅一分。” 小陌一时间有点束手束脚。 陈平安笑道:“怕啥,你们俩情谊深如海,想要酒杯见底,得接连喝垮好几间酒铺才行,魏山君这是跟你使用激将法呢。” 魏檗一时无言,只得举起双手,抱拳求饶。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如今齐渡的长春侯杨花,她是不是跟你出身相仿,属于旧神水国的某位神灵转世?” 魏檗笑而不言。 陈平安就不再多问什么。 魏檗啧啧道:“你们家那个陈大爷可以啊,自家喝酒不尽兴,带着那几个朋友来这边山脚逛荡,就在这边喝了顿早酒,就差没扯开嗓门让我露面帮忙待客了。” 青衣小童大摇大摆带着仨朋友,一位十四境的斩龙人,一位流霞洲飞升境,一个玉璞境剑仙,明显是跟他魏檗摆阔来了。 陈平安笑道:“谁让你当年让他吃了几顿闭门羹,心里边憋屈着呢,不过必须跟你澄清一点,信不信由你,景清在我这边,他可从没说你半句不好,半句牢骚话都没有,说出口的,反而都是些好话,你是不知道那副场景,满肚子委屈的同时,还得拗着性子捏着鼻子说你好话,难为他了。” 魏檗小有意外,还以为陈灵均这个小王八蛋会在自家老爷这边,只会满腹牢骚,说自己一箩筐的坏话。 小陌点头道:“景清在落魄山上,只说在我这边,同样从没说过魏山君的不是,只说他跟你多年朋友,简直就是失散多年再重聚的亲兄弟一般,感情老好了。” 魏檗揉了揉下巴,小有愧疚。 魏檗突然说道:“提前离京南下的陛下,改变既定路线了,没有就此返回京城,而是选择继续南下,当下已经进入郓州地界,看架势,会去严州府遂安县,显然是奔着找你去的。”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以后这种事情,你就当不知道好了。” 曾经只是偷偷独自喝酒的少年,到后来二掌柜的酒铺桌上和路边,大概就像青衣小童的江湖一样,各自喝酒,百般滋味,唯独没有“让朋友为难”这一口酒水。 魏檗笑道:“那个留在豫章郡的老车夫,就跟庭院里一动不动的萤火虫,独一份,我想看不见都难。” 陈平安说道:“这也算理由?你有本事再找个更蹩脚的?” 魏檗举起酒碗,意气风发道:“老子想喝酒了,还需要找借口?” 陈平安哎呦喂一声,赶忙抬起屁股,双手端碗,满脸谄媚道:“这话说得好,在酒桌上理儿最大不过了!小陌,别愣着了,咱俩必须陪魏山君走一个。” ———— 郓州严州府,遂安县。 青山连岭,绿水长流,田垄绵延,山花欲燃。 日头正好,村野浆坊门外的晒场,遍地浆块白得像是亮晃晃的银子,驴子拉磨,扯着闲天,青壮汉子的视线,追随着不远处年轻妇人、小娘的鼓鼓胸脯和丰满腚儿,汉子们咽了咽口水,说话嗓门无形中大了几分,老人坐在屋檐荫凉处,抽着旱烟,心算着入春以来的雨水多寡,想着一年的收成,房门上贴着孙儿辈写的福字和春联,用笔稚嫩,但是透着一股朝气。道路上有人肩挑着两只扁圆竹笼,里边拥簇着毛茸茸的鸡崽儿,叽叽啾啾。 两辆马车缓缓路过两县边界立界碑处,抬头遥遥可见一座文昌塔。 一条细眉河支流畔,路边有黑瓦白墙的行亭,已经有人在此等候。 行亭旁,有一棵数百年高龄的合抱榧树,如巨大伞盖,刚好遮蔽那座供人歇脚的小小行亭,凉荫郁郁,滃滃翳翳,如在春水。 亭内两位大骊官员,裴通和褚良,皆身居要职,分别是郓州刺史和将军,属于地方一州军政的一把手。他们此次出行,离开戒备森严的衙署,身边都只带了一名扈从,按大骊律例,朝廷都会为这些执掌一方的封疆大吏,配备数量不等的随军修士,对后者在职官之外临时授予“秘书郎”的散官,可以领取两笔俸禄,年限不定,比较自由,多是三五年一届。这可不是什么花架子,宝瓶洲战事落幕后,这些年间针对大骊南方诸州重臣的刺杀次数,明里暗里,多达百余起,刺客既有当年未能逃离宝瓶洲的蛮荒妖族余孽,也有一些对大骊宋氏充满仇恨的各国修士。对于后者,大骊朝廷在国师崔瀺手上,就早有定论,不可株连他们的家族,不得迁怒藩属朝廷。 两位修士扈从端坐在行亭门口,容貌都很年轻,分别来自真武山通天河和风雪庙大鲵沟。 此次裴通、褚良这两位起于贫寒的文武要员,前不久得了一道密旨,让他们今天在遂安县界寻一处地方接驾。 两辆马车停在路边,皇帝宋和掀起车帘,摆摆手,示意裴刺史和褚将军无须多礼。 既然不在京城的前殿后宫,皇帝宋和就很随意了,伸手绕后,揉了揉屁股,玩笑道:“这一路乘坐马车,颠得都快开花了。” 裴通立即心领神会,辖下严州府内的官路,得好好修缮一番了。 宋和也不介意裴刺史因此多想,径直走入行亭,两位秘书郎与皇帝陛下拱手行礼,宋和笑着报出他们的名字,随便聊了几句。 提了提袍子,宋和随意坐在亭内长条石凳上,邻河那边的墙壁破了个大窟窿,清风徐徐,反而有几分凉爽,墙上有些乡野孩童的炭笔涂鸦,宋和抬头看了几眼,伸手虚按几下,笑着让大家都坐下聊。皇后宋勉坐在皇帝身边,地支戌字修士余瑜坐在她身边, 刑部侍郎赵繇和禺州织造官李宝箴坐在一起。 大骊旧龙州,如今的新处州,不设一州将军,所以身为郓州将军的褚良,与禺州将军曹戊兼管洪州军务一样,也负责统率处州地界的那支驻军和几个关隘军镇。 宋和笑道:“来时路上,我刚刚翻过几本遂安县志,发现近百年间开设的私家书院很多啊,大大小小,竟然有六十多家。” 一县之内,遍地书院,书声琅琅。可能都算不上什么高门世族,连地方郡望都称不上,就只是地方上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故而严州府的文运不算太过浓郁,但是胜在流转有序。可能在望气士眼中,那些大的郡府,各种山水气数凝聚于各个家门,宛如一颗颗五颜六色的各种宝珠,光彩夺目,只是相互间差异很多。那么这遂安县,就像一只白玉盘,装着大小不一的文运珍珠。 裴通立即说道:“回禀陛下,遂安县自古就是书香之地,虽说物产贫瘠,可是当地百姓很重视耕读传家,在整个郓州地界数十个县里边,称得上是文风教化最好的县之一,不过其实半数书院,都是最近二十年间新建,就像目前最大的石峡书院,就是刚刚筹建而成,此外还有梓桐的云林书院和横塘的蛟池书院,规模都不小,既有当地乡贤凑钱创办,也有在京为官多年然后告老还乡的官员自己掏钱,然后不惜动用私人关系,邀请文坛名流和士林硕儒来此开课讲学,久而久之,书院数量就冠绝严州府,而且遂安县的书院,有个特点,只要开设了,几乎就都可以延续很多年,书院内一直有夫子授课和学子读书,不像别处,往往因为种种原因,半途而废。” 虽然同州为官,自认是大老粗一个的褚良,其实与科举清流出身的裴通,打交道的机会不多,可今日只是听裴刺史这么一番话,郓州将军就开始佩服裴通的说话技巧,不愧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话里有话,都是话外话。既然遂安县书院多是近些年建立,可不就是皇帝陛下注重文治的教化之功嘛?至于陛下的“武功”,整个浩然,天下皆知,哪怕让出宝瓶洲半壁江山,大骊如今都还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 宋和点点头,说道:“记得一本县志上有记载,曾经有位外乡夫子在此授业,留下一句书院训语,教书先教人,教人做真人?” 裴通立即接话道:“如果下官没有记错的话,出自五峰书院首任山长,这句话有勒石碑刻。” 宋和笑了笑,看来裴刺史在连续两届京察大计的吏部考评中,两次都能够得到一个不常见的“优”,不是没有理由的。 崔瀺既是大骊国师,也是皇帝宋和的授业恩师,在宋和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曾与宋和传授一门官场“心诀”,说大骊京城的将种子弟,为官贪名不求财,因为他们觉得整个江山都是父辈打下来的,天生就有一种守江山的雄心壮志,但是如此一来,容易好大喜功,不谙地方上的乡土民情,做事情就会劳民伤财,空有抱负而已,难在知不足,所以朝廷需要对他们戒之以骄与躁。 而寒士出身的官员,起于市井乡野微末之地,从小就穷怕了,更为难过一个钱字关,为官途中,步步升迁,就容易贪财,哪怕自己不贪,也挡不住身边亲眷和族人骤然发家,忘乎所以,人心难在知足,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横行无忌,其实挥霍得都是朝廷在百姓心目中的口碑,故而朝廷需要对他们戒之以清、廉。 此刻皇帝陛下看着这位已经做到一州刺史的裴通,笑道:“离京之前,我专门与户部的赵老爷子,讨要了两幅字,是他们天水赵氏的家训,就搁放在马车上,回头送给你们。” 裴通和褚良赶紧起身谢恩。 宋和说道:“褚将军是功勋武夫出身,如今治理两州军务,兵书之外,闲暇时也不耽误多看几本圣贤书籍。” 褚良刚落座又起身,抱拳领命。到底是沙场武将出身,开口言语,显得中气十足。 宋和继续说道:“我看这郓州地界,一路走来,当得起家训上边‘气象宜清宜高’的说法,至于裴刺史自己的治学深远和立身刚诚,也都是毫无问题的,希望裴刺史以后切莫懈怠,持之以恒。” 裴通脸色如常,立即起身谢过陛下的认可。 只是这位还不到五十岁的封疆大吏,心中却是掀起了巨大波澜,陛下说了“自己”一词?那么他裴通的家族呢?况且户部赵尚书是馆阁体的创立者,至于天水赵氏的家训,裴通自然早就烂熟于心,记得在“立身宜刚宜诚”一语之后,便是那句“颜色宜柔宜庄”,裴通心中立即有了计较,此次返回刺史官署,就立即寄家书一封,让家族内部进行自查,一经发现子弟当中谁胆敢为非作歹,有任何与民争利的举动,以及有官司在身的,该法办的就送去当地官府,没什么小惩大诫的说法,在祠堂内,一律就地逐出族谱。 宋和笑道:“此次喊你们过来,是为了陪我一起去见个人。” 武将褚良一头雾水,文官裴通却是一点就透,稍加思量便猜出了对方身份。 能够让皇帝陛下如此兴师动众的人,除了那个人,没有别的可能了。 难道是因为那座细眉河龙宫遗址的归属,落魄山与朝廷起了争执?以至于需要皇帝陛下亲自出马打圆场? 之后皇帝宋和说要散步一段路程,让他们各自乘坐马车在前边几里路外等着。 走出行亭,身边只带着侍郎赵繇和织造官李宝箴,宋和从袖中摸出一本巴掌大小的册子,上边是禺州织造局写的密折内容。 禺州将军曹戊去往北岳披云山,随后山君魏檗去落魄山通知陈平安,最后双方在山君府内的礼制司碰头喝茶。这只是密折的正册内容,副册所写内容更为详细,算是对正册要点的一种补充说明,这是大骊各州窑务督造署、织造局和采伐院的密折常例,时至今日,就只有洪州采伐院那边,没有与天子上书任何一道折子。 先前在采伐院主官林正诚那边,皇帝也只是与这位骊珠洞天末代阍者扯闲天,说了些小镇习俗,双方就没聊起任何官场事务。 陈平安化名陈迹,在细眉河源流浯溪所在的村子开馆蒙学,隐于乡野,成为一个教书先生,根据最新谍报显示,细眉河水神高酿,风雪庙女修余蕙亭,双方早已知晓这件密事,但是他们都没有各自与大骊礼部和刑部秘密汇报,选择故意隐瞒此事。而大骊朝廷之所以,还要归功于流霞洲青宫山那位玉璞境修士的行踪,刑部顺藤摸瓜,给歪打正着了。之后就是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飞升境老修士荆蒿亲自赶到郓州,荆蒿当然是与陪都洛京上空那座仿白玉京,打过招呼通过气的,老修士的理由,是来宝瓶洲见一位处州境内的山上朋友。 大体上,朝廷这边还是后知后觉了。 半路得知这桩密报的皇帝陛下,在洪州豫章郡那边,就只是去了趟采伐院,见过林正诚,之后临时起意,直奔郓州严州府,太后娘娘则留在祖籍所在的家乡,南簪的这趟“省亲”,从头到尾,也未如何大张旗鼓,使得整个洪州官场,至今还不清楚太后如今就身在豫章郡南氏家族,皇帝陛下来了又走。 宋和笑道:“法不外乎人情。赵侍郎,在这件事上,你们刑部那边就不用苛责高酿和余蕙亭了,设身处地,我也不会跟朝廷主动泄密,嗯,是不敢。” 关于细眉河首任河神高酿,管着整个北岳山水神灵的披云山山君府,以及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都早有评语,内容如出一辙。 由此可见,高酿是个极会见风转舵的官场老油子。 至于余蕙亭,她在下山之后,担任大骊随军修士将近二十年了,立下不少的战功,此次由她和一位性格稳重的大骊本土老元婴,一起负责龙宫遗址的解禁和开掘事宜,大骊朝廷这边分明是有意让她多出一笔光鲜履历,不管她以后有意在大骊朝廷为官,还是返回风雪庙潜心修行,在吏部和山上祖师堂两地,都是有说法的,再加上此次能够提前打开龙宫禁制,让京城钦天监那边一众地师省去开山所需的天材地宝,还要归功于她主动交出的两颗“龙眼”,属于意外之喜,事后大骊刑部那边自有补偿,会按例从乙字秘库当中拣选同等品秩的宝物,交给余蕙亭,如今刑部就在商量一事,将来颁发给余蕙亭的那块太平无事牌,是三等,还是直接给二等。 宋和说道:“我已经看过余蕙亭的沙场履历,刑部给她一块二等无事牌好了,是她该得的,女子如此豪杰,是我大骊的幸事。” 赵繇笑道:“陛下,当年刑部想要颁发一块末等无事牌,她就没收,说她的军功都被自己早早分出去了,无功不受禄。” 宋和同样知晓此事,忍不住笑道:“不愧是风雪庙出身的兵家修士,你们刑部怎么送礼比收礼还难了。” 赵繇建议道:“其实让她收礼也不难,但是可能需要陛下与尚书大人开个口,允许余蕙亭转赠无事牌,她就肯定愿意收下了。” 宋和说道:“这种事情,不多见吧?我记得大骊只是在五岛派曾掖身上破过一次例?” 书简湖顾璨,曾经将属于自己的无事牌转送给曾掖。 赵繇点头道:“那就再增加一个附加条件好了,转赠可以,但是二等无事牌必须降为三等,以余蕙亭的性格,她还是乐意的。” 宋和转头望向一旁的李宝箴,笑问道:“李织造,你意下如何?” 李宝箴微笑道:“陛下英明,心中早有决断,是在考校赵侍郎和下官呢。” 宋和拍了拍李宝箴的肩膀,打趣道:“外界都说你们这帮从骊珠洞天走出的家伙,夸人的话,张口就好,骂人的话更狠,都不用打草稿。” 赵繇说道:“在这件事上,我们福禄街和桃叶巷,远远不如小镇其它地方厉害,而且我们家乡那边,好像一直是男的不如女的,杏花巷的马婆婆,泥瓶巷的顾家寡妇,小镇最西边李槐的娘亲,还有卖酒的黄二娘,她们几个,那才是公认一等一的高手,功力深厚,跟人吵起架来,个个无敌手。” 李宝箴笑着点头。 宋和好奇问道:“那如果她们过招,胜负如何?” 赵繇说道:“绝顶高手之间不轻易切磋。” 李宝箴附和道:“各有各的地盘,见个面,斜一眼,估计就是过招了,常人无法理解此间学问。” 沉默片刻,三人几乎异口同声说出两个字,难怪。 难怪泥瓶巷那个家伙,如此出类拔萃,名扬异乡。 那座小镇的民风淳朴,如今已经跟北岳魏山君的夜游宴一般名动天下了。 马车内,趁着皇帝陛下不在场,余瑜偷摸出一壶长春宫仙酿,开喝。 皇后余勉也不拦着她,余瑜擦了擦嘴角,“皇后娘娘,马上就要见到隐官大人了,我万分紧张唉,得赶紧喝两口压压惊哈。” 按家谱上边的家族辈分,少女其实还是皇后余勉的长辈,余勉得喊余瑜一声小姑的。 余勉柔声笑问道:“你就这么怕陈先生?” 上次陪着皇帝陛下一起参加京城那场婚宴,余勉见过陈平安,印象中,是一个很有风骨的读书人,要说那种山上修道之人的神仙气,反而不重。 余瑜靠着车壁,痛痛快快打了个酒嗝,还恶作剧般朝皇后娘娘那边吹了一口气,“少了个‘们’字,可不是我一个人怕他,我们几个都怕,反正是大家一起丢脸,那就谁都不丢脸了。” 余勉挥了挥手,打散酒气,再掀起车帘通风,免得陛下登车后一车厢的酒味,“没个正行,以后怎么嫁人。” 余瑜学那年轻隐官的口气,唉了一声,“催婚这事儿,不讨喜,再说了,我可是家族长辈,皇后娘娘,你这叫没大没小。” 余勉忍俊不禁,摸了摸少女的脑袋,余瑜嚷着放肆放肆,转过头,嘴上哼哼哈哈,朝皇后娘娘打了一通拳法。 宋和笑道:“宝箴,这次返乡,你记得抽空与简丰见一面,他好歹是一州窑务督造官,到槐黄县不是一天两天了,总这么不得其门而入,也不是个事。行了,你留步,我跟赵繇继续赶路。” 简丰是京城世家子,接替曹耕心担任正四品的督造官,结果到了小镇,处处碰壁,踩了不少软钉子,处境比起当年的小镇首任县令吴鸢,好不到哪里去。简丰还是心气高,打心底瞧不起游手好闲的曹酒鬼,其实在大骊庙堂中枢的明眼人看来,远不如曹耕心那么“举重若轻”,皇帝宋和对简丰这些年在督造署的作为,不太满意,只是他总不能亲自教简丰怎么当官吧,刚好李宝箴要回乡一趟,干脆就让这两位天子心腹聊几句推心置腹的言语,如果简丰之后还是不见起色,宋和那就可以直接找李宝箴了。 李宝箴躬身抱拳,驻足原地,默默离去。 等到李宝箴悄然御风远游,赵繇收回视线,轻声道:“织造局佐官朱鹿,她半路失踪得有点蹊跷了。” 宋和揉了揉眉心,说道:“能够让老车夫都含糊其辞的事情,深究无益,既然对方极有可能是十四境修士,文庙那边做事,注定不会如此藏掖,想来想去,就只有那一位了。” 赵繇点头道:“若真是他,合乎情理。” 朱鹿出自福禄街李氏,被陆沉带走就说得通了。 宋和缓步而行,山清水秀,微笑道:“桃花梅花共杏花,片片飞落野人家。” 赵繇笑道:“山中野人何所有,满瓮新酿阳春酒。” 宋和突然问道:“我来这边的消息,瞒不过披云山,赵繇,你说魏山君会不会通知陈先生?” 赵繇说道:“不好说。” 确实不好说。 并非答案的是与否,怎么不好说,而是赵繇的身份,让他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皇帝笑了笑,也没有为难赵侍郎。 从村口那边绕出一位赶猪崽的村野老汉,约莫是见着宋和与赵繇走在路中央的缘故,猪崽儿叫声连连就开始到处乱窜,宋和搓手,卷起袖子,低头弯腰,试图帮着拦阻满路飞奔的猪崽儿,赵繇有样学样,张开手臂,一起跟着皇帝陛下堵路,结果觉得被帮了倒忙的老汉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再这么瞎拦下去,小猪崽们别说跑去田地里,都快要往河水里边奔了,到时候你们赔钱啊?老汉急眼了,赶紧出声让那俩家伙别忙活了,他自己好一通忙碌,好不容易才收拢起猪崽儿,宋和与赵繇便挨了一顿埋怨。 宋和连忙拱手摇晃几下,用大骊雅言与老农道歉几句,老农脸色好转,嘟囔几句,皇帝陛下便转头望向刑部侍郎。 这严州府,境内山陵纵横,是典型的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所幸赶猪的老农与年纪轻轻的侍郎大人,一个听得懂却不会说官话,一个知晓土话却不会说,倒是不耽误双方的沟通,一来二去,三人就攀谈起来,他们脚边就是一群臭熏熏的猪崽儿。等到皇帝陛下跟上车队,进了车厢,余瑜已经识趣让出地盘,余勉有些讶异,宋和与她解释一番,自顾自爽朗大笑起来,心情不错。 ———— 睦州府的府城,也是郓州州治所在。 一座同时挂郓州道正院匾额的凤鸣观,今天来了三位身份清贵的重要客人,他们都来自京城。 两匾同悬,意味着既是一处地方道观,更是一座大骊崇虚局辖下的道门衙署。 一位手捧拂尘的老道士,仰头看着道观门外的对联,捻须笑道:“道观门面儿大了一倍,就是对联内容嘛,气势输了咱们不止一筹啊。” 一个相貌清俊的年轻道士调侃道:“洪道正,同为道正院,这种门户之见,要不得啊。” 被称呼为“道正”的老道士摇头道:“我辈道士,修学好古,实事求是。哪来的门户之见,你小子莫要上纲上线,在吴馆主这边给贫道下眼药。” 居中而站的中年道士,笑眯起眼,点头道:“对联内容,是不如你们道观那边有嚼劲。” 门外三个不请自来的访客,洪姓老道士,正是京师道正院的掌院道官。 年轻道士,则是道录葛岭,他还有个隐蔽身份,大骊地支修士之一。 他们所在京师道正衙署治所,所挂对联内容,的确口气不小,可谓古意盎然:松柏金庭养真福地,长怀万古修道灵墟。 那座衙署门外,阶旁立碑。立碑人是如今大骊崇虚局的领袖道官,他有一串的头衔,三洞弟子领京师大道士正崇虚馆主歙郡吴灵靖。 也就是这位名义上掌管大骊一国道教事务的中年道士了,吴灵靖,头衔是“大道士正”,在大骊朝廷的分量,类似佛家的三藏法师。 吴灵靖并非大骊“本土”道士,祖籍在那宝瓶洲东南地界,昔年大骊藩属之一的青鸾国,曾经住持一座籍籍无名的小道观。 如今这个中年道士,却是大骊崇虚局的领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整个大骊王朝数十万授箓道士当中,官最大的那个,没有之一。 吴灵靖与前些年获得三藏法师头衔、同时住持大骊译经局的僧人,属于同乡,一样出自青鸾国。一道士一僧人,都是昔年大骊陪都洛京礼部尚书柳清风鼎力举荐,道士来自青鸾国白云观,僧人出身白水寺。 很快有道士现身问询,得知三人身份后,大吃一惊,赶忙领进道观,与自家道正通知此事。 眨眼功夫,除了郓州道正,还有两位刚好在道观内当差、议事的道录,领着一大帮朝廷记录在册的本州道官,一起屏气凝神,脚步轻盈,快速赶来拜见吴灵靖一行人。 这处郓州道正院,与京师道正院同制,下设谱牒、词讼、青词、掌印、地理、清规六司,诸司道官的的朝廷官身,皆为道录。 但是各州道正院的一道正六道录,总计七位领取朝廷俸禄的道官,品秩都要比京城低一级。此外六位道录,往往在一州重要府郡内执掌某座大道观事务。京师道正院,是一座门脸儿极小的道观,京城老百姓一个不留神,走过就会错过的那种地方,品秩稍低一筹的郓州道正院衙署所在,反而是这么一座恢弘气派、堪称仙家境地的道观。当下管着一州道士的郓州道正,是一位金丹境修士。大骊地方上的数十个州道正衙署,差不多都是这样,挂靠在历史悠久的某座道观,由当地观主兼任掌院道正一职。 众道士见着那位崇虚局领袖的第一印象,都是难免道心紧绷几分,官场上,其实不怕那种道貌岸然端架子的,就怕这种笑眯眯看似平易近人的上司长官。 吴灵靖也不以为意,郓州道正说领着他们先逛逛道观,那就跟着游览,再说喝茶,就喝茶好了。 如此好说话,更让掌院道正和两位道录内心惴惴,猜测吴灵靖这位管着一国道士升迁的大道士正,此次不打招呼就来,不知所为何事。 这个习惯性眯眼看人看物的中年道士,上山修行其实很晚,没有几年“道龄”,是那种名副其实的机缘巧合,“中岁修道”。 以前还是凡夫俗子的时候,吴灵靖是个名副其实的书痴,很喜欢挑灯夜读,加上那些年看书又茫茫多,便不小心看伤了眼睛,以至于看什么都视线模糊,所以才会习惯性眯眼,吴灵靖的这个习惯,修道之后,就一直没能改过来。一来二去,以讹传讹,崇虚局的吴馆主,在京城就有了个笑面虎的绰号,据说最早是从人云亦云楼那边小巷传出来的,也有说是天水赵氏户部老尚书那边给出的说法,吴灵靖对此也颇为无奈,没想到自己只是出于好奇和神往,去了趟小巷,都没能走进去,在巷口就被拦下了,跟那个老元婴刘袈闲聊了几句,再与那个出门经常挨雷劈的少年,好心指点一番修行,结果就白得这么个绰号。 至于吴灵靖此次出京,是受到钦天监那位袁先生的邀请,说是要介绍一个朋友给他认识,对方身份特殊,不宜出现在大骊京城。 吴灵靖就与袁先生相约在郓州地界。 刘子骏? 吴灵靖心情复杂。 由龙州改为处州的这个命名,源于星宿分野之说,便是出自京城钦天监的建议,事实上就是袁天风这位钦天监“客卿”的手笔,除此之外,处州一系列崭新的郡府名称,仙都缙云武义文成等等,同样是这位袁先生帮忙取的。 而袁天风,此刻正在严州府某地,建议一位并无功名的老儒生,在他们县城文庙的东南角,捐钱建造一座魁星阁,以聚紫气。 袁天风身旁有位年轻书生,对此不置可否,似乎在说,此举很好,却仍然不算最好。 一处山脚村塾,教书先生正在开课授业,与蒙童们说了一番书上道理,然后就用更为通俗易懂的白话,给孩子们仔细解释一番。 “夸逞功业,炫耀文章,皆是靠外物做人,任你豪横无忌,见人仍有低头时候。宅心仁厚,与人为善,即使无寸功不识只字,却自是夜半不怕鬼敲门,堂堂正正做人处。” 学塾外,来了一拨陌生面孔的外乡人,此刻就站在窗外檐下,并没有出声打搅那位教书先生的授课。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在浯溪村教书的老夫子,先前听到村里闹哄哄的动静,说是来了三辆马车,气派得很。 实在是好奇那拨外乡人的身份,就相约一同来这边一探究竟,两位上了岁数的老夫子,一个是浯溪村塾的夫子,老童生冯远亭,另外一个叫韩幄,字云程,如今给一个村子首富家当私塾先生,老人没有功名,但是教出过几个考中秀才的学生。毕竟如今大骊王朝、尤其是北方的举人,实在不是一般的金贵。 两位老夫子一边眼角余光大量不远处的那拨人,一边窃窃私语。 老童生低声道:“韩老哥,一看他们就是当官的,是也不是?” 韩幄是见过大世面的,点头道:“官不小。” 老夫子随后补了一句内行话,“多半是那种世家子出身,在官场上历练,说不定过几年就会去京城六部衙门捞个官身,或是去大的京畿郡县任职,同时得个试校书郎或是秘书省试正字之类的清美官职。” 冯远亭闻言顿时咋舌,将来不得是县官老爷起步? 大骊王朝,是划出一条线的,刚好以处州为界,处州以北,属于“老大骊”,处州以南,大渎以北,属于“新大骊”。 那么在郓州以及北方当官,比起南边任职,尤其是大骊陪都洛京周边的一众藩属国,是要高一头的。 只是下课休歇,尚未放学。 陈平安走出学堂,笑着拱手行礼。 宋和作揖道:“宋和见过陈先生。” 宋和? 两位老夫子闻言先是一愣,然后相视一笑,都觉得很有趣,可以可以,年轻人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有点大啊。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剑来更新,第一千零四十一章这个名字不错免费。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一花开天下春 村塾在水边,古涧一枝梅,人在树旁雨脚云根处,水声山色梅花,竞相来见君。 山中青竹万竿,想来夜幕降临时分,又是别样风景,流水明月光,融为一溪雪。 学塾檐下,余勉施了个万福,余瑜再没有半点跳脱模样,乖乖与年轻隐官抱拳致礼,声若蚊蝇,跟着皇帝陛下喊了一声程先生。 陈平安与她们点头致意,然后与两位同行拱手抱拳,笑道:“程先生,冯先生,让两位前辈见笑了,蒙馆教书,我这晚辈有不妥当的地方,还望不吝指教。” 有外人在场,加上伸手不打笑脸人,两位夫子板着脸点点头。在这边听了小半个时辰的授课,这个陈迹,果然还是老样子,年纪轻,口气却大,呵,一个都不曾在县学镀过金的教书匠,也敢说什么夸逞功业,炫耀文章?为了招徕蒙童多挣几个钱,奸计百出,也配说堂堂正正做人?看来为了能够在这拨外乡人跟前讨个好印象,真是豁出去,什么脸皮都不要了。 郓州刺史裴通和郓州将军褚良,各自默然行礼,都没有着急自报身份。两位封疆大吏,各怀心思,裴通心中所想,眼前男子,便是那文圣的关门弟子,国师崔瀺与山崖书院齐先生的小师弟了?武将褚良却是在想,眼前这个温文尔雅,青衫长褂布鞋的教书先生,真是那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最新刻“萍”字者? 发现那家伙斜眼瞥向自己,似笑非笑,赵繇有些无奈,你跟谁都好说话,偏偏跟我计较个什么,就那么记仇吗?先前在大骊京城,自己不就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吗?见对方没打算放过自己的意思,赵侍郎只得硬着头皮,轻轻喊了一声“小师叔”。见那陈平安露出一脸“家中长辈瞧见出息后生”的欣慰神色,赵繇叹了口气,你辈分高,忍你一忍。 下课休息一刻钟的间歇,蒙童们因为来了这么一大帮外人,而且瞧着都有钱,便有些拘束,孩子们没有平日里那么闹腾,胆子小的,都不敢走出学堂,坐在那儿一边假装翻书,一边打量窗外的新鲜光景,男孩子们更多留心褚良脖颈间的一道伤疤,女孩子则偷偷观察那两位女子的衣裳样式。 陈平安领着众人去自己住处大堂落座,一张老旧八仙桌,还是跟村里人花钱买来的,让赵树下煮茶待客,陈平安给宋和介绍过这位弟子的身份后,略带歉意道:“你们来得早了些,还没到采摘明前茶的时候,这些都是去年的谷雨茶,将就几分。” 夫子韩幄和童生冯远亭都舍不得太早离开,方才听到陈迹的主动邀请,就顺水推舟答应下来,一起进了简陋堂屋,大概手边那间房门关着的侧屋就是陈迹的住房兼书房了。 宁吉没敢打搅先生的待客,只是在晒谷场石刻日晷那边站着。 两位弟子,赵树下有点类似那种有事弟子服其劳,陪侍在旁。宁吉却是正儿八经的守业学生,近期在村塾插班,与蒙童无异。 陈平安朝宁吉招了招手,宁吉小跑进屋子,陈平安笑言一句,是我刚收的学生,安宁的宁,吉祥的吉祥,是个好名字。 宁吉赧颜,与众人作揖。 屋内众人,更多注意力,还是在这个叫宁吉的黝黑少年身上。 唯独赵繇,却是多看了几眼沉默寡言却不给人孤僻观感的赵树下。 因为有两位邻村的教书先生,主客双方就都没怎么聊正事,陈平安喝过一碗茶,就致歉一句,得继续去上课了,带着宁吉一起走出屋子,让赵树下留下陪同客人聊天。 宋和在陈平安离开后,就主动与两位老夫子问起浯溪村那边的学塾情况。 在同行陈迹那边,两个老人还会摆摆架子,但是在这帮摸不清底细的外乡人这边,两位夫子就没那么随意了,尤其是那个隐隐为首的宋姓男子,不知怎的,身上好像很有几斤重的官气,故而一番问答,倒像是被先生询问课业一般。余勉在桌底下扯了扯皇帝陛下的衣角,宋和便停下话头,转去询问农时以及本地乡俗之类的闲话。 今天村塾放学之后,两位老夫子已经告退,离着学塾远了,冯远亭扯了扯儒衫领口,呼出一口气,试探性说了一句,那个姓宋的,可别是一位在郡府当差的大官吧?韩幄故作镇定笑了笑,回头望了一眼学塾方向,说到底当多大的官不好说,倒是可以确定一事,此人必然是位来自北边的世家子。冯远亭忍不住好奇,这些个豪门世族子弟,怎么会认识陈迹。韩幄思量片刻,说那人兴许是陈迹的贵人吧。冯远亭闷闷一句,好小子,真是踩狗屎运了。 陈平安是东道主,自然坐在面朝门口的主位,宋和余勉,坐一条长凳,对面就是裴通、褚良和余瑜。 赵树下和宁吉与各自的师父先生相对而坐,跟他们一个辈分的赵侍郎,就坐在赵树下身边,相对靠近桌另一面的余瑜。 寒暄几句,到了吃饭的点,陈平安笑问道:“家常菜,吃得惯?山野之地,一年到头的苦力活,难免重辣,口味偏咸,我也是差不多的口味,都不算是什么入乡随俗。” 要是吃不惯,就没法子了,在这边就是个凡俗夫子的陈平安,可没打算为这一行人破例,挪去落魄山那边待客。 宋和闻言立即望向一旁的皇后,她笑着点头,宋和这才说道:“可以的,我们都没什么问题。” 陈平安站起身,“那我就亲自下厨,烧几个小菜,可能手艺不精,见谅个。” 见到这一幕,赵繇心中稍定。 褚良是个大老粗,没觉得有什么。裴通却是心细如发的人,察觉到陈平安好像变了些气息,没有那种双方公事公办、说完就送客的冷淡意味了。 没有等多久,帮忙打下手的赵树下和宁吉就端菜上桌,不好说色香味俱全,其中几盘时令蔬菜,看着就清淡。 陈平安在厨房那边摘了围裙,宁吉拿来了土烧和糯米酿两种酒水,余瑜小心翼翼看着年轻隐官的脸色,她背着良心说自己喝点糯米酒就好了。 陈平安拿起酒碗,笑道:“都随意。我先干一个。” 宋和也跟着喝完一碗土烧,结果呛得满脸通红,赶紧转头捂嘴。裴通和褚良想要说什么,还是都忍住了。 不知为何,到了学塾,见到教书先生之后,他们就像……离开了大骊国土和官场。 陈平安也没说什么,率先拿起筷子,劝众人都吃菜。 宋和先解释了自己为何会来此地,好将河神高酿和余蕙亭“择菜”出去,免得陈平安误会他们。 陈平安面带笑意,耐心听着,偶尔点点头。 宋和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见山说道:“陈先生,我这次冒昧前来,还是想要劝一劝,希望上次在京城婚宴酒局上的事情,陈先生能够再考虑考虑。”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点头说道:“今天起,会好好考虑的。” 宋和满脸意外,本来都做好了今天吃闭门羹的准备,不曾想还能吃上一顿陈先生的家常菜,同桌喝酒,甚至都没有直接拒绝自己的提议。要知道上次陈平安带着“陌生”入宫,异象横生,大骊钦天监那边可是被吓得不轻。宋和都误以为陈平安跟大骊宋氏算是彻底闹掰了,以至于这段时日,似乎有几分心虚的太后南簪,不管是在自己这边,还是在儿媳妇余勉那边,都客气得不像个……依旧当家的婆婆了。 停顿片刻,陈平安继续说道:“先前之所以犹豫,撇开一些个人恩怨和陈年旧账,必须先捋顺了,此外主要还是因为崔师兄曾经当面对我说过一些重话,话说得很直接,劈头盖脸就是那么几句,大意是说我根本不适合当大骊的国师,因为他觉得我对两国庙算、沙场厮杀,就是个作茧自缚的门外汉,只有一副自了汉的‘和媚心肠’,根本没资格谈什么开拓局面,营造什么新气象,还说我在剑气长城那边,之所以侥幸小有成就,是与老大剑仙借势,归功于整座避暑行宫的排兵布阵,所以我之于剑气长城,只是锦上添花,算不得雪中送炭,换成他在同样位置上来做同样的事情,那么我在避暑行宫的定位,也就是某某人的角色,确实是有了更好,但是没有也不打紧,总之就是无关大局。” 这些话被陈平安一抛出来,约莫陈平安是在转述崔瀺言语的缘故,也可能是“剑气长城”与“避暑行宫”这两个词语的分量,都重重压在所有人的心头,所以不管是皇帝宋和,还是裴通、褚良这般志在上柱国、巡狩使头衔的封疆大吏,都下意识屏气凝神,挺直腰杆。 陈平安自顾自笑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我自认守业一事,还算凑合。受人所托,践约而行,也不算太差。” 今天在座的,没有笨人,除了不谙世事的少年宁吉,都心知肚明,陈平安的言外之意,其实就是在说师兄崔瀺的言外之意。 当大师兄的,说你不济事,那就是不济事,别做出点成绩就跟我犟,只不过这是师兄弟之间,关起门来说的自家话,是在就事论事,但你终究是我的小师弟,以后遇到什么事情,还是得顶上。 说你不行,到底还值得我崔瀺说几句,其他人更不行,大骊王朝那几个自以为行的,以及自以为不行的,其实都不行。 所以陈平安上次去大骊京城,除了解决本命瓷碎片一事,就是想要亲眼看看,崔师兄有无安排下任国师的候补人选,比如赵繇。 一顿酒和晚饭,主动收拾碗筷的,是皇后余勉和觉得自己必须在年轻隐官这边做做样子的余瑜。 下了饭桌,之后陈平安就邀请皇帝和执掌一州军政的两位地方重臣,当然还有赵繇这个师侄,一起去自己书房坐坐,喝茶闲聊。 一聊才知道刺史裴通的祖父和父亲,原来都出自齐静春担任山长的京城旧山崖书院,当然如今已经改为官府主办的春山书院了。 见那同僚裴刺史与年轻隐官谈笑风生,褚良便有点干着急,思来想去,确实没啥好跟陈平安套近乎的东西。 余勉站在侧屋门口那边,弯曲手指,轻轻敲门。 坐在床沿那边的陈平安转过头,笑着喊道:“余瑜,搬条长凳进来。” 陈平安翘着二郎腿,双手抱膝,言语之际,已经双脚落地。 屋内总计才两条四出头官帽座椅,陈平安和皇帝陛下就干脆让给了裴通和褚良,他们两个则坐在床沿。 褚良想要给皇后娘娘和余瑜她们让出座椅,却被裴通用眼神阻止,瞎讲究,让谁坐你屁股捂热的椅子?成何体统! 余瑜把八仙桌旁的一条长凳搬进屋内,跟皇后娘娘肩并肩而坐。 猜出心思的宋和摇摇头,示意余勉那件事可以暂缓。 皇后娘娘却难得如此坚持己见,眼神坚定,宋和轻轻叹息一声,只好点点头。 余勉说道:“有件事,得跟陈先生道个歉,再请先生帮忙。” 陈平安笑道:“但说无妨。” 余勉从袖中摸出那只由一颗颗灵犀珠串成的手钏,余瑜赶忙捞到手中,起身递给隐官大人。 陈平安接过手钏,说道:“其中几颗,确实被小陌以剑术设置了禁制,回头我就让他撤掉禁制,再让魏山君帮着物归还主。” 余勉松了口气,与陈先生道了一声谢。 宋和更是如释重负。 那笔糊涂账,陈先生所谓的陈年旧账,就算一笔揭过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很多事情,真就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了,哪怕他是九五之尊,大骊王朝的一国之君,可毕竟还是太后南簪的儿子。 既然陈平安提及了魏檗,宋和就顺势聊起了五岳封正一事。 陈平安没有多说细节,反而是余瑜笑哈哈打趣一句,只需看一次魏山君的真容,就会明白为何山上的男人都喜欢看镜花水月了。 裴通只当没听懂那位余氏少女的戏谑,毕竟皇后娘娘就在屋内。褚良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当场咧嘴笑,眼角余光发现裴刺史端坐那儿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就有点犯怵,生怕自己“御前失仪”,只是等到这位郓州将军赶紧视线偏移几分,见那年轻隐官,还有咱们皇帝陛下都在乐呵,褚良便大大方方傻乐呵起来,都是大老爷们,刺史大人你搁这儿装啥正人君子呢。刀笔吏,别管脑袋上边的官帽子有多大,反正就是不如他们这些马背上真正用刀的来得爽利。 赵树下跟宁吉在灶房那边忙活刷碗洗筷子。 少年压低嗓音,小心翼翼问道:“赵师兄,那些人?” 赵树下淡然笑道:“你没猜错,就是皇帝陛下跟皇后娘娘。至于他们身边那两位当官的,大概是郓州这边的裴刺史和褚将军。” 少年笑道:“赵师兄,先生这算不算书上说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赵树下哑然失笑。 宁吉立即改口道:“不对,先生既是人在深山有远亲,更是‘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赵树下忍不住调侃道:“宁吉啊,很会现学现用,小师兄肯定觉得你是一块可造之材,估计他以后免不了要教你几手落魄山绝学。” 宁吉伸出手掌,手心都是汗水。 赵树下笑道:“都见过了陆掌教,你不用这么紧张的。” 宁吉稍稍琢磨,觉得赵树下的这个说法,确实有道理。 宁吉好奇问道:“崔师兄明明是先生的第一个学生,为什么喊他小师兄,喊裴师姐为大师姐?” 赵树下摇头说道:“不太清楚,小师兄好像刚认识师父那会儿,他就不乐意当什么大师兄,坚持让裴师姐喊他小师兄,他就喊裴师姐大师姐,各算各的。” ———— 春风满山关不住,日落月起,鸟飞檐上,云从窗出,风过为君起松声。 落魄山中,老厨子的院落,谢狗坐在台阶上,看着小陌跟着朱老先生一起编织竹簸箕,觉得神情专注做事情的小陌,好看得一塌糊涂了,她咽了咽口水,强忍着饿虎扑羊的冲动,伸手揉着头顶貂帽,神采奕奕,没来由蹦出一句,“小陌,上次我擅自离开落魄山,你没有不放心我,由着我一个人去办事,我很开心!” 小陌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诚说道:“当时是公子让我不跟着你的。” 朱敛低着头,翻了个白眼。 不开窍的榆木疙瘩,难教,你小陌在男女一途,但凡有自身剑术万分之一的造诣,都不至于傻了吧唧说出口这个真相。 谢狗好像依旧兴高采烈,双臂环胸,高高扬起脑袋,大声道:“我不管这个,只要你没有跟着,我就开心!” 小陌说道:“公子是这么劝的,我自己也觉得有些道理。” 都是实话。 谢狗抽了抽鼻子,嗓音低柔道:“小陌小陌,你这么说,我就更开心了!” 朱敛摇摇头,继续娴熟编织竹簸箕。 别看这双男女,一个比一个年纪大,一万多岁的道龄了,其实在男女情爱之百花丛中,可不就是俩雏鸟嘛。 一个必须用提高嗓门说话,来掩饰自己的失落,嘴上说不管这个,心里能不管?另外一个也完全听不出来,就是傻子么。 倒也般配,其实很登对。 谢狗眼尖,疑惑道:“朱老先生,你有啥不同的意见?咱俩谁跟谁,说来听听。” 朱敛笑呵呵道:“没意见,就是觉得你们在我院子里这么卿卿我我,怪恶心的。” 小陌赧颜。 谢狗哈哈大笑,晃着肩头,对老厨子的这个评价,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嘿,腻歪死你。” 朱敛也不跟貂帽少女计较,只是提醒小陌,“小陌啊,你只是瞧着相貌年轻而已,一大把年纪了,悠着点,别老房子着火啊。” 小陌愈发尴尬,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谢狗以拳击掌,朱老先生说话,就是有学问,乍一听挺不顺耳的,实则句句中听,简直就是字字落在心坎上呐! 咱家这落魄山,好地方,老娘越待越舒心,每天惬意得很嘞,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赶人都不走了! 谢狗问道:“朱老先生,你觉得我跟那个陈浊流问剑一场,有无胜算?” 朱敛笑着反问道:“拼不拼命?” 谢狗咧嘴笑道:“来者是客,拼命做啥,切磋而已。” 朱敛说道:“毫无胜算。” 谢狗问道:“拼命呢?” 朱敛说道:“毫无胜算。” 谢狗眼神幽怨道:“废啥话。” 朱敛笑道:“你先废话的。” 谢狗竟然也不生气,自顾自点头道:“看来是得好好练剑了。” 先是那个道号纯阳的吕喦,再有那个书生李-希圣,如今又来了个立下类似佛门宏愿以证道的陈浊流。 好嘛,儒释道三教高人都齐全了。 小陌问道:“朱先生,公子会担任大骊新任国师吗?” 郓州严州府地界的动静,瞒不过落魄山山中的小陌。 朱敛停下手上动作,想了想,“会的吧。” 小陌疑惑道:“为什么。” 朱敛微笑道:“公子一向喜欢为难自己。” 谢狗腹诽不已,这算什么答案。 高君独自散步至此,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入院子,熟门熟路了,就自己挑了张竹椅坐在朱敛不远处。 朱敛跟她笑着点头致意,继续先前的话题,“要想当好一个好人,可不就是需要一直为难自己吗。” 小陌点头道:“闻人善举起疑心,听人为恶则信之,此满腔杀机也,这等杀心一起,善念就退。所以众善奉行诸恶莫作,才会这么好且困难。” 朱敛点头道:“知易行难,难就难在想要真正做成某个道理,需要在旁竖起太多另外的道理,拆掉原本的许多道理,一来二去,难上加难。” 谢狗赶忙称赞道:“小陌小陌,你不愧是亲耳聆听过佛祖说法的人唉!” 小陌无奈道:“曾经只是过耳而已,始终未能落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比较遗憾。” 高君听得眼皮子直打颤。 要说那貂帽少女,是极有可能胡说八道的。 可是那个给任何人印象都极好的“小陌先生”,却从不是那种好说大言的正经读书人。 然后朱敛问了个奇怪问题,“小陌,谢姑娘,高掌门,你们喜欢研究算术吗?” 小陌说道:“谈不上喜欢,跟在公子身边,耳濡目染,有过粗略了解,还是个门外汉。” 谢狗难得默不作声,只因为三教诸子百家,就数术算一道,她最不感兴趣。 其实山上练气士,或多或少,几乎都绕不开术算学问, 不过谢狗可能是为数不多的例外,剑术嘛,闭着眼睛练剑就行了,又用不着翻书。 高君说道:“门派内有类似的课业,但我平时只是偶尔研习术算和卦象。” 朱敛淡然道:“可能所有自由的让渡,都在追求一个最大公约数。” 小陌若有所思。. 谢狗瞥了眼小陌,她就假装若有所思。 高君忍不住问出口一个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这个问题,自打她离开莲藕福地第一天,登上落魄山,得知老厨子名为“朱敛”那一刻起,她就想要得到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了。 “朱敛,你真是朱敛?” 谢狗忍不住笑出声,这种傻了吧唧的问题也问得出口? 朱敛反问道:“高掌门为何有此问?” 高君竟是俏脸微红,欲言又止。 原来松籁国湖山派的密库当中,藏有某人画像,而且还不止一幅,俱是出自湖山派的前辈女子之手,而她们都曾是湖山派公认的大美人。 贵公子朱敛,最是谪仙人,才情当世第一,风采无双,无人匹敌。 再加上这个“武疯子”,是魔教丁婴之前的天下第一人,距今的历史不算太过悠久,所以湖山派那边,经常聊起朱敛。 朱敛笑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应该就是高掌门所说的那个朱敛了。” 高君看了眼“老厨子”。 朱敛笑呵呵道:“朱颜辞镜花辞树,自古而然,年老色衰,不独是女子嘛,让高掌门失望了。” 高君幽幽叹息一声,只恨自己晚生江湖一百年,不得见那位据说世间画像千百都难以描绘真容一半风采的“朱郎容颜”。 江湖传闻昔年南苑国京城巅峰一役,天下第一的朱敛,与其余天下九人相约漫天飞雪中。 九人不敢单独入城,联袂而至。只见墙头上,有人盘腿而坐,单手托腮,头戴银色莲花冠。 天地雪白如一片琉璃世界,等那人缓缓起身,九人当中的两位女子宗师,尚未出手,便已暗自神伤。 高君在湖山派,就是听着很多类似“故事”长大的,像她一般的江湖女子,多是如此,概莫能外。 换成丁婴成为天下第一的江湖百年之内,又觉得那朱敛如何如何,必然是言过其实的,也有认为名不虚传的,众说纷纭,经常为了一个离开江湖百多年的人物而吵架,女子跟男人吵,女子也会跟女子吵。 只管低头编织箩筐的朱敛突然抬头,气笑道:“小陌,管一管你家谢姑娘!” 小陌一头雾水,只见身为“罪魁祸首”的谢狗在那儿装傻扮痴,又见那高君,她呆呆望向朱敛,满脸震惊模样,甚至还有几分……惊吓。 谢狗见瞒不过小陌,就伸手挡在嘴边,邀功道:“小陌,我上次见着朱老先生的真实容貌,可不会像高掌门这般失态哩。” 小陌气笑道:“还不快点撤掉剑意!” 谢狗撇撇嘴,收起那份如雨水般冲洗掉朱敛“面覆脸皮”的剑意。 朱敛笑道:“高掌门,今年南苑国京城第一场大雪时节,我会与自家公子问拳一场,高掌门若是得闲,到时候可以在旁观战。” 高君愣愣无言。 谢狗咳嗽几声,提醒道:“高掌门高掌门,醒醒。” 高君默然起身,她也不与朱敛告辞一句,只是径直离开院子。 谢狗还在那边自顾自感叹,“落魄山要是愿意举办镜花水月,得挣多少神仙钱呐。” 谢狗轻声问道:“小陌,有与落魄山结仇的十四境女修吗?” 到时候就可以让朱老先生出马了嘛,捯饬几分,一揭脸皮,只需往那儿一站,保证比啥都管用。 小陌瞪眼道:“朱先生大度,不跟你计较这种玩笑,你也识趣些,别得寸进尺。” 谢狗哦了一声,嬉皮笑脸问道:“陈山主可曾见过朱老先生的容貌?” 朱敛笑着摇摇头。 小陌却是知道一桩魏山君那边听来的密事,只是他在谢狗这边没有道破真相,免得她在山上大嘴巴乱传。 谢狗问道:“咋个想到要跟陈山主问拳了?” 朱敛说道:“对公子而言,可能只是舒展筋骨。对我来说,就得全力以赴了。身份之外,拳分两家,他山之玉可以攻石嘛。” 门口那边,有两人蹑手蹑脚离开,郭竹酒以拳击掌,“老厨子容貌不差,比起师父,差距只在毫厘之间!” 屁颠屁颠跟在郭盟主身边的白发童子张大嘴巴,隐官老祖再好,可要说能够跟院内那家伙比拼相貌,就有点昧良心了,白发童子再铁骨铮铮,还是真心说不出口。 沾光,沾光了哈,今夜无意间瞧见了老厨子的面容,白发童子晃着袖子,啧啧称奇,要是天下论道与问拳,比脸多好。 别说那啥自称第二没人胆敢自称第一,恐怕朱敛自称第一,都没人敢自称第二嘞。 高君心情复杂至极,走到了自己宅子门口,她还是没有推门而入,就一路散步到霁色峰之巅的白玉广场。 倒不是说她一个修道之人,会对“朱敛”一见钟情,只是一个男人,也确实长得太过好看了吧,根本不讲道理的事情。 她收起诸多思绪,逐渐清澈道心,高君笑了起来,虽说江湖相隔百年,不料还能在异乡相见同乡人。 高君不由自主,重重一拍白玉栏杆,喃喃自语。 得见此容颜,一花天下春。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最新章节。 ABC为你提供最快的剑来更新,第一千零四十二章一花开天下春免费。://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头顶三尺有谁 陈平安自认对皇帝宋和的性情还算了解,所以就算对方亲临村塾,也谈不上如何意外,反而有种情理之中的感觉,当然陈平安也没有那种三请三辞的想法,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宋和一行人竟然就这么住下了,看架势,既然你陈平安在饭桌上,说了要考虑那件事,那咱们就等着你的确切答复,等你考虑好了再说。这不是耍无赖嘛。 一开始陈平安并不清楚这件事,先前吃过饭,就只是送到了门口而已,只当宋和他们会去县城、或是严州府城那边落脚。 大致安顿好住处,当然都是余勉和余瑜在忙活,刺史裴通和将军褚良已经返回各自官署,侍郎赵繇也已离开,宋和就独自在村里散步,这边的老宅,家底薄的,都是黄泥屋子,家境殷实些的则是白墙黑瓦,有那四水归堂的天井,村里都铺着长条青石板,年复一年,被来来往往的鞋子、车轮和牛蹄,摩挲得极为锃亮,月色一照,更为亮堂。 一村多是一姓,老人孩子,都是按照辈分排下来的,名字里边的居中某个字,就是辈分。 宋和出门后,还没几步路,光是被土狗吠了就不止一次,说实话,宋和心里边还真有几分犯怵,就怕真被狗咬了,总不能跟狗打一通架,一瘸一拐回去见人吧,可就糗大了。 走着走着,确有几分胆战心惊的宋和,一边自我解嘲,一边四处张望,然后宋和就看到村头那边,正陪着几个老头一起抽旱烟的陈平安,青衫长褂的教书先生,意态闲适,翘着二郎腿,露出一只千层底布鞋,微微歪着头,斜着肩,听着一旁老人们的闲天,时不时笑着点点头,看样子,陈平安虽然是个外来户,但是跟当地人很聊得来。 更远些,是些妇人女子,聊着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宋和只是遥遥扫了几眼,就发现其中有几位少女,对那位气态儒雅的教书先生,瞧着颇为在意。 看见了宋和的身影,陈平安直接呛了一口旱烟,好歹是个当皇帝的,做事情这么不厚的嘛,当是大年三十夜往人家梁上挑走猪肉条-子的登门讨债呢? 宋和瞧见这一幕,忍住笑,默然坐在陈平安身边,所谓长凳,其实就是一块长木板,搁放在两摞青砖上边,可怜皇帝陛下,半片屁股悬空着呢。 陈平安只得挪了挪位置,给宋和腾出些地盘。 宋和听不懂这边的土话,陈平安就帮着解释一番,原来他们在聊一件大事,昨天村里有个老人走了,算是寿终正寝,但是只因为老人并不与村子同姓,按照这边的乡俗规矩,是不可以进村祠堂设灵堂的,那个老人的晚辈们就不乐意了,扬言如果祠堂再不开门,今夜就破门而入,谁敢拦着,他们打也要打进去。 宋和问道:“如果是陈先生,该怎么解决?” 陈平安摇头笑道:“一方是孝心,一边是习俗。这种事情还能怎么解决,就没办法解决。” 有个光脚少年从祈雨很灵的乌泥潭那边,钓着了一条两条长须、头颅硕大的怪鱼,通体金黄色,得有成人的一条胳膊那么长,蜷缩在少年腰间的鱼篓里边。 路过村头,陈平安看了眼鱼篓,喊出那少年的名字,招招手。 少年快步走向陈平安,喊了声陈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再拿手中的竹杆旱烟拨了拨鱼篓,少年看了眼陈平安身边的宋和,误以为自家先生,今夜要款待客人,开个小灶,一起吃个宵夜什么的。少年就毫不犹豫将腰间鱼篓摘下,递给陈先生。 陈平安摆摆手,用宋和听不懂的土话说了一通,少年听得一愣一愣的,看了眼陈平安,使劲点点头,重新别好鱼篓,飞奔离去。 宋和小声问道:“陈先生,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只是提起烟杆,指了指远处一个山头方向,给宋和大致说了那乌泥潭的祈雨灵验,那座山顶水塘里边的鲫鱼、泥鳅等水族,确实都背脊带有一条淡淡的金线,陈平安再拿烟杆指了指身后的山,说那地儿,最高,当地百姓称之为啸天龙,都是世代相传下来的说法。 宋和却是一个较真的人,要说志怪传说,作为大骊王朝的一国之君,没少听说,更没少见,问道:“真是那类早年陆地龙宫贬谪左迁的蛟龙在乌泥潭歇脚,需要自囚一地,行云布雨多少年,好将功补过?” 陈平安笑道:“都是这边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说法,真真假假,事实如何,很难说了。如果早知道你会这么问,我先前就跟陆沉刨根问底了,让他帮着推演推演。” 宋和稳了稳心绪,轻声问道:“陆掌教来过这边了?” 陈平安点点头,“刚来过,差不多可以说是陆掌教前脚走,你们后脚就来了。” 宋和霎时间心中明悟,先前队伍当中织造局佐官朱鹿的失踪,多半与这位白玉京陆掌教脱不开干系。 宋和好奇问道:“陈先生是劝说少年放了那条鱼?是山上修道的某些讲究?”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这其实跟山上没太大关系,是我家乡那边的一个老说法,里边确实有点忌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由不得不信这个,何况不信这个,还能信什么。很多事情,是出门之后,才发现竟然都是差不多的道理,比如家乡跟这边,都是有谁上山沿着溪涧抓那石蛙,逮着第一只,都会折断一条腿再放生,是不可以带回家的。” 宋和说道:“算是一种礼敬山神的方式?” 陈平安点点头,“对喽。如果之后再在山上碰到三条腿的石蛙,不管是上山抓了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就都要打道回府了。再就是今天,类似那少年,若是钓着了一眼望去便觉得古怪奇异、甚至有点被吓着的大鱼,要看那条怪鱼的面相了,若是苦相,就可以杀了吃掉,不打紧。若是瞧着是那笑脸的面相,最好放掉。” 宋和沉默片刻,没来由感叹一句,“归根结底,无论靠山靠水,还是靠天吃饭。” 陈平安默然不语,吞云吐雾。 家乡方言,与本地土话,也有个玄之又玄没道理可讲的相通处,每每聊起时节气候,或酷暑或酷寒,村民都会习惯乡言一句,用三个字或开头或收尾,这天公。 语气也谈不上埋怨,至多无可奈何,抬头看一眼天,叹口气而已。 面朝田地背朝天的庄稼汉,遇上好时节好年景,自然便是天公作美。 宋和显然这边的浓重烟雾,只是一直忍着。 陈平安收起烟杆,跟那几个老人道一声别,就带着宋和往村外散步去。 宋和问道:“陈先生方才跟一个青壮汉子聊了什么?” 陈平安说道:“那个人,人很好,是一个村塾蒙童的父亲,家里比较贫苦,是个泥瓦匠,上有老下有小的,能挣钱的活计都愿意做,背树烧炭养蚕采茶,什么都做,酒量不行还特别喜欢喝酒,而且酒品差了点,我方才就在劝他在酒桌上稍微克制一点,喝酒别那么冲,一上酒桌就先干一杯几杯的,拦都拦不住,喝高了就发酒疯,什么话都敢说。” “我就开了一句玩笑话,说你不是人喝酒,是酒喝人。好在他听了也不生气。” “再劝他在酒桌上,别总说别人的不是和不行。一个村子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能连被窝里边的悄悄话,都会被人听墙根听了去,何况是这种酒桌话,犯不着几句醉话,就恶了别人,白白被人记仇,时日久了,同辈的一代人不去说,还要让下一代跟着受累。” 听到这里,宋和觉得十分有趣,笑问道:“他觉得有无道理?” 陈平安说道:“当下约莫是听进去了,就是不知道下次上了酒桌,记不记得住。” 不说别的,只说喝酒,连同陈平安自己在内,真得多学学景清,在酒桌上,觉得谁都了不起,都是世间第一条的英雄好汉。 关键还是真诚。 因为陈灵均的酒话,就是他的心里话。 宋和自顾自说了一通道理:“谚所谓‘室于怒,市于色。’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 陈平安笑着点头。 宋和这是变着法子说自己先生的好话呢。 宋和露出几分缅怀神色,目视前方,轻声说道:“当年先生曾与我言,有位很有才情的律宗僧人,他在出家之前,有两句话说得极好,说那世间德胜者其心平和,见人长处短处皆可取,故口中所许可者多。德薄者其心刻傲,见人好事坏事皆可憎,故目中所鄙弃者众。先生最后说,前者可以将脚下道路越走越宽,后者只会越走越窄。” “大概一个人有了如此境界,才可以眼见着满大街都是圣人,全天下无一不是个好人。” 陈平安拿着烟杆的手绕到身后,轻轻敲打后背,点点头,笑道:“还是陛下的道理,更有学问,更斯文些。” 宋和说道:“这些都是先生教诲。” 陈平安说道:“你既然听进去了,就是你的道理了。” 宋和约莫是觉得今夜散步的气氛和时机都不错,便开始坦诚相见,说出自己的内心想法,“文人雅士都喜欢说江山风月无常主,唯有闲者是主人。说实话,我这趟南下,本意是在洪州豫章郡采伐院那边止步,之所以改道来这边,属于一时冲动。我就怕陈先生对我们大骊王朝太过失望,说出来不怕笑话,我甚至不敢提醒郓州裴通和处州吴鸢,这些个好似就在陈先生眼皮子底下当官的封疆大吏,就怕节外生枝,画蛇添足,被看穿后,担心只会惹来更大的笑话。我在来时路上,曾见桥边河畔有梅树,停车在那边,我发了会儿呆,既怕陈先生如今的心态,君言不得意,帝力奈我何?只是再一想,若真是古涧一枝梅,路远深山自风流,等明月来寻我……倒也好了。哪怕会在陈先生这边吃个闭门羹,我也算问心无愧了。” 陈平安非但没有表示半点认可,反而得寸进尺,半真半假打趣一句,“哦?这就问心无愧了?” 宋和一时哑然。 怎么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酒品不太好的乡野村民,来得让陈先生有耐心,说话注意分寸? 陈平安笑道:“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么好的道理,是说给谁听的?恐怕读书人能够听得进去,就已经很好了吧。” 宋和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少年岁月,听那个担任国师的授业恩师,带着自己走在京城的市井坊间,遇到了什么人事,就说什么样的道理。 就在这边的酒桌上,陈平安曾经听了句话。 “人生世,没名堂。” 那个老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既没有喝多酒,也不是发牢骚,只是语气淡然,神色平静。 宋和歉意道:“我这个人耳根子软,陈先生千万别介意。” 宋和现在还是担心妻子自作主张,因为那串灵犀珠的事情,让陈平安心生不快。 再就是,他们这次留在这边,也是皇后宋勉的意见。只是这种事,宋和在陈平安这边就不提了。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宋和。 不是客套话,是心里话。 是了。想来剑气长城那边的所有谍报,都是师兄崔瀺亲手手打理,不假他人。 但凡这位皇帝陛下稍微知道一点剑气长城那边的消息,今夜就不会说这种话。 呵,当年整座剑气长城,别管避暑行宫的隐官,与酒铺二掌柜的口碑如何,只说他与宁姚,一个顾家,一个善解人意,哪个不伸大拇指,妻管严?没有的事! 记得有次跟宋前辈一起吃着火锅,辣椒就酒,喝得少年满脸涨红, 说一个男人,有权有势有钱之后,被各色女子或喜欢或仰慕,那是难免的事,依旧能够把持得住,这才算真正的本事。 久而久之,让她们明白一个道理,我是你们永远得不到的男人,这就叫好男人。 想我年轻那会儿,闯荡江湖,身边的莺莺燕燕何曾少了,就是靠着一身正气退散脂粉气。 “娶妻娶贤。” 陈平安笑道:“陛下好福气。” 如果不是某个细节,让陈平安临时改变了主意。我管你什么皇帝陛下、刺史将军,喝过茶,就可以送客了。 绝对不会把宋和一行人留下来吃那顿饭。 再若非是皇后余勉递出手钏,让太后南簪自己来学塾这边试试看?看看陈平安会不会让小陌撤掉剑术禁制? 要知道陈平安当初在皇宫,还有意留下了一根青竹筷子,让那妇人当簪子用来着。 陈平安微笑道:“一个男人,有了家庭,过日子,千万别让自己媳妇一直为难。” “所有的婆媳矛盾,如果哪天闹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说到底,肯定还是那个男人,不靠谱,没主见,只会捣浆糊,才会落个两边不讨好。” 宋和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就是听着确有几分心虚。 陈平安问道:“赵侍郎还在村里?” 宋和摇头道:“他已经离开郓州地界了,要处理一件紧急事务,可能要带上半数地支修士,分头赶路,相约在陪都洛京那边。”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什么公务,需要一位刑部侍郎带着地支修士一起出动?” 宋和倒是没有任何隐瞒,“住持大骊剑舟和山岳渡船事务的一位关键人物,这位老人都并未在工部挂职,难得偷闲,就带着几个弟子学生去南方散心了,在大渎以南的某个旧藩属国,遇到了一场纠纷,牵扯到了当地朝廷和两座山上仙府。” 陈平安问道:“因为不是特别占理?有多管闲事的嫌疑?” 宋和点头道:“若非如此,在宝瓶洲,在老龙城以北,还真没谁敢与大骊王朝挑起事端。何况这位老先生脾气犟,遇到了麻烦,根本不愿与京城刑部或是陪都洛京打招呼,就在那边跟人僵持不下了。” 陈平安又问道:“这么重要的人物,刑部那边就没有颁发一块太平无事牌?” 宋和解释道:“我好说歹说,老人依旧只肯收取一块末等无事牌。因为老人担心身边人会被牵连,只得拗着性子,亮出了那块无事牌。”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对方是不是一见着这块末等无事牌,反而更来劲了?大概是想着借此机会,敲山震虎?” 宋和点点头,“一切正如陈先生所料。” 陈平安眯起眼。 说得难听点,如今的大骊王朝,少了绣虎崔瀺,就等于少了主心骨。 这其实是一个山上山下公认的事实,大骊王朝对此都是默认的。 只说先前南边那几个大骊旧藩属,复国之后,为何会主动放出消息,要捣毁那些辖境内仙府的山顶石碑? 其实就是一种对大骊宋氏的试探。 只要崔瀺还在,整个宝瓶洲,不管北边还是南边,就像皇帝宋和所说,一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以北,谁敢说什么? 见一旁的陈先生沉吟不语,宋和笑道:“陈先生只管放心,这种事情,赵繇去了,就肯定能够处理好的。” 陈平安开口道:“当下在我落魄山做客的练气士当中,有玉璞境剑修白登,刚刚从附近那座龙宫遗址走出,可算是半个大骊本土修士了,另外还有一头鬼物,道号银鹿,曾是蛮荒仙簪城的副城主,这厮境界不在了,心眼还在,可以与天生脾气急躁的白登打配合。此外流霞洲青宫山荆蒿,这次身边还跟着一个玉璞境的高徒,叫高耕,我可以请他们三个同去,再让银鹿与那位老先生,认个家族长辈好了,都不用赵繇他们露面,就可以摆平这桩可大可小的纠纷,对方愿意闹,就让银鹿跟着闹大好了。到时候再让高耕道友摆明身份,就说自己来自流霞洲青宫山,还是老先生的家族客卿。” 一种是公事公办,像顶着个侍郎头衔的赵繇这样的。 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私了,让在山上也是每天游手好闲的银鹿,认祖归宗。 宋和听得目瞪口呆。 这都行? 陈平安好像不再对此上心,已经岔开话题,指向前方的一处山岭,笑道:“巧不巧,那处名为送驾岭。” 宋和缓了缓心绪,顺着陈平安所指的方向,看着那处远山,笑道:“当年每次跟先生谈心,与先生请教学问,往往起先都是一头雾水,先生解释过后,便会豁然开朗,先生冷不丁再抛出一个问题,一头雾水之上再添一头雾水。” 陈平安玩笑道:“你拿我跟崔师兄比,等于同时骂我们两个。” 宋和试探性问道:“陈先生,那我们就算约好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过得先等我出门游历一趟,可能要去不少地方,从未踏足的几个洲,都需要走走看看,回来后,我再去大骊京城。这次游历,耗时长则四五年,短则两三年。” 宋和神采奕奕,一个没忍住,抓住陈平安的胳膊,“就此说定。” 陈平安拍了拍皇帝陛下的胳膊,笑道:“陛下不用这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家落魄山又不长脚。” 宋和回头看了眼学塾方向,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书育人必须长久见功,等到出门远游之时,我自会留下一个符箓分身在村塾这边,开馆授业一事,绝对不会半途而废。” 宋和停下脚步,正衣襟,侧身而立,与陈平安作揖致谢。 陈平安只得与之相对而站,拱手还礼。 今夜又是一顿好喝。 众人结结实实喝过了酒,酒足饭饱,各回各家,陈灵均与好兄弟陈浊流一起出门散步,大伙儿约好了明天喝早酒的时辰,不见不散,不醉不归。 那几个给陈仙君陪酒的,还能如何,都说好。 陈灵均很久没有这么甩开膀子痛快喝酒吹牛皮了。 落魄山就像多出了一座临时的小山头,陈灵均是东道主,负责待客,除了挚友陈浊流,还有几个刚认识的新朋友。 老神仙荆蒿,剑修白登,鬼物银鹿,还有荆蒿的嫡传弟子,玉璞境,名叫高耕,相对比较晚上山了,是个闷葫芦,酒桌内外都不爱说话。 所幸霁色峰空着的宅子比较多,这要归功于周首席的一掷千金,不把神仙钱当钱,要说光靠周首席的撒钱,还不够,得再加上老厨子是个顶会花钱的人,山中土木营造,俱是老厨子的手笔,使得山上的府邸,各有特色,拿来款待山上修士,还是很有面儿,绝不跌份。 每次喝过酒,陈灵均和陈浊流,经常一路散步到集灵峰祖师堂那边再往回走,哥俩好,聊得高兴,就在路上偷摸喝两壶。 不管怎么说,跟那几个新朋友确实投缘,很聊得来,但是陈灵均与陈浊流,却是患难之交,过命的兄弟,真正的交心了。 走在山路上,陈灵均搓着手,有点难为情。 陈清流双手负后,笑道:“有事商量?就是开不了口?” 陈灵均说道:“我家山主老爷无意间与我说起一事,好像魏山君对辛先生很仰慕,想要帮着讨要两幅字帖,好事成双嘛。” 其实直到现在,陈清流不提,陈平安不说,所以陈灵均也不晓得那位辛先生的来历,也懒得问这档事,只要认定是陈浊流的朋友就成了,问东问西没啥意思,难道晓得对方是个家住某座大山头的人,桌上敬酒就更殷勤些,没背景,便要怠慢一分啦?有缘相聚在一张酒桌上,就没这样的狗屁道理嘛。 陈清流看了眼青衣小童,笑道:“一百个景清加在一起,都不如陈平安一个人的心眼多。什么好事成双,他分明是有讨要两幅,自己再偷偷截留一幅的打算,事后魏檗还要对陈平安感激涕零。” 如果没记错,在朱敛那边,陈平安已经骗了一幅字帖去,好个好事成双,倒是没说错。 “别乱说。讨要字帖,是我自己的想法,跟老爷没关系,老爷就只是随便提了一嘴,我记了一耳朵。” 陈灵均埋怨道:“再说了,真是这般又咋个了嘛,老哥你别磨磨唧唧的,你就说帮不帮这个忙吧,若是为难,就当我没说,多大事儿,就你屁话多。” 做人得将心比心,我把你的朋友都当自己朋友,你怎能在背地里埋汰起我家老爷来了。 这么多年,在落魄山,陈灵均自认就没做点贡献,心里边很不得劲。 何况魏檗在自己这边,小气归小气,抠门是真抠门,可这位魏山君与老爷关系那是真好,光说牛角渡一事,就是披云山与大骊宋氏牵线搭桥,自家落魄山才有份,这份情,陈灵均觉得得上心,惦念着,不能不当回事。一想到北岳披云山,就会想到夜游宴,就会那个名动天下的绰号,魏夜游,陈灵均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陈清流点头道:“是不多大事儿。” 换成别人去讨要字帖,看辛济安搭不搭理。只不过自己开口,就两说了,一箩筐都不难,而且不是那种酬唱应付之作,必须每个字都精神气十足。 陈灵均也不客气,说道:“那就包在你身上了,说好了啊,这会儿可不是在酒桌上吹牛皮,你别放我的鸽子,到时候讨顿骂,我骂起人来,可不会含糊。” 陈清流笑问道:“既然开口求人了,不如多讨要几幅?” 陈灵均扬起脑袋,问道:“真能成?不为难?” 陈清流点点头。 陈灵均揉了揉下巴,摇头道:“还是算了吧,两幅字帖,够够的了,再多要,有点不讲究了。老厨子说得对,跟书家求字,宜少宜精不宜多。” 陈清流微笑道:“朱敛是个极少见的妙人。” 陈灵均哈哈笑道:“老厨子学问再杂,不还是老光棍一条。” 陈灵均从袖中摸出两壶酒,递给陈清流一壶,他自然不清楚,能够让极为自负清高的陈清流如此评价,有多难得。 陈清流接过酒壶,揭了泥封,摇晃几下,酒香弥漫,看着月夜山景,由衷感叹道:“此山月色迷人,最能勾留人心。” 陈灵均灌了一口酒,“有些时候,觉得你说话跟贾老哥挺像的。总能冒出几句好话,比如酒杯内外两天地。又例如酒桌之外争不来第一,上了酒桌不得争一争?” 陈清流笑道:“常听你念叨这个贾晟,有机会见上一见。” 陈灵均说道:“小事一桩。如果哪天,咱们哥几个都齐乎了,同桌喝酒,那才叫痛快。” 一张酒桌,连同他自己,老道士贾晟,车夫白忙,儒生陈浊流。 陈清流说道:“近期可能还会有辛济安的一个朋友要来宝瓶洲,如果届时辛济安还在落魄山,对方可能会登山拜访。” 陈灵均拍着胸脯,“不多大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陈清流笑眯眯道:“来历不小,脾气很大,你悠着点。” 陈灵均走路带风,呵呵一笑,在自家落魄山,在这北岳地界,自己这些年啥奇人异士没见过?何尝怂过? 都不谈那三位了,反正想聊也开不了口,那就只说白玉京掌教陆沉,又如何,与他见了都好几次面了,自己哪次不是风骨凛凛,不卑不亢?陆沉可是道祖的弟子,来历够大了吧。 陈清流一笑置之。辛济安的那个好友,论辈分,在山上跟陆沉是一样的,此人是至圣先师的得意弟子,可以加上后缀“之一”,也可以不加。 才从龙宫遗址走出没几天的白登,跟那位道号银鹿的仙簪城副城主,也算混熟了,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实在是不敢说,感觉每天除了喝酒就是准备喝下一顿酒。 白登原本是想着通过这位酒友,多了解如今浩然天下、尤其是宝瓶洲的风土人情,结果一问就抓瞎,银鹿亦是如此想法和感受。 白登与银鹿其实算不得如何投缘,只是在山中,总得找个聊天解闷的,否则实在是太憋屈了。 荆蒿与嫡传弟子高耕住在一栋宅子里边,今夜同在檐下,月夜闲坐,高耕小心翼翼询问一句,师尊,我们难道就这么耗着? 总这么陪着那位陈仙君喝酒,好像也不是个事啊。 青宫山又不是什么小门派,事务繁多,许多去年末议事堂既定的日程安排,早就满满当当了。 师尊还好,在这边酒桌上还能聊几句,可怜在流霞洲山上也算一方豪杰人物的高耕,次次都是敬陪末座,别说每句话,就是每个字都得小心斟酌。现在的高耕,只觉得自己下山后,返回家乡,兴许数年之内都不想喝酒了。 这里,奇人怪事太多了。 山脚的看门人,是个喜欢看不正经禁书的假道士。那个时常挑担搬酒到宅子的汉子,好像是个武道境界极为可观的纯粹武夫,好像是骊珠洞天本土人氏,落魄山的上任看门人。 有个姓岑的女子武夫,每天就在山路上练拳走桩,就算瞧见了年轻隐官,她都从不打招呼。 每天早晚巡山两趟的小水怪,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一座上宗的护山供奉。 而那个黄帽青鞋、笑脸温柔的年轻男子,时常陪着黑衣小姑娘一起。师尊说这位和蔼可亲的小陌先生,必定是一位飞升境剑仙,确凿无疑。 还有一个腰悬绿端抄手砚的少女剑修,据说是年轻隐官的嫡传弟子,她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俩“帮闲狗腿子”,一个是让师尊都忌惮不已的“貂帽少女”,还有个路上碰见了高耕就喜欢故意桀桀而笑白发童子。 这样的一座宗门,高耕实在无法理解,更难入乡随俗。 荆蒿与这位不成材的亲传弟子,坐在据说是落魄山大管家朱敛亲手编织的竹椅上。 听着弟子的这句废话,本来心情还凑合的荆蒿就一下子满脸阴霾,察觉到师尊的气息变化,高耕立即闭嘴。 荆蒿何尝愿意在这边浪费光阴,对那位对青宫山“法外开恩”的陈仙君,荆蒿早有决断,务必敬而远之,不曾想在这落魄山,每天至少两顿酒,起先次次与那俩都姓陈的“老哥老弟”敬酒,恨不得把酒碗放在桌下,低得不能再低了。约莫是如此一来,把青衣小童给整迷糊了,如此一来,就碍了陈仙君的眼,以心声警告荆蒿一句,你怎么不趴在地上敬酒…… 沉默许久,荆蒿说道:“什么陈仙君下山了,你再跟着我去跟陈隐官道别。” 高耕点头,有句话实在是不吐不快,以心声说道:“师尊,这位景清道友,胆子真大,真是豪杰。” 大略算过,元婴境水蛟的青衣小童,拍陈仙君的肩膀不下三十次,弯曲手指,呵一口气,就真敢往陈仙君的脑门上弹去的。 荆蒿神色复杂,“各有各命,羡慕不来。” 青衣小童与还兄弟从集灵峰返回霁色峰,分开后,使劲摔着袖子,打着酒嗝,路过一地,瞧见院门没关,老厨子又躺在藤椅上边晃着蒲扇,一个人,瞧着怪可怜的。 陈灵均就晃荡到了朱敛身边,一屁股坐在一旁竹椅,摇晃肩头,连人带椅子“走到”朱敛身边,故意张大嘴巴,朝老厨子吐着酒气,“老厨子,嘛呢,长夜漫漫,睡不着觉,哈,想姑娘啦?” 朱敛躺着不动,只是拿蒲扇驱散酒气,“又跟陈浊流散步去了?” 陈灵均还在那边自顾自掏心窝子言语,“老厨子,真不是我说你,有些事情,咱们男人上了岁数,真就得认命,大风兄弟稍微捯饬捯饬,兴许还能骗个媳妇回家,模样嘛,反正也讲究不来,大风兄弟有一点好,总说是个娘们就成,没啥要求,凭眼缘,看着顺眼,过得去就行了,灯一黑,被子一卷,床就走路了。” 朱敛轻轻摇晃蒲扇,微笑道:“还有事情什么比没要求更有要求,大风兄弟心气高着呢。” 同样是好饮酒之人,一般醉眼朦胧看世道,郑大风是冷眼热肚肠,有些人是纯粹贪杯,人间有酒仙酒鬼之别。 至于陈灵均,大概属于第三种。 只是别跟这个陈大爷讲道理,都不是什么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是不过脑子的。 朱敛问道:“这些天酒喝过瘾了吧?” 陈灵均摇头晃脑,“啥过瘾不过瘾的,喝多了吐,吐完了再喝,开心。” 先前与陈浊流久别重逢,哥俩都是敞亮人,陈浊流没藏着掖着,说自己这趟跨洲游历,就只是游山玩水,没碰到什么难事,就是这盘缠嘛,确实小有欠缺。 陈灵均听到只是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就松了口气,替好兄弟高兴呢,就像老厨子说的,今日无事,即是好事。 同时小有遗憾,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艺,可惜英雄没有用武之地,真要摊上事了,怎么都要帮好兄弟好好出一口气。 暖树那个笨丫头,这几天表现不错,端茶送水,炒下酒菜,送来蔬果……井井有条,都不含糊。 一来二去,她也就跟陈灵均的那几个朋友熟了,先前陈浊流就问她一句,听你们山主说你,尚未结金丹。可是有什么难处? 陈暖树只是笑着摇头。 等到粉裙女童离开宅子,陈清流就又问青衣小童一句,她不着急,你就不着急? 陈灵均大笑不已,哈哈哈,哈哈,哈。 青衣小童笑着笑着就收声了,挠挠头。 陈清流笑眯眯说小丫头是文运火蟒出身,想要走水成功,是不太容易。 陈灵均当时就有点奇怪,自家老爷竟然连这种事情都说给自己兄弟听了。 思来想去,陈灵均终于得出个答案,想来是老爷在自己的朋友这边,故意给自己面子了?加上双方都是读书人,与陈浊流同样一见如故,格外不见外? 若是老爷在场,自己不得先提三个? 陈浊流最后问陈灵均,以后陈暖树哪天走水化蛟的话,需不需要他帮忙给小丫头护道一程。 至于理由,就很陈浊流了,说是反正大家都姓陈,都是缘分,何况这几天的酒菜,不能白吃白喝。 陈灵均立马给逗乐了,本来是站在长凳上捧腹大笑,实在是笑得肚子疼,趴在桌上,一手敲打桌面,一手指向那个好哥们,就凭你? 然后陈灵均就开始给荆老神仙,白剑仙他们几个轮番敬酒,就那么把陈清流晾在一边。 却不晓得那几个被敬酒之人,一个战战兢兢,笑容尴尬,小心翼翼打量陈仙君的脸色,一个随时可以去见自家老祖宗的,牙齿打颤,根本不敢瞧那位斩龙之人。这么一双酒桌上的难兄难弟,委实是有苦难言,景清道友,都是朋友了,为何坑我们。 “景清老弟,有没有你怕的人,需不需要兄弟……帮忙,这个,嗯?” 言语之际,陈清流抬起手掌,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陈灵均最喜欢陈浊流这一点,上了酒桌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跟自己一个德行。 真要计较起来,在老爷的家乡这边,哪个不怕?这么多年来,陈灵均好像因为“言语耿直”而吃过的亏,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如今每顿酒,都是忆苦思甜呐。 陈清流笑容玩味,“那就说了个名字,道号也行,比较怕谁?” 陈灵均下意识望向荆蒿这种飞升境大修士,当然不是怕酒友荆蒿了,而是怕这些吃饱了撑着喜欢假装自己是“路人”的老神仙。 只说当年在小镇那座打铁铺子,身为最后一任坐镇圣人的阮铁匠,瞅着就像个庄稼汉子,于是陈灵均心直口快,就闹了个误会。 荆蒿给吓了一跳。 景清道友,你他娘的瞪我作甚?! 陈灵均满脸悻悻然,结果一想到某个人,不最怕的那个。 陈灵均就打了个哆嗦,赶紧喝酒压惊。 怕,怎么不怕。 走渎化蛟之后,尤其是听说那场中土文庙议事,对方现身了,陈灵均就一阵头大,如今一直揪心某事。 就凭自己的修道资质和勤勉作风,可别一个不小心就化作那啥真龙啊,到时候不得跟那位斩龙之人找上门? 只是这种事,说出口到底丢人了点,他脸皮薄,都不好意思跟老爷聊这个。 江湖经验再老道,为人处世再机灵,也扛不住三千年前那场斩龙之役的积威深重。 故而陈灵均精心编撰的那部路人集》的第一页,就是空着的。 都没敢写上那人的名字。 后来干脆用了浆糊,将那一页与封面黏在了一起。 好像如此一来,就都不用与那个传说中的斩龙之人擦肩而过了。 那会儿在酒桌上,青衣小童反过来教训穷书生陈浊流,不要觉得自己学了点山上仙法,嘴上就总是嚷着打打杀杀,江湖不是这么混的,咱们出门在外,要与人为善,求个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晓不得,知不道? 陈灵均洋洋得意,“老厨子,我跟好兄弟谈好了,回头让他请辛先生写帮忙两幅字帖,一幅算我留下的,送你了,如此一来,不会浪费你的人情。另外一幅,让老爷转赠魏檗,呵,我会与老爷事先说好,别说是我的功劳,魏檗这人,矫情,好面儿,知道是我帮的忙,估计要在肚子里嘀嘀咕咕,就算他得了件宝贝,也没那么痛快了。” 朱敛笑道:“你倒是做好事不留名。” 陈灵均双臂环胸,眉眼飞扬,“跟老爷学的嘛。” 朱敛说道:“魏檗收到这份礼物,就算明知道是你帮的忙,他还是会喜出望外的。” 陈灵均忙着自己开心呢,就没有嚼出朱敛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朱敛知道魏檗此生仰慕之人,屈指可数,除了出身亚圣府的剑客阿良,还有暂时不在山上、出去游历的词中之龙辛先生,以及某位被至圣先师说成“好勇过我”的得意弟子,作为最早跟随至圣先师的那拨远古“书生”之一,此人曾经留给后世一句仿佛万年长鸣的铮铮之言,“君子死,冠不免。” 陈灵均压低嗓音说道:“老厨子,要说实打实的亲身经历,你是不济事,可嘴上的大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你给说道说道,那个湖山派的高掌门,她咋个待着就不走了,怎么回事,可别是瞧上我家老爷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不惯着她。万事好说,唯独这个,不能稀里糊涂的。” 朱敛说道:“别多想,与男女情爱无关系,只是一个特别想要挣钱的人,突然进了金山银山,眼花缭乱,总想要多搂点回家。” 陈灵均疑惑道:“到底啥意思,说得明白点。” 朱敛耐心解释道:“高君如今是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虽说是名归实不与的情形,但是在莲藕福地之内,终归是山上的执牛耳者,越往后,她境界越高,就越有威望,加上她很有那种在其位谋其政的想法,便会担心自己德不配位,所以到了这边,如井蛙观海一般,见什么都是新鲜事,她就想要了解更多的规矩,回去后好早作谋划,尽可能多的聚拢山上势力,将练气士的人心,拧成一股绳,最终为福地在落魄山这边,争取到更多的……自由。心是好心。” 如果没有意外,高君返回福地,公子就会跟着她共同参加一场“山巅”议事,把一座天下的规矩框架先给定下来。 小陌肯定会跟着,谢狗之前听说有这么一茬,她就跃跃欲试,理由很充分,我不得给山主撑个场子啊。 “可以理解,高掌门确实有心了。” 陈灵均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个钟倩呢,听说是咱家莲藕福地的第一位金身境武夫,不找山主老爷挨打就算了,就没跟你这个同乡,讨教讨教?” 如果说松籁国湖山派的掌门高君,是正统意义上的福地第一位金丹地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庇护,那么第一位金丹境武夫钟倩,无形中就有武运在身,与那高君,两人都是被老天爷青睐的幸运儿。 只是钟倩到了落魄山,跟高君截然相反,平时根本懒得露面,据说每天就在那儿蘸酱啃大葱,只知道独自闷酒。 朱敛摇头道:“他不敢来,就算来了,他以后就真不敢来了。” 昔年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都是各自时代的天下第一人,大体上,就是那种表面和气、心底却又各自看不起其余三人的主儿,关系过得去的同时,却又暗流涌动。 一般而言,山上的练气士,若是年纪高,道龄长,可能占了先天优势,身后的年轻人相对比较难出头和冒尖。 但是纯粹武夫,朱敛觉得总得一山高过一山,才对。武学一道,完全不必厚古薄今。 就像浩然天下,武道之巅的第一人,先有张条霞,后有裴杯。如今又有曹慈和自家山主。 陈灵均啧啧啧。老厨子强啊,不用喝酒,就能说这种大话。 朱敛说道:“用大风兄弟的话说,就是钟倩这么不求上进的人,怎么跟景清就喝不到一块去呢。” 郑大风确实觉得钟倩的拳法不够分量,朱敛也觉得钟倩对自己不够心狠,有今天的武学成就,都是脚踩西瓜皮罢了。 陈灵均一听就不乐意了,“老厨子你这话说得伤情谊了。” 朱敛问道:“郑大风说的,怪我头上了?” 陈灵均咧嘴笑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栽赃嫁祸,挑拨我跟大风哥的兄弟情谊。” 朱敛抬起头望向院外。 青衫陈平安朝他摆摆手,示意老厨子不用起身。 陈灵均连忙起身,邀功去了。 朱敛笑着提醒道:“这次可别随便拍肩膀了。” 陈灵均一边小跑向院门,一边回头好奇问道:“什么意思?” 朱敛重新躺回藤椅,摇着蒲扇,懒洋洋说道:“算了,你开心就好。” 朱敛可能在一百件事情上边,可以有资格教给陈灵均九十八个道理,唯独在交友和待客两事上,不用教,也教不来。 山门口那边。 道士仙尉被隔壁郑大风如雷鼾声给吵醒了,没了睡意,就干脆搬了条椅子坐在山门牌坊下边,借着月色翻书看。 小米粒今天睡觉晚,闲着没事就出门耍去,万一一个不留神,就能见着回家的裴钱呢。 反正不是巡山,黑衣小姑娘就没带金扁担和绿竹杖,只是背好棉布挎包,蹦蹦跳跳到了山路那边,突然瞧见了山脚那个身影,就学岑鸳机练拳走桩,临近山门口,打完收工,抬起双手一个气沉丹田,笑着喊了一声仙尉道长。 仙尉答应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起书籍放入袖中,再从另外一只袖子摸出一卷圣贤书籍。 仙尉这才转过头,小米粒一路飞奔下山,仙尉就想要起身从桌子那边搬来一条长凳。 小米粒蹲在一旁,连连摆手说不用,蹲着就好嘞。 小姑娘询问一句,不会耽误仙尉道长看书吧? 仙尉笑着说怎么可能。 朱敛和米大剑仙,尤其是老厨子,至今还不知一事,因为早年双方的某个关于什么街上美妇、绣楼少女的“绝对”,前些时候被小米粒转述给了回家的好人山主,这才有了相约南苑国京城相互问拳一事。 你们一个比一个有口才是吧、在小米粒这边都敢口无遮拦、就完全不怕教坏我家小米粒是吧? 所以先前在青萍剑宗,米大剑仙总觉得隐官大人瞧见自己,时常面带冷笑,米裕当时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自己哪里又做差了。只是米大剑仙对此也懒得深究,反正自己做好的地方也不多,就当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得了,不管是在春幡斋账房,还是在避暑行宫,不就数他最闲散?更过分的,还是被那些年轻剑修调侃成“一半功劳归米裕”,至于是谁先开的口,董不得或是林君璧,还是顾长龙的某句公道话,都随意了。 小米粒小声问道:“仙尉道长,睡不着觉,是在想念故乡么?” ““书上说,不忘家乡,仁也。不恋故土,达也。”” 仙尉卷起本就是装模作样的书籍,想了想,微笑道:“所以按照这么个道理,游子思乡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外讨生活,同样需要豁达几分。” 小米粒点头,使劲鼓掌却无声,“有道理,仙尉道长这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嘞。哈,这么好的道理,我要关起门来,跟它好好相处,可不能让它偷偷溜走哩。” 仙尉咦了一声,以书卷敲打手心,“小米粒的这个道理,貌似说得更好,学到了学到了。” 小米粒见仙尉道长心情蛮好,就挠挠脸,问道:“仙尉道长,能拉二胡么?好听得很呐,总是想着,白天人多的时候,我不好意思开口。” 仙尉笑着点头,立即起身,“稍等片刻,我去拿二胡。” 有人捧场,何乐不为。 在自家落魄山,谁会不喜欢小米粒呢? 以前独自浪荡江湖的年月里,迫于生计,假冒道士、真名年景的仙尉,其实很是学了些手艺,跟人下赌棋挣钱,只是其中之一。 二胡是很早就会拉的,但是到了落魄山这边,道士仙尉其实没想着、而且也没啥机会重操旧业,只是某次在朱敛院子那边,听老厨子坐板凳上拉过一次,仙尉当时可谓听得如痴如醉,惊为天人,就与朱敛虚心请教了几次,朱敛就把那架二胡送给了仙尉。事实上,多才多艺的老厨子,莫说是二胡,便是那多是女子操-弄的一手琵琶,朱敛都弹得堪称惊艳,尤其是可以用那软糯的评弹的女子戏腔,极尽男女情爱之缱绻情思。 只可惜据说朱敛有自己的讲究,往往只有小米粒和陈暖树在场的时候,没有外人,两个小姑娘开口说想听了,他才会摆弄这些被他说成是不值一提的雕虫小技。 仙尉总觉得年轻那会儿的朱老先生,若是容貌稍好几分,都不用如何英俊,只需相貌周正些,恐怕就有茫茫多的红颜知己了。 曾经旁听过一场对话,景清道友询问朱敛,“老厨子,就没有你不会的事情吗?” 其实这个问题,落魄山中,很多人早就想问了。 朱敛笑骂一句,“屁话,当然有。” 陈灵均一脸不信,“比如?” 老先生笑道:“生孩子。” 明月夜里,道士仙尉快步回屋子拿来二胡,坐在竹椅上,仙尉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低头调弦几下。 道士拨弦幽幽唱,道士歌起山愈静。 当仙尉闭着眼睛,微微仰头,面带微笑,用一种据说是老生戏腔唱出那句“我本愿将心单单向明月,奈何那明月却只照沟渠”。 小米粒哪怕听过几次了,还是次次觉得这会儿的仙尉道长,唱得可……好看了。 关于这个说法,裴钱以前就笑话过小米粒,当年只有老厨子,说她的这个讲法,很有学问。 山路那边,青衣小童抬起手臂,大声叫好,陈平安直接一板栗敲下去。 仙尉赶紧停下拉二胡,赧颜不已。小米粒转过头,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景清别打搅仙尉道长。 陈平安只是在门口与仙尉闲聊几句,看了眼小镇方向,很快就带着陈灵均重新返回山上。 山上,方才小陌已经带着谢狗去往拜剑台。 小陌给出了理由,没有任何藏掖,谢狗虽然不太情愿,只是想到郭盟主就在那边,也就捏着鼻子去了拜剑台。 在御风途中,她还在埋怨那个小题大做的山主,不晓得自己在某本老黄历的交情,她跟其中两位即将到来的客人,关系老好了。 小陌却是对她知根知底,当场拆穿谢狗那个张口就好的的谎言,笑言一句,老好?老字没问题,好可真算不上,当年你杀气腾腾跟那两位书生问剑,关系能有多好。 只要有小陌陪着,就不跟陈平安计较啦。 谢狗双手扶住貂帽,没话找话,小陌,你有怕的人吗? 小陌说不多,小夫子肯定能算一个。 在那远古岁月,剑修小陌跟白景,都是极有名不怕事的主儿。朋友少,结仇多。 谢狗苦着脸,有点憋屈,说我可打不过礼圣,这个场子找不回啦。 小陌笑道这种场子不用找回。 谢狗说下次去莲藕福地,我跟着一起啊。 小陌犹豫了一下,说我跟公子打声招呼。 谢狗在云海上蹦蹦跳跳,貂帽摇晃,衣袂飘飘。 小陌笑着与她同行,只是貂帽少女这种幼稚举动,小陌自然是做不出来的,就只是跟着,看着。 严州府遂安县边境,细眉河畔,大骊钦天监客卿的白衣袁天风,与一位姓刘名飨、字子骏、又字巨君的山上前辈结伴而行。 后者是年轻容貌,满身的浓郁书卷气,哪怕刻意收敛都遮掩不住。所以不得不用上了一份隔绝天地、却又丝毫不妨碍“井水河水”两处光阴长河相通的神异手段。 这种处境,有点类似出海访仙的左右。 刘飨走路的时候,习惯性身形佝偻,直不起腰的模样。 落在市井凡俗眼中,可能就是一个好相貌的后生,年纪轻轻的,怎就驼背了。 先前袁天风看过了风水堪舆,就建议当地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乡贤,造魁星阁以聚紫气,最后还留下了三句谶语,“榜眼作先锋,状元自跟随。”“一门登两第,百里得三元。”“紫气东来,魁星四射。” 从头到尾,刘飨都只是笑着袖手旁观,不言不语。 袁天风问道:“子骏先生,难道是觉得我与道祖以言语借紫气,有点不妥当?” 刘飨笑着摇头,“没什么不妥,蛮好的,袁先生是高人。” 袁天风无奈道:“别人说我是高人也就罢了,你说这个,总觉得是在讥讽晚辈学艺不精。” 刘飨说道:“那就是袁先生想多了。” 袁天风转移话题,“先生为何喜欢以稗官自居?” 刘飨答道:“被弃之不用的学问,越往后越难登大雅之堂,时也命也。” 袁天风说道:“上古以降,后世学子,本不该如此走极端的。” 刘飨洒然笑道:“以前的赞誉,我在当时就是无福消受。后世的骂名,一样担不起,后果嘛,就是我如今的模样了。” 就像小到一国官话,大到一洲雅言,其实文庙曾经有过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颁布天下,一个浩然九洲通用的年号,初始元年。 袁天风叹了口气,有个问题,实在是太过好奇,想要知道,偏偏不宜开口询问。 相传浩然天下初定之时,曾有人与至圣先师分庭抗礼,两不相契,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像猜出袁天风的心思,刘飨说道:“我是不是那个人,都不耽误你我相见。” 袁天风问了个稍微不那么犯忌讳的问题,“子骏先生是不是曾经在骊珠洞天待过一段岁月?” 刘飨点头道:“当年受青童天君的邀请,是有过那么一场观道和……勉强能算是一种护道吧,只是时日不久,我很快就走了。” 袁天风喟叹一声,得到这个确定答复,一些个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关节,就说得通了。 “这没什么,万年以来,用几个不同身份,我走过的地方多了,在骊珠洞天的那点岁月,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刘飨笑道:“陆掌教的天运篇》,有那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我辈好酒之人,饮醇醪如蛰者苏。走,找个小馆子夜宵摊,喝酒去。” 一行人在夜幕里,悄然来到槐黄县城。 分成了两拨,辛济安带着好友去见过了那口锁龙井,再来到一条巷弄,笑道:“端正兄,这里就是骑龙巷了。” 被辛济安称为“端正”的魁梧男子,腰悬一把铁剑。虽说身穿儒衫,却更像是个混江湖的。 此人就是中土文庙那边,安排由他住持北岳山君封正典礼的读书人。 其余三位同样辈分极高的读书人,则在那座被小镇百姓俗称为螃蟹坊的地方驻足。 其中一位,来自天外。他曾经与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打过照面,是早年那拨书生里边专门掌管钱袋子的账房先生。 极其生财有道,所以在远古书生当中,属于异类。 他身边两位,一人神色木讷,腰悬一只水瓢。另外一人,一路行来,几乎就没有说话。 腰悬水瓢的读书人轻轻叹息,“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端正当年不是身在蛮荒,肯定会赶来此地,助齐静春一臂之力。” 另外一位读书人仰头看着其中一块匾额,“当仁不让,不过如此。求仁得仁,书生底色。” 随后他瞥了眼天幕,喃喃自语,头顶三尺有神明。 除非不言,言必有中。 他们三个刚刚从杏花巷、泥瓶巷那边一一走过。 所见所闻,与其余两位师兄弟不同,他除了看到了痴傻少年、草鞋少年和鼻涕虫他们的一些过往事迹,皆与“孝”字有关。 还听到了剑仙曹曦在祖宅内的某句呢喃。 他转头望向那位账房先生,笑道:“你跟我们都不一样,分身在青冥天下,待了那么久,可有收获?” 账房先生微笑道:“毕竟束手束脚。” 除了擅长管钱一事,需知此人亦可算是世间第一等的纵横家。 “我们什么时候去落魄山看看?” 账房先生自问自答道,“还是看端正什么时候动身好了,听说那边山上有两位故友,我们好劝架。” 今天的白天,郑大风下山去了趟小镇,找到杨家药铺,也不知道头发上抹了什么,油亮油亮的。 郑大风踱步进了铺子,“胭脂那丫头呢?” 看铺子的石灵山没好气道:“你也知道还有同门啊,回乡这么久了才来,师姐出门远游去了。” 郑大风斜靠柜台,“晓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回?” 石灵山臭着一张脸,这个名义上的师兄,整天没个正行,还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脑袋往锅里晃两晃,就能炒菜了,一年到头都不用买半两油。” 这还是一个出身桃叶巷的兔崽子,说话就已经这么中听了。 郑大风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种怪话,无异于挠痒痒,“没大没小,怎么跟师兄说话呢。” 其实郑大风早就已经猜出,师妹苏店是得了师父的授意,去青冥天下找另外一个师兄“谢新恩”了。 郑大风在药铺跟石灵山随便掰扯了几句,走出门外,伸手挡在眼前,抬头看着日头。 犹豫了一下,走出小镇,路过石拱桥,来到一处与西边高山接壤的小山岭,脚下就是片片田垄。 郑大风坐在田埂上边,身后就是一处没有墓碑的小坟头,孤零零的,垒石而成,很不起眼。 从这边望去,可以看到那条龙须河。 背后坟头就是那个娘娘腔窑工的,生前凄惨,好像没有立锥之地,死了也没占多大地儿。 而他的侄女,就是苏店,小名胭脂。 郑大风相信苏店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肯定来过这边,与相依为命的叔叔,说些心里话。 郑大风起身掏出一壶酒,蹲在坟头,倒在地上,三次,倒完一壶酒。重新起身,随手将空酒壶远远抛入河水中。 再次坐在田埂上边,郑大风深呼吸一口气,以心声喊道:“陆沉,我知道你听得见,过来坐一坐。” 片刻之后,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便出现在山脚,撒开脚丫狂奔上山,跑得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郑大风身边。 陆掌教抬起手掌,使劲扇风,气喘吁吁道:“累死个人。” 郑大风朝陆掌教伸出大拇指。 你他娘的都能一步赶来此地了,就不知道缩地山河到好哥们身边? 陆沉笑问道:“大风兄弟,要给老弟指点啥事?说好了,太大的事情,老弟细胳膊小腿的,兴许挑不起扛不住拎不动……” 郑大风说道:“没啥大事,就是想看一看胭脂那丫头,远游临行之前,说了什么。” 陆沉倒抽一口冷气,“这种勾当,老弟做是做得到,只是不太好吧?” 郑大风伸手按住陆掌教的肩膀,笑呵呵道:“果然是几天不见就生分了,当年咱哥俩一起去听墙角……” “打住打住,过往事就让它随风而散了吧。” 陆沉拨了拨郑大风的手掌,纹丝不动,只得说道:“行吧行吧,老弟就卯足劲,竭尽全力,抖搂些山上手段。” 郑大风这才收回手,片刻之后,涟漪阵阵,一个年轻女子在坟头挂纸过后,就坐在他们“不远处”,她双手撑在田埂上边。 苏店离乡之前,此地确实是她最后所见的故乡风景,她与叔叔说了些心里话后,最后哼唱起一支晦涩难明的古老乡谣,即便是在小镇土生土长的老人,可能都未必听得明白。 有点像是与天祈雨的祷辞。 朝隮于西,崇朝其雨……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肯定是那个名叫苏旱的娘娘腔,在四下无外人之处,时常哼唱的曲子,苏店听得多了,就跟着学会了。 陆沉突然皱眉,郑大风沉声说道:“陆沉,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陆沉叹息一声,点点头,“也别说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就当欠我一壶酒。” 片刻之后,苏店手持一件重宝,她身形一闪,便已远去青冥。可就在这幅光阴画卷当中,极为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儒衫青年,双手负后,缓缓上山,来到苏店和坟头这边,他抬头看着日头高照,晴空万里,自言自语道:“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岂不欲早暮而行,惧多露之濡已。以此比喻违礼而行,必有污辱。” “掌教者,看门人,是也不是?” 最后他笑言一句,挥了挥手,“胶车倏逢雨,请与诸生解。” 陆掌教的学问,不需多说,哪怕是郑大风,当年在高人辈出的骊珠洞天里边,说他是“神华内秀,学问精深”,其实并不过分。 所以苏店的祈雨内容也好,后边这个古怪书生的言语也罢,他们两个都听得懂,至于其中深意,更是心中了然。 曾是女身,取名苏旱。雨师烧火,岂不可怜。雨师祈雨,竟然还是求而不得。 人生常有苦处,叫人欲哭无泪。反而只能是嘻嘻哈哈假装无所谓,故作云淡风轻说着某些不容易。 就是这么一个对世道满是失望的男人,这辈子到最后,却是希望打盹的老天爷开开眼,好让某个无亲无故的少年,一定要平平安安,好人有好报。 长久沉默过后,郑大风与陆掌教异口同声说出口三个字。 蹲在田垄旁,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双手抱头,嚼着草根,视线上挑看天,微笑道:“这天公。”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最新章节。 ABC为你提供最快的剑来更新,第一千零四十三章头顶三尺有谁免费。://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道上不敢有郑 陈平安带着裴钱,离开合欢山地界后,先去拜访了一趟楔子岭清白府,暗示白茅别将那本花鸟册束之高阁,有空多翻翻,说不定有意外之喜。再拣选最近一处名为嘉禾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山上渡船“凤髻”,拂晓时分,这艘渡船在青杏国柳氏京畿之地的酒花渡靠岸。 既然敢叫酒花渡,自然不缺美酒仙酿,说句不夸张的,整座渡口都飘着酒香。 幸逢太平世道,青山春水,新朋旧友,出门俱是饮酒看花人。 街上熙熙攘攘,分身之一的陈平安,打量着四周店铺,随口问道:“你知不知道白玄有本秘不示人的册子?” 裴钱点点头,扯了扯嘴角,“知道,编撰了一本英雄谱嘛,白玄很有想法,拳法不够人数来凑。” 先有太徽剑宗翩然峰的白首,再有自家落魄山白玄,怎的,你们姓白的,就一个个这么豪横吗? 陈平安讶异问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裴钱笑道:“懒得跟个小屁孩一般见识。” 既然师父提及此事,她就放过白玄一马,假装不知道有这档子私人恩怨了。 可事实上,那本册子上边的所有江湖好汉,裴钱都一清二楚。否则裴钱肯定会让白玄切身体会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江湖险恶。 陈平安却是唉了一声,纠正道:“怎么能算一般见识,辛苦谋划一场,总不能让白玄竹篮打水一场空。” 裴钱愣了愣,“师父,我真要揍他一顿,好让白玄得偿所愿?”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怎么能叫揍呢,切磋而已,不过记得下手别太狠。” 裴钱懂了,笑容灿烂。 陈平安双手笼袖,走路的时候,抬头挺胸,很有几分睥睨风采,年纪不大的草鞋少年,既满身穷酸气,又显得格外老气横秋,如那初出茅庐的仙府弟子,头回下山历练,不知天高地厚。 陈平安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从剑气长城带来的那拨孩子当中,为何唯独白玄没有拜师?” 裴钱摇头道:“这个真不清楚。” 陈平安就给她大致说了白玄在家乡那边的师承。 裴钱听完之后,点头说道:“白玄还是很不错的。” 那次跟着崔东山游历剑气长城,还是小黑炭的裴钱,就光顾着害怕了。 事后想来,城头、路上和酒铺遇见的剑修,尤其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女子剑修,不论相貌,各具神采。 陈平安笑道:“一事归一事,这个小王八蛋到了落魄山,三天两头说我的坏话,他还觉得尽是些好话来着。得有人管管,我不好说他什么,免得被人误会是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来着。” 白玄随口那么一说,小米粒再那么一听,可不就是整座落魄山和青萍剑宗,个个都觉得自己心里有数了? 裴钱点头道:“师父放心好了,我会教他什么叫真正的守口如瓶,至少也得让白玄明白如何才算惜字如金。” 酒花渡口的一处老字号酒楼雅间,一个临窗而站的儒衫青年立即后退几步,停下身形后,似乎犹豫要不要重返窗口那边,可最终他还是转身坐回原位,闷了一口酒,再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起来。似乎在想着心事,青年脸上逐渐又有几分笑意。好像街上的那个陈平安,瞧着有些陌生,与自己印象中与之年龄相仿的、真实的陈平安,很不一样了。 屋内有施展障眼法的韩俏色,今天又换了一身装束的侍女灵验。 韩俏色看了眼顾璨的脸色,灵验却是直接起身走到窗口那边瞥了一眼,就被她瞧见了一个背剑的草鞋少年,和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明白了,原来是故人重逢不相见。 裴钱当即就察觉到高处的游曳视线,抬起头,她与那漂亮得有点过分的女子对视一眼。 灵验皱了皱眉头,感觉古怪,只是被那女子武夫瞧了眼,霎时间自己就像没穿衣服一般。 不愧是裴钱。 如此年轻的止境武夫,真吓人。 裴钱聚音成线,不动声色说道:“师父,酒楼那边有个女修,她的心境,有点诡谲,景象阴冷,有无数白骨悬挂在空,一看就不像是个良善之辈。” 陈平安问道:“她有无杀心?” 裴钱答道:“这倒没有。” 陈平安皱眉道:“是不是隐匿在此的蛮荒妖族?” 裴钱想了想,“有点像。师父,不如我去酒楼一探究竟?” 陈平安点头道:“多加小心。” 裴钱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师父自保还是没问题的。” 就在此时,韩俏色出现在窗口那边,以心声笑道:“隐官大人,好久不见,登楼一叙?” 陈平安抬起头望去,竟是暂时撤掉障眼法的白帝城仙人女修,郑先生的师妹,韩俏色。 心中了然,韩俏色在山上,与喜好在外扬名、惹是生非的师弟柳赤诚截然不同,她是那种深居简出、潜心修行的得道之士。 她既然在此异乡露面,肯定是与返乡的某人同行了。 陈平安点点头,带着裴钱一起进入酒楼,发现顾璨已经站在大堂的楼梯口,陈平安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怎么来了。” 顾璨侧过身,让陈平安先登楼,他再跟上,没有心声言语,只是压低嗓音说道:“来这边随便看看。” 而裴钱则有意无意放缓脚步,让顾璨先行走上楼梯。顾璨回答过陈平安的问题后,笑着转头,与裴钱拱手抱拳,无声致谢。 裴钱只是咧嘴一笑。 其实裴钱对这个被师父当作亲人、却也让师父吃尽苦头的家伙,她在内心深处,从来没有什么恶感。 而顾璨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裴钱,同样对陈平安这个名义上的开山大弟子,只是凭借一些传闻,就对她印象极好。 陈平安走上楼梯,问道:“是奔着合欢山的那场热闹而来?” 顾璨笑道:“就是闲来无事,想要远远看个热闹,结果还是没赶上,都吃不着一口热乎屎。” 陈平安只是稍微放缓脚步,顾璨立即改口道:“当我放了个屁。” 灵验趴在酒楼顶楼栏杆那边,她低头看到这一幕后,啧啧称奇。 同时发现那位末代隐官和自家主人身后的年轻女子,抬头看了眼。 灵验笑眯眯不说话,保持原先的姿态,止境武夫了不起啊,可你又不是曹慈? 我可听说你与曹慈接连问拳四场,都是输了的。 给那隐官当徒弟,就得这么有样学样吗? 陈平安进了屋子,瞥了眼桌上的碗筷,就近挑了张椅子落座,裴钱就坐在一旁。 韩俏色直截了当问道:“陈山主的落魄山那边,有没有兵书可以借阅?不用管学问深浅,名气大小,我都愿意跟陈先生借书,如果觉得咱们关系没好到那份上,我可以花钱买书看,一本书一颗谷雨钱,多多益善。不用讲究书籍的版本,刻本即可,摹本也行,稿本更好,主要是怕翻刻本上边的文字有错讹、脱漏。” 陈平安看了眼不像是开玩笑的女子仙人,笑道:“可以,只要韩仙师不觉得花冤枉钱就行。” 自家落魄山的藏书还算丰富,此外青同的桐叶洲镇妖楼,里边也珍藏有一些价值连城的孤本。要说韩俏色对书籍版本有要求,可既然刻本摹本都无所谓,那这份神仙钱,就相当好挣了。 每本兵家书籍,开价一颗谷雨钱,这是送钱呢。 尤其是莲藕福地内的每种兵法书籍,对于浩然天下而言,本本都是独一无二的孤本。 不过陈平安大致猜出,韩俏色搜寻兵书,是她师兄郑居中的授意,估计与她迟迟无法“证道飞升”有关。 韩俏色爽朗笑道:“早年在剑气长城那边,陈先生不是说了嘛,钱算什么。只可惜今天不是陈先生请喝酒,将来到了五彩天下的飞升城,我一定要去那边喝个酒,看看到底能不能喝酒破境!” 韩俏色好似打哑谜一般,让灵验听得云里雾里。 这位道号“春宵”的蛮荒女修,自然不知先前中土文庙议事,众目睽睽之下,礼圣让浩然众多圣贤豪杰们,都瞧见了一座剑气长城的小酒铺,以及铺子门口的对联和横批。 酒铺不大,对联的口气却很大,至于横批内容,如今更是让不少浩然天下的酒鬼们津津乐道,“饮我酒者可破境”。 裴钱看似正襟危坐,只是时不时用一种裴钱金字招式斜眼,看那女修。 顾璨笑着介绍道:“我们宝瓶洲有地支修士,她则是蛮荒天下天干修士之一,名义上归属周清高管束,她的妖族真名,叫子午梦,道号春宵,如今被我赐名灵验,方便她在浩然九洲游历,在百年之内,子午梦都会待在我身边充当婢女,每天服侍饮食起居。” 子午梦眼神幽怨,我的好主人唉,你跟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说这等密事做什么,真不怕我被他暴起行凶,当场活活打死么。 如今谁不知道年轻隐官有一门诡谲手段,可以缝制大妖真名在身?听说曾有一位玉璞境妖族练气士过路城头,就被手撕了。 顾璨说道:“至于等到百年期限结束,是怎么个境遇,到底能否返回蛮荒,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子午梦微笑道:“夏之日冬之夜,即便如此,妾身依旧心甘如怡。” 陈平安笑道:“你竟然还晓得葛生篇,就是用在这里,不太妥当。” 子午梦嫣然一笑,“不光是生同衾死同椁的葛生篇,便是你们浩然史书遗落不载的几篇诗文,我都一清二楚。” 顾璨解释道:“只要是涉及男女情爱的文字,她几乎都有所涉猎。” 陈平安笑道:“既然灵验道友的学问这么大,不如以后由我牵线搭桥,让文庙邀请你去功德林治学?” 子午梦露出无语凝噎状。 顾璨会心一笑。 记忆中,在家乡那还会儿,陈平安好像从没有跟谁撂过狠话。 陈平安望向韩俏色,以眼神询问一事,这么一号危险人物跟在顾璨身边,当真合适? 韩俏色说道:“子午梦先后立了两个誓言,有师兄把关,肯定出不了纰漏。” 只要是真正关心顾璨的人,韩俏色都愿意跟他做朋友。 所以韩俏色主动与陈平安敬酒,陈平安喝过酒,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作罢。 就怕郑居中有意将子午梦当做一块砥砺顾璨道心的磨刀石,故而早晚有一天,会有大苦头等着顾璨,而且任由顾璨如何未雨绸缪,不管何等思虑细密,试图早做准备,都没用。简而言之,郑居中越是重视顾璨这个嫡传,那么顾璨的修行路,就肯定不会如何顺遂了。 在这种事上,给崔瀺当师弟的陈平安,确实很有发言权。 可既然顾璨如今已经是白帝城谱牒修士,陈平安就得遵守约定俗成的山中规矩,不宜多嘴。 其实陈平安更怕画蛇添足,让郑居中加重“筹码”,再额外压一压顾璨的道心。 子午梦一脸惊恐模样,不似作伪。 女修内心翻江倒海,我什么时候见过郑居中了?! 顾璨说道:“我们一行人在蛮荒天下那边,之所以能够脱离困局,主要是靠曹慈,必须承认数他功劳最多,至少占了一半,我只是在收尾的时候,误打误撞,无意间想起师父的一句提醒,才能够帮上曹慈一点小忙,侥幸打破了相持不下的均势。” 子午梦听到这里,心有余悸。 置身于一座天时地利皆无的阵法天地内,战场上临时破境、有武运傍身的曹慈,最终递出好似可以开天辟地的一拳,恰好拳指挡路在前的子午梦。 陈平安点头道:“郑先生思若有神,心思若神。” 在青萍剑宗的那座长春-洞天道场内,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幽居山中修行问道的陈平安,曾经有过一个极为胆大的推衍和假设,假设自己有朝一日,跻身了十四境,会有哪几位可能会起大道之争的假想敌。 假想敌中,不敢有郑。 韩俏色略带几分教训和埋怨的语气,道:“小璨,偌大一桩壮举,天大的功劳,你别说得这么轻巧。如果不是你,许愿和那位龙虎山小天师,还有纯青,他们仨根本没办法活着离开蛮荒天下。”. 陈平安其实先前在陆沉那边,就已经听说过那场狭路相逢的大致过程,连同顾璨拐来子午梦一事,都是清楚的。 顾璨笑道:“归功于那兜一直如同鸡肋的家乡槐叶。幸好赵,许,曹,都是常见的姓氏。” 年幼离乡之前,就在那条泥瓶巷,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曾经私底下叮嘱过小鼻涕虫,一定要藏好那兜槐叶。 陈平安却岔开话题,问道:“听说你跟曹慈打了一架?” 顾璨点点头,轻描淡写一句,“好玩而已。” 陈平安问道:“曹慈不但跻身了止境神到一层,还递出了十一境的开道一拳?” 顾璨点头说道:“为了帮我们开道,曹慈配合姜尚真的本命飞剑,他递出了不符合自身境界的一拳,受伤不轻。” 陈平安皱眉问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顾璨答道:“我事后问过曹慈,他亲口说不会。” 陈平安松了口气。 以曹慈的性格,只要他愿意开口,肯定只会有一说一。 虽说文庙一别,自己从止境归真一层跌为气盛,曹慈却从止境一层跻身神到,就此距离一下子就拉开了。 哪怕极有可能双方距离会越拉越开,再难并肩而行,但是陈平安由衷希望曹慈在武学道路上,勇猛精进,越远越高。 即便跟不上曹慈的脚步,那是陈平安自己本事不济,也不希望曹慈因为某些意外,滞缓武道登顶脚步。 陈平安问道:“这次返回宝瓶洲,回过家了?” 顾璨摇头,一五一十照实说道:“我是在老龙城遗址那边登岸,先去了一趟书简湖,见过了师姐田湖君和黄鹂岛仲肃,听田湖君说如今的宝瓶洲,竟然还有合欢山那么个地儿,就有点好奇,结果来晚了,听说天君曹溶已经离开,我就去了趟护国真人程虔的道观,顺便还见到了灵飞宫的湘君祖师,把事情谈妥了,他们愿意割爱,换我花钱买下了合欢山地界,算我欠他们灵飞宫一个人情。” 陈平安点头道:“既然见也见过了,买也买下了,事情已了,那就别在外边晃荡了,早点回家。” 顾璨嗯了一声。 他干脆脱了靴子,盘腿而坐在椅子上,抿了一口酒水,眼神熠熠。 在与不在陈平安身边,顾璨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果然是那句老话,英雄豪杰最怕见邻居。 就像一个看着穿开裆裤长大的,运气好在外边混出名堂,出息了,到了家乡,在知根知底的街坊邻居这边,瞎摆阔个什么劲。 潦草喝过酒,还是韩俏色善解人意,提议去酒楼外的渡口走走。 出了酒楼,她又让顾璨和陈平安单独散步,自己带着裴钱和子午梦,去别处闲逛,还让裴钱瞧见了心仪物件,只管拿,别问价格,她来结账。 两人走在酒花渡的一条河边,顾璨以心声问道:“你要做的那件事,我能不能帮忙。” 顾璨不是问一句,需不需要我帮忙。 因为陈平安自然是不需要他出手帮忙的。 以前是这样,如今更是这样。 陈平安反问道:“怎么猜出来的?” 顾璨笑道:“你为人做事那么小心,不会随随便便分身游历。” 陈平安点点头,“这是我跟杏花巷马家的私怨,你不用插手,先做好自己的事情。” 顾璨轻声道:“被我猜中了,真是这件事啊?” 陈平安抬起手,双指弯曲,大概是想要打赏一个板栗,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松开手指,约莫是想要拍一拍顾璨的脑袋,可最终还是放低手掌,轻轻拍了拍儒衫青年的肩膀。 陈平安习惯性用家乡方言说了一句,“搬去州城那边的老街坊多,路上遇见了,记得按照辈分喊人,主动打招呼,别德杀人。” 顾璨有些不情愿,仍然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陈平安看着顾璨。 就知道骗不过他,顾璨满脸无奈,只好保证道:“说到做到。” 陈平安耐心叮嘱道:“没让你跟那些不做人的烂酒鬼挤出个笑脸,书里书外都没这样道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们这些人,从小就没家教,长大成人,如今再变老了,一辈子喝什么,吃什么,都还是一肚子坏水。别说是你,我见着了他们,也会一肚子火气。你看我这么多年,去过州城几趟?就是眼不见心不烦。所以我只是说早年那些关系还过得去的街坊邻居,你可以客气些,尤其是那些早年对你家还算厚道的,瞧见了他们的晚辈,小孩子,可以打个红包什么的,袖子里备着一摞红包,不用装神仙钱,约莫他们如今都晓得你家的家底不薄,是跟山上沾边的,所以红包里边只有几颗铜钱,太过小气,还是有德杀人的嫌疑,还不如不送,可能每个红包里边装两片金叶子,就比较合适了……” 听到久违的絮絮叨叨,顾璨双手抱住后脑勺,或轻轻点头,或嗯一声。 陈平安停下言语。 顾璨说道:“苦日子只能熬,别无学问。但是有钱以后,过上了好日子,讲究就多了,家风若好,哪怕一时不显,必定子孙晚发,不会受穷,会有晚福。不仅仅是道理如此,事实就是这样。只说我们家乡,短短三十年,那么多骤然有钱的门户家庭,搬去州城,以后是长贫还是久富,就已各自水落石出。” 陈平安点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很好。” 顾璨问道:“你知不知道马苦玄的大道根脚,他好像出身远古雷部?而且马苦玄比起那个职掌雷部斩勘司的老车夫,可能神位更高?” 陈平安说道:“马苦玄想要父债子还,就由着他去。” 马苦玄已经身在玉宣国京城了。 顾璨说道:“你可能还需要小心一人,真武山那个辈分很高的余时务。师父说过,除了真武山,位于青冥天下雍州水底的那座藕神祠,还有西方佛国一个叫歙山火霞寺的古庙,不远的将来,都有可能出现异象。” 陈平安说道:“这些山巅事,你不用多想,知道些内幕就行了。” 顾璨有些憋屈,“陈平安,我好歹是个还算年轻、未来大道可期的玉璞境修士,还是即将走马上任的一宗之主。” 陈平安笑道:“白帝城是正宗祖庭所在,你师兄傅噤是上宗之主,对吧?” 顾璨叹了口气。 但凡是讲理,在陈平安这边,打小就难聊。 顾璨问道:“大概什么时候跟马苦玄碰头?” 陈平安说道:“不用多久。就在今年的清明前后。” 顾璨想起一事,说道:“我记得以前马苦玄身边,跟着一位护道人,就是他带着马苦玄离开骊珠洞天,带回宗门。此人在真武山祖师堂的谱牒上边,辈分一般,他的境界也一般,都是不高不低的样子,所以看上去什么都很正常。但如果拎出马苦玄的身份,回头再看这场护道,就发现这其实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 陈平安说道:“以前就见过那人,当时对他的观感不错,一看就是那种持身很正的修道之士。可能他为马苦玄一路暗中护道,再往回真武山,更多是一种师门有命的不得已而为之。” 顾璨说道:“随口一说,就是提个醒。至于真相如何,相信迟早都会一清二楚。” 陈平安脸色认真道:“既然言者有意,听者需更有心。” 顾璨无奈道:“又骂我呢。” 陈平安笑道:“等你哪天证道飞升了,看我还敢不敢说三道四。” 顾璨自嘲一笑。 其实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时候,曾经托付一位私谊不错的浩然剑仙,帮忙转交两封密信给白帝城柳赤诚。 其中一封书信就是寄给琉璃阁柳赤诚的,信上内容,除了叙旧的客套话之外,末尾是让柳赤诚在顾璨将来跻身元婴境之后,以及顾璨准备闭关破境之前,再让柳赤诚再将第二封“家书”转交给师弟顾璨,故而不宜早送,同时更不可晚给。 但是郑居中却故意将其拦截下来,瞒着顾璨。 郑居中同时让师弟柳赤诚只当没有收下这封信。 哪怕师兄没说什么后果自负的话,柳赤诚对此当然是不敢不从,师兄做事,一向不与任何人解释什么前因后果。 他这个当师弟的,哪敢说什么,天大地大,师兄最大么。 顾璨说道:“听说刘羡阳已经是玉璞境剑仙,龙泉剑宗的第二任宗主了。” 陈平安笑道:“是不是比你强一些?” 顾璨扯了扯嘴角,“他年纪比我们都大嘛。” 遥想当年。 家乡路边那座行亭也好,小庙也罢,顾璨拿出木炭,陈平安负责架梯子,刘羡阳用炭笔写下他们三人的名字在墙壁最高处。 大概谁都想不到,可能连同他们自己,都想不到他们仨,会有今日的光景。 顾璨说道:“本来以为,我买下合欢山地界,会挨一顿臭骂。所以先前就没敢跟你主动打招呼。” 其实有些心里话,长大以后,跟小时候想啥说啥,不一样,顾璨就不那么敢直说了。 要是还在书简湖,顾璨就会说,咱俩的仇家,有一个算一个,都记着呢,我以后一定把他们祖宗十八代的祖坟都给刨了,凑不齐十八代,我就帮忙他们在族谱上边一一补上。做成这件事,在旁边再造几座茅厕,不管是谁,去那边拉屎可以给钱,被刨了祖坟的子孙,只要愿意去蹲茅坑,就给双倍的钱,嫌少就再加价……我顾璨一定说到做到! 顾璨其实叹了口气,终究是回不去了。 家乡故乡,到底不同。 陈平安说道:“这种事有什么好骂的。” 顾璨委屈道:“不是被你骂得实在多了,落下心理阴影了嘛。” 陈平安气笑道:“知道你打小做事就有长性,这是好的,但是气性别么大。” 顾璨小声说道:“这不就来了?”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顾璨的后脑勺。 顾璨只是嘿一声。 陈平安轻声说道:“各自修行,难免聚少离多,今天再跟你唠叨几句。一个男人,最好能够先对自己负责,再对整个家庭和更大的家族负起责来,最后,要是还愿意的话,再对这个世道,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如果一件事有意义的同时,还能让做事情的人觉得有意思,就更好了。既然都是准备要当宗主的人了,做事情就得思前想后,谋而后动,偶尔遇到难关,不妨作退一步想。” 道理听不听,听了做不做,是顾璨自己的事,但是讲不讲,却是陈平安的义务。人生道路上言之有物行之有理,即是道理。 顾璨长久沉默无言。 最后顾璨用家乡方言轻声问道:“什么时候,你才可以活得轻松些。” 陈平安蓦然提高嗓门,同样是土话,瞪眼道:“那你就让我省点心!是个姓顾的人,做事情别顾头不顾腚的。” 顾璨习惯性皱了皱鼻子。 陈平安突然伸出手,动作轻柔,拍了拍顾璨的胳膊,说道:“蛮荒之行,做得不错。” 昔年陋巷的小鼻涕虫,已经长成玉树临风的青年。 大概是没想到会从陈平安嘴里听到这么一句嘉奖的话。 气态温和的儒衫青年人如美玉,粲然一笑。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最新章节。 ABC为你提供最快的剑来更新,第一千零四十四章道上不敢有郑免费。://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那么些师徒们 一大两小,刚刚成为师徒的三人,走在中土神洲的一处仙家渡口,渡口地处偏远,加上附近有座名动一洲的大渡口,自然争不过生意,所以此处就显得有几分冷清。 再往北去,就是相邻的大端王朝了。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啃着新鲜出炉的一张大饼,含糊不清问道:“师父,据说这种仙家渡口,只有渡船是真的。” 白衣青年微笑道:“没那么夸张,就是价格贵了点,假货赝品有是有,不多。地价贵,物价就跟着不便宜了。” 另外一个与师兄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嗤笑道:“呆阿咸,你现在啃了张假饼?” 男孩点点头,“有道理,翩翩你说得很有道理,看来除了山上渡船,大饼也是真的。” 男孩继续问道:“师父,这座渡口的名字很怪啊,为什么叫掌纹渡口呢?” 白衣青年笑着解释道:“据说是有位上古真人,与人切磋道法,一招落空,以掌按地,掌心纹路就形成了现在的山谷和河床。” 男孩咂舌不已,“原来真有神仙啊。是了是了,都有鬼了,就肯定有捉鬼的神仙嘛。师父,路上走的,都是传说中的山上神仙吗?好像看着不像啊。” 女孩继续拆台,“阿咸,你才去过几座渡口,说什么怪不怪的,上过几年学塾而已,说说看?写字都写不端正,装什么见多识广的学问人。” 小名阿咸的男孩子有点生气,“翩翩,你再这么处处针对我,我可就要跟你争抢开山大弟子的名头了啊。” 白衣青年一手按住一颗脑袋,笑道:“同门之间别怄气,都好好说话。” 昵称翩翩的小女孩朝那阿咸做了个鬼脸。 阿咸假装看不见,“师父,怎么路上行人,看你的眼光都不太对头啊,难道你是山上的大名人吗?可你明明是个纯粹武夫啊。” 女孩呵呵一笑,“才发现啊。” 他们的师父说道:“大名人,肯定算不上,勉强可以说小有名气吧。” 小女孩叹了口气,然后她很快就精神抖擞起来,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师父都这么说了,那就很小很小的那种小有名气了。唉,摊上你这么个师父,算了,既然是我自己找的师父,师父的本事再不高,也怨不着师父什么。不打紧,以后等我拳法大成了,师父就可以沾我的光了,走哪哪都是一惊一叹的嘀嘀咕咕,哇,没看错吧,那个就是白雨的师父唉,了不起,这个曹慈别的本事没有,收徒的本事,羡慕羡慕,真是了不得!” 被弟子直呼其名也不生气,真名“曹慈”的白衣青年眯眼而笑,本就英俊非凡的男子,愈发显得眉眼温柔了,“好的好的,师父一想到这个场景,现在就很期待了。” 男孩子难得说一句师父的不是,“师父,我们家隔壁的武馆老师傅,他给弟子们传授武学的时候,本事高脾气大,可凶了,所以谁都怕他,你得多学学。” 孩子就不想想,师父就俩徒弟,真凶起来谁可怜? 曹慈点头笑道:“没问题啊,凶人还不简单,习武是苦事,以后你们谁敢偷懒,我肯定也会板起脸教训你们的。” 分别小名阿咸和翩翩的两个孩子,正是曹慈新收的两位亲传弟子。 前不久遇到他们,是一场偶然相逢。两个才七岁的同龄孩子,打小就是邻居,出身一个小国的县城市井,只因为他们家附近有一座武馆,从小就喜欢架梯子趴在墙头那边偷看练拳,才“看了”几年最粗浅的武把式,根本没人教他们真正的口诀和桩架,就是这么俩孩子,就敢结伴去一座数十里外的山中荒废淫祠,看看世上到底有无神鬼了,当时曹慈恰好御风路过,察觉到地上的异样动静,低头一瞥,曹慈就立即落下身影。 小男孩手持一把短小木剑,女孩则拿了把竹制匕首,他们虽然被占据淫祠的一鬼一妖,给吓得脸色惨白,但是真遇到凶险事情了,他们的出手,半点不含糊。身形轻灵,脚步矫健,两个孩子,隐约间竟然已经有了拳意在身的迹象。 其实那一鬼一妖,境界本就不高,都是下五境修为,起先就只是想着吓唬吓唬两个孩子,也没想着真把他们如何了,俩小屁孩,加起来还不到一百斤肉,还不够它们塞牙缝的,如今处处都风声紧,官府管得严,犯不着为了开个荤打个牙祭,就赔上性命,岂不是阴沟里翻船。 不曾它们抱着逗着玩的心态,只是打着打着,就真打出了几分火气,实在是那俩小兔崽子太过古怪,要说木剑劈砍,匕首刺撩,都没什么,根本不痛不痒,可等到它们折断木剑和捏碎匕首,等到手中没了“兵器”的孩子,赤手空拳迎敌,小女孩的第一拳,就打得那头妖物皮开肉绽,它怒不可遏,忍不住杀心一起,就是一拳狠狠砸向那个黄毛丫头,不料她一个后仰跳跃,翻滚数圈,瞬间便灵巧躲过那一拳,不但如此,好像算准了落点,小女孩悬空的娇小身躯,刚好踩踏在墙壁上,双膝微曲再骤然发力,整个人快若一枝箭矢,又是一拳砸在那头妖物的额头上,她再一脚踩踏在后者胸口,借势再退。 与那鬼物纠缠的小男孩,始终眼神坚毅,呼吸甚至要比平时更加沉稳且绵长,无形中陷入一种玄之又玄的空明境地。 只说那头妖物挨了一拳一脚,后退数步,差点当场气炸了,先前暴怒一拳砸向那小姑娘,它有意无意放缓速度和减轻力道,免得一个不小心,就打得对方脑袋开花,更多还是想着一拳突然停在小姑娘的脑袋附近,好教她知道轻重利害,结果就是这么个回报……它揉了揉胸膛,大口深呼吸,最后瓮声瓮气,与那也没讨着半点便宜的道侣鬼物,说了句丧气话,走了,点子扎手,说不得是那种暗中有高人护道的谱牒练气士。 那头鬼物却是气不过,以心声言语一句,放你个屁,就这么走了?不把这俩小王八蛋结结实实打一顿,老娘得好几年气不顺! 就在此时,废弃多年的祠庙门口,走入一个白衣青年。 好像一停下出拳,那俩孩子就又露出符合年龄的惊慌恐惧了,他们相互牵手,背靠着墙壁,两张稚嫩的脸庞,满是汗水。 曹慈说道:“既然能够压得住本性,处处克制凶性,就不算修道走在岔路上,以后好好修行,不会白费的。” 那女鬼阴恻恻骂道:“臭小子,你算哪根葱?!也敢在此大放厥词,教我们修行……” 妖物立即挪步走到她身前,扯了扯她的袖子,再小声提醒道:“我就说吧,定是那俩孩子的护道人。” 结果白衣青年笑着自报名号一句,“我姓曹名慈,不是什么山上的练气士,只是纯粹武夫,来自北边的大端王朝。” 女鬼呸了一声,以心声说道:“你要真是曹慈,我们还能活着?!” 曹慈笑了笑,只是脚尖一拧,便有天地异象,仿佛整座祠庙的光阴流水都出现了扭转,就此改道一般。 妖物怯生生道:“就当你是曹慈好了,我给你磕几个头,今夜能不能放过我们夫妇二人?” 曹慈说道:“放过你们的,不是我,是你们自己。还是那句话,以后好好修行,修道之士,愿意礼敬天地,自然心诚则灵。” 那女鬼怯生生赧颜,道:“我们算哪门子的修道之士,你肯定不是曹慈,对了,你肯定是在虚张声势,其实打我们不过,想要吓退我们……” 妖物都快被吓破胆了,转过头,哭丧着脸道:“娘子,就莫要逞强了,啥事都听你的,只是这件事,听夫君一句劝,走吧!” 曹慈笑道:“再不走,我可就真要留下你们聊几句的。” 女鬼化作一股浓烟穿过窗户,身材壮硕的妖物顾不得什么了,转身纵身而跃,直接撞破窗户,女鬼娇叱骂一句败家货。 曹慈单膝跪地,笑问道:“我叫曹慈,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的嗓音还带着哭腔,仍是满脸倔强,高高扬起脑袋,“行走江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白雨,就是很大的雨,那种黄豆大小的暴雨,整个天地间白花花一片。” 男孩跟着颤声说道:“我叫嵇节。不是四季的季是,禾字旁,加尤山,节俭的俭。” 曹慈轻声说道:“别害怕,我是大活人,跟你们一样,而且也习武,就是练拳要比你们多出好些年月,所以才能吓退他们。” 见他们不说话了,曹慈起身笑道:“赶紧回家,你们俩记得以后别这么冒失了,山水间多有神异存在,各有性情脾气。” 曹慈率先转身离开祠庙。 两个孩子窃窃私语,商量过后,还是打算跟着那个确实不像恶人的白衣男子。 曹慈走到山脚就停步,笑道:“我就护送你们到这里了。” 小男孩攥着断成两截的木剑,而小女孩默默流泪,正在心疼那把破碎殆尽的竹制匕首呢。 嵇节壮起胆子说道:“你也会武术拳法?” 曹慈点点头,“会。” 嵇节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你的拳法很高?” 曹慈哑然失笑。 他还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白雨擦了擦脸,没好气道:“呆阿咸,他能够吓退山神庙里边的邪祟,肯定拳脚厉害啊。” 曹慈笑道:“不管是上山入水,还是访仙问道,记得要注意一些忌讳,不可随便有‘邪祟’这类说法。” 小姑娘愣了愣,点点头,“不管有理没理,都听你的。” 嵇节满脸憧憬神色,问道:“那你认识江湖高手吗?就是书上说的那种大侠!绰号都很长的那种,人送外号啥啥啥的,威风。你有外号吗?” 好像又是一个比较无奈的问题,曹慈想了想,“还算认识一些高手。不过我没有什么外号。” 白雨说道:“你要是打得过我们隔壁武馆的刘老师傅,我就认你当师父!咋样?” 嵇节附和道:“最好只是跟刘老师傅练手,可别是那种踢馆啊,有江湖讲究的,好像踢馆就等于上擂台,只差没签生死状了,听着就太吓人了。” 曹慈笑道:“我还要继续赶路。赶紧回家,你们爹娘会担心的,估计挨一顿板子是少不了。” 只是到最后,曹慈还是认了他们做徒弟。 那晚先是去了一趟县城,亲眼见着俩孩子一个被鸡毛掸子打得小手红肿,偏不哭,一个更是躺在板凳上,屁股开花,嚎啕大哭。 曹慈当然跟两家长辈说了自己要收徒的想法,说他们很有习武天赋,再去了最近的一处仙府,再让那位观海境老仙师,帮着连夜走了一趟县衙,请动县令老爷亲自出马,帮着说服那两户人家,放心把两个孩子交给自己……反正过程就比较曲折了。至于曹慈说不说自己的名字,来自大端王朝什么的,在这与世无争、长久消息闭塞的僻远县城,光说这些,都是没什么用处的。 此刻师徒三人走在渡口,越来越多的渡船乘客,当地铺子的掌柜,来这边踏春赏景的游客,不知是谁率先开口喊出“曹慈”的名字,一发不可收拾,“好像是曹慈!”“真是曹慈,千真万确!”“曹慈来这里做什么?不会只是相貌像那曹慈吧?”“放肆,喊什么名字,我们必须敬称一声曹武神才对!” 整座渡口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大嗓门言语,就是谁都不敢凑近,只敢遥遥的自报名号,叫什么,来自何处,师承如何…… 嵇节从没见过这种稀奇古怪的阵仗,就有点紧张,扯了扯师父的袖子,小声问道:“师父,他们说的曹慈是谁啊?” 曹慈笑道:“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说你们的师父吧。” 白雨一跺脚,“师父,原来你名气这么大啊?以后我咋办,出门在外,不得都被说成是曹慈的徒弟啦?!” 曹慈笑容温柔,点点头,打趣道:“摊上这么个师父,是有些难办唉。” 落魄山。 青衫陈平安最近时日,都在精心编撰一部砚谱。 书页纸张都是老厨子捣鼓来的,既然是一部有些年月的“古书”,自然必须泛黄,古色古香才行。 没法子,自从郭竹酒到了落魄山之后,陈平安就敏锐发现这个小弟子,跟他生闷气呢,她还得努力假装自己没有置气,师父依旧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陈平安又不好直接问她缘由,思来想去,都没有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陈平安只好偷偷找到朱敛,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果然还得是老厨子出马,只是问了些问题,再加上裴钱小时候没少说郭竹酒的事迹,朱敛很快就猜出了那个答案,不过先卖了个关子,说公子你还记不记得郭竹酒腰间悬挂的那方抄手砚?陈平安被这么一点拨,瞬间就恍然大悟了,确实,得怪自己,当年在剑气长城,陈平安跟郭竹酒说了个谎,说她那方抄手砚的绿端材质,在浩然天下那边,是一种极名贵的砚材。 要说全是假话,也不算,在浩然山下,端砚确实名贵,当然了,其中绿端在端石里边,价格是相对低了些。 陈平安就问老厨子如何补救,朱敛笑言一句,这还不简单,公子自己编写一部砚谱就成了,取名百砚斋拓谱之类的,凑足一百方传世的名砚,绿端材质的古砚不用太多,一百方砚台里边,有个五六方就足够了,主要是前十的绝世名砚,得有两方传承有序递藏清晰的绿端砚台,不能多了,也不能少了,多了没人会信,少了就不够分量了。 陈平安大为佩服的同时,斜眼老厨子,造假,还是你最在行。 朱敛笑着摆手道,足足一百方砚台呢,还得亲手雕琢、再摹拓出不同的形制、铭文,再加上编写与之对应的精彩故事嘛,好大的工程量,还得是公子你亲自出手才行。 于是陈平安返回竹楼一楼,当晚就开始默默编写这部砚谱了。 可怜当惯了甩手掌柜的山主,还得关起门来,偷偷摸摸的,不能被暖树和小米粒瞧见。 必须等到大功告成了,再让她们瞧见,然后再通过耳报神小米粒,禀报给郭竹酒,才算天衣无缝。 不曾想等到陈平安好不容易编成砚谱,暖树打扫房间的时候明明都瞧见了,粉裙女童也没能心领神会。 至于时常跟着暖树姐姐一起躺在檐下廊道玩耍、陪着好人山主一起晒太阳的小米粒,就更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了。 陈平安只好在一天暖树缝制布鞋、小米粒在廊道满地打滚的时候,故意说一句拿本书瞧瞧,起身拿来那部砚谱。 约莫是陈平安手里拿本书,她们太习以为常了,而暖树做手头的事情又太专注,至于小米粒,蹦蹦跳跳,黑衣小姑娘自顾自眺望崖外白云,只是满怀期待着有没有三颗脑袋再次飘过…… 陈平安都有点急眼了,所幸暖树咬掉线头的空隙,抬头看见了那部砚谱名称,终于开口问了一句,老爷,这本书是刚买的吗? 陈平安嗯了一声,再咳嗽几声,用来提醒小米粒往这边瞧,小米粒探过脑袋,瞪大眼睛片刻,蓦然惊叹出声,书名叫百砚谱嘞,跟好人山主的百剑仙印谱,名字很像! 陈平安使劲点头,微笑道是啊是啊。 暖树若有所思,她低头忍住笑。 然后陈平安将砚谱递给小米粒,随便翻翻看。 小米粒晃了晃手掌,双手接过砚谱,开始认真翻阅起来。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郭竹酒就来到竹楼一楼这边,大晚上的,她站在门口那边,敲了门,也不进屋子,郭竹酒站在门外直不隆冬就是一句,师父,弟子愚钝,犯了大错,具体是啥错就不说了哈,就罚我今天不是师父的弟子好了,要是师父气不过,两天都成! 陈平安打开门,摸了摸郭竹酒的脑袋,笑道,犯了什么错就不问了,反正责罚一天就够了。 “暂时还不是师徒”的师徒二人,坐在崖畔石桌旁,随便闲聊而已。 一直掐着时辰的郭竹酒,蓦然大声喊道:“师父!” 陈平安笑着点头,“嗯。” ———— 天下山连岭成洲,世间水同流入海。 南婆娑洲的海滨,有雄山峻岭绵延。 一处山峰之巅,古松枝干劲如龙脊,屈曲撑距,意色酣怒,鳞爪拿攫,松针怒张如细戟攒簇。 有个姿容平平的女子,坐在松荫中的石桌旁,桌上放着只木盒。 她高高瘦瘦,双眉细长,就让她的气质显得有几分清冷。 一旁站着几个道龄不大的剑修,他们目不转睛,盯着木盒内的景象。 正是龙象剑宗的首席供奉,陆芝。 其余站着的剑修,都跻身龙象剑宗十八剑子之列,因为各自遇到了不同境界的瓶颈,需要留在宗门内练剑闭关寻求破境。 起先绝大多数的年轻剑修,都想要跟随宗主一起上阵杀妖。 齐廷济对此,倒是并无意见。只是提醒他们一句,愿意去蛮荒战场就去好了,能不能活着离开战场,各凭本事,不要奢望他会帮忙护道。 结果陆芝只用几句话,就像给满腔热血的剑修们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出于好心,意气用事轻生死,可以理解。但是以你们目前的境界,头上还顶着个齐廷济亲传弟子的身份,根本不够看,去了蛮荒战场,最多两三次,就会给妖族白白送人头。你们战死之后,龙象剑宗的年谱上边,肯定不会记录这些“丰功伟绩”。 此外剑宗刚刚收取了一拨暂不记名的外门弟子,人数有六十余人之多,年纪最小的,才五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六岁。 他们都是南婆娑洲各国朝廷主动送来的剑胚,无一例外,动身之前,家族长辈或是一国之君,都反复嘱咐这些孩子,到了龙象剑宗,一定要珍惜机会,好好修行,争取将来成为剑宗的记名弟子,名录谱牒,继而跻身宗门祖师堂。 若是有幸能够成为齐宗主、或是陆首席的嫡传,当然更好。还有不少家主、皇帝,不约而同地顺带提及一句,以后如果那位年轻隐官出门跨洲远游,拜访龙象剑宗,你们遇到了,可以厚着脸皮邀请陈隐官来自家做客。成与不成,无所谓,必须开这个口就是了,反正你们年纪小,不用忌讳太多,谈不上什么冒昧不冒昧,反正万一成了,那就是一桩山上美谈。 松荫里,桌上一只袖珍剑盒,其实就是一座广袤无垠的小天地,内里气象完全可以媲美一座传说中的洞天道场。 如果只是将剑盒打开,放在桌上,盒内八剑,细弱丝线,如小龙蜿蜒其中。 小小剑盒,别有洞天,旧主人陆沉,用上了芥子纳须弥的神通,使得盒内八把长剑,小巧袖珍若飞剑。 它们并不静止悬停在某地,而是悠哉悠哉,浮游其中。 这八把长剑,分别被陆掌教命名为秋水,游凫,刻意,凿窍,南冥,游刃,蜩甲,山木。 一个扎马尾辫的少女剑修,身形跃出那座剑气纵横交错的“洞天”。 御剑途中,剑光凝为一线,大放光彩,虹光笔直破空,美如画,如剑仙证道白虹飞升的光景。 被两把长剑追着,临近木盒“天幕处”,那两把不依不饶追赶少女的长剑就骤然停止,各自剑光一闪,倏忽间“打道回府”。 少女飘然落在石桌旁,擦去额头汗水,她一阵后怕,“差点挨劈,这要是砍在身上,不得变成两截啊。” 一旁少年剑修赶忙说道:“师姐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混话。” 名为吴曼妍的马尾辫少女,白了一眼少年,她坐在石凳上,以手扇风,好奇问道:“陆先生,这么件宝贝,哪儿来的,是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靠积攒战功,从衣坊换取而来?” 在龙象剑宗之内,大家都喜欢跟随宗主,喊陆芝为陆先生。 陆芝没有藏掖,大大方方介绍木盒的来历,道:“是上次去托月山途中,隐官大人跟白玉京陆掌教借的,隐官大人再送给我。” 言下之意,这只剑盒已经跟陆沉没关系了,归她陆芝。 陆沉哪天想要取回这件重宝,反正得先过陈平安那一关。 在剑气长城一众剑仙当中,陆芝是公认的杀力极高,可惜防御相对太过薄弱。 如今她得了这只剑盒,等于一口气多出八把可以结阵成就小天地的佩剑,陆芝无形中就补上了这个短板。 吴曼妍恍然道:“那就是不送归还剑盒的意思喽?” 听酡颜夫人说过,陈隐官在那边与剑修做买卖,无论卖酒还是坐庄,从不亏钱只有赚! 不过邵剑仙却说,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其实从没赚过一颗钱。 陆芝笑了笑,“可以这么说。” 吴曼妍赞叹道:“隐官大人还是向着自己人啊,胳膊肘从不往外拐!” 少年贺秋声翻了个白眼,心里边泛着醋味。 那师姐你呢,隔三岔五就嚷着要出门历练,长长见识,谁不知道你所谓的下山,就是奔着宝瓶洲落魄山去的。 吴曼妍忍不住感叹道:“白玉京的宝贝真多,陆掌教随随便便拿出一件,就这么价值连城了。” 陆芝笑着解释道:“可不是什么随便拿出的物件,不说陆沉做主的南华城,恐怕就算是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如此品相的重宝,都是数得着的稀罕物件。何况这八把剑,都是陆沉亲手铸剑而成,名字也不是瞎取的,每一把剑的铸造锻炼成功,都寓意着陆沉对一条剑道的个人理解。” 吴曼妍闻言惊叹道:“这些剑竟然是陆掌教亲手炼制而成?难道陆掌教除了当道士官儿大,写书厉害,还会打铁铸剑?” 要是加上师父说陆掌教拥有五梦七心相,白玉京陆掌教,就这么多才多艺吗? 陆芝虽然不太情愿,可还是说了句公道话,“陆沉可能除了杀力不够高,没有任何缺点了。” 当然陆芝所谓的不够高,是拿陆沉跟老大剑仙、拥有法剑“道藏”的余斗作比较。 贺秋声小心翼翼问道:“陆先生,既然这些剑都是陆掌教捣鼓出来的,难道他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修?” 剑修眼中,多是剑修。 陆沉是剑修? 陆芝还真是头回思考这件事,想不出个所以然,她摇摇头,懒得多想,反正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管他是不是剑修,陆芝笑道:“就算不是剑修,单凭陆沉撰写过《说剑篇》,以及陆沉将建造在玉枢城的书斋,命名为观千剑斋,想必他对于剑法剑道的理解,肯定不低。至于陆沉到底是不是剑修,天晓得,这种问题,别问我,你们以后有机会,问陈平安去,他跟陆沉关系很熟,而且他们双方一向言谈无忌。” 上次跟随年轻隐官赶赴蛮荒,其实齐廷济和陆芝,就跟游山玩水顺带一路捡钱差不多,收获颇丰,尤其是将一个宗字头的白花城洗劫一空,之后在仙簪城等地,还有惊喜,这使得龙象剑宗的家底,财库的底蕴,一下子就厚实了。不少蛮荒妖族,在陈平安和宁姚那边得以逃过一劫,结果就碰到了后边的齐廷济和陆芝,没有任何悬念,不是被齐廷济送“上路”,就是被陆芝出剑斩杀,至于那拨妖族修士毙命后的真身尸体,以及满地破碎的法宝灵器,还有一些英灵骸骨,都被齐廷济收入囊中。 最后齐廷济动用个人积蓄,花重金从陆沉那边买下三张玉枢城洗剑符,再转赠首席供奉陆芝,所以陆芝近期才会安心留在南婆娑洲的宗门,在这龙象剑宗,她除了看顾这些指不定何时就需要闭关破境的剑修,就是炼化那三张白玉京大符,用以磨砺淬炼本命飞剑“北斗”的剑锋。 陆芝自己也承认,她是不太会教他人剑术的,可能只是玉璞境剑修的邵云岩,都比她更会传授剑术。 她这一点跟晚辈宁姚差不多,当一位剑修的自身练剑资质太好之后,就完全无法理解一般人的那种完全不理解…… 怎么可能这都不懂?这都不懂,你让我怎么教? 所以陆芝虽然身为有资格参加城头议事的巅峰十剑仙之一,可她在剑气长城,是从没有收徒的。 老大剑仙对此也从不多说什么, 事实上,哪怕返回了这座她并不承认是家乡的浩然天下,陆芝还是没有任何收取弟子的念头,实在是一想就心累的苦差事。 有个方脸大耳的少年好奇问道:“陆先生,青冥天下的白玉京,既然那么厉害,剑仙数量多吗?” 少年剑修,名叫黄龙,练剑资质要比吴曼妍差一大截,比贺秋声稍逊一筹,跟其余同门不太一样,他最喜欢打听剑气长城的小道消息。 久而久之,同门之间,就有了一个“有事不知问黄龙”的说法,当然还是师姐吴曼妍先说出口的,少年自己觉得蛮好。 陆芝笑道:“想来数量不少吧。可如果用玄都观孙道长的话说,若是只论剑道造诣,白玉京其实也就只有两个,称得上懂剑术。真无敌余斗之外,加上玉枢城正副城主,郭解和邵象。” 吴曼妍疑惑道:“这不就是三个人了吗?” 贺秋声说道:“肯定是郭解和邵象他们俩加在一起,才能算一个呗。” 吴曼妍没好气道:“就你懂得多,啥时候玉璞境啊?” 贺秋声默不作声。 先前在中土文庙的鹦鹉洲渡口,这双时常斗嘴的少女少年,曾经凑巧遇到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陈十一。 名叫贺秋声的天才剑修,之前见胆大包天的师姐,在宗主师父那边都没个尊卑的,结果在陈平安那边,她竟然那么娇柔得跟大家闺秀似的。少年就有点酸,一个头脑发热,他就与头回见面的年轻隐官,约好了,等他哪天跻身上五境,要与陈平安问剑一场。 结果等到他们返回宗门没多久,贺秋声就得了个“牛犊”的绰号。 少年都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师姐传出来的说法,被师兄弟们用这个绰号开涮,少年不生气,就是每每看到师姐,见了面,聊着天,少年就有些堵得慌,伤心。 “是这么个意思。” 陆芝点头,淡然笑道:“反正都是陈平安说的,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陆芝说道:“黄龙,轮到你进去练剑了。” 黄龙点点头,屏气凝神,少年稳了稳道心,身形化做一道剑光,一头撞入木盒之内。 贺秋声先前留在这边,只是担心师姐会不会受伤,至于黄龙这小子,既然有陆先生帮忙盯着,肯定死不了。何况这小子是出了名的命大福大,剑宗十八子当中,就只有家在扶摇洲的黄龙,是背井离乡的野修出身,事实上,除了师姐,贺秋声与黄龙私底下关系最好。就连执掌钱财大权的邵剑仙都说黄龙是个命硬的,让少年看待破境一事,根本不用着急。 山间半腰处有条瀑布,水流不大,宛如一幅白练垂下。 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蹲在水边,眼前一座碧绿幽幽的深潭,内有大鱼如舟,偶尔摆尾游曳,一闪而逝。 道士掰碎手中的干饼,丢入水中喂鱼。 陆芝一口一个直呼其名的“陆沉”,都没用上心声的练气士手段,道士无异于响若耳畔起惊雷,不得不来凑个热闹。 独自散心至此的贺秋声远远停下脚步,以心声问道:“这位道长,是我家客人?” 道士转过头,开口笑道:“你这少年真爱说笑,来者都是客,所以你该换个问法,贫道是那种不请自来的来者不善呢,还是与陆先生相熟的朋友才对。” 贺秋声说道:“那道长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喽。” 道士笑道:“怎么讲?” 贺秋声抬起一只手,晃了晃,“谁不知道,整个浩然天下,我们陆首席就没几个朋友,至多一手之数。” 道士也跟着抬起胳膊,摇晃手掌,最后竖起一根手指,“巧了不是,贫道刚好在此列。” 贺秋声没好气道:“可拉倒吧,找亲戚攀关系,好歹换成邵剑仙,我还能信你几分。道长别废话了,赶紧报上名号,是哪国的国师,护国真人?” 鸡同鸭讲一般,道士自顾自笑问道:“怎么不去禀报师门长辈,还有闲情逸致搁这儿跟贫道唠嗑,你小子的耐心,着实是好。好!只要耐心好,出息就不小。” 贺秋声神色淡然说道:“别管是何方神圣,只要到了我家宗门,进了山,还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不成。退一步说,道长若是真有这份本领,就算你的本事,我既然见着了道长,就肯定跑不掉。” 道士朝少年竖起大拇指,“心思细腻更是好,大出息跑不了。” 说话还挺押韵。 少年叹了口气,道士就这德行,想来境界高不到哪里去。 那位首席供奉,脾气可不好。想来道士境界不高,反而是件好事,因为陆芝就不会亲自出剑赶人。 年轻道士丢掉仅剩的一点干饼,拍了拍手掌,“少年郎,你别看贫道年轻,脸嫩,呵,说出来不怕吓着你,贫道不但与陆先生有私谊,与陈平安都有过命交情,是好友!” 一听到那个年轻隐官的名字,贺秋声便闷闷不乐起来,不怪师姐,得怪陈隐官才对。 道士咦了一声,“怎的,同门当中有师姐或是师妹,喜欢那陈平安不成?” 这句话都说得少年不是伤感,而是揪心了。 贺秋声怒道:“啥都不知道,瞎说个什么劲!” “可不敢瞎说,书本上的文字,嘴上的言语,一句句话,都是有力量的。” 年轻道士摆摆手,给出个大道理之后,道士轻喝一声,脚尖一点,一个蹦跳,身形斜着飘向水边青石上,落地时候貌似一个没站稳的崴脚,关节发出细微的咯吱作响声,道士咬紧牙关悄然闷哼,使劲抖动两只道袍袖子,膝盖弯曲,一个盘腿而坐,轻轻拍打膝盖,面带笑意,故作轻松。 能够进入龙象剑宗,成为十八子之一,贺秋声又不是个傻子,所以少年才会百思不得其解,只听说天底下有假充高手的家伙,还有这种故意装……“低手”的人物? 可要说对方真是那种游戏人间、作逍遥游的陆地真人,至于这么“卖力”作践自己吗? 年轻道士点头,双手撑在膝盖上,“不错,眼光相当不错,想来你已经看破真相了,贫道确实是一位资质堪称惊才绝艳、学什么是什么的绝顶高手,是书上那种游戏红尘、性情古怪、喜好用双脚丈量山河万里、以冷眼热心肠看遍人间百态的……世外高人!这次贫道路过贵地,是见你根骨清奇,道气不浅,山上仙缘深,贫道便忍不住现身,与你多聊几句……嗯,聊得有点口渴了,有无酒水?” 贺秋声冷笑道:“道长的演技,真心不错。” 道士问道:“贫道这副高士做派,外人瞧在眼中,不会觉得恶心人吧?” 贺秋声都给这个年轻道士天马行空的思路整懵了。 “只能把话关在心扉内,就叫不开心。” 道士轻拍膝盖,微笑道:“愿意把话送出心门之外,就叫开心。” 少年一听到这两句话,就觉得自己可能碰到了知己。 陆芝神情冷漠,站在那条瀑布顶部,居高临下,看着那个看来确实很闲的陆掌教。 之前在城头那边,陆芝确实说了句不用较真的“客套话”,说欢迎陆掌教登门讨债,反正宗门就在南婆娑洲海边,很好找。 你还真来啊。 都是当白玉京掌教的人了,就这么小家子气吗? 这才几天功夫,你陆沉就亲自登门道贺讨债来了? 陆沉立即站起身,朝高处打了个稽首,“贫道不请自来,请陆先生恕罪个。” 陆芝从袖中摸出那只剑盒,打算抛还给这位开始搓手赔笑的陆掌教。 既然对方有脸登门讨债,陆芝倒是没那脸皮,搬出陈平安来挡人家。 陆沉赶忙伸出手,“日月可鉴,贫道不为这个而来,绝对不是!所以陆先生只管收下,这笔糊涂账,贫道真要讨,也需要跟陈平安先打好商量。” 陆芝说道:“既然不是为了剑盒,陆掌教来这边做什么?” 陆沉伸出手心,抵住下巴,眼珠子急转,起先是想要试试看,看看陆芝愿不愿意见着自己,就主动归还那只仙兵品秩的木盒。 可是事到临头,陆沉反而改变主意,可不能因小失大,误了正事。 没法子啊,谁让自家师尊有令,让他这趟返回家乡,帮着白玉京当一回说客,邀请陆芝去玉枢城那边炼剑。 陆芝见陆沉假装哑巴,说道:“陆掌教有事说事,没事走人。齐宗主不在山上,恕不待客。” 陆沉说道:“无需待客,贫道可以自己逛,修道之人,天地为家,风餐露宿惯了,龙象剑宗不用给贫道安排个住处。” 贺秋声满脸匪夷所思,直愣愣盯着那个吊儿郎当的“年轻道士”。 陆沉?真是那个全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白玉京陆掌教? 陆沉脚尖一点,身若飘羽,去往陆芝身边,笑道:“等到下次开门,会走一趟五彩天下?” 陆芝说道:“当然。” 陆沉使劲点头道:“那贫道就得跟师弟打好招呼,少去招惹飞升城了。” 陆芝没好气道:“有宁姚在那边,不用我多事。” 陆沉笑呵呵道:“招呼还是要的,免得不小心与龙象剑宗伤了和气,因为一点蝇头小利,树敌太多,终究不美。” 何况如今飞升城里边,除了宁姚,其实还有个改名为陈缉的陈熙。 几位刻字老剑仙当中,其实论口碑,还是陈熙最好,做人,练剑,心性,为人处世,近乎……完人。 陆芝犹豫了一下,问道:“左右?” 既然是与陆沉询问左右何时返乡,其实陆芝就等于一并问了某个狗日的处境。 陆沉说道:“那场架,很古怪,照理说早就打完了,但其实一直拖着没个结果。所以你这个问题,还真把贫道问倒了。” 陆芝说道:“祸害遗千年,想来没什么问题。” 陆沉听到这个评价,都不敢点这个头。 你陆芝敢这么说阿良,贫道可不敢。 一个能够跟余师兄打得有来有回的……剑客,贫道必须和和气气,与之称兄道弟。 再说了,整座青冥天下,当然主要是玄都观孙老哥了,都说贫道是块牛皮糖,那只是你们没领教过阿良与人死缠烂打的本事啊。 陆沉说道:“回头我会走一趟蛮荒腹地,亲眼看看那处战场遗址。” 陆芝问道:“你不怕身陷围殴的境地?” 陆沉哈哈笑道:“杀力不够,遁法来凑。” 打不过,贫道还不能跑路? 陆芝说道:“那帮蛮荒畜生,如今本就不好受,确实犯不着再来挑衅白玉京,免得腹背受敌。” 陆沉小鸡啄米,“所以说有个好师父,比啥都强。再有一两个好师兄,当然就可以单枪匹马横行天下了,遇到惹不起的山上前辈就报名号,比什么都管用,一招鲜,屡试不爽!” 记得刚到白玉京那会儿,有几次在外游历,陆沉实在是被对方纠缠得烦了,就与他们亮出身份,先前打生打死的,立即停手,有脸色阴晴不定,也有脸色铁青的,更有道歉说是误会的,总之,就是好玩得很。 唯一……准确说来是两次例外,是碰到了孙观主,还有华阳宫高孤,不说身份还好,陆沉一说自己是白玉京的新任掌教,好家伙,本来还收手几分的两位道友,真就彻底放开手脚,只管祭出一种种压箱底的杀手锏了。 所以陆沉跟他们,反而就成为了朋友。别看那玄都观孙老哥说话,难听了点,是损了点,打是亲骂是爱嘛,关系好着呢。 陆芝不再开口说话。 陆沉小心翼翼看了眼陆芝的脸色,她的眉宇间都是阴霾。 该不会是? 她与那阿良,莫非在剑气长城,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陆沉转头朝那水边的少年挥挥手,戏谑道:“贫道又不是什么容华绝代的美人,少年郎作甚呆头鹅。” 贺秋声呆呆离开,有些魂不守舍。 少年蓦然兴高采烈起来,快步登山,要去跟师姐说一说,自己方才遇见了白玉京掌教陆沉,还跟这位十四境大修士聊了不少闲天,陆掌教还亲口说自己以后出息大呢…… 当年的剑气长城,太象街齐氏家族的家主齐廷济,常年独自待在城头炼剑的吴承霈,拥有一座剑仙私宅的孙巨源,再加上有个大剑仙兄长罩着的米裕,他们四个,都是剑气长城公认的美男子。 起先某人想要拉上董三更,说凭咱哥俩的相貌,都不能占据一席之地?董老哥你挤掉齐廷济,老弟我让米大剑仙滚蛋,这个排名,岂不更加名副其实? 约莫是董老儿觉得脸不配位,没好意思答应。某人还是不死心,后来就又去找了老聋儿,商议此事。 老聋儿确实爽快,说这算什么,没啥问题,只要阿良兄弟你高兴,只管把话放出去就是了。 这一下子,反而轮到某人在心里边打鼓了,横看竖看老聋儿的相貌,拍了拍老人的脑袋,说还是算了吧,免得连累老哥一大把年纪了,还摊上骂名。 就是这么一号混不吝人物,竟然也有难得承认自己相貌称不上英俊的时候。 是在陆芝那边,撂下一句肺腑之言。 我也不英俊,你也不漂亮,陆芝姐姐,你自己说说看,我们俩登对不登对? 结果陆芝都没开口说话,只是一个动作,就让那人悲愤离去,下了城头,去城内找兄弟们喝酒了。 原来她当时只是伸出手,搁放在头顶,然后横移手掌到那人头上空中,结果陆芝的手掌,离着那颗脑袋,还有不小距离。 这还是那厮悄悄踮起脚尖了。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剑气长城的旧五绝之一,其中就有了陆芝的倾国倾城。 陆芝懒得搭理这话闲话。 反正只要别被她当面听到,你们只管在酒桌上随便嚼舌头。 好像那间小酒铺墙上的无事牌里边,好像也有几块无事牌的文字内容,与她有关。 陆芝同样没理会。 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 其实在陆芝这个外乡剑修眼中,他们很多人,脸皮太薄,心肠太软,胆子太小。 有太多该早早与谁说出口的话,都来不及说。 除非喝酒。 陆芝知道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里边,那间酒铺还在,桌子凳子,酒碗都照旧。 察觉到陆芝细微的心境变化,没去探究她具体的心事,于礼不合嘛。 但是陆芝那种情绪的起伏,就像那条瀑布入潭水的场景,陆掌教的道行就摆在那边,闭上眼睛都瞧得见。 陆沉轻轻叹息一声。 难怪陆芝在剑气长城那么有人缘,除了战场杀妖从不手软,更因为她是真心将那边当家乡的。 陆芝说道:“除了都姓陆,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我们都习惯把异乡当做家乡?” 陆沉笑道:“你是如此,我其实还好,异乡是心乡,休歇处,可故乡始终是故乡,长长久久,心神往之的地方,哪怕再过七千年,想必万年过后还是如此。陆芝,你要是不信,不妨七千年后,再有当面此问,我肯定还会这么个答案。” 陆芝说道:“一个道士,我我我的,不自称贫道?” 陆沉说道:“也看人。” 就像在浩然天下,至圣先师府,亚圣府在内,这些个家族的圣人后裔,到底身份尊贵,所以是不太适合说“免贵”二字的。 至于青冥天下,虽说三位掌教并无子嗣,但是寇、余和陆三姓的道官和老百姓,作自我介绍的时候,也都不说免贵一语。 比如阿良,就不宜见人就说一句“免贵姓孟”。 阿良的真名,姓孟名梁。 不管是楣谓之梁,栋梁的那个梁,还是水阔者必木与木相接,水桥谓之粱。 亚圣对这个儿子,光是这个取名,显而易见,都是寄予厚望的。 但是与此同时,亚圣给这个儿子取的字,却是“不炗”,炗这个字,相对生僻,古文同“光”,但是按照小学训诂解义,炗从廿火,廿,古疾字,意速也,合在一起,即是寓意火速则光明盛大也。那么姓孟名粱字“不炗”,就有一种希望儿子大器晚成、更甚至是干脆一辈子韬晦不明都无妨的意思了。 因为是亚圣,所以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够挑起重担,成为那文庙的横梁一般。 为人父者,却又希望儿子这辈子无灾无难,一生安稳,将来若无出息,便无出息好了,不用太过想着如何光耀门楣。 至于阿良为何行走江湖的时候,喜欢自称一句“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想必一来“良”字与“梁”谐音,再者亚圣的学问根祇之一,就在“性本善”。 那么阿良当年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为何刻字“猛”,就更好解释了。 陆沉笑吟吟问道:“看样子,郑城主来过龙象剑宗了?” 陆芝瞬间神色凌厉。陆沉笑道:“别紧张,天不怕地不怕,与谁为敌,都莫要与郑先生启衅。” 除非迫不得已。 陆沉说道:“我只是方才瞧见了吴曼妍身上的那件‘青曈’法袍,眼熟,分明是用上了金翠城的编织手段。再加上我听说郑城主带回了整座金翠城,就半点不难猜了。” 陆芝点点头。 “青曈”是一件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只是在蛮荒天下,当初陆芝出剑太狠,修缮起来需要耗费不少的精力和物力。吴曼妍是十八剑子当中公认资质最好的一个,陆芝就随手送给了小姑娘。本来陆芝还头疼怎么帮着修补法袍,不曾想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过来,就如陆沉所料,先前郑居中返回中土白帝城,顺路经过南婆娑洲,确实来过一趟龙象剑宗,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名气不小的蛮荒女修,金翠城道号“鸳湖”的城主清嘉,仙人境。 郑居中让她出手帮忙修缮法袍“青曈”,自然是手到擒来的小事,还帮着法袍给锦上添花了,给“青曈”增添了不少门道。 陆沉玩味道:“不知道这位拥有‘水炼’、‘蕉叶’在内一大堆法袍的鸳湖道友,以后见着了小陌先生,是怎么个有趣光景。” 按照辈分和道脉,小陌能算是她的半个祖师爷? 小陌作为道龄极长的远古大妖,除了剑修身份之外,还擅长编织法袍,在以一轮皓彩明月作为道场长眠之前,曾经留下了六洞道脉,结果万年之后,只剩下其中一脉,还能够勉强维持着香火。倒是墙里开花墙外香,金翠城兼并了其中一条道脉,将以炼制法袍见长的这一脉给发扬光大了。 只不过在蛮荒天下,都不认这类道脉传承就是了。 但是有意思的地方来了,如果没有跟随陈平安去往浩然天下,相信只要小陌再度现身蛮荒大地,金翠城那边,不认也得认。 说不定金翠城还要兴高采烈,终于有了个可以依赖的天大靠山。 陆芝难得主动提问,“那个小陌,怎么跑去落魄山了。” 陆沉笑道:“是小陌先生与谁有过什么约定,他最后用了一种远古神通,主动剥离出去了凶性和戾气,所以才会显得格外友善,不能算是假的,也不能说是装的。否则以万年之前的那些履历和战绩来看,假如道心完整的小陌先生重返蛮荒,脾气好不到哪里去,只说他仅剩一条道脉的所有敌人,怎么都得往上回溯个几千年,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小陌问剑一场。” 陆芝说道:“好像撑死了也是一位飞升境剑修。” 陆沉摇头笑道:“是飞升境巅峰剑修,问题是还得再加上一位飞升境圆满剑修的白景啊,他们两个如果并肩作战,还能精诚合作,可不就是无敌手了。” 陆芝想了想,疑惑道:“白景?” 陆沉笑道:“贼能打,跟你一样,是位女子剑修,在那无法无天的远古岁月,她就是出了名的见谁都不虚。举个例子,你把她视为一个女子身份的董老剑仙好了。” 如果说白泽重返蛮荒,就立即唤醒这拨远古大妖,是一种能够让蛮荒天下纸面战力暴涨的被迫举动。 那么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 白泽同样是被迫,不得不与周密的一桩秘密谋划作配合,参与者,或者说执行者,正是大妖初升。 相信蛮荒天下的南部地界,这些年已经莫名其妙消失许多不服管、或者是不愿参战的上五境修士了。 吃掉它们的,可能是一小撮百年之内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妖族修士,暗中大开杀戒,管饱。 而这拨年轻修士在吃饱过后,估计周密会给他们每人都安排好一位传道人,陆沉猜测最终结果,在某个节点上,要么是他们吃掉各自的传道人,要么是传道人吃掉他们。 陆沉晃了晃袖子,“不谈这些与你我无甚关系的天边事……” 陆芝说道:“终于聊完了?什么时候走?” 陆沉吃瘪不已,赶忙找个话头,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看了眼山下一处道场府邸连绵的建筑群,赞叹道:“依山傍海,一宗气象,蒸蒸日上,可喜可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看咱们齐宗主就是个有洁癖的,有强烈的掌控欲。 城府深的齐廷济,与陆芝相处得融洽,只因为她纯粹。大概能算是一种性格互补吧。 所以齐廷济与陈平安,双方心思都太重,是注定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的了,不会成为那种名副其实的道友,其实也没什么,条条大道登山顶,无非我行我素,各行其是。 陆沉转移视线,瞧见了一片梅树成海的绚烂美景,全是白梅花。 风景美极了,美啊,瞧着就像一大坨白云,慵懒趴窝不动了。 最早,春幡斋剑仙邵云岩,跟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都只是龙象剑宗的客卿,外出一趟,等到返回剑宗,就都换了身份,一个职掌财库、管钱百年,一个从客卿变作供奉。 想来那些树龄都不长的梅树,便是那位酡颜夫人手植。 “既然这位梅薮道友,如今都敢公然自号梅花主人了,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陆沉点点头,抬手抖了抖袖子,掐手算卦状,“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陆芝难得有些笑意,“反正是抄书,多说几句?” 今天陆沉多说一句吉语,甭管是不是书上与古人借来的,对酡颜夫人来说,都是不小的道缘和福运。 陆沉故作掀髯状,笑道:“好话不用多,有这两吉庆言语,大概足够酡颜夫人顺利破境,跻身仙人了。” 哦,贫道忘记自己没胡子了。 回了白玉京,贫道就开始蓄须,满脸络腮胡就挺好,显得不那么脸嫩,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出门在外总被人当骗子。 陆沉咦了一声,“新面孔?” 在浩然天下,每一位上五境剑仙,哪怕是散修,都很难名气不大。 原来龙象剑宗来了三位老剑修,如今他们已是记名客卿。山中各有私宅,都是玉璞境剑仙。 其中有一双道侣,男子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女子却是蛮荒出身。岂不是就跟做生意一样,买一送一? 另外一个,是个形容枯槁的大髯老者,看来曾是仙人境,跌境了,如今还在养伤,得靠灵丹妙药吊着命。 陆芝说道:“之后可能陆陆续续还会有几个新面孔,但是不一定选择这边落脚。” 这拨远离家乡剑气长城、动辄千百年的剑仙,各自藏身在蛮荒天下各地多年,如今齐廷济联系上的,为数不少。 其中多数剑修,都曾是与愁苗、董不得一般的身份,常去蛮荒巡狩。也有些剑仙,秘密离乡之时,境界并不高,多是金丹、元婴境界。既是身负任务,需要潜行蛮荒,最好在那边扎根。犹有一些心傲气高的剑修,可能是想要模仿和追随董三更当初的那趟远游。很多剑修去了,就再没能回来。 即便是在剑修如云的剑气长城,仍然只有一个董三更而已。 一趟出门,百年游历,去时金丹,回时飞升。 而且董三更还带回了一头蛮荒飞升境大妖的头颅。 作为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却又长久隐匿在蛮荒的那拨远游剑仙,在避暑行宫那边的档案,对于他们,曾经有一种专门的称呼,“私剑”。 陆沉笑道:“是得亲眼见一见年轻隐官再做决定。” 这些搅乱蛮荒后方战场的剑修,很多都战死了。 至死未能看到家乡的城头一眼。 有个大剑仙,见着了家乡,但是可能对这位剑仙而言,不如不见。 而那拨活着返乡的老剑修当中,他们到底是在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落脚,还是去东宝瓶洲的落魄山,确实各有各的犹豫。 其中就有两位剑修,齐廷济曾经秘密飞剑传信给他们,说了落魄山和青萍剑宗的情况,相信两位剑修如今已经身在桐叶洲。 齐廷济准备近期将下宗选址在扶摇洲。 虽说扶摇洲是小洲,在浩然天下,版图只比宝瓶洲略大。 但是那场大战打得太过惨烈,老宗门、大仙府,十不存一,下宗在此选址,更容易打开局面,一来齐廷济在那边的山上山下,口碑极好,再者扶摇洲本土大修士刘蜕,曾经差点被一头王座大妖打杀在战场,就是被齐廷济出剑救下。故而上次中土文庙议事期间,刘蜕就已经与齐老剑仙谈妥,愿意主动担任龙象剑宗的首席客卿。以宗主身份,担任别家门派的首席客卿,在浩然历史上屈指可数,首席客卿不同于一般记名客卿和普通供奉,名字是需要录入祖师堂谱牒的。 扶摇洲碧霄山,曾是一洲之内最大的宗门仙府,山主刘蜕,在战事中从飞升跌为仙人。碧霄山同时拥有下宗,却是位于隔着一个金甲洲的流霞洲,下宗拥有一座七十二小洞天之一的白瓷洞天。当初除了一小撮年纪不大、境界不高的修士,当年往北边跨洲至流霞洲避难,进入白瓷洞天修行,几乎上下两座宗门全部的祖师堂成员,都在扶摇洲和金甲洲战场现身。 所以哪怕刘蜕在战后跌境为仙人,可他在浩然天下的口碑,却是流霞洲荆蒿之流的飞升境老修士,远远无法媲美的。 如今龙象剑宗与同洲醇儒陈氏的关系不错,现任家主陈淳化,与齐廷济更是好友。 就在前不久,龙象剑宗刚刚先后与元青蜀所在的宗门,以及海上雨龙宗缔结盟约。 新任宗主纳兰彩焕,除了退位让贤的云签,纳兰彩焕还故意带上了那几个口服心不服的老顽固,都是些境界不高心气不低的地仙修士。如果不是雨龙宗实在没有几个能打的,纳兰彩焕早就让这几个老王八蛋卷铺盖滚蛋了。 结果等到他们战战兢兢进入龙象剑宗地界,尤其是亲眼瞧见了陆芝,一个个就跟瞧见了自家祖宗差不多。 毕竟老话说得好,人的名树的影。 陆芝不太喜欢虚头巴脑的人情往来,跟纳兰彩焕更是没什么私谊可言,唯一的印象,就是纳兰彩焕喜欢钱也很会挣钱,在战场上,不怕受伤,敢死,她每次出剑都不轻,跟上五境之前的米裕,后来的齐狩,当然还有那个性格异常孤僻、常年孤身住在城头刻字笔画里边的老元婴,大致是一个路数的。 所以明知道纳兰彩焕是在狐假虎威,陆芝仍是拗着性子没说什么,反而给足了纳兰彩焕面子。 见着了那些谱牒地仙,陆芝第一句话,就是明知故问的一个问题,“你们几个,有谁杀过蛮荒妖族?” 一个个瑟瑟发抖,只有一个胆大的,开口颤声说了两字,不曾。其余都是咬紧牙关,闭嘴不言。 陆芝接着说道,“既然都是‘不曾’,以后就别来这边晃荡了。我下次去你们雨龙宗做客,记得躲远点,谁都别恶心谁。” 她瞥了眼满脸幸灾乐祸的纳兰彩焕,还有那个好像比几个地仙更紧张的云签。 陆芝淡然说道:“好歹是一座老字号的宗门,多少讲点名声,你们自己都不把脸皮当回事,还有脸奢望别人将你们当回事?” 陆芝最后对两位女修冷笑道:“说你们呢,纳兰宗主,云签掌律。” 纳兰彩焕脸皮奇厚,不愧是在春幡斋账房历练过的,倒是云签,满脸涨红,羞愧难当。 陆沉笑着建议道:“如果你们跟碧霄山互换一下福地,就更好了,都有好处。” 上次议事,文庙一口气拿出四座福地,赠予四个势力,除了刘蜕那座已经名存实亡的碧霄山,同样沦为废墟的老龙城,还有玉圭宗,再就是龙象剑宗。 按照战功的大小,福地的品秩略有高低。 陆芝皱眉道:“具体的理由?” 这件事情不小,总不能在齐廷济那边,简单说一句陆沉是这么说的,我们就得这么做吧。 陆沉说道:“随口一提,不用当真。” 呵,你还欠了我一只剑盒呢,贫道可是有气性的,气性还不小。 陆芝也不惯着陆掌教,不乐意说就别说了。 嘿,瞧贫道这暴脾气,你不问是吧,贫道还真就要说出个一二三所以然…… 但是陆芝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陆掌教乖乖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 “陆沉,你这趟来,本意是想劝我去白玉京炼剑?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没有任何算计,这件事,我肯定领情。” 陆沉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忍不住扶了扶头顶道冠,感觉先前许多的铺垫,都要付诸流水了。 不愧是老大剑仙亲自开口都劝不动的陆芝啊。 这样的女子豪杰,青冥天下那边也有,比如玄都观,孙观主的师姐,王孙。 陆沉笑道:“不去就是不去,贫道此次无功而返,没什么不甘心的。” 她们这样的女子,人间每多一个,就多出一份美好。 见之心仪是常理,男子为之目眩神摇,那叫有眼光! 所以说,剑气长城的陆芝,怎么就不倾国倾城了? 陆芝叹了口气。大概是从不纠结的人,偶尔纠结起来,就会格外难受。 陆沉赶忙出言劝慰道:“陆芝,可别这样,你不习惯,我更别扭,不至于,去不去白玉京,不妨走一步看一步,比如将来哪天,不管是一百年,还是一千年,只要你临时起意了,大可以仗剑离乡远游玉京山……” 陆芝疑惑道:“玉京山?不是白玉京?” 陆沉立即闭上嘴,使劲摇晃手掌,“贫道没说过,你也没听过。” 陆芝点点头。 齐廷济早就劝说陆芝,将来有机会就去一趟白玉京,去那边好好炼剑。 哪怕是脱离宗门谱牒,转投白玉京都无妨。 能够让内心深处极为推崇事功学问的齐廷济,跟一个外人如此开诚布公,可能陆芝属于独一份。 剑气长城跟白玉京素无仇怨,甚至还有一份可有可无的香火情,只说倒悬山,与剑气长城毕竟是当了几千年的老邻居了,双方处得还行,那座帮着浩然天下与剑气长城衔接的倒悬山,世间最大的一枚山字印,就由余斗嫡传大弟子坐镇。而且小道童姜云生,以及师刀房一脉的女冠,常年还帮着看门。所以剑气长城的剑修,对白玉京和青冥天下其实并无什么恶感。 就像先前老剑修程荃带队,先有董画符在内的一拨年轻剑修去了神霄城,后有刑官豪素进入白玉京修行。 只是有了这层关系在,就又使得这座倒悬山,曾经被某些浩然练气士骂了很多年的“看门狗”。 当然这类论调,只是私底下的腹诽,绝不敢公开扬言。 陆芝自认其实自己没有外界传闻的那么犟。 比如她当年就听从老大剑仙的建议,那把本命飞剑“北斗”,陆芝始终深藏不露,一直不曾在历次战场祭出杀敌。 大概是老大剑仙早早从陆芝身上,看到了她比董三更、齐廷济、陈熙他们几个,拥有更多的“不确定”和“可能性”。 至于陆芝另外一把飞剑“抱朴”,广为人知,但是按照齐廷济的猜测,存在一种可能性,陆芝可以通过对白玉京灵书秘笈的和钻研,就可以帮助她找寻出这把飞剑的第三种本命神通。 陆芝的性格,既是天生的缘故,也有被两把本命飞剑影响道心的成分在,使得本就清心寡欲的陆芝,瞧着愈发冷冷清清。 问题在于,陆芝的这次听劝,是因为老大剑仙撂下过一句重话和一句心里话,都很难得。 “陆芝,你在剑气长城,只有祭出一次本命飞剑“北斗”的机会。” “在我们这里,说走就走的,还有一言不发就死了的女子剑修,够多的了,不缺你一个外乡人。” 老大剑仙的言外之意,再浅显不过,你陆芝只有不听劝一次的机会,之后就可以离开剑气长城了。 好歹活着。 敢赖着不走? 剑修的道理,都在剑术上。 你陆芝的剑道很高吗?有多高? 一个迟迟无法跻身飞升境的仙人境剑修而已,不如使劲蹦跳几下,看看脑袋够不够得着我陈清都的肩膀? 不单单是陆芝,对待所有的外乡剑修,老大剑仙一向愿意破例多说几句。 当然前提是他们敢凑到自己跟前。比如宝瓶洲风雪庙神仙台的剑修魏晋,不就在城头结茅练剑了? 陆沉微笑道:“陆芝,贫道跟陈平安的看法,大致相当,就是有一点小小的出入,他觉得你未来的剑道成就,有可能比齐廷济更高,但是贫道觉得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等到你真正炼化了两把本命飞剑,再将剑匣内的八把道门法剑蕴藏的八条剑脉,融会贯通,熔铸一炉,就跟拧麻花一般,你的剑道气象,会很可观。此外,贫道就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一直不曾开拓气府,贫道就算看遍天下的仙人境,像你这么气府寥寥的,说句毫不夸张的,堪称独一无二。” 所以在陆沉眼中,陆芝的真正可能,是可能在那跻身飞升境之后,还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陆芝有可能独自占据一条宽阔剑道。 陆芝笑道:“按照你的说法,那我欠你的人情,岂不是太大了,以后怎么还?” 陆沉反问道:“贫道只是随性随缘、随喜随心而行,与你陆芝又有什么关系?还个什么呢?你还的,贫道又不收,何必还?” 陆芝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时间就是不知如何反驳,只得说道:“说不过你们。” 陆沉突然说道:“贫道还有事要忙,就不久留了,后会有期!” 不等陆芝说什么,陆掌教身形就已经消逝不见,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心不在焉的陆芝走着走着,她终于回过神来,我如果要还人情,你陆沉收不收,关我屁事?! 只是又一想,陆芝觉得好像还是哪里不对劲。 ———— 这天落魄山门口,来了几个从小镇那边徒步走来的儒衫男子。 有魁梧男子,高冠佩剑,神色刚毅,不怒自威。 也有腰悬水瓢的木讷书生。 今早小米粒巡山完毕,就来山脚陪着仙尉道长聊天,是她每天的功课之一嘛。 仙尉突然眯起眼,缓缓站起身,嗓音温柔,让小米粒坐着就是了,然后他走在小姑娘身前。 道士仙尉,双手笼袖。 只是出于一种直觉,让道号仙尉、真名年景的假冒道士,觉得自己必须站在前边,今天得亲自待客了。 大骊京城,火神庙花棚下。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后仰躺在石磴上边,双手作枕头,怔怔看着花棚。 封姨坐在石桌那边,嗤笑道:“就不嫌硌人?” 陆沉说道:“听说远古岁月,有专门的高位神灵,司职阍者,负责拦截后世那些试图逆流而上的练气士?” 封姨默不作声。 陆沉转过头,望向封姨。 封姨幽幽叹息,“老黄历了,还说它作甚。” 而槐黄县城那边,从山崖书院返回家乡的李槐,他身边少了一个嫩道人,多出一个自己姐姐的山上朋友,但是不知为何,这位女修,总说自己是他的婢女,这让李槐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劝不动她,赶又赶不走,还不能说什么狠话,李槐叫苦不迭,这要是被陈平安知道了……陈平安知道倒也没啥,可要是被裴钱知道了,本就不多的一世英名,可能就真没剩下啥了,还怎么升官当舵主。 杨家药铺的女子武夫,苏店已经身在异乡,她顺利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师兄,正是家乡小镇的“谢新恩”。 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一人,林师,鸦山“林江仙”。 林江仙确定了她的身份后,笑问道:“杨老头有无交待什么?” 苏店沉声道:“师父只是说了一句,‘都对你们小师弟好一点,就当报答师恩了。’” 林江仙好奇问道:“小师弟?” 苏店说道:“他叫李槐,师父说李槐就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只是李槐并不清楚这件事,其实师父一直把他当亲孙子看待的。之所以这么说,可能还是师父担心换个说法,林师兄你就算听见了,还是不会上心吧。” 林江仙点点头,笑道:“李槐?我记住了。”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终究美梦成真 李槐回到了家乡,身边跟着那个叫韦太真的女子狐仙,她头戴幂篱,遮掩了容貌,一起走向杨家药铺,这些年早已习惯了带着嫩道人走南闯北,嬉笑怒骂,言语随心,那叫一个轻松惬意,结果蓦然换成了韦仙师跟自己结伴游历,她喜欢一口一个公子,喊得李槐浑身起鸡皮疙瘩,别扭不已,每次让她直呼其名,别再喊公子了,他一个打小吃顿鸡腿就跟过年差不多的穷小子,到了家乡,被街坊邻居听了去,不是被人笑话嘛,可每次只要李槐这么建议,她便咬着嘴唇,也不反驳什么,只是眼帘低敛垂首不语的黯然模样,好像比李槐还要委屈几分,李槐一看到她这般模样,就头大如斗,自己这种受苦命,哪里消受得这般清福,艳福?我李槐可是正经读书人! 这要是被那个荤话连篇的郑大风瞧见了,如何是好?韦姑娘脸皮薄,可别被郑大风说得恼羞成怒了,到时候自己帮谁都是错。 到了再熟悉不过的药铺,李槐快步跨过门槛,喊了声石灵山,左看右看,奇了怪哉,没能瞧见苏店。 石灵山对这个李槐,很是心情复杂,没什么好套近乎攀交情的,有事说事,“二郎巷那边的胡沣,前不久寄了两封信到铺子,一封是给我的,在信上让我捎句话给你,他如今在南边的新云霄洪氏王朝那边,跟朋友搭伙,建立了一个山上门派,让你有空去那边坐一坐,叙叙旧,他有事要跟你当面商量。” 李槐一头雾水,内心惴惴,“欠我人情,我怎么不知道,不会是胡沣搞错了吧?” 对那比自己大几岁的胡沣,李槐其实没什么印象,只是模糊记得胡沣经常跟着他那个开喜事铺子的爷爷,一起走街串巷,做些修碗补盆磨刀之类的挣钱活计。虽然是同乡,好像都没聊过一句半句的,怎就多出一笔稀里糊涂的人情债了?可别是那种阴阳怪气的正话反说,要跟自己讨债吧?只是再一想,记忆力的那个胡沣,好像瞧着挺憨厚,不至于吧? 石灵山说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只管把话带到,其他事情一切不管。寄给你的那封书信,就放在你常住的东边厢房桌上,自己看去。” 石灵山想起一事,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柜台上,“还有,后院柴房那边的所有物件,杂七杂八的,师父他老人家都留给你了,我跟苏师姐不敢随便开门打扫,你得空就搬走吧,总留在这边也不是个事。赶早不如赶巧,就今天好了,铺子就有板车,估计两三趟就能搬完了。” 李槐一阵头大,搬?搬到哪里去,自家祖宅就那么点大,要是哪天被娘亲晓得了,自己屋子里边堆满了从杨家药铺搬来的“破烂”,娘亲还不得破口大骂,什么难听话骂不出来,死者为大,为尊者讳这类道理,娘亲一向是不太讲究的。李槐就与石灵山打个商量,将那些物件先放在原地,如果石灵山觉得占了药铺后院的地方,他可以每年给一笔租金……石灵山看着这个满脸诚恳的儒衫青年,叹了口气,摆摆手,说租金就免了,不用这么生分,何况整个后院都是师父的地盘,你要真懒得搬以后再说就是了。 李槐连连道谢,就要去后院瞧瞧,低头弯腰掀开竹帘子,石灵山瞥了眼那头怯生生想要跟随李槐去后院的狐魅,脸色淡漠道:“前店后坊,闲人止步。” 呵,一头出身不正的狐狸精,也敢去后院闲逛?谁借你的胆子! 韦太真脸色微白,性格软绵的狐魅,赶忙敛衽屈膝,与柜台那边施了个万福,与那武夫无声致歉。 不知李槐作何感想,反正那位年轻武夫在韦太真眼中,身后宛如有一尊神灵庇护,金光绚烂,大放光明,好像能够天然压胜一切鬼魅精怪。 韦太真一进铺子就察觉到了那份气势凌人的异象,一尊金身粹然的神灵缓缓睁眼,俯瞰那头狐魅,韦太真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李槐转头笑着解释道:“石灵山,药铺的老规矩,我当然清楚,不过韦姑娘是我的要好朋友,不用这么墨守成规,放心,我保证韦姑娘跟着我到了后院,不会乱翻东西的。” 见石灵山不置可否,李槐拱手行礼,嬉皮笑脸帮着求情,“变通一二,劳烦变通一二。” 既然李槐都这么说了,石灵山只得点点头。 倒不是石灵山有意为难那头来历不明的狐魅,或是想着什么让李槐没面子,而是石灵山很清楚,这座药铺的后院,确实不是谁都可以随便踏足的那种游览之地,如今师父老人家不在了,石灵山就想要尽力守住这份传统。 李槐以心声解释道:“韦姑娘,别生气,石灵山就是这么个人,把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看得比什么都重,对事不对人。” 韦太真使劲点头。 至于纯粹武夫的聚音成线,练气士的心声言语,李槐都是莫名其妙就学会了的。 偶尔李槐就会感慨,自己要是读书都这么开窍就好了。至于为何如此,李槐想得开,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费那脑筋做啥子。 药铺后院有一口天井,想来每逢下雨时节,便是四水归堂的画面了。 与高出地面好几步台阶的正屋,相对的檐下,摆放着一条长条木凳。 此刻韦太真有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也可能是一种错觉。 一进入此地,便有几分呼吸不畅,自身显得格外渺小,仿佛置身于一座高不可见天、深不可见底的巍峨宝殿。 她甚至觉得好像自己在此的每一次呼吸,都属于一种其罪当诛的犯禁。 若非李槐同在,就会有一道天雷降临在她头顶,就此魂飞魄散。 当年来自骸骨滩宝镜山的韦太真,跻身金丹地仙之后,她谨遵主人一道秘密法旨,跟着李槐和一个叫裴钱的少女,一起游历北俱芦洲,记得那会儿裴钱还是一位六境武夫,不曾想如今就已经是天下屈指可数的止境大宗师了。 而在宝瓶洲大隋山崖书院的李槐,竟然也变成了一位浩然天下的书院贤人。 韦太真私底下觉得,好像还是裴姑娘从六境“跳”到止境,更容易接受几分? 虽然李槐不可谓不治学勤勉,可真不是什么读书种子啊。记得游学途中,李槐总是背一篇忘半篇的记性,当年负笈游学途中,别说是裴钱,就连韦太真都背得滚瓜烂熟了。除了读书用心,肯下苦功夫,李槐在求学一道,韦太真曾经很认真寻找这位公子的,思来想去,辛苦寻觅,答案就是,李槐读书,没有任何优点! 如今韦太真其实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元婴境狐仙了。 先前之所以离开李槐身边,是因为主人,也就是李柳,担心韦太真在临近金丹瓶颈、又未可以闭关破境之时,道心不稳,收拢不住一身狐魅气息,就真是一个勾人心魄的狐媚子了,只会影响弟弟李槐的读书治学,就让她乖乖留在狮子峰道场内潜心修道,何时破境何时下山,再继续随侍李槐身边,悉心照顾弟弟的衣食住行。 上次跻身金丹,李柳赠予韦太真两件法宝,让她可以与剑修之外的元婴修士换命。 此次成为元婴,李柳再次送给韦太真一双攻伐法宝,可与玉璞境换命。 只是她因为天生性情软弱,又从无跟山上练气士切磋道法的经历,使得她一看就好欺负。 元婴境修士的境界,下五境野修的架子。 突然有人掀开竹帘,一个男子的嗓音打断韦太真的思绪。 “这位姑娘,敢问芳名,家住何方,有无婚嫁?” 韦太真赶紧转过头,看到一个头发锃亮的汉子,正在那边搓手而笑,满脸腼腆神色,“小生郑大风,是李槐的……大哥!尚未娶妻,只因为一向洁身自好,眼光又高,一拖再拖,就耽搁了。只是面相显老,其实年纪不大。实不相瞒,李槐这小子的学问,都是我手把手教的。” 那汉子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挪了挪屁股,身手拍打凳子,“姑娘到了这里,无需拘束,当成自己家就可以,坐,咱俩坐下聊。” 虽然她头戴幂篱,遮掩住了容貌,但是她身姿婀娜,剪水精神,怯春-情意,郑大风笃定一事,只要有这般姿态,都不用看脸了! 见那位姑娘约莫是乍见俊俏郎君便羞赧的缘故,郑大风拎起长褂,翘起二郎腿,微笑道:“郑某人也是读书人,一生好作书山游,偶遇佳句心已醉,何况美人颜如玉。” 瞧瞧,我这相貌,这谈吐,一下子就把那位外乡姑娘给镇住了。 李槐看过了胡沣的那封书信,听到外边的动静,走出厢房门口,拆台笑道:“你咋个不说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带大的。” 真要这么说,其实也没说错。李槐小时候,确实跟郑大风最亲,经常背着李槐往返于西边祖宅和杨家铺子。 郑大风急眼了,“我哪有那么大的岁数,二十啷当的青壮小伙子……” 韦太真手足无措。 亏得对方只是油嘴滑舌,没有毛手毛脚,不然她就只能是一巴掌摔过去了? 李槐憋着坏帮忙介绍道:“韦仙子,他叫郑大风,我从小喊他郑叔叔,按辈分算,是我爹的师弟,以前都在药铺这边讨生活当伙计,后来杨爷爷嫌弃他游手好闲,每天就知道不务正业,不是跟人在路边下棋,就是去龙窑逛荡,杨爷爷气不过,就把他赶出去了,郑叔叔还在小镇东边兼-职看门,人是好人。” 郑大风眼睛一亮,“姑娘姓韦?韦编三绝的韦?好姓氏啊!何况古书上早就写了那么一句,‘是日大风,拔甘泉畤中大木十韦以上。’缘分,由此可见,我与韦姑娘真是有缘分的!” 韦太真将信将疑,难道真有这么一本书,有这么一句话? 李槐指了指柴房那边,说道:“郑叔叔,刚才听石灵山说,杨爷爷把柴房里边的家伙什都留给我了,我也没个放的地方,不如送你,你来搬走?” 郑大风在小镇最东边,是有一栋黄泥宅子的。 跟石灵山关系没好到那个份上,但是李槐对郑大风,从来都是当做自家长辈看待的。 郑大风正色说道:“这是师父的安排。你小子敢送,我可不敢收。” 李槐说道:“那就先放着。” 郑大风点头笑道:“如此最好。” 李槐问道:“怎么来这里了?” 郑大风说道:“落魄山那边来了一帮半熟不熟的书生,我胆子小,就让仙尉道长对付着待客了。” 李槐疑惑道:“啥?” 郑大风不愿多说此事,问道:“那位嫩道人呢?” 李槐说道:“他跑去桐叶洲了,说是陈平安亲自邀请他出山,要做一件缺了他便不成的大事。” 郑大风无奈道道:“你真信啊?” 李槐笑道:“当然不信,只是这种吹牛皮不打草稿的事,较真个什么,听听就好了嘛。” 郑大风竖起大拇指,“心田宽阔能容福。” 李槐问道:“苏店人呢?” 郑大风说道:“她出门远游了,托你的福,沾你的光,去找个师兄,官场上朝中有人好做官,走江湖,有个已经混出名堂的同门师兄当靠山,想要在异乡立足就简单了。” 李槐疑惑道:“苏店找师兄,跟我有什么关系?” 郑大风笑呵呵道:“天何言哉,缘来如此,说甚道理。” 落魄山的山门口那边。 道士仙尉看清楚了那拨读书人的面容之后,落魄山的第二任看门人,就开始两条腿打摆子。 眼熟!实在是太眼熟了!毕竟道士身份是假,从无授箓,年景却是正儿八经读过好些年圣贤书籍的。 怎么会不眼熟呢,一洲各国各郡县的各地文庙,京师之地,文庙里边挂像的数量就多,七十二贤都全,地方郡县,文庙规模不大,挂像就少,多是至圣先师、礼圣、亚圣和文圣之外,按例再挂上十幅画像,是谓文庙十哲。 眼前四位读书人,今天联袂来到山脚,仙尉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那腰悬水瓢的棉袍书生。 道邻,字然君,浩然文庙陪祀七十二贤之首。传说此人是第一个拥有本命字的儒家圣贤。 那个身材魁梧的高冠男子,悬佩铁剑。 周国,字端正,传闻是一众弟子当中,侍奉至圣先师最久者,跟随至圣先师一起游历天下,让远古人间“道士”不敢口出恶言。 闵汶,字相济。性格外柔内刚,以孝入道,擅长“文学”。 黎侯,字居敬。能言善辩,治国有方,生财有道,被后世读书人推崇为儒商的祖师爷。至圣先师曾经称赞其“可与言《诗》”。而黎侯更是公认对至圣先师最为敬重的弟子,可能都没有之一,如果尚武豪勇的周国,还会与先生说一句“何必读书然后为学”,黎侯却会说一句“吾先生学问之不可及,犹天之不可由阶而升。” 大概是因为黎侯擅长商贾货殖一道,在至圣先师弟子当中,相对涉世最深的缘故,后世书上流传的事迹和赞誉都是最多,都说他是将所学和言行结合最好的读书人。 这四位好像从文庙画卷中走出的读书人,都是至圣先师的得意学生,皆在文庙十哲之列。 然君贫而乐道,居敬富而好礼。 文武之道,未堕于地,在人。文在闵汶,武在端正。 黎侯笑道:“我们不会又被当成是骗子吧?” 原来他们在到了槐黄县后,没有就近去往披云山或是落魄山,而是临时起意,先去了一趟大骊京城,是想去人云亦云楼那边看看,再去一趟作为山崖书院前身的春山书院。 不曾想在那条小巷口,有人拦路,最后说是此路不通,诸位请回。 名叫刘袈的老仙师与弟子赵端明嘀嘀咕咕一番,老元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原来自家弟子每瞧见一个读书人,就说认得一个,都是文庙挂像上边的陪祀圣贤,赵端明信誓旦旦,说自己肯定不会看错。刘袈起先听着还是震惊和心慌多些,听到后来,老仙师就开始恼火了,如今京城的骗子都这么猖狂了吗?要说只是来了一位传说中的陪祀圣贤,刘袈说不得就真信了,至多两位,老人难免就得犯嘀咕,吃不准真假,可要说一口气来了四个,那还犹豫个什么,而且全部都是浩然文庙陪祀十哲里边的第一等圣贤……这就有点过分了! 你们这几个,当我刘袈是三岁小孩吗,这么好骗?! 吃了闭门羹的一行四人,相视而笑,他们也没解释什么,就此转身离去。 老仙师还在那边感慨一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在的读书人啊,有辱斯文! 少年忍不住开口,师父,万一他们没骗人,是真的呢? 老仙师捻须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反问弟子一句,不能够吧? 最后老人不再纠结真相如何,洒然而笑,若他们真是他们,那么崔国师当年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就算应验了。 自己既然得偿所愿,真能够见识到那些书上的古人,从不轻易抛头露面的山巅的修士,以后他刘袈就不在这边看门了。 只是离开巷子之前,得与那绣虎好好道一声谢。 老人回头看了眼略显寂静冷清的巷子,仿佛看见了一位双鬓雪白的青衫老书生,一手兜着些花生米,偶然捻起丢入嘴里一颗,细细嚼着,缓缓而行,自顾自想着心事,国事天下事。孑然一身,走在身边无人的世间道路上,好像从不讲究什么修身齐家,却能够治国平天下。 道士仙尉倒是不会怀疑他们的身份。 既然他们敢来落魄山,就算坐实身份了。 端正疑惑道:“是他?” 大师兄已经给出答案,棉袍书生,与那位道士率先作揖行礼。 其余三位书生,郑重其事,与那位道士同样作揖。 毕竟万年之前,世间若无此人率先开路,恐怕万年以后的天下,就不会是这样的人间了。 头别木簪的看门人仙尉,迷迷糊糊还了一个道士稽首。 等到陈平安出现在身边,仙尉顿时如释重负,原来是他们与山主作揖行礼呢。 霁色峰的山路台阶上边,青衣小童被陈清流拉着坐在这边,没有去山脚那边待客。 先前外出游历,刚刚重返落魄山的辛济安坐在一旁。 远远蹲着一个落魄山的编谱官,白发童子激动万分,年谱上边的今天这一页,分量足够! 陈灵均总觉得山脚那拨客人,瞅着有那么点半生不熟的意思,好像见过,却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陈灵均拿手肘撞了撞一旁好兄弟,小声问道:“你朋友?” 陈清流笑道:“高攀不起。” 陈灵均说道:“我家老爷都亲自下山迎客去了,我陪着你在这儿坐着,不太像话吧?” 陈清流嗤笑道:“你又不是读书人,去了那边能做什么,跟人家聊之乎者也?” 陈灵均不乐意了,道:“你不是一向以斯文人自居嘛,咋个不去凑热闹,好歹混个熟脸也好啊。” 陈清流笑眯眯道:“我早就过了需要跟谁介绍自己是谁的岁月了。” 辛济安点头笑道:“陈道友从离开家乡福地的第一天起,就偷偷给自己立过一个规矩,从不参加那种需要跟人介绍自己姓甚名甚的无聊酒局。好像唯一一次例外,是见着那位墨家高人?” 因为陈灵均坐在旁边,辛济安就没有说破高人的真实身份,正是墨家钜子。 陈清流点点头,“没记错的话,就只有那次是例外。只因为他有句话,深得我心,‘原浊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 陈灵均自动忽略那些吹牛皮的内容,好奇问道:“浊流老哥,你竟然出身某座福地?难道不是北俱芦洲本土人氏吗?” 陈清流流露出几分缅怀神色,点头道:“其实我来自流霞洲的一座无主福地。” 辛济安问道:“忘了问,那位谢姑娘如今身在何处了?” 当年跟随他们一起游历倒悬山,她一直以婢女自居,拳法极重。 陈清流笑道:“当年事成,就分道扬镳了,她跟我那几个弟子不对路,就去了西方佛国,确实好久没有她的音讯了。” 陈灵均愈发好奇,压低嗓音问道:“你弟子当中,有没有一个姓郑的,就是出门喜欢穿白衣服的,个儿挺高,瞧着就不缺钱。” 陈清流点头道:“是我的开山大弟子,确实姓郑,在中土神洲那边混得还不错,至于其余几个,都不成材。” 像那韩俏色、柳道醇之流,见着自己,还有脸喊师父? 陈灵均一下子就放心了,如此说来,当初自己喊对方一声郑世侄,不算失礼。 只是实在想不通一件事,为何当初在山脚那边,老秀才和大白鹅好像与那个郑世侄,聊得不错?仅仅是客气? 陈清流嗤笑一声,“姓郑的那小子,实在是太聪明了,我当年都没敢传授给他剑术,免得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陈灵均拍了拍陈清流的胳膊,劝说道:“哥几个都是自家兄弟,相互间知根知底的,酒桌外少扯这些有的没的闲天。” 被一旁那个当了落魄山编谱官就每天翘尾巴的箜篌听了去,她会笑话自己找了几个做事不靠谱、说话不着调的朋友,岂不丢脸。 白发童子啧啧称奇,这就算知根知底了? 好个景清道友,你当真知道那个被你得了两幅字帖、却说成是“字写得不错,词作得还行,瞧着蛮有气势”的辛先生,他到底是谁吗? 陈灵均灵光乍现,小心驶得万年船起见,伸手挡在嘴边,问道:“你与我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那个郑世侄,不会是那谁吧?” 陈清流笑呵呵道:“那谁是谁?因为姓郑,又喜欢穿白衣服,所以就是白帝城的那个郑居中?” 陈灵均哈哈大笑起来,抬手就给了陈清流的脑袋一巴掌,“咱哥俩不去天桥底下说书挣钱,真是可惜了。” 黄帽青鞋的小陌,带着貂帽少女出现在一旁,然后都随意坐在台阶上。 刚才在拜剑台那边,谢狗与小陌保证,肯定不会跟那几个访客闹别扭,见了面一定和和气气。 其实谢狗有自己的小心思,既然有唱红脸的,就有唱白脸的,这才像话嘛。 只是等到小陌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甚至都没跟陈平安事先通气打招呼,谢狗就心软了,她不怕身为东道主的陈山主难做人,却不舍得让小陌为难。 山路台阶上,坐成一排,从左到右,依次是提笔握书的白发童子,单手托腮打着哈欠的谢狗,将绿竹杖横在膝前的小陌,好奇暖树那笨丫头怎么还没出现的陈灵均,双手轻拍膝盖的陈清流,意态闲适的辛济安。片刻之后,朱敛带着粉裙女童一起赶来此地,就坐在辛济安身边。 得到陈平安的心声提醒,魏檗急匆匆从披云山读书处,赶来落魄山这边。 若非陈平安事先有说,魏檗不敢信以为真。 魏山君与那几位读书人作揖行礼,心情激荡,久久无法平复。恍恍惚惚间,美梦成真。 腰悬水瓢的棉袍书生微笑道:“于暗昧中秉烛夜游,良有以也。魏山君神号夜游,实至名归。” 魏檗微微错愕,沉默片刻,立即沉声道:“大先生所言极是,小神正有此想!” 陈平安一时无言。敢情我先前苦口婆心劝你那么多,魏山君你都是在梦游呢?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剑来更新,第一千零四十六章终究美梦成真免费。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梧桐更兼细雨 小小云岩国京城,如今随处都是奇人异士,腾云驾雾的山上神仙,可谓藏龙卧虎。再加上前来此地共襄盛举的各国显贵、将相公卿,一时间满大街,只要外乡人,都是有身份的,大概相互间见谁都不好招惹?所以才会如此风平浪静?只说那些呼风唤雨的练气士,好似约定俗成一般,很有默契,言行举止都极其循规蹈矩,与山下百姓相安无事,至今云岩国刑部衙署那边,竟是没有收到任何一件纠纷需 要他们去处置。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在朝堂上更是开始变着法子与陛下邀功了。 一个开在陋巷里的苍蝇馆子,烤鱼是招牌菜,几张桌子都已坐满。 馆子里边的食客,说话嗓门多大,多在谈着动辄几千两数万两银子的大买卖。 说话声音最小的一桌,点了份烤鱼,还要了几斤京师特产的薏酒。 先前一个看样子是掏钱请客的家伙,专程跟着伙计去馆子后院挑鱼,挑肥拣瘦的,最后说是四人份,那条捞起的青鱼不用太重。 不阔气,一看就是兜里没几个钱的,难得出门下馆子改善伙食。 此人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整个人缩着,端碗抿了一口酒,小声笑道:“听说老祖亲自领着吴瘦走了趟青萍剑宗?”桌对面是一双中年夫妻模样的男女,妇人微微皱眉,正在将那些用来点缀的香菜拨开,闻言嫣然笑道:“祖师爷明显是帮着这个胖子奔着将功补过去的,不过依照 灵角道友的脾气,到了那边,未必讨着好,多半会水土不服。别的宗门仙府不好说,隐官大人的门派,会是怎么个风气,我肯定心里有数。” 男人将那些香菜都夹到自己碗碟里边,小声说道:“咱们就别往吴胖子伤口上撒盐了。” 然后男人补了一句,“这顿饭还得等他掏腰包呢。这厮为了不结账,临了装醉,或是逃去茅厕,那是一绝。”他与妇人,确是一双山上道侣,分别名为陶弘行和罗巾,出身包袱斋,如今负责桐叶洲事宜,至于对面那个青年修士,是桐叶洲包袱斋负责管账簿、度支细目的账房先生,叫郭曼倩,双方既是一起挣钱、又是相互监督的关系。浩然天下包袱斋的开山祖师,张直先前在青衫渡那边与陈平安说他们仨,对隐官大人太过敬仰,不敢带他们同行,容易把买卖谈成人情。当时陈平安是当一句生意场上的客套话听的,其实没有什么水分。在来桐叶洲这边之前,陶弘行与那些昔年去倒悬山做买卖跨洲渡船的船主、管事们,大多关系都很好,而郭曼倩自身便是出身某个中土神洲的顶尖豪阀世族,他所在家族就有一条跨洲渡船,而且就挂在他名下, 所以对当年春幡斋那场剑仙关门的议事,从过程到结果,郭曼倩其实一清二楚,如今想来,虽不曾至,心神往之。 郭曼倩笑眯眯,焉儿坏,故意给妇人夹了一筷子鱼肉,被陶弘行忙不迭一筷子打掉,瞪眼道:“她可是你嫂子,给我老实点!”郭曼倩收回筷子,放入自己嘴里嚼着,问道:“祖师爷真就这么看好大渎凿通之后的财源?换成是我,就算可以由着性子随便花钱,恐怕都没有这样的魄力,足足 六千颗谷雨钱呢。” 先前在青萍剑宗,那位祖师爷承诺可以拿出六千颗谷雨钱,不过其中半数,是张直的私房钱。 名义上,是青萍剑宗跟玉圭宗、大泉王朝等势力,作为共同发起人,其实明眼人都清楚,其实就是年轻隐官用了一个青萍剑宗的名号来牵头,再来攒局。 桐叶洲开凿大渎,第一笔神仙钱,就是个天文数字。 青萍剑宗那边,给了三千颗谷雨钱。玉圭宗的财库,掏出了五千。 大泉姚氏,两千,据说是与青萍剑宗和玉圭宗分别借款,无息。 皑皑洲刘氏,玄密王朝郁氏,分别是一万颗,两千颗。 都已陆续到账。 再加上包袱斋的六千颗。 此外,好像宝瓶洲披云山,那个喜欢举办夜游宴的北岳山君魏檗,前不久也掏出了两千颗谷雨钱? 天下事,只要有钱开路,就难也不难了。 陶弘行佩服不已,“大手笔,大手笔,不愧是刘财神,出手不凡。” 原来皑皑洲刘氏除了出钱,还额外承诺在一年之内,从数洲之地抽调渡船,会往桐叶洲这边输送三百条规模不等的山上渡船、符舟。 郭曼倩酸溜溜道:“刘财神既然这么有本事,干脆连开船的仙师一起送过来啊,灵气消耗的神仙钱,一并免了去。” 中土浚县郭氏,与皑皑洲刘氏,在生意场上,是有过节的。不过各显神通,郭氏技不如人,大致结果,就是后者输掉了一个大王朝和几个中等国家的财源。 从纸面上看,刘氏和郁氏出钱最多,而且据说都没有立字据,只凭双方口头约定,属于名副其实的君子之约。再者按照约定,刘郁两家,只挣本金的一成,哪天收回成本和得到那笔既定分红,一条桐叶洲大渎,不管将来是那种细水流长积少成多的收益,还是账面上令人 眼红的那种财源滚滚的暴利,反正都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罗巾笑道:“这岂不是说,光是陈隐官的一个人情,在刘聚宝那边,就能值一万一千颗谷雨钱?” 陶弘行点头道:“值这个价。”罗巾有些奇怪,“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青萍剑宗的那条渡船自从在鱼鳞渡靠岸后,米裕就一直待在渡船上边,没下过船,好像这位大剑仙故意把抛头露面的机会 ,让给了账房种秋和景星峰曹晴朗。” 郭曼倩笑容玩味,瞥了眼陶弘行。 剑气长城的米裕,相貌皮囊,剑仙风采,那是真好。 陶兄你可得悠着点,听说那位米剑仙,沾花惹草的本事,半点不比剑术差。汉子咧咧嘴,满脸无所谓,“汉子看身段女爱俏,都是人之常情,管不住心无所谓,管得住你嫂子的身子就行。哪怕床上打架的时候,你嫂子满脑子想着米裕,也 没啥。” 妇人眉眼含情,伸出两根双指,使劲拧着自家汉子的胳膊,“死鬼!” 郭曼倩满脸惊恐状,倒抽了一口冷气,赶紧起身弯腰,给陶弘行倒酒满上一大碗,再谄笑道:“嫂子,你看我模样可还凑合?” 妇人斜眼那青年,“瘦了吧唧的,滚一边凉快去。” 郭曼倩端起酒碗,呲溜一口,“约好了啊,以后让我来个当宗主耍耍,再出门,就有个可以显摆的身份了。否则每次回家参加祠堂议事,我都抬不起头。” 跻身上五境,就可以尝试着与文庙报备,开宗立派了。 这里边还有一个类似山下朝廷吏部铨选的过程。 只有上五境才能开宗立派,这是必备条件,却不是说只要跻身了玉璞境,就一定可以创建宗门的。 中土文庙那边会有一个审核的过程,包袱斋不是没有想过建立下宗,但问题在于,好像连包袱斋至今都还不是个宗字头门派。 陶弘行一听到宗门,就是长长一声叹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看包袱斋赚钱是多,但是真要说山上的地位,莫说是包袱斋,便是整个商家在浩然天下的声望,又如何? 当年商家差点直接被文庙从诸子百家当中剔除。钱能通神?在文庙那边有屁用。 郭曼倩幸灾乐祸道:“换成我去青萍剑宗,都不用老祖师陪着,仙都山总归是可以走上去的,总归不至于在渡口那边止步。” 罗巾提醒道:“赶紧闭嘴吧,吴胖子来了。” 三人当中,其实是妇人境界最高。一个斜挎包裹的胖子,进了馆子,坐在郭曼倩身边,嘴上埋怨着,“你们怎么找了这么个地儿,教我好找,换成是酒楼,不是更宽敞些。一边痛快喝酒,一边欣赏 京城夜景,岂不美哉。” 郭曼倩跟馆子伙计多要了碗筷,笑道:“嫌弃地儿小,那就喝第二顿呗。” 吴瘦坐在一旁,长凳顿时咯吱作响,“算了,我还跟两拨人约好了的,咱们几个回头再约。” 请外人喝酒,谈买卖,一切开销,是可以与郭曼倩这个账房先生报销的,但是请郭曼倩几个喝酒,可就得吴瘦自掏腰包了。桐叶洲包袱斋这边,跟刘聚宝、郁泮水他们一样,亏了钱就当打水漂,挣了钱,同样只收本金一成的分红。总计六千颗谷雨钱,在那座临时组建的祖师堂已经到账,未来这一成收益,也就是六百颗谷雨钱,自然都是要落入张直口袋的。而桐叶洲包袱斋这边,当然也不算白忙活,即便不提账面上的收益,只说将来这条大渎沿途,诸多渡口,不分新旧,都会建立包袱斋商铺,按照祖师爷张直的授意,跟各国朝廷和当地仙府门派们商谈此事,必须只卖不租,谈定一锤子买卖。所以 这段时日,陶弘行、吴瘦几个,分头行事,都在谈这个事情,几乎每天都有好几个酒局,从早到晚,连轴转呢。虽说包袱斋给的价格不高,签得也是三五百年期限起步的长约,约定除非改朝换代,才会另议。但是各国朝廷、山上门派,能够凭空多出一笔神仙钱,还能给自 家渡口帮着聚拢人气,对于各个穷得快要拴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势力而言来说,包袱斋愿意在当地落脚生根,都是雪中送炭的好事,何乐不为。 包袱斋,明摆着是抢地皮了。 可就像张直的先前解释一般,任何一座仙家渡口,有无个包袱斋,人气是截然不同的。可与地主,互利互惠。 除此之外,得了这笔好似及时雨的神仙钱,山上管钱的财库负责人,各国户部衙门,兜里有了钱,腰杆就直,说话就硬气。 罗巾轻声感叹道:“且不说什么功在千秋的好名声,只说接下来十几年之内,整个桐叶洲中部,便是遇到凶年荒年,也不至于落个民不聊生,遍地饿殍了。” 郭曼倩点点头。 这与历史上某位以诗词著称于世的儒家圣贤,靠着大兴土木赈灾成功,有异曲同工之妙。 陶弘行问道:“听说那些个不问世事的山中野民,终于愿意出山了?” 关于洛阳木客一脉,这是包袱斋众多修士们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话题。 因为包袱斋的开山鼻祖,主人张直,就出身洛阳木客一脉,而且属于那种欺师灭祖的叛徒。 吴瘦小心翼翼说道:“好不容易吃个夜宵,就不聊这些煞风景的事情了吧?” 郭曼倩脱了靴子,盘腿而坐,低头瞧了瞧桌底下,还好,没有那种见不得光的场景。 桌底一只绣花鞋蓦然一翘,作势要踹他脸庞一脚,罗巾笑骂道:“狗眼想看啥?” 郭曼倩笑道:“这不是担心嫂子跟陶哥不分场合的干柴烈火嘛,传出去影响不好。”吴瘦对此见怪不怪,嘿嘿而笑,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入嘴里,抿了一大口滋味略显寡淡的薏酒,“也不知道是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家伙,故意对外宣称说大泉女帝姚近之,蒲山黄衣芸,郁狷夫,还有皑皑洲的女子大宗师,柳岁余齐聚此地,还有十几号艳名远播的仙子,也都到了云岩国京城,使得短短两个月之内,涌入了一大 帮花花肠子的修士和云岩国周边数国的文人雅士。” 虽然吴瘦自打从青萍剑宗返回,在郭曼倩他们这边,就一直故意表现得颇为志得意满。 其实在那山外渡口,那位年轻隐官,确实和气,青衫渡的茶水……也是好喝的。 不过不知为何,现在吴瘦有句口头禅,“容我缓一缓。” 郭曼倩,由衷佩服那个出身贫寒的陈山主,白手起家,在不惑之年,就已经积攒下偌大一份家业,一上山一下宗。 一双包袱斋的山上道侣,其中陶弘行是敬佩那位年轻隐官在剑气长城的所作所为,妇人却是最欣赏陈平安的“惧内”。 如今一些个小道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经常大清早的,就可以看到那位二掌柜,独自坐在宁府的大门口那边。馆子外边的小巷,来了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在门口那边摔着袖子径直走过,他蓦然一个身体后仰,瞪大眼睛望向屋内,转身大步跨过门槛,嬉皮笑脸道:“人 生在世,总有那么几件多管闲事的无用功,比如医死马,扶烂泥,雕朽木,劝妓女从良,请屠子放下刀,让商贾赚钱别黑心。” 少年进了馆子,一巴掌重重拍在胖子的肩膀上,满脸震惊道:“灵角道友,心宽体胖么,竟然还有心情躲这儿喝酒?!” 身材臃肿却叫吴瘦的“灵角道友”,身体僵硬,道心紧绷,苦着脸转过头,干笑道:“崔宗主,哪阵风把你老人家给吹来了?” 崔东山笑道:“是不是离开青衫渡,每天吃好喝好,终于缓过来啦?” 吴瘦笑容尴尬道:“崔宗主说笑了。” 崔东山使劲攥住胖子的肩膀,“说笑了?灵角道友是在含沙射影,说我为人轻浮?” 吴瘦连忙赔罪道:“不敢不敢,误会误会。” 崔东山挪步,再伸手推开吴瘦和郭曼倩,硬生生坐在长凳中间。 郭曼倩微微皱眉,没说什么。关于这个根本不知道从那个旮旯蹦出的“白衣少年”,落魄山的下宗宗主,陈山主的嫡传弟子……即便情报灵通如包袱斋,还是找不到任何线索,前不久祖师爷张 直还专门提醒他们几个,不要试图去寻找有关“崔东山”修行根脚的蛛丝马迹,对此人,保持敬而远之即可。 所以今天被崔东山主动找上门,除了吃过苦头的吴瘦在心中暗自叫苦不迭,陶弘行几个,都很意外。 “认得么?” 白衣少年抬起袖子,摸出三颗神仙钱,放在桌上。 是那三种山上钱,雪花钱,小暑钱,谷雨钱。 崔东山伸出手掌,一根手指抵住一颗神仙钱,笑道:“我觉得你们都不认得它们,你们觉得呢?” 陶弘行笑道:“崔宗主觉得如此,那就是如此好了。” 既然有些人,会一见如故,极有眼缘。当然也有一些人,看着就不想见第二面,比如眼前这个故弄玄虚的崔宗主。 只是可惜了那位陈山主,怎么找了这么个亲传弟子当下宗的宗主。 换成那个口碑很好的大弟子裴钱也好啊,也对,她是纯粹武夫,无法在山上开宗立派。崔东山弯曲三根手指,轻轻敲击桌上的神仙钱,笑嘻嘻道:“我家先生,一直坚信讲理不举例,等于耍流氓。那我就举个例子好了,比如你们认得范先生,范先生 却不认识你们几个,那你们和范先生,就不算认识,对吧?同理。” 郭曼倩冷笑道:“怎么,这三颗神仙钱,就认得崔宗主了?” 崔东山一拂袖子,将神仙钱重新收入袖中,“罢了,鸡同鸭讲,实在是教不会你们。若是张直在场,估计他就听得懂了。” 连同那个道号松脂的男人在内,总计有七拨洛阳木客开始下山游历,在各洲选址,挑选落脚的地方。 听说是商家的那位范先生亲自登山,说服这帮洛阳木客打破祖训,出山。 其实包袱斋也好,洛阳木客也罢。 在崔东山眼中,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个“他人”是两人。 一是商家祖师爷,范先生。 二是皑皑洲通商天下的财神爷刘聚宝。 上次文庙议事,礼圣终于开口,等于打开了一层禁制。 使得诸子百家的祖师爷们,从今往后,各自修道登高,就再无瓶颈了。 最终高度有多高,大道有多大,各凭本事就是了。 罗巾笑道:“如果青萍剑宗都是崔宗主这样的高人,我与夫君这些年心心念念的落魄山,不去也罢。” 崔东山吃瘪不已,好嘛,竟然被一个婆姨给拿捏了,欺负我最敬重先生,所以就搬出先生来吓唬人? 好,我怕了。 毕竟如今是半个盟友。那就以诚待人,跟你们几个,打开天窗说亮话,说几句你们花钱都买不着的实在话好了。 “有些买卖,是注定不能挣大钱的。比如粮食。” “知道你们包袱斋,都那么有钱了,张直还那么会做人,为何至今连个宗字头都捞不着吗?你们就不觉得奇怪?”“错就错在前人歪德,你们这些后人跟着遭殃。记得你们早年包袱斋的二把手,赚钱太凶了,本事太高,什么钱都敢挣,结果在文庙那边就被记录在册了。此人早已被张直谱牒除名,所以你们可能都未必听说过他的名字。可怜张直,不管事后如何补救此事,不管他亲自去功德林那边,如何找门路托关系,都不成,结果就 是三位正副文庙教主,一个都没见着面。这种事情,家丑不可外扬嘛,张直是肯定不好意思开口的,所以你们都不太清楚吧?” “这就叫心肠不硬,挣不着钱。心肠太狠,守不住钱。真是苦了你们这些生意人哩,经手钱财如流水,哗啦啦来哗啦啦走。” “只有最后一次文庙之行,张直总算没白走,在功德林门口那边,从经生熹平那边,听见了一句劝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包袱斋有几桩买卖,是一直亏本的,老老实实从别处财路找补回来。又有几门生意,是碰也不碰的。” “还好还好,不枉费你们祖师爷张直含辛茹苦,多年受气的媳妇,终于要熬成婆喽。只用三千颗谷雨钱,换个好口碑,划算!” 郭曼倩侧过身,拱手道:“崔宗主真不是一般的见多识广,连这些别家山头的密事和文庙那边的内幕,都能够如数家珍?”崔东山一本正经道:“这算什么,我连你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跟皑皑洲韦赦的那点故事,早年她是如何梦游莺花洞天,怎就跟阴神出窍远游的韦赦不打不相 识,又为何最终老死不相往来,遗憾未能结成道侣,都晓得嘞。怕不怕?就问你怕不怕吧。”郭曼倩一时语噎,连他这个浚县郭氏的宗房子弟,都只是依稀听说过些小道消息,跟这个崔宗主说的,不太一样。家族内部,都是说那位自号七十二峰主人的大修士,对自家老太君属于一见倾心。但是家族当年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老太君不愿留下一个烂摊子,远嫁别洲,那会儿已是飞升境的韦赦,自然更不可能入赘浚 县郭氏,才导致这桩山上姻缘未能圆满……至于那处始终无主占据的莺花洞天,是山上极负盛名的形胜之地,因为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异于外界,故而天材地宝的孕育和生长速度,都要远远快于别处的风 水宝地。 也难怪会有大修士评价此地一句,“就这一亩三分地,随便施点肥,浇点水,长出来的全是金子银子。”“跟着张直混,三天饿九顿,连个宗字头门派的祖师堂座椅都坐不上,能有啥意思,如今我那边,正是用人之际,很缺能人异士,我觉得你们几个,都是有真本事 的,不如跟我一起精诚合作,披荆斩棘……不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反正就一句话,最实在的,哥几个一起闷声发大财?” 吴瘦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敢情这是过江龙碰上地头蛇了? 到底是那位年轻隐官的授意,还是崔东山自作主张? 陶弘行与郭曼倩对视一眼,俱是神色凝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小心上了一条贼船,船主就开始得寸进尺了? 霎时间气氛凝重起来,还是罗巾打破沉默,率先开口问道:“崔宗主是在说笑话吗?” “是的!当然啊,不然我这么公然挖墙脚,像话?” 崔东山点头道:“老弟这不是看你们既不下筷子吃菜,也不喝酒,就想着逗个乐子,缓解一下尴尬气氛嘛。” 郭曼倩几个,心中都有个不约而同的想法,这个人脑子有病吧? 吴瘦大致猜出几位同僚的心思,你们才知道崔宗主需要找个郎中看病啊。崔东山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说道:“我就不坐下来蹭吃蹭喝了,只说这盘四人份的烤鱼,凭空多出个下筷子的人,你们可以不介意,反正我是过意不去的。我今天来这边,就是跟你们商量个事,别紧张,芝麻大小的事情,你们是爽快人,我也是有一说一的实诚人,马上就可以谈妥敲定的,小事,都可以绕过张直,比如以后我家山头对外出售的货物,建造在桐叶洲大渎沿途的各地包袱斋,有一家算一家,都得专门腾出几个货架,帮忙卖东西,赚多少是多少,铺子那边不能抽成,都是能够让人见了就挪不开眼、两条腿走不动道的镇店之宝,大开门的尖儿货,能帮你们吸引多少的人气?!当然了,你们几个不用谢我,都是一见如故的朋 友,谈钱就伤感情了。如果你们一定要给钱,无妨,伤我的感情,小弟我倒是也能勉强接受。” 这是在跟我们桐叶洲包袱斋,明目张胆收取保护费了?“再者,包袱斋既然开门做生意,每天迎来送往,估计总能碰见一些个资质不错的修道胚子,就劳烦诸位,帮老弟说几句好话,引荐一二。其中若有年纪轻轻的天 才剑修,那就更好了。” “接下来这第三点呢,又分几个小的注意事项,算了,站着说话腰疼,我还是坐下聊吧,咱们边喝边聊……” 好个崔宗主,你他娘的这也叫“商量个事”? 崔东山笑道:“邻里和睦,比啥都强。” 罗巾说道:“不用聊第三件事了,我现在就可以直白无误告诉崔宗主,根本没得聊。” 崔东山说道:“做买卖嘛,别意气用事,漫天开价坐地还钱,有来有回,才有乐趣。” 陶弘行摇头说道:“用不着。” 郭曼倩冷笑道:“今儿算是长见识了。” 吴瘦难得硬气一回,“崔宗主诚意不够,确实很难继续聊下去了,不过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家都别伤了和气。” 崔东山问道:“真不听听第三件事?” 罗巾说道:“就别伤和气了。” 这就是下逐客令了,提醒崔东山再聊下去,桐叶洲包袱斋跟青萍剑宗可能就要撕破脸皮了。 崔东山自顾自从两边吴瘦和郭曼倩,各取一根筷子,再俯身探臂,从桌对面拿来一壶罗巾手边的薏酒,陶弘行身前的一只酒碗。 白衣少年倒满了一碗酒,再将一双筷子,搁放在白碗上,微笑道:“我们今夜有鱼吃,好兆头,肯定年年有余。” 一个手持行山杖的“青年”走入馆子,笑道:“崔宗主,不妨说说看第三事,他们耐心不够,我倒是愿意听听看。” 正主终于来了。 崔东山微笑道:“未来桐叶洲中部,大渎沿岸,几十座仙家渡口几十座包袱斋,你们吃得饱么?” 张直坐在桌对面,笑问道:“怎么讲?” 崔东山说道:“不如让这桐叶洲,一洲渡口皆有包袱斋?” 张直问道:“注意事项呢?” 崔东山说道:“比如让一洲山河,各国京城亦有包袱斋。” 张直再问:“还有吗?” 崔东山说道:“再比如同理,让扶摇洲亦是如此。” 张直沉默不语。 崔东山笑道:“怕撑到?暂时吃不下的,可以余着嘛。今年余到明年,年年好过一年。” 张直笑道:“作得准?” 崔东山问道:“就不问我是谁?” 张直果然问道:“你是谁?” 崔东山掏出一把扇子,“我是先生的得意学生崔东山啊。” 张直笑道:“陈先生挑学生的眼光,崔宗主选先生的眼光,看来都很好啊。” 崔东山满脸狐疑状,“不是说反话?” 张直笑道:“真心话。” 有一位相貌极为俊美的青年修士,身穿一件碧绿法袍,独自走在灯火辉煌的京城内,皮囊出彩,可谓雌雄莫辨,反正都当得起“美人”一说。 故而此人走在路上,男子也看,女子也看。 正是桐叶洲镇妖楼飞升境修士,青同,反正闲来无事,他就来这边凑热闹。 这一路上,没走几步路,远远近近,就被青同发现了好几股气息深重的练气士。 “呵,水浅王八多。”起先云岩国秦氏皇帝和满朝文武官员,都不由得担心作为首善之地的京师,一下子涌入这么多的练气士,会不会出现那种极容易变成里外不是人的冲突,不曾想是他们多虑了,至今为止,竟然尚未出现一起外乡修士欺凌本地百姓的官司,云岩礼部和刑部官员,原本一颗心都快吊到嗓子眼,就怕今夜在这天子脚下闹出点 幺蛾子,明儿朝会就被皇帝陛下责罚丢了官,这会儿感觉终于可以把心放回肚子了。 青同突然停下脚步,一脸匪夷所思。怎么是她?来这里做什么?就不怕被砍吗?只见道路前方的一个路边烧烤摊子,有个姿色平平的妇人,荆钗布裙的寒酸装束,带着个精怪出身的少女,妇人吃得矜持,少女吃得满嘴流油,两只手分别攥着 一大把烤串,脸庞洋溢着幸福。 妇人转过头,微笑道:“青同道友,又见面了。” 旧王座大妖仰止,小河婆甘州,如今是她的记名弟子。 飞升境修士,隐匿气息的手段,堪称炉火纯青。同境修士之间,很难凭借类似掌观山河的手段获知真相。 青同立即压下心中涟漪,坐在桌旁,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少女腮帮鼓鼓,含糊不清道:“青同前辈,这么巧啊,放开吃,我请客!” 青同摇摇头,笑着婉拒道:“我就算了,吃不惯这么油腻的。” “老板,再来十串烤鱿鱼哈!” 少女一边用实际行动证明这份街边美食的靠谱,一边继续劝说道:“好吃得一塌糊涂呢,青同前辈,你先尝尝看,这就叫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 青同欲言又止。 因为并不清楚仰止跟陈平安到底是如何约定的,青同担心画蛇添足,落个两边不讨好,还是不多说什么了。 仰止说道:“我又不蠢,一清二楚。” 青同神色复杂道:“那你还来。” 乖乖躲在那位小夫子帮你圈定的方圆千里之地,不好吗?仰止神色淡然道:“我要只是一味躲着,你信不信,他迟早有一天会主动找上门去,我能在那边躲几年?一百年,一千年?如果假定那场问剑,一定会到来,我还 不如趁着现在,还可以出门多逛一逛,吃一吃各地美食。” 青同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怕路上遇到那个米裕?” 仰止笑道:“毕竟暂时只是一个仙人而已,砍得死谁呢。” 青同无奈道:“你倒是看得开。” 仰止转头朝烧烤摊老板那边伸手招呼道:“各加十串羊肉和鸭胗,胡椒粉多撒些。” 摊子老板大声笑道:“好嘞,客官等着。” 仰止收回视线,“真不尝尝看?滋味不错的。” 青同还是摇头道:“真别劝了,又不是桌上劝酒。” 仰止打趣道:“我这徒弟,是想着你这个当前辈的大财主,回头能够顺便把账结了,我不一样,是真心跟你推荐这种美食。” 被师父揭穿那点小心思的少女河婆,她只是低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青同问道:“难道你就是那个景行?” 仰止点头道:“在外游历,总得有个方便行走的身份。” 原来化名“景行”的仰止,摇身一变,成了大泉王朝的记名供奉,外界只知道她是一位来自中土神洲的玉璞境女修。因为先有金甲洲武学第一人的韩光虎,跨洲至此,受邀担任大泉姚氏的国师,故而这个凭空出现的“景行”,并非曾掀起太大的波澜。即便山上修士听说了此事, 也只当是大泉王朝如今气数鼎盛,不会多想。 仰止突然说道:“桃亭也来了。” 这厮故意放出了一点大道气息,并未刻意收敛全部道气,所以仰止一下子就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青同笑道:“单论道龄,他算我们的晚辈吧?” 仰止说道:“这种话,我当面说得,你还是算了吧。” 青同双臂环胸,“一棵庭中树,一条看门狗,谁也不比谁好,怎就说不得了。” 仰止自嘲道:“再加上个阶下囚。” 一个精神瞿烁的黄衣老者,双手负后,散步在京城夜市。老神在在,默默查探着一些个练气士的虚实,附带点评一句,这个不济事,纸糊的玉璞境,这个还是太弱,果然是浩然的元婴只能当蛮荒的金丹看……咦,这个 还算有点嚼头,竟是一位仙人境的鬼修?他身边两个,好像也都不含糊,桐叶洲哪家山头,有此底蕴? 正是离开李槐身边的蛮荒桃亭,如今名动浩然的嫩道人。此次“擅自”赶来桐叶洲,嫩道人动身之前,非要让李槐在老瞎子那边打好招呼,还帮李槐找了一堆正当理由,否则嫩道人根本不敢离开宝瓶洲,怕就怕离开李槐 身边没几步,就已经被神通广大的老瞎子拽入梦中,至于后果如何,嫩道人都不敢多想。既然嫩道人是去桐叶洲帮陈平安做大事,李槐当然没有异议,就用上老瞎子传授的一门秘术,与十万大山那边联系上了,老瞎子一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明显就有点神色不悦了,一听就不是自己弟子会说的话,亏得李槐见机不妙,就用上了自己的说法,说嫩道人既然是你给我安排的扈从,难道我还不能使唤他了?老瞎子一听,觉得有道理,只是让李槐捎句话给那条看门狗,如果李槐在此期间,有任何的意外,浩然嫩道人也好,蛮荒桃亭也罢,就自个儿去十万大山,先挖 个坑,再把自己埋了。 在十万大山之外,嫩道人说话做事,有多跋扈,在老瞎子那边,嫩道人就有多狗腿,夹着尾巴做人。 京城一处不起眼私宅内,李拔正在书房看着一幅挂在墙上的桐叶洲中部形势图,鬼仙黄幔就坐在一旁,内心微动。 李拔问道:“有人暗中窥探此地?” 黄幔懒洋洋说道:“吃不准。” 东海水君府,设有三十六司官署,李拔就是经制司主官,而黄幔则是香火司的负责人。二月二龙抬头。就是先前这天,就在巴掌之地的云岩国京城内,组建了一座山上罕见的祖师堂。如今道号“焠掌”的李拔,就在祖师堂内占据一席之地。之前他们登岸好似游山玩水散心一趟,在离开虞氏京城那座积翠观后,身为东海水君的王朱,因为职责所在,仍需看着那条归墟渡口航道,她就带走了宫艳和王琼琚,重新入海。她再让李拔,鬼仙玉道人黄幔,武夫溪蛮,留在云岩国京城这边,按照与崔东山的事先约定,在那座滑稽的祖师堂里边,只需给自家水府的李拔,留一 张椅子即可。至于仙人境的黄幔和九境武夫溪蛮,不用在那边蹲茅坑不拉屎。 当时王朱出手惊人,直接丢给崔东山一件青瓷笔洗样式的咫尺物,里边装着一万五千多颗谷雨钱。 这就意味着大渎开凿一事,中期所需的神仙钱,已经早早有着落了。 除此之外,王朱跟崔东山提了个要求,多余的谷雨钱,让崔东山帮忙在积翠观附近,帮水府建造一座陆地避暑别院。 那个崔东山是个混不吝的,竟然直接就将那座积翠观划拨给了东海水君府。 在屋外院子里走桩练拳的溪蛮,笑道:“黄幔,找不找得到对方的踪迹,我去会一会?” 黄幔说道:“修士神识一扫而过,无迹可寻。真要顺藤摸瓜,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难度不小,我得用上些独门手段。” 李拔摇头说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黄幔笑道:“虞氏王朝那边,真就那么算了?虞麟游如今好像就住在附近,一直提心吊胆。” 李拔说道:“主人自己都说了是无聊之举,我们就别小题大做了。” 黄幔说道:“那这位太子殿下,就是虚惊一场了。” 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虞麟游,如今就在京城内,他先前听从了妻子的建议,先别急着寄信给天目书院告状。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无比正确,那位地位尊崇却性情叵测的东海水君,好像就是根本忘了那件事。 本会动摇虞氏王朝一国根本的大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先前那个真龙王朱,咄咄逼人,非但没有因为虞氏王朝新立年号“神龙”而领情,反而出言不逊,让虞氏朝廷将那位曾经立下不世之功的武将黄山寿,告老还乡! 还威胁虞麟游如果不照搬,就不用当什么太子了。言下之意,潜邸储君都当不成,还怎么坐龙椅。 这次虞麟游壮着胆子赶来云岩国京城,未必没有与东海水君府主动示好的意图。夜市那边,黄衣老者眯起眼,对面走来的这位,中年男子的相貌,就是瞧着有几分忧国忧民,不错,有几分道行。又是个仙人?不常见。恐怕在蛮荒天下的家乡 那边,这家伙都算仙人里边能打的了。 看不出来,桐叶洲还挺出人才啊。 按照主人家乡那边的说法,就是粪堆里出金子了? 那人主动以心声微笑道:“可是嫩道长?” 嫩道人眯眼道:“你是?” 对方自我介绍道:“我来自中土大龙湫,叫司徒梦鲸,道号龙髯。如今晚辈暂任桐叶洲小龙湫的代山主。” 嫩道人点点头,“哦,大小龙湫,听说过。” 看来鸳鸯渚那场斗法,名气不小,已经天下皆知了。是不是找个机会,再找个飞升境老修士干一架? 也就是跟着主人久了,耳濡目染,不然这句敷衍言语里边,可就要多出一个“没”字了。 嫩道人突然疑问道:“不是听说小龙湫封山了吗,司徒山主这是?” 约莫是觉得这么提问,有点打对方的脸了,要说自己那份结结实实的境界就摆在那里,当然不怕对方一个仙人多想。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说话做事太不讲究,容易连累主人李槐没有好名声,李槐要是受了委屈,老瞎子就会不开心,老瞎子不开心,他嫩道人不死也要掉半条命, 反正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所以嫩道人立即变了嘴脸,挤出个自认为真诚的笑容,拗着性子拱手说着客气话,“我只是随口一问,道友切莫上心。若是有冒犯的地方,我在这里跟龙髯道友赔 个不是,真心实意道个歉。” 其实司徒梦鲸也在疑惑,在鸳鸯渚那边差点活活打死南光照的嫩道人,今夜怎么如此好说话、懂得山上礼数了。司徒梦鲸按下心中纳闷,笑着解释道:“小龙湫确实封山,不过大龙湫听说这边要开凿大渎,就想着略尽绵薄之力,我在这边处理过一些宗门事务,很快就会返回 小龙湫。”嫩道人爽朗笑道:“龙髯道友何必着急赶回山头,凑巧我也是刚到这边,就没什么熟人,道友不如多待几天,我们好好喝几顿酒?敢问道友住在何处,可有空闲屋 子,若是行个方便,我就不用费心思去找落脚地方了。” 这趟出门,找机会多认识几个山上朋友,以后陪着李槐出门远游,到哪里就都混得开了。 约莫是嫩道人表现得太过热络,让司徒梦鲸有点措手不及。 只是稍微思量一番,司徒梦鲸还是邀请嫩道人去自己住处饮酒。 一个如今必然被文庙盯着的飞升境大修士,总不至于无冤无仇的,就来算计自己和大小龙湫。 前些时候,青萍剑宗的仙都峰密雪峰,飞剑传信一封,寄到了确实已经对外宣称封山的小龙湫心意尖。 看着那封署名青萍剑宗崔东山的书信内容,司徒梦鲸啼笑皆非,崔宗主你这是收破烂吗?只是想到沸沸扬扬的大渎开凿一事,司徒梦鲸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位崔宗主的用意,在信上,对方建议他们小龙湫这边,不用着急对外宣称将那两个谱牒除名的护 山供奉,驱逐出境一事,可以丢到云岩国这边,不妨给它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不给工钱,当个十几年的苦力就是了,这就叫小惩大诫。 这是送上门的好事,司徒梦鲸若只是大龙湫修士的身份,可能还会觉得别扭,不愿将就。 自己都将它们扫地出门了,没理由再收回法旨。 可既然如今当了小龙湫山主,就压下心中那点不适,回信一封,答应此事,还在信上与崔东山致谢两句。要不是已经封山,其实参与到大渎开凿当中,对小龙湫是个不错的选择。顺着这个思路,司徒梦鲸只是稍作思量,就立即书信一封,寄到中土大龙湫,让祖师堂派遣数位镜工地仙,由他们领衔,各自带一批亲传弟子和宗门外门弟子过来,一同到桐叶洲,为大渎开凿一事助一臂之力。用处不大,可多少是个心意,也算是 桐叶洲小龙湫,在这件事情上边表个态,好挽回一些山上口碑。 已经拥有半部炼山诀的蛮荒桃亭,如今大名鼎鼎的浩然天下嫩道人。 如果再加上秘密来此的曳落河旧主,蛮荒旧王座大妖仰止。 这两位飞升境大妖,一个搬山,一个倒海,俱是最拿手的本命神通了。 鱼鳞渡,一艘名为桐荫的大型渡船,格外醒目。 不单单是桐荫渡船很扎眼,更因为如今这艘渡船之上,有个姓米的大剑仙,负责坐镇桐荫渡船。 米剑仙只是偶尔会走出楼船散心,凭栏而立,白衣佩剑,风采卓绝。 渡口这边,常有各座仙府的女修在此徘徊不去,多是年轻女子,只求一睹米裕风采。 每次米裕一露面,便有女子们的尖叫连连。 作为大渎开凿一事的发起人之一,青萍剑宗此次出山,声势不小。 由账房先生种秋和首席供奉米裕领衔带队,景星峰曹晴朗,金丹剑修陶然,少年剑修何辜和于斜回随行。 元婴境老虬裘渎,来自上宗那边的,有同样是元婴境的水蛟泓下,以及暂时还是龙门境的云子。 还有金师、摸鱼儿和挑山工在内的傀儡,带着一大拨用以开山卸岭、开辟河道的符箓力士。 今夜米裕正在亲自待客。 种秋和曹晴朗还真就不太合适。 因为是两位远道而来的家乡剑修,一少年模样,一老妪姿容。 分别名为邢云,柳水。 他们刚来桐叶洲没多久,先去了仙都山一趟,结果扑了个空,就直奔云岩国京城。 屋内,邢云笑道:“你就是米裕?” 米裕点头道:“我就是。” 幸好米裕在避暑行宫那边待过,还经常给隐官大人打下手,做些秘录归档的杂事,否则换成剑气长城一般的剑修,还真未必知晓这两位老剑修的来历。 两位离乡多年的老剑修,先前在米裕这边,亮出了各自的本命飞剑,再给出一封齐廷济的亲笔信。 密信末尾的花押,齐廷济以剑气做笔墨。米裕勘验无误,就算确定了他们的身份,再飞剑传信一封,寄往落魄山霁色峰。 邢云疑惑道:“记得米祜小时候,模样可不太凑合。” 柳水点点头,直言不讳,“比较丑。” 邢云忍不住问道:“你们兄弟俩,真是同父同母?” 米裕微笑道:“是亲兄弟。” 这类不中听的话,米裕在家乡,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了,从不上心。 何况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言语都糙。 如孙巨源那般喜好附庸风雅的,毕竟是少数。 至于太象街陈氏家主陈熙,那是真有学问。只是米裕比较奇怪一件事,邢云和柳水,是一个辈分的剑修,两人年龄相仿,双方的本命飞剑,“高烛”与“新月”,“祠庙”与“香火”,亦是绝配,但是两人却各自看不顺眼,按照避暑行宫的秘录档案显示,他们若是结为道侣,各自境界修为都可以拔高一大截,但是他们当年离开剑气长城的理由,竟然都是因为不愿看见对 方。 柳水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说道:“在蛮荒天下,我见着了隐官萧愻,她没有为难我,否则我根本没办法活着瞧见城头。” 邢云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嗤笑道:“谁不知道你小时候就是隐官萧愻身后的跟屁虫,她放过你,不奇怪。” 他们好像还是习惯称呼萧愻为隐官。 柳水冷笑道:“你比我好到哪里去了,就会对董老儿溜须拍马,求着他传授上乘剑术,传给你了没有?学到几分了?” 米裕不愿意掺和这种拌嘴。 屋内就这么沉默下去。 邢云缓缓道:“高承怎么死了。” 柳水说道:“你怎么不说周澄怎么死了,如今都快心疼死了吧。” 邢云再次默然。 米裕问道:“喝点酒?” 柳水朝邢云那边抬了抬下巴,说道:“给他来两壶,好借酒浇愁。” 邢云冷哼一声,站起身,离开屋子,去船头那边透口气。 老妪瞥了眼挂在墙壁上的一把佩剑,目露赞许神色,说道:“不错。” 米裕说道:“醇儒陈淳安,曾经赠予月色,还帮忙炼剑,我这把佩剑才有如今的品相。” 老妪疑惑道:“陈淳安那样的读书人,愿意跟你这种人有交集?” 米裕笑道:“归功于隐官大人。” 老妪问道:“你好像很认可陈平安?” 米裕说道:“柳前辈最好称呼一声陈隐官。” 老妪笑呵呵道:“就因为他是你们上宗的宗主?” 米裕答非所问,“论战功,按照避暑行宫的计算方式,你们两个加起来,都不如我一人。论境界,我是剑仙,你跟邢云都只是玉璞境剑修。” 老妪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 米裕微笑道:“在剑气长城,道龄当不了饭吃,也当不了酒喝。” 老妪站起身。 米裕跟着起身,“两位前辈,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可别因为自己的待客不周,把柳水和邢云赶去龙象剑宗了。 柳水笑道:“再看看。” 到了船尾那边,老妪抬起手,轻轻捋过鬓角。 谁年轻那会儿,还不是个美人呢。 一座京城鸿胪寺名下的公馆,几乎每隔几天,刘幽州就会更换一处风景不同的“螺蛳壳”道场。 书房内,铺有一张竹席,刘幽州正一手持筷,一手捧着螺蛳粉,在那儿狼吞虎咽,视线却是盯着墙上的一幅地图。 一条未来大渎的绵延河道,在地图上用不同颜色标注出来,就像一根五颜六色的绳子。每段好似竹节的,就是一段水域,各方势力,各自负责一段大渎的开凿事宜,定下工期,不得延误,如果某方势力进展顺利,可以受邀帮忙其余力有未逮的势力 ,花钱消灾,免得被祖师堂追究误工。至于“合龙”之事,祖师堂那边,安排有专门的仙师负责此事。当时在场的各国官员,几乎都是人精,在心中迅速盘算了一下,一下子就看出这种评定功绩的算法,极其有利于他们这些山下势力。所以他们,各有先后,看了 几眼坐在祖师堂对面的那些山上神仙,你们真就没有一点异议? 礼部刑部,出供奉仙师,工部派遣各种匠人和服役百姓,户部掏腰包出钱。 大渎水路,尽量绕开各国五岳和那些山神祠,免得犯了山水相冲的忌讳,当然如果有某国朝廷愿意更换旧址,另说。 大大小小,大渎途径五十二国,即便近期又有新国建立,也不会超过六十。 其中又有三十四个拥有宗主国的藩属朝廷,若非特殊情况,是无法参与祖师堂议事的。 所以此次“祖师堂”议事,就有不少小国君主、将相公卿来此,或与宗主国打点关系,希冀着能拥有一席之地,或是干脆来这边抗议,骂街的都有。位于一洲中部的大伏书院,有副山长鲁缟亲临,带着个贤人杨朴。南边的五溪书院,是副山长王宰带着一位君子,唯独北边的天目书院,比较奇怪,竟然只来了 一位君子。照理说那个气势凌人的副山长温煜,于公于私,他怎么都该露面的。 不过这几位桐叶洲书院副山主、君子贤人们,其实就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列会旁听。 不出所料,除了贤人杨朴,他们陆陆续续都已经离开云岩国。 还有几件意料之外的趣事,比如小龙湫那边,请来了一批来自上宗大龙湫的镜工。再就是如今连同山主加供奉才三位的太平山,竟然也出现了一拨气象不俗的练气士,看样子,境界都不低,而且肯定来自别洲,因为他们刚刚才开始学才开始学习桐叶洲 雅言。 当然最为瞩目的,还是那条由过江龙变成地头蛇的青萍剑宗。一般情况,外乡势力在一洲开宗,想要站稳脚跟没那么容易的,也就是桐叶洲了,北边,桐叶宗形同封山,昔年那场声势浩大的桃叶之盟,如今就变得有点尴尬了。由于大泉王朝与蒲山云草堂,而金顶观和白龙洞等仙府,则好像被排除在外,一下子就有了貌合心离的迹象。而且一旦错过这场盛事,金顶观与,在桐叶洲 山上说话的分量,自然而然会大为削减。 在那座祖师堂拥有两把椅子的,都在情理之中。所以一些个中途临时增添座椅落座的,反而比较惹人注意,比如中土玄密王朝郁氏的女子武夫,郁狷夫。 尤其是那刘幽州。好家伙,这可是皑皑洲刘氏,财神爷刘聚宝的独子! 有好事者评论,如果说那帮吃饱了撑着的男子,都是奔着蒲山黄衣芸、大泉女帝她们来的。 那么至少半数的仙子,可就都是奔着刘幽州而来!什么榜下捉婿,算个屁,能跟直接给刘氏当儿媳妇媲美? 此外还有大崇王朝的工部侍郎师毓言,一个据说已经浪子回头的昔年痴情种。 为了给云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一位仙子捧场,不惜动用公款,差点被震怒的皇帝陛下,直接下令拖出去砍头拉倒。 就是这么个出身官宦世族的年轻人,本该细皮嫩肉才对,不曾想晒得漆黑,身材结实,让人一下子都没认出来。 书房内,还有皑皑洲唯一一位止境武夫沛阿香的嫡传弟子,出身雷公庙的女子宗师,柳岁余。 她站在桌旁,看着桌上一幅出自刘幽州手笔的“传世画作”。柳岁余笑道:“这幅画要是被陈平安或者曹慈看到,估计你要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刘幽州画了一幅名动天下的功德林“青白之争”。 白衣曹,青衣陈。 俩止境武夫,就跟市井泼皮斗殴一般,扭打在一起,其中曹慈,鼻青脸肿。 刘幽州咧嘴一笑。 柳岁余问道:“跟云岩国秦氏皇帝谈好了,你真打算将一国出产的墨锭都给包圆了?”刘幽州点头道:“墨出云岩,独步一洲。这么好的墨,肯定不愁销量,以前不太挣钱,只是受限于销路太过单一。刚好我们刘氏最不缺的,就是商贸航线,无非是 在家族渡船的单子上边,加上云岩墨一项,又不占多少地盘。我粗略算过,利润不低。我只担心几十年过后,销路彻底打开了,云岩墨的产量反而跟不上。” 柳岁余打趣道:“生意经真是天生的?” 刘幽州笑道:“只是看得多了。” 柳岁余一笑置之。刘幽州突然问道:“柳姨,除了几个洲是想要跟蛮荒天下报仇雪恨,中土神洲、流霞洲呢,你说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那么愿意打仗?他们怎么一点都不怕死呢。 ”柳岁余随口说道:“血性,利益,名誉,总归是各有各的理由。只说山上的练气士,能够被祖师堂年谱记录在册,就是个不容小觑的理由。至于山下朝廷的武将士 卒,自然想着能够在沙场建功立业,大概觉得可以进族谱和地方县志,是一件很光耀门楣的事情吧。” 刘幽州轻轻叹息一声,继续吃着螺蛳粉,书房内响起呲溜声。 柳岁余好奇问道:“顾璨说的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刘幽州说道:“再等等看。” 柳岁余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多嘴一句,最好别跟顾璨这种人走得太近。你如果不是刘幽州,还好说。” 刘幽州说道:“我要不是刘幽州,顾璨还找我做什么。”最近柳岁余又从郁狷夫那边套出些话来,知道了更多的内幕,那场发生在蛮荒天下的狭路相逢,浩然这边,是曹慈负责先手,势不可挡。不过最后收官的,奠定胜局的修士,却是白帝城的顾璨,正是他的一记神仙手,配合曹慈递出的十一境一拳,才打破僵局。心性坚韧如郁狷夫,与柳岁余聊起这件事,都有几分心有余 悸,由此可见,那场厮杀的凶险程度。 蛮荒天下那边,占尽天时地利,有竹箧,流白,秋云,鱼素,窈窕,子午梦,金丹,元婴,玉璞,潋滟。 浩然天下这边,唯有人和相对占优,有曹慈,傅噤,元雱,顾璨,郁狷夫,纯青,赵摇光,须弥,许白。 当然还要外加一位道号崩了真君的姜尚真,和一个飞升境散仙,道号青秘的冯雪涛。 风来海立,云抱山行。 拂晓时分,一身道士装束的刘茂,与一位儒衫男子,在桐叶洲西海边并肩而立,带着淡淡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 后者做出一个古怪姿势,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再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下。 先前在那云岩国京畿之地的一处赤县,被崔东山找到了一位由桐叶洲文运凝聚而成的书生。 此人给自己取了个不知是化名还是道号的说法,稗官。 如今他已是仙都山密雪峰的客卿,比较古怪,并非是青萍剑宗的记名客卿,有点类似家族清客的身份。 崔东山承诺此人,以后可以一起去中土文庙,找经生熹平请教学问。 刘茂从怀中摸出一本经由文庙许可刊印的天象列星图。他们身后不远处就是那座海龙山。在山中道观内,作为最大香客和金主的崔东山,秘密建造出两座建筑,分别用来夜观星象和测量东海水运。刘茂如今已经结丹,等到大泉王朝工部公务结束,他就会来此修道,帮助崔东山秘密打造出一架天象仪和地动仪,图纸当然都是崔东山绘制而成,精通术算的刘茂至多就是负责… …打杂和两架仪器的后期维护。 稗官问道:“龙洲道人,你何时归还那些雕版?” 刘茂憋屈不已,总不能说那崔宗主是在血口喷人,故意栽赃嫁祸吧? 稗官退让一步,“我可以花钱买回。” 刘茂既然不能解释什么,就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免谈。” 稗官皱眉道:“真是你偷走的?!” 好似满裤裆黄泥巴的刘茂,深呼吸一口气,“随你怎么说。” 稗官蹲下身,掬水在手。 唯有大水通海,才能称之为渎,但这还只是必备条件之一。就像大泉王朝的埋河,蒲山附近的入海沛江,“东海妇”寇渲渠,与当地水神青洪君,就未能成为江水正神,再有那条长达万里的燐河,就只有几位河伯,金玉谱 牒上边的神位,最高只有从七品而已。但是浩然天下,有两条水脉不过三四千里的入海江河,依旧获得了大渎称号。 稗官将手心海水重新归还大海,说道:“听说刘观主所在的大泉王朝,有一座极具规模的山上船坞?另外还有一座正在建造?” 刘茂点头道:“陛下雄才伟略,眼光极远。”这种建造仙家渡船、尤其是跨洲渡船的船坞,极其耗费国力,可能需要耗时五年到十年,才能建造出一个渡船胚子,距离真正“下水”,更有很长一段时日。自己 来打造跨洲渡船,这在桐叶洲是开创性的举措,可谓破天荒了。 稗官说道:“比起宝瓶洲的大骊王朝,差距仍然不小。” 刘茂说道:“这么说,没意思。” 别说是大泉王朝,就算是浩然天下的旧十大王朝,又有谁能够像大骊宋氏那样,持续不断打造剑舟和山岳渡船,就跟……放风筝和下饺子似的? 刘茂想起一事,先前崔东山带他去往云岩国途中,曾有一问。桐叶洲曾经属于大洲,本土修士一个个眼高于顶,但是偏偏这么个地方,既无一艘跨洲渡船,也从不想着拥有一条大渎,这般闭关锁州,难道真的只是喜欢窝里 横?桐叶宗杜懋也好,玉圭宗荀渊也罢,他们都不是笨人吧?如果将一座桐叶洲陆地,看成是一座山,你觉得此举? 当时刘茂不假思索,便有两个字脱口而出,“封山。” 崔东山点点头,“谁说朽木不可雕,分明可以嘛。”桐叶洲的宗门,故意不去剑气长城,未能从剑气长城那边搬运剑道气运反哺一洲,久而久之,使得剑修零落,不成气候。三千年前,尚未出现斩龙一役,北边的宝瓶洲,只说古蜀地界,便是剑仙如云,剑光四起。刘观你当真以为桐叶洲的修道之士,不羡慕,不嫉妒?之后宝瓶洲气数衰减,三千年河东三千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桐叶洲开始俯瞰宝瓶洲,在这足足三千年期间,是有些谋划的。只因为有人想要,靠着一种远古的封山之法,锁住一洲山水气数,以便催生出一位类似 合道地利的十四境。 当然是个笨法子了。不过胜在稳当。如果不是那场蛮荒攻伐浩然的战事来临,桐叶洲被打成了一个八面漏风的筛子,否则这里确是有几分机会的。可能是杜懋,也可能是荀渊选中的姜尚真,或者是 韦滢,总之都有机会去争一争。 离开京城之前,负责督造鸡距笔的刘茂,与皇帝陛下又见了一面。 姚近之抬头望向天幕,当时与刘茂笑问一句,“你看过黑云吗?黑云压城的那种黑云。” 刘茂被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给问住了,好在皇帝陛下没有卖关子,继续说道,据说大骊王朝的浮空剑舟,数量足够多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画面。 刘茂孩子的大泉蜃景城有个说法。 女帝姚近之,曾经在御书房,她手持一根泛黄的竹制画杆,重重敲打在大泉王朝在内的数国版图上,边境,腹地,京城。 她与一众庙堂重臣,疾言厉色道,一个强国的基础,是领土,领土,还是领土! 桐叶洲北方,天目书院。 副山长温煜外出一趟,将北地王朝、诸多小国都逛了一遍,除了极个别朝廷,温煜都没有显露身份。 就像一场不动声色的京察大计。 得知温山长返回书院,原本还有几分轻松的求学氛围,顿时为之肃然。 温煜在书院,主要是负责兵略、术算两科的教学,其实他并不是那种板着脸授课的道学家,相反,温煜开课授业时,言语风趣。 但是书院上下,从君子贤人到所有学子,就是对这位温山长最是心生敬畏。 温煜下船后,没有返回自己书斋,徒步去往书院后山,等他来到一座僻静院落,山长范简淡和副山长康闿,两位老夫子,都已在院门口等着。 温煜与他们作揖行礼,在门口闲聊了几句,其实详细情况,范山长已经通过书信与温煜通过气。 那个真名“龙宫”的吕碧笼,她表面上是积翠观的观主,虞氏王朝的护国真人,更为隐蔽的真实身份,是万瑶宗的祖师堂嫡传弟子。 她早年离开宗门,孑然一身来到桐叶洲,就是奔着将来跻身上五境、为万瑶宗创建出一座宗门去的。为此宗主韩玉树不惜私下传授给她两门极其上乘的古老道法,吕碧笼才可以跻身元婴,还与她承诺,事成之后,不但允许她自主扩大她那条道脉,将来万瑶宗也 会按时送给她一拨拨修道胚子,在万瑶宗祖师堂内,她这条道统法脉,可以至少拥有两个席位。等到妖族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攻占桐叶洲绝大部分地盘,按照三山福地万瑶宗的授意,是让她尽量保住虞氏王朝的元气,躲入青篆派那座山水秘境避难。等到妖 族退出浩然天下,万瑶宗又下了一道旨令给她,暗中吞并那个只有两位金丹修士的青篆派,希望她能够在此基础上,再起一座宗门。如此一来,等到万瑶宗,凭借神仙钱砸出来的“战功”,在桐叶洲创建下宗,再等吕碧笼将来成功跻身玉璞境,青篆派就可以顺势更换为青篆宗了,而她“闭关破 境”之前,先找机会加入万瑶宗,成为谱牒修士,到时候万瑶宗就可以顺势升为“正宗”,同时拥有上宗和下宗。 之前书院已经“提审”过龙宫一次,已经豁出性命去的“积翠观吕碧笼”,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只是天目书院这边尚无定论,龙宫对此心知肚明,是在等那个副山长,温煜。 之前在积翠观,那个至今不知真实身份的白衣少年,就曾用了个温煜的身份来吓唬她,而且效果很好。 因为温煜三人都悬佩有一块象征身份的山长玉牌,得以无视院子的山水禁制,步入其中。 被拘押在此的龙宫,事先得到通知,已经站在正屋门外,恭迎三位书院山长,与他们施了个万福。 等到龙宫见到了这个真正的书院温煜,不知为何,第一眼,龙宫就对这位年轻儒生感到畏惧。 整个人瞬间如坠冰窟,有一种不由自主的背脊发凉。 她当然也怕那个白衣少年,但是更多的感觉,还是荒诞多于敬畏。 所以温煜看了眼龙宫,她便下意识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两位老夫子对视一眼,都觉得好笑。 果然还得是咱们温副山长出马才行啊。 虽说是囚犯,可龙宫在书院这边,除了无法离开院子,其实并无一位阶下囚的该有“待遇”,院内书籍颇多。 当下桐叶洲山上山下,已经有了个心照不宣的共识。 做了亏心事,就别落在天目书院温煜的手里。 山下,在可轻可重之间,天目书院兴许可以从轻发落,可是山上修士一旦违禁,书院却是一律从重从严。等到三座书院陆续重建完毕,尤其是温煜担任天目书院的副山长,很快桐叶洲这边就琢磨出些门道了,所以桐叶洲北方的山上修士和本土妖族,做贼心虚又觉得纸包不住火的,都会主动去中部的大伏书院或是南边的五溪书院,宁肯绕远路,冒风险,也不去有个温煜的天目书院,那不叫自首,简直就是自投罗网,不死也 要丢掉半条命。 因为所有定罪和责罚,三座书院都会第一时间对外公布。 毫无悬念,天目书院对待练气士的惩罚力度,要远远重于大伏和五溪书院。 跨过正屋门槛,三位山长坐在一排,龙宫单独站在对面。 等到范简淡和康闿落座,温煜这才坐下,朝对面的元婴境女修伸手虚按两下,“既然尚未定罪,不用太过拘谨,坐下聊。” 龙宫闻言便是瞬间心弦紧绷起来,温煜这句话,其实不说更好。 她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万瑶宗要么是与蛮荒妖族早就暗中勾结,要么是有意瞒报情报,属于知情不报,在我看来,明显前者可能性更大。” 今天温煜的第一句话,就等于为今天尚未开始的审问,提前下了个结论。不光是龙宫,更加针对万瑶宗和宗主韩玉树。 山长范简淡一言不发。温煜继续说道:“龙宫离开万瑶宗之时,距离蛮荒妖族大举进攻剑气长城,这中间隔了太久,万瑶宗派遣她来到桐叶洲,化名吕碧笼,进入洛京积翠观,担任虞氏 王朝的护国真人,再领着一大帮人躲入青篆派,这一系列作为,环环相扣,万瑶宗和韩玉树,显然是有备而来。”副山长康闿忍不住说道:“韩宗主是一位老资历的仙人,三山福地又是一处历史悠久、传承隐蔽的古老秘境,韩宗主就不能是通过秘术、卦象来推测出……天时有变?然后为此早作谋划?虽说三山福地有独善其身的嫌疑,只是多少也算人之常情,一来韩玉树并非儒家子弟,再者万瑶宗又与文庙素无联系,温山长如此断言 ,会不会有点不妥?” 毕竟三山福地的大道根脚,外界不清楚,文庙和书院这边还是有点眉目的。 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远古道场之一,所以可能有些术法神通的玄妙传承,是外界修士无法接触到的独一份学问。假定韩玉树确实推算出后来的那场战事,不管卦象或是心算的结果,清晰还是模糊,在这么个天大事情上,要求万瑶宗早早跑去提醒文庙,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 了。 真当中土阴阳家陆氏是酒囊饭袋吗?就你一个地处偏远的万瑶宗,算得准天机,看得清楚星象? 何况不谈整个浩然天下,只说中土神洲,奇人异士极多,除了陆氏,精通天象、占卜一道的得道之人,不乏其人。 “以万瑶宗坐拥三山福地的底蕴,想要有朝一日打开大门,同时拥有上下两宗门,再通过你在外边的铺垫,完成一鼓作气跻身正宗祖庭的壮举,不是不可能。” 只是通过这一系列缜密谋划,就以此来断定万瑶宗和韩玉树暗中勾结蛮荒妖族,终究没有证据。 山长范简淡,出身亚圣一脉,是亚圣的入室弟子。 副山长康闿则出身春秋学宫一脉,文脉属于在显学隐学间更替数次的公羊派。 所以温副山长的第二句话,就很温煜了,“我已经通过不同的渠道搜集资料,仔细研究过万瑶宗,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你们勾结妖族的嫌疑,不小。” 疑罪从有,疑罪从无,两种判案方式,是一个天一个地。 温煜的行事方式,很简单,不是书院来找证据,最终定你韩玉树的罪。 而是你韩玉树必须自己去找证据,再主动来与书院证明自己的清白。 龙宫霎时间脸色惨白。 温煜语气淡然问道:“韩玉树如何保证你无异心,不会投靠桐叶宗或是玉圭宗,选择在外边自立门户?” 龙宫答道:“万瑶宗能给的,桐叶洲宗门给不了。” 她详细解释了自己为何有此说。龙宫的传道人,是位老元婴,是万瑶宗的祖师堂供奉,逝世已久,作为大弟子的龙宫,就成了她这支道统法脉的顶梁柱,要替师父帮着守住家业,只是香火凋零的这一脉,如今连同龙宫在内,就只剩下六人了,而且其余五人,都是中五境练气士,资质最好的一位师侄,也才是龙门境,所以龙宫才会这么想着重新将自家 道统发扬光大,要说她转去依附桐叶宗或是玉圭宗,以韩玉树的手段,恐怕她这一条道脉就算彻底断绝了。 温煜问道:“韩玉树在你身上既然设置了一道宗门秘传的禁制,稍有异心,就会被他察觉到蛛丝马迹,能够让你立即身死道消,你为何还是主动赶来书院?”龙宫虽然心有疑惑,因为这些事,康副山长之前是询问过的,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重述一遍,说是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老真人帮忙抽丝剥茧。先前那个性情叵测的白衣少年,在积翠观离别之时,传授给她一个锦囊妙计,在书院温煜这边,遇到所有“说不清楚”的事情,一切往这位大天师梁爽身上推。有了这个挡箭牌, 保管性命无忧,何况你属于自首,书院不会打死你的。 温煜与龙宫说道:“跟你同一法脉的万瑶宗旁支修士,都会跟着韩玉树一起来到书院。” 龙宫松了口气。 等于是天目书院赠送给她的一张护身符了。 免得万瑶宗那边与她秋后算账,不敢跟书院掰手腕,就拿她这一脉修士撒气。 范简淡说道:“温煜,此事关系甚大,我们是不是需要立即禀报文庙?” 副山长康闿点点头,这么做比较稳妥。 温煜却说道:“当然需要禀报,只是龙宫这一走,很容易打草惊蛇,等到万瑶宗回过神来,黄花菜都凉了。” “虽说洛京积翠观那边留了个傀儡,但是瞒得过一般的万瑶宗修士,却未必可以瞒过一位仙人境的韩玉树。” “以书院的名义,寄信一封给韩玉树,就说有事相商,收到信即刻起,让他亲自赶来天目书院,交代清楚所有问题。” 范简淡有点犹豫,“毕竟是一位仙人的一宗之主,韩玉树还管着那座历史悠久的三山福地,我们书院这么做,会不会?” 温煜微笑道:“若是个十四境修士,我可能还真就请不动了。” 言下之意,别说是仙人,就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也得赶来天目书院,与我温煜说清楚。 康闿说道:“从目前龙宫给出的证据来看,并不足以定万瑶宗韩玉树的罪。” 温煜说道:“等我问过了韩玉树,自然就有证据了。” 康闿赶紧看了眼范山长,好家伙,这就开始低头喝茶了,刚才咱俩都听得聚精会神,也没见你举杯饮茶啊。 康闿叹了口气,“温山长,这么做,好像不合乎规矩。” 温煜反问道:“文庙有哪条规矩,不允许一位书院副山长,邀请一位宗主来书院喝茶了?” 在这桐叶洲,书院的读书人,跟你讲道理,就好好听着。 范简淡跟康闿对视一眼,两位老人都有些无奈。 至于温煜为何执意要让韩玉树亲自赶来书院,两位山长自然是知道缘由的。 温煜自有手段,勘验真相。 就像今天温煜“多此一举”提审龙宫,可不是什么过过场子的事情。 只是龙宫境界不够,故而她浑然不觉,其实当下他们几个,都置身于温煜的小天地之内。 温煜的书斋,曾经悬挂有一幅真迹字帖,内容截取自一首词。 “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当下他们就位于这座书斋之内。所有的言语和心声,都会被温煜一一记录在册。 温煜除了是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他其实还是一位剑修。 先前王宰造访天目书院,在温煜的书斋内,翻到一页,钤印有温煜亲手雕琢的一方藏书印,底款有八字:书山有路,高天观海。温煜今天现身,除了腰别君子玉佩,还有一节青竹筒,里边其实饲养了一只大如拳头的墨猴,稀罕程度,不输翻书风,墨猴天生以墨汁为食物,只会孕育于某些“ 经”书当中。 一是书山,一为墨海。 需知温煜同时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分别名为“三阙”,“读书声中”。 最关键的,还是温煜暂时并非文庙陪祀圣贤,却已经拥有一个本命字! 走出宅子,温煜告辞一声,率先离去。 康闿神色无奈道:“年轻气盛。” 天目书院摊上这么个行事强势的副山长,不得闲了。 范简淡笑道:“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这位山长伸手拍了拍康闿的胳膊,“再说了,都曾年轻是不假,可咱俩,在那段年轻岁月里,除了念书做学问,在训诂一道,勉强小有成就,好像此外也没什么值 得说道的地方了。” 范简淡的言下之意,就是温煜傲气,自有他傲气的理由和底气,他们两个只是年纪大些,立言尚可,立功一事,跟温煜没法比。“老康啊,跟你说个内幕,记得别外传,先前文庙那边,有两位学宫大祭酒,联袂举荐温煜破格升迁,直接担任某个书院的山长,是温煜自己拒绝了,说他的治学 本事,只能当个书院副山长,文庙那边当然答应了,后来温煜就自己挑了我们天目书院,文庙还问他心目中有无合适的山长人选,这才有了你我二人的搭档。” 康闿笑道:“好个温煜,是看我们没脾气好说话嘛?” 范简淡与康闿分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找到温煜。范山长轻声说道:“温煜,我非但不反感你的锋芒毕露,反而会很欣慰,由衷觉得这才是儒生该有的气象,甚至对你还有几分羡慕,年轻人就得有年轻人的锐气, 但是与此同时,我希望你一定要妥善运用自己的才智,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当然,这句话说得有点重了,别觉得难听就是了。” 温煜作揖致谢,沉声道:“铭记夫子教诲。” 范山长会心一笑,点点头,可惜康老儿不在场,瞧不见这一揖。 在温煜走后,老人抚须而笑,年轻真好。 欲随少年强春游,终究不成,不成又何妨。 清境山青虎宫,一座高耸入云的羽化台。 陆老真人手捧拂尘,举目眺望山外的那片金色云海。 老元婴身边站着一位腰悬白玉磬的青年道士,脚踩一双蹑云履,形容俊美。他欲言又止,低头看了眼脚上的蹑云履,把言语咽回肚子,只是当他抬头看着略显疲惫的师父,青年道士还是一个没忍住,小声说道:“师尊,弟子最是晓得你与陈山主的交情,可陈山主总这么求丹药,这才几年功夫,就已经开口讨要三次了,何时是个头,再这么下去,师尊简直就是他们落魄山的御用炼丹师了,如今陈 山主又有了下宗,而且就在咱们桐叶洲,以后若是青萍剑宗再有开口,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是陆雍的得意弟子,没有之一,名为赵著,道号“仙岫”。 是陆雍亲自带上山的徒弟,当年差点就要代师收徒了,只是师尊天性惫懒,连个只是名义上的弟子都不愿意收取。 上次给蒲山云草堂送去一炉羽化丸,就是这位嫡传代劳,赵著也是青虎宫最有希望跻身元婴的一位年轻金丹。 莫说是每一炉珍贵丹药,就是只有一颗,在如今山上桐叶、宝瓶两洲之地,都是不小的人情。 陆雍微笑道:“答应,为何不答应?” 赵著一咬牙,“师父若是觉得为难,怕伤了和气,就让弟子来当这个恶人,下次我婉拒陈山主或是青萍剑宗的请求。” 陆雍一挥拂尘,转过头,笑望向这个言语诚挚且眼神坚定的弟子,“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不亲自拒绝,只是让你露面,对方只会心知肚明,更加伤了和气?”老修士重新转头望向云海,微笑道:“在这个充满尔虞我诈、缺少真诚待人的复杂世道里,我们往往不是那么在意被一个聪明人蒙骗,但是我们永远会愤怒于自己 被一个傻子当傻子骗。” 赵著思量一番,点头道:“是弟子想得简单了。” 老修士笑着摇头道:“只说对了一半,是你想得还不够简单。” 原来上次那艘风鸢渡船路过清境山渡口,那位陈山主再次厚着脸皮,硬着头皮,跟青虎宫和陆老神仙,又又又预定了一炉青虎宫金字招牌的坐忘丹。 说是帮一位止境武夫朋友求的丹药,大泉新任国师,韩光虎。 如今与青虎宫求丹之人,多如过江之鲫,陆雍只能是挑选着答应下来,而且从不与各方势力保证交予羽化丹的确切日期。桐叶洲最南边的玉圭宗,北边的金顶观,小龙湫,白龙洞等,若是再往北,宝瓶洲,求丹之人,更是不在少数,大骊陪都那边的洛王宋睦,天君祁真的神诰宗,还有风雪庙和真武山两座宝瓶洲兵家祖庭,老龙城苻家,云林姜氏,长春宫,道门仙君曹溶的那座灵飞观……桐叶洲山下这边,最新评选出来的十大王朝,大半 都没忘记青虎宫,或者是帝王御笔书写,不然就是国师、护国真人代为书写,全是跟陆雍预定丹药的,少则三百年,长则五百年,陆雍都别想闲着。即便如此,先前陈平安开口预定丹药之时,陆老神仙还是没有任何犹豫,不假思索便答应下来,“有什么为难的,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刘宗,本来就跟贫道求过一 炉丹药,当时用了个拖字诀,就当是提前给大泉姚氏了。” 陈平安当时汗颜道:“陆老哥,我尽量保证事不过三。” 一次是自己求,一次是帮着蒲山云草堂,这次是帮着韩光虎讨要。 陆雍爽朗笑道:“好事不嫌多,陈老弟就别跟我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其实青虎宫重建一事,陆雍按照先前与陈平安的约定,没有任何客气,给出了一长串的清单,让路过三洲之地的风鸢渡船帮忙购买所需物品,陈平安当时说得也 实在,不挣钱,也不亏钱。 可陈平安还是过意不去,下山之前,便送出了一块珍藏已久的无事牌,篆刻数字,八。 陆雍没有任何矫情,当场就收下了。 其实陈平安与青虎宫和陆雍,确实是极有渊源和善缘了。 要知道陈平安的第一件炼物重宝,就是用五十颗谷雨钱买来的那件五彩金匮灶, 之后才能在老龙城云海之上,又有范峻茂的护道,才能成功炼化出一件五行本命物。 范峻茂说话直接,你这不叫买,是捡才对。 “赵著,最后为师教你两条为人处世的秘诀,牢牢记住,多多揣摩,是会受益终身的。” “弟子愿闻其详。” “为人处世,需要跟精明人精打细算,不然他不骗你骗谁,同时还需要跟聪明人待人以诚,切记你笨一点,就是聪明两点。” 赵著默默记住这条经验之谈,然后静待下文,师尊却沉默下来。 赵著疑惑开口道:“师尊,还剩下一句处世警言呢?” 陆雍抚须而笑道,“那就是要死皮赖脸抱紧一条大腿,打死不撒手!” 赵著脸色尴尬。 陆雍伸手拍了拍弟子的肩膀,“你小子还嫩得很呐,如今脸皮薄,以后就会好起来的。” 不是亲传弟子,老真人岂会口传秘授这等千金不卖的修行秘诀? 赵著愈发尴尬。 老元婴抬起拂尘,轻轻一挥,打散那片云海,再以一柄拂尘遥遥指点两处,一山一水,再施展神通,撤掉遮蔽山水气象的障眼法。 “瞧见没?” “你以为陈先生就只是花了点人力物力,帮着青虎宫重建事宜,购买那些仙家木材与各色器物吗?” “这才叫真正的礼尚往来。”陆雍感慨不已,好徒儿,需知清境山这块风水宝地,殊胜所在,可不是天地灵气的充沛程度,只是灵气浓郁,哪座宗门没有,玉圭宗,桐叶宗,清境山青虎宫怎么跟他们这些大宗门媲美?但是整个桐叶洲,唯有我们清境山,受上古天仙遗留下来的恩泽,才能在灵气中蕴藉功德,有香火,有武运。而且出奇之处,在于大修士都带不走,就在此地徘徊不去,云根雨脚落地生根一般,否则以当初桐叶宗杜懋的行事作风,早就让我乖乖交出那份祖师爷传下来的炼丹秘诀了,让我开价 ,他来出钱买嘛。 可要说杜懋胃口大,想要连人带口诀,再连同青虎宫在内,一并成为桐叶宗的附庸,杜懋再跋扈,也得掂量一下山水的风评。 何况杜懋,没什么,其实师父真正害怕的大修士,是玉圭宗的…… 说到这里,不管是为尊者讳,还是为逝者讳,陆雍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到底玉圭宗何方神圣,能够让这位老元婴如此忌惮? 如果不是陆雍想要一鼓作气多炼出几炉丹,否则即便是作为山主的老神仙,也无法发现这里边极具玄妙的“细水长流”。 所以真要谈钱,其实是清境山赚了才对,越往后收益越大。 老真人只是话头一转,“毕竟师父早年无偿送给太平山的那些丹药,不是白送的。毕竟有那位老天君在,在桐叶洲,谁都不敢肆意欺辱我们青虎宫。” 提及那个宗门覆灭仅剩一人的太平山,老真人便是重重叹息一声,伤感神色,溢于言表。 一洲山河,有无一座太平山,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只希望如今的太平山黄庭,真的能够成功重建宗门的同时,等到以后开枝散叶了,还可以真正继承太平山修士的那种风骨。 既风骨凛凛,又道法高深,虽然山中修道,仙人却有侠气! 陆雍转头瞪眼道:“还有脸穿着人家小陌先生赠送的蹑云履?” 赵著笑道:“穿鞋用脚,又不用脸。” 陆雍唉了一声,称赞道:“有长进!” “之前还担心你会水土不服,如此一来,我就放心了。” 赵著一头雾水。 陆雍笑道:“为师打算帮你谋求一个落魄山的记名客卿,而且是在霁色峰祖师堂有位置的那种。” 赵著问道:“为何不是师父自己索要这个身份?” 陆雍笑骂道:“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么!” 赵著想了想,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 师父哪里需要这种锦上添花的头衔,青虎宫弟子才需要。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这条与大海相通的万里燐河,吴懿嗅了嗅,眯眼而笑,确实是块龙兴之地,在此开山立派,错不了。 她身为老蛟程龙舟的长女,道号洞灵,元婴境。 她这种极为血统纯正的蛟龙之属,大道亲水,可能要比望气士更能够勘验水脉分布、流转,精准分辨水性之轻重浊清。 不过她未来如果想要走水,这条燐河还是不够看,一来燐河水势过于平缓,与她天生性情不相契合,二来水运不够浓厚,支撑不起一条元婴境水蛟的走江证道。 所以如果不是桐叶洲即将开凿大渎,吴懿是决然不会赶来这边落脚的。 之前吴懿跨洲南游桐叶洲,为父亲道贺,搬空了半座紫阳府财库。 虽说父亲程龙舟如今担任大伏书院山长,可是家法犹在,吴懿和那个担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不出意外他们姐弟两人,这辈子注定都会活在父亲的阴影里。等她重返黄庭国紫阳府,又掏空了剩余半座财库的家底,再让府主黄楮拿来一本谱牒,她圈画出了一些名字,除了寥寥无几的中五境洞府、观海境修士,更多是 资质比较好的下五境修士,跟随她一起南下,在桐叶洲另立门户。 在吴懿眼中,那些境界高的“老修士”,修行有误,皮囊神魂皆几近朽木了,反而是那些年轻的下五境练气士,雕琢不多,她还有机会纠正,走上正途。 然后这拨练气士就跟着洞灵祖师,一起南下桐叶洲,另起炉灶,与紫阳府划清界线,即将在异乡重新开府立派。对于他们这些练气士来说,其实是喜大于忧,新门派建立,就会重新订立谱牒,据说一小撮幸运儿,可以直接晋升为洞灵祖师的亲传弟子,一些个在紫阳府祖师 堂没有位置的,也有机会在新门派里边有把交椅,毕竟有了座位,就等于多出一大笔神仙钱薪水,这是最实在的好处。 浩浩荡荡,八十余位练气士,跟随祖师一起离乡背井,赶赴桐叶洲中部,在燐河畔停步,真是名副其实的白手起家了。 这要搁在桐叶洲别处,一位元婴境修士领衔,拥有将近百位修士的山上门派,直接就跻身顶尖“宗门”之列了。 不知为何,吴懿在跻身元婴境之后,总会想起当年那位黄衫麻鞋、背剑执拂的云游道士。 那也是吴懿首次看到心高气傲的父亲,如此礼敬一位人族练气士,可惜不知对方姓名,父亲更不愿意与她多说几句根脚。 只是说了些如同哑谜的谶语,其中就有一句“以有限形躯,炼无涯火院。” 若非作为山上近邻的白鹄江水神萧鸾,正是这位道士丢掷酒杯幻化而成,美人蕉?呵呵,吴懿还真不惯着她。 建议吴懿来辅佐宝瓶洲旧朱荧王朝独孤氏在这燐河畔立国,是陈平安亲自当的“媒人”,当时吴懿嘴上说事情重大,需要好好考虑。其实也就是一句场面话,考虑个屁的考虑,在那好似弹丸之地、难以施展手脚的黄庭国,撑死了就是当个护国真人,真要投身官场,与黄庭国捆绑在一起,在那弯弯绕绕的山水官场,她需要看脸色的货色多了去,大骊朝廷的规矩要不要遵守?那个没事就举办一场夜游宴的北岳山君魏檗,是省油的灯?再来一场夜游宴, 怎么办? 而那位担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与她这个姐姐,从来都是表面和气的关系,当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吴懿也没觉得自己就好到哪里去。 至于紫阳府那边,估计如今黄楮更是高兴得满地打滚吧。 终于当上了货真价实的紫阳府府主,头上再无开山祖师,更不用担心跟随历代府主的脚步,经常闭关闭着闭着就把人给闭没了。 此刻吴懿身边,还有几个“地头蛇”,化名邵坡仙的旧朱荧王朝太子殿下,一位元婴境剑修。 独孤蒙珑,未来那个小国的女帝。 还有一个名为石湫的年轻女修,竟然连洞府境都不是,可以忽略不计。 吴懿都不知道邵坡仙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作甚,就算是拿来当花瓶,也不找个好看点的。 吴懿瞥了眼邵坡仙,神色玩味道:“都是苦命人,难怪凑一堆。” 曾经在宝瓶洲中部称王称霸的旧朱荧王朝,实在是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个竟然可以占据一洲的大骊王朝。不然邵坡仙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即便因为登山修行,练剑资质太好的缘故,注定无法继承独孤氏大统,也可以当个比山下皇帝更逍遥自在的山上君主,山下那 张龙椅轮流坐,邵坡仙始终是个老祖宗。 至于吴懿自己,送出一枚上古剑丸,换来一个小国护国真人的位置,不算太亏。 何况大王朝不都是由小国而来? 蛟龙之属的山精水怪,修行境界的高低,最是看重出身的好坏。 在这一点上,吴懿是极有先天优势的,她属于天生水蛟,无需水族走江化蛟这个极其凶险的环节。 如果用一个比喻,就是吴懿一投胎就生在了帝王家。问题在于得道之蛟,涉世过深,利弊皆有,只说根据浩然各国历史显示,山下王朝的一国气运,有那“三百年一小劫,八百年一大劫”的规律,一国拥有三百年绵延国祚,不算短了,绝对算不得什么短命王朝,可对天生长寿的蛟龙来说,短短三百年岁月,算得了什么长久,这也是作为万年老蛟的父亲程龙舟,再加上旧钱 塘长曹涌,为何他们都不愿意轻易离开道场,辅佐人间君王。 一旦与某国气运牵连过深,就容易挨天劫。 所以即便道行高深如程龙舟,也只是在黄庭国担任过礼部侍郎,更多像是闲来无事,出门散个步,透口气。 一般只有那些无法结丹的蛟龙后裔,才会涉险行事,而且都喜欢拣选立国没多久的新朝廷,反正就是距离那个三百年大限越远越好。 邵坡仙笑道:“我们陛下会帮助洞灵道友,换取一个大渎走水的名额。” 吴懿扯了扯嘴角,“这种口头承诺,说几句顺耳好话,很轻巧的。” 邵坡仙说道:“只要洞灵道友愿意出力,关于这个内定名额,我可以在崔宗主那边,帮忙讨要一个确切答复。” 吴懿问道:“不是直接找陈平安?” 邵坡仙笑道:“桐叶洲这边的下宗事务,陈山主是打定主意当甩手掌柜了,所以找崔宗主就够了。” 吴懿不置可否。 邵坡仙问道:“洞灵道友,可曾想好新门派的名字?” 吴懿眼神熠熠光彩,沉声道:“先叫纯阳府,等我跻身玉璞境,就该是纯阳宗了。” 艳阳天。 一位双鬓微霜的青衫儒士,却手持一把油纸伞,沿着一条山路,渐次登高。 身边跟着一个出身皑皑洲的野修,道号青秘,真名冯雪涛,身穿蟒服系白腰带,腰悬一支铁锏。 他习惯了四海为家,不立门派,不收弟子。所谓的山上朋友,也都是些双方心知肚明的酒肉朋友。 他的雷法,自成一脉。 儒士旋转着手中油纸伞,微笑道:“冯兄,真不后悔,不光光是担任我们姜氏云窟福地的家族供奉,还愿意成为玉圭宗的首席客卿?千万别勉强啊。”冯雪涛笑道:“能够留下一条命,甚至都没有跌境,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别说是这两个身份,就是给谁当贴身扈从,秘密护道几百年,都不算什么,没有什么不 甘心的。” 说来惭愧,就数他境界最高,出力最少。 很多时候,堂堂飞升境大修士,而且还是野修出身的冯雪涛,竟是完全插不上手。 只是到了后期,相互间熟悉了,冯雪涛才帮上一点小忙。 山巅有凉亭,名为滴翠,又悬一块匾额,“天设精良”。 位于龙尾陡峭的山峰上,相传曾有大渎龙宫之主在此驻跸。 姜尚真伸手抵住鬓角,感叹道:“富贵荣华,功名利禄,一场春梦耳。不得长生者,此生此身犹是蜉蝣。” 冯雪涛笑道:“姜老弟修道资质这么好,以后跻身飞升并无悬念。” 姜尚真当年未能入主被视为玉圭宗“潜邸”所在的九弈峰,郁郁不得志,备受排挤,就走了一趟北俱芦洲。 在那会儿,姜尚真信口开河,自称是中土神洲青秘的嫡传弟子,一来二去,不少山上谱牒仙子,就都被姜尚真给唬住了。 以至于火龙真人每次游历中土神洲,忙完正事,只要得闲,都会去找冯雪涛叙旧,说你收了个好徒弟啊,在我们北俱芦洲闯下偌大的名头。 所以先前在蛮荒天下,自称道号是“崩了真君”才会有那么一句,“晚辈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冯雪涛好奇问道:“姜道友,我们这是要去山顶见谁?” 姜尚真笑道:“是一位至交好友。我当初能够担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此君出力极多。” 刹那之间,山顶云雾弥漫,冯雪涛眯起眼。 到底是姜尚真的什么朋友,待客之道,如此故弄玄虚?只见山巅那座凉亭内,蹦跳出一个白衣少年,抬起两条胳膊,高举倾斜,只见道路一侧,便出现了莺莺燕燕的美艳女子,或抚琴,吹笛子,弹琵琶……白衣少年 再向前蹦跳一下,换个方向伸长胳膊,便有吹玉箫,奏箜篌、敲编钟玉磬等仙子…… 冯雪涛虽然暂时不知对方身份,但是他完全可以确定一事,对方肯定是姜尚真的朋友,而且是那种很要好的山上朋友! 正常人,肯定捣鼓不出这种排场。 姜尚真快步走去,与那白衣少年击掌,抵肘,各自拧转身形,互换位置,再重复一遍,最终握手,一气呵成。 “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来,我都要强忍着心中悲痛万分,给你准备唢呐了!” 姜尚真脸色僵硬道:“真心没这个必要。” 崔东山小声说道:“你收到书信了吧?” 姜尚真点头道:“收到了,知道,山中来了个很有人缘的小陌先生嘛。”崔东山痛心疾首道:“他们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一个个的,如今全都倒戈向小陌先生了,拦都拦不住,老弟我是看在眼里,急在眉头,心里苦啊,不管我如何晓 之以理动之以情,反复说周首席的好,还是怎么劝都没用啊。” 白衣少年使劲捶打心口,“我心痛啊。” 姜尚真揉着下巴,又是一场大道之争?不知此次有无胜算。 崔东山问道:“这位是?” 姜尚真笑道:“是我一位仰慕已久的患难之交,皑皑洲那边的山上前辈,道号青秘,你肯定听说过。”崔东山满脸仰慕神色,“啊?你就是那个到了鹦鹉洲可惜却没能参加文庙议事、被我左师伯一路追着砍、都砍不死的那个雷法造诣不输龙虎山天师府的青秘前辈? ” 冯雪涛脸色尴尬。 一见面就这么聊天?你当自己是那个顾清崧吗? 不过白衣少年这句言语里边,“左师伯”三个字,就足够让冯雪涛闭嘴不言了。 崔东山气呼呼道:“顾清崧这个老小子能算个屁,比起我家落魄山小龙王陈灵均,还有一个叫刘袈的老朋友,都差远了。” 冯雪涛瞬间心弦紧绷。 姜尚真笑道:“冯兄,习惯就好。” 崔东山撤掉那些排场,一起走入凉亭落座。 崔东山没头没脑问了个问题,“如今的姜尚真,都半点不像姜尚真了,就不会觉得遗憾吗?” 姜尚真似乎并不意外,微笑道:“说实话,多多少少,确实有那么点的不甘心。” 崔东山点点头,我们周首席还是以诚待人,好兄弟。 姜尚真微笑道:“没什么,人生不求十全十美,偶有美中不足,月未全圆花半开,不是很好么。” 崔东山以拳击掌,“听君诚心一席话,真觉娉娉袅袅。” 姜尚真坐在栏杆上,崔东山有样学样,一起眺望远方。 冯雪涛坐在靠近台阶那边的位置,不打搅那两人的叙旧。 没过多久,天地间细雨朦胧。 姜尚真打开油纸伞,手指拧转伞柄,往外一丢,如花旋转飘落人间。 “仁知之乐,云水之间。”崔东山微笑道:“道心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此间山水如贼窟 谢狗必须为陈平安打抱不平了,“魏檗今天怎么不犟了?在咱们山主那边铁骨铮铮,见着了这拨有点来头的书生,就见风转舵,分明是胳膊肘往外拐嘛。” 披云山与落魄山是隔着几步路的近邻,北岳山君府稍微有点风吹草动,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有事没事就去那边逛荡的谢狗,所以魏檗自拟神号“灵泽”一事,谢狗是知道的,而且她还知道陈平安劝过魏檗,劝不动而已。 小陌微笑道:“遇到了由衷钦佩的仰慕之人,想来就会万事好说,再犯倔的人都不会钻牛角尖了。” 记得朱敛说想要让一个人听劝,只有三种可能,要么碰到被自己认为是强者或是贵人的言语点拨。或是亲身经历,遇到一些事情了,走过弯路吃过了苦头,觉得自己的某些习惯,某个道理,不改不行。再就是看书。 前者得碰运气,后者靠宿缘和智慧,所以更多还是第二种情况,让人不得不多加琢磨。 谢狗笑呵呵道:“魏山君诚心仰慕的对象,不会有几十号人吧?” 小陌以心声说道:“没那么夸张,大概只有一手之数。” 曾听朱老先生聊起过魏山君的大致生平,故事颇多,出身簪缨世族,魏氏有那“家住夷水六百春”的美誉,是一个文运显赫、香火绵延的官宦大族,而魏檗本人,生前就做了大官,而且不靠祖荫,通过科举“官卷”的官场捷径跻身仕途,而是以竞争堪称惨烈、都不是什么激烈的“民卷”夺魁,并且是连中三元,一步步跻身庙堂中枢,最终美谥“文贞”,追赠太子太保,魏檗死后更是成为庇护一方的英灵,得到朝廷封正,最后将“官位”做到了古蜀地界神水国的山君第一尊。 论修身养性,魏檗最为敬仰文庙的大先生,论治学文章,崇拜词中之龙辛先生,论为人处世,推崇那个出身亚圣府的剑客阿良,论兵法武略,是某个因为功业有瑕在武庙地位一降再降的杀神,但是要说多才多艺,无所不精,还得是近在咫尺的那位藕花福地贵公子……朱敛。 谢狗以心声说道:“山主架子这么大,今儿好像都没有以真身待客,不妥吧?读书人可记仇,最受不得同行摆谱。” 小陌解释道:“正值学塾开课,所以大先生在山脚那边就已经通知公子,不必专门为了迎接他们而请假,相较待客,还是授业要紧,大先生就没有让公子为难。居敬先生当时还曾调侃一句,身为开馆授业的教书先生,请假这种事情,不能有第一次。” 谢狗点点头,“若都是这样的读书人,世道想不太平都难。” 她突然咦了一声,后知后觉问道:“小陌!为何道邻和黎侯的心声,就你听得见,我连一个字都听不见?” 高冠佩铁剑的魁梧男子,抬头看了眼少女姿容的剑修白景。 谢狗心中了然,顿时气得牙痒痒,扶了扶貂帽,她抬起一条胳膊,再做了个以手掌拍打胳膊的挑衅动作。 不就曾经问剑一场,没能分出胜负吗?气性就这么大吗? 小陌笑道:“你那也不叫问剑啊,朝至圣先师的车队劈头洒下一大片剑气暴雨,结果你才出剑就收剑跑路了,周国能不动怒?” 谢狗撇撇嘴,“追得上我,不就可以问剑一场了。” 小陌黑着脸。 谢狗立即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勾起了小陌一些不堪回首的伤心事,她这个罪魁魁首赶忙主动认错道:“这种偷袭行径,是不太地道,不光彩,得改改,以后肯定改。” 一行人缓缓登山,黎侯率先开口问道:“陈山主,落魄山作为上宗,如今谱牒修士加上纯粹武夫,人数有无破百?” 陈平安摇头道:“人数不曾破百,就算加上被霁色峰祖师堂谱牒记录在册的记名客卿,准确说来,其实半百不到,因为对外宣称封山的缘故,未来二三十年之内,相信成员增添还是会比较有限。” 黎侯笑道:“靠着这么点人,做成这么大的买卖,实属不易。” 陈平安惭愧道:“布鼓雷门,贻笑大方。” 闵汶笑道:“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居敬私底下珍藏了各十套,认为奇货可居,值得待价而沽。” 黎侯说道:“都是托山上朋友买的,陈山主手边可有闲余的印谱?当然必须是剑气长城晏家铺子的初版初刻。” 陈平安无奈道:“我自己就只留了两本。” 早知道这么值钱,当年晏家临时设置的书坊,那拨匠人刻工们就别想休息了,不带回几万本就算陈山主这个包袱斋当得不称职。 黎侯惋惜道:“可惜是印谱,没有雕版一说。” 若有雕版,别说版刻个几百几千本,百万本又有何难? 周国终于开口说道:“我翻过两本印谱,与剑气长城风土人情有关的印蜕文字,还有为那些本土剑修量身打造的印章,无论是印文还是边款,这两种印蜕,内容都很好,实属上佳,只是在这之外,纯属东拼西凑,缝缝补补,因为落在真正做学问的人,以及金石大家眼中,都很难有过高的评价。” 言外之意,名气大于内容,归根结底,印谱既是借助剑气长城,又是借助末代隐官的头衔,才有如今浩然天下的风评和追捧。 周国神色淡然道:“这些本该是相济说的话,只是他对你的为人比较认可,想必不会直说,就只好由我来当这个恶人了。” 闵汶笑着点头,“既然有了私心,自然就不愿苛责陈山主了。” 陈平安笑道:“前贤早已用诗句道破症结,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龙黼黻世不知。” 停顿片刻,陈平安继续说道:“于治学一道,我不曾上过学塾,既没有家学童子功,后来一直在外游历,习武和练剑不敢懈怠,在道德文章这一块下苦功夫不多,不敢说登堂入室。幸亏剑气长城那边的剑修们,不太讲究这个。” 只要剑气长城那边销量好,能让人掏钱购买,酒桌上吹捧几句,就足够了。至于印谱在浩然天下这边的风评好与坏,与我何干。 因为登山一行人,对话都没有用上心声言语的手段,所以高处山路台阶那边,如麻雀坐成一排的众人,都听得见道路上的闲聊内容。 最后闻讯赶来的落魄山财神爷韦文龙,此刻满脸涨红,反复喃喃自语,真是居敬先生,竟然真是居敬先生…… 同样是账房先生的张嘉贞,约莫是家乡不是浩然天下的缘故,反而还好。 恐怕一座落魄山,这会儿还不知道那拨书生身份的“机灵鬼”,就只有自认“但凡笨一点,早就被人一拳打死”的陈灵均陈大爷了。 话说回来,景清道友确实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毕竟先前在那槐黄县城,他都见过三教祖师了,可曾有半点待客不周的地方? 陈清流微笑道:“不错不错,硬话软说,绵里藏针,书没白读。” 换成一般的读书人,面对这几个文庙挂像上边走出的陪祀圣贤,能够说话不打颤、舌头没打结,相信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暖树有点紧张,下意识伸手攥紧裙摆,她不比陈灵均这个可能这辈子涉足文庙才一两次的家伙,她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拨读书人的真实身份。 “不用紧张,这就叫圣贤先忤后合,众人先合后忤。” 朱敛笑着安慰道:“要论世间读书人,行的端坐的正,言行心皆一致,我们山主怎么都能算一个,怕什么呢。” 陈清流说道:“听说老厨子你精通十八般武艺,棍法一定高过剑术和枪法?” 棍扫一大片嘛,朱敛这一记溜须拍马,既吹捧了自家山主,又说了“端正”和“相济”两位至圣先师亲传弟子的好话。 朱敛身体前倾,与那位斩龙之人双手抱拳,学自家公子说了一句,“布鼓雷门,贻笑大方。” 陈清流以心声问道:“这里只有四个陪祀圣贤,宝瓶洲五岳封正,需要五人,今天还有谁没到场?” 辛济安说道:“我也不太清楚。” 不出意料的话,照理说是周国住持北岳披云山的封正典礼,大先生道邻负责中岳封正、颁布神号一事,毕竟按照文庙礼制,中岳地位是要比其余四岳高出一线的,当然也有可能双方互换,关键就看魏山君的脸皮厚度了,或是陈山主愿不愿意从中斡旋,帮着魏檗说服大先生留在披云山了。 陈清流说道:“相信黎侯跟陈平安私底下一定聊得来。” 一来双方都是生财有道的账房先生,再者他们两个,对各自先生的推崇和维护,都可谓不遗余力。最重要的,两人都愿意在书斋道场和圣贤书本之外,学以致用,在山下耗费精力。 果不其然,周国点头道:“若是剑气长城如我们浩然一般,早就守不住了。来之前,我们听先生说过,老大剑仙曾经对剑气长城有过一个类似盖棺定论的评价,说之所以能够屹立万年之久,学问根祇在五字,不浩然而已。故而剑气长城不必学浩然天下,浩然天下更学不来剑气长城。” 陈平安脸色古怪。 算了算了,自己搬书那么多,老大剑仙剽窃自己一回,也不算什么。 周国洒然笑道:“你要是见着了我们几个,只会唯唯诺诺说好话,多有违心,处处附和,才会教人失望。需知文圣挑选亲传弟子的眼光,一向挑剔,足可自傲,如今选你作关门弟子,那么老秀才在这件事上,就算晚节不保了。想必老大剑仙当初选你入主避暑行宫,异议不会太小,剑修们至多在明面上不敢质疑什么,腹诽和牢骚,肯定不少,所幸陈山主不曾辜负两本印谱的文字和末代隐官的身份。” 说到这里,曾经跟随至圣先师一起走遍天下、周游列国的高冠男子,转头笑问道:“大师兄?” 被魏檗尊称一声大先生的棉袍书生点点头,微笑道:“总归是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回头文庙那边,我来建议此事。” 陈平安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至今竟然连个贤人都不是,墙里开花墙外香,岂不是教诸子百家看笑话。 见陈平安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想要婉拒此事,周国直截了当说了一句,“要是真不愿意当君子,你可以去跟礼圣商量。” 陈平安一时无言。 为了不当书院君子,就去专程找礼圣一趟? 估计先生再偏心自己,都要唠叨自己几句吧。 陈清流幸灾乐祸道:“读书人就是矫情。上杆子送了个君子头衔,扭扭捏捏的,还不乐意收。搁我,别说君子,就是给个文庙教主都照收不误。” 一听好友说自家老爷的坏话,陈灵均立马就不乐意了,一手肘打在陈清流肩头,“你不也是读书人,被窝里骂人吃闷屁!”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上心声手段,说出了一句积攒多年的心里话,“輷鞫殷殷,昼夜不息。大先生辛苦了。” 市井老话总说一句公道自在人心,又说老百姓心里有杆秤……诸如此类,看似虚言,实则在这位人间第一个拥有本命字的书生这边,半点不虚。人间道路之上,书里书外,一切言行,所有因为一句话一件事延伸出去的善与恶,在大先生道邻这里,都历历在目,声声在耳,那种声响,如世间百姓之众,路上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声音响若雷鸣。 棉袍书生腰悬一只水瓢,可不是故意为了与世人显露自己的身份,而是一种外显的“道化”。 极有可能,瓢内水之多寡,便是世间仁之深浅。 当然这些都是陈平安的猜测。 棉袍书生笑道:“与道为邻,心甘如怡。” “在我个人看来,君子豹变有三,一变至于贤,二变至于圣,再一变,至于道矣。” “安贫乐道,想来齐先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有些事,无论是圣贤之当仁不让,还是豪杰之以怨报怨,你觉得必须要做的就只管去做,只是在心境上,不必太过拖泥带水,相信齐先生也不愿意你因此而道心凝滞,妨碍修行。” 陈平安点点头。 书生突然问道:“陈平安,你怎么看待亚圣的学问?” 陈平安缓缓说道:“只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光凭这么两句话,就绝对有资格流传后世万年。” “还有呢。” 显而易见,你陈平安别想着这么用一句话就给“糊弄”过去,远远不够。 你要不说我的好话,我也就不拿这个考校你了。 见陈平安好像被问住了,他笑道:“换个不那么空泛的具体问题,你不妨简略说一下杞柳之辨和湍水之辩的看法。” 陈平安说道:“在回答大先生的这个问题之前,我先说几点自己的个人见解。”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没有四端之心,人就会成为非人。登山修行的练气士,必须比凡俗夫子更加理解此间真意。” “但是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我并不认同这个观点,亚圣忽略了家庭、宗族、一地风俗对人的后天烙印,无视了一个人先天就有的趋利避害的本能。” “只有一句话,在我看来,是亚圣用心深远、唯一一句山上神仙语,就是心之所同然……” 听到这里,棉袍书生笑了笑,竟然不让陈平安继续说下去了,“就此打住。” 这位大先生也没说对,也没说错。 陈清流站起身,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念那个傻大个的谢师姐了。 谢师姐在自己的几个弟子当中,对那个脑子最不灵光的柳道醇,反而最为偏爱,她跟郑居中反而没什么可聊的。 那件扎眼的粉红道袍,好像就是谢师姐送给柳道醇的见面礼,此外还送了一座琉璃阁给他作道场。 约莫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陈清流对如今叫柳赤诚的小弟子,就跟着偏心几分了。 柳赤诚只是小弟子,陈清流其实尚未收取关门弟子,不过柳赤诚一向是以自家师尊关门弟子自居的。 关门?你那叫堵门。 陈清流轻轻叹息一声,此山花木众多,唯独少了些桃树,倒是小镇桃叶巷那边,桃花开得深红浅红不寂寞。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先前陈清流帮着开口讨要两幅字帖,其中留给落魄山的那幅,辛济安是截取一篇词牌名为水调歌头的旧词内容。 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不知不觉,此时此刻的落魄山中。 仅是飞升境以及飞升境之上的修士,就有十四境剑修,斩龙之人,陈清流。辛济安。小陌,白景。 落魄山编谱官,如今化名箜篌的白发童子,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 跻身文庙陪祀十哲之列的道邻,周国,闵汶,黎侯。 如果再加上一个都没敢冒头的流霞洲飞升境老修士,道号青宫太保的荆蒿。 就有双手之数了。 嗯,作为东道主的此山山主,是个元婴境。 云岩国京城,青同与仰止分开,继续独自走街串巷,漫无目的。 突然在一处相对僻静街巷拐角处,看到了一个白衣少年,背靠墙壁,手里拿着彩色的折纸风车。 说心里话,青同宁肯跟陈隐官打交道,也不愿跟此人碰面。 崔东山快步走向青同,彩色风车缓缓旋转,神色殷勤道:“能够在山外,见到青同次席,老高兴了!” 青萍剑宗的首席客卿,是蒲山叶芸芸,而次席供奉,就是眼前的这个青同。 先生曾经开诚布公,给予青同道友一个极高的评价,是青萍剑宗的第四座无形山头。 所以亲自邀请他为下宗担任一位身份隐蔽的护道人。 陈平安还承诺会拉上他的先生,在文庙那边替青同说几句公道话。 看看能不能在镇妖楼附近,拣选一处风水宝地,开宗立派,争取吸纳、招徕一些身世清白的桐叶洲本土妖族修士,成为谱牒修士,让青同好当个初代祖师。 当时在密雪峰那边,青同也没敢说什么大话,说是只敢保证会尽力而为,不作其他任何承诺。 陈平安好像就等他的这句话,双方就此一言为定。 青同挤出一个笑脸,“见过崔宗主。” 崔东山使劲点头道:“他乡遇故知,都是意外之喜。” 青同没说自己在烧烤摊那边遇到仰止的事情。 崔东山也只当假装不知。 青同问道:“崔宗主这次现身京城,是准备亲自主持大渎开凿事宜?” 崔东山摇头如拨浪鼓,“不会不会,有种夫子、曹师弟和米大剑仙在,我就可以放心当个无所事事的甩手掌柜了。” 青同不会说那些客套寒暄的场面话,一时间气氛就有些沉闷。 崔东山说道:“这次赶巧碰见次席供奉,刚好,与前辈说件咱们宗门的要紧事,走,去桐荫渡船那边聊两句。” 青同好歹是个名副其实的次席供奉,委实是推脱不得,只好跟着崔东山徒步走向京城外的鱼鳞渡。 早知如此,还不如耐心陪着仰止和那个小河婆吃烤串呢。 崔东山随口说道:“青同次席可曾选好宗门的地址?” 青同说道:“暂时还没有,反正不着急。” 其实是有几个心仪选址的,但是不愿跟这个崔宗主多聊而已。 还是跟陈平安谈事情做买卖,心里比较踏实。青同总觉得这个“白衣少年”姿容的崔东山,是那种百无禁忌的人物。可能只是在作为他先生的陈平安那边,才会收敛几分,像个心智正常的人。 崔东山高高举起手臂,轻轻晃动,彩色风车旋转不停,笑道:“这样啊,我本来还想着你心智有了合适选址,刚好我近期也有了青萍剑宗的下宗选址,双喜临门呢。” 青同误以为自己听错了,“下宗?” 青萍剑宗才当了几天落魄山的下宗,你崔东山就想着拥有自己的下宗了?! 崔东山确实没有诓骗青同,已经想着如何筹划建造属于青萍剑宗的“下宗”了。 而且并非是既定的五彩天下那座宗门,只因为近期文庙那边颁布了一条律例,练气士在五彩天下的基业,与浩然天下无关。 崔宗主气势汹汹,寄了一封信到礼记学宫,与茅司业询问到底是文庙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家伙,昏头了嘛,竟然有此建议。 结果茅司业的回信就一个字,我。 崔东山只好退而求其次,暂定选址就在桐叶洲的中部,位于燐河的入海口,所以暂时不用跟刚刚结盟没多久的玉圭宗来个针锋相对。至于燐河畔,青萍剑宗马上就会正式破土动工,打造一座仙家渡口,名字都已经取好了,就叫满霞渡。 在那边,南北两岸,很快就会出现两个小国,一方是女帝独孤蒙珑,首席供奉邵坡仙,护国真人吴懿。另一方是于禄,谢谢。 崔东山何止是一掷千金,自掏腰包,买买买,除了宗门地界的三座山头,还有例如本来属于白龙洞藩属山头灵璧山的那座野云渡,如今就属于青萍剑宗的私人渡口了,崔东山就是花了一百颗谷雨钱买下的。 此外崔东山还有一份大手笔,准备一鼓作气搬迁更多桐叶洲各国旧山岳、仙府道场遗址,搁放在旧有三山的周边地带,就这么一点一点向外扩张地盘,还要再为宗门购置许多的“飞地”,一座座散落在桐叶洲各地的藩属山头,终有一天,以点及面连成线,在地盘规模一事上边,就可以跟玉圭宗掰手腕了。 你有一座云窟福地,我不也有一座长春洞天?何况云窟福地是周首席的,不就等于是自家的? 只是此外文庙还按功赠予玉圭宗一座额外的福地,崔东山就把主意打到了万瑶宗的三山福地,当然难度是大了点,慢慢来就是。 到了熙熙攘攘游人如织的鱼鳞渡,崔东山带着青同登上那艘桐荫渡船。 青同发现除了米裕跟种秋他们几个都在,一间屋子,坐了不少人,如此兴师动众,看来今夜商议之事,确实不是什么小事? 崔东山一拍脑袋,“忘了邀请一位山上前辈列席议事了,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崔东山缩地山河,重返云岩国京城。 嫩道人与道号龙髯的小龙湫山主司徒梦鲸,喝过了一顿酒,并无睡意,炼山诀也修炼到了瓶颈,就独自坐在屋顶欣赏夜景。 这么一座巴掌大小的小国京城,竟然能够在那场席卷一洲的战事中保存完好,冥冥之中真有鬼神呵护耶? 宅邸外的街道上,有个白衣少年使劲挥动手中的彩色风车,“嫩道长,嫩道长,这边这边!” 嫩道人疑惑道:“道友你是?” 难得碰着一个看不出道行深浅的练气士。 “我是东山啊。” 白衣少年笑哈哈道:“自家人!论文脉的辈分,我跟李槐是同门师兄弟哩。” 嫩道人其实已经猜出对方的身份,李槐提起过此人,是一个早年上杆子要当陈平安学生的家伙,曾经一起远游求学。 崔东山羞赧道:“今日拜访,确是有事相求,就是有点难以启齿。” 嫩道人说道:“既然难以启齿,那就别说了。” 跟我客气是吧,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崔东山正色道:“前辈有所不知,晚辈早年行走山下的时候,也有个响当当的别号,与前辈的嫩道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就叫垢道人”!” 狗道人? 嫩道人脸色阴沉,年纪轻轻的就不学好,找上门来,骂人?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憋屈憋屈。崔东山兜里的神仙钱,早先还是有那么一点积蓄的。 但是那个老王八蛋,好像早就算准了自己会开辟一座宗门,留给崔东山的那几件咫尺物里边, 既不会捉襟见肘,也算不得如何宽裕,总之崔东山想要闭着眼睛大手大脚花钱,就甭想了。 崔东山脚尖一点,踩在院墙之上,再一个蹦跶,飘落在屋顶,一屁股坐在嫩道人身边,小声道:“嫩道长,实不相瞒,如今我们刚刚建立宗门……” 嫩道人抢话道:“我没钱!” 还是李槐说得对,做人总不能被面子牵着走。 再者真不是嫩道人故意装穷,而是事实如此,在那十万大山,年复一年,早先辛苦积攒下来的那些神仙钱,早就被饥肠辘辘的蛮荒桃亭给吃光了。 你当那个境界有多高、脾气就有多差的老瞎子,是啥善茬?还管饭啊? 到最后,蛮荒桃亭的兜里就只剩下三种神仙钱,各一颗。实在是舍不得吃掉,就当是给自己留个念想。 可要说法宝灵器、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什么的,嫩道人还是有几件的,毕竟是个飞升境,还是蛮荒天下以凶悍著称的老修士,没点家底,出门都不好意思跟相熟的道友们打招呼。 白衣少年好似心口挨了一记重锤,霎时间呆若木鸡,闷闷道:“如嫩道长这么德高望重、道龄悠悠的山上前辈,竟然如此……” 嫩道人点头道:“穷。” 约莫是说话太硬气了,嫩道人担心伤了和气,听说文圣一脉的读书人,告刁状一个比一个擅长,万一崔东山哪天告状到李槐那边,终究不美,所以嫩道人放缓口气,解释道:“真要阔绰得起来,我何必来龙髯仙君这边蹭吃蹭喝蹭住?” 崔东山搓手道:“一颗钱都么的嘛,那前辈愿意出力几分么?” 嫩道人立即有所警惕,“出力?怎么说?既然都是自家人了,还劳烦崔宗主说几句敞亮话。” “与各国朝廷掏钱买山一事,我可以自食其力,四处借债也好,跟人赊账也罢,总归是拆东墙补西墙,勉强能做成的。” “那些被各国君主视为鸡肋的山头,它们又不长脚,搬山一事,太过消耗练气士的灵气,晚辈境界不够,小小仙人,也没有将山岳收入囊中、纳须弥为芥子的无上神通,所以每次负重挑山返回宗门,何止是苦不堪言,好几次,叫天天不灵的,简直就想要一头撞死算了。” “嫩道长没钱,晚辈无境界,难兄难弟,难怪投缘。” 嫩道人笑呵呵道:“我这趟来桐叶洲,可是被你家先生邀请来帮忙大渎开凿一事的搬徙山脉,你这种要求,属于私事吧?” 思量片刻,嫩道人继续说道:“要是崔宗主愿意跟自家先生开口,去落魄山霁色峰那边讨要来一纸公文,这个忙,再棘手,我也就帮了。” 跟在李槐身边,嫩道人还是学到了不少为人处世的学问,一来担心崔东山自作主张,连累自己出力不讨好,哪里做差了,真出了问题,都没个人帮忙兜着。陈平安那边有个说法,好歹是一份白纸黑字的证据。以后出了任何问题,都可以往陈平安那边推。这位年轻隐官,财迷是财迷了点,做人还是比较讲道义的。 再者虽说自己于搬山一道,是老祖宗,当之无愧的祖师爷,除了朱厌就没谁敢跟自己比这个,搬徙山脉,自然是信手拈来,却不能白出力,陈平安和眼前这个姓崔的,都得欠我一个人情才行。 这就叫万无一失,且一举两得。 崔东山如释重负状,“有啊,怎么没有书信,早就有了一个来回了,如果没有先生的点头和授意,晚辈怎么敢来前辈这边叨扰,岂不是太不讲究,太失礼了,天底下就没这样当晚辈的道理。”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 嫩道人将那封信收入袖中,也不拆开,点点头,“那我就陪着崔宗主走一趟,权当热热手了。” 既然有年轻隐官的亲笔信,这个忙,不帮白不帮。真要计较起来,别说轻而易举的搬山,再帮着炼山都无妨,反正都是修行嘛。 他娘的,这少年好歹是个一宗之主,还是文圣的再传弟子,总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坑骗自己吧。 所以书信就不当面拆了,毕竟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都好面儿。 处处讲究繁文缛节的浩然天下,不比“赤手空拳走遍天下”的家乡,在这边光靠境界高,打打杀杀再厉害,依旧混不开,任你是飞升境,不会做人,还是会把道路走窄了,唯有熟脸的道友多,山上香火情多,才能左右逢源,觥筹交错,一顿酒局连一顿。 崔东山做了个仰头举杯的手势,笑嘻嘻说道:“嫩道长,鱼鳞渡那边有条咱们自家的渡船,船上边有好酒,不如再喝一顿?” 嫩道人想了想,反正无聊,喝酒就喝酒,还是秉持那么个宗旨,多个山上朋友多条路。 不曾想那白衣少年没有用上仙家手段,而是选择徒步走向鱼鳞渡,嫩道人倍感无奈,总不好反悔,只得跟着。 桐荫渡船上边,崔东山离开后,通过与种夫子的闲聊得知一事,原来是崔东山当了宗主,新官上任三把火。 今天他们要商议的,就是一件跟落魄山很不一样的事情。 不同于上宗落魄山那种和和气气的“一团浆糊”,作为下宗的青萍剑宗,在首任宗主崔东山手上,进行了一场堪称大刀阔斧的改革,比如最新设置了三府六司八局,据说以后等到宗门谱牒成员的人数多了,除了三府不作任何增设,其余司局衙署在现有基础之上,机构还会继续扩张。 屋内墙壁上挂了一幅青萍剑宗的巨幅堪舆图。 以朱笔标注出不同的山头诸峰道场,以及用墨笔圈画出来的诸司局“衙署”所在。 先前在密雪峰祖师堂内,由上宗落魄山掌律祖师长命,她来宣布下宗青萍剑宗的祖师堂成员。 上宗宗主陈平安,下宗宗主崔东山。两张椅子相对而设。 掌律祖师崔嵬,首席供奉米裕,执掌一宗财政的种秋。隋右边,曹晴朗,陶然,吴钩,萧幔影。此外经由祖师堂第一场议事过后,顺利通过决议,担任次席供奉青同,首席客卿黄庭,裘渎,末席供奉曹峻。他们一同得以补任、顺利跻身祖师堂成员,这些属于山上的常例。 而蒲山叶芸芸,大泉王朝京城府尹姚仙之,都属于记名客卿,却破例得以在祖师堂拥有常设座椅。 这显然就是归功于某人的一言堂了。 崔东山,种秋,崔嵬,供奉米裕,再加上一个暂时空悬的护山供奉。他们这几个“当大官的”,再加上祖师堂拥有一把座椅的,例如担任次席供奉的青同等,接下来他们将会各有分工,管辖数量不等、职责不同的几个府司局。 青同对此不觉奇怪,事实上,崔东山如此设置,才算一个正常的宗字头仙府,像落魄山那么松散随意的山头,才是特例。 青同扫了几眼地图,总计三府六司八局的框架,分别是相对地位超然的泉府,山府,水府。 礼制司,度支司,功过司,运转司,云游司,点检司。 经制局,香火局,钩沉局,秘书局,酿造局,营造局,刻书局,花月局。 泉府。 负责掌管整座宗门的财政大权,负责人自然只能是种秋。 种夫子比较特殊,一人拥有多处“衙署”,除了在设置在仙都山密雪峰的泉府之外,以及云蒸山的一处私宅,负责给山中的一众纯粹武夫教拳,此外崔东山刚刚在绸缪山的山脚,建造了一座书院。被崔宗主说成是能者多劳的种夫子,出任首任书院山长。 山府。 管辖一宗诸峰大小事宜,同时掌管护山大阵和所有山水禁制,遇到无法召开密雪峰祖师堂议事的某些紧急事务,山府成员,可以临时决意。看样子有点类似一座规模更小的祖师堂,人数暂时只有五人,崔东山,米裕,景星峰曹晴朗,首席客卿黄庭,次席供奉青同。 水府。 负责收集谍报,培养死士刺客,掌管明面上宗门地界、以及邻近山水地界的巡山一事,防止敌对势力对宗门的渗透,同时在外安插棋子,栽培和扶植一些不记名的嫡系修士和盟友仙府。领袖是崔东山,副手是掌律崔嵬。 礼制司。 职责众多,负责记录谱牒户籍,礼乐祠祀享祭,师传道脉婚嫁继嗣,诸山道场武馆书院,加上年谱编撰,升迁评点,平时的待人接物,还管着操刀编写山水邸报等事。由隋右边担任礼制司主官,曹晴朗和裘渎共同出任此司佐官。 这个礼制司,无疑是位居诸司局之首了。 因为仙都山次峰谪仙峰,如今归隋右边所有,故而礼制司就建造在谪仙峰的那处扫花台。 功过司。 必然是掌律祖师崔嵬的一亩三分地了。全权负责一宗祖师堂、内门和外门弟子的功过赏罚,金玉谱牒的记录在册……以及除名! 掌律崔嵬,与那个本命飞剑名为“破字令”的嫡传弟子于斜回,道场建造在仙都山天边峰,仙人掌。功过司衙署自然就近建造。 运转司。 设置一座剑房,掌管飞剑传信,负责所有渡船的调度,例如那艘跨洲渡船风鸢,以及当下脚下这条桐荫,以及宗门名下各个仙家渡口,一切宗门“飞地”的藩属山头。 一双鬼修道侣,两金丹,吴钩和萧幔影,精通阵法,他们的道场位于绸缪山云梯道旁。负责这座运转司衙署的日常事务。 这就是作为开山元老、立派祖师的特殊待遇了,毕竟按照新规矩,以后只是金丹修士,是肯定无法在祖师堂占据一席之地的了。 按照青萍剑宗第一场祖师堂议事订立的规矩,以后只有金丹剑修、元婴练气士和远游境武夫,各自境界够了,还要看功劳簿上的成绩,通过了山府和祖师堂的两场审核,才能担任祖师堂成员。 不过运转司名义上的主官,还是首席供奉米裕。 米裕与本命飞剑为“飞来峰”的嫡传弟子何辜,道场建造在仙都山的云上峰。 但是只看此司衙署设置在绸缪山那处云梯附近,就知道米大剑仙的这个主官,当得有多么“名义”了。 度支司。 职掌各种租赋和库藏、存储收纳,记录所有水陆商贸收支,每年制定预算,以及给一宗修士定期定例发放薪水俸禄。宗主崔东山暂时担任度支司主官,但是按照规矩,岁计所出而支调事宜,需要与泉府种秋禀报核准,再交由祖师堂审议通过,才可以通过。 云游司。 负责安排弟子外出历练、安排师门长辈护道事务。若有一些比较麻烦的山外纠纷,可以直接飞剑传信水府。此司以末席供奉,剑修曹峻担任主官,归水府管辖,但是太平山黄庭,蒲山叶芸芸,镇妖楼青同,大泉京城府尹姚仙之,都在云游司这边“挂名”。 点检司。 只说在那艘跨洲渡船风鸢之上,就有崔东山炼制的一众金甲力士和符箓傀儡,其中将近一百的“山水点检”,被崔东山分别命名为雨工、金师、挑山工、摸鱼儿等。此外还有两百多机关傀儡,前者散落桐叶洲各地,除了细致描绘各地山水,还可以顺带着顺手牵羊,寻宝捡漏,见好就收。至于后者都已投入到大渎开凿中去。 经制局。 简单来说,最重要的职责,经制局就是负责设置一宗诸峰的名额编制,比如可以建议一座祖师堂摆放几张座椅,每座开峰的山头适宜拥有多少名嫡传弟子,内门外门弟子的数量,都归经制局管辖,同时权衡诸峰、各座道场之间的山水界线。关于那些未来适宜开峰的山头,给出先后次序和人选评点。只是相对而言,官身没有礼制司那么清美。 香火局。 安排传道和护道人,与山上盟友的人情往来,兼顾记录每一位弟子档案秘录,背景履历、历练过程和评点优劣,需要的时候,礼制司和功过司官员都可以来此调阅。大体上在内归礼制司,在外归香火局。 钩沉局。 寻找适宜修行的剑修胚子、天生的道种,有学武资质的。总归就是负责下山秘密寻找合适的弟子,带上山门修行问道。 秘书局。 保管珍藏所有书籍,灵书秘笈,剑谱拳谱。由曹晴朗负责。 云游司与水府,泉府与度支司,礼制司与经制局,以及礼制司与香火局,好像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职责重叠。 此外按照这种衙署设置的框架之下,只说神仙钱与真金白银。密库宝物,包括法袍,法宝灵器等。道书秘籍。三者就此分开。 酿造局。 给诸峰分配饮食药膳,酿酒煮药,炼制灵丹妙药,日常饮炭薪柴之事,文房清供、灯烛等供给。 旧龙宫教习嬷嬷出身的老虬裘渎,元婴境,老妪的道场,位于绸缪山水源处的婆娑峰。修行之时,偶有道气流溢,就可以增添一山水运。由裘渎掌握酿造局。 营造局。 类似山下朝廷的工部衙门,掌管宗门所有营造事务,铸剑炼物,开辟山上道场府邸,建造渡口渡船,山泽苑囿园林、草木花果等事。营造局暂时由崔东山主持具体事务,佐官是剑修陶然,这位才登山没多久就已经名声鹊起的金丹境剑仙,道场在那仙都山朱砂峰。此外还有那三位来自旧玉芝岗淑仪楼的兰贻,俞杏楼,傅祝。曾经担任过渡口督造官的三位修士,境界不高,两观海一洞府,但是做事认真,且有一技之长。 刻书局。搜集购买一切孤本善本书籍。由担任书院山长的种秋负责,青同次席担任副手。 花月局。 就很简单了,掌管青萍剑宗的所有镜花水月。 这也是米大剑仙头回想要主动挑起一份重担的职务。 在这张地图上,出现了多个别说是青同、就连种秋和曹晴朗都感到陌生的名字,多是担任各司局衙署的佐官。 比如其中就有一个叫“稗官”的,就同时担任经制局和刻书局的佐官。 青萍剑宗,暂时还是一主两辅的三山格局,除了祖山仙都山,还有云蒸山和绸缪山,各自主峰为吾曹峰和景星峰。 山脚的渡口,名为青衫渡。 密雪峰的山脚那边,小陌将一处浅滩命名为落宝滩,在那边搭建茅屋。 吾曹峰是宗主崔东山的道场,还是云蒸山的首任山主,景星峰归属师弟刚刚结丹的曹晴朗,暂时还不是绸缪山的主人。年轻一辈剑修当中,谁率先跻身玉璞境,就会自动成为吾曹峰的下一任峰主,顺势担任第二任云蒸山的山主。而青萍剑宗以后的宗主,从下任宗主曹晴朗开始,都会从景星峰中走出,类似玉圭宗的九弈峰。 如今的新规矩,只要时日久了,就会成为一种历史悠久的传统。 既然是剑宗,作为祖山的仙都山,就是剑修的练剑之地。绸缪山那边,剑修之外的练气士。云蒸山,则是武夫居多。 云蒸山,裴钱选择了青竹涧旁的钓鱼亭,结茅落脚。 当师父的陈平安,选择在此山稍高的酩酊峰建造私宅。 作为次席供奉的青同,按照山上常例,得以占据一处山头开辟为自家道场,绸缪山的翼然坪,属于仅次于景星峰的第二高。 有此安排,其实用意很简单。 陈平安希望青同道友,能够担任曹晴朗这位得意学生的幕后护道人。 青同自然对此心知肚明。 在曹晴朗跻身上五境、担任第二任宗主之前,都需要他多上点心了。 终于靠两条腿一路走到了鱼鳞渡,嫩道人双手负后,捧场一句,“崔宗主真是家大业大啊。” 崔东山带着黄衣老者一起走上船板,笑道:“哪里哪里。” 在这之前,姜尚真与冯雪涛,刚刚进入那座屋子。 所以等到嫩道人一进入屋子,放缓脚步的崔东山,就顺手轻轻关上门。 屋内有桐叶洲镇妖楼青同,飞升境练气士,且是半个止境武夫。 道号青秘的飞升境修士,野修冯雪涛。 落魄山首席供奉姜尚真,青萍剑宗首席供奉米裕,两位大剑仙。 再加上一个负责关门的崔东山。 面对这么个阵仗,嫩道人差点当场炸毛。 崔东山微笑道:“嫩道长,关起门来说句自家话,先前那封书信其实是假的,晚辈开个小玩笑,前辈不会生气吧?” 嫩道人嗯了一声,板着脸点点头,“无伤大雅,都是自家人嘛。” 然后崔东山就很殷勤热络得拽着嫩道人的胳膊,非要让这位前辈坐在宗主的那张椅子上,嫩道人推辞不得,只好落座。 崔东山就仔细说了三府诸司局的设置,初衷是什么,职责界线在哪里,为众人娓娓道来。 有了嫩道人在场,冯雪涛这个外人,就没有那么不自在了。 崔东山说得细致,聊了差不多足足半个时辰,这才大手一挥,撂下斩钉截铁的一句话,若无异议,那就散会。 让周首席跟着,再单独喊上陶然,崔东山准备让这位陶剑仙,不用在桐荫渡船这边待着浪费光阴了,立即动身赶去燐河畔那座茅屋,渡口营造一事,已经从纸面落地。 至于嫩道人,留在屋内,与那青同叙旧几句。 到了船头那边,崔东山笑眯眯道:“陶剑仙,我还是那句话,静候佳音,等你跻身元婴,我就让礼制司那边,帮你大办一场开峰庆典。” 陶然没好气道:“做梦算不算数?” 崔东山伸出手掌心抵住下巴,似乎在认真考虑陶剑仙的这个自嘲说法。 陶然很怕这个思路异于常人的宗主,立即改口说道:“修行一事,我肯定不会懈怠,但是结果如何,成与不成,还得看命。” 崔东山指了指周首席,笑道:“之前我们约好了的,让你骂几句姜尚真的,这会儿只管唾沫四溅,开骂!” 姜尚真虽然一头雾水,还是笑着提醒道:“陶剑仙,事先说好,骂归骂,别动手。” 早先陶剑仙在陈隐官、小陌和米裕那边,何等豪气干云,如今当真碰见了姜老宗主,竟然脸色尴尬局促起来。 崔东山戏谑道:“陶剑仙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瞧不起我们周首席吗,是觉得境界不够,不配你教训几句?” 陶然讷讷道:“崔宗主就别拱火了。” 崔东山看似调侃道:“那今天就算了,陶剑仙还有没有那种想要骂的大活人,以后有机会,我都一一给你找过来。” 陶然显然也给说急了,说道:“尽扯些有的没的,总这么阴阳怪气,怎么当陈山主的学生,我看他就没什么架子,像读书人。” 崔东山与姜尚真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陶剑仙的这番说辞……似乎很有道理,他们不宜反驳。 陶然告辞一声,祭出一艘符舟,离开鱼鳞渡。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笑道:“怎么折腾这么一出了。”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不是信不过谁,而是人多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多,总得找点事情让他们做做,一个人啊,就不能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很多本不该成为问题的问题,纯粹就是闲出来的。” 姜尚真问了个很内行的问题,“以后青萍剑宗诸峰修士、武夫,他们挑选亲传弟子,你也要管?” 崔东山微笑道:“平时就是个做做样子的空架子,一般情况,不会真管,走个过场而已。” 只是当崔宗主真想要管的时候,也就可以管上一管了,而且属于那种有据可查的名正言顺的管束。 崔东山抬起双手,十指交缠。“互为卯榫,就牢靠了。” 只顾着个人的感受,追求纯粹的自由。 唯有作逍遥游的陆地真人,野修散仙是也。 崔东山没来由问了一句,“周首席,你觉得何谓喜欢一个人?” 姜尚真笑了笑,“大概是如坠贼窟,任你杀贼如麻,依旧敌不过。” 仙都山,谪仙峰扫花台。 隋右边手持一把痴心剑,剑光清亮如雪光。 她唯一的弟子,小厨子程朝露如今在那座洞天道场之内练剑。 山脚落宝滩那边,出现了一位好像云游至此的老人。 隋右边蓦然瞪大眼睛,颤声喃喃道,“先生,先生?先生!” 龙泉剑宗,犹夷峰。 刘羡阳,终于出关了。 确切说来,就是长长久久睡了一觉,不再是以往那种打个盹儿。 看着活蹦乱跳的刘羡阳走出屋外,赊月松了口气。 刘羡阳脸色古怪,以心声说道:“我又见到了远古天下十豪之一的那位剑修。” 既然刘羡阳都这么说了,其实对此并不感兴趣的赊月,只得假装好奇问道:“然后呢?觉得你是个天才,一高兴,就传授你几手高明剑术了?” 刘羡阳神色复杂,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摆摆手,“与他有个约定,以后再告诉你细节。” 赊月问了个比较感兴趣的问题,“打架很厉害?有多强?” 刘羡阳点头道:“曾经跟随他走了一趟落宝滩碧霄洞,我只能是远远观战一场,看不真切,反正赢得很轻松。” 赊月咂舌不已,刘羡阳要是这么说,那位十豪之一的剑修,到底是怎么个强,就很直观了么。 刘羡阳走到崖畔蹲下,随手摸起脚边一根甘草,掸去泥土,叼在嘴里,细细嚼着。 宗门群山搬迁至此,眼中所见风景就有不同了。 远处有山,古名白岳,山中崖刻极多,“攀云捧日”,“人间天上”等,传说有百余处之多,刘羡阳没有具体数过。 虽然名为白岳,山色却赤如朱砂,每逢阳光照射便会灿若晚霞,宛如女子涂抹胭脂。 远处有湖,每逢风吹水面,像是一把被打碎的镜子。此山与此水,都在一县境内。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陈清都剑术一般 “看兵书可以避暑,百窍清凉,读好诗亦可驱寒,通体舒泰。此时此景,咱哥仨必须来一碗藕粉。” 崔东山笑着从袖中摸出两碗冰镇藕粉,给姜尚真和冯雪涛递过去,冯雪涛道了一声谢,觉得自己总是跟不上崔宗主的想法。 崔东山询问要不要勺子,姜尚真说不用,单手托碗,仰头吃着藕粉。崔东山再变出两碗,一手一只,左一口右一嘴的。 一飞升两仙人,就是这么神仙气。 鱼鳞渡岸那边,有些慕名而来的仙子,没瞧见米裕,却发现了那个白衣飘摇的少年,意外之喜。 崔东山一边与她们挥手打招呼,一边与姜尚真聊了些下宗近况。在山上,招惹谁都不能招惹这些喜好品藻人物的仙子姐姐们,跟境界高低没关系,作为过来人的老厨子说得好,只要与她们处好关系了,门派的口碑差不了。 青萍剑宗已经跟大渊王朝袁氏新帝搭上线了,原本一分为三的袁氏王朝,如今终于复归一统,袁盈登基称帝,袁砺和袁泌自降为藩王。青萍剑宗与大渊王朝是近邻,袁氏新帝承诺未来一国境内,不光是那种能否碰见得看运气的剑修胚子,只要是适宜修道的孩子,都会先送到仙都山,只要青萍剑这边肯收,他们都会自动成为外门弟子,至于能否留下,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除了客卿“稗官”,还有女修汪幔梦,绰号钱猴儿的钱俊,如今他们都已经成为青萍剑宗的外门弟子。 一个在酿造局任职,给老虬裘渎担任副手,钱猴儿则在花月局那边捞了个差事,算是给米大剑仙搭把手。 此外燐河那边,也会有几个心思活络的河伯水府胥吏,会进入仙都山地界,暂时不入谱牒,只是在崔东山的吾曹峰那边挂名。 如果说落魄山是藩属山头多,谱牒成员少,机构也少,均摊起来,就是一座山头几个人。 那么青萍剑宗的“衙署”都快要比“官员”都多了,平均下来,差不多一人一衙门? 何况姜尚真一眼看出,功过司和运转司这样的大司,很快就会衍生出一系列下辖衙署。 难怪崔东山要这么着急招兵买马了,落魄山可以无所谓人数多寡,下宗这边却不行。 只是这种下宗家务事,他姜尚真一个上宗首席就不搅和了,免得以后在霁色峰祖师堂里边少条椅子,何况还要讲究一个亲兄弟明算账嘛。 姜尚真调侃道:“就这么不挑吗?” 崔东山笑道:“筛选筛选,总要先有得筛才能选,不然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姜尚真问道:“是想要用一个现成的例子,教你先生如何打理一座宗门?” 崔东山怒道:“我哪敢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周首席休要血口喷人!” 姜尚真笑道:“真羡慕你,可以从头再来过,东山再起。” 许多少年朝气和雄心壮志,被世事那么一嚼,就沦为了满地甘蔗渣。 以姜尚真的境界和手段,哪怕撇开玉圭宗谱牒修士和姜氏家主的身份都不谈,他不是不可以换个地方,改头换面,开山立派。 只是心性不允许,实在是懒得折腾了。就像一条道路,重走一遍,走得稳当不假,只是沿途风景过于相似。 冯雪涛有点羡慕姜尚真和崔东山的关系,在山上,想要找到这种志同道合、性格相投的真正朋友,不但同富贵共患难,还能一起共事,久处无厌,并非易事。道号青秘的冯雪涛,自己是野修出身,家乡就在皑皑洲,与刘财神和韦赦可谓相识已久,却都不投缘。 崔东山说道:“仰止如今就在京城,她换了个身份,改名景行,成了大泉王朝的供奉。” 姜尚真笑道:“云岩国京城又不是那条夜航船,拉上冯兄和米裕?” 崔东山摇头道:“她跟嫩道人,接下来都会出一把力,帮着迁徙水脉和搬山移峰。” 姜尚真呵呵笑道:“都是修行嘛,总是这样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崔东山仰头吃着冰镇藕粉,呲溜一口,“青衣樱桃篮内几番好梦。” 姜尚真说道:“这边还有没有需要我出面的事情?没有的话,我就直奔落魄山了,再不去,我都要担心首席座位不保。” 那个小陌先生,是劲敌呐。 有小陌在落魄山,不是哄抬物价是什么! 这让姜尚真忧愁不已。 崔东山说道:“去吧去吧,再不去就真晚了。” 姜尚真点头道:“刚好文庙住持五岳封正一事,我可以大展拳脚。” 崔东山啧啧道:“仙子姐姐们好像都在窃窃私语,你到底是不是姜老宗主呢。” 姜尚真吃完了藕粉,开始舔碗,碗朝下脸朝上,光是这么个恶心动作,就让渡口仙子们,笃定此人绝对不是姜尚真。 崔东山坏笑道:“你猜倪元簪会不会主动去找隋右边?” 姜尚真点头道:“这个卢生,多半会去一趟谪仙峰扫花台。” 崔东山问道:“老观主怎么想的,既然都将卢生已经请出了观道观,顺势让藕花福地多出一个类似刑官豪素的剑修不好吗?非要这么坑倪元簪,压制他的修行。” 姜尚真说道:“老观主是出了名的性格古怪,大概并不觉得一位飞升境修士算根葱吧。更看重那些有希望独力走出一条新路的道友?” 崔东山点头道:“老观主喜好新鲜事物,确实厌弃训诂小学之流的故纸堆学问。” 小陌,是因为跟在陈平安身边。 剑修白景,是因为有小陌在落魄山。 蛮荒桃亭,是因为有个喜怒无常的老瞎子,才会变成浩然嫩道人。 仰止,是戴罪之身,因为有文庙规矩,准确说来是有那个小夫子在。 不然这些桀骜不驯的蛮荒大妖,单说凶性,可不是真身是一棵梧桐树的青同所能媲美。 崔东山虽然有两碗藕粉,却是第一个吃完。 等到姜尚真都吃完了,冯雪涛竟然还剩余半碗藕粉。 崔东山没来由笑道:“君子言心,小人攻心。我算不算心达而险,沽名钓誉?” “那么冯兄是行僻而坚,愤世嫉俗。” 姜尚真笑道:“我属于记丑而博,顺非而泽。” 崔东山说道:“好在我们都不喜欢言伪而辩。就是这样,能奈我何。” 崔东山等到冯雪涛吃完藕粉,收回空碗放入袖中,说道:“忙正事去了,你们都随意。” 青衫长袍的姜尚真,一手负后,一手扶栏,玉树临风。 见此风景,岸上女修们就又吃不准了,难道真是姜尚真? 崔东山找到了邢云和柳水,道龄相仿的两位同乡剑修,却是少年与老妪的容貌。 崔东山作揖抱拳,笑道:“这么晚才来拜见两位剑仙前辈,姗姗来迟,恕罪恕罪。” 先前屋内议事,种秋提议,由米裕出面邀请两位剑修列席,结果被他们婉拒了,说是没有这样的习惯。 别看米裕在两位老剑修那边说话硬气,到了崔东山这边,还是帮忙解释了几句。 剑气长城那边,只有大剑仙参加城头议事的传统,剑修确实没有什么列席旁听的传统。 邢云和柳水只是与这位年轻宗主点头致意。 毕竟真正让两位剑修感兴趣的人,还是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他们各自在蛮荒,都听到了不少关于陈平安的“趣闻”。 比如有个南绶臣北隐官的说法,又比如周密的那个关门弟子,周清高从不掩饰自己是陈平安的崇拜者。 崔东山在他们这边,跟在姜尚真和冯雪涛身边,判若两人,再没有半点嬉皮笑脸,开门见山道:“南婆娑洲龙象剑宗那边,如今已经多出剑气长城本土剑修高爽,玉璞境郭渡,他的道侣凌薰,却是蛮荒剑修出身。其中高爽,相较于你们,无论曾经达到的剑道境界,还是年龄,都算是你们的前辈。此外,仅就说我知道的远游再返乡剑修,还有太象街的金锆,曾是齐家的家族供奉,玄笏街的女子剑修竹素,曾经分别拥有城外剑仙私宅金刚坡和白毫庵的黄陵和宣阳,此外还有一双师徒,女子剑修梅龛,弟子道号震泽,却是蛮荒妖族剑修,梅龛是玉璞境,弟子却是剑仙了?我暂时就知道这么多。” 邢云笑道:“崔宗主的小道消息很灵通啊。” 柳水皱眉不语,看来那个姓陈的年轻外乡人,当年在避暑行宫没少翻阅他们的秘档。 崔东山解释道:“两位前辈不要误会,这些消息,都是我自己找门路打探而来,跟我家先生没有任何关系。” 米裕点头道:“我可以作证。” 除了齐廷济,好像他们这些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如今都没有在浩然天下这边开宗立派的想法。 崔东山说道:“我除了诚心邀请两位前辈担任青萍剑宗的供奉,还希望你们可以在黄陵和梅龛那边帮忙引荐一番。” 黄陵如今是仙人境,属于剑气长城的那种“私剑”,他离开家乡之时,其实就已经是一位玉璞境,与岳青和孙巨源关系莫逆。 此人好饮酒,喜弹铗长歌,佩剑“三窟”,据说此剑传自一位游历剑气长城的冯姓剑客,旧主人手持此剑,在浩然天下斩妖除魔极多,剑气凝结,缠绕在剑柄的长绳,就是一条天地间品秩最高之一的捆妖绳。佩剑铭文“日月行天,神州旧主”,那位以剑换酒的冯姓剑客曾以“太平老人”自居。 至于梅龛,属于这拨远游剑修当中的晚辈,很年轻,传闻她当年是受了情伤,才离开剑气长城这处伤心地,不过最早不是去蛮荒,而是通过倒悬山走了一趟浩然天下,只是没过几年就重返剑气长城,南下蛮荒。 崔东山说道:“两位前辈在成为青萍剑宗的记名供奉之后,不耽误以后五彩天下再次开门,你们去飞升城那边任职,密雪峰祖师堂谱牒留名即可,哪怕一去不返都无所谓。当然了,你们在这之前,哪天觉得在山上待得不舒心了,随时可以与青萍剑宗撇清关系,我们只有挽留,不敢强留。” 茅小冬这个正事不干、天天整些有的没的礼记学宫司业,先前在文庙建议浩然宗门与五彩天下不挂钩,倒是有个好处。 只是五彩天下下次开门过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好事了。 练气士再想往返两座天下一趟,就只能是飞升境修士才能做到。 “你们成为宗门供奉之后,肯定少不了要出门散心,外出游历,仗剑九洲。” “浩然天下,除了梧桐细雨,还有扶摇风,霞满天,皑皑雪,各洲有各洲的风景,短短百年之内,不至于看厌。” “浩然不平事,茫茫多。” “只要你们出剑占理,将来不管闹出多大的烂摊子,我这个当宗主的来负责兜底,你们只管与人出剑说理,不必有后顾之忧。” 听到这里,柳水打断崔东山的豪言壮语,老妪神色淡然道:“都能兜底?崔宗主即便是一位仙人,口气是不是太大了点?只说我以后游历别洲,路上招惹了个飞升境,或是与一座老字号宗门启衅,结果一路打官司打到文庙那边去,兴许陈平安能兜底,你崔东山真能摆平?还是说出了事情,咱们就找上宗落魄山?” 若是剑气长城的家乡剑修,如此言语,她也就信了。 按照米裕的说法,这位姓崔的年轻宗主,是一位仙人境练气士,并且可以视为半个剑修。 崔东山笑道:“真摊上事了,肯定不会去找落魄山求助的,只要是下宗事务,我们青萍剑宗就都能够自行解决。我崔东山,不敢,不宜,也不用麻烦先生。” 邢云笑道:“崔宗主,你可千万别没有剑修的本事,光有剑修的脾气了。我这个人说话难听,习惯就好。” 柳永瞥了眼邢云,难得说句顺耳的人话。 崔东山微笑道:“你们这种说话风格,不用我去习惯,已经很好了。” 邢云和柳水对视一眼,这个姓崔的,好像还算对胃口? 双方以心声言语,“邢云,要不要先去一趟落魄山,见过陈平安,再来决定要不要加入青萍剑宗?”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犯不着这么弯来绕去,就像崔东山自己说的,哪天待得不舒心了,一走了之。” “那你去跟梅龛联系?我来找黄陵?” “可以,还有金锆和竹素,一并联系好了。省得都被齐廷济拉拢过去。战场之外的齐廷济,怎么看怎么碍眼。” “呵,嫉妒人家皮囊比你好?” “好好谈正事,你老扯这个做什么。对了,好像宣阳与你师父关系不错,他如今才是龙象剑宗的客卿而已,你可以跟他聊聊看,愿不愿意来这边当供奉。” “若是梅龛和竹素都来这边,你得高兴坏了吧?” “儿女情长,无甚意思,只会耽误练剑。” “当年周澄与你说的原话?” “柳水,你有完没完?!” 在崔东山告辞之后,柳水没有立即离开屋子。 邢云想起一起家乡故人旧事,其实他与剑术传承属于龙君一脉的高魁,双方是关系极好的挚友,经常一起驻守城头,每次出城厮杀,更是次次并肩作战,说是过命兄弟都不夸张。 高魁有师传,可惜是那种有不如无,邢云则出身市井底层,一步步成长起来,祖宅在妍媸巷,练剑途中,与高魁相互扶持,相互借钱赊账,都说各自有本账簿,别想着赖账,事实上就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在家乡,有个剑修身份不算什么,杀妖积攒战功也没什么,都是平常事。来来去去,以前剑气长城大大小小的酒楼,哪家账房那边,没有留下一大堆欠了不还的糊涂账? 好像就只有后来的那座小酒铺,六亲不认,坚持概不赊账? 柳水在家乡那边,是有师门的,剑修人数不少,在剑气长城还算比较风光,她还记得离乡之时,年纪最小的一名剑修,是个孤儿,好像是叫韩融? 孩子的练剑资质一般,不过脾气还挺犟,每次只要闻着师门长辈身上的酒气,哪怕是师公辈的老剑修,孩子就要黑着脸。 好像别人只要喝酒,就是跟孩子结仇。 所以柳水才会对这个孩子有点印象。 之前柳水问过米裕不少问题,其中就有问米裕,知不知道一个名叫韩融的剑修,此人如今在不在飞升城。 只是米裕在倒悬山春幡斋和避暑行宫,都是个当门神的,只知道上五境和一些地仙剑修的档案记录,所以米裕并不清楚韩融是不是跟着去了五彩天下飞升城。其实米裕心知肚明,柳水就是想要问韩融活没活着。所以米裕说隐官大人肯定知道这件事,他可以帮忙飞剑传信到霁色峰问一下,但是柳水却说不必了。 米裕有自己的打算,问还是要问,如果隐官大人那边的回信,韩融早已战死了,米裕就只当不知道这件事,可如果还活着,就与柳水说一声。 邢云打开桌上一壶酒,望向柳水,老妪点点头,邢云就到了两碗酒,听米裕说,是剑气长城名气最大、销量最好的酒水。 铺子的这种酒水,分出三种档次,滋味最淡的,只需一颗雪花钱,还有一种卖五颗雪花钱,最贵的,得十颗,别称青山神酒,而且每天只卖一壶,先到先得。 渡船上边,竹海洞天酒只有两种,按照米裕的解释,最贵的青神山酒水,早就不卖了。 端起酒碗,轻轻抿了一口酒水,到了浩然天下就再没有喝过酒的邢云,误以为自己喝到了假酒,疑惑道:“你觉得滋味如何?” 柳水尝了一口酒水,皱眉道:“不像是多地道的仙家酒酿。” 邢云拧转酒壶,看着上边的红纸黑字,确实写着“竹海洞天酒”,邢云气笑道:“良心被狗叼了么!” 邢云喝完一碗,再打开另外一壶据说是售价五颗雪花钱的酒水,同样是竹海洞天酒,与前者唯一的区别,就是壶身红纸上边的酒水名字一旁,以蝇头小楷写就“上等”二字,在旁边的旁边,再写有一句“剑仙醇酒喜相逢”,邢云再倒了一碗,砸吧砸吧嘴,点头道:“就这酒水味道,也敢卖五颗雪花钱,狗都不叼!” 一阵敲门声响起,米裕在门外廊道,笑问一句,“方不方便?没打搅你们吧?” 邢云没好气道:“又没栓门。” 米裕只是推开门,没有跨过门槛,笑道:“柳水,隐官大人那边传回一个消息,韩融如今是龙门境,就在飞升城,身份是泉府一脉的剑修。” 柳水板着脸点点头。 米裕瞥了眼桌上打开的两壶酒,笑道:“隐官大人还说,韩融是他那个酒铺的老主顾,只要不用去城头,每天早晚两次,喝两壶酒,雷打不动。是个缺了酒水就跟要他命一样的穷光蛋,每次只喝一颗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喝酒不喜欢上桌,有空位都不肯落座,经常跟隐官大人一起蹲在路边喝酒,还喜欢蹭酒喝,但是韩融的酒量,跟酒品都不错,有句口头禅,酒量是天生的,练不出来。偶尔请他喝好酒,韩融只说不用,说不喜欢欠人情。” 老妪眯眼而笑,嘴上却在埋怨米裕多此一举,说好了不用询问隐官大人,你偏要多事。听听,好像老妪是第一次喊陈平安为隐官大人? 米裕笑眯眯道:“隐官大人最后说了句,韩融当年在酒铺上边的无事牌,写了句话的,邢云,要不要听听看?” 邢云摆摆手,“免了。” 柳水却好奇道:“说说看。” 米裕笑道:“邢云不知好歹,他敢回乡,老子得赏他一个大嘴巴子。” 邢云不怒反笑,“一个龙门境的小王八蛋,境界不高,口气不小。” 米裕转身就走。 柳水突然指了指桌上一壶酒,问道:“也没写名字,叫什么?” 米裕停步转头,看了眼酒壶,笑道:“是一种土酿烧酒,叫哑巴湖酒。” 米裕径直离去,屋门自行关上。 屋内沉默许久,柳水揭开那壶酒的泥封,晃了晃,再低头嗅了嗅,“好名字。” 邢云双指捻起酒碗,再轻轻一敲桌面,示意倒酒。 酒桌旁,剑仙对醇酒,老妪对少年。 人景心境俱清绝。 去国离乡千年,吾心犹然少年。 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到鱼鳞渡,钟魁,鬼仙庾谨。李宝瓶,郑又乾,谈瀛洲,这趟联袂游历,去了不少地方,逛了小半个桐叶洲。 他们不着急登上那艘桐荫渡船,在庾谨提议之下,先在渡口就近找了个馆子,准备吃顿河鲜生腌,钟魁实在吃不了这个,就跟李宝瓶再点了份火锅。 钟魁手里多了一把油纸伞,先前是在一处山脚捡到的。如今鱼鳞渡不愁掏钱的客人,每天来云岩国京城的都要比走得多,馆子生意好,店伙计又不是个腿脚勤快的,胖子姑苏催了两次,就被年轻伙计顶了一嘴,胖子怒道:“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搁在当年,这种货色,弄臣都当不好,早就被拖出去砍头两次了。” 郑又乾打圆场道:“姑苏前辈,消消气,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况还是一个当过皇帝的。” 谈瀛洲其实一直纳闷,这个总喜欢嘴边挂“寡人”一语的胖子,好像除了长得丑,其实是个颇有风雅情致的人物呐。 这一路同行,吟诗作对,摹拓古碑,敲冰煮茶,拨火煨芋,和雪嚼梅花……明明叫庾谨却自称姑苏的胖子,样样拿手。 白衣少年摔着两只袖子,大摇大摆走进馆子,一巴掌重重摔在胖子后脑勺上边。 瞧见崔东山,同样是文圣一脉的李宝瓶和郑又乾,称呼却不同,郑又乾是喊一声小师兄,李宝瓶却是喊大师兄。 换成别人这么喊崔东山,崔东山早就不乐意了,非要掰扯一句,你才是大师兄,你全家都是大师兄。 可既然是李宝瓶这么喊,崔东山就忍了。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说了个日期,让我们都去一趟落魄山。” 崔东山一脸茫然,“先生没有跟我说这档子事啊。” 李宝瓶笑呵呵道:“不奇怪,你是小师叔的得意弟子嘛。” 崔东山干笑道:“是啊是啊。” 桐荫渡船上,嫩道人跟青同“叙旧”过后,一起来到船头,欣赏鱼鳞渡灯火如昼的繁华夜景。 其实他们先前就没什么交情,就像青同说的,嫩道人在自己和仰止这边,属于晚辈。 仰止还好,万年之前就留在了蛮荒,与桃亭这位撵山犬的老祖宗,双方常有交集,青同却是被分在了桐叶洲这边。 嫩道人没来由感慨一句:“毕竟跟蛮荒不同,不会说没就没。” 青同想起一事,“道友当真追杀过董三更?” 嫩道人捻须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什么追杀,就是一场误会,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罢了。” 其实真相是董三更当年在蛮荒腹地,手刃一头飞升境大妖后,割掉对方的头颅,装入竹筐带回剑气长城。因为刚刚脱离一场围殴没多久,董三更身受重伤,在返乡途中,桃亭见有机可乘,就想要上去咬两口,毕竟老瞎子不管饭。再加上当时背着竹筐赶路的董三更必须隐匿气息,而且桃亭依稀记得那个年轻剑修,去蛮荒腹地的时候,好像还只是个蝼蚁一般的金丹剑修,百年光阴,境界能高到哪里去?想来一口下去,吃掉个元婴?桃亭当时都不知道能不能塞牙缝…… 当时董三更着急赶路,懒得跟桃亭过多纠缠,就被桃亭抖搂了些许威风。 等到桃亭刚想要祭出几手杀手锏,老瞎子就提醒它一句,那个年轻人是飞升境剑修了,你认不得他董三更,但是竹筐里的那颗脑袋,你们肯定相互认识,想凑一堆做个伴? 桃亭被吓得当场与姓董的年轻剑修道歉几句,不等对方言语,便施展出一门本命遁法,恢复真身模样,夹着尾巴逃回那座高山茅屋旁,桃亭刚想着与老瞎子诚心诚意道谢几句,难得发善心,提醒此事…… 结果就看到老瞎子身边,站着个极少做客十万大山的某个邻居,陈清都! 陈清都当时双手负后,只是笑眯眯说了句,桃亭道友好大的威风呐。 老瞎子让桃亭滚远点,别碍眼。 桃亭如获大赦,赶忙跑远。 老瞎子说道:“不杀那头妖族剑修,董三更就不必伤及大道根本,他以后的剑道成就,想必不会低。等董三更跻身十四境,你不就可以轻松几分了?” 言下之意,为了所谓的城头刻字,帮助家族扬名这种事情,太过可惜,董三更的这笔买卖,意气用事了,不划算。 陈清都笑着反问一句,“不杀那头畜生,董三更还是董三更吗?” 老瞎子沉默许久,才冒出一句,“亏得剑修需纯粹。” 陈清都笑道:“所以你注定无法成为剑修。” 老瞎子问了个积攒很多年的心中疑惑,“那个家伙,到底怎么回事。一些个明明能杀的货色,偏不杀,像碧霄洞主这样完全没必要问剑一场的,反而主动跑到落宝滩挑衅。” 那是一个连面容都看不清楚的古怪剑修。 陈清都随口说道:“喜欢藏头藏尾,闷葫芦一个。当年这家伙就牛气哄哄的,好像看谁都不顺眼,龙君、元乡几个,诚心与他请教剑术,他都是从来不搭理的,我问观照看不看得出他的大道根脚和剑术脉络,观照也是笑着不说什么。记得有次跟我打照面,你知道这家伙做了个什么动作?” 老瞎子好奇道:“怎么讲?” 陈清都笑道:“擦肩而过的时候,这家伙竟然故意放缓脚步,瞥了眼我一眼,然后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老瞎子愈发纳闷,“有深意?” 陈清都气笑道:“一开始我也琢磨,结果还是观照率先猜出了对方的心思,有个屁的深意,约莫是跟我说一句,你陈清都的剑术,只到我肩头这边。” 当年老瞎子难得有个笑容。 米裕坐在桐荫渡船的一处栏杆上,免得鱼鳞渡口那边又有动静,见着他就跟见了鬼似的,他就故意挑选一个僻静地方。 米裕摘下腰间那枚平时用来当酒壶的“濠梁”养剑葫,里边装着好几斤的哑巴湖酒。 已经身在此地的剑修邢云,流水。此外还有高爽,竹素,金锆,郭渡,黄陵,宣阳,梅龛…… 青萍剑宗的密雪峰,有一座陡峭如剑削出的平整石壁,以后剑修可以崖刻文字,内容随意,各凭喜好。 思来想去,米裕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写什么。 客乡游子,浮萍聚散,米裕默然喝着一壶哑巴酒。 青青翠翠草木,年年岁岁旧人,朝朝暮暮相思。 青杏国,酒花渡店铺林立,熙熙攘攘。 两拨人由散而聚,先前裴钱拗不过韩俏色的劝说,就挑选了两件略带脂粉气的奇巧灵器,打算送给暖树和小米粒。 韩俏色看下下去,掏腰包结账后,问了裴钱打算送给谁,得到答案后,这位白帝城女子仙人便干脆从袖中摸出两件法宝,一架挂剑草样式的彩釉瓷器笔架,一只九尾狐形制的玉石席镇,说前边两样算你裴钱送的,这两件算我给那俩小姑娘的见面礼,人未到落魄山,礼物先行,嗯,这就叫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段时日的兵书没白读。 &nbbsp;陈平安说道:“我跟灵验道友小聊两句。” 子午梦瞥了眼顾璨。 顾璨无动于衷。 子午梦心中腹诽一句,大猪蹄子么,男人就是靠不住。 只得跟着那位背剑少年容貌的年轻隐官一起散步,在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留在原地的顾璨提醒道:“不要窥探那边的对话。” 韩俏色笑着点头,“毕竟是能够让师兄亲自出门待客的陈先生,我有数。” 陈平安开口说道:“既然留在了顾璨身边,就少出馊主意,遇到事情不要拱火,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子午梦施了个万福,“隐官有令,灵验自当铭记在心,须臾不敢忘。” 陈平安不用猜,都知道她不会当真,说道:“不要觉得我是在多事,别忘了顾璨是郑先生的亲传弟子,这百年期限之内,你作为顾璨名义上的贴身婢女,朝夕相处,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自保,尽量保住自己的大道性命,将来不要被郑先生过河拆桥,视为弃子。一旦被郑先生算账,别说你是什么玉璞境,就算是飞升境又如何,还是会吃不了兜着走。” 子午梦一脸错愕,你这么说郑居中,合适?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你既然没有参加入侵浩然的那场大战,在蛮荒天下都属于新面孔,也就没什么旧账好翻的,这是好事,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明天如何,功夫都只在这一百年内的每个今日,郑先生是全天下算账算得最好的几个人之一,你留在顾璨身边,尽心尽力帮助他建立下宗,不是没有因祸得福的机会。百年期限,护道有功,相信郑先生不会亏待你。” 子午梦嫣然笑道:“隐官的意思,我懂了,其实就两件事,第一,不要生事,与蛮荒天下的子午梦,划清界线,第二,在不给顾璨惹事生非的前提下,一点点积攒功劳,以后好在郑城主那边讨赏。” 陈平安说道:“有我在,等到百年之约到期,顾璨就不会任意找个由头卸磨杀驴,把你宰掉。这么说,能够理解?” 子午梦斩钉截铁道:“能!” 怎么不能理解,很能!换个说法,就更好理解了,将来陈平安执意要杀子午梦,作为她主人的顾璨也不会拦阻呗。 陈平安说道:“我过不了多久,会游历中土神洲,白帝城是肯定要去的,如果到时候有机会见到郑先生,会聊到你的事情。” 说到这里,陈平安揉了揉眉心,确实头疼。 十四境修士假想敌,最不敢有郑居中,不是开玩笑的。 “在蛮荒天下,你可以不用如何害怕一个城头刻字的元婴境剑修。” “但是在浩然天下,你反而要更加忌惮这种人。这就叫入乡随俗。” “这里边的道理,灵验道友以后自己多加琢磨。” 陈平安转身道:“谈完事情了,我们原路返回,预祝你们一路顺风。” 重新见到了顾璨他们,陈平安笑道:“刚得到的消息,刘羡阳可能要摆酒了,到时候我们俩一起给他当伴郎。” 顾璨笑着点头,“只要刘羡阳没意见,不觉得我当伴郎,会跌他的份,我就没意见。” 陈平安瞪眼道:“少说几句混账话。” 顾璨有点委屈,他们仨,都跟陈平安关系最好,简而言之,如果在家乡那会儿,没有陈平安每次在中间当和事佬,如果说顾璨喜欢记仇,那他刘羡阳就大度了?一样小心眼,顾璨跟刘羡阳都闹掰几十回了吧。 顾璨看似随口问道:“是在小镇那边摆酒,还是?” 陈平安说道:“刘羡阳说家乡小镇和龙泉剑宗,都会各摆一场。” 顾璨点点头,不再多问什么。 想让我主动询问此事,你刘羡阳想吃屁呢。不得是你发请帖,给句话? 如果说找不到我顾璨,就不会寄信到白帝城?一封飞剑传信,能花你刘大宗主几个钱。 韩俏色提醒道:“搜集兵书一事,陈先生别忘了啊。” 陈平安笑道:“保证在最近几年之内,都是每半年寄书往白帝城一次,最近一次,就定在今年谷雨这天好了,韩仙师等着收书就是了。” 韩俏色点头道:“我可以先拿出五百颗谷雨钱作为定金,现在就可以给陈先生。”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韩仙师还是收到书再说,届时钱货两讫,比较清爽。” 这不是担心第一次寄往白帝城的兵法书籍太多,五百颗不太够嘛。 除了自家的莲藕福地,还有那些个拥有私人福地的宗字头仙府,关系还不错的,例如姜尚真的云窟福地,韩昼锦所在的清潭福地,以及符箓白玄等等,陈平安都会寄信一封,讨要兵书,反正摹本即可。当然只是先将能够收集到的兵书都落魄山,质量这一块,陈平安会亲自把关,这种细水流长的买卖,不能坏了陈平安那块童叟无欺包袱斋的金字招牌。 陈平安说道:“我跟裴钱去一趟京城,你们登船便是。” 顾璨笑道:“那个温仔细如今就在程虔道观内养伤,如今这位武学宗师比较可怜了,想要屏气凝神都难,临行之前,我建议他不如舍弃炼气一途,专心武道登顶,既然心气那么高,资质又那么好,说不定有机会在裴钱这边找回场子。” 裴钱会心一笑,说话这么损,难怪觉得顾璨顺眼。 陈平安疑惑道:“之前在合欢山大门口那边切磋,裴钱的拳也不重啊。” 裴钱点头道:“不重。” 顾璨以心声说道:“蛮荒一役,对手当中,剑修流白表现得并不出彩,但是直觉告诉我,她很危险。” 陈平安点点头。 双方分开后,陈平安与裴钱笑道:“走过京城,你就先回落魄山,我们文圣一脉弟子,近期会聚一聚。” 仙都山谪仙峰,扫花台那边,隋右边收拾好心绪,将一把痴心剑归入鞘内,御风至山脚的那座仿落宝滩,作揖道:“弟子隋右边,拜见先生。” 站在浅滩茅屋旁的老者拱手还礼,“云窟福地姜氏清客倪元簪,见过隋道友。” 老舟子化名倪元簪,手持竹蒿,在黄鹤矶那边撑船摆渡,每天做着一人一颗雪花钱渡河的小本买卖。 先生有意相见不相认,隋右边对此不以为意,只是好奇问道:“先生当年成功飞升之后,就一直待在云窟福地潜心修道?黄鹤矶那边,江上斩蚊一事,可是先生做出的事迹?” 这就叫明知故问,没话找话了。 隋右边当年执意要由纯粹武夫转去修行仙法剑术,作为画卷主人的陈平安,并未阻拦,她由老宗主荀渊带去神篆峰,成为一位玉圭宗祖师堂嫡传弟子,还曾与当时的九弈峰峰主剑修韦滢,闹出过不小的矛盾。对于名义上归属玉圭宗、实际上由姜氏掌控的云窟福地,哪怕近在咫尺,隋右边始终不曾踏足,福地那边的传闻轶事,她倒是听说过不少,比如其中就有一位醉酒剑仙口吐剑丸、江上斩蚊这么一桩被传得玄之又玄的山上美谈,只因为与剑修有关,隋右边就格外上心。 后来姜尚真就将所有内幕与隋右边开诚布公,竹筒倒豆子给说清楚了。 就像倪元簪跟一位白衣少年说的那般,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师徒双方,时隔多年,同在异乡,一个在云窟福地撑船摆渡,一个曾经就在玉圭宗神篆峰修行,俱是寄人篱下,相见不如不见。 这场久别重逢,隋右边之所以明知故问,还是担心先生道心出现了问题,她就挑选一些好话作为开场白。否则在隋右边看来,以自己先生的资质,早就该是一位屹立山巅的飞升境剑仙了,先生的大道成就,绝对不会输给那个差不多出身的刑官豪素。 倪元簪在藕花福地的真名,是卢生,字西洲。 这位读书人,在家乡那边,既是隋右边的授业先生,也是她武学和剑术的传道者。 此刻儒衫老者身穿一件既是法袍又是牢笼的羽衣鹤氅,肩头趴着只三足金蟾。 姜尚真几次开口出价,想要与倪元簪购买金蟾,都未能得逞。 倪元簪自嘲道:“何谈成功飞升,只是被碧霄洞主丢出藕花福地而已,不再那么坐井观天了,不曾想离开水井后,更觉天地大自身渺小,道心不纯,证道飞升一事,依旧遥遥无期,空耗光阴已久。” 先前陈平安几个携手游历云窟福地,他们在乘船渡江之时,倪元簪被一个神神道道的白衣少年看穿身份。 准确说来,是双方各自道破对方的半个“大道根脚”,与各自拿来示人的皮囊来历有关。当下倪元簪这副老者体魄,是一位真身是仙鹤的远古大修士遗蜕。而崔东山的少年皮囊,曾是一头能够遨游星河的古蜀老龙。 追求炼气长生的修道之人,某个长久解不开的心结,往往就是心关劫数所在。 若非倪元簪如今到了摇摇欲坠、将破未破的玉璞境瓶颈,其实老人并不愿意赶来仙都山,主动见一见隋右边这位昔年福地的得意学生。 此外,倪元簪更担心已是元婴境剑修的隋右边,以后闭关,所见心魔,会是自己。 毕竟夫子卢生,在学生隋右边心中的形象和地位有多高,她遇到的心魔道法就只会更高。 那就见过一面,了结宿缘,从此各自修行,有缘再会,无缘便就此别过,不必强求。 月光如雪,凉风习习,一起散步在落宝滩,卢生问道:“可曾见过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也就是远古岁月道场位于落宝滩的碧霄洞主?” 隋右边点头道:“见过一次,老观主在远游青冥之前,去过一趟落魄山。” 当时老观主还曾让隋右边捎话给陈平安,说是无所谓金顶观的存亡,但是必须留着那个邵渊然。 老观主的言外之意,再浅显不过,青萍剑宗可以跟金顶观打打杀杀,拆了对方的祖师堂都没关系,但是唯独不能坏了那个邵渊然的大道修行。 卢生说道:“宝瓶洲有位道号纯阳的道士,在浩然天下名声不显,道士吕喦只是在后世山巅,被誉为金丹第一,道士曾经游历藕花福地,我年轻那会儿,机缘巧合之下,刚好与这位纯阳道人有过一面之缘,赠予一场黄粱美梦。” 当年卢生在进京赶考途中,在邯郸道左的一座客栈,偶遇一位在那歇脚的云游道人,后者以黄粱一梦度化卢生。 正是在那之后,卢生就逐渐有了更高的眼界,并不局限于读书人的三不朽、学武之人的登顶。 隋右边出身福地的豪阀世族,卢家与隋氏是世交,她的名字,就是作为家族塾师的卢生帮忙取的,与自命为“邯郸道左人”的卢生,刚好相反,卢生是希冀着这位学生,将来能够另辟蹊径,自立门户。 但是卢生这个用心深远的取名,当初老观主对此却颇为惋惜,私底下给了一句评价,“画蛇添足,可惜道破”。 隋右边说道:“这位纯阳道人也曾去过落魄山,与陈平安关系不错。” 不得不承认,陈平安的长辈缘,一直不错。 卢生笑道:“你能够顺利转为剑修,舍武夫体魄去登山修道,我并不觉得奇怪。” 同样是画卷四人,魏羡和卢白象就注定做不成此事。 隋右边说道:“都是拜先生所赐。” 卢生摇头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不必自谦。若论学武资质,你当然是家乡历史上的第一流人物,可以进入前十。要说心性,你更胜一筹,足可跻身前三甲之列。在我看来,可以与后世的贵公子朱敛和湖山派俞真意并列,你们三人不分高下。” 每一个时代都有各自的天下第一人,武夫寿命有限,就会有很多的“天下第一人”。 朱敛是藕花福地的武学集大成者,南苑国京城一战,单凭一己之力,杀掉其余天下九人。 其中两位享誉江湖的女子宗师,甚至还是朱敛的爱慕者,也没见武疯子朱敛如何手下留情。 隋右边说道:“其实我们都不如先生你。” 卢生不置可否,说道:“我身上这件仙蜕法衣的旧主人,来历非凡,曾是世间第一只证道飞升的黄鹤,只差半步就可以跻身十四境,性格孤傲,与碧霄洞主以道友相称,他在闭关之前,冥冥之中似乎就已经察觉到那次闭关的凶险,他就秘密走了一趟落宝滩,之后碧霄洞主帮忙守关,他合道失败之后,便留下了这件鹤氅,还有一颗澄澈无瑕的金丹。碧霄洞主代为保管,按照承诺,帮他寻找一位能够继承衣钵法脉的合适弟子。” 隋右边问道:“就是先生?” 卢生神色复杂道:“只能说曾经是。” 隋右边想要刨根问底,好知道先生为何境界停滞不前的症结所在,只是又担心触及先生的伤心处,她一时间犹豫不决。 卢生却已经转移话题,笑道:“如今我担任宝瓶洲黄粱派的记名客卿,以后就准备在那边收徒传道了,这趟返回桐叶宗,就是想要跟姜尚真商量,辞去福地客卿一事。” 隋右边笑问道:“是师弟还是师妹?” 卢生说道:“未必有师徒名分。” 那梦粱国,也是纯阳吕喦的结丹之地。 至于那颗藏在黄鹤矶崖壁间的远古金丹,崔东山最先猜测是倪元簪赠送给隋右边的,姜尚真则猜测是留给金顶观邵渊然,结果这么两个一等一的聪明人,都猜错了。老观主给倪元簪留下了一条线索,就在那梦粱国境内。 卢生一语道破天机,“那个大泉王朝能够保住国祚不断,除了女帝姚近之的运筹帷幄和调兵遣将,还因为蜃景城之内,有一口不起眼的水井,与东海观道观相通。” 简而言之,就是蛮荒天下,必须得给这位道龄很长、境界很高、脾气更差的碧霄洞主一个面子。 而这位老观主最早的道场,那座落宝滩的遗址,如今就在北边的金顶观地界,后者法统传自“结草为楼,观星望气”的楼观派。 在去往宝瓶洲之前,卢生秘密走过一趟金顶观,找到那个邵渊然,送出了一部失传已久的道书,再赠予年轻金丹那支竹蒿。 金顶观的邵渊然,修行路上,相较于家乡修士,不管是“臭名昭著”却修行顺遂的姜尚真,还是那个福缘深厚的太平山女冠黄庭,邵渊然都可谓顺风顺水,闷声发财,其实什么事情都没做,不动声色,躺着享福。先是与师父一起,担任大泉王朝的供奉,后来那场导致一洲陆沉的大战,从头到尾并未殃及金顶观,被观主赠送法宝,再顺利结丹,而且还是丹成二品,只是金顶观故意隐瞒此事,邵渊然就像一路踩狗屎运,不断占便宜,分开看,不算什么洪福齐天,但是胜在修行稳当,一件件福缘积少成多,就很可观了,如今已经是一位元婴修士。 何况此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得到了好像被老观主贴在他脑门上的一张护身符。 行走在落宝滩的这对师徒。 都不简单。 所谓的不简单,不仅仅是他们都先后当过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 被陆沉一口一个“西洲先生”“西洲兄”的卢生,确实是福地第一位拥有道心雏形的半个练气士。 作为云窟福地的主人,那个姜尚真,与他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言谈。 姜尚真,也就是福地春潮宫的周肥,后来落魄山的周首席,曾经在藕花福地那边翻检史书、秘录无数,最早得出一个尘封已久的惊人结论,精通三教百家学问的那个西洲先生,当年只是因为受限于当初福地的下等品秩,才未能成功飞升。所以姜尚真戏谑一句,如果俞真意看到了倪元簪,得喊一声师父才对。 卢生的生前,曾经有过一场不为人知的问道,问道对象,正是老观主。 所以才会被老观主“请出”福地,与纯阳道人一起来到桐叶洲,桐叶洲大泉王朝那边便有了一座仙气缥缈的骑鹤城。 而卢生在生前倾囊相授教出来的弟子隋右边,同样做成了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桩壮举,她独自一人,武学登顶的同时,竟然汲取了天下半数武运在身。后世的朱敛和丁婴,虽然武学境界明显比隋右边更高,却都未能做成此事。 最终隋右边便以纯粹武夫之身,却如女子剑仙,仗剑飞升,她仿佛是与整个天地递出三剑,最终落败,血肉消融殆尽,形销骨立化尘,就此魂飞魄散。 用陆沉的比喻,就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场尸解”。 隋右边的飞升落败,就像佐证了一事,天道不可违,人难以胜天。 在那之后的天下武夫,好像就再没有跟老天爷较劲的胸襟气魄了,只在人间江湖兜兜转转。 卢生笑问道:“当年我留给你的那些书籍,何必敝帚自珍,秘不示人?是怕有人跟你争天下第一?” 先前陆掌教对这位西洲先生是高看一眼的,毕竟卢生曾以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尝试“填海”,最终营造出“肝胆相照”的,摸索出来了一条炼气得长生的修道之路。原来卢生在习武练剑途中,对福地历史上所有官书、野史“涸泽而渔”,陆陆续续搜集到一些零星的道诀、心法,拼凑残片断章,最终罗列出几条登山道路,写出几本读书笔记,都交给了弟子隋右边,希望她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发扬光大,并且开枝散叶,传承下去,在武学道路之外别开生面,结果隋右边一心执着于剑术,对于这种“仙法”并不感兴趣,只是得其形未得其神,她未能真正走上炼气一途。 隋右边脸色尴尬,默不作声。 她确有私心,却不是担心谁跟自己争第一,只是不愿外人翻阅书籍而已。 隋右边当初并未销毁书籍,在她“仗剑飞升”失败之后,书籍夹杂在隋氏藏书当中,后世一路辗转,最终只有不足半数的手稿秘本,落入湖山派俞真意手中。 与隋右边恰好相反,天纵之才的俞真意属于得其神意,可惜形不全。但是凭借自身努力,俞真意依旧成为了藕花福地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位练气士。 返老还童,御剑飞行,仙人之姿。 所以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藕花福地,存在着一条无形的道脉传承,起于纯阳真人吕喦,传给卢生,再传隋右边,最终在俞真意那边开花结果。 虽然香火飘摇,若隐若现,可是始终一线不坠。 等到隋右边来到浩然天下,再成为练气士,才真正知道自家先生留下那些书籍的分量。 卢生笑道:“什么都想要,结果贪多嚼不烂,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隋右边小心翼翼问道:“先生的境界?” 卢生说道:“归根结底,还是自身道心不够坚韧,导致在玉璞境停滞太久。直到上次姜尚真出言提醒,我才知道某个真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只是为时已晚。” 不过卢生离开福地这么多年,却始终至今未能跻身仙人,不是修道资质不够,而是碧霄洞主故意“刁难”这个卢生。 当初那场没有第三人知晓内幕的问道失败过后,“死了一次”的卢生,杳杳冥冥,浑浑噩噩,等到再睁眼,就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双方坐在无尽银河中,一起俯瞰人间。 自称碧霄洞主的老道士,说他修道资质其实不错,算不得“天生”一语,只能算是“地生”适宜修道,但是受限于皮囊和福地品秩,就帮他换了一副身躯,换个灵气充沛的地方继续修行。有个约定,下次双方再见,若是卢生能够凭借自身剑术打破牢笼,就有资格与他以道友相称,那颗金丹就算是一份临别赠礼,是你卢生的囊中物了,再不必多此一举,转赠他人。 只可惜卢生在云窟福地内,虽然一步一步走到了玉璞境,还是剑修,始终未能打破鹤氅道袍的先天禁锢。 法袍即洞天,恰似一句白也诗家语,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这就是老观主故意为之的一种考验。 若是卢生能够打破一件法袍的限制,破而后立,就可以天高地阔,才算真正离开那座“道观古井”,卢生再不是什么井底之蛙,才有资格成为碧霄洞主认可的一位道友。 可惜卢生画地为牢,穿着一件法袍,枯守照看一颗远古金丹,肩头趴着一只财运浓郁的三足金蟾。 其实当年也正是卢生,建议姜尚真带着山上挚友陆舫,走一趟藕花福地。 结果福地那边就多出了一座春潮宫和鸟瞰峰陆舫,但是陆舫依旧未能勘破情爱关,不曾真正做到心死如灰,先死后生。 在云窟福地那边,姜尚真跟倪元簪有过一场对话。 “我今欲借先生剑,天黑地暗一吐光。”“并无此剑,绝非诓人。”“你这个人就是剑。” 当时卢生不解真意,只当姜尚真是埋怨自己耽误了好友陆舫的修行,所以故意骂人,只是卢生何等才智,很快就嚼出余味来。 姜尚真的说法,大有深意,是说他倪元簪的这副体魄,正是老观主亲手铸造一半、半途而废的弃剑。 故而剩余一半,就需要倪元簪自己来铸造和炼制,继续“以身炼剑”。有朝一日,炼成了,卢生自然就可以打破那座法袍牢笼。 青冥天下十四境修士,女冠吾洲,就是走了一条“万物可炼”的合道之路。 藕花福地的读书人卢生,等于一人开辟出炼气、炼物两条大道。 但是造化弄人,都是半途而废。 卢生看了眼隋右边所背长剑,微笑道:“长生二字,颠倒顺序,就是生长。” 陈平安得自蛟龙沟的那件法袍金醴,以及借给隋右边的这把痴心剑,最大妙用,就在于可以不断提升品秩。 而那颗金丹的最大妙处,在于能够让一位练气士凭空多出一颗品秩极高的金丹。 得此金丹,天衣无缝,修道之人就像额外开辟出一座真实的洞天,多出诸多本命洞府,并且还可以继承一位飞升境圆满大修士的完整道统。 十四境之下,练气士面对这么一颗金丹,谁不眼馋? 卢生略带几分伤感,“身不由己,不再是纯粹武夫了。” 最后卢生笑言一句,“日落江湖白,是曹慈。潮来天地青,陈平安。” 严州府遂安县的村塾。 因为如今多出一个在意料之外的学生宁吉,再加上弟子赵树下总在灶房打地铺也不像话,陈平安就在隔壁那个都姓陈、堂号是寻玉堂的村子,租了一栋有天井的老宅子,三间屋子,刚好一人一间,二楼用来堆放杂物,檐下还有去年燕子搭建的几个窝。宁吉已经想着买俩猪崽儿了,过年杀年猪,更有年味儿。至于村塾这边的住处,陈平安若是晚上备课或看书太迟,就继续住着。 宋和在这边接连住了几天,终于准备启程,要返回大骊京城了。 除了皇后余勉,少女余瑜,竟然身边都没有一个扈从,陈平安对此倍感意外,宋和笑道有陈先生在村子里,还用担心有什么刺客吗。这位皇帝陛下,在村子这边确实每天都很闲,就像之前村里的客姓老人走了,那晚上那户人家的晚辈们,闹着要去祠堂设灵堂放棺材,宋和就一直等着看看会不会打架,结果还是没有硬闯祠堂大门,好像是被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给劝回去了。那几条早先见着皇帝陛下就狂吠不已的土狗,如今都会跟着宋和身边摇头晃尾了,关系很熟了。 拂晓时分,陈平安一路送到浯溪村口,两辆马车停在一棵村头老樟树下边,刺史裴通和郓州将军褚良,都在道旁等候已久。 陈平安问道:“陛下当真真想好了,我如果担任大骊国师,有利有弊,比如只说墨家修士,就可能会中断跟大骊王朝的合作。” 大骊王朝的崛起,墨家出力极多。只说墨家游侠许弱,如何还是大骊宋氏的次席供奉。 但是墨家钜子,对这位年轻隐官的观感,可谈不上有多好。 大概可以算是那种双方素未蒙面、也不想着有任何交集的关系,以至于老秀才恢复文庙神位,这位在蛮荒天下一人即一城的墨家钜子,返乡参加文庙议事,都没有去功德林道贺,可事实上,墨家钜子与文圣其实颇有私谊,显而易见,就因为老秀才找了这么个关门弟子,再加上陈平安当时身在功德林,这位墨家钜子便干脆不去见老秀才了。 一旦陈平安成为大骊新任国师,就意味着墨家一众技艺超群的机关师,极有可能都会立即撤出大骊王朝。 宋和点头道:“这些事情,都考虑过了。” 余瑜苦着脸。 察觉到陈先生转移视线,余瑜立即笑得阳光灿烂。 陈平安问道:“我崔师兄那边,他有没有与陛下提及过自己的学生,比如觉得谁是他认可的亲传,可以算作入室弟子。” 宋和摇头笑道:“好像除了处州刺史吴鸢,大概可以算是国师的入室弟子,其余的,连同我在内,都没什么先生学生的正式身份,按照文脉道统来算,只能勉强算是尚未登堂入室的外门记名弟子?” 陈平安点点头。 宋和好奇问道:“陈先生这是准备梳理文圣一脉的师承脉络?” 说到这里,宋和自顾自笑了起来,“要真是如此,我就得改个口了,我可以算是崔国师亲口承认的学生!” “没有这个必要。” 陈平安笑着抱拳道:“恕不远送,就此别过。” 宋和先将余勉扶上马车,再与陈平安拱手作别。 余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施了个万福,赶紧躲入马车。 本来想要跟余瑜说点事情的陈平安,只好转去与裴通跟褚良拱手致礼,两位封疆大吏笑着抱拳还礼,乘坐另外一辆马车离开。 陈平安带着弟子赵树下和学生宁吉,一起缓缓走向学塾,山清水秀,他们一左一右,陈平安走在中间。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章 酒桌之上无敌手 青山与高人,一见如有约。楼外峰千朵,笔未退尖时。白云生镜里,明月落阶前。大日出东海,就又是一天。 一个黑衣小姑娘,斜挎棉布包裹,手持绿竹杖,肩挑金扁担,清晨时分的巡山课业已经收工,她要出门闯荡江湖去了! 她前几天就与骑龙巷左护法约好了地点日期时辰,就在灰蒙山碰头那边碰头,今儿要一起去黄湖山。 飞奔在霁色峰后山的一条小路,两条小短腿跑得跟车轱辘似的。 风过山林,噫然大块吹,竹叶簌簌,松涛阵阵,听取天籁一片。 随着好人山主回家的日子越来越久,右护法的胆子,可就一天比一天大了。 如今不光是早晚在霁色峰和集灵峰之间巡山两趟,小米粒偶尔都会走一趟灰蒙山,甚至是一路远游至黄湖山。 主要是因为听景清说黄湖山那边,经常有个当县令的芝麻官跑去钓鱼,叫傅瑚,好像是屏南县的父母官,不知怎么就认识了自家老爷, 小米粒倒不是心疼傅瑚的鱼获,主要还是觉得那傅县令一个不曾炼气的凡俗夫子,湖内却有不少气力不小的异类水族,光是那种重达两百来斤的青鱼,就有好几条,傅县令可别钓鱼不成反被鱼钓。 黄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地盘,在湖底开辟出一座水府,陈暖树和陈灵均的两只龙王篓,就在这边被炼为山水大阵。 山上有几棵老茶树,再加上远幕峰的泉水,老厨子每年明前谷雨,都会亲自上山采茶,回到宅院炒茶煮茶,小米粒每次喝茶,都会表扬几句,好滋味,有回甘。 在灰蒙山北边山路的一处行亭,小米粒跟那条左护法见了面,一起往黄湖山那边晃悠而去。 拿出早就备好的糕点,分给左护法一半,是骑龙巷自家压岁铺子的桃花糕和杏仁酥。 吃过糕点,小米粒拍了拍手,笑道:“左护法,晓得不晓得,不光是泓下姐姐的那座黄湖山,其余咱家许多藩属山头的护法大阵,都是周首席掏的腰包哩,老多钱了。” 土狗点了点头。 那个周肥确实有钱,土财主一个,花钱不带眨眼的。这样的首席供奉,可以再来几个,不嫌多。 小米粒老气横秋说道:“那个喜欢在湖边钓鱼的傅瑚,是屏南县的县令,货真价实的官老爷哩。听景清说,傅县令以前是在大骊京城捷报处坐头把交椅的,来屏南县当县令,是官场平调,不算提拔,但属于重用。咱们俩要是真遇见了这位傅县令,记得看我眼神行事,咱俩可都机灵点啊。” 土狗继续点头。陈灵均没说错,就是个芝麻官,但是能够职掌大骊处州一县,可比在捷报处这种清水衙门作闲人有前途多了,家里肯定是有背景的,记得有个姓傅的,好像是叫傅玉来着,当过宝溪郡太守,就是个京城世家子,最早是给吴鸢当个处理文案账簿的文秘书郎,多半与傅瑚是亲戚? 小米粒低头望去,疑惑道:“左护法这都晓得啊?难道暖树姐姐说中了,你可以开窍炼形了么?” 土狗赶紧摇头。 要是被小米粒知道了真相,别说落魄山,恐怕桐叶洲青萍剑宗那边就都知道了,其实谁都知道都无所谓,就是不能让裴钱知道。 这位骑龙巷左护法,其实早就有了个名字,韩卢。 如果不是有个裴钱,拥有“真名”的它,加上曾经把丹药当饭吃,早就炼形成功了。 一想到那个曾经的小黑炭……往事不堪回首,哪怕当年裴钱在变成了少女模样后,她出门去北俱芦洲游历之前,好像故意交待过小米粒,你们是官场同僚,别勾心斗角,要相亲相爱,她不在家里的时候,让左护法时常到你这边点卯,别总瞎逛荡,江湖险恶,有些偷狗的高人,抓狗是一把好手,都不用肉包子,只是那么弯腰一抄,就可以把一条狗裹棉袍里边拐走了,神不知鬼不觉,回头左护法就跑到人家你的炖锅里了,咱们又吃不着狗肉……你们在老厨子那边一起混饭吃,千万别饿着左护法,除了你,记得再提醒老厨子,一起往地上多丢几块骨头。 不吃,是不给面子,容易被小米粒记账,再被裴钱回家后秋后算账。吃了,跌份。 小米粒左看右看,四下无人,便从棉布挎包里边扯出一件绸缎材质的披风,系好之后,抖搂了一手疯魔剑法。 结果在前边一座白墙黑瓦的行亭内,突然走出一袭青衫长褂身影,眼神温柔,面带笑意,看着自顾自“臭美”的小米粒。 小米粒神色尴尬,快步跑向没打招呼就来了的好人山主,羞赧道:“有点幼稚哈。” 这件藏青色披风,穿在小米粒身上,大小刚好,一看就是老厨子的手艺。 “怎么就幼稚了,是你不得要领,才会觉得别扭。” 言语之际,陈平安做了个双指捻物、再抖腕一甩的动作,“江湖上的女侠,都是这样的。” 小米粒有样学样,伸手扯起披风一角,再使劲一抖手腕,哗啦啦作响。 哦豁哦豁。 原来如此!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现在还觉得幼稚吗?” 小米粒咧嘴笑道:“威风八面嘞。” 陈平安朝那条土狗点头致意,它立即心领神会,自己耍去了。 跟小米粒聊了些下宗的近况,说青萍剑宗那边,新设立三府六司八局,谁谁谁当什么官,分别管什么。 小米粒听得迷糊,皱着两条微黄疏淡的眉毛,记得认真。耳报神,有那么好当的? 大白鹅当了宗主之后,就是不一样,可劲儿给人发官帽子呢。 陈平安笑道:“崔宗主这是在教我做事呢。” 小米粒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忍住笑,“没有跟裴钱说那本英雄谱的事情吧?” 小米粒使劲摇头,“跟太徽剑宗翩然峰峰主白首白剑仙约好了的,不可以说这件事。” 但是白首跟好人山主称兄道弟的小事,小米粒是与裴钱一五一十说了的。 当时裴钱黑着脸,说很好,记下了。 小米粒就说了句心里话,白首跟好人山主关系真好,看得出来,虽然白剑仙嘴上从来不说,但是心里其实很仰慕好人山主。嗯,老厨子打了个比方,说就像一个少年,遇到一个打心底佩服的成年人,因为担心双方没什么可聊的,就喜欢说我可以喝酒了! 裴钱脸色和缓,点点头,说白首能够成为刘剑仙的嫡传弟子,还是师父牵线搭桥才成的,这家伙一贯说话没大没小,以前都不喊刘剑仙师父的,一口一个姓刘的,半点规矩都没有。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既然不是小米粒通风报信,到底是谁把消息泄露给裴钱的? 小米粒挠挠脸,还是觉得自己必须暗示一下好人山主。 “哈,肯定不是景清。” 陈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冤枉景清了。” 陈平安让小米粒骑在脖子上。 就像父亲宠溺自己的亲闺女一般。 小姑娘双臂叠放在好人山主的脑袋上,圆圆的下巴搁放在胳膊上边,眯眼而笑,与好人山主说着昨天前天大前天的巡山途中,都瞧见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比如路上有只大蟾蜍唉,它走的可慢啦。虚心亭附近,有喊不上名字的鸟雀搭了个窝。名字最长的那座凉亭,隔着三十六步路远的地儿,那些茶片快可以吃啦。可惜猕猴桃还是小小的,雨下亭的一根红漆柱子上边,有人偷偷刻了字。喜鹊叽叽喳喳,经常在枝头报喜…… “哇,这么多新鲜事,也太有趣了吧。” “那可不,有趣极了。” 大先生道邻,住持北岳披云山的封正典礼,周国负责去往中岳掣紫山,闵汶和黎侯分别负责东岳碛山和西岳甘州山的封正仪式。 先前他们在落魄山只是小留片刻,道邻很快就跟着魏檗去了山君府,商议典礼的流程,其中黎侯抽空去了一趟落魄山账房,韦文龙激动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陈清流和辛济安一起离开落魄山,打算游历一趟那座至今无主的秋风祠。 新朋旧友都要离开,陈灵均很舍不得,这些日子每天两顿酒跑不掉的荆蒿,则是假装不舍得。 荆蒿的亲传弟子高耕,和剑修白登,还有那个道号银鹿的鬼物,早在他们之前就已经下山去了,可谓躲酒躲得正大光明。 一天两顿酒,每次喝早酒,陈灵均都不会麻烦暖树那个笨丫头。 陈灵均一路送到了山门口,与荆老仙师约定,以后只要游历流霞洲,肯定第一个拜访青宫山。 送给了陈浊流一个包裹,说里边放了些压岁铺子的糕点,自己晾晒的溪鱼干,还有黄湖山的茶叶、仙草山的蜂蜜之类的,带在路上吃,可以当下酒菜。再以心声心声陈浊流,在荆老神仙那边少说几句阴阳怪气的刻薄话,人家只是气量大,懒得跟你计较,你就别蹬鼻子上脸了。 陈清流只是将礼轻情意重的包裹斜挎在身,都没跟陈灵均废话半句,就走了。 气得早早备好“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这类客套话的青衣小童,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三步作两步,纵身一跃,一脚踹在陈清流的屁股上,骂骂咧咧,去你大爷的。 荆蒿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就是眼皮子直打颤。 几个背影,愈行愈远。 陈浊流突然举起胳膊,轻轻摇晃几下。 陈灵均这才心满意足,移步去道士仙尉身边蹲着。 坐在竹椅上晒太阳的仙尉忍不住问道:“景清,你就没去过文庙?” 陈灵均愣了一下,疑惑道:“落魄山上,就只有我家老爷去过中土文庙啊,我算哪根葱,咋个去?去了就能进啊。” 仙尉反而被陈灵均说蒙了,倍感无奈道:“没说中土文庙,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郡县文庙。” 按照浩然礼制,九洲各国,每座县城都建造有文庙。 陈灵均眼神怜悯,抬手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读书读傻了。 “你这不废话嘛,黄庭国境内的那条御江,沿途大小文庙那么多,我能没去过?” 仙尉愈发纳闷,既然去过,为何认不得那几个读书人?除了一些贫瘠僻远之地的小县城文庙,寻常郡府文庙,或是稍微富裕些的县城文庙,都会一并悬挂文庙十哲的挂像。 陈灵均有几分心虚,说来惭愧,文庙确实去得不多,当然去还是去过的,“进山就得拜山头,下水就得拜水府,知不道?入庙烧香,最重心诚则灵。我每次去文庙,先敬过香,再去大殿拜挂像,在门外就使劲瞅着至圣先师的挂像,必须心无旁骛,目不斜视,跨过门槛,跪在蒲团上,就给他老人家砰砰砰磕头!” 在陈灵均看来,这就叫要拜就拜最大的山头,比如到了北俱芦洲,只要有那个福分,就得跟黑白通吃的火龙真人处好关系,再比如到了流霞洲,就得第一个拜访青宫山,与德高望重、胸襟宽广的荆老神仙套套近乎。 给陈灵均这么一说,仙尉就听明白了,而且深信不疑,确实是陈灵均做得出来的事情。 仙尉用一种怜悯眼神看着青衣小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景清道友,果然不走寻常道路。” 陈灵均哈哈大笑,“都是千金难买的宝贵江湖经验,有你学的。” 归乡日期不断往后延期,一拖再拖的湖山派掌门高君,终于舍得离开落魄山和披云山,她率先返回莲藕福地。 钟倩要比高君晚两天,不情不愿返回家乡天下,这个胸无大志的金身境武夫,要不是福地武学第一人的身份摆在那里,估计只会留在霁色峰私宅里边,继续每天大葱蘸酱,喝点小酒,看几本与大风兄弟和道士仙尉借来的杂书,到了吃饭的点,就跑去朱敛那边等着,帮忙端菜上桌,吃完之后,再与粉裙女童一起帮着收拾碗筷,最后与老厨子点几个菜,下一顿,就有盼头了。 这天从牛角渡那边,来了个直奔落魄山的访客。 白发童子神出鬼没,她这个编谱官当得跟小米粒的耳报神,一样尽心尽责。 一众访客当中,总算来了个中五境练气士! 是书简湖五岛派的掌门曾掖,从大骊京城那边乘坐渡船到了这边,白发童子记录下年月日、谱牒身份。 曾掖婉拒了那位编谱官的带路,自己走到霁色峰竹屋那边,陈平安放下笔,带着曾掖来到崖畔石桌落座。 陈平安笑问道:“去过大骊京城了?” 曾掖点点头,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已经见过她了?” 没来由的,曾掖一下子就泪流满面。 陈平安沉默片刻,确实不知如何开解曾掖才算对,只得说道:“有空去朱敛那边坐坐,你跟他聊聊这件事。” 曾掖收拾好心绪,与陈先生聊了五岛派的情况。陈平安听得仔细,给了些建议,让曾掖可以留心哪些细节。 之后暖树赶来这边,远远站在青石板小路那边,她不去打搅山主老爷跟曾掌门谈正事。等到谈话结束,她才走向石桌那边,带着曾掌门去了山中住处。到了宅子门口,曾掖接过钥匙,与暖树道了一声谢,进了屋内,放好行李,犹豫了一下,就直接去找那个在落魄山当大管家的朱老先生了。 老厨子的宅子大门,一向是虚掩不栓的,谁都能来串门。 朱敛躺在藤椅上,摇着蒲扇,坐起身,笑道:“曾掌门,幸会幸会。” 曾掖作揖道:“五岛派曾掖,见过朱老先生。” 朱敛手持蒲扇,晃了晃,“自家人,都别客气,坐下聊。” 年轻人在青峡岛,曾经给自家公子当过账房帮手。 曾掖坐在檐下一旁的竹椅上,说了一个多年之前的老故事,故事的开篇,是少年被一个叫章靥的恩人带到了青峡岛,瞧见了形容憔悴却眼神熠熠的陈先生,他身穿棉袍,气态温和。曾掖还说了这个少年是如何畏惧顾璨,在这篇山水故事的开头,跟酒无关。之后就是有陈先生住在隔壁,胆小懦弱的少年,便渐渐放下心来,遇到了一些跟书简湖有关、却很不书简湖的人和事,鬼与债。在曾掖就要说到与那个来自黄篱山的姑娘,朱敛站起身,说稍等片刻,去酒窖拿了一壶酒过来,揭了泥封,递给曾掖,曾掖喝着酒,也不知道是人喝酒,还是酒喝人,继续说着故事,一直说到了自己去大骊京城,说到了大太阳底下的那场重逢,有个姑娘蹲着看书,书上的故事里,有个叫曾掖的胆怯少年,还有个可能到故事最后都不曾喜欢曾掖、也不知道曾掖喜欢自己、或者可能知道却假装不知道的的苏姑娘。 喝到最后,酒壶都空了,曾掖还是在那边仰头喝酒。 朱敛摇晃蒲扇,轻声说道:“少年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想要再与心爱的姑娘重逢,需要找她等她一百年几百年一千年,如果没有找到,我相信少年就可以一直喜欢下去。但是世事就是这么奇怪,好像美梦成真,终于找到了心仪的姑娘,照理说,这是一件多难得的幸运事啊,本该万分庆幸才对,却开始患得患失了,可要说伤感,好像又不至于撕心裂肺,觉得肯定不该如此,怎么可以这么人心不足呢,不该如此。细细碎碎,挠心挠肺,肝肠百结。” “此般滋味,不是苦,是涩。” “彻底忘记苏姑娘,转去喜欢如今的刘姑娘,觉得对不起前者。” “长久眷恋着苏姑娘,同时又喜欢刘姑娘,又觉得对不起后者。” “只因为在你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她们终究不是一个人了。” “喜欢谁,不喜欢谁,同时喜欢谁,谁都不喜欢了,好像不管做什么,怎么都是个错。” “又不是那种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既然明知是错,又让我们如何能够真正安放其心呢。” 朱敛笑问道:“曾掖,早知如此绊人心,你会后悔当年遇见苏姑娘吗?会后悔这次去大骊京城吗?” 曾经的少年曾掖,如今的五岛派掌门,毫不犹豫,使劲摇头,“绝对不会!” 朱敛点点头,点点头,“见到了,至少就放心了。至于某些新的遗憾,就长长久久,藏在心里好了。曾掖,听到这里,你要是问我一句,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那我就要反问你一句了,你当真什么都没做吗?听我的,再回京城一趟,五岛派的事务就搁放个一两年,两三年的,到了京城,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做,免得错上加错,否则人心就再难收拾了,在那边找份普通老百姓的营生活计,兴许某天答案,就自己跑到你的心里去了。” 曾掖点点头,嗓音沙哑道:“我听朱先生的,就这么办。” 听朱先生说了这么多,曾掖心里好受多了。 朱敛微笑道:“最后送你一句话,男女情爱一事,不要寄予有过高的期望,不要在自己心中全无希望。” 曾掖咧嘴一笑,“记住了。” 陈平安其实一直偷偷站在门外,竖耳倾听,听到这里,才悄然离去。 更远处还有个粉裙女童,陈平安竖起手指在嘴边,然后与她笑着点头,暖树施了个万福,脚步轻灵,去别处忙碌了。 走了一趟北俱芦洲东南商贸航线的风鸢渡船,这天暮色里,缓缓停靠在牛角渡。 陈平安带着小米粒和陈灵均在这边等候已久。 等人期间,黑衣小姑娘借了金扁担给青衣小童,在那边过招,比拼剑术,小米粒站着不动,挥动绿竹杖,陈灵均辗转腾挪,蹦蹦跳跳,嘴上呼呼喝喝的,不亦乐乎。 被小镇当地百姓敬称一声贾老神仙、或是尊称为贾半仙的贾晟,走在暂时担任渡船大管事的掌律长命身后,先前在渡船甲板,目盲老道士使劲嗅了嗅,呵,仿佛家乡的山风,都带着酒香哩。 好久没有跟景清老弟拼酒划拳谈心,老道士浑身不得劲儿。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都辛苦了。” 一袭雪白长袍的落魄山掌律祖师,她施了个万福,嗓音轻柔,喊了一声“主人”。 其实按照陈平安最初的设想,在老聋儿牢狱内认识的这位长命道友,可以担任落魄山的账房,她与韦文龙一虚一实。 不过后来崔东山就成为了掌律祖师。 返乡后,陈平安私底下问过裴钱,她对掌律长命的印象如何。 裴钱照实说了,先说了些用来铺垫的好话,最后来了一句,看久了很渗人。 陈平安就放心了。 看来长命来当掌律,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之一。 陈平安笑道:“这条风鸢渡船,新管事会换成一位名叫邢云的老剑修,是青萍剑宗那边的新供奉,贾老神仙的身份不变,还是二管事。至于渡船,当然还是属于我们上宗的。长命你作为一宗掌律祖师,一年到头跑渡船生意,就像崔宗主说的,确实有点不像话了。” 一般来说,跨洲渡船,有一位玉璞境修士坐镇,绰绰有余。何况邢云还是一位剑气长城的剑修。 陈平安再与贾晟说起一事,青萍剑宗那边新建了一座玉海书院,山长是种夫子,准备邀请贾晟担任书院讲习。 小米粒怀捧绿竹杖,停步无声鼓掌。帮忙挑着金扁担的陈灵均有点迷糊,大白鹅和种夫子都收了贾老哥的钱?不然你们一座书院,又不是酒桌,贾老哥能去那边讲个锤子? 陈平安笑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贾老神仙的书外学问,崔宗主和种夫子都很认可,我就帮你答应此事了。” “啊?” 贾老神仙一时间慌了手脚,“可贫道一向口直心快,是顶不会圆滑做人的,哪里当得起这份赞誉。”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不语。 陈灵均翻白眼。小米粒挠挠脸颊。 贾老神仙懊恼得一跺脚,看看,又说错话了不是?!瞧不起自己的道行,岂可瞧不起崔宗主与种夫子的眼光和厚爱。 陈平安开口解释道:“要说崔东山可能会跟你开个玩笑,种夫子是什么人,你很清楚,外人担任书院讲习,种秋不点头,崔东山是没办法往里边随便塞人的。至于具体的授业内容,接下来风鸢渡船南下桐叶洲,到了鱼鳞渡,贾老神仙自己去与种夫子聊。” 贾晟搓手道:“硬着头皮试试看,若是德不配位,难以胜任讲习一职,都不用种夫子赶人,贫道自己就会卷铺盖滚蛋。” 长命问道:“主人,听说马上就要封正五岳,我们这边需不需要准备贺礼?” 五岳封正这类山上的大喜事,按例一洲境内的宗门和大仙府,都需要道贺,表示表示,一般都是宗主、掌门亲笔书信一封,再备上一份与山头地位匹配的贺礼。 陈平安说道:“除了晋青和范峻茂,其余几尊山君那边,我们落魄山就不拿热脸贴冷屁股了。” 贾老神仙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意味,有嚼头。 掌律长命笑道:“先前在北俱芦洲那边,我们遇见了几位高人,贾管事与他们一番攀谈闲聊,对答如流,极为得体。” 贾老神仙赧颜道:“喝酒误事,管不住嘴,喝酒误事啊。” 陈灵均一巴掌拍在贾晟胳膊上,“贾老哥,可以啊,又立奇功!” 谁不清楚,掌律长命可不轻易夸人。 贾晟无奈道:“算不得,算不得,莫说是什么奇功,如今想来,心有余悸,后怕不已。怕就怕酒桌上哪里说得不对了,连累那些夫子们对我们落魄山的观感都不好了。” 官场嘛,山上山下都一样,既怕不说不做是个错,更怕说错做错更是错。 陈灵均哈哈笑道:“怕什么,只要是在酒桌上,贾老哥你与那位刘酒仙,俱是无敌手!” 贾晟一阵头大。哪敢与刘剑仙相提并论。 陈平安好奇道:“哦?怎么讲,遇到了谁,聊了什么,仔细说说看。” 长命便将那个酒局的详细过程,娓娓道来。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 原来在北俱芦洲一处仙家渡口,贾老神仙陪着掌律长命,与当地仙府谈妥了一笔生意,附近有座酒楼,刚好有卖一种名为“双泉酒”的仙酿,知道贾晟好酒,又谈妥了正事,掌律长命自然没有异议,结果就刚好碰到一行人,已经在酒楼落座喝酒,相比上次骑龙巷,少了个婆娑洲醇儒陈氏老人,多了两位相貌清癯的儒衫老者,还有一个仆从模样的木讷老翁。其中那两张熟面孔,正是曾经造访过小镇骑龙巷的洛阳木客庞超,与女修秦不疑。 秦不疑豪爽,主动邀请掌律长命和贾晟一起喝酒。 那三位老先生,瞧着刚好是一富一贵一穷的气态。 其中黄真书,自称是修水芝台书院的讲习。 还有个叫曾新序的老夫子,说自己曾是一个小国修撰,如今无官一身轻了,就跟着难得偷闲的两位老友,一起游历大好河山。 最后一个名为樊城,不太喜欢说话。 一开始贾晟还有点拘束,只是酒一喝,几杯醇香扑鼻的山上仙酿下了肚,胆气立马就足了,虽说老道士极有分寸,绝对不敢喝醉,可是那种微醺状态,真是妙不可言。再加上那个黄真书颇为健谈,敬酒劝酒的本事都不低,一来二去,贾老神仙可不就打开了话匣子。 这就一路聊到了落魄山,陈山主,道德学问……滔滔不绝,贾老神仙的言语,看似百无禁忌,实则皆是恰到好处的火候分寸。 等到与喝酒如饮水故而最投缘的黄真书,聊到那位南丰先生,贾晟就一饮而尽,来了句“南丰文章世独有,水之江汉星之斗。” 掌律长命敏锐发现那个叫曾新序的老夫子听到这里,笑着摇摇头。 黄真书笑问道:“那位年轻山主,可是推崇道山亭墨池记这类脍炙人口的文章?” 这位老夫子,好像已经在酒桌上等着目盲道士,说出口那些都是老调常谈、已成定论的赞誉之词。 贾晟哈哈大笑,连连摇头,“我家山主对南丰先生之所以如此推崇,却不仅仅在文章的词严理正,却在布置,我家山主坦言,若仅限于此,天下豪文名篇成千上万,熠熠生辉如群星璀璨,南丰先生无非是其中之一,如道山亭墨池记这样的文章,好当然是极好的,却也只是一个好字了。我们山主最为由衷佩服的地方,却不在南丰先生的某些传世名著,写得有多漂亮,反而在这位老夫子那些褒贬不一的文章,如越州赵公救灾记与宜黄县学记,最是认可!更在南丰先生的言行如一,能够学以致用,注重经济时务,真正关心民间疾苦,绝不纸上空谈!实不相瞒,我们山主喜欢抄书,随看随记随摘抄,但是全篇抄录的文章……” 贾老神仙放下酒杯,伸出两只手,再翻转一下,“至多二十篇,要论数量之多,南丰先生独占魁首,一人就有四篇之多!” “试问天下美文何其多,书海无涯,宛如拣选出二十颗骊珠,是容易事?!” 老道士话说得不假,山主陈平安确实对南丰先生极为推崇。 可要说跟贾晟说了这些“溢美之词”,真心不至于,远没有老道士说得这么夸张。 当时只是某次与贾晟,一起坐在老厨子庭院边嗑瓜子边闲聊,言语内容,陈平安说得还是很质朴的。 朱敛倒是附和了几句,结果就都被贾老神仙给搬书到了那张酒桌上去。 “当然,我家山主也说了,这只是他的一家见解与个人喜好,那些骊珠般的文章,与不曾入选的,两者学问好坏、高低,有一定关系,却没有绝对关系,毕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审美与旨趣。” “读书人,只是骂天骂地骂人,有意思吗?有意思。有意义吗,贫道觉得未必有。” “好学问,之于世道,不可唯有破坏性,还需有修缮和营造的本事,推倒了就得重建。可不能拍拍屁股走人。就此搁笔。” “读书人既言文以载道,薪火相传,那么文章之真正得失,岂能只在文采焕然,火龙黼黻,岂可不系于治乱哉?” “能够提出问题,很好。可以解决问题,更好。” 黄真书和曾新序两位老先生,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他们再不约而同视线偏向那位面无表情的沉默老者。 是不是颇有几分那位文圣说理、与你邵公讲经的风采? 喜欢且擅长讲求一个层层递进,环环相扣,不轻易否定,却也不会轻易认定,真正的好,往往在更高处。 “贫道才陋学浅,见识不高,原本与一般人无二,只是对曾文定公的妙笔生花,佩服不已,是与山主聊过,才觉得这位夫子与那些名垂青史的文豪大家,最不一样处,才是最厉害的地方。山主说为人处世,既需见贤思齐,又要别出机杼,不光要不流于俗,还得独具雅致,但是写文与为人,要想既不说怪话,举止荒诞,也不刻意以文风奇峭、内容晦涩来引人入胜,又可以不一样,就难如登天了。” 庞超早就给这个目盲老道士一套一套的诚挚说辞,给整懵了。 喝酒之前,还有些拘谨,表现得和善客气,不曾想老道士喝酒之后,简直就是……有如神助。 庞超读书不多,但是与白也是同乡且同处一个时代的秦不疑,却是知道这些赞誉之辞的分量之重。 简单来说,如果这个老道士没有胡说八道,那就意味着在那个陈平安心目中,这位素未蒙面的南丰先生,是完全可以与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浩然苏子比肩的。甚至犹有过之? 要说临时抱佛脚,老道士是绝对说不出这类“急就篇”的。 黄真书以心声笑问道:“这位道长,已经认出我们的身份了?” 秦不疑不敢确定。 落魄山上多神异。 那个最为木讷的老夫子,轻轻摇头,算是给出了答案。 曾新序笑问道:“敢问贾道长,那你家山主,觉得苏子门下的几个得意学生,文章写得如何?比如苏黄之黄?” 贾晟犹豫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喝酒壮胆,“我们落魄山,一向将心比心,以诚待人,山主确实提及过这位冲和先生,还说如果有幸遇到了那位才华横溢的黄老夫子,可以与之痛快饮酒,畅谈人生,唯独不可与其讨论人间琐碎事,一匹绸缎能换几个肉包子,几斤木炭能换一匹绸缎。这就叫……富家子夜宿山中,误将溪水做雨声。” “我家山主,极喜欢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灯,桃李春风一杯酒,喜欢得经常只要想起这么一句诗句,就可以独自喝上一整壶酒。却极不喜欢一句看人获稻午风凉,不喜欢得几乎从不愿意背后说人是非的陈山主,苦闷喝酒,反复询问自己,那位老夫子怎么写得出这等全无心肝的诗句。” 老道士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高高举起,算是遥遥与圣贤礼敬致歉一句,“多有得罪,圣贤莫怪。” 曾新序放声大笑,一旁黄真书微笑点头,“骂到点子上了,得捏着鼻子认。” 秦不疑与庞超更是觉得有趣。 一个年轻人,暴得大名,喜怒不露于形,成名还立大功,如此城府,如此手腕,多是豪杰圣贤,大奸亦有之。 如果今天这顿酒,只是听那目盲道士说些妙语连珠的好话,哪怕确实诚心实意,其实依旧意思不大。 听到这里,其实陈平安已经猜出两位老夫子的身份了。曾文定公,南丰先生。苏子门下的那位冲和先生。 陈平安便开口问了一句,“最后那位老先生,旁人是怎么称呼他的?” 长命笑道:“都称呼他一声邵公。从头到尾,都没有跟贾晟聊过一句天,” 陈平安一时无言,老夫子真名何止。 学问艰深,极有功力,尤其精通三坟五典和天文历算和河洛谶纬,属于为古文经学续香火、给今文经学开道路的大宗师。 既是各国推崇的官学,更是儒家道统内的显学,属于宗师中的宗师,可谓是夫子们的夫子。 虽然以治学严谨著称于世,堪称学究天人的通儒,但是此人质朴讷于言,极其不善言辞,门生弟子若有疑惑,多是提笔写字与先生请教,老夫子便同样以书面作答。这在儒家内部,也是一桩趣闻。 但是不知为何,此人未能配享文庙。 更有传闻,此人曾经关起门来,与一位登门拜访的老秀才相对而坐,各自执笔,在纸上“吵架”,你来我往,落笔万言。 结果就是最后老秀才竖起大拇指,称赞对方一句,字写得不错。 照理说,这等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密事,怎么都不会外传,至少何止是绝对不会与弟子们外传此事的。 可偏偏整个儒家内部,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睛,邵公是怎么个满脸涨红,老秀才是如何老神在在,谈笑间吵赢了这场硬仗。 陈平安还知道一事,桐叶洲天目书院的副山长温煜,是此人的不记名弟子,亦师亦友。 贾老神仙在酒局临了,还说了几句自己的见解,例如一时代之学人,自有一时代之学术,如入藩篱,充满了局限性,若谁能够预见未来千年文脉走势流向,便是世间头等学人,可以跻身源头之预流。“预流”一说,本是佛家语,两位老夫子相视一笑,都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解释。 至于那个不苟言笑的矮小老头,虽然瞧着穷酸,贾晟反而在酒桌上,有意无意与之多敬酒几次。 等到落魄山掌律和贾老神仙告辞离去。 南丰先生捻须而笑,“倒是没想到,能够让陈山主如此推崇,人生幸事,莫过于身在异乡,得遇知己一二。” 不在听了几句好话,而在始终不被人理解的毕生心血,能够被人真正认可与珍惜。 说到了心坎里,如饮醇酒。 那个从头到尾都只是喝酒没个表情的木讷老人,站起身,来到窗口,视野开阔,好似开窗放入大江来。 牛角渡这边,贾老神仙小心翼翼问道:“山主,贫道可有言语不得体、不妥当的地方?” 陈平安笑道:“陈灵均没说错,贾老神仙在酒桌之上无敌手。”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道友别说话 竹楼一楼的檐下廊道,暖树忙着针线活,小米粒唧唧喳喳,说着大白鹅的青萍剑宗那边,如今又有了哪些官帽子。 刚日读经柔日读史,制怒写竹逢喜画兰,读诸子集宜在春风里。 陈平安正在翻看本兵家书籍,第一批寄往白帝城的书籍,霁色峰这边其实已经准备好了,五百颗谷雨钱,很快到手。 山中剑房那边刚收到一封桐荫渡船寄来的密信,崔宗主在原先六司八局的基础上,在其中运转司和功过司下边,又增设了几个分支衙署,人没几个,其实不比落魄山多多少,一座座崭新的“官衙”倒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看架势,是奔着跟五岳山君、大渎公侯官邸的二十四司衙署去了的,估计最终数量只多不少。 呵,果然还是我落魄山,更为风清气正。 今天来落魄山这边点卯画押的朱衣童子,作为自封的处州城隍庙的二把交椅,它给自己取了个名字、道号合二为一的“赤诚”,主要是在裴总舵主和周副舵主身边处久了,耳濡目染,总觉得“以诚待人”是个顶好的说法。前不久经由陈山主钦点,它升官了,荣升为骑龙巷的总护法。至于那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坐骑白花蛇,她如今算是发了,嘿,官场上只要跟对人,就是这么事半功倍。 她的名字“白虹”,其实都是朱衣童子随口帮忙取的,当时陈山主说了一大通书上的圣贤道理,听不太懂,反正大意就是夸赞这个名字取得不错,当时尚未炼形成功、无法开口言语的白花蛇,可谓感激涕零,“白虹”就成了她的妖族真名,之后陈平安预祝她炼形成功,旁边一个瞧着有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也很捧场,自称“纯阳吕喦”,同样说了些喜庆的吉利话。 结果那条白花蛇一回到棋墩山当初,当天便闭关成功,再现身时,便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女子模样,那件雪白蛇蜕被她炼成了法袍,关键是她眉心处,更有一处好似凡俗婴儿天生从娘胎带来的神异“道痕”……察觉到山水异象,从霁色峰山神调去棋墩山的山神宋煜章,这位在北岳山水地界几乎从不迎来送往的山神老爷,金身走出祠庙,竟然亲自登门道贺,称呼她为白虹道友。 朱衣童子坐在周副舵主的金扁担上边,小声说道:“山主,白虹她脸皮薄,说她必须尽早攒出一份礼物,自己才有脸面再来这边,与山主好好磕头谢恩。” 如今这个处州城隍庙的香火小人,翻山越岭来点卯,就换了一条青蛇骑乘。 陈平安笑道:“你回头告诉白虹道友一声,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有空与你一起常来这边做客就可以了,若是以后遇到修行关隘,在落魄山这边,找到谁就是谁,让她只管随便找人询问,听过之后,觉得还是吃不透,就多问几人,修行问道是大事,脸皮太薄了可不行。” 朱衣童子试探性问道:“山主大人,不如我顶替白虹,先给你磕几个头吧?” 陈平安摆摆手,无奈道:“” 朱衣童子小心翼翼说道:“山主大人啥时候有空走趟州城?我那边熟门熟路,知会一声,我可以给山主大人带路。” 别看它对城隍爷高平一口一个高光棍,心里边,总归是向着这位自家老爷的。便想着能够邀请陈山主大驾光临城隍庙,那就真是蓬荜生辉了。再就是高平这个家伙,太不会当官了,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自己每次苦口婆心与他说这些山水官场的礼数、讲究啊,高平非但不领情,死要面子活受罪,反而撂下一句皇帝不急太监急,这种犯忌讳的话,是你一个城隍爷能乱说的? 陈平安笑道:“具体日期,暂时不好说,不过你放心,只要我去州城那边,我肯定去州城隍庙烧香,听说你们家的财神庙很灵,在整个北岳地界都是数一数二的,必须去。” 朱衣童子喜逐颜开,只是很快就有些黯然,眉宇间泛起淡淡的忧愁,怕就怕自己擅作主张,陈山主真去了城隍庙,高平就摆出一张臭脸给陈山主看,它倒是不怕自己落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就是担心喜欢钻牛角尖的高平与落魄山关系差了,也怕本来是好心好意的陈山主到了那边,白白闹个心情不愉快。 陈平安轻轻翻过一页书籍,看似随意说道:“下次见着了高城隍,就不说是你邀请我去的了。” 小家伙轻轻嗯了一声。明明应该感到高兴,却没来由有点没道理的委屈,心里边酸酸的,就像喝了隔夜的茶水,没酿好的劣酒。 陈山主都可以这么善解人意,你高平怎么就那么铁石心肠呢,欠你啊……好吧,我是馒头山土地庙香炉里蹦出来的,是欠你的。 陈平安合上书籍,微笑道:“你的做法,高城隍都看在眼里,你的想法,高城隍其实也都放在心里。只是有些人的有些话,不太喜欢说出口而已。当然,一直听不见想听的话,时日久了,我们当然会感到失落,但是不用怀疑我们心中早早就有的那个答案。你觉得呢?” 朱衣童子还是嗯了一声,只是这次小家伙就不再那么臊眉耷眼,垂头丧气,而是神采奕奕,眉眼飞扬了。 陈平安站起身,将那本兵书收入袖中,说要自己去山门口那边逛逛。 落魄山对外宣称封山三十年,在这期间不待客,不收徒。 不过因为陈平安私底下打过招呼,允许落魄山众人私底下收取一些有眼缘的嫡传弟子,但是短时间内,不会在集灵峰祖师堂那边举办开笔录牒仪式,等到机会成熟了,可以一起办。于是仙尉就钻了这么个空子,收了个暂不记名的弟子。 仙尉道长是个没有正经授箓的假道士,这个弟子,却是个货真价实的道士。 此人如今在小镇二郎巷那边租了栋老宅,时不时就去找仙尉请教道法学问。 陈平安独自去往山脚,山门口那边桌旁,坐着个喝茶的道士,中年男子相貌,在洞府境停滞多年,真实岁数已经是甲子高龄。 这会儿仙尉道长正陪着这位弟子喝茶闲聊,至于是不是传道授业,帮着指点迷津,就难说了。 按照魏檗的说法,这个云游道士,叫林飞经,似有宿慧。 简单来说,就是极有可能,此人上辈子就是修道之人。 很多上一世兵解的有道之人,在这一世只要机缘到了,一旦开窍,就可以重新修行,而且登山很快,一路修行顺遂,如有神灵庇护。林飞经是南边那个白霜王朝的旧虔州人氏,地方郡望出身,当过一座小道观的都讲,魏檗查阅过大骊礼部档案,身世和人品都没有任何问题。此人道心坚定,但是修行资质一般,六十来岁了,还只是一位洞府境练气士,因为被那场战事给耽误了,暂无道号,林飞经此次从一洲之南,不辞辛苦一路北游大骊,本意是与陈山主请教道法,结果到了这边,才发现落魄山不待客,因为见不到陈平安,就只好在山门口止步,林飞经又不愿就此返乡,就经常在山门口喝茶,想着自己不宜强行登山,陈山主总有下山的时候,结果之后就被看门人仙尉……截胡了。 聊过了一些有的没的,仙尉劝说道:“飞经啊,如果没事的话,就回了吧。关于帮你在槐黄县城那边找个活计,为师前不久已经跟景清道友说过了,对方拍胸脯保证,近期就会帮你落实了,你且宽心。” 林飞经点点头,“师父可以与那位景清仙师明说,这份行当,不用计较薪水,弟子只是觉得找了个落脚地,能够稍微挣点钱,不用每天光是花钱,就心安些。” 听说落魄山的那位景清仙师,驻颜有术,是一位返璞归真的元婴境老神仙。 仙尉埋怨道:“这是什么话,为师与景清道友是什么关系,每月薪水岂会低了。” 陈灵均确实对此事很上心,但是骑龙巷那边,石柔当代掌柜的压岁铺子,就只是卖糕点,林飞经毕竟是个练气士,去了那边当伙计,难道每个月只挣几两银子?可要说让林飞经去隔壁的草头铺子,一来先前没见着贾老哥,二来铺子生意一般,小小铺子,又有了赵登高和田酒儿,所以让陈灵均确实为难,一开始就想着是不是自己偷偷垫钱,与账房那边的韦文龙和张嘉贞打个商量,劳烦他们帮个小忙,每个月就以落魄山的名义,给林飞经发薪水,无非是每个月几颗雪花钱的开销,陈灵均还是拿得出来的,小钱! 山下的金锭元宝铜钱,山上的三种神仙钱,能有脸大? 这就叫天大地大,兄弟义气,面子最大。 刚好先前风鸢渡船停靠牛角渡,陈灵均就与贾老哥聊过了这件事,贾老哥豪爽,连连说没问题,铺子多双碗筷的小事,还让景清老弟不用去账房那边多跑一趟了,说每个月几颗雪花钱的薪水,由他贾晟出了,如今在风鸢渡船上享清福,顶着个二管事的头衔,钱没少挣,倒是花钱,反而成了一件难事。干脆让那林飞经直接去草头铺子,就别当什么伙计了,跌份,怎么都得给个二掌柜的名分,也好听些,景清老弟你再帮忙捎几句话给酒儿和登高,让他们俩记得到了林道长那边,得有晚辈对待长辈的规矩,否则他这个当师父的,就要搬出师门家法了…… 一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不过陈灵均还没来得及跟仙尉道长报喜。 林飞经站起身,与师父稽首告辞。 仙尉缓缓起身,抖了抖道袍袖子,提醒道:“访仙修道,炼气吐纳,首重心诚,气定且清,故而必须戒骄戒躁,至于境界一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林飞经作揖道:“师父说得在理,我辈修道之士,岂可过于看重境界,舍本取末,确是弟子心浮气躁了,谢过师父点拨。” 论口才和急智,仙尉道长在大骊京城,都差点能够骗过陈平安。 这个徒弟当真不差!随便扯几句,弟子就能想到一些师父自己都想不到的道理。 仙尉拍了拍林飞经的肩膀,“道法自然,要以无为心行有为事,要于有为事上磨砺无为心,只要心平气和,稳当修道,天道酬勤,自然守得云开见月明。” 林飞经似有所悟,再次与师父稽首谢过这番值得自己反复咀嚼的金玉良言。 仙尉绷着脸,摆着师父的谱,实则松了口气,终于把林飞经这老小子打发回去了。 收了徒弟的仙尉毕竟心虚,始终不敢与山主主动提这件事。仙尉甚至反复叮嘱小米粒,不着急与陈山主说这个事,等到时机合适了,他自己会与陈山主禀报此事。 只不过道士仙尉的心虚所在,不是那个封山不待客、收徒需慎重的规矩,而是自己一时兴起的举动,担心在陈山主那边落个误人子弟的看法,可别收了个徒弟,就丢了看门人的这口铁饭碗,害得他重操旧业,师徒俩一起去跑江湖混饭吃。 亏得只是个平时就以道友相称的不记名弟子,不然仙尉就真要劝说林飞经赶紧回乡看看了。 名义上是仙尉见林飞经慕道心切,就勉强收他为弟子。至于事实真相嘛,在仙尉看来,林飞经出身世族,好歹是个中五境练气士,小有积蓄,家底不薄。 仙尉是个老江湖,先前三言两语,就把林飞经的底细给摸清楚了,比如看似扯闲天,道友去过几座仙家渡口啊,坐过几条仙家渡船啊。也就是如今不必为了坑蒙拐骗了,不然仙尉道长都可以让林飞经有钱北游,没钱回乡。 就像陈平安的那句评价,可谓一语中的。 不是清白人家,也不会被仙尉道长坑骗。 林飞经突然停步问道:“仙尉道长,这位是?” 山道台阶那边走下一个青衫长褂的男子,头别玉簪,气态温和。 仙尉转头一看,顿时头大如簸箕,山主怎么下山来了?! 幸好林飞经机灵,没有喊自己师父。 陈平安笑道:“我叫陈平安,这位道友,可是仙尉的朋友?” 林飞经看了眼仙尉。 仙尉一跺脚,罢了罢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事,自己大大方方承认了便是,便与陈平安坦白,说林飞经是自己的不记名弟子。 “好事。” 陈平安点头笑道:“既然你们有了师徒名分,林道友可以在这边住下,至于是在山脚这边落脚,还是去山中挑选一处宅子,就看仙尉道长的安排了。” 仙尉心中轻轻叹息一声,自己只是个落魄山的看门人而已,怎么像是个在霁色峰祖师堂有座椅的供奉仙师了。 林飞经犹豫了一下,先与那位如雷贯耳的陈山主打了个道门稽首,再起身说道:“陈山主,我在小镇那边租了个宅子,半年的定金都交了,师父又请人帮忙,给我在县城寻了个挣钱营生,我想着近期就在那边住下,半年之后,再来叨扰陈山主。” 陈平安微笑道:“自家人不说客气话,总之就是怎么方便怎么来。” 道士林飞经,与这位跟自己心目中形象相契合的陈山主稽首谢过。 规规矩矩,一本正经。 为了早点赶回落魄山,周首席都用上了三山符,早就将此符教给了冯雪涛,自打离开蛮荒,冯雪涛就没少钻研这张大符。 大概是近乡情怯,姜尚真没有直奔落魄山霁色峰,而是带着冯雪涛先去了槐黄县城,把大街小巷都给逛了一遍,饶是冯雪涛这样的飞升境野修,每到一地,听着姜尚真轻飘飘的几句介绍言语,冯雪涛越后来越是惊悚,不提福禄街和桃叶巷,可能一条不起眼的狭窄陋巷,一栋破败不堪的宅子里边,就曾经有某某在此土生土长,每天踩着鸡屎狗粪,最终陆续离开家乡,成为了谁谁谁。 最终他们在那作为小镇最高建筑的酒楼喝了顿酒,站在三楼的临窗位置,可以看到那座螃蟹坊。 冯雪涛随口问道:“这栋酒楼,既然最高,不会也是某位高人占据的地盘吧?” 结果冯雪涛发现姜尚真一直仰着头,看着天花板。 姜尚真收回视线,笑道:“头顶上还有四楼,主人家的绣鞋都比我们的脑袋高,你说高不高?” 一语双关。只是冯雪涛却误会了,没有当真,只因为姜尚真今天所谈“内幕”,都是纸面上的,更多真相,就没有透露给冯雪涛,怕这位青秘道友在小镇走路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巴掌之地,能够拥有一位飞升境修士,在山上就已经是极为罕见的事情。 如果同时有两位呢?无法想象。毕竟在山水有限的一隅之地,拥挤着山上俩飞升,就跟山下市井门户的门对门差不多了。 再如果更多呢?麻了。 所以在骊珠洞天这个匪夷所思的地方,境界越低,走夜路的胆子越大。 外乡修士,境界越高,越得小心。 比如冯雪涛,对于此地的大修士,就只是通过一些山巅秘闻,稍微知道得多一点,比如这里极有可能隐藏过一座飞升台,小镇学塾教书先生的齐静春,是倒数第二任负责坐镇此地的三教一家圣人,一个极年轻的十四境读书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王朱,大道根脚就在此处。至于落魄山陈平安、龙泉剑宗刘羡阳、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顾璨等从小镇走出去的“年轻一辈”,如今在外界流传的消息就多了。 冯雪涛说道:“这次拜访落魄山,我需不需要备份礼物?” 若只是一位飞升境野修的纯粹身份,冯雪涛就算路过大骊王朝,只需故意绕过落魄山和披云山就是了,既然你们旧骊珠洞天的山水地界,在阮邛手上,订立一条练气士在辖境内御风需要悬佩剑符的规矩,那我惹不起还能躲不起? 可既然这次是跟在“周首席”身边,头回做客落魄山,山上的礼数,总得讲一讲,问题在于冯雪涛并不了解那个年轻隐官的性情,一份见面礼的品秩、价格,就有学问了。冯雪涛身为野修,道龄又高,家底不薄,比如手头就有一件如同鸡肋的半仙兵重宝,冯雪涛又没犯浑,当然舍不得送出去,是打算以后留给关门弟子的,至于那堆无法炼制为本命物、或是中炼不划算的法宝,挑哪件送出手?同样是法宝品秩的东西,价格可以是天差地别。 姜尚真重新落座,夹了一筷子咸肉炖笋,专门挑在小镇这边被称为泥里黄或是黄泥尖的春笋,再用晾晒两三年的火腿肉在砂锅慢炖着,姜尚真细细嚼着,笑道:“我已经帮忙准备好礼物了,冯兄不必考虑这些小事。” 冯雪涛摇头说道:“不用,我还是有一些积蓄的。” 姜尚真笑道:“你就别跟我争这个了,要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你都不用走这趟落魄山,按照习俗,小镇这边不管是正月里拜年走亲戚,还是平时串门有事求人,都得送双,不可送单。所以要么干脆不送酒水,要送就得送两瓶。所以我帮你准备了两件比较讨喜的法宝。” 何况在蛮荒腹地那场狭路相逢的厮杀过程里,冯雪涛亏了不少本钱。野修挣钱,能跟谱牒修士媲美?虽说你是飞升境冯雪涛,可我是姜尚真啊。 好朋友之间,道理得这么讲。 冯雪涛还要坚持己见,姜尚真已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少说屁话多喝酒,多走几个情谊越有,要真是心里边过意不去,你喝完杯中酒,回敬我两个,就当结清了。” 冯雪涛只好连喝了三杯酒,抬起手擦了擦嘴角,姜尚真酒没少喝,夹菜更多,微笑道:“我的酒量高低,酒品好坏,一直跟下酒菜的多少、好坏挂钩。” 邀请冯雪涛担任玉圭宗供奉,除了双方性格投缘,能尿到一壶里去,姜尚真当然有自己的私心。 例如以后再在神篆峰祖师堂跟人吵架,可就有帮手了。姜尚真终于不用势单力薄,一挑一屋人了。 已经找一堆人,通过姜氏家族掌控的几封山水邸报,还有姜尚真亲自下场,砸下神仙钱,利用几十场不同门派仙府镜花水月的口口相传,帮着道号青秘的冯雪涛,在桐叶洲南部,很是大肆宣扬了一番,威名远播! 这位在一洲山上镜花水月、以骂姜尚真最凶最狠出名的崩了真君,砸钱不停,大骂那姜贼狗屎运,竟然结识了皑皑洲那位道号青秘的冯雪涛,不知怎么就勾搭上了,青秘这个老飞升,那可是野路子出身的山巅散仙,性格偏激,喜欢下黑手,敲闷棍,睚眦必报,杀人是吃饭喝水一般的平常事,只要出手必然是斩草除根,不留半点后患,被这位飞升境野修盯上的一座仙府,别说男女修士,就连会下蛋的鸡都不放过,关键是连文庙那边都找不着证据…… 这次冯雪涛之所有愿意破例,担任一座宗门的记名供奉,你们问他冯雪涛到底图个啥?废话,还能图啥,自然是奔着姜氏福地的花神山去的呗,所以名列胭脂榜上的仙子们,可都要小心了,近期都别外出游历了,小心遭了毒手。听说这个明面上尚无道侣的野修,在浩然七八个洲都有私生子,说不定姜尚真就是其中之一,你们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 可怜冯雪涛,还未在玉圭宗露面呢,还不清楚自己的名声,早已烂大街了。 大致上,就是众口一词,说姜贼的那个野爹,来桐叶洲玉圭宗找儿子认亲了。 来宝瓶洲之前,姜尚真背着冯雪涛,走了一趟玉圭宗,临时发起了一场祖师堂议事。 关于是否邀请冯雪涛担任宗门供奉,当时神篆峰祖师堂内,不是没有异议。 他们未必都觉得冯雪涛担任供奉不是什么好事,可能纯粹就是习惯了跟姜尚真唱反调。 大概不借机会痛骂姜尚真几句,就不算一场合格的神篆峰议事。 既然冯雪涛的名声这么差,我们玉圭宗何必接手这么个烫手山芋,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 姜尚真就只有一句,我差点没跪在地上求他来神篆峰的冯雪涛,他境界高,是个提着灯笼都难找的飞升境,你们可别因私废公! 假设冯雪涛真愿意担任供奉,一位飞升境的俸禄,该怎么定价,如果过高,超出其余一众玉圭宗“外姓”供奉、记名客卿一大截,让他们心里怎么想?过低,冯雪涛就不会有意见,觉得我们折了他的面子?可别闹翻了,白白多出个山上仇家。 冯雪涛是飞升境。 冯雪涛终究是一位野修,到了玉圭宗,他能做什么事情?把他供起来当个花架子的活祖宗吗? 冯雪涛是飞升境。 姓姜的,以后出了任何事情,比如冯雪涛闲不住,下山游山玩水期间,在咱们桐叶洲跟谁起了纠纷,不小心打死了谁,你姜尚真来负责给冯雪涛递厕纸擦屁股扫茅房?一个飞升境大修士惹的祸,你一个仙人境果真负的起责? “冯雪涛是飞升境。冯雪涛是飞升境。冯雪涛是飞升境。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被姜尚真这么耍无赖,祖师堂内有人差点就要摔椅子了。 姜尚真转头望向祖师堂挂像,满脸悲愤神色,开始诉苦,列祖列宗,尤其是荀老头,你睁开眼瞅瞅这帮人的所作所为,韦宗主你也听两耳朵,听听这些王八蛋是怎么个公报私仇的…… 吵架嘛,骂人无忌讳,被骂不较真,心宽体胖,立于不败之地。 酒足饭饱,姜尚真靠着椅背,问道:“好像你们皑皑洲还历史上,始终未能出现一位十四境修士?” 冯雪涛笑道:“皑皑洲不也没有十四境。” 都不说同样是邻居的流霞洲,毕竟皑皑洲跟俱芦洲,最不对付,这么多年来一直相互较劲。 你们有趴地峰火龙真人,我们也有“七十二峰主人”韦赦。你们剑修如云,我们有财神爷刘聚宝。 姜尚真的桐叶洲,当年练气士人人眼高于顶,小觑浩然七洲,某种程度上,就与自家拥有一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有关。 就在此时,从楼梯口那边走来三人,为首男子,青衫长褂布鞋,年轻相貌,双鬓微白不是特别明显,身边还跟着一个黄帽青鞋的青年,以及一个脸颊红彤彤的貂帽少女。 姜尚真赶忙起身,受宠若惊道:“山主怎么亲自下山来迎接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去骑龙巷两间铺子查账,小陌说你们在这边喝酒。顺路。” 自作多情的姜尚真一时语噎。 陈平安笑道:“跟你们介绍一下,身边两位,小陌,化名陌生,道号喜烛。谢狗,如今改名梅花,她的道号有点多,我就不一一赘叙了。” 谢狗撇撇嘴,山主你不拿我当根葱呗,自己就那么七八个、至多十来个道号,挑几个说都不会? 小陌作揖道:“小陌见过周首席。” 一个更晚上山的记名供奉,一个是功勋卓著的首席供奉。 姜尚真快步走向小陌,抓起对方的手,使劲摇晃起来,“喜烛道友,久闻大名。” 小陌有些奇怪。好像周首席刚刚从蛮荒天下返回,何来久闻大名一说? 冯雪涛早已站起身,陈平安率先抱拳致礼,冯雪涛便拱手还礼,若非有个共同的朋友姜尚真,双方确实没什么可聊的。 姜尚真转头看着杯盘狼藉的酒桌,问道:“我让人重新上一桌酒菜?” 陈平安笑道:“不用,下山之前就吃过了,在压岁铺子那边又吃了几块糕点。” 结伴御风去往落魄山,先前在小镇那边,姜尚真就送了冯雪涛一枚剑符,提醒他悬佩在腰间。 冯雪涛发现自从陈平安现身之后,姜尚真就变了一个人。 先前在酒桌上,姜尚真长吁短叹,嘀嘀咕咕,说些衣不如新、世道如此我能如何的言语。 姜尚真在路上,以心声说了些冯雪涛的那趟蛮荒之行的“趣事”,比如被某人强拽着一路往南走,最后某人嫌弃一位实打实的飞升境野修碍事,就让被说成是个拖油瓶的冯雪涛先行北归,免得妨碍某人出剑,不小心被乱剑砍死…… 之后就是那场厮杀的大致过程,顾璨在陈平安这边没有多说什么,姜尚真却是说得兴高采烈,唾沫四溅,说曹慈那拨年轻人,真是各个都不孬,蛮荒天下那拨同样年纪轻轻的天干修士,无论是术法,还是道心,也都不弱。如果不是曹慈和顾璨的那记神仙手,这场架,其实还有的打。 谢狗以心声嗤笑道:“听你这么说的话,好像也就那个曹慈有点意思,其余修士,毕竟年轻。” 姜尚真咦了一声,“谢姑娘听得见我与山主的心声言语?” 谢狗睁眼说瞎话,“小陌跟我转述而已。” 小陌无奈道:“别乱说。” 陈平安笑道:“谢狗真名白景,与小陌是一个辈分的远古剑修,剑术要比小陌……略高些?” 谢狗笑呵呵道:“么的么的,我与小陌剑术一般高。” 在落魄山,谢狗学了不少口头禅。 久在百花丛中的姜尚真又不是瞎子,岂会看不出“谢狗”对小陌的情意。如那映山红花开如燃火,风过即是点头说喜欢。 我输了。 姜某人心累了,落魄山首席一位,不争了,保不住就保不住了。 只有冯雪涛这个外人,听不见他们的心声内容。 到了山门口那边,姜尚真眼姜尚真眼睛一亮,立即充满了斗志。 原来陈平安在小镇去酒楼找周首席的时候,就已经通知落魄山这边的朱敛。 一个身形佝偻穿着布鞋的老厨子,青衣小童,粉裙女童,黑衣小姑娘,还有在山脚停下走桩暂作休歇的岑鸳机。 再加上两任落魄山看门人,大风兄弟,道士仙尉,以及一个担任编谱官的白发童子。 大伙儿闹哄哄的,一起迎接周首席回家。 姜尚真霎时间便心里暖洋洋的。除了山主,还有谁能有这份待遇? 想来一个男人在外辛苦挣钱的意味所在,就在于此。给值得花钱的人、在值得花钱的地方花钱。 “终于回了。”“回了!” 姜尚真与老厨子笑着抬手一击掌,再紧紧攥在一起。 陈灵均让周首席赶紧坐在桌旁去,他好敲敲肩膀揉揉胳膊。 暖树去烧水煮茶,小米粒也手脚勤快,在桌上放好了鱼干瓜子。 拜山头有拜山头的规矩,得在看门人的道士仙尉那边录档。一个白发童子已经从袖中掏出了纸笔。 皑皑洲散仙冯雪涛,道号青秘,飞升境,于某年某月某日跟随首席供奉周肥,造访落魄山,赠予贺礼,法宝两件…… 负责编撰年谱的白发童子,表面笑哈哈,实则心里腹诽不已,好不容易来个中五境练气士,多稀罕的事儿。 接下来不得来个下五境修士,好让我这个编谱官乐呵乐呵?咋又来了个飞升境,没啥意思。 各自落座,热热闹闹。 陈灵均埋怨周首席来晚了,贾老哥跟着那条风鸢渡船往桐叶洲去了。 姜尚真笑着说等贾老神仙在玉海书院授课,他必须捧场,坐第一排! 陈灵均觉得气氛不错,就壮起胆子跟自家老爷提了一嘴,说贾老哥先前没好意思开口,当书院讲习,压力大,所以他想着讲课之前,能不能喝点酒壮壮胆子……陈平安笑着说没问题,别说是课前喝酒,就算贾老神仙在课上喝个小酒都没问题,只需注意适量即可,玉海书院反正是私家书院,可以为贾晟破例,这件事,由他亲自去与崔宗主和种夫子商量。 冯雪涛坐在姜尚真身边,发现那个名字古怪的貂帽少女,时不时斜眼打量自己。 看她气象,约莫是个玉璞境剑仙? 少女姿容的谢狗,是觉得看不出自己的境界高低,所以比较好奇自己的身份? 事实上,谢狗在与小陌心声言语,“小陌,他能不能比那个荆蒿多扛两三剑?” 小陌犹豫了一下,“得看此人遁法如何。” 换成以前,小陌根本不聊这种话题,如今谢狗在落魄山表现越来越好,跟她说话就可以随意几分了。 这也是朱老先生私底下的一个建议,小陌,你越是把谢狗当作白景看待,谢狗就越是白景。 其实换一个更通俗直白的说法,就是你小陌有多喜欢谢姑娘,谢姑娘就会有多喜欢落魄山。 姜尚真打趣道:“那个新任督造官怎么回事,这么拎不清轻重的?比起前任的酒鬼曹耕心,做官的本事,差了十万八千里。” 一座龙泉郡窑务督造署,明面上是督造龙泉那些保留官窑身份的窑口瓷器烧造工艺,当然还有个更为重要的秘密职责,就是负责监督骊珠洞天旧址境内的一切风吹草动,事实上,在龙泉剑宗迁山搬离此地后,督造衙署谍子需要盯着的,就只有作为“最大地主”的落魄山了,可是上柱国曹氏子弟出身的曹耕心,就很聪明,明明是督造署最大的职责,偏偏曹耕心不去管,结果就是当了两届督造署头头,吏部察计评语都不错,等到调回京城,就升任一部侍郎了,不愧是一个在十来岁就敢在意迟巷、篪儿街秘密兜售春宫图册的主儿。 反观新任督造官,就比较死心眼,比如姜尚真这次在小镇现身,换成是曹耕心当家做主,肯定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是今天督造署的谍子就一路跟梢,试图勘验、确定“周首席”身边那个冯雪涛的身份,还有衙署那边的官吏,已经飞剑传信,与邻近几座仙家渡口打探消息,有无此人的过路记录……只因为两人用上了三山符,只在宝瓶洲中部,姜尚真按例与仿白玉京那边通了个气,所以现在的督造署已经鸡飞狗跳了。若非刑部侍郎赵繇先前返乡一趟,去了趟督造署衙门,否则按照新任督造官的行事风格,已经将此事捅到披云山那边去,衙署的公文形制,自然是与山君府问询此事,可是在弯来绕去且坑坑洼洼的山水官场,这不是问责是什么。 陈平安笑道:“现任督造官叫简丰,喜欢认死理,做事情比较认真。” 冯雪涛听到这个评价,便有些可怜那个与落魄山当邻居的窑务督造官。 官场上言语,不是正话反说,就是欹斜而出,反正就是话里有话,听不听得懂,就看公门修行的天赋和经验了。 姜尚真笑了笑,也没有与冯雪涛解释什么,被自家山主亲口评价为“认死理”,“做事认真”,完全可以等同于察计的大优了。 喝过茶,就当为周首席接风洗尘了,一起上山。 姜尚真以心声笑道:“加上冯兄,此刻落魄山就有四位飞升境了。” 冯雪涛震惊道:“什么?!落魄山当下有三个飞升境?!” 姜尚真说得点到即止,“其中有两位还是剑修,一巅峰一圆满,距离十四境纯粹剑修,可能说远也远,说近也近。” 冯雪涛闻言瞬间心弦紧绷起来一颗道心,如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不定,好不容易才压下道心涟漪归于平稳。 姜尚真笑道:“这两位就在你身边,三步外的地方。” 冯雪涛不由得身体僵硬,呼吸凝滞片刻,到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野修,冯雪涛很快恢复正常神色,以心声道:“不早说。” 姜尚真说了句让冯雪涛暂时不解深意的言语,“早说晚说没区别,反正在我们这里,境界高,没啥用,并不吃香。” 与开山大弟子在酒花渡那边分别,目送裴钱登上一条会在牛角渡停靠的仙家渡船。 背剑少年模样、化名陈仁的陈平安,独自去了一趟青杏国京城,青杏国柳氏的治国之道,耳闻不如眼见。 分身之一的裁玉山外门典客陈旧,还在青灵国那边。 青灵,青杏,一字之差。在浩然九洲,选取国号一事,其实比山上门派取名更难,所以经常有东南西北这类前缀,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情。所有单字的,几乎都是那种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王朝,有点类似藩王名号里的那种一字并肩王,肯定是最为尊贵的。 邻近一座西岳储君之山的玉宣国,京城内,外乡道士吴镝还是每天摆摊算命,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大骊严州府境内,这天村塾放学后,陈平安带着学生宁吉,让后者练习如何驾驭一条符舟,晃晃悠悠,遇到天上“风浪”便如一叶扁舟在水上颠簸起伏,就这么一路往北去,赶往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 陈平安跟林守一约好了,今天自己会拜访采伐院。 其实之前就与林守一通气了,结果好嘛,境界高架子大,这位上五境年轻神仙竟然说自己有事脱不开身,你陈平安不早说。 在那封回信上边,林大仙师让陈平安如果真着急,就自己去一趟采伐院,反正他在不在场都无所谓。 陈平安只得再跟“林玉璞”约了个日子,果然是如今世道,人心不古呐,谁欠钱谁才是大爷。 深夜时分,符舟在采伐院所在县城外一处僻静山水飘落,徒步前行,陈平安和宁吉分别拿出一份路引关牒,进了县城。 林守一来到县城门口这边,陈平安使劲拱手道:“林玉璞好久不见,惶恐惶恐,耽误林玉璞修行了。”林守一倍感无奈,“是真有事,都是早就定好日期的。” 陈平安面带微笑,“我元婴你玉璞,真有事假有事,谁境界高谁说了算。” 林守一气笑道:“你还没完了是吧?” 陈平安洒然一笑,介绍起身边的学生。 宁吉下意识喊道:“林师叔。” 陈平安忍住笑,“宁吉啊,你喊错了,按照我们文脉的辈分,林玉璞是你师公的再传弟子,他境界是高,却比先生我低一个辈分呢,所以你得喊一声林师兄。” 林守一懒得跟陈平安计较,与那黝黑消瘦的少年点头笑道:“我叫林守一,跟你先生是同乡,喊我林师兄就成,记得以后别学你先生这么喜欢说怪话。” 宁吉咧嘴一笑,自家先生,可从不说怪话,从来都是言之有物呢。 林守一以心声笑道:“你紧张个什么?” 陈平安叹了口气,“不得怪你传话有误啊,不然我早来给林伯伯拜年了。” 林守一笑道:“你就这么空手登门?” 陈平安说道:“怎么可能。” 林守一说道:“县城不大,没几步路就到了,我爹已经等着了。” 他爹其实已经专门让厨房那边准备好了饭菜,不是询问林守一怎么还没到,不然就是让他去外边看看,他到了没有。 陈平安问道:“不会打搅林伯伯休息吧?” 林守一笑呵呵道:“那你回啊,下次再来,挑个白天。” 陈平安黑着脸,“你等着,见着了林伯伯,我就找个话头,好好聊一聊董水井。” 林守一立即闭嘴。 到了采伐院门口,陈平安正了正衣襟,长呼出一口气。 林守一觉得有趣,难得难得,看来陈平安是真紧张。 采伐院同样是前边衙署后官邸的格局,林守一带着陈平安和宁吉,一起来到后边的住处。 陈平安双手拎着礼物,都是些土特产,肯定花钱不多,都是心意。 林守一喊了声爹,林正诚这才从正屋走出。 林守一再从陈平安手中接过礼物。 陈平安作揖行礼,满脸歉意道:“晚辈陈平安,给林伯伯拜个晚年。” 林正诚点点头,绷着脸,眼中却有笑意,“无妨,不算晚。” 林守一心中有点泛酸,先前爹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口口声声这么晚了,还拜什么年,提前十个月拜早年吗? 陈平安介绍过身边学生,林正诚与宁吉笑道:“跟你先生小时候蛮像的。” 一起进了正堂,一张八仙桌,其余摆设,跟家乡那边没两样。 林正诚问道:“能不能喝酒?” 陈平安拘谨说道:“能喝点。” 林守一笑道:“陈平安喝酒次数多了去,听说几乎没醉过。” 林正诚瞥了眼儿子。 林守一不再说话。 没法子,陈平安就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小孩”。 自从上次与父亲谈过心,如今林守一在父亲这边,已经算是好多了,不至于一个眼神就吓得噤若寒蝉,也不至于被父亲随便说一句,就觉得戳心窝子,别说是几天,可能好几个月甚至是几年,都长久缓不过来。 林正诚让人端菜上桌,揭了酒坛泥封,起身帮着陈平安和林守一都倒了酒,笑着询问宁吉能不能喝,少年转头望向自己先生,陈平安笑着说稍微喝点就是了,林正诚就给少年倒了满满一碗酒,笑着说了句,倒酒倒满是我们家乡那边的习俗,至于喝不喝完都没事,喝不完可以余着。 桌上的酒,都倒满了。 林正诚没有动筷子,就谁都没有拿筷子。 林正诚拿起酒碗,一饮而尽,轻轻一磕桌面,除了宁吉只是喝了一口,陈平安和林守一都是一口闷完碗中酒。 林正诚沉默片刻,望向陈平安,笑道:“陈全和陈淑,生了个好儿子。” 小镇泥瓶巷的那对夫妇,都姓陈,都是街坊邻居公认的好人。 而他们的孩子,年复一年,熬到少年岁数后,终于遇到了一个外乡同龄人的少女。 当时草鞋少年是这么介绍自己的,你好,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林守一没有去看陈平安,只是给少年夹了一筷子菜,笑道:“宁吉,尝尝看。” 青灵国境内,发源于裁玉山的野溪,两岸都是杏花树,花开如雪。这条野溪汇入青灵国首屈一指的大河,水运繁忙,官船往来多如麻,河内流淌着的都是真金白银。竹枝派是青灵国的第一仙府,与朝廷关系一向稳固。 先前与水龙峰夏侯瓒夏侯剑仙同桌喝过一顿酒,作为竹枝派外门典客的陈旧,每月俸禄就从六颗雪花钱翻了一番。 好歹是个典客,芝麻官也是官,每年年底是有分红的,不过得看竹枝派的经营状况。 陈旧喜欢夜钓,打窝很舍得下本钱,裁玉山这边都喜欢调侃一句,咱们陈典客打个窝,整个野溪水面都能涨一寸。 这天夜里,白伯找到陈旧,老人看了一会儿外门典客的娴熟遛鱼,再将一条三十多斤的青鱼丢入那只大鱼篓,也不知是人遛鱼还是鱼遛人。 看过了热闹,老人这才开门见山道:“陈旧,我就不跟你弯来绕去了,建议你换个地方高就,因为这种事属于裁玉山擅作主张,单方面毁约,所以竹枝派账房那边会给你一笔神仙钱,你明天早上去取钱,至于我这边,就不用道别了。” 蹲在溪边的陈旧满脸错愕,盯着老人瞧了半天,确定不是开玩笑之后,便急眼了,将鱼竿丢在脚边,起身说道:“白伯,这不合适吧,不过就是每个月多出六颗雪花钱的开销,就要赶人啦?咱们裁玉山如此缺钱吗,揭不开锅了?没事,大不了我吃点亏,走账依旧按照每个月十二颗雪花钱的俸禄走账,免得让那位夏侯剑仙的面子上过不去,私底下我再将多出的六颗雪花钱,悉数归还裁玉山就是了。” 老人笑容苦涩,摇摇头,“跟这个没关系。其中缘由,你不用知道,早点走,对你没坏处。” “白伯,你再这么不念情分,我可就真要撂下一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了啊!” 陈旧说道:“说句不昧良心的实诚话,少了我这种年轻有为、还能任劳任怨的外门典客,可是你们竹枝派的损失!” 白泥笑道:“如此最好。以后悔青肠子了就以后说,真有那么一天,大不了到时候我再厚着脸皮求你返回裁玉山。” 如果竹枝派过得去这道难关,白泥确实很愿意让这个外门典客回来裁玉山。只是世事无常,明天的阴晴,今天怎么说? “碰到啥事了?是有那种当年竹枝派未能斩草除根、如今身份了不得的仇家,找上门了,叫嚣着要灭门?” 陈旧小声说道:“白伯,说句不吹牛的,如果是这么一档子事,我可以出面斡旋一番,打架本事一般,讲理一事,我擅长啊。” 白泥气笑道:“胡说八道!” 你小子当是我们竹枝派是正阳山吗? 说实话,老人真心不舍得赶陈旧走。 不光是他白泥,其实裁玉山的老匠人们,都喜欢这个能吹牛、喝得酒、做事还认真仔细的年轻人。 每次夜钓有了鱼获,年轻人经常系上围裙下厨,邀请老人们在闲暇时一起喝个小酒,听采石匠、采玉人们说些老掉牙的老故事。 陈旧斩钉截铁道:“白伯,我今儿还真就把狠话撂在这里了,要是没个能说服我的正当理由,我可不走,辛辛苦苦为哪般,不就是还想着白伯引荐一番,在竹枝派捞个谱牒身份呢。” 白泥笑道:“怎么,真被他们说中了,是你小子穷归穷,心气却高,觉得我们郭掌门尚无道侣,有想法?” 陈旧这次是真急眼了,“放他娘的臭屁,这帮家伙跟碎嘴老娘们似的乱嚼舌头,回头老子就让他们把酒菜都给吐出来,还想着吃鱼喝酒是吧,吃屎喝尿去……” 看着骂骂咧咧的年轻人,老人拍了拍陈旧的肩膀,说道:“听句劝,走吧。” 陈旧默然,重新蹲在地上,捡起鱼竿,撮饵挂钩,抛竿入水。 老人坐在一旁,也不舍得与年轻人说什么重话,笑道:“不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觉得有机会郭掌门与结为道侣吧?” 陈旧无奈道:“就算郭掌门喜欢我,我都不喜欢她。” 老人笑道:“哦?心里边有喜欢的姑娘了?” 陈旧咧嘴一笑,“有啊,而且就快娶过门了。” 老人点头说道:“好事啊,到时候记得给我发喜帖,我肯定去喝喜酒,能不能坐主桌?” 前提是如果还有机会喝喜酒,老人就一定去。 陈旧笑道:“只要白伯敢坐主桌,我就没意见。” 老人微笑道:“陈旧,你以后这个吹牛不打草稿的臭毛病,能不能改改?” 陈旧盯着水面的那根鱼线,小声问道:“白伯,你跟我透个底,说句实话,咱们竹枝派是不是遇到大麻烦了?是正阳山那边?” 白泥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是不好跟你说这个的,总之就是遇到了个过不去的坎,至于跟正阳山有没有关系,你不用知道,心里有数就好了。总之你早点离开,置身事外,我不会害你。” 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老人起身离开。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老人的背影,收回视线后,继续钓鱼。 两百年前,郭惠风亲自与青灵国朝廷签订了一份山水契约,续租裁玉山,为期两百年。刚好今年就要马上到期。 作为竹枝派最大、也是唯一聚宝盆所在的裁玉山,肯定想着续约。 先前夏侯瓒跑过来催账收租,看似平常事,实则就像郭惠风猜测一般,不管是正阳山水龙峰晏剑仙暗中授意,还是夏侯瓒自己想着将功补过,反正遭罪的,都是小门小户的竹枝派。竹枝派确实有所谓的优先续约,但是这个看似白纸黑字写在契约里边的条款,可有可无。 陈平安身后的那座裁玉山,已经被持续开采数百年之久,按照先前青灵国地师最新的勘验结果,所有玉石储量,估价一百二十颗谷雨钱。 这还是不计开采成本,刨开竹枝派必须支付给自家练气士和匠人的俸禄薪水,以及某些与青灵国达官显贵打点关系的额外支出。 何况作为正阳山的藩属门派之一,竹枝派每年还需要与正阳山分账。这么一笔笔神仙钱扣除下来,竹枝派未来百年之内,就算将一座裁玉山采掘殆尽,撑死了也就值个三十,五十颗谷雨钱?所以郭惠风一开始打算,让白泥的师父,竹枝派的管钱修士,去与青灵国朝廷开价三十颗谷雨钱,是很有诚意的。 竹枝派分出了裁玉山和鸡足山两脉,郭惠风出自裁玉山一脉,掌律祖师凌燮则出自鸡足山,道号“雨期”,弟子梁玉屏,就是这位女子掌律兼鸡足山峰主的高徒。 第二天一大早,白泥就先走了一趟山脚某处屋舍,那个当外门典客的年轻人还是走了,老人如释重负,再去了趟附近的裁玉山账房,结果发现陈旧没有领取那笔算是遣散费的神仙钱,老人笑骂一句,臭小子,气性还蛮大。 如果撞见了陈旧,老人难免想要教训一句,你又不是一个手头多宽裕的神仙老爷,都是快要娶媳妇的人了,何必跟钱较劲。 野溪畔,一场风雨吹起杏花如飞雪。 白泥撑伞散步在水边,想要多看几眼不知以后还能否再见的杏花,老人走着走着,才发现用心看旧风景,就像是新风景。 原本朝夕相对的故乡山水,倒像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阵阵风吹花落,就更像是一位愁眉不展的消瘦美人了。 老人一路走到与溪水汇入蕲河的交界处,发现有水边一粒黑点,孤零零,背影萧索,瞧着怪可怜的。 走近一看,发现一个戴斗笠披蓑衣穿草鞋的钓鱼客,年轻容貌,道士装束。 对方自称是个撞府冲州的江湖人,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确实混得落魄了些,今儿凑巧路过宝地,冒雨钓几条鱼充饥。 白泥随口笑问一句道长鱼获如何,道士神色尴尬,说还行,等到雨后天晴,生火起锅,今儿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 约莫是猜出了老人是裁玉山那边的谱牒修士,又见老人一时半会儿没有离开的意思,跑到别人山门口钓鱼的外乡道士,到底还要点脸,便有些不自在。 白泥倒是不介意外人来此钓鱼,不说蕲河,便是野溪,难不成水中鱼儿身上还刻谁的名字了? 老人其实原本对钓鱼不感兴趣,只是典客陈旧熟稔此道,久而久之,老人就看出些门道趣味了,何况就像陈旧说的,很多时候,看人钓鱼,便如梦中闻书声,皆有别趣,何况还是看人钓鱼连杆,就像喝不花钱的酒,可以浇块磊。年轻道士钓技相当不俗,也不见他如何补窝子,就接连钓了好几尾肥硕鲫鱼,道士闷不吭声,结果又钓着了几条,眼瞅着那只竹编鱼篓都快装不下了,道士只得硬着头皮解释一句,一锅炖不下,吃不完剩下的,可以带去市井鱼市卖钱,换点盘缠。 白泥点点头,转身离去。 撑伞老人没走出几条,听到身后传来鱼线骤然绷直、然后就是一阵大鱼拉线的声响。 听声音,白泥就知道是钓着大鱼了,老人替那道士高兴几分,也没想着看人遛鱼,片刻之后,道士高声喊道:“那位老伯,且留步,买不买鱼?!此鱼瞧着很是古怪,神异非凡,你瞅瞅,额头有字哩!” 道士此刻丢了鱼竿,盘腿而坐,怀捧着一尾得有半人长的金鳞赤尾大鲤鱼,伸手按住鱼额,满脸涨红道:“价格好商量!” 白泥转身笑问道:“说说看,什么字?” 道士兴高采烈,拍打鱼额,“泥金色文字,只余下一个半边的角,贫道还依稀认得,其余痕迹如浅淡鸟篆,岁月太久,如古碑字迹漫漶不明了。只说鲤鱼额头有个角字,这等征兆,还了得?!可别是成精了,给贫道炖了吃多可惜,再说贫道也担心遭天谴挨雷劈,老伯,你看咱俩有缘,又是你家门口钓上来的大鲤鱼,不如买回家中养着,这等祥瑞之物,几颗神仙钱算什么,老伯你说是也不是……” 撑伞老人有些无奈,当我白泥是那种三岁小儿吗?你这外乡道士,钓鱼就钓鱼,怎么还骗上钱了。 不过老人还是耐心听着那个道士在那边胡说八道,也没揭穿对方,心想要是陈旧还在这边,估计双方有的聊。 天底下骗子作假卖古董,总之就是一张嘴,都靠讲故事,不是祖上传下来的,就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老人就记得陈旧曾经说过一种走偏门的赚钱营生,某些临水的仙家渡口附近,常有骗子事先备好一条额头刻字的鱼,最好是那种卖相好的鲤鱼,必须是红色,金色更佳,用此鱼必然是走江河大渎水入海、多年之后复归陆地水域的话术,类似书上有载,某某君主曾经朱笔题字,敢情莫非就是这条,诸位仙师帮忙掌掌眼……再加上旁边安排几个托帮着起哄,率先开价,专门坑骗那些看过些书、又读书不多的山上神仙。 其实老人一直很怀疑陈旧自己就做过这种勾当,不然就是那种给人当托再事后坐地分赃的。 白泥叹了口气,这些无根浮萍一般的山泽野修,混口饭吃确实不容易,便挥挥手,示意那个道士别费劲了,去别处骗钱去。 嗡嗡开口,含糊不清。鲤鱼嘴边两条金色鱼须颤颤巍巍,悬空如水草飘摇。 道士愈发卖力,扯开嗓子喊道:“老伯,你听见没,这条鱼真会开口说话,实在太吓人了!内容听不懂,多半是别洲雅言。” 那条只差半步就能炼形成功的金色鲤鱼,确实从海中入大渎一路游来此地蕲河,散心而已,在那中土白帝城附近,它功亏一篑,未能鲤鱼跳龙门,境界跌跌不休,但是靠着一身残余道气与龙气相互缠绕的气象,沿途一众水府祠庙都不敢阻拦,它原本优哉游哉,好端端的,不知怎么就被这个好似守株待兔的王八蛋道士,用那种锚鱼的最下作手段给钓上岸了,这会儿还生疼,它忍不住骂道:“臭道士,赶紧松手!不当个人!” 道士满脸埋怨,唉了一声,赶紧伸手捂住那条太液池旧物的鱼嘴,“谈买卖呢,道友你先别说话。”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有张空椅子 大骊京城皇宫,皇帝宋和召集一洲五岳山君在御书房议事。 本以为那位南岳女子山君会找借口推脱,不曾想范峻茂竟然也来了。 宝瓶洲五岳,如今除了南岳之外的四座大岳,因为还在大骊王朝境内,所以名义上继续归大骊宋氏管辖。 其实按照当年国师崔瀺订立的盟约,战后大骊疆域退至齐渎以北,可是东岳碛山的祖山,其实位于大渎以南,但是这件事,跟南方仙府祖师堂门口立碑一事差不多,这些年都有些说法和小动作,等到正阳山那场观礼结束,异议就自行平息了。 离着约定的时辰,约莫还有两刻钟,今天的早朝还未退朝,皇帝陛下尚未现身,御书房议事,一般属于第二场,人数更少,也被誉为“小朝会”。 今天第一个到场的,不是近水楼台的北岳山君魏檗,而是中岳山君晋青。 随后是联袂而至的两位东、西两尊山君,碛山蒙嵘,甘州山佟文畅。 蒙嵘金甲佩剑如武将。佟文畅麻衣赤脚,就像个年迈庄稼汉,腰别一根碧玉材质的老烟杆。 接着才是魏檗,一身雪白长袍,脚踩一双蹑云履,腰系彩带,耳边坠一枚金色圆环。 最后是范峻茂,身穿墨绿长袍,腰悬一枚玉牌“峻青雨相”。她姿容清秀,算不得大美人就是了。 可能跟魏檗站在一起,别说大美人,连美人都不能算了。 五岳山君之外,齐渡长春侯杨花,宝瓶洲水神之首。大渎淋漓伯曹溶,神位仅次于杨花。 这两位大渎侯伯,几乎与晋青是同时到场,刚好可以闲聊几句,主要还是钱塘江风水洞老蛟出身的曹溶,与晋山君谈笑风生。 曹溶与掣紫山晋青是认识多年的旧识了,关系不错,这位旧钱塘长出身的老蛟,早年常去旧朱荧王朝地界游览。 晋青生前既非朱荧王朝的文官武将,也不是修道有成的练气士,只是贫苦采石人出身,常年开凿山石,篝火下缒,每次开采老坑砚材,都由晋青负责点燃一炷香,礼敬山神,按照采石人的习俗,若是一炷香顺利烧完,就可以进山开采砚材,但是有一次,香火中途熄灭,晋青不愿冒险,结果被开采官鞭杀而死,再将尸体沉水。晋青死后真灵不散,被旧朱荧王朝的中岳老山君青睐,先帮助晋青稳住魂魄,再安排一座土地祠庙塑造金身,之后一路提拔,不断升迁,晋青最终做到了被朱荧独孤氏朝廷封正的叠嶂峰山神,等到老山君遭遇一场变故,金身崩碎,晋青便顺利继任山君神位,成为掣紫山之主。 聊过了一些趣闻琐碎事,曹溶笑问道:“晋山君,我听说魏山君的自拟神号是灵泽?” 晋青点头道:“早知如此,我就跟礼部报备一个“夜游”神号了,魏山君做事不地道,堵茅坑不拉屎么。” 曹溶说道:“掣紫山的几场夜游宴,都办得极有声色,山上有口皆碑。” 晋青嗯了一声,“都是跟魏山君学的,怎么办夜游宴一事,我们都是学生。” 曹溶大笑不已。 大渎长春侯杨花一直沉默不语。 她在闭目养神,横剑在膝,手里轻轻摩挲着那串金色剑穗。 按例高位神灵参与议事,大骊朝廷允许他们披甲、佩剑上殿。 屋内暂时只有他们三个。 其实不管是晋青,还是曹溶,他们看待高居神位二品的杨花,内心深处,其实也就是把她当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看待。 确实,杨花资历太浅,履历太薄,且……运气太好。当年就只因为是太后娘娘南簪的贴身侍女,便得以成为旧龙州境内那条铁符江的水神娘娘,等到战事落幕了,才去大渎补缺,她可曾做过什么实事,立过什么功劳? 反观与大渎长春侯品秩相同的晋青也好,神位比杨花还要低半阶的曹溶也罢,甚至是那些五岳储君之山的正统山神,论岁月,论声望,哪个不比杨花更强?所以他们私底下每每议论到杨花,都很不以为然。 至于女子山君范峻茂,刚好与杨花既相似又相反,相似的,是说双方“道龄”相仿,都属于一洲山水神灵中的新面孔,相反的,是说范峻茂在那场战事过程中,出了大力,功劳极大,作为五岳之一,打没了!曾经彻底失去了山君府、祠庙和道场,所以范峻茂如今在宝瓶洲山上,不容小觑,南岳的口碑相当不错。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神位足够高的五岳山水“扈从”,今天有资格列席议事。 出席列席,一字之差,天壤之别,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前者可以开口说话,后者参加议事,就真的只是参加议事而已。 数量最多的,便是五岳的储君山神,然后还有中岳地界的雍江水神,至于原本北岳的铁符江水神,以及东岳地界,那条被誉为折水敷文的钱塘江,都有资格列席,只是两个神位暂时空缺。 猜测新任铁符江水神和钱塘长的人选,估计今天会一并讨论通过? 御书房内,有司礼监秉笔太监负责位次安排,领着一位位身份煊赫的山水神祇落座。 因为皇帝陛下还没道场,已经在屋内落座的,就各聊各的,等到魏檗带着三位储君山神一起进入御书房,屋内气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一来北岳地界是大骊宋氏龙兴之地,山君魏檗属于一等一的天子近臣,再者如今整个浩然天下,谁不知道披云山跟落魄山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所以一些跟那个年轻隐官没什么交集的山水正神,就想着跟魏山君拉好关系,以后自家山头的庆典,不说邀请陈平安亲临典礼,让魏山君帮忙说个人情,得到一封陈平安的亲笔贺贴,总归是一种颜面有光的锦上添花。 闲聊的内容,多是些山水趣闻和练气士的事迹。 论一洲各类掌故之娴熟,还真没有谁能比他们更加知根知底。 此外,就是五岳地界边境地界,以及一岳辖境内部的山神水神,相互之间时常有类似“借水”或是“引流”的举措,山水气数,文武气运,都有可能互通有无,取长补短,尽可能照顾到灵气稀薄和香火不盛的贫瘠之地,遇到大旱或是洪涝、地震等异变天灾,尤其是涉及练气士、山上仙府的一些灰色手段,诸多神灵在不僭越、不违例的本职框架之内,都可以与近邻们通个气,相互帮助,例如山神最怕有来龙没去脉,而练气士的道场开辟,若是不讲“江湖”道义,只顾着收拢天地灵气而不往外流转丝毫,这种仙府的建造,无异于在一尊山神的绵延身躯上打了个窟窿,又比如水神最怕那种什么千年难逢、百年一遇的大旱,长久经受大日曝晒,河床干涸,便如市井凡俗的那种肌肤龟裂,极为遭罪,一个不小心,祠庙内的水神金身,就会出现不可逆的裂纹。 历史上,曾有宗门仙府与湖君关系交恶,闹得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前者一不做二不休,就联手数国朝廷,干脆在大湖一系列水源河道的上游,直接筑造起座座堤坝,然后更换河道,短短数十年之内,导致那座大湖干涸见底,亿兆水族死亡殆尽,一尊湖君最终金身崩碎。不过这种两败俱伤的惨事,终究还是特例,更多神灵与练气士的关系,要么精诚合作,同舟共济,要么是被利益捆绑在一起,再不济,至少都能维持个表面和气。 今天能够在此落座的诸位神灵,都是山上当之无愧的封疆大吏,虽说也分出了个各自心中有数的三六九等,但是任何一位山水神灵,只要等到议事结束,打道回府了,他们就都是各自辖境内的说一不二的“土皇帝”,管辖着数量堪称多如牛毛的一众江河正神、山神土地、河婆河伯和各级城隍。一般来说,山河地界辖境内,只要没有宗字头门派,这些高位神灵就更自在几分。 等到魏檗进入御书房,屋内就不再聊南边桐叶洲的大渎开凿一事,至于夜游宴,更是故意绕开不提。 谁不知道,早年魏山君曾经远游至北岳与中岳接壤处,跟山君晋青在各自家门口,大打出手了一场。 不过这些年两位山君的关系倒是有所缓和,传闻是那位陈山主亲自出面帮他们撮合,不惜亲自走了一趟掣紫山。 晋青问道:“阮供奉怎么没来?” 作为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龙泉剑宗的上任宗主,阮邛照理说是不会缺席这场重要议事的。 魏檗说道:“好像是刘宗主要摆酒。” 在大骊御书房内,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练气士与山水正神,都不可心声言语。 据说是国师崔瀺早年与一位大骊旧山君的提醒,后来就约定成俗了。 晋青问道:“这么大的喜事,你们披云山不得办一场夜游宴,庆祝庆祝?” 怎么说龙泉剑宗都是北岳地界仅有的两座宗门之一,刘羡阳是陈平安的同乡挚友,陈平安又是你魏山君的好兄弟,可以办一场。 魏檗懒得跟他废话。 晋青问道:“以后是不是得喊你一声“灵泽”神君了?” 魏檗说道:“我们这些自拟神号,文庙通不通过还两说。” 晋青跷起二郎腿,轻轻拍了拍靴子,嗤笑道:“我们几个,是还很难说,唯独你魏山君,文庙那边会不批准?不给你面子就是不给陈山主面子,不给陈山主面子,就是不给文圣老爷面子,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谁不清楚,如今文庙真正管事的一把手,其实就是老秀才。 魏檗微笑道:“回头我跟文圣转述一下晋山君这个道理。” 大先生他们几个读书人,先前离开落魄山,好像目前还没有在其余山岳露面,极有可能,他们是在视察各地风土人情。 晋青吃瘪不已,看着魏檗,想要确定是认真还是开玩笑。万一真传到文圣的耳朵里去,终究不美。 蒙嵘打圆场道:“不管文庙通不通过我们的自拟神号,这次是要感谢魏山君的提醒,否则我们根本都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如果不是魏檗传信至其余山君府,说依循礼圣亲自定下的文庙上古旧例,各洲山君、大渎公侯可以自拟神号,不然谁敢想? 在座山水神灵,谁不羡慕魏檗的山上人脉。一来北岳管辖着大骊王朝旧版图,披云山在山水官场的身份,有那么点类似京城府尹,故而与大骊宋氏天然亲近,再者披云山与落魄山是近邻,押中陈平安,意味着什么,一洲神灵、仙师们都心知肚明。 有个不知谁率先提出的说法,将一座落魄山视为一个十四境修士即可。 好像这个说法,越琢磨越有意思,余味深长呐。 如太子是国之储副,五岳也各有储君之山,只是这些作为藩属的储君之山,往往与“正岳祖山”相距遥远。 北岳披云山,拥有三座储君之山,位于宝瓶洲最北端的那座,名为神谶山,山中有连绵巨石如鼓,自鸣隐隐如雷。此外还有陇山与鸟鼠山。 中岳掣紫山,由连绵八峰组成,其中主峰名为封龙峰,被誉为宝瓶洲中部的万山之祖,此峰拥有一座能够被山海志记录在册的老君洞。次峰叠嶂峰,是晋青发迹之后,建造山神行宫的开府所在。 储君之山有璞山和雨霖山。落魄山的卢白象和弟子元宝元来,前些年就在璞山落脚,卢白象与璞山正神一见如故,受邀担任供奉,因此被大骊礼部录档,卢白象等于有了半个山水官身。有这么一层关系在,璞山山神与落魄山就算有了一份山上香火情。 东岳碛山,由大骊旧山君蒙珑升迁担任,拥有两座储君之山,分别是二酉山和拥有大小龙湫的雁荡山。 西岳甘州山,邻近风雪庙,此山不高,故而在历史上一直不受当地朝廷重视,结果当年在国师崔瀺手上,直接晋升为一洲西岳。如今拥有两座储君之山,鹿角山和一座据传有上古真人埋藏宝符的鸾山,主峰竟然高过甘州山数倍,天气晴朗时分,巍然见于百里之外。 唯独南岳梓桐山,只有一座储君之山,名为采芝山。 等到范峻茂走入御书房的时候,屋内瞬间就安静下来,只是过了片刻,就继续热闹起来。 这么一个微妙的停顿,就像是一种无声的礼敬,一种酒桌上的主动敬酒。 那场战事,只说五岳,就数范峻茂的南岳出力最多,辖境内战事打得最狠最惨烈。 所以同样是“小姑娘”,大渎淋漓侯杨花,不得人心,难免对她轻视几分,但是碰上一个金身几乎破碎殆尽又重塑完整的范峻茂,谁都不敢、也不合适怠慢。 比如西岳山君佟文畅这种见谁都不打招呼的主儿,今天唯独见到了范峻茂,才愿意主动点头致意。 不过范峻茂也只当没看见佟山君的示好,关键是佟文畅也不生气。约莫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范峻茂身边跟着采芝山神王眷,气度非凡。头戴帝王冠冕、紫衣象简的华贵装束,冠冕之上缀有一颗大如青梅的宝珠。 怎么看都是王眷更像一岳山君,范峻茂更像是个山君府的神官侍女。 如今宝瓶洲五岳,就只有范峻茂的南岳,脱离了大骊王朝的管辖。南岳本就是一座单凭人力堆土积山而成的特殊山岳,大战过后,就被彻底打没了。采芝山因为当年被妖族军帐改建为仙家渡口,得以逃过一劫。再加上大骊宋氏失去了对宝瓶洲南方的掌控,采芝山愈发显得地位超然,可谓一山之下,万山之上。 范峻茂的座椅位置,刚好在魏檗对面,她侧身而坐,单手托腮,直愣愣望向魏檗,笑呵呵问道:“他今天怎么没来?” 魏檗意态闲适,翘着二郎腿,轻轻拧转手腕,反问道:“他怎么来,用什么身份?” 落魄山的山主,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都不合适。 你范峻茂都当山君了,怎么还是想一出是一出。 范峻茂故作惊讶道:“不是有个小道消息,说他无意当大骊国师,但是有可能在你们大骊朝堂上边,会有个位置吗?” 魏檗疑惑道:“从哪里传出来的谣言?” 范峻茂随口说道:“这种事情我上哪儿找源头。” 虽然两位山君的闲聊,都用了个“他”。 但是谁都心知肚明,是在说陈平安。 等到范峻茂提及“国师”一语,屋内霎时间就安静下来,都希望两位山君多聊点关于陈平安的消息。 范峻茂撇撇嘴,就此止住话头,她偏不让这些看热闹的家伙遂了愿。 其实关于大骊国师空悬一事,今天在座神灵,各怀心思。 若是崔瀺还在,那就什么都不用多想了,这头绣虎愿意当几年国师就当几年,或是崔瀺愿意让谁接任国师就是谁了。 说句良心话,他们这些山水神灵,能有今天在文庙崭新金玉谱牒上边的高位,都是拜崔瀺所赐。 大骊王朝没有国师绣虎,何来一国即一洲的格局?宝瓶洲没有大骊宋氏,估计下场不会比桐叶洲好到哪里去。 可是话说回来,既然如今崔瀺再不是大骊国师,他又没有明确指点国师人选,那么屋内有些山水神灵,就会觉得大骊王朝没有国师更好,有些则是觉得有没有国师无所谓,反正谁都当不好,只要跟崔瀺一比,全都是个笑话,属于不自量力,甚至连同某个年轻剑仙在内,哪怕他身份再多,都没办法成为例外。 最怕的那种情况,是大骊宋氏推上台一个眼高手低的新国师,本事不大,偏偏喜欢瞎折腾。 如果说这些是出乎公心,那么还有些出于私心,就更不愿意大骊宋氏有个可以管东管西的新任国师了。 故而内心希望大骊国师一直空着的山水神灵,还是占据了绝大多数。 比如有人就很想知道范峻茂的某个态度。 作为唯一脱离大骊宋氏约束的女子山君,她如何看待南岳地界众多仙府祖师堂门口的那块石碑? 范峻茂愿不愿意帮那些山上门派、山下诸国,与大骊宋氏讨要一个“公道”? 今天来这里参加会议,会不会是范峻茂有了决断? 门口那边,一位身穿朱红蟒服的司礼监掌印宦官,轻声提醒道:“陛下马上就要到了,诸位可以起身相迎了。” 几乎屋内所有山水神灵都陆陆续续站起身,屏气凝神,等着大骊皇帝的现身。 结果就只有魏檗,范峻茂,佟文畅,依旧坐在原地,依旧没有动静。 等到皇帝宋和走入御书房内,魏檗才缓缓起身,然后是范峻茂,最后才是腰别烟杆的佟文畅。 宋和伸手虚按两下,“无须多礼,诸位请坐。” 大骊朝廷这边,除了皇帝宋和,就只有礼部和兵部两位尚书大人。 兵部尚书是个身材干瘦的耄耋老人,手持拐杖,颤颤巍巍落座,坐下后,就双手拄拐开始眯眼打盹。 这个叫沈沉的老人已经历经三朝,年轻那会儿,就开始辗转各部、九卿衙署之间,以性格执拗著称朝野,比如在他担任吏部侍郎那会儿,就曾扬言所有放着自家山崖书院不读、跑去观湖书院求学的士子,休想在我大骊朝堂立足。所有喜欢与卢氏王朝、大隋王朝等邻国官员诗词唱和的读书人,最好别当官,继续在文坛沽名钓誉随你们,只要当了官,就要小心你们的察计评语…… 不是那种撂狠话,沈沉说到做到。 就因为沈沉的独断专行,连吏部尚书关老爷子的面子都不给,结果使得一座原本手握大权的吏部衙门,几乎每天都被京城和地方文人们骂得狗血淋头。 结果国师崔瀺找他谈过一次心,双方不知聊了什么内容,反正沈沉当天就辞官了,有个无据可查的官场说法,那天在南薰坊衙署摔了官帽子在地上的沈侍郎,大骂一句去你妈-的……外乡佬崔瀺。 但是这句话后边的那五个字,大骊官场后来有人言之凿凿说有,有人信誓旦旦说无。 只是没过两年,沈沉就重新入朝为官,一个没摸过刀子的文官,却是担任兵部侍郎。 礼部尚书赵端瑾,出身上柱国姓氏之一的天水赵氏。 宋和笑道:“稍后的议事过程当中,佟山君自便就是了。” 这个谐趣的开场白,让原本肃然凝重的氛围一下子缓和许多。 佟文畅点点头,“不会客气。不过如果有谁不适应,我就去外边廊道抽旱烟好了。” 范峻茂没好气道:“要抽就去外边抽,不然搞得一屋子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模样装束都如老农一般的佟山君,一年到头都是这么皱着一张苦相老脸,从来看不出半点喜怒哀乐。 魏檗笑道:“开点窗户就好了。” 范峻茂说道:“咱俩换位置,你来坐佟文畅身边,他每吞云吐雾一口,魏大山君就帮忙收一口,如何?” 魏檗无奈道:“当我没说。” 皇帝宋和面带笑意,对这类放到桌面上的插科打诨,还是很喜闻乐见的,最少不都是那种闷在肚里的路数。 五位宝瓶洲山君正神,齐聚一堂,各具风流。中岳古气,东岳仙气,南岳英气,西岳侠气,北岳神气。 宋和直奔主题,开口说道:“先给诸位山君说个好消息,你们自拟的五岳神号,大骊礼部递交给文庙后,那边刚刚,准确说来就在昨天晚上,终于有了确切答复,文庙的公文上边,内容就一句话,“已阅,无异议,可以颁布。”但是文字内容少,在上边签名花押的文庙圣贤却是很多,有礼圣,亚圣,文圣,还有三位文庙正副教主,以及六位学宫祭酒、司业,等于他们都以书面形式同意此事了。” 宋和拱手笑道:“寡人在此祝贺五位山君,皆是得偿所愿。” 五位山君都起身与大骊皇帝还礼,他们当然还需要遥遥与中土文庙方向那边礼敬一番,各自以心声致谢几句。 屋内都是此起彼伏的道贺声,等到五尊山君重新落座,宋和笑道:“确实可喜可贺,一桩解天荒的好事了。” 五岳皆是自拟神号,关键是中土文庙那边竟然都通过了,无一驳回。 其实大骊礼部这边也都感到很意外。 只因为其中两个神号,礼部帮忙往中土文庙递交上去之前,都觉得极大可能会被驳回重拟。 事实上,大骊朝廷也做好了需要与文庙反复沟通此事的心理准备,以及早早制定好了一旦被文庙驳回、大骊宋氏将如何说服山君们将自拟神号的“意思”给“减小”几分的具体策略。 宋和为此专门召开了先后三场小朝会,就是全程商议如何帮助五岳通过神号一事。议事过程当中,不是没有人暗示皇帝陛下,如今我们大骊唯一能够在文庙那边说上话的,就只有那座落魄山了。不过也有人觉得虽然如今是文圣住持文庙议事,陈平安就算肯在这件事上帮着出力,会不会适得其反? 毕竟这位文圣的关门弟子,至今连个书院贤人的头衔都没有,这算不算是文庙那边的某种……表态? 晋青开口问道:“陛下,五个神号,都通过了?” 宋和微笑道:“都通过了,五位山君只管放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寡人可不敢在这种事上谎报军情。” 范峻茂伸出手心,揉着下巴,不说魏檗的灵泽,只说自己的那个神号,意思那么大,这都能通过? 她可是选好了五六个备选神号,就等着文庙驳回、大骊礼部再让她重拟个两三次了。 如此一来,反而让她有些为难,毕竟这次赶远路,答应参加大骊京城议事,是有点砸场子嫌疑的。 宋和沉声说道:“东岳蒙山君的神号“英灵”,南岳范山君的“翠微”,中岳晋山君的“明烛”,西岳佟山君的“大纛”,北岳魏山君的“夜游”,只等封正典礼举行,就会浩然九洲皆知。” 皇帝陛下此话一出。 屋内顿时寂静无声,却暗流涌动。 东岳碛山蒙嵘的神号,竟然是“英灵”?!文庙竟然也都点头了? 至于晋青的“明烛”,是不是缅怀旧朱荧王朝的痕迹过于明显了,你们大骊宋氏也都无所谓? 相比之下,佟文畅的“大纛”神号,倒是相对正常几分。 范峻茂的“翠微”,寓意“天下青山”,岂不是比起蒙嵘的“英灵”,是不是意思更大几分?中土五岳有此神号,都绰绰有余! 魏檗不是说好了拟定神号“灵泽”吗?怎么又变回“夜游”了?! 不愧是五岳山君,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敢想敢做,让旁观者一言难尽。 先前宋和在来时路上,手里攥着一把山上秘制的竹简,皇帝每看过一枚竹简所写内容的二三事,就交给身边的蟒服宦官。召集议事之前,大骊礼部就已经通知诸多山水神灵,此次入京,他们可以事先与朝廷这边打声招呼,准备好一枚竹简,简明扼要写上想要与陛下商议的重要事情,至多三件事,内容最好不超过百字。宋和早就看过这些竹简,只是早朝退朝之后,还是再看了一遍,再快速浏览一遍,免得有所遗漏。 结果最后就只有佟山君回了大骊礼部一句,无事可议。 此外例如魏檗,就有在竹简上提议铁符江水神,由郓州境内龙宫遗址的剑仙白登补缺神位。 大渎淋漓伯曹溶,则有关于新任钱塘长的建议人选。但是在这件事上,长春侯杨花明显有不同的意见,双方举荐人选不同。 但是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让皇帝陛下感到有些头疼的,还是那位南岳女子山君,她在竹简上,只提及一事,说南岳地界,许多山下君主、山上掌门都希望大骊朝廷这边考虑考虑,能否撤掉某些祖师堂门外的石碑,不是全部,而只是部分。 当时宋和手中留下了不到十枚竹简,都是准备今天拿到御书房公开讨论的。 不苛求范峻茂能够与大骊朝廷同一阵营了,只希望范峻茂能够看在自拟神号通过一事,不偏不倚,保持中立。 在给五岳山君报喜之后,皇帝陛下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北岳辖境那条铁符江的新任江神人选。 礼部尚书赵端瑾便站起身,与众多山水神灵通报那个白登的大道根脚、身世履历。 等到赵端瑾叙述完毕,佟文畅摘下腰间旱烟,率先说道:“陛下,白登当铁符江水神这件事,我没有意见。” 宋和笑着递出手掌,“佟山君自便。” 在佟文畅走出御书房后,宋和瞥了眼桌上的竹简,转头望向魏檗,片刻之后,魏檗轻轻点头。 御书房内,有一张椅子,始终空着。 如蒙嵘这样的大骊本土山神,偶尔会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张空椅子。 屋外,檐下蹲着一个粗布麻衣光着脚的老人,悠然抽着旱烟,烟雾缭绕。 忙里偷闲,不过如此。 在浩然天下,上古岁月里的五岳,其中西岳职掌五金之铸造冶炼,还管着羽禽飞鸟之属。 当年在国师崔瀺手上,宝瓶洲新五岳,大体上也是这么个职责分属,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但是佟文畅的甘州山,到底是如何能够脱颖而出,直接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山头,升任为地位尊崇的一洲西岳,众说纷纭。 有猜测佟文畅是入了国师崔瀺的法眼,也有说是因为甘州山与崔氏关系好,总之都绕不过一个“崔”字。 佟文畅突然瞧见了一双布鞋,视线偏移,抬起头,瞧见一个青衫长褂的男人。 此人身边还带着三个扈从模样的男女,双鬓微霜的儒衫男子,黄帽青年,貂帽少女。 陈平安拱手笑道:“佟山君。” 佟文畅点头道:“陈山主。” 再看了眼陈平安身边几人,佟文畅用了两个称呼,“姜宗主,喜烛仙师。” 至于那个少女模样的练气士,不认识,听都没听说过。 小陌作揖道:“见过佟山君。” 谢狗无动于衷。 姜尚真笑了笑,“喊我周肥就行了,道号崩了真君。” 佟文畅根本不搭这茬,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上次陈山主到了甘州山,怎么不顺便多聊几句?桐叶洲那边大渎开凿,是很务实的事,至少能活人数十万。” 是说上次年轻隐官,带着一个头戴帷帽的道友,梦中神游数洲山河,与山水神灵借取一炷香。 在宝瓶洲这边,佟文畅的甘州山,还有蒙嵘的碛山,陈平安都是吃了闭门羹的。 最终就是未能凑齐一洲五岳山君齐点头的格局,山香的效果,大打折扣。 当时魏檗想要帮着陈平安往其余四岳书信一封,不过陈平安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确实,既然是强求不来的事情,就不浪费魏山君的人情了。 在中岳掣紫山和南岳范峻茂那边,都很顺利。之后陈平安与青同一起拜访过东岳西岳,蒙嵘因为是大骊旧山君出身,所以在陈平安那边算是婉拒,临了还是说了句客气话,很抱歉让陈隐官白跑一趟。但是佟文畅的言语,就很不留情面了,直言他觉得桐叶洲就是一滩烂泥,他佟文畅会将一炷香插在烂泥中?岂会愿意礼敬那么个人心稀烂的桐叶洲?凭什么帮着他们增添一丝一毫的山水气运? 都在意料之中,陈平安也谈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的。 佟文畅今天的意思也很简单,要让我礼敬桐叶洲,没门。但是如果你当时就说后续要开凿大渎,活人无数,比什么虚头巴脑的都要更加务实,当时他佟文畅就答应此事了。 陈平安笑道:“一来开凿大渎,当时只是有个很粗略的设想,空口白话的,不好拿出来说事。再者我还没穷到那个份上。” 典型的硬话软说,还是给这位佟山君留了面子。 佟文畅点点头,“能不求人就别求人。” 话可以少说,但是一个人的膝盖要硬,腰杆要直,要说遇事低个头,其实没什么,讨生活过日子,谁还没点难处。 可以亏待自己的面子,但是别亏待自己的良心。佟文畅这辈子实在是见过太多太多趋炎附势和低三下四的场景了,尤其是读书人的那种谄媚,相互捧场,最为腻歪,难道读书就为酒桌上、官场上与人拍马屁?吃圣贤书拉臭屎么。亏得那些当官的、或是山上当神仙的,就吃那一套,听了还挺高兴。 中岳储君之山之一的璞山,山神傅德充,他在走出御书房后,刚刚从袖中摸出一杆旱烟,瞧见了廊道这边的光景,便是一愣。 即便是他们这些山神老爷,山中岁月悠悠,就都会有些个人喜好,例如收集珍贵书籍、古董字画,建造书斋,请文豪撰写序跋,故而许多山神水仙府内的秘藏字画,可以动辄长达数丈甚至是数十丈,或是收藏山下各国各朝各代的钱币雕母,也有倾心于盆栽的,至于搜集各种铭文的小暑钱,几乎是山水神灵的共同喜好。 就像璞山傅德充,与佟文畅都喜欢抽旱烟,有事没事就喜欢来上几口,与解乏无关,纯粹习惯使然。 不过傅山神远远不如佟山君那么瘾大就是了,但是今天这类议事,傅德充一向是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就当一座不吃香火的坐像,既然佟文畅开了个好头,傅德充乐得有机会出来透口气。 在大骊京城之内,山水神灵都会刻意收敛神通,旁边就有钦天监盯着呢。 陈平安主动打招呼道:“傅山神。” 傅德充抱拳还礼道:“陈山主。” 佟文畅敲了敲烟杆,站起身,返回御书房继续旁听。 傅德充还没胆子独自一人蹲外边抽旱烟,恰好陈平安好像也要去御书房那边,就跟着一起了。 走在楼内那条并不宽阔的廊道中,佟文畅走在最前边,跨过门槛,走入御书房。 傅德充犹豫了一下,仍是加快脚步,抢先走入御书房。 屋内,佟文畅走到椅子那边,却没有落座。 傅德充亦然。 站在门口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低头弯腰道:“陛下,陈山主到了。” 几乎与此同时,就有秉笔太监亲自搬来了一条椅子。 小陌和谢狗留在了廊道。 只有姜尚真跟着陈平安走入屋内。 毕竟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官帽子到底比一般的记名供奉大多了。 小陌以心声笑道:“我们只是普通的供奉,不合适跟着公子去里边落座。” 谢狗靠着廊道墙壁,气呼呼道:“回头我就跟山主讨要一个次席供奉当当,小陌,你记得帮我说几句好话啊。” 小陌点头道:“成不成,不作保证,但是在公子那边帮你说几句话,不是问题。” 不这么说,小陌都担心屋内没椅子可坐的谢狗,会直接跑带屋顶上边坐着。 谢狗咧嘴一笑。 姜尚真主动接过那张椅子??随便放在门口附近,笑道:“我就坐在这里好了。” 屋内,皇帝陛下已经站起身。 好像一直在打盹的兵部老尚书睁开眼,缓缓站起身,转头望向门口那边。 礼部尚书赵端瑾起身,屏气凝神,神色肃穆。 北岳魏檗,中岳晋青最早跟着皇帝陛下一同起身,大渎长春侯杨花,淋漓伯曹溶等,都跟着起身。 范峻茂神色古怪,她视线游移不定,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跑路。 满屋皆立。 宋和眼神熠熠,伸出一只手掌,指向某张椅子,朗声道:“陈先生,请落座。” 那是御书房内唯一一张看上去好像没有“摆正”的椅子。 陈平安走到那张椅子旁边,转过身,双手轻轻拎起青衫袍子些许,缓缓坐下。 宋和坐回位置,然后一屋子山水神灵整齐落座,落针可闻。 一些个本来以为就算陈平安肯揽事、也不会如何、又不能如何的山水正神,等到真正亲眼见到那一袭青衫之后,在这一刻,都觉得好像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就像很多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打赢了那场战事之后,只因为不曾亲历战场,都会觉得一头蛮荒王座大妖也就那样。 皇帝陛下笑望向那位女子山君。 范峻茂满脸无辜神色,陛下你看我做啥子嘛,事情都已经说了,我就是帮忙捎个话。 陈平安问道:“议事到哪里了?” 宋和笑道:“方才范山君正说到齐渡以南地界,有不少人希望撤掉山上的那块石碑。” 范峻茂幽幽叹息一声,早知如此,她就不来了。好好待在山君府等着好消息不好吗? 陈平安微笑道:“劳烦范山君,马上列一份名单给我。” 范峻茂一脸茫然,“啊?” “等到范山君把单子列出来之后。”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掌心摩挲着椅把手,“沈尚书,赵尚书,对照着名单,我大骊就以兵部跟礼部的名义,共同发一道公文,让他们来大骊京城一趟,复国和立国的,老仙府和新门派,各自都派个人过来聊聊这件事,好好商量商量。” 礼部尚书赵端瑾按照某个老规矩,不必起身议事,抱拳而已,就当是无异议了。 兵部老尚书沈沉,笑呵呵开口问道:“本官是不是听错了,真要在礼部之外加个凑数的衙门,不该也是以礼部和鸿胪寺的名义发放国书吗?” 陈平安笑道:“鸿胪寺联名撰写国书,不符合朝廷礼制,所以只负责后续的接待。” 将鸿胪寺换成一国兵部,就合乎礼制了? 范峻茂一时无言。既后悔自己竟然答应帮那些家伙与大骊朝廷聊这个,又恼火陈平安的气势凌人,根本就是半点不念朋友情义嘛,陈公子好大的官威啊! 老人笑道:“陈国师,那我们兵部就没有任何异议了。” 为您提供大神烽火戏诸侯的剑来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有张空椅子免费.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有人说过 当老尚书说出这个称呼,大骊皇帝没有说什么,陈平安也没有说什么。 宝瓶洲又要变天了? 宋和微笑提醒道:“范山君?” 等到那张空椅子,一袭青衫落座后,原本头疼的皇帝陛下,这会儿就换成别人头疼了,风水轮流转,何须三十年,只在顷刻间。 众目睽睽之下,范峻茂哪怕再不情不愿,还是只得伸手一抹,只见女子山君施展本命神通,凝聚屋内水气作一页宣纸,她再轻呵一口气,云雾聚拢如一团金色墨汁,手指蘸了蘸,窝火不已的范峻茂,刚要“在纸上落笔”,就看到对面魏檗在内的几尊山水神灵往自己这边瞧来,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好有了撒气筒,她不好与在神号一事肯定帮了大忙的年轻隐官撂狠话,老娘还怕了你们几个,“看什么看,你们来写?!” 魏檗是懒得跟范峻茂计较,屋内其余多瞥了几眼就挨训的山水神灵,是不愿招惹这位崭新神号“翠微”的南岳山君。 毕竟某种意义上说,梓桐山不在大骊国土之内,那么以后范峻茂,她就是整个宝瓶洲广袤南部山河的执牛耳者,再加上南方暂无儒家书院,那么能管范峻茂和梓桐山的,好像就只有文庙了。 反而是对范峻茂颇为礼敬的佟文畅开口说道:“劳烦范山君忙正事,我们一屋子都等着。” 佟山君一向对事不对人。 范峻茂火冒三丈,“姓佟的,碍你事了?有空跑出去吞云吐雾,就没空等我列份单子?” 佟文畅还是温吞的口气,缓缓道:“要是范山君需要写好久的名字,我就出去抽旱烟了。” 范峻茂一时语噎。 坐在门口当门神一般的姜尚真会心一笑,有那么点神篆峰祖师堂议事的味道了。 撤碑一事,复国和立国的山下王朝、藩属诸国,是想要彻底消除大骊王朝仅剩的那点影响力,而逐渐恢复元气、或是近些年开山立派的一众山上仙府、门派道场,则是想要恢复到战事之前的局面,继续当他们的山上神仙,不受任何人间律法的约束。但是有了那一块块山顶石碑,一些个无力与山上神仙平起平坐的朝廷官府,尤其是山下的老百姓,一旦遇到事情,就像是“有法可依,有理可循”,可以凭此与书院申诉,故而每一块石碑,都是一种对山上修道之士的束缚,所以不管是谱牒修士,还是山泽野修,都不愿意石碑长久在山,最好是成为一页翻篇的老黄历,时日一久,便束之高阁,无人问津。 在座神灵,对此都心知肚明。 归根结底,就是诸国朝廷和山上仙师们,都想要一份纯粹的自由。 山上练气士犯忌,比如哪怕在山外闹出了人命纠纷,只需关起门来,神仙老爷们与当地朝廷与官府磋商,至多是破财消灾,甚至是根本不用花钱,朝廷就会代为给出一笔抚恤金,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都不想这种天不管地不管的“神仙日子”,就此一去不复返。 哪怕以后儒家书院会更多插手事务,这是一种大势所趋,可你们大骊宋氏都退回大渎以北地界了,没道理继续管这管那,肆意插手别国内政。 范峻茂快速写好那份名单,字迹潦草,她再往那张椅子方向轻轻一推。 不见陈平安有任何动作和气机涟漪,纸张便不露痕迹地更换路线,飘落在书桌那边,皇帝宋和先行过目,点点头,再捻起纸张,抬起手,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这才伸手接过那页纸张,说道:“肯定不会让范山君为难。要说事情有大有小,却总是有商有量的,将来他们一趟大骊京城之行,说不定还能跟我们大骊额外谈成许多互利互惠的山上买卖。所以有请范山君把我们大骊的诚意带到南岳地界,免得误会丛生,横生枝节,导致无事变有事,好事变坏事。” 范峻茂板着脸点点头。 今天你是东道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先由着你官威重,但是等着,以后你陈平安再去梓桐山或是采芝山,不吃几个闭门羹,老娘就跟你姓! “范山君是不是漏掉了几个名字?” 陈平安低着头看着上边的名单,抬起头,轻轻晃动手中纸张,笑道:“分量太轻了些。” 都是些小鱼小虾,名单之上,国力最为雄厚的的一个龙泓王朝,可能就只是跟黄庭国的底蕴相差无几。 最大的一座仙府,风角山,也才是一位元婴境的掌门山主,战时不见风角派仙师的任何踪迹,整个门派都神隐一般,战后重归故地,风光无限,除了恢复祖师堂神主之外,还用极低价格一口气将沦为无主之地的七八处风水宝地,一并收入囊中,如今祖师堂成员,不提山上客卿身份,光是拥有国师、护国真人、皇室首席供奉头衔的仙师,就有五六个之多,稳坐钓鱼台,大肆敛财,占尽好处,赚了个盆满钵盈。 如果陈平安没记错的话,最近就有一桩与风角山有关的山上风波,闹得沸沸扬扬,缘于一个门派旧址被风角山给鸠占鹊巢了,就去找本国新帝求个公道,结果一场由皇帝本该秉公决断的议事,从新任护国真人,到首席、次席供奉,全是风角山的仙师。 果不其然,那位皇帝陛下在这中间就只能是捣浆糊,当和事佬,一边说着息事宁人,和气生财,莫要给外人看笑话,一边偏袒风角山,那个满腔愤懑的金丹境掌门,当场就扬言要带着所有谱牒修士,搬迁到大渎以北,投靠大骊宋氏。朝廷根本没理会,不上心,皇帝就只是说了几句轻飘飘的客气话,明摆着是都懒得挽留了,想走就走好了,今日不同往日,如今朝廷根本不差你一个道场破碎大半、法脉青黄不接的小门小派。 父慈子孝,上梁正则下梁直。父不慈子就难孝,上梁不正则下梁歪,这就是常理。 原浊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故而才需要正本清源,本立则道生,海晏河清。 自己都给了一份名单,陈平安竟然还不知足,这不是得寸进尺是什么。 范峻茂已经打定主意,坚决不增添剩余几个名字,与此同时,以后再不参加任何一场大骊京城议事,她冷笑道:“除了各国朝廷和山上门派,在这件事上,陈国师别忘了还有那些豪强门阀,都觉得大骊宋氏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是在咄咄逼人,不占理的,尤其是官府和私人书院里边,义愤填膺的读书人,嚷着要跟观湖书院讨要个说法,更是茫茫多,其中不少享誉朝野文坛的士子,要让书院出面邀请你们某位礼部官员,好与大骊朝廷当面对质。” 既然咱们俩都这么喜欢揽事,我范峻茂大不了就当背了个锅,头疼过后,现在就轮到你陈平安和大骊王朝为难了。 礼部尚书赵端瑾面无表情。 当面对峙?你们这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家伙,是点名要求大骊陪都洛京的新任礼部尚书魏礼出面,跟你们吵几句,还是觉得官位不够分量,要求我这位大骊京城的礼部尚书亲自走一趟观湖书院? “都理解。” 陈平安将那张纸轻轻折叠起来,收入袖中,点头笑道:“不接受。” 老尚书沈沉在陈平安落座后,就再没有打盹,老人双手扶住拐杖,一直笑眯眯的。 这话我爱听。 心情舒畅,老尚书嘴上所说却是另外一番言辞,笑呵呵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言可畏呐,可别打官司打到观湖书院去,再一个不小心,说不定都会惊动中土文庙了,到时候如何是好?”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算他们找对人了。” 老人故作惊讶,自顾自说道:“万一文庙到时候派遣礼记学宫的茅司业,来咱们宝瓶洲主持公道,帮着调解纠纷,若真是如此,那可就有意思了。” 七十二书院之一的林鹿书院,就建在披云山,相信谁都不会这么自讨没趣。 可若是跟观湖书院告状都不管用,就只好跟文庙讨要公道了,结果来了个曾是文圣一脉弟子的茅司业。 这就……很愁人了嘛。 掣紫山晋山君说了句公道话,“在剑气长城,一拳就倒二掌柜,等到返回浩然,就得换一句了,单枪匹马陈剑仙。” 璞山山神傅德充,轻轻咳嗽一声,提醒自家山君别这么说话不讲究。 同样作为中岳储君之山之一的雨霖山,女子山神万树桂听闻此言,嫣然一笑,果然还是咱们山君最是大气,能够当面开玩笑,敢于仗义执言。 此言一出,屋内气氛顿时变得无比诡异。 你怎么不直接说一句,毫无背景陈山主? 这个说法,好像最早是从中土山海宗那边的山水邸报传出来的。 好多关于陈平安的小道消息,都是山海宗率先提及,然后被其余山水邸报纷纷“搬书”引用。 后来好像是文庙提醒过山海宗一次,才笔下留情了。 陈平安面带微笑,看似不以为意,“元婴境,当不起剑仙称呼。何况就算我不跌境,一位玉璞境剑修,在那边也不觉得被说成剑仙是什么好话。” 自少年起就开始远游,在“那边”停步最久,所以剑气长城可以算是陈平安的第二故乡。 除了中土文庙,此外宝瓶洲的那几个近邻,其中东海水君王朱,是陈平安的邻居,还是那种字面意义上的隔壁邻居。 北边的北俱芦洲,是赶赴剑气长城最多的一个洲,没有之一,就连中土神洲都无法与之媲美。一洲剑修,桀骜不驯,别洲之外,只认剑气长城。 南边的桐叶洲,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剑宗正在住持大渎开凿一事,无形中顶替了玉圭宗的山上位置。 何况门口那边,不就坐着一个化名周肥的落魄山首席供奉? 浩然九洲,越是高位神灵,越是需要与“外界”打交道,例如大渎两位侯伯,以后就免不了与东海水君府有交集。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本早就备好的小册子,“这是我们落魄山集灵峰祖师堂的谱牒成员名单,外加近些年的收入情况,大致有哪些合作方,内容相对比较粗略了,只是方便大家对我们山头有个初步的印象,因为来得匆忙,下宗选址桐叶洲的青萍剑宗,我就没有写在上边,如果谁感兴趣,稍后我可以让周首席作个详细的阐述。” 免得外界误以为陈平安当了大骊国师,会假公济私,先前落魄山对外宣称封山二十年,以后一旦解禁,焕然一新,难免会有人觉得落魄山是背靠大骊,借机中饱私囊,才有了这份蒸蒸日上的新气象。 皇帝宋和微笑道:“请诸位自行传阅即可,寡人最后一个看册子就是了,陈国师,朝廷这边能否留下这本册子,归档保存?”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 册子上边,有些谱牒成员,还会带个括号,例如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括号里边的内容,就是真名姜尚真,玉圭宗上任宗主,云窟福地现任姜氏家主。 记名供奉陌生,道号喜烛,旧道场所在,蛮荒三轮明月之一的皓彩,剑修。 又例如暂无谱牒录名的候补供奉谢狗,她括号里边的内容就比较长了,曾用化名白景,至于曾用道号,朝晕,外景,耀灵……一大串,将近十个。旧道场位于蛮荒那轮大日之中。落魄山次席供奉候补人选。剑修。 这本册子的末尾,钤印有一方印章,落魄山陈平安。 相信大骊宋氏很快就需要为陈平安篆刻一方官方印章了,印文当然就是“大骊国师”。 需要礼部和钦天监精心挑选出一个黄道吉日,皇帝开笔仪式的具体时辰,印章的材质,五岳江渎、京师城隍庙和文武庙的加持,都有讲究。 老尚书沈沉看着册子上边的内容,啧啧称奇。 其实小册子就只有两页,第一页写落魄山的谱牒成员,并不记载那种更能显现山上香火情的客卿。 第二页写商贸现状,其实就有点像是对“客卿”一项的补充,光是北俱芦洲一地,光是宗字头的合作对象,就有骸骨滩披麻宗,女子剑仙郦采的浮萍剑湖,刘景龙的太徽剑宗,此外还有水龙宗和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内一大串的山上生意盟友。而自家宝瓶洲,其中有几个名字,也很有嚼头,例如晋青的中岳掣紫山,璞山,雍江,同为储君之山的北岳神谶山和南岳的采芝山。 归功于上任龙泉窑务督造官曹耕心的“兢兢业业”和“抓小放大”。 当然还有披云山的知情不报,魏山君与曹督造好像心有灵犀,双方联手,使得一座云遮雾绕的落魄山,底蕴如何,外界光靠猜。 唯一一次例外,就是那场精彩纷呈的观礼正阳山,但可惜此次问剑,除了山主陈平安,其余集灵峰祖师堂成员,都未真正出手。 其实大骊朝廷对落魄山的真实家底,说是“所知甚少”,有点不像话,那就换个稍微委婉一点的公门用语,“了解不多”。 魏檗看得格外仔细,翻过一页,还要再翻回去浏览内容。 你这位夜游神君,装啥装。别说落魄山有几个谱牒成员,山上有几棵树,魏山君都一清二楚吧。 这就是外界误会魏山君了,事实上,应该是落魄山连披云山的那片小竹林,有几棵竹子都是有数的。 小册子一路辗转,期间佟文畅只是扫了几眼,有些神灵看得格外认真,一个字都不肯错过。 只说陌生与谢狗,两位蛮荒剑修,一记名一候补,都没有提及境界。 但是光凭他们各自的旧道场地址,在座各位,就都掂量出分量了,陌生与谢狗,必然皆是飞升境无疑! 几乎所有神灵在看到这里的时候,都会有点别扭。 近在咫尺之地,屋外廊道里边,就站着两位道龄极有可能长达万年的飞升境,而且还是出身蛮荒的远古剑修。 先前姜尚真搬了条椅子坐在门口,瞧着有点滑稽,这会儿再看周首席挡在门口那边,好像将屋内屋外隔开,就顺眼多了。 屋外那两位在蛮荒天下足够拥有“旧王座”资格的蛮荒剑修,有姜尚真挡着,至少不会二话不说就进来乱砍一通吧? 其实姜尚真就曾与陈平安询问,这个在大日中开辟火精宫作府邸的谢姑娘,莫非是远古天庭神异一道的火精化身? 跟陈平安一开始的猜测,如出一辙。 但是青同给出过答案,从仰止那边旁敲侧击而来,白景是货真价实的妖族出身,并非神灵在人间的转世。 而且仰止还泄露了一个消息,那个接手曳落河的绯妃,若是按照道脉划分,极可能是白景的再传弟子。 宋和是最后一个翻阅册子,看过之后,轻轻合上,手掌覆在册子上边,笑问道:“陈国师,礼部这边有个想法,我们春山书院,能否谋求一个文庙七十二书院的候补?” 上次文庙议事,才刚刚新定儒家七十二书院,至于所谓候补,就是能够进入文庙的考察行列,但是何时增补,是没有定数的,而且竞争异常激烈,大骊在内的浩然十大王朝,几乎都有数座官办书院早早跻身候补之列,一旦有某个书院名额的空缺,就是三十余座王朝书院要同时走这条独木桥。此外春山书院还有个问题,距离林鹿书院太近,再就是春山书院内那种能够称之为名动天下的大儒,实在是数量太少,关键是如今书院那边拥有儒家君子头衔的山长、主讲和讲习,一个都没有。 礼部尚书赵端瑾开口说道:“此事确实难度不小。” 陈平安笑道:“春山书院能否跻身候补,我这边说不上话,可能需要魏山君出马了,看看能否邀请那位负责住持披云山封正典礼的大先生,近期去书院讲课一次。” 魏檗说道:“只敢说硬着头皮与大先生转述此事,大先生愿不愿去不去春山书院讲学,我在这里不敢作任何保证。” 晋青与范峻茂和蒙珑对视一眼,就连佟文畅都抬起头,看了眼魏山君。 好家伙,我们几个山君,今天议事之前,连自拟神号一事都不知道能否通过,内心惴惴。 你魏檗倒好,连那位大先生都已经碰过头见过面了?尤其是连大先生住持披云山封正典礼一事,都早就知晓了? 本事这么大,你魏山君咋个不直接去中土文庙落座议事啊。 几位山君心里泛酸,在这件事上,其实陈平安也是憋屈不已。 老子苦口婆心劝你自拟神号用个“夜游”,甚至还搬出了自家先生和陆掌教,你魏檗当时非但不领情,还跟我急眼了。 结果等到初次见面的大先生说夜游神号好,你就立即换成另外一副嘴脸了。敢情是自家人说的道理都不算道理,对吧? 呵,归根结底,还是我陈平安,人微言轻了。 魏檗老神在在,假装不知屋内的视线交汇。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会在春山书院担任临时教习,专门开课讲解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攻守战。当然这件事,还需要陛下和礼部连同春山书院一起审议通过。” 魏檗说道:“先前在落魄山,大先生亲自举荐陈国师担任书院君子。” 赵端瑾笑道:“好事成双。” 沈沉突然开口说道:“既然是讲解兵法武略,陈国师去春山书院担任临时讲习,自然是好事,不过如果去我们在冕州新设没几年的松雪讲堂,显然更加名正言顺,而且不用等什么商议结果,我本就挂名堂长,松雪讲堂又是兵部直辖的机构,现在就可以把这件事给敲定了。等到议事结束,我领着陈国师去一趟千步廊的南薰坊,到了兵部衙署,当场给陈国师写好一份任职公文,就别是什么小家子气的临时讲习了,松雪讲堂的副讲,斋长,陈国师可以随便挑一个当。”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件事再议。” 老尚书疑惑道:“再议个什么,要么答应,要么拒绝,陈国师何必拖泥带水,不爽利。” 陈平安说道:“那我就给句准话好了,近期只会担任春山书院的临时讲习。” 老人错愕不已,欲言又止。 赵端瑾忍住笑,让你摆老资格,跟我礼部抢人。 陈平安笑道:“老尚书可别骂一句外乡佬啊,我记得骊珠洞天一向属于旧大骊本土。” 老尚书顿时吃瘪不已。 当年崔国师自己都不计较什么,你一个绣虎的小师弟,翻什么旧账,还这么记仇? 陈平安已经转移话题,说道:“云霞山,长春宫,篁竹剑派,老龙城,这几个候补宗门,我们都帮帮忙,在合乎文庙规矩之内的前提下,尽量促成它们都能够跻身正式宗门,当然打铁还需自身硬,他们自己也需成色足够,我们才能锦上添花。一洲山河,宗门数量越多,再与在座各位相处融洽的话,山水气运就可以更加稳固,这些山上的谋划,就一个宗旨,战术上未雨绸缪,早做周全的准备,战略上做最坏的设想,假设还有第二场大战。” 最后这句话,整个浩然天下,可没几个敢想敢说。 一说到那场“大战”,皆是心有余悸。 不过陈平安的这份名单之内,竟然有一个篁竹剑派,还是让不少高位神灵倍感意外。 先前见到陈平安落座,他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正阳山要吃不了兜着走。 难不成是当了新任国师,就顾全大局,以德报怨? 一听到这个,范峻茂就更火冒三丈了,你与正阳山都能如此好说话,跟我反而锱铢必较? 唯独魏檗,依旧气定神闲。 屋内有一扇巨大屏风,绘制一洲山河形势图,用朱笔标注出所有国家的名称,以墨字书写宗门、门派。 宝瓶洲齐渡以南,神诰宗,真武山,云林姜氏,都是香火绵延的老字号势力。 还有一佛寺一道观,都属于宝瓶洲新晋宗门,再加上大隋境内的山崖书院,以及就建造在披云山上的林鹿书院,都跻身儒家七十二书院之列,共同稳固一洲气运。 其中广福禅寺,先前举办了一场升座典礼,落魄山这边还曾寄去一副对联。 而道场位于玉垒山的那座显灵观,一向名声不显,除了当地土民供奉祭祀,就连附近几国朝廷都不太重视,这座道观的处境,跟跻身一洲山岳之前的甘州山差不多,不显山不露水,直到被大骊宋氏纳入正统祭祀之列,才被外界所熟知,所以等到显灵观跻身宗门,山上山下都很茫然,根本不清楚宝瓶洲何时多出了这么一位道教真君。 这位立庙于山水接壤处的道门真君,较为罕见,道号有二,“清源”,“搜山”。 相传此君成道日,是六月二十四日。 随着前去那边游历的外乡练气士越来越多,都说山脚那条常年青雾弥漫的大江之上,曾见一位面若冠玉的金甲神灵,骑白马,手提长刃,率众游猎归山,于波面扬鞭而过,车驾浩荡,威仪无双。 论相貌与神气,不输披云山魏山君。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此君司掌神职宽泛,且不受大岳山君管辖节制。 此外旧白霜王朝境内,道门天君曹溶道场所在的灵飞观,凭借功德,由观升宫,跻身宗门,灵飞宫的首任宫主湘君,道号洞庭。 如今宝瓶洲的宗门数量,哪怕相较于一些个大洲,都不算少了。 陈平安微笑道:“我有个不太成熟的建议,只说我们大骊国境之内,整个宝瓶洲北方地界,宗门仙府与山水神灵的升迁贬谪,两者同理同例,不是当了宗字头就可以一劳永逸了,若是犯禁过重,是可以被裁撤掉宗门头衔的。” “举个例子,例如大骊可以帮助正阳山的下山篁竹剑派抬升为宗门,前提是只要他们立功足够,能够被记录在文庙功德簿上。” “与此同时,也可以将作为上宗的正阳山摘除宗门身份。”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 陈国师举了个好例子…… 亏得正阳山今天没有没有剑仙参加议事。 “事关重大,到时候寡人和陈国师,会同六部主官和大小九卿,再一起专门商议此事的可行性,可能最后还要邀请林鹿书院和观湖书院协商。” 宋和笑道:“接下来我们先讨论钱塘长补缺一事,除了大骊礼部举荐的人选,长春侯和淋漓伯都有各自心仪的属官,赵尚书,你将三份档案给诸位传阅,我们看看谁更合适担任钱塘长,看过档案,先由赵尚书和两位侯伯替大家介绍一番,然后诸位可以畅所欲言,早就关系熟悉的,举贤不避亲。” 礼部尚书给出了三份档案文书。其中岑文倩的履历,屋内都比较关注,多看了几眼,因为祠庙金身祠庙金身的神位最低,名气最小,以至于某些神灵,都只知跳波河而不清楚河伯就是岑文倩。 此次由长春侯府提名的人选,就是岑文倩,如果真成了,就等于完成了一桩在山水官场上连跨三个大台阶的壮举。 所以杨花对此没有抱任何希望。 反观同僚淋漓伯曹涌的提名,显然更有希望通过大骊朝廷的审议,至少是可以与大骊礼部举荐人选争一争的。 一来曹涌本就是旧钱塘长出身,大骊朝廷必须 再者这类在内部按部就班的升迁,更符合山水官场的惯例。 按照档案显示,老鱼湖首任湖君岑文倩,生前担任过一个大骊藩属国的数州学政,后来因为擅长经济庶务,转任转运使,曾经住持一国漕运疏浚开通和粮仓营建,后来又全权负责胥吏冗员的裁撤事宜,一路由工部侍郎转任吏部侍郎,最终官至礼部尚书,只是当了没几天,很快就致仕还乡了,岑文倩死后被朝廷追赠太子太保,谥号文端,可谓哀荣至极。但是等到深受百姓爱戴的岑文倩去世后,再被家乡百姓自发筹钱立庙祭祀,享受香火的岑文倩成为庇护一地的英灵,照理说,本该顺势升任为一州城隍甚至是京师城隍才对,岑文倩却只是被朝廷派遣一位礼部员外郎,出京封正担任那条跳波河的小小河伯,之后更是一直不得升迁。 看到这里,屋内神灵都已经心中了然。 岑文倩的这幅官场升迁图,其实很清晰,那个小国朝廷的君主,有意推出岑文倩当“恶人”,只说裁减胥吏一事,于是等到岑文倩在官场上了犯了众怒,皇帝自然就“顺应民意”,对岑文倩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了。让岑文倩当了几天的礼部尚书,算是把致仕后的官场待遇提了一级,如此一来,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岑文倩,算是有了个过得去的交待,对岑文倩本人在朝堂上的政敌,更是有了个皆大欢喜的交待。 唯一的意外,可能就是岑文倩能够成为地方上的一尊淫祠英灵,庙堂上还活着的同时代公卿勋贵,或是代替他们占据官场要津的门生故吏们,当然不希望岑文倩能够在山水官场步步高升,岑河伯就只能一直是岑河伯。 大骊王朝之外的宝瓶洲,再加上宝瓶洲之外的浩然八洲,这类官场门道,层出不穷。 之后的履历,岑文倩就比较官运亨通了,跳波河与叠云岭是山水邻居,先前都在齐渡长春侯辖境之内,因为由于跳波河改道,改为老鱼湖,岑文倩转任湖君,等于连跳两级,从河伯跻身正七品神位。再之后,岑文倩受到长春侯杨花的举荐,在大骊陪都的工部任职,最后就以一湖水君身份,兼任陪都水部员外郎,只是岑文倩每月都需要去洛京工部衙署点卯,何时返回湖君府,得看工部具体事务的交接进程。 只是一位已经属于破格提拔、而且还没几天的正七品湖君,就想要补缺一位正三品的钱塘长,是不是有点痴人说梦了? 不管如何,能够在大骊御书房,拿出来议事,岑文倩也算是简在帝心了。 看来长春侯杨花对这位水府下属,不是一般的器重。 这就叫官大一级压死人,朝中有人好做官。 之后赵端瑾、杨花和曹涌分别作补充,介绍三位候补人选。 在这期间,就数长春侯说得最少,她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岑文倩的情况。 蒙嵘率先说道:“钱塘长是要职,正三品的神位,一洲境内屈指可数,折水敷文,江水两岸,自古就是人杰地灵、文运浓郁之地,现任折江水神伍芸,他如今是文庙金玉谱牒上边的正四品,越过从三品,担任钱塘长,不算太夸张。” 佟文畅开口说道:“我与蒙山君意见不同,推荐岑文倩。” 魏檗笑道:“跟谁都不熟,只从纸面上看,分不出高下,各有优点。” 说了等于没说。 范峻茂说道:“连魏山君都不熟,我就更抓瞎了。” 晋青说道:“折江水神伍芸,性格刚烈,又当了很久的钱塘长佐官,两江本就同源,水性天然相通,还是比较合适补缺的。” 兵部老尚书笑道:“所以历史上才需要敕建高塔以镇潮水嘛。” 曹涌脸色尴尬。 陈平安问道:“赵尚书,大骊京城工部这边,有无岑文倩在陪都工部的履历和考评,如果有的话,今天可以拿出来做个参考。” 赵端瑾答道:“有。马上就可以拿过来。”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有劳赵尚书立即派人取来过目。” 范峻茂靠着椅背,轻轻呵了一声,比起那种毫不掩饰的嗤笑,略好几分。 你陈国师都这么说了,在座的又不是傻子,大伙儿还讨论个屁,浪费口水么,直接让岑文倩当钱塘长就好了嘛。 如果不是地点不合适,坐门口的姜尚真,都想要朝这位女子山君伸出大拇指了。 赵端瑾摩挲腰间一块玉牌,再抖了抖袖子,身前便浮现出一条千步廊两侧的南薰坊、科甲巷诸多衙署“袖珍木造模型”,只见这位并非练气士的礼部尚书动作娴熟,场景不断变换,很快便从自家“礼部衙门”的一处档案房那边,好似隔空取物一般,从一堆卷宗当中抽取出关于岑文倩在陪都工部的档案记录,赵端瑾再手指敲击玉牌一下,景象随之消散,唯有那份档案留在礼部尚书的手上。 陈平安才知道,原来御书房的小朝会议事,还可以如此作为,确实省时省力。 屋内再次传阅这份记录,先前诸位在座神灵,只知道岑文倩在陪都工部做了实事,但是具体是什么功劳,以及如何做成的,并不清楚。但是在这份赵端瑾刚刚“搬来”的档案之上,一目了然,详尽记录了岑文倩以水部员外郎身份提出的每一条建言,如何疏浚河道、拓宽支流水域或是江河改道,在何地进行“合龙”……附加工部诸司不同官员的勘验结果和考评内容。 陈平安缓缓说道:“以后大骊的山水官场,包含五品以及五品以下,各路山水、城隍庙和文武庙的神祇英灵,就地升迁的规矩不变,还是更多遵循就近原则,但是神位在五品以上的升迁,除了某些特例,一般都会从外部选调赴任。除了山水相冲的忌讳,山、水神灵之间不宜互换身份,其余京师州郡县在内各级城隍庙,加上文武庙,都有可能转任别地山神、水神,与之同理,后者也可以补缺前者。” “这是为了免得出现两种极端情况,不是一团和气,自立山头,报喜不报忧,一座座地方衙署只盯着自身利益。不然就是长久内耗,把全部心思放在争权夺利上边,内部同僚之间相互倾轧排挤,导致谁做得多,就错得多,与朝廷吏部和五岳山君府秘密揭发,告状成风。”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山水官场,五品之上,也要遵循朝廷官员不得在原籍任职的定例。每一次例外,都需要在大骊礼、吏两部存档,举荐者,附议之人,持有异议者,都要清清楚楚写个明白,方便以后查账。” “事后证明某某人举荐有功,不赏,这只是在其位谋其政,职责所在而已。但是如果举荐有误,要罚,因为这是失职。有人说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做官,外人当真无妨,可以随便理解这句话,可既然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又是自古而然的学而优则仕,我倒要看看,当官到底是怎么个容易。比如今天长春侯举荐岑文倩担任钱塘长,假定审议通过了这项任命,连同我陈平安在内,只要是今天选择附议的,以后岑文倩在钱塘长任上的贪墨,怠政,假公济私等等,我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按照崔国师定下的那份吏部旧例,好好算一算是怎么个加减法了。” “此外,山水官场的告状一事,必须实名举报。但是与此同时,受理案件的五岳山君府和大渎侯伯两府在内,还有州一级城隍庙,作为与之职责相关的监督、功过纠察等衙署,查案就一查到底,不怕翻旧账,往前推一千年,都可以查,甚至是只要能查到几百年前的档案,就必须查到几百年前为止,所以从今天起,就没有什么既往不咎的官场讲究了。再往后盯着至少百年光阴,被下属或是官场同僚举报的某位山水神灵,如果胆敢挟私报复,或是变着法子给谁穿小鞋,一经发现,他们又无法自证清白,那就罪加一等,一律从重处置。大骊朝廷的礼、吏和刑部,会联手设置一个新机构,三部衙署各自最少让一位侍郎出面兼管此事,五岳大渎和京师城隍庙,让一司主官按时来此京城衙署点卯议事,共同负责定期查阅与之相关的卷宗。” 曹涌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既然是公事公办,他不好替老友伍芸多说什么。 而且今天陈平安是首次以大骊国师身份参与议事,曹涌何等熟谙官场门道,确实不宜开口反驳什么。 何况陈平安是在就事论事,不单单是针对钱塘长补缺一事了,而是涉及到了整个大骊山水官场的新规矩。 今天简简单单一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可就是以后整个大骊山水官场,长达百年千年的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至于另外的那些议题,曹涌就更不敢掺和了。 除了曹涌,其实几乎所有在座神灵,都有些头疼。 大骊王朝一旦多出那座暂未命名的崭新衙署,就意味着朝廷的手伸得更长了。 但是陈平安同时提出各路神灵之间的调迁、流转,对整个山水官场来说,又是一个不小的好消息。 佟文畅突然问了个问题,“陈国师,若说识人不明,用人有误,我们在座的,都有连带责任,那么皇帝陛下呢?是不是始终置身事外?” 范峻茂嘿了一声。 这个满脸苦相的老农,就是说话中听,不像某些头别玉簪的青衫书生。 陈平安淡然道:“朝廷同样有例可循。” 宋和笑道:“只要过错累积多了,就没有功过相抵的说法,寡人是需要下一道罪己诏的。” 佟文畅点头道:“那我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佟山君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烟杆。 之前百年,一切山上事务,按照大骊御书房常例,几乎都是国师崔瀺一言决之。 只说从大骊先帝到现在的皇帝宋和,反正都是事先知情,也仅仅是知情了。 比如今天全部拿到台面上的提议,其实陈平安早在遂安县村塾那边,就已经跟皇帝宋和通过气,双方一边散步一边详细聊过,陈平安会解释为何如此,各自利弊何在,短期优势与长远的隐忧,与之相对应的后手方案,在不同的阶段,如何查漏补缺,如何更换方针,陈平安都有相关的阐述。 陈平安并不清楚师兄崔瀺是怎么当国师的,又是如何与历代大骊皇帝相处的。 只是以诚待人。 “难就难在成败互因,理无常泰。但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案,说简单很简单,就是不断纠错。说难也是登天难,若是任何一个国家、朝廷和君臣,出现问题,都能解决问题,何来国祚断绝,改朝换代。所以不是崔师兄订立的规矩,就一定不能作任何更改。” “如果一项政策到了不合时宜的地步,到了仅凭细节上的调整,框架上的修缮,都已经无法解决某个症结的关键阶段,那就别无他法,只能推倒再重建,同样是一种纠错,无非是力度更大。” “任何一项需要拿到小朝会去反复讨论的重大改革,都是在用药。但是那些不分大小、有错纠错的举措,才算一日三餐的饮食进补。” 等到皇帝陛下都认可岑文倩,那么关于钱塘长任命一事,就算敲定了。 今天议事,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长春侯,松了口气。 杨花用眼角余光看了眼那个青衫男子。 姜尚真默默记下,打算回到落魄山,将这个细节,与小米粒说一说,他绝不添油加醋就是了。 皇帝望向魏檗,问道:“魏山君有没有提案?” 魏檗点头说道:“我北岳辖境内,玉液江水神叶青竹,她一直想要更换江河道场,愿意平调,甚至可以自降半级。” 这件小事,是魏檗事先就写在那枚竹简之上的提议。 魏山君纯属没事找事罢了。 礼部尚书赵端瑾得了皇帝陛下的眼神示意,站起身,走到书桌对面的那堵空白墙壁附近,抬起手臂再猛然下划,便“打开”一幅山水画卷,赵端瑾再拿起一旁的长画杆,点了点画面几处,都是如今暂时神职空悬的江河祠庙旧址所在,一一显现,随着赵端瑾的手中竹杆牵引,它们一一“飘落”在两排椅子中央地带的空中,批注文字与袖珍建筑,以及一条条蜿蜒如蛇的江河雏形,一并悬停静止,然后尚书大人就开始讲解这些江河的水性、来源以及诸多支流概况,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皇帝陛下会心一笑,因为瞧见那位新任国师,已经开始闭目养神。 难得这位真身还在村塾教书的陈先生,有这么一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事情。 老尚书沈沉同样开始眯眼打盹了。 屋外谢狗背靠墙壁,打着哈欠,伸手轻轻拍嘴,想起一事,忍不住以心声问道:“小陌,咱们山主为啥临时改变主意?” 小陌答道:“公子说这叫事赶事,时机成熟了,自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按照公子最先的计划,是打算做完三件私事之后,再来决定要不要走一趟大骊京城。 玉宣国京城事了,去龙泉剑宗给人当伴郎,再与好友一起游历浩然六洲。 这种事情,小陌并不会对谢狗如何刻意遮掩。 谢狗又问道:“山主这次出山担任大骊国师,宋长镜,还有那个洛王宋睦,嗯,就是泥瓶巷的宋搬柴,他们就都没有意见?” 小陌笑道:“不太清楚。公子没说。” 谢狗说道:“山主不说,你就不会问啊?” 小陌说道:“我对这些事情又不感兴趣。” 谢狗咧嘴笑道:“担任次席供奉,这么大的事,咱们山主都不晓得事先跟我打个招呼,太不见外了。” 小陌微笑道:“这是前不久我的一个提议,公子觉得可行,就当真了,因为周首席刚回落魄山,公子本来是打算近期举办一场祖师堂议事,到时候再拿来出来说道说道,看看大家的意见。” 谢狗白眼道:“费那劲做啥子,咱们落魄山一直以来,不都是山主的一言堂嘛,个个嘴上不说而已,心里敞亮得很!” 小陌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谢狗满脸不以为然。 小陌解释道:“你会这么想,并不奇怪。如果不是朱老先生为我解惑,同样会误会公子。按照朱老先生的说法,是因为公子心中自有一副算盘,那些有了决定再与我们公开商量的事情,公子都早早照顾到了我们所有人的想法。所以乍一看,都是无异议的。事实上,有异议的事情,但凡会让谁感到为难的,公子就根本不开口了。” 谢狗叹了口气,“当个山主就这么心累了,当了国师,还了得?” 小陌笑道:“当了国师会如何,我不清楚公子的心态。但是只说当山主,公子并不觉得有丝毫的心累,反而觉得很开心。” 谢狗问道:“又是他亲口跟你说的?” 小陌摇头道:“不用公子说,我们旁人就都看得出来,你觉得呢?” 谢狗赶紧点头,“那必须啊,这么简单的事实,我们都看得出来!” 屋内那边,等到为玉液江水神娘娘选定祠庙新址,宋和笑着开口说道:“暂停议事,诸位可以休歇一刻钟。” 就等这句话了,佟文畅摸起烟杆,看了眼陈平安,后者默契点头,佟山君再看了傅德充,后者亦是点头。 他们仨几乎同时站起身,走出御书房,再来到檐下廊道,三个原本半点不熟的“同道中人”,两先一后,开始蹲着抽旱烟。 璞山山神傅德充暂时还不清楚,自己跟着那俩,依葫芦画瓢,就这么一蹲,就成了以后他再来大骊京城御书房议事的一个习惯,次数多了,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就是传统了。 出屋子透口气的,其实不多,还是留在御书房内,趁机与皇帝陛下闲聊几句的,更多。 姜尚真见没人主动跟自己打招呼聊闲天,便悻悻然起身,跨过门槛,来到廊道,笑道:“小陌先生,谢姑娘。” 小陌一贯是黄帽青鞋的装束,反而是那个两颊腮红的貂帽少女,脚踩一双雪白的飞云履,足下生云,寓意飞升。 小陌笑道:“周首席辛苦了。” 谢狗笑嘻嘻道:“不愧是周首席,好大威风哩。” 姜尚真笑眯眯道:“绷脸强撑着,出门在外,必须把落魄山首席供奉的金字招牌立起来,我平时不这样,很好说话的。” 小陌微笑道:“景清说周首席酒量好,朱老先生和小米粒,都说周首席酒品更好。” 姜尚真笑容灿烂,“其实我的酒量和酒品都一般,无非是喝吐了再喝喝了再吐。” 谢狗说道:“郑大风说了,咱们山上的仙家酒酿,都是周首席花大价钱买来的珍藏,出手阔绰,别人是几坛几坛买,周首席都是一酒窖一酒窖买!” 姜尚真开始骂自己了,“人傻钱多。” 周首席这么聊天,谢狗就有点跟不上趟了。 小陌说道:“周首席这叫既能挣钱又能花钱,不愁钱,也不为钱发愁。修行理当如此,不分酒桌内外,山上山下。” 姜尚真赶紧提醒自己克制,克制些,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小陌,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分你我,只管将首席供奉的头衔拿去! 范峻茂是近乎被魏檗拉着走出御书房的,看她的架势,是要与陈山主兴师问罪来了。 好像陈大剑仙正在与佟山君扯闲天,说了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势高益危,道高益安。 佟文畅听到这句评价之后,难得挤出个笑脸。 范峻茂就更来气了。 陈平安抬起头,伸手挥散些许烟雾,主动开口笑道:“范山君何必置气,你又不是好面子的人。” 范峻茂差点就要掉头走人。 不好面子,跟没面子,能是一回事? 这位即将获得“翠微”神号的女子山君,刚要挪步,她就听到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在屋内,不好坏了规矩,我在这里给范山君道个喜,梓桐山与其余四岳有点不一样,文庙会额外赠予南岳一块匾额,天下青山。至于将这块匾额挂在何处,是山门口,还是府邸大门,或是书斋,就看范山君的个人喜好了。” 翠微本就是山之别称,以此作为山君神号,不能不说是一个山水官场的奇迹。 北俱芦洲历史上,曾经有个堪称庞然大物的宗门,是一洲南方的山上领袖仙府,叫清德宗,得道之士被外界誉为隐仙,祖师堂的堂号就叫翠微。等到清德宗成为过眼云烟,与“翠微”相关的山上门派名称、练气士的道号,在文庙那边就一直空缺,任何申请,悉数驳回,其中缘由,不得而知。此外中土神洲有个翠微楚氏,是千年豪阀,早年在老龙城登龙台那边结茅修行的一位供奉,金丹境练气士楚阳,他就出自这个家族,只不过这个“翠微”属于地名。 故而范峻茂自拟神号“翠微”,再通过文庙的审议勘验,属于捡了个天大的漏。 不曾想还能白拿一块“天下青山”的匾额,范峻茂瞪大眼睛,“当真?!” 陈平安无奈道:“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这么大意思的匾额内容,一来不是谁都敢写的,就算真有那种犯浑的读书人,范峻茂也不敢擅自悬挂,你傻当我也傻啊。 确定陈平安不是开玩笑,范峻茂难掩喜色,“虽说明知是打一闷棍再给颗枣吃的路数……” 说到这里,范峻茂都笑出声了,伸手揉了揉脸颊,“不打紧,我也认了!这样的路数,再来几回都不成问题。” 魏檗在旁调侃道:“扇一巴掌给颗糖吃的路数?这种耳光,我也喜欢啊,怕什么脸疼,就怕对方的手掌打肿了不愿再打。” 范峻茂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陈平安不再心声言语,开口笑道:“范山君这会儿不嫌弃乌烟瘴气了?” 范峻茂抖了抖袖子,“不是有魏山君在场嘛。” 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嘛,范峻茂就想要把那几个躲在幕后拱火的势力说给陈平安。 不曾想陈平安立即猜出了她的用意,摆摆手,重新以心声言语道:“说了不让你为难的,又不是什么场面话,不然我为何故意火上浇油与你多说一句,名单上边漏了几个?就是看你在气头上,笃定你肯定不会顺着我的意思开口说下去,否则你要真爽快答应了,补全名单,我反而要破例,在屋内以心声言语提醒你一句了,我们才好打个配合,演一场戏。像现在就很好,就当是大骊宋氏给梓桐山的面子,范山君再给那些漏网之鱼留了一个面子,三者各自都有一个台阶下,结果还是那个结果,却都不至于把关系弄得太僵。他们如果懂得一个下不为例的道理,那是最好,如果误以为大骊朝廷怕了他们,以后反而得寸进尺,那就别怪大骊不留半点情面了。” 范峻茂一时无语,沉默许久,有些恼火,“陈平安,你帮忙说说看,到底是你天生就是一块当官的材料,还是我天生就不适合做官?” 陈平安微笑道:“要把官当得不像官,并且还能不挪窝,不被排挤得去清水衙门坐冷板凳,甚至可以把官当得越来越大,那才是真本事。” 范峻茂满脸无所谓,笑道:“这些大道理,听听就行了。” 陈平安笑道:“范峻茂,反正只是听听看,我再说一个有人说过的大道理?” 范峻茂一挑眉,抬起手,一弹耳朵,“看在那块匾额的份上,说说看,我且听着。” 大不了左耳进右耳出嘛。 陈平安抽了一大口旱烟,悠悠吐出烟雾,却长久无言,只是怔怔看着前边,好像是一个不远也不近的地方。 范峻茂喂了一声,提醒陈平安别发愣了。 魏檗坐在她身旁。 这位女子山君,曾经独自留在那座孤零零的梓桐山,面对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蛮荒妖族大军,她好像与整个人间无声豪言一句,山头破碎就破碎,金身崩裂就崩裂,老娘还真就不走了! 陈平安回过神,笑着与她说了声抱歉,然后他果真以“有人说过”作为开场白。 “不用假装与这个世界如何亲近,也不用假装与这个世界如何疏远,理贵适中平常心,不可过厚与太薄,我们还是我们,我们就是我们。”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也是故乡 檐下烟雾袅袅,雾里看花一般的世情。 范峻茂问道:“知道是哪位陪祀圣贤住持梓桐山的封正典礼吗?” 陈平安摇摇头,“不好说,暂时确定的,只有披云山和掣紫山,分别是大先生和周国,旧朱荧王朝地界,剑修比较多。” 范峻茂说道:“有机会跟范二喝顿酒,劝劝他,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还是打光棍,不像话,赚钱就那么有意思吗?一年到头半点不闲着,稍有空闲,也是跑去跟账房先生和百工匠人厮混在一起,到底图个啥,每天打着算盘,对着账本傻乐呵。” 陈平安笑道:“有些人天生就单纯喜欢挣钱,很纯粹,跟武夫学拳,剑修练剑差不多,自得其乐。范山君放心好了,我肯定会主动找范二喝酒。” 范峻茂起身笑道:“要不要我把曹涌喊出来,他的好事被你给搅黄了,可别落下心结,山水神灵,都长性着呢。” 陈平安点头道:“你就说我请他出来聊两句。” 魏檗站起身,拍了拍袍子,“我跟着一起。” 陈平安不适合回去一趟再拉着淋漓伯找地方单独私聊,痕迹太重了。今天议事的,哪个不是公门修行到化境的人精。 范峻茂又是个说话不靠谱的,官场的弯弯绕绕,一句话里藏着好几个意思,她大概就只有蒙童水准,魏檗不太放心。 去御书房的路上,范峻茂以心声问道:“魏檗,陈平安在避暑行宫,也是这么当官的?” 魏檗哑然失笑,“反着来就可以了,几个意思用一句话说明白,说话和听话的,双方都不费劲。或者干脆不说话,剑修讲理,还不简单,何况那里还是剑气长城。” 范峻茂点点头,“懂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魏檗笑而不言,不予置评。 范峻茂说道:“魏夜游,你是不是没有听明白,我这可是一语双关,对剑气长城和浩然官场,有褒有贬的。” 魏檗微笑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你范山君跟我聊这个,不就等于跟周首席谈挣钱如何轻松,与小陌先生说礼数吗? 就像先前晋青在议事过程当中,故意调侃几句陈平安,什么一拳就倒二掌柜,什么单枪匹马大剑仙,看似插科打诨,岂是没有用意的。第一,是提醒在座,陈平安的末代隐官身份。其次是为陈平安做铺垫,引出陈平安后边的那句“自嘲”,元婴境而已,当不起剑仙一说。 毕竟如今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猜测陈平安到底是什么境界,如何能够做成城头刻字的壮举,飞升境剑修,还是更高? 若真是一个飞升境起步的剑修,有此个人实力,再加上大骊国师的身份,那么以后每次在大骊御书房,还商议个什么。 可一旦陈平安的境界当真只是元婴,哪怕明天就是玉璞或是仙人境,对于在座的一洲高位神灵而言,就都觉得可以谈事情了,就像陈平安自己说的,是那种有商有量的议事。 至于陈平安为何故意如此淡化境界一事,魏檗倒是很能理解,不宜起调太高,万事最怕开头太容易。 剑修适合战场,不适合官场。 在屋内与一位熟识山神闲聊的曹涌,很快走来这边,陈平安已经收起烟杆,站在廊下等着这位旧钱塘长。 陈平安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以心声说道:“淋漓伯,你举荐的折江水神伍芸,我只是有所耳闻,一直没机会接触,岑文倩却是我的朋友,所以在这件事上,我是有私心的。以后有机会去云水宫喝酒,再劳烦淋漓伯帮忙引荐,带我去折江水府登门赔罪。” 曹涌听过之后,点头道:“很高兴陈国师愿意与我如此坦诚相见,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至少在我这边,就无需解释了。至于伍芸那边,陈国师且宽心,不必多想,这次举荐他补缺钱塘长,本就是我自作主张,根本就没跟他打招呼,当不成这个钱塘长,以伍芸的脾气,非但不会迁怒陈国师,说不定还要喝两盅,炒几个下酒菜,庆祝庆祝。” 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曹涌蓦然而笑,“伍芸以前就看不顺眼正阳山那帮剑仙老爷,还有过节,唯一一次给正阳山主动送钱,就是通过镜花水月观看那场宗门典礼,当时他一高兴,就砸了好几颗谷雨钱,说这个钱,花得值。” 陈平安忍俊不禁,继续以心声笑道:“稍后陛下那边,可能会商议齐渡百年之内,剩余的几个走渎名额,我先前已经跟长春侯打过招呼了,碧霄宫愿意让出剩余的那个名额。” 山水有异,大渎高位水神所在府邸,不同于山神,前者往往悬挂两块匾额,例如杨花的长春侯府和碧霄宫,大渎侯府,是文庙封正的衙署,碧霄宫则是水神杨花的道场名称。曹涌这位七里泷风水洞出身的老蛟,也同时拥有淋漓伯府和云文宫两块匾额。如今都传言北俱芦洲的济渎,灵源公沈霖的那块“德游宫”匾额,就出自某人的手笔。 先前曹涌曾经亲笔书信一封至落魄山,有事相求,云水宫已经用掉一个大骊朝廷给出的大渎走水名额,但是曹涌还需要一个,恰好杨花那边一直留着不用,曹涌就希望陈平安能够帮忙与碧霄宫那边牵线搭桥,与杨花讨要那个名额。 曹涌如释重负,如此一来,对老友伍芸就算有了个不错的交待。 正是折江水神府的一位供奉,也是伍芸的挚友,是蛟龙之属出身,到了金丹瓶颈,急需靠着大渎走水来跻身元婴境。 官位升迁一事,不是不重要,可到底不如祠庙金身高度的提高,来得稳妥且实在。 其实伍芸对于补缺钱塘长一事,就像曹涌说的,兴趣缺缺。 尤其是今天陈平安提及神位流转一事,等于是打通了数道壁垒,一旦那位折江水府佐官走渎成功,还怕没有官位? 神灵之属,最不缺的,就是光阴。 曹涌说道:“这个走渎名额,有价无市,实在是太过珍贵了,关键是伍芸的那位朋友,走渎一事拖延不得,再拖下去,就要大道堪忧了,否则我也不会跟陈国师开这个口。” 陈平安打趣道:“曹兄,打个不太合适的比方,就像跟人借了十两银子,找人借钱的人,口口声声说这十两银子能值一百两银子,生怕借出钱的一方不晓得卖了一个多大人情,怎么,曹兄就这么家大业大,生怕我不讨债?” 曹涌大笑不已,“都好说,讨债喝酒两不误。陈先生如今可谓兼官重绂,想来只会越来越事务繁忙,不这样,怕陈先生不会光临寒舍啊。” 陈平安微笑道:“帮人帮己,何必言谢。礼尚往来,细水流长。要说喝酒,我还真没怂过,除了刘剑仙,酒桌上谁都不怵。” 曹涌点点头,“陈先生,以后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只说我云水宫与钱塘水府两处,都好说。” 言外之意,无论是大骊国师的陈平安,还是落魄山的山主,或是一见投缘且攒下了两份私谊的“陈先生”,曹涌的淋漓伯府和云水宫,与昔年部属扎堆的钱塘水府,都会将这份人情记在心里。哪怕陈平安不需要,但是例如将来落魄山的谱牒成员下山游历,路过两地,定然是座上宾。 与陈平安告辞一声,进了御书房,曹涌与座位相邻的长春侯点头致意,以表谢意。 杨花不明就里,她只是出于礼数,与这位淋漓伯点头还礼。 事实上,这个走江名额,是陈平安自己跟皇帝宋和讨要而来。 御书房内按例不得心声言语,何况以曹涌的性情和杨花的行事风格,小朝会结束后,各自打道回府,碧霄宫和云水宫都不一定会有书信往来。而且就算曹涌主动与杨花联系,杨花又不是范峻茂,她肯定不会直接给淋漓伯府回信一封,解释并无此事。毕竟她是太后南簪一手提拔起来的大渎侯爷,杨花需要步步为营,坐稳官场位置,不允许她像范峻茂那么说话做事。 陈平安摸出烟杆,重新回到台阶那边,因为最早是陈平安和佟文畅先蹲着抽旱烟,璞山山神傅德充就挑了个位置,两位山君一左一右,衬托出陈国师的居中位置。方才陈平安起身去跟曹涌闲聊,回来后,好像不愿多走那两步路,就很随意地蹲在傅德充身边,便换成了这位中岳储君之山的山神居中。 傅德充犹豫了一下,就没有说什么。 陈平安开口笑道:“卢白象当年选择在璞山落脚,这些年来,傅山神照拂很多。” 只说一事,便可见真性情。 当初卢白象的嫡传弟子元来,就是在璞山地界,寻见了一桩不小的仙家机缘,元来一个纯粹武夫,竟然得到了一整座在璞山扎根的破碎秘境,里边珍藏有两道旧朱荧开国皇帝埋下的金书玉牒,龙气浓郁,可以说是价值连城。照理说,这可是璞山的山中私产,元来等于是借宿的客人,在人家院子里挖出一坛银子,主人全部拿回去,都是占理的,最不济也该来个分账,但是傅德充对此很无所谓,说这些仙家机缘,对山水神灵而言就是鸡肋,有缘人得之,是好事,傅德充找掣紫山山君府签订了一纸契约,不但都送给了元来,傅德充的山神府那边还出人出力,主动帮着卢白象师徒三人修缮秘境。 傅德充笑道:“谈不上照拂,我与卢先生性格相投,一见如故。经常下棋,我就没有赢过。”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傅山神,对白玉京陆掌教比较推崇?” 傅德充的书斋都命名为秋水灵府,何况陆沉还有一篇德充符。 傅德充坦诚道:“不是比较,是很推崇,我生前就对陆沉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惜神职低微,缘悭一面,大是憾事。” 陈平安点点头,“读书人,只要稍微有点慕仙向道的,就都绕不过陆沉。” 傅德充小心翼翼问道:“听说陈国师与陆掌教早就认识?” 陈平安笑道:“恩怨分明,关系还不错。” 傅德充羡慕不已。 佟文畅难得主动开口说话,问道:“傅山神,你们璞山的古檀,当下还有闲余木材吗?鹿角山和鸾山那边近期都在开辟府邸,急需仙木,缺口在上万斤左右。洪州豫章郡那边,如今采伐院管得严,是指望不上了。来之前,两位山神都让我帮忙问一句,看看能不能在你这边要个实惠价格。” 傅德充脸色古怪。 佟山君啊佟山君,先前陈国师的那本册子,就薄薄两页的内容,你都没看? 陈平安笑道:“傅山神,做生意,可得讲一个先来后到的规矩啊。” 佟文畅恍然道:“怎么,璞山檀木已经被落魄山包圆了?难怪我走出屋子的时候,他们两个朝我使眼色。” 一开始还以为是提醒自己别忘了跟傅德充捎句话,原来是暗示自己别跟陈国师抢生意了? 上次带着青同,一起做客掣紫山,陈平安顺便跟晋青谈妥了三桩山上买卖,其中就有璞山的仙家檀木。 旧朱荧王朝曾有四绝,名动一洲,剑修,美人,名砚,古檀。 其中璞山的檀木,几乎可以与大骊洪州豫章郡的巨木齐名,宝瓶洲中部各国宫殿、皇陵用木,都取材于璞山。而以璞山灵府秘法制成的数种檀香,有黄白青紫之异,更是宝瓶洲练气士和帝王将相的心头好。 此外就是在掣紫山辖境内建造一座采石场,再就是大量购买雍江水域的一种特产河砂,按照文庙重新编订天下山水神祇的金玉谱牒,雍江水神和铁符江的神位,与五岳储君之山和大骊京师城隍庙,品秩相同,都是正三品。 上次在中土文庙之内,陈平安曾经见到过那位走遍浩然九洲、看尽天下水脉、继而编撰出一部水经的郦老神仙,不但见过,当时还聊过一番闲天。老一辈学人的风采,往往是学问越高,心态越平,胸襟宽广。 雍江位于旧朱荧王朝境内,古书水经有云,四方有水曰雍。 在陈平安递出那本册子上,还有采芝山独有的一种“幽壤”。 道号洞庭的灵飞宫湘君,她先前在战场遗址开辟道场,就与采芝山的山神王眷,花大价格,购买了数量可观的幽壤。 而陈平安当时跟王眷谈的价格,大概是湘君的一半还不到一点。 所以落魄山的生意伙伴,被陈平安写在册子上边的,仅仅是今天屋内有座位的山水道场,就分别有掣紫山,梓桐山,采芝山,璞山,雍江。 至于披云山和魏山君,那能叫生意伙伴? 佟文畅问道:“陈国师,桐叶洲的那条大渎开凿,还缺不缺钱?” 陈平安说道:“前中期所需的两笔神仙钱,目前都已经有着落了,至少三十年之内不愁钱。” 佟文畅又问道:“约莫筹集了两万颗谷雨钱?” 关于这件大事,宝瓶洲议论纷纷,在山上早就传开了,都在猜测那座建造在云岩国京城的临时“祖师堂”,如今账簿上到底躺着多少颗谷雨钱。 比如陈平安之前在叠云岭做客饮酒,山神窦淹就曾主动提及桐叶洲开凿大渎一事,询问陈平安适不适合砸钱进去,可别打了水漂都没个声响。陈平安就建议窦淹和岑文倩,手头如果有闲钱,不妨试试看。他会用一种类似青萍剑宗代持的方式,让叠云岭和老鱼湖入股。 最终窦淹便发发狠,东拼西凑,加上借债,与几个要好的山神朋友,拿出了四百颗谷雨钱,寄给了落魄山。 不过岑文倩还是没有参与此事,原因很简单,就一个字,穷。如果说得好听点,那就是两个字,清贫。 陈平安笑道:“不止。” 傅德充好奇问道:“能不能说个大概数字?” 陈平安说道:“不算中期投入的神仙钱,只说第一笔已经到账的谷雨钱,大概是三万颗谷雨钱。” 青萍剑宗三千,玉圭宗五千,大泉姚氏两千,皑皑洲刘氏一万,玄密王朝郁氏两千。 然后张直的包袱斋,主动找上门,又增加了四千颗谷雨钱。 此外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谷雨钱入账,多是桐叶洲还有点家底的各国朝廷和山上门派,美其名曰共襄盛举。 而王朱的东海水君府,则一口气拿出了足足一万四千颗谷雨钱。这么一大笔神仙钱,会作为中期预算,暂时不动。 傅德充咂舌不已。 陈平安笑道:“不比我们齐渡开凿成本低,桐叶洲那边开销要大很多,各项支出,细分的类别,就多达一百二十多种。” 佟文畅点点头,“好事。” 沉默片刻,佟文畅说道:“如果钱不够了,陈国师与我知会一声。” 傅德充笑道:“佟山君有大手笔?” 佟文畅摇头说道:“就只有一点积蓄,三四百颗谷雨钱的样子吧,钱不多,只能算是一点心意。甘州山没什么挣钱门路,我也不擅长经营之道,论家底,远远不如鹿角山和鸾山。” 傅德充忍不住笑道:“佟山君,你刚才说话的口气,可不像是三四百颗的口气。” 陈平安点头附和道:“就算哪天真缺钱了,我都不忍心与佟山君开那个口。钱不多,欠的人情,倒是不小。” 佟文畅咧咧嘴,脸上难得有些笑容。 傅德充想起一事,问道:“陈国师,就没有想过大骊这边?” 陈平安摇头说道:“以后再说吧。” 他确实犹豫要不要让大骊王朝,参与到桐叶洲的大渎开凿一事当中。 一刻钟的休歇功夫,倏忽而过,重新返回御书房议事。 佟文畅虽然没有怎么看那本册子的第二页,但是第一页的内容,看得很仔细,佟山君甚至还曾盘算一番,浩然天下的剑道宗门,有谁可以拥有两位飞升境剑修,答案当然很简单,一个都没有,事实上,在周神芝战死之后,拥有一位飞升境剑修老祖师坐镇山头的宗门,都没了。 当然南婆娑洲那边,齐廷济的龙象剑宗除外。 傅德充本想厚着脸皮,与陈平安请求一事,能不能以后遇到陆沉,帮忙递句话,只是念头才起,就被这位璞山山神给压下去。 只因为当时陈平安在说自己与陆沉关系不错之前,有四个字,恩怨分明。 在外门知客陈旧被竹枝派“赶出门”之后,其实影响不大,至多就是溪边再无那个垂钓的身影。 接下来,就是青灵国京城,开始正式商议裁玉山续租和竞价一事,起先是青灵国礼部、户部两位尚书一同出面,竹枝派这边由掌律祖师凌燮亲自下山,来这边负责竞价,此外对裁玉山感兴趣的,还有两个小门派,只是底蕴都不如竹枝派。正阳山这边,却不是青灵国预料的水龙峰夏侯瓒,而是雨脚峰峰主庾檩,所以先前礼部尚书说忙碌国事的皇帝陛下,一下子就不那么日理万机了,很快赶来。 但是很快皇帝陛下就开始后悔,不该走这么一趟。 因为那两个凑数、更多是想要碰碰运气的的仙府小门派,很快就退出了开采裁玉山的竞价,算是卖了一个面子给竹枝派。 只是竹枝派凌燮与正阳山庾檩,双方身份悬殊、境界云泥的两个人,却一路把价格喊到了足足八十颗谷雨钱! 庾檩神色淡然,拿起茶杯,吹了吹茶水,与竹枝派掌律祖师说了一句,买卖而已,雨期道友何必作这种意气之争。 凌燮生硬顶了一句,裁玉山是我们竹枝派的立身之本,是开山祖师传下来的家业,没了裁玉山,我们有何颜面去祖师堂敬香?! 庾檩笑了笑。 在那个如坐针毡的皇帝陛下看来,如果只是这样,到此结束,这位雨脚峰的金丹剑仙,可能就会罢手了。 不曾想凌燮偏偏多嘴说了一句,别说是八十颗,就算是一百颗两百颗谷雨钱,我们竹枝派都必须守住这份家业! 庾檩放下茶杯,笑着说了一句,那我喊价一百九十九颗谷雨钱好了,雨期道友你只要再加价一颗,都不用是什么谷雨钱,雪花钱就行,我就退出。 结果就是庾檩用一百九十九颗谷雨钱的极高溢价,为正阳山买下了一座竹枝派裁玉山。 如此一来,竹枝派就只剩下祖山的鸡足山一座山头,但问题在于门派祖师堂都改建在裁玉山。 等到这个消息传到竹枝派裁玉山,郭惠风都傻眼了,整个议事堂十来个练气士,同样都是面面相觑。 郭惠风心情复杂至极,她其实与掌律凌燮事先约好了,后者这次去青灵国,能够花三十颗续租是最好,至多喊价到四十颗谷雨钱,再多,就没有必要了。 可问题在于凌燮的做法,并不算错。内心深处,郭惠风确实远远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够守住裁玉山。 只是先前担心一向希望能够加入正阳山的鸡足山,会在这件事上选择袖手旁观,所以郭惠风在凌燮主动要求出面商谈议价一事,郭惠风还是有些意外之喜。虽然她与凌燮关系一般,但还是愿意相信凌燮不会在这种大事上有私心,更不至于在这种涉及师门荣辱的大事上胳膊肘往外拐。 等到凌燮返回竹枝派,在祖师堂内,凌燮说出一个让不少祖师堂成员犯嘀咕的内幕。 庾檩私底下透露一事,如果我们答应成为正阳山的下山,我们就可以继续保留裁玉山。 郭惠风眼神凌厉,死死盯住那个鸡足山一脉的掌律祖师! 凌燮神色自若,说她当场就拒绝了这个提议。然后凌燮又说了一句,我们竹枝派,今天就可以搬迁一事了,不然光靠一座鸡足山,根本无法在这里立足,不用百年,就会香火凋零,不如去南边找个地方落脚。 郭惠风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别无选择了。怕就怕正阳山诸峰剑仙,不会让他们顺利南迁啊。 裁玉山是一代代祖师爷传下来的祖传家业,是根基所在。一旦搬迁,宛如无根浮萍。 如今宝瓶洲南方,都已纷纷复国或是立国,百废待兴,那边确实有很多的机会。竹枝派不是不可以搬迁,他们一众练气士,带着历代祖师爷的神主,一同南迁,但那终究是被逼无奈的下策。过江龙,岂是那么好当的?郭惠风是一位金丹,她不是怕那些山上纠纷,但是她怕人生地不熟的,连累竹枝派就此家道中落,都说树挪死人挪活,可她怎么保证一座竹枝派,不是那些野溪畔的杏花树? 山上的藩属关系,分两种,一种是相对松散的依附关系,竹枝派与正阳山,数百年来就是如此。 再比如北边的那个落魄山,与从书简湖搬去处州螯鱼背的珠钗岛,在外界看来,大致也属于这种关系。 还有一种则是严格意义“上山和下山”的关系,两者之间还是有很大差异的,前者更多是一种盟友关系,后者却是真正的从属附庸,简单来说,就是如今正阳山还管不了竹枝派祖师堂任何一张椅子的人选,但是等到竹枝派成为下山,正阳山就完全可以插手竹枝派所有的谱牒修士任免、升迁贬谪,连同掌门、掌律在内!甚至只要正阳山有想法,可以直接让诸峰剑修,绕开竹枝派,进入竹枝派当掌门。 在竹枝派已经准备秘密着手搬迁事宜的时候,正阳山的祖山一线峰,也按期定例召开了一场祖师堂议事。 只不过讨论竹枝派和花钱买下裁玉山一事,只是附带的一个小小议程,对于正阳山这样的庞然大物而言,一个小小的竹枝派,掌门都只是个金丹练气士,根本算不了什么。 按照正阳山先前的既定议程结果,其实也就是宗主竹皇的个人意思了,是先让人去青灵国那边,相信只要开价到五十颗谷雨钱,就足够让竹枝派知难而退了。 事后再让某位祖师堂剑仙找到郭惠风,跟她好好商量一下,如果对方愿意成为自家的下山,正阳山这边可以承诺在三百年之内,不会插手竹枝派那部金玉谱牒的任何变动,与此同时,正阳山还会帮忙栽培竹枝派修士,只要郭惠风有合适的人选,一些资质尚可的修道胚子,都可以送往正阳山诸峰修行,不限人数,以此帮助竹枝派真正坐稳青灵国第一仙府的位置。 结果因为那个凌燮的不知好歹,再加上雨脚峰庾檩的意气用事,擅作主张,等于多花了一百多颗谷雨钱,这笔神仙钱,得由庾檩自己掏腰包垫上,等到议事结束,庾檩就需要亲自就将神仙钱送往祖山财库录档,庾檩对此并无异议,起身领命。 一线峰祖师堂内,如今满月峰老祖师,夏远翠亲自担任正阳山掌律,作为与宗主竹皇同境的玉璞境剑仙,还是后者的师叔,夏远翠执掌一宗律例,众望所归。 而水龙峰晏础,这位元婴境老剑仙,则从掌律祖师变成了正阳山财库的头把交椅,在山上看似职务平调,实则属于贬谪。 不过总好过那个被罚去闭门思过一甲子的秋令山陶烟波,大概这就叫同境不同命。 突然有飞剑传信至祖师堂这边,收信的晏础看过内容,脸色微变,起身道:“我们这边的几个年轻剑修,与竹枝派一帮谱牒修士,在那条裁玉山野溪与蕲河的交汇地界,起了些争执。” 竹皇问道:“两边可有人受伤?” 晏础说道:“双方都受了点轻伤。我们这边刻意收手了,比较注意分寸,不然竹枝派那边的练气士,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离开蕲河。” 看架势,竹皇正要开口询问这场冲突的缘由起因。 呵呵,息事宁人竹宗主,万事好说竹剑仙嘛……这些个谐趣说法,对竹皇的评价,都是宝瓶洲外界一封封山水邸报的“赞誉”。 夏远翠已经捻须微笑道:“这个竹枝派,不错不错,都快有宗字头仙府的气魄了。” 作为掌律祖师,这件事得归他夏远翠管。当然竹皇这个师侄是宗主,只要他想管,夏远翠就懒得管了。 一个个藩属仙府门派,都想着跟正阳山拉开距离,变着法子找各种理由,不愿继续供奉上山。 如今竟然连一个就在正阳山眼皮子底下的竹枝派,难道都管不了? 以前正阳山的死敌,是风雷园,园主黄河已经身在蛮荒。留下的刘灞桥,是宝瓶洲自己评选出来的年轻十人之一。 一场观礼过后,又多出个死敌,落魄山更是让正阳山边界处立碑,勒石铭刻一句“北去落魄山二十万里”! 如今正阳山的年轻一辈修士,尤其是天之骄子的剑修,哪里还有脸外出历练? 但是竹皇在这场一线峰祖师堂内的议事,依旧不让人“失望”,他仍是以宗主身份,力排众议,执意要让人主动去与竹枝派那边联系,意思就是让双方谱牒修士,在近期都克制几分,莫要再起冲突了。 这天,竹枝派掌门郭惠风,她独自前往正阳山一线峰。 这位性格坚毅的金丹女修,显然心存死志。 白鹭渡附近的过云楼那边,身为竹枝派外门典客的陈旧,他其实当时就站在仙家客栈的一处观景台。 他现在比较好奇的事情,有三件,这桩处心积虑的谋划,那位曾经同桌喝酒的夏侯剑仙是否知情。当然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 再就是竹枝派的掌律祖师凌燮,她是什么时候勾搭上正阳山竹皇。 最后一件事,当然就是竹皇如何收拾烂摊子了。 陈平安根本不觉得夏远翠和晏础,会有任何胜算,比拼算计人心,两位老剑仙,兴许给宗主竹皇提鞋都不配。 所以竹皇的种种表现,实在是太过软弱了,再这么下去,就常理而言,竹皇的一线峰就得被其余诸峰给架空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也是“陈旧”为何会在竹枝派停步,在这边当个外门典客的原因,陈平安就是想着看看满月峰的夏远翠,到底想要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又能做到哪一步,到底能不能把竹皇逼到退无可退的绝境。现在看来,难,似乎有形势一边倒的迹象。理由很简单,竹皇连一次见招拆招的举动都没有,这就意味着竹皇一旦选择出手,恐怕形势颠倒只在一瞬间。 想了想,陈平安还是不愿意花那冤枉钱,就跟过云楼报了“周瘦”的名字,要入住那间甲字房,“周瘦”花钱包了一年。 如今过云楼,已经换了掌柜,但是只听对方说出“周瘦”这个名字,就被吓得脸色惨白,根本不敢跟那个相貌普通且陌生面孔的练气士讨要什么关牒身份,直接就亲自领着这位贵客去甲字房下榻,退出房间之前,只说客官有任何需要,过云楼都会尽量满足。实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先是那周瘦与一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出手阔绰,买下一年的甲字房,然后就是落魄山陈山主,与龙泉剑宗现任宗主刘羡阳住在了这边,于是就有了那场问剑。如今再来一个…… 距离过云楼最近的,还是那座青雾峰,当然了,又不是流水人心,山不长脚不挪窝。 陈平安依旧躺在那张藤椅上,开始闭目养神。 此地距离祖山一线峰太远,境界不够,反正也看不到那份剑光四起的景象。 至于那位竹枝派掌门,此次正阳山之行,她肯定不会有任何意外。 陈平安突然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头戴莲花冠的道士背影,就坐在栏杆上边,碎碎念叨。 陈平安问道:“陆掌教就这么闲?” 陆沉转头笑道:“该找人的已经找到了,该办的事也办完了,这不是马上就要打道回府,想着有始有终,必须与你道个别嘛。” 陈平安说道:“屋内有酒,自取便是。” 虽然心中奇怪,陈平安还是没有询问。 陆沉应该已经带着朱鹿重返青冥天下才对,这个时候,照理说他们本该身在白玉京了。 还是说眼前这个“陆沉”,只是留在浩然天下的五梦七心相之一? 陆沉一个后仰,想要来一个潇洒的后空翻,约莫是估错了栏杆高度,倒地不起,只得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屁颠屁颠跑去屋内拿来两壶现成的仙酿,乖乖,竟然是有价无市的长春宫仙酿,过云楼真舍得下本钱啊,这就算归还一年的神仙钱了?要是陈山主再多跑几趟过云楼,不得直接关门拉倒? 陆沉脚一勾,将一把屋内椅子摔到门外的观景台,身形跟着飘落在椅子上,轻轻丢给陈平安一壶酒。 陈平安没有喝酒,只是收入袖中。 陆沉笑道:“这场窝里横的闹剧,真相跟你猜测的那个过程,差不太多。” 陈平安问道:“差在哪里?” 陆沉仰头咕咚咕咚喝着酒,就跟口渴喝水差不多,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说道:“贫道忙着喝酒呢,懒得动脑筋了,何况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们不如走一趟光阴长河?” 陈平安说道:“竹皇早就知道我在竹枝派了?” 陆沉笑道:“竹山主他只是个剑仙,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知不道的。至于竹皇猜没猜到这点,贫道可就不清楚了,毕竟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陈平安坐起身。 两人行走在一条光阴长河当中,溯流而上,就像倒翻书页,看到感兴趣的内容了,就摊开书,看那一页的文字。 他们先来到一条河上的青灵国官船,屋内屋外,隔着一张竹帘,当然还有夏远翠小心驶得万年船,事先设置的一道山水禁制。 正阳山的这两位老剑仙,满月峰夏远翠与水龙峰晏础,先前曾经在这条蕲河之上秘密议事,讨论的内容,涉及到山上几把椅子的更换。 陆沉掀起竹帘一角,望向屋内,笑呵呵道:“两位老剑仙,真是老当益壮,志存高远,如果只是就事论事,其实被他们做成了,边境线上的那块石碑,正阳山就可以一直留着了。” 陆掌教的意思很浅显,竹皇当正阳山的宗主,以后还有一定希望撤掉那块界碑,换了人当新宗主,就别想了。 由此可见,陆沉同样更看好竹皇。 陆沉从袖中摸出三颗神仙钱,攥在手里,咯吱作响,“你觉得我手中是什么?” 陈平安说道:“耐心。” 陆沉一时语噎,跟笨人谈天觉得费劲,想念聪明人,真被聪明人把天给聊死了,又觉得果然还是跟笨人说话更有趣些。 比如崔瀺的耐心是一百年。 郑居中的耐心已经持续了三千年。 按照屋内那两位手握实权老剑仙的谋划,第一步,竹枝派某位分量足够的修士,买不下裁玉山,一气之下,返回山门,公然放话,要单方面去掉藩属名分,与正阳山彻底撇清关系。第二步,找几个合适的年轻剑修,与竹枝派闹出一场风波,不用打死人,互有受伤就可以了,夏远翠看准了郭惠风那种外柔内刚的性格,她一定会与正阳山、准确说来是与竹皇讨要个公道,那么正阳山就给她一个说法好了,刚好拿她和竹枝派杀鸡儆猴,扶植起鸡足山一脉,与正阳山签订上宗下山的契约,以前山上的“山盟水誓”,都是各国五岳,或是江水正神,如今就更方便了,只需“投牒”齐渡即可。第三步,就是正阳山,由雨脚峰庾檩,这个在正阳山年轻弟子当中极有威望的年轻剑仙,作为一线峰祖师堂议事的马前卒,能够率先对竹皇发难。再然后,才是夏远翠亲自出马,晏础附和,由他们一同建议竹皇主动让出宗主之位,新位置都安排好了,你竹皇就去那个位于中岳掣紫山地界的“下山”篁竹剑派,担任掌门。 说是建议,其实就是逼迫竹皇离开一线峰,乖乖滚去篁竹剑派“养老”养老”。 只要竹皇离开了正阳山,夏远翠自有一连串的手段,让竹皇在那下山待得事事不舒心。 陆沉走入船舱屋内,鬼鬼祟祟,一边听两位老剑修在那边谋划宏图大业,一边伸手弹指某人的额头,或是佯装出拳袭击后脑勺。 陈平安一步径直跨入屋内,挡路的竹帘形同虚设。 在人生路上,陈平安看到过一些看似相像、实则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只说身边的,就有顾璨和李槐,崔东山和陆沉。 陆沉好像玩累了,就蹲在地上,仰视那位夏远翠,大概是在给老剑仙看面相,数着对方脸上的肌肤纹路。 陈平安 陆沉笑问道:“他们胆子真大,就不怕竹皇哪天跻身仙人境?转过头来就跟他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陈平安说道:“先把好处捞到手了再说以后的事情。” 陆沉点点头,“也对。”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怎么扯得起那张竹帘子?” 陆沉一本正经说道:“境界高,本事大,模样英俊,出门与人为善,从不说硬话重话,小心驶得万年船……” 陈平安打断陆掌教的自我吹嘘,问道:“我们是继续逆流而上,还是顺流而下,重走一遍回头路?” 陆沉反问道:“换本书看看?比如小老天爷是宗主竹皇的,或是竹枝派的郭仙子?还是都看?” 陈平安说道:“不用,我们只盯着两位老剑仙就可以了。” 陆沉无奈道:“不嫌腻歪嘛。”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的耐心呢。” 陆沉嘀咕道:“贫道就是耳根子软,最听不得好话。” 之后两人便来到满月峰,深夜时分,圆月悬空,皎皎月光如雪铺地,陆沉双手笼袖站在一处观景凉亭内,偶有一道道御风剑光在诸峰青翠颜色间穿梭,唏嘘道:“此地少年练剑,如新妇子描眉梳妆,百种点缀,姿容妩媚,惜无烈妇态。” 陆沉带着陈平安来到一处禁地,小祠堂内供奉有满月峰一脉历代祖师的神主牌位,夏远翠在此默然敬香。 陆沉斜靠在门口那边,等到夏远翠敬过香,老人轻轻掩门,大步离去。 陆沉笑问道:“你觉得夏远翠有几分私心?” 陈平安说道:“可能夏远翠自己都不清楚吧。” 陆沉说道:“若说当局者迷,你我却是旁观者清嘛。” 陈平安说道:“十过五,六即一。” 陆沉抚掌而笑,“怪哉,妙哉!” 陈平安说道:“劳烦陆掌教倒退回去,看看一线峰的那场议事内容。” 在这之前,夏远翠就有过一系列的铺垫,其中比如老祖师曾在祖师堂内,建议诸峰弟子,只要是剑修,不论境界、道龄,只要自愿,都可以跟随他这个辈分最高、出关没多久的老家伙,一起通过归墟通道,走趟蛮荒天下,在那边出剑杀妖,不管能否积攒足够的战功,帮助正阳山与文庙那边讨要一个下宗的名额,至少可以扭转一洲仙府对正阳山的观感。至于他夏远翠,只要宗主竹皇肯点头,通过此事,满月峰当天就会更换峰主。 言下之意,夏远翠就没有想着活着返回宝瓶洲和正阳山。 故而当时早就憋了一肚子窝囊气的诸峰老剑修们,一个个附议此事,都愿意跟随夏祖师仗剑赶赴蛮荒,学满月峰,更换峰主! 只是被这个建议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宗主竹皇,仍旧是用了个拖字诀,说是从长计议。 如此一来,高下立判。 一个让人刮目相看,一个毫无悬念,依旧让人倍感失望。 此消彼长,这让本就个人声望跌入谷底的宗主竹皇,愈发……孤家寡人,不得人心。 懦弱且无能,空有境界,全无血性,正阳山果然是家门不幸,不幸摊上了这么个宗主。 诸峰仙府,各个道场,议论纷纷,开始翻旧账了,比如好像竹皇在元婴境之时,就从来不敢与同境的风雷园李抟景掰手腕,等到好不容易跻身了玉璞境,面对陈平安和刘羡阳两个年轻人,结果还是不敢放一个屁。 若是德不配位至极的宗主竹皇,贪恋权柄,不舍得放手,那就怪不得夏远翠这个当师叔的,要为列祖列宗们清理门户了。 他会联手明面上的晏础和躲在暗处的陶烟波,这两位元婴境剑修,一起问剑竹皇。 反正如今正阳山的口碑,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而且等到夏远翠顺利接任宗主一职,那拨诸峰剑修,愿意去蛮荒杀妖,你们只管去。 陆沉打了个响指。 两人便来到修缮过后的一线峰祖师堂,陆沉干脆坐在门槛上,如蛇横路,背靠大门,双手抱住后脑勺,右眼看屋内剑仙扎堆,左眼看屋外云聚云散,两不耽误。 陈平安就跨过门槛,在别人家的祖师堂内散步一般,偶尔绕过那些极为粗壮的红漆廊柱,属于旧木新造,这就是一座老仙府的雄厚家底了,相信正阳山的宝库内,储藏了不少豫章郡巨木和璞山檀木。如果按照如今的价格,随便转手一卖,就是暴利。 陈平安走回大门那边,朝陆沉点点头,可以回了。 陆沉站起身,拿袖子拍了拍屁股,瞥了眼屋内那个好似坐蜡的宗主,笑道:“知君志不小,定非池中物。” 双方重返过云楼客栈。 看热闹不嫌大,陆沉伸手指向一线峰方向,说道:“郭惠风快到山脚了。” 满脸笑容的陆掌教再转移手指,至满月峰山巅,“竹皇已经找到夏远翠了。” 还有个胆战心惊的水龙峰晏础,这位正阳山祖师堂坐第三把交椅的老剑修,此刻心惊胆战,死死盯住满月峰那边的动静。 晏础随时准备策应宗主竹皇,后者只有一个要求,不能让夏远翠活着离开满月峰地界。 如果万一晏础拦不住夏远翠的逃遁,就罪加一等,晏础可以陪着秋令山的那个陶烟波一起闭关思过了。 最早晏础之所以愿意涉险行事,当然是事成之后,夏远翠给他和水龙峰的的利益足够多。 按照这位元婴老剑修最早的设想,当然是老祖夏远翠担任正阳山的新任山主,然后按照约定,夏老祖师让出那把还没用屁股捂热的掌律椅子,晏础顺势补缺,同时以上宗掌律身份,转去下山兼任掌门。与此同时,夏老祖还承诺晏础,一定会不惜财力物力,就算是砸钱也要帮晏础砸出一个上五境,而竹皇所在一线峰掌握的那几条秘传剑脉,都会一并传授给晏础,如此一来,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将来晏础跻身玉璞境,再不是什么奢望。 至于如今的篁竹剑派,等到晏础去当掌门,肯定就要改个名字了。依照夏远翠的布局,等他担任宗主,入主一线峰,就会召开第一场议事,下令诸峰剑修远赴蛮荒,相信那些个早就想要出剑杀妖的刺头角色们,那帮地仙峰主,他们会很愿意在那边的异乡战场上,建功立业,不惜性命。 如此一来,正阳山依旧有一份希望,能够凭借在文庙那边积攒下来的功德簿战功,让下山跻身宗字头。 最终跟某个死对头一样,同时拥有上下两宗门。 夏老祖做事,确实深谋远虑,滴水不漏。 能够当个宗主,即便是下宗宗主,对晏础而言,已经很知足了。 只是他们千算万算,还是棋差一着,失算了。 被晏础一语成谶,那个雨脚峰的年轻金丹剑修庾檩,果然是个天生有反骨的小王八蛋,竟然放着事成之后,可以按功封赏捞到手那个的篁竹剑派掌律祖师不要,偷偷与宗主竹皇告密了! 再就是封山一甲子、闭门思过的秋令山陶烟波,今天竟然要与自己,随时准备一起合力出剑,截杀夏远翠! 秋令山那边的陶烟波,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昨天不是说好了,你竹皇只是重伤师叔夏远翠,让其跌境至地仙,就此老死? 为何今天登山之时,竹皇直接遥遥以心声一句,让他陶烟波跟晏础准备替夏远翠收尸。 第二场天大的变故,再次发生在正阳山头上。 老祖师夏远翠的道场,一座满月峰,被两位上五境剑仙硬生生打成了一座……缺月峰。 祖师堂金玉谱牒上边的一师叔一师侄,同样的玉璞境,同样使用的正阳山剑法,最终剑术高低,却有云泥之别。 从竹皇登上满月峰,面见师叔夏远翠,再到剑光四起,照耀诸峰,最后竹皇单独御风离开满月峰,说要立即议事。 其实还不到一炷香功夫。 一场让外界看得惊心动魄的问剑落幕,竹皇依旧一身法袍洁净,不染纤尘。 他没有直接御剑去往山巅祖师堂,而是剑光画弧骤然下坠,转瞬间来到一线峰的山脚,飘然落地,长剑归鞘,竹皇微笑道:“郭掌门。” 郭惠风目瞪口呆,呆滞无言。 竹皇笑道:“清理门户,欺师灭祖,不得已而为之,让郭掌门看笑话了。” 郭惠风整个人都是懵的。 竹皇直截了当说道:“雨脚峰庾檩与你们凌掌律争夺裁玉山,野溪与蕲河汇流之地的那场风波内幕,我都清楚,这件事,是我们正阳山理亏了,所以接下来一线峰那边就会有场紧急议事,其中一项议程,就是讨论裁玉山归属、以及确定竹枝派往后与正阳山的关系,我准备让你们花三十颗谷雨钱买回裁玉山,同时维持竹枝派与我们的旧藩属关系,至少在我担任宗主的时候,始终不变,绝对不会让竹枝派有沦为下山的忧虑,郭掌门意下如何?” 郭惠风默然点头。 做梦一般。 竹皇笑道:“郭掌门,我们是君子之约,口头约定即可,还是稳妥起见,双方签订一份纸上契约?” 郭惠风看着竹皇,沉默片刻,长呼出一口气,沉声道:“我信得过竹宗主!” 竹皇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郭惠风说道:“竹宗主有事先忙,我这就回竹枝派了。” 竹皇笑道:“远亲不如近邻,欢迎以后郭掌门常来这边做客。” 晏础和陶烟波隐匿身形,施展了一门秘传剑脉遁法,去了一趟满月峰。 见到那位坐地而死、横断剑在膝的老人,浑身浴血,致命伤在眉心处,有一个铜钱大小的窟窿,鲜血潺潺涌出。 陶烟波喟然长叹一声,满脸伤感神色,不知是见此场景,作芝焚蕙叹,还是兔死狐悲,忧心自己的下场,会不会步其后尘。 晏础面无表情,与老人拱手行礼,死者为大,荣辱是非俱往矣。 晏础再蹲下身,轻轻用袖子帮忙老祖师擦拭掉脸上的血迹。 过云楼那边,陆沉问道:“咱俩要不要凑近了再看一场祖师堂议事?” 陈平安说道:“我怕陆掌教到时候来个脚底抹油,一走了之,再撤掉障眼法,把我一个人留在祖师堂里边。” 陆沉哈哈笑道:“这就有点尴尬了。” 收敛笑声,陆沉叹息一声,“可怜月有阴晴圆缺,可惜笔墨由浓转淡。” 青山林立,诸峰叠嶂,近山浓郁墨绿色,稍远青翠色,更远淡青色,最远灰色,颜色层层浅淡而去,遥遥青山终究不再远翠。 世间情与景,沤珠槿艳,过眼云烟。 一线峰祖师堂内,竹皇坐在宗主座椅上,说道:“今天只议三件事,诸位听着就是了。” 第一件事,夏远翠已死,满月峰峰主之位,暂时由他竹皇兼领。 竹皇甚至没有解释夏远翠为何会死,这场满月峰的内讧问剑缘由到底是什么,需不需要在正阳山年谱上边“润色”一番…… 皆一字未提。 第二件事就是与竹枝派有关。 最后一件事,正阳山诸峰剑修,由新任掌律晏础领衔,赶赴蛮荒天下,一起通过东海归墟通道,去往蛮荒天下的日坠渡口。其中陶烟波为首的秋令山一脉剑修,属于戴罪立功,必须先将功补过。 至于宗主竹皇自己,准备闭关破境,至多一年,不管闭关成功与否,竹皇都会亲自去往蛮荒战场。 “山下俗子,凡有血气,必有争心。” 竹皇淡然道:“山中修道,既是剑修,理当杀妖。” 今天可能是正阳山历史上最为简单明了的一场祖师堂议事。 竹皇实在是厌烦了那些山头内部、诸峰之间只会拖后腿的勾心斗角。 既然是剑修,好好练剑不好吗? 正阳山那些剑脉,放在整个浩然九洲,可能不算什么,但是放眼宝瓶洲,足够一个年轻剑修按部就班跻身地仙了。 对待落魄山,竹皇当然没有半点好感,如果不是境界不够,他作为一位纯粹剑修,还是宗主,早就回礼落魄山了。 如今宝瓶洲山上,不都说一座落魄山可以视为一位十四境修士吗? 假如今天就有十四境的境界,竹皇都不用明天,今天就会独自出现在落魄山的山门口。 你拆我一线峰祖师堂,我就拆你霁色峰祖师堂。 只是竹皇的想法很简单,要跟人掰手腕,总得有本钱。既然结了死结和世仇,就不能单凭满腔热血,意气用事。 不然就像两个仇家,明明实力悬殊,双方大街上对峙,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方每大嗓门说句话,就得挨一个耳光,图什么?只是让路人看热闹看得更尽兴吗? 陆沉坐在椅子上,一手托酒碗,同时伸长脖子望向一线峰那边,那边祖师堂内竹皇的说话嗓音,如一颗颗雨珠坠落在陆掌教的酒碗内,雨水敲打春塘水面一般,涟漪阵阵,字字清晰入耳。 陆沉笑问道:“我们猜竹皇这次闭关是为了养伤,还是力求破境?” 陈平安说道:“都无所谓。” 上次观礼问剑,竹皇肯定是藏着掖着了。不过就算竹皇不藏掖,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陆沉一口闷掉碗中酒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嬉皮笑脸道:“是不是比大骊京城御书房议事,内容枯燥几分,深度逊色几分,只是在气势上却要稍稍霸气几分?” 陈平安躺在藤椅上,伸手轻轻拍打酒壶。 陆沉咦了一声,“不妙,竹宗主要来我们这边套近乎了,不愧是剑仙,好敏锐的神识!” 陈平安明知是陆沉故意泄露踪迹,也没说什么。 竹皇来这边的时候,身边还带着一个很关键的棋子人物,正是鸡足山一脉,竹枝派当代掌律女修凌燮。 陈平安坐起身,晃了晃手中酒壶,“又见面了,竹宗主。” 至于竹皇和凌燮眼中所见的陆掌教是什么模样,天晓得。 竹皇拱手行礼,笑道:“又见面了。” 竹皇先前只是察觉到这边的一丝不寻常气机,加上源头就在过云楼,就心里有数了。 凌燮还被蒙在鼓里,她甚至还不清楚这个青年修士,就是自家竹枝派的外门典客。 只是听说徒弟梁玉屏说过,裁玉山有个叫陈旧的典客,跟她一起与水龙峰夏侯瓒喝过酒,是个很谄媚的人,酒桌上极会来事的。 陈平安望向凌燮,笑道:“见过凌掌律。” 凌燮略作思量,用了个不容易出错的说法,掐祖诀行山上礼,“竹枝派凌燮,见过前辈。” 连同郭惠风在内,都不清楚,她的这个师姐凌燮,前些年心心念念的投靠正阳山,其实只是投靠一人而已,剑仙竹皇。 她当年在少女岁数,进入竹枝派,成为鸡足山一脉的嫡传弟子,就是竹皇的安排。 后来凌燮没有跟郭惠风争抢掌门之位,也是竹皇的暗中授意。 如果说这场“清扫庭院”的内斗,在尘埃落定之前,最早看似是正阳山辈分最高的夏远翠,在棋盘上下出先手,后边的棋招,也没有任何问题,但其实在更早且更大的另外一副棋盘上边,竹皇早就开始落子了。陶烟波主动联系夏远翠,本就是竹皇的安排。所以说夏远翠输得半点不冤枉。 凌燮准备去屋内搬了一条椅子过来,是给竹宗主拿的,她自己当然需要站着待客。 不曾想她身边一阵风,原来是那个年轻道士跑入屋内,也拎了一条椅子。 等到竹皇接过凌燮手中的椅子。 凌燮就看到那个道士朝自己递出椅子,道士笑容灿烂,凌燮想要婉拒对方,竹皇笑道:“坐着就是了。” 道士自我介绍道:“小道单名一个蔡字。” 竹皇和凌燮静待下文。 道士就那么跟他们俩大眼瞪小眼。 陈平安解释道:“姓与名一起,这位道长就叫蔡,道号叫什么来着,佚名?” 陆沉使劲点头。 凌燮将那个青年误以为是驻颜有术的得道之士,可能是竹宗主的山上旧友,这次现身过云楼,是受邀而来,保证“万无一失”。 头戴鱼尾冠,是神诰宗道士? 竹皇也不跟她解释什么,反正心声言语,毫无意义。 竹皇并不好奇这个头戴芙蓉冠的奇怪道士,到底是何方神圣。 陈平安问道:“竹宗主怎么给庾檩论功行赏?” 竹皇微笑道:“这种人,留不得。天赋越好,反骨越重。” 陈平安笑道:“这种场面话就别说了。” 竹皇哑然失笑,倒是没有继续解释什么。可能是被说中了心事,可能是与一个外人多说无益。 凌燮越听越迷糊。难道此人不是竹宗主的朋友? 陈平安站起身,“竹宗主,相信我们估计近期是不会再打照面了。” 那道士便长长呼出一口气,好像在替竹皇松口气。 之后陈平安便跟陆沉一起离开过云楼,徒步下山,走到闹哄哄的白鹭渡那边。 陆沉啧啧称奇道:“众喣飘山,聚蚊成雷,以后的正阳山,不容小觑啊。” 陈平安却是问道:“凌燮是不是很早就喜欢竹皇?” 陆沉悻悻然道:“这种男女情爱一事,你问贫道就算问对人了。” 确实惭愧,这个行当的本事,得跟贫道的境界,刚好颠倒一下。 十五重楼,贫道在二楼。 陈平安不再多问。 陆沉揉了揉下巴,“不过好在贫道见过猪跑,想来是她在少女时,对竹皇一见钟情了。” 陈平安笑呵呵道:“好见识。” 如今谁不知道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有个“养剑葫”叫“箩筐”,里边装满了阴阳怪气的言语“飞剑”? 陆沉觉得必须找回场子,“世上有一种无知,是最美好的。” “怎么讲?” “比如因为年少无知,因此情丝百结。少年与少女,何必在年少时就要懂爱情,那会儿懂得的,想必就不是爱情了。” “一语中的,真知灼见。” “贫道曾经跟一个好朋友,争吵一事,是说昙花一现,到底是喜剧,还是悲剧。贫道觉得是前者,那个朋友,也就是华阳宫的高孤了,他觉得恰好相反。陈平安,你觉得呢?给评评理?” “没什么对错,答案是什么,只在个人的观感而已。到底是一眼万年,还是万年一眼了。” 陆沉瞪大眼睛,赞叹道:“此时此景此语,贫道已经词穷,必须哇哇哇以表惊叹了!” 于是陈平安觉得某个想法,还是算了吧。 担心傅山神真见着了陆沉,不是叶公好龙,就是大失所望,岂不是连累陆掌教白白失去一个仰慕者。 看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下山背影,凌燮凭栏而立,她转过头以心声问道:“神诰宗道士怎么跟着来这里了。” 竹皇神色如常,摇头道:“不是很清楚。” 竟是陆沉! 除了这位白玉京三掌教,任何一位道士,谁敢在外游历,随便头戴芙蓉冠和鱼尾冠?! 陆沉问道:“还是回竹枝派?” 陈平安点头道:“还要再待几天。” 陆沉微笑道:“白鹭渡白鹭飞,竹枝派说唱竹枝词,天下太平新样巧,一行白鹭上青天。” 陈平安沉默片刻,“学问那么大,何必打油诗。” 陆沉说道:“学你啊。” 陈平安没好气道:“滚!” 陆沉笑道:“好嘞。” 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就此别过。 头戴莲花冠,又作逍遥游,青衣道士鹤冲天。 道士陆沉,如此风流人物,人间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龙泉剑宗,刘大宗主所在的犹夷峰。 今天饭桌上,刘羡阳啃着鸭腿,含糊问道:“阮铁匠,咋个不参加京城议事,你这个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当得很不尽职啊。” 董谷他们几个,今天都不在桌上,瞎忙。活该他们没口福了。 阮邛直接说道:“你不合适当首席供奉。” 他还不了解这个徒弟。 刘羡阳往桌上一摔鸭腿骨,“咋回事,瞧不起人?!” 阮邛说道:“读书人,文章憎命达,混了官场就很难做学问了,换成山中修行,是差不多的道理。剑修安心练剑就是。” 这些日子你的阮铁匠,打铁铸剑之余,经常来犹夷峰这边露面,很难得的事情了。 反正就是拐弯抹角提醒刘羡阳,筹办婚礼一事,多上点心。 如此殷勤,害得刘羡阳都误以为自己不是阮铁匠的私生子了。 化名余倩月的圆脸棉衣姑娘安慰道:“当不当首席供奉,又无所谓的,书上不是说了,莫说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刘羡阳道:“读书人骗读书人的话,你也信啊。” 棉衣姑娘点点头,“也对。” 刘羡阳嘿嘿笑道:“我信,因为我就是读书人。” 余倩月白了一眼,低头扒饭。 刘羡阳理直气壮道:“他陈平安不也连个书院贤人都不是。” 阮邛放下筷子,起身离开。 桐叶洲青萍剑宗,祖山密雪峰的那座长春洞天。 作为陈山主私人道场所在的绛阙仙府,这处道山最高处,只有顶楼门窗关闭。 楼下几层,都没有设置任何山水禁制。不过以前也就只有小米粒会来这边登高赏景,至于柴芜那几个在此修行的孩子,他们还是不敢“擅闯禁地”,柴芜是担心自己以后没酒喝,其余几个剑气长城的剑道胚子,是担心被那只最是“尊师重道”的大白鹅给他们穿小鞋。 其实顶楼室内,装饰极为简洁朴素,一蒲团,一案几,一香炉。 陈平安当时离开此地,并未带走那几本书籍和一堆刻有文字的竹简,书籍叠放,竹简堆积如小山。 除此之外,还留下了一些神仙钱,全是雪花钱,却不是如书简般堆积,而是整齐排开。 如果细看,就会发现每一颗雪花钱上边,都有蝇头小楷的刻字,分别写了人名与日期。 桌上还有几方印章,或在百剑仙印谱,或在皕剑仙印谱,却都被陈平安自己留下了。 例如其中有一方印章的印文,是“冬笋炒肉”。也有“去去就回”。还有“白发犹然是美人”。 更有最高的一方印章,低低刻着四个字的底款,好似文字与桌面,长长久久面面相见,凝眸对视。 “第二故乡”。 大骊京城的御书房议事,已经临近尾声。 皇帝瞥了眼桌上的竹简,上边的议题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不知不觉,竟然也耗时将近一个时辰。 宋和笑道:“今天议事就到这里,辛苦诸位跑这一趟。” 整个会议后半段都很无聊的范峻茂,如获大赦。 宋和说道:“今天的议事内容,希望大家回去后,都先别往外传。” 范峻茂已经抬起屁股,就等皇帝陛下说出口“散会”二字了。 结果她就发现皇帝陛下,和屋内不少山水官场的同僚,都齐齐望向自己。 宋和笑道:“范山君,有劳了。” 范峻茂一脸茫然,“啊?” 这场议事,一项项议程,根本没我啥事啊,怎么就“有劳”了。 范峻茂斜眼一旁的自家储君之山,山神王眷。你赶紧吱个声,提醒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事情。 王眷满脸无奈。 兵部老尚书睁开眼,微笑道:“陛下是希望范山君出了屋子,什么事都别说,我随便举个例子,就别提什么国师不国师的了。” 范峻茂哦了一声。 她还以为啥事呢。 刚想要站起身,宋和立即转头望向那张椅子,想让这位大骊新国师为今天的议事收官一句。 陈平安轻轻抱拳,笑道:“与古人借用一句,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随着皇帝陛下和大骊国师从椅子上站起身,屋内几乎同时跟着站起身。 门口那边,姜尚真是头一回参加这种议事,屁股都快坐麻了,从头到尾,不吵架不摔椅子,没谁朝人吐口水,很不习惯。 无甚意思,下次不来了。 谢姑娘不是马上就要当次席供奉了嘛,让她来看门! 一众高位山水神灵,脚步轻灵,鱼贯而出。在蟒服宦官的带领下,到了屋外广场一处,就此各自返回山水道场。 当然不妨碍他们相互串门。 曹涌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与那位长春侯以心声闲聊几句,今天碧霄宫转赠名额一事,曹涌相信以后不缺机会致谢。 魏檗站在檐下,没有着急返回披云山。 范峻茂笑眯眯道:“魏山君,不对,得尊称一声夜游神君了,等到封正典礼结束之后,要不要再举办一场夜游宴啊?” 魏檗微笑道:“还不如封正典礼之前办一场,典礼之后再办一场。” 范峻茂朝魏檗竖起大拇指,“真有你的!” 屋内,宋和拉着陈平安闲聊了几句。 两位尚书都在场。 屋外廊道,姜尚真陪着小陌和谢狗一起傻站着,山主说等下还要去一趟兵部衙门再回落魄山。 大骊京城一条千步廊两侧的南薰坊和科甲巷,衙署扎堆,兵部衙门就科甲巷,对门就是鸿胪寺。 宋和说道:“国师说在山上立碑,是一种帮助山下兜底的举措。山上有神仙,山下的凡俗夫子,单凭自己是注定无法兜底的,就得有个规矩在,让山上山下各自循规蹈矩。” 只要提及崔瀺,皇帝还是习惯性简称国师,说到陈平安,则是陈国师。 陈平安点头道:“不至于使山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老尚书沈沉,拄着拐杖走出御书房,笑道:“姜老宗主,随便聊几句?” 姜尚真挪步笑道:“好说好说。” 老人坐在台阶那边,姜尚真就坐在老人身边。 很快赵端瑾也离开御书房,径直去往礼部衙署。 老人笑问道:“姜老宗主,你参加这种议事,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姜尚真说道:“大饱眼福,岂会无聊。” 老人点点头,“文人的怀才不遇,美人的深藏不露。一般人都觉得没啥看头,像姜老宗主这样的高手,就大不一样了。” 姜尚真眼睛一亮,有的聊,莫非是遇到同道中人了?! 老尚书你要是这么聊天,我周某人可就要提起精神了! 果不其然,双方越聊越投缘。 等到陈平安跟皇帝宋和走到廊外的时候,周首席正在压低嗓音,给老尚书说那男女之间,情与欲的区别。 老尚书稍稍坐姿歪斜,摆出竖耳聆听状。 前者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个却是“事后只道寻常”。 老尚书闻言,会心一笑,“此身老矣,除非春梦,重到少年。” 姜尚真便与之交头接耳,说我家云窟福地,有一种灵丹妙药来着,价廉物美效果绝佳……结果就被黑着脸陈平安踹了一脚。 这天夜幕沉沉中,一个年轻道士,他偷偷摸摸来到石碑旁,眼见着四下无人,这才伸手轻轻一拍碑首。 很好,愈发牢固了。 将来正阳山如果有幸出了个好苗子,能够凭借一场光明正大的问剑,说服落魄山撤掉这块石碑。 结果等他,不对,是等她返回自家宗门边境,想要一剑劈掉石碑……咦,怎么砍不动石碑丝毫呢。 到时候就有意思了,正阳山尴尬,落魄山也尴尬。 反正只要贫道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你们。 陆沉抬头,喃喃道:“大夜弥天,阳和启蛰。”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书生到此 陈平安好奇问道:“你真要连办两场夜游宴?” 办一场就差不多了,连细眉河水神高酿这么不缺钱的,上次在村塾那边喝酒,都要酒后吐真言,今天一场夜游宴,然后休歇一天,当是喘口气,等到大伙儿好不容易攒点钱了,后天就要再来一场,谁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真心遭不住啊。 魏檗看了眼他。 陈平安识趣说道:“当我没问。” 魏檗说道:“我跟蒙嵘约了要去菖蒲河那边喝酒。” 陈平安点点头,“是得庆祝庆祝。” 魏檗又看了眼他。 陈平安无奈道:“你就直说吧,到底要我做什么,是需要我去那边做东,带几坛好酒过去,还是副陪帮忙打几圈,给你挡挡酒,还是你们喝花酒,可劲儿造,只需要我最后露个面,帮你偷偷结账?” 魏檗说道:“有心就行。蒙嵘确实是想要跟你约酒,与你道谢几句,我帮忙推掉了。” 陈平安连忙拱手致谢。 魏檗径直离开。 陈平安叹息一声。他娘的,跟林玉璞一个德行,这不马上要当神君了,就脾气见长。 你咋个不去跟大先生牛气哄哄呢。 他们要去一趟位于千步廊科甲巷的兵部衙署,姜尚真原本想要搀扶着老尚书,不曾想老人出了宫城,就差没有龙骧虎步了。 陈平安打算送给兵部直辖的那座松雪讲堂五百本兵书,反正是现成的摹本。 因为之前来过京城,陈平安和小陌就施展了障眼法,姜尚真和谢狗,一首席一次席两位落魄山供奉,就很随意了。 到了戒备森严的兵部衙署,老尚书领着他们穿廊过道,路上碰到不少兵部官吏,却都没有谁主动跟老尚书打招呼,好像皆是稍缓脚步,低头而过。 姜尚真感叹道:“老尚书在自家衙门里边,不是一般的积威深重啊。” 就像自己,每次登上神篆峰去参加祖师堂议事,也都没谁敢跟自己打招呼。 沈沉笑道:“没什么官威不官威的,只是不兴那低头哈腰一套而已,不光是我们兵部,京城一切衙署诸司大小事务,都力求速战速决,有事说事,没事少扯淡。嗯,赵端瑾的礼部除外,繁文缛节,一板一眼,我偶尔去那边串门,每走几步就得跟不认识的人点个头,脖子发酸,回来就得贴张狗皮膏药。” 姜尚真自动忽略掉老人对礼部衙门的阴阳怪气,笑道:“那当官有啥意思。” 礼部和翰林院,确实讲究多,比如规定日光照在甬道第五块砖的时候,官员就得到衙门点卯。 散漫如吏部侍郎曹耕心,在大骊官场是极个别的特例,这个从龙泉窑务督造官升上来的上柱国曹氏世家子,因为经常点卯迟到,俸禄都不够扣除的。 沈沉说道:“到了衙门外边,还是很风光的嘛,只说去菖蒲河喝酒,每次结账,就打折打得很厉害。害得我都不敢常去,怕喝垮了酒楼。” 屋子很宽敞,相当于三间房间打通了,老尚书除了批阅公文,还可以在这边召开小规模议事。 靠墙壁一排书架,其余两边搁放到顶的立柜,都是书籍和卷宗档案。满眼皆书,形容一句卷帙浩瀚,不过分。 老尚书难得在此待客,而且一个个都不穿朝服官袍,很快就有一位在尚书房当差的专属文秘书郎,送上茶水。 沈沉坐在一张包浆严重的老旧太师椅上,习惯性双手拄着拐杖,下巴搁在手背上边,笑呵呵道:“陈国师,赶早不如赶巧,我让工部温而,户部沐言都过来一趟,让他们与陈国师混个熟脸,再顺便谈点正事?” 虽然是官位相当的同朝重臣,但是沈沉年纪大,又曾在各部辗转,故而不少都是老尚书的“娘家”衙门,再加上沈沉的头衔多,让两位尚书来兵部衙门一趟,不算什么,何况沈沉还是温而的座师,在意迟巷那边碰着了,温而喊沈沉一声先生,答不答应,都得看沈沉的心情好不好,哦不对,是当时耳朵灵不灵光,大骊官场,都知道沈老尚书的耳朵,自年轻时起,就时灵时不灵。 陈平安笑道:“没有这个必要。” 姜尚真先前在御书房看门,无聊至极,就研究屋内一众山水神灵的穿戴细节,两位尚书都穿着朝服,差异不多,比如脚上的靴子就不同,沈沉的朝靴,崭新却沾着泥土,赵端瑾的朝靴老旧却清洁,姜尚真当时就很好奇沈沉的靴子怎么会有泥土。大骊京城有专门售卖朝靴的老字号店铺,有本《履中备载》,广为流传。京城这边的老百姓,尤其是祖祖辈辈住在意迟巷和篪儿街附近的,都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这就叫爷不爷,先看鞋。 小陌正襟危坐。 谢狗慵懒靠着椅子,把貂帽往下一拉,遮住脸庞,也不知道是睡觉还是养神。 沈沉问道:“陈国师跟北俱芦洲三郎庙熟不熟?” 陈平安停顿片刻,想了想,摇头道:“我确实去过几次北俱芦洲,但是济渎以北,几乎就没有怎么涉足,跟三郎庙自然不熟。” 姜尚真看了眼山主。 陈平安笑道:“不过我有个剑仙朋友,他跟三郎庙关系还不错。” 老人点头说道:“刑部那边打算为大骊各级供奉都弄点实惠好处,当然不是什么贿赂了,户部那边都已批准了,但是驳回了刑部的几种提案,嫌他们刑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乱花钱,最后弄了个折中的法子,按照户部的意思,一种是长春宫的仙酿,反正不用户部花钱,这种酒水,如今在宝瓶洲山上可是比神仙钱还硬气,再准备购入一批价廉物美的三郎庙蒲团。结果兵部那边,也听说此事,就有了想法,反正都是花钱买,买多了,说不定还有折扣,就想着为大骊所有随军修士都置办一张蒲团,只是如此一来,户部开销就大了,沐言只差没有搬条凳子去刑部门口坐着骂街了。” 陈平安点点头,“三郎庙的蒲团,确实是好东西,都说一颗小暑钱能当两颗用。” 当年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陈平安就对这种山上蒲团印象深刻,在骸骨滩那边,因为一座鬼蜮谷阴气外泻的缘故,在那当地俗称奈何关的小集市,即便是大日高照的正午时分,依旧凉意遍体。大小两座天地接壤的边境线上,披麻宗在那些阴气浓郁且精粹的泉眼之上,建造了一长串的茅屋道场,每座茅屋之内,都会摆放三郎庙炼制的蒲团,帮助练气士呼吸吐纳,更快汲取天地灵气。 三郎庙是北俱芦洲那边最大的兵器铺子,而且三郎庙的谱牒修士,与精通铸造兵器一般著名的,就是他们不喜欢打架的同时,很能打,三郎庙有一句脍炙人口的口头禅,“别欺负老实人。” 三郎庙铸造的护身灵宝甲,与恨剑山仿造的剑仙本命飞剑,还有佛光寺的三色袈裟,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的鹤氅羽衣,都可算名动天下。 浩然九洲,在炼物和兵器锻造一道,除了中土神洲,就只有物产丰饶的流霞洲,能够跟北俱芦洲媲美。就像太徽剑宗的老宗主韩槐子,其中有一门成名剑术,就叫“大工斩玉”,这跟韩老宗主精通法阵、符箓、炼器等“雕琢”之术有关。 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本洲剑修多,一般的练气士,出门不得多穿几件法袍、宝甲?能够多扛几剑,就是多条命。 与此同时,纯粹武夫也想要有几件趁手兵器,方便跟练气士练练手,习武练拳的,怎就不能跟上山修仙的过过招? 你买了法袍、宝甲,我就挑几件攻伐法宝,你买了攻伐法宝,我就入手更多的防御宝物和各种护身符,同时也偷偷搞点杀力不低的…… 最终就导致北俱芦洲的山上山下,风气特别淳朴,性格尤其直爽,没点“待客之道”,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陈平安曾经交给刘景龙一百颗谷雨钱,帮忙购买尽可能多的恨剑山仿剑和三郎庙宝甲,若有盈余,再帮忙掌掌眼,买些闲散宝物,总之就是别替我省钱! 言外之意,就是我们陈山主既要质量,也要数量。 毕竟刘剑仙的面子,很值钱。 最终刘景龙果然亲自走了一趟三郎庙,帮着买下了一把恨剑山仿剑和两副宝甲。 有两位著名炼师的落款。一般来说,灵宝甲上边带名字的,都是三郎庙祖师堂供奉的手笔,有价无市,溢价很多。 后来被陈平安送给卢白象的两位嫡传弟子,姐弟俩,元宝元来,刚好人手一副宝甲。 纯粹武夫怎就不能披挂宝甲了,江湖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护身之物必须有。 后来听白首说过,姓刘的在三郎庙那边,又遇到了个红颜知己,所以价格一事才那么好说话,换个人,吃屁呢。 按辈分算,那位名义上管着三郎庙半数兵器铺子的女修,是袁宣的姑奶奶,她与水经山仙子卢穗,彩雀府府主孙清,都是登榜北俱芦洲十大仙子的美人,在刘景龙还是翩然峰峰主的时候,她们就对刘景龙心有所属,反正在北俱芦洲,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小书亭 归功于一场场夜游宴,披云山宝钞署和仪仗司里边的库房,宝物堆积成山,光是将它们录档的目录册子,就有一大摞。 而且陈平安听小米粒说过,魏山君家的这两个衙门,占地可大了,扩建了不止一次。 不计其数的贺礼当中,其中就有三郎庙秘制的蒲团,后来小陌跟山君府花钱买了一张蒲团,带回落魄山,抽丝剥茧,将其拆解, 得出的结论,是仿造不难,就是成本下不来,一来受限于几种关键材料,宝瓶洲这边并无替代之物,再者能否量产,成本差距很大。 既然连小陌都这么说,这就意味着三郎庙的蒲团,几乎是一种极致了。 此外北俱芦洲还有四个山头,都有压箱底的生意门路,比如老君巷的法袍,就曾经远销宝瓶洲和桐叶洲之外的六个洲。那会儿宝瓶洲实在太穷,桐叶洲则是因为过于闭塞。不过老君巷的法袍,早就都被琼林宗垄断了,传闻那位老君巷的开山祖师,道号“雷同”的宋腴,在炼物一道堪称天资卓绝,但是不擅经营,年轻那会儿眼界又高,不计成本,只想着打造出最好的山上法袍,结果混得饥寒交迫,后来是琼林宗找上门,跟她谈合作,从此发迹,老君巷的那种青鹤法袍,让琼林宗赚得流油。 而她也终于炼制出自己心目中那种可以名垂青史的著名法袍,名为“莹然袍”,就是价格极其昂贵,是北俱芦洲剑修之外上五境练气士的首选,可惜老君巷每甲子才能编制出一件。 有点类似桐叶洲青虎宫的羽化丹,卖的不是神仙钱,是一份天大的人情。 至于宋腴与琼林宗合作,她到底是碰到了命里贵人,还是遇人不淑,在北俱芦洲那边,各执一端。 后来老君巷又陆续推出了几个“聚宝盆”,例如为一洲皇帝君主、皇室贵胄量身定做的大阅甲,中看不中用,但胜在确实不是一般的“中看”,云篆繁琐,宝箓华美,名贵至极。 玉璞境和地仙修士,下五境练气士,等于都被老君巷一网打尽了,再加上各国皇室贵胄,排着队当冤大头。 同时抓住这三种顾客,老君巷和琼林宗,当然是财源滚滚来。 老人突然一拍椅把手,“差点忘了姜老宗主,其实才是最熟悉北俱芦洲的人!” 谢狗扯起貂帽,看了眼周首席,她当时得到白泽的许可,跑来这边找小陌,谢狗一开始就是在北俱芦洲那边现身,所以关于周首席在那边的口碑事迹,比较清楚。这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每每提及姜尚真,那边的练气士还是咬牙切齿,人人得而诛之的架势,姜尚真当年在北俱芦洲造了多大的孽啊。 姜尚真脸皮还是厚,笑道:“跟北俱芦洲买东西,只管报我的名号,但那边是打对折,还是十五折,我就不作保证了。” 估计那边一听说有姜尚真参与买卖,十个门派有九个,都会跟大骊朝廷撂下一句,只要把姜贼的第三条腿打断,不收钱,白送! 就像那座三郎庙,姜尚真确实很熟,熟得只要在那边冒头,就会好好款待当年差点成为上门女婿的姜尚真了。 使用化名什么的,本来没什么,问题在于姜尚真当年是同时跟两位袁氏嫡系女修勾搭上了,谈婚论嫁,都想要跟他结为道侣。 至于那座老君巷,姜尚真当然不会落下,去过几次,单凭那边有个女修宋腴,姜尚真就没理由不多跑几趟。 不过双方倒是没什么故事,宋腴性格冷清,深居简出,是个痴迷炼物的女子,看姜尚真就跟看死人没两样。 但是姜尚真看她,可就觉得……惊艳了。 有些女子,光靠背影就可以杀人。 拥有这类风情的女子,姜尚真这辈子只见过三人,除了宋腴,还有一个,如今就在落魄山上。 但是姜尚真不敢动任何歪心思,兔子不吃窝边草是一方面,何况对方可是自家落魄山的掌律! 老人冷不丁问道:“传说恨剑山拥有六件镇门之宝,是六把被誉为下一等真迹的剑仙本命飞剑仿剑,其中被外界清楚名字的,暂时只有四把,分别是“尸坐”,“诗鬼”,“神龛”,“须弥山”。姜老宗主知不知道还有两把仿剑叫什么?” 姜尚真果然门儿清,无比熟稔一洲掌故秘闻,说道:“是‘通幽’和‘英雄冢’。” 姜尚真好奇问道:“老尚书问这个做什么?有山上朋友,手头紧?但是这几把仿剑,一般来说,光靠钱可买不着。” 恨剑山的买卖,历来跟北俱芦洲山下朝廷交集不多,主要还是门槛太高了,用姜尚真的话说,就是只杀肥猪,坑有钱人。 比如姜尚真自己。 当年差点,只差一点,就与一位相见投缘的姑娘,买到了那把别称“温柔乡”的镇山之宝。后来还是姜尚真难得良心发现,才临时改变主意,不然早就将那把“英雄冢”仿剑给收入囊中了,这把仿剑,可以温养鬼将阴兵数万,一旦练气士祭出此物,最适合打群架。 沈沉笑道:“多年前,崔国师本想在我们大骊境内,打造出一座官办的剑道宗门,我刚好是经手此事的官员之一,可惜没成。” 其实按照崔瀺最早的设想,阮邛确实是那个剑道宗门的最佳宗主人选,一来阮邛本身就是宝瓶洲铸剑师第一人,再者西边大山中的那座龙脊山,那么一大片斩龙崖,可以作为剑道宗门的立身之本。至于开枝散叶所需的剑修胚子,那些常年四散于一洲山河的大骊粘杆供奉,他们可不是吃干饭的。再加上大骊地支修士,袁化境和宋续,就都是剑修出身,那么整个宗门的雏形和框架,就早早搭建起来。 北俱芦洲的恨剑山,会是这座剑宗的盟友。听口气,国师崔瀺是准备亲手促成此事。 风雷园不去动,但是正阳山肯定会沦为这座崭新宗门的“下山”,此外在旧朱荧王朝境内,还会立起一座谱牒修士皆是剑修的第二座下山。一宗两下山,互成掎角之势,秘密打造出三座剑阵,最终以仿白玉京作为阵法中枢,联手京城钦天监的望气手段,大骊王朝凭此可攻可守,专门针对飞升境修士。 至于后来有了阮邛担任大骊首席供奉,在骊珠洞天旧址之上,创建了龙泉剑宗,就与崔瀺心目中的那座剑道宗门,相去甚远。 老尚书看了眼大骊新国师。 若论自立门户,白手起家。起于陋巷的陈平安,当然已经足够出类拔萃了,但是要跟崔瀺比,好像还是差了点意思。 只是这么一想,老人便立即觉得没道理, 陈平安问道:“墨家那边?” 沈沉说道:“前几年就开始陆续撤离大骊了,墨家做事情很厚道,不但帮我们大骊培养出了一大拨山上匠人,还在工部那边留下了一大堆图纸。” 陈平安笑了笑,看来先前皇帝陛下说了句惠而不费的场面话。 沈沉说道:“彩雀府法袍,未能入选文庙那份定制名单,比较遗憾。” 陈平安点头道:“遗憾自然是遗憾,其实不算太过意外。” 上次中土文庙议事,光是仙家渡船,就与各洲订购了七种。其中就有大骊宋氏跟墨家合力打造的山岳渡船和剑舟。 北俱芦洲有将近二十种山上炼物入选,其中法袍只有三郎庙那种软若丝帛的灵宝甲和老君巷的青鹤袍,前者为中五境练气士配备,后者分发给下五境修士。 其实彩雀府编织的法袍,在得到金翠城法袍的一门炼制秘术之后,品秩提升了一个大台阶,而且彩雀府甚至愿意不赚钱,也要为文庙打造两千件起步的法袍,再加上文庙议事过程当中,大骊宋长镜亲自举荐彩雀府法袍,可当时仍然只是被文庙列为候选名单,结果到最后还是未能“补缺”,落选了。 文庙给出为何驳回的解释,就是彩雀府法袍的成本太高,产量太小。 只因为彩雀府是个小门派,被称为“纺织娘”的谱牒女修就那么点,确实无法真正达到文庙要求的“量产”资格。 得到这个说法后,整座彩雀府女修对此都很失落。 但在陈平安看来,这何尝不是文庙对彩雀府的一种呵护。 否则一旦入选,文庙订购至少两千件法袍,彩雀府女修在几十年内,就都不用修行了,只能是不分昼夜,忙着编织法袍。 当然最先按照陈平安跟彩雀府掌律武峮的计划,是一种作长远计。用一种很辛苦且不赚钱,为此彩雀府换取一份千年基业。 沈沉又问道:“听说陈国师与剑修柳勖是朋友?” 陈平安点点头,“有私谊。” 骡马河柳氏,是北俱芦洲屈指可数的土财主,祖祖辈辈,都做着跑船赶海、跑山越岭的生意,等于是一座北俱芦洲最大的山上镖局。钱,未必有琼林宗那么多,但是要说山上口碑嘛,琼林宗给骡马河柳氏提鞋都不配。 当代柳氏老家主,跟三郎庙袁氏老祖,是挚友。骡马河柳氏家风淳厚,家族极有底蕴,却始终没有跟文庙开口讨要一个宗门头衔,典型的闷声发大财,从不求名。但是上次文庙与各洲王朝、仙府征调跨洲渡船,骡马河柳氏却一口气拿出了两艘,一条属于征用,必须给的,第二艘,却是柳氏主动给的。 关于这个家族,有两件事,很值得说道说道。 一次是俱芦洲剑修联袂远游,跨洲“约架”,从皑皑洲那边抢来一个“北”字。 因为有许多境界不够高的剑修,大海无垠,御剑跨海极其耗神,当时所有的山上渡船,就都是柳家拿出来的,包办了那场远游的所有开销,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龙虎山天师府的外姓大天师,不是剑修,却作为一洲剑修的带头人,当时老真人就坐在最前边一艘渡船的船头,经常摆一张酒桌,拉着柳氏家主“谈笑风生”,一个喊穷,一个说其实我也没啥钱。 那趟跨洲,一旦问剑一洲,在皑皑洲那边碰壁,骡马河柳氏的全部渡船,就等于毁于一旦了,估计一艘都别想返回俱芦洲。 所以后来整个北俱芦洲,尤其是剑修,都得承情,也都愿意承情。 第二件事,就是如今天下皆知,很有钱却土得掉渣的骡马河柳氏,终于出了个才华横溢、风流情种的大才子。 此人当然就是在剑气长城只待了二十多年的少主柳勖了。 原来我们北俱芦洲,在剑气长城那边,除了剑光纵横,冠绝九洲,原来还有这等书生意气文采风流。 柳勖返乡之后,去太徽剑宗,找刘景龙喝过两次酒,可惜不是特别尽兴。 老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之所以跟陈国师聊这个,是因为骡马河少主柳勖和三郎庙袁宣,现在就在大骊京城逛荡。” 三郎庙的袁宣,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当下任家主的可能性不大,是当下下任家主栽培的。 但是根据谍报显示,柳勖已经是骡马河柳氏的家主,只是他暂时不管事,说是得等到他跻身玉璞境。 陈平安点头道:“出了衙门,我就去找他们叙叙旧,略尽地主之谊。” 除了在剑气长城认识,与陈平安有一份“私谊”的剑修,其实陈平安在北俱芦洲,朋友确实还有很多,只说上次落魄山举办宗门庆典,作为贺礼,灵源公沈霖就送出了旧属南薰水殿的一大片宫殿楼阁。大渎龙亭侯李源则赠送了一条水运浓郁的苍翠色河水。还有指玄峰袁灵殿,柳质清等,他们的名字,都不在陈平安先前公开的册子上边。 老人突然问道:“钱塘长是一洲屈指可数的高位水神,文庙那边都是需要严格审议的,他岑文倩先从一个河伯跳级到老鱼湖的七品湖君,再直接当钱塘长,文庙那边能通过?” 陈平安笑道:“多半会通过的。如果驳回,朝廷无非是从折江伍芸,和礼部举荐的粟河水神中挑选一位正统水神补缺,都不是什么麻烦事。” 小陌知道其中缘由。 自家公子还是说得含蓄了,岑文倩不是“多半”通过,而是必然可以。 公子那场游思六经神越渎海结想山岳的收官阶段,小陌就曾经与至圣先师,还有纯阳吕喦,一起站在镇妖楼最高处,当时至圣先师亲口说了一句,会让文庙将那些名字都记录在册。 这份名单,其中既有中土穗山周游这样的大岳神君,也有叠云岭窦淹,香榧山龚新舟,和分水岭韦蔚这样的小山神。 当然还有老鱼湖岑文倩。 沈沉站起身,笑道:“来客人了,稀客,看样子他们是找陈国师的,我让人帮忙安排一间屋子,关起门来,可以随意喝酒?” 陈平安跟着起身,“不用这么麻烦了,我跟他们几个见了面,边走边聊,老尚书不必送客。” 老人笑道:“送客,必须送客,即便不算官场同僚身份,到底还有一份同乡之谊嘛。” 陈平安一笑置之。 谢狗重新戴好貂帽,这个老头,说话还挺风趣。 老人说是送客,其实就是送到门口。 姜尚真走在最后,与老人又多聊了几句。 来兵部衙门这边找陈平安的,都是大骊地支成员,他们十二人,是可以自由出入京城诸部衙署的,不打招呼都可以。 今天来了四个,不知为何,都是女子。 少女余瑜,阵师韩昼锦,山上描眉客的女鬼改艳,最近加入的周海镜,她是唯一一位纯粹武夫,不谈容貌,只说装饰,这位女子大宗师还是那般珠光宝气,璀璨夺目。 周海镜身上唯一不值钱的物件,大概就是腰间悬挂的那只绣燕子纹的花信期绢香囊了。 余瑜有点委屈,她是最不想来这边的一个,偏偏封姨点名要她来,欺负人么。 “是封姨让我们来陈先生这边点个卯。” 她笑道:“再就是封姨想要询问陈先生一句,到底什么时候去百花福地。” 陈平安说道:“真正着急的,不该是百花福地嘛,封姨急什么。” 余瑜说道:“我只带话,封姨是怎么想的,我可不清楚。” 陈平安点点头,“知道了,回头我自己跟封姨聊这件事。” 韩昼锦抱拳致谢,“上次刘宗主路过京城,于我指点颇多,再次谢过陈先生。” 陈平安笑道:“不用客气,我们刘剑仙一向喜欢助人为乐,很没有架子的。” 韩昼锦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作罢。 刘宗主确实平易近人,极有人格魅力。是剑仙,但是说起阵法一道,言简意赅,微言大义,让韩昼锦受益匪浅。 可就是刘宗主的酒量,似乎一般,一喝就红脸,而且根本没有外界传得那么嗜酒如命啊。 周海镜抱拳,使劲摇晃起来,满脸灿烂笑容,道:“听说我们以后就都归陈先生管了,多多照顾,小女子感激不尽。” 陈平安微笑道:“好说。” 谢狗斜眼这位年纪不小了的女子武夫,不太顺眼,跟那个官乙一样,走一步路就晃好几下胸脯,你们就不嫌累赘嘛。 改艳对这个传授自己一门生意经的陈先生,显然是最为真诚感谢的,做买卖,果然还是陈先生最靠谱,今儿得再请教请教。 不过她还先说了两个新鲜出炉的消息。就像周海镜说的,当了国师的陈平安,以后就是他们地支十二人的顶头上司了,唯一的。 大骊朝廷刚刚得知,北俱芦洲的北地第一人,剑修白裳,已经出关,成功破境,如今是一位飞升境剑修了。 再就是正阳山那边,宗主竹皇走了一趟满月峰,手刃师叔夏远翠,很快就召开了一场完全不允许他人说话的祖师堂议事。 相信宝瓶洲那些大仙府最新一期的山水邸报,销量都会很好。 陈平安笑道:“跟我无关。” 至于白裳那边,那场架是早就打完了,山上的消息相对滞后而已。 周海镜她们一个个眼神玩味。 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就像风雪庙的山水邸报所说,正阳山跟落魄山,关系老好了,否则陈山主会亲自登门观礼道贺? 接下来陈平安与她们问了其余地支修士的修行近况,自然是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整个宝瓶洲山上修士,可能就数余瑜几个,最怕这个看似气态和煦的年轻隐官,甚至连正阳山剑修都没法跟他们比。 改艳最后赶紧找个机会,与陈先生以心声聊了点私事,询问如何让客栈的生意,好上加好! 陈平安哭笑不得,只是昧着良心说一句,已经很好,没什么建议了。 她那个客栈的名声,如今在大骊山上都快烂大街了,捞钱是出了名的心黑。 不过不得不承认,女修几乎都不愿下榻那座客栈了,男子练气士倒是个个都成了回头客,毕竟养眼。 见改艳满脸诚挚神色,估计再不说句直白话,她就要提出合伙挣钱再分账一事了,陈平安只得说道:“改艳,我当时只是让你稍微注意一点门面的讲究,不至于客人登门,就跟进了座鬼宅似的,没让你这么……走极端,怎么想的,一口气在门口安排那么多的莺莺燕燕,你就有没有觉得脂粉气,太重了些?” 改艳神色黯然,霎时间没了挣钱的积极性。 陈平安双手笼袖,与改艳并肩而行在廊道中,继续说道:“我当然知道客栈门口的那些年轻女子,都是失去了谱牒身份的背井离乡之人,她们境界不高,身世清白,你会给她们每个人一笔丰厚的薪水,她们也都是自愿在那边揽客的,嗯,除了大多数心存与你报恩念头的女子,说句难听的,其中可能不乏有人想要钓个山上的金龟婿,其实没什么,总之都是人之常情。” 改艳神色好转几分。 陈平安笑道:“我随便给几个小建议好了,门口那边只留两个女修待客,其余都分流到一处处私宅那边去,一处一个,负责与入住的客人们单对单打照面,只要是在客栈入主的仙师,在京城游览、访客等事务,她们都可以帮忙,带路或陪同,免费的。所以你就得让她们多熟悉京城的风物、景点和特色吃食,做到烂熟于心,如数家珍。再跟一些大酒楼事先谈好分成,从你们客栈过去的客人,在那边的一切开销,客栈得有抽成,例如菖蒲河的酒楼,就会很乐意你们拉客人过去,至于这笔钱,客栈回头再跟她们分账,最好是每月一结,哪天分红都比每月薪水更高了,她们自然而然就会更加上心,而且她们也可以借助这些珍贵的机会,跟山上门派和各路谱牒修士,越来越熟悉,好让她们借机经营自己的人脉。每处宅子里边,你都用点心,得有自己的特色,文房清供,字画古董,可以观看镜花水月的器物,诸如此类的,多多益善,每间屋子都摆放一些,当然切忌别太俗气和繁琐了,否则就会过犹不及,适得其反。而且在桌上放一本小册子,对屋内各类东西,都进行明码标价,客人只要瞧见喜欢的物件,就可以花钱买走。以后等到回头客多了,客栈每次都详细记录任何一位客人的个人偏好,然后就可以看菜下碟,下次进了门,领着他们直接入住风格各自喜好的私宅,那些个可以不把钱当钱的大主顾,你越是要肯打折,打得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就是推荐客人存钱在客栈账房那边,客人自己也好,他们的山上朋友也罢,入住客栈,与你们报名号就可以了,他们从头到尾,都不用从钱袋子里边掏出一颗神仙钱,多多少少是个面子。还有你们花点钱,找几家有山水邸报的门派,帮你们写几篇说好话的文章,在附近几座渡口和某些山上渡船上边,都让人去主动联系一下,客栈尤其要跟长春宫打好关系,让几个价格最贵的宅子里边,桌上都必须有一坛长春仙酿放在桌上。再就是注意招徕女修登门,不能坏了山上的口碑,挣钱挣钱,如果挣不着女子的钱,还怎么挣大钱。那么客栈就得有自己的镜花水月了,你可以主动去跟刑部衙门说一句,就说可以谈合作,报酬就是给客栈无偿借用一些风景优美的螺蛳壳道场,你不用多说什么,他们自然懂的,借助客栈收集山上谍报一事,刑部那边都是行家里手,他们会掌握好分寸,不至于砸了客栈的招牌。如此一来,饮食住行,客栈就都有各自的特色了。” 改艳眼睛一亮。哇,陈先生的“随便”,可真不随便哩。 果然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谢狗以心声说道:“小陌小陌,咱们山主做生意很厉害唉。” 小陌笑道:“你才知道啊。” 谢狗疑惑道:“是天生的?” 小陌说道:“当然不是,得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见百样人。”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继续以心声说道:“其实做生意的真正高手,眼前不就有一个,你何必舍近求远。” 改艳看了眼走在前边的周海镜,没好气道:“跟她不对路,这娘们说话最难听,烦死个人。” 陈平安笑道:“跟她不对路,跟钱也不对路吗?只要成了生意伙伴,让她能够每天挣钱,你看她还跟不跟你拌嘴说怪话。” 改艳试探性说道:“那我试试看?” 陈平安点头说道:“必须可以试试看。” 改艳神采奕奕。 陈平安说道:“改艳,我最后提醒你一句,认真赚钱是好事,但是别忘了自己的主业,好好修行。” 改艳使劲点头,她小心翼翼说道:“陈先生,客栈这边的盈利,真不用分账吗,我良心过意不去呢。” 陈平安没好气道:“好好修行,争取早点破境,比什么都强!” 出了? ?部衙署的大门,街对面就是鸿胪寺。 余瑜她们几个都告辞离去。 阳光有些刺眼,姜尚真伸手遮在眉间,笑问道:“谢姑娘,听说绯妃算是你的再传弟子?” 谢狗咧嘴道:“那小姑娘,连剑修都不是,我不认她是什么再传弟子,何况也她不认我这个师祖,两边都不认,什么算不算的。所以之前在曳落河那边打照面,我们都假装不认识对方。容我猜猜看,是仰止那个婆姨,跟桐叶洲那棵梧桐树大嘴巴了?呵,一个个的,都欠削。” 姜尚真转头看了眼小陌。 小陌心生疑惑,与我何关? 谢狗揉了揉貂帽,问道:“山主,我能不能去找那个封姨叙叙旧。” 陈平安笑道:“随意。刚好帮我捎句话给封姨,那趟百花福地之行,尽快就是了。你往返一趟,记得都别闹出什么动静,这里毕竟是一国首善之地,不宜招摇过市。” 谢狗笑哈哈道:“山主多虑了,我这个人就从不好面儿。” 小陌说道:“我就不跟着去了,不熟,跟她没什么可聊的。” 谢狗身形一闪而逝,悄无声息。 但是陈平安那边,还有个貂帽少女。 谢狗转瞬间就来到了火神庙那处花棚附近,瞧见了一个风情万种的美妇人,正坐在老藤如龙蟠的葡萄架下看书。 读书其中,字俱碧绿。凉风习习,清景无限。 谢狗环顾四周,用无比醇正地道的小镇方言说道:“哎呦喂,可以啊,闹中取静,真会挑地方。” 封姨合上书籍,抬起头望向那个少女容貌的白景,嗓音软糯道:“好久不见。” 谢狗用大拇指抹过鼻子,“别藏掖了,我都闻着酒香了,就是奔着这个来的。” 封姨无动于衷。有酒没酒,跟你白景有什么关系。 飞升境剑修,她又不是没见过,事实上,多了去。 谢狗蓦然一笑,双手抱拳在身前,晃了晃,满脸谄媚道:“封姨,赏点酒水喝喝,口渴得很嘞。” 封姨措手不及,眼前这个“白景”,也太不白景了。 难道是与小陌一般,用了某种远古神通,剥离出去了一部分心性? 谢狗一屁股坐在石桌旁,一只手按在桌上,手指轮流敲击桌面,等着封姨拿出好酒来待客。 封姨起身来到桌边,问道:“陈平安怎么说?” 谢狗咧嘴,摆出侧耳聆听状,“啥?!” 她扬起一条胳膊,另外一只手探袖。 一只袖珍剑匣,藏在袖中。 匣内有古剑名青苍。 在远古岁月里,这把短剑又别称“青肠”,能够让人间道士们眼见此剑的剑光,就要悔青肠子。 是剑是龙无二物,出匣只是一线形。 传言白景另有一把小剑,置于怀中,秘不示人。 封姨微笑道:“吓唬我呢?” 谢狗抖了抖袖子,哈哈笑道:“不敢不敢,反正杀不了你。” 封姨幽幽叹息一声。 一别万年,重见故人。至于是敌是友,好像都不重要了。 谢狗身体前倾,趴在桌上,摊开双手,“这次醒过来,好像除了小陌,都很陌生。” 封姨笑道:“睡过他了?” 谢狗只是嘿嘿而笑。 ———— 大骊北境,一座巍峨高山,旧名白岳。 顾璨身边只带着道号春宵的侍女,师姑韩俏色已经返回中土白帝城。 在一处官道的路边行亭,刘羡阳与一个圆脸棉衣的年轻女子,并肩而立,等着顾璨。 刘羡阳瞧着顾璨和那个女子,他也不说话,就是在那边啧啧啧。 小鼻涕虫可以啊,果然男人一有钱就变坏,如今出门在外都晓得带个漂亮女子了,会不会暖被窝? 要知道按照他们家乡的习俗,只能等兄长完成婚姻大事了,弟弟才能娶妻的。 顾璨都懒得跟刘羡阳说什么,只是望向那个来自蛮荒那轮皓彩的赊月,抱拳笑道:“泥瓶巷顾璨,见过未来嫂子。” 赊月笑道:“我如今化名余倩月,当然你私底下喊我一声赊月道友也无妨。” 对顾璨的第一印象不错,比某人强多了。 那侍女施了个万福,“奴婢灵验,见过刘剑仙,赊月姐姐。” 她当然认得赊月,不过赊月却不认识这个家乡晚辈。 刘羡阳笑眯眯看了眼自称灵验的女子,至于什么根脚,境界,背景,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了,抱拳还礼,客客气气笑道:“见过灵验道友,幸会幸会。” 灵验暂时还不知道轻重利害。 她反而只是觉得刘羡阳比起那个年轻隐官,相处起来,估计会轻松些。 眼前这个龙泉剑宗的年轻宗主,绝对不是一位简简单单的玉璞境剑修。 看一眼就足够了。 顾璨也不废话,从怀中摸出一只木匣,抛给刘羡阳,以心声说道:“你交待的事情,办成了。” 刘羡阳笑容如常,只是接过手木匣,随意收入袖中,大步流星,伸手一把搂过顾璨的脖子,轻声笑问道:“费不费劲?” 顾璨没好气道:“你别管。” 在进入白帝城修道之后,顾璨就没求过那个师父。 这件事,是唯一例外。 没办法,刘羡阳威胁他如果不办成这件事,就别想着给他当伴郎喝喜酒了。 刘羡阳压低嗓音问道:“你就不怕陈平安知道了,跟你翻脸?” 顾璨淡然道:“后果如何,我只会比你更清楚。” 刘羡阳听到这个答案后,点点头,拍了拍顾璨的脑袋,“不错,算我没白交你这么个朋友。” 顾璨推掉刘羡阳的手,以心声提醒道:“终究只是一幅画像,效果可能不会太好。” 刘羡阳嗯了一声,然后回了顾璨一句,“这种事情,我只会比你更清楚。” 顾璨以心声说道:“作为报酬,师父让我问你一件事,有没有见过那位坐镇光阴长河的‘阍者’神灵。” 刘羡阳神色凝重起来,摇头说道:“这里不合适聊这个,到了犹夷峰,算了,我们还是去了神秀山再说。” 顾璨说道:“既然有了答案,就不用这么费事了。师父只需要知道那个存在,到底是否还存在。我只负责帮师父确定有或无。至于其它的,如果师父想要知道更多内幕,他自然会来找你。” 刘羡阳伸出手心揉着下巴,“白城主喝不喝酒,有没有格外钟情的仙酿?如果有的话,你帮忙搞几坛。” 顾璨用家乡方言骂了一句,按照当年他们仨的相处风格,其实就算是答应下来了。 刘羡阳双手抱住后脑勺,身边顾璨更像个读书人。 也是同乡的赊月跟灵验,她们就走在各自道侣、主人的身后。 刘羡阳懒洋洋道:“如果我当时在场,肯定都不用曹慈递出那一拳,那么你的那些槐叶,就跟着派不上用场了。” 顾璨说道:“说大话吹牛皮,你最在行。” 显然是陈平安已经将那场狭路相逢的蛮荒厮杀,告知刘羡阳了。 估计是他担心刘羡阳不肯邀请自己当伴郎? 刘羡阳贼兮兮笑道:“你跟这位姐姐,到哪一步了?” 顾璨冷笑道:“跟你和赊月一样。” 刘羡阳有些吃瘪。吵架这件事,顾璨是很有天赋的,当年他跟陈平安加起来,都不如一个鼻涕虫,当然了,那会儿加不加个闷葫芦的陈平安没啥两样。 顾璨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说一点自己的猜测,你身边的赊月,她以后的成道契机,可能跟我们家乡那边的神仙坟,还有灵飞宫那个道号洞庭的湘君,以及眼前这座旧称‘白岳’的齐云山,都有关系,至于如何串联在一起,如何延伸出更多的线索脉络,你自己想去。” 刘羡阳点头道:“当年齐先生将余姑娘放到我们家乡那边,肯定是有大有深意的。” 记得有次在铁匠铺子那边,一起吃老鸭笋干煲,余姑娘提过一件事,姜尚真曾经与她说过几句好似游仙诗、步虚词的东西。 结果等到刘羡阳问她是具体是什么内容,余姑娘说是什么登青天,圆满补缺钱,月色白云啥的,记不太清楚了。 一下子就把自认足够心宽的刘羡阳给整懵了。 后来还是刘羡阳跑去跟陈平安问起此事,帮忙问来了全部内容。 刘羡阳突然一巴掌扫过去,以心声教训道:“什么赊月,没大没小,喊嫂子!” 顾璨只是一低头,躲过刘羡阳的袭击,转头笑道:“嫂子,要不要我跟你聊一些泥瓶巷的旧事,其实蛮有意思的。” 刘羡阳笑哈哈,赶紧伸手勒住顾璨的脖子,压低嗓音说道:“鼻涕虫……都是自家兄弟,喊你一声顾大哥又如何!” 赊月笑道:“不就是王朱嘛,我知道的,以前刘羡阳常去泥瓶巷看她。” 顾璨转头笑道:“原来嫂子知道了啊,那就没啥事可讲了。” 刘羡阳松开顾璨,自顾自抽了抽鼻子,狠狠抹了把脸,呆呆望向前方,我要这剑仙境界、宗主身份有何用。 不等顾璨幸灾乐祸,就被刘羡阳先伸手绕后,先憋出个闷屁来,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拍在脸上。 等到顾璨骂了一句家乡方言,刚想要还手,刘羡阳已经风驰电掣御剑远去。 顾璨想了想,还是没有追过去。 小时候,总是这样。 鼻涕虫,别哭了,来,用袖子给你擦擦脸。 一声屁响,再啪一声,虚握拳头摊开作手掌,捂在小鼻涕虫的脸上。 那会儿毕竟年纪小,吃过很多次亏了。 孩子总是哭得撕心裂肺,便有人安慰他,说没事,肯定会帮他教训那个已经大笑着跑远的刘羡阳。 不过每次上山下水,所有的收获,那个人和刘羡阳,都会让挂着两条鼻涕的孩子带回家。 刘羡阳确实从来不是小气的人。 不然当年的鼻涕虫,为何跟同在泥瓶巷的宋搬柴那么“好说话”? 大骊京城,在陈平安离开科甲巷兵部衙署之后,沈沉还是喊来了两位尚书大人。 在屋内等人的时候,沈沉站在书桌那边,伸手摩挲着一方古砚,材质一般,但是传承有序,有些年头了。 据说是大骊首任兵部尚书的文房清供,那个老人,死在了衙署之内,当时还有一份未写完的兵部公文,砚池犹有新墨。 然后不知怎么的,这方砚台就一代代传下来,留在了兵部衙门里边。 这么一方据说砚制大几百年了的小小古砚,不知送走了多少个沈沉这样的老头。 沈沉听到屋外再熟悉不过的两种脚步声,回过神,绕过书桌,走向一条椅子。 跨过门槛进了屋子,工部尚书温而径直问道:“帮着联系北俱芦洲三郎庙和骡马河柳氏一事,他是不是没点头?” 沈沉笑道:“贼精。岂会那么容易就点头,陈国师又不是愣头青,听了几句好话,就乐呵呵拍胸脯答应下来。” 户部尚书沐言问道:“玉圭宗和云窟福地那边呢,也一并拒绝了?” 沈沉说道:“一半一半吧,姜尚真说自己在玉圭宗那边说话不管用,言下之意,是让我们自己去找人聊了。但是他们姜氏的云窟福地,没什么问题,很愿意跟我们大骊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具体的合作事项。因为你这个管钱袋子的财神爷都没到场,姜尚真也就没说他出面,只是说会让姜氏家族管事的人,走一趟京城。” 说到这里,沈沉忍不住笑道:“我们总不能只因为一位当过宗主的大剑仙,明明战功卓著,今儿坐在御书房门口,一句话没说,就不把他当回事。” 温而点头道:“毕竟是姜尚真。” 既然来都来了,三位尚书,一主两客,就又聊了些军国大事。 等到温而和沐言起身离去,老尚书都没有起身,毕竟年纪了,有些精神不济,就没有送客。 老人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片刻,这才缓缓起身,走去书架那边,那边藏着几部薄薄的艳本书籍,很不显眼,老人熟门熟路抽出一本,蘸了蘸口水,掀开一页,书内描写女子姿容神态,是一绝。 某些看似并不如何香艳的留白描写,更是余味无穷,例如当下老尚书所看篇幅,便是写一场云雨过后,情郎已经翻墙逃离,闺阁内的女子对镜梳妆,镜中有佳人,满脸桃红颜色,鬓角香汗,似乎吃疼,女子伸手轻揉胸脯,微微皱眉,似怨还羞…… 这本难等大雅之堂的书籍,最早是从北俱芦洲那边流传到宝瓶洲的仙家渡口,一路兜兜转转,就被年轻时候的沈沉收入囊中了。 编撰这本的,正是当年以金丹境修为在北俱芦洲那边兴风作浪的姜尚真。 老人又翻了几页,这才将书籍放回书架原位。 其实先前姜尚真问的那个问题,“当官有啥意思?” 这位大骊兵部老尚书并没有正儿八经给出个答案。 不说别洲别国,只说我们在大骊朝廷当官,尤其是在兵部当差,还是很有意思的。 这位耄耋老人,背靠着书架,怔怔出神。 沈沉,字弘毅。 按照说文解字,在某些诗词文章里边,以及金石一道,沈与沉两个字,其实可以互换。 既然姓沈名沉,自然就需要一个“字”来与姓名互补了。 沈沉视线偏移,望向门口那边。 遥想当年,一气之下,当时在吏部当官的沈沉,与国师崔瀺政见不合,沈沉就直接辞官不干了,当场摔了官帽在地上,才有了那句官场皆知的名言。 “去他-妈的外乡佬!” 后来又是崔瀺亲自带着沈沉来到兵部衙署,跨过门槛进入屋子之前,崔瀺停步,问沈沉可曾想好了?你一个没摸过刀、披过甲的文人,想要在这间屋子坐稳位置,不太容易。 沈沉说崔国师只要跟我保证一事,那帮武夫,别动不动就拎着刀子进屋子砍我,我就有本事治理好一国兵部。 同样是大骊国师,还是同门师兄弟,陈平安到底年轻,比不得师兄崔瀺,呵呵,差得有点远喽。 跟浩然绣虎相提并论,是在欺负人?放屁,谁让你陈平安今天坐上了那条椅子!又不是别人! 不拿你跟崔瀺比,难不成跟我沈沉比啊。 不过话说回来,今日一见,对那陈平安,老人其实印象还行,肯定不至于失望。 老人走向书桌,突然停步,揉了揉眼睛,眯眼凝神望去,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因为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方形制朴拙带螭龙纽的印章。 沈沉缓缓走过去,没有着急拿起印章,双手负后,低头那么一瞧,好像边款分出题款与落款。 题款内容是两句话。 圣贤有言,士不可以不弘毅。史书别载一语,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 落款又有一句。 大骊陈平安拟古将军印式刻之,弘毅先生教正。 沈沉笑了笑,点点头,还不错。 老人倒是没有什么惊讶,也无惊喜。 老尚书这辈子看书无数,书上的好词句茫茫多,不差这几句……马屁话,嗯,怎么可以说是马屁话呢,必须是好话啊。 然后沈沉捻起印章,看那底款内容,一愣,老人长久无言,轻轻放下,稍稍摆正,沉默许久,老人又再次拿起,看了又看。 最后才舍得将那方印章放回桌上,沈沉看了眼门口位置,再看了眼那张座椅。 崔瀺与陈平安,不愧是同门师兄弟。 以读书人身份领衔一国兵部的沈沉,来不及与国师崔瀺询问某个问题。 我这兵部尚书当得如何? 而那底款的七字印文,就像是代替崔瀺给出的某个答案。 书生到此是豪雄。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酒力不支吾 暖日融融,春光骀荡,花信有期,梅李桃花次第开。 在那书肆林立的京城琉璃厂,一个容貌俊俏的年轻人,腰悬一枚包浆亮如油光的紫葫芦酒壶,坐在铺子门口嗮太阳,吃着一碗来时路上购买的豌豆黄,一边跟屋里相熟的店铺掌柜砍价,说自己相中的那几本书籍,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边跟隔壁书肆支起个路边摊子晒书的老板娘眉来眼去,同时在这里守株待兔,一举三得。 借了条板凳给那年轻酒鬼的铺子掌柜,坐在柜台后边仔细擦拭着一件民仿官瓷器,抬起头,看着门外那个侧着脸与一旁铺子眉目传情的无赖家伙,笑呵呵道:“曹侍郎,你要是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去摸她的手儿,再抱她几下,我铺子这几本书,就全部打五折卖给你,如何?” 年轻人捻起一块豌豆黄丢入嘴里,嬉皮笑脸道:“白天就算了,坏名声,晚上行不行,听墙角去?” 门内门口两个男人的说话嗓音都不小,显然都没有故意避开那个徐娘半老的妇人,妇人闻言从摊子上抓起一本书籍,笑骂一声死样,将书砸向那个成天没个正行的俊俏男子,“一个没卵一个没胆,都只会嘴花花,有意思吗?” 那个曹侍郎,可不是什么绰号,而是货真价实的大骊官场一部侍郎,况且还是官管着官的吏部。 年轻男子接住“暗器”,都不看书名,只是嗅了嗅,就将那本书轻轻抛回美妇的摊子,“内容没荤味,文字都没点颜色,不看不看,没意思没意思。” 曹耕心视线偏移几分,只见从远处一处古董铺子走出几人,都是外乡人,来自北俱芦洲。 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头上戴了顶磨损颇多的老旧貂帽,穿着件棉袄,脚上踩着一双麂皮靴,男人面相半点不苦,就是穷相。 正是骡马河柳氏剑修,柳勖。 三郎庙袁宣,少年容貌,身穿一件泥金色法袍。 这趟南下跨洲游历宝瓶洲,这个绰号“袁一尺”“袁涨水”的三郎庙继承人,依旧是只带了两名随从,樊钰,远游境武夫。这位女子武学宗师,曾经去过大骊陪都和大渎战场,舍生忘死,故而大骊礼部那边有过一番详细录档,樊钰在大骊境内游览山水,各路山水神灵在得到通关文牒之后,樊钰若是公开表明身份,必须以礼相待,若是她有意锦衣夜行,就不必打搅她的游历了。 大骊高位神灵手上,都是有这么一份“礼单”的,方便随时查阅和待客。不管是外乡的山上修士还是江湖武夫,只要曾在战场以道义报之大骊,朝廷自当视为国士,以礼待之。 元婴境老剑修,刘武定,不同于类似家生子身份的樊钰,老人是三郎庙的头等供奉,每年俸禄相当可观了,钱不少拿,其实就是只做一件事,给袁氏嫡系弟子护道,以前是袁一掷,如今不过是换成了袁宣。 老剑修在年轻那会儿,曾是谱牒修士出身,后来就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的山泽野修,缘于刘武定当年刚刚跻身金丹境那会儿,出关没几天,就偷偷跑去拆别家的祖师堂了,到底是头回做这种勾当,江湖经验不够丰富,一个不小心,没有隐藏好身份,被对方看出剑法根脚了,这就闯了大祸,原本一个有望继承掌门的祖师堂嫡传,一个前途似锦的年轻天才,不得不被逐出山门,就此沉寂了。 但是回头再看两百年前的那场问剑,老人从不后悔就是了。 年轻气盛又如何,老夫到底年轻过。 曹耕心赶忙咽下最后一口豌豆黄,甩了甩袖子,起身抖了抖袍子,笑着招手道:“柳剑仙,袁公子,刘剑仙,樊宗师。哈,柳刘同音,早知道就只喊一个了。” 年轻侍郎用的是一口很地道的北俱芦洲的雅言。 柳勖皱眉问道:“你是?刑部供奉?要盘查勘验我们的身份?” 大骊王朝与外乡修士打交道的山上人,一般都是在刑部那边挂名的供奉,若是出动大骊随军修士,那就不是待客了。 《天阿降临》 袁宣却已认出对方的身份,笑道:“柳伯伯,不是刑部的,是他们大骊京城吏部的曹侍郎,在山上都很有名气的一个人。” 此人确实很有名气,能够让大骊宋氏皇帝破例,允许曹耕心携带酒壶去衙门,但是规定一天只能喝一壶酒,当天不许添酒,若是夜宿禁中当值,还会赠送给曹侍郎一坛长春宫仙酿作为报酬,美其名曰以酒钓鱼,免得曹耕心找借口请假不去点卯。官场传言,回京当了侍郎的曹耕心,早早准备好了十几种理由,用来推脱各类他觉得有他没他反正都一样的公务,每用过一遍就重头再来一遍。 北俱芦洲北方,南北向的中条山依一条大河而行,山势狭长,整条雄伟山脉,如一尊神灵于眉心处再竖张一目。 骡马河柳氏与三郎庙袁氏,就位于矿产极其丰富的山脉一东一西,如分别占据聚宝盆与兵器库。 曹耕心朝那袁宣竖起大拇指,“少年郎好见识!” 袁宣笑道:“曹侍郎,其实我年纪不小了。” 曹耕心点头道:“那我们一样,脸嫩,比较占便宜。” 柳勖问道:“吏部的?找我们做什么?” 曹耕心笑道:“其实也不是找你们,是为了跟着你们一起等个人。跟他当了很多年的邻居,但是始终没见过,思来想去,总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袁宣问道:“难道是那位陈山主?” 曹耕心微笑道:“袁公子真聪明,一猜就中。” 袁宣心中腹诽,我们找谁,你就等谁,这有什么难猜的。何况龙泉郡窑务督造署,与那座落魄山可不就是邻居嘛。 柳勖说道:“见他做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有点不合时宜了。 吏部曹耕心管不着柳勖来大骊做什么,剑修柳勖当然也管不着曹耕心要见谁。 但是由此可见,柳勖跟陈平安的关系,绝对不像他与袁宣所说的比较一般。 不过曹耕心却没有任何恼火神色,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转头与那摆摊晒书的美妇笑问道:“南宫掌柜,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妇人笑言:“苏子名篇之一有序,‘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曹耕心笑道:“还是需要自我介绍一番,我叫曹耕心,字书城。京城人氏,外放当过多年的窑务督造官,在骊珠洞天旧址,混得如鱼得水,如今在吏部当差混口饭吃,比较郁郁不得志,朝中若无贵人器重提携,想要当天官,难,很难。” 曹耕心转过头,笑道:“正主来了。” 柳勖和刘武定对视一眼。 这个姓曹的,不但是练气士,而且境界不低。 曹耕心看了眼柳勖和刘武定。 曾几何时,一位元婴境练气士,莫说是剑修了,就已经是何等的高不可攀,如今再来看他们这些老神仙,好像也就那样了。 就像曹耕心年轻那会儿,记得第一次去人云亦云楼外的小巷口拜访刘袈,因为事先知晓老神仙的境界,还有点忐忑呢,拎了两壶好酒,都还要担心礼数不够,会不会吃闭门羹,再看如今,都能跟刘老哥蹭酒喝了。 再年轻一些,年少时,曹耕心在家族长辈那边的所见所闻,所谈国事,难免有几分忧心忡忡,哪怕稳操胜券的一场庙算,还是故意假装不敢确定。 如今我们大骊王朝的孩子,都已将大骊王朝是浩然天下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将这种事,视为最天经地义的事情了。 尤其是意迟巷和篪儿街的那帮兔崽子,都开始盘算着与中土大端王朝和玄密王朝的各自优劣了,猜测着大骊何时会赶超。 其实以前,不是这样的。 记得年少时曹耕心曾经与自家爷爷,询问那桩名动朝野的官场掌故,兵部尚书沈沉当真骂了崔国师那么一句?沈沉既然当初在吏部辞官了,以他的执拗性格,都在家乡创办书院了,后来又为何愿意重返官场,真是崔国师亲自出面,主动邀请沈沉入京职掌兵部? 毕竟曹耕心的爷爷,是上柱国曹氏的家主,外界只能靠猜的事情,这个老人却可以与沈沉当面询问真相。 原来崔国师当初走了一趟地方书院,确实亲自邀请沈沉重返官场,说服那个犟脾气沈沉的理由,很简单。 崔瀺让沈沉抬一抬眼皮子,不妨看得长远些。 既然很快就都是大骊国土了,你沈沉还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作甚? 如果那个掌故仅限于此,曹耕心其实就是觉得崔国师雄才伟略,不至于让少年觉得头皮发麻,背脊发凉。 原来老人当时还与最为器重的孙子,多说了一件更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崔国师当年现身那座私家书院的时候,沈沉耗尽家产辛苦创办的书院就已经转为官办,新任山长已经在赴任的路上,而那个山长,正是沈沉原本极看不顺眼的一个文坛大儒,爷孙三代五进士,一旦被此人将书院鸠占鹊巢,双方既有公仇又有私怨,估计沈沉都会被恶心得死不瞑目,所谓的辞官归隐家乡养老,就真是凄凄惨惨的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崔瀺给了你一个选择,就绝无第二个选择可选。 你沈沉要么在家乡憋屈至死,要么乖乖去大骊京城当大官,为国为民为己,为苍生社稷为三不朽为志向,鞠躬尽瘁,施展抱负。 所以曹耕心很早就得出一个结论,越是聪明人,越怕崔国师。 曹耕心担任窑务督造官那么些年,真以为曹督造不想做出一番成就事业来?无非是曹耕心足够聪明,不敢自作聪明罢了。 离开千步廊之后,姜尚真说要去一趟长春宫,忙点私事。 谢狗还在火神庙那边。 陈平安身边就只带着小陌,来这边找柳勖一行人。 曹耕心作揖,主动赔罪道:“在小镇当官多年,也没去落魄山拜访陈山主,失礼多矣。” “我不也去没去衙署督造署拜访父母官,就当扯平了。” 陈平安拱手还礼,笑问道:“曹侍郎怎么也在,专门等我的,在这边守株待兔?” 曹耕心笑道:“果然瞒不过陈山主。” 陈平安问道:“有事相商?” 曹耕心摇头笑道:“就是见一面,打过招呼,见过就心满意足。如果陈山主需要请朋友喝酒,只说在菖蒲河那边,大小酒楼,报我的名号,都可以记账不花钱。” 陈平安疑惑道:“曹侍郎的俸禄这么高?” 曹耕心大言不惭道:“陈山主与朋友喝酒归喝酒,酒楼那边记账归记账,吏部曹侍郎欠账归欠账,穷光蛋曹耕心还钱归还钱。” 柳勖闻言佩服不已,自己跟曹耕心不是一路人,气味不相投,不用多聊就知道当不成朋友,但是曹耕心跟二掌柜肯定聊得来。 陈平安拱手笑道:“承情,在此谢过。” 之后陈平安就带着柳勖他们离开琉璃厂,问柳勖有无选好客栈,柳勖说暂时没有,陈平安就推荐了个地方,还说自己对那仙家客栈其实也不熟,但是如今在宝瓶洲山上名气很大。 柳勖当然无所谓,反正掏钱的是袁宣,袁宣自然更是无所谓的,一趟琉璃厂之行也没花出去几个神仙钱,正愁没地方开销呢。 曹侍郎将小板凳归还铺子,终于得偿所愿,买下了那几本心仪已久的书籍。 隔壁铺子摆摊晒书的老板娘,见状好奇问道:“怎么让铁公鸡拔毛的,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曹耕心笑道:“我跟老洪说了,方才在他家店铺门口站着跟我聊天的人,就是落魄山陈山主。老洪一高兴,就白送我了。” “真不诓人?” 妇人将信将疑,赶忙转头望向远处的青衫背影,喃喃道:“相貌也不如何俊俏啊,瞅着还不如你呢。” 记得以前琉璃厂书肆都有卖一本山水游记,销量相当不错,书上的主公人,说是少年英气,面如冠玉,风度翩翩,青衫背剑策马走江湖,莺莺燕燕不请自来,挡都挡不住的艳遇…… 曹耕心将书籍放入怀内,微笑道:“做个脚踏实地的本分人,就是个心宽体胖的快活人,吃饭香喝酒香睡觉也香。” 走出闹哄哄的琉璃厂地界,柳勖问道:“我们真去菖蒲河喝酒?” 陈平安笑道:“想啥呢,用膝盖想都知道去了那边,真要报曹耕心的名号有屁用,肯定十个酒楼九个赶人。” 何况那边菖蒲河那边的酒楼脂粉气比较重,喝素酒的地方不多,曹侍郎显然是认定陈山主不敢多去。 袁宣壮起胆子,腼腆问道:“陈山主,还记得我吗?上次在铜绿湖筏钓,自我介绍过的,叫袁宣,来自三郎庙。” 陈平安点头笑道:“当然记得,记忆深刻,那会儿袁公子年纪轻轻,就是老江湖了,宅心仁厚,但是行事老道。” 袁宣蓦然神采奕奕,转头望向身边几人。 怎么样?! 还是不是一句客套话?! 老剑修故作惊讶脸色,樊钰轻轻点头,都很捧场。 柳勖有点无语,你小子又怎么确定,这不还是一句客气话? 袁宣这种小傻子,到了剑气长城,兜里有再多钱都没用,比那个风雪庙魏剑仙好不到哪里去,都会变成二掌柜那本账簿上边的一笔数字。 双方初次相逢,是在鬼蜮谷内的那座铜绿湖,按照《放心集》记载,当地有一种特产的蠃鱼,浑身是宝,山上传言,最玄妙的是练气士食用此鱼,可以不受世间任何梦魇的纠缠。 修士境界越高越无梦,如果修士到了地仙境,仍然多梦,自然是修行出了岔子,很容易走火入魔,道心失守。 陈平安当时是去铜绿湖碰运气的,能钓着鱼是最好,钓不着也无所谓。 而上次袁宣游历鬼蜮谷,就同样是碰运气去的。不过不像陈平安那么无所谓。 因为他的姑奶奶,袁一掷,她就已经被梦魇困扰长达百年之久,才导致迟迟无法打破元婴瓶颈。 虽说一般人看不出她的丝毫异常,袁一掷实则早已形神憔悴,若有高人能够观其真相,她是那皮包骨头的惨状。 只是女子爱美,她用了一种符箓手段,可这到底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假象”,所以她在百年之内,只是偶尔露面几次,哪怕是祠堂议事都不参加了。上次露面,就是刘景龙造访三郎庙,袁一掷才会强打精神,哪怕再不愿让他看到那副不人不鬼的真容,她也希望最后看他几眼。 自从鬼蜮谷英灵高承莫名其妙消失,主动舍弃了一座京观城,就此群龙无首的鬼蜮谷,再无力与那座木衣山抗衡,披麻宗就彻底接管了整座小天地。而三郎庙与披麻宗关系很好,反正已经没有了高承那厮的从中作梗,当时还未卸任宗主职务的竺泉听闻此事,就干脆来了个彻彻底底的涸泽而渔,让一众修士施展搬水法,起网捕鱼,结果那种被誉为“小湖蛟”的银鲤,倒是抓到了不少,肉质较粗,不入老饕清馋的法眼,唯一值钱的,只在银鲤存活百年之后的那两条鱼须,可以拿来炼制缚妖索、捆仙绳或是拂尘之流的宝物。 其中有几条银鲤,体型巨大,体重都长到了五百斤以上,只是比起铜绿湖独有的蠃鱼,北俱芦洲许多大湖都有银鲤,就只能算是寻常物了。至于蠃鱼,也打捞起一双,但是年龄不不够,被袁氏修士小心翼翼带回家族,袁一掷看了眼两条蠃鱼,只说无用。 袁一掷就只是将那双游鱼养在庭院鱼缸内,闲暇时逗弄一番,也不知道是真无用,还是不愿意拆散它们。 袁宣满脸为难,“陈山主,我这趟宝瓶洲之行,其实是……找你,去看看骊珠洞天旧址,再去落魄山那边……” 柳勖见袁宣扭扭捏捏,半天放不出个屁,就帮着开口说道:“他在三郎庙有位修道资质很好的长辈,叫袁一掷,是位资质极好的女子剑修,大概在百多年前,她在一次秘境遗迹内,道心被某种古怪浸染,此后只要入睡,或是凝神炼气,就会被梦魇侵扰,别说修行精进,如凡俗睡个觉都是难事,故而在元婴境停滞太多年了,以目前的情况看,袁一掷拖不了几年就会魂魄作一团烂泥,神仙难救了。所以需要一尾年月足够悠久的蠃鱼,至于此鱼能够驱逐作祟的梦魇,传闻是真是假,总之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陈平安疑惑道:“就没有找过高人相助?” 袁氏在山上口碑那么好,照理说,一位元婴境修士的关隘,请出飞升境修士,一力降十会便是了。 柳勖摇头道:“袁一掷毕竟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子,估计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不愿去找趴地峰找火龙真人,三郎庙也没跟崇玄署杨氏天君打招呼。起先三郎庙老祖是想要背着袁一掷去商量此事,但是早有预料的袁一掷,早就撩下了几句狠话,袁氏老祖只得作罢了,她那犟脾气,是谁都拗不过的。” 陈平安愈发一头雾水,问道:“那怎么就想到找我来了?” 火龙真人和崇玄署杨天君是男人,我就是女子了? 虽说在剑气长城战场上,年轻隐官确实假扮过女子剑修,原本隐藏极好,后来不知怎么就泄露出去了。 若说是被古怪梦魇作祟迷惑,伤了道心,陈平安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陆沉可以帮忙“解梦”,相信肯定可以手到擒来。 可惜陆掌教此刻已经返回青冥天下。再就是学生崔东山,在神魂一道,是很有造诣的。但如果袁一掷不愿让男子练气士出手帮忙,就很麻烦了。 否则小陌的“抽丝剥茧”,也是一绝。 柳勖说道:“那头自封黑河大王的老鼋,以老龙窟作道场,它饲养了一对年月足够的金色蠃鱼,说是给女儿的嫁妆。仅是在老龙窟内,老鼋就养了八百年之久,估计它们都是蠃鱼的老祖宗了。但是根据一些个小道消息,外界传闻当年你走了一趟鬼蜮谷,老鼋就重新回到寺庙修行,三郎庙袁氏老祖亲自找过去,一问才知道,竟然连同作为鱼缸的一件青瓷水呈,连同蠃鱼都被偷了,老鼋也没辙,只说爱莫能助。” “至于那头自号覆海元君的小鼋,还有老龙窟内一颗很珍惜的雕母铜钱,当年一并神秘失踪了,至今不知下落。老鼋还祈求袁老祖,帮忙寻找它那女儿的下落。” “本就是老鼋给她的嫁妆,不至于当这家贼。若说是她跟谁私奔了,就那小鼋炼形成人后的模样身段,下得去嘴的,也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了,我都想要认识认识了。” 听到这里,陈平安心中了然,就有点脸色尴尬。 持身正派、风光霁月的陈山主,有几件事是不太愿意提及的,除了在剑气长城假冒女修一事,发生在北俱芦洲的事情居多,除了鬼蜮谷之行,还有被山中精怪邀请斗诗,再就是在那座仙府遗址跟孙道长的合伙做买卖……那会儿到底还是年轻,只觉得天大地大的,又不在家乡,谁会知道或是记住自己做了什么。 老子当年游历北俱芦洲,只是当个童叟无欺的包袱斋,偶尔捡捡破烂,与那黑衣书生的贼不走空,寸草不生,能一样? 那趟鬼蜮谷之行,跟那个小天君杨凝性斩三尸而成、自称杨木茂的“野修”,一路勾心斗角,既联手赚钱又变着法子坑对方。 一个是路见不平杨木茂,一个是见血就晕陈好人。 至于双方上次再重逢,已经是在五彩天下的飞升城了。 陈平安说道:“袁宣,那双蠃鱼的归处,我这边只是有一条线索,但是暂时还无法确定什么,我可以马上帮你问问看,近期等我的消息就是了。” 三山镜,一双老龙窟的金色蠃鱼,还有那颗价值连城的雕母,曾是清德宗某位隐仙亲手铸造,此外还有不少收获,都是黑衣书生“杨木茂”在鬼蜮谷内打家劫舍而来,赚得很轻松。 相较于陈好人的走走停停捡点小破烂,东一榔头西一锤的,挣点辛苦钱,不能比。 陈平安虽然目前还不清楚那头小鼋和一双蠃鱼的下落,但是猜测与云霄宫是注定脱不了干系的。 而且他如今名义上,还是大源王朝某位皇子的教拳师傅。 事实上,那头小鼋投靠了杨木茂之后,确实得了一桩山水造化,就像黑衣书生当时在河边所说,他家里放着许多朝廷盖好玉玺的封正诏书,积攒了好大一堆,只需填写个名字,就能上任去当山水正神了。按照约定,或者说是被那心狠手辣的杨木茂威胁,小鼋离开鬼蜮谷后,根本不敢泄露自己的行踪。至于作为“嫁妆”的两条蠃鱼,已经跟她没一颗铜钱的关系了,如今就被养在了崇玄署一处水池内。 多少世事与人心,兜兜转转一大圈,原来还是在原地。 袁宣拱手谢过。 来时路上,柳伯伯说过,二掌柜要么不点头,但是只要点头,这件事情就算稳妥了。 陈平安笑着说不用这么见外,我可是你们三郎庙的老主顾了。 袁宣好奇询问为何这么说,陈平安便拎出了刘剑仙,说了让他帮忙购买两件灵宝甲的事情。 袁宣一问价格,点头说姑奶奶的面子还是大,换成他来开口杀价,得多花十几个谷雨钱。 陈平安对大骊京城还算熟悉,先前又来过琉璃厂,刚好到了吃饭的点,就拉着他们在附近饭馆吃了顿。 听袁宣说柳伯伯已经是家主了,陈平安赶忙道贺,本来没打算喝酒,跟饭馆要了几壶酒,饭桌就变成了酒桌。 骡马河柳氏总计十六房,房房出人才,而且不同于一般的豪阀家族,柳氏以生财有道且勤俭持家著称于一洲,有钱归有钱,与富贵骄奢却不沾边。但是柳勖并不愿意接手那份家业,更愿意专心练剑。 元婴境时,去往剑气长城,说是为了打破瓶颈,跻身上五境。 但是柳氏祠堂内的长辈们,哪个不愁眉不展,既怕柳勖在那边混不开,更怕就算柳勖跻身了玉璞境,哪天北俱芦洲,就需要来一场举洲祭剑。 所以等到柳勖回乡后,爷爷瞧见这个孙子的第一句话,不当家主就不当好了。 不曾想某次家族祠堂议事,只用一条跨洲渡船,就换来一个众望所归的“才子”家主。 柳勖是喜欢喝酒的,但是一向慢悠悠,少有痛快豪饮的时候,从不一口闷。 在家乡是如此,在剑气长城亦是如此。 我本来就是有钱人,在外何必假装? 北俱芦洲的剑修数量最多,酒瘾最大,酒量最好,到了酒桌还有什么忌讳,再加上剑气长城自己都是对董三更、齐廷济他们直呼其名的,外乡剑修入乡随俗,就没什么不敢说、不能说的。 约莫是二掌柜早早听说了柳勖的家族背景,知道他是骡马河柳氏的少当家。用那些既是酒鬼又是托儿的话说,就是一头膘肥体壮的肥猪在二掌柜的家门口乱窜,二掌柜不一个箭步上前闷一刀,都对不起那头肥猪。 所以一开始酒铺生意还没有那么红火的时候,就总想着把柳勖当成腰缠万贯、一掷千金的土财主,问他想不想一起坐庄,有门路,可以稳赚不赔,后来柳勖实在是被陈平安纠缠得烦了,就跟陈平安开诚布公说自己出门,一向没有带钱的习惯,找冤大头找别人去,找我就找错人了。 在那之后,二掌柜就经常邀请他,不是请,一起蹲路边喝酒,看来是真把他当成那种回去继承家业才有闲钱的穷光蛋了。 柳勖并没有说谎,他除了练剑一事,其余万事不讲究。 家族担心他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炼剑总归是需要神仙钱的,所以隔三岔五就寄钱到倒悬山春幡斋那边,但是柳勖从不去取钱,后来就直接寄到孙巨源府上,结果柳勖还是假装不知,孙巨源便跟他打招呼,说你家在府上存了钱,柳勖也说用不着,继续存着就是了。 直到最后,柳勖都离开剑气长城了,在春幡斋和孙巨源私宅两处,柳勖也没取走一颗神仙钱。 之所以那间酒铺一开张就过去捧场,柳勖初衷是希望在那边喝出点家乡酒水的滋味,至于结果如何,一言难尽。 一个赌局十个人,八个托儿,还有一个是坐庄的陈平安,只剩余一个还埋怨自己运气不好,下次肯定能赚大钱。 今天酒桌既然开喝了,女子远游境宗师,樊钰就倒满了一大碗酒,主动给陈山主敬酒,她一饮而尽。 原来当年在宝瓶洲大渎战场破境,她被郑钱救过一次。准确说来,樊钰是被郑钱扯住肩头,直接摔出那个杀机四伏的包围圈。 樊钰是后来才知道那个绰号“郑清明”的武道前辈,竟是陈山主的开山大弟子,真名裴钱。 当了先生师父,陈平安如今最喜欢听别人说这个。 酒足饭饱,刘武定说话最少,反而喝酒最多,老剑修喝了个结结实实的酩酊大醉,走路踉跄还不要人扶。 袁宣心知肚明,这是因为刘爷爷这辈子练剑,却从未去过剑气长城的缘故。 故而今天桌上一碗碗酒,老人喝来喝去,都是在喝从心头涌上酒碗的愧疚。 喝得满脸涨红,不只是酒力不胜,更是面对这位剑气长城的年轻人,同为外乡人的末代隐官,老人心虚,脸红。 世事多如此,酒力不支吾,难为与为难,此身不由己。 先前在酒桌上,中途老人说要与陈隐官敬酒一个,陈平安笑着说不用,反而自称晚辈,主动敬了老人一碗酒。 在那之后,老人自顾自喝酒,就愈发沉默了。 柳勖抬起手肘,轻轻一敲身边的陈平安,示意你去安慰老刘几句,二掌柜你最擅长这个,看看能不能帮着他解开心结。 当年在那座小酒铺,二掌柜那是张嘴就来,吹牛皮从不打草稿的,街边一众蹲着喝酒的,都喜欢不花钱听二掌柜说书。 陈平安摇摇头,何必在老剑修的伤口上撒盐。 再说了,没去过剑气长城就是没有去过,我既不管天也不管地,管你是什么理由和难处。 所以先前酒桌上,你要说给陈山主、或是干脆直呼名讳喊陈平安什么的,都无妨,敬个酒,我是山上的晚辈,肯定就喝了,而且肯定还要回敬前辈一碗。 可你刘武定既然用上了隐官称呼,你又是北俱芦洲的剑修,对不住,跟你不熟。 柳勖以心声说道:“蜃楼知道吧?好几个练气士都跟着我一起去酒铺那边喝过酒的,明明不是剑修门派,都不是宗字头,却在剑气长城那边死了很多的嫡传弟子。刘定武就曾是蜃楼的嫡传弟子,差点就要当上掌门,只是因为替人打抱不平,与海市问剑一场,伤了那边不少剑修,被逐出师门了,否则当年他跻身金丹,若无意外,很快就会过倒悬山去剑气长城。” 柳勖沉默片刻,看着前边那个背影黯然的老人,继续说道:“刘武定觉得自己已经与袁氏报完恩了,前不久刚刚辞去了三郎庙供奉,打算独自走一趟蛮荒天下了,只是袁宣还不知道此事,刘武定就没打算跟他说这个。刘武定至今还不清楚一事,当年正是他那个掌门师父故意为之,让海市那边配合演一场戏,就是希望他这棵好苗子,能够留在北俱芦洲,好好练剑,有朝一日,练出个上五境,至于是不是蜃楼派谱牒修士,不重要。因为刘武定的师父很清楚,以这个弟子的性格脾气,金丹境剑修,又顶着一个蜃楼派下任掌门的身份,到了剑气长城,就注定不用活着返乡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双手搓着脸,点点头,走到老人身边,以心声说道:“刘前辈,有两个北俱芦洲的练气士,一个是那座孤悬海外心胆岛海市派的剑修,叫玉合,是金丹境剑修,一个是蜃楼派的掌门亲传弟子,叫高节,是登仙峰的峰主,他们经常结伴去铺子那边喝酒,我当时就很奇怪,两个明明有世仇的门派弟子,怎么可以喝酒喝到一块去。有次一起喝酒,我就是听他们闲聊,玉合说当年的事,是他有错在先,对不住那个高节的师伯,连累他被师门驱逐。另外一个就开始破口大骂,说刘师伯如果不是你小子看穿身份,早就是我们掌门了,我们北俱芦洲就会多出一位玉璞境剑修,皑皑洲又要矮我们一头,你玉合屁本事没有,就只有一张碎嘴,喝不死你……今天这顿酒,谁王八蛋谁结账,二掌柜再拿两壶好酒过来。” 老人仔细听着,沉默片刻,笑道:“都是意气用事,其实没什么对错。” “前辈,要是心里真难受,那我骂你几句?这个我很擅长啊,一百句起步,都不带重复的。” “……” “走,刘老剑仙,咱俩单独喝一顿。” 喊一位元婴境剑修为剑仙,也就罢了,竟然还是一句更过分的刘老剑仙。 “且余着。” “有去有回。” “那就与隐官一言为定!” 争取如此。 争取来年喝着今年余着的酒。 柳勖这趟南游,本就是找陈平安喝顿酒,仅此而已,没什么事情要聊的,跟朋友喝酒不就是正事吗? 所以喝过酒,柳勖就准备单独一趟老龙城,那边有点山上生意要跟苻家谈一谈,至于落魄山,去不去看情况。 袁宣三个,不虚此行,当然可以就此打道回府了,需要去那陈平安推荐的仙家客栈,飞剑传讯一封,寄回家族报喜。 刘武定护送袁宣返回三郎庙,就会赶赴蛮荒天下,到时候就去剑气长城遗址看看。 柳勖跟着他们一起去客栈下榻,袁宣笑道:“柳伯伯,陈山主真是把你朋友了。” 柳勖笑问道:“怎么讲?” 袁宣说道:“我听说那座客栈,是出了名的杀猪宰客,在山上名声很一般。” 柳勖说道:“把不把我当朋友不好说,我估计那座客栈,陈平安是有分红的。” 樊钰说道:“不至于吧。” 柳勖说道:“觉得不至于,那是因为你跟陈平安还不熟。” 樊钰愈发奇怪,既然如此,你们怎么会成为如此要好的朋友? 总不至于是一个做生意喜欢杀熟,一个觉得钱多喜欢被当冤大头吧。 柳勖神色淡然道:“我辈剑修,钱算什么。” 一艘北归途中的仙家渡船,突然有自称是大骊刑部供奉的修士,找到他们几个,要求白登立即走一趟大骊京城,说是京城礼部那边请白登去商量铁符江水神补缺一事。 白登先前和鬼物银鹿,还有荆蒿的嫡传弟子高耕,出门一趟,不曾想回来就会是铁符江水神了。 高耕和银鹿都与白登道贺,大骊礼部那边说是商量,其实还商量个什么,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嘛。 先前出了落魄山,天高地阔,心情为? ?畅快! 他们几个,至少有了一种“老子今天想不喝酒就能不喝酒”的大自由! 玉璞境剑修白登的大道根脚,是蛟龙之属,出身昔年山上的“旧时帝王家”,是古蜀地界陆地龙宫之一。 虽说当年海上陆地的大小龙宫,可谓多如牛毛,龙子龙孙一大堆,其后裔血统却很复杂,却不是谁都能称之为“真龙”。 之前在山上,他们几个,莫名其妙被使唤了一次,去了趟大渎以南的某个藩属小国,小事一桩,高耕极为熟稔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官场门道,境界最低的那头鬼物,歪点子和馊主意也多,当个狗头军师绰绰有余,再加上白登的剑修身份和玉璞境,一趟差事,可以说是办得滴水不漏,漂漂亮亮。 本来白登道友即将荣登一洲高位神灵,怎么都该喝个酒道贺,渡船上边有好几种仙酿,只是他们仨都很默契不提这茬。 聚在白登屋内,高耕以心声说道:“白兄弟当这铁符江水神,唯一一点不好,就是与大骊宋氏的国祚牵连深了。” 银鹿笑道:“这种千载难逢的天大便宜,先捞到手再说。至于宋氏气运如何,以后再说。” 高耕说道:“除非。” 银鹿亦是笑言“除非”二字,心有灵犀,双方对视而笑。 除非那位陈山主,当那大骊国师。 当然,白登想要顺利获得大骊朝廷的封正,成为一地正统的山水神灵,还需要走一条“神道”。 只不过就像先前御书房议事,礼部尚书赵端瑾所问的,白登成就水神之路,会不会有意外。 而不是问一句“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知道白登“成神”之路,只要没有大的意外,还是很顺当的。 这就是蛟龙之属封正神灵的先天优势了。 脱胎换骨,塑造金身,建造祠庙,享受人间香火,最终顺利跻身山水神灵一途……人族练气士,难度最大,没有之一。 对于重见天日的白登来说,因为顿顿喝酒都跟某人同一桌,故而就再无半点想法,去中土神洲白帝城“跃龙门”了。 退而求其次,成为大骊朝廷封正的江水正神,首选大骊京畿之地,次选北岳地界,龙气越重越好,其余的,都不作考虑了。 结果真让白登遂了心愿,美梦成真。 璞山傅德充,从大骊京城返回道场后,遇到了一个自称道号“自省”的云游道士。 只说道号不报名字的年轻道士,进了作为中岳储君之山的巍峨山神庙,却也不敬香,就只是站在大殿门外,朝殿内那尊金身神像,用心声喊着璞山山神的名字,说小道遇到点难事了,请山神老爷见面一叙。 那个都不敢报上真名的鬼祟道士,说自己来自一个“从小道这一辈往上推,就只有一个师父”的小门小派,但是他对璞山很是仰慕,仰慕得无以复加,就想要与傅山神打个商量,好“请”回一本道书,好好供奉起来……傅德充刚走了一趟大骊京城,本就心情不错,见那年轻道士废话连篇,却还算有几分……言语风趣,便走出金身,同时隔绝出一方静谧天地,免得殿内敬香的一众香客大惊小怪,傅德充不愿对方白跑一趟,便丢了一本山下俗子都买得着的《黄庭经》给那道士,可毕竟是自家书斋旧藏之物,确是沾了些精粹香火的。 不料道士却不领情,更不识货,只看那书名,就开始埋怨这不是一本山上的神仙书,根本不值几个钱,反手就丢还给傅山神,不但如此,道士还从怀中摸出一本道书,说你这山神老爷当得官那么大,偏偏恁小气,教人好生失望,小道再穷,也晓得备好一份厚礼登门做客来着……骂骂咧咧,年轻道士就将那本书丢给傅德充,气呼呼离开璞山,结果砰一声,脑袋就撞在那层香火袅袅的山水禁制上边,傅德充只得与那道士笑着道歉一声,打开禁制,算是将其礼送出境了。 至于那本礼尚往来的“道书”,傅德充并未接手,只是任其悬停在空中,等到道士下山后,傅德充一挥袖子,将书籍移至专门放杂书的库房。 不料片刻之后,顶头上司的掣紫山晋青,就脸色铁青出现在璞山大殿内,劈头盖脸就问傅德充是不是吃错药了,要造反吗?! 傅德充一头雾水,根本不知晋山君为何如此兴师问罪,晋青见傅山神那副呆若木鸡的模样,轻轻跺脚,踩踏在大殿青砖之上,与璞山的山根牵线,片刻之后,愈发神色凝重,问道:“你知不知道,方才整座掣紫山的气运,还有雍江的水运,都好像被你们璞山牵着鼻子走了?!” 傅德充愈发茫然,摇头道:“下属当真不知。” 晋青问道:“你就没有察觉到任何古怪?” 傅德充思量片刻,“刚才有个自称道号‘自省’的外乡道士,来这边与我索要一部道书拿回去供奉起来,他嫌我给的书不值钱,反而送给我一本道书,封面就没有书名,只有落款二字,己省……我就当成了那种沽名钓誉的道士,想要来我璞山这边,碍于情面,帮着他编写的那本道书点评几句,好在山上扬名。” 晋青沉声道:“书在哪里?!” 傅德充说道:“被我随便丢到库房去了。” 晋青问道:“傅大山神,不然算我求你,赶紧将那本道书拿过来,让我过过目?” 傅德充有些尴尬,再次将那部道书移回大殿,晋青甚至不敢随随便便打开书籍,仍旧将其悬在空中,定睛望去,这部材质普通的道书封面,唯有“己省”二字,但上边的“己”字,仿佛是以金墨写就,此字如金色丝线,下边的“省”字,则好像是以碧绿颜色的墨写成。晋青屏气凝神,双指并拢,轻轻划过封面二字,如俗子蓦然触及滚烫的火炭一般,晋青迅速缩回手指,使劲抖了抖袖子,这尊中岳山君冷笑一声,“果然是此书作怪!” 只是整个璞山地界,甚至连同北岳地界在内,已经没有那个道士的身影。 晋青再斜了一眼满脸呆滞的傅大山神,重新将视线落在书名之上,说道:“傅德充,你尝试着翻开书。” 傅德充点点头,小心翼翼伸手翻书,结果那本道书纹丝不动,哪怕接下来傅德充坐镇一山,施展本命神通,依旧打不开书籍。 晋青突然笑道:“好个‘纪渻’木鸡,对方故意如此戏弄的,就是你这个口口声声最佩服他的家伙。丝线‘己’,就是纪,凝聚水运写‘省’,就是纪渻!纪渻木鸡最早出自何处,你傅德充不清楚,谁清楚?那么傅大山神,你自己说说看,这部道书,会是谁送给你的?” 傅德充恍然大悟。 真就见过陆掌教了? 难怪对方不曾敬香,陆掌教真要朝着大殿内的金身神像敬三炷香,傅德充都怕金身给对方拜倒了。 先前在大骊京城陈国师那边,傅德充为何故意对陆掌教直呼其名,可不就是心存侥幸,希冀着求个万一嘛。 晋青没好气道:“赶紧的,我没闲工夫看你的笑话。” 傅德充小声道:“恳请山君解惑一二。” 晋青气笑道:“赶紧对着这部道书说一句好话!对方肯定还听着呢。” 傅德充赶忙后退三步,与那本道书作揖道:“璞山傅德充,恭迎道书归山。” 果不其然,这部道书自行落入傅德充袖中。 晋青笑道:“教人羡慕,看了眼馋。” 傅德充尴尬一笑。 晋青缩地山脉,重返掣紫山祠庙,果然中岳地界的那份天地异象已经消散。 傅德充感慨不已,陆掌教与陈先生,交情果然不是一般的好。 山神使劲抬了抬袖子,陆掌教赠送的这本道书,真沉。 整座山神大殿,就只有山神傅德充自己不清楚,在神像背后那边,其实就有个去而复归的道士,随着拥挤的人流向前缓缓移步,年轻道士双手握拳在身前,一边走一边晃动,嘴上念念有词,希冀着山神老爷保佑小道此行万事顺遂,平平安安。 等到陆沉悄然离开璞山,再去了一趟正阳山边界石碑旁边,去往青冥天下之前,还去了一趟北俱芦洲某位女修的心扉间,梦游。 陆沉将那头境界修为还凑合的梦魇,信手拈来,收入袖中,这才飞升天幕,真正重返白玉京。 在南华城内,陆沉坐在道场内,抬起胳膊,双手扶正头顶道冠,深呼吸一口气。 陆沉甚至不敢只是分出一粒心神,或是那种阴神出窍,而是以真身蹈虚,开始一场真正的逆流远游。 桐叶洲中部,云岩国京城外的鱼鳞渡,渡口两岸,一边是灯红酒绿的高楼、豪门私宅,一边是其实也不如何物美价廉的小饭馆。 夜幕沉沉,河岸这边客人渐稀,饭馆陆续打烊了,对面反而是越来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 一位白衣剑仙跟黄衣老者,相对而坐,要了几样特色小吃,点了薏酒,后者笑问道:“浩然天下的有钱人,都是夜猫子吗?” 难得离开渡船一趟的米裕笑道:“我又不是这边的人,兜里也没几个钱,不然就请嫩道友去对岸喝花酒了。” 嫩道人笑道:“喝花酒有什么意思,喝来喝去都是喝钱罢了,我倒是佩服书上那些进京赶考的穷书生,那才是骗人只靠嘴。” 米裕一笑置之。 说来奇怪,以前在家乡那边,总想着女人,到了这边,好像就没什么想法了。 难道真是年纪大了? 或是真如朱老厨子所说的那个道理? 一本书,言语质朴,故事流畅,偶有几句妙语,就是平地起惊雷。 如果连篇累牍,皆似花团锦簇,只知一味堆砌,反而远远不如一碟咸菜佐粥的滋味。看待女子,亦然。 这顿酒,米裕跟嫩道人,一直喝到了天明时分。 饭馆老板当然是看在钱的份上,得了几颗雪花钱,便回去睡觉了,反正就算那俩客人,拆了铺子都不值一颗神仙钱。 期间嫩道人还跑去灶房当了一回掌勺厨子,给米大剑仙炒了几盘佐酒菜。 这天清晨时分,李槐带着那位头戴幂篱、名叫韦太真的狐魅,一起来到落魄山的山门口。 因为李槐想要走一趟蛮荒天下了,已经跟山崖书院那边告假,山长批准了。 主要是想着那个至今连个姓氏、名字都不知道的老瞎子,如今还在十万大山那边,孤零零的,虽说是稀里糊涂成了师徒,但是一想到老人独自待在那边,李槐就挺不是滋味的,想要去那边看看老人。 所以李槐这次被陈平安喊来落魄山,就是想当面说一声。 不管跟谁,什么关系,只要是亲近的人,李槐与之分别,都会争取与之道别。 没什么山上山下的,路程远近,时日长短,终究是一场分别。 如今落魄山的看门人,是个年纪轻的陌生道士。 冷不丁蹦出个白发童子,自称是落魄山的编谱官,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那边的骨鲠心腹,陈山主麾下头一号猛将…… 李槐身边的韦太真,她都不敢抬头看那山门牌坊。 妖族精怪之属,甭管是不是蛮荒天下的,听闻“隐官”称号,难免都犯怵。 何况韦太真就站在这落魄山的山脚。 她爹,也就是那个以前在宝镜山假冒土地公的老狐,上次见着了韦太真,老狐通过搜集山水邸报和当年一些线索,顺藤摸瓜,知晓了当年那个差点就当了自己女婿的家伙,竟然就是如今宝瓶洲落魄山的陈山主,老狐那个气啊,捶胸顿足,气得都快七窍生烟了,“那个姓杨的王八蛋误我,他娘的,以后等我境界高了,当了山神老爷,非要一巴掌拍死他!多大一桩姻缘啊,就因为这厮的从中作梗,就这么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也怨你,当年不听爹的劝,算了算了,陈山主,陈大剑仙,那样的天大人物,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高攀不起,也确实不是你配得上的。唉,不对啊,男女姻缘,不一定啊,那么多的才子佳人,男女双方,哪个是身份般配的!” 一想到这个,韦太真就头疼,她便透过幂篱薄纱,看了眼身边的读书人。 一听说那头狐魅是元婴境,白发童子提笔记录的时候,明显兴致缺缺,不过好歹是个中五境,总比上五境略好几分。 再问李槐的境界,听说既不是练气士也不是武夫之后,白发童子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跟出门没几步就撞大运一般! 白发童子当然认得李槐。 韦太真壮起胆子,怯生生道:“箜篌仙师,我家公子是书院贤人哩。” 白发童子收起纸笔,双手叉腰,咧嘴笑道:“我了个乖乖隆冬,贤人啊,了不得了不得,年轻有为!” 李槐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下去。 李槐赶紧转移话题,“裴钱回来了吗?” 白发童子领着李槐去桌边坐着,“没呢,那姓裴的小黑炭,如今还在桐叶洲那边忙大事。” 当然如今的裴钱,再不是小黑炭了。白发童子比较郁闷这个,大家一起当矮冬瓜不好嘛,非要蹿个儿。 李槐问道:“郑叔叔呢?” 白发童子盘腿而坐,自顾自嗑起瓜子,“成天没卵事卵没事的,又去找老厨子唠嗑了呗,美其名曰切磋学问,其实就是两条光棍在那儿荤话连篇,这儿鼓囊囊那儿圆滚滚的,没耳朵听哩。” 带着那青衣小童,每天白看那么多场的镜花水月,几颗神仙钱都舍不得丢……只是家丑不可外扬,白发童子都没脸说这茬。 李槐是小镇土生土长的,听到这些内容,其实还好。 却把一旁那头狐魅给臊得不行。 姜尚真没有跟着一起返回落魄山,而是先去了一趟长春宫,再让魏山君帮忙,拽回了牛角山渡口那边。 才回落魄山,还没走到老厨子的宅子,就发现道路上,站着一个身材修长、一身雪白长袍的女子掌律。 姜尚真笑着抱拳,“长命掌律。” 长命点头微笑道:“见过周首席。” 姜尚真问道:“长命掌律这是?” 长命说道:“凑巧路过。” 姜尚真点点头。 不愿意跟她多聊。 自家落魄山中,恐怕除了山主,或多或少谁都怕她几分。 她突然笑眯眯说道:“周首席,听说两句话,是你形容我的,一句是‘在咱们落魄山上,我周某人最中意长命道友了’,第二句话,是‘掌律姐姐眯眼笑,男子心肝颤三颤’?不曾想在周首席心中,我能有这般姿色,评价这么高,实属受宠若惊了。” 姜尚真头皮发麻,心知不妙,立即澄清道:“长命道友,只是两句酒桌上的玩笑话,当不得真!” 贾老哥嘴巴严实,不会让这种事情外传,肯定是陈灵均那个嘴欠的大爷了。 世间财运流转之路线,便是财路,看似虚无缥缈,实则不然,在山巅修士眼中,这条道路,是货真价实存在着的。 否则陈山主为何让一位自家掌律祖师坐镇风鸢渡船? 若是惹恼了长命姐姐,她只需要走一遭云窟福地,就算有倪元簪的那只三足金蟾,卯足劲帮着聚拢财运,估计都遭不住。 虽然长命的相貌,不是那种倾国倾城的姿色,不过说实话,长命姐姐身上的那种女人味,是真……少见,很少见。 姜尚真看待世间美人,自有一套评价方式,七八个类别的加分减分,极其严谨。 一百文钱,只说长命道友的姿色,大概能有八十文,但要是加上她的那几种独到韵味,至少是九十五文的水准! 不过姜尚真很清楚,长命道友这般女子,是注定不会对谁动情的了。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世间所有男子的一厢情愿,都是今天的青山与夕阳,追不着,留不住。 事已至此,姜尚真就只好用出一招用来保住自己狗头的杀手锏了。 在自家落魄山,接下来姜尚真竟然用上了隔绝天地的手段,“你知不知道山主知不知道一件事?” 长命点点头:“我知道公子早就知道但是必须用某种方式假装自己不知道。” 双方问答,说得都很绕。 这就涉及到一种很重要、甚至可以说是上下两宗头等大事的密事了。 观道天地。 将藕花福地视为一座大道循环完整有序的天地。 例如,天地间的第一位剑修,从何而来,为何而成! 山主如此观道,未必能够抓住一条清晰脉络,但是只要成了,对陈平安而言,大道裨益极多。 这就与玄都观内,当时孙道长让晏胖子去思考一个问题“为何世间只有剑修”,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是这件事,外人都不能提醒陈平安。别说是拐弯抹角,旁敲侧击了,甚至连一个字都不能说。 否则就像是旁人强行递给陈平安一只竹篮,让他去河边打水捞月,注定只会白忙一场。 所以崔东山只能在旁干着急,还不敢有与先生有任何的暗示,免得画蛇添足。 姜尚真松了口气,笑道:“既然如此,如此最好!” 青冥天下,玄都观,收到了一封来自白玉京的飞剑传信。 寄信人是刚回青冥天下的陆沉,收信人则是在玄都观炼剑的白也。 白也看过了密信,再去通知如今就在道观内做客的君倩,说一起回趟浩然天下,你那个小师弟,请你去趟落魄山。 而且陆沉在信上说了,此次他们俩远游飞升天幕,白玉京那边不会管,不用报备了。 刘十六笑问道:“小师弟只是喊我去,你跟着做什么,白玉京赶人了,觉得你留在这边比较碍事?” 白也说道:“按照陆沉的解释,算是与浩然天下那边做个交换,我返乡,再换个叫小陌的剑修过来这边一趟,让对方做客明月皓彩,好跟那个观主师叔叙旧。我何时返回青冥天下,那个剑修就何时返回浩然天下。” 白也练剑,其实很简单,尤其是等到跻身玉璞境后,其实这才没过多久,就已经跻身仙人。 曾有传世诗篇无数,其中便有一句,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先前某天观看半池青色莲花的白也,偶有所悟,就只是闭关片刻,一炷香功夫,便有天地异象。 生长结发,顶浮仙人。 走出都没关门的屋子,白也就是一位剑仙了。 但是跻身仙人境的练气士,可以更换真身容貌,白也却没有这么做,依旧是少年姿容。 刘十六看了眼“少年”的虎头帽,笑问道:“怎么说?” 白也揉了揉头顶帽子,“好像戴习惯了。” 刘十六说道:“事先说好了啊,这次如果瞧见了我先生,你可不许当我面不给我先生的面子。” “不当面?” “也得给!” 中土白帝城。 “两个”同为十四境修士的郑居中,并肩站在一处好似太虚境界中,他曾亲笔描绘出一幅浩瀚无垠的星象图。 此外他还在这中间仿造出了一座观千剑斋。浩然天下,剑气长城,还有蛮荒天下,历代剑修的本命飞剑,密密麻麻,错乱其中。 一人看天象,一人看剑图。 师父陈清流,当年独独不传授剑术给他这位开山弟子。 至于其余几个所谓的亲传弟子,资质不足,像小弟子柳道醇,陈清流是教了都没意义,根本学不会他的剑术,别说神似,想要达到形似的境界都很难。 对此郑居中并没有任何心结,毫无芥蒂。 传道人不传此道,难道当弟子的,还不会自学? 青冥天下,一座地处偏远的小道观。 因为有亲戚关系的一老一少,在这道观内相依为命,早年靠着钱财开道,好不容易混了个常驻道士的身份,就是没有谱牒授箓,因为少年比较惫懒,所以道观每天的打扫庭院一事,还有晨钟暮鼓,老人就都帮少年做了。被少年称呼为常伯的老人唠叨得多,姓陈的少年只当耳旁风。 夜幕里,挑灯夜读,光亮昏黄,一个叫常庚的老人,在给那个名为陈丛的少年,详细解释一句,何谓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 少年听过常伯的解释,忍不住问了一句,“常伯,这是儒家的学问吧?你教我这个,不犯忌讳?” 老人点点头,从盘子里捻起一颗花生米,丢入嘴里细细嚼着,咯吱作响,桌上的灯花缓缓燃烧着,老人笑道:“出自一个老秀才编写的天论篇。至于犯不犯忌讳,只有你知我知,出了门就谁都不知道,有什么关系。” 陈丛笑道:“只是个秀才?功名可不大唉。” 常伯眯眼而笑,“谁说不是呢。” 陈丛好奇问道:“常伯,也没外人,跟我透个底呗,你是不是跟他认识?都是那种穷困潦倒的读书人?” 常伯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让少年复述一遍那句话的意思。 “常伯说过一句车轱辘话,千秋万古事,消磨书声里,那么……” 少年满脸笑意,开始摇头晃脑,“何谓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且听我细细道来……” 老人佯装生气,瞪眼道:“白天站没站相,晚上坐没坐相,说了多少遍了,坐端正了……” 少年可不怕这个常伯,老人的眼睛里,每每望向自己,都是那种自家长辈看待晚辈的宠爱和欣慰呢,还是那种很有出息的晚辈。 大概这就是一天无事,亲人闲坐,灯火可亲吧。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原来是护道 曹耕心来到京城一座僻静陋巷的宅子,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院门,两进小院,满地尘土落叶,还有一股扑面而来的腐败气息,久无人住的宅子,老得就是快一些。 这还是曹耕心第一次跨入院子,之前几次都是过门不入,因为某人在一封密信上嘱咐过当时的曹督造,将来等到谁继任大骊国师了,就来这边打开院子,召开一场议事,但是议什么事,召集谁,信上都没交代,对方只是给了曹耕心一个不领朝廷俸禄、不被朝廷录入职官志的头衔,院内竟然就有一口小水井,曹耕心蹲在井口往里边瞧了一会儿,黑黢黢的,不像有尸体,也不像是通往某座陆地龙宫的入口,既不晦气,也无财运,更无艳遇了,曹耕心便丢了颗石子进去,咚一声,还好,可以汲水,打了水,曹耕心去杂物间拿来扫帚簸箕,开始打扫庭院,正屋和两边厢房都空落落的,一穷二白,不过如此。 曹耕心忙完这些,坐在井口那边,摘下腰间那只包浆油亮的紫色小葫芦酒壶,拔去酒塞,仰头喝了一口宫内御赐的长春酿。 正屋门口那边贴了一副春联,只是年月一久,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打烈日曝晒,原本红纸材质的春联早已泛白,字迹如石碑漫漶不明,而且失掉了上联的前半段。 下笔无神,人云亦云。 天将丧斯文也,道之显者在吾,开卷有益,斯文在兹。 曹耕心喝过约莫三两酒,都没想好如何补全对联内容,悻悻然作罢,别好酒葫芦,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篆文“地支”。 按照信上的繁琐方式,往玉牌之内浇灌灵气,就像用不同的笔画顺序书写“地支”二字。 片刻之后,便有两拨人先后赶来小院,曹耕心神色自若,这是他在准备喊人之前就想好的,必须装出几分山上的神仙气派,不能怯场,只是等到曹侍郎睁眼,发现那周海潮也在其中,就有点神色不自然,只因为他的叔叔曹枰在去往蛮荒天下的日坠渡口之前,曾经把曹耕心喊到书房那边,其中一件事,就是让老大不小的曹耕心娶亲生子,如果等曹枰返回大骊,还是八字没一撇,相信曹枰肯定就会抽出腰间玉带,让曹侍郎吃一顿类似竹鞭炒肉的饱饭了,当时曹耕心就拿这位女子大宗师当挡箭牌,不曾想曹枰就当真了。 院内无官身。 所以曹耕心瞧见了皇子宋续,也没起身打招呼。 袁化境问道:“曹耕心,你怎么拥有这块玉牌?” 因为按照地支一脉的规矩,见此玉牌如见崔瀺。 余瑜笑道:“过过手而已,很快就会交给陈先生的,这算不算是物归原主?” 曹耕心笑道:“那可不一定。不过一个吏部侍郎,就可以管你们十二人,诸位好像是有点掉价了。” 人才济济,一院子的神异高人,仙气缥缈。 上柱国袁氏子弟,袁化境,元婴境剑修。大骊皇子宋续,金丹境剑修。神诰宗清潭福地出身的女子阵师,韩昼锦。上柱国余氏出身的兵家修士,余瑜。京师道录,句容人氏,葛岭。译经局沙弥,后觉。阴阳家练气士隋霖。儒生陆翚。鬼修,改艳。精怪出身的少年,苟存。苦手。唯一一位纯粹武夫,海边渔民出身,山巅境宗师的周海镜。 大骊地支十二人,曹耕心只认识大半。 片刻之后,一袭青衫出现在小巷,双指弯曲,轻轻敲响院门,然后带着小陌,跨过门槛进了院子,小陌轻轻关上院门。 曹耕心起身笑道:“陈先生,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身上的酒气随风飘散,笑道:“没有与曹侍郎客气,刚带着柳勖他们去了一趟菖蒲河酒楼,不曾想那边说报曹侍郎的名号,喝酒非但不打折,还要翻倍,不让我们走了,我说不记账行不行,酒楼说不行,我们想走都不成,拽着我们不让走,说是能帮曹侍郎还一笔酒债是一笔。” 便是袁化境,都忍不住瞥了眼曹耕心。 陆翚、苦手几个,曾经在陈先生这边吃过大苦头,他们更是差点没曹侍郎竖大拇指。 这位胆大包天的曹侍郎真心作死啊。 你说你坑谁不好,敢坑这位陈先生? 只说陆翚,就曾被陈平安一手既如拳法又似剑术的“花开”,瞬间被几十把长剑钉穿。还有女鬼改艳,当时也没见“那个陈平安”如何怜香惜玉,以一手据说是自创的剑招“片月”,给当场剁碎了。 唯有周海潮,属于入行晚,她暂时还不知道轻重利害,并不清楚招惹陈平安的后果。所以她察觉到院内气氛不太对劲,就比较好奇,这帮天才中的天才,在我这边不挺横嘛,怎么今儿见着陈平安就跟老鼠见着猫一样,至于吗? 曹耕心满脸尴尬道:“报应来得这么快吗?” 陈平安与他们解释道:“小陌说你们突然往一个地方凑,我就有点好奇,既然是曹侍郎在这边召集你们,就没我什么事了。” 曹耕心赶忙说道:“有关系,陈先生休想置身事外,崔国师有话让我当着你们双方的面,公开说上一说。” 苟存是个眼里有活的,去屋内搬了条长凳过来,想要让陈先生有个坐的地方。 结果被改艳一把夺过,放在陈平安身边。 就凭陈先生之前在兵部衙门里的那番金玉良言,改艳这个客栈掌柜,别说搬条板凳,只要陈先生愿意,坐她都行! 改艳放长凳的时候,就见那个黄帽青鞋的青年朝自己微笑致意,她就还以微笑。 改艳只知道他是陈先生的贴身扈从,曾经一起入宫觐见太后娘娘。 陈平安与改艳道了一声谢,坐在长凳上,笑道:“说说看,我听着。” 曹耕心说道:“就两句话,一句话是给袁剑仙他们的,今天院内拥有腰牌的,以后归我管辖,不归大骊新任国师调配,但是新任国师可以提出建议,仅此而已。第二句话,是说给陈先生的,其实崔国师的信上没有提及名字……我复述一遍好了,信上怎么写,我就怎么说了,‘你心不够黑,出手不够狠,根本用不好这拨人,如剑在鞘,长久消磨剑意而已,只会锐气尽无,连累他们沦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陈平安点点头,双手笼袖,面带微笑,然后问道:“崔师兄觉得我不行,倒是你能够胜任?” 曹耕心一时语噎。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啊。 余瑜眼神熠熠光彩,以心声说道:“来了来了,押注押注。我赌陈先生会砍曹耕心,至少递出一剑或打赏一拳。” 改艳立即附和道:“这次我们别赌钱了,赌长春宫酒酿好了。” 陈平安伸出手,“把那封信拿过来看看。去菖蒲河喝酒之前,当然信得过在我家乡为官、有口皆碑的曹督造,现在不好说。” 曹耕心无奈道:“崔国师在信的末尾,专门提醒我阅后即毁,委实是给不了陈先生什么证据。” 陈平安问道:“那就换个更简单的证明方式,你怎么证明自己心够黑手更狠?” 曹耕心看了眼地支十二人,再望向那一袭青衫长褂坐长凳的男人,摘下酒葫芦,提了提,笑呵呵道:“说几句真心话之前,陈先生,容我喝点酒壮壮胆?” 陈平安拎了拎青色长褂,换成翘腿而坐的坐姿,伸出手掌,微笑道:“大可随意。” 曹耕心灌了一口酒,低下头,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抬起头,眯眼而笑,“如果我早点进入这座院子,袁化境他们十二人,估计现在已经身在宝瓶洲以南的某些京城、祖师堂门口了,某国皇帝的头颅,某山掌门的尸体,翻一倍好了,总计有二十四。” “返回大骊之前,再给那些朝廷、仙府留下一句提醒,如果之后在任何一封山水邸报上,看到有提及这些意外的噩耗或是讣告,又或是妄自猜测、栽赃嫁祸给北边的某个王朝,那么作为回报,他们所在朝廷的那张龙椅,山上的掌门座椅,就会一直空着,坐一个没一个。” 等到曹耕心言语落定,院内开始寂静无声。 曹耕心瞥了眼长凳那边的一双千层底布鞋,一只在地,一只悬空。 “以不义猎义则易,以义猎不义则难。” 曹耕心说完这句话,又喝了一大口酒,咕咚咕咚作响,别好酒葫芦,“天下诸国庙算,以不义猎不义,就是天经地义。陈国师以为然?” 余瑜张大嘴巴,她一手握拳,使劲一挥。 曹耕心倒数第二句话,真是说到她心坎上了。 陈平安点点头,“撇开孤例不谈,都是这么个理。” 曹耕心叹了口气,似乎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很有道理的这句话,根本就不讲道理嘛。 陈平安站起身,笑问道:“曹耕心,以后你们地支一脉行事,我有无事先知情权和一言否决权?”曹耕心道:“崔国师在信上没有说这个。” 陈平安说道:“那就是有了。” 曹耕心无言以对,只好重重叹了口气。 他突然问道:“陈先生真带着朋友去过菖蒲河了?” 陈平安笑道:“幸好喝酒壮胆才来这边,你们聊你们的,我就不继续留在这边碍事了。” 陈平安带着那位扈从离开院子,渐渐走出了小巷弄。 侧耳聆听脚步声的曹耕心,确定他们走远了,这才一屁股坐在井口上,扯开衣领扇风,开始自顾自喝酒压惊。 苟存走到长凳那边,想要搬回原位,却被改艳阻止,苟存一脸疑惑,改艳理直气壮说了句,她要搬去客栈当镇店之宝。 余瑜坐在正屋门外的台阶那边,称赞道:“曹翻倍,可以啊,很可以!” 余瑜年纪不大,家族辈分不低,在豪门世族扎堆的意迟巷、篪儿街那边,她早就听说过曹耕心、袁正定和刘洵美这些属于上一辈的传奇事迹,余瑜跟赵端明这些更年轻一辈的,都知道以前曹耕心是靠贩卖艳本和春宫图“发家”的,当年等到曹耕心去地方上当官,老人们都松了口气,这个祸害终于走了。 曹耕心无奈道:“这个绰号不太好听。” 余瑜笑道:“总比曹贼好听吧。” 原来在意迟巷和篪儿街的两代人中间,都习惯称呼曹耕心为曹贼,挣钱,拱火,骗年纪更小的孩子喝酒,勾搭比他大的姐姐们,都是一把好手。 周海潮双臂环胸斜靠一处厢房门柱,笑眯眯问道:“曹侍郎方才所说,都是真心话?” 曹耕心瞥了眼女子的胳膊那边,都不敢多看,苦笑道:“酒都有假酒,何况是说出口的话。” 宋续说道:“你的做法,后遗症太大了。就算我们做事再隐秘,如今的观湖书院又不是傻子。” 曹耕心笑了笑,“就是为了在陈国师那边蒙混过关,不得已言之,我自己都不信,你们信个什么。” 周海潮打趣道:“曹耕心,你就是一个侍郎,怎么跟皇子殿下说话呢。” 曹耕心一笑置之,只是狗改不了吃屎,借机又剐了一眼她那边的浑圆风景。 上次他拉着赵端明去屋顶上看那场擂台比武,到底是距离太远,看得不够真切。 袁化境问道:“曹侍郎还有什么吩咐?” 曹耕心笑道:“各回各家,有事再聚。既然今日无事,那就打道回府。” 改艳一拨人返回那座客栈,各自在一座螺蛳壳道场内炼剑或炼气。 听从陈先生的建议,改艳主动与周海潮聊了合伙做买卖、一起把客栈生意做大的想法。 周海潮眼睛一亮,都不说行不行,直接跟改艳谈如何分账的事了,她狮子大开口,要跟改艳五五分账。 要是先前听周海潮这么不上道,改艳直接就让她滚蛋了,今天改艳心里有底,半点不慌,便聊了些自己的一些“心得”,与周海潮说了客栈接下来会如何运作的“一本生意经”,听得周海潮惊疑不定,改艳这傻子,莫不是被鬼上身了?不对啊,她本身就是女鬼。那改艳就是……突然开窍了,有如神助?! 就跟擂台问拳差不多,气势一弱,就再难砍价了,周海潮只得退让一步,她跟改艳三七开。 然后就有一位刚刚被从门口“裁撤”掉的年轻女修,跑来与掌柜商量一事,说来了几个来自北俱芦洲的外乡贵客,一个少年模样的冤大头,询问能不能直接在客栈这边购买那两栋邻水的宅子,“庐州月”和“彩云间”,只要客栈这边点头,卖给他们这两栋宅子,他们保证一年之内至多一个月入住,剩余十一个月,或是更长,客栈都可以对外开放,至于其他客人下榻打尖,照收不误,所有收入全归客栈。 改艳听得一愣,碰到钱多到没地方花的那种大傻子了? 周海镜问道:“他们几个的关牒录档了,是什么身份?” 年轻女修说道:“三郎庙袁宣,樊钰,刘武定。骡马河柳勖。” 周海镜咧嘴笑道:“好家伙,三郎庙袁家,骡马河柳氏,都是他们北俱芦洲排得上号的大财主!必须按照原价翻倍,再翻一番才行!” 改艳却对那位年轻女修说道:“你跟管事说一声,就按成本价,卖给他们好了。” 周海镜怒道:“改艳,有钱不赚,你脑子进水了?!” 改艳说道:“柳勖去过剑气长城,樊钰来过我们大骊陪都战场。” 周海镜直勾勾看着改艳。 改艳说道:“看我作甚,才搭伙就拆伙了呗,各回各家,以后我只挣我的小钱就是了。” 周海镜却蓦然而笑,“行了行了,你是掌柜,我只是二掌柜,你说了算。以前是觉得你是傻,才不知道如何挣钱。” 改艳笑问道:“现在呢?” 周海镜说道:“是真傻。” 改艳柳眉倒竖,“再说一遍!” 周海镜让那位女修去跟客栈管事聊那一茬,然后朝改艳挤眉弄眼,嬉笑道:“那条从小院搬来的长凳,借我坐一坐如何,我是纯粹武夫,好沾沾文运和仙气。” 改艳瞪眼道:“你这婆娘,好不正经!” 周海镜笑道:“当初是谁在家门口,瞧见了陈先生就饿虎扑羊一般,拼了命往对方身上凑。” 改艳脸红道:“那不是跟陈先生闹着玩嘛。” 周海镜压低嗓音说道:“我觉得陈平安还是个雏儿。” 改艳一挥袖子,关上房门,这不得好好聊聊啊。 离开那条小巷,陈平安带着小陌在京城闲逛。 小陌说道:“周首席让魏山君帮忙,已经返回落魄山了。” 在查探练气士气机涟漪和天地灵气脉络流转一道,小陌其实要比白景胜出一筹,也正是凭借这门看家本事,万年之前,他跟白景才会只有三场问剑,不然别说三场被迫领剑,三十场都有可能。 陈平安笑问道:“是在长春宫那边,被包了饺子?周首席碍于脸面,只好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一跑了之?” 记得当年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就听说姜尚真在那边的很多事迹,臭名昭著,比如有那什么一座山头只招惹一位女修、一个江湖门派只骗一个女侠的讲究,都是什么臭毛病。 如果当年姜尚真没用使用化名担任首席供奉,陈平安无法想象如今落魄山在宝瓶、桐叶、北俱芦三洲山上的名声。 小陌笑了笑,“不太清楚具体的内幕。” 他对周首席还是很敬重的,公子的落魄山尚未显山露水之际,都是周首席在那边砸钱不停,都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难时给予一颗钱,胜过显贵一锭金。何况那会儿周首席砸钱砸的都是谷雨钱。 所以小陌觉得,除非是公子有了决定,否则将来谁敢与周首席争首席,他小陌第一个不答应。 谢狗还没从火神庙返回,小陌疑惑道:“不知道谢狗跟那个封姨,她们有什么好聊的,记得以前关系很一般。” 陈平安笑道:“女人跟女人,聊起男人来,很百无禁忌的。男人提及女子说些荤话,与之相比,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吧。” 小陌由衷赞叹道:“公子连这个都懂?” 陈平安赶紧摇头,澄清道:“我当然不懂,是听老厨子跟周首席、米大剑仙他们说的,他们才是个顶个的行家里手,我偶尔听一耳朵就会走人。” 陈平安转为以心声言语,问道:“小陌,真想好了,要加入落魄山祖师堂谱牒,从此成为一位霁色峰的记名供奉?” 小陌笑问道:“公子此问的对象,不该是谢狗才对吗?” 陈平安说道:“谢狗从来就只是白景,一个浩然天下的谱牒身份,根本拘不住她,身份和道心都是如此。她想当个次席供奉,就像闹着玩一样,当然我们落魄山也确实需要多出一位飞升境纯粹剑修,准确说来,是浩然天下留得住谢狗,蛮荒天下就可以少去一个白景,这件事,我知道,谢狗也心知肚明,只是因为有你在,我跟她都不说破而已。” 小陌疑惑道:“公子是信不过我?” 陈平安气笑道:“怎么,小陌先生是只有在关键时刻才说混账话,岂不是前功尽弃。” 小陌哑然失笑。 “你加不加入祖师堂金玉谱牒,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下场霁色峰议事,有无录名,你都是小陌。” 陈平安说道:“但是对你而言,多多少少,都是一层束缚。” 恰好附近有稚童放飞纸鸢,陈平安指了指远处天上的那些纸鸢。 “你们纯粹剑修,天高地阔,本该逍遥其间,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那么我们的每一种怀旧,仇恨,顾虑,眷念,缅怀,就如纸鸢有线,轻轻一扯就起念。” 《逆天邪神》 “念头一起,道心如水起涟漪,起念容易止住念头就难了。” 小陌仔细想了想,“曾在树下,听佛祖与一位无名氏言说佛法,后者说他人即是人间炼狱,佛祖却说人间因此开了一朵莲花。” 陈平安长久无言。 忘了是谁说过,犯错与遗忘,都是天公作美,是一种带着怜悯的温柔,属于法外开恩。 小陌轻声道:“公子?” 陈平安满脸笑意,语气无奈道:“你都搬出佛祖了,我还能怎么说。” 谢狗出现在道路前边,递给他们几个油纸包裹的桶饼,“好吃。” 陈平安接过桶饼,问道:“给钱没?” 谢狗啊了一声,一拍貂帽,“给忘了。” 她还以为在咱们大骊京城地界,喝酒吃饭,报山主或是国师的名号,就不用掏钱哩。误会了哈。 以前在北俱芦洲,她可不这样,赶山采药,到了山市摆地摊,价格公道,都是一分钱一分货。 谢狗立即转身,飞奔离去。 生意极好的桶饼摊那边,汉子骂骂咧咧,瞧着蛮老实的一个小姑娘,怎么是个骗子。 貂帽少女从袖中摸一粒碎银子,汉子接过手,顿时笑逐颜开,忙不迭说欢迎客官再来。 回到陈平安他们身边,谢狗啃着手上仅剩的那张梅干菜肉桶饼,含糊不清道:“山主,封姨让你早些去百花福地,说再不去,她就不用你帮忙了,要收回啦。” 陈平安听出封姨的言外之意,开口说道:“知道了,一定早点去。” 反正只要不是心声言语,封姨肯定都听得见。 谢狗说道:“再就是封姨让我与山主报个喜,文庙那边,商议山主成为儒家君子一事,没有任何异议。” 陈平安有些奇怪,封姨再胆大,她也不可能偷听中土文庙的议事才对。 说到这里,谢狗伸出手。 陈平安便摸出随身携带的一颗碎银子,放在貂帽少女的手掌上边。 小陌一脸茫然。 谢狗咧嘴笑道:“好些才子佳人上边,不都写了嘛,读书人京城赶,考中了进士,敲锣打鼓登门报喜的人,都有赏钱哩。” 小陌有些无奈。 你也真有脸收,公子还真给…… 谢狗得了钱,笑容灿烂道:“封姨方才说了,是礼记学宫的那位茅司业,嫌弃飞剑传信太慢,所以等到议事结束,走出文庙后,茅司业就喊了她的神号,请她帮忙报信。” 陈平安眼睛一亮。 谢狗笑哈哈帮忙说出自家山主的心声,“是条天底下独一份的新鲜财路嘞。” 陈平安唉了一声,“胡说八道,岂敢劳烦封姨。” 小陌其实越来越觉得谢狗在落魄山,有没有他小陌都一样,她很入乡随俗,她每天都把日子过得很开心。 谢狗小声说道:“小陌小陌,封姨说啦,皇帝陛下拿一坛长春宫酒酿钓着曹侍郎去禁中当值,就跟落魄山拿你钓着我一样呢。” 其实在火神庙葡萄架那边,她跟封姨聊的,可比这带劲多了,就是她们“无意间”听见了小陌跟自家山主的“闲聊”,封姨就白送了她这道锦囊妙计。 小陌问道:“你听了也不生气?” 谢狗歪着貂帽,“为嘛生气?我觉得是一句好话啊。长春宫仙酿,是人见人喜的好酒,好到喝过了酒,酒坛都会留着呢。” 陈平安笑道:“我还在呢,你们差不多点。” 谢狗咧嘴笑道:“封姨还说了,茅司业说文庙那边连给你的那句赠语都敲定了。” 陈平安好奇道:“是哪一句?” 儒家弟子,只要成为书院贤人或是君子,都可以得到一句书院山长或是陪祀圣贤的某句赠言。 若是担任学宫祭酒、司业,或是儒家七十二书院的山长,就能够得到礼圣、亚圣和文圣的赠言。 如果担任一正三副的文庙教主,据说是至圣先师亲自从某本书上,“裁剪删减”出一句寓意美好的言语。 谢狗神色玩味,看了眼陈山主,问道:“山主那么擅长猜心思,需要我说吗?” 陈平安笑道:“何必明知故问。” 小陌一头雾水。 谢狗点头说道:“茅司业一并解释过了,好像是文圣老爷从人云亦云楼那边某本书上,看来的一句话,因为书上那句话,旁有朱笔一划而下。” 陈平安点点头,已经猜出了答案。 果然谢狗所说,如陈平安心中所料。 内心微动,随之动心起念,只是陈平安就打散了那份道心涟漪。 陈平安转移话题,以心声与他们道:“小陌,我跟陆掌教商量好了,他帮我跟君倩师兄传一句话,君倩师兄很快就会赶回浩然天下,我已经书信一封寄给文庙,让你走一趟青冥天下的明月皓彩,好跟老观主叙旧,你在那边,可以多待一段时日,不着急返回落魄山,我反正近期准备闭关一次。” 谢狗试探性问道:“山主,我可以陪着小陌一起吗?” 陈平安笑道:“我在信上一并写了,但是会不会被文庙那边驳回,不好说。” 小陌说道:“谢狗,你最好留在山中,否则我不放心离开。我不在公子身边的时候,你得帮着护关。” 他与落宝滩碧霄洞洞主,确是相互视为知己的挚友,说一句关系莫逆,没有任何水分。 陈平安刚想说话,谢狗已经一个骤然停步站定,学自家右护法挺直胸膛,沉声道:“若有半点闪失,提头来见小陌!” 小陌轻声笑道:“都好好的。公子肯定可以破境顺利,你只需陪着小米粒嗑瓜子就是了。” 谢狗刚想说话。 陈平安开口道:“谢姑娘,听到这种不是情话胜似情话的暖心言语,不得挤出点泪花来?” 你们俩这一路只管卿卿我我,当我这个山主不存在是吧,恶心不了你们。 谢狗唉了一声,善解人意道:“看来山主是想山主夫人了。” 小陌满眼笑意,点点头,难得附和谢狗一次,“人之常情,没什么难为情的。” “都闭嘴。” 走在他们中间的陈平安,好像恼羞成怒了,伸手探臂环住小陌的脖子,一手按住谢狗头顶的貂帽。 这幅画面,看得火神庙葡萄架下的封姨,只觉得大开眼界。 道路上,小陌满脸微笑,谢狗抿嘴绷着脸,陈平安很不暮气沉沉,一如少年。 坐在石磴上边的封姨合上书籍,她有些羡慕他们。 不管是谁,先跻身了十四境,其余两位,不管在何处,哪座天下,若有难关要过,肯定是剑光先至,稍等片刻,剑修随后就到。 陈平安没有让魏山君帮忙,而是选择乘坐一条渡船返回牛角渡,毕竟魏神君当下肯定在忙着举办一场夜游宴呢。 晚上,陈平安拉上小陌一起坐在渡船屋顶喝酒,谢狗去买了几份下酒菜,坐在小陌身边,她埋怨不已,价格也太坑人点。 谢狗喝酒最为豪迈,劝酒本事又不行,她很快就后仰倒去,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她笑哈哈望着小陌。 明月皎皎又团圆,月光长长照离人。 云过掩月,朦朦胧胧。 小陌捻起一粒花生米,细细嚼着,以心声问道:“公子最近经常忘记什么,与人对话才重新想起,是为了闭关做准备?” 陈平安笑着点头,“念头生念头,一路自然生发如百花绽放,很难,但是要想一念不起,也很难。你随便问我个问题,比如我们在大骊京城的所见所闻。” 小陌笑问道:“公子这会儿还记得那句赠言吗?” 心湖内如钓鱼。 鱼钩鱼饵是“赠言”一词。 一收竿如起鱼。 陈平安便记起了关于这句话的一长串记忆。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 文庙的这句赠言,出自自家先生的《天论篇》。 是那句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 但是很快陈平安就忘了,是当真忘得干干净净了,陈平安摇了摇头,没有多想。 小陌也没有继续多说什么,举起酒杯,陈平安与之轻轻磕碰,笑道:“喝酒一事,杯不如碗。” 天边云开月更明。 陈平安道心之中。 一双金色眼眸的自己,他在那些名为“遗忘”的关隘之上,蹦蹦跳跳,好似稚童玩着跳方格的游戏。 在那青冥天下的一座小道观之内。 陈丛,原来是我,陈平安。常伯,原来是你,大师兄。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一片孤城彩云间 落魄山的山门口。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带着个头戴虎头帽的背剑少年,联袂从天而降。 君倩笑道:“到了。” 白也看了眼落魄山绵延诸峰的走势和结脉,点头道:“风水不错。” 君倩说道:“风气更好。” 仙尉换好书籍在手,赶忙起身,询问道:“两位贵客是?” 君倩拱手抱拳道:“我叫刘十-六,是你们山主的君倩师兄。身边这位是我的朋友,叫白也。” 仙尉一惊复一惊,继而忍住笑,绷着脸,快要绷不住了,灵机一动,赶忙打了个道门稽首,低头道:“道士年景,道号仙尉,承蒙山主如今忝为落魄山看门人,贫道在此见过刘仙师,白剑仙。” 第一次惊吓,是听闻对方竟然就是陈山主的那位“君倩师兄”,再一惊,是听说“白也”,只是再看对方的模样和装束…… 察觉到对方的那支道簪,其实君倩也被吓了一跳。 小师弟,能够拐来那么俏皮可爱的小米粒,竟然还能拐来这位……道士? 万年之前,双方打过照面,次数还不少,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那会儿君倩属于“慕名前往”,当然没打过。好在那位人间第一位道士脾气好,没计较什么。 仙尉直腰抬头,心生疑惑,那个白发童子怎么没有立即现身?担任编谱官之后,只要有客人登门,白发童子保准第一时间到场的。 君倩问道:“小米粒呢?” 仙尉笑答道:“今天巡山的早课已经结束了,最近喜欢跑去黄湖山那边巡视。” 君倩咦了一声,小师弟这座山头,最近好像来了不少大人物啊。 仙尉想了想,还是与那清秀少年说了句场面话,“白剑仙,名字不错。” 白也问道:“怎么讲?” 仙尉顿时有些尴尬,怎么讲?本来就是句客套话,你还让小道怎么讲? 场面有点僵硬了,可惜从不知天底下冷场为何物的贾老神仙不在场。 君倩笑着解释道:“仙尉道长,他就是白也。” 仙尉倍感无奈,少年都自称是白也了,他不叫白也叫什么。 君倩说道:“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登山之前先喝杯茶水。怎么说?” 白也说道:“那就入乡随俗。” 君倩就带着白也去那张桌旁坐下。 其实君倩就是想着在这边,一边喝茶一边嗑个瓜子,那就需要等着那个给小师弟当落魄山右护法的小姑娘了。 至于好友白也是怎么想的,反正不重要。 一个黑衣小姑娘好像得到了传信,火急火燎从后山那边登山,然后过了集灵峰山巅,一路飞奔下山。 好人山主的左师兄,早就见过喽,外界传闻都是骗人的,脾气怎么就差了,可平易近人了! 是桌儿大的剑仙! 那位君倩先生,同样了不得,那就更和气啦。 还有一双碗口大的拳头哩,就像书上所说,大侠走江湖,双拳打遍天下无敌手。 落魄山右护法,好歹是个练气士,竟然跑得满头是汗。 黑衣小姑娘身后,跟着个白发童子。 没有小米粒挡在前边,编谱官今天确实不是太敢现身。 正是白发童子把小米粒拎到后山的山脚,小米粒却说放下放下,非要自己一路跑去前山的山门口。 白发童子也没辙,只得由着小米粒两条腿跑得跟车轱辘似的。 小米粒越跑越快,过了山门牌坊,一个站定,咧嘴笑道:“君倩先生,可来了啊。” 君倩已经站起身,笑道:“小米粒,让你久等。” 君倩看了眼白也,白也颇感无奈,只得跟着站起身。 小米粒看着那个头戴虎头帽的少年,使劲绷着脸,皱着两条疏淡浅黄的眉头。 虽说小姑娘其实是忍着笑,但在外人看来,可能更像是在生闷气。 白也似乎也觉得有趣,笑道:“想笑就笑吧。” 小米粒挠挠脸,然后使劲摇头如拨浪鼓。 白发童子难得如此拘谨,怯生生道:“君倩先生,还有这位白……仙师,我是编谱官,按照咱家山头的规矩,录个名?” 白也说道:“我叫白也,浩然中土神洲人氏,如今在青冥天仙玄都观修行。” 小米粒哇了一声。 她朝君倩先生,偷偷竖起一根大拇指。 仙尉闻言身体一歪,直接从竹椅摔在地上,不小心从袖中摔出本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一脚踹向大风兄弟的宅子那边。 约莫是觉得如此对书籍不敬,蹑手蹑脚往那边走去,背对着桌子那边,将书本捡起,呵了一口气,轻轻拍打一番,收入袖中。 再从另外一只袖子摸出一本圣贤书籍,这才转身,装模作样握在手中,重新坐在竹椅上开始看书。 白发童子将两位“访客”记录在册,溜之大吉,恕不待客,反正有小米粒嘛。 坐在桌旁,桌上已经有茶水待客了,仙尉道长待人接物,还是很在行的,滴水不漏。 小米粒看了眼君倩先生,刘十-六看着小米粒。 会不会寒酸了点? 只管放心,当然不会。 小米粒从袖子里一大捧瓜子,堆放在白也那边,再给君倩先生也来了一大捧。 然后小姑娘就有点尴尬,就想要打开心爱的棉布挎包。 白也便笑着分出一半瓜子给黑衣小姑娘。 魏檗虽然奇怪为何朱敛和姜尚真,都没有立即现身山门,但他还是立即赶来落魄山桌旁。 魏檗作揖道:“披云山小神魏檗,见过刘先生,白先生。” 君倩站起身,与这位魏山君拱手还礼。 白也神色淡然,只是点头致意。 要是愿意讲究这类繁文缛节,白也当初就不会将道场选在孤悬海外的那座岛屿之上了。 魏檗问道:“要不要小神与陈山主说一声?” 君倩笑着摆手道:“不用,让小师弟先忙自己的事,我们这边不用他理会,待客不待客的,白也乐得没人在乎。” 小米粒打开棉布挎包掏小鱼干的动作就停下来了。 君倩补了一句,“当然小米粒除外。” 小米粒咧嘴一笑,开开心心,分发小鱼干。 白也看了眼君倩。 君倩微笑道:“吃啊,愣着干嘛。我尝过,味道相当不错。” 白也只得捻起一条溪鱼干,细细嚼着,看着那个小姑娘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自己,又只好说道:“滋味不错。” 小米粒雀跃不已,又从棉布挎包里边掏出一包鱼干,往桌上那么一放。 她再一拍挎包,斩钉截铁道:“还有!” 白也无言。 君倩大笑起来。 好友白也,也有今天。 ———— 陆沉先给玄都观那边寄过一封密信,说是家书都不过分了,贫道跟玄都观多熟,去那边串门就跟回家一般,整座天下都知道的。 至于离开浩然天下之前,顺手给陈山主帮了个小忙,那也算帮忙?贫道与陈山主,那可是相逢于青萍之末的挚友! 之后就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远游。 在南华城内,陆沉难得做出一番斋戒沐浴更衣,认认真真,闭关坐镇道场,才敢去逆流而行。 一路上,头戴莲花冠的陆沉,蹚水而行,见过很多光怪陆离的匪夷所思之物之景。 两只道袍大袖,拖拽出令人目眩神摇的七彩琉璃色彩。 可惜这一路无人得见此景。 终于被陆沉碰到了一个“过客”,可惜对方身形一闪而逝,陆沉都来不及说话,对方依稀是个女子模样的练气士,她也只是与陆沉对视一眼。 之后又碰到一个相较于陆沉、身形大如山岳的光脚大汉,每跨出一步都有雷霆震动的声势,脚下溅起的水花里边,时常夹杂着无数往四面八方溅射而去的琉璃碎片。 陆沉便大袖一卷,将“附近”几片稍大的琉璃碎块收入囊中,陆沉与那不知是去往未来、还是返回过去的道友,大笑着道了一声谢,但是魁梧壮汉只是埋头狂奔,并未理睬。 在光阴长河趟水而行,能够遇到一个道上行人,已经是如同登天难,想要看清楚对方的容貌,更是比登天更难。 陆沉当下都不敢掐指一算,脚下河中漩涡无数,一着不慎就会深陷其中,尤其是遇到某些位于“当下”的真正得道之士,便是河水触石、洄悬激注的凶险场景,陆沉可不想在某地趴窝不动个几百年。至于道路上偶见“岸边”的浮光掠影,皆是模糊不定的画面片段,看过之后,若想记住,饶是境界高如陆沉,都要头晕目眩几分,因为一幅幅画面,象征着一个个不可言说的天机。 不知道过了多久,亏得陆沉早有准备,三千年以来每次在光阴长河中的走马观花,都是一场历练,再加上陆沉当年曾被佛祖拉入那座大千世界,故而岁月流逝,即便漫长得近乎无限长无穷尽,对陆沉而言,依旧算不得什么难关。否则换成一般的十四境,恐怕都要被这种“空其空”“无有无”之境给折磨得道心失守了。 陆沉终于停下脚步,长呼出一口气,到了到了,终于被自己找到了! 道袍两只大袖中的一大摞青紫符箓都已化为灰烬。 陆沉眼前景象,就像来到了一座广袤无垠的水面,平如镜面,脚下布满砂砾,不计其数,五颜六色,绚烂无比。 “水面”宛如一层薄薄的琉璃,那些砂砾,其实细看之下,每一颗沙子,都是一颗星辰,只是铺了一层又一层。 在陆沉穷尽目力的极远处,有一条好似铁锁横江的长链,如一条线横亘在天地间。如果非要名之,大概可以称之为“因果”吧。 但是陆沉依旧没有找到自己想要与之对话的那尊远古神灵。 阍者身份,神职之一,是看守光阴长河的后死者和犯上者。 不过就算现在打道回府,也是不虚此行了,终于见到了一大拨“活物”,古异鬼怪神仙皆有。 有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身穿青色长裙,衣袂缓缓飘摇,有画壁仕女那种衣带当风的美感。 她是跪坐姿势,身前摆放着一条小案几,上边搁着几件样式古朴的陶制酒具。 有一座不断下沉的悬空巨山,约莫比中土五岳加在一起还要更高。但真相却可能是比浩然天下的一粒尘土都要矮。 山巅有个手捧头颅的项上无头者,头颅之上,眼多如蜂巢之孔,发现陆沉之后,或眨眼或闭眼,嗡嗡作响。 一个不停开口言说、手指书写、类似用鼻音颂唱佛偈两个字的古怪存在,似乎不喜被人打断自己,爆喝一声,“聒噪!” 片刻之后,这个古怪存在又开始重复,那两个字,是“自由”。 偶尔才会稍有不同,古怪存在大哭不已,喃喃自语一句,不昧因果,不够,远远不够。 一处好像以无数颗雪花钱淬炼而成的雪白高台之上,设置有各种作祭祀用的神台,一缕缕香烟袅袅升起,却又缓缓落下,各有高低。 大概是个以古法娱神求长生的。 高台“隔壁”是一条古木小舟,有绘满龙的“一件紫袍”飘浮在船头,以远古言语嗤笑道:“道路都断了,还妄想接引天地,如何能够小巫见大巫!” 有个眉毛极长、肌肤极白的男子,貌若远古得道真人,大概是难得见到客人来此,他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姿容俊美,但是依旧难以掩饰一双眼眸的黯淡无关,男子盘腿坐在那条长链附近,横一支大戟在膝盖,兴许是太久没有正儿八经开口说话了,他嗓音沙哑得如刀磨石,笑问道:“何人来自何时何地?” 只是他很快就自嘲道:“你肯定是听不懂的了,以那场变故计起,毕竟都过去八千年了。” 陆沉听不懂对方的言语,却心算得出。 晓得了,是一个来自很久以后的练气士。 这至少意味着在很久的将来,犹有练气士能够来到这里,挺好的。只是再一想,好像也未必,万一是武夫足够纯粹呢。 有剃掉两条眉毛的女子,她轻轻翘起手背,看了又看,这才抬起头,饶有兴趣,看着那个远来是客的道士。 此外还有一拨存在,影影倬倬,若隐若现。 陆沉粗略算来,与蛮荒有大道牵引的,居多。 也对,妖族修士天生肉身强悍,山上登顶更快,不怕天不怕地的,总喜欢靠双手打破一切旧天条和新规矩。 有个老态龙钟的头戴高冠者,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来到陆沉眼前“十几步”外,竟是以蛮荒雅言问道:“陆法言死了吗?” 陆沉笑答道:“前辈若是与他是故友,可以哭了,若是有仇,就可以释怀,都不用报什么仇,因为陆法言已经被某人吃掉了。” 高冠老者点点头,死死盯住这个“年轻道士”。 陆沉便用蛮荒雅言笑问道:“敢问前辈道号。” 高冠老者眯眼道:“就没什么道号,曾用化名章脚,让我想想,得仔细想想,想起来了,没做过什么大事,就是专杀蛮荒的止境武夫,呵呵,这些家伙,一个个眼高于顶,除了不能上擂台问拳,哪哪都好。” 陆沉小鸡啄米,使劲点头:“我就曾问过一位高人,跟人问拳,若是对手不配合桩架、把式怎么办?前辈你猜那位高人是怎么回答的,答案有趣极了,他说任你拳种百千,上了擂台分生死,都是王八拳。” 高冠老者点头道:“高人有高见。可惜见不着了。” 陆沉还是使劲点头,说道:“别见,千万别见,我怕前辈会被他两三拳打死。” 高冠老者盯着陆沉看了一会儿,“信你说的,是当真见过那个家伙的。” 陆沉向前走出一步,老者便一路退回去,笑道:“好好一个道士,学什么剑术,修道不该心无旁骛吗?” 虚晃一招便吓退一个飞升境巅峰的蛮荒大妖,陆沉停下脚步,得意洋洋,“吓不死你个老东西。” 老者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继续往后撤退,最终身形消散在一团白雾中。 陆沉蹲下身,伸出手掌,掌心轻轻贴在那层琉璃水面之上。 低头望去,似乎瞧见了一只在“水中”翩跹的蝴蝶。 一双极致精粹的金色眼眸缓缓睁开,俯瞰着那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 对这尊远古高位神灵而言,道士哪怕有几千年的道龄,确实依旧年轻。 无言语,无心声,无丝毫涟漪。 如擂鼓,如雷霆,如江河滔滔。 “陆沉,三千年前你就试图过界,还要再尝试一次,再次触犯天条?” 陆沉身形摇晃,只得缩回手,轻轻叹息一声,抬起袖子,抖落出一张蒲团,飘落在水上。 陆沉坐在蒲团上边,双手叠放在腹部,默不作声,开始凝神,坐忘,心斋。 有一个远古道士站在一条远古凶兽的头颅之上,在水面上游曳靠近。 “那小牛鼻子道士,来这边作甚?是飞升境圆满,还是十四境?在道家法统之内,与谁称呼师父。快快说来听听!” 陆沉置若罔闻。 “管你是谁的徒子徒孙,我与那人间第一位道士,还有当年最喜欢吊在长长队伍尾巴上的那个哑巴少年,可都算是一个辈分的道士,你还不快喊一声祖师爷爷,算你占了天大的便宜!回去之后,保证你跟谁都能吹嘘一番。” 陆沉只是屏气凝神,每一次呼吸,真气在鼻孔间凝聚,如垂两条白蛇,道士的脚踵那边,亦是这般场景。 “小牛鼻子,瞧不出来,你还真有点道行,就是不知道你在这边待久了,还能不能如此显摆,说不得连那些可怜虫都不如,别说是吞吐真气,五官和脏腑都要被削平了。” “小道士,与祖师爷爷说说看,如今你那边的世道,与你一般境界不高不低的练气士,多不多?全天下有无双手之数?” 《仙木奇缘》 “都不说也无妨,你只需告诉我,那个看谁都一个德行的哑巴小道士,后来有没有被谁打得满地找牙?” 听到这里,陆沉终于睁开眼,摸了摸鼻子,“他是小道的师尊,前辈你等着,小道这就去请师尊过来,与前辈叙旧。” “算了,我跟他无甚仇怨,当年就关系一般,不见也罢。” 在这之后,这位远古道士果然就再不开口了。 那个好像修了外道野狐禅的古怪存在,其实一直在仔细听陆沉与那道士的对话,得知年轻道士确是道士身份之后,顿时大失所望,大哭不已,泣不成声。 那个喜欢翘起手背如白玉弓的女子,朝陆沉招招手,嫣然笑道:“道长,如今人间青丘有新主了吗?” 陆沉打了个道门稽首,“回前辈话,如今人间连青丘都没了,何谈主人。” 女子霎时间神色复杂,竟然似泫然又似笑靥,后世所谓的狐媚子,在她这边,都要自惭形秽了。 “你来这里既不越界,也不回退,想要做什么?” “防止有人来这里,跟我的大师兄来一场……‘兑子’。” 若是以一个十四境兑换一个十四境。 当然是陆沉的大师兄更亏。 坚决不能做这种亏本买卖。 神灵说道:“陆沉,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职责,不可在此久留,退回去。” 陆沉委屈道:“我师兄以前不就常来这里,你怎么不赶人。” 神灵说道:“不一样,寇名御风,近乎天授,已是神通。” 陆沉眼神哀怨道:“贫道问心解梦,不一样是几近神通。” 神灵说道:“道法与神通终究有异。” 陆沉问道:“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神灵说道:“你说呢。” 陆沉便是一个后仰倒去,赶忙伸手抵住水面,这才没有身体倒地。 神灵说道:“他们是离去不得,必须留在此地,你陆沉又何必在这里白白消磨道行。” 陆沉一个蹦跳起身,蒲团被几条细弱丝线的雷电,大火熊熊燃烧,最终竟是若水流淌。 再一个踉跄。 之后陆沉双脚如在泥泞,陆沉每一次挪步就会带出重如山岳的泥浆一般。 刹那间陆沉身形一个拔地而起,身形横向飘荡,落地时好似崴脚一般,膝盖关节咯吱作响。 其实这就是陆沉先前在那过云楼客栈,为何坐在栏杆那边,会一个后仰摔地。 以及他在龙象剑宗那边,又为何会崴脚了。 陆沉抬起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扯,气呼呼道:“再这么咄咄逼人,小道可就要使出真功夫了!” 双指如同捻动一张帘幕,被陆沉掀开了一角。 霎时间原本光明如昼的天地间,有无数漆黑如墨的光,如潮水般渗透到这方天地。 神灵喝道:“住手!” 陆沉赶忙伸手一抹,将那些漆黑打回帘幕之内,再好似松开手指,重新垂下帘幕。 陆沉悻悻然道:“是小道失态了。” 有个笑声响起,既像是山谷回音,又好像天雷滚动,“虽然是狗急跳墙,不过确实有点道行,不愧是道祖的亲传弟子。” 陆沉双手叉腰,摆出骂街的姿势,“鬼鬼祟祟,说啥风凉话,有本事你也来跳一个?” 至于对方身份,陆沉一清二楚。 是远古天庭雷部所辖的一尊神灵,如今神位还在。 大骊京城,那个给南簪当车夫的家伙,曾经掌管斩勘司。 这尊神灵算是那个老车夫的半个上司。但是依旧不在十二高位神灵之一。 他问道:“马苦玄会不会死?” 陆沉没好气道:“当年都说了放过一马,贫道等于已经救过他一次了,不然他早就被陈平安打死了,还要贫道如何?!” 神灵寂然不言,退回神位了。 陆沉松了口气。 天地良心,就数贫道一刻不得闲啊。 虽然这尊神灵一直希望马苦玄能够“开窍”,继而走上一条神道。 但是这位旧雷部神灵在人间的“道场”,却不是马苦玄修行的真武山。 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其实是另外一尊神灵的道场,之一。 要真是这尊神灵开口问话,陆沉就得先打了一个道门稽首再好好说话了,必须得有礼数。 毕竟不管是掌教大师兄,还是余师兄,都对这尊功德卓著的神灵极为礼重。 因为在约莫六千年前的上古岁月中,出现了一拨拥有崭新“神号”的威严存在。 与中土穗山周游的神号“大醮”,以及那些各有山岳治所的陆地真人,都是差不多时候出现的。 而且三教祖师都认可这些神号。 比如其中有一位神君,便是神号“真武”。 青冥天下白玉京,天外天的化外天魔,除了怕道祖,还有就是忌惮这位“真武”神君了。 又有一棵桂树的月亮上边,在春天就开花了,天上宫阙,桂子雨落。 这位可以算是补缺一部分神位的女子神灵,她的神号就是“广寒”。 只是她始终不愿返回那座“道场”。 陆沉伸手在耳边,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什么,这才收回手,试探性说道:“各退一步?” 依旧寂然无声,陆沉如释重负,这就是答应了。 陆沉身形消散,在一处停步,重新现身,不复见先前热闹的场景,白雾茫茫一片。 头戴莲花冠的道士,孑然一身,天地间唯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陆沉破天荒神色肃穆,再无半点往常气态。 那么贫道就在此,恭候白帝城郑居中! ———— 槐黄县城,一栋始终没有卖给外乡人的老宅。 董水井打开门,笑道:“呦,这不是林玉璞嘛,大驾光临,荣幸荣幸。” 林守一跨过门槛,伸出手,“别废话,赶紧的。” 董水井疑惑道:“干嘛?” 林守一说道:“贺礼。” 董水井给逗笑了,“你这是学魏山君呢。” 林守一说道:“我跟陈平安借了些谷雨钱,得早点还给他。” 董水井笑呵呵道:“吓我一跳,还以为你要成亲了。” 林守一抬起脚作势要踹人,董水井侧过身,笑道:“读书人动口不动手啊。” 要是用陈山主的话说,就是俩出笼小鸡互啄呢。 林守一说道:“老规矩,麻溜的。” 董水井就去灶房生火,下了两碗馄饨。 在董水井忙碌的时候,坐在堂屋八仙桌旁的林守一,就转头怔怔看向院内的柳树。 至于树旁的那口水井,林玉璞根本没眼看。 等到董水井一手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林守一已经收回视线。 林守一接过碗筷,问道:“知不知道陈平安这次喊我们过来做什么?” 董水井摇头道:“没问。” 林守一吃着馄饨,就开始挑三拣四,董水井都懒得听,自顾自低头吃着。 当年在学塾那会儿,就看不顺眼这个家伙,倒不是因为林守一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喜欢每天板着一张臭脸。 再后来,董水井就更看林守一不顺眼了。 是他们俩的同龄人,是李槐的姐姐。 那个柳条一般的纤细女子,而且她还是那么眉眼温婉。 董水井问道:“你欠陈平安多少钱?” 林守一说道:“一百。” 董水井点头道:“我先给你垫上。” 林守一说道:“谷雨钱。” 董水井故作讶异道:“我还以为是小雪钱呢。” 林守一骂了一句土财主。 董水井说道:“你跟陈平安关系那么好,怎么愿意跟我欠个人情。” 林守一说道:“桐叶洲那边开凿大渎,处处都是需要花钱的地方。” 董水井说道:“我就不没有花钱的地方了?” 林守一呸了一声,“你董半城只有挣钱的地方。” 不得不承认,董水井这家伙,真是一块天生挣钱的好材料,只说其中一门生意,就让林守一听了就佩服。 包下了好几座灵气不错、尤其是水脉清澈的仙家山头,捣鼓了一些盆栽,专门坑山下将相公卿、达官显贵的银子。 美其名曰攒钱给子孙,并不稳妥,不如与他们预购一盆仙家花木,盆栽想要成形,必须经过数十年乃至数甲子光阴的精心栽培。 如果有了一两盆栽,山头仙府那边便会仔细录档,按照每一位主顾自己的要求,事先约好,后代子孙,必须在某某年才可以拿回家去,当然也可以当场折算成神仙钱,提前取物或是换钱,皆不行。除非是当真家道中落了,穷得叮当响揭不开锅了,家族子弟只要上山,就可以换取一笔稍稍打了折扣的神仙钱,栽培盆景的仙府,甚至可以帮忙保管一部族谱……反正就是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林守一听说还真有大量的各国权贵、豪绅,动心了,纷纷掏钱,山下各国,一时间跟风无数。 买卖做到这个份上,林守一不得不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经。 这还只是董水井的众多生意门路之一。 董水井没来由骂了一句,“窝囊废!” 林守一瞪眼道:“比我都不如的废物!” 又开始小鸡互啄了。 一层层云上还有云,云下最下边是人间,久看不厌。 马沅喝过了酒,诗兴大发,不过得先酝酿序文。 跟很多读书人不一样,马沅喜欢背诵和亲笔摘录各类诗词曲的序文。 刑部侍郎赵繇,乘坐一条隶属于大骊军方的渡船,这次返乡,赵繇还带着顶头上司的马沅,还有一位户部清吏司郎中,关翳然。 赵繇是被那个“小师叔”喊来的,关翳然则是假公济私,“顺路”来这边看朋友的,落魄山陈山主,跟当了宝溪郡太守还没几天的荆宽,都是那种在菖蒲河喝寡淡素酒都能喝吐了的好朋友。 渡船远远绕过那座北岳披云山,就意味着已经邻近牛角渡了。 马沅在屋外观景台那边凭栏而立,轻轻拍打栏杆,见此美景,有感而发,开始吟诗作对。 赵繇跟关翳然坐在屋内喝酒,关翳然转头笑道:“马叔叔,又拽文呢,要不要我帮忙把你的那几千首打油诗编订成册,再找家书铺,花钱刊印出来?销量不愁,京城衙门那么多,只要是当官的,二品以下,九品以上,人手一册,我的本钱就收回来了,这笔买卖,做得!如果再加上陪都那边,就能大赚一笔了!” 被打断才思的尚书大人头也不转,只是竖起一根手指。 赵繇笑道:“尚书大人如果真要出一本诗集,哪怕不走官场关系,只是用个化名,其实根本不愁卖。” 关翳然调侃道:“赵侍郎,怎么当的官,不早点拍这种-马屁,咱们马叔叔可是很快就要去日坠渡口了,烧冷灶吗?” 赵繇直接问道:“不是到了蛮荒天下,依旧遥领尚书衔?会卸任?” 关翳然抬了抬下巴,“这种事,有资格参加御书房小朝会的大官才知道,你问正主。” 马沅走回屋子,说道:“不用卸任,反正我们刑部有你这个侍郎坐镇,出不了纰漏。何况六部衙门,高位不能完全不动,但是也不能太过频繁了。” 关翳然哈哈笑道:“对赵侍郎来说,这可不是啥好消息,得借酒浇愁一个了,来,赵侍郎,我们走一个。” 赵繇有些无奈。 这位上柱国马氏的当代家主,没多久之前,其实还是户部尚书,平调到了刑部当主官,不升不贬。 由原先的刑部左侍郎沐言,升迁户部尚书,代替马沅,成为一国计相。 刑部诸司衙署,还有在刑部挂名的供奉修士,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的,毕竟马沅的精打细算和生财有道,享誉朝野。 关于那场战事,大骊朝廷的六部主官,到底谁功劳更大,只争是沈沉还是马沅,跟礼部尚书赵端瑾几个都没关系。 同样是上柱国姓氏,曹枰和晏皎,都已经去往蛮荒天下的日坠渡口,与宋长镜和藩王宋睦汇合。 而这位鄱阳马氏家主,是个满脸横肉的臃肿汉子,只要马沅不穿官服踩朝靴,瞧着顶多就是个小县城里边富甲一方的富家翁,不能再多了,郡府首富,都不太可能是马沅这副德行。但是人不可貌相,马沅虽然生得膀大粗圆,可能大晚上他一个人走在京城街上,都能吓到那些胆小的,女子怕是遇到劫色的,男的怕是劫财的,不过这个管着大骊钱袋子多年的马尚书,却是极负盛名的才华横溢,一手簪花小楷,写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便是作为大骊王朝馆阁体祖师爷的赵家老爷子,都说马沅的小楷,跟他的模样,恰好相反。 意思就是说马沅人有多丑,字就有多漂亮。 而马沅,作为公认能够被国师崔瀺视为臂膀之一的大骊重臣,确实是一个很不俗气的官员。 也是大骊官场近几十年来,升官最快的两个人之一。北边京城的马沅,南边陪都的柳清风。 至于关翳然为何能够在马沅这边,如此言语无忌,就在于马沅当年的科举座师,就是关翳然的太爷爷。 铁打的吏部老尚书,流水的侍郎和郎中。 此外马沅在跻身三品高官之前,每三年一次京察大计,马沅不管是在京还是地方为官,次次都是毫无悬念的甲等评语。 这就使得上柱国鄱阳马氏出身的马沅,当初在吏部衙门,三年七迁! 这让马沅得了个让人眼红的官场绰号,“马甲”。 所以在户部衙门里边,最喜欢骂人的马沅,唯独不骂关翳然。 当然除了这么一层关系,关翳然的算账、尤其是查账本事,确实不差。 夜幕沉沉,宝瓶洲东方地界,已经脱离大骊藩属身份的青鸾国。 当了不少年的礼部尚书李葆,今天亲自待客,客人是一个在宝瓶洲山上山下都籍籍无名的人物。 柳蓑。 这个青年练气士,是青鸾国本地人氏。 李葆是一身书卷气的老人容貌,等到他关上书房之后,就变成了大骊王朝的织造官李宝箴。 早年李宝箴在担任大骊绿波亭头目谍子的时候,就在青鸾国这边换了个官方身份,升官很快,很快就当上了礼部侍郎。 主持过多场会试,当之无愧的一国手掌文衡者。 此外李宝箴还是青鸾国在内,数个昔年大骊藩属国的幕后太上皇,山上各个仙府,山下江湖门派,都在李宝箴的掌控中。 柳蓑原本不想见李宝箴,但是他的一处秘密府邸,竟然遭贼了,不用想,就知道是李宝箴的不告自取。 桌上摆着两只碗,一碗墨汁,一碗清水。 这间书房,没有任何一本圣贤书籍,都是“于科举功名无益、于世道民心无补”的杂书。 李宝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率先坐下,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客人别客气。 柳蓑犹豫了一下,坐在与之相对的那条椅子上。 对椅如对弈。 李宝? ?笑问道:“王-毅甫呢,这些年你们有见面吗?” 柳蓑默不作声。 当年柳蓑的自家老爷,后来的大骊陪都礼部尚书柳清风,在家乡青鸾国一个小县城当父母官,王-毅甫当时就是当县尉,后来等到柳清风换地方,去一个鸟不拉屎的边境小郡当太守,王-毅甫跟着一起,一路当车夫。柳蓑作为柳清风的书童,或者说是半个学生,那会儿就跟这位性格豪爽的王县尉关系不错,因为对方经常陪着柳清风一起喝酒。 好像王县尉只要开口,能够让总是独自微皱着眉头想心事的自家老爷多说几句话。 记得有次喝酒,王-毅甫就曾经询问自家老爷一个问题,想要知道是怎么看待山上的。 柳蓑因为当时喝了酒,记不清太多,但是自家老爷与王县尉的那场问答,其中一个道理,让柳蓑至今记忆深刻。 在自家老爷看来,山上的修道之人,所谓的神仙,其实就只是拳头大一些的凡俗夫子,仅此而已,几乎少有例外。 柳清风当时还有一个问题,是问柳蓑的,当然更可能是一种夫子自道且自问,与守不守规矩有关,包括制定规矩者在内。 李宝箴指了指桌上的一本册子,笑道:“柳蓑,你是一个很谨慎的人才对,所以我就更奇怪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种东西也不记在心里,胆敢写在纸上?” 那本册子上边,是一桩环环相扣的谋划,矛头直指一个随便一根手指头就能捻死柳蓑的大人物。 双方年轻差不多,可是境界相差太多了。 柳蓑依旧不开口。 李宝箴问道:“还是说出自柳尚书的想法,你只是帮忙笔记下来?” 柳蓑终于开口说道:“如果是我老爷的想法,你拿到册子,肯定都在算计之内。” 李宝箴点点头,“大概是这样的。” 记得当年旁观一场柳老尚书的“下酒菜”,有个做贼心虚的山上门派,就要泄露一桩丑事了,托关系找到柳清风帮忙,柳清风就帮忙虚构了一场类似的丑事,在山上闹得沸沸扬扬,山水邸报都在聊这个,结果当然只能证明那个门派是清白的,然后又来了一场中伤这个门派的流言蜚语,修士便又开始辛辛苦苦自证清白,在那之后,等到真正的丑事“被”揭发,山上山下,都不以为然,再不愿刨根问底。 李宝箴找到柳清风,后者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这就叫看热闹,同样的热闹,往往热闹不起来。 当然作为回报,那个小有家底的门派,砸锅卖铁,暗中主动将一大笔神仙钱送到了洛京户部。 李宝箴至今都不清楚,那桩丑事的真正受害人,都来不及揭发仇家的一个江湖小门派,有无得到一个他们感到满意、或是内心真正认可的那种公道。 至于桌上那本册子,柳蓑在里边记录那桩谋划的切入点,算是针对陈平安的先手。 是龙泉剑宗的阮秀。 如此一来,陈平安和落魄山的突然发迹,就更合情合理了。 尤其是合情。 双方早已私定终身。 然后是两个拥有山水邸报宣扬此事的小门派,惨遭灭门,都死在剑气之下。 当然没人会相信这是落魄山的手段。 但这才是第一个环节,一个小小的伏笔而已。 不过某些有心人,可能在这个阶段,就会开始猜测是不是正阳山的栽赃嫁祸。 而龙泉剑宗的阮邛,大骊王朝首席供奉,明知这件事是假,这些山水邸报的内容更是假,但是与落魄山的关系? 第二个环节,才是书简湖,与顾璨有关。 可以与某本山水游记相互佐证。 李宝箴转头看了眼桌上的两碗水,微笑道:“顾璨是那碗墨汁,怎么搅和都是墨汁了,陈平安却是那碗清水,稍微蘸一点墨汁,就是开始由清转浊了。” 柳蓑点点头,并不否认李宝箴的这个观点。 “柳蓑,你跟陈平安有仇?” “没有。” “头回见面的第一眼,你就看他不顺眼?” “当年初次见面,就觉得他与我老爷是一般的读书人,气态温和,平易近人,能修身,也能教人,更能做事。” 第一次见面,是在青鸾国狮子林外的道路上,老爷为了给一个道路上的小黑炭让路,牛车冲入了水塘,他们成了落汤鸡。 但是那个陈平安当时的表现,就让柳蓑心生好感。就像自家老爷说的那个道理,不管是什么家庭,豪门世族也好,小门小户也罢,只要是自家孩子犯了错,大人并不能代替道歉就了事,得让孩子知错,再改错。 “那就是觉得他运气太好了,年纪轻轻,就暴得大名,在外乡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给文庙圣人当关门弟子,道侣还是那五彩天下第一人,好像全天下的便宜都给他一人占尽了?让你嫉妒了,认为天道不公?你要替你家老爷,柳老尚书打抱不平?” “不嫉妒,我曾仔细研究过他的发家史,必须承认一事,万般好处,都是他陈平安该得的。” 大骊官场,升官最快的,有两个,分别是大骊计相马沅和陪都礼部尚书柳清风。 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整个官场都知道,柳清风是皇帝陛下用来监视洛王宋睦的,但是藩王宋睦却对始终以礼相待。 陪都洛京,之所以始终没有变成宋睦一个人的衙门,就在于有个柳清风。 书童柳蓑,扈从王-毅甫,是跟随柳清风最久的两个人。尤其是柳蓑,更是自年幼起就跟随在老爷身边了。 但柳清风就因为不是修道之人,已经死了。老人甚至都没有想着成为一方神灵。 可是柳蓑并不会因此就记恨一个自己老爷都认可的读书人。 柳清风在临终之前,曾经与柳蓑笑言,以后唯一能够完善国师崔瀺诸多政策的人,功夫不在阴谋,不在表面可见的繁琐事功,而在醇正,在道义,在人心不可见处的真正事功,崔瀺是故意将其留有余地的,因为他亲口说过一句,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就像李宝箴在青鸾国的一切作为,当年落在柳清风眼中,就只是轻飘飘一句“我们以不义猎义,又有什么成就感。” 关键李宝箴当时还不得不诚心诚意称赞对方一句,确实高出自己一筹。 法家修士韦谅,曾经帮助国师崔瀺立碑一洲山巅。 而柳清风就亲笔撰写了那份后来几乎被文庙照搬的一洲神灵谱牒品第。 “那我可就要奇怪得完全无法理解了,无冤无仇的,你如此作为,所求何事?” “无所求。” 李宝箴听到这里,终于大为讶异而非假装,问道:“柳蓑,你这是一种纯粹的恶意?” 柳蓑又开始闭嘴不言,甚至干脆闭上眼睛。 李宝箴拧转着手中的空酒杯,微笑道:“柳清风生前一定在某个时刻,提醒过你,如果哪天有人要挟你,例如我,就只管背叛他,让你好留下一条小命?” 柳蓑睁开眼点点头,“李织造神机妙算,确实如此。老爷当年还叮嘱我一定要赶紧忘掉那场对话的内容,否则肯定骗不过你。” 老爷希望他能够成为第二个李宝箴,但是要比李宝箴更聪明,只是太难了。 李宝箴问道:“知道为何我一直没有这么做吗?” 柳蓑答道:“因为你猜到了老爷会这么做,所以就觉得无趣了,对于没有意思的事情,你一向懒得做。” 李宝箴笑着点头,“准确说来是既无意思,也无意义。” 柳蓑反问道:“那你怎么确定老爷不是猜到了你会这么做?” 李宝箴笑容凝滞。 柳蓑笑道:“李织造不用装了,归根结底,你只是怕一个活着的柳尚书,准确说了,是死了的,你还是怕,怕他留有专门针对你的后手。” 李宝箴笑容灿烂,使劲点头,“那我就要问你一问了,有这样的杀手锏吗?” 柳蓑冷笑道:“我说有,你不肯全信,我说没有,你还是将信将疑。那么我说有没有,敢问李织造此问,到底意义何在?” 李宝箴将酒杯丢回桌上,拍拍手,“柳蓑,我已经问完话了,你还有想说的吗?” 柳蓑闭上眼睛,“你我皆等死而已。” 李宝箴嗤笑道:“故弄玄虚,装神弄鬼,你真当自己是柳清风啊?!” 书房门外,响起一阵轻轻鼓掌声。 柳蓑洒然笑道:“来了。” 我一直闭口不提陈平安这个名字,你李宝箴偏不信邪,一口一个陈平安,能怪谁。 李宝箴强自镇定,望向门外那边,脸色铁青,问道:“谁?!” 一袭青衫头别玉簪,如入无人之境,跨入书房,“真是不凑巧,柳尚书不在了,我还在。要杀柳蓑,怎么都轮不到你。” 此人身后跟着一个黄帽青鞋手持绿竹杖的青年扈从。 李宝箴问道:“怎么可能是你?!” “无巧不成书?” 陈平安站在椅子后边,伸手重重按住柳蓑的脑袋,轻轻拧转,微笑道:“好的不学,偏偏这么不学好,小心真的会死。” 李宝箴想要以心声言语,想要喊出大哥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只能“哑口无言”,别说开口说话,练气士的心声手段都毫无用处。 接下来李宝箴就惊骇发现,此时此地的陈平安,竟然拥有一双粹然的金色眼眸。 ———— 一片孤城彩云间。 白帝城内,这处真假混淆不清的太虚境地,飞剑无数,动静无序,快慢不定,看久了,兴许连所谓的动与静都没了界线,如此数量庞大的飞剑,是郑居中耗费三千年光阴,一把把花钱购买、收受供奉、秘境搜集、或是“对照真迹临摹”,郑居中亲手炼制仿造而来,即便如此,依旧有大半数量的飞剑,是郑居中通过长年累月的大道推衍、演算“空想”而来。 抬头仰视一幅天象星图的郑居中收回视线,“这条路,大概是行不通了。” 另外那个郑居中则摇头道:“未必。” “穷尽人力之心智,都只能是这样了,难道找别人帮忙,问题是又能找谁,人间已无崔瀺。” “再等等看。” “比如先跟白玉京寇掌教下出那盘棋?” 白玉京寇名,道法高如龙。 吾有屠龙技,把剑请君看。 除了郑居中,历史上来过这处秘境的白帝城修士,好像就只有开山弟子傅噤和关门弟子顾璨。 剑修傅噤曾经在此枯坐一月有余,无所得。 顾璨要比师兄傅噤更加无欲无求,只是问了师父一些很门外汉的问题,“剑修有了飞剑,若无师承和家学,懵懵懂懂之间,需不需要自己寻找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 “当然需要,只是其中难易之别,悬殊若天壤之分。剑修寻觅和勘验飞剑神通,如入水摸鱼,有些隐晦,水深,就需要耐心摸索一番,有些浅显,了了可见,就不用如何费劲了。至于水深水浅,跟飞剑品秩高低没有关系,都是碰运气。很多飞剑的神通,却分明如龙游浅滩,剑修轻而易举,扯住龙须就可以拽上岸,成为自家物。有些本命神通却如一尾小鱼游于海底,剑修耗费大力气去寻找,还是收获很少,只能自嘲一句,聊胜于无,造化弄人。在这中间,就有很多未来扬名一洲的大修士,其实都是身份隐蔽的剑修,只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剑修而已,修道天资好,登高之路势如破竹,但是受限于飞剑品秩,导致练剑资质太差,所以羞于启齿,不敢以剑修自居。要说天下剑修,之所以几乎没有山泽野修,一来源于山上门派在外寻觅剑修胚子,不遗余力,稍有璞玉,就带回山上小心雕琢,不惜耗费财力去栽培,再者一把本命飞剑的孕育而出,有迹可循,剑气长城,北俱芦洲,宝瓶洲的古蜀地界,还有浩然其余几处风水宝地,出现剑修的可能性,要远远超过别地。” “有两把甚至是更多本命飞剑的剑修,或是一把飞剑却有数种本命神通,是不是就有了先天优势?” “对剑修自己而言,当然是如此。飞剑与飞剑之间,以及退而求次的本命神通之间,两者相近的‘解释’,或是两者相反的‘互补’,都有不同程度的增益。但是放在所有剑修和历史中去,也不见得。比如你师祖,就只有一把本命飞剑,但是一切与水法有关的飞剑,任你千百剑修的飞剑叠加在一起,对上那一把,也还是群臣觐见君主一般,只能俯首。” “每把飞剑的命名,是不是一门大学问?我听说飞剑的名字,就是山下武夫的拳法招式,不宜外传,不可泄露。” “排除那种剑修故弄玄虚或是盲人摸象的取名不谈,一把飞剑,名字取得太大,就是名不副实的空架子,还会名实相冲,继而影响到飞剑的本命神通。名字取得太小,就会暴殄天物,因为意味着那个稀里糊涂的剑修,还没有弄明白飞剑与本命神通的真实脉络。” “弟子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飞剑由来,只能靠命吗?” “皆是命外的天定,你说剑修只能靠命,没有错,但是不够对。” 彩云间矗立有一杆大纛,下边石桌刻棋盘,搁放着两罐棋子。 有个青衫老者,双手负后,头顶就是那句数座天下皆知的“奉饶天下先”。 响起韩俏色的心声,“师兄,师父来白帝城了。” 郑居中说道:“让他稍等,我马上过去。” 如果只是学习剑术,对郑居中来说,不能说全无裨益,但是意义不大。 因为郑居中早就已经尝试过了。 所以郑居中就全盘摒弃了这条道路,一位飞升境纯粹剑修的阳神身外身,说丢就丢,弃若敝履。 事实证明,就算是成为一位十四境的纯粹剑修,距离郑居中心中所想的那条大道,还是差距不小。 那就剑外有剑,术上求道。当年白也所走的那条道路,就不错。 两个郑居中合二为一,看着那些飞剑,自言自语道:“如人之姓,名,字,号。” 其实来过这处秘境的未来剑修胚子,数量不少,但是郑居中在旁观看他们的“养出本命飞剑”那场观道过程,收获依旧很小。 毕竟不是一座大道完整流转的天地间,那种契合天理、应运而生的第一位剑修。 至于弟子当中的傅噤和顾璨,只是运气好,才没有被郑居中抹除记忆而已。 大纛下,石桌旁。 陈清流一手负后,独自在棋盘上捻子打谱。 郑居中现身,说道:“师父。” “不敢当。” 陈清流头也不抬,“怕折寿。” 韩俏色对此是习以为常了。 当年师父跟师兄聚少离多,可只要见了面,从来都是这幅光景。 一别三千年,好不容易师徒重逢,结果还是如此不让人意外。 韩俏色并不清楚,师父与那宝瓶洲目盲道士的渊源,至于什么北俱芦洲的车夫白忙,儒生陈浊流,就更不知道了。 师父的大道根脚,并不在浩然九洲,而是来自流霞洲的一座福地。 韩俏色在少女岁数时,第一次见到师父,当时师父身边还跟着一位侍女,随身携带一枝短矛,名叫谢石矶。 当年韩俏色见到那魁梧女子的第一印象,就是这婆娘,个头真高,体格真大! 但是不知为何,谢石矶始终以婢女自居,师父却喊她为师姐。 后来师父收了柳道醇那个惹祸精当小弟子,谢石矶就对柳道醇关爱有加,送给他一件粉色道袍和一座琉璃阁。 韩俏色当年就想不明白这件事,那姓谢女子,为何会对柳道醇青眼相加。 后来是问师兄郑居中,才知道答案。原来是“傻子看傻子,就格外亲切。” 但是韩俏色就又有疑问了,因为她感觉得出来,郑师兄对谢石矶其实也很亲近,甚至好像都要比师父陈清流更亲近些。 郑居中说柳道醇是半吊子聪明人喜欢装傻,属于一个真傻子。谢石矶是做事不笨却愿意做人真傻,所以是真聪明人。 陈清流将手心攥着的棋子在棋盘上随手一丢,抬头问道:“知道我当年为何不肯教你剑术吗?” “师父愿意多说几句是最好。” 郑居中的言外之意,自然是他这个当弟子的,早就知道答案了,但是师父你大可以没话找话,当弟子的,耐心听着就是了。 要说这个大弟子,有哪里做得不对,不好的地方,还真没有。 恰恰相反,只说铁树山那边,敲打试图违约的郭藕汀,就是郑居中代替他这个师父登山。 一座白帝城,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城主郑居中,公认的天下魔道巨擘第一尊。 以前除了浩然天下,可能青冥天下和蛮荒天下都不认,如今都得捏着鼻子认了这个事实。 白帝城郑居中,当真是……强得不可理喻。 就连那个老秀才,在功德林都与陈清流喝酒的时候,都要说一句咱哥俩收徒弟的能耐,真是没啥话可说了。 可要说郑居中这个开山大弟子,有多好,讨师父的喜欢,对不住,陈清流又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他娘的,这家伙实在是太聪明了。 记得当年郑居中才刚刚开始修行,就喜欢上了弈棋。 陈清流觉得这未免有点不务正业了,一个下五境练气士,有这闲工夫?还怎么让师父放心教你剑术? 他就跟这个开山大弟子玩了一个游戏,猜棋子,猜黑白。 结果接连三十-六次,都准确猜中了棋子的颜色! 少年根本不看师父藏棋子的那只手,从头到尾,只是死死盯住陈清流的眼睛。 陈清流当时看似神色平静,看着桌对面那个满脸惨白无色却眼神熠熠光彩的弟子,陈清流就开始心里犯嘀咕了,自己这个当师父的,到底是走狗屎运拣着宝了,还是出门没翻黄历碰到妖怪啦? “那帮刚刚醒来的蛮荒老畜生里边,你觉得谁合道十四境的可能性最大?嗯,落魄山上的小陌,跟那个变成小姑娘模样的白景除外,都蛮好的,虽不是人,却有人味儿。不像某些地方的某些人,明明是个人,却过于仙气了,就连道场,都是头不顶天脚不着地的,呵,不上不下,刚好在中间嘛。” 陈清流落座石凳,看向站着的两个亲传弟子,笑道:“俏色,别愣着啊,坐下聊。” 其实桌边就两条石凳,韩俏色瞥了眼师兄,郑居中笑着点头,她这才敢落座。 别处都好说,韩俏色不至于如此拘谨,毕竟在这里落座,一般都是要跟师兄下棋的。 郑居中却无所谓师父的那番刻薄言语,说道:“化名王尤物,道号‘山君’。它的真身,却不是我们浩然天下认为的山君。” 言语之际,师徒之间,棋桌一侧,出现了一位头戴竹冠的年迈道士,背剑骑鹿。 陈清流皱眉道:“不是那个白景?” 郑居中说道:“她排第三。纯粹剑修,比较难以合道,哪怕脚下所走的道路,方向正确,看似只有一线之隔,还是比较远。” “这头窃据‘山君’道号的远古妖族,合道契机所在,在于后世‘苛政猛于虎’一语。故而万年之后,蛮荒天下,道上越是暴虐,它的道行就更高,可以坐享其成。” “它能够占据先手,是因为当初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安排,当年驱使半座天下往剑气长城涌去,就是为它的合道做铺垫,相信那会儿王尤物就已经醒过来,在那之后只是在装睡而已。我猜只差半步,一只脚已经跨入、半只脚踩在门槛上的王尤物,就可以跻身十四境了,但是隐藏较深。所以等到蛮荒那场仗打得惨烈了,用不了几年,王尤物就可以成为十四境。” 听闻人间就要多出一位毫无悬念的十四境修士,陈清流完全无动于衷,反而只是瞥了眼天幕。 十四境修士当中,岂能没有高下之分? 可能郑居中,是唯一一个敢在人间,随随便便对“周密”直呼其名的修士。 至于其余一小撮大修士,不是说就一定是实力不如郑居中,只是他们碍于身份,不合适,总之就是各有各的顾虑。 陈清流问道:“排在第二的,是那个故意躲着白泽的无名氏?” 郑居中摇头道:“是化名离垢的那个。” 重瞳子少年容貌,先前曾在天外露过面。 陈清流皱眉道:“那条炼物的合道之路路,不是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吗?” 青冥天下那边有个道号“太阴”的吾洲,抢先一步。 照理说,大修士每一条合道十四境的道路,都是一座独木桥。 就像剑修小陌的功亏一篑,就在于玄都观孙道长已经在道路之上。 郑居中解释道:“离垢曾经同时选择了两条道路,一条是炼物,另外一条是吃书,大道显化为一条蠹鱼,打造出一座书城,试图反其道而行之,北面称王。周密登天之后,等于故意将一架近乎登天的独木桥让给了离垢。所以离垢凭此合道,意外不大,几乎是定论了。” 韩俏色听得眼皮子打颤。 陈清流依旧气定神闲,“你觉得我对上离垢?” 郑居中说道:“他根本就不敢下死手,所以遇到师父,只会避其锋芒。” 陈清流气笑不已。 韩俏色忍俊不禁,心情再没有那么紧张。 陈清流笑呵呵道:“那我这个当师父的,不得好好谢谢你这个徒弟?” 郑居中说道:“是我得感谢当年师父没有临时更改手中棋子的颜色。” 陈清流沉默片刻,说道:“我其实在第十八颗棋子的时候,就想要糊弄你了,是那个傻大个用心声拦阻了两次。” 郑居中说道:“过程我认,结果我也认,所以我对师父,对她,一直心怀感激。” 若有第三十七次猜子,郑居中还能猜中,却极有可能会伤了大道根本。 所以今天陈清流才会说谢石矶曾经阻拦了两次。 郑居中继续说道:“王尤物,离垢,之后才是有一定可能性的白景和那个无名氏。但是他们之外,其实还有个绯妃,合道契机,会走在白景之前。绯妃能够合道,表面上是受惠于白泽的指点迷津,事实上,仍可以算是周密铺设出来的一条老路。” 陈清流笑道:“周密要是真如你说得这么厉害,何必登天,灰溜溜跑路,只能眼睁睁等着三教祖师合道,再去跟他问道一场?” 郑居中说道:“当年的文海周密,终究只是一个人。” 陈清流问道:“那如果周密身边,有你跟绣虎呢?” 郑居中笑道:“人间事最好不作假设,别谈如果。” 陈清流啧啧道:“师父教训弟子呢。” 郑居中一只手撑在石桌上,微笑道:“师父。” 陈清流静待下文,郑居中却没有继续说下去,陈清流笑骂道:“臭小子,逗我玩呢?” 郑居中满脸笑意,“当年师父给弟子教诲颇多,其中有一句话,弟子始终铭记在心。” 陈清流没好气道:“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脑子不够用了,别让我猜,有屁快放!” 郑居中说道:“师父曾经对我说过一句,‘居中,师父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子,以后可要出息些,让师父高兴高兴。’” 陈清流疑惑道:“我竟然还说过这种正经话?” 郑居中笑道:“是一次喝酒喝高了,师父的醉话心里话。” 陈清流揉了揉下巴,嘀咕道:“他娘的,人间多出个魔头郑居中,竟然还得怪我陈清流?” 郑居中抬起手,一挥袖子,指向桐叶洲一处,是那儒生李-希圣的所在位置,微笑道:“诸君且看兑子,为浩然斩青冥。” 陈清流一愣,蓦然破口大骂道:“臭小子,你跟我说这个做啥子,放心里就好了,你这跟欺师灭祖有什么两样……” 果然怕啥来啥。 就在此时,一位少年道童凭空现身,轻轻按下郑居中的胳膊,“读书人,不要这么火气大。” 少年道童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背剑道士。 道祖,二弟子余斗。 不曾想很快就多出一个老夫子,伸手扶住郑居中的胳膊,“抬起来抬起来,就抬着,我们读书人,怎么就不能说句豪言了。” 至圣先师也来了,身边还有礼圣。 以及一个愁眉不展的老秀才。 陈清流给老秀才使眼色。 老秀才捻须不语。 老秀才,靠你打圆场了。 又是我?驴推磨还给点草料啃啃呢。何况这么大场面,我这细胳膊细腿的,能掺和?老哥你就不心疼老弟? 反正我这大徒弟要是出了点问题,我就去落魄山找你的小弟子。 那我试试看? 赶紧的! 老秀才哈哈大笑,早早伸出手去,再握住郑居中的手,使劲摇晃起来,“郑老弟,走,咱哥俩下一盘棋,说出来怕吓到你,老哥我这些年棋力暴涨,今儿可不比以往,再不藏拙了,定能赢你……” 被老秀才这么一闹,道祖和至圣先师几乎同时收回手。 礼圣笑道:“不必兑子。” 余斗却是问道:“你想兑子?” “你不服气?” 郑居中反问道:“信不信我连陆沉一起兑子?” 我们三人,就都别十五境了。 唯一坐着的韩俏色呆呆坐在原地,瑟瑟发抖,道心……还谈什么道心。 什么叫真正的神仙打架,眼前这幅场景就是了。 这可不是什么市井少年狭路相逢的那种撂狠话啊。 老秀才唉了一声,“郑老弟,咋个又跟人吵上架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啊,能动手就别动口……当然了,最好吵架打架都别有,毕竟人家是真无敌唉,都说人的名树的影,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给错的绰号,岂是浪得虚名的?再说了,陆掌教境界可高!至于李-希圣,就算了吧,毕竟如今是自家人。” 至圣先师估计是听不下去了,咳嗽一声,算是提醒老秀才别在这边拱火了。 老秀才心里苦啊,我这叫反其道行之,不这样,郑居中能听得进去? 李-希圣其实已经察觉到这边的情况,就想要赶来白帝城,大不了提前与郑居中对弈一局便是。 如果不是想着为小宝瓶护道一场,这局棋是早下还是晚下,其实差别不大。 只是李-希圣却被礼圣拦阻,礼圣只是让他好好准备三教辩论,其余都不用管。 道祖抬头望向那几个字。 郑居中确是万年罕见的大才,不必争先。 道祖说道:“那三局棋,该怎么下就怎么下好了。” 至圣先师点头称是。 老秀才点头道:“三局好,两胜一负,就比较公平了,下棋这种事情,当天心情好不好,有无吃饱饭,喝着好酒还是喝了劣酒,棋力起伏不定,做不得准的,三局就很好嘛,一局下完,胜不骄败不馁,好好准备下一局棋。” 陈清流笑道:“老秀才对下棋很有见解啊。” 老秀才还是点头,“见解比较独到了。” 背剑而来的二掌教余斗,只是遥遥望向昔年倒悬山方向。 道祖以心声笑道:“郑居中,如你所见。” 既然终于见面了,就是得偿所愿。 白帝城那处秘境当中,出现了第三个“郑居中”,身穿道袍,头戴道冠,满身道气,他与外边天地的道祖,打了个道门稽首。 道祖一步跨出,来到这处秘境,微笑道:“皆非剑修,反而旁观者清,那就与道友顺藤摸瓜,聊几句‘剑道与一’好了。” 不曾想郑居中却笑道:“我倒是更像知道何谓第一场‘天下’的失魂落魄。” 道祖说道:“名可强名,道不可道。”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凝眸处最痴绝 意迟巷既有袁正定、关翳然这样的出息子弟,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也有穿不上官袍、混不着荫封纯属混日子的,挣钱而已。 今天曹耕心走在回家路上,就遇到这么一个别说挑起家族大梁、不拆梁就该高烧香的纨绔子弟,家族对此人也谈不上如何失望,反正意迟巷和篪儿街,这样的官宦子孙和将种子弟,不在少数,只要逢年过节那会儿,少碍长辈的眼,别凑上去讨骂,正月里难受几天,差不多就能快活一整年了。马车缓缓停下,因为男人听到车夫的心声提醒,说曹侍郎今儿没在衙门当差,男人赶忙伸出白腻手指掀开车窗帘子,他与曹晴朗是同龄人,今天车内带着个衣衫华贵的狐媚子,她说是想要逛一逛传说中的意迟巷,寻常车马哪敢来这边逛荡,即便法无禁止,也没胆子来这条巷子游览,男人就带她来长长见识,这类行径,屡试不爽,比春药还管用。男人挪到车窗那边,伸手提着彩衣国编织的帘子,瞧见了那个拎着紫葫芦独自散步曹侍郎,他先与女子吹嘘了一通,自己与曹侍郎是怎么个关系好,曹侍郎如今在咱们大骊朝中又是如何显贵。意迟巷只有在早朝和黄昏两个点,车水马龙,人满为患,这会儿还是很冷清的。男人把脑袋探出车窗,见四下无人,便大喝一声,笑道曹大哥,得空就去我家酒楼喝酒,刚进货了一批山上酒酿,其实滋味不比长春仙酿逊色,就是相对名气小了些。 走在梧桐树荫里的曹侍郎停下脚步,转头望去,车窗那边就像挂着一颗猪头。 曹侍郎便侧过身,等到马车缓缓靠近,拿酒葫芦轻轻一敲那颗猪头,笑眯眯调侃一句,韦胖子,这是带弟媳妇归宁,终于舍得回家啦? 姓韦的肥胖男人赧颜,自己都还没成亲呢。他确实没有与那女子吹牛皮不打草稿,与曹耕心确实是一起玩到大的发小,关系很铁。 曹耕心少年时倒卖那些不正经的玩意儿,都是这个家伙在忙前忙后,如今也是唯一一个曹耕心喝酒记账且从不催债的好人。 而且男人有一个宗旨,不管曹耕心当了什么官,从不求他办事,见了面就只是约酒,约上了酒,也只聊年少趣事和糗事。 曹耕心满眼笑意,没有挪步的意思,就站在路边陪着胖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好像一个恍惚,昔年白白胖胖的少年,就变成了蓄须的成年人,唯一的区别,就是又胖了几圈。 大概正因为挣钱不凶,再加上家族长辈这些年在官场不太景气,有点走下坡路了,已经多年没有一个有资格列席小朝会的顶梁柱,胖子只是在菖蒲河开了一间酒楼,相较于一般老百姓当然算是日进斗金了,可在高门林立的意迟巷,混得就连个所谓的高不成低不就都算不上了,在意迟巷那拨公认不务正业的显宦弟子里边,都属于不入流的,一些个后辈,只要是肯跑大渎南边生意的,前些年都拥有一两艘山上的仙家渡船了,总之没几个瞧得起眼前胖子的。 就在此时,又有数辆马车路过此地,显然瞧见了曹侍郎的身影,纷纷停下,一个满身贵气的青年掀开车帘,满脸笑容与曹侍郎打招呼,双方属于世交,还是姻亲,所以青年喊了这位吏部侍郎大人一声关系亲昵的曹叔叔。 曹耕心都懒得斜眼一瞥,置若罔闻,只顾着与胖子继续闲聊,就这么把那位生意做得很大的意迟巷晚辈晾在那边,后者打招呼也不是,就此告辞也不是。在一帮朋友那边折了这么大一面子,青年根本不敢将不悦放在脸上,甚至都没有识趣默默离去,就弯腰半蹲着车帘子和驾车马夫附近,曹耕心还是得到胖子的小声提醒,曹大哥你可别让自己难做人啊,曹侍郎这才朝那支车队斜眼望去,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赶紧滚蛋,一边凉快去。 那个家族有数人在大骊地方上担任封疆大吏的富贵青年,根本不敢放一个屁,悻悻然躲回车厢内,甚至也没觉得有什么丢脸的。 意迟巷子弟也分三六九等,官场履历极其扎实的曹耕心,是毋庸置疑的第一等,故而那青年的父辈甚至是爷爷辈,如今瞧见了曹耕心,都是平起平坐谈笑风生的,闲聊时若是曹耕心翘起二郎腿,不是没家教,是自家人不见外,相互间串门拜年喝酒那会儿,这还是曹耕心有意执晚辈礼,不愿坐主位罢了。 胖子笑道:“何必这么不给面子,难堪得教我这种旁人都要抠脚。” 曹耕心在腰间别好酒葫芦,微笑道:“这帮小王八蛋,兜里有俩臭钱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酒楼生意做得那么大,都不知道请曹叔叔喝酒,不请喝酒也罢了,也不知道看在我跟他姑姑差点订了一桩娃娃亲的份上,把酒债给结了,只是路上瞧见了,轻飘飘喊一句曹叔叔,能值几个酒钱,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情?” 胖子疑惑道:“曹大哥,你今天不是刚把酒债都还清了吗?” 曹耕心误以为听错了,“什么?” 胖子解释了一番,原来连同他在内的酒楼,曹耕心在菖蒲河那边欠下的所有酒债,都被一个自称陈好人的外乡豪客给结清了。 曹耕心脸色不变,略微思量一番,笑道:“约莫是想要跟侍郎这顶官帽子套近乎的,无所谓了,就当没有这么一回事。” 胖子将信将疑,谁胆儿这么肥?真当大骊纠察官员是吃干饭的?最不济整点字画古董什么的,雅贿都不懂?非要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菖蒲河酒楼能是个藏得住话的地方?问题是提着猪头乱找庙也不好啊,谁不知道我们曹侍郎是出了名的喝酒收礼不办事,桌上好好好,桌外难难难。 曹耕心摆摆手,“不耽误你看风景,以后真遇到事情,就去找韩六儿,他能帮忙说上话,菖蒲河附近那块地面上,他的六品官,能当三品京官用的,都是一起玩到大的自家兄弟,知根知底,你脸皮也别太薄了,跟你说个不是道理的道理,碰到难事了,太把兄弟当兄弟了,就等于没把兄弟当兄弟。就说去年年关那么个事,芝麻绿豆大小,听说某人还把自己委屈得关起门来喝闷酒,喝得满脸鼻涕眼泪,你膈应谁呢,何况本来就是你占理,也难怪最后闹到家里去,会被韦伯伯觉得你是个拎不清的,天底下的新交情,都是从麻烦他人中而来,再奔着找机会帮人解决麻烦而去的,我都不知道你在怕个什么,真要像你这么怕麻烦别人,有本事就别挣酒楼的这种热闹钱啊。” 胖子闷闷道:“我爹就从不跟我说这些。” 曹耕心气笑道:“脑子长在自己脖子上,多用用。” 胖子点点头,“晓得了,我以后肯定多想想。” 曹耕心笑道:“有空就多回家,跟你爹喝个小酒谈谈心,大不了就跟韦伯伯承认自己就是没出息好了,好歹是亲生儿子。而且你是真有孝心,比起那种街坊邻居里边面孝心不孝的,不比他们强多了?还有就是记得赶紧成亲娶妻,啥都别管,只需让韦伯伯抱上孙子孙女了,到时候你看他在你这边,有没有笑脸?” 胖子嗯了一声。 曹耕心一本正经道:“最后我还得提醒你一句。” 胖子说道:“曹大哥你说,我听着呢。” 曹耕心坏笑道:“咱们意迟巷是出了名的道路平整,你这辆马车可别整得一路颠簸啊。韦伯伯年轻那会儿,就闹过大笑话。” 胖子蓦然瞪大眼睛:“我爹?!” 毕竟印象中,当了很多年礼部郎中的父亲,那可是饱读圣贤书的正人君子,刻板迂腐得吓人。 曹耕心说道:“可别说是我说的。” 胖子放下窗帘,被曹侍郎这么一揭短,好像一下子就不那么怕父亲了。 连曹耕心都不能例外,一个个都是被父辈们打大的,唯一的区别,就是抽出一条玉腰带、还是用刀鞘、马鞭或者是戒尺。在外边惹祸还好说,尤其是同龄人之间斗殴之类的,长辈们几乎都不太管,鼻青脸肿都无所谓,但是有两种事,肯定要挨揍,一种是仗着家世,读书不学好,胆敢顶撞家塾先生,这类情况满是将种门户的篪儿街那边居多,再就是欺负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一顿暴揍肯定管够,两条街巷的官员们公务再忙,这拨身穿黄紫的将相公卿,回到家都要家法伺候。 曹耕心独自走向家中,好像以心声“自言自语”扪心自问一般。 马先生,陈平安是不是已经猜到真相了?当时在小院内故意不说破?因为卖你这个师兄的面子?就没跟我计较什么? 一位在槐黄县城担任曹督造多年幕僚的老夫子,语气淡然回复一句,他心思细腻,先前小院内就在对你处处试探,肯定猜到了,否则就不会帮你结清酒账,算是默认了你的这桩富贵险中求,至于我,一头见不得光的阴灵而已,能算什么师兄,有什么面子可言。曹耕心揉了揉眉心,头疼不已,小心翼翼询问一句,会不会落下难以补救的后遗症,是我贪大失大了?那位不见踪迹的老夫子冷笑一句,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再来后悔有什么意义。曹耕心开始耍赖,马先生,那块“地支”玉牌,当初可是你给我的线索,按照文脉辈分,你又是陈平安的师叔,真被秋后算账,你可得帮我兜着点啊。 那位姓马的老夫子默不作声。他与那位小师弟,没脸相认。 就像曹耕心在小院与周海镜说的那句话,酒都有假的,何况是言语。 这是一场豪赌。 因为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封信,国师崔瀺就没有嘱咐曹耕心什么,自然也就没有授意曹耕心负责掌握大骊地支一脉的举动了。 至于那块“地支”玉牌,以及那栋荒废多年的院子,确是身边这位阴灵泄露给曹耕心的一条重要线索,等到曹耕心卸任窑务督造返回京城为官,再花费多年,处心积虑,从刑部密库那边“校检”而来。 而这位幕僚,姓马名瞻,曾是大骊搬迁之前山崖书院的一位教书先生,当年是山长齐静春的师弟,跟茅小冬一起赶赴宝瓶洲,马瞻也是文圣的弟子,却不是那种亲传的入室弟子,其文脉身份,类似如今担任礼记学宫司业的茅小冬。但是与茅小冬的境遇,一念之差,云泥之别。 一个已经是能够次次参加中土文庙议事的读书人,关键是还能与恢复文庙神位的先生时常见面,一个却沦为仅仅是死后魂魄不散的鬼物,籍籍无名,如今几座天下谈及文圣一脉,年轻一辈,估计皆不知文圣曾有弟子马瞻。老秀才曾经来到京城和春山书院,就在人云亦云楼落脚,从头到尾,马瞻都没有露面,这辈子最敬重的先生,也未找他。可能早已知道大骊京城犹有鬼物马瞻,先生可能不知道,可能是知道却假装不知道。 马瞻如今还有一个隐蔽身份,是大骊京城内那座祭祀历代君主帝王庙的庙祝之一。 在京城,唯一能说上话的,就是如今在都城隍庙担任夜游神的杨掌柜,这自然是药铺后院那个杨老头帮忙安排的一条退路,成了山水神灵,就可以继续庇护家族香火。他们杨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座药铺,后院的那个老人,虽然名义上姓杨,小镇百姓也都将其视为杨氏长辈,其实与桃叶巷杨氏并无关系。 马瞻最后说道,崔瀺当年故意把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留在你身边,辅佐你管理一座龙泉窑务督造官,崔瀺肯定就是在等这么一天,陈平安很聪明,当然猜得到,所以只要你以后能够用好地支一脉,陈平安就愿意当那封书信是真实存在过的。 曹耕心好奇询问一句,“夫子你落得这般田地,当初算是崔国师故意为之吧,这么多年,你就半点不记恨他?” 马瞻淡然道:“咎由自取,怨不得他。” 先生的《荣辱篇》曾有言,伤人以言,深于矛戟。 其实有些不言不语,更伤人心。当然马瞻并不觉得先生不见自己,有任何问题,一句“咎由自取”,就是马瞻对自己最好的盖棺定论,马瞻连陈平安都不愿见,更何谈先生?只是内心深处,马瞻更希望是先生尚且记得自己,只是自己不敢去面见先生。 曹耕心感慨道:“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这是出自亚圣的名句。 故而马瞻说了几句文圣教诲,“先生有言,从道不从君,礼以顺人心为本。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他事矣。” 曹耕心何等灵光,当然听得出来,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愧疚当中的老夫子马瞻,每一句话都是意有所指,第一句从道不从君,是称赞国师崔瀺,第二句是自己如今的唯一追求,至于最后一句,当然是说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陈平安。对这个小师弟,从之前马瞻与曹耕心的对话当中,就可以看出老夫子的认可,激赏之情,溢于言表。 曹耕心笑道:“到家门口了,进去喝几杯?” 马瞻摇摇头,“我这等见不得光的鬼物,当个看门的庙祝就够了,不宜踏足你们这些高明之家。” 曹耕心便不再挽留做事说话都一板一眼的老夫子。 马瞻突然问道:“曹耕心,以你的身份和才智,何必如此急于求成?” 曹耕心抖了抖袖子,抬起胳膊,作持杯饮酒状,“人生不满百,且尽手中杯。” 马瞻沉默片刻,摇摇头,“你是练气士,说甚人生不满百。” 曹耕心一拍腰间酒葫芦,笑眯眯道:“什么神仙,酒鬼而已。” 职责所在,马瞻与曹耕心告别,立即返回帝王庙,另外那位庙祝递来一封书信,说是一位名叫荀趣的京城官员送来的,指名道姓送给马瞻。这封不好说是请帖还是家书的密信,设置了一层并不高明的山水禁制,信封上写着“师兄亲启”几个字,落款是师弟陈平安。 打开信封,信上内容就只有三句话。 先生有言,生死俱善,人道毕矣。诚邀师兄至落魄山,面见先生。先前不宜在大骊京城叙旧,先生对马师兄甚是想念。 马瞻将信纸放回信封内,坐在寂寥冷清的门房内,老人伸出手掌,轻轻抚平桌上的信封,老泪纵横。 当初老秀才来到京城,在人云亦云楼这边现身,在巷口那边,老秀才时常捻须,好似等人。 后来文圣去了一趟春山书院,更是等于在大骊官场公开身份了,在那之后老秀才就不去巷口了。 等到关门弟子提了一嘴,在陈平安这边万事好说话的老秀才,难得跳脚急眼了,骂骂咧咧,说这个马瞻,成何体统,明知道先生都到了京城,就这么几步路,都不知道来找先生叙旧,天底下当学生的,有这样的尊师重道?难不成还要我这个当先生的去找他?不见不见,见个屁的见! 也就是陈平安,换成左右,或是茅小冬,估计就要去帮着先生骂人了。陈平安继续劝先生,说何必与马师兄置气,把当先生的气量和胸襟拿出来。 老秀才好像是真生气了,只说不见,坚决不见,谁替马瞻说情都不行,不像话,以前多好一学生,虽说跟小冬一般,时常先生一问学生三不知,笨是笨了点,但是胜在尊师重道啊,当年搬椅子都轮不到茅小冬的,如今马瞻这小子当大官了,架子比天大,就不认先生了……陈平安就要强拉着先生一起走趟大骊京城的帝王庙,老秀才哪怕都被最宠溺的弟子拽着胳膊了,依旧站如松,不去,别说离开巷子,今儿只要出了院门,我不得给马瞻当学生啊。 当时陈平安只好作罢。 说自己这个所谓的关门弟子,原来在先生这边也说不上什么话,当得一般。 老秀才只好反过来安慰关门弟子,说根本不是一回事,可不能这么觉得啊,咋个还跟先生生气了,果然我们都得怪马瞻,瞧瞧,先生不见他才是对的吧…… 最后老秀才叹息一声,与陈平安解释一句,说马瞻需要过自己的心关。 陈平安在旁笑着,说猜到了,学生就是关心关心先生。 落魄山。 刘十六和白也一到,就又在年谱上边增添几笔的白发童子,闲来无事,独自跑到山顶,皱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 那可是一个大活人的白也唉,好不容易见了面,都没聊上一两句闲天,真是丢人现眼。 当年在那座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更为钟情苏子的词篇,而他的道侣,那位道号“天然”的女修,修行资质一般,她却是堪称痴迷白也的诗篇。 为了她的这个喜好,在家乡天下搜集到更多的白也最新诗篇,从不求人的吴霜降,与玄都观,华阳宫,还有那座诗余福地,欠了不少人情,当然都还了,至于这类买卖划不划算,吴霜降说了算。 至于为何偏好苏子,吴霜降说苏子是苦中作乐,故而豁达。反观白也就太顺遂了,属于乐极生悲,但是白也确实才华无匹,尤其胜在仙气足够多,浩浩荡荡,人生得意者喜欢,失意者也喜欢。 今天终于见到了“书外”的白也,她反而不好意思了。 她当下这副皮囊,也确实有点寒碜。 白发童子坐在集灵峰山巅的白玉栏杆那边,长吁短叹,愁煞个人。 自己若是有隐官老祖的脸皮就好了,这会儿估计都与白也先生喝酒了吧。 朱敛散步至此,身形佝偻,双手负后,脚踩一双针线细密的布鞋,是暖树让小米粒分发给所有人的,都有份。 白发童子背对着老厨子,挥了挥手,算是打过招呼了。 朱敛走近栏杆,眺望一幅由浓墨转为淡笔的层层山水远景画卷,问道:“编谱官,有心事?” 白发童子叹了口气,“亏得隐官老祖没在场,不然我就糗大了。” “男女关系,屋内有屋,楼上有楼,局中人说不清道不明,如犯死罪,最难自证清白。” 朱敛笑道:“爱情是个叫任性、小名顽皮的孩子,一长大就改名叫责任、别名默契了。” 白发童子嘿了一声,咧嘴笑道:“老厨子,终于看走眼一回了吧,我对白也,只是单纯的崇拜,怎么会涉及男女情爱。” 朱敛笑道:“我也没说你喜欢白也啊,仰慕而已。人间自诩才子之辈,谁不崇拜白也几分?像我,就一样得事先酝酿好腹稿,才有胆气凑到白也的跟前去。” 朱敛心知肚明,她之所有没有跟白也多聊,还是担心来自青冥天下玄都观的白也,会招来太过高人的视线,顺带着连累吴霜降。 白发童子,如今给自己取了一个化名,箜篌。 明明想要两竹相依偎,心中悔教夫婿觅封侯,竹篮打水一场空,女子空欢喜一般。 白发童子摇晃着双腿,“被一个人太喜欢了,被喜欢的那个人,好像就不太懂得怎么喜欢对方。” 简而言之,就是被宠坏了。习惯了与人索取,不懂付出。她问道:“是不是这个道理?这可是我想了很多年才想出来的!” 朱敛笑道:“对也不对。” 白发童子疑惑道:“怎么讲?” 朱敛趴在栏杆那边,“有些道理,其实你不是不懂,只是得我这种外人来说,你才觉得能算个道理,否则就要心虚了。” 白发童子自嘲道:“哈,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朱敛摇摇头,缓缓道:“我曾经在家乡那边,一个人游历江湖,漫无目的,某次在登山途中,遇到一位白衣抱绿琴的下山老僧,人间千山万水,既然碰到了,想必就是缘法,我们就各自停步,谈了一点佛法,结果聊得很投缘,从夕阳西下一直聊到大日沉山,我最后有感而发,说老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在市井是一句贬义的话,但可能在佛门之内,其实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他说我既有佛缘,也有慧根。” 只是听老厨子娓娓道来说些自己的陈年旧事,白发童子便听得心境祥和了许多。 白发童子问道:“朱老先生,以前在家乡,有那么多女子喜欢你,就没有对谁心动过吗?就一直是她们错付你辜负?” 朱敛笑道:“当然有过动心啊,不过多跟女子容貌、家世没关系,无非是花开花落,走过看过错过,回头再看,记住而已。但要说那种让人想要结为夫妇白头偕老的动心,好像还真没有过。富家女骄纵,小家碧玉非要穿金戴银,珠光宝气,毕竟不太讨喜,但是有些画面,确实美好,记得有次在庙会集市上避雨,群女跑到檐下躲雨,唯有一妇,荆钗布裙,站得稍远,略带老茧的纤细手指,轻轻捋过鬓角发丝,气态贤淑,她不用姿色如何惊艳,就已经很动人了。少年郎总是追求倾国倾城,如我这般的老男人,只求惊鸿一瞥的赏心悦目而已。” 白发童子竖起大拇指,“朱老先生,说句真心话,论及男女情爱的学问,你不比隐官老祖逊色丝毫!” 朱敛笑着摇摇头,“这怎么能比,我跟公子的差距,差了很多个你和陈灵均呢。” 白发童子嘿嘿笑,若论溜须拍马,老厨子能排第二,至于第一,如今已成定论了,必须是贾老神仙啊。 朱敛见她不信,便指了指远处山水,“同样一幅画卷,是凡俗夫子看见了,还是修道之人落在眼中,觉得好看?” 白发童子说道:“当然是肉眼凡胎瞧见了,更觉好看。” 朱敛点点头,“所以说啊,少年情思如泼墨,哗啦一下就倾泻在了纸上,满是写意,妙在层层晕染,局中人看不真切。若是一场男欢女爱,历历分明,严谨如工笔画,言行举止纤毫毕现,敢问妙在何处。” 白发童子思量一番,忍不住赞叹道:“有嚼头!” 朱敛双手负后,微笑道:“在我看来,真正有嚼头的男女情爱,就是哑巴吃黄连,旁人拦不住,不吃还不行。” 白发童子点点头,以拳击掌,“记下了记下了,必须学纳兰玉牒做笔记!” 朱敛一笑置之。 白发童子以心声说道:“同样是画卷里边走出的,好像就只有朱老先生,在隐官老祖那边,更换过好几个称呼?” 朱敛称呼陈平安,曾用老爷,少爷,公子。 到底还是女子更心细。 朱敛微笑道:“又不是名字,怎么顺口怎么喊。” 白发童子也懒得计较这些,说道:“有人说过,真正的人间绝色,女子见到了,不是自惭形秽,而是只觉得我见犹怜。老厨子,真是这样吗?” 朱敛认真想了想,“我这个人脸盲,记不住女子的容貌。” 白发童子笑道:“老厨子你这么贱,这么不练剑。” 若说周首席跟小陌有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那么白发童子跟老厨子,一个是隐官老祖的麾下头号心腹猛将,一个作为落魄山的大管家,其实也算对手。 朱敛哈哈笑道,“年轻那会儿,确实练过几年剑术,是不是杀人技不好说,反正江湖上都说我耍剑,蛮好看。” 青鸾国礼部尚书“李葆”的书房内。 李宝箴很快就稳住心神,双手摊开,“我做了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吧。柳蓑求死,与我何关。陈先生还得感谢我帮忙钓起这条鱼,时日一久,柳蓑这种人,被他成长起来,还是很危险的。无所求,就意味着没有任何线索可循,恶意纯粹,就意味着柳蓑的道心纯粹,他越晚出口,咬人就越疼。” 陈平安笑道:“李织造,你这就叫贼心虚。” 李宝箴弯曲手指,轻轻敲击椅把手,问道:“你这份隔绝天地的手段,是……神通?” 如果说心声都用不上,李宝箴还能稍微理解几分,但如果是自己的……念头呢?冥冥之中,李宝箴无比确定自己的想法,都被陈平安一并拦阻下来。 先前看到陈平安的第一眼,李宝箴确实有点心慌意乱,下意识就想要搬救兵,当然是大哥李-希圣了。 时至今日,李宝箴依旧并不确定这个大哥的大道根脚,他只知道一点,自己不管遇到谁,摊上什么事,碰到什么难关,只要李-希圣出面,那就都不是事。 这份心态,倒是与白帝城柳赤诚如出一辙。管你有事没事,反正都有师兄在。 言情吧免费 陈平安没理睬李宝箴,走到桌边,看着那两只碗,点头笑道:“很形象了。顾璨要是瞧见,估计会将李织造视为知己。” 李宝箴脸色微变。 小陌怀捧绿竹杖,背靠房门,面带微笑,看着那个自家公子的同乡同龄人,果然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按照圣贤语,君子可欺之以方,还有一句差不多意思的市井老话,宁惹君子不惹小人嘛。 陈平安转身靠着桌子,双手笼袖,望向柳蓑,“你是怎么想的,还是被李宝箴说中了,对我只是持有一种纯粹的恶意?” 柳蓑说道:“李宝箴肯定杀我,那我就必须自救,这是我家老爷给我出的最后一道题目。” 陈平安问道:“解了题,渡过难关之后呢?柳先生可是对你早有安排?” “我家老爷没有什么安排。” 柳蓑摇头说道:“我会加入陈先生的落魄山,当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没有期限。” 陈平安一时哑然,怎么摊上这么个混不吝的。 柳蓑说道:“如果境界高了就可以心想事成,人间就不是这个人间了。三教祖师要十四境做什么,浩然何必有中土文庙,青冥又何必有一座白玉京。我去了落魄山,陈先生当然可以不用柳蓑,我也绝对不会在任何事情上画蛇添足,但是落魄山必须有一个类似柳蓑的存在,以防万一。如果落魄山不曾创建下宗,崔先生不曾离开落魄山,去往桐叶洲开枝散叶,落魄山有我没我,确实没有什么区别。” 陈平安沉默片刻,微笑道:“听着很有道理,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我偏不答应呢。” 柳蓑说道:“那我就耐心等着,选择在槐黄县城那边潜心修行,等着陈先生觉得我有用的那么一天。一旦有用,必是大用。” 陈平安问道:“那我就更好奇了,图个什么?” 柳蓑伸手指了指陈平安的布鞋。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李织造,你猜得出答案吗?” 李宝箴摇摇头,这个柳蓑大概是疯了,这还怎么猜。 不过他发现此刻的陈平安好像变了一个人,准确说来,是终于变回了一个人。 这让李宝箴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心弦,稍稍缓和几分,好歹能喘口气了。 “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但因为是踩在陈先生的鞋背上,那这只蝼蚁就就可以借势看到更远更高处的风光。” 柳蓑眼神炙热,沉声道:“我相信有朝一日,只要跟随陈先生的脚步,就可以做成一件我现在完全无法想象的壮举,柳蓑不求青史留名,不求任何虚名实利,但是在将来某个足可称之为‘大关节’的时刻,天地间必须得有我柳蓑的一席之地,可能是做了某件事,说了某句话,在那浩浩荡荡的历史洪流当中,柳蓑能够证明自己,来过人间一遭,并且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河流的走向!” 小陌觉得挺有趣,听君一席话,不虚此行,便以心声说道:“公子,确是柳蓑的真心话无疑。” 陈平安再次转身,低头弯腰,凝视着桌上的两只碗,一碗白水一碗墨汁,伸出手指蘸了一滴墨汁,移动手指,手指肚的那滴墨汁,在白碗水面之上,将坠未坠,他背对着李宝箴和柳蓑,嗓音带着笑意,“你们两个,猜一猜各自希望对方的生死,你们在心中给出答案即可,反正小陌听得见,无非是四种答案,并不难猜,无非是李宝箴生柳蓑生,李宝箴死柳蓑活,李宝箴柳蓑皆死,李宝箴柳蓑皆活。如果双方答案不同,却被李织造猜中了,就可以活,柳蓑会死。反之李织造死,柳蓑可活。但是如果真有那么巧合,你们的选择一样,皆死。” 李宝箴冷笑道:“玩物丧志,更何况是操-弄人心。再说了,我是大骊命官,你说杀就杀?!你当自己是谁?!” 陈平安只是凝视着即将落入白碗的指尖墨汁,“那换一个更容易的猜法好了,你们两个肯定都精通术算一道,相信难度就会很小了,假定这四种可能性,你们猜中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是正确答案,双方都可以活下来,那么你们觉得活下来的可能性是多少?零,四分之一,二分之一,一?公平起见,正确答案,肯定就在四个选项之中,你们不如猜猜看这种可能性的大小?谁猜中了就可以马上活着离开这间书房,李织造继续兼任你的尚书大人和幕后君主,柳蓑你甚至可以即刻起就加入落魄山,当然还有一种选择,就是暂时不加入落魄山,来换取一个青鸾国尚书李葆的寿终正寝、无疾而终。你们可以猜了,先到先得。” 柳蓑竟然干脆闭上眼睛,又摆出一副等死的模样。 李宝箴还在那边心思急转,猜测所谓的正确答案。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李-希圣微笑道:“宝箴,你别猜了,陈先生出的题目本身就是错的,自然就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 李宝箴确实无心声无念头能够传给大哥,但是挡不住李-希圣能够算卦。 陈平安叹了口气,眼神示意小陌不用拦着,李-希圣这才推开门,看见一双金色眼眸的“陈平安”,发髻间趴着一个小家伙。 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李宝箴和柳蓑都瞧不见那个跟随陈平安离开落魄山的莲花小人儿。 虚惊一场。 陈平安微笑道:“以后劳烦先生多管管李织造,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毕竟有一而再,就肯定有再而三。” 李-希圣笑着点点头,“我来劝他。” 李宝箴如获大赦,这间屋子是片刻都不想多待了,赶紧起身,来到李-希圣身边。 李-希圣说道:“宝箴,做事情还需善始善终,明日你先将青鸾国礼部事项交接一下,然后就回大骊织造局。” 李宝箴点点头。 李-希圣其实有些头疼,完全可以想象将来李宝箴在元婴境瓶颈之时,与一头心魔显化的陈平安,相对而坐如对弈,在那儿反复猜测答案和争吵不休。如果自己再晚来片刻,可能还有几个真正意义上的术算难题等着李宝箴,此题只是一碟下酒菜而已。一个不小心,李宝箴就会道心失守,沦为光阴长河那条长链旁披挂野狐皮的上古隐者一般下场,表面勘破“不昧因果”都无用,不知“观自在”,何谈“大自由”。 李-希圣以心声说道:“郑居中跟余斗离开白帝城,去天外了。” 陈平安疑惑道:“去天外做什么?” 两人一起走出书房,李-希圣与陈平安大致解释了一遍白? ?城的境况。 陈平安问道:“这场比试,胜负如何?” 李-希圣说道:“各自不胜也不败吧。” 有些内幕,李-希圣不宜更多泄露天机。 比如在那白帝城,郑居中与余斗笑言一句,来都来了。 背剑穿法衣,跟随师尊一同跨越天下的余斗,则当场回复一句,正合我意。 反正双方见了面,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俩十四境,而且还是十四境当中属于很能打的那种,火气都不小。 这场言简意赅的约架,至圣先师没拦着,道祖也觉得没什么。 陈平安说道:“这就是说只要余斗坐镇白玉京,就算是郑先生都要输?” 李-希圣点头道:“最少暂时是如此,以后如何,无法推衍演算。” 陈平安眼神古怪。 李-希圣笑道:“实事求是,有一说一,我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不复见一双金色眼眸,陈平安抬起双手揉了揉脸,无奈道:“李宝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给李先生当弟弟、给小宝瓶当哥哥的,换成别人,我今天可不惯着他。” 一旦被陈平安列入心中的某份名单,就像昔年的正阳山,那么李宝箴的织造官就算做到头了。 李-希圣显然更无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你放心,肯定下不为例。” 陈平安原本想要多说几句,只是想到对方是李-希圣,就算了。 一些个类似“骄奢淫逸,所自邪也”、“聪明人只会越来越难教,不早点小惩大诫,可能某天就要大义灭亲”的浅显道理。 李-希圣大概是猜到了陈平安的心思,笑道:“放心。” 陈平安蓦然抬头。 李-希圣和小陌也随之抬头望向天幕。 天外一战,竟然导致浩然天幕涟漪阵阵,大如巨湖的层层光晕随之荡漾开来。 陈平安喃喃道:“我还以为会是一场比较和气的‘文斗’。” 比如将战场选址在类似在至圣先师或是道祖的道场之内。 李-希圣说道:“战场确实位于一处秘境之内,是道祖随手抛掷出去的,只是比较靠近浩然天下,不过余斗跟郑居中,都没什么可藏掖的了。” 白玉京二掌教,曾经的真无敌一说,唯一会被拿来说事和诟病的,可能就只有他不曾与两人真正打过,故而算不得真无敌。 浩然天下的小夫子,礼圣。剑气长城老大剑仙,陈清都。 至于白帝城郑居中,真身,阴神,阳神身外身,已经同时拥有三个十四境。 尤其是最后者的“郑居中”,更是宛如直接摹拓“道祖”而来。 郑居中之心,术,道。 三者兼备。 这件事,迟早都会天上天下皆知。有了这份郑居中自己心目中的大道雏形,就根本无所谓外界的“天时”如何了。 但即便是陆陆续续知晓这个惊人消息的山巅修士,暂时还不清楚更深层的一个事实。 人和堪称极致之外,郑居中犹有一份隐蔽的地利,因为郑居中的道场,等于同时在白帝城所在的浩然天下,还在合道十四境之一所在的蛮荒天下,也在道祖离去后的青冥天下。 关键是三教祖师在的时候,郑居中就能够做到这一步,等到三教祖师散道之后,郑居中又会如何? 打个比方。 山巅修士的境界高低,如一尊巍峨法相矗立在大地之上,人间每一位飞升境和十四境,当然各有各的了不起,但是几乎所有山巅修士,都是各走道路,才有各自的境界,其法相高度,终究不曾触及天幕的瓶颈所在。 但是郑居中的法相高度,就像只是因为有三教祖师挡着,才“只能只有”那么高。 李-希圣问道:“有没有带酒?” 陈平安点头道:“喝什么酒?” 李-希圣笑道:“我们家乡的糯米酒酿就可以。” 陈平安便从袖中摸出一壶董半城的糯米酒,递给李-希圣,忍不住笑道:“看似将就,可不便宜。” 就因为有一块“骊珠”的金字招牌,再加上小镇龙窑烧造的民窑青瓷酒壶,如今都快卖出仙家酒酿的价格了,还真有人买。 李-希圣喝了一口滋味绵柔的糯米酒,说道:“我不是说郑居中的坏话,撇开他的那颗道心不谈,郑居中一心想要术外求术,道上得道,你我因为各自的修行路数,都要忌惮他几分,还有所有目前的和将来的十四境修士,同样需要小心再小心,因为谁都不清楚,自家脚下所走的一条独木桥,有无可能哪天就会与郑居中的道路沾了边,莫名其妙便起了一场大道之争。” 陈平安点点头。 李-希圣笑道:“心有戚戚然。” 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好似人间万年以来,就数郑居中最自由。 李-希圣说道:“念头一事,效果如何了?” 陈平安说道:“念头自然生发,比当年崔师兄少了一大半,尽量收束念头,比崔东山多了至少半数。” 李-希圣点头道:“很厉害了。” 前者难在“自然”二字,后者的收束和止念,可不是寻常练气士的坐忘凝神。与白玉京道官的心斋,佛门的坐禅,也有差异。 李-希圣笑道:“宝瓶跟着崔宗主他们一起乘坐渡船返回家乡,我去护道一程。” 陈平安连忙致谢一句,李-希圣没好气回了一句,你是她哥啊。 小陌忍住笑。 陈平安瞥了眼天幕,深呼吸一口气,收回视线,与李-希圣作揖告别,李-希圣与之作揖还礼。 李-希圣率先离开青鸾国,去往宝瓶洲南端的老龙城。 小陌突然以心声说道:“公子,我想收柳蓑为弟子。” 陈平安好奇问道:“他是剑修?” 小陌摇头道:“不是。” 陈平安恍然,小陌可不止是精通剑术,所学驳杂,教一个中五境的柳蓑,绰绰有余。 小陌说道:“我收柳蓑做不记名弟子,他跟落魄山没有关系。” 陈平安点头道:“你收徒我放心。不过你得先晾他几天……算了,没什么差别,你跟柳蓑直说就是了。” 柳蓑足够聪明,而且心思重,恰好碰到小陌这样的师父,好像是一桩柳蓑命中该有的仙家缘法。 带着小陌返回落魄山,陈平安先去了一趟竹楼,然后赶紧去见君倩师兄。 山上,谢狗竟然恢复了真容,以白景姿态,与君倩师兄在那边喝酒,可谓豪饮,再无半点娇憨少女模样。 瞧见了返山的小陌,白景也只是打着酒嗝,眯眼而笑。 陈平安喊了一声君倩师兄,刘十六笑着点头,让小师弟和小陌都坐下,一起喝酒。 陈平安欲言又止。 君倩笑道:“白也被魏山君拉去披云山见大先生了,小米粒跟着一起耍去。” 陈平安就没想着要去披云山见白也。如此待客,就太不落魄山了。 可能就算小师弟要去,君倩这个当师兄的都会拦下,没必要如此落了痕迹,好友白也,向来不喜客套。 白景和小陌,与君倩都算旧识,远古岁月里,当然算不上什么朋友,相对而言,君倩跟小陌更熟悉些。 君倩说道:“小陌先生,在这边小酌,喝过了酒,随时可以去往青冥天下,老观主在明月皓彩那边等着你,万年未见的老朋友了,可以接着喝第二顿。” 小陌笑着点头,“可以陪君倩先生多喝点。” 浩然天下,青冥天下,莲花天下和最新五彩天下,跨越天下的道路,相互间还是相对比较稳固的,就像是被筑起堤岸的光阴长河支流。 小陌此次访友,除了与碧霄洞主叙旧,还有自家公子叮嘱的两件事,其中一件事,与刘宗主的道侣“赊月”有关。 先前碧霄道友造访落魄山,曾经与崔宗主做了一笔买卖,以神通带走了那块青石崖的“真迹”。 龙须河畔那片坑坑洼洼“座位”众多的青色石崖,小镇百姓俗称为青牛背。 曾经仔细勘验过骊珠洞天各处山水的崔东山,竟然也未能瞧出半点古怪来,结果就被老观主收走了。 怪不得崔东山没能捡着这个大漏,一来境界不够,二来在这骊珠洞天旧址内,能称之为古怪神异的人事和地方,还少了? 少年郎少不更事,总有看走眼的时候嘛。 那片青崖,就是一块曾经坠入藕花水底的月宫镜,镜内藏有一轮品秩很高的远古旧时明月。灵犀一点,精神万古。 至于此宝如何一路辗转到骊珠洞天,落地生根化作石崖,肯定跟世间最后一条真龙有关了,昔年龙女嫁妆之丰,举世皆知。 至于顾璨说给刘羡阳的那个猜测,不能说离题万里,其实确实被他猜中了一部分事实,与道号洞庭的灵飞宫宫主湘君,旧白岳齐云山有关。 只不过赊月最重要的合道契机所在,兜兜转转,仍然是回到了明月皓彩当中,物归原位一般,就只差没有物归还主了。 上次老观主是花了大价钱买走的那片青崖,陈平安就想要重新将其买回来,先前是崔东山杀价,这次就换成了小陌。 若无小陌,估计都没得谈。 至于第二件事,与女子武夫岑鸳机有关。 因为碧霄道友当时在山门口,与那个每天在集灵峰神道走桩的岑鸳机,竟然还跟她聊了一句,问她是不是叫岑鸳机。 她的姓氏“岑”字,作“山小而高、峻极之貌”解,鸳机就更通俗易懂了,就是市井坊间的织锦机,诗家寓意移花影。 陈平安之前在过云楼,询问陆沉,岑鸳机,连同她所在家族,早先是不是他陆沉牵线搭桥,才搬迁到的龙州,再来落魄山。 陆沉只是装傻。 小陌远游之前,再次提醒谢狗。 白景只是挥挥手,示意有她在落魄山,陈山主闭关绝无意外。 等到小陌走到院内,化虹飞升冲天而去。 白景始终坐在桌旁,她一皱眉,闷了一大口酒。 君倩哈哈大笑起来,“我就说吧,他不会吃醋的。” 陈平安笑道:“倒也未必。” 白景眼睛一亮,恢复貂帽少女的模样,“当真?” 陈平安说道:“猜的,不作准。” 谢狗揉了揉貂帽,撇撇嘴,“问朱老先生,就作得准。” 青冥天下,两轮明月共悬。 如美人之双眸,凝眸处是人间。 身材高大的老观主走出茅屋。 蹲在地上的道童有些奇怪,还有需要自己师父亲自出门待客的人物? 屋外有个满身寒酸气的干瘦道士,抬了抬眼皮子,只见一道璀璨剑光划破天幕,转瞬即至明月中。 是一张陌生脸孔,收敛了剑气,黄帽青鞋绿竹杖,瞧着人畜无害,青年容貌。 老观主一见面就笑问道:“可曾被她睡了?” 小陌无奈道:“不聊这个。” 老观主却没有放过这位好友,“早就劝过你,看开些,你睡她她睡你,有什么两样,谁睡谁不是睡。” 小陌说道:“碧霄道友,你再这么聊天,我就走了。” 屋里屋外的两个弟子,都好奇万分,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能够让师父如此不见外。 他们的师父,可不是一个喜欢跟人开玩笑的道士。关键对方竟然还能撂下一句走人。 老观主大笑着伸手抓住小陌的胳膊,“走,喝酒,依旧是自酿的酒水,看看手艺比起当年,有无精进几分。” 小陌以心声说道:“有两件事,要与碧霄道友打个商量。” “不就是那柄古镜的归属,和一个小姑娘的根脚嘛。” 老观主埋怨道:“道友,万年未见,重逢不易,怎么一见面就聊这些琐碎事,无趣至极。你真要愿意扯闲天,哪怕是聊贫道的那个便宜师侄也好啊。” 老观主所谓的便宜师侄,当然就是上杆子喊师叔的白玉京陆掌教了。 陆沉有五梦七心相,其中一梦一心相,很难分清楚是一是二。 此外躲起来好似一条漏网之鱼的白骨真人,以及已经被陆沉收回的儒生郑缓,是五梦之二。 藕花福地,曾经得到那只银色莲花道冠的“呆若木鸡”俞真意,还有那只能够勘验文运的黄雀,是陆沉在修行路上,由大道显化而生的七心相之二。 小陌被拉着坐在一张木桌旁,桌面如水纹微动,细看之下,竟是有别于莲藕福地的另外一座藕花福地。 落座之前,小陌不忘与那青年道士笑着自我介绍一番。 刚刚成为老观主大弟子没几天的王原箓,满脸受宠若惊,身穿棉布道袍的干瘦道士,其实早就束手而立在桌旁了,听到那位前辈的介绍,王原箓赶忙稽首,就差没有以头点地了。 老观主笑着点评自己的这位开山大弟子,“焉儿坏,好苗子。” 王原箓觉得这两个说法,都跟自己没关系,只是没胆子反驳。 小陌点头道:“修道资质之好,实属罕见。” “至于屋里那个帮着炼丹的,不提也罢,唯一可取的,就是修道还算勤勉了。” “大器晚成,不耽误他成为后起之秀,修行一事,只要达到资质这道门槛,就要比拼后天努力和一点运气了。既然有了勤勉修行的道心,又是碧霄道友的记名弟子,运气能差到哪里去,想必未来山巅,肯定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屋内那个忙着炼丹的小道童,听见了这番暖心话,差点没感激得当场落泪。 老观主咦了一声,“道友好像还没喝酒啊。” 小陌伸手一拍桌子,笑道:“如碧霄道友所说,我们先忙正事。” 当然就是喝美酒了。 老观主一挥袖子,桌上摆满了自酿的三种酒水,还有三碗白碗。 三种年份的仙酿,分明名为百年,千秋,万岁。 小陌听过碧霄道友的解释,就先拿起一壶百年酒,不着急喝其余两种酒水,人生幸事之一,就是苦尽甘来,渐入佳境。 揭了泥封,小陌倒满一碗酒水,仰头满饮一口闷,再倒了两碗,都是一口饮尽。 与碧霄道友酿酒与饮酒,从不知劝酒为何物。 老观主亦是如此喝酒,陪着小陌,连干三碗。 老观主突然皱眉道:“怎么回事,那把飞剑?” 小陌笑道:“剥离出去了,送给了一个资质很好的小姑娘。” 王原箓已经挪步,去茅屋檐下那边蹲着双手插袖了,听得眼皮子打颤,飞升境纯粹剑修,做事都这么豪爽吗? 老观主抬起手,掐指一算,“这个小丫头片子,资质是好,属于那种应运而生的天材了。你这把本命飞剑,若是认了师徒名分,倒也不算白送。” 小陌摇头道:“没有师徒名义,无所谓的事情。” 老观主哈哈笑道:“不愧是道友,如此才对味。” 桌上的百年酒,数量反而最少。 由此可见碧霄洞主的待客之道。 小陌一拍脑袋,立即起身,从袖中摸出两件见面礼,走向茅屋那边,分别送给檐下的青年道士,和屋内的炼丹少年。 都没跟这位出手阔绰的山上前辈如何客气,一个是真心穷怕了,一个是打小就心大。 等到小陌返回座位,老观主以心声问道:“何时才算还完债,真正恢复自由身?” 小陌意气风发,伸手指了指满桌子酒水,“一张桌子两道友三种酒,岂不是早就自在了?” 老观主笑着点头,问道:“你有没有见过郑居中?” 这家伙在天外跟余斗干上了。真打肯定是真打了,不过双方都有默契,不会往死打,毕竟犯不着。 到了他们这种境界的,除了压箱底的几手绝活不宜过早抖搂出来,否则就算是那种点到即止的切磋道法,道行深浅,手段多寡,杀力高低,防御强弱,就都差不多有数了。 小陌摇头道:“暂时还没有跟这位郑城主打过照面。” 老观主随口说道:“那把古镜你带回落魄山便是,至于那个叫岑鸳机的女子,根脚来历,大致与青冥天下翥州某个宗门,有些渊源,不过岑鸳机的前身,来头不如那个叫朱鹿的那么大,让陈平安不用多想就是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陆沉一向是在大街上拉屎不擦屁股的。” 小陌都没有道谢,只是抬了抬酒碗,一饮而尽。 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显而易见,陈平安还是小觑了小陌跟老观主的私谊。 老观主没来由笑道:“遥想当年,那么一长串队伍,跟在个头别木簪的道士屁股后头,走在路上,如蛇蜿蜒,很是怀念啊。” 小陌点点头,记得当年走在队伍最后边的“哑巴”少年,就是如今的道祖。 当时跟在“仙尉道长”身边的那一小撮早期“道士”,几乎都得道了,最不济也是个地仙。 老观主喟叹一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小陌说道:“不管是求道之心,还是打架本事,你都不如他。” 客人的这句话,虽然是……大实话,依旧听得屋内少年汗毛倒竖,身体紧绷,就怕外边掀了酒桌就干架一场。 王原箓双手插袖,瞪大眼睛,呆呆看着那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前辈,学到了学到了,竟然还能这么当访客? 他们心知肚明,这可是师父他老人家最不爱听的一句话了,没有之一! 陆沉不敢说,女冠吾洲同样不敢说,白玉京天仙道官不敢说,甚至整个青冥天下的山巅修士,都没谁敢说吧。 不曾想老观主只是举起酒碗,洒然笑道:“喝酒喝酒。” 小陌眼神清澈,微笑道:“但是我只跟落宝滩碧霄洞主是朋友。酒好,道友更好。” 老观主放声大笑,心情畅快。 在落魄山那边,没能见着陈平安和裴钱,李槐就带着狐魅韦太真回到了祖宅,可惜早年的街坊邻居多是搬去了州城。 也好,省得李槐解释什么。其实小时候穿开裆裤那会儿,虎头虎脑的李槐,就经常跟妇人婆姨们凑一堆,听她们聊家长里短。 林玉璞和董半城,一起走了趟牛角渡,接到了一位来自大骊京城的同窗。 是早就已为人妇、连孩子都已成亲的石嘉春,妇人当然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扎俩羊角辫了。 石嘉春玩笑道:“董水井,不仗义了啊,我在京城都听说过你的大名,这么财大气粗了,就不会帮我租下一条仙家渡船,显摆显摆,好让我装一回山上的有钱人?” 董水井笑道:“财不露白。” 林守一冷笑道:“石嘉春,你可能还不清楚,前些年还是董半城,如今咱们该称呼他一声董半洲了。别说让挂在他名下的渡船捎你一程,就算让董半洲白送你一条山上渡船都不算什么,就是从他指甲缝里抠出点小钱。” 董水井没好气道:“林玉璞闭嘴吧你,别忘了你小子还欠我一百颗神仙钱,非得我跟你收点利息才开心?” 石嘉春啧啧出声,使劲打量着董水井,“以前上学那会儿,我总觉得自己才是最会打算盘的,以后肯定能做大买卖挣大钱,都瞧不上铜板儿,每天只数碎银子,不曾想最后还是你最有钱,看不出来,真是看不出来,早知道那会儿就跟你拜个把子了。” 董水井笑问道:“是去落魄山那边住下,还是我帮你在县城或者州城找个地方?” 林守一说道:“肯定去州城啊,仙家客栈都姓董,” 石嘉春叹了口气,眼眸含笑,调侃道:“早知如此,当年在学塾那会儿就黏糊你了,甭管是大骊京城,还是仙家渡口,如今在哪儿买东西还需要看价格呢。” 董水井满脸无奈。 石嘉春掩嘴笑道:“我还有个女儿,尚未找到好人家,上次京城婚宴,你肯定见过的,董水井,有没有想法?” 林守一笑呵呵道:“董半洲,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喊丈母娘啊。” 董水井黑着脸,“羊角辫,别太过分啊,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别学林玉璞。” 石嘉春回过神,蓦然瞪大眼睛,直愣愣盯着林守一,“林玉璞?好个林守一,记得元婴还没几年呢,就够吓唬人的了,如今竟然是玉璞境的神仙老爷啦?!” 董水井点头道:“可不是,如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平时说话横着呢。” 石嘉春还是孩子气,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笑,伸手揉了揉眼角,摆手道:“不开玩笑了,董水井,帮我在小镇找个落脚地儿就行,处州城离着落魄山还是太远了,我不比你们这些当神仙的,云里来雾里去的都是家常便饭,这一路晕船,晕得我比怀孕还难受,实在是遭罪。住在小镇就好,熟门熟路的,每天还能散散步。” 董水井点头道:“我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都有宅子,不过挂在别人名下,你可以挑一栋。” 林守一笑呵呵。 石嘉春就选了桃叶巷的宅子,董水井祭出一艘符舟,说石嘉春晕船,让境界更高的林玉璞帮着掌舵。 到了桃叶巷那处宅子门口,董水井打开门,绕过一堵仙家石材打造而成的影壁,进了前院,问石嘉春满不满意,石嘉春说小时候做梦都想住这边,有什么不满意的。董水井再将一串钥匙递给石嘉春,说宅子空得久了,只是让人定期打扫,所以很快就会有几个州城客栈的女子,赶来这边打扫庭院。林守一还是笑呵呵,石嘉春就是啧啧啧。吃力还不讨好的董水井憋屈不已,笑骂一句。 林守一问贵府有没有备好的茶叶,董水井说自己也没来过这里,不清楚,想喝茶就自己找去。 林守一去翻箱倒柜,约莫是今年新茶尚未上市的缘故,就没找着,他们就与石嘉春聊了会儿,然后去找李槐。石嘉春没有跟着,说自己逛逛去,她出了院子,独自散步在故乡,骑龙巷压岁铺子跟草头铺子相邻,早先都是石嘉春她家的产业,后来因为举家搬迁去了京城,就转手卖给了陈平安。 眼角已有鱼尾纹的妇人,在压岁铺子花钱买了几块糕点,石嘉春眯眼而笑,味道依旧很好。 这些年的相夫教子,没什么不好的。 至于昔年学塾同窗们,一个个飞黄腾达了,她只需替他们高兴就是了。 石嘉春走着走着,没来由有些伤感,想念齐先生了。 先前听林守一说陈平安也在一个小村子开馆蒙学了。 不知为何,石嘉春没有半点意外。 记得年少时,她曾转头望向窗外,看到一个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在门外徘徊不去,少年瞪大眼睛,约莫是皮肤被晒得黝黑的缘故,衬托得少年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他好几次张嘴又抿嘴,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终于喊出一声齐先生。 齐先生走出学塾,站在少年跟前,身材修长的教书先生,微微弯腰低头,羞赧的草鞋少年双手递出一封书信。 刑部侍郎赵繇,喊了处州刺史吴鸢一起喝酒,没有选在处州刺史官邸,而是挑了一栋酒楼,户部清吏司郎中关翳然,则喊来了宝溪郡太守荆宽。从一国计相转任刑部尚书的马沅,官帽子最大,他又是上柱国马氏的家主,所以坐主位。 在一处尘封多年的小镇旧学塾外边,曾经同样在此教书多年的老夫子,转头望去,就看见了那个身材魁梧的汉子。 马瞻嘴唇微动,轻声喊道:“君倩师兄。” 君倩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等到见着了先生,可别说不出话来。当年我们这拨人里边,就数你跟小冬,在先生这边,最会拍马屁,还诚恳,先生爱听。我们几个在这件事上,其实都不如你们俩。” 马瞻松了口气,笑道:“如今有了陈平安,我跟茅师弟就可以休歇休歇了。” 君倩瞪眼道:“什么?” 马瞻立即改口道:“是小师弟。” 当年在先生那边,也没见你这么喜欢跟我们这些师弟摆谱啊。 君倩说道:“小师弟跟你们俩还是不一样,他那不叫拍马屁。” 马瞻笑问道:“那该算什么?” 君倩认真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更合适的说法。 裴钱与师父分别,离开青杏国酒花渡后,她独自回到了槐黄县城,走在一条再熟悉不过的小镇巷弄里,记得小时候去学塾上课,时常有一只白鹅在这边蹲点似的,双方追逐打闹,如江湖仇家见了面,分外眼红,几乎每天都要过过招。打得兴起了,扯住白鹅的脖子,就往墙上丢去,小老弟走你一个……当然她会注意力道,如此旗鼓相当的高手,毕竟难寻,必须珍惜。 只是后来闹出过一桩赔钱了事的小小风波,她就带着骑龙巷左右护法,绕道而行了。 那会儿师父不在家,小黑炭就觉得也没什么可说的。 书上说了,由奢入俭难,以前裴女侠在南苑国京城一个人闯荡江湖,她可是每天把委屈当饭吃的,顿顿管饱,可不能到了师父家里,每天光顾着过神仙日子了,就受不得半点小委屈嘛。 说是这么说,可到底是难以释怀的委屈事,谁让小黑炭记性好。 只是等到跟着小师兄走了一趟剑气长城,见着了师父,小黑炭就真觉得没什么了。 那座传说中的剑气长城,果真比云海还高哩,到了晚上,头顶就是三轮明月,天高地阔! 返回家乡的时候,大白鹅说我们心里的每一个委屈,就是稻田里的一棵稗草。 大白鹅还说,只要一个人的心田足够宽广,就可以不用去管几棵冒头的稗草了。 裴钱觉得大白鹅说得挺有道理,至少有自己师父的一成功力! 今天走下骑龙巷的层层台阶,裴钱先去草头铺子跟赵登高和田酒儿打过招呼,聊了几句,发现铺子这边多出了个二掌柜的道士。 对方自称是林飞经,并无道号,如今拜师于仙尉道长,不是什么二掌柜,只是在这边打杂。 《最初进化》 裴钱走入隔壁的压岁铺子,站在柜台后边板凳上看书的小哑巴,瞧见了师父,嘴唇微动,声音细若蚊蝇。 裴钱只当没听见,都是给人当弟子,这一点,真不像自己。 自己小时候,每次喊师父,从来震天响。 石柔在店铺后院那边忙着,裴钱挑开帘子,来到后院,笑道:“石掌柜。” 石柔轻声道:“回了啊。” 裴钱嗯了一声,“师父让我们近期都回一趟落魄山。” 石柔问道:“你们吃顿饭再上山?” 裴钱点头笑道:“本就踩着点进铺子的。” 石柔看着那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如今知书达理得就像书香门第里走出的,这在前些年,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裴钱还是小黑炭那会儿,那是真闹腾啊。 裴钱从袖中摸出一份礼物,压低嗓音道:“石柔姐姐,路上顺带买的,先去了隔壁,酒儿姐姐也有一份的。” 石柔赶忙停下活计,搓了搓手,笑着接过手,跟裴钱道了一声谢。 老龙城上空,一艘来自桐叶洲的跨洲渡船,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坐在船栏上,眉眼笑意,絮絮叨叨个不停,嗯,那就叫谄媚,栏杆旁站着一个悬酒壶佩狭刀的红衣女子,大概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般场景,把一旁谢谢给看得很是羡慕,又不敢流露出来,于禄询问崔东山,这艘渡船会不会停泊某处云海中,因为听说那边有一种罕见的云脚鱼,他打算抛竿垂钓一番,崔东山说照理说是不停的,不过没事,咱有钱啊! 曹晴朗在给郑又乾传授一些训诂窍门和读书心得,崔东山转头说又乾啊,这可是你曹师兄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独门心法,可不能左耳进右耳出啊。 郓州严州府那边的村塾,今天下了课,蒙童们一哄而散,摸鱼的摸鱼,有放纸鸢去的,各自成群结队。 赵树下在走桩,宁吉有些为自家先生打抱不平,因为又有退学的蒙童了,都是第三个了! 最早是个喜欢骂街的泼辣婆姨,强行拽走了自家孩子,前不久又有个埋怨先生不该乱打戒尺的,今天是一个家长嫌弃学塾课业安排不靠谱的,都转去了浯溪村那边上学,炊烟袅袅里,青山绿水间,陈平安躺在竹椅上休歇,揉了揉眉心,纸上得来终觉浅,教书真是不容易,他还得经常带着尿裤子的孩子一起去溪边,帮着洗裤子,也有些借口上茅厕的蒙童,胆子是真大,一去就不回村塾了,只顾着乡野间玩闹,一瞧见青衫布鞋的教书先生过来逮人,要么躲,要么撒腿跑得飞快。不过好在更多的,还是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一双双清澈的眼眸,有模有样,每天都在念书识字,每天都有琅琅书声。 陈平安转过头,怔怔望向檐下的那串铃铛,陈平安缓缓收回视线,轻轻闭上眼睛,双手叠放在腹部,竖耳聆听,铃铛好似留客,在与过路的春风说着悄悄话,叮咚叮咚叮叮咚。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章 明月中酒还行 白玉盘飞在青云端。 天人清且安。 约莫是小陌的剑光太过瞩目,御剑速度太快,必然是一位大剑仙现身,便有多位修士在诸州各自道场内御风而起,想要来这边一探究竟,毕竟青冥天下的成名剑仙,是有数的,要论剑仙,自然还是浩然夺魁。 青冥天下这边常有修士御风驾临明月中,将那轮如今与皓彩共悬在天的旧时明月,作为一处游览胜景,白玉京对此并不太过约束,但是修士不可在月中久待,携山上器具佳肴摆设一番,欣赏十四州版图景象,作为一盘下酒菜,喝顿酒还是可以的。 老观主斜瞥一眼,嫌弃他们打搅了自己与小陌喝酒的雅兴,便双指并拢,朝这边、那里,就是那么屈指一弹,砰砰砰。 发出一种类似扇子摔中苍蝇的声响,将那些仙人起步的青冥道官打回地面,那位飞升境还好,身形一晃,就识趣回退,略显灰头土脸,一些个仙人境可没这么轻松了,就像当头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闷棍,好不容易止住身形后,眼冒金星,稳住道心,他们不敢骂骂咧咧,只能腹诽不已。 其中有一位御风起自翥州的玉璞境,境界不高,却有一件御风至宝,速度极快,身形如一金蛇腾空蜿蜒飞升向明月皓彩。 这要是一头撞上老观主的那记“弹指神通”,估计要受伤不轻,至少那件宝物是保不住了。 小陌看了那女冠一眼,便也弯曲手指,弹出一线剑光,剑气并非直直而去,而是如游丝飘忽,瞬间蔓延出去千万里。 最终剑气裹挟住那修士所驾驭的飞梭宝舟,轻轻一拽,将她连人带宝物一并拖回人间大地的一处山巅。 惊魂未定的年轻女冠,赶忙收起那条属于镇山之宝的符舟,她朝那轮明月皓彩,遥遥打了个道门稽首,作为致谢。 见到小陌出手了,老观主就拿起酒碗,抿了一口名为千秋的自酿酒水。 在远古岁月里,小陌对待人间的女子练气士,就一向比较宽容。 老观主点头道:“可惜小陌你醒来得晚了,被玄都观那边抢先一步。” 小陌笑道:“按照当年碧霄道友在落宝滩提出的那门脉络学问设想,我如果醒来早了,就未必能够见到公子,没办法陪着公子走上那么一遭,在宝瓶洲镇妖楼内,也就想不到先前那条适合自己的合道之路了。” 老观主微笑道:“是这个理。” 万年没见,小陌性格底色依旧不变,不过说话嘛,长进太多了。 小陌那一手妙至巅峰的剑术,宛如春日放纸鸢,一线界青天。 这么一闹,本身就在皓彩中幽居修道的一位白玉京天仙,就坐不住了。 老道士出门之前,习惯性掐指一算,奇了怪哉,不似以往,今儿终于是宜出行了。就立即赶来这边拜访碧霄洞主。 明月皓彩中,除了碧霄洞主的这处临时炼丹道场,还有一个邻居,是一座肉眼可见灵气浓稠如水流的白玉道宫。 主人是白玉京玉枢城的天仙道官,先前得到二掌教余斗的一道法旨,可以在此修行,扣除白玉京最高楼上清阁某本书上的大量功德,换取一条捷径,希冀着打破仙人境瓶颈,在远离人间的明月道场之内,行拔宅路数,证道飞升。 说是邻居,可真要串门,其实无异于陆地上的跨越数洲的一场远游了。 小陌依旧陪着碧霄道友坐着不动,王原箓辈分低,已经在檐下那边站起身待客。 至于屋内那个坐在板凳上炼丹的少年道童,最不喜欢迎来送往,干脆换了个坐姿,拿身上斜背着的那只大葫芦对着屋外。 老观主身材高大,长髯飘飘,确实仙风道骨,老道士哪怕此刻是坐着喝酒,身高都与站着的弟子王原箓差不多了。 来者是玉枢城的三把手,老道士名为许祖静,手捧拂尘,身份类似一座宗门的掌律祖师,不过却是个出了名的软心肠。 老道士是玉枢城上任城主的亲传弟子,道龄悠悠,可惜资质算不得如何出彩,当然所谓平庸,是相较于白玉京同辈道官。 那个三十岁就看遍玉枢城藏书的张风海,就是这位老道士的唯一一位小师弟。 在老道士就要开口说话的时候,老观主淡然道:“许祖静,说浩然雅言。我这道友,来自浩然,听不懂青冥这边的话。” 当然难不住老道士,打了个稽首,“白玉京玉枢城许祖静,拜见碧霄洞主。” 老观主依然坐着。 小陌起身拱手还礼,微笑道:“道号喜烛,名陌生,剑修。浩然落魄山记名供奉。许天君,幸会。” 老观主伸出一只手掌。 许祖静落座桌旁,小陌有意拿起一壶万岁酒款待客人,因为听公子说过,玉枢城与神霄城,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中,相当不错。 至于有会不会慷他人之慨的嫌疑,自己跟碧霄道友何时需要计较这个了。万一酒水不够,就埋怨碧霄道友酿酒偷懒了。 王原箓刚好从灶房那边拿开一只白碗。 白碗一上桌,酒水就跟上。 王原箓霎时间内心温暖,小陌前辈,必须投缘! 这些日子,干瘦道士在此修道,总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担心自己哪天离开明月皓彩,单独“下山”历练,就会被人套麻袋。 原因只有一个,师父他老人家实在是太不会“做人”了! 就说刚才的“打蚊蝇”,人家都没真正登门打搅,走在赶赴皓彩的路上而已,就被师父噼里啪啦打回地面,碍着你了? 师父你是抖搂了一手神通广大,人人敬畏,不敢多说一个字,弟子以后可是还要走江湖的。 许祖静道了一声谢,喝了一口酒,仙酿入口,刹那之间,灵气滚滚从喉咙涌入肝肠,如瀑布直泻,一路洞府窍穴气象一新。 老道士忍不住赞叹道:“好酒!” 老观主却不领情,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喝过一坛酒,有事说事,没事就赶紧走人,我还要与小陌叙旧。” 许祖静笑道:“就是来这边与前辈拜个山头,若是再能与前辈多聊几句远古故事,就更好了。” 耳闻总是不如亲见,后世翻看老黄历,总是不如书上亲历者口说。 老观主呵了一声,倒是难得没有直接下逐客令。 许祖静就只好干坐着,默默喝酒。所幸小陌见这位玉枢城天君仙官不善言辞,就主动聊了几句,例如先前御风道官都是谁,什么身份,来自什么山头。如此一来,酒桌氛围就没那么沉闷了。 许祖静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青冥天下事就是白玉京的自家事,许祖静又是玉枢城唯三能够参加白玉京议事的道官,聊起那些,如数家珍。 许祖静慢慢喝完一坛尚不知名的仙酿,就起身告辞。 小陌就拎了两坛万岁酒跟两坛千秋酒,作为地主之谊的临别赠礼。 许祖静赶忙道谢,倒是毫不客气就收下了。 老道士与对方已经熟络到称呼对方为小陌先生了,连道友都已省略。 对于这位青年容貌的剑仙前辈,老道士的印象,就是剑术奇高,脾气极好,是个讲究人。 明月皓彩那座白玉宫阙道场内,除了闭关的许祖静,还有一位亲传弟子和再传弟子,都是玉枢城资质极好的道官。 尤其是那位老道士的再传弟子,还有“玉枢城张风海第二”的美誉,放眼整个五城十二楼的几个年轻辈分当中,此人资质之好,可以排在前三。这还是因为年轻道官当中,有人道号“青山”,是道祖的关门弟子。所以许祖静此次在明月中开辟道场,专程将这位再传弟子带在身边。 只不过老道士心知肚明,与当年小师弟张风海的“玉枢城余斗”、“白玉京余斗第二”、“白玉京小掌教”等说法相比,是……完全比不了的。 在许祖静施展缩地山河的神通后,老观主微笑道:“许祖静都不知道自家道场,已经被你看了个底朝天。” 小陌笑道:“山河已改禀性难移。” 虽说万年之后,无论斗法问道还是问剑,比起万年之前的随心所欲,要束手束脚太多,规矩重重,但是小陌离开陈平安身边,确实更像曾经的剑修小陌。 老观主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万年之后,修道之人和凡俗夫子,宛如共披一件法袍,名为规矩,法袍神通是人情世故。 老观主笑道:“要不是剑气长城出了个年轻又记仇的末代隐官,白景与你,就可以分别占据一日一月,交相辉映,如果你们能够携手跻身十四境,还是纯粹剑修,所谓神仙道侣,不过如此了。万年以来,独一份的。可惜了。” 昔年蛮荒三轮明月,老观主脚下这一轮名为“金镜”、别称“皓彩”的昔年居中明月,既是赊月那个小姑娘名义上的道场,却也是小陌的沉睡万年之地,所以谁是真正的明月主人,还真不好说,如果陈平安一行剑修不曾合力搬徙皓彩至青冥,再假设赊月不曾去往宝瓶洲,那么等到白泽返回蛮荒,将小陌喊醒,又不曾剥离心性成为如今的“小陌先生”,估计赊月就要乖乖更换道场了,虽说玉钩已落人间,反正天上还剩一轮月。 有一处仅剩地基的道场,名为蟾宫,地基之上的数百座绵延建筑,都在远古登天一役中,被夷为平地。 小陌当时醒来之时,曾经取走一座月宫遗址,类似一座京城的宫城。 陈平安会以小陌的名义转赠刘羡阳,作为一份婚礼的贺礼。 所以要说天底下最熟悉明月皓彩的修士,其实是今天到此故地重游的小陌才对。 按照老观主原先的猜想,相信周密一定曾经留下后手在蛮荒,比如至少会帮助小陌和白景这两位远古剑修之一,当然更大可能还是修道资质相对更好的白景,让她率先合道十四境纯粹剑修,及时补上剑客刘叉的那个空缺。 因为无所谓输赢,两不偏袒的老观主就不耗费心神和道行去作演算了。 周密登天在后,实则“散道”在前。 只是这场散道,与周密当年吃掉一头头蛮荒大妖路数相同,比较鬼鬼祟祟,不够光明正大。 托月山大祖,身死道消,后来托月山被与陆沉借取境界的陈平安斩开,蛮荒公认的新任共主,剑修斐然还很年轻,又有半截剑气长城不曾被陈平安彻底炼化搬走,再加上老瞎子和十万大山的存在,这就导致斐然的共主身份,始终有名不正言不顺的嫌疑,斐然处境与托月山大祖雷同。 但是蛮荒天下没有了一座托月山,就是一种影响巨大且深远的“道上让路”。 就像浩然天下没了至圣先师和文庙,青冥天下少掉了道祖和白玉京,在这段“空白”岁月里,道路上,谁都可以争上一争。 这就意味着蛮荒妖族的登顶之路,畅通无阻,此后百年千年,蛮荒大地之上注定龙蛇“起陆”,群雄“过渡”。 白泽只要离开那座浩然中土神洲的雄镇楼,重返蛮荒,境界提升一事,就由不得白泽自己想要“压境”的意愿了,身不由己。 两座天下战争一起,生灵涂炭,蛮荒和浩然这一来一回期间,早就开始着手合道一座天下“苛政”的王尤物。 继承周密吃书建造一座不夜城的离垢,如人间某座藏书楼更换主人而已,离垢等于继承周密留在蛮荒那些创造文字、天下雅言的全部文脉遗泽,加上离垢同时恢复远古“书生”本色,与数座天下的“显学”反其道行之,我离垢北面称王。 被白泽指点出一条大道、于水法之外别开生面的曳落河新主绯妃。 再加上无名氏、官乙这拨远古大妖重返人间,必须各自收徒,相信弟子的人选,就由不得他们自主选择了,周密肯定早有安排,每一对师徒双方,在某个期限之内,一个竭尽所能倾囊相授,养肥了徒弟、师父才能吃饱,一个必须为了活命而拼命修道,双方互为砥砺大道的磨刀石,最终谁能吃掉谁,就要各凭本事了。 但是不管谁存活下来,蛮荒都会多出一头杀力卓绝的王座高位大妖,甚至是一个十四境修士。 我周密在蛮荒曾经吃掉多少个十四境和飞升境,百年之内,肯定翻倍还之蛮荒。 如果只看表象。 从浩然贾生变成蛮荒文海的书生周密,是一切既定规矩的破坏者和创建者。 那么反观与之起了一场大道之争的年轻隐官,陈平安只是循规蹈矩,是规矩之内的最大既得利益者。 那么得益于规矩庇护者,往往孜孜不倦维护旧规矩,追求的,就是一种允许局部摇晃的大框架稳定。 老观主伸出拇指摩挲酒碗,桌上白碗轻轻旋转,碗内酒水随之起涟漪,笑道:“天道倾塌,八方开旋,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主客相搏,为之奈何?复归为一,时也命也。” 王原箓伸长脖子看着桌上的酒碗,欲言又止。 小陌轻轻点头,碧霄道友收了个好徒弟。 因为那个青年道士觉得师父所谓的“复归为一”,这个说法可能并不准确。 小陌微笑道:“书上说了,人若能忍辱负重,家族子孙必有晚发。剑气长城与公子,属于相互成就。” 老观主笑呵呵道:“以前朱敛喊的老爷,如今道友称呼的公子,剑气长城的二掌柜,数座天下的陈十一,南绶臣北隐官,绰号说法一大堆。不曾想每天在条陋巷踩着鸡屎狗粪的泥腿子,也成了陈公子。” 小陌说道:“天行健地势坤,君子以厚道而自强,行愿无尽,在人间有一席之地,并不奇怪。” 当年那个路上领衔而行的第一位道士,就曾在道路上建造行亭无数,虽然简陋,却可以遮风避雨。 何况那位头别木簪的道士,每传下一条道脉、一门术法,也是一座无形的路边行亭。 老观主一笑置之,转移话题道:“小陌,我本来可是连两份贺礼都备好了的,例如那座火海与炼剑台犹存的太阳宫,我一开始就想着送给哪天与你结为道侣的白景道友,现在嘛,对不住,已经归属王原箓了。” 檐下插袖的干瘦道士闻言心一紧,那件宝物都落袋为安了,师父你老人家可别反悔啊。 小陌笑道:“没事,都是身外物。” 当初作为收徒礼,送给王原箓一座巴掌大小的袖珍宫阙,即是传说中早已被打碎的太阳宫。 把道号“金井”的荀姓道童,给眼馋得不行。 上古陆地真人有云,龙潜渌水坑,火助太阳宫。 渌水坑是浩然陆地水运共主澹澹夫人的道场,曾是远古五至高神灵之一水神的避暑行宫,之一。 但是太阳宫的品秩,是要比渌水坑高出一大截的,相传此地除了是火神的主要道场,还曾是持剑者的铸剑场所之一。 按照少年的说法,这座太阳宫,是自家老爷一众家当中排名前五的宝贝。 只要活得够久,道行够高,家底就会厚得可怕。 小陌是如此,老观主更是如此。 白景的家当,比不得碧霄道友,比小陌是肯定要阔绰得多。 王原箓听到那位前辈的言语,顿时松了口气,前辈就是前辈,果然神仙风采! 师父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难不成是一种性格互补? 其实这还是王原箓太不清楚小陌的过往,以为这位前辈客客气气,跟谁都“好说话”,就真的好说话。 大妖仰止和朱厌,就一定不觉得小陌是个好说话的。 老观主之所以能够与小陌成为挚友,很重要一点,就是小陌在远古岁月,很喜欢跟人问剑,所以对脾气。 当初小陌为了躲避白景,不得不造访落宝滩,问剑有几场,碧霄洞主就赠酒几坛,双方可谓痛饮。 “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不饶人”的碧霄洞主,岂是浪得虚名。 而小陌光是与几乎所有妖族都要敬称一声“白老爷”的白泽,就打过两次架。 一次是觉得常年与小夫子厮混在一起的白泽,做事不像话,境界不太行,得砍他一砍。 还有一次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过这场问剑,是与碧霄道友一起酿酒之后的新故事了。 只因为小陌不理解白泽既是同道妖族,为何要帮助人族出身的小夫子,在浩然山顶铸造九鼎,铭刻妖族真名无数。 那会儿天庭已成“作古”,人间已经划分天下,人间底定了,当时的白泽,早就通过一场登天之役证明自己的术法高低,尤其是能够赐名这一门本命神通,让妖族修士头疼不已,就曾有一拨远古大妖觉得不允许有这么一号“道士”活着,故而在白泽某次单独游历天下的时候,有过一场精心设伏的围剿。 至于结果,比如其中沉睡万年的官乙,就去养伤了,其余没去养伤的,自然下场更惨,真名都被白泽剥离出去再抹除了,一个个被迫兵解离世。 妖族围殴白泽,就跟海渎真龙围杀陈清流一般无二。 数量越多,后者战功越大。 老观主咦了一声,“此物是送给白景的,又不是给你的,还是说你们如今关系不同以往,已经这么不见外了?” 小陌苦笑道:“这个话题,碧霄道友绕不过去了是吧?” 老观主以手指轻敲桌面,碗中酒水开始晃悠起来,借此混淆天机,再以心声微笑道:“贫道只是替吴宫主着急而已。” 陈平安与宁姚。刘羡阳和赊月。或是小陌跟白景。还有那幸运儿徐隽和道号复戡的朝歌…… p;人间每多出一双如此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侣,那么吴霜降在十四境的道行,啧啧。坐享其成,水涨船高! 只说那个出身大潮宗的年轻鬼物徐隽,为何能够在不到甲子光阴之内,真以为只是他根骨清奇,资质卓绝,并且洪福齐天? 要知道徐隽并非是那种城府深沉、算无遗策的练气士,修行路上,做事情更多是满腔热血,一往无前。 当然徐隽自身的道心之坚韧,品行之醇正,做事是非分明,确实令人侧目。 但是这种人,是白玉京道官还好说,或是某座顶尖宗门的祖师堂嫡传弟子也好说,但徐隽的修行起步却很低,身份卑贱,况且开窍也很晚,在大潮宗内,徐隽修道之初,可谓举步维艰,别说是什么天才、道种,当年比起那些纷纷破境的同门师兄弟,修道资质就连中下都算不上,只能是垫底。 故而事实上,徐隽的每一步登高,都是吴霜降的幕后谋划和暗中护道,才有了徐隽一次次的化险为夷。 在吴霜降所谓的闭关合道十四境期间,吴霜降,可能是阴神出窍远游的吴霜降,就一直在偷偷给大潮宗的年轻人搭桥铺路。 当然吴霜降给的,徐隽次次都能接得住,本身就能证明徐隽的不同寻常。 当年本是世仇的大潮宗和两京山联姻,徐隽与两京山的女子开山祖师结成连理,双方道龄悬殊,境界悬殊,谁敢相信? 何况这两座顶尖宗门,只说各自的下宗,都曾被对方毁掉了。更不谈历史上那些本该前途不可限量的修道好苗子,诸多意外夭折了。 当时坐在婚宴主桌之上的大修士,光是当时位列青冥天下十人的,就有四个。余斗,陆沉,吾洲,孙怀中。 其实还有一个徐隽的忘年交,纯粹武夫,被誉为“林师”的武道第一人,鸦山林江仙。只不过林江仙当时没有显露身份,随便挑了个角落位置喝酒而已。 吾洲与朝歌,两位女冠,她们是相识已久的好友。 作为贺礼之一,吾洲除了送给两宗共主的徐隽一门炼物道诀,还传授给早已沦为鬼物的徐隽一道极为上乘的鬼修术法。 这个福缘深厚、且艳福不浅的徐隽,有一句口头禅,“已经很好了。” 还有一些虽未亲临婚宴却送去名帖贺礼的贵客,例如华阳宫高孤,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国师白藕等。 一座天下,几乎有头有脸的宗门、道官,都不吝贺词和贺礼。 每一位得道之士的道贺和落座,既是徐隽和朝歌这对新婚夫妇的颜面有光,更是吴霜降的一份大道裨益。 以后等到陈平安与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宁姚成亲,亦是同理。 吴霜降的分身之一,之所以会待在飞升城,自然是有所求的。 关于此事,道祖肯定一览无余。 但是道祖之外的白玉京,就未必有人能够获悉此事了。 只因为吴霜降的那个兵家修士身份,太过扎眼,甚至都不是什么障眼法,吴霜降摆明了要凭此这条旧路合道十四境。 可别忘了,如今在浩然武庙之内,犹有两尊只因功德有瑕、才导致陪祀地位降低的兵家“杀神”,分别姓吴与白。 那头化外天魔,当初悄无声息逃窜到浩然,一路辗转至剑气长城的那座牢狱,最终在那边落脚。 试问万年以来,何地战事最频繁? 老观主之所以有此“定论”,是靠猜,而且就是字面意思。 毕竟试图去大道推演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合道之路,绝对不是什么讨喜的事情。 至于道祖会不会将此事泄露给谁,例如二弟子余斗?肯定不至于。 想起一事,老观主说道:“那个道号守陵的家伙,他没有早早将王原箓收入麾下,嘴上说是美玉不雕琢,其实就是故意卖我一个面子,欠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老观主微笑道:“青神王朝有个少年剑修,资质极佳,只是苦于没有明师指点。” 小陌说道:“趁着白也先生尚未返回玄都观,今天喝过酒,我赶紧走一趟青山王朝,指点对方一番剑术,当成亲传弟子,能教多少就教多少。” 老观主摇头道:“不用那么较真,你只需教几手凑合的剑术,就足够那小子受益终身了。” 小陌说道:“既然教了,就得认真。” 老观主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既是道友,无需客气。 老观主轻轻一跺脚,再双指并拢,随便一抹,桌上便水雾升腾起一幅山川形势图。 老观主笑问道:“可曾看出一点眉目?” 小陌只是扫了一眼,点头道:“天文垂象,神仙布局。显然是有道龄足够的高人指点。” 虽然小陌并不清楚桌上那幅地图,显示着大潮宗和两京山以及所有藩属山头的分布,但是小陌的道龄和眼界摆在那里。 所以小陌一抬手,桌上便悬起一座与之相对的星图,北斗群星浑天仪,那是已经黯淡万年之久的紫薇垣。 并未因为周密的登天,入主旧天庭而重现光彩。 只要不是一,别说半个一,大半个一,事实上,哪怕与那个一,相差只在毫厘间,哪怕周密的修为,已经相当于十五境练气士,能够掌控旧天庭一众神位的补缺和更迭,依旧无法成为这座天市中央“紫宫”的真正主人。 故而周密依旧无法成为……十六境! 老观主泄露了一些天机,“两京山的开山祖师,就是朝歌那个小丫头片子,她曾是朝天女户籍出身。只不过如今青冥天下,连同两京山谱牒修士在内,知道这桩陈年旧事的,屈指可数。” “所以徐隽是必须死上一次的,不死如何能够以英灵姿态,走上一条虚无缥缈的登天神道。” “紫宫旗直,就有天子出。呵呵,天子。朝歌这个小姑娘,野心勃勃的同时,她还不至于太过人心不足,这是对的。” 小陌笑道:“论心计,还是如今修士更强。” 老观主点头道:“弯来绕去,人间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 “何谓道化?” 难得遇到一个愿意与之痛快喝酒和随意谈天的旧友,有感而发,老观主来了一场自问自答。 “陈平安的祖宅之于泥瓶巷,就是一种道化。李希圣所在家族府邸之于福禄街,亦然。一座落魄山之于骊珠洞天旧址,更是。” “首先得不挪窝,不是简单的水上浮油,一叶浮萍于洄水打旋儿,不是红烛镇那些连登岸都不被允许的贱籍船户,而是如一颗钉子深深契入地理和心坎,带着强烈的精气神,能够真正长久影响到一方水土的习俗人情和世道人心。但是这种道化,依旧是暂时的,浅显的,并不牢固,雪上痕迹罢了。” “三山九侯先生曾经在陈平安祖宅隔壁屋子落脚,待了没多久,齐静春的旧学塾,开馆蒙学约莫甲子光阴,青童天君所在杨家药铺的后院,待了一万年,等到人去楼空,就成过眼云烟了,只是残存着些藕断丝连的心与事脉络,皆算不得道化。” 老观主抖了抖袖子,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更重要的,是并未形成一座关起门来循环有序的小天地。” “当然这是他们有意为之,非不能,实不愿。如我在东海观道观一般,在大泉蜃景城故意留了一个井口,没有真正关门。” “知道为何至圣先师为何打不过道祖吗?就在于浩然天下哪怕独尊儒术,却还是有着诸子百家。” “对至圣先师而言,每一家学问,都是一份负累。一树之外百花开,风景绚烂,主人就得付出每天瞧见一庭院好风景的代价。” 剑气长城的刑官豪素,就曾以本命飞剑之一的“婵娟”,道化皓彩,以此扯断明月与蛮荒天下的大道牵引。 之后剑修豪素在此居住一段时日,就是为了抹掉那份“道痕”,免得青冥天下的大修士来此观道,凭此脉络,推衍出一把本命飞剑的更多真相,早早研究出一种压胜举措,这会让豪素与人问剑之时,早早失去先手优势。山巅练气士,除了极个别,都很乐意手握几种专门针对剑修的杀手锏手段。 老观主一挥袖子,呈现出一幅幅蛮荒各地的山水画卷,“至于这种路过,别看当下变化很大,其实当地如人受伤,很快就会自愈,逐渐消弭影响。” 是剑气长城的那几个剑修,做客蛮荒,一路走走停停,走过的十个地方。 宗门白花城,古战场遗址龙泓,大岳青山,云纹王朝玉版城,春涧山,仙簪城,酒泉宗,曳落河,托月山,明月皓彩。 当年在北俱芦洲那处秘境内,做客浩然的玄都观的“孙道长”,曾经为陈道友传授过一个类似的道理。 在那之前,陈平安就曾思考一个问题。 不是那种浅尝辄止,而是尝试着追本溯源。 在苍筠湖地界的水神祠庙,陈平安与杜俞偶遇,混熟了之后,就曾询问后者一个关于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困局”。 只说前不久,暂时名不见经传的柳蓑,在青鸾国书房内,他见到陈平安之后的那番说辞,无非是想要证明自己“来过人间”。 老观主转头问道:“王原箓,为师且问你一问,足足一万年,岁月够久了吧,为何在这期间,人间聪明人多如牛毛,英才豪杰无数,成就十五境大道的,就依旧只有之前三人而已?难道只是多出一个一,就那么难?” 退回原位蹲着的王原箓,看似双手插袖,实则在袖内仔细研究那件见面礼,肯定是法宝品秩起步,半仙兵都不是没有可能? 要不是送礼的小陌前辈还没走,以王原箓的一贯行事风格,就跟得了一块金子似的,非要咬上一口,看看有无牙印来确定真假。 听到师父的这个问题,王原箓老老实实回答道:“三教祖师功德圆满,修行无漏,为人间开辟出三条大道,是为立教称祖。” 小陌笑了笑。 老观主说道:“说人话。” 王原箓小声嘀咕道:“书上看来的道理,怎么就不是人话了。” 这个曾经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干瘦道士,出身米贼一脉,在所有人跟前都是唯唯诺诺,只在差点错认了祖宗的某位熟人那边,才胆气横生,说话极有魄力。当然,遇事能躲就躲的道士,真遇到那种躲不过去的,只要王原箓选择出手了,就绝对是下死手。 老观主笑呵呵道:“有客人在,你是为师的开山大弟子,好好表现,袖里的那件仙兵,捂热了没有?如果为师没记错的话,你还没有给拜师礼?” 王原箓一听赠礼竟是件仙兵,立即精神抖擞起来,霎时间变得口若悬河,好像不多说几句都对不起这份贵重礼物。 “三教祖师,他们本就是修行路上天才中的天才,又有先手优势,就像那位人间最得意,写了一句诗,举头望明月,后边写诗的人,再写与明月有关的诗词,就没法子了,很吃亏。写仰头看明月,没啥意思,不被骂抄袭都算轻巧的了,至多是写低头看明月,才算有点新意,可是写这种水中月,到底不如写天上月,来得气魄大,换成修行,道,就小了。” “他们各自占据一座天下,大道运转完整如一,天地阴阳三才五行,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一切有灵众生都在道上走着,难逃窠臼,任你练气士千千万,修行路数万万千,飞升境只是在山巅,十四境还是在人间。” 小陌点点头。 老观主问道:“那你觉得如果三教祖师再活一万年,如何才有机会跻身十五境?” 王原箓沉默片刻,轻声道:“最好是换一块地盘,类似最新的那座五彩天下,必须足够大,大到能够承载大道。炼剑,习武,三教合一,修远古神通,我能想到的,只有这四条道路。” “蛮荒天下的托月山大祖,为何就不能跻身十五境?” 既因为当年陈清都携手观照和龙君,联袂问剑托月山,让这位人间妖族共主错失了合道蛮荒天下的最佳时机。 更因为在那之后,有屹立不倒的剑气长城,和扎根蛮荒的十万大山,导致蛮荒天下“大道不全”。 托月山大祖迟迟无法登顶,这就给了后来的周密可趁之机。 而这两处,与碧霄洞主位于桐叶洲的东海观道观,或是类似中土龙虎山的浩然顶尖宗门,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的玄都观、华阳宫,是截然不同的情况。 这些宗字头,哪怕有十四境修士坐镇,与文庙和白玉京,依旧存在着名实清晰的主次之分,君臣之别。 但是剑气长城和十万大山则不然,属于硬生生从蛮荒天下剐去了一大块地盘,与托月山的道,属于分庭抗礼。 老观主笑问道:“小陌,知道为何道祖会出现在白帝城吗?” 小陌这个新称呼,老观主喊得很顺口。 小陌摇摇头。 老观主感叹道:“郑居中是个很奇怪的人,一直想要证明自己不是道祖。” 小陌问道:“若是想明白了,不管答案是与不是,郑城主都要来个反客为主?” 老观主哈哈大笑,果然就得这么闲聊谈天。 小陌疑惑道:“能成?” 老观主捻须笑道:“成与不成,总要试过才知道。” 就像他在观道观,以整座藕花福地与道祖坐镇的莲花小洞天,问道数千年之久,试图来个颠倒乾坤的天翻地覆,不一样没成,但是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修道。 就说如今青冥天下,长远来看,对白玉京威胁最大的,在老观主眼中,其实就是张风海与武夫辛苦联手的那座闰月峰。 与白玉京分道扬镳,既有名又有实,这才是一种真正的道化天地。 大掌教寇名如果走一条师尊道祖的老路,就算他“一气化三清再合道为一”,重返白玉京,就很难跻身十五境了。 除非余斗早早来个仗剑远游,将辛苦在内、张风海领衔的那拨练气士,全部来个斩草除根,再将闰月峰夷为平地,彻底打烂。 但这并不符合余斗的做事风格。 因为余斗喜欢就事论事,只在事上论对错。 简而言之,在余斗看来,整座天下,没有什么白玉京内外之别,甚至没有什么山上山下之分。 只要是犯错者,落在余斗手上,不管你是谁什么身份什么背景,当下认错与否,以后改错与否,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况且辛苦与张风海,无法长久相互扶持,抵御余斗的一次次截杀,那么如果凭空多出一个搅局的郑居中呢? 如果天下大势,由不得陆沉不入局,红尘因果牵扯繁重,再难维持一条天地虚舟之境,只能自降大道一个台阶,或是必须更换道路,此后被大势裹挟不得脱困,青冥十四州,“陆沉”一州甚至是数州,陆沉又该如何自处?何谈跨入那个看似只差一步的十五境? 毋庸置疑,郑居中是一个极为纯粹的求道者。 但是这不妨碍郑居中来个破罐子破摔,让整个青冥天下,都布满他“散道两个、甚至是三个十四境郑居中”之后的浓重道痕。 足可让青冥天下更换天地了。 一旦郑居中犹有后手,再来个破而后立? 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棋盘“兑子”,余斗和白玉京的棋子数量,当然极多,但依旧有数,数量不是无限的。 一旦对弈,余斗手边棋罐里的棋子,就会越来越少,偶有增加,大势上依旧是入不敷出,减了又减。 但是郑居中,只要保证自己不被谁斩杀,不至于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那么如此一来,郑居中哪怕当下棋子数量远远不如白玉京,但是他的棋盘是整座青冥天下,甚至是浩然、五彩和蛮荒,且棋罐里的棋子数量,可以持续增加,越来越多,增了又增。 青冥天下新起一座武庙,我郑居中宛如画像居中悬挂的第一尊神灵。 等到天下大乱,十四州的硝烟战火,就是供奉这座崭新武庙的无穷香火。 老观主抬头望向远处。 怕就怕,人间郑居中与在天周密早有勾结,是同道中人。 这种勾结,不是说那种面对面的议事。 果真如此,相信郑居中肯定早就去文庙功德林了。 而是一种心头灵犀的默契,双方根本无需言说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不耽误他们在一时间互为敌手。 只需我行我素,各行其是,但是终有一日,殊途同归。 老观主手指一点桌面,指尖处凝出一只蚂蚁,水纹涟漪如一朵荷花开,最终定型为一幅脉络分明的画卷。 那只蚂蚁,就像爬行在一大张纸上,墨迹浓重,蚂蚁置身于一座处处碰壁、必须经常绕道而走的繁琐迷宫。 老观主微笑道:“牵线傀儡,不知自己是牵线傀儡者,就是自由。” “道无补偿。或是能够超脱文字和语言藩篱。又或者凭借一己之力拖拽世道人心向上。就都是一种大道。” 悠悠万载,倏忽而过,喝水早就忘记了挖井人。 饮酒何须知道酿酒人是谁,酒还行,就可以了。 小陌举起酒碗,笑道:“愁来再愁,有酒喝酒。” 老观主哈哈大笑,“小陌,如今劝酒本事,不得了哇。” 小陌不敢贪功,解释道:“只是跟公子学了几成本事而已。” 老观主闻言立即转头阿忒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假无敌真无敌 岁除宫。 岸边鹳雀楼,水中歇龙石。 吴霜降亲自待客,出门迎接师徒三人,他们悄然而至。 飞升境剑修,女子鬼仙宝鳞,青冥天下候补十人之一。 一起走在江畔,吴霜降已经施展了隔绝天地的手段,防止隔墙有耳,当然这堵墙有点厚就是了,一边是岁除宫一边便是白玉京。 宝鳞神色淡然道:“吴宫主,他们是我新收的弟子,吕蚁,邱寓意。这么多年,就只收了他们两个弟子,以后就交付你们岁除宫了。” 两位年轻剑修,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岁除宫宫主...... 《剑来》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假无敌真无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我知道你是谁 幽州,一处著名的古战场遗址。 视野所及,荒无人烟,了无生气。 但其实此地花草生长繁茂,只是没有繁华的城池和参天的巨木而已,才会显得那么沉寂和那么不热闹。 有两骑并驾齐驱,一男一女,骑着一匹骨瘦如柴的劣马,另外一匹却是极为神俊的胭脂骢。 一个年轻道士,穿着青色棉衣道袍,随着马背颠簸而晃荡肩头,笑吟吟道:「老马识途,慢慢行,迟迟归,晚来好过不来。」 另外那位女子则面容姣好,但是她一直面无表情。 说是恍若隔世,再恰当不过。 正是离开浩然天下的陆沉和朱鹿。 陆沉没有带着朱鹿直接去往白玉京。 不过这个「陆沉」,当然只是一张符箓分身而已。 陆沉伸手指了指前方,「我在前边一处小道观里边,当过几年的典客道官,跟他们关系处得老好了。天黑之前,咱们俩只要快马加鞭,肯定能够赶到,就在那边对付一宿。」 朱鹿只是默然点点头。 在家乡那边,朱鹿其实也曾见过一些喜好游戏红尘,仙家酒色之徒。至于那种人不可貌相的世外高人,同样没少见。 但是他们这一路行来,诸多景象,还是会让朱鹿觉得光怪陆离,匪夷所思,不过更多还是因为身边有个陆掌教,总能让一些原本的平常事,变得不那么寻常。 市井门户,张贴有某座寺庙赠送的红纸黑字,上边写着喜庆的「山君迎新」。 当时陆沉说了一句,「路边行亭,山上道脉,人间文字,虽久不废,此为不朽。」 他们途径一处河道,酷暑时节,烈日曝晒,久旱无雨。有那身形枯槁的河伯,站在干涸的河床里边,蹲在龟裂地上,一勺水,与岸边一位山神笑呵呵言说一句,「我干了,你随意。」 那河伯瞧见了两骑身影,便大声询问一句,你们可是会仙法的授箓道官,能否行行好,降下一场甘霖? 陆沉双手插袖,破口大骂,道爷不会什么仙法,撒泡尿,要不要? 河伯就开始回骂那个好像脑-子有病的过路道士。骂急眼了,一摔白碗,就要揍那厮一顿。 道士好像就在等这一刻,蓦然哈哈大笑,好好好,好兆头,碎碎平安! 道士伸手出袖,轻轻打了个响指,顷刻间,乌云滚滚,大雨滂沱,黄豆大小的雨点,涌入一条干涸河床。 县城坊间,陆沉带着她漫无目的穿街过巷,遇见了老巷子里的野猫,院墙里边的土狗。陆沉就会停步,不知在想着什么。 在一处雨水充沛的地界,有那手持木棍的采玉人,成群结队走在河水湍流中,只是用脚踩石头,来判断是否美玉。 陆沉就会卷起裤管,让朱鹿留在岸上,陆沉自己则变出一根绿竹杖,大步走在河水中,这里踩一踩,那里敲一敲。 有个负责编撰类书的都总裁,老人在告老还乡途中,与山林间偶遇的陆沉聊得很投缘,一番看手相,说了几句好话,一个积蓄不多的年迈清官,就被陆沉「骗了」好些金银细软。 在山顶风餐露宿,这位白玉京掌教,竟然还会架起一顶蚊帐,一边吃着果脯蜜饯,与那些蚊子叫嚣着你们有本事来咬我啊。 此刻陆沉手腕一拧,变出一只小碟,也没顺便变出一双筷子,嗦了一口,转头问道:「这叫八宝芋泥,要不要尝尝看?」 朱鹿摇摇头。 陆沉笑道:「现在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登高又登顶,以后你就会明白一个道理,能够享清福的,才是真正的神仙。」 朱鹿说道:「那就以后再说。」 陆沉点点头,竟然不是反驳和教训,而是附和一句,「很有道理了。」 朱鹿突然问道:「我真不是在做梦吗?」 陆沉笑呵呵道:「梦里梦外梦中梦,搞清楚了就一定更好吗?」 朱鹿问道:「那你真是陆沉吗?」 陆沉忍俊不禁,「可以是,可以不是,看你的心情好了。」 不谈晦暗难明的程度和合道过后的杀力强弱,只论合道之法的瑰丽神奇,陆沉自称第一,当之无愧,没人会去跟陆沉争这个。 陆沉的五梦七心相,从未对外界藏藏掖掖,故而陆沉的合道十四境,是最……敞亮的,知道了、记住也好,不知道、或是听说了又忘记也罢,天下人间都随意。 道士梦儒师郑缓,活人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中化蝶不知我是谁,主次谁是谁。 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 其中四梦皆已解梦,所以那位化名毛锥的白骨道友,愿意躲到哪里,就躲到哪里去好了。 至于心相七物,能够勘验文运的黄雀早就收回,木鸡是那藕花福地的俞真意,鹓鶵是那法袍金醴的旧主人,在海外孤岛「兵解」的某位天师府黄紫贵人。鲲鹏也已收回,夜航船上的那位曾与陆沉有过「濠梁之辩」的旧友,既然他都开口了,再者当时吴霜降都知道了,陆沉乐得顺水推舟。只有鼹鼠,被陆沉依旧留在了浩然天下,也不是算计谁,就只是好玩而已。 至于陆沉率先提出「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的「上古有大椿者」,此树不符绳墨,不合规矩,故而最是无用。陆沉其实无所谓收不收回这个椿树心相,因为此树,就是陆沉的那棵心中道树,不过是从浩然天下移植、栽种在了青冥天下。 陆沉以拳击掌,「想好了如何与新鲜面孔自我介绍,小道不才,祖籍曲辕,道号散木。」 朱鹿刚要开口,陆沉变掌为手指,朝朱鹿那边递出,轻喝一声,「密!」 朱鹿下意识闭嘴,只是片刻之后,才发现这位陆掌教是在故弄玄虚,她完全可以开口说话,「有意思吗?」 陆沉双臂环胸,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开始环顾四周,看天上看地下,「天高地阔唉。」 天外,一座摇摇欲坠将碎未碎的秘境。 余斗悬空而停,法剑归鞘,背在身后。 远处,是三个并肩而立的十四境修士,皆是郑居中,已经根本分不清真身、阳神阴神了。 不过因为其中一个郑居中,因为身穿道袍头戴道冠,倒是很好认。 余斗只是看了眼「此人」,就想要换一处场地,各自都别留力三成了,双方手段尽出,真真正正问道一场。 好个无法无天的郑居中。 只因为眼前这个「道士」郑居中,虽然相貌与师尊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是那份气态,偏偏让余斗都要误认为是真身少年模样、法身老者模样之外的中年师尊! 郑居中光是施展出来的道法,就有十数条道脉至多,其中就有龙虎山天师府的五雷正法,甚至是白玉京三城四楼的不传之秘, 此外郑居中还能够以假乱真,随意模仿儒家圣贤的本命字,西方佛国的结印,仿剑无数的旁门剑术,兵家神通,失传已久的远古秘术,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箓阵法…… 两个郑居中身形消散,秘密返回浩然天下。 最后一个郑居中盘腿而坐,伸出拇指擦拭脸颊鲜血,不愧是四把仙剑之一,确实锋芒无匹。 若是自己能够得到碧霄洞主的那座太阳宫就好了,可以自行铸剑。 可惜当年走了一趟桐叶洲藕花福地的观道观,双方「价钱」没谈拢。 郑居中问道:「余斗,你知不知道,万年之前,到底有几个一万年。」 余斗倒是没有藏掖,淡然道:「听说有一万个,只是听说而已,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出去的你们,可以问问我的师尊。」 郑居中笑问道:「听说陆沉去过一个古怪世界。」 余斗点头道:「可能还存在着不计其数的大千世界,陆师弟就曾去过其中一个,他在那边待了很多年,准确说来是知觉上的无数年,以至于陆师弟到最后,根本分不清是几百几千万年,还是几亿年了。他返回白玉京,我没有多问,他也难得没有多聊几句,只说他在那边,只是用双指就捻碎星辰无数,只需一个念头,就可以道化生发出一条广袤无垠的璀璨星河,修道到中期而已,他的每一次吹与嘘,就已经是整个天地的大道规矩的收和放了。再后来,陆师弟在那处,道心坚韧如他,依然绝望到只能一次次自我毁灭,却又不得不重塑道身,换个身份,在某一刻恢复一部分记忆,境界越高,或主动或被动,最终都会记起全部。又后来,他已经不得不给自己树敌了,让自己亲手杀掉自己,于是就有了成百上千个惊才绝艳的所谓天才,毅力和机缘都不缺,或顺遂或坎坷,或意气风发,或悲愤怒吼或沉默不言,或单枪匹马,或与数个道友、或成群结队拉拢到了数以万计、百万计的同道中人,最终将他这个所谓的反派角色成功杀掉,或者功亏一篑,总之故事数不胜数,不一而足。」 郑居中微笑道:「听上去很精彩。」 换成别人,余斗就真让他去试试看了,就算他没办法完全摹刻那座世界,找个类似的「道场」不是难事。 可既然是郑居中,就算了。 对付这种人,一旦起了大道之争,就只能是以更高一筹的杀力将其彻底杀之,别无他法。 余斗准备返回师尊身边,只是临时起意,停步问道:「郑居中,你所求何物何事?」 没想着得到答案,但是让余斗感兴趣的事情,确实太少,少之又少,不耽误问上一问。 「就目前而言,暂时所求……」 郑居中收起蒲团,站起身,微笑道:「余斗求败,我求共斩。」 余斗看着他,摇摇头,笑道:「真是个疯子。」 刹那之间,刚刚转身的余斗突然转头,「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 郑居中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喊一声师尊?」 并没有觉得余斗是在装神弄鬼,故而郑居中此刻心中所想,却是一个名字,周密? 又或者是某位未来成功合道十五境的修士?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彻底斩断那条因果长链,凭此来确定一个「现在」,确定所谓的光阴长河,其实是虚无之物,才是一种莫大的牢笼,彻底超脱此物、准确说来是此名的禁锢,兴许就是未来一只脚踏入十六境门槛的契机所在了。 所以确实是得去见一见那位坐镇光阴长河的阍者神灵了。 余斗背剑,却已大笑着离去。 ———— 宝瓶洲,玉宣国京城。 二十余年前,马姓的外来户,在这边花大价钱,买下了一座前朝宰相的旧宅邸。 京城内,寻常有钱有势的门户,哪怕是马家的街坊邻居,也就只当马家是个有几个臭钱的外来户。 一个姓马的青年,在今天黄昏时刻,早早来到家族祠堂内,进了门,既不敬香也不拜挂像,直接就跳到了横梁上躺着。 婢女数典,弟子忘祖,都没跟着他一起进入玉宣国地界,都是蝼蚁,兴许某人打个喷嚏,或是抬个脚再落地,就把他们这种废物压死了。 余时务劝他不要回来。 马苦玄说那个人想要报仇雪恨,自己想要父债子偿,都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既然对方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自己躲什么,不躲。 马苦玄躺着,翘起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拔来的甘草,打了个响指。 一位山神娘娘就被马苦玄敕令而来,是直接被他从金身神像当中拖拽出来的。 她察觉到是马苦玄的手段之后,站在横梁上的山神娘娘,忙不迭坐着。 马苦玄睁着眼睛,望着美轮美奂的那口藻井,说道:「我那个弟弟,没有骗你,是真心想要帮你改名,不过他没那本事,如今大骊王朝那边变天了,与马家关系极好的鹿角山山神,也就是你顶头上司,根本不敢在这个时候帮这种忙。不过马研山做不到,我做得到,帮你改山名,唯一的要求,就是你把名字先改了,宋腴,这个名字实在太好,你好像配不上。」 女子山神宋腴哪敢说一个不字。 折耳山风景极美,远看是朝堂公卿抱玉笏,近观是美人盘鬒发。而宋腴按照大骊朝廷颁布的金玉谱牒,在同样等级森严的山水官场,是七品神位,好歹入流了。她就想想着将山名改为「折腰」,更好听些,寓意也更好几分。上次马研山在她酒铺那边再次醉酒,被怒气冲冲赶来这边抓人的妹妹,大骂了一通,不痛不痒的马研山在离开酒肆之前,承诺她会帮忙改名。 马苦玄的这个亲弟弟,货真价实的膏粱子弟,烂酒鬼一个,就连马研山的探花郎,还是妹妹马月眉帮忙作弊代考而来。 至于马月眉,喜欢瞎折腾,小小年纪,神仙志怪和江湖演义看多了,她专门请一位家族供奉,是个金盆洗手的武学宗师,帮她栽培出了一拨少女,侍女皆佩剑。这拨少女都是老百姓眼中货真价实的练家子,不是那种花架子。 还有那个表弟马彻,好像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少年神童,其实才学如何,品行如何,马苦玄都不在意,少年岁数,气血旺盛,想睡几个体态丰腴、徐娘半老的妇人又怎么了,有本事就睡去嘛,有那郡主县主身份,或是诰命夫人算什么,暂时睡不了她们,就继续乖乖对着那几幅亲笔描绘的画像,用手嘛。 马苦玄笑道:「宋瘠,我觉得自己的运气,很一般,你觉得呢?」 也不敢计较那个新名字,宋腴怯生生说道:「我觉得马仙师的运气很好。」 马苦玄点点头,显然比较满意这个很实诚的答案,只是他又摇摇头,「反正运气不如这些家族同辈的年轻人,他们有个哥哥叫马苦玄,我马苦玄喊谁大哥去?」 宋腴无言以对。 确实,他们都有个靠山,是宝瓶洲年轻十人之首,至于真武山谱牒修士这层身份,反而是马苦玄自己不当真,真武山不当真,好像外界也都不当真。 但是只说马研山和马月眉这双兄妹,却一次都没有见过这个大哥。 关于亲哥哥马苦玄,所有的事情。 听说。 在家中就只是爹娘念叨,除此之外,他们兄妹只能道听途说。 在玉宣国可谓根深蒂固的马家,如今家族产业多到不计其数。 京城最大的酒楼和仙家客栈,还拥有一座位于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更有两艘能够跨越小半个宝瓶洲的私人渡船。 但是马研山对那些山上飞来飞去的神仙老爷们,什么仙子,都不感兴趣。 他是好酒之人,对于家乡唯二的念想,除了祭祖,就是参加一次披云山的夜游宴,去那儿喝上一顿酒。 让相貌有几分相似的妹妹帮忙代考,马研山得了个探花郎的身份,算是在翰林院当差,其实去不去点卯,只看心情。 皇帝陛下和朝廷那边都没说什么。 举家离乡搬迁到了这里,经过二十余年的开枝散叶,四代同堂,可谓枝繁叶茂了,加上那几房子弟,据说最新编修的族谱,上边的名字有了百余个。 马苦玄伸出一只手掌,开始计数,每想到一个名字,就弯曲一根手指,最终握拳。 龙泉剑宗谢灵,好像刚刚又破境了。真武山余时务,可能是马苦玄唯一的朋友。云霞山绿桧峰蔡金简,真境宗宗主刘老成的嫡传弟子,云林姜氏子弟,姜韫。风雷园剑修刘灞桥。 马苦玄再抬起一只手。 观湖书院副山长周矩。山泽野修,道士赵须陀。落魄山剑修隋右边,因为她去了桐叶洲,谱牒身份一并迁到了那座下宗,就等于给宝瓶洲的年轻一辈天才修士,空出了个位置。 马苦玄想了想,好像还漏掉一个人,记不起是谁了。 至于那八人的具体排名,马苦玄当然更记不清楚了。 马苦玄弯曲两根手指,再次握拳,说道:「宋瘠,你听说过一句老话吗,咬人的狗不叫。」 宋腴点头,「听说过很多次。」 马苦玄稍稍抬起头,双手作枕头,说道:「那座剑仙如云的正阳山,就不明白这个浅显道理。」 宋腴轻声提醒道:「大门打开了,要开始议事了。」 马苦玄点点头,「那我们竖起耳朵听着就是了。」 家族祠堂内,今天的议事,气氛肃然凝重。 坐在主位上的,是养尊处优的马氏家主,一旁还有张椅子,坐着那位极有手腕的马家主妇。 大堂内一支支粗如手臂的红烛,照耀得整座祠堂亮如白昼。 悬了匾额,写着堂号。 马苦玄都没注意写了什么。 众人头顶的大梁上,有两个谁都没有发现的「梁上君子」。 马苦玄转过头,那个亲弟弟,在那山神娘娘的酒肆内,与沽酒的美妇人有过一场有趣的问答。 明天会不会下雨。肯定不会。但是总有一天肯定会打雷大雨,对不对?到时候撑一把大伞就可以了。 马苦玄觉得这场问答,很有意思,所以才愿意帮着宋腴改山名,其实很快鹿角山那边就会降下一纸公文,准许折耳山改名折腰山,山神宋腴神位不变。当然是马苦玄用自己功德换来的,何况只是更改山名而已,又不是抬升金身神位的高度。 至于宋腴以后改不改名为宋瘠,无所谓了。改了没好处,不改也没坏处,马苦玄没那心情计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祠堂内,其中有两个年轻男子,如今都是有功名在身的,所以才有资格坐在这里。 他们经常与玉宣国那拨豪门公孙,只要觉得待在京城无聊了,就一起找个由头离开经常,参加一场不为人知的「秋狩」,去南边几个小国境内的偏远地界,在当地好友的带领下展开狩猎,这些货色到了玉宣国京城,就是一帮低三下四的狗腿帮闲,但是在他们家乡这边,却是一等一的权贵子弟,所谓游猎,骑马披甲,背弓佩刀,狩猎的对象,是那些「马贼」和「流寇」,当地官府都很配合。 坐在横梁上的马苦玄看着他们,再看看两把椅子之外的所有人,突然发现马研山这个亲弟弟,好像一下子就顺眼多了。 毕竟是个为数不多的聪明人,祠堂内老老少少,加在一起,其实都不如马研山聪明。 曾几何时,夜幕沉沉,一个年幼孩子被吵醒了,偷偷听着屋外大堂的吵闹声,奶奶劝着,爹娘都不听,反而骂奶奶老糊涂,至于结果,就是杏花巷马氏得了一桩泼天富贵,才有了今日繁花似锦人人艳羡的光景嘛。 马苦玄始终睁着眼睛,什么都懒得计较,就只是想念自己的奶奶了。 同样是玉宣国京城,有南北两县。 北边富贵豪门永嘉县,南边寒门陋巷长宁县。 离着长宁县衙不远的宅子,一座摆满了花花草草的小院内。 今夜天气不错,红裙女鬼薛如意坐在一架秋千上边,轻轻晃荡。 几大箱子的衣裙呢,她每天挑着穿,其实也愁人。 虽然此地是出了名的「闹鬼凶宅」,但是不比京城别处,就连近在咫尺的县城隍爷都不会管她,只因为上任京师都城隍庙的文判官,曾经统辖诸司之首阴阳司在内的其中六司,官大着呢,与她却是旧识,因为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她虽是鬼物,又守规矩,这么多年几乎足不出户,就没谁管了。 那个摆摊算命的中年道士,依旧是每天风雨无阻的早出晚归。 化名吴镝,自称真名陈见贤。无敌?陈剑仙? 反正就没几句真话,道行不高,本事不大,给自己取名的本事倒是不弱哩。 她转头望去,看着那个坐在台阶上刷牙漱口的家伙,随口问道:「吴道长,你到底是什么境界?是不是传说中的陆地神仙?既然是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不如坦诚相待些。」 中年道士笑着摇头道:「贫道修行资质还凑合,说是「尚可」不脸红,不过确实不是书上记载的那种地仙。」 薛如意嗤笑道:「说好的出门在外诚字当头呢?如果我没记错,这句话可是你的口头禅。」 道士笑道:「又没骗人,只是薛姑娘不信,贫道又能如何,这可比从别人口袋里挣钱难多了。」 薛如意笑问道:「都是四十几岁的人了,还不是中五境神仙,资质当真能算「尚可」?」 记得先前询问此人是如何成为练气士的,结果对方来了一句听着挺有仙气的「大言」。 年少曾学登山法。 她今夜之所以会这么废话几句,是因为不曾想真被这个骗子道士给说中了,今年春分日,京师地界天无雨,土膏地气异常温暖。 而且道士当时还说了一句神神道道的,说今年清明这一天,有可能会打雷,动静较大,让她别多想。 在那之后,道士还抖搂了一手「句读」学问,确实让她刮目相看。 上次洪判官跟纪姑娘一起登门,或者说「串门」,张贴在门上的彩绘门神金光一闪,当时洪判官没有身穿官府,而是儒雅文士装束,作为扈从和下属的纪小蘋,女子英武,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铜钱形制的法剑。她已经职掌京师城隍庙阴阳司三百年。 他们称呼宫娥出身的女鬼为如意娘。自然缘于一桩过去便过去了的老旧掌故了。 果然如他们所说,院试案首,春闱的会元头衔,再之后除了马彻是状元,其余榜眼、探花和二甲传胪,都是早就内定的人选。 一国文运权衡,完全视若儿戏。 京师城隍庙的那尊武判官参与其中。按照纪小蘋的解释,那位与洪老爷一般位高权重的城隍庙武判官,对方自有理由证明自己不是徇私枉法。事实上,不算那位武判官胡来,因为确实是钻了阴冥律例的空子。 若有一些心术不正的高人帮忙谋划,确是可以在祖荫阴德和阳间善举上边动手脚的。 关键是京师城隍庙的二十四司,其中本该归洪判官直接管辖的文运司,都转去投靠武判官,算是同气连枝了。 虽然她早就知道内幕了,可真的事到临头,薛如意还是气不过,那几天,气得她牙痒痒,没事就挑刺,骂那道士几句,拿他当出气筒了。 所幸那个道士也不恼,只是某次碎碎念,嘀嘀咕咕,说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理解理解。不巧就被薛如意听见了,差点就是一脚踹过去。 今夜又听着薛如意的唉声叹气。 「薛姑娘,老话总说一个人少叹气。」 道士笑道:「老话又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命里有时终须有。」 薛如意气笑道:「站着说话不腰疼。再说了,一个人一个人,得是个人才行吧。」 道士笑道:「人鬼有异,幽明殊途,这不假,但是道无旁门,理无二理嘛。」 薛如意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家伙的道理也太多了些,真是个道士,不是读死书死读书的那种迂腐读书人? 肯定不是,必须不是啊,真要是读书人,挣钱肯定没他那么多路数,五花八门,生财有道。 薛如意抬头望向明月,记得当时纪小蘋还曾愤懑言说了几句犯忌讳的真心话,那座管辖玉宣国一众山水神灵和城隍庙的西岳储君之山,鹿角山的山神府,对于玉宣国的科举乱象,至今不闻不问,可能是有些不为人知的山水内幕,也能是被蒙在鼓里,终归是天高皇帝远,反正结果就是玉宣国的文运,就这么一塌糊涂了。 薛如意开口说道:「吴道长,真是不管到了哪里,都会官官相护吗?」 道士坐在台阶上,将那白碗和刷牙的家伙什放在一旁,双手笼袖,微笑道:「要说清楚一个道理,就得撇开两种极端,讲一讲比例了,这其中,又有一时一地的差异,各个官府衙门又有自家的门道,主官性情如何,当地旧习俗又如何,比如就说这……」 薛如意已经听得头疼了,抬起一只手,「打住!」 她习惯了,中年道士其实也早就习惯了,准备起身离去,方才临时起意,打算给自己做顿宵夜,火锅就很不错,厨房还有些新鲜食材,犒劳犒劳五脏庙,大不了再刷一次牙嘛。 薛如意冷不丁问道:「吴道长,你觉得我如果胆大包天,不计较那些山水官场的忌讳,明儿就去挑一座城隍庙或是文武庙,备好一纸诉状,烧符投牒到那座西岳山君府的纠察司!你觉得可行不可行?!」 洪判官已经升迁调任去往大骊陪都附近的一个小州,担任一州城隍爷,州是不大,但神位品秩可是与那大名鼎鼎的处州一般高! 而纪小蘋作为佐官,跟随洪判官一并离开了玉宣国京师都城隍庙,当然不可能继续担任那边的阴阳司主官了,名义上看似「贬谪」,其实神位依旧与旧职相同,还是一种属于官场的重用了。 事实上,洪判官和纪小蘋卸任之后,通知薛如意,说与鹿角山那边打了一声招呼,但是如果科举结果没有任何改变,就意味着没有用处,做事情千万别冲动,他在上任担任大骊本土州城隍爷之后,会尽量想办法,将此事告知中岳掣紫山的一座储君之山。 道士笑道:「随你,但是事先说好啊,写状纸这种事,我可做不来,给再多钱都免谈!」 薛如意叹了口气,「有胆子挣钱,就没胆子仗义执言吗?」 道士笑了笑。 她掩嘴笑道,「你媳妇当年咋个瞧上你的?图你的才情啊,还是垂涎你的相貌啊?」 道士站在那边傻乐呵。 薛如意跳下秋千,伸手扶住一根绳子,面朝那位道士,女鬼展颜笑道:「装神弄鬼的吴道长也好,不是剑修却仰慕剑修的陈剑仙也罢,当邻居这么久了,我知道你胆子再小,也还是个好人!」 「好眼光!」 道士竖起大拇指,「实不相瞒,贫道年轻那会儿走江湖,有个化名,就叫陈好人!在异乡挣下了一份好大名气。」 薛如意神色认真说道:「好话已经说了,明儿你就搬出宅子吧,不是赶人,是劝你远离是非,犯不着一不偷二不抢,凭本事挣钱而已,却落个一裤裆黄泥巴的下场。」 道士笑问道:「薛姑娘,听口气,你是真要烧符投牒告状啊?」 薛如意故作轻松道:「可能很快就反悔了,你后天就可以搬回宅子了。」 一州西岳甘州山,山君佟文畅。 那也是薛如意敢想的? 而西岳拥有两座储君之山,除了已经注定靠不上的那座鹿角山,其实还有一座鸾山,山势巍峨不可攀,主峰高过甘州山数倍。 虽说也还是不太敢想,可是鸾山比起甘州山,到底是硬着头皮,壮着胆子,试试看的。 至于眼前这个外乡道士,他好像除了挣钱和鬼画符,竟然还略懂一些望气的本事,竟然看出隔壁的少年张侯,是一位祖荫庇护、且有文运在身的碧纱笼中人。她虽然是观海境的鬼物,可是望气一道,涉及命理,玄之又玄,可不是寻常练气士所能掌握的,唯有那种得道之士,或是城隍庙文运司的主官,才敢说自己精通此事,当然,能掐会算的道士,估计也可以算一个? 道士曾问她为何不去当个朝廷封正的山神娘娘,总好过在京城这边处处看人脸色。 隔壁少年有一幅祖传的字帖,总计三十六字,被慧眼如炬的洪判官说成是三十六骊珠,藏着一门高深纯正的导引术,可以算是张侯的立道之根本,但是她的训诂学问,实在一般,而那位洪老爷与纪姐姐,毕竟是阴冥一途的官吏,不宜为阳间少年泄露天机,所以薛如意就只能硬着头皮,四处搜寻,一边辛苦自学,一边为张侯解惑,这才让少年步入修行之路,成为二境练气士。 然后就被那个道士「假装世外高人、还真就被他装到了」。 因为按照道士的正确句读之法,再有偿传授了一门洞府开门术和火法日炼术,张侯竟然当真破境了,已是柳筋境练气士了! 一开始道士还不太情愿,说自己就是个道士,哪敢误人子弟。 等到薛如意主动提出要购买那几种鬼画符,财迷道士见风使舵,立马转口,说早就看出乐张公子是修道奇才…… 不过就连洪判官和纪小蘋,上次他们来到这边,与薛如意算是道别,都没能看出那个中年道士的根脚、来历,纪小蘋说就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是个道行高深的陆地神仙,要么就当真只是个每天摆摊挣点辛苦钱的下五境练气士了。 因为一个售卖春牛图少年的缘故,薛如意曾经觉得那道士是个铁石心肠又道貌岸然的腌臜货色,当时差点被她赶出宅子,后来见他实在可怜,就算了,再加上最后发现对方其实并非那种人,让她对这个道士的印象随之大为改观。 既然认定他是个好人,就甭管什么身份,是不是真道士假剑仙什么的了,早早离开宅子,天大地大的,哪里不能挣钱呢。 道士笑问道:「薛姑娘,真想清楚后果了?要是官官相护,你告状不成,反而被某座山神府关押起来,你的那个赌约和誓言怎么解决,隔壁的张侯又怎么办?」 薛如意抿起嘴唇,轻轻点头。 道士默不作声。 人间很多委屈,经常来自做了一件对的事,但是偏偏被身边所有人孤立,其实没有错,这很好,完全不必为此自我怀疑。 但是如果做事之前,就已经明明白白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就是更好,若是再有同样的事情,不做了,没什么,还要再做,就是最好! 道士开口笑道:「我听薛姑娘一句劝,明天就搬出宅子,那么薛姑娘能不能也听我一句劝,告状一事,放在今年清明之后?」 薛如意忍住笑,「怎的,告状一事还要翻看黄历,有无黄道吉日啊?说来听听,哪句老话告诉你的老理儿?」 道士眼神清澈,不说话,只是笑望向她,或者是她身边的那架秋千。 薛如意一时间犹豫不决。 道士却直接帮她下了决定,「就此说定。」 薛如意松开手中的绳子,抬起双手,使劲搓着脸颊,撇撇嘴,「我要是早就认得鸾山那位铁面无私的山神娘娘,呵!」 她终究是一头孤魂野鬼,换成平时,别说告状递到鸾山,她都不敢随便靠近这种储君之山的山神府。 道士说道:「贫道也不认得。」 然后道士又补了一句,「但是贫道认得佟山君。」 薛如意笑问道:「你认得佟山君,佟山君认得你吗?」 中年道士一时哑然,试探性问道:「贫道说都认得,你信吗?」 薛如意笑得合不拢嘴,道:「你说呢?!」 道士拱手笑道:「薛姑娘,那咱们就山水有重逢,后会有期?」 薛如意点点头,想起一事,「对了,你说的那个钟姓朋友,什么时候帮忙介绍介绍?」 道士自称有几个山上朋友,绝顶厉害。其中就有一个姓钟的朋友,会帮忙引荐。 道士笑道:「好说。只说我的朋友,一定可以成为朋友。」 「口气恁大!」 薛如意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伸手指向那个道士,「咋个不说自己叫陈平安呢,还陈好人,哈哈……」 道士满眼笑意,却是脸色佯怒道:「放肆,即便不喊陈山主陈剑仙,你不得喊一声陈公子啊!」 看着眼前中年道士,再想着那个陈公子的说法,又想起某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全不押韵,打油诗么。 先生貌清俊,青衫白玉簪,剑光当空错,欻然人头落…… 再回头来看眼前这个中年道士,歪瓜裂枣不能算,勉强能算模样周正吧,且不说什么陈山主陈剑仙,道长你扪心自问,跟「清俊」沾边吗? 她先咳嗽几声,再啊忒一声,转头作势就要吐唾沫。 中年道士语调上扬唉了一声,转身就走,「成何体统!」 ———— 槐黄县城,旧学塾外。 君倩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马瞻笑容愈发苦涩,「君倩师兄,你有所不知,当年大师兄根本没有给我亲自改错的机会。」 原来当年马瞻死后,作为大骊国师的师兄崔瀺,只是聚拢了马瞻的魂魄,然后就让后者一直看着,什么都不能做。 「何况我那会儿,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始终认为山崖书院,太过松散了,相较于齐师兄的什么都不约束,任由那些读书种子去往别国求学,至少有八成学子,就那么一去不归了,回来的读书人中,其中一成,还是在外边混不下去的。所以我更认可吏部侍郎沈沉的做法。选择离开是你们的自由,那么你们以后在大骊能不能当上官,就没那么自由了。」 君倩说道:「我确实不会安慰人。」 何况他也不了解当年的弯弯绕绕,是非曲直,只是单纯觉得既然小师弟愿意邀请马瞻来这边,就等于认可了马瞻在自家文脉内的师兄身份。 小师弟认可,其实就等于先生依旧承认马瞻是自己的学生。 不然君倩跟马瞻,甚至是茅小冬,当年关系其实都比较一般。 见气氛有点沉闷了,君倩只好没话找话一句,「我猜大师兄是故意给你挖了个坑。」 马瞻摇头道:「苍蝇不叮无缝蛋。同样是当师弟的,大师兄就不会如此算计茅小冬。」 「茅小冬的志向,只在教书育人,传道授业,让好学者皆有所学,他显然比我更像一个醇儒。我私心太重,一心想要掌控山崖书院,换成我来当山长,改弦易辙,好让大骊王朝的读书种子,肥水不流外人田,一个都别想跑到外边去沽名钓誉,再大摇大摆回来当官。等我成为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再杂糅崔师兄的事功学问,进入大骊庙堂担任礼部尚书,最终成为儒家圣人,进入文庙担任陪祀圣贤!」 「那会儿,我想着我们文圣一脉,先生的神像被迁出文庙,所有著作都被浩然天下列为禁书,甚至神像都被王八蛋给砸了!崔师兄离经叛道,等于与文脉彻底划清了界线,左右倒好,出海访仙,转去一心专注剑道了!你刘十六虽然是先生的入室弟子,却从来就挑不起文脉的大梁,境界高有什么用?他齐静春就只会守着一座与大骊京城只有几步路的山崖书院,专程赶来宝瓶洲这边,非但不帮着崔师兄,反而处处掣肘崔师兄,难道他齐静春真心半点不念师兄弟的情谊,就只会窝里横?!」 听到这里,君倩没有生气,反而小有几分心虚,毕竟马瞻埋怨自己的,挑不出毛病,师兄弟几个,确实就数他最不靠谱,屁用没有。 至于骂左师兄和齐师弟的内容,反正他们俩,肯定都是无所谓的。左师兄听见了,至多是摸着马瞻的脑袋,说句「自家话」再动手吧。 马瞻脸色惨然道:「结果大错特错,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明知道自己学什么都慢,崔师兄不用说了,先生总说崔师兄都快可以教他学问了,齐静春天资过人,能够处处举一反三,那么多的圣贤书籍,他只需读过一遍就能够融会贯通,我当年每次与他请教学问,不管是多么生僻的书籍,多么冷门的学问,他好像早就看过了,早就胸有成竹,至于那些没有看过的,齐静春就让我将整篇内容读给他听,齐静春听了一遍,就能够为我解惑,他总是对的,因为我拿着同样的问题,很多次私底下去找先生,先生的答案,与齐静春的说法,至多是小有出入,去问崔师兄,也是差不多的答案。我本来以为慢就慢些,大不了就不跟齐静春比好了,我只要在学问一途,争取不出错就好,我跟茅小冬不一样,他是诚心诚意给齐静春当副手,要当个教书先生,我却是因为崔师兄在大骊王朝当国师,才来这边的。」 当初与他马瞻勾结的,观湖书院的崔明皇,就是师兄崔瀺所在家族的崔氏子弟。 可越是这样明显,马瞻就越是无所谓,确有私心,但是自认私心再大,都大不过想要重振文圣一脉的公心。 当一切水落石出,马瞻无地自容的时候,大师兄还是那个大师兄,没有安慰马瞻,反而眼神冷冷,用一种略带讥讽的语气,撂下一番盖棺定论的言语,好似临别赠礼,送给这个昔年的师弟马瞻,一个明明是内心最为崇敬他师兄崔瀺的同砚。 马瞻背靠学塾墙壁。 将崔师兄的那些诛心言语,原原本本说给君倩师兄。 「马瞻,你原本可以成为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山长,兼任大骊吏部尚书,这是我给你安排的退路之一,可惜你自己不要,我总不能求你收下。所以说啊,你到底是多蠢,才会自以为一个人的公心私心,是可以拿来加减乘除的?」 「其实你一直不明白,你的不聪明,从来不在读书不开窍,先生当年总说你读书是笨了些,你以为是先生在否定你,其实是句好话。所以你并不清楚,老秀才私底下时常让我多学学你,记得有一次,老秀才喝高了,很是洋洋自得,嘿,我们文圣一脉,要出个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真正醇儒了!」 「到头来,晒书一般,将阴暗面的人心放在太阳底下,丑陋不堪,惨不忍睹。」 「事已至此,就算当先生的那个老秀才,他能原谅你,你马瞻自己当真能够原谅自己吗?一个什么都没能改错和弥补的学生,又有什么脸面原谅自己,再去见自己的先生?」 不知不觉,马瞻已经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根。 「我崔瀺之所以破例说几句刻薄言语,是因为这些年来,偶尔会想起当年那个来自一个贫苦小地方的年轻人,千里迢迢,登门求学,在多如过江之鲫人心百态的那么多求学书生当中,衣衫穷酸,兜里仅剩最后一点盘缠,他不是想着给自己留点路费返乡,而是管不住手,咬咬牙,都要在书肆那边买了本价格不便宜的书籍,只当给求学不成的自己,多多少少留个念想。我当时凑巧也在书铺,就问这个年轻人,姓甚名甚,为何要买这本书,可真是当了冤大头了,既然书上的学问内容都是一样的,何必要买这本所谓的精刻善本。他说自己名马瞻,字惠君,他还说自己的志向,是修齐治平,更要建功立业,以后为家乡的老百姓做点实事。」 说到这里,马瞻神色木然,呆呆无言,然后抬起头,笑道:「君倩师兄,我这次本来就是悄悄而来,千万别告诉陈平安,更别跟先生说这个了。」 君倩点点头。 马瞻挤出一个笑脸,「君倩师兄,我可知道你是个藏不住话的,可不能失言啊。」 君倩笑道:「保证。」 早知道自己就不来见马瞻了,该让小师弟头疼去的。 一个人的委屈,可能来自外人的不认可,但是身边亲近之人的不理解,兴许更让人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更伤心。 那么更进一步,如果一个自己内心深处最认可、最敬重的人,彻底否定了自己,他又该何等伤心呢。 马瞻就是如此。 就像先前马瞻那番言语,唯有称呼早已叛出文脉的崔瀺,还是崔师兄,其余几个先生的嫡传弟子,马瞻都是直呼其名。 马瞻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竟然泛起些笑意。 崔瀺当时说自己是「偶尔想起」某人某事。 而马瞻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哪怕被崔师兄那么否定了,马瞻还是对当年在书铺那场偶然相逢,记忆犹新,铭刻在心。 在那间满是书墨香气的书铺内,最后那个满身书卷气的儒衫青年,神色温柔,耐心听过马瞻的言语过后,他便微笑着自我介绍起来。 你好,我叫崔瀺,是文圣的大弟子。 从现在起,你大概就是我们文圣一脉的记名弟子了,因为我答应了,还得先生点个头,算是走个过场吧。 但是以后能不能成为我们先生的入室弟子,马瞻,你要靠自己,当然求学路上碰到任何问题了,不必处处劳烦先生,可以问我。 马瞻呼出一口气,笑着站起身。 能够成为先生的学生,崔师兄的师弟,此生足矣,无憾了。 曾经的文圣首徒,其实那些年崔瀺的待人接物,永远彬彬有礼,气态温和,平易近人。 书上早就有那个成语,就像就在等着崔瀺的出现。 冬日可爱。 就在此时,一袭青衫凭空出现在君倩身边。 他满脸疑惑问道:「马瞻,我很奇怪,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没想明白崔师兄为何要跟你多说几句吗?」 马瞻认清对方身份后,立即怒目瞪向那人一旁的君倩师兄。 君倩一本正经耍无赖道:「我只是说了保证两个字,也没说保证不说出去啊。」 马瞻沉默片刻,「怎么说?敢问陈山主,我崔师兄言语奇怪在什么地方。」 既然对方对自己直呼其名,马瞻也就称呼对方为陈山主了。 如此更好。 陈平安说道:「崔师兄说的内容,当然句句是真,给你留了退路,骂你蠢笨,有人心阴暗一面,不忍直视,自己都不敢在太阳底下晒书,崔师兄偏不给改错的机会,让你始终难以原谅自己,每天自怨自艾,悔不当初,先生对你曾经寄予厚望,你却始终看轻自己,同时内心深处嫉妒齐师兄,最后崔师兄来了个最狠的,让你看到一个曾经美好的自己,那可是一个连他崔瀺都愿意代师收徒的读书人啊。」 马瞻默不作声,眼神黯淡,心如死灰。 君倩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坚决不掺和这种同门内讧,实在是同样的亏吃太多了。 这是早就被他琢磨出来的一个好习惯了,至多师兄弟间闹到动手打架的地步了,再上前去劝个架,至于打架之前的吵架,看热闹就好了,省得事后里外不是人。左师兄揍齐师弟,或者齐师弟追着崔师兄干架,又或是齐师弟拉上先生去揍左师兄,君倩最早都会拉架,次次结果都不是特别好啊,人家师兄弟两个是和好了,就数他君倩两边不讨好,好嘛,我好心劝架,都成了煽风点火? 见对方都没还嘴,不然陈平安就要还手了。 你马瞻都有脸来这座旧学塾,就没脸去落魄山? 架子还挺大,真当自己是师兄了? 再等了一会儿,马瞻还是闭嘴不言。 陈平安这才继续说道:「崔师兄是因为觉得你还有救,才值得他说几句所谓的刻薄言语,可惜事实证明,你仍然无法自救。」 马瞻问道:「怎么讲。」 陈平安故作惊讶,咦了一声,问道:「怎么说,怎么讲,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问,陈山主,怎么谈,怎么聊?」 马瞻一时哑然。 君倩只能忍住笑。 陈平安摇摇头,「同样是传授师弟书外的心上学问,你马瞻的难度,至多就是考个举人,结果你还考不中。在我这边,师兄亲自出的那份问卷,难度可是考个一甲三名,才算勉强合格,考中状元才算一个「良」字考评。」 停顿片刻,陈平安自顾自笑道:「当然了,我也没考中。」 马瞻点点头。 陈平安收敛笑意,正色道:「崔师兄是故意引诱你去处处思量「原谅」二字的,就是要让你在这个词语上边鬼打墙,当年你就咬钩一次了,结果第二次仍然如此。崔师兄说你一句蠢笨,其实都算客气的了,换成我,算了,我辈分不够,脸皮不厚,就只是个无亲无故的陈山主,哪有资格骂你,我们文脉,又没有将马瞻除名,你有脸喊君倩师兄,我可不好意思喊你马师兄。」 陈平安说着说着,就味道不对了。 君倩赶紧咳嗽几声,其实很想开口提醒一句,但还是忍住了。 小师弟,你骂人归骂人,可别牵连自己啊。 君倩师兄,我能忍住不动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还想怎样? 你再这么骂下去,小心马瞻翻脸。 他妈的,翻脸就翻脸,我打不过师兄崔瀺,还打不过一个马瞻? 那你继续骂,师兄我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俩吵架的,不是各自唾沫四溅,就是吵到最后,脑袋顶着脑袋,君倩师兄都见识过。 陈平安说道:「马瞻,我问你,你为何要苦苦纠结于是否原谅自己,或是被他人原谅?崔师兄要的就是你这辈子都不去想着原谅自己,甚至不管你以后做了什么,做了多少好的、正确的、能够让你良心可以好受些的事情,都要坚持不去原谅曾经犯过错的自己,唯有这样的马瞻,才真正值得他崔瀺和你马瞻的先生,去原谅啊。」 马瞻一团浆糊,呆滞无言,真是这样吗?就只是这么简单吗?可好像又很难,并不简单? 陈平安说道:「我们先生曾言,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 「那么在我看来,言与默,说与不说,理与行,做与不做,都是要两两一致的,做到了,就是醇儒,不必文庙那边给身份,送头衔,就已经是正人君子,小到个人,门户,家族,大到书院,郡县,一国,天下,想来都是如此,此理无二理。」 「首先,犯错之错,能改就改,错了一错就改一错,事上改错,心上认错。」 「其次,若是错无改错的机会了,确定已定成局,绝不可自欺欺人,将错就错,在心与事上轻轻揭过。而是尽量补救,事后永远不去自我宽恕,不去想着原谅自己,绝不就此翻篇,要一直为此愧疚,且难受着。」 「人心之上,公私需分明,对错是非,同样不可加减。错一即是一错,所谓补救,先让自己不去犯同样的错误,此外更需要对二对三,乃至于对十对百。」 「最后。」 陈平安说到这里,笑道:「最后是如何,你自己想去。」 君倩仔细听着,其实一直在点头。 马瞻正衣襟,神色肃穆,先挺直腰杆,再与陈平安作揖。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刚想要作揖还礼,却被君倩伸手抓住胳膊,摇摇头,示意不用还礼,同理,你且受着。 陈平安这才站在原地,受了对方这郑重其事的作揖一礼。 君倩以心声笑道:「这些道理,说得不错。」 陈平安长舒出一口气,同样以心声笑道:「毕竟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再说了,我如今的学生,茫茫多。」 就是跑了三个学塾蒙童,亏得小米粒暂时不知此事。 不行,赵树下还好,是知晓自家门风的,但是忘记提醒宁吉了,他可不知道小米粒打探消息的能耐,自己得赶紧回去。 裴钱曾经泄露过一个秘密,其实小米粒有本秘不示人的宝典,其实就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文字内容不多,但都是她如何当好耳报神的心得,今天写几个字,明天写个成语或是一句话,反正每次只写一页,积少成多,也快半本了。 比如那本秘籍上,开篇第一页,就只是写着「多看多听且少说,切记切记!」勤串门,多走动,察言观色,眼观八面耳听四方,旁敲侧击,顾左右而言他……兵书有三十六计,只要争取每天学成一条计策,三十六天过后了不得哇哇哇……(备注:必须多写几个哇,更能激励自己)……以诚待人,不说假话,但是必须虚实不定,让人摸不着头脑…… 落魄山的山门口桌子那边,小米粒听着好人山主一位新收学生的几句无心之语,她皱着两条小眉毛,气呼呼道:「火大嘞!」 为您提供大神烽火戏诸侯的《剑来》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我知道你是谁免费.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多余即是温柔 陈平安带着郭竹酒和谢狗,还有掌律长命,一起进入莲藕福地,要先去一趟尚处于封山状态的狐国。 同乘一艘符舟,穿过层层云海,谢狗实在无聊,闷得慌,就站在船头,呼呼喝喝的,一次次递出手掌,驱散两边的云海,或是在云堆里打出个窟窿。 小陌去了青冥天下喝酒,她心情不太好。陈平安从自家压岁铺子要了些糕点过来,打开食盒,递给郭竹酒一块杏仁酥,郭竹酒双手接过,高高举过头顶,谢过师父赏赐,这才混囵吞下,陈平安又给她和 长命都递过去一块桃花糕,笑着让郭竹酒慢些吃。长命坐在山主一旁,眯眼而笑。 人间胜景,山河如一幅壮丽画卷。 美哉此画也。 谢狗收起拳法,做了个气沉丹田的手势,坐在自家小山头的盟主身边,问道:“郭竹酒,那个曹慈真有那么拳法无敌?连我们山主都赢不了?” 在陈山主这边,谢狗不方便称呼郭竹酒为盟主。 陈平安其实门儿清,不过对于这些拉帮结派的座座小山头,山主大人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郭竹酒点点头,“必须厉害啊,打得过师父,能不厉害嘛,曹慈简直就是厉害得一塌糊涂,必须武道无敌,不过归根结底,曹慈还是占了比我师父年纪更大的便宜 ,他若是晚生几天几个月的,说不定就要跟在我师父屁股后头吃灰尘了。” 若是曹慈拳法不厉害,输拳的师父如何自处? 谢狗使劲点头,深以为然。 长命以心声说道:“公子,福地尚无本土剑修出现。” 作为这座莲藕福地身份隐蔽的“史官”,掌律长命这些年一直密切关注着整座天下的走势。 陈平安同样以心声言语道:“可能是对我的一种大道排斥,议事结束,我就会收起那个用来观道的符箓分身。” 终于得到确切答案的掌律长命,小心翼翼建言道:“公子,不再等等?” 陈平安摇头道:“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就别拖延福地第一位剑修的诞生日期了。人心贪得无厌,道心反受其咎。”长命还是不忍心自家公子就这么放弃一桩天大福缘,继续劝说道:“公子怎么就是贪心了,天予不取才会反受其咎,就算晚几年出现剑修又如何,我就不信这方天 地,当真体会不到公子的诚心,说不定对方就是在等明天秋气湖……那场议事的结果?” 陈平安点头道:“是有这个可能的。” 他在观道莲藕福地这座天地,想来这座天地也在观察自己。 少年时背剑误入藕花深处,在南苑国京城落脚,曾在心相寺遇见那位修佛只在平常事的寺庙住持,老僧就曾有过类似的言语。大概就如长命所说,陈平安也在等那位剑修的现世,这座天地虚无缥缈的大道,冥冥之中,也在等他这位落魄山山主、福地名义上主人的言行。记得那位浩然贾 生就曾在大政篇内有一语,君子言必可行然后言之,行必可言然后行之。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想要维持九个符箓分身的正常言行、思考和游历,很吃钱的,每个举动,每句话,甚至是每个念头,都需要开销我在村塾那边真身的天地灵 气,耗费灵气,不就是一颗颗神仙钱嘛。等到清明节过后,玉宣国京城那边私事一了,我就会全部收回,然后就要闭关,争取早点恢复上五境修为。”七显二隐,结阵有结阵的好,可以防止任何一粒心神出现意外,以防万一收不回来,但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陈平安真身的灵气积蓄,如果单纯是一具符箓分身游历 山河,如断线风筝一般飘荡在天地间,其实并无这份额外支出,分身能够在外逛荡多久,取决于符箓材质的优劣。 长命无奈道:“公子的这个借口,实在是太蹩脚了些。” 收起全部的符箓分身,不过是某件事告一段落,尘埃落定了。以公子几近大家的符箓造诣,就不能再祭出一副寄托心神的分身? 长命见公子不再言语,她只好祭出了一记杀手锏,“公子,身为一位纯粹剑修,有无进取心,成就高低,天壤之别。”陈平安哑然失笑,捻起一块糕点细细嚼着,调侃道:“是周首席传授给山门掌律的锦囊妙计吧,得嘞,你们倒是相亲相爱一家人,以后再拉拢了老厨子和韦账房, 再起一个山头,岂不是要将我这个甩手掌柜的山主给架空喽?” 长命也觉得这个说法有趣,神色柔柔,笑了起来。 既然公子心中有了决断,她如果再不依不饶,就无趣了。 谢狗跟见了鬼似的,咱们落魄山的掌律长命,还会这么笑?真真吓人哩。 陈平安其实比较为难,自己要在霁色峰闭关,需要破境重返玉璞境,那就必须收回全部芥子心神。 这场观道“天地间第一位剑修契合天时地利人和、应运而生”的大道裨益,陈平安当然不想轻轻放过。但是等到陈平安闭关,观道过程就会必然出现一个空当,如果恰好在这期间,福地刚好诞生首位剑修,那陈平安就不光是尴尬那么简单的事情了。因为这意味着 此方天地大道,并不认可年少时就曾背剑进入福地、如今更是成为“老天爷”的落魄山山主。 老话说命里八尺难求一丈。若是真是一位心无旁骛的纯粹剑修,当然可以强求那二尺,偏要与天地在路上争道。 所以这也是先前陈平安带着小陌走在大骊京城,散步期间,抬头眼见着稚童放飞的纸鸢,陈平安为何会说一句“你们纯粹剑修”,而不是“我们”。 撇开偶尔从某只箩筐里捡取“飞剑”说怪话,陈平安平时跟人说话,还是比较谨慎的。一旦与莲藕福地的大道,强争这二尺命,若是成了,亲眼得见第一位剑修的诞生,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因为同时意味着此间天地认可陈平安和落魄山作为福地主人的身份。可闭关之前,若是始终不成,就又有三种结果在等着陈平安,第一,陈平安闭关期间,剑修诞生,就像福地大道与落魄山表态一句,“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第二,陈平安闭关后剑修尚未出现,选择继续观道,此方天地见他心诚,让陈平安得偿所愿,这种结果其实也很好,好事不怕晚,同样可以让陈平安的东道 主身份,“名实”兼备。第三,陈平安犟脾气上来了,福地一天不给陈平安这桩仙缘,陈平安就继续观道一天,那么此处人间就一天都别想拥有一位本土剑修,两边都拖着,就看谁能耗 过谁。 宛如俩邻居,彻底恶了关系,谁都不想主动退让一步,起了一场意气之争的拔河,反正谁都别想过上好日子。如此一来,上代人的恩怨,就会一直传到后代人身上,落魄山的练气士和纯粹武夫,只要进入福地,不管是历练还是游山玩水,都会被天地压胜,总会磕磕绊绊 。名与实,落魄山和福地大道,等于各自占据其一,谁都拿谁没办法,但是都可以恶心对方一下。 “修道之人的人心,瞒不过天心,人算敌不过天算。” 陈平安以心声与长命微笑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必当初要痴情。可不单单是男女情爱一事啊。” 长命疑惑道:“公子是后悔将福地这么快提升到上等品秩了?” 就像一种拔苗助长,只因为太过宠溺某人,这个某人就会恃宠而骄,难以约束,有恃无恐,那就干脆来个记吃记打都不记。 陈平安摇头笑道:“没什么后悔的,就事论事而已。” 长命难得开玩笑,“公子说这话的时候,牙槽都咯吱作响了呢。” 陈平安抬了抬一只布鞋,笑道:“长命道友啊,你就别开这种玩笑了,尴尬得我都快抠脚了。” 掌律长命伸出手掌抵住嘴,眼神柔柔,笑容温婉。 硕人其颀,螓首蛾眉,手如柔荑,巧笑倩兮。 美哉此文也,美哉此人也。 谢狗看了眼仪态万方的掌律长命,官迷!在官帽子最大的山主这边就笑得这么狗腿! 看来白景睡不着小陌,不是没有理由的。 亏得在落魄山遇到朱敛,她才稍微开点窍。 陈平安却有些心不在焉,自顾自想着心事。 也曾想过,假设自己无法亲眼观道那个过程,那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以换个剑修,碰碰运气,比如小陌。 小陌是陈平安心目中的首选剑修。 毕竟小陌差一点就能够在镇妖楼那边,跻身十四境。小陌自己无所谓,陈平安还是很惋惜的。但是陈平安跟小陌商量此事的时候,小陌说自己对这种事没有任何想法,何况他的练剑资质,也从不在这种事上有所增益,如果真有用,万年之前,自己就不会 与那么多的道缘擦肩而过,早就是十四境的纯粹剑修了。陈平安当时不愿就此作罢,甚至搬出了个足够厚颜无耻的理由,“小陌啊,万一成了呢,万一就是在等着一万年呢,以后我再出门,身边同样是一个扈从小陌,飞 升境剑修,跟十四境剑修,排场能一样?” 于是小陌就给自家公子,推荐了两个自己心中的最佳人选,周首席,白景。 说周首席同样是福地旧人,境界又不低,既然是碰运气,不如让周首席试试看。而白景,是练剑资质足够好,境界足够高,早就是飞升境圆满了,说不得这方天地就是在等这么一位剑修,馈赠一份大道给白景,既能帮她跻身十四境,又能得 到一份同等的报酬,跻身了十四境的白景,自然就成为了整座莲藕福地的最大护道人。 在这之后,小陌又提了两个来此观道的“候补”人选,“名副其实”的福地本地练气士曹晴朗,家乡来自剑气长城的郭竹酒。 他们境界还是太低了,所以就需要落魄山帮他们“开天眼”,才可观道。 在说“名副其实”这个成语的时候,小陌格外加重了语气。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何况还是拥有万年道龄的小陌。 不愧是能够与碧霄洞主一起酿酒的小陌,眼界见识,剑术学问,都很高啊。 可能除了打不过白景,其实小陌就没什么缺点了? 所以陈平安就有了一个新的决定,自己先继续观道不间断,等到闭关,就让曹晴朗补缺观道。 但是在这期间,陈平安有意带上白景和郭竹酒一起进入福地,算是……与莲藕福地混个熟脸。 这还是郭竹酒第一次闲逛正儿八经的人间“福地”。前些年五彩天下出现了一连串的山水秘境,其中几处,其实不比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逊色,但是都未曾被“封正”,一些个命名,还没有在山上山下广为流 传,别小看这种口口相传,人间说出口的言语,既能众口铄金,也能有口皆碑,无形之中,就是一种另类的封正。谢狗小声说道:“郭竹酒,听说你的那个裴师姐,有几手自创的拳招,气魄极大,我听一些大骊陪都、金甲洲战场那边传来的小道消息,说裴钱的拳意,气魄大得 她只要一拳递出,附近武夫瞧见了,都恨不得砰砰磕头,以表敬意?” 郭竹酒嘿嘿笑着。 谢狗问道:“那她若是与曹慈问拳,或是与山主切磋,岂不是?” 郭竹酒佯装倒抽一口冷气。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曹慈是纯粹武夫,但我不一样,除了是纯粹武夫,还是剑修,符箓修士。” 谢狗恍然大悟,以拳击掌,“原来如此。” 咱们山主择菜是一把好手啊,厨艺不差。 难怪大伙儿每次吃着老厨子的丰盛美食或是山野清供,山主偶尔就会酸溜溜蹦出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言语,我若是用心烧饭做菜会如何如何。 饭桌上,除了老厨子附和一句,至多就是小米粒赶忙放下碗筷,飞快鼓掌却无声。 按照她那本秘籍上的精妙学问,这就叫此时无声胜有声。 但是饭桌上其余人都不说话,吃饭的吃饭,夹菜的夹菜,喝酒的继续喝酒。 大概是当年求学路上,手持柴刀、时常钓鱼的某个泥腿子,被伤过心了,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总是在这件事上纠结。 至于为何落魄山人人心知肚明此事,偏偏一个个假装不明就里,桌上从不搭腔,都很有默契,故意让山主憋着难受。 当然是小米粒替好人山主打抱不平的结果。 比如她跟着传授拳法的老厨子在后山那边逗留,小米粒就会此地无银三百两,说一句我家好人山主,手艺不比老厨子差哩。 那么曹荫和曹鸯就瞬间明白了,大概陈先生万般皆好,唯独手艺……很一般。 陈平安明显不愿意谢狗继续掰扯这个,说道:“长命道友,你给竹酒介绍介绍福地的近况。”掌律长命点点头,笑着解释道:“竹酒,如今我们这座莲藕福地,虽然已是触及瓶颈的上等品秩,品秩已经到了升无可升的地步,但是练气士的数量还是很少,整座天下加在一起,暂时只能作个粗略估算,不过半百吧,而且他们看待腾云驾雾远游山河一事,还是都比较慎重的,像浩然天下的地仙,阴神出窍远游,其实是一件很随意的事情,但是高君作为福地第一位金丹修士,就将其视为畏途,始终不敢轻易尝试,所以她这次外出历练,又在披云山那边借阅道书、秘籍颇多,相 信高掌门受益匪浅,返回湖山派潜灵修真,修行会更快。” 谢狗嗤笑道:“井底之蛙,见灯如日。”长命不理会谢次席的插话,继续给郭竹酒介绍这边的风土人情,“至于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各地山水神灵、精怪鬼魅,前者需要忙碌摸索如何以百姓香火淬炼金身一道的本命神通,且不便擅自离开山水辖境,已经有不少朝廷封正的正统神灵,不知轻重,擅离职守,山神涉水、水神翻山,犯了山水相冲的忌讳,导致金身受 损。淫祠山神水仙、鬼物阴灵之属,同样不太敢大摇大摆晃荡人间,天地间的罡风无处不在,每逢雷电交加的天气,对他们而言,都是比较难熬的难关。” 谢狗哈了一声,以示不屑。次席供奉,跟一山掌律,官位相差不多! 我跟小陌在远古岁月修行那会儿,成为地仙之前,不碰到个天庭雷部某司神灵,都不叫难关。 掌律长命指了指一处山河,“狐国因为设置了一层山水禁制,所以知晓这处脂粉窟的福地本土人氏,暂时没几个。” 一座狐国在此落地生根,那么作为狐国之主沛湘,就有足够的资格与高君和钟倩,他们几个,一起作为地头蛇,参加那场一座天下的“山巅”议事。 高君作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是这场议事的发起人。 也确实只有她能够将各路群雄召集在一起。不单单她是此处人间第一位金丹地仙,也因为这位湖山派当代掌门,她曾经远游各地,性格温和,高君与不少练气士、各地山水神灵都打过交道。不然换成别人 说要举办这么一场议事,偏偏此人境界独高,若是行事风格再类似丁婴之流,还怎么议事,谁不担心被一锅端了? 上代湖山派掌门俞真意,是福地历史上,第一位严格意义上的修行道法的本土“仙人”。 俞真意飞升过后,谁能够成为最新的天下第一人,有人自认势在必得,便是南苑国的太上皇,主动禅位的魏良。 可惜这些年魏良一直停滞在龙门境瓶颈,两次闭关出关,结果都未能一举功成,无法成为福地的第一位金丹地仙。 一步慢步步慢,欠缺的,不单单是因为魏良修道太晚,在甲子高龄才登山修行仙法,更重要的,还是天时地利,都在湖山派那边的高君,而不在他。 不同于志向高远的高掌门,钟倩其实是不太情愿去搅和这种事情的,更愿意留在落魄山那边“点菜”。 担任落魄山右护法的小米粒就很暖心,帮着钟倩从老厨子那边求来了一本菜谱,每次点菜,有的放矢。这位福地的第一个金身境武夫,确实胸无大志,在落魄山混吃混喝的日子里,每天散发的不是武夫拳意,什么宗师气度,而是每天出门见人,好像额头上都贴着 张纸条,上边写一句,你们都别扶我,躺着就很舒服了。 来自上宗的一大帮大佬亲临道场,狐国这边,沛湘亲自“开门”待客,那艘符舟会落在沛湘一座别业的静谧庭院内。 沛湘在院内悬起了一盏狐国秘制的大红灯笼,夜幕中宝光流溢,引人注目。此刻院内的落魄山“外人”,就只有两位沛湘最为器重的亲传弟子,她们年纪还小,尚未结丹,但是根骨资质都很好,可算是狐国内出类拔萃的修道苗子,沛湘可学不来山主大人的那种高风亮节,作为狐国之主,唯一的元婴境,她最喜欢掐尖,将狐国之内最有希望跻身地仙的年轻狐魅,都收为记名弟子,至于为一众嫡传 弟子传道一事,她能不能尽心尽力,会不会误人子弟,是不是对自家狐国最好的安排,沛湘可不管这些,反正先搂到自己手里再说。有幸被沛湘带来觐见那位传说中的剑仙山主,这两位弟子,显然都很紧张,她们俱是妙龄女子的曼妙姿容,一个咬着嘴唇,她胸前本是山峦起伏的风景,如水纹荡漾而起,一个少女使劲攥着衣角,若非是件师尊亲自赐下的法袍,估计都要被她扯破了。怪不得她们如此手足无措,只说师尊沛湘,早些时候,她到了落魄山 ,不紧张? 沛湘笑道:“不用这么紧张,落在别人眼里,就是你们小家子气了,同等姿色的女子,小家碧玉再好,能比大家闺秀么。” 那个体态更丰腴些的弟子,她苦着脸心声道:“师尊,我怕。”因为她曾听说一件毛骨悚然的传闻,当年陈剑仙在那座剑气长城独守城头的时候,期间就有一头玉璞境的蛮荒狐仙路过城头,据说她只是在御风途中,低头多看了眼那个脾气极差、杀心极重的末代隐官,就被那位剑仙一把拖拽到城头,若是一般男子,得手一位上五境狐仙,不说怜香惜玉当个通房丫鬟,就算要杀,杀之 前,不得?可是只因为落在了那位末代隐官的手上,那头狐仙就被陈平安当场手撕了…… 哗啦啦尸骨血肉落了一地。最可怕的,是还有些狐国修士,言之凿凿,她们就跟亲眼瞧见似的,说那位年轻隐官,当时在城头,将狐仙头颅拔下,拎在手里,站在血泊里,大口嚼着狐仙的 头颅,单手作碗,痛饮鲜血做酒水……沛湘笑道:“别信这些流言蜚语,都是瞎传的,我们那位陈山主,其实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你们瞧见了,就会知道什么是‘先生温柔貌清俊,君子如玉剑 如虹’了。”也怪不得弟子们如此胆战心惊,不说她们,只说刘十六的学生,桐叶洲精怪出身的郑又乾,在见到小师叔之前,被刘十六带见小师叔,不也慷慨赴死一般?以至 于见到陈平安之前,郑又乾甚至需要拐弯抹角询问刘十六一句,师父,你跟那位小师叔的同门关系,还可以的吧?另外那个死死攥着衣角、白嫩手背青筋暴起的苗条少女,颤声道:“师父,有你跟师姐待客就好了,我想回去炼气做课业了,我们修道之士,一寸光阴一寸金哩, 师父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修行的。” 对于修行一事,少女因为天生资质好,也很珍惜成为国主沛湘亲传弟子的福分,从不懈怠,但是要说如何勤勉,确实算不上。 沛湘闻言哭笑不得,看把你们吓的,稍后见着了陈山主,眼见为实,就会知道你们的误会有多深了。另外那位女修瞪了一眼“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师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师父的袖子,“师尊,师妹长得多好看,我见犹怜,楚楚动人呢,陈山主瞧见了,哪 怕不喜欢,总归不至于心生厌恶。我可不行,谁瞧见了都会骂一句狐狸精,可别让陈山主碍眼,连累师尊落个待客不周就不美了。” 沛湘气笑道:“俩媚子,你们还讲不讲同门情谊了?!” 但其实那些耸人听闻小道消息的广为流传,沛湘是有功劳的,再加上几位嫡传弟子的暗中推波助澜,那个从未涉足狐国的陈隐官,何止是凶名赫赫? 狐国那些境界高些的练气士,熟稔宝瓶洲的风土人情,她们还好说,觉得真相肯定没那么夸张,那些教旁人听了背脊发凉的传闻事迹,不得有些水分啊? 但是越年轻的狐魅,越当真,以至于都说那位最恨妖族练气士的陈隐官,只要进了咱们的狐国,就会胃口大开,饥肠辘辘。 一路走,一路吃,一路“饮酒”。 谁被碰上了就算谁遭殃,可以想着如何下辈子投个好胎了。 沛湘就很喜欢在狐国举办祖师堂议事的时候,“偶尔”提上那么一嘴,那位陈剑仙“又”做成了什么壮举。 是她故意敲打某些人心不足的狐媚浪蹄子呢。 这些年,她们总喜欢在沛湘这边埋怨狐国封山,日子过得太苦了,不去红尘里走一遭,磨砺道心,太耽误修行哩。沛湘祖师,那个陈山主到底是怎么想的,封山解禁了,我们狐国的徒子徒孙们,境界一高,跻身中五境,与跻身地仙,可是都各有一次蜕下旧皮囊的机会,按照狐国旧规矩,不过是将清风城许氏换了个对象,将狐皮作为贡品上供给落魄山,陈剑仙拿去炼制狐皮符箓,转手一卖,也能挣不少钱,咱们狐国尽到了一份孝心 ,落魄山又能凭此添补些家用,岂不是两全其美?何必如此封山,两相耽误呢。 一个个说话喜欢含沙射影,绵里藏针,你们有本事自个儿去集灵峰祖师堂诉苦去! 别说靠近集灵峰祖师堂,你们这些牙尖嘴利的婆姨,只需到了落魄山,能够站稳,不管与谁开口说话不打颤,就算你们胆大! 那艘符舟飘然落地。 沛湘幽幽叹息一声。 这个陈山主,也太客气了些。 因为那艘符舟都没有直接飘落在此院中,而是选择在别业大门外落脚。 沛湘让两位弟子别想着跑路,丢她这个师父的脸!她单独一步缩地脉,来到大门外,沛湘施了个万福,一番该有礼数的寒暄客套,她再领着陈山主为首的那拨落魄山谱牒修士,进入宅邸,沛湘担心那两位嫡传弟 子失态,叫陈山主他们看笑话,就帮着她们解释了几句,弟子为何会如此惊疑不定。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没说什么。 路边桃花深浅红,总是慵懒依春风。临近那座悬挂灯笼的院落,一处假山间的过道,两边假山最高处对峙如少女双鬟,皆似螺蛳旋缠,道路两侧和山顶,皆是种植荷花、牡丹和芍药,花与叶攀援山 坡,游客远观此景如女簪花,天地和灵气水运浓郁,涟漪阵阵,人走过道其间,仰视头顶,莲花亭亭,反在天上。 一起过了那道悬额“鹊桥”的拱月形花门,进了那间雅静院子,因为常去落魄山做客,知道陈山主的偏好。 沛湘早就准备好了几张竹椅,放在檐下,竹椅之间各搁放一条花几,放置早就备好的茶水点心,果脯蜜饯之类的吃食即可。 要说款待落魄山贵客,狐国尽到地主之谊,其实还是很省心省力的,沛湘不必大费周章,折腾什么排场。 终于瞧见了那位容貌不算太年轻、却也不显老的青衫剑仙,沛湘的两位弟子,早已站在庭院阶下,施了个万福。 那两双秋水长眸,极有默契,视线各自飘向一侧,都不敢正眼看那个传说中杀妖如麻当饭吃的年轻隐官,落魄山的陈山主。 陈平安只是笑着拱手还礼,既然说多错多,就干脆不说了。 类似的亏,陈山主早年在岑鸳机那边就结结实实吃过一次。 各自落座,沛湘拿起自己那条花几上边的画杆,她望向陈山主,陈平安点点头。黄昏天色里的阶下庭院,出现了一幅堪称巨制的福地山水形势图,山峦起伏,河流蜿蜒,各国州郡,山水道场,仙家门派,神灵祠庙,都被详细标注出来,红墨 文字如朝霞悬空。若是境界不够,眼力不济,又想要彻底看清楚某地山水景象,沛湘就可以用手中画杆“指点江山”,将某地风貌扩大百倍千倍。 陈平安先剥了一颗柑橘递给身边的郭竹酒,先后报了几个地名和人名。 沛湘便以手中画杆指向分别对应的门派、道场,其中就有南苑国魏氏的一处龙兴之地。 如陈平安所料,当时高君结金丹,第一个察觉到天地异象的练气士,正是在龙气浓郁之地开辟道场的魏良。 魏良当时气得暴跳如雷,道心不稳,差点就要走火入魔。 落魄山曾经赠予魏良一只内藏道书三卷的石函,但是按照约定,落魄山这边只能保证帮助魏良跻身中五境。 因为魏良还有个太上皇的身份,所以这些年,南苑国朝廷一直在暗中扶植和笼络五岳山君和各路江河正神,希望以此来制衡湖山派为首的练气士。 陈平安说道:“人心不同,道脉各异,都习惯走老路。”长命点头道:“当过皇帝的魏良,在登山修道之后,虽然成了练气士,可他始终撇不下世俗身份,做任何事,就喜欢下意识往庙算和兵略那边靠,不是说如此不行,只是过犹不及了,如果再不划清界线,魏良想要结丹当地仙,还是很难。反观高君,虽然也有一个湖山派掌门的身份,可她的道心和气魄,确实要比魏良高出 一筹。”昔年福地的天下十人,其中种秋当年循着鼓响声,登上城头,得到了一幅五岳真形图,也就是如今的天下五岳的真正来历。此外福地四国,又有各自君主住持封 禅的五岳,于是就有了大小五岳之分。藕花福地从一座下等福地,变成莲藕福地后,晋升为上等福地,最大的变化,就是天地间的灵气,由近乎于无的贫瘠程度,转为无比充沛的。只说天下祠庙,各 国朝廷封正的山河正神,供奉文武英灵的祠庙,再加上那些民间自行祭祀、山精神异占据一地显灵的淫祠,已经孕育出一尊香火神灵的祠庙,多达百余座。 除了灵气变化,福地武运同样暴涨。但是由于藕花福地被老观主一分为四,山河褪色如一幅幅白描图,如程元山、唐铁意这拨老一辈江湖宗师,变得魂魄不全,所以不管是修行一道,当年武学境界低微的湖山派高君,反而是因祸得福,船小好调头,还是习武一途,反而被北晋国年轻武夫钟倩,捷足先登,率先成为金身境武夫。再者,程元山和唐铁意,相 较于武学登顶和人间荣华富贵,其实都敌不过“证道长生,陆地神仙常驻人间,可与日月同辉天地同寿”的诱惑,已经偷偷摸摸转去修行了。此次有资格受邀参加议事的福地成员,有大五岳山君,至于四国境内的小五岳,因为高君已经邀请了四国皇帝君主,这二十尊山君,就都没有收到湖山派的请帖 。反而是那些与各国朝廷关系相对没那么紧密的江水正神、湖君和某些始终不曾投靠某个姓氏的山神,得以列席议事。本来沛湘预想的座位安排,是陈山主坐在在中间,自己作为狐国之主,属于“作陪”,落魄山掌律长命坐在陈山主手边位置,然后是陈山主的嫡传弟子郭竹酒,再 是那个比较晚上山的貂帽少女,至于沛湘自己的两位亲传弟子,当然是坐在沛湘这边,如此一来,陈平安就刚好落座在居中位置。 哈,除了陈山主,两边都是女子呢。 只是不曾想掌律长命竟然直接让座位让给了郭竹酒。然后那个沛湘始终搞不清楚底细的貂帽少女,更是跳脱的性格,双手按住椅把手,摇晃肩膀,带着椅子先后退,再转向,在靠内侧门窗的廊道那边晃悠悠“走着”,就这么一路晃荡到沛湘弟子的座位旁边“坐定”,自顾自感慨,或者说从书山“搬山”照抄一句,“修道辛苦啊,真是累人,云雨埋山,风波潮头,别是人间行路 难呐。” 那位狐族女修懵懵点头。 毕竟是一位高不可攀的上宗仙师,“少女”还能够跟在陈隐官身边, 貂帽少女以拳击掌,哦豁一声,“不料咱们还是同道中人,敢问这位姐姐,啥境界,多大岁数了?” 那狐魅老老实实回答道:“岁数十九了,才是观海境,瓶颈。” 说话本来就嗓音不大,最后边的“瓶颈”二字,少女说得更是细若蚊蝇。 说完这两个字,羞愧难当的少女便低头望向地面。貂帽少女满脸惊讶,“哦豁哦豁,姐姐不到二十就是中五境神仙啦,难怪可以成为沛湘祖师的亲传弟子,幸会幸会,我叫谢狗,道号梅花,刚刚成为落魄山的谱牒修士,就是前几天的事儿,这还是因为我的道侣,与陈山主关系好,算是走了亲戚,才有的身份,我本人的境界嘛,不高,实在是太多太多年停滞不前了,所以 我才会感叹一句行路难嘛,牢骚话不说也罢。”少女狐魅一听说这个道号“梅花”、姓谢却不知叫什么的姑娘,反正总不能是那个“狗”吧,也才是刚刚成为落魄山谱牒修士的新人,又自称境界不高,少女便一下子放下心来,以心声偷偷说道:“谢仙师,我叫丘卿,山丘的丘,将相公卿的卿,道号还没想好,因为听说天底下所有谱牒修士的道号,都需要与外边的儒家书院那边报备和通过嘛,想要挑选出个好听的、称心如意的、还能被师父说成是什么‘契道’的道号,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一来二去,就一直拖着了,对了,我的小名 叫小腋,谢仙师你喊我小名就可以了。” 其实沛湘给这个打小就爱笑的弟子取了个绰号,胳肢窝。“谢仙师,隔壁坐着的,是我师姐,她叫罗敷媚,道号‘羽调’,师姐的修道资质可好了,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龙门境了呢。师父说罗师姐以后肯定可以结金丹,在我这边,师父就从不说类似的话,都懒得骗骗我。师姐还有个小名,不过她最不喜欢别人这么喊她。哈,叫丑奴儿,其实师姐明明长得那么好看,也不知道师 父怎么想的,偏要这么喊她,我平时就不敢。” 谢狗有点措手不及,小姑娘家家的,你是真能聊啊,如今世道,当年由那个骚婆姨传下一脉的狐狸崽儿,就都这么没戒心吗?在那规矩不重、练气士想到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远古岁月里,人间大地上,早期好几个世俗意义上的人族王朝、妖族国度,就都被那头骚狐狸给祸祸掉了,当真差点就被她凭此合道十四境了,只差一步,然后就被看不下去的小夫子带着白老爷,一起去找她“谈心”,她好像提前得到消息,根本不敢见那个小夫子,就不知 道躲到哪里去了。 这个婆娘最厉害的,就是极能蛊惑人心,男女通杀。在昔年道士和书生眼中,好些本可以大道走得到更高处的远古地仙们,陆陆续续都遭了她的毒手,至于身在温柔乡乐在其中的那拨地仙们,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反正最终都死在了那件绘满牡丹、石榴花的艳红裙摆里边喽。 记得她在老巢之外,第二道场,好像是在一个叫米脂的地方?蛮荒曳落河支流之一的那条无定河附近吧。 可惜都是翻篇的老黄历了。 谢狗本以为这次醒来的道友中,就会有这头曾经的天下狐族共主,可惜当时齐聚曳落河畔,谢狗始终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至于谢狗为何这么想念对方,当然是想着……砍死她,好从对方手上抢来两个让白景垂涎已久的道号,“窃钩者”,“祸水”! 此外这个臭不要脸的骚婆姨,当年自己刚刚跻身地仙,她就拦路,搔首弄姿,摆开一条条狐狸尾巴遮天蔽日,竟然想睡自己! 千万别以为白景的那么多道号,都是她自己取的。 陈平安问道:“沛湘,关于大五岳山君的大道根脚?你都查清楚了?” 这件事,落魄山那边没有亲力亲为,只是让沛湘和狐国帮忙查探底细和搜集情报。 其实做这些,说是多此一举,也不算有错。别说是如今的莲藕福地,哪怕是落魄山将福地关门一千年,任由一座上等福地蓬勃发展,再打开门,再假设高君领衔的“整座天下”,涌现出一大拨地仙的福地, 来与今日的落魄山来一场“捉对厮杀”,胜负肯定仍是毫无悬念的。恐怕唯一的悬念,就只是落魄山这边出动几位剑修、武夫而已。沛湘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除了天下大小五岳的山君,各路朝廷封正的山水神灵,还有那些在民间香火鼎盛的淫祠,脱颖而出的山泽野修,比较有希望 跻身中五境的灵鬼精怪,都已经被我一一记录在册了,我们狐国其实秘密派遣出九位中五境谱牒修士,专门负责盯梢。” 陈平安接过那本不薄的册子,笑道:“这里边就没有敬仰楼的功劳?” 沛湘赧颜道:“就知道瞒不过山主。” 陈平安翻开第一页,竟然还有一篇序文,其中就有写到狐国与那座敬仰楼的合作。陈平安抬头看了眼沛湘,翻到第二页,是《大小五岳篇》,不着急浏览内容,又随便翻了几页,第二篇是《帝王将相篇》,看篇头的概括内容,最前边四个,分别是南苑国皇帝魏衍,北晋国唐铁意,此外还有松籁国的那位年少君主,北边的草原之主金帐拓跋氏,之后竟然被陈平安随手翻到了……《人间美艳篇》,竟然 还配有一幅幅花鸟彩笺底、工笔绘女子画像的插图。只是惊鸿一瞥,陈平安就看到一位身穿单色绸缎长裙的貌美女子,坐绣墩,侧脸示人,她在花下捧书,画像空白处好像还写有一首咏美诗,让陈平安印象最深的 ,还是捻书页状女子的那根翘起小拇指,戴着长长的护甲,流光溢彩,不似俗物。 估计后边还有类似神灵古怪篇、仙人炼气篇和江湖武夫篇之类的章节题目,陈平安重新翻回到第二页,看似自言自语道:“朱敛就不知道教点好的学问么。” 沛湘再次赧颜。 让狐国与敬仰楼合作,在序文内写清楚“故事”主线,后边正文篇章的分门别类等等,确实都是朱敛的出谋划策。 丘卿一边与那位“相见投缘”的谢姑娘窃窃私语,一边竖起耳朵,听那位年轻隐官的言语内容,以及那个青衫男人说话的嗓音。 嘿,根本不是她印象中的那种杀气腾腾,嗓音温醇,说话还蛮好听哩。至于罗敷媚,她更是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陈剑仙那边,一来害怕对方嫌弃茶水、果脯滋味寡淡,冷不丁冒出一句“加餐”,想要吃些细皮嫩肉的荤味……自己可比 师妹离着他更近!再者她更好奇这样远在天边的大人物,会是……怎么跟人聊天的? 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幕一处,开始伸手揉着太阳穴。 长命以心声说道:“好像临时改变主意,他们暂时不打算往狐国这边来了。” 陈平安点头道:“随他们去。” 原来是朱敛临时打开落魄山霁色峰大门,让两个落魄山的外人,进入了莲藕福地。 作为大管家的朱敛竟然都没跟山主打招呼,事先事后都是如此,这可不是什么常见的举动。 朱敛亲自带路,那俩外人就大摇大摆乘坐符舟去往南苑国地界了。 谢狗瞥了眼那边,收回视线,她以心声好奇问道:“山主,谁啊,这么牛气哄哄的,招呼都不跟咱们打一声?” 只说自己,如今好歹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下次参加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就是前排落座的大官! 陈平安笑道:“朋友。” 长命笑着解释道:“是龙泉剑宗的现任宗主,刘羡阳。还有白帝城郑先生的嫡传弟子,顾璨。他们都是公子的同乡好友,一起玩到大的。” 谢狗点点头,难怪……不对啊,再要好的朋友,毕竟是落魄山的客人,朱老先生为何都不与咱们山主说一句? 长命只得继续解释道:“” 陈平安有几分心虚,“长命,刘羡阳要是在这边,接下来做了什么过火的事,事后都算在我头上,反正按自家既定的规矩走。” 谢狗啧啧出声,之前山主你一口一个长命道友,这会儿咋个不加后缀了,也不喊掌律啦? 长命眯眼而笑,柔声道:“山主,我只知道朱敛到了福地,不知还有外人擅闯此地啊。” 谢狗继续啧啧啧,哎呦喂,酸的呦。 不喊公子喊山主,不是假公济私是什么。 朱敛驾驭一艘符舟去往南苑国京城,顾璨以心声冷笑道:“你倒是不见外。” “跟陈平安这么见外做什么。” 顾璨没说话。 我也曾跟他毫不见外。 刘羡阳故意在他伤口上撒盐,笑道:“这能一样吗?你是陈平安的跟屁虫,他是我的跟屁虫。” 顾璨扯了扯嘴角,“跟屁虫,这个说法好,你就是个屁。” 刘羡阳伸出一只手掌,“鼻涕虫,赶紧闻闻看,我这个屁有没有带着屎味。” 顾璨一把打掉刘羡阳凑过来的胳膊。 朱敛笑了笑。 如果单单是顾璨,说想要进入藕花福地,当然没问题,但是朱敛肯定会与公子知会一声。 可既然顾璨身边还有个刘羡阳,就免了。 如果说天底下还有谁能够让自家公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恐怕除了山主夫人,就只有这个刘羡阳了。 朱敛很少觉得自家公子如何幸运。唯独早早认识了刘羡阳,朱敛由衷觉得自家公子是幸运的。甚至朱敛会觉得,缺了谁,公子都还是如今的公子,唯独少年时人生路上缺了刘羡阳,公子就很难有 今天的成就了。来落魄山之前,顾璨没有去龙泉剑宗的犹夷峰,而是在那旧白岳地界落脚,在两个女子去仙家渡口逛街的时候,他们找了一座酒楼喝了顿酒,结果就各自撇开了 未过门的媳妇和身边的婢女,刘羡阳说临时有事,顾璨则让婢女灵验陪着余姑娘。酒桌上,刘羡阳眼神幽怨,自怨自艾,说顾璨啊,哥都是快要结婚的人了,花酒都没喝过一次啊,也不是有什么花花肠子,哥就不是那种人,可见识到底短浅了 ,等到过几天摆了酒席成了亲有了媳妇,以我的人品,当然更得收心…… 顾璨一言不发,只是喝酒。刘羡阳继续倒苦水,都说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是哥心里苦啊,跟你和陈平安都不一样,你是在莺莺燕燕的书简湖青峡岛,小小年纪就见过大世面了,他陈平安是闯荡江湖,不说什么在脂粉队里偎红倚翠,仙子,女侠,见得少了?最不济总会碰过些狐魅艳鬼吧,再看看咱,人比人气死人啊,一出门就是跨洲游学 ,到了那处被誉为牌坊集大成者的醇儒陈氏那边,每天接触的,不是圣贤书籍,就是满身正气的君子贤人,都不晓得世间所谓的花丛是个啥呢。 顾璨被烦得不行,说我请你去趟青楼,还是请你喝顿花酒,又或者直接在青楼喝花酒,你挑一个。 说走就走。 他们俩直奔落魄山。 喝花酒,不得找个土财主和冤大头啊。 坑外人,那叫不讲江湖道义,可要说坑自己朋友,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心理负担,都算我们刘宗主没把对方当朋友。陈平安缓缓道:“明天的秋气湖议事,我们落魄山这边,主要有两件事,要跟高君他们开诚布公。首先,为‘山上’立下几条规矩,同时为这座天下拟定山水、凡俗 和幽明界线。至于具体的内容,明天等他们都一一说完了,我会详细谈到。” “第二,帮助各国朝廷建造钦天监,传授望气术。”说到这里,陈平安拿起花几上边的茶盏,是价格不菲的仙家器皿,抿了一口茶水,手托茶盏,“天下无不漏风的墙,得到望气术的朝廷,一定会外泄,快慢而已, 相信各路山水神灵很快就会掌握这门神通,他们知道了,整座天下就知道了,只是这门术法门槛较高,倒是不用担心会天下泛滥。”掌律长命见山主不再言语,便帮着阐述道:“练气士和纯粹武夫,只要境界越高,就越容易被钦天监练气士和神灵发现踪迹。当然,练气士肯定会研究出相对应隐 蔽气机的各类术法,但是只要在某地大打出手,练气士祭出的术法手段越凌厉,武夫展露出来的拳意越高,两者就越难遮掩痕迹。”例如湖山派拥有十六位练气士。其中就有两人隐藏极深,如果不是当时陈平安造访湖山派,一语道破天机,恐怕身为掌门的高君,都会一直被蒙在鼓里,那两位藏藏掖掖的练气士,算是俞真意留给湖山派的两颗暗棋,其中就有昔年天下十人之一的程元山。故而不管是练气士的数量,还是平均境界,湖山派都是当之无愧 的天下之首。 而程元山这类一心想要获得大自由的练气士,想必都不愿意人间出现望气士。“山主此举,不是防止山上的各类私仇,而是为了防止练气士和武学宗师介入沙场太多,杀人太过肆无忌惮,毕竟本土仙师暂时不知红尘因果对道心功德的深远影响,随手搬山倒海,术法如雨,肆意砸在甲士扎堆的战场上,死伤无数,或是在战场以外,以秘法神通制造各类看似‘天灾’实则人祸的手段,比如瘟疫,大旱,洪涝等。还有以后越来越多跻身炼神三境的武学宗师,动辄就是沙场万人敌,其实这还好说,毕竟天下国运往往取决于武运,就怕这些宗师,在战场外流窜作案 ,潜行别国京城大州和雄关重镇,将敌国君主、武将肆意斩首,得手过后,一走了之,悄无声息。”“所以各国朝廷有了一座精通望气的钦天监,就可以对这些隐患进行针对性的预防和布局,哪怕当时无法阻止,也能事后追究和报仇。即便是在两军对垒的沙场上,也能进行一种类似‘兑子’的互换,各凭国力底蕴和后手,互为先后手。当然,即便如此,仍然没办法完全杜绝那种杀力悬殊的一边倒战役,但至少可以让视披甲之士如蝼蚁的练气士,和那拨自诩无敌的武学宗师,不得不心怀警惕,提醒自己可别阴沟里翻船了,不小心就沦为某个躲在幕后同行的战功,就此身死道消, 头颅滚地。” 沛湘小心酝酿措辞,打好腹稿,这才轻声问道:“山主,掌律,浩然天下那边对一国之君的修道限制,福地这边要不要照搬?” 陈平安合上手中那本册子,说道:“还没有想好。” 转头望向弟子,陈平安扬起手上的册子,笑问道:“要不要当本看?” 旁边的郭竹酒抬起双脚,布鞋轻磕着,听到师父的问话,连忙摆手。 陈平安将册子收入袖中,沉默许久,才突然问道:“沛湘,你说他们是怎么看待我们的?” 谢狗早已盘腿坐在椅子上,双臂环胸,哈哈笑道:“伸长脖子抬头看天呗。” 终究只是一座福地而已,上等品秩又如何,怎么都得是那座五彩天下,最好是拥有一座白玉京的青冥天下,谢狗才觉得有资格让对方知道自己是剑修。 郭竹酒犹豫了一下,问道:“师父,你是在紧张么?” 陈平安点点头,“是有些紧张。” 郭竹酒问道:“比起当年倒悬山春幡斋的第一场议事呢?” 陈平安笑道:“差不多紧张吧,紧张归紧张,其实都还好了。” 郭竹酒一手轻轻拍了拍师父的胳膊,一手扬起拳头,使劲挥动,“师父,不用紧张,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陈平安眯眼而笑,轻轻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沛湘完全不理解,她都不理解,她的两位弟子,自然就更听不懂了,甚至开始害怕,难道这个陈平安,是准备大开杀戒? 察觉和猜到两位弟子的心境,沛湘气不打一处来,以心声训斥道:“别胡思乱想!” 长命眯眼而笑。身边男人,是担心这座天下的有灵众生过不好啊。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白也诗剑两无敌 白也跟着刘十六到了落魄山,就不挪窝了,哪怕魏檗亲自登门邀请了一次,白也都懒得开口说句客气话,神色淡然,只是摇头,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一道逐客令了 ,那位即将获得神号“夜游”的魏山君就立即告辞离去,根本不敢打搅这位人间最得意的修行。哪怕明知道文庙十哲之首的大先生,如今就在披云山那边,白也还是在山中落脚的那座府邸,深居简出,只是偶尔会散步去往旧山神祠庙所在的山顶,看看风景 ,日出东海日落西山。不知为何,白也总能碰到那个有些奇怪的黑衣小姑娘,但是那个据说是落魄山右护法的小姑娘,也从不凑近聊天,就是远远站着,斜挎棉布包,第一次白也出于 礼节,当然更是因为好友君倩的面子,与周米粒打了声招呼,小姑娘抿嘴而笑,使劲点头,怀捧绿竹杖和金扁担,小手攥着棉布挎包的绳子。 白也总不能就这么跟个小姑娘一直大眼瞪小眼,就挤出个笑脸,见她还是不说话,白也就自顾自继续欣赏天边的火烧云。 听着身后那边的脚步声,小姑娘是蹑手蹑脚离开了,到了神道台阶那边,就开始一路小跑,等到跑远了再撒腿飞奔。 第二次遇到小姑娘,是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早上,也是白也早到,小姑娘晚到片刻。 白也就转身笑问一句,小米粒,有事吗? 小姑娘摇摇头,挠挠脸,等到白也转身凭栏而立,她又跑了。 第三次,白也转过头望去,就看到只是默默坐在台阶那边、一个个小小的背影,白也就愈发摸不着头脑了。等到第四次,小姑娘好像是故意绕了远路,从集灵峰那边抄小路,先到了霁色峰的后山,然后飞快登山,然后躲在了旧山神祠的那边,她根本就没有冒头,从头到尾,只是蹲在原地,就不曾在白也这边露面。等到白也走下山顶,才发现那个小姑娘绕过那座建筑,将绿竹杖和金扁担斜靠栏杆,她自己再爬上栏杆,开始自 顾自嗑着瓜子。 走在路上的白也,算是给彻底整懵了,自己这是被一个小姑娘给接连守株待兔了四次? 问题是他直到现在,也不清楚小姑娘到底想要说什么,做什么。 以至于连白也这么万事无所谓的一个人,到了山中住处,犹豫过后,都得去隔壁宅子请教好友君倩,询问小米粒为何如此作为? 若说小姑娘是想帮着谁讨要一幅真迹字帖、或是有谁想要请教剑术之类的,其实都没什么,毕竟自己是做客落魄山。君倩爽朗大笑,帮好友揭开谜底,原来他之前与小米粒说了,说我那好友白也,你觉得在山脚那边尝过一次的小鱼干,滋味极好,但是你这个人脸皮薄,不好意思跟落魄山这边开口讨要,觉得跌份儿,加上你性格孤僻,不善言辞,平时总是板着脸瞧着对谁都是很凶的,连那魏山君都被你冷着脸吓跑了,何况你这个人, 尤其不愿欠谁半点人情。 所以啊。 小姑娘就只是壮起胆子,假装与你白也每次都是巧遇了,她想要变着法子,请你吃一顿小鱼干,仅此而已。 后来她就怕打搅你赏景,所以就挪去了坐在台阶那边,最后一次干脆就不敢见你了,既想与你套个近乎,又怕自己连累好人山主和落魄山,在你这边观感不好。 想到那个黑衣小姑娘的模样,微微皱着眉头,然后等到自己转头望去,她便抿嘴而笑,使劲攥着棉布挎包的绳子。 虎头帽少年的眼神和脸色,渐渐一并柔和起来。 刘十六拍了拍好友的虎头帽,埋怨一句,“白也啊白也,总觉得人间人皆有所求,这次是你不识相了吧。”可是世事就是这么奇怪,等到白也想要还一个守株待兔的时候,小姑娘今天就只是忙着早晚两趟的巡山了,然后就是去门口那边陪着仙尉道长聊聊天解解闷,不然就是去老厨子那边串个门,蹲在一旁看着老厨子编簸箕,心灵手巧,百看不厌。按时点卯,去竹楼一楼,陪着看书的好人山主和忙着针线活的暖树姐姐,小米 粒就只是负责发发呆,在廊道那边打几个滚儿,趴着看山外的白云来了又去,在心里边帮它们取一个个的绰号。 今儿第二场巡山的课业完毕,大功告成,只需睡个好觉,等着自己的那个叫“明天”的好朋友,就又不请自来啦。 小米粒路过霁色峰神道台阶那边,放慢脚步,抬头看了眼山顶那边,犹豫又犹豫,还是算了。 再去那边,做事情可就不够老道了,说不得白先生以后嫌烦,都不乐意出门赏景了。小米粒肩扛小扁担,手持绿竹杖,大摇大摆而走,没事,还是开心比郁闷多些,“郁闷”兵力太少,“开心”兵强马壮,些许郁闷,就只好输得丢盔卸甲啦,惨兮兮 ,兵败如山倒! 毕竟那位可是传说中的白先生唉,以前是自己头发长见识短,孤陋寡闻了,看来是时候跟景清借阅那本路人集了。 就是不晓得白先生为何被说成是“人间最得意”,竟然连好人山主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小米粒想了想,转头看了眼山顶,灵光乍现,计上心来,没有着急返回自己宅子,而是一路飞奔到山脚。 她搬了条椅子坐在仙尉道长身边,椅子稍稍侧着摆放,好用眼角余光瞄着山顶那边的动静。白先生每次下山,都是不急不缓的脚步,那么到时候自己只要卯足劲,来个健步如飞,三步做两步,估摸着就能恰巧在去往宅子的那条山路遇到,好计策啊,兵 书没白读,好个现学现用的三十六计走为上!天衣无缝,不露痕迹! 仙尉察觉到古怪处,笑问道:“右护法,看啥呢。” 小米粒赧颜道:“么的么的。”仙尉怕她坐这儿无聊,就陪着小米粒东拉西扯了些,小米粒听得津津有味,等到她回过神,赶紧转头望向神道山路那边,糟糕,只瞧见白先生已经走下山顶,身 形岔入那条去往绵延府邸的道路了。 小姑娘皱着鼻子,小声委屈道:“仙尉道长唉,误我大事嘞。” 仙尉紧张道:“咋个说?” 小姑娘挠挠脸,笑脸道:“怪我自己听得入神,分了心,可怪不着仙尉道长。” 仙尉好奇问道:“小米粒,别不说啊,说说看,我看看能不能补救一二?” 小米粒站起身,笑容灿烂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仙尉道长,明儿见!” 仙尉起身问道:“真没事?” 小米粒咧嘴笑道:“么事么事。” 小米粒刚跑出去没几步,停步转头提醒道:“仙尉道长,黄昏天,光线变暗了,看书可别太专注,稍微注意些啊。” 仙尉笑道:“修道之人,虽说我暂时还只是半桶水的门外汉,但其实已经无需在意这种事情了,不过你放心,我以后肯定会注意的。” 来到山顶,黑衣小姑娘叹了口气,来到栏杆旁,个儿矮的小姑娘,用脑袋抵住栏杆,埋怨自己,那么多的兵书白看了。 就在此时,耳边响起一个带着笑意的嗓音,“小米粒,在做什么?” 小米粒赶忙站直,眨了眨眼睛,竟然真是白先生,她有些脸红道:“哈哈,闹着玩呢,跟栏杆顶牛。” 白也单手撑在栏杆上,脚尖一点,坐在栏杆上边,伸出手,“一起坐着聊?” 小米粒赶忙放好绿竹杖和金扁担,自己一个蹦跳,一屁股坐在栏杆上,小姑娘攥着身前棉布挎包的绳子。 白也故意没有用眼光打量身边的黑衣小姑娘,怕她再次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只是眼角余光,将小米粒的神色表情和那个细微动作,一览无余。 如果不是自己问了,君倩也说了答案。 白也可能永远不知道人间曾经有过这么一份心思。 好像可有可无,似乎忽略不计也没什么。 就像白也这辈子喜好入山访仙,去过很多名山大岳和更多不知名的山峰,但是肯定有更多的名山,都擦肩而过了。 但是此时此刻的白也,抬头望去,伸手扶了扶虎头帽,只觉得……暮色里的风景,好像不错。 一大一小,就这么一起坐在白玉栏杆上。 “小米粒,家乡在哪里?” “我的故乡很远哩,是北俱芦洲槐黄国北边的那个宝相国,黄风谷边上一个叫哑巴湖的地方,是饭粒儿小的小地方哈,白先生肯定没听过的。” “那就是跨洲了,确实不近,你在落魄山这边,会想念故乡吗?”“想啊,就是不经常,不过偶尔想起,就会很想,就是偶尔,这里就是我的家了嘛。还会想起故乡,一半原因,是因为我是在那边土生土长和开窍炼形的,另外一 半原因,是我跟好人山主就是在哑巴湖第一次见面的,后来有山上的仙师想抓我,不过那些仙师不是坏人,是想邀请我去当个小河婆哩。” 当白也听到小姑娘说到“仙师抓人”,霎时间眯起眼,只是很快听到小姑娘说他们不是坏人,白也便释然,眼神恢复如常。 只是心中难免疑惑,既然小姑娘说了是抓人,何来后边的邀请一说。小姑娘的想法和做法,似乎总是这么天马行空的?说到这里,小姑娘就情不自禁地眉开眼笑了,双手撑在栏杆上,轻轻摇晃双腿,“好人山主出手阔绰,花了两颗谷雨钱把我买下了,再让我留在哑巴湖,我可不乐意,就想着跟着他一起吃香喝辣的,其实就是想要离开哑巴湖,找个读书人,请他帮我写个早就约好的故事,好人山主拗不过我,就带我一起闯荡江湖喽,我们 一起跋山涉水,故事多多,精彩纷呈,那会儿我就站在好人山主背着的箩筐里边,就好像是山上神仙的腾云驾雾嘞。” 白也微笑道:“原来如此。”“知道我会想念故乡,上次好人山主去北俱芦洲忙正事,所以就特意捎上我这个拖油瓶,我们一起御风跨海的时候,还坐上了一条稀奇古怪的夜航船呢,遇到了好多古怪的人稀奇的事儿,一长串,数都数不过来,亏得我们好人山主有一肚子学问,啥问题都难不住他。后来在骸骨滩那边登岸,一路走啊走,就到了哑巴湖,去过一次后,现在就没那么想啦,以前觉得自家哑巴湖的地盘,可大了,原来是小小的,不过想还是要想的,反正不着急,过个几年十几年的,等到好人山主再 去那边忙正事,嘿,白先生,你知不道,晓不得,我的小道消息可灵通了,到时候我就跟好人山主说一说,他肯定会带上我的。” 小姑娘说这些,她满脸得意,摇头晃脑。 “小米粒,你境界不高,但是在落魄山这边身居高位,当护山供奉,就不会觉得受委屈吗?” “啊?!” 白也笑道:“看来陈山主把你保护得很好。” 小姑娘使劲点头,朝白也竖起大拇指,“对的对的。”白也说道:“你们陈山主的那位齐师兄,曾经去找过我一次,当年齐静春的大致意思,大概就是劝我不要那么失意吧,多看看外边的世道,不要总是被困在自己心 中所觉得的天地。我后来看了,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如此而已。” 小米粒压低嗓音,轻声道:“好人山主说了,我们不能总是反复告诉自己一句,就这样吧。好人山主还说,这样不太好。” 白也笑道:“陈山主的这个想法,很不错。” 小米粒一下子神采奕奕,自己以诚待人说真话,白先生非但不生气,反而还夸奖好人山主了,开心!兴高采烈的小姑娘转过头,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说道:“白先生,跟你说个秘密啊,好人山主虽然曾经与人斗诗是输了,可他只要喝酒喝高了,才情很了不得 嘞。” 白也笑问道:“说来听听?” 小米粒一下子回过神,身边这位可是写过很多诗篇的白先生,聊这个,是不是不妥当?所幸白先生善解人意,已经帮她解围了,白也微笑道:“记得曾经不用真名,跟君倩一起访仙问道于名山大川,也曾与一些偶然相逢的山中道士和世外高人……勉强算是斗诗吧,结果他们听了,都很不以为然,评语不高,反正处处是毛病,不是全然不押韵,就是换韵不妥,或者这里撞韵那边出韵,不合法度,连平仄都不 懂。” 小米粒惊叹道:“是他们不识货,还是他们太厉害啊?” 白也笑道:“可能两者都有吧。” 小米粒说道:“反正好人山主说了,只有真正喝醉了,才能读出白先生诗篇的神味,不醉就不行。” 白也说道:“那你们陈山主的酒量一定极好,我猜他几乎就没怎么醉过吧?” 小米粒挠挠脸,“好人山主确实没怎么喝得大醉酩酊,很偶尔了,我晓得只有几次,不过我当时都不在场,都是听说来的。” 白也不以为意。显而易见,落魄山陈平安也好,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也罢,根本就不是一个会如何崇拜白也诗篇的读书人。 君倩只是悄悄站在远处,背靠栏杆,双臂环胸。主要还是担心白也不开窍,可别哪句话说得混账,就让我们小米粒哭鼻子了。 白也转头看了他一眼。 君倩示意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管我。 先前小镇旧学塾那边,解开一部分心结的师弟马瞻,最终还是不肯来落魄山。 君倩这个当师兄的,陈平安这个小师弟,对此都没有强求。 不过马瞻身份已经变了,从京城帝王庙的庙祝之一,变成了大骊春山书院的讲习。 马瞻当时并不清楚那场京城御书房的议事内容,所以觉得奇怪,毕竟这个小师弟身份再多,似乎都不宜插手这种大骊王朝事务。 陈平安笑道,崔师兄是大骊国师,我如今也是了。 君倩转头笑望向那个虎头帽少年。 去玄都观修道和练剑,是对的,来落魄山一趟,也是对的。 浩然三绝,白也诗无敌,锦绣崔瀺,剑术裴旻。 好友白也,一心向道,仙气浩渺,才气之盛,浩浩荡荡,如银河倾泻人间,世间无人匹敌。 公认人间最得意,白也确实诗无敌,剑术诗篇都在天。 但是结果就如白也自己所说的那句话,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自家先生也曾劝过白也一句,修言大道人难得,自是功夫不到门。 至于君倩与白也是挚友,先生又与白也始终同辈相论,按照先生私底下的说法,各算各的,计较这个作甚,当然了,真要计较也无妨,先生我这叫礼贤下士。 君倩再尊师重道,当时听到先生“礼贤下士”的这个说法,也有点绷不住脸色了,又不敢反驳什么。老秀才就踮起脚尖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可别觉得先生是在背后说白也的坏话,君倩啊,估计你是忘了,道祖有言,下士闻道大笑之。在先生看来,白也分明就是上士闻道的材质,也曾到了上士的心境,如今才却才是下士,才是下士,便是这个剑术和境界了,若是能够返璞归真,再上一个台阶,有朝一日,心与天地通,天人合一,再再上一个台阶呢?那些山上神仙夸人前程好,总喜欢说一句大道可期,这个说法,半点不俗气,大俗就是大雅。白也不算大道可期,谁能算大道可 期?但是呢。说到这里,老秀才跺跺脚,既然是一位已然闻道的下士,被己心所困,那就破罐子破摔,货真价实些,不如真正脚踏实地,要我说啊,这人间大地啊,可不是看过、走过,就是归我所有的,皆言修道之人,心无挂碍,从不拖泥带水,远离世间红尘?那只是一般练气士的正确做法,没毛病!但是你的好友,他可是白也!岂能如此小家子气,看遍名山,走过人间,失望至极了,就当真只是如白也所说,一介光阴过客暂歇于天地逆旅了,停步休歇个千年万年的,不还是宛如刹那间,所以说啊,墨家钜子说得极好,有大学问,非无安居也,我无安心也!所以说嘛,心无所安,如何得意?只能是境界越高越寂寞。为何白也除了寥寥无几的知 己,谁都说他是人间最得意,他自己却偏偏觉得是失意?一直在远游,白也看过太多,就太失望了,先生且不去管别人如何,只说他白也一人,这样就不对。 君倩觉得只要是自家先生说的道理,就肯定是对的。 就想要将这些道理一一转述给好友白也。 老秀才却摇头,与学生直言现在说了毫无用处,白也是谁,道心何其坚韧,何况他什么大道理不懂?先生这几句话,轻如鸿毛,给人家挠痒痒都不够。 君倩满脸无奈。 老秀才笑着说了一句,可不废话,不用着急,将来白也总有言下有悟的那么一刹那,然后留住那份道心不退散即可,足矣。 君倩如释重负。 老秀才最后提醒学生一句,君倩啊,礼贤下士这个说法,在白也那边就别提了,太不讨喜,容易伤了兄弟情谊,混不着酒喝。 当时老秀才双手负后,踱步离去,思量着下次该找哪个山上朋友问酒去,朋友太多,个个待客殷勤,担心厚此薄彼,也愁人。 且让将来的白也扪心自问一句,当练剑至极致,我所求是何事? 白也只需心一定,青莲就花开了。 天下壮哉我白也,真正人间最得意。 再后来,就是文圣一脉分崩离析,老秀才自囚于功德林,等到天下大变,白也独自仗剑远游扶摇洲。 又后来,便是虎头帽孩子站在满树梨花下,又被老秀才带去了青冥天下玄都观。君倩按照先生的嘱咐,在白也跻身上五境之前,一定要带着白也多走多看,名山道场要去,世俗间更要去。跻身上五境之后,飞升境之前,还要带着白也出门几 趟,反正就一个宗旨,既不能让白也破境太快,同样不能让白也单独出门,出门,只看他曾经所习惯看的风景。先生最后给君倩打了个比方,你们俩,将来外出览景,就像重新在人间负笈游学一趟,各自背着的书箱里边,一个装着酒水,另外一个是道理,风景如醇酒,人 事如理,这游学一路触景生情,捻一二道理当佐酒菜,行万里路,看万卷书,不光是白也会有所得,君倩你也会有收获的。 君倩靠着栏杆,看着那边的虎头帽少年和黑衣小姑娘,更多还是小姑娘唧唧喳喳说个不停,白也时不时说几句。 不过相较于曾经独处时的白也,哪怕是待在君倩身边的白也,白也今天的话,还是多了不少。 此刻清秀少年的眉眼间再无淡淡的愁思。 一颗赤子之心,一份童真有趣,相得益彰。 一起嗑着瓜子,吃着小鱼干,小米粒每每听见白先生说起当年的某件事,她就会听得一愣一愣,一惊一乍,哇哇哇,哦豁哦豁。 嗑过瓜子,少年就学小姑娘,将瓜子壳往山外屈指一弹。 君倩虽然也不知道白也的道心,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可能有些变化,也可能照旧,君倩都懒得去探究了,双手抱住后脑勺,开始闭目养神。 就在此时,几个患难与共的酒友一起散步来到山顶赏景,有即将成为铁符江水神的那座陆地龙宫遗址旧主,剑仙白登。 还有一头境界什么都是身外物的鬼物银鹿,以及流霞洲山上第一人荆蒿的嫡传,玉璞境高耕。 白登必须来这边与陈平安商量自己补缺铁符江水神祠庙一事,毕竟以后双方就是山水近邻了。 其实高耕是不愿再次来落魄山做客的,而银鹿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必须返回落魄山。 所以银鹿就与白登一合计,觉得必须拉上好友高耕一起回落魄山……朋友间好有个照应。他们仨,实在是怕了那个道号景清的青衣小童,热情好客,嗜酒如命,其实这都没什么,朋友不想喝酒,你陈灵均总不能按住我们的脑袋往酒碗里撞去吧,可问题在于陈灵均这厮,御江水蛇出身的大道根脚,如今才是元婴,偏偏跟那位斩龙人是挚友,酒桌上对陈清流又打又骂的,不是拍肩膀就是拍脑袋,别说他们仨,就是酒桌上那位道号青宫太保的老飞升都怕这个啊,结果如何,一张酒桌,青衣小童当主陪,荆蒿就只好与陈清流两个轮流当副陪,白登几个宾客,不喝到位, 能下桌,敢下桌?喝酒这种事,总是心情好或是不好的时候,再呼朋唤友喝上一顿,相互间言语无忌,调侃几句,排忧解难,借着酒劲说几句酒话或是不用打草稿的牛皮,可不能 成为一种每天早晚两次雷打不动的的课业啊! 只是一顿早酒不喝,就搞得就跟不知上进的顽劣蒙童翘课一样,哪怕顿顿喝仙酿,滋味能好到哪里去?所幸白登和高耕这次做客落魄山,陈灵均摆了一桌酒,满脸愧疚,扭扭捏捏,解释说上次请他们喝酒,属于落魄山账房那边的公款支出,不用自己如何花钱,如今属于私谊,以后可能就没办法一天两顿酒招呼哥几个了,除非将那几种价格昂贵的仙酿换成便宜几分的一般仙家酒水,才能喝上早酒……三人面面相觑,差点激动得当场落泪,然后各展神通,劝说景清前辈,这种事情,高耕说等到白登补缺了铁符江水神,咱们哥几个再好好摆一桌,白登说等银鹿成为落魄山正式谱牒修士,喝什么酒,都由自己来负责,银鹿就说高耕甭管公事私事,以后都常来宝瓶洲和落魄山,提前知会兄弟们一声,早早把酒约上……青衣小童听着这些暖心 话,感动异常,一口气连提了三个。 银鹿为了与那座蛮荒仙簪城撇清关系,已经正儿八经与落魄山打过招呼,经过隐官山主和掌律长命的双方同意,如今正式化名曾错,字日章,暂无道号。 在槐黄县衙的户房那边,已经录档在册了。就此鬼物银鹿成了落魄山暂不谱牒录名的一名杂役弟子,属于历史上第二位。作为首位外门杂役弟子的落魄山新任编谱官,那个白发童子如今有事没事,就找银鹿谈心,要他知耻而后勇,好好修行,别丢了咱们落魄山杂役弟子这条道脉的 脸,不然你银鹿丢人现眼,修行懈怠,不当个人,就别怪自己这个当祖师爷的,翻脸不认人。 不用每天那么昏天暗地喝酒,高耕便终于有闲情逸致,去发现落魄山和藩属山头的风景优美了。 小镇西边四十几座山头,细看之下,处处有神异,不过受限于境界,依旧觉得是雾里看花,并不真切。 今天来到山顶,就看到了坐在栏杆上的少年和小姑娘,还有站在另外一个方位的魁梧男子。除了护山供奉周米粒,其余两位都不认得,白登刚离开龙宫遗址没几天,银鹿也是差不多的处境,被隐官大人关押已久,勤勤恳恳写书,一个写不好,就要挨上 一板砖,其实出来望风没几天,所以他们都问高耕是否清楚对方的根脚,高耕只是摇头说不知。 银鹿几个,也没想着跟那个虎头帽少年套近乎,世外高人?有这样的世外高人么? 虽说落魄山常有身份、境界都很吓人的高人来此拜访,但是他们再觉得真人不露相,恐怕也没几人出门在外,愿意如此装束。 所以高耕他们就走到那个双臂环胸的魁梧男子身边,纷纷介绍起自己的名字和道号。 君倩笑着拱手还礼,“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白登就觉得有些无趣,虚头巴脑,眼前这汉子,除了可能确实听说过高耕和青宫山,久仰谁的大名,自己?还是连化名都是新鲜出炉的曾错? 不过既然是身在落魄山,白登也不敢如何表露心情,至于高耕更是开始与那汉子掰扯几句天气和风景的废话。 山顶远处栏杆那边。 “白先生,你跟君倩先生,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比较投缘。” 因为那边一大一小的对话内容,都没有用上心声的手段。 先听到的那个称呼,“白先生”?其实判断不出什么。 天底下姓白的练气士,数得过来? 君倩?! 若是浩然任何一个别处,也没什么,可是在这落魄山,在陈山主的自家地盘上边…… 本来学那魁梧男子背靠一旁栏杆的高耕,霎时间挺直腰杆,动作飞快正衣襟,脸色肃穆沉重。银鹿更是被小米粒的“君倩先生”,跟耳畔敲锣打鼓一般,浩然刘十六,老秀才的嫡传弟子之一,到底是什么根脚,蛮荒天下山上,未必都清楚,但是仙簪城岂会 不听说一些山巅消息?银鹿此刻心情复杂至极,既畏惧得肝胆欲裂,又有几分“同乡”亲近。 只有可怜贵为一座陆地龙宫龙子龙孙的白登,还被蒙在鼓里。 高耕和银鹿都很纠结,要不要告诉好友那个恐怖的真相。 远古奇异最凶悍,只驱龙蛇不驱蚊。 白登见到“此人”,跟瞧见斩龙人陈清流,有区别吗? 唯一区别,就是一个只是斩杀,一个杀了再吃、或是吞入腹内再绞杀吗? 陈清流三千年斩杀的天下蛟龙,可能都曾是这位魁梧男子早年“吃剩下的”? 高耕与银鹿屏气凝神,一起与这位“君倩先生”作揖。 这次他们俩都补上了师门,或是用上了旧道号,“流霞洲青宫山高耕,拜见刘先生。”“蛮荒仙簪城银鹿,拜见刘先生。” 君倩笑着伸手虚按两下,“高耕,我们都是落魄山的客人,就不用这么客气了。银鹿道友,我们可算落魄山的半个自家人,就更不用客气了,你觉得呢?” 高耕觉得很有道理,自己一颗道心终于守住不崩了! 银鹿道友觉得前辈刘十六说啥都是顶天大的道理。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远处黑衣小姑娘又与貂帽少年有问答。 “白先生,你打得过两个拳头钵儿大的君倩先生吗?” “以前打得过,现在打不过,以后打得过。” “等到小鱼干吃完呢?” “那还是打不过君倩。” 玉璞境高耕心湖内,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这颗道心,不要也罢。 人间有几个练气士,敢说自己“曾经”与“将来”都打得过刘十六?! 他还姓白! 一顶虎头帽误我太甚! 已是鬼物的银鹿差点当场被吓死,就这么魂飞魄散。 前些年,曾有浩然白也,就在那扶摇洲,一人剑挑几王座来着? 唯有白登真幸运,可以啥都不知道。 早知如此,他们仨还不如陪着陈灵均喝顿大酒呢。 君倩双臂环胸,面带微笑,“还有事吗?” 高耕与银鹿就识趣拉着好友白登,各自拽着白登的一条胳膊,下山去了。 来时从容,去时匆匆。 白登一头雾水,高耕以心声颤声说道:“喝个酒?” 银鹿斩钉截铁附和道:“压压惊!” 白登疑惑道:“你们怎么回事?” 走下神道,去往宅子那边,白登问道:“不是去找景清道友喝酒?” 高耕与银鹿对视一眼,我们白登道友,傻人有傻福呐。 银鹿笑着解释道:“何必让景清道友破费酒水钱,哥几个关起门来喝酒。” 山顶那边,小米粒好奇问道:“白先生,听我们景清说,你是剑客,不是剑修?” 白也笑道:“以前只是剑客,现在也是剑修了。” 成为剑修,白也其实只有对一件事提得起兴趣,争取早点跻身十四境,好问剑于大道青天,还礼周密。 至于头顶戴着的虎头帽,以前是被老秀才坑了,假传圣旨,说至圣先师反复叮嘱提醒,务必要等玉璞境才能摘掉。只是等到跻身玉璞境,白也逐渐习惯了玄都观那边剑仙一脉道官们的玩味眼神,不知是谁传出去的,说他用心练剑,跻身玉璞境,就是为了摘掉那顶滑稽可笑的虎头帽,白也就想着晚几天也无妨,不然只是跻身玉璞境而已,难道自己还需要来一场“仪式”庆祝庆祝?等到跻身了仙人境,白也就又想着不如一鼓作气跻身了 飞升境再说,反正在这之前就不打算出门游历了。 不曾想君倩说要带他一起走趟浩然天下的宝瓶洲。 一来二去,白也就始终戴着这顶虎头帽了。 在人间与谁为敌?问剑一场?只是谁敢主动找自己的麻烦?以白也的冷清性格,总不能吃饱了撑着故意为自己树敌。 要说收取弟子,给谁传授学问或是剑术,白也其实更怕这类麻烦,曾经认真设想过这种场景,却发现根本无从教起。“白先生,我考你一个谜语吧?一个人有两个门打通的三间屋子,这个人站着的屋子,都是用得着的物件家伙什,隔壁一间屋子,不太一样,屋子可大了,有些有用,有些没用,有些主人记得起来,外人都不清楚,有些连主人都记不住了,但是外人反而记得住。最后那第三间屋子呢,就更神奇了,有人有时觉得打开房门,里边是是彩色的,一定漂亮极了,有人有时觉得里边一定是灰蒙蒙的,甚至是黑漆漆的,一点意思都没有,都不想打开哩。白先生,你猜猜看,三间屋子分别 叫啥?” 白也笑着不说话。 小米粒安慰道:“随便猜,猜不着也没什么,这可是我一大箩筐谜语中最难猜的,谜底难度,至少可以排前三!” 白也说道:“谜底是不是昨日,今天,明儿?” 小米粒眼睛一亮,将最后的小鱼干都递给白也,由衷赞叹道:“白先生,你猜谜的本事,跟好人山主一样厉害!” 白也笑着只是拿过一半的溪鱼干,问道:“是谁教给你的谜语?” 小米粒嚼着鱼干,摇头晃脑,后脚跟轻轻磕着栏杆,“几乎都是好人山主教给我的,不过刚才问白先生的这个谜语,是我自己想出来的。”白也笑道:“小米粒,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天地间以一棵椿树为界,分出南北,北冥有鱼,南冥有池,鱼化为鸟,背可载山岳江河,在其背小如芥子舟船,负 重栖息于池,鸟随海运而徙于南北间。” 小米粒惊叹道:“人间还有这么大的鱼啊,见多识广的好人山主,都从没跟我说过这个志怪故事呢。” 白也点头道:“这条大鱼,体型庞然,可能跟哑巴湖酒水的名气一般大了。” 小米粒使劲点头,哈哈大笑起来。 白也问道:“小米粒,你会向往那种神通吗?” 小米粒使劲摇头,“不会啊,我喜欢待在家里,不喜欢出门远游。”只说冬春天,每天早上起床,她拳法不精,境界太低,连一条暖乎乎的被子都打不过,总要跟有俩帮手叫“困意”和“冷飕飕”的被子,每次跟它们打一场架才能艰 难胜出。如果不是有清晨巡山的职责,她估计要睡到日上三竿,那会儿她也有了俩帮手,分别叫太阳公公和枝头鸟雀。 白也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 小姑娘赶忙转过头,摸不得摸不得,个儿会长不高的。 不曾想白也主动弯腰侧过头,小米粒伸手拍了拍虎头帽,再歪着脑袋,哈哈大笑道:“今儿不长个儿,那就明儿再说吧。” 白也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眯眼而笑,抬手轻拍膝盖,只是没有说什么。 君倩靠着远处栏杆,是啊,今朝酒,峨眉月,明日愁,愁长三千丈,青冥浩荡不见底,畏途巉岩不可攀,使得白也不得开心颜。 小米粒眼睛亮亮的,满脸涨红,竖起耳朵,轻声问道:“白先生,是在酝酿那种一说出口就可以千载留名的诗篇么?” 白也摇头笑道:“既然练剑了,就好好练剑。先前就与君倩约定,以后我只会偶尔喝酒,再不作诗了。” 君倩叹了口气。 再无白也诗无敌,人间寂寞几千秋。 小米粒听到白先生这么说,就有点伤心,还有丁点儿失落。 伤心,是小姑娘觉得白先生好像有些伤感。 至于米粒小的失落,是因为米粒来见白先生,她是有私心的,哈,确实难为情。 小米粒就是想与白先生熟悉了,好帮着自家落魄山讨要一篇脍炙人口的诗歌呢。 毕竟自己在落魄山这么久了,还不曾立下寸功。 暖树姐姐总是表扬自己,裴钱也会经常将自己的功劳记在那本功劳簿上边,可她又不是傻瓜蛋,知道她们是逗自己开心呢。 不过没啥,反正读了那么多兵书,三十六计背得滚瓜烂熟了,建功立业这种事,明天再说! 今天能够跟白先生聊了这么多,已经开心至极! 于是小姑娘就让白先生伸出一只手。 虎头帽少年还是摸不准小姑娘的想法,不过仍然笑着伸出手掌,猜测小米粒,是不是会从袖子或是棉布挎包变出瓜子、小鱼干。 不料小米粒只是抬起手握拳,低头呵了一口气,再往白先生手心轻轻一敲,摊开手,如放一物,“哈,白先生,别伤心,我借你些开心和高兴!” 白也笑了笑,握起拳头,挥了挥手腕,“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不知不觉,光阴流逝,一大一小就这么聊着,人间已是明月夜,落魄山中月色多。 小米粒轻轻摇晃着双腿,无忧无虑,在自己家里看着远方。 白也问道:“小米粒,你说是不是人间很很多像你这样的人,很多不像你们的人,我见与不见,你们都在人间,各有各的悲欢离合。” 小米粒伸手挠着脸颊,自己是出身哑巴湖的大水怪嘞,腼腆道:“大概是的,吧?”没有听到白先生继续说话,她转过头,再抬起头,原来发现身边的白先生,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唉?白先生莫不是要作诗?书上不是有个说法,俱怀逸 兴壮思飞? 白也低头笑道:“不是作诗。不过以后白也递剑,也算诗文。”小米粒使劲点头。默默记下了这个说法,以后用得着。她曾经与刘瞌睡借过个说法,直到今天还没还给他呢。闯荡江湖,出门在外靠朋友,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虎头帽少年伸出一只手,昔年浩然白也,如今青冥天下的剑仙,朗声道:“大运兴没,群鸟夜鸣,月下有谪仙,鼻息干虹霓。山中诸君且停杯,请见我辈剑客挥手 决浮云,举动摇白日,指挥旋青天!” 君倩闻其大言,只是会心一笑,好友白也自然仍是白也,生平喜好以剑客自居,不过是脚下换了一条道路。 书生底色,以平常心,结道果。 最终成为真正的剑仙白也。 就在此时,君倩听到白也略显尴尬的一句心声。 “君倩,我好像看到了某地某人刚刚成为剑修,我与之对视,见他心中开了一朵青莲。” 君倩一愣,然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想来昔年观道观的藕花福地,如今落魄山的莲藕福地。福地内的那位“少年剑修”,与福地外的剑仙白也,其实皆是见到了自己。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某年的杂花生树 落魄山顶,白也和君倩一坐一站,闲聊起了红烛镇的三条江水,其中就有玉液江。 小米粒已经告辞离去,蹦蹦跳跳,肩扛金扁担,手持绿竹杖,斜挎着的那只心爱棉布包,里边暂时没有兵力啦。 白也听过一些故事,笑道:“你那个陈师弟,倒是好说话。” 君倩解释道:“朱敛在玉液江出过拳,小师弟也去水府做过客,落魄山这边再不依不饶,就有咄咄逼人的嫌疑了。” 白也一笑置之。 君倩说道:“最关键的,还是小米粒自己会心里过意不去,落魄山做得越多,捅娄子越大,闹得沸沸扬扬,她在山中独处时沉默的次数就越多。胆子小,觉得外边的江湖有些凶险,所以导致不太敢出门,与胆子不小,只是不愿意出门了,心境上,还是有区别的。所以小师弟在这件事上,其实考虑颇多,必须掌握好分寸,不能太过一厢情愿。要知道这场风波,从一开始,小米粒就想着藏掖起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只是不凑巧被裴钱撞见了。事实上,小米粒一直想要说点什么,但是担心自己说不好,让裴钱他们伤心,就只好一直搁在心里了。” 白也点点头,“也是。将心比心,比较难了。” 由此可见,先前白也说陈平安把她保护得很好,不算说错。 君倩笑道:“后来,朱敛给小米粒打过一个比方,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讲了个道理,才让小米粒彻底解开心结,据说听过之后,小米粒捧腹大笑,开心得满地打滚,觉得老厨子的某些说法,说到自个儿心坎上去了。” 白也好奇道:“小姑娘的这种心结也能解开?” 君倩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坛不知名的仙家陈酿,缓缓道:“能。朱敛先跟她说了个家乡的山水故事,来形容这场风波,说江湖上有个家世显赫的女子,受了情伤,她就害得某个负心汉家破人亡了,男子自己也被打断了条腿,负心汉历经千辛万苦找到她,满脸眼泪鼻涕诉说着自己的惨事,女子柳眉倒竖,咬牙切齿,说你只是瘸腿拄拐杖,我却是心碎了,谁更可怜?小米粒起先听着揪心,就问老厨子是真事吗,朱敛说是胡编的,小米粒这才放心。然后朱敛就问小米粒还生不生气,如果生气,我就让那位水神娘娘一瘸一拐来落魄山跟你道歉,小米粒被吓了一跳,赶忙让老厨子发誓可不能做这种坏事。然后朱敛才问小米粒,是不是这件事,如果咱们落魄山始终揪着不放,其实早就翻篇的右护法,才会在自己心里一直不过去,但是呢,又不敢说什么,怕被误会是没良心,所以根本不敢说什么。小米粒使劲点头,于是朱敛就跟她解释,返乡的山主为你打抱不平,专程去水府敲打那位水神娘娘一次,可不是睚眦必报那么简单的,除了帮你讨要一个必须得有的公道,还想着让她和整座水府都长点记性,那么以后再有所有像小米粒的外乡人,走在玉液江水府地界,不管是谁,身份、境界高不高,就都不会再被他们随便欺负了,他们再不敢仗势凌人,所以可以这么说,小米粒你是有功劳的,没有白受委屈白吃苦,如果这次公子不好好管上一管,将来可能就会有很多个小米粒在玉液江那边,水府还是会一错再错,偶尔踢到一块铁板了,他们也不觉得是事情上边错了,至多只是觉得自家水府招牌不够响亮,水神娘娘拳头不够硬。小米粒,你觉得这样好吗?小米粒大声道不好不好。朱敛笑道那么公子上次带你一起去水府做客,就有些学问了,既不与水神娘娘气势汹汹兴师问罪,却也没有轻拿轻拿,一笔揭过,公子就像留了一只靴子在水府,既然遗落了靴子在别人家里,那么早晚有一天是要取回的,水神娘娘和玉液江水府,就得悠着点了,上次陈山主没大发雷霆,不曾与水府过多计较,那么下次登门呢,会不会来个新账旧账一起算,来个两罪并罚?小米粒赞叹不已,好人山主厉害唉,老江湖,真是老江湖。最后朱敛笑着说小米粒,你如今胆子小了些,不太敢去落魄山之外的地方闲逛了,你以为那位水神娘娘就敢随便离开祠庙和水府啊,她胆子都没有米粒大,何况除了我们,听说作为顶头上司的魏山君,好像也曾提点过她一句,让她不必多想,罪不至死嘛。小米粒,你听听,是不是笑里藏刀,杀气腾腾,可把水神娘娘吓坏了。如果故事只是发展到这里,也没什么,小米粒在朱敛院子开心过后,当天就壮起胆子,偷偷跑去披云山一片小竹林数竹子去了,至于小米粒与那位急匆匆现身的魏山君聊了些什么,好像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了,是个谜。” 白也笑道:“难为你一口气说这么多,内容有了,题目呢?” 好友君倩,可不是善于言辞之辈,昔年共游名山,君倩既不喜欢聊远古事迹,也不愿多聊文脉求学事。 君倩说道:“只要不是十五境,就都会一叶障目。” 白也扶了扶虎头帽,感叹道:“十五境啊。” 君倩突然笑道:“带你去一处村塾,你不能白嗑瓜子吃鱼干,得帮小师弟一个小忙。” 然后白也就被君倩缩地山河,拉到一处溪畔学塾的整洁书房内,君倩开始拿出一本手稿,娴熟翻到一页,书上的山水故事讲到了一处江湖游侠和哑巴湖大水怪误入仙山,故事梗概就是他们遇见三位各具风采的得道高人,双方斗诗一场,大胜而归。白也环顾四周,猜出此地是陈山主当教书先生的地方,君倩摊开手稿书页,让白也别傻站着了,赶紧凑近瞧瞧。 白也走过去一看,扫了几眼,就想置身事外,结果被君倩按住虎头帽,气笑道:“还讲不讲江湖义气了,麻溜的,我来帮忙研墨,你别想跑。” 原来这本手稿上边,写那斗诗内容的篇幅不算短,但是那位陈姓少侠每次“吟诗”,在册子上边,所有关于诗篇的内容,都是空白的。 不过每当主公人吟诗之后,那三位山野精怪出身、却喜好附庸风雅的山中仙师,“听闻”陈少侠即兴作出一首首文采斐然的诗篇过后,他们如何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到不由得收敛轻蔑神色,到各自捻须沉吟不语,内心震动不已,再到如何遮掩不住的赞叹,惊为天人,最后心悦诚服,甘拜下风……倒是写得十分仔细,不吝文字,让白也、君倩这俩翻书人见字如面。 这个陈山主,就这么没有诗词一道的才情吗?十几首诗,手稿上边都空着。 作诗有何难? 君倩已经开始取来一方砚台,在旁滴水研墨,白也摇头说道:“说了不作诗,不是玩笑话。” 君倩笑道:“用你的旧诗。” 白也无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作过的诗,我自己绝大多数都忘了。没忘记的,多被好事者编成诗集流传天下。我抄自己的,跟陈平安抄我的诗集,有什么两样?他还不如换个名气不大的诗人抄些冷僻诗篇。” 君倩说道:“你那些废弃不用的诗篇,我都记着呢,我说内容你来抄录就是了,至于诗题你得自拟。” 白也随手翻了几页手稿,再翻到最后新篇章所写内容,发现竟然从头到尾,都是那位江湖少侠跟哑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并非是陈平安在夫子自道,或是偶尔兴起,学那位文庙韩副教主写篇。白也记起先前在山顶,小米粒说起她第一次出门走江湖,好像就是找个欠她一个故事的过路读书人? 如果不是看在小米粒的面子上,白也不愿意做这种事情,瞎胡闹,跟头上戴两顶虎头帽何异? 白也坐在椅子上,接过君倩递过来的毛笔,思量片刻,说道:“记得那次游历庐山,好像有两篇古体诗和七绝,写得还不错。” 君倩提醒道:“可不能一上来就拿出巅峰的诗情,前边几首诗篇,记得稍微收着点,总计这十二首诗,文采功力,必须循序渐进,尤其是压轴一篇,必须对得起书上那三位仙师的惊叹和美誉……” 白也抬起头,废话这么多,你来写? 君倩笑呵呵道:“气性还不小,我要是小师弟,就拎一青砖站在这里了。” 白也落笔之前,问道:“这场观道,欠了陈平安一个大人情,怎么算?” 若是陈平安早有谋划,却被自己一个外人捷足先登,所欠人情就更大了。 君倩报出一首旧诗,然后说道:“你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我的小师弟,那就按照老规矩,我两不偏帮,你们自己商量着办。” 白也刚要落笔,君倩突然说道:“崔师兄当年就说过,你写草书,笔格尚可,毕竟诗名摆在那里,后世书家,谁都愿意吹捧几句违心话。不然只说那幅如今是否真迹都存疑的字帖,崔师兄就说他拿脚指头夹着一块随便从簸箕里边捡来的木炭,都写得比你好。而小师弟这本手稿却是既有功底的簪花小楷,你可别露怯了,实在不行,就换我来?我写小楷,肯定比你强几分。” 白也就要搁笔,爱写不写,不伺候了。 君倩学自家先生招牌式唉了一声,“不说了不说了,你继续写你的鬼画符。” 白也突然问道:“崔瀺真这么说过?” 君倩点头笑道:“崔师兄从不说大话,你不爱听就憋着。” 白也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憋出一句三字经。 君倩自顾自推开窗户,瞥了眼白也,一首诗写完了,又报了一首旧诗,笑道:“这边竟然还跑了三个的蒙童,中途退学去隔壁村学塾了,难怪我们小米粒会说一句火大嘞。” 白也低头“抄诗”,随口问道:“村塾这边总共几个蒙童?” 君倩笑道:“好像拢共才十个出头一点,亏得前不久收了个宁吉当学生,不然估计都要不足双手之数了吧。” 白也闻言笑了起来。 我辈读书人的糗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山中,原本关起门来只是打算小酌的哥仨,等到白登终于晓得山顶那个魁梧男子是谁,以及那个虎头帽少年又是谁…… 这顿酒,一开喝,可就挡不住了。 如今他们仨,实在是投缘,已经认了结拜兄弟,辈分按道龄排下来,分别是白登,曾错,高耕。 白登聊起三千年前本族的昔年峥嵘岁月,银鹿聊到了蛮荒家乡仙簪城的自家祖上如何阔绰,高耕也说了些青宫山的勾心斗角,如何表面光鲜如何一肚子委屈,说下宗宗主之位,本来唾手可得,当初师父都点头同意了的,却被敬重的师兄和心爱的师姐暗中从中作梗,宁予外人不帮师弟……兄弟们俱是聊到了各自伤心处,喝得兴起,高耕就问要不要喊来陈灵均一起喝,桌旁原本俩醉醺醺的好友,瞬间酒醒几分,让高耕克制,莫要冲动。 聊起改名为“曾错”和如今“字日章”一事,高耕与白登皆是赞叹不已,大为叹服,一个说银鹿道友确有真才实学,一个说不愧是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君子韬晦深远谦退难知,唯有遇事则日见彰明,当仁不让…… 银鹿悻悻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两位结拜兄弟那个真相,先前被年轻隐官拘押起来,每天都要写点什么,后者常来这边点检内容,告诉银鹿既然如今当了半吊子的家,那就拿出那种“做一行爱一行、行行出状元”的端正态度,每日都尽量多写点文章,长短篇幅不计,首重心诚,每个字都不可随便敷衍了事……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宅子相距不远。 今夜既无酒喝,也无心修行的陈灵均,坐在台阶上发着呆,突然站起身,鬼鬼祟祟从庭院内捡起一颗石子,就往别家宅子那么一抛,丢在了房顶上边,石子翻滚作响。很快就响起那个笨丫头的心声训斥,陈灵均,你烦不烦?!陈灵均一脸茫然,以心声询问,暖树,你咋回事,可不兴你这么误会人的,家里遭贼啦?暖树怒道你再这么无聊,我明儿就跟山主老爷说去!陈灵均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怕这个告状,只得悻悻然辩解一句,我刚刚在院内翻看一本专修水法的灵书秘笈,看到了会心处,就忍不住有样学样,抖搂了一手尚未成熟的道法……不等陈灵均说完,那个脾气暴躁的笨丫头又开始训人喽,编,你继续编,最好把那本道书的名字和道诀内容一并编出来! 亏得姜尚真恰巧就坐在他那府邸的屋顶上边,笑问道:“暖树,景清,你们吵啥呢。” 暖树与周首席施了个万福,回屋子去了,她那书桌上都是些专门记录琐碎开支的账簿,没空搭理陈灵均那个不务正业的家伙。 陈灵均脚尖一点,飘向周首席那边屋顶,有点尴尬,压低嗓音说了句,周首席,小姑娘家家的,这么凶,以后怎么嫁人,是吧。 姜尚真后仰躺着,脑袋枕着一只玉瓷枕,双手叠放在腹部,笑道:“我看暖树不愁嫁啊。” 陈灵均转移话题,“既然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周首席咋个没喝酒。” 姜尚真睁着眼睛看天,微笑道:“我是在想乱山高下,云脚上悬,看情形是要下一场滂沱大雨了,身为剑修,是该檐下躲雨呢,还是一手拎个大水桶、一手拿着大脸盆出去接雨。” 陈灵均听得如坠云雾,但是输人不输阵,开始胡说八道,“这还不简单,要是雨水能当钱用,看我不在院内摆满锅碗瓢盆!” 姜尚真笑道:“魏山君还是有点东西的,换成我是山君,能够想到的最好神号,估计也就是‘灵泽’了。” 其实在姜尚真看来,披云山魏檗如果自拟神号“灵泽”,这个选择,其实相当不差,短期收益要比“夜游”更大,因为最为契合那场万年未有的“天时”。当然,长远来看,可能还是夜游更为稳妥,大道裨益,细水流长。 陈灵均躺在屋顶上,姜尚真突然伸手抓住青衣小童的胳膊,笑眯眯道:“景清,我在酒桌上夸赞长命掌律的那几句诚挚之言,是谁泄露出去的?” 陈灵均赶忙坐起身,非但没有丝毫的心虚,反而满脸得意洋洋,双臂环胸,与周首席邀功道:“必须是我拐弯抹角说给小米粒听的啊,再让她这个小耳报神捎话给掌律长命的,周首席你想啊,你都打光棍多少年了,模样好,家底厚,除了年纪大了些,挑得出啥毛病么?必须没毛病!咱们掌律长命也单着呢,何况她一看就不喜欢那种脸嫩不稳重的小年轻啊,如此说来,你们俩,男未娶女未嫁,咋个就不能走到一起了?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嘛,我这不是觉得周首席你不好意思开口,万一换成长命掌律有那么点心思,她再与小米粒透露些风声,我再听见了,给周首席你这么一说,嘿,不就成了?!一个掌律,一个首席,你们这就叫天作之合,亲上加亲!” 饶是见过大世面的姜尚真,也是长久呆呆无言,心有余悸,颤声道:“我谢谢你啊。这么会做媒,以后别做了啊。” 陈灵均压低嗓音问道:“咋的,是觉得不合适啊,还是周首席眼光高,觉着我们长命掌律她性子冷淡了些,你瞧不上眼,嘿,这就是你不懂事了吧,老厨子跟大风兄弟这俩色胚,可是都说了一个差不多的道理,书上好些个看似面若冰霜的女侠和那些瞧着拒人千里之外的仙子,等到她们动了心再……” 头皮发麻的姜尚真赶忙一把勒住青衣小童的脖子,再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求求你了,景清大爷,求你别再多说一个字了。 不远处一间灯火温暖的屋子里边,来这边串门的小米粒,她站在小板凳上边,贴着窗户竖耳聆听,终于听不见那边的响动了,小米粒转头好奇问道:“暖树姐姐,真是这样么?” 正在翻账本的暖树伸手按住算盘,啐了一口。 姜尚真捂住陈大爷的嘴巴,问道:“喝不喝酒?听说你多了几个新朋友,不帮忙引荐引荐?是就点个头,不喝就摇头。” 陈灵均赶紧小鸡啄米,姜尚真这才敢放开陈灵均,瞥了眼不远处的府邸,关起门来喝酒,灯光微亮,都没敢划拳,真能喝痛快? 姜尚真笑道:“那几个好像撇下你喝酒了。” 陈灵均愣了愣,感叹道:“怪你啊周首席!” 姜尚真一头雾水,“怎么就怪我了?” 陈灵均咧嘴笑道:“先前我与那几个朋友,不小心提着了钱,连累他们现在都不敢找我约酒了,不怪你怪谁?” 姜尚真会心笑道:“确实怨我。” 一起飘落在青石板道路上,姜尚真双手抱住后脑勺,陈灵均将两只袖子甩得劈啪作响。 姜尚真微笑道:“鸳鸯交颈千岁,比翼合欢彩羽,琴瑟和谐百年,白首共老烟霞。过来人偶尔会嫉妒你们这些过来人。” 陈灵均难得没有调侃周首席,并且一下子就听懂了那两个“过来人”的不同意思。 青衣小童轻声道:“等会儿老弟陪你多喝几个。” 姜尚真点点头,突然问道:“陈老弟,你觉得我主动让贤,让小陌先生来当首席供奉怎么样?” 陈灵均霎时间头大如斗,这可是……一道送命题?! 我把你当自家好兄弟,兄弟拿我人头换酒钱? 酒桌上的过命兄弟,碗里江湖道义何在?! 陈灵均眼珠子急转,说道:“周首席,我嚼着吧,你当得好好的,就别让贤了,首席供奉可不是谁都能当好的。” 不等姜尚真说什么,青衣小童三步作两步,一脚踹开白登所在府邸的大门,叉腰笑道:“兄弟们,大晚上躲起来喝早酒呢,确实有点早,哈哈哈……” 山脚,头别木簪的看门道士,抬手蘸了蘸口水,借着月光作灯光,慢悠悠翻过一页书,大晚上的,人少,适宜看好书,禁书。 不愧是周首席鼎力推荐的一本“兵家”书籍,确实打架次数多,战场地点多,都是之前闻所未闻的香艳……正经厮杀,写得很好啊,虚实相间,偶尔留白处,余味绵长啊。 青衣棉布道袍暖,窸窸窣窣翻书声,木簪常惜阶前水,吾心安处即吾乡。 一个冷不丁的拍打肩膀,差点没把咱们心虚的仙尉道长,吓得当场阴神出窍远游。 仙尉也不管有用没用,双手掐诀,念念有词,使了个据说可以定魂魄的道诀,再赶紧转头一看,才发现是拎着一条竹椅站在身后的自家大风兄弟,仙尉埋怨道:“嘛呢,神出鬼没的,吓死我,你重新来当看门人啊!” 郑大风笑着将竹椅放在一旁,“都会掐三关锁门束缚诀了,吓不死你的。” 仙尉道长惊讶道:“我花了十几文铜钱从渡口路边摊买来的道书,当真不骗人?” 郑大风说道:“当然是骗钱的,但是骗不了你。” 仙尉笑了笑,没当真。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翘起二郎腿,就那么瘫在竹椅上边,突然挪了挪屁股,打了个激灵,整个人一哆嗦,自怨自艾道:“毕竟不是年轻壮小伙儿,竟然觉得冻屁股。搁以前,天寒地冻的时候,赤条条躺在被窝里,就跟火炉似的,人心滚烫,都不用烧木炭。” 仙尉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大风兄弟这一点就不如老厨子了。” 朱老先生就不喜欢说过往的家乡事,从小米粒那边道听途说而来,朱敛在莲藕福地,曾经在江湖上,被誉为谪仙人、贵公子。 郑大风自言自语道:“吃饱穿暖,天不负我。学无长进,何以对天?” 仙尉随口笑道:“想来老天爷没那么小气。” 郑大风笑了笑,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你我同病相怜,都是门外汉。” 仙尉点点头,误以为郑大风是说自己修道不精,同时自嘲一句,未能成为武学登顶? 郑大风瞥了眼仙尉手上的那本“兵书”,“下册呢?” 仙尉鬼鬼祟祟转头望向山路那边,见没有人,这才从袖中摸出另外一本书籍,笑问道:“不看上册就看下册?” 郑大风接过书籍,开始摆起了前辈架子,“读这种打打杀杀的兵书,上册上册没啥两样,你暂时火候不到,还差了点意思。” 落魄山有藩属山头之一,名为照读岗。 李槐在这边有属于一座自己的私人府邸,其实落魄山那边也有私宅,只是“婢女”韦太真在那边,好像很拘谨,每天都是脸色微白的可怜模样,李槐就干脆搬来了这边,当时还是陈灵均带的路,一路上青衣小童朝他挤眉弄眼,把李槐臊得不轻,用心声解释一番,陈灵均就只说我懂我懂,李槐也很无奈,你懂个屁的懂。 李槐在照读岗这边住下的时候,林守一和董水井带着暂时落脚桃叶巷的石嘉春,也来这边逛了一次,反正山中府邸,他们都是人人有份的。 不过他们俩一个是腰缠万贯的董半洲了,一个是视金钱如粪土、山上神仙轻王侯的林玉璞了,估计都没打小就想着自己有栋大宅子的李槐这么当回事? 昔年的羊角辫小算盘,好像是同窗里边变化最大的一个,不过都是嫁为人妇、早有一双儿女的人了,财迷依旧财迷,等她听说照读岗这边也有挂在她名下的一栋宅子,就专程跑过去转了一圈,连连问这么一大座宅子值多少钱啊,按照如今咱们家乡槐黄县这边的行情,若是转手一卖,卖给山上的仙师,怎么都该用神仙钱、甚至是那种小暑钱结账吧,还有她不住这边的时候能不能租出去,每年租金,不老少吧?以后一年年的,等到她年纪大了,哪天不在了,能不能过继给自己的家族和子女呢…… 听着前边的絮叨,李槐他们三个都是带着笑意,还能随便开石嘉春玩笑几句,只是听到她的最后一个问题,就不约而同都沉默了起来。 石嘉春当时停步,看着他们几个的表情,昔年同窗的他们,一个个的,还是很年轻,嗯,不说小时候就模样俊俏的林书呆子,没长歪,如今愈发玉树临风了,曾经每天当闷葫芦的董水井也蛮有男人味了,就连小时候虎头虎脑穿着开裆裤经常被惹哭的李槐,身上都有些书卷气,像个正儿八经的年轻书生了。 妇人伸手捋过鬓角发丝,柔声笑道:“大老爷们,像话么,我都不伤心,你们替我伤感个什么,说,是不是其实早早就暗恋我了?林守一,董水井,你们喜欢李槐的姐姐,是障眼法?还有李槐喜欢李宝瓶,也是装的?” 林守一跟董水井对视一笑,难得聊起李柳,没有互骂窝囊废,出笼小鸡互啄。 李槐无奈道:“别胡说,要是被李宝瓶听着了,她不跟你计较,非要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小时候李槐的裤衩经常挂到树上,蹲在地上嗷嗷哭,红棉袄小姑娘早就跑得没影了。闻声赶来的齐先生,约莫是次数多了,后来好像都懒得询问缘由了,就得用一根长竹竿帮忙挑下来,小宝瓶年纪不大,气力不小,某次直接将李槐的裤衩丢到树顶了,竹竿都够不着,学塾外都是看热闹的蒙童,脑袋凑在一起合计着,帮齐先生出了些馊主意,一向不爱说话的董水井难得主动开口,说自己会爬树。齐先生笑着摇头,说看我的,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子,掂量了几下,再转动胳膊几次,再那么朝天空丢出。 可惜落了空,那颗石子只是穿过树梢,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透过树叶洒落在地上的金色光影,随着树叶的摇晃,地上的阳光便细细碎碎,晃悠起来。 伸长脖子看着的学塾蒙童们都叹息一声,齐先生只差一点呢。 齐先生就又去捡了一颗石子,这一次果真成功砸中了高高的树枝,那条裤衩便飘落下来,李槐赶紧穿回裤子,那次屁颠屁颠的回家路上,他格外高兴,哈,这条裤子,今儿出息大发了,跟放纸鸢似的。半路遇到瘦瘦弱弱长得半点不好看的那个姐姐,她来接他回家呢,李槐就与姐姐说了今天的丰功伟业,说明天还要穿这条裤子,那就不用怕那个小宝瓶了,李柳牵着弟弟的手,少女只是眯眼而笑,耐心听着弟弟那些色厉内荏的絮絮叨叨。 孩子的一点委屈好像比天大,总会哭得撕心裂肺,都能把嗓子哭哑。 但是往往片刻之后,委屈就不见了,就像那些永远不知道被孩子掉到哪里去的家门钥匙。 今夜李槐放下一本圣贤书,走出书房和宅子,一路走到崖畔观景台,有亭翼然。 最近又搜集了些问题,想要与陈平安请教答案。 比如那句“得道之士,外化而不内化”,李槐暂时就只能理解字面意思。 韦太真翩然而至。 本来慵懒躺在凉亭长椅上的李槐立即坐起身,韦太真便有些愧疚,她又打搅主人清净散心了。 李槐坐起身后,笑问道:“那位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白先生,如今就在落魄山中,你要不要见上一见?想见的话,就跟我一起登门拜访,但是见了面到底能聊几句,甚至会不会像魏山君一样吃闭门羹,我可不作保证。” 他跟小米粒关系很好,小米粒也觉得李先生很厉害,好人山主那么心宽的一个人,好像就是因为李先生当年小小埋怨了一句,以至于好人山主如今都“过不了那个坎”,总想要大伙儿都认为自己的厨艺其实半点不差。 可惜落魄山上除了小米粒和老厨子,好像都没人乐意违心捧场几句嘞。 韦太真使劲摇头,“公子,我不敢见白先生,也不用见,想着能够与白先生共处一山中,奴婢就已经很知足了。” 那可是白先生,万年以来,只此一人的白先生! 取青媲白,铁骨柔筋。诗身到此,冰魂雪魄。 李槐打趣道:“亏得我连马屁话都打好草稿了。” 其实平时李槐在韦太真这边,言行举止,还是很诚心正意的,就怕韦姑娘误会自己,是那种心术不正嘴花花的浪荡子,尤其担心坏了一个女子最要紧的名声。只是回了家乡,到了落魄山,李槐整个人都是放松的,才敢稍微随意几分。在大隋山崖书院,李槐毕竟是顶着个贤人身份,在书院之外,李槐也是文圣一脉的再传弟子,所以处处事事都会比较注意。 看着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掩嘴娇笑的韦姑娘,李槐好奇问道:“笑什么呢?” 韦太真笑道:“奴婢只是想象一下公子与人溜须拍马的场景,就觉得很好玩。” 李槐赧颜,“跟你说说我小时候求学路上的事情吧。” 韦太真眼神明亮,雀跃不已,赶忙正襟危坐,双手轻轻叠放在膝盖上边,“好呀。” “这可是一个不短的故事了。” 李槐想了想,润了润嗓子,说道:“那就从我刚认识陈平安说起吧,是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早春时节,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年我是七岁,陈平安是十四岁。” 李槐是很后来,才从大白鹅那边得知,为了在自己生日那天能够吃顿好的,临时晓得此事的陈平安,就偷摸着夜钓了一整宿,还埋怨一旁崔东山不早说来着。 但是第二天,连自己都忘了这天是自己生日的李槐,还埋怨总是吃鱼肉喝鱼汤,没啥滋味,陈平安你这个厨子是怎么当的,咱们就不能换换口味么,红烧鸡腿,炒一盘麂子肉,炖一锅烂熟烂熟的蹄膀…… 韦太真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公子,书上说的杂花生树草长莺飞,不是指代暮春时节吗?” 李槐藏好自己眼神中淡淡的伤感,笑道:“因为那年春天不一样,跟我要说的这个故事一样很长。” 莲藕福地,狐国内沛湘的别业小院。 谢狗问道:“朱老先生既然都跟着刘羡阳他们回乡了,怎么不来我们这边?” 陈平安笑道:“他没脸来。这趟回乡,必须藏头藏尾,不敢见人。” 欠了一屁股情债,女子的唾沫就能淹死他。 沛湘深以为然。 与朱敛身在同一个时代的江湖男女,俱是不幸,男子,打不过那个武疯子。 见过朱敛容貌的,据说十个女子,更是九个恨朱敛,还有一个是因为暂时不曾见过他。 沛湘久在福地之内,狐国封禁一事,这份规矩并不拘束她这位狐国之主,所以沛湘时常外出散心,便知道如今就有几位山水神灵,就一直很“挂念”朱敛,其中一位,就是当年南苑国京城一役死在朱敛手下的女子武学宗师。她们曾是天地间的一点真灵不散,秉承灵气成为女子鬼物,由天地英灵再承受香火浸染最终转为神灵,这些获得庙号、神主的“娘娘”们,这么多年,就都在希冀着那个“十分风月,独占九成”的贵公子朱敛,与她们一般,都死而复生了。 当然是再见面,好与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报仇,早就恨朱敛恨得牙痒痒,只要提及朱敛二字,她们恐怕都快要咬碎牙槽了。 在松籁国与北晋国接壤的边境线上,蔡州境内有座秋气湖,湖心有座山色青翠欲滴的小山,山上有座道观,名为大木观。 前不久这座巨湖方圆百里之内,都已经戒严,早已精心布置了层层关卡和暗哨。 岸边停靠着几条画舫,其实能够进入秋气湖地界的,不管是练气士,还是武夫,或是一众神异精怪,都无需乘船登岛,所以选择撑船泛湖去往湖心岛屿,也就是个图个雅致悠闲了。 今夜的秋气湖上,大小三十余座岛屿皆是灯火通明。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刹那之间,一双眼眸变成粹然金色,凝视这座福地的天地中央某地“某人”,只是很快就恢复正常。 长命幽幽叹息一声,心情复杂,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劝解公子。 谢狗本来想幸灾乐祸几句,只是想到自己如今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了,便佯装为自家山主打抱不平,使劲跺脚,长吁短叹。 貂帽少女转头瞧那掌律,措手不及,只能当哑巴了吧,再看自己的表现,就很得体了嘛,呵,过几天谁官大官小,不好说。 陈平安坐回原位,微笑道:“我就说吧,命里八尺难求一丈。” 长命苦笑着以心声道:“公子,虽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但对方是他,好像也能勉强接受?” 陈平安点点头,拿起茶盏,笑道:“喝茶喝茶,宽心宽心。” 老观主的藕花福地,落魄山的莲藕福地。新旧福地,各取一字,就是莲花。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 那份天地异象起自于南苑国京城的心相寺,如剑光画弧,长虹横天,转瞬间就落在了福地的天地中央,宛如天象垂地之时,就在那边凭空出现了第一位剑修,陈平安哪怕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份天地异象,但是变化实在太快,让那个差点瞪到眼睛发涩的符箓分身,根本来不及仔细“观道”一场,就成定局。 郭竹酒视线低敛,不知道在想什么。 沛湘是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陈平安后知后觉,稍作思量,就有了个猜想,以心声笑道:“定是老观主故意为之,有心不让我讨到这个天大的便宜。也好,如此更心安些,可以趁早专注闭关一事了。” 长命点头,只是语气略带几分埋怨,“既然都已将藕花福地一分为四,那位老道长未免伸手也伸得太长了些。” 陈平安赶忙放下茶盏,咳嗽一声,着急提醒道:“可不能这么说,喝水不忘挖井人。” 青冥天下明月皓彩中。 老观主呵了一声,冷笑道:“真是好门风,一个比一个胳膊肘往内拐,教旁人听着就要感动。” 小陌本来打算起身告辞,走一趟青神王朝去找那剑修,好奇问道:“什么意思?是落魄山有谁聊到了道友?” 可别有什么误会。 老观主笑道:“是那金精铜钱祖钱化身的婆娘,被你家山主带出剑气长城的那位长命道友,她嫌弃贫道伸手太长,管东管西。” 小陌却懒得询问具体缘由,只是问道:“道友在莲藕福地那边,犹有脉络不曾提起?” 老观主说道:“怎么提,连根拔起么,提起萝卜带起坑的,我要真这么做了,藕花福地就别想跻身上等福地了,光是填平那几个大窟窿的山水气运,你们落魄山需要砸进去的那笔神仙钱,别说钱,光是那个数字,就能够让某个财迷觉得牙齿发酸,只是想一想就头大如簸箕吧。” 小陌伸手拿过一坛万岁酒,再提起手中白碗,笑道:“道友跟我们长命掌律计较什么,各为其主,她对我家公子又是死心塌地追随的,想必总会说几句没办法面面俱到的言语,就当我帮她与你道个歉,多坐一会儿,再陪道友喝一坛酒就是了。” 老观主笑着点头,“久别重逢,机会难得,一坛不够,再喝两坛。” 小陌看着桌上所剩不多的酒水,笑道:“喝得差不多了,余着吧。” 老观主说道:“酒窖里还多,不差这一坛两坛的。” 小陌点点头,“酿酒是不如道友,喝酒又不曾输过你,本来还想当着你俩徒弟的面,给你留点面子,这可是道友自找的。” 老观主大笑不已。 当初若非落魄山的山门口那边待客周到,否则陈平安就算得了其中一座藕花福地,呵,想要跻身中等、上等福地?可以是可以,不拦着你这个新主人砸钱,至于神仙钱的开销嘛,就会让这个喜欢当善财童子的“财迷”,真正见识到什么叫丢下去的钱不够、打水漂没个声响的尴尬处境,等到终于好不容易提升了福地的品秩,又要每每去一趟自家福地,陈平安就要忍不住肉疼一次了。 不然陈平安真以为沦为一幅白描图的山河画卷,当真花了点钱,就能够真正“描金绘彩”的?任你拿刷子涂抹了一层,福地很快就会如层层红漆悉数剥落,碑刻内容很快就会漫漶不清。 如你陈山主的家乡市井坊间,老百姓以米浆张贴春联在门墙上边,照理说是牢固的,数年不换都无妨,但是福地这张春联,却是稍稍风吹雨打大日曝晒过后,便如志怪书上所言,山上才一年山下一甲子,莲藕福地只需“一年”过后,春联就会风吹即飘落。 等到甲子光阴一过,后知后觉的陈山主,要么将胆敢擅自改名的福地视为鸡肋,再不去花冤枉钱了,可陈平安和落魄山只要是想着彻底填补上这个坑,任你比起泥腿子少年时,多出了几个吓唬人的身份、头衔,你还得乖乖来与贫道来拜个山头,再看贫道当时的心情好坏,而且记得捎带上那个青衣小童一同前来,先让小王八蛋学会如何好好说话,多磕几个响头,再赔礼道歉,最后,当然是你们俩无功而返了。 反正你陈平安最喜欢护犊子,肯定不愿让青衣小童给贫道磕头赔罪的,那就很巧了,贫道还挺记仇,没什么长辈风度。 有事相求登门赔罪,是你自找的,谈不拢,大失所望就此打道回府,不也是你陈平安自找的? 谈钱?当年白帝城城主不就亲自走了一趟观道观,当时给出的“价格”,够高了吧,他郑居中不一样失望而归? 所以说,亏得在山门口那边,某个小姑娘说了几句她的无心之语,恰巧才是让贫道觉着格外顺耳的暖心言语。 才无形中帮陈平安和落魄山泉府节省了……至少大几千颗谷雨钱,不但不亏,以后从福地所挣取的,岂是神仙钱可以计算的? 王原箓今儿算是开了大眼界。 有这么道歉赔罪的吗?多喝一坛东道主的酒水,就当帮别人一笔揭过了。 今儿从小陌先生这边学到的东西,有点多啊,得好好消化消化,以后外出走江湖,估计用得着? 记得多年之前,假冒自己老祖宗的孙道长,从他这边骗了酒喝,喝高了,就开始指点江山,臧否天下各路豪杰,曾经说过,浩然天下那边有一位落宝滩碧霄洞主,德高望重,那是出了名的心眼极大,肚量极宽,最有山上前辈风范了! 孙道长就是个鬊鸟,那么只需将这番话反着听就是了。 老观主以心声道:“观道福地剑修一事,白也无意间得手了。” 小陌想了想,“既然是他,也能接受。” 老观主问道:“先前你只是说了自己心目中的人选,陈平安那边是怎么想的?” 小陌照实说了,“我。然后是周首席。接下来两位学生弟子并列,曹晴朗,郭竹酒。” 老观主捻须笑道:“果然如此。” 小陌揭了泥封,最终喝过两坛万岁酒,脸色通红,打着酒嗝,醉醺醺站起身,今天真是酒水喝饱了,伸手扶住桌子,“走了。” 老观主跟着站起身,道袍飘拂,酒气散尽,微笑道:“闲来无事,陪着你逛逛人间也好。” 暴殄天物!远古岁月,人间道士酿酒饮酒,最忌讳炼酒水为灵气,属于根本没酒品,然后就是才喝过酒就打散酒气。 小陌拍了拍老观主的肩膀,“碧霄道友,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你这个家伙,真心酒品不行。” 老观主笑道:“酒友道友难寻见,桌外世道多少人,敬酒不喝喝罚酒。小陌,别撑着了,吐去。” 小陌喉咙微动,胃水翻涌,仍是强行咽下一大口酒水。 王原箓瞅见这一幕,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这个干瘦道士又懂了,这位和蔼可亲的小陌前辈,犟着呢,好面儿! 老观主难得有些伤感神色,轻声说道:“小陌,你应该猜到了,藕花福地最早这桩机缘,是我帮你量身打造的一条剑道脉络,早年想着是不是能够帮你的剑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是在那东海观道观等了太久,不得不更换这条脉络。” 小陌笑着点头,“早就猜到了。道友心意到了就成,至于事情结果如何,于你我而言,又能算什么。不然你以为我今天强撑着喝这么多酒,当真只是酒好便贪杯啊?” 老观主笑道:“若无交心挚友一二,人间索然无味至极。” 小陌笑道:“那下次我来做东,拉上你和公子一起喝酒。” 老观主便又是转头啊忒一声。 小陌倍感无奈。 难得遗憾自己剑术境界不够高,不然就要按着道友的脑袋喝酒。 老观主感慨道:“小陌,你如今所见之人,到底不是曾经的那个存在啊。” 小陌笑道:“我知道不是。” 院内,连连打着哈欠,郭竹酒与师父请示一番,她便独自逛荡看风景去了,谢狗跟那个尚无道号的丘卿“姐姐”聊得投缘,她就拉上少女一起跟着郭盟主月下散步,罗敷媚倒是想要多待一会儿,但是被沛湘用心声将她赶走了,罗敷媚只好起身跟着师妹,一起陪着那个姓谢的貂帽少女离开院子,心中满是遗憾,她总觉得都没有跟陈山主聊一句话,何止是有点亏,简直就是亏大了! 不然她连某个山水故事都编排好草稿了,这个故事的大纲,就是罗敷媚年少无知,于某年某月某夜与年轻隐官月下论道一场,不知天高地厚,无礼冲撞了陈山主几句,结果对方火冒三丈,疾言厉色,她挨了顿训斥,但是她没死,活下来了! 如此一来,在狐国之内,以后谁还敢跟她横?比什么境界,要比胆识和气魄! 沛湘笑道:“山主,高君此次返回湖山派,尝试了一次阴神出窍远游,跟以前相比,终于可以算是名副其实的一场远游了,一路远游到了北晋国京郊地界。我当时其实就不远不近跟在她的阴神后边。” 修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福地历史上的头两位地仙,都出自松籁国湖山派。 既是高君自身修道资质极佳,其实也是一桩此方天地,无形中给予俞真意的一种大道馈赠。 从成为练气士,到结金丹,登山每一步,每一个境界台阶,都是崭新风景。 所以至今莲藕福地,都没有具体的境界划分。 尤其是那种玄之又玄的阴神出窍,就连俞真意当年成了元婴境,都还是慎之又慎。 这位返老还童的得道之士,只是在“飞升”之前,才与高君倾囊相授,口传秘授,在湖山派内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 “我猜高君先前之所以不敢随便尝试阴神出窍,是当师父的俞真意当时自己都尚未塑造出一具阳神身外身,所以觉得不宜太过涉险行事。这双师徒哪里知道,地仙阴神出窍,其实很简单,在浩然天下,是很平常的事情,哪里需要翻看黄历挑选黄道吉日,更没有天光白昼不宜阴神出窍的忌讳。” 长命神色淡然道:“我们觉得简单,只是因为我们有太多山上前辈积累下来的过往经验,他们师徒觉得困难重重,是因为一切都是从无到有,全凭自己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门道,这是真才实学,是真正意义上一座仙府开山立派而来的家学和师传。说句难听的,如果你们狐国没有落魄山作为靠山,再过三五百年,至多千年,根本没资格与湖山派掰手腕,说不定湖山派祖师堂内,除开掌门高君,至少有三五把椅子的主人,单独拎出其中任何一个,就可以将整座狐国一扫而空。” 沛湘顿时脸色难看。 只因为对方的落魄山的掌律祖师,所以沛湘不好说什么。 陈平安笑着打圆场道:“长命道友说的,多半是事实,不过你们狐国有靠山也是事实嘛。” 沛湘嫣然一笑,转移话题说起了好话,“山主,传闻人间总计七十二福地,其中跻身上等品秩的福地,本就屈指可数,而且不一定都能够形成一种拥有好似稚童灵智的大道雏形,不管怎么说,我们莲藕福地,还是很幸运的,先前由人间文运凝聚而成的那位女子,便是征兆?” 陈平安点头道:“有利有弊,要么针锋相对,各自给对方穿小鞋,要么志同道合,一起增添和稳固天地气运。不过总体而言,哪怕退一万步说,邻里不睦,双方无法和气生财,可结果,肯定还是利远远大于弊。” 长命笑道:“肯定是好事。” 任何一座福地小天地,终究受限于山河版图疆域和有灵众生的数量,加上又分属于不同的几座天下,故而就算有幸大道显化而成灵,气象都不会太大。 庭院中央,画上悬画,是那秋水湖全貌的一幅俯瞰图,女子湖君,正是《人间美艳篇》上边,那位小拇指戴有长甲的貌美女子。 关于这场能够决定一座天下形势走向的秘密议事,只是议事地址的选择,就争论不休,既有希望在自家山头举办的,好打响一块金字招牌,方便争取更多的修道胚子。也有希望最好选址在别家道场,还是担心谈不拢,一言不合就开打,这种神仙打架,一旦殃及自家道场的天地灵气和山水气数,没有几百年的修缮、经营,就别想要恢复原貌了。 最终选在了秋气湖,至于那位自封“横秋湖君”的淫祠水神娘娘,她是怎么想的,天晓得。 陈平安笑问道:“你们说魏良会下山迎接吗?” 长命也询问一句,“高君是否会泄露天机?” 沛湘摇头,“不好猜。” 哪怕百般不情愿,与落魄山各色人等混熟了,沛湘如今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一点,猜算人心,非她所长。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拧转,将那横秋湖心岛屿的道观“摆在”眼前,笑道:“好像是朱敛的字迹。” 沛湘掩嘴笑道:“是那位观主精心筛选,辛苦集字而来。” 陈平安啧啧道:“懂了懂了,难怪难怪。” 果然又是贵公子朱敛当年欠下的一笔情债。 沛湘小心问道:“山主是在担心高君会借助这次议事,导致整座天下与我们落魄山貌合神离,或是干脆与落魄山公开为敌?” 陈平安笑了笑,没说话。 掌律长命微笑道:“小孩子过家家,除了沙土泥巴随处可见,随便折腾,嬉戏打闹,此外鸡毛毽子竹蜻蜓,鸠车纸鸢陀螺,拨浪鼓连环画,木剑竹刀等等,这些玩具,不都得大人帮忙备着?” 沛湘笑容尴尬,心中悚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与先前的尴尬不语还一样,沛湘此刻竟然察觉到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上次出现类似感觉,还是沛湘离开狐国,首次参加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她跨过门槛的那一刻。 隔着两张椅子,那个一年到头看谁总是面带微笑的高大女子,其实给沛湘的感觉,就是阴恻恻的,所以她对这位霁色峰的祖师堂掌律,从来没有半点亲近之心,每次在山中或是朱敛院子与她碰头见了面,沛湘她就像……大冬天用指尖捻起一颗冰冷的铜钱,仿佛每多聊一句,就是将铜钱攥在手心,而且这颗铜钱还注定捂不热。 沛湘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了眼身边的青衫男子,长命道友是掌律不假,可毕竟陈平安才是一宗之主。 但是出乎沛湘的意料,对于掌律长命的这个说法,他好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沛湘立即收起视线,心中幽幽叹息一声,她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想明白朱敛说的那个道理,以及对道理的一番“批注”解释。 近看风景不壮观,人与事都平平。 山主在落魄山上的时候还好说,等到哪天山主又出门远游去了,我们所有人,山里山外,谁都别不把掌律长命不当一山掌律。 故而某种意义上,长命的存在不存在,只看山主在不在山中。 不过女子就是女子,沛湘心悸之余,便开始琢磨起一个问题了,这个长命,该不会是喜欢陈平安了吧? 不曾想长命眯眼而笑,一如既往的嗓音温婉软糯,单独以心声与沛湘说道:“我喜不喜欢陈平安,跟沛湘道友有关系吗?” 被猜中心思的沛湘,尴尬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会不会被对方记恨,记账?好像落魄山不少人都有这个传统? 陈平安回过神,收敛思绪,问道:“你们刚刚是不是用心声聊到我了?” 原来方才陈平安心湖涟漪阵阵,一阵叮咚作响,却不是什么具体的话语声音,宛如一场鱼儿咬钩后的遛鱼。 鱼钩即是名字,咬饵的便是与之相关的修士言语,那么陈平安只要提起鱼竿,就可以看到那条鱼的真身,或者说是一串文字。 本来是不想问的,但是身边两位,掌律长命和狐国沛湘,竟然都极为难得对自己直呼其名,所以陈平安才忍不住好奇询问一句。 长命身体前倾,再转头望向狐国之主,微笑道:“沛湘道友觉得湖山派的高君,有可能喜欢公子,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对吧?” 沛湘连忙点头称是。 陈平安气笑道:“都什么跟什么啊。” 长命笑道:“谁说不是呢。” 沛湘满心苦涩,自己又能解释什么。 毕竟按照朱敛所说的那个道理,循着那条脉络稍加推衍几分,沛湘就可以轻松得出一个更直观的惊人结论。 陈平安在家,掌律长命就退居幕后,隐而不显,掌律一职形同虚设。 但是等到陈平安远游,她就是唯一一个能够代表整座落魄山的存在。 我们陈山主何等老辣,就觉得掌律长命跟沛湘之间气氛不对,有那么点剑拔弩张的意思,因为暂时境界不够,外人言语显化为自身文字,支撑不起太久,故而先前两条鱼儿宛如已经脱钩遁走,等到此刻再提竿遛鱼,陈平安便恍然大悟,她们原来是聊这个,这有什么好遮掩的。 落魄山,除了自己这个当师父的,还有谁谁能让裴钱心生敬畏?确实就只有掌律长命了。 陈平安就笑道:“沛湘,你的这个看法没错啊。” 沛湘先是如遭雷击,只是很快心中了然,她神色复杂,山主大人唉,你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长命霎时间满脸涨红,今夜只是喝茶,却如饮醇酒,恰似来时路上风景,一树桃花倚东风,脸颊浅红转深红。 亏得陈山主临时起意,想到了一事,确实还不是什么小事,已经转头跟沛湘聊到了一桩狐国秘事,但是陈平安没有直说缘由,而是旁敲侧击,问起了丘卿和罗敷媚以及某些少女狐魅们的生辰八字,前提都是修道资质好的,或是诞生时类似有某些异象祥瑞、修行路上福缘深厚的。沛湘虽然不明就里,还是一一照实回答,只是看着那个伸手出袖掐指作算卦状的陈山主,沛湘有些奇怪,啥时候山主都会给人看相算命测八字了? 掌律长命以心声解释说道:“沛湘。有些事情,与你所想的,其实是有偏差的。” 沛湘立即以心声答道:“从这一刻起,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 掌律长命微笑道:“那就好,发誓就不用了,我信得过你。” 沛湘背脊发寒,还不如自己发个毒誓呢,真是要了命了! 她打定主意,以后都要离着这位掌律远远的,就当是求个没有亏心事不怕夜敲门。 只要对这位掌律祖师敬而远之,想来还是好相处的。何况只要山主不在落魄山,她就尽量待在狐国嘛。 再说了,自己好歹是狐国之主,在霁色峰祖师堂不也有一把座椅?你这个当掌律的,总不能想着公报私仇吧? 陈平安站起身,“我去找刘羡阳和顾璨,你们都不用跟着,谢狗也不用,至多一个时辰,很快就会返回狐国。” 刹那之间,青色身形化作数十道凝练若丝线的剑光,拔地而起,划破夜空,转瞬即逝。 最终在天幕处与那副已经无需继续观道的符箓分身重叠为一,低头朝人间定睛一看,身形倾斜一线坠向大地山河,期间青影与剑光聚散不定。 等到陈平安飘然落定,就又是一位青衫男子的姿容,现身熙熙攘攘的京城街道,如入无人之境,道上凭空多出一个人,路上行人却浑然不觉。 来到满街高楼红袖招、脂粉气比酒香更浓的两人身后,陈平安啧啧笑道:“胆子都这么小,喝个花酒而已。” 顾璨转头望向陈平安,再扯了扯嘴角,朝身边刘羡阳抬了抬下巴,“我是无所谓,某人三条腿都怂了。” 瞧见陈平安,刘羡阳眼睛一亮,霎时间就豪气干云起来,事后被追究起来,摆出顾璨估计是不顶事的,但是不还有在这类事上有口皆碑的陈平安嘛,刘羡阳先伸手勒住顾璨的脖子,再拽过陈平安,一手环住一个这些自称胆大的,大步向前,哈哈笑道:“走,喝酒喝酒,顾璨花钱请客,陈平安作陪,可怜我刘某人一身正气,今儿算是栽了,被俩损友强拉硬拽,威胁我不喝酒就当不成朋友,实在是不去不成啊……” 只得低着头的顾璨,看了眼下场一般的陈平安,陈平安使了个眼色,急什么,拭目以待,就他?借他仨胆都不敢进去喝酒。 果不其然,都“被”俩朋友“拽”到了“酒楼”门口,刘羡阳却是越走越慢,停下脚步,一跺脚,松开手,转身就走,瞧着背影落寞,怪可怜的。 陈平安笑着跟上,顾璨健步如飞,跃起就是一脚,踹在刘羡阳屁股上,笑骂道:“就你这怂样,还跟我装不装大爷了!” 刘羡阳身形踉跄,拍了拍屁股,转过头,朝双手笼袖笑眯眯的某人抬了抬下巴,只是不等他开口辩解什么,陈平安就已经使劲点头,“对对对,是的是的,如果不是替我考虑,早进去了,看似倚红偎翠不醉不休,满身正气端坐花丛中,实则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等到酒局散去,走出来,站在街上,回望一眼,再告诉自己一句,毕竟来过。” 顾璨故作惊讶道:“不能够吧,刘大爷不得过个夜?” 刘羡阳早已转身大步前行,抬起双手,竖起两根中指。 陈平安憋着笑,与身边顾璨几乎同时说了一句,“我找地方。”“我掏腰包。” 刘羡阳转过头,骂骂咧咧,“咋个走得这么慢,陈闷葫芦,小鼻涕虫,你们怎么不用三条腿走路?” 昔年同乡却不同龄的三人,不管如今各自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如自己曾经心中所想,终究他们还是如当年一般要好且真心的朋友。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 南苑国京城名大梁,陈平安对京师风貌可谓了如指掌,就挑了一个生意兴隆的夜宵馆子,吃烤鱼。 京郊有条青芹河,里边的青鱼极为肥美,烤鱼搭配大梁的莲花白,是一绝,因为价廉物美,达官显贵和贩夫走卒都好这一口,不过陈平安一下筷子,就知道是这条青鱼,是那种从别地河塘运到青芹河泡几天澡的“过户鱼”,只是也没说什么,瞥了眼如今的年轻掌柜,相貌跟当年掌柜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概是老掌柜年纪大了,就把馆子和手艺都传给了儿子,烤鱼的秘制辣油和佐料配菜都是一样的,唯独少了一份滋味,叫厚道。当然也有可能馆子是小本经营,如今的青芹河鱼,已经是一道专属大梁城有钱人的河鲜美食了,那么如今路边这间小馆子多出的一味佐料,就叫生计。 先前是陈平安带路找到的小馆子,一张靠墙的空桌子,两条长凳,刘羡阳先落座霸占了一条,坐在长凳中央,伸手拍桌,问有无酒水。 顾璨当时就站在桌边,陈平安示意他坐里边,顾璨坐下后,伸手将长凳靠近陈平安一端往外挪了挪,等到陈平安挪步,准备落座的时候,顾璨再将长凳放正。 以前坐在乡野田垄上,孩子的脑袋约莫与少年的肩头齐平,如今却是并肩而坐了。 陈平安端碗抿了一口酒,所幸土酿的莲花白还是原来滋味,问道:“顾璨,白帝城那边有没有收藏有望气一脉的灵书秘籍?” 顾璨说道:“有,而且数量很多,师父对望气一脉延伸出来的一系列旁门术法道脉,显然早就极为上心。从浩然九洲所有收集、搜刮而来的道书,白帝城设有专门的刻书局,自家就有一整套每十年翻新一次的目录、版本书籍,分出断代、通史和方志三大类别,书籍数量众多,堪比一个小国的秘书省藏书数量了。韩俏色、柳赤诚这样的祖师堂成员都有一份,方便他们这些大修士按照自己的修行方向来挑选相关道书,我刚进入白帝城那会儿,虽然是城主亲传弟子,但按照白帝城的规矩,不是上五境就没办法进入祖师堂,我当时就跟韩俏色讨要了一串钥匙,方便去她书楼那边随时看书,曾经仔细翻过目录,私底下做过些不合规矩的摘抄,记得专门讲解各国钦天监历史渊源和望气术修行路数的书籍,就有两千三百多本。” 陈平安感叹道:“云海之上,又有书海。” 谁都知道中土神洲有座位于彩云间的白帝城,但其实关于白帝城的内幕,祖师堂成员具体有哪些,内部机构是如何设置的,道脉之间的关系,外界所知甚少。 每每说及那彩云缭绕的一片孤城,山上练气士总是点到即止,除了一杆大纛写奉饶天下先,三千年来屹立不倒,这就意味着始终无人能够在棋盘上赢过郑居中。不是好奇韩俏色立誓要学成十二种大道术法,如今是否学全,就是柳道醇的那座琉璃阁又添砖加瓦了,外出游历又与哪位山巅修士不对路了,惹了祸就往白帝城一躲,躲不过就换上那身扎眼的粉色道袍,与人自报名号。不然就是讨论作为郑居中开山大弟子的剑仙傅噤,腰悬一枚道祖手植葫芦藤结成的养剑葫,此人的剑术,多久能够达到剑术裴旻的高度,此生能否追上那个左右。 刘羡阳夹了一大筷子鱼肉嚼着,笑道:“答非所问,你们是不是跑题了。” 今夜闲聊,三人都是用家乡方言。 明知道顾璨是想要借机与陈平安多聊几句白帝城的风土人情,刘羡阳偏要拆台。按照当年小鼻涕虫的说法,刘羡阳这个人就是嘴贱,让他说不沾荤、不带点屎尿屁的正经话,刘羡阳就不会聊天。 顾璨说道:“我跻身玉璞境之后,有资格拥有一座书楼,花了点功夫,校检和整理一番,得出了一个结论,撇开各种数目繁多的版本,再刨开那些方志类的介绍文字,单取一本阐述望气术脉络学问的精校本,前提是每本之间重复内容不超过两成,这样的道书,白帝城大概有六十二本。” 刘羡阳啧啧道:“咬文嚼字,如此字斟句酌,顾璨,你现在很有精通训诂的朴学宗师风范啊,要我看,你来当个专门讲习小学的书院君子,绰绰有余。听说你有个绰号,狂徒?读书人狂一点好,以前在醇儒陈氏书院里边,有个讲习先生,专门注解陆掌教的内外篇,第一次给我们授业,老夫子就说天底下只有一个半的人,真正了解内外篇的精髓所在。” 陈平安没好气道:“能不能喝你的酒,我在跟顾璨聊正事。” 刘羡阳笑眯眯道:“你们俩要是能猜出这一个半是谁,我就乖乖闭嘴。” 顾璨说道:“一个是陆沉自己,半个是那老夫子?” 陈平安摇摇头。 顾璨瞬间了然。 想必答案肯定更狂妄,撰写内外篇的陆沉自己都才算半个,开课讲学的老夫子反而是那“一个”。 刘羡阳哈哈笑道:“顾璨,我早就说了,要是比脑子灵光的程度,咱们俩加在一起都不如陈平安这个闷葫芦。” 顾璨说道:“你当年哪次这么说,我反驳了?我跟你吵的内容,只是我们两个谁更灵光。” “你们继续聊,我识趣喝酒吃肉,不碍你们俩的眼就是了。” 刘羡阳端起白碗,晃了晃,酒水荡漾起涟漪,下筷夹起一块烤鱼肉,“此时此景,不得吟诗一首?谁来?” 顾璨翻了个白眼,刘羡阳你大爷的。 陈平安笑道:“昏昏思故乡,青鱼上箸时。小碗莲花白,醺醺驱万愁。” 刘羡阳咦了一声,“从哪里抄来的?” 陈平安微笑道:“诗名《月夜剑过大梁城携友吃鱼饮酒即兴而作》。” 刘羡阳问道:“真是你胡诌的?借我一用?” 陈平安笑道:“凭君自取。” 顾璨说道:“这六十几本书,我已经带在身上了,这次赶来福地这边,就是想要送给你们落魄山,算是补上建立宗门的贺礼。” 刘羡阳问道:“落魄山不还有下宗,你就不一并补上?” 顾璨斜眼道:“关你屁事,你补了?你刘羡阳要是给落魄山送过贺礼,一颗铜钱都算,我就敢马上起身,去馆子门口的巷子里脱裤子当街拉屎,而且每路过一人,我就自报名号一次。” 刘羡阳揉着下巴。 他们家乡那边有个说法,叫“有顾心”,与外界书面语所谓的踌躇不前,很不一样,说一个人很顾着亲近人,比如很把家,所以当老人说谁有顾心,是个货真价实的褒义词。在这一点,从小就心大到没边的刘羡阳,确实远远比不上泥瓶巷的小鼻涕虫。要论乡土情结,少年时就想要去外边和远方的刘羡阳,就更比不了恋家的陈平安了。 陈平安笑问道:“你和朱敛是不是早就勾搭上了?” 顾璨先看了眼陈平安的脸色,这才轻轻点头:“一些个想法,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朱先生是顺水推舟。” 原来当年顾璨带着马笃宜和曾掖一起返乡,在顾璨离家去往白帝城之前,朱敛按照自家公子的吩咐,到了龙州的州城顾家,将一只炭笼物归原主。朱敛将那只炭笼交给顾璨后,笑着说了一句聪明人之间都能听懂的话,大致意思是他朱敛其实很乐意下山,但是落魄山那边,家中琐碎事务多,就耽搁了。 顾璨闻弦知雅意,在朱敛离开州城返山,顾璨动身去往白帝城、乘坐仙家渡船途中,他很快就与朱敛有了一种极为隐蔽的书信往来,反正落魄山的那座简陋剑房,就一直是朱敛亲手管着的。朱敛也是凭借密信内容,才知道原来顾璨除了书简湖,甚至早就开始往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那边偷偷掺沙子了,因为当年顾璨手头筹码有限,加上做事比较谨慎,安插的那些间谍棋子,暂时都无法真正接触到两个势力的机密内幕,等到顾璨成为白帝城郑居中的亲传弟子,有此身份,接下来顾璨对那两个势力的渗透,很快就跨上了一个大台阶,效果显著,比如其中一颗被顾璨招徕的棋子,是一头姿容妍媚的中五境女子鬼物,顾璨送给她一部水法秘籍和数件足够支撑她一路修行到金丹境的珍稀灵器,她后来就与掌管正阳山谍报的水龙峰某位年轻剑仙偶遇,被后者金屋藏娇在一处正阳山藩属门派里边,类似侍妾身份。 此后她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什么都不用做。 因为顾璨与她约定了一桩一锤子买卖,并且约定至少不用她卖命,至于什么时候需要她做某件事,耐心等他的消息就是了,可能是十年后,也可能是一百年,甚至她这辈子兴许都等不到那封密信了。其实顾璨当时承诺她按约行事不会丢掉性命的时候,她是将信将疑的,气态温和的儒衫青年就笑着与她说了两句话。 姑娘你不要占了便宜还卖乖,我送给出手的东西,按照以前书简湖的行情,都可以买你两条命了。 既然价格公道,何必非要捅破一层窗户纸,闹个你我双方都难堪,姑娘你连自欺欺人都不会么。 又例如还有一颗在清风城落地生根、再开枝散叶的棋子,就是昔年书简湖南部群山中一位占山为王的山泽野修,是个金丹地仙,当年与那个将顾璨带在身边一起游历的青峡岛账房先生,双方有过一场冲突,差点闹到生死相向的地步。顾璨到了白帝城,很快就给此人送去一份报酬,是顾璨从师姑韩俏色那边,帮那位地仙野修精心筛选出来两部位列白帝城“中上”品相的道书,准确说来,是一部于地仙当下修行而言、可谓雪中送炭的珍贵道书,因为顾璨在那封密信上,跟对方做了一个打开天窗说亮话的“赌注”,另外一部锦上添花的秘籍,送到了手上,可以看,可以不看,看了之后,可以修行,也可以不修行,唯有修行此书记载的道法,才被顾璨视为自动履行赌约,等到那位金丹瓶颈地仙将来跻身了元婴境,那么一条命,就是他顾璨的了。 好处早就给了,且都是无需立誓、也无白纸黑字的君之约定,那么如果你们这都不守约定,觉得我顾璨好说话,那就拭目以待。 后来朱敛下山一趟,化名“颜放”,在清风城内开了间脂粉铺子,就曾与两位顾璨的谍子接上头。 帮助朱敛成功偷窃狐国一事,占了不少先手优势。 陈平安看着欲言又止的顾璨,笑着摇头道:“没什么,当家三年狗都嫌,管东管西不讨喜。我是当惯了甩手掌柜的人,你跟朱敛的眉来眼去,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好了。” 顾璨没解释什么,也不分辨什么,就只是闷了一口酒。 陈平安说道:“等我这个甩手掌柜返回家乡,才发现福地竟然已经同时提升两个品秩,后来就想到了一场观道机缘,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瞧见这方天地间孕育出第一位本土剑修的演道过程,用上了类似‘天眼通’的手段。” 刘羡阳和顾璨几乎笑问一句,“结果?”“但是?” 陈平安笑道:“结果就有了个但是,但是被外人观道一场,我竹篮打水一场空。要我去碰运气这种事,确实……一言难尽。” 刘羡阳哈哈大笑,“果然还是老样子。” 顾璨在桌底下踹了刘羡阳小腿一脚,吃疼的刘羡阳瞪眼道:“悠着点,可别踹中大爷的裤裆,马上就是要摆酒入洞房的人了,可不能让你们嫂子守活寡啊。” 顾璨说道:“那就少说几句风凉话。” 刘羡阳怒道:“怎么就是风凉话了,咱们仨,哪个是含着金汤匙投胎的好出身,哥要是福禄街桃叶巷那边出生的崽儿,说话不中听,那才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跟你们认识的时候,一身绝学,讨生活的十八般武艺,哪一样不是大爷我开窍早,脑子灵光,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从旁人那边一看就会的自家本事。” 陈平安只得拉架打圆场,习惯就好。 顾璨想了想,端起酒碗,“那就走一个。” 刘羡阳伸手按住酒碗,还不乐意了,“走什么走,你刚才犹豫了,心这么不诚,我伤透了心。” 顾璨开始破口大骂,都是小镇家乡某座无形“祖师堂”的绝学,骂街都不带重样的,祖宗十八代,谁都别想跑。 陈平安也不劝阻,笑着看热闹。刘羡阳想要还嘴,哪里是顾璨的对手,毕竟曾经小镇街坊年轻人和孩子里边,公认泥瓶巷那个寡妇家的小鼻涕虫“天资”最好,吵架最凶,年纪最小,骂街却常有新鲜花样,以至于连杏花巷的马婆婆都吃过亏,一大早门口那边经常有一泡屎,她家房门和院墙外边全是恶心人的泛黄鼻涕,老妇人也想将那个挨千刀的泥瓶巷小崽子抓个现行,但是次次故意关了灯守夜,竟然次次都熬不过那个鬼精鬼精的小王八蛋。到后来老妇人实在是折腾不过那个擅长谋而后动的小鼻涕虫,某次去铁锁井汲水的时候,拗着性子与那个狐媚子寡妇难得说几句好话,寡妇一回泥瓶巷,心情大好,就跟过年似的,她就说了这茬,家里的小鼻涕虫只是默默听着,在那之后杏花巷才不至于那么腌臜不堪,老妇人对此无可奈何,都不敢公开碎嘴了,只敢在私底下骂一句寡妇家里出孽障,真是上辈子造孽啊,等着吧,迟早人不收天收…… 一场骂架,胜负悬殊,结果到最后刘羡阳还是满脸郁闷喝了一碗酒,不喝酒讨顿骂,早干嘛去了。 刘羡阳突然说道:“陈平安,你怎么回事,就这么不念着自家兄弟?咱俩都是剑修吧,碰运气这种事,你不擅长我擅长吧?” 顾璨差点就要开骂,只是忍住了。龙泉剑宗是造了多大的孽,才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新任宗主。 陈平安说道:“早就想过这件事,但是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我愿意,你刘宗主肯,但是龙泉剑宗那边呢?对方愿意欠落魄山这种人情? 一个不小心,我都怕喝不上你的喜酒,就更别提给你刘大爷当伴郎了。 刘羡阳叹了口气,“这个理由,还是比较正当的,那这件事就算一笔揭过了,以后再说。” 陈平安举起酒碗,“难得聚在一起,我们都喝一个。” 各自饮酒,刘羡阳抹了把嘴,放下空碗,笑呵呵道:“我们都不喜欢听别人讲道理,听了些道理,自己又做不到,就像大冬天跟人借取一只炭笼,捂热驱寒片刻,就得归还,一下子觉得这个冬天更冷了,所以有不如无。” 顾璨说道:“更像是天寒地冻时节,有人衣衫单薄走在路上,眼见着路上人手一只暖乎乎的竹编炭笼,就只是他们的道理可以让他们把日子过得好。” 陈平安嚼着鱼肉,抿了一口酒水,笑道:“那就不要好为人师,自己先把日子过好。滋味有无,材不材间,总归是各行其是,花结个果。” 刘羡阳惊讶道:“这是什么酒话,才开喝就醉了么。” 顾璨说道:“喝酒靠嘴,你少说几句,喝酒就喝酒,别当一把尿壶。” 刘羡阳无奈道:“陈平安,你不管管他?你不管管满嘴喷粪的小鼻涕虫,我可就要管管你了啊!” 陈平安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顾璨头上,“吵架吵赢就是输,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啊,喝你的酒。” 明明动手打人的是陈平安,顾璨看着的却是刘羡阳,刘羡阳差点喝酒喝出辛酸泪来,说道:“哥几个,就都别闲着了,一桌三人,都是宗主呢。” 确实,谁能想到,曾经在家乡那边抱团取暖的一座小山头,今夜同桌饮酒,竟然很快就是浩然天下的三位宗主了。 顾璨看了眼刘羡阳,自顾自闷了一碗酒,再给自己倒满一碗,还是一口闷,等到顾璨还想喝第三碗,刘羡阳就有点慌了,这莲花白不是什么烈酒,可也经不起顾璨这么个喝法,就用眼神示意陈平安,小鼻涕虫就你能管,让这家伙喝酒别这么豪迈。陈平安却摇摇头,示意别管。刘羡阳看了眼喝光第三碗酒的顾璨,再望向陈平安,眼神询问,顾璨是吃错药了?陈平安笑了笑,知道缘由,却没有说什么。 曾经家乡,刘羡阳和顾璨各有各的相依为命,顾璨是被娘亲拉扯大的,刘羡阳却是从他记事起,家里就只有爷爷了。 刘羡阳的爷爷是出了名的酒鬼,嗜酒如命,几乎每天都要去那几个酒铺喝几两散酒,站着喝完,扯过闲天,再回家。 未必次次都能掏钱买得起,就只好蹭酒喝,讨酒喝,犯了酒瘾,就跟人厚着脸皮求着给几口酒喝,远近闻名,因此闹出过很多的笑话。就连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都听说过刘老酒鬼的事迹,所以刘羡阳就没有上过学,从来不曾念过一天的学塾,很小就开始下地干活了,少年时频繁的打架斗殴,几乎都是因为同龄人或是青壮汉子拿他爷爷说事。后来认识了泥瓶巷的陈平安,再认识了陈平安身边的跟屁虫,有次顾璨又被刘羡阳逗得急眼了,就开始数落起刘老酒鬼的丰功伟业……那是陈平安第一次对小鼻涕虫发火,顾璨事后很委屈,蹲在田垄那边嚎啕大哭,等到一只手放在自己脑袋上,哭得也累了的小鼻涕虫,就抽泣着询问,刘羡阳说话那么难听,我就说不得了?陈平安当时只是说了一句话,你好好想想,刘羡阳有说过你娘亲一次吗? 孩子沉默下来,只是抽着鼻子,身边的草鞋少年,就伸手帮孩子擦去眼泪和鼻涕。 最后干瘦少年背着孩子一起回家,走在田垄上,夕阳里,高大少年竟然没有走远,咧嘴笑着,举起手中一根狗尾巴草,晃了晃,上边串着刚刚抓来的溪鱼。 这类事,刘羡阳好像天生就是忘性大的人,他是从来不记仇的,不过心。 但是从小就记性很好、且从来不肯认错、更不喜欢说对不住的顾璨,肯定还记得。 此刻酒桌上刘羡阳又开始吹嘘,“凭咱们几个的资质,我当然排第一,顾璨第二,陈平安你就垫底好了,我们别说再过一千年,只要再给我们三五百年的修道岁月,那还了得?!别说我们浩然天下,其余所有天下的练气士,听到和见到我们仨,当然主要是我刘羡阳的大名了,都得好好掂量掂量,还敢不敢招惹我们中的一个,说到这里,就又主要就是顾璨了。” 陈平安听到这里,说道:“可以开骂了,我肯定不拦着。” 顾璨笑了笑,“难得说几句实在话。” 各自举起酒碗,轻轻磕碰两下。 曾几何时,末代隐官独守城头,半人半鬼,能不能活着返乡都是两说。 刘羡阳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求学归乡,书剑两无成,籍籍无名,因为刚好过了四十岁,当年连宝瓶洲的年轻十人都没登榜。 顾璨进了白帝城,如入深海,就此杳无音信。 “我刘羡阳的剑术,陈平安的拳法,顾璨……你就有什么道术就学什么什么好了,今天喝过酒,咱们继续努力,各自好好修行,到时候跟谁打架都不怂!问拳问剑或问道,好像都是太单调,既然如此,要问就一起问了!” 这类有关未来是如何、将来会怎样的“大言”,昔年顾璨年纪太小想不到,陈平安不习惯说,只有刘羡阳,想说,肯说,敢说。 ———— 北晋、松籁两国接壤边境处的秋气湖,湖心有岛屿,岛上有一座道观,名为大木观。 道观门口悬一副木质楹联,是那内容极长的龙门对,字迹是观主从一幅岁月并不如何悠久的字帖亲笔摹拓而来,木刻籀文,极有功力,这还是刻工为之,属于第二场失真,若是得见字帖真迹,想必气息更古。 坐井观天小,日月分外明。剑光纵横,目中无人,了却君王事,夜观北斗星,人间几多三不朽。丹扉啄啄来,观中巨木参禅且参天。谁是路上同行? 秋水意气高,白骨乱蓬蒿。饮马渡河,路上辟易,曹官赠灵书,共读南华篇,唯吾证道得长生。红尘滚滚去,匣内青蛇问真又问玄。我乃陆地神仙! 登岛访客,若是站在道观门口,如果没点古文训诂的本事,瞧见这幅龙门对,估计连字都认不全。 大木观的观主,宫花,道号“青词”,兼任此湖水君,宫花是一位容貌绝美的女冠,年约三十,背一把古剑,剑鞘裹缠金丝,鞘内藏有名剑“横秋”。 据说前生曾是一位武学宗师,死后一点灵光不散,成为英灵,她取回昔年佩剑,仗剑横行天地间,最终在此巨湖停步,筑造大木观,自封湖君。但是英灵鬼物成为一方神灵,成神之日就是所占道场山头的那个“成道日”了,就像练气士跻身仙人境,能够重塑根骨、容貌身姿,宛如一场“洗心革面”。 登岛的客人,被她这位地主分出了三六九等,就像此刻,能够受邀在落花院内喝茶的,连同观主自己,总共就只有七位。 六位外人,分别是湖山派掌门高君,位列天下大岳的五尊山君,他们各有化名或道号。 高君头戴一顶仿制银色莲花冠的道冠,穿杏黄道袍,脚踩一双符箓缥缈、纹路繁密的青云履。 她是最后一位跨过门槛的议事者,方才高君在屋外,掐自家一脉秘传剑诀,再打了个道门稽首,“见过宫湖君和诸位道友。” 见到这位在此方天地可谓一枝独秀的仙君,屋内几位,都难免想到当年那个竟能返老还童、御剑而行的俞真意。 自己先成为元婴境,再为湖山派栽培出一位金丹境。 俞真意的一派掌门当到这个份上,也算功德无量了。 高君对这五尊奉天承运的山君神灵,都不陌生,因为多年之前,相互间就都打过照面了。 秋气湖君,水神娘娘宫花同样身穿道袍,不过外罩一件传说中的兜率法衣,轻若鸿毛,据说真实重量不过半铢,稍稍外泻些许灵气,屋内便是宝光流转,熠熠生辉,故而根本无需灯烛、宝珠照亮。 屋内一位中年男子容貌的山君,气态儒雅,率先开口笑道:“高掌门,时隔多年,又见面了。” 他习惯性攥着一块碧玉牌,雕刻有仙人乘槎献寿图,最早铭文是“再来花甲”。后来被荣升山君的男子,又补刻了几个字。 他就是如今的中岳之主,山名气魄极大,就叫江山,山外有一条大江横过。 化名郑凤洲。 先前在这座似孤悬云海作岛屿的中岳之巅,终于被御风至此的高君,发现了一处仙人古迹,找到了人间第一位山上的同道中人。 只是当时的湖山派掌门,尚未真正理解何为“神”“仙”之别。 双方见面,尽可能多聊了几句,当然高君与他,当时戒心都很重,都不敢言说太多的自家修行事。 一位头戴高冠、手捧拂尘的老者,眯眼笑道:“看得出来,这才几年没见而已,高仙君道力又涨,可喜可贺。” 这些个只会窃取天机、疯狂汲取天地灵气的人间练气士,若能占据风水宝地,修行登高,真是事半功倍。 高君坐在一张属于自己位置的蒲团上边,“座位”就位于身为东道主的秋气湖君身边,显然是要比大五岳山君高出一筹的。 这是秋气湖对这位传说中陆地神仙的一种无言礼敬。 道高者德崇位高。 与高君开口道贺的,是如今的北岳山君,世人皆不知其名姓,只知自号“玉牒上人”。 高君曾在山下正值酷暑时节,山上却是积雪皑皑的北岳地界,遇到了这位倒骑白鹿、手捧拂尘的山中羽客,当时他自称是本地山神,哪怕他明知高君是一位“已经得道”的山上练气士,言语口气依旧很大,依旧将她视为下国人,白鹿羽客俨然以上界神人自居。 一位年轻文士的白袍青年,眼神痴迷,嗓音温柔道:“高姑娘,山外都说一别三日如隔三秋,过去这么多年了,甚是想念。” 打探清楚了,这位湖山派当代掌门,至今尚无婚配,既然如此缘分,那么她的未来道侣,就没谁可以跟自己争抢了。 原来在群峰高耸、气势凛然的西岳地界,高君遇到了一位满身道气的年轻文士,似神若仙,自称宋怀抱,前身是南苑国境内一个籍籍无名的寒士。此君在自家山中赤黄两色云堆里,建造出一座富丽堂皇的仙阙,道场名为纷纭境界。一众“天曹”佐官胥吏,跻身仙班的宫女仙官,还有数不胜数的门房侍女,皆非活人,而是山鬼水仙,或是山野精怪炼形而成。 显而易见,西岳是人间第一个有意招兵买马的山头,宋怀抱早早就自家山岳地界的所有“非人者”,给一网打尽了。 若是只论山头势力的成员多寡,好像其实还是这座西岳山君府拔得头筹,一骑绝尘,已经将一众山水同僚远远抛在身后。 南岳山君,是一个神色木讷的“稚童”,名叫怀复。 最为装束古怪,头上簪花,身穿麻衣,脚穿草鞋,好个乱插蓬蒿箭满腰。 高君出去游历一番,如今道行精进不少,才看出这位南岳山君的大道根脚,是一位气象醇正的山泽神异出身。 其实高君内心深处,相对最为敬重的屋内客人,还是有意与其他山君拉开距离的一位,正是那尊始终闭目不言的东岳山神。 他也是唯一一位鬼物出身的大岳山君。 当年在那位于东海之滨的巨岳山脚处,尚未登山的高君,就曾亲眼目睹一条兴风作浪的深潭作祟毒龙,拖动着长达百丈的庞然身躯,蜿蜒登山,却被一位坐镇山岳的神灵,现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持一方鸟篆印文的法印,将其打落回龙潭,口含天宪,降下一道法旨,罚它在深潭中潜灵修真三百载才能重见天日。 至于在这些雄山大岳之外,在那暂时无名的崇山峻岭与湖泽江河之间,高君见到了一个又一个的神异古怪,天材地宝,古木仙卉,渐次生发,道气弥漫,聚散不定,机缘四起,山水气运开始流转,人间王朝京城有龙气盘桓,那些风水宝地,逐渐出现了适宜练气士开辟金玉道场、仙府洞天的雏形。 整个崭新人间,显得生机勃勃。 皆是俞祖师所谓“等到一场天降甘露的异象”,莲藕福地跻身上等福地之后的诸多应运而生、种种大道阴阳孕育、显化而起。 今夜这座落花院,水君宫花是东道主,五位山君贵客,中岳郑凤洲,东岳赵巨然,北岳玉牒上人,西岳宋怀抱,南岳怀复。 高君接过身边女子湖君递过来的一杯热茶,道了一声谢,双手托杯,开门见山道:“我已经去过天外一趟了,才回来没多久。” 高君才开了个头,宋怀抱便立即微笑附和道:“感觉如何,是不是真如书上所说,坐井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他早就看不顺眼大木观门口的那副楹联了,故弄玄虚,大言不惭,一看就是那位贵公子的字迹,可把他给恶心坏了。 当时宋怀抱站在门口,就忍不住连连翻白眼,差点就要掉头离去。 如果不是想着那位当初一见倾心的高姑娘,他可不乐意走入道观。 高君神色淡然道:“天外有天,那边如我这般的练气士,只是被说成是金丹境,刚刚步入地仙的门槛,有很多。” “少年”怀复神色晦暗,沉声道:“按照敬仰楼的秘密记载,好像以前隔三岔五,就总有那边的所谓‘谪仙人’,跑来我们这边横行无忌,随心所欲,不是乱国,把天下搅和得鸡犬不宁,就是喜欢在江湖上滥杀无辜。只说最近一次,可以确定谪仙人身份的,就有春潮宫周肥和鸟瞰峰陆舫在内的一拨人,有些死在了南苑国京城,有些没死,登上城头离开了。相信高掌门的湖山派密库档案,这些关于上界仙班的志怪秘闻,只会记录更多。” 此话一出,一时间主宾无语,屋内皆似坐忘。 郑凤洲终于打破沉默,“请教高掌门,在天外那边,境界最高的练气士,道法是怎么个高法?我们这边有无参照?” 高君苦笑道:“道行实在太高,根本无法估算。” 在那宝瓶洲北岳的披云山,高君曾经与魏山君有过一个冒昧请求,能否与一位与师尊当年境界相当的元婴境,来一场问道斗法。 但是魏檗当时只是笑着摇头,婉拒了高君,只说府上库藏道书可以多看几本,打打杀杀就不必了。 既然连尚且属于地仙范畴之内的元婴境,高君都没有亲身领教过对方的修为高低、杀力强弱,何谈在元婴之上的那种上五境?! 与此同时,魏檗还暗示高君一句言多必失,披云山与落魄山的情况,高掌门回去后尽量挑选些能说的,不能说的,就尽量不说。 玉牒上人一甩拂尘,换手搭着,重重冷哼一声,“那我可就好奇了,咱们这儿,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高君说道:“是外边天地间的七十二福地之一,旧名藕花,如今改名为莲藕。” 老者死死攥紧拂尘白玉杆,一手当场捏碎手中瓷杯,瞪眼厉色道:“什么?!我们这里就只是七十二福地之一?!” 高君随手一挥道袍袖子,将那那迸溅而出、快若箭矢的全部碎瓷片,重新聚拢在空中,复原成瓷杯,轻轻飘落在地上。 她继续说道:“福地之外,外界数座天下,犹有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但是洞天与福地,有些不同,前者多是外界某位大修士的独家道场。” 女子湖君抿了一口茶水,抬头柔声问道:“高掌门,既然洞天有归属,想必福地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高君点点头,“属于一个叫落魄山的仙府,落魄山位于浩然天下九洲之一的宝瓶洲,与浩然天下地位相当的天下,还有几座,最新出现的崭新天下,名为五彩天下,据说练气士想要成功跨越天下远游,必须是飞升境。”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加上两个字的后缀,起步。必须是飞升境起步! 这就意味着飞升境之上,犹有境界更高一层的练气士。 玉牒上人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他娘的,飞升境又是个什么玩意儿?!是如当年某个娘们那般,仗剑上冲,差点能够打破天的货色?” 女子湖君宫花面若冷霜,毫不掩饰自己的神色不悦,冷声提醒道:“她叫隋右边!” 以前江湖上的女子武夫,如今的各路女子山水神灵,她们都愿意对隋右边,发自肺腑给予一份敬意。 玉牒上人扯了扯嘴角,隋右边当初若是成功了,或是如今她与眼前湖君宫花一般,重新现世了,那就敬她一敬…… 高君犹豫了一下,说道:“隋右边如今就是落魄山的谱牒修士,她 由武夫转去修道,潜心修习仙家剑术,隋右边是宝瓶洲山上年轻十人之一。我猜她的境界,就是金丹之上的元婴境。” 玉牒上人听闻此事,一时语噎。 宋怀抱摇头笑道:“可悲可叹可怜,虽说不知道她又是如何在那边死而复生的,但是我怎么都想不到,曾经身为天下第一人的女子大宗师,隋右边竟然也会成为谁的附庸,寄人篱下,难道这就是以前我们这边,各国市井坊间志怪上边所谓的……位列仙班?她隋右边就只是换个地方,领取一份天家俸禄?” 宋怀抱自说自话,“果然我是对的,能够死而复生,凭借一点真灵成神,宛如一场大梦初醒,终觉越是冷清寡淡处趣味弥长。” 其实这次“醒来”,他就很想见一见这个隋右边,此刻他袖内就有个一份名单,上边写着的名字,有几十个,皆是历朝历代的红颜祸水,倾国佳人,绝代尤物。而剑术卓绝的隋右边,就在前三甲之列。所以此次宋怀抱参加秋气湖议事,更多还是奔着遇见高君、此地湖君在内的“她们”而来。 宋怀抱叹息道:“可惜了隋右边。” 了字读音作了结之了。 只恨天公不作美,三千艳质埋草野。 可喜天公又作美,各朝美人聚今朝。 只是可惜了隋右边,不在他心中朝朝暮暮的佳人之列了。 这个卿本佳人奈何作婢的隋右边,既然投靠了那座落魄山,那她在那落魄山,可别又是道侣又是姘头和面首啊。 一想到这个,他便伸手捂住心口,唉声叹息起来。 怀复问道:“这个落魄山实力如何?在宝瓶洲和浩然天下,分别属于第几流的仙府?” 高君摇头说道:“落魄山底蕴之厚,深不见底。虽然我在落魄山做客多日,但是始终未能窥得全貌,只说一个……不是特别在意修行的青衣小童,好像就是一位元婴境的得道水蛟。但是这位一位驻颜有术的仙师,在落魄山那座集灵峰祖师堂之内,据说座位并不靠前,地位不高不低,一般吧。” 那个青衣小童,每天当真就知道找人喝酒啊。 这让高君怎么说理去,解释起来就很费劲了。 记得对方平时走路喜欢摔着两只袖子,这要是搁在自家湖山派,走路都没个正形,何谈修道,身为练气士,如此不珍惜光阴,恐怕早就挨训,被师门长辈骂得头点地了。 不过那青衣小童,每次见着高君,说话还是很客气的,虽不停步,也会拱手行礼,笑容灿烂,不吝溢美之词,都会老气横秋说上几句漂亮话。 之所以知晓陈灵均的真实境界,还要归功于某次在那个老厨子饭桌上的闲聊,她听了一耳朵。 青衣小童一拍桌子,老厨子,你说话别这么不中听,对陈大爷放尊重点,别不把元婴当盘菜! 不等老厨子说什么,只是被那个叫暖树的小姑娘一瞪眼,陈灵均就焉了,全无半点气势可言。 至于落魄山上,其余练气士的境界高低、修为深浅,高君上哪里问去。 高君心知肚明,披云山山君府给她看过的每一份山水邸报,都必然是经过山君魏檗精心筛选过的。 玉牒上人脸色阴沉问道:“好像一直没人问正事,高掌门又好像忘记说了,那就只好由我来开口问高掌门了,敢问那座落魄山,具体有多少待在山中修道的练气士?宝瓶洲又是怎么个景象?” 高君神色复杂,说道:“落魄山练气士不多,不到半百。至于宝瓶洲,昔年号称百国之洲,却是浩然九洲疆域最小的一个。” 玉牒上人差点没忍住要破口大骂,只是最小的一个洲,就能够拥有百国林立的景象了?那么拥有九洲的浩然天下?! 家乡这边,才是四国之地。 高君解释道:“外边山上有个说法,中五境当中,甲子老洞府,百岁小剑仙。” “意思是说那座浩然天下,三教九流诸子百家,自古传下的道统法脉众多,六十岁的洞府境练气士,就已经属于资质很一般了,但是唯有剑修,最为特殊,因为剑修与所有其他的练气士都不一样,哪怕是一百岁才跻身中五境,依旧可以算是修道天才。隋右边如今就是这种纯粹剑修。” “在那边,剑修被誉为一剑可破万法,最被练气士忌惮。可惜就我所知,好像在我们这里,至今都没能诞生首位本土剑修。” 听到这里,赵凤洲笑问道:“既然叫落魄山,就肯定有山主了?” 高君神色复杂,点头道:“山主叫陈平安。” 怀复疑惑道:“可是那个出现在南苑国京城的少年剑仙?” 高君点点头,“就是他。” 屋内几位,有神色玩味,有将信将疑,也有如释重负的。 觉得有意思的,是如今自家天下的幕后主人,竟然就是当年的那个毛头小子,而且双方很快就要见面了。尤其是宋怀抱的西岳地界,与南苑国接壤颇多。不敢置信的,是这才过去几年,当年那个跟种秋、俞真意、丁婴都交过手的背剑少年,甭管他的真实岁数是多少,至少在那南苑国京城,都未曾展现出一边倒的碾压姿态,甚至可以说,少年最后与魔头丁婴的城头一战,双方胜负只在一线间。 那么终于流露出几分轻松神色的,就更好理解了,按照如今山上的计算方式,练气士是有以道龄论的。 如果陈平安是那种返璞归真的练气士,当年现身南苑国的“少年谪仙人”,真实岁数远远不止是少年,说明他的修道资质,算不得太好? 但如果陈平安的道龄与容貌相符,只是在外界机缘巧合,不到三十年的短短岁月里,就在登山路上势如破竹,是不是凭此也可以说明一点,兴许我们这座天下的练气士,不是天资根骨差,而是只缺了几本上界的秘籍道书? 那个始终不曾开口说话的东岳山君,淡然问道:“请教高掌门一事,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名义上召集我们议事的,是湖山派高君,但是幕后主导此事的,却是落魄山陈平安?” 高君十分坦诚,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赵巨然神色如常,点点头,又问道:“既然是议事,就有议题了,高掌门是否事先知晓大概内容,只是不宜在信上明说?” 高君说道:“确实如此。准确说来,我并不是知晓,而是猜到内容,落魄山希望为我们这座天下,订立某些规矩。” 赵巨然看着这位自家天下的唯一一位金丹练气士,问道:“最后一问,高掌门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偏向落魄山,还是依旧偏心家乡。” 高君神采奕奕,双手抱拳,沉声道:“只说此事,高君恳请山君只管放心!” 赵巨然笑了笑,点头道:“就只是在此事上边放心了。” 其实这尊英灵出身的东岳山君,是在座各位当中,最不看好这场议事结果的,就怕费尽心思,今夜谈来谈去,都是一场空。 打过仗,走过战场,一辈子戎马生涯,虽然生前已经尽量远离朝堂纷争,但是对于那些坑坑绕绕,赵巨然其实并不陌生,自家手腕更是不差,才能功高震主却不受皇帝忌惮,君臣相宜,传为美谈。生前战功显赫,身后极尽哀荣,在当世的朝野上下以及后世史书,都被视为一位千古完人。 后来南苑国的国师种秋,就一直将赵巨然视为文臣武将的最佳典范。 就在此时,宋怀抱突然收敛懒散神态,他的视线也不在两位女子身上乱晃荡,而是满脸肃杀气息,双手掌心抵住膝盖,以心声说道:“君不密丧国,事不密丧身。高掌门,诸位山水同僚,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可以真正关起门来谈正事了。” 高君微微讶异,她还是点头,选择以心声说道:“接下来的说话内容,我希望各位都能够保密,不外泄一个字。除此之外,我还会布下一道阵法,防止隔墙有耳,小心起见,再有请宫湖君,施展本命神通,起一场水雾,悄悄混淆岛屿周边的水运和灵气。” 宫花点头道:“不难,岛屿周边的秋气湖水域,本就夜间多大雾天气。” 高君从袖中摸出一只古朴素雅的黄色木匣,以手指轻轻抹开一片小匣木板,陆续有一团团不同色彩的光亮悬空升起,先后一闪而逝,一出屋子便融入夜色,围绕一座道观内的落花院缓缓旋转。 “首先,我必须为那落魄山说句公道话,落魄山山主陈平安,此人并非术高而道薄者,确有其超然的个人魅力所在。” 不得不承认,在高君眼中,那位与她再次重逢,已非当初少年容貌的青衫剑客,确有极具个人风格的独到之处。 “如果放在我们相对熟悉的江湖上,他完全可以被称之为当之无愧的大宗师,武学武德兼备,极有宗师气度和剑仙风采。” “他先前曾经不请自来,秘密进入我们湖山派,亲自邀请我去落魄山做客。我跟随陈平安到了那边,也曾见识过他在自家山头的一言一行,一山门风,道场气象,都很符合我早年心目中一座仙府的形象。” 之所以是“早年”,是因为那场游历天下过后,高君见过太多的神异古怪,觉得所谓仙府,定然是远离人间仙气缥缈的。 真正的山河主人,可将日月作道场,山川在庭院,五岳群山是那宅内风水石,证大道得不朽的练气士一座长生桥下,流淌着江河湖渎在内的万千水脉。 宋怀抱满脸无奈道:“高姑娘,我的高大掌门,咱们这才刚开始聊正经的,你就开始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赵凤洲微笑道:“即便是一场君子之争,也不妨碍双方各展所长,一拼高下,甚至是生死相向。” 先前原本气势最盛的玉牒上人,约莫是大略盘算过双方实力了,手持那只被高君以玄妙术法拼凑而成的瓷杯,老者此刻反而有几分示弱的嫌疑,“若是他真能够坐下来好好谈,双方倒是不必彻底撕破脸皮,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女子湖君扯了扯嘴角。 老家伙毕竟上了岁数,很不中用。先前的硬气呢,这就软了? 高君说道:“我们这边有一座狐国,是早年落魄山从外界迁徙而来,按照外界的说法,暂时属于封山状态,谱牒修士不可轻易外出,狐国之主名为沛湘,她是落魄山的谱牒修士之一。道行高深,亦是一位元婴境神仙,虽说不擅厮杀,但是狐族的得道之士,往往神通特殊,极能蛊惑人心。此外除了隋右边已经是一位陆地剑仙,南苑国种秋,他也成为了落魄山的谱牒成员,此外还有历史上的那位魔教之主,卢白象。但是我在落魄山期间,未能亲眼瞧见这两位武学宗师。” 对于沛湘,高君是再熟悉不过了,几乎次次在那个姓朱的老厨子院内,她都能看到这位狐媚至极的狐国之主,美目盼兮,好像眼中都是那个“只是朱颜改的佝偻老人”。 关于朱敛如今也在落魄山一事,高君有过犹豫,她最终还是不打算放在桌面上说。 主要是有两种担心,一种担心是眼前水君这般,一心为报私仇,听到朱敛这个名字就红了眼,全然不顾大局了。再就是担心玉牒上人这种,一听说有朱敛这种喜欢杀红眼、动不动就要一人杀九人的武疯子存在,而此人如今又在落魄山手握大权,那么落魄山的行事风格就可想而知。今夜他们接下来的议事内容,估计就很难不外传了,说不定一离开秋气湖,这位山君就开始当墙头草,主动联系狐国沛湘? 宋怀抱笑道:“人心隔肚皮,口说无凭,我连自己都信不过,何况是在座诸位。所以除了高君,连同湖君宫花,还有我们五个当山神的,都需要与五岳或是四岳一湖,立下誓言,谁敢违反誓言,我就可以等着某人来帮忙验证‘遭天谴’一事的真假和力道大小了。” 赵巨然看了眼这尊西岳山君,似乎对宋怀抱刮目相看一眼,率先点头道:“如此可行。” 天边玉钩斜,清宵细细长。 女子湖君虽然一直听着高君他们所商议的大事,可终究有些心不在焉,她稍稍抬头,望向屋外的空空院落。 百年空悠悠,可怜丝竹在,宫商角徽羽,皆是昔年声。 朱郎何在? 如此教人牵肠挂肚。 既然死了,为何不能重活?再死一次! 将刘羡阳和顾璨送到了南苑国的大梁城,落魄山的老厨子就跟他们告辞离去,驾驭那条符舟去往一处江湖别业的旧址。 凭着记忆,一通好找。佝偻老人收起符舟,双手负后,站在深山野林间的一栋破败宅子前,占地不大,当年主人花了些精妙心思的讨巧处,一一都被黄土荒草掩埋殆尽了。朱敛回望一眼来时路,收回视线,叹了口气,这一路走来,杂草丛生,视野所及,断壁残垣,朱敛脚边是些随手捡来而来的道上干枯木柴,老厨子蹲下身,点燃一堆篝火。 百年之后,山河依旧无恙,但是物是人非,昔年家乡,成了故国故乡。 距离上次朱敛在家乡这边,他以真实容貌,青衫仗剑走江湖,其实已经是百年之前的陈年旧事了。 南苑国京城一役,身负重伤的朱敛,依旧能够气定神闲走在战场上,只是临了觉得无甚意思,就凑巧看到了那个藏藏掖掖、满头汗水的青年武夫,年纪不大,武学成就不低,而且胆大心细,大概能算是那种敢想敢做、却尚未形成气候的一方枭雄?反正就是那种不死总会出头的年轻人。 老人与青年,天底下名气最大的江湖前辈,与一个铤而走险不惜赌命的晚辈,两两对视。 别说朱敛还能行动无碍,只要这个武疯子还站着,南苑国朝廷那数千精锐披甲武卒,就依然不敢主动往这边凑近。 当时的武疯子其实已经上了岁数,但是面容却并不显老,绝无半点腐朽气息和年迈苍老形容。 人间见此,自惭形秽。 头戴一顶莹白色莲花道冠的老人,笑眯眯看着那个躲了很久的高大青年,问了一句,怕什么? 老人这一路走来,闲庭信步,京城这条道上还有厚厚的积雪,脚踩其中,轻轻挪步,咯吱作响。 青年回答说怕死。 老人又问既然怕死,何必找死? 青年回答说怕死,但是我更怕白活一场,死得籍籍无名。 于是老人点点头,笑眯眯说道,年轻人志向不小,很好,那我就给你一个暴得大名的机会,你如果接下来猜到我想要说的某句话,文字可以有所出入,意思对了就成,那我朱敛这颗还算不错的项上头颅,你就可以拿走。如果猜不到,我不介意顺手拧下一颗无名小卒的脑袋,杀谁不是杀,何况还是个自寻死路的无名小卒。给你一炷香的功夫,过时不候。 青年脸色惨白,满头大汗,想逃却不敢逃,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朱敛摇摇头,笑容玩味问道,读过书,但是读书不多? 青年点点头。 朱敛疑惑问道,既然这么想杀我,处心积虑藏好气息,早早躲在这边,为何连我的文集诗词都不了解?知己知彼都不懂? 青年老老实实回答道,晚辈对那些东西都不感兴趣,只是想跟你学武,但是不敢找你,因为都说朱敛性格古怪,从不收徒,敢找你拜师的,就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命就只有一条,我当然不敢赌。 朱敛笑问一句,是魔教中人?先前我一拳打穿青仙心口的时候,就察觉到你这边的呼吸不对劲了,她好像是你们魔教的二把手,是你的师父,还是师祖? 青年点点头,说青仙田灵娥是自己的师祖,她的徒弟,我的师父,是个既自私又胆小的废物,不会也不敢教人,怕我学成了真本事,转头就做掉他,当然师父确实没有想错,我今天只要活下来,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 老人恍然,喃喃自语,田灵娥,原来她叫这个名字啊,只记得绰号,总是记不住她的名字来着。 雪越下越大,鹅毛大雪层层叠叠铺在道路上,天地皆白。 青年眼眶通红,咬牙切齿说道,我猜不出那句话。 狗日的朱敛,武疯子,你让我怎么猜?! 朱敛笑言一句,时辰已到。 青年依旧站在原地。 朱敛问道怎么不跑?大富大贵险中求,一线生机都不求? 青年沉声道跑个卵,你杀人,我跑得掉? 说到这里,心存死志的青年就想要留下一句临终遗言,想要告诉这个大开杀戒的武疯子,自己叫什么名字。 不曾想双手负后的老人,不知道是不是受伤太重,还是意态萧索,这一刻显得有些身形佝偻了,老人只是抬了抬下巴,所指的那个方向,有一把被朱敛双指拧断刀尖的所谓神兵利器,刀是好刀,在江湖上极负盛名,割雪。 只是这把断刀与那个死人,大概都被大雪掩埋了。 老人笑道,年轻人就别愣着了,你师祖的那把刀还凑合,能用,去捡起来,只要不跑,再最后赌一次命,要么被我宰掉,要么就可以帮她报仇雪恨,替自己扬名立万。 头上和双肩都铺了一层积雪的青年,说自己并没有猜中答案。 言下之意,你朱敛肯定会杀人,但你只是随便找个乐子,我却不想死得像个玩笑,要杀就杀,别戏弄我。 朱敛就是朱敛,哪怕受伤极重,但是站在空旷的街道上,只是凭借一身气息,身上和脚边,都无积雪。 老人抬头望向大雪纷飞的天幕,笑了笑,答案何须开口说,你其实已经给出正确答案了,算你小子命好。 青年大问道,朱敛!你就不问问我的名字?! 老人笑着反问一句,狗崽子,你配吗? 愤恨至极的青年武夫,一个箭步飞奔,身形矫健,脚尖一踩积雪,震荡四散,青年数次蜻蜓点水,身形长掠,很快就找到那大雪藏尸和埋刀处,作为江湖用刀第一人师祖青仙,她死了依旧握刀,青年一脚重重踩下,直接踩断师祖的胳膊,再脚尖一挑,断刀连胳膊一并弹起,青年将那条胳膊拔掉,再将旧主人的那五根手指悉数碾碎,由自己单手持刀,再原路返回,一路狂奔,朝那个背影冲去,视线模糊的青年,就要手起刀落! 而那个武疯子果然信守承诺,从头到尾,只是双手负后,站在原地,摆明了是要任由青年手持割雪,斩落自己头颅。 老人看着漫天大雪,脸上满是戏谑神色,意味深长道:“天道到来哪可说,无名人杀有名人。” 那年南苑国京城,战场废墟中,有个年轻武夫,高高举起手中的一颗头颅,青年满脸狰狞朗声道:“杀朱敛者,魔教丁婴!” 今夜,朱敛坐在篝火旁,从袖中摸出骑龙巷别家铺子那边买来的两只桶饼,叠在一起,开始细嚼慢咽。 小镇那边,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糕点,此外还有黄二娘的酒铺,毛大娘家的包子铺,曾经都是出了名的价廉物美,如今价格飞涨,毕竟当地百姓都没剩下几个,反正坑的都是外乡人,来来往往,不是山上神仙,就是家底殷实的文人骚客和钱包鼓鼓的权贵子弟,估计价格低了,他们反而不乐意。 改朝换代之后的大部分松籁国,和一小部分的北晋国,其实就曾是朱敛的故国故乡所在。 故乡是一份答卷,离乡越远越扣分。每一场思念,都是一次落笔答卷。赶考的举子,作为主考官的故乡,只能是越来越失望。 朱敛叹了口气,可惜这趟出门没有带酒。 就在此时,一袭衣袂飘摇的彩裙好像从一轮明月中来,从天而降,女子脚上的绣鞋并不落地,悬空而立。 清瘦却冷艳。 她厉色道:“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山神庙的禁地吗?” 老人缩了缩脖子,没有转头,嗓音沙哑道:“偶然路过,无从知晓。” 她悬在空中,这位姿容绝美的山神娘娘,身后有一圈熠熠生辉的宝光月晕,两条极长的彩色绸缎随风飘摇。 她冷声提醒道:“念在你是初犯,我可以既往不咎,速速离开此地,下不为例。” 老人啃着梅干菜桶饼,转过头问道:“这处云下别业,早就没主人了,怎么就成了你家地盘了?” 她眼神冰冷,满脸怒气道:“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此地叫云下别业?!” 老人哀叹一声,含糊不清道:“漂亮女子说的话总是信不得的,说好了化成灰都认得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偏是对面不相识?” 她蓦然神采焕发,双脚踩地,小心翼翼,颤声道:“你是……” 只是说出两个字,她便泫然欲泣,好像已经用掉了全部的精气神,再无力支撑后边的言语,她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片刻后她再转过头,望向那个老人,她心存侥幸,换了一个说法,她尽量让自己的嗓音更高,语气更淡然,“还记得我是谁吗,我叫什么名字?” 朱敛吃完桶饼,拍了拍手掌,微笑道:“我从不骗人,尤其对待女子。所以对不住,这位姑娘的名字,真就不记得了。” 她神色复杂,似哭似笑,“果然是你,朱敛,果然是你,朱南华。” 是了,这种狼心狗肺的话,唯有他说得出来,也只有他说出口了,才如情话一般,既剐人的心,又挂人的心。 昔年有多少出彩的女子,不信邪,听闻此人事迹,只觉得荒诞不经,都是些花痴么,怎么可能只是见过此人就跟中了邪似的。 结果就是讥笑过她们的后来的她们,几乎没有例外,都成了被青丝作绳子的悬梁吊死鬼一般,人生就此空落落,阴恻恻。 她看了眼废墟遗址,原封不动,这位占据周边山水的山神娘娘,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重建这座“云下别业”,因为不舍得。 如今虽然破败,可它还是它,如果自己凭借模糊记忆,在原址营造重建,怕它就再不是它了,永远不是它了,只会满眼憎厌。 记得曾有几树桃花傍溪涧,每年花开花落,一座小凉亭掩映其中,亭下溪涧春水涨升复低浅。 故人至此重游,往事不敢细寻思。 曾经的旧主人,偶尔至此散心休歇,白衣公子焚香,命女子卷其一张竹帘,满室郁然,面对着门外桃花。 她犹不死心,问道:“真不记得我是谁了?” 面容变了,眼神变了,气态变了,都变了。 但是不知为何,她认定他就是他,真的是当年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郎。 朱敛笑着点头,伸手烤火取暖,“骗你作甚,哪个傻子喜欢讨骂挨打,确实是不记得了。” 她怔怔出神。 就像那座秋气湖的中央,湖心岛屿上建造起一座道观。 外界不知湖君宫花的用意,这位山神娘娘,与好些昔年江湖上的女侠、豪阀世族的女子,如今的各路淫祠神灵、山间鬼物,她们却都是一清二楚。 湖心即心中,山头即眉头。 山中道观犹有一座落花院,便是那个如今化名“宫花”的女子,心心念念着,她在此落花院中等人,落花时节又逢君。 真是可恨,可恨至极! 她收起思绪,几乎咬碎银牙,瞪圆一双秋水长眸,连说几个好字,满脸戾气道:“讨骂挨打?想得倒是轻巧……去死!” 你朱敛既然还敢活过来,还有脸重走江湖,人人得而诛之,杀了你才算大快人心,才可以解我心中恨意些许! 一条彩带快若箭矢,先是直奔那佝偻老人的肩头,见他甚至懒得躲避,当真以为她不敢痛下杀手吗?一时间愈发羞恼愤恨的山神娘娘便改换彩带轨迹,重重砸在老人的脑袋上,砰然一声,老人当场横飞出去,摔在一堵断墙上边,霎时间尘土飞扬。 满身泥土的老人坐在墙根那边,伸手掸去尘土,笑着缓缓起身,抖了抖肩头,满身土屑飘散,轻声问道:“是不是两清了?” 她看着那个陌生的年迈老人,脚上穿着一双土气的布鞋。 她百感交集,一时间悲从中来,掩面而泣。 呜呜咽咽的细碎哭声,从她的白皙指缝间渗出,随风飘散,宛如哭坟时燃烧为灰烬的雪白纸钱。 朱郎,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昔年贵公子,人间谪仙人。 朱敛,字南华,自号长乐,别号点检郎,别署江湖旧主。 世代簪缨出身,文韬武略兼备,琴棋书画,金石鉴赏,无所不精。家族拥有一座名动天下的藏书楼,是京城最高建筑,只因为长孙身份的稚童一时兴起,当时担任一国宰相、且在世时就拥有太师头衔的老人,就当真将其改名为一了百了楼,而且稚童写榜书,再将匾额高高挂起。后来在书楼顶层,开辟书斋名“秋眸”,当年不知道多少豪阀女子,大族妇人,每当高楼处起光亮,就要遥遥望去。 曾经的年少神童,天授一般的才学,后来的翩翩佳公子,再到后来朝廷栋梁和一国砥柱,以文臣身份领兵,挽大厦于既倒,当他每次从官衙返家,或是从边疆沙场返回,便常有侍女提着灯笼在藏书楼渐次登高,最终只有一袭白衣,独自凭栏而立。 他看着天下,她们看着他。 此人在京郊,设“余愚园”,一年四季皆有花开,各色珍贵花卉俱是名本,传闻园内仅是花农便有数百人之多,搜刮各国名石,凡有古人雅士铭文之石,不惜一掷千金都要购买而来,主人却是暴殄天物,只将它们全部堆砌成一座假山,但是每年重阳节,巨园对所有人开放,不论身份贵贱,每人只需携一枝茱萸,便可以入园,在那座假山拾级而上,登高饮酒。据说每次重阳过后,酒宴散去,遗落在假山上边的香囊和绣鞋不计其数。 他还曾亲手营造出一座“再无剑馆”,别称“陆地珊瑚殿”,此人喜好收集天下名剑,藏于此地,曾经被他悬佩过的长剑,在江湖上现世且有据可查的,传闻有五把。 可惜南苑国京城一役,朱敛身死。 风流不见朱南华,寂寥江湖一百年。 女子再不是什么山神娘娘,委屈极了的她,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不知何时,穿着布鞋的朱敛已经蹲在她身边,动作轻柔,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道:“谢洮,你还是这么爱哭啊。”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几人著眼到青衫 碧波浩渺水云天,好个人间仙境。 湖中总计千余座岛屿,星罗棋布,碧绿盘中螺蛳壳。 邻近大木观、湖君祠庙所在的湖心“祖山”,不远处两座大小悬殊的岛屿,两者相距不远,隔水相望。 那座较大的玉簪岛,岛上宫观府邸鳞次栉比,因为湖君宫花喜好清静,不愿意外人登上祖山,故而玉簪岛本就是秋气湖的待客之地,如今四国君主都在此下榻歇脚,此外还有几位与秋气湖关系较好的山水神灵,都有意与各国朝廷保持距离,既不刻意疏远,也不如何亲近,但是双方心知肚明,这种关系只是暂时的,各国朝廷后明或暗都在进行一场无形的瓜分天下,练气士可以腾云驾雾,行踪漂泊不定,山水神灵可以闭门不出,但是聚拢天地灵气的道场和享受人间香火的祠庙,总归是站定了的,况且祠庙香火,来自百姓,而烧香的百姓,终究各有籍贯归属,朝廷官府如果铁了心让一座淫祠失去香火,只需在几条主要官道上设关拦路即可。 附近螺黛岛,则被大木观临时划拨给那些自立门户的神异鬼怪和山泽野修,还有一拨近二十年间名声鹊起的武学宗师。 如果未能登上这两座岛屿的,自己就该心里有数了,说话嗓门别再那么大,只因为在秋气湖眼中,你们属于不入流的。 玉簪岛上,有场极为难得的故人重逢,早年相互间又无什么解不开的死仇怨怼,所以今天这顿酒,喝得都很轻松惬意。 攒此酒局的,正是唐铁意,这位属于篡位登基的北晋国新帝,腰间佩刀名“炼师”,是一件名副其实的山上重宝。 绰号臂圣的程元山,当年因为贪生怕死,啥事都没做,确实活到了最后,本来可以捡个大漏,就因为胆小怕事得过分了,却也一并错过了登上城头的那桩仙家机缘,最后他就干脆秘密投靠了登山修成仙法的俞真意,总算得偿所愿,被赐予一桩仙家造化。 昔年南苑国太后周姝真,敬仰楼的旧主人,自从她转去炼气修行十数种再不是空中阁楼、什么屠龙技的仙家吐纳法,周姝真就卸任楼主之位,开始专心修道了。 不同于其余仙府的练气士,坐拥一座秘籍数量和品相皆冠绝天下的藏书楼,传闻其中不乏仙书,她大可以挑肥拣瘦,当年被敬仰楼视为无稽之谈的那部分鸡肋书籍,前些年都被她亲自分门别类,再小心翼翼搁放到了最高一层,设置了一道山水禁制,也是从一本旧书现学现用的符阵术法。 这几个昔年名动天下的武学宗师,都是明面上的洞府境练气士了。 只是哪怕各有藏掖,可能境界更高,但是相较于那个已经是龙门境瓶颈的南苑国太上皇魏良,他们还是逊色不少。 此次参加秋水湖议事,是他们时隔多年的第一次碰头,得以暂时抛开身份和个人恩怨,不曾想再次见面,都换了同一种身份,练气士,他们一时间皆有不胜唏嘘之感,许多曾经共处一座江湖的前辈老人,早已故人零落作了古。 当然在这里并无确定名称的境界划分,山上暂时只有两道公认的门槛,第一道门槛,就是练气士能够存养灵气于人身小天地。 至于第二道门槛,自然就是唯湖山派高君所独有,能够做成志怪书上所谓的阴神出窍远游,当真是匪夷所思,妙不可言。 一边喝酒一边赏景,他们谈论的内容,绕不开魔头丁婴、少年剑仙陈平安,春潮宫周肥、鸟瞰峰陆舫等人,再往前一点,当然就是那个谁都不曾见过的武疯子了。 程元山大声笑道:“年少时学习枪术,总觉得朱敛根本就是个门外汉,听他说古代的江湖宗师,几乎都注重下盘,故而千变万化不离个桩字,真正的好功夫,往往不好看,比如枪走一线,根本没有什么花俏的大开大合。当时我就对这些粗鄙说辞嗤之以鼻,不曾想练着练着,就发现如他所说,如此而已,没劲,太没劲。” 所幸今时不同往日了,天地大变,武学一道,终究只是一条成就有限的断头路,不修仙法,俗子何谈长生? 一旁有个横刀在膝的老者笑道:“有他那么一张脸,还要手上功夫好不好看作甚?就是朱敛满地打滚,浑身泥泞,恐怕被女子瞧见了,她们也都觉得好看。” 唐铁意点头附和道:“羡慕至极。” 传闻当年这位北晋国的龙武大将军,曾经有意迎娶南苑国公主,结果对方没答应,其实唐铁意的相貌相当不差,那她就只能是嫌弃他年纪大了? 如今须发皆白的吴阙,是成名已久的用刀高手,与唐铁意是一个辈分的江湖,吴阙年龄稍长,但是比起俞真意和种秋又都要年轻些。上次南苑国那场热闹,因为吴阙在家乡有一笔旧账必须解决,就没有参加,至今引以为憾。 随着天地异象横生,人间凭空就多出了神仙和鬼怪这些原本虚无缥缈的存在,吴阙就曾亲手打杀了一头作祟鬼物,老人也用各种门路法子,或重金购买,或豪取抢夺,得到了几本所谓的山上道书,结果仙家秘籍上边的每个字都认得,串联在一起,就他娘的完全看不懂了。 什么吐纳炼气,屏气息为一线作江河、再凝神为一粒芥子啥的,还有那些炼日法拜月术等等,无论吴阙如何瞎琢磨,反复尝试,都不成,老子根本就不是这块当神仙的材料嘛,只得放弃,继续乖乖练拳习武,一点一点打熬体魄。好在如今自家道路上,已经有人证明,武学之路,若能练到极致,一样气象不低,杀力不弱于所谓的练气士。 吴阙嗤笑道:“钟倩那个娘娘腔怎么还没现身?” 这个都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江湖后生,真是踩了狗屎运。走了一条被唐铁意他们都舍弃不要的旧武学之路,竟然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位堪称绝顶的大宗师,据说这个年轻武夫走夜路,都不用动手,就可以让鬼物邪祟主动避退,不敢靠近。 周姝真白了一眼,嗓音柔媚道:“当年打得过他的时候,没下狠手,小心人家现在让你一只手,打你就跟壮汉欺负稚童似的。” 吴阙撇撇嘴,伸手抚摸刀鞘,“那会儿就没把这个有鸟没鸟都一样的家伙,当个什么东西,只是门中弟子跟他有一点小过节,我跟他差着辈呢,自然没必要下死手,喂拳一场,再点拨他几句就得了,所以如今钟倩这小子再见着我,喊我一声师父,不过分,我也受着。” 如今只说山外,什么江湖四大宗师,天下十大高手,用剑用刀耍枪棒等兵器的,可能还要再单独列个榜单,拉个壮丁凑个数,反正就是各种乱七八糟的榜单,层出不穷。唯有敬仰楼给出的两份名单,相对服众,一个榜单专门给武学宗师排座位,一个给仙府道场分高低。 程元山端起酒杯,指了指隔壁岛屿的那处山巅,“周楼主,问个事儿,那个才是弱冠之龄的江神子,成天戴着一张面具,藏头藏腚的,谁都搞不清楚他的来历背景,这厮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古怪货色,听说你们敬仰楼此次马上就要抛出来的武评榜单,他排名很靠前,榜首钟倩之后,这小子能够跟吴阙和那个用刀的乌江,争前三的位置?” 周姝真嫣然笑道:“他啊,鬼物出身,真实年龄怎么算,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不过江神子却是个脾气执拗的犟种,是孤魂野鬼,本该修习旁门左道的仙家术法才对,偏不去炼气,反而一门心思想要习武练拳,这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 “前些年不知道怎么被他找到了我们敬仰楼的确切地址,在外边又是使劲磕头又是哭得稀拉哗啦,求着敬仰楼这边赏赐给他几本武学秘籍,怎么赶都赶不走,不管旁人怎么问他,都只说是要跟人报仇,如何结仇,跟谁报仇,再多,就问不出来了。” “后来我见他实在可怜,又不像那种会去为非作歹祸乱一方的厉鬼,就让弟子随便丢给他三本秘籍,拳法,剑术,还有一本介绍阴物炼气的入门道书,其实都不高明,敬仰楼这边送书的时候,也都明说了它们值钱,却也没有那么价值连城,可他还是感激涕零,最后怀揣着三本书,毕恭毕敬跪倒在地,跟敬仰楼磕了三个响头,就离开了。” 吴阙满脸震惊,斜瞥一眼螺黛岛那边,好奇问道:“这个江神子,竟然是一头鬼物?那乌江呢,也是山野鬼怪出身的根脚?” 既然都是用刀的,当然要争出个第一第二。名为乌江的年轻武夫,就用刀。而且行走江湖以来,十数年间,从无败绩。 周姝真摇头道:“乌江当然不是,大活人一个,至于他的刀法传自何人,敬仰楼只是有些线索和猜测,与此人有关……” 她只是指了指天幕,再不开口言语一个字。 吴阙疑惑道:“是俞老神仙的亲传弟子?” 一座湖山派,仙法一脉归高君,武学一道归乌江,俞老祖师如此选择,倒也不差。 周姝真摇摇头,神色复杂,轻声道:“是另外那个。” 吴阙和程元山都瞬间了然,明白了,是那个曾经与“俞仙”互为苦手的怪人,此人曾与俞真意每十年约战一场。 在魔头丁婴被打杀之后,正是此人收拢了魔教残余旧部,重整旗鼓,并且在此人手上,魔教在明里暗里、台前幕后的人数,以及声势,都大到了一个堪称可怕的地步,以至于当年只要是个会点武把式的,出门走江湖,相互间打招呼的时候,最好都得自称是魔教中人,不然就有可能挨闷棍,被脱光了套麻袋,再将那只麻袋丢到繁华闹市中去,从不害人性命,就是谁都丢不起这个脸。 那个“年轻人”,就是性格诡谲至此地步,关键是他还能跟世间第一个跑到山上修行仙法的俞真意,打得有来有回。 “一个山上修仙的,欺负我们山下练武的,你俞真意还要不要脸了?” 话是这么说,不可谓不大气凛然,可问题是这厮比俞仙人更不要脸,出手不一样杂糅术法,仙家神通层出不穷? 否则一场捉对厮杀,岂能打得山崩地裂,江河改道? 玩。 好像所有人心心念念、苦苦追求的事物,对此人而言,都是可以唾手可得、而且可以弃若敝履的不值钱物件。 确实,天地间就没有比这更“玩世不恭”的人物了,如丁婴、俞真意一般百年一遇的武学天才? 醉卧美人膝的豪杰?逐鹿天下的枭雄?像,却又都不是。 当年整个江湖都说此人若是当真志在夺取天下,魏良、唐铁意这几个不凑巧正在当皇帝的,可能就没啥事可做了,大可以引颈就戮,束手就毙而已。 周姝真提都不敢提对方的名字。 只因为对方去过敬仰楼,还不止一两次。具体次数,不好说,因为他如果不想让周姝真知晓踪迹,她就一定不知道。 第一次拜访敬仰楼,对方说是给个少年找几本书。 后来有一次,就是周姝真去敬仰楼禁地,整理顶楼的孤本善本,结果就看到那个俊美异常的白衣青年,悬空而坐于一张蒲团上,头上顶着一颗传说中的夜明珠双手作凫水状,在那顶楼两排书架间飘荡“游走”,等到瞧见了满脸呆滞的周姝真,对方便伸手摘下那颗宝珠,赞叹一声姐姐真是驻颜有术,保养得很好啊,跟上次见面没有丝毫变化,要是转去修行仙家术法,肯定能活很久……言语之际,将宝珠丢给周姝真,抬了抬袖子,说刚刚挑了几本书,就当是支付给敬仰楼的买书钱了。 周姝真当时强自镇定,硬着头皮与对方询问一句,“陆教主,我当真能够修行仙法?” 一身白衣胜雪的俊美青年,笑着点头,“凭你的资质和悟性,当然可以,耐心等着就是了,坐拥一座书城宝山,就只是天时、人和稍稍逊色于高君,但是地利一事,你可就要比那个小姑娘强上一大截了,还怕当不成神仙?” 白衣青年站起身,衣袂飘摇,手中凭空多出一把金色长柄的雪白麈尾,再加上他的容貌,如此超然尘外的风采,真是那种志怪书上所谓的神仙中人了。 “我叫陆台,你们敬仰楼消息这么灵通,周姐姐总该晓得吧?” 周姝真木然点头。 上次对方就自我介绍过名字身份了,登门做客,十分坦诚,周姝真的忘性还没有那么大。 “那我养了一条狗,名字叫陆沉,周姐姐知不知道啊?” 周姝真茫然摇头。 陆台突然瞪眼道:“有毛病,赶紧把刀放下,别吓着我们周姐姐!” “乖徒儿,你这名字取的,为师真是服了,陶斜阳,出刀还真就永远不走正道了,早说了让你不要耍刀偏不听,你说你犟啥。” “周姐姐,这厮就不用我介绍了,是咱们魔教的二把手,大名鼎鼎,正道人士听了都要毛骨悚然的,陶斜阳还家伙一心想要从师父手上捡个大漏,有样学样,学那丁婴当年杀朱敛嘛,只要被他亲手宰掉了俞真意,就好趁机夺取俞真意的一身武运。陶斜阳很快就是一位远游境武夫了,没听过这个说法?就是练武的人都能飞,厉害吧?是不是你们习武之人做梦才敢想的美事?所以在外边,远游境又被称为覆地境,很形象吧。要说是不是跻身此境,就可以称为名副其实的武学大宗师了?嘿,那可就差得老远了。陶斜阳这种三脚猫货色,到了外边,可能只是走在路上跟人一瞪眼,就被对方随手一巴掌拍死了。” 周姝真瞬间察觉到后边脖颈的一抹冰冷寒意。 她身体紧绷,汗流浃背,她甚至不敢转头,等到刀锋逐渐远离脖颈,周姝真依旧汗毛倒竖,就像鬼门关走了一遭。 陆台笑道:“周姐姐胆子大些,转头看看,与他们混个熟脸,毕竟有我这个当师父的在呢,他们不敢胡来。” 周姝真只好缓缓转头望去。 一个男子怀抱刀鞘,靠着一排书架,晃了晃手掌,咧嘴笑道:“陶斜阳,因为资质太差,心术不正,是师父的不得意弟子。” 稍远处,是一个手持书籍的青年,抬起头,面带微笑,自我介绍道:“桓荫,七境武夫,中五境练气士,不过是剑修,可惜也不讨师父的喜欢。” 更远处,这层楼的靠窗位置,一位身穿紫色道袍、双手藏在袖中的男子转过身,抖了抖袍子,与周姝真打了个道门稽首,“南苑国道士黄尚,见过周楼主。” 陆台连同脚下蒲团一起飘落在地,笑呵呵道:“南苑国的护国真人黄尚,其实也是我的嫡传弟子,算是勉强会几手符箓吧,连你们敬仰楼都不知道内幕了吧,哈,金丹客,在外边都是陆地神仙呢,可惜他是个外乡人,没卵用的。” “他们仨,都是劣徒,瞧着就碍眼,我一般情况不乐意把他们带在身边,一个个的,习武修道资质都很一般,心术又不怎么正,好在手低却眼高,都是奔着俞真意去的,各自夺宝,分别瓜分武运,古剑,道冠。可惜可惜,很悬了。” “既然来都来了,来者是客,登门就得有礼物,黄尚你留下两道符箓,就挑雨龙符和扬眉符好了,陶斜阳你就去杀掉那几个藏在敬仰楼内的谍子,至于桓荫,以心声口传秘授给周楼主一道炼气道诀好了,以后她会用得着,省得担惊受怕,明明坐拥书城,却不知从何下手。” “至于我,这张法宝品秩的蒲团,就送给周姐姐了,当是提前预祝以后跻身洞府境的贺礼。” 陆台说到这里,笑容灿烂,伸手抓住周姝真的胳膊,“那么作为回礼,周姐姐,走,去你住处,如周姐姐这般既腴又媚且冷艳的妇人,多好啊,该会的都会了,不会的一教就会!” 周姝真哪里受得这等侮辱,一咬牙,便是一记凌厉手刀横扫过去,切掉了那个白衣青年的头颅……手感无比真实,确实得逞了! 不曾想另外一个白衣青年与她擦肩而过,再低头弯腰伸手一拍她的浑圆处,重重啪一声响起,陆台晃了晃手,大笑着离去,“哎呦喂,手感真好,这弹性,姐姐不愧是练过武的。唉,可惜终究还不是餐霞饮露的练气士,也是要去茅厕拉屎的,一想到这个,就让人心灰意冷……对了,周姝真,作为敬仰楼真正的回礼,是让你做件事……这些内容,你很快就会忘记,但是该记起的时候就会记起。” 等到羞愤难当的周姝真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再转头望去,陆台已经带着几位弟子悄然离去。 周姝真幽幽叹息,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每想一次就揪心一次。 收起杂乱思绪,周姝真以心声试探性问道:“唐铁意,昨夜高掌门邀请你们四个去聊了一场?怎么,她是搬出了天下第一人的架子,劝你们别打来打去了,莫要穷兵黩武,劳民伤财?” 唐铁意提起酒杯笑道:“不聊这个,喝酒。” 周姝真视线低敛,望向杯中酒。 哪怕她修行并没有几年光阴,即便道行浅薄得不值一提。 但是。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她不惜一死杀外寇。 人间是我们的人间。 必须如此! 周姝真仰头饮尽杯中酒,环顾四周,趁着自己还活着,那她就多看几眼家乡。 隔壁螺黛岛那边,此刻还有一拨江湖晚辈,或是山上的“新面孔”,跟唐铁意这些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双方摆出了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 谁都别惹谁,相看两厌。 一身棉布长褂的江神子,脸覆面具,此刻斜背一只长条包裹。 作为江湖上的后起之秀,他这次并不在湖山派高君的邀请之列,属于不请自来,但是秋气湖依旧给他在螺黛岛这边安排了府邸。 只是府邸位于半山腰,山中更高处,此刻也有一场酒局,唯有同道中人才能列席酒局,故而江湖武夫任你名气再大,武艺再高,都被排除在外。 把岛上客人约在此地的酒局主人,是位少女姿容的练气士,天生异象一般,额头两只微微隆起的鹿茸幼角,她头戴帝王通天冠,身穿一件古旧龙袍,衮服形制,缂丝十二条团龙,只是所有绣金龙皆合眼,唯有龙须轻微飘动,其中一条正龙,作蠢蠢欲动状。 龙袍加身的少女,腰系一条白玉带,双手按住腰带,眯起一双丹凤眼,转头望向玉簪岛那边,呵,那边龙气不少啊。 有个老态龙钟的年迈妇人,她双手持杯,笑容含蓄,神色略显拘谨,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村野老妪,好不容易进城赶集一趟。 她是北晋国偏远地界一座祠庙塑造彩绘塑像的淫祠神灵。 地上铺了一张巨幅竹席,四角皆搁放材质各异的四件席镇,其中三件都是酒局主人的自备清供之物,唯有一位道号“陶者”的老人脚边,搁放着一只鬼气森森的陶器席镇。 一个腰别玉笏、手捧一把漆黑拂尘的文士,身穿朝服,是南苑国境内刚刚获封爵位的京师城隍爷。 还有几个容貌衣饰和随身法器各有一两瞩目之处的练气士,都在此饮酒。 竹席之外,旁有童子煮酒,还有宫娥侍女装束的妙龄女子,却是各持兵器。 竹席内有两位,得到了湖山派的请帖,更多还是来这边“凑热闹赶个早集”的。 有个满脸常带笑意的中年道士,姗姗来迟,与竹席这边打了个道门稽首,说有事耽搁了,贫道刚从大木观那边返回此地住处,必须自罚三杯,在这边落座后,果然连喝了三杯酒水,结果就连那位作为主人的少女,都不清楚此人身份,等到她再一问,结果发现谁都不认识这厮,而这个道士竟然还有脸与众人敬酒不停,龙袍少女冷笑不已,抬起手,就要打赏蹭酒这厮一记仙法作为教训,她府上的自酿酒水,可不是谁都能随便喝的。 喝得满脸涨红、酒嗝不断的道士赶忙大笑着起身,作揖赔罪告退,言语之际,脚步不停,倒退而走。 离着那张竹席远了,吊儿郎当的道士这才敢转过身去,脚步匆匆走下山去,约莫是借着酒劲,胆子又大了,道士开始醉态豪言一番,无古便不今,花柳丛中觅真人,囊中羞涩三五文,无今也不古,簪花小酌长生酒,才知醉乡是仙乡,守时定日刻桃符,花酒几千年,草野下士,焉知兵略?上仙真人,也是空谈。唯我大醉是不醉,日上三竿起个晚,赶个早,醒来长卧百花丛中,醉后又是一天明月清风…… 那老妪轻声问道:“是那种奇人异士?” 龙袍少女讥笑道:“装神弄鬼花架子。” 道号陶者的老人犹豫了一下,习惯性拇指食指摩挲不停,以心声与在座诸位道友泄露一个天机:“此人道行高低,恕我眼拙,看不出来,但是他的虚岁,确有千年以上了。” “虚岁”是如今天下对那些英灵鬼物的一个说法,意味着鬼物生前所处哪朝哪代。 只是虚岁的大小,确实过虚,与鬼物自身的道行深浅,完全不沾边就是了,并不能说明什么。 就像道号陶者的老人,作为名副其实的“始作俑者”,他几乎是这方天地的人间最年长者,但是他的道法修为,其实并不高。 龙袍少女犹豫了一下,朗声笑道:“下山道友,年高者尊,回来喝酒!” 中年男子相貌的道士去也匆匆,来更迅捷,屁颠屁颠飞奔上山,重新落座,拱手抱拳笑道:“贫道连名字都忘了,如今只好取了个道号‘铁嘴’,实不相瞒,贫道与人斗法不行,但是精通相术,小有心得,敢说不弱于任何世间一位贯通古今、未卜先知的各路神仙。” 不自报家门还好,听到“铁嘴”这个道号,一位相对沉默寡言的女修,先忍住不笑出声,伸手抵住嘴唇,她才忍不住说道:“你就是那个被乌江打得满地找牙的骗子?还曾让钟倩扬言以后再见面,定要打你半死?” 其实她这些说法,还算客气的了,江湖上都传言,有个喜好故弄玄虚的云游道士,全身上下除了嘴硬就没啥真本事了。 道士微笑道:“假装骗子,实非易事。” 众人听闻此言皆一时语噎。 龙袍少女就要抬起手,真真假假,道行深浅,一试便知。 走遍江湖的道士到底眼尖,立即开口澄清道:“诸位仙师,贫道说了斗法不济事,怎就不是大实话了。” 趣闻轶事,林林总总,山巅竹席这边只是其一。 人间如今处处都是新鲜事,奇人异士,见多不怪了。 中年道士环顾四周,蓦然满脸愁苦,判若两人,只见他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喝过了酒说正事。休戚与共,荣辱一体。” 不知为何,道士竟是怔怔看着他们,就那么黯然神伤,霎时间满脸泪水,哽咽道:“一花开报新春又来,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但是在座所有主宾,在这一刻,同样是不知为何,内心深处,都不觉得对方有丝毫作伪,对方就像看着他们,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迟暮老人,眼中看到了一场未来将来的家族衰败,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过后,就是大雪茫茫,鸟兽散,走个干干净净。 道士伸手擦拭眼泪,一手抵住自己的眉心,再一手掌心贴在竹席上边,天地即通,轻声道:“我要替天行道,来此劝降诸君。” 冥冥之中,曾经有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如日中天,俯瞰人间。 当他“醒来”之后,犹豫了很久,才敢抬头,但只是遥望片刻,就如凡俗夫子长久凝视烈日。 所幸对方那个存在,双眼视线游曳极快,当时不曾察觉到他的窥探,他也很快就低头。 他不知自己的姓名,来历,前身。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人。 但是他很快就看遍了整座人间的演变过程,就像有旁人翻开一本书,由不得他不看不记住。 可这部好像永远没有结局、当下手中书籍永远只是上册的故事书,在上册的末尾,同时分出了四本“副册”,分出了四条脉络。 而他在严格意义上,其实并不是在这座莲藕福地醒来的,是在另外一条脉络的故事线上,在那边,主人公,或者说小老天爷,是一个肩头蹲着白猿的年轻道士。然后他又在别的副册书上,看到了鸟瞰峰陆舫,作为外来的谪仙人,陆舫终于不再为情所困,转去潜心佛法,一切男女情爱皆作白骨观,凭此接连破境,已是一位玉璞境剑仙,故而那座天下,佛家昌盛,人间大小寺庙林立,数以万计。犹有一座天下,魔教势力鼎盛,继陆台之后的一正两副三位教主,先是踏平了整座湖山派,再联手南苑国,马不停蹄,逐鹿天下,但是一个用剑的少年,开山立派,作为那三人的师弟,师尊陆台的关门弟子,找到三位师兄谈了一次,约定庙堂是庙堂,江湖是江湖,划清界线,互不相犯…… 高君此次从落魄山返回湖山派,曾经尝试过一次阴神出窍远游,恍惚间,瞬间如同置身于浩瀚无垠的星河中,依稀看到了一位面容模糊的中年道士。 直到这一刻,她才记起先前的一场对话。 那是高君接掌湖山派,刚刚修道小成,学会了心声言语。 一次夜深人静,吐纳炼气完毕,高君伸手挥散屋内的浊气。 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既然此身陆地仙,人间闲愁奈你何。用舍由时,显隐在我,袖手在山,云游出山,何必急于一时。” “你是谁?什么意思?” 高君却只听到轻轻叹息一声,便再无下文。 这次重逢,对方好像知道了高君的心中想法,好像再次试图劝说高君居山修道,暂时不要理睬山外的红尘滚滚,自寻烦恼。 “知己身之大,见天地之小,切莫宝山空回,道以内化外化,山人几于道也。” 高君沉默片刻,眼神坚毅,以心中所想的早有腹稿,一五一十回答对方,“知不可乎骤得。首时即是守时。天不再与,时不久留,能不两工,事在当之。” “就不怕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道之所在,心神往之,高君敢以死证明后世此路可行,或不可行。” 得到确凿答案的他,不再言语,只是光阴倒流,等于将高君请出小天地,她的道心和记忆,皆归于原位。 竹席这边,“中年道士”看着那些微妙的人心起伏,就知道自己苦口婆心“劝降”、详细解释人间态势、希望他们能够更耐心些,只能是一时有效,在未来,还是人心如流水,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境地,甚至可以说,正因为自己的入局,置身其中,让天下走势愈发变得一团乱麻,甚至还不如单独与高君那两次闲聊来得纯粹且明朗。 中年道士叹息一声,再次施展与生俱来就拥有一小截光阴长河的天授神通。 其实在他现身螺黛岛山巅酒局,道士双脚触底那一刻起,此地就已经自成天地如水漩涡了。 他既不愿再与龙袍少女他们浪费光阴,更担心会被双金色眼眸发现端倪,再次现身之时,他黯然下山,落在竹席那边眼中,就是一个被揭穿底细只得匆匆远离的胆小鬼。 就在此时,道士蓦然转头,就看到身后跟着一个眯眼而笑的白衣男子,面容模糊不定,但是那双仿佛亘古不变的金色眼眸,骇人至极。 对方微笑道:“这么巧,你出山,我下山,既然暂时是同道中人,刚好可以同行一程。” 道士放缓脚步。 那个存在双手笼袖,走到道士身边,伸手出袖,按住道士的脑袋,轻轻拧转,就像……莫要瞻前顾后,让他只需朝前看。 “是你越过雷池在先,我属于让你知错在后,什么时候被自己知道了,想必木已成舟,也犯不着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道士闻言停步,问了一个跟高君一模一样的问题,“你是谁?” 男子微笑道:“我谁都不是,自囚者而已。你就不一样了,可以在四幅画卷里边随便逛荡,每天都能看见不一样的人和事。” 道士叹了口气,“你是陈平安。” 男子也叹了口气,伸出双指,将那些五个金色文字悉数捏碎,脆如火炉里迸溅的木炭崩裂声响,自嘲道:“得嘞,又落空了。” 你是陈平安。 实话是实话,可这句话真不中听。 男子若说一句“我就是陈平安”,就可以立即打道回府了,可若是对方心有灵犀一点通,说了一句陈平安是你,那可就极有意思了。 先前趁着这位“替天行道”的道士在这边现身,他就心存侥幸,瞒天过海,来这边碰碰运气,得个“借你吉言”的好处。 当然还是没办法逃出那座牢笼,何况他也没想着离开,说是自囚,就是自囚,一心两用,终归还是一人,都是自己。 但是他当然不介意可以偶尔来外界透口气。 其实道士苦劝别人更有耐心些,道士自己却耐心还是不够多,就像先前,这个“陈平安”借助那个陈平安的分身之一,其实早就看到了道士在福地人间的云游身影,并且第一眼就看出了真实根脚,但是故意假装不知道,分身毕竟就只是凭借符箓手段临时获得一部分“天眼通”的分身,道行还是太浅。 中年道士问道:“你找到我了,想要做什么?” 男人收手回袖,“闲来无事,偷跑出来散散心,顺便提醒道友和自己各半句,圣人有云,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 道士犹豫了一下,稽首行礼道:“受教。” 男人笑道:“受什么教,你又记不住。” 刹那之间,中年道士便重新坐在竹席上,再次摆出那个天地通的手势,重新说出那句替天行道,劝降诸君。 只是道士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一身雪白的陈平安走在碧湖之上,水平如镜,一线境界,天地瞬间颠倒,神性粹然的陈平安走在一座几可乱真的“彩绘人间”。 若论神通手段,那个作为昔年藕花福地大道化身的存在,相较于这个陈平安,确实还是个刚刚开蒙的稚童,认得几个字而已。 天微微亮,大木观所在祖山的岛屿山门,几位山前道童,谈吐非凡,聊着仙家黄芽肘后方。 旁有少年仙子说闲事,夜礼玉簪诵宝诰,犹粘森森道宫一宿寒。 乌江没有泛湖登岛,昨夜才到了这边,他就随便挑了一粗壮株枝干横向水面的柳树,怀捧刀鞘,躺在上边睡觉了, 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就这么一觉到天亮,睁开眼看了天色,翻身下树,乌江今早只是在岸边散步。 这是个矮小精悍的汉子,肌肤黝黑,棉衣草鞋,貌狞气势粗,呼吸沉稳绵长,一看就是个内外拳法兼修的练家子。 陈平安是在今天的拂晓时分,才带着满身酒气返回狐国地界。 他们再乘坐一艘沛湘名下的私人仙家渡船,穿云过雾,风驰电掣,直奔这座烟波浩渺的秋气湖。 因为沛湘就在秋气湖受邀贵客之列,持有湖山派颁发的通关文牒,是一块灵气如云流转于青山绿水间的羊脂玉牌。 再加上此次参与议事的大人物,几乎都会带上一拨美其名曰仙府嫡传、自家子弟或是道友、扈从,所以头戴帷帽的沛湘,今天身边带着陈山主,掌律长命,谢狗和郭竹酒,就只是寥寥几个“随从”而已,故而一路畅通无阻。秋气湖第一道“门房”那边,一位道士装束的练气士,与一拨武把式共同负责镇守关隘,道士还毕恭毕敬与沛湘一行人说了下榻地点,是那座靠近祖山湖心岛的螺黛岛,就在玉簪岛旁边,山头稍矮些,但是灵气要充沛几分。客人你们来得稍晚,渡口那边有专门一艘楼船恭候着诸位大驾。 道士神色谦恭,言语谨慎。显而易见,作为大木观的祖师堂成员之一,大致是晓得“狐国”一语分量的。 只是把守关卡的那些男子武夫,难免心中猜测不已,狐国?完全没听说过,这是个什么道场门派? 难不成真是狐魅成精再聚在一窝了? 再一看,真像,五人当中,四个都是年龄各异的女子,就是个头悬殊,高高低低。 不说那个自称是狐国之主的狐媚女子,因为戴着帷帽,只见身段不见脸。 只说那个一身雪白长袍的高挑女子,中人之姿,容貌确实很不出彩,倒是她那副婀娜身段,再加上那双大长腿,啧啧,绝了! 这会儿不看脸,只看那娘们的背影,就更好看了,而且除了腿长,她个头真高啊。 教一众男子只觉得她那张脸蛋不好看,根本不算什么,不打紧,瑕不掩瑜,只要那婆娘愿意,咱可是连儿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看来看去,就是那个青衫男子有点碍眼。 他们之所以不敢嘴花花,用荤话调侃她们半句,当然还是那块湖山派颁发的玉牌使然。 每个拥有玉牌的成员,不是神仙就是怪,注定是让他们再多几条命都惹不起的那种来头,没必要为了二弟死了大哥,划不来。 貂帽少女心中那个气啊,以心声告状道:“郭盟主,咱们俩都被沛湘这个狐狸精和掌律长命抢走全部的风头了。” “看开些,习惯就好。” 郭竹酒拍了拍谢狗的貂帽,安稳道:“别怨她们,要怪就怪你从上到下一根木桩似的,胸口腚儿都缺了几斤肉。” 谢狗抽了抽鼻子,郭盟主这话说得委实伤感情了,用那头小水怪的话说,就是寒了众将士的心呢。 郭竹酒说道:“我们这一脉,必须个个说话忠言逆耳,可不能学裴师姐的那个山头啊,若是一样风气,何必分你我。” 谢狗点头道:“郭盟主此言在理,我早就觉得裴钱那一脉的风气……不好背后说人坏话,反正我就是不习惯。” “你这句话,深得我心。话虽如此,不过咱们山头的功劳簿上边,得给你记过一次,如果总计累积三次,就要被逐出门派了。” “啊?” “怕什么,你还有一次机会。” “啊?!” “别啊了,你回头记得告诉先前担任我们山头掌律的箜篌一声,她已经不是门派中人了,其实山头如今就只剩下咱们俩了,箜篌想要恢复谱牒身份,就得重新慢慢积攒功劳了,任重道远,让她再接再厉,大可不必气馁。” “……” 咱们山头的门槛这么高,规矩这么重的吗? 我与那个白发童子,好歹是俩飞升境啊。 好好好,如此才对啊,不愧是铁面无私郭盟主! 长命面带微笑,轻声问道:“竹酒,觉得他们为何管得住嘴和手?” 郭竹酒想都不想,伸手指向前边的秋气湖,便脱口而出道:“此地人心如此湖,有江河过路,水脉相通,来来去去,消息就跟着灵通了,就可以知道外边的天高地厚,做事情不敢由着性子胡来。真是小地方的,比如一个偏远郡县,消息闭塞,跟个水潭差不多,偶尔降雨,都是上边的朝廷公文,除此之外,就再无外来渠道了,消息不畅,自成天地,不是当作威作福的土皇帝,就是豪强劣绅家的那种傻儿子,说话做事,缺根筋,都不过脑子的,也不能这么说他们,其实都是心里边计较了后果之后的不计后果的,就像秋气湖这里,要不是有这么一场议事,没长见识,看那些男人会不会嘴花花几句?毛手毛脚都有可能吧。” 沛湘愣了愣,不曾想少女剑修能够说出这番话来,印象中的剑修,都是不太喜欢动脑筋的……当然落魄山和青萍剑宗除外。 记忆中,只说郭竹酒这个很晚才来落魄山的小姑娘,她是陈山主的亲传弟子,瞧着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在落魄山那边,好像总是带着貂帽少女和白发童子一起成天瞎胡闹。 至于作为剑修的郭竹酒,她在拜剑台那边又是如何光景,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沛湘当然不得而知,也不敢随便探究。 谢狗更是佩服不已,竖起大拇指,“郭盟主,有见地!” 陈平安轻声笑道:“不然你们以为?当初我把竹酒带到避暑行宫,一半算是当时我这个不记名师父任人唯亲了,一半是郭竹酒凭真本事进去的,如果老大剑仙不点头,就算我亲自举荐竹酒,也是绝对做不到的事。你们该不会以为避暑行宫是谁想见就能进的吧,门槛很高的,就说我们米大剑仙,侥幸进了避暑行宫,不也是每天帮忙看大门的份,闲得很。竹酒可不一样,我统计过,竹酒的功劳,虽说比不上那个脑子确实过于聪明了点的林君璧,但竹酒跟玄参他们几个,无论才智与功劳,至少是同一水准的。” 郭竹酒嘿嘿笑着。 这可就是师父闭着眼睛抬爱自己的弟子喽,她最多就是比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还有罗真意他们几个略好几分。 来到杨柳依依的岸边,陈平安举目远眺,说道:“比想象中的人数,要多很多啊。” 按照落魄山这边最先的估算,福地各方势力加在一起,差不多是三十位。 哪怕议事成员各自加上心腹和扈从,估计最多五十人。现在看来,落脚湖上各座岛屿的外乡人,都快两百了?至于岸边一眼望去,不是路边地摊就是临时搭建的酒肆,热闹得就像赶集,让陈平安一下子就想到青灵国旌阳府那边的早酒习俗,喝了早酒至少半天醉醺醺,走路如行云流水,可是不喝早酒就一天打不起精神,还是喝好。 先前高君作为牵头人,连同她在内,还有湖山派一众练气士纷纷下山,各自手持一封掌门密信,四散而走,联络天下。 只说此次受邀的纯粹武夫,就必须是六境武夫。只是相对于练气士和各路神灵,这些武学宗师,仍然显得有点势单力薄。 可这就是一种无形中的大势所趋。 沛湘笑道:“有一说一,这件事真怨不得高掌门,她事先与我们都有过提醒,在信上明说了此次议事不可外传,可是总有管不住嘴的喜欢往外传,于是朋友喊朋友,谁都想要掺和一脚了。秋气湖这边总不能赶人,至少将闲杂人等,都拦在了岸边。” 谢狗嗤笑道:“提醒?是暗示才对吧。她摆明了就是故意为之,仗着人多势众,才好为这座天下争取更大的利益。若是此次议事,我们落魄山表现得过于强势,整座天下,山上山下,很快就都晓得她是如何据理力争了。如果我们好说话,她也不亏,这笔买卖,她跟湖山派反正怎么都是赚的,名利双收,今天挣到了,至于高君以后如何谋划,可想而知。” 掌律长命笑着点头,确实是这么个理儿。说到底,高掌门在落魄山做客的那些日子,还是太轻松惬意了。 沛湘闻言悚然,赶紧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年轻隐官。 她可是听说过倒悬山春幡斋那场议事的大致过程。 貂帽少女的言语,会不会就是陈山主的某种表态? 沛湘本来以为陈平安这趟出门,身边没有跟着那个黄帽青鞋的小陌先生,就只是带了掌律长命,这么一个有分量的集灵峰祖师堂成员,所以绝对算不上是兴师动众,虽说昨夜院中小叙,掌律长命还是说了几句暗藏杀机的内容,但是比起沛湘最早的设想场景,剑修联袂远游福地,武学宗师御风同来,在那秋气湖大木观内一起现身,可不就是第二场春幡斋议事堂了?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人之常情,如果高君不这么做,她只知道谋取一己之私,才教人觉得失望。” 一听山主都这么说了,谢狗立即转变口风,点头说道:“何况此事还是需要冒很大风险的,吃力不讨好,一个不小心就会跟我们交恶,高君不是一般练气士,她去过落魄山,对浩然天下有足够的了解,高君还敢这么做,等于是将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和湖山派的荣辱兴亡,一并放在了赌桌上边,很难得。” 郭竹酒拍了拍貂帽,“风气很正,铁骨铮铮,我捡到宝了。” 谢狗心里委屈,我要不是为了当个更大的官,岂会如此见风使舵。咱们那位长命道友,可不就是这么当上的一山掌律? 长命以心声问道:“公子,为何不让高君真正了解我们落魄山的实力?” 陈平安以心声详细解释道:“既是周首席的建议,也是我先前早有的犹豫。周首席说有些错误是一定会犯的,躲不掉,拦不住,甚至都没办法防患于未然。管理一座福地,既不能放任不管,约束太过松散,就会人心不足,‘人心不足’此说,不是贬义,站在福地有灵众生的立场,无论是追求长生大道的仙师,还是总有拳要向高处问的纯粹武夫,谁乐意头顶有个碍眼的所谓老天爷,他们不得尝试着掰掰手腕?但是人心不足,既可以延伸为勇猛精进,也可以衍生为贪得无厌,这就很麻烦了。” “也不能太过严苛,越是严防死守,就会硬碰硬,所有被我们落魄山用铁腕强行压下的人和人心,就会在人间藏得越来越深,它们会选择暂时匍匐在大地上,却抬着头,用一种充满仇视的眼神,看着……我,我们落魄山。等到数量越来越多,星星点点,人心汇聚,终有一天,先是如火苗窜入一大丛茅草堆的深处,不会很快就燃起大火,但是等到升起烟雾,我们就得赶过去,然后就是第二处,第三处,越来越多,最可怕的,还是天地肃杀、人心奋起的火苗一同点亮,最终人间大火燎原,一起……登天,慷慨赴死,宁肯玉石俱焚,人间众生也绝不与天低头。” “可要说堵不如疏,道理很简单,做起来就难了。落魄山和莲藕福地的关系,人有主从关系,事有先后顺序,要说唯一能够彻底解决隐患的手段,倒也不是没有,我先前曾跟周首席细聊过此事,比如我们落魄山在福地这边创建一个类似下宗的仙府,必须至少拥有两位玉璞境,马上顶替掉湖山派的位置,二十位下宗修士行走人间,暂时搁置修行二十年,在此入乡随俗,同时将大小五岳山君至少更换大半,趁着各国朝廷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迅速掌握封正山水神灵的大权,领衔山上,再将整个山水官场作为第二道场,但是如此一来,莲藕福地就会变成一座……规矩森严的官场,再不是生机勃勃的一座完整天下了。” “如果还是下等品秩的旧藕花福地,练气士寥寥无几,金身境武夫屈指可数,一个萝卜一个坑,其实很好办。” “即便是慢慢提升到中等福地,也还好,落魄山和福地都有一个磨合期,双方的耐心,试错的本钱,都是有余的。” 听到这里,掌律长命愧疚道:“山主不在家,是我们拔苗助长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这就是你想多了,除了自己修身之外,只要涉及外人与世事,天底下能有几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归根结底,这就是老观主给落魄山出的一道考题。难度可大可小,单纯就事论事,难度可以很小,事上加心,可以很大。” “说得简单点,老观主就是在看,看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落在我手上,是变成玉圭宗姜氏的云窟福地,还是变成……”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掌律长命听到这里,道心一震。 陈平安还是神色从容,意态闲适,微笑道:“老观主在等着看一个笑话,陈平安会不会在跟余斗问剑之前,还没去青冥天下,尚未见着白玉京,落魄山就已经是第二座白玉京,陈平安就已经变成了藕花福地的余斗。” 本就肌肤胜雪的掌律长命霎时间脸色惨白。 她百思不得其解,问道:“老观主为何如此针对公子?”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脚上的布鞋,笑了笑,摇头解释道:“不是那种看我不顺眼的刻意针对,道行高如老观主,针对一个昔年的泥腿子少年,太跌份了,根本不至于,何况老观主在我心目中,算是这辈子遇见的第二个‘公道人’。嗯,就是公道,若说这位前辈厚道,是骂他呢。” “大概老观主是觉得……一个人说的大话,就得有大事功与之匹配,老观主不去管别人,可既然陈平安是与他当面说的,那就别想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了。可能在老观主看来,一个人的心里话,说不说出口,也有主从之分,憋着,就是言语的主人,憋不住,就得跟着那句话赶路了。” 长命心情复杂,轻声道:“公子,一定不会变成那样,对不对?” “一定如何或不如何,可能是一个无法预料的客观结果。” 陈平安笑了笑,伸手握拳,轻轻敲打心口,“想要如何和不如何,兴许才是更为重要的主观意愿。但问耕耘,莫问收获。” 沉默片刻,陈平安笑道:“我刚刚想到一个先后顺序。” “相信事在人为,毕竟事与愿违。就是失望。” “毕竟事与愿违,相信事在人为。就是希望。” 长命细细嚼着这两句话,有些不确定,问道:“公子,好像第一种失望,也还凑合?” 陈平安笑着点头,“不愧是长命道友,一语中的。” 长命刚要说什么,陈平安突然说道:“沛湘,昨天之所以询问那些狐国谱牒修士,陆掌教从他的某位师叔那边,得知一事,再让我转告给你,以后狐国之内,可能会出现一位大道成就很高的狐魅。她什么时候出现了,以后再被我遇到了,可能会为她护道一场。” 不出意外,等到她跻身洞府境,陈平安就会赐予真名“粹白”。 沛湘闻言,直言不讳,说出口自己的第一个念头,“这小妮子如此福缘深厚,她以后不会跟我抢狐国之主的位置吧?” 陈平安哑然失笑。 沛湘当狐国之主,还是很稳当的。 谢狗伸出大拇指,赞叹道:“头戴帷帽藏藏掖掖的沛湘姐姐,虽说曲线毕露,有些富态,却心直口快,真是个爽利人!” 沛湘被这貂帽少女如此夸奖,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由衷觉得自己确实不太聪明。 如今形同封山的狐国,现如今的修行道路,是有个次序的。比如按照落魄山跟狐国签订的那份约定,每当狐魅有望跻身洞府境之时,就可以外出,去红尘历练。看似是单独外出,实则狐国都会秘密安排一两位护道人,记录在册,而后者在给低境界晚辈护道的同时,其实落魄山和沛湘都心知肚明,各自不说破而已,比如后者其实是可以借机历练红尘一场的,比如发生一段露水姻缘,但是不可久留狐国外界、不可泄露狐国所在而已。以后再等到福地四国的市井百姓,逐渐习惯了山上“果真如书上传闻、外界都说是如此”有神仙这些存在,晓得了原来人间有鬼物精怪行走。熬过三五十年,至多一甲子,就会让狐国打开门户,狐魅与外边的练气士、读书人,双方再无门禁,都可以自由出入。 就像沛湘先前跑去落魄山,与朱敛倒苦水,或者说是做些铺垫,如今自家狐国之内,确实有不少习惯了花红酒绿的谱牒修士,觉得相较于以往的人间繁华的车水马龙,如今太过苦闷无聊了,她们在狐国里边各占一方,所在道场府邸,天地间的灵气确是翻倍了,但是狐族与一般练气士毕竟不同,他们视若危途的红尘滚滚,狐族却是将其视为自家砥砺道心的第二道场所在。 连同早先得到答案之前的沛湘在内,其实都不理解作为狐国“太上皇”的年轻山主,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放着偌大一个聚宝盆,不去好好经营,竟然封山了,有钱不赚,图个什么?那位据说年纪轻轻的陈山主,难不成真是个古板迂腐的正人君子道学家? 跟朱敛聊过之后,沛湘才知道陈山主的这番良苦用心。 也好,人间清苦有回甘,就信一次。 沛湘愿意相信陈平安和落魄山,准确说来,她还是相信朱敛。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既然书上有主人公,也就有了作恶多端的反派,或者只因为与主公人站在了对立面,双方所处阵营不同,就还是不讨喜。” 谢狗揉着貂帽,跃跃欲试,神采奕奕,“当反派?还是那种最大的幕后反派?!山主,这个我拿手啊!” 如今已经贵为次席供奉,再往上升迁,就必须是首席供奉了嘛。那不就与当掌律的长命平起平坐了? 郭竹酒拍了拍谢狗的手背,提醒道:“你这个叫一门心思谋朝篡位的反贼,还当不了那种城府深沉、花样百出的大反派。” 谢狗咧嘴一笑。 自己那串道号的旧主人,大概都不会这么想? 谢狗看了眼自家山主,书上有句诗,湖边多少游湖者,几人著眼到青山。嘿,几人著眼到青衫。 陈平安说道:“你们都跟着沛湘登船,继续用狐国修士的谱牒身份就是了,我稍晚再去拜访大木观。” 郭竹酒好奇问道:“师父?” 陈平安点头笑道:“当回反派。” 谢狗摩拳擦掌,“好啊,这敢情好,山主,反派身边不得有个狗腿帮闲啊?” 郭竹酒说道:“那只是被主公人随便一拳打死的小反派,跟主人公斗智斗勇棋输一着的中反派,也没啥意思,师父这种大反派,用不着帮手。” ———— 青冥天下,蕲州,玄都观。 上次吴霜降登门拜访,主动显露十四境修为,孙道长知道他的意思,当然吴霜降是绝顶聪明的人,不用说什么,就知道了孙道长的意思。 虽然双方仇敌都是同一人,但是我孙怀中不会跟你吴霜降联手。 玄都观跟岁除宫,更不会成为盟友。 玄都观在孙观主的师姐王孙手上,就逐渐养成了一个好习惯,一个让青冥天下谈虎色变的优良传统,“给某位道友单挑一大群人的机会”。 但是这一次,玄都观的孙道长,决定独自出门远游一趟,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单挑。 今天。 屋内有木架,搁放着一只脸盆,此刻打满了水,老道士搬了条凳子坐下,摘下道簪,解开发髻,手里拿着皂角,开始洗头。 一开始他还与门口那位扯几句闲天,只是她不说话,老道士也就闭嘴了,省得一向耐心不好的师姐觉着烦。 王孙默默坐在门槛那边。 还是少女姿容的师姐,背对着屋内那个容貌苍老的师弟。 她知道自己很伤感。但是等她伸出手指擦了擦眼角,却没有什么眼泪。 自幼就道心清澈通明,其实并不好,别人伤透了心,就会沉默却撕心裂肺,或是嚎啕大哭满脸泪水。 但是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扪心自问,为何伤不透道心。 她问道:“小孙,不能不去吗?” 这次轮到屋内安安静静不说话了。 她沉默片刻,又问:“就不能晚些再走吗?比如等我跻身十四境再说?” 屋内老人轻声笑道:“师姐资质好,道心更好,不跻身十四境才叫意外,师姐跻身十四境,只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早走晚走就没差别了。我都放心的。” 王孙问道:“不然我帮你点燃一盏续命灯?” 老人笑道:“你虽然是师姐,可我却是观主。王孙,你自己说说看,该听谁的。” 王孙低下头,呆呆望向远方。 老道士洗过头,重新扎好发髻,别好道簪,老人伸手搓着脸,笑道:“久违的神清气爽。” 转头望向门口那边,老人笑道:“师姐,之前游历浩然,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个道理,觉得很好。” “说来听听。” “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这不是佛家语吗?” “天底下的道理,又不分门户,总不是谁家有理就别家就无理的。对吧。” “那就对吧。” 老人说道:“其实如今世道不错。” 停顿片刻,老人补了一句,“不过呢,可以更好。” 汝州边境,一个小国的颍川郡内,有一座地处偏远的小道观,名为灵境观。 夜幕里,身穿棉布道袍、脚踩一双老棉鞋的少年,推开常伯的屋门,大摇大摆走入屋内。 桌上一盏油灯,一碟花生米。 老人斜了一眼少年,没有作声,继续看自己的书。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不过现在说这个,好像还为时尚早。 老人将碟子往少年那边推了推。 陈丛伸手捻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嘴里,瞥了眼常伯手里的那本旧书籍,好奇问道:“翻来覆去看,都多少遍了,有意思么。” 常伯神色淡然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陈丛不耐烦听这些空泛道理,笑嘻嘻道:“常伯,劳累一天了,肩膀酸不酸,我给你揉揉?” 常伯没好气道:“少跟我来这一套,有屁快放。” 陈丛到底还是少年心性,打趣道:“常伯,咱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可都没走亲戚串门,那么你就我这么一个亲戚晚辈了吧?有没有那种压箱底的值钱物件啊?我也不贪你这个,就是拿出来瞧瞧,过过眼瘾,长长见识。” 常伯笑道:“反正屋子就这么点地方,尽管自己找去,随便你小子翻箱倒柜。找得出来,都算你本事,只要值点钱的,就都归你了。” 陈丛趴在桌上,愁眉不展,唉声叹气道:“常伯,咱们家这么寒酸,在道观也攒不下几个钱,以后我可咋找媳妇啊。” 常伯忍住笑道:“你要是敢在这边找一个,就算你本事大发了。是这个。” 陈丛斜眼望去,常伯朝自己竖起大拇指,满脸促狭笑意。 少年便埋怨道:“老不正经。” 老人伸手一拍少年脑袋,“跟你说多少遍了,没大没小,难怪当不成读书种子。” 陈丛继续趴着,摊开手,一只手敲打着桌面,嘿嘿笑道:“读书种子?那不得是天生的啊,常伯,给句准话,是希望我当那难如登天的正式授箓道官,还是退而求其,给你考个状元好光耀门楣啊?事先说好了啊,我可没那本事,所以千万别抱期望,省得一天比一天失望,咱俩大眼瞪小眼的,每天长吁短叹,到时候你烦我也烦,多不得劲儿,对吧?” “随遇而安就可以。” 老人神色慈祥,点点头,捻指挑了挑灯花,笑道:“不失望,很好了。” 陈丛轻声问道:“常伯,你多大岁数了。” 常伯看了眼少年,笑道:“暂时还死不了。” 陈丛呸呸呸几声,瞪眼道:“别胡说,什么死不死的,要活很久!” 老人笑着点头。 陈丛一本正经问道:“常伯,听说枸杞泡茶很滋补的,你需要不需要?” 老人笑眯眯抬起手掌,朝少年招了招手,这么孝顺,就把脑袋伸过来,帮你开开窍。 陈丛又不傻,说道:“常伯,我最近还真有个问题,有点犯迷糊,想不明白。” 常伯放下手中书籍,笑道:“说说看。” 陈丛说道:“书上既说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结果书上又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不是道理跟道理打架嘛,哪个对,谁能赢?” 常伯笑道:“一个是说心,一个是说事,你觉得是道理在打擂台,本身就是读书不精,死读书读死书了,怨不得古人。” 陈丛皱着眉头,“说得这么玄乎?那我举个例子,换成是你,到底是先有扫除天下的雄心壮志,还是先跑去打扫屋子?” 老人意味深长道:“我会打扫屋子。” 陈丛哈哈大笑起来,蹦跳起身,“常伯,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你每天还埋怨我偷懒个啥劲儿,没道理的事情嘛,常伯,明儿继续帮我打扫道观啊,我可以睡个懒觉喽。” 气得老人站起身,跑去抄起墙角的一把扫帚,作势就要揍那小崽子。 少年已经跑出门去,高抬腿,慢慢跑,转头笑。 常伯怀捧那把扫帚,站在门口,看着陈丛,笑骂一句臭小子。 少年如此性格,才是本来面貌。 浩然天下的绣虎崔瀺,曾经亲手将小师弟的一颗道心搅碎稀烂。 老人看了眼天色,收回视线,看着少年的背影,小师弟,很快就要下雨了。 (本章完)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大师兄和小师弟 颍川郡境内,有三骑并驾齐驱于风雪天,循着地图指示,岔出相对宽阔的官道,转入一条山中小路。 晌午时分,只因为这场鹅毛大雪下个不停,三人视线模糊,使得本就崎岖的山间小道愈发难行,亏得三人坐骑,都非劣马,而是出自京城道院的骏马,据说是山蛟后裔,虽然血脉稀薄,但是跋山涉水如履平地。这趟出门,他们除了各自的通关文牒,最重要的,还是那道出自本国京城吏部侍郎亲笔撰写、由护国真人画押、再由汝州最大道观勘验批示通过的公文。 为首一骑,年轻女子,戴乌纱冠,身穿一件厚实温暖的碧青色道袍。 曲眉丰颊,身段看着显瘦实腴,乘一匹浅黄色骏马。 一双绣鞋微微露出,轻点金镫。 后边两骑,一男一女,男子骑黑马,作青色素雅的道袍装束,头戴竹编斗笠,背剑。 女子身材魁梧,肌肤本就黝黑,在雪天映照下就更如黑炭了,穿得却是花俏,一件描金团花的胭脂红裙,袖口绣鸾。 作为随从丫鬟,她年纪不大,就是身材过于壮硕了点。腰间悬配一刀朴刀。 她骑乘的也是一匹高头大马,两边各挂一只老旧箱子。一箱装衣物,一箱装书。 还有一件价值连城的方寸物,小姐也一并给予她保管,是家族老太爷在小姐跻身洞府境之时赐下的重宝。 有了方寸物,这趟出门,他们才可以轻装简行,除了各自斜挎包裹和马鞍两边挂着的两只箱子,那些可以折叠起来交杌,食盒花几,以及瓶瓶罐罐,都一并装入了方寸物。 来颍川郡长社县担任一座小道观住持的女子,名简素,她在去年入冬时分,刚刚跻身洞府境,暂无道号。 师兄柴御,字元嘉,观海境,道号“绳墨”。祖籍并不在颍川郡所属的南山国,而是师门金椁派道场所在的毂率国,国境内古木参天,在青冥汝州极负盛名。 侍女苏乘,小名花俏。是个地地道道的“花痴”,擅长种植各种花卉,尤其精通栽培牡丹,在京城那边,简家的花园都是小有名气的,一半功劳归花俏。 最近一年内,天时可谓古怪,先是去年夏大旱,号称五百年不遇,天下诸州水神、水仙一脉叫苦不迭,听闻许多河伯直接被大日曝晒得金身崩裂了,然后是入冬就连绵暴雪,就说今日,都是暮春时节了,依旧是雪大如花,柴御扶了扶斗笠,伸手挡在嘴边,说道:“师妹,明年开春,玉皇城就会按例颁发道号,你到了长社县道观那边,千万千万,别忘记自拟几个心仪的道号,最好在今年入秋前就寄给京城家族和师门祖师堂,两边都好替你早做准备,帮你谋划谋划,争取让你喜欢的某个道号,保证能够在玉皇城那边通过,至少书信往来一次,听师兄一句劝,一些个意思太大的道号,就别想着碰运气了,肯定通不过的,虽说每位道官都有三个自拟道号,可以让玉皇城报备,但是青冥十四州,一甲子才能碰到的盛会,寄希望于此的天下道官何其多,数以百万计,每人三个,加在一起,动辄就是千万个道号,成功讨封的难度可想而知……” 简素笑着打断师兄的碎碎念,“跟白玉京玉皇城‘讨封’,本来就是碰运气的事情,通不过是正常的,通过了才是意外之喜。反正讨封不成,大不了就用我们南山国自家的那些备用道号好了。” 各州道官有无道号,是一道分水岭。这意味着授箓道士找到了度师,如俗子及冠,有了个字。 只是在青冥天下,想要有个道号,可不容易。 各国朝廷,都专门设置有一座专门记载道号的档案库,每过甲子,修正、更新和补充一次, 因为天下十四州大小道观,所有的十方丛林,都属于白玉京,故而任何一位道官的道号,绝对不能重复。 所以每逢甲子期限一到,就是一场多如过江之鲫的“求道”盛会,若是能够得个玉皇城亲自颁发、寄出一道公文的道号,就会被道官视为“得道”,讨着了一个天大的好兆头,所以柴御和简素才会在闲聊中称之为“讨封”。而且创建玉皇城的道士,又是白玉京大掌教,道祖首徒,所以凭此得到的道号,意义非凡。 故而大掌教寇名,宛如这拨道官甲子一届鼎盛科举的“座师”一般。 为了争抢和预定道号,所以开春这一天,职掌天下道士谱牒道籍录档颁布的白玉京玉皇城,就会于子时“开门”,传信飞剑、七彩符箓如蝗群一般,遮天蔽日,蜂拥而至,就为了帮助自家王朝道场内的道官求来一个早早相中的“美意”道号。 十四州,许多早就是上五境的大修士,甚至至今都无一个正经道号,为的就是“碰运气”,结果十几次了,都未能讨封成功。 花俏伸手拍掉坐骑马脖鬃毛间的积雪,说道:“小姐,朝廷礼部预留道号,从白玉京到咱们汝州,历来都是被赤金王朝过了一手,可能期间还要再被其余几个大王朝筛选一遍,最后才到我们南山国,就只剩下那么百来个道号,还都是别人捡剩下的了,寓意平平,听着就很一般,有些生僻晦涩得都不像道号了,我连某些字都不认识,竟然还有些三字、四字道号的,像话吗,稍微过得去点的,早就被那俩门派祖师堂抢走,或是被那几座最大的道观跟朝廷走后门,悄悄花重金买走了。好不容易剩下几个凑合的道号,也都是被人争来抢去,打破头去。” 见师妹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柴御便说道:“经常因为这个而起风波,许多豪门世族为此明争暗斗,龃龉不合。” 简素伸手接过飘落在掌心的落雪,喃喃道:“道号不也是身外物吗?俗子争名夺利,情有可原,可我们是道士啊。” 柴御摇摇头,倍感无奈,正要辩解一番,好让师妹的想法不要这么天真,太不务实了。 简素明显不愿跟师兄争吵此事,她已经笑道:“晓得了晓得了,我一定会上心的。” 此外,所有上五境道官的道号,哪怕已经兵解离世的,后世都不得重复他们的道号。 听说陆掌教就一直建议,要求对外开放历史上那些玉璞境道官的道号。 传闻这位掌教还曾建议,将某些过世地仙的道号,白玉京可以代为封存、保管百年。 各个道场的后世弟子、徒孙,或是家族子弟,如果将来有谁成功跻身地仙,就可以补缺,算是继承这个道号。在这之前,那位道士同样可以按照流程走,拥有一个按部就班而来的道号,但是跻身地仙之时,如果想要继承道号,就可以走一趟白玉京玉皇城,亲自取回道场祖师爷、或是家族先祖的那个道号,而且两个道号并不冲突,无需取舍,可以同时拥有两个道号,就像文人雅士的自号、别号。 但是可惜这两个提议,都未获得通过,整座天下都心知肚明,能够驳回陆掌教建议的白玉京道士,就只能是余掌教了。 听说浩然天下那边,就没有这样的讲究,只有一些大仙府的谱牒修士,道号才会被中土文庙严格报备和归档。 小门小派的谱牒修士,只要别声张,得了便宜就偷着乐,不对外大肆宣扬此事,当然也别取那种名气过大的“老旧”道号,一般来说都没什么,文庙书院管不过来,当地朝廷不愿管。至于那些所谓的山泽野修,就更可以随便取道号了。 要说那座蛮荒天下,不提也罢,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地儿,哪有半点规矩可言。 侍女花俏忧心忡忡,“小姐,洪淼卸任之时,留了个不大不小的烂摊子,关于那头流窜犯禁的女鬼,身份根脚尚无定论,这头鬼物,至今还没有被捕获,踪迹不明,我们还是得小心些。尽量多走驿路官道,少走这些山野小径。” 山间古道,人迹罕至,道路狭窄,马车根本就上不来,山路间的凹槽,多是茶马盐商留下的马蹄坑洼,道路积雪厚重,马蹄不小心踩到,就会一瘸一拐,柴御扶了扶头顶的竹编斗笠,点头道:“花俏所言不差,我们还是要小心。” 简素笑道:“按照县志记载,山中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废弃道馆,我们见过了,就继续走官路。” 柴御无奈道:“师妹,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先前游历集萃峰山脚的黄庭观,还有随后两处古旧遗迹,你好像都是这么说的。” 汝州境内,最大的名胜古迹,是那座建造在集萃峰山脚的黄庭观,堪称巨观,被尊为由白玉京南华城分出黄庭一脉的道脉祖庭所在,观内所祭祀祖师,德崇道高,正是南华城的副城主,她被尊称为魏夫人,道号“紫虚”,青冥天下女子元君第一尊。 魏夫人也是此次天下十人候补之一。 她的嫡传弟子当中,有位天授神通的女冠,司职天下百花的开落,史书上她曾有“分付群芳不出山,人间春季不开花”的举动,因此差点被余掌教亲手拘押进入镇岳宫烟霞洞内面壁思过,还是大掌教帮忙求情,再与那位女冠一并行走天下诸州,将百花还与人间,将功补过,才免去这桩责罚。 一般大的道观,尤其是某某宫,往往保存有大量岁月悠久的碑刻,例如某年某月的重修碑记,香客们的捐产碑记,或是记录家底的亩产碑记,以及还有那种专门记载道统传承的香火碑记等。每有庙会,商贾云集,摩肩擦踵。每逢法会,更是仙凡杂处,化形的精怪联袂而至,来此聆听道家仙官们的青词宝诰,钟鼓齐鸣,玉磬悠扬。 三骑冒雪来到了山间那座破败不堪的道馆,都有些失望,原本按照地方县志上所记载的内容,道馆内侧殿墙壁上题有一首佚名的龙蛇歌。记载了一桩仙家典故,曾有少年樵夫,误入此山,因缘际会之下,得授仙法,曾涉水戮蛟捉龙虬,妻二仙女而归,最后在市井间看破红尘,携手道侣重返山中,建造道馆,这位得道馆主擅长丹青,曾在自家道场内立起一屏风,亲手以画笔点簇群马,千变万姿,栩栩如生,每过一年便有一匹骏马“跃出”屏风,化作灵物奔腾于天地间,屏风上的这匹马便会随之褪去颜色,等到百年之后,彩绘群马皆已经变作白描。馆主喜好游戏人间,经常隐姓埋名,在各国皇宫龙璧上为龙点睛,一遇风雨气候,壁上石龙便会抖躯动髯,一飞冲天,或是豪门影壁、书房桌案之上绘画鹰、雀,活灵活现,见之为真,伸手拂之方知为假。相传此仙还曾画龙于白素绢布,赠予某位末代亡-国之君,绢布舒卷间便有云气缭绕,将其珍藏在画匣之内,常有闷雷震动……最终馆主携两位道侣一并飞仙离去。余下空无一人的道馆,过路樵夫和羁旅商贾,都说经常可以听闻群马于壁上扬蹄夜鸣,如同与在此借宿的路人索要饮水、草料…… 结果到了早已沦为废墟的道馆,什么都没有瞧见。 别说是那架屏风了,就连偏殿壁上的那幅马图都是布满斤斧凿痕,甚至许多青砖都被人撬走了,估计被雕琢成了砖砚,成了后世文人桌上的案头清供吧。 简素感叹道:“可惜就这么废弃了,不然在这里建造一座府城道院,绰绰有余。” 柴御笑道:“若是县志记录果真是真,馆主仙人曾经亲绘素龙赠予前朝皇帝,那么作为新君的南山国开国皇帝,当然不愿意在此重建道馆了。” 在偏殿内暂作休歇,勉强借着残破墙壁躲避风雪,花俏从方寸物当中取出家伙什,开始生起火堆,架锅煮饭,再给道官柴御温了一壶黄酒。 简素坐在小绣凳上,想起一事,问道:“灵境观那边的具体情况?” “小姐唉,终于想起正事了。” 侍女花俏赶忙放下碗筷,从袖中摸出一本小册子,总算有了点用武之地,是她从各种渠道仔细整理出来出来的内容,一条条,一件件,事无巨细都被她记录在册。 “上任观主洪淼一走,观内就没有授箓道士了,只有几个常住道人,庙祝叫刘方,五十三岁,是当地人,世代居住在灵境观附近,身世清白,道观地产,半数都是他们刘家的田地,好像刘家有条祖训,后世每一代刘氏子孙,都要拨给道观一点‘香火田’,不管是几亩还是几分田地,刘氏这边都得尽尽心。” 简素笑着点头道:“很有心了。到了那边,我们先在道观落脚,然后就去刘氏拜访一趟,备好一份过得去的礼物,聊表心意。” 柴御笑道:“其实洪淼作为住持道士,一直没有道牒,只是候补道官,跟花俏你是一样的处境。担任观主,属于破格任用了。” 简素说道:“也不算破格重用,毕竟洪老观主是观海境的候补道官,来长社县赴任当住持道士,可算不上是什么好差事。” 花俏咧嘴笑了笑,“马重,就是刘方的远房亲戚,托关系走后门进的灵境观。洪淼在卸任文书当中,专门提及一点,这个马重,是有一定机会修行的。当然,洪淼的那份卸任文书还有一份附录,在官府那边不用归档,自然是故意留给新任观主作参考的,上边说庙祝刘方早年曾经承诺灵境观,会拨给道观两亩水田和一片种满柿树的山地,山地早就交割了,但是两亩水田,这些年一直拖着,一看就有赖账的嫌疑。呵,山穷水恶出刁民。” “典客常庚,是个家道中落的当地文人,年轻那会儿家底丰厚,在颍川郡那几个县,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过惯了舒坦日子,因为不擅货殖,每年开销又大,入不敷出,等到年纪一大,手头就拮据了,据说是因为灵境观早年欠了他一笔债,属于糊涂官司,好像金额不小,道观实在没办法,毕竟涉及到前任观主,洪淼上任后也不好追究下去,才让常庚进入道观当典客,这些年还算老实本分。” “陈丛,十六岁。是典客常庚的亲戚,他们是同年进入灵境观。” “林摅。” “嗯?” “摅,提手旁,加一个考虑的虑字。家里在县城那边开了三家店铺,有点钱,算是一户殷实人家,祖上都是当地县衙胥吏出身,因为前些年我们南山国大力裁撤白书胥吏冗员,林摅父辈这一代混不下去了,才转去经商,如今跟县衙当差的关系不错,勉强能算地头蛇吧,比较勉强。” “土膏。‘阳气俱蒸,土膏脉动’的那个土膏。” 花俏说到这里,也是笑了笑。雨催土膏动,万草千花一饷开。 简素问道:“土膏?是本名吗?” 花俏点头道:“是本名,不过其实此人出身平平,祖上是从外郡迁徙到长社县的外乡人,曾经开过几年的武馆,很快就经营不下去了,可能攒下些家底,才能让土膏进入道观。” 柴御笑道:“姓氏都少见。” 简素微微皱眉,越听越觉着不对劲,“灵境观再小,好歹也是朝廷记录在册、当地官府出资建造的正统道观,想要成为这类道观的常住道人,好像不是花几个钱就能进的吧?” 柴御忍住笑,“其实不难理解,颍川郡本就不是什么大郡,长社县又是最穷的一个,地方偏远,估计道观实在是太穷了。” 类似的道观境况,其实并不罕见。只是师妹出身一国豪阀门第,又是自幼修行,她当然不太了解这种乡土人情。 只说一国境内的道府郡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县富得流油,有些郡府却是穷得揭不开锅。 许多看似辖境幅员辽阔的府郡,每年上缴赋税,可能还远远不如一个别地的县。 简素问道:“洪观主在公文上有没有写,他可曾传授给他们一两种入门的仙家导引术?” 花俏点头道:“有的,只是效果不佳,可能稍微与道官沾点边的,就只有那个马重了。” 毕竟道官哪里是那么容易好当的,没有修道根骨的,想要凭借科举考取“次一等”道官身份,得个“浊流”道牒,难度更大,对文学才情的要求更高。 简素叹了口气,“既然洪观主卸任后,没有从灵境观带走任何一个,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是不是道官胚子,有无修行资质,根骨优劣高低,天下道观,各个豪阀大族,都有很多密不外传的勘验法子。 简素又问道:“这些少年,各自性情如何?” 花俏犹豫了一下,说道:“懒。” “都很惫懒,日常课业,平时道观大小事务,他们也是能躲就躲,就没一个是手脚勤快的。” “小姐,他们是靠不牢的了,没事,以后我来负责这些日常洒扫事务,让他们动手,我反而不放心。” 柴御笑道:“毕竟是一处鱼米之乡,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还是不少,文运是有一些的,就是散而不聚。” 柴御再以心声说道:“洪淼与后到道观的谈薮,做事情还是比较老道的,尤其是经过谈薮的勘验风水,想必长社县境内问题不大,只说道观附近,还是安稳的。” 苏乘咧嘴笑道:“听说谈薮三十岁才跻身洞府境,比起我们小姐差远了,算不得什么天才。” 柴御摇摇头,“谈家底蕴深厚,是当之无愧的郡望大族,谈薮又是家主钦点的继承人,她肯定不会像明面上那么简单,不能只看境界。” 柴御就清楚记得,谈氏家主有次做客金椁派,几乎最不喜迎来送往的掌门师祖,竟然亲自在山门口那边迎接一位按道龄算属于晚辈的金丹地仙。再者谈家最负盛名的,就是拥有一座私家法坛。这在疆域辽阔的整个汝州,都是极为难得的,毕竟汝州境内,拥有私箓资格的各脉法坛,总计不过二十余家。 简素说道:“花俏,你到时候就在长社县城里边,花钱买个宅子,我有空就去找你。” 作为一座道观的住持道士,完全可以决定观内那群常住道人的去留。 不提住持身份,只说正儿八经的授箓道士,与连候补道官都算不上的常住道人,就像衙门里边的官吏之别,就是云泥之别。 但是简素觉得没必要新官上任三把火,道观保持原貌就好了。她就在那边潜心读书修道,他们就继续混日子,就都别折腾了。 花俏闻言一下子就急眼了,她忙不迭劝说自家小姐,“小姐,没有我在身边,也没个服侍的体己人,这怎么行,绝对不行的!再说了,灵境观里边,就小姐一个女子,小姐还出落得这么好看,道观里那几个惫懒货,没啥出息,却也刚好是血气方刚的莽撞年纪,天晓得他们一个拎不清会做出什么下作勾当,小姐是修道之人,当然不怕他们几个犯浑,可是日常起居,终究是不方便的,沐浴,如厕,清洗过晾晒的衣物……” 柴御立即点头附和道:“花俏说得有理,毕竟男女有别,最好还是让让花俏在灵境观内挂单修行,给点钱就是了,相信县衙那边不会追究这种小事。” 虽说完全不担心灵境观内会有……竞争对手,可只是一想到那帮愣头青,直勾勾盯着竹竿上边晾晒女子衣物的场景,当师兄的柴御,就浑身不自在。 不行,到了那边,自己必须得让那帮小地方出身的少年郎,长点见识,让他们知道何谓仙凡之别。 简素调侃道:“还不得怨你自己,若有正式道官身份,我是可以带你一起赴任的,当个都讲什么的。结果你倒好,打小一翻书就犯困,别人是读书,你当是拿口水洗书呢,要不是太不开窍,怎么可能连个授箓道牒都没捞着,至今还是候补道官。你要是肯把种花和习武一半的心思,放在背书上边,早就考中了。” 灵境观上任观主洪淼,就属于这一类,境界其实早就够了,就是无法通过最后一道考核,始终没办法得到朝廷颁发的正式道牒。 花俏小声道:“实在不行,我就找一家法坛买个私箓道牒算了,小姐你放心,我攒了些家底的,可以自己出钱……” 简素瞪眼道:“都是候补道官了,只差一场京城道院的考核而已,岂能功亏一篑,你能不能有点追求?!事先说好,到了长社县,你给我继续老实背书,休想偷懒,每个月我都会检查你的课业,要是有两次不过关,你就乖乖回京城,连同太爷爷在内,谁替你求情都没用!” 由某姓法坛来传授私箓,颁发道牒,在青冥天下属于“旁门左道”,可这在天下十四州,其实很常见。 再加上历史上许多山巅修士、大道官,都曾自立门户,建造法坛,传下法脉,香火绵延至今。 谈薮出身所在,新密郡的郡望谈家,就在此列,拥有一座私人法坛。 所以在青冥天下有个可以当真也可以不当真的说法,“宁肯招惹宗门嫡传,莫去结仇某家法坛”。 只因为无一例外,拥有私人法坛的“祖上”,一定阔过,而且绝对不是一般的“阔绰”,至少是玉璞境道士起步。 某些特立独行的修士,到了地仙境界,甚至是上五境了,都还只是一位私箓道士。 虽说各家法坛给出的道牒,肯定不会被白玉京所认可,但是白玉京有意无意对此网开一面,也就是说,这些层出不穷的私箓道士,因为名不正言不顺,无法担任各国朝廷的清流官员,无法在各座官办道观担任任何职务,但是出门在外,自称道士,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只要出示那份道牒,一般在十四州都可以畅通无阻,可要说碰到那些严禁私箓、甚至将各家法坛一律视为作乱犯上的某些王朝,这些“来历不正”的旁门道官,就只能是绕道而行了。 历史上,最大的那座私箓法坛,就是……兖州一脉的米贼! 但是此事已经成为青冥天下所有道官的禁忌话题。 花俏苦着脸。 早知道她就不聊私箓一事了。 花俏欲言又止。 柴御翻看那本册子上边的大小事务,有条有理,别看苏乘相貌……粗犷,其实她还是很心细如发的。 最近她之所以穿得如此艳红,实在是她没办法的事,因为在闹市,经常会被问路或是搭讪的路人,招呼一声“这位壮士”…… 花俏埋怨道:“小姐,这长社县灵境观的香火……等于没有香火!穷是真穷!若非前两年重新修缮了一遍,咱们这趟过去,都要喝西北风了,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种!一场鹅毛大雪压塌了好几间屋舍,还是洪淼求爷爷告奶奶才跟当地豪绅求来的几笔善款,只说邻近长社县的那座隔壁道观,哪里会这么捉襟见肘,这不去年才扩建了占地好几亩的灵官殿和道观讲院呢,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要丢!” 一般来说,道观都会有庙产,而且讲经和斋醮法会,也会有香火钱捐赠,善男信女一多,道观根本不会缺钱。一些道观的住持,名气稍大,还可以担任度师,道观就等于有了自家法裔。但是长社县的灵境观,要啥啥没有,缺啥啥都缺! 若是撇开那场洪淼手上修缮不谈的话,自从早年间一位善人重修了一番后,灵境观好像两三百年便不曾有谁给添过一块瓦片。 简素忍俊不禁,笑道:“换一个角度说,这座名为灵境的偏远道观,当年建造之初,牢固是真牢固,那会儿的土木匠人,肯定没有偷工减料?” 柴御喝着酒,不愧是师妹,心是真大。 简素说道:“这样不挺好的,不用迎来送往,倒也清净了。” 她这趟离京,本就是躲清静来了。 不然以她的家世和修行资质,要说去往那些钦赐山额,供奉皇帝、太后亲笔抄录道经的皇家御制道观,一步到位,担任观主是痴人做梦,补缺都讲等显赫职务,也还是有些难度,但是要说简素的太爷爷愿意在吏部帮忙运作一番,再加上师门金椁派的锦上添花,让简素去往某个大府境内、朝廷敕建道观任职,谋个不求实权的“清闲美职”,还是毫无门槛的。 柴御想起一事,不知为何,好像如今各国规模较大的道观,到府一级,好像都在扩建灵官殿,如火如荼。 “雪停了。” 简素说道:“那就继续赶路,争取黄昏之前,在长社县隔壁的许县那边找家客栈歇脚,明儿早起,先去许县的道观看看,我们再赶路去往灵境观。” 各地道观的中轴线之上,建筑相仿,过了山门,就是灵官殿,供奉一幅道祖和三位白玉京掌教挂像的主殿,然后就这么一路延伸出去,不过子孙庙与丛林庙稍有不同,前者在祖师殿内,往往将掌教画像改为开创自家道观的“本姓”祖师爷。但是东西两边的配殿,诸国道观,各有不同,往往祭祀供奉不同的道教神灵、仙真,文昌殿,药王殿,雷部天官,龙王殿,姻缘庙,文武财神庙等,不一而足。 柴御掏出几只袋子,“师妹,都拿着吧,以后用得着,其中面皮是我与一位出自鸦山的女子武夫讨要而来,她有次路过我们师门地界,是我偶然认识的,按照鸦山的辈分算,她的师公,便是那位戚夫人。” 一袋子金叶子,一袋子碎银子,外加一张做工精良的“面皮”。 在这趟出门之前,师妹这辈子就没怎么碰过黄白之物。 简素笑道:“金银,我就收下了,至于这张面皮就算了,又不是江湖武夫,我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柴御微笑道:“总能少去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花俏啧啧称奇道:“戚夫人,止境武夫!她可是咱们林师的二弟子!” 整个汝州,无论是道士还是武夫,山上山下,都以自家出了个“林师”为荣。 这位孔武有力的婢女,她总是这样,听到了各路神仙的奇闻异事,总是打瞌睡,可是一聊起汝州的那些武学宗师,就精神抖擞。 简素退出破旧道馆,转身打了个稽首。 下了山,进入官道,三骑一路驰骋到了许县,在这边找了个家客栈落脚。 长社县的县衙,已经得到来自颍川郡那边的公文通知,新任灵境观住持道士,今天就会到此赴任。 一县主官,县令必须是道官出身,但是韩县令跟灵境观一向关系平平,几乎从来没有往来。 主要是因为那前观主洪淼,是个候补道官身份,主掌灵境观这么些年,竟然就从没有去县衙拜访过,这让韩县令腹诽不已,你一个候补道官都不主动登门,本官难道还要去灵境观找你不成,没有这样的规矩! 因为听说这次道观住持的简素,是一个来自京城高门的大族子弟,极为年轻,一般这种道官,都是来地方上“镀金”的,待不了几年就会转迁别地,当地官府都心里有数,没必要把双方关系闹得太僵,所以这次长社县衙,还是给了灵境观一点面子,让县丞和县尉同时出马,这两个官职不比胥吏,都是吏部记录在册的,必须是候补道官出身。若是那些大县,一般的道官,没有足够的家世背景,根本别想当上县丞、县尉。一大清早,灵境观就来了两位贵客,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们可能还是第一次踏足道观。 下雪不冷化雪冷,昨儿又是一场好大雪,今儿道观内的少年们,一个个冻得跟鹌鹑似的,耷拉着脑袋,双手插袖直跺脚。 毕竟有两位在县衙位高权重的官老爷在场,少年们总不好公然拎出炭笼来取暖。 林摅觉得机会难得,硬着头皮凑上去,站在客堂门口,壮着胆子与屋内那位坐在火盆旁的县尉老爷,喊了声黄伯伯。 这一下子把黄县尉给喊懵了,哪来的亲戚? 反而是县丞老爷抚须而笑,“是林掌柜的儿子吧,不错,都是我们本地的常驻道士了,再接再厉,在这边好好读书,争取搏一个候补道官,也算光耀门楣了。” 林摅满脸涨红,神色激动异常,不料县丞老爷竟然还认得自己,很识趣,不敢打搅县丞老爷的休歇,轻声答复一句,便告退转身,走回檐下廊道那边,少年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看着林摅竟然与县丞老爷都能聊上话,马重和土膏都很羡慕,土膏更是赶紧凑到林摅身边,压低嗓音问这问那。 林摅问了一句,陈丛那家伙呢?马重没好气回复一句,贼得很,鬼精鬼精的,在这边等了一会儿,就躲去常伯屋内烤火了。 两位官老爷在这边喝着茶水,可惜公务在身,不能喝酒。 结果等到了正午时分,还是没能等到那位新观主的身影,就有些犯嘀咕,可别是直奔县衙拜山头了吧?不至于,若是如此,他们俩都是与韩县令一条心的嫡系心腹,肯定有胥吏跑来这边通知他们,那就是还在赶来道观的路上?灵境观太小,负责待人接物的典客常庚就兼着许多差事,比如烧饭做菜,既然到了吃饭的点,老人就麻溜儿做了顿午饭,加了几个菜,两位官老爷只是随便对付了几口,就继续移步去客堂候着那位据说出身极好的新任观主,年纪不大,架子不小,也对,再小的道观,身为住持道士,没点真本事,光靠好家世也是不成的。 从一大早,等到了天都快黑了,也没能等到那位新任观主的身影,再好的耐心,都要消磨殆尽了。 典客常庚一次次烧水,茶叶都换了又换,两位县衙官老爷再这么喝下去,凭道观那点家底,可就真的只能喝水了。 黄县尉黑着脸,伸手拿铁钳拨动炭火,轻声道:“这也太窝火了,秦老哥,怎么讲?京城人氏了不起啊,一点规矩都不讲的。” 老人淡然说道:“再等半个时辰,过时不候,到了点我们就走,还真就不伺候了。有本事以后就别去咱们县衙” 黄昏里,庙祝刘方与典客常庚站在客堂外边的廊道,轻声拉着家常,刘方说杨麻子家刚杀了头猪,不瘦,带毛有小两百斤呢,得空咱哥俩去喝两盅。 常庚搓手点头,连连说这敢情好,这敢情好。 转头瞥了眼屋内两位官老爷难看至极的脸色,刘方轻轻摇头,低声道:“还是老样子,日子难熬了。” 洪观主就是个不擅长打点关系的,可是灵境观与县衙,好歹维持表面上的客气,现在这位新任观主,人还没有露面呢,就已经结结实实打了整座县衙的脸。以后还怎么相处? 常伯笑呵呵道:“亏得韩县令今天没来。” 刘方重重叹息,“咱们道观以后就等着被穿小鞋吧,新观主可以不怕这个,就是苦了咱们这些两边不靠的常住道人。” 一座道观与当地官府的关系,更多还是前者依仗后者,一些个靠百姓香火难以维持日常的贫苦道观,许多钱财进项,都出自县衙那边的拨款。可给可不给,给多给少,反正都是门道,就看道观与当地官府的关系如 何了。不凑巧,灵境观就在此列。 马无夜草不肥,灵境观在洪淼手上,就是典客常庚当那幕僚给出的点子,才让一座道观每年好歹能给少年们发出两件冬、夏穿的道袍,不然就凭道观的香火钱?只说上次各方筹钱修缮道观,就是常伯帮着外出联络。估计正是如此,洪淼才会在对常住道人的那些评语当中,关于典客常庚,有个投桃报李的“老实本分”。 用陈丛那小子的话说,就是香客愿意丢俩铜钱到功德箱就是打雷的响动了。 在庙祝刘方眼中,陈丛这孩子,懒是懒了点,一身机灵劲儿,平时说话还是有点意思的,很能解闷。 瞧着忠厚老实的少年,其实焉儿坏,满肚子主意,这不好像还劝过洪观主来着,说是靠人不如靠己,咱们道观香火不旺,观主你烧高香试试看? 暮色里,灵境观所在山头,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山包,但是路两边的那些老槐树,还是有模有样的。 三人在山脚那边一起翻身下马,简素牵马而走,仰头笑道:“道观的风景,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花俏无奈道:“小姐也太好说话了。” 柴御蹲下身,伸手抹掉路上厚厚的积雪,再抓起一把泥土,手指细细捻动,嗅了嗅,点点头,此地水土还行。 花俏对此见怪不怪,小姐的这位御师兄,其实与小姐是很门当户对的,就是小姐好像对这位同门师兄没有什么想法。 道观那边,两位县衙官老爷其实刚要打道回府,憋了一肚子气来着,结果才出门,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三位外乡人。 林摅顿时眼睛一亮,光凭那三人的位置,就猜出了自家新任观主,是居中那位年轻漂亮的……姐姐?! 她就是咱们灵境观的新任观主?!少年只觉得生活都有了盼头,以后每天与这么好看的女子朝夕相处,早晚课业必须用心! 土膏好奇问道:“哪个才是观主?” 马重呆呆看着那位好像年画上边走出的仙子。 陈丛快速扫了一眼他们的穿着,呦呵,这三匹马可神气,县城里边可都见不着的! 简素将马缰绳交给身边侍女,与众人打了个道门稽首,“灵境观新任住持道士简素,见过诸位道友。” 柴御本想自我介绍一句,想了想,还是作罢。作为金椁派七代弟子的柴御,况且身为祖师堂嫡传道官,到了本国的地方郡府,其实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侍女花俏,故意摆出一个凶狠脸色,视线扫了一遍少年郎,还好,都是些呼吸浑浊的门外汉,估摸着有贼心也没贼胆。 灵境观不是那种世代相传的子孙庙,是可以开门招待四方云水道众的,就是穷得叮当响,哪有外乡道友登门在此叨扰,每天饥肠辘辘,大眼瞪小眼吗? 柴御打算在这边住上一段时日,反正本就是打着下山游历的幌子,好陪伴师妹一段山水路程。 典客常庚赶忙还了一个有模有样的稽首,拉了一把身边的庙祝,“典客常庚与庙祝刘方,恭迎简观主。这两位老爷,是我们长社县的县丞秦大人,县尉黄大人,两位大人从辰时起,就到了咱们道观等候观主了,这不等得急了,秦县丞眼瞧着天色已晚,就与黄县尉相约一起来外边候着,道观不大,这天一黑,山上这边若无言语几句,估摸着简观主可得好找一番了。” 见着了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冠,两位官老爷的心中怒火就霎时间没了。 至于典客常庚的那几句体面话,也是顺耳的。 小小灵境观,出人才啊,以后倒是经常往来,与简观主喝茶论道。 常庚的厨艺,也是不差的,回头就让衙门户房送一些时令蔬菜来道观。远亲不如近邻,灵境观的香火,咱们县衙不得帮衬点? 简素歉意微笑道:“简素暂无道号,见过秦县丞,黄县尉。抱歉让两位大人久等,惶恐。这是公文,请过目。” 她从袖中摸出那道公文,递给两位县衙官员。 秦县丞接过公文,天色昏暗,老人眯眼浏览了一遍,点头道:“确认无误,我替长社县衙,在此恭贺简观主到任。” 公文上,是有明确写明哪天必须赶到灵境观赴任的,只是简素既没有想到县衙那边,会让两位官员来灵境观迎接自己,更想不到他们会一大早就在这边等着。 她略作思量,笑道:“照理说,初来驾到,我该主动去县衙拜访诸位。” 简素以心声提醒道:“花俏,看接下来我跟他们怎么聊,如果有需要的话,等下你就骑马快一步到县城,找个大一点的酒楼。” 柴御是有意为之,说到底,还是希望师妹能够返回师门修行,她真要执意在红尘里历练道心,好歹挑选一个靠近师门的大道观。 金椁派在本国,属于位列前三甲的大道场,但就是近些年被前边两个门派联手排挤得有些厉害,如果将师门放在整个汝州,大概能算是三流仙府垫底,一洲道官,可能就是多多少少“听说过”南山国有个金椁派,但是估计连掌门的名字、道号都记不清楚,至多就是附和一句,哦,就是那个地头上盛产良材巨木的门派吧?其余两个仙门,其实严格意义上,都不属于南山国的本土道场,只因为祖山之外各有藩属山头,山水与南山国接壤,就被皇帝陛下视为座上宾了,反观“土生土长”的金椁派,掌门甚至未能当上护国真人。倒不是说南山国朝廷不愿意扶持金椁派,只是确实不宜与那两个位于一国“卧榻之侧”的庞然大物交恶。 这些内幕,师妹是从来不上心的,她就算听说了也只当耳旁风。但是柴御作为金椁派当代掌律的再传弟子,深受师祖器重和师尊喜爱,只等跻身龙门境,就有意让柴御放到南山国礼部担任侍郎,在官场磨练几年,有了结丹的迹象,就立即返回山门闭关,只要结丹,举办开峰典礼的同时,柴御就可以顺势掌管一国工部。 两位官员还是婉拒了简观主的晚饭宴请,说他们还需要立即返回县衙与韩县令告知此事,某些手续需要在县衙各房走个流程。 简素就一路将他们送到了山脚,道观确实简陋,也没个山门牌坊什么的。 道观内并无马厩,所幸庙祝刘方说山脚自家村子那边有地方可以照顾马匹,花俏不太放心,就一起牵马同行。 听说观主已经吃过晚饭了,典客常伯偷偷松了口气,中午那顿饭菜,吃掉了道观不少家底,本来就是为新任观主准备的接风宴,结果两位官老爷心情不佳,没怎么动筷子,就便宜了那些只等官员离开斋堂就开始狼吞虎咽的兔崽子,别看庙祝刘方年纪大了,一样没少吃,离开桌子的时候,打着饱嗝,去往客堂的路上,脚步悠悠,伸手使劲从牙缝里边拔出肉丝,今儿这顿,跟过年光景差不离了。 常伯将新任观主领到一间屋子,担心她心里有芥蒂,就专门强调了一句,屋内被褥、脸盆等物件,都是道观从县城那边新买的。 简素笑着点头,与面面俱到的老人道了一声谢,她对这位典客的印象还不错,确实……老实本分,其实是很能察言观色,却不给人那种油滑感觉。 老人到了屋内,就始终站在门口那边,等到简素坐在一张官帽椅上边,老人就告辞一声,不忘轻轻带上门。 简素伸了个懒腰,相较于在京城家族,在师门道场,这里所见所闻,一切都是新鲜事。 祖上出过一位传说中的元婴境神仙,而她的太爷爷,也就是如今的家主,是一位金丹地仙,但是境界至此,用太爷爷自己的话,就已是那种耗尽精气神、油尽灯枯的地步了,别说元婴境,便是金丹境三层楼中的第二层楼,这辈子都别想了。所以外界都称赞他是年轻金丹,老人却说自己是名副其实的老金丹。 不管怎么说,成为金丹地仙,简素的太爷爷,依旧属于家族当之无愧的中兴之祖,虽说祖上有一位元婴,但是简家依旧算不得世代簪缨的钟鸣鼎食之家,只因为那位祖师爷,成道过程云遮雾绕,好像有些难言之隐,以至于在家族内部、族谱传记上边都不见记载,而且当年在南山国,不管是跻身中五境还是结丹、甚至是成为元婴境,一直没有如何将心思真正放在开山立派或是朝廷官场的开枝散叶,只是关起来门修行,也没怎么收徒,所以等到这位祖师爷悄无声息兵解离世,本就没有形成气候的简家,很快就一路衰败下去了,直到简素的太爷爷,堪称天纵之才,凭着那部谁都看不懂的祖传道书,竟然修行顺遂,结丹成功,简家才开始重振家风,简素的爷爷和两位叔公,陆陆续续分别考取道官,简家就此在南山国朝廷算是站稳脚跟,有了一席之地。 但是到了简素父辈这一代,却开始青黄不接,各房子弟,竟然无一人有修行资质,更无人考取道官。 直到有了简素,这种窘况才得以改观,家族可谓再次扬眉吐气。 但是无论男女,世家子弟,到了年纪,总绕不过婚嫁一事,简家向来以书香门第自居,简素的父母,也确实不愿意落个攀附权贵的名声,可情理之中的联姻,终究不可避免,再加上简素的修道资质足够好,简素的爹娘再不着急,可是家族祠堂的那些父辈祖辈们,就有点这方面的心思,想要帮着她找个好人家,除了几个已是正式道官的京城俊彦,还比如简素在金椁派内的同门师兄柴御,岂不是一位近在眼前的良配? 所以等到简素主动要求去外地,最终选定在那颍川郡长社县的灵境观担任住持道士,师兄柴御就光明正大跟着了。 其实简素如此年轻,就可以担任一座官办道观的住持道士,甭管灵境观如何寒酸,光凭简家的面子,依旧是不太够的,简家的老太爷又不喜官场往来,所以还是金椁派祖师堂那边暗中出力了,事实上,南山国境内任何一座敕建、官办道观的住持名额,都是金椁派与那两个门派的一场较劲。 简素如今才十九岁,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是洞府境,成功跻身了中五境,无异于鲤鱼跃过了第一道龙门。 关键是简素天资聪慧,从小就遍览家族藏书,那十几部流传不广的珍稀道书,她年少时便常有独到见解。 故而她在十四岁,就考取了南山国京城考核通过的道官,而且名次极高,当年在京城,此事还是一桩不小的轰动事迹。 打个比方,放在凡俗夫子当中,相当于有人在十四岁就考中了科举进士,并且位列一甲三名。 可惜简素的修行破境一事,仍旧是慢了几分,距离那种山上真正的天才“道种”,还是差了点意思。 不然与简家登门求亲的,数量只会更多,估计早就踏破门槛了。 家中有一位地仙坐镇,就有这么一点好,家族子孙往往眼界开阔,越有出息的,越不会骄纵。 简素站起身,将一幅卷轴挂在墙壁上,画像是一位头戴远游冠的中年道士,盘腿坐在蒲团之上。 画上题写有一篇朱砂写就的青词诗歌,末尾八个字,意思类似寄语,“离境坐忘,老实修道。” 落款是青霄真人。这便是简素家族那位元婴祖师爷的道号了。 这个道号,寓意何等美好。 但是简素查阅过本国礼部档案,南山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一位道官。 如今拥有此道号的道官,简素却是久闻大名,堪称如雷贯耳。只因为对方是幽州弘农杨氏的一位天仙道官。 身后响起推门声响,简素收回视线,是花俏返回道观了,这位身材魁梧的婢女,动作娴熟,将那些笔墨纸砚,水呈笔架,竹黄臂搁灯文房清供,一一取出,放在桌上。从书箱、竹箧内拿出来的数十本道家典籍,因为屋内暂时没有书柜,也都放在桌上,还有一整套瓷器茶具。以及某些山上秘制的珍贵信笺,属于纸中“尤物”,寻常有钱人都用不起,未必是一定买不起,只是买不到。 一套粉彩花卉九攒盘,用来摆放瓜果点心。 亏得屋子不大,这张靠窗的书桌还挺大。 婢女甚至取出了早就备好的榔头钉子,叮当作响,原来是要挑选好了花瓶在墙上的悬挂位置,瓷瓶内可以插花,半月瓶的壁瓶形制,本就是专门挂在墙壁上的。 别看花俏生得人高马大,其实心灵手巧,只说她亲手编织的香囊,那可是简家女子们的心头好。 桌上搁放有一方古砚,离着青瓷壁瓶很近,铭文是那“瓶花落砚香归字”。 骤然富贵的豪奢人家,与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总归是各有各的装饰风格。 花俏后退几步,看了眼壁瓶,再凑近墙壁,扶了扶花瓶,嘴上念叨着,“小姐,明儿我就去县城一趟,帮你重新置办些冬夏的被褥、蚊帐,还有这床铺也太小了些,干脆我找手巧的木匠花钱订做一张床吧?我会遵守约定,在这里不能显露武学境界和家传术法,大不了到时候雇辆车到山脚,故意挑个暮色里到这边,我再自己扛上来,反正就这么几步山路,翻墙而入,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不用,又不是踏春秋游来了。太爷爷不就有句口头禅,道士不清贫谁清贫。” 简素笑着摇头道:“再说了,那么一张大床,你搬得上山,怎么搬进屋子?” 看着桌上摆设,简素自嘲道:“也算不得清贫了,躲起来享清福还差不多。” 花俏瞥了眼书桌底下,以心声说道:“洪淼说过,桌底秘密贴有谈薮的一张家传符箓,能够维持数月之久。小姐?” 简素以心声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留着这张符箓就是了。” 她轻轻叹息一声,山外何处不官场。 这份人情,算是欠下了。简素还不能不领情。 花俏点点头,有些郁闷,“小姐,我瞅着林摅那几个少年郎,眼神不正,看小姐的时候,眼睛里跟有炭火似的。” 简素笑道:“你又知道啦?” 花俏突然想起一张脸庞,“尤其要注意那个叫陈丛的少年,瞧着模样,还挺周正,一双眼睛贼兮兮的,藏着好些心事呢。” 简素玩笑道:“心存歹意不成?” 花俏摇头道:“那倒不是,看得出来,他是唯一一个不那么像色鬼投胎的,更多注意力,还是在小姐的穿着衣饰上边。” 简素一笑置之。 花俏正色道:“小姐,人心难测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有见色起意的,就肯定有见财起意的。” 简素随口笑道:“哦?那少年还是个财迷?那么跟你不是有的聊?” 花俏白眼道:“瞧他细胳膊细腿的,冻得直打哆嗦,我以后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都怕脚步稍快带起一阵风把他吹到呢。” 简素忍住笑,“那你悠着点。” 花俏是天生膂力惊人的练武奇才,但是简家既没有武学宗师当家族供奉,也没有合适的武学秘籍给她学,所以在这件事上,简素的太爷爷,对这个小姑娘,是有些愧疚的。总说花俏这孩子,若是能够从小就去赤金王朝的鸦山那边碰碰运气就好了,可惜过了十岁才进咱们的家门,学武就晚了些,或者将花俏放在兵解山那样的顶尖宗门,相信她说不定会有一番大成就。 屋内只有一条椅子,简素让花俏坐着,自己坐在床边,双手撑在床沿上,笑问道:“别墨迹了,早些去县城找客栈落脚,再买栋宅子。” 整个人好像塞满椅子的花俏试探性问道:“小姐,真不让住在道观里边啊?我问过了,庙祝刘方有间屋子,不常住,我跟他花钱租借嘛。” 简素看着可怜兮兮的她,便有些心软,不等简素说什么,花俏便哈哈笑道:“小姐,我其实已经与刘方谈妥价格了,我这就那边将屋子捯饬捯饬!” 不愧是柴师兄,真是传授了一记锦囊妙计! 简素无奈道:“行吧。” 她们说是主仆,其实情同姐妹。 花俏笑容灿烂道:“小姐,再聊会儿?” 简素点点头。 花俏从桌上那堆书籍当中抽出一本,她不喜欢看书,但是这本道书里边,可藏着宝贝。 简素看着动作轻柔的花俏,忍不住打趣道:“又跟你家情郎见面啦?是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花俏咧嘴一笑,“我可配不上他,小姐……说句良心话,也配不上呢。” 简素点头道:“那是肯定的。” 花俏从书中取出两份“书页”,是她从两份山水邸报上边小心裁剪下来的。 简家不是那种京城头等大富大贵的门户,所以每份价格不菲的山水邸报都会精心保存下来,这还是花俏请小姐帮忙,才好不容易收集而来的两页邸报,至于什么“情郎”,当然是自己小姐的调侃了,只因为邸报上边,都有同一个纯粹武夫。 却是别座天下。 他叫曹慈。 一页邸报上边,写他在浩然天下一个叫扶摇洲的地方,如何破境退敌。第二页邸报,写他在那场中土文庙的青白之争当中胜出。 再次胜出! 这跟汝州武运鼎盛也有些关系,山上才会流传这位曹慈的小道消息,在别州,可能就只有山巅才会听说此人了。 不过这种远在天边的人物,于花俏而言,当真是远在天边的人物了。 在花俏看来,浩然天下的曹慈,高不可攀,遥不可及,跟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城主、楼主,也差不太多了。 可能是先入为主的缘由,她就对另外一个曹慈的同龄人,印象不佳,准确说来,是很差。 一输再输,怎么还有脸对曹慈纠缠不休,这种死皮赖脸的货色,要是被自己见到了,呵,反正别想自己敬称一声什么陈宗师! 花俏又开始念叨道:“小姐,你能想象吗,曹慈如今才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呢,就已经是武道之巅的止境宗师了。” “我把他当成林师第二,不过分吧?” “邸报上边说了,曹慈至今从无败绩,以后也一定不会输给任何人。” 听到这里,简素笑问道:“他不是有个师父吗,相互间就没有切磋,既然有切磋,有教拳喂拳,就肯定有输赢吧?” 花俏瞪大眼睛,一脸茫然,晃了晃脑袋,闷闷道:“我咋晓得他们师徒间的教拳光景,反正那座天下都说曹慈没输过。” 简素笑眯眯道:“我听说还有个姓陈的同龄人,虽然问拳输了好几场,但是最近一场切磋,把曹慈的脸都给打肿了?” 花俏怒气冲冲道:“我呸!这种人半点武德都不讲的,也配当什么武学宗师?!” 简素玩笑道:“如果哪天瞧见了那位陈隐官,你敢不敢当面骂他几句?” 花俏一下子就气消了,无精打采道:“当然……不敢啊。” 那个姓陈的,除了是一位年纪轻的止境武夫,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陈十一?好像还是个当官的,陈隐官? 呵,花里胡哨的,华而不实,看看咱们曹慈,不就只是曹慈?有绰号有头衔吗? 只是曹慈这个名字,就足矣。 一想到这个,花俏就心情好转起来。 夜幕沉沉,闲来无事,柴御拎着一只钱袋子,里边装满了从国库挑选出来的九帝钱。 打开袋子的绳结,柴御五指张开,便从里边蹦出九枚钱币,是那作为雕母钱的各类通宝,都是寓意极好的年号,而且每个年号背后都意味着一段国强民安的太平岁月。其中柴御道袍袖内还藏有另外一只袋子,珍藏着数枚雪白象牙雕刻的钱币,只是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今夜只是将道观周边查探一番,以防万一。 有此宝物,在于家传。 柴御其实祖籍并非南山国,而是一个与赤金王朝接壤的藩属国,在那边,朝廷有个官职叫钱法侍郎,分别管理一国掌理名泉局、宝源局的钱币铸造事宜。工部户部皆有,一般都是由两部的右侍郎兼任,偶尔也有郎中担任钱法堂主官,一般都是即将被朝廷提拔重用的前兆了。地方上偶有大府,也设置有铸钱局,方便就此取材、当地铸造,由两部下派的官员督造署理。相对而言,工部的钱法侍郎职权更大,所铸铜钱通行一国甚至是周边数国,在柴御家乡那边,每逢朝廷改元,精通铸造的皇家供奉道官,就会以象牙雕刻钱样刻作钱样呈送工部鉴定,在这之后,才是仿刻铸造祖钱,继而用祖钱翻铸母钱,哪怕是母钱,品相之美,都绝非通行一国的钱币所能媲美,至于祖钱,尤其是象牙刻成的“铜钱”,每一枚,朝廷工部都会仔细录档、拥有编号,转送皇库,严密封存起来,不得泄露。而柴御之所有拥有这些至宝,这与他祖辈担任工部尚书、侍郎有关,再加上家族有几本禁书,秘而宝之,绝对不敢让外人知晓,例如其中就有一本礼记地官篇,专门讲述类似土圭测地脉深浅、如何于地中建王城等禁忌内容。 故而柴御所在家族,家学渊源深厚,再加上几乎所有本族道官,天生就对金铁、土脉拥有一种敏锐直觉。 马重和土膏都觉得有趣,柴御也不拦着他们,由着两个乡野少年远远看着,不断朝地上撒钱又重新捡钱。 小道观后边,菜园子附近,有一口枯井。 柴御已经收起了九枚母钱,从袖中捻出一张符箓,两位少年吓了一跳,方才那位道长只是轻轻一吹,黄纸符箓便瞬间燃烧起来,如手持一盏灯笼,照耀得整座菜园子灯火通明。 柴御站在井口旁边,抬臂举起符箓,再低头望去,不算太深,唯见井底有些积雪。 双指捻符,默念咒语,最后往井底一丢,一张符箓快若箭矢钉入井底积雪中,期间火光蓦然绽开,如一条纤细火龙垂挂井中。 并无异样。 小心起见,柴御等到井底那张符箓燃烧殆尽,挪步绕行井口一圈,从袖中摸出一根金色长绳,再掏出一把袖珍铜钱剑,长不过尺余,系挂在金色长绳一段,就打算坠剑入井。 若真有阴物邪祟隐匿其中,遇见此剑,无异于坟冢鬼物骤见一轮烈日。 不敢说凭此铜钱剑就可以当场斩妖除邪,但要说将其逼出水井,肯定不难。 柴御打定主意,离开道观之前,给那几个少年,每人赠送一枚材质、形制相对普通的铜钱。 但是如果他们识货,能够寻一处仙家渡口或是大的郡府道观,转手一卖,也是一笔数目可观的横财了。 土膏偷偷看了眼马重。 马重好些有点心不在焉。 道观鼓楼内,陈丛趴在那边,看着菜园水井那边的火光。 长社县灵境观与那许县都属于小县道观,故而按照礼制,还没有资格悬挂那种大钟大鼓,所以初一、十五清晨的“开大静”,和三十、十四晚的“止大静”,灵境观自建造起的各代常住道人,都只是听说。要么就是有谁乐意长途跋涉,去那些大道观,回来之后,再吹嘘一番。上任观主洪淼就曾说,那些皇家敕建巨观,晨钟暮鼓之洪亮悠远,几十里外都听得见。 几个土老帽的少年,反正就跟听天书一般。 其余所有一座正经道观那些繁文缛节的讲究,到了灵境观这类每逢杀年猪就要让典客下去帮着拽猪尾巴、再拎俩条肉返山开开荤的小道观,就是讲究变将就,不将就,还过不过日子了? 就在柴御祭出那把铜钱剑的时候,恰好道观内暮鼓声响起。 陈丛吓了一跳,只是都懒得转身,肯定是常伯干活来了。 柴御愣了愣,洒然一笑,毕竟是道官,又是初来驾到的“挂单道士”,得讲究一个规矩,就将那把袖珍铜钱剑收入袖中。 看了眼枯井,柴御转身,朝鼓楼那边打了个稽首。 本就是自己疑神疑鬼了,若是传到师妹耳朵里,估计还会被笑话几句吧。 一夜无事。 新官上任的观主简素,挑灯看过了灵境观的几本账簿,花不了多少工夫,与婢女花俏几乎聊了一宿的闺房话。 柴御就住在一间简陋至极的客房,也没有什么睡意,除了晚间功课的呼吸吐纳,隔壁就是那几个少年的住处,除了呼噜声有点吵人,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 好不容易等到晨钟响起,柴御就打开屋门,只见那个打扫庭院的典客常伯,开始用扫帚敲打屋檐那边挂着的不少冰锥子,碎了一地。 柴御见此倍感无奈,就用扫帚吗?你拿一根竹竿去打冰锥子也好啊。 不过柴御还是没说什么,反而主动与老人打了声招呼。 常伯赶忙停下手上动作,毕恭毕敬喊了声柴仙长。 柴御看了眼道观主殿,试探性问道:“常典客,我能不能进主殿看看?” 常伯一听就乐了,咧嘴笑道:“别说去看了,道长若是瞧见喜欢的物件,搬走都行,只要别被我瞧见就成了。道观里边的贵重物件,几乎都在主殿里边搁着了,一样样一件件,都是与县衙那边详细报备过的,户房和工房的官老爷,每年都会按例一起来这边查看一番,若是有需要修缮的地方需要上报,就是官老爷们动一动笔头的小事了,这不好多年都没怎么更换了,不小心丢了更好。好像是大前年来着,工房的主事老爷,亲自造访咱们道观,看过之后,就说奇怪呢,你们灵境观就这么牢固吗,哪哪都稳当,户房当差的听着了,好像也没吭声。” 显而易见,对方是提醒灵境观,可修可不修的地方,就抓点紧,别当哑巴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如此一来,那么县衙工房就有油水了。 至于户房那边,也可以稍稍分润一笔,就算钱不多,但是可以请本房同僚们喝顿酒吃顿肉,联络联络感情,不也是好事? 柴御一时语噎。 真是半点不见外。 本地民风是不是有点淳朴啊? 柴御再一想就释然了,这个常庚,以前是货真价实的读书人,难怪难怪。 看来由这个老人来当道观典客,就很好啊。 说不定真能够给师妹搭把手,帮着处理道观庶务? 只是有件事,柴御哪怕是外人,也是憋着难受不吐不快,犹豫了一下,柴御开口问道:“常典客,似乎不是特别精通道门钟鼓的打法?” 常伯一脸难为情道:“洪老观主倒是教过几遍,紧打慢打什么的,我年纪大了,记不住,学不来。” 柴御一时无言。至于老人到底是学不来,还是嫌麻烦,天晓得。 那么柴御干脆连与晨钟暮鼓配合的“知不知道钟文内容是什么”都懒得问了。 柴御只得再问一个简单问题,“常伯,道观这边道铙与琳、琅都是有的吧?” 常伯一头雾水,“道长说啥?铙跟板,还有铜磬都是有的,就是平时用不着,洪老观主走了,如今就在杂物房摆着吃灰呢。” 柴御又只好耐心解释道:“法钟在左为琳、在右名琅,钟身往往刻有符咒云纹,一般来说县道观都该有的,可能就是材质相对普通一些。” 老人嘿了一声,“道长直接说是那种长柄的大铃铛不就得了。有,怎么没有,洪老观主摇晃起来,念念有词,很好听的。” 每次几个少年都能趁机睡个回笼觉。其中马重和土膏,更厉害,已经练出一种都能睁着眼睛打瞌睡的绝学了。 柴御揉了揉眉心,没说什么。 这个上了岁数的常典客,年轻那会儿是个读书人不假,但肯定没有怎么用心读书,极有可能,就根本没想过要考道官?是有自知之明,想都不敢想? 常伯看了眼通铺屋子那边,难得这么早就开门,林摅几个瞧着都很精神啊,都是精心捯饬过的,土膏还特地换了一身崭新道袍。 至于自家晚辈的陈丛,还是老样子,睡眼惺忪的,眼珠子那么一转,瞧见庭院已经打扫完毕了,快步走向自己,笑嘻嘻就要接过扫帚。 观主简素走出房门,看了眼那拨自己道观的常住道人,轻轻点头,率先步入主殿,开始上香。 除了柴御和花俏两个外人,其余人等, 至于庙祝刘方,就没上山,差点没把那几匹马当老祖宗供起来,老人一宿就没怎么睡,不是怕它们跑了得赔钱,就是担心遭贼。 听见了山上道观的钟声,老人这才放心去睡觉,倒头就睡,天王老子也别想喊醒自己,今儿必须睡个饱。 简素开始了首次道门早课。 虽说面对的,只是些少年,但是好在这些课业内容,都是她早就烂熟于心的内容,以前是聆听,如今只是换成了说教。 再加上来道观之前,她还是做过一些备课的,也曾请教过过一位属于大道观法眷的家族供奉,不过简素起先到底还是有些紧张, 只是那拨少年是听课还是“看课”都还两说,还有那个坐在角落的典客常庚,竟然已经开始小鸡啄米了,这反而让简素悄悄松了口气,随后的讲课,渐入佳境,她毕竟十四岁就考取道牒的,来此讲课,其实就跟一国状元郎给村野蒙童授业差不多。 站在门口那边的柴御和花俏,也都是如释重负。 一天早课结束,就是斋饭。 常伯已经下厨准备早饭去了。 各地官办道观,除了斋醮科仪等法事,初一十五,必须吃素,除了不能吃荤,也有五荤四辛的忌讳,此外,就看道观各自订立的规矩了,当然有些道脉法统,一年到头都是严格吃素的,绝对不可吃荤饮酒,还会严禁婚嫁。但是寻常官府建造的道观,都不在此列,灵境观便是如此。再者有些时候,一国朝廷直辖的各级道观,能不能吃荤,往往都取决于皇帝陛下或是护国真人的个人喜好。 一张大圆桌,能坐十来号人,结果饭桌上,就是馒头、白粥,还有几盘类似冬腌菜的,以及一大罐子剁椒蒜头。 少年们都屏气凝神,只等新任观主一声令下,就可以动筷子了。 简素笑道:“常典客,道门有讲究,今天刚好是十五,这蒜就在四辛之列,还是撤掉吧。” 常庚连忙道歉,搓了搓手,将那罐剁椒蒜头拿走。 柴御有些无奈,洪淼难道就从来不管也不教吗? 几个少年的视线,就都跟着那罐剁椒蒜头走。 就靠它下饭了,没了这玩意儿,本就寡淡至极的伙食,还怎么办? 花俏便有些好奇,这玩意儿真有那么好吃吗?若是吃完还不漱口,与人开口说话的时候,岂不是全是蒜味? “都吃吧。至于饭桌聊天什么的,我们都可以随意些。” 简素笑着端起碗喝了一口白粥,率先动筷子夹了一筷子冬腌菜,细细嚼着,咦,滋味竟然? ?当不错。 因为简观主在场的缘故,少年们的吃相都很斯文。 等到简素放下筷子的时候,几个少年还在啃馒头就粥。花俏看出门道了,尤其是那个陈丛,看似吃得慢,其实真没少吃! 听说柴仙长和那大个子娘们要去一趟县城采办些东西,林摅自告奋勇,帮忙带路。 结果发现简观主竟然没跟着他们一起下山,少年一下子就焉了,出了道观的门,就开始病恹恹。 简素开始闲逛道观,主殿之外,客房,斋堂,厨房,堆放农具、杂物的储物间,其实也就那么几间屋舍。 土膏和马重十分殷勤,领着观主“走门串户”。 唯有陈丛,双手插袖蹲在檐下晒着和煦温暖的日头,懒洋洋打着哈欠。 少年始终秉持一个宗旨,能偷懒就偷懒。 一天下来,除了换了个观主,对这个惫懒少年来说,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相较于其余少年的那股兴奋劲儿,陈丛好奇的几件事,都没法说。 比如新任观主的屋子那边会搁放马桶尿壶吗?平时人有三急的,简观主也是用道观的那座公用茅厕?还有以后简观主晾晒在院内的贴身衣物,挂在竹竿上边,随风飘来晃去的,会不会有损观主威严啊?少年思来想去,觉得极有可能,简观主会让那个黑炭婢女在道观外边租一栋屋子,或村里或县城,如此一来就可以同时解决掉许多个麻烦了,早知如此,就问问常伯,手头有无闲钱,先在庙祝刘方的村子里头租下一栋空宅子,再转手租给简观主,一年下来只是挣她个几钱银子,不亏心吧?可惜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白白少掉这么条财路。 晚饭依旧是名副其实的一顿素斋,好在简观主拿起筷子之前,笑言一句,只要不是初一十五斋戒日,不忌荤辛。 陈丛欲言又止,结果被好像未卜先知的常伯瞪了眼,少年终于还是忍住了,否则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一句,简观主,咱们道观是忌不忌荤辛的事吗?是吃不吃得起荤味的事啊! 除了六戊日都不用举行早晚课,道观每天上殿的晚间课业,先焚香点烛,之后所谓奉诵经文,其中作为道观晚坛的第一首步虚韵腔,其实内容都是固定的,不过由洪老观主换成年轻的简观主,同样是似唱似读的韵律,林摅几个听得神采奕奕,至少表面上如此,陈丛依旧听得昏昏欲睡,至于之后的经文,也都是从一众朝廷钦定的道教典籍中挑选,一年年,一百年,礼十方,通灵感,发清静志,解冤救苦拔罪,升天得道离于迷途……好像道门科仪都是这么一天天传承下来的老规矩。 等到晚课结束,马重他们几个就找到门外的柴仙长,与他问来自何方,会不会那种腾云驾雾的仙家法术,真如书上所说,是在那种高过云海的山中修道吗? 陈丛就去了常伯的屋子,暮鼓一响,就得睡觉了,今时不同往日,毕竟灵境观换了个当家做主的,以前洪老观主是从不管这些的,大晚上不睡觉,道观大门一关,后门可不会上锁,随便溜出去逛荡便是,早课的时候补觉就是了,天大地大回笼觉最大嘛,前提是别打呼噜,不然就等着清洗一个月的马桶吧。 老人继续看那本旧书,封面也没个书名。 陈丛记得多年以前,只要想看,常伯就都会把书交给他,心情好还会讲解几句,但是好像从去年开春起,也可能是前年冬末?在那之后,就不让他看这本书了,常伯的理由是你小子记性还凑合,再看也没啥意思。 其实不光是这本书的事情,记得小时候,常伯还是很喜欢说话的,什么都愿意跟他聊,只是越后来,就越不爱开口说话了。 这让少年有些伤感,好像他一天天长大了,常伯就跟着一天天老了。 陈丛确实记得书上的内容,为首一篇好像就是讲道门礼乐的,什么鼓其乐之君邪,什么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又说什么凡钟为金乐之首,梵宫仙殿,必用以明摄谒者之诚,幽起鬼神之歌……对于这些,少年都是懵懵懂懂,所谓知道就只是知道而已了,陈丛也是不太感兴趣的,唯一觉得有意思的地方,是书上经常在某个小节末尾来上一句类似“而墨子非之”,“而墨子非之奈何”,反正就是差不多的意思,却都有“墨子”这个词语。 早年询问常伯,才知道“墨子”是个人。 少年好奇问道:“常伯,写这篇文字的老夫子,跟那个叫墨子的人,是有仇吗?” 这么针锋相对,以至于非要写篇文章来“骂架”,要是见了面,不得卷起袖管干一架? 少年言语之时,常伯伸手捻动灯芯,摇头道:“没有什么仇怨,恰恰相反,他们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陈丛疑惑道:“你怎么知道这个?” 老人笑道:“从其它书上看来的。” 陈丛无奈道:“常伯唉,就你看的杂书最多。” 老人开始嚼文嚼字了,“‘最多’谈不上,相对较多而已。” 少年笑道:“得嘞,以后我一定要刻一方印章,印文就是‘常伯看过’,或是更加书面语些,‘常伯过目’,咋样?” 老人说道:“将‘看’字改成‘读’字更好些,年少时需读书,年纪大了,再来挑着书看。” “古人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是有深意的。” “以前的人写书就是传道,读书的人也很当回事。越往后推移,书籍越来越容易接触,书上道理越来越多,反而就不值钱了。” 陈丛不爱听这些有的没的,只是小声询问一个最关心的问题,“简观主真不会赶我们走吗?” 常伯摇头道:“不会。” “凭啥?” “一看那位简观主就是大家族走出来的有钱人。“ “这是什么道理,有钱人就一定心善吗?” 老人笑着摇头道:“不是这么个道理,我的意思,是说简观主不会斤斤计较蝇头小利,真正家底殷实的大族子弟,他们计算得失的方法,跟我们这些常住道人是不一样的,简单来说,她看我们不顺眼,觉得心烦,就将我们都赶出道观,我们俩还好说,无依无靠,诉苦无门,只能认栽,但是林摅和马重几个呢?到头来闹个鸡飞狗跳,只会耽误她的清净生活,如此说来,简观主是可以节省下来一些银子,或是在道观内安排自己的人手,但是对她来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你小子可以不当真,她简观主却觉得是一个很实在、最值钱的道理,尤其是被世俗庶务,她就会不胜其烦,真要反复闹腾,甚至是打官司到县衙那边,简观主就是一种得不偿失的亏本买卖,这么说,听得明白?” 陈丛笑容灿烂道:“谈钱嘛,我就明白了!” 老人笑道:“德行!” 典客常伯,在道观内外,确实是一个好说话、没什么脾气的老好人,但若是说一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还真就是只有面对自家晚辈的少年陈丛才会有了。 陈丛习惯性趴在桌上,说道:“常伯,话是这么说,理是这么个理儿,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礼多人不怪,这个道理,总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吧?咱们要不要?嗯,就是孝敬孝敬,意思意思,表示表示?” 常伯呵了一声,“老子没那闲钱。” 陈丛抬起头,拿下巴来回擦桌子,“送礼真是一门学问!” 老人笑道:“平时不是挺灵光的,这会儿脑子不够用了?你不是喜欢刻印章吗,河里摸了好些不一样的石子,多少是个心意?” 少年眼睛一亮,竖起大拇指,诚心实意赞叹道:“常伯,可以的可以的。” 老人笑了笑。被臭小子这么表扬,心情……其实还可以。 总比被这小子来一句“打不过崔瀺,还打不过一个马瞻”来得好吧。 这种必然会有的混账话,老人猜也猜得到。 少年思来想去,小声嘀咕道:“印文写啥呢?” “我看那位柴仙长,好像与咱们观主是一对儿?不然从京城那边赶来颍川郡呢,千里迢迢的,搁我可不乐意,虽说是骑马,可是一路颠来颠去的,不得把屁股磨没啦?可万一是那位柴仙长单相思就不妥了,我可别拍马屁拍到马蹄上去。” “写那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是不是太俗气了些?” “不然就写早生贵子?简观主以后总归是有道侣的,有了道侣总归是要生孩子的……” 少年说到这里,自顾自大笑起来。 老人斜了少年一眼,陈丛翻了个白眼,“就是开个玩笑,看把你紧张的,说好的每逢大事有静气呢,道理就只有你说得?常伯啊,真不是我这个当晚辈的说你,你这个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的习惯,不得改改啊?” 老人笑道:“能管好你一个,我就该烧高香了。” 少年双手抱拳,嬉皮笑脸道:“承让承让,好说好说。” 常伯提醒道:“想好印文了?” 陈丛开始自言自语:“简观主如今是我们的传道人了,书上说德高为师身正为范,书上又说,动静有节进退周旋,都是规矩,静而圣动而王,书上还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是唉,简简单单,可不就是不复加功饰嘛……嗯,简观主的名字,取得不错,相当不错!” 常伯笑道:“这么些内容,好是好,可你觉得你一个常住道人,送给新任住持道士,这么一方印章,合适吗?” 陈丛点点头,“也对,意思太大了,跟家族长辈送给晚辈的寄语差不多,确实不合适。直而温简而廉,行简气清和而貌美,其实也是好的,就是显得太油滑,不恭敬了些,恐怕得换成柴仙长来送才合适?有了,书上不是有那么一句,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哈哈,这让我想起马重他们没藏好的一本演义,只见那万军从中撞出一员猛将,诸位看官可瞧好了,绛袍朱发,赤马单骑,腰上双悬水磨简……” “打住打住。” 常伯听得一阵头疼,弯曲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其实也简单,只需刻个‘简’字就行了。对方若是不喜欢,你也不算失礼,若是喜欢,就可以作为简观主的一方藏书印。” 陈丛无奈道:“常伯,简单是真简单了,亏你想得出来!” 老人笑道:“教你写个古篆的‘简’字,就不简单了。看好了。日晒三竿之前是双竿,道士自当珍惜光阴。藏着一份心思的。” 陈丛抬头望去,常伯抬起手指,悬空写了个字,底部“门”低“日”高。 陈丛疑惑道:“能行?” 常伯说道:“行不行随你。” 说到这里,老人也是自顾自笑起来,摇摇头,陈丛便好奇询问笑什么,常伯只是摇头,少年便愈发好奇追问缘由。 常伯说道:“你觉得‘我行其野’这句话,好不好?” 少年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说法,意思是说远离官场,走在乡野?好像用在简观主身上,也不差?从京城来到长社县呢。 常伯忍住笑,“劝你别送。还是换个内容吧,就刻那个古篆的‘简’字。” 不然就真要被简观主扫地出门了。 陈丛问道:“为啥?” 常伯笑道:“因为本义是一个乡野弃妇的哀怨自述。” 陈丛一下子坐直身体,瞪眼道:“常伯,就这么想着咱俩一起卷铺盖滚蛋啊!外边这天气,天寒地冻的,真会冻死人的!我还好说,你这身子骨……” 说到这里,少年重新趴在桌上,继续说道:“其实常伯的身子骨还是相当不错的,健朗着呢,我可记得很清楚,前年问你岁数,你说是六十二,去年问你,就成了六十一,今年呢,不得是六十,越活越年轻,很好很好!哈哈!” 老人笑着点头。 “我行其野”。这方印章,以后有机会的话,你小子倒是可以作为回礼,送给从浩然去蛮荒的文海周密。 “常伯,不如还是你来刻印章吧。” “担心献丑,露怯了?被人随手丢到垃圾篓里边去?” 陈丛咧嘴一笑,其实是怕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常伯说道:“送礼贵在心诚,我代为捉刀算怎么回事,迟早会露出马脚的。” 咋个又开始说道理了,少年摆摆手,“行了行了,我刻,我来刻还不行嘛。我的字又不差,跟常伯比,差距至多在毫厘之间!” 老人笑骂一句,“臭小子吹牛皮也不打草稿。” 有些所谓的书法大家、宗师,是字掩其人。 但是浩然绣虎,却是当之无愧的人掩其字。 在浩然天下那边,曾经举世皆知,文圣一脉首徒的崔瀺,是最看不起书家的,公然宣称书家最是小家子气,比那画家还不如。 故而诸子百家当中,本就不该有书家的一席之地。 一骂骂俩。 那些被誉为丹青圣手的山上画师、或是各国待诏还好说,觉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但是那些专攻书法的练气士,可就憋屈大发了。 以至于中土神洲稍有学识的大儒、文人,都开始觉得被称呼为书法大家,确实是一个不中听、甚至就是骂人的说法。 既然文以载道,那么文字作为载体,你崔瀺岂能将其视为雕虫小技?! 结果崔瀺直接来了一句,你当你是礼圣啊? 为此还闹出过一场文庙官司,当然还是身为文圣的老秀才出面负责捣浆糊了,代替那个胡说八道的学生,给诸位赔个不是。 但是据说,只是据说,老秀才一走出文庙,到了功德林,就使劲拍着首徒的肩膀,说得好,话糙理不糙。 是很多年之后,又“据说”是一场文庙关起门来的议事,老秀才这次是真的火冒三丈了,拍着胸脯说,我从没觉得我的学生,真就错了,是因为我是文圣,是一次都没有,我的学生,从没说错,做错! 堂堂文圣,当着文庙教主们和学宫祭酒、司业以及一众书院山长,一口一句三字经。 我拉着他们又道歉又认错,那是他们运气不好,摊上我这么个和稀泥没原则的、吃了冷猪头肉就再写不出好文章的先生! 但凡他们有一次错了,我这个当先生的,就会让他们亲自道歉! 那次,一个头别玉簪的儒衫青年,默默坐在台阶上。 散会之后,老秀才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青年笑问道先生,吵输了? 老秀才抖了抖袖子,转头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似乎觉得不对,赶忙伸长脖子环顾四周,到底心虚,伸出一条腿,用鞋尖一拧。 这才说了一句不能够! 沉默片刻,老秀才感叹一句,其实吵架从来没有输赢的,或者说都是输。 青年点点头。 老秀才拍了拍首徒的胳膊,站起身,大笑道走,去功德林,泡杯……枸杞茶。崔瀺啊,这枸杞茶,真有你说的那么灵那么好?先生咋个发现熹平先生的眼神不太对劲呢? 崔瀺笑着说道反正药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想来熹平先生是眼馋吧?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那必须啊,枸杞茶也喝不着,像你这样的学生又上哪儿找去? 陈丛喂了几声,晃了晃手掌,“常伯,想啥呢?” 常伯微笑道:“没什么,想些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 其实老人确实给少年留了点压箱底的宝贝,其中就有两方印章,分别刻有“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跟“灵泽”。 崔瀺当年曾经去过一趟落魄山,当时也就顺路去过一趟披云山的林鹿书院了,山君魏檗当然必须主动赶去书院,觐见国师。 崔瀺曾经叮嘱过魏檗一件事,以后遇到需要你魏山君,就用“灵泽”二字,但是如果有人劝说你用别的,就听一句劝,但唯独不能是那个隔壁邻居劝你,你就听劝换了,不用灵泽二字。至于为何,什么事,又是谁,耐心等着便是,以后水落石出,你魏檗自然知晓答案。 魏檗当时如坠云雾,但是内心难免震动,冥冥之中,总觉得这是一件对自己而言、极其关键的大事。 崔国师这是未卜先知?还是大道推演出来的结果? 好像完全猜出魏檗心思的崔国师,脸上略带几分讥讽神色,笑言一句,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运气好比脑子好就是好。 魏山君又能说什么呢,就只当是一句好话听了。反正被绣虎说成脑子不好,也确实不是什么难听话嘛。 陈丛轻声说道:“常伯,你说自己生日是五月初五,以前还没给你过过生日呢,我其实这些年还是攒了些钱的,去县城那边请你喝顿好酒呗?” 常伯微笑道:“不用,我又不爱喝酒。心领了。” 少年嗯了一声,可是明显有些失落。 老人说道:“再与你说点书上的道理?” 陈丛摇摇头,“困了。” 常伯却自顾自说道:“五言古诗体,多以第三字为关捩。七古和歌行,约是第五字为关捩。那么人之关捩,就在年少立志。” “看人如翻书,看书即读人,等你长大之后,也会离开这座道观,负笈远游,外出求学。” “古之立大事功者,大名垂千古者,不惟有超拔之才,亦必有超拔之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古来道士书生圣贤,皆从少年立志而起。书上学得几个道理,不需多,要出远门,离乡背井,行万里路,去验证这些个道理到底是对,还是错,或修正,完善,甚至是推翻这些年少时以为天经地义的道理……” 老人说到这里,少年听到这里,轻声喃喃道:“常伯,可是我一点都不想远游啊,你都老了。” 书上说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可是天大地大,他就只有常伯这么一个亲人,就算可以做到书上所谓的游必有方,但是要走那么远的路,再回来,常伯还在道观每天烧火做饭、敲钟打鼓、打扫道观吗? 其实少年早就忘记了,在大师兄跟小师弟之间,他们真正意义上的那场分别,不在将来,而在以前,事实上就在他们初次见面之时。 当时老人蹲下身,摸着由一片本命瓷“拼凑”而成的孩子的脑袋,笑容和煦,微笑道:“你好,这些年一直忘了自我介绍,其实我不叫常庚,也不是你的什么常伯。这场护道,就到此为止了。你听不懂这些没关系,也不用记住今天。别怕,因为我本名崔瀺,是你的大师兄。” 只因为崔瀺来自三教祖师散道之后。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碧波万顷客眼青 秋气湖岸边,棉衣草鞋的矮小汉子,不喜欢佩刀在腰侧,习惯怀捧刀鞘,汉子微挑视线,迎面走来一个头别玉簪的青衫男子。 看对方的呼吸快慢,脚步轻重,以及气态,貌似是个不高不低的练家子,也正常,能够进入秋气湖地界的,就没有泛泛之辈。 男人面带微笑,双手笼袖,问道:“你叫乌江?” 年轻一辈的江湖翘楚,虽然不在高君邀请议事之列,但是乌江现身此地,一点都不奇怪。 乌江点点头。 江湖名气太大也烦人。 总有人主动凑近套近乎,偏偏就没几个肯给点实惠的,请吃饭喝酒都不会? 眼前这家伙行走之时,双手始终藏在袖内,莫非是熟稔暗器一道的偏门高手? 那人笑问道:“教你刀法的人,是不是叫陆台?” 乌江皱紧眉头,犹豫了一下,说道:“明人不说暗话,他算是我的半个师公。” 从师父,到几个师伯师叔,再加上那位半个师公的魔教教主,好像一夜之间就都消失无踪了。 他花了好几年功夫走遍四国江湖,都未能找到其中任何一人的蛛丝马迹。 不过眼前这厮胆子不小,竟敢对这位魔教教主直呼其名,虽说陆台失踪多年,但是在江湖上不是一般的积威深重,哪怕如今世道变得很怪了,不管是谁,只要是提起陆台,连名字都不喊的,不是“那人”,就是依旧敬称一声陆教主。 至于昔年风光无限的魔教,因为群龙无首,早就四分五裂了,乌江若非打铁自身硬,出门才敢不忌讳与魔教的师承关系。 那人自顾自说道:“当南苑国护国真人的黄尚,一直是道士,至于桓荫的性格,就不太像是个愿意收徒的人,如此说来,你的半个师父,是陶斜阳?” 乌江点点头,这厮对自家师门倒是门儿清。 难道也是个踩了狗屎修了仙法就可以让容貌不变老的炼气士?跟自家师公是一个辈分的江湖前辈?吃过大亏,打不过老的,好不容易等到老的不见了,就来欺负自己这个小辈的?无妨,按照师父的说法,这种心性的窝囊废,练武修仙,都不成事。 青衫男子笑问道:“听说陆台收了个关门弟子,跟你差不多年纪?他好像连姓氏都没有,就叫‘近知’,用一把竹剑,是一名剑客?” 乌江黑着脸。 这家伙当自己是村塾先生,当老子是蒙童吗? 男人手腕一拧,凭空多出一壶酒,也不知是江湖变戏法还是山上的神仙手段,轻轻抛给乌江。 乌江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一掌推出,打出一道浑厚的武夫罡气将酒壶送回去。 江湖上下三滥的手段多了去,用毒的高手,手段尤其防不胜防,有次乌江就在一个娘们手上着了道,差点就要童子身不保。 男人伸手出袖,接住那只原路返回的酒壶,刹那之间,乌江就欺身而近,手持刀鞘,搁放在对方肩头,拍了拍,疑惑道:“哥们,就这点道行,也敢出来跑江湖?” 男人依旧纹丝不动,笑问道:“陆台在这边消失之前,有没有跻身元婴境?” 乌江一脸茫然,“啥?” 言语之际,矮小刀客身形后掠,重新恢复捧刀姿态。 如果不是对方一直聊着与师公有关的事,乌江可没兴致陪他瞎扯。 乌江跟那个按辈分算、得喊一声小师叔的家伙,只见过一面,是眼睛长在脑门上的货色。 但是曾经听师父说,师公对这个关门弟子,宠爱得有点过分了,不但亲自传授仙法,还教拳,光是剑谱,就送出去一大堆。 师公还送了那个同龄人一把竹剑,听师父喝高了,提过一嘴,竹剑上边刻有“夏堆”二字。 男人笑道:“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平安,是你那半个师公的朋友,好朋友。” 乌江扯了扯嘴角,“我说自己是丁婴,你信不信?” 现在的江湖骗子,新鲜花样不少啊。 陈平安抬起手中的酒壶,晃了晃,说道:“信不信我是陈平安,并不重要。这壶仙家酒酿是真的就行,敢不敢喝?” 钟倩,身份不明的江神子,眼前这位属于魔教“余孽”的乌江,还有如雨后春笋冒出头的一大拨年轻武学宗师,虽说金身境武夫暂时只有钟倩一位,但是六境武夫的数量,要远远多于陈平安当初进入藕花福地,几乎都快翻倍了。关键是六境武夫的人数,在接下来二三十年间还会增多,大概是在三十年后,才趋于稳定。 开山大弟子故意在此破境,裴钱的那几场武运馈赠,当然至为重要,可如果再往前推几步,究其根本,似乎还是老观主在自家一亩三分地里边,早就培育好了一大拨好苗子? 否则莲藕福地的武运再浓郁,还是会逐渐集中到一小撮纯粹武夫身上,而不是现在这种百花齐放的“江湖大年份”了。 乌江死死盯住那个神神道道的男人,沉默片刻,说道:“无功不受禄,说吧,仇家是谁,要我砍谁。事先说好,砍人可以,杀人不成。如今几个朝廷管得严,风声紧。你既然是山上的那种炼气士,跟你不对付的仇家,肯定身份不差,偷摸上去砍他几刀不难,可真要闹出人命来,就不是什么小事了,我犯不着为了一坛所谓的仙家酒酿,被迫当个四处流窜的通缉犯。” 陈平安哑然失笑,不愧是陶斜阳教出来的弟子,也亏得陶斜阳没有悉心传授,提起手臂,“一见投缘,送你喝的,无需报酬。” 乌江怎么说都算是陆台的徒孙辈,自己这个水涨船高就当了长辈的,总得给点见面礼。 乌江冷笑道:“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还是想要跟我结拜兄弟,一来二去混熟了,好替你卖命?” 好些江湖演义、公案的书上都是这么写的,看似正人君子,道貌岸然,实则心黑得很,杀人双手不沾血的。 亏得自己暂时还没有娶个貌美如花的媳妇,不然更得悠着点。乌江一想到这个,再打量了对方一眼,还挺人模狗样,得离远点。 师父说得对,江湖险恶,在高处飞来飞去的,就没几只好鸟。 种地的说种地苦,读书的说读书苦。互换一下,再看看如何。 习武的说习武好,修道的说修道好。打一架,就分出高下了。 湖边有一男一女都在垂钓。 不管有没有,先放下鱼篓。 秋气湖的鲈鱼,极负盛名,是北晋、松籁两国老饕清馋们的心头好。 真正喜欢钓鱼的,往往也喜欢看人钓鱼。 柳条垂若帘,坐在树荫里,只见那位少年模样的练气士,骤然提竿,一尺鲈鱼新钓得,少年将鲈鱼取下鱼钩,丢入鱼篓内。 一旁女子,明明生得体态丰腴,偏又气质端庄,面容妩媚,眉间却有一股凛然气。 她是山野精怪出身,不过炼形成功,观其气,多半已是某地淫祠神灵,尚未获得朝廷封正,故而她的祠庙金身还不够稳固,本相偶尔摇曳,如风过后的树荫。 陈平安坐在岸边,揭了泥封喝着酒,乌江犹豫一番,还是来到此人身边蹲着。 乌江并不担心对方暴起行凶,况且对方看着也不像是那种多厉害的货色,用某部刀谱上边玄之又玄的话说,就是“气轻”。 唯一一种例外,就是那种返璞归真的武学宗师,比如师公陆台。 秋气湖地界,如今严禁私斗,一经发现,不问缘由,斗殴双方,甭管是问拳还是斗法,全部一律拿下。 这些天就已经有几个家伙被抓去大木观吃斋饭了。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乌大侠,你知道他们的身份吗?” 乌江点头道:“他们都来自松籁国最南边的蛮夷之地,男的,叫袁黄,是个你们这些山上炼气士所谓的修道天才,但是精通枪术,好像是家学,武技相当不俗,都说他枪法直追臂圣程元山,前几年拒绝了湖山派的招徕。女的,是叠叶山神庙的山神娘娘,真名不清楚,当地百姓都喊她绿腰娘娘,祠庙名字文绉绉的,叫什么乞花场。” 袁黄是少年游侠出身,家破人亡,曾经手刃仇寇,雪片大如掌的深夜中,少年拖枪潜行夜袭,进入一处军镇官邸内戳中仇家的头颅,再将其跺下,袁黄最后找来一条长达数丈的长绳,一端拴仇家头颅,一端系发髻,拖枪狂奔在雪夜中,身形快过箭矢,马驰不及。 好个解冤雪耻取人头。 乌江继续说道:“袁黄有个名气更大的朋友,矮个子,最喜欢多管闲事,专管那种跟他无关的不平事,就是每次出手极狠辣,不是拦腰斩断就是剁掉双腿,吴阙知道吧,与我一样用刀的,好几个徒子徒孙就被此人宰了,吴阙也没敢放个屁,倒不是打不过,估摸着还是不愿意招惹这种光脚不怕穿鞋的亡命徒吧,师父说过,有了名气和门派的江户前辈,大多如此,年纪越大就胆子越小,今天的年轻人以后成了江湖名宿,也是一样的,师父教了我刀法,没什么要求,更不求回报,只是让我以后别变成这样,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一直没想着开设武馆,或是投靠哪个朝廷,不跟人要权要钱要地盘要女人,才可以天不管地不管,更自由。” 说了这么多的乌江,转头问道:“哥们,咱们都是走江湖的,出门在外,首要宗旨是啥?” 我都这么坦诚了,你就不能透个底?给句准话,再请喝酒? 陈平安笑答道:“以诚待人。” 乌江默然。 这个用刀的年轻高手,额头霎时间都是细密汗水。 只因为唯一一次跟着师父,觐见那位当教主的师公。 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在那弯来绕去的魔教总坛,与印象中的戒备森严、白骨累累、哀嚎遍地……都不沾边,一路山清水秀,亭台阁楼,多是莺莺燕燕的漂亮女子,当初少年都误以为自己走入一处仙境脂粉堆。等到少年瞧见那位“师公”,更是别扭,只见对方既不是鹤发童颜的老人,也不是身材魁梧的男子,更像个出身优越的世家子弟,而且比那些先前路上瞧见的女子更……好看。 年轻男子,头别一枚金簪,穿着一件宽松的雪白长袍,脱了靴子,盘腿坐在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龙椅之上。 看着那个站在门口跪地磕头的拘谨少年。 陆台笑眯眯问道:“少年郎,长得跟一块黑炭似的,不错不错,这就很讨喜了。我问你一个问题,要是答错了,我就让陶斜阳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答得还凑合,就别喊师公了,不过好歹能够全须全尾,从哪里来走哪里去,答得好,我就传你几手你师父都要流哈喇子的绝学,七境武夫,指日可待。” “你觉得一个人行走江湖,要秉持个什么宗旨?” 少年早就被吓傻了。 陶斜阳咳嗽一声,以此提醒跪地不起的少年,教主问你话呢。 少年这才回过神,颤声道:“活下去。” 陆台揉着下巴,“勉勉强强,凑合吧。” “记住了,行走江湖,以诚待人。” “记住了?” 黝黑少年牙齿打颤,“回禀教主大人,记下了。” 他抬了抬下巴,一位捧匣侍女,从袖中摸出一本武学秘籍,随手丢给门口的少年。 正是有了这部刀谱,乌江才可以武艺精进,功力暴涨。当然师父拿去抄录了一部。 乌江使用聚音成线的手段,小心翼翼问道:“敢问上仙名讳。”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说自己是陈平安,你又不信,随便换个说法,你就信了?” 乌江小声嘀咕道:“这种事情,怎么敢信。” 同样是在南苑国京城,丁婴做掉了朱敛,你又做掉了丁婴。 据说还曾让御剑飞行的俞真意都不敢入城。 尤其是乌江-曾经从师父那边听说一个骇人消息,师公与那位姓陈的剑仙是挚友,有过命的交情,曾经一起走过外界的江湖。 陈平安抛过去一壶酒水,问道:“乌江,你对如今世道是什么观感?” 乌江这次没有矫情,伸手接住了酒壶,揭了泥封,使劲嗅了嗅,好酒!尚未开喝,年轻人就有几分醺醺然了。 乌江仰头灌了一大口所谓的仙家酒酿,一口下肚,整个人窍穴宛如久旱逢甘霖一般,酒气在体内蒸腾,牵动气血,一路经脉随之震颤如响金石声,乌江顿时打了个激灵,满脸涨红,闷哼一声,感叹道:“难怪人人要当神仙。” 消化掉那股子酒劲,乌江回过神,宛如重回少年时,第一次觐见教主陆台,小心翼翼斟酌一番,沉声道:“现在的世道,多是古怪神异,处处是不可能变得可能,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都美梦成真了。学武练拳的,有希望超过那些曾经看似无敌的传奇人物,再不用熬到七老八十,年轻如钟倩,就已经是种秋、程元山那样的大宗师了,修习仙法的,更是都可以想着长生了,好像一夜之间,天下所有名山大川就都有了主人,各国境内都是祭祀,当官的忙着修建祠庙,老百姓烧香的时候特别虔诚……” 说到这里,乌江抬头看天,神色复杂道:“曾经碰到一个误打误撞半路修行仙法的朋友,说这是天公作美。” 晃了晃脑袋,又闷了一口酒,这次不敢多喝,乌江望向水光淋漓的秋气湖,喃喃道:“只是神仙涌现,鬼魅丛生,我这种有武艺傍身的,会觉得是好事,老百姓可能就不会觉得如何有趣了,更多还是心慌吧。” 陈平安点点头,“你能这么想,很不错。不用想着如何省着喝酒,喝完了再来一壶。只管放心喝,你的酒量,肯定敌不过我的这一手搬酒神通。” 若论劝酒功夫,二掌柜至少是与武学境界持平的。 乌江满脸震惊道:“陈剑仙还会搬酒这门仙法?” 陈平安笑道:“不能教,也教不了。” 因为这门神通别称“有钱”。 毕竟陈平安没有陆掌教的境界和脸皮,当真可以从人间四处搬运仙酿,不告自取。 陈平安又拿出一壶酒,递给乌江,微笑问道:“既然你是这么看待世道的,这些年是如何走的江湖?” 乌江欲言又止,思来想去,还是将那些漂亮话咽回肚子,老老实实回答道:“光棍一条,单凭喜好走江湖,至少不害人。” 陈平安笑着点头,“单凭这身出门行头,就知道你没说假话。” 六境武夫,已经有一份武运在身,在哪里不能吃香的喝辣的,哪怕去朝廷捞个官身不低的武将,都是轻易而举的小事。 乌江满脸窘态,天桥的说书先生不都是这么讲的,胡子拉碴,不修边幅,浪荡江湖,不是豪杰就是好汉。 一艘开往螺黛岛的楼船,已经摘去幂篱的狐国之主沛湘,身边带着三位“扈从狐仙”,坐在顶楼品茶赏景。 专门在此等候“国主”沛湘大驾的楼船临时管事,是一位出身大木观的年轻女冠,是观主宫花的嫡传弟子之一,赐名薄幸,道号“柔日”,此次盛事,她专门负责待人接物,此刻跪坐在洁白如玉的象牙席子上边,亲自煮茶待客。 薄幸为几位贵客递过去茶盏,笑语嫣然道:“我家观主,为了迎接国主,专程在螺黛岛上新建了一座府邸,取名古月轩,只等国主登岛入住,若是不嫌弃地偏,以后古月轩就是国主的私人府邸了,将来狐国炼气士来秋气湖游玩,都可以住在那边。” 对于女子练气士、山水神灵,大木观好像都愿意格外优待。 沛湘笑着点头,“回头见着了宫湖君,必须与她当面致谢。” 一番闲聊,提及薄幸的出身,她微笑道:“祖上世代居住在那条澉江,距离秋气湖不远,我家祖辈都是江上的放排人。” 郭竹酒身体后仰,伸手掀起帘子,望向杨柳依依的湖岸边,佩服不已,师父这个大反派当得真惬意。 ———— 浩然有九洲,青冥天下则有十四州,其中只有汝州,是唯一一个公认“武运压过道气”的地方。 只因为汝州的赤金王朝,有一位坐镇鸦山的“林师”。 加上汝州境内多水乡泽国,故而也是白玉京望气一脉道官最感头疼的一块版图。 汝州境内有一条澶江,水运冠绝一州,位列青冥六渎之一。 一男一女并肩走在大水之畔,强劲江风扑面,衣袖猎猎作响。 男子微笑道:“是‘州’而不是‘洲’,足可看出两座天下的山、水两运的悬殊。” 林江仙历次出门,从来都是孑然一身,这次却是破例了,身边带着一个年轻女子,正是前不久找上门来的苏店,她来自宝瓶洲旧骊珠洞天的槐黄县小镇,按照真实辈分,可算他的师妹,不过如今苏店在鸦山改名为苏惦,拜师于一位林江仙的再传弟子,辈分一下子就拉开了。 一开始林江仙还担心苏店会不乐意,都打好了腹稿,说这只是掩人耳目的权宜之计,白玉京不比浩然文庙,很容易被那些精通算卦的道官顺藤摸瓜……不曾想当时苏店不等林江仙把话说完,她就简单回答一句,只要自己在这边能够学到“真拳”,她当个每天需要给人端茶送水的杂役弟子都没关系。 苏店习惯性敬称对方为林师,“林师,距离下一届武评,还有很长时间?” 不单单是入乡随俗,如今她又属于寄人篱下,主要是以林江仙的武学造诣,好像喊一声林宗师,都是一种不敬。 按照青冥天下的山上习俗,由仙杖派编订的百年一评天下十人,兵解山给出的甲子一评武夫十人,看热闹的其实都不满意,埋怨前者太短,时隔百年而已,榜上都是些毫无悬念的老面孔,至多就是位次出现小的调整,同时嫌弃后者年限太长,除了林师是毫无悬念的第一人,身后九人,每次换榜几乎全是新人,毕竟纯粹武夫,往往百岁就是高龄了。 林江仙笑道:“新榜才出没几年,按规矩说是该如此,不过先前托白藕的福,甲子之内,一座江湖才有没有那么死气沉沉,她喜欢跟人问拳,出手又重,几个手下败将,非死即伤,他们等于才上榜没几天就跌出去了。当年上榜的,尚未被白藕找上门的老前辈,难免内心惴惴,生怕自己学艺不精,输拳又丢脸,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当时不在榜上,却觉得自己有希望跻身下一届武评十人的年轻人,也开始忧心忡忡,难不成真要为了一点虚名就把命搭上?相信上届榜单颁布之前,身为兵解山祖师爷的龙新浦,他一定事先去过青神王朝,与白藕打过招呼,通过气了,我猜雅相也会叮嘱白藕几句,让她别再这么锋芒毕露。” 两人走入支流马颊河,旧称潴龙,江河汇流处的山坡上,立有一座香火平平的祠庙。 一路行来,河边偶有游客,但是都未能认出这位青衫中年人的身份,这跟林江仙不喜欢抛头露面有关系,鸦山位于赤金王朝,但是王朝举办任何典礼,至多就是林江仙的某位嫡传弟子出面,林江仙每次外出游历,几乎都是在市井江湖行走,既不入山访仙结交道官,也从无闹出过山上风波。 就像上次破例出席那场大潮宗婚宴,林江仙也只是挑选个角落默默落座,用了个化名。 “纯粹武夫登高,总是心气先到,拳后到。不比动辄活上几百数千年的修道之人,武夫练拳就这么几十年的光阴,若是连想都不敢想,走不到心中高处那个位置的。” 林江仙说道:“你在这边,拿白藕当作参照物,没有什么问题。双方有差距,现如今差距还不小,但是努努力,加把劲,总能看到个背影。” “总好过在家乡那边,总拿自己跟‘双裴’作对比。” “作为你的假想敌,将来注定绕不过去的两位问拳对象。她们一个位置过高,裴杯是当之无愧的浩然武道第一人,别说与她问拳,你估计想见她一面都不容易。一个距离太近,就在家乡落魄山,况且裴钱比你还年轻,明显她习武资质更好,你输拳一次两次没什么,总输,终究不是个事,尤其怕裴钱故意出拳收力,对方是出于好心,只因为你自己心性不够坚韧,那么就会有大-麻烦。所以你来这边,换个新环境,是对的。” 苏店说道:“白藕终究是天下第三,林师,我将她作为追赶对象,会不会太过不自量力了?” 毕竟有无心气是一回事,事实如何,又是另外一回事。 林江仙微笑道:“怕什么,有我这个师兄在,一切就皆有可能了。我来帮忙教拳喂拳,你就再不是痴人梦呓。” “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我帮你罗列出了一份名单,上边差不多有五六位武学宗师,你在三十年内,与他们先后问拳。” “事先说好,你只要输掉一场,这辈子就都没资格与白藕问拳了。” 苏店深呼吸一口气,“我绝对不会让林师失望的!” 林江仙摇头道:“我只是尽师兄的责任而已,对你又不曾寄予什么厚望,还清一笔旧债而已,没什么可失望的。你只需要做到让自己不失望就可以了。” 苏店虽然在鸦山辈分很低,但是真正的“师父”,还是他林江仙。 未来二三十年内,林江仙会亲自指点苏店学武练拳,可能比那几个名义上的亲传弟子还要亲传。 青冥天下的白藕,大致可以视为浩然天下的女子武神裴杯。 某种程度上说,雅相姚清,可能就是按照裴杯的这个“范式”和“真迹”,来精心栽培、临摹的白藕。 白藕,青神王朝的女子国师,腰别一枝短戟,名为“铁室”,是被白玉京记录在册的一件神兵利器。 止境武夫,屹立武道之巅百余年,如今是青冥天下武夫第三人,仅次于林江仙和辛苦。 先后两次登榜武评十人,白藕第一次登榜,当时排名垫底。 哪怕如此,还是非议不小,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不过是刚刚跻身止境,武学天资再好,可她毕竟从无与止境宗师问拳的事例,甚至在成为十境宗师之前,白藕在远游境和山巅境之时,她更大名气,还是那个女子国师的煊赫身份,至于问拳,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战绩,结果一州境内,人人都说她是武学天才,外界是个人都会怀疑,她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难不成,就为了让榜单上边有个女子武夫,才故意放水,让她登评? 事实证明,绝非如此,因为白藕在这之后每隔十年,就会按照这份榜单的顺序,去找武评第九、第八……与这些名次在她之前的止境武夫,各自问拳一场。结果天下侧目的那四场问拳,白藕全胜,三人死一个活,唯一活下来的止境老宗师,还跌境了。 之所以没有第五场和第六场,还是担任青神国师的白藕,一口气跳过数个名次,主动走了一趟汝州鸦山,她选择直接与那位林师问拳! 当然输了。 于是等到第二次武评,她跻身前三甲,就只剩下“小有非议”了,唯一能挑出的瑕疵,就是她拥有那支名为“铁室”的手戟了。 只不过再不是什么跻身十人、名次还这么高,而是她凭此神兵利器跻身的武道前三甲,可能有点……小问题? 以至于早就憋屈不已的兵解山,在给出那份榜单后,在十几条附注当中,其中第二条,就是“谁对名次再有异议,自己去与白藕问拳”。 苏店问道:“林师,名单之上,是不是有兵解山于勍?” 林江仙点头道:“如果有没有意外,比如于勍某天突然跌境,那么你的第三场问拳对象就是她。” 苏店问道:“我来这边,会不会给林师惹来一些额外的麻烦?” 林江仙摇头道:“先前让你改名,认个辈分不高的鸦山武夫作师父,不是鸦山怕惹麻烦,而是为了让你更好武学,专心练拳,不必分神。有个不扎眼的身份,可以省去很多琐碎事。” “当然,也是我与你初次见面的一种试探,主要担心你年轻气盛,认了师兄,在汝州这边就不知天高地厚,不管是纯粹武夫,还是修道之人,心一偏,或是有所依,成就往往就低了。” 林江仙笑道:“其实白玉京是有一份内部名单的,名字不多,不到双手之数,据说三位掌教,各自都可以往上边添加、或是勾掉几个名字,只要是留在名单上的,就作为完全不受白玉京约束、监察的例外存在,我凑巧就是其一。” 当然这种密事,林江仙也是听说来的,他总不可能去白玉京最高处翻阅这本“账簿”。 大掌教寇名,在上边写了两个名字,玄都观孙怀中,闰月峰辛苦。 二掌教余斗,只写了一个名字,宝鳞。 陆沉,则写了一长串,结果绝大部分都被师兄余斗当场划掉了。 最后保留下来的名字,不足五人,其中有华阳宫高孤,白骨真人,最新一人,是如今刚刚叛出白玉京的张风海。 而“鸦山林师”,却不是三位掌教写下的名字,而是道祖亲笔所写。 距离道祖上一次亲自动笔,已经时隔三千余年,道祖那次写下的名字,就是陆沉。 这些,当然是陆掌教这个吃饱了撑着的家伙,某年跑来汝州鸦山蹭酒喝的时候,主动泄露给林师。 因为此事太过涉及机密,林江仙就没有跟苏店细说内容。 苏店好奇问道:“林师,如你这般的武夫,递出倾力一拳,威力能有多大?” 林江仙想了想,好像还真被这么个简单问题给难住了,沉默片刻,洒然笑道:“武学同道之中,好像确实没有参照。大致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剑修的全力一击?鸦山就是个建造才百余年的江湖门派,家底不够,没有那种与世隔绝的洞天道场,不然我倒是可以演练几拳,让你好有个比较直观的印象。在这汝州地界,我不宜全力施展拳脚,动静可能会比较大,各国钦天监肯定会上报白玉京,今时不同往日,宜静不宜动,需要隔山观火。” 苏店问道:“林师,兵解山崛起,会不会分走汝州鸦山的一部分武运?” 林江仙哑然失笑。 苏店就知道自己问了个不合时宜的白痴问题。 原来永州的兵解山,最近百年之内武运大盛,有要与汝州鸦山一争高下的……苗头。 因为门派有一男一女两位年轻武学宗师同时登榜,齐观,道号“骑鲸”。于勍,道号“玉磬”。 一座山头,同时拥有两位跻身天下武评之一的武夫,武运之大,可想而知。 鸦山虽说有林师坐镇山头,可即便是作为林师首徒的赵鹤冲,一个原本被视为稳稳当当登榜的武学大家,此次竟然也未入榜。 而兵解山也是青冥天下为数不多道官能够兼修道法、武学的山头,之所以无法跻身最顶尖道门之列,就在于历代祖师爷,都差点意思,历史上始终没有谁能够跻身天下十人、候补十人。 如果说兵解山“另辟蹊径”,既然武运压过仙气,那就干脆转为全心全意栽培宗门内的武学宗师, 就完全可以做到将永州周边数州武学奇才来一场“掐尖”,只要大开山门,对外招收道官之外的武夫,相信愿意主动赶赴兵解山拜师学艺的少年少女,一定络绎不绝,数州朝廷、一流仙府,也极为愿意将各自辖境内的武学奇才,送到兵解山,将来作为自家嫡传、年轻道官下山历练时的最佳护道人。 不像如今青冥十四州,武夫只认鸦山一座,宗师只认林师一人。 时日一久,比如百年之后,再久一点,三五百年呢? 鸦山林师,毕竟只是一位阳寿有限的纯粹武夫。 兵解山的武夫,却是得天独厚,只需登堂入室,阳寿就是动辄三五百年起步。 林江仙笑着解释道:“武学术法兼修一道,其实就是个筛子,最尴尬的地方,在于筛掉的反而是大才,兵解山属于有苦自知。至于寥寥几个特例,孤例,又能证明什么?这类人,在裴杯手底下,能够是曹慈,在别的地方,也会是曹慈,差别只在成名早晚个几年。” 简而言之,兵解山可以凭借对武夫的掐尖,让道场越来越壮大,底蕴越来越深厚,但是它永远无法成为第二座鸦山。 除非兵解山能够找到一两个类似曹慈、陈平安的纯粹武夫,由他们来收取弟子,开枝散叶。 苏店说道:“听说兵解山道官有那‘千年一劫数’的传统,偶有道士能够活过千年,跟这个有关系?” 林江仙点头道:“若非如此,搜集几十本武学秘籍而已,栽培一拨专心教拳的传道人,又有何难,天下顶尖道场,岂会不占这个天大的便宜?” 苏店说道:“就像一场山水相冲?” 林江仙笑道:“这个比喻,相当不差。” 林江仙曾经去过一趟兵解山地界,远远见过齐观和于勍,前者其实资质极好,不输首徒赵鹤冲,但是此人在内心深处,依旧是以幽居山中、向往长生的道人自居,生平最是仰慕掌教陆沉的学问,后者倒是更像一个纯粹武夫,可惜苦于没有明师指点,除了与师兄齐观问拳切磋,她根本不清楚何谓归真一层之上的神到,而且她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太怕自己输拳。 在林江仙看来,已经是元婴境的于勍,将来想要跻身上五境,武学登顶过于顺遂的她,一定会有大问题。 只因为她的心魔,注定会是一位位无敌之姿的“于勍”,心魔会将道官于勍的一颗道心、武夫于勍的所有心气一并碾成粉碎。 “天下武夫前十,吾山独占其二”的盛况,恐怕持续不了几年。 所以就在前不久,同样已经预料到此事的兵解山祖师山主,秘密传信至鸦山,就是希望请林师出手帮忙一次。 如果不是刚好苏店赶来“认亲”,于勍可以作为与师妹苏店相互砥砺武道的对象之一,林江仙是不予理会的。 故而等到鸦山回信一封兵解山,算是答应下此事,后者反而大出意外,再寄给鸦山一封措辞诚恳的道谢信,承诺近期兵解山祖师堂的主要成员,都会赶来汝州赤金王朝,一同参加皇帝陛下的寿辰庆典,届时再来叨扰林师…… 事实上,如果鸦山林师都懒得回信一封,兵解山祖师就只好拗着心性,去与白玉京某位“同乡”楼主求助了。但是如此一来,老山主就要做好准备了,肯定会被自己那位太上“青零”祖师,在自家祖师堂内,指着鼻子骂个狗血淋头。 道号“青零”的道士,是兵解山硕果仅存能与孙怀中、高孤同辈道龄的老人,那个偷偷跑去蕲州玄都观找王孙的龙新浦。 永州境内, 确实出了几个修道大才。 除了跌境一事如同吃饭的龙新浦,还有玄都观的王孙,以及紫气楼姜照磨的前身,都是永州籍。 如今兵解山,还有一名才半百岁数的年轻道官,名气甚至要比登榜武评的齐观和于勍更大。 符泉,道号“玄蝉”。 如今尚未五十岁,是当代山主的关门弟子。 上山修道三十余载,就已经被外界誉为白玉京张风海第二,永州姚清。 兵解山那边,从山长到祖师堂成员,反而邸报不断,死命澄清一事,说我们家符泉资质只是尚可,你们休要血口喷人…… 有谁信呐。 只说玄都观就曾经与兵解山为了争夺这个修道胚子,双方在永州境内大打出手了一场,总之闹得很不愉快。 最后还是符泉自己选择了本州家乡门派的兵解山,当年这个孩子给出的理由很有趣,离家近。 亏得当时玄都观的孙观主出门远游,消失了多年。 否则兵解山也不敢这么不惜与玄都观撕破脸,也要争抢符箓归山。 毕竟是玄都观更早找到的少年,兵解山多多少少有点理亏。 即便如此,还是龙新浦硬着头皮暗中出力,才挡下玄都观剑仙一脉气势汹汹的问剑兵解山。 传闻当年还是少年的符泉,只用一句话,便无形中消弭了一观一山间的芥蒂,让双方不至于因此而心生间隙。 “若是孙道长亲自带我去玄都观修行,我就不用犹豫了,马上动身跟他走,稍微犹豫一下,都是对孙道长的不敬。” 这就很……灵性了。 等到孙道长远游回家,听闻此语,抚须大笑,称赞符泉一句,好小子,以诚待人,很有陈小道友的风采嘛。 很快就传出一个有鼻子有眼睛的说法,说玄都观孙道长亲口说了一句。 “尽瞎扯,一个个胡说八道,太不靠谱,什么张风海第二、小姚清,分明张风海是符泉第二,姚清得自称一声老符泉。” 既然孙道长都这么开口澄清了,别州山上邸报,也就都识趣不继续给符泉扬名了。 毕竟孙道长最记仇。 你反驳贫道,贫道口拙,吵不过你,就只好请你来自家道观扫地了。 还真别不信,如果有谁去玄都观那边做客,当然是字面意思上的真正做客,只要瞧见那些道袍不是玄都观样式的别家道士,走在路上,又瞧见他们拿扫帚、提马桶的,最好礼敬几分,因为他们境界肯定不低。 而白玉京紫气楼的姜照磨,此生修道武学两不误,却一直不入武评,每一次兵解山放出榜单,都将姜照磨故意放在第十一的位置上边,故而又被某人“誉为”“替天下武道之山看门的道童”。故而简称……门童。 至于敢这么调侃一位白玉京楼主的“某人”是谁,用屁股想都知道。 都猜测兵解山胆子这么大,极有可能都是“某人”怂恿撺掇的结果。 此外更早仙杖山每次评选天下十人,都习惯性有个“第十一”的人选,而此人与玄都观孙道长,一个号称雷打不动第五人,一个是板上钉钉第十一。 这位连续十几次排名第十一的修士,便是汝州的山上第一人,他与孙道长关系极好,姓朱,自号“某人”。 所以当初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成为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陈十一”,得知此事的青冥天下,都觉得他们仨,可以凑一桌喝酒。 可惜这次朱某人没能守住“天下第十一”的名号。 如今榜单上白藕除外的两位女子大宗师,除了兵解山于勍,还有来自幽州一个名叫琵琶峰的地方,女子叫古艳歌。 无门无派,横空出世,她的家学、师传如何,皆不得而知。 这两位女子宗师,跟白藕当年首次登榜是差不多的境遇,都是入选了,却有非议,而且不小。 玄都观孙道长就又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好了伤疤忘了疼,非要被她们把耳光摔在你们脸上才晓得痛。 朱某人也是差不多的看法,只是说得更文雅些,这也符合朱某人的一贯作风。 女子怎么了,这就叫莫说娥眉无英气,在山下不向君王媚颜色,山上可教仙真俯首。 苏店问了一个埋藏心底多年的问题,“林师,山上修道之人的兵解转世,几乎都会魂魄不全,即便开窍了,再被师门重新带回山中继续修道,但是就这个人自己而言,还能算作当年的那个人吗?” 林江仙会心笑道:“你觉得人之所以为人,最根本所在是什么?” 苏店摇摇头。 林江仙伸手指了指心口,再抬升手臂,点了点太阳穴,“我觉得是这两处,人心与记忆交汇即为人。” 林江仙停下脚步,笑问道:“你能想象我这一路行来,每一步都有个林江仙站着的光景吗?果真如此,与我问拳,还怎么赢?” 苏店目瞪口呆。 林江仙笑道:“我只是一个纯粹武夫,当然达不到这种境界,但是世间有人可以做到。苏店,天地很大,登高才能望远。” 佛陀走过人间的足迹,就都是一尊尊佛陀矗立在人间,佛法无量。 道祖离开道场,走出门去,天作法衣地作靴。 又比如,人间书声琅琅就是至圣先师的道力。 林江仙一抬手,雪白剑光倏忽一闪,接到一封飞剑传信,他打开一看内容,笑道:“我得返回鸦山一趟,有客登门。” 苏店抱拳送别。 林江仙脚尖轻轻一点,一道青色虹光划破长空。 造访骊珠洞天的外乡剑仙谢新恩,青冥天下的武学第一人林江仙。 他的真实身份,正是将剑气长城所有武运“截留”的祭官。 加上已经身在白玉京的刑官豪素,就是不知道,那位作为“同僚”的末代隐官陈平安,他会何时现身青冥天下? ———— 秋气湖楼船中,掌律长命眯起眼,低头喝茶,她那一双金色眼眸,光彩涟涟。 自古奇怪不分家,一奇引来数怪。 先是白也捷足先登,成功观道人间第一位剑修的诞生,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此天地恍如开了一道大门,异象四起。 一座福地的天地四方,同时出现了四位剑修。 南苑国京畿之地,一位向往江湖却碍于身份不得远游的柔弱女子,她正在闺阁内犯着困,单手托腮,打着哈欠,随手翻看着一本她亲手搜集编订的册子,上边都是边塞诗和咏剑诗。刹那之间,女子只觉得百窍清凉,这位天生体弱多病的大家闺秀,瞬间心神通明,身轻如一片鸿毛,紧接着她就倍感恶心,头晕目眩,腹部绞痛不已,肠胃开始翻江倒海,她转过头,就开始朝地上呕吐起来,一时间屋内皆是污秽腥臭气味,本以为就是书上所谓红颜薄命、香消玉殒下场的女子,呼吸不畅的她感觉都快要将心肝肺都一并呕出了,好不容易停下干呕,大汗淋漓的女子伸手捂住心口,恍惚间从心窍处如有一条滚烫火龙游走在经脉直冲掌心,她低头看了眼肉眼可见有一线如蜿蜒的胳膊,赶忙摊开手掌,使劲摇晃,最终被她“摔”出一柄鲜红色袖珍短剑,寸余长,悬在空中,然后如传说中剑丸一般的神异之物,围绕她开始旋转起来,宛如小鸟依人。 闻声赶来的婢女见到这一幕,白日见鬼了,被吓得当场晕厥过去了。 北晋国与草原接壤的荒凉之地,一个骑驴背剑的大髯游侠,面容是半百岁数,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喝完最后一口粗劣烧酒,随手将酒壶丢远,打了一个酒嗝,蓦然瞪大眼睛,只见随着一口自己酒气吐出,视线中悬停着一抹光亮,纤细如手指,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汉子揉了揉眼睛,依稀可见是一把被宝光包裹的奇异短剑,剑身狭窄,漆黑如墨。 草原上一个肌肤微黑、身材健硕的少妇,虽然她的容貌算不得什么美人,但是异常饱满的胸脯,充满弹性的滚圆臀部,都让她整个人透露出一种旺盛的生气。 帐篷内,妇人在给孩子喂奶,青色经脉衬托得高耸胸脯愈发雪白,就跟她从河床摸来、随便堆积在桌上的羊脂美玉一般。 她在少女时捡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古剑,悬挂在墙壁上,此刻妇人伸出双指捏动鼓鼓囊囊的胸脯,她突然抬起头,满脸茫然,似闻墙上剑鸣声响。 松籁国一处香火鼎盛的道观内,一个少年道童怀捧扫帚蹲在台阶上,看着香火烟雾的袅袅升起,怔怔出神,恍惚间瞧见一缕香火凝为一线,仿佛一直蔓延到天际,少年道童抬起头,就这么呆呆看着这条香火长线。 长命以心声与山主言语此事。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看到了,不用理会,先记录在册就是。” 叠叶山神庙的那位山神娘娘,将一尾刚刚钓起的鲈鱼丢入鱼篓,转头与那位青衫男子说道:“你这人好生古怪,与我又非同道,怎么没有半点人气。” 盘腿而坐的乌江停下喝酒,一拍刀鞘,怒道:“放肆,好端端怎么骂人呢?!” 不远处的袁黄也转头望向乌江身边的青衫客。 其实他早就认出乌江了,只是没必要刻意寒暄。 将祠庙名为乞花场的女子山神绿腰娘娘,犹豫了一下,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你到底是靠着什么修炼之法,才能够达成如此姿态?” 如今世道千奇百怪,什么最值钱?当然是一门道法。若能拿来借鉴一二,真是价值连城的大道裨益了。 鸟有鸟道,蛇有蛇路,炼气士有呼吸吐纳的心法道诀,神灵有汲取人间香火塑造、淬炼金身之法,精怪鬼物也各有其道可走。 只说如今人间,便多出一种雪白的山上“铜钱”,能够凝聚天地灵气,山水神灵之外的练气士,竟然可以拿来就吃。 湖山派拥有数量最多的这种神仙钱,此外各国朝廷密库皆有储备,只是有多有少,然后就是那座云遮雾绕、难以寻找的敬仰楼,好像也极有家底。 作为一座祠庙的山神娘娘,总归是要招兵买马、收拢辖境内所有山鬼水仙的,如果能够多出几个练气士当乞花场山神庙的供奉,那是最好不过了。 瞧见那位青衫男子一脸“傻子你当我是傻子好骗吗”的戏谑表情,这位绿腰娘娘有些赧颜,天底下何处不是无利不起早的行情,她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一枚金色铜钱,笑道:“当然不会没有报酬,非是自夸,此物稀罕,是叠叶山独有,只因为我家乞花场有个年老庙祝,是鬼物,身份不明,去年投靠于我,只知道他生前是工匠出身,最是擅长寻龙点穴,拣选美水良壤,鼓风扇火,冶炼铸造。” 更多内幕,不宜泄露。比如手上这颗她自己也不知道价值高低的铜钱,最出奇之处,还是在于将祠庙香火炼虚为实。 陈平安看似脸色如常,实则吃惊不小,竟然是一颗金精铜钱的雏形?就是不知道山神娘娘手上这颗铜钱,是不是“第一颗”的雕母钱了。只是就像当包袱斋摆地摊做买卖一样,要是买家一惊一乍,就别怪卖家杀猪了。 所以陈平安只是瞥了眼金色铜钱,脸色淡然说道:“符箓。我修行的是符箓之道。” “但是这条道脉,修行不易,门槛极高,成与不成,全看命。与寻常炼气士还不太一样,任你有千百本阐述此道的秘籍灵书,没有天赋,任你已经是一位餐霞饮露、腾云驾雾的炼气士,依旧是在鬼画符。” 乌江跟着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实则一头雾水,身边这位陈剑仙什么时候转去修行符箓了。 “当然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学道贵在得其法,而其妙终究在人。” 陈平安本想摆出一个抚须而笑的姿态,才想起不是摆摊算命的道士吴镝,便顺势抖了抖袖子,从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笑道:“符箓一道,炼气士难以登堂入室,极难画成,但是符箓,我这边还是小有库存的,除了跋山涉水慕道访仙的自用符箓,好用来震慑邪祟、压胜厉鬼,大大方方行走人间,能够百无禁忌。此外我辈修道之人,讲究一个法不轻传,宝不外露,若非有缘,便要秘不示人,今天在这秋气湖,与山神娘娘偶遇,攀谈几句,想必便是一桩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缘法了,我这边现成的多余符箓,不多,就三张,绝非敝帚自珍,实在是耗费天材地宝颇多,竭尽自身精神和偌大一座道场的山水灵气,想来要比你那位庙祝占据山水灵脉开炉铸钱,难度总是要略高一筹的,此符材质贵重所在、神通玄妙之所藏,且容我与山神娘娘慢慢道来,买与不买,听过了再下决断……” 听着陈平安的娓娓道来,环环相扣,合情合理……一旁的乌江神色古怪,心情复杂至极。 什么陈剑仙,与那仙家酒水,可别都是假的吧? 晓得陈平安身份的乌江,尚且这般将信将疑,那位见多识广的绿腰娘娘自然更是疑神疑鬼了。 不曾想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袁黄收起鱼竿,说道:“三张符箓,我买了,恳请仙师出个价。” 这就是陈平安有意为之的先抑后扬了,因为真正识货的,其实还是于炼气一道初窥门径的袁黄。 由不得你袁黄不当个托。 陈平安笑道:“既然有缘,何必谈钱。送你这张芥子符就是了。” 手腕轻轻拧转,将那张符箓丢给袁黄,快若箭矢不稀奇,稀奇的,是符箓一线悠悠飘荡如人蹈虚慢行。 袁黄轻轻呼出一口气,并不以手接符,只是将那张符箓悬在身前空中,再取出一只黄花梨小画匣,符箓轻轻飘落其中。 袁黄连符箓带木匣一并收入袖中,与那位青衫仙师道了一声谢,转过身去,重新持竿垂钓起来,竟是半句话也不提买卖一事了。 陈平安咦了一声,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不讲武德了吗? 山神娘娘见此情景,掩嘴娇笑不已。 乌江腹诽不已,偷鸡不成蚀把米,貌似陈剑仙也算不得什么老江湖。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乌江啊,你不懂,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乌江立即正色沉声道:“必须的。” 陈平安拍了拍年轻少侠的肩膀,用江湖前辈的口吻,语重心长道:“有机会就介绍我的开山大弟子给你认识认识,学了拳,总得找人切磋切磋,练练手,才知本事真不真,到底是金是铜铁。” 乌江暂时还不知道这里边的学问,毕竟年轻,满口答应下来。 乌江以心声问道:“陈剑仙这次来这边,是得了高掌门的邀请,要参加大木观的那场议事?” 陈平安点点头,“争取把一个道理说清楚,人间还是你们的人间,至于信不信,敬酒罚酒,自饮自酌。” 碧波浩渺客眼青,湖上青山花欲燃。 82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朵朵青云玉清宫 神霄城的桃花,与玄都观一样著称于世。 董画符就在此结茅练剑,不知城外寒暑。 其余八位同乡剑修,都开始练习神霄城破格传授的十数种剑法,一般的玉枢城道官,即便是剑修,想要获得这些上乘剑诀,都只能老老实实靠境界、靠功德。 只有董画符,就只是将那些剑诀默默记下,却没有演练这些有钱都买不到的剑诀。 除此之外,董画符还是九人当唯一一个,至今不曾获得白玉京玉枢城授箓道牒的人,关于此事,玉枢城内部不是没有一些议论,但都被王勍压下了,作为神霄城两位副城主之一的王勍,是一个头戴金色芙蓉冠的中年道士,气态温和,极好说话,经常来茅屋这边找董画符闲聊。 如今神霄城城主之位依旧空悬,到底由谁来执掌一城,众说纷纭。 两位副城主,王勍是仙人境,另外一位道号“墨斗”的女冠萧飞白,也是仙人,不过她还是一位剑术卓绝的道门剑仙,所以萧飞白补缺城主,要比王勍呼声更高。但有趣的地方,在于萧飞白与王勍是道侣,所以无论谁接掌神霄城,都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问题在于这双道侣,都只是仙人境,担任城主,终究有点“平庸”了点。 所以前不久就出现了一个变数,因为神霄城来了一个外人,剑修豪素。 虽然这位刑官,在剑气长城籍籍无名,甚至不在城头巅峰十剑仙之列,但是墙里开花墙外香,在浩然天下剑斩飞升境修士南光照,在蛮荒天下斩杀飞升境大妖玄圃,关键这头大妖还是那座号称人间第一高城仙簪城的城主。 故而连同神霄城在内的五城十二楼道官,如今都在猜测,有无可能,豪素直接担任神霄城城主? 茅屋这边来了个客人,老规矩,主人很穷,劳烦客人务必自带酒水,这就叫劫富济贫。 董画符端起白碗,抿了一口怎么喝都觉得好喝的桃浆仙酿,好奇问道:“刑官大人,听说你又要当大官了?” 按照二掌柜的说法,喝酒用杯不用碗,滋味至少差一半。 其余八个同乡,如今在神霄城当了道士,都混得很不错,常来这边聊些白玉京各城、楼的小道消息。 那八位年纪都不大的剑修,偶尔遇到修行关隘,就会去找豪素请教问题,一开始豪素都会为他们详细解惑,结果没过多久,豪素就就给他们订立了一条规矩,一境一问。也就是说在每位剑修在某个境界,只能找豪素询问一次,下一次提问,就只能等到破境之后了。 眼前这位属于“自家人”的剑修,真是官运亨通啊,到哪都可以当官,羡慕羡慕。 豪素摇头笑道:“瞎传的,我来之前就跟陆沉约好了,只当神霄城的客卿。” 董画符问道:“是明知当不上,所以卖个乖,还是其实当得上就是不肯当?” 豪素说道:“想当就当得上,但是没必要,过多俗务缠身,只会耽误炼剑。” 董画符抬起酒碗,悬在空中,问道:“这就是刑官大人在剑气长城一剑不出的理由?” 豪素神色黯然,摇头道:“有些苦衷,不敢死。可不曾出剑杀妖,毕竟是事实,愧对老大剑仙的信任。” 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诱使每一位剑仙的出城厮杀、每一头蛮荒大妖或跋扈嚣张、或者看似莽撞的出手,往往都是一场布局深远的阴险算计。蛮荒天下为了获得一桩斩杀剑仙的战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设伏的诱饵,既可以是对剑气长城某些年轻剑修的围而不杀,也可以是蛮荒妖族被大妖逼着拿命去充当诱饵。剑气长城的酒桌上,曾经流传着一个据说最早传自避暑行宫的说法,每一位成长起来的剑仙,都死了至少五位“未来”剑仙。 董画符点点头,咧嘴笑道:“当这么大的官,境界还高,还愿意跟我一个晚辈说这种服软的话,刑官大人还算有点良心,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提了,走一个。” 这也是豪素愿意经常拎酒来这边“讨骂”的原因,在这里至少能够听见几句真心话,不论境界,人间酒桌,平起平坐。 董画符问道:“以刑官的境界,怎么不去别城高就?” 一位飞升境剑修,在哪里不是香饽饽。 神霄城如今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当中的位置,不低也不高。 豪素说道:“我好歹还挂着个前任刑官的头衔,在这边能够照顾你们几分。” 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那边,新任刑官是齐狩,宁姚却只是代隐官,所以豪素在严格意义上,确实属于前任刑官了。 董画符抬头望向远方,巨城高悬,仙气缥缈。 灵宝城是二掌教余斗的得道之地,南华城是三掌教陆沉的道场。 而别称玉皇城的青翠城,曾是大掌教寇名的传道之地,是白玉京建造出来的第一城,唯有道祖亲手搭建的紫气楼与之“同龄”。 至于十二楼当中的云水楼和琳琅楼,都是大掌教传下的道脉。 不知为何,才刚刚担任青翠城城主没几天的姜云生,很快就闭关了。 外界猜测是姜云生得了一桩天大造化,要完成一桩数年之内连破两境、证道飞升的壮举。 事实上,这种猜测,对也不对。 陆掌教一只被他命名为“揍遍天下聪明处”的道袍袖内,曾经藏有一头从天外天捕获的化外天魔,然后悄悄丢到了“升官发财”的姜云生的道心当中,这就为所谓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青翠城的城主,不是那么好当的。姜云生若是无法胜过心魔,恐怕就可以直接兵解转世了。 十二楼的副楼主,至多两位,而且必须是仙人境道官才能胜任。 但是五城的副城主,人数却没有定额,一到三位不等,只凭城主个人喜好。 五城十二楼的高度,根据每甲子的功德累积,会有不同程度的抬升和降低。 董画符好奇问道:“刑官大人,你知不知道大掌教去哪里了?” 豪素笑道:“这种白玉京头等机密,我一个外人,上哪里知道去,下次陆沉再来这边做客,你可以自己问他。” 不得不承认,陆沉是一个妙人。 神霄城的仙桃,青翠城的玉皇李子,都是天下公认的仙家美味。 青翠城位于白玉京最北方。 一座城,就拥有十大洞天之一的玉皇洞天,三十六洞天之二的“灵蓍洞天”和“斧柯洞天”,同时还占据七十二福地的三座。 这在整个白玉京都是独一份的,甚至看遍数座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家。 青冥天下,山运最多。 天分阴阳,乾坤既开,清浊始分,在地融为海渎江河,上配日月星宿,灵气结为岳镇山脉,下藏洞天福地。 十四州境内,各国都无“五岳”之说,但是每一州各有一座名山拥有“镇”名,其中幽州在内的四个大州,可兼领“岳”号,有点类似山下官场的一部尚书兼领太师太傅衔,其余十镇不得岳名者,单领镇号,所以山下俗称为四镇岳和十镇。每一座“镇岳”,神君皆建造有靖室治所,其余十位山君,神位稍低。 今天两位本该去参与玉清宫议事的副城主,竟然联袂造访茅屋。 豪素当然看得出来,他们都是阴神出窍的姿态,为了神霄城的千秋大业和香火传承,这对夫妇,真是用心良苦了。 果不其然,王勍便直呼其名,开门见山道:“豪素,趁着玉清宫尚未商议你的身份安排,我跟妻子都愿意举荐你担任神霄城城主,只要你点头,我们在玉清宫那边的真身,就有底气与两位掌教建言此事了。” 整座神霄城自家祖师堂已经做好决定,都觉得让豪素担任城主,可行。 豪素也不含糊,直接摇头道:“这种烫手山芋,不吃也罢。” 对剑修而言,什么都是虚的,唯有境界最实在。 豪素志在十四境纯粹剑修,别无他求。 豪素坦言道:“神霄城底蕴有限,如果是让我当青翠城的城主,我可能还会考虑考虑。” 当了那边的城主,就可以顺理成章占据其中一座洞天,开辟为道场,炼剑一事,事半功倍。 在这只有一座福地的神霄城,豪素不觉得当城主有任何实惠好处,为了个虚名,反而要常年分心俗事,划不来。 萧飞白苦笑无言,看了眼夫君,被你料中了,对方果然看不上眼一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神霄城。 白玉京五城,青翠城,灵宝城,南华城,玉枢城,神霄城。 先前因为神霄城多出九位剑修,位置一降再降的神霄城终于抬升百丈,百丈高度,只说抬升幅度,在巍峨白玉京这边忽略不计。 但是神霄城毕竟止住了颓势,这比什么都重要。 虽说青翠城在大掌教卸任城主之后,就一直在下降,“落地”的高度是五城当中最多的,但是胜在家底雄厚,“玉京十二楼,峨峨倚青翠”,可不是什么溢美之词。神霄城与之相比,就像前者只有一颗小暑钱的家底,后者却手握一颗谷雨钱,故而同样是开销一颗雪花钱,谁更败家?答案显而易见。 如今神霄城的高度,在当年被玉枢城超越之后,就已经是垫底,问题在于在五城排在末尾也就罢了,近五百年来,还先后被两楼超越。在这么持续下去,神霄城真就名不副实了,就像外界诸州的某些刻薄言语,不如改名“神霄楼”,排名就好听许多了。 老城主姚可久,道号“拟古”,已经身死道消在剑气长城。 老道士也是王勍和萧飞白的师尊。 城内道官,六千余人,青黄不接。 近千年来,就没有一位那种敢说必定证道飞升资质的大材道官。 王勍和萧飞白都自认此生无望跻身飞升境。如此一来,神霄城的下任城主,就必须有足够的境界能够扛起大梁,为神霄城再续香火,重振道脉。 豪素抱拳道:“实在抱歉,有负重托。” 王勍叹了口气,失望之情在所难免,不过他仍是微笑道:“不敢强人所难,先生能够担任神霄城客卿,已经是莫大幸事。” 在两位副城主道官告辞离去之后,豪素笑道:“董黑炭,你就这么认可隐官?” 董画符点头道:“我这个人懒得动脑筋,他想事情周全,而且陈平安身上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感觉,不常见的。” 豪素问道:“说说看。” 其实他这个刑官,对于当隐官的陈平安,认识没多久,其实都没说上几句话。 董画符犹豫了一下,“只说一种感觉,比如走在路上,哪怕我不认识你,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你身上的那股‘气’,副城主萧飞白更是,一看你们就是不好招惹的,哪怕那几个同乡,年纪比我小,境界比我低,但是我就可以清晰感受到他们身上的‘气’,一天比一天重了。道气仙气,豪杰气,富贵气,官气文人气,拒人千里的傲气,小人得志,咄咄逼人的气焰……总之很多了,反正都是个模糊感觉,王勍可能属于例外,所以他跟陈平安有点像。” 豪素沉默片刻,说了一个字,“平。” 董画符喝了口酒,点头道:“就是这种感觉,走路,说话,脸色,眼神,坐下来喝酒,王勍给我的感觉,就是都很平淡,而且不会让人觉得清高,也不是那种无欲无求才有的淡泊气息,恰恰相反,人气很足,但是不管什么身份,他们都配得上。可以跟这种人不投缘,就是很难讨厌他们。” 白玉京最高处,并无正式称呼,俗称上清阁。 道祖偶尔在此传道。按例除去三位掌教,以及小弟子道士“山青”,都不准擅自踏足此处。 白玉京的祖师殿名为太清殿,除了道祖和三位掌教,就只悬挂历代飞升境道官画像。 但是白玉京的“祖师堂”议事,却在一处名为玉清宫的仙阙,属于别有洞天的一处山水秘境,不在任何城、楼地界。 今天玉清宫就在召开一场规模盛大的议事。 有资格参与议事的,除了五城十二楼的正副城主、楼主,还专门邀请一些“无官一身轻”的天仙道官,年纪很大,资历很老,其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天君甚至都当过多年的正职城主、楼主。 一座玉清宫,如悬太虚中。 青云朵朵,道官或站或立。 关起门来议事,其中一项议程,是陆掌教建议,担任神霄城客卿的剑修豪素,预先扣除掉一半搬迁明月皓彩至青冥的功德,以后豪素若是在青冥天下斩杀一位飞升境,白玉京不问责。至于白玉京之外,就该如何如何。豪素只要外出,该报仇就报仇。白玉京同样不去管。 按照玉清宫规矩,议事道官是可以驳回三位掌教任何一道旨意的,只是今天一众道官见余掌教都没说什么,也就顺水推舟没有反驳陆掌教。 但是接下来陆沉补了一句,议事堂内可就没那么沉默了,当场就有些道士发出冷笑声。 原来陆掌教又开始犯浑了,提议豪素剩余一半功德,允许他在白玉京内与任何一位道官问剑,还是不追究。 一看情形不对,陆掌教急眼了。 其实事先就找了几个自认关系不错的挚友、兄弟和前辈,一个个都说好了的,陆掌教亲自登门,通过气,打过招呼的。 只说琳琅楼的楼主王洞之,来玉清宫议事之前,就刚刚款待过陆掌教一杯清茶。 陆掌教说得唾沫四溅,历尽千辛万苦,险象环生,命悬一线,才从蛮荒玉版城捡漏而来的珊瑚笔架……今天议事,我说什么,你王洞之不得点个头,给自家兄弟捧个场? 靠这帮不仗义的家伙,看架势是靠不住了。 无妨,贫道还有师兄! 余斗看着“那张符箓”的师弟,终于开口说话。 在陆沉掌管白玉京的一百年之内,神霄城客卿豪素与谁问剑,扣掉剩余一半搬月的功德之外,再从陆沉这边扣。 “陆沉”立即澄清道:“诸位,说好了啊,只是扣除南华城的功德,冤有头债有主,以后谁要报仇,还是要找豪素,千千万万千,别来找贫道的茬!” 魏夫人微笑道:“纠正一下,方才陆城主说错了,是扣除‘掌教陆沉’的功德,而不是扣除我们南华城,还需公私分明。” 其余两位南华城副城主都公开附和魏夫人,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家城主。 陆掌教当城主当到这个份上,真是没话说,这就叫服众,得人心。 陆沉望向王勍,后者摇摇头。 陆沉便有些遗憾,其实由豪素担任神霄城城主,很适合。 但是没法子,神霄城给不了豪素想要的私人道场。至于青翠城,豪素肯定不宜执掌此城,陆沉要是敢开这个口,今天玉清宫就能用唾沫淹死陆掌教,再加上副城主人数已满,或者说一直是定额,大师兄如今不在白玉京,就算陆沉有点想法,以余师兄的脾气,也不会答应,否则豪素转去青翠城当个副城主,也不错。 萧飞白用眼神示意陆掌教说句公道话,管他豪素是什么看法,生米煮成熟饭,就说是玉清宫的决议,将豪素赶鸭子上架便是。 陆掌教竟然哈欠连天,开始闭目养神了。 今天玉清宫内,年纪最大的道官,当然是黄界首、庞鼎他们几个白玉京老人了。 不过也有两个年纪最轻的晚辈,属于破格参与议事,年轻得过分了,此刻置身玉清宫,如年少青鹤立于青云上。 最近白玉京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九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进入神霄城炼剑,据说其中一个姓董的年轻剑修,资质极佳,而且他还是董三更的子孙。 再就是已经很久没有收徒的余掌教,时隔六百年之久,终于收了个来自浩然天下的亲传弟子。 然后是剑气长城的刑官豪素,从那轮明月皓彩当中御剑至神霄城,也在这边落脚,据说白玉京极有可能会送出一个城主位置。 昔年倒悬山的看门“道童”姜云生,刚刚跻身仙人,就被破格提拔为青翠城的城主。 说是“破格”,除了姜云生凭此成为白玉京漫长历史上,屈指可数的不是飞升境的正职城主、楼主。更因为这件事,竟然直接绕过了玉清宫议事,属于余斗、陆沉两位掌教私底下敲定的,与此同时,显而易见道祖是默认了这项决议,所以在白玉京内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最后就是玉枢城张风海,离开镇岳宫烟霞洞当天,就叛出白玉京,选择自立门户,找到了闰月峰辛苦,对外宣称正式开宗立派,张风海担任首任宗主,副宗主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练气士,陆台。 这座横空出世的崭新宗门,成员寥寥,只有六人,就已经足够让青冥天下十四州侧目了。 只因为谱牒修士当中,除了最新天下十人之一的武夫辛苦,还有候补之一的散仙吕碧霞。 还有据传早已兵解离世的永州仙杖派女子祖师,道号“摄云”的师行辕。 袁滢,曾经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她有两位传道人,诗余福地的柳七和曹组。 所以陆台担任副宗主,而且他竟然还兼任首席供奉,才会显得如此奇怪。 外界道官,几乎很少有人能够让白玉京如此热议。张风海是为数不多的例外。 每每提起张风海,白玉京道官无论境界高低、所属道脉,都很惋惜。毕竟以张风海的修道资质,似乎当个道祖嫡传,都无问题。 关键是这一进一出,白玉京就等于“损失”了两个张风海。 灵宝城城主,道号“虚心”的庞鼎,开口问道:“那个陆台是何方神圣?怎么跟叛徒张风海混到一起了?” 一个“陆”字,老道士咬字颇重。 陆沉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心不在焉,神游万里。 难不成天底下姓陆的,就都跟贫道有关啊? 玉枢城两位副城主,郭解和邵象,一个冷哼不已,一个直接开口反问道:“敢问庞城主,我师弟张风海,他怎么就是叛徒了?” 庞鼎眯眼笑道:“师弟?难道是我记错了,张风海只是脱离了白玉京道籍,还继续保留玉枢城道牒?” 前不久还在明月皓彩中喝了一坛万岁酒的老道士,许祖静手捧拂尘,这位公认心肠软、好脾气的玉枢城掌律冷笑道:“张风海有无玉枢城道牒,关你灵宝城屁事。” 师尊的关门弟子,小师弟张风海,是他们这拨师兄们的最大心结,没有之一。 道号“权衡”的老道士黄界首,这位碧云楼的前任楼主,前不久连镇岳宫宫主都卸任了,所以老人如今腰间再无招牌式的一大串钥匙。 黄界首说道:“有一说一,张风海算不得叛徒,他是道祖亲自送出烟霞洞的。” 庞鼎一时哑然。 不小心碰了个硬钉子。 陆沉轻轻鼓掌却无声响。 让你找贫道的麻烦,触霉头了吧? 陆掌教身边一朵青云,空着。 是同样身为道祖弟子的道士山青,只因为远在五彩天下,故而未能列席议事。 其实白玉京对这位道祖关门弟子,私底下风评不高。 竟然会被宁姚找上门问剑一场,输得一塌糊涂,可谓颜面尽失。 就算对方是五彩天下第一人,是那个宁姚,也不奢望你山青胜出,但是好歹挣个虽败犹荣的局面,结果竟然是毫无还手之力。 身为道祖弟子,什么时候如此不济事了?当真可以成为未来的白玉京四掌教? 此外还有青翠城新任城主姜云生,今天同样缺席。 随后这座玉清宫内,位高权重的道官们,向两位掌教抛出了一个个问题。 紫气楼一位副楼主老妪,她率先开口问道:“要不要中断雍州鱼符王朝的普天大醮,还是事后再来封锁那个占卜结果?” 雍州虽然是十四州版图最小的一个,但是边境一条大渎水底的“山巅”,建造有一座藕神祠,祠外有一棵万年老樟树。 占据这座水底山神祠的王朝,若是建造规格最高的大醮法坛,只需劈砍樟树枝条,就能够凭此勘验四州吉凶。 前不久,女帝朱璇便建造一座供奉醮位多达三千六百神的普天大醮,她亲自担任主祀。 樟树天然分出四个方向的树杈,刚好分别指向雍州、沛州在内的四州,每枝各主一州运势盛衰,这不是什么悬乎说法,而是天下公认的定论。 藕神祠内供奉有一件鱼符王朝的镇国神兵,枪名“破阵”。 鱼符王朝之所以能够长久屹立在雍州,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这件被白玉京记录在册的神兵,因为它是吾洲赠送给鱼符朱氏开国皇帝的定情信物。 所以谁敢觊觎此物? 若是陆沉执掌白玉京,撒泼打滚也好,蛮不讲理也罢,都会“劝说”那位年轻女帝别这么冲动行事。 但问题在于如今是师兄余斗掌管天下事。 所以这种鱼符王朝的内政事务,陆沉只能劝,并不能出手阻拦。所以上次亲自跑了一趟藕神祠,师出无名,只能无功而返。 关键那座藕神祠内,还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白玉京对此自然是知晓的,因为这本就是出自道祖的手笔。 之所以将一座山神祠建造在水底,水脉汹汹,万年激荡,不断冲刷祠庙,属于以大渎水运镇压……武运。 只因为那座藕神祠内,除了供奉着一把名枪“破阵”,更镇压着曾经的“共斩”之一。 万年以来,藕断丝连,如巨灵持物,长久禁锢着那把桀骜不驯的神兵。 掌教余斗神色淡然说道:“鱼符朱氏打造普天大醮,合乎规矩,白玉京不用管。” 既然掌教都这么说了,一众道官也就没有任何异议。 玉清宫议事第二问,“既然那位‘太阴’道友,合道所在就是作为远古遗物的神兵利器,她能够炼化此物提升自身道行,碧云楼能否赠予她那副封禁多年的甲胄?以此招徕她作为碧云楼的首席客卿?如此一来,神霄城有飞升境剑修的客卿豪素,碧云楼犹有十四境吾洲担任首席客卿……” 不等那位老成持重的道官说完此事,余斗已经开口说道:“吾洲先前有过主动提议,以这副碧云楼甲胄作为交换,她愿意担任碧云楼的副楼主,我已经拒绝,此事不用再议了。” 玉清宫内霎时间鸦雀无声。 陆沉轻轻叹息一声。就知道。 女冠吾洲,都已经不能用天才中的天才来形容她了,她的存在,让同时代的天下道官,全部黯然失色, 资质,天赋,机缘,心性,成就……当年的吾洲都冠绝天下。 她出身一座小道观,凭借几部最是寻常的道书、几篇师传心诀,在少女年岁时,就已经是玉璞境,并且一次出门历练途中,获得了远古十二高位神灵之一“铸造者”的一部分关键传承。在那之后,吾洲在修行路上,更是突飞猛进,由于有此神通,炼物、破境两不误,她最终一跃成为数座天下的第一炼师。 吾洲在六百年之内,亲手铸造的半仙兵重宝,只是被她视为“次品”而赠送、低价卖出、甚至是随手搁放在某处的,被白玉京记录在册的就有十六件之多。 白玉京既不插手鱼符王朝事务,又不招徕旧道场位于雍州的吾洲,这就意味着朱璇劈樟占卜四州凶吉一事,已成定局。 一时间玉清宫内气氛有些凝重。 陆沉说道:“那就继续议事。” “如何处置那座闰月峰?” “玄都观孙怀中,地肺山高孤,青神王朝姚清,他们三人,到底有无跻身十四境?” “大潮宗和两京山,在殷州境内,擅自打造一座紫薇垣大阵,篡改一州风土,是否合乎规矩?” “此次天下十人、候补十人的评选结果,无比蹊跷,是不是兵解山龙新浦在搅混水?幽州弘农杨氏有无参与其中?” “弘农杨氏有人在去年末,在幽州古战场遗址一处山巅,立起一杆旗帜,扬言要为天下拔除一魔,此魔是谁?” “岁除宫文学高平,竟然不惜与前世灭其国、杀其身的守岁人白落为伍,岂不是天下头等怪事?岁除宫又有那个道号‘无恙’的化名‘桓景’的人物助阵,这不是如虎添翼是什么,吴霜降心中所想,所谋何事,早已路人皆知!白玉京不该养虎为患,让其坐大,自当趁早解决这个隐患。” “僧人姜休,剑术极高,如今已经身在幽州,绝对不能听之任之,任由他在并、幽两州境内兴风作浪。是否请他做客白玉京?” “敢问陆掌教,陈平安如今真实境界如何?大致何时跻身止境神到一层?能否成为飞升境剑修?此人将来会不会问剑白玉京?” 】 82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章 隔岸观大火燎原 今天鸦山,有客到访。 一男一女,女子是最新登榜武夫十人的宗师,幽州琵琶峰古艳歌。 林江仙的四位亲传弟子,两止境两山巅。 大弟子,赵鹤冲。如今鸦山真正管事的,就是这位成名已久的止境武夫。 二徒弟,戚花间,被山上尊称一声戚夫人,是一位体态丰腴、极有韵味的女子,她也是止境。 汝州朱某人和至交好友陆掌教,就分别称赞戚夫人是“腴媚”与“冷艳”。 此外还有宗学佺,与小弟子宋钺,如今都是很年轻的山巅境武夫。 外界传闻,大弟子赵鹤冲之所以没有登榜武评,是因为林师曾经事先提醒兵解山一句,若是自己的大徒弟登榜,兵解山武夫以后就都不用登榜了。当然这种说法,未经证实,也无从考证。 关键林江仙就只收了这么四个徒弟,结果人人成材,而且都成为了武学巨擘。 要说玄都观的上任观主元禾,道号“清源”,此人收徒一事的“资质”,确实让人羡慕不来, 但是元禾的嫡传弟子,在王孙、孙怀中这七人之前,先前还有几拨亲传,陆陆续续加在一起,也有将近二十人。 而林江仙只是在短短一甲子之内,就收四位武学奇才。 故而有人笑言,要是林师收徒弟再勤快一点,那个兵解山就要哭穷了,或者一州收一个嫡传弟子,他们先与林师学拳二三十年,然后就返回家乡建立鸦山分舵,一个不小心,就会是那“天下武运,半在鸦山”的格局。 这是共识。 只是这种话,不能乱说,大家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访客之一的古艳歌,她正在与鸦山宋钺问拳一场,其实她们差了一境,问拳也是宋钺主动提出来的。 两位女子武学宗师,一场关起门来的问拳切磋。 当然不是那种打生打死,点到即止。 带着古艳歌来这边做客的一位山上前辈,此刻盘腿坐在蒲团上,青年容貌,极为俊美,手捻一把折扇,点头赞叹道:“女子宗师,打起架来,就是好看,确实赏心悦目。” 道士修行靠己,靠心神开悟,一窍开来百窍开,靠悟。 武夫登高,真就靠一个勤勤恳恳的脚踏实地了,靠苦。 好友林师在不在鸦山,对朱某人来说是半点不重要的,只要戚夫人和宋姑娘在,就足够了,有一个就不白来,两个都在就是赚。 鸦山这边,林师的四位嫡传弟子,连同小弟子宋钺在内,两男两女,都很出彩。 古艳歌出拳轻灵,宋钺拳意厚重,朱某人看得目不转睛,她们在演武场上的每一次腰肢拧转,每一次身形辗转腾挪,都是美景。 大修士眼力又好,两位女子每次“搭上手”,那种如水涟漪、起伏不定的风景,尤其动人心魄。 在她们默契同时换一口纯粹真气的间隙。 他终于舍得转头与戚夫人说道:“我这趟出远门,路过青神王朝,雅相不在那边,白藕对林师,还是很仰慕的。” 毕竟天下美景再多,也无非是分成两派,动若流水静若山,戚夫人只是坐在那里,曲线玲珑,峰峦起伏,美不胜收。 面对朱某人的没话找话,戚夫人只是点点头,不搭话。 对方废话再多一点,她就要使出杀手锏了,只需喊这位道士的真名即可。 百年一评的天下十人,由永州仙杖派,住持这份榜单的评选事宜,也有跟风的,但是都无法服众。至于甲子一次的武评,则由仙杖派的近邻兵解山负责。其中百年一评的天下十人,前五都好说,之后几个,以入选修士的道心,也无所谓名次高低,甚至即便是落榜了,历史上从无任何风波,可往往就在第十人的评选上边,最容易引起外界争论,所以仙杖派就用了个取巧的办法,经常在第十的尾巴上边,评选出几个候补人选,人数不等,多则五人,少则两三个,一般来说,只要这个第十一,有足够的说服力,山上的口水架就打得小。 结果约莫千年以来,就多出个毫无悬念的“拖油瓶”,这位道士来自汝州。 相传每次榜单新鲜出炉,道士都会去一趟玄都观喝酒,一见面就是各说辛苦互诉衷肠。 一个天下第五,一个第十一,而且孙观主还是天下道门剑仙一脉的魁首,这位道士刚好也是一位剑修。 也就亏得这位大修士好说话,脾气好,道号茫茫多,本命飞剑名为“斗彩”,是一位剑修却几乎从无递剑事迹的山巅修士,属于散仙之流的野逸高士,徒弟也收,却并无开山立派。 但是曾经编撰几本极有“不务正业”嫌疑的专著,专门阐述渡船与御剑的学术门道,书里边都是些让术家之外练气士满头雾水的生僻术语,比如什么小半径转弯,大小迎角,中轴线,云层气流分布流速…… 修士名字古怪,就叫“朱某人”。 他给自己取的道号极多,不下二十个,当然白玉京那边不认就是了。闲云野鹤一般的道士,生平喜欢游历各州,而且不是那种长久不挪窝的常驻,会在一州版图,待上短则一甲子、多则百年光阴,在当地收取数量不等的嫡传弟子,先看自己的眼缘,才来看对方的资质。而且他每次都会隐姓埋名,更换道号,每一个崭新道号,都极为仙气缥缈。 其实“朱某人”,就只是个自称,因为他的本名,一直被人喊得不多,以至于如今的年轻修士,都误以为他就叫这个名字,真实姓名,无从问起。 安卓苹果均可。】 汝州第一人,是山下武夫林江仙,没有任何悬念。 早年的天下十人,白玉京三位掌教,就已经占掉了三个名额,而青冥天下却有十四州,就只能争夺剩余的七个名额,好巧不巧,平摊下来,刚好就是两州分一人。 汝州因为有个林师的缘故,使得原本身为汝州山上第一人的朱某人,愈发黯然失色。好在朱某人从不计较这种事,并且不是那种无可奈何的认命,而是他当真不好这点虚名。朱某人是汝州第二大王朝的皇室成员,却与赤金王朝的开国皇帝和现任君主都是朋友,还是鸦山的不记名客卿,更是与林江仙一见投缘的挚友。恐怕这也是汝州最近两百年来,如此风平浪静的一个重要原因。两个最大的王朝都相安无事,山上山下也是和和气气的。 朱某人与林江仙不是一个路数的美男子,这位打架从来没赢过一场、以“全输”战绩著称于世的飞升境大修士,相貌偏阴柔,俊美无双,一双丹凤眸子,好似天生眉目含情。 林江仙青衫身形飘落在演武场边缘,古艳歌和宋钺几乎同时停拳。 林江仙说道:“这种问拳没有任何裨益,练个套路把式而已,接下来古艳歌不必压境,宋钺也别藏私了,问拳不是闹着玩。” 朱某人抚掌笑道:“对头。” 宗师问拳,不说受点伤什么的,但要说打了场架,稍微有点衣衫不整,这里露出一点,那边无法完全遮掩,总归是合情合理的。 赵鹤冲和戚夫人就要起身给师父让出位置,林江仙摆摆手,只是随意坐在朱某人身边。 朱某人笑道:“林师难得不在鸦山待着。” 林江仙一笑置之。 朱某人自认有两个最要好的朋友,赤金王朝的林师,青神王朝的雅相,一个是远亲不如近邻,一个是气味相投,各领风雅风一千年。 想要取个前人从来不曾用过、又不落俗套的道号,今人是吃了大亏的,其实很难,非常难。 不得不承认一点,白玉京既管得严、又管得宽,尤其是还有那个道老二的存在,使得青冥天下的太平岁月,尤其是山下诸国的稳定,别说蛮荒天下,就连浩然天下和西方佛国,都无法跟青冥天下相提并论。 天下十四州,世俗王朝和大小国家,几乎所有的大仗,都是在“抓紧时间”,在白玉京二掌教余斗即将卸任“掌教”的尾声,就开始谋划,布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然后在陆沉执掌白玉京那一百年内动的手,等到大掌教接管白玉京,基本上该打的仗也打完了,刚好可以休养生息,偶有边境冲突,一国分合,也会在最后几年,按兵不动,双方达成默契,只因为余斗即将重新掌管白玉京了。 历史上也有一些杀红了眼的大王朝,不管不顾,无一例外,都会有来自白玉京的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所谓“凉水”,可能是一场气势磅礴的术法暴雨,当然也可能是紫气楼的一场剑雨。 只有山巅修士,才知道白玉京某个隐蔽的深远用意,五城十二楼,尤其是余斗这一脉,是要在一定程度上,制约那个“兵家”的蓬勃发展。 不管怎么说,既然总体上还是天下太平的,白玉京订立的规矩又重,那么称得上闲云野鹤的练气士,自然而然就多了,修道之余,诸事可做,大有可为。 反正不用太过勾心斗角,在诗词曲赋琴棋书画边耗费光阴,静极思动了,大可以云游天下,在山下留下一连串的志怪传奇和仙迹美谈。 比如朱某人其中有个道号叫“绿萍”,初听不觉如何雅致,结果有了那句“自觉此心无一事,小鱼跳出绿萍中”,便一下子觉得意思大不相同了。 便有不少修士恍然大悟,原来学道之人,懂点诗词歌赋,多看几本杂书,当真有用。 朱某人在山上仙府,山下江湖,红颜知己都很多。 还有一件事,白玉京三掌教,始终觉得自己跟朱某人是极好的朋友。 但是朱某人,这么多年一直在跟白玉京陆掌教竭力撇清关系,几乎逢人就说,我跟陆掌教真心不熟,认识而已,朋友一说都做不得准,就更别提什么挚友了……结果适得其反,他越解释越是一笔糊涂账,朱某人就差没有被逼得去通过山水邸报昭告天下,自己根本不认识陆沉了。 这还真不是朱某人矫情,实在是那位陆掌教的名声……只说一点,玄都观对外宣称,但凡只要是陆掌教的好友,就一定是我们玄都观的贵客。 朱某人笑眯眯道:“裴杯的大弟子马癯仙,前不久已经跌境了。” 林江仙也只当是听了个趣事。 这就像一个手头极为宽裕、家底深不可测的成年人,听说隔壁邻居家的某某孩子出息了,挣着了钱,置办了家业,或是跟人在外边打架、鼻青脸肿回家了。 自然是听过就算。 一旁的大弟子赵客疑惑道:“前辈是怎么得到的消息?” 朱某人微笑道:“这就别管了,山人自有妙计。” 青冥天下的修士,想要获悉别座天下的人事,一般来说就只有三种途径,一种是通过白玉京颁发的山水邸报,偶尔会提及别座天下的一些大事。五城十二楼,各有各的风格特色,相较而言,南华城、神霄城比较偏重浩然天下那边的消息,隶属于余斗一脉的城、楼,更侧重蛮荒。 比如以前曾经与剑气长城相衔接的倒悬山,就是一个极好的消息来源,白玉京会挑选出一些相对紧要的消息,告知天下。 再就是通过类似玄都观孙怀中那种跨越天下的远游,重返家乡,顺便带回某些内幕。但是如今青冥天下的山巅修士,到底有几个飞升境,“身在”异乡,一直是个谜。恐怕除了白玉京三位掌教,谁都不敢说心里有数。 最后一种,相对隐蔽,而且限制极多,就是白玉京掌教三脉道统,建造在浩然天下的“下宗”,那位见一面各脉掌教比登天还难的道门天君们,各自通过祖师堂敬香,至多“顺带”提及几句不犯禁、不逾越规矩的浩然事。 但是几乎所有浩然天君、道门高门,在这件事上,都会极其小心谨慎,不敢泄露太多秘密。 再者,一旦泄露出某些被儒家视为禁忌的秘事,真当中土文庙那边不会追究吗? 已经从青冥天下返乡的亚圣,苏子,柳七和曹组,这几位,还都只是已经水落石出的浩然修士。 历史上,不是没有那种道教宗门,因此在浩然天下悄然沉寂下去,这还是文庙故意给白玉京留点面子了。 只说那位亚圣,刚刚进入文庙没几年,就曾经代替文庙,亲自问责流霞洲一座隶属于白玉京余斗一脉的宗门道观,亚圣到了山门口那边,根本就没废话半句,拆掉匾额,再去祖师堂,喊来所有祖师堂里边有座椅的道士,具体聊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反正使得偌大一座香火鼎盛的道门巨观,一夜之间沦为被迫封山的“禁地”。 据说等到白玉京接引道观整座谱牒道士去往青冥天下之前,不许他们以道士身份下山,下山的唯一途径,就是主动脱离道籍,不再是道士,至于是沦为山泽野修,还是另投别门,都随意,文庙这边都不会再管。当然,要是谁有脸试图先脱离道籍,打小算盘,想着有朝一日,再来恢复白玉京一脉的道牒,文庙那边也不拦着。 只是以这一脉祖师爷余斗的脾气,道士敢做这种事,下场可想而知。 结果这座彻底断绝香火的道观,至今还是个道士只出不进的状态,从最初的八百余授箓道士,变成如今的不足三十人,还在苦苦坚持。 有个只在山巅私下议论的小道消息,道老二不是没有考虑,打算在收回那方天底下最大山字印的倒悬山之外,再将此山道观一并收回白玉京,但是这就需要与浩然文庙那边打交道了。 然后没了匾额的道观山脚那边,就出现了某位文庙陪祀圣贤,而且最为惊人的,这位在人间久未露面的文庙圣贤,不但是至圣先师的嫡传弟子,并且是最为器重的弟子之一。 不过这种肯定属于无据可查、也无法验证真假的密事,就只能是当个酒桌上的下酒菜了。 不用有半点怀疑,最早肯定是从孙道长那边传出来的消息。 要是谁去与孙道长考证什么,又肯定是那么一句了。莫要瞎说,贫道从不背地里说人是非,乱嚼舌头。 宗学佺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嘿嘿笑道:“那马癯仙是咋个跌境的?总不会是走路崴脚吧?”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被誉为“女子武神”的裴杯,四个弟子,马癯仙,窦粉霞,廖青霭,再加上曹慈。 至于在这中间,“记名”与“亲传”弟子的区分,不管是裴杯自己是怎么算的,反正外界都将他们师徒视为拳法一脉。 四位纯粹武夫,就是一止境,一山巅圆满,两远游瓶颈。 如果没有大的意外,除了曹慈,其余三人既然是圆满或瓶颈,说不定花不了几年功夫,就会是“两止境,两山巅”了。 如此一来,林师教出来的“两止境两山巅”,难免略逊一筹,毕竟裴杯弟子当中,还有那个“曹慈”。 朱某人语重心长劝说道:“宗老弟,你这个笑声渗人的坏习惯,能改就改了,一般只有书上的反派人物,才会这么笑。” 戚花间嫣然笑道:“前辈就别卖关子了。” 佳人有求,朱某人立即微笑道:“是被那个陈隐官找上门,至于具体缘由,外界不得而知,反正就是问拳一场,打得马癯仙毫无还手之力。嗯,就跟你们师父打同境武夫差不多。” “可惜这场架,打得比较隐蔽,名气不够大。陈隐官没有大肆宣扬,马癯仙当然更不会聊这个。既然当事双方都不说,外界当然全靠猜。” “下一场青白之争,白藕在内,你们好像都看好曹慈,我就不一样。” 宗学佺酸溜溜道:“戚师姐就成天念叨那个曹慈,哪哪都好。我还真就不信了,天底下真有这种武技、品德、风范举止全无瑕的完人?” 拢共才三同门,结果师姐师妹她们俩都看好曹慈,小师妹还好,是以纯粹武夫看武夫的拳,戚师姐倒好,她就看脸。 在那文庙功德林,两个同龄人,有过一场众目睽睽之下的“青白之争”。 在青冥天下这边,虽说都是道听途说,但是山腰有山腰的看法,山巅有山巅的见解。在山巅,又分成了两拨,各执己见,有大修士觉得曹慈会一骑绝尘,与身后陈平安拉开一大段武道距离,也有少部分大修士觉得陈平安有机会后来者居上,赶超曹慈,更早跻身十一境。 朱某人丢了个眼神给宗学佺,咱哥俩口味是一样的。 宗学佺咧嘴一笑,白牙森森。 朱某人有很多奇思妙语,广为流传。 比如有人,见那心仪仙子嫁为人妇,难免扼腕叹息,可惜嫁人了。朱某人便安慰一句,嫁了人,不是更好? 还有什么类似“一打二,没输过”之类的荤话,更是一箩筐。 朱某人当然次次都会否认,不,我绝对没有说过这种话。 宗学佺瞥了眼朱某人,忍不住聚音成线,与戚花间密语道:“师姐,悠着点,这家伙一肚子坏水,打你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又是个提起裤腰带就翻脸的主,红颜知己一大堆,数都数不过来。” 朱某人神色微变,我把你当自家好兄弟,你把兄弟当成投名状?! 一场胜负无悬念的问拳。 古艳歌位列武评天下十人之一,不压境,打个还是山巅境的宋钺,若是还有悬念就怪了。 师父发话了,宋钺不敢有人任何保留,将鸦山秘传拳法,还有自身所悟拳招,一一施展出来。 可惜与古艳歌还是有很明显的差距,技不如人的宋钺,最终被古艳歌一拳砸在心口,身形倒滑出去数丈,生性要强的宋钺强提起一口纯粹真气,一脚踩地,摇摇欲坠,宋钺想要抱拳还礼,霎时间七窍流血,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想要抬臂都难。 戚夫人气笑道:“这妮子,输都输了,还逞什么强,真不怕落下后遗症!” 赵鹤冲说道:“还有半拳。” 站在演武场中央,英姿勃发的古艳歌深呼吸一口气,伸手将身后麻花辫绕在身前。 刹那之间,宋钺瘫软在地。 原来遗留在宋钺体内的武夫真气,在几条关键经络内骤然冲撞起来,使得宋钺当场晕厥过去。 宗学佺有些心惊,这是不是意味着古艳歌的拳只要沾了身,被问拳的武夫体内就埋下了隐患? 古艳歌要是痛下杀手,师妹身躯岂不是跟爆竹一样? 朱某人的思路总是跟常人不太一样,看着那条悬挂着古艳歌身前的麻花辫,就如一条溪涧流淌在对峙双峰间。 这就是古艳歌的拳法独到之处了,她祖上世代是仵作胥吏出身,她继承家学之外,只要哪里有战场,她就往哪里跑。古艳歌还擅长内观法,年纪不大,就将人体筋骨经络细分出山脉、水系,气府作湖泊,分别命名,自成体系。所以在朱某人看来,这才是真正走出自家路数的武学宗师,至于同在榜上的兵解山宗师齐观、于勍,更多是靠师承和天赋,与琵琶峰古艳歌的差距,不在那一两个名次,而在“武学道路”的高远,更在对武学的研究深度。 古艳歌抱拳道:“多有得罪。” 按照朱某人的说法,林师最讲究礼数和公道,你不辞辛苦跨越数州之地,赶来鸦山给宋钺教拳一场,他这个当师父的,就肯定会还礼。 林江仙微笑道:“接下来这场问拳,换个方法。古艳歌跟戚花间联手,赵鹤冲和宗学佺联手,倒下一个就算输。” 四人当中,只有宗学佺是山巅境武夫。 所以古艳歌微微皱眉。 竟然不是自己跟宗学佺联手? 这是不是说赵鹤冲的拳法,比自己更高? 朱某人拍掌而笑,“好好好,真是百年难遇的武学盛况。” 戚夫人站起身,瞬间判若两人。 她一手虚握拳头,轻轻拧转五指关节。 赵鹤冲神色如常,先与师父抱拳致敬,然后缓步走向演武场。 宗学佺双手十指交错,转动脖子,笑眯眯道:“戚师姐,机会难得,事先说好了,拳打脚踢,打哪里都成,就是别打子孙根!” 戚夫人微笑道:“好说。师弟的喜酒,总归是要喝的。” 她先将倒地不起的师妹宋钺“喊醒”,其实就是一拳震散古艳歌的拳意余韵,再双指并拢,在宋钺身上各处敲打一番,将那些如琴弦散落师妹身体各处的细密拳意驱逐到某些不重要的“山脉水流”,接下来如何处置这些作乱的“乱臣贼子”,就得靠宋钺自己去调理气息了。 宋钺脸色雪白,踉踉跄跄走回原位,朱某人赶忙打圆场道:“宋姑娘其实输得不多,尤其是你自创的那几个拳招,只是输在了境界……” 宋钺置若罔闻。 林江仙看了眼小弟子。 宋钺立即与朱某人抱拳致礼。 林江仙说道:“先用心看拳。之后养伤的时候,多想想,弄清楚到底输在哪里,自己想不明白的地方,就去跟古艳歌请教,三天之后,你再与赵鹤冲问拳一场,身份互换,你来模仿古艳歌的拳招。” 宋钺乖巧道:“师父,晓得了。” 朱某人羡慕不已,自己就收不到这么懂事的弟子。 宋钺最大的学武资质,就在“偷”。 如果说得好听一点,就是模仿其他宗师的招式甚至是拳意。 林江仙说道:“下山之前,我曾让你分别留心三种人,不曾学拳的凡俗夫子,刚刚学拳的炼体境外门弟子,拳法小成的炼气境武夫,有无心得?” 宋钺心虚道:“师父,看过了,很仔细看了,就是没有琢磨出什么门道。” 林江仙说道:“凡俗夫子,整个人的身躯,肌肉僵硬,用拳法宗师的内行话说,就是行走之时属于‘硬撑’,因为俗子‘气浊’,分不开清浊,故而气息混沌一团,初学拳法的炼体境,再到炼气境,浊气转清,日趋柔和,这与练气士追求长生不朽,求个‘轻身’飞举,有异曲同工之妙。” 何谓“家学”,口传心授?这就是了。 见宋姑娘越听越迷糊,朱某人最见不得好看女子受委屈,只得主动开口提醒道:“同理可得,林师真正希望你记住的感觉,是方才被古艳歌藏在你身上的半拳‘砸中’后的……瘫软过程。这种近乎极致的体态舒展,哪怕是被迫的,武夫如果能够将其准确捕获,然后不断模仿,在跟人问拳之外,整个人都处于这种近乎天然的玄妙状态,就是一份不为人知的裨益,类似练气士的返璞归真,恐怕这也是古艳歌给你教拳的最大用意所在。 林江仙点点头。 朱某人拧动手中折扇,“宋姑娘,此外还要留心林师所谓的‘混沌一团’,这可是一个大学问,大境界,至于具体学问所在,朱某人毕竟不是纯粹武夫,说不上来,只知道林师指点拳法,从来都是有的放矢。” 宋钺一边仔细观摩演武场那边的问拳过程,一边还得认真聆听师尊教诲以及朱某人的提点。 演武场,四位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武学宗师。 接下来他们这场比较罕见的问拳,其实就是赵鹤冲护着宗学佺,古艳歌与戚夫人,既是同境宗师,又是多年好友,配合无间。 在幽州占据一座琵琶峰却不开山立派的古艳歌,天下武道第八人,比兵解山的于勍高一个名次,真实年龄未知。 她与林江仙的二弟子戚花间,缘于一场江湖偶遇,她们是多年的闺中好友了,戚夫人每次出门远游,都会专程去一趟琵琶峰。 赵鹤冲觉得朱前辈之所以会来鸦山做客,就是帮着古艳歌牵线搭桥,来与师父请教拳法,顺便也能瞧见二师妹和小师妹。 戚花间是一名捉刀客,与那青神王朝的武夫戚鼓一样的武学路数,简单来说,就是拳走极端,专杀练气士。 所以经常有人调侃戚鼓,你是不是那位戚夫人的远房亲戚。戚鼓也就跟着附和一句,我倒是想抱她的大腿啊。 好看的女子和好看的女子,如果走在一起,多半是减法。 可如果是加法,那就说明这两位好看女子,才是真的好看。 演武场上,可怜宗学佺叫苦不迭,根本记不清楚挨了戚师姐几记手刀,那种滋味,就跟被人用刀子慢慢搅动筋肉一般。 再加上大师兄赵鹤冲时不时朝他身上来上一拳,好帮助宗学佺及时打散古艳歌的暗藏拳意。 朱某人点评道:“宗老弟可以啊,看着就像是一打三,一位山巅境,竟能单挑三位止境,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 赵鹤冲伸手按住宗学佺的脑袋一侧,后者瞬间横飞出去,赵鹤冲则与戚花间互换一拳,再被古艳歌以双指作古怪剑诀,戳中赵鹤冲的颈部的水突穴,算是帮助宗学佺挡灾了。此穴颇为关键,在武学一道称之为水天地,被誉为小天门,寓意地部真气如水上涌蒸腾气化行于天,在此天地接壤,作开阖机关,只是赵鹤冲不知用了什么拳法秘术,竟然好似能够分出一条雄壮的纯粹真气,瞬间就将如先煮沸再冻冰的气血异象给强行压制下去,真气道路复归通畅。 方才与戚花间互换一拳,至于被她拳罡“擦”中的手臂四渎穴,赵鹤冲稍稍咬紧牙关,作为回礼,不退反进,身形前移骤然加速,一肘打中后撤的戚花间的侧脸,打得这位二师妹脑袋一晃荡,戚花间的眼珠子瞬间布满血丝,额头青筋暴起。所幸这一下没白挨,古艳歌依旧是双指并拢作剑指状,出手极快,先后在赵鹤冲后背的神道、灵台、至阳三处,从上往下,依次敲击,声势之大,宛如道观敲钟…… 局外人宗学佺头皮发麻,古艳歌真下得去手!换成自己挨了这几下“指点”,不得直接跌境? 其实真正一挑三的,是赵鹤冲才对,因为按照林师的规矩,师弟宗学佺就是个累赘,只会让赵鹤出拳冲束手束脚。 赵鹤冲当然可以赌,赌古艳歌或是戚花间打趴下宗学佺之前,他更早更快打倒一位,但问题是她们都是止境武夫,且心有灵犀,双方配合无比默契,尤其是身为捉刀客的戚师妹,体魄坚韧,异于常人,就算是赵鹤冲都不敢说自己的体魄就一定比戚花间更稳固。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这场切磋,就真的只是切磋。 最终结果,就是赵鹤冲被古艳歌和戚花间联手打倒在地,输是输了,却也没什么狼狈,赵鹤冲气息依旧沉稳,伸手轻拍地面,飘然起身站定。 反而是宗学佺只觉得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林江仙点头道:“可以了。” 四人各自返回座位,古艳歌伸手轻轻握住垂挂身前的麻花辫,调整呼吸。 她看了眼赵鹤冲,不愧是林师首徒。 戚花间伸手整理鬓角发丝和衣衫,方才赵师兄有几拳,当真有点不念同门之谊了。 宗学佺呲牙咧嘴,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估计接下来一整年都要被宋师妹调侃解闷。 宋钺眼神熠熠光彩,“浩然天下那场青白之争,可惜不能亲眼见到这场巅峰问拳。” 关于那个曹慈的传闻,她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再加上那个名声鹊起的年轻隐官,这下好了,可以当对手的同龄人,又多出一个。 也不算对手了,就是她这辈子必须要超过的对象,毕竟听说他们都已经跻身止境归真一层。 她实在无法想象,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两位武夫,境界能够如此之高,拳法如此气象浩大! 古艳歌点头。 她自认与曹慈问拳,必输无疑。 但是那个接连输拳给曹慈好几场的陈平安,她总能试一试? 戚夫人的嗓音天然妩媚,有一种独有的软糯,柔声说道:“毕竟曹慈更好看。” 赵鹤冲笑道:“曹慈拳意,中正平和,无懈可击。就像白帝城郑居中跟人下棋,从来没什么神仙手。武夫与之当面为敌,想来是很绝望的,尤其是年纪更大的同境武夫,下来下去都是让子棋,实在是既绝望又无聊,而且注定学不到曹慈的拳法神意。” “反观陈平安,拳法可谓炉火纯青,融汇各路宗师百家之长,走的是吃百家饭一路,竟然能够熔铸一炉,殊为不易。” “如果同时有两个问拳的机会,但是必须二选一,那我肯定挑……曹慈!” 宋钺疑惑道:“大师兄,这是为何?” 赵鹤冲微笑道:“输给曹慈,输就是输,注定学不到什么,就学不到好了,输给他也不丢脸。但是跟陈平安真正切磋一场,不管输赢,都会很亏。至于为何亏本,别人不懂,宋师妹你会不懂?”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陈平安跟曹慈问拳,一场比一场输得好看。 宋钺白了大师兄一眼。 朱某人好奇问道:“林师,你觉得呢?未来百年,谁高谁低?” 林江仙说道:“毕竟都没见过他们,不好评价什么。” 朱某人就换了个问题,“那么下一场拳,谁输谁赢?” 林江仙说道:“肯定还是曹慈赢。” 事实上,在林江仙看来,若是只以纯粹武夫看待问拳,恐怕陈平安这辈子都无法超越曹慈,无论是武学高度,还是拳法强弱,陈平安都会始终落后曹慈半个身位。 武学道路尽头,身位即是神位。 朱某人笑呵呵道:“稳了稳了。” 浩然天下那边有个关于曹慈的“不输局”。 近些年在汝州境内,也有人坐庄,开设赌局。 朱某人外出走这一趟,一半原因,就是为了这件事。反正闲来无事,挣点小钱花花。 万一倒灶,也没什么,开设赌局的是汝州的某个票庄,跟我朱某人有什么关系。 朱某人记起一事,说道:“我这趟远游,见到徐续缘了,就在雷泽湖的那座锁岛,一起喝了顿花酒。” 青冥天下有一古州“陆沉”为巨湖,四座岛屿,故名“小四州”,有两位湖主坐镇其中。 其中一位道号“太夷”的王姓,与真身为虺的女子湖主雷雨,划定界限,各占一半水域。 王姓与雷雨,这两位道龄极长的得道之士,都是最新的天下十人候补之一。 只不过关于巨湖名称,一直没有定论,王姓将一分为二的水域分别命名为乾湖和坤湖。 雷雨不去管对方的地盘,只将自己的半座巨湖取名为雷泽。 王姓的个人道场位于峔山岛,祖师堂建造在天池岛,修道生涯最喜欢养鹅,在一条心安江畔长居。 雷雨的道场位于梅峰,在龙山开辟避暑府邸。 林江仙笑问道:“怎么说?” 朱某人点评道:“很有趣的一个人。当时锁岛酒宴,除了湖主雷雨,还有守山阁的杨倾,徐续缘这家伙明摆着想要通吃,也不藏掖心意,这都没被杨倾打死,算他福大命大。” 宗学佺冷笑道:“竟敢招惹‘蜃楼’杨倾,这家伙不知死活吗?” 宋钺却是好奇问道:“徐棉和许婴咛都多大岁数了,听说徐续缘还不到一千岁,他们真是亲姐弟?” “当然是亲姐弟,千真万确。” 朱某人压低嗓音说道:“你们就不好奇他们仨的爹娘是谁?” 宗学佺小声道:“只听他们父亲是一位短暂跻身过十四境的大修士,被白玉京某位掌教教训了一顿,跌了境,才隐姓埋名,不许露面?” 宋钺疑惑道:“十四境还能跌境?” 朱某人以心声笑道:“有无跌境,我不清楚,但是我只知道这位前辈,对白玉京那位掌教是很尊崇的,始终觉得另外两位掌教治理天下的方法,太过手段软绵、言语絮叨了,就因为两位掌教太好说话,才导致青冥天下这么不消停。” 戚夫人笑道:“难怪给俩女儿那么取名,原来是这位前辈窝火憋着气呢。” 宗学佺言语无忌,大大咧咧道:“都生了那么两个出息女儿了,为何再生一个修道将近千年才是玉璞的儿子?重男轻女么?” 若论洪福齐天的幸运儿,青冥天下公认有四个。 道士“山青”,经由掌教陆沉代师收徒,一步登天,成为道祖的关门弟子。如今掌管白玉京在五彩天下所有道统事宜。 与朝歌结为道侣的鬼物徐隽,当然是毋庸置疑的榜首,大潮宗和两京山如今已经着手筹建下宗,届时徐隽就会是四宗之主。 孙道长点评此事,可谓一语中的,“天底下就没有一场婚宴解决不了的宗门世仇。” 米贼王原箓,有幸拜师于碧霄洞主。 按照孙道长的中允之言,就是“瓜皮弄怂呢,馍馍翻了天,倒大来显豁。以后想死都难了。” 剑修徐续缘。 有一双孪生姐妹的女修,此次联袂跻身天下十人候补之列,姐姐徐棉,是青泥洞天主人,梳妆女官一脉的祖师爷,妹妹许婴咛,天壤福地之主,则是卷帘红酥手一脉的开山祖师。而徐续缘就是她们的亲弟弟,除此之外,相传徐续缘还是山阴羽客“太夷”王姓的不记名弟子,更与两人结拜为异姓兄弟,分别是衡阳王朝开国皇帝“火官”罗移,沛州右山国“遮荫侯”武玺。 两个亲姐姐,一个传道人,两位结拜兄弟,五人全在青冥天下十人候补之列。 故而此人在青冥天下,有两个脍炙人口的说法,一个是孙观主给的,一个是孙观主说是陆掌教说的。 “全无靠山徐续缘”,“自力更生徐公子”。 青冥天下早就习惯了,那些有趣的人、好玩的事,只要孙道长不开口说上一两句公道话,任凭旁人说一千道一万,总觉得味道不正。 朱某人打了个激灵,正色教训道:“小子慎言!” 就在此时,一股磅礴气息如云雾缠绕整座鸦山。 戚花间神色微变,狠狠瞪了一眼口无遮拦的师弟。 宋钺更是直接觉得呼吸凝滞几分。 林江仙微笑道:“既然敢生,还怕外人说几句闲话?” 那股宛如浩荡天劫笼罩鸦山的气象愈发厚重。 林江仙眯眼说道:“前辈一粒芥子心神,再不退出鸦山地界,就别怪我还礼金桐道场了。” 片刻之后,鸦山重归天清地静的气象。 显然是这位大修士的心神退出了赤金王朝地界。 朱某人叹了口气,“宗老弟啊宗老弟,你算是摊上大-麻烦了,这场无妄之灾,亏得有林师坐镇鸦山。” 安卓苹果均可。】 这位与吾洲同时代的前辈道官,有几手压箱底的术法,堪称惊世骇俗,其中一手,可以让大地顷刻间变作水乡泽国。 还能够打造出一条风廊水榭,道士幽居其中,最终炼化出一把万丈红尘的法剑。 当然此人以合道地利之路跻身十四境,手笔之大,叹为观止,“丹帐覆州”! 约莫千年之前,大限将至的翥州道士,苦心经营千余载,闭关合道只在一瞬间。 也正因为此举扰乱一州风貌,违背了白玉京订立的规矩,才被好友余斗仗剑而至。 身披法衣手持仙剑的掌教余斗,直接将刚刚跻身十四境的道士,境界打回仙人境。 与此同时,原本相互衔接的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也被一并殃及,被余斗一剑斩开联系,再敕令洞天福地就此封山。 若论天心,若论无私,余斗自称第二,青冥天下没人敢称第一。 不过这些都是千年之前的旧事了,而且那位翥州道官,他从合道成功再到转瞬间跌境,不足一炷香功夫,都极为隐蔽。 宗学佺转头望向师父。 林江仙淡然道:“养好伤你就下山,去趟金桐道场,在那边逛一圈再返回鸦山。” 赵鹤冲几个还好说,都习惯了。 作为外人的古艳歌呆滞无言。 宗学佺咽了口唾沫,抱拳领命。 林江仙说道:“古艳歌,你在鸦山期间,我们切磋两场。” 古艳歌神采焕发,抱拳沉声道:“晚辈恳请林师赐教!” 朱某人如释重负,不负佳人所托,鸦山之行,功德圆满。 其实他跟古艳歌是半路遇到的,因为目的地相同,才结伴而行。可惜这一路,就没聊几句。 这可不是他相貌不好、功力不够,只因为古艳歌好像就不喜欢男人,他有什么法子,变成女子吗? 他这位汝州道官执牛耳者,曾是那个汝州嘉乾王朝的状元郎,才情自然是极好的,然后被“榜下捉婿”成了驸马爷。 是那位人间最得意的仰慕者,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瞧瞧,写得多好,朱某人总觉得白也半数诗篇,都是为自己量身打造。 一行人离开演武场,换了个喝酒的地方,至于宋钺就被师姐戚花间拉去泡药罐子了。 古艳歌问道:“朱前辈,与玄都观孙道长熟不熟?” 朱某人小心翼翼回答道:“算是认识,不算太熟。” “那就算了。” “艳歌姑娘,是与蕲州玄都观有些个人恩怨?还是与那位历来不太喜欢待客的孙观主,有事相求?” “没事,就是想要与孙道长道声谢,只是孙道长前些年好像都不在道观,一直无缘得见,估计孙道长如今都不记得我了,冒冒然去蕲州登门拜访,就怕到了玄都观还是会吃闭门羹。” 朱某人松了口气,一下子就见风使舵改了口,“虽说我与孙观主不算太熟,但是孙观主也曾邀请我去那边喝酒来着,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赶早不如赶巧,要是艳歌姑娘愿意,近期就可以随我去往玄都观做客。” 与孙观主,可以不熟,可以很熟。 林江仙面无表情,懒得揭穿好友的牛皮。 孙怀中跟朱某人没啥交情,至多就是那种比点头之交略好几分。 对于山巅修士而言,双方确实属于经常碰头的那种,但是真计较起来,交情一般,相当一般。 一来双方本就不是一路人,朱某人喜欢附庸文雅,孙道长却是个最不乐意文绉绉说话的。 再者朱某人每次去玄都观做客,都是不得不去,每当孙观主觉得自家酒水喝得腻歪了,就会喊汝州朱道友过去一起喝酒。 此外还因为老观主,每次见到了朱某人,就会一把拽住后者的胳膊,苦口婆心反复劝说一事,道友不如用回那个“朱大壮”的本名? 你总是苦求新意,不就有个现成的,何必骑驴找驴? 朱某人能答应? 要不是板上钉钉的第十一人,肯定打不过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朱某人都想按住对方的脑袋,大声询问,给老子说清楚了,这算哪门子名垂千古的“美谈”? 看来为了能够与古艳歌同游蕲州,朱某人真是豁出去了,不惜自投罗网。估计前脚进了玄都观,后脚走出,只要随身携带的酒水不够好、不够多,那么朱大壮这个真名,别说一座蕲州,恐怕整个天下都要路人皆知了。 喝过酒,朱某人拉着林江仙一起出门散步。 朱某人微笑道:“那徐续缘,得授《素问》的秘本丙篇,故而擅长祝由科,当得起‘精绝’二字。” 林江仙点头道:“有望得证上古金仙身,了不起。” 朱某人啧啧称奇道:“能够被林师称赞一句了不起,我那些珍贵酒水就算没白请。” 林江仙说道:“有事说事。” 朱某人问了一个不是挚友绝对不会开口的忌讳问题,“你打算如何处置赵鹤冲,以及那几个再传弟子?有想法了没有?” 不谈身为林江仙开山大弟子的赵鹤冲,其余几个,算不得是什么顶梁柱,却也都是鸦山的中坚力量,不是远游境就是金身境。 他们几个,或与林师、或向鸦山偷拳,还是其次的事。 好友林江仙,对待拳法一事,素来没有什么门户之见,只是一向懒得教拳而已,在外边遇到好苗子,林江仙还是很乐意指点迷津,甚至是传授几手拳招的。 问题在于,从入室弟子赵鹤冲,再到那几位再传弟子,都跟白玉京都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其中有几个,至少两人,甚至至今还与白玉京保持秘密联系。其中就有开山大弟子的赵鹤冲,这种事情若是泄露出去,于鸦山和赤金王朝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林江仙默不作声。 朱某人叹了口气,就是还没想好了。 朱某人曾经先后三次见到赵鹤冲假借师门公务,与专门负责定时巡视天下诸州的那种白玉京道官悄悄接头。 前两次亲眼目睹双方的,隔着将近三十年,由此可见,双方耐心都相当不错。 由此可见,朱某人对鸦山是如何上心了。 悄然跟随赵鹤冲离开鸦山和赤金王朝的次数,说不定早就过了一手之数。 第一次看到他们鬼鬼祟祟会晤,还在商议着如何让赵鹤冲坐稳首徒位置,又该如何处置鸦山大小事务,跟赤金王朝皇帝陛下和那帮将相公卿如何打好交道,好赢得林师的青睐和器重,既要从林师那边学得真正的拳法,同时也要手握实权,尤其要小心那个朱某人……一个耳提面命,一个虚心聆听。 这场见不得光的会面,属于好见好散。 结果等到第二次再碰头,商议过正事,赵鹤冲就开始发牢骚了,毕竟再不是一位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赵鹤冲当时已经是一位山巅境的武学宗师。 好像当时白玉京道官身边,还带着一个与赵鹤冲同龄且同乡的道士,但是这位紫气楼年轻道官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 最后一次,就在前年,听口气,是赵鹤冲第一次主动要求对方走一趟汝州,那位紫气楼道官没有露面,当时在闭关。 朱某人就是这么无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总得找点排忧解闷的法子。 他见林江仙始终不开口,便自顾自摇头笑道:“落在旁观者眼中,觉得又可气,又好笑,还有点可怜。” 卧底卧到这个份上,也算赵鹤冲太不容易了。 记得当时憋屈不已的赵鹤冲,喝完了闷酒,一摔酒壶,就直接与那位声名不显却修为不弱的白玉京道官,骂了一句娘,说老子再这么待下去,难不成还要混成鸦山第二代掌门? 林江仙终于开口言语,“不光是赵首徒鹤冲,二弟子戚花间,她与我正式拜师的那一天,就表明自己的身份了,她是得了灵宝城某位天仙的授意,才来的汝州鸦山,她最早习武演练的两部拳谱,也是灵宝城道官赠送,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进入鸦山,跟我学拳。” “按照双方约定,三十年内,她从我这边偷来的拳法,将来都要归还白玉京灵宝城。在那之后,戚花间就与白玉京没关系了。” “她既然敢偷,我就敢教。我倒要看看,白玉京未来百年之内,能不能再出半个林江仙。” 朱某人哑然失笑,“该不会是你身边四位嫡传,全都是白玉京安排的谍子吧?” “那倒不至于。宗学佺和宋钺,身世简单,与白玉京并无瓜葛。” 林江仙淡然道:“退一步说,全是白玉京安插在我身边的谍子,又能如何。” 别忘了,这位林师,还是一个能够自称帮忙闰月峰辛苦算一卦何时下山的人。 朱某人佩服不已,“你倒是看得开。换成我就肯定做不到这个份上。” 指尖多出一枚秘制花钱,磨成方形,一面刻日食一面刻月食。 世间铜钱经手人多,故而阳气重。朱某人手上的这枚花钱,位列天下十大名泉第三。 花钱在朱某人手指尖翻滚。 林江仙没来由道歉一句,“对不住了。” 朱某人洒然一笑,“矫情。就不该是林师说的话,收回去,赶紧收回去,我就当从没听见。” 沉默片刻,朱某人轻轻旋转着那颗花钱,走到了鸦山之巅,视野开阔,依稀可见极远处赤金王朝的那座京城,无宵禁,灯火一片,就像夜幕中的火团,朱某人神色复杂道:“实不相瞒,白玉京某城楼的头把交椅,邀请我去他那边做客,还亲口承诺只要我肯去,听从他们的安排,不但可以当个副手,关键是让我有希望行走一条大道,至于是谁,我就不说了,稍微讲点买卖不成仁义在的规矩。” “不得不承认,确实有过心动。” 林江仙微笑道:“心动是人之常情,不心动才是怪事。” 在青冥天下,有个无据可查的古老说法,“白玉京之外,一州一十四”。 这个说法,可以一分为二看,一种是天下十四州,一州之地,应运而生,都有希望出现一位十四境修士。 不是必然之定数,但好歹是一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机会。 再就是一州版图只能是出现一位十四境。绝对不可能同时出现两位十四境,一州山河,就算版图大如蕲州、幽州之流,也注定没有这份“气数”来支撑起两位十四境大修士。 比如那蕲州玄都观的王孙和孙怀中,后者当初远游别座天下,曾经借出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给浩然白也。 除了与白也性情相投,其实也是相信道号“空山”的师姐王孙,一定可以跻身十四境,孙怀中故意离开玄都观和蕲州地界,属于提前让道了。朱某人这拨山巅修士,心知肚明,那次孙道长出门远游,极有可能就是王孙的那次闭关,到了某种关键期间。只可惜最终事实证明,当初王孙未能合道成功。 那么在这汝州,因为林江仙和鸦山的存在,几乎等于彻底断绝了朱某人打破瓶颈的那点可能性。 林江仙虽非练气士,但是一州气运流转,可不管你是武夫还是道官。 朱某人好奇问道:“未来青冥天下十四州,有没有一种可能,最终会同时出现十四位十四境?” 林江仙摇头道:“绝无可能。” 朱某人再问道:“那就退一步,不是并肩而立在同一个时代呢?未来一千年,甚至两千年内,有没有这么多数量的十四境?” “就像一个村落,有十四户人家,风水轮流转,总有轮到的一天,区别只在早发晚发而已?” 林江仙听到这里,笑道:“陆沉曾言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那就再等等,你是修道之人,相信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朱某人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以心声问道:“林师,你准备做什么?” 林江仙一笑置之。 “林江仙,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能说吗?” “我不也从不过问你要赢了谁才甘心。” 朱某人喟叹道:“林师啊林师,跟你聊天真没劲。” 林江仙伸手拍打山巅青竹栏杆,微笑道:“因风吹火,用力不多。顺势而为,事半功倍。” 朱某人攥住那枚磨方花钱,岁月悠悠,放浪形骸,纵情酒色,文章行人皆耳闻。那么只需要赢一次,自己就可以万古不朽了。 不求与天地同寿的长生之实,但求与日月齐辉的不朽之名。 所以暂时来说,还是得活得久一点,毕竟需要至少再高一境。 朱某人说道:“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商量。” 林江仙伸手拂过栏杆,“但说无妨。” 朱某人说道:“如果当真天下大乱了,青冥数州陷入战火,我会争取保证汝州的太平,这就需要林师和鸦山的帮助了。” 林江仙点头道:“说过简单的事,请继续说难事。” 朱某人说道:“如果有朝一日,某件事在两可之间,天下形势陷入僵持不下的局面,我希望林师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尽快打破这种僵局,好让人间恢复太平世道,能早一天是一天。” 林江仙说道:“没有问题。” 数州之地,大火燎原。 汝州暂作壁上观,隔岸观火。 其实朱某人的小事和难事,在林江仙和鸦山这边,刚好颠倒一下。 作为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林江仙此身,就只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纯粹武夫,不是什么练气士,就更不是剑修了。 就像纯阳吕喦,就曾与陈平安直言一句,林师拳法很高,剑术更高。 而陆沉也曾与人说过,有无长剑在手,就是两个林江仙。 药铺杨老头经常翻阅一部外乡剑仙编撰的山水游记,当年老人见到宁姚,就曾经提及过此事。 剑气长城设置三官,祭官先行,刑官随后,那么接下来自然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一场东风了,只等隐官现身。 林江仙虽然不看好陈平安跟曹慈的那场青白之争,但是对于陈隐官的剑术成就,还是愿意拭目以待的。 朱某人一摔袖子,后撤数步,打了个稽首,低头不起,沉声道:“汝州道官朱大壮,在此谢过挚友林师!” 林江仙抱拳还礼。 朱某人直起身,只觉得神清气爽,暂时无事小神仙。 林江仙突然说道:“你和古艳歌,其实不用去玄都观找孙道长了,你们要是真想见他,不如现在就赶路,直奔白玉京。” 82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 小四州,雷泽湖。 梅峰岛上,梅花瘦如诗。 女冠杨倾散步其中,折了一枝梅花拎着,地上皆是水运凝聚而成的白云,最为神异的是这些大大小小的白云,自然形成花瓣状。 她身边就是两位湖主之一的雷雨,妖族出身,却能在这小四州站稳脚跟,一步步成长为“小四州”两位湖主之一,成为这座广袤雷泽湖的女主人。 先前她们就曾联袂去往天外,为那位成功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道贺。 雷雨笑道:“那个徐续缘,看你的眼神可不含蓄,怎么说,要不要结为正式道侣,还是来一段露水姻缘?” 杨倾笑着摇头,“你就别拉着我一起跳火坑了。” 雷雨撇撇嘴,“男女之事,本就是天经地义的阴阳大道,你们如此拘束,白白少去好多乐趣。” 杨倾默不作声,只是想着心事。 作为幽州弘农杨氏境界最高的道士,道号蜃楼的杨倾,她还是守山阁的副山主。 这让她很为难。 所以她只好离开道场,来这边躲清静了。 结果就碰到了那个自命风流子弟的徐续缘,让她还是不得清净。 最新天下十人,其实是十一人,只因为垫底两人并列第十,玄都观道号“空山”的王孙,闰月峰武夫辛苦。 在他们之前的九位,余斗是榜首,陆沉其次,然后才是道场位于明月皓彩中的碧霄洞主,刚刚将一座位于水底藕神祠圈为道场的女冠吾洲。这四位都是公认的十四境大修士。 蕲州玄都观当代观主孙怀中,武夫林江仙,岁除宫吴霜降,幽州地肺山华阳宫高孤,青神王朝雅相姚清。 据说吴霜降上次现身玄都观,就已经有了十四境修士气象,那么是否说明孙道长已经偷偷跻身了十四境? 武夫林师?是否已经跻身传说中的武道第十一境?排名只在吴霜降后一位的“巨岳”高孤?是否? 都是谜。 风卷云涌,雾里看花。 一个身材矮小的驼背老道,身穿一件雪白道袍,缩地山河,从自家道场现身此地梅花丛中,手里拎着一只古木材质的提盒。 此地位于梅峰山脚,名为龙尾陂。山巅那边叫做搁船尖。 雷雨背靠一棵枝干如虬的老梅树,双臂环胸,瞧着那个不速之客,她没什么好脸色,“王姓,你来做什么?” 身材矮小的老道士微微弯腰,将提盒轻轻放在脚边,说道:“贫道赶来这边劝你一句,别把小四州拽入天下乱局,不值当。” 雷雨嗤笑道:“一湖两半分,你管得着我?我也劝你一句,养鹅就养鹅,别多管闲事,小心内讧一场,更不划算。” 老人不理会雷雨的威胁,视线偏移,望向那位外乡女冠,继续自顾自说道:“也劝蜃楼道友一句,回去就劝弘农杨氏一句,百世之泽,来之不易,别意气用事,说没就没了。” 杨倾神色自若,点点头,“太夷道友的这句话,一定帮忙带到家族。” 雷雨冷笑道:“这就很奇怪了,你跟余掌教可没有任何私谊,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们之间好像还有点私怨?” “有私怨。” 老道士点头道:“但是你都说了,是私怨。” 杨倾笑问道:“太夷道友,我比较好奇,你是这么想的?” 老道士直截了当说道:“很简单,我不觉得这座天下,谁能够顶替余掌教,既然谁都代替不了,那就别捣乱了。天下一乱,是会死人的,而且是死很多人。” 杨倾点头道:“明白了。” 雷雨嘿嘿笑道:“说的直白,我也听懂这句人话了。刚好我也有一件好奇事,既然你来了,问问你。” 老道士说道:“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雷雨抬起一只手掌,抹了抹嘴,“你拿什么本事管我雷泽湖的家务事?” “凭仗不少。” 老道士说道:“就凭贫道此生所学的火法,水法,土法,符法,雷法与剑法,尤其是一门看家本领,压胜法。” 雷雨故作惊讶,“姑奶奶才晓得你这个近邻,会的术法竟然这么多,那我就更奇怪了,你王姓咋个不去白玉京捞个掌教耍耍?” 老道士还是一板一眼说道:“当不了白玉京掌教,管一管小四州地界,想必还是绰绰有余的。” 雷雨眼神凌厉,挺直腰杆。既然如此,来都来了,那就干脆别走了。刚好可以掂量掂量这位太夷羽客的斤两。 杨倾笑道:“不如等到事到临头再做决定,在这之前,如太夷道友所说,我们就都别捣乱了。” 老道士点头道:“我这边没有问题,就看雷湖主的意思了。” 免得双方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杨倾不得不喧宾夺主,微笑道:“恕不送客。” 老道士提醒道:“蜃楼道友记得一定把话带到弘农杨氏。” 杨倾笑着点头。 老道士身形一闪而逝,但是留下了脚边的那只提盒。 雷雨确定对方已经离开雷泽湖地界之后,摇摇头,“这个老东西,英雄气短,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杨倾笑道:“你这个说法,自相矛盾了。” 雷雨冷哼一声,一脚踢碎那只三层木质提盒,食盒内美味佳肴瞬间散落满地,她气笑道:“这么点食物,老娘吃得饱?塞牙缝都不够。” 杨倾说道:“王姓的意思很简单,奉劝我们都别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做事情要量力而行。” 雷雨默然,咬牙切齿。 杨倾说道:“不用后悔,就算我刚才愿意出手帮忙,我们还是留不住他的。” 她幽幽叹息一声。 像自家弘农杨氏,以及地肺山华阳宫,这样的家族和道场仙府,有很多。 只是大概如太夷王姓这般的道官,在白玉京之外,同样还有很多。 三位白玉京掌教,轮流掌管一座青冥天下百年光阴,手握生杀大权。 大掌教寇名,遇事待人,可杀可不杀,肯定不杀。不杀之外,寇名还要亲自教化,一同将功补过。 例如神霄城的上任城主,道号“拟古”的张可久,南华城副城主魏夫人的嫡传弟子,就都在此列。 二掌教余斗,可杀可不杀,必杀。 三掌教陆沉,杀不杀,只看心情。 雷雨突然有些惊讶和慌张,因为看到了好友竟然满脸泪水。 “杨倾,怎么哭了?” 杨倾回过神,愣了愣,伸出手指擦拭眼泪,自嘲道:“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陈年旧事了。” 雷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因为她知道,杨倾当年之所以离开弘农杨氏,去守山阁开辟一座海山仙馆,就是为了能够远离那处睹物思人的伤心地。 杨倾的唯一心结,便是她的那个亲弟弟,姐弟是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极好,教书识字、为人处世这些事,都是杨倾这个姐姐在教,后来弟弟去往地肺山修道,也是她一路护送到华阳宫,他第一次出门历练,杨倾其实也是一路暗中护道,偶尔犯了些小错,当师父的高孤从来舍不得说句重话,都是杨倾当面或是寄信教训……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长姐如母吧。 杨倾神色幽幽道:“方才我心神失守,看到一幕模糊场景。” 雷雨径直问道:“是看到了未来事?” 杨倾犹豫了一下,“不好说。这里边很复杂,很难说清楚。” 雷雨咧嘴笑道:“无妨,只需说说看,你瞧见了什么?” 杨倾轻声道:“山花欲燃,流水若火。” 离开梅峰的老道士,没有去往道场峔山岛,而是返回那条心安江畔,老人在这里养了好些白鹅。 老道士蓦然瞪圆眼睛,怒道:“徐续缘,你个挨千刀的王八蛋,还老子白鹅来!” 片刻之后,老道士愈发生气,环顾四周,那个偷鹅贼早就跑得没影了,老人骂骂咧咧,急得直跺脚,“不当人子,不当人子,竟敢偷走不止一只,亲娘哎,三只,足足三只啊,好心传你一部丙本,就是这么报答传道人的,当初要是看在你小子相貌与她有几分相似,老子都不让你进门……果然不该去梅峰见那个娘们的,稍不留神就遭了家贼,悔不当初,悔不当初,三位道友,是我对不住你们了……” 青泥洞天,满觉陇路上,桂花落如雨。 一位相貌偏阴柔的浊世佳公子,一手攥着只大白鹅的脖子,另外一只手更是攥着两只。 青年笑容灿烂,大声喊道:“大姐,招呼二姐,今儿我亲自开灶生火,铁锅炖大鹅!” 洞天主人徐棉,她出现在他身边,无奈道:“续缘,你就这么给人当不记名弟子的?” 青年高高举起扑腾不已的白鹅,好像要凭此吓唬姐姐徐棉。 徐棉挥挥手,“打小就没个正行。” 许婴咛很快就从天壤福地赶来此地,瞧见这一幕,忍俊不禁,与徐棉不同,她开口笑道:“做得好。” 徐续缘笑眯眯道:“哪怕二姐这么说,我还是更喜欢大姐一丢丢的。” 许婴咛屈指一弹,轻轻砸在弟弟的额头,“欠儿欠儿的。” 徐续缘说道:“大姐,二姐,我跟罗移和武玺都聊过了,他们都不太愿意雍州朱璇擅自占卜别州吉凶。我在犹豫,要不要沿着那条大渎走一趟鱼符王朝。” 徐棉柔声说道:“听姐姐的劝,千万别去趟浑水。” 许婴咛笑道:“武玺这位右山国的遮荫侯,在沛州好不容易才过上一州太上皇的舒坦日子,当然不乐意朱璇那个小姑娘劈砍老樟树枝条了,若是吉,无非是给沛州锦上添花,若是大凶之兆,怎么办?说句难听的,就算本来不凶的一州运势,都给硬生生折腾成凶了,自古以来,那么多童谣谶语的真伪,或是几真几假各占多少,谁能分得清楚?朱璇只要再心黑一点,呵,整个沛州都要鸡飞狗跳,武玺好不容易靠着纵横捭阖的枭雄手段,才让整个沛州稳定下来,承认右山国的盟主身份。武玺已经算是沉得住气了,换成一般人,早就带兵杀去藕神祠了。至于罗移,估计他也就是看在你这个结拜兄弟的面子上,才去附和武玺几句,衡阳王朝又不在四州之列,他这个“火官”道号,还有开国皇帝的身份,当年是怎么来的?一个起于行伍底层的小卒子,完全是一步步杀出来的血路,才坐上龙椅。” 显而易见,火官罗移和遮荫侯武玺,同样是两位天下十人候补之一,许婴咛对罗移的评价明显更高。 徐续缘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 徐棉轻声说道:“罗移是难得有那种豪杰气的枭雄,讲义气,有担当,反观武玺就更喜欢肚子里说话了,续缘,以后你与他们的亲疏远近,你要心中有数。” 火官罗移,一辈子戎马生涯,而且在修行路上,手持重宝,是一件道教帝钟,相传是道祖亲手铸造的至宝之一。 古钟铭刻“天丁”二字。 但是此物在青冥天下一路辗转,经手的道官,有高有低,不下十人,始终无一人能够将其炼化。 直到罗移得手,大概是因为在这之前就得到一部太清玉册道书的缘故,当年罗移只是洞府境,就将其成功炼化,祭出此宝,掷火万里。 徐续缘不耐烦道:“知道啦知道啦,总是这么喜欢说教,大姐,你要是没有这个瑕疵,真就是道德完人了!” 许婴咛啧啧道:“马屁精。” 走在遍地落满桂花的金黄色道路上,蓦然间有悠扬钟声响起。 入清净地,生欢喜心。 佛陀传心如拈花指月,道士得意在晨钟暮鼓。 姐弟三人,各怀心思。 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是站在他们的位置上,只要天下乱局一起,又岂能做到独善其身? 思来想去都是愁,很费思量。 徐续缘突然说道:“我去乾湖之前,先去了一趟地肺山,聆听高宫主传道。然后在乘船去乾湖的路上,就听说了那两个消息,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吧?” 徐棉嗯了一声。 许婴咛由衷赞叹道:“高宫主,好大魄力!当真是无愧‘巨岳’道号!” 原来高孤在那场传道的尾声,公布了两件事。由他的弟子高拂,担任地肺山山主。 再让一个叫毛锥的外来道士,担任华阳宫新任宫主。 其实都是怪事中的怪事。 高拂是高孤的小弟子,虽然不是关门弟子,但是高拂在华阳宫内外,都是公认的修道天才。照理说,如今境界还不够的高拂,接任宫主,哪怕比较勉强,也好过让一个籍籍无名的“毛锥”入主华阳宫,让高拂担任地肺山山主,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将高拂“驱逐出境”脱离华阳宫了。 徐棉解释道:“那个毛锥,我猜他极有可能就是白骨真人。” 徐续缘晃了晃手中的三只大白鹅,“气死我了。” 青冥天下,因为没有诸子百家一说,天下修士皆道士。 修道之人的法统道脉,关键就看度师是谁、度师出于那座道观。 俗话说武夫拜师如投胎,需要事师如父,那么青冥天下的道士寻找度师,重要性丝毫不差。 例如浩然天下那边,龙泉剑宗首任宗主阮邛,出身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风雪庙,他虽然是剑修,但阮邛的道统身份,依旧属于兵家修士。还有游侠许弱,也是剑修,但依旧属于墨家弟子。 与此同理,玄都观是道门剑仙一脉,哪怕观内剑修数量极多,可谓冠绝天下,却还是正儿八经的谱牒道士。 再比如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学问驳杂,尤其亲近儒家和法家,但是谁敢说姚清不是道官? 徐续缘寻找的度师,心目中的第一人选,其实是地肺山的“巨岳”高孤。 可惜被对方看穿了心思,高孤并不觉得他能够继承华阳宫法统,也无法挑起地肺山的道脉大梁。 本来按照徐续缘的演算和预判,只要进了华阳宫,哪怕无法继任宫主,将来也能当个地肺山的新任山主。 其次是十四境修士吾洲。 徐续缘的父亲也是如此认为,结果徐续缘连那座隐蔽道场的大门都进不去,明摆着是看不上他的资质了。 最后才是山阴羽客王姓。所幸还凑合,病急乱投医,好歹被徐续缘找到了真正的“名医”不是,在那边落脚多年,当了个不记名弟子,其实师徒双方是很投缘的,道不轻传,还是传给了徐续缘那部“成了精”的丙本。 徐续缘说道:“大姐,二姐,你们呢,是什么想法?” 徐棉说道:“做女儿的,总归有做女儿的职责。何况青泥洞天当年被封山一事,我总得讨要一个小小的说法。” 许婴咛说道:“我就不一样,听爹的劝,能不掺和就坚决不走烂泥路。” 徐棉问道:“续缘,你见过杨倾了,她是什么态度?” 据传这位道号蜃楼的馆主,精通紫微斗数和太乙神数,公认天下第一。 这种会算命、就能批命的道士,能不招惹就最好别去招惹,一旦纠缠不休,其实要比与同境剑修为敌更麻烦。 徐续缘蓦然而笑,“大姐,我可是听说了,你在天外,跟那个老秀才讨要了印章和折扇。” 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两脉道官,后者更多推崇曹慈,前者更中意那位陈隐官。 许婴咛笑道:“是真事,我可以作证。除了印谱折扇,你这位大姐,还厚着脸皮跟文圣多要了百剑仙、皕剑仙两部印谱。” 徐棉无奈道:“我只是帮洞天内的两位客卿讨要这些物件。” 许婴咛啧啧啧,“假也不假,真也不真。” 徐续缘点头道:“先前从雷雨那边听说此事,我就如遭雷击,伤心透顶。说好了一辈子不嫁人的大姐竟然都有嫁人的心思了。” 徐棉懒得解释。 徐续缘冷哼道:“他陈平安想要当我的姐夫,得先过我这个未来小舅子这一关才行!他不是剑修嘛,我就跟他问剑一场。” 徐棉气笑道:“胡说八道。” 许婴咛打趣道:“你怎么不说他是止境武夫,跟他问拳一场?” 徐续缘摇头道:“我又不傻,问剑都心虚,问拳更不用想了,有了,不如问酒斗诗两不误?” 徐续缘突然自顾自大笑起来,“女大三抱金砖,听说陈平安才四十岁出头,若是娶了大姐,这都赚了多少块金砖了?!” 许婴咛点头道:“你姐的嫁妆,可是整座青泥洞天呢,这个说法,再合适不过了。就是得小心被宁姚问剑一场。” 徐棉恼羞成怒,瞪眼道:“你们俩都给我住嘴!” 徐续缘轻声道:“前不久听爹提起一件陈年往事,说大姐年少时曾经路过一座名为邹城的小地方,碰到了一个看相测字的不知名高人,他帮大姐批命,看过了大姐在算命摊子提笔写下的几个字,说大姐是相由心生,字如其人,文学小技与至道实则同一关捩,最后他就给了一句批语,‘徐棉,气柔清而根骨寒,其神清足以仙,其寒亦足以死。’亏得大姐你当年福至心灵,没有把他当成骗子,愿意掏钱求个破财消灾,所幸对方也愿意指点出破解之法,让大姐以后为人不可犯浊俗,修道不可太清空,这才有了如今的成就。” 许婴咛忍住笑,“其实她当年提笔所写,不是几个字,而是两个字,两个一直被她认为是世间最经得起推敲的字……”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徐棉怒斥道:“许婴咛,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许婴咛哎呦喂一声,“吓死我了,某人要大义灭亲哩。” 徐续缘微笑道:“大姐二姐,你们知道啥叫一见钟情吗?就是走在路上,只是看了谁一眼,就像与他撞了个满怀。” 许婴咛疑惑道:“续缘,你是对那杨倾一见倾心了?” 徐续缘笑着不说话。 徐棉说道:“别总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研习太夷道友传给你的那部丙本秘籍,名义上虽是医书,却直指大道。” 徐续缘嘿了一声,“说句真心话,落在我手上,算她遇人不淑了。就像她反复埋怨的那句话,徒呼奈何,以至精至微之道,传之以至下至浅之人,所幸江河日下,其不废绝,为已幸矣。” 徐续缘叹了口气,“要乱就乱吧,无非是枭雄杀英雄,双方扬名立万,反正都在此一举,都是人间豪杰。” “朱某人说得好,并非最是文人不自由。不对的,最是穷人不自由。” “所以还属骂天骂地的穷酸文人最自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敢说。” “都不去管了,只管铁锅炖大鹅!” 许婴咛惊讶道:“真杀了炖肉吃啊?” 徐续缘白眼道:“不然?辛辛苦苦偷过来,就是学师父,把它们当祖宗供奉、当大爷伺候起来啊?” 许婴咛转头看了眼徐棉。 徐棉微笑道:“我去准备桂皮八角花椒豆酱老醋小磨香油这些佐料。” 许婴咛立即附和道:“加点料酒,滋味更好。” ———— 殷州。 大潮宗,一处禁地洞窟门口,榜书崖刻“鹿台姻缘”四个鲜红大字,阴刻。 但是读书极多的姚清,知道四个字之前,曾是阳刻的四字榜书“武丁朝歌”,只是被后人用利器磨平了。 在那之后,殷州才有了一座两京山,开山祖师正是朝天女出身的朝歌。 姚清受邀在此护关。 这座位于孤峰之巅的白玉广场,除了一人一桌,空无一物。 桌上有几本道书,一壶酒,一双筷子,几碟下酒菜。 这些日子以来,姚清就独自坐在这边帮人护关,除了偶尔看书喝酒吃菜,这位被誉为雅相的道士,就跟一尊泥塑神像似的。 期间有分别来自大潮宗和两京山的祖师,遥遥站在阵法边界,试图与姚清询问闭关事宜,姚清别说搭话,就连眼皮都没搭一下。 在来大潮宗之前,姚清就已经跟皇帝陛下还有国师白藕打过招呼,在自己远游期间,就算天塌下来,也不用想着向他传递消息。 青神王朝位于并州,跟汝州的赤金王朝、幽州的玄黄王朝,都是青冥天下国力无比强盛的十大王朝之一。 幽州归碧云楼管辖,而并州则归青翠城管辖。 雅相姚清,字资美,道号“守陵”,三朝首辅,姚清道龄不过千年,就已经与道号“巨岳”的高孤,一同被视为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那一小撮山巅修士。 公认的飞升境圆满修士,这就意味着姚清距离合道十四境,就只差半步了。 姚清经常被青翠城邀请论道授课。 而那位被誉为“白玉京小姚清”的陆掌教,肯定次次到场再捧场,不是使劲鼓掌,就是大声喝彩。 姚清最名动天下的举动,当然不是雅相头衔,而是自身修行道路上的斩三尸,而且不是那种寻常的斩杀三尸来缝补、完善道心。 而是成功斩开一颗澄澈道心、塑造出三尊尸解仙,故而每一位尸解仙,除了无法炼出一副阳神身外身,却是有阴神的。 三位完全“自主”的尸解仙,在五百年之内,都成为了上五境练气士,加上阴神,便等于是姚清的六个“化身”。 再加上姚清自身真身之外的阴神和阳神,就等于拥有八个“分身”一般。 据说姚清还掌握了两张大符,一张是道祖亲自赐下的符箓,还有一张是白玉京大掌教首创的三山符,姚清受益匪浅,极其精通。 姚清拿起一部版刻粗劣的《素问》乙本,这是年少求学时购买而得,当年三钱银子的买书钱,还是姚清省吃俭用积攒而来。 翻看了一会儿书籍,姚清抬起头眺望远方,大阵之外,群山绵延,青青翠翠,一条大河蜿蜒而去,穿针引线一般。 收回视线,姚清拿起筷子,开始喝酒吃菜。 不知未来人间能有谁,怀抱着圆阔的青天。 青冥十四州,在某州一家独大的道门仙府,终究是少数,更多情形,还是两两对峙,或是一堆的一流道场而皆不拔尖。 例如多羽客的翥州,就同时存在采收山与道家符箓祖庭之一的青祠宫。幽州是地肺山华阳宫,与弘农杨氏和守山阁抗衡。 永州,仙杖派跟兵解山,谁都想要压过对方一头。 其中兵解山,因为近期同时出现了两位跻身武评十人的大宗师,风头正盛,于是就被有心人旧事重提了,因为兵解山唯一被人诟病的地方,就是当年他们作为唯一一座与“米贼”领袖宋茅庐结盟的大宗门,在“事情败露”之前,竟然临时撕毁盟约,选择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米贼一脉的众多道官,被兴师问罪而去的白玉京重则打杀、轻则拘押或除名,永不录用,不得担任道官。 要知道在那幅员辽阔、水运独大的永州,相传米贼一脉最为鼎盛之时,私箓道士多达百万! 昔年殷州,大潮宗跟两京山更是死仇,当然如今大不一样了,简直就是变了天。 如今的殷州,甚至可以说比任何一州,都要符合严格意义上的一家独大。 在宗主徐隽携手道侣朝歌一同闭关期间,其实大潮宗和两京山的各自下宗都已经建立,只是因为尚未悬挂祖师像,尚未与外界发出任何一道请帖。 姚清笑了笑,转头看了眼洞窟大门那边。 朝歌此举,既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也算为自己做嫁衣? 她的所有谋划,都是想要帮助道侣徐隽抢先一步,争取提前预定一席之位。 毕竟浩然天下那边,桐叶洲出了一个君子钟魁。 姚清极少佩服一个人,但是复戡道友,确实让姚清刮目相看,辛苦修道,修出一个飞升境巅峰境界,说不要就不要了。 这也是姚清愿意破例帮人护关的唯一理由。 否则他掺和这种殷州事务,白玉京玉清宫那边是肯定会记账一笔了。 事关重大,影响深远, 毕竟可能涉及一位未来十四境修士的诞生。 今天,一双年龄悬殊、境界也是悬殊的道侣联袂出关。 道号“复戡”的女冠朝歌,脸色微白,施了个万福,“有劳雅相。” 她再次跌境,如今竟然就只是一位金丹……鬼物了。 反观徐隽,却已经是飞升境圆满,极有可能,还站在了某条大道的门槛处。 姚清不关心这个,各有各的缘法,各走各的登天道路。 姚清站起身,微笑道:“没什么,山不转水转,帮人就是帮己。” 这次护关,确实很轻松。此次护关,姚清当然是主心骨, 但是在这之外,除了负责筹建下宗的两位老祖师,两宗所有上五境修士,都纷纷聚集在大潮宗各座山头。 层层大阵,全部打开。 为此消耗的神仙钱算什么,一座洞窟疯狂汲取天地灵气又算什么。 姚清说道:“除了陆掌教看了这边几眼,并无任何反常的动静。” 之前姚清察觉到一丝窥探迹象。果不其然,是白玉京的那位陆掌教。 当时被姚清勘破之后,陆掌教竟然还有脸说一句“天底下奇人异士那么多,难不成就只有贫道会吃饱了撑着嘛?!” 朝歌微微皱眉。 徐隽却是笑道:“有雅相帮忙护关,又有陆掌教看过了此地,当真是万无一失。” 姚清点点头。 这就是徐隽的独到之处了,此人所说言语,都是真心实意话。 一人身兼四宗主,肯定是前无古人的壮举,至于是不是后无来者,暂时不好说。 姚清说道:“那我就打道回府了。” 朝歌嫣然笑道:“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两座下宗典礼,不如都让雅相住持?” 姚清笑道:“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岂不是恩将仇报?” 朝歌大笑不已。 徐隽打了个道门稽首,“那晚辈就在此恭送雅相。” 姚清点点头,身形化虹瞬间远游千万里。 朝歌扯了扯徐隽的袖中,轻声道:“夫君,我猜姚清已经跻身十四境了。” 徐隽满脸喜悦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你怎么不早说,我至少该与雅相道贺一声的。” 言语之时,男人不忘动作轻柔,轻轻握住妻子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论生死。 雍州。 万年老樟,八千大椿。 鱼符王朝,藕神祠外,如今正在举办一场科仪繁重的普天大醮。 但是作为大醮主祀的女帝朱璇,仍是忙里偷闲,在今夜来到了一座禁忌重重的山峰。 她只能在这边待上一个时辰,就需要立即返回藕神祠。 十四境大修士,“太阴”吾洲的诞辰,是四月十四日。 她的道场就位于雍州此地,是一处剑戟峥嵘遍山水的隐蔽山头。 浩然天下的北俱芦洲,有南北向的中条山,青冥天下的雍州亦有,不过山脉是东西向,祖山名为九峰山。 但是自从吾洲当年闭关合道十四境,此地封山已久。 因为实在是太久不曾露面,世人都误以为吾洲已经兵解转世。 毕竟合道一事,哪怕天资高如吾洲,按照当年白玉京的推衍结果,吾洲也只有六成把握。 可是不管道场所在的王朝更迭、国姓变幻,都没有谁敢擅闯此地,历史上一些个心存侥幸的道官,希冀着在此寻宝捡漏,无一例外,要么是根本无法进入山中,要么就是打破层层山水禁制,终于瞧见了九峰山,然后就被与之悄然启动的剑阵瞬间斩杀。 山中无道家宫观,却有一座属于佛家净土宗一脉的苦竹寺。 鱼符王朝的开国皇帝,就是此寺僧人出身。 他的祖籍是在一个名叫西天尾的小地方,距离此山不远。 一位年轻女冠,盘坐蒲团上,她身前那张低矮案几上,摆放着一大堆的筹筭。 鱼符王朝兵部衙门的一个库部官曹,但是他今天却有资格与女帝朱璇一起坐在吾洲对面。 他看着那堆刻有数字的竹筹,分明材质普通,说不得就是劈砍山中青竹而来。 吾洲看着那个略显拘谨的年轻女帝,微笑道:“放心,我给你一句准话就是了,有我在雍州,就没有谁能找你的麻烦。至于他们敢不敢,我就不作保证了,我只保证他们有来就无回,所以你主祀的普天大醮,肯定不会半途而废。” 朱璇默默点头,与对方口头道谢,完全没有必要。 吾洲瞥了眼白玉京方向,你余斗既然拒绝那桩买卖,那么白玉京就得付出一点代价了。 吾洲收回视线,望向那个坐在朱璇身边的中年男人,问道:“听说你也精通此道?生前带兵打仗那会儿,都会事先运筹?” 男人笑道:“不敢当,只是喜好,并不精通。” 在那鱼符王朝的京城私宅内,精研星象和卜卦算筹的男人,在书房内开辟一座隐蔽道场,名为火珠林。 吾洲笑道:“曹州狐,听说你跟灵宝城那座显灵观的某位道士,生前曾经同朝为官,于兵法一道,各有高低?” 曹州狐说道:“兵法造诣不如他高,他才是真正的用兵如神,到了一种化境。” 灵宝城的止戈宫,类似碧云楼的镇岳宫,地位超然,而止戈宫辖下有三十六道观,其中放马观又管辖众多道观,其中有座显灵观,声名不显,观主是个年迈容貌的道士,他与道侣在此隐居修行、著兵书,这位道号“药师”的老人,偶尔外出云游,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灵寿木手杖。却都不会离开止戈宫地界。 朱璇说道:“论军功,曹先生丝毫不弱于对方。” 身边男子,曾被视为国之胆魄,拓边功臣第一人。死后被帝王追赠太尉,谥贞武。 曹州狐与那位以英灵姿态进入白玉京修道的显灵观道官,两位绝代名将,生前齐名,双方美谥相当,就连死后墓葬规格也一致。 吾洲扯了扯嘴角,略带讥讽语气,“那就是一个内战无敌、一个外战无敌喽?不愧是国之双璧。” 各座天下,各朝各代,人间名将不计其数,吾洲之所以知晓对面这位,不在对方功业,只是对方在“年老”时曾有一番自述。 早年吾洲听了一耳朵,就顺带着记住了此人的名字。 少年十二三,做贼不惜身,亡命之徒,亡赖贼,路上逢人就杀。 十四五为难当贼,稍有见识,见道上有不平事,有所不惬则杀。 弱冠之龄,为将统兵,是为佳贼,临阵杀敌,身先士卒,见贼杀贼。 为大将,为帅领将,以杀止杀,以杀人剑救世,救乱世百姓于死地。 曹州狐微笑道:“阳间百年事,弹指一挥间,功名事业成就有限。何况比起浩然绣虎,蛮荒文海,我们这些所谓领兵打仗的武将,真就都只是功在一时一地的匹夫之勇了。” 其实这次朱璇赶来九峰山,是想要得到吾洲的两句“准话”,暂时只得到了其中一? ??,故而朱璇还不愿意就此告辞离去。 吾洲先后察觉到两处异象,一在汝州鸦山,一在殷州大潮宗。 后者还在吾洲预料中,前者就有点莫名其妙了,金桐道场那位翥州羽客,怎么跟林江仙不对付了? 其实吾洲在炼物之外,还擅长术算和观天。 只要资质足够好,学什么都很快。旁人羡慕不来。 能够被她视为道友的青冥修士,屈指可数,其中就有汝州那个道号绿萍的朱某人,此人不务正业,颇为有趣。双方素未蒙面,但是哪天见了,吾洲愿意主动跟对方聊几句。 记得曾经遇到一个道号纯阳的云游道士,她也愿意高看一眼,甚至在某一刻,心如死水的她,竟然动心了。 可惜有缘无分。 而且冥冥之中,吾洲也察觉到这份心动的不对劲。但是这些年以来,吾洲始终没能找到蛛丝马迹,甚至连怀疑的对象都没有。 否则以吾洲的境界和脾气,一旦有了怀疑对象,竟敢鬼鬼祟祟算计自己,在这座青冥天下,难不成是道祖借你的胆子吗? 吾洲笑道:“丫头,其实不用太担心白玉京那边,以余掌教一以贯之的行事作风,他是不会刻意针对你和鱼符王朝的。你真正要担心的,反而是近期不举办玉清宫议事,尤其是议事,却没有任何一位道官主动提出这项议程,余掌教不给出定论,如此一来,白玉京道官可就有回旋余地了。” 青冥天下的各脉道官,白玉京之外的一众山巅修士,不管如何非议余斗,只在一件事上,没有任何指摘,那就是余斗从不徇私。 余斗进入白玉京之前的三位挚友,其中一人,死在了天外天。余斗当初选择放行,再将其亲手斩杀。 曾经自号垢道人的刘长洲,就这样死在余斗剑下,紫气楼才有了后来的姜照磨。 一位曾经被誉为“敢叫海岳听安排”的飞升境符箓大修士,更是死在余斗剑下。 而且是那种山上最为彻底的魂飞魄散,真正意义上的身死道消,再无转世可能。 而这位修士的道侣,自号“黄叶道人”。正是飞升境女子剑修,宝鳞。 正是道号“天墀”的邢楼,在余斗的修道中前期,出力极多,帮助极大,甚至不惜将某件至宝转赠好友余斗。 邢楼之于余斗,可谓亦友亦兄。 所以余斗在天外天剑斩当时已经走火入魔的刘长洲,天下道官还能理解几分。 但是余斗杀邢楼,不可谓不惊骇天下。要知道当年白玉京的那座镇岳宫烟霞洞,黄界首都已经做好开门接纳邢楼的准备了。 朱璇松了口气。 吾洲眯起眼,呦呵,有嚼头。 回头打探一下,看看玉清宫议事期间,是谁来与两位掌教询问此事。 所以吾洲就顺水推舟卖了一个人情,“朱璇,只要你不去篡改占卜结果,你就肯定不会被抓去镇岳宫烟霞洞。” 朱璇赶忙起身,打了个稽首。有了吾洲的这句话,朱璇和鱼符朱氏就等于吃了一颗定心丸。 吾洲调侃道:“璇丫头,既不要斗米恩升米仇,也别觉得大恩大恩无以为报。” 朱璇重新落座,赧颜道:“岂敢。” 吾洲移动桌上的竹筹,以心声微笑道:“殷州朝歌所求,无非是人间出个真天子,她好协灵配乾。” 曹州狐点点头,心中了然。 朱璇感叹道:“真是通天手段,朱璇自愧不如。” 吾洲笑道:“你只是还很年轻,再给你几千年岁月来精心谋划一事,不会比朝歌差。” 曹州狐问道:“这次跟随陛下一起来九峰山觐见前辈,我有一事要与前辈请教。” 吾洲点头道:“说来听听。” 曹州狐问道:“白玉京就不能将所有化外天魔皆凝为一粒芥子大小,再将其严密关押起来?难道是因为练气士的心魔,源源不断出现,人间每一位练气士,就成了化外天魔的源头活水,故而堵不如疏?” 吾洲反问道:“芥子大小?是大是小?” 曹州狐一时怔住。 吾洲嗤笑道:“咸吃萝卜淡操心。” 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如何治本,一直是白玉京历代道官孜孜不倦追求的“最大成就”,没有之一。 以至于有传闻,谁能够解决这个天大的难题,谁就有希望从道祖手上接任青冥天下。而道祖也可以放心远游追寻道外有道了。 甚至不单单是白玉京,诸州大修士,也都对此苦思冥想,不惜耗费心神、消磨道行,也希望能够找出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 可惜万年以来,道法,剑术,符箓,神通……任你如何组合搭配,打造什么阵法,依旧都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甚至有些法子,已经被事实证明,非但无法压胜化外天魔,反而是负薪救火。 吾洲修道生涯很空闲,所以她也想要解决这个悬而未决的万年难题。 历史上,最接近真相、敢下定论说“本题有一解抑或完全无解”的,有两个人。 分别是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玄都观孙观主的小师弟。 但可惜一个尚未打造出足够多的“计量工具”,一个更是半道身死,属于半途而废了。 “假设可以将全部化外天魔视为一位十五境修士。” 吾洲缓缓道:“集合。穷举法。描述,言语,名实。剑术,符阵,区分。文字,无相,绘像。赐名,无序有序,空集不空……” 吾洲这番见解,其实与陆沉泄露给陈平安的看法,不谋而合。 大掌教寇名在卸任青翠城城主之后,其实就一直致力于解决化外天魔一事,为此亲手打造出浑仪与浑象,“标注”化外天魔。 但是最大的难题,在于寇名发现想要完成心目中设想的这架仪器,自身学识太窄,术法神通太少,故而道力不够,心力不济。 这才有了大掌教寇名在白玉京的神秘消失,一气化三清。 吾洲看了眼若有所思的曹州狐,笑道:“不是我看不起你,这件事,根本不是你们可以触及的高度。曹州狐,听劝吃饱饭,以后别去琢磨这个了,至少我可以下个定论,于你而言,毫无意义,空耗光阴罢了,还不如抽出身来,赢得一些人间声名。天高地厚,天之所以高,是为了让所谓聪明绝顶的你们不碰个头破血流,地之所以厚,就是让你们这些总喜欢尝试着蹦跳摸天的聪明人,落地时不至于是一张簿纸,阳间一踩就破。” 曹州狐抱拳笑道:“受教。” 吾洲挥挥手,“都回去吧,本分做事,大有作为。” 岁除宫。 今天来了一双远道而来的道侣,老人手持灵寿木杖,面容老,却无老态。 他的道侣,执红拂立于身侧,她不是那种一般意义上的美人,极有英气。 宫主吴霜降亲自待客,带着他们登上那座鹳雀楼,在顶楼观看大江滚滚东流和那座好似中流砥柱的歇龙台。 下了楼,就去往歇龙台,吴霜降喊上了楼内的掌籍道官高平,江心歇龙台那边的八风亭内有石桌棋盘,对弈其中,最是风雅。 登上江中岛屿,一起走向山巅凉亭的时候,手持木杖的老人笑道:“谢过吴宫主当年赠书之恩。” 吴霜降笑道:“李药师,是张元伯送你的兵书,谢我作甚。” 手持红拂的女子言语无忌,“吴宫主何必装傻扮痴,张元伯若无得到你的授意,岂敢结下这桩因果。” 吴霜降微笑道:“张铣姑娘还是果敢如旧,风采不减当年。” 李药师说道:“当初没有进入岁除宫修道,选择白玉京灵宝城落脚,是我辜负了吴宫主一番美意。” 吴霜降摇头道:“没什么,豪杰不受命运摆布。” 张铣叹了口气,“吴宫主是在夫子自道吗?” 她当年能够与夫君结为连理,其实很大程度上,还要感谢那个张元伯的牵红线当月老,所以此次才有此次的联袂做客岁除宫。 吴霜降笑着不说话。 因为他们这趟登楼、登岛都没有刻意遮掩行迹,所以很快就有一拨人赶来凑热闹,早早待在凉亭等着了。 其中便有道号“洞中龙”的张元伯,仙人境。乍一看,就只是有个酒糟鼻的邋遢老翁,白衣白发,老态龙钟。 张元伯这辈子最喜欢喝酒,但是每次都喝得很慢。老人公认有桌上饮酒三板斧,呲溜眯眼打哆嗦。 歇龙台本是张元伯的道场,程荃他们一来,老仙人就主动搬家了。 别看如今是个糟老头模样,年轻那会儿,也曾蓄大髯,游戏红尘,酒量之好,更是堪称雄壮。 山上君虞俦,与头别一根翠竹发簪的谢春条是道侣,汉子矮小精悍,妇人却是身材壮硕,站在一起,实在难说般配。 吴霜降的嫡女吴讳,道号“灯烛”。 但是岁除宫的二把手,守岁人白落,今天没有露面。 这个青年容貌的岁除宫私箓道官,被吴霜降昵称为“小白”,一看就是那种从不发火、很好说话的人。 亭内没有外人,这会儿虞俦跟道侣正在卿卿我我,汉子伸手摸向谢春条的大腿,掌心轻轻摩挲,这弹性,那些骨瘦如柴的所谓美人,能有?年轻人懂个屁。 谢春条一拳砸在自家汉子的手背上,疼得虞俦抬起手,使劲晃荡胳膊。 这男人就跟色鬼投胎似的,晚上也折腾白天也折腾,没完没了,这会儿宫主和客人马上就要到山顶了,还敢这么不正经。 两位剑修,一老一小,在吴霜降现身山巅之前御剑而至。 程荃早在御剑途中,就远远瞧见了凉亭内的调情,走上凉亭台阶,笑呵呵道:“若是解了发髻,岂不是小子握缰绳骑乘大马。” 虞俦先是眼睛一亮,继而臊眉耷眼道:“不敢,没尝试过,不晓得其中滋味如何。” 最喜欢说荤话的谢春条,还怕这个?妇人抛了一记媚眼给程荃,“可惜只是嘴上功夫了得,就是不晓得‘剑术’的高低长短。” 程荃哈哈笑道:“有了嘴上功夫,难道还不够?” 妇人笑道:“你这种老光棍除了耍嘴皮子,估计连临阵擦枪的机会都没用过吧?” 程荃身边那个稚童模样的剑修,没好气道:“你们俩这么聊,恶心不恶心?” 原本有些醋意的虞俦唉了一声,他竟然还不乐意了,“纳兰烧苇,觉得恶心,耳朵长在你自个身上,有本事你别就听啊。” 纳兰烧苇忍不住骂了一句娘,“你们俩真是绝配。” 本来还要跟妇人拌嘴几句的程荃,看到山巅远处的身影,便将到了嘴边的荤话咽回肚子。 在家乡那边,论吵架,程虔就没怎么输过,只服一个人,曾经在城头并肩作战的隐官陈平安。 其实也是不太服气的,因为陈平安吵架喜欢用浩然各种方言,程荃完全听不懂啊,还怎么吵。 曾经在倒悬山鹳雀客栈当伙计的吴讳,当时“少女”化名年窗花,她忍不住问道:“程荃,陈平安骂人本事真有那么神?” 印象中,陈平安两次路过倒悬山,都是下榻自家鹳雀客栈,那位背剑少年,瞧着温文有礼,很淳朴啊。 程荃点头道:“厉害,很厉害,我跟某个废物加在一起,都吵不过隐官大人。要是不信,你问纳兰老剑仙,他也领教过。” 纳兰烧苇点头道:“是很厉害,先是开了间酒铺,再去避暑行宫,说话就愈发阴阳怪气了,一字一飞剑,可以戳人心窝子。” 吴讳说道:“那就是你们剑气长城的风气有问题了,我记得陈平安第一次到倒悬山的时候,彬彬有礼,规矩得很,别说吵架了,跟人红脸都不会。” 估计陈隐官若是在场,就要给她竖起大拇指了,再由衷赞叹一句,年姑娘真是慧眼如炬。 谢春条掩嘴笑道:“确实是个正经人,除了皮肤黑了点,瞧着瘦而已,身子骨结实着呢。记得某次在那客栈走廊狭路相逢,我走路不稳,一个崴脚,摔向少年郎,你们猜怎么着,好家伙,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怜香惜玉,先忍住下意识就要出拳的冲动,再侧过身躲避,眼睁睁看着我摔在地上,最后才问一句,你没事吧?” 虞俦夸赞道:“咱们隐官大人,真是个正人君子!” 嘴上这么说,汉子实则心中腹诽,遇到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丰腴美人,这都不揩油,是眼瞎还是昏头啊,你陈平安是傻子么。 总计十六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如今九人在白玉京,六位在岁除宫,一人在蕲州玄都观。 其中作为护道人的元婴境老剑修程荃,就在岁除宫,那只棉布包裹的剑匣,就放在歇龙石。 明面上是十六人,其实是十七位剑修来此天下,真正的护道人,自然不是只有元婴境的程荃。 如今担任岁除宫祖师堂记名供奉的老剑修,好像解开了某个心结,前不久主动跟岁除宫讨要了一份私箓道牒,成了道官。 同时获得私箓度牒的,还有一个稚童,正是剑气长城巅峰十剑仙之一的纳兰烧苇,在宗门金玉谱牒上边,就用了本名。 “老剑仙”凭借剑匣内藏着的那盏续命灯转世,岁除宫极有诚意,拿出了一副飞升境剑修的珍稀仙蜕。 这些日子,“道童”模样的纳兰烧苇经常去鹳雀楼,找那个高平下棋,用纳兰烧苇自己的话说就是棋力相当,有输有赢。 程荃说话一向直截了当,用屁股想都知道你就没赢过一次,屡败屡战,精神可嘉,难怪上辈子可以当剑仙。 纳兰烧苇也懒得跟这个嘴欠的家伙一般见识。 张元伯问道:“李药师是跟宫主手谈,还是与高平下棋?” 纳兰烧苇说道:“何必高平出马,我来负责待客,也是不差的。” 高平是岁除宫的掌籍道官,还有个头衔叫“文学”,拥有两个道号,“太行”和“走戈”。 成了棋友,加上高平对弈的时候,喜欢与纳兰烧苇询问剑气长城最后那场战事的细节,一来二去就混熟了,不苟言笑的高平就多聊了几句,自称是一个败军之将,罪无可赦的亡国罪人。如今无事可做,就只想要纸上谈兵一场。 纳兰烧苇也不愿意刨根问底。 关于浩然、五彩两座天下,那个好像无所不知的宫主吴霜降,给纳兰烧苇透露了不少内幕。 纳兰彩焕这孩子,混得不错,都当上雨龙宗的宗主了。 高野侯是纳兰家族的女婿,如今更是飞升城泉府的头把交椅。 一听到“出马”,虞俦就开始浮想联翩了,想要跟她打个商量,自己今晚能不能骑一次马,他悄悄抬起手肘,“本想”轻轻敲一下道侣的胳膊,“一个不小心”,撞山了。 结果就被谢春条一巴掌摔在脸上,耳光响亮,打得汉子差点没当场趴在地上。 站在歇龙台山巅,看了眼岸边的鹳雀楼,李药师忍不住感叹一句,“欲上高楼去避愁,原来高处都是愁,只等愁客带下楼。” 功成身退之后,死而为灵,承受香火祭祀,再到进入白玉京灵宝城隐居避世。 李药师其实一直维系着阴神出窍远游的状态,分身当个行走人间的云游郎中,悬壶济世,金针度人。 作为私人道场的显灵观内,真身所在的书房,则被李药师命名为“有道室”。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前不久,灵宝城曾经有一位女子副城主,登门拜访显灵观,言下之意,是希望李药师能够出山,统率一城两楼辖境内的道官。 但是李药师只给一句类似谶语的答话,“太平花接海棠花。” 其实像李药师这样的英灵,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还有不少,或显或隐。 至于具体数量,李药师没有细究,想来至少在三百以上。 此刻岁除宫,其实还有比李药师和张铣更早来此做客的师徒三人。 只是他们暂时隐居在一处山水秘境撮合山那边。 宝鳞的两位亲传弟子,吕蚁和邱寓意如今都见着了那个蔡道煌,尤其是那位少女剑修,最喜欢与这位老先生问些历史上的天作之合姻缘。练剑之余,其实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的少年,就只是看着她与蔡道煌问这问那,少年眼中都是少女。 宝鳞已经得知那位道号巨岳的高孤,天下炼丹第一人,已经同时卸任华阳宫宫主和地肺山山主。 这本身就是一种华阳宫与岁除宫的遥遥打招呼。 这意味着那场具体时日暂时未定的问道白玉京,高孤肯定会与她和吴霜降同行。 既然吴霜降先前亲口承诺,他会亲自指点两位嫡传弟子的修行。 闻弦知雅意,宝鳞再笨,就猜到某个真相了。 接下来那场联袂问道白玉京,她心存死志,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打算。最终结果也肯定如此。 但是吴霜降却留有后手,还能活着返回岁除宫。至于他如何做到这种事,宝鳞没兴趣知道。 这没什么。宝鳞没什么不甘心的。 如此最好。 他们这些擅长下棋的,不都有先手中盘和收官。 秘州。 位于青冥天下最北方,山运雄厚,一州山脉绵延却都不高,唯有闰月峰,一枝独秀,高出万千群山。 闰月峰的山脚有条弱水流过。 月明星稀,坐在此山巅,修士仿佛抬手就可以摘下一轮明月。 陆台醉卧大石上,双手枕头,翘起腿,身边坐着一心想要睡他的袁滢。 袁滢好奇问道:“你怎么多出个副宗主头衔了?” 按照先前约定好的排排坐吃果果,尚未过门的夫君陆台,他就只是顶替辛苦,当个首席供奉。 结果各州山水邸报,都不是这么说的。 袁滢当然不介意这种事情,只是师行辕就有点怨言了,她倒不是嫉妒陆台多个虚头巴脑的“显赫”身份,说是这种事情都不跟大伙儿打个商量,先前师行辕为此离开茅屋,跑去找陆台兴师问罪,当时忙着制作墨模的副宗主大人,抬起双手,双指并拢,轮番戳向那位气势汹汹的女冠,一口一个放肆、大胆,怎么跟副宗主和首席供奉说话呢……这么不当个人,差点就挨了顿打。 最后还是张风海说了句和稀泥的话,师行辕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当个副宗主。 气得师行辕当场脸色如霜,摔了袖子,转头就走。一座宗门,如此儿戏?! 陆台当时望向女冠背影,大义凛然道:“为了帮助自家宗门更快打出名气,我个人受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这么光明正大、有理有据的说法,竟然都说服不了师行辕,气得陆台撮指吹了声口哨,将那条“陆沉”骗入屋内,陆台再一脚踩中狗尾巴,蹲下身,伸手按住狗头,气呼呼教训道:“狗子!狗是真的狗,都怪你每天光吃饭不干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专心制墨的辛苦忍不住说道:“滚出去。” 陆台就抓住那条狗的脖子,丢出屋子。 辛苦说道:“还有你!” 陆台就一个扑倒在地,当真翻滚出了屋子。 辛苦黑着脸。 张风海笑道:“还可以让他滚回来。” 宗门之内关系和睦,相亲相爱,可见一斑。 今宵清净,松风停歇,人间东南与西北,山光忽然落,弱水浮白月。 张风海走出道场,手里拎了两壶酒,先丢给陆台一壶,再脚尖一点,身形飘落在一块临崖石头那边。 也不落座,站着饮酒,远眺山外风景。 离开镇岳宫烟霞洞,张风海只做了两件事,一明一暗。 说服武夫辛苦,以闰月峰作为宗门根基所在。如今此事已经天下皆知。 还有一件事,就是继续先前在烟霞洞内的那场大道推演。 最终在陆台的辅佐、帮助之下,张风海得到了一个文字更为清晰的确凿答案。 之前张风海只能在那块长条泥板上边,演算出一句寓意还比较模糊的“道丧三百年而得此君”。 结果就是改了两个字。 三改五,此改陈。 便是一句“道丧五百年乃得陈君”。 不同于上次的文字排列,此次张风海得出九字谶语,作一圆环,就像一句铭刻在玉镯上边的回文诗。 当时陆台见到这句谶语之后,故作一惊一乍,急得跳脚,在屋内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嘴上碎碎念,说莫非是说我的朋友,此事绝对不能让白玉京知晓,张宗主,小的这就给你磕头了…… 但是屋内双方,心知肚明,所谓“道丧五百年乃得陈君”,其实是说白玉京大掌教寇名。 骊珠洞天,福禄街李氏,坟头楷树,家族主妇偏心二子,某次家族习俗,妇人曾经听到“凡桃俗李”都不生气,她还给了喜钱,但是当她听到“李代桃僵”竟然动怒了……长子李-希圣,他的弟弟妹妹,分别名为李宝箴,李宝瓶。 北俱芦洲一个叫青蒿国的偏远小国,某座州城内名为洞仙街的地方,李-希圣曾经在此落脚,街坊中有个读书人,名为陈宝舟。 转头瞥了眼站着喝酒的张风海,陆台调侃道:“宗主,这么杵着,玉树临风当然是玉树临风的,只是摆架子给谁看呢。” 张风海置若罔闻。 陆台不得不承认,修道天才当中也是分档次的,张风海就属于最顶端的那种天才,陆台这辈子就没有见过资质这么好的人。 张风海问道:“三百年也好,五百年也罢,假设大掌教要等这么多年之后才来收拾山河,在这之前,难道天下就这么乱着?” 陆台幸灾乐祸道:“现在终于知道算命道士的尴尬之处了吧?绕来绕去,终究绕不出一个‘天命果如此,我当在何处。’” 张风海默然。 陆台坐起身,喝了一大口酒,吧唧吧唧嘴,确是好酒。 袁滢貌似嘴馋道:“给我也喝一口呗。” 陆台瞪眼训斥道:“吾未见好色如好德者也!” 其实袁滢资质也好,可她就是太惫懒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天想着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成何体统! 袁滢哈了一声。 陆台随口说道:“蛮荒天下,也出了几个厉害人物。张宗主,咱们啥时候才能够会一会他们几个?” 张风海说道:“在我和辛苦各进一步之前,除非有五个飞升境,才敢说联袂游历蛮荒无大意外。” 陆台叹了口气,“那你跟辛苦都努把力。” 袁滢哈哈大笑起来。 张风海知道陆台所说的那几个“厉害”人物。 斐然,绶臣,周清高。 都是如今蛮荒天下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两位破境都还没几天的飞升境剑修,作为蛮荒共主的斐然身份最高,但是在山上山下,依旧是绶臣威望最高。 至于本来名叫木屐的周清高,更多还是因为他是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再加上又是一年到头与斐然形影不离的左膀右臂,所以经常抛头露面,才被蛮荒山上所熟知。 事实上,仍是小觑了周清高的运势。 周密对这个亲自赐名的嫡传弟子,昔年甲申帐的少年领袖,不是一般的青眼相加。 如今周清高的阳神身外身,是周密亲手炼制旧王座大妖白莹遗蜕而来,此外还有黄鸾、切韵的的两副遗蜕,都嵌入了周清高的魂、魄当中。这还不够,周密专门给这位弟子留下了一门量身打造的仙术,当年师父是如何从柳筋境一步登天的,弟子就按部就班,直接跻身玉璞境。 不到十年,周清高就是仙人境了。 这都跳了多少级台阶? 更不谈周密将相当一部分的藏书秘本,都留给了这位喜好读书的关门弟子。 显而易见,再给周清高一些修道岁月,例如三五百年?极有可能,术法驳杂的他,就是蛮荒天下的柳七。 再多给些年头,周清高大道成就高度,比起柳七,只高不低,至少是齐平的,例如都在十四境。 作为周清高大师兄的剑仙绶臣,被师父赠予三件仙兵品秩的佩剑。 倒是他的那个师姐流白,只得到了一件仙兵和一件半仙兵,名为“小洞天”的法袍,和一顶与之搭配的碧绿芙蓉冠。 陆台一手拎酒壶,一手轻轻拍打膝盖,用乡音反复唱着一首诗歌,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幽州。 夜幕沉沉,古战场遗址涿鹿地界,一座名为金华观的小道观,位于虎鹿镇边上。 朱鹿辗转难眠,既然睡不着觉,干脆就走出客房在庭院散步,结果发现陆沉就蹲在台阶那边借着月色看书。 一看到这位白玉京掌教,朱鹿就心情复杂,曾经在此当过知客道士的陆沉,都是约莫百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的旧事了。 由于道观属于私箓丛林,名声不显自有名声不显的道理,就是观内无高人,上任观主就只是苦熬出来的洞府境。 这次重返道观,陆沉敲开门就开始胡说八道,什么小道不才,祖籍曲辕,道号散木,与好友云游至此,暂作休歇,盘桓几日就会离开,贫道在此先行谢过…… 道观再小,被蹭几顿斋饭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结果当天入住道观的陆沉,带着朱鹿到了斋堂,朱鹿就察觉到不对劲,陆沉上了饭桌,就只是低头扒饭,观主问话的时候,也坚决不抬头,哪怕如此,“陆沉”依旧被被现任住持道士认出来了,一拍桌子就开始破口大骂,老道士也顾不得什么道官身份、礼仪讲究了,若非被观内一众道士拉着,那个须白皆白的老道士可能都要与这个“自家知客道士”拳脚相向了。 道观本来就穷,当年担任知客的陆姓道士,却是大手大脚惯了的,假公济私,这个王八蛋,经常呼朋唤友来道观这边大吃大喝。 若只是如此,道观也就忍了,问题在于“陆气”在卸任知客那天,趁着月黑风高,将观主和三都五主一大帮老家伙们辛苦积攒下来的黄金细软一卷而空,做出这等丧尽天良勾当的道士,临行之前,竟然还在大殿墙壁上写一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而当年率先看到这句混账话的,就是当时还是扫地道童的现任观主了。 事实上,道童与知客陆气在天之前,关系还是很好的,孩子曾经最喜欢听陆知客吹牛皮不打草稿。 从孩子变成老道士的观主,打死都没想到这厮竟然还有脸来骗吃骗喝,不得新仇旧恨一起算账才甘心? 毕竟来者是客,动手打人是不好,但是老观主一方面让一众道士小心,巡夜一事别松懈了,再让现任知客长点心,屋内木炭用完就算了,灯油也别添了,让那个姓陆的斋堂就别去了,观内会单独送饭到屋内,馒头就粥,顿顿管饱。 所以陆沉今夜看书,才会看得如此辛酸。 道观附近有一座高山,一位过路的紫衣僧人在此歇脚,瞥了眼小道观,咦了一声,显然十分意外。 他跨出一步,径直来到道观门外,轻轻敲门,便有余音袅袅,回荡在道观某座庭院内,韵律古怪,如敲木鱼,如诵唱宝诰。 “斩灵鳌而正四极,抟黄土而万物生。” 朱鹿在院内走桩练拳,闻声转头望向陆沉。 陆沉收起书本,咳嗽几声,思量片刻,也有答复。 “携手煮笋苦竹寺,却下踏藕荷花洲。” 朱鹿听得一头雾水,这是陆掌教与世外高人的暗语? 陆沉压低嗓音说道:“我乱说的,输人不输阵,气势得有。” 朱鹿还真就相信这句话是真话。 陆沉说道:“门外那个僧敲月下门的,化名姜休。” 朱鹿满脸震惊,当真是他?! 最新天下候补十人,虽说人数有点多,有二十一人,但是唯一一个被榜单确定“天下第十一”的候补领衔修士,就是僧人姜休。 其余二十人,才是名次不分高下。 陆沉点点头,“贫道的身份,就晾在这边,自然日常往来无低手,以前这座道观不理解贫道的良苦用心,总觉得那些飞升境是来这边混口饭吃的江湖骗子,可把贫道这个道观知客给委屈死了。” 朱鹿深呼吸一口气,已经做好了迎接那位高人的准备,不曾想陆沉笑道:“跑了。哦不对,是走了。” 差点就要挨一剑。 陆沉歪着脑袋,摆出竖耳聆听状,片刻之后,蓦然跺脚,先对观主直呼其名,然后高声道:“怎么待客的,贫道有功于道观,要喝酒吃肉!” 朱鹿抬手扶额,打定主意,她以后再也不跟着陆沉一起云游四方了。 并州,青神王朝。 姚清从殷州大潮宗返回,发现白藕就在府上,而且神色郁郁。 姚清假装不知内幕,笑问道:“怎么了?” 白藕解释道:“那位碧霄洞主,前不久带着一个叫‘陌生’的陌生剑修,如今他们就在京城,后者在给傅玄介传授剑术。” 姚清说道:“这是好事啊,国师何必苦着一张脸。” 白藕愈发苦闷。 姚清忍俊不禁,安慰道:“行了,不就是被碧霄前辈训斥了几句嘛,多大点事,你都是当国师的人了,心胸开阔些。” 白藕憋屈不已,哪有这么简单,先前双方碰头,她不过是多问了几句,那个臭牛鼻子老道除了劝她别多管闲事,连你一并骂了。 姚清微笑道:“碧霄前辈可不是谁都骂的,寻常道士,没有这份待遇。” 白藕看了眼亦师亦父的姚清,对方笑着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白藕少说话,那位前辈在听着呢。 汝州南山国,长社县灵境观。 名叫陈丛的常住道人,少年喜欢蹲在道观门口看风景,路旁有两排枝繁叶茂的老槐树。 春天里的映山红,开花如火。夏天的夜里,洒在山路的月光,明亮得像是冬天里的霜。 山外一片属于自家道观的柿子林,柿柿如意,吃着一颗柿子,就念着一句事事如意。 冬天的和煦阳光里,每逢有山风路过道观,吹过槐树,簌簌作响,就像下了一场雨。 82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修道之人,有喜欢躲清静的,就会有喜欢凑热闹的。 白帝城柳道醇就属于后者。 何况柳道醇本身就个热闹。 毕竟在浩然天下能够跟顾清崧齐名的练气士不多的。 曾被龙虎山大天师亲自下山镇压,好不容易消停了千余年光阴,柳道醇自从“出关”后,改名柳赤诚,貌似长进了不少,貌似。 柳赤诚这次先乘坐一艘跨洲渡船到达宝瓶洲最北端,再转乘一艘长春宫渡船南下,他会在那座牛角渡下船,走一趟落魄山。 今天柳赤诚离开屋子,来到船头,凭栏而立,假装听不见那些窃窃私语,渡船上有酒肆饭馆,柳赤诚经常露面,习惯了。 身为琉璃阁主人,白帝城城主的小师弟,先前柳赤诚谨遵师兄法旨,尽心尽力辅佐师侄傅噤,一起选址创建下宗。因为整座白帝城都被师兄“一分为二”了,分家产到了小弟子顾璨手上的,明显要远远少于大弟子的傅噤,柳赤诚对此当然是乐见其成,他又不嫌自家“上宗”兵强马壮、家底深厚,顾璨那个宗门就只能算是祖庭“正宗”白帝城的“下宗”了,所以面子里子,都在他跟师侄傅噤的上宗这边。 他这次忙里偷闲,重返宝瓶洲,故地重游,百感交集。 曾经在一处荒废寺庙内,挨过某人一剑。 后来在那清风城许氏的狐国地界,又跟一个出自骊珠洞天姓李的读书人,起了一点小冲突。 没什么,都是不打不相识。 师兄还是很照顾自己的,选择让师姐韩俏色辅佐顾璨,若是让他跟在顾璨身边,柳赤诚就要装死了。 师兄你只管清空整座白帝城,将所有谱牒修士和闲杂人等都驱逐出去,但是只要那座琉璃阁还在白帝城,师弟我人就在,老老实实继续陪着师兄你一起修行就是了。 如今身穿一件粉色道袍的柳赤诚,简直就是招摇过市,完全不介意被认出身份。 因为师姐韩俏色前不久泄露了一桩天大的内幕给他,一封密信,就三个字。 师兄,三。 柳赤诚当时拿着密信,浑身颤抖,热泪盈眶,简直比自己接连破境跻身飞升,还高兴啊。 本来自觉如今境界不太行的柳赤诚,就又觉得我可以、我很行了。 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别说是浩然九洲了,西方佛国,青冥天下十四州,都去得! 小小宝瓶洲,能奈我何? 当年在此随手收了两个弟子,柳赤诚这些年差点给忘了。 这趟游历宝瓶洲,柳赤诚主要还是要跟自家兄弟陈平安叙叙旧。 上次在鹦鹉洲张直开设的包袱斋里边,陈山主手边没有现钱,就跟他和酡颜夫人都借了点神仙钱,钱是不多,但是亲兄弟明算账,所以这趟登门,你小子如果误会我是讨债,那你陈平安就这么认为好了。 在先前那艘跨洲渡船上边,柳赤诚新认识了几个道上的朋友,他们相约一起换船南游骊珠洞天旧址。 柳赤诚之所以离开屋子,是因为按照册子上边的记载,前边有一片云海,常年凝聚不散,山上渡船驶入其中,讨个好兆头,美其名曰“撞大运”。 一拨男女修士陆续来到柳阁主身边,众星捧月,甘当绿叶,一位玉璞境和几个地仙,他们都是中土神洲各自家乡小有名气的练气士,顾盼自雄,谈笑风生。 人堆里,当然还是一身粉色的柳赤诚最为引人注目。 聊来聊去,除了文庙封正五岳山君一事,肯定绕不开年轻隐官和落魄山。 柳赤诚在言语之中,每每提起陈平安,总是云淡风轻的神色,拉家常一般的口气,一口一个我与陈山主是相识已久的挚友。 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陈山主刚刚离开家乡,虽然背剑,实则当时尚未练剑,学拳也才初窥门径,指点过一些拳法桩架…… 陈平安那会儿不善言辞,比较沉闷,不过我柳某人早就看出他日后成就必定不凡了,时常请他喝酒…… 那会儿还是草鞋少年的陈平安,经常一边喝着我的山上酒酿,一边听我说山上掌故,听得入神。 说得那拨中土修士就跟听天书一般。 因为他们实在无法想象,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竟然也有好似给人当跟班、蹭酒喝的惨淡岁月? 就在这条渡船上,有个穿着棉袄、头戴老旧貂帽的中年汉子,身材高大,神色木讷,在市井不显眼,在这里却跟柳赤诚差不多。 但是比起鱼龙混杂的仙家渡口,山上渡船就像个筛子,筛掉了很多希冀着在神仙堆里“撞大运”的江湖骗子,毕竟想要乘坐渡船,得给出实打实的几颗神仙钱,像落魄山现任看门人的仙尉道长,就被筛掉了,偶尔路过渡口,也只是看那渡船的起起落落,长长见识。所以这个汉子在这条长春宫渡船上,哪怕衣着穷酸,反而没有不长眼的敢去招惹。 正是骡马河当代家主,柳勖,元婴境剑修。 上次在京城与陈平安喝过酒,袁宣几个已经回北俱芦洲了,柳勖要走一趟老龙城苻家,就独自继续南下。 本来没打算专程跑一趟落魄山,但是袁宣在返程途中,就寄了一封密信给柳勖,说家族那边刚刚确定一事,天大的喜事! 袁一掷竟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她什么都没有做,就已经在一夜之间脱离作祟梦魇的袭扰了! 困扰她百年之久的梦魇,仿佛一瞬间就消失无踪。 都无需袁氏请高人勘验此事,因为袁一掷在睡了个香甜至极的“无梦”饱觉之后,元婴境瓶颈松动,她已经开始正式闭关。 在信上,袁宣让柳勖转告陈山主,不管袁一掷这次闭关成功与否,三郎庙近期必有重谢! 所以柳勖就打算去一趟落魄山,帮忙把话带到。 至于那个穿粉色道袍的骚包货色,柳勖一眼就认出对方身份了,加上后者身边围着一堆捧臭脚的,说话都没个忌讳的,柳勖就觉得不是一路人,再者柳勖不敢确定柳赤诚言语内容的真假,就打算见着了陈平安再问上一问,说实在的,柳勖心底觉得如果陈平安真认识这么个朋友,还是好朋友,那就挺磕碜的。 一艘渡船驶入白云中。 所谓的仙家胜景,酒鬼抿两口也就过去了。 柳赤诚这帮人之后在渡船酒肆,又见着了那个棉袄汉子,依旧是独自喝闷酒,有人拼桌也无所谓,有花枝招展的女修,眼光独到,她觉得这汉子指不定就是条大鱼,就拎着酒壶坐在桌边,主动套话,柳勖喝了一碗酒,从袖中摸出两颗雪花钱,报了自己在渡船屋子的悬挂木牌名称,说自己就这么点闲钱。女修闻言愕然,恼羞成怒,端起酒碗就泼过去,柳勖只是低头躲过酒水,她已经起身离去。 其实真计较起来,不怪柳勖不解风情,唐突佳人,要怪就怪他所住房间,是这条渡船最便宜的那种屋子,而且住着好几个人。 柳赤诚觉得有趣,就举起酒碗,遥遥示好。 柳勖看了不看他一眼,只是自顾自喝酒。 柳赤诚也不以为意,这点气量还是有的。 这天正午时分,渡船终于临近披云山。 上次跟随顾璨一起去往槐黄县城,觉得水深,柳赤诚就没敢多逛。 如今再看那座云遮雾绕的小镇轮廓,觉得也不是太大,巴掌大小的地盘。 渡船在牛角渡缓缓靠岸,轻微颠簸几下就已经停泊稳当。 柳赤诚走到楼船甲板这边,伸了个懒腰。 人流中,柳勖揉了揉老旧貂帽,双手插袖,稍稍侧着肩头贴着栏杆走着,好给人让路。 就在此时,整座牛角渡才下船和即将登船的,都开始转头望向同一处。 一艘堪称庞然大物的跨洲渡船风驰电掣而至,从一粒芥子大小,蓦然变成碗口大,再一瞬间就靠近旧骊珠洞天地界上空,眨眼功夫,就需要众人仰视这艘名为“风鸢”的跨洲渡船,一座牛角渡被巨大渡船裹挟得云雾翻涌,山风阵阵,天地灵气激荡不已。 风鸢渡船的船头栏杆上,站着一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双手抱着后脑勺,两只雪白袖子自然垂落。 柳勖眯眼,却是望向风鸢渡船的更高处。 白衣少年抖了抖袖子,打了个响指。 下一刻,原本阳光普照的整座渡口陷入黑夜一般,一艘体型比风鸢渡船更为巨大的“渡船”撤掉障眼法,如山岳压顶一般,现身牛角渡。 这艘“渡船”高高立起一杆大纛,正面写“青萍剑宗”,反面写“丙丁”,天风吹拂,猎猎作响。 剑舟! 竟然是一艘传说中的大骊剑舟! 大骊王朝曾经联手墨家,打造出来两种堪称镇国之宝的战场利器,一种是能够运载大骊数万铁骑的山岳渡船,第二种,就是号称需要建造总计六十条、但是直到战争落幕都只见到四十六条的大骊剑舟!每一艘剑舟,都以“六十甲子”其一命名。 在老龙城一役结束之后,之后的北方,直至大骊陪都和大渎战场,外界粗略统计,剑舟先后坠毁三十余条,但是大骊王朝最恐怖的地方在于,在最后一场陪都地界的大规模战役当中,剑舟同时出动了五十余艘! 至于每一艘渡船的高昂造价,外界根本无法估算。只说一事,就知道每艘大骊剑舟是如何天价了,世间每一枚兵家甲丸,都是价格不菲的山上重宝,而一艘剑舟如练气士,就像披挂着一副兵家甲丸生成的法袍。 至于钱是怎么来的。 都是从宝瓶洲而来。 从大骊王朝当年那间御书房内,从国库到所有上柱国姓氏,满朝文武,再到山上门派,山下显贵,一洲山河。 叫苦不迭?怨声载道?不曾有。当年一国即一洲的大骊王朝,至少明面上没有,只因为国师是崔瀺。 那些外逃、或者说往别洲迁徙的仙府门派和巨富豪族,大骊王朝没有拦阻,如胖子瘦了一圈而已,吐出来不少。 等到尘埃落定,这拨人也有悄悄返回宝瓶洲的,只是暗中又瘦了些。只说大渎以南诸国,为何那么闹腾,这拨人中不愿花钱的,没少推波助澜。 柳赤诚瞧见了渡船那边,白衣少年身边,有个腰悬狭刀和银色酒葫芦红衣女子,李宝瓶。她有个大哥,叫李-希圣,读书人好像说是要跟师兄下棋…… 渡口这边,还有身材魁梧的君倩,一个眉眼清秀的貂帽少年,柳赤诚听师姐韩俏色提起过一桩趣闻,当时觉得很滑稽,现在柳赤诚不太笑得出来,因为对方是白也…… 以及站在君倩身边,还有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止境武夫裴钱,而裴钱身边,还有个身穿紫色道袍的矮小老人,符箓于玄…… 李槐,柳赤诚也认出来了。十万大山那个老瞎子的既是开门又是关门的弟子,听师姐说过,老瞎子是求着此人当徒弟的…… 何况儒衫青年身边的那头狐魅,记得当年在大海中的歇龙台,柳赤诚更记得她当年是跟在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身边,后者对师兄是直呼其名的。 柳赤诚咽了口唾沫,扯了扯粉色道袍的领口,哈哈,亏得我与陈隐官是相逢莫逆于心的挚友。 好巧不巧,就在此时,一位满脸红光的地仙修士问道:“柳阁主,我们何时去落魄山找陈山主喝酒,真能喝着青神山酒?” 白衣少年笑嘻嘻望向柳赤诚,君倩和白也那边,他们也开始朝柳赤诚这边看来,尤其是那个叫裴钱的,开始斜眼柳阁主。 ———— 秋气湖水边,陈平安跟袁黄借了一根鱼竿和些许酒糟玉米。 姗姗来迟的钟倩,无意间瞥见湖边那个青衫身影,身形长掠,赶来到湖边这边蹲着,疑惑道:“陈山主,你怎么没去大木观,反而在这里钓上鱼了?” 陈平安笑道:“晚点再去,省得在那边碍人眼。” 钟倩点点头,说道:“是这个道理。” 钟倩懒得用那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 这位金身境武夫,是公认的天下武学第一人。只因为年轻,又不是炼气士,所以名气没有湖山派高君那么大。 但是别看吴阙在那玉簪岛酒局上,一口一个娘娘腔,让那老家伙当着钟倩的面说说看? 钟倩脾气是好,唯独这件事上,最好管住嘴巴。钟倩在跻身七境之前,几乎所有动手,都是因为对方嘴巴不干净。 钟倩问道:“朱老先生没跟着来吗?” 陈平安笑道:“钟宗师你可以啊,当是身边带个厨子一起游山玩水呢?” 钟倩咧咧嘴,“吃过了朱老先生的饭菜,把嘴巴养刁了,如今吃啥啥都不是。” 袁黄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钟倩。 那位乞花场山神娘娘,看出点眉目了,其余两张符箓,得买? 钟倩看了眼一旁捧刀坐地的年轻人,问道:“你是?” 乌江言简意赅说道:“乌江,刀客。” 钟倩点头道:“年轻有为,久闻大名。好好练刀,争个第一。” 乌江绷着脸,“好说。” 跟我装啥装江湖前辈,看在都是陈剑仙朋友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什么。 好像武夫到了金身境一层,稍微屏气凝神,再看天地间的活物便是新鲜事了,能够依稀瞧见某些气息流转的路线。 袁黄开口问道:“你就是钟倩?” 钟倩答非所问,竖起大拇指,“我知道你,叫袁黄。任侠意气,快意恩仇,跟古书上写的人物一样。” 袁黄笑道:“不敢当。” 陈平安帮忙介绍道:“旁边那位,是叠叶山乞花场的山神娘娘。” 她笑道:“本名元嘉草,小字绿腰。” 钟倩一本正经道:“以前没听说过,以后只要路过,肯定去你那边山神庙敬香。” 山神娘娘莞尔一笑,柔声点头道:“好说。” 钟倩到底是钟情,人的名树的影,当今武道天下第一的名号,不是开玩笑的。 秋气湖岸边鱼龙混杂的“游客”,纷纷赶来此地,既有凑上前来聊几句的,也有遥遥抱拳自报名号的。 一来二去,钟倩身边就围了不少人,武夫和炼气士都有,都是山上和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总不好拉下脸赶人,钟倩小心翼翼瞥了眼陈山主,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示意无所谓,你只管聊你的,我顺便听些山水趣闻。 聊得热火朝天,期间那位青衫钓鱼客插了几句话,都没人搭理,继续各聊各的,钟倩便有些局促不安,倒是不怕陈平安生气,毕竟陈山主的肚量就摆在那里,可这种事情要是弯来绕去被小米粒听了去,那以后在落魄山的饭桌上,他不得被调侃个把月拿来当下饭菜和佐酒菜?就说陈灵均能饶过他?还有那个好像当什么编谱官的白发童子,只差没在额头上刻“我乃隐官大人天字号狗腿”的家伙,能放过自己?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这不是柳诗仙嘛,怎么来了。” 河边来了个棉袄男子,跟个鬼似的,悄无声息就靠近了这边。 柳勖黑着脸蹲在一旁,说道:“袁一掷解决掉那个麻烦了,袁宣让我跟你道声谢,三郎庙承诺必有报答。”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回事,我什么都没做啊。” 柳勖淡然道:“不清楚,反正袁一掷开始闭关了,看样子把握不小。” 陈平安想了想,大致猜到是陆沉的手笔了,但是陈山主用膝盖想都知道陆掌教一定憋着坏,就不知道何时何地何人会闹一出。 柳勖问道:“你跟柳赤诚很熟?” 陈平安点点头,“很早就认识了,确实很熟。” 柳勖摇摇头。 陈平安笑道:“他现在就在山上?” 柳勖点点头,“先前同乘一条渡船,来时路上,意气风发,这厮就差没跟人直说是你少年时的拳法、剑术师父了,结果到了牛角渡就被吓傻了。” 陈平安说道:“是他的作风。” 因为双方闲聊,都没有用上聚音成线或是心声言语的手段,所以某些个有心人听过就算了,什么三郎庙,袁一掷柳赤诚的,都是一些听都没听过的道场和人物。至于那个不知姓刘还是柳的,是“诗仙”?柳勖以心声问道:“听说这座福地境界最高的才是金丹?” 止境武夫,打个金丹境,不跟玩一样,单手对敌,都担心出手掌握不好力道。 陈平安点点头,“她暂时境界不高,以后大道成就,不容小觑。” 柳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别太心软了。” 陈平安忍住笑,使劲点头。 柳勖没好气道:“他娘的,我就算没进避暑行宫又如何,朋友建议,爱听不听。” 陈平安抱拳摇晃道:“听,怎么不听,必须听!” 柳勖说道:“我在宝瓶洲这边忙完正事,可能会绕路先去趟扶摇洲,有没有需要我捎话的?” 陈平安点头道:“让玄参他们可以撤了,再帮我道一声谢,记得提醒下次来落魄山做客就别带礼物了。” 柳勖一时无言,沉默片刻,起身说道:“你家山上太热闹了,我不习惯,就不待了。” 陈平安也不挽留,“到了老龙城,你可以找范二喝酒。” 柳勖看了眼陈平安,满脸不信任。 陈平安气笑道:“我亲自介绍给柳诗仙的朋友,能跟柳骚包一样?” 柳勖点点头,“如此最好,坑刘景龙一个就够了。下次到了我家,记得找我喝酒。” 陈平安笑道:“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喝喜酒是最好。” 上次听袁宣说过,如今北俱芦洲上杆子要把闺女、弟子嫁给骡马河柳剑仙的家族、仙府,不计其数。 柳勖呵呵一笑,踹了脚边一颗大石子到湖内,就这么走了。 陈平安大骂道:“柳诗仙你咋个这么欠呢,说轻了是不知好歹,说重点你这就叫忘恩负义,没有我谁知道你的才高八斗……” 柳勖背对着那个阴阳怪气的二掌柜,抬臂竖起一根手指。 钟倩聚音成线问道:“陈山主,这位是?”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剑气长城酒铺那边的老主顾,姓柳,是北俱芦洲剑修,其实很有钱,花钱却很节省。” 钟倩转头看了眼柳勖,点头道:“看得出来。” 陈平安疑惑道:“是看出他有钱,还是瞧出抠搜了?” 钟倩说道:“有钱。” 陈平安奇怪道:“怎么看出来的?” 当年在酒铺那边,只说第一眼,陈平安还真没看出柳勖是骡马河的少当家,事实上如果不是酒铺客人泄露身份,就一直把柳勖当个杀猪都嫌刀快的穷光蛋了。 钟倩说道:“老话不是说了,清贫是读书人顺境,节俭即是种田人丰年。这位柳剑仙戴着磨损厉害都不舍得丢的老旧貂帽,一看就是个既清贫又节俭的,这不是有钱是什么。” 陈平安咦了一声,“钟宗师,可以啊,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怎么在山上,你不多聊几句?” 难怪在落魄山待得那么乐在其中。 钟倩说道:“在咱们山上,我又不常出门,每次到了饭桌上,吃饭夹菜喝酒还来不及,聊啥。” 陈平安气笑道:“你也够不要脸的,什么‘咱们’山上?你暂时就是个客人。” 钟倩啊了一声,“山主,咱俩熟归熟,我对你敬佩归敬佩,可这话我真就不爱听了,怎么就是外人了,我在已经归我的那栋宅子里都做好几缸子的冬腌菜、豆腐乳和臭鳜鱼了。” 陈平安突然骂了一句娘娘腔。 钟倩嘿嘿笑着,“我又不生气。” 结果陈平安又骂了一句。 钟倩还是满脸无所谓。 陈平安这才微笑道:“以后别在意这个混账说法,你可以在拳上在意,打人别手软,但是你心里边别当回事。” 钟倩嗯了一声。 沉默片刻,钟倩轻声道:“陈山主,我要是个女人……” “打住!” 陈平安霎时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吓得差点丢了鱼竿就跑路。 钟倩哈哈笑道:“陈山主,你这个道理说得好没道理。” 陈平安揉着下巴,似乎在思考某个问题。 这下子轮到钟倩心慌了,只得赶忙澄清道:“陈山主,一句玩笑话,千万别当真,我可是喝过花酒逛过青楼的,江湖上相好的红颜知己,都不止一两个,要不是当年闹出那桩风波,必须逃命,我早就成亲了,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你见见她们,说句不夸张的,她们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条,肤白貌美,大胸脯腚儿……”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没事,方才有点分神了。当年在酒铺,你这种玩笑话,就是毛毛雨。” 一位气态雍容的男子来到岸边,笑着抱拳道:“见过陈先生。” 南苑国太上皇,龙门境瓶颈炼气士,魏良。 他身边跟着一位在螺黛岛落脚的龙袍少女。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好久不见。” 魏良以心声说道:“鬼物之身的江神子,这些年一心想要与陈先生寻仇。” 陈平安说道:“是当年南苑国进京赶考的那个状元巷读书人?” 魏良点头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那个龙袍少女眼神熠熠,问道:“你就是当年那个大闹南苑国京城、城头手刃丁婴的陈剑仙?” 不都说山上得道之士都可以驻颜有术嘛,湖山派的俞真意甚至可以返老还童,眼前这位曾经的少年剑仙,怎么回事,都已经双鬓微霜喽,亏得面容不显老。 陈平安置若罔闻。 她眨了眨眼睛,“喂,问你话呢,为何装聋作哑。” 魏良板起脸训斥道:“休得无礼!” 她撇撇嘴。 有什么了不起的,你魏良是南苑国的太上皇,这个青衫男子无非就是这座天下的太上皇嘛。 钟倩看了眼似有龙状形象盘绕肩头的魏良,还有他身边那个据说好像是山间四脚蛇、田里拜月鳝、湖中青蛇出身弄不清楚的龙袍少女。钟倩现在可以确定了,她的真身是一条炼形成功的青蛇。事实上,钟倩的这份眼力,跟跻身金身境武夫关系不大,与他天生擅长“望气术”有关。 龙袍少女故作惊讶哇了一声,“钟倩钟大宗师,天下第一哩,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钟倩笑道:“客气啥,小姑娘喊我一声娘娘腔好了。” 龙袍少女捂住心口,笑呵呵道:“好重的杀气。” 乌江使劲绷着脸,若非听说这个小娘们是个精通水法的得道精怪,境界比起湖山派高君差不了太多,乌江早就起身言语了。 陈平安始终持竿,面朝湖水,微笑道:“魏良,人是你带来的,你就不管一管她?” 魏良抱拳致歉道:“她天性桀骜,是我疏于管教了。” 陈平安哦了一声。 魏良解释道:“她说话随意惯了,回去之后我一定严加约束。” 言下之意,就是众目睽睽之下,陈先生好歹卖我一点薄面。 陈平安微笑道:“明明知道我的身份,还这么眼珠子长在天上,私底下是怎么个桀骜不驯,可想而知。管了这么多年还是如此,魏良,好像你说这种话,很难让人信服啊。” 魏良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龙袍少女眯起一双狭长眼眸,自己只是说了几句话,这位据说是“老天爷”的陈剑仙,就要打打杀杀不成? 陈平安骤然提竿,一条鱼线响起破空声响,瞬间裹住龙袍少女的脖颈,再一个抛竿,就将后者“打窝”了。 龙袍少女重重砸在好似“冻冰”的湖面上,当场晕厥过去。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未能争过高君,第一个结丹,私底下怨天尤人也就罢了,还敢有脸怨我?魏良,落魄山给你脸了?” 魏良满头汗水,立即低头抱拳弯腰,“魏良不敢!恳请陈山主息怒……” “这场大木观议事,你魏良就别参加了,立即回你的南苑国皇陵道场。” 陈平安将鱼竿放在脚边,站起身,一身障眼法消逝不见。 一袭长衫,外罩青纱法袍,背夜游剑。 魏良不敢抬头,颤声道:“谨遵山主法旨。” 钟倩倒是神色如常,我在咱们落魄山,那也是见过大世面的。 乌江暗自点头,确是陈剑仙,如假包换! 袁黄有些头疼,觉得画匣内的那张符箓,好像有点烫手。 乞花场山神娘娘瞪圆一双眼眸,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至于先前那拨围着钟倩大聊特聊的,此刻俱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亡羊补牢,还来得及吗? 大地震颤如平地起雷,罡风强劲,岸边众人皆是后退不止。 只见秋气湖岸边至湖心大木观之间,剑光长掠,如挂青虹。 ———— 狐国。 一处密室内,粗如手臂的红烛燃如坠泪。 女子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哭泣声,咒骂声,此起彼伏,最终动静越来越小。 狐国掌律一脉修士,主要成员都聚集在此,今天大清早的,就开始拷问一个勾结外人的叛徒。事关重大,由不得他们不上心。 已经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可怜女子,双手双脚都被钉在墙壁上。 脚上一双月牙白绣花绣鞋,早就湿透了,灌满了鲜血。 她是一头洞府境狐魅,她前些年按例得以走出狐国,去外边的红尘历练道心,但恰恰就在这个期间,她竟然胆敢背着护道人的师门长辈,秘密勾搭上了一位湖山派练气士,数次将狐国情报往外传递。 除了正在被挂在墙上行刑的犯人,一个手持烙铁插入火盆的年轻男子,宽敞密室内,搁放两张桌子,其余掌律一脉修士都坐着。 狐国掌律,是位腰杆挺直的老妪,手持一柄铁杆拂尘,习惯性攥住拂尘那团丝线,发出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响。 老妪必须亲自负责这场审讯,此刻她脸色铁青,难看至极,国主前脚才走,就闹出这桩丑事,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老妪死死盯住那个活该被千刀万剐的女子,实在是胆大包天,竟然连“有青衫客昨夜造访国主别业”,这等机密都敢往外传,当真是不知道一个死字怎么写的吗? 若是被落魄山那边知道了此事,别说她这个当掌律的金丹境,恐怕国主沛湘都撇不清关系,连累整座狐国都要遭殃! 老妪这张桌上,有狐国女修负责提笔记录,其实纸上就没写几个字,她身边坐着一个专门职掌刑罚的老头子,是个上了年纪的男狐,境界不高,连中五境都不是,但是架不住这家伙手段多,所在很得狐国掌律老妪的器重,他从不外出,实在是一座狐国里边,牵来带去的仇家太多。 他当然每次都是秉公办事,可问题是死在他手上、或是不死也掉一层皮的,他们都不会这么觉得啊。 他这辈子对待修行破境什么的,资质不行,他也没什么追究,独独好这一口,每有心得,都会一笔笔记录在册。 老人在这里,如鱼得水,出去做什么,形形色色,各种脸庞、身段、风情,再好看的女子,他在这边也见过嘛。 掌律祖师答应了,他以后阳寿尽了,成了鬼,会帮他聚拢魂魄,换一身狐皮而已,就可以继续在这边待着了。 另外一张桌子,就坐着两位与这间密室格格不入的漂亮女子。 在最不缺美人的狐国,她们俩都是那座出类拔萃的好看。 正是国主沛湘的两位得意弟子,罗敷媚和师妹丘卿。 丘卿,洞府境,暂无道号,她被师尊沛湘昵称为小腋。 师姐罗敷媚,道号“羽调”,小名丑奴儿。罗敷媚尚未三十,就已经是龙门境,在狐国祖师堂,是有位置的。 一来地仙寥寥无几,再者罗敷媚还有个隐蔽身份,她是狐国掌律祖师的副手,管着谍报。偶尔也会练练手,亲自审问违禁修士。 当年清风城许氏远销一洲的狐皮符箓美人,作为符箓材质的狐皮,此物由来,可不只是狐族修士“蜕皮”而已,其中不少都是鲜血淋漓剥下来的崭新狐皮。 早年一座狐国,山头林立,分出多条师承不同的道统法脉,相互间关系不和,私底下斗法的死伤算什么,甚至常有动辄牵连数百狐族练气士的战事,那会儿的国主沛湘可管不住所有势力,她只需要守住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何况其余几脉山头,真正的幕后人,不是清风城许氏的某个老东西,就是那个心肠歹毒的清风城主妇。 所以清风城许氏也从不管这些狐国内部的厮杀,杀来杀去,你死我活,不都是多出一张张狐皮,不就都是一堆堆神仙钱吗? 反正只要这座英雄冢温柔乡的大门一直开着,狐族成员就可以一直开枝散叶,来此游历的外乡文人骚客,山上练气士,多如过江之鲫,床笫之欢,贪恋不去。年幼狐魅年年有,一茬又一茬,成年男狐的命尤其不值钱,每有纷争,总是他们先死。历史上甚至出现过两次狐国境内“人满为患”的境况,倒是也不麻烦,清风城就让狐国内部来了两场战事,相互间杀得血流成河。 少女丘卿也是掌律一脉修士,此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盯着那个受刑的女子,认得,平时遇见了,少女都会喊对方一声宋姐姐,闲聊几句。 在丘卿看来,宋姐姐是一个性格开朗、模样温婉的女子,不该被挂这么在墙壁上挑断手筋脚筋的,她身上被滚烫的铁烙印了很多地方,惨不忍睹,触目惊心,使得整座密室都散发着一种肉焦了的气味。 她跟师姐罗敷媚不一样,今天来此,属于职责所在,不得不来。 至于那些用在宋姐姐身上的刑罚手段,她谈不上畏惧,少女只是安安静静看着整个过程,也从不觉得毛骨悚然,只是内心不喜而已。 第一次看这些画面,少女就不会觉得反胃恶心之类的,让本来等着看好戏的师姐就很惊讶,说她是个热脸皮冷心肠的可造之材。 罗敷媚单手托腮,显得很心不在焉,低着头,用大拇指轻轻蹭着其余手指的指甲盖,是她来牢狱之前,才刚染的蔻丹。 是狐国自家秘制的好东西,采撷百花,女子涂抹指甲油,可以催情,比什么春药都管用,是修行房中术的极佳补物,故而山上山下,都愿意花大钱购买。小小一盒,以往清风城的市价,能卖十几颗雪花钱呢,而且有价无市。 明面上,那个松籁国湖山派,连同高君在内,总计拥有十六位炼气士,在福地之内属于独一份的声势和家底。 在这座上等福地,别的门派势力什么的,什么山君神灵、帝王将相的,可能都需要仰视湖山派。 狐国可不需要。 只有一个金丹坐镇山头的湖山派,算得了什么。 狐国祖师堂,抽出半数修士去? ?边做客,都不用国主沛湘跟着,恐怕就可以让湖山派成为老黄历了。 老妪沉声问道:“宋嘉书,还是不说吗?反正都是死路一条,死得舒服一点不好吗?” 墙上那个姓宋的女子狐魅,已经说不出话来,仍是竭力抬起眼皮子,吐出一口血水。 作为这座牢笼的东道主,老人站起身,搓搓手,跃跃欲试,“胡掌律,不如让我来?” 徒弟本事不济,他这个当老师傅的,抖搂几手绝活,得把面子挣回来。 尤其今天罗敷媚那个骚娘们也在场,这让他愈发兴奋不已,总觉得比起床榻上厮杀还要来得带劲,此间妙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当然了,他也不敢让罗敷媚知道自己的这个癖好。或者是她其实知道,一样喜欢?嘿,管他娘的,那头体态丰满的骚狐狸知道了却不说破是最好,就当是一场同道中人的调情了。 老妪转头望向隔壁桌子,“罗敷媚,怎么讲?换你来?” 罗敷媚略显惊讶,啊了一声,抬起头,扫了一眼,“我还以为完事了呢。” 其实除了第一封密信,内容不详之外,宋嘉书寄出的第二封密信,就已经狐国被截获了,之后几封她寄出去的,都是罗敷媚帮忙代写。 先前那封交给罗敷媚的密信上,都是些根本串不成一句话的文字,显而易见,她跟那位奸夫之间,存在着一部“祖本”书籍,需要第三者翻译书籍才能破解内容。 但是难不住最喜欢读杂书的罗敷媚。 用师尊的话说,我家丑奴儿,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宋嘉书的闺房内,藏书不多,也就那二十几本,都在她外出之时,被掌律一脉修士悄然入室,记录书名,一些属于孤本的偏门书籍,就一本本将内容抄录在册,所有摹本都交到了罗敷媚手上。此外,宋嘉书所在道脉的那几部道书秘笈,罗敷媚也算没有白忙活一场,拿到手了,比如那一脉山头的数种秘传术法,罗敷媚跟那位管着狐国钱袋子的前辈狐仙,信誓旦旦保证不学,对方当然不信,罗敷媚自己也不信嘛。不过绝不外泄秘术一事,罗敷媚倒是做到了。 原本她还想着多花费些功夫和心思,她得亲自去湖山派那边找点线索,不曾想宋嘉书这家伙也太蠢……或者说痴情了,又或者说是对方也太贪得无厌了?既要睡她的身子,还要一种狐国的秘传术法?买一送一,真是好手段,人财两得哩。 可如此一来,实在是太没有难度了。 罗敷媚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很失落,这么简简单单就破案,太没意思。 退一万步说,即便什么线索都没有,那就剥了那个叛徒的皮,由她罗敷媚穿上那件“新衣裳”,再出门一趟,去松籁国逛一圈,她不信钓不出湖山派那条大鱼。 虽说宋嘉书跟那个男人,属于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事,但是这种试图窃取别家道场机密内幕、灵书秘笈等行径,在浩然天下,一向属于山上大忌,只要证据确凿,是可以兴师问罪的,撕破脸皮大打出手,都算师出有名,占着理呢。 等到罗敷媚站起身,那个老人立即坐下身,掌律老妪明显松了口气,还有那个行刑的男狐也将烙铁放回火盆。 罗敷媚走到火盆旁边蹲着,伸手取暖一般,抬头望向那个钉在墙上的女子,轻轻搓手,柔声道:“我的好姐姐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不爱身,辛苦修来的洞府境哩,也不晓得珍惜几分,偏要欺师灭祖,连累一大窝子。你的师父,几个师姐师妹,还有上次为你护道的,总之他们一个个谁都别想跑。尤其是你的师父,总喜欢背地里嚼舌头,骂了我好些难听的话,怎么就不谙床笫事啦,我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啊,仔细看仔细听,都用心学着呢。” 女子嗓音沙哑闷出些动静,可惜含糊不清,谁都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是内容,很好猜了,无非是求着罗敷媚不要牵连别人。 罗敷媚站起身,走到宋嘉书跟前,抬起一只脚,轻轻踢着后者脚上被鲜血浸染的红色绣鞋,罗敷媚抬起一只手,翘起手指,晃了晃,再换一只手伸出去,双指捻起可怜女子的眼皮子,罗敷媚踮起脚尖,柔声笑道:“睁眼瞧瞧,我的指甲颜色,跟你的绣鞋是一模一样的颜色。等着吧,你的那个情郎,也会瞧见的,到时候我会带着你的这双绣花鞋,等他看过之后,再一点一点剥下他的皮,从眉心处开始撕开,将他翻转身,一路绕去后背,直到他的雪白腚儿那边再岔开道路,双手扒拉,哗啦一下,停下动作,问他疼不疼……” “我只是比较好奇,那个骗了你身子的,与你花前月下也好,床笫交缠也罢,他是怎么个山盟海誓、对你许诺的,我猜是那个男人,用含情脉脉的眼神和斩钉截铁的口气,一定让你活着叛出狐国,在湖山派躲着,成了道侣,白首同心,携手修行?” “对了,你是咱们狐国最精通扶龙一脉的狐媚子,你泄露出去的,就是这本秘本,对了,你天生就该去龙床翻云覆雨的,那就是他会帮着你改头换面喽?送你去松籁国皇宫当妃子,与那如今还年轻的帝王日夜欢爱,一具胴-体作盘龙状?怀上龙子?当了皇后?只是陪男人睡睡觉,境界就可以一路提升,偶尔累了,就让男人趴在你身上,动一动,可劲儿鞭挞,娇-喘连连,欲语还休,如泣如诉,是说着莫要怜惜妾身,还是故作开口求饶?” 言语之间,罗敷媚可一点没闲着,只见她动作轻柔,用指甲在宋嘉书身上多处扯开一点小口子。 满脸血污的女子,嘴唇微动,却被罗敷媚伸手按住嘴,微笑道:“晚了。说与不说,重要吗?反正那个男人都得死。死之前,我得从湖山派那边讨还一道秘术才算不亏本。” 这位道号羽调的女子,此刻眼神炙热,“若是帮着狐国增添两本道书,就赚到了。” 老妪犹豫了一下,说道:“只要宋嘉书愿意开口,说不定可以得到更多消息。” 罗敷媚转头,满脸戾气,怒斥道:“你这个不中用的老东西,也敢教我做事……” 只是刹那之间,罗敷媚就止住话头,竟然瞬间脸色雪白,莫名其妙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原来牢狱做摆设的栅栏外边,站着一个双手插袖的男人,面带微笑看着她。 顺着罗敷媚的视线,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不速之客,少女丘卿如出一辙,变得惨白无色。 一身雪白长袍,头别一枝金簪。 男人笑着抽手出袖,手掌朝罗敷媚那边递出,嗓音温柔,微笑道:“我就是看个热闹,瞧瞧狐国是怎么执行家法的,你继续。” 罗敷媚二话不说,僵硬转身,面朝那个男子,她当场跪在地上,同时以心声提醒师妹,“丘卿!不想死就赶紧跪下!” 丘卿赶紧跟着师姐一起跪下。 这个由青衫换成白袍的“陈平安”,不理睬罗敷媚和丘卿,只是望向那个墙上的女子,问道:“想活吗?” 女子轻轻摇头。 陈平安问道:“想死?换取旁人不被牵连?” 女子微微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我帮你一把?” 女子再次点头,开不了口,说不了话,但是她那双流淌着血泪的眼眸,就是那么看着那个根本不知道是谁的古怪男人。 在这个陈平安眼中,奄奄一息的女子,生气无几,灵气涣散,黯然无光,但是在这一刻,只有他看得见,煌煌光彩,宛如神明。 陈平安点头笑道:“原来是你,本以为是丘卿来着,丘卿丘卿,青丘青丘嘛。算了,哪怕不是你,也是你了,从现在起,你换个道号,就叫粹白。若是因为这个,那个真正的粹白在狐国就不出现了,那她本来就当不起这个道号。” 伸出手,陈平安双指将一根金色丝线捻住,轻轻一扯,果然,长线另外一端,“坠着”高君二字。 宋嘉书其实没有什么情郎,她当年就只是历练途中,见了高君一面,可能聊了些闲话,高君指点了她一番,她就对那位湖山派掌门心神往之,愿意主动泄露狐国内幕给湖山派。 不过也算“情郎”? 陈平安走到罗敷媚身边,“起来吧,还有丘卿,都别愣着了。” 罗敷媚只是跪在地上,重重磕头,沉声道:“奴婢不敢起身。” 陈平安说道:“无非是各司其职,求其放心。罗敷媚,你不用紧张,以后狐国的掌律祖师,多半是你了,沛湘那边,我会帮你打声招呼,所以你得早些跻身金丹。” 罗敷媚这才战战兢兢站起身,身体紧绷,动作僵硬施了个万福。 依葫芦画瓢,丘卿跟着师姐照做就是了。 陈平安说道:“问一句,跟谁学来的本事。” 罗敷媚颤声道:“没人教这些歪门邪道,是奴婢自学的。” 陈平安微笑道:“那你岂不是天赋异禀?” 罗敷媚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陈平安问道:“方才只救师妹,不救其余掌律一脉成员,死道友不死贫道,又是跟谁学的臭毛病?” 罗敷媚小心翼翼说道:“以前狐国就是这种烂风气啊,何况奴婢……也想富贵险中求,早些当上掌律。” 陈平安笑道:“富贵险中求,都在险中丢。这些老话,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只传一半,口口相传,误人子弟。” 罗敷媚点头道:“山主教诲,奴婢记住了,定然铭记在心。” 学得还挺快。 一听到罗敷媚说出“山主”二字,密事内一众狐国修士,老妪领头,都纷纷下跪,补上礼数,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只说昨夜在沛湘别业庭院内,像罗敷媚这么胆子不算小的,都想着能不见那位山主就别见了,她还是国主沛湘的嫡传弟子,沛湘又是落魄山的祖师堂成员之一。 那么密事内这些听惯了陈隐官事迹的狐族练气士,终于真见着了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胆子又能大到哪里去。 那个负责提笔记录的狐族女修,就已经被吓得满脸泪水却不敢哭出声,额头点地,满身香汗淋漓。 只可惜那位陈山主,身形已经消逝不见。 结果罗敷媚就故意站在那边与“陈山主”继续闲聊着,她没忘记正事,转身将那个狐国叛徒从墙上放下。 等到师妹丘卿朝她使眼色,罗敷媚白了一眼,伸手搀扶着“粹白”,她又聊了几句,这才咳嗽一声,“都起来吧,山主走了。” 虚惊一场,有惊无险。 对某些人来说,甚至可以说是一场不小的富贵,至于今儿只是出工不出力的,不也有了一笔足可让说者眉飞色舞、听者艳羡不已的谈资? 罗敷媚将宋嘉书搀扶到桌边坐下,手脚布满钉子、尚未拔出的女子只能瘫软靠着墙壁。 “宋嘉书,以后就我该称呼为你‘粹白’道友了,你是因祸得福,运气最好的一个了,说实话,我很羡慕你,嫉妒得现在就想把你的皮给剥了,穿戴在自己身上。”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以后要是敢辜负陈山主的厚望,我就一定会千方百计,不计代价,也要把你宰了。” “别当哑巴啊,好歹吱个声,点个头。” 宋嘉书只是死死盯住这个心狠手辣的罗敷媚。 罗敷媚捏住她的下巴,拽了拽,“很好,就当你同意了。” 宋嘉书只能是手指微动,依旧没办法抬起手。 罗敷媚扯了扯嘴角,满脸讥讽,身体前倾,伸头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反正跟宋嘉书的传道人,还有高君都有些关系。 宋嘉书默不作声。 罗敷媚身体后仰,笑着伸出手指,在她胳膊上的一颗铁钉上边轻轻一敲,宋嘉书顿时吃疼不已,罗敷媚笑眯眯道:“叮。” 先将宋嘉书带离牢狱送回自己住处养伤,师妹丘卿忙前忙后,她给宋嘉书喂下几颗丹药,先小心翼翼拔除那些钉子,再准备了一桶药水和几瓶珍贵的狐国秘制膏药,罗敷媚跪坐在绣凳上,打开一本册子,哼着曲子,开始提笔书写今天的见闻,详细记录那位年轻隐官现身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 空无一人的沛湘别业。 陈平安缓步行走其中。 其实这座莲藕福地,暗藏玄机,完全可以视为“两座天下”。 但是就连沛湘暂时都不清楚此事,高君哪怕当年跻身金丹,曾经御风巡游天下,依旧未能察觉真相。 只因为当年崔东山让隋右边将一把梧桐树交给姜尚真,后者在桐叶洲,容纳了百余万人的逃难流民,而地仙练气士与他们的家眷、法裔和徒子徒孙们,加在一起也有六千人之多。 当年姜尚真在福地两处僻静地带,让玉圭宗和云窟姜氏两位精通阵法的供奉,圈画出了两大块距离遥远的地盘,设置山水禁制,安置这么多的难民,让他们各自在方圆千里之地,繁衍生息,却与世隔绝。福地内部,只有南苑国太上皇魏良知晓此事。因为当年“护送”这些桐叶洲人氏进入福地避难的时候,除了一大批云林姜氏子弟,隋右边,鸦儿和剑修曹峻,还有魏羡这个南苑国开国皇帝亲自率领的一万精骑负责“开道”。 虽说莲藕福地已经与落魄山紧密衔接在一起,若是带离那把桐叶伞就会伤筋动骨,损耗一大笔神仙钱,但是陈平安仍然打算在接下来那场祖师堂议事中,让崔东山和小陌带着桐叶伞去往桐叶洲,只要愿意回故乡的,就都可以离开福地,重返桐叶洲故国山河,当然愿意留下的,是更好,落魄山这边很快就会撤掉山水禁制,打开大门,让选择留下的百姓融入福地四国。 不过那拨桐叶洲练气士,有一个算一个,就得跟青萍剑宗欠下一笔债了,所以大致可以收支持平。 一座狐国,必定需要罗敷媚这种修士。 以后的落魄山呢?已经搭好宗门框架的青萍剑宗呢? “陈平安”笑了笑,身形一闪而逝,一场散心完毕,重归牢笼中。 认出朱敛的谢洮,认出谢洮的朱敛。 一人一鬼,在那座破败不堪的云下别业旧址,从夜幕沉沉的晚上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穿着布鞋的佝偻老人添了好几次枯木,守着这片“家业”的山神娘娘聊得眉眼飞扬,毫无倦意,她至多就是时不时看一眼“朱敛”,心情古怪。 平时仪态威严的山神娘娘,宛如活泼少女,彻底打开话匣子,与这个原本心心念念再见面就一定要痛下杀手的负心汉,说着最近百年的江湖事。 哪怕对方明言先来此地,与她无关,谢洮还是丝毫不介意,一个“先”字,就足够了。 谢洮说他家族那栋“一了百了楼”的藏书楼,当年已经毁在兵灾中了,那座名为“秋眸”的书斋,也一并不复存在了。 听到这里,朱敛无动于衷,就像在听一段别家掌故。 但是那座余愚园,虽说名本花卉都被一把大火给烧了个干净,但是由无数名石、古砚堆积而成的那座假山,流散四方了,可是近些年,好像有好几个身份不明、出手阔绰的幕后藏家,都在重金购买、搜集这些石头和砚台,她花了好大气力,才约莫积攒了昔年假山完整鼎盛时的五分之一…… 听到这里,朱敛终于开口笑言几句,归拢此物做什么,只是空耗人力和钱财,就算有谁拼凑出来原模原样的一座假山,图个什么,捡些女子的绣鞋吗?真以为那玩意儿有多香吗?一箩筐一箩筐的,那味道可真不算多好闻,昔年花农们就得捏着鼻子挑担子,如果他们不是能转手卖出些银子,都要视为一件苦差事的,反正我每次都要躲得远远的。 还有那座朱敛用来储藏天下名剑的陆地珊瑚殿,因为与云下别业一样地址隐蔽,侥幸逃过一劫,只是等到谢洮赶去那边的时候,发现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而且精于营造一道的谢洮看得出来,是被人搬空的,跟她的想法一般无二,并非那种胡乱打砸,而是一点一点拆掉、做好标注再试图原封不动拼凑回去。 朱敛对此只是笑着评价一句,不曾想还是个雅贼。 谢洮好奇问道:“这些年去哪儿了?” 朱敛缓缓说道:“莫名其妙死去活来一场。就像……” 谢洮静待下文。 朱敛笑道:“就像大清早醒来,做了个好梦。” 谢洮愁容淡淡,咬着嘴唇问道:“接下来呢,你要去哪里,做什么?”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你又会见谁,还会回来这里吗? 一些枯枝在火堆里偶尔蹦出些动静。 朱敛想了想,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走,去祠庙那边的厨房,给你做顿早饭,尝尝看我的手艺有无长进。” 谢洮又喜又怒,咬着嘴唇,喃喃道:“你以前在这云下别业,只是编撰了一部食谱,就从没有下过厨。” 遥想当年,昔年贵公子,单手托腮,慵懒坐在书桌旁,一边落笔写那食谱的序言,笔尖在他亲手制作的桃花笺上簌簌作响,一边转头与门口那边卷起竹帘的女子微笑,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潇潇洒洒在男人的脸上。 朱敛微笑道:“那就是我记岔了。” 谢洮转过头不去看他。 朱敛没来由笑问一句,好似哑谜,“客官,打尖已久,何时离店,把账结了?” 谢洮百思不得其解,转过头怔怔看着朱敛。 “笨丫头就是笨丫头,怪我当年给你取了个绰号叫爱哭鬼。” 朱敛笑着摇摇头,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率先挪步走向那座山神祠。 谢洮默默跟随,走着走着,蓦然眼睛一亮,停下脚步,痴痴看着那个背影,她加快脚步,跟上老人,伸手挽住他的胳膊。 朱敛轻轻扯了扯胳膊,埋怨一句男女授受不亲。谢洮呸了一声,不肯放手。原来那个谜底就是……两个字,惦念! 横竖都是客官住店,来我心中即是惦念。 82 正文 第八百三十九章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宁姚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天真,瞥了眼庭院众人,她以心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陈平安就详细说了过程,宁姚听得眉头直皱,多看了眼袁化境和那苦手。 只是被宁姚这么随意一瞥,元婴境剑修的袁化境,和金丹境地仙的苦手,就感受到了一种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压制,两位修士瞬间呼吸不畅,灵气流转不但开始停滞,甚至有那如水结冰的迹象。 这就是一位飞升境剑修,若是与之为敌,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可能连蝼蚁都不如。 被苦手招来的另外一个陈平安,神性粹然,既不是完整的陈平安,只说杀力,却又高于陈平安,本该是陈平安破开元婴境瓶颈时遇到的心魔,只是因为合道剑气长城一事,就像一头无法无天、百无禁忌的化外天魔,给直接镇压、封禁在城中了。苦手的停水境,能够摹刻陈平安在镜中,可就像无法凭空摹拓出一把夜游剑,一样无法将那半座剑气长城和两座天下的大道压胜“实境”,所以一下子就使得那个陈平安,脱离牢笼。 之后两个陈平安相遇,双方看似一剑一拳皆未出,其实陈平安心境出现些许瑕疵,就会被那个存在,悄无声息找出一条攀附井壁、爬到井口、最终就此离开的道路,甚至有机会反客为主。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过如此。 宁姚沉默片刻,说道:“比起甲申帐那场袭杀,要凶险多了。” 陈平安笑道:“没事没事,就当过去之事都是好事。何况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早点与之面对,才好早做准备。” 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回到客栈这边揍人,是记仇吗?是救人才对。不然宁姚在客栈那边听闻此事,就她那性格,二话不说,剑光直落,估计地支一脉就跟着变成过去之事了,至于礼、刑两部衙门,肯定要鸡飞狗跳。再闹?就再降落一道剑光…… 宁姚恼火道:“你还这么护着他们?” 烂好人一个。 陈平安无奈道:“毕竟是师兄一手栽培起来的,总不能被我这个师弟打个稀烂。” 他轻轻抓住宁姚的袖子,轻声笑道:“不许生气啊。” 宁姚瞪眼道:“松手。” 陈平安死缠烂打道:“你不生气,我就松手。” 宁姚气笑道:“犯不着跟你这种人生气,一边去,我要勘验此地!” 陈平安这才悻悻然松手,眼角余光打量着那庭院十一人,你们人人欠我一桩救命护道的大恩,读书人施恩不图报,那是我的事,你们念不念情,就是你们讲不讲良心了。 宁姚手腕拧转,将那把仙剑天真的剑尖抵住地面,手心轻轻抵住剑柄,剑尖处出现了一圈圈涟漪,都不是什么剑气凝为实物,而是直接将剑意变成一座“实境”,将整座客栈拘押其中。 与此同时,众人头顶处,宛如蓦然悬空一座黄河洞天,剑气如瀑倾泻而下,从天而降,笼罩住整座客栈,但不是那种洪水决堤一般的汹汹气势,并未将客栈摧枯拉朽,而是一种类似无声无息、虚实不定的渗透,这就又意味着宁姚对剑气的驾驭,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空灵境地。 宁姚单凭自身剑意和剑气,就随手构建出了一座剑阵天地。 就像她同时拥有了陈平安的笼中雀和井中月的两种本命神通。 片刻之后,宁姚收敛心神和那份剑气,说道:“反正我是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陈平安笑道:“一般来说,那家伙是不敢留下丝毫痕迹的,事后只会被礼圣揪出来,反正跟我见过面,我又舍不得打碎这份记忆,那他就等于活下来了,如果还有下次见面,他就像是从酣眠中清醒,翻检‘自身’记忆即可,所以没必要画蛇添足。不过小心起见,肯定还是需要先生跑一趟文庙了。” 宁姚忧心忡忡,问道:“怎么会这样?它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陈平安想了想,抬起左手,手心朝下,然后轻轻翻转,掌心朝上,解释道:“就像人性之正反两面,各有各的善恶之分,不单单是修道之人,凡俗夫子都是如此,只是都不太纯粹,混淆不清,所以反而问题不大。可是在我这边,崔东山曾经说过,我在年少时,人心善恶两条线,就已经极其靠近,并且界线清楚。所以我辛苦压制的,其实就是这个自己。” 两者一旦合拢,再无善恶之分。 就是粹然神性。 宁姚疑惑道:“为何你偏偏如此严重?” 其实山上山下,不管是谁,都会做些不像自己会做的事,不像是自己会说的话。 陈平安苦笑道:“因为我一直在追求那个所谓的‘无错’啊。然后摊上了个比较心狠的师兄。” 在书简湖,自碎金sè文胆,陈平安就等于彻底失去了修炼出儒家本命字的可能性。 更大的麻烦,还不是什么注定陈平安这辈子都当不了文庙的陪祀圣贤,而是失去了某种圣贤道理的无形庇护,不然陈平安在心境上,就像置身于一座心湖虚相中的文庙,那个粹然神性显化而生的陈平安,自然无法兴风作浪,结果崔瀺直接断绝了这条道路,这就使得陈平安必须靠自己的真正本心,去与自己互为苦手,相互拔河,一决生死,决定自己最终到底是个谁。 先前陈平安好不容易走了趟剑气长城,以及藕花福地,其实已经不那么喜欢一味否定自己,结果到了书简湖,师兄崔瀺就像直接给了一记迎头闷棍,一盆冷水浇头,将陈平安彻彻底底打回了原形。 你陈平安不但会犯错,等你读书越多,安身立命的本事越大,还会犯下更大的错。 师兄就只给了陈平安两条路,一条道路,练剑学拳依旧都无碍,只是在心境上要么逃禅,或是转去修行类似道门心斋的守一之法。另外一条,就是继续走老路,但是你偏偏成不了儒家的道德圣人。 我与我互为苦手,周旋久? 反正师兄崔瀺觉得师弟陈平安还不够苦,不够久。 所以先前那个白衣陈平安,失去了所有的人性束缚,才会以一种神灵之姿,来到人间,然后就是一场胜负毫无悬念的大开杀戒。 而且这还是他故意收手了,如果不是他自己说的,太过束手束脚,陈平安又赶来太快,这袁化境在内十一人,下场只会更惨,生不如死,是一种他们绝对无法想象的处境。 只说作为陈平安学生的崔东山,那一手袖里乾坤神通。 陈平安只是一直刻意不去模仿而已,如果陈平安后知后觉,迟迟没有赶来客栈,任由他在此兴风作浪,只说一手袖里乾坤,再加上画师改艳的那份描眉神通,配合他对人性的抽丝剥茧,只需稍稍模仿郑居中和吴霜降的行事风格,将众人的心性、记忆肆意调遣、分离、整合,就能让所有人宛如一个个“身在梦境不知梦”,到最后“清醒”过来,天晓得那会儿的十一人会是谁。 宁姚想了想,发现自己想了也没用,她就干脆不想了。 先前陈平安去了城外,她与文圣老先生议事,说那五彩天下的机缘事,老先生当时花生就酒,感慨一句,能睡之人有福气,立志之子多苦想。 宁姚收剑归鞘,仙剑天真重返背后剑匣,她看着那个袁化境,说道:“既然大骊这么有本事,换个剑修有什么难的,反正现在还没补全地支,缺一个跟缺两人,差别不大。” 陈平安心声笑道:“这家伙的私心当然不小,不过勉强算是在他这个位置上,做了件分内事。不过这笔账,有的算。” 陈平安甚至可以想象,这十一人当中,极有可能不止一个,在未来试图打破元婴瓶颈时,所遇到的心魔,正是自己。 比如苦手,女鬼改艳,余瑜,隋霖,还有那个被枪尖挑在空中的陆翚,兴许将近半数的修士,都是有这个可能的。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要不你先回客栈看书?我还得在这边,再跟他们聊会儿。可能会比较无聊。” 宁姚直截了当问道:“怪话多不多?” 陈平安神sè尴尬,抬起双手,拇指食指轻轻捻住,“可能会有那么一点。” 宁姚点点头,她不走了。 当年在剑气长城,她都没去过避暑行宫,亲眼见过陈平安的排兵布阵,也就没机会亲耳听隐官大人是如何飞剑一箩筐了。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重新祭出笼中雀,说道:“劳烦诸位大爷,耐心稍等片刻。” 庭院中无一人有异议。 甚至有些珍惜当下的这个陈平安了。 最少这家伙好歹愿意讲点道理啊。 至于另外那个,别多想,一想就要道心不稳。 一人单挑十一人,却是一种全方位的碾压,修为境界,心性,剑术,术法神通,拳脚,各类手段的衔接…… 算了,那个家伙根本不是人。 庭院十人,发现陈平安和宁姚,以及宋续都凭空消失。 而那宋续环顾四周,则是发现其余十人不见了,只剩下坐着的陈平安和站着的宁姚。 陈平安双手笼袖,问道:“宋续,你那把飞剑叫什么?” yīn阳家五行一脉的修士隋霖,能够逆转光yīn流水,这可是极其稀罕的天赋神通了,只是施展起来,禁忌极多,越是不靠身外物,越会消磨道行,原本以隋霖的当下地仙境界,可能撑死了施展一次,就会直接崩碎长生桥,就此断绝修行路。多半是旁人有一种串联众人的术法神通,使得其余十人,能够帮着隋霖分摊这份大道伤害,才让隋霖甚至无需跌境,最终只是消耗那些金身碎片。 极有可能是宋续那把本命飞剑的某种神通使然。 宋续答非所问:“飞剑名为‘驿路’。” 陈平安笑道:“君子养心,莫善于诚。宋续,知道我先生这句话,在说什么意思吗?” 宋续不可能单凭一个金丹剑修,或是什么大骊宋氏皇子的身份,然后加上一把辅助隋霖逆转河流的本命飞剑,就可以担任一座小山头的领袖人物,而且还能服众。 宋续犹豫了一下,有些神sè复杂,轻声道:“还有一把飞剑,名为‘童谣’,是国师帮忙取的。” 陈平安眼神柔和几分,开始闲聊,问道:“二皇子殿下,在陪都那边,跟你那位皇叔见过面了吧,聊得多不多?” 宋续没有藏掖什么,点头道:“见过三面,两次是议事,一次是私底下,不过聊得不多,但是我知道皇叔很照顾我,只是因为某些顾忌,皇叔不好与我多说什么。” 陈平安点点头,微笑道:“宋集薪这家伙,跟我是多年的邻居了,他打小就藏不住话,好的坏的,都嘴巴不把门,还喜欢正话反话说,如今好多了。” 记得当年自己背了一箩筐野菜回家,手里用狗尾巴草串了不少溪鱼,要贴在窗台上曝晒成小鱼干,宋集薪当时就蹲在墙头上,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不小,他就想要跟着一起耍。本来这都没什么,宋集薪偏要在末尾加一句打赏铜钱。陈平安那会儿只说不用给钱,宋集薪反而就不乐意了,陈平安也总不能求他跟着一起上山抓蛇、下水摸鱼,就此作罢。 以至于在陈平安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但凡听到或是想到矫情这俩字,就会立即联想到这个多年邻居的宋集薪。 陈平安笑呵呵道:“宋续啊,你这个皇叔,一身的臭毛病,唯独有一点比较凑合,就是多少剩下点良心。” 宋续脸sè古怪。 又记起了眼前这位意态闲适的青衫剑仙,如果按照年纪,好像确实算是自己叔叔辈的。 而宋续这位大骊的皇子殿下,他印象中的皇叔宋睦,负责为大骊朝廷坐镇第一线战场的权势藩王,风神俊秀,性格沉静。 雄才伟略,战功彪炳,当时皇叔在山上和大骊边军当中,就已经威望极高,但是到了宋续这边,眉眼温和,皇叔既在暗中,对他这个侄子颇多照拂,又不违反大骊律例,极有分寸。 对此父皇没说什么,母后私底下与宋续笑言,你要多多与皇叔亲近,都是亲人,不能疏远了。 陈平安摆摆手,“以后好好修行。” 宋续抱拳。 下一刻宋续便见着了庭院众人,只是道录葛岭和阵师韩昼锦又不见了。 陈平安在葛岭这边,只是问了些逻将事宜,本就是个帮助官府巡山的不入流官职,既要维持山中道馆的治安,同时也会监督度牒道士的作为,很多时候还要为那些花钱入山开设醮坛的达官显贵,护道开路,其实说来说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 到了韩昼锦这边,陈平安对这个出身神诰宗清潭福地的阵师,笑道:“韩姑娘,我有个朋友,精通阵法,天赋、造诣好得不行,以后如果他路过大骊京城,我会让他主动来找你。” 韩昼锦大出意料,本以为是被兴师问罪来着,不曾想还是好事临门?她打了个道门稽首,与陈平安道谢,她自然相信这位隐官的眼光。 陈平安笑道:“我这朋友,没什么架子,很好相处,而且老话说的君子施恩不图报,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道理。对了,此人生平唯独好酒。所以韩姑娘你不用多想,只要我这个朋友来了京城,在你地盘上,把酒管够,你就不算欠他人情。” 韩昼锦点点头,她每年从刑部领取的俸禄不少,而且她开销不大,买几坛宝瓶洲最好最贵的仙家酒酿,不在话下。 陈平安好像记起一事,提醒道:“他虽然好酒,但是有个臭毛病,就是不轻易饮酒,韩姑娘,你劝酒的本事大不大?” 韩昼锦摇摇头。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轻轻抛给韩昼锦,笑眯眯道:“白送的学问。事先声明,不是我编的。在剑气长城,人手一本,上酒桌之前,都要先翻一遍的。” 宁姚觉得太徽剑宗的刘景龙,摊上陈平安这么个朋友,真是不想喝酒都难,估计喝着喝着,就真练出酒量了? 陈平安与韩昼锦说道:“被你炼化的那座仙府遗址,你其实尚未找到真正的阵法中枢。你回头找一趟封姨,她要是愿意道破天机,于你而言,就是一桩天大造化。” 韩昼锦内心震动不已,竟然还有此事?! 陈平安最后以心声说道:“既然韩姑娘是有些喜欢葛岭的,他又喜欢你,就不要故意拿我来恶心他了,你们俩真要闹别扭,好歹换个人,别是我就成了。” 韩昼锦心声答道:“知道了。” 之后送走两人,单独拉来苦手。 陈平安问道:“你现在的境界,只能凭借那件本命物,摹拓一位玉璞境修士的实境?” 年轻修士老老实实说道:“停水境暂时只能如此,以后晚辈如果能够跻身玉璞境,就可以实境一位仙人,若是晚辈再侥幸跻身仙人,可以实境一处规模不大的洞天、人数不多的福地。但是一把停水境的天地大小,晚辈依稀察觉到,最终会存在一个定数,如果晚辈不知节制,太过贪心,很容易就会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导致崩碎。”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给我瞧瞧?” 苦手毫不犹豫,立即祭出那把古镜,被陈平安驭入手中,双指捻住边缘,看那背面一圈回文。 “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是道家语。 “吾之所见,山转水停”,有点意思,不是那山不动水长流。其实佛家也有那“风幡动心不动”“闻声心不动”的说法,这与道家所谓的那道者反之动,其实略有相通。 至于一句“以人观境,虚实有无”,可就大有学问了。 陈平安立即拘押起自己这一连串的心念,其中一个,便是那古书上看来的一句老话,“天与水相违”,大致意思是说天象与水相,是相背离的。 陈平安将古镜还给苦手,正sè道:“以后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使用此物。稚子持刀或挥锤,往往伤人先伤己。” 苦手小心翼翼将停水镜搁放在本命气府之内,小声说道:“陈先生,对不起啊。” 陈平安笑道:“无心犯错不可怕,有心改错即修行。” 苦手抱拳沉声道:“陈先生教诲,晚辈铭记在心!” 之后陈平安一口气找来了余瑜,隋霖和陆翚。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如果以后心魔是我,你们怎么办?” 隋霖和陆翚脸sè微白,反而是余瑜第一个开口,“肯定打不过啊,我就安心当个元婴境修士好了嘛,之后就抱大腿拖后腿,反正我是不会主动离开地支一脉的,等到礼部刑部赶人再说。” 陈平安觉得这个其实担任地支一脉幕后狗头军师的兵家小姑娘,多半心魔不会是自己了。心大如此,不常见的。 所谓心魔,大致有两种,比如一心修力者,什么都不多想,其实也算一种道心纯粹,就会被心魔以力镇压,修士最傍身的一技之长,在遇到这一道门槛之时,总会是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处境,就像要登堂入室,就有人拦阻,而这个人,刚好就站在门槛上,比门外人高出些许。 此外就是更加虚无缥缈的道心了,心境最大瑕疵处,修道之士修心的大缺漏处,就是心魔的生发之地。 陈平安对隋霖和陆翚分别说道:“隋霖,佛道两门都有守一法的传承,去翻翻档案,或是请教高人,之后你以后多去崇虚局和译经局两地,多听多想,然后渐次收拢心性为一,这个过程,看似平常,只是听人传道讲经说法,其实不会轻松的,要做好心理准备。” “陆翚,你先自己找办法解决困境,实在不行,将来哪天,真的觉得自己破境无望了,就来落魄山找我,我会传授你一门儒家练气的破字令。” 其实陆翚是最被殃及池鱼的一个,很大程度上属于遭了一场无妄之灾,先前才会被刻意折磨。 因为那个神灵姿态降世的白衣陈平安,最恨的,或者说他觉得最棘手的,其实就是陆翚的身份,儒生,或者说读书人。 隋霖和陆翚各自稽首、作揖,与这位陈先生诚心诚意致谢。 余瑜问道:“陈先生,我咋个办?” 陈平安说道:“多喝酒。” 余瑜疑惑道:“这都行?!” 陈平安点头道:“喝酒能解万愁。” 余瑜揪心不已,“喝酒最花钱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辛苦积攒嫁妆呢,长春宫的仙家酒酿都舍不得买几坛。咱要是没个大定力,早就去当蟊贼了。” 陈平安大致可以确定了,这个心比天宽的小姑娘,说不定是破境跻身上五境最容易的一个。 陈平安笑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你我共勉。” 余瑜笑哈哈道:“不能再聊了,再这么下去,我就要学改艳和韩昼锦,开始喜欢陈先生了!” 至于什么宁姚不宁姚的,你一个飞升境大剑仙,好意思欺负我一个小姑娘? 要是这都好意思,对不住,那你宁姚可就真配不上咱们陈先生了! 陈平安笑问道:“你跟改艳有仇啊?” 韩昼锦已经离开,女鬼改艳却还在外边等着。 余瑜呵呵道:“没仇没仇,就是她这个当掌柜的,每天扣扣搜搜,什么都要记账,挣外人钱的本事,一点都没有,就知道在自己人身上赚钱,瞧瞧,咱这么大一地盘儿,空有屋子,改艳连个开门迎客的漂亮女子都不肯请,说是花那么钱做啥,好好一客栈,难道办成了正阳山脂粉窝一般的琼枝峰不成,反正道理都是她的,钱是没的,我烦她不是一天两天了。” 陈平安深以为然,点点头,“改艳的生财之道,确实一言难尽。” 三人离去之时。 宁姚眯眼道:“多喝酒,少说话,别瞎想。” 然后余瑜回了后,在院子里就像一直被雷劈,飞奔乱窜,嚷嚷着记住了记住了,最后她一头撞上院墙,倒地不起。 小沙弥后觉,女鬼改艳,一起来到小天地。 改艳壮起胆子,瞧见了那个坐在台阶上的青衫剑仙,唉,还是这位陈先生,让人仰慕。 先前那个,实在是吓得她肝胆欲裂。 她眨了眨眼睛,率先说道:“陈先生和宁剑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绝配,神仙眷侣。” 陈平安微笑道:“谢谢美言。” 早干嘛去了。如果一开始就这么会说话,也吃不了这几顿打。 说不定自己还要与她这个客栈老板娘,打个商量,讨要一座游历京城的落脚宅子。反正他看这客栈生意也一般,空宅子总这么空着,还没个人气。一看她就是个不擅长经济之术的,搁自己来打理客栈,保管每天都要人满为患。 陈平安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好像宁姚对改艳没什么好与坏的观感,就是一种全然无所谓的心态。 改艳得了外边修士的提醒,她自己主动说道:“将来破开元婴境瓶颈一事,我有旁门捷径可走,陈先生不用担心。” 陈平安点头道:“我不担心。” 小沙弥双手合十,“求佛祖保佑陈先生和宁剑仙修行顺遂,称心如意,白头偕老,美美满满,喜结连理,早生贵子……”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宁姚面无表情,板着脸踹了一脚陈平安。 然后找来了少年苟存。 陈平安笑问道:“几次交手,都被我故意先手拿下了,说吧,杀手锏是什么?” 少年问道:“可以说吗?不算违禁?”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我说了算。” 苟存这才说道:“我后来得了一件本命物,跟财运有关,比较容易捡钱。” 陈平安愣在当场,修行路上,陈平安难得有这么羡慕他人的时候。自己这个包袱斋,可是得瞪大眼睛,绞尽脑汁,比那野修还野修,才能挣点辛苦钱! “国师还说我其实是个……穷鬼。我没敢多问,余瑜后来想出了个说法,说可能是咱们这帮地支修士来钱太快了,而且都有点像是来路不正的偏门财,不是什么好事,得穷一点。” “后来国师还说过,而且等我将来跻身了上五境,就可以得到一点点的宝瓶洲气运,虽然资质不太行,比袁化境、宋续他们差远了,但是只要脚踏实地,走得稳当,是有希望熬出一位仙人的。” “国师又说过,等我什么时候跻身玉璞境了,就允许我去一个大骊藩属国,担任国师。” 陈平安忍俊不禁,“国师还说了什么?” 苟存挠挠头,“国师说,狗肉其实挺好吃的,当时我都快吓死了。” 最后一个,袁化境。 袁化境好像已经收拾好心绪,此刻独自一人,站在阶下,并不显得如何紧张。 陈平安笑道:“境界高,威望高,拿袁剑仙来压轴收官,确实合适。” 袁化境说道:“我只是元婴境,当不起剑仙称呼。” 陈平安问道:“有无私心?” 袁化境答道:“有。” “有无私仇?” “无。” “有没有,你说了算啊?怎的,你是玉璞我是元婴?我是剑修你是剑仙?仗着自己虚长几十岁,就跟我摆前辈架子?” “……” “那把本命飞剑叫什么名字?” “夜郎。” “我师兄帮你取的?” 袁化境点点头,“是国师亲自命名的。”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个名字,是“停灵”,更契合飞剑的本命神通。 “知道用意吗?” “国师是在提醒我不要目中无人,夜郎自大。” 陈平安摇摇头,“书读少了不是,才会想得浅了。” 袁化境皱眉,然后诚心道:“恳请陈山主为我解惑。” 毕竟涉及大道修行,由不得袁化境不上心。 陈平安缓缓道:“人不夜行,岂能知晓道上有夜行人。你不成仙,又岂能知晓天下山林间,到底有无得道真仙。虽然同样是提醒你不要妄自尊大,但是这其中就多了好几层意思,连为何告诫你不要夜郎自大的答案,其实早就都一并告诉你了,哪怕是成了夜行之人,天幕沉沉,伸手不见五指,你还是会目中无人,依旧不知何谓天下山林。” 袁化境细细咀嚼一番,确实极有深意,点点头,“受教了。” 宁姚心声问道:“真是如此?” 陈平安心声答道:“我在胡说八道,教他做人呢。” 宁姚忍住笑。果然留下来是对的,比看书有意思多了。 陈平 安随口说道:“袁化境,你如果生在剑气长城,可以跟齐狩、高野侯这些所谓的顶尖天才,有差不多高的剑术成就,可能稍微差点,但是双方差距不至于大到无法追赶,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容易死在战场上,因为会被大妖刻意针对,不愿意给你成长起来的机会。” 袁化境点点头,“我肯定会争取活下去,相信如果我真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又与隐官并肩作战,避暑行宫肯定也会为我安排好护道人。” 宁姚心声道:“话是没说错,怎么听着就是别扭。” 陈平安心声笑道:“空有岁数,没有阅历,搁在剑气长城,大半夜教他做人的好心人,茫茫多。” 陈平安又问道:“是想要仅凭自己那把飞剑神通,依葫芦画瓢,等到你将来跻身了仙人,就可以打造出一个类似小地支的完整存在?” 袁化境点点头,坦然承认了这点。 在陈平安这边,没什么好藏掖的。 “你大可以想象那一天到来之后,自己的风光无限,在宝瓶洲这一隅之地,站在一洲山巅,四顾无敌手。”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随意拍打膝盖,笑眯眯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条登顶之路,一级级台阶迈上去,地支一脉其余修士,各有各的修行瓶颈,门槛困境,到时候一个个被你拉远距离了,在你身后,甚至是在你脚下了?” 陈平安眯起眼,横剑在膝,手心轻轻摩挲剑鞘,“好好回答,答错了,我这个人再不喜欢记仇翻账,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也是有点脾气的。” 袁化境犹豫了一下,“我是剑修,我有一把‘夜郎’,我修行资质最好,将来补全地支一脉的十二人,该是我站在那里。” “所以我不太在意,他们在这个登山过程里,帮了我多大的忙,职责所在,由不得他们懈怠。” “唯一让我觉得需要时刻提醒自己的,是他们在每一次战事落幕,不容否认,次次都是我得了最大便宜,但是没有谁,哪怕是宋续那边的修士,都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袁化境,不是什么傻子,分得清什么是真心,什么是虚情假意。谁的笑脸里藏着嫉妒,我哪怕是在尚未修行之前,从小就极有直觉。” “陈平安,我还是坚持先前的那个看法,你这种人,处处守规矩讲道理,但是总有一天,会做一两件不讲道理的事情,落在仙家山头上,还好说,撑死了只是几百人的荣辱起伏,可要说是落在了大骊王朝,会影响到多少人?动辄就是几百万,几千万。 所以我们大骊朝廷,尤其是我们地支一脉,必须有那个实力,能够一定程度上掣肘落魄山。” 陈平安点头笑道:“不管说对说错,只要肯袒露心扉,这就很以诚待人了,好,算你过关了。” 袁化境默不作声。 肯定没完。 陈平安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袁化境当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和袁家,别沦为下一个正阳山。 陈平安拎着那把夜游,站起身,语重心长道:“你们这些聪明人,不要心思不定,每天想东想西,胡思乱想,这是修行大忌。尤其不要事事追求利益最大化,你当自己是谁呢,书肆里边,那些江湖演义里的小老天爷吗?” “袁化境,给你个建议,你就当我师兄还在。” 陈平安走下台阶,“就算师兄不在,我这个当师弟的还在。我以后会经常去人云亦云楼那边落脚,我在京城朋友不多,说不定哪天心情不好了,就要来找你这个刚认识的朋友,喝酒叙旧。” 其实跟袁化境之间,陈平安还有本旧账没翻,主要还是因为袁化境本人,与那个其实祖籍就在家乡二郎巷的大骊上柱国袁氏,还不太一样,不能完全等同起来。 而清风城许氏,凭借一座狐国偷偷积攒文运、武运,再以嫡女联姻袁氏庶子,所谋甚大。 陈平安手持夜游,轻轻搁放在袁化境的肩膀上,“对了,你如果早就是上柱国袁氏的话事人之一,参与了一些你不该掺和的事情,那么你今天离开客栈后,就可以着手准备如何逃命了。” 袁化境不得不拗着心性,主动解释道:“在成为地支一脉修士后,我就主动与家族脱离了关系。” 以剑鞘轻轻敲击肩头,陈平安微笑道:“最后说句题外话,宝瓶洲有我陈平安在,那么你们地支一脉修士,其实可有可无,各回各家,各自修行就是了。因为师兄所求,只是未来的那座宗字头仙家,而不是你们当中任何一个谁,缺了谁都行,现在的你们,差得远了。” 陈平安收起了笼中雀。 众人看到袁化境站在原地,竟然不是躺在地上睡觉,其实挺意外的。 陈平安望向韩昼锦,笑道:“韩姑娘这都没开庄赌钱?” 韩昼锦有些赧颜,真是记仇。 余瑜一脸错愕,“啊?还能这么挣钱?!” 陈平安与宁姚一起离开客栈,在那条宅子所在小巷现身,发现先生已经从春山书院返回,在客栈门口那边了,两人就并肩走在巷子里边,陈平安突然侧过身,脚步不停,笑望向宁姚的侧脸,“我突然想到个说法,大概所谓成长,就是有个谁都不知道好坏的自己,在远处等着今天的我们走过去见面。对吧?” 宁姚没好气道:“对个大头鬼的对。” 这么凶险万分的一桩事情,连她都心有余悸,结果你倒好,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陈平安微笑道:“其实是你教给我的,对待任何登门的麻烦事,想清楚了,就半点不拖泥带水,该关门就关门,半点不多想了。还在门外的,反而会多想点。” 宁姚疑惑道:“我教过你这个?” 陈平安笑道:“教过啊。” 然后转过身,陈平安以心声道:“其实我是知道的,先生如今身在宝瓶洲,并不轻松。刚好有理由让先生早些返回中土文庙。” 先生如今其实只在两个地方,会轻松些,中土文庙,功德林。再就是合道三洲所在,南婆娑洲,桐叶洲,扶摇洲。 先生即便恢复了文庙神位,可那三洲山河实在破碎太多,所以在那三洲之地之外现身,就是雪上加霜的处境。 所以陈平安是又想与先生多聊些,又不愿先生为此遭罪。 不远处的客栈那边,老掌柜到底是老狐狸了,晚来得女的老人,先前眼见强拦着闺女,估计悬,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就主动让闺女去找那宁姚,拜师学艺,在闺女这边的道理,自然是有的,一般江湖女子,至多佩剑一把,那宁姚直接背了个剑匣,拳脚功夫能差了?这要不是江湖女侠,谁是?于是傻闺女当时就真去敲门了。 百无聊赖的少女,这会儿来到柜台这边,她眼睛一亮,瞧见了那袋子麻花,“爹,怎么想到给我买麻花了?” 她拿起一根,嘎嘣脆。 老掌柜没有老糊涂,说是陈平安那小子的好心好意,白送了一袋子吃食,只是笑呵呵道:“我这当爹的,心不心疼闺女,当闺女的,自个儿心里就没点数?” 少女含糊不清道:“心疼心疼,有数有数。” 老掌柜问道:“那还拜师不拜师了?” 老人还笑眯眯补了一句,“如果还有心气儿,爹是可以帮忙的。” 少女摇摇头,说道:“算了吧,先前听爹的,去主动敲门,胆子都用完了,我发现自己挺怕那个宁师父,她一瞪眼一挑眉,我就要说不出话来。” 少女学那宁姚,做了个挑眉瞪眼的动作,先后自顾自笑起来。 老掌柜瞥了眼油纸袋,有点良心不安,就笑着说了句公道话:“别的不说,那个陈平安,真不是什么流里流气的登徒子。” 少女差点噎到,笑了起来,“一开始确实怕的,这会儿当然知道了啊,人嘛,不坏的。” 我又不傻,这家伙每次看宁师父的眼神,其实就俩字,深情。 书上说了,好女怕郎缠,肯定是他死缠烂打,嘘寒问暖,才追着了宁师父。 只是这种话说不得,不然爹又要嫌她看多了杂书,乱花钱。 少女拿起第二根香脆麻花,问道:“爹,你说他也不是什么浪荡子,还是个闯荡江湖的外乡人,又是第一次来咱客栈,为啥那天晚上,看我的眼神,那么怪啊?” 老人想了想,给出自己的理由,“约莫是认错人了吧,大晚上的,乍一看,可能是觉得你与谁很像来着。武林中人,见的人多,江湖故事就多。” 老秀才在门口笑问道:“刘老哥,能不能与你借两条凳子,介不介意在客栈门口晒晒太阳?” 老掌柜笑道:“多大事儿,好说好说。” 少女立即帮忙去搬了两条长凳,搁放在门外,今儿日头不大,确实不热。 陈平安和宁姚到了客栈门口,老秀才就跟陈平安坐在一条长凳上,宁姚和那凑热闹的少女坐在一旁,只是少女想了想,最后还是离开了。 陈平安说了那桩事情,老秀才点头道:“小事,我喝完酒,就去请礼圣。” 宁姚说道:“我刚好一起去趟文庙。” 老秀才连忙摇头摆手,“别啊,我还要回来的,下次再一起离开宝瓶洲。” 宁姚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宁姚就不再坚持。 老秀才瞧着目不斜视,其实心里边乐开了花,咱们这一脉,出息大发了啊。 文圣一脉,如果说早年从先生的学问,到几位学生的各有所长,简直无敌,兴许唯一一处稍稍不如人处,就是各自找媳妇一事了,如今又无敌了不是? 老秀才轻声笑道:“先生曾经失去了陪祀身份,神像都被打砸,学问被禁绝,自囚功德林的那一百年里,其实先生也有开心的事情。猜得到吗?” 陈平安笑着点头,然后递过去一壶酒水。 老秀才接过酒壶,满脸怀疑,摆摆手,“不能够,不能够,这要是还猜得到,老头子和礼圣都要跟我抢弟子了。” 陈平安自己抿了一口酒,“以前,浩然天下如果谈及我那几位师兄,肯定都少不了一个‘文圣嫡传’,在功德林那会儿,先生落魄,就只被当作是师兄们的先生了,先生对此不忧不愁,反而只会开心,偷着乐呢。” 老秀才抚须而笑,“谁说不是呢。苏子说了那么多赏心悦事,其实要我看啊,就只有偷着乐的乐呵,最值得乐呵。” 宁姚会心一笑。 难怪几座天下的山巅大修士,都知道文圣最最偏心自己的关门弟子。 老秀才喝过了酒,起身道:“那先生就先忙去,可能需要找那封姨,与这位前辈道个谢,之后估摸着得有一两天功夫不在京城了。” 陈平安想要起身,却被老秀才按住肩头,转过头,眼神询问,机会,懂了吗?陈平安都没点头,必须的,先生你赶紧收一收眼神啊,免得多此一举。老秀才恍然,有道理有道理。 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秀才先去了趟火神庙找那封姨。 花棚下,坐在台阶喝酒的封姨,立即起身相迎,仪态万方施了个万福,“见过文圣先生。” 老秀才坐在一旁石凳上,笑道:“就是来这边道个谢,前辈别嫌晚,要是嫌弃了,我是可以自罚三杯的,哎呦,瞧瞧我这记性,忘记带酒了!” 封姨丢了一坛百花酿过去,老秀才揭开泥封,嗅了嗅,“好酒好酒,都好到舍不得喝了。” 老秀才保持那个拎酒不喝的姿势,斜眼封姨。 封姨等了半天,只得又抛过去一坛。 老秀才放下手中那坛,双手抱住第二坛百花酿,满脸愧疚道:“怪不好意思的,难为情难为情,瞧瞧这事情整的,像是登门讨酒喝来了。” 封姨笑了笑,手指间凝出一缕清风,最终是那老秀才关门弟子的一句言语。 老秀才竖耳聆听,抚须大笑道,“善!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原来是客栈门口那边。 陈平安发现宁姚盯着自己,低头喝酒再抬头,她还是看着自己。 陈平安立即信誓旦旦道:“天地良心,是先生想岔了!” 正文 第九百三十八章 吾为东道主(八) 老书生在门口那边,作揖道:“晚辈卢生拜见陆掌教。” 双方久别重逢,一个喊西洲兄,一个自称晚辈。 因为书生与那道士言语都未用上心声,故而少女听得真切,瞬间眉头蹙起,陆掌教? 掌教? 这个自称“仙术傍身”的年轻道士,难道其实是位江湖中人?否则山上门派,谁敢立教? 只是一位纯粹武夫,可是她肩膀上这张符箓,重达万钧,压得她无法动弹。莫不是家底深厚,财大气粗,与山上仙师花钱重金买来的? 陆沉视线偏移,望向那少女,点头道:“姑娘好眼光,没有猜错,除了会几手不入流的仙法,小道其实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习武之人,‘大宗师’这个说法,就是为小道量身打造的词汇。” 老书生闻言会心一笑,这位白玉京三掌教还真就写过一篇《大宗师》,只是时过境迁,最终就演变成了纯粹武夫的尊称。 老书生步入灶房,与陆沉相对而坐,桌上早就多备了一份碗筷,就连酒壶都是两壶,显然就是为了招待这位异乡重逢的故人。 陆沉好奇问道:“姜老宗主怎么舍得让你离开云窟福地?” 卢氏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道:“与姜尚真有过约定,我来此了结一桩宿缘过后,还是要回去继续当撑船舟子的。” 在那云窟福地,化名倪元簪,撑船为生。 历史上,在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黄鹤矶,曾有一位不知名的古剑仙,在亭内痛饮美酒。 最终大醉酩酊之际,打了个酒嗝,便口吐剑丸一枚,剑光如虹,江上斩蚊。 当初崔东山和老舟子同在渡江小船,双方言语,打机锋不断,都道破了对方的一部分“身份”。 一个是“青牛独自谒玉阙,却留黄鹤守金丹”,皮囊曾是“昔年名高星辰上”的远古黄鹤之遗蜕。 一个是“星君酌美酒,劝龙各一觞”的古蜀国老龙,皮囊主人,曾经远游星河,被北斗仙君劝过酒。 化名倪元簪的老蒿师,当年醉酒后所斩妖物,真身是一头连姜尚真在玉璞境时都无可奈何的玉璞境妖物,以天地灵气为食,来去无踪,极难捕获,老舟子却能够凭借独门神通和玄妙剑术,刚好大道压胜那头妖物,最终一剑将其斩杀,等于为云窟姜氏抹掉了一位心腹大患。 陆沉问道:“西洲先生,就一直没见过那位从画卷走出的隋姑娘?如果贫道没记错,隋姑娘在成为宝瓶洲那边的真境宗嫡传之前,曾经在玉圭宗祖山那边修行数年,她与西洲先生只有一步之隔,为何你们师徒却不相见?要是能够在浩然天下重续旧缘,恢复师徒名分,岂不是一桩山上美谈?” 卢生摇头道:“前生之事与前身之缘,能在今生止步就止步,不然来世又是一笔糊涂账,何时是个尽头。” 陆沉喟叹一声,拍案叫绝道:“听君一席醍醐灌顶话,惊醒多少山上梦中人。” 卢生笑着摇摇头,“陆掌教何必故说谀言。” 邹子谈天,陆沉说梦,都是独一份的。 陆沉抬起酒碗晃了晃,满脸愁容,眼神哀怨道:“在收徒这件事上,贫道自愧不如,那些个不成材的弟子,至今也没谁能够得个‘天下第一人’的名头,害得我这个当师父的,走哪儿都不吃香。看看老秀才,就算到了青冥天下,在那玄都观里边,一样当自个儿家。” 卢生哭笑不得,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岂能与浩然天下相提并论,陆掌教的这一顶高帽,卢生万万不敢戴在自己头上。 陆沉的那些嫡传弟子,哪个不是道法大成之辈。只说留在浩然天下的曹溶,贺小凉,都是有望飞升的仙人境了。 藕花福地,观道观内,除了身为东道主的碧霄洞主,偶然会有类似纯阳真人的贵客之外,还有那拨去往福地红尘历练道心的桐叶洲“谪仙人”,此外,福地本身也不缺资质惊艳之辈,要不是老观主有意为之,刻意收拢天地灵气,不许俗子修行,估计就会像那扶摇洲灵爽福地,或是姜尚真的云窟福地,早就涌现出一大批地仙了,而藕花福地的历史上,公认最接近“天道”的纯粹武夫,其实是一位女子。 隋右边。 她是一个能够让湖山派俞真意都极为推崇的江湖“前辈”。 人间打转,在江湖上称雄,得魁首名号,兜兜转转,在心气极高的俞真意看来,就只是鬼打墙,终究难逃“凡俗”窠臼。 隋右边却不一样,当年这位女子,仗剑飞升,朝天幕递出三剑。 隋右边在藕花福地的出身,其实相当不错的,有点类似后来的贵公子朱敛,而她那些门第内的长辈,又不是目不识丁,怎么会在她的取名一事上,如此敷衍了事? 当然是有高人对“隋右边”寄予厚望的缘故,希望她能够另辟蹊径,不与俗同。 隋右边之“右边”,是与那“邯郸道左人”相对立的。 而眼前这位自称“卢生”的读书人,便是隋右边在福地学问、武道、剑术的传道恩师。 作为黄粱一梦主人公之一的卢生,当然是希望弟子隋右边,将来能够别开生面,走出一条与自己不同的大道来。 “三清大路少人行,旁门左道争入去,人间自古多歧路,天仙难见道难寻。” 陆沉喝了一口酒,掰了一只油腻鸡腿,含糊不清道:“贫道觉得那位隋姑娘,以后的成就不会低,换成我是西洲兄,就算违逆了老观主的安排,也要将那颗金丹送给隋姑娘,得此助力,隋姑娘的大剑仙,会是囊中物,若是她运道再好些,早年藕花福地之‘落’,就会是浩然天下之‘起’,当年做不成的事,以后可以补上。” 卢生无奈道:“若是陆掌教如此解字,就有点生搬硬套的嫌疑了。” 因为“隋”一字,如果不谈作为姓氏的那个起源,只是按照文庙《守祧》,古义是祭祀过后剩下的祭品,“既祭则藏其隋”,故而又有圣贤添加注解,“尸所祭肺脊黍稷之属”。此外按照“召陵字圣”许夫子的说文解字,隋字又有“垂落”的一层意思。 陆沉嘿嘿笑道:“当真?隋右边仗剑飞升失败,其‘形销骨立,灰飞烟灭’状,像不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场‘尸解’?正因为有了隋右边的举动,才有了后来俞真意的野心勃勃,从武夫练拳转去登山修仙,立志要完成前人未完成之壮举。” 俞真意对隋右边确实推崇备至,曾经有句自嘲,天下豪杰大丈夫,竟然皆是裙下之臣。 要说历史上比隋右边武学境界更高的,不是没有,但是如隋右边这般要跟老天爷较劲的,实无一人。 “你们藕花福地,如果一定要评选出历史上的十大宗师。” 陆沉可以为昔年完整为一的藕花福地,说几句盖棺定论的言语了,“除了天下武学集大成者的丁婴,此外被陈平安带出福地的画卷四人,再加上那个半点不讲江湖武德、独自跑到山上修仙的俞真意,都可以跻身此列。” 陈平安身边的画卷四人,连同隋右边在内,身处于不同的朝代年月里,都曾是藕花福地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魏羡是寻仙不成,最终老死,不过仍是活了一百二十岁,两甲子高龄。魔教教主卢白象死于一场围杀。 武疯子朱敛……是自己求死,在那一城之内,几乎将天下十人之外的九个,全部宰掉了。 最终被年纪轻轻的丁婴侥幸“捡漏”,得到了朱敛头上的那顶银色莲花冠。 而隋右边,则做了一桩“前无古人,仗剑飞升”的惊世壮举,汲取天下半数武运在一身,如仙人御剑冲天而起,可惜功败垂成,她未能真正打碎那个坚不可破的天道瓶颈,她递出无比璀璨的三剑后,竟是落了个血肉消融、形销骨立的悲壮下场,尸骨坠落人间,继而白骨化尘,就那么烟消云散了。 在那之后,天道不可违,好像就成了后世天下武夫的一条铁律。 直到出现了丁婴,以及福地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登山修行的“仙人”俞真意。 卢生笑着点头,“没什么争议。” 陆沉说道:“按照各自巅峰实力来算,西洲兄,你觉得前三甲,该是怎么个名次?” 卢生摇头道:“离开福地太久了,没有亲眼见过那些豪杰的出手,卢生不敢妄加评论。” 其实眼前这位卢先生,当然可以占据十人的一席之地,而且名次不会低,说不定能够跻身前三甲。 当得起“剑术通神”这个说法,不然也教不出隋右边这样的嫡传弟子。 其实在与天问剑这件事上,卢生要比弟子隋右边先走一步,只是不如隋右边那么万众瞩目罢了,因为他是与老观主问剑一场。 至于下场,毫无悬念,与隋右边同样是失去了肉身,落败后,不得不“身穿”一件羽衣鹤氅,也就是当下这副老者形容的皮囊。 之后像是将功补过,奉了一道老观主的法旨,离开藕花福地,来到桐叶洲,而卢生“飞升”一事,颇有几分墙里开花墙外香的意味,就像刑官豪素当年从自家福地仗剑飞升,动静极大,以至于大泉王朝京畿之地,因为这桩仙迹,有座郡城得名骑鹤城,当地百姓口口相传,曾经有仙人在此骑鹤飞升。所谓仙迹,其实就是个小山包,至今大泉市井坊间还有一句广为流传的童谣,“青牛谁骑去,黄鹤又飞来”。 之后卢生奉命去往玉圭宗,隐居在姜氏云窟福地,撑船摆渡挣几颗雪花钱的老舟子,守着那颗藏在黄鹤矶崖壁间的“金丹”。 而这颗 金丹的旧主人,曾是老观主在远古岁月里的一位道友,后者经常做客碧霄洞落宝滩,与老观主论道说法。 陆沉说道:“以纯粹真气‘填海’,是你的首创,至于‘肝胆相照’,也是你率先摸索出来的一条炼气路数。可惜隋右边得了你的亲传,依旧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后世俞真意是只得其神,因为你留下的那些书籍,隋右边当年有意将其珍藏起来,并未销毁,但是辗转流落到俞真意手上的,到底不足半数。” 卢生抿了一口酒水,神色萧索,“我当年翻遍官家史书和一些稗官野史,最终发现历朝各代,好像都有那些外乡人的谪仙降临,一些人是性情大变,某些人是凭空出现,在人间横行无忌,我因此得出一个结论,既然人外有人,那就定然是天外有天了,古书上所谓的得道飞升,位列仙班,可能就是个笑话,比如我所处的‘天下’,可能是一处无人问津的僻静山野之地。” “我当年不自知亦是其中一员,颇为忧愁此事,就想要出去看看,舍不得一身武学,半途而废,只好自己一边默默摸索道路,再寻找一个最接近书上所谓‘修道胚子’的弟子。只是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作为一个儒家门生,修道学仙,参禅学佛,结果三事都不成。” 否则隋右边又岂能说舍了武道不要,转去修行,就真能一下子就成为剑修? 陆沉点点头。 三教融合一事,最早想到这条道路的,正是白玉京大掌教,陆沉的师兄,寇名。 这也是青冥天下一小撮山顶修士,为何会觉得大掌教的道法似与佛法相参的原因所在。 郑居中,吴霜降,眼前的卢生,道号“纯阳”的吕喦,还有如今的陈平安…… 其实在这条大道上,都各有尝试。 当然还有那个骊珠洞天一甲子的齐静春,走得最远,最高。 陆沉放下筷子,揉了揉下巴,瞥了一眼门口的少女,最后又剥了一颗荔枝干,丢入嘴中。 之前在那采伐院,与担任骊珠洞天“阍者”的林正诚,有过一番打开天窗说亮话的闲聊。 齐静春当年护住一座骊珠洞天,选择以一己之力承担天劫。 这件事,落在中土文庙眼中,有点类似后来白也的仗剑远游扶摇洲。大体属于可以劝,无法阻拦。 即便是佛门那边,在那场浩劫当中,对齐静春的态度,也远远没有白玉京紫气楼仙人那般气势凌人。 当时出手阻拦齐静春肩挑全部因果的三教一家,其实唯独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这边,准确说来,是在余斗和陆沉这两位白玉京掌教这里,性情道心与行事风格可算迥异的一对师兄弟,双方的态度和立场,在这件事上,难得达成了共识,可谓极其鲜明,没有任何余地。 因为他们担心这是齐静春的破而后立,一旦成功了,就会是一种足可立教称祖的证道之举。 陆沉不是担心齐静春的境界变得更高,对陆沉来说,别说什么十四境,就算是十五境,与我何关? 但是陆沉却不愿眼睁睁看着一件事发生,那就是与齐静春起了大道之争的大师兄,因此而大道断绝。 这就意味着陆沉希冀着大师兄来帮助自己验证的那件事情,落了空。 而在师兄余斗看来,一旦被齐静春捷足先登,做成了此事,就等于白玉京再无大掌教、人间再无师兄了。 而师兄寇名,于他余斗,有代师收徒与代师授业之恩。 所以在陆沉离开白玉京之前,余斗近乎是以一种警告的语气告诫师弟。 “陆沉,你要是敢在最终关头有所犹豫。” “我来动手。” 事后陆沉一句贫道明明什么都没做啊。糊弄得过别人,如何骗得过阍者林正诚,就更不谈骗得过陈平安了。 陆沉只觉得愁啊,重新拿起筷子,自言自语道:“修行一事,说破天去,也就是个‘反客为主’。” 斜眼门口那边的少女,陆沉微笑道:“你觉得呢?” 少女嗤笑道:“天底下没几个人,有资格说这种大话。” “那就当贫道是替大师兄、孙观主、赵天师他们说的。” 陆沉嘿嘿笑道:“对吧,隐官大人?” 卢生闻言悚然。一位玉璞境剑修,道心震动不已,这才几天没见。那陈平安就有这份道法造诣了? 竟然能够躲在某地,遥遥掌观山河,让自己都毫无察觉?那么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是早就知道了?故意瞒着自己? 与卢生对视一眼,陆沉神色尴尬,信誓旦旦保证道:“日月可鉴,天地良心,此事跟贫道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啊!” 暂借给年轻隐官十四境道法一事,算不算挖坑埋自己?今儿这事,要是被玄都观的那位孙道长知道了,还了得,还不得笑话自己几百年几千年? 陆沉收敛神色,难得如此严肃,拿起一双筷子,轻轻一磕桌面。 被筷子敲击的那张桌子,竟然如流水一般起了阵阵涟漪,如梦如幻,真假不定。 陆沉深呼吸一口气,“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可怕,真是可怕。” 门口那少女似笑非笑,抬起手,轻轻一弹肩头符箓,符箓随之飘落在地,她后退一步,身形渐渐消散。 与此同时,灶房之外的整个“吕祖祠”旧址,如同出现数以亿计的细微缝隙,同样开始“褪色”。 一丝一毫,一点一滴,恢复真正的宅邸原貌。 什么三头女鬼,什么山泽野修,什么斗法,什么请神降真淫祠大仙,原来皆是虚妄,根本就不存在。 就像有人为陆沉……精心编写了一个故事。 陆沉苦笑一声,贫道岂不是白挨了一记飞镖? 汾河神祠外的水池岸边,青同猛然间从竹椅站起身,颤声道:“你在我出门之前,到底做了什么?!” 陈平安依旧是坐在竹椅上,保持那个持竿垂钓的闲适姿势,缓缓开口道:“刚才不是说了,让你暂作水观。” 青同摇头道:“不可能,就算你骗得过我,如何能够骗得过陆沉?!” 一个不小心,青同都开始对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直呼其名了。 那陆沉即便在这浩然天下,只能以飞升境修为行走天下。 可陆沉终究是陆沉啊。 何况之前就像那穗山周游在内的五岳山君,还有水君李邺侯,几乎一瞬间就能够察觉到梦境的存在,李邺侯就曾站在真假的梦境边界线上,周游更是随随便便就扯碎了整座梦境。 难道陈平安先前拜访水君李邺侯,以及去中土五岳拜山头,已经给出了一种秘不示人的礼敬之举? 只是青同越想越觉得不可能。 不说陆掌教,只说那卢生,好歹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只说卢生在那藕花福地,本就是一位学究天人的读书人了,卢生“误入府邸”之后,随便扫一眼,哪怕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视线游曳,依旧会纤毫毕现,记忆深刻,稍有不对,就会察觉到端倪。 之前与陈平安联袂神游各地拜访水府、山头的种种梦境,只是将各路山水神灵强行拽入梦境,并不会额外多出一物。 但是在那“吕公祠旧址”内,陈平安除了设置出那些女鬼、修士和两尊淫祠大仙,以及廊道中那两排剑戟森森的祠庙甲士……最关键的,是他们需要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而且每一次开口说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是每一次心声,都需要符合他们的身份、境界甚至是心性……此外那些凭空出现的建筑,所有的景观,都需要细微处小心雕琢,宏大处契合地理…… 这意味着陈平安除了是一个擅长编撰故事的说书先生,还需要是一位精通修缮、土木的营造大家,画师,书家,甚至需要精通女子各色衣饰…… 陈平安微笑道:“你觉得你看到的池内画面,就是当下发生之事吗?‘就算’骗得过你?再者你以为骗过你的,真的只有水中画卷?不如你转头,往汾河神祠里边看几眼。” 青同转头看了一眼祠庙那边,顿时泛起满脸惊恐神色,再看了身边,已经没有钓鱼人了。 青同颓然坐地。 因为先前那张陈平安递过来的竹椅……也是假的。 真正的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大殿廊道中,身边就是那几个丢掷铜钱玩耍的小道童,只是道童与铜钱,皆如同画面定格。 让青同觉得最可怕之事,还不是这个,而是宛如一幅画卷开始缓缓摊开,光阴长河好似重新流转,祠庙内月洞门那边,“重新”响起了一阵清脆的环佩声响,走出两位女子,妇人依旧是挽朝云发髻,少女依旧是藕白衫系葱绿裙,踩着一双略旧的绣花鞋,穿竹叶对襟道袍的庙祝老妪,一并走出月洞门,那少女依旧是用眼角余光打量了某人……唯一的不同之处,是陆沉站在“曾经的青同”身边,顶替了陈平安,只见那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两条腿如同钉住,眼光晃漾不定,好不容易将心神按定,这才挪步闪过一旁,让那三位女子过去,视线依旧跟着那两位姿容各有千秋的妇人、少女,道士嘴上默默念叨,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然后陈平安以心声开口道:“陆沉。” 这两个字,祠庙外杨柳荫中的青同,清晰入耳,如遭雷击,脸色剧变。 因为先前青同曾有询问等谁,当时陈平安 就说是“陆沉”。 陆沉转过头,使劲“唉”了一声,然后屁颠屁颠跑向大殿廊道那边,快步拾级而上,笑容灿烂道:“又是耗费一大笔功德的梦境,又是祭出本命飞剑,还要消耗金身碎片的手段,更要在那些细节上耗费心神,贫道都要替隐官大人心疼本钱呢。亏得一座‘吕公祠旧址’里边,只有不到双手之数的‘假人’,一旦过了‘九’字,那么隐官大人营造梦境的开销,恐怕就不是翻倍那么简单啦,辛苦辛苦,十分辛苦!厉害厉害,委实厉害!” 陆沉一个转身,蹲在台阶上,拿袖子抹了抹脸,“好个请君入瓮,瓮中捉鳖,千年王八万年龟,呸呸呸……” 陆沉苦兮兮道:“这要是传出去,贫道就没脸出门混江湖了。” 陈平安笑着安慰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而再再而三,习惯就好了。” 陆沉抬起一只手,“别!贫道不想有第二次了。” 君在瓮中如梦中,君在梦中即瓮中。 陈平安就像只是借了个地方,打造成一只大瓮,让陆沉主动步入其中。 城内那座荒废已久的宅邸之内,其实没几样东西,是货真价实的。 但是某种意义上,那些女鬼、野修和淫祠神灵的一切言行,却又是千真万确的。 尤其是那个由一本千年牡丹炼形而成的少女,只说她当时主动走到灶房门口,与陆沉可谓近在咫尺,而她的所有言语,神态,嗓音,种种心境起伏,所有的心弦之声,尤其是她编撰的那些故事……哪一字,哪一句,对“她自己”而言,不是真? 当然,对陆沉来说,全然无所谓也是真,所以才会掉以轻心。否则数座天下,恐怕除了三教祖师亲自设局,陆沉别说是误入一座梦境,以陆沉的脾气,估计巴不得多梦游几次。 可是作为旁观者的青同,愈发觉得头皮发凉,背脊生寒。 因为就像一场大考,考卷给了,答案也给了,甚至就连批注都一并给了,青同却依旧未能想明白所有关节。 只说这场被自己当做游山玩水的梦中神游,身边这个陈平安,或者说郑先生,到底琢磨出了多少的新鲜门道?! 陆沉抬起头,仰头望向那个站着的青衫客,笑问道:“恳请隐官帮忙解惑,到底是哪位,屏蔽了贫道的些许‘天心’。” 如果不是如此失了先手,陆沉自认自己就算傻了吧唧一头撞入梦境天地中,也不至于那么晚才察觉到不妥当。 陈平安笑道:“是至圣先师让我送客,将陆掌教礼送出境。” 陆沉恍然大悟,赶紧站起身,连忙打了个道门稽首,满脸诚挚神色,喃喃道:“礼重了,至圣先师实在是太客气了。” 小夫子可做不出这种勾当,那位至圣先师倒是真有可能这么做。 陆沉感慨道:“陈平安,这种压箱底的杀手锏,不该这么早就显露出来的,就不怕贫道将这件事传遍白玉京?” 陈平安说道:“练手一事,机会难得。今天错过了陆掌教,我上哪去找一个十四境的修士。” 陆沉踮起脚尖,使劲招手道:“青同道友,这边这边。” 青同只好硬着头皮走入汾河神祠,都没有用上缩地山河的神通。 这种好似高高在天上的神仙打架,很容易殃及池鱼的。 陆沉与青同笑着解释道:“要不是文庙规矩重,只许我游历两洲山河,否则之前我肯定是要去一趟镇妖楼的,青同道友,别介意啊。” 青同神色拘谨道:“当然不会介意。” 廊道内的那几个小道童,又开始丢掷铜钱,一门心思玩耍,童真童趣,天真无邪。 那两位来此敬香的女子,也乘坐上了那辆马车,老车夫轻轻吆喝一声,祠庙外便响起了车轱辘声响。 手捧一支玉如意的庙祝老妪,也满脸笑容返回了神祠内,添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可以过个好年了,祠庙这边明年开春时分的那些个庆典,就都可以办得阔绰些了。 庙祝见着了台阶那边的三位香客,便与他们点头致意,廊道三人,也与老妪各自点头还礼,尤其是那个头戴道冠的年轻道士,还开口笑道:“年尾还有香客来这边敬香,是好兆头啊,明年咱们汾河神祠的香火,肯定少不了。” 老妪闻言心情大好,愈发神色和蔼,点头笑道:“预祝道友云游顺遂。” 等到庙祝步入月洞门后,陈平安说道:“云霞山那边,比我预期的结果还要好,果然陆掌教做事情,还是很老道的。” 陆沉说道:“黄钟侯是个不错的酒友,下次我返回这边,肯定要找他喝酒去。”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问道:“接下来作何打算?赶回去见至圣先师?” 陈平安说道:“不一定能见着。而且我打算先走一趟黄粱派,那边有场观礼,落魄山这边已经有人赶过去了。不可能待到观礼那天,只是都来到了梦粱国,没理由不过去打声招呼。” 陆沉搓手笑道:“介不介意贫道一起凑个热闹?” 陈平安笑道:“随意。” 陈平安说道:“那么陆掌教是不是可以撤掉梦境了?” 陆沉眨了眨眼睛。 青同呆若木鸡。 陆沉轻轻一跺脚。 一座汾河神祠,竟是消失一空。 青同已经麻木了。 接下来随便你们两位怎么折腾。 陈平安说道:“差不多点得了,一梦还一梦,清清爽爽。” 陆沉嬉皮笑脸着再次一挥袖子,廊道三人,依旧是在汾河神祠的殿外廊道中。 陈平安侧过身,抬起一脚就要踹过去。 陆沉往旁边一个蹦跳,哈哈大笑。 等到陆沉双脚落定之时,三人已经来到那座破败府邸之内,就在那栋小楼外,楼内三口棺材,里边并无枯骨,空无一物。 陆沉站在门槛外边,双手合十,念念有词道:“棺材棺材,升官发财。” 其实山下市井,对棺材是绝无半点忌讳的,从不会觉得有半点晦气,否则许多富贵之家的老人,也不会在早早为自己备好一副棺材了。至于帝王之家,几乎所有的皇帝君主,在生前就会选择陵墓地址,动土开工,准备身后事。 陈平安面无表情道:“只要陆掌教自己不躺进去,就没陆掌教的份。” 陆沉置若罔闻。 青同却是噤若寒蝉。 老书生来到这边,笑着摇摇头,神色间颇为无奈。 陈平安抱拳致歉道:“倪夫子,多有得罪。” 倪元簪,或者说卢生,洒然笑道:“本就是陈先生技高一筹,何况也无半点凶险风波,完全可以视为一场不同寻常的山上游历,不花钱白看了一场走马灯。” 陈平安笑道:“那倪夫子就当晚辈是礼多人不怪了。” 倪元簪打趣道:“那就当是道高者说了算。” 陆沉脸上挂满了委屈二字,在贫道这个被请君入瓮的正主儿这边,也没见隐官大人你这么礼数周到啊。 陆沉环顾四周,杂草丛生,了无生气,瞧着好像还不如先前梦境呢,忍不住翻转手腕,感叹道:“良时如飞鸟,回掌成故事。” 此生此身在此时此地见此景,心不可得。 一袭青衫。 五岳归来一尘不染,百城坐拥万法皆空。 陆沉突然说道:“陈平安,当年我们初次相见,算不算……哎呦喂,贫道词穷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陆掌教是想说一句‘初逢两少年’?” 陆沉拍掌而笑,“一生痴绝处,无梦到龙州。青山立眼前,初逢两少年。” 陈平安说道:“原来好诗都不押韵。” 青同与卢生对视一眼,竟有几分同病相怜。你怎么会与陆沉同桌喝酒的?你怎么会给陈平安当跟班的? 黄昏中,黄粱派的山门口。 摆放有长条桌案,桌上备有笔墨纸砚。负责记录观礼客人的名字、山头,同时还需要勘验请帖和关牒,当然也就是过个场。 来了几位陌生面孔的访客。 黄粱派修士又不是那种眼窝子浅的小门小派,一般来说,来自附近山头、周边数国的山上贵客,都能认得出来。 为首之人,是个青衫长褂的年轻男子,神色温和。 总觉得此人看着有点眼熟,而且越看越眼熟。 此人身边跟着一位头戴幂篱、身穿碧绿长袍的女子。 一位儒衫老者,还有一位头戴游鱼冠的年轻道士,瞧着就有点吊儿郎当了,走路的时候,喜欢甩袖子。 偏是这个年轻道士快步向前,率先送出了一份贺礼,两颗谷雨钱,然后第一个提笔落款,写上名字。 神诰宗秋毫观,道士陆浮。 年轻道士没忘记用蝇头小楷添上四个字,有度牒的。 之后三位一同前来道贺的访客,也就跟着各自取出两颗谷雨钱,再写名字和山头。 桐叶洲,仙都山客卿,青同。桐叶洲云窟福地,客卿倪元簪。 落魄山,山主陈平安。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问拳问道问剑一起上 柳勖走出莲藕福地,涟漪微漾,来到一座庭院,伞开如花,悬在空中,缓缓旋转,柳勖现身“凉荫”中。 “门口”有个站得笔直的黑衣小姑娘,脑袋缓缓转动,扭转到最左边再往右移动视线,循环往复,美其名曰巡视。 一旁还有个白发童子,负责记录外人进出福地的准确时辰,这位落魄山编谱官,陪着斜挎棉布包的小姑娘一起当门神。 柳勖是到了落魄山,才知道此地名为集灵峰,但是落魄山祖师堂所在霁色峰是次峰,并非祖山。 因为山主和大管家朱敛,还有掌律祖师长命,如今都不在山上,所以福地的“开门钥匙”就交给了暖树保管,山中专门建造有一栋宅子,负责搁放梧桐伞,其实宅子这边除了一层障眼法,就没有打造什么山水禁制。 先在山门那边记录在册,这位骡马河当代家主说要找陈山主聊点事情,听说陈平安去了福地,原本柳勖就打算等着,粉裙女童询问着急不着急,柳勖说不是特别急,可以等。粉裙女童就让柳剑仙稍等片刻,跑去找到当时山中官最大的泉府账房韦文龙,经由韦文龙点头,暖树就打开了梧桐伞,才有了柳勖的这趟秋气湖之行,柳勖动身之前,掏出了一袋子谷雨钱,说是按规矩走,修士出入福地,会有灵气外泄,而且可能还会粘连气运一并带出福地,就跟登山衣沾云露一般,所以这笔钱就当是盘缠了。暖树只是摇头说不用,柳剑仙是自家山主老爷的好朋友,不必计较这个,若是山主事后知晓此事,定会怪罪自己待客不周的……当时白发童子只是咧嘴笑,隐官大人怪谁都怪不到暖树头上嘛。不过柳勖执意掏钱,说不然他就在外边等着陈平安返回山中,暖树拗不过这位神色严肃的骡马河柳氏剑仙,只得暂时收下那袋子神仙钱,入手很沉。 肯定不是雪花钱或是小暑钱了。 柳勖返回集灵峰,很快就告辞离去,婉拒了黑衣小姑娘一起送客下山,单独重返牛角渡,登上长春宫那条渡船继续南游。 不过临别之前,柳勖邀请“同乡”的小米粒有空就去骡马河柳氏做客,说自己家族那边都觉得哑巴湖酒水好喝,对能够在落魄山担任护山供奉的周护法很是仰慕,与有荣焉。 这可把小米粒高兴坏了,将棉布挎包里的小鱼干一股脑儿塞给柳剑仙,说带在路上当下酒菜,柳勖没有客气,说以前在酒铺,二掌柜就常说拿我家山上的小鱼干佐酒,独一份,滋味绝无仅有。 等到暖树将那只钱袋子交给韦账房,结果韦文龙一打开,才发现除了上边确是谷雨钱,下面竟然全部是价值连城的金精铜钱。 仔细清点一番,有三十六颗形制古朴的金精铜钱,与小镇当年的迎春钱、供养钱和压胜钱,还不太一样。 白发童子啧啧称奇,连连夸赞骡马河柳氏真有钱,柳剑仙真厚道,隐官老祖交朋友的本事,没的说! 貌似是一整套“北斗丛星三十六天罡”金精铜钱,一面铭文星名和一句吉语,底部雕刻有城池轮廓,一面雕刻天象星图和一位霞光缭绕的坐镇神将……看书驳杂如韦文龙,都不清楚这些金精铜钱的来历、铸造缘由,估计可以问一问当下正在别处府邸待客的崔东山,但是显而易见,这些品相极佳堪称“美品”的古旧金精铜钱,价格远在一般的金精铜钱之上。 先前柳勖在山门口那边,看到了一个神出鬼没的青衫中年人,与柳勖抱拳笑道:“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见过柳家主。” 本来一听说北俱芦洲骡马河有人来落魄山了,姜尚真就开始在大风兄弟的山脚宅子里边躲着不见人了,等到他翻开某本账簿仔细盘算一番,不对啊,我当年又不曾招惹任何一位骡马河柳氏女子,柳氏只是与近邻三郎庙袁氏关系好,自己堂堂正正做人,没理由躲着不敢见人。所以在这边守株待兔,等着柳勖现身。 柳勖停步抱拳还礼,“骡马河柳勖,见过姜老宗主。” 若非姜尚真在桐叶洲一役,无愧“剑仙”二字,让北俱芦洲山上对此人印象改观不少,柳勖还真不乐意停步打声招呼,否则按照家乡那边土话说,你有钱就有钱,境界高你的,我不粘牢你就是了。何况柳勖再不觉得人言可畏,终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实在是不愿沾一裤裆黄泥巴,毕竟要是被北俱芦洲晓得自己与姜尚真同桌喝过酒,骡马河柳氏的名声就算完蛋了。 所以当姜尚真说要给柳勖送一程至牛角渡,柳勖斩钉截铁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只说如今北俱芦洲,每每提起年轻隐官,都小有遗憾,总有一种白璧微瑕的感觉,怎的让姜贼当了记名供奉。 不过很快就帮着年轻隐官找补理由,想必当年落魄山是真缺钱,才会被财大气粗的姜贼钻了空子,在那落魄山尸位素餐,有此可见,陈山主当年在家乡开山立派之初,是何等不容易,肯定是穷的揭不开锅了,只是姜贼那厮的脸皮也太厚了,连本带利赚了钱就可以滚蛋了啊,死皮赖脸留在山上,祸害陈隐官和落魄山的大好名声作甚? 如今只要有访客来到落魄山,能够在山门口落座喝茶,或是上山喝酒的,落魄山这边都会赠送一枚昔年龙象剑宗铸造的剑符。 柳勖以心声说道:“劳烦姜老宗主与陈山主捎句话,那袋子神仙钱,是我柳勖的个人贺礼,之后落魄山与柳氏的买卖,另算。” 那袋金精铜钱,是骡马河柳氏得到了柳勖飞剑问询,火速飞剑回信一封,寄给柳勖的。 姜尚真点点头,“小事一桩,乐意效劳。” 郑大风坐在仙尉道长身边的一条竹椅上边,合上书籍,笑道:“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老男人。” 姜尚真点头道:“骡马河柳氏,足够写十几本江湖传奇了。” 郑大风惊讶道:“这家伙竟然是北俱芦洲骡马河柳氏的当代家主?” 一拍脑袋,郑大风啧啧称奇道:“想起来了,真是人不可貌相,不曾想写出那么一块无事牌的剑修,大才子啊,出门的时候竟然如此装束。” 姜尚真笑道:“所以才会与山主投缘。” 当时在大骊京城的那张酒桌上,陈平安将三颗金精铜钱放在桌上。 “柳勖,你有没有这种金精铜钱?骡马河柳氏肯不肯卖?” “我手头没有,但是骡马河柳氏只要有库藏,就绝对肯卖。” “不为难?” “换成别人问这种问题,骡马河柳氏就不待客了。你走一个,自罚一碗。” 买卖归买卖,剑修与剑修。 在大白鹅的私宅内,崔东山拉着大师姐裴钱,正在待客符箓于玄。 君倩和白也好像副陪一般。这让老真人受宠若惊,这趟宝瓶洲落魄山之行,赚大发了。 浩然天下历史上,能够同时拥有正宗祖庭和上下两宗的仙府,寥寥无几。 于玄的桃符山,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老真人名义上是来找裴钱的,当年在金甲洲,看到裴钱在打扫战场,老真人对小姑娘印象相当不错,是个取财有道的本分人。 此外还有两个原因,来落魄山这边见一见同为客人的虎头帽少年,岁月悠悠,于玄与这位人间最得意,竟然一次正儿八经的闲聊都不曾有过,总得补上。再就是老真人想要见识见识那位自封“落魄山小龙王”的景清道友,之前在天外星河,老秀才大致说了一些青衣小童的丰功伟绩,这就让于玄很感兴趣了,多大胆,才敢当面称呼郑居中一声世侄。 陈灵均原本是不愿意跟着大白鹅一起招呼符箓于玄的,毕竟这位中土神洲德高望重的老真人,就在那本《路人集》的最前几页。 结果老真人点名要求景清道友一起小酌几杯,这让青衣小童当场傻眼,硬着头皮落座,坐姿那叫一个板板正正,于玄偶尔主动搭讪,回话的时候,陈灵均视线飘忽不定,绝对不与老真人对视,能用两个字说清楚一件事的,绝不说三个字。 这就让老真人难免心里边犯嘀咕了,难不成老夫在落魄山的风评不好? 不能够啊,记得裴钱当时离开战场,曾经诚心言语几句,说自己师父曾经亲口对她说了句“符箓于无双,杀人仙气玄”,这个评价,不低了吧? 以至于这些年自家三座宗门的山水邸报,都开始频繁借用、照抄这个说法了,据说外界也是极为认可的,觉得此说不俗,用在老真人身上,真是绝配。 于玄好奇问道:“崔宗主,那艘剑舟?” 崔东山打了个酒嗝,笑嘻嘻道:“是某个老王八蛋预留给我先生的贺礼,哈,被我这个学生给截胡了,正愁如何跟先生解释才能不挨板子呢。” 确实是绣虎送给小师弟陈平安的宗门贺礼,早就秘密将这艘“丙丁”剑舟从大骊军伍序列中抽离出来了。 先生的,就是学生的。上宗落魄山,毕竟不是剑道宗门,于是就这么被崔宗主给挖了墙角。 剑舟此物,功效与那座陪都大渎上空的仿白玉京截然不同,后者专杀大修士,前者却是昔年蛮荒军帐妖族在战场上的噩梦,只要剑舟预先确定了战场位置、经纬坐标,悬停战场之外的一艘庞大剑舟,只需一轮隔空齐射,就可以针对距离千里之外,进行无比精确的定点清理某地,密集飞剑如暴雨降落大地,方圆数十里之内的战场,一扫一大片。 当战场之外同时悬停三十艘大骊剑舟的时候,大雨磅礴,数以十万计的飞剑攒射,几乎可以涵盖千里之地。 崔东山问道:“于老神仙这次做客我们家,是先放高利贷,再登门讨债来了?” 于玄神色尴尬,摆摆手,“没有的事。” 裴钱满脸疑惑,放什么高利贷?老真人这是放到自己师父头上了? 一直正襟危坐当哑巴的陈灵均佩服起自己的先见之明,看看,这些《路人集》前边的高人前辈,凶不凶? 这都亲自登门索要钱财来了,头一遭的稀罕事! 亏得自己没有因为侥幸高攀了流霞洲青宫太保的荆蒿荆老神仙,就得意忘形,翘了尾巴。 回头就在册子上边添上几句,将桃符山在内的五座中土宗门全部圈画起来,旁白批注一句绕道而行。 崔东山鬼鬼祟祟望向虎头帽少年。 白也淡然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显然是不愿意被崔东山狐假虎威。陈山主既然敢跟于玄和桃符山借高利贷,当然就得还钱。 君倩点头道:“哪怕是从指甲缝里抠出来的钱也是钱,白也这句公道话,还是在理的。” 于玄愈发神色尴尬。 敢情你们俩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呢。 先前在天外,自称是“手边刚好有三百颗金精铜钱”的郑居中,借给陈平安,用以临时抱佛脚,提升本命飞剑井中月的品秩,但是可以用一比十的折算方式,换算成三千颗谷雨钱偿还这笔债务,每年三分的利息。 只是陈平安当时需要五百颗金精铜钱,所以于玄就跟着掏出了三百颗,双方约定说好了是以物易物,不折算成谷雨钱,利滚利,同样是每年收取三分利息。所以崔东山说这是放高利贷,确实没有冤枉老真人。 只是按照陈平安的设想,山中泉府就有三百颗金精铜钱的库存,就当求个无债一身轻,必须赶紧还上这笔“人情债”,只是实在不放心飞剑传信寄物,毕竟某些不怕犯忌的山上野修喜好截取飞剑,陈平安就打算让谢狗带着这笔巨款,由她亲自跑一趟中土桃符山填金峰。至于自己欠下白帝城的三千颗谷雨钱,算不得什么燃眉之急,只说韩俏色主动与陈平安买书一事的相关收益,相信很快就可以补上这个窟窿。 按照郑居中当时估算,陈平安的本命飞剑,想要再跨上一个大台阶,给飞剑井中月提升品秩,大致还需要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 如果以郑居中的折算方式,那就是一万五千颗谷雨钱,陈平安才能够提升一把本命飞剑的品秩。 可见剑修炼剑的消耗,确实是吃金山银山,难怪都说天底下就没有什么有钱的剑修,不是欠钱,就是走在欠钱的路上。 一下子就吃掉几张白玉京洗剑符的陆芝是如此,曾经都想着当那青翠城城主的刑官豪素,也是如此。 老真人是中土桃符山的开山鼻祖,道场位于填金峰。 享誉天下的一山五宗门,一祖庭一上宗三下宗,这种规模,别说在浩然天下,在数座天下都是独一份的。 桃符山同时拥有一座上等福地和一座云梦小洞天,此外还有手握老坑和百炼两座财源滚滚的中等福地。 除了于玄再传弟子“松雪道人”赵文敏住持的那座经纬观,稍微穷一点,其余四座宗字头仙府,个顶个的有钱,家底深厚。 所以君倩说那笔钱,是于玄从指甲缝里抠出来的小钱,也确实同样不曾冤枉了“一辈子修行顺遂从不曾为钱字发愁”的老真人。 他娘的,这些文圣一脉弟子,说话都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于玄当时在天外,“前辈风范”略显不足,只因为老真人当时确实也需要一大笔金精铜钱,多多益善。缘于于玄最近数百年间,有两张精心研制却从未现世的大符,都涉及“光阴长河”,符箓一道,除了比拼大符的种类,更比拼大符的数量。 于玄之所以能够独占浩然“符箓”二字,除了能够画出众多妙不可言的云篆丹书,再就是秉持一门简单粗暴至极的四字学问。 以量取胜! 只是后来老秀才走了一趟天外星河,不但主动赠送于玄一袋子十斤穗山土壤,老秀才还好似反客为主,坐镇星河,为作为东道主的于玄“论道”一场,帮忙稳固境界。 所以这次赶来落魄山,于玄就是想要亲自与陈平安打声招呼,先前欠下的三百颗金精铜钱,落魄山这边就不用还了,也会开诚布公言说几句,真要计较起来,也是他于玄欠了文圣一份人情,老秀才是你的先生,他不收,那就算在落魄山头上好了,于玄已经想好了,除了先前三百颗金精铜钱不用归还,桃符山填金峰还愿意半送半借给落魄山一千颗金精铜钱,至于属于暂借的五百颗,不算利息,你陈平安等到什么手头宽裕了再还不迟。 呵,你郑居中当时在天外不是起了个话头吗? 现在就轮到你们白帝城了,填金峰已经拿出来一千颗金精铜钱,剩余五百颗,郑先生不跟着补上? 一般宗门不清楚内幕,于玄却是心知肚明,至少在一千年前,白帝城就开始秘密大肆搜集金精铜钱了。 白帝城记名和不记名的供奉、客卿,从上五境到地仙,每隔一段年月都需要供奉数量不等的金精铜钱给白帝城。再加上浩然九州主动联系白帝城的山泽野修,这拨修士身份境界都不差,他们想要与白帝城购买、借阅某些孤本秘笈道书,好像都需要用金精铜钱来换,足足一千年,九洲各国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铸成钱币的金精铜钱,就这么一颗颗一袋袋,源源不断流入了白帝城。 单论金精铜钱的积蓄数量,白帝城说不定完全可以与皑皑洲刘氏掰手腕,如果再加上郑居中自己那份,尤其是他在蛮荒天下的隐藏收益,相较于刘氏,估计只多不少! 在牛角渡那边,百口莫辩的柳赤诚,只得灵机一动,找了个不算蹩脚的正当理由,说自己是来找师侄顾璨商量事情的,先忙完正事,再去落魄山叨扰陈山主。 秋气湖,大木观。 距离既定的议事时辰约莫还有两刻钟。 一袭青衫,背夜游剑,来到大木观的山门口,几位金童玉女一般的道官,被吓了一大跳,赶忙询问来者身份。 陈平安微笑道:“落魄山陈平安。” 众人面面相觑,好像请帖上没有这么一号人物才对。 就在此时兼任湖君的观主宫花,姗姗走出大木观,腰间悬配一把名剑横秋,以女子英灵之身成神的女冠,她站在台阶顶部那边,朝山脚青衫男子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道:“秋气湖湖君,‘青词’宫花,恭迎陈剑仙大驾。” 陈平安抬头望向那位女冠,拱手致意,在他抬脚走上台阶的时候,宫花已经快步走下台阶,然后停步侧身,主动给这位传说中的福地之主让道,双方擦肩而过,宫花再转身跟上,只是青衫男子有意放缓脚步,本来想着落后一个身位以示敬意的女冠,就变成与陈平安并肩而立,她犹豫了一下,就不再矫情,与他一起走向道观大门,宫花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客套寒暄,方才对方在湖边抖搂了那么一手,竟然以鱼线缠绕住龙袍少女的脖颈,随随便便就砸晕在湖面上,让她颇为心惊,虽然昨夜落花院议事,经由高君的泄露天机,她对这位陈剑仙已经有了一个估算,可是好像依旧低估了对方的境界? 陈平安随口问道:“请教宫观主是哪个朝代的人氏?” 宫花笑道:“陈剑仙何必明知故问。我与朱敛是一个朝代的,不过与这位世代簪缨的贵公子不能比,我的前身,只是个学武不精的江湖草莽,生前事不值一提。” 若非对方的身份摆在那里,一句明知故问的后边,就不用她浪费口水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确实得怪自己看得不仔细,或者说怪沛湘的那本册子上边,被老厨子将宫花放在了《人间美艳篇》,而非《山水神灵篇》。 走入大木观后,在祖师殿外白玉广场上,道观已经搬走香炉,腾出大一片清清爽爽的空地,放着两排造型简洁的黄花梨官帽椅,好像是典型的松籁国京作工,若是再往上追根溯源,大概就是前朝朱敛的木匠手艺了?看得出来每一把椅子都很用心,形制相同,椅背却有不同的雕刻图案,或卷草、云纹或灵芝、花鸟,线条流畅,极有生气,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稍加留心观其纹路,似有剑意,说不定就是宫花的手笔。 但是广场上有两把椅子比较特殊,显得孤零零的,一南一北,两两对峙。 看得出来,一把是给陈山主安排的,一把属于作为本次议事的发起人,湖山派当代掌门高君。就是不知道钟倩坐在哪里。 因为离着议事时辰尚早,暂时只有稀稀疏疏几人落座,望向道观大门口那边站着宫花身边的青衫男子,都是一头雾水。 陈平安自嘲笑道:“吴宫主说得好,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 宫花假装听不懂这句话,伸手指了指背靠道观主殿的那张“南面”椅子,微笑道:“离着议事还有一段时间,陈剑仙可以就此落座,也可以先去落花院饮茶,我当然更乐意陪着陈剑仙逛一逛大木观,荣幸至极。” 陈平安却是走向了那条面朝大殿的椅子,伸手扶住椅把手,笑道:“我是客人,就坐这里好了。” 这个举措显然出乎宫花的意料,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昨夜有资格在落花院落座喝茶议事的,连同大木观观主宫花在内,总计七位。 之后其实还有第二场议事,只是增添了四人而已,都是直接入住大木观的贵客,正是当今天下的四国君主,北晋国篡位登基的唐铁意,由一场禅让继承大统的南苑国皇帝魏衍,刚刚继位没几年的松籁国年轻君主黄冕,还有北方草原之主金帐拓跋氏的当代国主,拓跋大泽。 对落魄山和陈平安最感兴趣的,无非是三件事,落魄山底蕴如何,陈平安此人境界如何,性情又是如何。 其实魏衍在还是皇子的时候,早就与陈平安打过交道了,但是议事期间,这位南苑国皇帝只是修闭口禅一般,绝口不提当年曾与少年剑仙同桌喝酒的事情。因为魏衍没有修行仙家术法的资质根骨,这些年偶尔几次见到好似越活越年轻的太上皇魏良,魏衍都会心情极为复杂,哪怕是一位六境武夫了,还是一国之君,见到高深莫测的父亲,魏衍反而越来越心怀畏惧。不明身份的人瞧见了这对父子,恐怕都会误以为他们是兄弟。 钟倩脚踩湖面,蜻蜓点水,一路长掠赶来湖心岛屿所在的大木观。 魏良已经抱起那位昏迷不醒的龙袍少女,看样子是真谨遵法旨离开了秋气湖,就此退出参加议事了。 陈平安记起一事,说道:“魏良他们空出的两个位置,劳烦宫观主去和高掌门临时商量商量,换两位补缺就是了。” 宫花点点头,“如此最好。” 虽然不清楚方才湖岸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陈平安跟魏良起了一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冲突,可宫花不觉得这什么坏事,毕竟世人皆知,南苑国魏氏与陈平安关系不一般,就因为这层关系,昨夜拉上四位君主的落花院第二场议事,魏衍从头到尾当哑巴,实则魏衍之外,众人或聚音成线,或心声言语,相互间没少聊,他们等于是完全与南苑国撇清关系了,而魏衍也确实算是足够沉得住气,将近一个时辰的议事,这位南苑国皇帝陛下的脸上,竟然看不出丝毫异样。 否则陈平安今天在这里,纸面上的盟友其实并不少,皇帝魏衍,太上皇魏良,道号“解角”的龙袍少女,敬仰楼旧楼主周姝真,狐国之主沛湘,钟倩! 这就有六个了。 如果再加上南苑国境内的一位武学宗师,一位江水正神,和两位在那边开山立派、设置道场的练气士? 要知道今天议事总计人数,不过三十二人。 宫花没有任何犹豫,打了个稽首告退,去落花院找高君商议此事。陈平安既然肯主动削弱自身实力,管他是不是有恃无恐,目中无人,反正这种此消彼长,绝对不是坏事。 钟倩进了道观,径直走到陈平安身边,钟倩环顾四周,他才懒得计较外界的风评,快人快语,都不用武夫的聚音成线手段,满脸疑惑开口问道:“高掌门是失心疯了?就这么安排座位?不明摆着是要干架一场,谁站到最后谁说话作数?” 宫花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虽然高君已经提醒过他们,宫花明知作为天下武学第一人的钟倩,极有可能已经投靠了落魄山,但是亲眼见着这一幕,她还是忍不住心一沉。 陈平安已经绕到椅子后边,双手叠放,懒洋洋趴在那边,朝北边那张椅子抬了抬下巴,笑着解释道:“本来是要坐在那里的,我自作主张选择这里落座。” 钟倩点点头,“这就说得过去了,吓我一跳。” 陈平安笑道:“等会儿议事开始,你就别开口说话了,只管坐着发呆。” 钟倩还是点头,“我又不傻,肯定会假装两不偏帮的,省得里外不是人,以后总是还要常来这边串门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滋味,不好受。除非……” 说到这里,钟倩咧嘴傻笑起来。 陈平安接话道:“除非学成了绝世武学,天下第一与天下第二可以拉开一大截,至少就不敢当面戳你的脊梁骨了,背地里说闲话嚼舌头,也要掂量掂量言多必失的后果。” 钟倩问道:“咱们山上有这样的拳法秘笈吗?” 陈平安眯眼笑道:“你可以去问问我的那位开山大弟子,她小时候跟你有一样的想法,逢人就问有无那种可以传给她一甲子、百年功力的好心人,或者有没有一夜之间就能让她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江湖秘笈。” 钟倩嘿了一声,学武练拳都是苦功夫,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好事。在落魄山待久了,也晓得浩然天下与家乡福地,不谈仙家道法确有千百捷径可走,只说武道一途,没啥差别,只能一点一点打熬体魄,两个地方的唯一区别,可能就是在于有无明师指点和喂拳了,至于拳谱与桩架招式,讲究是有讲究,不过老厨子说得好,心气不到,拳意就纯粹不了,言下之意,就是骂他钟倩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嘛,无所谓的事情,只要你老厨子炒得一手好菜,我就混给你看。 陆陆续续有议事成员赶来此地。 其中一位老妪模样的北晋国边境的淫祠神灵,老态龙钟,习惯性步履蹒跚,瞧见了钟倩和那位青衫剑客,老妪神色拘谨,笑容谄媚,主动与钟倩打了声招呼,钟倩微微皱眉,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聚音成线与自家陈山主解释起这位老妪的某些山水传闻,别看瞧着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媪模样,实则她在那自家山头,很是威风八面的,山神府礼制处处僭越,只说她那尊金身彩绘神像的高度,就是如今天下最高的,甚至要比诸国五岳山君、几尊江渎正神都要更加巍峨,占据了一条从未被发现的金矿,故而是一具名副其实的“金身”,耗费了不计其数的黄金,老妪驭下手腕极为严酷,饲养了一大拨凶悍厉鬼担任府邸胥吏,就连唐铁意都要敬她几分,相传早年附近一州的城隍爷,带着夜游神在内一大拨城隍官吏,去她那座山神府登门兴师问罪,结果很快就换上了新任城隍爷补了空缺,显而易见是有去无回的下场。如果不是老妪在山上的口碑实在太差,北晋国朝堂内部非议不小,唐铁意早就将她封正为本国五岳山君之一了。 老妪是往道观外走去的,出了大门,就御风去往玉簪岛和螺黛岛,分别喊来一位松籁国正统山神和一位相熟的鬼物练气士,后者道号“陶者”,先前曾与老妪一起,参加龙袍少女“解角”的那场竹席酒局。而那位松籁国山神,是高君此次重返湖山派,与年轻皇帝建言,为一国五岳山君各自选取一座储君山头,而他就顺势当上了福地历史上的第一位储君山神,事出仓促,莫名其妙就抬升了山水官场的一阶神位,而这次秋气湖议事,因为各国小五岳山君都被排除在外了,就没有任何一位山君赶来秋气湖自讨没趣,反而让他捡了一个大漏,得以列席议事。 不过除了老妪喊来的两位补缺成员,一同来到大木观的,还有个陈平安在《人间美艳篇》唯一过目的女修,孙琬琰,道号“灵符”,她身穿一件单色绸缎长裙,小拇指上戴着长长的护甲,她扫了广场一眼,就直接走到一张雕刻花鸟纹的椅子那边,她也不着急落座,低头弯腰,本就身段婀娜的女子,霎时间曲线毕露,对面几位男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的背影,丝滑绸衣,有等于无,反而愈发显得滚圆。 她浑然不觉,只是保持那个诱人姿势,翘起手指,用护甲轻轻划过花鸟纹路,好似一手志怪书上所谓的画龙点睛手笔,顷刻间便有一只鸟雀掠出木板,叽叽喳喳,清脆悦耳,她转过身,坐在椅子上,那只鸟雀便停在她胸脯上边,她伸手轻轻抚摸它的羽毛。 陈平安依旧趴在椅背顶部,只是笑着提醒身边目不转睛的钟倩,“你亏得不是炼气士,不然只是这一瞧,就被夺去些许心神了,这是修道大忌。” 钟倩将信将疑,“如此古怪?是什么术法?” 陈平安摇头道:“登山守一法的反其道行之。” 她秋波流转,望向那位青衫剑客,“道友好见识,敢问山门与道号。” 湖山派的剑仙一脉?好像除此之外,人间就再无炼气士敢以陆地剑仙自诩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 这个孙琬琰,说不定会是福地首位符箓练气士,但是她目前缺了一本“仙家真经”。 陈平安只是仔细观察一位座椅比较靠近自己的中年文士,金身精粹,但是神位不高,陈平安之所以如此上心,是因为对方有个不容小觑的隐藏身份。 关于此地人间的第一尊不被朝廷封正而自开天眼的金身神灵,莲藕福地本土,这些年争吵不休,是没有定论的,反正诸国朝廷都说是自家某处山水神灵、某州郡城隍爷最早现身,可哪怕是高君都不敢确定到底是哪位淫祠神祇,率先被香火祭祀、浸染金身而显灵。 事实上,根据落魄山那边的记录显示,第一位朝廷正统之外的金身神灵,正是松籁国这位金身不高不低的葺江水神,宋检。 落花院内,宫花以心声试探性问道:“高掌门,我们不如提前一刻钟议事?” 高君摇头道:“时辰照旧,让提早落座的陈山主等着就是了。” 高君身穿杏黄色道袍,头戴一顶师尊亲手仿制的一顶雪白莲花道冠。 宫花嫣然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美人计根本不管用。” 高君没有接话。 真要说“美人计”,落魄山只需让那个姓朱的“老厨子”出马就足够了。 大概是瞧见老妪都去两座岛屿喊人了,玉簪岛那边的几位“纯粹武夫”江湖老前辈,也联袂赶来大木观。 转去湖山派担任秘密供奉的臂圣程元山。敬仰楼上任楼主,驻颜有术的南苑国太后周姝真。刀法宗师吴阙。 还有两位年近古稀的江湖名宿,与程元山和吴阙他们都是一个辈分的,如今都已是六境武夫。 其中一位精神瞿烁、呼吸绵长的老人,名为曹逆,一身黑衣,同样背剑,在山下有“剑仙”美誉,所以老人就多看了几眼站在钟倩身边的青衫剑客。 曹逆也是敬仰楼评出的江湖四大宗师之一,属于厚积薄发,大器晚成,在二十年前的江湖上还是籍籍无名,却是如今当之无愧的天下剑术第一人,据闻剑道入神,罡气离剑长达丈余,单凭三尺青锋,便如炼气士一般足可劾厌鬼物、剑斩邪祟。 等到程元山看见那个头别玉簪的青衫剑客,脸色微变,却没有开口言语。见过两次了,一次是早年在南苑国京城,一次是前不久在湖山派内。 周姝真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笑颜如花,“见过陈剑仙。” 陈平安抱拳还礼,“见过周楼主。” 周姝真掩嘴笑道:“都是老黄历了,如今我就是那栋藏书楼的看门人而已。” 他们不比地仙高君和东道主宫花,只是堪堪跻身中五境,所以暂时还不清楚岸边的那场变故。 陈平安笑着点头,“无官一身轻,可以专心修道,是好事。” 周姝真笑容如常,心中却是幽幽叹息一声,如果不是身份和阵营使然,她实在是不愿与这位陈剑仙走到对立面去。 须发皆白的吴阙,腰悬一柄仙家重宝的法刀,虽是货真价实的纯粹武夫,但是不妨碍老人重金购得一把趁手兵器。 身材魁梧的吴阙伸手按住刀柄,眯眼望向那个昔年在南苑国京城暴得大名的“陈剑仙”,时隔多年,终于见着真人了。 那位名叫张箕的老妪,好似大木观的知客道官一般,大献殷勤,她主动帮着诸位世外高人、山水同道落座。 不对老妪知根知底的,兴许真就将她当作一位没有见过世面、眼窝子浅的村野老妇人了。 南苑国魏衍是第一个露面的皇帝,到了广场,既没有与周姝真言语,因为这位南苑国太后已经“因病离世”了,当年知晓周姝真敬仰楼楼主身份的,本就屈指可数。魏衍也没有与陈平安叙旧,只是默默落座,略显形单形只。 随后北晋国皇帝唐铁意与拓跋大泽一起现身,其实两国边境接壤,原本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只是等到天时变化,人间多出了神仙鬼怪,这些年两国就极有默契,各自按兵不动,开始处理内政事务,封禅五岳,封正各路山水正神,争夺天地灵气,大力培养、拉拢和扶持炼气士,某种程度上,同样是一种厉兵秣马的天下武备。 唐铁意腰间悬佩的那把“炼师”,当年在南苑国京城,唐铁意便是用此刀,“先下一城”。 作为谪仙人的游侠冯青白,当年的天下第十人,就死在与之称兄道弟的唐铁意手上,被后者偷袭,一刀劈出,当场分尸。 但是身为天下第一人的丁婴,最终却是死在了一个谪仙人手上。 唐铁意曾经挨了陈平安一拳。 只是如今再次重逢,唐铁意不计前嫌,笑容满脸,遥遥抱拳,朗声道:“陈剑仙风采犹胜往昔。” 陈平安依旧站在椅子后边趴着,只是笑着点头致意。 程元山坐在位子上,忍不住瞥了眼唐铁意的佩刀,眼皮子微颤,老人可谓悔青了肠子,其实当年这把被视为妖刀的“炼师”,自动认主之人,就死在程元山手上,但是因为这把刀太过玄乎,凶名赫赫,程元山这辈子生性谨慎,不敢沾惹,就故意为之,让其一路辗转到了唐铁意手上,本来想着坑多年死敌的唐铁意一把,不曾想唐铁意非但没有像那些前任一般暴毙,反而得此神兵利器,杀力跟着水涨船高。后来这把法刀,更是成为与丁婴头上戴着的那顶银色莲花冠、南苑国京城内一袭青色衣裙、白河寺罗汉金身并列的“仙家”重宝。那会儿除了俞真意一人登山修仙,可没有任何炼气士和神鬼精怪,等到天地异象迭起,程元山更是悔恨得要给自己摔几个耳光。 当初成功登上城头的武夫,除了“飞升”离去的,人手获得一件法宝或是仙家机缘。 比如俞真意拿到了一部金玉谱牒,种秋得到了那幅五岳真形图,云泥和尚获得一截白玉莲藕。 但是种秋还担任南苑国国师期间,关于唐铁意所得何物,南苑国谍子始终未能刺探到任何消息。 一位手捧拂尘满身道气的老者脚步轻灵,步入广场。 随后是一位头上簪花、身穿麻衣的草鞋“稚童”,紧接着是一位丰神玉朗的年轻男子,各自落座。 随着他们的到来,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广场,霎时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又有两位山君施展缩地脉的神通,直接现身各自座位,缓缓落座。 这座天下的大五岳山君,中岳郑凤洲,东岳赵巨然,北岳玉牒上人,西岳宋怀抱,南岳怀复,都已到场。 高君也现身,她身边是观主宫花,松籁国年轻皇帝黄冕。 如此一来,四国君主也都落座了。 狐国之主沛湘最为姗姗来迟,那么她的座位就很好找了。 加上唯一外人的落魄山陈平安,总计三十三人参与今天的秋气湖议事。 高君站在最北边的椅子那边,与南边的青衫男子,她打了个道门稽首,“湖山派高君,恭敬不如从命,斗胆落座此处。” 陈平安站起身,绕过椅子,拎起长褂,轻轻落座,微笑道:“好说。” 两排座椅,左手边以四国君主为尊,右手边以五岳山君为尊。 然后两边依次分别是武夫钟倩,敬仰楼周姝真,程元山,曹逆,吴阙……和大木观宫花,狐国之主沛湘,湖山派一位龙门境练气士,道号“灵符”、容貌倾国倾城的孙琬琰,北晋国老妪姿容的山神张箕,陶者,水神宋检…… 就在此时,道观大门口那边,有个少年仙童神色慌张站在那边,不知所措,欲言又止。 宫花微微皱眉,转头望向高君,高君也有些犹豫不决,周姝真视线低敛,屏气凝神。 陈平安转头望向道观门口那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有人沉声道:“南苑国落第书生蒋泉,要跟陈剑仙分个生死。” 原本气氛凝重的广场顿时哗然一片。 门口那边,出现一个脸覆面具的修长身影,腰间佩刀,背着一只琴囊。 此人不是声名鹊起的刀客江神子吗?怎么变成南苑国士子了? 蒋泉摘下面具,随手丢在地上,众人只见他轻轻摘下背后的琴囊,斜放在墙根,蒋泉再从袖中摸出一只老旧钱袋和两张银票,放在琴囊上边。 蒋泉更换了一个称呼,“陈先生,还记得我吗?” 眼前那个好像山中修道也无延缓岁月痕迹的青衫男子,当年曾经假装是顾家子弟来见自己,再送盘缠让蒋泉准备下次京城春槐。 陈平安站起身,点头道:“当然记得。” 蒋泉沉默片刻,“那你肯定还记得顾苓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蒋泉神色淡然道:“一桩旧恨私仇,耽误不了诸位太久。” 沛湘一头雾水,这是闹哪出? 难不成先前陈山主所谓的当反派,不是调侃? 钟倩揉着下巴,陷入沉思,依稀记得当年南苑国京城的那场设伏围杀,好像确实有个精通刺杀的女子琴师率先动手? 昔年在藕花福地,关于顾苓,陈平安想过三种选择,最终选择了第三种,三年之后再让种秋告诉蒋泉全部的真相。 但是等到种秋离开福地,来到落魄山,陈平安一问才知,显然是老观主动了手脚,因为种秋竟然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蒋泉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按住刀柄,“陈剑仙,道理我懂,江湖仇怨,刀光剑影,无非是生死自负,仅此而已。” 陈平安点头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周姝真缓缓开口道:“蒋泉死后,敬仰楼周姝真,在场所有人都可以作证,就算是订立生死状了,斗胆与陈山主问道一场。” 曹逆眼神熠熠光彩,“武夫曹逆,愿与陈剑仙以剑相问,无私仇无公愤,不惜一死,只想领教一下所谓的剑仙何谓剑仙!” 陈平安微笑道:“不着急,先等蒋泉拔刀出鞘再说,这场比试过后,在座诸位,只要是愿意起身的,切磋问道斗法问剑,都可以一起上。” 看\剑来\就\记\住\域\名\:\\.\8\2\z\w\.\\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早知你们会被仙字误 群雄环伺,孑然一身,依然主动邀请所有人一起上?问道问剑皆随意。 陈平安此言一出,整座大木观就感到了一股浓重的肃杀气息。 昔年的白袍少年谪仙人,如今中年容貌的青衫剑客,面带微笑,语气和缓,脸上没有半点疾言厉色,神色从容得……就像是学塾先生教训一大帮顽劣蒙童,等会儿背书认真些,不然就站得起来挨板子了。 周姝真神色微变。她只是希望借助蒋泉登门复仇的声势,来给陈平安一个下马威,为今日议事开个好头,当然他们付出的代价会很大。 来此寻仇的蒋泉必死无疑。 周姝真同样心存死志,至于会不会就此身死道消,魂飞魄散,只看对方出手的轻重,会不会杀人,愿不愿意让她死。 她的这般命运,何尝不是这座天下的命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间世道好坏,福祸功罪,皆操之于他人之手! 可是她并不希望一场由她起个好头、帮助高君他们占据先手优势的议事,变成一场好似市井斗殴的群架,这对这座天下的前途毫无裨益,只能迫使落魄山痛下杀手,再无半点回旋余地。一旦变成这种局面,陈平安和落魄山就有了大开杀戒的理由,她就会是这座天下满地鲜血的罪魁祸首,这般境况,非她所愿! 曹逆笑道:“我只习惯跟人单独切磋,不习惯跟人合力对敌,稍后若有一场闹哄哄的围殴,我就不起身了。” 陈平安朝道观门口那边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蒋泉,你不愿意耽误议事太久,我更是,早点聊完早回家,赶紧拔刀出鞘。” 众目睽睽之下,被视为天下刀法稳居前三甲的江神子,那只拔刀之手,青筋暴起,年轻宗师所站位置,被一身磅礴倾泻的罡气所激扬,双袖鼓荡猎猎作响,地上尘土如涟漪层层外散。 宗师气势确实不弱。 只是很快就有人看出端倪了,你江神子酝酿桩架、杀手锏刀法,得这么久?是心生怯意,临阵退缩了? 还是说杀手锏的压箱底刀法,走那一招鲜的狠辣路数,一出手就能够分出胜负和生死?所以想要找出陈剑仙的拳意破绽? 陈平安与蒋泉说完,转头朝曹逆望去,和颜悦色道:“既然都起身了,何必如此客气,你说呢,曹逆?” 曹逆一笑置之,只是当曹逆想要重新落座,却惊骇发现自己竟是连屈膝都做不到! 体内一口纯粹真气运转丝毫无碍,双手也可以行动自如,唯独双腿……动弹不得! 趁着这个陈平安与人“闲聊”的空档,怀复转头望向坐在主位上的高君,眼神询问,这个要与陈平安寻仇的江神子,或者说鬼物蒋泉,是不是你们湖山派安排的伏笔。 高君摇摇头,蒋泉此次现身秋气湖,自己事先并不清楚,她就连蒋泉这个名字都是第一次听说。 倒是顾苓这个名字,高君有点印象,当初南苑国京城试图设伏围杀谪仙人,她似乎是想要抢个头彩,当街拦路陈平安。 唐铁意吃惊不小,这位横刀在膝的篡国武夫,下意识伸手摩挲着刀鞘,转头望向那位还顶着武夫身份的敬仰楼旧楼主,周姝真吃错药了,她为何这般意气用事,蒋泉公然挑衅陈平安,毕竟是为了报仇雪恨,还有几分道理,单枪匹马,死了拉倒。可是南苑国和敬仰楼又不长脚,就不怕连累敬国祚和家业,一并被落魄山来场秋后算账? 唐铁意稍微偏移视线,魏良和道号“解角”的那条湖蛟少女,临时缺席议事,相邻两张椅子换了人,是不是陈平安和落魄山临时察觉到了不对劲,先下手为强? 昨夜落花院议事,他们这几个皇帝,与大五岳山君,大致讨论出一个结果,算是达成了共识。 作为福地主人的“上界”落魄山,陈平安必须承认这座天下的自主,愿意跟他们签订一纸山水盟誓契约,而且期限最少是三百年,有了白纸黑字的誓约,双方今天才有的谈。按照昨夜落花院商定的议程,今天就由名义上的天下第一人,湖山派高君率先向陈平安的落魄山“发难”,提出此事。 程元山对于身边曹逆的言语,既震惊又佩服,不曾想这位不善言辞的剑客,心高气傲至此地步,不是那种简单的口出豪言,而是不惜赌上一身武学和江湖名声,看看,曹逆至今未曾落座,就这么一直站着,真豪杰! 曹逆在江湖上,一直以清高孤僻著称,既不开山立派收取弟子,也不喜欢与人切磋武学,更喜欢独自一人,隐姓埋名,行走江湖,登山游川,不像一位跻身四大宗师之一的高手,更像一位无心于功名的儒者,再加上曹逆的武学成就属于大器晚成,所以当敬仰楼评选出宗师人选,曹逆登榜,江湖人士茫然居多。 湖山派那位修炼道法、返老还童的“俞仙”,已经得道飞升离开人间,与之互为苦手的魔教陆台也不知所踪。 如此一来,若要问道,确定山中仙人的道力高低、术法神通,除非是找湖山派的高君一较高下。 既然曹逆又以剑客自居,想要知道何谓陆地剑仙,恰好有了这么一场议事,找谁都不如找这位曾经手刃丁婴的陈剑仙,确实再合乎情理不过了。 程元山甚至怀疑,如果陈平安迟迟不出现,过不了几年,曹逆就会走一趟湖山派。 百年江湖,大略属于三个不同辈分的武夫,相传百岁高龄的敬仰楼周姝真,比起种秋要年轻、与唐铁意年龄相仿的曹逆,后起之秀江神子,都与陈剑仙不对付。 是不是就意味着一座换了人间的“山下”,武夫的江湖,都与落魄山绝无合作的可能性了? 再加上那位陈剑仙的针锋相对,毫不让步,使得今天尚未议事,就足够剑拔弩张得令人窒息了。 一时间大木观内,云诡波谲,暗流涌动。 绿袍罩金甲的东岳山君赵巨然,不怒自威,“议事已经开始,今日议程早有定论,蒋泉想要报仇一事,可以等到议事结束。” 中岳山君郑凤洲点头道:“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 周姝真故作讶异道:“不才开始议事吗?今天议程怎么就有定论了?难道是五位山君关起门来商量好的内容?” 吴阙嗤笑一声,白发老者双手拄刀而坐,“也不知道我们这些江湖莽夫坐在这里图个什么,就只是凑数吗?” 身披鹤氅手捧拂尘的北岳山君,玉牒上人,换手搭着拂尘,空中流光溢彩,拂尘轨迹经久不散,微笑道:“急什么,若无江神子捣乱,横插一脚,这会儿高掌门本该宣读议程了。总不能让陈山主误会我们这里全是些不知礼数的莽撞货色。” 这帮会点江湖把式就以武犯禁的下界草莽,真是粗鄙不堪,只知道喊打喊杀,成何体统。 青年书生模样的西岳山君眯眼笑道:“玉牒上人这么说也不合适,容易让自家人误会西岳背着我们投靠了陈山主,多寒心。” 玉牒上人冷哼一声。就你宋怀抱会做人,我倒要看看等到落魄山“大军压境”,自家天下吃了疼,西岳还有没有这份凛凛风骨。 宋怀抱今天坐下后,他的注意力就一直在沛湘和孙琬琰这样的倾国佳人身上,真是艳福不浅,不虚此行。 当年初见高君,他便心有所属,觉得她便是自己钦点的道侣了,不过这趟秋气湖之行,他心中道侣的预备人选,有点多。 只是大丈夫,岂可喜新厌旧! 宋怀抱就是比较惋惜一点,那个据说在落魄山转去修道当剑仙的隋右边,她没有参加这场议事。 身为狐国之主的沛湘脸色铁青,气得不轻,她伸手攥住椅把手,死死盯住对面那个敬仰楼旧楼主。 周姝真这婆姨毫无征兆的反水,选择当那乱臣贼子,沛湘就跟吃了一颗苍蝇屎似的,难受至极,憋屈不已。 狐国这些年与掌握天下各类谍报、山水内幕的敬仰楼一向关系不错,昨夜递给陈山主的那本册子,都是双方互通有无、联手编订的成果。那么沛湘此刻心情糟糕到何种程度,可想而知。何况沛湘还有几分心虚,只因为当年狐国与敬仰楼主动联系,被她最为倚重亲传弟子当中的罗敷媚,私底下就曾与师尊提醒过几句,比如与敬仰楼合作,最好是清清爽爽,狐国这边用雪花钱购买情报,谈妥了价格,每次钱货两讫,不要牵连过深,也别想着以后狐国解禁开门,能够利用敬仰楼行方便,更别想着将敬仰楼收入囊中,变成狐国的附庸“下山”。尤其需要严禁狐国外出历练的洞府境修士与护道人,与敬仰楼有任何接触…… 不能说沛湘完全没听进去罗敷媚的建议,在悬匾额“青丘堂”的那座祖师堂议事,沛湘是提过几句的,她说了几句不轻不重的场面话,只是将罗敷媚的建议打了折扣,按照沛湘的“法旨”,就是在与敬仰楼做谍报买卖的时候,我们狐国需要讲究一个价格公道,你们不可依仗修士境界,无礼怠慢对方,要注意说话内容和语气,外出历练修士,尽量不要与敬仰楼成员接触过密,不可泄露与狐国有关、尤其是外界浩然天下的消息。 至于一门心思想着要将敬仰楼变成狐国附庸山头,沛湘确有私心,她总觉得担任霁色峰祖师堂供奉之后,未曾立下寸功,良心不安,就想着功劳簿上添了这么一笔,等于是率先帮着落魄山在福地打开了局面,好让她长长久久坐稳狐国之主位置。 沛湘不傻。 也有想过那帮沾染旧习气很重的狐媚子,到了狐国外边只觉得天高地阔无拘无束了,言行无忌,有可能会让敬仰楼本土修士、练气士心生反感,但是有过一番权衡利弊的狐国之主,怎么都没有想到周姝真会如此性格刚烈,整座敬仰楼会如此一意孤行。 事实上,真要计较敬仰楼的“倒戈”,习惯了烟视媚行、言语无忌的狐国修士,只占一半责任,还有一半,得落在魔教教主陆台的头上。陆台当年带着几个徒弟做客敬仰楼藏书顶楼,玩世不恭,高深莫测,性格诡谲,尤其是陆台看似满脸灿烂笑容实在眼神冰冷,那种视人间万物万事如穴中蝼蚁牵线木偶的眼神……实在是给周姝真带去不少的心理阴影。 但是某种意义上,一旦把时间线拉长,那么一座狐国加上一个陆台,依旧又只能占一小半责任。 要知道敬仰楼的藏书库房,专门有一层楼,一本本一册册书,都记载着历史上所有可能是外乡“谪仙人”的丰功伟绩。 故而剩余一大半,其实就是曾经所有造访藕花福地的谪仙人,被唐铁意一刀劈成两半尸体的游侠冯青白是,聚拢了一大拨莺莺燕燕、将人间佳丽金屋藏娇如饲养金丝雀的春潮宫周肥是,鸟瞰峰陆舫是,更早,当年被两位挚友俞真意和种秋联手杀掉、遗留一把仙人佩剑的人也是,百年之内是如此,百年前,千年前,还是如此,所有将一座福地视为游山玩水、砥砺道心之所的谪仙人,都曾在这座天下留下他们或劣迹斑斑或光怪陆离的掌故,一场无缘无故的战火硝烟,嚣张跋扈的权相干政,既是用兵如神又能呼风唤雨的护国真人,祸国殃民、篡位称帝的乡野出身女子,不计其数的神人仙迹和江湖传说…… 钟倩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他心情并不轻松。 这座家乡天下对上那座落魄山,何止是细胳膊瘦腿的稚童,对上个身强体健的成年人。 只是前者运气好,碰到了一个喜欢讲道理的后者。 钟倩去过外边,而且就在山上待了那么久,这位每天看似“让我躺着享福、求你们千万别扶”的金身境武夫,一直在听一直在看一直在想。 可能是老厨子见他识趣,没有笨到无药可救,某次在院内纳凉赏月,老厨子就让钟倩思考一个问题,家乡怎就变天了。 钟倩只是摇头说不知,让老厨子说道说道,朱敛就笑着说天地间有灵气流转,才有了炼气士和山水神灵,人间多出了武运,江湖就有了更多的武学宗师,而这些馈赠,都是我们落魄山给的,不能说全无私心,只是当个善财童子,但是真要与你们讨债一场,那也至多是“给十取一、还得再给”的买卖,何况这“取一”,更多是那些无主的天材地宝,或是某些自愿离开福地、谋求大道的修道胚子,是为“仙苗”与“地材”。 道观门口那边,江神子始终保持拔刀却不出鞘的奇怪姿势。 能够受邀参与大木观议事的,都是人精和老江湖,陆陆续续终于猜出真相了。 江神子咬牙切齿道:“陈剑仙,你就连让我拔刀都不肯吗?”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学艺不精,技不如人,还有理了?” 曹逆沉声道:“陈剑仙何必辱人至此?!” “我既没有让你站起身,也没有让你坐回去。你先让我出人意料,我就让你小吃一惊,这叫礼尚往来,谈不上侮辱。” 陈平安没有转头,只是双手负后,看着门口那边的蒋泉,“当然,你要觉得这是侮辱,我拦也拦不住,只要你肯改口,稍后打群架有你曹逆一份,我就跟着改变主意,马上让你落座。” 如果不是这场蒋泉找上门来的报仇、周姝真不惜身死也要为家乡天下挣取一点便宜的先声夺人。 陈平安早有腹稿,想要把话说清楚,就得先解决历史遗留问题。毕竟要讲“一个”道理,何止是“这个”道理。 藕花福地,对于历史上那些来此红尘历练或游戏人间、肆意搅乱天下秩序的谪仙人,可谓深恶痛绝,恨之入骨。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同理,若是前人留下个烂摊子,后人就得帮着擦屁股,除非不接手。 陈平安也允许高君他们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比如一开场就摆出兴师问罪的姿态,翻旧账,将所有当过王八蛋的谪仙人直接与自家落魄山挂钩也无妨,讲价格谈买卖嘛,不寒碜,漫天要价坐地还钱,都是合情合理的。 他也理解周姝真和敬仰楼的那种不甘心,不甘心这座天下有灵众生都像是身上贴有一个确切价格的……货物! 但是得坐下来好好聊,双方万事有商有量,一件事谈得拢就迅速敲定,谈不拢就暂时搁置,这才叫议事。 不然他何必单独前来大木观,让朱敛和周首席一坐,再让小陌或是谢狗一坐,之后就可以随便你们闹了。 事先找几个托儿,比如南苑国太上皇魏良或是谁,一场议事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这都不叫钓鱼,而是一网打尽。 连同四国皇帝,全部关起来,纯粹武夫关个十几二十年,练气士和山水神灵关个一百年几百年的。 缺了你们这三十几个人而已,莲藕福地不还是福地,人间不还照旧是人间? 宋怀抱已经踢了靴子,盘腿而坐,是五岳山君当中最没有正行的一个。 这个昨夜曾经说出一句“君不密丧国,事不密丧身”的西岳山君,今天就又是变成意态慵懒的花花公子模样了。 跟其他人忙着心思急转、审时度势不太一样,同样没闲着的宋怀抱,却是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大饱眼福。 今天参加议事的女子,除了北晋国边境的老妪山神王箕,其余的,都好看,姿色之美,体态或清瘦或丰腴,各有千秋。 他那西岳辖境,与南苑国山河有不少重叠版图,但是魏与那龙袍少女曾经秘密登山,却吃了个闭门羹。 但是宋怀抱在聚拢了一众鬼物阴灵之后,曾经数次主动秘密进入南苑、松籁两国京城和地方州府,查探如今世道的风土人情。 事实上,哪怕是有资格参与大木观议事的成员,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五尊境界修为、职掌神职范围都是谜团的山君。 而不单单是某些去五岳祠庙主殿烧香、带回一幅手绘挂像上边的“金身神像”容貌。 高君上次返回福地,就为五岳山君各自指明了一条大道之路,详细解释了百姓香火祭祀和如何淬炼金身的诸多玄妙。 她牵头为五岳地界画野分州,厘清界线,相互间以某山、某水为界,高君再依循亲手抄录的浩然天下儒家几部礼书,解释何为五德终始循环,解释了五岳之所以称之为岳而不言为何山,九洲小国君主可以为本国五岳封王,大王朝可以封帝,唯有中土文庙可以封五岳为“神君”,高君还帮助五岳山君,明确固定了五岳的祭祀之礼仪和地点时间……大多是高君照搬古书,少数化用。 所以五岳山君才会如此念高君和湖山派的情。 高君才是真正愿意且可以为这座天下谋取千秋万载宏图大业的那个人。 稚童姿容的怀复,相貌和装束都是最奇怪的一个,麻衣草鞋,蓬蒿插腰。 贵为南岳山君,只因为个子太小,所以坐在那边,双脚不点地,座椅位于五岳同僚中最南边,所以位置挨着大木观宫花。 宫花身边,观海境瓶颈的孙琬琰弯曲手背,翘起双指,吹着口哨,逗弄着那只轻轻扑腾却不振翅高飞的乖巧鸟雀。 这位前不久才开山立派对外打出旗号的女子炼气士,很是闲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们吵你们的,真要打起来,我就躲远点。 祠庙位于两国边境接壤处那座斧正山的山神娘娘王箕,老妪坐着依旧身形佝偻,眼光游移不定,乍一看给人感觉就是胆小怕事。 程元山方才还在由衷佩服曹逆的胆识,这会儿就又开始可怜起了想要坐下都做不到的曹逆了,心中暗想,果然还是自己经验老道不吃亏,打死不当出头鸟。 否则你们豪言壮语也说了,狠话也撂了,结果如何,这会儿尴尬不尴尬? 周姝真倍感无力,悄悄试了一下,看来那位陈剑仙倒是没有拦阻她重新落座。 坐在主位那边的高君几次想要开口言语,都是欲言又止,怕就怕打圆场不成,反而火上浇油。 本来今天议事内容,关于如何开场白,她就在心中反复演练打草稿,字斟句酌,这番炼字,真是比起炼气还要用心和谨慎了。 高君心知肚明,不管敬仰楼周姝真和武夫曹逆说什么做什么,其实以她对陈平安的了解,不至于彻底撕破脸皮,可要是她说错话了,就会很难收场,甚至有可能一开场就是收官,彻底不用谈了。 ———— 附近的螺黛岛,大木观专门赠送给狐国的私宅古月轩,沛湘一走,就只剩下长命,谢狗和郭竹酒这三位“狐国谱牒修士”了。 貂帽少女坐在观景台栏杆上,眼看着那位不敢以真容示人的鬼物登上岛屿,走上台阶,看架势,杀气不小哇。 谢狗笑道:“古月轩,古月胡,谐音狐,这位湖主宫花真想得出来,这不等于秋气湖当面骂狐国是一窝骚狐狸嘛。” 长命微笑道:“大概是宫花觉得既然沛湘山头就叫狐国,想必不会计较这个了。再者外界都对狐国不清楚,” 郭竹酒突然说道:“从狐国之主沛湘到弟子罗敷媚、丘卿,再稍作推衍,到整座狐国的作风习气,他们在师父那边藏得越深,伪装越好,越是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个字,那么他们在狐国内部和狐国之外,反弹越大。” 谢狗本想对自家盟主溜须拍马一句,只是一想到白发童子的可怜下场,如今还不知道自己被剔除“私箓谱牒”了,貂帽少女就只好闭嘴不言,可别自家山头就只剩下郭盟主一人、空有将帅坐镇大帐而无小卒子鞍前马后啊。 长命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郭竹酒转头望向这位落魄山掌律,少女面带疑惑。 长命举起一只手,五指摊开,轻轻摇晃几下,笑着解释道:“山主有过提醒,我只是照做了。” 郭竹酒点点头,“是我师父的一贯作风。” 简而言之,就是给狐国一部分自行其是的自由,原因很简单,让狐国还是狐国。 但是有朝一日,狐国修士的脚下道路,是往上走的,而不是一条人心不古、江河日下的下坡路。 不过有些道理,外人出乎好心苦口婆心说上千百遍,或是听者无心,或者不信就装傻,都不如事到临头、有错纠错来得有用。 谢狗故作恍然,“我们山主真是慧眼如炬,深谋远虑。谋略道力如此之高,不去当个文庙副教主,说不过去。下次去于老儿的桃符山填金峰,定要绕路走一趟中土文庙,见不着至圣先师和小夫子,也要与文圣老爷和经生熹平说道说道,将此事提上议程,又不是文庙正教主,增添一位副教主而已。郭盟主,属下这么说,还算妥当,不会被记账吧?” 郭竹酒说道:“别添乱了,中土之行,公事公办,你只管带着那些金精铜钱交给桃符山,忙完这个就回落魄山。师父说过,一个大山头也好,朝廷衙门也罢,最怕中坚力量的谱牒修士、当官的没事找事,刻意邀功行事,或是为了自身阵营、衙门的利益,故意曲解上边的本意,或是为了自保不出纰漏,简单了事一刀切,导致枝蔓杂乱横生,与上边的初衷背道而驰,最后结果就是一团糟,上边的人被蒙在鼓里,下边的人怨声载道,一旁事不关己看热闹的唯恐天下不乱,说着一大堆风凉话,有识之士自有义愤填膺的道理。” 长命对这个来到落魄山没多久的郭竹酒,越来越喜欢。 她甚至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大胆的想法,第二任落魄山掌律,不如? 关于如何当好一山掌律,其实长命起先是没有半点信心的,所幸落魄山山上,大家都有个默契,有事不知问厨子。 朱敛给出的锦囊妙计,就一句话,道理简单且易行,让长命茅塞顿开,一下子就有了方向。 “平时最好说话,见谁都和和气气,真遇到事情了,最不好说话的那个人,就是掌律祖师。” 所以长命就故意问道:“郭竹酒,为何会有这个关于狐国的悲观看法?” 郭竹酒随口说道:“我不是对狐国和沛湘感到悲观,是不看好……人心,不看好狐国那股积重难返的风气习俗。” 大概是当年在避暑行宫被师父影响很大,比如讲理不举例等于空口白牙耍流氓,郭竹酒略作思量,就给长命举了个例子。 当年在避暑行宫,大家某次难得忙里偷闲,下棋一道先手无敌的师父,只在棋盘下出三十几手,玄参曹衮几个麾下大将,就认定林君璧这个投靠愁苗那边的叛徒必输无疑了,至于审时度势、良禽择木而栖的顾见龙和王忻水,也开始吵吵嚷嚷着赶紧下一局,让林君璧要点脸,别浪费咱们隐官大人的宝贵光阴…… 在归拢棋子期间,师父给他们提出了一个小问题,“假设有甲乙丙三人,从高到低,阶级森严。作为乙,是希望甲对自己‘具平等观’,代价就是乙必须对丙同样‘具平等观’,还是希望甲在自己这边维持威严,喜怒无常,然后任由乙在丙这边胡作非为,甲也不去管。” 林君璧率先给出答案,“当然是后者,因为这就是人性。” 放在这里,落魄山就是那个甲,狐国是乙,福地天下是丙。 郭竹酒淡然道:“我师父对狐国作平等观,以礼待之,如今狐国这里那里做差了,以后是要还债的。” 谢狗揉了揉貂帽,赞叹道:“好个恩威并施,教化敲打兼备,王霸之道!” 郭竹酒趴在栏杆上,都懒得看那大木观内的动静,只是眺望远方,眼睛里藏着细细碎碎的心思,嗓音柔柔,劝说道:“拍马屁非你所长,这是箜篌的长项,这就叫各人有各命,你好好练剑就是了,唾手可得的十四境剑修呢,万年以来,有几人敢说‘一定’二字。” 谢狗一边伸长脖子望向那座道观,一边竖耳聆听郭盟主教诲,点着头,嗯嗯嗯。 长命继续问道:“你觉得魏良与他的道侣‘解角’,在议事之前,主动走到山主跟前,是不是礼数使然?” 郭竹酒笑呵呵道:“礼数是礼数,风波也是风波,都是魏良故意为之,毕竟是当过一国皇帝的人,老谋深算,算准了我师父的性格,还有那条湖蛟的脾气。师父呢,好说话,便顺水推舟了,一半是帮忙魏良教训那头以后肯定会胡作非为的湖蛟,让她不要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一半是答应了魏良见机不妙便想着置身事外的请求,因为魏良肯定算准了这场议事,他们这一方,不会有任何好果子吃。” 长命笑道:“怎就注定没有好果子吃了,我们山主是奔着有商有量好好议事去的。” 郭竹酒说道:“魏良知道我师父的性格,更知道家乡这边众人的性格嘛。” 长命问道:“那你觉得山主会……动手吗?” 郭竹酒咧嘴一笑,“这个问题好没趣,师父早就给出答案了,啥叫最大的反派?!” 谢狗轻声问道:“郭竹酒,避暑行宫走出来的剑修,都是你这样的?” “你就进不去避暑行宫。” 郭竹酒拍了拍谢狗的胳膊,少女尖尖的下巴搁在栏杆上,“不过你也根本不用去避暑行宫浪费光阴,你如果是我家乡的本土剑修,我敢保证,无论是白景还是谢狗,一定会很受欢迎的,比陆芝那大长腿更受欢迎,不光是因为你剑术高,可以成为城头巅峰十剑仙之一,更因为你的性格很讨喜,是我们最认可的,天不怕地不怕,是纯粹剑修,说不定我家乡的城头之上,就可以有一位女子剑仙在上边刻字了。” 谢狗双臂环胸,哈哈笑道:“这样啊,可惜鸟。” 光凭郭竹酒的这番言语,如果今天剑气长城犹在,剑修们都在,她说不定就直接御剑远游,去剑气长城当个守城的外乡剑修了。 必须刻字,她必须也必然可以做掉两头蛮荒飞升境大妖,不写白景,就写小陌!哇哈哈,天底下有比这更好的情书吗?! ———— 秋气湖岸边,刀客乌江,依旧老神在在钓着鱼的袁黄,还有叠叶山乞花场的山神娘娘元嘉草,道号绿腰。 相较后来的那帮江湖武夫而言,他们几个算是“老熟人”了。 袁黄问道:“钟倩都去大木观了,你怎么不跟着去?” 乌江没好气道:“钟倩的身份就摆在那里,我又不在湖山派高掌门受邀之列,去了就被拦在道观门外,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有人好奇询问这位蓦然间就更换装束的男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乌江伸手拍打刀鞘,“他啊,就是当年亲手做掉魔头丁婴的那个陈剑仙。” 众人顿时惊叹不已,两眼放光,啧啧称奇,“竟然是他?!”“是我们有眼无珠了。”“都说南苑国京城拉开帷幕的拦街厮杀,到最终落幕的城头一战,几可比肩百年前的朱敛一人杀九人,如果早知是这位大名鼎鼎的陈剑仙重返江湖,方才怎么都该与他多说几句的,失策,真是失策了。” 乌江伸出手指,指了指其中两位江湖高手,幸灾乐祸笑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奔着钟第一钟大宗师来的,眼睛里哪有这位陈剑仙。先前大伙儿一起闲聊,都不给人家说话的机会,陈剑仙两次主动插话,结果你们倒好,个个装聋作哑,自顾自在那边可劲儿捧钟倩的臭脚。亏得我使劲朝你们俩使眼色,好心暗示你们两位,好歹人家陈剑仙主动问了,你们就稍微给点面子,陪着聊两句,不说报个身份混个熟脸什么的,以后再有见面的机会,总是一点香火情。现在好了,人家终于显露身份,御剑远游大木观了,傻眼了吧?” 其中一人内心惴惴,小心翼翼问道:“乌江,你与陈剑仙相熟,他不会记仇吧?” 先前那个貌不惊人的陈剑仙确实主动询问一句,他当然听见了,只是故意没搭理,当时斜眼余光瞧见对方也没说什么,自然就更瞧不起对方了。 乌江脸色如常,哈哈笑道:“不至于,绝对不至于,陈剑仙是什么人,胸襟气量大得很。我当年就是与这位游戏红尘的陈剑仙,偶然相逢于江湖风雪夜里的一座路边酒铺,只因为酒铺里只剩下最后一坛美酒,我们都是好酒之人,就起了点芝麻大小的误会,不打不相识吧,我这暴脾气,你们都是清楚的,一个箭步欺身而近,身形飘若一缕青烟,转瞬间就来到了陈剑仙,当然,好酒之人,争酒是雅事,我当时刀没出鞘,搁放在对方肩膀上边,轻轻拍肩几下,陈剑仙不也没生气,只是双指并拢,轻轻挪开刀鞘,主动让出了那坛仅剩的美酒,反而夸赞我刀法不俗,未来武学成就必定很高,我与他一见如故,买了酒水,就一起同桌喝酒起来,屋外大雪茫茫,屋内两人煮酒论英雄……” 众人唏嘘不已,大为艳羡此举,“美谈,确是一桩江湖美谈。”“乌少侠可谓艺高人胆大,陈剑仙更是仙家气度,在一个风雪天气里,能与这么一位剑仙同桌对坐同饮一坛酒,这幅画面,只是想象一下,就要心神往之。”“都说山上仙人能够预见未来事,开口说话总是一语成谶,从不落空,有的放矢,看来乌少侠以后跻身四大宗师之列,稳当了!”“不曾想一位好似古书上走出的剑仙,竟然如此平易近人。” 袁黄和叠叶山乞花场山神娘娘是知晓内幕的,对视一笑,也不拆穿乌江的“当年”,其实就在今天。 元嘉草觉得这个张嘴就来的乌江,不去天桥当个摆摊的说书先生真是可惜了。 另外一位江湖高手,如释重负之余,小声嘀咕道:“方才真看不出他是一位传说中的陆地剑仙啊。” 乌江嗤笑道:“你这个人真是有意思了,自己没点眼力劲,还怪人家没有剑仙风采?” 袁黄抛下鱼竿,起身说道:“离得实在太远了,什么都看不见,乌江,敢不敢陪我一起偷摸去趟邻近大木观的玉簪岛?” 乌江眼睛一亮,立马拎着刀鞘起身,“” 元嘉草也是跃跃欲试,很有几分兴趣的样子,袁黄笑道:“山神娘娘你就别去了,有山神祠庙道场,不宜犯禁,跟炼气士们结了仇都没处躲,我们这些居无定所的江湖莽夫才可以无所谓。” 乌江竖起大拇指,“袁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一看袁黄就是个到哪儿都能吃香喝辣的主,灵活变通,不像自己,风骨太重,做事古板,穷的叮当响,混来混去就混出个寒酸。 袁黄笑道:“好说,江湖路山水迢迢,终究是日久见人心,是不是朋友放在心里,别斩鸡头烧黄纸就行了。” 乌江说道:“好说好说,回头我跟陈剑仙多讨要几壶仙家酒酿,这件事,真不是我吹牛不打草稿? ?” 袁黄笑着点头,目视前方,“记得多跟陈剑仙讨要几壶,我酒量不错,要么不喝,饮酒必醉。杨柳依依,春浓酒酽,幸逢一二同道,岂可不烂醉如泥!” 乌江揉了揉下巴,“抢我话了。” 袁黄脚尖一点,身形长掠,如飞鸟掠水,大笑道:“又吹牛皮,‘酽’怎么写都不知道吧。山神娘娘,记得帮我看好鱼篓!” 乌江怀捧刀鞘,嘿嘿一笑,跟着袁黄直奔玉簪岛。 元嘉草坐在原地,笑着答应下来,让袁黄只管放心当那翻墙贼,只是到时候被大木观仙师驱逐,千万别原路返回,连累了自己。 虽然不清楚那位身为外乡谪仙人的陈剑仙,这趟去大木观所为何事,看样子不太像是坐下后喝点酒水就离场的。 但是这位山神娘娘的内心深处,只有个想法,相信他见过了袁黄和乌江这样的年轻江湖人,总不至于太过失望吧? 反正她觉得江湖上有袁黄、乌江这样的年轻人,是一件很美好且很有趣的事情。 魏良在湖边碰了一鼻子灰,在那位陈山主先行去往大木观之后,他先将落水的道侣“解角”救起,抱着她御风一路远离秋气湖,最终在一座邻近秋气湖的北晋国青山之巅停步,落下身形,山中高低各有道观、寺庙,但是并无练气士,都是凡俗夫子,他其实在得到请帖的第一时间,就带着龙袍少女秘密潜行至此,在山中隐蔽处结茅,人迹罕至,山风凛冽,常有虎豹出没,魏良还要反复叮嘱她不许轻易泄露行踪,免得太早与两国朝廷打交道,坏了他的某些布局谋划。 双方名义上是道侣,其实更像是志向、利益皆一致的道友,约定双方将来都与如今那湖山派高君境界相当了,就去寻找几种道家阴阳互补的房中术,真正成为道侣,大办一场酒宴,然后开宗立派。其实当时给自己取名为胡焦的龙袍少女就觉得奇怪了,她便与魏良询问一句,你说的是开宗立派?与开山立派有什么不一样吗? 魏良沉默许久,才说外界那方天地,山上仙府,宗字极大,教字最大。与我们这边江湖门派的某某宗、什么教,不可同日而语。 一位少女担忧问道:“爹,这是怎么回事?” 魏良笑道:“没事,胡焦只是受了点轻伤。” 今日茅屋这边,还有个真实年龄不小却貌若少女的炼气士,魏真,正是魏良的女儿。 身为南苑国公主魏真,不同于早就登基称帝的兄长魏衍,她是有修道资质的,而且相当不错。按照魏良的预估,凭借南苑国朝廷搜集而来的那些道书秘籍,魏真将来开辟出洞府,接纳天地灵气,并非是什么奢望,运气再好几分,比如得到某座山头那位山主的青睐,与他一般跻身距离结金丹只差一线的龙门境,都是有一定把握的。 魏真习惯性伸手给胡焦把脉,点点头,“气象平稳,确实没什么大碍。” 只是当魏真运转调用更多的自身灵气,试图按照某本秘籍所写“祝由术”来给龙袍少女看病,刹那之间,魏真指尖便传来一阵剧烈疼痛的灼烧感,使劲摇晃胳膊,好不容易才驱散那种如指尖触及滚烫炭火的刺痛,魏真忧心忡忡,沉声问道:“父皇,她到底招惹到谁了,后遗症很大!” 魏良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言语道:“是陈平安。” 魏真愣了愣,掩嘴笑道:“还好还好,万幸万幸!” 魏良心情复杂,笑道:“有机会的话,再带你一起请陈剑仙喝个酒吃顿饭。” 他自己的那点心思,肯定瞒不过年少时就老谋深算、化险为夷的陈平安,那么真正可以拿来对付陈山主的,反而就只有魏真这种心思单纯的人了。 魏良不同于任何一位本土炼气士,他因为当年暗中负责南苑国精骑开道一事,曾与一个叫曹峻的剑仙经常一起喝酒闲聊,从那个散漫随意却嗜酒如命的年轻曹剑仙嘴里,掏出了不少外界天地的内幕,反而是那些据说是云窟福地出身的姜氏子弟,一个个守口如瓶,油盐不进,极难沟通。不过除了自称与陈平安祖籍一样、但是生长在一个叫南婆娑洲地方的曹峻,当时还有个魏良并不陌生的鸦儿,魔教出身,曾经跟在丁婴身边一起走入南苑国京城,最后好像被登上城头的春潮宫周肥带走了。 除此之外,魏良还见到了一个传说中的家乡奇人,死而复生的隋右边! 而那个偶尔会出剑斩开山脉、开辟道路的剑仙曹峻,却总喜欢说自己在家乡那边,就是个走在路边狗都不吠几声的废物。 魏良这辈子是第一次见到竟然有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硬生生劈开崇山峻岭一个大豁口…… 而这个人一本正经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路边狗都不咬的窝囊废,连半个修道天才都不算,只是烂大街的货色。 魏良小心翼翼将胡焦轻轻放在茅屋内床榻上,走出屋子,屋檐下放了一截粗壮枯木当长凳,他跟魏真一起坐下。 魏真轻声问道:“不去大木观议事了?” 魏良苦笑道:“陈剑仙下了一道法旨,让我跟胡焦哪里来哪里去。” 魏真笑道:“不趟浑水也不差,陈剑仙不记仇,没什么,下次喝酒,将一些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 魏良点点头,好些书中所谓的福至心灵,大概说得就是女儿这种人了,很多如自己这般聪明人的处心积虑、百般谋划,涉险行事,如履薄冰,似乎都不如她的误打误撞,自然而然,随性而为。 屋内那位真名胡焦、道号解角的龙袍少女,其实早就盘踞在南苑国皇陵之内了,等到天象变化,山蛇出身的她,便昂首拜月,不知怎么就成功汲取了一国皇陵蕴藏的不少龙气,这让察觉到真相的魏良又惊又怒,本来想着一巴掌将其拍死,只是这位太上皇又被年少时听来的某些市井老话所顾忌,家内走蛇是好事,不宜打杀,任其来去便是了,无需请也无需送……所以魏良就收敛杀心,反而丢给它一本专门记录精怪如何成道的仙家灵书,再找来树枝做笔,在地上写写画画,与它耐心解释地面上的文字与意思,山中岁月悠悠流逝,不知山外人间春秋寒暑,魏良反而不知不觉一路跻身了龙门境,只是之后魏良就停滞在此境,数次闭关结丹不成,就开始变得心烦意乱起来,难不成此生大道成就止步于龙门境瓶颈,却始终无法结金丹成就地仙境界?! 在那段心焦如焚、道心不稳的岁月里,魏良再给那条“山中长虫”传授文字的间隙,偶尔望向总喜欢安安静静盘踞脚边的它,他总是忍不住眼神冰冷,心存杀机,心想着莫非是它的出现,争夺了皇陵一部分龙气的同时,也抢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气运?!魏良思来想去,决定最后一次闭关,若是依旧无法“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那就怪不得自己心狠手辣了,杀蛇散龙气,再由自己吞吐龙气炼化为自身气运! 最后一次闭关,依旧未能破境结丹,只是当魏良再见那条山蛇,让他大吃一惊,原来它竟然已经炼形成功,成了一位赤身裸体的山野少女,见着了魏良,她指着那些自己写就的一篇道书内容,咿咿呀呀,咬字依旧含糊不清,魏良便笑着与她稽首致礼,称呼她以道友。 虽然冥冥之中,魏良可以感知到湖山派的当代掌门高君,已经抢先一步结丹了,只是当魏良见着炼形为人的它,或者说是她,魏良反而没有杀心了,只是宽慰自己一句我辈修道之人自有天意批命。 后来在魏良和南苑国朝廷的护道之下,胡焦在一处山水相依之地,现出山蛇精怪真身,成功走完一条大江,最终入大湖化为蛟。 魏良自以为是地利人和之力,实则这就是此方天地的大道,故意为她网开一面了。 正因为胡焦是人间第一场“走江”,她才有了天时地利人和具备的一桩福缘。 否则在浩然天下,一条山蛇,哪怕汲取了龙气,想要走水化蛟,先前的福缘造化,都会在走水期间,转化为同等、甚至是更大的天灾地劫,非大毅力,经历大磨难,不能功成。 故而在她之后,犹有几头山泽水仙之属,想要依葫芦画瓢,凭借走水,塑造虬、蛟之身,在江渎大湖雄踞一方,开辟水府道场。 但是无一例外,都历经坎坷而功败垂成,只说其中一头粗如栋梁的巨蟒,在那浩浩荡荡走水的尾声,电闪雷鸣的暴雨天气,水边竟然直接有座陡峭山岭就那么砸下来,如大木横江,拦阻去路不说,山尖还当场砸中了已经开始蜕皮、且额头隐约生角巨蟒的身躯,好巧不巧,刚好在那堪称致命的七寸,打蛇打七寸,一条引发洪水的走江大蟒当场毙命,尸体漂浮,随水飘荡,再被躲在一旁的炼气士瓜分了那条庞然身躯。 不由得让山中道人,抬头望天,心怀敬畏,真是天道无常,难怪仙家书籍上有那山泽精怪之属,必有三灾七殃才能渡劫之说。 魏良转过头,屋内胡焦已经醒了。 龙袍少女下了床,走出屋子,她神色郁郁不平,眉宇间全是愤懑,当然更多的还是心有余悸。 魏良神色平静道:“听不听全在你自己,我只说一句,不要有任何试图找回场子的心思。” 胡焦本来心情就差,一听这个更是怒不可遏,她尖声叫道:“魏良,亏得你名字里有个良字,你这个昧良心的老东西,不帮我还要帮外人?!” 魏真已经习惯了,双手捂住耳朵,只管吵你们的,毕竟这个龙袍“少女”,还是父亲的未来道侣,自己的后娘小妈呢。 魏良语气淡然道:“胡焦,我且多看你几年的心境变化,如果还是老样子,不但我要与你彻底撇清关系,你与南苑国也需要划清界线,在那之后,你大可以在湖上当个山上君主,穿着一件龙袍坐龙椅,册封丞相百官,女子皇帝一般,只管继续兴风作浪,随心所欲不计后果。但是以后你若是与一国山君,或是路过的练气士,起了冲突,或是与谁有了大道之争,休想我与魏氏朝廷出手相助。你知道我的脾气,说到就肯定做到。” 胡焦感受到了魏良平淡神色里边压抑的怒气,一下子变得气焰全无,坐在魏良身边,也不说话,只是脑袋靠着他的肩膀。 魏真叹息一声,难怪娘亲好多年都不曾踏足南苑国了,糟心着呢。 魏良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开始怔怔出神。 少不更事,年轻气盛,只觉得单凭自己,徒手双拳,就可以打出一片天地,什么江山美人,总归俯拾皆是。 老匹夫吴阙之流,能做成什么大事,几十年之后都是一抔黄土了。至于北晋皇帝唐铁意,麾下边军精锐近十万,丝毫不输南苑国精骑,但是在那斧正山上的边境祠庙,不还是吃了个大闷亏?既是武学宗师又是炼气士的一国之君,不还是需要趁夜色单独前往山神庙,同时披挂那副一向秘不示人的仙家甲胄,再佩刀“炼师”,亲自去见那个本名王簸箕的山神娘娘? 一条山脉埋藏着数量可观的金矿,金子是什么,再简单不过了,是战马铁甲兵器,就是国力。 这才是真正让唐铁意这等枭雄都要乖乖忍气吞声的根源所在,本国境内一州城隍爷说没就没了,又如何?信不信如果唐铁意那趟斧正山之行去得晚了,北边的拓跋大泽就会亲自领兵南下,叩关北晋边境,再与山神庙的老妪王簸箕来个里应外合,从北晋国边境割走一大块肥肉?唐铁意本就得国不正,北晋国那帮旧皇室残余、老一辈前朝余孽都还没死绝呢,只要边境不稳,以至于需要皇帝御驾亲征,等着吧,北晋国京城就热闹了,就凭唐铁意的那个志大才疏的儿子,真能监国?表面上没他太子监国不行,事实上有他更糟,等到唐铁意班师回朝,说不定京城庙堂中枢,已经死了半数官员,全被那位贵为潜龙的太子殿下给祸祸掉了。 魏良回过神,深呼吸一口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南苑国比起其余三国,还是相对国势更好几分的。 属于禅让得位的当今天子魏衍,文韬武略都不错,关键是这个儿子耐心极好。 昔年国师种秋留下的一众庙堂班底,也都算文武荟萃济济一堂,至于魏氏最终能否一统天下,就看……天命了。 魏良突然转头望向魏真那边。 魏真不明就里,只是瞬间身体僵硬,心湖间掀起惊涛骇浪,缓缓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位面如冠玉的儒衫青年。 胡焦低声道:“好像屋顶上还有一个。” “事有难言唯袖手,人无可语且看山。” 儒衫青年双手插袖,身体微微前倾,率先开口笑道:“真是难为魏道友了,都不当皇帝多年了,还要如此辛苦操劳,殚精竭虑,为魏氏国祚作千百年计,为后世子孙作稻粱谋。如此居山修道,道心却在山外,那么未能结丹,实属正常,与资质无关了。” “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顾璨,瞻前顾后的顾,美玉粲然的璨。” “我跟屋顶那个,都来自外边,我们刚刚从湖山派赶来这边,就是你们这边好死不死、人人得而诛之的那种谪仙人。” 屋顶那个双脚挂在屋外的高大男子,笑骂道:“鼻涕虫,骂自己别带我啊,老子可是一身正气的正经读书人。” 他跳下屋顶,在空中旋转身形,双脚站定,气沉丹田,笑道:“有样学样,必须自我介绍一下,内容有点长,没个百余字,说不清楚我的身份背景境界,仔细听好了。魏良不必太认真,那个穿龙袍的小姑娘……也算了,看着年轻其实年老,又是心有所属的老姑娘了,坐在顾璨身边的那位,嗯,就是说你呢,小姑娘,可要竖起耳朵听好了……” 顾璨已经抢话说道:“他叫刘羡阳,马上就要成亲了,是个全身上下只有嘴硬的怂包,好不容易溜出来一趟,都不敢去青楼喝花酒。” 刘羡阳大骂道:“顾璨你大爷啊!” 顾璨点点头,“大爷在此,你磕几个头,我补上压岁钱。” 刘羡阳不理睬这个拆台的小王八蛋,笑眯眯望向那个魏良,“听我一句劝,晚岁才知仙字最误人,原来此身只合两山间。” 顾璨笑呵呵道:“化用自别人书上的诗句,晚岁既知三字误,终身只合两山间。” 魏真恍然大悟,说道:“听说过,可惜诗篇作者是佚名。” 顾璨眯起眼,果然如此! 刘羡阳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惜可惜,若是姑娘你有幸见过此人一面、再落笔画一幅人物挂像就更好了。” 龙袍少女本来在那秋气湖那边挨了顿教训,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只是听着这俩在那边说话不着调,她就又有点出乎本能的野性难驯了,只是她正要开口说话,不等魏良阻拦,那个自称顾璨的青年儒士已经提醒道:“说错话做错事是要死人的。” 刘羡阳看了眼顾璨,咳嗽一声,打圆场道:“可以了可以了,吓唬一个观海境的小姑娘作甚。” 他娘的,陈平安又不在这里,顾璨真要杀心一起,顺手宰掉那头湖蛟,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干脆不喝喜酒、连伴郎都不当了,他刘大爷岂不是坐蜡? 顾璨扯了扯嘴角,看样子算是听进去了。 刘羡阳说道:“换地方,去秋气湖瞅瞅?” 顾璨摇摇头,“去什么去,不去讨骂。” 话是这么说,顾璨却已经站起身,“去那座西岳山君府看看。” 刘羡阳以拳击掌,“早说嘛,赶紧的。” 两位自称外界谪仙人的奇怪人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两道虹光瞬间远去千百里,山外不远处那片云海如被倚天长剑斩开。 魏良他们脚下的青山轰然震动,如闷雷炸响,一山走兽匍匐,鸟雀高飞,山中道观与寺庙的钟鼓随之剧烈摇晃起来,悠扬长鸣。 ———— 袁黄和乌江偷摸进了玉簪岛,大摇大摆登上山顶,来对了,视野开阔,距离祖山那座大木观还近,他们至少可以看见道观掩映在古木树荫中翼然翘檐与琉璃瓦屋顶。 只是很快就有一位女冠少女和少年道童,双脚行云流水一般,快速来到山巅这边,他们打了个稽首,少女望向乌江,她嗓音清脆道:“乌江,我们道观掌院有令,恳请你速速离开玉簪岛。” 乌江一愣,等了又等,见那小姑娘就没有下文了,只得问道:“赶我走没问题,我身边的袁黄呢,咋个不一起驱逐下山啊?” 袁黄笑着不说话。 少女也是一愣,她只好与那个傻子耐心解释道:“袁黄本来就是我们道观邀请登上玉簪岛的贵客啊。” 乌江伸手从上到下抹了一把脸,也不说话,转身就走,遇人不淑,摊上这么个损友,还想沾光喝仙家酒酿,喝尿去吧你。 袁黄转身笑道:“走什么走,按道观例,受邀登岛客人,可以带一两个好友一起留在这边的。对吧,两位道观仙官?” 那少年道士还有点闷闷不乐,少女却是点头道:“咱们道观是有这个规矩,袁宗师,那位乌少侠真是你的朋友?” 原本已经放缓脚步的乌江,一听那“袁宗师”与“乌少侠”,脚下生风一般,健步如飞,不待了! 袁黄点头道:“乌江是我为数不多的挚友之一,如果道观这边还要勘验身份什么的,我就跟着他一并下山了。” 下了玉簪岛,我们就直接去大木观。 乌江一下子笑容灿烂起来,转身大步而行,原路折返,走到袁黄身边,重重一拍对方肩膀,“好兄弟,你真心不该耍枪,该去练剑的!” 袁黄疑惑道:“怎么讲?” 难不成是那位陈剑仙看出了自己有练剑的资质?才让乌江转述此事? 乌江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少女也眯眼而笑,她显然是听出了乌江的言外之意。 大木观内,就在那位青衫剑仙与蒋泉几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异象横生,只见一条金色长线如游龙当空蜿蜒,气势汹汹扑去,这条被山上誉为捆仙绳的法宝,倏忽间就撞向青衫剑仙的脖颈,稍有不慎,陈平安就会被勒住脖子,相传被捆仙绳拘束起来的炼气士,或是江湖武夫,都会被打得灵气涣散或是真气凝滞,至于见不得光的邪祟鬼物之流,更是要落个烟消云散的下场。 动手之后,祭出了这件百试不爽的珍稀法宝,一个位置居中的女子炼气士才冷笑出声道:“本仙还真就不信邪了,书上所谓陆地剑仙,当真能够无敌至此,又当真如传闻所说……” 只是说到这里,女修便已经哑口无言,再也无法多说出口一个字,只因她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原来那根金光灿灿的捆仙绳,确实成功围绕纹丝不动站在原地的青衫剑仙一圈,本该蓦然勒紧,就可以捆住他的脖子。 可惜天不遂人愿,真实景象却是绳索如蛇衔尾,悬空而转,光彩熠熠,引人瞩目,好看是好看,却始终无法再靠近那位青衫男子脖颈一丝一毫,宛如金蛇身躯的一条捆仙绳处处撞墙碰壁一般,呲呲作响,磨损出一阵阵煞是好看的金粉碎屑。 “道友接下来是想说‘可以口吐一枚剑丸,飞剑千里取头颅,杀人于无形?’” 陈平安脚步微动,微笑道:“答案是可以。” 只因为青衫剑仙的这么一个细微动作,就有人觉得自己看出真相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对身形速度极为自负的六境武夫,只觉得他们磨磨唧唧,恁多废话,忒不爽快了,这位江湖名宿先起身前冲递拳,已经近身那一袭青衫,这才朗声笑道:“姓陈的,接我一拳!” 拳不轻,身形更快。 砰一声。 老宗师腹部如遭重锤,整个人双脚悬空,再被人伸手一拍脑袋,便扑通一声,变成当场跪地不起的滑稽姿势。 “又不是你祖宗,也不是大过年的,一边去。” 那一袭青衫缓缓抬起脚,轻轻一拨,就将脸色惨白无色的老宗师一脚横踹向道观门口,撞在墙壁上,瘫软在地。 陈平安笑道:“提醒一句,下次再与人问拳,将‘接我一拳’换成‘请赐教’更好,字少了,高手风范更足。” 那个只觉得自己已经浑身散架的老宗师刚想竭力骂娘一句,众人也不见青衫男子如何动作,又是砰一声,整个脑袋撞在墙上,双眼一翻白,躺地上睡觉去了。 那位女子炼气士见自家至宝无法见功,便要将捆仙绳收回,颤声道:“陈剑仙,多有得罪。” 陈平安点点头,一手负后,一手攥住那条约莫是上等灵器品秩的捆仙绳,轻轻一抹,整条金色绚烂的绳索便瞬间黯淡无光,最终化作灰烬,就此自行飘散。 “学你们,先出手,再说话。” 陈平安微笑道:“补上一句,多有得罪。” 那位女修如丧考妣,呆滞无言。 如此重宝,平时炼制得何等辛苦,自己看待得如同第二条性命,这就没了? 言语之际,陈平安望向那个身材魁梧的白发老者,好像是叫吴阙,年纪比钟倩大不少,位置离着钟倩距离不小。 吴阙满脸涨红,气得老人脑袋两侧的太阳穴鼓动不已。 只因为方才青衫男子“气力不支”脚步移动的瞬间,吴阙与那个江湖宗师都是一样的打算,但是吴阙得到了一个心声提醒,否则跪地磕头拜祖宗的就是他了。 陈平安笑道:“你们闹也闹够了,就该我来开口议事了吧?” 随手一挥袖子,就将那个始终无法拔刀出鞘的蒋泉砸出道观,遥遥坠入秋气湖水中。 “我站着说话,你们坐着看戏,就是你们这座天下的待客之道?” 陈平安再轻轻一跺脚,整座大木观议事成员,除了沛湘,高君,钟倩,五岳山君,还有个意料之外的孙琬琰,悉数被迫站起身。 “瞧瞧,一座天下,就只有这么点斤两了,你们的耐心实在太差了,都不知道熬个三五百年之后再来与我对峙。” 一脚稍重踩地。 暂时坐着的,全部站起身。 任你五岳山君施展本命神通,去与岛屿山根衔接,再尝试着与秋气湖水运相连,又如何。 抖了抖袖子,拎了拎袍子,唯有一袭青衫独自落座。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夫子自道扪心自问 在那座离着云下别业很近的山神庙,一个土里土气的佝偻老人,正在厨房内忙碌,系上了围裙,砧板上咄咄作响,宛如捣衣声。 因为从不待客的山神娘娘,破天荒带了这么个老家伙一起返山,甚至她就那么斜靠着房门,含情脉脉看着屋内的老人。 这让祠庙内那些老老少少的女鬼侍女们,都远远站着,面面相觑,难道是自家山神娘娘找到了……她爹? 朱敛也不转头,只是娴熟将一叠叠佐料放在俱是故国造办处烧造的精致小碗内,笑道:“谢姑娘,其实我没什么离乡之愁,亡国之痛,荆棘之悲,黍离之感,这些都是没有的。本来就是生前无憾,身后事还管个什么呢。故而你要是替我忧愁,我才会觉得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犯不着,真的,你就别愁眉不展了,旁人瞧着又不好看。” 谢洮只是怔怔看着他,不言不语,都是言语。 遥想当年,出身前朝某个头等豪族、甚至家族女子可以不愿“下嫁”皇帝子嗣的谢洮,她在少女岁月里,第一次瞧见邻国那个被她认为“很能沽名钓誉、凭此养望待价而沽”的朱敛,谢洮当时是在自家的一处山中别业当中,一次大雪过后,她闲来无事,凭栏眺望,看着对面的一幅画面。 因为她习武资质极佳,家族内又有明师指点,而她的一个大伯,本身就是享誉江湖的武学宗师,故而她少女时就学成了一身不俗的武艺,就连那位从不轻易夸人的大伯,都说她已经在武道一途登堂入室了,故而谢洮眼力颇好,才能粗略看到不远处那座相邻山中的男女。 世家贵公子,披狐裘曳杖登山,行走在茂林松云竹雪之间,妙龄侍女携笈画囊诗美酒相随,国色天香,山色酒香,两两相宜。 下山归途再逢大雪,群山玉立,冰镜明耀,贵公子以竹杖拨开鹅毛大雪,身后侍女唱诵青词踏雪而歌,男女疑行清虚仙境中。 她不管当时出于什么初衷和心思,反正就跑去那边山脚拦路了。 只是这一拦,就拦出了后来悔不当初的无限情思。 不该见他的,不该这么想,谢洮一辈子就这么在两个念头当中鬼打墙。 唯有认识了他,朝夕相处了,才会真正了解他。 他当真是什么都会,而且无比精通。但是他也从不介意自己出糗,比如他一吃辣就会浑身打哆嗦,很快就是满脸通红,却偏不服输,一边流泪一边下筷如飞,吃某些海鲜就会浑身起疹子,每次都会叫苦不迭,提起一些个不痛快的事,不顺眼的人,就会骂骂咧咧,脏话连篇,同时再去扎个栩栩如生的草人,嘴上嚷着天灵灵地灵灵,拿针戳了又戳,再下笔如飞,写信询问一事,某某人近期身体如何了。 这座山神庙内侍女寥寥,谢洮也不愿意让附近的男女进庙烧香,不仅仅是她喜欢清静的缘故,她更是无奈,你们拜我求什么呢,官运亨通,财源滚滚?才思泉涌,妙笔生花?还是求姻缘求早生贵子啊? 朱敛问道:“祠庙这么点香火,有等于无的,单凭一份山水气运稳固金身,不太够吧?” 谢洮回过神,点头道:“金身神像偶尔会摇摇晃晃,我也没当回事,就是吓坏了她们几个,害她们这些年都没睡几个安稳觉。” 朱敛笑道:“金精铜钱一物,我也没脸跟公子讨要,何况这只是捷径,算不得真正的香火来源,谢姑娘既然才情好,武学也好,当年还当过半个管家的人,偌大一个家族,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那么一大帮蛀虫,几百号人呢,他们就从没为钱发愁,你不如在文运和武运和财运几事上,稍稍下点功夫,如果不喜江湖打杀,也不愿与武运连带着的国祚牵连过深,又不喜欢满身铜臭的商贾来这边碍眼,那就让读书人来山神庙这边求个科举顺遂。” 谢洮摇头道:“我没心思做这些。上辈子就在忙碌这些个,这一世还是故伎重演,好似走条老路,何苦来哉。” 呵,一口一个谢姑娘,你说什么我都反着来。 人是故人,愁是新愁,昨夜月是旧时月,今日又是新一天。 所以谢洮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 真就这么见到了朱敛?都不是自己去找朱郎? 那些山神庙内最是清楚自家山神娘娘冷淡性情的侍女们,她们又开始你看我我看你,确实是白日见鬼了。 那个衣衫寒酸、脚上还穿着布鞋的老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够让自家主人有了笑颜,与人说话的时候,竟是这般“生气”,有人情味儿? 朱敛坐在灶台那边的小板凳上边,拿起了吹火的竹筒,抖了抖,再颠倒个儿,约莫是常年当摆设,都是灰尘,再从袖中拿出火折子和一片清香流溢的松脂,转头打趣道:“我的谢姑娘唉,别这么打不起精神啊,难道真要吃饱饭才有气力吗?能够以英灵身份成为神灵,多大福分,再看看我,起了一大早赶了个晚集,什么都没捞着。嗯,也不能这么说,到底是找到了一个心安之乡,每天手忙却心闲,忙忙碌碌修与齐,只是不谈治与平,闲来无事,得空了,就找人一起喝个小酒,不是神仙更胜神仙嘛。” 谢洮眯眼而笑,嘴上却是有气无力病恹恹说道,“忙来忙去,闲与不闲,到底图个什么呢,劳烦朱老先生,给我个理由?” 用了这么个称呼,谢洮一个没忍住就破功了,实在是觉得太有趣了,自顾自大笑起来。 朱敛笑道:“山水神祇,也是有一部金玉谱牒和神位高低的,等你哪天金身高度相当于金丹地仙了,我就带你出去走走看看,到时候你就会感叹一句古人诚不欺我了,再眷恋家乡的人,可能都要承认一事,故乡无此好河山。” 谢洮好奇问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你说的公子又是谁?” 朱敛没有给出确切答案,只是笑道:“何必多问,好山好人,一去便知。” ———— 螺黛岛古月轩,谢狗坐在栏杆上边晃着双腿,伸手打着哈欠,笑道:“小打小闹,没啥意思啊。” 一座秋气湖大木观,乱七八糟的议事成员,武夫修士和神灵古怪,加在一块能凑出个啥。 换成她随手一剑下去,别说活的,整座大木观都干干净净夷为平地了。换一拨更听话的人补缺,参加第二场议事,谁敢有异议? 虽然陈山主一直在压境,可都没有大开杀戒,那么在谢狗眼中,自然就是一个顽劣不堪叫嚣不已的熊孩子,被个有武艺傍身的成年人伸手按住了脑袋,让那个张牙舞爪乱吐口水的孩子乖巧一点,不然就要挨揍了。 只是在谢狗眼中,这场热闹确实……不够热闹! 谢狗赶紧补了一句,“相较于我们山主上次剑开托月山,手刃大妖元凶,让其输得心服口服,再割其首级,差得有点远了。” “师父就像在烧造一件坯子极好的瓷器,必须小心翼翼,因为稍有不慎就会落个暴殄天物的境地。” 郭竹酒想了想,解释道:“开山有开山的壮阔,针线活有针线活的细致,其实两者难度没你想象得那么大。当然这也是师父的一个心结所在了,很难真正认可自己是一位纯粹剑修,简单来说,就是碍于身份,不好痛快出手。毕竟这座福地,倾注了落魄山太多心血,有崔老先生和大师姐的武运馈赠,师父自己也对这座福地寄托了很多心思。” “所以师父甚至不愿意将福地视为正阳山第二,用上剑术‘拆解’。” “但是真把师父惹火了,重演朱敛百年前的南苑国京城一役,拿出一人与天下为敌的心态,压境,杀穿,破境,武学重返归真一层。” 谢狗小鸡啄米使劲点头,“郭盟主这么一说,我就愈发明白陈山主的良苦用心了。” 理解归理解,可她还是不接受陈平安的这种手段,实在是太……温柔了,亏得你还是文圣的关门弟子呢,竟然如此对人性寄予厚望。 长命笑道:“补充几句,按照竹酒的比喻,抟土捏泥烧造瓷器,整座福地山河就是瓷土,人间作窑口,文武气运和天地灵气为窑火,看似可以按照范式反复烧造同一件瓷器,实则不然,瓷器只此一件,就像破镜再难重圆,人心一碎,再难恢复原样,除非推倒重来,全部换一茬既有的出林鸟,但是这个过程当中,必然是一场动-乱,人间修养几十年甚至百余年光阴都无法恢复元气,故而这就是难度所在了,竹酒方才形容山主是针线活,是很恰当的,修坯粘接,素烧和内外上釉,都会涉及人心,其中凡俗夫子为内釉,不显眼,炼气士和山水神灵为外釉,光鲜亮丽,所以才有了此次秋气湖的一座‘山巅’议事,就是希望能够商量出个双方都认可的君之约定,从上而下,由点及面,让整个福地的山下人间有个稳当的世道,同时给予山上最大程度的自由。莲藕福地是继承藕花福地而来,历史遗留问题太多了,如今我们落魄山在福地本土炼气士眼中,就几乎完全等同于‘谪仙人’,先前山主故意将高君和钟倩这‘两金’带出福地,安置在落魄山,就是希望作个适当的、并且是以诚待人的切割。烧瓷工序当中,坯子灌浆口的余泥要剔除干净,要平整均匀,此外还需刮去棱角和添补缝隙,都是不能丝毫出错的精细活计,之后山主还有上釉、刨底等事,我们是局外人,拭目以待好了。” 谢狗扶了扶貂帽,“归根结底,还是陈平安不愿意不教而诛,希望少死几个,最好是山上山下都可以不死人。确实不够剑修。” 难怪在大骊京城街道上,会对着她跟小陌说一句“你们纯粹剑修”,陈平安可能是无心之语,但是听者有意,小陌就可伤心啦。 小陌一伤心,她心里也不好受哩。 长命幽幽叹息一声,神色复杂道:“谢姑娘,我的这个比喻,只是说得轻巧了,只说抹掉的棱角,山主小心且无错,不愿杀谁,不愿死人,但是会不会有几个、几十、几百个顾苓和蒋泉,这处人间会不会有更多的江神子?今日不杀蒋泉,明天后天呢?再比如先前曹逆出拳了,并未被山主拦下,他死了,他的朋友亲人会不会寻仇?周姝真一死,敬仰楼的练气士和武夫,会怎么想?” 谢狗呲牙咧嘴道:“容我说句心里话啊,长命道友听过就算,郭盟主更别记账啊!山主何必如此婆婆妈妈,至圣先师都说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就叫神仙难劝找死的鬼,今天也好,以后也罢,所有属于自己上杆子找死的,杀了就杀了,只要落魄山这边没有错,占着理儿,山主有个事已至此不得不杀的问心无愧,这座福地再小,也还有那么多人呢,死几百几千人,算个什么事呢,反正又没冤枉一个半个的,总好过现在心慈手软,害得整座天下死人更多好吧?所以要我说啊,还是那个柳勖更拎得清,在河边就劝了陈平安一句,别心软。你们俩说说看,这是不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郭竹酒笑了笑,似乎胸有成竹,她对自己师父有信心。 但是谢狗毕竟是谢狗,察觉到了小姑娘的忧心忡忡。 长命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给谢狗和郭竹酒泄露更多内幕。 哪怕她心中有了决断,会将郭竹酒当成下任落魄山掌律培养,只是欲速则不达,自己就不拔苗助长了,免得小姑娘心思太重,耽误练剑。 先前与首席供奉姜尚真在朱敛院内,再拉上难得走出账房的泉府掌舵韦文龙,他们几个。其实有过一场小规模议事。 也不知道是谁率先给出的说法,将他们几个比喻成为“落魄山四巨头”,除了美滋滋的周首席,其余三人都不太喜欢这个说法。 姜尚真语不惊人死不休,说这是老观主留给我们山主的一个局。 伏线千里,就是想要让作为崭新福地“老天爷”落魄山的处境,变成青冥天下的白玉京,要让陈山主不得不变成那位余掌教。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难就难在,只要此次破局,结果达不到陈山主自己心中的预期,那他将来那场势在必行的问剑白玉京,其实现在就已经输了。 余斗掌管一座青冥天下十四州,你陈平安不过是管一管一座小小福地,就一塌糊涂,逊色于余斗,将来还有脸问剑余斗?! 以一己之私乱天下,死人无数,任你陈平安有千般正当理由,以怨报怨……贫道倒要看看,你陈平安有几颗金色文胆可碎。 凭栏而立,长命眯起眼,如果形势所迫,山主都无法破局,落魄山必须以无错杀人,杀得天下人谁都不敢犯错。 那就让我这个当落魄山掌律的来做! 大木观内,唯有陈平安一人落座,开门见山道:“处胜人之势,行胜人之道。‘胜人’不全在力,更在心与行、道和理相契。” 简而言之,他就是告诉这座没有任何一人清楚落魄山真实底蕴的福地天下,勾心斗角也好,纯粹斗力也罢,你们都毫无胜算。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天心昭昭,只是纯粹要为天下求公道,湖山派掌门高君,道友请随我落座。” 高君犹豫了一下,仍是打了个稽首,默然落座。依旧是南北对峙的座位,但是她这一坐下,反而像是她与落魄山结盟了。 但是为了顾全大局,从长计议,高君又不得不听命坐下,免得陈平安和落魄山当真一点道理都不讲了。 事实上,从蒋泉现身再到周姝真和曹逆的先声夺人,都在高君意料之外,至于后来一位炼气士和武夫的动手,更是让高君倍感无奈,也亏得陈平安没有小题大做,顺势迁怒于她和湖山派以及整座大木观议事成员,连累整座天下如破屋子四面漏风,她一个金丹如何收场? 陈平安的开篇言语,其意不小,“道书有云,道德丧而有仁义,失仁义而有礼仪,礼乐崩则天下乱。故而此方天地有一位道德圣人便言,留下一句谶语以待后人验证,‘五百年一出圣人’,替天行道,拨乱反正。敢问诸位,如今谁是圣人?” 高君默不作声,她岂敢以五百年出一个的圣人自居。恐怕除了师尊“俞仙”坐在这里,就没有谁敢回答陈平安的这个问题了。 “修行有成,德行兼备,人人可以是此圣人,德不配位,窃据高处,人人可以皆不是。” 陈平安看着那两排位置,自问自答道:“如果今天议事只如开头这般,那就很简单了,就由我来占这个位置,从今往后,百年千年,世道走向,天下趋势,单凭我的个人喜好,落魄山的处置。” 犹在春季的大木观,气氛肃杀如寒秋,好巧不巧,恰好有高处一叶飘落,晃晃悠悠,宛如是对这位青衫剑仙的某种答复。 陈平安抬了抬袖子,伸出双指捏住那片犹然青翠欲滴的落叶,淡然道:“要成圣人,便需知道何为圣人。要知何为圣人,便知何为人,何为人性,何为人性之初始。故而有圣人云今之人其性善,又有圣人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请教诸君,孰是孰非?” 昔年藕花福地之内,三教百家学问杂然流布,因为从未有某姓一国统一过天下,因此没有出现某种显学一家独大的格局。 儒释道,法家,纵横家,商家,都在这里广为流传,但是在落宝滩碧霄洞主的刻意安排之下,浩然天下的经典、圣贤书籍,都没有在福地内广为流传,某些不知轻重的谪仙人,喜欢混官场的,妄图偷懒,做点小动作让刻书局批量刊印外界书籍,再套用自己的名字,偶有这类苗头,也被老观主亲手掐掉了,这些谪仙人的明知故犯,落在老观主手上,下场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陈平安缓缓道:“人之本性,食欲饱,再欲三餐有余,衣欲暖,再欲纹绣华美,行欲有舆马车驾,再欲腾云驾雾,跨山川如越沟渠。欲钱财蓄积之丰,再欲富甲天下,欲读书,再欲为官,更欲为人主,家国天下。欲长寿,再欲不死,再欲证道长生,与天地同寿。地狭愿广,家贫愿富,位贱愿贵,暮年愿年少,人死愿重活,神灵愿金身不朽,穷年累世而人心不足,人之常情、世之常态也。故而‘我’有耕田,有家宅,有生财,有家国,有天下。继而‘我’与人有合作,有争斗,有同道,有厮杀,有战事,有事之取舍,物之得失,心之起伏,有为人处世,礼与不礼,齐家治国,法与不法,两军对垒,义与不义,又故而因此人间有生死,众生有福祸,天下有治乱,世道有好坏。” 几尊五岳山君,似乎若有所思。 其中懒洋洋的宋怀抱更是转过头,看了眼那位端然如某本道书上所谓神灵尸坐的青衫剑仙。 东岳山君郑凤洲发现一个比较有趣的地方,似乎这位落魄山陈剑仙,都以“人”统称在座所有议事成员。 但是吴阙这般修仙不成的老武夫,听得差点打瞌睡,昏昏欲睡,只好闭目养神。 孙琬琰抬起手,似乎想要打哈欠,只是她很快意识到不妥当,又轻轻放下,苦也,竟然真要当个蒙童听那古板夫子扯闲天呢。 反而是闹出一个天大笑话的曹逆,听到这番别说武夫、就连炼气士都觉得枯燥无味的内容,这位喜好行走江湖、访山寻道的剑客,愈发心平气和。 陈平安将那片翠绿欲滴的落叶放在椅把手上,双手笼袖,微笑道:“有请在座诸君,暂时收束念头,不妨先作扪心自问,何谓修道?登山之法,长生之术,道法神通,与乡野耕作,百工手艺,先贤诸子学问,何同何异?” 终于有人第一次回答陈平安的问题了,是那个装束古怪的“稚童”山君,他沉声道:“本质并无差异,稍有不同之处,道人求道,修性与命尔,缺一不可。” 陈平安笑道:“书上看来的答案再好,也不是你所真正知道的。不用着急,再想再答。顺便怀山君提醒一句,高屋建瓴的笼统大言,与由下及上的繁琐推演,都可以是真相。” 怀复点点头。 玉牒上人心中懊恼不已,他娘的,被怀复这小子抢了头筹!早知道自己就抢先开口了,要说聊这些玄之又玄的清谈,他擅长! 陈平安继续说道:“诸位需知‘人身难得’的分量,既得人身,幸之大矣,伏术为学,专心一志,思索孰察,日积月累,积善而不息,则通于神明,参于天地。故而圣人,无非是人,鬼,神灵,精怪,次第分明,稳步前行,所积而致。任你是修士神灵,为鬼为蜮,则不可得道,空有一副死皮囊硬撑千百活术法。任你是阴灵鬼物,道心澄澈,去伪存真,反而可行大道。” 手捧拂尘肃然而立的玉牒上人,发现那位青衫剑仙似乎瞧了自己一眼,这位素来喜好以“上界之民”自居、且本想着以“大言对大言”论道一场的山君,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胡乱开口言语,打消了那个套近乎的念头。 陈平安笑道:“当然了,圣贤有过教诲,无稽之言,不见之行,不闻之谋,君子慎之。” 伸手指了指天幕,陈平安微笑道:“曾有夫子论天,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假设前提无误,既然如此,人在其中,登山之前,我辈修士,登高之后,当如何自处?”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造就、庇护此地多年的那位功德圣人,教了你们何谓大道无常,让你们必须对人身之外大天地心存敬畏,外界亦有圣人言说天行有常、人天相分之理。” 就在此时,绿袍罩金甲的东岳山君开口道:“先前陈先生之问,容我斗胆究竟言之,人性本善与人性本恶,两说看似互为极端,水火不容,实则两说未必不可以相容,扩充四端,求其放心,修正人性,全道完德,便是修行。天归天,人归人,幽明殊途,治乱吉凶,始终在人而不在天。哪怕是香火祭祀,依旧是尽人道而非鬼事?” 问了一问,这尊山君不等陈平安回答,又有一问,“陈先生,我是不是可以粗略理解为……人定胜天?” 陈平安微笑道:“理当如此。” 赵巨然沉声道:“受教!”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笑道:“东岳赵巨然,赵道友可以落座了。” 赵巨然抱拳行礼,笑着落座,铁甲铮铮作响,外罩绿袍微微飘荡如云水纹路。 听得一头雾水的,大有人在。就只是觉得愈发乏味,睡意更浓罢了,除了不耐烦,唯一共同处,就是一个个后悔来趟这浑水了。 如果高君事先说清楚,他们早知道今天这趟大木观议事,要跟陈剑仙对峙为敌,别说请,求他们来都不来! 宋怀抱突然问了一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而且问得颇为有趣,让不少犯困的都来了兴致,比较好奇答案如何。 是一条缝缝补补的木船,年复一年,部件被全部换了一遍,敢问此船彼船仍是一物耶? 陈平安笑道:“如一国正统与否,只在名与实是否兼得,缺一便是得国不正。以此类推,此船就属于名与实不与,有名而无实,若是实为先则非,名在先则是,宋山君,可以理解吗?” 宋怀抱恍然大悟,抱拳道:“拨云见日,受教受教。” 沉默片刻,他小心翼翼询问道:“陈先生,我可以落座了吗?” 陈平安眯眼笑道:“你觉得呢?” 宋怀抱小有尴尬,自然不敢混不吝一句我觉得可以,只得老老实实继续站着。 “刚好顺着宋山君此问延伸出一事。” 陈平安语气平稳,缓缓说道:“当今之世,名辞混乱,刑名、爵名、文名皆从古、散名从习俗,零零散散,迁徙变化,改旧例用新名,加之于万物者,奇辞起而名实乱,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万物虽众,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则有共,至于无共然后止。偏举之,大别名也,推而别之,别则有别,至于无别然后至。异形离心交喻,异物名实玄纽,故而所为有名,缘以同异,制名枢要,不可不察。” “只是关于颁定天下人物群名一事,我是客人,不作越俎代庖之举,但是可以略尽绵薄之力,我只言说两事,仅供各位参考。” “先与在座学武之人,说一说天下武学,诸多境境的高低划分、与之对应的名称定义。” 此言一出,曹逆吴阙等武学宗师,俱是精神一震,瞬间变得生龙活虎起来,生怕错过一个字。 而某些转去登山修行仙法的昔年武夫,如唐铁意、臂圣程元山之流,亦是赶紧打起精神,竖耳聆听。 就连那些炼气士都觉得终于步入正题了,可以勉强听上一听,看看这位分不清武夫宗师、还是陆地剑仙身份的家伙,葫芦里到底可以卖出什么药,是欺世盗名的狗皮膏药,还是当真能够裨益天下武学的一方灵丹妙药? 陈平安说道:“武道九境,炼体炼气炼神各三境,层层递进,步步登高,一步一个台阶,快慢看个人,但是快慢并无绝对好坏,关键只看打熬筋骨气血的坚韧程度,拳法能否养出神意,否则就是一位纯粹武夫,空有境界,却是纸糊的体魄,与武夫同道作同境之争,不堪一击,与手握法宝灵器、可呼风唤雨的山上炼气士相争,必输无疑。故而武学之天才,要比上山修道之天才,更吃苦,更得其实,而稍逊其名。” 曹逆等武学宗师,俱是觉得对方这番见解相当不俗,尤其是最后这句话,最是在理。 吴阙一时兴起,心中也无杂念,只是脱口而出道:“陈剑仙,我辈武夫若习武至化境,能否凭借拳脚力压炼气士?!” 陈平安笑道:“好问。难道我方才是求你们诸位从座位起身的?还是用传说中的一枚剑丸顶住你们的脑袋了?” 吴阙先是赧颜,再咧嘴一笑,抱拳朗声道:“在理!” 他娘的,不曾想这位“陈剑仙”还是自家人,痛快痛快,算是帮自己出了一口积攒多年的鸟气!到了山上当神仙,了不起啊?! 陈平安继续说道:“其中炼体三境,分别是泥胚,木胎,水银。之后炼气三境,关键在于魂、魄、胆,故名英魂境,雄魄境和武胆境,尤其是在六境养出一颗武胆,是重中之重,一向被视为武夫一口纯粹真气枢纽所在,武学登高至山巅关捩所在。在座的武学宗师,以及曾经是武夫的炼气士,不妨都再问自己一问,自身武胆为何物,得之何处,再私底下将其取个名字,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炼神三境,金身,别称金刚。远游,别称覆地。山巅。第九境山巅之上,犹有十境,名为止境,寓意武夫至此停步。” “但是止境又分三层,分别是气盛,归真,神到。武夫当真就要在此停步,走到了一条断头路的尽头?也不尽然,十境之上犹有传说一境,可称为武神。” 这才是真正的拨云见日! 一时间大木观内鸦雀无声,只有细微的呼吸声响。 站在剑客曹逆身边的一位英气女子,年今五十,却是妇人姿容,她不曾携带兵器,第一次开口说话,“敢问陈先生,作为天下第一人的钟倩,他是第几境?如今可是金身境?” 我们钟第一钟大宗师闻言,只是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点头道:“钟倩确是你们人间的第一位金身境纯粹武夫。当年俞真意和种秋他们,跟你现在一样,都停步于武胆境,不得破开瓶颈。但事实上,历史上丁婴,还有丁婴之前的某位江湖前辈,都曾跻身第七境,但是他们已经与‘纯粹’无关,故而不被天地大道所认可。在我看来,只有一人,可以算是钟倩之前的首位金身境纯粹武夫,便是仗剑飞升试图开天者,隋右边。” “隋宗师本就是晚辈生平最仰慕之人!” 这位女子心情大好,神采奕奕,抱拳道:“对了,忘记与陈先生自报名号,我叫贺蕲州,来自松籁国绛州乡野之地!” 总有好事者喜欢胡乱评论历史上的天下十人,各朝各代拼凑而出,贵公子朱敛和魔教丁婴都稳居前三甲,江湖并无异议,至多是吵个谁是第一谁第二而已,但是关于仅剩一席位置,却几乎从没有人将隋右边放入其中,贺蕲州觉得不对,但是总不能跟他们争吵此事,好嘛,现在终于有定论了!你们这帮只因私心便故意看低隋右边的大老爷们,还有谁不服气? 陈平安面带微笑,与她抱拳还礼。若是不知此事,我何必多说最后一句。 贺蕲州小心翼翼问道:“再问斗胆陈先生一句,陈先生如今武学境界在哪个台阶上?” 泥胚,木胎,水银。英魂,雄魄,武胆。金身,远游,山巅。止境三层气盛、归真与神到。最终成就武神之境! 陈平安如实回答道:“曾是止境归真一层,前不久才跌境为气盛。” 贺蕲州点点头,下意识就落座了,只是她突然察觉到不对劲,满脸尴尬,她就想要立即起身。 不曾想那位青衫剑仙伸手虚按两下,微笑道:“贺宗师只管坐着就是了。” 宋怀抱看着那个贺蕲州的容貌,年轻个十几二十年,说不得是个大美人,如今?他腹诽不已,陈剑仙口味是不是有点刁钻啊。 刹那之间,宋怀抱就看到了陈平安的戏谑视线已经停滞在自己身上。 宋怀抱只得双手抱拳,使劲摇晃了几下,算是与这位剑仙赔个不是,再不敢胡思乱想。 陈平安随手一挥袖子,白玉广场上便多出了一幅人身天地的玄妙“形势图”。 一幅立身画卷,熠熠生辉,筋骨若条条山脉,经络如河道,气血翻涌如河水滚滚,沿途座座窍穴如关隘,似府邸,巨城雄镇! 那位武夫“体内”,出现了一张好似蛛网的雪白丝线。 “学武之始,初窥武道门径,泥胚境。” “过此境门槛时,真气散若网,屏气凝神即收网,凭借拳招桩架,聚拢真气骤停时,便是气沉丹田,不动如山,自身尝试着定如一尊泥菩萨。此境学问之精妙,在‘散’与‘沉’,能够凭借武夫真气反哺肉身的筋骨气血,能够将饮食沉积杂质散出体外,平时练拳走桩,汗如雨下在身外,气血甘霖在体内。” “此境圆满时,在于找到了一口先天之气,纯粹真气凝为一条线,流转如奔雷,一线蜿蜒长如蛟龙,跋山涉水,翻江过海。” 场内那尊武夫气象开始出现变化,一口纯粹真气,如火龙游走不定。 “‘气沉’之地,如人拣选一地,夯实地基,搭屋建宅,就像陋巷小宅……” 说到这里,陈平安略作停顿,脸色温柔几分,只是很快就回过神,继续说道:“一气呵成,即是武夫同时以根骨作栋梁,以血肉起高墙,将那后天污秽浊气,甚至是舍得将天地灵气,都一并散去,悉数驱逐出境,一座武夫肉身天地,宛如国无二主,唯我独尊。武夫何谓纯粹,此即纯粹武夫。武夫要与自身较劲,要与同辈武夫较劲,更要与这方天地较劲,才是真正的武夫,哪怕此境屋舍依旧简陋,但是气象高远,心气极大。” “第二境木胎境,逐渐体魄坚韧,气血旺盛,此境大成,真气反哺、渗透至筋骨皮肤,以那处气沉之地作为本命窍穴,向外开疆拓土,一点一点壮大真气流转所走道路,如将一条颠簸崎岖的乡野泥泞小路,开辟为平整宽阔的官道驿路,经络扩张,越来越凝练的真气流转就越顺畅,故而此境既能够最为直观勘验一位武夫根骨好坏,同时最是考验一位学武之人的耐心和韧性,必须以一种最笨的水磨功夫去……‘开山’。” 说到这里,陈平安下意识双手抽出袖子,双拳虚握,轻轻放在膝盖上,眼神炙热道:“曾有前辈教拳,专门在此言语一句,山上神仙神仙山上,武夫偏要以双拳开山,遇见不平事,我以双拳平之,我辈武夫大道直行!世道崎岖羊肠小道,就由我来为自己,为这后世,开辟出一条阳关大道!故而武夫在此境越是吃苦,越是肯下死功夫,未来成就,可以不输佛门金刚不败之身和道家琉璃无垢之体。” 当陈平安说到“故而”二字之时,他已经恢复常色,语气也自然而然趋于平缓,只是伸手拍了拍那张树叶,“一境二境,草木之别。” 陈平安看了眼曹逆。 钟倩也转头看了眼当今天下的剑术第一人,身上有一股让钟倩很熟悉的武夫气象,毕竟他自己就曾是这么走过来的,曹逆可以啊,马上就会是第二位金身境了? 在一处古战场拥有一颗武胆的曹逆,喃喃自语道:“拳能败敌,拳可杀人,拳可让武夫成为沙场万人敌,但是武夫双拳,也能救人度世平天下。” 但是颇为奇怪,曹逆正了正衣襟,作为纯粹武夫,询问之事,却是离题万里,“请教陈先生,心中何谓君与臣,何谓读书人。” 陈平安略作思索,回答道:“君者,何也?圣人曰能群也。君主以礼正国,治国如烹小鲜,道术兼备,王霸并举,便可以举重若轻,国祚绵长,百姓安居乐业,帝王家天下而让利于民。若是帝王君主不得人心,可以降为庶人,同理,庶人得民心,自然可以升为君主。反观君子者,醇儒者,礼之践行,法之原也。君子与天地相参,动如天帝。制天命,裁万物,慕其在天者,不如敬其在己者。” “斗者,忘其身者,凡斗者,必自以为是而以人为非。轻则任侠意气,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如武夫蒋泉。也有求名求利,仗势欺人,肆意以武犯禁。重则轻死而暴,一往无前,舍身取义者有之,匹夫逞血气之勇让高位者血溅当场者亦有,身负古风真豪杰者,轻王侯者亦有,只是相对数量不多。” “星宿坠落,灵气流转,鬼神并起,阴阳混淆,幽明难辨,异象横生,你曹逆是武夫之人,亲眼见这般千奇百怪匪夷所思,是何心境?” 曹逆答道:“君子觉其平常而小人道其怪。” 陈平安会心一笑,伸出一只手掌,“先前多有得罪,有请曹逆落座。” 剑客曹逆洒然笑道:“当仁不让,舍我其谁。” 先是贺蕲州再是曹逆,两位六境武夫都坐下了,结果钟倩这位公认的天下第一,还站着。 曹逆有意无意看了眼钟倩。 钟倩咧咧嘴,心里那个气啊,老子在落魄山,别说坐着,那都是躺着的! “曾经有位姓朱的前辈武夫,他当年给我打过两个比方,说经络如路,一口纯粹真气流转就是车马通行,故而又需要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在此境偷懒的,也可以走捷径,少铺路,更快跻身下一境,但是同境武夫捉对厮杀,就像两国兵马沙场对峙,自然是谁调兵遣将更快谁就能赢。也像是个庄稼汉,想要一年收成好,就要多劳作多吃苦,多耕种几亩良田,说得相当粗浅易懂了。” 之后陈平安又粗略解释了武道水银镜的关键所在,到底何为“泥菩萨过江”,其凶险和裨益各在何处。 “关于武胆,我再转述几句前人传授拳理,既是捷径也非捷径,单说炼气三境武夫,以前俞真意和种秋他们听了也没用,但是如今时机有了,你们可以尝试一下,最好是拣选那些厉鬼横生、阴兵作祟战场遗址,污秽不堪的阴风煞气与至阳至刚的罡风夹杂共处,面对千军万马一般的凶悍鬼物,武夫置身其中,单枪匹马,如与天地问拳,自然可涨拳意,精进拳招。或是堂堂正正,与坐镇战场遗址的那些将帅英灵问拳。” “武夫身陷必死之地,全无退意,便是拳谱上所谓‘向死而生塑武胆’之宗旨真意。在暗无天日的阴森战场遗址,武夫神意与拳罡,可如烈日悬空灼烧天地,万邪辟易。其次就是去沙场搏杀,身陷血战死战,最终悟得一个‘举世皆敌’。最后才是武夫之间的切磋。当然,前两者的凶险程度,可想而知。” “武夫身上流淌拳意,如有神灵庇护,等到六境武胆一生,气象各有千秋。故而武夫跻身此境,可以称之为小宗师了。” 在开始阐述魂魄胆武学三境之时,陈平安又抬手挥袖,那副武夫身躯“地图”旁边,又凭空多出了一幅仿佛“天象群星”的人身天地,一座座窍穴,一座座气府,密密麻麻如星辰悬空。 高君蓦然睁大眼睛,如见瑰宝!她屏气凝神,定睛望去,争取以最快速度记住这幅图像的所有细节。 那个一直无精打采的孙琬琰更是神色剧变,她终于忍不住惊讶出声,“不可能!人身气府,都在猜测数量总计不才是三四百个吗?怎么可能如此之多?!” 直到这一刻,孙琬琰才真正体会到何谓井底之蛙,何谓天壤之别,她深呼吸一口气,学那高君,开始死记硬背起来。 周姝真神色复杂至极,她可能在场唯一比高君更多掌握气府所在、只是尚未成功开辟的炼气士。 所以周姝真很清楚这幅画卷的真正价值,光是这一幅玄妙至极的“仙家星图”,何止是价值连城四个字就可以形容的? “武夫由六升七,是为金身,金身破境,就是能够与中五境练气士一般御风的远游境,所以才会被称为羽化境。” “炼神三境,尤其是金身境,传闻别有洞天,或凭个人机缘或是家学师承,得以另辟蹊径者,就可以借助驱使、聘请、祈求三法,就像请神上身一般,用来加持自身体魄,如沙场士卒披挂甲胄,如炼气士身穿法袍。只不过我所学拳法,不走这条道路。” “至于九境山巅境,以及在此之上的止境。在这之间,我只说有一关隘,名为‘撞天门’。” 陈平安微笑道:“你们今天听说过,有所了解就可以了。学武教拳是有的,但是喂拳不是喂饭,得靠你们自己熬。” 就在此时,草原之主拓跋大泽抱拳,眼神诚恳,用一口蹩脚的中原雅言开口道:“恳请陈剑仙不再藏私,倾力而为,给我们抖搂一手绝学,反正我这辈子不敢奢望什么山巅境,止境更是想都不敢想了,就想着能够亲眼看一看到底什么是止境武夫的大宗师气象!”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还觉得我会让你看见吗?” 陈平安反问道:“你当是花钱看戏呢?嗯?” 程元山开始担心拓跋大泽这小子会不会躺地上睡觉了。 拓跋大泽却是神色不变,反而大笑不已,大声道:“方才说了几句矫情话,陈先生容我改个口,老子这辈子要去山巅看一看,亲自领教什么叫‘撞天门’!至于成与不成,死了才知答案!” 也不见陈平安拉开拳架,一袭青衫依旧只是抬脚再跺脚。 以这座大木观和秋气湖祖山作为中心,刹那之间,在周边高高竖立起四面墙壁。水起悬天,动人心魄。 四面高墙无声无息退回湖中,显而易见,那位青衫剑仙这是抖搂了两手大宗师修为? 拓跋大泽张着嘴巴,沉默片刻,嘿嘿笑道:“陈先生,说真的,我两腿发软了,能不能坐着休息一会儿,缓一缓?” 陈平安笑着点头,“能屈能伸大丈夫。” “武夫炼气魂魄胆,那么炼气士在三魂七魄一途的研究,只会更深更远。其中三魂为胎光、爽灵、幽精。” “炼气士境界划分更多,总计十五境……”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那幅武夫人身山河图消逝不见。 当陈平安说到这里,怀复突然开口言语,“先前陈先生有一语,‘通于神明,参于天地’,又说不见其事而见其功,谓之神。” 一阵哗然,一众议事成员虽然声音都不大,但是聚在一起就不小了,都觉得你这位山君在紧要关头,问东问西作甚?! 毕竟炼气士未必对武道境界太感兴趣,但是纯粹武夫却一定对炼气士境界不敢有任何掉以轻心。 稚童模样的山君怀复,置若罔闻,只是盯着那位青衫剑仙,继续自顾自说道:“我对于自己如何成为山水神灵,不想着追本溯源,但是心中却有疑惑,这些年来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在此虚心请教先生,若说人身难得,那么死而为鬼,其中某些文武英灵,之所以有异于神识昏昧、渐渐消散天地间的孤魂野鬼,在于一点人性真灵不散?还是前世存善心行好事得善果得好报使然?若果真是此理,生人死后为何又会转为厉鬼,又为何我观看某些鬼物的生平业报,明明是前生恶行累累之辈,却能长久存在于人间,甚至是窃据山水,建造祠庙立起神像,堂而皇之享受百姓香火?难道是还需要再往前寻求脉络,追溯三世甚至是更多的业力和因果之循环?”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只清楚英灵的出现,能够长久行走于阳间阴间而无碍,确是一点真灵不灭使然。其余不知。” 怀复点点头,“我未来自行探寻答案。” 也不用陈平安开口说话,他就自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孙琬琰跟着询问,“我也有一问想要请教,曾经在书上见到一句话,惟天下至诚能尽其性,此语有理无理?” 陈平安点头笑道:“当然有理。” 孙琬琰笑道:“那就更奇怪了,在座某些家伙,也算得什么心诚之人,或者说是……好人?” 陈平安淡然道:“能否修道,淫祠成神,上山成仙,无关善恶,只在纯粹,且在机缘。” 孙琬琰欲言又止。 陈平安微笑道:“所以才要另外的某些人同样站在这里,别给某些人让出位置和道路,孙道友,你觉得呢?” 孙琬琰眼睛一亮,她仪态万方地侧身施了个万福,笑着落座。 那个自号陶者的老人,沙哑开口道:“一事求教,何谓修道?” 陈平安答道:“物其有矣,惟其时矣。故而心诚则形,形则有神,神则能化,有理之义而遇事愈明,变化代兴,是谓天德,是为修道,是谓至人,是为得道。” “夫子自道即是传道!” 老人咀嚼片刻,赞叹不已,笑着抱拳道:“老胳膊老腿了,请夫子赐座。” 陈平安伸出手,微笑道:“老先生只管随意。” 钟倩算是看明白了,敢情是脸皮厚一点的,就都能坐回去?只说这个老家伙,是鬼物吧,扯啥老胳膊老腿的。 所以钟倩咳嗽一声,扭扭捏捏半天,才试探性开口问道:“陈山主?” 陈平安笑道:“自家人,知根知底的,要坐也行,站着压轴也可以,只看钟宗师当下的心情。” 钟倩哪里会客气,赶紧坐下,靠着椅背,伸长双腿,双手扶住椅把手,舒舒服服吐出一口气。 反正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自己跟着山君怀复,孙琬琰和那个老家伙,帮着你们尽可能多争取一些时间去记住第二幅仙图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下五境,铜皮境,草根境,柳筋境,骨气境,筑庐境。与武夫炼体三境同异,诸位自行体会。其中第三境,别称留人境。” “中五境,洞府境,观海境,龙门境,金丹境,元婴境。‘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高君如今就是金丹境,与元婴境一起称为地仙。可以阴神出窍远游山河,可以淬炼出一副阳神身外身。” “上五境,玉璞,仙人,飞升。第十四境,天人合一,暂名合道。第十五境,没有名称。” 相较于第一幅山河图,这位陈剑仙似乎关于第二幅星象图,说得过于言简意赅了? 其实将细节都已记住的高君硬着头皮,以心声说道:“陈山主为何这般厚此薄彼?” “只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才有没有跟你多计较什么。你这个湖山派掌门,就别得寸进尺了。” 陈平安便以心声提醒道:“多学学我,见好就收。” 那幅仙图就此消散。 高君思来想去,终究是无言以对。 陈平安伸手捻起那片树叶,轻轻丢出,在众人视野中一闪而逝。 莲藕福地已经是升无可升的上等品秩福地,以后至多是再多出一座与之衔接的小洞天。 如此一来,只要落魄山不作拦阻,如今已经是金丹的高君就必然是元婴境,甚至有希望跻身上五境。 孙琬琰资质极佳,她甚至可以转入门槛极高的符箓一道,未来成就肯定不低,只要给她两本道书,一本只需是浩然入门品秩的符箓道书,再加上一本适宜鬼物炼气的秘笈,孙琬琰在未来百年之内,一定会成为那种剑修除外、同境无敌手的金丹地仙。 俞真意当年传授给主动投靠自己的程元山的几种秘传道法,藏私不多,可以算是仅次于高君的半个亲传弟子了。 所以脱胎换骨的程元山,确有金丹资质,只不过有资质是一回事,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上山修道,绊脚几次,在所难免。 敬仰楼周姝真,当年的学武成就,如今修道的根骨资质,都与臂圣程元山在伯仲之间。 但是有一点,周姝真要比程元山更有优势,那就是占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宜,俞真意是全靠自己琢磨出来的仙家术法,敬仰楼却是名副其实的家学渊源深厚,光是炼气士拿来就可以用的现成秘笈,就有五十余部,只说周姝真和当代楼主,就分别修炼了十余种仙家术法。 当初陆台几次做客敬仰楼,其实就是为了堵门和拦路,坚决不让俞真意进去看书。 俞真意能比他更闲?陆台的这个魔教教主,当得那才叫一个整天吃饱了没事做。 只说最后一次,陆台更是带上了那几位嫡传弟子,明摆着就是奔着守株待兔、顺势做掉俞真意的,陆台连山水阵法都布置好了。 可惜俞真意悄然退走了。 至于那头修行火法的走水湖蛟,只要魏良管束得当,她甚至可以成为一位元婴。 这就是得天独厚的机缘了,她真名胡焦,大道高远,又是第一位走江的精怪之属,被此方天地所青睐,属于法外开恩。 这才让心存“要以火法烹煮江河”的一条开窍山蛇,有惊无险涉水成功。 魏良若是此时不管,难道等到她境界超出了魏良,依旧桀骜不驯,肆意妄为,再由落魄山来管? 纯粹武夫当中,曹逆很快就是金身境了。 至于暂时还是天下第一的钟倩,只要别一年到头都在落魄山那边,只顾着蹭吃蹭喝,多跟老厨子“蹭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远游境武夫,悬念不大。 唯一的问题,在于钟倩在跻身远游境之后,一旦被其他纯粹武夫追上并且赶超,例如曹逆,钟倩就很难更上一层楼,顺势跻身山巅境了。 这座天下,武运充沛是不假,但是武运的流转,可不讲究什么公平。 只说那个江神子,或者说鬼物蒋泉,习武天赋并不逊色于钟倩。李邺侯身边的皎月湖客卿,武夫杀青,其实就可以被蒋泉拿来当作“真迹”去临摹。 当然还有那个袁黄,估计以后武学成就不低。 至于乌江,比起江神子和袁黄,无论是目前打熬出来的武夫体魄,还是天资,以及拳意的凝练程度,还是要差了明显一截。 学拳一事,体魄坚韧与拳意浑厚,才是千金不易的立身之本。炼体炼气总计六个境界,每个台阶,都需要走得步步稳当扎实。 那个曾经给乌江当师父的陶斜阳,自身学武很一般,教徒弟更是马虎得一塌糊涂。 换成我陈平安来教拳,给自己十年功夫,这会儿的乌江,不得是远游境起步? 陈平安说道:“既然闲聊结束,那就该定规矩了,若有异议,可以商量。” 那个斧正山的山神老妪谄媚,低头弯腰笑道:“陈剑仙,我能不能也坐下聆听教诲?”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老妪身边那张椅子砰然碎裂,竟是当场化作齑粉。 老妪被吓得连连告罪,北晋国皇帝唐铁意眼皮子微颤,拓跋大泽同样心生警惕。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道:“家国天下,仙家道场,江湖门派,有规有矩,才是正理。” “炼气士的仙家府邸,山水神灵的神主祠庙,鬼物精怪的山头道场,山上与山下,庙堂和江湖,以及幽明殊途,朝廷封正也好,禁绝淫祠也罢,反正都需要循规蹈矩。” “东岳赵巨然,其治所所在,负责执掌天下鬼物与阴间,故而需要赵山君兼管人间所有城隍庙。” 山君赵巨然愣了愣,依旧是坐着抱拳还礼,沉声道:“东岳领旨!” “中岳郑凤洲,职掌天下文运流转,第一座文庙就建造在西岳,主祀至圣先师,副祀道士碧霄洞主。” 陈平安继续道:“至于一众陪祀圣贤,主殿和东西两座侧殿,各自陪祀几人,这些具体祭祀的礼制规格,郑山君你与四国君主和其余山君自拟定。两幅挂像,我随后会交给郑山君带回治所。” 一直站着的郑凤洲显然极为意外,仍是抱拳朗声道:“谨遵法旨!” 说完这个,郑凤洲便大大方方落座了。 “南岳怀复,职掌天下武运流转,建造首座武庙,同样是商议选择哪些名将作为陪祀。武庙主祀道士碧霄洞主。副祀……” 陈平安停顿片刻,沉声说道:“武夫崔诚!” 怀复抱拳道:“南岳领命!” “西岳山君宋怀抱,职掌勘验天地灵气流转,负责将人间炼气士不论出身,一一记录在册。兼管世间飞禽走兽,冶炼铸造,男女姻缘,以及各国钦天监和望气士。” 宋怀抱闻言叹了口气,他比起中岳郑山君更意外,本来以为这趟秋气湖之行,别说什么竹篮打水一场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吧,不曾想还能领取这么一份结结实实的神位权柄?! 宋怀抱低头抱拳,再没有半点玩世不恭的表情,神色肃穆道:“西岳遵旨!” 等到宋怀抱落座,那么五岳山君当中,就只剩下那位自号玉牒上人的北岳山君了。 陈平安笑眯眯道:“北岳神职,暂时还没想好。” 大木观内,不少人面面相觑,或是对视而笑,还有些忍不住笑出声的。 玉牒上人竟是神色如常,换手搭着拂尘,大义凛然道:“陈先生此次为我等传道解惑,何等辛苦,不着急,半点不着急,陈先生不妨休歇片刻……” 稍稍抬头,见那位青衫剑仙想了想,好像又打消了念头,收回了原本到嘴边的言语,然后就那么怔怔出神,心不在焉了。 本来对于客气话、场面话那是极有心得的老人,只好继续说下去,亏得精通这门学问,还能就这么一直强撑下去。 陈平安好像故意将这位山君晾在了一边,其实是分心了。 记得李-希圣曾经在天外挥袖“画”出一幅天象群星轨迹图,原来周密利用蛟龙沟,扶摇洲和桐叶洲三地,打造出一座痕迹浅淡的秘密阵法,用来加固天外“青道”轨迹,联手十四境大妖初升,共同牵引一座蛮荒天下撞向浩然天下,欲想两船就此相撞。 陈平安利用叠阵,白景则利用法宝术法,都没闲着,收纳三场灵气大潮,各有收获,每次开门,大致相当于接纳一位飞升境修士的灵气积蓄。 人间每位金丹地仙都会举办开峰典礼,究其根本,就是占据一座道场,让其名正言顺汲取天地灵气。 联手成功阻挡下蛮荒“渡船”之后,陈平安带着小陌和白景重返那处太虚“战场”,结果仍是被想到一块去的蛮荒老妪和大妖官乙捷足先登,后者抢先归拢了潮水余韵和青道真意,不过陈平安他们也不算白跑一趟,白景直接递出一剑,当场搅烂了官乙的一条胳膊,只是帮着老妪护道一程的官乙,毕竟不愿与白景这种没道理可讲的剑修结仇,她便主动示好,当是破财消灾了,丢给白景一截生长有数粒绿芽的古枝。 不作纠缠,等到官乙和老妪离开,只剩下些残羹冷炙,白景自然是瞧不上眼的,就跟修士走在路上,瞧见地上有颗铜钱,自然懒得弯腰捡钱。 只是山主发话了,她又刚刚从官乙那边白得了一根“值不了几个钱”的古枝,她才乐意“举手之劳”,收拢了相当于一位玉璞境练气士的灵气积蓄,凝为一颗青杏大小的灵珠,因为珠子内蕴藏青道轨迹的些许道韵,陈山主所谓的蚊子腿也是肉,与故意不说破那截树枝真实来历的白景一样,说得违心了。 大概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谢狗在落魄山待得很习惯,不是没有理由的。 之后双方按照约定,在天外坐地分赃。 白景给出三颗拳头大小的碧绿珠子,相当于两位飞升境练气士的灵气家底。 本来想着缺斤短两如何蒙混过关的白景,只因为身边有小陌,她难得大气一回。 先前在北俱芦洲晃荡,貂帽少女沾染了不少浩然风气,市井坊间,金、银匠人想要挣钱,除了招牌手艺,总不能是靠良心吧。 一趟天外之行的全部收益,陈平安都有安排。 自己汲取的三股大潮灵气,落魄山和青萍剑宗,密雪峰长春-洞天内的赤松山。 至于那颗“收尾”得来的青杏宝珠, 本来是两种打算,要么将其揉碎,蕴藏灵气全部融入莲藕福地的人间,要么单独赠送给某人或是某座道场,至于到底送给谁,只看那场秋气湖大木观的议事结果了,可以是高君的湖山派,也可以是福地某座大岳山君府,或是南苑国太上皇魏良。这么一颗看似不起眼的灵气珠子,对他们这些福地本势力而言,何止是天降横财,简直就是一笔巨款了。可惜魏良是第一个被刨除在外的。本来南苑国三千精骑护送桐叶洲流民进入福地避难躲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故而在陈平安内心的排序,魏良和南苑国,其实是很靠前的。 而白景最后给出的两颗碧绿珠子,也分量不轻。陈平安难得记起一回自己的山主身份,准备用来闭关破境时用,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就在玉牒上人都觉得自己无话可说的时候,那位学究天人的年轻夫子,好像总算回过神了。 陈平安笑道:“那你就管着这座天下,所有获得朝廷正统封正的山水神灵?负责编订一部山水官场的金玉谱牒。就是不知道辛苦不辛苦?” 玉牒上人打了个稽首,连连说道:“不辛苦,不辛苦!” 陈平安说道:“官管官一向最难管,山君可要小心了。” 玉牒上人就没有直腰抬头,说道:“小神必须谨慎再谨慎,务必做到不辜负陈剑仙的厚望……” 陈平安以心声无奈道:“落笔空灵如神助,每从游戏得天真。既然都事到临头了,吴山君又何必继续藏拙,陆台当年做客北岳山巅,与此间天地第一尊神灵的吴山神,可谓相逢投缘,一同饮酒焚柏吟道篇,怎么,陆台在你那边,说我坏话了?” 如果说松籁国水神宋检,是第一位淫祠山神,那么这位北岳张山君,就是当之无愧的首尊山神。 道人模样的老者,微微一笑,挺起腰杆,手捧拂尘,气势浑然一变,判若两人,老山君捻须笑道:“陆道友在我这边,提起陈剑仙,那真是好话都说尽了。今日一见,才知陆道友所言不虚,原来人间真有陈剑仙这般……好人。” 道观外,落水的江神子被袁黄和乌江打捞而起,救是无需救的,蒋泉本就是鬼物。 曾经的落第书生,如今的鬼物,蒋泉清醒过后,失魂落魄,黯然神伤,坐在道观山脚那边,既不去大木观内找那人寻仇了,却也不愿就此离去。 就在此时,从水中走出一位女子,秋波流转,她眨了眨眼睛,蹦跳着上岸,“蒋泉,还记得我吗?” 蒋泉抬起头,一脸茫然,她是顾苓?自己是在做梦吗? 女子故作伤心状,“这才过去几年,就忘记我啦,你们读书人真是薄情寡义……” 说着说着,女子便笑着流下眼泪。 蒋泉站起身,将她抱在怀里,轻声道:“曾经都是人,如今都是鬼,顾苓,我们真是般配。” 女子轻轻点头,“谁说不是呢。” 陈平安站起身,抬头望向天幕,拱手抱拳,微笑道:“谢过老观主顺水推舟。” 远在青冥天下青神王朝的老观主,笑呵呵问道:“都被我如此刁难了,你小子这算不算是以德报怨?”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老观主说道:“不错,还是当年的那个傻子,真被你小子说到做到了。” 陈平安这才开口道:“前辈没有看错人。” 老观主一时无言,最后只是笑骂一句,便撤掉了神通。 小陌忍住笑,一旁名为傅玄介的女子剑修,她由衷赞叹道:“碧霄洞主,小陌先生,这个陈平安实在是太……唉,算了,我不会说好话。” 老观主神色淡然道:“小陌,回去的时候提醒他一句,只要还没有跻身十四境,就别来这边了。等到他有了此境,某些话才有些分量。” 曾经有个背剑误入藕花深处的少年泥腿子,他那会儿坚持认为,大概只是他觉得,人间万物多如毛,我有小事大如斗。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总是拿事补人心 一代江山,生就一朝人物,江山如画,人物更风流,迥出尘埃表。 别说是谢狗,就连掌律长命都无法理解,陈平安为何会紧张,先前就只有当徒弟、郭竹酒看出了这点。 当年在倒悬山春幡斋的那场议事,陈平安首次以剑气长城新任隐官身份现身,就没有半点紧张,从头到尾,可谓游刃有余。 福地再小,也是一座大道循环有序的完整天下。日月升落,草木枯荣,花开花谢,仙凡更换,幽明流转,都在此间天地。 何况陈平安是将莲藕福地视为一座家乡骊珠洞天看待的。 老观主在这里埋藏了许多脉络,尚未水落石出,在前方等着落魄山去探索和挖掘,走势好坏,全在落魄山,系于陈平安一身。 按照这位老观主的安排,藕花福地历史上所有来此砥砺道心、游戏红尘的谪仙人,都需要交给观道观一笔过路费,即是道心。 将练气士的道心汇总归为一,先集大成者,再散为一万,人间人物各有安排,于是这就了那些世道上的惊才绝艳之辈、鹤立鸡群之人,试图融会贯通百家之学的书生卢生,他教出来的弟子隋右边是如此,后来朱敛、丁婴也是如此,俞真意、种秋更是,如今年轻一辈的袁黄、乌江还是。 观道观就像一棵道树,大地山河与有灵众生都是枝叶花果,每一条树枝都是一条国祚、一户门户香火、一座江湖门派的脉络,花开即是众生之生、花落即是众生之死,那么在这棵道树上结出的果实,即是“道士”。 大局已定,还需商榷细节。 大木观,落花院。 身为秋气湖东道主的水君宫花,亲自煮茶待客。 相较于先前白玉广场的暗流涌动,此刻屋内氛围即便称不上主宾尽欢,也算如释重负了。 参与这第二场小规模议事成员,练气士有高君,道号灵符的孙琬琰,敬仰楼周姝真,狐国之主沛湘。 武夫只有钟倩,剑客曹逆,女子宗师贺蕲州。 此外就是四国君主和五岳山君,双方先前在道观主殿外的广场上,情形就有点意思了,山君皆已落座,国主都还站着。 比宋怀抱更能藏拙的北岳老山君,本名张羡山,成神之后化名吴穷,道号玉牒。 老山君打算用回本名了,只因为觉得吴穷这个化名,不够喜庆。 陈平安托着茶盏,笑问道:“四位皇帝陛下,关于五岳山君神职划分,你们有无异议?如果有异议,有无建议?” 言下之意,就是唐铁意魏衍你们几个可以否定,但是必须给出解决方案。 草原之主拓跋大泽说道:“没什么异议,大五岳本就不归我们管辖,如今他们几个神职清晰,分工明确,挺好的。” 东岳山君赵巨然问道:“人间城隍阁的规制如何设定?比如各级城隍爷是否需要有与辖境匹配的王侯公伯爵位?” 赵巨然对于权势并无贪恋,但是他却无比清楚,城隍庙若无实权,东岳管辖阴冥、鬼物一事,就是一纸空谈。 陈平安笑道:“赵山君,先前我就说了,这类具体事务,你们关起门来自己商量着办,我和落魄山今天不插手,明天也同样。” 赵巨然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唯有一事,我必须在今天就跟你们敲定下来,以后就尽量不作改动了。文武两庙,正殿主祀、配祀,还有两边偏殿,供奉两庑从祀先贤,这是固定的大框架,祭祀的日期和礼制规格,都有现成的可以照搬,这一点高掌门是内行。至于陪祀人选,当然还是你们自己选择。” 主掌武庙的北岳山君怀复开口问道:“建造在我山上的这座武庙祖庭,正殿主祀神主已定,陪享香火成员,肯定是清一色的绝世良将,只说两庑从祀,除了战功彪炳的各朝名将,还能不能将历代武学宗师放进去?允许他们单独占据一座偏殿?”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我觉得可行。” 掌管天下文运的郑凤洲笑问道:“陈先生,文庙陪祀圣贤,无论是传经释道的儒学宗师,或是行之有道的粹然醇儒,相信只要能够正礼仪扶纲常淑人心,改风易俗,裨益世道,就可以进入文庙陪祀。那么一位布衣之身,生前并无跻身仕途,不曾在朝廷担任重臣显宦,但是他们的道德文章却能遗泽后世,这些‘白身’文人,能否跻身文庙陪祀之列?”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非常之人,当有非常之遇。” “只是这种破例,必须慎之又慎,不能过于频繁,一旦给人滥竽充数的感觉,就会连累整座文庙失信于天下。” “再就是容我多嘴一句,中岳和南岳,文武两庙建造之初,除了陪祀人选,必须精挑细选,做到每一位都能够服众,最好……控制数量,不着急凑齐三十六、七十二之数。” 北岳老山君抚须而笑,“总得留给后人一点念想。” 曹逆点头道:“本来圣贤豪杰,就是今不必不如古。” 老山君突然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陈先生?” 陈平安点头说道:“至于各国建造钦天监一事,落魄山这边会同时给西岳宋山君和四国朝廷一份秘录档案,上边记载了几种望气术,不是所有炼气士都能够成为望气士的,寻找这类合适的修道胚子,可能需要诸君多费心思了。各国有了望气士,人间朝廷就可以尽可能多的监督天地异象和高人行踪,炼气士,身负武运的武学宗师,各路山水神灵,在望气士眼中,都是世间‘负气而行者’,只要望气士境界足够,辅以钦天监专门用作观天看地的仪器,后者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无所遁形,如此一来,朝廷就有了找人翻旧账、按旧例进行赏罚的本钱。” 唐铁意点点头,神色舒缓许多。 如果陈剑仙和落魄山,只是一味偏袒“山上”,大力扶持五岳神灵和修道之人,那他们几个穿龙袍的山下君主,此次议事,就只是被落魄山和湖山派拉过来当绿叶衬红花? 陈平安笑道:“炼气士当中,除了望气士这个‘家贼’可以掣肘炼气士,还有兵家修士,秘炼铸造出一种兵家甲丸,与剑仙剑丸一防一攻,互为矛盾,武夫手持甲丸,如披挂甲胄,就跟炼气士身穿法袍差不多。此外法家修士,在外界也被视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一。所以唐国主你不必忧心,山上一家独大,朝廷势单力薄。这里头的学问和情形,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复杂和繁琐,你们身为国主,家天下者,肯定可以做很多事情。” 松籁国的年轻皇帝,黄冕突然开口问道:“小子斗胆补上一问,在陈先生看来,人间世道好坏,归其根本,到底是操之于谁手?”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是想说玄之又玄的‘天下形势’,到底是由一小撮人牵着鼻子走,有他们这些极少数人一言决之,例如我陈平安和落魄山,高君和湖山派,或者是你和松籁国?抑或是被整个无形的世道推动向前,或是上坡或是走下坡路,总之所有人都被裹挟其中,所有人只能顺势而为?” 黄冕点头笑道:“还是陈先生说得更详细更准确些。” 陈平安说道:“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一时半会很难说清楚,但是先射箭再画靶子,肯定次次命中十环,属于辩论大忌,所以不妨立双靶射乱箭,还需要寻找足够多的正反论据,最后再来清点箭矢在两只靶子上边的数目多寡,等到哪天我心中有了某个确切答案,再与陛下详细说上一说。” 黄冕抱拳笑道:“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高君忍不住开口问道:“陈山主,在浩然天下,按照文庙规矩,国君不可修行炼气,尤其不可跻身中五境,我们这边?” 陈平安抿了一口茶水,沉默片刻,坐在主位上,望向外边的院落,缓缓道:“这件事,就交由你们自己决定吧。” 浩然天下是有此例,但是青冥天下就没有这样的约束,一座福地“山中道气”浓郁且凝而不散,陈平安觉得不如静观其变。 唐铁意和黄冕神采奕奕,闻言都赶忙竭力压抑下心中惊喜,不让自己神色失态。 南苑国魏衍和金帐拓跋大泽对此倒是全然无所谓,他们都是纯粹武夫,无法炼气修道。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其实如果不是曹逆、周姝真你们打岔,我本来参加今天议事,打好腹稿的开场白内容,就不是那句‘处胜人之势’了,而是会换成另外一句内容,‘人间是你们的人间,我只是一个客人。’不过我估计真要这么说了,当时肯定没谁会相信,只当成一句口惠而实不至的场面话。” 老山君笑道:“陈先生说得不全对,末尾得加上一句,‘除了张山君。’” 宋怀抱从袖中掏出一把合拢折扇,抵住眉心,这个玉牒上人,除了真能“装穷”,还能说好话,脸皮比自己还厚。 曹逆微笑道:“此事是我理亏在先,缺了礼数,结果却是误打误撞促成好事,就当扯平,陈先生就不用与我问罪或是道谢了。” 陈平安却笑着摇头道:“按照某两位道德圣人的学问,你得先与我道歉一声,我再与你道谢几句,礼尚往来,才算合乎规矩。” 本来是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曹逆却是陷入沉思,言下有悟一般。 武夫曹逆心性资质之好,可见一斑。 陈平安差点没忍住询问一句,你曹逆是否确定过自己能否修道?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陈平安就会再问一句,若是有心修道,愿不愿意跟随我离开福地再跨洲远游一趟。 陈平安可以带着曹逆去桐叶洲的蒲山云草堂碰碰运气。 陈平安说道:“第二场议事,百年太久,武夫阳寿毕竟有限,某些‘生不逢时’的大宗师,哪怕跻身了金身境甚至是远游境,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参加一场,这肯定是不合理的,可要说三十年举办一场,好像又间隔太短了,那就暂定四、五十年?关于议事地址,我倒是有个建议,不如就长久固定在高掌门的湖山派,不作频繁更换了,否则反而容易生出一些不必要的山上是非。高掌门,青词道友,你们有无意见?” 高君起身打了个稽首,“高君谢过陈山主信任,湖山派愿意承担此事。” 等到高君重新落座,宫花开口笑道:“都听陈先生的安排,如此才好,一场议事,耗费人力物力无数,至少开销去我半数家底,大木观纯属打肿脸充胖子了,湖山派愿意接过这颗烫手山芋,我高兴还来不及,岂敢有异议,没有,半点没有。” 第一次与访客高君见面,骑白鹿捧拂尘的老山君就自诩上界神人,当时让高君误以为是这位山神秉性清高,看不起下界的芸芸众生,先前落花院两场秘密议事,观主宫花和唐铁意他们,只因为张羡山的演技过于炉火纯青了,下意识都将这位北岳山君视为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如今才知这位玉牒上人是真正的真人不露相,藏得深呐。 老山君伸手摩挲着拂尘,微笑道:“福地福地,自然不是随便取名的,切忌身在福中不知福。按照当年魔教那位陆道友的说法,一座福地名为藕花,被贵为‘老天爷’的碧霄洞主,有意限制在下等品秩,拘了灵气,才导致一座天下成为土壤贫瘠的‘无法之地’,好,‘无法之地’这个比喻说得真好。陆道友曾与我泄露天机,说他和陈剑仙所处家乡的外界天地,介于中等和下等福地之间,敢问陈剑仙,如今此地是何品秩了?” 陈平安说道:“上等福地,已到瓶颈了。” 张山君感叹不已,“原来每一场天时变化,都是落魄山在砸钱。敢问折算成如今那种白如雪的神仙钱,数量几何?” 陈平安笑道:“难以估算,不说也罢。” 挣钱似搬山,花钱如流水。 高君错愕不已,心情复杂,“陈山主为何先前议事,不与我们说及这个真相?”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说这个做什么,为了能够多出几人对落魄山感恩戴德?” 宋怀抱以折扇敲打手心,赞叹不已,笑道:“陈先生如此作为,才是对的,以后该知道这个真相的,迟早都会知道,到了那一天,落魄山还能落个施恩不图报的好,称赞陈先生一句光明磊落,明月清风。不知道的就一直不知道好了,就像陈先生自己先前传道所说,‘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谓之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谓之天。’同时也能防止人心不足的斗米恩升米仇,落魄山与福地的处境,恰似两人相处,若一开始就是如胶似漆的融洽关系,某人对某人印象好到了极点,以后怎么办,一直减分吗?” 陈平安点头道:“宋山君高见,洞察人心。” 宋怀抱笑道:“既然陈先生信得过,让我西岳统领姻缘事,小神虽然好色如好德,而且从不藏掖,都摆在脸上了,但是可以在这边与落魄山和陈先生保证,小神绝不会监守自盗。” 陈平安笑道:“就当是一场君子约定,宋山君就不必发誓和签约了。” 宋怀抱气势一弱,试探性问道:“小神若是明媒正娶,有那一妻数妾,不过分吧?” 陈平安点头道:“只要双方属于你情我愿,宋山君也没有用上本命神通的手段,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哪怕山君府内,‘如夫人’的数量稍多些,关起门来的描眉事,想必外人也说不着什么。” 宋怀抱松了口气,笑容灿烂道:“连岁崎岖道路劳,荷叶荷花何处好,山家活计,画地成川,与莺燕共和气。” 陈平安劝说道:“风花雪月游戏,叹老来气力,都非年少。” 宋怀抱会心一笑。 不曾想陈剑仙还是一位百花丛中过来人啊,此非同道中人,什么才是同道?没有过双手之数的红颜知己,说不出这等内行话。 好,只要不是那种古板迂腐的道学家,西岳山君府就绝对欢迎陈先生的大驾光临。 门口那边,出现了一位双鬓微霜的中年儒士,还有一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姜尚真,以前福地这边的春潮宫周肥,如今是我们落魄山首席供奉。谢狗,她是我们的次席供奉。” 谢狗坐在门槛上,姜尚真站在门外,招招手,“周楼主,会记得我吗?” 周姝真皮笑肉不笑道:“印象深刻,铭记在心。” 姜尚真眼神诚挚道:“周楼主可别因为我误会了落魄山,我在落魄山可谓声名狼藉,走在路上,人人喊打……” 陈平安没好气道:“周首席就别辩解了。” 姜尚真斜靠房门,笑呵呵道:“山主容我最后说一句话,姜尚真只在落魄山是个老实人,在自家地盘上,桐叶洲那座姜氏云窟福地,却是个不太好说话的,对了,我除了当过玉圭宗的宗主,还是一位剑修,半吊子的仙人境,次席供奉谢狗谢姑娘,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纯粹剑修,这句话有点长,暂时就说这么多,在座诸君自行掂量。” 屋内气氛顿时凝滞。 姜尚真微笑道:“担心你们多想误会,我就再补一句,我是临时赶来凑热闹的,谢姑娘又是被我临时喊来看戏的,与山主无关。吓唬你们?远远不至于,也没这个必要。经由山主介绍外界的天高地阔,如今诸位都不再是井底之蛙了,就该粗略知晓上五境剑仙的意义了,退一万步说,就算落魄山没有我们这些谱牒成员,单说我们山主一人,那可就更值得说道说道了……” 陈平安摆摆手,提醒姜尚真别添乱了,“打住。” 钟倩笑道:“我们山主在外边名气很大的,故事之多,江湖演义,仙侠志怪,可以写好几本大部头书籍了。” 姜尚真以心声说起柳勖的那袋子金精铜钱。 陈平安点点头,忍住笑,“是我们柳诗仙的一贯作风,闷不吭声就把好人好事给做了。” 其实柳勖在去往老龙城途中,又做了件事,就是飞剑传信一封给骡马河柳氏,信上只说了两件事。 陈隐官急需金精铜钱,家族有多少库藏都拿出来,就当是他柳勖预支了未来百年千年的全部家主俸禄,家族若有藏私,他就不当什么家主了,反正说话也没屁用。 信上再劳烦老家主亲自跑一趟近邻的三郎庙,捎个口信给袁氏家主,要报答帮助袁一掷解决梦魇一事,给落魄山送去金精铜钱即可,至于数量多少,就只看袁一掷之于三郎庙的重要性了,反正一颗也是给,几百颗也是给,历来施恩不求报的陈隐官都不会介意的。 这封家书末尾,柳勖着重提醒家族内部,此事必须严格保密,绝对不可对外泄露半点。 陈平安喝过茶水,起身道:“周首席既然来都来了,不如留在这边多聊几句。我就不久留了,在这边当过了客人,自家山头那边,还需要我去待客。” 先前陈剑仙和高掌门离场,都没说今天议事就此结束,还是会有下一场,所以就没谁敢擅自离开大木观。 吴阙和程元山都未能参加那场更为私密、规格更高的落花院议事。 脾气暴躁的吴阙本来气不过,想要撂下一句欺人太甚,只是瞥见那个还躺在墙角根呼呼大睡的某位江湖同道,就觉得气顺了。 大木观山门口。 蒋去和顾苓打算在这边等人,于情于理,他们都要与那位陈剑仙诚心诚意道个歉陪个罪,再道个谢,甚至只要对方愿意,磕几个头算什么。 乌江捧刀而立,用上聚音成线的手段,问道:“袁黄,江神子是被陈剑仙打出道观的,咱俩冒冒然救人,会不会惹恼陈剑仙?” 袁黄无奈道:“是你跟陈剑仙熟悉,还是我更熟悉?” 乌江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若是得知陈剑仙没有跟袁黄计较,再现身不迟。 救落水的江神子,袁黄是主谋,我只是帮凶,呸,帮闲而已……不曾想就在此时,那一袭青衫已经现身门口,身边只是跟着沛湘和周姝真。 陈平安问道:“若是顾苓今天不曾现身,蒋泉,你会怎么做?” 蒋泉沉默片刻,不愿瞒骗对方,老老实实回答:“不管能否拔刀出鞘,只要见到陈剑仙一次就纠缠一次,直到彻底消磨陈剑仙的耐心,随便一拳打死我了事。” 顾苓有些着急,再是老实人,可哪有你这么老实答话的。 可她还是挽住蒋泉的胳膊,共进退同生死。 陈平安笑道:“我这个人别的不说,听几句真心话的气量还是有的。出门在外以诚待人,这很好。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蒋泉说道:“已经跟顾苓商量过了,以后就道侣携手云游四方,我们俩都没什么大的追求,估计不会开山立派,至多是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心仪地方落脚隐居,外出游历,在江湖上,不敢说行侠仗义,降妖除魔,路上遇见不平事,凭本事做点本分事还是可以的,被当地老百姓视为奇人异士就觉得很有趣了。” 陈平安仔细听着蒋泉描绘一双道侣的自家事,最终抱拳笑道:“无比憧憬,心神往之。” 蒋泉一愣,陈先生当真是在羡慕自己?没说反话? 顾苓施了个万福,“陈先生只管拭目以待,以后我与蒋泉一定会奉公守法,在江湖在山上,都会力所能及做些善行善举。” 陈平安点头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们都各自努力,以善因结善果。” 再一伸手,陈平安将那留在观内墙根的琴囊和一袋子钱都驭到山门口,陈平安笑道:“钱不多,你们别嫌弃,买山钱也好,买书钱也罢,多少是我的一点心意。” 顾苓伸手去接过那只棉布包裹的琴囊,蒋泉就伸手去接过钱袋子。 不曾想陈平安唉了一声,“不像话,你们既已成家就该立业了,女子得管钱,顾苓,该拿出一家主妇的风范了。” 顾苓怀捧琴囊,赶忙将那钱袋收入袖中,不忘转头看了眼蒋泉,夫君内心可有不甘? 蒋泉识趣得很,立即点头表态道:“你管钱,必须你管钱。” 陈平安笑道:“按照我家乡那边的说法,女子眉眼高是有福报的,谁娶进家门就是谁的幸运,只要夫妻之间不成天吵架,就一定可以家宅兴旺,光宗耀祖。蒋泉,要惜福啊。” 顾苓笑得不行,才知陈先生原来如此善解人意且言语风趣呢。 蒋泉更是笑声爽朗道:“借陈先生的吉言,我蒋泉肯定惜福!” 陈平安转头望向主动来此“救人于落水井中”的袁黄,打趣道:“那张符箓果然没白送,种宗师先前那句评语,可谓一语中的,袁黄真是一位从古书上走出来的人。” 袁黄微笑道:“长者赐不敢辞,说到底,还是陈剑仙识人之明。” 陈平安咦了一声。年轻人不去落魄山学拳真是可惜了。 袁黄这小子好像与落魄山的风气,天然相宜?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袁黄,乌江,你们俩哪天有跟高人学拳的想法了,就去狐国那边,找国主沛湘知会一声,落魄山那边可以帮你们多安排几个选择,放心,不一定非要你们跟落魄山武夫拜师学艺。浩然天下九洲,止境武夫不多,却也不少,这些宗师性格各异、脾气不同,但是都很惜才,我恰好认识几个,届时只要你们双方投缘,就可以敬茶喝茶,就此有了个师徒名义,以后造化如何,最终武学成就高低,各凭自身本事。” 乌江咧嘴笑道:“这敢情好!” 不曾想身边袁黄笑道:“我如果真要找个师父,寻明师学好拳,肯定也是找陈先生,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乌江倒抽一口冷气,我了个乖乖,袁黄这厮可以啊,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可以如此拍马屁?!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凑巧,武学一道,我已经有关门弟子了。” “那就不需要师徒名义,我就当只是找陈先生学好拳,不是什么拜名师。” 袁黄毫不犹豫说道:“再说了,哪天陈先生也觉得我是可造之材,起了惜才之心,改变主意肯收我为徒的话,其实不用更换关门弟子,让我的那位未来小师弟委屈点,多出个名义上的小师兄便是了,私底下我喊他师兄都无妨。” 别说是一惊一乍的乌江,沛湘和蒋泉顾苓几个都对此人刮目相看。 陈平安忍俊不禁,点头道:“好商量好商量,可以商量的。” 乌江叹了口气,“陈剑仙,我就算了,不在你这边讨这个巧了,跟各路宗师学拳可以,晚辈求之不得,但是换人拜师就免了,陶师父就是我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点江湖规矩还是要遵守的,既然宗师是人,习武不还是做人,做人总不能昧良心。” 陈平安笑道:“无心插柳柳成荫,看来陶斜阳收了个好徒弟。” 心愿已了,美梦成真,临行之前,蒋泉看了眼周姝真,他欲言又止。他曾经受恩于敬仰楼,可别因为自己,连累了敬仰楼。 陈平安笑着点头,示意他不用多想,只管宽心。 蒋泉和顾苓告辞离去。 陈平安目送这双道侣踏波远游如鸳鸯。 袁黄聚音成线说道:“陈剑仙,是我急功近利了,见谅。” 陈平安只是问道:“如此心急,有更深的缘由吗?是因为当年未能真正报仇?” 袁黄摇头道:“当年就已经报仇雪恨,只是这一路行来,时常可见恶人当道,他们不是身着黄紫,位高权重,就是那些以道人自居的炼气士,行为不端,或是管教不严,声势越来越大,别说江湖门派敢怒不敢言,就连朝廷和官府都管不了他们,再与邻近祠庙同气连枝,愈发根深蒂固,我这些年始终思考一个问题,有些恶行,地方上官官相护,高居朝廷庙堂上的将相公卿一死了之,谈何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山上修道的练气士,传说更是岁月悠悠,是不是过了大几十年或是整整一百年,曾经遭殃的阳间旧人都死了,当年旧事一桩桩一件件,只要无人追问,就都算翻篇了?眼见不平事太多,我心里边不痛快,思来想去,好像就只有学拳境界更高、出拳时手脚力道更重,才算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解决之法。” “我们边走边聊。”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道:“如果你和湖山派高君之前见过,今天大木观广场和落花院两场议事,肯定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袁黄赧颜道:“陈剑仙谬赞了。” “正儿八经讨论事情的时候,我这个人从不轻易夸人。以后相熟了,你就会知道我这句话的所言非虚。” 陈平安笑道:“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也有个问题要你回答,你不用计较对错,只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如何?” 袁黄沉声道:“请陈剑仙问。” 陈平安伸手指向湖面,“你若是秋气湖的水君,作主人当地主,那你觉得对待一湖有灵众生,栽培,扶持,打压,收获,是……养鱼吗?” 袁黄说道:“君子只要生财、取用、践行皆有道,便是觉得养鱼也无妨。” 结果陈平安并不评价袁黄的这个答案,只是又问道:“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你会如何?” 袁黄说道:“我不做。” 陈平安笑了笑。 只是袁黄很快补了一句,“只是现在我敢这么说,问心无愧。假设将来真有这么一天,我现在就不敢保证了。”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袁黄的补充说法,缓缓道:“道为主术为辅,行之有道者,心机、术法和手段,多多益善,哪怕犯错了,也能立即知错和改错,而纠错一事,本身是蕴含力量的。人能改错,便可胜己。国能改错,便可利民。所以圣人才会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有术而心无道,不说行走旁门左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哪怕任你走在一条阳光大道上,依旧是隐患重重,只因为一切言行如撒草籽,不经意间回头望去,才知身后路旁,早已杂草丛生,田地荒芜。” “是人是鬼是神是仙,看心看行不看言语不看形,儒者是人师,道者是人师,读过书的,没读过书的,都可以为人师。” “在家修行,出门见人。” “与人争执或问道,当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辩。如果赢了是赢,输了也是赢,这就是论道,而不只是辩论了。” 袁黄听到这里,由衷赞叹道:“这种吵架方式真是好,如果双方都有此心,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的鸡同鸭讲,‘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本是句丧气话,按照陈先生的这种思路去解题,可就有别解了,不但提出了一种缜密推理的辩论规则,还提出一种更高的……道德原则!” “但是你不得不承认,这里边存在着一个极其难解的悖论,讲理之人哪里需要别人讲理。” 陈平安笑道:“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敢贪功,因为提出这些学问宗旨的,正是我的先生。” “难怪陈先生能够如此豁达,待人处事这般从容。” 袁黄感叹不已,只是很快补上一句,“真是名师出高徒,陈先生的先生,学问有多高,晚辈不敢想象。” 陈平安笑着拍了拍袁黄的肩膀,“袁黄,以后你如果真有机会在落魄山落脚,那就可以反证一事了,一山风气,与我无关。” 都是你们一个个自带上山的。 关我屁事。 我这个当山主的没跟你们计较,你们还有脸怪到我头上? 袁黄哪里知道落魄山还有这种家风门风,只当是自己去落魄山学拳一事,陈剑仙已经答应了一半。 袁黄和乌江也都告辞离去,打算结伴游历江湖一趟,两人确实投缘,一见如故。 作为临别赠礼,陈平安便跟两位年轻武学天才,多说了几句可虚可实的拳理。 “未学真功夫,先吃苦跌打。武夫有了拳意上身,才算真正登堂入室。你们既然是结伴游历江湖,平时可以多切磋,胜负心不可过盛,但是更不可全无。切磋之外,饮食起居,跋山涉水,更是练拳,每一步都可以是拳桩。钟倩那是祖师爷赏饭吃,才可以每天惫懒混日子,千万别学他,你们也学不来。” “可要说学成了一身杀人术,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就是人随拳走,而非人递拳。拳会越练越死,说句难听的,就是取死之道。” “拳谱、拳招千千万,在我看来,拳法至理就只有一点,任你是谁,拳高几境,与之对峙,也敢递拳。” “所有性格,都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如剑双刃。归功于年少时父母管教,师长约束,再往后,无非是佩弦自急,佩韦自缓。” 之后陈平安再将狐国的确切地址告诉他们,顺便打趣一句,都是气血旺盛的年轻人,可别进了狐国就看花眼,温柔乡是英雄冢,再无心练武了。最后再有意无意提醒两位年轻武夫,山河壮丽,人间有大美,我辈武夫多走多看,别走马观花一般不上心,那么本身就是学武,可涨拳意。 乌江只当是一句剑仙蹈虚的大言空话,年轻人点头飞快且起劲,实则却是心不在焉的。袁黄却是一字不差,默默记在心里了。 周姝真苦笑道:“陈剑仙,我确实早就知晓蒋泉身份,他当年之所以能够找到敬仰楼,再来讨要武学秘笈,都是我故意为之,将其视为一颗暗棋。” 陈平安说道:“没什么,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当然了,我不是什么书院君子,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再加上你今天的意气用事,说好了,事不过三,你跟敬仰楼就只剩下一次机会了。” 周姝真自嘲道:“陈先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陈平安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论初衷,你跟高君是一般无二的。设身处地,我至多就是比你更耐心几分,想法差不多。” 一座莲藕福地,准确说来是昔年藕花福地,在老观主刻意为之的前提下,堪称英豪辈出、仙苗遍地。 只说贺蕲州这样的女子武夫,周姝真这般练气士,放在浩然天下,同样的年月,她们各自境界,何止拔高一两层? 陈平安说道:“结果是坏,万般皆是错,结果是好,万般都是对。周道友,你我共勉。” 周姝真打了个道门稽首,这位已经心悦诚服的观海境女修,“铭记在心。” 沛湘笑道:“我们山主来大木观议事之前,先前在那岸边,将身穿龙袍的南苑国胡焦给狠狠教训了一顿。” 关于那条龙门境湖蛟与太上皇魏良的那点腻歪关系,沛湘当然 一清二楚。 周姝真眼睛一亮,心中积郁多年的一口闷气,一扫而空。她侧身施了个万福,却是没说什么。那小浪蹄子,就是欠收拾!活该她在此丢人现眼一回! 陈平安说道:“魏良当初能够破境顺遂,在于道心契合天心,善待了那条皇陵山蛇,看似无意实则‘有心’,为其传道授业,帮其炼形成功,此方天地的大道便将此事此心,视为了一场传道与澄澈道心,而他未能第一个结丹,被高君抢先跻身地仙,同样在于他道心不定,稍有坎坷,便心性偏移,对山蛇起了杀心,魏良才会被大道视为半途而废,没有资格获得那么一桩仙家道缘。这些内幕,周道友可以说,也可以不说,自勉即可。” 周姝真脸色尴尬,不过她还是硬着头皮点头道:“我会当面与魏良诉说此间道理。” 陈平安板着脸点点头。 吵去。 走一趟南苑国,跟魏良见了面,哪怕不吵架,旁边杵着个胡焦,不信你们仨还能融融恰恰。 沛湘笑意盈盈,看了眼陈山主。不记仇,真是不记仇。 陈平安说道:“地仙之下的练气士开辟气府,就像到处挖井,水井数量多,灵气储藏就多,但是水位高低和升降,依旧受限于天时和地利,为何我家乡那边都说‘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只因为练气士结了金丹,就像家底宽裕的门户,打造出一座巨大地窖,可以储藏冰块,盛夏酷暑时节,只要想吃,就随时可以吃上一碗清冽解渴的冰镇梅子酒。又像搭建起一座长生桥,勾连人身内外,这便是仙诀所谓的‘道人自身小洞天,身外天地大福地。’这些个道理,其实都是当年陆台跟我说的,我只是转述。” 以陆台的古怪性格和反常行径,当年肯定让周姝真都有心理阴影了,能扳回几分印象是几分吧。 陈平安笑道:“放心,狐国以后肯定不会染指敬仰楼,当然你们若是愿意缔结盟约,成为山上盟友,我肯定乐见其成。” 两地都是女子居多,女子就别为难女子了。 周姝真施了个万福,姗姗返回大木观内。她一想到要主动去见魏良和那个小浪蹄子就糟心。 沛湘愧疚道:“山主,狐国半点正事没做成,还帮了倒忙,我这算不算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陈平安笑道:“你们狐国属于好心办坏事,情有可原,就算是功过相抵好了,但是下不为例。” 谢狗说道:“何况沛湘还培养了两个得意弟子,狐国以后了不得啊,没有青黄不接的顾虑了。” 沛湘一头雾水。啥玩意,两位得意弟子,她们是谁?总不会是说罗敷媚和丘卿吧?先前在那座狐国别业,她们可是被吓得不轻。 陈平安其实知道谢狗旁观了狐国监牢的那场拷问,甚至她要比自己看见听见更多。 陈平安看着一脸茫然的狐国之主,忍不住问道:“你不知道罗敷媚其实早就成了狐国掌律一脉的主心骨?” 沛湘愈发疑惑,山主你可别是阴阳怪气说话啊,小心翼翼说道:“知道啊,罗敷媚这妮子是比较喜欢捣鼓那些乱七八糟的所谓读心术学问了,而且她在年少时就找人购买、搜集了很多医家和仵作书籍,她好像还比较擅长整理谍报?” 可沛湘这个当国主和师父的,往日里只是对弟子嘴上称赞几句,实则内心不以为然,觉得罗敷媚是在不务正业,折腾这些虚头巴脑的事情做什么,只是因为这个弟子修道资质足够好,破境不慢,沛湘才没有表达不满。 谢狗笑呵呵道:“沛湘啊,哪天你抽空,记得隐匿身形,亲眼见识了罗敷媚拷问犯人的花样百出和心狠手辣,你就会知道什么叫下任狐国掌律祖师的风采了。” 沛湘听得胆战心惊,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只是就事论事,没有含沙射影。” 谢狗笑嘻嘻道:“沛湘姐姐,打个商量呗,不如你将罗敷媚,还有那个丘卿,买一送一,都让给我当不记名弟子?价格好商量,我还是有点家底的。” 沛湘又看了眼陈山主,没看出什么暗示,只得说道:“谢姑娘,此事回头再议?” 谢狗以拳击掌,“罢了罢了,山主和小陌,都是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学不来,那就退一步,也别夺人所好了。再议再议!” 只是沛湘突然记起一事,先前在落花院,陈山主好像说谢狗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难不成还是一位人不可貌相的……得道之士? 能够被周首席拉去一起当门神,貂帽少女不得是玉璞境起步? 原来姜尚真焉儿坏,先前门口一番交底的言语,独独落下了作为自家人的狐国之主。 之后周首席在落花院跟人叙旧闲聊,谢狗觉得比自家山主当夫子差了十万八千里吧,她没兴趣听周首席扯闲天,按照小镇俗语,就叫千东百西。 陈平安御风去往螺黛岛古月轩,与掌律长命和郭竹酒汇合,等到自我感觉良好的周首席退出落花院,留下沛湘继续参与大木观下一场议事,陈平安就祭出符舟,重返落魄山。 一行人走到庭院,收起那把梧桐伞。 小米粒轻声问道:“好人山主,此行顺利么?” 陈平安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比较顺利了。” 听闻于老神仙这趟拜访落魄山,尽显高人风范大手笔! 不但免去了先前那笔三百颗金精铜钱的债务,还主动送来一千颗,关键是那种半送半借。 何止是解决了陈平安的燃眉之急,简直就是先雪中送炭再锦上添花。 按照郑居中的估算,再有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陈平安就可以再次提升飞剑“井中月”的品秩,至“井口月”。 那么只剩下两百颗的缺口,以落魄山的信誉和陈平安的人缘,东平西凑,相信总能马上补齐,只说北俱芦洲那边的骡马河柳氏,可能还要加上三郎庙,落魄山愿意给出一个不低的溢价,跟他们双方购买两百颗金精铜钱,想必不难。 陈平安就只是带着小米粒一起去往那栋宅子,暖树是因为攒了好些琐碎事要忙,她就不跟着山主老爷了。 郭竹酒则带着谢狗找自家山头一脉的白发童子耍去了。 姜尚真要赶去山门口找大风兄弟和仙尉道长切磋学问,必须将秋气湖大木观之行的大饱眼福,与他们炫耀炫耀,看看以后有无机会,哥几个一起走趟福地,当然不能靠境界,这就落了下乘,无甚意思了,必须只靠相貌和一身才学赢得美人身心,仙尉道长还好说,修道之人,寻找道侣不用火急火燎的,可是大风兄弟真不能再耽搁了,好些带插画的秘本书籍都起卷了! 呼朋唤友在那州城一处仙家客栈下榻,柳赤诚独处之时,犹豫不决,桌上搁放着一只钱袋子。 粉袍道人闷了一口酒,愁啊,自己为人处世,有万般好,就是一点不太好,容易跟人起误会。 这次外出游玩,柳赤诚随身揣着一大袋子钱,是从白帝城寄给自己的,师兄说是什么时候缺钱了再打开,任由他这个师弟处置。 钱袋子似是一件法宝,柳赤诚无法凭借分量辨认神仙钱种类。 可只要是师兄送的礼物,别说是谷雨钱,就是雪花钱,甚至是市井铜钱,柳赤诚都不愿花费一颗,必须供起来! 一颗颗的,都是师兄的心意。 毕竟柳赤诚家底可真心不薄,缺钱?他这位琉璃阁阁主,怎么可能缺钱。比如先前中土文庙议事期间,火龙真人主动提起自己有一批品相极好的琉璃瓦,来之不易,险象环生,不可谓不惊心动魄了,好不容易才得手的……老真人这么说,听得柳赤诚更加惊心动魄,这位被师兄说成是“未能十四境实在是意外”的火龙真人,公认北俱芦洲黑白两道的扛把子,前辈你可别是手头缺钱花了,来杀自己的猪啊! 老真人询问柳赤诚有无购买意向,柳赤诚当然是一颗道心如水桶七上八下,半忧半喜了,当然脸上还得假装满脸喜出望外了,一咬牙,买,怎么可能不买,能够被琉璃阁拿来用的的琉璃瓦,可不是山下那种,只要有一片,柳赤诚都是走过路过绝对不能错过的。 “柳阁主,足足一百片琉璃瓦,数量如此之多,价钱可不低啊。” “无妨,有多少买多少,我全包了,钱不够,晚辈就去跟人借。” “就当是看在郑城主的面子上,贫道在柳阁主这边,就只报一个成本价了?” 柳赤诚让老真人开个价,老真人报价之后,柳赤诚都没有还价,直接掏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清清爽爽。 一看老真人当时肉疼不已、满是后悔的表情,柳阁主就知道自己买赚了,老真人卖亏了。 柳赤诚最终花了一千五百颗谷雨钱,从火龙真人手上,买来一百片岁月悠久、道气浓重的碧绿琉璃瓦。 些许钱财,毛毛雨了,让财大气粗的柳阁主伤筋动骨都算不上。 当时柳赤诚佩服不已,老真人确实厚道,的确是卖了师兄面子的! 等到文庙议事结束,火龙真人远游之前,书信一封给柳赤诚,老真人说自己可以排除万难,还有机会再弄来二十片琉璃瓦。 柳赤诚二话不说就回信一封,寄去五百颗谷雨钱,说绝不能让前辈接连亏本两次了,这二十片琉璃瓦,必须值这个数! 事实上,这一百二十片琉璃瓦,最早是陈平安在龙宫洞天卖给火龙真人的,老真人当时好像是花了六百颗谷雨钱? 好个黑吃黑的“只报一个成本价”? 柳赤诚内心惴惴,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去落魄山做客。 这其实是柳赤诚多虑了,他不去找陈山主,陈平安也会找他。 先前在天外,郑居中借钱给陈平安,用来装金精铜钱的咫尺物,是一方没有铭文的古砚,是那日月同壁的抄手砚形制,砚背凿有眼柱,按照二十八星宿的排列。 一个貂帽少女凭空出现在这座幕后主人姓董的仙家客栈,她趴在屋顶,上房揭瓦一般,低下脑袋,她对下边屋内那个穿着粉色道袍的家伙说道:“我叫谢狗,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咱们山主让我跟你打声招呼,邀请你去山上喝酒,身边可以带上那拨萍水相逢却投缘的要好朋友。” 柳赤诚起身仰头抱拳,“由衷感谢道友通知此事,柳某人近期一定带着朋友去落魄山做客。” 对方竟然能够不知不觉出现在屋顶,还能无声无息摘掉那几片瓦,这就意味着对方只要愿意,柳赤诚的这颗项上头颅,随时随地可以摘掉了。 果然玉璞境不够看了,尤其是在这藏空卧虎的处州地界。 貂帽少女笑着点头,瞥了眼桌上那袋子钱,她将那些瓦片重新放好。 柳赤诚立即心领神会,上山喝酒做客得给钱! 走在路上,陈平安与自家耳报神笑问道:“老厨子,还有刘羡阳和顾璨都还没有回来?” 朱敛没回来还好说,他除了去见老情人的昔年红颜知己,还能做什么。陈平安都没眼看。 陈平安就怕刘羡阳管不住顾璨。 小米粒哈哈笑道:“他们都还没有回来呢,老厨子说他要去讨几顿打骂,怪话哩。刘瞌睡与暖树姐姐和我信誓旦旦保证,他进了莲藕福地,肯定不捣乱,当时刘瞌睡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人,约莫是见我个儿矮,他就蹲下身跟我说话呢,哈,个儿挺高,脾气可好,他还用心声跟我说了几句悄悄话,他说以后我如果去白帝城那边走水跃龙门,他会帮我打开门的,甚至可以让黄河洞天的瀑布之水为我倒流,都不用走水,直接送我去龙门,哦豁,年纪轻轻,口气恁大,我就假装当真了,当然我开心是真开心,他蹲在那儿眨了眨眼睛,同样笑得可开心了。” 陈平安笑道:“这样啊。”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他乡家乡酒乡心乡 陈平安带着小米粒到了那栋宅子,院门屋门都开着,待客厅堂内除了于玄,君倩师兄和白也都在,裴钱正襟危坐,还有一个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图个什么的青衣小童,于老神仙你看样子也不是个好酒之人啊,再说了,老前辈境界这么高、年纪这么大,真上了酒桌再敬酒一个,陈灵均都怕自己手抖,端不稳酒碗啊。 还是背剑穿青纱道衣装束的陈平安,跨过门槛,先与老真人打了个稽首,“晚辈见过于真人。” 老真人伸手虚按两下,笑道:“我这个客人都不客气,在山中当是在自家逛荡的,作为东道主的陈道友又客气什么,见外了。” 陈平安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位浩然天下的人间最得意,再次作揖行礼,“见过白先生,君倩师兄。” 白也点头致意。 君倩笑着点头,“赶紧坐。” 陈平安好不容易才不去看那顶虎头帽,没有去坐那条主位椅子,只是就近在君倩师兄身边落座后,便开始目不斜视,与裴钱和陈灵均对视,裴钱咧嘴一笑,陈灵均眼神幽怨,抽了抽鼻子,显然比较委屈,嘛呢嘛呢,于老真人咋想的,非要点名要求自己一起聊几句,聊个锤子,自己大气都不敢喘。 于玄就坐在陈灵均身边。 陈平安这边一排座椅,当了宗主的崔东山位置最靠内,然后是客人白也,君倩师兄靠外。 陈平安笑道:“于真人,其实陈灵均平时没这么拘谨的,以后关系熟了,就会知道他比较活泼。” 当然如果陈灵均不是事先就知道前辈你的身份,可能就会更活泼更跳脱了。 于玄抚须笑道:“原来如此。” 原来是双方关系还没好到那个份上。 陈平安好奇问道:“曹晴朗怎么没来这边?” 崔东山身体前倾,探出脑袋,转头望向自家先生那边,“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我不得不背地里跟先生说上一说。” 陈平安说道:“说说看。” 裴钱说道:“曹晴朗在桐叶洲那边遇到了两个朋友,其中一个,比较特殊。” 陈平安疑惑道:“这有什么好背着曹晴朗议论的。” 曹晴朗当年离开藕花福地,就曾跟随种夫子跨洲游历,之后在大骊王朝这边,就与作为科举同年的荀趣关系莫逆。 交朋友这种事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何况曹晴朗从小就老成,历练过后,更是性格沉稳,能出什么问题? 崔东山解释道:“除了荀趣,先生已经见过了,曹晴朗在桐叶洲那边又认识了两个朋友,一个叫徐珍,是个刚刚开始步入修行的年轻书生,在一家官府书院担任讲习多年,与曹晴朗属于志趣相投,偶尔有些学问上的争论,都能够求同存异,属于相互砥砺学问,而且看得出来,徐珍对曹晴朗十分仰慕,觉得自己与曹晴朗是那种亦师亦友的关系。” “还有一个叫余励的练气士,在山下属于耄耋之年了,但是修道有成,驻颜有术,瞧着还是很年轻的,余励是山泽野修的半路出身,前些年才结金丹,博学多才,学问粹然,我跟曹师弟私底下聊过此人,曹师弟评价很高,觉得余励与当年家乡半个先生的陆先生,是差不多的学人。于是我就很好奇了,想要亲眼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够让曹师弟都觉得自惭形秽,余励此人的身世背景,有据可查,曾是桐叶洲一座小仙府的谱牒修士,如今山门还在,履历档案都在,连同家族在内,都没有任何问题。之所以会沦为散修,还是因为当初师门作为,没有半点担当可言,一大帮祖师堂成员,只顾着带上嫡系弟子、家眷法裔偷偷乘坐渡船往北方逃难了,期间刚好碰到五彩天下开门,就跑了个没影。余励一气之下,既没有跟随掌门、师长们一起离乡避难,也没有一走了之,他先是不动声色,带着那拨外门弟子、丫鬟杂役一起找了处偏远贫瘠之地躲藏起来,等到不打仗,世道太平了,也不愿苦等什么师门修士返回旧址,他就散尽身上积蓄神仙钱,交予那些下五境同门,再帮他们寻了一处山头开辟洞府,自己则算是主动脱离了祖师堂谱牒,从此成为一位云游四方的山泽野修。” 说到这里,崔东山硬着头皮壮着胆子说道:“受我所托,裴师姐曾经远远看过一眼对方的心境,心湖道场景象,是一座巨城,大日悬空,阳光普照,城内百姓安居乐业,粗略估计有百万之多,人人无忧无虑,大小建筑井然有序,花木欣欣向荣,书院众多,武馆林立,神灵祠庙香火与炊烟共袅袅,幽明人鬼、练气士和精怪妖族共处,儒释道与百家学问在此如江河汇流。” 陈平安竖耳聆听至此,开口评价道:“心境气象不是一般的大了。就是不知道此人已有此心,有无此道行。” 崔东山也曾专程去拜会过此人,与之朝夕相处了差不多半个月光阴,就连崔东山这种最擅长挑刺的家伙,竟然都没有找出半点不对劲的地方。温文有礼,待人诚恳,志向高远,做事细致……可越是如此无懈可击,崔东山就越是笃定一事,事出无常必有妖! 崔东山的理由很简单,天底下如我先生这样“布置得当”的人,人间绝对不能出现第二位! 陈平安思量片刻,笑道:“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们该拉上曹晴朗一起聊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裴钱立即说道:“师父,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小师兄非要鬼鬼祟祟,见不得光似的。” 崔东山蓦然瞪大眼睛,裴师姐你有这么讲过吗?小师兄怎么不记得了! 裴钱提醒道:“劳烦崔宗主继续说正事。” 崔东山抬手握拳,轻轻捶打心口。无事大白鹅,有事小师兄。如今倒好,都喊崔宗主啦?真是肝胆欲裂,教人痛彻心扉! 陈平安突然问道:“此人有无跻身某国庙堂的意向?” 崔东山点头道:“有,他在去年已经与虞氏王朝接洽了。” 陈平安点点头,这就更加合乎情理了,“不用藏着掖着,回头我来跟曹晴朗聊聊此事。” 崔东山继续说道:“先生,接下来都是些糟心事了,学生哪怕想要报喜不报忧都难了。” 陈平安笑道:“我是山主,你是宗主,说来说去,我至多是听了糟心,真正需要操心的还是崔宗主。” 崔宗主目瞪口呆,不该来的,不该来的,先生与大师姐,竟然都开始翻脸不认人了,下宗难道就不是自家人吗?! 陈平安说道:“那艘突然冒出来的丙丁剑舟,到底归谁,照规矩,好像还需要去霁色峰祖师堂商讨过后才有定论?” 崔东山无精打采,低头拿袖子摩挲着椅把手,有气无力道:“那学生就有事说事了,首先,云岩国京城外的鱼鳞渡,起了一场山上冲突,几个炼气士跟一拨江湖武夫大打出手,差点闹出人命,已经开始打糊涂官司了。云岩国皇帝又是个捣浆糊的,不愿揽事,官司就推到了祖师堂那边,好巧不巧,那座临时组建的祖师堂内部,也吵了一大架,道号焠掌的李拔,作为东海水君府全权住持大渎开凿事务的话事人,约莫是在京城听见了几句不中听的言语,小题大做,非要对方认个错,把话收回去,结果碰到几个头硬腰杆硬嘴更硬的主儿,你李拔境界高,打杀了他们可以,道歉那是没有的,想都别想。我当然想要秉公处事,也是这么做的,按着那几个人的脑袋道了歉,结果就是那两方各有后台背景的山上势力,全部撂挑子了,两个山上道场,以及几个大渎沿途的山下小国,都不干了。再加上鱼鳞渡那两拨差点打出脑浆子的,反正尽是些不让人省心的货色。” 王朱当时豪掷一万五千颗谷雨钱给崔东山,差点当场把崔宗主给砸晕了。 咫尺物是一件螭龙盘踞青瓷的笔洗,她当时没说何时归还此物,崔东山就当是附带的添头了,还什么还。 陈平安说道:“可以说真正的糟心事了。” 崔东山重重叹了口气,一拍椅把手,怒气冲冲道:“就在前不久,已经破土动工的数截大渎河段,几乎同时冒出了几个出手狠辣且神出鬼没的搅局者,其中一位练气士,每次都是往人满为患的河道那边,全是桐叶洲中部几个没有地仙坐镇的小国,哪里经得起这么打砸,可谓死伤惨重。砸下数张杀力巨大的符箓就跑路,此外四个,就像身份不明的山泽野修,一边远离大渎河段,一边潜行伺机而动,一出手就是大开杀戒,而且专杀那些大王朝藩属国的将相公卿和小山头的练气士,短短几天之内,做完这些就立即收手,只出手一次就彻底销声匿迹了,还没有忘记张贴榜文,扬言这就是你们胆敢妄自开凿大渎、坏我桐叶洲一洲气运的下场,此外榜文上边,还有些栽赃嫁祸泼脏水的内容,无非是说……有私心,是为了同时讨好大泉女帝和太平山黄庭,以及蒲山黄衣芸,尤其是念着同乡之谊,试图讨好那位东海水君王朱,做了幕后买卖的,作为青萍剑宗在桐叶洲立足的报酬,就要将一洲中部山运悉数裹挟入大渎之水,白白送给东海,故而是以剥削半洲气运而肥一水府的阴险勾当,等到大渎开凿成功通海,再后悔就为时已晚了。” 陈平安皱眉不语。 倒不是在乎这些无中生有的中伤内容,而是这拨如兔起再鹘落消失的练气士,行事一点都不莽撞,而是很有布局,环环相扣,关键是对方肯定还留有后手。 陈平安问道:“既定的大渎沿途各国,近期有无瘟疫发生?” 崔东山点点头,“有了,还不止一地,不过学生已经请了中土医家几位高人出马,暂时控制住了瘟疫,才没有蔓延开来。” 陈平安问道:“书院那边?” 崔东山说道:“天目书院副山长温煜,已经身在云岩国京城主持大局了。” 陈平安稍微松了口气。 崔东山有了点笑容,“温山长真是雷厉风行,竟然擅自行事,与文庙先斩后奏,直接喊上钟魁,亲自走了一趟酆都,找到了其中一个瘟疫源头,再循着蛛丝马迹,最终被返回阳间的温煜,找到其中一个饲养‘瘟神’的妖族地仙修士,当场打杀,再将那尊被迫行事的‘瘟神’暂时拘押在了书院。温煜不知道用上了什么手段,竟然能够再以那头妖族的身份,联系到了其余两个共犯,一并收拾掉了。现在只说台面上的,就剩下两个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其中一个,不是未能逃回蛮荒的妖族修士,而是桐叶洲本土人族修士,据说他死不悔改,理由是桐叶洲之所以遭此大劫,是因为剑气长城未能守住倒悬山通道、以及文庙圣贤坐视不管的缘故。” 崔东山似乎不愿多聊此事,继续说道:“第一拨赶过去查探此事的练气士,我们青萍剑宗这边,就派出了米裕、邢云和柳水三位剑修,太平山那边有放弃闭关的山主黄庭,还带上了道号龙门的仙人境果然,东海水府那边,则有鬼仙黄幔和武夫溪蛮,至于其余各方势力,加上薛怀带队的蒲山云草堂,大泉王朝一众皇家供奉等,总计有隐匿行踪的八支队伍,沿着那条大渎一线,各自选择一处落脚,然后就是各司其职,开展一场比拼双方耐心……还有运气的守株待兔。” 于玄揪着胡须,“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守株待兔,确是没法子的法子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可如果对方就此收手,麻烦就大了。只说人心涣散,又该如何聚拢?再加上那些拦不住的流言蜚语,你们青萍剑宗,再加上落魄山,在那桐叶洲的名声,一个不小心,可就要一塌糊涂了。” 不说那些隶属于临时祖师堂的各路修士疲于奔命,效果甚微不说,更重要是那些小国,朝野上下,提心吊胆,毕竟这可不算什么“一有风吹草动就如何”的事情了,是会死人的。所以绝大部分大渎沿途一下子就停工了,只有像大泉姚氏这样的大国,还有玉圭宗和青萍剑宗这样的宗字头大仙府,依旧按部就班开凿大渎。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崔东山咧嘴一笑,“我那个藏在蒲山的分身,既然闲着也是闲着,如今就在当诱饵,至于幕后布局者是否咬钩,就看那主谋或是得力的帮凶,敢不敢杀一个青萍剑宗嫡传剑修的龙门境少年天才,来凭此立威、一战成名了。”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说道:“继续。” 崔东山说道:“让高人算了一卦,粗略推衍出几个对方可能会出现的地点,这厮总算被逮了个正着,因为当时太平山黄庭离得不远,她一得到消息,就立即御剑赶去,追上了!” 陈平安皱眉道:“黄庭都没有成功将其截杀?” 如果杀掉了,崔东山就不用说这么多了。 崔东山双手搓脸,无奈道:“对方其实隐蔽足够好了,可惜碰到了黄庭,黄庭从不拖泥带水,对方挨了一剑,受伤不轻,可还是被那厮跑掉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身为太平山宗主的黄庭,她不但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别忘了,黄庭的福缘之好,公认冠绝一洲。 她赶得及,追得上那位极有可能是主谋的妖族修士,本身就是一种证明,可是对方最终逃脱了,何尝不是一种证明。 所以这比已经仙人境的米裕追上再出剑,被对方身负重伤却侥幸逃脱,其实更棘手。 少年容貌的邢云,老妪姿态的柳水,两位第一次踏足浩然天下的剑气长城本土剑修,本来邢云已经有了个新身份,以青萍剑宗记名供奉的身份,兼任风鸢渡船的新管事。只因为突然冒出这么些四处乱窜的妖族,第一次做事,就是换个地方杀妖。唯一问题,在于他们未必有机会看见那个、或是几个妖族修士。 崔东山说道:“这头已经确认是妖族身份的畜生,在被黄庭追上之前,曾经公开扬言,以后大渎沿途,只要哪里有尘土飞扬,就会吃他一记符箓。” 陈平安问道:“这头妖族是那种精通遁法、擅长逃命的上五境符箓修士?” 崔东山摇头道:“听黄庭说,好像只是个元婴境。但是确实精通五行遁法,一手符箓,更是层出不穷,被这家伙搭配着用,眼花缭乱。那场不足半刻钟的追杀,黄庭其实出剑次数不少,可真正落在妖族身上的,却只有那么一剑,而那还是黄庭事后与我自称是‘凭借本能乱砍一剑碰碰运气’。” 崔东山加重语气道:“所以这头妖族,极为擅长符箓。” 于玄开口问道:“崔宗主,有无符箓残渣?”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瓷罐,小心翼翼将符箓灰烬倒在桌上。 说实话,如果于玄不在山中,崔东山就只好请先生去请先生的先生再请于老神仙从璀璨星河“下凡”一趟了。 于玄抬了抬袖子,伸出手指捻动些许符纸残渣,双指轻轻搓了搓,蓦然间一抖袖子,空中便出现了一点金光,然后由点成线,由线及面,一条条细微金光延伸开来,依次“生发”出一张金色材质的完整符箓。 就在“成符”的刹那之间,那张符箓便要轰然炸开,宛如一张只等这一刻的“符中符”。 可惜这张符箓碰到了符箓于玄。 于玄早已同时画符,用以拘押此符,出现无数条崩裂细痕的那张符箓,在空中飘晃不已,摇摇欲坠。 于玄凝视片刻,很快就得出一个好坏参半的结论,“不是任何一种被记录在册的大符,两千二百余条符线,糙是糙了点,但是意思不小,看得出来,极有可能是这头妖族修士亲手绘制的‘首创’,故而还在摸索过程当中,未能大成,否则哪怕我早有准备,以符镇符,只说符胆处蕴藏道痕,肯定就被毁尸灭迹了,但是能够画出这道新符的修士,造诣极高,而且路子很野,奇思妙想,好几个点子,称得上是敢想前人所未想,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是好苗子,真是修行符箓的好苗子。它如果长久躲藏在桐叶洲,必然是个不小的隐患。” 于玄继续说道:“黄庭猜测不错,境界是元婴境可能性最大,玉璞境的可能性,不能说全然没有,但是可能性极小了。” 陈平安突然说道:“可不可能只是金丹境。” 于玄右手重新捻住那张符箓,左手掐指一算,片刻之后,终于支撑不住的那张旧符箓砰然碎裂,于玄点头道:“真有可能,金丹元婴,五五之间。” 崔东山揉着下巴,说道:“多半是金丹了。” 万一被这头妖族修士在逃亡途中跻身了元婴,甚至是再顺势闭关一场,就变成了玉璞? 金丹尚且如此棘手,如果被对方再跨过一个大台阶,由地仙跻身上五境,后果不堪设想。 于玄问道:“崔宗主,就只有这些符箓残渣?” 崔东山点头道:“这还是黄庭碰运气才找到的。” 于玄惋惜道:“可惜了。若是完整符箓,哪怕是剩下半张都好说,如今单凭符箓的些许残渣,顺藤摸瓜,找出一条确切线索,是痴心妄想了,连老夫都做不到。对方画符的手脚很干净,好像一开始就防了一手。用了……好家伙,还不止是一张替身符,以替身画替身符,再画符中符……这厮心眼真多,棘手,确实棘手。” 突然发现不少人都在看自己,陈平安气笑道:“看我作甚,要看也是看周首席,这厮分明是学到了姜老宗主流窜犯案的精髓。” 门口那个临时起意赶来凑热闹、见高人的周首席,停下脚步,满脸无辜神色,啊了一声,这也能怨着自己? 白也,虽非剑修,却是姜尚真心中的真正剑仙。 于老神仙的丰厚家底,更是让姜尚真自叹不如。于玄思量片刻,捻须说道:“实在不行,老夫亲自走一趟桐叶洲,待上个把月的光阴,看看能否会一会这个符箓道上的后起之秀。再多时日也不现实了,毕竟老夫还需要帮忙盯着天外青道轨迹一事,不宜过多分身分心。” 没人开口说一些什么大材小用的客气话。 姜尚真笑道:“那我也跟着于老神仙返乡一趟,学一学黄庭,碰碰运气。” 但是陈平安却说道:“于前辈不宜留下心神替身在星河,而以真身赶赴桐叶洲,可能他就在等这个机会。” 崔东山点头道:“确实如此。” 陈平安说道:“于前辈不必理会此事,我们会争取早点解决掉这个隐患。姜尚真先回,等晚辈处理完私事,就去桐叶洲。” 于玄没有任何矫情,点点头,唏嘘不已,“为人做事都不易,百年成之不足,一旦败之有余。别气馁就是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相信总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 崔东山咳嗽几声,“先生,要聊的事情就是这么几件,我先撤了,车舟劳顿,得缓缓,休息休息。” 陈平安点点头,以心声说道:“休息过后,你喊上姜尚真,立即走一趟藕花福地那两处,分头行事,可以多喊上点人。近期我会让姜尚真和谢狗带着梧桐伞去往桐叶洲。” 崔东山脚步不停,以心声问道:“先生是担心那两处地方也有谁潜伏已久,暗中捣乱?照理说,不管是谁,都会对老观主礼敬几分的。” 既然是不管是谁,那么这其中就包括周密了。 确实,不管是谁,都不愿意主动招惹碧霄洞主。 陈平安微微低头,眼神晦暗不明,淡然说道:“不是些兴风作浪的涸泽之蛇,就是早有掌故明说了个道理,老禾不早杀余种秽良田。” 崔东山闻言缓步,眼神复杂,欲言又止,甚至是转头望向了自家先生。 陈平安视线上挑,说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是个老理,与其断断续续隔三岔五来上一出,还不如一股脑都冒出来晒个太阳好了。我们心知肚明,目前这些祸事,桐叶洲那边也好,藏在福地那边的也罢,当然都是揪心至极的坏事,但是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视为转折点,当一事转至谷底,再往上走就是好事。” 崔东山轻轻点头再转头,摔着两只雪白袖子大步离去。 见那大白鹅都走了,陈灵均壮起胆子,站起身试探性问道:“山主老爷,不如我送送崔宗主。” 陈平安刚要点头,于玄笑道:“景清道友,才见面就走,不合适不合适,不如留下陪老夫多聊几句闲天。” 陈灵均才抬起屁股,闻言便张大嘴巴,轻轻放下屁股,如果不是山主老爷就坐在屋内,陈灵均只会更加如坐针毡,火烧屁股! 坐回椅子的青衣小童两眼放空,怔怔无言,于老神仙到底是咋回事嘛,非要逮住自己不放。 白也看了眼青衣小童。 陈灵均便有几分心虚。 先前谁都没告诉他这个虎头帽少年是谁,当时陈大爷就没能管住嘴,在路上遇见了结伴而行的一高一低,陈灵均觉得有趣,哈哈大笑,双手叉腰询问君倩先生是不是又收徒弟了。 陈灵均见君倩先生只是笑着不说话,眼神中好像充满了鼓励和认可…… 陈灵均便打量着模样清秀的少年郎,老气横秋赞叹了一句,好好好,我就说那个叫郑又乾的孩子,不孬,以后出息不小,眼前这位小兄弟,姓甚名甚,一看就是个根骨清奇的修道胚子,不孬,还是不孬,君倩先生双喜临门,可喜可贺,不晓得这位小兄弟喝不喝得酒,若是能喝,正好与你师父一起,咱哥仨一起去我宅子那边喝顿早酒去…… 君倩笑道他叫白也,不孬是肯定不孬了,不过却不是我的什么弟子,是好友。 陈灵均一时语噎,同样的亏绝对不吃第二次!同样的错误绝不再犯!所以坚决不让少年改个名字了。 反而赶忙不再双手叉腰,青衣小童神色肃穆沉重,再以心声询问君倩先生,哪个白也啊? 君倩笑道就是你以为的那个白也。 陈灵均熟门熟路,这就叫熟能生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扶住额头,身形一个晃荡,念念有词,这顿早酒喝的,都找不着东南西北了……再行云流水转过身去,晃晃悠悠走出几步,先箭步再飞奔,眨眼功夫,青衣小童转瞬间就消失无踪了。 在那之后,周首席上山之前,陈灵均就一直躲在宅子里边,美其名曰闭门思过,修个关门禅。 崔东山走出宅子后,想了想,先生说得是对的。 一场苦等再苦等,终于等到了。 崔东山长呼出一口气,一个蹦跳起身前冲,呼呼喝喝,拳打脚,脚踢拳,两只袖子噼里啪啦,打了一套拳法。 先生陈平安是这样的心境,学生崔东山何尝不是如此。 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按照这个说法,确实勉强可以将一连串的险恶风波,视为下一件好事的征兆和开头。 但是在这之间,上山和下宗,都必须揪心耗神和劳心劳力就是了。 崔东山没有走回自己的宅子,而且身形一掠,再翻墙去了那栋搁放梧桐伞的庭院。 坐在台阶那边好像等人,抬起五指,掐指算卦,时不时抬起另外那只袖子晃几下。 崔东山百无聊赖,打着哈欠,终于等来了两人,走了一趟湖山派的刘羡阳和顾璨。 客套寒暄都免了,崔东山一抖袖子,起了座金光画圆的剑阵,从袖中摸出一卷画轴,压低嗓音道:“这幅画像,出自桐叶洲女冠黄庭之手,画了一头作乱妖族,不过最大可能,就只是一张替身符的化身容貌,刘大哥,意下如何?怎么讲?没二话,我都听刘大哥的!” 刘羡阳伸过手,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 崔东山递过去画轴,却不松手,“会不会打草惊蛇?” 刘羡阳嗤笑道:“崔老弟这话说得不对,亲眼瞧见了蛇,哪来的打草惊蛇,打蛇惊草?别磨蹭了,赶紧松手,先给一棍,打不打得中七寸,等老子打了再说。” “刘大哥,境界身份一高,胆识气魄就愈发了不得,不愧是当宗主的人了,老霸气了!” “自家兄弟,少拍马屁,崔宗主给本宗主闪一边去。” 崔东山立即双脚并拢,一个横向蹦跳,“小弟得令!” 刘羡阳转头望向顾璨,压低嗓音说道:“鼻涕虫,如果陈平安来阻拦,你记得帮忙挡下,劝他别多管闲事……” 顾璨已经说道:“他没来,只是瞥了这边一眼,就带着于玄散步去山顶了。” 刘羡阳痛心疾首,直接开骂了,“没良心的东西!” 崔东山怒道:“咱俩都是当宗主的人,平起平坐的,刘大哥,你要是这么说,老弟我可就不乐意了啊!” 刘羡阳抖开画卷,让其悬空,再大手一挥,示意崔东山一边凉快去。 大白鹅又是一个横向蹦跳。 刘羡阳只是看了一眼画像修士,便开始收敛心神,闭眼如打瞌睡。 崔东山不敢打搅刘羡阳的这场……梦中问剑,只是咧嘴而笑,直勾勾望向顾璨。 顾璨报以礼节性微笑。 崔东山以心声说道:“说实话,别人对你观感如何不清楚,至少我跟裴钱都不讨厌你。” 顾璨点头笑道:“好说。” 崔东山搓手道:“既然你也不讨厌我,相互间都瞧着顺眼,那不如咱俩……” 顾璨直截了当说道:“没门。” 崔东山瞪眼道:“好歹听听看我说什么再拒绝啊。” 顾璨说道:“若是外人,我自会在门外陪外人多聊几句。”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赞叹道:“这话说得漂亮!” 顾璨犹豫了一下,与这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作揖致谢,却没有说一个字。 崔东山笑容灿烂,作揖还了一礼。 他们都是顶聪明的人,又都是陈平安最亲近的人,那就尽在不言中。 陈平安带着于玄,走到了集灵峰的山巅,昔年山神庙稍作修缮,就成了一座殿阁模样的古朴建筑,不过暂时没有悬挂任何匾额。 顺着老真人的视线,陈平安笑道:“本来想好了匾额名字,就两个字,从右到左看,就是观道,从左到右读,就是道观。” 于玄眼睛一亮,好想法!好像整座浩然天下,山头仙府都无此匾额? 陈平安见机不妙,只好说道:“事先说好,前辈可别窃取晚辈的想法啊。” 于玄思量片刻,笑道:“剽窃肯定不会,我没那厚脸皮,买,与你买如何?借与你的那五百颗金精铜钱,不收任何利息?” 陈平安只是摇头,“不成。” 于玄叹息一声,只得悻悻然作罢。陈平安是儒家弟子,不好在山顶悬挂这二字匾额,毕竟会整得跟一位授箓道士似的,可自己桃符山填金峰拿来用,岂不是正好?! 陈平安等了等,不曾想老真人半点坚持己见的架势都没有,哪有买卖才开始谈就黄了的道理,于是陈平安就开始迂回一二,“前辈,价格一事,其实是好商量的。” “免谈。老夫又不是个傻子,难不成花五百颗金精铜钱,就只是买两个字?柳道醇这种嫌钱多的冤大头,毕竟罕见。” 于玄笑着摆摆手,沉默许久,轻声道:“陈山主,打铁还需自身硬,做事最怕有心无力。” 陈平安说道:“晚辈已经在闭关了。” 于玄又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两次闭关破境失败,可不是什么小事啊,陈山主一定要谋而后动,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陈平安嗯了一声。 突然间回过神,老真人问道:“什么?你已经在闭关了?!” 陈平安笑道:“不敢瞒骗前辈。” 于玄也顾不得什么山上忌讳了,忙不迭好奇追问道:“你得说清楚,是手头宽裕了,在老夫来之前,就已经凑齐了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开始炼剑?还是……一般意义上的闭关?” 陈平安坦诚答道:“不是炼剑,而是闭关。” 于玄一跺脚,满脸无奈道:“好小子!这就已经处于闭关境地了?这要是出了丁点儿纰漏,老秀才不得骂我半死啊!” 陈平安无奈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哪里猜得到于前辈会走这趟落魄山。” 于玄深呼吸一口气,屏气凝神,重重一跺脚,摊手再掐诀道:“预祝此地山主,闭关顺风顺水。” 片刻之后,于玄竟是愣了愣,“陈平安,你这闭关,是不是过于玄乎了点?能不能说道说道?我可以隔绝天地,私底下聊。” 陈平安笑道:“若是成功了,再请前辈喝酒,现在就不谈了。” 于玄点头道:“也好,也好!” 当下老真人恨不得有什么吉言吉语都竹筒倒豆子一并说了。 陈平安单手撑在白玉栏杆上,笑问道:“于前辈,我可就随意些了。” 于玄率先坐在栏杆上,“都随意。” 陈平安翻身落座,取出一枚朱红酒葫芦,问道:“老真人,可知浩然九洲众多仙府,当下有没有那种愿意出售的斩龙台,大小无所谓,有就行。只要肯卖,尽管开价。” 于玄摇头道:“这玩意儿,可买不着。兜兜转转,一经现世,几乎都被大宗门垄断了,哪怕不是剑道宗门,都得当传家宝小心藏好,用不着,过过眼瘾也好。” 陈平安本来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听到山上人缘极好的老真人都是这么说,就彻底没有那个捡漏的念头了。 于玄说道:“回头我跟几个山上朋友打声招呼,帮忙看看蛮荒天下有没有这种好东西。” 陈平安喝了一口大酒,道了一声谢,又仰头灌了一口酒,笑道:“以前在家乡这边,倒不是那么稀罕。就是我那会儿不识货,稍微有点钱,就拿来买山头了。年少无知,眼窝子浅,总觉得不长脚的物件,田啊地啊宅子屋舍什么的,最安稳。” 于玄以心声笑道:“只有一事,万分好奇。” 陈平安问道:“老真人是好奇当年小镇气运流转的规矩所在?” 于玄捻须点头,“可不是。” 陈平安说道:“我曾经在城头问过崔师兄,后来还问过陆沉,是差不多的答案,都说因为不清楚最根本的那几条脉络,所以就无从推演追求真相了。” 于玄微笑道:“不这样,青童天君如何借雾生花,瞒天过海。” 陈平安笑出声,收起那枚当酒壶的养剑葫,手腕一拧,多出旱烟杆,动作娴熟,很快就开始吞云吐雾。 于玄讶异道:“好这一口?” 陈平安笑道:“跟喝酒一样,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 陈平安那两把本命飞剑,笼中雀的炼剑之法,很简单,又很难,就是“吃”斩龙石,这也能算是什么“捷径”? 斩龙石一物,比金精铜钱还要稀罕,当真是剑修用掉一点就少一点的,都别说什么有价无市了,直接就是无价。 小镇当地百姓俗称龙脊山,就储藏着一大片斩龙台,但是大骊户部记录却是甲六山,在大骊宋氏历史上,在春徽年间将其封禁。 远古天庭两座行刑台之一的斩龙台,被某位登天剑修一剑斩碎,散落人间,其中最大的两座“山崖”,分别位于后来的宝瓶洲和剑气长城,前者便是大骊命名为甲六山、又被吕喦称之为古名真隐、天鼻等的龙脊山那片石崖。 龙脊山那片斩龙崖,当年按照三方约定,最早是被风雪庙和真武山双方对半分,大骊宋氏可以帮忙封山和开采,后来大骊王朝临时变卦,让开宗立派的首席供奉阮邛分了一杯羹,因为龙泉剑宗所占比例不大,再加上阮邛的身份、口碑摆在那里,尤其风雪庙还是阮邛的娘家人,何况当年国师崔瀺亲自走了趟真武山,所以真武山那边,哪怕有些不情愿,也只能认命了。不过最快用完斩龙台份额的,却是风雪庙,这么多年以来,只是派遣两位上了岁数的剑修在那边结茅修行,象征性看守山头而已。 之后就是阮邛那一份,也紧随其后,“不翼而飞”了。 但是风雪庙那位貌若稚童的兵家祖师,得了一道远古剑术,关键是剑术奇高,门槛却不高,地仙剑修就可修行这条剑脉。 而阮邛也得到了一门失传万年之久的铸剑术。 刘羡阳返乡之后,就常去那边晃荡,说是巡视自家那片山头地界,眼神瞄来瞄去的,却是真武山那边的石崖,故而次数多了,就防贼一般防着刘羡阳,每次进山,真武山都会有修士贴身跟随这位龙泉剑宗的宗主高徒。 所以陈平安这次返乡,就没对那座龙脊山动任何心思,哪怕前不久还当了大骊新任国师,对于真武山那边仅剩斩龙台,想都不去想,提更不会提。 当年在剑气长城的城头,陈平安陆续结丹、元婴和玉璞,飞剑数量连跨台阶,十万,二十万,四十万。 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陈平安提升境界,再就是“吃”金精铜钱,这条捷径,相对于吃斩龙石,相对,就真的只是相对容易些。 炼化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融入那条已有雏形的光阴长河,大致估算,一把井口月可以分化的飞剑数目,保守估计,有希望达到八十万,如果再乐观一点,说不定可以多达百万把。 但是这种炼剑,是极其稳当的,可是陈平安此次闭关,却是让他如同重返避暑行宫的殚精竭虑,每个细节都要反复权衡,一步都不敢踏错! 于玄难得如此犹豫再三,一挥袖子造就出一座符箓大阵,“实在是心痒,闭关一事,你小子与我说个大概即可,说说看,如你这般的闭关法子,我活了这么大把岁数了,依旧是闻所未闻。哪有真身在外逛荡就能闭关的修道之人,关键还是地仙跻身玉璞这个大门槛,记得我当年闭关,都不敢如此托大。何况你先前还失败了两次?” 陈平安只得说了个大概,“北斗注死,亦可延寿,契合道人心死才可活来之意。于是我在真身之外,设置了九个符箓分身,七显二隐,全部放在宝瓶洲半山腰之下。至于我这真身,化名陈迹,在一处乡野之地,当个开馆蒙学的教书先生。” 于玄静待下文,结果这小子竟然止住话头了,“没啦?” 陈平安无奈道:“前辈自己让晚辈说个大概。” 于玄学那老秀才唉了一声,伸手抓住陈平安的胳膊,“这也太敷衍了事,陈平安,稍微详细一点,给说道说道。” 这就叫求道心切! 与境界高低无关。 陈平安缓缓说道:“我家先生有‘天官’一说,礼记亦有喜、怒、哀、惧、爱、恶、欲在内的七情之说。七显分身,分别对应七情,二隐,分别负责撒网和收网,其中纯粹武夫,就是将一口纯粹真气‘显化’,尽可能趋于在自身小天地内‘道化’,收束心念,与佛家的止念,道家的心斋,都沾点边,另外一隐,是练气士,反其道行之,任由念头生发,越多越好,息息不停,打个比方,就是如花开遍野,灵感来自陆沉的大宗师篇,那句‘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其实也曾参考过佛家六欲说,结果发现这条路行不通,至于为何,涉及自家修行的大道根本,就不说了。至于那位杂家祖师爷之一,书写的贵生篇,先前我在密雪峰道场内,有过一番推演,好像不足以担任……船锚,又放弃了。最终还是选择了五毒说,在这其中,按照佛门说法,我就是又故意梁上架梁,头上放头了,属于自讨苦吃,故意给自己增添关隘的高度,过心关的难度。简单来说,就是要以心境作战场,用心魔杀心魔,杀贼如麻,筑造京观,不过堆积成山的累累白骨,都是自己而已。心魔可怕,到底有多可怕,我倒想见识见识。山上皆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就要看看,到底能高到何等地步。所以真身就闲下来了,才能跟前辈聊这些闲天。” 陈平安与持剑者同游天外的那一粒心神,不在此列,故而这又是一种宛如天地衔接、相互牵引的遥相呼应。 一粒粒心神附着在九张符箓分身之上,结成一座大阵,契合法天象地。 陈平安不惜用掉了九张符箓,其中还包括两张价值连城、有钱都买不着的青色符纸。 都属于一次性消耗品,除非封山,收起某具分身,否则符箓就会持续灵气流散,直到消耗殆尽,最终变成一张废纸。 “妙不可言,大开眼界!” 于玄捻须笑道:“劳烦陈道友,再细细道来,强行名之!” 陈平安神采奕奕,眉眼飞扬,拿起烟杆轻轻一磕白玉栏杆,有铿锵金石声。 将自己的那些想法和思路,与老真人娓娓道来。 一挥袖子,烟雾袅袅,变成了九幅画像,挂像即卦象。 何为七显? 落魄山竹楼青衫山主。主“哀”。 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主“喜”。 玉宣国摆摊道士吴镝。主“怒”。 大骊禺州境内,那座律宗寺庙内的中年文士。主“欲”。 游历青杏国再现身合欢山地界的背剑少年陈仁。主“惧”。 一个大渎南岸的小国京城秘书省内,有个不偷书只看书的梁上君子。主“爱”。 藕花福地的开天眼、观道者。主“恶”。 何为二隐? 作山中道人装束的金身境武夫。 大髯佩刀作游侠状的金丹地仙。 “这是第一层底色,属于以七情打地基。” 于玄微微颔首,“青衫山主,留在山中,七情主哀,哀莫大于心死,这与陈道友所谓唯有死去方可活来一说,是相契合的。” “道友年幼家贫,喜读书而不得读书,如今求之而得,看书内容,听翻书声,闻书墨香,自然心生欢喜,从而生爱。” “不近恶不知善,是为观道。” “只是……” 陈平安听到这里,会心一笑,抬手指了指头,再指了指心口,接过话头,“只是……终究是以偏概全,但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于玄笑道:“第二层‘描金’手段呢?有请陈道友再言说。” 陈平安微笑点头,九幅画像由静转动,不同的场景,各有作为,各行其是。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前辈可能有所不知,我是在五月五这天出生。” 于玄一愣,恍然道:“道友要除五毒心?!” 蛮荒之行,与陆沉借取十四境,道心属于拔苗助长,陈平安当务之急,就是必须消除隐患。 在这件事上,陆沉不但事先提醒过,事后也一样有过提醒,陈平安必须承情。 先前在泼墨峰之巅,陆沉曾经为嫡传弟子曹溶泄露天机。 看似一场泼墨写意山水画,实则是细致到堪称极致的工笔。 陆沉曾与曹溶泄露天机,言语内容,佛道两教真意兼具。 道与之貌,天与之形。临摹山水之法,要先在画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需要降伏的心猿意马,是道人的心魔。 同样是在泼墨峰之巅,周楸和刘铁一行人离开丰乐镇,曾经见到另外一个缩地山河而至的陈平安,与那背剑的草鞋少年形象截然不同,是一个让他们觉得更符合心目中形象的年轻隐官。 年轻容貌,可谓玉树临风,满身道气,神态清灵,头戴金冠,穿青纱法袍,手捧白玉灵芝,脚踩蹑云履。 这就是作为大阵辅弼隐星之一的分身。 这个“陈平安”,专门负责暗中为武学境界不高的背剑少年护道一场。 那身跟陈平安平时截然不同的装束,不但“好看”,而且实用。 简单来说,除了以防万一,可以补缺“少年陈仁”,再就是打不过就跑得掉,不至于连累整座大阵功亏一篑,不会半途而废。 而这个年轻道人模样的陈平安,看上去比练气士还要练气士,实则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身境武夫,而非金丹地仙。 陈平安不惜用上了一张青色符纸。 另外一张同样用掉青色符纸的分身,如陆沉所料,确实一个五大三粗的江湖莽夫,腰间佩刀,大髯游侠模样,是金丹境。 这还是陈平安受限于当下的元婴境,在符箓一道的造诣,相较于那些真正的符箓大家,也确实算不得如何高妙,原本两张价值连城的青符,换成符箓一脉的得道高真来画符,分别造就出一副元婴境和远游境武夫分身,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佛家说“贪嗔痴慢疑”为五毒心,造作恶业,妨碍修行。故而不除五毒心,所谓禅定终是邪定,所修神通终非正法。 甚至就连修道之人的心魔,都是由此而来。 而陈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属于山上山下约定成俗的五毒日。 历书有言月号正阳,时惟端午。故而浩然天下,各地风俗不同,却宗旨相同,孩子拴五色丝线,女子佩香囊,男人饮雄黄酒,匠人铸阳燧镜,与寺庙道观请纸贴符,或悬菖蒲艾草在门外,或挂神像驱邪避祟,求的,总之都是求一个家宅平安。 按照家乡小镇的一般说法,在这一天诞生的人,就是天生的扫把星,若是命薄,便会早早夭折,命硬便会克死身边所有人。 如果喜欢听老人说故事的,就会得到另外一个含义相近、稍有不同的说法,五月五这一天,曾是祭天祀神之日。就像一户人家的宅子,不宜位于庙与祠堂的后边,道理就在于人人烧香拜神磕头礼敬,那户人家的活人,受得起这份大礼?与此同理,生在五月五的孩子,又如何承受得起这份命? 当然,等到泥瓶巷那个孤儿渐渐长大,尤其是成为那个州城那边家喻户晓的西边群山大地主,老话和道理依旧不改,只是往往都会再添一句,是那孩子的爹娘懂规矩,晓得帮他们儿子早早起了一个好名字,平安,平平安安,名字越是土气,就越是能活人,同时寓意还好,这不才有了那个陈平安的后来造化,不但拿得起,还能留得住,“陈平安”这个名字,自然是有大功劳的。 陈平安凭借一座七显二隐的道教北斗阵法,遵循登山守一法,再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自修道,又是自己为自己护道。 正如曹溶所说,少年大病第一是气高,因为血气方刚,易怒易嗔。 但是恰恰与天君曹溶所猜测的那个结果相反,背剑少年陈仁,是疑而非嗔,故而陆沉才说少年所背剑鞘,空无一物。 这种象征,正是寓意走出家乡的泥瓶巷少年,有过一种无比强烈的自我否定,导致心无定数、定理、定法,越来越自我怀疑。 陆沉见到的第一个“陈平安”,是裁玉山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 第二个,才是现身合欢山地界,脚穿草鞋的背剑少年“陈仁”。 这是陈平安在作一场回顾。 昔年陋巷少年,曾经走一步看一步,想得很远很多,小心翼翼打量着整个陌生的世界和世道,贪生怕死,敬畏皆由惊惧来。 故而是“疑”。 大骊王朝禺州境内,一座律宗寺庙,每天抄经、偶尔看云起人间的中年书生。 佛家有言修戒定慧灭贪嗔痴,而律宗公认持戒最严。 但是一个借宿古寺、每天粗茶淡饭的儒生,每天在抄写佛教经书之余,却会同时修习道门雷法,在那山巅凉亭,还会演练佛门密-宗一脉的真言。 消除的心,是什么心? 是“贪”。 玉宣国京城,道士吴镝,作为撒网之后的提网之人,与仇家杏花巷马氏可谓近在咫尺。 而且陈平安故意火上浇油,此分身本就是七情之怒,故而能够凭此一点一点砥砺道心。 这才是真正的“嗔”。 堂堂隐官,差点将整座正阳山拆解得七零八落的落魄山山主,迫使在边界立碑, 偏偏在与正阳山是近邻、极有可能沦为藩属山头的竹枝派,当一个每个月俸禄才几颗雪花钱的外门知客。 这是一种根本不屑流于表面、无所谓旁人知晓与否却发自内心的“慢”! 留在落魄山竹楼一楼既是休歇处、又是读书处的分身陈平安,负责搜集、记录、归档所有分身的一切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书桌上有八本册子,“书籍”厚薄不一、文字内容多寡各异。除了佛家禅宗、律宗、净土等诸脉,还有道教典籍的摘抄和心得,既有山水游记、地理志,涉及兵法、农家和阴阳家堪舆术等诸多“杂书”,更将全部分身在山下人间的一路人事与见闻,诸如此类,一一编订成书。如果将七显和辅弼二隐,总计九粒心神所附着的符纸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编撰一部书,那么留在山中竹楼的“陈平安”,既是总阅官,又是总纂官,属于编撰和批阅校书两不误。 是痴。 要将种种驳杂见识、学问,一一变成佛门所谓的善知识,要破无明障。 得知这些内幕和谋划,于玄大为叹服,啧啧称奇不已,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于玄问了一句题外话,“如此兴师动众,当真只是为了破境,重返玉璞?” 陈平安说道:“既然北斗注死。那么有仇不报,我就不是我了。” 既然不是战场厮杀,属于私仇,那就更简单了,杀人还需诛心。 于玄沉默片刻,没有丝毫杀气,老真人甚至察觉不到身边“年轻道友”的半点杀心涟漪。 于玄收敛心神,问道:“还有第三层吗?” “有。子曰君子道者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陈平安点头道:“还有至圣先师传下的六艺,加在一起刚好是九。用以调伏一颗道心,让真身不至于走火入魔。” 一幅幅画面上泄露了更多的天机。 道士吴镝摆摊算命,主要研究龙虎山道门科仪、辅以遍览儒家太常寺、祠祭署等典章制度,故而是君子六艺之“礼”。 知客陈旧,每逢钓鱼,就开始尝试以心算运筹,以术算之法为底色,深究商家和农家学问根祇。这就是六艺之“数”。 藏在秘书省藏书处的那位梁上君子,随身携带几本文庙借阅而来的古“文字”书,辅助群经、碑帖,专攻训诂,为“书”。 禺州寺庙内的中年文士,每天听着晨钟暮鼓,佛唱木鱼声,抄书时笔尖划在粗糙宣纸上,夜深人静听那泉水流淌入寺庙,云起风动松涛皆天籁,同时精研《云门大卷》与《咸池》,只要愿意竖耳倾听,人间何处不是宫商角徵羽?故而是六艺之“乐”。 身材魁梧的大髯男子,貌若武夫实则地仙,除了佩刀还背弓,只是真正的“矢矢相连若连珠箭”,却非背后的真弓,而是古之真人的连绵呼吸,这才是真正契合道法的“射”。 莲藕福地内,高居在天俯察地理,身为一座福地名义上的主人,安排人间,开辟道路,师出有名,故而是“御”。 于玄摇摇头,不是否定,不是不认可。 而是……老真人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若只有些想法,确实奇思妙想,再让旁人觉得匪夷所思,可只要无法践行,行之有道,那依旧是花架子的空中阁楼,好看而已。 陈平安则不然,步步为营,环环相扣,无一分身不是陈平安自己,无一自己不合乎一部分本心,然后循着道路大步前行就是了! 于玄叹息复叹息,终于舍得开口言语,“目前只剩下君子道者三了,那草鞋少年是勇者不惧?竹楼青衫山主是知者不惑?满身道气的纯粹武夫,是那仁者不忧?” 陈平安摇头道:“一开始确实是这么设想的,但是思来想去,觉得如此一来,意思不大,就做了些改动。” 少年陈仁,边走边看兵法,配合堪舆术寻龙点穴,兼修阴阳家五行。当窑工学徒的岁月里,名副其实的进山“吃土”,很早就开始辨识土性。再孱弱再胆小,人终究要往前看,向前走。如此说来,就如于玄所猜测的,是“勇者不惧”,才合乎情理。 于玄想起一事,陈平安家乡小镇那边有牌坊楼,其中一面匾额,是当仁不让。 于玄捻须点头道:“明白了。” 不曾想陈平安摇头道:“前辈想错了。并非‘仁者不忧’,而是知者不惑。正因为知道了有些事,必须当仁不让,故而就可以知者不惑。” 于玄稍加咀嚼一番,便忍不住重重一拍膝盖道:“此解妙绝!” 于玄连连赞叹,“那么竹楼青衫陈平安不挪窝,坐镇山头,如军帐主帅,看似是为了追求一个知者不惑,实则不然,花果花果,学问无数,百花绚烂,如此知者不惑,正是为了仁者不忧!” 陈平安收起烟杆,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眼神炙热,“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那么学拳炼剑,求学修道,辛辛苦苦,终究得有个追求吧。” 所以这才是陈平安心目中真正的“勇者不惧”,落在了那个携带飞剑的纯粹武夫身上。 贫寒孤苦少年,在心爱女子那边,曾有豪言,三教祖师挡路,也要给我让道。 后来竹楼学拳,老人崔诚曾言,要教天下武夫见我拳法,只觉得苍天在上! 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年轻外乡人曾有心声,只被老大剑仙一人听了去。 于玄抬起头,笑问道:“道友,总不会还有第四层了吧?” “有。” 陈平安双手笼袖,高高扬起头,眯眼笑道:“我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是剑修,当然需要练剑。比如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 都说万事只在开头难,有了开头万事就不难。利用两把本命飞剑的神通相互叠加,通过九个分身的眼见、耳闻和想象,去复刻,临帖和摹拓,将所有人的容貌眉眼,穿着,气态神色,声音语调,开口言语的字词句,一一记录在册,天象地理,人间山河,花草树木,各色建筑,美食佳肴,死物活物,儒释道诸子百家学问……再加上心湖内那座高楼的藏书,以及桐叶洲镇妖楼的那些梧桐叶,每一张梧桐叶,就是一座幻象天地。青同那是使用不当,空有境界罢了,可是只要落入陈平安之手……数以百万计的飞剑,符箓,以极其细微,扩充极其广袤,搭建极高远极厚实,成就虚与实,真与假。陈平安就可以在一条光阴长河之内,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只要被陈平安成功造就出第一座大道循环完整、有灵众生在此自然生发而不知晓何谓“一”的小千世界,只要有了一,还怕没有二三四?有了二三四,一旦造就出三千小千世界,不就能够最终成就一座大千世界?! 于玄心情复杂道:“难道还有第五层?” 陈平安点头道:“有,只要打造出第一座小千世界,就可以我与我周旋,自己与自己问拳而不自知,有望跻身武道第十一境。” 于玄问道:“可有第六层?” 陈平安微笑道:“前辈也太高看我了。” 于玄笑呵呵道:“我能不高看道友吗?” 老夫抬头看你小子,也不是一时半会了。 陈平安赶忙道歉一声,重新坐回栏杆上。 于玄沉默许久,自顾自说道:“不得不说一句,原来修道该如此。道者若此,是谓真人。” 陈平安欲言又止,好不容易闷出一句,“晚辈属于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得已为之,前辈不一样,是无需如此。” 于玄笑道:“怎么还骂上人了。” 骂我修行一路顺遂、从不为钱发愁? 陈平安眺望远方,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面带微笑道:“说句真心话,晚辈也想被人这么骂上一骂啊。” 年幼家贫,父母双亡,饥寒交迫,好读书而不得开蒙,偶然习得登山法,当过窑工学徒数年,十四岁练拳,十五学剑术。背井离乡,天高地阔,所见所闻光怪陆离,在外远游,行走江湖以诚待人,客子光阴居多,生平饮酒难一醉,返乡之日,惜哉剑术疏,拳法未大成。 一个黑衣小姑娘飞奔到山顶这边,于玄已经悄然撤掉符阵,小米粒见好人山主与那位老神仙好像在聊正事,就一个骤然停步,想着打道回府。 陈平安笑着招手道:“有事?” 小米粒小步跑向好人山主那边,又是一个停步直腰站定,怀捧绿竹杖,挠挠脸,“火烧眉毛嘞,景清不知咋回事,说要搬去小镇骑龙巷那边住几天,我问他好几遍,都没个缘由。” 陈平安忍住笑,板起脸说道:“十万火急,不可耽误。速去速回,再探再报。” 小米粒一跺脚,皱着疏淡微黄的眉头,使劲点头,神色严肃道:“得令!” 转身撒腿飞奔,原路折返,肩扛金扁担,手持行山杖,跑得跟车轱辘似的。 于玄捻须而笑,落魄山好家风。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山中一幅画 陈平安留下于玄,单独离开山巅,去竹楼换了一身日常山居装束,重新穿上棉袍和布鞋。青青苍苍。 谢狗坐在崖畔桌边,说不辱使命,把话给那个柳骚包带到了。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让她再跟郭竹酒说一起吃晚饭。 以往只要郭竹酒留在山中吃饭,陈平安都会亲自下厨,炒几个拿手小菜,不说跟朱敛的厨艺比,说句很下饭,不昧心。 于玄颇为无奈,方才陈道友那句“资质不够,想法来凑”的自我评价,让老真人再次无言。道友怎的又骂人,老秀才你得管管。 桃符一山五宗门,浩然独一份的,于玄想起自家有几棵仙苗,资质相当不俗,登山修行势如破竹,就是一个个的心气太高了,记得其中一个年轻金丹剑修,授箓谱牒在经纬观道门剑仙一脉,瞧见自己这个祖师爷都鼻孔朝天的德行,还要当面埋怨开山祖师不是剑仙,美中不足了……是不是让他们来落魄山这边历练历练?你们不是都自恃聪明绝顶、破境如吃喝平常吗,就就让你们来见一见金丹碎了又碎才元婴、闭关三次才重返玉璞的陈平安!就不知道陈道友有无这份闲心了,愿不愿意调教一番?估计悬。 难不成真要开销个五百颗金精铜钱,以天价买下那“道观”或是“观道”二字,再来开口与陈道友讨要“添头”一事? 乱山高下出处州。 休怪此乡风最古,此地原是天下脊。 身材矮小的老真人,身穿一件紫色道袍,掐指算卦,凝神定睛望向小镇东门那边,于玄依稀可见,有道士骑牛入关,紫气东来。 不敢多看那份旧时光景,于玄站在栏杆上,咦了一声,蓦然瞪大眼睛,只瞧见天地间有一股紫气道意,分作两线,浩浩荡荡如汹涌江水,倏忽间撞入自己两只袖袍中,如水得鱼,于玄竟是拦都拦不住,抖了抖袖子,好家伙,本该虚无缥缈无分量的道气而已,竟是沉甸甸的,让已经十四境的老真人都要稍稍弯腰,若是身在天外星河道场,贫道于玄,必然不用弯这个腰! 于玄收起心绪,抖了抖袖子,稽首礼天外,与道祖谢过。 刘十六和白也宅子相邻,方便串门,郑又乾终于见着了那位人间最得意,桐叶洲出身的小精怪,还壮起胆子跟那人聊了几句。 看来是自己冤枉先生了,原来先生没有吹牛不打草稿,当真认识白也啊。 郑又乾倒是没有如何惧怕白也,毕竟白也要杀也只杀蛮荒王座大妖。 当隐官的小师叔不一样啊,遇见妖族,那叫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来三个全杀光的乱杀啊,都不带眨眼的。 当然了,除了是在剑气长城杀妖如麻的末代隐官,更是自家文脉的小师叔嘛,去年在山道上初次相逢,小师叔是在自己这边,脾气好的很,跟自己闲聊,小师叔都不大声说话。 因为大哥白登被大骊朝廷钦定补缺铁符江的江水正神,暂时就只差走完那条成神之路和封正典礼了,白登是龙子龙孙,天生体魄坚韧,又是玉璞境剑仙,不是太过惧怕那种形销骨立的煎熬,又在落魄山的眼皮子底下,想必不会有任何意外,于是改名为曾错的鬼物银鹿,身为二哥,就和当三弟的流霞洲青宫山高耕私下合计了一下,他们俩除了要帮大哥护关一场,再参加朝廷封正典礼,好歹要给自家大哥撑个场面,此外北岳披云山那边有文庙赐予神号,更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庆典,都想要见识见识名动天下的夜游宴,但是他们与魏山君都不熟,终归是要落魄山帮忙与山君府讨要三个席位了,只是银鹿哪敢假装自己与陈隐官关系好,一个不小心就要挨板砖的,所以还得是高耕这个落魄山客人去跟年轻隐官厚脸说事了,高耕虽然年纪最小,是三弟,却有担当,说刀山火海也去得,说便说,找那陈山主,魏山君的三份请帖而已,他们哥仨又不是不给贺礼,宝瓶洲北岳夜游宴嘛,规矩都懂! 故而得知陈山主与一位紫衣老道散步去山顶,高耕便故作轻松,在大哥二哥的勉励视线中,大步流星离开宅子,只是出了门,便换了面容,苦着脸,慷慨赴死一般。高耕不敢打搅陈山主跟山上朋友的闲聊,便在山路与神道交界处,徘徊不前,在原地耐心等着陈平安独自下山来,才快步上前,硬着头皮言说请帖一事,陈平安闻言毫不为难,当场笑言一句,这等小事,高仙师只需与陈灵均喝酒的时候闲聊一句,再让他知会自己一声就可以了,做客山中,再有类似事情,就别这么兴师动众了,太见外。 高耕喜出望外,不曾想自己在陈山主这边,面子这般大! 陈山主甚至亲自将高耕送到了府邸门口,一路闲聊,言语无忌都很随意,高耕站在原地,等到告辞离去的山主身形渐渐远去,这才转身,与两位兄弟报喜去了。要知道师尊荆蒿在山中逗留那么久,这位功高盖世的年轻隐官,可是一起喝顿酒的面子都没给! 宁吉是第一次来到落魄山,看哪哪都是新鲜事,只是不太敢独自出门,先生忙,宁吉更多还是跟着赵师兄,像个小跟班。 先前那个叫暖树的粉裙女童,说既然是山主老爷的学生,按例在山上是有宅子的,当下就有闲置的几处,宁吉可以挑选。穷怕了的少年哪敢独占一座宅子,说实话,颠沛流离惯了的宁吉,也过不惯那些享清福的富贵日子,所以只说跟赵师兄住一栋宅子就可以了。 赵树下对待学拳一事,从来都是勤能补拙,此刻就在院内走桩不停。 宁吉就坐在台阶那边看着,少年安安静静,心境祥和,也不觉看拳是无聊事。 岑鸳机在山路神道上走桩练拳,门口那边的仙尉道长,本来多正经一人,每次岑鸳机在山门口那边休歇换气,道士都只说些今儿天气不错的客套话,如今郑大风一抬头,道士就抬头,郑大风盯着她看,道士就跟着,两颗脑袋的偏移幅度都一样。 呵,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据说都是山主亲自挑选的看门人呢。 莫名其妙闹着要下山的陈灵均,挨了顿训,暖树带着小米粒找到他,问他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山上住得好好的,非要搬去骑龙巷,甩脸子给谁看呢。陈灵均委屈不已,只是看着骂完自己就又要去忙东忙西的粉裙丫头,想了想,陈灵均就没有说什么,顶天立地大丈夫,跟个不晓得江湖险恶的笨丫头计较什么,青衣小童就只是坐在台阶上,抱着头,唉声叹气,小米粒坐在一旁,扯了扯景清的袖子,再递过去一捧瓜子,陈灵均嗑着瓜子,磕着磕着,就把胆识磕出来了,陪着小米粒扯闲天。小米粒说不用怕,好人山主说啦,于老神仙是从他先生那边听说了景清在北俱芦洲的走渎事迹,这趟忙正事之余,就想要认识认识你。陈灵均听得眉开眼笑,哈哈大笑,悄悄站在墙外的暖树,见小米粒说得一字不差,粉裙女童这才放下心来,脚步轻轻离开。 小米粒一边给景清泄露天机,一边偷偷伸出大拇指,朝向墙壁那边,陈灵均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他们对视一眼,都咧嘴笑。 曹晴朗在书房内刻印章,当年跟随种夫子一起游历剑气长城,刻刀是先生送的,曹晴朗在刻一方葫芦状藏书印,印文“犹如新书”,想要作为今年的生日礼物,送给自家先生。 屋内悬挂一块文房匾额,是先生先写在纸上,再由朱先生“摹拓”刻字在木,“愿闻吾过斋”。 裴钱跟着李宝瓶走了一趟照读岗,李槐就住在那边,只是再不会像各自小时候那么闹一场“文斗”了,见了面,扎丸子发髻的女子,止境武夫,和那儒衫青年,书院贤人,都没了拌嘴的心气。 听说李宝瓶来了,林守一和董水井,就带着临时住在桃叶巷的石嘉春,乘坐符舟赶往照读岗,同窗难得相聚。 崔东山擅自行事,让刘羡阳梦游问剑一场,根本不敢见先生,喊上周首席,溜之大吉,联袂直奔莲藕福地,有些事,得收尾了。 貂帽少女躺在云海中,翘着二郎腿,等着小陌回家。温柔的小陌,可能今天就回,可能明天再来,哈,后天就洞房花烛夜吧。 身边坐着个伤心至极的白发童子,生无可恋的模样,因为才知道自己竟然被郭盟主给大义灭亲除名了,自己这个可怜人儿,苦海无边,造了哪门子孽啊。 察觉到山巅那边的紫气异象,谢狗坐起身,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气势浑然一变。自愧携短剑,只为看山来。 谢狗抿了抿嘴唇,郭盟主说得对,不能仗着资质太好就修行懈怠了,连于玄这种差了她大几千年道龄的晚辈都是十四境了。 小院灶房那边,陈平安系着围裙,正在忙碌,刘羡阳坐在门槛上,顾璨蹲在屋内板凳上,拎着吹火筒,腮帮鼓鼓,吹风生火。 陈平安随口问道:“是一张替身符?” 刘羡阳笑呵呵道:“那厮确实用上了替身保命的手段,滑不溜秋跟条黄鳝似的,替身被大爷不费吹灰之力就灭掉了,真身境界高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说道:“这种压箱底的手段,跻身飞升境之前,最好能不用就不用。” 刘羡阳嗤笑道:“教我做事?再废话,我可就要放顾璨了。” 顾璨懒得理睬,只是抬了抬脖子,瞥了眼砧板那边的几只佐料碟子,提醒道:“给我炒个青椒火腿,加辣。”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柳赤诚到了州城,现在住在董水井的客栈里边,估摸着不是明天就后天,会来落魄山喝酒。” 顾璨说道:“烦他,不想见。” 陈平安多拿了些辣椒,刀工精细切着火腿,说道:“毕竟是师叔辈的,碰到韩俏色这样的师门长辈,是你的福气,有柳赤诚这种至少不碍你事的,也还是运气。不用多热络,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顾璨沉默片刻,说道:“柳赤诚这种人,刻意不与他打交道,他反而自己就聪明几分了,否则他是能不动脑子就不动脑子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也对。” 顾璨说道:“我很闲,需不需要我走一趟桐叶洲?” 跟人比耐心,顾璨这辈子就没输过谁。 陈平安说道:“闲?有多闲,如今已经是玉璞境瓶颈,摸着仙人境的门槛了?筹建宗门,岂是儿戏。” 顾璨默然。 刘羡阳哎呦喂一声,大笑道:“你个元婴境,也好意思教训顾宗主,等会儿吃饭,你蹲着捧碗,没资格上桌。” 顾璨不好跟陈平安说什么,迁怒刘羡阳是再熟稔不过了,刘羡阳早有预料,不等顾璨开口骂人,就已经主动认输,“陈平安蹲着,我坐地上吃饭行了吧。” 于禄和谢谢这次也乘坐风鸢渡船返回牛角渡,只是他们没有去落魄山,而是直接去了二郎巷,宅子空置多年,不曾想谢谢还留着钥匙,开了门,于禄搬了条凳子在天井旁,坐着抬头看天。谢谢曾经在此当婢女,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打了水,开始擦拭桌凳,寻了一把老旧扫帚,别处都动作轻柔,路过于禄身边的时候,才尘土飞扬,于禄只得连连挥手驱散灰尘。 贾老神仙回了骑龙巷,见着了那个当代掌柜的道士林飞经,那可是仙尉道长的高徒呢,客气礼敬什么的,就生分了,老神仙先在小镇别处几间铺子买了卤肉酱菜和一只烧鹅,再在压岁铺子门口与石掌柜寒暄几句,进了草头铺子,就嚷着酒虫子造反了,让俩徒弟田酒儿和赵登高,赶紧的拿酒来,将手上食物放在桌上,老道士与那林飞经打了个稽首,自报名号,林飞经赶忙绕过柜台,与这位在小镇德高望重、有口皆碑的老仙师,郑重其事稽首还礼。 之后便被老神仙拉着上桌,说是小酌几杯,是人喝酒不能被酒喝,都不过量,敬酒一事,老神仙亦是点到为止,更不劝酒,好酒之辈,却只是自顾自豪饮几大碗,老人酒酣耳热,满脸涨红,鬓如霜霜又何妨,江湖相逢,有酒喝酒有肉吃肉,上了酒桌再下酒桌,就是朋友。一顿酒,林飞经喝得十分舒心惬意,只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位古道热心肠的老前辈。 朱敛不在,他那张饭桌上却是热闹,陈平安没有刻意喊人,暂时在别处山头的就自己管饭,此刻依旧是满满当当坐了一桌子人。 青衣小童开始翘尾巴了,先前双手负后逛荡到院子,没见着紫衣老道的身影,反而询问于老神仙呢,怎么没来,不给面儿? 在饭桌上,陈平安让曹晴朗有机会带那两个朋友来落魄山做客,曹晴朗笑着答应下来。曹晴朗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先生告状,原来在桐叶洲大渎那边,担任鱼饵的,除了小师兄,其实还有两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少年剑修,不过他们都是自告奋勇,跟着崔宗主一起“钓鱼”,来时路上,风鸢渡船上边,小师兄反复叮嘱,莫要在先生那边泄露此事,担心数罪并罚,宗主位置就要换人坐了,信誓旦旦保证曹师弟你放一百个心,下任宗主迟早是你的,不用急在一时,让小师兄好歹先将头把交椅捂热……曹晴朗之所以选择帮忙保密,倒不是念在同门之谊的份上,而是觉得剑修就是剑修,自有其行事风格,要尊重于斜回和何辜的选择。 陈平安以心声提醒曹晴朗一句,之后重返桐叶洲,近期形势比较复杂,牵扯到上山下宗的整体气运升降,在这中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所以你不要单独去见徐珍和余励,要见他们也得带上崔东山。曹晴朗没有多问,依旧是没有异议。陈平安还想稍微解释几句,曹晴朗笑着让先生不用多想,只管处理手边事务,学生这边心里有数的。 山水相伴,足酒饱饭。 由于架子比天大的陈山主难得主动开口讨要请帖,头一遭的稀罕事,魏檗就亲自走了一趟落魄山,带来三份夜游宴请帖,绕过山君府礼制司,魏檗亲笔写下了白登几人的名字、道号。 剑修白登与鬼物银鹿,一个关门山居太久,一个是蛮荒妖族,不太清楚这里边的礼数分量,在那流霞洲酒局不断的高耕却是心知肚明,所以亲自下厨炒了几碟下酒菜,强行挽留可以视为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魏山君,停步喝了顿酒。不管怎么说,大哥马上就是铁符江正统水神了,祠庙离着披云山这么近,宛如附郭县,在山水官场属于隔壁邻居了,与顶头上司的魏山君,或者可以说是魏神君早早处好关系,朝中有人为官易,县官不如现管,怎么都是好事。 魏檗也没想到高耕会折腾这么一出,伸手不打笑脸人,毕竟是一位飞升境的嫡传弟子,又是能够在落魄山住下的客人,魏檗只好拗着性子落座喝酒,酒桌上,剑修白登言语不多,天生冷淡性情使然,高耕和“曾错”却是在即将荣升为神君的魏檗这边,替那个不会说话的兄弟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座位有限,总不能真让谁蹲着吃饭,所以晚饭就没有喊郑大风和仙尉道长,陈平安带着刘羡阳和顾璨一起散步下山,闲聊了几句,他们就返回北方京畿之地,陈平安进了山门口的那栋宅子,结果发现俩看门人,在厢房檐下相对而坐,正端着饭碗,在吃一锅神仙都不换的白菜滚豆腐,热气腾腾,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仙尉道长还问山主吃过没,如果没吃,添一副碗筷的小事。陈平安笑着说吃过了,是我亲自下的厨,人太多,就没喊你们。 仙尉道长嘴上笑着说没事没事,其实他与大风兄弟都是幸好没喊我们去的表情。 这让原本还有几分愧疚的山主气不打一处来,熟门熟路去厨房拎了小板凳和碗筷过来,坐下就开吃。 陈平安说下回咱们吃豆腐炖鱼,千滚豆腐万滚鱼,自己很拿手,早上炖中午吃了,晚上还会想着那份滋味。仙尉看大风兄弟,郑大风看仙尉道长,都用眼神暗示对方你来婉拒此事,对方毕竟是山主,毕竟是山主的美意。陈山主懒得看他们的眉来眼去,只说就这么说定了,跟我客气什么。 一边吃一边闲聊,陈平安说裴钱偷偷买下了一座附近山头扶摇麓,买卖公道,有山水地契的那种。 与落魄山相邻的山头,除了北边的灰蒙山,连同那座天都峰在内,还有跳鱼山和扶摇麓都是落魄山的近邻。 而崔东山也已经秘密将那座跳鱼山收入囊中。 仙尉听得心不在焉,夹了一筷子白嫩嫩的滚烫豆腐,吹了几口气,只是想着下次山主亲自炖鱼是炖的什么鱼,这些山门家务事,他一个看门人,说不上话,也没什么可说的,跟人轻言微没啥关系,落魄山就不讲阶级、境界这一套规矩,纯属仙尉道长自己不感兴趣。 陈平安说道:“上次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关于开峰规矩和山头划分一事,只是顺带聊了几句,我就想着这次议事,把山头归属都给敲定下来,总是这么闲置且无主,终归也不是个事儿。” 郑大风点点头,“名正才能言顺,其实不是小事。山有了主人,就得有人去住,帮着聚人气,光有天地灵气是不管用的,一栋空宅子久无人住,就会老得很很快。” 祖山是落魄山,陆陆续续成为藩属、转为姓“陈”的山头,上次议事的时候,总计有十四座。 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螯鱼背,真珠山,牛角山,黄湖山。 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拜剑台,香火山,远幕峰,照读岗。 如今再加上扶摇麓和跳鱼山,就有十六座之多了。而整个旧骊珠洞天的西边群山,就只有四十二座山头,龙泉剑宗在刘羡阳手上,前不久又搬迁走几座,如此算来,落魄山都快占据半数山头了。 郑大风笑道:“返回落魄山后,周首席一直在暗中奔波劳碌,势必要为落魄山再买下几座山头,如今在磨的,就有那座据说口风很紧的仙都峰。十二个外乡仙家势力,周首席好像都碰过头了,一些个与上山联络的飞剑传信,也被周首席悄悄拦截看过密信内容再‘放行’,所以这些日子里周首席比较多愁善感,时而长吁短叹,时而笑容灿烂。看来小陌一来山中,周首席压力不小。” 说到这里,郑大风忍不住哈哈笑道:“见异思迁的风流多情种,最怕遭报应被人喜新忘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回头跟姜尚真说一声,暂时就别买山头了。” 郑大风问道:“求个山头数量不过半?” 陈平安点点头,“暂时留些余地,等到形势明朗之后再说不迟。” 郑大风嗯了一声,“这就比较稳妥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螯鱼背租借给了刘重润和珠钗岛,牛角山是仙家渡口和包袱斋所在,距离小镇最近的真珠山太小,不宜开辟府邸,大兴土木。 黄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水府道场,泓下本想将山头连同湖底水府一并转赠给云子,但是云子并非水裔,还是选择留在了灰蒙山潜居修道。陈灵均就说云子看着笨,其实聪明得紧呐,灰蒙山可是地盘一等一的大山头。 陈平安私底下将与黄湖山相邻的远幕峰送给了李宝瓶,自然风景本就绝美,如今人文更是不容小觑,纯阳吕喦曾留下一篇道诗。 照读岗已经划拨给了林守一、李槐这些读书人。 拜剑台当然是给剑修留的,幸亏郭竹酒赶来“补缺”,在那边落脚,才让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两个小姑娘愿意留在拜剑台,不然位于群山最西边的拜剑台,孤零零的,与落魄山和一众藩属山头都离着比较远,让两个小姑娘住在那边,确实不像话。拜剑台曾经是很热闹的,隋右边都曾在那边结茅修行,若是热闹一场就散落四方,陈平安非要让崔东山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从剑气长城带回九个剑修胚子,虞青章和贺乡亭与于樾拜师,更换了谱牒,等于跟落魄山没关系了。 白玄和孙春王虽然依旧是落魄山谱牒修士,却留在了密雪峰那处洞天道场内炼剑。 其余几个孩子,都被青萍剑宗挖了墙角去,各自跟着师父的谱牒一并转为下宗,以后就在桐叶洲练剑修行了。 纳兰玉牒拜的师父,是落魄山掌律祖师长命,姚小妍拜师于落魄山编谱官“箜篌”,看似“遇人不淑”,师父都不是剑修,实则不然,长命曾在剑气长城牢狱内与刑官豪素久处,而作为化外天魔的白发童子,她本身就是一座“武库书楼”,除了那些极个别的杀手锏,岁除宫吴霜降懂的,她都懂。 按照陈平安的本意,暖树可以选择香火山或是仙草山,但是粉裙女童不愿离开落魄山。 成为符箓修士的蒋去,若非已经成为崔东山的亲传弟子,可以占据宝箓山,只等他结金丹就可帮忙举办开峰典礼。 郑大风问道:“好像比较着急?” 陈平安说道:“等到议事结束,就要闭关炼剑,提升飞剑品秩,争取井中到井口。在那之后,私事一了,就要再次远游了。” 仙尉道长对于这类对话内容,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不上心的。 陈平安笑问道:“仙尉道长,有无心仪的山头?” 仙尉道长一愣,连连摇头,“不敢不敢。” 说是“不敢”,而不是“没有”,这就是仙尉道长行走江湖多年的老道经验了,说话留一线。 郑大风笑道:“我带着仙尉道长走过一众藩属山头,这里好哪里妙处处都不错,不过对那香火山,最有眼缘,情有独钟。” 陈平安面带微笑,略带讶异语气哦了一声,“是喜欢香火山那边的风土,登山赏景过后便一见倾心了?” 仙尉道长有些难为情,只得小声解释道:“觉着那儿就像一座冷庙子,无人敬香太久,只留下些香灰了。小道睹物伤情,只是心有戚戚然,也不是想着占为己有。”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白菜,思量一番,说道:“如今仙尉道长都是有徒弟的人了,那林飞经又是正儿八经的道士,师徒俩确实得有一处道场才算合适。” 仙尉眼神熠熠光彩,随手收了个便宜徒弟还有这等好事?难道说以后还要多收几个,有朝一日,尝试着开个私箓法坛? 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心里打着小算盘,嘴上却是说道:“小道都不是咱家这座落魄山的谱牒修士,却能占据一处山头,貌似于礼不合?下次祖师堂议事,山主拎出此事来讨论,反对声音会不会太大啊?一旦如此,小道毕竟不在霁色峰祖师堂内议事,不说什么百口莫辩的尴尬处境,某事提议却不通过,终究有损山主威严,小道有个缺点最难改,就是脸薄心软,就要良心不安了,哪有脸面继续在这里看门。” 仙尉道长的三言两语,言下之意,皆是学问。话里话外,都是心眼。 在那霁色峰祖师堂,否决山主建议? 闹呢。 若让仙尉道长说句真心话,就是只等议事结束,他就可以在门口广场上放鞭炮庆祝了。 郑大风咳嗽几声,拿筷子敲打锅边几下,“火候,注意火候。” 过犹不及,得讲究分寸,小心山主就驴下坡,仙尉道长你不愿让山主为难山主就真不为难了。 仙尉道长立即心领神会,试探性说道:“如果山主愿意抬爱,小道又岂会不识趣,辜负山主美意,以后定然鞠躬尽瘁,不敢有丝毫懈怠,继续将全部心力都搁在看好山门一事上了。” 陈平安笑道:“那就暂定香火山归属仙尉道长和徒弟林飞经了。当然这件事,还需要议事通过,估计问题不大。” 仙尉道长沉声道:“谁不知我们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山主最是开明,从不一言堂。” 郑大风嗯了一声,“都清楚。” 陈平安难得叹一口气,想着是不是让朱敛找到袁黄,早点赶来落魄山? 仙尉道长搓手赧颜道:“山主,说句良心话,无功不受禄,已经做好被景清道友笑话几句的心理准备了。” 拥有一座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山头,开辟道场!这是假道士年景,以前坑蒙拐骗混迹江湖、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得是什么睡姿,才能睡出这等美梦?! 何况自家落魄山,又不是那种中五境神仙就占山立派的小门小派,是个登山修道的练气士,就能随随便便占据山头。 先前听小米粒说过,自家下宗那边,规矩恁大,门槛贼高,崔宗主说啦,以后不是元婴境都么法子举办开峰庆典嘞。 一般的大仙府,在浩然九洲山上,不是金丹不得开峰,是一条约定成俗的规矩。 浩然天下的顶尖宗门,恐怕祖庭所在,地盘再大,山头再多,都不够地仙分的,这不就有了正宗祖庭、上宗和下宗嘛。 何况撇开个例不谈,天下宗门和开山祖师几乎都是从小门派、小修士而来,祖庭起先往往规模一般,并不如何气势夺人,多是年复一年燕子衔泥才成就大气象。落魄山就在此列。 陈平安笑道:“自家人不说两家话,仙尉道长只需心安理得,坦然受之就是了。” “披云山马上就要举办封正典礼了,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那边喝酒?” 郑大风摇摇头,“跟魏檗太熟,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仙尉跟着点头,实在是积蓄不多,囊中羞涩,不好意思白吃白喝,砸锅卖铁也凑不出一份像样的贺礼,总不能连累落魄山丢脸。 听小米粒说过北岳夜游宴的许多内幕,每次参加夜游宴的各路山水神灵和练气士,个个豪气干云,出手阔绰。 只因为披云山的礼制司女官们,在山脚录名收礼后,她们都会大声“唱名”,是谁、来自什么山头、送了哪些贺礼,一一说清。 当时小米粒哈哈大笑,灵机一动,打了个很形象的比方,听着就像是报菜单嘞。 仙尉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哪些后边排着队、尚未拿出贺礼的“豪客”,听见前边的一次次唱名,心中计算着折算成神仙钱的分量,咬着牙硬着头皮,默默增添贺礼分量、神仙钱数量的场景,参加夜游宴喝酒之前,就已经醉了? 这场由文庙圣贤住持的赐予神号、封正典礼,披云山还是没能请动白也和君倩先生。 不过一场夜游宴,依旧可以称之为熠熠生辉,群星璀璨。 中土桃符山,符箓于玄的现身,让整个北岳地界大吃一惊。 这才让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道号青宫太保的飞升境荆蒿,在今天显得没有那么扎眼。 只说落魄山这边,就有两位宗主同时现身,陈平安,学生崔东山。 还有落魄山掌律长命,首席供奉周肥,陈平安再带上了首徒裴钱和护山供奉周米粒,还有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以及一个山门唱名时据说是落魄山次席供奉谢狗的貂帽少女。 大骊朝廷让礼部尚书前往披云山道贺,皇帝陛下虽未亲临,却有手书贺表。诸多上柱国姓氏都有人来此。 龙泉剑宗那边由刚刚出关跻身玉璞境的谢灵,代替师父阮邛和宗主刘羡阳赠送贺礼,同时还带来了一份北俱芦洲天君谢实让自家子孙谢灵转交的礼物。 但这都不是最让人道心不稳的,只因为掏出一份贺礼又一份的谢灵,最后一份压箱底的礼物,竟然来自白玉京掌教陆沉! 接下来,还有一位名为辛济安读书人,与好友游历了一趟秋风祠,帮后者带来一份贺礼,唱名之时,是那陈清流! 词中之龙辛济安,斩龙之人陈清流,两个意义非凡的名字,若是分开,单独道贺,旁人可能还会有些猜测,不敢确定真假。 可当辛济安与陈清流两个名字放在一起,被那位礼制司主官神女颤声唱名而出,甚至将手中笔交予那位读书人,说是山君有命,让她必须斗胆请求辛先生亲笔写上那两个名字,留下真迹墨宝……那么哪怕是个傻子都知道他们……就是他们了! 这次宝瓶洲五岳山君,中土文庙住持封正典礼,分别给予“神号”,同一天的同一时辰举办。 所以热闹非凡的,不止披云山一处,五岳山君府都是宾客如云,人声鼎沸,共襄盛举。 中岳掣紫山,山君晋青,得到文庙赐予的神号“明烛”。 东岳碛山,蒙嵘,得神号“英灵”,寓意之大,超乎想象! 北岳披云山,魏檗,获神号“夜游”。倒是半点不奇怪,如果不是,那才叫怪事了。 西岳甘州山,佟文畅,神号是“大纛”。南岳梓桐山,女子山君范峻茂,她的神号竟是山之别称的“翠微”! 文庙十哲中的大先生道邻,负责住持北岳典礼。 今天亲临披云山的大修士,就有于玄,辛济安,荆蒿,让人帮忙道贺的还有陆沉,陈清流,谢实…… 如此一来,论声势,一洲五岳当中,披云山当之无愧独占魁首。 一身雪白长袍、耳别一枚金色耳环的魏檗,毕恭毕敬,从大先生手中接过礼圣手书神号的那支卷轴。 魏檗作揖致谢,再转身摊开卷轴,“夜游”二字,化作绚烂金光,大道显化于披云山之巅,与北岳山水气运融为一体。 其实这场封正典礼并无繁文缛节,再简单不过,那位身穿青色棉衣、腰悬水瓢的大先生,读了一篇圣贤书,再粗略言说宝瓶洲北岳历史变迁,为北岳魏檗赠予神号,最后大先生叮嘱魏檗“美言”几句吉庆言语,就算礼成。 大先生与其余四位文庙圣贤,至圣先师的亲传弟子,都没有久留,封正一事礼成,就几乎同时告辞离去,却不是重返中土文庙。 而是一个古称韶州的一条江河畔,水名泮水。古乐有《韶》,子曰尽美矣又尽善也。 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水畔,身边站着气态温和的礼圣,神色肃穆的亚圣,伤感不已的老秀才。 还有许多身形缥缈只余下一尊阴神的文庙陪祀圣贤,早已身在水边,等着大先生他们几个完成封正。 某些圣贤,早已身死道消,先后消逝在历史长河中,功名事业朽与不朽,都留待后世后人评说了。 至圣先师微笑道:“好久没有这么聚了。” 河边的先生夫子们,不约而同,只是默然,与至圣先师作揖行礼。 站在最前边的至圣先师的侧过身,与他们作揖还礼。 至圣先师起身后,侧头聆听状,似听大美古乐有韶,似听人间琅琅书声,虽说韶乐大美至善,可好像还是后者更好听些。 老人率先在泮水畔席地而坐,朗声笑道:“最后一次授业解惑了,问与答,或是以反问作答,我们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西方佛国,菩提树下,中年僧人盘腿趺? ??,开始说法。 青冥天下,一个少年道士来到涿鹿古战场一座小道观的门外,与那询问身份的知客道士,少年道士自称姓李,来自陈国苦县。 落魄山的山门口,道士仙尉昨夜入睡前,又一次自责不已,打定主意,明儿再不能看“杂书”了,必须看本正经道书。 今天日头和煦里,年景又看一本杂书,津津有味,蘸了蘸口水,轻轻翻过一页书,内容过于精彩,又翻回去,多看了一遍。 被假道士放在另外那只道袍袖内的那部正经道书,就像在耐心等着下一个明天的到来。 好像春种就有秋收,一年好景橙黄橘绿时。只把此山做家乡的道士只道是吾心安处即吾乡。 西边群山中,一座搬山一空后来出现的还剑湖,风吹湖面起涟漪,仿佛喃喃语,山水有重逢。 落魄山上,崔诚留下了一只书箱,让暖树代为保管。双方有过约定,老人让暖树与任何人都不要说,连同山主陈平安在内。 又一天,霁色峰祖师堂门外的广场上。 没有着急召开议事。 老秀才风尘仆仆赶来宝瓶洲,他们都在等着老人落座。 落魄山编谱官的白发童子,又有机会大展身手了,她恢复女子容貌,摆好了桌案笔墨,女冠“天然”,她明眸含笑,跃跃欲试。 浩然天下,文圣一脉。 老秀才。 亲传弟子。君倩,陈平安。 再传弟子。吴鸢。郑又乾。李宝瓶,林守一,李槐,谢谢,于禄,董水井,石嘉春,赵繇。崔东山,曹晴朗,宁吉。 照理说,就是他们可以落座。 因为其实像陈平安的弟子,裴钱,郭竹酒和赵树下,还有裴钱的弟子,绰号小哑巴的周俊臣,他们虽然都是山主陈平安的亲传和再传弟子,却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文圣一脉。 那么赵鸾,蒋去,崔花生,胡楚菱他们,作为崔东山的嫡传弟子,亦是同理。 人人皆正襟危坐,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 老秀才松开拳头,依旧目视前方,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身边关门弟子的胳膊,小声说道:“辛苦了。” 陈平安同样始终目视前方,微笑道:“先生,不辛苦。”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坐在中间位置上,老人转头与关门弟子的陈平安打了个商量,不如大家一起坐下留个纪念?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都听先生的。于是让暖树和小米粒他们几个帮忙去祖师堂里边,多搬了几条椅子过来。 但是很奇怪,数量不对啊,怎么好像多出了三条椅子? 而且陈平安的也换了位置落座,离着文圣还空着两条空椅子? 君倩也站起身,更换了一张椅子,如此一来,老秀才身边就都无人落座了。 陈平安正襟危坐,轻声道:“东山。” 崔东山笑容灿烂嗯了一声,刹那之间,那三张空椅子,便多出了三人。 文圣首徒崔瀺,“坐”在老秀才和君倩师弟中间,师弟左右和齐静春坐在另外一边。 辈分最小的那个孩子,名叫周俊臣的小哑巴,死活不愿意坐在师父裴钱身边,孩子只愿意坐在最旁边的不起眼位置。 崔东山小声说道:“师公,先生,不如我跟宝瓶他们都站着吧?就站在你们身后好了。” 陈平安转头问道:“先生,你觉得呢?反正我觉得可行。” 老秀才左看看右瞧瞧,笑问道:“大家有没有意见?” 李宝瓶他们都笑着站起身,先将椅子搬离,然后站在第一排“师伯师叔”们的后边。 老秀才突然捻须笑道:“平安,你跟左右换个位置,放心,他不介意的。”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只得听从先生的安排。 只是就在落魄山编谱官就要落笔绘制一幅画卷之时,陈平安也笑着转头招手喊道:“俊臣,你过来。” 满脸涨红的孩子不明就里,一时间没有挪步,结果孩子就被轻轻推搡着一路迷迷糊糊走到了师公那边。 陈平安笑道:“你就站在这里好了。” 大概这就是隔代亲吧。 孩子下意识挺直腰杆,双手握拳,紧紧抿嘴。 陈平安笑容温柔,伸手轻轻环住孩子的肩膀。 ———— ———— (推荐本站大神关中老人的新书《一世如龙》,质量、更新都有保证~)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人间半部书 这趟落魄山霁色峰之行,老秀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却没有跟陈平安说理由,相信这位关门弟子猜也猜到了。 这还是因为那场至圣先师的泮水论道,谈到了问天一事的相关学问,老秀才比较擅长这个,不管是与仿白玉京那位老先生问道,还是在天外给于玄传道,都显示出老秀才的学问功底,这才可以与礼圣告假,中途抽身半个时辰,走这趟落魄山。 最终很想留下多待几天的老秀才,就只是苦着脸与那些孩子们道个歉,再单独拉上陈平安走了一小段山路,快速言语,老人问了几个紧要问题,“此次闭关重返玉璞,有无把握?” 陈平安有一点好,极好,就是不会故意说些让人放心的善意谎言。 “有一定把握,先生不必担心这个,退一步说,学生自有兜底的手段。” “那把夜游剑的淬炼之法,就没有跟白也请教请教?” 毕竟是四把仙剑之一“太白”的剑尖部分。 当时在城头的陈平安,身在蛮荒的斐然,邹子身边的刘材,游历五彩天下的赵繇,各得其一。 “一直没好意思开口询问此事,学生内心深处,总是习惯将白先生视为高不可攀的天边人。” “那就暂时搁置此事,问还是要问的,走过路过莫要错过嘛,白也重返青冥天下之前,你一定要厚着脸皮询问此事。对了,先生好不容易将于老儿拐来落魄山做客,你有没有让这只铁公鸡生个蛋再走?” “于老前辈半送半借了一千颗金精铜钱,大手笔。” “这哪里够,这只是该有的题中之义罢了,只说道祖曾经在此留下颇多紫气,先到先得,白也可以,天君谢实亦可,只要是个道士,就都有机会,最终给于老儿半道截胡了那么大一份道缘,他也没点表示表示?” 说实话,这份堪称磅礴的道气,本就是道祖预留给道士于玄的那份,别人还真就未必抢得走。 但如果不是老秀才故意起了个话头,故意给了个台阶下,于玄这么个人精儿,哪里有脸皮来宝瓶洲这边顺势取走,毕竟文庙这边到底是怎么个态度,于玄还是要顾忌一二的。可既然暂时作为文庙话事人的文圣都这么说了,于玄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既然于前辈没有多说此事,我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你这孩子,到底是脸皮薄了!与他讨要几部属于桃符山不传之秘的符箓秘本也好啊,只要你肯开口,他一定愿意给的。” 罢了罢了,回头自己去跟于老儿登门讨要,一山五宗门,大大小小的庆典能少了? “先生,浩然天下一座道观,若是纯以‘道观’命名,违不违反文庙礼制?” 这就像一座山岳就叫“青山”,而非别称“翠微”来得更加招惹非议。在最讲究名正言顺的浩然天下,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首先就得过中土文庙这一关。 与人借钱,还人情债,都是难事。 老秀才捻须沉吟片刻,“只能说有的谈。礼圣那边还好说,亚圣未必肯点头,还有那三位文庙正副教主,先生估计要跟他们小吵一架才行。” “那还是算了。犯不着为了给于前辈锦上添花,就让先生在文庙那边大动干戈。” “白帝城那位郑先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好事。” 难怪柳赤诚又开始招摇过市了。 “蛮荒那边?” “暂时无大事,只说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文庙前不久确立了一个人数多达三百余人的智囊团,刻意增加了年轻人的比例,这座临时衙署,地址位于地脉渡口那座城内。诸子百家都有份,可以派遣一人参与其中,再多,那个人就得格外优秀了,才能担任军机郎,原定分出三个层级,元雱那小子说太多了,害大于利,所以就简略为内外两层幕僚机构,毕竟上下不太好听。” 说是诸子百家,其实是一个泛称,真正被文庙认可并且明确定义为“家”的学脉,大大小小,现存六十有二。 追本溯源,每一“家”,都曾是上古岁月里,对未来世道如何走向的一种殚精竭虑穷尽智力的艰苦探索。 “在这其中,许白那孩子就比较出彩了,不过还有三个年轻人,甚至要比许白更厉害,其中一个,你很熟悉,就是邵元王朝的新任国师林君璧。” 说到这里,老秀才叹了口气,可惜自己的关门弟子,只是托付夜游神君魏檗给了文庙那本册子。 陈平安问道:“大体上,是不是老人比较激进,想着早点打几场一锤定音的大胜仗,将先手优势扩大和稳定下来,反而是年轻人相对比较稳重,寻求步步推进之法,争取这场战事只有先手和中盘,或者说中盘就是收官?宗旨就是从头到尾,都契合‘可控’二字,不给蛮荒天下任何翻盘、甚至一点意外都不给他们的机会?” 老秀才爽朗大笑,“嘿,被你猜中了!” 陈平安好奇问道:“先生,其余两人?除了横渠书院山长元雱,还有一个是谁?” 老秀才捻须笑道:“是个出身杂家一脉的弟子,对于这场战事,他用了一个比喻。” 抬起手,一挥袖子,老秀才微笑道:“平推!容我浩然在甲子之内,以最小的战损获得最大战功,平推了蛮荒半壁江山。” 陈平安一愣,不由得赞叹道:“好手段,好气魄!” 要知道浩然天下在那场战事的中后期,在文庙的暗中调度之下,以十大王朝为首,开始不惜耗尽国库、不遗余力研发各种足可改变局部占据劣势的战争利器。比如大骊王朝就联手墨家打造出来了山岳渡船和那剑舟,但这还只是现身战场、效果得到验证的极小部分,因为蛮荒大军受阻于宝瓶洲中部、周密登天离去,妖族如潮水般倒退回蛮荒,故而浩然天下还有一大串杀手锏,依旧藏在“水底”,等到战场更换为蛮荒天下,想要知道这些武器的杀伤力,蛮荒本土妖族都得拿命来“看”。 老秀才欲言又止。 不愧是最善解人意的关门弟子,陈平安笑道:“我已经让柳勖给玄参曹衮他们捎去消息了,等柳勖一到全椒山,所有剑修就可以撤出那头地下矿脉。在那之后,他们几个愿不愿意进入文庙担任军机郎,出谋划策,我只能以朋友身份给个建议,不能强求。” 让避暑行宫一脉年轻剑修赶赴扶摇洲,再让那拨去过剑气长城的浩然剑仙为他们护道,陈平安是要担很大风险和责任的。 一旦出现了任何问题,那些年轻人身后的宗门,哪怕嘴上不说,心里都会有很大的疙瘩,毕竟玄参他们,哪个不是各自宗门未来祖师堂前几把交椅的候补人选?要资质有资质,要才智有才智,要品行有品行,就像曹晴朗之于落魄山。 老秀才笑着点头,“不强求,必须不强求。” 老秀才,你那关门弟子为何不来?!难道从今往后,年纪轻轻的,就这么躺在功劳簿上享福了吗? 敢当面这么问的,必然都是与老秀才关系熟稔的老朋友了。 文圣,陈山主会不会进入此城担任军机郎? 这么问的,数量更多,多是些朝气勃勃的年轻人,未必全是出于仰慕之情,也有些觉得天下事,终究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老秀才信誓旦旦道:“平安,你要是愿意去地脉渡口逛一逛,墨家钜子那边我来说,他敢给你吃闭门羹,我就堵他的门去!” 陈平安一想到这个就头疼,只得与先生含糊过去。 老秀才看了眼天色,说道:“得走了。” 白也以心声询问道:“我是在这边等陌生道友,还是去那边找他?” 老秀才笑问道:“你是要跟小陌先生,聊一聊剑术心得?” 白也说道:“见了面,话赶话。不投缘打过照面就行了。”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说道:“既然你想要回玄都观就赶紧回吧。” 白也果然雷厉风行,当真就跟君倩一起飞升去往天幕。 老秀才急得直跺脚,君倩以心声笑道:“先生,关于仙剑‘太白’,白也留了本册子在桌上,让小师弟自行翻阅。” 老秀才问道:“册子厚薄如何?” 君倩老老实实回答道:“不薄,也不厚。” 老秀才瞪眼道:“平安要你这师兄有何用,你给先生等着!” 君倩无奈道:“先生,真不能怨我,我劝过,白也不听,总不能按着他的虎头帽要他多写几个字吧。” 老秀才放缓语气说道:“君倩,到了那边少闯祸,先生不在身边,白玉京又是别家地盘,你悠着点。” 君倩嗯了一声。到了宝瓶洲那处天幕门口,白也扶了扶虎头帽,向韶州泮水那边作揖作别,君倩亦然。 今天霁色峰祖师堂这场议事,其实比较简单,除了确定山头归属一事,就是确定身份,比如谢狗担任落魄山次席供奉,小陌担任记名供奉,箜篌担任落魄山首任编谱官,由外门杂役弟子,转为内门谱牒修士。其实外门也好,内门也罢,在落魄山都是摆设。 落魄山不是供奉,就是拜师于供奉们的祖师堂嫡传弟子。所以白发童子的这个内门修士身份,依旧是独一份的。 而且从今天起,因为编谱官身份,白发童子就可以在祖师堂内有一把椅子了,隐官老祖做事讲究,大气大气! 再就是山主陈平安正式收取郭竹酒和宁吉为亲传弟子。依旧是掌律长命负责坐在桌旁,研墨,开笔,录名,载入祖师堂谱牒。 至于那艘剑舟到底是归上山还是下宗,反正就是让崔宗主认清楚什么叫众叛亲离的下场了。 别说是异姓亲兄弟一般的周首席,就是贾老神仙这个下宗书院的讲习,都不给半句公道话啊。 最后就是这条剑舟归上山,但是可以租借给下宗。 事情一件一件议过,陈灵均看似正襟危坐,实则两眼放空。 先前于玄参加过北岳封正典礼,就立即重返天外道场,陈平安的那句提醒,让老真人上心了。 当时陈灵均确定于老神仙真回去星河了,这才敢牢骚一句,先前自己作为主陪坐了半天,都没喝顿早酒作为回礼,老真人这件事做得不地道,差点意思。 再就是那位平时路上遇见自己都会笑着点头致意的辛先生,他竟然认得那个姓陈的斩龙人! 那可是《路人集》开篇第一页的陈清流!中土白帝城郑居中的师父! 陈灵均真是稍微想一想,就会心有余悸,太吓人了。 以后必须得离辛先生远一点,也得让好兄弟陈浊流离辛先生……算了,朋友如何交朋友,就别去指手画脚了,你们继续当你们的朋友。至多下次重逢再喝酒,必须与那穷光蛋旁敲侧击一番,你的朋友辛先生可了不得,认得那位传说中的斩龙之人。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算不算得自己的朋友?免了,可别弄巧成拙,投机取巧要不得! 忧愁不已的陈灵均转过头,看着邻座的笨丫头,一直看着,直到她皱起眉头,就差没有转头瞪眼了。他才收回视线,双臂环胸,唉,小姑娘家家的,哪里晓得自己的志向高远,好些不为人知的壮举,他都不稀罕说。 有聚就有散,等着下一场相逢。 吴鸢是一州刺史,赵繇是一部侍郎,都是当大官的。 陈平安就拉着两位师侄一叙。 只说一事,大骊朝廷接下来会专门设立一个官职,负责处理某些“小事”。 拔出萝卜带出泥,再把坑给填平了。 比如山下某郡县官场出现了一场贪渎案,或是山上某座仙府门派出现了违例犯禁之举,一经发现,朝廷就开始一路深挖下去,有一个算一个,牵扯到上柱国姓氏也好,地仙甚至是上五境修士也好,上不封顶,皇后余勉所在余氏,太后南簪所在家族,或是神诰宗,云林姜氏,只要在这“一条线”上的,全部需要去大骊刑部这个机构衙署内自证清白。在朝廷内部,一一录档,大骊官场邸报下发到刺史、诸州将军一层,形成定例,如果需要,可以再低一层至各州郡守和与之同品秩官员、各路山水神灵手里。 吴鸢沉吟不语,赵繇笑问道:“就算一窝端了,过错大小怎么算?总不能都一棍子打死吧?” 陈平安说道:“你是刑部侍郎,你来具体定罪和追责,所有细节都由你拟定。我只负责帮你和刑部收尾。” “在这期间,所有的官官相护,视为平常事的人情往来,都该是你牵头这个衙署的重中之重,要抓要盯的,就是这些人和事。” “能够进入这个衙署的官员,年纪要轻,品秩要低,这就叫位卑权重。与此同时,你再秘密设置一个不对外公开的内部机构,专门盯着这拨年轻官员的言行举止,官场交集,可以给他们一次犯错的机会,你甚至可以是故意为之,再对他们作小惩大诫,到了那一刻,你再明白无误告诉他们,这件错事,暂时只在你这边归档,刑部和吏部所有官吏,就连尚书都无法查阅。” “所以那些‘小事’的挑选就有些讲究了,切入口可以是中层官员,我建议又分两种,一种是仕途顺遂却是因为擅长钻营而发家的青壮派,没什么功过相抵了,一种是刚刚告老还乡却赚了偌大一份家当的,没有什么既往不咎。案子当然是你们刑部牵头和主导的,但是查案的一开始,你们可以主动跟地方官府联系,要的就是有人帮忙通风报信,求的就是习以为常的同气连枝。故而那些刑部秘密供奉,接下来有的忙了。” 赵繇点头道:“可以。” 吴鸢无奈道:“那就由我来开这个口,免得赵侍郎和刑部有那嫌手中权柄不够大的嫌疑。” 一山有一山的道气,一座衙门也有一座衙门的清浊官气。 赵繇问道:“还有事吗?” 陈平安说道:“跟你们有关系却关系不大,朝廷近期会对山上山下重新编订鱼鳞册,会纳入最新一次的京察大计,京城和陪都户部联手大骊国境内的三岳山君和大渎两位公侯。再就是吏部官员和各级城隍庙,定期前往大骊京城议事,在不违背城隍本职、不至于让各位城隍爷逾越冥府规矩的前提下,与两京吏部互通有无,阳间有旧账就查旧账,老黄历一直往前翻,若是历史实在久远,比如过去了一两百年,那就不必牵连某些身世清白的后世子孙了,但是有些在世时所谓的清官名流,家乡那边就别想着继续立着牌坊、地方县志上的乡贤显宦篇可能就要褒贬互换改一个说法了。当然如果这些现今依旧显赫的豪族门第家风不改,那你们刑部就又有事请可做了。” 吴鸢问道:“为何不干脆张榜告示,直接下放到县衙一层,让市井和乡野老百姓都知道这些?” 陈平安默然。 赵繇朝吴鸢摇摇头。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那就各忙各的。” 李宝瓶要返回大隋山崖书院,她要整理一下读书心得,裴钱说要跟着宝瓶姐姐一起去。 李槐打算去一趟蛮荒天下,因为嫩道人在忙碌大渎开凿一事,就需要一位新的护道人。毕竟嫩道人是被陈平安“拐骗”去的桐叶洲,陈平安就犹豫让谁跟着李槐,代替蛮荒桃亭担任护道人。只是小陌还在青冥天下,姜尚真还需要跟崔东山盯着莲藕福地,谢狗?陈平安就问了一嘴,谢狗倒是无所谓,她只要别随手做掉一头蛮荒大妖,就不算违反自己跟白泽老爷的那个约定,谢狗笑嘻嘻询问一句,山主就不怕我投敌?陈平安笑言一句,某些八字都有了一撇的事,又不是爱而不得便一定要反目成仇的。谢狗一听这个就来劲了,拍胸脯震天响,说这趟走镖蛮荒,李槐但凡少掉一根头发,她就提头来见…… 陈平安跟李槐说自己那趟远游,可能会改变路线,从原先的北俱芦洲、皑皑洲和中土神洲……这条游历轨迹,变成桐叶洲、南婆娑洲和扶摇洲,绕上一大圈最后去往中土神洲,再从北俱芦洲返回宝瓶洲。而去南婆娑洲之前,会去那新雨龙宗看看,可能就会去剑气长城旧址,再去蛮荒地脉渡口和那片十万大山,尤其是十万大山,一直不曾去过。 于禄和谢谢,这两位身世坎坷的旧卢氏王朝遗民,去国离乡多年,好像因为在桐叶洲联手立国,便终于解开了心结,要一起故国重游了。 旧国如故人,客从南方来,衣上杏花雨。 陈平安在送他们下山的时候,泄露了一桩天机:“北俱芦洲剑道第一人白裳,刚刚跻身飞升境没多久,他曾经跟正阳山茱萸峰的田婉合谋,一起操控、夺取宝瓶洲千年的剑道气运。田婉还有个身份,是邹子的师妹,白裳其实也有,我也是前不久将两个消息重叠才得出的结论,原来白裳的前身,是我们骊珠洞天福禄街卢氏子弟,更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记名弟子之一,原名卢岳,是剑修,我猜测昔年大骊宋氏的宗主国,也就是你们卢氏王朝,可能都是改名不改姓的卢岳‘第二世’亲手创建,因为掌控了某些秘法,让卢岳能够生而知之,只是不知为何,最后去了北俱芦洲,用了白裳这个身份,从此专心练剑,以旁门左道寻求飞升之法。” 三山九侯先生的那拨记名和不记名弟子,是封姨在京城火神庙泄露给陈平安的,而白裳前身是“同乡”卢岳,则是李-希圣在天外亲口说的。 谢谢嗤笑道:“难怪白老剑仙开宗立派却不开枝散叶,至今只有徐铉这么一个嫡传弟子,看来是担心师尊怪罪他滥收弟子。” 陈平安打趣道:“你就这么评价有可能是你们卢氏开国皇帝的白老剑仙啊?” 谢谢眼神幽幽道:“卢氏覆灭,国祚断绝,也没见他出手相助啊。” 当年宝瓶洲还是个浩然天下垫底的小洲,大骊宋氏也远远不是后来一国即一洲的王朝,白裳若是愿意仗剑南下,不说帮助卢氏子孙反过来吞并了拥有绣虎崔瀺的大骊王朝,保住卢氏国祚总归是不难的。 陈平安只是笑着摇摇头,就不去掰扯什么道理给她伤口上撒盐了。 其实谢谢何尝不知道类似“山上仙师断绝红尘、子孙自有子孙福”粗浅道理,她确实就只是气不过、必须牢骚几句而已。 于禄神色复杂,始终没有开口言语。 陈平安微笑道:“桥归桥路归路,一码归一码,如果白裳真是你的老祖宗,你也别矫情,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该哭穷哭穷,该诉苦诉苦。何况我与白裳又非死敌,如今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他凭本事找人一起谋划两洲剑道气运,我误打误撞也好,顺手为之也罢,总之也是凭本事坏了他的一半好事,有无结仇,是否问剑,都摆在桌面上了,总之在这件事上,你跟谢谢都是外人,别搅合进来。” 于禄点点头,笑道:“就等你这几句话呢。” 陈平安拍了拍于禄的肩膀,“不愧是跟我守前后夜的人,精明得像个傻子。” 于禄哈哈笑道:“我谢谢你啊。” 谢谢没好气道:“毛病!” 听着一旁啧啧声,谢谢瞪眼道:“陈平安,你阴阳怪气个什么?!” 陈平安板起脸道:“我是崔宗主的先生,你怎么跟师公说话呢?” 结果挨了于禄一肘,谢谢快步走下山去。 陈平安揉着肩头,朝谢谢那边抬了抬下巴,“嗯?” 于禄一脸茫然,“嗯?” 陈平安撇撇嘴,戏谑道:“七窍通了六窍。” 于禄忍俊不禁,“你懂,你最懂。” 貂帽少女祭出了一条不知名的远古宝船,速度快过流霞舟,带着李槐和他的贴身侍女一起去往海外。 公务在身,毕竟是当次席供奉的人了,她没什么可推脱的,但是必须快去快回,万一自己不在山中期间,小陌就回了呢。 谢狗坐在栏杆上,天风拂面,少女伸手扶住貂帽,鬓角发丝飘荡不已。 万年之前,修道资质实在是太好了点,总得找点事情做一做,不然她就太无聊了。思来想去,灵机一动,那就找个道侣嘛! 小狐狸韦太真就站在栏杆旁,陪着年纪不大却老气横秋的谢姑娘一起聊些山水趣闻。 刹那之间,谢狗站起身,再转过头,蓦然笑道:“你咋个这般寒碜模样了?” 老瞎子身形佝偻,笑呵呵道:“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 谢狗一时语噎。 老瞎子说道:“白景,你就不用护道了,好意心领,我亲自带着徒弟回去。” 谢狗说道:“你可管不着。”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随你。” 他对白景,印象还是不差的。 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李槐从屋子那边走出,憋了半天才憋出个称呼,“师父。” 老瞎子皱着眉头,歪着头,问道:“什么?” 李槐白眼道:“得嘞,喊你老瞎子才舒坦是吧。” 老瞎子这才点头道:“好徒弟。” 谢狗伸手盖住脸,真是一对活宝。 一直靠胡说八道来维持师尊威严的仙尉道长,在徒弟这边,终于真真正正扬眉吐气了一回。 故意不说缘由,带着林飞经一路徒步走到那座香火山的山脚,道士仙尉润了润嗓子,故作肃穆神色,指向高山,沉声道:“飞经啊,此地名为香火山,以后我们师徒两人,就要在这里开辟道场,可以视为自家山头了。” 林飞经大为惊讶,落魄山召开祖师堂议事一事, 但是师父跟他连谱牒身份都没有,更别提参加议事了。 怎就“开峰”了? 仙尉老神在在微笑道:“为师不是那种喜欢吹嘘自己如何如何的人,好汉不提当年勇,故而你可能有所不知,在这落魄山,正经和临时的看门人,在为师之前,就只有两人,郑大风和曹晴朗,他们一个是看着陈山主长大的长辈,曹晴朗除了是陈山主的得意学生,如今都是桐叶洲那个下宗的峰主了。所以说啊,上山下宗的谱牒修士年年有,肯定是每年都越来越多的好光景了,但是唯独这看门人嘛,非是为师自夸,一般人,还真当不来!” 要说这是天地良心的大实话,好像算不上。可要说仙尉道长故意往自己脸上贴金,可劲儿扯谎吧,还真不是。 林飞经震惊道:“落魄山都有下宗了?!” 师父和贾老神仙可真藏得住话啊,滴水不漏。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仙尉道长教训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等哪天落魄山顺势晋升为正宗祖庭了,你再来惊讶不迟。” 林飞经佩服不已,打了个稽首,心悦诚服道:“果然还是师父修心有成,是弟子心浮气躁了。” 仙尉大袖一挥,说道:“登山。” 师徒俩开始合计着如何建造“道场”了。 合计来盘算去,总之就是量力而行,道场气派不气派,关键得看兜里的银子答不答应。 比如当徒弟的林飞经,准备把所有积蓄都拿出来,给师父建造一座像样的宅子,尤其是书房,总得稍微沾点仙气。 而当师父的,却是打算在这条山路上,建造几座供人歇脚的行亭,命名一事,非他所长,也简单,三里亭,五里亭,十里亭。 朗朗上口,好记难忘! 柳赤诚携友登山做客,比陈平安预期要晚几天,而且这次外出,穿得很素。 看来上次在牛角渡下船,瞧见了那位人间最得意,把我们柳阁主吓得不轻。 落魄山泉府账簿上边,还躺着将近四千颗谷雨钱的一大笔盈余,所以将金精铜钱折算成神仙钱的三千颗谷雨钱,立即偿还白帝城那笔债务,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因为陈平安跟韩俏色做了笔“无本万利”的买卖,就没有着急一次性还清。 柳赤诚脱下那件粉色道袍,换了一身文士装束,再带着那帮跨洲渡船上边认识的新朋友,拜访落魄山,来见陈平安这个老朋友。 兜里有钱,心里不慌。 何况这袋子钱还是师兄赠送,柳赤诚猜测里边装着的神仙钱,是谷雨钱的可能性不大,多半是那种铭文稀少的小暑钱。 柳赤诚对这次落魄山之行,要求不高,能上山就行了。喝不喝得上酒,不做任何奢望。 不曾想一袭青衫长褂布鞋的陈山主,竟然真就站在山门口早早等候了。 编谱官又开始忙碌起了,好好好,终于一股脑来了拨不是上五境的,哎呦,竟然还有俩龙门境,意外之喜! 白发童子没理由不开心啊,笑容灿烂得那叫一个诚挚,都快把那些客人给整懵了。 落魄山待客,就这般平易近人,如此热情吗?!难道说真是沾了柳阁主的光?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顾璨还要忙着给刘羡阳当伴郎,龙泉剑宗那边事情多,在这边没等着你这个当师叔的,他就先回了。” 柳赤诚虽然将信将疑,不过心情大好,便是假的又如何,那也是从挚友陈山主口中说出的客套话,能有几人有此殊荣待遇? 一起登山,客套寒暄,陈山主没有冷落任何一人,除了有问必答之外,偶尔话锋一转,穿针引线,好似走门串户。 结果柳赤诚发现陈平安竟然要比自己更熟悉那些朋友的山门、师传和祖师事迹。 陈平安亲自领着一众客人到了朱敛的宅院,已经备好了酒水。 他们发现门口站着一个斜挎棉布包的黑衣小姑娘,院内拼了两张桌子靠在一起,摆好了长凳。 “她是我们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右护法周米粒。”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笑着介绍道:“至于桌上酒水,是自家铺子酿造的哑巴湖酒。” 因为要待客,就没有带上金扁担和绿竹杖,原本演练了好几种自报身份路数的小米粒,比如粗声粗气学那江湖好汉拱手抱拳之类的,只是临了,小米粒还是怯场了,只是轻声道:“见过诸位仙师。” 除了柳赤诚知晓周米粒的真实身份,其余别洲仙师都是忙不迭还礼,生怕失了礼数,将那个“小姑娘”尊称为周供奉。 至于桌上酒水,听说过,怎么可能没听说过,这可是剑气长城鼎鼎大名的哑巴湖酒! 受宠若惊的众人小心翼翼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用心那么一尝,再回味一番,不用说了,必须名不虚传啊! 小米粒挠挠脸,好大阵仗,有些羞赧,不过坐在好人山主身边,她总是啥都不怵的。 方才看着那个不可貌相的周供奉,竟然就那么自然而然落座,众人又是道心一震。 不愧是落魄山的护山供奉,竟然能够跟陈隐官同坐一条凳子! 不得是玉璞境起步?! 在浩然宗门,护山供奉当然不是一般供奉可以媲美,确实地位超然,可要说在这种公开场合,与一宗之主平起平坐?! 小米粒轻轻扯了扯好人山主的袖子,陈平安笑着摇摇头,示意不用。 这拨人又不熟,只是柳赤诚的朋友,还不至于让小米粒这么待客。 小米粒抬着头,皱着两条疏淡的眉头,挠挠脸,这样好么? 陈平安笑了笑,只得点点头,待客一事,你官最大。 小米粒这才咧嘴一笑,开始给大家分发瓜子。 把一些没意义的言语聊得有意思,大概也是一种修行了。 柳赤诚唏嘘不已,哪里能够想象,当年那么个好似闷葫芦的质朴少年,都变得如此人情达练了。 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修道岁月,真是修行到狗身上去了。 陈平安到底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浪费在这边,所幸不用柳赤诚开口,就有人主动开口询问能不能逛一逛落魄山。 一个在大门口那边探头探脑的青衣小童,起先瞧见院内好像没有《路人集》上边的老神仙,只是听着里边的闲聊,惊骇发现竟然躲着个白帝城柳阁主,陈灵均一溜烟就跑路了,柳道醇在这本册子上边,其实名次比较靠前,照理说柳阁主才是玉璞境,不该有此荣幸,可问题在于此人是那位斩龙之人的嫡传弟子,那么玉璞境不得当个仙人境看待啊? 但凡是与陈清流沾边的,别说嫡传弟子,就是徒子徒孙,陈灵均都要一见面就躲得远远的,走路上多看一眼就算我不知死活。 柳赤诚当然看到了那个鬼鬼祟祟的青衣小童,虽然行事古怪,也没当回事。 可如果柳阁主知晓真相,只需一部分,比如那青衣小童曾经喊自己师兄为“世侄”,而且师兄又没有说什么…… 估计柳赤诚的一颗道心就要摇摇欲坠了。 柳赤诚单独留下,给出了那袋子钱。 其实陈平安就在等这个。 因为谢狗先前提过此物,说看不穿里边是什么。 谢狗都看不破的障眼法,肯定是出自郑居中的手笔无疑了。 进了厢房,陈平安当面打开钱袋子,并非预料之中的金精铜钱,而是市井流通的铜钱,最普通的那种山下钱币,品相好坏,材质优劣,都有。 分别是浩然历史上某些王朝,于开国元年铸造的铜钱和王朝末年的年号钱,一首一尾,如同终始。 柳赤诚看着那堆锈迹斑斑的老旧铜钱,信心满满的柳阁主,尴尬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柳赤诚下意识就是澄清事实,“陈山主,确是师兄送给我的,我都没有打开一次,觉着礼重才送出手的,千真万确!若有一句假话,我就将琉璃阁搬出白帝城!” 这可比柳赤诚发任何歹毒誓言都诚心了。 陈平安点头道:“肯定是郑先生送给你的,再故意让你转赠给我,没什么好怀疑的。” 柳赤诚松了口气,好奇问道:“师兄此举,意在何为?” 陈平安说道:“听没听过一句老话,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 柳赤诚愈发疑惑不解,当然听说过,只是跟师兄让我这个小师弟转赠铜钱又有什么关系? 陈平安笑道:“首先,先首。” 柳赤诚依旧是一头雾水,先首,先手? 只是与那善、恶和孝、淫又有什么关系? 陈平安手腕一拧,拿出旱烟杆,娴熟放入些朱敛亲手晒制的烟草,笑着解释道:“事有始终,有个‘首先’,才有后来。跟围棋是差不多的道理,这些各朝开国元年的铸造铜钱,占据半数份额,就是郑先生提醒我做人不能忘本,钱口如水井,寓意喝水不忘挖井人,后来的成就,不管高与低,一半功劳都要归功于曾经的不显眼处人与事。而这些王朝末年钱,就是再对我敲打一番,让我不要得意忘形,棋局好不容易从中盘熬到了到了收官阶段,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要想善始善终,就要明白一个‘行百里者半九十’的粗浅道理,剩余半数铜钱 ,就是此理。” 柳赤诚使劲点头,师兄果然是有深意的。 陈平安笑道:“此外还涉及一家务事,你不会感兴趣的……” 柳赤诚可不跟陈平安客气,立即截住话头,“感兴趣,怎么不感兴趣!”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曾以一叶飘落,来提醒我,其实福地‘井口’旧址依旧,可与大泉王朝蜃景城衔接。” 柳赤诚再不言语,果然是些不感兴趣的内容。 陈平安却是另有心思。 裴钱曾经说过,她当年在那口水井旁,亲眼见到老道士伸手从天上抓下一轮大日。 裴钱裴钱,当年的小黑炭,就是小财迷一个,给自己取名为钱。 柳赤诚本想拉家常几句,却看到陈平安眯眼沉思状,就只好拗着性子坐在原地。 上山采药,偶遇暴雨,溪涧水面暴涨。这才有了道士吴镝与那女鬼自称一句的“年少曾学登山法”。 那是一门不见任何记载的吐纳术。说粗浅也粗浅,说高明也高明。 儒家是讲究食色性也的,人只需懂得节制即可。而道家有清心节欲的心斋法,佛门也有用来持戒的带刀睡,两教诸多法门、清规戒律,终究是在心一字上下死功夫,而欲治心,就绕不过七情六欲,而欲,就绕不过男女情欲,火宅炎炎,情欲如火,如何调伏此心此情此欲,当然就是一道大关隘。之前陈平安曾与于玄话说一半,说自己参考过佛家学说,结果走不通,就在于陈平安早就发现自己好像对于男女之事,床笫之欢,并非出于本能,处于一种玄之又玄的“有情而寡欲”或是“欲由有情生”的境地,简单来说,就是陈平安作为男人,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就是相对常理而言,属于本末倒置了。然后陈平安当年独守剑气长城,反正闲来无事,就开始仔细复盘,一直倒推回去,得出的答案,就是那门吐纳法使然! 陈平安再猜测,只是一种猜测,极有可能,从那一天起,自己就本该从某张赌桌上离开了,因为失去了继续押注的资格,凭此换来一条活路。 而这一刻,兴许恰好就是之后一切事的转折点,就像家乡谚语所谓的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无论天公作美不作美,其实天道天心都无私。故而有得就有失,有失就有得,只在见与不见知与不知。 先前在秋气湖大木观,如果将山君怀复和练气士孙琬琰的问题加在一起,就等于问了个好问题。 而陈平安的答案,也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明明白白给出一个答案,能否上山修道,修道成就高低,与人心善恶皆无关。 小镇当年有过一场大考。但是出题的主考官和阅卷的总裁官,只有一人,就是杨家药铺后院的老人。 关于这场大考的规矩,细节,过程,都是云遮雾绕,不为外人所知晓。 事实上,陈平安这个猜测是对的,药铺后院的杨老头私底下曾经有过一句感慨,不曾想还是命最硬的赢了那些命好的。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烦请你帮我与傅剑仙傅宗主道贺几句。” 柳赤诚点头笑道:“好说。傅噤本就对你比较顺眼,他一直将不曾去过剑气长城视为憾事。” 这可是天大的实诚话了,傅噤这家伙向来是眼高于顶的,除了师兄,就没几个能入他法眼的。 傅噤看自己这个师叔,也就只是一个师叔的辈分了,跟顾璨那个小兔崽子是一路货色。 柳赤诚对此心中没什么芥蒂,毕竟是师兄的嫡传弟子,不傲气,才会教他这个当师叔的倍感失望,如今就都挺好。 关起门来对自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算得了什么,出门在外,我柳赤诚还是他们的师叔嘛。 下了一场小雨,细雨朦胧,陈平安只是将柳赤诚送到院子门口。 柳赤诚要去找那帮乘兴而来满载而归的朋友了,不管怎么说,今天陈平安算是给足自己面子了。 陈平安微笑道:“风雨茫茫,吾友珍重。” 柳赤诚再傻,此刻也心知肚明,这句话,不只是对自己说的。 所以柳赤诚郑重其事打了个道门稽首,正色道:“陈平安,各自珍重。” 陈平安趁热打铁道:“既然是可以直呼其名的朋友。” 柳赤诚哈哈笑道:“那就别谈钱了,伤感情!” 读书不觉春渐深。 山中一处寂寥却不显冷清的宅邸。 闺中女子不知愁,碧琼梳拥青螺髻。 在外与居家的落魄山掌律祖师,判若两人。 掌律长命此刻手边放了几本,虽然也写那花前月下和才子佳人,可毕竟与郑大风、仙尉道长他们所看内容,还是不一样的。 她此刻眯眼而笑,意态闲适,看着一场小门小派的镜花水月,桌上食盒打开,一格格分门别类,放着各类特色糕点、果脯。 她不喜欢走出屋子跟人攀谈,好像也没谁喜欢来她这边串门,没什么不好的,她乐得清静自在,反正无需修行,随便打发光阴。 先前那场霁色峰广场聚会,在白发童子绘制第一幅画卷之时,其实骑龙巷那边的代掌柜石柔,草头铺子贾老神仙的两位弟子,林飞经,甚至就连白登几个竟然都有份,都得到通知,纷纷赶到霁色峰,竟然一个都没落下,好像都要被画面定格,留作纪念。一开始长命还不知道自家公子的用意,只是当她看到嬉皮笑脸的青衣小童和他身边板着脸的粉裙女童,再视线巡游至一个最不起眼的某人身上,长命才瞬间恍然。 是那个既不是练气士也不是纯粹武夫的中年男人,他来自剑气长城,刚到落魄山那会儿,还是个少年,跟同乡蒋去是同龄人。 如今却已经双鬓微白的张嘉贞。 少年难再年少。 每一次可能还有重逢的相聚,都是个逗号。但是别忘了,所有的相聚,终究只是逗号。 如果说人生路上就是一场场聚散和告别,那么越是修道之人,越是修道有成,就会有更多的分别与不再见。 又比如当时郑大风伸手搭在赵树下的肩膀上。某种意义上,真实年龄已经古稀的朱敛就站在最旁边的位置。 董水井,年少时在山中那条烧香神道旁边,开了间馄饨铺子,恐怕说出去都没人信。 难得来这边呼朋唤友亲自下厨,以往董水井每逢闲暇来此,都是挑选夜深人静的时候,关了门给自己煮一碗馄饨。 这次约了几个相熟的生意伙伴,三男二女,都是年轻人,至少容貌都是如此,是练气士的,也属于山上的年轻人。 在三十年前,连同董水井在内,他们都还没有如今的家底。 都是当年那场大骊豪族权贵、山上一流仙府暗中外迁、离开宝瓶洲留下的空缺,桌上这几个年轻人,或是他们背后的家族,就趁机补缺了。 前者再想回来,跟他们这拨“后起之秀”抢地盘,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一位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弃神色,满脸讥笑道:“好马不吃回头草,他们还真有脸返回宝瓶洲。董兄,你们大骊这边怎么讲,可别在商言商好商量啊?” 董水井说道:“不会给谁开口子,最少暂时是如此。” 一位女子伸手轻轻挥动碗口上方的热气,“听说他们在南边诸国,各自都找到了落脚点,故伎重演,在山上山下扶植傀儡,试图站稳脚跟,再与大骊宋氏讨价还价?” 与她坐在一条长凳上的男子大口嚼着馄饨,含糊不清道:“见机不妙就跑路,有利可图就回来,没什么奇怪的。哪怕大骊宋氏丢掉了半壁江山,哪怕暂无新任国师,也不是这帮王八蛋可以掰手腕的。换成我是大骊新任国师,上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全部驱逐出宝瓶洲。” 马上有人拆台,“你倒是去当大骊国师啊。” 男人白眼道:“陈山主都不当,我当个屁的当。” “董大哥,再来一碗,有香菜吗?” “我不要香菜,实在是受不了那个味儿,董半城,来一瓶老醋,不唆几口就浑身不得劲。”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大骊国师之位总是空着,南边诸国山上山下,才敢这么蹦跶。” “对了,听说那铁符江水神庙,求姻缘的香客络绎不绝,董兄,真有那么灵?据说就像那桐叶洲埋河水神庙,香客去那边祷嗣多灵验,我有俩朋友就专程跑去大泉王朝那边,很灵!” 董水井从厨房那边端碗返回,加了香菜,还拎了一瓶陈醋过来放在桌上,“没去过,不知道灵不灵,再说先前铁符江水神杨花已经升任大渎公侯了,接任水神,神职是什么,谁晓得。” 林守一反倒是像个外人了。 已经是玉璞境,还曾担任过大骊王朝的齐渎庙祝。 处州的州城,街市鳞栉,灯火如昼,号称繁华富丽甲半洲。 这座山中就有山神祠庙,香火鼎盛,万井百祀之香火氲氲,用表景想。四面八方之膜拜憧憧,无不持敬。 “董水井,你跟陈山主很熟吗?帮忙介绍介绍?我家族内有个姐姐,她成天望眼欲穿,苦等落魄山举办镜花水月呢。” “董兄董兄,你知道我这个人是从无求人习惯的,有件事,真得与你求上一求了,必须带我去趟落魄山,带着任务来的!我那师姐,失心疯了,听说我来大骊王朝,要路过处州见朋友,非要我去与那位年轻隐官讨要墨宝,那本专门写他年少风流韵事的山水游记都带来了……” 董水井听到这里,没好气道:“劝你别去跟陈平安说这档子事。” 林守一会心一笑,确实,这不明摆着登门找打嘛。 山风阵阵,百窍清凉,一碗馄饨,心肠滚烫。 有年轻男人喝过了酒,用筷子敲碗,嗓音沙哑吟唱道:“君不见壮士憔悴时,山河破碎风飘絮,昔年座上皆豪客。” 有女子伸手轻拍桌面,与之唱和,“君不见英雄落魄时,马瘦如柴卖宝刀,今朝得意气飞扬。” “君不见美人倦梳妆,白头如雪恨铜镜,悔不嫁状元郎成了商人妇。” “君不见老将军铁甲铮铮作龙鸣,除非春梦重到少年丛,愿将功名换年少。” 钟倩在那边待不住,很快就回到了落魄山,一到山中,就去老厨子那边混了顿夜宵。 带回了一些酒桌谈资。 秋气湖大木观一场被誉为人间之巅的议事,有资格列席的成员,之后各回各家,谁都没敢往外泄漏什么内幕。 但是一个个遵守规矩、勿伤大雅之余,多出了几个无伤大雅的说法,在江湖上广为流传,一下子就脍炙人口。 “少侠请拔刀”,“山上以仙法相斗,道高者可以事后再补上一句多有得罪”。 “剑客对上剑仙,曹逆虽败犹荣”,“某人睡了一觉再醒来,就成了那个最重江湖礼数的人”。 朱敛,郑大风,姜尚真。 这仨老光棍聚在一起闲聊,陈平安就算走到门口了都不进去。 陈灵均琢磨着啥时候去莲藕福地游历一趟,所以觉着必须要跟钟倩处好关系,就屁颠屁颠来这边给“钟第一”敬酒。 姜尚真与钟倩这个福地的天下武学第一人,很投缘,尤其是钟倩的两句肺腑之言,真是说到周首席心坎上了。 情伤难痊愈,书癖不可医。 什么叫熬着过日子,就是苦胆破了都不自知。 吃过了宵夜,郑大风懒洋洋躺在老厨子的藤椅上,朱敛和姜尚真坐在竹椅上,陈灵均拎了条板凳坐在他们中间。 钟倩打着饱嗝拍着肚子走了,就差没拿一根竹签剔牙。 朱敛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小傻子,你在等她,她何尝不是在等你。你们都可以长大了。” 陈灵均既没有嬉皮笑脸打哈哈,也没有反驳什么,就是闷不吭声。 姜尚真打破沉默,转移话题道:“怎么小陌还没来?” 朱敛笑了笑,等他回来,也要问他一句了。 “小陌,你见过比她更骄傲的姑娘吗?” 陈平安返回竹楼一楼,夜深人静,月明星稀,独自躺在竹板廊道上边,昏昏欲睡,睡觉参半。 整个旧骊珠洞天的群山与小镇,山路与道路之上,瞬间布满了一条条金色火焰,如水流转不停。 唯有一条泥瓶巷,依旧漆黑一片。 本该早就到了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和顾璨,其实就在陈平安泥瓶巷祖宅内,刘羡阳睁开眼,骂骂咧咧,顾璨神情凝重,没敢说话。 刘羡阳以心声怒喝道:“陈平安!” 做了一场梦的山中陈平安突然惊醒过来,坐起身,迷迷糊糊间,又听到刘羡阳说道:“你小子又鬼打墙了?!” 以前当窑工学徒那会儿,陈平安这家伙就经常做噩梦而不自知,都是刘羡阳晃都晃不醒……那就干脆一巴掌打过去。 大汗淋漓的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缩地山脉,直接来到泥瓶巷祖宅门口,推开门,问道:“你们怎么还在这边?” 刘羡阳瞪眼道:“顾璨觉得你不对劲,我觉得他的直觉没错,就瞒着你折返回来了。说吧,怎么回事?!” 陈平安关上院门,苦笑道:“比较复杂了,大致上就是我给很多的自己设置了一座迷宫,各自去解谜题。” 之前于玄询问陈平安,有无第六层,当时陈平安避重就轻,转移话题了。其实真正的答案,是有。 若非如此,青鸾国之行,只说李宝箴和柳蓑这种小阵仗,还不至于让陈平安带上莲花小人儿。 刘羡阳怒道:“走不出会如何?走火入魔?!” 顾璨坐在那堵黄泥墙上,嗑着瓜子,不掺和。 只是那些瓜子壳都被顾璨丢往宋搬柴的隔壁院子。 陈平安也不还嘴,只说不至于。 去屋内搬了条长凳到门外,刘羡阳就在那边追着骂,觉得不解气,就接连几巴掌拍在陈平安脑袋上。 顾璨嘿了一声。 陈平安无奈道:“有完没完,烦不烦。” 刘羡阳站着默不作声。 陈平安笑道:“坐下再骂?” 刘羡阳闷不吭声,顾璨笑着拱火道:“刘宗主嫌弃你是元婴境,没资格跟他平起平坐,得站着才好高人一头。” 陈平安用眼神示意顾璨别瞎起劲了,再找了个蹩脚理由,“你们都是玉璞境了,我不得着急啊。” 顾璨撇撇嘴,嗑完瓜子,跳下黄泥墙,拍拍手,走去坐在长凳上。 刘羡阳伸手推开两颗脑袋,坐在长凳中间位置,双臂环胸,“响屁不臭臭屁不响的,其实你比鼻涕虫还不让人省心。” 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姿端正,笑眯眯道:“对对对,骂得好。” 顾璨双手抱住后脑勺,伸长双腿,笑道:“骂得好,对对对。” 刘羡阳绷着脸,没忍住,还是笑了起来,双手搂过两人的脖子。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章 天上雨下 宝瓶洲,大渎以南的青杏国。 一个背剑的草鞋少年,大口嚼着热气腾腾的桶饼,站在人头攒动的戏台边缘地界,不看那位浓妆重彩的花旦女子,只看切末。 夜幕沉沉,玉宣国京城那栋确实经常闹鬼却是不作祟艳鬼的府邸内,有道士忙碌一天终于得闲,挑灯看闲杂书,桌上搁放着两碟“下书”小菜,这个摆摊算命小有名气的道士吴镝,正在翻看一本《天工开物》,边看边读,不过挑着喜欢看的内容,将那《陶埏》和《锤煅》两篇反复看了两遍,期间道士从序言那边念起,中气十足,“万事万物之中……”“此书于科举制艺功名进取毫不相关也。好,说得真好,这才是真正有分量的夫子自道!”窗外女子嗓音幽幽响起,渗人是真渗人,“那你还看得这么起劲。”道士大言不惭,回答了一句,“贫道是私箓道士,学那进京赶考的举子书生作甚。”后来站在窗口那边身穿艳红衣裙的女鬼,昔年负责给女皇帝开箱验取石榴裙的宫中女官,她实在是听得乏了,就踮起脚尖,伸手屈指敲击窗户纸,让道士改读那篇光是听着就津津有味的《曲蘖》,财迷道士伸手按住书籍,说得给钱,女鬼不乐意花这冤枉钱,双脚离地蹁跹飘走。 寺庙暮鼓悠悠,抄经的中年书生停下笔,抖了抖手腕,转头望向门外,檐下旧年蛛网破碎飘摇,没来由记起一本文人笔记所写内容,佛经有云,蠢动含灵,皆有佛性。 一个小国秘书省内,在此长久做那梁上君子的借书看之人,坐在一根高悬的梁柱上边,低头看着一位当值结束的官员,在官袍外边套上一件厚重棉衣,来此挑选心仪的那几本孤本书籍,左右张望一番,四下无人,其实唯有门口帮忙望风的胥吏罢了,一有动静,得了钱财的胥吏就会通过咳嗽提醒屋内的官老爷,官员将三本书都放入怀中后,似乎是觉得不妥,棉袍会显得不够熨帖可能会露出马脚,只得忍痛割爱,将其中一本古书放回原位,蹑手蹑脚走出这间经久失修的藏书库房,胥吏锁门的时候,文官回望一眼,想着自己哪天当了大官,一定要让户部拨款重修此地,下令看守胥吏务必尽忠职守,再不能让这些珍贵书籍被雅贼们年复一年日复一年搬回家去了。 一个青年道士找到一个大髯佩刀、容貌粗犷的江湖游侠,在山间溪涧旁,狭路相逢。 余时务微笑道:“好找。” 化名陈仙的大髯豪客,掬水洗了一把脸,眯眼笑道:“好好的真武山不待,大道可期的宝瓶洲年轻十人之一,非要趟浑水吗?” 余时务面带愁苦神色,说道:“陈山主,实不相瞒,你这阵法妙是妙不假,我可以斗胆破之。拦不住你去跟马苦玄报仇,却能让你少去一层依仗,争取为马苦玄争取一线生机。” 陈平安笑道:“且不提玉宣国京城马氏会如何,马苦玄会不会自己找死。不如就说说看你在破阵之后怎么离开吧?” 余时务答非所问,“只要陈山主愿意留下马苦玄一命,我有些家底,有金精铜钱若干,古本道书若干,都可以送给陈山主。” 陈平安站起身,笑问道:“你这个给他当师门长辈的家伙,恁小气,不够豪爽。马苦玄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余时务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破不破阵,得看你找不找死,能不能破阵,就得看我的符箓造诣了,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无碍大局走势。只是我对真武山和风雪庙这两座兵家祖庭,一向观感极好,你在山中的辈分,毕竟就摆在真武山祖师堂谱牒上边,所以奉劝一句,余时务,做事情不要顾头不顾腚的,好了,我话说完了。” 大髯游侠模样的金丹地仙,朝那余时务勾了勾手指,“不管你破阵与否,我今夜都会先打了小的,回头再找老的问剑一场。” 余时务疑惑道:“你要牵连我师门?” 陈平安笑道:“怎么,早就把我当成是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了?那可就要让余真人失望了,对不住。” 余时务神色复杂,在确定陈平安没有丝毫的虚张声势过后,重重叹息一声,退而求其次,“我能不能最后劝一劝马苦玄?” 陈平安点头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神仙难劝找死鬼。只管走一趟玉宣国京城,丑话说前头,劝归劝,若敢泄露我的手段,这笔账一样要记在你和你师门头上的。” 余时务打了个道门稽首,算是谢过这位陈山主,道士身形凭空消失。 莲藕福地,作为“观道者”的符箓分身,到了叠叶山那座乞花场山神庙附近,偷偷崖刻“叠叶与高节,俱从毫末生。” 再找到松籁国年轻皇帝黄冕,与他说出了心中答案,就两个字,“中间”。 在那水神宋检管辖地界的一条水脉源头处,蹲下身,轻轻放入一颗碧绿珠子,潺潺细流中,宝珠悬停远处,只是缓缓旋转。 最终重返秋气湖大木观,自己搬了条椅子过来,坐在上次议事的原位,想着问题所在,到底是乌江,袁黄,还是那个看似冒冒然祭出一条捆仙绳的女修。 青冥天下,玄都观。 白也现身桃林,未能找到王孙的踪迹,只好找到了晏琢。 其实也能没问出什么,晏琢只说当时是自己跟王孙一起将老观主送到门口。 老观主只说了两句临别赠语。 “晏胖子,偷桃浆酿酒、桃叶制作书签赚钱之余,别忘了练剑。” “师姐,帮忙多看几眼明年春的桃花。” 大潮宗,已经是飞升境圆满的鬼物徐隽,重看一本书桌上的书籍,同一人不同时日不同心境看同一本书,如看新书。 只说白玉京掌教陆沉的那篇《徐无鬼》,其中就有一句“时为帝者也”,便让徐隽道心一震,久久无法平复心情。 青神王朝,被朝廷寄予厚望的女子剑修,傅玄介,她坐在廊下蒲团上,身边就是两位高到不能再高的道士和剑仙。 老观主以心声问道:“小陌,知道我为何要让你在这边尽可能多待一段时日吗?” 小陌点头道:“好让我顺势补缺某条剑道。” 老观主眯眼道:“你不乐意?我可是做好准备了,哪怕白也此刻重返玄都观,都可以让白玉京那边,让你留到那场问剑结束。” 傅玄介感受到了一股莫大压力,近乎窒息,呼吸不畅,如鱼在岸。 怎的,朋友反目了? 小陌点头道:“不乐意。” 老观主怒其不争,厉色道:“道友!你可想清楚了,这极有可能是你此生跻身十四境纯粹剑修的唯一机会了!” 小陌反问道:“是又如何?” 傅玄介头皮发麻。 虽然她听不见两位前辈的心声言语,但是这场神仙打架,任何一方随便打个喷嚏,可能就让她肉身不存、魂飞魄散了吧。 老观主冷笑道:“道友啊道友,你都不像你了,真是待在陈平安身边久了,好的不学坏的学,只学会了妇人之仁!” 老观主大手一挥,水雾弥漫,变出一幅山河画卷,正是那莲藕福地一处流民聚集地,有个在那青楼当龟公的年轻人,形容猥琐,正在给客人们低头哈腰,“瞧见没,这厮藏在此地多年,出自蛮荒重光一脉,却是符箓一道的奇才,境界不高,才是元婴,却有几种相辅相成的歹毒手段,寻常瘟神作祟,尚可围堵可医治,他却是在所有近些年最新版刻的书籍上动了手脚,驻守此地的姜氏子弟还怎么提防,只要被他得逞了,寻来陈平安的些许毛发、精血甚至是肌肤碎屑,这厮自有秘术手段嫁祸给陈平安,那落魄山就等着数十万流民,饿殍千里,生灵涂炭,所有因果,都要落在他陈平安一人身上!实在不行,就算陈平安足够小心谨慎,在百万流民重返桐叶洲家乡之前,都未能抓住陈平安的蛛丝马迹,这厮亦可退一步,将这些因果转嫁给狐国某位出门远游的女修,到头来,至少半数还得算在落魄山身上。” 蛮荒甲申帐,公认是六十军帐中最不可挑衅的一座,只因为甲申帐曾经拥有五位剑仙胚子,而且比拼靠山和背景,一个比一个强,?滩是大妖仰止的弟子,竹箧是刘叉的唯一弟子,流白是文海周密的嫡传弟子,雨四被绯妃称呼为公子,离真是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属于中途临时补录甲申帐的斐然,则是切韵的唯一师弟,更是后来的蛮荒共主。 而这头隐匿在莲藕福地之内的年轻妖族修士,出身于一座看似很不起眼、整体战功更不显著的癸酉帐。 却是个旁门左道、古怪邪祟扎堆的地方。 蛮荒天下总计设置六十军帐,甲子帐为首,在那边,不是王座,就是飞升境老修士。 桐叶洲这边登岸的,绯妃坐镇癸亥帐,搬山老祖袁首负责己酉帐。 己未帐是剑仙绶臣主持大局,听说还出了个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只是她从头到尾都没做半点正事。 唯独癸酉帐,既无大妖坐镇也无煊赫战功。 但恰恰是这座蛮荒军帐,当年或是主动或不得已,留下了一些妖族修士,而且最关键的几颗钉子,至今尚未被桐叶洲拔掉。 小陌疑惑道:“道友的意思,是拿这个要挟我留在青冥天下?” 老观主笑问道:“有何不可?” 小陌瞥了眼福地那处,淡然道:“死去。关我何事,这种隔了好几层的因果,来一层我就以剑砍掉一层。” 老观主抚须道:“说一千道一万,你就这么信任陈平安的手段?” 小陌点点头。 老观主眯眼默然,神色漠然。 小陌无动于衷。 老观主蓦然而笑,从袖中摸出一幅卷起的字帖,“不愧是道友,行了,就不与你卖关子了,孙道长有事相求于你我。打不打开都无所谓,相信他的心意,你是懂的。不如猜猜看,‘有请道友’的后边,写了哪四个字?” 小陌却懒得去猜,径直打开那幅字帖,有请道友之后,确是四个字,“更高更远”! 桐叶洲中部。 一处僻静山头洞窟内,是个藩属小国境内鸟不拉屎的地儿。 一男二女,在此点燃火堆,其中一个身材纤弱的少女伸手烤火取暖,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霎时间就七窍流血、满脸血污的男子恶狠狠咒骂一句,“问题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张珍贵异常的替身符,莫名其妙就挨了一下,符箓当场就崩碎了, 而且不知为何,近期道心总是起伏不定,若说被那位年轻隐官惦记,怀恨在心,当然是早有预备的,他做这些,本就是奔着恶心对方去的。 但是不知为何,他先后察觉到了两股不同寻常的心绪,第一股,如一条汹涌江河扑面而来,大浪滔天,但是直觉告诉他只要运气好,不是不能躲避,暂避锋芒便是了。 毕竟他的运气一向不差。 但是第二股,就让他更加揪心了,并不气势汹汹,就像……阴暗处伏藏着一条毒蛇,已经盯上了自己。 少女神色木然道:“可别连累我被一并抓个现行,那个姓温的,不是什么省油灯,做事情路子很野,半点不像个读书人。” 他笑道:“我们几个,千万千万,别落在这家伙手里,尤其是你,需不需要我帮你量身打造一张符箓?砰一声,跟个爆竹似的,死之前可以当个仙人境剑修,运气好就可以拉上一个温山长陪葬,黄泉路上好作伴,不亏。” 少女继续以刀锋缓缓划破手心,用鲜血洗刀,抬起头看了眼他,“再挑衅一次,就别怪我与你问剑一场了。” 当年在桐叶洲冤句派的一处名胜古迹,犀渚矶观水台,斐然在这边,遇着了后到的师兄切韵,还有甲申帐雨四,这是一个能够让绯妃敬称为“公子”的年轻剑修,还有一个身材纤细瘦弱、两眼空洞无神的女子,看似弱不禁风,腰佩短刀。按照切韵的说法,少女昵称豆蔻,就是这么一个走在浩然山下江湖,都有可能会被浪荡子调戏几句的少女,却是玉芝岗和冤句派两座大仙府覆灭的罪魁祸首,全部落了个死无全尸、剁成肉泥的凄惨下场,故而当时在冤句派观水台那边,就连切韵这种性格诡谲的旧王座大妖,都要称呼她一声“小姑奶奶”,求她别滥杀了。 当然不是切韵心慈手软,而是那些女子练气士的面皮,是他的心头好,喜好收藏之物。 少女便保证只是砍下女子的脑袋,留给切韵前辈。至于那些男子修士,就让切韵别管了。 她虽然佩刀,也一贯以刀杀人,并且手段极其残忍狠辣,可她却是一名隐藏身份的剑修,本命飞剑名为“厉鬼”,能够汲取仇恨和怨气等情绪,故而杀人就是炼剑。可惜飞剑的本命神通未能涵盖“惊惧”,不然她早就是上五境了,说不定都有望跻身仙人。 一旁那个体态婀娜的年轻女子,赶忙打圆场道:“别吵了,我们仨如今少了谁都是死路一条,何必怄气呢。” 只是说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抱怨道:“悔不当初,悔青肠子喽,是该学那年轻隐官见好就收的。青壤,怨你。” 男人笑了笑,“受不了贪欲作祟,是道心不够坚定,再来怪别人更是道心有亏,如此这般不济事,还怎么跻身上五境。” 对很多蛮荒妖族修士而言,道号什么的,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反正爱怎么取就怎么取,也没谁管,就变得不稀罕了。 女修叫仙藻,出自广寒城雪霜部,广寒城是大妖绯妃三座宗门之一,论辈分,仙藻可以喊绯妃一声太上祖师爷,只是她哪敢。 女子自怨自艾道:“唉,以前还想着与姐姐一起给雨四公子暖被窝呢。” 姐姐银粟,在柳条部当差,已经跟着绯妃返回蛮荒天下了,运道好得很呐,说不定过几年就是广寒城的城主了。 不过仰止那个老婆姨,在海上被重返浩然的柳七阻拦,再被文庙抓去关押起来,她还是很幸灾乐祸的。 少女讥笑道:“两个连百剑仙都没入内的废物,雨四瞧得上眼就是怪事了。” 仙藻哀叹不已,说道:“窝里横有啥子意思嘛。” 她伸手攒起一团火焰,放入嘴里细细嚼着,竟然真有咯吱作响的动静,沉默许久,她忧愁不已,问了个问题,“我们主动招惹那个年轻隐官,真不是找死吗?” 少女淡然道:“那就小心再小心些,只是恶心恶心他,别瞧见他,一旦跟他面对面,我们几个加一起,十条命都不够他杀的。” 仙藻使劲点头,昔年在剑气长城之下,托月山大祖的得意弟子离真,是怎么死的? 还有后来整座甲申帐的剑修,精心设伏围杀陈平安一人,结果如何,蛮荒天下皆知。 好像当时连斐然都出手了。 狗日的读书人,真是城府深重,有心算计起来比那种一肚子坏水的家伙都阴险。 男人笑道:“富贵险中求,只要我们几个能够活着返回家乡,就会有一桩泼天富贵等着我们去领赏了。” 少女默不作声,将痛饮鲜血的短刀放回鞘内。 涉险行事,留在桐叶洲,是一个正确选择。一洲之地,山河破碎,怨气滔天。 但是前不久,不知为何天时有变,导致她坐享其成的炼剑之路,效果大打折扣,这让她在十年之内跻身玉璞境,从定局变成了 实在不行……她瞥了眼两位这些年并肩作战共进退的家伙。 男子嗤笑一声,“杀得掉我?高一境了不起?” 他再抬了抬下巴,“她好像也不好杀吧。” 像那仙藻,曾经与雨四当面说一句“杀得乏了”,可不是什么邀功之语。 没点真本事,活不到今天。 一洲搜山,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那些心怀鬼胎的别洲修士,尤其不遗余力。 仙藻好奇问道:“青壤,你的传道人到底是谁?” 男子笑道:“寒士英雄不问出处,草野豪杰无需靠山。” 少女说道:“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位年轻隐官怎么可以做到刻字一事的。更无法想象,百年几百年后的他,境界又是如何。” 就在仙藻满脸笑意想要调侃一句,在她刚刚说出一个陈字、尚未说出平安之际,男子闪电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脑袋按在墙壁上。 少女看也不看,只是点头道:“活该。” 蛮荒天下。 一双师姐师弟,走在荒无人烟的夜路上,作为师弟的周清高,在与师姐流白询问一些关于师尊如何授业的过往事迹。 暂时失去了天干之一的女修春宵,换一个补缺就是了,其实问题不大。春宵若是被关押起来却始终身在蛮荒,才是问题。 不知为何,郑居中并没有拦阻弟子顾璨将她带去浩然天下。 而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一个相貌英俊、笑容温和的中年剑修。 正是周密谋划多年、故意留给蛮荒天下的一记后手。 才让如今蛮荒大地之上,多出了一个“半真半假”的剑修宗垣。 宗垣,董三更,一前一后,都曾是剑气长城最有希望跟随老大剑仙跻身十四境的剑修。 万年以来,剑气长城战死的剑仙,一个跟着一个,但是能够被后世剑修时常提起的先人,宗垣第一。 流白下意识低头搓手呵气,缓缓道:“当年先生就带着我们走过这里,如果没有记错,再往前走十几里,就会遇到一个村落。” 周清高问道:“有门道吗?” 流白摇摇头,“没有学问,是一处很寻常的风景。但是我们几个都察觉到当年刻意收起境界修为的先生,倍感惊喜。听大师兄绶臣说过,当时先生脸上的喜悦之情,可能比起先生当年替蛮荒天下创造出那种总计六万多个文字的‘水云文’,都要更高兴。” 曾经的浩然贾生,后来的蛮荒周密,被视为天下学海,学问一事上的托月山。 广收门徒,有教无类。 而且周密对每一位弟子都悉心栽培,只说每一位身为剑修的年轻弟子,无一例外,都在后来的托月山百剑仙种子之列。 甲申帐木屐,这位关门弟子,是唯一的例外。 王座大妖白莹曾经询问高居第二王座的周密,只是那会儿的白莹,自己是谁,并不自知。 所以白莹并不知道,他与周密的问答,其实属于一场自问自答。 “周先生是想要当咱们天下的文教之主不成?”“不够。” 流白抬头看天。 跟随师尊周密一同登天离去的,都是剑修,采滢,同玄,桐荫,鱼藻等,他们都属于文海周密弟子当中的年轻一辈。 留在人间的,首徒绶臣,女子剑修流白,还有关门弟子周清高,曾经的甲申帐木屐。 按照最早先生订立的门规,所有“有名无姓”的亲传弟子,都需要等到攻破剑气长城之后,他们才能自行挑选一个姓氏。 而在绶臣和周清高之间,其实周密还有一大批可以称为登堂入室的亲传弟子,或显或隐,至于到底有几人,大概无人知晓了。 周清高和师兄绶臣、师姐流白,都没想着聚拢、找出所有同门,既然先生有意为之,他们就没必要画蛇添足了。 行走在夜幕里,他们脚下犹有一些土埂泥垄的痕迹,远处星星点点起伏不定的微光,分不清是坟冢磷火还是游荡的萤火虫。 文海周密,曾经带着绶臣、流白在内的这拨嫡传弟子,在最终决定正式开启那场战事之前,曾经一起负笈游学蛮荒大地。 流白轻声道:“当年先生瞧见那处光亮后,率先脚步匆匆向前,终于离着近了,手持竹杖的先生兴之所至,临时起意,作了一篇诗,夜深归客依筇行,冷燐依萤聚土塍。村店月昏泥径滑,竹窗斜漏补衣灯。诗无名,也无序文,以断开的“夜”与“归”二字组词,既是诗文开篇,又统摄全篇。其实意思再浅显不过了,但是我们这些学生弟子,就只是听着,都没敢多问一个字。” 先生当年手中那种竹杖是实心的,撇开修道之人不谈,老者平地可以作为拐杖,犹有心力登山就是行山手杖。 “我们哪怕待在先生身边多年,但是连同师兄绶臣在内,我们始终不知道先生内心深处,到底是怎么想的,还会不会伤心。” 身后那个“宗垣”终于开口说话,微笑道:“故作文人雅士的无病呻吟罢了,他一贯擅长假托客乡游士、收拢闺怨词篇以寓放臣逐子之忧。” “归根结底,是周密大恨这人间,更对不如他聪明的一切蠢人蠢事倍感恶心。故而不要觉得是他的学生就沾沾自喜,只是你们先生隐藏得好。” “他只对自己抱有气若游丝的渺茫希望,对自己之外的天地间所有人事皆是失望透顶,故而心生绝望。” “周密要单凭一己之力换了人间,第一关,就是如何成功登天,第二关,就是他该如何与三教祖师对峙。估计第三关,会是如何重返人间再登天。” 蛮荒天下,十万大山。 来时路上,因为有老瞎子的拖拽渡船,谢狗故意站在船头,张大嘴巴,哇哇叫着。 原本已经与谢姑娘很熟络的狐魅韦太真,她打定主意要与谢狗保持距离。 路过雨龙宗的时候,谢狗就这么含糊不清通报一声,自称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自家山主近期会来此作客,诸位仙子记得备好仙酿……哇哇哇…… 谢狗蹲在最高山的崖畔,双手插袖耷拉着脑袋,她身后就是破茅屋几栋,老瞎子混得惨兮兮啦,空有地盘,半点不晓得享受。 韦太真毕竟不清楚蛮荒风土,只觉得这边群山绵延,气象很大,她却不清楚,这儿就是从蛮荒硬生生割走一大片的十万大山。 老瞎子站在貂帽少女身边,问道:“怎么跑去浩然晃荡了?” 谢狗说道:“男女情爱一道,你就是个门外汉,连个屁都不懂,跟你说个锤子。” 老瞎子说道:“不就是一厢情愿孤枕难眠嘛。” 谢狗呸了一声,“不懂装懂净扯淡。” 两颊凹陷皮包骨头一般的老瞎子扯了扯嘴角。 谢狗稍稍视线偏移,看了看那双草鞋里边的干枯脚趾,收回视线,唏嘘不已,“之祠,你到底咋个想的嘛,故意折腾出这么一副骨瘦如柴的德行,遥想当年,说句良心话,如果只论长相,陈清都他们几个,给你提鞋都不配。嗯,如今倒是有个人,比你当年容貌气态,都要更胜一筹。” 老瞎子笑道:“哦?那么不去卖屁股真是可惜了。” 谢狗啊啊啊尖叫出声,抬头瞪眼道:“老瞎子,警告你啊,别再跟一个黄花大闺女说这些有的没的。” “远古多少豪杰都被一个情字误修行。” 老瞎子双手背后,难得有些感叹语气,“如今竟然连剑修白景都不能例外了。” 谢狗以心声问道:“我当真没有机会,面对面会一会那个周密啦?” 老瞎子沉默片刻,“万年一两出的人物,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谢狗问道:“那个宗垣怎么算?” 老瞎子说道:“只保留粹然剑心,人已非人,把他当做一把剑更恰当些,跟那四把仙剑皆可道化为人,不全是,有点类似。” 谢狗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之祠,别愣着了,拿点酒水来待客啊。” 老瞎子笑呵呵,伸出一只几无血肉的干枯胳膊,就要去解开裤裆绳子。 酒水没有,尿喝不喝? 谢狗骂了句三字经,没好气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了,境界高就是了不起,你等着,下次问剑不削平几万座山头,老娘就跟你姓。” 老瞎子嗤笑道:“就凭你也想跻身十四境?你白景要能成,我就把裤裆里这条玩意儿剁下来给你泡酒喝。” 谢狗站起身,再没有半点随意神色,神色肃穆道:“怎么说?只差半步就能过门槛的,怎就不能跻身十四境了?” 老瞎子说道:“修道之人,谁不是在窃取天道,有人偷盗,手段不够,心性不足,就成了飞升境,有人强盗,心高胆大,就叫十四境。” 谢狗皱眉道:“尽扯些虚的,这些空道理,万年之前老娘就想明白了的,劳烦之祠道友说几句正事?!” 老瞎子说道:“那么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也是十四境修士的题中之义。你是我见过资质最好的十人之一,与后世剑修宗垣、白也是一个水准的道士,恰恰是因为这种头等天材的还债,宗垣的生与死都在剑气长城了,白也未能成为纯粹剑修,而你白景,当年分刮天下,你就与蛮荒沾了边,之后就又被白泽赶去睡觉了,如果不是白泽这么做,你肯定早就身死道消了,也不对,不会太早,会遇见周密,要知道他那么多年来,走遍蛮荒,谋划之余,其实一直在寻觅人间最佳的一副剑修身躯,不找你找谁,所以白泽不管是预料到了,还是无心之举,结果就是白泽在救你。” 谢狗疑惑道:“这跟我现在无法跨出一步有个卵关系?” 老瞎子叹了口气,“所以说一个道士资质太好、修行登顶太顺遂也不好,都是要还债的,白景的还债,就是在这半步之上。” 谢狗问道:“小陌呢?” 一双道侣万年才修成正果同被眠的苦命鸳鸯,总得有一个是十四境纯粹剑修嘛。 北俱芦洲某本志怪上边不就写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跟小陌这都十几个千年了。 老瞎子一时语噎,约莫是被这娘们给恶心坏了,喉咙微动,吐了口浓痰在地上,就那么双手负后走了。 好徒儿在屋内弄了个火锅,老瞎子跨过门槛,随口问道:“要不要搞点狗肉当锅底。” 只要弟子点个头,他就把那个在浩然天下好像很是威风八面的嫩道人从桐叶洲抓过来。 李槐打了个激灵,大骂道:“倒灶了,一下子胃口全无!” 老瞎子改口说道:“想吃什么别的山水野味?” 李槐说道:“不用不用,我都有备好食材了,十几样呢,尝个鲜,够吃了。” 天晓得这大半个师父会不会随手抓头妖族过来切肉开涮。 老瞎子点点头,坐在长凳上,拿起筷子一戳桌面,“开伙。” 李槐朝门外喊道:“谢姑娘,开伙了,一起吃顿火锅?” 谢狗只是坐在崖畔,背对着茅屋,伸出手晃了晃,示意你们吃你们的。 韦太真细嚼慢咽,发现自家公子和那个老前辈都蹲在长凳上。 李槐含糊不清问了一句,“老瞎子,陈平安说他如今是元婴境,你们这些修道之人的跌境一事,是不是很可怕啊?” 老瞎子说道:“一般来说跌境并不可怕,比如飞升境接连跌两境都不算什么,元婴一路跌到洞府都没什么,相对而言,玉璞跌境到元婴比较可怕,但是对于那个小子来说,不算什么,可能他的那个升境过程很可怕。” 老瞎子曾经亲眼见过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年轻人,在城头那边成天闲着没事做,就是在那边结了金丹再碎金丹闹着玩。 韦太真越听越迷糊。 李槐直截了当说道:“你就说陈平安还能不能、什么时候重返上五境得了。” 老瞎子嚼着一片铜锅涮肉,点头说道:“好吃。” 李槐见问不出什么,就只得给老瞎子夹了一块肉。 老瞎子以心声说道:“李槐,当年在你家乡那边,你其实是有机会的,并且留到最后的机会很大,至于马苦玄,刘羡阳,顾璨,宋集薪,他们这拨,只是相对扎眼的,其实优势一直不算太大,毕竟都不曾真正接近那半个一的高度,倒是那几个如今看似泯然众矣的庸碌之辈,比如差点打死刘羡阳那个卢氏子弟,在山中第二个瞧见那娘娘腔的男子,还有几个身份卑贱的福禄街、桃叶巷婢女杂役,他们当年都是有不小机会的。” 别忘了被老瞎子自己挖掉的两颗眼珠子。 李槐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自己走的路,然后回头看道上都是美好事,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觉得现在就很好,再让我重走一回,我都得可劲儿走远路,生怕走错一步。” 好,不愧是我的开山弟子和关门弟子!跟某人就是不一样,那家伙,约莫是在几千年后吧,终于境界不低了,心有不甘,就变着法子花空心思,不惜重走光阴长河几百趟,依旧赢不过一个泥瓶巷的泥腿子。其余约莫有三十次,都是他早早打死了陈平安,结果依旧赢不过另外的人,何况还有更多情况,以有心算无心,却依旧都是他被那个生性谨慎的泥瓶巷少年反手打死。 之所以知晓这些内幕,不是因为老瞎子是十四境,跟这个有关系,但是关系不大。 曾经有一只野猫,蹲在药铺后院的那条板凳上,因为杨老头的法外开恩,故而在它眼中,能够瞧见一口天井,如一只大香炉。 四水归堂的天井香炉内,插满了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的燃烧香火。 老瞎子点头道:“好徒儿。吃完火锅,我传你几门上乘剑术拳法,不用如何学,你只需听了记住就能成事……” “打住!再这么聊天,我可就不念师徒情谊了,老瞎子你下桌吃去!” “行吧,天大地大,吃饱最大。” “老瞎子,我带酒了,咱俩咪两口?” “这敢情好。” 老瞎子抿了一口酒水,转头望向外边,估摸着要下一场万年未有的滂沱大雨了吧。 记得离着貂帽少女,那个白景不远处,曾经有个来自浩然天下的落魄读书人,就站在那边,像个傻子一般,在那儿自言自语。 “年轻气盛,锐不可当,遍览群书,过目不忘,发誓要道古今学人诗家未能道者,坚决不给后人放出一头地。” “问什么鬼神呢,从今往后,人间事问我一人即可。” “决定了,为人思虑周全,行事手段缜密,就叫周密好了。” 四处归墟通道,天目,黥迹,神乡,日坠。文庙再打造出三座仙家渡口,秉烛,走马,地脉。 相对而言,三座渡口位于靠近剑气长城遗址的蛮荒最北方,四处衔接浩然、蛮荒两座天下的归墟通道,位于更南方的蛮荒腹地。 其中神乡,有符箓于玄,大端王朝国师裴杯,趴地峰火龙真人和白裳在此驻守,白裳因为需要闭关,返回了北俱芦洲。 再加上合道星河的于玄需要坐镇天外,所以此地,陆陆续续增添了一拨浩然顶尖战力,其中就有风雪庙剑仙魏晋。名气不显的,还有道号“正形”的不知名道士王屋,跟宝瓶洲天君曹溶、金甲洲剑? ??徐獬一般无二,他们都是在战后才横空出世,以实打实的剑术、道法惊骇世人。只说那年轻剑仙徐獬,就有了个绰号是“徐君”,这就与姓氏加个“子”字后缀无异了。 而魏晋得到了一部老大剑仙亲手赠送的剑谱,编撰此书之人,是宗垣。 不过即便如此,魏晋依旧是时隔多年,重返城头,才继承了宗垣的四条剑意,正是书上明明白白记载脉络却让魏晋百思不得其解的剑道。 在一处临时搭建的简素茅屋内,身为郑居中大弟子的剑仙傅噤,亲自来此,邀请魏晋担任他那座白帝城下宗的首席供奉。 魏晋当然明确拒绝了此事。 虽然早在预料之中,傅噤还是有些惋惜,抬起白碗,闷了一口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前不久刚刚说服桐叶洲止境武夫吴殳,担任首席客卿。 傅噤有强迫症,准备在一座宗门之内,同时汇集诸子百家练气士。 魏晋微笑道:“喝酒就喝酒,可别摔碗,是我好不容易才亲手烧造出来的白瓷碗。” 傅噤笑道:“只好去找那位备选剑修了。” 魏晋问道:“是那位剑仙徐君?” 傅噤点头道:“因为你我,还有徐獬,都很年轻,不止是说年纪不大。” 魏晋笑道:“可以理解。” 傅噤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魏晋,如果你心中有一份假想敌的名单,最不愿意与之为敌的,有哪些?” 魏晋摇摇头,无奈道:“没这种事。” 傅噤依旧不依不饶道:“说说看,就当下酒菜了。” 魏晋说道:“你先说说看?” “我心中只有师父一人,打死自己都不敢与之为敌。” 傅噤抬起酒碗,一口闷掉,说道:“一个换一个,现在轮到你了。” 魏晋黯然神伤,喝了一碗酒水。 傅噤气笑道:“她不算!” 真是奇了怪哉,你魏晋当真就如此痴情种吗?!连那根明知属于他人编排的红绳都不舍得斩断? 魏晋默不作声。 傅噤倒满了一碗酒,只得再报出一个人的名字,又是一口喝完酒水,“武夫曹慈。” 魏晋点点头,“我也是。” 傅噤拿着空碗重重一敲桌面,“劳烦魏剑仙稍微拿出一点诚意!” 魏晋伸手指了指北边。 傅噤微笑道:“魏大剑仙,跟我打哑谜呢?” 魏晋晃了晃酒碗,沉声道:“离开剑气长城避暑行宫、又不在落魄山上的陈平安。” 傅噤有些讶异,思量片刻,起身道:“不虚此行。” ———— 山上山下水云天,梦里梦外主客身。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若无坐标,四方八面,古往今来,我在其中,如何确立? 陈平安有点理解陆沉和郑居中的心态了,准确说来是切身体会,而非局外人的惺惺相惜。 所以与柳赤诚言语一句,“风雨茫茫,吾友珍重”,既是说给两位前路道友的,也是说给陈平安自己。 顾璨问道:“怎么回事?” 修道之人少有梦寐才对。 陈平安说道:“方才在山上,本想竹楼小憩,不料做了个怪梦。” 刘羡阳笑道:“什么梦境,怎么个古怪法子,说道说道。” 若真是那鬼打墙的处境,反倒好说了,擅长“解梦”的刘羡阳可以去陈平安梦中一观。 陈平安仔细回想一番,揉了揉眉心,轻声道:“迷迷糊糊的,已经记不得梦的开头了,其实断断续续的,偶尔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是鬼压床一般,就是醒不过来,甚至就连醒过来的意念都不强烈,期间用过几次自行压胜梦魇的手段,都不太管用,但是没什么后遗症,藕断丝连的梦境就一直更换和延续下去了,所以如果不是突然听到你的喊声而惊醒,相信梦境会持续很久。现在我还能记起的第一场梦境画面,是小时候在外玩闹结束,暮色里回到家里,见着了爹娘,但是那个家,却不是泥瓶巷祖宅这里,具体是哪条小巷也说不上,然后在地上捡到了一把好像是自己丢失的钥匙,梦境就随之自行更换到了下一场,路上见到了许多过世的老街坊,整个家乡小镇的格局都变了,现在想来,那些对话,画面,都是与真相出入很大的谬误,混淆不清的,在邻近街巷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家里,吃了顿饭,顾璨也跟我同桌,一出门走过几条巷弄,在某条小巷里,下了一场大雨,我被人掐住了脖子,再后来就凭空到了一个新家,有几层楼高,不知怎么是在桃叶巷,因为透过窗户往外看,可以看到街上的桃花,然后我就坐在了轮椅上,推轮椅的,是一个让我心生恐怖的怪人,我始终无法转头,没有看见他,却又知道他身材高大,之后我试图逃跑,宅子又一变,自然是不合理的,因为出现了一口天井,梦境中却不会深思,我从天井跃下,如同坠崖,等我到了楼下,结果发现四面八方,一间房子,不管从哪个方向望去,怎么看都是一模一样的,抬头和平视,上下和四方,都组成了一种同样的房屋格局,所以哪里有出路可言。之后就梦见了你,刘羡阳,梦到了我们一起在烧造瓷器的窑口,看到了那个娘娘腔,坐在灯下剪红纸,他将剪刀递给我,我依稀知道自己当时已经是二十多岁了,就问他坟头在哪里,他竟然也回答了,说葬在了离着小镇最近的小山头那边,还感谢我去看过他好几次。再后来,景象就更乱了。” 刘羡阳问道:“在这期间,有梦见齐先生和宁姑娘吗?” 陈平安摇摇头,“从头到尾都没有。” 刘羡阳点点头,“这就对了,在你内心深处,他们虽然至关重要,但依旧不属于‘钥匙’一般的角色,并非是解梦的关键,只因为在你看来,你跟他们的相逢,都属于那种年幼时自己想都不敢想象的美梦成真,其实并不牢靠。还好,至少我可以确定,你是真的在做梦,而不是被谁算计了。” 刘羡阳缓缓道:“你在冥冥之中,不管是自知还是未知,都在试图拆解、消化自己的全部人生,重新拼凑出一个新的故事,故而这场‘做梦’就是‘做梦’,身为造梦主,置身于自己编织的梦境中,这就是这场怪梦的‘古’与‘怪’所在,过往之事,即是作古,仿佛重新走一遍崭新人生路程,就是怪。” 就在此时,顾璨突然问道:“你怎么确定自己不是还在梦中?” 陈平安点头道:“是啊。肯定还在做梦,否则为何会来见你们。哪怕你们是如此趋于真相了,可惜我还是做梦。” 当陈平安说出这句话,刘羡阳的面容就变成了陈平安,顾璨亦是,在这之后,又有异象横生。 一个少年模样的刘羡阳变成了一具尸体,躺在泥瓶巷内。刚刚被人打死,故而是鲜活的,满身血污的。 身边的顾璨,变成了他在书简湖时候的模样,同样是一具尸体,却是干瘪的陈旧的,像是被人亲手打死再被收尸回乡,摆放在这里,尸坐于长凳而已。 现身泥瓶巷的刘羡阳会说什么话,见着了陈平安之后,连同刘羡阳会生发什么念头,都是陈平安的一场铺垫和预想。 就像顾璨将那瓜子壳故意丢入宋集薪院子当中,何尝不是陈平安编写的故事当中的一个细节。 “当初在剑气长城的半截城头,周密曾说我之所以能够保留希望,只是因为我始终不曾真正体会过绝望,我不信。” “不信,就得作出证明。若有万一,就得未雨绸缪。所以在这个梦里的陈平安,用了足足八十个长长短短的、既无限趋于真相又想入非非的梦境,制造了三十万六千多个山水、建筑、人事场景,把一切到达言语文字和想象力边界的事情,曾经陈平安不会想、不敢想、敢想不能做、心力缺一即做不到的所有事情,行善的,圣贤的,至人的,将功补过的。恶的,伪善的,荒唐的,淫-欲的,暴虐的,阴险的。全部做了一遍。或被迫眼睁睁看着一切不幸发生,或主动为恶,睚眦必报,甚至是在道路上见人杀人,不留活口,死气沉沉的落魄山,走几步就是作古的尸体,整座家乡小镇的有灵众生,都被我屠戮殆尽了,有是我咎由自取的,有心无力改变和补救的,也有我念头作祟,撕破伪善面具,故意将那私欲一起,或是道心失守,走火入魔,滥杀身边亲近人一手促成的惨剧,既有毫无征兆的天灾人祸,又有我让我故意为之,七情颠倒,六欲横行,将那桐叶洲的每一种礼乐崩坏,奸-淫掳掠,横行无忌,道德仁义一败涂地,人间所谓美事幸运事,口舌之欲,学而优则仕成就殷实之家,耕读传家,或豪强一方,为富不仁,三妻四妾齐人之福,杀皇帝当皇帝,三宫六院嫔妃无数,或跻身十四境剑修,只身仗剑杀穿整座宝瓶洲,不留活口,身心之纯粹自由,好与坏,善与恶,修道纯粹随心所欲,摇摆不定行走在两个极端中间,四种情况的人生百态,都尝试了一遍,有些甚至是数遍。更换二十七种身份,让君王垂拱而治的宰相,谋朝篡位坐上龙椅的武将,市井屠夫,仵作,娼妓,江湖宗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乡野村妇,云游僧,火居道士,河神,山君……走过或奋发或庸碌或惨淡一生。心死如灰、当场道心崩碎或是气急身亡的好人陈平安,三十有五,从恶如崩、最终逃无可逃、且未能走出迷宫的恶人陈平安,临了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四十有六。其余悉数形神枯槁,行尸走肉,孤魂野鬼游荡在迷宫内,寻死不能,求活不得,生不如死不得解脱。” “那个坐在轮椅上不自由的陈平安,我不敢回头看的高大怪人,原来就是我自己。” “好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仍然是我小觑了心魔。错了!我才是心魔啊,陈平安,可以可以,你可以的,这座迷宫,原来没有出口。” 就像突然在地上捡起了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把心关锁。 下一刻,场景画面倏忽变幻。 这个“陈平安”置身于白雾茫茫中,环顾四周过后,忍不住跳脚骂道:“崔瀺这个王八蛋,教你什么不好,偏要教你搞坏自己的道心就没有别人可以搞死你,你这个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贱种,狗贼,更是不学好,道德圆满的至人也做了,恶贯满盈的乱臣贼子也做了,惫懒不求上进的富家翁也当了,还不满意,非要来一场正法全毁的末世、再由你这个万年一出的圣人现世才满意吗?泥腿子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真是无法无天,胆敢姓规名矩?!你配吗?陈平安,你但凡有点良心,就要赶紧收手……求求你了,放我出去吧,不然就打杀我一了百了,求求你了……” 谩骂不休,不痛不痒,自然是毫无用处的。有意思的话再有意思,没有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他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化外天魔。 它这种心魔,就像老瓷山的那堆碎瓷片,属于废弃残次品。 只因为它还夹杂着一丝一缕的人性。 还有几个同病相怜的“道友”,一位是陈平安揣摩出来的十一境武夫,是集人间美好、性格醇善之大成者,武神陈平安。 即将问拳兵家祖庭,既定的迷宫出口,是此人要以人间武运彻底打散天下灵气,亲手造就出一个没有练气士的崭新世道。 一个是以剑修为主、百家学问为辅同时行走两条大道、最终跻身十四境的练气士,虽然作恶多端,无法无天,但是道心之纯粹,是一种堪称最为理想的杳冥状态了,练气士陈平安,以大自由横行于再无十五境修行坐镇的数座天下。 刚刚反杀女冠吾洲,用鸠占鹊巢的神通,得手了那门远古铸造法。这条迷宫出口道路,是凭此跻身十五境,登天做掉周密,打碎远古天庭遗址,重新布置人间。 还有一个既非练气士也不是武夫的迟暮老人,守着一亩三分地,读过书当过官,年老了就归隐山林,含饴弄孙,闲暇时校书。 最后一个是“吃掉陈平安”的周密、周密再被反客为主的陈平安,远离人间,遥遥凝视着人间的所有悲欢离合,看着所有熟悉的亲朋好友,结怨的仇人,一一老去再一一老死,只是独自守着远古天庭遗址,一如当年,独立剑气长城的城头,只是这次是长达一万年。 这处心相景象之一。 心魔“陈平安”骂累了,重重叹息一声,并无境界的一副凡俗夫子身躯,此刻眼中所见,却可以同时看到四方天地。 一方是至圣先师带着后来的文庙十哲、七十二贤的三千远古书生,浩浩荡荡游学人间。 一方是宛如佛国某座法坛,佛门龙象,高僧大德,金身罗汉,层层叠叠,渐渐高去,最终是四尊菩萨法相巍峨,以及更高处顶天立地的佛祖。 一方是道祖手托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内,不计其数的道士仙君如青鹤群立,数百灵官矗立青云端,环绕拱卫白玉京。 一方是自己“陈平安”,面带微笑,身形之高,分不清是真身还是法相,双指并拢,竖在身前,俯瞰那小如蝼蚁的心魔。 下一刻,大小颠倒,心魔高如人间所有山岳叠加,身形大如星辰,先前四方景象瞬间小若尘埃,变成心魔陈平安居高临下。 那个双指并拢的青衫虚相陈平安,抬起头,微笑说出二字,雷声大作,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外道。” 余音袅袅,响彻天地间,好像接连不断说出了“外道”二字数以百万计。 这尊心魔当场崩碎,化作尘埃一般,散入位于迷宫中央的“战场遗址”,汇入无数具累累白骨之中。 堆积成山,筑造京观。梦境总计才是八十个,但是“同一个陈平安”却可能走上了成百上千遍,甚至有可能走了一万次。 一个双眼粹然金色的陈平安坐在白骨京观之巅,摇摇头,看来不太满意现在的成果,进展过于缓慢了,自言自语道:“看来我们得更换一条底层脉络才行了。” 亲手布置的第六层“迷宫”,心境景象不可谓不复杂,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九个符箓分身的所见所闻越来越丰富,身为竹楼总阅官的不断补充这部书本内容,当下已经“成形”的身外人,已经有三十余万,稍具雏形的,近期增添的也有两千多个。 杀心中贼,就是一场场自杀,杀来杀去,都是形形色色的“陈平安”,以及兜兜转转不得离开迷宫的自己。 一袭青衫凭空飘然现身,双手缩在袖中,这一粒心神所化的真实陈平安,眯眼道:“就此停步了吗?” 面对元婴境瓶颈,面对心魔,修道之人是没有“天才”一说的。 唯有天才中的天才,像宁姚,符箓于玄,哪怕直面心魔,才可以依旧轻松蹚水而过。 陈平安就只能……勤能补拙。 于玄当时在山顶那边,觉得这是一句陈道友的玩笑话。 如果老真人能够亲眼目睹这片遍地尸骨的战场遗址,兴许就会感叹一句陈道友所言不虚、确实以诚待人了。 金色眼眸的白衣陈平安自嘲道:“差不多点就得了,老规矩,见好就收。纯粹武夫在此练拳何止数千万拳,剑修在此演练剑术、推衍剑道何止一万年,就连那些符箓在内乱七八糟的手段,都学得差不多了,方才这头心魔的脑子,已经属于几万个我们里边最好的那一小撮了,都想到了迷宫边界所在,就是言语和思想的边界。可惜。” 可惜,九个分身一直在看人看事看书,尤其是那个有意让念头生发、不拘束心猿意马的练气士分身,举动形若“开天辟地”。 故而每一个当下的“陈平安”,永远无法触及边界。 光阴在此流逝速度近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这座没有出口的迷宫牢笼,只要陈平安一天打破心魔跻身上五境,就是……无止境。 再就是可惜,在心相天地之内,所有陈平安悟得的剑术、拳法和符箓等一切神通术法,都是空中阁楼和镜花水月,凭此带来的修士和武夫境界,都需要归还给虚无,甚至就连某些玄妙心境、武夫心态都带不走。不过可惜归可惜,并非没有裨益,恰恰相反,白衣陈平安所谓的可惜,只是一种大打折扣,嫌弃耕耘和收获太不成回报,只说将某些拳招查漏补缺、反复演练至炉火纯青境地,又比如画符一道,所有陈平安以往只能说是会画、能够画成的数十种符箓,都可谓到达一种化境的极致了,甚至还创造了十几种天马行空的大符,只要将来陈平安收回所有分身,开始着手“真正”绘制这些推演而出的符箓,哪怕只有一种符箓是可行的,最终成功被陈平安绘制出来,就都是赚。 青衫陈平安问道:“就不能一步跨过玉璞境和仙人境?” 白衣陈平安讥笑道:“做梦自然是可以做梦的。” 长久沉默,天地寂静。 他问道:“顾璨当真看出我们的不对劲了?” 他说道:“看出来了,但是他对我有信心。” “我觉得我们很可怕。” “所以外人不得而知。” “我觉得你更可怕。” 所有事情,“你”不愿反复记起的此间过往,就一一变成了“遗忘”,成了加固禁锢神性之“我”的牢狱栅栏。 “那你就别来招惹我,不要奢望分出彼此,再试图反客为主。只要有此心思,最终下场如何,我们都很清楚了。” 他笑着望向一处,那是迷宫最后一把钥匙所在,景象是家乡那条泥瓶巷,一个背着箩筐的孩子,一个长大后的自己。 一大一小,相背而行,各自走到了小巷的一端。 孩子那边,巷外视线昏暗,可能是黄昏过后,天就要黑了,可能是要天亮了。 陈平安那边,可以看见巷外的景象,偶尔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道路泥泞,偶尔漫天风雪,积雪皑皑,也有明月夜,或大白天。 陈平安说道:“那就听你的,见好就收。” 先前无数条火龙游荡于旧骊珠洞天境内,这份异象之所以会被“刘羡阳出声道破”,就在于陈平安觉得不该止步于玉璞境。 而那些气象恢弘的金色火路,便是陈平安曾经的足迹所至。 他如释重负,打着哈欠说道:“那就止步玉璞了?” “争取玉璞境瓶颈吧,如此努力修行,道心受天磨,结果只是破开元婴瓶颈,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陈平安点头说道:“那就再打造几个自己,其中有以末代隐官身份叛出剑气长城,与斐然和萧愻碰头,开始一段蛮荒故事。” 他苦着脸说道:“其余几个,我都有数了。欺师灭祖这个,需不需要大举反攻浩然,如果需要,这可是一本大部头书籍了!” 陈平安说道:“你开心就好。对了,再加一个,方才那个自己的解梦方式挺有意思的,那就再多增添七八重梦境好了,你记得在地上故意给他预留几把钥匙就是了,若是错过了,你看着办,终究得让他记起来。至于他以为的最终迷宫出口处,景象……就这么设置,梦里蝴蝶翩翩然,道心清澈一身轻,至于他的名字,就取名周正,端庄……都太马虎了些,周庄?名字好像太平常了,那就叫庄周好了,庄周得见蝴蝶身的庄子,大哭一场,穷途末路,才知依旧是梦中梦。” 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个想法不错,比较新颖了,可行可行!” 陈平安提醒道:“玉宣国京城内的那本书,你再在那些细节上琢磨琢磨,他们结局放置在七八百年后,好像篇幅还是太短了。” 他白眼道:“需要你说这个?!” 陈平安笑道:“只要你在说‘你’就证明需要。” 他欲言又止。其实陈平安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知道,陈平安也知道他知道,双方都知道,心知肚明,哪怕期间层层叠叠无数个自己,百万千万个念头反反复复,否定再肯定……答案都在自己。 他临了只是轻声询问一句,“遣词造句,不如炼字。既然如此虔诚,又堪不破空空与无无,可别当和尚去啊。” 陈平安哑然失笑,“一言一行都是在庙烧香,直指本心拜佛就是拜己,何必剃光头遁入空门。” 人间天涯和海角,大道阴阳与幽明,好梦最难留,被鸡鸣啼破,客子收拾眉尖眼尾心头情绪,才知会合乃非人力能。 落魄山中,青衫陈平安睁开眼睛,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夜幕已尽,大日将起,大白于天下。 化名陈迹的教书先生,已经走在从邻居村落住处去往学塾的乡野路上,突然停步转头,身后空无一物,唯有来时道路。 明明是万里无云的天晴时分,陈平安手中却拿着一把油纸伞,略显孤单走在路上,时不时抬头,好像等得一场滂沱大雨。 走着走着,果不其然,人间等来了三教祖师一场散道。 天上雨下。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不如读书去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悠悠我心,青青子衿。 若是思无邪,男女情爱与山中求道何其相似。 “先生,这场雨下得有些不一样。” 宁吉追上陈平安,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伞,师兄赵树下一般都是最早去往源头村塾的,在那边准备好早餐。 没料到会半道下雨,亏得没跑几步,就遇见了出门前好像就对这场大雨未卜先知的先生,真是学究天人。 少年视线精明,炯炯有神。 这就是最好的修道资质。 可能就连浩然天下各国钦天监望气士,都看不到少年眼中所见的光景。 而在陈平安眼中,这场注定会连绵不绝下好几日的大雨,其实每一滴雨点,都是一个蕴藉道气的金色文字。 既有散道,就有得道。 但是世间,尤其是顶尖宗门的“未雨绸缪”,凭借各种阵法、手段,“接雨”有无效果,效果如何,就目前而言,尚无验证。 恐怕只能等到雨停,或是雨停之后动辄数十年百余年漫长岁月,通过各种大大小小的道法机缘,才能够得到一种渐进式的证明。 唯一的例外,恐怕就是那些已经触及“天高处”瓶颈的大修士,这一小撮山巅人物,才可以得到一种相对直观的观道。 相信不少深谋远虑的人间大修士,内心深处都希冀着通过这场散道来打破飞升境瓶颈。 陈平安放缓脚步,将雨伞倾斜向学生,一起走向学塾那边,笑道:“不一样,这个说法相当不错,很好了。” 三教祖师散道,就此与人间作别,联袂赶赴新天庭,与试图重演天道、布置人间的周密对峙,就是一场“天上”。 所以这场雨“下”得当然会不一样,万年未有。 照理来说,凡俗夫子是几乎没有任何感触的,宁吉却能够敏锐察觉到这场滂沱大雨的异于平常,本身就是一种修道“资格”的证明,以及认可。 宁吉有些赧颜,自己只是一个随口胡诌的说法,不曾想竟然在先生这边获得口头嘉奖。先生可不轻易夸人。 陈平安说道:“宁吉,想不想学习仙术?” 宁吉毫不犹豫道:“想,当然想学。” 这些年相依为命一起逃难到玉宣国京城的爷爷,如今老人已经返回家乡,哪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故乡终究还是故乡。 宁吉就想着学有所成,可以早点独自负笈游学,去那边看看爷爷。听先生说过,陆掌教传授了爷爷一门足可强身健体的导引术,当个长寿老人不难。其实这还是陈平安说得含蓄了,如果完全按照陆沉的说法,只要还有那个开枝散叶的心气,枯木逢春老来得子都不难。 在“收尾”这件事上,陈平安跟陆沉都属于同道中人,不会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很在意好聚好散和善始善终。 陈平安笑问道:“如果有朝一日学成了仙术,你最想做什么事情?” 宁吉老老实实回答道:“没想过这个问题,先生,是不是得等我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才能学习传说中的仙法啊?” 听说那些腾云驾雾的学道之人,不管是少年道听途说,还是书上看来的,好像上山之初,都要立下大志向,上山之后,都要付出大毅力大心血,期间还要经历诸多困难和考验,才有可能得道成仙。 陈平安摇头笑道:“只是随口一问,跟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如果有人问这种问题,估计我也答不上来。” 什么修齐治平,三不朽,吃冷猪头肉,什么携山岳跨湖海,力挽狂澜于既倒,听都没听过,让当年的泥瓶巷少年如何回答。 学拳练剑,搭长生桥,求活而已。 宁吉抬起头,笑容灿烂道:“先生,多说说山上学问,我打小就爱听这些,哪怕不学仙法,都觉得有意思。” 陈平安想了想,缓缓道:“如果只说狭义上的炼气,你不用将修行仙法看得太高远太玄乎,简单将其视为一门手艺活就行了,跟窑工烧瓷、农夫种田、夫子教书没什么本质区别,只是修道的门槛,比起市井百家工艺确实要高些,谁资质好,谁就学得快,这就叫祖师爷赏饭吃,比如古书以为诸得仙者,皆受命于道气,是天地自然所禀,是法地财侣的大集合。只不过这种说法,难逃宿命论的窠臼,先生对此是存疑的。但若是广义上的修道求真,门槛就高了,不得不承认,除了个人心性,得讲一讲老天爷是不是赏饭吃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从袖中摸出几张符箓,属于山上比较冷门生僻的“一字符”,分别用篆、隶和楷体写了同一个字,“仙”。 将三张符箓递给宁吉,陈平安微笑道:“先收好。我近期会传授给你一种剑气十八停的吐纳法门,以后你在求学和炼气之余,闲暇时可以悉心观摩这个‘仙’字,偶有心得就动笔记录下来,这不是给我给任何外人看的课业,是你写给自己看的,用来记录不同年龄不同阶段的读书体会,别小看这一个字,就觉得不是读书了,远古岁月里,那些道士和书生,好些绵延至今、香火不断的大学问,最早都是从一二字或是某一句话而来。” 宁吉与先生道谢,再小心翼翼收好三张符箓,放入怀中,少年摸了摸胸口,轻轻抚平,好像如此才安心。 陈平安微笑道:“没有几个人敢说自己书读完了,但是书读通了,这种境界,你我还是可以求上一求的。” 宁吉拍了拍心口,少年好像吃了一颗天大的定心丸,咧嘴笑道:“先生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着呢,每天睡觉前都会仔细回想几遍。” 先生是一个很能将就的人,饮食住行都没什么要求,但是先生唯独在读书一事上,很讲究,讲究得很呐。 比如某些被先生时常翻阅的手边书籍,只要翻开,外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先生看了几遍,因为第一遍批注,都是蝇头小楷的墨字,第二遍是“朱批”,在旁白处落笔的朱红文字就会相对随意些,可能是行书,甚至可能是草书,第三遍看书就会用上青绿墨锭研磨蘸墨的校书文字…… 道理再简单不过,就是一句“看书不动笔,等于白看书。” 所以这么个最简单的读书“独门心法”,是不用陈平安如何苦口婆心讲述道理给学生宁吉听的。 宁吉自然而然就会跟着先生有样学样,照搬就行了,上次在落魄山,小师兄崔东山就送给他一方葫芦状砚台,作为同门同砚的赠礼,背后铭文二字,“依样”。 大师姐裴钱说自己不擅长读书治学,就送给宁吉一袋子神仙钱,说以后你瞧见了心仪的书籍,至少可以不用去看价格。 曹师兄则送给宁吉十几本书,让宁吉先看哪几本再看哪几本,为何看如何看,曹晴朗都说得很细致。 这可能是文圣一脉的老传统了,同门见面,是从来不喜欢谈各自境界修为的,更多还是在求学一事上边下功夫。 陈平安笑道:“下次再去落魄山,还会紧张吗?” 宁吉说道:“肯定还会紧张,但是不会那么紧张了。” 陈平安点头道:“先生可以教你一个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诀窍。为人处世,事上勿伤大雅,待人接物,话上无伤大雅。” 宁吉眼睛一亮,“好记好学!” 陈平安笑道:“好记是好记,未必好学。” 人生在世,奔波劳碌,对陈平安来说就是一场场……偷拳。知不足,见贤思齐,见好就收。 等到哪天“无拳可偷”了,大概就算真正跻身了“我已经是宗师”的境界。 宁吉说道:“我就是学个皮毛,与先生说的‘学好’,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陈平安再次伸出手在雨伞外,那些金色文字的雨点,打在手心上边,陈平安发现还是接不住,其中文字道韵会自行流散,若是长久以往,保持这个姿势,还有点烫手。陈平安刚才还尝试着将这些黄豆大小的雨点,纳入人身小天地的光阴长河当中,结果发现同样留不住那些金色文字,强行为之,成篇文字是可以蓄水成池塘,可惜那些金色道气还是会消逝不见,仍是剩下死水一潭。 不是陈平安自负,当他无法以本命飞剑和术法手段留住道韵,这就意味着很多的飞升境修士都是一般处境,这也正常,或者说这才是符合三教祖师身份的散道方式,山巅修士试图以气力解题是痴心妄想,估计正确答案还是道心道力,内心是否真正认可三教学问根祇,才有机会接受这份大道馈赠。 宁吉也有样学样,伸手去接雨水,雨点噼里啪啦敲打在掌心,打得少年生疼,好大雨,少年呲牙咧嘴就要收回手。 陈平安神色微变,将倾斜向少年的雨伞重新摆正,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宁吉,我估计这场雨要下很久,你自己跑回住处去拿把伞,我在这里等你好了。不着急赶路,记得换一身衣衫。” 宁吉本就有这么个打算,离着村塾还有一段路程,总不能先生为了照顾自己,就让雨水打湿先生的肩头。 少年二话不说就原路折返,飞奔在大雨中,脚步轻快身形矫健,每一次呼吸,少年头顶便有一阵白雾升腾。 陈平安站在原地,很快就看到换了衣服再跑回的少年身影,宁吉手里撑伞,腋下还夹着一把油纸伞,是给赵师兄的。 多大的幸运,才能够与这些学生、徒弟们相逢于彼时与此刻。 宁吉一路小跑到陈平安身边,壮起胆子问道:“能不能问先生一个问题。”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能不能的,只管问。” 宁吉好奇问道:“先生想要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啊?” 陈平安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若问先生去何之,学生行到即自知。” 宁吉佩服不已,“又记住了一句可以当那座右铭的金玉良言,果然先生学问还是大。” 陈平安轻轻一拍少年脑袋,气笑道:“以后多找曹晴朗聊学问,少跟崔东山扯闲天。” 宁吉小声说道:“小师兄其实学问也蛮大的,好些劝勉我虚心求学的道理,都说得特别好。” 陈平安随口问道:“比如?” 宁吉说道:“比如小师兄问我一个人明察秋毫,不见舆薪,可乎?我当然一知半解,不敢胡说八道了,小师兄就自问自答,帮我解惑了,先说了句‘赠君一法决狐疑’,再让我务必珍惜每天与先生朝夕相处的宝贵机会,多看多听多学,书里书外学到三四成功夫,就足够让我受益终身了。” 陈平安无奈道:“你真信了?” 宁吉疑惑道:“信啊,为何不信,岂敢不信,只说上次看着先生在桌上如何给河神老爷劝酒,我事后就越琢磨越觉得有学问。” 陈平安笑呵呵道:“真是举了个好例子。” 宁吉确实想着跟先生多聊几句,又问道:“除了远景,先生近期在研究什么学问呢?” 陈平安说道:“在想着一场对弈,对方在棋盘上最少下出几手就可以判定输赢。再就是思考所有的人性,是否同源不同流。” 宁吉哇了一声,惊叹不已,这可就学不来了。 走在溪畔小路上,路过老树,树叶叠碧,风雨声声在枝头,同一条溪涧流水,群山留不住,平常只是潺潺,替人呜咽,暴雨时节如高语。先生与学生一起撑伞缓步,临近学塾,宁吉突然轻声说道:“先生。” 陈平安打趣道:“怎么,才情翻涌,要吟诗一首?” 少年本来是想问先生为何愿意在此乡野停步教书,被先生这么一打岔,就不想问了。 陈平安一本正经说道:“我们文圣一脉,是得出个状元了。” 宁吉顿时摇头如拨浪鼓,“不敢想不敢想。” 陈平安笑道:“可以想可以想。” 离着学塾上课约莫还有一刻钟,陈平安收起雨伞站在檐下,风雨茫茫,天地晦暗,远远看着那晒谷场边缘的石刻日晷。 差不多是该见一见那头真正的心魔了。 能不能重返玉璞境再触及瓶颈,还得看这头鬼鬼祟祟隐藏极好的心魔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那些被切割和拆掉出来的心魔,因为根植有陈平安的一部分人性,故而其实并不纯粹,就像一场两军对垒,身为一方主帅的心魔,它自己始终躲在暗处,一直驱使麾下数以十万计、百万计的士卒攻城拔寨,故意示弱和有心试探罢了,归根结底,它是在与那个站在白骨高山之巅的粹然神性陈平安,两个极端,属于遥遥对峙,人心之复杂,神性之纯粹,进行一场拔河。 事实上,陈平安有过一个异想天开的“请君入瓮”,就是赶在三教祖师散道之前,通过自身小天地内的筑京观手段,建造起一座虚无缥缈、白骨累累的长生桥,通过观想铺出一条所谓的登天之路,好让青冥天下那头天外天逍遥于道法之外、可以视为十五境的天魔,察觉到这场浩然天下的厮杀,主动进入这处陈平安同时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古战场”,继而让三教祖师来个一劳永逸的一网打尽,这就是陈平安先前在霁色峰那边,与先生老秀才所谓的自有“兜底”手段,与此同时,当然属于涉险行事、险之又险的陈平安,就有了一步登天的可能性。 杨家药铺后院的老人曾经留下一封信,意味深长询问陈平安一句,吃饱了么? 如果一定要吃,那就吃最大的!借助外力,争取直接将一位十五境天魔消而化之!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暂时吃不下的就余着。 成功登天离去的周密,占据了一座远古天庭遗址,这就是天道馈赠,周密开始凭此以十五境追求十六。 按照老人一贯的行事风格,陈平安作为与周密均摊的另外“半个一”,想来人间必然有另外一份相差不大的“礼物”,如田地间的春种秋收一般,在等着陈平安去收割。关键就看陈平安敢不敢想、能不能做到了。 就算请神容易送神难,连三教祖师都无法根除天魔隐患,别忘了陈平安还余下一粒心神在天外练剑。居高临下。 有持剑者相伴。 是陈平安的又一种兜底。 这就是陈平安此次闭关的第七层想法和思路。 只是现在看来,陈平安的这场算计已经彻底落空了。那头天魔根本没有咬饵上钩,可能是它觉得鱼饵太小了,可能是道祖在,它不敢轻举妄动,也有可能是早就在权衡利弊,遥遥看穿了陈平安这种元婴境蝼蚁的心思,不是十四境,也配与它掰手腕,平起平坐? 简而言之,穷尽心智的层层谋划,落在它眼中,如同稚童儿戏,一个蒙学孩子摇头晃脑在那边讲解道祖三千言大义。 陈平安自嘲一笑,不管怎么说,自己好歹竭尽所能做过尝试了。 走过很远的路,见过很多人,陈平安都忘记是在什么时候是谁说过了,愧疚来自曾经做错了什么,遗憾来自当年没有做什么。 陈平安视线上移,大雨如幕。 天一上。 天就空。 某些飞升境圆满修士,就有了更多的机会。 四时佳清,人情和美,冬冰春泮,野草自生。 野草自深。 宁吉站在灶房那边轻声喊道:“先生,吃早饭了。” 陈平安收回思绪,走去了灶房,一顿早餐,咸菜就粥,再加上俩茶叶蛋,三人都是苦出身,吃得有滋有味。 陈平安突然说道:“树下,宁吉,我期望你们可以成为这么一种人。” 赵树下停下筷子,宁吉抬头问道:“哪种人?” 陈平安笑道:“比如太徽剑宗刘景龙,天目书院山长温煜他们这种读书人,配得上醇儒二字。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落魄山那边,因为雨下得实在太大了,仙尉道长就不去山门盯着了,陪着郑大风和陈灵均一起唠嗑,搬了长凳坐在檐下赏雨。 瞎扯闲聊而已,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郑大风就随口聊到了“神完气足”这个说法,说山野猛兽不会伤害孩子,跟佛门龙象能够轻松驱退、驯服猛兽是一个道理,一座山的祠庙道场有道气,一个人也有自己的人味和神气。道士仙尉听闻此说,若有所思,青衣小童心思浅,只觉得大风兄弟还是有点东西的。 来这边点卯的城隍庙香火小人儿,那是出了名的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在山门没能瞧见仙尉道长,就骑乘着一条新坐骑的黑蛇往宅子那边游荡而去,看着那仨不务正业的家伙,朱衣童子那叫一个痛心疾首啊,只因为景清道爷是陈山主的心腹,它终究是落魄山的半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熟门熟路去了仙尉道长的书房,自行点卯画押过后,它就让那条青蛇在山门口候着,自己翻山越岭去找周护法。前不久陈山主果真按约走了趟处州城隍庙,高平那个榆木疙瘩好像开窍了,竟然半点架子都没有,主动跟陈山主喝了顿酒,聊了些兵书上边的门道,文绉绉的,不外乎排兵布阵运筹帷幄之类的内容,朱衣童子听不太懂,只是既开心又揪心,早干嘛去了,你高平要是在山水官场都有今天的做派,如今恐怕都当上了大骊京师的都城隍了吧。 大骊京城那边,守着人云亦云楼外边那条小巷的老元婴刘袈,与刑部递交了辞呈,卸任了看门人身份,老人说要去别洲瞧瞧。 又不是傻子,老人知道自从陈平安来到这条小巷起,之后来此露面的所有外乡人,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被他拦在巷外的人物,都曾是自己所谓的那种“还没见过高人”的高人,那么国师崔瀺当年的那句玩笑话,就算守约了。刘袈打算先去北俱芦洲看看,只是乘坐跨洲渡船离开宝瓶洲之前,老人先走了一趟处州地界,在牛角渡下船,徒步走到了落魄山的山门口那边,大雨滂沱,老人撑伞看了眼山门牌坊就离开了,虽未登门,依然尽兴。 于禄和谢谢一路往北走,最终来到了旧卢氏王朝境内,曾经的故国京城,如今位于大骊昭州。 如何处置亡国王朝的京城,尤其是皇宫,大骊工部是一把好手,可谓经验丰富。 从京师变成州城的市井依旧繁华喧闹,旧时豪阀世族毗邻的街道巷弄,大多成了百姓家。 已经在桐叶洲复国的年轻皇帝和女子国师,没有在此久留,离开这座曾经姓卢的巨城,偶尔联袂御风一段路程,更多还是走在陆地上,乡野村落,鸡鸣犬吠,袅袅炊烟,昵昵儿女。 期间途径一地,翠竹疏落,几支桃花倾斜向河水,一群鸭子游过开满桃花的潋滟水面。于禄就开始挑选钓位抛竿了,大煞风景。 最终他们来到一座山头,以前是卢氏王朝的第一仙府祖山所在,被一个大骊本土门派给占据了,是仅次于长春宫的一个山上仙府,大骊宋氏对待昔年的扶龙之臣,从不刻薄寡恩,因为占据了这处道场,再加上大骊朝廷的大力扶持,从宝瓶洲三流垫底的山上门派,在短短不到五十年间,就一步步壮大为二流势力。于禄其实这一路走来都还好,谢谢毕竟是一个家国情怀很重且多愁善感的女子,于禄表现得越是淡然,她少不了要骂他几句。这是谢谢在沦为卢氏刑徒遗民迁往旧龙州之后,第一次返乡,重见旧山头景象。相较于席卷数洲的那场大战,再来回顾此地故乡,如今他们眼中山河,似曾小小兴亡。 山中新道人,今朝低头看,此山旧主人,此刻抬头望,岭上依旧白云多。 谢谢大哭了一场,说是大哭,却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她就是蹲在路边,双手捧着脸,一直不肯起身。 于禄也没有安慰她,只是默默等着她哭完,再带着她去找个喝酒的地方,几次远游都是结伴而行,早就有默契了。 大雨中,在一处路边酒肆,沽酒老翁,打着瞌睡,来了客人也不太殷勤,倒是年轻店伙计比较热络,可惜碰到俩穷鬼,猜测是不是那种私奔的小两口,否则看他们的穿着,不像是那种喝不起好酒的男女。 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男子,身穿一件干净利落的黑色长袍,摘下那顶竹编斗笠,头别紫玉簪的男人站在檐下,轻轻挥动斗笠,抖落雨滴,他挑了一张邻近酒桌落座,要了半斤土酿散酒,再让伙计炒了两个下酒菜,男人抿了一口酒,转头望向于禄,微笑道:“算是良配。” 不喜饮酒之人,喝来喝去,喝的都是酒水的名字和价格。 如果不是陈平安事先提醒,于禄还真猜不到对方的身份,微笑道:“白剑仙是专程找我来的?” 谢谢很紧张。 毕竟对方有可能是一位飞升境剑修。要不是还有个趴地峰的火龙真人,剑修白裳,就是北俱芦洲当之无愧的山上第一人。 白裳微笑道:“卢氏子弟是出了名的一代不如一代,直到出了一个太子卢稷。” “可惜这条真龙屈在了潜邸,未能成就气候就夭折了,到头来还是活成了一个笑话,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初一拨少年远游求学,陈平安十四岁,刚刚学拳,于禄当时就已经是六境武夫了,是在大隋山崖书院书楼内跻身的金身境,好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再看,于禄是远游境,陈平安却是见过了止境归真一层的武道风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你说呢,卢稷?” 于禄笑道:“卢稷变成了于禄,卢岳不也变成了白裳,不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中间好像还有个卢氏开国皇帝卢擎。” 白裳端起酒碗,笑道:“白衣送酒,你收不收?” 于禄笑道:“雪中得炭,有何不可。” 白裳问道:“你就不担心陈平安那边会心生芥蒂,淡了好不容易攒下的香火情,导致双方愈行愈远,得不偿失?” 于禄说道:“亲兄弟明算账,白剑仙不必为此多虑。” 白裳取出一只锦盒,说道:“我只收了一个嫡传弟子,叫徐铉,他可以去桐叶洲,担任你们的皇室首席供奉。至于盒内丹药,珍贵异常,算是我的见面礼了,你可以自己服用,但是就办法继续当皇帝了,当然也可以送人,元婴与飞升两境修士,不宜服用此丹,容易暴殄天物。此丹得自荆山一处茅屋丹炉遗址,仙君姓葛,道号淮南,行踪飘渺不定,无欲无求,喜欢持戒游五都、往返幽明间,估计只差半步就可以不在五行中了,他算是我的师兄之一,可惜素未蒙面。刀有百炼,丹有百蒸,我只知道这位深受师尊器重的葛师兄,最擅长炼制起死回生之服芝灵药,返魄还魂之凤纲宝方。葛师兄这辈子不曾收徒,也从不立言编书,故而非我辈所能知营构炼制之法,后世好事者只知其大略,我还是从一位异人那边知晓此丹名为‘第四方’,别称‘百日仙’。” 于禄毫不犹豫就拿过锦盒,问了一句,“你跟陈平安怎么结仇了?” 白裳望向门外的晦暗雨幕,洒然笑道:“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终究是坏了我一桩不小的谋划,否则我今天至少该是飞升境巅峰,可以早早谋求十四境道路了。” 于禄说道:“如此说来结仇不小。” 白裳微笑道:“其实还好,毕竟是同乡。羊肠小道上,各显神通而已,输赢都不至于太憋屈。” 于禄问道:“但是肯定会有一场问剑?” 白裳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略带无奈语气道:“只能是一场光明正大的同境问剑。” 没办法,那个陈平安运气实在太好,如今身份实在太多。 崔东山和姜尚真分工明确,在那莲藕福地两块与世隔绝的地盘上,各盯一处,分别沿着阵法边界,看看有无漏洞,能不能找到几条漏网之鱼。结果周首席运气不错,真被他找到了一座大阵极为隐蔽的“偏门”路径,好手段,艺高人胆大,就是不清楚这条隐藏极深的大鱼如今是在内还是在外了,姜尚真就让阳神身外身在原地守株待兔,阴神出窍远游,继续快速巡视各地,反正地盘不大,就用了一个最笨的法子,跟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至于真身就悬在空中俯瞰大地,书到用时方恨少,推衍演算之道,一直是姜尚真最不擅长、更不愿意花心思去钻研的事情。 陈平安作为观道者的那副符箓分身,悄然离开叠叶山乞花场祠庙,先找到那位自号陶者的老人,请对方帮忙,勘验袁黄和乌江的“前世”,结果都没有什么问题,两位年轻武夫都是藕花福地土生土长人氏。 陈平安之于这处福地,有点类似坐镇白玉京的陆沉之于青冥天下,监察天下有灵众生、得道之士,只要耐心足够,想要找出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当然前提是对方没有那种能够遮蔽天机的通天手段。在确定袁黄和乌江都身世清白之后,陈平安就去找那个在大木观祭出一条捆仙绳的女修,果不其然,这位已经开山立派的女子祖师爷,她在返回仙府途中,就在马车内蝉蜕坐化一般,弟子们一开始误以为掌门仙尊真是在闭关,等到马车到了山门口,她依旧没有出关的迹象,门派弟子就只好守着那辆马车。陈平安数次缩地山河,来到这座除了她就只有一位炼气士的门派内,掀开车帘一看,已经自行兵解的女子面貌如生,好个金蝉脱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陈平安只好搬出那个粹然神性的自己,暂时离开那座心相京观,一双金眸的白衣陈平安蹲在车厢内,伸手拍打那女子的白皙脸庞,笑骂一句够不要脸的,大老爷们假扮女子,亏你想得出来,抖搂符箓分身一道,你这叫小巫见大巫……若是陈平安在学塾那边忙着给蒙童们之乎者也的真身在此,打赏一脚是免不了的。难得出来一趟的白衣陈平安嘴上絮叨个不停,正事还是要做的,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尸坐”女子蝉蜕的眉心处,再轻轻一扯,便有一条蜿蜒蠕动的淡金丝线被他扯出,金线飘摇不定,好像随时都有可能随风飘散,而且金色光泽褪色极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变成水银颜色,陈平安大手一挥,笑言一句“走你”。 丝线一闪,倏忽远走。 白衣陈平安跟着掠出车厢,御风极快,大袖鼓荡,身形缥缈,循着那条金线直奔姜尚真负责巡视的那处地界。 门派内那位硕果仅存的炼气士,境界不高,审时度势的本事却是半点不差,非但没有追究那位不速之客的僭越之举和冒犯之罪,反而伏地不起,连连高声称呼仙君在上。心中所想,只求别落个被人斩草除根的下场,一旁那些满头雾水的门派弟子便哗啦啦跪地一片。 那根逐渐近乎透明的丝线从阵法偏门穿过,姜尚真一愣,眼前一花,便瞧见陈山主与自己擦肩而过,笑言一句,“周首席,建功立业正在此时,一片柳叶随我斩地仙……” 丝线消散在一座青楼门外,倒也不算什么功亏一篑。 白衣陈平安飘然落地,抖了抖袖子,大步走入脂粉气浓重的青楼,以最纯正的蛮荒雅言笑道:“原来藏在这里,雅致,真是雅致,道友真会挑地方。” 陈平安走到大堂中央地界,环顾四周,高下俱是莺莺燕燕,还有老鸨龟公在忙碌着,皮肉生意也是营生,体力活,不寒碜。 陈平安依旧没有用上心声言语,微笑道:“我都登门求见了,道友就别躲了吧,反正求饶无用,既然是死士,那就慷慨赴死。” 那个风韵犹存、满脸胭脂的老鸨愣了愣,嚼出余味了,莫不是同行雇人砸场子来了,花样还挺新鲜啊,下作!她顿时尖声喊道:“哪来的混账东西,敢来这边闹事,不知道巡城御史的赵老爷是咱们这儿的老主顾吗?” 当年桐叶洲半数的五十余万逃难流民,如今散落在七八座大城巨镇之内,至于绝大多数的练气士,当初都被云窟姜氏修士赶鸭子一般驱逐到另外那块地盘上,如果说此地是武夫为尊,谁拳头硬谁就有道理,那边就是仙师逍遥,其实还是靠手段讲道理。只因为双方心知肚明,今时不同往日,毕竟是背井离乡的处境,寄人篱下,所以都不至于太过分。 陈平安笑道:“就是你了,说实话,道友演技很一般啊,这些年光顾着刻书卖书了,戏班子不常去吧?” 中年妇人容貌身段的老鸨一时语噎,死死盯住那个极为陌生的年轻隐官,她幽幽叹息一声,“隐官大人名不虚传。” 陈平安疑惑道:“这就是你的真身面貌了?” 她好奇问道:“我已经足够小心了,能不能问一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陈平安微笑道:“碰巧路过。还没喝过花酒,就进来随便看看。” 她好像认命了,竟然连试图逃跑的念头都没有,颤声道:“最后请教隐官一事,怎么才能活?”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掌,轻轻摇晃,血肉消融,手掌瞬间白骨累累,被抖落下来的血肉在空中凝聚一团,“拿去。” 她目瞪口呆,这位年轻隐官难道失心疯了?自己处心积虑谋划多年,不就是想要对方的发丝或是血肉,退而求其次,亲眼见到对方一面亦可,只是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因果转嫁的分量不够,未必可以重创陈平安的大道根本,如果实在不行,就“栽赃”给那头外出历练的狐国女修。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是描眉客兼缝衣人吧,可能还是个精通稗官野史的家,再外加一个蛮荒罕见的奉祀郎?技多不压身,又能熔铸一炉,照理说道友在蛮荒天下那边不愁混不开,何必留在这边跟我较劲。” 她伸出双指,先后摘掉三层宛如衣裳的人皮,先是变成那位巡城御史赵大人,然后是一位气态儒雅的中年书生,最后才是真身姿容,还是女子,不过面容更年轻些,脸色惨白,嘴唇鲜红,脖颈处有一道极为扎眼的疤痕,丝丝缕缕的剑气缓缓流溢,让她原本可以称之为俊俏的面容随之扭曲不已,她问道:“隐官大人,还记得我吗?” 白衣陈平安摇头道:“真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就是当真不记得。 见她不上钩,他便收起那滩宛如烂泥搅和在一起的虚假血肉,重归手掌。 姜尚真收拢阳神和阴神,坐在二楼栏杆那边,其实好久没有逛青楼了。 她蓦然大怒,伸手按住脖颈伤口,状若癫狂,“宁姚,是拜宁姚这个婊-子养的贱货所赐,就是她在战场上乱剑劈斩,让我彻底失去了跻身上五境的可能……” 姜尚真只觉得头皮发麻,忍不住看了眼山主,奇了怪哉,都没拦着这个娘们的骂街?不过看来自己是不用祭出本命飞剑了? 刹那之间,这位元婴境蛮荒女修发现自己置身于 一处玄之又玄的古怪境地。 没有任何诡谲阴森气息,没有丝毫杀机四伏的迹象,反而更像是一处灵气充沛浓稠如水的金玉丛林。 当她施展各种遁法,结果就发现竭尽全力御风远游,看似不大的山头就随之大,导致她始终无法离开山头地界,就像此山与她的身形存在着一种绝对契合的联系。她手段尽出,祭出一大堆本命物和术法神通,每次将那一座山头打碎了,下一刻就会恢复原貌。这让她差点道心崩溃,一人一山就这么耗着,她甚至都不知道过去了几天还是几个月光阴?最终她只得放弃蛮力破阵的想法,开始登山,山中仿佛四季如春,山道上腊梅水仙,桃花海棠,百花次第新。有位年轻谪仙人,殷勤酿酒趁花期。 在那山顶,那位满身道气的白衣东道主,坐在一张桌边,伸手一只手掌,指向桌上的一碗酒水,微笑道:“记住了,这叫秫酒。” 她站在原地。 他继续笑道:“这叫秫酒,还记得吗?姑娘你肯定记不得了,没事,我可以再说一遍。” 此后他一遍遍重复着“秫酒”,而那个女修就一遍遍听着那句“开场白”。 这个她只知道每次都是白衣人介绍酒水名称,但是好似被魂魄分离的另外一个她,原本登山之前就已经摇摇欲坠的道心,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因为她清楚记得那个年轻隐官已经重复了数百遍“这叫秫酒”!她冥冥之中,察觉到另外一个自己,好像已经彻底遗忘了“秫酒”这个词语! 白衣陈平安终于换了一个说法,“来时道上,你看到了腊梅,水仙,桃花,海棠,月季,牡丹……” 每当陈平安说出一种花名,心神之外的那个她,就彻底遗忘掉那种花名,好像她这辈子就从未听说、从未眼见这种花。 “花。” 当陈平安循序渐进说出这个字。 她的人生历程当中,好像就再无此物了。 “元婴境。”“蛮荒天下。”“炼气士。” 当陈平安说出这三个词语,她就随之忘却它们。 是剑术?是神通?! 这个陈平安,简直就是……非人非仙非神非鬼的怪物! 不必让对手身死道消,魂飞魄散,恰恰相反,故意保留其完整,只在修道之人的心神上边动手脚? 已经心生绝望的那一粒心神,她很清楚,只要陈平安愿意,先将自己抹掉,填平心湖,接下来整个“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就会变成一张白纸,陈平安在上边写下任何文字,她就是那个她。 “谁教给你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跟心魔周旋已久,不得不自学此术用以自保。” “为何留下我这一点灵智?” “练手。需要你与你相互验证。” 之后陈平安颠倒顺序,先后将“练气士”“蛮荒天下”等词语内容,直到那句“这叫秫酒”,一一归还给她。 她已经束手待毙,再无半点心气可言。 才知原来修道,可以这么……大逆不道,道可以这么修,可以修这种道。 只是不知为何,对方久久无言,等到心神完整、形骸齐备的她抬头望去,却看到一个满脸泪水的白衣隐官。 她先是头脑一片空白,然后灵光乍现,脱口而出道:“你是陈平安的心魔?!” 白衣人擦拭眼泪,嘴角翘起,似哭还笑,“谁说不是呢。”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立足处,白骨成山,皆是尸骸。 一个头别玉簪的青衫男子凭空现身,金色眼眸,微笑道:“终于找到你了。酿酒者心魔,饮酒者神灵,是不是顺序颠倒了?” 大雨暂时停歇,天放晴了,只是看架势,雨还得下,村塾那边,有个教书先生蹲在溪边搓着一条沾满屎尿的裤子,熟能生巧,反正不是一回两回了,旁边站着一个光屁股的蒙童。孩子怎么都不愿意回家穿上条裤衩,那个先生好说歹说,才肯飞奔回家,再大摇大摆返回溪边,发现先生不在那边,一下子紧张起来,还好,先生没有将他的裤衩晾晒在晒谷场的竹竿上边,学塾内书声琅琅,正在背诵,先生站在门口,孩子松了口气,跑到先生身边,小声告状一番,说阿梅好像也想退学了,因为她的爹娘嫌弃先生你教课不地道,跟着先生蒙学,以后不会有出息的,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嘛,恁大人了都还打着光棍,能有啥本事,难怪平时走路上眼神不正,总喜欢盯着姑娘婆姨瞧,所以说啊,要想学到真东西,还得是去那个浯溪村老夫子的学堂才行,可不能贪图这边价钱低,坏了自家孩子的前程,那位老夫子不就说了,一文钱一文货,这叫斯文败类,会误人子弟的……年轻先生听着孩子的絮絮叨叨,难免愁眉不展,拢共就这么几个蒙童,这才过去几天,就已经退学三个了,再退学就不像话了。孩子先说了句很诚心的言语,再问了个戳心窝的问题,先生,你放心,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先生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上过几年学,读过几本书啊?陈平安摸着孩子的脑袋,笑着说了一句,先生我是没上过一天学,但是读过很多本书……孩子唉声叹气,拍了拍先生的手腕,先生,别再说了,再说下去我都想退学了,我以前还想着考个秀才的,先生,你把钱退了吧,我可以不退学,退了钱,别给我爹,我跟你平分,咱俩买糖葫芦吃去,秀才不秀才的,以后再说。陈平安轻轻一板栗敲在孩子脑袋上,笑言一句,读书去。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下了场大雪 山间百花,白衣酿酒,后出现的青衫陈平安便拿起桌上的那碗秫酒,反客为主,站着喝了一口,笑望向那个心神魂魄皆被拘押在此的蛮荒女修,不料也是一个吃百家饭偷百家拳的,真是捡到宝了,称呼一声道友,很恰当,问道:「道友报上名来,说说看你的精彩故事,我们好拿来当作佐酒菜。」 由不得女修隐瞒,也遮拦不住什么,被那一站一坐的青白两人一览心相景象无遗漏,洞若观火,只因为山顶已经出现了一幅与她身世经历有关的走马观灯图,记忆深刻的往事,是那一幅幅宛如真人实物的彩绘图案,记忆模糊的,便是些灰白画像,记忆与真实混沌不明的,呈现出来的画面便杂乱无章,原来她化名许娇切,妖族真名萧形,道号幽人,被师尊昵称小羹,她的真身是一种不见记载的古禽,喜好衔火飞掠人间,故而她早期主修火法,身披一件塑出人形后由仙蜕炼制而成的翠绿羽衣,法袍被传道人赐名为「大貌」。 白衣心魔幸灾乐祸道:「真是一只鬊鸟。这场用心险恶、铺垫多年的无妄之灾,差点就被萧姑娘得逞了。」 头别玉簪金色眼眸的陈平安微笑道:「一位被重塑记忆后可以对落魄山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的元婴境死士,附带一件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再加上描眉客和缝衣人的手段,还能学到一门蛮荒奉祀郎的秘传学问,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大赚,盆满钵盈。」 白衣心魔嗤之以鼻,「这种见不得光的阴损手段,只能对付低自己一境的练气士,算不得什么上乘手段。」 青衫陈平安喝了一口酒,神色玩味盯着那个脸色惨淡如丧考妣蛮荒女修,「大貌法袍配合描眉客的表皮、缝衣人的内里,再加上我们对细节的严密掌控和精心拼凑,岂是不是飞升境之下,她学谁像谁就是谁?很巧,打瞌睡想睡觉了,就有人送枕头来了,万瑶宗韩玉树失踪已久,再拖下去,仅凭姜尚真手上的那副韩宗主遗蜕,相信瞒不了多久的,毕竟纸包不住火,三山福地那边恐怕很快就要察觉到不对劲了,可如果让演技不错的萧姑娘,去一趟天目山书院,配合副山长温煜演一场戏,估计暂时就可以打消万瑶宗祖师堂的疑虑了?不如再心狠一点,直接让萧姑娘去三山福地来个……鸠占鹊巢?死士嘛,在哪里不是死士。」 萧形修道天资出众,自从她记事起好像学什么都快,而且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关系,学什么都没有大门槛,没有贪多嚼不烂的担忧,不到甲子光阴,一座宗门就学无可学了,她开始下山历练,喜好常年在外游历天下,收集各地稗官野史各色典故,尤其钻研精通周密创造的蛮荒水云文,只因为她立志于编写出一部蛮荒天下的说文解字。等到战事一起,尚未百岁就身为元婴境瓶颈的萧形就被托月山点名征调,逃无可逃,宗门试图花钱消灾都不顶事,自视甚高的萧形参加的第一场战事,就是在战场上被宁姚剑气殃及,差点跌境,估计宁姚至今都不知道有她这么一号妖族地仙。 白衣心魔双手笼袖,微笑道:「萧姑娘真是个苦命人,处心积虑想要报仇,舍了性命大道不要,结果仇家根本不知道自己谁,连被记住的资格都没有啊。就只好迁怒旁人了,毕竟萧姑娘还没有被仇恨彻底蒙蔽双眼,心里边多多少少还是有数的,深知自己这辈子都没办法跟宁姚报仇,那可是名正言顺的天下第一人,绝非一般的飞升境剑修可以媲美。」 青衣饮酒者,露出一抹赞叹神色,「萧姑娘走了一条很正确很省心省力的捷径,一举两得,如果不是今天被揪出来,再有元婴境瓶颈时的闭关,就不用面对必然是无敌之姿的心魔宁姚了。」 白衣心魔微笑道:「百岁元婴,一般天才?」 青衣饮酒者唉了一声,「说什么混账话,必须是天才。」 人生画卷之外的萧形,就像一个没穿衣服的女子,在 被旁人随意评头论足。 之后的画面,就是萧形跟随癸酉帐一起登岸桐叶洲,她一边养伤,心中大恨宁姚,一边穿梭于桐叶洲各国殿阁书库,大肆搜集浩然古本善本。与那个佩刀、实则是剑修的「少女豆蔻」是相识已久的闺中好友,剑修豆蔻的本命飞剑是「厉鬼」,在桐叶洲大开杀戒,在异乡凭此跻身元婴。桐叶洲彻底山河陆沉之前,双方就已经分道扬镳,好友豆蔻不知所踪。萧形则用了一门师门秘传,能够隐藏境界修为,伪装为凡俗,得以跟随流民进入藕花福地避难,凭借类似钦天监望气士身份的奉祀郎神通,被她推衍出了藕花福地与落魄山某些藕断丝连的大道渊源,便在此伺机而动,既然陈平安是宁姚的道侣,她又无法去往飞升城所在的五彩天下,那就穷尽所学、术法手段,必须要让陈平安元气大伤,大道中断,萧形觉得这比什么损失,兴许都更能够让宁姚道心不稳。先前陈平安说她是死士,可谓一语中的,萧形根本就没想着活着返回家乡,用自己付出一条命的代价,断了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登顶之路,让宁姚一辈子都在后悔当年递出那一剑,要让她一辈子都记住萧形这个名字,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报仇雪恨的美事?! 白衣心魔叹了口气,「果然是运势跌到谷底就会否极泰来,随便扯出个线头而已,这都可以有一桩意外之喜啊。」 青衣饮酒客,好似一尊无垢无瑕无漏的远古神灵者,「剑修豆蔻,好,记住你了。」 言语之际,萧形的人生画卷就好像光阴长河倒流,如书页哗啦啦作响,被倒翻回去,青衣饮酒者再一伸手,将那少女佩刀模样的 剑修豆蔻给摹拓成一幅人物挂像,被他收入袖中。如果她就是桐叶洲幕后捣乱者之一,那可就有点意思了,一锅端,可以省去不少事,连那个鬼鬼祟祟、实在难找的金丹符箓修士都可以一并揪出。 最后的画卷内容,就是她在这座莲藕福地如何布局了,在城内开设书铺,雇佣工人昼夜版刻书籍,多是无比香艳的志怪、才子,再以完全亏本的低价出售,耗费了她不少家底,不曾想萧形竟然随身携带几具瘟神干尸,而且她还是一位精通炼丹、草药的山上医家。 「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天才,难怪托月山要点名请一位元婴境出山,离乡做客浩然。」 青衣饮酒者放下空碗,赞叹不已,「现在我只好奇一件事,是谁最早怂恿萧姑娘进入藕花福地的,我不相信你一开始就察觉到这个机会了,肯定是有高人指点,你只是通过奉祀郎的手段确定他所言不虚,才下定决心当这个死士。」 萧形神色茫然。 显然不是伪装。 青衣饮酒者轻轻一拍手掌,「斐然?周清高?还是俩鬊鸟一起见的萧形?」 当他说出这两个名字后,萧形霎时间嗡嗡作响,心神和魂魄如同被瞬间反复拉扯千万下,整个人就像只筛子,在从一大堆人心记忆最深处的河沙中试图淘出一两粒金子,只不过这个过程,萧形可就遭罪了,白衣心魔笑眯眯提醒一句,再这么筛选下去,她可就要成为白痴了。青衣饮酒者嗤笑一句,齐老剑仙有句话说得好,年轻人下辈子注意点。 无论公仇私怨,不管是要与谁较劲报仇,这都没什么,只管手段尽出,各凭本事分胜负就是了。 只是谁给你胆,敢骂宁姚? 果不其然,从萧形某处不起眼窍穴气府被剥离、再封禁起来的记忆最深处,筛出了两粒「金子」,幕后作祟者,正是当得起阴魂不散一说的斐然和周清高。 斐然以飞剑和秘法斩断道痕,看着那个双眼朦胧趋于真实和梦寐之间的女子,好让她误以为是自己想到了进入藕花福地、借助陈平安与宁姚来一场曲线复仇的点子,斐然自顾自说道:「幽人道友,不得不抹掉这些痕迹, 多有得罪,你是肯定记不住见我们了,也无需记住这场相逢,但是以后就未必了,只希望道友没有机会记起今日事的那天。」 周清高在旁嘴唇微动,并不出声,只看口型就是在以大骊官话说一句,陈隐官,可我还是希望萧姑娘哪天可以记起此事,期待下次我们在蛮荒见面,作一场复盘。 白衣心魔笑道:「这俩家伙,真是比痴心女子更挂念你了。我估计只要你肯叛出浩然,斐兄都愿意让出天下共主的位置,周老弟更乐意给你充当马前卒。」 青衣饮酒者置若罔闻,伸出手指轻轻转动白碗,「看过了萧姑娘这些可歌可泣的故事,碗中酒也喝完了,接下来就轮到我待客了,回赠你一碗酒水,给你编写个精彩纷呈的山水故事。」 萧形尖声叫道:「不要!」 下一刻,青楼内,姜尚真就看到了差点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一幕,双眸失去光彩、怔怔失神只是片刻的蛮荒女修,便「清醒」过来,睡觉睡了个饱,大梦初醒一般,她轻轻晃了晃脑袋,望向那个一双眼眸粹然金色的白衣陈平安,她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山主,就由我来搜寻那头妖族畜生的踪迹?」 姜尚真目瞪口呆。 怎么做到的? 以元婴境操控元婴境? 修道之士,本就心性坚韧异于俗子,更何谈一位修道有成的地仙?要说山巅大修士,篡改一位境界相差颇多的练气士记忆,已非易事,没有相差个两三境界,休想得逞,何况大修士还得有好些秘传手段才有机会成事,才敢下这个狠手,只说如何「剐去」修士的记忆,扯断那些繁芜脉络、枝叶,才是第一道关隘,随后如何填充记忆,填补空白,与旧有心境,天衣无缝,水到渠成,必须让所有思路脉络都合乎情理,又是一道更高的关隘,否则稍有不慎,被修士生发于天性的一颗道心,稍微察觉到不对劲的苗头,人身小天地内就会出现一种天地崩塌的惨烈后果,练气士要么沦为心神化作灰烬飘散的痴呆汉,要么很容易就会走火入魔,这就是一种本能的反抗,玉石俱焚在所不惜,而眼前这位手段不差的蛮荒女修,一个敢进入藕花福地作祟布局的元婴境,道心坚牢的程度,可想而知。 姜尚真自认做不到这种壮举,飞升境的荀老儿恐怕也还是做不到这一步。 陈平安抬头望向二楼栏杆那边,笑道:「周首席,那我就功成身退了。」 姜尚真无言以对。 女子顺着陈山主的视线,转头望向那位双鬓霜白的青衫文士,转身抱拳,眉眼飞扬的娇艳女子,以心声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许娇切,是剑气长城老聋儿的不记名弟子,当年得到隐官授意,率先离开家乡,秘密潜入桐叶洲,其实我是与周首席第二次见面了,但是当年碍于谍子身份,防止有蛮荒死士在此兴风作浪,故而当时不宜与周首席主动打招呼。」 姜尚真神色尴尬,「好的好的,辛苦辛苦。」 临别之际,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周首席,很快就会有个我的分身来找你,到时候他会带你和许娇切去一趟井口,水井是老观主留下的伏线,不出意外,你们可以通过这条道路进入大泉王朝的蜃景城,如果是归墟一般的互通之路,就可以重返福地,如果是单向的,就有劳周首席顺便走一趟云岩国鱼鳞渡,在那边帮忙主持大局了,再将一封书信亲手转交给温煜,我有一事相求,如果温煜答应下来,到时候许娇切就可能需要使用韩玉树的那副仙蜕,如果温煜觉得不妥当,就算了,不必强求。」 若是平常,这种与美人携手游历江湖的香艳事,姜尚真肯定来者不拒,皱一下眉头就算周首席怠工不识趣。 只是这会儿姜尚真怎么看那许娇切怎么渗人,红什么袖添什么香,眼前女子,可比山野艳鬼吓人多了,不 过毕竟是首席供奉的分内事,姜尚真没理由不跑一趟蜃景城和鱼鳞渡。等到那个白衣陈平安凭空消失,许娇切显然也得到了山主授意,与周首席抱拳,气质端庄的丰腴女子,身材修长,眉眼温柔,如见情郎一般的似水柔情,姜尚真却是一辈子都在花丛摸爬滚打的老江湖,晓得她是用上了某种蛊惑人心的旁门秘术,故而落在旁人眼中,宛如初嫁新妇,烟视媚行,逢人便会欲语还休。 作为观道者的分身之一,在离开萧形符箓傀儡所在门派,又走了莲藕福地的天地四方,先后找到了刚刚诞生的四位本土剑修,动之以理晓之以情,最终成功说服了其中两人,他们都愿意去「天外」看看外界的风光,陈平安跟他们有了一场君子之约,将来落脚何地,是否返回家乡,都看他们自己的意愿,但是在作出决定之前,必须走一趟落魄山或是狐国,打声招呼。 一个是南苑国京畿大县某个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痴迷于边塞诗词和书中剑仙,心想事成,美梦成真,先前她从掌心中摔出一把鲜红短剑。 一个是骑驴背剑走山河的大髯豪侠,先前在驴背上大口喝酒,摇摇晃晃,给颠簸出一口酒气,便是一枚漆黑如墨的剑丸。 女子名为麦青,原本正在忧心一桩爹娘安排的联姻,乐得外出散心,她留下一封书信就偷溜出去了。 豪侠叫哥舒陇上,家族世代将种,他曾是北晋国前朝的边关武将,与新帝唐铁意关系不和,就干脆辞官远游。 先前一人骑驴,一人在旁御风,相谈投机,一路聊到了如何改变当下诸国学绝道丧的现象。 来时路上,有问有答。 白碗木盆,瓷瓶陶瓮,当真可以造设天地,以方寸容纳万里河山? 可以。 龟甲蓍草,片瓦块石,果然皆能告知吉凶福祸,以筹筭定人命运? 未必。 满肚子问题的女子可能是脸皮薄的缘故,只问了一个问题。 像陈剑仙这样的得道之士,外边有多少,屈指可数?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陆地神仙之流,数量不多也不少。 至于塞外草原的妇人,与松籁国越州境内那座千秋观的少年道士,却是婉拒了那位「陈剑仙」的好意,他们选择继续留在家乡。 一人询问公子可有婚配。一人询问是否道门中人。 这就叫话不投机半句多。 陈平安分之一的福地观道者,施展了一门壶里日月的仙家手段,将女子和豪侠都送来这边,交付给姜尚真,然后就重返天幕。 敢情这趟游历,姜某人真得在脂粉阵仗里偎红倚翠,山主是懂我的。 结果等到麦青一听说对方名为周肥,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春潮宫周肥?!那位陈剑仙,与拐骗女子的黑心商贾有何不同? 姜尚真早有腹稿,神色自若,笑着解释自己只是与周肥同名,事实上,自己与春潮宫周贼有不共戴天之仇,故意化名周肥,就是想要将其钓出,才好与之拼命厮杀,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看着那个面容悲苦却眼神坚毅的青衫男人,涉世不深的女子便信了。一旁大髯豪侠却是微微皱眉,碰到仙人跳了? 姜尚真祭出一条符舟,载着他们一起去往陈平安指出的水井地址,麦青趴着伸手揉碎舟边白云,看似漫不经心询问一句,外界像陈剑仙那样的修道之人多不多?姜尚真像我这样的山上半桶水,别说天才,地材都算不上,外边茫茫多,但是像陈剑仙这样的风流人物,极少极少。麦青不动声色,却是心中腹诽不已,看看,男人的话骗人的鬼唉。 许娇切坐姿端正,以心声说道:「晚辈能否冒昧问一句,姜剑仙是怎么进入落魄山当首席供奉的?」 姜尚真头皮发麻,很想 反问一句姑娘你是怎么变成这副德行的,嘴上给了个敷衍答案,「我与陈山主属于一见如故。」 到了那座不起眼的乡野枯井旁,井口上边悬停有一片苍翠欲滴的梧桐叶。 哥舒陇上摘下酒壶,喝了一口酒,身世飘零,确有落叶飘若坠楼人之感。 姜尚真收起符舟,率先跳入井内,无需姜尚真提醒,许娇切便眯起眼,屏气凝神,明摆着是她来殿后了。 哥舒陇上别好酒壶,毫不犹豫便纵身一跃,目眩神摇,如坠一处太虚境地,视野所及皆是风驰电掣的七彩流萤,只是多看了片刻,身体底子其实不差的剑修,就开始呕吐,只觉得呕出了苦胆汁水,等到双脚落地,汉子身形摇摇欲坠,却看到那个满脸憋屈的周肥已经解开了发髻,正在擦拭头上的污渍,哥舒陇上尴尬一笑,周肥笑了笑,然后大髯豪侠就被当头一击,被砸得两眼冒金星,当场趴地不起,坐在他身上的女子慌忙站起身,刚想要道歉几句,才开口便是一个弯腰,哥舒陇上不愧是久经沙场的武将,一个娴熟翻滚,就躲掉了那些「暗器」,姜尚真便觉得有些遗憾。许娇切飘然落地,伸手轻轻拍打麦青的后背。 大泉京师,蜃景城到了。 在此守着小院水井的,是个有家室的火居道士,曾经是去往藕花福地历练的谪仙人,被老观主摔出观道观后,得了一道法旨,在此看门,老观主让他什么都不用管,只需在此候着,但如果被从井口跑出来的人随手做掉,也别怨天尤人,要怪就怪自己的命不好。至于哪天可以恢复自由身,且等着,时机一到便会知道。 既然闲着也是闲着,这位面如冠玉的青年道士就在这边娶妻生子了,顺道还纳了几房妾,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她们关系融洽,姐妹相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雨天打架,雪天也打架,不愧是专修房中术的道士,没输过,既然床笫和睦,雨露均沾,家宅妻妾们自然就不用争宠了。 青年道士手把拂尘,小心翼翼站在檐下那边不敢靠近水井,疑惑道:「可是姜老宗主?」 姜尚真笑道:「怎么认得我的?」 驻颜有术的道士欲言又止,师门内曾有一位长辈女冠,就遭了姜贼的毒手,当年返回山门后,情伤极重,传闻她经常画一幅负心人的画像,丢入火盆,将那姜贼烧成灰烬犹不解气,就再画一幅,让婢女将画卷丢入共用的茅厕粪坑,道士年轻那会儿,某次蹲茅厕,无意间低头那么一看,差点被吓出心理阴影。 道士不敢实话实说,悻悻然道:「晚辈刘愻,道号玉山,出身野鹤山的玉篓观,对姜老宗主很是仰慕。」 姜尚真赶忙护在两位女子身前,故作惊讶道:「你就是刘玉山,那你是个大色胚啊?」 被恶人先告状的刘愻倍感无奈道:「晚辈只是修行黄老赤篆的旁门左道,这般上乘房中术,床笫之上即是道场,并无邪Yin-心,男女合气,阴阳互补,相信姜老宗主是可以理解的。」 姜尚真冷哼几声,一本正经道:「怎么就可以理解了,不太理解,更不接受!」 刘愻便转移话题,「姜老宗主接下来是怎么个安排,晚辈有无略尽绵薄之力的机会?」 除了让自己带路,偷偷潜入皇宫去皇帝陛下的那张龙床,之外诸事皆宜,都是好说的。 毕竟一位出身正统的元婴境道士,在如今的大泉王朝和桐叶洲,说话还算有些分量。 姜尚真问道:「通过这口水井能不能重返藕花福地?」 刘愻摇头道:「我试过了,肯定不能。」 姜尚真环顾四周,大雨小歇,再抬头看了眼天幕,雨过天青,碧空如洗。 姜尚真也怕这个声名狼藉的下流胚子,吓坏了两位黄花大闺女,重新祭出了符舟,直奔云 岩国鱼鳞渡,去找温煜转交书信。 等到那艘符舟穿过云海,远去再远去,刘愻始终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轻轻呸了一声,什么东西,狗姜贼,还有脸倒打一耙,说我是色胚。 就在刘愻就要转身之际,一片柳叶出现在庭院内,跟醉鬼似的,晃悠悠来到刘愻跟前,最终就那么停在他的眉心处。 「野鹤无粮天地宽,道友何必学那文人惺惺作态,同行相轻?」 姜贼的嗓音回荡在刘愻耳畔,「你伤我的心,我可就要伤你的大道了。」 刘愻赶忙稽首赔罪不已。 去往云岩国的路途中,又是一场大雨好似如约而至,姜尚真估摸着就是连下三天休歇一天的意思了,循环三次,就算结束? 姜尚真对于这场三教祖师的散道,是没有任何奢望的,事不关己,看看就行了。毕竟姜尚真对三教学问根祇,谈不上认可。 天雨虽宽,与我无缘。 错过这桩天大的机缘,悔恨谈不上,不符合姜尚真的心性,可要说全无遗憾,那叫自欺欺人,早知道就多读几本道教典籍了。 姜尚真现在比较好奇,陈平安能否在这桩雨下过程中得到些什么,总不好当面询问山主,怕画蛇添足,就在崔东山那边问了一嘴,结果崔东山的反应很古怪,说先生为了闭关破境,走了极端,只有两种情况,要么融会贯通,熔铸一炉,能够获利极大,要么相互抵消,消磨殆尽,一无所有,断没有中间结果的第三种可能性了。 无云自雨,天地晦暗,符舟就像一条悬空游鱼,哥舒陇上和麦青都开了眼界,符舟就像撑开了一把无形的大油纸伞。 悠悠千载之下,人间多少惆怅客。 天若有情,风动心动,落雨落泪。 姜尚真拿出一壶酒水和几只瓷杯,许娇切说自己从不饮酒,怕误事,哥舒陇上是一天不喝酒就像丢了半条命的酒鬼,当然不会跟这个跟春潮宫周Yin贼有生死大仇的周肥兄弟客气,接过了那只仿花神杯,姜尚真帮忙倒满了一杯仙酿,大髯汉子仰头一饮而尽,嫌弃不过瘾,就与周肥干脆讨要了一坛酒,自饮自酌,大声叫好,将那酒坛放在脚边,一手持杯,一手击栏高歌。麦青这辈子还没喝过酒呢,她只是觉得既然离家出走闯荡江湖了,若是酒都不喝,就有点不像话了,结果她不知轻重,灌了一大口,把女子给呛得不行,瞬间满脸煞红,第二次就只敢小小抿了口酒,结果就喝出滋味来了,姜尚真笑着赞叹一句,青青姑娘真是天生的江湖儿女。 姜尚真从袖中摸出一摞造假关牒,发给哥舒陇上和麦青各两本,解释道:「在这边游历山河,同样需要通关文牒。以往练气士在外,不必如此讲究,走南闯北百无禁忌,不过如今桐叶洲管得很严,修士若无个正经身份,很容易去书院喝茶读书的。你们关牒上边的名字,我就自作主张帮你们写上真名了,余下那本,你们以后想好了化名再自行填补,放心,两本关牒上边,这些各国官府、关隘的钤印,货真价实。」 麦青翻开那本关牒,摊开就是一长串折页,她欣赏着那些不同字体、风格的官印,赞叹道:「琳琅满目,好看极了。」 女子下定决心,她以后要集齐一百枚通关钤印。 哥舒陇上笑道:「姜老宗主真是老江湖。」 姜尚真闻弦知雅意,笑道:「我真名姜尚真,曾经在一个门派里坐过头把交椅,在桐叶洲还算有点名气,没奈何当家三年讨狗嫌,始终无法服众,我就识趣卸任了,让给了更合适的人当家做主,所以才会被那个看守水井的火居道士称呼为「老宗主」,玉山道友这是拐弯抹角在骂人呢。同舟共济,便是缘分,你们以后喊我姜道友,姜兄,姜大哥,都可以随意。」 姜尚真转移视线, 笑问道:「许姑娘,这趟桐叶洲之行,还是用许娇切这个本名?」 许娇切嫣然笑道:「要学隐官大人,行走天下常换化名,就用罗纨好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钟情于「罗纨」这个名字,念头生发,自然而然,宛如岸边散步赏景人,蓦然瞧见一尾鱼跃出水面。 每每提起隐官大人,女修眼中都是仰慕。 姜尚真递过去一本关牒,微笑道:「罗纨,是个很熨帖的好名字。」材质精美,经纬纵横。罗纨之盛艳冶极矣。编织者的手艺,堪称巧夺天工。 姜尚真以心声问道:「许姑娘,陈山主跟你说过这趟云岩国之行的内幕了?」 韩玉树的仙蜕就在姜尚真手上,在蛮荒天下那边用过两次,落在旁人眼中,就是惊鸿一瞥。 罗纨点头道:「隐官大人让我伪装成那个姓韩的仙人,走一趟天目书院自证清白,必须跟温山长演好一场戏,争取给三山福地吃一颗定心丸。」 姜尚真意态慵懒,斜靠船栏,双指捏住酒壶脖处,轻轻摇晃,没来由感叹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大泉王朝的蜃景城,除了琉璃境界的大雪胜景,是桐叶洲山上山下公认的绝美景象,还有牡丹十万株,繁丽天下无。 刘愻住处,又有客来。 白衣少年郎,眉心有痣,头别一枚青玉发簪,身边一个儒衫青年,则头别一根白玉簪。 两支玉簪都是他们先生所赠,精心雕琢而成。各有八字蝇头小楷的铭文。 崔东山这边是「朱栏玉楮,新若未触」。 曹晴朗那边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既然已经被先生亲自揪出了那个隐藏极深的萧形,福地那边就算真正太平了,崔东山已经跟福地内的那些练气士谈妥了价格。 十之八九,都愿意带着同门弟子、家眷仙裔们重返故乡桐叶洲,至于选择留下的一二,倒不是说他们不想返回故土,而是崔东山打开了一部分阵法禁制,让他们亲身领教了一下何谓上等福地的灵气充沛。结果就是,离开的,留下的,都得给钱。 手头钱不够的,先欠着,以后慢慢还就是了,到了桐叶洲的,青萍剑宗保证在百年之内不催债,利息又不高,不必着急还清。 价格按照人头算,有一个算一个,当下境界高的,与门派话事人血缘亲近的,价格就高,还有那些大道可期、根骨好的嫡传弟子,若是钱收得少了,价格定得低了,岂不是等于看不起你们的未来成就?你们这拨天之骄子能忍受这种侮辱? 至于那拨凡俗夫子的逃难流民,就不谈钱了。崔东山要是敢昧着良心开这个口,都要担心被先生打断腿。 崔东山做事情还是雷厉风行,既然莲藕福地和大泉王朝之间,凭空多出了这条通道,那就别浪费了,在这件事上,他跟先生都是一般想法,老观主绝对不会长久留下这条道路,指不定什么就会收走。趁着小陌如今就在老观主身边叙旧,赶紧让莲藕福地内的外乡练气士都尽早离开,如此一来,搬伞一事,就轻松一分。 否则下次谢狗携带一把藏着整座福地的桐叶伞,跨洲远游至此,就需要消耗谢狗极大的储备灵气,她可以无所谓,落魄山不行。 若非如此,以陈平安的一贯作风,早就让小陌或是姜尚真再加上崔东山,合力带着雨伞返回桐叶洲了,毕竟搬迁整座福地,尤其是如今拥有了大小五岳和一条完整大道的天地,这可比寻常意义上的仙家搬山之举更吃力。此外在远游途中,这把注定无法以仙家手段搁置本命气府内的油纸伞,一旦出现任何「风波颠簸」,都不说破损,只是剧烈摇晃几下,恐怕对福地有灵众生而言,都是一场难以预料后果大小的天灾。 所以由不 得陈平安不慎之又慎,小心再小心。 等到小陌从青冥天下返回落魄山,估计谢狗也可以从十万大山重返浩然天下了,刚好让他们有独处的机会。 至于小陌能不能守身如玉,谢狗能不能生米煮成熟饭,呵呵,就让他们各凭本事了。 刘愻察觉到井口庭院这边的动静,匆匆赶来,要么不来,害得他在此枯守一年又一年,要么就一窝蜂赶来这边,你们约好了的? 虽然碍于职责所在,被身份所拘,不得离开京城外出片刻,可刘愻毕竟是位元婴境老神仙,还算消息灵通,对外界形势的风云变幻,通过购买山水和官府邸报还是知道不少,所以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白衣少年的身份,青萍剑宗首任宗主崔东山,剑气长城年轻隐官的高徒。 刘愻不敢掉以轻心,再次与两位不速之客自报身份。 崔东山笑道:「晴朗,你去皇宫那边跟姚近之打声招呼,解释一下为何会有这么一档子事,如果皇帝陛下愿意收拾烂摊子,就来这边碰运气淘金,招徕几个凑数的末等供奉,大泉姚氏缺打手,这帮人兜里缺钱,这就叫天定良缘,一拍即合。」 曹晴朗笑着点点头,与刘愻问路过后,在那雕栏玉栋间弯来绕去,徒步走出宅子,去找姚近之商议此事。 刘愻心中小有讶异,不曾想还是个正经读书人。 福地井口那边,一起帮着落魄山「领路护道」的,还有一拨受邀前来此地搭把手的福地练气士,孙琬琰是来凑热闹的,她翘起手指,护甲莹莹。作为本土修士,孙琬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炼气士,她幽幽叹息一声,原来在外边,炼气士真是不值钱啊。 狐国沛湘的嫡传弟子罗敷媚,她负责带领一群莺莺燕燕的狐国女修,难得跑出来透口气,再加上是落魄山陈隐官亲自下达的一道旨意,她们不敢有丝毫怠慢,一个个精心打扮过的狐魅女修,如同宫中的抄录女官,详细记录那数千人的档案,名字道号,籍贯师门,山水谱牒。 唯一奇怪之处,就是国主沛湘给她们定了个规矩,除了她们动笔抄录,那些桐叶洲炼气士也得排着队坐下来,由自己口述言说,再让他们提笔书写。 如此一来,狐国这边就留有两份档案了。 可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罗敷媚好像一个巡视官员,盯着那些神色各异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 除了刚刚跻身金身境的剑客曹逆,还有两个天资不俗的年轻武夫,袁黄和乌江。他们都是准备去外边长长见识的。 袁黄也坐在脂粉堆里,帮忙录写通关行文。乌江双手捧刀,端坐在桌后边,看似无事可做,实则大饱眼福。 还有一个来自松籁国绛州的女子宗师贺蕲州,以及一个据说师父是磨刀人刘宗的年老武夫,年近花甲的老人是位六境武夫,先前其实拿到了湖山派高君的请帖,却没有参加那场大木观议事,除了高手切磋的砥砺武道,打打杀杀之外,老人对这些动嘴皮子吵架或是争权夺利的活计,根本不感兴趣。这次老人得到消息,二话不说就赶来这边,要走出这座天地,去看看师父他老人家。 修道之人的心相天地。 奇奇怪怪才不奇不怪。 在那百花姹紫嫣红、翠翠青竹万竿的山巅,青衣饮酒者屈指轻敲白碗,叮叮咚咚清脆悦耳,「怎么说?」 白衣心魔笑道:「这是什么问题,我能说什么?又由得我说什么?」 修士与心魔,互为仇寇,冤家相对。 道人清除心魔如校书,校书如扫心地落叶,旋扫旋生,落叶飘拂又起尘,旋拂旋有。 「那就打个商量,不如各退一步,你我相安无事?」 白衣心魔闻言重重叹息一声 ,双手插袖,抬头看天,「你我心知肚明,陈平安又不是吴霜降,如何能够剥离出心魔。」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没有办法的办法,总是想出来的。」 「我想不出来。代价是什么?」 「你想不出来没关系,只要你对某个办法诚心认可就行。至于代价嘛,就是你可以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身,类似修士阴神。」 「听上去毫无诚意。」 「其实极有诚意了。」 白衣心魔微笑道:「说一千道一万,我们何必自欺欺人。我其实信得过你们的那个办法,可能换成我之外的心魔,都会觉得不错,估计也就顺水推舟点头答应了,可惜。」 青衫饮酒者感叹道:「我们曾经的我,真犟啊。也对,没有你,就不会有我们,我们不会走到今天的高度。」 陈平安真正的心魔,就是曾经的陈平安。 准确说来,就是那个喜欢自我否定的孩子。 就在此时,山顶又出现一粒陈平安心神,某种意义上,他才是真身,撤掉了障眼法,身穿一袭鲜红法袍,双手持剑,以剑驻地。 陈平安席地而坐,长剑横膝,面容和身形俱模糊的他转头望向他们,一个是曾经的自己,一个是纯粹的自己,他笑着与他们招招手。 拥有一双粹然金色眼眸的青衫客,率先走到陈平安身边,蹲在地上,伸手抓起一捧泥土,攥在手心轻轻搓动。 而那个好似纤尘不染的白衣无瑕者,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桌边站起身,走向那边,走着走着,变成了少年,再变成了孩子。 无需任何言语,象征复杂人性的真实陈平安,与寓意神性的陈平安,双方就都让出了些位置,让那个胆怯的、用怀疑、畏惧、憧憬眼神看着世界的孩子,让孩子好坐在中间,他们就像在无声保护着那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孩子坐在地上,背后多出一只箩筐,箩筐只有一层薄薄的草药,孩子轻轻抱着膝盖,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法袍鲜红的陈平安沙哑开口道:「因为知道了长大以后会变得更辛苦,所以才不愿意长大、不想变成现在的我吗?」 青衫别玉簪的陈平安嘿了一声,微笑道:「原来我们当年也是个吃不得半点苦的小懒虫啊,过去太多年,都差点忘了。」 伸手按住剑鞘的陈平安喃喃道:「有什么办法呢,终究是回不到五岁之前了。」 孩子听到这里终于怯生生开口说道:「可以的,退着走就可以了,可以看到爹娘,清清楚楚看到他们,再也不用记不得他们的脸了,还可以听清楚他们说了什么话。」 说到这里,孩子双脚穿上了一双符合年纪的鞋子,是泥瓶巷孤儿唯一一件没有拿去跟同龄人换食物的旧物件了,可能是实在不舍得,可能是别人不愿意要,不管是什么原因,终究是留在了祖宅的那个家里。 孩子委屈道:「你不是没有办法走回去,你只是舍不得现在你拥有的一切。你连爹娘都不要了,我不想变成你这种人。」 青衫神性陈平安右手摘下别在发髻间的那支玉簪子,好像在轻轻吹拂上边的铭文,伸出左手轻轻摸着孩子的脑袋,伤感道:「小傻子么,假的,终究是假的。原来曾经的我,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善解人意、懂得体谅别人的,好像也不对,是最喜欢自己跟自己较劲?」 孩子怔怔看着前边的山外景象,风雨茫茫,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真实的陈平安抬起一只手,从剑鞘上边移开,轻轻捶打心口,如敲门。 脸庞稚嫩的孩子竖耳聆听。 原来他们位于一座心相天地中的倒悬之山,山尖朝下,对着那座心相大地之上的尸骨累累。 满脸泪水的孩子站起身,背起那只箩筐,擦了擦眼泪,攥紧身前的绳子,转头望向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孩子略带着抽泣声,咧嘴一笑,好像在给自己壮胆,「我可不怕鬼。」 神性陈平安手腕拧转,递给孩子一串糖葫芦,微笑道:「小的更好吃。」 真实的陈平安好像在皱着脸,不敢看那个孩子。 孩子犹豫了一下,起身背起箩筐,踮起脚尖,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像在给他道歉,又好像在安慰他,也好像是在无声告别。 与此同时。 数以百万计的「陈平安」白骨尸骸纷纷落下,就像下了一场大雪。 孩子穿着小小的温暖鞋子,背着大大的沉重箩筐,就这么走入雪中。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将进酒 天大雨连续三日暂歇一天,人间山河大地好似将进酒。 在那旧名“白岳”如今叫齐云山的山头,顾璨就在此暂作歇脚,飞剑传信给那个喜欢招摇过市的柳赤诚,有事商量,来此一叙。受宠若惊的柳赤诚一收到信,赶忙从处州城的仙家客栈动身赶路,片刻不耽搁,临行之前,柳阁主特地重新穿上了那一袭粉色道袍,当师叔的,总要给自家师侄撑撑场子,免得在外人那边显得寒酸了,丢了顾璨的面子。不曾想到了那座名为齐云山的风水形胜之地,除了顾璨,就只有那个从蛮荒天下拐来的婢女,一起站 在山腰崖畔处,柳赤诚有些摸不着头脑,从云中落下身形,也不敢抱怨什么,只是忍不住问道:“顾璨,在这边待得闷了,找师叔喝酒呢?” 顾璨说道:“有人点名要见你。” 柳赤诚嗤笑一声,“好大架子,点名见我?” 顾璨突然朝崖外拱手行礼,低头沉声道:“顾璨见过祖师。” 柳赤诚转过身,头也不抬一下,立即跪倒在地行叩首大礼,“弟子拜见师尊。”片刻之后,只听闻那蛮荒女修掩嘴娇笑不已,跪地不起的柳赤诚这才意识到被顾璨这兔崽子给坑了,悻悻然站起身,甩了甩道袍袖子,抖落些许尘土,柳赤诚也 不动怒。 就在此时,身后有簌簌声响,柳赤诚误以为又是顾璨在捣鬼,气笑道:“差不多点得了,我脾气再好也是有限度的。”紧接着柳赤诚就挨了一脚踹,挨了句骂,嗓音熟悉至极,“丢人现眼的玩意,还有脸跑去落魄山?每天穿得这么骚包,你怎么不干脆刻一行金色大字在额头上边, 就刻‘我师兄是郑居中’?” 柳赤诚转过身,望见那个气态威严的清癯老人,柳赤诚嘴唇微动,眼眶泛红,再次伏地不起,带着哭腔颤声道:“师尊!” 一袭青衫长褂,正是闲来无事的陈清流。 身边跟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光脚道士,身无余物,斜背着一把伞。 两位相识已久的故友,先前相约在此见面。 陈清流翘起鞋尖再落地,“起来吧,尊师重道跟境界修为,你们师兄弟俩能够匀一下就好了。”柳赤诚站起身,侧过头擦拭眼泪,情难自禁,真要计较起来,自打千年前他被龙虎山大天师镇压在宝瓶洲,脱困之后,不算今天的话,才见到师尊一面。至于郑 师兄为何不救他,师兄肯定自有道理,为何师尊明明就在宝瓶洲却不愿意随手一剑劈开禁制,想必师尊是有苦衷的,柳赤诚那真是半点怨言都无。陈清流用略带讥讽语气跟身边道士介绍起来,“紫清道友,这位就是我的得意高徒柳道醇了,白帝城的柳阁主,如今好像改名为柳赤诚了,就是那个‘别人笑我太 愚钝,我笑别人没师兄’的柳阁主。” 那位邋遢道士笑道:“事迹无数,久闻大名。” 不是剑修,仅凭玉璞境就敢横行中土神洲的主儿。陈清流微笑着介绍起身边的邋遢道士,“这位紫清道友,俗姓葛,自号三百钱道人,别号‘淮南’,是真正的高逸之士,往来名山,行踪不定,不是那种沽名钓誉的半吊子隐士。他早年有几处道场,名气较大的,是那座玉隆宫,名声不显的,有盱江文笔峰,另外一处,后来被读书人占了去,抢是抢不回来了。跟我关系还行 ,可以算?” 背伞的光脚道士笑着接话道:“半个朋友。” 顾璨有意无意瞥了眼道士的肩头。 柳赤诚却是如坠云雾。 同样是玉璞境,高下立判。 顾璨打了个稽首,“白帝城顾璨见过葛仙君。” 柳赤诚挪步站在师尊身边,不知如何开口才算适宜,等到顾璨这般言语,柳赤诚才依葫芦画瓢。 道号紫清的葛姓道士,望向顾璨,点头赞许道:“学者须是如此,才能修道得法。” 陈清流瞥了眼那个蛮荒女修,老人微微皱眉,她立即识趣离开,都没敢说一个字。 十四境就是十四境。 哪怕十四境道法各有高下、手段各有长短优劣,可那也只是十四境之间的事。 眼前这位以剑术压胜天下水裔的斩龙之人,失踪三千年之久,第一次正式现身,就曾撂下一句“杀谁不是谁”,没有谁觉得那是一句可以不用当真的大言、空谈。 陈清流笑道:“紫清道友,我们好久没见面了,要不是有人说你现身中岳,我都不知道你在宝瓶洲逛荡。” 道士笑道:“只因为师尊有令,要我去见一见魏师弟。” 陈清流笑道:“桃叶巷的魏本源,这个臭牛鼻子老道,终于记起以前事了?” 道士点头道:“主要归功于李希圣赠送给魏师弟的那两张符箓。” 陈清流幸灾乐祸道:“怨不得别人,要怪就怪他心比天高,跟谁吵架不好,非要去找邹子掰手腕,尤其论道内容,就是五行。”道士苦笑无言。这个魏师弟,天资奇高,心气高也实属正常,何况魏师兄只是师尊的不记名弟子,始终不得登堂入室成为嫡传,所以比谁都想要在师尊那边证明 自己。 陈清流哈哈笑道:“我当年进入小镇那会儿,魏本源已经离开桃叶巷,不然我非要登门求教一事,问他当年到底咋想的,头怎么就那么硬呢。” 道士咳嗽一声,提醒你的弟子和再传弟子都在这边呢,别这么口无遮拦的。 陈清流微笑道:“一个傻了吧唧只知道尊敬师长,别无长处,一个无法无天离经叛道,迟早有天要欺师灭祖,我有啥好装的。” 柳赤诚满脸骄傲。 顾璨神色自若。 道士犹豫了一下,说道:“听说陈道友与落魄山格外亲近?” 陈清流嗯了一声,“一半是齐先生挡下了全部的天道反扑,我欠他一份人情,总得表示表示。一半是落魄山中有个投缘的好友,喝酒不找他,全无滋味。” 道士点点头,“原来如此。” 在寻常练气士眼中,斩龙一役早已落幕。 可是在这位葛姓道士眼中,陈清流当年却是只斩了一大半。等到王朱现身,她渐渐凝聚天下真龙气运在一身,若无齐静春揽下所有因果,本该就会出现一幕,气运反扑,好像与陈清流遥遥还礼一剑,避无可避。不是说陈 清流接不住,而是会比较麻烦,没有现在这般清清爽爽,只需袖手旁观,安安静静等着王朱之外的第二条真龙的出现。 陈清流抬起一只鞋子,踩在崖畔一块石头上边,轻轻蹭掉鞋底的黄泥,眯眼道:“斩龙一役,越斩越难。此间甘苦,不足为外人道也。”此言不虚,难到让陈清流当年都要不得不停剑,休歇片刻,因为最后关头,手中长剑所斩,可就不是一条真龙,而是整个天下蛟龙的气运了。所以这才有了那帮练气士疯了一般的捡漏,每逢巨-物陨落,皆有机缘伴随,这是远古岁月里就有的一条山上定例,正因为此,才有了后来的骊珠洞天,随之逐渐有了小镇的四族十 姓,总计六百余户,三十多座龙窑,西边群山绵延,杨老头就有了进行那场香火缭绕借雾生花的大考棋盘…… 道士感叹道:“行百里者半九十。” 顾璨说道:“为丛驱雀,为渊驱鱼。” 道士咦了一声,笑问道:“这个说法,还能这么用?” 顾璨再次打了个稽首,“是晚辈贻笑大方了。” 陈清流问道:“这么多年里,白裳就没有找你这个师兄,再想着跟三山九侯先生讨要几门失传的远古剑术?” 道士摇头道:“卢师弟与王师弟一般心气高,既然师尊不肯主动见他们,他们就绝对不会去找师尊。” 道士曾在北俱芦洲荆山中凿井炼丹,当地土民塑造神像祭祀香火不绝,神像肩头搁放有一只雕琢精美的白玉蟾蜍。陈清流给顾璨解释道:“魏本源的前身,姓王名旻,是个道士。跟紫清道友,还有卢岳,和那位曾经执掌大权的方柱山青君,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弟子,不过分记名和不记名。其中王旻,我猜是跟着他师父前后脚进入的骊珠洞天,困龙之法,估计都是他师父的点子,真正动手布置阵法的,还是王旻,作为报酬,就是那片 神仙坟了,否则我想不出其它理由,一个外人为何能够占据大部分的神仙坟。然后跟邹子吵架,输了,所以才有了如今的魏氏老家主?”葛姓道士叹了口气,“除了先后顺序错了,其余都是对的,王师弟是先与邹子论道输了,当年才去骊珠洞天趟浑水的,帮着师尊布置阵法过后,自行兵解,在骊珠 洞天内一次次转世,神志越来越浑浑噩噩,王师弟只能勉强维持住一点道种真灵不灭,飘晃如风中灯笼之火。”陈清流笑问道:“按照青童天君订立的规矩,小镇三千年以来,其中大道自行循环有序,是不是隐藏着一个不断剥离、驱逐、清除仙种的过程?本命瓷一物的出现 ,就是为了淘汰掉所有的练气士,所谓的修道胚子,去芜存菁,好为那个一退位,重塑神殿?仙退散则可请神归位?” 当陈清流说出青字之时,光脚道士就已经撑开背后那把雨伞,遮蔽天机,防止隔墙有耳。所以近在咫尺的柳赤诚,根本听不清师父说了什么,照理说顾璨也是听不见的,但是陈清流却有意为之,双指并拢轻轻一划,以剑气斩开一条缝隙,故意泄露了 天机,好让顾璨这个局内人听得一清二楚。 葛姓道士脸色凝重,以心声言语道:“这个真相,还是青君师兄前些年才推演出来的结果。” 陈清流笑容古怪,“木已成舟,再推演个什么劲儿?既定事实就那么摆在了眼前,还要白白耗费功德和道气,意义何在?” 葛姓道士长叹一声,“道人求真,天性使然。” 陈清流哈哈笑道:“不知多少聪明人,到头来白忙一场。不愧是东王公,不愧是男子地仙之祖。” 沉默片刻,陈清流难得流露出一种唏嘘感伤的脸色,轻声道:“不愧是首位人族成神的青童天君,苦心孤诣谋划万年,此举可以为之歌,可以为之泣。” 陈清流收起思绪,笑问道:“具体规矩运转,实在是好奇,让我都要万分好奇,你那青君师兄可有眉目,可曾一并推衍出来?” 道士苦笑摇头,“师兄打了个比方,帷幕重重如山岳,高不可攀,那他就是一粒山脚道路上的尘埃,绕道而行都是奢望。”陈清流点点头,“如此才对,否则三教祖师的道行岂不是成了摆设。不过由此可见,三山九侯先生对这个世道的走势,他是有自己想法的,肯定出现了某种分歧。 再加上齐先生和崔瀺的推波助澜,就更是教外人雾里看花了。” 道士脸色尴尬道:“恳请陈道友慎言。” 道友你是孤家寡人一个,贫道可是有师门有师兄弟的。 葛姓道士突然疑惑道:“陈道友为何对绣虎直呼其名,却对齐静春敬称为齐先生?” 陈清流笑道:“第一个找到道士贾晟的人,就是那位齐先生,请我……们喝了顿酒,总之酒桌上聊得很投缘。” 你给我面子,我就给你面子。 这就叫江湖嘛。 何况齐静春还给了自己一个极高的评价,关键那还是对方的一句真心话。 年少时曾经无比憧憬江湖,只因为江湖里有个只知姓陈的青衫剑客。 陈清流示意可以道士收起那把“云窝”雨伞了,转头望向柳赤诚,问道:“到了落魄山,有无跟景清道友喝酒?” 柳赤诚一头雾水,“那个叫陈灵均的青衣小童,元婴境水蛟?” 陈清流伸手按住这名弟子的脑袋,“论江湖辈分,他喊你一声世侄,你得点个头。” 顾璨冷不丁问道:“师公,按照你们的说法,陈平安能够成为最后的赢家,是命定使然,还是自求而来?” 陈清流朝道士那边抬了抬下巴,他们道士最会算命。 道士笑道:“自求者多福。” 顾璨蓦然笑容灿烂。 陈清流却是另有心事,只因为当年齐静春主动与自己同桌喝酒,说了一番类似谶语的怪话。 惜无白帝开青眼,幸有青山同白首,俨然也温。旧诗淡如鹅黄酒,新愁浓似黄河瀑,宛若未触。 陈清流再问,齐静春却只说拭目以待,提起酒碗与他敬酒,笑言一句奉饶天下先,我辈将进酒。 思来想去,陈清流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才难得跑了一趟白帝城,临了才与郑居中询问一句,你该不会跟我一个姓吧? 郑居中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中症结,当场笑言一句,我既然不是道祖,当然更不可能是逆流而返的陈平安。 ———— 清风城外一处山清水秀的幽静之地,有外姓人在此建造府邸,今天来了个陌生面孔的外乡客人。 开门的,是个身姿婀娜的年轻婢女,中年男人摘下斗笠,微笑道:“我叫卢岳,跟你们是同乡,来找魏师兄叙旧。” 名叫桃芽的婢女讶异道:“魏师兄?”从未收徒也从无谈及师传的魏爷爷,什么时候有个师弟了?她可不敢胡乱开门,清风城许氏这些年一直怀疑他们是狐儿镇失窃的同谋,万一来个歹人?魏爷爷已 经闭门谢客多年了。自称是卢岳的中年男人换了个说法,“我找魏本源,伯阳道长。我比你们更早离开小镇,如今在北俱芦洲修行,是个香火一般的小山头,暂时只有师徒两个。桃芽 你去帮忙禀报一声,如果魏本源不认得什么卢岳,我这就打道回府了,就说明时机未到,下次再来拜访。”桃芽犹豫了一下,让这位卢仙师稍等,她去给一年到头忙着炼丹的魏爷爷通报消息。盘腿坐在丹炉一张蒲团上的魏本源睁开眼,在少女走到门口的时候,老人就 已起身,轻轻叹息一声,迟早都会找上门的,只是比预期早了几年而已,既然白裳都来了,再避而不见,确实就有些不念同门之谊的嫌疑了。魏本源,确是道号“伯阳”,只不过这个道号,已经多年不用了,前几年才“偶然”记起。当年老人悄然离开家乡骊珠洞天,身边就只带着一直被老人视为自家晚辈的桃芽,与清风城许氏以地还地,选择在这处许氏祖业所在的地方落脚结茅修道,这是魏本源按照早年某封家书上的授意,让他带着桃芽来此,静候机缘,好像与狐国有关。事实证明,“家书”内容所言不虚,桃芽确实在狐国内获得了两桩福缘,主动认主的一条五彩绸缎腰带,还有绸缎指引主人去往深山捡到的一根干枯 桃枝。那位寄信人,正是在上古岁月里曾经名扬天下的“青君”,不过信上的落款人,却是“峻青”,魏本源当时并不知道这位寄信人的真实身份,误以为是早年离开家乡 的某位祖上人物。而魏本源这一世能够走上修行道路,也归功于“峻青祖师”在他年少时寄到桃叶巷的一封家书。 魏本源是在恢复记忆之后,才知道自己和对方的真实身份。 方柱山青君,曾经受到礼圣的亲自邀请,治所位于那座地位尊崇的方柱山,由这位陆地真人,负责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 青君也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嫡传弟子之一,他曾在棋墩山留下些许足迹。作为协同师尊一起布置洞天阵法和那座镇剑楼牌坊的报酬,青君只收取了一份可有可无的象征性报酬,就是随手从骊珠洞天带走了一条鲤鱼,也就是如今的冲澹 江水神李锦。 魏本源亲自出门迎接白裳,或者说最早的福禄街卢岳,后来的卢氏王朝开国皇帝卢擎,再到如今的北俱芦洲剑仙第一人。 老道士神色复杂,打了个稽首礼。 白裳微笑道:“见过王师兄。”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双方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记名弟子,双方又都曾身在骊珠洞天小镇,但是知晓此事的,至今还是没几个。昔年小镇,喜欢的下棋的,为数不少,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人家,很多都喜欢手谈怡情,但是称得上棋枰高手的,可能就只有三个,除了福禄街的李氏家主,再就是桃叶巷的魏本源,小镇公认“大地主”魏氏的当家人,而两位性情相投、关系莫逆的老人,还有一层隐蔽身份,他们都是修道有成之士,在极其不宜修行的 骊珠洞天之内,昔年竟然都修出了个金丹地仙。 至于第三个高手,当然就是看门人郑大风了。陈平安在送信赚钱的时候,就曾给桃叶巷拐角处的魏家送过两封书信,老人还曾邀请少年进宅子休歇喝水,只是少年婉拒了。魏本源还曾提醒陈平安,闲暇时就 去槐树底下坐坐,理由是捡着了槐叶、树枝,可以拿回家去防蚁虫蜈蚣等物。少年默默记在心里,在台阶下与老人鞠躬致谢。 在家乡那边,魏本源经常拉着李希圣一起下棋,赠送了几本棋谱,反复念叨那几句棋理。 李希圣和李宝瓶的爷爷,早年偏好符箓一道,等到骊珠洞天破碎坠地,对练气士的大道压制随之消失,于是老人很快就跻身元婴境了。 而魏本源喜好炼丹,却始终无法破开金丹瓶颈,就在这处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继续炼丹,二十多年如一日,老人并不着急。后来李宝瓶游历至此,登门拜访,她给魏爷爷带来了两张大哥李希圣的两张符箓,分别是结丹符和泥丸符,俱是青色材质的道门符纸。前者符胆如福地,金霞流转,后者就像一座紫气缭绕的莲花法坛,这是一种作为感谢老人帮忙护道的回礼。魏本源可以转赠给出身极为不俗的“桃芽”,帮助她顺利结丹,此后跻身上五境 ,一片坦途。 白裳瞥了眼那个还被蒙在鼓里的桃芽,“魏师兄,可惜了。” 一语双关。既是说桃芽错过了小镇福缘,没有从年轻一辈当中脱颖而出,成为那个获利最大的胜出者。因为按照杨家药铺后院那个老人的安排,那场“甲子大考”的小镇年轻 一辈当中,妖族必然可以占据一席之地,好像眼前女子,桃芽,她就是最有希望的那个。 也是说桃芽未能入主狐国,等于过家门而不入,无法恢复前世记忆,继承一座破碎的青丘遗址,凭此成为名正言顺的天下狐主。 老道士神色磊落洒然,抚须笑道:“没什么可惜的,无非是有心人输给有心人,不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桃芽听得迷迷糊糊,不过“有心人”这个说法,在今天之前,她只听说过一次,记忆深刻。 记得那次是魏爷爷说她跟送信少年一样,都是有心人。 魏本源笑道:“世间福缘有大小,刚刚好才是最好。桃芽丫头有今天的造化,足够了,以后大道成就的高低,只需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道祖三千言中,有“含德之厚,比于赤子”之语。而亚圣也曾有类似“不失其赤子之心者是谓大人”的说法。 白裳问道:“师兄是怎么恢复记忆的?” 魏本源微笑道:“山中炼丹无别事,炼着炼着就记起来了。 白裳哑然失笑,同出一脉的师兄弟见面,怎么还这么见外。 魏氏家主魏本源,是“小我”。“真我”是真名王旻、道号伯阳的上古得道真人。 一如目盲道士贾晟,车夫白忙,书生陈浊流,先后三人,就皆是斩龙之人陈清流的“小我”。 但是王旻与陈清流又有一些差异,道士之小我,反而有可能是大人。真身之真我,却可能是小人。 作为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记名弟子之一,道士王旻。相传这位喜好持戒游五都的得道高真,曾奉师尊法旨,出海访仙。 只是曾与邹子有过一场论道,输了,立志于不囿于阴阳五行的王旻,输得一塌糊涂,就此人身道心皆深陷泥泞,不可自拔。 山巅论道,看似虚无缥缈,实则凶险程度远胜大修士间看似搏命的斗法厮杀。 输掉那场论道的代价,就是道士王旻不得不留在骊珠洞天内,生生世世,画地为牢。 魏本源感叹道:“其实不算白走这一遭,红尘滚滚之中,修真潜灵,养志虚无,抱朴守素,唯道是从。” 白裳笑道:“果然炼丹画符都不如练剑。” 魏本源瞪眼道:“怎么跟师兄说话呢。” 白裳说道:“都是不记名的。” 魏本源问道:“会不会后悔当年离开家乡?” 白裳摇头道:“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能不上赌桌就别上。” 魏本源点点头,拉着白裳一起走入书房,一张异常宽大的桌案上边,堆满了竹制长条块,就像一条盘踞蜷缩的青色长蛇。 白裳瞥了一眼,很快就察觉到其中玄妙,竹块形制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刻满了不同的数字,从一到九百多。 白裳问道:“为何不是从一开始,按顺序排列?” 定睛再看,白裳终于可以确定,竹子上边的数字是错乱的,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魏本源抚须正色道:“这是青君师兄给我布置的一道难题,只有一个提示,师兄问我为何会偶尔会觉得某些场景似曾相识。”白裳思量片刻,凝神盯着桌上密密麻麻的竹条,缓缓道:“青君师兄的意思,是说光阴长河的流逝,并非是单向的,所以也就谈不上顺流或是逆流了?假设每一片竹子都是不同时刻的某个我,一般人都会觉得今日之我是昨日之我的后续,明天之我是今天之我的承接,修道之人,胆子稍微再大一些,也不过是假定人生是一场逆流直上,倒翻书页。可如果按照青君师兄的解释,人生路程却是完全无序的,昨日之我可能与后天之我相互为邻,后天之我可能与前年某日之我是邻居?未卜先知一事,就说得通了。圣人所谓的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就有落脚地了。但是如此一来,就有两个问题必须解决才行,第一,前生今身后 世,打成一团同时又散,果真是天定的大道无常?再就是我们的记忆……” 魏本源赶忙打断白裳的言语,由衷感叹道:“剑道确是捷径。”吴鸢是槐黄县历史上首位县令,是窑务督造官之外的第二个正经官职,作为县衙佐官之一的世家子傅玉,曾经陪着吴县令,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碰了很多软钉 子,受了很多的窝囊气。只说朝廷礼部曾经给县衙下了一道秘密公文,要求吴鸢在任上,务必将境内的老瓷山开辟为一座文昌阁,再将那片神仙坟改建为武庙。老瓷山归属福禄街刘氏,而那座神仙坟,魏家占地最多。结果这两件事,吴鸢就都没有做成,这也是后来吴鸢黯然离开的原因,理由可以有很多,四姓十族太过抱团排外,强龙压不过地 头蛇,诸如此类,但是大骊推崇事功,做不成就是做不成,只看结果,故而当初那场京察大计,吏部对吴鸢的考评极低。 傅玉就曾为吴县令打抱不平,怎么这边的门槛,比京城的意迟巷和篪儿街还高。后来还是每天忙碌得跟陀螺转似的袁正定,还有那个自称点卯勤勉、从不贪杯的督造官曹耕心,两位上柱国姓氏子弟打配合,才撬开了铁板一块的四姓十族,帮 着朝廷在这边真正打开了局面。他们都以旧龙州作为官场起步的两位同龄人,如今论官声,不相上下,论仕途,都算平步青云。小镇孩子们的乐趣所在,是在如同一把撑开大伞的老槐树凉荫中,听老人们说老故事,等着长辈们从铁锁井里边提起装有西瓜的竹篮,一路跑过跨溪的石拱桥,孩子们早就对那根锈迹斑斑的老剑条见怪不怪了,在坑坑洼洼的青牛背那边钓鱼,或是大夏天脱了裤子,光着屁股蛋儿一跃跳入水潭,去老瓷山那边挑挑拣拣,一脚踩下去就会吱呀作响,碎瓷片上边的残破文字和画像,就像在说着话或是唱着戏,在街巷间捉迷藏,去神仙坟那边放飞纸鸢,抓蛐蛐,冬天打雪仗堆雪人, 玩谁娶妻谁嫁人、用手抬轿子的过家家游戏,每次炊烟袅袅的光景,各家长辈们站在门口喊谁吃饭的嗓音,此起彼伏。再大一些,等到孩子们渐渐成为少年少女,有了力气的少年,或是跟着父辈去田地里务农,不过大多还是去小镇外边的龙窑窑口担任学徒,再成为窑工,天资好手艺好的,熬着熬着,还有希望担任一座龙窑的掌火师傅,工钱就翻倍了,窑口主人可能还要看他们的脸色,在小镇,这就是顶天大的出息了,约莫中年岁数, 收了徒弟,等到徒弟再收徒弟,大概就是老人了。而那些提着竹编篮子采摘水边野菜的少女,她们可能会摘下绣鞋,光洁白皙的双脚,会在田垄间柔软的泥土上,踩出一串浅浅的脚印。然后某天嫁人,她们有了 自己的孩子,可能去学塾读几年书,年少时再去田地间帮着干活,放牛,赶鸭子,或是去龙窑给传说中的皇帝老儿烧造瓷器。 昔年小镇明面上的最大五桩机缘,与中土阴阳家邹子创建的五行学说,戚戚相关。 大隋弋阳高氏的皇子殿下高煊,得到了一尾蕴藉道意的金色鲤鱼,额外附赠一只龙王篓。得自李二。象征兵戈。 福禄街赵繇,昔年学塾先生齐静春的身边书童,文房清供,一件木雕龙形镇纸。祖传之物,难在点睛。 泥瓶巷顾璨养在水缸里的那条小泥鳅。得自陈平安在田垄沟渠内垂钓而来,转送给一旁的小鼻涕虫。阮秀的那只火龙手镯,她在溪畔自家铺子内打铁而来,扎马尾辫的青衣少女,她每次抡臂一锤锤砸下去,一室之内,火星璀璨,蓦然溅射开来,美轮美奂,宛如 一幅星图,最终凝为一只龙衔尾状的鲜红镯子,盘踞围绕在少女手腕上。宛如“天成”。宋集薪和婢女稚圭院内的那条四脚蛇,属于主动跑去泥瓶巷与宋集薪认主。它天生惧怕王朱,不敢靠近隔壁草鞋少年,只因为王朱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化身,而陈平安又是与之秘密结契之人,它自然不敢造次。后来在书简湖,由“小泥鳅”成长起来的水蛟炭雪,对陈平安心怀畏惧,当时少女根本不敢依仗境界,对陈平安起杀心,有三个原因,首先陈平安在某种意义上,才是她的第一任主人,只是来不及走到泥瓶巷祖宅“落脚”,未能完成一种宛如双方在地契签字花押的正式过场仪式,很快就被送给了顾璨,其次她很清楚陈平安在主人顾璨心目中的地位,但是最重要的,还是陈平安与真龙王朱签订的是一桩平等契约,挑衅陈平安就是挑 衅王朱,冥冥之中,作为真龙之属的炭雪自然不敢以下犯上。 而当年命如纸薄、留不住福运的陈平安能够钓起这条“泥鳅”,又与那盒埋藏在祖宅门外小巷中的胭脂有关,凭此大道亲水。 金木水火土,既五行相生,又五行相克,各有各的辅佐和压胜。 可当他们得手这些台面上最大的五桩福缘之时,五人就等于彻底失去了成为那半个一的可能。 天道运转循环无厚薄,不可能让谁得了便宜还占尽便宜。 这就是药铺杨老头订立的最底层规矩之一。此外几乎每一位小镇年轻一辈,都有不同的香火起伏、胜算得失之法。 例如胡沣,他的爷爷是开喜事铺子的蔡道煌,撮合山定婚店的主人,曾经掌管着天下姻缘。 因为蔡道煌是存世神灵之一,所以他可能是最早一个察觉到青童天君谋划的存在,之一。 在不僭越规矩、不冒犯那位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前提下,蔡道煌尽可能让胡沣占据先手,为子孙稻粱谋。蔡道煌在孙子小时候,就开始反复叮嘱胡沣,不许胡沣去捡取地上的钱财,遇到事情不可以求人,不得已求了人,欠下了人情必须趁早还清,甚至最好是多还一些。但是可以多求些“喜钱”,例如在人成亲嫁娶的路上,可以拦路讨要个红包,但是别忘记说几句吉庆言语,与人为善,广结善缘。街坊邻居若有白事,就去帮忙,如果需要有人守灵,老人就让胡沣在灵堂待上一宿,要心诚,不可犯困,必须等到天亮了才能回家。绝对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帮不如不帮,一开始就别进灵 堂。每年的某一天,老人都会带着胡沣去神仙坟那边磕头。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但是老人并不清楚,胡沣在得到那只蝉蜕、将其收入囊中的时候,其实胡沣从那一刻起,就已经从赌桌上边退场了。 在那之前,胡沣的香火已经足够高了,位列前三甲之列,若是能够按部就班推进下去,胡沣极有可能登顶。 福禄街李氏家族的朱鹿,其实先手优势极大,但是她在某一刻,却将赌注全部输给了李宝箴。 桃叶巷魏氏的婢女桃芽,她的赌注却一直在稳步提升。某个卢氏子弟,在一条陌生小巷差点打死那个刘羡阳的时候,香火极高。 三十六座龙窑窑口的窑火。一座老瓷山。桃叶巷两侧的桃树。龙须河与铁符江。 至于那座俗称螃蟹坊的牌坊楼,实则是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之一,真正的镇剑楼。 山脉蜿蜒,最终形若团龙,躯干不得舒展。那条骑龙巷,位于台阶顶部上边,有相邻不远的两口小水潭,被小镇老人说成是一双龙眼,按照这个说法,拥有一百二十二级台阶的骑龙巷,就是一截龙脖子了 ,而水潭旁边那条街道又被百姓称之为火炉尖。小镇外一众龙窑之一的宝溪窑口,窑头师傅姓姚,不知名字,在小镇那边也无亲眷,老人古板,不苟言笑,带徒弟极为严苛,后进龙窑的刘羡阳,反而要比先去 窑口的泥瓶巷少年更早成为徒弟,而且陈平安到最后也没能入姚老头的法眼,始终是学徒,而非入室弟子。 “姚师傅”,“药师佛”。 东宝瓶洲,东方净琉璃世界教主。 塑造神像,不管是泥塑还是铸造,不管有无贴金彩绘,开脸很重要,在这之外,还有在神像内放置金银、经书等物、或是书写供养人的讲究。有个泥瓶巷孤儿,曾经经常跑去神仙坟里,对着三尊菩萨神像磕头不停。这个孩子背着箩筐上山采药,磨破了一双双自己亲手编织的粗劣小草鞋,当年那个每天 都会遭受白眼和被用闲言碎语来戳脊梁骨的孩子,只觉得菩萨好找,山上草药难找。 许多年后,一切都已水落石出,有个中年僧人,第一次踏足此地,曾经看了眼焕然一新的神仙坟地界,佛唱一声,行愿无尽。如今落魄山集灵峰,那栋竹楼一楼的书桌上,搁放了数只材质各异、瓷木兼有的笔海,里边插满了竹制书签,每支竹签上边,刻了主人在游历过程中看到的、听 到的美好文字。那些都是此山主人真心认可的内容,有质朴的道理,有淡雅的诗词,有道听途说而来的老话。崔诚留给暖树的那只小书箱,里边装满了佛家典籍,这也是老人为何会带着小黑炭一起游历藕花福地,最终选择在南苑国京城内那座心相寺歇脚的缘由,只因为 老人在垂暮之年,已经诚心向佛。在小镇东南方位,昔年大多神像破败不堪、逐渐与泥土相融的的那座神仙坟,土里来土里去一般,此地后来被大骊朝廷出资修建成了规格很高的武庙。三尊神像“ 肚内”,既有市井铜钱,又有金精供养钱。 曹晴朗重返水井所在的宅院,崔东山笑问道:“还顺利?” 曹晴朗笑道:“皇帝陛下答应得很爽快,她还让我捎句话给裴师姐,有空去她那边坐坐。” 崔东山问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你觉得被所有别人否定和被所有旁人认可,哪个更难?” 曹晴朗想了想,“加上‘所有’这两个字的话,就都很难了。”崔东山又问道:“那就去掉‘所有’一说,当年在县城小镇那边,我们先生跟……比如赵繇,在双方都浑然不觉、不自知、且外部人事都不作任何更改的前提下,一 个被更多人认可,一个被更多人否定,谁更难?” 曹晴朗认真思考片刻,说道:“还是赵繇相对更难些。” 崔东山点点头,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们落魄山门风的一股清流!” 曹晴朗疑惑道:“小师兄问这个做什么?” 崔东山撇撇嘴,没说什么,只是嘀嘀咕咕,大骂老王八蛋不是个东西,狠起来连“自己”都骗。 曹晴朗习以为常了。 崔东山突然问道:“先生是什么时候自我认可的?” 曹晴朗一脸茫然,摇头道:“这种事情如何知晓。” 崔东山学小米粒,挠了挠脸。 让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者乐观,让一个习惯自我否定者认可自我,何其难也。 无异于登天之难吧。昔年在那河边的青牛背石崖那边,难得出门一趟的药铺后院杨老头,和那个与绣虎崔瀺平分魂魄的白衣少年,双方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对话。看似身份、境界和家底都归国师崔瀺,是主,当时还没有给自己取名崔东山的白衣少年,是辅。这就意味着崔瀺的心智修为和棋盘上的计算实力,一定是远远高于白衣少年的,如 此才对。 但是当时杨老头问了个极有意思的问题,“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白衣少年则给了一个更有诚意的答案,“那个我,应该不知道了吧。” 关于神魂一道,他们两个,都是宗师中的宗师。有资格跟他们聊此事的大修士,数座天下,屈指可数。 这么一个问答,其实“崔瀺”就已经泄露了很多的天机。 意味着在那之前,崔瀺就已经着手布局,开始自欺欺人,故意压制自己的算力,用以瞒天过海了。 否则根本骗不过三教祖师,骗不过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在那之后,才是迫于老秀才的“戒尺”,崔东山带着于禄和谢谢,牛皮糖一样,死皮赖脸去认了陈平安当先生,从此在文圣一脉就跌了一个辈分,与此同时,崔东 山是打死都不愿意步老王八蛋的后尘,再当什么大师兄了,所以与裴钱约好,你当你的大师姐,我当我的小师兄,各算各的。龙泉剑宗祖山神秀山,董谷几个嫡传弟子,察觉到那边一闪而逝的奇异气象,猜出了真相,纷纷从自家山峰赶来此地,满脸喜气,只是他们碍于师父的犟脾气,就只是道贺一两句,说多了,反而会惹来师父的不高兴。阮邛走出打铁铺子,一身仙人气象高远且凝练,面对弟子们的道喜,五短身材的精悍汉子,都没有说什 么,刘羡阳从犹夷峰那边赶来,“阮铁匠,这就仙人境啦?” 阮邛嗯了一声。 弟子问得十分随意,师父回答得轻描淡写。龙泉剑宗的门风,到底与那曾经的近邻某座山头,是大不一样的。 刘羡阳小心翼翼问道:“师父,那这个宗主位置?” 之前主动让贤,那是师父跟弟子同境了,估计阮铁匠脸皮薄,没脸继续蹲着茅坑不拉屎,如今升境了,该不会翻脸不认人,讨要回去吧? 阮邛没好气道:“继续当你的宗主,什么时候自己觉得德不配位了,再让给某个玉璞境就是。” 能够跻身仙人境,缘于一桩买卖,早年阮邛送出自家斩龙崖,换来了一种与铸炼有关的远古剑道。 不过还是受限于自身根骨和悟性,阮邛如今才打破玉璞境瓶颈,可能换成刘羡阳或是谢灵,早就破境了。 至于这门秘传剑术,阮邛未来会传授给谁,已经有了打算,先传徐小桥,再传李深源,总之就是落在煮海峰。 刘羡阳立即斜眼谢灵,暗示这个师弟,你小子可别有反骨啊,小心宗主师兄来个清理门户。谢灵有点慌,他如今就是宗门里边唯二的玉璞境,他可对当宗主没有任何兴趣,赶忙说道:“刘师兄可以多栽培栽培煮海峰的李深源,我觉得那少年就有宗主之姿 。” 阮邛点点头。那少年资质还行,心性很好,值得托付大任。 徐小桥就是煮海峰的现任峰主,她嫣然一笑,确实有些意外,不曾想师父也这么器重那名自己刚收的嫡传弟子。 刘羡阳如释重负,搓手道:“这不得摆一桌,好好搓一顿?” 阮邛开始下逐客令了,双手负后,独自走向崖畔那边,淡然说道:“等你摆酒再说,都回吧。”记起一事,阮邛放缓脚步,头也没转,说道:“既然我们都搬出处州了,羡阳,你回头跟大骊朝廷知会一声,那个练气士和武夫没有悬佩剑符,就不得在大山和小镇上空御风的老规矩,就赶紧撤掉吧,免得被人在背后嚼舌头,说闲话,说我们龙泉剑宗底蕴越浅,架子越大。龙泉剑宗再穷,还不至于靠着几枚剑符的入账过 日子。”谢灵可不敢触霉头,打定主意不掺和这档子事,董谷和徐小桥面面相觑,就更不敢发表意见了,如今铸造剑符送往处州官府和槐黄县衙一事,多是徐小桥在负责 。刘羡阳点点头,“回头我先跟礼部和刑部打声招呼,再教训教训陈平安那小子,提醒他们落魄山收敛几分,盖过了我和龙泉剑宗的风头,已经惹来阮师傅的心中不 痛快了,让他悠着点。” 谢灵神色复杂,如今敢这么调侃陈山主的人,真心不多,刘羡阳心是真大。 已经走远的阮邛笑呵呵道:“大骊供奉,甭管首席还是末等,按例都归国师管,谁给谁穿小鞋都还难说。” 刘羡阳哑口无言,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阮铁匠,如今都会这么说话了,看来确实心里憋着气,还不小。 看着那几道御剑离开神秀山的弟子身影,阮邛蹲在崖畔,男人脚下就是那几个写在陡峭崖壁上的榜书大字。 阮邛真正意义上的大弟子,其实并不是后来的龙泉剑宗首徒董谷,而是一个如今还在风雪庙潜心苦修剑术的元婴境修士。事实上,早年阮邛在风雪庙收取的那拨弟子,几乎全部都是中五境修士了,当时阮邛还没有主动要求下山,去顶替齐静春,担任那座骊珠洞天的兵家坐镇圣人。后来阮邛觉得这趟出山,风雨欲来,前途未卜,就没有让他们跟着下山,再后来,阮邛脱离风雪庙谱牒,在旧龙州地界创建了龙泉剑宗,还是没有让那些弟子进 入龙泉剑宗。阮邛心中始终存在了一个巨大的缺憾,只因为在那些弟子当中,有个曾经让他寄予厚望的人物,这名徒弟叫柳景庄,修道资质很一般,当初在风雪庙那边破境很慢,但是少年心性极好,很对阮邛的胃口,好到让阮邛觉得让他当关门弟子都可以。但是此人最终不但与阮邛断绝了师徒关系,甚至还脱离了风雪庙谱牒,从此 不知所踪,泥牛入海一般,好像宝瓶洲就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一号人物。柳景庄虽然是风雪庙一脉的兵家修士,做事勤恳,任劳任怨,跟着阮邛一起打铁铸剑,从无半句怨言,闲暇时喜好用蓍草占卜。后来阮邛搬到骊珠洞天内那座打铁铺子里的家伙什,其实都是柳景庄早年一件件置办下来的。但是这么一个根骨一般的练气士,最崇拜的浩然山巅修士,竟然是公认修道资质第一流的柳七,一 个让柳筋境变成留人境的天才中的天才。 修道铸剑生涯,阮邛这辈子几乎没有什么感到后悔的事情,真计较起来,就只有两件,第一件,就是忽略了柳景庄的道心。 按照风雪庙谱牒记载,柳景庄的祖上,可以一直上溯到神水国柳氏皇族,也就是魏檗当过北岳山君的那个神水国。 阮邛转头看了眼披云山。作为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宝瓶洲历史上只有一位武将跻身中土武庙,只是陪祀岁月很短,此人便是神水国名将张平,也就是如今的处州城隍庙的城隍爷高平。张平与魏檗,一个曾经享受过天下香火的武庙陪祀英灵,却沦为红烛镇附近那座馒头山的土地爷,一个堂堂山君,金身被砸碎沉水、再被人打捞而起一部分碎 片金身,降为棋墩山的土地公,却与神水国柳氏国运一般沉沦,成为山水官场的底层胥吏,抬个眼皮子就能相互望见的昔年同僚,真是一双难兄难弟。 作为大骊北岳,披云山管辖地界,包括那条铁符江。 第一任朝廷封正的水神娘娘,是早年大骊皇后南簪身边的宫女,名为杨花。 她如今已经是齐渡的长春侯了。 人生飘若陌上尘,杨花著水万浮萍。 当初神水国文运昌盛,尤其以送别诗名动北方半洲,多借物言志,杨花即柳絮。依循说文解字,杨,柳之扬起者也。 阮邛至今还不确定杨花是旧神水国谁的转世,也不清楚弟子柳景庄与杨花有没有什么渊源。 铸剑之外,一团糟。作为阮邛内心深处最喜欢的弟子,柳景庄在师兄弟们不断提升境界之后,尤其是阮邛自己跻身上五境之时,不知不觉,境界已经垫底的柳景庄,毫无征兆,在某次闭关途中,他就走火入魔了一般,如果不是阮秀察觉到不对劲,她出手相救,那么这个只要出关就会心性大变的柳师兄就会酿下大错,后果不堪设想,在那之 后,自认此生修行无望的柳景庄就黯然离开风雪庙,阮邛没有拦着,因为知道拦不住。 后来在小镇,阮邛曾经给女儿解释过自己为何只是让泥瓶巷少年打短工。 理由就是不想让她见到第二个柳师兄。 这也是当年阮邛不愿收取陈平安当铺子正式学徒的真正理由。 阮邛这些年偶尔会想,是不是当时少想一点,不怕将错就错,秀秀就会留下,那么最终跟随周密登天离去的,就变成了李柳? 阮邛摸出一壶酒,是早年从小镇买来的市井土酿,胡子拉碴的汉子,闷了一口酒。 后悔不能当饭吃,但是能当酒喝。 那四个崖刻大字。 从上往下,便是天开神秀。 从下往上,则是秀神开天。 记得当年那个摆摊算命的年轻道士,曾经给秀秀算了一卦。 签文是一句看似在故弄玄虚的古语,“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 阮邛记起最后一次跟秀秀同桌吃饭,秀秀轻描淡写说了件事情,说她见到柳师兄了。 当时阮邛没有多问什么。 但是再后来,就是文海周密与阮秀联袂登天离去。槐黄县城,曾经有六百户人家,大大小小的街巷,纵横交错着,比那条泥瓶巷更狭窄的巷弄,其实为数不少,若是从泥瓶巷去锁龙井打水,可以抄近路,就会路过此地,两堵墙壁如面对峙,茅檐低矮,阳光照射不到,暗无天日。陈平安在年少时就经常光顾此地,尤其是在那天寒地冻的冬天里,阴暗巷弄内地上结冰,四 下无人时分,陈平安就会先将水桶放在小巷一端,就那么向前一推,自己再后退几步,一个前冲,侧身滑过小巷,最终与装满水的那只木桶在小巷尽头汇合。 后来陈平安带着陈灵均散步小镇,路过此地,巷口有水井,井小水浅,只够附近几户人家汲水的,陈平安曾经被当成过偷水贼,挨了顿骂。 井边有一块土壤贫瘠的菜圃,一边闲聊一边散步,当时陈灵均是走出去十几步路,才猛然间想明白一件事。 山主老爷,在小时候竟然偷过菜圃的蔬菜?!否则山主老爷怎么可能知晓菜园里那些蔬菜的滋味,是柴涩的? 而陈平安当时也没有否认什么,反而只是让青衣小童别外传。 这就是承认自己在年少时确实偷过东西了。 遥想当年。 夜幕里,一只常年在杏花巷附近逛荡的黑猫,通体漆黑,很难说清楚是家猫还是野猫,它脚步轻灵,无声无息,走在杨家药铺屋脊之上。 它通过天井望向后院那个正在吞云吐雾的老人。 杨老头说道:“之祠道友,来都来了,不如进来一叙,天井之外,藏不住话。” 被老人称呼一声“之祠道友”的黑猫,先轻轻摇头,再如人颔首,纵身一跃,落在那条檐下长凳上。蛮荒十万大山的那个老瞎子,在登天一役中出力极多,他因为不满于后来的内讧,觉得原来翻了天的人间,也好不到哪里去,失望透顶,作为人族修士,却选择 留在距离剑气长城不远的蛮荒天下,曾经自剐双目,丢到了蛮荒天下之外的广袤山河,化作了两只野猫,一黑一白,游荡在人间,冷冷看着世道的变迁。 不过老瞎子在万年以来,并没有收取这两份“眼界”。懒得正眼瞧,眼不见心不烦。 其中一只黑猫,如今就经常跟在马苦玄身边,另外一只白猫,本该留在青冥天下,不知怎么,最终跑去了东海观道观。 野猫刚刚从那条小巷来到这边,一个黑炭似的干瘦孩子,趁着天黑偷了些蔬菜回泥瓶巷,两脚发软,汗流浃背。 杨老头好像知道它瞧见了什么,淡然道:“终于有点人味了。” 野猫蹲坐在长凳上,拿爪子梳理着油亮的毛,抬起头,它那一双幽黑的眼眸,直愣愣盯着老人。 杨老头只是眯眼凝视着天井内的地面景象,香火无数,每一炷香,就是小镇某个人的香火,井底铺满了香灰,年复一年,层层叠叠。 只是在黑猫眼中,天井内空无一物。 它放下爪子,抵住长凳,用眼神询问这位昔年掌管人间男子地仙登天的老人。 齐静春选中了书童赵繇? 未必。可能刚好相反。 未必?不然齐静春为何早早就开始叮嘱赵繇,让那个孩子注意要在平常处结善缘? 齐静春知道自己看不破我的规矩,他也不愿深究此事,担心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你选中了泥瓶巷的这个孤儿? 没有。命薄如纸,他当不起,我不划算。之祠道友,信不信由你,从我传授给他那门吐纳术开始,他就已经一只脚离开赌桌了。 有无一个“但是”? 有,“但是”天不弃自强不息者。我布置的这张赌桌,不是修士登山,对资质、背景没有任何要求,所以没有任何高下之分。老人视线中的天井内,插在香灰堆里的一炷炷香,火光闪烁,香雾袅袅升起,有些香火即将燃烧殆尽,香雾却极低,有些香火仿佛刚刚点燃,香雾却极高,距离天井口子只差些许距离了。有些香雾流散,留不住,都落入了其余香火当中去,有些烟雾散而不乱,如华盖,如遮挡风雨,荫庇了某些火星微亮、半明半暗的香 火,有些香烟却是凝练成一线,笔直浮升向高处,有些香火倾斜向旁处,抵住了附近的香火,即将烧断后者,景象各异,不一而足。 大雨,返回泥瓶巷的宋集薪被堵路,被一个枯瘦如柴矮了不少的同龄人,伸手掐住脖子,高大少年背靠墙壁,毫无反抗之力。草鞋少年眼眶通红,五指如钩,掐住邻居的脖子,他死死盯住那个骗自己违背誓言的宋集薪,恨极了这个明明衣食无忧偏偏还要害人的同龄人。大雨中,两个少 年的脸庞上都有泪水,一个是仇恨和愤怒,一个是恐惧和悔恨。宝溪窑口,某天负责守夜看着窑火的娘娘腔,独自坐在板凳上,临时下了一场大雨,汉子光顾着看雨,等到回过神,才惊骇发现窑火竟然断了,这就意味着宝溪窑口近乎小半年的收成全泡汤了,从姚师傅到所有窑工,都会记恨他的失职,而且事后还会被窑务督造署那帮官老爷追究问责,这个叫苏旱的胆小男人,捅出这 么大的篓子后,吓得直接跑路,根本不敢跟任何人说,他一个劲往山里边躲去,大雨滂沱,砸在脸上身上一阵阵生疼,好像每一滴雨水都是一种鞭打。 整座窑口的青壮汉子都在追他,大举搜山,等到大雨停歇,一个个点燃火把。 刘羡阳身披蓑衣,戴斗笠,高大少年手持火把,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跟身边老人说了一句,姚老头,不然就这么算了? 姚老头走在泥泞山路中,一脚一个印子,跟高大少年说了句怪话,算了?怎么个算了,算在你头上? 刘羡阳咧嘴一笑,可以啊,那就欠着,以后我帮他还钱。沉默片刻,刘羡阳补了一句,我跟陈平安一起还。 这就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自己赚钱本事大,陈平安攒钱本事好,相信他们俩总能还完这笔糊涂账的。 毕竟是一条命。那个娘娘腔再嘴欠,还挨过刘羡阳一个大嘴巴子,可是细究过后,好像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就今夜这架势,不得抓到他就活活打死拉倒?姚老头可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认死理儿。 姚老头面无表情低声一句,都是自找的,人这辈子本就是还债来的,躲不掉的,趁早还完了事。 刘羡阳听不真切,估计听清楚了,那会儿的高大少年,心性单纯,也不会往心里去。黑漆漆的夜幕中,蓦然一个电闪雷鸣,心神大乱的苏旱借着好似老天爷给予的亮光,愣愣看着那个从树后绕出的干瘦少年,后者默默摇头,伸了伸手指,好像给 他指了条生路。 没有骨气的穷人最喜欢作贱比自己更穷的人,大概说的就是苏旱这种人。 但是这夜放过他的人,却是这个他平日里最喜欢挑衅和欺辱的少年,姓陈,沉默寡言,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闷葫芦。可男人最终还是被抓住了,娘娘腔被五花大绑回龙窑,其实没有被当场打死,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被打断了手脚的人,在床上躺了差不多得有小半年的光景。本该轮流照顾娘娘腔的那些窑工、学徒,都将这个活计视为苦差事,又赚不着半颗铜钱,还累人,关键是一屋子臭不可闻的污秽气,夹杂着熬药的气味,实在是遭罪,所以就各找各的理由,或者干脆不找借口,都让陈平安忙去了,结果就是窑口内原本两看最相厌的两个人,一个躺在病床上,一个坐在长凳上,就那么各自沉默着,双方经常一句话都不说,一个呆呆看着缺了自己果然就不会有人更换的老旧窗纸,实在是太不漂亮了,一个娴熟熬了药再帮忙给娘娘腔喂下, 就跟哑巴似的,反复演练着拉坯姿势。 姚老头去过一次,问苏旱有没有怨气,想不想离开龙窑去别处谋生。娘娘腔咧嘴笑着,艰难摇头,扯动伤口,比鬼还难看。 其实娘娘腔心思细腻,知道自己要是不挨这顿打,不打得狠了,窑口主人肯定绕不过他,就他这条贱命,死一百回都不够赔的。 所以姚老头是在帮他。刘羡阳受不了那个气味,都会坐在门槛那边,骂娘娘腔一箩筐的难听言语,再骂陈平安一句烂好人,屋里躺着的,坐着的,都不还嘴,一个是不敢跟刘羡阳吵架 ,一个是无所谓。可只要刘羡阳不在门口的时候,起先娘娘腔伤势稍微好上几分,有了点精气神,还会小声骂天骂地,骂这天公如何如何不开眼,骂得起火了,就开始大声骂那个姓陈的少年,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贱胚子,后来实在是骂得乏了,吵架总得对骂才有滋有味,摊上了从不搭腔的少年,确实也没啥意思,后来娘娘腔就逐渐消停了。某次娘娘腔实在是憋屈得厉害了,就问那少年你是咋想的,怎么都不还嘴,真不生气吗,还是说因为打小就被街坊骂惯了,不被骂几句,反而浑身不舒服?少年黑着脸沉默许久,才说了句真心话,等你病好了,哪天能下地干活了,我就给你几个大嘴巴子,不打掉你这张满嘴喷粪的臭嘴几颗牙齿,我就跟你姓……硬 是从鬼门关熬过来的娘娘腔闻言不怒反笑,笑得不行,估摸着是扯到了伤口,便呲牙咧嘴起来。后来,娘娘腔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但是还需要养伤。男人偶尔外出,都是那种将雨未雨的天气,路上遇到了窑工,娘娘腔跟人套近乎说话的时候,还是会习惯翘起兰花指,或是捋一捋鬓角头发,旁人至多笑话一句狗改不了吃屎,当面调侃几句,娘娘腔以前是全然不当回事的,当下却会神色黯然,苏旱独自走在路上, 要么打自己一个耳光,要么偷偷伸出左手死死攥住右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跟泥瓶巷少年,真正称得上双方闲聊的时候,只有一次,就只有一次,约莫还是娘娘腔絮絮叨叨说了十句,少年顶多说一句。 而且从头到尾,少年只说过一句勉强能算好话的话,不亏心,是说娘娘腔的剪纸很好看。 最后看似心情不错的娘娘腔,就问少年为什么在山上第一个见到自己,却不跟姚师傅他们报信? 消瘦少年的答案再实在不过了,你胆子小,被抓回去打死了,你就算变成了厉鬼,肯定不敢找别人报仇,只会找我。 娘娘腔笑得很开心,等到好不容易停下笑声,先是喂了一声,喊了声少年的名字,再问了个问题,说这算不算好人没有好报? 少年就没有搭话。 但是就在当天,娘娘腔拿剪子捅了脖子,卷了被子,好像躲在里边,不愿让人看见他的死状丑态。总之就那么静悄悄死了。 苏旱死的那天,大日头,阳光普照,万里无云。那会儿的陈平安,其实也谈不上如何感伤,只是拉着刘羡阳一起在给娘娘腔守灵的时候,少年只是想不明白两件事,娘娘腔既然这么怕疼,怎么就不怕死了,胆子那么小一人,怎就下得了手,拿把剪子就敢往自己脖子上戳出个大窟窿?娘娘腔是给一句话说死的。可是那个窑工来屋子撂下的那句话,只是再平常不过的闲 言碎语,轻飘飘的,比棉絮还不如才对,照理说娘娘腔这辈子早就听得起茧子了,他怎么就突然就受不了了? 不管如何,后来等到陈平安遇到那个戴斗笠的剑客,后者随口说了个道理,背后不说人是非,少年就默默记住了。 不光是不懂几个道理的陈平安,反而格外珍惜道理,而是他很早就知道,有些时候一句话是真能说死人的。西边群山绵延数十座,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但是山名中带三点水偏旁的山头,寥寥无几,靠近小镇的,就更是只有那座最小的小山包了,在窑务督造署官衙里边的档案上边有记载,叫沂山。当然大骊朝廷的礼部那边,还有个更隐晦的名字,真珠山。沂山,山名带水,又是斤斤计较的斤,让苏旱很喜欢,而且他生性胆小,一辈子最怕鬼,所以他在生前,其实就想好了自己死后葬在什么地方,就在那边“落脚”,可以尽量离着小镇近些,小山荒芜,野草丛生,连适合劈砍当柴禾 的树木都没有几棵,所以几乎从来没有小镇百姓爬这座小山,他在死后,就不用讨骂了,一座小坟头,藏在野草中,不会碍了谁的眼,如此真是最好不过了。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入土为安。 苏旱就葬在这里。 真珠山最终被陈平安买下,只花了一颗金精铜钱。 当时陈平安也没有深思,为何必须是三种金精铜钱中的迎春钱。 这就是缘。善始善终的善缘。 一个是最不怕鬼的陈平安,一个是生前最不怕陈平安的娘娘腔。 后来的苏店,一个小名胭脂的姑娘,跟桃叶巷的石灵山,一起成为了杨老头的徒弟,平时在药铺打杂。 她就是苏旱的侄女。 成为师徒,某次教拳完毕,老人坐在后院吞云吐雾,难得多聊了几句与武学无关的题外话。 老人问道:“学了拳,想报恩?” 苏店点头。 “是要帮你叔叔还债?” 苏店还是点头。 “除了还债和报恩呢?” “叔叔和我,都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你叔叔苏旱,旱字好解,天不雨也,刚读书没几天的学塾蒙童知道意思,无雨日晒而干是旱。” 老人再用旱烟杆在空中写了个字,没读过书的苏店自然完全不认得,但是少女猜出了答案。 “但是这个‘苏’字,意思就多了,古‘苏’字,属于象形字,寓意是以树枝或稻草穿鳃提鱼。且字形有那须状垂落之貌。” 这里边蕴藏着两层含义,只是一个姓氏,就已经道破了苏旱的处境和……出身。 一条被穿腮悬替的无水之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就是受罚吃苦。雨师贬谪沉沦尘土中,如雨龙须垂落在地。这就是来历。 “姓氏是个不错的姓氏,可惜名字取错了,某个老秀才的议兵篇,曾有‘苏刃者死’一语,就是说苏字,有‘朝向’的意思。”一条鱼离水上岸,却非真正被置于死地,只要回水,就能复活,故而死而复生谓之苏。这其中又涉及到了佛家所谓的退转之意。若说回头是岸,若是再回转呢? 岂不是说鱼已经身在水中、只是苦不知足而已?所以苏旱才会在数十座龙窑当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选择了那座姚老头坐镇的宝溪窑口。 神职降水,雨师烧火。女子雨师,男身苏旱。 受尽苦难,终得解脱。撑船自渡,莫向外求。 自助者天助之。 苏店在青冥天下鸦山学拳时,无意间看到一本诗集,上边刚好录有一首沂山祈雨的诗篇。 宿雪虽盈尺,不救春夏旱。吁嗟遍野天不闻,歌舞通宵龙一战……水行天地有常数,岁岁出入均无颇…… 苏店不知不觉满脸泪水,抬头看了眼窗外的雨幕,她小声呢喃一句,这天公。 这天黑猫再次做客杨家药铺,跃下屋脊,轻轻落在长凳上。方才在一条巷子里,胡沣得到了那只蝉蜕。 这个走街串巷的少年,从小就喜欢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扒拉心仪的碎瓷片,偶有所得,就像粪堆里捡了颗金子。 你选中的,是那个穿开裆裤乱拉屎尿的小崽子? 杨老头摇摇头,想起李槐,老人那张干枯褶皱的脸庞上,难得有几分笑意。 李槐是唯一的例外,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老人拉上赌桌,甚至就连李槐的本命瓷,都是老人让人买下再归还给孩子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李槐的存在,不重要,恰恰相反,李槐在很大程度上,替天布置,负责“封神”,类似当世的封正,由这个孩子分发机缘,与此同时,李槐又可 以置身事外。 当一个风风火火跑出学塾的红棉袄姑娘,给那个李叔叔领路,去找李槐。 这让穿开裆裤的李槐,一下子就对这个古里古怪的同窗心生好感,而那一刻李宝瓶,在药铺后院的那炷香,瞬间袅袅高升极多。 泥瓶巷内,身份、境界都很悬殊的两人,各自作揖。 之后廊桥那场天大的变故过后,曾经有过一场不为人知的问答。 “齐先生,如此作为,对他而言,真是好事?” 双鬓星霜的读书人,默然无言,心怀愧疚。 他曾经篆刻一方印章赠送给代师收徒的小师弟,陈十一。 坐在青色石崖畔,吃着糕点的青衣少女,看着那个初次相见的草鞋少年。 民以食为天,馋嘴的少女,好像看到了天地间最美味的食物,她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因为她是修行中人,故而是她先看到的少年,之后才是眼力很好、异于常人的少年看见她。 最终少年一次次远游,曾经的少女最终登天离去。 龙泉剑宗搬山一空,造就了一座还剑湖。 少年曾经有一次离乡再返乡,带给帮忙看家护院的阮姑娘一件礼物。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出门远游,没白走,回家的时候,身边便多出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 大概山主出门“捡人回家”的优良传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后来第一次去剑气长城,再从桐叶洲返回,身边就多了个小黑炭。 游历北俱芦洲,带回了个站在箩筐里的黑衣小姑娘,哑巴湖大水怪。 剑气长城,在海上那处造化窟“梦醒”,身边又多出九个剑仙胚子。 那件礼物,是不值钱的物件,只是一枚青绿竹简,刻了一行小字。 端端正正五个字,“山水有重逢”。 当年阮秀收到这件礼物之后,很开心,甚至她连那份开心都没有藏好,就连一旁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看得真真切切。 在小镇开门之后,云霞山蔡金简被截江真君算计,道心不稳,出手打断了泥瓶巷少年的长生桥。 陈平安左手裹缠一片本命碎瓷,在一条小巷内突兀杀出,手刃蔡金简。 这是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在马苦玄之前,第一个亲手杀死山上练气士的存在。 那一刻,药铺后院那口天井内,原本即将燃烧殆尽的一炷香火,刹那之间,熊熊燃烧起来,香雾弥漫,声势暴涨。 牵毛驴戴斗笠自称是剑客的那个男人,他当年护送那帮孩子去往大隋求学,在路途中,曾经打趣林守一一句,属于无心之语。 他让林守一跟陈平安的名字互换一下。林守一的父亲林正诚是当时的阍者,而阍者最深层的意义所在,当然就是看门。 看门自然是又需要看护的东西。比如……“守护那个一,让那个一,平平安安的。” 求学路上,最擅长窝里横的李槐,曾经下定决心,以后要将最重要的东西,送给陈平安。 在那黄庭国的某座仙家客栈,林守一破天荒与陈平安说了一声对不起。 但是真正让林守一认可陈平安的,却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一句话,“我要把银子看回来!” 更早之前,杏花巷那个卖糖葫芦的摊子,汉子看着那个跑掉的路边孩子,邹子轻轻点头。 第一次置身于剑气长城,在城头上走桩练拳,可能是陈平安这辈子第一次如此心思坚定,如此认可自己,毫不怀疑自己。 想起在那金色拱桥之上,神仙姐姐说她并不是认可自己,只是因为相信齐先生,才愿意相信自己,她才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希望。草鞋少年走在高高的墙头上,非但没有丝毫气馁,反而在心中自言自语,“有这个一,我是这个一,就足够了!”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高两境 大骊禺州,律宗寺庙,拂晓时分,中年文士吃过斋饭,用小火炉给自己煮了一大碗八宝粥,吃过粥,就去桌旁落座看书。 浮生又一日,开卷就窗光。 小沙弥又来叩窗提醒,“陈先生,山中云起了,要不要去看看?” 文士放下手中书籍,笑道:“好的,稍等。我换双靴子。” 因为接连下了三天大雨的缘故,山中尤其春寒料峭,中年文士穿着一身用来保暖的粗布棉衣,踩着一双麂皮靴子,手持登山杖。 先前给经常陪自己一起登高看云的小沙弥也打造了一条葛藤手杖,就地取材。山道上休歇时,停杖如住锡。 寺内云雾缭绕,一大一小,各持手杖,路过大殿附近的放生池,水波粼粼,鲫鲤纷纷聚拢桥边,水裔如故旧,识君拄杖声。 小沙弥在闲暇时自己也曾爬过几趟山,去山上独自看云,不知为何,过了半山腰就会觉得累,气喘吁吁,需要停步休歇很多次。 但是每次跟着这个穷酸却起居素净的中年文士一起登山,就会轻松很多,这让小沙弥百思不得其解,今晨一起走出寺庙侧门,他们沿着那条熟悉的山道渐次登高,小沙弥方才听说文士近期就要离开寺庙了,下次再来抄经,何时是何时,暂时也没想好,小沙弥就赶紧问出口了这个问题,再不问可就没机会了。 文士笑容温醇,手中青竹杖咄咄点地,嗓音轻缓,给出了答案,“体力还是你的体力,不增一丝不减一毫。我只是帮着你在登高途中,调整了呼吸,分配了气力,你的脚力就显得更好了。我只是进山次数多,熟能生巧,所以其实此举不涉神通,你不用想得太玄乎了。” 文士离去住处后,书桌上的宣纸,笔墨未干,中年文士今天所抄内容,却是两句出自达生篇的道家语。 “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旁白处有朱批一句,“何谓道法自然”。 “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不怨飘瓦。”但是那个“不”字,不知为何,却被文士用朱笔单独圈画起来。 ———— 玉宣国京城,长宁县。 一栋旧宅内,院内有架秋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鬼也不例外,薛如意今天又换了一身前朝宫装,身着锦绣衣,璎珞缀明珠。 佳人荡秋千,此画宜玉轴,悬之崿崿碧萝中。 薛如意坐在飘荡不已的秋千上,一双绣鞋高高低低,她看着院内某些不用搬去屋内躲雨的花草盆栽,没来由想起道士吴镝一句无心言语,小草,就是不开花的花。 前不久,摆摊道士还是搬出了那座闹鬼的凶宅,京城居不易,让他白白多出一大笔租金。 闹鬼是不假,凶宅是真心算不上,若是看惯了才子佳人艳本的读书人,凶宅?那叫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吧。 道士在长宁县别处街巷,租了栋老旧的小宅子,院内那些花花草草,就都留给女鬼薛如意打理了,她觉得顺眼的就留下,不喜欢的就低价售出,就当是支付租金了。那道士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贫道行走江湖,秉持一个宗旨,从不在钱字上边跌份儿。 作为临别赠礼,道士吴镝在屋内留下了一方藏书印,五字篆文,春风扇微和。 印章材质普通,是道士去河上打短工,帮富人凿冰赚钱,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石头,印章大是真的大,巴掌大小,方方正正,故而边款内容极多,刻了一整首靖节先生的拟古诗,底款“春风扇微和”一语就节选自诗中。印章的金石气什么的,薛如意没有看出来,倒是铭文诗中有一句“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别有用心的夫子自道么?让她觉得有些好笑,你一个花钱买身份的私箓道士,真当自己是背桃木剑斩妖除魔的龙虎山天师了,还抚剑远游呢。 若是早知道士要送给自己一方附庸风雅的藏书印,薛如意可能还是更喜欢吴镝某次早上喝粥时念叨的一句话。 我有宛丘平易法,可食白粥致神仙。 薛如意不得不承认,道士吴镝确实读过很多书,不然他也无法精通训诂句读,但是学问高不高,她表示存疑。 在这大雨停歇的暮色时分,薛如意独自荡着秋千,实在是百无聊赖,先前这种天气,道士冒雨出去摆摊是绝对不可能了,她便有些开心,让你搬出宅子去,挣着几个钱了?只是开心过后,她便又有些担心,道士出门在外,奔波劳碌,总归是不容易的,薛如意就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去道士那边看看,需不需要她接济几分,若说家底,她还是有一些的,只要他愿意开口,那她能帮就帮,毕竟是朋友。 薛如意毕竟境界不低,中五境修为,若非鬼物身份,观海境修士都能找个地方开山立派了,再当个宝瓶洲小国君主的座上宾。 她施展神通,遮蔽身形,一路飘晃到道士吴镝最近落脚的宅子,因为与前任洪判官和阴阳司主官纪小蘋都是旧识,故而京师城隍庙那边对她一向是宽待几分的。到了这座寒酸小宅,她没有立即现身,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送给她那么一大方藏书印,却住在这么小的地方,这让薛如意有些愧疚,该挽留的。 道士自称年轻时走江湖,曾经用了个“陈好人”的化名。 起先薛如意觉得这个说法比较有趣,比起一口一个吴道长,更好玩。道士脸皮再厚,听多了,不得心虚几分? 可事实证明,薛姑娘还是小觑了那位吴道长的脸皮。 毕竟按照某个公道说法,二掌柜是这么一号人物,他只需要登上城头往地上一趴,把脸贴地上,就能守住城头。 之前她与道士购买了一摞鬼画符,作为这桩买卖的报酬,道士传授给隔壁少年两桩术法,张侯如今已是柳筋境。 如此一来,科场失利的少年张侯,心中的那股郁郁不平之气,就随之淡了许多。 不过按照双方约定,道士吴镝让薛如意别泄露此事。一桩薛姑娘重金购买符箓、我随缘而走传授仙法的公道买卖而已,何必让隔壁那么个读书种子觉得欠了自己人情。 他又不会在此长久定居,害得少年想还又还不上,就是个心里的疙瘩了,没必要。 此外女鬼到底是听了劝,终于还是没有涉险行事,冒冒然越级烧符投牒鸾山的纠察司。 尤其是当薛如意得知一个天大消息后,更是暗自庆幸,只因为西岳甘州山,那尊高不可攀的山君佟文畅,刚刚得到中土文庙赐予的神号,“大纛”。薛如意是宫娥出身,当初还是女帝身边的提及人,对官场规矩,还是熟悉的,在这种整个大岳辖境都被喜庆氛围笼罩的关头,一头女鬼的投牒告状,像话? 薛如意继续隐匿身形,坐在小宅墙头上,发现厨房门外,蹲着一个不起眼的老汉,庄稼人模样。 她有些惊讶,吴道长摆摊算卦,都摆到宅子里边来了? 可问题是眼前老人的装束,也不像是个有钱的啊,麻衣草鞋,苦着张脸。 奇了怪了,你吴镝如今赚钱都这么昧良心了,连这种老实人的辛苦钱也骗? 看得出来,老汉不是什么练气士,就是个穷酸老翁。 吃饭的点,道士吴镝好像在灶房那边忙碌。 薛如意犹豫了一下,担心自己吓着这个凡俗老人,便飘向小宅外,推门而入,装模作样说上一句,吴道长,祝贺乔迁之喜。 吴镝在灶房内扯开嗓门喊了一句,是薛姑娘啊,稀客稀客,在堂屋随便坐,容贫道再忙碌片刻。 瞧见了那头女鬼,老人点头致意。 薛如意施了个万福,老人腰别一支碧玉材质的旱烟杆。兴许是唯一值钱的物件了。 道士吴镝打得就是它的主意?真是心黑啊。难道缺钱缺到这个份上了,连玉制烟杆这种东西连下得去手? 薛如意想了想,就用一种拐弯抹角的含蓄方式提醒老人,“老人家,这旱烟杆,是祖传的吧?” 老人点点头,“算是。” 薛如意便愈发于心不忍了,轻声说道:“既然是祖传的,就更别随便往外送了。若是与吴道长求签算卦,我帮你垫钱就是了,他还欠我些碎银子……” 老人笑了笑,没说话。 屋内道士系着围裙,拿着锅铲,气呼呼道:“薛姑娘,你怎么回事,断人钱财可是江湖大忌。再说了咱们俩好歹是朋友吧,哪有你这么拆台的道理。” 薛如意用上心声,没好气道:“老娘这是帮理不帮亲,吴道长你掉钱眼里了吧,连这种憨厚老人的祖传之物也骗?如今这天气,你就不怕挨雷劈啊?” 陈平安端了两只大碗走出灶房,热气腾腾,香味弥漫,碗上各自搁放着一双筷子,笑道:“骗什么骗,就是喊朋友登门,老佟,尝尝我的手艺。” 薛如意问道:“这是啥?” 陈平安笑道:“叫米羹,是我家乡那边的特色,穷地方才会有的美食。” 陈平安递给老人一碗,老人接过碗筷,低头划拉一口,点头道:“不错。此物颇能让人忆苦思甜。” 陈平安抬头笑了笑,听听,这是村野老农能说出的话? 薛如意翻了个白眼,估计真是自己冤枉了道士,可别好心当作驴肝肺,被老人误会什么。 老人端着碗,朝米羹呵了一口气,笑道:“姑娘如此心善,岂会白费。” 薛如意心中一惊,猜到了自己的心思,还是山上玄之又玄的读心术? 她忍不住看了眼那个棉袍道士。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吃着大杂烩一般的米羹,含糊不清笑道:“薛姑娘,你先前不是问贫道认不认得鸾山那位铁面无私的娘娘吗?当时贫道说不认得她,却认得佟山君,你不信,觉得贫道是在说笑,我这不就把佟山君从甘州山请来此地,既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没有吹牛皮不打草稿,也可以让薛姑娘省去诸多麻烦程序,何必烧符投牒山君府,西岳佟神君这尊正主都来了,薛姑娘有什么就说什么,只管有冤说冤,有理说理。” 薛如意先是愣了愣,随即唉声叹气,“吴镝,都穷到这个份上了,需要请外人闹这么一出仙人跳,好骗我的钱?吴镝,你要真缺钱了,咱们虽非什么要好朋友,可是接济一番有何难,何必整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犯不着。” 你吴镝,要说认识几个山上朋友,求爷爷告奶奶,才请得动甘州山的山君府,官帽子最小的那种胥吏,她薛如意可能还会信上几分,还是那种将信将疑。 骗鬼呢。 倒也没错,是骗鬼。 她便有些伤感,这才几天没见,吴镝就混得这么落魄了? 陈平安问道:“锅里还有很多米羹,薛姑娘不来一碗?” 薛如意摇摇头,忙着伤心呢。 老人下筷子极快,抬了抬空碗,“我再来一碗。” 陈平安不起身,笑道:“佟山君自己盛去,不用见外。” 老人还真就不客气了,起身去厨房盛满一碗米羹,约莫是下手狠了,一大碗米羹都快溢出碗沿了,老人赶忙低头嗦了几口。 瞧见这一幕,薛如意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真要合伙坑人钱财,你吴镝都不舍得多花几个钱,例如在那戏班子里待过的老人? 演。 你们俩继续演。 这么拙劣的演技,能够从姑奶奶这边骗走一颗铜板,都算你们的本事。 西岳甘州山,与风雪庙是近邻,拥有两座储君山头,其中鸾山主峰高过甘州山数倍,那位山神娘娘是极负盛名的,她叫怀箓,在西岳地界说一不二,都说身为顶头上司的佟山君都听她的。而管理玉宣国在内山水地界的山神府,则是鹿角山。先前薛如意想要去文武庙烧符投牒鸾山,而不是鹿角山的山君府,也是这么个原因,她担心玉宣国权贵胆敢如此操-弄文衡,官官相护,不光是京师城隍庙涉案了,还会一路牵扯到鹿角山,这还告什么状。 上次大骊京城御书房小朝会,作为西岳储君之山的两位山神,鸾山怀箓,鹿角山常凤翰,都未列席议事。 据说一个是因为实在太惫懒了,反正当了储君之山的山神娘娘,在宝瓶洲山水官场已经官无可升了,一个是太过心高气傲,再加上常凤翰与鸾山常有抵牾,相看相厌,以至于两座山神府都没有什么往来。 薛如意望向那个越看越可怜兮兮的老人,再看看那个老神在在的摆摊道士,她思来想去,还是说不出什么感觉,就问道:“碰到什么难事了?” 陈平安摇摇头,笑道:“佟山君?” 佟文畅嗯了一声,“她说什么就可以信什么,不必喊常凤翰过来这边对峙了。回头我亲自走一趟鹿角山,看看玉宣国最近百年之内的文运流转。” 老人然后补了一句,“下次豆腐和猪肠可以多放点。” 陈平安笑道:“豆腐可以多放几块,猪肠放多了就不对味了,一下子就没有了那种吃到猪肠的意外之喜。” 佟文畅点点头,“是这个理儿。” 陈平安打趣道:“老佟你这趟玉宣国京城之行,有点类似微服私访的意思了。你这个西岳地界的头号青天大老爷,可不能让薛姑娘失望,一定要铁了心为民请命啊。” 佟文畅笑了笑,“好说。” 陈平安调侃道:“薛姑娘,这算不算是戏曲里边手持尚方宝剑的八案巡抚,到了地方上,然后就被你拦路告状了?” 薛如意笑呵呵道:“那怎么没有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再来个威风八面的鸣锣喝道?” 陈平安笑道:“说了是微服私访嘛。” 佟文畅问道:“薛姑娘,如果我没有记错,此地前任文判官是叫洪钟毓?” 薛如意点点头,“刚刚被排挤到了大骊王朝陪都洛京附近的泠州,担任州城隍爷,升官了。” 佟文畅嗯了一声,“记得鸾山怀箓提起过洪钟毓两次,一直想要提拔他到鸾山担任纠察司主官来着,好像洪钟毓提了个附带要求,必须带上给他当佐官的城隍庙阴阳司纪小蘋,一起调动才行,只因为鸾山那边,暂时没有合适的位置安排给纪小蘋,此事就一直拖了下来。如今洪钟毓转迁荣升大骊一州城隍爷,还带着纪小蘋一起赴任,官场前程,相当不坏,比起进入鸾山住持纠察司、一年到头遭人记恨,确实好多了。” 薛如意无言以对。这就像一个乡野老翁坐在村头,嘴上随便点评着一国朝廷六部九卿官老爷们的官场起伏。 不过这种内幕,老人若非胡编乱造,岂能获悉? 薛如意好心提醒道:“老人家,天黑了,凡夫俗子妄言编排山水官场内幕,很容易招惹是非的,咱们京师内各级城隍的那几尊夜游神,可不是吃素的。” “有事鬼不敲门都心慌,心底无私不怕那鬼敲门。” 佟文畅笑道:“薛姑娘,既然陈……道长都亲自过问此事了,你就尽管放心,鹿角山和玉宣国都会给你一个满意交待的。” 等到老人跟道士都吃完了米羹,薛如意叹了口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便主动伸手接过两只空碗和两双筷子,去灶房那边拿起葫芦瓢,从缸里勺水清洗碗筷。等到她抖了抖手上的水渍,走出门,发现台阶那边的光景,好家伙,真是俩大爷,竟然开始吞云吐雾了,饭后一杆旱烟,快活似神仙嘛。 佟文畅眯眼说道:“能不能问一句,老大剑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陈平安忍住笑说道:“话痨,言语风趣,和蔼可亲。” 佟文畅说道:“不敢信。” 陈平安说道:“也得看跟老大剑仙熟不熟了。” 佟文畅点点头,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如果你今天没有喊过来,处置这桩家丑,是不是就要让刑部赵繇住持的那个新设衙署,秘密走一趟西岳地界了?” 陈平安说道:“一开始是有这个打算,只不过我在这边有点私事,两者不宜搅和在一起,所以还是决定让佟老哥走这一遭,既然都是解决历史遗留问题,谁来解决并不重要,刚好近期大骊京城那边,就被赵繇找到了一条线。佟老哥,我也需要与你事先打声招呼,过几天,我会去隔壁县找同乡叙旧,不过相信闹出的动静不会太大。” 佟文畅点点头,“你随意就是了,佟某人老眼昏花。何况就算捅破天去,最后收拾残局的人,不还是大骊国师。” 陈平安蓦然笑道:“咱们这算不算官官相护?” 佟文畅咧嘴一笑,“人生在世,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我也曾年轻过,吃香火的泥塑神像,不还有几分火气。” 由于双方言语都没有遮掩,薛如意听得心惊胆战,小心翼翼问道:“老人家,你真是佟山君?” 佟文畅点点头。 薛如意转头望向道士吴镝,后者点点头,示意是真的。 薛如意再偏移视线,颤声道:“佟山君,那么他是?” “薛姑娘,你这是什么问题,猜也猜出来了,这座天下,山上练气士,有谁能够拐弯抹角说自己与剑气长城的那位老大剑仙……混得熟,我们宝瓶洲还有几个人,能够随便调动一位大骊刑部侍郎,让佟文畅屁颠屁颠跑来玉宣国喝碗米羹。还是说姑娘心中其实有了答案,不敢相信,非要我一个外人来说才肯信?” 佟文畅拿起烟杆指了指身边的同道中人,笑道:“这位就是大骊新任国师,落魄山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必须纠正一下,是两大碗米羹。” “一碗两碗,收钱啊?” “当然不收。” “薛姑娘,劳烦你再帮我盛一碗米羹,剑气长城末代隐官亲手熬制的米羹,可不是想吃就能吃上的。” 薛如意浑浑噩噩走向灶房那边,一团浆糊。 佟文畅疑惑道:“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由着我泄露你的真实身份?” 要帮助薛如意讨回一个公道,以陈平安如今的身份,只需与甘州山知会一声即可,没必要让自己亲自跑一趟玉宣国京城。 陈平安说道:“就是这次闭关再出关,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佟文畅说道:“洗耳恭听。” 陈平安笑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鱼获是希望,日头是希望,渔网也是希望。” 佟文畅笑道:“新鲜说法。” 陈平安问道:“佟老哥,就没有察觉到宅院这方天地,哪里不对劲?” 佟文畅点点头,“等到你这么问了,我才可以确定一事,薛如意是假的。” “看来还是火候不够,无法完全骗过一位山岳神君。” 陈平安起身笑道:“米羹可是真的。而且接下来的耳闻目见,就都是真人真事了。” 佟文畅说道:“拭目以待。” 当陈平安走向厨房的时候,薛如意这才敲门而入,依旧是那句,吴道长,祝贺乔迁之喜。 ———— 如穷酸游侠的背剑少年,看过了一场庙会集市上草台戏班的热热闹闹,记下了那些切末的具体形制、各自用途,再记住了生旦净末丑们的不同身段、唱腔和念白,少年想着还得看几场大戏班子的演出才行。 一双草鞋踩在御街上,再散步走到了京城皇宫之外,极高的朱漆大门,排列着纵九横九的门钉,造型威严的铺首,寓意星宿值守看门。犹豫了一下,少年还是没有去戏曲上所谓的金銮殿看一看,皇宫外有条河,其实是个垂钓的好地方。 青杏国境内,作为一国山上仙府执牛耳者的金阙派,近期整座仙气缥缈、清心修道的仙府,竟然比山下过年还要喜庆。 实在是好事连连。 合欢山一役,将那藩镇割据的邪祟鬼魅一网打尽,将方圆千里之地扫清瘴气。 再就是金阙派的开山女祖师,时隔多年,曾经被师尊谱牒除名、驱逐出山的她,终于恢复了旧白霜王朝那座灵飞观的谱牒身份,得以认祖归宗。 而连同清静峰、垂青峰金仙庵在内的几脉弟子,掌门程虔和掌律刑紫,召开议事,毫无悬念,金阙派谱牒修士,就此一并迁入灵飞观道脉的金玉谱牒中去。需知刚刚晋升为灵飞宫的道观,观主曹溶,是白玉京陆掌教的嫡传弟子,这就意味着“沦为”灵飞宫下山的金阙派,一下子就找到了一山更比一山高的两座天大靠山。 按照山上规矩,金阙派,从此就可以正大光明拜白玉京掌教陆沉为祖,灵飞宫天君曹溶为宗。 青杏国皇帝陛下身体有恙,便让太子殿下和礼部尚书一起亲自上山道贺。 柳氏皇帝这些年一直被山上讥讽为白板皇帝,老皇帝为了让庶出且非长子的当今太子殿下,能够站稳脚跟,可谓煞费苦心。 如今青杏国朝野,山上山下,都在流传着一个消息,在那乌烟瘴气的合欢山地界,太子殿下亲自统兵,带队登山,找到了那失踪已久的三方玉玺,失而复得。其中就有一方皇帝专门用以册立太子的金质绞龙纽嗣天子宝玺。青杏国柳氏的总计天子十二宝,如此一来,终于再次补全了。 老百姓都说这就是天命所归,那位雄才伟略、文武兼备的太子殿下,未来会是天定的明主。 一个背剑少年,在京城仙家客栈内,飞剑传信至天曹郡张氏,收信人是青蚨坊洪扬波,寄信人是牛角渡包袱斋,陈。 很快老家主张筇就亲笔回信一封,让陈先生稍等片刻,他们马上就会赶到青杏国京城。 当天张筇就带着张彩芹和洪扬波火速进入客栈,还有意带上了有少年剑仙美誉的张雨脚。 结果张雨脚却是看到那个穿着草鞋的少年“陈仁”,当初在合欢山地界的泼墨峰,双方早就打过照面了。 此人就是……在那城头刻字的陈剑仙?! 张雨脚有些晕乎之余,更是无地自容,先前在那泼墨峰下山途中,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还与同伴金缕闲聊起年轻隐官。 少年剑仙如何能够想象,身后几步路外的山道上,就跟着那位正主。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这趟出门,闲逛而已,就换了个身份容貌。” 张彩芹恍然大悟,难怪先前那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合欢山一役,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玄乎。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张老家主,彩芹姑娘,在你们看来,青杏国太子柳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张彩芹犹豫不决,一时间屋内氛围显得极其凝重起来。 洪扬波只得帮着暖场开口道:“太子柳豫既有文学才情,又想给青杏国做点实在的事情。” 陈平安笑道:“当真是这样吗?” 洪扬波便一时语噎,不知如何作答了。 毕竟邀请年轻隐官出山参加柳豫的及冠礼,是他和小姐帮忙求情而来。陈山主却提前赶来青杏国和合欢山,说是闲逛,谁信? 如果太子柳豫在陈山主心中,印象不佳,那么今天可就是陈山主与整个天曹郡张氏兴师问罪了,而且此举合情合理,毕竟是返回家乡之后,首次参加庆典,如果柳豫是个大草包,像话? 家主张筇却是有一说一的性子,豪爽笑道:“说柳豫是志大才疏,可能确实是难听了点,我见过这孩子几次,心性是好的,但要说一个深居简出的太子殿下,如何体察民情和熟稔人心,反正我是夸不出口的,比起皇帝柳龢,差了老多。至于柳豫身上的缺点,我也说不上什么,不过倒是可以保证一点,太子柳豫比起一般的小国皇室勋贵子弟,就算把他放到周边数国里边去,已经算很好了。” 陈平安微笑问道:“张老家主的意思,是说柳豫属于一块璞玉,还是值得雕琢的?” 张筇点点头,“陈山主,我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 别看老家主言谈自若,对答如流,其实心中慌得很。 张彩芹和洪扬波对视一眼,都察觉到对方的局促。 洪扬波心中更是紧张万分,不知为何,眼前“少年”,除了换了容貌,好像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陈平安沉默片刻,淡然说道:“我在京城逛荡了几处地方,如果早知如此,我上次绝对不会答应下山参加观礼。” 张彩芹脸色尴尬,试探性问道:“那就推掉那场观礼?”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你觉得这样做合适吗?” 约莫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缘故,反倒是张雨脚壮着胆子问道:“陈山主,可以说说看为何如此不看好柳豫的原因吗?” 陈平安说道:“整座东宫潜邸,上梁不正下梁歪,除了一位叫任湘绮的詹事府清纪郎,他还算略通经济庶务,其余我见着的七个东宫官员,衙署各异,官阶不同,全是沽名钓誉之辈,从詹事府的少詹事,通事舍人,再到左春坊的左庶子,右春坊的司直郎,司经局的太子洗马,正字,我都亲眼见过了。” 张雨脚震惊异常,心中大奇,原来陈隐官真是一场“闲逛”。 其中品秩极高的东宫六傅,更多是虚衔,是朝廷赏赐给某些老臣的荣贵头衔而已,其实与日常的东宫教辅完全无涉了,所以真正管事的,还是那座清贵的詹事府领衔,再加上左、右春坊两署和司经局,总计四座东宫衙门,为了方便相互间的文书传递,便一同寄署于詹事府办公,詹事府不在宫内,建造在位于皇城和外城之间的玉龙河边上,因为青杏国京城占地不大,衙门也不算与皇帝陛下如何“疏远”。其中司经局设主官太子洗马二人,官秩不高,只是从五品下,主要是负责东宫书籍的刊缉、编校和收藏,但是官帽子不大,却是人人垂涎的美职,市井老话都说宰相门房三品官,更何况是东宫的太子属官,潜邸旧人?而且这些清贵官员都可以将此作为翰林官迁转阶梯。 陈平安补了一句,“而且这里边的大多数官员,他们都觉得太子柳豫是个很好骗的傻子。” 言下之意,柳豫被这群自家的东宫官员当成了傻子,你们帮着青杏国和落魄山牵线做媒的天曹郡张氏,更是傻子,而我陈平安作为落魄山的山主,无形中就成了那个最大的傻子。 陈平安说道:“我并不介意给谁锦上添花,而是介意因为自己的出现,导致某些事错上加错,甚至失去了纠错的可能性。” 张雨脚似懂非懂。 张筇好奇问道:“陈先生,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做事半途而废,不是我的习惯。既然都是借住的客人,那就跟天曹郡张氏合力,帮着洒扫庭院。” 张筇如释重负,抱拳致谢,“荣幸之至。” 近期青杏国庙堂的确比较热闹,先是左庶子作为詹事府左春坊之主官,呈上一份奏疏,建议朝廷禁用“流外人”补缺某些清贵官职。吏部对此不是没有异议,甚至就连同为詹事府高官的右庶子都公开唱反调,坚持官员品行优劣与出身高低全无关系。再就是工部侍郎请求将政务繁重的工部,提升为六部“前行”衙署,为此不惜跟兵部官员在朝堂上大吵特吵起来。而太子殿下的及冠礼,就成了青杏国礼部官员接下来的重中之重,对于那几场各部二三品大佬纷纷下场、你来我往面红耳赤的争执,你们吵你们的,我们礼部只要办好了这场庆典,就是大功一桩。 青杏国柳氏皇帝确实是年纪大了,不得不考虑起太子如何顺利继承大统的事情了,先前为了让这场观礼显得更有分量,多少达官显贵纷纷离京,舍了脸皮不要,或明示或暗示,不惜花钱都要请人来参加典礼。此次青杏国破例请别国修士观礼的闹剧,很快就停歇下来了,只因为据说会有一位身份依旧云遮雾绕的大人物莅临青杏国。 越传越夸张,一开始是某位德高望重的元婴老神仙,后来是神诰宗祖师堂的某位真君,接下来是云林姜氏某位家族祠堂老人,最后就更夸张没边了,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据说柳氏请动的,正是那位宝瓶洲大渎两位公侯之一的淋漓伯曹涌! 你们青杏国,怎么不干脆说自己请动了落魄山的那个陈平安? 在陈平安喊来天曹郡张氏一行人之前。 其中一位太子洗马的金屋藏娇之地。夜幕沉沉,雨打芭蕉。 官员是青壮岁数,当打之年,气喘吁吁翻身下马,意犹未尽,伸手揉捏躺在身边美娇娘的一团白腻,怔怔想着心事。 女子坐起身,伸手挽起散乱青丝,笑问一句,京城都说太子殿下马上就要登基当皇帝了,老爷你是不是就可以升官了? 自家老爷可是在那潜邸为官多年的扶龙之臣,等到太子殿下穿上了龙袍坐了龙椅,嘿,天底下有比这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好事吗?好像没有。她就是不知道这辈子有无那个幸运,能够近距离看一眼皇帝陛下的容貌。 官员斜瞥一眼白花花的风景,约莫是不喜她提及太子柳豫时的神采奕奕,他嗤笑一声,“你也别觉得太子殿下如何了不起,一件衣服而已,脱了衣服,男人不还是男人,女子还是女子。” 她笑得花枝招展,晃得男人一阵眼花,他叹了口气,今夜已经连战两场,已经有心无力了。 等他坐起身,女子便熟门熟路趴在床上,玉体横放,她伸手勾起地上的凌乱衣衫,啪一声,挨了一记打,颤颤巍巍。 她抛了一记媚眼,帮着他穿上衣服,男人扯了扯嘴角,知道她出了屋子就不会乱嚼舌头,“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官场门道,詹事府和两春坊那边,谁稍微丢给他一点大而空的东西,他就觉得是个治国良策了。” 与太子殿下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也就那样。 除了投了个好胎,不能说全无本事,就是虚,书上的圣贤道理那是懂得一大堆的,只是又有什么用呢,金玉其外罢了。 只说右庶子为何跟左庶子唱反调,还不是因为各自出身不同,身后又各自跟着一大帮暂时功名不显的读书人?卿相王孙和文学端士也好,苦无出路的草泽闲士也罢,你柳豫当真知道什么叫真才实学?几篇拜谒诗,棋枰手谈几局,就知道对方有几斤几两的才学、能够判定对方有无治国良方了?半桶水,最喜欢不懂装懂。就像他这个当太子洗马的,只是为了投其所好,私底下研究了多少本棋谱、印蜕,对着那一摞法帖练了多少个字,才写出一手太子殿下最为钟情的簪花小楷? 墙头那边,猫着一个无声无息的背剑少年。 天未亮,一辆车驾,参加早朝,车厢内的左庶子大人,低头呵着气,下了场大雨,这段道路泥泞不堪,颠簸得厉害,到了御街那边才会变得平整。马车路过一排起早贪黑的摊子,各色吃食都有,都是等着上朝官老爷们的,摊贩们相互间偶尔闲聊,都会感叹一句,原来当官也不容易。 车夫娴熟停下马车,随手丢了一把铜钱到桌上,兴许是力道没有掌握好,兴许是故意的,几颗铜钱就那么滚落在地。 是老主顾了,摊贩赶忙小跑几步,低头哈腰,照着老规矩递给车夫过去一只食盒,车夫接过食盒,喊了一声大人,再轻轻掀起帘子,车厢内再接过去,胡乱对付一顿早餐。摊贩搓着手,等到马车过去了,这才弯腰捡起泥泞里的几颗铜钱,再将指尖悄悄蹭了蹭围裙,这些有资格去早朝的官老爷,一个比一个讲究,干净得很呐。 又一辆马车停在附近,摊贩们都练出了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是那位工部侍郎老爷的车驾了。 侍郎大人正在头疼一国武库的储备,兵部几处库房那些堆积成山的兵器,到底该如何清除库存。 朝堂上的暗流涌动,衙署间的明争暗斗,跟老百姓都没什么关系,反正是歌舞升平的好世道,不用打仗就好。 每当收起早餐摊子,发现比昨天多了几钱银子,今天就是好日子,若是少了几文钱,争取明儿多挣就是了。 一个草鞋少年花了十几文钱,没吃饱。最近接连几天都是在这边买顿早餐,细嚼慢咽。 只有一个叫任湘绮的官员,好像每天都是走下马车,在这边落座吃早饭,心不在焉,经常碎碎念叨着,习惯性手指掐算,好似在算账。少年一打听,才知道他名气不小,是正儿八经的科举传胪出身,而且任湘绮竟然还是出身某个地方郡望家族,却只因为年轻气盛,不太会做人,就被户部那边给打发到了詹事府,坐了好些年的冷板凳,好些个当年成绩不如他的科场同年,如今都发迹了,这边的摊贩们小道消息很灵通,都说如今詹事府的二把手,就是这个任湘绮的同年,名次靠后的二甲进士,白衣寒族,如今反而骑到头上去了。草鞋少年便好奇询问,清纪郎这个官又不大,怎么参加早朝。摊贩们大笑不已,反问你就没瞧见这位清纪郎的马车,方向不对? 玉龙河边的詹事府,几个值夜官员,哈欠连天,调侃着左右春坊或是司经局最近发生的趣事,用来提神,打发瞌睡虫。 右春坊,几个官员,茶壶里都装着酒水,各自心照不宣,抿一口,夸夸其谈那国是国策,缺的不是才情本事,只是官身。 相对最为清闲的司经局内,正在聊着某某衙门的某某大人近期降服了哪匹胭脂烈马,哪位功勋后代与哪位公卿子弟在何地大打出手了,谁在哪里购置了一座大宅子,买了哪些孤本书籍、谁的真迹字画。 看来青杏国太子殿下,养了一大帮忧国忧民的富贵闲人,就等你柳豫登基,便可以大展拳脚施展抱负了? 额头上贴着符箓的草鞋少年,就这么在各座衙署间穿廊过道,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偶尔轻轻吹起那张符箓,起起落落。 皇宫内,老皇帝柳龢临时召见了十几位庙堂重臣,太子殿下柳豫,和金阙派当代掌门的护国真人程虔,今夜一并参与议事。 毕竟那么一个远在天边、高过云霄的大人物,大驾光临本国,由不得他们不用心,所有的细节都需要反复推敲,绝对不能出一丝一毫的纰漏,爱喝什么仙家酒酿,如何挑选时令蔬果和特色糕点,座椅案几的形制,屋内古董珍玩和字画书籍的筛选,各自放在何处,等等,都是学问。这不礼部那边刚刚商议出一个初步方案,陈山主到了青杏国以后,下榻的地址,礼部衙门那边暂时有三个备案,鸿胪寺名下的某座会馆,京城内那座名为松涛馆的仙家客栈,金阙派的垂青峰,三者各有优劣,选择鸿胪寺会馆,优点是朝廷可以全盘管控所有环节,缺点是不够……仙气,略显寒酸了,担心那位陈山主误以为他们青杏国不够上心,敷衍了事。松涛馆地理位置好,而且就在京城内,但是朝廷需要临时大兴土木,临时营造出一座仙家府邸,工部那边已经筹备好足够的山上材料,几乎等于是“照搬”了一座仙家宫阙,但这就需要跟松涛馆讨价还价,户部那边为此专项拨款了一大笔神仙钱,只等皇帝陛下这边下旨“敕建”。若说选址金阙派,灵气充沛的仙府、周边戒严等诸多事务都可以省去,唯一问题,就是距离京城太远了,而皇帝陛下显然更希望能够借助这个千载难逢的宝贵机会,让太子柳豫与那位出身文圣一脉的陈山主多接触接触,若是双方性格投缘,话语投机,这对柳氏国祚而言,就真是百年千年高枕无忧了。 故而皇帝陛下内心深处,还是更偏向于将陈山主的下榻地点选在松涛馆。 刑部尚书轻声道:“陛下,五城兵马司那边刚刚得到消息,张筇一行人今夜匆匆赶到了松涛馆,按照规矩,我部供奉没有追查他们去见谁。” 柳龢笑道:“按照谍报显示,寡人听说松涛馆这些山上客栈的幕后老板,都姓董?算起来,董老板与陈山主还是同乡。” 程虔点头道:“这个绰号董半洲的董水井,跟陈山主都是龙州槐黄县城本地人氏。” 柳龢感叹道:“一座骊珠洞天,真是藏龙卧虎。年轻一辈,更是出类拔萃。” 当年评选出来的宝瓶洲年轻十人,除了榜首马苦玄,还有龙泉剑宗的谢灵。好像那个叫隋右边的女子剑仙,也是落魄山的谱牒修士,关于隋右边的出身,至今众说纷纭,没有定论。其实整个宝瓶洲山上练气士,都心知肚明,如果不是某些原因,再加上那位早就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年轻隐官,以及龙泉剑宗现任宗主刘羡阳,还有那个一步登天成为白帝城郑居中嫡传弟子的顾璨,宝瓶洲年轻十人,若是只论籍贯出身,不论当下道场所在,那么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修士,完全可以占据半壁江山。 貌若稚童的护国真人,微笑道:“不得不承认,龙州此地气运之鼎盛,冠绝浩然天下。” 一位兵部老尚书好奇问道:“大骊洛王宋睦,东海水君王朱,跟陈山主,还有顾璨,他们当年就都住在一条巷弄里?一年到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常能碰面?” 程虔点头道:“那条小巷名为泥瓶巷,好像南婆娑洲剑仙曹曦的祖籍,也在这条小巷,不过曹老剑仙离乡已久。” 老尚书憋了半天,才憋出个简明扼要的两字评价,“可怕。” 换成他,假设自己未卜先知,早早知晓了这些人的未来成就,在二三十年前,骊珠洞天刚刚开门那会儿,自己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就去走那条所谓的泥瓶巷,还不得心肝打颤,两脚打摆子?能想象一个在窑工当学徒的少年,就是未来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在小巷见了面,该怎么跟对方打招呼?一个可能从铁锁井那边拎着水桶汲水而归的妙龄少女,就是后来的世间唯一真龙,会在老龙城一役独自面对两头王座大妖,最终文庙决定由她掌管着东海水运?既然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就是不知道那位号称“狂徒”的顾璨,与那大骊王朝最具权柄的藩王宋睦,他们俩早年关系如何,融洽不融洽? 约莫是临近清明的缘故,接连大雨,但是竹枝派的裁玉山,最近的氛围,谱牒修士的心境,却是艳阳高照一般。 只因为本来已经归属正阳山的裁玉山,在掌门郭惠风独自走了一趟一线峰后,只花了三十颗谷雨钱,就买了回来。 至于郭惠风与那位剑仙宗主竹皇,具体是怎么聊的,她没说。 竹枝派修士还是通过正阳山诸峰那边传来的一些小道消息,才知道竟然是竹皇亲自在祖山的山脚,亲自现身接待的自家掌门。 与此同时,竹枝派与正阳山的关系维持如旧,不会成为后者的下山,就只是每年的“朝贡”份额照旧,还是花钱买庇护的关系。 今天担任裁玉山开采官的白泥,刚进山,就看到一处老坑洞口蹲着个熟面孔,如今没了知客身份,可进不去老坑。 老人快步走去,邻近老坑洞口那边,稍稍放缓脚步,与那个年轻人笑着打趣一句,“你小子属狗的,消息这么灵通?” 也好,省去许多找人的麻烦,如今竹枝派已经渡过难关,说是因祸得福都没问题,那么这个前不久被自己赶出去避风头的外门知客陈旧,也就可以回来恢复职务了。只是竹宗主为何愿意如此厚待竹枝派,主动与她示好,上次郭惠风在一线峰的山脚就没有想明白,后来返回竹枝派召开祖师堂议事,她就只是说了双方商讨出来的最终结果,让掌律凌燮近期约束一下自家修士的言语,不要得意忘形,免得被正阳山某些年轻气盛的剑仙们听了去,心里边不痛快,又来找茬,横生枝节。 陈旧双手插袖,满脸疑惑,问道:“白伯,啥消息?” 见状不似装傻,白伯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心声告诉了对方一个大概,无非是与正阳山关系有所改善,郭掌门与竹宗主将误会都解释清楚了,为竹枝派赢得了与正阳山几百年相安无事的好光景,所以他打算让陈旧恢复外门典客身份,问陈旧愿不愿意。 年轻人气呼呼道:“赶我走也是白伯,如今邀请我返回裁玉山也是白伯,敢情白伯你在这儿遛鱼呢?” 白伯笑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就直说吧,愿不愿意恢复知客身份,如果点头,也别高兴太早,也有一件苦差事等着你,不过不让你白出气力,可以涨薪水。” 老人眼神慈祥,看着这个靴子上沾满山间泥泞的年轻人,估计是在外边讨生活确实不容易吧,否则这小子也不会捏着鼻子重返裁玉山,设身处地,搁自己年轻那会儿,被人赶走,还真就不伺候了。当个外门知客,每个月按例是十二颗雪花钱的薪水,竹枝派包吃包住,几乎没什么额外的开销,等于是白赚,陈旧都可以将这笔神仙钱节省下来,何况知客负责待人接物,如果稍微心思活络一点,再加上吃些回扣之类的,只要别太心黑,以白伯的厚道,以及老人对陈旧的喜爱和偏心,肯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说油水多,让年轻人在竹枝派这边攒点媳妇本,终究是可以的。可要说你陈旧心比天高,相中了某位大仙府的仙子,例如正阳山苏稼那般的,就没辙了,多睡觉多做梦才成。 陈平安笑道:“白伯,我这次返回裁玉山,可是奔着享福来的,先说说看,啥苦差事?我得听过再做定夺,可别闹个自投罗网的下场。” 白伯笑道:“本来被搁置的裁玉山开采事项,现在都开始复工了,但是郭掌门和凌掌律都觉得按照以前的路数,不太靠谱,你小子脑子灵光,好些在我这边提出来的点子,我都拿到祖师堂那边提了几嘴,不曾想大半祖师堂成员都觉得不错,所以我就帮你讨要了一份差事,让你管账务,怎么样?” 一位宗主剑仙的亲口许诺,比什么烧符投牒的山盟海誓都靠谱,这就意味着至少三五百年内,甚至是更久的光阴,竹皇只要一天还是正阳山的宗主,那么曾经风雨飘摇的竹枝派,就再无任何内忧外患了。 就像上次祖师堂议事,以往一向只听不说的白泥,难得主动开口询问一次,能不能收取典客陈旧为自己的嫡传弟子。 明摆着是要好好栽培对方,要将开采官“世袭罔替”给那个姓陈的年轻人了。 掌门郭惠风也对时常跑去河边钓鱼的年轻人印象不错,掌律凌燮特地抽调翻看了关于陈旧的档案,发现这位外门知客在自家门派内口碑不错,那她就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跟掌门较劲,故而陈旧成为祖师堂嫡传弟子,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至于白泥自己,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就愈发心境清闲了,总觉得自己将来养一群鹅鸭,弄块菜圃,河边钓钓鱼,放眼千山外,读书有滋味。 年轻人不能没有心气,但也不能太高,不宜过于锋芒毕露,得让世道和人事帮着磨一磨棱角。 所以老人就没有告诉陈旧自己的真实想法。 哪天自己退了,就让陈旧顶上去,在竹枝派祖师堂有张椅子。 先成为自己嫡传身份,再熬几年资历,顺势担任下任开采官,老人都是在给年轻人铺路呢。 “白伯,说句心里话,真不怎么样。” 陈平安揉着脸颊,“会不会大材小用了?” 白泥给气笑了,一巴掌拍在年轻人的肩膀上,“好好好,陈知客境界高口气大志向远,好个大材小用!” 陈平安说道:“白伯,我晓得你的好意,不过我这趟来,就是跟你道别的,上次是担心白伯多想,故意走得匆忙。” 白泥疑惑道:“臭小子这么快就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可别是那座正阳山吧?怎么,只是喝了顿酒,就攀上水龙峰夏侯剑仙的高枝了?”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就算我敢去,正阳山那边也不敢收啊。” 白泥想了想,也没有摆老资格,一定要年轻人如何如何,只是说道:“那我就不多问了,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在外边闯一闯也好,反正在外边发迹了,我替你高兴,若是混得一般,千万也别矫情,就回裁玉山,白伯这边,总有你一碗安稳饭吃。竹枝派不是什么大门派,可门风到底是好的,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和腌臜事。” 陈平安笑眯起眼,双手伸出袖子,抱拳摇晃几下,道:“小子在此谢过白伯。” 白泥笑道:“可惜了郭掌门还曾在祖师堂议事中夸过你小子几句。” 年轻人搓手惊讶道:“莫非,难道?” 白泥笑骂一句,“郭掌门一位金丹地仙,能瞧得上你?敢情你小子肠胃不好,成天就想着吃软饭?” 陈平安笑道:“白伯,实不相瞒,我已经有媳妇了,在一个可算第二故乡的地方,我跟她感情很好的,她有万般好,家世好,脾气好,修行资质好,但是在家里,都是我说了算,呵,出门在外,我那面子,杠杠的,也没谁敢说我吃软饭,在外边喝酒随便喝,想要啥时候回家就啥时候回,保管有一碗醒酒汤等着我……” 老人笑道:“就别吹这种牛了,男人真能如此硬气,是绝对不会放在嘴上的。我看你小子,在外边跟朋友喝酒晚回家了,没少被关在门外。” 陈平安震惊道:“白伯可以啊,过来人?” 老人笑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陈平安朝老人竖起大拇指。 “陈旧,巧了,你正好也姓陈,要学人吃软饭就跟那人学,落魄山那位陈隐官,能够跟宁姚成为道侣,吃软饭天下第一。” “是啊是啊,陈平安这厮真不是个东西,恁大人了还是个光棍,废物。” 就在此时,老人发现年轻人身体紧绷,僵硬转头,然后有了个笑脸,至于笑容灿烂还是谄媚,不好说。 白泥顺着陈旧的视线,看到了一个英姿勃发的眯眼女子,身材修长,背着剑匣,她就那么盯着年轻人。 宁姚笑着朝老人抱拳行礼,“我叫宁姚,就是被吃软饭的那个。” 白泥愣了愣,抱拳还礼,笑道:“姑娘说笑了。” 陈平安跳起身,快步走向宁姚,以心声问道:“怎么来了?” 竟然没有察觉到丝毫迹象,宁姚是何时到来的,陈平安都被蒙在鼓里,后知后觉倒抽了一口冷气,郭掌门一事……白伯误我! 宁姚以心声说道:“老大剑仙曾经有过提醒,让我将来在天泣之前就闭关,必须躲雨,等到雨歇时再出关,闲来无事,过来看看。” 陈平安咧嘴一笑,“我已经是仙人境,大剑仙了。” 搁在剑气长城,一位仙人境剑修,被称呼一声大剑仙,可就不是什么骂人话了。 宁姚点头道:“看出来了。”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什么时候到这边的?” 宁姚扯了扯嘴角,说道:“放心,在你们聊到那位郭掌门和‘莫非、难道’之后。” 陈平安打哈哈道:“白伯是老光棍了,跟剑气长城酒铺那边一个德行,喜欢瞎聊,没话找话,其实我们平时闲聊不这样的。” 宁姚微笑道:“酒桌上的聊天打屁,我很清楚。” 只是酒呢,桌呢。 陈平安刹那间神色复杂,问道:“你该不会是?” 修行路上,几乎没有怎么正经闭关的宁姚,她认认真真闭关的分量,陈平安曾经在剑气长城,是亲身领教过的。 宁姚神色玩味道:“比你高两境。” 十四境了。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复仇者折镆干 整个人间大地,仿佛都在等待一只雏鹰的成长。 终于,宁姚成长为了十四境的纯粹剑修。 曾被寄予最大的厚望和期待,却不曾丝毫让人意外和失望。 宁姚以纯粹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就像武道之路,曹慈跻身十一境。 是独属于他们的某种必然。 曹慈已经神到一层,陈平安再不抓点紧,一旦再被曹慈登顶武神境。 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下次再跟曹慈问拳,打脸一事,是要还债的。 裁玉山地界,曾是古时兵家对垒之地,江水依旧,潮生潮落。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先来找这个我?” 宁姚说道:“早就到了浩然天下,我先悄悄去了落魄山竹楼,再到学塾那边看了会儿,听到这边的心声,就赶过来了。” 宁姚还没有自负到目中无人的地步,在这场被老大剑仙称呼为“天泣”的大雨中,她可以凭借避雨来跻身十四境,这是她与五彩天下大道相契使然,那么其余四座天下,必然另有高人,未雨绸缪已久,只等借助“淋雨”来破境。陈平安这家伙树敌颇多,他身上聚集了太多阴冷却隐蔽的视线,所以宁姚跻身十四境纯粹剑修的第一件事,就是担心有大修士比她更早、或是同时跻身十四境,趁着天时紊乱的空当偷袭陈平安。 于是她就跟中土文庙打了声招呼,准确说了,是她临时补了一份“通关文牒”。 所以宁姚这趟赶赴浩然天下,不单单是思念而已。 陈平安对于当教书先生,是有执念的。以前在剑气长城酒铺附近,他就教过灵犀巷、妍媸巷那些孩子们识字,兼任说书先生,说了不少志怪故事。在这件事上,老大剑仙还是很欣慰的。剑气长城不是排斥文字和学问,当初只是不喜浩然天下而已。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白伯,这就是我的媳妇,宁姚,跟那个宁姚同名同姓。” 白伯点头道:“难怪陈旧在裁玉山这边清心寡欲得不像话,每天除了忙正事就是钓鱼,原来是心中早就有人了。” 陈平安如释重负。 宁姚笑道:“男女情爱一事,我对他很放心。” 因为之前那场落魄山问剑正阳山的观礼,宁姚现身过,所以这次露面,她施展了一份障眼法。 白伯善解人意笑道:“你们聊,随便逛逛裁玉山,我还需要去几处老坑盯着开采事项。” 老人同时以心声说道:“你小子别着急走,记得带着宁姑娘去自家酒楼那边吃顿饭,记我的账即可。” 就当是帮这小子撑撑面子了,她男人在外边还算混得开。 说句实话,别说眼前背剑匣的女子叫宁姚,就算陈旧叫陈平安,恐怕老人也只会唏嘘一句,这么巧。 难不成这双男女,陈平安真是陈平安,宁姚真是宁姚啊。 白泥对竹枝派再有归属感,也不觉得自家这么小一个门派,能够让这对天作之合一般的男女在此停步。 尤其陈旧还当了这么久的外门知客。 老人回头看了眼河边风景,无数杏花被雨水打落在地,如同铺出一条花路。 陈平安望向老人的背影,笑道:“白伯,说好了啊,回头等我摆酒,给你发请帖,坐主桌。” 白泥转过头,笑道:“好说。” 往大胆了想,至多是与二三地仙同桌饮酒,难道自己敬酒还会手抖? 白泥忍住笑,以心声问道:“不会有那传说中的玉璞境老神仙吧?” 陈平安笑道:“玉璞境可坐不了主桌。” 自己跟宁姚的婚宴主桌,要么是先生,火龙真人,要么是徐远霞,陈熙,或者说是如今的陈缉,好像还真就没有玉璞境。 白泥点点头。 老人懂了,明白这小子是如何将那宁姑娘骗上手的了。 宁姚知道陈平安的长辈缘一向很好。 陈平安曾经给出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这些性格各异的长辈,只是喜欢他们年轻时的自己。 陈平安带着宁姚走向河边,宁姚好奇问道:“你是怎么接连破两境的?” 她没有用上心声。 不等陈平安开口,宁姚解释道:“既然我在这里,说话就不用遮遮掩掩了,十四境之下,谁敢窥探此地,我都察觉得到。” 谁想被她问剑,只管掌观山河。可惜中土阴阳家陆氏长了记性,不然她就有理由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陈平安感叹不已,点头说道:“这就是十四境。” 可能只是直呼宁姚二字,就会被她瞬间知晓。 陈平安解释道:“这次闭关,比较冒险,反其道行之,等于是元婴境就做了玉璞境瓶颈的事,不给自己留有丝毫余地,直面自己的全部阴暗面,扪心自问,自叩心关,撇开善恶,求真而已。再加上这场大雨,我得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大道馈赠,跟崔爷爷留在山上的书箱有关,也与我两次放在神仙坟的铜钱、金精铜钱有些关系,不过这些是比较明显的线索,准确说来,是与我的所有过往、山水足迹都有关系,算是一种……回响吧。至于一分为九的符箓手段,花了我很多心思,说句不吹牛的,这些奇思妙想,巧妙得很,环环相扣,要不要听听看?先前在落魄山上,做客的于老真人听了,他都觉得相当不俗……” 宁姚点头道:“具体说说看,我又不着急。” 陈平安没来由笑了起来,只因为想起郑大风的某个说法,反正下雨闲着也是闲着,不是下雨天打鞋子,就是下雨天生孩子,嘿嘿嘿。 听过了陈平安对那场闭关的详细描述,宁姚点头道:“剑走偏锋,险之又险。那个……孩子,最终他选择主动离开,可能并不是认可或者接受了长大后的自己,只是他心地善良,不愿让你继续为难。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见解,未必就是真相,你也不必对此有任何负担。” 陈平安长久无言,关于此事,他其实跟粹然神性的自己有过一场问答的,谁都没有确凿的答案。 旁观者清。可能宁姚所说,才是真相。 宁姚说道:“不管怎么说,既然已经是大剑仙了,接下来的道路,就豁然开朗,十分明了。对吧,陈大剑仙。” 某种程度上,玉璞境跻身仙人境,是一道大关隘,“问心求真”讲究更多,但是仙人境跻身飞升境,反而是“修力”居多。 无非是在既有一条道路上补全一颗雏形道心,去芜存菁,淬炼魂魄,修道之人,开始着手重新布置人身小天地,拣选合适的气府去精耕细作,就像在坐拥一座福地的前提上,再搭建出一座洞天,最终洞天福地相衔接,就是飞升。 每一座气府就是一座单独的福地,天生修道资质好,老天爷赏饭吃,饭碗多,福地数量就多,将来飞升气象就大。 白日,乘龙,霞举,骑鹤,拔宅飞升,历史上光是飞升路数的种类记载,大致有六十多种。 所以宁姚来之前,她真正的担心,最大的忧虑,还是陈平安如何重返玉璞境,以及如何在玉璞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返璞归真,跻身仙人。能够登山的修道之士,自古无笨人,那么一个足够聪明的人,如何面对更聪明的心魔,就是天大的难题。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不是什么轻描淡写的道家笼统语。而玉璞至仙人,据说被某些山巅大修士视为飞升境至十四境的预演,虽然宁姚不太理解其中深意,但是既然山顶都这么说,想必其中肯定自有难处,结果陈平安倒好,一鼓作气连破两境,这让宁姚如卸重担,她一挑眉头,自己眼光不差! 陈平安故意忽略宁姚的那个调侃说法,一本正经说道:“回头去飞升城,我一定要好好感谢元造化那孩子王,当年小姑娘将我排在城头巅峰剑仙的第十一名,很有远见。下次见面,我一定要教她几手好拳法。” 宁姚说道:“五彩天下那边,近期冒出了一大堆中五境练气士,相信很快就会多出一拨藏藏掖掖的玉璞境。” 如果她作为名义上的天下第一人,没有跻身十四境,再次与五彩天下所有修士拉开一大段距离,那么已经逐渐定型的天下局势,极有可能会在一夜之间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陈平安说道:“古语云天知其将饿,故为雨粟。既然天雨粟,必须争先争渡,如果这会儿再藏私,就真会是当年藕花福地,臂圣程元山的下场了。就是不知道,蛮荒那边会多出几个崭新十四境。” 曾经,托月山大祖。周密。在蛮荒天下创建出那座英灵殿的大妖初升。切韵的师尊,被周密吃掉的陆法言。白泽。 现在,无名氏,白景,小陌这拨沉睡极久的远古修士,都是有望跨越一级大台阶的飞升境巅峰。 以“不纯粹”作为代价、早早跻身十四境的上任隐官萧愻。当然还要加上顶替托月山大祖成为蛮荒共主的剑修斐然。以及那个剑心纯粹的“宗垣”。 三教祖师的这场散道,加上浩然天下在蛮荒天下的战场推进,不是可能,而一定会加速一小撮蛮荒大修士的登顶。 宁姚问道:“玉宣国那边什么时候收尾?” 陈平安说道:“过几天就是了,选在清明节登门。” 宁姚问道:“需不需要我在旁护阵?”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需要,顶多是一个马苦玄加上反悔的余时务,俩玉璞,任由他们卯足劲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宁姚笑道:“‘俩玉璞而已’?成了大剑仙,口气都不一样了。” 陈平安微笑道:“毕竟我们剑气长城的仙人境剑修,完全可以当浩然天下的飞升境练气士看待。” 宁姚问道:“现在怎么说?” 陈平安说道:“还有几件小事要处理,然后很快就可以撤阵了,学塾那边刚好农忙,要采摘明前茶了,我给蒙童们放几天假期,真身提前走一趟玉宣国京城。” 宁姚说道:“那我去一趟剑气长城,去去就回。” 陈平安笑道:“不用担心我这边会莫名其妙挨上十四境修士的一记术法。” 宁姚说道:“如果是吾洲呢?” 陈平安说道:“无非是以不讲理还礼不讲理,看看谁更亏就是了。” 毕竟他还有一粒心神远游天外,吾洲敢捡漏,除了要被文庙问责,陈平安也不介意以某种粹然姿态,提前现身青冥天下。 宁姚点点头,“自己小心。” 陈平安突然说道:“虽然没有了阴神和阳神,但是我已经搭建起出一尊法相的初步框架了,是模仿齐先生在老龙城一役的法相姿态。” “再就是刘羡阳当年在剑气长城,曾经传授给我一部完整的祖传剑经,当年这门剑术,对我来说门槛太高,有心无力,想学都难,根本无从下手,现在可以有机会试试看了,在先前跟心魔对峙的心相天地内,就有反复演练数十万遍,效果如何,目前还不好说,不过第一个拿来祭剑的对象,可能是某个藏在桐叶洲的蛮荒余孽,那女子剑修化名豆蔻,比较阴魂不散。” “还有更多真相,某些念头,都被我拘押起来了,暂时遗忘了,等我撤掉阵法,才能再与你细说。” 宁姚嗯了一声。 没有拖泥带水,宁姚悄无声息跨海远游。却不是直奔剑气长城,而是北俱芦洲,她走了一趟戒备森严的清凉宗,一剑斩落,差点砍掉贺小凉的整只手腕,脸色铁青的贺小凉毫无还手之力,站在原地,她伸手揉着手腕,故意留下的半截红线已经被宁姚一剑斩成齑粉。 宁姚都懒得言语半句,径直离开北俱芦洲,去往东海水君府,见到了那个曾经名叫稚圭的女子,王朱察觉到宁姚的当下境界,明显脸色不太好看,当年双方在泥瓶巷初次相逢,就是针尖对麦芒,各自看对方都不顺眼,故而这场时隔多年的重逢,还是没什么可聊的,宁姚只是提醒她注意点,王朱嫣然一笑,说了几句绵里藏针的刺耳软话,类似可喜可贺,历史上最年轻的十四境修士呢,好像都没有之一,宁姑娘的运道与资质一般好。 宁姚扯了扯嘴角,撂下一句“还是老样子”。 期间路过那座新雨龙宗,宁姚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此停步,见了新宗主纳兰彩焕一面。 纳兰彩焕都没想到宁姚已经十四境了,还误以为她是飞升境,毕竟这才几年功夫,举城飞升至五彩天下,宁姚就已经连破三境。 离开雨龙宗,到了剑气长城遗址,宁姚独自站在其中半截城头上,她背对着陌生的北方,眺望熟悉的南方。 裴旻躲藏太好,宁姚始终找不到此人。 所以宁姚这一路,都在犹豫要不要再绕路一趟,去找那个如今身在桐叶洲的大妖仰止,听说她如今就在那位驻颜有术的大泉女帝身边。只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宁姚相信陈平安可以做得更好,就像之前问剑正阳山,换成她,就没办法让正阳山那些剑仙们在吃疼之余,还要长长久久不痛快,被落魄山恶心得不行。 宁姚飘落下城头,仰头看着城头上的那些大字。 最新的刻字,是陈平安在此城头刻下一个“萍”字。 人生如浮萍,聚散苦匆匆。 如今就有不少来此游历的外乡练气士,在那些大字笔画如过道、洞窟当中驻足,饮酒闲聊。 遥想当年,宁姚也会经常跟朋友们一起坐在那边。 这次重返剑气长城,宁姚是有私心的,想要帮着陈平安当一回说客。 至于齐廷济会不会心生芥蒂,埋怨她挖墙脚,宁姚也无所谓。 齐廷济这位也曾城头刻字的老剑仙,毕竟还只是飞升境圆满。 在蛮荒隐藏身份多年、再远游归乡的那拨剑气长城本土剑修,暂时只有出身妍媸巷的邢云,家族在太象街的柳水,只有他们选择了青萍剑宗。 其余像高爽,郭渡和黄陵他们这拨上五境剑修,好像更倾向于齐廷济选址南婆娑洲的那座龙象剑宗,金锆家族祖辈与齐氏一向关系莫逆,有此选择,很好理解。女子剑修竹素,是玄笏街出身,曾是齐氏的家族供奉,她的选择也在情理之中。昔年属于隐官一脉剑修、给萧愻当左膀右臂的竹庵,就是她的同族。 黄陵和宣阳都拥有一处剑仙私宅,好像分别名为金刚坡和白毫庵。高爽和梅龛,隐居在蛮荒天下的岁月里,分别找了个道侣、弟子,都是蛮荒剑修,高爽的道侣凌薰,如今好像是玉璞境,但是梅龛的那位嫡传弟子,却是一位仙人境剑修。 这拨剑修,家乡的,蛮荒的,宁姚当然一个都没见过。年月间隔太久,差了太多辈分。 当初他们离乡之时,主动去蛮荒天下当死士,除了黄陵和宣阳比较特殊,早年在剑气长城就已经成名,其余大多数都是地仙,甚至连金丹、元婴都不是。避暑行宫那边的档案,是从来不记录这些的,还是担心名单泄露出去,被托月山顺藤摸瓜。事实证明,此举既是明智的,又是多虑的,因为萧愻当年带着隐官一脉的两位玉璞境剑修,洛衫和竹庵,一起叛出剑气长城之后,从始至终,都没有帮着蛮荒天下找出任何一颗钉子。 由此可见,萧愻确实痛恨浩然天下,继而痛恨整座剑气长城,她觉得太憋屈,才选择投奔蛮荒。但是萧愻对于一个个好像这辈子就是在等死和白死的家乡剑修,并无半点怨气。 宁姚挪步随意走在昔年的战场上,走到一处,蹲下身,捻起些许泥土。 城头之上和城墙两处,不知是谁率先认出了那位背剑匣女子的身份,消息传消息,一下子就喧闹起来。 一座天下被大道认可的第一人,分量之重,山上练气士,心里都有数。 所以没有任何一位练气士胆敢凑上去,与那位女子寒暄半句。 城头那边,有一拨来自宝瓶洲的练气士,与有荣焉,宁姚她可是本洲陈剑仙的道侣,其余八洲,你们吃屁去。 宁姚很快就找到了走马渡那边的剑修气息,便打了声招呼。 察觉到剑气长城这边的动静,齐廷济和魏晋很快就御剑赶来,还有一些陌生面孔,无一例外,都是剑修。 宁姚转过身,与这拨剑修抱拳行礼。 齐廷济境界最高,眼力最好,压下心中道心涟漪,只是以眼神询问宁姚。 宁姚轻轻点头。 齐廷济毫不掩饰自己的苦笑不已,若非忌讳,他真想问一问这个好似眨眼功夫就连破四境的宁丫头,合道之路是哪条了。 魏晋这位风雪庙大剑仙,愧疚道:“还是老大剑仙亲自帮忙,我才得到了宗垣前辈的几道剑意馈赠。” 宁姚说道:“若非魏剑仙自身剑道造诣足够,老大剑仙也帮不上忙。” 魏晋笑了笑,“酒铺那句横批,不算坑人。” 毕竟魏剑仙是那座酒铺的最大主顾。 作为蛮荒剑修,妇人凌薰和道号震泽的“少年”剑仙,显然都很好奇这位昔年剑气长城独一档的天才剑修。 凌薰率先自我介绍道:“我叫凌薰,是郭渡的道侣。” 那位仙人境剑修微笑道:“我随师父姓,道号震泽,如今化名梅澹荡。” 梅龛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笑眯眯道:“我这弟子,两百余岁跻身的仙人境,资质不差的。” 宣阳开门见山说道:“我们都收到了邢云和柳水的飞剑传信,所以相约来见齐宗主。” 宣阳与柳水的师父,是故友。 只是宣阳并不太愿意去桐叶洲或是落魄山。 黄陵以心声问道:“宁姚,听齐廷济说,陈平安在归还境界之后,跌落到了元婴境?” 宁姚点点头。 黄陵笑道:“那我就不去青萍剑宗了,那位崔宗主好像都不是剑修。” 梅龛笑眯眯道:“一来陈平安当过隐官,再者传言桐叶洲那边风气不行,我这徒弟终究是妖族出身,所以我们师徒就不去给隐官大人添乱了。” 这明显就是没理由找理由了。 “随你们。” 宁姚神采奕奕说道:“不过陈平安如今已经是剑仙了。” 她的言下之意,除齐廷济之外,连同魏晋在内,只说捉对厮杀,你们对上陈平安,都不够看。 当说客一事,看样子是悬了,宁姚不强求,强扭的瓜不甜。 竹素突然笑言一句,“连米祜的那个弟弟,现在都是仙人境了?有机会去那边拜访青萍剑宗。” 她记忆中,只有那个丑了吧唧的少年米祜,对米裕倒是没有任何印象。 不过竹素在蛮荒那边,听了不少关于米氏兄弟的传闻。 看来这拨剑修是打定主意要留在龙象剑宗了。 高爽,竹素,金锆,郭渡和道侣凌薰,黄陵,宣阳,梅龛和弟子梅澹荡。 全是上五境剑修,供奉也好,客卿也罢,光是这里,此时此刻,就有九位。 如果再加上必然可以跻身飞升境的陆芝,玉璞境剑修邵敬岩,玉璞境酡颜夫人,齐廷济的龙象剑宗,算不算是数座天下当之无愧的剑道宗门第一?如今浩然天下,除了符箓于玄的桃符山,郑居中的白帝城,还有几座宗门可以与之抗衡? 齐廷济当初愿意留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就是在等今天? 饶是宁姚都不由得多问了一句,“还有其他剑修加入龙象剑宗?” 齐廷济微笑点头,“大概还有三四位。” 如此说来,真正继承剑气长城家底的宗门,其实并非是当过末代隐官的陈平安,而是齐廷济的龙象剑宗。 魏晋打趣道:“看来齐老剑仙还是要比年轻隐官的招牌更管用些。” 他是落魄山的记名客卿,肯定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齐廷济点头道:“一座宗门,上五境修士,比下、中五境修士人数更多,我们龙象剑宗是独一份的。” 所以有强迫症的齐老剑仙,已经打定主意,要将宗门的收徒门槛再拔高一层,必须优中选优,那些被各方势力陆陆续续送到宗门的剑仙胚子,为他们传授剑术可以尽心尽力,但是都暂不记名,每一位年轻剑修能否纳入宗门谱牒,都需要他亲自点头才行。假设龙象剑宗某天拥有了二十位上五境修士,金玉谱牒上边“剑仙”之外的记名弟子,总计就只有十九人好了。 齐廷济近期就准备抽空走一趟桐叶洲,亲自邀请那位金甲洲的“剑仙徐君”加入龙象剑宗,担任宗门掌律。 亏得来这边的是宁姚,而不是陈平安。 不然齐廷济可不敢说这种大话,陈隐官可不会像宁姚这么好说话。 宁姚说道:“强者更强,希望龙象剑宗可以再接再厉,争一争浩然天下的宗门底蕴第一。” 她肯定会偏心陈平安和落魄山,但如果龙象剑宗可以蒸蒸日上,她也觉得是好事,乐见其成。 齐廷济笑问一句,“宁姚,可以说?” 宁姚疑惑道:“说什么?” 齐廷济无奈道:“你的境界。” 宁姚笑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齐廷济这才以心声与众人泄露天机,“宁姚已经是十四境纯粹剑修了。” 这位姿容俊美的白袍老剑仙,言外是我们剑气长城,终于又有一位剑道登顶之人了。 齐廷济即便是剑仙当中私心最重之人,甚至陈清都当年都不愿让他去五彩天下,而是选择了将飞升城托付给陈熙,但齐廷济终究还是齐廷济。 齐廷济笑道:“我们去城头看看?” 昔年城头议事者,都是剑仙。 万年以来,唯一一次破例,是老大剑仙钦点了陈平安负责接手隐官一脉的烂摊子。 宁姚点点头。 他们一起御风去往城头。 在城头之上,依次排开,十一位上五境剑修,或站或蹲或坐。 有些返乡却已无故乡可言的剑修,在伤感城头没有了那架衣裙飘摇的秋千,有些是伤感没有了那些经常串门饮酒的剑仙私宅,还有人是在伤感妍媸巷,也有人是在伤感见不着老大剑仙的那栋茅屋了。 宁姚轻声问道:“就没有邀请老聋儿加入龙象剑宗?” 齐廷济摇头道:“好不容易恢复自由身,老聋儿岂会自投罗网,而且老聋儿躲得好,估计不等到大战落幕,谁都找不到他了。” 竹素笑着打趣道:“宁姚,给你男人当说客,结果一个没捞着,只能无功而返了,你心里就没有一点别扭?” 宁姚说道:“没什么好别扭的。” 魏晋说道:“宁姚,帮忙捎句话,神仙台那棵万年松,陈平安想迁走就只管迁走,就说我答应了,作为补偿,让落魄山以后多多照拂风雪庙弟子。” 宁姚疑惑道:“你打算找机会去跟宗垣问剑?” 魏晋的沉默不语,就是答案了。 宁姚说道:“我去趟十万大山。” 齐廷济说道:“有机会去趟龙象剑宗见一见陆芝。” 宁姚说道:“我不会劝她去青冥天下。” 齐廷济笑道:“不用劝。” 宁姚如今只要现身龙象剑宗,就比任何劝说言语都管用。 宁姚点点头,她的身形在城头凭空消失。 等到宁姚离开城头,几位剑修同时长呼出一口气,毕竟年纪和道龄摆在那里,先前宁姚在时,总不能露怯吧。 但是不得不承认,与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如此近距离接触,压力不小。何况宁姚还是一座崭新天下的第一人。 作为仅有两位外人之一的梅澹荡,问了个很大的问题,“宁姚和斐然,他们是不是最有希望与三教祖师同境界的修士了?” 齐廷济不开口,就没有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长久沉默过后,凌薰开口笑道:“很好奇陈隐官是怎么个人,竟然能够让宁姚喜欢。” 齐廷济笑道:“他是一个极执拗的聪明人,就算道不同不相为谋,注定当不成朋友,也尽量别去招惹他。” 宣阳惊讶道:“评价这么高?” 齐廷济换了个更形象的说法,“把他看成一个暂时还年轻的白帝城郑居中就可以了。” 有人摇头,显然不信。 宁姚来到了十万大山那座熟悉的山头。 瞧见了一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正坐在崖畔发呆。 老瞎子难得主动走出茅屋,笑道:“宁丫头来了啊,呦,不错不错,以后得互称道友了。” 宁姚微笑道:“之祠爷爷。” 老瞎子点头道:“啥时候摆酒,记得帮我预留个位置,我得坐主桌。” 宁姚说道:“不知道啊,这种事总不能我催他吧。” 老瞎子点头道:“不像话。” 竖起耳朵的貂帽少女转过头,一脸谄媚道:“哇,你就是宁姚,我们的山主夫人?” 宁姚以心声问道:“你就是白景?你见过旧天庭的五至高吗?” 谢狗揉了揉貂帽,笑眯眯道:“除了那位,一次都没见过,其余四位都远远见过啊,可不敢靠近,持剑者,披甲者,水神,还有谁来着?哎呦喂,看我这记性。” 宁姚笑了笑。 老瞎子笑呵呵道:“看看,她睡不着陌生道友,不是没有理由的。” 宁姚点点头,“难怪。” 谢狗撇撇嘴,“我如今忙着挑选合道之路,不跟你们一般计较。” 裁玉山那边,等到宁姚离开,陈平安就下了老坑,去找白伯道别。 路上遇到了两位相熟的少年采石工,正在忙里偷闲,拎着水壶嚼着干粮,瞧见了这位外门典客,都不见外,直呼其名。 在裁玉山这边讨生活的年轻一辈,都喜欢跟陈旧说话,肚量好,脾气好,能喝酒,还能往外拎出好些个奇闻异事,常人五分精彩的故事,到了陈旧嘴里,就能说得十分有趣,好像有说不完的地方谚语。陈平安问两个少年聊什么呢,一人笑着说我们在聊那位落魄山的陈山主呢,开宗立派,找媳妇,收徒弟,都是一把好手。 另外一个少年说我们裁玉山其实不差的,跟落魄山就只是差一个懂赚钱的陈剑仙了。 陈平安点头笑道:“你是懂陈剑仙的。” “陈旧,你这么有江湖阅历,见没见过陈平安?” “满打满算,见过两次。” 一次是在北俱芦洲的凫水岛,一次是在自己的心相天地内。 一个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不晓得真要见着了陈平安,我跟他能聊啥。” 陈平安伸出手,另外一个消瘦少年熟门熟路撕下半张梅干菜饼,递给陈旧。 陈平安蹲在一旁细嚼慢咽起来,笑道:“好好想想,现在就可以想起来了。” 消瘦黢黑的少年埋怨道:“陈旧,你好歹是个知客,老这么跟我们蹭吃蹭喝,好意思?” 陈平安笑道:“知客大人吃你的饼,是给面子好不好。你小子次次给饼吃,是你的不小气。所以这句画蛇添足的埋怨话,多余了,赶紧收回去。” 少年白了一眼。毕竟真要说蹭吃蹭喝,还是他们比较过分,陈旧那边总是留不住几条腌鱼的,都给他们顺手牵羊了。 还真在那边认真思考那个问题的少年回过神,问道:“陈旧,你不是辞掉外门典客了吗?好马不吃回头草,怎么又跑回来了?” 陈平安笑呵呵道:“少年学书剑,已具看云眼,人在莺花里,矫首睨八荒,近来能走马,不弱古豪杰,剑可敌一人,书足记姓名,长风入短袂,内手如怀冰,空山一个人,昨夜匣中鸣,吾与二三子,平生结交深。” 少年哀叹一声,又来了。陈旧拽酸文,真不如他说荤话来得有意思。 陈平安微笑道:“我给你们仔细解析一番?” 消瘦少年一拍脑袋,又拿出一张饼,“行了行了,就知道半张饼堵不住你的嘴。” 陈平安哈哈大笑,就不跟出手阔绰的少年郎客气了。 有少女娉娉袅袅走过,腰肢纤细,脚步轻轻,少年们立即提高嗓门说话。 桐叶洲,云岩国京城那边,姜尚真带着那个化名罗纨的许娇切,找到了天目书院的副山长温煜。当温煜看过陈平安的那封密信过后,非但没有任何犹豫,反而帮着“罗纨”出谋划策,敲定细节,具体该如何假扮万瑶宗宗主韩玉树,才更真实。 京城外那座鱼鳞渡,刘幽州和柳岁余、郁狷夫一起外出下小馆子,跟一拨桀骜不驯的山上练气士起了争执,前者是奔着特色美食去的,后者却是专门到小馆子体验民间疾苦的,瞧见刘幽州好似个绣花枕头,竟然能够带着两位如花美眷的佳人,来这种馆子喝酒,便气不打一处来,其中有个仙侣后裔,习惯了拿家世压人和用神仙钱砸人,竟是骂不过那个始终笑呵呵的刘幽州,于是就问刘幽州他们知不知道自己爹是谁?柳岁余当场就乐得不行,说你要是不知道自己爹是谁,就问你娘去。 青杏国那边,陈平安跟天曹郡张氏一起,主动找到了老皇帝柳龢和护国真人程虔,围炉煮酒,双方彻夜长谈了一场。 当时旁听的太子殿下柳豫,很快就脸色雪白,汗流浃背,老皇帝倒是与那位少年姿容的陈剑仙谈笑风生,一起为柳豫复盘。显而易见,柳豫和东宫一切症结所在,老皇帝早就看在眼里了,姜还是老的辣,借此机会,垂垂老矣的皇帝陛下,帮着外人一起敲打太子,事实上,陈剑仙提及的那些东宫官员,柳龢早有档案备份,这晚一并交给了柳豫,谁是酒囊饭袋,谁有真才实学,双方才干有几分,优劣在哪里,家产有多少,金屋藏娇有几处,这些年的政绩履历和私下言谈,早已都被刑部供奉秘密记录在册。 玉宣国京城,余时务跟马苦玄约在了一座美妇沽酒的铺子,折耳山改成了折腰山,山神娘娘也将名字改成了宋瘠。 果然如陈平安所料,余时务还是为马苦玄泄露了那座阵法的存在,马苦玄思量片刻,只是说了一句,让余时务喝完酒就离开,没必要搅和这种个人仇怨,山上的趟浑水,不如山下的喝浊酒。 处州刺史吴鸢脱下官服,私下拜访竹楼一楼的陈山主,主要是询问一事,赵繇和那个刑部新设机构,大骊王朝一国文武百官和朝野上下,都可以管,那么谁来监管赵繇?陈平安说是曹耕心和一个名为大骊地支的秘密机构。于是吴鸢又问,谁来管曹耕心和大骊地支,陈平安说是自己。结果吴鸢不依不饶,再问谁能管你这位大骊新任国师?还是说无人约束,仅凭良心?陈平安笑着没说话。吴鸢便说起了一件旧事,说先生在担任大骊国师没多久,曾经亲手处置了一桩糊涂官司,当年有一封驿报丢失,连同驿骑和公文在内,就那么消失不见了,不管兵部和刑部怎么调查都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结果就是两边相互推诿和指摘,结果国师非但没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都没有各打五十大板,而是全都从重处理,所有官员,大到兵部侍郎,到刑部管着督查驿站供奉的郎官,小到沿途几座驿站的驿丞,全部丢了官帽子,大骊朝廷永不录用,除此之外,一州境内刺史到主管官员,都一并被问责,甚至连附近的一座山上仙府,连同数个江湖门派,都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要么被下狱,要么直接被驱逐出境……在那之后,只要是驿报丢失一事,朝廷该如何问责,与谁问责,问责大小,就都按照这件事的处置结果,作为刑部范例,成了大骊定例。听到这里,陈平安笑言一句,吴鸢,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还知道这件事,肯定从头到尾都是崔师兄的刻意为之,所以你是想问我,那些遭受连带责任的官员丢了官帽子,冤不冤枉,大骊朝廷该不该冤枉他们?吴鸢当时坐在竹楼一楼屋内,对着一只火盆,伸手烤火取暖,与新任国师相对而坐,吴鸢点点头,加重语气,问我们作为知情人,该不该故意冤枉他们? 西岳神君佟文畅,在陈平安那边又吃过了几碗米羹,就直接去了一趟两座储君之一的鹿角山,召见山神常凤翰之前,佟文畅自己走了一趟鹿角山的某座库房,亲手翻出涉及百年内玉宣国文武气运流转一事的所有档案,抖落那些册子的灰尘,坐在桌案后边,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翻阅档案。山神府档案司的一众佐官胥吏,战战兢兢站在屋外廊道中,陪着大气都不敢喘的文、武运司两位主官,他们都是满头雾水,根本不清楚几乎从无踏足过鹿角山的神君老爷,为何如此。常凤翰穿好官服,这尊在宝瓶洲西岳地界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山神,面无表情来到屋外,身边只跟着礼制司和香火司两位心腹佐官,常凤翰朝屋内作了一揖,却没有开口,更没有走入屋内。佟文畅头也不抬,除了书页翻动的声响,就只有老山君砸吧嘴的声响,一屋子烟雾,萦绕不散。 常凤翰默然站在门口足足将近一炷香,这才看了眼诸司主官,后者就要悄悄离开廊道。 佟文畅终于说道:“常山神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 常凤翰欲言又止。佟神君此言一出,廊道那些官吏身形就跟钉子一样纹丝不动了。 佟文畅合上一本册子,抖了抖新册子的灰尘,抬头望向门口的常凤翰,问道:“知不知道女鬼薛如意?” 常凤翰老老实实摇头道:“回禀神君,下官没听说过这头鬼物。” 佟文畅问道:“知不知道洪钟毓?” 常凤翰点头道:“知道,上任玉宣国京师城隍庙的文判官,刚刚升迁到大骊陪都附近的泠州担任城隍爷。洪钟毓赴任之前,给下官寄过一封书信,让我注意留心玉宣国最近两年的文运流转和科举名次。下官前不久就让文运司高丛薰去查阅档案,高丛薰给我的答复是没有纰漏。” 佟文畅说道:“高丛薰。” 一位山神府女官瞬间头大如斗,咬着嘴唇,挪步走到门口那边,伏地不起,“鹿角山文运司高丛薰,觐见神君。” 跪在门口的高丛薰脸色惨白无色,她先前给自家山神老爷的答复,其实是“没有大的纰漏”,只是这种话,她哪敢当面拆穿。 佟文畅说道:“我答应过陈国师,西岳要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常凤翰,高丛薰,你们说说看,该怎么给?” 先前在那小宅内,跟陈平安喝了点小酒,佐酒菜是那野葱炒酱,双方相识不久,相知却是不浅,所以言谈无忌。 年轻人说大好人间,人间大美。老人说山水无数,好大人间。 大雨滂沱,天地昏暗,路旁有酒肆依旧开门,一骑悠悠而至,手持金鞭,一手拎酒壶,冒雨来此喝酒,马蹄阵阵,溅起泥泞。 明天就是清明节了。 不过对于马背上醉醺醺的贵公子而言,也没什么,反正他们马氏在这一天是不忙碌的。故乡路途遥远,不用上坟祭祖。 被大雨淋透的马研山翻身下马,打了个酒嗝,在门外就嚷嚷道:“宋姐姐宋姐姐,我需要喝你的酒来解酒,再帮我烤烤衣服。” 咦了一声,马研山觉得有些奇怪,酒肆明明开着门,那位折耳山的山神娘娘竟然没有出声调笑几句。 马研山犹豫了一下,神色自若,打了个酒嗝,竟是直接转身,要策马离去。 酒肆那边,一个黑袍青年站在门口,嗤笑道:“倒是不蠢。” 马研山身体僵硬,挥挥手,好像是在示意暗中护驾的家族供奉不用露面。 马苦玄揉着下巴,“别装了,在这玉宣国地界,谁敢打你马家二公子的主意,而且你架子大,出门哪有带扈从的好习惯。” 马研山缓缓转过头,望向那个好像很陌生又很熟悉的年轻男人,马研山先是一愣,霎时间百感交集,怔怔站在雨中,嘴唇微动,却没能开口说出什么。 马苦玄说道:“进来喝酒。” 马研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快步走入酒肆,再无半点富贵闲人的气派。 山神娘娘亲自煮酒待客。 马苦玄说道:“这是第三次见面了。” 马研山怒道:“为何不跟爹娘见面?!山上当了神仙,就连爹娘都不认了?!” 马苦玄笑道:“打小就跟他们不亲,没什么感情,跟上山修道不修道无关。” 马研山气得脸色铁青。 马苦玄说道:“先前你们家族祠堂议事,我和这位折腰山娘娘就坐在横梁上听着,看来看去,也没几个好东西,不是蠢货,就是庸人。你可能是唯一的例外,还算不笨,所以我才愿意在这边等你过来喝酒,不过今天的酒水钱,得你来结账。” 马研山咬牙切齿道:“我来结账,当然得我来结账,杏花巷马氏有今天的富贵日子,可不就是你马苦玄给的。” 马苦玄笑着转头望向宋瘠,“听听,是不是有点小聪明?” 宋瘠哪敢搭腔,继续低头煮酒。 马研山仰头喝完一壶酒肆自酿黄酒,要不是打不过对方,非要朝他脸上来上一拳。 马苦玄说道:“你知不知道你们的仇家是谁?” 马研山闷不做声。 马苦玄笑道:“问你话呢。” 马研山点点头,“小时候无意间听过一耳朵,所以我这些年对家乡那边比较上心,就有答案了。” 马苦玄说道:“就没想过做点什么?” 马研山递过空碗,山神娘娘接过酒碗,盛满黄酒,马研山道了一声谢,这次是一口气闷了半碗,神色黯然道:“试过,不成。” 马苦玄点头道:“有心就好,已经好过那些蠢货太多了。” 马研山抬起头,小声问道:“你这趟赶来永嘉县,是想要带着爹娘和月眉一起去山上?” 马苦玄笑道:“带不走的。躲雨能躲,逃债难逃。何况讨债的,还是泥瓶巷那个最记仇的人。” 马研山满脸恐慌,“难道连你都不行?” 马苦玄忍俊不禁,“你当马苦玄是谁,为所欲为,无所不能吗?” 马研山说道:“那你找我做什么?” 马苦玄笑道:“我会让余时务带你去真武山,就只有这么一个名额,给马月眉就太可惜了。” 马研山沉声道:“我不走。” 马苦玄说道:“你算老几,说了作数?” 马研山还想要言语,蓦然一个脑袋磕桌,昏睡过去。 学塾那边,九道符光一闪而逝,没入青衫袖中。 教书先生跟两位徒弟、学生说自己要出门远游一趟。 赵树下和宁吉也没有多问什么。 陈平安缩地山河,重返竹楼一楼,将墙上的夜游摘下,背在身后,看了眼那副对联,走出屋子,陈平安去到山顶,看了眼小镇那边的两条巷弄,就此出山。 清明时节。 玉宣国京城永嘉县。 一袭青衫背剑,撑伞走在街道上,来到一座大宅子门口,收起雨伞。 门房是个养尊处优的中年人,纯粹武夫,兼任马氏护院之一,笑问道:“这是找人?有名帖吗?” 青衫客微笑道:“是找人。没有带名帖。” 门房一肚子疑惑,在今儿登门找人,是缺根筋还是真有急事相求,不过门房仍是保持笑容,耐心问道:“找谁?” 青衫客说道:“要找杏花巷马岩,秦筝。” 门房心中腹诽不已,你当自己是谁,敢找咱们家主和当家主妇,可毕竟是大户人家的门面人物,再问一句,“请教,你是?” 青衫客笑道:“我来自槐黄县城,叫陈平安,是泥瓶巷陈全和陈淑的儿子。你就这么通报好了。” 门房皱眉不已,都什么跟什么啊,什么泥瓶巷陈什么的。 等等。 那大骊处州槐黄县城,陈平安?! 门房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道:“哪个陈平安?” 陈平安眯眼说道:“别猜了,也别挡路,我不但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早年在江湖上做了哪些勾当,如今在玉宣国有哪些见不得光的营生,比你自己可能都要更清楚,甚至连你的祖宗十八代都知道。我耐心有限,赶紧去通报。”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门房约莫是怕到极致便胆气横生,也可能更多是根本不相信眼前男子就是那人,冷笑道:“真是找死挑了个好日子。” 陈平安微笑道:“好说。” 伸出手,掐住那位武学小宗师的脖子,往门内随手一丢。没死,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刚要跨过门槛,陈平安收回脚,走到大门那边,一脚踹碎大门,背剑拎伞,走入门内,抬脚轻轻一拨,将那躺在地上挡路的门房给挪开,一路滑到墙根。一袭青衫笔直前行,一堵挡道的仙家影壁自行劈开,碎成齑粉。马氏府邸外大雨磅礴,府内却毫无征兆大雨停歇了。 马氏祠堂那边的大门上,两幅彩绘的披甲门神熠熠生辉,就要现身。 陈平安淡然道:“退回去,老实待着。” 两尊门神如被当场禁锢在纸张上。 一位练气士供奉匆忙御风来此,怒喝一声,“来者何人,不知死活,胆敢擅闯此地……” 不曾想好像被施展了定身术,就那么静止悬停在空中,修士心中惊骇万分,心思急转,便开始自报师门。 山上的修道之人,终究都是要讲一讲香火情的,无冤无仇的,何必大打出手,伤了和气。 刹那之间,那修士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差点当场道心崩溃,恍惚间好像置身于师门祖师堂内,一尊尊祖师法相巍峨,高如山岳,俯瞰如蝼蚁一般的修士,大骂逆徒受死…… 一路走去,根本不见那位青衫男子出手,武夫自行倒地不起,练气士如同魔怔一般。 就这么如入无人之境,陈平安来到了那座马氏祠堂,门口台阶那边,坐着一个对家族动-乱不闻不问的黑袍青年。 陈平安微笑道:“杏花巷小杂种,好久不见。” 马苦玄啧啧称奇道:“都快要认不出你了,陈平安。”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从里边摔出两人,一个是晕厥的马研山,一个是昏死的余时务。 马苦玄终于神色凝重起来。 陈平安笑道:“还不开启阵法,你留着当饭吃呢?” 霎时间天地白雾茫茫,只剩下坐着的马苦玄,站着的陈平安。 一座山水禁制阵法之内,天地广袤无垠,然后大地震颤如闷雷,出现了一尊尊气象威严的金甲神灵,总计一百零八尊。 将身形渺小如一粒微尘的陈平安围困在其中。 马苦玄可以清晰看到那个陈平安脸上的讥讽神色。 马苦玄瞬间心弦紧绷起来,环顾四周,只见金甲神灵之外,一山更比一山高,好个天外有天,出现了四尊……至高神灵。 远古天庭五至高之四,持剑者,披甲者,水神,火神。 马苦玄缓缓起身,苦笑道:“陈平安,你是真敢想啊。” 这座森罗万象的天地之外,陈平安找到了杏花巷那对老了的狗男女,笑道:“我给你们安排了四十种死法。再算上利息,就更多了。不着急,慢慢还。” 去他妈的复仇者不折镆干。 (本章完)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泥瓶内的老酒 陈平安站在原地。 一个泥瓶巷的孤儿,吃百家饭长大,最终站在这里,甘苦自知,一路走来,来之不易。 这处庭院占地极大,不愧是前朝宰相旧邸,树荫森森,日头高照,满地细碎的金光,如一朵朵金丝绣花,缀在严丝合缝的青砖地面上边,如此铺砖,地面竟然都没有起鼓,匠人手艺显然不差,这里就是家主马岩的读书之地,面阔七间、进深八架椽的法式,约莫是仓廪足而知礼节了,这么大一座令人咂舌的书房,堆满了买来之后就再没有翻过的珍贵书籍,光是价值连城的古琴就有好几把,还有好几座半人高的玉山子、黄金楼船,来过这边喝茶、饮酒的京城达官显贵,都说文雅,郁郁乎文哉。他们再稍稍露出几分目眩神摇状,总能让主人觉得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读书人了。其实马岩一直想要在屋顶铺上碧绿琉璃瓦,跟那些道观寺庙一样,瞧着就好看,但是被妻子劝下来了,说这种勾当,叫僭越,皇帝陛下又不是耳聋眼瞎,犯不着摆这种容易遭人眼红嫉恨的阔绰阵仗,家族祠堂内什么时候挂满了进士匾额,那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哪天大儿子回家了,瞧见了才会高兴。马岩觉得有理,于是前些年才会让二子马研山去参加科举,果然考中了探花,很是长脸了一次,若是马彻今年再一举夺魁,考中状元,家族就有了书上那种所谓的世代簪缨气象吧? 锦衣玉食的妇人,哪怕将近古稀之年了,保养得依旧像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不愧是常年游走在一群诰命夫人丛中的,她显然比自己身边的男人更镇定,她还能挤出一个笑脸,在那边假惺惺套近乎起来,秦筝还算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镯子,伸手揉了揉爬满鱼尾纹的眼角,似乎想要挤出些辛酸泪来,“陈平安?是泥瓶巷陈师傅的儿子吧?陈全当年可是咱们家乡那边数一数二的烧瓷师傅,还年轻,就有那么拔尖的好手艺了,当年在咱们金鹅窑,要不是他不藏私,带出了一拨好徒弟,真不知道怎么办呢,那可是咱们龙窑的顶梁柱了,我记得那会儿,窑工就都说只有宝溪窑的姚师傅,敢说自己烧瓷比陈全略好些,窑务督造署的那位林大人,眼光多高一人啊,就愿意经常跟陈全一起吃饭喝酒,很聊得来,多少窑口的老师傅羡慕都羡慕不来,陈全多好一人,怎么就没了呢,老天爷不开眼,好人没好报,就是苦了你了,是了是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年还是我婆婆去泥瓶巷帮忙接生,才有了你,所幸母子平安,如今你多出息,天大的出息了,比我们苦玄都要好,相信陈全和陈……” 秦筝的意图很明显,能拖就拖,这个走狗屎运骤然富贵的泥瓶巷贱种,赶来这边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宅子前边,养了一帮狗肉不上席的废物,竟然就这么让他走到了后宅这边。所幸方才马岩已经寄出几封密信,既有给玉宣国朝廷那位国师的,也有给京师城隍庙的。在这之前,陈平安暴起杀人的数量越多,这个好死不死怎么没直接死在蛮荒妖族手上的家伙,今天就越理亏。 杏花巷马家这一支的发迹,就是靠着那座金鹅窑,而金鹅窑头把交椅的师傅,就是泥瓶巷的陈全。 正是陈全带着那些手艺精湛的窑工学徒,才让原本名次垫底、窑火几断的金鹅窑,开始慢慢有了起色。 一瞬间,青色身影来到这个名叫秦筝的女子跟前,既没有尊老,也没有念及同乡之谊,更没有男人不打女人的意思,直接一记手刀砸中秦筝的脖子。 力道不重,刚好打得马氏主妇跟灌了一口烧刀子烈酒似的,火辣辣疼得脸色涨红,秦筝满脸泪水,伸手捂住脖子,咿咿呀呀,她不知是在骂人还是诉苦,疼得她鼻涕都流出来了。显而易见,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出身,若真想杀人,她的脖子一下子就会断掉,完全可以让她脑袋搬家。 陈平安微笑道:“又没跟你叙旧。” 早已汗流浃背的马岩,都没敢擦拭额头汗水,颤声道:“陈平安,有话好好说,都是误会,你千万不要听信那些谣言。” 陈平安笑道:“误会就误会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马岩一时语噎。 一个与秦筝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轻女子提剑赶来,身后跟着一群英姿飒爽的青衣婢女,她们都背剑,雪白的剑鞘,金黄色的剑穗。她们每次在玉宣国京城现身,跟随马月眉一起策马,去城外踏春也好,游山玩水也罢,都是一道美景。 瞧见娘亲的可怜模样,闻讯赶来的马月眉怒斥道:“贼子大胆,竟敢登门寻衅!出剑迎敌!” 一群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纷纷出剑,长剑铿然出鞘,嗡嗡作响,气势不弱,其中凌空飞掠的数把长剑,吐露出寸余长的剑芒。 她们在马家,沾了马月眉的光,身份超然,都是年幼时就被马氏高人挑选出来的习武良材,这拨“剑侍”婢女,在这十余年间,练剑勤勉,既有明师指点,帮忙教拳和赠送剑谱,又不缺仙家药膳调养体魄,她们此刻便用上了极为花俏的以气驭剑手段,好看自然是好看的,颇有几分山上的剑仙风采。 十数把长剑闹哄哄刺向一袭青衫长褂,结果砰然作响,悉数中途改变轨迹,如泥巴砸墙,钉入马岩身后那座书房的墙壁梁柱上。 那些一贯眼高于顶的婢女为之花容失色。 她们的佩剑,可是山上仙师精心铸造的符剑,手持这等有价无市的仙家兵器,斩妖除魔,不在话下。 马月眉咬着嘴唇,死死盯住那个纹丝不动的青衫剑客,沉默片刻,她神色复杂,开口问道:“你就是落魄山的那个陈平安?!” 方才听到一位贴身婢女的通风报信,马月眉简直就是如坠云雾,真是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落魄山剑仙?无冤无仇的,陈平安怎么会来玉宣国京城,他为何会登门闹事,出手还这么蛮不讲理,听说前边那些看家护院的纯粹武夫和供奉修士,下场一个比一个惨不忍睹,出身泥瓶巷的陈山主,难道与自家有些不为人知的陈年积怨?所以这些年,才会被马研山那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将家族府邸调侃成一只乌龟壳? 得知那个青衫剑客是……落魄山陈平安,那些练剑的婢女一个个面面相觑,满脸匪夷所思,俱是不敢置信。 一个仿佛比书上人物还要遥远的山上剑仙,就这么站在她们眼前? 最近几年,她们在私底下,凭借自家小姐的那些山水邸报,对于处州那座与北岳披云山相邻的落魄山,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末代隐官,与挚友刘宗主联袂问剑正阳山……她们都是知道一些的,而她们因为是纯粹武夫,又练剑的关系,所以对“陈平安”这个名字,何止是神往已久,换成任何一种其它处境,与之见面,她们恐怕都会情难自禁,激动万分,不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个好几天,就算她们对那位传说中陈剑仙的爱慕崇敬不够心诚。 他可是我们宝瓶洲历史上唯一一位身为武学大宗师的大剑仙! 如此一来,她们哪敢继续造次,一个个神色不定。 陈平安一脚踹中马岩的膝盖,后者当场跪地,陈平安再用手中合拢雨伞砸中马岩的面门,后者砸碎房门,摔入屋内。 大致有数了,马岩和秦筝这对狗男女,确实是在给自己谋求退路,比如想要跻身玉宣国某地的山水神灵,不过更大可能,神、仙有别还是不太牢靠,估计还是希冀着在城隍冥官一道占据一席之地。如此一来,就真正做到了幽明殊途,若是可以在酆都冥府得了个正统身份,落魄山再想要出手,就属于一种坏了老规矩的僭越之举。由此可见,京师城隍庙文判官洪钟毓的高迁泠州,还带上了阴阳司主官纪小蘋,就是一种官场上的被迫让路,洪钟毓和纪小蘋一走,自然而然就会有一连串的官场变动,归根结底,是好给这对夫妇腾出位置,显而易见,马氏家族内,肯定有高人指点。 不着急,都会让你们美梦成真的。 陈平安笑道:“那几位奇人异士,还不露面?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马月眉掠入屋内,扶起腹部痛如刀子绞动的马岩,马月眉娇生惯养,哪里遭受过这等变故,一下子就梨花带雨,却没有哭出声。 陈平安斜瞥了眼屋内冷汗如雨下的马岩,就这么吃不住疼,想要成就神灵金身,只靠杨家药铺的那种秘制药膏,能成事? 青衫身形一闪,缩地山河,从庭院凭空消失。 永嘉县马氏府邸内,家族供奉,台面上和幕后的,总计有三位地仙,一元婴两金丹,其中两位隐姓埋名,更换了身份。 老元婴是宝瓶洲南方那个旧白霜王朝境内,某个在战事中覆灭仙府的老祖师,这位老神仙从头到尾,都在闭关,眼睁睁看着祖师堂和神主毁于一旦,约莫是还算要点脸,大战落幕之后,没有着急恢复山门道统,而是一路辗转北上,绕过洛京,过大渎,最终进入玉宣国京城的永嘉县马氏,担任首席供奉。其余两位金丹地仙,一位阵师,一头鬼物,各有弟子随从,巴掌大小的地盘,窝着这么多的世外高人,也算马氏家底雄厚了。 还有两位武学宗师,一男一女,男的叫沈刻,那个五境武夫的门房,就是他的亲传弟子,马月眉则是他的关门弟子,这些莺莺燕燕婢女们的剑术,都是他传授的。还有一位女子武夫,同样是金身境,只是相较于沈刻,更为名声不显,至于如何进入马氏家族,一年到头受窝囊气,总有她自己的故事。 当然,从杏花巷马家变成永嘉县马氏,这个家族最大的依仗,从来都是马苦玄。 由于门房没来得及禀报身份,再加上陈平安几乎是笔直一线走到了庭院,一路上,都没有谁能够让陈平安停步,估计这拨傲视公卿轻王侯的大人物,暂时还不清楚内幕。 一处简陋书房,有个面容丑陋的中年书生坐在桌旁,一块蕉叶白大砚台,金不换的彩色墨锭,摊放在书桌上的一本书,是本专写狐仙水仙的文人笔记,文士手边还有一盘京城老字号铺子的糕点,一边翻书一边嚼着软糯桂花糕,书生刚刚看到一句书上言语,忍不住叹息一声,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原来是那句可怜青草生,一夕生意尽。 享誉朝野的少年神童马彻,就是这位夫子教出来的得意学生。 中年书生自嘲道:“好重的煞气。树大招风吗?果然,每个月丰厚俸禄,不是白拿的,神仙钱最烫手。” 不如原封不动将俸禄退还马氏?就这么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一个能够硬闯马氏的,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何种来历,好像都不是他一头金丹鬼物敢说十拿九稳礼送出府的。 苦求长生法,真是苦死了。 他刚要站起身,硬着头皮去那边趟浑水,倏忽间,背脊发凉,整个人如坠冰窟,下一刻,他的脑袋就被人按住,往桌上砸去。 体内灵气凝滞如冰冻,三魂六魄震颤不已,他试图调动几件本命物,竟是如同被大雪封山一般,完全失去了联系。 一颗金丹,更是纹丝不动,地仙孱弱如俗子。 陈平安五指摊开,按住对方的后脑勺,微笑道:“说你们是奇人异士,你还真信了?” 鬼物书生竭力开口道:“敢问上仙名讳?” 陈平安从桌上拿过那方沉甸甸的大砚台,就往后脑勺上边重重一拍,砚台化作齑粉,打得这头地仙鬼物眼冒金星,只觉得脑浆子都被那名刺客打出来了。 差点魂飞魄散的鬼物书生只得求饶道:“上仙恕罪,” 陈平安问道:“马氏夫妇这些年靠着拆东墙补西墙来积攒阴德的路子,是你教的吧?帮他们将槐叶炼制为本命物,凭此得了些祖荫庇护,才好在城隍庙功德簿上动手脚,也是你的手段?很高明啊,不错不错。” 鬼物书生错愕不已。 陈平安转头冷笑道:“想跑?” 一把油纸伞快若飞剑,穿廊过道,带起一片流萤,直接将那位一直偷偷施展掌观山河手段的元婴境老神仙,给戳了个透心凉,狠狠钉在墙壁上。 那位老妪模样的元婴境修士,是主妇秦筝的体己人,这些年管着马氏的后宅婢女杂役,今天见机不妙,就要溜之大吉。 只因为庭院那边的景象,云遮雾绕,封禁森严,老妪竟然看不到半点内里景象,这让她惊骇万分,莫非是位……上五境?! 只是她刚要施展缩地成寸的术法,好像对方就在等这一刻,转瞬间就有一把材质普通的油纸伞,如长剑洞穿她的胸膛,巨大的冲劲,让她一路倒滑出去,后背撞在墙上,那种撕心裂肺之痛,让老妪状若疯癫,哀嚎不已,她双手就要将油纸伞拔出胸口,只是手指才刚碰到油纸伞,她便又遭受了一种剐心之苦,老妪脑袋向后重重一磕,原来那把油纸伞剑气瞬间暴涨,一条条金色的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沿着老妪的手掌、胳膊再往全身蔓延开来,不但如此,那些如条条水脉流淌的火焰,在不伤皮肉筋骨丝毫的情况下,它们还慢慢渗入了老妪神魂当中,这是一种极为精粹的火法,世间竟有这等霸道的火法,导致老妪整个人身天地山河,宛如下了一场火雨。 火刑。 只说一座元婴境修士的心湖,瞬间被大火煮沸,雾气升腾,修士心湖变成了一口油锅。 陈平安松开手指,直起身,移步去见那个极可能是马氏谋主的老妪。 鬼物书生趴在桌上,等了片刻,那位上仙似乎已经去往别处了,作为山泽野修,一贯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做派,此地不宜久留,必须速速离开,他赶紧坐起身,只是他一下子就欲哭无泪,如丧考妣,颤声道:“龙虎山雷局!” 原来那位上仙在屋内留下了一座雷局阵法! 恍惚间,这头金丹鬼物好像来到了一座远古行刑台,天地茫茫,空白一片。 下一刻,雷声大作,倏忽间天地极远处,被一条漆黑如墨的闪电撕开雪白天幕,然后是数十道数百道闪电,紧接着就是一只大如山岳的金色手掌如开门一般,从无尽虚空境界中扒拉开“一扇房门”,缓缓现出全貌,手持铁鞭、身披金甲的那尊巍峨神灵一步踏出,金身浑身缠绕着五彩颜色的闪电,每走一步,大地便随之震颤不已,神灵的头颅缓缓凑近那座行刑台,俯瞰那头瘫软在地的蝼蚁鬼物。 神灵那双冷漠的金色眼眸,如两轮金日悬空,对于人间鬼物而言,还有比这更恐惧的景象? 阴阳造化主,高天有神明。 难道这就是那位上仙所谓的“高明”?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一间阴恻恻的屋内,看着那个被油纸伞钉在墙上的老妪。 这一手“驭剑术”,是跟剑术裴旻学的。 得多练练,熟能生巧,以后才好还礼裴旻。 陈平安笑道:“一时半会死不了,不愧是元婴老神仙,看架势还能扛一会儿,那我们稍后再聊。我得去会一会沈老宗师。” 神魂如被千刀万剐的老妪呜咽道:“饶了我,饶了我。” 陈平安说道:“这才哪到哪啊,只是冷菜而已,硬菜还在后头呢。” 不等老妪说什么,陈平安重返庭院。 一道矫健身影飞檐走壁如闲庭信步,最终站在墙上,老人身姿挺拔,两眼有精光,腰佩长刀,手捧一长条布囊,气势逼人。 老者太阳穴偶尔有丝线蜿蜒而动,如蛇盘山,这是武夫到了精神饱满、神完气足以至于外溢的地步,是一种即将要破境的迹象。 武学宗师,只要跻身远游,距离山巅就只有一步之遥了,虽南面王不与易也。 沈刻手上戴着一个羊脂玉扳指,这位隐姓埋名的武学宗师,除了教拳,还会专门负责给某些马氏子弟熬鹰。 手上的扳指值不了几个钱,但是很有纪念意义,是某个小国皇帝的珍爱之物,在大战期间,世道比较乱,是沈刻掰断那个皇帝陛下的手指得来的,那夜在皇宫,大开杀戒的沈刻过足了皇帝瘾,至今想来,那些妇人,还是极有滋味的。只可惜睡皇后、嫔妃如骑马这种香艳事,不能拿来当佐酒菜与人言说,只能自己饮酒回味一二,憾事。 沈刻将那不知装了什么兵器的长条布囊,轻轻一戳墙头,笑问道:“那厮何在?” 结果这位武学宗师发现庭院这边气氛不对劲。 对了,根据自己的要求,那对马氏夫妇,一直对外宣称自己是五境武夫。所以在这些女娃娃眼中,显得分量不够?无妨,今日问拳过后,连同马月眉那个小娘们在内,整座马府子弟就该知道一个真相了,他们永嘉县马氏其实是花了一点小钱,却请来了一尊真神。 沈刻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屋内的马月眉,毕竟切磋在即,马上就要施展拳脚了,老人稍稍运转一口纯粹真气,压下些许旖旎念头。 月眉真是越长越好看了,不需要涂抹脂粉,天生的美人胚子。与当年家乡那个沿海小国的皇后娘娘,肌肤都白,白得像猪肉。 有剑侍婢女想要以聚音成线的手段,提醒这位护院教头,今天来府上的寻衅之人,是那位落魄山陈剑仙。 只是不知为何,沈师傅好似置若罔闻,这让她有点懵,沈师傅如此豪杰气盛?竟是半点不惧那陈平安? 沈刻眯眼转头,望向屋顶那边的一袭青衫,开口问道:“就是你来此闹事?” 陈平安笑道:“老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沈老宗师该姓马的。” 沈刻洒然笑道:“既然是同辈武夫,何必作口舌之争,拳上见功夫便是了。” 陈平安点头道:“想要在这里找出个好人,真心不容易。” 沈刻解开长条布囊的一端绳结,再将其横提,伸手一抹,露出里边的兵器,竟是一柄长度夸张的青铜古剑。 沈刻缓缓道:“年轻人,艺高人胆大呐,真是什么龙潭虎穴都敢闯,如此不惜命,活不长久的。” 陈平安看了眼那柄长剑,说道:“好物件,不常见。” “年纪轻轻,好重的杀气。” 老人双手持剑,手腕拧转,抖了个剑花,“剑下不斩无名鬼,说吧,姓甚名甚,有无师门,如果有,回头我就拎着你的项上头颅,去你师门登门送礼。” 江湖仇杀,不比山上练气士的斗法,玉宣国朝廷一向管得比较宽松了。 “我叫陈平安,不惑之年的岁数,不算年轻了。” 青衫剑客微笑道:“如果能够带着我的脑袋去落魄山,学那豪素斩杀南光照做派,杀了人,丢下头颅在山门口,也算你本事。” 当沈刻听见了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眼皮子直打颤,一口纯粹真气和满身拳意,在瞬间破功,显露出旁人肉眼可见的颓败之势。 老人尽量让自己原地站稳,都忘记用上聚音成线的手段了,“打搅了,陈剑仙只管找人叙旧,老朽就不掺和这种私人恩怨了,这就离开乌烟瘴气的马府,若是陈剑仙觉得犹然碍眼,老朽可以就此离开京城,这辈子都不再踏足玉宣国了。” 陈平安笑着伸出一只手掌,“好说,双脚长在你身上,沈老宗师想去哪里就去哪。” 沈刻惊疑不定,小心翼翼低声问道:“当真?” 陈平安微笑道:“可以当真,可以不当真,都随你。” 沈刻二话不说便丢了那把长剑,以表诚意,脚尖一点,身形长掠急急而走,当老人一路在屋顶上蜻蜓点水,不管是离开了马府,还离开这条街道,一路往熙熙攘攘的闹市而去,阳光普照,春日融融,当他置身于那条车水马龙的御街之上,沈刻终于长呼出一口浊气,鬼门关打转,活下来就好。 但是沈刻似乎忘记了一个细节,哪怕今天骤雨停歇了,这座玉宣国京城也该有些许水迹才对。 在陈平安离开庭院再返回的间隙,秦筝与马岩视线交汇,后者点头,示意已经布置妥当了,必然神不知鬼不觉。 秦筝则看似无意看了眼青衣婢女那边。 有个满脸苦相的矮小老人,提着一只犹有九成新的泔水桶,富贵人家的家伙什,自然不比寻常百姓家,桶外如同嵌着乌金。马家有钱,府邸实在是太大了,老人路过一处偏远廊道,有一大帮闲暇无事可做的青壮杂役,呼朋唤友聚在一起玩骨牌赌钱,嚷嚷着天地遇虎头,越大越封侯。一个个面红耳赤,穷酸老人就放下泔水桶,蹲在他们身后,跟着下旁注,丢出一把铜钱,紧巴巴过日子,马无夜草不肥,就靠这个挣点外快了。老人经常独自一人,抽着掺杂榆树叶的土烟,很呛人。在这个家族里边,就只有二公子马研山最没架子,有事没事就拎着两壶好酒,喜欢找老人扯闲天聊过往,原来老人以前是南边那个朱荧王朝的亡国余孽,唱戏的,竟然还是闺门旦出身,总说自己年轻那会儿,身段、扮相和唱功都好,喜欢用粉彩描眉画脸,还会自己填词,跟宫里昇平署的宦官关系都好,只是倒嗓子,在故国皇城根下遛了三年多嗓子,还没恢复,就混不下去了,后来还给很多名角搭过戏挎过刀,终究还是一年不如一年的光景,等到朱荧王朝被大骊宋氏吞并,树挪死人挪活,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就这么一路兜兜转转,进了马家,讨口饭吃。 老人缓缓转头,发现那边出现了一个青衫长褂的背剑男子,“前辈其实是一名赊刀人?在这边等着收账?” 老人心头巨震,“你是?” 陈平安笑道:“一场萍水相逢,何必计较身份。” 老人脸色阴晴不定,问道:“那就各忙各的?” 陈平安摇头道:“杏花巷马氏有今天的福分可享,前辈功莫大焉,这笔账,也是要与你仔细算一算的。” 老人身形遁土不见,陈平安笑了笑。 等到老人重见天日,本该是那京城外折耳山附近才对,但是老人却发现自己站在了槐黄县城的……杏花巷。 一个桃花眼瓜子脸的年轻妇人,刚刚从铁锁井那边挑水而返,老人呆若木鸡,浑浑噩噩,马兰花怎的如此年轻了? 马家的厨房,因为家族不分家,如今四代同堂,枝繁叶茂,百余口的吃食,都是在这边捣鼓出来的。 如果不是祠堂重规矩,否则加上京城内外那些只是没资格加入马氏族谱的私生子,估计人数得翻一番。 掌勺的厨子,三十多岁的妇人了,高耸挺拔的胸脯,竟然半点都没有下坠,所以都觉得她是个不正经的狐媚子。 女人们嚼着舌头变着法子骂她,男人们都想睡她。 每天都活在闲言碎语里边,变着法子糟践她。 如果不是她可以给马彻开小灶,而马彻又是公认的状元才,她未必逃得过某些马氏男人的手掌。 她在马府这边当了多年的厨娘,每天都会随身带着一把剪子防身。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一座粪坑就只有屎尿了。 那个叫马彻的少年,是个天赋异禀的读书种子,朝野上下,都觉得他是板上钉钉的未来观湖书院贤人君子。 以后肯定会成为玉宣国权贵公卿的少年马彻,曾经面红耳赤,喘着粗气,从后边一把抱住体态丰腴的妇人,蹭了一会儿。 妇人今天又在厨房忙碌,蒸了几屉包子,各种馅都有,比如甲鱼只取裙边,鳜鱼只取两块嘴后腮边的嫩肉,还有一种长在白蚁窝上边的菌子,味极腴美。 屋内其余厨娘妇人,都离这个叫于磬的骚娘们远远的。 她伸手捋了捋鬓角青丝,转头望向一个坐在门槛的青衫……剑客? 她似乎有些疑惑不解,书上说君子远庖厨,马氏诸房子弟可不会来厨房这边,当然他们是因为觉得这边人多眼杂。 厨房屋外不远处,花圃棚下的石条上,摆放着十几盆名贵兰花。一向都是她在悉心打理。 永嘉县马氏的私房菜,是能让玉宣国京城顶尖豪阀都要竖起大拇指的。好些清馋老饕,难得说句谁的好,嘴上总会挂着一句,为什么我们这里的白菜都要比外地香?因为灶王爷麾下的五味神只在京城呢。可他们只要尝过了马府私房菜,都会叫绝。 陈平安以心声笑问道:“本来以为你是顾璨安排在这边的眼线,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姓陆?” 站起身,陈平安走入厨房,从一处灶台上边拿起几头紫皮蒜,捏碎蒜衣,攥在手里,再给自己盛了一碗鱼汤素面,笑道:“吃面不就蒜,好比杀人不见血,终究差了点意思。” 于磬只是怔怔看着那个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至于厨房内其余的妇人,约莫是被此人的气态给震慑住了,谁都没敢吱声。 陈平安斜靠灶台,下筷子之前,笑道:“杏花巷马氏欠了我们家一笔钱,不多,八钱银子,不到一吊钱,不过在当时我们家乡那边,不算小钱了,我以前壮着胆子,厚着脸皮登门讨要过两次,还是没要到。路过杏花巷,却没有敲门的次数,就更多了。吃过这碗面条,这第一笔账,就算两清了。马苦玄还是有心,请得动你出山,来此庇护马氏。” 妇人侧过身,姗姗然施了个万福,柔媚笑道,“你就是陈山主吧?” 陈平安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登门讨债的味道真是不错。吃饱喝足,那就开工。” 于磬嫣然一笑,“难道文圣弟子,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通行凶滥杀吗?” 陈平安伸手轻拍灶台,手心处金光熠熠,无数条金色细线蔓延开去,径直走向门口,再转头笑道:“希望我们下次见面,你还能这么聊天。” 于磬眯起眼,她双指捏住一张金色符箓,环顾四周,天地景象变幻,她好像来到了一处仙家府邸。 她视野中,一座巍峨青山孤立,山脚有条幽绿长河,山中建筑鳞次栉比,繁密且华美,空中仙鹤盘旋。 于磬低头一看,是一口不悬空反而贴地的古怪藻井? 只见藻井中心位置雕刻有一朵金色莲花,外边绕有两条衔尾黄龙,再往外是十六飞天,一圈圈图案,不断往外扩展,最终是一圈连她都认不得内容的古老铭文。照理说,以她的境界和家学,最不用忌惮这种幻境天地之属的阵法,可问题在于她在冥冥之中,都不觉得此地是一座阵法,而是某种真实存在的玄妙境地。理性和推演,告诉她这是阵法,感性和直觉,却告诉她这是幻境。 她屏气凝神,不敢随便在此地呼吸,燃起那张用来定量光阴刻度的秘符,一抖袖子,随手往远处空地上砸出一道术法,霎时间尘土飞扬,她微微皱眉,这方天地除了灵气充沛之外,似乎并无异样。于磬蹲下身,捏起些许泥土,细细研磨成粉末,她定睛望去,泥土都是真物,这让于磬如坠云雾,难道是山巅大修士那种袖里乾坤、壶中日月的手段?而且按照某些家族秘录,某些山巅修士,都能够随身携带洞天福地。 于磬小心翼翼祭出一件袖珍样式的重檐宝塔,轻轻抛向空中,护住自己所站立的一亩三分地,这才缓缓御风而起,尝试在高处俯瞰这处秘境,随着身形升高,于磬将前方那座白玉拱桥的全貌尽收眼底,桥栏望柱之上蹲有种种异兽,桥下还雕刻有一头披挂龙鳞的石刻霸下,趴地望水状。 于磬终于发现了一个“大活人”,是一个身披翠绿羽衣的年轻女子,不在山中,正沿着那条看不到尽头的绿水,走在水畔,脚步不快,于磬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那翠羽女子那边御风而去,落在河对岸,那女子分明瞧见了于磬,却只是抬了抬眼皮子,就继续缓步走在河边,于磬很快发现了端倪,这个年轻容貌的古怪女子每走一步,身边某些乍一看不易察觉的细微景象,就会从白描变成彩绘,此外还可能是为一丛野草增添几粒露珠,让一尾从河中跳跃出水面的雪白鲤鱼,变成绚烂金色,她是在这……查漏补缺,为天地画卷增补颜色? 于磬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符箓,果然,真实的光阴流逝才过去约莫一弹指的功夫,但是她在心中默默计数的于磬,却已经过去将近一刻钟了,这让于磬心情愈发沉重起来,对岸的女子转起头,一张犹然白嫩无暇的漂亮脸庞,但是却有一种古井无波的死寂眼神,当她直愣愣望向“无比鲜活”的于磬,女子脸上神色复杂至极,讥讽,怜悯,羡慕,仇恨…… 于磬忍下心中异样,开口询问道:“敢问道友名号?” 女子沙哑开口道:“你可以叫我许娇切,妖族真名萧形,来自蛮荒,一粒心神被困此地,已经有一万两千个‘弹指’了。” 于磬疑惑不解,按照对方的计数,才一昼夜十二个时辰罢了。 自称许娇切的女子,蓦然间脸庞扭曲起来,好像猜出了对方的心思,双手十指抵住脸颊,“才一昼夜,才?!四百八十万个‘刹那’,四百八十万个!” 她瞬间收起癫狂神色,指了指于磬手中的那张符箓,用一种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快意神色,伸手掩嘴,低低的渗人笑声,从指缝间透出,“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如今有你陪我,就没有那么难熬了。发现了吗,光阴流水的速度,越来越慢了,但是你的念头,反而越来越快了。在这里,你我俱是不寐者,可怜极了。” 在那座遍布古老神灵的小天地内,马苦玄说道:“看来是余时务说错了,你不是什么八成可能性的元婴境,你是玉璞境。什么时候的事情,就在这几天?” 被马苦玄以符法配合“请神降真”之术,请来的那一百多尊远古雷部金甲神灵,好似被浩浩荡荡的天道压胜,只能束手待毙,根本不敢动弹。 仅仅是被那那持剑者的幻象,一剑横扫而过,剑光璀璨,好似劈开天地,当场就有半数金甲神将被拦腰斩断,金身轰然崩碎,化作无数金光。 火神抬手,天地如熔炉,火光融融,不知阴阳炭,何独烧此中。 眨眼功夫,天地清明。 马苦玄对此并不以为意。 陈平安惋惜道:“可惜这些金身碎片都是虚假之物。马苦玄,你不是很有本事吗,为何不干脆请来这些神灵的真身。” 小天地景象如潮水退散,两人重返真实境地,马苦玄坐回祠庙大门口的台阶,陈平安站在广场上。 马苦玄笑道:“岂不是说,陈隐官是专门为我闭关,没有玉璞境傍身,光靠元婴境剑修和十境武夫双重身份,依旧觉得这次复仇,单枪匹马走入永嘉县,是不? ??靠的事?” 陈平安微笑道:“你脸真大。” 马苦玄看了眼“外界”,整座马府的真实处境,早就陷入了一种仿佛光阴流水停滞不前的境界。 马苦玄问道:“你飞剑的本命神通,是可以驾驭一条仿造的光阴长河?能够涵盖多大的区域?大致持续多久?” 马苦玄又问道:“为何不用剑气长城的那副姿容现身,是觉得太过丑陋了,不敢见人?” 马苦玄再问道:“你知道我其实对马府存亡,并不是特别上心,就不好奇,为何我还是选择出现在这里?” 其实马苦玄并不喜欢跟人聊天,但是眼前这个同乡同龄人,是唯一的例外。 马苦玄哀叹一声,“怎么又开始当哑巴了。” 马苦玄站起身,“那就陪你玩玩。” 陈平安终于开口笑道:“那就陪你玩玩,反正不止一次了。” 马苦玄扯了扯嘴角,“输给我两次,再输给曹慈三场,陈平安,你别觉得如今多了几个身份,就可以找回场子了。” 陈平安疑惑道:“你该不会偷偷摸摸跻身仙人境了吧?” 马苦玄恍然道:“这都被你猜到了?隐官大人的脑子真灵光,难怪可以坐镇避暑行宫。” 陈平安沉吟不语。 马苦玄笑道:“这是不是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平安好像本想给个惊慌脸色来着,只是蓦然而笑,“不装了,不演了,骗了你两次,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马苦玄伸了个懒腰,走下台阶。 陈平安说道:“对了,好巧不巧,我的这把本命飞剑叫‘笼中雀’。” 言语之际,陈平安身上多出了一件鲜红法袍。 庭院内,马岩和秦筝与那一袭青衫,可谓好话说尽,尤其是马岩更是言之凿凿,自称哪怕被陈山主误会深了,他既然百口莫辩,也愿意用自己的一条命换陈全的一条命。秦筝突然跪在地上,夫唱妇随一般,立即跟上神色诚挚的一番肺腑言语,陈平安,你若是觉得你娘亲的病逝,也与我们有关,那我就再赔给你一条命,只求你放过我们马家,求你不要迁怒旁人。 陈平安视若无睹,只是笑言一句,“你们何必继续拖延时间,意义何在?” 说着便从袖中取出几封飞剑传信,将其全部碾碎,“想要搬来救兵,估计是不济事了。” 一位青衣婢女毫无征兆地前冲向陈平安,袖中滑出一把匕首,锋芒一闪,试图近身厮杀,有那慷慨赴死的气魄。 又有一位剑侍纵身一跃,身形在空中伸手一招,将墙上长剑驾驭在手,朝那一袭青衫的头颅当空斩去。 之后便是青衣婢女纷纷兔起鹘落,视死如归,一股脑朝那陈剑仙扑杀而去,皆不惜命。 陈平安抬起一条胳膊,双指并拢,顷刻间,将十数位青衣婢女悉数拦腰斩断,尸体坠地,满院鲜血,惨不忍睹。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的马岩都觉得这一幕太过血腥了,秦筝更是当场呕吐起来。 陈平安淡然道:“身为死士,求死得死。是你们自找的。” 秦筝低头弯腰,干呕不已,看似失态至极,妇人却是偷摸着神采奕奕。 折腰山那边的道旁酒肆,忧心忡忡的山神娘娘宋瘠,自顾自饮酒,心不在焉。 大雨倾盆,白昼晦暗如夜,急促雨点打在窗户上边,吵闹得好似新鬼烦冤。 这般道上雨幕伸手不见五指的惨淡光景,竟然来了两位客人,一个浓眉大眼的高大男子,一个雍容文雅的儒衫青年,都是身披蓑衣的冒雨赶路,到了酒肆檐下,各自摘下竹笠,宋瘠方才瞥了眼屋外道路,见那姿容气度皆如谪仙公子的青年,手牵一匹极为神俊的白马,四足风雨中。 宋瘠指了指门口的木牌,歉意道:“两位客官,对不住,铺子打烊了,恕不待客。” 身材高大的男人率先跨过门槛,笑容灿烂道:“只是找个躲雨歇脚的地儿,我们自带酒水的,顺便在这里等人。要是不让进门,我们就退回去,在门外等着。” 气态温和的儒衫青年,伸手摘下门口那块木牌,随便丢在柜台上边,微笑道:“既然是开门做生意的,哪有有钱不赚的道理。” 宋瘠犹豫不决,看得出来,这两人都不是什么易于之辈。 她好歹是本地山神,铺子又开在折腰山附近,当她看不出某人的境界高低,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必定是修道有成之士。 高大男人朝柜台那边抬了抬下巴,儒衫青年便绕到柜台后边,从架子上边拿了两坛酒水。 宋瘠大开眼界,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自带酒水? 紧接着又走入一个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头别一支云纹头的木钗,着棉布衣裙,踩了一双绣花鞋。 她从磅礴大雨中走来,脚上那双绣鞋却是纤尘不染。 她与那位山神娘娘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顾灵验,是我家公子的通房丫头。” 顾灵验反客为主,去后院搬了一只火盆过来,再拎了一大袋木炭放在脚边,扑簌簌倒入盆内,低头呵了口气,木炭便燃起火光。 她拿起铁钳,动作娴熟,拨了些旧灰压在炭火上边,身体前倾,伸手烤火,轻轻晃动一双白皙如雪的手,抬头笑问道:“掌柜嬢嬢,铺子里边有芋条或是粽子么?我想在这儿一边取暖,一边剪窗花、纳鞋底哩。” 宋瘠摇摇头。心想这就是他们要等的人?现在已经等到了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顾灵验望向那个孤零零坐在一张桌旁的山神娘娘,柔声笑道:“嬢嬢,你的腚儿真大呢,腰肢又细得过分了,坐长条凳,臀-瓣儿就显得更丰满了,若是晚上起夜,坐马桶上,啧啧。” 宋瘠恼羞成怒,只因为暂时分辨不出他们几个的身份背景,便强行收敛不悦神色,她嫣然一笑,故作不以为意状,也不搭话。 刘羡阳一口酒水当场喷出来,赶忙道歉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个人脸皮薄,没见过世面,听不得这些。” 顾璨神色自若。 顾灵验一口一个嬢嬢:“折耳山改名为折腰山,改得真好听,一下子就从大俗变成大雅了。不过我听说折腰山归西岳储君之山鹿角山管辖,那尊神位高到不能再高的常山神,好像丢了官帽子?就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吧,嬢嬢你有无内幕啊,不妨说出来听听,就当是给我家公子当下酒菜了,也算待客周到了。” 宋瘠脸色铁青,沉声道:“这位顾姑娘,我不管你是什么师门,什么境界,在这西岳地界,还请慎言,小心祸从口出。” 按照文庙的山水谱牒划分,作为一洲西岳储君之山的鹿角山常凤翰,是从三品神位。 照理说,要剥夺这么一位高位神灵的正统官身,需要中土文庙和大骊王朝通过决议,哪怕佟文畅是常凤翰的顶头上司,也无权私自处置这么一位高位山神。故而新晋为大纛神君的佟文畅此举,完全没有按照规矩行事。 所以不但常凤翰已经与中土文庙投牒申诉,据说鹿角山二十司,绝大多数主官都联名递交了一个折子给大骊王朝。 能否保住旧有神位,暂时还不好说,毕竟佟文畅刚刚晋升神君,文庙和大骊宋氏那边必须考虑这点,但是一般而言,更大可能性,还是折中,鹿角山收到中土文庙和大骊礼部的申饬,再将常凤翰的品秩贬谪几级。但是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性,佟文畅栽了个大跟头,常凤翰和鹿角山没有任何变化,反而是佟文畅的威望跌落谷底。 不管是哪种情况,在文庙没有给出最终定论之前,在这宝瓶洲,宋瘠还真不相信有几个练气士,有资格在鹿角山辖境内,说常山神的风凉话。 顾灵验嗤笑道:“何必垂死挣扎,必然是树倒猢狲散的局面了,告状,告谁的状,是告佟神君的状,还是告陈山主的状啊?可别状纸直接就是送到陈山主手上哩。哈,有趣有趣,就像某些书上写的桥段,一拍惊堂木,怒斥堂下何人,胆敢状告本官?” 顾璨说道:“行了,当你的哑巴。” 顾灵验小心翼翼看了眼顾璨的脸色,没生气,眼睛里还有些笑意呢。 刘羡阳开始以心声言语,“为什么一定要喊上裴钱。” “她是陈平安的晚辈。” “这是什么道理。” “我们两个的担心,不一样。” “怎么说?” “你是担心他会碰到意外。我对这个一点都不担心,我只担心他在那边,收不住手,会被人抓住把柄,疯狗乱咬人。” “陈平安做事情,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次不太一样。” “怕什么,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陈平安不还有我们嘛。” 顾璨沉默片刻,“刘羡阳,你知道我最羡慕你哪点吗?” 刘羡阳眼睛一亮,“说说看。我这个人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不知道自己的优点。” 顾璨说道:“为人处世,完全不带脑子的,只靠直觉吃饭。” 刘羡阳摆摆手,“跟你说件事,别外传,阮铁匠已经是仙人境了。” “看得出来。” 刘羡阳疑惑道:“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顾璨冷笑道:“我跟某个只会练剑的人不一样,还学了点望气术和推演的皮毛。” “资质好,天赋高,心无二用,根本不用学那些乱七八糟的旁门左道,还有错啦?” 一个扎丸子发髻的黑衣女子,脚步轻灵,跨过门槛,手持一根青竹行山杖。 顾灵验抬头望向门口那边,哎呦喂,正主来了。 裴钱朝刘羡阳和顾璨抱拳行礼。 刘羡阳笑着招手道:“坐下喝酒。” 顾璨点头致意。 宋瘠心一紧,认出对方身份了。 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裴钱!落魄山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 裴钱再朝宋瘠拱手,“见过宋山神。” 宋瘠赶忙起身,施了个万福,“小神如今名为宋瘠,忝为折腰山神。” 裴钱摸出一片金叶子,笑道:“与山神娘娘打四角市井酒酿。” 宋瘠神色慌张道:“不用买酒,小神今儿能够请裴宗师喝几坛折腰山自酿的盘鬓酒,是小神的荣幸和福气。” 裴钱点头道:“那晚辈就不客气了,先行谢过。” 刘羡阳啧啧称奇。当年的小黑炭,都变得这么懂事了。 顾璨会心一笑。 裴钱接过那几坛仙家酒酿,放在桌上。 钱乃上清童子。酒是钓诗钩,扫愁帚。 出门在外,花钱喝酒,可以不问价格,就是闯荡江湖。 顾灵验眉眼弯弯,笑吟吟道:“裴姑娘,渡口一别,不曾想咱俩这么快就又见面了,真有缘分。” 裴钱微笑道:“我们若是在宝瓶洲陪都战场相逢,就更有缘分了。” 庭院内,家主马岩开始痛骂陈平安的滥杀无辜,有愧圣人弟子身份。 陈平安笑道:“是又如何,能奈我何?今日永嘉县马氏的这桩灭门惨案,天不知地不知的。” 马岩高声怒道:“陈平安,你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秦筝缓缓直起腰,竟是以心声言语道:“泥瓶巷狗杂种,你知不知道,通过一场镜花水月,很快整个宝瓶洲都知道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了?!” 那种预料之中陈平安的惊慌神色,并没有出现。 这让妇人心中多出一丝不安。 陈平安笑道:“还是这么又蠢又坏,光顾着处心积虑算计我了,就不好好想一想,我见到你们之后的第一句话,为何是给你们安排四十种死法?什么死法,能够让一个人死上这么多次?” 陈平安微笑道:“要不要我配合你们多说几句话?类似在我陈平安眼中,你们就是命贱如草的蝼蚁,踩死你们都嫌脏了鞋子?又比如我定要将你跟秦筝千刀万剐,就算泄露出些许消息,以我如今的身份地位,又谁敢替你们伸冤?” 陈平安指了指妇人手上的翡翠手镯,笑道:“作为这场镜花水月的枢纽所在,你好好勘验确定一下,里边是否剩下半点灵气。” 秦筝迅速伸手一摸手镯,手指如触冰块,这让妇人瞬间变色。 陈平安随手一挥袖子,地上那些被拦腰斩断的尸体,鲜血如退潮,缓缓流淌入尸体体内,那些断成两截的尸体则开始纷纷“退回”空中,摔落在地的匕首、长剑则重新被尸体收入手中,所有的轨迹,丝毫不差,尸体最终拼凑在一起,一一倒退回原位,重新活过来的那群青衣婢女们,依旧活生生站在原地。 这场鲜血淋漓的变故,就像草台班子的一场拙劣演戏,又或者宛如看书两页,翻过一页再翻回一页,所有文字岂会有差?唯有看过两页文字的感受,留在心中,对那群青衣婢女而言,先前被斩断腰肢的疼痛感,还有那种濒死的心有余悸,似乎依旧萦绕在心扉间。 一声女子尖叫突兀响起,原来是秦筝那只带着翡翠镯子的手腕,被一缕剑气给切割下来,坠落在地了。 陈平安来到马岩身边,伸手掐住后者的脖子,拖拽到疼得满地打滚的秦筝身边,再将马岩摔在地上,陈平安抬起一脚,踩中马岩的脑袋,逼着他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使劲看着那只断腕,陈平安轻轻拧动鞋尖,马岩一侧脸颊顿时血肉模糊,白骨裸露出来。 陈平安神色淡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当年的八钱银子,可以换多少文钱,我可以去杨家药铺买多少的药材?!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何会经常去你们杏花巷,蹲在路边,为何会瞧见那个卖糖葫芦的摊子?” 自以为脱离险境的老宗师沈刻,在他即将走出玉宣国京城的时候,突然转头。 只见身后那条熙熙攘攘的繁华街道上,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笑望向他。 这让见惯了世面的沈刻一瞬间背脊发凉,大日高照,白昼见鬼一般。 千人一面,男女老幼,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身材,不同的装束,却都是一张面孔。 那个身份隐蔽的赊刀人,老者看到了杏花巷内凭空出现一个摊子,有个中年汉子,卖着糖葫芦。 中年男人与老人对视,笑言一句,诸君眼拙,不知头顶三尺有神明,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在那座仙府遗址内,道心失守的于磬,魂不守舍离开河边,沿着那条山道拾级而上。 台阶上坐着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变幻不定的面容,用着不同的嗓音,反复诉说一句,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与此同时,山路两侧,挂满了“吊死鬼”,密密麻麻,数以万计,一直往山顶蔓延开去。死状如出一辙,皆是被一把长剑穿透太阳穴,悬在空中。 老妪在遭受一场火刑。 鬼物书生置身于雷局。 世间所有刻骨铭心的仇恨,都是一坛老酒,等着复仇者去揭开泥封,可以为之痛饮。 真正的陈平安,其实从头到尾都置身于马氏祠堂内,搬了条椅子,背对大门,横剑在膝,手持养剑葫,小口小口喝着酒。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复仇是一场独饮 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是一场不醉不归的豪饮。 自饮自酌,缓缓饮酒,独乐乐足矣。 有人头戴金冠,身穿一件紫气萦绕的青纱法袍,手捧一支荧荧耀耀的白玉灵芝,脚踩一双素白色蹑云履。 年约三十,姿容无瑕,道体无垢,面貌算不得如何俊美。 宛如神仙志怪中的谪仙公子,家在山水间,花竹森森。又像从一篇游仙诗中走出的山中幽居道人,结茅修行,偶至人间。 他闲庭信步,数步一景。 四周出现不同色彩和画卷,工笔白描的亭台阁楼,水墨写意的花苑,青绿山水的庭院。 前不久跻身仙人境,陈平安只是让姿容年轻了几年。 这条在前朝还是豪门扎堆的永嘉县乌纱街,一朝天子一朝臣,除了这栋宰相旧邸,还有相邻的两座大宅,都换了主人,旧岐王府和一处御史门第,早就一并被马氏收入囊中。由于马氏秉持一条“分家不分灶,分灶即拆家”的古训,在此落脚后,将近三十年间,始终不分家不分灶,不许诸房子弟别立户籍分异家财。三座府邸,相互间打通一道侧门,故而小半条街,都姓马。 那座庭院内,青衫背剑的陈平安抬起脚,鞋底板终于离开马岩的脸颊,似乎是嫌脏,蹭了蹭地面青砖,笑道:“马岩和秦筝可以下去养伤了,断了手腕,沈老宗师秘传的那几种金疮药,估计是不管用了,马氏密室库房那边甲字柜内的几种珍藏灵丹,搭配着杨家药铺的膏药,兴许派得上用场,记得省着点用,药膏毕竟是用一瓶就少一瓶的稀罕物件。运气好,让那位元婴境老神仙的蒲柳用上医家的枯木回春术,一截断腕还可以接回去,马月眉,你可以跟着爹娘一起离开了,记得把马彻和马川、马璧喊过来,刚好三换三。” 马月眉蹲下身,颤颤巍巍捡起那只还戴着翡翠手镯的断腕,她站起身,死死盯着那一袭青衫。 马岩搀扶着几乎晕厥过去的秦筝,踉跄着走出庭院,马岩不忘提醒马月眉赶紧跟上,用眼神暗示她不要意气用事。 见那女子不挪步,陈平安问道:“眼神能够杀人吗?不然你留下,杵在原地瞪大眼睛,多瞧一会儿?能否看杀仇寇?” 马月眉一双秋水长眸中铭刻着浓重的恨意,道:“姓陈的,你要么今天就杀了我,不然我这辈子都会让你和你的落魄山……” 不等马月眉撂完狠话,陈平安笑着双指并拢,朝那女子轻轻一划,剑光璀璨,就像一根铁丝切开豆腐似的。 一脸错愕的马月眉呆呆低下头,那道剑光,斜着将马月眉的身躯斩成两半,肚肠滑落一地,甚至泛着淡淡的白雾热气。 那些先前已经死过一回的青衣婢女,等到她们作为旁观者,亲眼目睹如此恶心的恐怖一幕,大半数都开始弯腰呕吐起来。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低头翻开一页,再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惨状,微笑道:“复仇不是一盘热气腾腾的菜,急匆匆端上桌,只要不吃,很快就会冷了。” 冥冥杳杳,浩浩渺渺,马月眉环顾四周,不知为何,她已经置身于马氏祠堂之内,就坐在一张椅子上。 循着那个声音,马月眉转头望向大门口那边,多出了一张椅子,坐着一个横剑在膝的青衫客,头别玉簪,正在饮酒。 那个“陈平安”,跟庭院内于谈笑间随意杀人的陈剑仙,判若两人。 此刻马月眉眼中的陈平安,更像是一尊神像,他面无表情,眼神冷漠,神灵尸坐。 与此同时,马氏祠堂祖宗挂像、牌位下方的供桌上,多出了一只古旧香炉,每“一炷香”,都是一个马氏子弟的名字。 马月眉还惊骇发现庭院中那个被分尸的自己,一旁站着个身姿虚幻的鬼物马月眉,她正在掩面流泪,暗自饮泣。 庭院内,陈平安转头看向院门口那边,提醒道:“马岩,秦筝,那就让你们占点便宜,二换三。一刻钟之内,那俩货色,如果没有赶来这里见我,就把账算在你们头上了。没办法,你们既然身为家主,就只好多担待些。” 那对夫妇脚步匆匆,片刻不敢停歇。至于马月眉的真实下场,是死是活,还是如青衣婢女那般死去活来,他们暂时也顾不上了,各自只能压着滔天恨意,另做打算。毕竟杏花巷马氏一支的香火,在他们夫妇身上,更在大儿子马苦玄身上,除此之外,像小女儿马月眉,或是二子马研山……就那样了。 之后陈平安伸手一招,从院内一棵苍苍翠翠的古松上边,抓来一把松针,轻轻攥在手心,再望向其中两位率先朝自己发难的青衣婢女,“如果没有记错,你们是叫-春温,秋筠?十六名剑侍当中,暂时只有你们两个是四境武夫,相当不容易了,随便搁在宝瓶洲哪里,这么年轻的四境武夫,都可以算作一等一的习武资质了。是秦筝那婆姨瞒过你们名义上的主人马月眉,暗中授意,手把手教你们如何当死士的,好坐实我今天在此滥杀无辜的说法?我只是好奇,你们该得的报酬呢?没有?单纯是觉得马氏收养了你们这些孤儿,就必须主辱臣死?” 两位妙龄少女,如出一辙的绸缎青衣装束,她们只在细节处,各有巧思,其中名为春温的婢女,轻盈体态,头戴白角冠,号称是玉宣国的宫内样,另外那个叫秋筠的青衣剑侍,身姿略显丰腴沉重,她此刻低垂着脑袋,竟是连与那位陈剑仙对视一眼的心气都没有了。 白角冠少女咬牙切齿道:“奴婢只恨自己境界低微,伤不着陈剑仙分毫,想要拼个鱼死网破都做不到。” 陈平安笑道:“这话说得不够准确,鱼死网破,你至少做到了一半。” 言语之间,屈指一弹,一枚翠绿松针快若飞剑,洞穿了那位白角冠婢女的眉心,娇躯瘫软,额头渗出一粒鲜红血珠。 陈平安看着手上账本关于两位马氏子弟的详细记录,笑了笑,转头望向那个秋筠,说道:“我担心马岩和秦筝忘性大,你向来与马川亲近,肯定不愿意这位心仪情郎死得莫名其妙,那就劳烦秋筠姑娘跑一趟,替那位马公子博取一线生机。不过切记切记,不要泄露此地内幕,只字片语都不要说出去,不然就别怪我送你们去做一双亡命鸳鸯了。” 秋筠壮着胆子离开马氏家主的读书待客处,果然那个性格叵测、心狠手辣的的陈剑仙,没有继续为难她。 与此同时,头戴白角冠的剑侍再次恢复原貌,她在神色恍惚间,下意识伸出手指,揉了揉本该被一枚松针打穿的眉心。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先后死了两次,让她杀气骤减,意气颓然,只是她仍然强提起一口纯粹真气,故意让自己显得杀气腾腾,沉声道:“陈剑仙就这点本事?要杀要剐不过是头点地,别说是飞剑反复杀人,便是刀山火海,油锅烹煮,陈剑仙只管一一施展出来,与你求饶半句,就算我没有骨气……” 陈平安合上账本,微笑道:“输人不输阵,心性真是不错。年纪还小,武学境界不够,如今只是马月眉的帮闲,等到你哪天学到了沈老宗师的七八成本事,估计以后就是永嘉县马氏的得力帮凶了,专门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或是夜行,铲除异己,或是掣肘家族内的仙师供奉,” 白角冠婢女板着脸阴恻恻说道:“我就算变成了厉鬼,就算爬也要爬去陈剑仙的家乡,去那座落魄山报仇雪恨!” 陈平安眯眼微笑,点头道:“好说。人生在世要称心,本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结仇者与报仇者,双方各凭本事。只是一个走过不少江湖路的前辈,无偿告诉你一个江湖道理,在形势不由人的时候,年轻人说话不要面露凶狠,眼绽凶光,无妨,下辈子注意点。” 刹那之间,又是一枚松针洞穿她的眉心,强劲的洞穿力道,带着青衣婢女撞向墙壁,颓然坐地而死。 青衣婢女抬起头,天地晦暗,寒风阵阵,阴冷刺骨,她茫然四顾,是极为陌生的景象,枯寂,了无生气。 这次自己是真死了?已经身在黄泉路了?接下来可有那书上所谓的鬼门关,孟婆桥? 她站在一条大雨过后的泥泞道路中央,就在此时,她转头望去,有一贫寒老媪骑乘骏马,鞍辔异常华美,老媪衣衫褴褛,缝缝补补,只是这匹高头骏马却分明是豪门精心饲养,寻常人家,绝不能拥有这等千金不易之物。 瞧见了道路上的青衣婢女,老媪赶忙勒紧缰绳,停马在旁,老媪眉眼慈祥,稍稍附身,低声问道:“姑娘欲何往处?” 赐姓马、名温春的青衣婢女颤声问道:“老婆婆,敢问此地是冥府道路之上吗?” 老媪闻言愈发眉眼温和,笑道:“姑娘可是回娘家省亲,与亲人走散了?莫不是被大雨淋湿,昏了头,才说出这种好没道理的胡话。姑娘,大雨才歇,路途积潦难行,此地山林自古多虎患,姑娘不宜单独一人赶路,不如随我去寒舍暂作休歇,翌日早行,得从容也。” “装神弄鬼!我倒要看你是神是鬼,敢在此故弄玄虚!” 青衣婢女扯了扯嘴角,脚尖一点,拨动一粒路上石子,石子破空,呼啸成风,朝那高坐马背的老媪心口处急急飞去,老媪吃痛一声,跌落马背,摔在泥泞中,没了气息,青衣婢女低头定睛望去,一番犹豫过后,这才缓缓挪步,拧转手腕,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攥在手心。那个羸弱不堪、一击便被毙命的老媪蓦然睁眼,心口处鲜血流淌,她却是缓缓起身,擦了擦衣裙,越擦越脏,叹息一声,只好作罢,沙哑开口道:“小姑娘,我好心好意劝你,何故暴起杀人,就不怕误杀无辜吗?即便怀疑我是鬼神之属,也理该敬而远之呐。” 老媪低头看了眼空洞的伤口,不以为意,只是继续絮絮叨叨说着老理儿,“小姑娘听一句劝,心地才是福田,一个人,若是心地坏了,杂草丛生,就坏了一年的收成,一年没有收成就要与人赊欠,赊欠是要还利息的,这般债上添债,苦上加苦,循环往复,何时才是个头呐。” 青衣婢女听不得这些令人厌烦的碎嘴道理,她直接一脚踢去,将老媪的整颗脑袋都踹飞。 老媪的头颅在泥浆中翻滚,反复呢喃一句“又错啦”。 下一刻,青衣婢女发现自己重新站在道路中央,远处一骑缓缓而来,老媪再次停马,面貌温和,低声问道:“姑娘欲往何处?” 不等青衣婢女回话,老媪便驾驭骏马高高扬起马蹄,瞬间就将后者的心口踩踏出一个窟窿,疼得婢女摔倒在地,老媪依旧神色和祥,再缓缓翻身下马,挥动手中马鞭,噼啪一声如雷鸣炸响,狠狠打断青衣婢女的头颅,高高抛起,重重坠地,青衣婢女随着那颗翻滚的脑袋,她眼中视线切换不定,或青天或黄泥。 老媪嗓音温和,好似自家长辈一般,柔声劝诫道:“姑娘,还错吗?” 下一刻,青衣婢女再一次站在道路中央,马蹄阵阵,由远及近,老媪再次骑马而至,好似悬崖勒马一般,停马笑颜开口询问。 马川和马璧,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岁数相差一年,都是二十岁出头,一人个高干瘦,一个黑面短髯,容貌身材皆迥异,兄弟二人都是马氏年轻一辈当中的翘楚,是有功名在身的,跟马研山让妹妹代考而来的探花郎不同,马川是太学生出身的正经举人,是家族仅次于少年神童马彻的头等读书种子了,至于弟弟马璧,只是相形见绌而已,若无比较,将他放在玉宣国豪门世族当中,也算俊彦了。 先前脸色难看至极的婢女秋筠找到他们,她没有说具体缘由,只说家主有令,让他们立即赶到此地。 马川想要询问内幕,秋筠却与平常温婉不同,她只是咬着嘴唇不说一个字。一路上,马川故意放缓脚步,走到弟弟身后,再去牵她的手,却被秋筠轻轻甩开,这让马川有些惊讶,往日私下相见,由于给她们教拳的沈刻眼尖,是个老江湖,单凭女子走路姿态,就可以看出女子是否处子之身,秋筠又是马月眉最器重的心腹婢女之一,马川再色胆包天,也不敢随便坏了她的武学前程。 结果等到他们三个进了院子,既没有看到任何一位马氏长辈,也没有看到什么相熟的供奉客卿。 只看到那拨神色古怪的青衣剑侍,怔怔看着他们几个后到者。 马氏长房遭遇了一场翻天覆地的风波,家主马岩挨了一脚踹,当家主妇秦筝都断了一只手腕,不过暂时并未殃及两边两房旁支的相邻府邸。 马川和马璧只看到了唯一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有个青衫背剑的男子,坐在台阶上,此人手里边有本不薄的册子。 贵客? 是某位已经在朝野扬名立万的玉宣国世家子,家主想要让他们兄弟来此,跟这个人切磋学问? 马川作揖道:“敢问兄台?” 陈平安挥了挥手中账本,“不必多礼,老乡见老乡。我们等会儿再细聊,等一等朝廷内定的下任状元郎马神童,马彻。” 马川笑容如常。 马璧有些不悦神色,这小子真会摆谱,给脸不要脸的货色,都敢摆到我们马氏来了,在这京城,天潢贵胄功勋与那将相公卿子弟又如何。 听说前些年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都曾在国师的护送下,微服私访离开皇宫,来此下榻马府,吃了一回马氏的私房菜,皇后娘娘都赞不绝口,她恳请陛下赏下了好几件文房清供给马氏,确有其事,因为那几样东西,如今就供奉在了家族祠堂里边的神龛旁。 只可惜当时家主只让嫡子女和马彻一起接驾,其余人都未能亲眼目睹天子龙颜。 马川用上聚音成线的手段,“马璧,此人多半是一位山上的仙裔弟子了,京城权贵子弟,印象中好像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马璧点点头,能够跨过马家的门槛,非富即贵,眼前男子,既然背剑现身,必然有所依仗,他同样是学武有成的四境武夫,穷学文富学武,兄弟二人俱是打小就药罐子泡大的好筋骨,以聚音成线与兄长密语道:“观其气象,倒是不俗,呼吸绵长,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不似山上修道之人,会不会是沈师傅在江湖上的嫡传弟子?” 马川再打量了几眼青衫剑客,不动声色道:“确有可能。” 京城内外和朝野上下,注意力都被马彻给吸引过去了,但是在马氏祠堂内部,他们兄弟二人,更是公认的文武双全。用某位叔公的话说,就是以后咱们马氏,长房那边嗜酒如命、不务正业的马研山,是定然靠不住了,肯定还得是他们俩兄弟挑起大梁了。只是他们俩一贯藏拙,出了这条乌纱街,不显山不露水而已。 最后一个赶来庭院的少年郎,却是与马川他们兄弟截然不同的气度姿容,面如冠玉,玉树临风,少年神色肃穆。 陈平安微笑道:“眉无喜忧,才是高人。不愧是永嘉县马氏家族文运凝聚所在,又是一位命里钦定的碧纱笼中人,大好前程。” 就是少年不晓得血气方刚,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道理。 陈平安站起身,拿册子随便拍了拍长褂,走下台阶,一步跨出,便来到了马川和马璧中间。一袭青衫长褂,已经站在兄弟二人的身后,伸手抓住他们的头顶,就那么轻轻一拧,两颗头颅几乎同时发出咔嚓一声,两颗脑袋便直接被从前边拧转朝向了后边,瞬间毙命的兄弟二人就那么瞪大眼睛,瞪向那院门口的俊逸少年,马彻。 本来可谓气定神闲的英俊少年,一瞬间就湿了裤裆。庭院门口便开始飘起一股尿臊味。 马彻只看到那个转头笑望向自己的青衫剑客,松开手指,两个脖颈已断的死人,便那么软绵绵耷拉着脑袋。 青衫男子竟然面带微笑,将两颗脑袋重新拧转过去,让兄弟俩的后脑勺,重新朝向院门口那个瞠目结舌的的马彻,“你就是马彻吧,胆子很大嘛,有想好以后在玉宣国庙堂当什么官吗?国师,礼部尚书?还是先成为驸马爷,听说你们玉宣国的驸马爷是可以当官的,皇帝陛下最宠爱的玉庆公主,前年去集清观烧香,恰逢一场名士荟萃的雅集清谈,就年纪最小、谈锋最健的马彻一见倾心了,就是比较可惜,你不太好这一口,更喜欢厨娘于磬那般的丰腴妇人?” 毕竟是只读圣贤书的少年郎,马彻此刻早已脸色惨白,满头汗水。 陈平安笑道:“知道马川和马璧为何落个这般下场吗?好好回答,千万别学马苦玄那个最喜欢装聪明的大傻子,回答错了,我就把你的脑袋慢慢拧转一圈。” 马彻不可抑制地身体颤抖起来,少年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说道:“因为他们经常呼朋唤友,去别国参加一种狩猎游戏,喜欢假扮马贼和流寇,横行无忌,为非作歹,去了很多次,杀了很多人,具体是多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 陈平安笑问道:“这种密事,你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马彻哪敢藏掖,竹筒倒豆子说道:“马璧用心险恶,想要拖我一起下水,我拒绝了。” 陈平安说道:“缺了个‘义正言辞’,你得换个说法,‘我义正言辞拒绝了’。嗯?” 马彻只得牙齿打颤,乖乖复述一遍。 少年心中叫苦不迭,怎么还没有人赶来此地,将这尊杀神立即拿下,绳之以法?咱们马氏这些年不是往来无白丁,与那山上得道仙师都有渊源吗? 陈平安问道:“杀过人吗?” 马彻使劲摇头。 陈平安又问道:“少年郎想杀人吗?” 马彻还是摇头。 陈平安笑问道:“读书种子敢杀人吗?” 马彻依旧摇头。 陈平安微笑道:“作为未来观湖书院的贤人君子,你觉得马川马璧该不该死?” 马彻毫不犹豫说道:“作恶多端,他们该死!” 反正已经死了。 不料就在这一刻,那两具尸体脖颈处咯吱作响,兄弟二人好像被施展了定身术,只能站在原地,却是脸色铁青转头望向马彻,眼神中充满了戾气,好像要将马彻生剥了才甘心。“马彻,自己找件趁手的……兵器,打死他们,把他们的脑袋打掉才行,可以用砖头,可以用屋内的砚台,兴许用琴弦更好,相对容易割断脖颈处的皮,不然用砖头,有的磨了。”“甭管用什么法子将他们的脑袋弄掉,马彻,只要做成了这件事,你就可以活着离开此地,但是我只给你一炷香时间,过时不候,到时候就要变成他们来剥你的皮了,他们是武艺傍身的练家子,当然,你不念同族兄弟情谊,他们兴许心慈手软,下不去手,到时候就要风水轮流转,又轮到你占据先手了,可以赌赌看。” 马彻愣在当场。 陈平安笑道:“一寸光阴一寸金,你们读书人不可不察啊。还是说愿意赌马川马璧跟你一般胆小,不敢剥下一张活人的皮?” 马彻不敢看那两双布满血丝充满愤恨的眼眸,少年低着头,摇摇晃晃跑向那处家主读书之地,上了台阶跨过门槛,原本手脚发软的少年便动作极快了,进了屋子,视线巡游起来,马彻心思急转,一顿搜刮,很快就寻了几件趁手的“兵器”,要以一方沉甸甸的砚台,砸断那对兄弟的脖颈筋骨,摔了一只摆放在花几上边的花瓶,少年要以碎瓷片切断脖颈皮肉,才算完成约定,砍掉他们的脑袋,割下了首级。 马彻一手拿着砚台,一手持花瓶碎片,只是等他跑下了台阶,却看到那些面露异样神色的青衣婢女。 这让马彻一下子锐气全无,呆呆站在台阶底部,手脚冰凉。 青衫剑客与他擦肩而过,笑道:“嫌弃她们碍眼,怕她们事后嚼舌头?好办,不如先杀了她们?可以不计入一炷香光阴之内。” 马彻好像陷入天人交战的处境,一位身材矮小的持剑婢女冷若冰霜,她向前跨出一步,抖了一个剑花,似乎在提醒这个被玉宣国士林说成是文曲星下凡的少年,你马彻,试试看?!马彻吓了一跳,再不敢有杀人灭口的念头,径直跑向马川马璧兄弟二人那边,手持那方价值连城的砚台,少年高高举起手臂,颤颤巍巍,古砚上刻着那几句砚铭,好像也随之摇摇晃晃起来。 两个脖颈青筋暴起的难兄难弟,由于既无法开口言语,手脚又动弹不得,他们只能用杀人的眼神死死盯住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 马彻一下子就泪流满面,喃喃道:“我下不去手,下不去手……不要逼我,不要再逼我了。” 陈平安坐回台阶,攥着那把松针的手,轻轻握拳,捶打胸口,皮笑肉不笑道:“手足相残,触目惊心,令人痛心疾首啊。” 异象横生,婢女秋筠伸手探臂朝书房那边一抓,将一把钉入墙壁上长剑驾驭在手,她体态轻盈如蜻蜓点水,倏忽间就来到马彻身后,一剑笔直刺出,就将少年刺了个透心凉。 马彻呆呆低头望去,半截长剑透出自己的胸膛,略带弧度的锋锐剑尖,竟然没有些许血迹。 青衣婢女秋筠的脑袋一侧太阳穴,如遭撞击,头颅晃荡出一个幅度,这名为了心仪男子好似殉情的女子,当场毙命倒地。 娇躯坠地之前,她深深看了眼情郎。 陈平安双指并拢一划,穿透马彻的长剑原路折返,重新钉入书房墙壁,长长的金色剑穗,朝向地面,温顺下坠。 马彻好像被这一剑彻底激发起了怒火和恨意,在发现自己挨了一剑却毫无痛苦之后,他也顾不得深究缘由,眼眶通红,一把抓住那马川的脑袋,往青衣婢女那边拖拽而走,再将马川往地上一摔,将后者脸面与那贱婢对视,高高举起手中那方篆刻古圣贤语的沉重砚台,重重砸在马川的脖颈处,一下又一下,很快就砸得后者骨骼碎裂,疯了一般的少年脸色狰狞,开始用手中瓷片磨掉马川的血肉皮肤…… 先前剑仙杀人,剑气也好,松针作袖珍飞剑也罢,都太快了。 眼前这一幕惨绝人寰的画面,却是名副其实的钝刀子割肉。 马璧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心如刀绞,肝胆欲裂。一向觉得杀人最是快意事的他,既怕死,更怕这个死法。 疯了,好像所有人都疯了。 被鲜血溅射满身的少年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个站在原地束手待毙的马璧。 院内,有些青衣婢女几乎将苦胆汁水都吐完了的,先后抬起头,战战兢兢望向台阶那边,那个神色专注却淡然的青衫剑仙。 ———— 折腰山的道旁酒肆,裴钱落座后,径直问道:“这次喊过我来是为了什么?” 不如先忙正事再叙旧。 刘羡阳一贯是坐没坐相的德行,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晃着碗,笑道:“喊你过来助阵,是顾璨的意思,若只是按照我的想法,哪里需要这么兴师动众,否则也太给永嘉县马氏脸了,他们又没有一位飞升境坐镇家宅。顾璨呢,是担心你师父在马府里边,一个没能收住手,杀疯了,闹出一桩类似江湖演义上边的惨案,灭人满门,斩草除根,别说人,连马家会下蛋的鸡鸭都给宰了一干二净,说不定连灶房那边被人捡出来的鸡鸭蛋都给摇碎喽。” 裴钱哑然失笑,师父怎么可能如此作为,只是刘羡阳和顾璨今儿坐在这里,还是让裴钱觉得心里舒坦,便跟他们敬了一碗酒。 顾璨端起酒碗,闷了一大口,说道:“我没这么说过。” 紧接着顾璨补了一句,“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刘羡阳说道:“所以顾璨担心我们俩拦不住陈平安,你在场,说不定陈平安还会稍微顾及身份,想要在你这边维持师父脸面和好人做派,不至于在那边杀红了眼。”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说道:“那你们找错人了,师父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只会去鸡笼鸭圈那边帮忙捡鸡蛋,看看有无漏网之鱼。” 刘羡阳一时语噎,斜眼顾璨,这就是你找来的帮手? 顾璨乐呵得不行,果然没有看错裴钱,她很对自己的胃口。 山上山下,独自行走江湖,你们招惹我可以,我可以不计较,因为裴钱是师父的开山弟子,来自落魄山。 但是你们如果敢招惹我师父,那裴钱更是师父的开山弟子。当年在竹楼二楼喂出来的拳,你们也可以尝尝看。 刘羡阳笑问道:“小鼻涕虫,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 顾璨说道:“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知道自己有很多缺点。” 刘羡阳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就着酒喝下肚子。 坐在火盆边的顾灵验忍不住噗嗤一笑,她早已脱了靴子和锦袜,露出一双如羊脂玉的纤足,脚背微微勾起,足如弯月。 听他们几个聊天,贼有趣。 顾璨端碗抿了一口折腰山的盘鬓仙酿,好像再懒得用上心声言语的手段,开口缓缓道:“亲眼见过马苦玄的,人人都说马苦玄跋扈,言行无忌,做什么事都不计后果,其实这厮并没有外界说的那么只修力不修心,马苦玄能够有今天的不俗成就,自有其天才和学力。” 刘羡阳嘿嘿笑着,你这个小鼻涕虫跟那马苦玄是一路货色,同行最相知,所以顾璨聊这个,观点还是站得住脚的。 顾璨当然知道刘羡阳的意思,不以为意罢了,刘羡阳又不是一个如何藏得住话的人,想说的意思都摆在脸上了。 裴钱其实对于自己师父跟刘宗主、顾璨的相处模式,在她还是小黑炭那会儿,心中就充满了无比好奇。 师父与顾璨,在各自走出书简湖之后再重逢,双方当真不会心有芥蒂,当真不会渐行渐远,就算见了面也是无话可聊? 若无师父在场,刘羡阳跟顾璨真是那种患难与共的挚友,会不会一个端着架子,一个当闷葫芦? 上次在青杏国的酒花渡,自己陪着师父,与顾璨他们几个有过一场偶然相逢,登楼喝酒,好像还好? 这次瞧见了刘羡阳跟顾璨同桌喝酒,似乎也还好? 因为裴钱的出现,山神娘娘宋瘠已经不宜也不敢单独坐在一张桌旁饮酒,而是主动恢复了掌柜身份,站去了柜台那边,等着客人们添酒续杯。 宋瘠又不傻,那二男一女,既然在此等的人是大宗师裴钱,裴钱表露出来的姿态,甚至有些执晚辈礼的意味,那他们定然不是什么寻常修士了,尤其是当那儒衫青年,当他说起马苦玄,神色淡然得就像随口提及一个山上练气士,宋瘠作为本地山神,她又常在市井走动,最是熟稔人情世故,她就一边听那儒衫青年言语,一边细心观察同桌高大男子与火盆边女修的眼神和脸色,试图从细微变化当中推敲出更多的结论,但是得出的结果却让宋瘠愈发心有余悸,听到马苦玄这个名字,他们如饮淡水。 顾璨继续说道:“马苦玄曾经先后故意挑衅赊月,纯青和许白,一个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两个在候补十人之列,这就是马苦玄的一种试探,想要凭此来确定陈平安的实力,上限和下限大致在在哪里,马苦玄都想弄清楚,最终得出一个能够让他心中有底的大致结论。” 刘羡阳揉着下巴,“杏花巷马傻子,怎么不直接找我这个同乡切磋切磋?” 顾璨笑呵呵道:“别说数座天下,你连宝瓶洲年轻十人的榜单都没上,找你干嘛?” 刘羡阳怒道:“老子要不是刚好四十一岁,错过了这份榜单要求的年龄,否则能没有我?榜首不得姓刘?!” 顾璨说道:“有本事别跟我冲,捣鼓这个榜单的,是正阳山茱萸峰的田婉,你找她说理去。” 当初居心叵测的邹子,评选出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因为两个榜单各有第十一人,所以总计二十二人登榜。 宁姚,斐然,曹慈都在年轻十人之列。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就是垫底。 当时榜单没有给出陈平安的名字,只是介绍了年轻隐官的境界修为,元婴境剑修,山巅境武夫。 这让那位云遮雾绕的年轻隐官,有点类似看门人的意思,好像不管是谁,只要打过了陈十一,就有登榜的实力。 而候补十人当中,就有宝瓶洲真武山的马苦玄,中土神洲的许白,竹海洞天的纯青。 之前马苦玄去找赊月的麻烦,其实算不上斗法,因为赊月主动认输了,若论遁法,赊月确实不弱。 但是许白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哪怕他一点都不想跟马苦玄起冲突,但是马苦玄根本没有给许白避其锋芒的机会。 三者当中,就只有纯青是认认真真与马苦玄切磋了一场的,同时马苦玄也是对这场斗法,最为上心,只因为作为青神山夫人唯一嫡传的纯青,修道之路,最像陈平安。 毕竟光是游历竹海洞天、为纯青教过拳的武学宗师,就有四位止境之多。 事实上,这场切磋,从头到尾稳稳压制纯青一大截的马苦玄,最后他给了这位手下败将,一个不算评价的评价。 大致意思是“好心奉劝”纯青以后别学拳了,给那姓陈的提鞋都不配,不如专心修道。 那些当真就只是扯闲天的言语,听得宋瘠脑袋一低再低。 因为她终于确定那两个男人的惊人身份了。 龙泉剑宗第二任宗主,剑仙刘羡阳。骊珠洞天泥瓶巷顾璨,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 他们与出身杏花巷的马苦玄都是同乡。 是了。 只有他们这样的天之骄子,才可以提及马苦玄,如此心平气和。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在乎,根本不用假装,不必故作散漫。 刘羡阳随口问道:“你曾经跟他们俩并肩作战,在你看来,纯青和许白到底是啥水准?” 顾璨抿了一口酒水,“许白短处是与人捉对厮杀,心不狠,所以他的境界要低一境看待,长处是运筹帷幄,将将和将兵,都是许白天生擅长的,到了战场上,许白调度兵马,就会变得异常铁石心肠。单对单,许白对上我,他必死无疑。” “纯青所学驳杂,天资确实好,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当中,她是最年轻的一个,不是没有理由的。如今纯青才二十几岁,作为纯粹武夫,经过蛮荒一役,估计她很快就会打破远游境瓶颈,拳法技击,精通十八般武器,身为练气士,早就是元婴境瓶颈,五行堪舆,雷法符箓,机关阵法,扶乩降真,驭鬼敕神,狩猎追杀,隐匿逃遁,她都很精通,而且成长的空间? ?大,她的优势,应该是在跻身飞升境之后,纯青多半会成为一位攻守兼备的强飞升,大道成就,高于野修青秘,与我白帝城出关后的师姑韩俏色相仿,我估计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就会是纯青未来大道高度的极致所在了。纯青如果再多出一层剑修身份,完全可以把她视为一个老瓷山的陈平安。” 刘羡阳忍俊不禁,如果不是最后这句损人至极的评价,我就真信了你顾璨了。 小鼻涕虫的言下之意,就是纯青确实瞧着很像陈平安,但终究相对于“真迹”而言,她只是一件烧造粗劣的仿品瓷器,搁在他们几个的家乡,就只能被砸碎丢到老瓷山。 先前陈平安问剑正阳山期间,马苦玄其实就在附近旁观,余时务甚至说这是马苦玄的唯一机会了。 后来等到陈平安城头刻字的消息,传到浩然,就更让马苦玄一下子吃不准深浅了。 刘羡阳好奇问道:“你是不是有在永嘉县马府安插棋子?” “闲着也是闲着,总得找点事情做做。” 顾璨点头道:“担心打草惊蛇,就没敢安插太多,前前后后,拢共只往里边丢了三颗钉子,前些年被拔掉了一颗,是个形神腐朽的观海境老修士,他自己不小心露出了蛛丝马迹,于是很快就被沈刻亲自动手给毁尸灭迹了,作为双方约定好的报酬,他的两位嫡传弟子,如今都算发迹了,我替他们各自找到了一位传道人,都是白帝城的不记名供奉,所以我甚至怀疑此人是不是故意求死的,因为按照当初我跟他订立的条款内容,他要是不小心死在了马家,他那两位弟子就会获利最大。以后我再与谁做公道买卖,得补上这个漏洞才行。” “还有一颗是被彻底边缘化了,早先在马氏的那座仙家客栈当差,混得还行,但是也没能送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如今管着马氏一小块银庄票号的山下买卖。剩余最后一颗,同样可以忽略不计,只因为不是练气士,才得以留存下来,跟她聪明不聪明没关系,如今只是做到了一位马氏子弟的小妾,说是纳妾,她却连马氏侧门都进不去,只能养在外边,吹吹枕头风,套几句废话还是可以的,只是再过个几年,她就要年老色衰,失了宠,更无用处了。” 顾璨说到这里,自顾自摇头道:“就算钉子藏得深,都还在,以如今马氏家大业大的底蕴,踩到了这几颗丢在地上的钉子,想必都不会硌脚。毕竟不是我亲自盯着,都太蠢了。” 柜台那边,宋瘠听得心惊胆战,花容失色,你们几位天老爷唉,倒是用心声言语啊。 她现在都要担心,自己是不是也会落个被“毁尸灭迹”的下场了。 喝着我铺子的酒水,结果却要送我一碗断头饭? 你们也太欺负人了。 裴钱有意无意,瞥了眼山神娘娘,人间山水神灵的心境景象,其实比较枯燥,相对千篇一律,多是被袅袅香火萦绕的祠庙与金身神像,差异只在香火多寡和金身高低以及精粹程度。而各级城隍爷一道,约莫是阴阳不通、幽明殊途的缘故,哪怕是一位品秩最低的县城隍,便是裴钱都看不真切内里气象。 刘羡阳听着顾璨的谋划,大为失望,埋怨道:“就这?” 顾璨冷笑道:“不然?” 安插棋子,培养死士,还得提防谍子成为反间,你以为是多简单的事情? 刘羡阳没好气道:“我还以为你丢进去的钉子,怎么都能够在马氏祠堂里边有张椅子好坐了。” 顾璨说道:“你怎么不说马岩、秦筝都是我安插在马苦玄身边的钉子?” 刘羡阳眼睛一亮,坐着说话不腰疼,“顾璨,跟我聊着聊着,你就开窍了啊,我觉得这个法子真是不错,可行,你以后就朝这个大方向努力。” 顾璨直接往刘羡阳那边吐了口唾沫,刘羡阳歪头躲过,非但不怒,赶紧喝完一碗酒水,提起空碗,反而继续挑衅顾璨,“好暗器,再来再来,看我能不能接满一大碗,满满当当,再来个仰头一饮而尽,是有点恶心了,顾姑娘?” 裴钱咧嘴一笑。 单独坐在火盆那边的顾灵验憋了又憋,还是没忍住,捧腹大笑起来,“只要我家公子没意见,我当然不介意啊。” 顾璨讥讽道:“那帮马氏子弟,全是些心性漂浮的酒囊饭袋,连当棋子的资质都没有,一心练剑刘大爷,你自己摸着脑子说说看,让我一个都不在宝瓶洲的人,怎么办?” 刘羡阳理直气壮道:“提醒你跟我好好说话啊,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我一个心情不佳,就会在陈平安那边说漏嘴的。” 顾璨怕陈平安,陈平安怕自己,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我刘大爷完全犯不着跟一个小鼻涕虫较劲嘛,差了俩境界的。 刘羡阳站起身,懒洋洋道:“酒也喝过了,该忙正事了。” 顾璨没有跟着起身,皱眉道:“去哪里,做什么?” 刘羡阳白眼道:“就你屁话最多,老习惯,多学学陈平安,只管跟在刘大爷屁股后头吃香喝辣。” 顾璨摇头道:“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反正就待在这边。” 他娘的,犯了错,陈平安不敢在你这边说什么,我怎么办? 先前在落魄山,我好心想要去桐叶洲帮点忙,听听他是怎么说的,不就反过来教训我一句太闲,仙人了? 刘羡阳气势浑然一变,淡然道:“你们仨走一趟京师城隍庙,我去一趟玉宣国皇宫。” 裴钱早已起身,手持绿竹杖,问道:“刘宗主,我想要独自走一趟钦天监。” 刘羡阳想了想,点头道:“当然可以,记得换个样子。真要动手,就别犹豫,出了任何事情,你师父那边,我帮你兜着。” 当顾璨站起身,真名子午梦的顾灵验,她便立即穿好袜子和鞋子,跟着起身。 刘羡阳看了眼山神娘娘,微笑道:“怎么讲?” 宋瘠一咬牙,“今天酒铺打烊,并无客人光顾。” 刘羡阳问道:“若是常山神亲自问你话呢?” 宋瘠默然无语。实在是不敢有任何保证,她终究是一位寄人篱下的小山神,折腰山归属鹿角山直接管辖。 刘羡阳笑道:“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了,那你就照实说,你记得最后再捎句话给常凤翰,鹿角山谁胆敢给你穿小鞋,我就让山神府变成第二座正阳山一线峰。” 刘羡阳戴好斗笠,没有着急赶路,略微思量一番,缓缓道:“稍作改动,顾璨去皇宫,裴钱去京师城隍庙,顾灵验去钦天监。我就辛苦点,走趟远路。” 顾璨说道:“你不合适,还是换成我吧。” 刘羡阳伸手按住顾璨的脑袋,目视前方,笑容灿烂道:“没这样的道理,咱们仨,你才是那个年纪最小的。” 顾璨伸手拍掉刘羡阳的手,却没有说什么,算是答应了刘羡阳的提议。 酒旗斜矗,外边依旧大雨滂沱,道路泥泞不堪。 刘羡阳轻声道:“顾璨,朋友身上有很多的臭毛病,还是朋友。” “但是我跟陈平安有一点,很不一样,我只劝朋友一次,不听就算了。” “你是不是一直想问我,如何换成我先去书简湖会怎么做?实话告诉你好了,我会劝你收手,你如果不听,我就会远远退出书简湖,等着你被人打死的消息,再帮你报仇,打死那个打死你的人,仅此而已。” 顾璨笑道:“已经比我想象中的某个答案好多了。” 刘羡阳扶了扶斗笠,微笑道:“小鼻涕虫,路还很长,不管以后我们仨成就高低如何,你终究是那个最小的,是赚是亏,现在还不好说。我只要求你保证一点,别来招惹我,不是我会如何为难,我半点不会觉得为难的,为难的,只能是陈平安。此外,你跟陈平安不对付,我肯定帮他,我跟陈平安起冲突,你肯定帮他,事情反而简单了,能不能理解?” 顾璨点头说道:“理解,并且接受。” 刘羡阳重新披上蓑衣,就此破开雨幕,身形化虹御风离去。 顾灵验好奇问道:“他要去哪里?” 顾璨戴上竹笠,系好蓑衣,默不作声。 裴钱帮忙给出答案,“真武山祖师堂。” 顾灵验幽幽叹息一声,心情复杂,其实她始终无法理解,顾璨,陈平安,刘羡阳,他们相互间性格差异如此之大,怎么会成为朋友,还可以一直是朋友。 难怪顾璨说不合适,刘羡阳不管怎么说,都是龙泉剑宗的现任宗主,而作为龙泉剑宗半个娘家的风雪庙,与那真武山,又同为宝瓶洲兵家祖庭。 顾璨开口说道:“裴钱,你其实并不认识真正的陈平安。我从小就既亲近又畏惧他。所以在刘羡阳那边,就像是我好像什么都听他的。” 不知为何,顾灵验只是听到这么一句语气平淡的家常话,她瞬间就毛骨悚然。 甚至远远要比与那位年轻隐官同桌饮酒,更让这位蛮荒十天干修士之一的子午梦倍感不适。 裴钱欲言又止,可她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不管顾璨和刘羡阳眼中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师父就是师父。 “落魄山会有倒影吗?” 顾璨先说了这句奇怪言语,随即笑容灿烂道:“其实都没什么了,陈平安就是陈平安。” ———— 马府某地,有个老态龙钟的迟暮老人,坐在一间寒酸屋舍的檐下,在家乡那边,就是个没出息的,这些年跟着家族迁徙到这边,也没如何沾光,这会儿老人双手拄着拐杖,给身边一个少年说着家乡那边的故事,老人说以前在咱们家族靠着发家的金鹅窑口,自己可是烧造瓷器的一把好手,跟一个泥瓶巷姓陈的年轻师傅,学了不少真本事。 少年笑着说这叫达者为师。老人点点头,说是这个理儿,早知道小时候就不翘课了,该在学塾用心多读几本书的。 老人缓缓过转头,望向一个好似在自家檐下躲雨的年轻男人,看着对方的侧脸,老人尽量睁开眼,喃喃道:“年轻人,你是陈全的儿子吗?” 那个头戴金冠、身穿青纱法袍的年轻人,转过头,笑问道:“老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人笑道:“长得不像,可就是瞧着很像,我这孙儿常跟我说书上的言语,是了,叫神态。”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少年,点头道:“积善之门户虽贫寒,家中子孙必有晚发。” 老人问道:“你怎么来这种地方啦?” 当年有些事情,越琢磨越透着一股阴恻恻的渗人意味,老人那会儿还是青壮岁数,又姓马,也不敢说什么。这些年,憋在心里,倒是谈不上有多难受,就是有那么点不得劲,既然玉宣国京城里边有腾云驾雾的神仙,又有据说管着人死后再来算账的好几座城隍庙,老人就有些担心, 陈平安笑道:“晚辈说话直接,老先生别生气,走了一圈,好像马氏百余口,三座相连府第,就这边是个可以落脚不脏鞋的干净地儿。” 老人叹了口气,这种话头,不好接。 少年问道:“你是修道之人吗?” 陈平安说道:“可以这么说。” 少年疑惑道:“来这里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故事重提,来这边算一笔旧账。” 少年还想再问下去,老人咳嗽几声,少年连忙轻轻拍打爷爷的后背。 陈平安笑问道:“喜欢看戏或是听说书吗?” 衣衫洁净的少年点点头,“都喜欢,就是不经常。” “旁人故事,戏如人生,所有悲欢离合,都是纸面文章,你不用太当真,看过就算了。” 陈平安便伸手朝少年额头遥遥一点,后者如开天眼,身临其境,看到了一幅幅山水画卷。 一个出身江湖门派执牛耳者的女侠秋筠,离开师门,仗剑游历江湖数年,这天夜幕途径一座破败祠庙,她亲身经历了太多的神怪轶事,在此借宿,并不以为意,进了香火冷落多年的祠庙,见那香案之上搁放着一份老旧盟约,女子誓言彩色焕然,男子山盟海誓的文字内容,却是枯败色泽,这让秋筠顿时心中大恨,她生平最见不得负心汉,记住了祠庙立誓双方的姓氏籍贯,转身离开此地,先找到那呕血而亡的可怜女子停灵处,秋筠立马灵柩旁,承诺会帮其手刃男子,将那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头颅带来此地,祭奠她在天之灵。此后秋筠一路策马狂奔,昼夜不息,打探得消息,直奔京城,找到了那处张灯结彩的高门大宅,原来那男人金榜题名,刚刚迎娶了当朝大学士的嫡女,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女侠秋筠提剑跃马,连过府邸数门,一路冲撞向前,来到一国功勋显贵满屋而坐的喧闹拜堂处,她再一个娴熟俯身,那新郎官一剑砍下脑袋,再以剑尖挑落那嫁衣女子的红盖头,用以覆盖住那颗鲜血淋漓的脑袋,秋筠翻身下马,随便将其包裹,夹在腋下,重新上马,疾驰而出,她重返停灵处,揭开红盖头,将那颗早已鲜血干涸的脑袋摔在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新郎官脑袋在地上一阵翻滚,等到秋筠认清那张男子的面孔,她如遭雷击,她一掌拍开棺材板,低头望去,里边躺着的女子尸体,竟然就是先前京城惊鸿一瞥的拜堂女子,头疼欲裂的秋筠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下一刻,等她好不容易恢复正常,却发现自己跪在堂前,透过红盖头的缝隙,眼角余光就是终于拜堂成亲、很快就要入洞房的心仪男子,父亲是当朝大学士,替她榜下捉婿,他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他曾说自己家乡那边,有个痴怨女子,对他纠缠不休多年,她那家族在地方上横行霸道,一直想要让他入赘,如何是好?她信了,劝慰说这种疯娘们,上梁不正下梁歪,毫无家教可言,马郎你根本不用理会……她身后那边传来一阵吵杂惊呼声响,她赶紧转头,掀起红盖头,只见一马当先,势不可挡,有一位古貌豪侠策马直奔此地,马上那戟髯拳发的豪侠男子,抽刀俯身,不言不语,砍下她身边夫君的头颅,豪侠拨转马头,一人一骑,来也匆匆去更匆匆,高声言语一句,已杀负心贼。 一座金碧辉煌的王府,凭借军功刚刚封公的马璧,作为一国最年轻的外姓公爷,马璧在演武场练完刀法,脱了身上甲胄,随手丢给一旁的家族供奉,俱是江湖上的武学宗师,说是内廷供奉,实则就是朝廷的鹰犬罢了,马璧走向自己住处,一路上都是遇见他便跪地不起的奴仆婢女,行至小桥流水,马璧见那兄长站在形若白虹的白玉桥上,背对着自己,手捧着一只装满饵料的瓷罐,抛洒向水池内,攒簇在一起的肥硕锦鲤们翻涌四起,马璧走上石桥,朗声笑着喊了声兄长,马璧打算告诉这位从小就弱不禁风的可怜兄长,自己很快就可以帮他赚取一个官身了,就在那鸿胪寺当差,身份清贵,陛下已经答应此事了。马璧一瞬间头皮发麻,戎马生涯杀人如麻的一国公爷,停下脚步,再不敢往前跨出一步,只见兄长缓缓转头,七窍流血的渗人模样,嘴唇微动,似有蛆虫翻动如桥下游鱼,行尸走肉一般的兄长,与马璧招手道:“你也来了啊。” 马璧仓皇后退,一退再退,只见一座白玉拱桥,原来是由白骨累累堆砌而成。 兄长马川下半身都消融在密密麻麻的尸体堆中,只有一颗脑袋和半截身躯,就那么缓缓“游走”向马璧,一边开口说着含糊不清的言语,一边嘴中有蛆虫摔在地上。此刻又有一条白嫩胳膊从背后环住马璧的脖子,是一个很熟悉却又陌生的柔媚嗓音,“小叔子,该就寝了。” 安卓苹果均可。】 一处炊烟袅袅的乡野村落,兄弟二人关系和睦,各有家室,一个当跑山,一个捕鱼为生,都算丰衣足食,他们的孩子们都到了开蒙的年纪。天边浮着火烧云,就像熊熊燃烧的锦缎,偶尔去县城庙会赶集,他们的妻子,持家有道,偶尔在布店掌柜嫌弃的眼神中,她们壮起胆子去偷偷摸一下、捏一捏丝滑的绸缎,只是她们总是嘴上嫌贵,便不买了。兄弟二人今天相约一起喝酒,看着孩子们的嬉戏打闹,两位妇人在厨房那边忙碌,马川和马璧各自聊着最近的收成,突然一阵越来越急促的马蹄声响,踩碎了乡野的静谧,霎时间,一枝白羽箭矢破空而至,从侧面直接钉入马川的脸颊,当场贯穿精壮汉子的一张嘴巴,马璧瞪大眼睛,只见有几骑甲胄异常华美的年轻人,几乎人人挎刀背弓,也有那手提长枪的魁梧汉子,缀在队伍最后方,冷冷看着手无寸铁的马璧。 喝彩声此起彼伏,那个挽弓射箭之人却是笑骂了一句,从箭囊再次捻起一枝羽箭,拉弓如满月,砰一声,又是一枝势大力沉的箭矢,瞬间穿透马川的脖子,那股恐怖的力道,将身体强壮的乡野青壮汉子往后一拽,后仰倒地,一滩血泊缓缓散开。那位贵公子手上的长弓嗡嗡作响,瞧见那庄稼汉子的死相,自顾自点头,似乎比较满意。 坐在板凳上的马璧,呆呆看着马背上那张熟悉的面孔,不是只是瞧着年轻几岁的兄长马川吗?兄长为何要杀自己? 又有一骑疾驰而至,身后跟着数骑精锐扈从,他瞥了眼从灶房那边跑出的两位妇人,笑道:“庸脂俗粉都算不上,杀了吧。” 这位五短身材却披挂甲胄如一国君主的公子哥,稍微提起手中铁枪,指向檐下那个汉子,“这个归我,其余的,你们看着办。” 坐骑神俊,一个娴熟冲锋,年轻骑士一枪将马璧捅穿头颅,再一个拧转手腕,将尸体摔在一旁。 马璧临死之前,只是疑惑,马背上的歹人,怎么是自己的面容?他只是心有不甘,自己死后,妻子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一阵雷鸣声炸响,马璧被瞬间惊醒,晃了晃脑袋,坐起身,摸了摸满头汗水,幸好是做梦,只是这个噩梦,也太怪太渗人了点。 窗外大雨磅礴,黄豆大小的雨点,屋外传来哭喊声,马璧赶忙披衣起身,却见一支支火把点亮整个宅子,一群身穿夜行衣的矫健身影,明晃晃的刀锋,进了宅子,不问缘由,手起刀落,只管见人就杀,府上那些女子则是生不如死的下场。白发苍苍的马璧心中悲恸不已,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为何如此,为何如此,老人蓦然转头,只见那绣楼那边,一个衣衫不整的纤弱女子,待字闺中的她,坠楼飘若一片落叶。 马川愁眉不展,缩在炕上的墙角,唉声叹息不已,屋外是天寒地冻的大雪时节,他裹了裹身上的老旧貂裘,家徒四壁的年景,桌上一盏昏暗油灯,泛着惨淡黄色光亮,有个妇人正在灯下缝补破衣。所幸桌上还有些不常见的丰盛菜肴,与他家境大为不符,是妻子给大户人家当绣娘挣来的,主人家经常款待当地官吏豪绅,在家中大摆宴席,吃剩下,就送给她带些回家。他马川好歹是个有童生功名的学塾夫子,心气高,吃不得这种好似施舍一般的嗟来之食,更何况……他冷冷瞥了眼妇人,更何况她名义上是那户高门大户的绣娘,实则与那花甲之年的糟老头,她脏得很,还有些邻里间的嚼舌头,更难听,据说那边都快可以开个不用花钱的娼窑子了。察觉到男人的视线,妇人凝眸望去,她咬了咬嘴唇,重新低头不语。 屋外风雪飘摇,桌上的鱼肉菜肴早就冷了,名为秋筠的妇人,侧过头,泪珠儿滑落脸颊,她的心似乎更冷几分。 妇人背对着男人,抬起胳膊,擦拭眼泪,她硬着头皮轻声道:“夫君,赵老爷想要邀请你去当私塾先生,你若是不愿意,我明儿就回绝了。” 马川眼睛一亮,咳嗽几声,挪到床沿,放下双腿,脚尖伸入一双冻如冰锥子的干瘪棉鞋,打了个激灵,缓缓开口道:“要么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要么开设学塾,传道授业解惑,都是我们读书人的正经行当,对了,秋筠,赵老爷有没有说是怎么个价格。” 妇人低声道:“每个月八钱银子的薪水,若是逢年过节,还有额外的红包。” 马川笑得整张脸都快扭曲了,嗓音依旧平稳,低低嗯了一声,“还算可以了,凑合。” 到了桌边,马川看着几盆生冷鱼肉,感叹道:“就是不晓得我那个年少起就喜好舞枪弄棒的弟弟,如今在边军行伍中混得如何了,若真能混个一官半职,也算他不曾愧对列祖列宗。” 妇人视线低敛,不知想起了什么旧事,微微脸红,灯下一张脸庞平添了几分娇艳光彩。 马川嚼着难以下咽的鱼肉,依旧有滋有味,突然笑道:“嘿,咱们兄弟二人的姓氏,可是国姓。出门在外,不管见着了谁,都不兴说‘免贵’二字。” 当今天子马彻,是公认的太平皇帝,年轻时也曾勤勉治国,人到中年便开始贪图享乐,但是一国之内文臣武将俱是英才,前不久边关大捷,皇帝陛下刚刚敕封一位功勋卓著的武将为公爷,再将一位少女御赐为女状元。既无外患也无内忧,他便愈发荒淫无度,除了与他年龄相仿的皇后娘娘,是个摆设,自他年少登基时起,宫中所有嫔妃,便都是妇人,白日宣-淫,颠鸾-倒凤。这天皇后娘娘召见一众诰命夫人,等候已久的皇帝陛下便以一柄玉竿拂尘,轻轻挑起帘子,瞧见那些体态各异的中年美妇,唯一例外,便是其中那位女状元,皇帝陛下微笑道诸位姐姐可以宽衣了,妇人们对此并不陌生,有强颜欢笑,也有妩媚逢迎的,唯独那个少女怔怔看着皇帝陛下,她满脸匪夷所思,面红耳赤,只是不知为何,她始终口不得言,少女悲愤欲绝,伸手指向皇帝陛下,再指向自己,咿咿呀呀,偏就是无法说话。皇帝陛下饶有兴致,大笑不已,快步走向那个姿容明艳的少女,今儿就为她破例一回。一番云雨过后,等到中年皇帝昏睡过去,那少女伸手掐住皇帝的脖子,直接将其活活掐死,她这才上吊自缢。 人死如大睡一场,皇帝马彻蓦然惊醒,手中持境,自己竟是一张少女脸庞,吓得他将镜子砸在地上,下一刻,她便来到了皇宫,浑浑噩噩环顾四周,除了那位面容衰老、心不在焉的皇后娘娘,还有一帮神色各异的诰命夫人,皇帝陛下,或者说女状元,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帘子被一柄拂尘轻轻挑起。 永嘉县马府,马岩搀扶着秦筝回到住处,瞧见了门口那位候着的老妪,夫妇稍微吃了颗定心丸。 马岩轻声道:“蒲夫人为何不出手拦阻那人行凶?连三封飞剑传信都被那厮拦下了。” 老妪以心声微笑道:“家主有所不知,我早有准备,其实一明一暗,送出了总计六封密信,被拦截的,只是明面上的飞剑传讯。” 马岩立即面露喜色,重重松了口气,秦筝却是快速瞥了眼名为蒲柳的老妪,她倒是没有说什么。 老妪脸色阴沉,冷哼一声,埋怨道:“秦夫人,若是早早知道你们马氏招惹的仇敌,是那人,我早就离开玉宣国了!别说玉宣国,宝瓶洲都不敢待!” 秦筝道歉告罪一句,再从袖中拿出一串常年随身携带的钥匙,让马岩打开密室大门,拾级而下,一路墙壁上都嵌着用以照明的夜明珠,禁制重重,最终走到了一处别有洞天的山清水秀之地,她先涂抹了杨家药铺买来的膏药,神魂瞬间稳固下来,锥心一般的疼痛也瞬间消失无踪,再让老妪施展山上术法,果真接回了那截断腕,顷刻间便是双眼清晰可见的白骨生肉,只是伤疤依旧明显,秦筝壮着胆子拧转手腕,她长呼出一口浊气,马岩颤声问道:“这厮口出狂言,一见面就说要杀我们四十多次,结果现在杀又不杀,还任由我们来此,所欲何为?” 老妪喟叹一声,“山巅修士,道法无情,天心难测。” 马岩有些抱怨道:“蒲夫人是修道有成的陆地神仙,面对此人,依旧毫无招架之力?” 老妪苦笑道:“山上修道,一向是隔境如隔山,何况我即使是玉璞境,又岂敢自称‘山巅’,至多是走到山腰罢了。登山越高,越知离天之远啊。那个姓陈的,至少也是一位元婴境剑仙,与剑修作同境之争,哪来的半分胜算。” 马岩怒骂几句沈刻不是个东西之类的,好不容易平稳心情,试探性问道:“蒲夫人,沈刻已经跑路了,厨房那边的于磬,她也是金身境武夫,同样不济事了?” 老妪嗤笑道:“这些个只会沽名钓誉的江湖莽夫,靠不牢的。只要听说陈剑仙的名号,男的缩卵,女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马岩问道:“姜桂姜先生呢?还有那个连你都称之为深藏不露的种昶?他们可都是各怀神通的金丹地仙,这么些年,吃我们的喝我们的,总不能遇到事情就躲起来当缩头乌龟吧?总得稍微出点力吧?” 老妪摇摇头,“” 秦筝突然问道:“蒲柳,你当真暗中寄出了飞剑传信?” 老妪笑道:“当然是真的,事已至此,老身何必故意邀功,此举意义何在?对吧,秦夫人?” 马岩喃喃道:“这就好这就好。我这一路走来,才记起研山这孩子这些年,说了几句话,总算嚼出些余味来了,说像我们马家这么大的产业,哪天碰到难关了,钱财、权势之外的大义,才能救命,才是真正的护身符。皇帝陛下,鹿角山,再加上城隍庙,只要三方势力知晓了这边的事情,都不用他们如何偏袒,也不奢望他们偏向我们马氏,只需秉公行事就够了,这个泥瓶巷贱种,依仗身份和境界,目中无人,托大了,总觉得自己算无遗策,什么玩意儿,要不是祖坟冒青烟,一路踩狗屎,他能有今天的造化?我呸……” 老妪从袖中摸出一颗铜钱,微笑道:“家主,秦夫人,除了这颗刚刚得到的市井铜钱,老身这会儿可真是身无余财了,钱袋子穷得叮当不响了,想要我继续替你们马家卖命,总得表示表示吧?” 那位陈剑仙,打劫就打劫,非要塞我一颗铜钱。 秦筝站起身,“蒲柳,你已经见过他了?!” 老妪低沉笑着,“果然还是秦夫人更聪明些,这颗铜钱,就是陈剑仙送给我的。” 秦筝问道:“成功飞剑传信,也是诓我们的?” 老妪神色复杂,摇摇头,“确实已经寄出去了,不过不是我寄出去的,而是陈剑仙亲自为之。就当着我的面,千真万确。” 至于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天晓得。 她可不费这脑子去想什么了。 能够从那场火刑中脱身,感恩戴德的她先前在自己屋内,就给那位青衫剑仙磕了好些个响头。 老妪摊开手掌,笑道:“陈剑仙发话了,你们这双狗男女,只能活一个,而且必须是你们亲自动手杀掉对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马岩,秦筝,你们还是按照老规矩,商量着办,好好合计,谁死谁活?” 这处螺蛳壳仙家道场瞬间一变,变成了昔年杏花巷的祖宅,屋外大雨滂沱。 只是当年这双年轻夫妇,是在秘密商讨如何杀那个自家龙窑的陈师傅。 老妪蒲柳,似乎变成了那个拦阻儿子儿媳莫要如此作为的老妪马兰花。 老妪面容悲苦,反复说着你们做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是要遭报应的。 秦筝冷笑道:“活一个?怎么活,可以活多久?” 马岩瞬间清醒过来,眼神坚毅起来,“这种鬼话,谁信?” 侧门缓缓打开,走出的不是偷听对话的孩子马苦玄。 而是一袭青衫长褂,陈平安笑道:“就喜欢你们这么蠢。” 挡在门口那边的老妪,一下子是蒲柳身形,一下子是马兰花的面容,从袖中摸出两条白绫,重复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喃喃自语的老妪将两条白绫围住“年轻夫妇”的脖子,打了个死结,再高高抛起另外一端,好像绕过了两根无形的梁柱,再将两条白绫那端打了个绳结,马岩和秦筝双手抓住白绫,仍是不得不同时踮起脚尖,但是哪怕如此,双人的靴子依旧高出了地面,不多不少,各自刚好离地一尺有余的高度,这就意味着两个人想要活一个,就必须需要死一个。 看架势,想要活下来,就看谁的力气更大了,谁能站稳脚跟了。 陈平安双手插袖,眯眼道:“第一种。”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那窝蚂蚁皆同姓 清明大雨时节,官宦豪阀与中人之家的士人女子,多乘车往城外上坟祭祖,虽是为故人扫墓,人人脸上并无悲戚神色,衣装靓丽,各携佳酿珍馐,一路言语喧嚣,畅饮不已,更像是一场郊游,难怪常有别国文人在笔记当中,凭此讥讽玉宣国京城人氏,厚人薄鬼重生轻死之习俗,久已有之。 裴钱要去京师城隍庙,与皇宫和钦天监离着有些距离,她就跟顾璨和顾灵验告辞一声,率先秘密潜入玉宣国京城。 一个小国的戒备,无论是山上山下的手段,面对一位屈指可数的止境武夫,确实算不得什么森严,说是八面漏风都不为过。 顾璨却是带着顾灵验来到城门口,递交了关牒,选择规规矩矩步行走入京城。 头戴幂篱的顾灵验掩嘴笑道:“让我去钦天监,刘羡阳放心,你也放心?” 顾璨说道:“刘羡阳当然不放心你,但是刘羡阳不管这个,他只管我,再让我管住你就行了。” 至于顾璨有什么不放心她的,很放心,只要她哪里做得差了,按规矩算账就是了。 顾灵验笑道:“他这人,真有意思。” 顾璨说道:“我在酒铺说过,刘羡阳一直靠直觉吃饭,你如果觉得这是一句贬低的话,那是你的脑子有问题。” 顾灵验撇撇嘴。 顾璨提醒道:“稍后你进了钦天监,隐蔽身形,伺机而动。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多逛逛推算局和测验局的书楼密库,除了工笔绘制出一幅准确的地形图,所有大小建筑和专门仪器,诸司官吏手上忙碌的活计,都画在这幅图上,最好不要有任何遗漏,边走边看边画,记得再帮忙抄录一些秘本书籍和旧朝档案,重点关注玉宣国薛室历史上的祭祀婚嫁丧葬与祥瑞灾异记载、以及各代上历与东宫历的副本,多多益善,回头我有用。” 陈平安如今在追求什么“境界”,顾璨大致猜出了一点端倪。 顾灵验试探性问道:“这些都是琐碎小事,无甚难度,只是我该怎么判定‘有事’还是‘无事’呀?” 顾璨看了眼帷帽女修,顾灵验立即改口道:“我会看着办的。” 两人走到分道扬镳处,顾灵验姗姗然施了个万福,“奴婢预祝公子一路顺遂。” 顾璨说道:“帮忙切忌帮倒忙。” 顾灵验嫣然一笑,“奴婢省得。” 大概是因为此事与陈平安有关,他才愿意多提醒几句吧。 顾璨说道:“你也不用太过拘谨了,罐子里养王八,再大也大得有限。” 顾灵验掩嘴娇笑不已。确实,这座小国京城,就是典型的水浅王八多。 她走到一处僻静巷弄,掐了一道法诀,匿了行踪,大摇大摆进入钦天监,些许山水禁忌,如稚童嬉戏撮泥搭建关隘一般,她同时阴神出窍远游,再使出阳神身外身的手段,秘密拣选一处高楼,由阴神负责绘制出一份详实的钦天监地图,让阳神去各地“翻刻”书籍档案,她的真身则行走在钦天监内,随意赏景一般。 一路上遇见几拨按例“世袭罔替、子承父业”的钦天监官吏,顾灵验玩心一起,就从袖中摸出几张罕见的“家传”符箓,她屈指一弹,符箓化虚,纷纷张贴在这些灵台郎、朝会报唱官的额头,如此一来,他们视野所见,一切人与物、建筑景象,便悉数纳入顾灵验的眼帘。 她还是第一次游历钦天监这种“冷门”衙署,蛮荒天下那边可不兴这个,所以落在她眼中,处处是新鲜事。她逛了一圈下来,才晓得本地监官,分两类,一种是内朝奉,属于铁饭碗,还有一种属于朝廷临时征召的奇人异士,打短工的。前者是无致仕和告老还乡一说的,只要祖辈是监官,父辈就跟着是了,以后子孙辈也还是,世世代代,都在这座清水衙门兜兜转转,不得改迁别任,生是钦天监的人,死是钦天监的鬼,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其中一位年纪轻轻的灵台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处,屋舍寒酸,光线略显阴暗,摊开纸笔,开始计算些什么神神道道的,那份案头文章,“看得”顾灵验头大不已,什么隙积术,会圆术。你们每天就捣鼓这个?难怪官帽子底下的头发那么少。 顾灵验瞥了眼永嘉县那边的乌纱街,她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 可惜当年那份榜单,只有剑修刘材,写清楚了两把飞剑神通。 一处衙屋,监正罗用卿和邬鉴、李甫敬两位监副,三位主官,正聚在一起聊事情,钦天监这些年的一件头等大事,就是受命相度陵墓选址,罗监正经常需要携手内廷司礼监,礼部和太常寺官员,一起负责为当今天子寻找吉壤,山陵重事,务必精择,讲究一个外观山形,内察地脉,寻一处山水、王气盘结为全美之地,半点纰漏都不能有,事关重大,钦天监这边小心翼翼斟酌文字的奏对,附上图贴随本俱进,皇帝陛下答复的批谕,往返将近十次了。 市井坊间,老人在生前就开始给自己准备棺材,帝王家,也往往在登基之初,皇帝就开始选择风水优胜的陵墓。 三位监官看着屋内的两块沙盘,礼部和钦天监各自选中了一处陵墓选址,各有优劣。 邬监副问道:“刘老学士还是坚持他那套措辞?” 前不久他刚刚与太常寺卿何昭一起,去地方供奉三位开国亲王神主于各自新庙,朝廷重新确定祭祀规格,提升为大牢礼,只是祠庙内供奉神主的尊爵器皿依旧用银,再选定三位从八品的“永为庙守”祭正官员。 别看钦天监是个清汤寡水的冷板凳衙门,监官所做之事,确实不小。 李监副点头道:“太常寺洪少卿赞同刘学士的说法,先前我跟监正一起去了趟宫内,跟他们小吵了一通,看得出来,陛下也比较烦心,再这么拖下去,估计就要各挨五十大板了。” 邬监副笑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嘛,你们就该听我的,让鹿角山那边的山峦司帮咱们钦天监说几句公道话,这件事就可以敲定了。” 监正罗用卿叹了口气,“你有所不知,在你离京期间,鹿角山那边乱得很,哪里顾得上我们这边。” 只等陛下最终定夺地址,钦天监和礼部就可以择吉日告祖,工部协办动工,按照既定的礼制流程,先建造香殿一座,准备迎接梓宫,朝廷再派遣驸马都尉、分别领旨祭告诸陵、定址所在山神,工部尚书祭告后土司工之神,最终大概是某位工部侍郎来督造署理具体工程。 不可谓不事务繁琐。 邬监副正要询问鹿角山怎么个乱,就在此时,门口那边响起一个女子嗓音,笑吟吟道:“这处你们钦天监精心挑选的帝陵选址,来龙会不会过于孤单了?你们真需不需请几个通晓风水的地方高人,入京复勘,帮你们出谋划策?” 这类属于被临时征召、在钦天监任职的外奉官,往往品秩很低,多是担任漏刻博士、冠带地师这些不过九品、从九品的最底层官员,等到某项工程竣工,就会立即免去临时官身,朝廷象征性赏赐一些俸禄和造办处文房清供。即便如此,皇帝依旧会亲自过目所有名单,如果外奉官在职期间,通不过吏部专门的考核,还是会被驱逐出钦天监,而且即便被罢黜为庶民,回到地方上,依旧不得言说钦天监内事半个字,一经发现,就是戴枷流徙千里的下场。这等秘事,别说官方正史和内廷秘档,就连地方志和家谱都是不准有任何文字记载的。除非更换国祚了,后世子孙想要为先祖扬名,才敢在家谱上边写上几笔。 邬监副厉色道:“谁?!” 钦天监是一国禁地,练气士胆敢擅闯此地,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当值监官也要吃挂落,而且绝不轻松,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跑,而且都不是什么吏部考评低劣、朝廷下旨申饬的事了。 门口那边水纹荡漾,现出一位女子身形,头戴帷帽,身姿婀娜,如仕女图中走出的美人,她伸出一根手指在嘴边,示意他们噤声,她自顾自走到沙盘附近,拎起一根黄竹画杆,轻轻敲打着沙盘上的山川龙脉,她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我在鸾山礼制司当差,与你们钦天监几位早就入了土的老祖宗,有过数面之缘,当年聊了些堪舆、术算,谈不上谁教谁学问,互有裨益吧,这次刚好路过,借阅了几本书,只是见你们忧愁此事,才想着帮你们出出点子,放心,是自己人,否则我何必主动现身,自讨麻烦。” 她纯属闲得没事找事。 三位监正官对此将信将疑,但是他们通过心声交流一番,决定静观其变,不宜大打出手。 钦天监的藏书和仪器,重要是重要,却不是那种世俗意义上的值钱,一般而言,没有哪个练气士来这边求财,风险和收益太不对等了。 皇宫,一间不大的屋子,一对中年夫妇坐在暖炕上边,妇人怕冷,手里拎着一只做工精致的炭笼。 还有个矮小老人被赐了条椅子落座,脚边就是火盆,老人一边扪虱一边与男人对话。 正聊到洪钟毓为何能够从自家京师城隍庙文判官的身份,升任宗主国大骊王朝的泠州城隍爷,只是他们聊来聊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不管怎么说,洪判官有此官场际遇,玉宣国薛氏与有荣焉。至于洪城隍以后会不会帮衬点玉宣国,就别想了,各级城隍与一般的山水官场,还是很不一样的。 接着就收到了一封来自永嘉县马氏府邸的密信,这让皇帝薛逄看得神色凝重,没有什么后宫干政的忌讳,直接将密信交给皇后看过,皇后再交给那个老人,玉宣国的三朝国师,黄烈。 皇后娘娘内心深处,对那秦筝怨念颇重,虽说几次相处,都算表面融洽,实则她最是看不起这个马氏主妇,一个出身市井的妇道人家,土鸡飞上枝头,便不是土鸡了吗? 老人看过了密信,皱着一张脸,轻声道:“无妄之灾嘛。” 你们马氏好死不死的,怎么会招惹此人?宝瓶洲那么多世外高人,随便换一个都不成?非要跟此人结仇? 老人是位老金丹,以前宝瓶洲的地仙,还是极有分量的。 一洲版图之上,百国林立,皇帝轮流坐,陆地神仙却是屈指可数。只说正阳山和风雷园,双方积攒多少年的家底了,不就始终没有玉璞境坐镇山头?如果当年李抟景或是竹皇,任何一位剑仙,跻身上五境,数百年恩怨,估计早就清清爽爽结清了。 当然了,如今的宝瓶洲,是愈发让人看不懂了。不管是宝瓶洲自己看不懂,恐怕其余浩然八洲,都一样看不懂。 怎就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的上五境了? 尤其是那座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真是一个个强横得不讲道理了。 好嘛,南边的桐叶洲,上五境修士是一个接着一个凋零和陨落,自家宝瓶洲,一场仗从头到尾,是越打越多。 一位披挂华丽甲胄、悬佩法刀的皇室供奉,脚步匆匆来此禀报一事,“陛下,阳翠殿里边突然开了门,属下闻讯立即带人过去查探,结果瞧见了个陌生人,问他姓名来历,对方也不答话。” 皇帝误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什么?” 皇后娘娘皱紧眉头,“赶不走?” 这位江湖草莽出身再被朝廷招徕的内廷供奉,神色尴尬道:“赶不走。” 事实上,作为宫城三大殿之首的阳翠殿,他们这拨内廷供奉,竟是连大门都进不去。 皇帝苦笑道:“国师,这算不算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老人点点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先前收到的密信,上边内容,说得……半点都不笼统晦涩,今日落魄山陈平安来此寻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马氏今日有难,恳请薛氏朝廷庇护,帮助马氏渡过难关,事成之后,永嘉县马氏必有重谢。 皇帝的想法再简单再简单不过了,仙俗即云壤,这种涉及个人仇怨的神仙打架,薛氏只需、或者说是必须作壁上观。 至于事后真武山那边,准确说来,是那马苦玄问责,总不能拿他们薛氏撒气吧? 马苦玄行事再跋扈,总不能绕过大骊王朝和观湖书院吧? 所以皇帝薛逄方才只是请来国师询问一事,朝廷这边,需不需要调动宫内禁军和五城兵马司官兵,集合永嘉县,做做样子? 国师说不用,弄不好,只会弄巧成拙。 言下之意,不如装傻,只当根本没有收到这封飞剑传信。 皇帝小心翼翼说道:“国师,马氏毕竟是撑起国本的栋梁所在啊。” 没了马氏,牵扯太大,难免伤筋动骨。 皇后娘娘视线低敛,以青葱手指轻轻拨弄一块粉彩斋戒牌,她看似随口说道:“那位陈山主何等英豪,此次前来,若真是报仇雪恨,那也是他们山上的私事,陈山主总不至于一并带走玉宣国境内的马氏产业吧。” 关于遍地开花、生日兴隆一般的马氏产业,明里暗里,宫内是有一份秘档账本的,厚厚一大本、将近百余页册子呢。 她反正是眼馋很久了。 要死就死得干净些,人都没了,死绝了才好,马氏产业自然就可以被收缴国库。 省得被那马氏坐大,在玉宣国根深蒂固,尾大不掉。皇后娘娘怕就怕马氏子弟,哪天就成了驸马爷,又或者哪个姓马的女子,再过个十来年的光景,女子以后就进了宫,就得喊她一声婆婆了。 薛逄问道:“国师,阳翠殿那边如何处置?我们是晾着不管?任由对方逛过再走?” 老人眉宇间忧愁不已,站起身,“陛下,我过去瞧瞧,看看能否认出是哪条过江龙,只要对方身份确定,上五境都不用怵他。” “得与陛下事先说好,万一碰到个不按常理说话做事的主儿,我会量力而行,劝得动是最好,谈不拢的,我打得过,就赶人,肯定打不过的,我就帮忙关了门,就算对方在里边坐陛下的龙椅,甚至是在上边拉屎撒尿,也随他去了。反正关了门,谁也瞧不见他在里边闹腾什么。” 皇帝薛逄笑着点头,“国师无需急迫行事,尽量莫要起了争执,伤了和气,陪着他多聊几句也无妨,朕这就让御膳房那边备好瓜果点心,只要你们聊得还行,可以马上端去阳翠殿。” 其实也就只是觉得棘手,对方如此犯禁,确实有损国体,让朝廷丢了些颜面,如何惊惧或是恐慌,倒是算不上。 要说搁在三四十年之前,小国君主,突然听说有个身份不明的练气士,就在自家皇宫主殿内杵着,哪能有这份镇定。 若是细究根源,约莫还是玉宣国薛氏作为大骊王朝的藩属国,是不太怕这种“意外”的。 别说山泽野修的胆子都被大骊王朝敲得稀碎了,就是那些谱牒仙师,武学宗师,又如何? 等到国师离开屋子,去往那座阳翠殿,皇帝眯眼笑道:“这些个修道神仙。” 皇后娘娘捧着炭笼,懒洋洋道:“谁说不是呢。” 裴钱来到京师城隍庙大门口,沿街都是香烛铺子,因为是大雨如注的时分,再加上今日是清明节,本来香火鼎盛的城隍庙,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把油纸伞在缓缓移动,裴钱扶了扶头上竹编斗笠,手持行山杖,缓缓走过山门牌坊,入了第二道仪门,一路所见,匾额多是蓝底金字,整体色彩偏暗,与山水神灵府邸宫阙是别样风格,同样被山上视为山水官场,实则城隍庙冥官与山水神灵还是有不同的职责分工。 主殿供奉城隍爷的神主坐像,左首为文判官,右首为武判官,城隍一众官吏鬼差,依次排开,仪仗森严,负责鉴察阳间世人善恶,剪除境内作祟凶逆,领治各路亡魂。只是因为旧文判官洪钟毓已经转任别地,所以这尊金身神像暂时盖上了一块大红布,等到新任文判官上任,就会更换一尊神主雕像。 归功于自家师门里边,有大白鹅这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几乎问什么都能回答上来的小师兄,再加上裴钱曾经独自游历浩然数洲山河,故而裴钱如今对各种“古怪神异”的历史渊源、风土掌故,可谓见多识广,按照崔东山的解释,各级城隍,职责还是以“接引”为主。 不愧是自称去过酆都的。 世俗王朝户部储藏的鱼鳞黄册,详细记录一国田地、百姓户籍。而城隍庙就负责详细记载阳间一切有灵众生的功过得失。 裴钱来到京师城隍庙的主殿外,先前在门外街上请了香烛,对主殿诸位冥官拜了三拜,礼敬天地四方。 等到裴钱烧香礼敬完毕,一位女子姿容的日游神,身材修长,纱帽宽袍,虽是女子,却气象雄阔,她腰悬木牌“日巡”,骑乘一匹通红火马,负责白昼带队巡游京城地界,察觉到城隍庙内的异样,职责所在,她立即赶来此地,翻身下马后,那匹火马身形凭空消散,化作一股火焰融入木牌当中,她神色肃穆问道:“来者何人?” 裴钱自报名号,“晚辈裴钱,见过京师日游神,我的谱牒落定在大骊王朝处州境内的落魄山,叨扰了。” 日游神说出“稍等”二字,掏出一本青绿颜色的玉册,她从玉册中“勾”出一连串金黄两色文字,都是有据可查的内容。 裴钱在山上的金玉谱牒,确是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黄册户籍则是落在大骊处州龙泉郡槐黄县。 阳间通关文牒可以作伪,但是瞒不过一座明镜高悬的城隍庙。 日游神犹豫了一下,笑道:“裴先生,你的生辰八字,家乡籍贯,都对不上。多问一句,是大骊槐黄县户房那边记录有误?” 虽说幽明殊途,日游神身为城隍庙女子神官,隶属于冥府正统敕封的佐官,她就像有品级的朝廷命官,并非一般浊流身份的衙役胥吏,所以她完全没有必要与一位阳间武夫如何客套,只是裴钱一来是落魄山陈剑仙的开山弟子,再者她还是城隍庙某份内档案上边的“红人”,简而言之,裴钱不管身在浩然九洲何地,只要她路过各级城隍庙,哪怕是偏远小国的府县城隍,勘验过身份,都会对裴钱礼敬几分。 裴钱笑着解释道:“我出身桐叶洲藕花福地,只是早就记不得自己的生辰八字了,后来跟着师父到了槐黄县,在户房那边就随便写了一份档案。” 日游神笑着点头,“不打紧,无碍神算乘除。” 她再问道:“裴宗师,想不想弄清楚自己的生辰八字?” 裴钱摇头道:“好意心领,不必了。” 她在槐黄县衙户房那边录档的出生月日,都是以她第一次认识师父的月、日来定的。习武之人讲究拜师如投胎嘛,挺好的,不用改。 这尊日游神与裴钱作了一番简明扼要的自我介绍,原来她名叫秦负暄。 她也曾是玉宣国历史上一位极负盛名的女将军。 秦负暄问道:“裴先生此次造访京师城隍庙,可是有事?” 裴钱赧颜道:“我可当不起‘裴先生’的称呼,秦日巡只需喊我名字就好了。” 秦负暄笑而不语,静待下文。 裴钱说道:“只是路过此地,走走看看。” 秦负暄笑着点头,告辞离去。 裴钱看了眼主殿内的城隍爷坐像,还有一旁的武判官彩绘塑像。 哪怕是国力孱弱的藩属小国,京师城隍庙至少也会设置十二司,像大骊王朝的京城和陪都,两座都城隍庙,就各有卅六司之多。 而作为天下城隍之首的那座城隍庙,位于中土神洲的灵芝王朝,衙署机构多达六十二司。 城隍爷周方隅,神位与中土五岳和四海水君相同。这尊周城隍的麾下四位主官神将,分别姓甘、柳、范、谢。 裴钱当年曾经游历过这座城隍庙,事实上,她还与那位周城隍和范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当然不是今天这种“阳间活人抬头仰视神主”的情况,双方聊过天的。只是这种事情,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 在那马府当了多年厨娘的于磬,她再不敢继续登山,慢慢退回山脚,她再沿着那条长河找到那个自称是来自蛮荒天下的萧形。 作为修道有成的山上练气士,她并不是害怕那些长剑悬尸的场景,只是畏惧这幅画面背后隐藏的深意。 她担心自己一步踏错,就会沦为其中一员,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这么摆荡着。 于磬停下脚步,沉默许久,望向对岸那个连妖族真名都说出口的蛮荒女修,“敢问萧姑娘,这里是哪里?” 萧形蹲在河边,掬水洗脸,再拍了拍脸颊,反问道:“知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还重要吗?” 于磬说道:“你若是不说,我就走了。” 萧形瞬间失态,伸出手,好似溺水之人要抓住救命稻草,祈求对岸的貌美妇人别走,千万别走,陪她多少几句。 于磬看着那个失魂落魄的蛮荒女修,幽幽叹息一声,今日对岸女子之境况,会不会就是明日自身之处境? 她问道:“请教萧道友,你是如何保持一颗道心不崩溃的?” 大概是珍惜每一个跟人交谈的机会,萧形总是喜欢先扯一大篇题外话再步入正题。 她自称虽只是一粒心神,却也可以观想出完整的魂魄,与真人无异了。世间魂游与梦游,虽有异曲同工之妙,本质上到底不同,萧形现在就是留下一魄寄居真身的守宅之法。管用,但只是暂时的。她已经先后用上了十数种蛮荒秘法,才勉强维持住一颗道心不至于失守。 于磬好奇问道:“坐在山路台阶那边的年轻道士,是什么身份?是陈平安出窍远游的阴神,还是一副阳神身外身?为何是如此模样?有讲究?” 萧形蓦然笑脸,如有一种大仇得报的酣畅快意,就是这让她的精致容貌,瞧着有点畸形和扭曲,“都不是,他这辈子是不会再有阴神阳神了,身为圣人嫡传,却注定温养不出半个本命字,可怜,可怜极了。至于那位……道士模样的存在,是……任公子。” 于磬故意略去那些无法确定真假的内幕,只是最后一句,让她听得摸不着头脑,“什么?” 萧形歪着脑袋,笑问道:“连我这蛮荒畜生,都晓得浩然有诗篇‘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一语,脍炙人口,你是浩然地仙,都没听说过?” 视线尽头,不知几百几千里外,白云如海,依旧可以清晰望见有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不穿靴子,光脚盘腿,骑在一头碧绿毛驴上边,手持一根金色鱼线的竹竿,一个远远抛竿,丝线在高处金光一闪,鱼钩便坠入地上的绿色长河中,刹那间在水中掀起巨大波浪,翻涌如雪,水花激荡雷声滚滚。 察觉到了这边的视线,年轻道士笑着朝她们摆摆手,竖起一根中指在嘴边,约莫是示意两位姑娘别声张,惊吓走了即将咬钩的鱼儿。 萧形冷不丁问道:“你是剑修?” 于磬笑道:“怎么可能,剑修多稀罕。” 她若是金贵的剑修,就不至于身在马府了。 剑修在哪里不是个香饽饽? 萧形目不转睛盯着对岸的丰腴妇人,神采奕奕,絮叨道:“在这里,只要你想,就可以是啊,既然咱们以道友相称,又确是共患难,我可以帮忙。” “你想要几把本命飞剑?都是好商量的。” “不过我只负责打草稿,就像打造出一个很粗略的泥胚,想要真正活灵活现,还得是他这位总阅官亲自来……敲定和命名,赋予一种名正言顺的真实。” 言语之间,萧形身边便多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彩绘泥人“于磬”,只是后者暂时闭目状,仿佛只是差了一手画龙点睛。 这位于磬,容貌之美艳,态度之端庄,犹胜真实妇人几分。 萧形围绕着那个赝品于磬,为她陆续增添发钗、挑花等精美饰品,同时在那胸脯和臀部指指点点,还会轻轻揉捏搓动几下,“道友的身段,真是好生养,脸颊需要涂抹额黄腮红吗,还是觉得不施脂粉以淡雅取胜?这儿,还有这儿,想要更大些、更丰满些,还是一直觉得累赘了点,想要清减几分?对了,道友愿意有几把飞剑,每把飞剑的形制、神通如何,都想好了吗?” 山上描眉客,家有座白纸福地,两者叠加在一起,便有种种奇思妙想和诸多奇诡景象。 于磬问道:“这座天地,都是你一点一点推敲细节,耗费心力营建而成?” 萧形嗤笑道:“哪敢贪功,不到百一。” “实不相瞒,你此刻所见到的所谓无垠天地,只是十余处幻象画卷之一,被他标注为……行亭六,而我知道的总计二十余处小天地,能够占据多大的比例,我就抓瞎了。他没有给我更多打开卷轴的权柄,只是远远瞥过几眼。就像一大群……夏夜草丛间的萤火虫,光亮点点,忽明忽暗。” “我虽然恨不得将那陈平安剥皮抽筋,食其肉饮其血,析骸以爨,但是不得不承认,撇开仇怨,若只是道上相逢,就凭他这份手段,让我跪地磕头,认他当个祖师爷,肯定心甘如怡。” 听到这里,于磬讥讽道:“道友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形微笑道:“既然你我注定在此间长相厮守,藏掖个什么呢?” 接下来一幕,让于磬有些措手不及,只见那萧形笑容妩媚,凝眸对岸的妇人,萧形竟是一言不合便褪去全身衣裙,露出一具雪白的胴-体,抬起腿,环住“于磬”的腰肢……于磬脸色一沉,径直转身,走向那座青山,眼不见为净。对岸那边传来一阵阵细微的喘息声,于磬骂了一句恬不知耻的腌臜货色,萧形只是在那边自顾自与“于磬”耳鬓厮磨,媚眼如丝,如泣如诉,她望向妇人的远去背影,她手上动作不停,脱去“于磬”的衣裙,托起胸口一座沉甸甸鼓囊囊的山峦,她再用一种怜悯的眼神,喃喃低语道:“好姐姐,你根本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何谓天地间真正的道心。他看待此事,何止是作白骨观那么简单,好姐姐,这种鱼水之乐,床笫欢愉,我晓得你是熟稔的,何必故作羞赧……就当是一场坦诚相见的观道了,瞧着吧,欲海沉浮,亦是修行哩。” 于磬环顾四周,大声质问道:“陈平安,这就是你的心相天地?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萧形状若疯狂,摘掉珠钗,散了发髻,将那“于磬”推倒在地,她俯身而下,随后双方雪白娇躯如蛇纠缠片刻,萧形竟是……开始大口大口吃起了后者的血肉。 于磬神色黯然,手脚冰凉。 因为隐约之间,她看穿了那条长河的“真身”。 是一条身躯极长的青蛇,“河水”实则细密攒簇的无数片蛇鳞,只是在日光照射莹耀之下,熠熠生辉,如水流淌。 男女情爱,欲海翻波。 那位被萧形称呼为“任公子”的年轻道人,收了鱼竿,随手丢在白云堆中,道士一步缩地来到于磬身边,并肩而行,称赞道:“于道友好眼光,这么快就瞧出这条长河的真相了。萧道友就差了好些道行和眼界。” 年轻道士身前用金色丝线悬着一只红皮葫芦,背后衣领斜插着一根桃枝,微笑道:“入山修道之士,不必讳谈情欲。” “神仙本从凡人来,只因凡心不坚牢。俗子口舌之欲,美丑妍媸之障,名利荣辱是枷锁,红尘情爱即牢笼,生死幽明又是一道牢关,只要有了得失心,关关相接如重山,一山放过万山拦。” “皆言远亲不如近邻,敢问于道友的真实姓氏。” 听到这里,于磬终于开口道:“道长猜错了,我不姓陆,复姓公孙。” 道士笑问道:“公孙道友与西山剑隐一脉,可有师承渊源?” 于磬神色复杂道:“我确曾是洗冤人之一,却不是西山剑隐一脉,后来犯禁,就被驱逐了。身若青萍,随波逐流,才被真武山马苦玄招徕,与他有一场甲子之约。” 但是马苦玄那会儿可没说自家马氏的仇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只说有个同乡,还是同龄人,刚刚开始练拳没多久,以后可能会给马氏惹出些麻烦,让她看着办。 当时于磬一掂量,没觉得有什么,一个刚开始练拳的少年武夫,就算再给他一甲子光阴,又能混出什么名堂。 于磬问道:“你是?” 道士笑道:“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刨根问底求背景。” 于磬嗤笑一声。 那你方才问我真实姓氏作甚? 道士大言不惭道:“相处久了,道友就会深刻明白一点,贫道一向宽以待己,严于律人。” 道士拍了拍葫芦,“将道友请入此瓮中,就不问问看贫道的这只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于磬随口笑道:“总不能是后悔药吧?” 道士惊讶道:“道友聪慧,一语中的。” “只是需要药引。” “诸君要尝后悔药,请君先起恐惧心。” 于磬便没了说话的兴致。 神神道道,故弄玄虚。 不曾想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会是这么一号轻浮人物。 那个在她想象中的年轻隐官,要更纯粹些,做事要更光明正大。 比如要与马氏寻仇,从大门口一路杀到家族祠堂便是,何必如此装神弄鬼,教人如坠云雾。 于磬说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将我拘押在此,道友所求何事,能否开诚布公,为我解惑一二?” 年轻道士笑道:“我们落魄山姜首席曾经说过一个极有嚼头的道理,公孙道友要不要听听看?” 道士自问自答,“一个修道之人,最大的护道人,就是我们自己。” 道士蹲下身,伸手抓起一大捧泥土,攥在手心轻轻摩挲一番,松开手指,泥土碎屑簌簌坠落,但是它们在下坠过程当中,好像路过了一层又一层的筛网,各自悬停在不同高度,“筛子”有七层之多,越高处的筛子网格越大,故而越往下停留的“泥土砂砾”越细微,“让数量尽可能多的纯粹者,在此生发爱恨情仇,开花结果,大树成荫,再将一团乱麻的贪嗔痴慢疑,复杂人性,抽丝剥茧,最终靠着你们的言语,心声,眼神,脸色,动作,在此落地生根,永久存在,靠着加减乘除,重新布置,让这些因为纯粹而失真的小天地,变得越来越具备一种不纯粹的真实。” “所以你们都是一粒粒种子。至于是菜籽,还是花草树木的种子,交由你们自己今天决定明天是什么。” 于磬忍不住又问了个问题,“外界都说你之所以能够城头刻字,是与陈清都借了剑,或是与陆掌教借法,众说纷纭,反正都不 觉得你单凭自己的真实境界,能够走完一趟蛮荒之行,更无法剑斩托月山大妖元凶。我不问这些内幕,我只想知道一点,你如今的‘知道’,在什么高度?” 道士笑道:“好问。‘知道’的境界在哪一层,道友的言外之意,是说我虽然归还了老大剑仙的剑术,或是陆掌教的道法,但是偷偷摸摸留下了他们的心境?所以不管我现在是元婴境,还是玉璞境,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却停留在了十四境,继承了他们的道脉?因此我在此地的造化手段,才显得如此不与自身境界相匹配?好一个凡俗心随物转,圣人物随心转。于道友不愧是出身洗冤人一脉的高人,见识委实不低。” 于磬蹲下身,看着那座“高塔”的最顶层,有几颗小石子和一些砂砾,“可不可以将它们视为山巅修士,十四境?”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拍了拍手掌,调侃道:“最后复最后,最后何其多。” 于磬自顾自问道:“这座天地的根本是什么?” 道士微笑道:“土壤,流水,清浊两气流转,四时气候变迁,一切有灵众生,可以是数以亿兆计的文字组成的词语、句子和篇章,大地山河,城池建筑,可以是数以百万计的符箓,也可以是你们的七情六欲。” 于磬问道:“最后一问,有无极限?” 道士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心无垠,法无量,此刻无穷尽。” 于磬问道:“你找到我,只是机缘巧合?” “与道友说几句漂亮的、客气的好话,有何难,只是没有任何意义。” 道士伸手抓起一些随处可得的泥土,再朝于磬伸出手指,好似从她身上抓取捻出一粒绚烂宝珠,如一轮袖珍明月,缓缓流转,“你有明珠一朵,我有沙土一捧,不谈外界物价,只说在此方天地,你与我说说看,何来的贵贱之别,高下之分。这就叫天生我材必有用。” 道士伸手打散那座“宝塔”,站起身,指了指那条长河,“聊得投缘,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为了省些力气,河床的底本,源于蛮荒天下摇曳河支流之一的那条无定河。” “一条长河青蛇,就是一条剑术。” “还需要反复打磨。” 于磬跟着起身,“剑术成了,与谁问剑?” 道士答非所问,笑道:“要不要继续逛白玉京?” 于磬疑惑道:“继续?” 道士没有说话,走向那座青山,于磬转头望去,云雾迷障散去,青山现出真面容,竟是五城十二楼。 道士大步前行,双袖飘摇,道士身边大道显化出一串串的紫金文字。既有灵书秘笈,也有青词宝诰,更有诗篇和古文。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行道迟迟,中心有违。 远古岁月,有道德圣人曾见有鸟若鸮,以口啄树则粲然火出。 玉宣国京城。 沈刻站在外城门口那边,老宗师再后知后觉,也清楚自己置身于一处匪夷所思的鬼蜮之地了。 走出永嘉县乌纱巷的马家,便是这幅光景了,如果接下来自己走出京城? 满大街都是同一张面孔,沈刻稍作犹豫,没敢离开“京城”,走街串户散步,喝酒吃饭下馆子,随便拉个人攀谈闲聊,进铺子购物,甚至是杀人,都无妨。那些京城百姓,达官显贵,各种匠人,掌柜伙计,各色客人等,反正都是同一张面孔,他们身体脆弱好似一张碎纸片,沈刻不信邪,甚至蹲在一具尸体旁,伸出手指蘸了蘸鲜血,尝了尝,确有腥味。 这让沈刻毛骨悚然,忍不住骂了一句,真邪门! 之后沈刻试图走出京城,但是每次尝试,不管是身形掠出城头,还是通过城门走出去,下一刻就会重返京城,鬼打墙。 偌大一座玉宣国京城,沈刻试图找出第三张面孔,不管他如何散步、狂奔、或是飞掠,所见人物,俱是一脸。 度日如年。 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沈刻就开始想要找点事情做做,比如开馆教拳,重操旧业去皇宫大开杀戒,甚至是开个绸缎铺子……那些学拳的弟子或是登门客人,言行举止都与“常人”无异,除了相貌。可怜老宗师,就这么日渐消瘦,容貌枯槁,一开始还会计时,算着过去了几天,到后来沈刻就彻底麻木了,当过篾匠,仵作,更夫……一座偌大京城,日常居住着二十余万人,沈刻却像是活在一堆行尸走肉的活死人当中。 早已不知今年是何年,京城四季流转有序,在一个鹅毛大雪时分,意态萧索的老人,神色呆滞坐在宫城外边的白玉桥上。 垂垂老矣。 要被逼疯了。 一位头戴金冠、穿青纱法袍的男子,微笑道:“沈老宗师,如今我们可是老熟人了,喊你一声沈老哥,不介意吧?” 不愧是一位即将破境的金身境武夫,一身充沛拳意不容小觑,纷纷落的雪花如近火盆,自行消融天地间。 沈刻僵硬转头,望向那个俊逸出尘的仙人,老人嘴唇微颤,“陈剑仙,发发善心,求你饶过我吧。” 男子双手笼袖,斜靠栏杆,“理由。” 沈刻欲哭无泪,哀求道:“陈剑仙,我们无冤无仇,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啊,在那永嘉县马府,我都没有出手挑衅陈剑仙,甚至连那言语冒犯都算不上,陈剑仙何必将我囚禁在此,每天只能等死。” 陈平安笑道:“你跟我无冤无仇不假,但是你跟这个世界结仇很深。” 沈刻听闻此言,霎时间竟是悲从中来,老泪浑浊,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这辈子学了拳脚功夫,自少年起行走江湖,约莫有甲子光阴了,沈刻不敢说自己心如磐石,比那练气士的道心更加坚韧,却也结结实实见识过不少的古怪阵仗了,只是当下处境,是沈刻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渗人,就像陷入一场没有鬼物出没的噩梦,醒不过来。 陈平安说道:“好扳指,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沾着点亡国龙气。难道沈老哥还杀过皇帝?” 沈刻有些心虚,苦笑道:“一个小国宫内造办处物件,不值几个钱,陈剑仙想要尽管拿去,剁掉我的手指一并拿去都成,只求陈剑仙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陈平安问道:“你觉得这座京城,有哪些地方是不合理的,有哪些细节是需要改善的?” 真实未必全部来自“正确”和“合理”,可能真实也来自荒诞,无理,感性,毫无脉络可言。 沈刻听得一颗脑袋簸箕大,哪里是不合理的?陈剑仙,你老人家扪心自问,这儿有哪里是合理的?! 陈平安笑道:“跟你一个武学宗师聊这个,好像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人口稠密的一国首善之地,大雪时节,鸟雀难觅,桥下流水结冰,头顶短日冷光。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想要好人有好报,必须恶人有恶报。沈刻,你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 不等沈刻言语,从这一刻起,整座京城所有人,全部都变成了沈刻的面容。 恶人自有恶人磨。 前后恶人同一人。 沈刻转头望去,那位青衣仙人已经走下桥,转头与沈刻对视,笑道:“若说武学是杀人技,你不是喜欢杀人吗?这满城蝼蚁,二十余万,练气士境界不高,至多就是下五境,你可以杀个够了,杀到你手抽筋、杀到你吐为止。唯一的麻烦,就是那些玉宣国披甲武卒,他们可能会有武艺傍身,最后提醒一句,沈老哥记得多找几把趁手兵器,动作一定要快,兵器不必多锋锐,但是一定要牢固。等到杀尽之时,大概就是你脱困之日,大概。” 对方言语之间,沈刻惊骇发现整座京城如被折叠纸张一般,最终京城地面变成了一个圆球,城内各色人物,沿着街巷,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人如蝗群,涌向沈刻,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圆球之内,分不清鹅毛大雪到底是从天而飘落,而是从地而浮起了。 大雪中,不复见剑仙踪迹,唯有似诵唱似歌吟的嗓音,随雪飘摇。 如得一位道高真在轻轻摇晃一枚风吹铃子。 从此行乐,高卧加餐,作饮中仙,听天籁,四时皆清佳,愁能奈我何?愁字这厮胆敢叩关犯境,来即杀退。 杏花巷马氏祖宅堂屋内,眼前这一幕,让蒲柳看得眼皮子直打颤。 衣饰比诰命夫人还要雍容华贵的妇人,双手使劲攥住白绫,在那儿不停谩骂,毒咒,男人只是苦苦求饶。 秦筝绷直双腿,以脚尖点地,马岩脖颈处已经被勒出一圈鲜红印痕。 结果那位陈剑仙让蒲柳别干站着了,去撬开那对夫妇站立位置的地砖,免得一个吊着一个站着,凭此轮流休歇换气。 老妪不敢不照办,只得听命行事,在夫妇脚下取走青砖,再挖了两个小坑,坑不大,但是不浅。 陈平安说再挖,但是可以慢慢来。 老妪便继续挖坑如掘墓。 陈平安斜靠在房门那边,随口问道:“告诉马氏如何积攒阴德,在城隍庙那边蒙混过关,是鬼物姜桂的意思,还是那个提粪桶老人的指点?” 老妪蹲在地上继续忙碌,老老实实回答道:“回剑仙的话,我试探过几次这位马府学塾夫子的学问深浅,姜桂虽是鬼物出身,学问也算驳杂,但是受限于眼界履历和修为境界,却教不会马氏这等秘事,我猜还是那个种昶的手段,马府供奉当中,就数这老儿,我看不真切。” 只是蒲柳打死都不敢询问一句,马氏夫妇就在这里……吊着,直接盘问他们不是更好? 老妪百思不得其解,这位陈剑仙不是读书人吗?怎的如此用心险恶,手段歹毒。 只是老妪很快就强迫让自己打散这些不该有的念头,事已至此,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呢。 以前只是觉得一座马府,乌烟瘴气,比较脏,哪里想得到其实是这般凶险,危机四伏? 马氏夫妇自认隐蔽的三封飞剑传信,分别寄给玉宣国薛氏皇帝,京师城隍庙武判官,鹿角山的山神府纠察司。 老妪蒲柳也确实有明、暗两手准备,只可惜都被那位陈剑仙给拦截下来了,就当着她的面,拿出六封密信。 陈平安坐在画案那边,悠悠然研磨提笔,帮忙圈画朱批,斟字酌句,推敲内容,最终重新书写了三封书信。 传说得道仙人,神通广大,一手袖里乾坤,能够包罗万象。 但是如此一来,钦天监和京师城隍很快就会发现永嘉县马府这边的异象。 所以老妪至今还想不出,陈平安到底是如何隔绝天地的。 陈平安笑道:“看不懂刷马桶当杂役的种昶,你就看得懂当厨娘的于磬了?” 老妪疑惑道:“陈剑仙是说那个烧得一手好私房菜的狐媚子妇人?” 陈平安说道:“只有她才是马苦玄亲自邀请过来的家族供奉,你们几个都算不上什么主心骨,凑数的。” 老妪试探性问道:“敢问陈剑仙,那妇人于磬,莫非是位飞升境?” 如果不是一位飞升境,拦阻陈平安复仇,貌似根本不够看吧。 “你还真敢想。” 陈平安摇头笑道:“于磬跟你一样是元婴境。二十多年前的宝瓶洲元婴境,明面上才几人?又不是什么小鱼小虾,可能放个屁都可以掀起大风大浪了。” 蒲柳挖坑如凿井,深度足够了,老妪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对面的妇人,当下局面,是一个死结,残忍之处,不在死人而已,而是这双夫妇,注定必须先死一人。 当然可以是马岩或是秦筝主动赴死,早死与晚死之人,携手共赴黄泉,鬼门关外见了面,相互间并无怨怼心,夫妻一场,好歹算是同富贵共患难一场。 只是还有一种情况就比较糟心了,一人勒死另外一人,如此一来,黄泉路上,是恨那个罪魁祸首的陈平安更多,还是夫妻之间怨恨对方更多一些,就难说了。 马岩一发狠,毕竟是男子,身体沉重,且气力更足,双脚踩在坑内,然后开始拉拽梁上白绫往自己这边,将那妇人高高提起。 秦筝被一点一点吊起,双脚离地,妇人呜咽细微,眼眶通红,她手上挣扎的动作,与声响一并渐渐弱去,最终彻底没了声响。 陈平安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妇人的那颗脑袋即将触及了那根无形的“横梁”,就这么沦为吊死鬼。 马岩站在“井中”,两只手死死拽着那条白绫,他只露出一颗脑袋,双脚在井底踮起脚尖。 老妪轻声问道:“陈剑仙,老身再往下挖两三尺?”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堂屋大门那边,安安静静,抬头看着妇人的死状,淡然道:“不用,慢慢等着就是了,听说马岩年轻那会儿也曾烧造瓷器,看看臂力如何,能够坚持多久。” 老妪默然无言,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上辈子造了多大孽,这辈子才会进了马府,再遇见这么个与马氏寻仇的。 陈平安问道:“蒲仙师这辈子见过最残忍的酷刑是什么?” 老妪轻声答道:“一种是剥离魂魄如拧绳,作了灯芯,点燃一盏油灯。能够让修士只求速死。” 陈平安点头道:“在北俱芦洲鬼蜮谷里边,曾经亲眼见过,点灯水中,十分渗人,惨不忍睹。” 老妪说道:“还有一种山上水牢,强行破开一二气府作为通道,往里边浇筑大量灵气,在人身小天地内,形成潮水倒灌之势,百骸逐渐肿胀,硬生生撑破魂魄,在这期间,气血鼓荡,经络寸断,筋骨崩裂。听闻山泽野修喜好以此法针对那些体魄坚韧的纯粹武夫。” 陈平安说道:“这种死相,有点类似家乡那边的一种瓷器开片。前辈你见多识广,劳烦再多说几种门道。” 老妪哪敢藏私,便又多说了七八种山上手段。 陈平安听得很仔细,等到老妪已经词穷,这才笑问一句,“都是道听途说而来?还是都曾亲手验证过?” 老妪满脸尴尬道:“听说,都是听说。” “有人心无人性,才会人鬼难分。有境界无道行,何来仙凡殊途。” 陈平安说道:“耳闻不如眼见,眼见不如亲历,等下你都尝尝这些手段的滋味。” 蒲柳如挨闷棍,而且还是那种劈头盖脸的一棍,先前在屋内受那火刑煎熬体魄之苦,就已经让老妪刻骨铭心,如何消受得起这七八种酷刑?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前辈活了一大把岁数,怎么还这么开不起玩笑。” 老妪苦相道:“陈剑仙,老身年纪是不小了,胆子却不大,最是惜命。” 陈平安说道:“去,给秦夫人脚上绑几块砖头。” 老妪忙不迭去给吊死的妇人腿上绑上砖头,如此一来,好似悬梁自尽的妇人重量,可就要超过马岩了。 陈平安问道:“如果你还能活着离开马府,有什么打算?” 老妪小心翼翼说道:“寻一处僻静地方,隐姓埋名,老实修行。” 陈平安笑道:“那跟在马府有什么不同?难道在这里,你就不是老实修行了?” 老妪试探性说道:“恳请陈剑仙不吝赐教,老身定然照做不误,便是陈剑仙建议老身去一处尼姑庵剃发修行,也是愿意的。” “让你去青楼当个老鸨呢?” “这有何难,红尘历练,亦是修行。” “有那嫖客非要你接客呢?” “也忍了他。” 陈平安摇了摇头。 老妪便揪心不已。 陈平安问道:“是觉得问道于盲,还是以莛撞钟?” 老妪低声嚅嚅。 双方扯着闲天,老妪颤声道:“陈剑仙,他们两个都被吊死了。” 陈平安说道:“那你就拘了他们的魂魄。” 老妪小声提醒道:“陈剑仙,屋里头死了人,相信京师城隍庙那边很快就会知道这边的动静了,鬼差赶来,若是瞧见了?” 何况这白昼时分,城隍庙按例还有一尊日游神负责巡视地界。 酆都地府秉公办差,可是不念任何情面的。 陈平安说道:“他们知道了也进不来。” 蒲柳不敢多说半句,施展地仙手段,拘了马岩和秦筝的魂魄,两头身形飘忽的鬼物站在屋内,马岩低着头,畏畏缩缩,不敢看妇人。 秦筝死死盯住那个心狠手辣至极的贱种。 陈平安笑道:“人都死了,结果还是去不成京师城隍庙,当不了酆都录名的冥官,是不是有种白死了的憋屈感觉?” 蒲柳轻声问道:“陈剑仙,老身是要点了他们的灯,还是将他们押入水牢?” 既然上了贼船,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陈平安说道:“杀人不见血,就像吃面不就蒜,终究差了点意思。” 老妪愣了愣。 陈平安离开屋子去柴房那边找了把刀,手里攥了一把铁钉,再返回堂屋,劈了桌凳,动作娴熟,做了两口棺材。 老妪越看越越迷糊。 陈平安让老妪扯断白绫,一悬空一地底的两具“尸体”,一摔落在地,一颓然倒地。 再让蒲柳将两具尸体都放进棺材里,陈平安这才说道:“既然你们这么贪生怕死,那就让你们遂愿,还了魂,回阳间。” 一挥袖子,两头鬼物魂魄瞬间归体,陈平安盖上棺材盖,期间马岩想要挣扎着坐起身,却被陈平安一柴刀打回去躺着,然后开始用刀背敲打铁钉。秦筝嗓音沙哑,开始破口大骂,并无用处,她便尖叫哀嚎起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陷入一片漆黑,躺在棺材内,伸手不见五指。 陈平安说道:“第二种。” 蒲柳再次默然。 陈平安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棺材,“你觉得他们能够撑多久?是饿死,渴死,还是被活活吓死?” 老妪皱着脸,不敢说话。 陈平安来到门口,看着外边的天色。 老妪便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屏气凝神,两副棺材里边各有声响,有剧烈捶打声,动静渐渐小去,也有妇人指甲划过木板声响……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妪愈发心悸,这都过去多久了?就算玉宣国皇帝打定主意袖手旁观,即便鹿角山纠察司自顾不暇,不肯趟浑水,可京师城隍庙那边为何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陈平安笑道:“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这就叫度日如年。” 老妪鬼使神差问出一句废话,“你真是落魄山那位陈剑仙?” 陈平安反问道:“你知道落魄山陈剑仙是谁?” 老妪唉声叹气起来。 那对夫妇是遭罪,她可是糟心。 陈平安走到院门那边,开了门就是杏花巷。 说是杏花巷,其实并没有栽种杏花树,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名字。 很快就赶来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看着门口那边的陈平安,老人似乎在确定真假,是否仍然属于幻象。 原来老人已经在这座县城鬼打墙了至少数十年光阴,只说杏花巷的马兰花,都从年轻妇人变成老媒婆。 陈平安问道:“你叫种昶?是上任圣人坐镇骊珠洞天期间来的小镇?还是更早?先前你看见马兰花的眼神,似乎是旧识?来过小镇不止一次?” 赊刀人种昶说道:“当真不能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笑道:“少说几句糊弄傻子的屁话,就凭你帮助马氏夫妇‘无心行善’来积攒阴德,我们就有的算账了。” 种昶没有否认此事。 酆都冥府有一条铁律,有心为善虽善不赏。那么马氏夫妇想要死后顺利担任城隍庙官吏,光靠他们自己的心智和手段,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种昶看了眼堂屋那边,沉声道:“陈平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劝你适可而止。” 陈平安转头说道:“蒲柳,你不是一直觉得看不出种昶的底细吗?既然看不出,就打打看。” 老妪走到门口这边,犹豫不决。 陈平安坐在门口,“我猜他是一位金丹境的赊刀人,至于种昶是不是剑修,就得你来确定答案了。” 一听对方有可能是墨家赊刀人,蒲柳便是心一紧,等到听说他还可能是剑修,老妪便如丧考妣,满脸灰色。 陈平安笑道:“算了,就不让你树敌了,糟心也得有个限度。” 蒲柳听到这么一句善解人意的言语,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揪心至极。 刹那之间,一袭青衫飘渺如烟雾,下一刻,陈平安就已经伸手按住种昶的脑袋,后者背靠墙壁,动弹不得。 陈平安抬起手臂,五指如钩,直接将这位赊刀人的本命飞剑从关键气府内“拔出”,再以双指夹住那把袖珍飞剑。 种昶后脑勺在墙上撞出一个窟窿,一把本命飞剑又被对方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诡谲手段,给当场剥离出来,这让种昶瞬间失神。 陈平安眯眼道:“品秩不错。搁在剑气长城,能被避暑行宫评个乙中。” 蒲柳呆呆看着那边的变故。 一位金丹剑仙,还有一层墨家身份,对上陈剑仙,就跟鸡崽儿似的,胜负悬殊是必然,可你种昶好歹招架一二? 陈平安问道:“飞剑名字?” 种昶缓缓道:“恶谥。” 陈平安恍然大悟,“你这个赊刀人,做得一手好买卖。” 那拨马氏子弟,有几个确实是很有希望获得朝廷赐予谥号的。 种昶说道:“陈山主是依仗境界,百无禁忌,有恃无恐?” 陈平安问道:“私谥算不算?” 种昶摇摇头。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就是我看错了,这把飞剑品秩很低,都入不了避暑行宫的丙等。” 种昶说道:“我很清楚陈山主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负责坐镇避暑行宫,所以不必反复提醒我这一重身份,吓不到我。” “这话说得就有意思了,你我都是剑修,需要靠嘴皮子吓唬人?” 陈平安双指加重力道,飞剑“恶谥”有了从中折断的迹象,与之大道牵连的剑修种昶,随之神魂激荡,饱受煎熬。 种昶脸色微变。 陈平安微笑道:“老子当年在城头那边,吓唬离真、流白这些剑修的时候,逗他们解闷,你还在马府刷马桶呢。” 种昶看着那把已经出现一丝裂缝的本命飞剑。 陈平安说道:“跟你提及剑气长城和避暑行宫,是在提醒你如何自救,比如跟我说一句,曾经去过剑气长城之类的。” 种昶说道:“年轻时去过。” 陈平安一时语噎,沉默片刻,骂了句娘。 种昶说道:“隐官大人就不验证一下真伪?” 陈平安懒得说话,只是松开手指,归还飞剑。 种昶将飞剑收入本命气府之内温养淬炼,从袖中摸出一粒丹药,丢入嘴中细细嚼着,缓缓说道:“记得米裕当时还是元婴境,有个米拦腰的绰号,曾在战场上远远见过他出剑,名不虚传。” 陈平安摆摆手,“这笔账以后再说,你可以离开玉宣国京城了,至于杏花巷马氏欠你的账,以后该如何讨债,你自己看着办。” 种昶问道:“就因为我去过剑气长城,已经快要丧心病狂的陈剑仙,就变得这么好说话?” 陈平安笑道:“老前辈嘴巴这么臭,在剑气长城一定挨过打吧?” 种昶说道:“后会有期。” 陈平安说道:“不用。” 种昶看了眼堂屋那边的两副棺材。 陈平安问道:“是准备帮忙求情?也不是不行,你种昶去过剑气长城两次?” 种昶说道:“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们家乡这边,曾经有一个老人经常拿来吓唬孩子的说法,说很久以前的窑口,如果碰到诸事不顺的情况,就会将一双童男女“祭窑”,凭此烧造出来的一窑瓷器,就会更鲜亮。” 陈平安笑道:“不愧是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 种昶神色恍惚,“可惜没能跟老大剑仙说上一句话。” 下一刻,种昶就离开了小镇,却不是返回原地的乌纱巷马府,而是永嘉县衙附近的一条陋巷。 而杏花巷这边,两位再次死而还阳的马岩和秦筝,被陈平安掐住脖子,一路拖拽到小镇外边的那座金鹅窑,随手丢入窑火中。 就像萧形给于磬泄露的天机,陈平安确实精心营造出一系列的幻境天地。 粗略分为正册和副册。 比如陈平安再建了一座剑气长城。 这是陈平安独自反复游历之地。除了城池,城外的剑仙私宅,同样历历在目。 但是此地只有府邸街巷而无人。 槐黄县城,但是缺少了三处地方,泥瓶巷,旧学塾,杨家药铺。 一座仿白玉京。 北俱芦洲鬼蜮谷地界。 还有一处北俱芦洲仙府遗址,唯独少了山顶道观。此地被陈平安命名为行亭六。 一座玉宣国京城。此地的营造,当然要归功于摆摊道士吴镝。 这几处都在正册之列。 正册天地,总计三十六。 先前带着小陌一起游历桐叶洲镇妖楼,期间见识过十二片梧桐叶承载的十二座幻象天地。 这些都属于副册天地。 总计有七十二处。 规模最大的,是那座拥有五城十二楼的仿白玉京。只是暂时还很粗糙,按照古董行的行话说,就是一眼假。 占地最小的,是那座陈平安和陆沉比拼过演技的吕公祠,因为地盘小,所以更显得大开门,比真迹还真。 一处位于红杏国边境府县的河边鱼市,洞房花烛夜,马璧掀起那位凤冠霞帔美人的红盖头,他其实知道,兄长马川同样喜欢她,可她喜欢自己,这种事,可谦让不得。兄弟合伙开了一家武馆,除了开馆收徒挣点碎银子,马无夜草不肥,他们还会轮流走镖,经过十几年的打拼,各自挣下了一份殷实家底。其实这些年皇帝昏聩,外戚掌权,卖官鬻爵都是明码标价的,民不聊生,在外走江湖并不轻松,同行常有那沟死沟埋,路死路葬的惨淡下场。只说马川上次走镖,走到半路就打道回府了,兼任镖师的那些武馆子弟都跟丢了魂似的,原来他们路过两处乡野村落,俱是满地尸骸,而且分明是被利器所杀,别说兄长马川被吓破了胆,马璧只是听着这些,就头皮发麻了,关键是按照兄长的说法,看那些无人收拾的尸骨,判断出这拨匪人下手极其训练有素,绝非寻常马贼流寇可以媲美。兄弟私底下一合计,觉得有必要赶紧举家迁往府城中,毕竟他们家乡这边早有一句谚语,小乱避城,大乱避乡。毕竟这世道再乱,也不至于乱到硝烟四起、兵荒马乱的地步吧? 这天,一支车队去往府城,当然是走官道。一众青壮武馆弟子护镖随行,镖头是一个叫沈刻的武馆老人。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瞬间穿透沈刻的头颅,往日里十数青壮无法近身的老人当场毙命,摔落马背。 官道远处,出现了一支甲胄精良的拦路精骑,有人高坐马背,从箭囊再捻起一枝箭矢,拉弓如满月,遥遥指向马璧。 好像身旁有一骑说了什么,这一次精骑所射箭矢都不再瞄准头颅或是胸膛,箭矢多是准确钉入马璧一行人的腹部或是腿部。 随后那支精骑疾驰而至,或是抽刀出鞘,补上一刀,或是手持长枪,戳中肩头、手掌心,仍是故意不造成致命伤。 马璧被一刀削平肩头,砍掉整条胳膊,霎时间鲜血如注,马璧身形踉跄,刚好看到兄长马川被一枪捅入裆部,那持枪一骑,凭借骏马的巨大冲劲,将马川带出去数丈远。马璧又被下一骑剁掉仅剩的胳膊,再被弓马熟谙的第三骑伸手抓住了发髻,马璧双脚离地,就那么被拽得身形倒退,马璧看着灰沉沉的天幕,这些草菅人命的匪人,官兵?这世道…… 临死之前,马川只有一个执念,若是世间真有鬼物的存在就好了,自己只要变成了厉鬼,一定要跟他们报仇雪恨。 头戴白角冠,名叫-春温的青衣婢女,神色木然跟着那个骑马老媪一起去了对方的寒舍歇脚。 结果她看到了一位正在收拾碗筷的布裙妇人,还有那个坐在桌旁哼着小曲的……马川?! 马川瞧见了她,与自家妇人是别样风韵,若是大被同眠……一想到这马川便有几分心热,开始拐弯抹角,显摆自己是那富甲一方赵老爷家的塾师,是有正经功名的读书人。春温本就不喜马川与秋筠的眉来眼去,听着眼前这个马川的炫耀言语,和那种不规矩的炙热视线,她心中便燃起一股无名之火,双指并拢,闪电出手,直接戳瞎了那马川的双眼。她冷哼一声,轻轻一抖手指的血迹,不去看那个满地打滚、鬼哭狼嚎的穷酸男子,而那个看似温婉怯懦的妇人,她竟然只是蜷缩在炕上,灯下缝补旧衣,低头咬着一截线头,她自顾自忧愁夫君瞎了眼,明儿如何当得塾师,挣那每个月八钱银子的薪水,又要过好久穷到揭不开锅的苦日子哩。老媪叹了口气,挑拨一下灯芯,老调重弹一句姑娘又错啦。春温眼前一花,她便重新站在了茅屋外边,老媪重新推门而入,笑言一句,姑娘到了,寒舍简陋,莫要嫌弃。 那个叫秋筠的马府女子剑侍,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几次更换身份,恍若隔世,最新一次“前世”,她是一位家族雨夜遭逢劫难,不堪受辱的坠楼人。 她现在置身于一座豪门府邸,房屋相连,皆四面廊厢,雨雪天气无需撑伞张盖,行走其间,鞋不沾水。 歌舞升平的好世道,家族夜夜笙歌,酒宴不断,摆盘鲜美精巧、不忍下箸的珍馐美食,喉润如酥的佳酿,多不胜数。 她是长房嫡女的身份,她爹姓赵,好像是横行一方的豪绅巨贾,听说家族近期就要聘请一位姓马的塾师,此人是自家一位外聘绣娘的夫君,而那位风韵犹存的绣娘妇人,这些年经常与她碰头,教她这位赵家千金女红。她虽然深居闺中,却也听说了一些背地里的嚼舌头,说那绣娘与府上好些男子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以至于她时不时头发凌乱走出某地,在那白天都要更换衣物。 赵秋筠此刻正在婢女的伺候下,对镜梳妆,镜中美人,团面皮,白净,细弯弯两道眉儿,肌肤丰-肥。身旁婢女着翠襦,名月眉。 红杏国的皇宫大内,有幸入宫觐见皇后娘娘的那拨诰命夫人,见那位身穿龙袍的男子挑起帘子,她们已经纷纷熟门熟路褪去身上衣裙,软绵绵堆在脚踝处,犹有妇人娇笑着口呼陛下,以脚尖挑起衣衫。唯有那位女状元有口难言,她面露恐惧神色,这一次没有尝试着用各种方式解释自己是谁,她径直飞奔向门口,哪怕先前数次都被妇人们或是宦官拖拽而回,总好过在这边束手待毙,生不如死。这次她跑出去很远,结果在御花园内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她抬头一? ?,忍不住满脸惊喜,依稀记起他的身份,她赶忙用手指不断比划,凌空书写四字,“先生救我!” 却不料那位似乎是自家学塾先生的中年文士,只是伸手抓住她的纤纤玉手,劝说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是女状元,再当嫔妃,岂不是两全其美,光宗耀祖了?” 她下意识喊出对方的名字,怒斥道:“姜桂,你简直就是畜生!” 中年文士蓦然笑道:“你以为那些诰命夫人又是谁,你当真记不得她们了?哪一个,不是你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妇人,哪个不是你心目中的徐娘半老?” 邯郸道上,路边有座客栈,院内有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暗绿浸窗纱。 一个手捧拂尘的中年道士,背一把铜钱剑,道人盘腿坐在檐下,耐心等着店主煮熟一锅黄粱饭。 新来两个客人,都是进京赶考的书生,他们在各自屋内放下行礼包袱,瞧见那中年道士颇为仙风道骨,便有了攀谈的兴致。 道士转过头,抚须笑道:“余道友,研山兄,别来无恙。” 余时务伸手抵住眉心,不知为何,有些头疼。 马研山疑惑道:“道长莫非认得我们?还是那未卜先知的仙家术法?” 道士捻须道:“贫道认得你们的前身。” 马研山自然不信这种混话,调侃道:“道长可是书上所谓的世外高人?” 道士一挥拂尘,指了指槐树底下的一窝蚂蚁,将拂尘换手搭着,缓缓说道:“佛家唯识学很重视形成始起种子的熏习。说一切种相,其立种子者,为欲破外道一因多因无因生等种种妄计。《楞伽经》卷一说二种熏,《摄大乘论释》卷二解释即依彼杂染诸法俱生俱灭,阿赖耶识有能生彼诸法因性,是名熏习。引经中偈云言熏习所生,诸法此从彼,异熟与转识,更互为缘生。《起信论》说熏习义者,如世间衣服实无有香,若人以香而熏习故,则有香气。所谓熏习,即是前七识在阿赖耶识田地中落下的种子,就像这世间诸多植物结成种子落在土壤中。从恶趣死生恶趣者多,多如大地土,从恶趣死生善趣者少,少如爪上土。所以人身难得,人死之后堕三恶道者如大地土,能够得人身者如爪上土。曾经在《杂阿含经》上边看到一个故事,佛陀说譬如大地悉成大海,有一盲龟寿无量劫,百年一出其头,海中有浮木,止有一孔,漂流海浪,随风东西。佛告阿难,盲龟浮木,虽复差违,或复相得。愚痴凡夫漂流五趣,暂复人身,甚难于彼。《提谓经》又说如有一人在须弥山上以纤缕下之,一人在下持针影之,中有旋岚猛风,吹缕难入针孔,人身难得甚过于是。故而人身难得,大致可以理解为有两难,从数量上讲,恶趣生命如大地土,善趣生命如指甲土,从可能性上说,得人身犹如大海中,盲龟钻浮孔。人身已难得,人身难再得。” 余时务叹息一声。 都记起来了。 “乡梦窄,水天宽,明月清凉宝扇闲。吾有一法决狐疑,若要断酒法,醒眼看醉人。” 中年道士以拂尘指向那棵槐树,微笑道:“槐黄洲,红杏国,那窝蚂蚁都姓马。”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有余 (祝大家新年快乐,平平安安。么么哒~) 树影婆娑,映面成碧。 方才余时务和马研山各做一梦,余时务梦见自己变成一只漆园蝶,被蛛网所沾,悔不该破茧。 马研山梦见自己与佳人醉酒夜宿小舟,有孤鹤横江,一鸣惊人,醒后见二道士羽衣联袂翩跹。 马研山只觉得自己碰到一位货真价实的神仙了。 他也曾亲眼见识过家族里边那些供奉仙师抖搂几手秘法,只是对马研山而言,他们依旧算不得自己心目中真正的世外高人,就只是气力大些、会点仙法的……人。 道士挽拂尘,道:“余道友不会怪我强行留客吧?” 余时务洒然笑道:“是我失约在先,怨不得陈山主惩戒在后。” 陈平安说道:“若是山泽野修,估计就不会有余道友此刻的气度。” 余时务笑而不语,假装没听出对方的言外讥讽之意。 陈平安望向马研山,“马苦玄选择只保你一人远离这座恩怨窟,确有其理由。” 翻过账本,马研山虽然浪荡,却不算什么歹人,平时做的都是些荒诞事,简单说来,就是手不脏,心不黑。 本来这种膏粱子弟,也不算得什么好人,至多是不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而已,只是落在没几只好鸟的乌纱巷马氏家族当中,让马研山一下子就成了异类,果然做人如酒桌,全靠旁人当托。 想起余时务先前的称呼,陈山主?马研山终于回过味来,“你是陈平安?” 陈平安点头道:“是我。” 马研山听到这个最不想听到的答案,反而有种终于吃下一颗定心丸的感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问道:“这里是?” 陈平安笑道:“邯郸道旁,名利纷纷,青瓷枕上,黄粱一梦,真假在你,假真在我。” 马研山听得迷糊。 余时务给出一个确切答案,“我们身在陈山主的心相天地中,既可以说假,也可以说真,真真假假,全看陈山主的心意。” 马研山问道:“陈山主是要与我们马家寻仇?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我?” 陈平安笑道:“你还够不上那个分量,我找的,是违约的余时务,马研山就只是个添头。” 余时务问道:“登门手刃仇寇,取其首级而归,陈山主犹然觉得不足以报仇雪恨?” 陈平安说道:“余时务,你是一个不错的人,将马苦玄视为挚友,你该劝的也劝了,该帮的也帮了,甚至不惜以身涉险,当朋友当到这个份上,实属不易。真武山也是一座门风很????????????????好的仙府,你如果愿意就此收手,我可以既往不咎,甚至可以让你带着马研山离开此地,至于马研山将来是否能够进入真武山修道,以后会不会与我寻仇,我现在就可以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无所谓,随你们。” 余时务微笑道:“要论交朋友,我远远不如陈山主诤友。见过隐规之人,身可托家亦可托。” 陈平安皱眉道:“还不死心?” 余时务双手虚握拳头,撑在膝盖上,“事已至此,哪敢继续纠缠下去,既没意思,也没意义。” 余时务轻轻呵出一口雾气,“只是作为旁观者,随口提醒陈先生一句,当初不杀顾璨,以后代价很大。” 陈平安笑道:“这种话,你有本事就跟顾璨说去,他如今就在玉宣国京城皇宫,顺路。” 余时务摇头说道:“不敢。” 他宁肯招惹陈平安,也绝对不会跟顾璨结仇。 余时务以心声问道:“你能不能不杀马苦玄?” 陈平安说道:“你我心知肚明,是生是死,得看马苦玄自己如何决断。” 余时务看着眼前那团渐渐飘散的雾气,问道:“我能够看看马氏众人的各自下场吗?” 陈平安直接拒绝道:“不能。” 我跟你客气客气,不是你跟我不客气的理由。 余时务犹不死心,“先前说过,我有些金精铜钱,就当是花钱看戏了,每看一人就掏一颗金精铜钱。” 陈平安说道:“余道友口气不小,你知道马氏诸房子孙到底有几个人吗?这就是你所谓的‘有金精铜钱若干’?” 余时务笑道:“毕竟是玉璞境的修道之人,也没什么开销的机会,故而小有余财。” “看这些旁人故事,于你而言意义何在?” “我跟陈山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你年纪轻轻就走过了千山万水,我却是常年居山修道,下山次数寥寥无几,想要借机多看看人生百态,钱财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陈先生不必多想这其中是否包藏祸心,若是不信,我可以发个毒誓。” 马研山听到这里,一般来说,如那书上所写,跳过发誓环节,才算惺惺相惜,不曾想那位陈山主径直说道,“那你发个誓。” 余时务还真就遥遥对真武山祖师堂发了一个心誓。 之后余时务从袖中捻出一颗金精铜钱,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 陈平安朝马研山那边抬了抬下巴,笑道:“余道友既然财大气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余时务哑然失笑,还真就又捻出一颗金精铜钱,叠放在第一颗钱上。 院内水雾弥漫,再不见槐树,而是浮现出一条乌纱巷的景象,有小贩挑着担子走过,装着小炭炉,做那吹糖人的行当,也有那吹面人的,摆摊木偶戏或是皮影戏的,甚至还有一位背着韦驮像的化缘僧人,面容枯槁,眼神澄净,穿过这条乌纱巷。到这里为止,在马研山看来,就是一幅很正常的市井图,只是画卷光阴流逝较快而已,就像是一幅拼凑出来……锦灰堆。然后场景一变,乌纱巷旁,大雪隆冬时节,风吹着路边酒肆的大布招卷来卷去,铺子里边,挂着一个古色古香的蝈蝈笼,酒肆老板娘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寡妇,马研山一下子就认出她的身份,是那马录的娘亲,而马录也是马氏青壮一辈当中学武最有出息的一个,泡了十几年的药水桶,一年到头打熬体魄筋骨,又投贴拜师于某个玉宣国武将,走了武举一途。只是妇人此刻更为年轻,也换了身份,再不是那个颐指气使、喜好暗地里放高利贷的精明老妇了,如今这个女子,脸色有些蜡黄,没了光泽,她就像没有年轻过,肌肤从没有白过、脸色从因羞赧而红过,风流云散,不知所踪。不知如今还有几个男人,还记得她年轻时的容颜。天寒地冻的光景,屋内酒客却是不少,马研山逐渐认出他们,都是马府地位卑贱的下人,可能是轿夫,赶马车的,可他们在“今天”的酒肆,不是对那妇人手上揩油,便是满嘴荤话,其中就有个登门催债的男人,让妇人陪坐饮酒,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咧嘴笑,可能是他觉得自己言语风趣,可能是因为他镶着一颗金牙。他用眼神暗示妇人无果,便径直低声言语,告诉妇人只要带他去一趟后边的灶房,便可以免去本月利息,妇人抵死不从,至今未能尝到半嘴荤腥味的汉子,便狠狠打赏了一耳光给她。妇人那个还在蒙学的孩子,想要替娘亲讨要一个公道,汉子便结结实实还给孩子一个响亮的公道。汉子骂骂咧咧撂下狠话,再不还钱,就让她去窑子当暗娼,脸颊红肿的妇人既不敢说什么,更不敢报官,只是眼神呆滞,坐在地上抱住嘴角渗出血水的可怜孩子,命途坎坷的女子,早就不太想做过的对错事和明天的好坏命运。 背一把铜钱剑的中年道士笑问道:“是继续看下去,还是要换一幅画卷瞧瞧?” 余时务点头道:“换一幅画好了。” 道士说道:“那就先把账结清。” 余时务转头问道:“研山,画卷有几人是你们马府中人?” 马研山报了一个数字,六。 余时务很爽快,一口气掏出十二颗金精铜钱。 “其实是八个。” 道士笑着纠正道:“家族太大也不好,连自家人都认不全。无妨,四颗铜钱,就当是送的彩头。” 一片生长在野水里的芦苇荡,葱茏可爱,人过时常有不知名的鸟雀急急掠起,翠绿颜色,快若飞矢。有衙门中人带着一队流徙犯人走在泥泞道路上,后者全部带着沉重的枷锁,再被一根绳子串成蚂蚱似的,在路上蹒跚而行。水上有一艘彩船,高三层,正在宴饮,翠袖殷勤劝酒,金杯错落共饮流霞,玉手琵琶,莺莺燕燕,浓郁酒香混着脂粉,不知谁率先瞧见岸边的景象,有贵公子立即命人拿来碎银子,让楼船靠近岸边,让女子砸向那些囚犯,只要砸中一人,可得黄金一锭。 余时务问道:“马研山?” 马研山怔怔出神,闻言回过神,神色复杂道:“只有两个,一人在船一人在岸。在马府,是父子身份。” 余时务便拿出四颗金精铜钱,与那位“背剑挽拂尘的中年道士”说道:“可以换了。” 换源app】 之后一位出身将种、却生性善妒的皇后娘娘,在那嫔妃仙肌胜雪、宫髻堆鸦的帝王家后院内,只因为皇帝偷摸了一位宫女的手,第二天皇帝陛下便收到一只匣子,里边装着宫女的惨白双手。她还曾让健硕宫人将一位贵妃绑到跟前,剐出后者的双眼,割了双乳……将其活活折磨致死,尤其是最后一幕,那歹毒皇后让一伙健妇拿来木椎……马研山看得脸色比宫女那双手还要惨白,差点就要当场呕吐。 余时务忍不住问道:“莫非时时刻刻,都是这般惨烈田地?” 道士说道:“也有些滋味寡淡的,只是担心余道友觉得花了冤枉钱,才有意挑拣出这几幅画卷。接下来就会是那位皇后娘娘遭了天谴,被谪化为一条巨蟒,占山作祟,被一伙男女皆有的捕蛇人用烟熏之法,逼出洞窟,再被乱刀砍死,胆被剖出浸了药酒。下辈子,依旧投胎为女子,暴毙,被一伙歹人盗墓开馆,尸骨分离,卖给了海边渔民,某部分白骨被用在船上,按照风俗,用以出海镇潮。一报还一报,报应不爽。至于那位贵妃为何遭此劫难,自有她的前因后果,只是你们错过了,想要看,可以将画卷倒退回去。至于皇帝皇后与这位贵妃的身份,你可以询问马研山,这次肯定认得了。是继续看下去,还是换一换?” 余时务默不作声,只是继续掏钱。马研山心神震动,早已汗流浃背,颤声道:“换一幅画,赶紧换一幅。” 要让马府上上下下,相互间仇恨对方。 可这还不止,还要让某些人痛恨自己。 一处乡野,孩子们经常在那片坟地放飞纸鸢,旁有一片矮树林,嫩枝条上边,不知是鹌鹑还是斑鸠在叫着啄着。 千山铺雪,树花呆白。有弱冠之龄????????????????的世家子坐一小车,从山中拖冰凌而返城。 在那豆棚瓜架下,有年龄差了一个辈分的女子在窃窃私语。“嬢嬢,你好看。”“我以前更好看。” 少女的清脆嗓音,像那枝头的黄鹂。妇人的嗓音柔媚,像刚落地的花瓣。 有那高耸入云的巍峨青山,简直好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千万年来一直就在那里,此山中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山上门派。仙府女子,炎夏酷暑时节,喜好戴水精芙蓉冠子,故而又名避暑冠。有一位面如冠玉的天才修士,下山历练一趟再返山,便苦苦暗恋着一位仇家之女,这年桃花吹尽梅花,不知佳人何在。恍然一梦,客窗清明,蓦见人家,背影昏鸦。 好像学问可以慢慢积攒,才分却是一个人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有个天资卓绝的寒门子弟,依仗“聪明”二字,不谙半点人情世故,一边牢骚着翻遍史书,哪个奸臣不是才子,一边在各色人物那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到底说错了哪句话,只是抱怨着天妒英才,只得就此蹉跎半生,常去赊账的饭馆每次涨价,都要请他书写菜单。他好酒,堪称嗜酒如命,于色上倒是寻常。像那逛庙会集市,他不看女人,女人们也不看他。 余时务一直在掏钱,几叠高高低低的金精铜钱,“矗立”在两人之间。 “如何?看过了这些场景,是不是都觉得无甚意思?当然,你们只要一路耐心看下去,还是有点嚼头的。” 道士微笑道:“马研山,想不想看原本属于你的几幅画卷?放宽心,都是白送的,不收钱。” 马研山如坠冰窟,赶紧摇头。 只是难以遂愿,道士一挽拂尘,便有画卷摊开。 历来多是老媪或是半老妇人,走在大街小巷,与各家各户收买破烂旧衣。画卷中,却有一个衣衫不合身、露出脚踝的年轻男人,挽着篮子,在巷中吆喝,让旁人瞧见了,难免觉得可惜。 “剩余两种人生,相对就要更跌宕起伏了,在一座福地当那天下无敌的江湖宗师,积攒了两甲子内力,稍微催发内力,有剑芒数寸,被帝王将相和江湖豪杰,视为书上的陆地剑仙之流,然后离开了福地,遇到了一个下五境练气士,起了点小纷争,就给人随手打杀了,看来剑芒不该出现在这本有神仙鬼怪的书里。” “第二种人生,贫道就偷工减料了,与那不喜女色的才子际遇重叠,只是让你在中年岁数,更换了命理,得以与一位潜邸皇子相识相交,不出三年,立刻显荣,在那天下大乱的世道当中,英雄杀枭雄,枭雄杀英雄,又或者英雄杀英雄,枭雄杀英雄。要不要看看你这种人生的最后几年,会有不错的转折,以你的脑子,肯定意想不到。” 听到这里,马研山问道:“陈平安,你能不能抹掉我的这些记忆?” 一旦所有人“梦醒”过来,而且保留了与之相关的全部记忆?以后的马府众人,岂是一句“互生怨怼,鸡飞狗跳”这么简单的? 马研山甚至开始担心一旦都清醒过来,完全不用陈平安动手,就开始自相残杀了,字面意思的那种。 道士抖了抖袖子,伸出手,托碗状,便有一只白瓷碗凭空出现手中,不知是水是酒,微微荡漾,“勉强是个聪明人。” “余道友,你这铜钱阵法还没布好,能不能给句准话,还需要我等多久?” “你们可能都知道我在年少时,在家乡小镇,曾被正阳山那头搬山猿追杀过,不过我手刃蔡金简一事,估计你们就不清楚了。” “想要在阵法一道登堂入室,尚未坠地的骊珠洞天就是最好的‘手稿’,所以除了曾经身在局内的刘志茂几人,必须跟他们补上几场虚心请教,当年置身于小镇,是如何被压胜到不敢动用丝毫灵气的,本来我选中了种昶,现在就只好劳烦余道友‘顺路’走一趟骊珠洞天了,好让我勘验效果一番,逐渐补上漏洞。” “余时务,谁借你的胆子,玉璞境练气士,就敢坐在一位止境武夫身边动手脚?” “已经三次了,事不过三,小惩大诫到此为止。余时务,且睡去。” 马研山转头望向那根唯一的救命稻草。不知为何,根本不见“道士”有任何动作,余时务竟然已经耷拉着脑袋,沉沉睡去了。 陈平安伸手一抓,手中便多出一只装满沸水的水壶,递给马研山,“去,浇在那蚂蚁窝上边。” 马研山被吓得连连后退。 陈平安冷笑道:“就因为那些蝼蚁有名有姓,与你沾亲带故,便于心不忍,不敢了?” 马研山面无人色。 陈平安淡然道:“奇了怪哉,也没见这些蝼蚁做这类事情的时候,有半点恻隐之心。” “好像你们眼中,在这世道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人。” 元婴境老妪蒲柳,已经分不清自己是那位年轻隐官的帮凶还是帮闲了。 沈刻还在玉宣国京城内鬼打墙,沈老宗师是个听劝的,赶忙寻了几件趁手兵器,杀得刀锋都起卷了,只是杀来杀去,都是沈刻杀沈刻。那位陈剑仙不知用上了什么阴损……神通手段,被杀之人的疼痛之感,沈刻都可以清晰感知,这就迫使沈刻为了自保,不但需要杀人,而且出手杀人的速度必须要快。 赊刀人种昶已经离开这处是非窝,杏花巷马氏欠他的,终究是要被他讨还回去的,就像小镇俗语所说,先余着。 于磬留在了那处仙府遗址,继续跟“缝补匠”萧形作伴。冥冥之中,这个真名复姓公孙的旧洗冤人,觉得自己是很难离开了。因为蛮荒女修也好,神神道道的道冠“任公子”也罢,与她言语,都太真诚,真诚得就像把她当成了自家人。 马川和马璧这拨马氏子弟,各有各的际遇,他们给予这个世道的恶意,都在幻境当中,得到了数倍、十倍的偿还。 只是他们在现世造的孽,不是谁幡然醒悟了,就可以一笔勾销的,天底下没有这等美事。 “女状元”在御花园撞见了家族私塾先生的姜桂,后者一席话说得马彻呆若木鸡。 姜桂自然是听命行事,来此“点拨”马彻几句。只是在这之前,他打破脑袋都无法想象,红尘历练,还能这般。 旁观者清,故而愈发畏惧那位陈剑仙的手段。 接下来一幕,更让姜桂不是个滋味,原来那位皇帝陛下竟然飞奔来此,刻意撇开宦官和扈从,先让姜国师别多管闲事,再笑嘻嘻着追逐那位女状元,马彻此刻已经言语无碍,“她”与那个色迷心窍的皇帝陛下,或者说自己,开始解释这种荒诞局面,不曾想那个“他”却听得大笑不已,反而称赞“她”奇思妙想,马彻终于心死如灰,她便一头撞向假山……下一刻,她便撞向了皇帝陛下,两者合二为一,马彻瘫软在地,生不如死的处境,彻底脱困了?还是拉开序幕,开篇而已? 就在此时,马彻看到了那个站在姜桂身边的青衫剑客。 马彻就像看到了一个比“自己”更可怕的存在,地面又泛起一股尿臊味。 陈平安问道:“在姜夫子看来,马彻在仕途能不能飞黄腾达,如果当了庙堂公卿或是封疆大吏,又会是什么结果?” 姜桂小心翼翼说道:“马彻肯定可以当个大官,而且官声肯定不会太差。” 陈平安突然问道:“姜桂不是你的真名吧?” 鬼物书生老老实实回答道:“本名管窥,祖籍在旧朱荧王朝一个地方小郡,年少慕道,因为家境还算殷实,喜好游历名山大川,运道不错,遇见了师尊,被他收入门下,成为嫡传弟子,就与山下断了关系,当了那个小门派的祖师爷,后来门中弟子冲撞了一位大人物,双方下手都不知轻重,最后我们就惹恼了一个……根本招惹不起的人物,只说我的下场,就是被一位独孤氏皇族剑修泄愤斩杀,魂魄侥幸逃脱,再不敢待在朱荧王朝,鬼物比野修更混不开,本想着去往书简湖开山立派,占据一席之地,或是依附宫柳岛,但是????????????????当时刘老成不在岛上,那会儿正值截江真君刘志茂声势最盛,可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投靠刘老成收益更大,就往北游历了一趟,早知道就在书简湖多待几年了,好像不管是投靠谁,结果都不错,反正如今都是真境宗了。” 说得太多,怕陈剑仙不耐烦,说得太少,又怕被认为是没诚意。 陈平安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管窥说道:“非是胡诌,绝无半点虚言,我在这马府二十年间,除了教书,并无作恶。” 陈平安笑道:“其实我们还是同行。” 管窥听得一头雾水。 “不过你可算不得什么好夫子。教来教去,也就只教出马川马璧兄弟二人,得了功名,只说科举制艺文章,朝野公认少年神童的马彻,是不用你教的。” “陈山主所言甚是。” “对了,是不是因为你师尊姓姜,门派带个桂字,故而用了个姜桂的化名?不曾想你还是个念旧之人。” 管窥叹了口气,心悦诚服,抱拳道:“陈山主真是见多识广,连我玉桂宫那么个小门派都一清二楚。” 皇宫内,国师黄烈双手负后,不慌不忙,踱步来到金黄色琉璃瓦屋顶的阳翠殿大门外,一路走来,赤红色的立柱门窗,青蓝碧绿等色的精美檐枋,再加上玉白色的石阶,让老人百看不厌,偶尔会后悔自己是个修道小成的练气士,若是当了皇帝,穿龙袍坐龙椅,想必别有滋味?黄烈收起这点思绪,探头望向里边那位“鸠占鹊巢”的儒衫青年。 老人仅凭相貌,认不出对方是谁,与心中猜测的那拨人物,好像都对上不号。当然不排除对方使用了障眼法的可能性。 看似温文尔雅的儒衫青年,此刻就坐在髹金漆云龙纹的天子宝座附近。 那人抬起头,藻井正中雕龙,龙头下探,口衔宝珠。 黄烈试探性问道:“仙师是落魄山的不记名供奉,客卿?” 顾璨收回视线,摇摇头,微笑道:“我可当不了落魄山的供奉客卿。” 黄烈又问道:“敢问仙师,此行是路过赏景,还是?” 顾璨笑道:“老先生来此,是劝我速速离开,否则就要如何如何?” 黄烈哈哈笑道:“不必着急,仙师可以大大方方吃过宫中糕点瓜果,再走不迟。估计这会儿陛下已经让御膳房准备了,只要仙师点头,马上就到。” 顾璨走到大殿一根沥粉贴金的缠龙金柱旁,屈指敲击几下,啧啧道:“别说金丹地仙了,以前连金子都没见过。” 黄烈干脆就蹲在大殿门外,由着那个身份不明的过江龙乱逛,别说手指敲几下柱子,对方想要搬走都成,好商量的。 顾璨转头望向门口,笑道:“提起御膳,想起一事,看过了一些流散在外的宫中档案,才知道原来皇帝老爷也常吃肚片、下水之类的,你们玉宣国的文人雅士,不都说被人请客下馆子,涮个最地道的羊肉火锅,只要在桌上瞧见了下水之类的,就跟被人打了耳光似的,脾气差一点的,还会当场甩脸子走人吗?” 老人笑呵呵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档子事,长见识了。” 要是换个地方,仅凭这几句话,黄烈还真愿意请此人下个馆子,多聊几句。 “前辈怎么愿意在这边当差?南边不是更好?” “南边确实有几个小国开过价,只是玉宣国薛氏这边给钱最多。” 马氏祠堂外。 马苦玄问道:“陈平安,我们是一场分生死,还是先热热手,来个三场两胜?玉璞境剑修,对上剑修之外的仙人境,好像不是不能打。止境武夫打仙人,胜算更是不小。只有最后一场,再来各自手段尽出?” 见那家伙还是老样子的沉默不言,好像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自己,马苦玄笑道:“信不过我?怕我在第一第二场就祭出杀手锏?” “那你也太小觑杏花巷马苦玄了,我只要是说出口的话,一向比修士发誓更管用。” “陈平安,你不是喜欢偷学吗?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都不见好就收?” 陈平安身上多出了一件好似仙蜕的鲜红法袍,微笑道:“什么马苦玄,你就该叫马玄。” 马苦玄脸色阴沉起来。 陈平安说道:“就凭她当年劝过你爹娘,这件事就跟她没关系了。” 马苦玄咧嘴笑道:“信得过你,我们是一路人。” 陈平安笑眯眯道:“马苦玄,你这张嘴还是这么臭。我学都学不来。” 被“好心当成驴肝肺”的马苦玄,反而笑容灿烂,“陈平安,最后与你说句心里话好了,骊珠洞天出了咱们俩,其实就足够了。如果不是你我需要各自还债,巴掌大小的地盘,有朝一日,就是出了俩十四境的光景,还不够吗?” 一身鲜红法袍的陈平安,意态闲适,缓缓拉开一个拳架,“学自曹慈的拳招,名为龙走渎,不轻。” 马苦玄微微皱眉。 陈平安说道:“赢你三场也是赢,赢你五场也是赢,所以不用那么麻烦。”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章 家有良邻 顾璨和那个当国师的老金丹聊得不错,没架子,识趣,所以就投缘,有的聊,他们一起坐在大殿门槛上,没有半点剑拔弩张的敌对氛围。宫女果然拎来了御膳房精心准备的食物,她们只敢远远看了一眼不知何方神圣的儒衫青年,然后就脚步轻轻,无声无息,如猫走夜路般,低着头来到大殿门外这边,黄烈接过两只食盒,顾璨笑着与她们道了一声谢,老人说留在这边的食盒就不用管了,他自会处置,她们便又悄悄退下,老人只是吃了一块糕点就停手,理由是吃不得太甜的,粘牙。顾璨大口嚼着宫中美食,老人从身上抓出一只跳蚤,双指轻轻捻动,啪一声,好像从身上每揪出一只跳蚤,都是发了一句无言的牢骚。当了玉宣国国师数十年的黄烈,自顾自说他觉得当着官老爷们的面扪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顾璨点头附和一句,是很雅致了。老人便问顾璨是不是龙泉剑宗的刘宗主,顾璨笑着摇头说不是,理由是刘宗主没自己这么好说话,他刘羡阳做事情一贯是顾头不顾腚的,换成是他,这座皇宫早就闹得不可开交了,比如先前刘羡阳就会直接去堵你和薛逄的门。黄烈便更吃不准眼前青年的身份,聊起刘宗主,语气如此随意?总不可能是披云山那位吧?绝无可能,难道是来自剑气长的米大剑仙?听说这位避暑行宫的隐官一脉玉璞剑修,来到浩然天下,如今已经是仙人境了,是不是说咱们浩然天下的水土,其实不比剑气长城差太多?顾璨好像猜出老人的心思,却还是没有着急自报家门。 玉宣国在宝瓶洲,就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小国,又因为是大骊王朝的藩属国之一,寄人篱下,黄烈这个国师头衔,也就是个空头摆设,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无非是被薛氏花钱请来撑场面的“金丹”二字而已,到底与绣花崔瀺之于大骊王朝宋氏,是截然不同的情况,不单单是双方境界高低,悬殊得好似一个天一个地,更因为国师崔瀺那是没事找事,黄烈是有事躲事,当然,黄烈对那头绣虎,还是打心眼敬佩的,道理很简单,在老人看来,没有大骊铁骑和国师崔瀺,百国林立的宝瓶洲,何止是国将不国,人不如鬼,毕竟太平盛世里的一条看门狗,都活得比乱世里的人更像个人。 约莫是觉得总这么相对闲坐,好像也不是个事儿,黄烈便找了个蹩脚话头,试探性问道:“道友是怎么跟陈山主认识的?” 顾璨却答非所问,“曾经年少无知,听某人讲过一个当时觉得很大很空的道理,他说当个打算盘、成天跟数字打交道的账房先生,未必真的很有意思,但是至少可以苦中作乐,小到盘算一个小门户的日????????????????常开销,大到研究一个山上门派、甚至是一个国家的度支记录,就可以发现很多很容易被人忽略掉的隐藏学问,只要有人钻研得足够深入和透彻,就可以透过云雾,渐渐看到一个国家的精神气,兴衰的轨迹,政策的有迹可循,就像桌上放着一本去掉所有修饰和虚假的真实账簿,账本上的每一条脉络,就是一条清晰的车轮轨迹,当我们愿意付出耐心,去竖耳倾听,就可以听清楚历史怎么到来、走向何方的雷声。” 黄烈稍微一思量,确是个闻所未闻的新颖说法,老人转头望向重重宫阙,感叹道:“想法当然很好,只是说来简单,做起来就难了,非大毅力大恒心大手腕,便做不成这桩壮举。这件事,门槛太高,一国境内,有几个人,能够接触到这些机密档案,随便翻阅一国户部衙门的账本?” 顾璨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小镇泥瓶巷,西边落魄山,书简湖青峡岛,剑气长城的小酒铺和避暑行宫,再加上如今的桐叶洲青萍剑宗。 黄烈瞥了眼顾璨的儒衫装束,笑问道:“道友觉得不对?” 顾璨笑道:“至圣先师说过,‘士志于道’,后世圣贤再跟着补上了一些相对务实的道理。前辈却是在作一种结果的倒推,这件事自然就一下子变得登天之难了,容易让人将这件事看得太重,难免会视为畏途,心生胆怯,这就是难上加难。” 黄烈点点头,“道友此言不虚,受教了。” 顾璨说道:“容晚辈说句冒犯言语,老前辈当这个国师,好像当得有点名不副实了?” 黄烈爽朗笑道:“这算什么冒犯的话,直接说我不务正业得蹲茅坑不拉屎,都算句好话了。” 顾璨说道:“归根结底,还是玉宣国薛氏做不到真正的物尽其用,不懂如何用人做事。” 黄烈微笑道:“这种话,可不兴说啊。” 顾璨说道:“没事,账都算在我头上。” 黄烈叹了口气,“老话说得好,不聋不哑,不作家翁。” 顾璨点点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黄烈没来由唏嘘不已,“道家有道家的法门,佛家有佛家的修持,儒家有儒家的活法,你们儒家一定要把现实世界的框框架架,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想要让人不学也能用。文脉道统,薪火相传,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治学和难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托付斯文。故而庙堂内外的读书人,都愿意以托命之人自居。想必道友也是如此?” 】 顾璨笑道:“前辈想岔了,我不是什么正经读书人,讲礼数、守规矩对我而言,完全属于不得已而为之。” 黄烈问道:“吃过亏?” 顾璨点头道:“在这件事上,摔过跟头,吃过苦头,就跟着长了点记性。有人说过,天底下最笨的人,就是白吃苦头的人。” 黄烈笑而不言,活了一大把年纪,些许言外之意,还是听得懂的,先前顾璨所谓的“某人”,与当下的“有人”,肯定都是那位陈山主了。 紧接着顾璨说了句让老人摸不着头脑的言语,“两国决战岂止在沙场,两军对垒者岂止武夫。” 顾璨解释道:“可以将两国换成善与恶,把两军换成自己与他人。” 黄烈咂摸咂摸嘴,伸出掌心抵住下巴,“有点嚼头。” 黄烈笑问道:“道友,咱俩聊得不差吧,就不能透个底,说说是什么来头?” 顾璨合上食盒,拍拍手,微笑道:“我叫顾璨,跟陈平安是同乡,都住泥瓶巷。” 黄烈怔怔无言,如同挨了一记闷棍,心中震动不已,那个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狂徒顾璨,不是身在别洲忙着建功立业吗? 而且按照宝瓶洲山上的小道消息,不都说陈平安和顾璨,早就彻底闹掰了?好像当年在书简湖不欢而散,闹了个老死不相往来的惨淡结局? 所以后来落魄山一行人观礼正阳山,才会有剑仙刘羡阳,却无顾璨的身影。确实如此才对,一个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一个却是浩然魔道巨擘的嫡传,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才对,道不同不相为谋,等到年少时积攒下来的香火情挥霍一空,双方肯定会渐行渐远渐无书了,按照常理,这么两号人物,各自修行登顶,将来道上相逢,没有互视仇寇,恐怕都算各自念旧了? 顾璨双手笼袖,眯眼笑问道:“听说是我,前辈倍感意外?” 老人也有模有样将双手插袖,只是很快就拿出双手,悻悻然道:“同样是揣手笼袖,你们做来,就有天潢贵胄的派头,我来做,就只能像个土老帽的庄稼汉。” 顾璨哈哈大笑起来。 顾璨说道:“黄烈,商量个事?” 黄烈竟是打了个寒颤,立即斩钉截铁道:“练气士杀皇帝,可是大忌里的大忌,如今文庙规矩重,是要被抓去书院吃牢饭的,不成,绝对不成!何况薛氏皇帝好歹是我的东家,这种忘恩负义的勾当,做不来!顾璨,你要铁了心在这边大开杀戒,我肯定改变不了任何结果,为此赔上一条烂命,说实话,我也不舍得,就只好硬着头皮拦上一拦,你大可以将我打得吐血再晕厥,求你出手别太重也别太轻,好让我于国师身份、于自己良心,都算有个稍微过得去的交待了!” 顾璨忍俊不禁,“前辈倒是快人快语。” 黄烈疑惑道:“难道不是这档子事?” 顾璨说道:“我又不是个傻子,以我目前的境界,远远不足以让我跟文庙的规矩掰手腕。我要跟你商量的事,是觉得……咱俩聊得不差,一见投缘,国师黄烈与其每年跟玉宣国薛氏领一笔紧巴巴的俸禄薪水,不如腾笼换鸟,换一处山头,得个崭新身份,挣神仙钱和修道破境,两不耽误。” 黄烈皱眉道:“什么山头,什么身份?” 总不会是让我一个身世清白的谱牒修士,跑去中土白帝城混口饭吃?更换师门谱牒,黄烈自认脸皮,还没有厚到这个程度。 再者外界都说白帝城的奇人异士,多如牛毛,他一个金丹修士进了白帝城,哪怕有顾璨的领路和铺垫,果真就能吃香喝辣,躺着享福了?在这玉宣国京城,别的不说,他黄烈至少每天可以睡个安稳觉吧。 顾璨站起身缓缓道:“邀请你去一座没有繁文缛节的新宗门,担任记名供奉,放心,是祖师堂有座位的那种实权供奉。可以跟你保证,不想做事,就可以很闲,想要做事,就会很忙,只看你黄烈自己的意愿。此外作为宗主的见面礼,是两三部让黄烈有望成为元婴修士的道书秘籍,再找到一条未来有机会跻身上五境的道路。至于最终能否破境,甚至是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修行终究是自家事,也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没谁敢保证你一定可以跨越一两个大台阶。” 黄烈下意识跟着起身,“得问一问,道友如此有诚意,是看中了我什么?” 顾璨笑道:“一方面是聊得投缘,看你顺眼。另一方面是觉得你的金丹瓶颈,并非牢不可破,只是缺了机缘和资粮而已。一个元婴境修士,不管在哪里,都还是比较值钱的。比如我的第一个师傅,截江真君刘志茂,他不就当了很多年的元婴境地仙,当年在书简湖,那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存在,土皇帝一般的大人物了。” 黄烈小心翼翼问道:“道友是准备开宗立派了?” 顾璨点头,以心声说道:“我跟师兄傅噤,各算各的,分别从白帝城带走一批人,白帝城很快就会变成一座空城,我们要各自为祖庭建造出一座下宗。” 黄烈说道:“我要是拒绝了道友的邀请?” 顾璨说道:“放心,没什么后果,强扭的瓜不甜,说句难听的大实话,如今跟个金丹计较什么,跌份。你我今日一别,无非是各走????????????????各路,只是以后等到那座宗门有了起色,你再想加入,可就难了。黄烈当然可以留在这边混吃等死,能否破境,只能听天由命,却可以过着舒坦安稳的悠闲日子,权当是富家翁找个地方养老了。当然也可以上赌桌押注,富贵险中求,趁着自己还有一份心气,不曾被四处碰壁的世道给消磨殆尽,借助一座崭新崛起的宗门,豪赌一场,追求真正的大道,看看将来能否再为宝瓶洲增添一位上五境修士。” 黄烈眼神熠熠,以拳击掌,盯着顾璨的脸庞,老人笑道:“敢情是遇上了过了这村儿没这店的好事?既然都说树挪死人挪活,那就求上一求?!” 顾璨冷不丁问了一句,眼神玩味,“就不怕我是在诓你?” 黄烈先是愕然,随即笑道:“既然顾宗主与陈隐官还是朋友,与外界传闻偏差颇大,想必做事还是有底线的。” 顾璨绷着脸色,小声嘀咕,用家乡方言骂了一句娘。 原本有几分提心吊胆的黄烈,在看到这一幕后,不知为何一下子就放下心来,老人在冥冥之中,感觉自己这次赌对了! 黄烈再一次用上“顾宗主”的称呼,好奇问道:“多嘴问一句,怎么没有去到落魄山,反而去了白帝城?” 顾璨反问道:“有两样吗?” 黄烈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顾璨微笑道:“书上说有良邻,则每日见君子。” 道号春宵、化名顾灵验的蛮荒女修,她依旧在钦天监那边装神弄鬼,乐此不疲。 不过她也晓得自己的斤两,她就是仗着境界高,才能糊弄得三位监正团团转,未必就是他们不够聪明。 她自从跟随顾璨当贴身婢女,照理说难得出来放风一趟,有片刻的自由,该是轻松惬意几分的,但是她反而时不时想着皇宫那边,有没有打起来,有无热闹可看,这让顾灵验在心中自嘲不已,哈,猫跟饭碗,狗跟主人。 崇山峻岭,人烟不至,相传有上古仙人敕令五丁开道,在那山脉逶迤、群峰如剑的险要之地,开辟出一条直道。后有帝王在道旁种植古柏,树荫浓郁,路如翠云长廊。悠悠两千载,有栈道上倚险峰,下临激流,前人在此壁凿孔架木,修建出一条狭窄栈道,有位古貌少年,行走其中,手持一根七孔骨笛,以老鹤尺骨磨制而成,腰悬一块除罪金简。在那古名筹笔的荒废古驿,历史上曾经让五尊神灵开道的得道少年驻足停步,山外的改朝换代,世间的红尘滚滚,都让他看得乏了,选择远离尘世,从记事起,他就是一位神通广大的得道之人了,他当然知道这是不正常的,但是两千年来,只能是独自摸索人间的蛛丝马迹,苦苦寻觅某个真相,始终无法勘破。少年叹息一声,步入破败不堪的古老驿站,擅长堪舆术的他事先就已知晓此地颇有玄机,似是一处同道中人设置的又一座符阵渡口,孤身游历已久,他早就发现此间天地,好像处处都残留着这种无主建筑,如果说山下有行亭,是供百姓歇脚休息,那么“山中”有此渡口,好像就是专程用来帮助炼气士跨越山河。果不其然,下一刻,涟漪阵阵,身边景象瞬间变幻,等到少年脚步落地时,这位至今还不知自己姓甚名甚的上古仙人,就来到了另外一处相隔不知几个千万里的山中,一座道观,有五位老者,神态各异,正在观看一幅摊开的巨制长卷,画中空白极多,只绘阴阳鱼。五位老者见着了不速之客的少年真人,便要与他斗诗,少年哑然失笑,瞥了眼画卷上的阴阳鱼,也懒得与那几个附庸风雅的山中精怪废话半句,他身形凝为一阵烟雾,跃入画卷中,随后就来到了一处繁华市井,少年好像置身于一处水乡府城,两岸拥簇着多是一颗印形制的宅院,按照当地习俗,嫁女儿的时候,必须乘坐张灯结彩的彩船,至少走齐三座桥,福禄桥,万安桥和长寿桥。少年路过一个行销万里的老字号酱园,占地极大的露天晒场,纵横排列着一只只巨大酱缸,粗略估算,至少有两千之多。浓重酱香扑鼻而来,少年随意环顾四周,视线穿墙过屋,见一双门当户对的夫妇,婚后琴瑟和鸣,这天新嫁妇人铺纸磨墨,男人正在绘制一幅三尺小画,题跋文字却有五六百字之多。邻居高门杂花满宅,院内有紫薇一株,乡民土人不知其贵,在少年仙人看来,它好像就快要成精了。而这栋老宅内,书房桌上叠放着一大摞借条字据,有个观其气数即将寿终正寝的老人,正在将那些借条丢入火盆。门外的不肖子孙们,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一个个咬着牙,瞪大眼睛,眼眶布满红丝,充满了不舍和怨气,又不敢表露出来。少年仙人见此喟叹一声,走入一条小巷中,有个摆摊骗钱的青壮男子,蹲在路边,双手插袖,打着哈欠。 少年本来并不上心,昔年一次次游历人间涉足红尘,早就见惯了这种蹩脚路数,都是依据象棋残谱而来,稳赚不赔的买卖,但是今天少年却神色凝重起来,只因为这个摊子,摆的是围棋谱,少年与那打起精神笑脸相迎的男人相对而坐,最终双方在棋局上,下出了一个比围棋和棋更罕见的三劫循环,男人笑道可惜棋差一着,未能下出四劫循环,那就有劳道友稍稍多走一步了。男人抬起一只手,指向小巷一端口子,少年走到巷口处停步转头,询问我叫什么名字?男人好似打哑谜,伸手指了指自己,见少年一脸茫然,男人只好笑道,只知道你姓余。姓余的少年,走出巷口,瞬间来到一个科举鼎盛的小县城,有个专门收废旧纸张的迟暮老人,在这文风浓郁之地,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个用来装纸的竹编小篓,不管是怡情的临帖练字,或是奔着科考去的研习馆阁体,只要是写过字的纸张,都不会随便丢弃,归拢归拢,装入这种竹蔑胎的小篓,外边糊着一圈白纸,竖贴着一条巴掌宽的红纸,写四个浓墨楷字,“敬惜文字”。 大户人家会将这只竹篓搁放在祠堂香案旁边,小户人家也不敢怠慢,多是放在堂屋的洁净角落。纸篓一满,就由那个专门收纸的老人收去。老人时常背着一只大竹筐,挨家挨户登门,收了那些字纸,装在筐内,会将这它们背到一座地处偏远的小庙,最终由他负责把这些纸张烧掉。庙内没有供奉泥塑神像,除了烧纸时燃起的袅袅香烟,一年到头也无其余香火,只是在北边墙上,挂了一幅只有文字的立轴,上书“文昌帝君之神位”。 少年一路跟随背箩筐的老人来到小庙,那位蹲在庙口燃烧纸张的老人笑着开门见山道:“目前这个身份,余道友可还习惯?” 余时务喜欢说自己下山次数不多,这次总该管饱管够了? 余时务直截了当问道:“你是怎么做到能够抹掉我记忆的?” 老人洒然笑道:“既然我们能够在纸上写字绘画,自然就可以在纸上擦掉文字和抹去画面。” 余时务沉声问道:“如此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所求何事?” 陈平安笑道:“旧书重读多余味,吾道力行方有功。” 祠堂门外,见陈平安不愿以剑修身份对敌,马苦玄似有遗憾,说道:“世俗意义上的的拳法,我是学了点的,只是相较你跟曹慈而言,不成气候,我就搁置了。” 遥想当年,家乡神仙坟一役,两个少年就是以拳脚对拳脚。 “很多时候,确实会羡慕你这种剑修,所以我在这些年里,花了不少精力,寻找成为‘正途’剑修的路径,没办法,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哪怕退而求其次,偷摸翻检了许多被列为禁忌的古籍秘本,试图找一条类似官场荫封的修道捷径,结果还是不成。要说让我与北俱芦洲恨剑山买几把仿剑,假冒剑修,做不来,没脸做这种勾当。” 毕竟天底下只有玉璞境的剑修,敢说自己对上一位仙人境修士,大可一战,毫不怯场。 其实剑修之????????????????所以被视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还是因为在下五境期间,剑修的战力成型最快,最不讲理,只说一把飞剑宛如天授的本命神通,更是让练气士头疼不已,下五境练气士毕竟体魄孱弱,傍身的诸多术法尚未精熟,剑修与之对敌,一旦结下死仇,不管三七二十一,祭出本命飞剑,嗖一下,高下立判,生死已分,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作为同乡和同龄人,自打双方认识起,马苦玄好像就有这么个怪癖,一打架就话痨。就像一个酒鬼的酒后吐真言? 先前两次交手,马苦玄是自认为稳操胜券,所以老神在在,可这次算是怎么回事?临终遗言,交代后事,不吐不快? 马苦玄神色复杂,不知是自嘲还是讥讽,道:“一肚子真话,难与俗人言。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你,我就忍不住想多扯几白话闲天。” 见马苦玄还是没有停下絮叨的意思,陈平安反正不急,就干脆撤了拳架,缓缓踱步,舒展筋骨。 “陈平安,不管你信不信,在家乡那会儿,我还在杏花巷,你还在泥瓶巷,我就已经把你当作同道中人,嗯,同道中人,这是一种比较书面语的说法了,简单说来,我们是一路人,很像,能熬能吃苦,眼睛里有活,心里藏得住事,看待这个世界,喜欢追本溯源,都不愿被他人摆布,哪怕这个‘他人’是所谓的老天爷,也一样不行。你别否认,很大程度上,我要比落魄山很多人都要更了解你,站在树荫里乘凉的人,是永远看不清大树全貌的,你我各自的追随者,不管数量多寡,他们终究都生活在我们的影子里,如何认清你我的真实面目?” “所以我甚至很早就做过一种设想,等我发迹了,就把你带在身边,我会诚心诚意给予你最多的好处,用一个泥瓶巷少年想都不敢想的荣华富贵,实实在在的好处,一点一点磨掉你的复仇心思,成为那种真正的朋友,然后有朝一日,我创建了一个山上门派,你就帮我打下手,我可以万事不管,交由你来负责管理门派的一切事务,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比谁都好。所以我前面才会说,小镇年轻一辈,有我们两个就足够了。一个门派,届时可以拥有两位十四境坐镇山头,还不够?不然你以为我当初去小溪捡蛇胆石做什么?原本都是给你留的,准备作为你未来上山修道的起步之资,只可惜我没有料到,你竟然会遇到来自剑气长城的宁姚,并且可以与她发生那么多的牵扯,还可以在阮铁匠的授意之下,会跑到西边大山中,利用那三袋子金精铜钱买下一众山头,当起了土财主,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类似今天相见的结局,在所难免,差别只在时日早晚、谁来杀谁而已。” 说到这里,马苦玄略作停顿,试探性问道:“这次是你挑的时间,那就由我挑个地儿?”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马苦玄说道:“既然你这么擅长布置画面、营造地理,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不如就将战场选在选剑气长城?还不曾去过那边,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一瞬间,马苦玄果真得偿所愿,双方脚下位置就变成了一处城头,马苦玄抬头望去,天上是三轮明月共悬的奇景,只是换了时节,好像是一场大雪过后,地上分不清是月色还是雪色。 马苦玄挪了几步,靴子踩在厚厚的雪地里,咯吱作响,他在城垛那边随手抓起一把积雪,放入嘴中细细嚼着,点点头,“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一般来说,障眼法,要想骗过上五境的眼界,就已经相当不容易了,连触觉和味觉都能一并瞒过?怎么做到的?要支撑这种幻境的真实性,要消耗不少灵气吧?对付那些不成材的马氏子弟,你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会不会有点杀鸡用牛刀了?” 陈平安站在城头另外那边,始终默不作声。 一袭醒目的鲜红法袍,与雪白一色的天地,略显格格不入。 马苦玄叹了口气,“是了,你从小就是这么个性子,小心,谨慎,老成,稳重,连同自己在内,都被你视为潜在的敌人。这也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常骂不惊,常打不怕。这是不是书上所谓的每逢大事有静气?” 马苦玄转头看了眼城内景象,很快找出那座避暑行宫所在位置,“纸外论兵,齿颊满冰霜。” 陈平安笑道:“谬赞。” “记得小时候,总听奶奶反复念叨一句话,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命好与不好,都是天定的,一个人的上辈子就决定了这辈子的定数。投什么样的胎,做什么样的人,说什么的话,早有安排,八九不离十。外界都说你是运气好,太好了,要不然就根本无法解释,一个陋巷孤儿,为何能够有如此际遇。” “毕竟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贫家子,鲤鱼跳龙门,考中了状元。一个家徒四壁的穷苦之人突然发迹,变成了富甲一方的有钱人。哪怕是林守一也好,董水井也罢,外人都是勉强可以理解的,只有你这边,常理解释不通,好像除了洪福齐天,就没有第二个解释了。陈平安,你对此怎么看?” 陈平安微笑道:“吾从众。”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如龙走渎 十万大山的边界,一老一少,御剑悬停,不敢越过雷池半步。 正是鬼鬼祟祟返乡一趟的老聋儿,以心声言语了几句,询问能否在前辈道场这里落个脚,斗胆商量个事。 结果那老瞎子根本不乐意搭理他。 这就很憋屈,主动登门拜访,吃了个无声无息的闭门羹。老聋儿又不敢冒冒然擅闯这处地界,只好在原地干瞪眼。 还是宁姚开口帮忙求情,老聋儿才能带着徒弟进入这片了无生气的枯寂地界,落在了那座宛如万山朝拜的孤峰之巅。 老聋儿的弟子幽郁,是剑气长城出身的剑修,即将结丹。破境速度委实不算慢了,毕竟是老大剑仙亲自塞给老聋儿的剑仙胚子。 宁姚出门待客,身边跟着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大大方方打着酒嗝。 昔年剑气长城,在老聋儿坐镇的那座牢狱内,除了“吃空饷”的刑官豪素,还有两位侍女模样的存在,长命和汲清,她们分别是世间金精铜钱和谷雨钱的祖钱化身,最后在老大剑仙的“撮合”下,豪素收了杜山阴当弟子,老聋儿则收了幽郁做徒弟。 宁姚想起一事,问道:“老聋儿,你叫什么名字?” 谢狗听到这种久别重逢的开场白,只觉得自己睡了一觉便错过的那座剑气长城,真是相亲相爱的风俗。 老聋儿却是不以为意的,咧嘴笑道:“宁姑娘不问,我都快忘记本名了,叫甘棠,有个老旧道号,‘龙声’。” 离乡太久,道场是蛮荒天下符禺山,名声不显,远不如仙簪城、大岳青山这些道场了。 战事结束,老大剑仙法外开恩,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老聋儿便得了个自由身,这趟返乡,都没敢去道场那边看看,就怕被抓个正着,自个儿这辈子,确实够惨的了,一开始经不住昔年老友怂恿,自认剑术不弱了,就要跑去跟陈清都掰掰手腕,结果就是被剑气长城拉壮丁凑数,当了个牢头。如果好不容易脱困,再被初升或是斐然堵路,岂不是倒灶。何况身边还带着个拖油瓶,到底不自在,真要跟飞升境打起来,难免束手束脚,毕竟是老大剑仙塞给自己的弟子,若是在蛮荒天下丢了性命,老聋儿心里边愧疚,这倒不是什么矫情,在那剑气长城,他作为蛮荒妖族,却能够跻身巅峰十剑仙之列,这份殊荣,万年以来,独一份的。就冲这一点,老聋儿就得念陈清都的好。当然了,若是打得过陈清都,两说。 宁姚跟那位年轻隐官真是绝配,属于两种极端的为人处世。 一个在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剑修,竟然不晓得自己的名字。一个外乡人,却连符禺山地界的风土人情都一清二楚。 幽郁跟杜山阴是同龄人,杜山阴一直不太服气陈平安,幽郁却是将年轻隐官视为那种可望不可即的人物,可惜这趟游历,跟着师父一路藏头藏尾,没能听见太多关于陈隐官的消息。 宁姚好奇问道:“这次来这边,是做什么?” 既然老聋儿已经重返故乡,何必再来这边自讨没趣。要说是一位浩然山巅修士依附蛮荒多年,回到家乡,估计都能被唾沫骂死,可是换成蛮荒天下,老聋儿这般的遭遇,说不得还是一桩美谈?毕竟老聋儿曾是剑气长城有资格参加城头议事的十位巅峰剑仙之一,而且他还是唯一的妖族剑修。 老聋儿笑道:“想找个安稳些的立足之地,不用算计来算计去,打打杀杀,好像成天将一颗脑袋拴裤腰带上。宁姑娘,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以前蛮荒气势汹汹攻伐浩然,自己必须待在剑气长城,如今浩然大摆阵仗反攻蛮荒,难不成还是一个处境?老聋儿觉得太亏。 宁姚心中了然,笑道:“你想要去五彩天下就直说。” 老聋儿就坡下驴,搓手道:“这敢情好。” 首选当然是那座天不管地不管的五彩天下了,等到下次开门,别座天下的练气士,不管什么身份、境界都可以去。 然后就是这十万大山了,唯一问题就是门槛高,毕竟那个老瞎子又不缺打手,桃亭到底是啥个下场,懂的都懂。 最次的选择,才是去南婆娑洲投靠齐廷济,在龙象剑宗那边混日子,估计没什么难度,但是老聋儿内心深处,并不是特别愿意给那位绰号“齐上路”的家伙当帮闲。所以如果有的选择,将齐廷济换成董三更是最好了,肯定聊得来。 宁姚问道:“就没想过去落魄山?” 颈项干瘪面黄肌瘦的老聋儿,皱着一张老脸,神色别扭至极,一咬牙,使劲摇头道:“不去不去,去不得去不得,我这妖族身份,过于敏感了,在咱们剑气长城,当然可以无所谓,要是去了宝瓶洲的落魄山,容易连累隐官大人白白挨骂。” 哪怕明知宁丫头是那年轻隐官的相好,老聋儿也不敢在这件事上说半句客气话。 那小子比齐廷济还城府深沉,心思重得不像个年轻人,与之相处,自己不得每天提心吊胆?何况那座落魄山明摆着是一处是非之地,他本就是躲着是非才想要离开蛮荒天下,哪有上杆子往火坑里跳的道理。跟陈平安无事闲聊,自然是有意思的,但是在这小子手底下当差就免了。天晓得有多少文庙圣贤、各方势力盯着那座落魄山和一位顶着隐官头衔的陈平安?自己要是去了,何来自在一说。可别躲被子里放个屁都被谁记录在册。 老瞎子双手负后走出茅屋,“别给脸不要脸。” 宁姚有些疑惑,本是随口一提,她记得之祠前辈跟陈平安可没什么香火情。 甘棠一时吃不准这位老十四境的心意。 谢狗唯恐天下不乱,在旁拱火道:“看架势听口气,这位老前辈是瞧不起咱们落魄山喽?” 甘棠看不出这个貂帽少女的????????????????道行深浅,疑惑道:“敢问道友是?” 谢狗板着脸说道:“我是山主新收的得力干将,霁色峰祖师堂位次靠前的记名供奉。” 老瞎子嗤笑道:“妖族身份算个屁,比如她叫白景,被白泽喊醒的那拨老家伙之一,谁敢非议陈平安半句?何况如今落魄山中,除了白景,还有那个当年跟碧霄洞主一起在落宝滩酿酒的蛮荒剑修,如今化名陌生。呵,要是再加上甘棠道友,岂不是满山豪杰共襄盛举,飞升遍地走?去一个妖族是骂,去两个是怕,去三个还不得是敬重落魄山?” 老瞎子一口一个妖族,亏得没有加上“畜生”二字后缀。 甘棠脸色微变,小心瞥了眼貂帽少女,乖乖,真是远古岁月里那个臭名昭著、喜好抢人道号的婆姨? 至于那个改名“陌生”的远古剑修,名气也不算小了,是个喜欢干架的主儿,关键是听闻这位前辈问剑,有个习惯,只挑自己打不过的,豪杰! 咋个都去了落魄山? 隐官大人拐人是一把好手啊。 老瞎子提醒道:“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就摆在眼前,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了。嗯?” 甘棠立即改变主意,顺水推舟道:“去得去得,怎么去不得,想那落魄山既然是隐官大人的道场,又不是刀山火海,好事!” 前辈你都撂狠话了,我要是不去落魄山,就怕来得了十万大山却走不出,结果混得比桃亭还不如。 要说在那落魄山,真有白景和那啥陌生挡在前边,这件事还真就可以商量商量?只说有机会与他们俩请教请教剑术,这份大道裨益,估计就不是钱的事情了。老大剑仙曾经私底下送给他一部剑谱,只因为碍于妖族身份使然,老聋儿当年哪怕苦心钻研,依旧收益不多,白景和陌生却是正儿八经的妖族剑修,同道中的同道,在那落魄山中一起切磋道法剑术的话……确是好事! 】 老瞎子点点头,笑道:“宁丫头,让甘棠去落魄山当个护山供奉,就当是我提前送你的贺礼了。” 甘棠苦着脸,真是倒了大霉。就这么被卖了?当供奉跟当护身供奉,能是一回事?后者可是与道场山头气运相连的。 老瞎子问道:“甘棠道友,看面相听口气,似乎不太甘心?” 甘棠一听对方称呼自己为“道友”便瘆得慌。 老瞎子讥讽道:“好歹是个飞升境巅峰,带着个徒弟跟做贼似的,你也不臊得慌。” 甘棠毕恭毕敬道:“前辈教训的是。” 所幸宁姚笑道:“不用当护山供奉,落魄山那边不缺这个。前辈只需在那边待个八十来年,等到开门,就可以去五彩天下开宗立派了,当然前辈要是愿意的话,去飞升城捞一份只需挂名的闲差事,毫无问题,很欢迎。” 甘棠如释重负,唏嘘不已,“不去开宗立派,没啥意思,等在落魄山那边略尽绵薄之力,到时候辞了身份,卸了担子,就去五彩天下各地晃荡,当个与世无争的山野散仙就成,至多就是散心沿途挑挑拣拣,帮着幽郁这孩子多找几个师弟。” 老瞎子见宁姚跟甘亭双方已经谈定事情了,这才补了一句,“甘棠,你到了宝瓶洲那边,记得多留心我的徒弟。” 甘棠一头雾水。 李槐前不久就带着那头狐魅一起下山去游历某处渡口了。 宁姚帮着介绍道:“他叫李槐,是儒家弟子,籍贯就在落魄山附近的小镇,是之祠爷爷精心挑选的开山弟子,桃亭如今就是李槐的护道人。” 甘棠便诚心感叹一句,“这小子好大造化,竟然能够拜前辈为师。” 貂帽少女焉儿坏,使劲憋着笑。她可是很清楚师徒双方的相处之道,谁是爷爷谁是孙还不好说呢。 老瞎子伸手按住甘棠的肩膀,笑呵呵道:“好大造化?听口气是很羡慕了?既然如此,那你不如干脆就留在此地,给我当个不记名弟子?我不认你是什么亲传,你却可以喊李槐为师兄。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都到嘴边了,张个嘴的事,吃不吃?” 甘棠干笑不已,算是表态了。 老瞎子吩咐道:“甘棠,去宝瓶洲之前,你先帮着李槐护道一程,作为报酬,以后招惹了哪位十四境,能逃,就来这边,不能逃,你心知必死,就告诉对方,你是我罩着的,让对方掂量掂量,要不要杀你,舍不舍得一命换一命。” 甘棠虽然心中存疑,不敢确定老瞎子真能做掉一位同境修士,可是老瞎子的这句口头承诺,当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不敢有丝毫犹豫,甘棠赶忙抱拳连连致谢。 老瞎子虽然眼眶空洞,却好似看穿甘棠的心思,“是不是觉得我说了大话,在十万大山之外,斗法赢过一位十四境修士不难,杀掉十四境修士却是很难?” 甘棠不敢否认,那就真是把老瞎子当睁眼瞎了,只得硬着头皮,照实说道:“不敢欺瞒前辈,十四境的难缠和难杀,都是万年公认的事实。” 老瞎子笑道:“总有例外。你要不信,以后让你徒弟坟头烧纸的时候,劝你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再好好跟你解释何为例外。” 甘棠神色尴尬道:“前辈放心,我不会有了庇护,就随便启一位衅十四境修士的。” 老瞎子神色不屑道:“雨过天晴,那拨新十四境,都是水分。” 甘棠不敢搭话。 老瞎子笑道:“当然宁丫头是例外。” 宁姚坦然受之。 一座高山之巅,此刻就站着两位十四境修士,还有两位飞升境剑修。 当然还有一个金丹剑修的幽郁。 幽郁离开家乡的时候,还是少年岁数,如今已是青年模样了,比师父老聋儿都要高出一个头了。 幽郁自然是对年轻隐官的那座落魄山憧憬已久,他跟同龄人杜山阴,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其实他心知肚明,师父对自己其实是不太满意的,因为师父偶尔望向自己的眼神,会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烦躁和嫌弃。 幽郁倒是没有任何怨气,资质一般,练剑迟缓,怨不得师父瞧不上眼。 但要说让师父干脆撇下自己,随便丢在一个地方,从此各走各路,幽郁却也没那么傻,不敢说这种气话。 这趟游历十万大山,有此结果,意外之喜,幽郁心情相当不错,兜兜转转,在外晃荡了几年,终于又要见着隐官大人了?自己甚至有机会成为隐官大人那座宗门的成员? 宁姚笑道:“你叫幽郁吧,陈平安经常提起你,说你肯吃苦,心性好,又认了个好师父,只要你表现出让老聋儿认可的资质和毅力,老聋儿就不是个小气的传道人,肯定愿意对你倾囊相授,只需脚踏实地,步步登高,将来剑道成就,一定不会低的。” 幽郁神色拘谨,因为天生就不善言辞,都不知道如何答话。 毕竟眼前女子,是宁姚啊。 甘棠听闻此言,十分欣慰。宁姚从无虚言,既然她都这么说了,肯定作不得假。 不曾想那位隐官大人如此了解自己的脾气,是啊,自己传授剑术道法,都是弟子幽郁每个当下境界“该得”的,不多给,也绝不少给,总之弟子得凭真本事从师父这边拿走。 宁姚眺望山外有山群山绵延的壮阔景象,深呼吸一口气。 老瞎子说自己这边不待客,让甘棠师徒俩立即去那处渡口找到李槐。 相信等到李槐返回家乡,落魄山就会多出一位飞升境剑修的记名供奉。 等到甘棠和幽郁告辞离去,两条掠空剑光为死寂沉沉的荒芜地界增添些许色彩。 老瞎子问道:“打算回浩然了?” 宁姚点头道:“回了。” 老瞎子沉默片刻,说道:“成功跻身十四,不是小事,可喜可贺。陈清都从不怀疑你可以成为十四境,但是估计连他都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要是他能够亲眼看到,估摸着都能笑掉大牙,少不得在我这边臭美显摆几趟。称得上故人的,本就屈指可数,故人中称得上朋友的,更是少之又少。” “宁姚,你当初离家出走,独自游历浩然天下,陈清都其实安排了剑修悄悄跟着你,至于是纳兰夜行还是谁,也可能是一位游历剑气长城的外乡剑仙,具体是谁,我就不清楚了,懒得与陈清都问这个,他只说安排得比较隐蔽,还说不准备跟你说这件事。说到底,陈清都还是担心你在那边受委屈,或是被谁算计了,不过那位不知名剑修当年跟着你,到了骊珠洞天附近就止步,因为后边陈清都就让我接手了。” 当年宁姚在骊珠洞天内,为了那个小镇土生土长的泥腿子,身处险境,老瞎子差点就要出手了。 如果他不出手,陈清都肯定就会破例出手,而且会是两次,规矩一边去,管你文庙是怎么想的,当然陈清都也肯定会在十万大山打闹一场,人丑脾气大嘛。 宁姚说道:“陈平安说那名暗中的护道人,一开始他猜测是出身浩然的陆芝,但是时间对不上,后来觉得极有可能是中土神洲的那位散仙,剑修姜俯,仙人境,此人一向孤云野鹤,行踪不定。这位剑仙最出名的,是她搜集了数量可观的养剑葫。” 老瞎子就没听过这么个名字,疑惑道:“那小子是怎么猜出来的?避暑行宫那边有记录?还是说姓姜的剑修,在你们剑气长城的名气很大?” 要说陈平安能够猜出宁姚当年浩然之行,她身边有人暗藏保护,这没什么,可要说陈平安连护道人的根脚都一清二楚,老瞎子还真不信。陈清都做事情,还是比较稳重的。 宁姚眯眼而笑,“避暑行宫是有档案记录,不过当时她用了化名,所以陈平安只靠这个是肯定查不到真相的。姜俯当年在剑气长城,性格孤僻,不显山不露水,她都没怎么出剑,更像是去观战的,姜俯与人交集不多,但是她有个特点,喜好饮酒,可以说是嗜酒如命,每天三顿酒,雷打不动,当饭吃的。” “陈平安在头一次离开家乡之前,从魏檗手上得到一只品相中等的养剑葫,当时魏檗说此物是大骊王朝库存,他擅作主张将五件宝物折算成了养剑葫,那枚朱红色养剑葫的底款是‘姜壶’,与‘江湖’谐音。陈平安当时已经喝酒,自然是一见钟情了,又相信魏檗的眼光,没有不收下的理由。几次游历途中,陈平安对于养剑葫一直比较上心,而姜俯家乡那边独有的口音,一向俯、湖不分的。再加上姜俯是女子剑仙,为我暗中护道,确实更合适些。估计姜俯当时在骊珠洞天外边停步,并没有立即离开大骊王朝,一直藏在暗处,等到形势明朗,她就将那枚养剑葫作为礼物,找了个法子,让大骊宋氏或者是国师崔瀺,借助山君魏檗之手,不露痕迹地送给陈平安,那枚养剑葫既不过于贵重,也不算寒酸,恰到好处。” 老瞎子点点头,“弯来绕去,都是算计。井底之蛙,跳出井外。陈平安能够走到这一步,将一团乱麻给捋顺脉络,殊为不易。” 想起一事,老瞎子叮嘱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宁丫头,可别忘了当年在那神仙坟,对某尊神像脚下的那方斩龙台,你是有过承诺的,手头宽裕的话,就趁早还清了,别拖延。” 宁姚点头道:“一直上心,这次回去,就会结清。”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好一个无心之语的‘菩萨点头’,泥腿子明明没有上过一天学塾,好似每每在关键时刻,总有些福至心灵的话语,可教旁人出乎意料。” 宁姚说道:“听陈平安说过,好像佛家传灯录有记载一问一答,如何是妙用一句,水到渠成。” 老瞎子问道:“还记得与赵繇的初次见面么?” 宁姚点头道:“当时只误以为那个站在齐先生身边的学塾书童,就是个管不住嘴的少年,等到赵繇后来得到白也那把仙剑‘太白’四分之一,我才知道他其实早在离乡之前,就已经是一位剑修胚子,那么当时他在牌坊楼下的言不由心、脱口而出,兴许是与我的本命飞剑出现了某种牵引?” 老瞎子乐呵呵道:“真相要比这更复杂点,陈平安脑子那么好,就没在你这边说道几句?” 宁姚摇头笑道:“陈平安不稀罕多说这个文脉师侄。” 老瞎子说道:“按照预设的某条伏线和某人的山上算计,你本该是要在骊珠洞天,与剑修赵繇出现更多交集的,若是你们真能走到一起,属于剑气长城也能捏着鼻子,勉强能够接受的天作之合。需知小镇五桩明面上的最大机缘之一,赵繇五行属木,就是为某件镇纸‘画龙点睛’,而你开启其中一把本命飞剑的方式,就是‘开眼’,要不是陈平安的出现,未来去剑气长城建功立业的外乡人,可能就是那个先去海外孤岛与白也先学习剑术的赵繇了?刑官豪素会出关,担任类似左右之于师弟陈平安的身份,帮助赵繇在那边站稳脚跟。” 宁姚眼神坚毅,语气淡然道:“如此安排,任你巧之又巧,也得问过我宁姚本心答应不答应。” 在夜航船上,刑官豪素,因为自认亏欠了隐官一份天大人情,确实主动与陈平安说起一桩极为惊人的内幕。 老瞎子笑道:“怎的,见到赵繇第一面就不喜欢,难道见到陈平安第一面就喜欢了?若无陈平安的横插一脚,如何保证不会与赵繇磕磕碰碰成为一对欢喜冤家?” 宁姚黑着脸说道:“有点恶心。” 这要是被某人听了去,赵繇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这么一想,她又觉有趣。 老瞎子哈哈大笑,难得在弟子李槐之外,如此心情舒畅。 宁姚说道:“当年泥瓶巷,陈平安在练拳之前,就做了很多时至今日仍然只有他能做的事,说了只有他敢说的话。我相信他!” 虽然在陈平安、在白嬷嬷、哪怕是在叠嶂这样的好朋友这边,宁姚不管对谁都一直不肯承认一点,就是她跟陈平安之间,到底谁先喜欢谁,但是宁姚知道这件事真就计较起来,确实是她更早喜欢陈平安,陈平安这个于男女情爱一事的榆木疙瘩开窍更晚? 老瞎子挠了挠头发稀疏的脑袋,“是谁说过来着,修道之人,远离红尘,山中幽居,爱憎一起,杂念丛生,道心即退。” 宁姚不置可否。 老瞎子说道:“宁丫头,说句可能你不爱听的话,陈平安想要在武道追上曹慈,不太可能。” 宁姚说道:“在武道赶超曹慈,确实极难,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是宁姚很快就补了一句,“从小差一岁,到老不同年。” 老瞎子忍俊不禁,“这个理由,会不会蹩脚了点?” 宁姚笑道:“在酒铺,不知多少剑修,觉得二掌柜这句话说得极有道理,真有良心。” 在那小酒铺喝酒的每一境酒鬼剑修,都觉得这句安慰人的言语,说到了他们心坎上上。 一个个豁然开朗,原来我们剑术比不过狗日的,齐上路,董三更他们,只因为我们还年轻啊。 谢狗说要在这边继续待几天,宁姚便独自御剑远游,剑光掠过那座没了剑气长城和倒悬山的大门,重返浩然。 老瞎子双手负后,踱步回屋,谢狗揉了揉貂帽,说道:“这些日子思来想去,费去我好大心神,也还是想不出自己到底该走哪条剑道,你有没有什么不错的建议?” 老瞎子说道:“问错人了,我非剑修,如果陈清都还在,你倒是可以问问他。” 谢狗开始摇晃起来,挥动袖子,念念有词,老瞎子忍不住问道:“做什么?” 谢狗一本正经道:“在浩然市井,时常见着这样的跳大神招魂啊,偶尔管用。” 老瞎子没好气道:“毛病。” 谢狗闹腾了一番,也觉得无趣,病恹恹跟着老瞎子走入茅屋厅堂,寻了一条长椅躺着,拿貂帽当枕头,翘起二郎腿,轻轻晃荡着一只脚,懒洋洋说道:“之祠,我觉得你很可怜唉。” 老瞎子破天荒没有反驳什么,反而点头道:“承情。” 谢狗哈了一声,“本来以为你要生气赶人了,都做好卷铺盖滚蛋的准备喽。” 老瞎子自顾自说道:“修行来修行去,求个什么,无非是船底浪头,脚下山巅。可如果止步于此,也无甚稀奇的。” 谢狗追问道:“那让已经十四境的你,觉得该如何做了,才算真正稀奇?” 老瞎子喃喃道:“一人架桥修路,后边万人安步。” ———— 小庙外,那个敬惜文字的“老人”蹲在门口,烧过了一箩筐的废旧纸张,所有灰烬堆在火盆内。 已经记起“前身”的余时务好奇问道:“你曾经游历过白纸福地?” 陈平安摇头道:“一直想去,当初返回浩然就一直忙碌自家事,始终没机会,之后得闲了,重新当个甩手掌柜,游历中土神洲期间,肯定要去看看的。” 余时务皱了皱眉头,“我什么时候可以恢复真实容貌。” 陈平安打趣道:“嫌小?” 可惜余时务未能听出一语双关的含义,“不记起还好,恢复记忆了,有点不自在。” 陈平安只是说了句跑题千万里的话,“天快亮了。” 届时他们就可以梦醒了。 等他们一一清醒过来,还会保持绝大部分的梦中记忆,他们每一世记忆的重叠,其实就是七情六欲的不断叠加。他们先前在庭院深深、等级森严的马府,相互间看待一个人,受限于各自身份和眼界,有????????????????深有浅,城府深的,对上阿谀奉承,说话嘴上抹蜜,对下刻薄,笑里藏刀,当那阴险小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还有那嫉妒心重的醋坛子,悍妇骄纵……也许他们之前碍于各自身份和所处环境,谁跟谁,都很难真正认清身边人甚至是枕边人的真正心思,但是等到各自入梦,所有的人心细微处、性格特点,以前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不敢说不宜说的言语,都有了一种可以完全放开手脚的用武之地,最终结果就是所有人性的阴私一面,都被一场场“梦境”给一一抖搂了出来,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陈平安开始着手对马氏成员和府上外人,做了一种身份高低、贵贱完全颠倒的设置,府上的婢女杂役,成了当家做主的人物,府上养尊处优的马氏子弟,那拨身份尊贵的练气士,还有旱涝保收、豪奢用度的护院武夫,全部沦为身份卑贱的下人。打算将他们逐渐汇聚到了某一个故事当中,各自的悲欢离合,爱恨纠葛,生死荣辱,纷纷聚拢。如同收网赶鱼,将江河湖泊、溪涧沟渠、山中水潭里的所有游鱼,都驱逐到一张大网内。每一种背景的幻境天地,就是一部厚薄不一的“书籍”,那么不同故事里的山上神仙,帝王将相,达官显贵,江湖武夫,贩夫走卒,三姑六婆等,就像各色人等,都被压缩到了一本书中,才好让他们朝夕相处,最终在某一刻梦醒时分对视,面面相觑。 陈平安说道:“某人说过,我们感知世界的真实程度,很大程度来自记忆的深刻程度。” 余时务问道:“这个‘某人’是谁?” 陈平安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余时务好奇询问了一个关键问题,“要支撑这些梦境的运转,还要保证可以骗得过人,耗神耗力不说,更耗灵气和神仙钱吧?” 陈平安给了一个颇有深意的答案,“好说,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 余时务疑惑道:“大费周章,于你修行有何裨益?” 陈平安说道:“需要他们的念头、思绪,言语,一个个微妙的脸色、眼神变化,被事件牵扯、驱使、最终付诸行动的行为轨迹,来让这些幻境天地变得更加充实,让一座小千世界变得更加真实。” “唯识家说万法由心,心生万法。难怪先前在那邯郸道上的客栈,你会无缘无故提及种子和熏习,原来是伏笔,当时我还以为你是在故弄玄虚,显摆自己的学问淹博。” “被我拉入幻象天地的马府众人,他们跟那些‘本地土民’不一样,前者的言行举止,都是自主的,不是被安排的、既定的刻板的。只是给每人都提供了一块无形的文字雕刻泥板,至于最终编排出怎么样的人生故事,他们都是走在某些固有道路上的……过客。之后他们又会各自铺出崭新的条条道路。而这些道路……就像此地的树木,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为何愿意跟我道破天机?” “因为你跟马府人氏不太一样,都是属于那种来了就别走了的人物。” 前有蛮荒萧形,后有马府厨娘的,眼前余时务算是第三个,各有大用。 余时务问道:“就这么有把握困住我?从头到尾将我拘押在此?不怕真武山问责,也不怕文庙那边非议此事?”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讥讽道:“聪明人何必故意说傻话。我就不信你会认命。” 上一次遇到类似的人物,就是鬼蜮谷内,被小天君杨凝性斩三尸而出的黑衣书生。 余时务沉默下来,明显仍有疑问,但是没有问出口。 陈平安主动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某个暂时不宜言说其真名、身份的存在,先前在桐叶洲那边,于我有一拳的传道恩惠,所以我才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先还你半拳之恩。” 余时务问道:“我能做什么?” 陈平安给了一个更模糊的答案,“在这里,你们几个,就是未来的道路和江河,树荫和渡口。” 余时务试探性问道:“与马氏夫妇登门报仇,只是你瞒天过海的手段?” 陈平安缓缓转头,冷冷看了余时务一眼。 余时务噤若寒蝉,一位修行有成、道心几近圆满无瑕的上五境练气士,竟有如坠冰窟之感。 以马彻和鬼物书生管窥作为引子,作为“老天爷”的陈平安,开始正式介入这些幻境内的故事走向。 夜幕重重,老媪起身去开门,头戴白角冠的青衣婢女春温,冷冷看着那个敲响门扉的羁旅过客,大髯佩刀豪侠的模样。 她作为马月眉身边婢女当中,心性最为坚韧的一个人物,那位游侠开门见山道:“自以为是的固执己见,是一把双刃剑。” 春温讥笑道:“陈剑仙莫非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陈平安微笑道:“还是读书太少,眼界太窄了。” 春温嗓音冷硬道:“承认,必须承认。论学问,我不过是马府一介婢女,身份卑微,当然比不得一位才情超迈的圣人弟子,讲见识,更不敢与一位年轻隐官相提并论。” 刀光乍亮,女子脖颈一凉,一颗头颅高高抛起,冥冥中她耳畔只听得那人言语一番“既然积怨已久,总恨自己出身不好,自幼坚信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人生路上,必须先见贵人,才可发迹,那就再送给你些做梦都梦不来的见识和履历,再让你看看另外一个自己的命运。回头你自己再看,此理有无道理。” 那个被整座京城数十万“沈刻”围剿追杀的沈刻,已经陷入被蚂蚁啃大象的凶险境地,由于京城如纸被折叠而起,闪转腾挪空间有限,地理位置越来越逼仄,这让已经是金身境瓶颈的老宗师,简直就是杀人杀到吐,杀到后来,沈刻纯粹就是凭借身体本能在 以他所站位置作为圆心,四周尸体遍地,鲜血流淌,残肢断骸随处可见,杀得一条皇宫外的御河变成鲜红颜色,所幸由于那些疯了的“沈刻”都是些手无寸铁、不谙武技的凡俗,仍是硬生生被他杀出一条血路,杀人的同时还必须自救,因为沈刻必须找到一人,只因为那位陈剑仙临行之前,说是天无绝人之路,就给沈刻留下了一线生机,告诉他解题的谜底,只要在这京城,找出唯一一个不是“沈刻”的存在,只要杀了此人,他沈刻就可以脱离困境,重见天日,可如果沈刻在中途气力不支,被围殴致死,一切就要重头再来。沈刻正是靠着这个盼头和念想,才苦苦支撑着他到处流窜,在那京城的大街小巷,豪门陋巷,官府店铺,青楼暗窑,甚至连那茅坑蹲厕的人,沈刻都要见上一见对方的容貌,就怕擦肩而过,远那一线生机失之交臂,最终不知过去了多久,伤痕累累的老宗师,杀到了一处富贵堂皇的庭院内,祥云缭绕,洞石漏透,在一顶高高撑起随风飘拂的金色华盖下,有身穿宫内样的黄衣女子。 似有牝鸡司晨的嫌疑。 当沈刻看到那位女子的容貌,终于不再是自己的那张嘴脸,一时间悲喜交加,差点就要老泪纵横,找到了,总算找到正主了! 至于那位女子的脸庞,依稀记得是马府婢女“春温”的模样,早年还指点过对方几手剑术来着,沈刻哪里还顾得上计较 这个? 沈刻丢了手中那把刀刃起卷的残破佩刀,环顾四周,带着沙哑哭腔近乎咆哮喊道:“陈剑仙,找着了,找着了!” 那位年约三十的女帝厉色道:“乱臣贼子,依仗武学,胆敢作乱犯上,还不束手就擒,引颈就戮!” 沈刻愣了愣,差点就忍不住要重新持刀,一刀剁掉这个娘们。老人忍住全身剧痛,抬手抹掉脸上的血迹,先前一口气绷着还不觉得如何,这会儿稍稍松懈几分,真是疼得肝胆打颤了,就在此时,从那精美华盖后边,走出一位身穿青色袍子的清癯老者,有一部好似戏台老生的雪白长须,直垂而下,如高崖挂瀑一般,飘飘有神仙之表。 沈刻惊喜万分,霎时间老泪纵横,踉跄前行几步,“陈剑仙,按照约定……” 那位“老神仙”抚须而笑:“骗人之语,何必当真。” 只见那位被女帝敬称为国师的“老神仙”,明摆着是要不认账了,刹那之间,一挥袖子,地上长刀就将沈刻胸膛捅出了个窟窿。 沈刻倒地不起,死不瞑目。下一刻,就重新回到了皇宫外的白玉桥上,沈刻重新站立,无数个沈刻,再次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沈刻呆滞无言,无数年来的鬼打墙,在此牢笼徘徊不去,好不容易瞧见了一线曙光,到头来竟是一场骗局? 连那破口大骂几句的心气都没有了,沈刻闭上眼睛,真是被那个娘们说中了,站在原地,束手待毙。 庭院内,属于垂帘听政多年再篡位登基的马氏女帝,突然头疼几分,她伸手按住额头,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好似被凿开了脑袋。 老真人微笑道:“在你十二岁时,就曾为这个你批命,记得当时与你说,功名利禄,富贵荣华,皆是身外之物,可惜世人一见了这些,便舍着性命去求它,及至得手,反而味同嚼蜡。” “你那会儿自然是不信的,如今等你当过了做梦都不敢想的女子皇帝,试问此间滋味如何?若是有机会重头再来,你是依旧答应选秀入宫,还是跟随那云游道士一起山上修行清心寡欲的仙法?又或是与请人私定终身,离家出走,四海为家,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又或是当个生活安稳的平常人,每天一开门,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是了,当过皇帝,要求长生。这就是人之常情。” “修道之士,得见真人,得见真人。前‘得’在运,后‘得’在己。” 一样的四个字,“得”字,却用上了两种读音,“得到”的得,“得是如何”的得。 老神仙微笑道:“多少痴儿看不破,浮生却似冰底水。” 在这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最后一字落定之际,须臾间,女子似乎遥遥瞧见海上生明月,仿佛蓦然跃出水面,照耀得天地万物如同万顷琉璃一般,高枝眠鸦,浅滩宿鹭,阒然无声。 某地,府城外的官道上,那支武备精锐的骑军,在光天化日之下暴起杀人,一众武馆成员无一生还,死状不可谓不惨绝人寰,死者多是走镖惯了的老江湖,结果还是在顷刻间毙命,毫无还手之力。不少尸体身上都有箭矢被拔去的窟窿,估计官府仵作有的忙了,关于此事,如何上报,更是一个足可让太守感到焦头烂额的大-麻烦。大白天的光景,鬼气森森的阴恻恻道路上,“马川”呆呆看着倒在血泊里的自己,尸体裆部先前挨了一铁枪给搅得稀烂了,一旁“马璧”则看着那个发髻散乱、断去一臂的死人,兄弟久久回神,对视一眼,都不知道何去何从,记得书上说人死了,就会有黑白无常或是牛头马面过来拘押魂魄,带去鬼门关走上黄泉路,喝过孟婆汤,不知道是真是假。 就在此时,阴魂马川率先发现一个道士装束的年轻男子,缓步绕过一匹在原地徘徊不去的马,那道士与自己对视一眼,道士好像对于见鬼一事,并不惊慌,只是脚步不停,用脚尖随便踢开路上的一把刀,马川见此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也是鬼?” 那年轻道士嗤笑一声,神色冷漠道:“跟你们不一样,我是大活人,不过修了点仙家道法的皮毛,所以能够瞧见你们这些孤魂野鬼,路过而已。” 马璧双手握拳,悲愤欲绝道:“既然道长是仙家高人,为何路过了,都不肯出手救下我们?!” 云游道士微笑道:“那贫道就认个错,与你们兄弟赔罪个,诚心诚意道歉几句?” 只见那道士打了个稽首,竟然真是装模作样开口道歉起来。 马璧气急败坏,浑身有淡淡的黑烟缭绕,眼神不由自主凶戾起来,他就要冲上去与那个铁石心肠的道士纠缠一番,却被马川伸手使劲攥住胳膊。道士见此情景根本不惧,反而面露讥讽道:“天地分阴阳,人鬼各一边,两者偶然相逢,按照古话说,就是一种冲撞,比较犯忌讳了。贫道之所以在此现身,是因为刚刚双眼沾了些符水,折算成市价,好几两银子呢,所以才能开眼瞧见你等阴冥鬼物,为的就是防止有厉鬼作祟,执念太深,不惜犯禁阳间,所以贫道现在将你们斩杀了,就会有一桩阴德傍身。” 马川战战兢兢说道:“看得出来,道长不是这样的人。” 年轻道士笑问道:“想要变成贫道所谓的厉鬼,好跟这拨草菅人命的凶人报仇?那贫道可就要给你们当头泼一盆冷水了,信不信你们连府城那边的城门都进不去?侥幸抹黑溜进了城门,再绕过城隍庙日夜游神的巡察队伍,等你们好不容易瞧见了他们家门口张贴的门神,信不信你们直接就被那些不偏不倚的门神,视为污秽的脏东西,当场将你们给打杀了。” 一提起那拨匪人,马川咬牙切齿道:“道长,只要能够跟那些畜生报仇,我们兄弟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 】 马璧脸庞扭曲神色狰狞道:“畜生不如,定要将他们剥皮抽筋,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道士神色玩味,缓缓说道:“先前见死不救,是因为这桩祸事是你们自找的,神仙难救一心求死人。今日救了你们,说不得明日还是一个死,一个方外之人,贫道徒惹红尘在身,何苦来哉。不宰掉你们赚取阴德,已经是贫道……” 兄弟只见那道士抬起单掌在身前,默念一句福寿无量天尊。 在那之后,在兄弟二人的跪地磕头苦苦哀求之下,道士才将那些横死的尸体都给拼凑起来,再草草埋葬了。 道士就带着两头鬼物循着骑军的道上马蹄痕迹,一路追随而去。 背剑道士确是世外高人,气不喘脸不红,健步如飞,速度快过奔马,马氏兄弟庆幸自己是鬼物,还能跟着那位自称是下山历练红尘的异士。道士期间停步休歇,从包裹中拿出干粮,摘下腰间酒葫芦,就坐在路边自饮自酌,用花生米和咸菜当下酒菜,干粮难以下咽,就灌了一口酒水,润润喉咙……性情急躁的马璧几次催促道长赶紧吃完赶路,道士却是悠哉悠哉,只说是吃酒不吃菜,必定醉得快,活人不生胆,力大也枉然……道士言语之间,马璧并没有发现身边的兄长,看待自己的眼光,似乎记起了什么,便有些异样,马川偷偷晃了晃脑袋,将某些事情抛之脑后。 “槽里无事猪拱猪,分赃不均狗咬狗。” 道士自顾自吃饱喝足,收拾好包裹斜挎在身,轻轻拍了拍肚子,随口笑问道:“阴间鬼像人,阳间人像鬼,马川马璧,你们说这世道,怪,还是不怪?” 两兄弟黯然神伤,只是沉默不言。 道士微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贫道传授给你们一门适合鬼物修炼的术法?贫道还有正事要忙,不可能陪着你们一直闲逛。” “但是事先约好了,你们这次复仇,只有各杀一人的机会。在下决定动手杀谁之前,你们可以在贫道的帮助下,一一找到他们,了解他们的家世身份,最后再商量着挑个人杀。在这期间,你们如果胆敢违背约定,贫道自有手段,让你们笑得轻重利害。” “成与不成,都给句话。” 马川抱拳道:“道长大恩大德,我们何以为报?” 道士笑道:“无需报答。你们记得杀仇家的时候,千万不要手软就行。” 由于道士半路吃了顿饭,再加上他们需要小心绕过沿途各类祠庙、书院和道观庙宇,与此同时,道士还要传授给他们一门仙家术法,一来二去,就大大耽搁了行程,等到兄弟与道士分开,再凭借那本术法潜入城内,才得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来自邻国的两个狗杂种,早就返乡了。后来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几次险象环生,身处绝境,差点就要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终于被他们找到了那两个人。 马川看着马川,马璧看着马璧。 他们自己看着自己。 他们几乎同时,恢复了全部记忆。 名为秋筠的赵氏千金,即将出嫁之时,身边陪嫁的侍女突然与她笑问一句。 “主仆身份对换,让曾经的主人,马月眉给你当了多年丫鬟,感觉怎么样?” 沈刻在那玉宣国京城内,死了一次又一次,如坠轮回,旋转不休,老人变得愈发形神枯槁,骨瘦如柴,彻底心死如灰。 等到天地出现异象,万籁寂静,沈刻也浑然不觉,孤魂野鬼和行尸走肉一般,独自游荡在在万人空巷的京城小巷中。 只听得背后一人笑语道“若想发财,何不问我。” 沈刻身体僵硬,神色麻木转过头去,看到了那个青衫男子,想了想,终于记起眼前人物,好像是一位剑仙,姓什么来着? 皮包骨肉的老人,浑浊眼神中,泛起些许光亮,嘴唇微动,好像想要问什么,又开不了口。 那人笑问道:“给你一种相当于止境武夫的体魄,就当是帮忙作弊了,你再看看能否走出此地?” 沈刻闻言没有半点欣喜,只是默默蹲下身,背靠着小巷墙壁,双手抱住头,伤心欲绝的老人,就那么呜咽起来。 那人笑道:“恁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还哭上了。” 沈刻抬头些许,再抬起一只手,老人将那只戴有扳指的手指,给一点点嚼碎了,满嘴鲜血,喉咙微动,连血肉筋骨带着破碎的玉扳指,一并咽下肚子。 那人问道:“后悔药,好吃吗?” 老人摇摇头。 另外一处幻象天地,小庙外的陈平安一脚向前踏出,带着余时务故地重游,回到了那处繁华水乡,走在岸边的青石板路,河中有一艘接亲的彩船,载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子,正驶向那座寓意美好的福禄桥。 他们并肩缓缓而行,????????????????一处高宅院内有株正值花开、红艳绚烂的紫薇树,陈平安微笑道:“老物成精,不知它看过了屋内几位少年变白头。” 余时务问道:“先前我就觉得花开时节不对,你不是为了暗示它即将成为精魅?而是故意给明眼人看的破绽?” 陈平安笑道:“都算吧。” 迎面走来那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哥,提笼架鸟,吹着口哨,看样子是要给笼中画眉抓些活食。公子哥瞧见了一位身姿婀娜、挽着花篮的妙龄少女,便横移了一步,恰好挡住少女去路,少女绕开,公子哥又故意横移两步,少女瞪大眼睛,恼羞成怒。公子哥连忙嬉皮笑脸道歉几句,主动让出道路……余时务询问一句,是马氏子弟?陈平安摇摇头,该有的市井气而已。他们来到那处摆满酱缸的露天晒场,里边很快就有正在忙碌的伙计,抬头招呼一句“陈师傅来了啊”,陈平安笑着点点头,马上就又有相熟的工人高声询问“陈师傅,儿子都这么大了啊?”陈平安笑呵呵没说什么,“少年”余时务叹了口气,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余时务就像一个刚刚在十五元宵见过无数写有灯谜彩灯的看客,却没能解答出几个谜底,这会儿终于可以跟幕后出题人询问答案了,“先前路过一座边关军镇,取名为豆腐关,是什么用意?” 陈平安笑道:“按规矩谜贵别解,或有典化无典,灯谜一般是不允许露春的。” 余时务问道:“只说与灯谜相关的内容,我粗略估算,这两千年以来,扫过眼的,就有不下数千之多,我很好奇,万分好奇!陈平安,你哪来这么多的学问,可以丢入这座梦境天地?” 想要让一位修道有成的“仙人”,在人间行走千年光阴,都不曾察觉到哪里不对劲,要下多少工夫,辅以多少驳杂学问? “一听就是外行才会问的问题。” 陈平安摇摇头,继而反问道:“听没听说过夜航船?知不知道上边有座条目城?” 余时务摇头道:“我一向不爱打听这些,山上山下事,都很匮乏,了解很少,这算不算是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跟常年远游的你自然没法比,你山主是习惯了出门问路,入乡问俗……” 说到这里,余时务便有些自嘲神色,若论游历经历,自己两千年,风景人物何曾看得少,又记住了多少? 陈平安笑道:“山大树高,井深水凉。余道友不用跟我比这个,各有各的长短。” 其实如今陈平安手上就有十二张引渡符,只要在沿海地界祭出一张,就可以帮他登上那艘夜航船。 陈平安说道:“只说灯谜一事,其实再简单不过了,手边只需有几十本灯谜集子就成了,照抄再照搬而已,这类书籍价格又不贵,花得了几两银子?” 陈平安继续解释道:“当然,想要让你所见所闻都合情合理,难度确实不小。所以我早就预备好了大大小小、数百个类别,和随之延展出来的总计近千万张‘纸条’,就是好读书之人喜欢夹在书页里的那种便签,来构建和丰富这个虚假的世界,为的就是防止你这种修道之人,进入其中,会觉得一眼假。” “回到正题,老话说富人过年,穷人过关。所以我就觉得豆腐关这个名字,听着比较有趣,仅此而已。” 余时务憋了半天,“是绣虎教给你的一门‘治学’心诀?” 在那山下的富贵之家,读书有读书的法门,写字有写字的秘诀,往往都是从不外泄的不传之秘。 陈平安撇撇嘴,“他可不教这个。根本不屑为之。” 余时务突然问道:“我如果逮着一个人不放,面对面,接连问他几百个问题?” 陈平安忍俊不禁,朝余时务伸出大拇指,“那你可就真把我给问住了。” 余时务犹豫片刻,“有朝一日,那个人哪怕被某人打破砂锅问到底,他的回答,可以做到天衣无缝吗?” 陈平安答非所问,“咱们换个地方瞧瞧?” 余时务无奈道:“我说了算?” 好似游览一处著名园子的移步换景,两人落脚处,山中溪涧流水欢快喧闹,汇入山外一条河中便趋于无声,有那樵夫和艄公在河上相遇,一个拿出家中自酿的酒水,一个拿出刚刚捕获的山中野味,高声说着市井诨语,乡俗谚语,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总归都是靠着老天爷吃饭,樵夫抬头看了眼骄阳高悬,说好光景,艄公便附和一句,有钱难买五月五日旱,今年收成一定不错。 花明柳媚的时节,顷刻间乌云密布,一阵大雨便来了又过了,落花满地,有个家道中落、晚景凄凉的老人,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旧毡帽,手拿一只用了好些年的白纸灯笼,将那外出行商的儿子送到门口,仅剩的积蓄都给了那个言之凿凿、拍胸脯说是要去做一桩稳赚大买卖的儿子,老人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走得望不着背影了,方才转身回屋。 那个与老人保证过再赌就剁手的年轻男子,直奔城内一处乌烟瘴气的赌铺。 一个花甲之年的盐商巨贾,逢人介绍起自己的小妾,只说一句,这是我家的小偷。挽住老翁胳膊的年轻女子,笑得花枝招展。原来偷与窃同义,窃与妾同音,好像这般,便好过说如夫人。 天寒地冻,在那豆腐关的演武场上,正在进行一场阅兵典礼,昨天刚来了个来这边镀金过过场的京城权贵子弟,结果那个素来生活简朴、治军有方的主将,故意一大早就把世家子喊起床,来这边一同阅兵,陪着那个武将站了足足一个时辰,可怜世家子被冻得冒出了鼻涕泡,等到阅兵好不容易结束,结果主将就只是带着世家子去“开小灶”,其实桌上也就是一大碗白米粥,窝窝头就腌菜。可即便如此,依旧让那位锦衣玉食惯了的膏粱子弟,狼吞虎咽,下筷如飞,感觉自己这辈子就没这么吃饱、吃好过。 先后见到了三处学塾,不同的光景,贫寒村塾一位夫子的戒尺打得顽劣孩子双手红肿,放学后孩子根本不敢让爹娘瞧见,否则肯定就要再挨一顿竹鞭炒肉了。一处富裕府城内的学塾,夫子被心疼子女而骂骂咧咧的父母们骂得缩了脖子,时日一久,便再不敢端架子摆规矩了,教书挣点养家糊口的银钱即可,何必因为育人而白白讨骂,说不得在府县教谕老爷们那边吃一顿挂落,故而那把戒尺已经吃灰多年。某个书香门第的自家私塾内,聘请而来的西席老学究,这天刚刚蒙学没多久的稚童被打得惨了,哭哭啼啼跑去找娘亲诉苦,路上跑得慌张,摔了一跤,便有下人想要去搀扶孩子,被一位气态雍容的妇人阻拦,只是让那孩子自己立即起身,她非但没有安慰半句,反而教训自己那个年纪尚幼的儿子一句“走路安稳,岂会跌倒”,妇人再问儿子为何会哭,孩子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回家塾,乖乖坐好上课了。 乡野之地,有那稚童成群,结伴去溪水里摸螺蛳,回了家,在饭桌上用穿山甲的刺挑出螺蛳肉,也有直接嗦一口就能尝到山野美食的。还有那采了茶卖了钱的妇人,顺路去了趟集市,一双还在上学塾的儿女,第二天便有了崭新整齐的衣服和鞋袜。 余时务转头看了眼陈平安。 只见陈平安面带笑意,神色温柔。 余时务自言自语道:“奢者富不足,俭者贫有余。” 完全不用施展术法便是缩地山河的神通,余时务就那么跟着陈平安,好像再次摊开了一幅山水画卷,他们来到一处乡野村舍内,屋外大雪纷飞,几人结伴游历借宿于此,围炉夜话,相熟之友,温酒畅谈,喝着不值钱的土烧,却在商量着如何劝说皇帝陛下“封还词头”一事。屋外有几个仆役、书童模样的随从,有个天生说话结巴的少年,跟人聊天,言语像一颗一颗蹦出来的山羊蛋-子。旁有蓬头垢面的邋遢汉子,侧身扶帚而立,打着瞌睡,腰系灵芝数本。 一个仆役的腰间却系挂着灵芝,明摆着是不合常理的。 陈平安带着余时务“来到”屋外,指了指那位结巴少年和邋遢汉子,“随便挑一个来对话,试试看刨根问底是什么结果。” 余时务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陈平安说道:“除非一开始就有人认定是幻象天地,否则身为局中人,是不会去追问真假虚实的,更何况话不投机半句多。” “站在法界看世界。” 余时务低语道:“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 陈平安轻轻点头。 那个说话结巴的清秀少年,好似听见了余时务的高语,蓦然眼睛一亮,开始似吟似唱一篇类似青词的游仙诗,典型的道家语,少年再无半点结巴,嗓音清脆如玉磬,“凡俗不信有神仙,不知头悬大罗天。世传地仙可飞升,又道长生延万年。年少闻此言,都付笑谈中,身无双翼当坠地,百年住世尚难得……都市逢异人,携手看人间,满眼见生死,生死如影随,死生生死相循旋。见之心生怖,且惊且惧且擎拳……行持正法三五年,天地日月软如绵。一朝嚼得虚空破,始知玄玄又玄玄。就此心中再无疑,再去市井传法找少年,重新与他高歌语,请君倾耳听,原来人间,真有神仙!原来人间道上,真有逍遥神仙……” 余时务哑然失笑。 陈平安突然说道:“那个赌鬼,当然会输了个精光,等他离开赌档,失魂落魄走在街上,瞧见一幕,他凭借本能,什么都没想,救下了一个差点被马车撞到的孩子,孩子救下了,他自己死了。” “那个觉得腌菜窝窝头就是人间美味的世家子,后来年纪轻轻就慷慨捐躯,战死沙场了。” “盐商家那个被昵称为小偷的如夫人,她耐不住寂寞,先与家中年轻马夫私通,再与被请到家中唱戏的戏子私会,想要裹挟金银细软与人私奔,不知如何取舍。” “那些因为自己读书不多而不舍得让自己孩子挨板子的父母,等到他们的孩子长大后,再有自己的孩子上了学塾,恐怕就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戒尺了。” 余时务耐心听了十几个各色人物各种故事的后续,有些出乎意料,有些情理之中,余时务没来由感慨一句,“汲取,拆解,填充,重塑,化用,生发。” 陈平安目露赞赏神色,“余道友总算是说到了搔痒处。” 一起散步离开村社茅屋,边走边聊,走到河边,沿岸而行,余时务竟然觉得这般游历,还不错。 天地营造者不可谓不别出心裁,旁观者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见所未见的新鲜人事,历历在目,闻所未闻的故事,声声在耳。 余时务忍不住再次感叹道:“此行收获颇丰,感激涕零。” “修道之人下山修行,如龙走渎。” 陈平安双手笼袖,思绪飘远,回过神,轻轻跺了跺脚,“我那师兄崔瀺,很少在我这边说……人话。但是当年在城头那边闲聊,他有个道理,说得相当平易简单,他说一个连地痞流氓在路上瞧见了昔年学塾先生都会下意识觉得害怕几分的国家,才是一个真正有希望的国家,有希望从弱变强,有希望由强更强。” 大雪茫茫,白衣仙人骑鹿涉水,人与景皆有古味。 再一细看,余时务神色古怪,那位仙人竟是自己。 万籁寂静,天地雪白一色,屏气凝神,若是扪心自问,仿佛心声如雷。 余时务停下脚步,没来由询问,“人人愿意架桥修路,就是真正万世太平?” 陈平安答道:“我觉得是真正的纯粹自由,是人人都可以自由地让渡自由。”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借拳 余时务沉默片刻,好奇问道:“你能够操控这座天地光阴流逝的快慢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霎时间,余时务眼中所见,异象横生,大雪骤然停歇,转眼间便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成群结队的稚童在岸边放飞纸鸢,梅雨连绵,夏汛暴涨,江上明月夜,水波不兴,纹如画线,有一渡客似神仙似精怪,身形瘦于孤竹,道衣白如野云,只见他脚踩一叶扁舟,无需船夫撑蒿,衣袍飞动,飞越江面。秋风瑟瑟,有那村民闹哄哄扛着两只装有男女的竹笼来到水边,最终又迎来一场天寒地冻时节的鹅毛大雪。对余时务这个旁观者而言,四季更迭的风景,各时风土人情,就像是一册被看客快速翻页的画页,在这个过程当中,余时务这副体魄能够完全感知到节令的冷暖变迁。可就在余时务认定陈平安确能随意控制光阴长河之际,陈平安突然抬起手,悬在余时务眼前,打了个响指,“一叶障目,听说过吧?” 言语之间,余时务惊骇发现自己和陈平安如同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幕中,陈平安笑了笑,“一叶障目,这片树叶,既然可以让人看不见什么,当然也可以让人看见什么,无非是匠人于一叶之上微雕。相较于争取辛苦经营出一座无缺漏无瑕疵的小天地,在你的视野上动手脚,会不会更省时省力省钱省心些?” 就在余时务将信将疑之时,陈平安却已经将余时务拉回“原地”,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喃喃自语道:“先前参加文庙议事,在一处渡口,有幸与郑先生结伴散步了一段路程,郑先生期间说了一句怪话,让我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他说‘我曾看到两片完全一样的雪花’。” 余时务弯腰从岸边捡起一些稍薄石子,朝水面丢去,打起了水漂,激一串串并不相连的涟漪,朵朵水花从大到小次第开。 就在此时,从水中姗姗然走出一位水雾弥漫的妙龄女子,绿衣黄冠,亭亭玉立,言称只要猜得到她的姓名,就可以入赘水府。 余时务看了眼陈平安,本意是这是闹哪一出,猜灯谜?陈平安笑着提醒一句,“得水能仙,翠袖黄冠。不能提醒道友更多了。” 那位水仙满眼希冀,痴痴望向余时务,只是后者却如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一般,她等了会儿,没能等到答案,她只得幽幽叹息一声,“水中仙子来何处,翠袖黄冠白玉英。玉英惜与公子有缘无分,先行别过,后会有期。” 余时务想要找回场子,指了指身边陈山主,问道:“仙子为何厚此薄彼,不找我身边好友问上一问?” 她微笑道:“吾好以貌取人。” 余时务哈哈大笑。 陈平安神色自若。 等到那位水仙折返水中,陈平安打趣道:“余道友以后要多读书啊,这不就错过了一桩姻缘?” 余时务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肯恢复我的真身和境界?” 大致可以确定,自己当下这副皮囊,属于一种不常见的“阴神出窍远游”,真身则被陈平安不知拘押、压胜在某地了。 先前恢复记忆,就像……一副空皮囊如空水缸,被人从隔壁水缸勺水倒入其中。 陈平安笑道:“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就当我是个当铺掌柜好了。” 当铺? 细究之下,还挺形象。确实是个不错的比喻。 余时务说道:“那就互换身份,换成你试试看?” 陈平安默然,转头笑望向余时务。 余时务心神震撼。 难道? “我余时务”才是陈平安,眼前“陈平安”才是真正的自己? 陈平安拍了拍余时务的肩膀,忍俊不禁道:“别紧张,我暂时还没有郑先生的那份本事。” 余时务没来由有些焦躁,他倒是想要既来之则安之,但是这一路所见所闻,光怪陆离,匪夷所思,何止是一句“新天下耳目”可以形容的,何况总这么拖着,手不着天脚不着地的,总是让余时务觉得不踏实。陈平安笑着安慰一句,放心吧,我不会在此久留,再带你去看几个地方,到时候你决定要不要跟我搭伙,联手做点不一样的事情,只要你点头了,我就撤出此地了……听到这里,余时务询问一句“我要是始终不肯点头呢?”陈平安便笑着回答一句,“我不是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句话对你管用,对我当然也是管用的。”余时务满脸无奈,这厮摆明了是要跟自己耗着,就看谁能熬过谁?之后余时务见到了一幅画卷,画中一位负笈游学、庙寓在此的年轻士子,挑灯看书至深夜,倦怠难支,伏案而睡,思绪如一片卷云,于头顶三尺如香烟冉冉升起,梦境内容如画卷在云中显现,男子正梦见一位貌美的豆蔻少女,持响板而清歌,奇花异草杂生于屋侧山石,下有驴子饮水于槽,旁有一棵参天高树,树梢悬一弯新月挂于空中,月内有一座小如芥子的广寒宫,纤尘不染的天上宫阙内,又有清冷女仙,正在对镜梳妆,镜中除去仙子面目,犹有屋内墙壁上一幅画卷的映像,正是一位士子伏案寤寐图,恰似棋谱的三劫循环。 陈平安为余时务解释道:“这里的弈棋高人,只需对照那几千部棋谱落子就是了,大可以按部就班,如同照抄书本文字。不同棋力的棋手,就给他们配备不同水准的棋谱,你若是不亲自入局对弈,足够让你连续看好几年光阴都无破绽。至于市井常见的路边摊赌棋,摆的都是象棋残谱,全都是些看似刁钻的定式,布置起来就更容易了。当然,这些手段归根结底,都是走在前人路径上,抄了近路,取巧的捷径。谈不上别开心裁。” 余时务皱眉问道:“假设我事先并不清楚进入了幻境,但是心中存疑,而我又是一个精通弈棋的高手呢?” 陈平安说道:“那你就不会进入这座天地。比如你可能会走入一处尚未出现围棋的地盘,等你置身其中,若有闲情雅致,就可以成为此道的开山鼻祖,这份欢愉,可能会打消掉你的一部分质疑?” 余时务摇摇头,“手民误植,一字之差,歧义丛生。” 陈平安笑道:“碑帖临摹,到底是学笔锋还是刀锋?” 余时务转移话题,“受限于你真身的底蕴,所以这些幻象天地的……品相都不高?先前出现骑鹿仙人和女子水仙,就已经是你的术法极致了?连同我在内,加上那些仙府遗址的旧主人,所有真相加在一起,得到的‘一’,注定不会高于你当下境界所储藏的灵气总量?那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我们这些‘人’,与山河万物的合集,约等于你?” 陈平安笑道:“对也不对。” 余时务好像抓到了一点灵感,自顾自追问道:“万千布置,笼统言之,就只是相当于一座由你人造的下等福地吧?” 陈平安说道:“拭目以待。” 市井,江湖,庙堂,最后才是仙气缥缈的山上。就像一位营造匠人的练手,由易到难,循序渐进。 可如果技止于此,那撑死了也就是一座白纸福地的真迹下一等,在山巅修士眼中,自然难言“造化”二字。 于是余时务很快就看到了一处好似天下龙脉起始的巍峨山巅,有个袒胸露乳的老者,面容被烟雾缭绕遮掩,只见其大腹便便,鼾声如雷,每一次呼气,都从嘴中吐出五彩绚烂的天材地宝,划出一条条流光溢彩的轨迹,散落天地各方。 余时务怔怔出神,感叹道:“若非幻象,至少就是一座中等福地的规格了?你哪来这么多的灵气储备?” 陈平安说道:“实不相瞒,我落魄山,家底不薄的。” 毕竟一趟跟随礼圣远游天外之行,收获颇丰。 余时务鬼使神差冷不丁蹦出一句,“你如果,我是说如果,被你搜集到了整个人间的金身碎片,那你岂不是?” 说到这里,余时务自己晃了晃脑袋,太过异想天开了。一旦成事,陈平安岂不是可以重建一座万年之前的天庭? 不曾想陈平安说道:“想过,仅限于想过了。不止是此事难度过大,几乎注定是一场竹篮打水的空想,我还要担心此举陷入类似三劫循环的境地,就早早掐灭了这个不该有的念头。” 余时务双手抱住脑袋。 陈平安说道:“从不怀疑世界真实与否的人,所处世界就一定真吗?坚持质疑世界真实与否的人,所处世界就一定假吗?” “关于‘我’之真假,最想知道答案的,只说我认识的人当中,有两个。” “陆沉,郑居中。” “最有资格给出答案的,也是两个。” “佛陀和道祖。” 余时务听到这里,小心翼翼问道:“那么至圣先师呢?” 陈平安想了想,答道:“至圣先师好像不太计较这个。” 余时务沉默许久,终于第一次敞开心扉,“我其实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最终命运了。” 万年之前,一场共斩。 余时务就承载了一份不堪重负的因果。这对即便是修道天才的余时务来说,也是一种苦不堪言,例如凡俗夫子的未雨绸缪,买把伞即可,等着下雨天,但是余时务得有手段,让老天爷不下那场雨,如何做得到?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余时务将身外事都看得很淡。就像那邯郸道左的客栈内,所见一连串幻境中的某个人物,那个酒肆老板娘的寡妇,她已经根本不在乎明天的命运是好是坏了。余时务一想到她,就会想到自己,再想到酒肆外被风吹着的布幌子。 似乎这一切,都是陈平安对自己的暗示?是一种……算命? 大概是猜到了余时务心中所想,陈平安说道:“你这就像自己给自己算命,接下来呢,就这么等着了?那你知道市井坊间和凡夫俗子,他们找人算命的意义何在吗?意义在于若是算出了好命,就只管放心前行,若是算出命不好,就得换路修行,得有转念回想,要摆脱某些熏习,故而修道从来不止在山中。无缘不合,无债不来,如何将孽缘变成善缘,讨债之人如何烧掉借据,还债之人如何了清债务,就是所有人的修行。” 余时务听闻此言,脸上愁容转淡。 陈平安说道:“我还得问你一个问题,今身该不该为前身还债,今世需不需要为来世负责。” 余时务茫然无措。 陈平安笑道:“本来还有一个问题,暂时算了吧,等你想明白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再问不迟。” 余时务头大如斗,摆手道:“别问别问。赶紧换个地方。” 修道成仙大不易,一处山清水秀的修道之地,有那历史悠久的仙家府邸,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兼备。 山川秀美,来龙去脉,灵气清净充沛,需无浑浊之气。他们来到一处仙家屋舍,女子闺阁?修道之人,在道场内端坐蒲团,闭门心斋,或焚香,或点燃符箓,都是山上常有的计时之物,用来帮助练气士确定大小周天的。只是屋内装饰,过于脂粉气了些。空无一人,必然是一位练气士的女主人似乎暂时未归。先前看那山门牌坊和山间崖刻,余时务判断这里应该称之为秦望山花蕊峰。 此时此地此景如“止境”。 余时务问道:“这是你打造山上仙家的……模板、范式之一?”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比起一般女修,屋内装饰之物要更多些,略显臃肿繁杂了,不过还算符合她目前身份、年龄和心境。” “十七岁,她在上山之前,出身顶尖豪阀,上山之后,受到师门长辈的宠溺,经常下山历练,手头宽裕,不缺钱,嗯,简单说来,就是她到了闹市店铺,就可以花钱都不带眨眼的,只管买买买。” “这些年,她就时常自怨自艾,一直嫌弃自己的皮肤略黑了点,还有就是眉毛稍微粗了点,再就是她觉得自己不够瓜子脸,但是因为山上有山上的讲究,要比山下市井的‘破相’更有说法,曾经有位师姐告诫过她,千万别想着动那张脸。凡俗身弱之人,以及江湖习武之人,频繁开口都容易散神气,而入山修仙之人,本就属于好命中的好命,就更动不得一张脸的五官了,所以一旦动了根本,长远来看,注定是得不偿失的赔本买卖。” 余时务随手拿起梳妆台上边的一只籽料玉雕鹿衔灵芝小粉盒,砣痕清晰,一看就是手工打造的精巧物件,问道:“在这座天地,第一架古玉磨轮砣具在哪里?” 陈平安笑道:“问了个很关键的好问题,你总喜欢说自己不谙世情庶务,实属过谦了。” 余时务说道:“托你的福,得以在此云游千年,我再对身边事物不上心,总还是有几件过目不忘的事物。” 画案那边,搁放着紫檀木架的砚屏,还有一对白釉瓷器的太狮少狮香薰,靠窗花几那边,并排搁放三只水仙瓷盆。 真可谓是琳琅满目,精彩纷呈。 余时务视线游曳而过,“它们都有来历?” 陈平安点头道:“都有各自的传承和故事,值钱的古董珍玩嘛,最重视一个流传有序,没点背景故事,就没那么值钱了。比如桌上只美玉堂珍玩款桥耳炉,又名凤眼炉,内刻三字,姜娘子。是开国皇帝御赐给国子监初代祭酒的,是她所在家族的传家宝。还有那把师门赐下的玉竹扇子,一边扇骨刻十八罗汉,栩栩如生。另外一边刻字,蟠桃结实三千岁,笔底能开顷刻花。我在上方曾吃过,至今犹醉一天霞。扇骨两边分别署寿眉,梦吉,都是当朝屈指可数的竹刻大家。其中最值钱的,她以为是那只香炉,实则不然,真正称得上是仙家福缘的,是她去年从路边摊捡漏买来的那把古铜梳妆镜,篆刻巫山二字。不过此物比较烫手,因为在这里,属于那种旁门左道的法器,将来某天,她才会知道古镜是一处既可以是旖旎香艳也可以是道法玄妙的云雨秘境。” 余时务佩服不已。 “其实耗费心思最多的,是这个。” 陈平安丢给余时务一本仕女图画册,余时务接过手后,翻开一看,原来每一幅画页都绘同一貌美女子,只是有着不同样式的妆容,各类发钗和衣裙。 余时务哭笑不得,陈平安一本正经说道:“衣食住行,衣字当先,马虎不得。” 余时务约莫是受不了这里的浓郁脂粉气,放下画册,推窗远眺,喃喃道:“陈平安,早知如此,我打死都不会跟你起冲突。” 陈平安笑道:“过奖了。” 陈平安拿起那本被余时务放回原位的画册,随口问道:“余时务,你有某种比较特别的成就感吗?” 余时务摇头道:“你是知道的,我看待修行比较轻巧,做什么都提不起太大兴致,真武山自有传承,我虽然辈分比较高,但是历来不需要我来担责任挑担子,既无希冀或是野心,何来满足或是成就。陈平安,你呢?” 陈平安笑道:“年轻那会儿,是随便买书可以不用看价格。还有路上遇见高人,可以心平气和。” 余时务点头道:“锱铢必较,小气挣钱,豪掷千金,大方花钱,取舍在己,倍感痛快。” 好似记起一事,余时务似笑非笑,“有个小道消息,说年轻隐官在那城外厮杀,曾作女子装束,瞒天过海,杀敌赚功?” 陈平安竟然连否认都省了,大言不惭道:“江湖中人,不拘小节。” 记得剑气长城那边最早泄露这个内幕的,好像是陆芝?好事不出门,外事传千里? 为了消弭掉这个传闻的影响,陈平安还曾琢磨出一个类似往酒里兑水的法子,就是让林君璧那几个白眼对青天的潇洒美少年们,有样学样,可惜都被拒绝了。 陈平安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谁的消息这么灵通?” 余时务自然不会傻乎乎泄露消息来源,玩笑道:“这是打算先堵门再堵嘴,谈不拢,就杀人灭口?” 陈平安无奈道:“不至于。” 余时务收起笑意,沉声说道:“想好了,我愿意将这里当作修道之地,逃难也好,改命也罢,我都信你一次。我发个誓?” 陈平安摆摆手,“有些人对天发誓屁用没有,但是有些人说话比发誓更有用,你属于后者。” 余时务约莫是解开了心结,性情有变,让他眉眼明亮几分,笑道:“我信得过自己,只是无法完全相信陈山主。你得发个誓。” 陈平安一笑置之,这回难得以心声开口言语,“事先说好,躲在此地,也不算什么万全之策,至多是多出一层缓冲。第一,我只能尽量保证你不会身死道消,不会因为有人故意阻碍那个存在的物归原主,就让你某天暴毙或是被迫散道,或是用某些你我如今想都想不到的手段,提前一步,处置余时务的真身皮囊、魂魄以及那三份武运,一切只为了防止那个存在重返巅峰,得以补全身躯。这些是针对阴谋家的,第二,如果那位正主找上门来,跟你要债,我也只能说是帮你从中斡旋,打个商量,争取让他同意保留你的全部神志和记忆。” 万年之前,人间第一场严格意义上的“兵解”,正是那位既有开天之功又有分裂之过的兵家初祖,由于功过不可相抵,此人身躯被斩为五份,他的魂魄则被囚禁万年。人间武道,始于此人。 按照陈平安得到的线索和自己的推衍,青冥天下那座水底藕神祠藏着一份武运,此外余时务继承了家族代代相传的其中一份武运,再加上师兄崔瀺的暗中谋划,文庙授意姜、尉两位中土兵家祖庭的老祖师,将其余两份武运赠送给真武山余时务,最后一份武运归属,当是在西方佛国某地。显而易见,一旦宝瓶洲被蛮荒妖族攻破,崔瀺就要破罐子破摔……直接掀桌子了,他不管是自己出手,还是说服文庙,最终让三教祖师点头,总之崔瀺肯定有手段拿来其余两份武运,悉数归于余时务一身,届时会以余时务作为类似渡口的存在,好似负责“接驾”提前出狱的兵家初祖的魂魄,借尸还魂也好,鸠占鹊巢也罢,总之就是让后者降临人间,作为提早结束囚禁和补全武运的报酬,由兵家初祖在北俱芦洲或是南婆娑洲待客蛮荒。 一旦兵家初祖现世,重返人间,而且愿意出手帮助浩然天下,相信其意义之大,丝毫不亚于白泽重返蛮荒天下。 余时务十分豁达,洒然说道:“我心里有数,那几份武运根植于魂魄极深处,任谁有通天造化,也很难做到抽丝剥茧,所以我根本不敢奢望肉身和魂魄的完整,只要能够让我保留大部分记忆即可。比如现在这幅尊容,习惯成自然,挺好的。” 换源app,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陈平安点头道:“你能这么想,我就轻松很多了。” 余时务问道:“既然这是一场公平交易,你想要从我这边得到什么?” 陈平安说道:“需要你做两件事,第一件,很浅显,就是你与另外两位道友一起,你们必须各自穷其心智,精诚合作,逐步完善这座小千世界。” 余时务点头道:“乐在其中。第二件事呢?” 陈平安反问道:“你学过拳吗?” 余时务一头雾水,只觉得莫名其妙,苦笑道:“在我知道那个真相之前,没兴趣学拳,知道真相之后,当然是更不敢学拳了。” 陈平安说道:“余道友,说句可能比较刺耳的真心话,你们修道之人,没有反客为主的心思,是不是太过暴殄天物,辜负仙材资质了?” 余时务笑道:“假设换成是你,就要争上一争了?” 陈平安笑而不言,只是一步跨出,带着余时务离开仙家府邸,径直来到那处遗迹的青色河畔,将那两位女子喊来跟前,“帮你们相互引荐一下,这位是余时务,余道友。她们是蛮荒女修,真名萧形,马府厨娘,化名于磬。接下来,我会放开大部分禁制,让你们自由往来于多数的幻象天地。” 如此一来,五行有三。 于磬神色木然,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真是度日如年一般的惨淡光景。反观萧形眼神炙热,终于又多了个聊天解闷的对象。 陈平安悄然撤掉于磬身上的那条光阴流水,这让脱离那座无形牢笼的于磬瞬间神识清明起来,只因为她一时间无法适应,颓然坐地,大口喘气,汗流浃背。萧形想要去搀扶,立即被于磬厉色训斥,萧形笑得花枝招展,她伸手指向体态丰腴的妇人,好似邀功一般,与陈平安和余时务言语一句,说她不是心心念念想着当剑修嘛,我就好心好意,帮她打造出了一把品秩很高的本命飞剑,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鸩酒……余时务见此便有些头疼,以后就与她们朝夕相处? 陈平安分别交给他们一些金色的树叶,“既是幻象天地所在,又是开门的钥匙。” 陈平安微笑道:“补漏趁天晴,读书趁年轻。不懂装懂永远饭桶,边学边问才有学问。你们共勉。” 如果说一个人的记忆,是所有情绪的寄托之所。 那么这些树叶上的每一条脉络,就承载着千百个故事的悲欢离合。可能是蹇驴无故坠井,兴许是风月共婆娑。 ————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 马苦玄缓行积雪中,笑道:“机会难得,趁着我谈兴正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说实话,某些老黄历,我所知道的真相,任你陈平安经历再多见识再广,也未必有我清楚。” 陈平安果然开口问道:“你为何不主修雷法?岂不是事半功倍?” 因为陈平安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位躲在大骊京城的老车夫,是远古雷部斩勘司的主官神灵,而他明摆着对杏花巷马苦玄押注最重,寄予厚望最多。显而易见,马苦玄是雷部高位神灵转世无疑。而人间众多声音类别当中,回旋最激荡者当属雷鸣。 记得当年有一尊高位神灵从天外降临在桐叶洲陆地,继而跨海登岸宝瓶洲,但是最终被崔瀺和齐静春联手击败,神祇正是远古天庭十二高位之一的“回响者”。 马苦玄同样没有任何隐瞒,道:“就凭我的前身和根脚,再加上这一世皮囊的修道资质,马苦玄这辈子还需要修行什么雷法吗?也就是龙虎山天师府不识货,不然就是那个赵天籁算到了真相,可惜他脸皮薄,不肯放低身架与我请教,不然我还真不介意帮着他们将五雷正法拔高一层境界。” 陈平安一时语噎。 马苦玄乐了,难得让这家伙吃瘪一次。 抬手抖袖,马苦玄拂开眼前一大片落雪,出现了一金一银两种丝线,金色的脉络,稳固坚牢,几乎纹丝不动,只是色彩有深浅之别,似是寓意人与人之间的因果,每条飘忽不定的银线,则代表每一次的心声,可以是面对面产生的痕迹,也可以双方根本不用相对而视,完全无视地理距离,可以肆意穿梭光阴长河,每一种心领神会和遥相呼应,就是提起一条线,故而后世练气士的心声手段,还有武夫的聚音成线,究其根本,源自远古神灵相互间的交流,足可跨越无数星辰,如今山上有忌讳,不可直呼圣人和十四境修士名讳,后者很容易就心生感应,其实也是这条脉络的延伸。 如果说天外每一颗星辰,都是一具具漂浮在光阴长河中的神灵尸骸,散乱再凝聚而成。那么远古神灵间的“心声”交流,就可以无视这些十四境大修士也许穷其一生都无法从此到彼的某段遥远距离。 马苦玄继续说道:“至于那尊回响者从桐叶洲赶来宝瓶洲,此举可以视为周密对我的一种招徕,但是我拒绝了,彼此心照不宣,周密见我不领情,他就不再勉强,免得节外生枝,妨碍他的登天离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陈平安虽说出身是差了点,可这家伙先是得到齐静春的传道,代师收徒,再是崔瀺护道,然后是刘十六在落魄山出拳,到了剑气长城还有左右传授剑术,如今犹有恢复文庙神位的文圣庇护,那老秀才跟只老母鸡似的护住小鸡崽儿,如此待遇,看遍天下,谁有? 就像某些后知后觉的旁观者,总会酸溜溜一句,换成我是那个姓陈的年轻隐官,有此福缘,别说上五境,早就是飞升境了。 马苦玄眼神幽幽,“齐静春不也给你指明了一条契合自身的大道。要不是先前你说了句‘吾从众’,我真要骂你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马苦玄问道:“你重返上五境,就是走这条路?”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 要更难一点,属于自讨苦吃。 马苦玄看了眼陈平安,确定对方没有糊弄自己。 齐静春融合骊珠洞天的文武气运和香火,跻身天人合一境地,秉持一口浩然气,观想、临摹出神仙坟一尊破损严重的道门神像的完整相貌,最终呈现出来的姿态,是披挂一副老旧五彩甲胄的神人,以秘法别造魂魄,再以佛门神通稳固魂魄,寓意住此第四焰慧地,故而明虽灭尽,灯炉犹存。 三教融合的集大成者。 这就像齐静春一封寄给未来的家书,或者说是一种无声的遗言。但是就像周密当时所说,你齐静春的这个选择,并非最优。 既然如此,齐静春肯定是有深远用意的。 只不过陈平安仍然选择了一条自己的破境之路,别开生面,开辟出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见马苦玄不再言语,好像失去了说话的兴致,陈平安便一语道破天机,“看似老乡叙旧,实则变着法子想要跟我多扯几句闲天,其实我很清楚你很想要我多说几个字。” 马苦玄大大方方承认此事,笑道:“我知道你知道,你很聪明,我也不笨。不过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才察觉到此事的。” 三教圣人的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在山上还有一种更为玄妙的说法,灵感通神。 既然这座幻象天地都是注定虚假的,陈平安宛如坐镇天地的圣人,占了天时地利的优势,那么马苦玄就需要额外多出一些真实的东西,来避免自己的“随波逐流”。 例如言语。 双方的一问一答,就是一种言语拧成的文字绳结。 在他们家乡那边,老人比喻自己上了岁数,行将就木,都喜欢说一句老得像个菩萨了。 而用来形容一个孩子不懂人情世故,做事稀里糊涂,就会说上一句,怎么像个天上的人。 外界都把马苦玄当成天才中的天才,所以凡事俱不肯著力,却已经足够让他卓尔不群,这就是天资使然。 更何况事实上,马苦玄并没有浪费自己的丝毫天赋,恰恰相反,马苦玄这些年没有任何懈怠,等陈平安,等待已久。 先前邀请山君佟文畅来到京城小院,除了帮忙引荐女鬼薛如意,更是一种陈平安对幻境真伪程度的测试和度量。 两个同乡的同龄人,好像都不是省油的灯。 陈平安笑问道:“要不要再多聊几句?” 马苦玄说道:“不用,已经足够了。” 除了无关文字的本命飞剑,其余如牵扯到拳谱的武学,道书秘笈的术法等,陈平安这会儿还真就未必可以施展出来。 不都说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境界不高,但是手段奇多吗?你陈平安今日不是想要以武学宗师与我马苦玄对敌吗? 那就试试看。 马苦玄抬手轻轻拍了拍脖子,眯眼笑道:“一个个文字,我吃饱了,你可就要挨饿了。” 陈平安说道:“不属于你的,你就留不住。你得吐出来,乖乖还回来。” 马苦玄站在原地,朝陈平安勾了勾手指,“九真仙馆的仙人云杪,他的压箱底本事云水身和水精境界,见到我,得喊祖宗。我就站在这里不动……” 不知是什么神通,马苦玄瞬间跻身了一种虚无之境,身如虚舟。 下一刻,马苦玄整个人便如遭锤击,身躯弯曲,干呕起来。 既是剑术也是拳招。 名为“湍流”。 当下马苦玄所吐“鲜血”,皆是一些破碎不堪的金色文字。 随后马苦玄再被人一手按住面门,一手抓住肩头,咔嚓一声,就给拧转了脖颈。 一具“尸体”倒地不起。 陈平安站在原地,转头望向别处,一挥袖子,将那些蕴含道意的金光文字悉数打散。 马苦玄要是这么容易被做掉,就不是马苦玄了。 蹲在城头远处,马苦玄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那个家伙。 陈平安,我其实收了一个与你结怨很浅却恨你极深的关门弟子。你甚至根本不清楚他的恨意从何而起。 你只要一天没有成为十五境修士,你就永远不知道他是谁,猜不到他将来会用何种方式,与你复仇,向你复仇多少次。 马苦玄跳下城头,蹦跳了几下,舒展筋骨,懒洋洋道:“既然热身完毕,就该办正事了。” 接下来一幕,以陈平安的心性,依然都要忍不住骂一句狗日的。 原来马苦玄唯恐天下不乱,竟然用某种偏门观想之法,凭空造就出了一个……周密。 ———— 在那处仙府遗址,陈平安带着余时务走上山路台阶。 余时务发现身边人眉头紧皱随即又舒展,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停步,转身坐在台阶上,微笑道:“没什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余时务坐在一旁,道:“真武山中,有位前辈,曾经告诉我一个道理,劝我未来在修行路上,最好设置一两个假想敌。” 陈平安点头道:“很有道理。” 其实大致猜出是谁了。 是那个马苦玄的护道人,去过骊珠洞天,曾经有过数面之缘。 余时务问道:“你也有?” 陈平安笑道:“当然,比如要跟某位前辈,来一场礼尚往来。” 剑术裴旻。 来而不往非礼也。 本命飞剑笼中雀。 在这里,只要陈平安境界足够高,灵气足够多,长剑足够锋利,那么时间和空间是可以被无限切割的。 简而言之,陈平安即便是现在,只要愿意,他就可以让练气士余时务永远追不上一只地上爬行的蚂蚁。 余时务说道:“你还没有说第二件事是什么。” 陈平安微笑道:“借你一用,追赶曹慈。” 余时务疑惑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说道:“练拳。” 余时务心中瞬间了然,呆滞无言。 果然,“陈平安”撤掉了障眼法,“余时务”的真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原来不知道多少别人的有心之言,只不过是都被我们当成了无心之语。 余时务神色复杂,“是要凭此对付马苦玄?” 身负兵家初祖的三份武运,对练气士余时务而言,自然是鸡肋,毫无裨益,但要是被武学宗 师陈平安来驾驭? 是否相当于直接跨过一两个武道台阶,帮他跻身止境神到一层? 天底下的某些“并称”,可不是乱用的,身边陈平安就有两个,例如战场上的南绶臣北隐官,又比如武学道路上的白衣曹青衫陈。 】 陈平安举目远眺,摇头笑道:“完全不需要。”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雪光 山中连雨,草木最知春。 在那改名为折腰山的山脚酒肆,与自家山头一并改了名字的山神娘娘宋瘠,施展望气术,远眺玉宣国京城。 她已经顾不上担心马氏的命途了,只是忧愁自己的折腰山毗邻京城,害怕被殃及,就是不知先前那一行人,会在京城内掀起多大的风浪,就怕这种动辄山崩地裂的神仙打架,双方一上手就不收手啊。那三个先前在此避雨歇脚的酒客,龙泉剑宗现任宗主刘羡阳,白帝城郑先生的嫡传顾璨,宝瓶洲四大宗师之一的裴钱,他们哪个不是以前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一洲拔尖人物,撇开身份、实力不谈,宋瘠毕竟是位女子山神,因此对那年纪轻轻却名动天下的裴宗师最是仰慕,若非今天玉宣国这场变故,她能在自己铺子喝酒,宋瘠得多开心?宋瘠幽幽叹息一声,倒是羡慕起附近那些水神同僚了,至少可以稍稍远避风波,她提了提裙角,露出一双绣鞋,哀怨起那山中祠庙金身神像的“不长脚”了。 就在此时,门口凭空现身一个庄稼汉模样的老人,吓得宋瘠就要当场跪地行礼,毕竟这位可是顶头上司的上司,双方神位品秩差了太多。来者正是一洲西岳山君,如今该敬称为神君的佟文畅了,双手负后,率先跨过门槛,说道:“今日不谈公务,不必拘束,只是找个地方喝酒,你是主人我是客。” 宋瘠震惊之余,如释重负,立即愁眉舒展,有佟神君在此,她这小小山神的祠庙必然无忧了。 京城内,顾璨施展缩地神通,一步离开了皇宫,径直来到钦天监附近,也没有给那位名义上的婢女打招呼,只是如游人一般,独自逛起了这边的街铺,在一间卖善本的书肆内随便翻检书籍,选了一本托名某某真人的神仙书,给掌柜放在了显眼的位置,市井坊间,这类书籍还是比较不畅销的,顾璨随手翻开一页,是说那山中仙人如何烹煮几种药膳的,按照这本书上的说法,仙家的山野清供,大有玄妙,食之神爽肉不肥,可让浊气转为轻灵,久而久之,食客便可以身轻如叶,健步如飞,跋山涉水如履平地……顾璨笑着摇摇头,炼气士入山修道,想要达到轻身举形这一层境界,哪有这么简单,不过书中有句批注倒是不俗,等于一语道破了天机,古真炼仙丹,采药穷山川。 有娇媚女子,姗姗然步入铺子,故意一个踉跄,腰肢拧转,倒向顾璨怀中,顾璨头也不抬,只是伸手抵住那女子的额头,再一推远。看得一旁卖书掌柜瞪大眼睛,不曾想这位只看不买的客人,还是一位正人君子。换成自己,同样是伸手“搀扶”,慌乱之下,可保不准会按住那美人娇躯何处。 女子站直了身体,掩嘴娇笑道:“公子此行还算稳当?” 顾璨置若罔闻,只是与那掌柜问道:“铺子里有没有卖百剑仙印谱?” 掌柜一头雾水,好奇询问道:“是哪位金石大家编的?敢问是原钤本还是翻刻本?” 顾璨笑了笑,放下手中书籍,带着顾灵验离开铺子,走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里,粗略看过顾灵验此行的收成,一并收入囊中,给出一个不高不低的评价,“凑合。” 顾灵验从袖中摸出一枚山鬼花钱形制的方寸物,笑嘻嘻邀功道:“还有这个。” 顾璨问道:“什么?” 顾灵验说道:“都是些古旧历书,不同年份的,还有些是跟历书相关的专业书籍,数算非我所长,我看着就头疼,便一股脑儿都装进了咫尺物。” 顾璨分出一道神识,检阅花钱内的储藏,粗略扫了几眼,只从中取出一些薄薄的册子,好似掐尖一般,就将那件方寸物抛还给她,“其余的历书,都给钦天监还回去。” 自上古起,人间王朝就开始有了编订和颁发历书的定例,山上有些好事者,就喜欢搜集这个,珍藏不同王朝不同年份的历书。不过顾璨留下的,只是前人勘定、编纂的律历,还有一些附带的日躔月离表的校正,好像对历书并不感兴趣。见她满脸心有不甘的表情,顾璨与她大致解释了一下,“按照市井说法,如果搜集一甲子的历书,就会家遭回禄。” 顾灵验眨眼,“什么意思?” 顾璨说道:“就是宅子容易走水,发生火灾。” 顾灵验问道:“真的假的?” 顾璨说道:“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犯不着以身试法,验证真伪。” 似乎心情不错,顾璨难得在她这边多说几句闲天,“若是遇到星变导致的洪涝灾害,各国朝廷就会‘请出’一整套甲子历书,行压胜之法。所以钦天监用来储藏各朝历书的地方,就有了讲究,比如书楼名称的某个字,一般都会是水字偏旁,例如渊,源,溯、津等。” 她小鸡啄米般点头不已。 顾璨突然问道:“这枚山鬼花钱,哪来的?” 顾灵验嫣然笑道:“蛮荒天下也有仙家渡口和市井坊间好不好,还不许我踩狗屎捡个漏啊。” 山鬼,是为了与正统山神区分开来。请道观开过光的山鬼花钱,被视为纯阳之物,既可镇宅,也能悬佩。 哪怕是在山上,这类花钱都颇受欢迎,因为没有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顾虑,用以开炉镇库效果不错。 顾璨说道:“值点钱,好好留着。” 顾灵验问道:“公子还是没想好宗门选址?” 顾璨点点头,“不是小事,反正不急,多看几个地方好了。” 顾灵验笑道:“说到底,公子就是犹豫,举棋不定了。” 不惜与灵飞宫交恶,也要横插一脚,从青杏国朝廷手上,买下那处被说成是小书简湖的合欢山地界。 顾璨总不可能是嫌钱多烫手吧。 说到底,就是顾璨犹豫了,一个冲动,想要在将宗门选定在那合欢山地界,做点什么,好跟某人证明些什么。 只是理智又告诉他这种选择,属于不过脑子的白痴举动。 顾璨不愿意跟她聊这个,心思转移别地,自顾自笑了起来。 她好奇问道:“公子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顾璨笑道:“宝瓶洲这边还好,消息闭塞,知道事情不多。墙里开花墙外香,在别地,有些说法,很有意思,都觉得他是书香门第出身,自幼就饱腹诗书,理由很好玩,‘君看百皕谱,岂是布衣语。’” 她掩嘴而笑,确实有趣。 顾璨继续说道:“即便了解他的大致出身,晓得他是泥腿子,也说是什么这就叫寒门生贵子、白屋出公卿,定然是‘陈君年少就慨然有立伟功于天地之志。’” 一想到这些溢美之词,顾璨就想笑。 她小心翼翼说道:“若非中土文庙刻意隐瞒,莫说是敬称‘陈君’,都有人尊称‘陈子’了吧?” 顾璨一笑置之。 “公子,有想过这辈子一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只想过不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举个例子呗。” “比如你这种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我的公子唉,中用不中用,你又没有试过。” 天上下雨地上流,床头打架床尾和,哈哈。 到了一处,见顾璨停步不前,顾灵验疑惑问道:“公子,这是?” 顾璨说道:“等个人,约好了在这边碰头。” 顾灵验愈发好奇,“皇宫里边藏着高人?” 顾璨说道:“没有那么多漏可捡。国师黄烈,金丹境,我拉拢他来当宗门的供奉,熟谙山上风气和官场规矩,他可以帮忙处理一些庶务。” 顾灵验问道:“需要?” 顾璨说道:“白帝城当然不需要,但是我这座宗门需要。” 这是一处略沾仙气的京城名胜,名为月镜潭,养了各色鲤鱼,玉宣国京城百姓自古就有来此放生的习俗。水潭边构建一亭,亭额挂一古镜,楹联斑驳老旧得厉害,内容是那鱼虾鳖蛇不用避,此光只是照蛟龙。传言每逢明月夜,此地水面尤为皎洁明亮,波光粼粼,好像确实如楹联所说,并非虚言。方才顾璨没有走入凉亭,而是在附近的一处道观门口停步,夹杂于繁华闹市中,却是一处香火不旺的冷庙子,凡俗夫子路过就会错过的那种。顾灵验看着门脸儿很小的清净道观,此地门联也是怪的,一片精灵合有神,不知熔铸更何人。更像是半幅对联的文字……顾灵验瞬间了然,莫不是与那凉亭楹联才算合称一副对联?如此一来,顾灵验便对这名为“崇阳”的冷清小道观,高看了一眼半眼,可惜她不谙望气之术,看不出更多的门道,至于说什么嬉戏人间的高人在此隐居修道之类的,她是不当真的,更不上心,一来观内灵气稀薄,再者什么叫得道高人?她自己就是资质极好的玉璞,里边难道有仙人坐镇,飞升在此炼丹不成? 她转头望去,来了个……不算年轻的金丹地仙。 是这座道观的主人? 顾璨笑问道:“交接完毕了?” 黄烈点头道:“按照你的吩咐,跟薛逄照实说了,一听说是你,满脸吃着屎的表情,根本不敢说什么。” 突然意识到这个比喻,似乎有点不妥当,老人赶忙笑道:“口不择言,见谅个。反正就是双方都客客气气的,好聚好散。” 顾璨说道:“以后说话可以随意点。薛逄尚且能够容忍一个扪虱脱靴的国师,我的气量总比他要略大几分。” 黄烈笑道:“这敢情好,来时路上,还在纠结,会不会被顾宗主给骗进门了就翻脸不认人。” 顾璨摇头说道:“你还是对我们白帝城不了解,外界传闻以讹传讹,做不得准的。白帝城之内,土生土长的谱牒修士外出做事,路子比较野,半路入城的山泽野修反而规矩重。” 黄烈小心翼翼说道:“我有无机会去白帝城内走马观灯一遍,能够看个大略风貌即可,实在是既好奇又憧憬,心神往之已久。” 顾璨说道:“以后白帝城的门槛只会越来越高,此事确实不太容易,但是可以商量,比如等你跻身元婴境再说。” 顾灵验好像才发现有这么一号人物,笑容嫣然,阴阳怪气道:“哎呦,了不得,竟然还是一位金丹老神仙。” 黄烈哈哈笑道:“马马虎虎,一般一般。” 顾璨瞥了眼她,提醒道:“说人话。” 她显然是个听劝的,姗姗然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奴婢灵验,见过前辈。奴婢跟随公子时日尚短,不懂规矩和礼数,恳请前辈赎罪个。” 顾璨介绍道:“她如今化名灵验,蛮荒妖族出身,玉璞境,资质不错。” 黄烈竟是半点不意外,郑城主他老人家的高徒,出门不得讲点排场啊?不过就是带个玉璞境的贴身侍女,完全没必要大惊小怪。 想是这么想,老金丹心中难免惆怅,眼前这个貌似柔弱的年轻女子,终究是一位高不可攀的玉璞境啊,关键是她来自蛮荒天下。 黄烈忍不住好奇问道:“陈山主是怎么样一个人,也如白帝城一般,内里的真实景象,跟外界传闻偏差极大?” 顾璨笑道:“不用反复利用他来敲打我。” 黄烈头皮一紧,“不敢,顾宗主误会了。” 顾璨说道:“那就尽量不要让我误会。” 黄烈直到这一刻,才有点真正理解白帝城谱牒修士的独有行事风格。 顾灵验笑得花枝招展。 顾璨问道:“这里是?” 黄烈笑道:“这里啊,历史上曾是一处达官贵人捐钱建造的家庙,古名炼丹观,如今改叫崇阳了。” 顾璨点头道:“先前我见这里气象不错,当然是相对你们玉宣国京城而言,就叫炼丹观?难怪我就觉得这里是个炼丹的好地方,名字改得不错,估摸着是个高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前人故意选择此地,在此炼的是水丹无疑了,再名崇阳,又有几分增益。巨橐熔物,洪炉范金,紫光渐发,赤气逾深。估摸着以后会出现一位所谓的陆地神仙吧。至于以后是多久,到底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我是望气术一道的门外汉,就不清楚了。” 望气术,有别于一般的仙家术法神通,也与所谓的天眼通,跟脚、妙用皆是不同。这门手段,类似符箓一道,门槛颇高,讲究学道人的天资和根骨,成与不成,仿佛不在人力,只在天定。唯有山水神灵,便是不受朝廷封正的淫祠,却是塑了金身,立起祠庙,便可立即掌握这门道。除了各国钦天监,此外就是那些云游四方的奇人异士,相士之流。 黄烈说道:“进去讨杯茶水喝?” 顾璨摇摇头,“去别处逛逛,走到哪算哪。” 红尘万丈,熏染人身,天地熔炉,铸炼金丹。 世人都说神仙好,金丹一粒定长生。只是不知修道难,可能心炼得成灰。 一路行停,愁看柳色,逐春深长。 在那陈平安的心相天地内。 只见城头上,马苦玄身后站着一个周密,似那山水间的一尊淫祠神人,金身熠熠,笑容恬淡,好像就只差没说一句终于再会了。 虽然心知必定是假,可陈平安还是心情古怪,皱眉问道:“怎么做到的?” 马苦玄老神在在道:“叫魂。” 马苦玄眼神炙热,就像出了一个天大的谜底难题让陈平安去解,“你记性不是一直很好嘛,以前杏花巷泥瓶巷附近,不常有这类事,忘记了?孩子受到惊吓,丢了魂,父辈就牵着他们走在街巷和野外,一路呼喊名字,好帮迷却道路的游魂归家返身。人间多少祖传手艺,失了传承,我不过是重新捡起来罢了,效果如何?吓了一跳吧?能够让见惯了大世面的陈隐官陈剑仙,如此心生忌惮,不枉我如此处心积虑,耗费阴功无数,不亏。” 陈平安问道:“想过后果吗?” 世间修道之士心心念念的天人感应,说的都是人与天地的共鸣,你马苦玄就不怕占据天庭旧址的在天周密,与人间起了连接?分出身来,降临大地?生出个万一?尤其还是在这三教祖师已然散道的关键时刻。 马苦玄就像听到一个最好玩的笑话,“你都杀上门了,还劝我不要破罐子破摔?我留着这类杀手锏干嘛,明年上坟祭祖的时候用啊?” 陈平安默然。 马苦玄死死盯着那个记仇记这么多年的家伙,沉声道:“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立即退出马氏家族,旧仇一笔勾销,我也会劝说他们断了享受香火祭祀、成就神道不朽的念头,一日日形骸衰老,寿终即正寝。要么你为了报一己私仇,不惜冒着将整个人间拽入漩涡的风险,与我为敌,当然,只是有这个风险,我可没说身后叫魂而至的这位,一定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祸害了人间。你,可以,赌!” 陈平安说道:“你想岔了,我所谓的后果,跟此方天地干系不大,燕子衔泥似的白手起家和收拾烂摊子,我都比较擅长。我说的是你自己,就这么想要明年清明,马研山和马月眉,给你这个被他们视为家族顶梁柱的兄长,敬几杯酒?杏花巷马神婆,于我有接生之恩,你奶奶可以不念旧,我却要念这份情,此事归根结底,虽是一桩买卖,是她做过的众多生意之一,但是我年少时曾听人说过,我娘亲生我那会儿,过程并不容易,颇为凶险,所以我爹当年才会一受邀请,就离开原先的宝溪窑口,跑去你们窑口当师傅烧瓷器,收徒弟,就是因为记念这份恩情,杏花巷马氏有杏花巷马氏的家教,我们泥瓶巷陈氏也有我们自己的门风。所以我才一直劝你,劝你不要把事情做绝,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我可以等着你以后来找我报仇。” 马苦玄沉默片刻,说道:“那你也想岔了,我并不想着有朝一日给他们报什么仇,只因为是他们把我生下来的,我只想着报恩,还上这笔债,就跟他们两清了。所以你登门复仇,这就我们间的一个死结。少年时我为何会赚那一袋子钱,要故意泄露你跟宁姚躲藏在神仙坟的消息?难道我会贪图那点金精铜钱?我为何明明觉得你我是同路人,整个骊珠洞天的同龄人,看你最是顺眼,却要故意加重双方因果,就是为了你我在某天相见,可以早点分出生死,不要有半点的拖泥带水,不管死了谁,就可以把两家的恩怨一并结账了,结果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 马苦玄略作停顿,才缓缓说出两个字,“失望。” 陈平安说道:“马苦玄,纠结的不是我,其实是你,因为你一直不认可和接受自己的根脚,你内心深处,无比憎恶自己历历分明的那种来历,也看不见明天的命运,所以你才会跟境遇相同的余时务成为唯一的朋友。既不接受自己的来处,又找不到自己的去处,你在这世上就成了无根的浮萍。” “既然昨天都是错的,那么明日就会做多错多。所以你一直在等今天。” 说到这里,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笑了起来,卷起两只袖子,“我知道这种滋味,因为我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你说的没错,我们确实是同路人,至少人生道路上有很大一段路程,都是相同的。” 马苦玄说道:“可惜我们注定不是朋友。那就彻彻底底,让苦等已久的‘今天’痛快些。不要变成你们酒铺的那种青神山酒水,谁喝谁皱眉,我喝过,还是专门找人捎带了两壶,太坑了。” 陈平安微笑道:“这种混账话,一听就不是爱喝酒的人说出口,喝酒要看地方。在酒铺只需掏出一颗雪花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地喝完拉倒,跟找朋友托关系,从剑气长城过倒悬山,带到宝瓶洲,送到真武山你手上,同样的酒水,能是一种味道?你期待的就不是一颗雪花钱的滋味了。” 马苦玄笑问道:“怎么突然这么有谈兴了?” 陈平安伸手指向那个身高两丈余的“周密”,“这不是想要看看这位仁兄,能够支撑多久嘛。你如今是仙人境,如果请来个十四境假象,肯定不愿意跟我浪费唇舌半句,那我就好避战推延。若是个飞升境修为的打手,以你的脾气,碍于面子,至多硬着头皮聊几句,你就要打断我的话头,我也好且战且退,现在看来,至多就是个伪飞升,仙人境,却有几手飞升境的压箱底手段,点燃一炷香,亲身降真,持续时间颇为不短,所以你才半点不急?” 马苦玄啧啧道:“不愧是剑修,贱是真的贱。” 天空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雪花繁密,不知是从天上落下还是往天上升去。 马苦玄听说剑气长城的剑修,不管境界高低,死后都是没有坟墓的,自然也就没有了祭祖的风俗。 这场雪,城头就像坟头,无穷雪花就像洒落无数的白色纸钱,祭奠英灵。 人成古人,地成遗迹。俱往矣。 马苦玄笑容灿烂,喊了一声“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道:“嗯?” 刹那之间,异象横生,只见整片天幕凝聚出一座雷池,声势浩荡,宛如大修士闭关接引而至的天劫,蓦然从中分出一道粗如山峰的闪电,半空转了几折,瞬间笔直一线,愈发凝练,变得纤细,其中蕴藏道韵却更为惊人,如一把金色飞剑砸向陈平安。等到这道金雷即将砸中陈平安的头颅,天穹处雷池附近响起一阵震动声响,陈平安不知是躲无可躲,还是想要掂量一下这道“天雷”的分量,竟是不挪步,一拳朝上硬扛递出,“剑尖”处砰然炸开,方圆百丈之内,迸溅出无数的金色火星,衬托得陈平安宛如置身于一座铸剑打铁的火宅中。 只是这一剑,或者说天落一雷,威势便不弱于玉璞境剑修的倾力一击。 而那马苦玄根本就没有动用一丝灵气,手中既无符箓驱使,也根本无需念咒引雷。 总计雷分五色,恰好五行循环,生生不息,在那雷池中不断分化而出,完全不给陈平安换气的间隙,一道道落在城头。 五雷轰顶,这本是道家术语。就因为太过威力过大,太过深入人心,故而市井百姓,还有那江湖上的绿林好汉,总喜欢说一句,如若违背誓言,就教头顶云影立现,天打五雷轰。 马苦玄已经缩地脉,身形去往别地,远离战场,微笑道:“人间千百术法,为练气士掌握,神通却是吾家事。” 不知硬抗了几十道天雷,陈平安拳头血肉模糊,可见白骨,整条手臂一阵酥麻,只得晃了晃胳膊,依旧纠缠萦绕手臂的一长串电光,如十几条雪白电蛇被陈平安抖落在地。 陈平安有些奇怪,马苦玄为何没有借机多丢出几道雷法神通? 先前言语之中,谈及龙虎山天师府,马苦玄看似口出狂言,并不高看天师府的五雷正法,甚至还觉得自己有资格给赵天籁传授雷法真意,马苦玄再眼高于顶,也不觉得自己在术法造诣上,高过赵天籁,只是马苦玄属于神灵转世,出身远古天庭的雷部,以雷法正宗自居,确无问题。 马苦玄遥遥笑道:“故意给你换气机会都不用,如此托大,反而想要借机研磨拳意、淬炼体魄两不误,你们十境武夫,真是了不起,羡慕羡慕,羡慕至极。” 言语之际,雷池天劫愈来愈低沉,大举压顶之势,令人窒息。那座不知积攒了多少古老道意的广阔雷池,就像一座深潭积水,被马苦玄以大神通,分出了一条沟渠,牵引到了陈平安身上。造就出了一种仿佛以河水浇筑井口的格局。一气呵成,道意浓如浆液的雷电,因为落雷过于频繁,道道相连,衔接不断,本来稍有间隔的炸雷声响就变成了连绵不绝的滚雷,宛如云中有神人擂鼓,有人将耳朵就贴在了那鼓面上。别说是局中人的陈平安,震得马苦玄都有些胸口发闷,伸出手来,轻轻揉着耳朵,嗤笑一句,“心相幻化,终是假物。” 原来一座剑气长城已经被数以百计的落雷给震塌,那一袭鲜红的芥子身影,就站在废墟之中,继续以双拳力扛天劫,每一拳递出,周边就是亿万火光、绚烂一片的瑰丽景象,分不清是火海还是无垠虚空的星罗棋布。 “你还敢说只以武夫对敌吗?当真不去施展缩地术法、剑遁手段?” “我倒想看看,止境宗师的一口纯粹真气,到底能坚持多久。” 按照马苦玄的计算,等陈平安换气,在新旧两气尚未衔接的间隙,就要再打赏他一记神仙手。 修道之士,本来人身,就是一座“福地”,血肉、筋骨是山川,所谓修行,就是利用一座长生桥连接“洞天”,淬炼里边的精神气。佛家说人身难得,从来不是虚言。世间众生以人为万灵之长,为何大地之上的所有开窍妖族,都要苦求炼形成就人身形骸?自然是有利可图,有了人身,修道才能事半功倍,简单说来,某种意义上,人族就是……自由的神灵。 这座天劫雷池的规模,照理说可以完全压制一位玉璞境剑修,将其镇杀,化作齑粉,连魂魄都要落个灰飞烟灭,不必奢谈来世了。任由山巅的大修士,可以出入酆都冥府,想要挽回局面,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凭此独门神通,杀个玉璞,或是重伤仙人,已经是马苦玄的“人力”极致,一旦索求再多,哪怕是丝毫,马苦玄就必须付出一种严格对等、毫厘不差的代价,步入神道,重归神位,就此成神! 而这种大道趋势,是不可逆的。故而更进一步,多窃取天机半点,马苦玄就会彻底摒弃七情六欲,再不因果所拘,哪怕保存这一世的记忆。所以这就是个悖论,欲想借助更多神道,帮助自身神通广大,能够以碾压姿态杀个仙人,马苦玄就会不再是马苦玄。既然这条道路,暂时已经走到了尽头,马苦玄就在另外道路上,又给陈平安准备了几份礼物,作为待客之道。 在那塌陷的底部,漫天飞雪中,夹着着金色的雷电肆意激荡游走。 人力终有穷尽时,那一袭鲜红法袍主人的雄浑拳意,却是毫无衰减的迹象。 难不成陈平安真能一鼓作气“吃掉”所有雷池? 马苦玄好奇问道:“止境武夫,都这么厉害?” 对于修行关节,马苦玄是行家里手,眼界极高,唯独对付武学,未曾亲涉,所知甚少。 一旁周密答道:“因为他在气盛一层,前无古人,得天独厚,才能扛更久。” 马苦玄扯了扯嘴角,“有本事就熬着,反而是好事。” 周密不置可否。 马苦玄哈哈大笑,一拍膝盖,“稍后脱困,这家伙肯定要埋怨我一句‘你这手段,也太下作了些。’是也不是?” 周密提醒道:“身在阵中,现在高兴还早了点。” 毕竟这位被马苦玄扶乩请神而来的蛮荒文海,是马苦玄以远古秘法观想、再通过“熔炉铸炼”而出的存在,等于是同时用上了远古十二高位神灵中两位的本命神通,远非寻常傀儡可以媲美。被马苦玄以“叫魂”命名之,暗契天机,倒也不差。 周密微笑道:“人争一口气,神受一炷香。确实应景。” 大地之上,陈平安拳法之简单,已经几乎没有任何招术可言,脱了窠臼。 拳意之鼎盛,更是浩大无匹,宛如一尊不受香火的神明,打破桎梏,行走人间。 马苦玄一张脸庞,被金光和雪色映照得熠熠生辉,目不转睛,望向那处仿佛武夫身前无敌手、只与天放对的沙场。 山上万千术法迭出,眼花缭乱,好看是好看,可在马苦玄眼中,似乎终究不如单凭双拳,来得快意。 可惜他接近余时务,起先是意有所图,到底是不忍心对这个朋友出手,来一出鸠占鹊巢,借尸还魂。 马苦玄不由得感叹一句,“真是怪物。” 周密说道:“不比飞升境修士,同时代能够跻身神到一层的武夫,寥寥无几,相互放对的机会,问拳次数更少。” 马苦玄说道:“设身处地,哪怕折算成纸面的战力相当,面对这座雷池,我就走不到他这么随意。” 周密说道:“是从容。” 天劫的存在,除了是修道之人视若危途的关隘,属于逃无可逃的命里劫数。其中凶险之恐怖,只说历史上那些因为无法脱劫、只得兵解离世的修士便知。此外还有一层更深道理,天劫落地的存在,可削功德,斩却尘世因果。 若是学道不精,落个身死道消的田地,不过是物归还主了,可若是渡劫功成,便是大道裨益,可以帮助脱劫的有道之士,道心澄澈,道体不染红尘,否则为何得道之士,传授天机,都苦口婆心,讲究一个需等功德圆满了,才去证道应劫,才有得道飞仙的机会。 可要说天劫是人造而成,那就有天壤之别了,一着不慎,就会被天劫五雷,削了头顶三花,灭去好不容易凝聚而得的人身五气。 马苦玄要做的,就是让做了不少壮举的年轻隐官、落魄山主人,一身言行功德俱被斩尽,失去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某种庇护。 此举可以倒转形势,让陈平安暂时失去“天时”。甭管你是靠飞剑还是什么手段,在此反客为主,我就依样画葫芦,反客为主。 此外,马苦玄更有妙用。 马苦玄定睛望向那个家伙,喃喃自语道:“斩却你一身功德,不求永久,片时即可。” 当人功德散尽,就成了个时运不济的衰鬼。老话说运强人欺鬼,运衰鬼弄人,便是此理。 如今人间山水神灵,为何愿意礼敬过境某人?或现身恭送,或暗中庇护?世间城隍庙又为何会单有一本以朱笔录名的册子。 一切皆缘于上古岁月,礼圣曾有过一番改制,其中就有一新订“天条”,炼气士与山水神祇,有功德于民者,加地进律。 人间功德分阴阳,至于何谓阴德?犹如耳鸣,己独闻之,人无知者。常有劝诫,得富贵立荣名,不如种阴德。一个种字,便又泄露了天机,心地即是福田。田地荒芜,水源枯竭,还谈什么来年收成。这可不是“骗人”向善的空话,只说那道家某条法脉,收徒传道极为严苛,为何要求门中弟子,三千功德与八百善行的圆备? 人有向道之心,成仙之志,冲天之愿,依旧是非运不能自通。 俗子在市井坊间,人生路上遇见贵人,且不曾错过,那么这桩得手机缘,既是人力,努力自取,亦有缘法深藏其中。 自家田地中,拾取了金银。若能大而广之,将自家田地变成整个天地,便是修道。 周密突然说道:“陈平安身上功德,实在太少,远低预期,简直低得没有道理可言,估计他是遇到什么事情,主动先行散……道了。” 马苦玄满脸无所谓,笑道:“无妨,他身上功德多寡,终究无碍大局。我只要个清清爽爽的结果。这一手削三花却五气的手段,是多了不退,少却要补,在他身上砸出个命理窟窿来,看他拿什么来补缺。” 马苦玄站起身,“可以了。” 高悬在天的一座广袤如巨湖的雷池,“水面”已经清减为薄薄一层,至多再支撑起数个循环的五行天雷。 周密点点头,“请下法旨。” 马苦玄不敢大意,以心声言语几句。 这个文海周密便遵命奉旨,施展起“周密真身”一手未曾有机会在人间战场抖搂的神通。 不给陈平安喘口气的机会,便有一道无迹可寻的神通附在了陈平安身上,在那瞬间,陈平安身躯就是一沉,地面上凹陷处一个巨大的坑洞,蛛网密布, 纯粹武夫,唯有止境神到一层,才无需换气,这也是为何同样是止境,每相差一层依旧是云泥之别的根源所在。 因果本身无关善恶,但是因果会带来不同的利弊影响,那么一个人的福缘多寡和气数深浅,功德圆缺和气运浓淡,就会出现“打架”,交织一片,各自增减,相互抵消,最终定在某个水准线上,类似成为相士望气所见一个人的“当下面目”。 一直出拳闲散、行走从容的陈平安皱起眉头,瞬间振臂摇肩,好似想要震散身上所附之外物。 只是这么个动作,就带起阵阵罡风如震雷在大地之上滚动,让一座大坑扩张何止数倍,方圆数十里,几成平地。 至于那几道天雷,倒是不痛不痒被陈平安随手拍散。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抬头望向那个移步走到“崖畔”的马苦玄。 耳畔传来马苦玄的笑声,“受着。” 马苦玄微笑道:“听说陈山主这辈子不是最喜欢讲道理当好人吗,那就让你结结实实知道个道理,什么叫做好人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陈平安点头笑道:“这句话我爱听。原来你没吹牛,不愧是同道知己者。” 马苦玄指了指陈平安肩头,“每一个人上人,都是人驮鬼,背上驮着鬼呢。” “我不过是将其显化而已。你先前功德足够,当然察觉不到这份古怪。搁在市井,常有个说法,少了阳气的人,什么脖子凉飕飕,后背发凉,总觉得身后有东西,不知是人是鬼,对吧?” “闯过江湖,手染血腥无数的人,当下根骨强健,煞气重,倒也没什么,等到年老气衰,神气不足,再来看看是什么光景。呵,走江湖的,为何口口声声一句祸不及家人,偏要来一场金盆洗手,当官的,为何最怕株连抄家,这就是怕果不知因了。” “直接死在你手上的,间接因你而死的,游历路途中的,在那书简湖停步,在这剑气长城常驻的,无论他们是该死的,枉死的,人鬼精怪,妖族神祇,反正如今都在你背上驮着了。” 陈平安确实已经被压得双膝微曲,身形佝偻,呈现出一种不堪重负的姿态,绝不是作伪。 马苦玄笑问道:“你亲眼见过背夫这个行当的翻山之苦吗?就是那种背箧苦力,与道路一同蛇行山间。我觉得你现在跟他们是差不多的。” 陈平安淡然反问道:“那你见过女子背夫吗?” 马苦玄一愣。 陈平安说道:“我见过。知道她们是怎么用笋壳的吗?” 马苦玄怔怔无言,长叹一声,“容我硬着头皮,拗着心性,难得说句人话,陈平安,你不该将这世间别人的苦难看得这么重。” 周密提醒道:“不要拖延了。” 马苦玄点点头,“那就继续,凑足三板斧。” 那个身穿鲜红法袍的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显然是示意马苦玄别客气,只管放马过来。 那周密突然神色微变。 马苦玄疑惑道:“塑造不出?有十四境修士未卜先知,帮陈平安早早设置了某种护身符?” 周密摇头道:“要更古怪些。” “先以人力造天劫,再用秘法显因果。怎的,接下来是不是就要仿制修道之人的心魔了?” 陈平安讥笑道:“若真是如此,如我所料,那你这三板斧,还真是非同寻常。一般仙人,未必遭得住。” 马苦玄等于还没出手,与之对敌的仙人,恐怕就已经非死即伤了。 原本黑压压的天幕,天开一线,破开一个窟窿,金光一闪,便有一道璀璨剑光直落。 剑尖所指,不在别处。 正是陈平安。 不斩他物只斩己。 身上那件鲜红法袍已经自行脱落,早先一步,掠往别地。 一人青衫背剑,走出马氏祠堂,来到此方天地,“终于见面了。” 站在原地,摊开双手,那件鲜红法袍便自行穿在身上。 陈平安微笑道:“不容易,竟然能够逼出我的真身来此相见。” (本章完)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就山 山中雨后气犹清凉,日长无事,燕坐得闲。 山脚桌旁的一大一小,都翘着二郎腿,嗑瓜子聊些有的没的,就这么悠哉悠哉打发着光阴。 他们俩是落魄山一双出了名志向高远的好兄弟。道不用修,拳无需练,为何?咱哥俩都是一等一的天才哇。 “撇开天才不谈,能够登山修道的人,同等材力,修行路上,必须绕开某些坑洼,比如符箓一道,就是门槛高,吃钱多,更需要有明师指点,不然一个不小心就会蹉跎一生,说甚长生,谈何飞升,这就叫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 “是极是极,大风哥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有些坑,浅一些,吃过了亏,见机不妙,还能爬出来。可是有些坑,很深,跳进去就爬不出来了,最怕的,还是遇到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 “大风哥是咱们宝瓶洲屈指可数的武学宗师,学武练拳,这个行当,门槛不高,总不是什么坑吧?” “这个不叫坑。” 郑大风点头道,“是悬崖。” 陈灵均翻了个白眼,没说什么,自己这要是还附和几句,可就真是昧良心了。 郑大风笑呵呵道:“山外学武之人的数量,当然要远远多过山中道人的数量了,但是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觉得学武不是个坑。你也不能看到陈平安跟曹慈年纪轻,境界高,在天上飞,就觉得这一行如何好混啊。” 就在此时,不远处山路上,来了个仙风道骨的老神仙,三缕长髯,道服飘逸,正是桐叶洲那座青虎宫的宫主陆雍。 老人手捧拂尘,走那四方步,稳稳当当的,一看就极有威仪。 用自家老厨子的话说,山上不是个陆地神仙,公门里边不是个县令老爷,万万走不出这种气势。 陈灵均定睛一看,忙不迭起身,晃动双袖,大踏步向前走去,“哎呦喂,这不是陆老哥嘛,稀客稀客!” 老真人停步打了个稽首,笑道:“不请自来,叨扰,叨扰。” 随即陆雍补了一句,“贫道远远就瞧见了景清道友跟郑宗师,好一个清谈客有青霄气,燕坐人如白玉姿。” 郑大风如今又不是看门人,就没有起身待客了,听见陆雍这句评语,大为叹服,不愧是真人,确有一番真知灼见,逢人说真话。 陈灵均学那山主老爷唉了一声,“尽说些见外的客套话,瞧不起谁呢,陆老哥来咱落魄山,还需要跟人打招呼?这话说得寒碜,不上道,显得咱们这儿势利,半点不念旧情?打我的脸呢,也不打紧,咱哥俩谁跟谁,大不了酒桌上喝两盅就一笔揭过了,打我家老爷的脸,可不成,万万不成。” 陆雍哈哈大笑,改道门稽首为江湖抱拳,使劲晃了晃,“确是老哥矫情了,回头到了桌上,先自罚三碗。” 陈灵均以心声问道:“陆老哥如今可是大忙人,啥事,信上说不清楚,必须亲自登山?莫非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能否与老弟私底下知会一声?能帮的一定帮,不帮是孙子。” 陆雍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直截了当说道:“景清道友,实不相瞒,我不是有个嫡传弟子,叫赵著嘛,非是自夸,这赵著的修道资质还行,人品更是不错,就琢磨着,能不能帮这徒弟,在你们霁色峰祖师堂求一把位置最靠后的座椅,当个能够旁听议事的那种记名客卿。如此一来,以后等我卸掉肩头担子,打算养老了,让赵著继承宫主位置,就愈发名正言顺了。” 这么大的事情,只是飞剑传信一封,确实显得诚意不够,就跟青虎宫在对落魄山发号施令似的。 陆雍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脸,所以必须亲自走这一趟,面见陈山主,好好商议此事才行。把握嘛,是有些的。 陈灵均揉了揉下巴,认真思量片刻,神色严肃道:“赵著啊,记得,见过的,是个好人。如果只是一般的记名客卿,半点不难,可要说得是咱们祖师堂里边有位置的,这就不算啥小事了,我不好帮着山主老爷胡乱答应下来,但我可以保证两个事,一个是等到山主老爷回山,就私底下去跟山主老爷,帮赵著那孩子说说好话,帮衬帮衬。再就是山主老爷觉得此事可行,真要纳入霁色峰议事流程,放到祖师堂讨论此事可否,我肯定第一个支持,绝无二话!” 陆雍由衷道了一声谢,小声问道:“陈山主如今不在山中?” 陈灵均嗯了一声,“下山去了,我家老爷总是这么忙。” 青衣小童哈了一声,“所以我们才可以这么闲。” “忙中不出错,闲来无是非,都需要真本事的。” 老真人笑道:“山中风气如此之好,景清道友功劳不小。” 陈灵均默默记下这个道理,必须是金玉良言呐,回头好跟某个只会教训自己游手好闲的笨丫头掰扯掰扯。 打算在这边住上一段时日的陆雍,见过了郑大风,闲聊了几句,气味相投,一个夸陆雍,老哥仙气重,已属难得,人味更足,可贵可贵。一个说郑老弟劳苦功高,视功名如粪土,比修道之人更寡欲。双方越说越投缘,便约了酒,陆老真人再在仙尉道长那边提笔签到,陈灵均就领着老真人上山去一处雅静宅子下榻,落魄山与青虎宫的关系,有点类似山下那种两个村子间联姻的“世亲”关系了,比一般的盟友更牢靠几分。 没等到陈灵均下山,反而又瞧见了一张生面孔。 郑大风啧啧称奇,“今儿是什么好日子,佳客联袂来。” 只见那山路上,有女子身姿婀娜,姗姗而来,好一个羽衣常带烟霞色的仙子姐姐。 细细端详之下,发现她鼻尖上有一粒痣,非但不是美玉微瑕的遗憾,反而有一种画龙点睛的美感。 郑大风赶忙正了正衣襟,打算亲自去会一会那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前任看门人,不还是看门人?咱们落魄山可不兴过河拆桥啊。 与那女子碰了头,她径直给出一份关牒,郑大风接过手,确定不是伪造之后,吃惊不小。 竟是中土文庙直接颁布的通关文牒。 听小道消息说,这么些年,文庙那边拢共才掏出来百余份? 一般来说,获此殊荣的练气士,多是蛮荒本土修士,以及浩然天下安插在蛮荒天下、太久不曾返乡的谍子。 关牒上边写的是郑清嘉,道号鸳湖。却没有写明籍贯和门派。 女修微笑道:“不敢隐瞒,我其实来自蛮荒天下,昔年道场位于金翠城,如今算是一个尚未纳入白帝城谱牒的修士。” 郑大风恍然大悟,就说觉得这个道号眼熟,原来是金翠城的城主,呵,一位货真价实的仙人境城主?! 如今姓郑,倒也合情合理。 清嘉用一口无比醇正的大骊官话说道:“此次宝瓶洲之行,只为两事,一是遵郑先生法旨,找到顾璨,倾力辅佐他创建宗门。二是来觐见某位家乡前辈,推本溯源,这位前辈可以算是我们金翠城的开山鼻祖,金翠城可以有今日的光景,郑清嘉能够有今日的境界,都是拜他所赐,认祖归宗,是题中之义,如今金翠城已经属于白帝城的藩属门派,归宗一事已经落定,那我就更加必须来此,认祖了。” 郑大风对此心中了然。 小陌确实曾在蛮荒天下留下六洞道脉,但是有次大伙儿凑堆闲聊,按照小陌的说法,那边好像只剩下一脉香火了,不成气候,阿猫阿狗三两只,随时都有可能断了香火。照理说,小陌当年余下的这一炷香火,不该是金翠城才对。蛮荒金翠城这么个名声鼎盛的宗门,连浩然天下这边的练气士都听说过,比如郑大风就知道这个宗门,是出了名的女修多,法袍好,那么穿上漂亮法袍的女修,就更好了。十天半个月的,她们每天换一件,都不带重样的,虽说到最后还是殊途同归,都要脱了衣物的……只是想一想,就能够让光棍们流哈喇子。 郑大风抹了抹嘴,笑着解释道:“小陌不在山上,出门远游了。不过近期就回,相信清嘉道友不会久等。” 清嘉微笑道:“还没来得及请教道友名讳。” 郑大风说道:“巧了不是,咱俩都姓郑,五百年前是一家呢,姐姐年龄虚长几岁,既然都姓郑,喊我小郑不太合适,喊我小风就可以了。” 郑大风邀请道:“有请鸳湖道友移步去寒舍一叙,地方简陋……” 蛮荒天下的风俗,不好虚礼,何况清嘉还是一城之主,在那同为王座大妖的仰止和绯妃之间斡旋多年,如今更是跟随了郑居中, 清嘉不觉得需要自己与眼前男子拗着性子虚与委蛇,她便直接打断这个邋遢汉子的油腻言语,笑道:“郑道友的住处,我就不去打搅了,冒昧问一句,我能不能登山散步,只在山路上粗略浏览一番景色,对隐官大人的道场,实在是仰慕已久。” 郑大风立即改口,拍胸脯道:“好说好说,这座山中的大小、远近道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下来,这就带你上山。” 仙尉无言。 清嘉大概是如何都想不到,自己尚未入山,就会在山脚碰到这么个人。 她印象中的那座落魄山,可不是这般景象的。 毕竟是年轻隐官亲自创建的道场,怎么也该是那种戒备森严、井然有序的山头才对。 因为不清楚郑姓男子在落魄山是何身份,有什么背景,与陈隐官又是什么关系,清嘉只得跟着他一起拾级而上,缓缓登山。 所幸此行不虚,等到清嘉得偿所愿,真正踏足了落魄山,很大程度上冲淡了身边男人带来的那股不适情绪。 方才在那道士那边录档记名过后,清嘉正式挪步登山过山门牌坊之前,停步深呼吸一口气,仰头看了眼匾额,行了一礼。 不是蛮荒妖族修士,就绝对无法真正体察清嘉他们这份复杂且沉重的心思。 因为不曾与剑气长城和末代隐官真正为敌过。 陈灵均将陆老哥送到了住处,返回山脚途中,就看到郑大风在那边勾搭个面生的娘们,一时间悲从中来,大风兄弟,光棍多年,苦啊。 陈灵均先溜到仙尉那边,小声问道:“谁啊?” 道士仙尉以心声答道:“是一位外乡道友,姓郑名清嘉,道号鸳湖,好像是来找顾璨的。” 毕竟不比郑大风,仙尉在谱牒上边,看不出太多内幕。他也从来不好奇这个访客的背景。 陈灵均点点头,自以为懂了。 估摸着这女子是那投靠无门的山泽野修了,提着猪头也找不到中土白帝城那座庙的大门,因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自家老爷跟那小鼻涕虫的瓷实关系,就想要求着自家老爷帮忙缓颊一二,在顾璨那边说几句好话,引荐一番? 青衣小童轻轻叹息一声,也是不易。 一起登山,听着郑大风那些絮絮叨叨,变着法子大献殷勤,套近乎。走在后边的陈灵均双手握拳,使劲抵住脸颊,憋住笑。 路过一座不关门的宅子,院内有个老人,躺在藤椅上,正在闭眼养神,呼吸绵长,似已浅睡,手持一把泛黄的蒲扇放在腹部。 经过开着的院门时,清嘉眼角余光恰好瞧见一幕,有一片好似被春风劝说远游的花朵离了枝,晃悠悠,飘落在老人的额头上。 她便多看了几眼。 老人与那身边姓郑的差不多,似是武夫,而且境界肯定都不低。 清嘉境界够高,看得出那个恍恍惚惚如僧道入定的老人并非装睡,而是真正“沉下心来、神游物外”了。 武夫如此,实属罕见,只不过对于清嘉而言,倒也谈不上如何大惊小怪,毕竟她所见所闻,都是蛮荒天下的高处人物事。 身边姓郑的男人,就算再年轻个二十年,相信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要说那个院中老人,若是年龄打个对折,再凭其气度,说不得就是个美丰仪的男子了? 郑大风搓手,是偶然,还是故意为之? 老厨子果然有一手啊。搁这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呢? 这一招,可以学! 看着跃跃欲试的郑大风,陈灵均觉得自己必须当一回铁骨铮铮的诤友了,以心声说道:“大风兄弟,听我一句劝,千万别学这门手艺,信我一回,结果只会适得其反,你看老厨子的相貌再不济,可他闭嘴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有几分人模狗样的,换成那朵落花砸你头上,在女子眼中,感觉就是……能说不?” 郑大风笑呵呵道:“说说看。洗耳恭听。” 陈灵均压低嗓音道:“掉茅坑啊。” 郑大风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都会用上比喻了,挺会聊啊。” 陈灵均唉声叹气,自怨自艾道:“果然是忠言逆耳。” 郑大风一下子就没了兴致,随便找了个借口,让陈灵均代劳带路,汉子神色黯然,背影落幕,独自下山去了。 朱敛如今时常这般,把睡觉当成修行了,大伙儿都已见怪不怪。 按照小米粒泄露出来的谍报,好像是老厨子跟好人山主约了一场架,地点就在自家福地里边的南苑国京城,今年冬,下雪就打。 郑大风走出青石板小路,一条集灵峰主神道,可上可下,犹豫了一下,郑大风就往山顶走去。 转头看了眼山脚那边,山门牌坊的一根柱子后边,会有一张竹椅,坐着个连私箓都无得授的假道士。 其实名叫年景,仙尉只是他的字,再给自己取了个走江湖的道号“虚玄”。 他是山主从大骊京城那边“拐来”的,所以落魄山这边跟着山主,都习惯了喊他一声仙尉道长。 只有陈灵均跟他混得熟了,才会故意将“玄虚”颠倒过来,调侃称呼他一声玄虚道长,故弄玄虚的玄虚嘛。 仙尉境界是不高,脸皮可不薄,浪迹江湖多年,还臊这个?反而喜欢景清道友的这种说法。 道士仙尉每天就是天晴看门,双袖各藏一本书,身边无人时,看正经的,身边有人时,就看那本更正经的。 天雨……还能如何,在屋里躲雨呗。 至多就是撑一把伞,装装样子,坐在山门口,冻得跟鹌鹑似的,坐不了多久,就回屋子看书去了。 粗略估算,浩然天下,接连下了九天整的雨水? 青冥天下,大概是五天。西方佛国,可能是四天。 蛮荒天下,一天半。五彩天下,半天? 郑大风本以为仙尉在这场“天下”降雨过程中,会莫名其妙破个几境来着。 破境不稀奇,不破境才是怪事。 可偏偏事情就是这么稀奇古怪。 不曾想仙尉一身境界“稳重”得不可理喻,堪称雷打不动,这都雨停了,道士来落魄山时是二境,如今还是二境。 毕竟修行是自家事,郑大风不好提醒什么,也不宜多嘴。 山下常说一语道破天机,山上却有“可惜道破”的忌讳。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双肩晃荡着上山去,山风拂面,神清气爽。 嘿,既然山路上不见岑姑娘的婀娜身影,肯定是在山顶白玉广场上边练拳呢。女子出拳,辗转腾挪,起伏不定,能不好看? 缓步拾阶而上,郑大风整理了一下衣衫,吐了口水在手心,捋了捋鬓角发丝。 以前师父不爱跟自己聊天,师兄李二,也不知是假传圣旨,还是看师弟比他更英俊就故意拿话恶心自己,说他郑大风之所以学武不成气候,求神不灵,慕道不诚,高不成低不就,最终落个两头不靠的处境,学无所成,武无所精,只因为既是一个耳根子软、心思不定的人,又是一个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该追求什么的人。这些年来,在五彩天下飞升城,郑大风反复嚼着这几句重话,晓得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然也不会想着去大渎旁边,造个祠庙当个神道。可是内心深处,郑大风还是……懒。 比那个每天吃过早饭想午饭和晚饭、吃过了晚饭还惦念着弄顿夜宵的钟倩好不到哪里去。 俗子所欲,出了门,有旁人溜须拍马,捧臀追屁,回了家,妻妾成群,金山银山。 道人所求,低一点的,层层境界攀登,当那益寿延年的陆地神仙,高一些的,长生不朽,缥缈飞升,希冀着与天地同寿。 郑大风将这些都看得很淡。 就当是狗改不了吃屎好了。 郑大风先登顶集灵峰,没瞧见岑鸳机,就打算再去趟后山,那个叫曹鸯的小姑娘,每次见着自己好像就会羞赧,保不齐对自己有点意思? 姑娘好眼光,不晓得是垂涎自己的容貌,还是看出了自己的武学绝顶? 两者兼有?唉,又要辜负她们的一片痴情了。 郑大风绕过山顶原先的山神庙,趴在栏杆身边,望向北边一路绵延而去的群山,满眼青黛颜色,雨后尤其可爱。 不知道苏店那丫头,到了人生地不熟的青冥天下,见着了那个素未蒙面的师兄学拳,能不能学到真传。 这可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大人物。 哪怕说他是数座天下,整个人间的武道第一人,都没异议。 先是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燕国。之后是骊珠洞天的阍者,谢新恩。如今是青冥天下的武学第一人,鸦山林江仙。 郑大风在飞升城待过些年头了,对那边的风土人情十分熟稔。 再加上跟捻芯姑娘经常眉目传情,关系老好了,对剑气长城的掌故更是如数家珍。 相较于名声显赫的避暑行宫,躲寒行宫就有点不够看了,类似前者的附庸,两者很有一些正宫娘娘和冷宫嫔妃的意思。 外界都会将避暑行宫和隐官直接挂钩,一提起其中某个称呼,就会自然而然想到另外一个,而在两任隐官,萧愻和陈平安手上,确实都将避暑行宫推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先后让蛮荒、浩然两座天下的练气士都对这个地名记忆深刻起来。 如今飞升城内的躲寒行宫,已经转到齐狩和捻芯住持事务的刑官一脉手上,成为刑官剑修的衙署和武夫的演武场。 可事实上,躲寒行宫在很久之前,却是祭官一脉的专属地盘。只是剑气长城的档案,故意对此避讳不谈。 一个避暑,一个躲寒。躲寒?躲什么寒?为什么要躲? 难道剑气长城的这两座行宫,与远古天庭五至高中的火神和水神,各有渊源? 陈平安曾经问过老大剑仙这一连串问题,结果老大剑仙让他去问祭官,说祭官是管这一块的,比较清楚这些擦屁股都嫌糙的老黄历。陈平安只好又问祭官除了秘档上边的那个名字,身世履历如何,为何会被抹掉记录,此人当下身在何处。老大剑仙说你可以去问上任隐官,记得那个羊角辫跟祭官好像混得蛮好,关系不差的。陈平安气得牙痒痒,说你让我去跟已经是十四境的萧愻当面问这个,是问完就可以跑啊,还是问完就得死啊?老大剑仙就拍了拍新任隐官的肩膀,感叹一句,所以说啊,不能只是个子比萧愻高,不管用嘛,等你境界跟她持平,不就可以问了,问完就能跑,想多聊几句就多聊几句。 骊珠洞天设置阍者,本就是在崔瀺手上才有的。 陈平安已经知道现任阍者还是林正诚,至于上任阍者不见记载,碌碌无为,好像是师兄崔瀺对他的作为并不满意,才换成了在窑务督造署当差的林正诚,再往上,就是那个化名谢新恩的外乡人了,此人名义上是杨老头的弟子,身份与后来的李二、郑大风相当。而“谢新恩”作为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祭官,悄然离开家乡,倒悬山是必经之路,之后在海上偶遇昔年浩然武道第一人的张条霞,打了一架,切磋而已,在那之后,在桐叶洲登陆,找到镇妖楼的青同,按照青同泄露给小陌的内幕,双方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然后才是去往宝瓶洲,秘密进入骊珠洞天。 药铺杨老头,教出来的弟子,无一例外,都是武夫。从谢新恩,到李二,郑大风,再到最后的苏店、石灵山。 当然在谢新恩之前,肯定还有还有一些“师兄师姐”,不过纯粹武夫的寿命,终究不比练气士,除非是谢新恩这种例外,想来都已是黄土一抔了吧。 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后一位止境武夫,是宁府的老嬷嬷白炼霜。 按照隐官一脉的档案记录,往上追溯,上一位止境武夫,足足隔了好几百年,而且依旧是一位女子宗师。 哪怕一直往前翻页,在剑气长城的漫长历史当中,能够跻身山巅和止境的武学宗师,数量还是少得可怜。 之所以如此反常,自然是剑气长城早有谋划,筑堤截流,厚积薄发,让某人独占了武运。 这个某人,就是末代祭官,姓燕名国。真名燕国。 陈平安曾经在一份档案秘录上边,看到明显是萧愻笔迹的一句批注。 “每一位纯粹武夫的肉身,就是一座香火鼎盛的万神殿。” 万年之前,兵家初祖一手开辟武道,为人间别开生面,可惜登顶却未能登天,无法成为三教祖师那样的十五境大修士,据说恰恰就因为他身负武运,此路与神道过近,反而成了丢不掉的累赘。除非他散去全部气运,才有机会。只是当时马上就要迎来登天一役,他便扬言以后再说,大战在即,多出一份杀力也是好的。至于后来结果如何,就是那场差点再次引发人间大乱的分裂内讧了,他被共斩,囚禁在天外万年。 当年陈平安还问了老大剑仙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宁姚为何会在小镇受那么重的伤。 陈清都当时的回答比较敷衍,只说是有人算了一卦,大致是宁丫头该有此劫,越早越好。坏事不怕早,反而好收拾。 郑大风直起身,视线聚集在一座山头上边。 距离落魄山北边不远的地方,有个不大不小的山头,也没个主人在那边修道,就那么荒废了。 记得魏檗提起过一次,好像以前那座山上有过些营造工程,只是潦草了事,做做样子似的,便半途而废了。 再北边,就是那座龙泉剑宗搬迁诸峰一空形成的还剑湖了。 此山与此水,都略显孤零零的,长久不言不语。 郑大风想了想,那座形单影只的山头,好像是叫金穰山来着? 男女情爱一事,其实跟修道也差不多。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大概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就是走近了,却只能在山脚看山。 ———— 郑大风去了后山,随后陈灵均就带着清嘉来到山顶,前后脚,打算先逛过这边再带她去霁色峰那边看看。 清嘉看着那座山巅建筑,疑惑道:“此地是?” 原来这边并无悬挂匾额,但是挂了一幅内容很长的楹联,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座仙府,倒更像是一座祠庙? 早先为何悬挂在此?如今又为何不撤掉? 陈灵均笑着解释道:“以前这里有座山神庙,此处是旧址,后来山神老爷换地方了,搬去了棋墩山。刚才我们上山的路,其实就是一条烧香神道。我家老爷很喜欢这幅楹联,就留下了,按照本地习俗,可以叫作‘余着’。虽然看着是有点怪怪的,有些不搭,不过我家老爷很信这个的,可不是当摆设做做样子而已。” 清嘉恍然,难怪。 她又看了那幅对联几眼,默默记下内容。 人间私语,天若闻雷。祖宗虽远,祭祀宜诚。上一世我是谁,别管,需重待今生,命由吾作,千古在此一日。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子孙虽愚,诗书宜读。下辈子谁是我,不问,莫轻视此身,福自己求,三才在此六尺。 陈灵均也不催促她挪步,咱们落魄山,处处是学问呐。咱可是身在福中最知福惜福的。 先前在走来落魄山的路上,任由仙人境的清嘉如何竭尽目力,终究是山外看山,云遮雾绕,看不真切。 等到过了山脚牌坊,真正进了山,才知确是别有洞天,加上清嘉神识敏锐,异于一般道人,只说先前那场连绵而下不肯停歇的大雨,清嘉便看出更多门道,且被她得手了一份道韵,至今无法将其真正炼化,清嘉心知此事干系不小,只可惜任由她如何施展神通,手段迭出,甚至专门就地选了一处山水洁净地,试图结阵接纳雨水,想要凭此更多收获,仍是得不到更多的天道“馈赠”了。清嘉心知此事无法以外力强取,只得作罢,动身赶路之前,她也没有撤掉那座山水阵法,反而留下了一笔神仙钱,任由其继续运转不歇,些许天材地宝的损耗,不值一提,留待有缘人入山得此佳处便是了。清嘉来这落魄山,虽说在山脚那边,小有失望,等到上得山来,愈发确定此山隐藏大阵,十分玄妙,就算是山中空无一人,她想要潜入,依旧比登天还难。 清嘉早先一眼便看出身边道号景清的青衣小童,根脚是条水蛇,归功于走水功成,才有了如今元婴圆满的气象。陈灵均带着她去往霁色峰祖师堂,双方一边浏览一边闲聊,沿途所见风景,教她心旷神怡,天光骀荡,地暖起氤氲,烟云飒然满岩壁,松柏拱出山水宅,果然是造化神奇,不假人工凿出。 此外山路上多有供人歇脚赏景的凉亭,每隔几里路,就有一亭翼然,它们名字取得都妙,相当不俗,想来是陈隐官的手笔了。 只说他们当下所立的攒碧亭,视野开阔,宛如山神相怜助,为人扫开群峰云,可以遥遥看见一条山脉,顺着清嘉的视线,陈灵均介绍说那叫棋墩山,是自己好哥们魏神君的成道之所。 于掌握了缩地神通的有道之士而言,披云山近在咫尺,清嘉如果不是碍于自身背景,还真想要去那披云山走一遭,匿了身份,参加一场大名鼎鼎的夜游宴。 香火神道之路,确实要比炼气修真,更易得长生。 清嘉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炼气士修道登高之路,任你问道之心再是坚若磐石,难免也要唏嘘一番,感慨当下自身修为的来之不易,惆怅未来道路的崎岖难行。合道之下十三境,一山放出一山拦,层层境界是关隘,山外更有万重山。与一般的蛮荒大妖不同,清嘉自幼便对浩然天下颇为仰慕神往,当然,若非郑先生大驾光临金翠城,清嘉也不至于当叛徒,离开蛮荒,投靠了白帝城。 学海无涯,吾身有涯。本事有限,欲望无穷。 人这一副皮囊形骸,既是修道成仙之宝筏,否则为何世间妖族精怪之属,要不辞辛苦,炼成人形,可同时又是破壁证道之铜墙铁壁,破不开,就只能是就地兵解的下场,乖乖将一身道行归还天地。多少不知名的洞府中,多少有拥有大毅力、遇着大机缘、身负大气运的练气士,如今皆是白骨已朽。 不管怎么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看看山外的人间凡俗,千秋编简几人青,百年同是可怜人,岂不更是可悲? 清嘉浮想联翩,神游万里。 天地融化初,元气下磅薄。 追思古人风,缥缈不可求。 听闻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清嘉立即收了繁芜如野草的散乱思绪,定了定心神。 她不愿在此显露丝毫修为,便没有用上那种类似佛门天眼通的术法,只是转头望去,山间道上有个古怪小姑娘,手持竹杖,挎包挑扁担,清嘉看了又看,始终吃不准来者的真实境界。 先前见鸳湖道友一时半刻没有挪步的迹象,陈灵均便干脆盘腿坐在长椅上,双手托腮,乐得忙里偷闲片刻。 要说露面款待男子修士,没二话,责无旁贷,可是女子嘛,陈灵均又不是郑大风,更不是老厨子,实在是件不大不小的苦差事。 遥想当年,在那御江,虽说整日里高朋满座,逍遥快活,却不并非半点不知晓山上的人情世故,迎来送往,不是恩怨便是买卖。 别说是那些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元婴老神仙,便是位金丹,也当得起只手遮天的说法了,只说作为东道主的御江水神兄弟,虞阚,他在开府之前,便是因某些早年隐蔽的山上际遇,与神诰宗有七弯八拐的渊源,才与那位一洲道主、手掌福地的祁真君的某位再传弟子,帮着给御江赐下一道类似诰命的开府宝箓,这才有了后来一座青简水府的金碧辉煌,形制僭越,宛若陆地龙宫。 没来由想起那青简水府内的一位女子炼气士,始终不知来历,相貌不差,色不甚美,虽非绝世佳人,却有一番美妇人独到风韵……当然了,当年陈灵均不懂这个,都是朋友们私底下的说辞,有说她是水神虞阚的禁脔、姘头什么的,也有说她是来此避难的可怜人,家族有恩于虞阚,躲在青简水府,陈灵均只知她常年深居简出,省吃俭用,吝啬得过分了,她对待修行,真有一种此生就算死也要死在求道路上的决心,大概那就是志怪书上所谓的抱道而亡了。可惜她的下场,并不好。 跟她不熟,加在一起可能都没聊过几句话,所以陈灵均对于她的结局,也没觉得如何伤心伤肺,就只是觉得有些事,好像不该如此这般,可结果就是这般如此了。 陈灵均并不多愁善感,在山上只有想起御江那边的故人旧事,才会流露出些与容貌相符的情绪,喃喃道:“修行路上,风雨茫茫,障如秋草芟难尽,功似春冰积不高。此间诸多不容易,岂是辛苦二字可以形容全部的。” 清嘉闻言小有意外,由衷赞叹道:“道友高见。” 陈灵均连连摆手,哈哈笑道:“我可不会说这些文绉绉的,都是从大风兄弟那边听来的,借用而已。” 清嘉显然将信将疑。 陈灵均咧嘴笑道:“他只要遇见好看的女子就犯浑,平时其实是很灵光的人。” 清嘉对此不予评价。 来落魄山“认祖”之前,清嘉还是做了些扎实功课的。 撇开山主陈平安当那隐官的事情不谈,浩然天下练气士知道的内幕,肯定还没有她所在蛮荒更多。 最可惜关于落魄山的山水邸报实在太少,等清嘉到了宝瓶洲地界,她有心想要在山上渡口或是仙家客栈那边得到一些纸面内容,不曾想竟是百寻不得,练气士偶尔提及,又多是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清嘉一听就知道是那种胡说八道又不犯法的,等她再稍一打听,才知道其中缘由,原来落魄山崛起之前,就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山头小门派,至多是被当成披云山的附庸,帮着大骊魏山君将一些见不得光的钱,“洗”成北岳财库的干净银子,故而不值得山上邸报如何花费笔墨,也不宜仙府刨根问底,毕竟追究多了,万一出了纰漏,真被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的好事者,找出什么确之凿凿的证据来,再被披云山某司主官神女拿给魏山君一瞧,岂不倒灶,白白落个话柄,如此一来,等于与一座北岳交恶,到时候披云山记了仇,礼尚往来,直接送上门一封夜游宴的邀请函,去还是不去?不去是打了魏山君的脸面,去了,贺礼该怎么筹备? 谁不知道北岳的山脚唱名,那是一绝。多少携礼登门道贺的仙家门派,都在这里吃了大闷亏,只因为低估了同行的大手大脚,必须临时增补礼物的分量,队伍前边的,不当个人,喜欢打肿脸充胖子,你们不让我好过是吧,那我就先自掏腰包,垫上,回头再与门派报备,将既定贺礼再抬升一个规格,也不让后边的好过。 等到年轻隐官从剑气长城悄悄返回家乡,再到他带队问剑正阳山,当时刚好又处于文庙禁绝浩然邸报的阶段,显而易见,文庙那边是得了授意的,始终在刻意压制消息,不想让落魄山和陈平安太过出名,有中土文庙和大骊王朝达成了默契,难怪在宝瓶洲,想要在山水邸报上边找到豆腐块大小的篇幅,都是难事了。 如今在宝瓶洲,公认落魄山有三个“奇”,与两个“怪”。 一奇在一座宗字头仙府,谱牒修士极少,二奇在一座山上门派,武学宗师数量不少,三奇在一个正道门派,山野精怪出身很多。 一怪是落魄山后来者居上,竟能让先定下宗门身份的阮邛,龙泉剑宗逼出旧骊珠洞天地界,不得不搬迁到北方,需知阮邛,可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不曾想也要给落魄山腾出地盘。落魄山的如日中天,势不可挡,由此可想而知。 想来是因为陈剑仙在年少落魄时,在家乡那边,就与当年身为骊珠洞天最后一位圣人的阮邛,结下了什么梁子? 如今再有道上相逢,或是在那大骊京城皇宫里边碰头,阮宗主是不是需要给陈剑仙主动让个道? 还有一怪,就是落魄山的那位护山供奉,如今外界只知姓周,大有来头,境界之高,不可测量。 只说她在问礼正阳山期间,竟然从头到尾,故意将境界压制在了极低的洞府境,是唯一一个如此目无正阳山剑仙的修士。 莫说是一座剑修如云的正阳山,根本不值得她出手,甚至都不值得她显露出一丝半点的道气。 别看她是一个黑衣小姑娘的皮囊容貌,定然是那道行精深,返老回童,修为深不见底了。 偶有些许个异议,揣测有无一种可能,那周供奉的境界,其实就是那么个众人眼见的境界? 只是很快就有消息,佐证了这种说法的荒诞不经,彻底打消了疑虑和争议。而这几个消息,是早年先从剑气长城的主城,传到了北边的那处海市蜃楼,再通过倒悬山传到那几条老龙城的跨洲渡船,一路辗转,才到了宝瓶洲。一洲修士的后知后觉,在这件事上,犹胜陈剑仙当了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原来在那剑气长城,周供奉,都是有名有号的一方人物,时常被当地剑修提及,尊称以哑巴湖的大水怪。 剑气长城是什么地方,那边的本土剑修,眼高于顶,连整座浩然天下都看不太起,又能瞧得起几个外乡人? 何况精怪之属,想要在剑气长城站稳脚跟,有个说头,若是没记错,不就只有那老聋儿那么一号大剑仙? 果然是好大机缘,陈剑仙在那年少发迹之前,就能从北俱芦洲,邀请来这么一员猛将,坐镇山头,庇护山河。 清嘉以心声问道:“景清道友,莫非这位就是你们落魄山的周供奉?” 陈灵均一边伸手与小米粒打招呼,一边以心声笑道:“是的啊,她叫周米粒,正在巡山呢。在我们家,数她官衔最多,有些事,咱们山主老爷的两位师兄,都得听她的,我们周护法的官威,大得很呐。”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清嘉心头一震。 两位师兄? 文圣总共就那么几位嫡传弟子,年轻隐官的那些师兄,任谁随便挑出两个好了,崔瀺,左右,刘十六,齐静春…… 清嘉原本已经断定这头水怪,与外界传闻的以讹传讹相反,其实就是个洞府境,千真万确。 这会儿她就又不敢妄下断言了。 本来蹦蹦跳跳的黑衣小姑娘,先瞧见了景清的招手,再看到了那个衣裙素雅的陌生女子。 赶忙屏气凝神,一本正经走路起来,快步来到了凉亭,同时怀抱绿竹杖跟金扁担,行礼道:“见过仙师,幸会幸会。” 一般来说,能够上山,都不算太过外人。 清嘉还礼道:“金翠城郑清嘉,有幸见过周供奉。” 黑衣小姑娘点点头,不擅长跟陌生人客套寒暄,一下子就冷场了。 清嘉率先开口笑道:“以前在蛮荒金翠城那边,我就曾听闻陈山主的酒铺,还有哑巴湖酒的大名。” 小姑娘怯生生的,试探性问道:“当真?” 清嘉笑道:“绝无虚言。” 小米粒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美名远扬,哈。家喻户晓,哈哈。 哑巴湖的大水怪,个儿不高,名气不小。誉满天下,还不止一座,哦豁哦豁。 至于境界啥的,都是误会,嘿,小误会,嘿嘿。 清嘉犹在揣测眼前“小姑娘”的真实道行,莫非真是那种已经返璞归真、拥有道书所谓赤子之心的“得道真人”? 本来就是在巡山,她乐得陪着景清跟鸳湖仙长一起再走一趟霁色峰。 清嘉看着那个在前边带路的“小姑娘”,摇了摇头,落魄山中藏龙卧虎,不值得奇怪,就不去猜这位护山供奉的修为了。 陈灵均突然指了指路旁崖刻,“鸳湖道友,你觉得这几个字写得怎样?” 清嘉看了一眼,点头赞赏道:“是极见功底的第一等草书,如壮士拔剑,神采飞动。” 陈灵均早已打好腹稿,立即跟上一句,“就是郑大风刻的,连我家山主老爷都说他学力不弱,是有童子功的。” 大风兄弟,我只能帮到这里了。 都说女人一白遮百丑,可怜男子一丑空奈何。 清嘉在心间憋了一个积攒已久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先前她就问过郑先生,只是郑先生好像明知答案,却故意不说,让她自己到了落魄山再问主人。这个疑惑,就是陈平安为何会选择“落魄山”作为道场,开山立派之基础,落魄?可不是个太好的说法啊。山下人讲究吉语,山上人只会忌讳更多。关于此事,甚至连蛮荒天下的家乡修士,都揣测极多,争来吵去,就是没个定论。 清嘉犹豫道:“我有一问,不知适不适合开口。” 她随即有些自嘲,估计自己真见着了那位年轻隐官,再好奇都不敢当面开口询问了。 小米粒挠挠脸,朝景清挤了挤眉头,景清你来回答。 陈灵均一贯是个心大的,哈哈笑道:“道友只管问,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山外,我可能还要谨慎几分,要说在山中,自家地盘,有山主老爷撑腰,老子浑身是胆! 清嘉问道:“此山名落魄,是否藏着大学问?” 结果陈灵均一听就抓瞎了,鸳湖道友问得刁钻啊,他还真就从没想过这么个近在咫尺的问题。 咳嗽几声,暗示小米粒,你跟山主老爷无话不聊,有没有现成的答案? 小米粒跟陈灵均是极有默契的,立即转头笑道:“来落魄山之前,我就问过好人山主了,他说是落魄山是家乡县志早有的古名,当年选取山头,亲自入山勘验,瞧见这里比较有眼缘,就花钱买下了,好人山主那会儿没想太多。” 其实陈平安跟她说得更多,涉及到了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机密内幕,小米粒可不会竹筒倒豆子,逢人只说三句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嘛。 清嘉点点头,不再刨根问底,想了想,忍不住又问道:“两位道友,机会难得,我还有另外一问,不吐不快。众所皆知,人身有三魂七魄,浩然先贤在古书上记载,人之精气命魂,形体曰魄。道家又言魂乃阳神,魄是阴神。可是自古以来炼气修仙的灵书秘笈,以及我辈修士的修行之路,却是金丹境可以阴神出窍远游,元婴境塑造出一副阳神身外身,前者是虚,类魂游天地间,后者是实,更契合形体,如此一来,就与阳魂阴魄有了歧义?敢问两位道友,此间道理,作何解说?到底是古书写错了,还是我们修道走了歧路?” 前边带路的小姑娘,脚步快了些。 青衣小童也不将两只袖子甩得飞起了,必须搬救兵了,先以心声呼唤大风兄弟,说机会来了,那鸳湖道友问了个好问题,你赶紧跑过来帮忙解答,她说不得就要对你刮目相看……郑大风那边没理睬,陈灵均只好心中反复默念魏檗的神号“夜游”,魏檗问是什么事?陈灵均赶紧说明了情况,魏檗打赏了一个滚字,陈灵均无奈,只好继续以心声大喊郑大风,再不来救场,以后兄弟就么的做了。在后山那边正忙着给少女曹鸯指点拳法的郑大风,只好告辞,御风而起,顷刻间便已经落在山路这边,身形飘逸,双脚触地之时,汉子轻抖袖子,与清嘉笑脸相向。 撇开容貌气质不谈,确是有些宗师风范的。 郑大风聚音成线,与陈灵均埋怨道:“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习惯了行走江湖靠脸吃饭,玄理治学非我所长。” 陈灵均白眼道:“少废话,办正事。可别让外人觉得我们落魄山没学问。” 郑大风倍感无奈,只得让清嘉复述那个问题,一听过后,松了口气,吓我一跳,原来是个学塾蒙童问学究的问题。 他娘的还以为鸳湖姐姐要问怎么一步登天白日飞升呢。 可是郑大风还得故意假装沉吟思量一番,这才笑答道:“礼圣造字,但是他亲自解字下定义的,反而不多,如果我没记错,其中就有一句‘魄者,鬼之盛也’。需知魂魄二字最早的古篆,魂字就是上云下鬼,魄字则是左白右鬼。要说为何看似与道家宗旨相悖,阴阳造化大道互参而已。炼气士,古称道士,所行之事,本就是逆流而上,窃阴阳,夺造化,转动天关与地轴,凭此超凡入圣,成仙作祖。” 清嘉闻言若有所悟。 郑大风笑道:“多聊几句题外话?” 清嘉正色道:“愿闻其详,洗耳恭听。” 郑大风与她并肩而行,微笑道:“万年之前是远古,登天一役,攻破天庭,神道崩塌,在那之后,天下底定,原本只有雏形的三教诸子百家,都有了长足发展,那些有天命、有气运的仙材高才,闻道得度,证道飞升,各自开辟和寻觅洞天福地,逍遥自在,欲想与天地同在。其次得寿,成就陆地真人境界,常驻人间。再次可得须臾欢愉,魂魄终究离散,阴阳幽明界限不明。七千年前是上古,一拨远古神灵余孽得以留存,占据一部分旧神位,各司其职,神职权柄稍有削减而已,蛟龙依旧负责行云布雨,人间开始出现城隍庙,以及朝廷封正的崭新神灵,属于正统,以及多如牛毛的各地淫祠,同享人间香火,免得旧神祇隐匿其中,借机死灰复燃,简而言之,‘封神’是为了“分神”,年复一年,辞旧迎新,中土文庙,建立每年敲响报春鼓的传统,就其实是一种与天地的宣示,对天外的申饬。五千年前是中古,三千年以斩龙一役作为节点,时至今日,被山上炼气士笼统视为近代了。如今这一场雨,你我恰逢其会,估摸着又是一个新的转折点,至于后世会如何定论,总要再等个千年光阴才行。” “礼圣除了万年之前的造字制礼,绝天地通,在约莫八千年前,还曾与高人联手制定更为细致的规矩,浩然人间依循礼圣订立的上古礼制,建造祠庙,供奉神主,编订家谱,香火祭祀。人之三魂七魄,与生死挂钩,人生在世,居住阳间,魂魄一体,形神和合。人死之后,魂气上升归天,魄形落下属地,神栖于庙,葬藏体魄,各得其所,魂会因为归于宗庙神主而受祀永存,不至于游魂不定,沦为孤魂野鬼,而魄则随着尸体的腐朽而消失,骨肉形骸皆复归于土即是天命,下葬之时需有三次号泣,还要说一句封棺语,才算盖棺落定了魄。故而魂魄,除了数量有别,归宿各异,犹有主次之分,便是魂升天上,魄居地下。” “三教祖师当然厉害,但是我只佩服礼圣一人而已。” 陈灵均听得一惊一乍,自己果然没看错大风兄弟,有点东西啊。 即便是胡说瞎编的内容,能够一下子编撰出这么多,都不带喘气的,那也属于相当有急智了吧? 只是当陈灵均听到最后那句话,赶紧偷偷踹了郑大风一脚,你说话悠着点,别这么没大没小的。 清嘉停下脚步,侧身与那汉子打了个稽首,郑重其事道:“谢过先生此番教诲,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郑大风赶紧躲开,笑道:“随便扯了几句闲天而已,当不起鸳湖道友这份大礼。” 清嘉神采奕奕,更添颜色,愈发美艳得不可方物,真是惊心动魄了,“稍后能否去先生屋舍叨扰一二?” 郑大风摇摇头,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学力微薄,已经空了,再聊就要露怯。” 不容分说,郑大风就已经御风离去。 清嘉还想挽留,探臂伸手,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 世外高人,不外如此。 而那个潇洒远游的汉子,还在暗自窃喜,“这一手欲擒故纵,炉火纯青,真是绝了!” 他哪里聊到那个姐姐的问道之心不够坚定,站在原地,她只是喟然长叹一声,就此作罢了。 郑大风到了山门口那边,也顾不得跟仙尉言语,屁颠屁颠跑去屋子整理起被褥了,晃了晃床脚,牢固得很,肯定不会吱呀作响。 仙尉有些好奇,就走去宅子,郑大风抹着嘴,脚步如飞,嚷嚷道:“我来帮忙看门,你只管休歇。” 仙尉不明就里,只是乐得偷闲,就去了自己的屋子,书房屋内那块文房匾额,是请郑大风提笔写的字,老厨子帮忙做的匾,名为“虚玄”,两个金漆古篆大字。 气派。 货真价实的金漆呢。 其实仙尉还有几个备选的书斋名号,例如读未见书斋,或是重读已过目书斋。 人生嘛,想要赏心悦目,得享清福,无非是读未见新书,与相熟旧人再见。 只不过思来想去,仙尉还是觉得做人不能忘本,这个道号陪伴自己多年,挂在那边,就当是个提醒,曾经苦过。 仙尉进了书房,将袖中两本正经书都取出,桌上几乎所有的文房清供,都是暖树送来的,逢年过节就添补一件,积少成多。 端坐在一把四出头官帽椅上,从案头一座小书山中抽出本道书,名字有点长,是那《玉清金笥青华秘文金宝内炼丹诀》。 仙尉读书有个习惯,喜欢看序文和后跋。 进了落魄山,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道书秘笈,都可以触手可得了,但是这个习惯还是没变,道理很简单,除却首尾,中间的,看不懂啊。 字自然都是认得,串联在一起,仙尉就看得如坠云雾了,莫名其妙,总觉得看不懂,并无裨益,不说手头这本相对比较务虚的道书,便是那些细致讲解过程、一一标明关隘和修行法的仙家修炼秘笈,仙尉看了,还是等于没看,毫无波澜,反而犯困,想要打瞌睡…… 对此并不气恼,仙尉一直就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真正的神仙种子,没有道门根器,能够误打误撞修炼术法,成为二境练气士,实属侥幸。 看门一事,其实也就是点卯落座而已,得闲时,仙尉就来书房这边自饮自酌,喝点老酒,搞俩下酒菜,顺便看书,下棋打谱。 别看仙尉道长每日都要看门,每天的日夜功课,可都不曾如何落下,不敢有丝毫惫懒,担心丢掉饭碗,重新在那江湖里边游荡。只是仙尉自认受限于天资,进展缓慢而已,以前不算太过心急,是晓得了落魄山不看重境界高低,得过且过也无妨,如今收了个徒弟,还是正儿八经的入室弟子,加上林飞经如今境界不低,按照魏山君的说法,就是此子道基深厚,仙骨不轻,拜入门下,行大运了。关键是弟子境界高过师父,多不像话,咱们仙尉道长便有些挂不住脸。 其实魏檗的这个说法,一语双关,看似是在恭喜仙尉道长,实则是夸赞林飞经的福缘深厚,非同寻常,能够拜他为师,成了“道士”仙尉名义上的大弟子。 可是仙尉哪里知道这里边的弯绕,于原本心灰意冷的修道一事,总算又有了点胜负心。 自打记事起,几乎每天都会做梦的道士,竟然连续九天不曾做梦了。 仙尉对此也没有如何上心。 幽居山中,闭门掩户,深夜焚香,辟远睡魔,已具清福,辅以读书,更是我辈学人安顿性灵的第一良方。 看了一会儿道书,打着哈欠,得提提神,仙尉就换了一本可以循着折页、跳着看的书,一下子就有如神助,杀退百万瞌睡虫。 同样是看书,魏檗在北岳自家读书处躲清闲,先前那场夜游宴,忙得够呛,得缓缓。 以前是遇人不淑,变着法子想要举办夜游宴,但凡有点借口就办一场,现在都拥有神号了,总该告一段落了吧。 当下倒是有件事,需要跟陈平安商量商量,原来大骊朝廷那边,即将暗中送来一拨有仙家根器的修道胚子和自幼习武的良材美玉,总计十六人。 其中半数,属于关系户,都是大骊顶尖豪阀世族子弟,或是这些家族找到、培养出来的好苗子。 另外半数,都是大骊粘杆郎在宝瓶洲南方各国,精心挑选出来的剑道天才和学武奇才。 而且说是再过一两年,还会送来第二批,尽量争取全部都是剑修。 被陈灵均打搅了一下,魏檗便放下手边书籍,光着脚,走出屋子,站在檐下,习惯性伸手捻动那枚金色耳环。 缅想人中镜,披云睹更奇。 中岳晋青说话一向耿直,说他魏檗的披云山香火鼎盛,之所以能够冠绝五岳,就是靠脸。 魏檗懒得反驳,就当笑纳了。 按照先前飞剑传信的日程安排,那些少年少女,再过两天就会乘坐一艘军方渡船到达牛角渡,陈平安最近不在山中,可能是忙,也可能是有自己的打算,反正就是没有立即回信给刑部那边,大骊朝廷那边不由得担心会不会吃个闭门羹,可别把人送到了,就得当天打道回府,连皇帝陛下都知晓了此事,就又让礼部衙门寄了一封密信到披云山,魏檗只得亲自走了一趟京城的刑部衙署,笑着询问一句,有没有第三批?对方一时语噎。一洲地界,别的山头,任你是底蕴深厚的神诰宗或是云林姜氏,都巴不得有人帮着将这些年少天才往自家送。唯独落魄山,还真有足够的底气,说自己不求这个。何况陈平安如今是新任国师的消息,外界完全不知,大骊高层都是清楚的。 落魄山对外宣称封山二十年不假,魏檗不觉得陈平安会拒绝这些孩子。很大一部分原因,比较有趣,陈平安这个当先生和上宗宗主的,明显是感受到青萍剑宗带来的压力了。总不能是整整二十年,看着下宗如火如荼,蒸蒸日上,落魄山这边真封了山,一直冷冷清清的。 陈平安甚至开始着手准备一件重要事情了,为落魄山排定一份细致的法统道脉,以及亲手校阅编书,炼气道书和武学秘籍。 所以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估计是将那拨孩子安置在哪座山头,肯定不会像曹荫曹鸯那样,放到落魄山中,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崔东山和裴钱前不久买下了附近的跳鱼山和扶摇麓,离着落魄山都很近,再就是属于云子道场的灰蒙山,三者都是主山的近邻,也算比较合适。若是刻意将练气士和武夫分开,分别落脚跳鱼山和扶摇麓更为合适……魏檗突然骂了几句,他娘的,这是落魄山家务事,我操心什么。 埋怨归埋怨,事情还是得做,比如远道而来的青虎宫陆雍,既然陈平安不在山中,自己就得走一趟落魄山了。 因为陆雍不是寻常客人,陈平安念旧得很,魏檗便先穿上靴子,再一步跨出,来到一座宅子门外,叩响门环。 陆雍打开门,一见是魏神君亲临,赶忙稽首行礼道贺,魏檗已经知晓陆雍此行目的,也不拐弯抹角,笑道:“讲道理,陆真人完全不用亲自走这一遭,以你们两家的关系,并非泛泛之交,搁在山下,就是通家之好。” “论情分,陆真人必须得来趟落魄山,以前实在是走动得太少了,而且都是陈山主叨扰青虎宫,总得来这边,让落魄山尽一尽地主之谊。” “至于赵著担任落魄山客卿一事,他在霁色峰祖师堂有把椅子,陆真人只管宽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陆雍听到这里,百感交集。 一方面是不曾想没打过交道的魏神君,愿意如此看重自己和青虎宫,更想不到的,需知魏神君终究是落魄山的外人,或者说是半个外人吧,都敢如此打包票,陈山主肯定是时常在魏神君那边提及青虎宫了。 魏檗笑问道:“陈灵均有无提起一事,这栋宅子是陈山主专门给预留陆真人的?” 陈灵均没说,老真人却是抚须笑道:“景清道友已经说过了。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魏檗指向那幅楹联,微笑道:“是陈平安亲自写的,独一份。” 老真人望向那边,便是一愣,沉默许久,喃喃道:“当不起啊,更是受之有愧了。” 慷慨仗义,不拘小节,金银去而复来。 广结交游,坦诚相待,人物久而愈盛。 魏檗笑道:“我先回披云山了,欢迎陆真人随时去我那边做客。” 陆雍这才想起一事,就要从袖中拿出早就备好一份贺礼。 “真人履地,已是重礼。” 魏檗却是伸手轻轻按住老真人的胳膊,笑着摇头道:“再多,就是矫情了,怎的,只把陈平安当朋友,没把我当朋友?” 陆雍一时无言,抱拳而已。 即将到达霁色峰祖师堂那边的一处崖畔凉亭,根本无需休歇的清嘉,主动要求在此落脚。 日月双萤火,乾坤一鹊巢。 好一座自庄严亭。 仙尉放下书本,揉了揉眼睛,转头望向文房匾额那边。 读遍道书三万轴,知道不知道。 豪取功名六千年,知足知不足。 仙尉心中惴惴,曾经问那位山主,“山主赠送对联的内容,气魄这么大,贫道境界低微,怕是压不住啊。当真合适么?” 当时陈平安却是笑而不言。 仙尉便不肯收下,说放在山主的书房才算合适。 陈平安却说放在你这边更合适,再向他行了个道门稽首礼。 仙尉顿时手足无措,思来想去,便还了一个读书人的揖礼。 陈平安离开书房后,跨出宅子大门,双手笼袖登山去了。 你学什么道,修什么行,需要拜什么师学什么艺? 你便是人间第一位传道人啊! 陈平安已经算胆子大的人了,在大骊京城客栈内,他都只敢硬着头皮壮着胆子,说一句要带你回到山中,一起学道修行。 有朝一日,回想前身,你如起念,入山修道。 人间青山无数,谁敢不来就你。 (本章完)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想象 换了一身法袍的陈平安。 天地皑皑一片,法袍鲜红颜色。 雪中高树,火红异常。 城头高处那边,不知为何,周密身形缩减至与常人一般。 直到这一刻,马苦玄才知道自己终于见着正主了,吃惊不小,陈平安这家伙何时进入的祠堂,先前自己就坐在门口,竟然毫无察觉?马苦玄自认没有低估陈平安的道行,不惜涉险,违背心愿,动用早先被他深恶痛绝的这门雷法神通,结果到头来,陈平安就只是拿个分身对付自己? 本来以为搬出这个精心谋划而出的周密,哪怕打陈平安不死,也该让他折损道行,刚刚跻身的仙人,就要跌落回玉璞了。 马苦玄以心声问道:“放出陈平安心魔一事,出了意外?被他看破又如何,你只管趁热打铁便是,这家伙久经厮杀,心眼多得很,可别着了道,被他糊弄过去。” 这就是先前马苦玄置身于大阵却毫不介意的理由,由着你陈平安占了先手,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要喧宾夺主,没那么简单的。照理来说,修道之人的心魔,最盛在元婴境瓶颈、闭关想要跻身上五境之时,因为这就是远古道士的必经之路,不破心魔越过此障,就算不得地仙。只要借助周密之手,以某种失传已久的远古神通,打开心地牢笼,放出陈平安的心魔,那么这座隔绝天地帮助陈平安获得地利的阵法,就反而成为他面对心魔的最大难关,此方天地间越是纤尘不染,越是那头心魔的无垢道场,陈平安面对的心魔,就更像陈平安本人,届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到时候陈平安需要面对的,除了马苦玄,还有观想而出的赝品周密,再加上心魔陈平安,可就是三位仙人了。 周密笑答道:“不是放不出,而是没有必要,陈平安的心魔十分古怪,于我们而言,毫无杀力可言,没什么意义。我总不能耗费道行,好不容易放出一头心魔,它从头到尾,就只是作壁上观看戏吧。” 马苦玄忍不住骂了一句娘,“我就说这家伙是个怪物!” 周密说道:“我的存在,让他忌惮。由此可见,我之真身,让他不是一般的记忆深刻。” 马苦玄随口道:“有几个人,值得崔瀺和齐静春联手对敌?之后更是请出三教祖师合力镇压?” 万年以来,仅此一人。 马苦玄一招手,那些散落天地间的天劫五雷残余道意,如获敕令,就要往城头这边聚拢,扯起五彩丝线,切碎雪花无数。 陈平安也不拦阻,任由马苦玄拾取。 周密摇摇头,“反正道路已碎,不必收回,等你赢了他再说,小心沾染剑意,就要引狼入室了。” 马苦玄只听了一半,仍是没有撤掉那道法旨,却打消了将其收归袖中的想法。数以万计的彩线汇聚在马苦玄身侧,凝为一个绳结大小的圆球,宝光流转,熠熠生辉,就像一张遮天蔽地的雷法渔网,马苦玄就是那个提纲之人。 凡夫俗子,并不清楚仙法和神通的差异,一概视为山上手段,这就是不知神仙之别了。 追本溯源,只说大道根脚,严格意义上的万千术法、仙家伎俩,便是远古炼气士各自求道,创造出来的条条脉络,总归不离采气炼气再调用天地灵气的宗旨,再将其显化外露。神通却是得自远古神灵的众多权柄所在,远古道士,或刻紫书,将那些“路径”记录在册,这就是后世一部分道书秘籍的来历,更有甚者,收拢诸多神通在天地间的烙印痕迹,直接搬迁镌刻在了自身筋骨、本命气府大门、墙壁之上,宛如崖刻榜书或是题字在壁,而这类远古地仙、得道之士的兵解转世,后身天生就继承了一部分前身遗产,这就成了他们的成道之基,入山机缘。这便是后世登山修道成仙一事,为何讲究一个人有无仙根、是否道器的原因了。 也有天赋异禀的远古道士,能够将其直接拿来就用,道行渐深,再将其改善,稍微变了面目,更能适应那座崭新人间。若是再论如何施展,只说神通一种,旨意便妙在一个“通”字,神通,通神,一条神道贯穿天地,这也是后世道家建造法坛的缘由所在,便是仿了神通,道士授箓,注名仙籍,就可以与祖师爷“借法”,这种手段,都需要铺设出一条道路,要走此路,就需要通关文牒,手持令牌身怀宝箓,才能畅通无阻,道士授箓意义即在此。更有那枝蔓延伸出来的身外化身,法天象地的金身法相之流,皆是被练气士取法于天,用之于地。 所以这也是周密为何会说道路已碎,以马苦玄如今仙人境界,短时间内无法打造出第二座桥梁。 何况马苦玄与雷部借用这座天劫雷池,本就有那监守自盗的嫌疑,已经属于僭越行事,回头肯定会被问责,如今折腾出这么个烂摊子,就是马苦玄将陈平安看作是仙人境假想敌、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了。亏得他一直是那种做事单凭心情喜好,顾头不顾腚的。 马苦玄以心声问道:“拆解阵法,进展如何?” 周密不动声色说道:“十分缓慢,远低于预期,他的飞剑品秩不低。况且还要防止打草惊蛇。” 马苦玄无奈道:“一直被这家伙反复教训打架就打架,最好别吵吵,你当然无所谓,我脸皮再厚,也不得劲啊。” 周密置若罔闻,一手负后,一手握拳横在腹部,手心攥着两颗棋子,轻轻摩挲,咯吱作响,不是盯着陈平安,却是盯着……那张皮,如今已经仙蜕为一件注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法袍了,一件承载妖族真名的仙兵,确实很有意思,哪怕是陈平安送给一位飞升境修士,对方都不敢穿在身上吧。 周密像是在与马苦玄解释陈平安的真身由来,“这种瞬间起阵的路数,能够瞒过你,只有两种可能,一,他在斩杀元凶,毁托月山,城头刻字,重返浩然之后,其实并没有归还陆沉修为,始终停留在十四伪境,高你两境,借取的,又是陆沉的驳杂道法,借调施展,自然信手拈来,神不知鬼不觉。二,飞剑的本命神通,不但可以隔绝天地,还可以随心所欲,另起炉灶,再造世界。陈剑仙,可有说错的地方?” 陈平安笑着伸出一只手臂,摊开手掌,示意继续。 修道之人,被人斩却头顶天宫三花、以外力强行退散功德的滋味,可不好受,逼得陈平安不得不来一手我斩我,才能脱困,确实需要养神片刻。所幸被斩之物,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还是流散在这笼中雀内,迟早都可以收回来。 一定要给个水准评估,大致相当于挨了十一境武夫的半拳吧。 马苦玄想要帮那周密拖延时间,好打破这座天地屏障,陈平安也需要更换一口纯粹真气,暗中临时更换某些布局,各取所需。 这场暂时谁都不清楚对方底细的厮杀,双方皆是一步都不能走错。 谁都想做掉对方,马苦玄不愿走条神道,陈平安当然不接受跌境。 但是双方都有一种直觉,某个时刻,只需一下,就可以决定生死。 或是马苦玄的某种神通,或是陈平安的某拳或是某剑。 周密说道:“如此说来,他至少拥有两把本命飞剑,一起天地,搭建框架,设定边界,请君入瓮,东道主请喝罚酒还是敬酒,就看心情了。一起万物,依托于一条金精铜钱造就而出的光阴长河,任由他在两岸自由布置,两把飞剑两种神通,搭配起来,可谓天衣无缝,相当于三教圣人随身携带了一座原本无法迁徙的坐镇道场。两相比较,稍逊一筹的,是无法提升一个境界,优势是往古来今,四方上下,都在此境中。” 马苦玄大感棘手,皱眉道:“就不能是一把本命飞剑拥有数种神通?” 周密会心笑道:“忘记那邹子评定的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了?你就不奇怪,为何只有那个横空出世的山泽野修,剑修刘材,被邹子故意点破其两把飞剑的名字、根脚?甚至连刘材拥有的那两枚养剑葫都一并道破?分明是邹子意有所指,宛如一封书信,昭告天下,就不必将书信交到某人手上了。刘观还是唯一一个以金丹境登榜的天才,反观垫底的末代隐官‘陈十一’,当时还是靠着同时是元婴境剑修和御风境武夫,才得以跻身此列。如果我没有猜错,养剑葫‘心事’中温养的飞剑‘碧落’,一剑倏忽间,上穷碧落,想必刻意针对的,就是陈剑仙这把……” 周密抬起手,一卷袖子,“这座广袤天地了。任你天高地阔,阴阳契合,大道在此循环有序。剑修可以一剑破万法,刘观更是能够一剑破万剑,上穷碧落下黄泉,牢笼屏障都成了虚妄。” “道祖又一枚养剑葫‘立即’,刘材凭此炼剑‘白驹’,恰好压胜这座天地间的那条光阴长河。总之就是两剑克制两剑,刚好苦手至极。” 陈平安抚掌笑道:“厉害厉害。虽然是个假的,离着下一等真迹还有些距离,已经不算太过拙劣了。” 马苦玄说道:“别忘了你是垫底的那个,还能这么开心。” 陈平安笑道:“我是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垫底,那你作为宝瓶洲年轻十人的榜首,你开心不开心?” 马苦玄扯了扯嘴角。 陈平安说道:“难道是邹子排定榜单的时候,私底下跟你打过招呼,你觉得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就把垫底位置让给我了?” 马苦玄伸手揉了揉脸颊,咧嘴笑道:“有你哭的时候。” 陈平安笑呵呵道:“马苦玄,你有个从娘胎带来的臭毛病,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什么都想要压人一头。再就是你只做那种你觉得可以做好的事情。苦玄啊,这样不好,得改,当然前提是你还有机会,去改过自新。” 马苦玄被一句“苦玄啊”恶心得不轻。 周密却是看了眼雪地里的那抹鲜红。 马苦玄讥笑道:“老秀才的死对头,说过好为人师是人之大患。我听说你讲道理不过瘾,干脆跑去村野当了个教书先生?” 陈平安说道:“我倒是觉得人之大患有二,除却圣人教诲的好为人师,还有一患,就是耻于为人弟子。” 马苦玄一时语噎。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选择毕其功于一役,好像不是不可行? 周密不再理会这两个同乡同龄人的打嘴仗,自顾自说道:“世人都误以为刘材的出现,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剑修,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列,属于应运而生,顺势而起,得到了天地的青睐,觉得是天道不愿让宁姚专美于前,就像年轻一辈当中,武道路上先有曹慈,便后有陈剑仙,似乎剑道也该如此,刘材才会被拿来跟宁姚作比较,觉得炼剑百年之后的刘材,与宁姚有机会在某个相同的境界阶段,争个剑道高下。都没有料到剑修刘材真正要对付的,并非宁姚,而是陈剑仙。” 马苦玄的脑子不比寻常,非但没有幸灾乐祸,反而遗憾自己为何没有这样的宿敌? 陈平安当然也算宿敌,但是剑修刘材,却是邹子为陈平安量身打造出来的关键胜负手,意义不同。 不过这种觉得刘材有机会跟宁姚在剑道上掰一掰手腕的误判,在当时,确在情理之中,因为很多人都觉得飞升城迁徙去了五彩天下,不再是剑道气运浓厚的旧剑气长城,照理说宁姚的破境速度,确实可能会放缓脚步,她每提升一个境界,下一个境界的停滞岁月就会更久。那么手握两枚道祖养剑葫的刘材,就有了追上的可能性。 事实如何?还能如何,自然是后知后觉,误会宁姚了。 原来她在不在剑气长城炼剑,完全没两样。 先前一万年,人间剑修,无非是陈清都和陈清都之外的其他剑修,仅此两种。 如今宁姚已经呈现出补缺陈清都的迹象和势头了。 就是不知道由飞升境合道十四境的这道天关,会不会拦她一拦? 马苦玄突然发现陈平安那厮脸色古怪。 怎的,话赶话,聊到了你那道侣宁姚,便想到了自己是个吃软饭的?开始不得劲了? 如今浩然天下,几乎都知道正阳山那位搬山老祖的战绩履历,了不得,令人咂舌,做出过如今回头看便堪称一连串惊世骇俗的壮举,曾经在骊珠洞天,先是重伤了刘羡阳,继而迫使陈平安跟宁姚联手对敌,双方周旋颇久,与宋长镜对过拳,最后好像还挑衅过齐静春,只因为想要搬走那座如今归属于夜游神君的北岳披云山…… 却不知其实当年马苦玄也曾单独挑衅过他们。 那会儿的马苦玄,想法依旧迥异常人,反而觉得那个外乡少女跟泥瓶巷狗腿子,如果身份一个天一个地的他们,能够走到一起,天雷勾动地火,滚个被单什么的,挺好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比较有趣。 陈平安摇头笑道:“假人就是假人,到底不是真人,只能按图索骥,不能异想天开。” 周密说道:“哦?恳请陈剑仙不吝赐教。” 陈平安说道:“先介绍一下我两把本命飞剑最早的名字,分别是笼中雀和井中月。再纠正你一下,刘材的飞剑白驹,一开始是用来针对笼中雀的,飞剑碧落,才是针对井中月。当然你现在的判断,也没有什么问题,我拿一袋袋的金精铜钱熔铸为一条光阴长河,痴人妄想,不自量力,试图在笼中雀内打造一座小千世界,也是归功于刘材的出现,他那两把飞剑,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言下之意,就是明知刘材在前边道路上等着自己,陈平安非但不绕道,反而更进一步,你那把白驹不是无视光阴长河的拘束吗?那我就千方百计到处搜集金精铜钱,一直砸钱下去。你那把碧落号称一剑破万剑?那就看看你到底可以破去几个一万剑,十个,百个? 周密恍然大悟,“不怕抱道而亡,只肯直道而行,原来这就是剑修。” 马苦玄啧啧道:“头真硬。” 周密流露出赞赏神色,笑道:“信命却不认命,是个好习惯。” 马苦玄以心声问道:“怎么说?” 周密答道:“有点麻烦,抽丝剥茧已经不易,就怕茧外有茧。我大致可以推断出此地是幻境天地之一,另外还有数十个候补之多,目前被我寻见根脚的,就有三十二个,虽说它们的坚固程度肯定一般,还不如这座剑气长城,但是被他在关键时刻拿来碍手碍脚,坏你的企图,总归不是什么难事。” 马苦玄点点头,“这家伙从小就心思重,擅长伪装,狡猾得很,论城府,当年宋集薪给这个邻居提鞋都不配。不愧是同道中人,我是装傻子,他是装好人,当年我们都成功了。” 陈平安好似猜出他们的意图,略带几分讥讽语气,微笑道:“给你们机会不中用啊。” 周密突然以心声说道:“要小心了。” 马苦玄嗤笑道:“小什么心,你继续破解屏障,能够一股脑儿彻底打碎是最好,不成也无妨。我反正是不惯着他了。” 霎时间天地变相,碧空万里,婵娟可爱,全无一片雪花,本来积雪厚重的大地,顷刻间亦是不见半点雪白。 与此同时,城头之上,一线横切而过,不见半点剑光。 横线掠过的高度,恰好就在马苦玄和周密的腰部位置,好似有无形剑仙,一剑挥出,横切天地。 那周密神色自若,只是站在原地,任由身躯被拦腰一切为二,上半截身躯稍稍,没有出现血肉四溅的景象,身躯也非幻景,剑光所斩确是实物,只是被斩开的两截腰部缺口处,分别从中流泻、浮溢出一阵阵炫目的琉璃光彩,两道光彩一升一降,貌似是试图自行衔接在一起,重新拼凑起这具形体,却被那股遗留剑意阻拦了道路。这副身躯就像是个“草包”空壳,只是这皮囊下的草包,可就是名副其实的价值连城了,竟是那由大量金精铜钱炼化而出的琉璃身躯。 似乎得到了马苦玄的某种授意,周密伸手就要将那颗枣核大小的袖珍“雷池”握住,又是一道剑光直落城头,将这周密当头劈开,本来只是分为上下两截的身躯,变成了四份,这两次剑光,其实都不能说是一条或一道了,而且一个完整的巨大切面,剑光横贯整座小天地。 剑光绽放极快,一闪而逝,连绵不绝,一斩再斩,将那周密形态斩得七零八落,纵横交错的剑光遗留在原地,使得城头周密变得支离破碎,只是保持一个大概的全貌,惨不忍睹。 马苦玄身形却是消逝不见了,陈平安蓦然转身,就是一剑递出。 高空中一粒微尘般的存在,瞬间变化出一尊身高千丈的巍峨法相,一脚朝那大地上略显渺小的陈平安狠狠踏去。 马苦玄这尊披挂五彩宝甲、法相威严的身外化身,从脚底至肩头,被一撩而起的剑光切豆腐般,毫无凝滞斩开。 剑光不止是破开法相,剑气还向两侧轰然散开,宛如有一双巨灵大手,硬生生将马苦玄的那尊法相身躯向两侧撑开。 陈平安微微皱眉,换成一般的同境修士,在自家天地内,被一剑斩开法相,倒也正常。 可马苦玄不是一般的仙人,金身不该如此脆弱不堪才对。 就在此时,陈平安心弦紧绷,电光火石之间,念头急转,最终选了一个折中的法子,避而不战,敛了行踪,隐匿起来。 原来见到那城头之上,周密瞬间恢复如常不说,整个“人”变得无比真实,气势更是浑然一变,狗日的,简直比周密还真。 陈平安那一瞬间,都要以为当年马苦玄其实已经跟周密勾结在一起,作为留在人间的后手,只等今天,来杀自己,强取豪夺半个一。 那周密面带笑意,神色无比写意,随随便便高举手臂,双指并拢,便是一划而下。 直指陈平安所站位置,陈平安前脚刚走,后脚城外大地之上,便出现了一条无比深邃的沟壑,一直蔓延出去。 整座笼中雀天地差点,当真只是差点,就被破开了,沟壑最深处,与最远处,皆已即将触及天地的边界。 隐去行踪的陈平安心神震动不已,皱眉不语。 难道真是周密? 否则这一手,不是飞升境的山巅大修士,根本无力造就出这种局面。 耳畔听见马苦玄言说“出来”二字,如同言出法随的道家圣人,陈平安就被从一处秘境中拖拽而出,被迫现行。 云海滚滚,一只金色手掌搅出一个窟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向悬在半空来不及躲避的陈平安。 一剑递出,确实穿透那只大如山岳的金色手掌,仍是裹挟巨大声势一砸而下,陈平安只得对了一拳。 大地震颤,尘土飞扬,被砸下的陈平安单膝跪地,位于大坑中心位置,呕出一口鲜血。 马苦玄说了自己不学拳,为何这一不好说是术法还是神通的一掌,威力不弱于曹慈的拳法? 不用转头,陈平安反手就是一剑。 却被那如影随形的周密,轻而易举以双指捻住夜游剑的剑尖,周密抬起手,便有剑气凝为长剑,回礼一剑,斩向陈平安的肩头。 陈平安身形化作十数道剑光,倏忽间在百余里之外重新凝为真身。 下一刻,只见大地之上,仿佛未卜先知的马苦玄拉开一个拳架,已有一拳朝向自己递出。 拳罡浩荡,不可匹敌, 在这一拳和陈平安之间,如有数百块镜面砰然碎裂开来,向四方溅射,景象绚烂。 这就是占据天时地利的优势了,哪怕有临时设置的群镜长廊阻拦此拳,陈平安仍是需要缩地横移才避开那道拳罡。 十分古怪,那周密掐诀,念了一个撤字,先前大地之上的沟壑瞬间消失,好似时光倒流,恢复如初。 马苦玄朝陈平安勾了勾手指。 陈平安刚要言语,周密缓缓前行,笑道:“城头刻字者的剑术,陈剑仙教人失望啊。” 陈平安说道:“连我的名字都不敢说出口,是怕我找到你的隐匿之地,还是担心被真身察觉到蛛丝马迹,他一个念头,就崩碎了你这副琉璃金身?” 周密说道:“我不敢对你直呼其名,陈剑仙就敢对周密直呼其名了?” 陈平安洒然笑道:“我是废物,不妨碍你更废物啊。” 周密说道:“我看过一本书上的两个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能活下来不是因为他们是主人公,而是因为他们能够活下来才是主人公。” “一个故事发生的背景,起始于一个叫槐黄县城泥瓶巷的地方,主人公,姓陈。” “更前边的另外一个故事,开始于中土神洲的一个书香门第,转折于剑气长城,最多篇幅在蛮荒天下,收官于浩然,结局暂时未定。” 陈平安突然说道:“明白了,好手段。” (本章完)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璀璨 不管陈平安是真知道还是装明白,马苦玄确实被诈了一下,趁着马苦玄随之心念微滞、稍稍一愣的缝隙,陈平安如获大赦,笼鸟脱困,迅速移步后撤一步,涟漪阵阵,身后凭空开启一道门户,陈平安身形没入一处被那周密比喻成蚕茧的山水秘境中,就此离开剑气长城这处幻象天地。 视野中瞬间失去了那一袭扎眼的鲜红颜色,马苦玄看不真切,却是没有半点着急神色,周密却是一眼看出了门道,解释道:“用上了搬山手段,是让山来就我的神通,他那一步挪动,只是故意为之的障眼法。简而言之,他在自家地盘上,可以随时切换秘位置境,比起缩千里地脉于方寸间,要更直截了当,更隐蔽。寻常同境之争,立于不败之地。” 马苦玄说道:“光阴有限,废话少提,带我追上去。” 周密笑着点头,往自己轻轻头上一拍,便有三花聚顶,幻化为一顶好似将白玉京、仙簪城、托月山等地拼凑而成的金色道冠,气象万千,马苦玄收敛身形如芥子大小,化作一条虹光,掠入道冠中,如一尊远古神灵坐镇天庭中央。周密定睛一看,循着陈平安道气留下的那条蛛丝马迹,大步流星,双手硬生生扯开一道门扉,闪身进入其中,来到了一处小桥流水人家的繁华市井,附近就有个酱园子,街上凡俗只要靠近周密,便如积雪消融,自行化作虚无。 周密一挥袖子,便有一股磅礴气机横扫出去,这处天地之内所有行人、建筑、山头悉数被削掉“上半截”,周密再跺脚,此地“下半截”人间便好似鳌鱼翻背,处处崩塌凹陷,竟是眨眼功夫便沦为废墟,万物一并化作齑粉尘埃,飘散天地间,极远处,一粒光亮一闪而逝,周密微微一笑,找到了,端坐在金色道冠中的马苦玄手掐剑诀,便有一条剑光在空中如龙走水,掠出了“山顶”,剑光轨迹看似蜿蜒曲折,实则是暗合一条光阴流水的河道,等于是顺水直下,故而这才是最直最近的道路。 一线剑光便在千万里之外,砸中那粒躲闪不及的光彩身形,后者以拳罡对剑气,负隅顽抗,一攻一守,当场溅射出一朵水花。 马苦玄明显听到那家伙骂了一句娘,骂骂咧咧,如一头丧家之犬,狼狈窜入别地藏身,继续避其锋芒,先拖延时间,再寻求破敌之法。 周密说道:“对方估计已经确定我并非周密真身了。” 若真是周密以马苦玄作为衔接天地的人身渡口,来此算计陈平安,不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在剑气长城那边就已经收尾了。 马苦玄恼火道:“我还以为你最后那番言语,是只有你才能说得出口的话,可以让他更加认定你是真身,不曾想反而让他起了疑心?” 周密微笑道:“是你画蛇添足了。我当时就提醒过你见好就收,本该一假到底,便是全盘真实。就像一幅手法细腻的工笔山水画,偏要捕笔一朵写意花卉,任谁见了都觉得不妥。” 言语之际,周密早就一步跨出,这次是直接以身躯撞破两座幻象天地间的屏障,越界换地,周遭出现琉璃崩碎般的绚烂画面。 大雨滂沱,一支逃难车队,泥泞道路上,两旁散落着可能是自己滚落、也可能是被车夫仆役推下的箱子,许多打开的箱子,摔出书籍,这些传承有序、钤印众多的善本,熬过了火灾、虫蛀,却逃不过这场兵劫,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比古董更不值钱的,大概就是书本了,又重又换不了钱,不丢它们丢什么。 头顶金冠的周密蹲下身,拿起一本沾满黄泥的软烂书籍,马苦玄催促起来,赶紧揪出陈平安的行踪,周密让他不急,快速翻开书页,伸出手指在一个“陈”字上边按住片刻,之后又在别页找到其余平安两字,再轻轻抖腕,一本号称一页价值一两金的善本就这么被抖落殆尽,只余下三个金色文字,悬在半空中。 周密随后轻轻跺脚,用上了类似召请神灵、敕令土地的手段。 那三个金色文字摇摇欲坠,神采黯淡,最终变成毫无光亮的灰烬,随着雨水坠入泥地,却仍是不见陈平安身影。 马苦玄捧腹大笑道:“是你火候不够,还是陈平安这家伙的金身,太沉得住气?” 周密笑了笑,便又地上挑了几本书,重新从白纸黑字的书中,凑成“陈平安”这个名字。 再快速从书页上翻出“落魄”和“山”,再分别从“神隐”中取隐字,“宦游”中取官字。 免得再次出丑,周密干脆还将“剑气长城”与“骊珠洞天”和“泥瓶巷”一并组词拼出。 如此一来,周密身前便悬空了两道神光流溢的宝箓,分别写明“落魄山陈平安”,“剑气长城隐官”。 此外符箓各自犹有一行小字的旁白注脚,泥瓶巷,骊珠洞天。 周密说道:“必定功成。” 马苦玄心领神会,等周密嘴唇微动,再下了一道敕令,守株待兔的马苦玄便率先一拳递出,依旧是曹慈的拳路和力道。 拳意要比中土文庙那场青白之争中的曹慈高出一筹,显而易见,当时无论曹慈还是陈平安,双方默契,都没有全力施展手脚。 被强行征召而来的陈平安,由于不知马苦玄会施展什么手段,无法对症下药,就很难还以颜色,只能是尽量防御,身上一件鲜红法袍之外,漂浮着数以万计的各色符箓,层层叠叠,宛如数十条符箓长河,缠成一个圆球,将真身护在圆心。可惜手段虽多,仍是被马苦玄那一拳将符箓河流打得粉碎,光线扭曲,景象紊乱,陈平安却只是瞥了眼那个周密,抬起双臂各挡在身前,随后身体就像一块石子,重重撞在了一块被拉伸开来的帷幕棉布上边,拽得围布向石子中心处凹陷聚拢过去,天地山川和人物建筑都积压在那些围布褶皱中间。 马苦玄抬手,无数条金色闪电,疯狂轰砸在那个大坑底部的中心地界。 周密再下了一道敕神法旨,将此方天地的“地主”陈平安强行召回。 从周密眉心处掠出一道紫色剑光,直刺陈平安的头颅,近在迟尺间,避无可避。 陈平安只得稍微转头,纤细剑光便在脸上割破出一道深可见白骨的伤口。 这场架,马苦玄可谓稳占上风,联手周密,打得身为东道主的陈平安,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等到那张敕神符箓灵光耗尽,陈平安终于恢复自由身,遁入无垠虚空中,周密却是再次如影随形,更换地盘,现出一尊法相,脚踩大地,便将脚下一座山岳踩踏成粉末,低头弓背,以后背撑开天穹帷幕,法相身披金甲,变成一个手持雷电长鞭的万丈神灵,一鞭落地,鞭梢再卷了几卷,数次鞭挞地面,眨眼功夫便将一座居民百万的京城砸成破败不堪的废墟,就此成为仙家斗法的战场遗址。 一条细微剑光,顺着雷电长鞭蔓延而上。 马苦玄只是弹指一挥就将其绞断,一位剑仙的剑光,便是如此不堪一击。 形势不由人,陈平安必须再次剑遁更换战场,用不同的地理位置来换取光阴的流逝,尽量拖延时间。 大地之上无数未开化的生灵,呆呆仰头望着那破开天幕的火光,映照得此方天地深夜如昼,好像一场天灾临头。 一座蛮夷之地的巨泽,直接被一颗天外星辰坠地填平。 巨大的冲劲,导致整座小天地都即将碎开,天关地轴的龟裂声响,此起彼伏,幻境宛如一件将碎未碎的开片瓷器。 陈平安却已经离开此地,逃去上一座山水秘境,就像有人从宅子的侧门离开,绕路从正门走入,杀了个回马枪。 不曾想天边现出一只青铜小钟,再浮现出一只洁白如玉的巨手,只是轻轻摇晃一下,轰然一声巨响,便将整座天地震碎。 那只巨手的主人,周密以心声提醒道:“过去半炷香了。” 马苦玄呲牙咧嘴,“据我所知,这家伙跟人干架,都是硬上的,没这么会跑路啊。” 占尽上风,却始终没办法将陈平安重创,无法将优势变成胜局,就像兜里一大摞银票无法兑现,终究不美。 周密笑道:“之前他炼剑未大成,跑路有何益,还不如奋力一搏,现在明知不可力敌,换成谁都会选择避退。” 马苦玄双手抱住后脑勺,坐在这座缝合而成的杂乱道场中,“抱头鼠窜这么久,不知道他解谜解到什么地步了。” 周密说道:“别再拖了,迟则生变。” 马苦玄懒洋洋笑道:“这场游戏,你是外人。” 对马苦玄来说,自己的这场悠闲追杀和陈平安的憋屈逃窜,就像那孩子间经常玩的捉迷藏游戏。 马苦玄惋惜道:“惊窝了,没有上钩。” 周密说道:“你故意让他选择剑气长城,是一步好棋,他自然而然就会想起‘我’与老大剑仙,无需你更多算计和铺垫了,但是在他还被蒙在鼓里期间,你没有让他心心念念起‘陈清都’三字,就是一招臭棋了。” 马苦玄说道:“是比较可惜了,怪我托大了,到底没能请出完整的第三尊神。” 周密笑道:“我早就说了,此人毕竟是读书人,讲求一个暗室慎独,不可亏心,故而便是在他脑海中,都不可能对陈清都直呼其名。” 马苦玄撇撇嘴,不以为然。 周密说道:“选择陈清都,不如选左右。” 马苦玄满脸无所谓说道:“排场要大,要选当然就选剑术最高的那个人。” 即便是陈清都的半数道行,打了五折的剑术,威力也不会太弱吧? 周密笑着摇摇头,神色倍感无奈。 原来在马苦玄的心相天地内,同时摆了三张香火神案,却只有一只香炉插香,烟雾袅袅,供奉三人。 除了文海周密,白衣曹慈,还有一位仗剑老者,正是那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陈清都。 只是相较于前两者,陈清都相对面容模糊,身形缥缈不定。 马苦玄的观想,类似某种玄之又玄的“炼制和铸造”,能够立起一尊神台上泥塑木雕的“无脸”神像。 当然它们的金身高度是有限制的,这当然是与马苦玄的境界挂钩,练气士止于飞升境,武夫至于止境。 不然胆大包天的马苦玄,既然连文海周密都敢观想而出,为何不直接搬出三教祖师,供奉在神台上边? 同样是封正山水神灵,中土文庙、大骊宋氏王朝和某个宝瓶洲藩属小国,三者的封正,虽然都是合理合法的正统,但是品秩却有云泥之别,而陈平安的想象,与某人相关的念头,就等于是为那尊神像“开脸”,以及负责描金添彩,让那神像栩栩如生,更加趋于真实。 马苦玄为陈平安精心预设了三尊等后者去的“神像”。 道法之周密,武学之曹慈,剑术之陈清都。 恰好,这三位,先后都曾出现在剑气长城。 在一处某位文官正在河畔设桌祈雨、百姓游街燃烧纸龙王的秘境天地内,陈平安单手拄剑,伸手抹掉从耳边流淌到鬓角的血迹。 一直在挨打,伤势不轻,所幸还没有伤到真身魂魄和大道根本。 如果说周密的现世,是个马苦玄早就给出线索的谜题,那么谜底确是观想二字。 假设马苦玄所说是真,并没有接受周密的登天邀请,那么无论是周密的修为境界,还是曹慈的真实拳法,陈平安当然都要比马苦玄更接近真相。 也就是说,马苦玄这种看似……作弊的神通,是有天然限制的,不能是他来凭空观想而出,而得是陈平安来给出想象。 就像一场稳赚不赔的垂钓,被马苦玄观想而出的文海周密,手持鱼竿,所钓之鱼,即是陈平安所思所想的某个“人名”。 只要陈平安咬钩,想到了某人,就会被马苦玄趁机提竿,收入鱼篓中,变成“真实”。而这个人,就是马苦玄的鱼获。 也就成了陈平安当下的假想敌。 例如曹慈。 因为陈平安的心念跟思想,就是一条滔滔江河,所有陈平安认识的人物,都是水中的大小游鱼。 不对,除了曹慈,还有那个周密! 陈平安在这一刻恍然大悟,狗日的马苦玄,什么时候这么有脑子了?!那个在城头现身之初的周密,分明就是对陈平安的暗示。 故而那周密,一开始就是个花架子,吓唬人的而已,估计当时手段并不高明到哪里去。但是等到马苦玄在某一刻施展观想神通之后,陈平安始终提防着那个面对面的周密,其实才算被陈平安赋予真实含义,故而直到那一刻,周密才算真正意义上从赝品周密变成了次一等真迹。就像一个名存实亡之人,便终于活了过来。 某种意义上,这是陈平安的自讨苦吃。因为心中怕什么,就会当真来什么。 马苦玄不动声色就狠狠坑了陈平安一次,就像一场山水神祇的封正典礼,马苦玄负责“名与”,着了道的陈平安负责实与,最终便出现了一场正统的封神。 俗子入庙敬神需要烧香,一般多是点燃三炷香。 想必马苦玄的请神降真之道,也是差不多的礼制。 最好是如此。 万一马苦玄是点燃九炷香什么的……陈平安就得硬扛这么长的时间。 不敢在此长久逗留,那周密不知用上了何种手段,简直就是阴魂不散。陈平安不等对方追至,勉强换了一口纯粹真气,就立即更换场地,果不其然,陈平安前脚刚走,这方天地下一刻便下了一场暴雨,黄豆大小的雨点,每一颗雨滴皆是剑气凝聚而成,将大地山川刺成了密密麻麻布满无数孔洞的筛子。 马苦玄啧啧称奇道:“陈清都的剑术,不过半数道行,就这么夸张了?” 周密笑问道:“终于后悔了?” 马苦玄嗤笑道:“后什么悔,我这辈子最喜欢哑巴吃黄连。别浪费,有了陈清都的半数剑术,你可以动真格的了。” 周密微微一笑,手持一剑,一剑连斩数座陈平安心相天地。 为了阻挡这道剑光,一把用仙兵品秩的夜游剑,竟是被当场斩断。 一件同样是仙品的鲜红法袍,也那条被势不可挡的剑气撕裂开来。 站在一处浩渺无垠的太虚境界中,陈平安将两截断剑,悉数归于身后长剑,身上那件法袍虽然破损严重,当下尚能自行合拢。 差点被一剑斩破身躯,一位仙人境练气士,即便体魄被斩,经过修养,也能恢复如初,却要实打实折损道行,怕就怕殃及魂魄。 周密提剑,再落剑光于青冥中。 当场将一座金色拱桥斩成粉碎。 陈平安这一手防御剑术,好像是跟那游侠许弱偷学而来? 整座太虚境界都回荡着剑气所激起的剧烈声响。 陈平安站在一处金色拱桥的碎块柱头之上,问道:“你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山上的扶乩起坛,请神降真,都需要遵循某种规矩,练气士虽有种种手段、选取捷径,能够尽量减少自身折损,但是练气士该给的代价,从不落空。 周密都懒得用心声提醒了,直接开口道:“不如斩了他,你们再叙旧?” 马苦玄跟陈平安,就像两个村野稚童在那边玩过家家游戏,排兵布阵,泥地对垒,一个说我有十万兵马,一个说我有神兵天将。 你来我往,只要敢想就行了。当然那是一种打嘴架而已。 但是就像其中一个孩子作弊了,他可以梦想成真,另外一个却只能是空想而已。 陈平安跟周密各有问题,马苦玄却是答非所问,“你其实猜到了自己陷入了某种境地,被我反客为主,但你只是想了三次,皆被我未卜先知,所以才会次次没有效果,你再被事不过三的念头所压制,之后你就干脆就连想都不敢再想了。” 周密叹息一声,神色惋惜道:“何必主动给出谜底,横生枝节,小心功亏一篑。马苦玄啊马苦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平安面无表情。 刹那之间,马苦玄心相天地中的那三座神台和神像,便轰然倒塌,一如他们家乡神仙坟那些神像的最终归宿,尘归尘土归土。 周密微微错愕,瞬间想到了缘由,大笑一声,在身形消散之前,由衷赞许道:“陈平安,好手段,先前一语,诚不欺我。” 原来是陈平安用上了另外一种以剑斩己的手段,在自身心境中,将周密、曹慈与陈清都一并斩却。 马苦玄脚尖一点,同样踩在一处金色拱桥的柱头上,蹲着笑问道:“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为了陪我玩到现在,图个什么?” 陈平安屈膝盘腿坐在拱桥碎块上边,道:“用事实证明,先前几场架,我都是陪你玩玩的。” 马苦玄疑惑道:“当真?” 陈平安冷笑道:“我骗个傻子做什么?” 马苦玄歪着脑袋,怔怔看着那个同龄人。 此次陈平安受伤如此之重,付出的代价如此之高,连那把长剑都给打断了,这些可都不是假的。 马苦玄开口问道:“真是听过周密那番话语,你就想明白了首尾?连我请神三人到底谁,当时都能猜到?你当真能够算到最后一人,是陈清都?” 陈平安嗤笑一声,“你还想着‘陈清都’呢?来,试试看。看看是你请出的老大剑仙递剑更快,还是我斩却记忆更早?” 马苦玄好奇问道:“你该不会是用上了光阴长河逆流的手段吧?” 陈平安摇头道:“想过尝试一二,暂时没那本事,拖不动你们身躯。何况这种手段,光阴长河的消耗,是不可逆的。不比现在的代价更小。” 马苦玄点头道:“这才算合情合理。否则就太不讲道理了,岂不是高你一境的飞升境,都被你玩弄鼓掌之间。” 马苦玄站起身,说道:“如果我赢了,你自然是万事皆休。可如果我不小心输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陈平安说道:“你先说说看,答不答应,两说。” 马苦玄说道:“马氏府邸那边,你觉得该死的就死,给他们个痛快。该活的就活,你也别再纂改记忆、操控人心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马苦玄笑道:“那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下一刻,马苦玄身形蓦然大如无量,直接将一颗远古星辰攥在手心,朝陈平安那边狠狠砸去。 陈平安试了试,亦是如此神通广大,随手一挥袖子,就将一片璀璨星河砸向那马苦玄的法相。 在这座既在陈平安飞剑笼中雀、更存现于马苦玄观想的双重境界中,双方各展神通,每一种手段的威势,俱是匪夷所思的地步。 无数处原本星辰密布的战场,被双方打成大片空白的遗址。 亏得都是虚相,否则阴阳家和五行家的大修士,再加上人间钦天监练气士,估计都要疯了。 不过之于外界是假,对于战场双方却是真到不能再真,容不得掉以轻心,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及体魄和道心。 光阴悠悠流逝,不知过去多久。 马苦玄蓦然请出一尊陈清都神像。 陈平安几乎是本能递出倾力一剑。 就将那马苦玄连同假象一起斩成虚无。 马苦玄身形端坐在太虚中,身形化作无数金光,天幕处露出一点光亮,承载魂魄的那团金色光芒,本可以循着光亮,离开这座牢笼。不曾想金色光芒竟是稍稍停滞,好似回望一眼那个互为宿敌多年的陈平安,之后那团金光便是自行一震,彻底搅碎了魂魄,不肯再有什么来世,绝对不接受这种陈平安将其形蜕“兵解”的好意,在这笼中雀内,便下起了一场金色的滂沱大雨。 他甚至好像故意不去看马府祠堂内的重见天日,人人大梦初醒。他就像只是信得过陈平安的一个口头承诺而已。 那对马氏夫妇,只做了半段“美梦”,先是被儿子马苦玄出手拦下陈平安,他们得以顺利成为得到酆都庇护的一双山水神灵,家族就此开枝散叶……但是后半截却是名副其实的噩梦了,志得意满之时,却突然被拘押去了城隍庙受审,判词严酷,二十多次转世投胎都不得人身,最终恢复人身,再次结为夫妇,却在那一世饱受煎熬,死于非命。 其余马氏众人,也都已经清醒过来,面面相觑过后,便是互视仇寇。 一个在玉宣国根深蒂固可谓庞然大物的家族就此人心离散,不是以下犯上,就是争着分家。 陈平安站在马氏家族的大门外,依旧是清明时节,只是雨停了。 一袭青衫长褂,腋下加着雨伞,缓缓而行,走向别处。 ———— 京城长宁县,当算命先生的道士吴镝,吃饭的家伙什还留在那座后来租赁的宅子。 陈平安刚刚路过那座衙神祠,听到一个熟悉心声,恍惚间就来到了剑气长城的城头。 城头之上,站着礼圣。 当下境地,亦真亦假。 陈平安收起腋下的那把雨伞,作揖行礼。 礼圣点头致意,说道:“马苦玄观想出来的周密,是假的,你不用多虑。但是周密会不会通过此事,看到你当下的情形、境界和心态,我不作保证。” 陈平安松了口气。 眼见为虚,耳听为实。 礼圣说道:“受伤不轻。” 陈平安说道:“比起最早的预期,还是要好几分。” 必须重新炼剑夜游,缝补那件仙蜕法袍,头疼归头疼,总好过跌境。 先前看到马苦玄身后的那个“周密”,知道此事必须慎重,万一真是周密留在人间的伏线,后果不堪设想。必须立即让文庙那边知晓此事的同时,又可以尽量不让文庙圣贤干涉自己的这场复仇,说简单很不简单,说难倒也不是那么难,有事找礼圣! 可陈平安只是懂得缩地神通,又不懂得如何像火龙真人那般一步跨洲,注定没办法分身赶去中土文庙汇报此事,飞剑传信更是来不及,没法子,就只好用上一种最直截了当的法子了,在心中喊了几遍礼圣……的真名。 礼圣当时只是回复了一句知道了,就再没有下文。 即便如此,陈平安还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走出马氏祠堂,只管放开手脚,去跟马苦玄来场捉对厮杀。 礼圣问道:“隐忍多年,大仇得报,感觉如何?” 陈平安略显疲惫,便随意蹲在城头上,眺望远方,在这座天地之内,除了剑气长城严格符合真实,此外蛮荒天下的山川景象,与真实境况偏差极大,十万大山,托月山,曳落河等地,只要是陈平安去过的,亲眼见到的,都被搬迁拥簇在一起,就像一间搁放物件的库房。陈平安沉默片刻,淡然说道:“做了件必须要做的事情,好像没有太大的喜悦感觉。” 就只是觉得理所当然。 礼圣笑道:“想喝酒就随意。” 陈平安便取出养剑葫,喝了起来。 礼圣冷不丁问道:“你如果在我的位置上,会做什么事情?你不用多说,用一句话概括就可以了。” 陈平安一时哑然,这种天大的问题,想都没想过,让我怎么回答? 上古岁月,礼圣曾经联手三山九侯先生,有过一场影响深远的变革。 对这本老黄历有所了解的后人,往往认为失之以宽,败之以密。 事实恰恰相反,是因为礼圣重新编订的法条阴律,过于繁琐缜密了。 陈平安认真思量片刻,试探性说道:“要替浩然天下众生万物,寻求一个最大公约数?” 礼圣点头笑道:“这个回答不差,不愧是当上国师的人。” 陈平安没说什么,不差,也就是不算好了。这类公门话术,我又不陌生。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扒拉着脚边的积雪,攥了个雪球,壮着胆子说道:“礼圣,可别让我去文庙当差啊?” 假设礼圣跻身十五境,文庙那边就等于多出一个无比重要的空缺,就必须有人顶替,负责处理人间最高和最低两处的繁复庶务。陈平安当然不是说要补缺礼圣的位置,他胆子再大也不敢这么想,而是类似世俗王朝六部衙署中尚书侍郎跟郎中的关系,两者差了好几品,后者公务却是半点不少。 礼圣看了眼陈平安,似笑非笑。 陈平安立即就知道自己多想了。 礼圣难得打趣道:“确实是敢想敢做,怎么不直接说补上我的文庙位置?” 这么聊天就没有半点负担了,陈平安也没什么尴尬的,真要百无禁忌敞开了聊,避暑行宫的风气是谁带出来的? 礼圣因为需要坐镇天外、时刻盯着那条青道轨迹的缘故,于玄在重返星河道场之后,就与礼圣大致提及过陈平安的破境路数,言语之中,极为赞赏,都对陈平安称之为陈道友了。 陈平安问道:“这么多年以来,礼圣有忍不住出手的时候吗?” 礼圣微笑道:“不年轻了,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陈平安一时间吃不准礼圣这句话,到底是有感而发,还是语带双关,总之这句话,只说字面意思,小陌和谢狗若是在场,可就不爱听了。 曾经听谢狗说起过她家小陌的一件糗事,那傻大个读书人身边,跟着个很能打架的书生,跟人打架就没输过,小陌不服气,说他狠上天也是一个人,怕他个卵。 结果等到那场问剑结束后,小陌就跟落宝滩碧霄洞主说那小夫子本事不弱。 陈平安信不过谢狗,毕竟她喜欢夸大其词,就又去找当事人求证,当时小陌悻悻然,既然没反驳,就是真相了。 礼圣问道:“蛮荒战场,文庙这边还算安排稳妥,唯独缺个类似你们剑气长城刑官的位置。你有没有想法?放心,有报酬的。” 陈平安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没有!” 礼圣点点头,没有为难陈平安,“那就找别人。” 陈平安知道这就是礼圣的行事作风,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犯不着跟自己这么个晚辈弯来绕去。 要说这个“刑官”位置,确实谁坐上去了都会如坐针毡。 境界低的,无法服众。 境界够高的,例如龙虎山天师张天籁,火龙真人他们几个德高望重的,就不是服不服众的事情,而是为难他们几个了。 当了刑官,就一定要得罪人。拷问妖族不算什么难事,可要说在浩然天下内部论功行赏和按过责罚,就会吃力不讨好。 礼圣笑道:“拒绝此事,不用有负担。” 陈平安点点头,继续喝酒。 跟蛮荒天下最熟悉的,只有剑气长城,没有之一。 被蛮荒天下最熟知的,是陈平安,还是没有之一。 白帝城郑居中其实是最佳人选,也确是文庙的第一人选。 郑居中本就无所不精,何况如今一人身具三个十四境。 可惜郑居中婉拒了。 不但如此,郑居中甚至要求自己退出蛮荒天下,理由是他要在白帝城内闭关。 礼圣其实心知肚明,郑居中是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准备正式立教称祖了。 礼圣突然问道:“去没去过之祠道友的十万大山?” 陈平安摇头道:“远远看过而已,一直没机会去。” 礼圣说道:“南边的十万大山,北边的海市蜃楼遗址,今天想去都可以去,半个时辰后,准时重返此地城头,记得不要延误,否则你就只能是自己跑回宝瓶洲了。” 陈平安站起身,刚要说话,礼圣就已经消失。 十万大山,那座位于中央的最高山之巅,陈平安刚刚飘落在地,就看见了双手负后的佝偻老人,枯瘦如柴,双颊凹陷,瘦得皮包骨肉。可就是这么一号看似垂垂老矣的人物,连着道场在此扎根万年,让托月山大祖奈何不得,始终无法跨出那半步,跻身十五境。记得白景评价过此事,换成是她当蛮荒共主,早就拿整座托月山来砸这十万大山了。 陈平安抱拳道:“晚辈陈平安见过之祠前辈。” 老瞎子说道:“宁丫头刚走没多久,可惜你境界低,才是个仙人,就算此刻动身,追她是追不上了,宁丫头快到扶摇洲了。”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有件事,想要询问前辈。” 老瞎子说道:“是想质问我当年为何眼睁睁看着宁丫头在骊珠洞天受伤?” 陈平安说道:“不是质问,只是求解。”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按照我的脾气,肯定是要出手的,一座剑气长城,万年光阴,我看得顺眼的剑修,屈指可数,从最早的龙君,到那个什么都很好、只是运道差了些的宗垣,路过此地被狗咬的董三更,再到宁姚,就这么几个,满打满算,也没超过一手之数。但是陈清都好像吃错药了,当时反而拦着我说不必出手,你说怪不怪?” 陈平安问道:“是那位末代祭官临行之前,就与老大剑仙泄露了什么天机?” 老瞎子敷衍道:“陈清都死翘翘了,那燕国又没死,你什么时候境界高了,胆气壮了,终于不用做那忍辱负重的缩头乌龟,敢去青冥天下晃荡了,隐官大人自个儿去问燕国嘛。” 陈平安知道问不出更多隐情,拱手抱拳告辞一声,就打算去那座海市蜃楼旧址看看。 结果碰壁,只得折返。 老瞎子笑眯眯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隐官大人当这是茅坑呢?” 陈平安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至于心声更是没有一个字,一颗道心古井不波。 眼眶空无一物的老瞎子仰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位剑修,不到五十岁的剑仙,在剑气长城历史上都算出类拔萃了,啧啧出声,“要杀死多少个陈平安,才能变成这么个陈平安?有粗略算过,统计过吗?” 陈平安说道:“数量太多,算过不来。” 老瞎子笑了起来,“我这个人,一向嘴巴臭,跟人说话,喜欢满嘴喷粪,就像刚刚吃过热乎屎一样,你别介意。” 陈平安有点措手不及。 打是肯定打不过了,而且跟人吵架就怕碰到这种路数。 老瞎子伸出指甲,轻轻揪住一点皮肉,感慨道:“真遇到个不对眼的,便是小夫子让你进来,也被我一巴掌拍回去了。遇到个稍微不碍眼的,我也懒得废话这么多。所以不要觉得是你杀了杏花巷马苦玄,我那一颗眼珠子的半个主人,我就会对你心生厌恶,远远不至于,当年选他,是因为马苦玄那孩子身上的人味最淡。” 陈平安对此不予评价,只是问道:“谢狗也离开了?” 老瞎子抬了抬下巴,说道:“白景寻了处山头开辟洞府,嘴上说是要闭关几天,其实就是躲那边闹着玩,在这边,我得催她破境。” 陈平安问道:“她有破境迹象?” 老瞎子说道:“没呢,她真要寻见某条道路,有机会破境,我隔三岔五催她什么,那就没乐子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 有事没事逗着一位飞升境圆满剑修玩? 果然十四境,就是了不起。 老瞎子笑呵呵道:“修道资质再差,只要能活一万年,也算本事?” 陈平安说道:“梦寐以求的通天本事。” 老瞎子问道:“你知不知道风雪庙阮铁匠,去骊珠洞天之前,他当年有个得意弟子,双方却没能好聚好散,断绝了师徒关系?” 陈平安点头道:“之前在大骊京城,查过刑部档案,他叫柳景庄,喜欢占卜,仰慕柳七,据说是因为修道资质一般,才起了心魔,主动脱离风雪庙。再按照秘录记载的风雪庙谱牒显示,柳景庄其实是旧神水国柳氏皇室出身,他这个身份,跟如今担任大渎长春侯的水神杨花,其实差不多。” 老瞎子嗤笑一声,“那你知不知道,你们宝瓶洲,由骊珠洞天开枝散叶出去的那支龙尾溪陈氏,作为当代家主嫡长孙的陈松风,他的家塾先生之一,叫什么名字?” 陈平安说道:“按照档案记录,夫子柳邨,身世清白,祖上背景,籍贯履历,宦游过程,都是有据可查。龙尾溪陈氏先筛了一遍,大骊刑部再过了一遍,我就没多想。” 陈平安当年就对陈松风这个文弱书生,印象深刻,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在一众外乡人当中,陈松风作为豪阀子弟,被陈平安内心评价为……肯定读过很多书的好人。当年陈松风跟随他和宁姚,还有刘灞桥一起入山寻找那棵楷树,由于陈松风不曾习武修道,脚力太弱,成了个拖油瓶,在醇儒陈氏子弟的陈对那边,受气不小,陈松风却是没什么怨言,难得的是,他连心中的怨气都没有。陈平安那会儿,虽说还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井底之蛙,但是凭借直觉和观察一个人言行举止的细节,看人的眼光,还算有一点。 老瞎子淡然道:“不过是一个豪门世族聘请的西席,就可以对着一个明明没有修道资质的少年,敢说什么道祖莲台上坐忘不算什么、去福地当个抛却前身的谪仙人了?”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幕。 老瞎子见陈平安已经心中明了,这才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一千年几千年后的世道光景又会如何。” 陈平安说道:“大概人心还是那个人心吧,” 老瞎子没来由抛出一个问题,“就没有想过,除了被道祖强行镇压的化外天魔,你师兄崔瀺主动舍弃不用的瓷人,还有没有其它可能性,如万年之前如出一辙,再让这人间翻天覆地,重新又换了主人?”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想不到,但是我希望不要那么一天,若真有那么一天,希望,只是希望,争取可以留出一条退路。” 老瞎子拍了拍年轻剑仙的肩膀,“陈清都相貌不行,眼光不错。” 陈平安苦笑无语。 老瞎子想起一事,伸手指了指北边,“甘棠带着他徒弟,凑巧路过此地,如今他们就在海市蜃楼那边。宁丫头前不久说服这个老聋儿,去你落魄山当个供奉,甘棠一听提议就心头火热,屁颠屁颠答应下来了,打定主意以后跟你混饭吃。” 陈平安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以老聋儿遇到事情能躲就躲的行事作风,不太可能想去宝瓶洲才对,既然碰运气见着了宁姚,想要跟着她一起去五彩天下比较合理,退一步说,老聋儿真要投靠自己,估计也是去桐叶洲青萍剑宗的可能性更大。 老瞎子没来由感慨一句,“欢愉,悲之渐也。” 陈平安认真思来想去,缓缓道:“反之亦然。” 老瞎子笑呵呵道:“有人说,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年轻有为,既有担当,又有谋略,文武兼备,前途不可限量啊。” 陈平安心知不妙,坚决不接话。 老瞎子继续说道:“是一个活着时候就可以进武庙陪祀的人。” 陈平安闻言顿时头大如簸箕。 老瞎子说道:“若是他再同时进了中土文庙吃猪头肉?岂不是一个人同时进了文武两庙?” 如今本就形神憔悴的陈平安听得差点道心不稳,必须深呼吸一口气,才能稳住情绪。 一个在落魄山习惯了某种风气的陈山主,也扛不住这种溜须拍马,何况还是一种心怀叵测的捧杀。 浩然天下的各大王朝,历史上从无这种人物,偶有历史上一些小国,才有人能够跻身文武两庙,但即便如此,仍是屈指可数。 同时进入中土神洲文庙和兵家祖庭武庙?不管是谁,想都别想! 陈平安沉声问道:“敢问前辈,是哪个王八蛋说的混账话?” 我他妈要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老瞎子笑道:“客气话,听过就算了,何必问东问西。”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必须去会一会他,当面聊表谢意。” 老瞎子沉默片刻,给出那个答案,“我。” 陈平安沉默许久,“承蒙前辈抬爱了。” 不知是道号还是名字叫之祠的老瞎子说道:“可惜了。” 陈平安知道这位前辈在说什么,只是自己不好说什么。 昔年,两个同龄孩子。 一个是命最好的,他却不觉得是。 一个是命最硬的,他也不知道是。 家境不同,心境相似,所以他们都活得很孤单。 他们的童年,都不曾与同龄人一起玩耍打闹过。 同样的星光璀璨,有人托着腮帮看天,坐在神仙坟的小土包上。有人躺在田垄上,叼着根草,翘起腿,沟渠流水潺潺。 他们一起看着同一片星空。 (本章完)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是谁 不知为何,顾璨临时改变了主意,带着婢女灵验和国师黄烈原路折返,回到那座门脸极小的道观。 顾璨走到门口,伸手拿起铜门环,轻叩三下,长久没有回应。 顾灵验懒得再等,她径直走到自家公子身边,攥拳敲门,砰砰作响。 古称炼丹的崇阳观内,好像终于听到门外动静,吱呀打开大门,走出两个干瘦的少年道童,一高一矮,如出一辙的面黄肌瘦。 确实是座冷庙子,饭菜有油水就怪了。 顾璨与那两位站在门槛内的道童打了个稽首,再笑道:“叨扰两位仙童清修了,想要进入贵观讨杯水喝,不知是否可行。” 那高个道童霎时涨红了脸,嚅嚅喏喏不知如何作答,身旁那个本来板着脸的矮小道童,只差没有将逐客令三字可在额头的,闻言也随之笑逐颜开,“我叫宋巨川,这是我的师弟钟山。我们师兄弟尚未授箓,暂无道号。平时只是帮着师父打打下手,给京城那些排着队登门的富贵人家,炼几炉子延年益寿的灵丹。” 将这几位贵客引入观内,宋巨川故意压低嗓音说道:“国师大人与我们师父互称道友,时常咱们道观饮酒论道的。” 走在队伍最后边的黄烈呵呵一笑,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来过此地。更不知道崇阳观的丹药,原来在京城这么受欢迎啊。 顾灵验斜眼望向天边,只将那份异象看了个笼统,一道粹然金光转瞬即逝,她依稀猜出是有高人解形托象、蝉蜕尸解了。 虽说比不得那些正统的举形飞升,却也属于脱胎换骨的上乘尸解。顾灵验自认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在蛮荒天下,就常有大修士按部就班上升不得,天无绝人之路,就退而求其次,选取一处阴地,建造陵墓或是地宫,行那上古传下的墓主或祠主升仙之路,精心布局,讲求一个形解销化,或死而复生,成就鬼仙之体,或是给转世之身赢得一个羽化升上玄的机会。 刚刚逛了一趟钦天监的她,有了个决断,看来以后是要与公子虚心请教,认真学上一学望气术了。 顾灵验以心声问道:“公子,有结果了?” 顾璨点点头。 顾灵验忍不住追问道:“可是马苦玄技不如人,敌不过陈山主,被斩了一副肉身和折损毕生道行,就是可惜最终仍然被马苦玄用出保命的术法,侥幸逃脱了?还是更有甚者,马苦玄早就算到有今天,所以早有谋划,一开始就想要利用陈山主的剑术帮自己兵解,好借机脱劫而走,希冀着下辈子重头再来?” 顾璨头也不抬,“只要是他深思熟虑、反复思量过的事情,再决定出手了,就一定不会有什么意外。何况望气和尸解一道,你是门外汉,只能看个热闹。” 顾灵验万分好奇问道:“敢问公子,马苦玄到底是什么下场?” 那可是数座天下候补十人之一!难道就这么凉啦?马苦玄要是换成蛮荒修士,肯定可以跻身天干之列,大道前程一片光明。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揣度的第二种可能是……不可能的。马苦玄脾气如何,光靠那些事迹就可以确定了。马苦玄是这规矩重重的浩然天下,少有让她一听传闻就心生亲近的人物。 顾璨说道:“我也不清楚真相,回头你自己问他。” 顾灵验哀叹一声,眼神幽怨道:“我哪敢啊,见着隐官大人,都要牙齿打颤哩。” 在外边看道观小门,容易误会,估量规模不大,进了道观才知别有洞天,占地极为可观,一进又一进,穿廊过道,曲折回廊。 那个名叫宋巨川的少年道童是个话痨,一边带路领着这拨客人走在道观内,一边絮絮叨叨,“咱们师父,是本观方丈,出身好学问高,青壮年纪,本是朝中客,后来心灰意冷了,不愿在官场同流合污,便老作山中人。” “他老人家喜欢入山采灵芝,早就断了炊火,平日里只需服用黄精茯苓,粗衣粝食,黄齑是菜圃自种的白菘腌制而成的,道观内还有一种自酿酒水,虽是土烧,总归别处是有钱也买不着的。我们师父是真正的老神仙,年逾百岁而有壮容。虽天寒地冻的大雪时节,他老人家都不肯服棉絮的,站那混元桩,或是打坐之时,都会浑身冒白气呢。” 高个道童听得额头冒冷汗,宋师兄也太能掰扯了。只是一想到自家道观的香火冷落,钟山便又佩服和感激宋师兄的用心良苦了。 顾璨微笑道:“我只听说道家真人吐纳炼气之时,耳鼻两窍会冒出青、白等不同颜色的烟雾,多寡按道力而论,道家典籍命名为‘鹤息’。” 那宋巨川以拳击掌,“是了,记得师父与我介绍过,那几股袅袅烟雾,就叫鹤息!” 顾璨沉默片刻,笑道:“鹤息一语,是我瞎编的。” 宋巨川顿时哑然,一脸错愕。 行了,香火钱没了。 道观还要赔上一壶茶水? 师父不大气,还记仇啊。 古柏森森,荫庇水塘,花落如堕鸟,游鱼啄而食之。 塘边有两只猫,一毛色纯白而尾独黄,市井俗称金索挂银瓶,它蹲坐作望水欲捉鱼状,一黄身白肚白足者,名金被银床,正在扑蝶嬉戏。 宋巨川咧嘴笑道:“野猫,经常去灶房偷吃的。” 木讷钟山肚里有话,它们也偷不着什么吃的。 比起宋师兄,钟山口拙最笨,学什么都慢,师父总说他是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他若能修习道法,世间就没谁不可以修仙了。 观内松下有一老道,鬓发雪白,脚踩一双草履,肩扛锄头,手挽竹篮,竹篮里边有几块沾着泥土的茯苓。 咦了一声,抬头看了眼天幕,老道士掐指一算,摇摇头,如今这天机世道,总之是教人愈发看不明白了。 老道缓行,瞧见那一行人,难免心生疑惑,自家道观一般都关门的,竟然有主动敲开门的香客? 上杆子送钱来了?真有这等美事?就怕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啊。 两位道童行礼道:“弟子拜见靖师。” 老道脸色如常,点头致意,将锄头和竹篮交给两位弟子,准备亲自待客了。 老道当下已经腾出手来,打了个稽首,洒然笑道:“贫道程逢玄,两位弟子都习惯称呼贫道为靖师,贫道籍贯在那盱眙府,道场都梁山,散修漂泊,前些年从别洲游历至此停步。没什么正经道号,自封的,当不得真,就跟那文坛士林的私谥无二,不提也罢,免得贻笑大方。” 顾璨问道:“可是那盱眙水府附近的都梁山?” 程逢玄点头称是,大为意外,啧啧称奇道:“公子真是博闻强识,世人只有听说那盱眙水府而不知都梁山,若是再多知晓些前尘旧事,无非是清楚那炼掉半座铜陵山和半数盱眙虾兵的杜秀才,哪里会知道什么都梁山。” 黄烈疑惑道:“杜秀才?” 程逢玄笑了笑,不予解释。 顾璨介绍道:“中土神洲历史上有位姓杜的五松先生,绰号杜秀才,是与徐夫人齐名的炼师。” 盱眙府,府县治所都设在山上,举眉大视为盱,瞪眼直视是眙,寓意高瞻远瞩,就有了这个脍炙人口的古名。 一路行来,沿途景致俱是不俗,建筑古色,花木古色,黄烈忍不住赞一句好风水。 以前是自己灯下黑了,竟不知眼皮底子就有这么一块风水宝地。 老道士领着他们来到一处名为“蘧庐”的茅屋,离着古松不远。 顾璨看了眼字迹婉媚的匾额。 程逢玄指了指那棵古松,“此松是这处道观的创业祖师手植,好多年了,下有茯苓,快成人形。” 顾灵验看了眼古松地下的景象,偷偷掩嘴娇笑,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弟子,都能吹牛,不打草稿的那种。 顾璨笑道:“仙长高风。” 言外之意,是敢这么对外人公开言说此事。 顾灵验以心声单独询问黄烈,“瞧得出茯苓成精的异样土气吗?” 黄烈照实说道:“我看不出什么。” 老道人伸手一指,笑言一句莫作怪,惊吓了贵客。 只见道士手指处,双猫悉变为蝴蝶,缤纷飞散。 顾灵验故作惊讶状,花容失色哎呀一声,便往顾璨肩头靠去。 顾璨只是伸手抵住她的额头,轻轻推开,微笑道:“如何?我就说天壤间正多异人,江湖中往往蛰居真人豪侠,你偏不信,还说我疑神疑鬼。” 顾灵验配合着自家公子一起演戏,好似后知后觉,怯生生望向那位老道。 洞府境?观海境? 来到那座蘧庐门口,顾璨突然停步笑道:“我这个人比较不务正业,喜欢看杂书,看了些偏门学问,现学现用,见贵地神宝藏用,朱紫腾沸,两气交缠有龙盘虎踞气象。这才敲门拜访,误打误撞,不曾想还真遇到了我们俗子百年难遇的世外高人,在此守着茯苓成精,小子斗胆求教靖师,是为了服用升仙?” 程逢玄蓦然变了一副面孔,再无半点仙风道骨,双指并拢作戟,指向那位富家公子哥模样的儒衫青年,老道士瞠目厉色道:“贫道早就看出你们仨心怀叵测,携婢带仆,去何处晃荡不好,偏胆敢来此造次,泥鳅追着鸭子撵,找死呢!” 顾璨笑道:“靖师不必假装凶神恶煞,吓唬我们这些肉眼凡胎。市井俗子以七尺为性命,山中道人以性命为七尺。相信以靖师的心境和修为,修炼的又是内丹,先以茯苓成精之事,耸人听闻,再施展幻术,化猫为蝶,是希望我们知难而退?还是相中了我身边婢女的资质,觉得她有几两重的修道根骨?” 老道士抚须点头,目露赞赏神色,“公子风雅好气度。” 顾璨淡然道:“钓者之恭。” 老道士哑然失笑。在此炼气数十载,还是头一遭碰到这么个实诚人。 顾璨说道:“靖师是如何断定我们不是歹人的?” 程逢玄捻须笑道:“贫道略懂几分阴阳谶纬、占星望气的皮毛,行走江湖的傍身之技,不敢说登堂入室,距离炉火纯青的地步,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顾璨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我曾在某人的读书笔记上看到两句话,与此有关。” 老道士哦了一声,笑道:“愿闻其详。” 顾璨缓缓道:“今人讲天文,只去躔度上推问演算,我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就是三教祖师共推的天文。” “今人论地理,都在疆域上考察勘验,我说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便是三教祖师同证的地理。” “靖师以为然?” 老道闻言讶异再恍然,满脸百感交集,道:“我辈修道之士,若真能将天地两象实体到自身上来,区区阴阳五行谶纬小术,何足道哉。” “聪明人永远骗不过傻子。傻子永远会将谎言当真。” “公子为何有此说?” “有感而发,随便说说。” “对了,公子所谓的某人是何人?能否帮贫道引荐一番?” “不能。” “……” “敢问仙长道号。” “自取道号回禄。” ———— 在那折腰山之巅,一棵参天古木的高枝上,有三人,或站或立或蹲。 不远处就是供奉宋瘠金身所在的山神娘娘庙。 站着的,是马苦玄的婢女数典,站着的,是大弟子忘祖,是马苦玄给他改的名字,说是可以名字道号合二为一,省事。 其实他们几个心知肚明,不单单是与数典组成个成语,更是因为与真龙“王朱”有些谐音。 马苦玄的修行,是绝对与“勤勉”二字不沾边的,但是却对嫡传忘祖十分厚爱,无论是传授雷法还是指点武学,称得上是倾囊相授,丢给这个开山弟子的道书、拳谱,恐怕没有五十本也有四十本了。如今忘祖的境界,是“两金”,金丹境和金身境。资质可谓卓绝,不过因为师父是马苦玄,就显得很一般,不太够看了。 还有个蹲着的少年,腰挎一把柴刀,名叫高明。他跟马苦玄,师父不像师父,徒弟不像徒弟,喜欢喊马苦玄一声“老马”。 甚至当面询问马苦玄,他能不能转投落魄山,理由有两点,一是觉得出息更大,二是不用挨白眼,走到哪里都不受待见。 柴刀少年皱眉问道:“怎么回事?老马输了?” 忘祖默不作声。明摆着的事情,根本不用浪费口水。 高明收回视线,说道:“师兄,是追也追不上?那咱们还怎么寻找师父的转世?” 看方向,是奔着中土神洲那边去了,这还让他们几个怎么找,若是往北边走还好,不外乎是北俱芦洲,往南走,至多有可能是本洲或是桐叶洲,至少还有一丝渺茫希望,如今这一西去,天大地大的,不是大海捞针是什么。 忘祖脸色悲伤,沉声道:“除非是仙人,才有可能勉强追上那道金光。何况师父说过,只要这场架打输了,就不用找他了,注定徒劳。” 高明继续说道:“师父还说了,只要他一死,你就可以恢复身份和真名了,是叫苏清深吧,真是个好名字。师父让我再转告你一句话,你反正都不用想着如何处心积虑报仇了,以后走在路上,瞧见了那个姓陈的,记得与他磕几个响头,就当是谢过他帮你报仇的恩德了。” 女子默不作声,眼神复杂,脸色苍白。 马苦玄留给陈平安了三个谜题。 只是让陈平安小心小心再小心。 谜底分别在这三人身上。 马苦玄既让他们各自保密,又告诉他们,如果哪天想要去落魄山投奔陈平安,或是某天被陈平安找到他们了,就可以说出这个谜底,至于是当敲门砖,还是保命符,无所谓他们的选择,都随意。 谜底是三个人名,这三人跟马苦玄一样,都是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比如高明知道的那个人,叫卢正醇。 好像是个福禄街卢氏子弟,如今在清风城许氏混饭吃。 在那玉宣国的京师城隍庙内,来了两位“外乡人”,分明是缩地山河跨洲而来,却能够不惊动本地城隍爷。 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来形容这两位莅临此地的场景,大概就是戏文上的皇帝老爷带着尚书大人,一起微服私访,进了地方上的县衙吧。 一个面目黢黑的矮小汉子,一个面如冠玉的美髯男子。 前者身高还不如裴钱,身穿黑衣,腰缠一条白玉带,汉子双手扶住腰带。 可惜他身边那位气态雍容的美髯公,要比他至少高出一个脑袋。 裴钱虽然惊讶,仍是自然而然笑容灿烂,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拱手道:“裴钱见过周城隍,范将军。” 那矮小汉子点点头,“范将军是职责所在,需要白昼巡游各洲城隍,我属于闲来无事,跟着他随便逛逛。” 美髯男子微笑道:“小书呆子,又见面了。” 裴钱咧嘴一笑。 记得师父的先生,曾经当面称赞眼前这位高居人间城隍第一尊的周城隍。 “就没见过身材这么矮小、一身气势却这么高大的人物,巍巍乎壮哉!” ———— 莫名其妙就成了落魄山记名供奉,道号龙声的老聋儿临时绕路,没有直接去找李槐,而是带着弟子离开十万大山,径直御剑过剑气长城,甘棠捏一道法诀,帮着幽郁一起施展了障眼法,匿了行踪,免得节外生枝。幽郁御剑鸟瞰,见那半截城头上,多有外乡修士成群结队,散在不同处赏景,丛丛似花。 在那本是剑仙私人宅邸地界的高空,老聋儿忍不住往城头那边回头一望,本以为要被坐镇此地的文庙圣贤拦下,需要报身份递关牒之类的流程,好歹走个过场,老聋儿对此是毫无芥蒂的,毕竟在剑气长城早就习惯了夹着尾巴做人,不料就这么顺顺当当过了城头,这反而让老聋儿心中泛起了嘀咕,文庙就这么不把我当盘菜啊? 可要说真被拦下,估计甘棠就又要牢骚几句,即便老大剑仙不在了,不还有年轻隐官新近刻了字,宁姚刚刚跻身了十四境,五彩天下还有座飞升城呢,你们文庙就真当剑气长城不存在了? 到了那座旧城遗址,老聋儿叹息一声,率先飘落在地,故地重游,睹物伤情,凭吊古迹,幽思绵绵。 大修士自然有大修士的眼界。 礼圣为人间制定的文字,于远古神灵余孽而言,其实就是一座无形的天地牢笼,只要现身人间,就需要面对这些人间文字铺设、打造出来的“荆棘”,世间凡俗夫子,练气士,还有后世王朝封正的山水神灵,对此几无感觉,唯独远古神灵境界越高,金身越精粹,则受限越大。世人走在布满荆棘的山间道路上,极容易衣衫被钩,肌肤被刺破,同理,远古神灵由天外现世,宛如行走在一条在文字荆棘道上,每走一步,都会磨损金身。 所以周密才会亲自为蛮荒天下制定崭新文字,不单单是帮助妖族与浩然和人族划清界线,更是为了暗中接引藏匿于天外的远古神灵,是一种铺路。 幽郁小声说道:“宁姚和那位前辈,见了面,好像都没有询问师父为何能够重返飞升境?” 甘棠点点头,不以为意道:“大概这就是十四境的气魄了,十四之下都是虚头巴脑的事情,别人的境界起伏,没什么可聊的。” 这趟偷摸着涉险重返道场,甘棠当然不止是回去看看那么简单。 幽郁问道:“师父来这边是做什么?” 甘棠说道:“听人说过一个道理,故乡的勾人滋味,不是食物就在酒水。” 幽郁猜测是年轻隐官说给师父的。 毕竟以前在剑气长城,没几个人愿意跟自己师父聊天。 曾经的剑气长城,大致有三块地盘,主城,主城以南的那片剑仙私宅,以北的海市蜃楼,这是一处商贸繁华的山上集市。 甘棠伸手指向北边,“以前那儿,可是一个风花雪月、流金淌银的好地方,鱼龙混杂,兜里的神仙钱,比修士的境界更管用。” 不像剑气长城。 很像浩然天下。 剑气长城最被浩然天下诟病的地方,就是这座海市蜃楼开创的擂台。 要比北俱芦洲的砥砺山,更加残酷和血腥,每次上去两个,必须死一个,才算结束,当然时常出现两个都死了的情况,或者剩下一个跌境的、或是半死之人。 如今在那座海市蜃楼的旧址之上,开了个勉强可以称之为仙家客栈的地方,主业是住宿和卖酒,副业是兜售些不入流的山上法宝器物,借助这座客栈的声势,出现了一条街道。能够把生意做到这里来的,想必七弯八拐,都有大靠山。 老聋儿都要怀疑幕后的东家之一,是不是剑气长城某位远游归来的“私剑”了。 关于这座“集市”的来历,老聋儿那是再熟悉不过了。 那边曾有四十余座大小建筑,楼阁攒簇,鳞次栉比,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在一起,成为一座高楼。 以前到了倒悬山、还想看一眼城头的浩然商贾、游客,胆子不大,或是不喜欢去主城里边触霉头,他们都会去这座集市内盘桓几天,反正远看近看都是看。一些个出身同洲、较大的宗门,都在海市蜃楼里边建造会馆,方便同洲道友有个落脚地。 甘棠感叹道:“当年集市,那叫一个热闹非凡,灯火如昼,夜夜笙歌,号称大小屋舍三千间,贩卖各色奇珍异宝、来历不正物品的商铺,青楼,赌档,酒楼饭馆,公然贩卖道书秘笈的,灵气充沛的私宅、道场,还聚集了一大拨明码标价、负责帮人指点修行症结的那些‘无名氏’,浩然天下该有的都有,浩然天下不该有的,也有,总之就是什么都有。只说那类专行拜月炼气之道的山野精魅,还有精通房中术来采阳补阴的,跟她们睡一觉,就能赚着钱。” 幽郁脸色古怪。 甘棠老脸一红,解释道:“只是听说。” 幽郁如果不是拜甘棠为师,肯定就会跟随那座巨城一并迁徙去往五彩天下。 大修士修炼证道,飞升之路有很多种类,白昼,化虹,骑龙乘鹤,霞举,身腾紫云,尸解,羽化等等,道路不同,品秩也有高下之分。对后世者而言,大概以拔宅上升最令人羡慕,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几座天下,历史上有据可查、能够拖家带口一并成仙的事迹,万年以来,屈指可数。 就像老大剑仙只是跟陈平安泄露一件事,避暑行宫,躲寒行宫,再加SH市蜃楼,合在一起,就是一座三山阵法。 既然名为“三山”,当然就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了。 而其中那座海市蜃楼,则又是一座剑气长城精心仿造的飞升台,耗时极长。 海市蜃楼的基础,是萧愻之前那位隐官一手打造而出的,是一个空有雄才大略却时运不济的人物,境界太低,活不长久。 老聋儿当初跟此人关系不错。 最终这座海市蜃楼,就成为陈清都一剑开道,举城飞升之剑尖。 托月山大祖对此是早有预料的,只是没有必要阻拦陈清都祭出这一剑。 毕竟离开的,都是些境界很低的年轻剑修,就连宁姚当时都没有跻身玉璞境。 蛮荒如果想要对他们赶尽杀绝,来个什么斩草除根,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 从陈清都,到齐廷济、陈熙,再到陆芝和老聋儿等等,他们当年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蛮荒天下的所求之物,从来都不是这座硬骨头难啃、还没几两肉的剑气长城,托月山大祖和那拨王座大妖,他们眼中盯着的大肥肉,是那座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贫瘠”二字的浩然天下。 事实上,如果当年陈清都愿意给蛮荒天下让道,让给剑气长城两洲山河,又何妨? 不够?那就在蛮荒天下,再给你剑气长城剑修立教、给你陈清都称祖的一切所需。 师徒俩徒步走到了黄泥街道上,老聋儿挑了一处生意最好的路边酒铺,掌柜是个嘴角有痣的丰腴妇人,头戴一顶各色美玉炼制成花草样式的软翠冠,穿了件砑罗的圆领绿袍,她斜靠柜台,意态闲适,手持团扇,貌极艳丽。 铺内端菜送酒的伙计,是个境界低微却神完气足的少年郎,按照山上的说法,就是道根深厚,仙苗一棵。那妇人看了佝偻老人一眼,看了青年剑修两眼,她不敢怠慢,亲自吆喝起来,老聋儿要了一壶酒和几个下酒菜,妇人转头望向内门,隔着一道黄竹帘子,喊了声铜驼,与后院灶房那边报了几个菜名。 老聋儿挑了张靠街道的桌子,视线上挑几分,手边墙上挂着些木牌。 幽郁微微皱眉,见此早已心生不喜。这种无事牌,岂可随便悬挂。 老聋儿倒是无所谓酒铺拿这种事情当招徕顾客的噱头。 先酒后菜,老聋儿倒了酒,自饮自酌,徒弟幽郁不喝酒。 老聋儿抿了一口所谓的薜荔酒,果然如那伙计所说,酒水倒在了碗中,呲呲作响,似有擘萝声。 幽郁一得空,就喜欢跟这个“活黄历”师父问些剑气长城的往事,这么些年游历途中,一直从万年之前问到了最近三百年。 老聋儿盘腿坐在长凳上,拿筷子搅动一盘免费赠送的凉拌折耳根,嫌味道不足,又跟老板娘多要了一碟辣椒油,浇在上边,夹了一筷子,慢慢嚼着,再喝了一口酒,以心声与幽郁聊到了好像还是昨天的一些事情。 “宁姚,齐狩,庞元济他们之前的上代,所谓的年轻一辈天才,凑出了十人,称之为天才,其实比较勉强。” “这一代人,属于典型收成不好的小年份,跟他们上一代没法比,如果跟宁姚这一辈比较,那就更不够看了。” 当中最被人看好的的榜首人物,资质最好的米筌,是个公认早发的天才,据说二十岁就是金丹剑修了,可惜很快就出城战死了。 这种事情,在剑气长城从来不是什么特例,而是常例。连同米筌在内的七人都早早身死道消了。剩下三个,本来资质垫底的王宗屏,有点大器晚成的意思,一步步顺利跻身了元婴境,结果在一场战事中伤到了大道根本,由于断了其中一把本命飞剑,此后长久停滞在元婴境,约莫可算是因祸得福,成了如今五彩天下飞升城中的一位“老元婴”了,虽然不曾去过某座酒铺一次,如今却是对年轻隐官最为推崇的剑修。 其余两位,人生际遇可谓一个天一个地。 “苏雍的练剑资质仅次于米筌,但是怕死,其实也不能说他是怕死,就是次次不肯搏命厮杀,总想着等到自己跻身了玉璞境,再来找到个仙人境妖族,来一场干脆利落的换命,如此买卖更赚些。不料到头来,看似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的一场闭关,导致一座丹室破碎不堪,直接跌境了。非但没能一举成为玉璞境,反而沦为一个剑心崩碎的破烂金丹,这在剑气长城,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了,不在战场上受伤跌境,反而是闭关没破境,闭关出个跌境,没有比这更让人瞧不起的剑修了。” 幽郁听到这里,点头道:“小时候经常见到苏雍。” 虽然已经辟谷,于五谷杂粮饮食一道,早可以断了人间烟火,可幽郁等到那几盘菜端上桌,他还是跟伙计要了两碗米饭。 食气者仙,不食者神。有些练气士在断谷、服气之间,经常闻到菜肴火食之气就会反胃呕吐,谱牒修士还好,门派内自有仙家药膳和灵丹妙药准备,山泽野修可就遭罪了。 老聋儿摇晃着酒碗,那苏雍,既是烂酒鬼又嗜赌如命,还喜欢逛窑子,一年到头欠钱不还,赖账躲债。常年往来于城池和这里的海市蜃楼,做些不入流的买卖,帮人跑腿,赚些差价之类的。谁肯请他喝老酒,谁就是他的大爷。要说一个从元婴跌为金丹的剑修,在别的地方,也还是一位不容小觑的陆地剑仙,背后兴许非议,当面肯定不会如何挖苦,可惜苏雍是在剑气长城。 “后来成了某人的跟屁虫,鬼日子才稍微好转一点。” “某人是谁?” “还能是谁,那人曾经劝苏雍去浩然天下,相信理由无非是树挪死人挪活,浩然天下的金丹剑修,还是很吃香的。看得出来,苏雍确实动心过,否则也不会时不时就去大门那边逛逛,只是最终还是没有去。” “既然他是金丹,跟着去了五彩天下?” “没有。” 幽郁听到这个答案,就知道不必再问结局了,开始低头扒饭。 老聋儿继续说道:“苏雍刮了胡子,换上一身洁净衣衫,偷摸去了战场,捡了把剑坊出产的制式长剑,杀了些蛮荒喽啰,数量不多,没能攒出一个金丹的战功,就被一个路过战场的妖族修士偷袭刺杀了。到底还是亏本的买卖。” 至于那个玉璞境剑修的王微,当年在战场上携手道侣,一同神秘失踪了。 此人在金丹境之时,就成为齐家供奉。后来,跻身玉璞,按例可以自己开府,娶了一位出身玉笏街的大姓女子。 约莫五十年前,九十岁的王微,成功跻身上五境。 如果说苏雍是破罐子破摔,还算情有可原,那么最喜欢蹭酒喝、对谁都巴结的王微,就有点让人瞧不起了。 幽郁试探性问道:“那王微是投靠蛮荒妖族了?” 老聋儿随口说道:“说都是这么说的,秘密投奔萧愻和洛衫去了,不过我没亲眼见到,不好说一定是什么。” 幽郁问道:“师父好像不是特别想去落魄山当供奉?” 老聋儿举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水,答非所问,“这人啊,一有了想要自由的念头,就会立马变得不自由。” 以前在剑气长城管着那座牢狱,老人就觉得很自在,总能找到些解闷的乐子,不觉枯燥。如今脱困了,好似天高地远,自身境界也不低,反而总觉得处处碰壁,拘束太多。 老聋儿喝了一大口酒水,耸了耸肩头,打了个酒嗝,笑道:“你小子开心就好。不用管师父的这点牢骚。” 小孩子过新年,欢天喜地,总想着新衣服和压岁钱。成年人过个年,难免纠缠于额外开销,或是欠钱还钱。 就在此时,门口那边来了个新客人,青衫长褂,背剑悬酒壶,他以心声与师徒俩笑道:“龙声道友,只因为不愿意俯身低就落魄山,就躲在这边喝闷酒了?” 老聋儿笑容尴尬。听听,这话说的,伤感情了。 幽郁神色激动,那人伸手虚按几下,让幽郁坐着就是了,他抬头看了眼酒铺墙上的无事牌,笑了笑,坐在幽郁身边,等他拿过本属于幽郁的那只酒碗,老聋儿已经抬起屁股,伸手探身,赶忙给隐官大人倒满了一碗酒。 陈平安端起碗,跟老聋儿酒碗轻轻磕碰,再喝了一口酒,问了价格,得知一壶薜荔酒竟然要卖三颗雪花钱,笑道:“明摆着被杀猪了么。” 铺内暂时不用招呼客人,那少年伙计站在老板娘身边,他听见这句话就不乐意了,却被妇人轻轻拍了拍胳膊,示意他别冲动。 她神采奕奕,盯着那个身材修长年约三十的男子,一双秋水长眸似有金线流转,异象极其细微,恰似大湖中有一条蛟龙游曳,她显然是用上了隐蔽的望气神通。她虽然看不清对方的修道根脚,却知道那张靠门的酒桌,一个比一个有来历,尤其以这个青衫剑客的气象最为不俗,至少可以肯定,此人在山上的官身不小,比起山下王朝的那类注定不是当宰相便是学士的碧纱笼中人,要多出好几种青、紫、赤红道气,可惜她望气道行不算高深,只能看个笼统的大概光景,而无法辨认那几股道气的深浅。若是掌门师伯亲临此地,兴许就可以看出更多门道了。 老聋儿以心声问道:“隐官大人,需不需要我提醒提醒她,犯了山上忌讳?”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 老聋儿疑惑道:“隐官怎么没有跟宁丫头待在一起?” 陈平安笑道:“不说这个,我马上就要返回宝瓶洲。” 不曾想那个妇人竟然拎了一壶酒,绕过柜台,主动凑近套近乎来了,站在桌旁,“我可以落座吗?” 老聋儿看了眼陈平安,陈平安对此视而不见,对她更是置若罔闻,老聋儿只得摆手道:“掌柜的,不方便。” 她神色自若,没有就此离去,反而开始自我介绍道:“我姓韦名玉殿,来自曲江上巳剑派,出身鹧鸪宫。自报名号师门,是担心三位贵客会怀疑我是不是心怀叵测。” 此言一出,铺子内顿时窃窃私语起来。显然对那“上巳剑派”并不陌生。 少年一扬眉,神色颇为自得。 跟着师父在此隐姓埋名,开铺子卖酒水,少年早就受了一肚子窝囊气。今儿终于可以大大方方亮出师门名号了。 老聋儿不搭话。 幽郁对这铺子早有怨气,更是装聋作哑。 陈平安笑问道:“恕我孤陋寡闻,敢问道友来自何洲?” 幽郁忍住笑。 自称韦玉殿的女修神色微滞,仍是好脸色好语气解释道:“位于流霞洲,与天隅洞天是有千年世交之谊的近邻。” 她还真不信此人没听说过自家的曲江上巳剑派,虽说对方故意装傻,她却不至于恼羞成怒。 流霞洲的山上领袖,主要有一显一隐,前者是青宫山的飞升境荆蒿,后者是天隅洞天那对夫妇。 上巳剑派比不得这两个山上势力,也算流霞洲一流门派,否则她也不会故意说出“世交”一语。 上巳剑派的道统主要有骊山、春服和青阳三脉,鹧鸪宫就是春服一脉的核心。 鹧鸪宫的上任宫主华芙蓉,她是上巳剑派的开山祖师和首任掌门,是一位享誉数洲的大剑仙,传下了三条剑脉。据说是修道三千载,厌世去而上仙,水解而去。 而华芙蓉就是韦玉殿的传道恩师,上巳剑派的当代掌门王壶景,是一位玉璞境剑仙,论辈分,他还需要喊韦玉殿一声师叔。 祖上阔过,家底雄厚,现在也不曾家道中落,毫无衰败迹象,只是声势不如最鼎盛之时,这样的山上门派,嫡传走到哪里,都是顺风顺水的。 而类似韦玉殿这样的人物,如今在这条街上,至少有一手之数。 她家族在那流霞洲山下,是个富贵熏天的古老存在,属于道家豪阀,建造有一座宗坛,可以授箓和加箓,曾是一洲道门诸派的符箓提举,韦家法坛号称拥有十二种箓、二十四种符,在浩然天下比较罕见。此外韦家还有一个为人称道的“传统”,女子多是倾国倾城的佳人,几乎每一代,都有数位女子,不是某国皇后就是某个王朝的太后。 而她的亲传弟子王珂,就是那个少年伙计,极有仙家缘法,他出生之时,门前忽生一棵青桐树,上有仙鬼传出谣歌之声。 之所以有这次下山游历,是因为精通算卦的掌门,算到了少年在此有一桩机缘。 果不其然,早就被挖地三尺的海市蜃楼旧址,偏偏就被王珂在某天夜幕中,瞧见了一道光芒,最终被少年得到了一把短剑。 至于被她称呼为铜驼的掌勺厨子,荆棘丛中老物成精,是上巳剑派的护山供奉。 幽郁以心声问道:“师父,听说过这个上巳剑派?” 老聋儿想了想,“好久之前,好像确实有个小姑娘,来剑气长城历练过大几十年吧,资质不错的,没有师门,只有家学,她是在这边结的丹,在城头那边炼剑,还得到了一条还是两条古老剑脉的传承。小姑娘酒品不太好,一喝酒就喜欢骂人,跟萧愻关系不错,她们经常一起顽,后来小姑娘跻身了元婴,虎了吧唧的,成天摩拳擦掌,一门心思想着非要斩杀个玉璞境妖族修士,结果不知怎的,就被老大剑仙赶回家了,听说她回乡,很快就开山立派,估摸着她就是上巳剑派的开山鼻祖,之后断断续续,有徒子徒孙来这边历练杀妖,女子居多,最后一拨弟子,似乎都没有剑修了。这也正常,浩然天下那边,剑修金贵,不太敢随随便便丢到剑气长城这边来。” 幽郁点头道:“听着是个门风不错的仙府。” 他再看那墙上的赝品无事牌,便稍稍顺眼几分。 陈平安笑问道:“龙声前辈?” 老聋儿只得伸手招呼道:“韦道友,幸会幸会,我们师徒俩对贵派久仰大名,坐下聊。” 韦玉殿先让弟子去挂上一块打烊的木牌。 一听说她是上巳剑派的鹧鸪宫主人,酒铺内半数客人,就开始跟她主动敬酒,韦玉殿便只好一一礼数招呼着。 老聋儿笑着看她忙完这些,等她重新落座,开门见山问道:“韦道友想要与我们聊些什么?” 韦玉殿说道:“容我先冒昧问一句,三位贵客接下来是继续往南边走,还是要往回走了?” 老聋儿说道:“不出意外,是去浩然。” 韦玉殿笑道:“那我就直说了,不兜圈子,能否邀请道友去我们上巳剑派做客?” 老聋儿摆手道:“我已经答应了这位……陈道友的邀请,去当供奉。” 韦玉殿恍然大悟,转头问道:“敢问陈道友仙乡何处?” 陈平安笑道:“小地方,宝瓶洲。” 韦玉殿赞叹道:“东宝瓶洲地方虽小,奇人异士却是数不胜数。”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才需要邀请龙声前辈去我家山头镇场子。还希望韦道友君子不夺人所好,莫要半道截胡。” 韦玉殿举起酒碗,抢先一饮而尽,“岂敢。” 老聋儿其实已经看出年轻隐官的疲态,实在不敢想象,如今谁能让他受此重伤。老聋儿在剑气长城就是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一贯不闻不问的行事风格,所以直到现在都没开口询问此事缘由,老聋儿便主动提起酒碗,“我替陈道友喝一碗。” 韦玉殿又闷了一碗酒,苦笑道:“不像我们流霞洲,松柏之下,其草不殖。” 陈平安面带微笑,似乎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老聋儿有些讶异,她这才喝了半斤酒,就开始酒后吐真言了? 韦玉殿挤出一个笑脸,“以前师尊经常念叨一句,炼剑要过倒悬山,学仙需是学天仙,剑术和仙法,都要直指大道。” 老聋儿附和道:“有见地。” 跟隐官大人对视一眼。 以后到了落魄山,总不至于每天需要这类酒桌应酬吧? 当然不需要,落魄山清净得很,就怕你觉得不够热闹。 韦玉殿望向门外的黄土街道,只听她没来由感慨一句,“风云际会,干戈四起,纵横斗转,龙蛇起陆,一时人物尽鹰扬。” 老聋儿再次看了眼陈平安,她这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好歹是一位出身宗门的元婴境剑修,至于对着咱们仨这么掏心掏肺吗? 她捋了捋鬓角发丝,清风吹面酒全销。 是非人海里,直道行路难。 家族的内忧外患,门派的近忧远愁,让一向道心澄澈的她都觉得前途渺茫。 更何况韦玉殿还收到了一封掌门亲笔密信,某人已经在赶来此地的路上了。 她是元婴,又非剑修,如何摆脱一位玉璞境剑仙、明面上还占着大义与道理的纠缠? “实不相瞒,掌门给我这弟子王珂,算出一句谶语,总计十八字。下山之时琢磨不透,如今算是应验了。” 韦玉殿伸手让王珂过来一起坐着,以心声与众人言语道:“蜃中楼传紫书,认真提携短剑,先斩戮后封题。” 陈平安双手笼袖,半睡半醒,眯眼打盹似的。 韦玉殿说道:“在这之前,我这弟子还得到了一桩机缘。王珂,不必心有顾忌,故意隐讳此事了,你自己与三位前辈照实说。” 王珂明显有些不情愿,可既然是师父发话了,只好从袖中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短剑,“是我在一处名叫丈人观的废弃道院,无意间得到的这把短剑,具体年月不可考,刻了两个篆字,分别是赵和徐。” 陈平安抬了抬眼皮子,笑着解释道:“若无猜错,赵是国姓,徐是人姓。” 袖中赵匕首,买自徐夫人。 少年将信将疑。 幽郁如坠云雾,总不至于是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这么肝胆相照、逢人就说肺腑之言吧? 老聋儿只得以心声问道:“隐官大人,你见多识广,给说道说道?她再这么掏心窝子,感觉都快把我当成老祖宗了,我虚啊。” 陈平安缓缓道:“据说是韦玉殿所在家族的隔壁某王朝境内,新起了一座宗门,咄咄逼人,要跟上巳剑派争夺流霞洲名义上的第三宝座。” “这个开山不到百年的后起之秀,与青宫山和天隅洞天关系都不错,那位年轻宗主跟韦家关系复杂,上巳剑派压力就大了。” “估计她是见前辈道气深厚,便病急乱投医,想要寻找外力,最好是与剑气长城沾亲带故的,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她所在门派内设有礼官一职,名为冠者,每逢庆典节庆,骊山、青阳和春服三条道脉,各出一二人,必须是中五境剑修才能担任,其中一人,天潢贵胄贵出身,与天隅洞天少主蜀中暑,双方是关系莫逆的挚友。不知为何,曾是上巳剑派历史上最年轻的冠者,被寄予厚望的此人,却被祖师堂给谱牒除名、驱逐出境了。” “我猜她那掌门除了帮助王珂算了一卦,也帮她起了一卦,来此可以逃婚、避难两不误吧。” “比如早早算准了,她有可能在此遇见龙声前辈这样的高人,深藏不露的老剑仙。” 老聋儿蓦然眼睛一亮,略过什么老不老剑仙不剑仙的,“逃婚?这里边除了国家仇恨和师门怨怼,莫非还有脂粉故事不成?” 陈平安不再言语,不想聊这个。见过了老聋儿,扯几句闲天,就等着按时返回玉宣国京城了。 老聋儿当然不是觊觎那韦玉殿的姿色,到了他这个岁数,境界,看人间美色,过眼不过心。 何况甘棠此生修道,对于男欢女爱,看得极淡,本就不好这一口。 至于韦玉殿的那点拙劣障眼法,老聋儿一眼看破,容貌确实当得起倾城二字,身段更是极好,该瘦处瘦得不像话,该腴处便有料得任她法袍宽松依旧颤颤巍巍。明明是那清水出芙蓉的姿色,却有风情万种的韵味。 韦玉殿望向那个官气极重的中年男子,硬着头皮说道:“冒昧请教剑仙名讳仙府。” 她却只见那个青衫剑客闭目养神,明摆着是不想趟浑水,不愿掺和她的私人恩怨了。 但是她之所以如此厚颜行事,真真切切,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因为掌门卦语中就有“遇龙则停,逢青可喜”一句。 韦玉殿脸皮再厚,总不能强行拉住他如何,思来想去,只得暂时放下心中念头,告辞一声,带着徒弟走回柜台那边。 老聋儿抖了抖袖子,掐指心算,临时起了一卦。 天公不作美,红颜多薄命。所以倾城人,如今不可得。 可别看老聋儿在剑气长城,没人将他当回事,其实相当博学多才,毕竟在那牢狱内,总得找点事情做做,才好打发光阴。 酒铺内言语嘈杂,喝高了,难免提及那场城头攻守战,有奇怪老大剑仙明明剑术通神、为何只递一剑的,有询问陈熙去向的,也有仰慕齐廷济与龙象剑宗的,更有对林君璧这拨避暑行宫外乡剑修赞不绝口的,只是当有人提及那位风头一时无两的末代隐官,便起了争执,有褒有贬,前者说他能够城头刻字,还要如何?后者说他坐镇避暑行宫的排兵布阵,十分一般,并不出彩…… 幽郁低头眯眼,拿筷子的手,习惯性拇指搓动食指。 七八桌酒客,来自浩然各洲的小三十号练气士,一聊起那位年轻隐官就都来了兴致,各执己见,年轻修士,男子多是贬他,女子多是赞她。 韦玉殿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替那位远在天边的年轻隐官辩解说道:“诸位,在古人之后论古人之过,则易。在古人之位行古人之事,则难。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不是事事都是旁观者清的。别的不说,只说他能够请得动齐老剑仙,刑官豪素他们一起赶赴托月山,就说明老大剑仙早年选他当隐官,没选错人。” 老聋儿对这些讨论并不上心,看着那个昏昏欲睡的陈平安,以心声说道:“隐官大人?” 陈平安睁开眼,疑惑道:“嗯?” 老聋儿小心翼翼说道:“不会是跟宁姚吵架了吧?” 照理说,早先在牢狱内遭罪,陈平安都从未怨天尤人,没理由如今回了浩然天下,太平无事了,都有了两座宗门,如今又有了他助阵,当了记名供奉,不说如虎添翼吧,只说在那宝瓶洲,谁敢与落魄山掰手腕?即便当下陈平安瞧着受伤不轻,也不该如此暮气沉沉才对嘛。想来想去,能够让陈平安如此精神萎靡的事,必然是宁姚无疑了。 难怪宁姚出现在十万大山,陈平安后脚就赶来? 敢情是一个跑一个追?小两口闹矛盾,置气呢?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老聋儿笑道:“也对,肯定是我想岔了,你哪敢跟宁姚吵架。” 陈平安无奈道:“我谢谢你的理解啊。” 老聋儿愈发好奇,“咋回事?” 陈平安气笑道:“老子就是打了一架,犯困打个盹而已,还要跟你报备和解释啊?” 老聋儿不再言语,气性这么大,估摸着还是跟宁姚吵架了。 难道是这趟宁姚悄悄赶来浩然,不小心撞见了陈平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陈平安无所谓老聋儿瞎猜,强提精神,与幽郁闲聊起来。 幽郁满脸涨红,拘谨得很。 大街上,出现了一个白衣赤脚的贵公子,披头散发,宽衣大袖,腰佩长剑。 敏锐察觉到外边那股凌厉异常的剑仙气息,铺内韦玉殿脸色瞬间惨白无色。 其余酒客境界不够,尚未感知到这位流霞洲年轻宗主剑仙的大驾光临。 那位洒脱不羁的贵公子缓缓前行,以心声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韦玉殿,你又能逃到哪里去?欠了百年,得先收你一笔利息,择日不如撞日,此地天高地阔,你我不如野合?放心,凭我剑术,隔绝天地,信手拈来,我们见得外边行人,你却不用担心春光外泄。” 有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大摇大摆从街道另外一端走向酒铺,她瞪大眼睛,瞧着那个脑子进水的可怜虫。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个时候说这种事啊。 不然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苟且行事……其实也没啥。 那位年轻剑仙眯眼笑道:“咦?莫非你是认得我?否则总不能是你能够听见我的心声吧?” 貂帽少女不知是装傻还是吓傻了,就要快步跑入酒肆。 年轻剑仙一步来到她身边,伸手就要按住她的头顶貂帽。 少女嘀咕一句,“嘛呢嘛呢,莫挨老子!” 她随便挥出一巴掌。 那位享誉一洲的剑仙瞬间“化虹远游”,啪叽一下,重重摔在了远处城墙之上,身躯瘫软,滑落在地,昏死过去。 韦玉殿深呼吸一口气,与那貂帽少女擦肩而过,来到酒肆门外,她举目张望,如坠云雾。 人呢? 谢狗哈哈笑道:“山主也在啊,好巧好巧。先前我在潜心闭关呢,山主恕罪个。” 老聋儿赶忙站起身。 眼前这位,可是白景! 那个在远古喜好豪取他人道号的剑修白景! 谢狗使劲拍了拍甘棠的肩膀,老气横秋道:“以后到了山上,低调做人,老实干事。对了,你是一般供奉,我是次席供奉。” 貂帽少女每伸手一拍,老聋儿肩头就一歪,强颜欢笑。 陈平安算了算时间,差不多该回宝瓶洲了,站起身,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那些木牌。 山主如此,刚落座谢狗和老聋儿也就只好跟着起身,幽郁扫了一眼屋内几个男子。 幽郁与一名男子剑修点头微笑致意,因为此人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说隐官好话的男人。 后者不明就里,却还是还以笑容,然后他就看到那个隐约是为首之人的背剑青衫客,笑问道:“听口音,是北俱芦洲人氏?” 那个与人拼桌喝酒的北俱芦洲剑修,点头道:“山泽野修,第一次来。” 青衫剑客笑容温和,“那我能不能请你喝顿酒?帮忙把账结了?” 那人大大方方笑道:“这敢情好,” 对方拱手作别,剑修只得站起身,抱拳还礼。 一场萍水相逢,无需互问姓名。 青衫剑客转身离去,掏出几颗雪花钱放在柜台上边。 他率先跨过门槛,离开酒铺。 貂帽少女双手抱住后脑勺,晃着双肩紧随其后。 老人双手负后,低头弓腰跟上。青年剑修殿后。 酒铺内酒客们也没有将那一行人当回事。 一仙人,两飞升,一金丹。四位剑修而已。 那无缘无故便白喝了一顿酒的剑修突然问道:“你觉得呢?” 门口那人停步转头,想了想,“可以与韦掌柜借用那个道理。” 停顿片刻。 男人说道:“在我之后论我之过,则易。在我之位行我之事,则难。” 酒铺内先是鸦雀无声,随即哄堂大笑,有人嗤笑不已。 有人嘿然道:“你算哪根葱?” 那人微笑道:“我是陈平安。” (本章完)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骄傲 剑气长城,曾是一个买酒比打水还容易的地方。 如今闹哄哄的集市,犹如一页狗尾续貂的续写新书。 可不管怎么说,有比无好。总好过一片死寂,单纯成为一个外乡人来此凭吊怀古之地。 不像老聋儿那么顾虑重重,七弯八拐,谢狗察觉到陈平安当下的异样,她便直截了当问道:“山主,咋个受伤不轻,对方本事通天啊,需不需要我跟小陌帮忙找回场子?山主放心,我跟小陌,撇开剑术不谈,遮掩气机、更换容貌也是个中好手。我还有一手独门剑术,可斩因果,非是自夸,不比纯阳吕喦在天外抖搂的那一手逊色太多,保管教对方精通算卦推衍也顺藤摸瓜不得。” 若是个仙人,她但凡需要递出两剑,就算她配不上与小陌结为道侣。 一般的飞升境修士,她还是很有把握的,例如荆蒿之流,当真是纸糊一般。 陈灵均的那本路人集,前边十几页,她早就偷偷翻过了。 除非是龙虎山大天师,或是趴地峰火龙真人,这类比较棘手的十四境“合道候补”,所以她才不敢把话说死,需要喊上小陌一起,就很稳当了嘛。 陈平安伸手绕后,轻轻拍了拍剑柄,说道:“刚刚跟人打了一架,算是险胜吧,代价不小,鞘内夜游都被砍断了。不用你们找回场子,已经清爽了结。” 老聋儿还是懂一些人情世故的,只凭这番对话,便已心中了然。 白景前辈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年轻隐官也真是不把她当外人。 谢狗竖起大拇指,“自古高才受天磨,能过关者攒道力。山主经此一役,修行必定势如破竹,畅通无阻,直奔飞升境而去!” 老聋儿闻言便是道心一震,倒抽一口冷气。莫非那落魄山,是与避暑行宫一般无二的风气? 自己生性耿直,可不擅长这套花言巧语,到了落魄山,岂不是要不合群,难道得在那边坐冷板凳? 既然暂时找不到剑仙高逸的踪迹,韦玉殿壮起胆子跟上那一行人,近在咫尺,却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内容。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问道:“韦剑仙还有事?” 韦玉殿赧颜道:“晚辈后学不敢自称剑修。” 原来她的剑修身份比较尴尬,因为本命飞剑来历不正,飞剑蕴藉的本命神通更是鸡肋。 陈平安说道:“我马上就要离开此地,劳烦韦道友有事说事。” 韦玉殿赶紧解释道:“不敢隐瞒,我来此地,是为了避难,准确说来,是为了躲避青嵬派剑仙高逸的纠缠。” 陈平安说道:“猜到了,不过这是你们双方家族、宗门的私人恩怨,好像跟我没关系吧?退一步说,根据避暑行宫的记载,距离上巳剑派最后一位剑修赶赴剑气长城杀妖历练,已经过去将近两百年了,至于其余两拨练气士,并非剑修,也无任何战功记录,总不可能是上代隐官萧愻故意遗漏你们上巳剑派的战功。” 韦玉殿赧颜道:“我们上巳剑派当代掌门……” 陈平安截下话头,说道:“知道,丁法仪,道号桐君,佩剑‘降真’,本命飞剑‘接神’,坐镇上巳剑派主山饭颗山。丁掌门擅长祝由科和梅花易数,尤其精通闻声起卦,流霞洲王朝乡野,多有奇谈流传。是远古觋之一脉传人,据说可以咒杀同境修士不见血,也可以救人无形中,故而被山上称为见鬼人,不敢轻易招惹。除了这些表面上的,其实还有一些内幕,我都清楚。我猜肯定是丁掌门帮你起了一卦,要你来此静待机缘,趋吉避凶?还是说早就算准了龙声道友会仗义出手?” 老聋儿连连摆手,“道力不济,不敢揽事。” 韦玉殿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壮起胆子,红着脸递给那位久闻其名、心神往之年轻隐官,心中不断提醒自己加快语速,赶紧解释道:“此次下山远游,掌门总共给了我三只锦囊,一次让我在此挑选良辰吉日开店卖酒,风雷笺上边附有批命一语,‘遇龙则停,逢青则喜’。一次是让弟子王珂在某天夜游,王珂便得了双剑合璧的机缘,最后这只锦囊,掌门让我必须遇龙逢青再打开,但是反复叮嘱我不得观看文字内容,只需当面交给‘龙’、‘青’任何一位高人即可。” 陈平安接过锦囊,取出小笺,看了一眼,就放回锦囊,递还给韦玉殿,神色明显和缓几分,说道:“你接下来就放心在这边做生意好了,以后我若是游历流霞洲,会去上巳剑派和汾州韦氏做客。至于韦道友何时能够返回流霞洲,以后等丁掌门书信通知。” 谢狗以心声问道:“山主,咋回事?” 陈平安无奈道:“上巳剑派的开山祖师华芙蓉,也就是韦玉殿的师尊,她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跟宁府关系很好,是常客。” 谢狗恍然大悟,“早知道有这么一层关系,我不得把那啥剑仙什么掌门打出屎来啊。” 陈平安问道:“冒昧问句,韦道友怎么就不是剑修了?” 流霞洲的汾州上庙村韦氏,是源远流长的道教世家,是浩然天下六大宗坛之一。那座大名鼎鼎的太符观,就是韦玉殿的家庙,道观内的彩色悬塑,内有三百六十五尊值日神君,独树一帜,冠绝一洲。 韦玉殿小心翼翼收入锦囊,如释重负,听到问话,她神色恭敬答道:“后学并非那种先天剑仙胚子,缘于家族有先祖早年出海,获得一位上古剑仙遗蜕和剑术传承,其中就有遗物是一把飞剑。代代相传,我因缘际会之下,年幼时得到了这把飞剑的主动认主,掠入一处本命窍穴自行温养,飞剑被那位先祖暂名为‘效颦’,我当年侥幸将其大炼之后,足足百余年光阴,至今只摸索出一种本命神通,就是模仿其他剑修的本命飞剑,却只能支撑一炷香光阴,时辰一到,就会立即恢复原样。故而遇弱则弱是真,遇强则强则未必。” 谢狗咧嘴笑,这么好玩的本命飞剑,那位上古剑仙兵解之前,炼制起来,肯定干劲十足。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关于这把来之不易的本命飞剑,丁掌门就没有给出卦语?” 韦玉殿犹豫了一下,说道:“掌门每次算卦,都要折损道行,耗神极多,即便如此,掌门还是为我起了一卦,但是卦语比较笼统,只有一句‘一而再再而三’。掌门为人算卦,历来有一事不可二解的宗门祖训。” 陈平安思量片刻,说道:“我有个建议,你让家族或是上巳剑派,帮你花大价钱也好,耗费人情也罢,都要帮你寻得一把飞剑,你尝试着以剑炼剑。” 韦玉殿满脸不解神色,什么叫以剑炼剑,其中缘由又是什么? 谢狗使劲点头,咱们山主这脑子真灵光,她加小陌都比不过哩。 陈平安只得耐心解释道:“可能这把飞剑不该取名‘效颦’,改为类似‘鸠夺’的名称,更为合适。丁掌门所谓的‘三’,兴许是说这把飞剑可以鸠占鹊巢三把飞剑,有机会同时拥有三把飞剑的本命神通。这也能够解释为何那位枯坐海上闭关至死的上古剑仙,为何兵解离世之时,宁肯以大毅力、付出大心血将其剥离出来,也不愿将其与自身魂魄融合,为来世增添一份仙家道缘,就在于他对这把本命飞剑十分自负和看重,一旦被熔炼为虚无,哪怕他犹有来生可续仙缘,能够开窍记起前身,重新登山修道,但是世间就注定再无此特殊神异的飞剑了。” 韦玉殿喜悦神色,溢于言表。 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感谢这位年轻隐官。 总不能是那种才子佳人中无比烂俗的以身相许吧。 就算她肯如此,他也看不上自己啊。 老聋儿轻轻点头,距离真相,差不离了。 幽郁神色如常,心境无一丝波澜。 当年是否剑修,如今境界高低,隐官大人都是隐官大人。 陈平安提醒道:“有些山上事,既然非比寻常,那么得一缘法,就要受一劫。” 韦玉殿赶忙稳住道心。 陈平安说道:“至于是怎么个讨债法子,以何种方式出现在你面前,就看你与那人的宿缘了。比如……” 等了一会儿,见年轻隐官没有开口说下去,韦玉殿只得问道:“比如?” 见她依旧没有开窍,陈平安只好退而求其次,帮她解释道:“比如那位上古剑仙的转世今身,就是好像跟你处处事事纠缠不清的高逸。又比如不是高逸,而是别人,在你炼化额外第一把飞剑的时候,他可能就会走到你跟前,到时候你会怎么做?” 韦玉殿心乱如麻。 陈平安缓缓说道:“这种因果循环,讨债还债,躲避是没有用处的,无非是自作自受,不过是自解自消。不分山上山下,欠债还钱,化孽缘为善缘,就是修行,修在山中,行在山外。山上山下有路可走,就是道,性命人情合乎天理,就是法。合在一起,就是修行道法。” 韦玉殿停下脚步,郑重其事稽首为礼,“铭记在心,谨遵教诲。” 谢狗又开始询问一般供奉了,“龙声道友,听得懂么?” 老聋儿本想说一句这么深入浅出的道理,有什么听不懂的,只是碍于“远古白景”的积威深重,老聋儿话到嘴边还是改口,“听不太懂,只觉得道理高明。” 谢狗拍了拍老聋儿的肩膀,眼神怜悯道:“悟性差了点,难怪会跌境。” 陈平安与问了些她与高逸的前因后果,大致有数了,便说道:“就此别过。” 韦玉殿虽然很想多聊几句,但是他都已经下逐客令了,她只好告辞离去,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那个高逸?” 陈平安笑道:“大概是被龙声前辈吓退了。” 老聋儿倍感无奈。 韦玉殿走到自家酒铺门口,她忍不住回望一眼。 她没来由想起一句师尊经常临摹吟诵的诗,今交如暴流,倏忽生尘埃。古交如真金,百炼色不回。 这位年轻隐官,确有古时游侠的风骨君子气。 约莫还有小半炷香的闲余光阴,来到城墙根,陈平安看着那个快要散架的陆地剑仙,直到现在还没有半点清醒迹象,坐镇此地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也没有露面“劝架”的意思,就这么晾着一位年轻宗主。一个道龄不过两甲子的玉璞境,还是一位剑修,这么年轻就开宗立派,别说搁在流霞洲,就是放眼整个浩然天下,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谢狗好奇问道:“为何不喊来韦玉殿,与这位躺地上呼呼大睡的剑仙,来个鼓对鼓锣对锣,当面说清楚?” 陈平安说道:“假设高逸真是韦玉殿的讨债之人。有我们在旁边,韦玉殿道心深处,难免有恃无恐,修道之士,人力未曾穷尽之时,不可以凭恃外力脱劫。此事于修道有碍。” 老聋儿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陈平安笑问道:“下这么重的手?” 谢狗哈哈笑着,“我这是救他命呢。” 老聋儿还是点头附和,白景前辈此言不虚。 换成年轻时候的齐廷济,同样被他听见那番言语,估计这厮已经上路了。 谢狗斜瞥一眼老聋儿,开始以次席供奉的身份对一般供奉发号施令了,“呲醒他。” 在落魄山上,境界没用处,好不容易逮着个比她更晚进入落魄山的,而且还是个当惯了出气筒的妖族修士,不得薅他一薅? 老聋儿脑子又没有缺根筋,岂能照办。 陈平安说道:“把他喊醒,抓紧时间聊几句。我马上就要返回宝瓶洲。” 老聋儿这才动手,蹲下身,伸手按住那厮的肩头,抖了几抖,让那位年轻剑仙的魂魄、筋骨、气机,悉数复归原位。 见那高逸醒来,陈平安说道:“你跟韦玉殿的私人恩怨,我听了个大概,韦氏所在王朝,确实有不讲道义的地方,不该毁约,你单枪匹马来到这里,找到韦玉殿,想要连本带利讨还回去,没有任何问题。我对这种恩爱情仇,不感兴趣,谢狗她之所以对你动手,是因为你不该在这里说……荤话。” 高逸背靠墙壁,仰头死死盯住那个位置居中的青衫男子,再以眼角余光打量着那个貂帽少女,冷笑道:“好手段,领教了,敢不敢报上名号。” 谢狗还真就不惯着这种搞不清楚状况的二愣子了,一脚踢过去,鞋底板踩中年轻剑仙的额头,后脑勺一撞城头,导致对方再次晕厥过去。 老聋儿只得再次蹲下身,将那位年轻剑仙弄醒。 高逸再不敢撂狠话,只是低头,伸出手指擦拭嘴角的血迹。 陈平安继续说道:“韦玉殿在这边开铺子卖酒的时候,你就别来打搅了,但是只要她返回浩然天下,你在海上守株待兔也好,在流霞洲寻仇讨债也罢,各凭本事,后果自负。” 高逸双臂环胸,默不作声。 像极了那种市井坊间的豪横少年,输人不输阵,即便被打得脑袋开片、满嘴是血开不了口了,还是要用眼神说话,你今天只要不打死我,我迟早有一天就弄死你。 老聋儿揉了揉下巴,奇了怪哉,先前都被白景前辈一巴掌拍飞了,这小子怎么还是不知道轻重利害,这么大气性摆在脸上? 那流霞洲最出名的大修士,不就是青宫山荆蒿和天隅洞天主人蜀南鸢,只此两位飞升境而已?一洲所谓山巅,也不高啊。 比起北俱芦洲火龙真人,皑皑洲刘聚宝,是要差上一大截的。 这小子既然不是荆蒿或是蜀南鸢的嫡传弟子,难道是私生子? 陈平安说道:“你可以不服气,也可以口服心不服,都随你。我只是跟你阐述一个事实。” 说完这句话,陈平安摇了摇头,自顾自笑道:“是时候找机会去一趟真武山了。” 陈平安看了眼高逸,“在十万大山以北、旧海市蜃楼以南的这片地界,我说话,比文庙管用。” 高逸听到这句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陈平安转身离去。 高逸呲牙咧嘴,站起身,伸手揉了揉肋部,疼得他皱起脸庞,那个看着身材纤细的貂帽少女,力道惊人,什么境界?! 难道是一位驻颜有术、深藏不露的女子止境武夫?浩然天下,有这么一号人物吗?郑钱?那人是他? 谢狗突然转头,抬起手,吓得高逸往后一靠,贴住墙壁。 陈平安算了算时辰,说道:“你们各自忙去,回头我们在落魄山再聚。关于仙人境修行细节一事,我会跟你们好好请教一番。” 谢狗满脸无所谓,仙人破境跻身飞升,简单得很,她只是疑惑道:“不太像山主的行事风格。” 陈平安笑道:“师兄让我趁年轻说几句狂话,试过之后,发现不太适应,还是比较别扭,以后能免就免。” 之后陈平安说道:“可能需要麻烦你盯着这家伙了,至少十天半个月。” 谢狗心中了然,摩拳擦掌道:“山主怀疑他是蛮荒未曾启用的棋子?” 流霞洲,如今口碑一般,很一般。总体上,比扶摇洲和金甲洲都要差很多,只比桐叶洲略好几分。 陈平安点头道:“别忘了,高逸是剑修,不是来这里游山玩水、增长世面的一般练气士。剑气长城对浩然剑修而言,非同寻常, 一名剑修,会在这里说出那样的话,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年纪轻轻,就又是宗主又是剑仙了,志得意满,不知天高地厚,再加上恨极了上巳剑派和韦家,觉得忍辱负重将近百年,大仇得报就在眼前,才会得意忘形,一时失态,脱口而出。” “要么就是高逸此人,对剑气长城早就不以为然,又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有极好的秘密师承,与剑气长城不对付,例如高逸的传道人,早年曾经在剑气长城与谁问剑输了,吃过大亏,避暑行宫记载过这类剑修,为数不少。要么高逸就是蛮荒天下扶植起来的一颗棋子,当年用以流霞洲内讧。当然这两种可能性可以合在一起,就更合理了。” 谢狗赞叹道:“山主目光如炬,见微知著哇!” 陈平安看了眼谢狗,后者点点头。 老聋儿以心声与弟子说道:“幽郁,到了落魄山,靠师父是靠不住了,你可能需要自食其力了。” 幽郁奇怪问道:“师父为何有此说?” 老聋儿苦着脸摇摇头,没有解释,为师与落魄山风气并不相契啊。 高逸坐回地面,开始呼吸吐纳,调整气息。 貂帽少女的一巴掌加一脚,让他体内气机翻江倒海,所幸没有伤到大道根本。 在高逸那道家所谓玄关一窍的天宫内院,开有三花,高低依次悬在空中,可惜距离神气精混而为一的地步,尚有一大段距离,但是最高一朵金花中,竟然开辟出一处宛如实物的庭院,大门朝向东方,极远处,云海滔滔,水文起伏,矗立有一棵参天神木,树上盘踞有赤螭与青虬,正是高逸两把本命飞剑的大道显化,东海神木,扶摇之枝。 而在金花庭院内,此刻好似中宵笼月的景象,当高逸分出一缕神识来到此地的庭院堂屋,本来倚立户外的某人,便消失不见,只闻人行而不见人形,门外响起一连串木屐踩地的细微声音。 高逸这一粒心神芥子说道:“他就是陈……” 天地间蓦然响起一阵春雷震动,反复回荡着“慎言”二字。 高逸心神震动不已,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对方的名字。 披发赤足的高逸走到门槛那边,说道:“隔着两座天地,你至于这么谨慎吗?何况你亲口说过,自己的身份,又不是见不得光,曾经有功于人间,故而文庙不会管束,酆都不来拘押,无非是失去了肉身,需要在我心神中开辟府邸,建设道场,维持一点真灵不灭。” 见对方依旧没有见自己的意思,高逸继续问道:“你心心念念的那个柳姓书生,到底是谁?能够让你至今割舍不下?” 刹那之间,高逸失去了全部知觉,就像被囚禁在一处光阴洄沍牢笼中,漆黑一片,唯有心念思绪尚且存在。 高逸只得心中起一念,算是与她低头认错,顷刻间大放光明,这一粒心神恢复自由,他按照约定,不敢跨出门槛,进入门外那片被她化作禁地的天地,高逸盘腿而坐,自言自语道:“是你说此地还有几股残留剑术道脉,依旧盘桓不去,是我机缘所在,在此,才有机会返回流霞洲,帮你夺取那桩苦等千年的天大机缘,结果呢,我还没登上城头,就受此奇耻大辱,当年你我结契,才让你脱劫,都说主辱臣死,你就视而不见?” 如今浩然人间,机缘四起,比起当年浩然与蛮荒两座天下接壤开通,生发异象更多。 只说流霞洲,近期就出现了一座应运而显的上古残存洞天,不是玉璞境,休想参与争夺,地仙之流,敢趟浑水,打牙祭都不够。 据说那青宫太保荆蒿此次远游别洲,就是为了暗中寻求强手臂助,才好稳压天隅洞天一头。 堂堂一洲山上领袖,不惜自降身价,勾连别洲山巅修士,显然荆蒿对这座遗址是势在必得。 一个清冷嗓音悠悠扬扬响起,“上古结契,大致分三种,我们不是主仆身份,你我只是平起平坐的主客之分,在我看来,你这副皮囊,就是一处蘧庐,我帮你从一个籍籍无名的皇族质子,在短短百年之前有此际遇,是你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机缘,若论住宿费用,我已经给够钱了,高逸,你不该得寸进尺,奢求更多了。” 高逸双拳撑在膝盖上,眼神炙热,突然开始破口大骂,一口一个娼妇贱婢,迟早睡了你…… 对方却是老样子,无动于衷,将他的污言秽语大声咒骂视为村野蝉鸣而已。 高逸说道:“你们这些得道之士,当真全无一丝七情六欲吗?如果说证道升仙,需要以此作为代价,长生不朽意义何在?” 大概是这句话勾起了对方的说话欲望,门外凭空浮现出一位白裙缥缈的背剑女子,容貌极为冷艳,她是高逸年少时游历黄茅山时所遇……一头女鬼。 满虚空中,丈六金身,呈天人相。 所现之形,无瑕无垢,皆真金色。 只知她姓郑,具体境界不明,但是剑术极高,高逸几次身陷险境甚至是死地,都是她暗中出手相助。 高逸在修道之初,误认为她是一位地仙女鬼,等到他跻身了地仙,便猜测她有可能是一位传说中的玉璞境鬼仙,如今等到高逸自己就是玉璞境,便又猜她至少是仙人境,高逸不知将来自己跻身了仙人,她会不会还是比自己境界更高? 她望向虚空处的某个方向,神色晦暗不明,道:“他们一行四人,其中两位剑仙与我同境。但是真要出手的话,我恐怕只能赢过那位年轻金丹剑修。” 高逸后仰倒地,“不知为何,只是与他对视,就已经耗费我所有的精气神。这辈子就没遇到过这样的怪事。” 她微笑道:“你这辈子?也才几年?” 高逸默不作声。 她倚在门口,背对着屋内高逸,“现在知道为何他要多管闲事,我又为何对他们避而不见了?” 高逸说道:“你说你曾经在倒悬山止步……” 她面露伤感神色,喃喃道:“过去的事休要再提。” 等到三教祖师散道之后,各路神鬼奇异古仙,都如雨后春笋,纷纷破土而出。 避劫成功,脱劫而出,伺机而动,终于要雨后天晴,重见天日了。 隐匿于高逸心神中的郑姓女鬼剑仙,只是其中之一。 她曾经与某位旧人有个约定,不需要什么誓言,只是君子之约。 结果他失约了。 不过准确说来,是她失约在先。 原来他当年在倒悬山,双方道别之际,他确实就提醒过她,不要尝试合道,她确实忍耐了多年,终于还是按耐不住,自诩“信道不信邪”,结果就是合道失败,一次功亏一篑,就失去了肉身。 大概这就是在劫难逃。天地改易,谓之大劫,在此劫中,人各有劫。 高逸说道:“现在怎么说?” 她幽幽叹息道:“你如果能够在此得到某条剑脉的认可,我就帮你争一争大道的一线生机,流霞洲荆蒿之流,尸位素餐,是该让位了。” 高逸问道:“那你呢?” 她说道:“等你攒够外功,白日拔宅飞升,再分道扬镳。” 关于那座成道之基的洞天遗址,只要陈清流不出手,其实她胜算不小。 只是这种事,没必要告知高逸,免得他目中无人,一味托大,反而坏事。 就在此时。 一剑瞬间斩开两座天地禁制。 这道剑光,却是从外往内斩开,而是从内往外开门一般。 从那道门内走出一位背剑青衫男子,自嘲道:“都不当隐官了,却要做着刑官的事。” 陈平安终于明白为何礼圣要让自己来此了。 算是帮助文庙提醒她几句,以后行事不要过界? 白裙背剑女子微微皱眉。 高逸惊骇万分,慌忙起身。 陈平安身边,出现一位早就不知不觉隐匿在此的存在,是个身材修长、有倾城佳人,她的容貌竟是半点不输那位白裙女子。 白景的恐怖天赋,不止在炼剑一道,是方方面面的……变态,不讲道理。按照老瞎子的说法,若非某种天妒,她早就可以合道。 远古岁月里,十四境之下,剑修白景确实要比小陌更无敌。 白景微笑道:“这位姑娘,有无道号,说来听听?” 白裙女子神色冷漠,不置一词。 陈平安解释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眼前这位前辈,她叫郑旦,并无道号。据传拜师学剑于越女,越女剑术,曾与斩龙之人齐名。郑旦学道心诚,得其精髓,深谙手战之道,长短兼备,内实精神,外布气候,剑气截云霓。” 郑旦微微讶异,点头道:“陈先生谬赞了。” 陈平安说道:“礼圣希望前辈今后行事不逾矩。” 郑旦点头道:“礼圣在,规矩在。” 陈平安也就不多说什么。反正已经帮忙把话捎到了。 白景咧嘴道:“听口气,是说小夫子不在了就要造反?” 郑旦微笑道:“前辈愿意怎么想是前辈的事。” 若非只是一粒心神在此,并无形骸肉身,高逸估计就要汗流浃背了。 陈平安调侃道:“高剑仙,紧张不紧张?” 高逸黑着脸。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有人一步跨入此处禁地,依旧是如入无人之境,“郑旦,白帝城缺一位阍者,你有无兴趣?” 郑旦与来者敛衽行礼,毫不犹豫道:“我愿随郑先生修行大道。” 郑居中点头道:“等到流霞洲事毕,与高逸结清债务,你就去白帝城守门。” 高逸心情复杂至极,只是再次望向那一袭青衫,姓陈的,你紧张不紧张啊? 郑居中笑问道:“陈先生要不要去白帝城看看?不然等你以后路过中土神洲,白帝城已经关门大吉了,何日再开,作不得准。” 陈平安摇摇头,“得回宝瓶洲了。” 郑居中点头道:“那就后会有期。” 临行之前,郑居中笑望向白景,“白景道友,只要你肯斩陌生,便可脱劫合道。” 陈平安面无表情。 白景咧嘴笑道:“在老瞎子那边闭关的时候,就想到了,只是这种合道之路,下乘了些,么的意思。” 郑居中说道:“可惜了,本来既然命定道侣都可斩,人间何物何人不可斩,一路剑斩至人间悉数是断剑,斩得天下再无剑修,白景就有一线机会跻身十五境。” 白景抿起嘴唇。 郑居中笑道:“道路下乘?何必自欺。以貂帽少女容貌示人,本就是先斩自己心神,再斩心魔陌生,先十四,继而以剑斩剑、剑斩天下的合道之路,再求十五,为何事到临头,反而后悔了?” 白景皱着脸,委屈万分,双手抱住后脑勺,再高高扬起头,望向远方,“此身原本不知愁呐。” 最怕万一见温柔。见过了,就会舍不得。 郑居中点头道:“如此白景,才是白景。不愧是登天一役,率先走入天门的女修。” 陈平安闻言一愣,转头望向白景。 第一个登天过门的女子?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以前只听说那场登天一役,是人间第一位道士开路登高,而第一位进入大门的男子修士,是同为远古天下十豪的那位剑道魁首。 白景淡然道:“练剑修道第一天起,我就给自己立下誓言,要以非神的人身,在天看地。” 郑居中笑着告辞离去。 难怪朱敛在山上会与小陌说那句,你见过比谢狗更骄傲的姑娘吗? 陈平安沉默片刻,以心声说道:“谢狗,小陌知道这些往事吗?” 白景已经恢复常态,哈哈笑道:“知道啊,我跟他无话不说的。” 陈平安憋了半天,忍不住骂道:“他妈的,小陌这个傻子。” 白景埋怨道:“可不许这么说小陌啊。” 陈平安无言以对,下一刻,已经重返宝瓶洲,身在玉宣国京城永嘉县。 大概骄傲就是高高的城头,喜欢之人,就走在城头之上,脚下是骄傲。 (本章完)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若无其事 天地清且明,一洗旧尘埃。 陈平安腋下夹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走向那栋租来的小宅子,虽说受伤不轻,但是身重却放心。 绕过那座熟悉的衙神祠,以前摆算命摊子当道士的时候,陈平安就经常翻墙来这边看那些胥吏的勾心斗角,研究他们的话术。 施展望气手段,发现了顾璨的踪迹,陈平安与之心声言语一句,给了顾璨一个地址,约定在那边相见。 当然地仙和上五境修士往往都有遮蔽气象的手段,顾璨是故意为之,担心陈平安找他不见。 陈平安熟门熟路步入一条甜水胡同,远处迎面走来三位练家子,其中有个双臂长及膝的精悍汉子,斜靠包裹,正在低声言语,劝慰身旁一位面如冠玉却神色颓然的青年,“洪图,你已非童子身又如何,虽不能如古时剑仙的超凡入化,学那开山祖师的飞剑取头颅,也要做到尘世无敌、江湖扬名的地步才好。不可妄自菲薄,一味气馁,空耗了光阴材力。” 青年神色木讷点点头,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左耳进右耳出。 瞧见胡同拐角处的青衫身影,汉子快速扫了几眼,并未太过上心,只是愈发压低了嗓音,先与那叫洪图的青年叮嘱几句,再转头看了眼那个双脚并拢跳方格的年轻女子,骨清神爽,容颜动人,见师叔的打量视线,立即规矩起来,汉子这才转头继续与他们说道:“此次掌门命你们随我下山,游历七国行百万里,才可返回门派,便是希望你们明白一个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须知埋没风尘的奇人异士,数不胜数。往往只因缘法未到,真人不露相,或在闹市擦肩而过,或是对面不相识。” 好巧不巧,那女子一挑眉头,忍不住笑道:“师叔,前面就有人背剑而走,他是不是师叔所谓的高人啊?” 汉子有些话不宜说出口,此次离开门派,红尘历练,一来是让洪图散散心,不要死气沉沉,总觉得没办法修炼仙家法术了就心生绝望,促成他在江湖上做成几件侠义事,帮他重提心气。再者就是让身后这位掌门暗中钦点为继任者的亲传弟子,多见识见识江湖,主要是来这玉宣国京城某座道观,帮她寻得一桩仙家机缘。原来她天庭眉梢处,有天生的红线三道,便是山上所谓杀劫太重的迹象,故而还需带着她在红尘中磨砺几年,褪去浑身煞气,晓得一个敛藏锋芒的道理,才能研习吾家仙法。总而言之,就是要让她知道比上远远不足,让洪图觉得比下绰绰有余。掌门不可谓不良苦用心。 见与那位青衫客还隔着一大段距离,汉子仍是使用了师门不传之秘的聚音成线手段,与两位晚辈指点道:“宝树,洪图,我们行走江湖,与陌生人初次相逢,要看对方道行高低,武学深浅,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切记额外留神观察他们的呼吸和脚步,比如眼前此人,确有几分武学功底,只是脸色微白,呼吸微滞,清浊不一,每次脚步落地的力道都不均匀,看得出来,原先底子打熬的不错,大概因为酒色过度的关系,神弱了一点。” 陈平安也只好假装听不见这个评价。 队伍中那个叫宝树的年轻女子,确实适合修道。确是一块璞玉,有地仙资质。 大概都算是应运而生了,这类人物,如今各座天下都有。各大宗门,有的忙了。 刑部粘杆郎早就秘密增派人手,去宝瓶洲甚至是桐叶洲寻找各色修道胚子。 大骊朝廷送给落魄山的十六位天才,已经乘坐军方渡船,就快就会到达牛角渡。 女子问道:“高师叔,听贺师伯说世间有那仙家渡口、客栈和渡船,只要被人找到确切地址,就会瞧见满眼的修道之士、炼气神仙?” 汉子笑道:“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容易遇见。你贺师伯,当年也不过是误打误撞,才偶然在荒山废观内遇见了一拨炼气士。” “听掌门说过,自古以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陆地神仙之流,他们在学道之初,多有门规师命,教他们立下誓言,在凡俗面前不可随便显圣,不可在山外随意施展仙法,不可在山外红尘里沽名钓誉,贪恋世俗富贵,免得误人子弟,让他们误以为炼气修道是坦途,是什么捷径。” “就说我们门派的那位开山祖师,虽是天纵奇才,也需历经千辛万苦,功德圆满之际,终于炼成一把飞剑,百丈之内,青光耀眼,随意割取贼寇首级,如探囊取物,易于反掌,已是古时剑仙的境界。” 两百多年前的老黄历了,好好一处在方志上仙迹众多的山中仙府,逐渐沦为一座只传拳脚把式的江湖门派。 祖师留下的那几卷道书,除了当代掌门,已经无人能够研习。 豪阀家世也好,山中师传也罢,就怕成为一种旧风流。 女子神色憧憬说道:“高师叔,听说京城内有个姓吴的道长,精通命理,算卦很准,有那铁口神断的美誉,算命摊子就在附近,我们去瞧瞧?” 汉子笑道:“市井露相不真人,这种人反而不太可能是神仙。等我们去了崇阳观,你们若是还有闲心,可以自己去摊子碰碰运气,假使那道人真是游戏红尘的奇人异士,也是你们该有的造化。” 一条胡同内,双方走近了。 莫说是传说中修道成仙的人,神满再不思睡,便是江湖上习武小成之人,精神内敛,也不该这般白昼困倦,昏昏欲睡。 汉子看了眼对方,倍感惋惜,只是不忘见缝插针,叮嘱两位师门晚辈,聚音成线道:“本派祖师有言,酒色财气,物物缠定活人,日夜令人神枯。仙家清静,方是上道,男女腥膻情欲,最误长生。此人脚步轻浮,困倦异常,若是掌门师兄在此,只需念动咒语,噀一口符水,喷在他脸上,便可解了睡魔梦魇的纠缠,恢复神思饱满,如果往后能够懂得节制,想必此人武学攀高之路,不会止步于此。” 双方擦肩而过。 走出去十几步,宝树低声笑道:“师父是出了名的宅心仁厚,按照他的脾气,肯定会停下脚步,好好与此人掰扯几句。” 与掌门同辈的,除了师叔高祝,私底下都说她的师父,就是个好好先生。遇见山外不平事,要管。碰着江湖不幸人,就帮。为此连累门派发展和自身修行颇多,掌门却总说一句吃亏是福。她上山不久,这几年无意间也听到一些重话,说掌门正因为心肠太软,道心不坚,不像个修道之人,才导致他空有学力而无道力。她内心深处,觉得这些说法,是对的。 修道之人就得有神仙中人的样子,不该将一颗本该光芒万丈的澄澈道心,放在烂泥潭里,自污神采。 洪图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福至心灵,蓦然转过头,恰好瞧见那青衫背剑男子的转头望向自己这边,他与之对视。 耳中听得一个陌生嗓音言语道:“少侠若有闲情逸致,可以寻一寻那位吴道长的摊子,算一算前程如何,很灵的,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肯定不会糟践了银钱。” 洪图内心震动,见对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兴许是在示意自己耳尖,凑巧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聊到了那个算命摊子。 洪图转身忙不迭问道:“恳请前辈赐教,若是有人习武较晚,且非童子身了,果真能成武学宗师?!” 却见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青衫客,施展了一门好似轻腾术的梯云纵手段,双脚在空中互叠劈啪作响,转瞬间身形便高出胡同翘檐,不见了踪迹。 宝树听闻身后动静,转头看了一眼,只瞧见那抹青色衣角,她也不觉如何惊讶,问道:“师叔,是高手?” 汉子也不觉得自己看走眼了,笑道:“动静不小,高得有数。” 陈平安坐在一处屋顶,略作思量,看了眼折腰山方向,也不去为难马苦玄那几个尚未成气候的弟子。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再天经地义不过,不只是自家事,是天下人的天下事。 至于那个根骨相当不错宜入山修道的女子,能不能成为真正的修道之士,难说。 不是自夸,若是岑鸳机没有遇到朱敛,蒋去没有进入落魄山,多半就会泯然众矣。 强提精神,陈平安选了一处僻静巷弄,飘落在地,好久没有这种想要大睡一觉、睡饱为止的状态了。 顾璨一行人在永嘉县穿街过巷,国师黄烈是个一问三不知的,还是婢女顾灵验帮忙问路,才找到一条鸟不拉屎的僻静小巷。 只见小宅院门外,除了双手笼袖蹲在门口台阶上的陈平安,还站着一拨生面孔,看样子正在扯闲天。 陈平安有几分难以遮掩的神色萎靡,分明受伤很重,这种熟悉的场景,让顾璨脸色晦暗几分。 顾璨缓步前行,以眼神询问结果。 陈平安心声说道:“还行,是一种能够接受的代价。夜游剑折断了,还有一件本命法袍需要重新炼制缝补,数十个不太重要的气府废掉了基础,需要修整。但也不是没有裨益,长远来看,肯定不亏。刚好借此机会,” 宁姚说得对,玉璞求真,相对务虚更多,仙人跻身飞升,除却最后一步,在到达仙人境瓶颈之前,修士都是务实更多。 更何况陈平安当下的修道之路,过了元婴重返玉璞的这道最大心关,就变得再简单不过,无非是炼剑而已,说到炼剑就更简单了,就是吃金精铜钱,以及斩龙石。 金精铜钱一物,陈平安是早有安排的,跟大骊宋氏打个商量,与北俱芦洲骡马河柳氏、三郎庙等做买卖,积少成多,总有路数可走,按照当时郑居中在天外的估算,陈平安“只要”再吃掉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井中月就可以提升到井口月的品秩,分化出来的飞剑数量,就有希望提升到八十万把,如果再乐观一点,陈平安甚至还可以想一想“百万”之数。 所以真正难处,还是斩龙石,金精铜钱还算“有价无市”,斩龙石却是典型的无价更无市,任谁都是得手就捂着,藏着掖着,绝不售卖他人,故而先前在集灵峰之巅,就连于玄亲自帮着牵线搭桥,都不敢保证一定可以帮忙找到卖方,陈平安欲想凭此炼剑笼中雀,砥砺剑锋,提升品秩,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顾璨直愣愣看着他。 确定将马氏斩草除根了? 陈平安岔开话题,“临时走了趟剑气长城,见着了你师父,随便聊了几句,白帝城很快就会封城,他邀请了一位名叫郑旦的女子剑仙担任阍者,虽是鬼仙,剑术很高,大有来历。她的剑术传承,在近古岁月里,曾与周神芝的曲城一脉并肩。” 顾璨点点头。 能够让郑居中亲自邀请担任阍者的剑修,道行肯定不弱。 顾璨以心声说道:“受伤不轻,回了落魄山,需要闭关一段时日?” 陈平安说道:“不妨碍给刘羡阳当伴郎。” 顾璨说道:“实在不行,就让刘羡阳推迟婚宴。” 陈平安直勾勾看着顾璨。 顾璨无奈道:“打趣,调侃,开个玩笑,当真什么。” 我这不是担心你折损道行,万一何处有碍道心了,聊几句轻松话,帮你解个闷。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一一介绍过去,“不让你白忙活一场,介绍一下,化名蒲柳,本名徐馥,元婴境,破境机会不大。管窥,鬼修,金丹境,破境不难。沈刻,武夫七境瓶颈,马上就可以跻身远游境。我已经跟他们谈好了,只要你愿意招徕,他们就可以去你那边。管饭就行,给不给俸禄,你看心情。” 这几个被陈平安带出马府的昔日“人上人”,不是老神仙就是大宗师,先前各自吃了一顿挂落,老妪遭受了一场火刑,鬼物管窥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雷局,沈老宗师就更惨了,总之俱是苦不堪言到了教人不堪回首的地步,如今他们只是想一想就肝颤。要不是陈剑仙要求他们跟上,说有一桩机缘要送,像老妪早就想着溜之大吉了,别说玉宣国,她都有了远游别洲的念头。至于管窥,也有了重返故国的心思,沈刻更是就想寻一处荒郊野岭的清净地方,至少一年半载内,老武夫是一个大活人都不想再见到了。 顾璨默不作声。 我赶来帮忙,求这些个?只是作壁上观一场,到头来你跟我谈报酬? 要是换成别人,顾璨恐怕就要直接撂下一句“我不收废物”了。 陈平安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顾璨的肩膀。 你一个白帝城谱牒出身的新任宗主,我难道给你介绍一些祖训严苛的名门大派子弟、持身端重的正人君子?每天跟你光明磊落? 何况这拨人,刚刚吃过苦头,最是老实,你那新宗门拿去就能用。他们境界不高,个个心眼却都不少,既懂做人,又肯做事。 顾璨看了眼陈平安,也没说什么,转头望向那几个,他如今待人接物可谓彬彬有礼,滴水不漏,抱拳笑道:“幸会,晚辈如今家业不大,若能得到三位长辈襄助,是晚辈的福分。” 虽然不晓得眼前儒衫青年的身份,可只要是陈剑仙的朋友,身份能差到哪里去?故而三人俱是受宠若惊的模样,纷纷还礼。 其实一元婴一金丹,再加上一位即将跻身远游境的七境武夫,相当不差了。就这么三号人物,在任何一洲开山立派,只要不去跟老字号宗门比较,气象都不算小。只说几十年前,在书简湖,刘志茂的青峡岛,不也差不多就是这么一份家底? 顾灵验撇撇嘴。 这仨好运道。 进了自家公子的宗门,出门在外,就多出了一张护身符,毕竟所在宗门的“正宗祖庭”是那白帝城,是郑居中。 打狗还要看主人,即使他们仨碰到了硬钉子,宗主顾璨的面子不够,那么郑居中的面子够不够? 而他们作为陈平安亲自“引荐”的人物,在宗主顾璨这边,等于无形中又多出了一张救命符。 顾璨介绍起身边刚招徕而来的黄烈,“黄烈,刚刚卸任国师一职。” 陈平安抱拳笑道:“见过黄前辈。” 黄烈神色肃穆,郑重还礼道:“小小金丹,如何当得起前辈二字。修道长生,达者为先,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哑然失笑。 顾灵验嗤笑不已,哎呦喂,算是帮“先生”一语给出独到见解啦,黄老儿这么会溜须拍马,难怪能当个国师。 陈平安问道:“他人呢?” 既然顾璨都来了,就肯定少不了刘羡阳。 顾璨笑道:“这家伙跑去真武山堵门了。”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 顾璨说道:“事先声明,这次我们合伙赶来玉宣国碰头,是他的主意,我顶多算个帮闲。”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倒是讲义气。” 顾璨笑呵呵道:“卖他卖习惯了。” 陈平安习以为常。 顾璨说道:“裴钱也来了,当下就在京师城隍庙。”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顾璨抢先说道:“还是刘羡阳的意思。” 见陈平安还想说话,顾璨最熟悉他脾性,立即以心声询问一个关键问题,“他们几个,在马府里边,到底遭了什么罪,都快沦为只是被魄一线牵引的行尸走肉了,烂摊子,我要是不给他们找几瓶灵丹妙药,赶紧安稳心神魂魄,后遗症太大。” 顾璨是旁观者清,加上境界和师传都摆在那里,反观蒲柳几个局内人,并不清楚自己当下的险峻处境。 陈平安粗略解释道:“除了鬼物管窥相对好些,其余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就帮他们量身打造了几种小手段,设置雷局,给予火刑,武夫过心关,略施惩戒。” “好个走过路过不错过,好个既然撞见了就小惩大诫。” 顾璨忍俊不禁,幸灾乐祸道:“沈刻撑过来也就算了,毕竟是武夫,蒲柳和管窥怎么办?老妪就算本来就没有什么机会跻身玉璞,可问题是她现在即便有了一桩天大机缘,她敢闭关,敢破境,敢面对心魔?” 陈平安说道:“将来只要他们有希望闭关破境,你书信一封,我自会帮他们……剐掉所有记忆,就跟从未见过我一样,而且不会伤及他们的大道根本,就只是清除了记忆而已。” 顾璨默不作声,眼神复杂。 陈平安自嘲笑道:“拿我跟郑先生比?能比吗?你就这么高看一个仙人境修士,就这么侮辱一位想要立教称祖的十四境恩师?” 顾璨对于“立教称祖”四字,并无太大感触,似乎早有预料,听闻此言道心亦是无波澜,反而是对那“仙人境”三字? 陈平安伸手按住顾璨的脑袋,“我既是仙人又是宗主,刘羡阳好歹还是个宗主,就你屁都不是,只有个玉璞境傍身,横什么。” 顾璨无言以对。 陈平安笑道:“我这个才叫打趣,调侃。” 进了宅子,老妪几个环顾四周,巴掌大小的地盘,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他们大为诧异,这就是陈剑仙在京城的落脚地儿?会不会太寒碜了点?只是他们转念一想,很快释然,大剑仙行事,岂可以常理揣度? 陈平安笑道:“勤是摇钱树,俭乃聚宝盆。” 厅堂简陋,主要就是一张八仙桌。 陈平安招呼大家落座,说道:“租来的地方,招待不周,以茶代酒。” 察觉到顾璨的眼神示意,顾灵验立即就去烧水了。 屋内也没外人,陈平安问道:“想好地址了?” 顾璨说道:“将就选在扶摇洲吧,有处地方,以前亲自勘验过一番,还凑合。不过我打算再跑一趟扶摇洲,走走看看,说不定有更好的地儿,具体选址,现在说不准的。” 陈平安点头道:“只需定好了扶摇洲,就不用太过着急了,慢慢来。” 顾璨说道:“未必会有典礼。” 陈平安笑道:“就算有典礼,请我也未必去。” 顾璨说道:“知道你忙,只去得青杏国,去不得扶摇洲。” 除了知根知底的顾灵验,其余几个,都是人精,立即嚼出余味来了,这是较上劲了? 他们俩啥关系啊。 对那儒衫青年的身份,愈发好奇几分。 谁啊,跟陈剑仙对话,可以如此随意? 陈平安“将功补过”一句,说道:“既然选了扶摇洲,以后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顾璨说道:“如果是避暑行宫出来的某人,就免了,注定尿不到一壶去。” 陈平安笑道:“此人被誉为扶摇洲有史以来最聪明的皇帝。狡兔三窟,我总觉得这家伙在故国某地,藏着家底呢。” 顾璨因为在扶摇洲待过一段时间,立即猜出了对方身份,试探性问道:“是防儿子比防外人更厉害的那个?”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他。如今跟在钟魁身边熬日子,迟早有一天是要恢复自由身的,你们两个估计比较对脾气。” 顾璨笑道:“如果是他,想当个首席供奉,我都给。” 陈平安说道:“等你们见了面再说,先看投不投缘吧。” 顾璨笑呵呵说道:“打死他都不肯去落魄山,打死他都肯跟着我混吧。” 陈平安呵呵笑道:“你还挺骄傲?跟我显摆呢。” 顾璨乐不可支。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 如果有把椅子可坐,他都想靠着睡觉了。 顾璨想起一事,问道:“知不知道这边有座崇阳观?” 陈平安点头道:“古称炼丹,是一处道气凝聚不散的风水宝地。路过几次,没有进去深究,单凭望气,大致看出是个精通火法的道士,在那崇阳观内筑炉炼水丹,估计是个敢将金丹内外双炼的异人,我猜观主境界未必有多高,外丹道力却是不浅。怎么,已经见过面了?” 方才甜水胡同遇见的那几人,好像就是要去崇阳观求仙缘。 道家法统繁多,只说外丹派和内丹派,在金丹境一层,就出现了一道分水岭,金丹之下,外丹得势,笃信飞炼黄白、服食成仙的道士们,假求于外物以自坚固,往往破境神速。而金丹之上,外丹虽说不至于变成鸡肋,却也并不如何重要了,不过事有例外,青冥天下那边,外丹一道,也有几条法脉,是可以直指飞升的。桐叶洲那边,陆雍的青虎宫,就属于典型的道家外丹一脉。 顾璨说道:“刚见过,随便聊了几句,里边的观主,好像是位金丹地仙,胆子不小,竟敢自称道号回禄。” 陈平安一笑置之。 顾灵验轻声说道:“又不是青冥天下,道号唯一,不可擅取,独一份的,搞得跟合道之路似的金贵无比。浩然天下这边,谱牒修士之外,道号还不是随便取。” 陈平安点点头。 顾璨便不再言说此事,转移话题问道:“要不要我以三山符走趟真武山,把刘羡阳喊过来?” 陈平安点头说道:“那你速去速回,我就偷个懒,在这里等着你们。” 刘羡阳曾经掀过陆沉的算命摊子,还叫嚣着见一次打一次。 以前是不知道那位莲花冠道士的身份,所以不怂,如今即便知道了是陆沉,刘羡阳依旧丝毫不怵。 陈平安在顾璨走后,便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箓,化做一道流彩,飞快掠出宅子,符箓落地之时,便是一位中年道人吴镝,已经身在崇阳观墙外。 主要是担心顾璨无意间牵扯到了某种因果,陈平安需要一探究竟,亲眼看过才能放心。 况且还在那条甜水胡同内遇到那拨“山脚”人,陈平安觉得此事可大可小,按照习惯,还是想要眼见为实。 顾灵验只是假装不知缘由。 家乡蛮荒,自然是没有规矩的,但是并不缺豪情。因为缺了算计,那种生死莫逆的交情,说不定要比浩然更多。 可是像顾璨和陈平安这般的关系,她还是第一次见着。 老妪几个马氏旧人,还在揣测那位儒衫青年的身份。 虽说被安排了去处,多半以后就要跟随那个年轻人混口饭吃了,可只要不是跟随陈先生去落魄山,都行! 顾璨临走之前,看了眼黄烈。 我在的时候,你已经拿某人“敲打”过我两次了。当我不在的时候,如果你还敢如此行事,当天收你入门担任供奉、结果当天就清理门户,这种事情,别人做不出来,我顾璨可以做得很随意。 黄烈似乎心虚,赶忙点头致意。放心,绝对不会再给顾宗主误会的机会! 崇阳观内,风景静谧。夕阳里,霞赭水成笺,纹若符文,池中鱼宛若置身一部道书中,可食神仙字。 有独鸟冲波去,浮光掠影。 走来一个长髯飘飘的老道士,原来是此地主人的程逢玄察觉到观内的异样,老道掐指一算,因果不明,一团乱麻,暂时难言吉凶,便中断道门课业,走出简陋茅屋,老道人脚踩四方步,极有威严。 眼中所见,是个临水赏景的中年道士。就不知是同行,还是同道了。 老道人一时间也不吃不准对方的意图,要说道观常年关门,在这京城之内,就没什么串门的朋友,也无来此烧香的善男信女。 所以对方要么是不请自来的翻墙而入,要么就是……真有神术的有道之士,能缩地脉,千里山川,目前宛然。 程逢玄打量了一番,有个猜测,笑问道:“可是在那永嘉县孩儿巷摆摊的吴道长,吴神卦?” 光凭对方装束,分辨不出隶属于山上哪条道脉法统。 陈平安笑着点头,开门见山道:“贫道吴镝,并无道号。方才听朋友说起,程观主的道号是那回禄?贫道在此讨生活多日,数次路过贵观,只因不敢叨扰,故而未曾登门,等到今日听说朋友提及程真人,言语中对观主多是仰慕,生怕错过一位得道前辈,所以贫道才会斗胆来此一叙。” 程逢玄抚须而笑,促狭道:“自封的道号,岂能当真,吴道友可别是被吓到了吧,还是将贫道当作歹人,打算去跟县衙讨赏?” 陈平安说道:“观主说笑了。” 程逢玄也懒得与此人兜圈子,身正不怕影子斜,大好光阴终究有限,不该消磨在这类虚与委蛇中,便径直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敢问吴道友是来此探幽赏景,还是切磋道学,掂量贫道的斤两?” 若说同行是冤家,可他在这崇阳观内深居简出,专心炼丹,收了俩徒弟,与世无争。与这摆摊挣钱的道友,井水不犯河水,没道理犯冲才对。 陈平安微笑道:“冒昧相问,程观主所在师门祖上,是否出身楼观派一脉?” 程逢玄默然片刻,喟然长叹一声,露出些许感伤神色,“不曾想吴道友还知晓这等上古旧事,实不相瞒,贫道确实出自楼观派旁支,只是并非正统,同源不同流,源头之水早已枯竭,贫道所属这条支脉也是现如今这般惨淡光景了。” 上古岁月,真人辈出,当时浩然天下的道家,曾有以楼观派最高、东华派最大的说法。 而楼观派这条道家法统,除了擅长天文躔度,精通风角鸟占卜术,于炼丹一道,也是极其在行。否则也站不住“最高”。 陈平安确认对方所言不虚之后,有些无奈,原来这条如鱼伏底的隐藏脉络,不在顾璨身上,而在己身。 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那位碧霄洞主,他对楼观派一脉的桐叶洲金顶观,便暗中多有照拂,甚至点名要求落魄山和姜尚真不许对那个邵渊然出手。老观主当年赠送落魄山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是要还债?需要先在这崇阳观内偿还一笔利息?不知先前那三人,往上追溯,谁又不会不会牵扯到楼观派诸脉的某位老祖师? 陈平安斟酌片刻,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既然靖师愿意以诚待人,贫道也不好故弄玄虚,该有一个投桃报李的‘实不相瞒’,贫道年少时曾经云游四方,早年在那桐叶洲,机缘巧合之下,在北方一处某地,与楼观派某脉祖师传下的法统,有一份不浅的缘法,宛如栽种,该是在此花开,瓜熟蒂落了。” 程逢玄略带疑惑哦了一声,显然是将信将疑,不敢全信,真有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陈平安继续说道:“贫道在这玉宣国京城内,事情已了,马上就要继续远游别地。永嘉县竹竿胡同那边,有一座以讹传讹的‘鬼宅’,门口悬有一株艾草,观主去到那边,望气一见便知。宅子主人叫薛如意,她虽是鬼物之姿,却是一心慕道,神光清灵。贫道在此地借住数月之久,与她关系匪浅,以道友互称。她与神号大纛的西岳佟山君,颇有私谊,正是沾她的光,贫道才有幸在宅子里边见过佟神君一面。程观主在炼丹之余,可以抽空过去一叙,就说与吴镝是道上旧友。” 程逢玄故作镇静,心中啧啧称奇,眼前道友,福缘深厚呐,竟然能够与那尊佟神君都有一面之缘? 这种事,尤其是在西岳地界,可不敢胡说八道,往自己脸上随便贴金的,否则真不怕挨雷劈? 实则程逢玄惊奇之余,更有惊吓……只因为他最重要的一炉丹药,原本预定在今年端午节的正午时分开炉烧炼,在祖传丹书上边名为“午时鱼”,一炉丹药只要功成,不多不少,只有两颗,缺一不成,多了更是不成,两颗丹刚好分阴阳。但是老道人却对此毫无把握,只因为缺了一份最重要的药材,哪怕他已经殚精竭虑,选址崇阳观作为一座鼎炉,再寻见了一副“正午联”作为压胜之物,可仍然缺了一味至关重要的炼丹之物,导致丹炉生火却无法做到丹书上形容的那种“走水”!若能燃烧一株仙家艾草,宛如蒸笼起火,熏灸搬运至观内凝聚多年的水运?岂不是……天公作美?!老道人之所以没有面露喜色,就在于暂时不知那鬼宅门口的艾草,品秩如何?燃烧后火力大小? 老道人愈发惊疑不定,今日与这道士吴镝相见,难道真是玄之又玄的道缘使然?真应了对方那句话,理当开花结果,瓜熟蒂落? 而陈平安的本意,是先帮着这位观主和薛如意牵线搭桥,让双方相互间有个照应,结一份香火缘。以后崇阳观真有什么难处,也能通过薛如意或是佟文畅,陈平安再来权衡,要不要帮忙,以及如何帮忙。 陈平安同样吃惊不小,看似随口问道:“贫道曾见一外乡贫寒少年,名为白云,他与爷爷曾经一路售卖春牛图,路过摊子,贫道便帮他起了一卦,是个有山上缘法的少年,不知靖师是否见过此人?” 程逢玄摇摇头,“贫道足不出户,未曾见过这位少年。” 只是老道人很快补了一句,“贫道那两位徒弟,偶尔去往市井购物,说不定见过此人。” 陈平安神色如常,微笑道:“贫道本以为这桩仙家缘法,会落在程观主和崇阳观身上,如今看来,则未必了。” 这就境界高的好处了,旁人心中密语响动如雷。 那棵悬在门口的艾草,先前是陆沉赠送给薛如意的,免得陈平安跟马苦玄一战,动静过大,不小心伤及她身为鬼物的魂魄。 而陆沉此次赶来浩然,所忙正事,是寻找那条“神仙难钓”的“午时鱼”,也就是后来的少年宁吉,如今陈平安的嫡传弟子。 是不是按照“原先”的脉络,没有被陆沉和陈平安发现踪迹的宁吉,会进入这座崇阳观,少年得到程逢玄的青睐,拜他为师,一步一步,最终走上修道之路? 陈平安哑然失笑。这算不算是自己半道截胡,抢了对方的得意弟子? 陆沉是早就算到了这一层,要以那棵艾草作为补偿,间接帮助老道人炼丹圆满?了结一桩因果? 看来下次游历中土神洲,除了龙虎山天师府,有机会的话,还要再去一趟中土陆氏借书看书了。 陈平安笑道:“就不妨碍观主待客了。” 老道人疑惑道:“道友何来此说?” 道门之人,最是讲究一个“收神”,不会轻易散出神识,相传唯有那种步入天人感应境地的道门神人,才可以不动神,却通神,能够感知身外天地间的纤毫变化。 这个时候,一个身材高大却面有菜色的少年道童,快步跑来水边,打了个稽首,气喘吁吁道:“靖师,又有客登门。” 程逢玄笑着赞叹一句,“吴道友真是未卜先知。” 约莫是察觉到这位世外高人吴道长的玩味眼神,老道人便有些惭愧,自家道观内的饭菜,平日里确实油水不足。 老道士喜好清净,炼丹也最怕红尘侵扰,道观一年到头无异于关门谢客,不能偷不能抢,又不肯坑蒙拐骗,没点偏门财,哪来的多余银子,何况修道本就艰难,岂是什么享福事。这俩徒弟,虽说他们资质寻常,算不得什么天才,可程逢玄既然收了他们作记名弟子,除了顺着自家缘法之外,对他们还是寄予厚望的,不单单是道观缺俩烧火道童、洒扫杂役那么简单,老道人还是希望他们将来可以各凭道力重振师门,只不过山中修道之人,炼取外丹和服食之法,一贯是师承秘授的口耳相传,故而选择徒弟、传道授术极其严格隐秘,有些道脉,甚至会有那必须一脉单传的祖训。铅汞鼎中烧,炼成无价珠。只要修炼出一颗金丹,俗子服之可以益寿延年,仙师服用就可长生久视,常驻人间。所以那一炉子丹药,果真成了,恰好两颗,宋巨川和钟山,便是人手一颗的福缘,至于程逢玄自己,早已内结金丹,便无需外物增长道行了。 那吴镝好似看出老道人的窘态和钟山的拘谨,淡然笑道:“清贫处世,厚道为人,所以我们道士才会自称贫道。” 老道人抚须而笑,此言至理。 钟山听得大开眼界,原来咱们道士的“穷”,也是有大道理可讲的? 吴道长看那高瘦道童,微笑道:“世俗有钱无钱在金银,我辈有道无道却在心。入山不易,修道更难。吃点苦不算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然会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此乃修道得道的题中之义,欲想仙人的逍遥,必先挨过凡俗的苦头。这位小道友,既然已经身在观内修行,寻见了明师,莫要入了宝山却空手而返,你们切记心无杂念,虔诚向道,不可怨天尤人,连累身心踟蹰不前,要相信自有机缘在前等着你们。” 钟山到底不比宋师兄口齿伶俐,不善言辞,就只是规规矩矩打了个稽首,由衷谢过这位陌生道长的寄语和教诲。 陈平安伸手轻拍少年肩膀,微笑道:“修道辛苦,再接再厉。” 程逢玄本想带着这位吴道长去自家炼丹处一看,不料对方直接来了一句“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老道人听闻此说,一时语噎。与先前那儒衫青年的一句“钓者之恭”,确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陈平安再与那位“靖师”观主客套一句,“清净寡欲,与物无竞,真人精神。” 随后他便告辞离去,满脸笑容的老观主也没有挽留,只是心中暗暗下定主意,要去那座“鬼宅”碰碰运气,瞧瞧那艾草到底品相如何。 路上陈平安刚好与那拨人再次擦肩而过。 道士吴镝的四方步,走得半点不比老观主差了。 瞧见了那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矮小汉子确认身份后,拿出一份掌门亲笔手书的密信,低头双手奉上,“姚家山高祝,奉掌门之命,带宝树、洪图来此觐见程真人。” 程逢玄接过书信,当场揭开,看过内容,抬头看了眼那个叫宝树的年轻女子,老道人点头道:“确是可造之材,以后她就留在观内随贫道修行,三年五载都是无妨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道士心情大好,其实说是楼观派一脉的旁支法统,错没也错,就跟某个乡野百姓说那几百年前自己姓氏出过皇帝差不多吧。 只是冥冥之中,他觉得此次丹成的契机,真就在那吴道长所谓的一棵艾草之上。 年少无知,曾言口出狂言,谁闲如老子,本是神仙种,不肯作神仙。 如今修道小成,丹成有望,谁狂如贫道,炼丹已功成,不肯服金丹。 程逢玄让更为心思活络的徒弟宋巨川,领着高祝三人去观内住下。 当年从中土云游至宝瓶洲,老道人从北往南一路游历,期间停步,与那姚家山的当代掌门,聊得还算投缘。姚家山历史上出过一位金丹剑仙的开山祖师,只是立了门派之后,一代不如一代,如今掌门姚国珍,只是位洞府境练气士,更非剑修。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良材美玉,估摸着是姚国珍自认难传真法,担心耽误了那女子的修道前程,就有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哈哈,贫道倒也有这份成人之美的心思。 就当是修行路上,与那姚家山结一桩善缘好了。 以后等到宋巨川和钟山出师了,外出历练途中,也有个落脚地。 玉宣国京城此地,门脸极小却别有洞天的道观,曾名炼丹观,改名崇阳观。 今年观主,旧时建观人,若是同在一观修道,如何分得清谁是主人谁是客? 钟山陪着师父散步,想起一事,鼓起勇气小声说道:“靖师,我认识个朋友,他身世贫寒,是外乡人,逃难到了京城这边,与爷爷相依为命,认得药材,还能绘制春牛图,会些砖瓦匠活计,他很能吃苦的,弟子就想与师父打个商量,能不能让他来咱们道观打杂,当个常住道人?” 老道士随口问道:“你那朋友,姓甚名甚?” 钟山说道:“白云。” 老道人想了想,有了主意,嘴上却是说道:“钟山,你觉得咱们道观伙食如何?” 钟山老老实实说道:“还可以的。” 油水确实不多,总归是顿顿吃饱饭。 至于宋师兄私底下的某些埋怨,就不与师父说了,免得比较记仇的师父揪着不放,到时候师父骂师兄,师兄回头打自己,亏的,不还是自己。 老道人抚须笑道:“只要你那叫白云的朋友,来咱们这儿打杂不收工钱,保证他一日三餐饭菜管够。他若是答应,就来这边帮忙,先当个短工,为师再观察他几天,如果果真性情淳朴,让他当个常住道士也不难,可若是觉得挣不着钱,便不愿咱们崇阳观,那就算了。” 钟山默默记下,面露喜色。估计是自家道观老旧,处处需要修补,宋师兄帮自己琢磨出来的那个理由,那句“会些砖瓦匠活计”,立了功,说服了师父。 千气万象盘回处,古来仙真创此亭。 亭外有一块巨石,顶部如被利器削成平台。 石台上坐定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道人,一脸虬髯,肌肤泛着羊脂玉般的莹彩,似乎正在行气吐纳,双鼻垂挂两条白烟,宛如白蛇挂壁,身边水雾蒙蒙,道人蓦然睁开眼后,双眸精光四射,好不骇人。 魁梧道士摊开手心,观看纹路,分寸辨山岳,斗升观四溟。既是掌观山河人物,关键是还可同时望气。 命理冥冥中,人事新如旧,长疑未到处,一一似曾经。 亭内有一双少年少女端坐,双方容貌之佳,见之忘俗。 那龙须刘海的俊美少年,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此刻横一把长剑在膝,可以入书,当那才子,或是少年侠士。 旁有少女妖且丽,姿容之美,让人词穷。 他们见此景象也不奇怪,这个刚认还不到一年的师父,曾随一位不知姓名的古时异人学锁鼻术。 只是他们都磕过头,拜师学艺了,至今却不知师父的名字、师门,这是山上神仙们独有的古怪规矩么? 而且师父只说是尊奉师门之命,要去大骊西北鄠州度一个天生仙根的人,带回山中,异日定可光大门派。 作为收徒礼,这位道人曾经分别送给他们一件礼物,分别是一长一短两把剑,解下悬佩长剑赠送给少年弟子,长约三尺四寸, 剑囊古旧,色彩斑斓,雕饰华美,师父却并未道破剑名,只说是一柄上古名剑,出自一座大岳某位陆地真人亲手铸炼,吹毛过刃,削铁如泥,此剑可屈伸,不用时只需缠在腰间,它曾是道人登山炼气之初,作防身之用的利器。 少年再不识货,也知是宝物无疑,平时只需将这柄长剑抽出剑囊两尺,便觉晶莹射目,剑气森森,可以持剑人毛骨悚然,不敢全部将其拔出剑囊。中年道人再赠送少女徒弟一把短剑,却不曾说其渊源。只是叮嘱他们平日与剑亲近,以自身道气温养剑气。两人自然无法理解什么道气与剑气,只是琢磨出个道理,想来与那人养玉、玉养人的道理无二,朝夕相处,时常把玩便是。所以少女每夜入睡,便会将短剑当作枕头。 道士睁眼摊掌后,低头一瞥,微微皱眉,只是很快就恢复古井不波的道心,重新闭眼。 少女小声说道:“师兄,师父自己只管日夜炼气,也不休歇片刻,师父可以辟谷,不吃五谷杂粮,我们在这道观,却要翻墙进出跟蟊贼似的,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何我们不直接去那鄠州找人?” 少年神色漠然,摇头说道:“师父怎么想的,我如何猜得到。” 双方学武炼气不足一年,轻身功夫就至纯熟境地,檐壁间跳跃捷如猿蹂,在山林间去势快过飞鸟。 只是仍旧不曾练习剑术,师父始终不教,他们也无可奈何。 至于道观内师徒三人,竟然至今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委实是桩怪事。 一位青裙妇人,凭空现身,姗姗而来。 她步入凉亭内,笑语晏晏,“你们就是刘师兄刚收的两位弟子吧,哪个是丰城,谁是景定?” 无视他们如临大敌的姿势,妇人自我介绍道:“我姓萧,论辈分,是你们的师叔。名字就先不说了,咱们师门规矩很重的。” 他们站起身,与这位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萧师叔行礼。 “君卿皆是仙苗,理当自珍自爱。” 青裙妇伸手虚按两下,让他们不必拘谨,微笑道:“好好修行,大道可期。” 她一边与俩孩子闲聊,一边以心声与那魁梧道士说道:“刘师兄,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热闹了?一天之内,就来了三拨客人?” 那道士密语答道:“无缘不聚。” 青裙妇说道:“白帝城顾璨,侍女顾灵验,国师黄烈,他们是怎么厮混到一起的?我刚得到一份总堂谍报,那个假装顾璨贴身婢女的狐媚子,竟是一位蛮荒女修,道号春宵。至于她的修道路数,如何会跟在顾璨身边,从蛮荒来到浩然天下,连总堂都不清楚,查不出来就算了,还说不必再查,刘师兄,你说怪不怪?” 魁梧道士说道:“真正紧要的消息,不是顾璨和春宵,而是刚刚离开此地的道士吴镝。” 青裙妇眼睛一亮,“有说头?” 竟然可以比顾璨、春宵更重要? 道士一语道破天机,“此人真实身份,就是落魄山陈山主的符箓分身之一。” 青裙妇问道:“他是要与马氏报仇?” 魁梧道士说道:“仇都报完了。先前天边异象,就是马苦玄身死道消的证明。” 青裙妇疑惑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至于马苦玄就此陨落一事,她倒是没有太多意外。她先前只是不敢相信,马苦玄真就这么死了,这个消息,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要知道外界很多人,都无比看好马苦玄在百年之内跻身飞升的。她无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 道士说道:“顾璨前脚离开,吴镝后脚就到,难猜吗?” 青裙妇脸色古怪,有些担心,“我就说为何会凭空失去公孙丫头的气息。该不会是被他?” 某本销量极好再被禁绝的山水游记,不知坑了多少看客,什么怜香惜玉陈凭案,那位陈山主,自年少起就是个辣手摧花的主儿! 道士说道:“这等心性不坚的弃徒,难道你还想要帮她重归师门不成?” 青裙妇幽幽叹息一声,不愿在这个话题上与刘师兄多做纠缠。他们虽然以师兄妹相称,始终同门不同脉。 她想起正事,以心声问道:“程师伯仍是无法开窍、记起前身吗?总堂那边问询此事了,我该如何回复?” 中年道士点头道:“程师伯上一世修行太过顺遂,福缘深厚,这一世反成累赘,开窍更难。你回复总堂那边,至少两百年内,都不用奢望程师伯能够返山。” 她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程师伯上辈子,这个岁数,都是飞升境了。 今身如今才是金丹地仙,就这么沾沾自喜。 曾经有高人打过一个很形象的比喻,程师伯就是个他不求财财自来、他不求运运自亨通的聚宝盆。 中土于玄,皑皑洲韦赦,还有宝瓶洲贺小凉,桐叶洲黄庭,都是这类人。 她继而有些忧心,“程师伯的根脚,不会被那顾璨勘破吧?” 她可不愿意与白帝城有任何纠葛。 其实不是她,是任何人才对。 魁梧道士摇头道:“顾璨天资再好,暂时还没有这份眼力。” 她追问道:“顾璨看不出,那个人呢?程师伯也真是的,自封道号‘回禄’,很容易让有心人起疑的。” 道士想了想,“程师伯福缘好,道气重,哪怕浑浑噩噩,也能自行隔绝天机,就像武学宗师的拳意庇护,各有神助,陈山主刚刚涉足望气一道,应该认不出。” 她松了口气,试探性说道:“宝树那丫头资质真好,师兄不如让给师妹?” 宝树是那鄠州女子的小名,她的全名是元朝仙。在总堂秘册上,评价极好。 是师门三脉都想争一争的“天材”。 见师兄根本不愿搭话,青裙妇继续劝说道:“你都收了丰城和景定作徒弟,总要让师妹稍微沾点光吧,这些年我在北俱芦洲,忙前忙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该收个有出息的好徒弟了。” “让美归功,此君子事。” 魁梧道士淡然道:“可惜我是个练剑修道的。” 青裙妇顿时哑然。 他建议道:“你可以趁着程师伯尚未恢复前世记忆,与他求上一求,将那宋巨川或是钟山,让一人给你当弟子。” 青裙妇闻言气笑道:“请教刘师兄,我们这一脉,何时可以收取男弟子了?” 原来她这脉一向恪守祖训,传女不传男。否则她还真不介意与“程逢玄”讨要个徒弟。 需知上古钟山有神灵,道号烛阴,不受文庙管辖,相传道场自成天地,此君睁眼视为昼,闭目瞑为夜。 后被挚友剑仙所斩,祈求兵解蜕化,来世转为人身。 当时递剑帮其解脱者,正是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 她突然问道:“程师伯为何会来宝瓶洲炼丹?” 道士看似敷衍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沉默片刻。 青裙妇心情郁郁,“他是我唯一看走眼的人。” 她有些意态阑珊,本来以为足够高看他了,不曾想到头来仍是小觑了他。 “你要是当年没有看走眼,在北俱芦洲与他有了交集,可能天下就不是现如今的世道了。” 道士有些笑意,道:“再说了,萧师妹你所谓的高看,好像也高不到哪里去吧,不过就是位远游境武夫?而且与人言之凿凿,笃定他一辈子就只能拥有初一十五两把飞剑了?” 青裙妇避重就轻,神色无奈道:“八境武夫,难道是大白菜么?” 道士问道:“总堂那边还有其它消息吗?” 青裙妇点头道:“某人从五彩天下回到了这边,有人曾见她剑光如虹,跨海远游,看她方向,是去往扶摇洲。” 虽然只说“某人”,道士却心知肚明。 道士似有所悟,转头望向她。 她点点头。 那个宁姚,多半是又又又又……破境了。 饶是道心坚定如魁梧道士,当他得知此事,也是难免神色恍惚片刻,轻声道:“可怕。” 她点头道:“如此破境,根本就是不讲道理嘛。她离开剑气长城,这才几年功夫,元婴破境至玉璞,斩远古神灵,仙人,一场问剑,打得道祖关门弟子毫无还手之力,飞升,如今就又……” 重重唉了一声,她无奈道:“实在是说不下去了,人比人气死人,直教旁人心灰意冷。” 她随即笑道:“都成为天下第一人了,跨越天下,依旧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真是自由。” 魁梧道士突然站起身,这一起身,就愈发高大了,竟是要比宝瓶洲北地男子犹要高出一个脑袋,沉声道:“有失远迎。” 那位不速之客,依旧不见身形,只是笑言一句,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语气。 “两位前辈境界都这么高了,身份还都很不一般,就这么喜欢聊我的家事?” 青裙妇跟随刘师兄的视线,望向一处,涟漪阵阵,来者终于现身。 男子青衫背剑,身材修长,鬓角白发已经重新转青,约莫是跻身仙人境使然。 但是神色萎靡,估计是跟马苦玄那一架,赢得很不轻松。 她忍不住好奇问道:“陈山主是什么时候赶来此地的?” 陈平安笑着反问一句,“我也好奇,两位前辈是何时来到宝瓶洲的?” 青裙妇蹙眉不言。 来此兴师问罪? 此人当下的真实境界?他与陆沉暂借境界的代价,就是从玉璞跌回元婴。 道士以心声为她解惑道:“‘道士吴镝’离开道观之前,拍了拍钟山肩膀,就察觉到了钟山根骨的不同寻常。看似无意,原来有心。至于他是何时潜入此地的,我也不清楚。” 青裙妇愈发疑惑,“你是仙人,都不清楚?” 他们这个行当,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最是精通潜伏和偷袭,怎么会被陈平安察觉到此地? 道士说道:“可能是你的到来,泄露了行踪。” 青裙妇气笑不已。 那位魁梧道士开口说道:“我叫刘桃枝,是西山剑隐一脉的掌舵人。” “在桐叶洲那边,陈先生已经见过的秦不疑,她是樱桃青衣一脉的上任魁首,等她卸任后,位置空悬已久。” “凉亭这位,是秦不疑的师妹,叫萧朴。我们门中都没有道号一说,哪怕不是一脉,多是按照辈分相称。” 萧朴相貌只是中人之姿,肌肤微黄,却自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森严气度。 她头别木簪,穿棉衣,脚踩一双布鞋,微笑道:“若效飞凫客,多惭击剑仙。” 陈平安无动于衷。 凉亭内的少年少女,虽然听不见三人言语,却都对那位青衫剑客的身份来历,大为好奇。 横剑在膝的少年丰城,对那位不速之客冷眼旁观。 少女景定,她却是目不转睛,好像瞧见了什么夸张景象,满脸叹为观止的新奇神色。 萧朴说道:“曾经有幸在北俱芦洲,遥遥见过陈山主与那拨北燕国骑卒和割鹿山刺客的厮杀风采。” 陈平安说道:“前不久,托月山之外的周边蛮荒修士,远远见过那场厮杀,估计也是这么觉得的。” 萧朴好像没听出年轻剑仙话语中的阴阳怪气,自顾自继续说道:“当年陈山主境界不高,神识敏锐程度,却是非同一般。” 当时陈平安与隋景澄同行,在马背上,他确实就觉得有些古怪,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只是一种对危机的直觉。 陈平安默不作声。 开口说话费力气。 刘桃枝似乎觉得自己居高临下与这位陈山主对话,不太合适,于礼不合,便飘落下巨石。 洗冤人与赊刀人,都极为神秘。而且相较于后者,洗冤人要更为行事诡谲,不为世人所知,就像白也所写诗篇赞誉的刺客一般,真正做到了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人。以至于就连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的梁爽,老真人这种山巅大修士,都要去询问赵天籁,才可以知道些许内幕。例如洗冤三脉,分别是剑客身份的西山剑隐,还有几乎全是女子刺客的樱桃青衣,以及最后一拨在浩然八洲各国身居高位、庙堂要津的武将,这一脉笼统成为“锯碗人”,别称缝补匠。 就说于磬不简单,果然不假。 陈平安在这之前,只知道马府“厨娘于磬”的真实姓氏,是公孙,曾是一位洗冤人,却不是出身西山剑隐一脉。因为违例,她被除名驱逐,失去洗冤人身份,才有了与马苦玄的甲子之约,被坑害得如今就在某处当那没有工钱的免费苦力,还要时不时被那同是阶下囚的萧形骚扰一番。 原来她还是萧朴的高徒。 更早之前,秦不疑主动找到陈平安,打开天窗说亮话。身份、行事极为隐蔽的西山剑隐一脉,曾经想要将总舵放在宝瓶洲。 事后按照崔东山的补充说法,当年刘桃枝这一脉洗冤人,表面上是与大骊刑部供奉起了一场没有闹出人命的争执。 双方各执一词,大骊刑部那边的意思,很简单,该不该杀,什么时候杀,得由大骊王朝说了算。 归根结底,还是刘桃枝与崔瀺的治国理念,并不相同。 秦不疑在桐叶洲那边,曾经主动邀请陈平安担任西山剑隐一脉的首席客卿,甚至愿意与师兄刘桃枝,一起举荐陈平安成为洗冤人“总堂”的太上客卿。 而秦不疑所谓的师妹,也就是眼前这个萧朴,桐叶洲虞氏王朝先帝的那颗头颅,就是被她亲手割掉的。 其实当时秦不疑最有分量的,还是她那句“在其余天下亦有死士”。 这就意味着蛮荒、青冥与五彩几座天下,肯定都有属于洗冤人三脉的暗棋,只是条条伏线有长短之别而已。 可哪怕如此,陈平安依旧是假装没听懂秦不疑的言外之意。 秦不疑也是磊落爽快之人,见此情景,就不再多说半句。 萧朴无话可说,陈平安不想说话。 刘桃枝是身份特殊,必须字斟句酌,言语不宜太过随意。 一时间便有些冷场。 还是陈平安率先打破沉默,“马氏家族的马月眉,她培养出来的那拨女子剑侍当中,有个叫春温的,是不是萧前辈相中之人?” 萧朴神采奕奕,不愧是擅长见微知著的年轻隐官,她点头道:“陈先生所料不差,她确是候补之一。” 陈平安继续问道:“供奉于磬,她曾是樱桃青衣之一?” 萧朴说道:“她真名公孙泠泠,曾被我寄予厚望,只因为有场试炼,她公私不分,泄愤滥杀,殃及旁人,违反了戒律,才被竹篮堂驱逐出去。” 洗冤人分出三脉,除了各司其职的三位堂主,总堂却有两位领袖并列,身份职权不分高低。分别是持境者,提灯者。 刘桃枝和萧朴所说的程师伯,就是后者。曾经是。在火龙真人崛起之前,浩然天下火法第一人,便是此人。 原来他们刺杀有昼夜之分的讲究,一种是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杀人。替弱者复仇,沉冤得雪,复见天日。 一种是夜中潜行,悄无声息隐蔽杀人。哪怕夜幕沉沉,依旧天理昭昭。 陈平安望向刘桃枝,微笑道:“不求名不求利,辗转折旋红尘中,寻人而度,扶危救困,替天行道,确实可敬。” 刘桃枝面露笑意,说道:“任重道远。” 萧朴却觉得那个陈平安话里有话,不像是句好话? 在这件事上,年轻隐官那可是名声在外。 陈平安问道:“据说西山剑隐一脉,当年是被我师兄礼送出境的?” 说反话? 老子要不是真心认可你们的所作所为,乐意杵在这里跟你们聊这么多? 刘桃枝毫不隐瞒此事,自揭其短道:“我与崔瀺关于治国一事,有过一场讨论,可惜志同道不合,崔瀺最后还是念在我与某人是旧识的情分上,才没有对我们西山剑隐一脉痛下杀手。事实证明,崔瀺是对的。”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是没说什么。 能被崔前辈视为朋友的人,并不多。 刘桃枝说道:“曾经在中土神洲见过一位姓崔的读书人,不知为何,时而清醒时而浑噩。不过我们却是言语投机,性格相契,一起走了一段山水路程,结伴而游数月光阴,路上没少喝酒,我们都没有询问对方身份,更不好奇探究,临分别,依旧只知姓氏。” 说到这里,刘桃枝流露出些许伤感,“我当年只是疑惑一事,崔先生作为读书人,学问大,拳法却是更高。” 遥想当年,雪满天地,仗剑独游,萍水相逢,一见如故,欲问心事,同上酒楼。 陈平安纠正道:“崔前辈拳法极高,却未曾大过学问。” 刘桃枝点点头,“与陈先生提及此事,绝无晓之以理行不通、便要动之以情的意思。” 陈平安笑道:“是前辈多虑了。” 刘桃枝这才继续说道:“虽说秦师妹未能劝动陈先生,可我还是不肯死心,说实话,就算今日陈先生不来,我也会很快就走一趟落魄山。” 陈平安摇头说道:“前辈好意心领,‘当官’就免了。” 刘桃枝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如果只是旧事重提,闲聊过往,我愿意在这里亲自邀请前辈去落魄山竹楼喝酒。” 刘桃枝反而摇头,“真没有商量的余地?” 陈平安说道:“如果有的话,我们这会儿已经喝上酒了。跟人砍价,非我所长。” 萧朴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眉头。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那个少女。 景定故作镇静,腼腆一笑。 陈平安也只是笑了笑,没有与她计较什么。 她好像跟裴钱一样,有看穿他人心相景象的本事,又或者是本命飞剑的神通使然? 若说山巅的修道之人,都在悄悄争渡,都在各凭手段“提桶接水”。 那么如今天下各大宗门,明里暗里,都在抢人。 争抢已经成名、身在山上的人,立竿见影壮大宗门,当然也抢尚未入山的修道胚子,加深底蕴,争取百年千年徐徐见功。 比如齐廷济的龙象剑宗,就在跟年轻隐官争抢那拨隐匿在蛮荒天下的剑仙,当然这是一场君子之争,远远不至于闹个面红耳赤。 还要跟白帝城郑居中首徒傅噤,抢那位“剑仙徐君”,流霞洲的徐獬,希望他能够担任宗门掌律。 傅噤还曾亲自找到魏晋,邀请他同道而行,只是被魏晋拒绝了。但是桐叶洲止境武夫吴殳,已经答应傅噤,担任首席客卿。 何况落魄山,不也抢来了一个新任“一般供奉”的老聋儿? 青萍剑宗那边,同样抢来了两位剑气长城的“私剑”,邢云和柳水。 说实话,陈山主和落魄山可谓稳坐钓鱼台,你们有本事倒是跟我抢小陌,抢谢狗啊? 而且陈平安还有宁吉这个新收的得意弟子,是一个师父会什么、教什么,弟子就学什么、会什么的存在。 只是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抢人,都抢到我头上了? 没记错的话,上一个招徕自己的,好像是万瑶宗的仙人宗主韩玉树? 如果没有当上大骊国师,估计刘桃枝他们还是不会来见自己? 陈平安更多心思,还是在宁吉身上。 就像陈平安所猜测的,化名“白云”的宁吉,极有可能会被朋友钟山带入这座道观,再被观主程逢玄相中资质,倾囊传授道法,少年从此登山,破境神速,一骑绝尘,远超同辈。 萧朴笑呵呵说道:“陈山主,既然并非单是西山剑隐或是樱桃青衣一脉的首席客卿,那我就必须要与你解释清楚了,总堂的太上客卿一职,并非你以为的那种山上虚衔,权柄极大,是师门仅有三人之一,可以知晓所有人身份。” 陈平安哦了一声。 萧朴一时无言。 才当了大骊国师,架子就这么大? 就算你不肯领情,连婉拒几句客气话,都懒得说了? 陈平安说道:“我刚刚拒绝担任中土文庙的新设刑官一职。” 萧朴霎时间呆若木鸡,她再说不出半个字。 刘桃枝笑道:“萧朴当年暗中盯着陈先生一程,希望陈先生不要因此生气。” 陈平安说道:“好人走在路上,形同为人护道,旁人生气个什么。” 萧朴显然十分意外这个回答。 刘桃枝冷不丁说了句题外话,“有一问题,求教道友。” 陈平安缓缓道:“有问必答。” “何谓修行?” “若无其事。” 听到这个答案,刘桃枝眼睛一亮。 萧朴将这简单四个字细细咀嚼一番,只觉得余味无穷。 陈平安抱拳说道:“就此别过。” 刘桃枝拱手还礼。 陈平安转身离去,突然转头说道:“师兄并没有说你们可以返回宝瓶洲。” 刘桃枝被这个回马枪杀得措手不及,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萧朴帮忙回答道:“可崔瀺也没说不可以返回宝瓶洲啊。” 刘桃枝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 “崔师兄是不在了。” 陈平安停步转身,言语停顿片刻,微笑道:“在宝瓶洲,不分南北,很多事情,我说了算。” (本章完) 正文 第一千一百章 剑可敌一人 得道之士,剑仙人物,好似一语便可肃杀天地。 萧朴噤若寒蝉,她瞬间确定无疑,先前马府那场搏命厮杀,肯定不是他们估算的玉璞对玉璞,加上额外的武学对神通。 而是仙人对仙人。 关于陈平安与白玉京陆掌教借用境界、道法的代价,萧朴曾跟刘师兄各自有过估算,哪怕陈平安是一位止境武夫,她仍然觉得肯定会一口气跌境到洞府境,刘师兄却说陈平安的武夫体魄不同寻常,在那桐叶洲,是以最强二字、得武运跻身的止境气盛一层,那就有机会帮助陈平安止住一路下跌的颓势,跌到金丹就止步。 刘桃枝只得帮忙打圆场,解释道:“当初被崔瀺驱逐出境的洗冤人,只是我们西山剑隐一脉,与秦不疑和萧朴这一脉并无关系,她们在宝瓶洲的来去,不受大骊规矩约束。若非西山剑隐和樱桃青衣两脉,需要尊奉总堂命令,得有人轮流为程师伯护道,刘某也不会重新踏足宝瓶洲。” 陈平安笑着纠正道:“只是礼送出境,谈不上驱赶,崔师兄对西山剑隐一脉算是很客气了。” 萧朴性格耿直,最听不得这种阴阳怪气,她差点就要火上浇油一句,只剩下一洲半壁的大骊王朝,怎么管南边事? 刘桃枝先以心声提醒萧朴谨守道心,不可自误,他这才继续解释道:“萧朴当年由元婴闭关破境,过程极为凶险,她心魔显化,正是一位有前世宿缘的陈姓男子。后来某次刺杀,萧朴又被某位剑仙斩碎身躯,在那曲城地界,她终究还是未能逃离这场刀兵劫,才会沦为鬼物。所以今日遇见了陈剑仙,她就有些失态。” 心魔是姓陈的男子,斩却真身的还是陈姓剑仙,如今又要跟一个姓陈的打交道,滋味确实不好受。 被刘桃枝提及伤心旧事,青裙妇人冷哼一声。旧事是旧事,可对性格执拗的萧朴来说,一桩桩一件件,宛如眼前事。 萧朴随即神色萧索,市井狠话,总说一句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可她都是鬼物了,却依旧无法报仇。若说不共戴天,倒也不错。 她是鬼物,与那依旧是活人的仇人,幽明殊途,还是不假。可她如今依旧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却早已隐匿去了别地,萧朴几次越界,用功劳与总堂换取两三个消息,每每用阴德换取“路引”,可惜始终辛苦寻他不见,照此说来,确实是字面意思上的“不共戴天”了。 眼前陈平安走了一趟玉宣国,就已经大仇得报,她呢。人比人气死人,鬼比人,气死鬼吗。 陈平安说道:“修道之人和剑修陈平安可以理解,崔瀺师弟和大骊新任国师不接受。” 看了眼那位樱桃青衣一脉的萧朴。 连一国刑部尚书都拒绝了,你要我当个县令?邀请劝说不成,还要觉得不识趣,不给面子。到底是谁脸大? 一位女子鬼仙,萧朴还是出身樱桃青衣一脉的顶尖刺客,本该道心如铁,不动如山,不至于意志薄弱如一张纸,随风飘摇。 萧朴默不作声。只因为刘师兄以心声提醒,她要是再口无遮拦,刘桃枝就要搬出总堂规矩了。 其实还有两层原因,刘桃枝没有说出口。 眼前这位满身道气浓厚到几近自成天地境界的年轻剑仙,不可谓不精神强健至极,故而阳气粹然,炎炎如火,与气相随,势若走水,上行于目而为睛。 那么对鬼物而言,即便对方站着不动,就相当于一场问剑。他刘桃枝是仙人境,在道门养气一事下了苦功夫,可以淡然处之,萧朴只是玉璞境,就容易被陈平安的道气、心境牵着鼻子走。此时境地,颇为玄妙,鬼物萧朴见陈平安,如身不由己持镜对照,更玄妙所在,是“镜中人”的陈平安,似乎可以带动萧朴的心境,情难自禁,好似一副牵线傀儡。 再就是萧朴是洗冤人当中,与陈平安纠缠最多的一个,没有之一。 刘桃枝也好,秦不疑也罢,眼中所见陈平安,更多是年轻隐官,文圣弟子。所以见了面,可以清清爽爽,就事论事。 唯独萧朴却不是如此,她见过很多陈平安年轻时候的人事,故而她最难心平气和。当然,陈平安如今也还是年轻的。 不过刘桃枝相信陈平安已经想到这两个缘由了。说不说出口,没有差别。 刘桃枝说道:“萧朴这一脉的魁首位置空悬已久,数百年来萧朴忙前忙后,足迹行遍三洲,尤其是那场大战之中,她主动去往桐叶洲,是为积攒外功,好补缺位置。樱桃青衣一脉,在秦不疑卸任之后,始终未能出现一位德行兼备、道功皆高的服众人物,约莫百年前,总堂替樱桃青衣新立一条规矩,功劳最高者就任魁首,境界最高者出任掌律,此外道力最厚者担任传道人,负责找寻仙苗种子。” 陈平安点点头,若说公道自在人心,该得的功劳总不能不计较。 又看了眼萧朴。 这位青裙妇,既然是樱桃青衣一脉魁首的三位候选之一,其余两位候补的境界,高得有数? 萧朴看了眼他。 看穿了自己精心布置的山水禁制障眼法,认出了自己的真实容貌?可别是学那觊觎公孙泠泠已久的某位少年神童,不好身姿苗条的妙龄女子,偏喜欢上了年纪的丰腴妇人?难怪当年看不上有倾城美色的隋景澄?是路数不对? 陈平安面带微笑。 先是那高祝的“酒色过度”,再有青裙妇的“路数不对”,你们眼睛都长在屁股上啊。 约莫是觉得气氛太过凝重了,没必要把关系闹得如此僵,刘桃枝笑道:“既然与陈国师没有谈拢买卖,鄠州元朝仙也已到此崇阳观,之后师门事务就都交予萧朴处置,总堂那边也挑不出毛病。我乐得清闲,卸了担子,去别洲碰碰运气。说真的,陈国师,大骊宋氏帮忙落魄山挑选仙苗地材和练武奇才,未必强过我们。大骊朝廷终究是只能在宝瓶洲和桐叶洲找寻良材美玉,我们却是可在浩然八洲,为一位总堂太上客卿默默用功二十年,届时落魄山封山再开山,上宗谱牒修士人数比起下宗,估计只多不少……” 陈平安摆手笑道:“忙有忙的好处,懒有懒的清闲,刘前辈不必再劝。” 伸手不打笑脸人,礼多人不怪,陈平安思量片刻,说道:“西山剑隐一脉,此后不管是在此为师门长辈暗中护道,还是去往大骊鄠州之外的某地度人返山,光大门楣,都没有问题。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会将此事与大骊朝廷报备录档。” 刘桃枝,萧朴,君卿二人皆是高士,我看待你们是明月清风的正人君子,你们可别当我和大骊朝廷是傻子。 刘桃枝闻弦知雅意,立即点头道:“若是因为某位修道天才,我们与大骊刑部粘杆郎起了冲突,西山剑隐一脉成员,都会主动退让一步,选取别地再择弟子。” 大概这就是礼尚往来,投桃报李。 察觉到陈平安再次游曳在身上的视线,萧朴只得跟上一句,“我还没当上樱桃青衣总舵魁首,不敢打包票说什么,但是我会与总堂寄信建言几句,遇见了大骊外出的刑部供奉和粘杆郎,主动退让就是了。只是此事成与不成,还需要总堂那边议事定夺,我说了不算。” 陈平安点头笑道:“一桩生意的起手,不在钱货,而是诚信。” 只是萧朴难免心中惴惴,不止一两次了,此人不看她脸庞,偏要看身段。 男子看女子,不看面容看胸脯,不重眉眼重腰臀,果真与那姜贼一般口味? 陈平安真正感兴趣的,当然不是萧朴所误会的这些有的没的。 而是这位青裙妇身上那件施展了多重术法禁制的法袍,好像是一件半仙兵起步、甚至有可能达到仙兵品秩的山上至宝。 而且陈平安越看越觉得眼熟,原来先前在合欢山地界,貌若稚童的真人程虔,他身上有件法衣,气象壮丽,是那金阙派代代相传的镇山之宝,传自天君曹溶某位弃徒,本身就是一本“无字道书”。可以帮助程虔打通幽明关隘,一定程度上无视阴阳相隔的禁制,穿过鬼门关,能够以阳间活人姿态,行走在黄泉路上,不过在阴间能走多远,估计还得看修士的功德多寡、道力强弱。 但是青裙妇身上这件,与程虔那件道门法衣又有些差异,不光是品秩更高那么简单,而在于有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的七曜天象,有左旋、右旋之别。程虔身上道衣是左旋,青裙妇所穿法袍是右旋,这就对了。 真人程虔是个大活人,萧朴却是鬼物之属,需要恰好相反,才可颠倒阴阳,最终殊途同归,各自凭此行走冥府阴间道路。 刘桃枝以心声笑道:“萧朴,你我心声,比如现在,陈国师都是听得见的。至于心声之外的念头,能否一并被陈国师看破,我就不清楚了,不好确定。” 萧朴道心一震,脸色难看。她心中惊骇多于惊讶。 陈平安微笑道:“境界低微,只是我们相互间离得不远,近水楼台先得月,才勉强听得见模糊心声,至于念头,何等隐蔽,看不破,只能靠瞎猜,未必猜得准。” 刘桃枝笑道:“陈国师确实是以诚待人。” 陈平安笑道:“我猜这句不是正话反话?” 萧朴幽幽叹息一声,不说别人,只说她这辈子,好像但凡是个姓陈的,都不好招惹。 老娘上辈子欠你们姓陈的啊? 陈平安拱手抱拳,“后会有期,下次喝酒。” 刘桃枝抱拳道:“下次重逢,估计是别洲再会,同在异乡了,到时候刘某再喝喝看二掌柜的青神山酒水,到底真不真。” 陈平安一笑置之,转身离去。 上次在文庙议事,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她都没说什么,你们外人说真说假,又不作数。 刘桃枝就要返回石台,行完课业,再离开崇阳观,离开宝瓶洲。 在一袭青衫长褂转身跨出第一步之时,刹那之间,本来自怨自艾的青裙妇人,如同被人鸠占鹊巢了身躯,萧朴魂魄连同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霎时间就像变成水边某位捣衣女子手中的一件清洗衣服,拧干溪水,一并拧为长绳似的一截,形若一截短枪,又似一把青色长剑,笔直一线,撞向那位年轻剑仙陈国师的后背心。 异象横生,过于迅捷,且无声无息,刘桃枝才脚尖一点,身形飘向巨石空中,只是凭借刺客的本能,觉得不对劲,刘桃枝蓦然转头一看,这位鬼仙当场瞠目结舌,饶是道心坚韧如他,依旧是注定阻拦不及了,可刘桃枝却没有就此坐蜡,由着事态变得更糟,他就想要将“萧朴”魂魄一把拽回,定在原地,哪怕此举会将她的魂魄与法袍撕裂开来,伤到她的大道根本,总好过“萧朴”再次出手,失心疯了,与那陈剑仙来一场不惜性命的玉石俱焚。 恍惚间,刘桃枝只觉得天关地轴同转,眼中景象一换再换,就像被人按住脑袋盯着桌上的十几张画卷册页…… 最后刘桃枝置身于浩浩冥冥无垠虚空中,一挂银河五彩绚烂,星河璀璨,又有一座金色长桥横亘太虚境界中。 “萧朴”魂魄连同那件青裙的这一手刺杀,势不可挡,刘桃枝连连掐诀,辅剑术,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定住萧朴魂魄丝毫。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青色的一鼓作气,将那些纤薄如纸张的幻想天地,悉数破开,发出一连串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 继而连破对方临时布置而起的密集剑阵,符阵,雷局,如同神灵庇护的浑厚拳意,数件法袍,分不清是枪尖还是剑尖,抵住那陈平安的后背心,一透而过! 那“萧朴”犹不解恨,明显想要得寸进尺,彻底捣烂这位年轻剑仙的身躯,再搅碎魂魄,让他何止是跌境,必须身死道消! 兴许是陈平安体魄与神魂的坚韧程度,还有笼中雀和井中月的存在,三者叠加,都出乎了这位刺客的意料。 无垠太虚境界中,刺客悠悠叹息一声,功亏一篑。只是杀个仙人,都这般难吗? 如果只是伤而不杀,陈平安伤势再重,即便跌境为与凡俗无异,依旧毫无意义。 知道此人道龄不高,却不好杀,只是没有想到是如此难杀。 真是天意。 合道十四境之路,当真走不得捷径? 既然一击不成,只好反身而退。 刘桃枝好像再次陷入某种溺水的处境,呼吸一滞。 画卷景象,如潮水退去。 与此同时,萧朴神魂深处,一粒芥子心神的“客人”,轰然崩碎开来,散作一缕青烟,被人取走。 先前祭出一条纤细光阴长河,就是此人一条术法道路。 确实,天地间没有比这更能消除道痕、销毁证据的手段了。 那个存在,心中咦了一声,倍感意外。原来那个年轻隐官竟然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没有沿着他一条同时炼一截光阴水与一段黄泉路,反而选择宁肯受伤,也不被光阴长河裹挟,顺势跟着流水一起倒转,返回他跟萧朴、刘桃枝前一刻同处的“原地”。 陈平安沙哑开口,与之遥遥言语道:“等着。” 一切恢复如常,崇阳观凉亭外,萧朴脸色惨白无色,恍如隔世,一团浆糊。 刘桃枝心情沉重无比,若说先前陈平安的兴师问罪,自己还能缓和几分,现在出现了这种事情,怎么算账? 往小了说,是樱桃青衣一脉与西山剑隐一脉心中记恨,刺杀大骊国师,往重了说,是洗冤人三脉勾结蛮荒? 反而是被刺杀的陈平安,转过身,神色自若。 本以为会莫名其妙挨上来自青冥天下那边的吾洲一剑。 不曾想竟是头鬼物率先出手,只是一心杀人,只求杀人,对方到底图个什么? 昔年城头之上,陈平安刚刚担任隐官的时候,就有一位剑气长城本土剑修,也是这般毫无征兆,暴起杀人。 吃过一次亏,陈平安就不犯第二次错,所以这趟二度做客崇阳观,是有备而来,多穿了几件法袍,兵家宝甲。 千日防贼,熟能生巧。 连那十四境女冠,吾洲跨越天下的递剑,陈平安都做好准备接下一剑了,此次还不是个十四境,若是都接不住,不如躲在落魄山中,或是干脆搬去文庙功德林看书好了。 所以这场没头没尾的偷袭,刘桃枝和萧朴觉得惊心动魄,被刺杀的陈平安,反而还好。 陈平安为何会多次看那萧朴身上的法袍? 再“见钱眼开”,陈平安很重规矩,岂会三番两次盯着一位女子反复多瞧。 一般而言,蛮荒天下的新晋十四境,想要与浩然天下这边的陈平安砸一道术法就跑路,首先就得先过礼圣和文庙这一关,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性,而是不大。因为礼圣就在天外,盯着那条“青道”。所以陈平安思来想去,最担心的,就是一种鬼鬼祟祟的“绕道”而行,比如大修士通过某条阴冥之路,刺杀自己。 所以陈平安才会对青裙妇身上这件法袍如此在意,小心再小心。 萧朴自然是百口莫辩,几次想要开口说话,都被她咽回肚子。 刘桃枝亦是无可奈何,这该如何跟陈平安解释,如何与中土文庙解释? 那刺客,不管是如何附身萧朴的,境界之高,手段之秘,匪夷所思。 一位飞升境巅峰修士的压箱底术法? 不对,已至圆满境地,只差半步? 是某位“十四境候补”刻意针对陈平安,一场处心积虑的鬼祟袭杀?! 陈平安与马苦玄一战,确实受伤不轻。 挨了这么一下,雪上加霜,受伤更重。 陈平安咳嗽几声,握拳抵住嘴边,休歇片刻,收手缩袖,开口笑道:“没事。” 他再补了一句,用以缓解气氛,“刘前辈还是不必多想。” 刘桃枝苦笑不已,这也能算是没事?! 便是萧朴闻言,都想要对此人伸出大拇指,大丈夫豁达如此,隐官确实豪杰! 陈平安想了想,解释道:“刘桃枝,萧朴,你们确实不必愧疚,我还得谢过萧朴替某个朋友挡灾了。” 否则就会换成书简湖曾掖?京城内的女鬼薛如意? 陈平安已经大致想清楚一条脉络,望向那位青裙妇,微笑道:“不过萧朴确实也得谢我一次,得以免去了一桩刀兵劫灾殃,有瑕道心再无隐患,刚好抵消,我们都不必如何矫情道谢了。” “修道之人,依仗身外物,意气用事,涉险跨越阴阳界线,去那冥府地界寻觅仇家线索,不可一而再再而三。”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夜路走多了,不好。必须报仇,不等于白送人头一颗给仇家。”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苦苦寻找的那位陈姓仇家,不是在那阴间早早依附了这头鬼物,就是被它……吃干抹净了。” 可能阳间的一位位鬼物,就是一座座山水渡口,供其“飞渡”。 “陈平安”这个名字,就像是仙家渡口某个饭馆的青帘酒旗? 萧朴耐着性子竖耳聆听一位年轻男子的教诲,毫不嫌烦。 以往她在最为敬重的师姐秦不疑那边,都没有这般虚心。 在明知道刘师兄在此护道的前提下,只说她这次从北俱芦洲临时赶来宝瓶洲,来这玉宣国京城,想要旁观陈平安向乌纱街马氏复仇,这等想法,真是自己的念头?好个鬼使神差! 此刻,萧朴有一种心中大石落地之感,一颗道心随之澄澈几分。 陈平安见她没动静,只得提醒道:“萧朴,谨慎起见,你身上这件法袍,还是交付总堂重新炼制一番,才算稳妥。” 萧朴后知后觉,她赶紧伸手拎住法袍一脚,扯下法袍,都不敢留在自己手上,递交给刘桃枝,被后者快速收入袖中,刘桃枝根本不敢掉以轻心,用上了数种压胜之法。 她依旧是青裙妇人的装束,兴许是障眼法与法袍共存的缘故,故而她此刻面容与身段却是一变,尽得腴字之美。 凉亭内那双少年少女,咫尺之隔的景象,早已白雾蒙蒙一片,看不真切了。 陈平安却是心中了然。 这么一颗烫手芋头,刘桃枝说收下就收下了,关键是这位剑仙根本不曾有丝毫的心思转念。由此可见,洗冤人三脉之间,确实亲密无间,行事豪迈磊落。 陈平安一点心中芥蒂,也随之消失。 先前嘴上客气说不计较,此刻就是真不跟你们计较了。 这就叫以诚待人,言行合一。 刘桃枝似乎察觉到陈平安的这种试探,心中苦笑不已。 崇阳观墙头上,站着一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 正是从京师城隍庙赶来此地的裴钱。 陈平安听到裴钱的密语内容,笑着点头道:“阴差阳错,巧之又巧。” 原来浩然天下城隍庙神位最高的那尊城隍爷,周方隅,他刚好带着范将军一起微服私访宝瓶洲此地。 结果就有一头阴间鬼物的行凶之举,而且就在眼皮底下,这让周城隍不得不立即重返中土神洲那座城隍庙,祭出某件礼圣铸造、至圣先师封正的功德神物,亲自走一趟酆都了。周城隍临行之前,让裴钱捎话,帮忙与她师父道歉一句,再破例泄露了一句天机。按照周方隅的推衍结果,这头被拦在十四境门槛外边多年的鬼物,是想要凭借斩杀陈平安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从无善恶无偏私的天道那边,代替蛮荒天下战死在剑气长城的所有妖族亡魂,就像帮助他们“伸冤”,凭此赚取一大笔阴德,作为自身合道十四境的资粮,有了这笔“盘缠”,在鬼道上边,就有可能帮他多走出一步。 至于鬼物身份,暂时不宜外传。但是这件事,冥府酆都和人间城隍庙,保证肯定会给出一个交代。 先前,确有一个响如震雷的威严嗓音,在那不受酆都管辖的化外之地,响彻小半阴间地界的广袤疆域。 “本座要为天下拔除一魔,力斩阳间活人陈平安!” 不等阴间茫茫不计数的亿兆鬼物回过神,声响便渐渐弱去。 随后不知多少蛮荒妖族修士出身的行走鬼物,纷纷抬头环顾,喧杂沸腾,静待佳音。 苦等无果,也不知斩了那陈平安那厮没有。在道上一众冥府鬼差的呵斥鞭笞之下,它们只好继续埋头前行。 而那位十四境候补鬼物,用上了数种折损道行极多的保命手段,舍了道场不要,一逃再逃,从此销声匿迹。 周方隅现出巍峨法相,高举一臂,手持神物,如手托一轮烈烈大日,一路开道,以无限光明,熔化无穷尽黑幕,带着甘、柳、范、谢在内四尊神将,与数位酆都某殿阎王,先后赶到那鬼物舍弃的道场。 裴钱担心问道:“师父,还好吧?” 陈平安笑道:“这点小伤,毛毛雨了,师父还不至于疼得满地打滚,失了高手风范。” 裴钱咧嘴一笑。 陈平安与刘桃枝他们告辞一声,缩地成寸,来到墙头,再跟裴钱跃下墙头,往那小宅走去。 魁梧道士模样的刘桃枝重返石台,萧朴不愿那两位师侄看到自己的真容,重新施展了障眼法,坐在石台边缘。 刘桃枝笑道:“为何不说几句心里话,偏要针尖对麦芒,在他这边,句句言语说得不顺耳。” 萧朴性情如何,只看她与披麻宗竺泉、皑皑洲谢松花都是多年挚友便知道了。 “我脸皮薄,学不来竺泉谢松花的荤话连篇。” 萧朴没好气道:“何况男女有别,若是刘师兄表达对年轻隐官的仰慕之情,那是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我一个女子,免得被他误会,觉得我对他是不是有意思。” 刘桃枝问了个好问题,“有意思?” 萧朴看似答非所问,嫣然笑道:“无意义。” 刘桃枝笑声不小。 凉亭那边,俩孩子都很惊讶,自家师父还有这种真情外露的时候,见鬼了不成。 萧朴问道:“他明明对我们的行事宗旨是认可的。当个身份清贵的总堂太上客卿,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为何拒绝?绣虎传下的事功学问,他才是唯一真正学得精髓、堪称继承衣钵之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不愿加入我们,很正常,如今当了大骊国师,为何还是不肯?” 刘桃枝说道:“陈先生早就给出答案了。” 萧朴一挑眉毛,“何解?” 刘桃枝笑道:“他是如何评价崔诚?” 萧朴恍然。原来如此。 拳法不逾矩,大不过学问。 放在陈平安身上,层层身份,大不过一个纯粹剑修? 刘桃枝说道:“何况如今陈剑仙情况特殊,唯有练剑才是第一要务,由不得他松懈片刻。否则也不会连文庙的那个邀请都拒绝。我们外人觉得他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跻身仙人,势如破竹,速度足够快了,他自己却未必是这么认为的,可能还是慢了?有些陈年恩怨,外界雾里看花,不明就里,我们洗冤人都是知道大略的。” “练拳吊命,柳暗花明又一村,续长生桥,在剑气长城终成剑修,如今既然活着重返浩然,登顶有望,得见道路,确实不宜分神,需要心无旁骛,别无他顾。” “千辛万苦往最高处去,所求之事,不过是拳法胜曹慈,剑术赢一人。前者无所谓成与不成,后者却是一定要成的。” 听到这里,萧朴轻轻摸了摸青裙,喃喃道:“他再天才,再聪明,如何能赢得过那位?” 刘桃枝笑道:“不能依仗身外物太多,别家闲事也不用想太多。” 萧朴默不作声,妩媚白眼一记。 陈平安带着裴钱走在街道上,没走几步路,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悬在宅门口的那棵艾草,陆沉既是送给女鬼薛如意的,也可以兜兜转转,转赠给本该成为“白云”传道人的“程逢玄”?甚至可以用来阻挡那头飞升境鬼物的跨界偷袭?陆沉一个看似轻描淡写的举动,陈平安只要想明白其中关节,岂不是要同时承他陆掌教的三份人情? 看来以前内心排斥的演算推衍一道,确实不得不学起来了。 当陈平安收回留在崇阳观内的一张隐蔽剑符,此符名为“涟漪”,故而稍有风吹草动,就可以被符箓一一记录在册。 是陈平安在与陆沉暂借境界之时,闲来无事嘛,随手画就的众多符箓之一。 此符不小,使用门槛很高,得是一位仙人才能将其祭出,张贴在某地,守株待兔。 之前属于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陈平安画了一箱子符箓,悄悄藏起,由于归还十四境道法,就跌境到元婴,结果全部都不能使用。 现在境界高了,底气就足,是自己用,还是转手卖了赚钱,或是当那山上赠礼,都随意。 而那只箱子里边,还有一摞飞升境修士才能使用的大符。 裴钱说道:“他们回了。” 陈平安笑道:“你不用跟着,祭出三山符,回桐叶洲大渎那边忙正事就是了,师父这边不用担心。” 裴钱默不作声。 陈平安思来想去,只能想出一个蹩脚理由,看似随口说道:“只要不是止境神到一层,就帮不上师父的大忙。所以到了桐叶洲,忙碌庶务之余,练拳一事不可懈怠,不能觉得跻身归真不难,就骄傲自满。你如今才是气盛一层,师父已经重返归真,曹慈更是神到了。” 裴钱嗯了一声,“师父放心,会努力的。” 陈平安马上后悔,很是心疼,便立即改口道:“也不用太过努力。” 裴钱没有说什么,只是抿起嘴唇,轻轻皱起两条纤长的柳叶眉。 陈平安手指弯曲,轻轻砸了个板栗在裴钱头上,柔声道:“你要走出一个属于裴钱自己的江湖,以后说话做事,不用总想着师父听见看见了,会不会觉得有错。师父没回来之前,不就做得很好,没道理师父回来了,反而变得束手束脚,好像裴钱刻意躲着那个郑钱,郑钱躲着她的师父,这样不好。” 裴钱依然闷闷不言。 陈平安双手插袖,差点想要伸手给自己一耳光,不该提什么曹慈什么神到的。不行,这笔账,得算曹慈头上,不对,是脸上。 裴钱从袖中捻出一张三山符,蓦然加快几步,走到师父前边,再转身倒退而走,咧嘴笑道:“师父,走了啊,回见!” 陈平安点点头,眼神温柔,做了个符箓贴额头的手势。 裴钱赧颜,祭出那张三山符,心中观想出两洲三山,宝瓶洲南岳梓桐山,桐叶北方洲清境山,大渎中部云岩国附近某山,她身形一闪而逝,数次翩跹,很快跨洲现身一处山巅。 陈平安走向那座宅子。 的确如刘桃枝所说。 武道之路,想要与曹慈并肩、继而赶超,当然是陈平安此生学拳的两个最大愿景之一,但是最终结果如何,远远不如过程重要。 将来某天,如果真能问拳赢过曹慈,那是意外之喜。输了,好像……也不丢人。反正曹慈可以赢我的拳,不妨碍我打曹慈的脸。 至于练剑。过程很重要,结果更重要。 剑可敌一人,足矣。 比如这个人是余斗。 (本章完)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随手斩飞升 回到宅子,陈平安还没进门,就听到刘羡阳震天响的大嗓门,正在说自己在那真武山上,如何剑术如神,何等英雄盖世。 顾璨也懒得拆穿刘羡阳的吹牛皮不打草稿。这家伙去了真武山祖师堂堵门不假,却没有发生任何冲突,真武山那两位联袂赶至门口的男女祖师,对这位龙泉剑宗的宗主,很是礼敬,甚至还领着刘羡阳参观了几座平时不对外开放的封禁大殿,顾璨到那边的时候,悠哉游哉的刘剑仙正在喝茶呢。 只是不否认,正经起来的刘羡阳,还挺人模狗样的,剑不剑仙两说,宗主派头十足。 去真武山,刘羡阳是直接御剑至祖师堂,离开之时,却是拉着顾璨一起徒步下山。 对着一位亲自将他们送到山门的真武山老祖师,刘羡阳当面笑着询问一句,要不要自己补上礼数。 言外之意,是他可以先过山门,再走一趟神道,最后重新步行下山。 那位年复一年负责为祖师堂添灯油的老祖师笑着说刘剑仙不用如此客气。 马苦玄下山之前,就已经自行脱离谱牒,留下极为珍稀贵重的宝物若干,算是主动与真武山偿还了那份传道之恩,互不亏欠。 不但如此,真武山那部保管严密的祖师堂金玉谱牒上边,连余时务的名字和道号,都被马苦玄一并勾销了。 顾璨看到缓缓走入院内的陈平安,怎么好像更萎靡不振了,以心声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说道:“没什么,不是三两句就可以说清楚的,暂时没力气说话,以后有机会再跟你一起复盘。” 刘羡阳不知是心宽,还是没看出什么,与陈平安招手道:“进来喝酒。” 陈平安开口说道:“喝不动,我那份,你想要多喝酒,可以代劳。” 刘羡阳哈哈笑道:“美不美家乡酒,亲不亲故乡人。差点忘了,这里不是小镇。” 等到陈平安落座长凳,顾璨望向屋外,没来由问道:“能不能这么理解,下雨其实就是下钱。” 刘羡阳大大咧咧说道:“春雨贵如油,久旱逢甘霖,句句老话说得在理,不是下钱是什么。” 顾璨不置可否。 顾灵验比较好奇年轻隐官的答案。 不曾想陈平安只是附和一句,“可以这么理解。” 顾璨看了眼刘羡阳,歪打正着? 刘羡阳那叫一个气啊,“你们俩没上过一天正经学塾的半吊子读书人,就这么不把我这种正经读书人放在眼里?” 察觉到陈平安的眼神,刘羡阳心中了然,摇摇头。这场三教祖师的散道,反正他刘羡阳从头到尾没什么大道裨益。 顾璨冷不丁说道:“姓刘的,你到底什么时候办喜酒,给句准话,能不能提前或是延后摆酒?” 刘羡阳朝顾璨喷了一口酒水,顾璨挥袖打散那些暗器,刘羡阳怒骂道:“小鼻涕虫,你不想当伴郎就直说!当老子稀罕?” 顾璨没好气道:“我不稀罕当伴郎,只想听墙根。” 刘羡阳立即败下阵来,悻悻然道:“这种陋俗,能免就免了吧。” 陈平安有些奇怪,以心声问道:“玉宣国离着真武山可不算近,你们怎么往返的?用上三山符了?” 刘羡阳嗤笑道:“刘剑仙闲暇时,自创一手剑光远遁,足可开天辟地,速度不输飞升境修士。” 顾璨说道:“白帝城有种秘传遁法,就是用起来比较耗钱,美中不足。” 一般宗门的谱牒修士,是苦求道法,顾璨在白帝城却是看心情,凭眼缘,随便挑选道法来学。 蒲柳几个,虽然各自心中早有猜测,可是真等到顾璨亲口说“白帝城”三个字,他们仍是……假装没听见此说,假装不知同桌喝酒的这位儒衫青年是谁。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有急事?” 顾璨说道:“刘幽州刚刚答应我担任副宗主,于情于理,我都要去桐叶洲云岩国京城,见一见这位将来的左膀右臂。” 蛮荒一别,顾璨让郁狷夫帮忙捎了几句话和一份礼物给刘幽州。 希望刘幽州能够担任新宗门的副宗主,将来宗门上下,里里外外,从人到事,除宗主顾璨之外,皆由刘幽州亲手分配布置。 顾璨还送给刘幽州一只百宝嵌工艺的小木箱,空无一物,但是成功解除禁制,就可以与顾璨说上话,即便双方各在一洲,不过言语字数和时效都有限制,而且与双方境界高低直接挂钩。 顾璨一贯是敢想敢做的脾气,既然谁都在争取人才,那他就要抢一个未来最有钱的练气士。 他相中的,便是皑皑洲刘氏未来家主的刘幽州。反观书简湖黄鹂岛仲肃之流,实则可有可无。 刘羡阳揉了揉下巴,“还真不是什么小事,小鼻涕虫,原谅你了,要赶路就赶紧,争取别耽误当伴郎喝喜酒,劝酒靠陈平安,挡酒得你来。有你们在,我就不怕被人灌酒了。” 洞房花烛夜,咱可不能呼呼大睡到天亮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说道:“刘羡阳,你跟赊月的婚宴摆酒,能不能放在今年中秋,我翻过黄历,还与礼圣问过了,确实是个宜婚嫁的好日子。当然,如果已经定好日子了,就当我没说。” 顾璨撇撇嘴。 要是阮师傅已经有了安排,结果陈平安来这么一手,估计别说当给刘羡阳伴郎,喝喜酒都别想了。 刘羡阳眼睛一亮,搓手嘿嘿笑,“这种事情,咋个还去询问礼圣了,多难为情!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是说如果啊,陈平安,你小子如今面子大啊,不如干脆把礼圣请过来喝喜酒好了,可以坐主桌,再说几句证婚词是更好……” 陈平安听着头疼,伸手揉着眉心。 却是认真思量着此事,如果先前答应了礼圣去文庙当那个官,是不是可行? 顾璨却开始给头脑发热的刘宗主泼冷水,冷笑道:“怎的,要不要再让陈平安拉着礼圣一起听墙根?” 刘羡阳赶紧转头呸呸呸,连说几句童言无忌。 刘羡阳喝了一碗酒水,抹嘴笑道:“摆酒的具体日子还没定呢,是不是今年的八月十五,我还要先去跟你们嫂子合计合计,再跟阮铁匠商量商量。总之你们俩等我通知日期就是了,小鼻涕虫你只管先走一趟桐叶洲,最好是见着了刘幽州,就麻溜儿的,创建了宗门,到时候咱仨,不就都是宗主了?传出去也好听。对了,陈平安,邀请礼圣喝喜酒是句玩笑话,千万别当真,但是有件事,你必须得给我办成,就是宁姚得给你嫂子当伴娘!这件事,我可不是跟你打商量,是给你发号施令,必须照办,听见没?!” 陈平安笑着点头。 顾璨难得没有拆台,点点头,承诺道:“那我尽快创建宗门。” 不算客卿和某些身份隐蔽的不记名供奉,摆在白帝城明面上的数百位谱牒修士,被郑居中一分为二,分给了两位嫡传弟子。 意味着傅噤和顾璨分别创建的两座宗门,即将均摊这份郑居中积攒了三千年之久的雄厚家底。 更意味着本就已经羽翼渐丰的顾璨,会一跃成为浩然某洲极有话语权的煊赫人物。 刘羡阳以心声问道:“白帝城在这个节骨眼上分家,这是不是说,你等于被默认为郑先生的关门弟子了?” 顾璨摇摇头,十分笃定道:“我肯定不是师父的关门弟子。” 刘羡阳好奇问道:“白城主是偏心你多些,还是偏心首徒傅噤更多?”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 刘羡阳怒道:“干嘛,当大哥的,关心一下自己的小弟,也有错啦?!”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继续继续。” 顾璨抿了一口酒水,缓缓说道:“谈不上偏心谁,此次切割家产,我跟傅噤各有优劣。修士,从数量到境界,师父早就计算很精准了。除了韩俏色加入我的宗门,整座金翠城也会并入我所在宗门,两位仙人境。柳赤诚和琉璃阁则跟随傅噤,有个藏头藏尾身份不明的飞升境修士,是白帝城的首席供奉,此人会为宗主傅噤护道。” 蛮荒天下那座金翠城,城主是道号鸳湖的女仙清嘉。 她拥有‘水炼’、‘蕉叶’在内的一大堆高品法袍。 而金翠城本身,就是一棵可让财源滚滚来的摇钱树。 朱敛从清风城许氏手上,拐跑了一座狐国。 郑居中是在蛮荒天下,搬迁了整座金翠城。 这就叫同行。 “其余玉璞境和地仙修士,没什么可说的。师父认定他们成就有限。” “我唯一觉得比较遗憾的地方,还是两次开口,都没能从师父那边,讨要来一个在白帝城籍籍无名的女修,她境界一般,表面上就只是个大道停滞不前的玉璞境,但是她身份特殊,有她没她,一座门派,差别不小。” 刘羡阳啧啧称奇,羡慕不已,端起酒碗,“这家产分的,可算史无前例了,我听了就要流口水。必须喝酒压压惊。” 陈平安笑问道:“她身上有某种天赋神通?” 顾璨点头道:“类似跟在杜山阴身边那个叫汲清的侍女。” 陈平安瞬间了然,替顾璨惋惜道:“这就必须感到遗憾了。” 刘羡阳啧啧道:“见钱眼开,死性不改。” 世间雪花钱的两枚祖钱,自然是被皑皑洲刘氏珍藏,毕竟刘氏祖上就是靠这条矿脉发家的,至于有无大道显化为人身,始终没有任何传闻,如果有,又是以什么形貌姿态现世,都是谜。按照当初白发童子泄露给陈平安的内幕,世间祖钱都是成双成对的,这就意味着人间,还有与长命和汲清她们一样的存在。 刘羡阳问道:“真不喝点?” 陈平安摇头道:“一两壶仙酿那点灵气,毛毛雨,解不了人身天地大旱之渴。” 刘羡阳皱眉道:“这么夸张?” 陈平安说道:“没事,回到山上,慢慢修养就是了,找补得回来。” 挨了一记飞升境圆满鬼物倾力一击的杀手锏术法,即便早有防备,还是让陈平安有点遭不住。 不在皮肉之苦体魄之痛,甚至不在魂魄激荡带来的那份天地气象紊乱,需要陈平安去小心翼翼调和,耗费心神无数。 真正麻烦的,是这一记用心险恶的闷棍,打得陈平安一把笼中雀差点“泄气”,就像黄河洞天被白也一剑捅破个窟窿。 这让陈平安心有余悸,后怕不已。如此飞来横祸,关键是连仇家的名字、道号、师传来历都不清楚,陈平安恨得牙痒痒,他倒是想要故作豪迈姿态,在桌上喝几碗酒,让刘羡阳和顾璨略微宽心,就怕一边喝酒一边吐血。要不是功德不够,不足以支撑他远游酆都冥府地界,陈平安真想带着小陌和谢狗一起走趟阴间,刨地三尺,也要将那头鬼物揪出来,十四境候补?老子走到你跟前,让你杀杀看! 不过陈平安心知肚明,这头鬼物,既然敢如此行事,不但难杀,更难找。 不愿多说这些烦心事,陈平安岔开话题,望向顾璨,笑道:“那位龙伯兄呢?” 顾璨说道:“不知所踪,柴伯符就没在名单上,不知道被师父丢到哪里去了。” 也是个妙人,到了白帝城修行,柴伯符跌境就跟吃家常饭差不多。难怪陈平安会问起此人,半个同道? 陈平安问道:“听说你收了个学生?” 顾璨破天荒有些难为情。 扶摇洲有个玉璞境野修,他叫黄花神,因为一件小事,结果被顾璨一路纠缠了两年多。 他打不过术法驳杂的顾璨,当时的顾璨也杀不掉他。 顾璨耐心极好,就一直如影随形,专门恶心对方,搞得他们就像一双爱恨纠缠的痴男怨女。 到后来黄花神可谓悲愤欲绝,你倒是让老子吃顿安稳饭、拉个清净屎啊? 最后实在是没法子了,黄花神只好认输服软,算是与顾璨认了个错。顾璨却说他不够诚心诚意,不作数,我们继续讲道理。 黄花神差点当场道心崩溃。 再后来,黄花神就跟在顾璨身边,执弟子礼。摇身一变,一改以往脾性,变得行事说话,十分端重了。 也算一桩山上趣闻。 对好酒之人而言,酒是可解千愁的忘忧物,酒是能让人想入非非立地成佛的般若汤。 刘羡阳难得聊起自己在醇儒陈氏求学时的光阴,说起了昔年同窗。说记得某年上巳春游的前一天,有同舍的俩穷光蛋,出身其实不差,书香门第,家教严,认为做学问是苦事,不愿多给他们钱,要想跟家族额外要钱,只能是买书。以至于俩豪门弟子时常自嘲,十六岁之前都没穿过绸衣。他们这天打算煮几个鸡蛋当食物,烧开了水,因为不知需要多久才能煮熟,便用筷子戳破其中一个,还没熟,便再等着。把当时返回学舍的刘羡阳给看乐了,一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一人说无过于此。 后来这两个人,一个著书,成了历史地理学派的大家,一个成了南婆娑洲很著名的计然家。 跟越喝越闷的陈平安不一样,刘羡阳只要敞开了喝酒,就管不住嘴巴,二两酒能喝出两斤酒的嗓门和气魄。 陈平安突然起身道:“我去门外见个朋友,你们继续喝你们的。” 开了门,天边火烧云,晚霞映照里,是一位穿素色马面裙的妙龄女子。 也不知是略施粉黛,淡扫蛾眉,还是云霞在脸上盘桓不舍得走的缘故。 原来是那女鬼薛如意壮起胆子,来这边小巷假装“路过”,见不见到那道士吴镝,好像并不重要。 等到吱呀开门声响起,突兀间瞧见了陌生青衫男子,她便有些心慌,只是再一看,她眨了眨一双秋水长眸,认出对方的身份,施了个万福,“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笑道:“薛姑娘不必见外,还是喊我吴道长就是了。” 薛如意不知如何作答。 方才她瞥见正屋厅堂那边的热闹,这么多客人? 是了,他毕竟是他啊。 只要他不闭门谢客,不封山修道,不管他落脚休歇何地,自然是往来无白丁,座上皆豪逸。 除了她那栋幽静鬼宅?冷冷清清得教她经常坐在秋千上,在黄昏里,等着墙外的车轱辘声。 陈平安笑道:“我不会在此久留,马上就要打道回府了,欢迎薛姑娘有空去落魄山做客。” 薛如意点头笑着,双手藏在身后,十指扭缠在一起,尽量让自己不那么紧张,不让双方显得那么生疏。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薛姑娘,冒昧问一句,等到京城事了,隔壁少年也有了仕途前程。在那之后,薛姑娘是想在玉宣国某地开山立派,或是与朝廷商量,封正一尊山水神灵,享受香火祭祀?还是先出门游历散心,再找个可以清净修行的落脚地?” 薛如意摇摇头,轻声喃喃道:“没想这么远呢。” 陈平安稍作思量,笑道:“前两个选择,屋内有个人,是我刚认识的朋友,他正好都是可以帮忙的,与玉宣国朝廷说得上话。要说第三种选择,也不难,书简湖的五岛派,我也有朋友在那边管着事。” 黄烈虽然刚刚卸任国师,可要说帮薛如意给皇帝陛下递个话,想来还是容易的。 刘羡阳可不会放过这种热闹,屁颠屁颠赶来,斜靠房门,笑眯眯看着。 顾璨怕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只好跟过来。 果然狗改不了吃屎,刘羡阳当真是半点都不给顾璨意外的机会,很快就以心声调侃道:“陈平安你如今出息了啊,敢情这是不敢带去落魄山,只好搁外边,好金屋藏娇呢?” 便挨了顾璨一肘,刘羡阳顿时呲牙咧嘴。 陈平安继续说道:“如果觉得书简湖太近,可以去桐叶洲的青虎宫,或是太平山。都是好地方,门风很好。” 顾璨笑道:“假使薛姑娘愿意的话,可以多走几步,去西南扶摇洲,就当是游山玩水了,那边有个名字比较奇异的门派,叫‘后山’,很找找的,一问便知。我如今还是那后山的供奉,可以书信一封,帮忙引荐。” 薛如意笑道:“陈先生这是要赶我走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解释其中缘由。如果自己不是在崇阳观见到那位青裙妇,而是换成眼前的薛如意,即便有陆沉的那棵艾草“守门”,依旧后果难料,萧朴境界足够高,一趟光阴长河的倒流,她的体魄能够承载那份后遗症,甚至有机会因祸得福,转为一份大道收益。薛如意却未必接得住这种意外。在很多事情上边,陈平安并不觉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是个贬义说法。 薛如意望向门口那两人,问道:“可是刘宗主,顾仙师?” 结果两人都不乐意了。 因为薛如意刚好说反了。 大概是她觉得龙泉剑宗的刘宗主,该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剑仙。 白帝城的狂徒顾璨,才会是一个嬉皮笑脸的人物,玩世不恭。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薛姑娘这句话说得好,让他们同时都觉得俩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了。 只是一开口,就忍不住咳嗽几声,陈平安赶紧握拳抵住嘴巴,停了笑声,脸上眼中依旧满是笑意。 顾璨还好,只是笑了笑。 刘羡阳憋屈道:“薛姑娘,咱俩熟归熟,可我必须说你一说了,什么眼神啊,难怪会引狼入室,让陈平安借住你家。” 顾璨说了句公道话,“谁跟你熟,薛姑娘跟……” 不等顾璨说完,陈平安就一脚往后踹去。 长衫印了个鞋印,顾璨笑着抖了抖褂子。 薛如意侧身敛衽姗姗施礼,笑道:“陈先生,我今天来这边,就是想要与你道个谢。” 施恩勿说,尤其不要与外人言。 受恩勿忘,最好要和旁人多讲。 陈平安笑着点头。 薛如意认真想了想,说道:“至于去留,以后再说,如果哪天有想法了,肯定不会与陈先生客气什么,立即寄信到落魄山。” 最感惋惜的,其实不是陈平安,而是屋内那个竖起耳朵听这边对话的黄烈。恨不得跑到门外,求她……有所求! 如果薛如意当真愿意留在玉宣国,不管她是开创门派,或是捞个立祠建庙的山水娘娘当当,他黄烈还真就是跟皇帝薛逄递一两句话的事情。 女鬼薛如意是欠了前国师黄烈的人情吗?必然不是,而是陈先生这位牵线搭桥的中间人,欠了某宗黄供奉一份人情嘛。 陈平安需要还人情?当然不需要,而且就算陈平安给,黄烈也绝对不会收,只要不收,他在顾璨这边就等于多出宗主御赐的丹书铁券,等于多出一块免死金牌。 黄烈琢磨着要不要与皇帝薛逄打声招呼,朝廷暗中帮衬她一二? 背对堂屋那边的顾璨便以心声说道:“黄供奉,劝你不要画蛇添足。” 被看穿心思的黄烈悚然一惊,连连告罪。 薛如意离开小巷,拎起裙摆,一双绣花鞋挑选街道干燥处落脚。 她当然由衷感谢并且敬重那位陈先生。 可不知为何,她还是觉得那位混不吝的道士吴镝,更有趣些,亲近些。 人生何处不酒桌,但求杯中酒常满。 陈平安收拾了一些行李细软包裹,装入一件咫尺物中,当然没忘记那个可以拆卸再拼装的算命摊子。 技多不压身,以后出门在外,除了当包袱斋,也可以重操旧业,摆摊挣钱。 陈平安问道:“你怎么说?是直接去桐叶洲?还是去牛角渡等条跨洲渡船?” 顾璨说道:“去牛角渡。” 刘羡阳懒洋洋问道:“我们怎么回去?三山符太珍贵了,又不能多用,得省着点花。” 如果只是他们三人,倒也好说,哪怕不用三山符,或御剑或御风便是了。 顾璨说道:“我有一艘流霞舟,速度不慢。出了京城再祭出,我们可以乘船返回牛角渡。” 刘羡阳啧啧称奇,“这可是好东西,听过没见过,你小子怎么搞来的?” 顾璨说道:“白帝城有几座密库,无人看管,我经常去那边闲逛散心,其中一座用以存储宝物的密库,就是这艘流霞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便将其炼化小炼再带出。” 刘羡阳震惊道:“那你是家贼啊,郑城主也不管?” 顾璨说道:“既然没管,就是不管。” 傅噤敢吗?他不敢的。 刘羡阳问道:“流霞舟上边的一大堆宝物?” 顾璨点头道:“一并归我了。” 由于双方对话没有用上心声,黄烈听得眼皮子直打颤。 不愧是从白帝城出来的,路子真野。 之后他们一起隐匿身形,藏了行踪,悄然御风离开玉宣国京城,来到折腰山地界一处僻静山岭。 沈老宗师暂时只是金身境,无法覆地远游,所以是唯一一个被人拎住肩头远游的。 顾璨从袖中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袖珍渡船,先以秘术解了层层禁制,再往空中抛掷而出,蓦然大如正常楼船鬼魅,悬在半空中。 刘羡阳登上这艘名动浩然天下的流霞舟,试探性问道:“顾宗主,帮忙与郑先生问一句,他老人家还收那种不记名的弟子吗?” 顾璨嗤笑道:“干儿子,当不当?” 刘羡阳伸手抓住顾璨的胳膊,“除了郑城主,还有没有其它门路?” 顾璨抬起胳膊,“爬开。” 刘羡阳嬉皮笑脸道:“陈平安受伤,你心疼你的,拿我撒气算什么英雄好汉。” 陈平安疑惑道:“流霞舟这种庞然大物,你也能将其炼化?” 顾璨嗯了一声,说道:“白帝城有一门失传已久的上古秘术,专门讲炼物化虚的,只是演练起来门槛不低,据我所知,只有韩俏色精通此道,为了学成这门道法,她当年废去了不少山上器物,光是法宝就有三十余件。我对此算是比较上心了,可还是学了点皮毛而已,算不得登堂入室。你要是想学,我回头抄录一份给你。” 陈平安摆手,“既然是她立誓要学成的十二种大道术法之一,你学会了,就别再外传。” 顾璨说道:“你跟她不是本来就有一桩买卖吗?拿钱换道法,又不是不可以商量。” 陈平安瞪眼道:“都是要当宗主的人,还拎不清门户有别的山上规矩?懂不懂亲疏有别,真以为韩俏色不会伤心?!” 撂下一句教训,陈平安就去挑选一间屋子睡觉,让刘羡阳出了西岳地界,再喊醒自己。 刘羡阳哎呦喂一声,在旁拱火道:“好心好意,白白讨骂一顿,某人心里苦啊。” 明明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顾璨呵了一声,却是心情转好。 顾璨让顾灵验驾驭这条流霞舟,至于黄烈和沈刻他们几个,自己随便挑选一间屋子休歇便是。 刘羡阳始终跟在顾璨身后,这让自有打算的顾璨没好气道:“你怎么不干脆提个马桶在我屁股后边?” 刘羡阳一把搂过顾璨的脖子,笑嘻嘻道:“咱哥俩说几句体己话。” 顾璨来到一间禁制重重的屋子,推开门,站在门外,“自己挑几样,挑完滚蛋。我只要一个要求,不准使用袖里乾坤。” 刘羡阳埋怨道:“怎么交了你这么个俗气兄弟。” 哇哈哈,发财了,屋内宝光流转,琳琅满目,差点亮瞎刘大爷的狗眼。 顾璨就要关门。 刘羡阳赶忙伸手抵住屋门,大义凛然道:“你俗气,我就清高啦?不能够!” 顾璨坐在门槛上,也懒得计较刘羡阳挑什么,会拿几件,都随他去。 一竹篓鱼获,一条麂子腿,一篮子鸡蛋,半屉包子…… 刘羡阳当年送这些东西给泥瓶巷鼻涕虫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进了屋子,如入宝山,刘羡阳摸一摸这件,拿脸蹭一蹭那件,挑花了眼。 顾璨也不催促,就只是耐着性子坐在那边,刘羡阳转头嚷嚷道:“顾宗主,能不能借我几件咫尺物?” 不提这种要求,就不是刘羡阳了。 顾璨置若罔闻。 “坏我道心!不能再看,真不能再看了,再看就真要动杀人越货的心思了。” 刘羡阳一手捂住眼睛,抹黑似的来到顾璨身边坐下,俩门神。 顾璨说道:“挑了不拿?小心我来句过时不候。” 刘羡阳笑道:“忘了?我跟你和陈平安都不一样,什么时候为生计愁过?啥时候占你们两个的便宜了?” 顾璨点点头。 遥想当年,陈平安最大的梦想,就是长大以后,和刘羡阳一起做生意,一起赚钱。他打下手做事情,让刘羡阳拿主意。 至于顾璨就更简单了,跟着他们俩蹭吃蹭喝,肯定饿不着他,躺着享福就是了。谁让他是年纪最小的那个? 刘羡阳从袖中小心翼翼摸出一块玉牌,递给顾璨,“小心点,别摔坏,这可是很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 顾璨接过手,疑惑道:“提前送给我创建宗门的贺礼?” 刘羡阳气笑道:“想屁呢,老子在跟你显摆家底,不得找回场子?” 顾璨问道:“是一处不被记载在册的古旧洞天,还是某块破碎福地?” 刘羡阳微笑道:“甭管洞天还是福地,你小子有吗?” 陈平安有莲藕福地,我也有一座小洞天,唯独顾宗主你寒碜了点。 顾璨一下子高高扬起手,作势要摔玉牌。 刘羡阳立即告饶道:“别别别,顾兄,顾大哥,我给你老人家跪下了。” 顾璨随手将玉牌抛还给刘羡阳,“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可劲儿稀罕去。” 刘羡阳双手接住那块玉牌,轻轻呵了一口气,拿袖子仔细擦拭一番,“古名水田洞天,地盘不大,玄机不小。” 如果不是跟白帝城比较,如今由刘羡阳当家做主的龙泉剑宗,其实不穷,家底不薄,而且在宝瓶洲是出了名的开销小,入账多。 作为骊珠洞天最后一任坐镇圣人,阮邛当年跟杨老头做了一笔买卖,从对方手上,秘密“买下”了一座洞天和一座福地。 只是关于此事,整个龙泉剑宗,如今就只有两人知晓,除了跑去专心打铁铸剑的阮铁匠,就只有继任宗主的刘羡阳了。 水田洞天,别称青秧洞天,不在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之列。 烟霞福地,是一座中等品秩福地,里边没有人,只有山精水怪和草木花魅之流,真跟世外桃源一般了。 一块玉牌,一块籀文“不是青龙任水监,陆成沟壑水成田”。一方印章,边款篆刻有“岁月人间促,烟霞此地多”。 福地在地在人,在天材地宝,洞天在天在道,在潜灵修仙。 按照阮邛的打算,水田洞天交由刘羡阳打理,开辟为私人道场,算是独属于宗主的福利了,将来可以在宗主手上代代相传,至于每一新任宗主拿到手的洞天,到底是被前任宗主糟蹋了、还是更加家当丰盈了,就看各自的命了。阮邛不管这些,市井尚且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况山上修道当神仙。 而烟霞福地则送给作为首徒的董谷,但是如此一来,该送给同为嫡传的煮海峰徐小桥和横槊峰谢灵什么,就成了一件比较头疼的事情。尤其是等到徐小桥收了一名亲传弟子李深源,阮邛就更发愁了。 一个门派,能够同时拥有洞天福地,是谁都梦寐以求的美事。 在龙泉剑宗和落魄山这两个“山上晚辈”之前,宝瓶洲就只有神诰宗做成了这桩壮举,天君祁真,同时掌握清潭福地和某座不在正册之列的不知名洞天。洞天之妙,在于某种可遇不可求的“意外之喜”。例如某些不知从何而来、完全无迹可寻的大道气息, 又比如被光阴长河冲刷沉淀出来的金身碎片,甚至有可能会蹦出一件被光阴淬炼得天然无瑕的远古至宝,故而修士只要拥有一座洞天,就等于……多出了一只老天爷赏饭吃的金饭碗。 刘羡阳说道:“在这水田洞天内,别有一层妙用,是我前不久自己悟出来的门道,坐在田边,看着水中倒影,再观想自身,十分适合梦中练剑,事半功倍。” “阮铁匠猜测杨老头还有更好的宝贝,可以与我那部祖传剑经相契合,只是杨老头当年不舍得拿出来。我要是早些知道自己会成为龙泉剑宗的第二任宗主,呵,杨家药铺的后院,就是我的第二个家!” 顾璨皮笑肉不笑道:“后悔什么,你只要跑去跟李槐打好关系就行了,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刘羡阳揉着下巴,“跟他不熟啊。” 顾璨说道:“陈平安跟他熟得很。” 刘羡阳哈哈大笑,“你这醋味,好没道理。” 顾璨问道:“听没听过任家宝镜的典故?” 刘羡阳点头道:“在醇儒陈氏求学那会儿,在某部志怪杂书上扫过几眼,没怎么上心,好像是叫‘飞精’来着,被有识之士断代为上古某大岳真人铸炼之物?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璨竖起大拇指,指了指屋内,“就在里边搁着呢。” 刘羡阳搓手道:“顾兄厚道。” 顾璨说道:“师父说过,赊月来历不俗,她最有希望成为那个‘明月前身’。” 刘羡阳立即训斥道:“放肆!没有规矩!嫂子的名字,是你可以随便喊的?” 顾璨默不作声。 刘羡阳沉默片刻,神色淡然说道:“她就是她,没必要成为什么。她如果自己愿意,我就帮她。她如果不愿意,谁也别想强迫她如何,谁都别跟我谈什么仁义道德,轻重利害之类的。郑居中也不能例外。” 顾璨笑道:“看得出来,师父只是好心提个醒,让你未雨绸缪,不要事到临头还被蒙在鼓里。” 刘羡阳立即抱拳朗声道:“郑先生高义,小子铭感五内!” 顾璨揉了揉眉心。 刘羡阳打了个激灵,脸色古怪。 奇了怪哉,自己从头到尾,都没对郑居中直呼其名啊。 顾璨笑道:“怎么,师父跟你聊天了?” 刘羡阳正色道:“郑先生夸我年轻有为,有担当有抱负呢。” 顾璨笑呵呵道:“你开心就好。” 他站起身。 只是没有关门。 刘羡阳跟着起身,奇怪问道:“门就这么开着,真不怕招贼啊?”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我刘羡阳道心有限,啥时候管不住手,你可别怨我跟你不见外,学一学陈平安的见好就收! 顾璨径直离去,微笑道:“本来就都是你的物件,也不知道挑来挑挑个什么劲,还借咫尺物,好玩不好玩?丢脸不丢脸?” 刘羡阳愣了愣,轻轻跺脚,试探性笑问道:“该不会?” 顾璨直截了当说道:“也是你的。” 刘羡阳振臂喊道:“顾大哥不小气!” 顾璨背对着那家伙,抬臂伸手,竖起一根中指。 有人不求杯中酒满,但求可以续杯。 来到这艘流霞舟的阵法枢纽之地,负责掌舵的顾灵验换了一身装束,雪白肌肤,漆黑长衣。 她美目盼兮,问道:“公子真想好了,宗门选址扶摇洲?” 今天顾璨难得愿意陪她多聊几句,“扶摇洲属于一块新棋盘新棋局,其实要比桐叶洲更能施展手脚,旧有宗门势力被蛮荒妖族一扫而空,若说将宗门建在蛮荒天下,傅噤可以,玉璞境顾璨,暂时还不够格,那我就不打肿脸充胖子了。何况师父将整座金翠城交给我,也是一种明示,劝我别眼高手低,否则师父将金翠城搬来浩然天下,我转头就再放回蛮荒天下去,算怎么回事。何况我在扶摇洲那几年,没有白费心思,山上山下,口碑还行,虽说骂我狂妄的,大有人在,还真没几个说我一肚子坏水。就算听说一些我早年在宝瓶洲书简湖的所作所为,也觉得……没什么。大概是觉得比起蛮荒妖族在扶摇洲的肆虐横行,确实差远了。纯青,许白他们几个,也得承我的情,再无法将我视为穷凶极恶之辈。事实上,如果没有曹慈,我们极有可能会全军覆没,但因为他是曹慈,所以很多人在内心深处,觉得理所当然,对曹慈心存感激,自然是真,可要说对他如何感恩戴德却未必,这就是曹慈吃了曹慈的亏,不被寄予期望的顾璨,反而占了顾璨的便宜。” 她笑眯眯问道:“算计是这么个算计,道理是这么些个道理,那公子有没有私心呢?” 顾璨点头道:“有。” 她好奇道:“愿闻其详。” 顾璨笑道:“扶摇洲好像缺少一个陈平安之于宝瓶洲的人物。” 顾灵验故作恍然大悟状,她若单纯少女两颊绯红,羞赧道:“公子,我有个小心愿,若是能够跻身飞升境,你能不能满足我一件事?” 顾璨微笑道:“只要你跻身飞升境,我就躺着不动,随便你骑,任意驰骋。” 她神色认真说道:“说好了啊,不许反悔。” 顾璨点头道:“你记得多学几门道家房中术。” 这让她有些气馁。 浩然九洲,中土神洲,高人太多,没谁敢说自己是一洲山上的仙师领袖。 就算符箓于玄跻身十四境,还是如此。甚至当年那位人间最得意的白也,他都不会如此认为。 但是此外八洲,就很有说头了。 例如趴地峰火龙真人,就是公认北俱芦洲黑白两道的扛把子。 皑皑洲的刘聚宝,顶替了早年的“七十二峰主人”韦赦。 南婆娑洲,曾经是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只是现在变成了龙象剑宗的齐廷济。 桐叶洲,以前是桐叶宗的飞升境杜懋,如今是玉圭宗大剑仙韦滢,属于勉强为之,其实并不能真正服众。 青宫太保荆蒿,在那流霞洲明面上的山上执牛耳者身份,同样是虚设。青宫山的真正主人,是陈清流。 扶摇洲和金甲洲,就更无一洲魁首此说了。 宝瓶洲,那位道号纯阳的吕喦,行踪不定,如今依然名声不显,故而不撑场面,属于面子之外的里子。 如果不谈修为,只说面子,大概以剑气长城末代隐官身份担任大骊新任国师的某人,还算凑合? 顾璨双手笼袖,道:“在白帝城学道法,在扶摇洲当第一。” 她眨了眨眼睛,嗓音软糯道:“公子,好像还是不够狂唉,就只是扶摇洲的第一人。” 顾璨扯了扯嘴角,满脸笑容放肆至极,“将来某一天,道号春宵的子午梦,她会觉得当年决定给顾璨当个低头伏小的贴身婢女,是莫大荣幸,更是你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选择,没有之一。”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极富良心的高耸胸脯,“公子,说真心话,我觉得还是算不得什么壮举,远远没到那种狂到没边的地步呢。” 顾璨袖内双手十指交错,沉声道:“以后不管陈平安在大道之上,走得多远,我都会与他并排而行,不管他将来山巅所站位置有多高,顾璨都会跟他并肩而立。” 顾灵验笑眯起一双灵动眼眸,“公子有信心有朝一日,在不至于太久的将来,跻身十四境吗?” 儒衫青年低声微笑道:“拭目以待。” 蛮荒一处山巅,一位头戴竹冠的老人,抬头看天,张大嘴巴,没有声响,只是轻轻捶打胸膛,一下子又一下。 好像不如此,就会喘过不过气来。 老人喜极而泣,老泪纵横,默默感受着天地间滚滚而来的浓郁气运,“十四,这就是十四。” 天无绝人之路,整整一万年了,终于跻身此境了。 先前陈清流造访白帝城,与那好徒弟郑居中,双方聊了几句交心言语。 其中涉及哪些蛮荒大妖最有可能跨出那一步,率先跻身十四境。 按照郑居中的推算,给出的那个答案,极为出人意料,先后顺序,是道号“山君”的王尤物,离垢,白景,无名氏。 就如郑居中所料,蛮荒天下第一个合道成功的大妖,正是这个最不被他人看好的王尤物。 王尤物顾不得擦拭眼泪,缓缓站起身,高高抱拳,朗声道:“周密,在此谢过!” 浩然天下,皑皑洲刘氏祠堂内,四水归堂天井,刘财神伸手接雨,这一站就站了很多天。 商贾挣钱,天经地义。 而刘聚宝的合道之路,可以分出两条脉络,其中一条,相对浅显,就是花钱。 成功合道,跻身十四境。 为皑皑洲从北俱芦洲手上,争回那个“北”字,终于不再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了。 青冥天下,两京山和大潮宗的共同宗主,朝歌的道侣,徐隽这些天,反复翻看白玉京陆掌教的那篇《徐无鬼》。 等到徐隽转头望向窗外,天已微亮,当他放下书的时候,徐隽莫名其妙就是十四境了。 于是天地间就出现了第一位十四境鬼物。 徐隽对此哭笑不得。 西方佛国,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庞元济,这么多年,他一直跟着个披头散发、好似始终未曾剃度的僧人,一起为寺庙共同雕塑出五百尊罗汉像。 在这之外,僧人也会盘腿坐在殿外廊道中,神情专注,雕琢一块不知具体材质的佛像。 不知为何,僧人每天白昼在殿内塑像,夜幕中在殿外刻像,不吃不睡,不眠不休,直到形神憔悴,精疲力尽,也不愿休歇。 庞元济也曾问过寺庙方丈,这位从不开口说话说半个字的僧人,坚持多少年了?老方丈只说很多很多年了。 庞元济又问,他是在修闭口禅吗?老方丈却说若非寺庙大阵护持,那人的每一个细微心念,都是滚滚天雷。 庞元济再问,他在殿外雕刻佛像那么久了,为何一直不为佛像开脸? 老方丈说他还在找自己的本来面目,所刻佛像,正是他自己。 庞元济忍不住询问,成佛就这么难吗?老方丈说就怕难上加难。 庞元济最后问了个问题,僧人那些头发?老方丈说都是他放不下的执念,越断越多,越斩越长。 连续几天的大雨滂沱,正午时分的天地昏暗如夜,不知会再下几天才会停歇。 今天庞元济坐在那个僧人附近,一般都是夜中在殿外刻像,僧人这算不算破了自己心中戒律? 庞元济不是没想过照搬书上言语,想要误打误撞,希冀着帮衬那位僧人一点半点,例如一句何苦白昼点灯,何必日中燃烛。 僧人听过了这般言语,也会停下手中刻刀,抬起头,与庞元济微笑致谢。 后来庞元济才从老方丈那边得知,僧人早就看遍了全部的世间佛经,只要是被记录在册的公案机锋,更是一览无余。 庞元济突然被吓了一跳,原来那僧人放下手中刻刀,将那木像捏碎,两手空空,结跏趺坐,摇摇头,喃喃道:“终究不成。” 庞元济似乎被僧人身上的那种悲苦情绪所熏染,这位离乡背井多年的剑修,也有些心情低落起来。 僧人望向廊外的昏暗雨幕,很快就释然,无法成佛,又不是无事可做,双手合十,低头佛唱一声。 年轻容貌的僧人缓缓站起身,转身走向大殿,一脚跨过门槛。 庞元济没来由想起昔年在家乡,据说是愁苗自己编撰的一个故事,只有陈平安看过了,说写得很好,愁苗却说闲来无事,打发光阴,随便写的,你们看过就算。可是年轻隐官都这么说了,避暑行宫就开始起哄喝彩,把愁苗给愁得不行,很后悔拿出当时尚无结尾的故事了。庞元济如今只记得上边有几段对话,记忆深刻,至今难忘,书上一个结局好像注定成佛的僧人,询问自己身边一位好像注定无法成佛的弟子,“徒儿,趁着尚有天光,我们不如继续赶路,多走一程山水是一程。”“师父,哪有白天不走走夜路的道理,不如先休息吧,明早起程不迟。” “徒儿,西行取经,你说我们几时方可到得灵山?”“师父,你自小时走到年老,老了再小,这般老小兜转千番,也还是万难。只要你明心见性,转念回首处,即是灵山见佛。” 年轻僧人收回那只脚,转身回到廊道,竟是直接走下台阶,走向雨中。 僧人每走一步,头发自行簌簌而落,脚底下都泛起一朵金色的莲花,流光溢彩。 当他站定。 大雨停了。 歇即菩提。 转身是佛。 一道气势如虹的剑光,起自浩然天下扶摇洲附近,凌厉一剑斩开幽明之隔。 女子环顾四周,瞧见了手持神器的周城隍那边,她径直来到那头飞升境圆满鬼物舍弃的道场。 酆都地界只广袤无垠,与阳间极为不同,不止是山川相隔那么简单,处处暗藏光阴长河漩涡。 宁姚也不与周城隍和酆都诸殿阎王如何言语,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在眉心处一划,鲜血淋漓,如开天眼。 她更不与那头十四境候补鬼物撂狠话,只是一剑斩去,天地十方,密密麻麻,布满金色剑光,如树如花。 莫名结仇的敌我双方,何止是相隔千万里,那条璀璨剑光穿过不计其数的光阴回漩之地,剑光如影随形,鬼物无所遁形。 都是鬼物了,你还要找死,那就让你再死一次。 只是一剑,便斩落那头鬼物头颅,分不清是剑术剑意剑法剑道,鬼物连同魂魄真身一并被那剑光轰然炸碎。 宁姚神色冷漠,只是随手抹掉眉心处的血迹,剑光拖曳起一条金色长河,长剑铿然归鞘。 身穿一件大红法袍的钟魁才来这边,站在周城隍他们身边,故作镇定,哈哈笑道:“她是陈平安的道侣。” 这件事,谁都知道,哪里需要你钟魁多此一举,替我们解释她是谁。 宁姚假装没听见钟魁的言语,与那边抱拳歉意道:“尽量争取下不为例。” 等到确定宁姚离开,重返浩然了,钟魁一本正经说道:“宁姚还是我的弟媳妇,他们的婚宴请帖,我都收到了,你们没有吧。” 周城隍忍俊不禁,问道:“我怎么没听老秀才说起此事?” 范将军点头道:“裴钱那小书呆子,作为陈平安的开山弟子,她都不知道这件事,钟魁老弟,你可以啊。” 钟魁全无半点尴尬神色,双手扶住腰带,只管自顾自说道:“你们可能并不清楚,就我跟陈平安的交情,在他们俩婚礼酒宴上,宁姚得跟我不止敬一杯酒,两杯嫌少,三杯不多。” 周城隍问道:“一口一个陈平安、宁姚的,你真当他们听不见啊?” 钟魁立即闭嘴。 先前在那十万大山,老瞎子与甘棠说未来新十四境修士当中,水分不小,但宁姚是例外。 当时甘棠其实是将信将疑的,觉得老瞎子是偏心宁姚,才说了句场面话。 如果这位落魄山的一般供奉,亲眼见到这一幕,估计就知道老瞎子的那句话,实质上没有半点水分。 人间纷纷十四境。 宁姚随手斩飞升。 (本章完)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夫君且展眉 一艘风驰电掣的流霞舟,山河大地如一幅壮丽画卷摊放。 渡船刚刚离开北岳地界,刘羡阳就扯开嗓子喊陈平安。 趴在桌上睡觉的陈平安,站起身,就以心声喊了几遍夜游神君,没搭理,便只好走出屋子,来到船头,再对魏檗直呼其名了。 魏檗很快出现在船上,其实当他听到神号之时,魏檗在披云山立即就松了口气,对于陈平安这次酝酿多年的复仇,尤其是对马苦玄的那场“封神”,魏檗正因为自己身在神道,反而要比落魄山知悉此事的,比如老厨子和郑大风,更加担心,说是提心吊胆都不夸张。 陈平安已经脱了靴子,盘腿坐在船头,晃着一只朱红葫芦,不喝酒,只是听着酒水晃荡的声响。 如释重负的魏檗背靠栏杆,好奇问道:“大骊刑部的飞剑传信,霁色峰剑房那边没有收到?” 陈平安说道:“收到了,我看过了,忙正事,就懒得回复。” 魏檗气不打一处来,就因为你这家伙没回信,整座大骊刑部都得小心翼翼揣摩你这位国师大人的心思,连皇帝陛下都不得不让礼部捎话给披云山,害得他必须亲自走一趟刑部衙门。这算哪门子事,皇帝不急太监急吗? 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抱拳摇晃几下,告罪一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 魏檗问道:“如何安置他们?” 陈平安显然早有腹稿,说道:“暂时把这十六人,放在那座跳鱼山好了。不管是武夫,还是修士,都在一山。一两年后,如果当真再送来一拨剑修,还是照样,不用送去拜剑台。跳鱼山地盘再不大,只是丢进去三十人,不算个事。如果我没记错,山中现成的建筑其实不少,大大小小屋子百余间,足够用了。而且离着落魄山近,我也有可能会将扶摇麓开辟为个人道场。” 教拳之人,其实好选,郑大风在五彩天下就在躲寒行宫教拳多年。 但是传道之人的选择,就小有尴尬了。 陈平安当然能教,只是肯定不合适。 到底不是剑气长城,在浩然天下这边,修行之路,不管是修道还是学拳,如果起调太高,对于这拨初出茅庐的十六人而言,其实并非全是好事。 至于如今担任落魄山编谱官的白发童子,其实说她是学究天人,半点不夸张,也能教。但她身份特殊,也还是不合适。 魏檗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记录着那十六人的详细档案。 不曾想陈平安摇头道:“不看了。” 若是平时,魏檗还会抱怨几句类似甩手掌柜当上瘾了的言语,只是此刻看着陈平安的憔悴脸色,魏檗忍了忍,算了。 陈平安说道:“除了郑大风负责教拳,还可以让岑鸳机当副手。为人教拳,帮人喂拳,其实本身就是一种学拳。” 魏檗愣了愣,点头笑道:“好主意。” 魏檗说道:“陆雍和郑清嘉都在山中了。” 陈平安疑惑道:“陆真人这是做什么?” 魏檗说道:“帮助赵著跟你们落魄山要个客卿身份,在霁色峰祖师堂有座椅的那种。” 陈平安无奈道:“这也需要陆真人跨洲远游,亲自跑一趟落魄山?是专程给你道贺送礼的吧?” 魏檗一笑置之。 陈平安轻声道:“她多出个姓氏。” 顾灵验,郑清嘉。 对蛮荒妖族修士来说,为自己增添姓氏,这种事情,不是闹着玩的。 她道号鸳湖,别号“五花书吏”。 在蛮荒天下那边,她是少有生性不喜争夺、当然也不确实擅长厮杀的上五境修士。 魏檗笑道:“按照她的说法,就是跟小陌先生认祖来了。再一件事,就是找顾璨归宗。” 陈平安问了个古怪问题,“她是单独上山的吧?” 魏檗疑惑不解,却也懒得多问,“就一个人。” 不过但凡是个玉璞境,几乎都会一手袖里乾坤的手段。 只是到底可以装几个人,载多少物,就得看术法高低了。 陈平安不再多问什么。 因为这里边涉及一桩可大可小的秘事。 当年陈平安独守城头那会儿,曾经有一架车辇,坐着一群蛮荒女修,莺莺燕燕,一路往北,就为了远远看一眼年轻隐官。 车辇当中,除了大妖官衔的后裔,就有位出身金翠城的谱牒女修,好像她是城主鸳湖最器重的嫡传弟子,尽得真传。 魏檗问道:“需不需要我跟佟文畅聊几句?” 陈平安笑道:“不用,我跟佟神君,比你跟他关系更好。” 魏檗笑呵呵道:“那就怪我自作多情。” 不等陈山主解释几句,这尊夜游神君便返回了披云山。 陈平安悻悻然回到屋中,从袖中摸出三颗金精铜钱,轻轻放在桌上,依次排开,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在山下,这是一句劝学之语。在山上,却是别有深意。这个“金”,就是金精铜钱。 于老真人做事情确实雷厉风行,参加完披云山那场文庙封正典礼,就重返天外星河道场,但是于玄留下一句话,至多一月之内,桃符山那边就会有人,带着一千颗金精铜钱赶来落魄山,半借半送给陈平安,其中借出的五百颗,不收利息,而且什么时候还都可以。 尤其是于玄还主动免去了先前天外借给陈平安的三百颗“债务”。 那么距离郑居中所说的一千五百颗,陈平安提升飞剑品秩所需,真正的缺口,其实很小了,就只有两百颗。 而且这还不包括柳勖送出的那袋子金精铜钱。 只是那三十六颗金精铜钱,刚好凑成了一套“北斗丛星三十六天罡”,极为罕见,堪称价值连城。 如果陈平安只是将其炼化为光阴长河之水,就太过暴殄天物了。 却可以炼为一座无需“请神降真”的大阵,三十六尊神将,负责坐镇光阴长河之畔。 从余时务那边也赚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金精铜钱,本可以补上这个缺口,可双方既然临时成为了盟友,陈平安就没好意思留下,一开始余时务还不肯收,说没什么用处,陈平安当时还劝说一番,余时务好不容易才拿回去。现在想来,果然是学艺不精,没有真正领会火龙真人那句生意经的精髓,“跟人做买卖,脸皮不能太薄。” 其实先前与马苦玄一战,那个赝品“周密”的身躯,就是用金精铜钱打造而成,一千颗?两千颗? 这么多的金精铜钱,马苦玄从何而得,一场厮杀,从头到尾,陈平安始终没问。 其实马苦玄在被一剑斩杀之后,这家伙在最后关头,连魂魄都舍去不要了,明摆着是要将这些金精铜钱一并留在那座笼中雀内。 不管是马苦玄带不走的遗物,还是胜过一场的战利品,总之陈平安就是没收。 陈平安反而凭此这些“余下”的金精铜钱,帮助马苦玄开辟了一条崭新道路,护住他的部分魂魄一并转世之外,还帮马苦玄与今生此身,与曾经隶属于旧天庭的那条神道,彻底撇清了关系。 陈平安分出一粒心神,进入笼中雀小天地内,来到那座仙府遗址的山脚拱桥,心神与那年轻道士合二为一。 三道身影联袂赶至,余时务直接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除了余时务,还有蛮荒女修萧形,以及马府厨娘于磬,或者说是曾经的樱桃青衣公孙泠泠。 显然不仅仅是余时务,他们一样很好奇为何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气象。 与马苦玄那场架,陈平安担心横生枝节,就将余时务三个“拘押”在此地,让他们暂时失去了自由穿梭不同天地的职权。 陈平安没有解释详细缘由,只是跟余时务说了个大概的结果,余时务怔怔无言,继而喃喃低语,还好,还行,如此最好…… 那萧形本想阴阳怪气嘲讽一句心慈手软,怎么成就大事业……结果不等她开口,身形瞬间坠入那条长河中,差点溺死。 公孙泠泠对此颇为解气,那个失心疯的骚婆娘总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下一刻,恢复自由身的萧形,便凭空来到公孙泠泠身后,与她耳鬓厮磨,再贴住她的后背,萧形同时飞快伸出一条白藕似的胳膊,绕过公孙泠泠的腰肢,蓦然上提几分,就要抓住胸口一份沉甸甸…… 那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微微皱眉,萧形便停手,脚尖一点,身形后掠,坐在桥栏上,伸手摩挲着一只望柱顶部,妩媚笑道:“差不多大小哩。” 陈平安置若罔闻,说道:“不少幻象天地,破损严重,接下来就有劳诸位辛勤修补了。” 萧形眼神炙热,望向那位厨娘被往外撑起鼓囊囊的腰下衣裙处,曲线惊人,饱满异常,她伸出手指抵猩红嘴唇,娇滴滴言语道:“隐官大人,奴婢与你商量个事呗,不如将她赏给我吧,我便死心塌地与你鞍前马后,不用多久,保管将她调理得服服帖帖。” 陈平安眯眼不语。 天地晦暗不明之余,却又渗出一种鲜红颜色。 萧形立即知道厉害了,噤若寒蝉,再不敢造次。 天人感应,如果说陈平安是此地当之无愧的老天爷,那么他的心情起伏,就会以不同天象昭告天地。 陈平安看向公孙泠泠,“以后她如果再敢纠缠你,耽误你营造天地填金描色的进展,我会让她好好学学‘后悔’二字怎么写。” 公孙泠泠说道:“我可以心甘情愿在此做事,但是需要一份跟神仙钱无关的薪俸。” 陈平安好奇道:“说说看。” 公孙泠泠说道:“如果可以保证她不可以继续纠缠我,我希望你在让萧形在容貌身段不变的前提下,她裤裆里多出一条屌。” 萧形笑得花枝招展,半点不怕,“到时候我就成天不穿衣服,不碰你的身子也无妨,就是遛鸟。” 陈平安无言以对。 余时务更是头皮发麻。 公孙泠泠说道:“那我换个要求好了,换成让我多出此物,再让她每天都有一段身不由己的光阴,我要干死她。” 陈平安无奈道:“你们都去看看郎中。在这之前,各忙各的,不要再见面了。我会帮你们设定一层禁制,咫尺万里。” 余时务目瞪口呆,心惊胆战。 萧形掩嘴娇笑,“于磬,早晚你会耐不住寂寞的,主动与我鱼水之欢。” 陈平安想起一事,说道:“公孙泠泠,我刚刚在那京城崇阳观内,见过萧朴和刘桃枝了。以后等到时机合适,我可以帮你恢复樱桃青衣的身份。” 公孙泠泠默不作声,双拳紧握,只是点了点头。 陈平安说道:“余时务,我们边走边聊。” 余时务巴不得赶紧远离那两个娘们,跟着陈平安一起登上那条神道,山路两旁依旧是横剑挂尸的渗人景象。 相较于萧形和公孙泠泠,余时务是最后一个进入陈平安这处心境道场的,等他越来越熟悉此地“基础”之后,越是佩服陈平安的营造手段,叹为观止,大开眼界! 尤其是等到陈平安交给他关牒和枢纽,余时务终于明白为何萧形会那么快速描绘出天地万物,本以为她是精于此道,天赋异禀使然。原来是陈平安早就打好基础了,萧形,还有那于磬,只需要拣选构件再组合起来即可。比如在一处好似“万法源头”的奇异地界,存在着不计其数的各类建筑,星罗棋布,森罗万象,井然有序。余时务跟她们,能够随意驱使某物,既可以将其缩为小如芥子,也可以将其扩大如星辰,全凭各自心意。 只说其中的道观寺庙一项,作为“稿本”的道观便有六十二座,寺庙则有八十一处,关键是各有特色。例如借用了铁佛寺的二十四诸天雕像,灵霄观的灵官像,大纯阳万寿宫的壁画朝元图,骑马关山门的灵谷寺,南屏山净慈寺栩栩如生的木塑五百罗汉…… 此外还有道观、寺庙各自摘掉所有“特色”之外的两座“底本”,类似那官府铸造铜钱的雕母钱……被拆解出来的物件,更是种类繁多,例如匾额,对联,神像,壁画,藻井,油灯,栋梁,卯榫,砖石……它们都被分门别类,制定出高低等级,按照天干、地支等排列出来。 不单单是一种简单的拼凑、叠加和组合,而是一种类似儒家广义上的建制。“徒法不足以自行”,“由内圣开出外王”。 一栋建筑整体,可以拆解为成百上千、甚至是数以万计零碎、细小的局部构件,他们三个直接拿去用就是了。所以萧形才会那么快速营造。如今他们几个,在增添天地万物的数量上,当然是在做加法,但是难度上,却是做减法。 此等奇思妙想,这种别出心裁。余时务已经不算是什么佩服或是敬畏了,而是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本能的恐惧。 此外山顶犹有一口清泉,灵气浓稠如泉水,被拘押在此,形若幽幽水潭。 只要谁觉得乏了,就可以来此直接饮水,打坐吐纳,休歇养神,补充灵气。 按照那萧形的说法,这么多的天地灵气,相当于一个飞升境修士的灵气储备吧。 来到山顶,青砖铺地,陈平安走到水潭旁边,没来由说了句,“马苦玄是一个聪明人,他更是一个别扭的人。” 关于他的本命飞剑,马苦玄在大渎河畔,早就亲身领教过。 但是被马苦玄观想请神而至的“周密”,竟然对此毫不知情。 喜欢跟自己、跟别人、跟这个世界闹“别扭”的人,其实很多。 比如刘羡阳就从不喜欢跟人嘴上说对不起。 又例如宋集薪也差不多,很多次想要跟邻居缓和关系,又不愿主动开口。 大概马苦玄的别扭,就是不肯跟任何人好好说话,死活都不肯求人? 余时务猜不出陈平安为何有此说。 陈平安也没有继续聊这个话题。 余时务问道:“陈平安,你当真需要我们这些‘外力’吗?”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当然需要。” 余时务追问道:“为何?” 陈平安说道:“让一个人顿顿吃红烧肉,一日三餐皆如此,不吃还不行,滋味如何?好不好受?” 余时务笑道:“当然不好受。” 陈平安说道:“同理。由我一手营建出来的大地山河、各色建筑,不管如何精巧,处处事事物物人人,哪怕都可以胜过你们一筹,你们只要看多了,看久了,就会有一种厌烦、腻歪甚至是恶心的感觉。这种直觉,不太讲理。所以就需要你们几个了。” 余时务喟然长叹道:“理解了。” “多年之前,我一直在追求‘无错’的境界。但是有一天,发现某些‘错误’是如此可贵。” 陈平安缓缓说道:“需要有人代替这座天地一直犯错。错误越多,这座世界,就越真实可信。” 余时务赞叹道:“豁然开朗。” 如果他真能摆脱那场劫数,余时务真想去落魄山求个一席之地,哪怕是当个看门人也行。 陈平安笑道:“要当我们落魄山的看门人,比起在霁色峰祖师堂有把座椅,难度更大。” 余时务倍感无奈。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暂时交由你保管的那些金精铜钱?” 余时务气笑不已,“明明是物归原主,怎么就变成代为保管的东西了?道上剪径,抢钱就直说,何必说借钱!” 陈平安保持姿势不变,果真点头说道:“抢钱。” 余时务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重重拍在某人手掌,“都拿去,两百三十多颗。”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 余时务摇摇头。 陈平安问道:“余道友,你想看某个并非全貌的真相吗?想好了再回答。” 余时务毫不犹豫道:“看!为何不看?” 只见天地中央,矗立着一棵道树,悬挂着无数个几近最小的“一”。 余时务怔怔无言,唯有瞠目结舌而已,实在是被眼前一幕,给震撼得无以复加。 既倍感壮丽惊艳,又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这陈平安,野心也好,志向也罢,总之他分明是要再造天地!并且彻底混淆真假、虚实之界线。 走马观花所见景象,终究潦草,往往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世间许多揭开谜底的真相,依旧是骗局也好,已经是事实也罢,总会让人有“不过如此”之感。 但是当陈平安只是揭开“全貌真相”一个序幕的时候,余时务就已经道心不稳。 此刻还是道士装束的陈平安自嘲道:“不纯粹有不纯粹的道路可走。” 一粒芥子心神重返流霞舟真身,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片刻之后,靠着椅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本泛黄书籍,轻轻放在桌上,随手翻开一页,上边记载着一门修士眼界越高越对其看重的术法。 “天地相通,山壁相连,软如杏花,薄如纸页,吾指一剑,急速开门,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低头看着这些文字,片刻之后,陈平安有些目眩神摇,只好收回视线,闭目养神。 这本老书,最前边的序文和后边几页都被撕掉了,除此之外,中间也被撕掉并不相连的数页纸,总计五张。 不过机缘巧合之下,被陈平安补全了这五页。 此书是先前在中土文庙那边,李槐送给陈平安的一本“鬼画符”。 是药铺杨老头随手送给李槐的,李槐再随手赠送陈平安,无异于雪中送炭。 大骊太后早年得到福禄街卢氏“上供”给朝廷的五张,其中一页,就记载了一门穿墙入室的术法。 她眼拙,完全不识货,只将其视为一门穿墙术。 最终被带着小陌一起进入皇宫的陈平安,得到这五张书页。然后李槐就是送书。 兜兜转转,真是名副其实的无巧不成书。 李槐说自己看得脑瓜子疼,不是客套话,关于读书一事,李槐真就如茅司业评语所说,“力有未逮”,胜在“治学勤恳”。 陈平安得到这本珍稀异常的古老道书,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在之后的修道路上,助力极多。能够看出很多的门道学问,陈平安甚至可以单凭“吾指一剑”四个字,就将这句完整法诀与剑术裴旻,作为裴旻不记名弟子的鸟瞰峰陆舫,和藕花福地镜心斋指剑术联系在一起,更甚至陈平安猜测前身是小镇卢岳的白裳,必然有杀手锏,与这门指剑术有关,说不定以后道上狭路相逢,白裳就可以一剑斩开陈平安的笼中雀天地禁制,真如法诀所言的“软如杏花,薄如纸页”,白裳仗剑轻松“穿墙”往返,所以陈平安得悠着点了,必须防着白裳这一手。 陈平安还想起了一桩百思不得其解的奇怪事,记得当龙窑学徒的少年岁月里,经常跟着姚老头一起入山寻土,陈平安每次登高,都能看见东边地界有座高山,但是骊珠洞天坠地之后,那座山头便凭空消失了。准确说来,是两座山一起失去了踪迹。后者名为双峰山,又叫破头山,而距离此山约莫五十里路的凭墓山,又叫东山! 陈平安曾经问过崔东山这两座山头的去向,到底是被人以大神通悄悄搬走了,还是被谁施展了封山之法,待在原地却能与世隔绝……崔东山竟然也不清楚,反正有事没事,就让那头绣虎背锅,逮着机会就大骂几句老王八蛋,过过嘴瘾也好。 心中念头一多,陈平安就有点头疼欲裂,只得赶紧收束思绪,抬臂握拳,轻轻敲击额头,用来镇压人身小天地。 陈平安舒展手臂几下,闭着眼睛,后脑勺向后轻轻磕着椅背。 白泽说过,承载妖族真名一事,等到陈平安跻身仙人境,就会好受多了。 确实没骗人。 顾璨站在门外廊道中,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叩响房门。 等顾璨进了屋子再关门,陈平安依旧闭目养神,说道:“想问就问吧。” 顾璨坐在桌对面,开口问道:“你真能清除一位练气士的记忆?” 陈平安依旧没有睁开眼睛,轻声道:“对付一个元婴境,信手拈来。比如老妪蒲柳,还有隐藏在莲藕福地的妖族修士萧形。对付玉璞境,难度不小,我需要耗费不少精力和灵气,关键是无法不持久,就像是以层层厚纸张包裹住一粒火星。玉璞境修士道心越是坚牢,火苗越大。” 顾璨沉声道:“能够对付元婴境,就足够惊世骇俗了!若能随意清除掉一位元婴境的关键记忆,对症下药,你们岂不是等于对付心魔,有了一种治本之法?” 顾璨说的是“你们”。 陈平安故意忽略掉一个“们”字,沉默片刻,摇头道:“别忘了,我一开始用的词语,是‘剐掉’。” 伸手用指甲在桌面上划出一条痕迹,陈平安问道:“你拿什么填补这条看似细微实则巨大的沟壑?” 就像从人身上剐去一块肉,无论大小,终究不是受了伤痊愈结疤、或是白骨生肉这么简单的事情。 陈平安缓缓道:“寻常练气士,宗门谱牒修士,甚至连很多地仙,可能都不清楚一个真相,但是你没有理由不知道。” 顾璨点头道:“我们的一切所见所闻所食所嗅所悲所喜所思所想,其实都被一一记录在神魂中,不自知,难以自觉。” 陈平安说道:“‘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这句话,一般是形容天才的。其实可以视为‘记忆’的一种旁注,别解。” 说到天资,比如青冥天下蕲州玄都观的王孙。 顾璨跟陈平安他们两个,太有默契了。 这种别解,不是曲解? 是你跟陆沉熟悉,还是我更熟? 跟我记仇什么,跟刘羡阳那个大嘴巴记仇去啊。 我跟一个大嘴巴记仇什么,我只跟你这种小心眼计较。 陈平安继续说道:“其次,蒲柳也好,萧形也罢,‘陈平安’之于他们,记忆并不深刻,牵连并不广泛。切割起来,相对比较简单。这也是为何我会将他们送到你手上的原因之一,不单单是帮你锦上添花。他们一旦与我久处,或是待在落魄山中修道,他们就会几乎彻底失去跻身玉璞境的可能性。只说篡改记忆,删减此物再增添别物,最终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难度其实不算太大,难就在难在合乎情合乎理,合乎脉络合乎道。但要说凭此手段,就敢奢望阻断所有元婴境修士的心魔扰乱,无异于痴人说梦。只能顺时而动,对某些人,偶尔为之。” 如此作为,等于主动承担一份因果。 修道之人,谁不追求一个不枝不蔓。 想这么做的,做不到。有心无力。 做得到的不想这么做。有力无心。 陈平安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顾璨。 天地间有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吗? 郑居中说他见到过。 这意味着郑居中可以……让任何一位元婴境修士,随意跻身玉璞而无心魔! 陈平安甚至怀疑郑居中此次“闭关”,目的之一,就是在等着那位可以视为伪十五境的化外天魔,等它主动降临白帝城,论道! 顾璨说道:“我会争取在四月创建宗门,五月初一赶到宝瓶洲。” 陈平安疑惑道:“这么着急做什么?” 顾璨看着他。 陈平安愈发疑惑。 顾璨撇撇嘴,“亏你那么聪明。” 陈平安气笑道:“少卖关子。” 顾璨说道:“刘羡阳打算把婚礼定在五月初五这一天。” 陈平安欲言又止,陷入长久沉默。 使劲绷着脸,所以他站起身,走到窗户那边,望向外边。 顾璨的这个答案,是陈平安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不敢想。 顾璨也默默转头,望向门口那边。 高大少年,草鞋少年,小鼻涕虫。 曾经的他们,经常一起走在田垄上,嘴里叼着狗尾巴草,可能是家乡太小,年纪太小,眼界太小,他们都不敢把未来想得太大。 ———— 刘桃枝需要立即跨洲走一趟洗冤人总堂,交出萧朴那件法袍,请高人帮忙抽丝剥茧,仔细勘验有无伏线存留。 他在离开崇阳观之前,与萧朴叮嘱一番,让她小心为程师伯护道。 他这次赶来宝瓶洲,就三件事,为程师伯护道一段时日,度鄠州元朝仙归山修行,劝说陈平安担任西山剑隐一脉的首席客卿。 萧朴问道:“元朝仙怎么办,就这么晾着她几年,先磨一磨锋芒?” 总堂那边有高人,早就算出元朝仙是金玉丛林中的天生大材,必须将她从宝瓶洲带回山中。 刘桃枝点头道:“虽说山上劫数,十有八九,在劫难逃,可是修道之士,内炼精神,积攒外功,确可一定程度削弱劫数。她还需在红尘里多加历练。” 萧朴说道:“话虽如此,刘师兄也不能耽误了她修道的最佳时机。” 刘桃枝说道:“我去见一见她,先传下一门剑术。萧师妹无需从旁指点,我们下山随缘度人,他们上山修道却要自度。” 萧朴摇头:“我自己经此一劫,如今哪有这份心气,就躲在这里好了。” 中年道士本就身材魁梧,道气又重,故而极有压迫感,尤其是身量中等的女子,与之对视,有山岳压顶之势。 所以那个宝树就紧张万分,当对方送出那部道书,也不管她是否理解,中年道士只管自己逐字逐句讲解过去,她头脑一片空白。 高瘦如竹竿的钟山,去了趟长宁县某条陋巷,一路跑回崇阳观,见着了老道士,少年满脸遗憾神色,“白云跟他爷爷搬家了,我问邻居,一问三不知,再去找到租房子给他们的人,他也说不知去向,只说爷孙俩在屋内,留下了些碎银子。” 老道士抚须笑道:“缘分不到,求而不得,你与那朋友白云,此事皆然。不必伤心,明天能否相见,明天便知。” 钟山嗯了一声。 矮小道童宋巨川突然问道:“靖师,你老人家听说过‘鹤息’这个说法吗?” 老真人咦了一声,道:“你小子如何知晓这种道门术语的?” 宋巨川愕然,“真有啊?” 程逢玄笑道:“当然有,这个山上说法,却不算通俗,较为生僻,为师可以知晓‘鹤息’此语,寻常道人就未必听说过了。” 宋巨川腹诽不已,那厮好多心眼! 老道士思量一番,决定还是走一趟永嘉县竹竿胡同那处鬼宅,蘸了蘸符水,施展净眼术,果见门口悬着艾草,而且是两枝,只是并未贴靠宅门。 没那脸皮不告自取,老道士轻轻叩响铺首,很快就有一位女子打开门,她打量一番,问了个奇怪问题,“吴道长?” 老道士疑惑不解,说道:“是薛姑娘吧?贫道姓程,道号回禄。在那崇阳观修行。登门来此,确是得了吴道长提醒,冒昧来此,想与薛姑娘购买门口所悬艾草。” 薛如意十分纳闷,看了又看,却是瞧不见什么,“哪里有艾草?” 之前确实有个油腔滑调的年轻道士,在她这边无事献殷勤,说什么赠卿一双艾的言语。 凡俗门户,悬挂菖蒲艾草用以驱邪避鬼,也就罢了,她薛如意作为鬼物,在这鬼宅悬挂艾草?亏那骗子道士想得出来! 只是薛如意也不管这些,懒得与那老道士掰扯,转身就走,大门自行关上,她只是撂下一句,“自取便是,别跟我谈钱,只送不卖。” 她这一手,便立即镇住了老道士,心想不愧是能够让佟神君涉足此地的女鬼,境界不高,气度极好。 薛如意才不管什么艾草什么崇阳观,她无精打采,脚不点地,一路飘回那架秋千,轻轻晃荡起来,一双绣鞋,高高低低。 好像只要她不转头,身后就会蹲着个捧碗道士,她一转头,就是空无一人。 瞧着那些花花草草,她揉了揉眼睛,定睛望去,确定无误,当真少了一盆被那道士誉为迎春“主帅”的花。 她眼神明亮,笑颜如花,好像补上了那盆花的空缺。 ———— 裴钱通过一张三山符跨洲来到云岩国,坐在在京城外一座山头的大树枝头上,默默喝酒。 远远可见鱼鳞渡的灯火如昼绵延成片,裴钱没有急着去那边的桐荫渡船,想着某些心事。 背后那边,有人双脚勾住树枝,头朝地倒挂在那边,做着鬼脸,说着吓唬人的言语,“小姑娘,猜猜我是谁啊,怕不怕啊……” 裴钱看也不看,直接一拳往后砸去,打中对方额头,打得那假装吊死鬼的大白鹅,身形前后晃荡起来,嚷着疼疼疼。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揉了揉额头,身形翻转,飘落坐在裴钱身边,崔东山笑问道:“想什么呢。” 裴钱摇摇头。 崔东山望向远方,喃喃自语道:“一洲山河破碎至此,本该扶灵柩挽棺者,一并皆作新鬼。千里无炊烟,死人如乱麻,尸骸暴晒城野,头颅相属于道。飞燕春归,巢于林木。” “不曾想桐叶洲这么快就恢复生气了,只求山上仙师跟各国权贵老爷们的忘性,别再那么大了,不然死了那么多人,就真是白死了。” “愁。” 裴钱从咫尺物中取出一壶酒,往崔东山那边递过去。 崔东山摆摆手,“喝酒就算了,我今天戒酒。” 崔东山随即搓手道:“有几件事,当小师兄的,要与裴师姐禀报禀报,首先,见过于禄和不客气了,于禄是个敞亮人,直白误会说他在旧卢氏王朝地盘那边,见过他自家老祖宗的白裳了,后者还送给他一盒丹药,珍贵得很,是那号称‘百日登仙’的第四方,出自葛仙君的手笔,而这位葛仙君,就是裴师姐刚才那张符箓上边写的那个谁谁谁。” “白裳唯一弟子,就是那个死乞白赖纠缠贺小凉的徐铉,很快就是于禄立国的助力之一,于禄这小子贼精贼精,问我行不行,我一个大老爷们,碰到这种混账问题,能说不行?!此外那位黄庭国紫阳府的开山祖师、道号洞灵的吴懿,老蛟程龙舟的嫡长女,已经开始着手在燐河畔重头再来,再次开山立派作祖师了,不出意外的话,门派名称该是纯阳府,她大概是希冀着以后可以更改一字,变成纯阳宗吧。想法是好的,那吴懿也是有点东西的,就是不多。” “前不久小师兄跟曹晴朗,将那些愿意离开莲藕福地、重返故乡的桐叶洲人氏,通过一口与大泉王朝蜃景城相通的水井,来到了这边,曹晴朗找到那位皇帝陛下,也就是你熟识的那位姚姐姐,聊得很好,气氛融洽,小半的炼气士、以及他们的仙家后裔,都愿意跟大泉姚氏攀上关系,连夜排着队,与姚近之签订了各种秘密条约,有了靠山,就好急匆匆赶回去各自复国,神主归位,抢地盘之类的。作为报酬,大泉王朝会无偿给我们青萍剑宗一艘名为‘雷车’的跨洲渡船。” 听到这里,只是默默喝酒的裴钱终于开口说道:“怎么就是你们青萍剑宗的了,必须通过落魄山祖师堂议事,才作数。” 崔东山唉了一声,“这话说得如飞剑嗖嗖嗖戳出小师兄心口无数窟窿了……” 裴钱扬起手中酒壶,“少扯有的没的,继续说正事。” 崔东山哀怨道:“先伤心,再寒心,就是翻倍的伤害了。” 裴钱翻了个白眼。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晃着双腿,悠悠然道:“咱们福地那边,资质相当不错的女修孙琬琰,狐国沛湘的亲传弟子罗敷媚,还有刚刚跻身金身境的剑客曹逆,铁了心要与去落魄山找我先生学几手拳法的袁黄,不靠谱得很靠谱的少侠乌江,还有松籁国绛州的女子武夫贺蕲州他们这些个,完成了‘护道’一事,觉得机会难得,都愿意出门多走走,在这桐叶洲长长见识,这会儿估计都在结伴赶来云岩国的路上。你是不清楚,先生在那大木观,那份神乎其神的传道之姿,不知让多少男子佩服,女子爱慕,先生啊先生,从不自误,于男女情爱一事,更是洁身自好,挑不出半点瑕疵,可就是不知误了多少女子心思。最不自误者最误人,没有办法的事情喽。” 裴钱咧嘴一笑,这话中听。那个她曾经称呼为姚姐姐的女子,如今的女帝姚近之,她不就是其中之一吗? 崔东山笑道:“至于我们那位奔波劳碌任劳任怨的周首席,如今心里慌啊,头回遇到大道之争还未必争得过的小陌先生,憋着气卯足劲想要证明自己呢。他带着四位在莲藕福地内应运而生的剑修,要比我跟曹晴朗更早来到桐叶洲,周首席还从福地带走一个化名许娇切、真名“萧形”的女子死士,走了一趟天目书院。她与天目书院的温煜温山长,配合得天衣无缝,将好些躲在幕后的旁观者,给唬得一愣一愣的。” 崔东山笑道:“暂时就这么些事情,汇报完毕,恳请裴师姐下达指示。” 裴钱只是说道:“其实很想要跟着师父一起游历浩然,但是我说不出口。” 崔东山哈哈笑道:“原来是愁这件事啊。” 裴钱斜眼道:“很好笑吗?” 崔东山立即双指并拢在嘴边一抹,使劲摇头如拨浪鼓。 裴钱说道:“师父让我捎句话给你,那几个蛮荒余孽搅局者,他已经有一条线索了,心中多出一幅画像,是那个化名豆蔻的蛮荒剑修。师父让你放宽心些,他自有手段,有机会顺藤摸瓜,说不定可以将那个金丹境符箓修士一并找出。” 崔东山学那白发童子做派,开始振臂高呼,“先生英明,先生神武,先生比真无敌还要无敌!” 裴钱说道:“马苦玄已经死了。师父受伤不轻,那把长剑夜游断成两截了,承载妖族真名的那件本命法袍也破了,结果师父走了一趟玉宣国京城的崇阳观,不知为何,竟然又受伤了。师父让我不用担心,我倒是想要不担心,只是没办法不担心。” 崔东山点点头。 裴钱说道:“师父这次闭关,除了跻身仙人境,还重返止境归真一层。” 崔东山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这是好事啊,你怎么瞧着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 裴钱默不作声,也不喝酒。 崔东山说道:“在天外,帮着礼圣,配合那些高到不能再高的高人们,一起阻拦两座天下相撞,先生负责主持大阵,很能打熬武夫体魄的,所以先生从气盛到归真,其实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裴钱闷闷说道:“师父没有以‘最强’跻身归真。” 崔东山咧嘴笑道:“这种事情,本就强求不得,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何况如今浩然蛮荒两座天下衔接,先前又是恰逢万年难遇的‘下雨’期间,什么稀奇古怪的人和事都会冒出来的,先生没有得到最强二字,遗憾自然是遗憾的,却也不至于让大师姐你这么郁闷吧……” 裴钱怔怔望向远方,不知是看到了昨天前天,还是想要看到明天后天。 崔东山摇头晃肩,晃动袖子,邀功道:“大师姐,你放心,那个抢走你师父的王八蛋,迟早会被我找出来的,到时候……” 猛然惊醒的崔东山就像被人掐住脖子,再说不出一个字。 缓缓转头,崔东山试探性问道:“大师姐,莫非,难道?” 裴钱点头道:“怪我。” 饶是崔东山都要挠挠头,不知如何开口说话了。 要是换成别人,当面与崔东山说这种话,崔东山跳起来就是一个大嘴巴子,你谁啊,哪根葱啊,敢说这种大话,小小止境归真一层的武夫,就敢笃定自己抢了我家先生的武运?不知天高地厚,得过几次最强、捞到手几份“武运馈赠”啊…… 结果答案是裴钱。 于是崔东山就有点懵了。 裴钱轻声道:“本来觉着给师父一个小小的惊喜,现在好了,我果然是个赔钱货,对吧?” 崔东山哪怕心中有几百个道理,也不觉得自己可以说服裴钱不必如此。根本没有用的。 所以崔东山就只好用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伸出手掌挡在嘴边,硬着头皮对自家先生直呼其名,小声道:“陈平安,陈平安……” 裴钱火冒三丈,转头瞪眼道:“大白鹅,你作死啊?!” 刹那之间,陈平安好像通过崔东山的告状,知道了此事,便毫不犹豫,立即用上某种神通,暂时放出那尊白衣神灵者,以心声与弟子学生遥遥言语,语气中难掩他的满是笑意,“不早说,不像话,这顿板栗先余着。话不多说,先替师父教训某位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得意学生。” 崔东山委屈万分,哀嚎道:“先生你开心了,大师姐宽心了,难道就我里外不是人啊……啊啊啊。” 之后那一连串啊,其实是崔东山提前准备好的,故意与先生诉苦呢。 但是大白鹅如何没有想到,大师姐竟然没有动手。 破天荒有点尴尬的崔东山挠挠脸,火候过了,失策。 裴钱仰头灌了一口酒水,抬起手背擦拭嘴角,整个人气势浑然一变,神色不再郁郁,眉眼飞扬道:“小师兄,谢了!” 崔东山趁着她心情大好,笑嘻嘻道:“除了郁狷夫和柳岁余,还有刘幽州也在京城里边。” 裴钱扯了扯嘴角。 在自己师父那边,我可以假装听不出某些言外之意。要说在你大白鹅这边,我至于藏藏掖掖,不就是刘幽州喜欢自己,多大事。 他喜欢他的,与我裴钱无关。 大姑娘了,就一定要嫁人?哪怕变成老姑娘了,又如何? 这天地间,已有师父,她有江湖要走。 崔东山啧啧道:“若是知道了大师姐的心意,刘幽州不知是该庆幸自己不用被套麻袋,还是会伤心得肝肠百结揪成一团呢。” 裴钱露出她那金字招牌式的笑容。 崔东山立即改口,蹦跳着起身,拍拍肚子,笑哈哈道:“空肠如雷吼,邀君食田螺,火锅也成,走,夜宵去!” 裴钱跟着起身,“去桐荫渡船那边好了。” 崔东山小鸡啄米,“大师姐你是不知道,如今米大剑仙可骚包了,风头一时无两。” 一起御风去往鱼鳞渡。 位于桐叶洲中部的云岩国,小国一个,盆地形势,手掌之地。 虽非哪个王朝的藩属,能够拿得出手的,其实就只有那个醋都的名号,以及薏酒和制墨了。 但是如今却是整个桐叶洲,最负盛名的国家,云岩秦氏临时打造出一座鱼鳞渡,方便山上仙师往来。 之前那艘风鸢渡船停靠在此的时候,足不出户的米裕,只是偶然站在船栏边,渡口那边便有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痴痴的迷离眼神,雀跃不已的脸色,甚至有那女子的尖叫声。他们不辞辛苦守株待兔,只为遥遥见上米剑仙一面。 这让米裕不胜其烦,那些各国豪族女子也就罢了,你们都是修道之人了,不该如此见色起意吧? 如今为米裕打抱不平的女子,不在少数,而且她们有数量越来越多的趋势,都快可以在云岩国京城拉帮结派了。 身为青萍剑宗首席供奉的米裕,米大剑仙,在那座临时组建而成的祖师堂当中,竟然没有一席之地,位置让给了景星峰一个叫曹晴朗的年轻人。她们思来想去,只找到一种理由,大概这就是一位散淡剑仙独有的心境吧。念及此处,她们愈发爱慕那位高风亮节的“米郎”。 她们真是无法想象当年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常年独处,醉卧云霞醉酒酣眠的米剑仙,又是何等风神? 那座作为落魄山下宗、身为过江龙的青萍剑宗,都有米剑仙坐镇了,不开启镜花水月,岂不是暴殄天物? 苦了我们米郎。 难怪先前每每见之,玉树临风的米剑仙,都难掩一身的落拓萧索。 而米裕的真实心态,再简单不过,我就是个酒囊饭袋。我不行,我不配。 “快看快看,米剑仙今天心情极好呢,都愿意与人对饮,小酌怡情了。” “我家米郎,走路时单手负后、一手双指捻酒壶的模样,真是潇洒死个人了。” “能与米剑仙同桌喝酒的,到底是谁?” “管他什么身份,只要不是女子就好。” 之前皑皑洲刘财神参加青萍剑宗典礼,大手笔,直接送出了一条桐荫渡船。 桐荫虽非跨洲渡船,但是载货量,犹胜上宗落魄山的那条翻墨龙舟。 如今这艘桐荫就代替风鸢渡船,停泊鱼鳞渡,都快成为一座独属于米裕的剑仙私宅了。 今夜在渡船二楼甲板上,米裕摆了一张桌子,搁着两壶酒,同桌饮酒的冯雪涛,亲自下厨,炒了几盘凉碟下酒菜。 野修出身的冯雪涛,有一点好,也能讲究,更能将就。杂七杂八的手艺,都会一手。 冯雪涛打趣道:“看得出来,米剑仙在这边很受欢迎。” 米裕苦笑不已,自嘲道:“青秘道友若是亮出身份,只会比我这个废物更受欢迎。” 冯雪涛无奈道:“算了吧,如今我的名声,算是在这桐叶洲烂大街了。早知如此,不会答应姜道友当什劳子的玉圭宗供奉。” 这位皑皑洲飞升境野修,道号青秘,一身蟒服,白玉腰带,腰间别了一枝铁锏。 先前跟着姜尚真去过一趟大名鼎鼎的落魄山,离着冯雪涛只有几步路远的地方,有个黄帽青鞋的青年,还有一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被姜尚真道破他们双方境界之后,自身就是飞升境的冯雪涛,被吓得不轻。 返回桐叶洲,又跟着姜尚真去了一趟玉圭宗祖师堂,流程简单至极,就成了记名供奉,只是冯雪涛发现人人看他,眼神古怪。 冯雪涛还是到了那座云窟福地,独自外出散步,才知晓其中缘由,如今一洲山上,都在沸沸扬扬说自己。 外界都说是受姜贼的盛情邀请,冯雪涛才肯自降身价,担任玉圭宗供奉,毕竟他的修为比宗主韦滢还要高一境。 关于此事,传得有鼻子眼睛,都说那姜尚真死皮赖脸,与冯雪涛跪地磕头,磕得满头鲜血,都快把脑袋磕掉了。 而冯雪涛当时提出的条件之一,很野修,很男人,在那云窟福地,每天必须都得有女子服侍,替冯雪涛暖被窝。 倒也合情合理,既然能跟那个村村都有丈母娘的浪荡淫贼姜尚真,混在一起,冯雪涛不好这一口才叫奇怪吧。 在家乡皑皑洲,当了那么久的山泽野修,冯雪涛都没混得如此不堪,就算他再不把名声当回事,总不能全无脸皮吧。 米裕当然听说了这些小道消息,乐得不行,只是当事人就坐在对面喝酒,嘴上还是要客气客气的,就与避暑行宫那拨年轻人借来一个道理,“看看纸上‘自由’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就知道自由不自由了。” 冯雪涛点点头,端起酒碗,“这句话说得好,值得走一个。” 米裕提碗与之磕碰一下,各自喝完,说道:“那件事,有劳青秘道友多跑几趟了。” 开凿大渎一事,从前期结盟到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组建起祖师堂,前期进展可谓顺风顺水,开了个好头。 不料蹦出个乱砸符箓的搅屎棍,导致人心涣散。无论是求财,还是混口饱饭,总不能送了性命。 为此米裕,两位家乡老剑修,邢云和柳水,还有太平山黄庭,中土铁树山那位道号龙门的仙人,甚至就连镇妖楼青同,都暗中出动了。 结果就只有黄庭一人,碰运气撞见了那厮,即便如此,黄庭仍是无法将其当场斩杀。对方运道之好,才是最可恨最可怕的。 两道身影飘落在桌旁,米裕赶紧起身相迎。 裴钱抱拳笑道:“米首席,青秘前辈。” 冯雪涛笑着点头,还礼道:“见过裴宗师,崔宗主。” 裴钱从咫尺物中取出一只棉布包裹,递给米裕,解释道:“是小米粒让我转交给你的,里边鱼干,瓜子,果脯,都有。” 米裕心情大好,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如果不是崔宗主也在场,米大剑仙真想今夜就卸任了青萍剑宗的首席供奉,先斩后奏,明天就可以赶往落魄山。 骂我撂挑子?只管骂去,保证不还嘴,反正我米裕何时能够肩挑重担了? 崔东山笑眯眯伸出一只手掌,在米大剑仙肩头拂来拍去,“米大剑仙,大材小用,肩头担子还是轻了。” 米裕都不知道如何还嘴。 崔东山嬉皮笑脸道:“亏得米大剑仙是自己人,不舍得骂我,不然设身处地,换成我来骂,肯定要来上这么两句,‘少年长得这么俊俏,可惜不是个哑巴。’‘本剑仙要是一剑没把你打出屎来,都算你没吃饱。’” 米裕到底是米裕,拿着那只包裹,心情依旧很好。 隐官大人除外,但凡有人能够用言语恶心到我米裕,就是我修心不够。 崔东山朝米裕晃动手掌,笑道:“米首席,给你个放个假,一个月好了,准你回上宗,找小米粒顽去。” 米裕大喜,“当真?” 崔东山反问道:“你不当真,那就当假?” 米裕笑道:“当真必须当真。” 崔东山笑道:“我还姜尚真呢,押不押韵?” 裴钱提醒道:“差不多点得了。” 崔东山双指并拢,念念有词,片刻之后,便有两条椅子晃晃悠悠“走来”,在桌旁“站定”。 裴钱伸手扶额,实在是没眼看。 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不知是谁率先提出的说法,逐渐被浩然天下公认为“开门一代”。 作为年轻隐官的开山大弟子,一位极为年轻、却能早早扬名金甲洲的止境宗师,裴钱当然也在此列,且在前列。 裴钱刚落座,就重新站起身,“我要去趟莲藕福地。” 崔东山眨眨眼。即将破境? 裴钱点头。破境! 落魄山中,青衣小童跟黑衣小姑娘都不困,坐在竹楼那边的石桌,嗑瓜子,就是双方以瓜子磕碰一下,如酒碗磕碰,再嗑瓜子。 在那从来不锁门的宅子,老厨子躺在藤椅上边,做了一场梦,见到一支凤簪之上,停着,也可能是黏住了一只蝴蝶。 山脚那边,郑大风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呐,抓耳挠腮的,念叨着不能够啊,自己那一手欲擒故纵,耍得何等炉火纯青,难道书上写的招数都是骗人的?隔壁道士仙尉正在书斋内挑灯夜读,是一本再正经不过的道书,也是极少数仙尉能够看得懂的一本书,道士手指偶尔蘸了蘸口水,轻轻翻过书页。道士与书中文字一见如故。 一艘流霞舟上边,陈平安躺在床上,睡得很沉,鼾声如雷。 他就连睡姿都是那么规矩,双手叠放在腹部,下意识抿着嘴唇,微微皱着眉头。 宁姚坐在床边,她微红着脸,睫毛微动,喃喃低语一句,伸出手指,她动作轻柔,替他舒展眉头。 (本章完)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古怪山巅神与异 陈平安难得如此身心两闲,一觉睡到自然醒,结结实实睡了个大饱。天黑天明只一宿,不知人间花开花落有多少。 等他睁醒来,察觉到屋外廊道那边,某人脸贴房门,顾璨靠壁站立,这让陈平安哑然失笑,你们俩这是护阵呢,我又不是闭关。 陈平安猛然间打开门,刘羡阳摔入屋内,顾璨神色古怪,陈平安笑道:“哪有那么多的刺杀,当我的止境归真一层是吃素的?” 顾璨神色更是古怪。刘羡阳站起身拍拍袖子,“小心驶得万年船,陈平安,你行走江湖还是不够老道啊,走了走了。” 顾璨终于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在你睡着之后,宁姚来了一趟流霞舟,突然现身,我们都没有察觉到丝毫动静,还是她主动与我们打了一声招呼,才知道她到了,不过她何时走的,我们并不清楚。” 刘羡阳快步朝屋外走去,却被陈平安伸手按住肩膀,腾云驾雾似的来到了廊道,顾璨也想坑了刘羡阳就溜之大吉,同样被陈平安抓住肩头,“一个个跑什么,既然理直气壮,全无心虚,不怕被我误会?” 两人都被陈平安搂住脖子,一起走在廊道中,笑眯眯道:“真是义薄云天好兄弟,可把我感动坏了。” 顾璨说道:“我才刚来没多久,刘剑仙估计听墙根听了一整宿。” 刘羡阳大骂道:“放你个拉稀屁,老子前脚才来你后脚就到了,我不来,你敢来?我来了,你舍得不来?!” 顾璨笑呵呵道:“有道理有道理,你说的都对。” 走到廊道,来到船头那边。顾灵验怯生生站在甲板上,天风吹拂,衣衫飘摇向一侧,身材婀娜,曲线毕露。 顾璨皱眉问道:“不掌舵流霞舟,跑来这里喝西北风?” 顾灵验冤枉极了,赶忙以心声与他们说道:“昨夜宁姚找到我,她问了些关于蛮荒天干修士的密事,最后她让我捎两句话给陈隐官,第一句,是按照既定路线,去扶摇洲看看。第二句话,宁姚就四个字,‘已斩鬼物’。” 由于陈平安先前精神不济,并没有与两人复盘崇阳观被袭一事,所以此刻听到顾灵验代为传递的四个字,都有些茫然。 陈平安只好给他们大致解释其中缘由,“先前在崇阳观内,有一头飞升境圆满的十四境候补鬼物,它由于被拦在合道门槛之外太久了,就想要走一条积攒外功、凭借阴德圆满合道破境的捷径,借助一位崇阳观内樱桃青衣鬼物的身躯和法袍,反其道行之,作为跨越幽明的渡口,立下一种宏愿,昭告阴冥地界,要为所有死在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蛮荒鬼物伸冤,它会斩杀陈平安,结果我没躲掉,但是扛下了,它就落了空,还泄露了踪迹,中土周城隍立即赶赴阴间地界,至于宁姚是怎么去的冥府,又是如何斩杀鬼物的,我就不清楚了。” 刘羡阳伸手一拍陈平安的肚子,“奇了怪哉,记得你小子打小肠胃就好啊,很少吃坏肚子的,怎么一离开家乡,就水土不服了,吃不得糙米,只吃得细粮了?” 顾灵验再次对这位刘宗主刮目相看,竟然敢当面阴阳怪气陈平安吃软饭? 顾璨沉声问道:“在阴间地界,斩杀一头十四境候补鬼物?宁姚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刘羡阳笑呵呵道:“这话问得很不顾璨了,除了以纯粹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还能找出第二个理由?” 顾璨只是直勾勾望向陈平安。猜测归猜测,但是真相如何,还得陈平安给出答案。陈平安点点头。 顾璨叹了口气,不管是谁,与宁姚比拼修道天赋,好像人间就没有天才了。 顾灵验得知真相过后,后怕不已。不是作伪,只因为她那张可以千幻万化的脸庞,此刻面目便是她心中的“宁姚”。她竭力稳住道心,伸手使劲一抹脸庞,才恢复子午梦的面貌。顾灵验此次做客浩然,不如何怕那隐官陈平安,是因为有顾璨在,何况她又不曾参与攻打剑气长城一役,甚至都没有踏足浩然天下,陈平安总不能只因为她是蛮荒妖族,便一剑斩了她吧。 可是那宁姚,十四境剑修,五彩天下第一人,斩杀一个蛮荒根脚的玉璞境修士,还不是跟玩一样? 刘羡阳摸了摸陈平安的脑袋,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都没有啥隔夜仇,弟媳妇就已经帮你报仇了嘛。” 顾璨不愿一个外人知道更多内幕,就让她返回渡船中枢继续掌舵,顾灵验巴不得如此,省得被吓得一惊一乍,妨碍道心。 陈平安笑道:“我第二次重返归真一层,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那份武运馈赠。” 刘羡阳疑惑道:“丢了一份本该唾手可得之物,心中失落万分,必须在自家兄弟这边强颜欢笑?没必要,哭一个看看,让兄弟们乐呵乐呵。” 顾璨问道:“不该如此才对,在这止境气盛一层,你是最有底气争最强的,唯独这一境,曹慈没有任何优势。” 曹慈习武资质当然要比陈平安更好,但是止境气盛,讲究“很多”,曹慈因为资质太好,反而容易轻描淡写就错过。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缓缓道:“所以我当时闭关再出关的时候,也很奇怪,误以为是天时使然,奇人怪事频频出现,有人得了什么了不起的机缘,例如被高人带着走了一趟光阴长河之类的,看遍了千百年光阴与万山景象,才能够在这一层打熬底子变得比我更好,所以就没有多想。我是昨夜从崔东山那边知道谜底,原来是裴钱。” 刘羡阳一巴掌拍向陈平安脑袋,“臭显摆呢。” 陈平安转头躲过,哈哈大笑。 只因为裴钱才跻身止境没多久,又因为她是自己的开山大弟子,陈平安就再次灯下黑了。 以结果反推原因,其实不难理解,裴钱的气盛一层,底蕴到底有多雄厚,气象如何壮观。 在陈平安当隐官那么些年,裴钱先是跟李槐一起去往北俱芦洲,之后独自游历皑皑洲,中土神洲,金甲洲…… 浩然九洲,裴钱甚至要比陈平安去过更多,几乎被她走了个遍,而且裴钱的记性之好,犹要远超记忆力不差的陈平安。 陈平安自己早就注意到了,后来陆沉在合欢山地界也专门提醒过此事。 这也是陈平安一直犹豫要不要带裴钱,一起游历浩然的重要原因。 单独出门,境界足够高,她可以走得比较随意,跟在陈平安身边,她就会很用心,很认真。 别忘了,她还可以窥见人心。裴钱只要想看,除非山巅修士,他人心相天地的景象,就会被一览无余。 所以武夫气盛一层关隘所在的玄之又玄,简直就是专门为裴钱量身打造,她眼界宽泛,而且记忆深刻。 当师父的,陈平安当然希望她多看看大好山河和人心万物,为气盛一层夯实基础,争取将来破境,比自己更高一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却又担心裴钱聚精会神,用心专一,看多了看久了,耗神太多,她会心力不济,武学登顶路上,会留下不为人知的遗患,所以陈平安就又转念,想着什么气盛一层最强二字,其实没有那么值钱,算个什么东西……这就是一种典型的老父亲心态? 难怪老厨子、郑大风和魏檗他们几个,私底下闲聊,都说自家山主在裴钱暖树小米粒这边,都对她们宠得不行,怎么心疼宠溺怎么来,完全是视若爱女一般,可怜某位青衣小童,就像个欠打欠骂的逆子。 陈平安说道:“蒲柳他们几个,跟在你身边,以后在宗门是什么位置什么身份,你酌情任用。” 顾璨点头道:“我心里有数。” 陈平安笑道:“黄烈在玉宣国当了多年国师,难免熏染某些官场习气,你得气量大一些,耐心好一点,除了丢给他一两本珍稀道书,帮他指明道路,还需帮他剥啄世俗气息,复归璞玉一块。不要因为我们三个如今境界都不低,各有各的眼界和世面,所言人事,都在山巅,就觉得地仙二字不值钱,玉璞境没什么,仙人不过如此,飞升还凑合。说句忆苦思甜的,当下船上看似最不济事的沈刻,他如果当年去了刚刚破碎坠地的骊珠洞天,我们仨站一排,估计都扛不住沈老宗师半拳。” 顾璨说道:“记下了。” 刘羡阳在旁拱火道:“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烦不烦烦不烦,是村塾夫子教训穿开裆裤的蒙童,还是回了家爹骂儿子呢。” 结果肩头挨了陈平安一手肘,脚背更是被顾璨踩中,顾璨再用脚尖重重一拧。 刘羡阳闷哼一声,摆出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有本事再来!刘剑仙但凡出个声,叫苦个,就是你们爷爷。” 陈平安双手笼袖,转身道:“你们俩继续认亲,我回屋子,舒舒服服睡个回笼觉。到了处州地界再喊我。” 刘羡阳笑道:“好家伙,真把自己当大爷了,敢如此使唤刘剑仙和顾宗主。” 顾璨以心声说道:“你有意把婚宴办在他生日五月初五这天,我跟他说了。” 家乡小镇那边,都将五月初五视为五毒日,这天出生的孩子,就是天生的扫把星,瘟神。 那么刘羡阳偏要在这一天举办婚礼,觉得这就是个顶好的日子。 刘羡阳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这小子有没有哭得稀里哗啦?” 顾璨淡然说道:“还好吧。” 刘羡阳问道:“怎么不把流霞舟送给陈平安,说实在的,我跟龙泉剑宗都不太需要这个,他这个财迷,如今买卖做得很大,却是急需此物锦上添花。” 自家宗门拢共就那么几号人,阮铁匠又不喜欢讲排场那一套。 顾璨说道:“热脸贴冷屁股。他又不会收,我上杆子送什么。” 刘羡阳沉默片刻,感叹道:“真羡慕你们有个好大哥。” 顾璨难得没有拆台,“希望以后百年千年,我们每次重逢,不用想着要说什么,不要无话可说,只剩下客套寒暄。” 刘羡阳却说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言语,“我一直很好奇,鼻涕好吃吗?咸的淡的?” 顾璨说道:“还记不记得某天大清早,我送给你一只毛大娘家铺子的肉包子?你其实连我的鼻屎都吃过。” 刘羡阳恍然道:“原来如此,肯定没少放吧,难怪难怪,我就说怎么那天肉包子的味道格外好。” 顾璨笑道:“我们家乡,民风淳朴。” 刘羡阳点头道:“我差点意思,你跟陈平安都是功臣。” 青虎宫陆老真人到了落魄山,就不太外出了,帮助弟子赵著讨要客卿身份,就像老人为子孙作稻粱谋,陆雍多少有点难为情。 郑清嘉刚好相反,这位道号鸳湖的女仙,一有机会就出门散步。实在是没办法,她每次回到宅子,就会从袖中抖搂出个得意弟子,道号“云烟”的翟广韵,缠着师尊问东问西,最主要的,翟广韵就是那句车轱辘话,师父这趟出门,见着陈隐官了么?隐官大人还没有回山么。 郑清嘉可不敢让这位亲传弟子抛头露面,甚至不敢让她离开袖子,只能拘着她这小花痴,就怕她口无遮拦,与落魄山恶了关系。 虽然投靠了白帝城,郑清嘉仍是觉得蛮荒天下的练气士,要比浩然天下更加爱憎分明,如今蛮荒山上,仰慕城头那红袍隐官的女子,茫茫多。 郑清嘉时常与那贵为护山供奉的周米粒一起巡山,次数一多,久而久之,郑清嘉就渐渐回过味来,装束奇怪的黑衣小姑娘,看似闲聊内容百无禁忌,实则真正称得上落魄山“密事”的有用消息,不多,屈指可数,郑清嘉反而被黑衣小姑娘问去许多金翠城和蛮荒山上的内幕,莫非这位看似天真无邪的“洞府境”哑巴湖大水怪,是在点自己? 起先郑清嘉对此半信半疑,直到某次巡山途中,周米粒看似话赶话,聊到了景清的交友广泛,与那“陈浊流”和“美芹先生”都是喝酒划拳的好友哩,听到此语郑清嘉就已经道心一震,那个姓辛的,手持一把长剑,再携三千篇“破阵子”,先前在蛮荒天下,与某位戴高冠佩铁剑的读书人,惹起多大的波澜,外人兴许不清楚,郑清嘉却是有所耳闻。 结果她就再听那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又说景清如今总是念叨着,以后再见到那位喜欢穿白衣服、瞧着像个有钱人的“郑世侄”,得补上一份见面礼,尽到长辈的本分和心意……鸳湖女仙,便差点当场道心崩碎! 在那之后,郑清嘉就再没有出门散步。 无比确定,那个周供奉,确实话里话外,句句是玄机,话话有的放矢,是在点她“郑”清嘉! 两次悄悄路过郑清嘉的宅子,都关着门,斜挎棉布包的黑衣小姑娘,挠挠脸。是嘞,约莫是清嘉姐姐觉得巡山不有趣,不好明说什么,便用这种法子婉拒了自己。懂了懂了,哈,清嘉姐姐是在点她呢。我这小脑阔儿,灵光! 一艘大骊军方渡船停靠在牛角渡。 渡船上,出现几位悬挂无事牌的刑部供奉,和一拨披甲佩刀的大骊随军修士。 显而易见,虽说这艘渡船不大,此行规格相当不低。 渡口某些有心人一眼便知,肯定有大骊要员在船上。 主事人,是一个腰悬朱红色酒葫芦的英俊男子,大骊京城吏部侍郎曹耕心,故地重游,唏嘘不已。 还有两位大骊地支成员,上柱国袁氏子弟,元婴境剑修袁化境。补足地支的山巅境女子宗师周海镜。 他们这趟南下处州,就是为了护送十六人进入落魄山修行,这些修道胚子和练武奇才,年纪从九岁到十八岁不等。 落魄山这边,负责在这边接人的,就只有一位板着脸的青衣小童,还有一个蹲在崖畔栏杆那边抠鼻屎再弹掉的汉子。 由于没有剑符,按照规矩,这拨外乡人,需要步行去往跳鱼山,路程不短。 当过多年窑务督造官的曹耕心,与那贼眉鼠眼的汉子,显然关系并不生分,双方大踏步迎面走去,重重击掌,再紧紧握住,“京城好水土,曹督造愈发有男人味了”,“大风哥风采依旧,慧眼如炬。” 周海镜只觉得那气质腌臜、容貌不端的汉子,眼光好不正经,只是她对此早已习惯,也没有什么不自在。 郑大风密语道:“这妹子好俊俏,别是弟媳妇吧?” 曹耕心叹了口气,都怪自己嘴贱,落了个哑巴吃黄连的下场,导致叔叔曹枰领兵去蛮荒天下之前,直接下了一道军令,让他必须将周海镜迎娶回家。 郑大风心领神会,定是那种勾搭上了还没吃一嘴的暧昧关系,朋友妻不可欺,郑大风便收敛了视线,拍了拍曹耕心的肩膀,“枸杞茶,蛇胆酒,哥那儿都有,管够,补肾壮阳,效果杠杠,硬是要得。别脸皮薄,跟哥客气,床笫厮杀之道,可是容不得你半点客气的,切不可有心杀贼无力杀贼,莫要脱了裤子再提裤子之时,结果被女子满脸疑惑询问一句,已经好了吗……” 曹耕心听得头皮发麻,赶忙抓住郑大风的胳膊,打断对方的虎狼之词,“不聊这个,我们先说正事。老弟这次做客落魄山,职责在身,干系不小,” 郑大风嘿嘿笑道:“不小?两军对垒,才出兵就潦草收场,鸣鼓收兵,倒也罢了,犹有药酒等物可助一臂之力。但是如果被女子问一句,进来了吗?那可就真是天意如此,再难人力挽回了。” 曹耕心招架不住,亏得郑大风没忘记聚音成线的手段,不然被一旁周海镜听了去,自己就算掉茅坑里了。曹耕心赶紧拿出一本册子,偷偷递给郑大风,“我这趟出门可没闲着,都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了,一心向着大风哥和落魄山,册子上边写了些十六人的鸡毛蒜皮小事,可以给朝廷官方档案做个补充说明。” 郑大风不动声色收入袖中,微笑道:“有心了。自家兄弟不言谢,回头咱俩在酒桌上见真情。” 青衣小童咳嗽几声,抖了抖袖子,高高抱拳,自我介绍道:“我叫陈灵均,道号景清,是霁色峰祖师堂供奉,境界就不谈了。见过曹大人,见过诸位京城贵客。” 曹耕心点头笑道:“景清老祖,威名远播。” 陈灵均立马现出原形,满脸得意洋洋,双手叉腰,嘿嘿嘿。 曹督造,有眼力劲儿,可以上桌喝酒!不必与骑龙巷左护法“同桌”。 至于那拨年纪不大的男男女女,陈灵均还真没当回事,这些个生瓜蛋子和丫头片子,真不是看不起你们,如今我陈大爷学道有成,法力无边,随随便便一拳递出,只是吓唬你们一吓唬,你们不得被吓得惊骇万分,面无血色?不得梨花带雨,哭哭啼啼?扛得住我第二拳? 周海镜笑问道:“请教这位景清仙师,那裴钱,陈先生的首徒,她如今在不在山上?” 她与裴钱,都在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之列。 先前在大骊京城摆擂台,周海镜已经跟鱼虹切磋过了,输了拳,但是她相信自己用不了几年,就可以打死那个老东西。 陈灵均哈哈笑道:“裴钱啊,大姑娘了,她忙得很,来了又走,桐叶洲开凿大渎一事,她得出点力,能者多劳嘛。” 也就是山主老爷拦着自己,不然那云岩国某座群龙无首的祖师堂,曹晴朗那孩子,或是种夫子,就得给自己让座位了。 周海镜一时间有些吃不准这青衣小童在落魄山的地位,光听口气,很不把止境裴钱当回事?当成晚辈似的。 在大骊藩属黄庭国的那座御江水府,跟水神称兄道弟,吆五喝六,最早跟随陈平安上山,属于名副其实的落魄山元老人物,后来在北俱芦洲济渎走水成功,元婴境水蛟……这些她都是清楚的。 他们旁边不远处,鸦雀无声一片。 这十六人,出身背景、家学师传各异,各怀心思,各自承载着他们家族、门派的希望,或是自己对自己的期许。 但是他们不约而同都很好奇,憧憬,还有紧张,惴惴不安,心神往之。 只因为很快就要亲眼见到那座落魄山了,近距离见到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陈平安了。 大骊处州落魄山的开山祖师,桐叶洲青萍剑宗的上宗之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大骊国师绣虎崔瀺的小师弟,宁姚的道侣,斩蛮荒大祖首徒元凶、剑挑托月山的城头刻字之人,与那曹慈作青白之争的止境武夫,与刘羡阳联袂问剑正阳山之人……更不提还有某本山水游记上边的主人公“陈凭案”,等等。 身份头衔之多,事迹壮举之多,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周海镜妩媚笑着,帮很多孩子,问出一个关键问题,“陈山主难道是贵人多忘事?怎么都不从百忙中抽空来见见我们?” 郑大风随意说道:“别说见到我们陈山主了,这十六人,未来多年,恐怕连落魄山都上不去一次。” 周海镜是一贯言语无忌的,故作惊讶道:“哇,见识到了,这就是所谓的店大欺客么。” 郑大风看了一眼曹耕心,弟媳妇说话总这么绵里带针的,你也不管管。也是个妻管严? 曹耕心面带微笑,装傻扮痴。郑大风的视线,就像朝曹耕心丢了个屎盆子。坚决不能接。 袁化境以心声提醒道:“周海镜,请你注意身份。” 一来大骊地支修士十二人,名义上归曹耕心管辖,事实如何,人人心知肚明。 说得简单点,曹耕心至多就是管事,陈平安却是可以管人,或者是人与事都管,只看陈平安愿不愿意管了。 再者,你难道不知道陈平安如今已经是大骊国师了?如果不是陈平安跟皇帝陛下故意为之,这个消息早就一洲皆知。 随后郑大风带路,领着这拨京城贵客,浩浩荡荡,徒步走去落魄山。 那位真把自己当成“景清老祖”的陈灵均,尾巴翘上天了,却是掐诀施展一道行云布雨法,驾起一朵白云,缓缓飘拂空中。 十六人见此仙家景象,心情各异。 他们对这位与年轻隐官同样姓陈的“元婴境老神仙”,了解不多,只知道容貌返老归真的景清祖师,喜好清静,不愿外出,多半是那种与世无争只肯幽居山中修道、一心只想要证道长生不朽的醇正道人了,故而唯一一次现身在外界视野中,还是那次“观礼正阳山”,不过听说这位景清祖师,与披云山夜游神君关系莫逆。 别人上山都是上山修道,青衣小童上山就真的只是上山。 走在牛角渡山路上,周海镜突然问了个关于郑大风的问题,“明明是一位别具肝肠的世外高人,何必故作小人姿态,惹人厌烦,有什么意思?” 高蹈虚空云雾中的山上神仙,某些喜欢故作高深的练气士,平易近人的武学宗师,假装不拘小节实则蝇营狗苟的江湖中人,她也见了不止一箩筐的名字了,像郑大风这么好像生怕别人把他当高人的,依旧罕见。 曹耕心想了想,认真回答道:“认得自我太清楚的人,越是无根浮萍,随水而流,入海之前,就想与岸边多说几句,既怕被记住太多,却又怕被遗忘太快。” 周海镜随口问道:“大骊朝廷为什么不提高练气士在官员中所占的比例。” 除了大骊宋氏,一洲各国,想要在庙堂上边多些练气士,无论是担任文官武将,供奉客卿,都是求之不得,非不愿实不能也。 曹耕心随意说道:“腐朽气如蒸笼,容易劝退勃勃朝气。” 周海镜深深看了眼这位公认蹲茅坑不拉屎、却能够一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的曹酒鬼,呦,还挺有见地。 郑大风故意不去瞧那边郎有情妾有意的眉来眼去,恶心!又有些伤心,苦日子何时熬出头,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一个青衫长褂穿着布鞋的佝偻老人,早早等候在了藩属跳鱼山的山门口。 还有个白发童子站着,满脸喜庆神色。一手提笔,一手拿本册子,跃跃欲试。 发了发了。 这次一口气来了十六个啊,全部都是地仙之下的练气士、炼神三境之下的武夫。 喜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 老厨子身边,还站着个很不想站在此地的岑鸳机。 岑鸳机神色尴尬道:“朱先生,我真的可以给别人教拳?” 朱敛笑呵呵道:“你是山主钦点的正副两位教拳人选之一,你不用怀疑山主看人的眼光。” 岑鸳机当年从第一眼起,她就确实没怀疑过陈山主的“眼光”,而且坚信无疑。岑鸳机是到很后来,才逐渐改观。 朱先生这是一语双关?既说陈山主没有看错自己,又是在暗示自己没有看错陈山主? 朱敛忍俊不禁,也没有多说什么。道理就怕但是,事情最怕万一,世人都怕误会。 但是岑鸳机误会陈山主,朱敛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反而是一种自家落魄山独有的美好。 堂堂落魄山的山主,散步走在自家地盘的山路神道上,与那走桩不停的女子武夫擦肩而过,一个觉得对方故意不看自己,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个觉得自己正大光明看几眼同道武夫而已,便会有登徒子的嫌疑,可若是不看半眼,就是心虚,看与不看,都是错,冤不冤? 岑鸳机好奇问道:“就算山主事务繁重,脱不开身,换成裴钱来教拳,不是更好?是因为桐叶洲那边开凿大渎,缺她不得?” 朱敛摇头道:“裴钱只适合学拳,不合适给人教拳。” “为何?” “裴钱自我。” 岑鸳机听得一头雾水。 朱敛耐心解释道:“裴钱的拳,就是她自己的拳。因为裴钱的拳招拳理拳意拳法,都是她独有的,就算她愿意倾囊相授,想要借拳给谁看,反复观摩,对方也接不住,学不会。裴钱拳法神意,一切都是往内收的,我们山主,之所以是裴钱的师父,就在于他既可以往内收神,也可以往外分神,那么只要山主自己愿意,就可以让旁观者,学拳者,条理分明,历历在目,一见了然。” 岑鸳机有些伤感,“千辛万苦学武练拳,好像都敌不过一个‘天赋’。” 朱敛笑道:“不要跟裴钱比天赋,这就很没有意思了嘛,在这一点上,数座天下,除了林江仙、裴杯和曹慈寥寥几个,哪怕是我们山主在内,都不敢随随便便跟裴钱作同境问拳。你以为裴钱小时候,跑去剑气长城,用“梦游”这种蹩脚理由糊弄得了山主?实话告诉你,当年山主在竹楼二楼,曾经想以同境教拳裴钱,结果嘛,跟你差不多,都是挨了一招就倒地了。” 岑鸳机忍住笑,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听说,她小心翼翼问道:“陈山主为何不让朱先生教拳?” 朱敛笑道:“不赶巧,我已经与山主约了一场架要打,双方约定会于今年大雪纷飞时节,在南苑国京城问拳。在这之前,我要好好琢磨琢磨,怎么输得好看几分。” 一袭雪白长袍,身材修长,见谁都是笑眯眯的。 正是掌律长命,她要比岑鸳机高出半个头。 有人觉得这位落魄山掌律十分温柔动人,却也有觉得森森恐怖,十分渗人。 不知谁评选出来的落魄山四巨头。 大管家朱敛,掌律长命,泉府韦文龙,首席供奉周肥。 从上山起,至今为止,长命好像都没有与谁红过脸。 长命微笑道:“山主此次没有现身,这些孩子心里边,会不会有些想法?” 朱敛笑道:“不至于。如今大骊王朝,削尖了脑袋都想要往落魄山的人,不计其数。朝廷刑部那边对选人一事,十分上心且谨慎,不会傻到弄几个心胸狭隘的孩子送来我们这边,虽说其中有半数,都是关系户,出身大骊豪阀世族、山上仙府,但是他们这点身份,算得了什么。故而刑部那边选人,除了修道习武的资质根骨,必须出类拔萃,是一等一的好,心性也一定不能差了,否则哪天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让好事变成坏事,连累大骊朝廷膈应了落魄山,呵呵,到时候别说刑部尚书要申饬重罚当初负责选人的本部官吏,肯定还要去追责某人背后的家族、仙府,恐怕连皇帝陛下都要亲自过问此事。所以这十六人,一个个,自身心里都是有数的,到了落魄山,敢不懂事,以后他们估计连懂事的机会都没有了。” 落魄山愿意对他们寄予期望,精心栽培,不是这些孩子觉得想见陈山主就能见到的理由。 耳坠一枚金色圆环的魏檗,凭空现身山脚。 朱敛微笑道:“夜游神君怎么也来凑热闹了,就不怕排场太大,吓到那些初出茅庐的孩子们。” 魏檗懒得接话。 这个新称呼,落魄山中,就数青衣小童喊得最欢。谁敢大不敬喊什么魏山君,魏兄,他就跟人急眼,非要纠正对方才肯罢休。 等到陈平安返回落魄山,有人撑腰,陈灵均在魏檗这边,就了不得,不得了。魏檗想要收拾陈灵均不是一天两天了。 魏檗想起一事,“剑气长城的老聋儿,道号龙声,化名甘棠,在剑气长城战场跌境,走了趟蛮荒道场,就又升境重返巅峰,如今老聋儿还是飞升境,很快就会来到落魄山担任记名供奉。” 那白发童子嘀咕一句,真晦气,咋个又跑来个飞升境供奉。 就不能学那流霞洲青宫太保荆蒿,上山喝过酒就乖乖滚蛋? 长命问道:“你们觉得郭竹酒如何?” 魏檗奇怪道:“长命掌律问这个做什么?” 朱敛却是门儿清,说道:“长命道友才当几年掌律,就想撂挑子了,不合适吧?” 魏檗这才心中了然。 长命笑道:“当然不是马上卸任掌律职务,就是觉得如果此事当真可行,我可以早做准备。” 落魄山掌律的下一任人选,长命其实心中确实有了个想法,就是山主亲传弟子,来自剑气长城、进过避暑行宫的郭竹酒。 先前她们一起陪着山主,走过一趟莲藕福地的大木观之行,长命就对郭竹酒刮目相看,十分看好,怎么看怎么满意。 郭竹酒是同门师姐裴钱的“苦手”,白发童子拉着貂帽少女,一起尊奉郭竹酒为盟主……这些事情,看似是嬉笑玩闹,其实深究一二,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一艘流霞舟临近处州地界,陈平安喊来蒲柳、管窥沈刻三人,在屋内分别落座,开门见山道:“你们很快就要跟随顾璨去扶摇洲开宗立派,成为一座崭新宗门的初代祖师,长久以往,在山内外受人敬仰,不是一件容易事,不要时日一久就习以为常。离别在即,丑话说在前头,我能把你们送进去,我就能把你们拖出来,到时候顾璨想拦都拦不住,况且他也未必会拦。” 两人一鬼噤若寒蝉,那真名徐馥的元婴境老妪,战战兢兢,壮起胆子打破沉默,“我等谨遵陈先生教诲。” 他们都是个顶个的人精,要说顾璨跟陈平安是什么关系,什么交情,哪里需要多说半句,他们都是亲眼见亲耳闻的。 陈平安真要收拾他们几个,都不用说话,见了面,丢给眼神给顾宗主,顾璨肯定二话不说就把他们宰掉了。 一宗之主,在自家地盘清理门户,又不需要跟中土文庙报备的。 沈刻在陈剑仙手上吃苦头最多,在那些鬼打墙一般的“惨淡年月”里,何止是苦不堪言一句可以打发了的?既然被老妪蒲柳抢了先机,老宗师便立即站起身,抱拳沉声道:“陈剑仙,沈刻如今已经幡然醒悟,痛改前非,若非承蒙陈剑仙厚爱,得以侥幸跟随顾宗主,捞了个谱牒身份,此时此刻都敢说句良心话,自离开那座天地的第一步起,沈刻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不管还有几年几十年可活,以后就是奔着当个好人做好事去的,陈剑仙道法无穷,当知沈刻这些言语,是诚挚无比的心里话,无一字是那假模假样的虚头巴脑。” 沈刻都起身表态了,连累老妪徐馥和鬼物管窥,都只得站起身以表诚意。 陈平安双手笼袖,点头笑道:“话是真心无疑的,落在事上的真假,还得再等等,再看看。事先说好,你有本事让我今日信以为真,来日在什么事上骗了我,就是罪加一等。” 沈刻越说越意气风发,只管把持一个念头澄澈到底,豁出去了,朗声道:“绝不给陈剑仙看错沈刻的机会就是了。” 陈平安伸手虚按两下,示意他们都坐下聊,没必要这么拘谨,“我会让顾璨帮你在祖师堂点燃一盏续命灯,也不给你沈刻贪生怕死就不敢当好人做好事的机会。” 沈刻屁股刚摸了一下椅面,就赶紧起身再次谢过陈剑仙。老宗师喜出望外,真有这等好事?! 徐馥与管窥面面相觑,点燃一盏祖师堂续命灯,真就等于多出一条性命了。 陈平安也不愿只是单纯以力压人,让他们几个一想起陈平安这个名字就长久噩梦,缓缓道:“或问何谓君子,只是一个诚心正意的念头,久而久之,把持到底,自然临小事如临大敌,坐密室如坐通衢。昼夜不息,三省吾身检点自我,年复一年,坚定此心行道,自然临大敌若无其事,置身闹市通天地。反问世间,谁能在利字上欺我,谁能在名字上辱我,百年千秋万古,谁能真正拘得了一个我?” 屋内如“密室”,三人细细咀嚼这番言语,竟是谁都不敢率先打破沉默,各人心中各有赞叹。 反正沈刻就觉得陈山主不愧是一位拳法通神的止境武夫,平缓言语如递重拳,教旁人有跪地磕头顶礼膜拜的冲动。 同样当过教书先生的鬼物管窥,却是觉得陈平安无愧是文圣关门弟子身份。老妪徐馥则觉得陈剑仙与那宁姚是天作之合。 陈平安其实挺尴尬的,只得打趣一句,用以解嘲,“别发蒙犯愣啊,赶紧掏出纸笔,记下这几句金玉良言。” 凝重气氛骤然为之轻松几分,陈平安说道:“分别在即,那我们双方就都各念对方的好,如何?” 沈刻已经找到某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了,不等其余两人发话,就已经开口道:“沈某人心悦诚服,敢不从命?!” 不知怎的,之前对落魄山怕得要死,这会儿,沈刻觉得自己便是上山都无惧了。 好话都被沈刻抢先说了,徐馥和管窥就只好依葫芦画瓢。 陈平安起身走到窗口,微笑道:“我们家乡有句老话,说一个人不能眼睛穷,兜里没钱,兴许是暂时的,眼睛穷了,却是要穷一辈子的。” 徐馥和管窥不约而同望向沈刻,老宗师满脸疑惑,反而以眼神询问他们,你们不都是马屁精吗?沈某给你们机会你们不中用啊。 刘羡阳啧啧称奇道:“你说落魄山风气,怪不怪?” 顾璨笑着点头道:“芝兰熏笼一个,久而自花香?” 黄烈只得酝酿措辞附和一句,“陈山主功莫大焉。” 到牛角渡,近落魄山了。 今日无事,哪怕不赚钱,也很值钱。 又是一天平安无事小神仙。 那拨登上跳鱼山而非落魄山的十六人,由于在山脚瞧见了那位道号长命的掌律祖师,他们心中失落,便小了些。 即便正主依旧没有现身,落魄山终究没有将他们视为可有可无,当成一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存在。 但是他们并不清楚,其实当时陈平安就坐在跳鱼山道的台阶顶部,不但如此,还有刘剑仙和狂徒顾璨。 只是施展了一门障眼法,没有让他们瞧见而已。 刘羡阳想要坐在中间,顾璨不让,刘羡阳就自己挪位置,结果顾璨就跟着挪位置,刘羡阳怒了,让大哥出点小风头,咋个了嘛。 始终没办法得逞的刘羡阳愤愤道:“小鼻涕虫,都是马上要当宗主的人了,你幼稚不幼稚?!” 顾璨笑呵呵道:“我幼稚你不幼稚。” 等到刘羡阳得知陈平安今天不会现身,那就无所谓了,立即起身拍拍屁股走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刘宗主先去那条铁匠铺子附近的龙须河,熟门熟路,在两边腋下夹了一只鸭子,回自家山头炖笋干鸭煲去了。可惜算不得老鸭煲,差了点年份。 陈平安和顾璨回了集灵峰,年轻隐官言语客气,郑清嘉更是客气得不能再客气了,这让陈平安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顾璨与这位道号鸳湖的金翠城女仙,其实是头回见面,安置起来也简单,刘幽州是副宗主,郑清嘉就当个名不符其实的财神爷。 裴钱只好再次使用三山符,离开桐叶洲那座鱼鳞渡,到了莲藕福地,裴钱先去了那座南苑国京城内的心相寺。 武运汹涌而至,又一次被裴钱以双拳打散,武运如雨,洒落福地人间。 某处古怪山巅,裴钱随之顶替掉了陈平安的“最高”位置。 除了等于刚刚步入武道第一脚的武夫第一境不算,从二境到山巅境,总计八个境界,就在山巅有八个位置。 再加上止境三层,气盛,归真,神到。故而总计十一个位置。 万年以来,每一位天才武夫与同时代武夫争胜,以每个“当下”的最强某境,登高步入下一境界,就都可以得到各自天下一份天地间的武运馈赠。但整整一万年,人间武夫数不胜数,以最强二字跻身下一境的武夫,数量并不算少,但是能够来到这里站一会儿、尤其是还能不让位的,无一例外,都是武道天才中的天才。 只是不到两百年光阴,山巅旧面孔就被快速换掉了大半。 青冥天下林江仙,这位鸦山林师,如今是当之无愧的人间武夫第一人。 当这位真名燕国的剑气长城祭官,以归真至神到,曾经来过此地一次。 大端王朝女子武神,浩然天下武学第一人裴杯,她在山巅有一席之地。 作为裴杯的嫡传弟子,一袭白衣的曹慈,一人却是在此独占四个位置。 陈平安也曾来过此地,只是没站几天,就被自己的开山弟子挤掉位置了。 于是此时此地,就有了两个不同岁数的裴钱。 先有一个古怪灵精的黑炭小姑娘。 再是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 裴钱没能瞧见在这里“师父”,她不言不语,站在山巅原地等了半天,发现心神依旧没有返回原处,她便默默走下山去,都懒得跟那个存在废话半句。 再次为裴钱破例一次的古怪存在,走在她身边,微笑道:“不错,比我预期要更快现身。” 裴钱本就心情不佳,只是想起师父挨了半拳,她忍了又忍,才没有说出一句关你屁事。 那位万年之前、靠双拳为人间开辟出一条武道的兵家初祖,笑道:“总不至于为那轻飘飘半拳记仇到现在吧?” 裴钱实在是忍了又忍,终究是还是忍不住,只是不忘记先说“前辈”二字,再来一句,“你怎么这么嘴臭呢?” 觉得我上次登山再下山,言行举止没有礼数,你有本事就冲我来啊,把账算在我师父头上,算什么英雄好汉。 兵家初祖爽朗大笑道:“陈平安那小子,学拳本事尚可,一般般,比曹慈差了一大截,收徒本事却是相当不错。” 裴钱吃一堑长一智,担心这厮不讲半点江湖道义,她只是闷闷下山,不再言语。 搁以往,就小黑炭那脾气,让你知道什么叫爆竹,什么叫祖坟冒青烟。 兵家初祖将裴钱一路护送到山脚,笑道:“回去跟陈平安说一声,可以来山脚一叙。” 只是山脚? 裴钱没好气道:“前辈本事那么大,自己请我师父去啊。” 那位身形模糊的高大男子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揉一揉裴钱的脑袋,“这脾气,随谁呢。” 裴钱转头躲开,与之怒目相向。 下一刻,裴钱刚要转头望向山巅,心神就被丢出了这座苍茫天地。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双眸粹然金色的男子,双手笼袖站在山巅,居高临下,与那转头与自己对视的魁梧男子,眯眼微笑,“不请自来,算是半个故人重逢吧,你如果不服气,那就……打一架?” 兵家初祖凝视那个身形,嗤笑道:“半个一而已,就敢充大爷,吓唬我?” 不曾想“那人”身边,多出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以剑拄地,“吓唬你?” (本章完)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教拳传道两不误 山巅所立,正是陈平安的一粒心神和持剑者。 先前一起远游天外,赶赴一处秘密炼剑之地。 兵家初祖嗤笑道:“装模作样,终于像个人了。” 既是最大的褒奖,也是最大的讽刺。 陈平安微笑道:“一生负气成今日,道上故人凋零至此,当年要不是你和那拨剑修,想要占据旧天庭,跟三教祖师分道扬镳,导致人间第一场分裂,否则你们兵家早就立教,你也不会落个先被共斩再囚禁万年的地步,如今想来,后悔不后悔?” 兵家初祖大踏步登山,讥讽道:“ 《剑来》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教拳传道两不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一个新鲜故事 人生易醉扶头酒,世间未逢敌手棋。 一片孤城彩云间,整座白帝城,除了郑居中,便已经空无一人,就连那座琉璃阁都郑居中被丢出城外。 毕竟是当师弟得听师兄的,柳赤诚对此亦是无可奈何,不敢说个不字,不过他非要与城主师兄当面道别才肯离开,郑居中看那眼泪巴巴的柳赤诚,叹了口气,想起当年一件不大不小的旧事,郑居中到底是难得心软了一遭,便现身山门,叮嘱一身粉色道袍的师弟几句,例如到了外边,闯了祸,就不要轻易报出师父的名号,免得对方不敢杀你。 柳赤诚立即懂了,不可报出师父的名号,只能报师兄的! 郑居中挥挥手,示意柳赤诚别站在原地碍眼了。 柳赤诚兴许是舍不得走,就没话找话,想要以心声确定一事,师兄到底有几个十四境? 他这个当师弟的,当然愿意相信,实在是不敢相信。 郑居中笑着反问一句,你想要几个?柳赤诚小心翼翼说当然是多多益善,两个不嫌少,三个不嫌多。 柳赤诚再问师兄能不能更进一步?郑居中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担忧,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言一句,聪明人好学,傻子不好当。不该你动脑筋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了,好好当你的傻子。 如果说浩然天下练气士,真有人舍得自己不是十四境,换成别人更好,柳赤诚肯定算一个,而且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一丝作伪。 就像当年郑居中,因为犹豫要挑选哪条道路跻身十四境,闲来无事,便设置了一个傀儡,纵横捭阖,勾结内外,浑然不知是那郑居中杀郑居中,自己杀自己罢了。总之在那场裹挟整座白帝城的阴谋当中,就连韩俏色之流都不能例外,唯独一个身穿粉色道袍的柳赤诚,挡在一人和万人之间,既无豪言壮语,也不撂狠话,柳赤诚瞬间就被几百道剑光、术法和神通碾作肉泥,他至死仍是在痛恨韩俏色他们的背叛,担忧自己身后那位师兄的安危,身死道消前的一刻,粉袍柳赤诚,只是回头一眼,师兄保重。 彩云最高处矗立有一杆大纛,上书“奉饶天下先”。 下边有张刻有棋盘的石桌刻,桌上搁放着两罐棋子。 郑居中就坐在桌旁,身边棋罐内是白子。 等了不知多久,郑居中便将两只棋罐更换位置,一手轻轻托住袖子,一手伸出双指从棋罐中捻起一枚黑子。 看架势,郑居中就要率先落子在棋盘。如此破例,这可就与那杆大纛所书内容相反了。 一个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的女子,跨越两座天下,再无视白帝城禁制,如入无人之境,来到此地,爽朗道:“好久不见,怀仙!” 郑居中对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在指尖那枚黑子就要触及棋盘之际,那“女子”哀叹一声,“真是怕了你郑居中。” “说吧,把我喊过来,所求何事?我与道祖有个君子之约,言行举止不好过界,体谅个。” “三个十四境郑居中,凭借剑术,道法,神通,高不过一个真无敌,没什么好丢脸的,你跟余斗只是切磋,又不是分生死。” 来者正是天外天无数化外天魔的汇总,言语之际,已经变幻模样,成了白玉京悬挂在最高处的那位老道士,青冥天下心目中的道祖模样。 郑居中将那颗黑棋丢回罐子,问道:“想不想自由?” 天底下还有比化外天魔更自由的存在?既然纯粹如此,何来自由一说? 化外天魔嗤笑道:“就凭你?” 郑居中点头说道:“就凭我。” 它问道:“难道是异想天开,要立教称祖?那我可就要问你一问了,郑居中,你欲想立什么教,称什么祖?!” 不等郑居中给出某个不管怎么回答都一定会惊世骇俗的答案,它就自顾自捧腹大笑道:“我是心魔,是倒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化外天魔,郑居中是人间第一尊魔道巨擘,如此说来,确实绝配。炼化掉了我这个伪十五,你就好功德圆满,跻身真正的十五境?从此独一无二?杀十四境修士如砍瓜切菜?” 郑居中缓缓说出三句话,“我先帮你打破那座不朽的牢笼。” “再让天地无灵气,无炼气士,无山水神祇无精鬼怪异,无前身无转世无阴阳无因果。” “最终让这人间无教无祖。” 化外天魔摇摇头,“无甚意思。不曾想最让我期待一见的郑居中,还是这般无趣,难逃窠臼,新人走老路,至多就是比某些前人走得更高远些。” 神灵无错,最不自由。 某种程度上,拥有最纯粹自由的,是它们化外天魔,无拘无束。它们的每一个念头都可以妙趣横生,繁花似锦,混淆真假。 郑居中所谓的打破牢笼,不过就是让“它”变得不自由。一般十四境哪敢大放厥词,胆敢自信在道力上胜过它这伪十五境一筹?万年以来,哪个十四境,敢炼化它,真不怕烫穿肚肠?被鸠占鹊巢,喧宾夺主?即便有人敢想至此,依旧不敢做到这一步。而郑居中想要着手做的,道祖当然早就做得到了,只是道祖十五境,合道整座青冥天下,不宜如此行事,只好通过将它放养,或者准确说是圈养在一座玉京山,也就是世人所谓的天外天。 某人说得对,“道人清除心魔如校书,校书如扫心地落叶,旋扫旋生,落叶飘拂又起尘,旋拂旋有。” 强如道祖也还是一位道人,未能超脱这个范畴,面对源头来自数座天下所有道人的心魔,清除不了,炼化不尽。 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远古天庭遗址始终存在,无法被彻底摧毁,又有登天离去的文海周密,住持新天庭,请神归位。 否则三教祖师真能达成一致,任由道祖腾出手来,以炼亿兆心魔千年万年,作为十五境练气士的大道所在,再次证道得道,说不得人间第一位十六境,就是道祖的囊中物。 郑居中微笑道:“竟然被一头化外天魔给小觑了,倒也有趣。” 站起身,郑居中望向白帝城一处很寻常的地界。 顺着郑居中的视线,化外天魔看到了一片竹林。 天上雨下,新十四境,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头,笋尖将出未出,恰似黄泥拱,水嫩美味。 春笋会长得很快,当然前提是不被拔出吃掉,有机会破土而出,长成一竿青竹,最终成为老竹,直至开出竹花。 哪怕郑居中自己就是崭新十四境,可郑居中三个十四境,三种合道,都与三教祖师散道馈赠无关。 存在着一道分水岭,郑居中依旧属于旧十四境。 而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宁姚,她由于听从陈清都的提醒,选择闭关“躲雨”,所以只是在时间线上,宁姚是新十四境。 所以郑居中在看待宁姚这件事上,与十万大山那个名叫的之祠的老瞎子,并无不同,都觉得宁姚的十四境,杀力高。 曾经的浩然贾生,后来的蛮荒周密,除了“通天老狐”这个属于别人给他的绰号,“文海”这个更像是夫子自道的称呼,还是要更加被人熟知。文海作两说,一说周密学识广袤、艰深皆如无涯无底之海,二说周密自创的几万个蛮荒文字“水云书”。 整座冥府阴间,还有某些在阳间隐匿极好的一小撮鬼物修士,前者像那仙簪城的两位鬼仙,道号“琼瓯”的老妪,隐匿在黄泉路上,老妪失去了那把名为“拂尘”的至宝,真身是一只蚊子的鬼仙老妪自怨自艾,还有那乌啼,飞升境大妖玄圃的师尊,也在一处隐蔽道场,先前听闻天地间那句要斩阳间陈平安的宏愿,乌啼感慨时不我待,不料那位已经走到门槛的前辈,似乎未能跨过那一步,只是不等乌啼觉得犹有一线机会,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它们便都察觉到某种玄之又玄的迹象,俱是道心一震,这拨各有道行的鬼仙,不约而同,或是喟然长叹,或是幽幽叹息,心中空落落的。 一条独木桥,先到先得,它们同为鬼物,注定大道断绝矣。 就是不知哪个老东西,能够得此造化了。 可事实上,鬼物徐隽如今道龄还不到五十岁。硬是靠道侣,吃软饭吃出了个十四境。 青冥天下幽州,地肺山华阳宫的新任宫主,竟然是一个外人,化名毛锥,道号‘白骨’。 毛锥在推衍出结果之后,倒是没有太多怨怼,只是神色洒然,笑骂一句那位陆掌教,“狗东西,算你狠,连自己都坑。” 闰月峰。 就如陆台登山之前所说,距离十四境只差半步的张风海,只等大雨倾盆落在人间,就可以跨过那半步了。 事实就是如此。早就是飞升境圆满的张风海,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毫无悬念。 三十岁就看遍玉枢城全部藏书的张风海,被囚禁在镇岳宫烟霞洞多年。最终还是选择叛出白玉京,与武夫辛苦联手,自立门户。 在陆台的撮合之下,总计六人,建立了一个宗门,已经昭告整座青冥天下。 张风海当然是宗主,而那位劳苦功高的陆台,除了约定好的首席供奉,还兼了副宗主。 陆台低头猫着腰,双手拽着一条狗的尾巴,摇摇晃晃往崖畔喝酒的张风海那边走去,说没点眼力劲,赶紧给宗主道贺去。 可怜那条狗,感知到张风海的满身磅礴道气,不敢去,却由不得它不去,只好呜呜叫着。 陆台拽着狗尾巴,哈哈笑道:“宗主大人,可喜可贺,先前咱们俩的那个约定,还作数吗?” 之前陆台拱火,说蛮荒天下出了几个有意思的年轻人,按照张风海的推衍,在他跟辛苦多走一步之前,得有五位飞升境,才能保证蛮荒之行,都不是没有意外,而是没有大的意外。陆台就顺杆子往上爬了一句,让张风海和辛苦都辛苦点,努把力。陆台将那条上不了桌面的狗丢出去,拍拍手掌,坐在张风海身边,小声问道:“辛苦怎么说?” 张风海说道:“一步变半步。如今的武学造诣,大概等于百年前的林江仙吧。” 陆台搓手道:“咱们这小门小户的,难得出门散心一趟,不敢奢望建功立业,要说不用担心被人随便拍死,约莫也够了嘛。” 张风海点头道:“只要你别到处惹是生非,问题不大。辛苦只是嘴上不说,他其实一直想要去别座天下走走看看。” 陆台呸了一声,“我这个人行走江湖,处处与人为善,事事诚字当头。” 他又不是那陆掌教,路边走过一条狗都能陪它唠两句。陆掌教拉的屎,狗都不叼。 张风海将酒壶别在腰间,站起身,回头望向那些或多或少都有些期待神色的宗门成员,只是不等他这位宗主发话,那位副宗主就双手叉腰,哈哈笑道:“咱们六个高手,加上一条陆沉,天地人间何处去不得?” 陆台瞥了眼趴着的“陆沉”,后者立即心领神会,张开嘴,汪汪。 吕碧霞好奇问道:“先前殷州那边气象不小,难道是那鬼物徐隽?” 这位女子散修,是飞升境巅峰,她也是青冥天下候补之一。 陆台点头道:“吃软饭的本事,天下第一。不服气不行。” 袁滢笑道:“隐官大人到底是输了徐隽一筹。” 十四境张风海,青冥天下武道第二人的辛苦,吕碧霞,陆台,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袁滢,师行辕。 他们六个,打算出门散心,走一趟蛮荒天下。当然就只是游山玩水而已,可如果谁敢拦着他们游山玩水,就让谁成为山水。 可能还要再加上一条名叫“陆沉”的狗。 他们跨越天下远游的第一个落脚处,估计就是那座断为两截、已经遗址的剑气长城。 蛮荒天下,大岳“青山”之巅。 一个扎羊角辫的黑袍女孩,死死盯住那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少女,问了个很不礼貌的问题,“你就是这座天下的那个杂种?” 那少女眼神呆滞,羊角辫女孩便绕着少女走了一圈,再次走到少女身后,一脚踹中膝盖窝,少女双膝跪地,依旧面无表情。 羊角辫女孩点点头,这下比较满意双方的身高了。她来到少女身侧,可怜兮兮的,原来少女这一侧脸颊,好像受了黥刑,被锥刻出一个远古金文的“焚”字。 能够在“少女”脸上刻下这个字的,除了周密,还能是谁。 而能够这么肆意侮辱“少女”的人物,当然也只有叛出剑气长城的旧隐官,萧愻。 萧愻伸手扯住少女的脸颊,轻轻拧转起来,问道:“焚膏继晷的意思?” 木讷少女点点头。 当时白泽找到她,准确说来是她主动被白泽找到,她说给自己取了个名字,晷刻。 她诞生于蛮荒天地初生之际,与青冥天下的闰月峰武夫辛苦,浩然天下那位曾与至圣先师分庭抗礼,曾经姓刘名飨、字子骏、又字巨君。黄庭在五彩天下纯粹碰运气找到的那个徒弟冯元宵。 蛮荒晷刻,青冥辛苦,浩然刘飨,五彩冯元宵,他们都是同类。 蛮荒天下每一座仙府道场,人间城池,对她而言,皆如一刀刀刻在脸上的墨刑,这座天下越是灵气凝聚浓厚之地,越是她身上一个个充满脓水永不结疤的烂疮。当然这与她内心深处,无比排斥托月山大祖以及后来的文海周密有关,若是双方大道相契,心存灵犀,这些让她苦不堪言的存在,便是一件漂亮衣裳上边的锦绣图案了。她不认可托月山大祖的道,很大程度上,是怨怼对方攻不破剑气长城,取不回十万大山,就这么简单。而她对文海周密的不认可,更多来自于周密的那个外来身份,还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理由。 萧愻松开手指,转头望向跟随她一起来到此地的三位剑修。 萧愻显然是在用眼神询问一句,如何,我这学问,深不深,高不高,可怕不可怕? 自顾自点点头,猜对这个谜语的萧愻心情不错,果然我厉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跟着萧愻来此游历的,是三位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旧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洛衫,竹庵。 还有一个在倒悬山看大门多年,吊儿郎当的大剑仙张禄,此刻喝着酒,依旧醉醺醺的。酒这东西,越喝越愁,不喝最愁。 山巅又走来两位常年形影不离的蛮荒大人物,斐然,周清高。 萧愻问道:“那畜生呢?” 周清高微笑着纠正道:“初升。” 萧愻转过头,作竖起耳朵倾听状,故作震惊道:“啥,你说那‘初升’是畜生?” 她随即满脸恍然,朝那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竖起两根大拇指,赞叹道:“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仙人境,敢如此侮辱一个老资历的十四境,周密认你当关门弟子,不是没有理由的。” 周清高笑道:“吵不过前辈,不该搭话的,我认栽。” 萧愻指了指地面,“认栽就磕几个头,拿出点诚意来。” 周清高伸手拍了拍额头,“晚辈境界虽然低,但是这辈子只给师父磕头。” 萧愻眯起眼,伸手攥住一根羊角辫。 周清高双手缩袖中,暗捏两记道诀,方便随时跑路。 蛮荒天下就是这样,修道之士,不是境界高了就没有麻烦,反而是境界越高,只会麻烦越大,哪怕他是周密的关门弟子,在这蛮荒天下,依旧算不得拥有一张保命符,甚至某些时候,会成为一张催命符。这也是周清高这些年,不得不跟在斐然身边的缘故。 斐然打圆场道:“卖我一个面子?” 萧愻伸出手去。 斐然毫不犹豫便丢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短剑,萧愻接过手,掂量几下,还不错,点头道:“你这面子,买了。” 萧愻再将刚得手的这件仙兵古剑,随手丢给洛衫,吩咐一句,“可以转手送你刚收的那名弟子,记得与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说清楚,是我送给你的。” 张禄笑道:“怎么不送我,说好了跟着你吃香喝辣,好嘛,三天饿九顿,穷得叮当响了。卖剑买酒,听着就很豪迈。” 萧愻嘿嘿道:“急个锤儿,只需稍等片刻,送东西的,马上就到。” 早年在剑气长城,萧愻和陆芝,合称“凶悍”。 斐然望向这个周密登天之前专门叮嘱自己不要去招惹、必须听之任之什么都别管的上任隐官。 一个炼化了整座蛮荒英灵殿的十四境剑修,好像不那么纯粹。 还有一个大雨过后,新晋十四境剑修,斐然。其实也不纯粹。 萧愻看了眼斐然,摇摇头,不以为然。你这个十四境,只要出了蛮荒天下,恐怕要随随便便送人头,太憋屈了吧? 别说对上那个老瞎子了,打得过宁姚那妮子? 斐然笑着解释道:“我跟你不一样,不需要纯粹两个字。给我都不要。” 斐然已经与晷刻成为道心相契的盟友了,她也完成了与周密的那个约定,在蛮荒天下打造出了两条光阴长河分支。那么斐然作为再名正言顺不过的蛮荒天下共主,在白泽先生注定不会跟他作大道之争的前提下,斐然将来就有很大希望可以跻身十五境,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既然如此,难道斐然还要去争一个十五境的纯粹剑修不成? 邹子能愿意?郑居中会答应? 萧愻明知故问道:“斐然,把我喊过来做什么啊?” 斐然无奈道:“是前辈炼化了那座英灵殿,对吧?” 萧愻反问道:“当年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还有被周清高骂成是畜生的那位,都没有说我不可以带着这口天井乱跑啊?” 斐然说道:“所以就只好请前辈来青山这边一叙了,我们好重新安排位置,以后各自做事情也好名正言顺,不至于谁都不服谁,谁都觉得对方是个废物。此次我们进了英灵殿,可以把话都说清楚,再各自落座,可以少去很多的麻烦。” 可惜那个沉睡在明月中万年之久的“小陌”,投靠了陈隐官,导致白景也跟着叛出了蛮荒天下。 否则他们两位飞升境剑修,一巅峰一圆满,肯定可以在英灵殿内占据一席之地。 在那场大战之前,当年托月山大祖第一、周密第二、刘叉第三的那拨十四旧王座,被誉为最具实力、最能打的一届。 如今的那拨新王座,被拉壮丁充数的实在太多,简直就是个笑话。连斐然这么不把境界看得太重的,都觉得有点不像话了。 萧愻看了眼周清高。 斐然笑道:“他才是仙人境瓶颈,如今当然没有资格进入落座。” 道号“木屐”的周清高,以前的名字,成了道号。 周清高顶替了子午梦的蛮荒天干位置,成为领袖。 他曾经由三境直接跻身玉璞境,没过几年,就又成为仙人,如今就是瓶颈了。 萧愻笑道:“看来只要认个好师父,就可以修行顺遂得让人羡慕。” 周清高这次学聪明了,没搭话,将那句“可惜晚辈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咽回肚子。 又来了两个,一个重瞳子少年,离垢,道号“飞钱”。 被白泽喊醒之后,离垢一口气从蛮荒各地收回了八件仙兵重宝。 还有一个整天没睡醒似的汉子,打着哈欠。他就叫无名氏。 离垢腰间系着一只黄色乾坤袋和一枚紫色捉妖葫芦。 由于醒来之后,离垢先前的炼物合道之路,已经被青冥天下女冠“太阴”占据,但是离垢当初早就给自己预备了一条候选道路。 一座书城,反其道行之,北面称王。 那王尤物,分明已经合道成功,好家伙,非但没有招摇过市,反而寻了一处无迹可寻的隐蔽道场,躲起来了。 反观这位重瞳子少年模样的离垢,就与那挚友“无名氏”,大摇大摆,一起来到了这座山岳,光明正大来见斐然和萧愻。 离垢是等到数座天下都“雨停”了之后,才合道成功。 是周密让出了一条道路,不仅仅是让出,甚至可以说是铺出了一整条道路,让离垢可以直接走到十四境去。 因为周密在登天之前,就交给周清高一件东西,是一堆文字雕版,正是周密自创的蛮荒天下的云水书。 如此一来,离垢就代替周密成为了蛮荒天下的文字之主,可以享受一座天下文运流转带来的大道馈赠。 无名氏看了眼那羊角辫“小女孩”,叹了口气,既然周密留下了操控蛮荒文运的物与人,这座天下的武运,自然不会例外。 萧愻朝那少年指了指腰间捉妖葫芦,勾了勾手指。 离垢二话不说就摘下这枚金色葫芦,丢给萧愻。 萧愻一巴掌拍给张禄,直勾勾盯着那个离垢,问道:“不打一架再给?” 这可就不是抢东西那么简单了,等于是对那被抢钱的问上一句,你不先给我砍一刀再交出东西? 离垢说道:“如今这些外物,对我来说,可有可无。” 萧愻怒道:“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一拳打碎那离垢身躯。 离垢瞬间恢复原貌。 萧愻也不觉得徒劳无功,就是一拳跟上一拳,打得离垢砰然炸裂再复合,就是好玩! 趁着萧愻没空搭理自己这边,斐然柔声问道:“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跟周密合作?” 晷刻点点头,沙哑开口道:“悔死了。” 如果她愿意陪着周密一起杀向浩然天下,蛮荒妖族说不定就可以拿下那座宝瓶洲,用尸体堆平那条大渎就是了。 她说不定如今已经吃掉那位“同道”,她就可以顺势成为蛮荒、浩然两座天下的一个半主人。 斐然以心声问道:“与我结为道侣,不会再次后悔?” 面瘫一般、双目无神的少女,蓦然一笑,犹豫了一下,她伸出雪白干枯的手指,轻轻抓住斐然的手腕,微微脸红,眼帘低敛,羞赧道:“你很暖和。” 斐然哑然失笑,反手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转头望向萧愻那边,微笑道:“提醒一句,下不为例。” 萧愻斜眼望向那边,撇撇嘴,破天荒没有还嘴半句,点点头,“小两口以后好好过日子,我那份子钱,离垢帮我出了。” 斐然笑着抱拳致谢。 萧愻嘀咕一句,“狗日的读书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陆陆续续,又有一拨名副其实的蛮荒大妖,都被斐然喊过来议事,让萧愻前辈别久等了。 十四旧王座大妖当中,有搬山老祖朱厌。曳落河新主,绯妃。 新王座大妖,则有剑仙绶臣,作为文海周密首徒,是飞升境剑修,背剑匣藏六剑,一身翠绿法袍“束蕉炼”。 周清高见到了绶臣,作揖行礼,喊了声大师兄,绶臣笑着点头。 还有那个眉发法袍皆白的大妖官巷,一门心思想要说服年轻隐官与自己孙女当道侣。 托月山大祖的亲传弟子,道号新妆,女子飞升境,阵师,同时还是一位止境武夫。 一个身披辉煌金甲、戴面具的高大修士,就连斐然都不知道此人的大道根脚和真实身份。 一位女冠,道号柔荑,她头顶道冠可谓世间独有,芙蓉之上开莲花,莲花之上又鱼尾。 她是旧王座大妖黄鸾斩三尸而出,当年周密在吃掉黄鸾之后,将一众秘宝都交还给她。 最后是白泽带着两位,一起缓缓登山,两位远古大妖与离垢、无名氏他们一样,正是白泽亲自喊醒的。 一个美艳女子,官乙,道号“雪藏”。 一个身材矮小的佝偻老妪,满身道气分出五色,老妪每一次抬脚跨上台阶,这座青山的山君都会倍感压力,必须施展神通,才能抵消那份大道重量。 站在栏杆上的朱厌瞧见这老妪,抹了把嘴。既然都未十四境,那就都有机会?! 老妪抬起头,笑着指了指身前的白泽先生,示意那朱厌,到底是合道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斐然笑问道:“白泽先生,王尤物今天是肯定缺席了?” 至于那个“胡涂”,同样是活了万年的远古大妖,却是不用来了。 白泽说道:“到了。” 言语之际,自认躲藏极好的新晋十四境修士王尤物,就被白泽随意拎出那座隐蔽道场,被迫出现在了官乙身边。 一座英灵殿。 蛮荒新王座。 最高处,天下共主斐然。 第二高位,从浩然天下重返蛮荒的白泽。 当然如果白泽想要坐最高的那个位置,连同斐然在内,不会有谁有异议,嘴上不敢说什么,心中也同样不敢。 第三,蛮荒天下的大道化身,少女晷刻。 萧愻第四,她就不乐意了,死死盯住那个刚刚才收了自己份子钱的晷刻,少女就主动要求跟萧愻换个座位。 白泽对此没说什么,斐然也没说什么,于是她们就这么调换位置了。 萧愻双手叉腰,哈哈大笑道:“若不嫌弃,就把这里当成你们的洞房,早生贵子。” 双手拄拐杖的老祖初升。 腰间已经没了乾坤袋和捉妖葫的离垢。 竹冠骑鹿的王尤物。 这三位,都是十四境。 之后是蛮荒天下武道第一人的无名氏,飞升境圆满。 朱厌,官乙,那位道号、化名都不可告人的矮小老妪。 绯妃,绶臣,官巷,新妆,柔荑,那尊与老妪一般云遮雾绕的金甲神异。 蛮荒天下,十七位新王座大妖。 但是白泽却说了一句,“稍等。” 刹那之间,有一位身材健硕的女子武夫,打开,或者说是以双手硬生生掰开一道大门,从那无数冤魂厉鬼的阴冷地界,大步走出,当她一步跨过大门,天地间便有武运如雷滚滚震动,涌向此地,她抬起双手,将满头青丝随手分开挽起,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无眉脸庞,等她再前行一步,双脚都跨过大门,又有一道武运馈赠从浩然、蛮荒,还有西方佛国一并朝她涌来。 她只走了两步,便由武道止境气盛一层,到了归真,再神到。 浩然天下。 龙虎山天师府,十尾天狐炼真,拜倒在地,迎接那位成功出关的天师赵天籁。 一处山野宅院,雨后初霁,小荷翻动,点火樱桃,榴花开欲燃。花丛翩翩蜂与蝶,宛如分赃人间春。 柳七坐在屋檐下,轻轻叹了口气,没了那位人间最得意挡在道上,自己到底是成了,苏子豪迈,估计不会介意此事吧。 北俱芦洲,刘聚宝走出家族祠堂,转头看了眼同洲的三十七峰绵延处,若有所思。 西方佛国。 一座铜鎏金坛城,竖立起无数经幢,有人在此证道,一道天光破开层层迷雾如醍醐,缓缓降落在人间头顶。 一位已经转世八十次的僧人,终于在这一世记起全部前身。僧人身边有一条河,河边有一条船,岸边有驾马车。 青冥天下。 南华城副城主,魏夫人功德圆满。 一处古战场遗址,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冷庙子,同时供奉至圣先师、佛陀和道祖,名为香积寺。 庙内有个头戴道冠却身穿袈裟、悬玉佩的少年郎,坐在蒲团上,那张微微颤动的蒲团之下,不知镇压何物。 此人每一次呼吸吐纳,都在散去自身道行,帮助那些英灵亡魂开辟道路,去往酆都地界,不知世间过去几千秋。 少年抬起手,擦拭眼泪,喃喃道:“积累外功,吾心无瑕,真道士矣。” 响起一阵咄咄咄的敲门声,却是有人手持剑鞘,以此敲击门扉。 门外来客,正是同样刚刚跻身十四境没多久的僧人姜休。 在一处名为姑射山的地方,有个自年少起就没有走出过此山地界的“青年”,凭借一本道书,默默炼气至今,在确定自己果真跻身十四境之后,这位一次次告诉自己高出一个境界就走出去看看的青年,每次都反悔,告诉自己下次再说,如今他依旧不打算出山,继续躲着,当个砍柴烧炭、自己酿酒的樵夫,我不想知道你们,你们也不必知道我。 雨后时节,新十四境。 百年之内,还有更多。 一座不起眼小道观内,名叫常庚的老人,挑灯夜读,捻起一颗盐水花生丢入嘴中,细细嚼着,桌对面有个趴在桌上絮絮埋怨道门课业繁重的惫懒少年,老人笑道:“陈丛,你取名字的本事,其实不差的。” 将来有朝一日,两人合而为一,在此天下行走,就是一个真正的陈。 棉衣少年也没把这种稀里糊涂的怪话当真,如今道观换了观主,规矩就更重了,一想到明天还要早起做那道门课业,陈丛便唉声叹气起来,伸手摸去盘子,抓了一把盐水花生丢入嘴里,只是没忘记从手指缝里给老人余下几颗,少年这才站起身,笑容促狭,含糊不清道:“常伯,慢慢吃,我先睡了,明儿清晨,肯定帮你打扫庭院,干干净净的!” 老人笑道:“天候还早,跟你讲个故事?” 陈丛犹豫道:“可别是个鬼故事啊,你知道的,我这人胆子小!嗯,若是香艳的,也不是不可以!” 老人伸出手指捻了捻灯芯,微笑道:“这个故事,什么都有。” 偶尔也会郁闷几分,这小子,原来本性,还挺活泼,挺欠揍的。 陈丛一屁股坐回凳子,双手托腮,神色认真道:“常伯,能不能现编一个我来做主人公的故事啊?可以再加上你,当那高人!” 老人点头道:“可以,这就是一个关于大师兄崔瀺跟小师弟陈平安一起学道的新鲜故事。” (本章完)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家在此山中 翠翠竹林掩映中,有座面阔三间的屋子,朝向一口水波潋滟的池塘,春融融,草茸茸,日落月升,细卷琉璃水面风。 陈平安就在坐落于霁色峰和跳鱼山之间的扶摇麓住下,收回了九个符箓分身,心神也已全部归位,陈平安就开始一边闭关养伤,一步步温养体魄,重新炼剑夜游,缝补法袍,一边亲自着手编撰修订那几部拳谱、灵书秘笈,上宗得有上宗的样子,必须有几条“法统道脉”可以传下。 药铺杨老头传授的那门吐纳登山法,顾祐的撼山拳,郑大风删定的剑术正经,陈平安拉来弟子裴钱一起,将崔诚拳招作个汇总,同时梳理宁府白嬷嬷的拳法,白发童子这座“武库”秘藏的那些青冥武夫堪称杀手锏的压箱底招数,还有避暑行宫记载的大量蛮荒拳路,李二以武夫视野对人身天地的独到理解和剖析,此外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李希圣赠送的丹书真迹,加上陈平安勉强可算登堂入室的雷局,九真仙馆仙人云杪的不传之秘云水身,飞升境野修冯雪涛在中土文庙被半路劫道的雷法真意,等等。光是各种被陈平安分门别类的册子,桌上就有四五十本,更不谈还有一大摞零散稿纸,堆在桌上,两尺多高,所有陈平安曾经交过手、偷过师的,都被详细记录抄写在此。 何况某种程度上,陈平安“自身”就是字面意思上的“一本杂书”,写有兵家初祖递出的十一境武夫半拳,在那大泉蜃景城外,天宫寺雨中与剑术裴旻一战,被陈平安抽丝剥茧拆解出来的剑气等。 按照陈平安的初步设想,落魄山自家法统,大体分为四条主要脉络,剑术,拳法,符箓,炼物,同时兼顾雷法、望气,阵法等。 先前在莲藕福地大木观,陈平安其实就已经有过一场别开生面的传道,传授了一番粗略的修行次第。 道理再简单不过,想要给人传道解惑,指点迷津,得是自己有道在先,有理在前,才不会误人子弟。 裴钱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证此事的人,叹为观止,她差点被惊掉下巴。但是陈平安没有让裴钱看太多拳法之外的内容。 陈平安笑着说打算将百家之长熔铸一炉,最终编出一本最醇正的拳谱,武夫学拳的门槛很低,山巅很高,层层递进,几无岔路。 不过这种大话,他让裴钱听过就算,省得把话早早放出去了,到时候编不出来,闹笑话。 陈平安专门给喜欢巡山的小米粒,在霁色峰和扶摇麓之间设置了两处“云窝”阵法,功效如同缩地符,方便小米粒来这边串门。 陈灵均当然也想凑热闹,结果发现自己根本走不入那团云窝,山主老爷,偏心了些,不过偏心小米粒,陈灵均倒是不觉得委屈。 负责护送十六人来此的吏部侍郎曹耕心,还有剑修袁化境和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周海镜,各有各的私人诉求,曹酒鬼说有个山上朋友,想要与陈山主讨要两本百剑仙印谱、皕剑仙印谱,陈平安说自己都没有,上哪里找去。不料曹侍郎有备而来,立即从袖中摸出两本不知哪家书坊偷摸刊印的精美印谱,好得……一眼假了,陈平安倒是没计较印谱的真迹赝品与否,只是问一句,你这朋友,男的女的。 曹耕心信誓旦旦保证是个体魄精壮的大老爷们,陈平安立即心里有数,毫不犹豫打赏了两个字,“免谈。” 曹耕心只得实话实话,说是个篪儿街出身的豪族女子,不过她跟那关翳然一样,当过多年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她还是自己的发小,小时候他们一起卖书挣钱发家的。陈平安瞥了眼曹侍郎另外那只袖中,曹耕心笑容尴尬,说这本山水游记,打死都不敢拿出来的,跟她关系再好,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终究还是谈不上过命的交情,实在是拗不过她,做个样子罢了,拿回两本钤印有陈山主藏书印的印谱,足够让她心情转好、有个笑脸几年了。 陈平安将那两本印谱放在桌上,说我们先谈正事,稍后会将印谱送到你手上。周海镜腹诽不已,看看,还说架子不大?上次在大骊京城,都没见这位陈先生如此摆谱,看来当不当国师,确实两样。曹耕心倒是更担心被陈山主将那两部印谱黑了去。 袁化境说自己想要与落魄山借一处藩属山头,最好是拜剑台,因为他近期可能会闭关,尝试破境,一切消耗,费用好说,翻倍。 陈平安笑道:“好说,袁剑仙在闭关之前,刚好可以与我们新来的供奉甘棠请教请教。” 袁化境虽然不知道此人是谁,但是既然陈平安敢这么说,想必是位比所谓“袁剑仙”更货真价实的前辈剑仙了。 周海镜看了眼一直默默坐在角落的裴钱,她几次好奇打量这个毫无气势可言的年轻女子,对方恰好也几次斜眼瞧过来。 见那裴钱与传说中的郑清明什么的,半点不符,要知道当年在大骊陪都洛京那边,一直流传那个“与郑钱问拳,三脸就完事”的说法。怎么裴钱到了自家地盘,反而像个大家闺秀了?周海镜虽然心中疑惑,也懒得藏掖什么,说想要跟裴宗师讨教几手好拳。 陈平安笑着劝说了一句,“不如等周宗师跻身了止境再说。” 周海镜却说以山巅境问拳止境气盛一层,刚刚好,输了不丢人。 裴钱其实没有跟人切磋的想法,打重了,伤和气,对方毕竟是落魄山的客人。打轻了,说不定对方不领情,觉得名师没有出高徒倒没什么,就怕误会是自己师父的教拳本事不高。 陈平安微笑道:“纯粹武夫同道之间的切磋而已,不可胜负心过重,也别太不当回事。” 裴钱点点头,站起身,说了句承让,就率先离开屋子。周海镜眼睛一亮,学拳一事,就你陈平安会啊?我也不差! 不但曹耕心想要出门看拳,袁化境也跟着告辞离去,陈平安刚好便腾出手来,翻开桌上那两本印谱,思量一番,提笔落字。 下山的时候,周海镜呲牙咧嘴,揉着胸口,心有余悸。 其实那裴钱还算厚道,动手之前,用上了聚音成线的密语手段,说自己会压境在山巅境。 双方大概就是十个回合,都是周海镜占据上风,看似打得裴钱毫无还手,只有招架之力,结果只是被裴钱以双肘,笔直一线,快若奔雷,连守带攻,如强行开门一般,双肘撞在周海镜身上,砰然一声,周海镜就已经倒飞出去十数丈,重重摔地,手掌一拍,身形拧转,瞬间横移十数步,周海镜强提一口气,才刚稳住脚步,眼前一花,就被裴钱一记挑肘打在脸上…… 裴钱去了趟屋子,从师父那边拿来印谱,交给曹耕心,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与那周海镜说了句多有得罪。 周海镜这会儿也说不出什么客气话,默默点头。 曹耕心入手才知多出一本印谱,陈山主真是个妙人啊,同样是买了本假书。曹耕心大笑道:“哈,还有添头,赚了赚了!” 陈平安果真亲笔写了赠语,落笔不久,犹然泛着墨香,“功名两字酒中蛇,入肚不上心。曹兄惠存。” 袁化境没有龙泉剑宗打造的那种符剑,无法御风,只能徒步走向那座拜剑台。与曹耕心这位名义上的新任大骊地支领袖告别,袁化境没有用上缩地神通,朝那拜剑台一路慢慢逛荡过去。周海镜抬了抬下巴,示意翻开那其余两本,看看陈平安有没有写什么,还是敷衍了事,只钤印藏书章。曹耕心却是将印谱收入袖中,说去了牛角渡登船返航再说。 到了那艘大骊军方渡船,启程北归,曹耕心摘下那只包浆红亮的酒葫芦,拔出酒塞,仰头灌了一口酒,这才从袖中摸出印谱。两本印谱扉页,各自写有赠语,各有不同钤印。 铁甲出朱门,转战百万里,立马杨柳边。羡君杯酒里,日日见花开,豪饮太平中。 百剑仙印谱钤印五字:山客难当剑仙。 共挽天倾,不让须眉。 皕剑仙印谱钤印七字:大骊国师陈平安。 周海镜憋了半天,她才说了句,可惜老娘打不过宁姚。 曹耕心哈哈大笑,喝过酒,说道:“情思不可敌,缱绻意难平,我辈痴男怨女,与之对垒,敌营如有千军万马,纷至沓来,高举大纛,上写一个‘情’字,连破眉间、心头两关,无计相回避,杀得我辈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周海镜斜眼此人,听不懂人话的傻子么。 那傻子却是瞬间心中了然,有戏! 曹耕心那艘军方渡船才离开牛角渡没多久,这天便又来了一艘名为“龙蛇踪”的跨洲渡船,并且是从中土神洲来的,体型巨大,却不花俏。如果不是渡船在跨海登岸、即将靠近西岳地界之前,主动与佟神君通知报备,大骊朝廷可能都不知道渡船的存在,进入西岳地界,再转入北岳辖境,这期间“龙蛇踪”渡船就好像凭空消失一般。 渡船乘客,人数不多,来自五座宗门,却是一家人。开山祖师都是那位符箓于玄。 走下渡船的,男女老少皆有,他们自然都是道士装束。领衔之人,是道号“值夜”的道家天君薛直岁。 此外还有王庭芝,丁道士,田宫,香童,白凤在内十余人。他们见着了于玄,喊师尊,师公,太上祖师,都有。 这次从中土神洲跨洲赶来宝瓶洲,两件事,一显一隐,明面上是帮忙送来一千颗金精铜钱,暗地里,于玄亲口交待过亲传弟子薛直岁,从各座宗门里边挑选出几个最心傲气高的,一并带去落魄山那边,好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聪明人。 这次去渡口待客的,依旧不是闭关状态中的陈平安,是落魄山掌律长命和泉府韦文龙,当然还有裴钱。 将这拨中土客人安置在落魄山中的私宅。 浩然山巅趣事多,相传于玄年轻那会儿,可能是之前吃过剑修的苦头,每次下山游历之前,必须先预备好几百张锁剑符。 后来证道飞升,若有亲传弟子出门历练,于玄依旧不忘拉到跟前询问一句,是否需要一摞锁剑符傍身,师父这边还剩下许多。 听说陈山主在闭关,这些道士,也无半点芥蒂,修道之士,闭关数日甚至是几个月乃至数年之久,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薛天君自己最近一次闭关,就长达四十年光阴之久,那还不是为了什么破境,只是需要勘验三道符箓而已。 而且此次出行,师尊已经与他明言,不拘年月长短,只管在那位陈道友的落魄山,你们能多待就多待几天,若有愿意留在那边长久修道的,更好。 到了山门牌坊那边,白发童子按规矩录名,看门人仙尉瞧见这拨仙气缥缈的正经道士,便有些自惭形秽。 在这处州地界,青山似书常乱叠。山高则配天,山深可潜灵。客人结伴晨起散步,山间起雾,萦绕满面,腋下起清风,恍惚使我升仙籍。道上忽逢二童子,一青衣一黑衣,颜色鲜好。 陪着小米粒一起巡山的陈灵均,双手抱住后脑勺,摇摇晃晃,“小米粒啊,你咋个每天都这么开开心心呢。” 小米粒轻轻一拍棉布挎包,哪怕四下无人,依旧压低嗓音说道:“我有钱啊。” 察觉到远处的动静,陈灵均以心声提醒道:“先不聊,有客人。你走我后头。” 一般来说,能够登山的客人,道行品性都有保证,但是保不齐谁会吓到胆儿不大的小米粒啊。 何况那山下市井的亲戚朋友,还会讲几句隔山话呢。 要说陈灵均机灵还是不机灵,很难说,可要说陈灵均没有江湖经验,那本《路人集》是白写的? 小米粒使劲点头,蹑手蹑脚跟在景清身后。 “那位陈剑仙,实在是太年轻了,会不会是一个被神化了的人?” “丁师叔,我辈道人强攻猛打,当真可胜心魔?” “祖师爷让我们走这一遭,用意何在?薛天君也不说半个字,每天就这么耗着吗?山中景致再好,再走一两遍,便无新意了。” 对面那拨散步的客人,一路也在闲聊,只是用上了几种秘传的符箓手段,不怕隔墙有耳,倒不是怀疑落魄山,而是有此手段,终究可以随意几分。双方走近了,他们纷纷停下脚步,与那两位童子,打了个道门稽首,一问才知对方身份,青衣小童,道号景清,是落魄山谱牒修士。对方一听说他们来自桃符山下宗,便神色古怪起来。 那个古古怪怪的黑衣小姑娘,肩挑金扁担,手持绿竹杖,自称是周米粒,她再没有说什么身份,只是攥了攥斜挎棉包的绳子,难掩紧张。 陈灵均与他们客套寒暄了几句,十分得体。 这拨道士,大有来头。 祖庭正宗桃符山,开山祖师于玄,道场位于祖山填金峰。 一座上宗,羽化山,太纯粹是以数以百万计的符箓叠山而成,据说百年前就已经累加到九百多万张符箓,即将千万。 三座下宗,飞仙宫,有那太清境界的美号,被誉为神仙都会之府,宫观遍布,高真辈出。在此修炼成仙的别家道士,历代不绝。 还有“斗然一峰上,掷符开万山”的斗然派。经纬观的前任观主,松雪道人赵文敏,已经去往蛮荒天下,而赵文敏的师尊垢道人,就是于玄的六位嫡传弟子之一,在那中土神洲山上山下极负盛名,是出了名的爱憎分明,有恩必还,有仇必报。当年大战一起,垢道人留下一句“儿孙辈爱惜精神,留此身担当宇宙”,便飘然远游,不知所踪,最终身死道消在了南婆娑洲战场。 祖庭桃符山有一座七十二小洞天之一的云梦洞天,上宗羽化山则手握一座上等“太羹”福地,飞仙宫和斗然派分别拥有一座中等品秩福地,“老坑”和“百炼”。也难怪每次填金峰祖师堂议事,经纬观就没有不哭穷的时候。 双方擦肩而过,各自走远了,一直憋着口气的小米粒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摇头晃脑起来,“哈,都蛮和气的。” 陈灵均笑呵呵道:“财高语壮,势大气粗。有些脾性,嘴上言语不显,眉眼间是藏不住的。” 小米粒皱起两条疏淡泛黄的眉头。 陈灵均嘿了一声,“小米粒啊,咱们可不用管这些,有山主老爷在家呢。” 小米粒挠挠脸,喃喃道:“景清,可我还是觉得他们挺好唉。” 陈灵均侧过身,做了个鬼脸,“要是连周护法都觉得不好,也到不了咱们落魄山嘛。” 大骊京城火神庙那边,封姨难得给落魄山寄来一封飞剑传书,询问陈平安到底还要不要去百花福地的。 小米粒巡山至此,双手奉上那封密信。陈平安看过内容,只好回信一封,说争取今年年底游历中土神洲,但是不作任何保证,若是宽限到明年年中,肯定没有问题。封姨在那封密信上,还说了一件无据可查的“宫闱艳说”,原来某座福地出身的豪素,在成为刑官之前,曾经在躲去百花福地避难,与某位叫“向秀”花神,很有嚼头,你到了那边,有机会帮忙确定真假。陈平安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记起一句极有韵味的古诗,向秀甘淡薄,深心托豪素。 魏檗来了一趟扶摇麓,说刚参加完御书房议事,耐心很好的皇帝陛下都忍不住暗示自己了,大骊王朝什么时候将某事昭告一洲。 陈平安说再缓缓,等他想好了如何处置那些宝瓶洲南部金身还被镇压的山水神灵再说。魏檗点点头,说此事确实需要慎重对待。 之前老真人陆雍见着了陈平安,三言两语,就谈妥了赵著担任落魄山客卿一事,约莫是察觉到了陈山主的萎靡状态,陆雍都没提什么小酌几杯,很快就告辞离去,只说下次霁色峰祖师堂议事之前,与青虎宫打声招呼,他就会带着赵著一起赶来落魄山,叙旧如饮酒嘛,越晚越醇香。老真人甚至都不让陈平安送到山门口,说自己早就与景清道友约好了,要去铁符江水府那边游览,见一见那位新任府君白登。陈平安都是笑着点头,只说好。 落魄山新多出“大道相契三兄弟”,龙种剑修白登,道号躁君,如今已经升任铁符江高位水神。玉璞境高耕,是流霞洲老飞升荆蒿的高徒,还有那个曾经在仙簪城道号银鹿、如今改名曾错的鬼物。在落魄山上,他们仨陪着青衣小童,顿顿喝酒如喝水,喝得共患难的三兄弟,如今同富贵了,谁都不敢提一个酒字。高耕始终没有返回流霞洲青宫山,师尊有令,让他在此多盘桓一段时日,与那位景清道友处好关系,至于原本属于高耕那一摊的青宫山事务,不必理会,缺了他高耕,青宫山还是青宫山。可要是高耕你能够在此扎下根来,就算大功一件。如今曾错更是每天都会写日志,例如今日出门一趟,未能守心,又妄发数语,可恨可羞。 儒家道统薪火相传,自古至今有三纵,至圣先师开天辟地,率领礼圣与文庙陪祀七十二贤,如日始旦,照破蒙昧,一纵也。文圣学究天人,如日中天,二纵也。至隐官时如日重明,三纵也。道统凡此三纵,皆天日天时也,吾辈学道者不可以不知…… 本来就是写在私人日志上边的一点小心得,结果不知怎么被隐官大人看了去,坐在桌旁洋洋自得的曾错,后脑勺便挨了结结实实一板砖。 景清前辈误我太多!不是说好了你家山主老爷,最不喜旁人溜须拍马,唯独夸他那先生老秀才学问如何如何高,称赞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必然有功无过吗? 结果等到陆老真人与青衣小童按下云头,来到铁符江,再各自掐诀辟水,来到水府门口,水神白登和担任水府半个谋主的曾错,就已经在那边候着了,进了府邸,一路穿廊过道,来到一处专门款待贵客的地方,陆雍便看见满脸笑意的陈山主站在桌旁,摆好了酒菜,只等他们落座,下筷举杯。 老真人心中感动,却也没说什么,上了桌都在酒中。 陈灵均把这顿酒给老真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主陪副陪三四陪,定要招待好陆老哥,不醉不归。 老聋儿跟弟子幽郁,见过了年轻隐官,暂住拜剑台,到了这边,老聋儿确实有点后悔了,别说是这龙泉郡地界,便是整个大骊处州山河,在老聋儿眼中,不过是掌心大小,别看老聋儿在剑气长城只管着一座牢狱,但是那边的地盘,清净且大,岂是如今这弹丸之地能比的?何况先前带着弟子离开剑气长城,好不容易没了珥青蛇穿法袍悬短剑的白发童子,在旁呱噪,这才几天工夫,双方就又见面了,愁是真的愁,只是盼着隐官大人稍微讲一点良心,帮着自己与那位“小陌先生”,还有白景前辈,牵个线搭个桥,学得几手上乘剑术,也不枉自己在此当个一般供奉,以后去了五彩天下的飞升城,也好替隐官大人美言几句,说几句自认问心无愧的公道话。 到了那座愈显偏远狭小的拜剑台,茅屋简陋,老聋儿反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寒酸,幽郁先前听见隐官大人与师父的寒暄内容,忍不住询问一番,师父以前还当过一个蛮荒大王朝的太子殿下?还有过一座廊腰缦回九万屋、东边日出西边雨的东宫道场?带过兵打过仗,所向披靡,短短百年间便吞并了两个世仇王朝?老聋儿笑了笑,只说那是几千年前的老黄历了,不值一提,若说真正称得上小有气派的地方,却不在昔年旧宅的房屋数量,而是每逢骄阳悬空,可让数万女官齐齐搬出梳妆镜,恰似一轮荧荧大日在地生辉,反照天上。可惜那会儿年轻气盛,自恃修道天资不差,练剑不慢,不知一味强出头、锋芒毕露的隐患,当年继承大统,其实还是当了几天皇帝老爷的,环顾四周,皆已经是自家国土,便有时无英雄之慨,就想要去剑气长城走一遭,会一会那几个能够墙头刻字的老剑仙。 幽郁便问出一个剑气长城本土剑修都很想知道的问题,师父你当年是输给哪位老剑仙? 徒弟这一问,便问到了老聋儿生平最搔痒处。原来是道号龙声的甘棠,当年主动孤身登上城头,单手仗剑,顾盼自雄,无视一众剑修,扬言要与老大剑仙单挑一场。 像那山下,少年求名,在所不惜。 拜剑台这边,除了郭竹酒经常独自外出,还有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俩小姑娘,一个认了掌律长命当师父,一个与那自称箜篌的白发童子拜师,她们的师父其实都不是剑修,但是师徒双方,都没觉得有任何问题。 来了个虚心问道的袁化境,老聋儿有问必答,只是心中唉声叹息不已,这才来几天,就必须开始“往来酬唱”了?糟心,自己果然与落魄山大道不契。 谢狗来郭盟主这边点卯,已经被暂时除名的白发童子,刚好也在这边,与那徒弟姚小妍笑哈哈,蹦蹦跳跳,比个子高低。一个问师父,要不要把剑练起来?一个回答徒弟,急什么,你可是有三把本命飞剑的天才,我教给你的那三种炼剑法门,慢慢学缓缓炼就是了,保管隐官老祖催谁都催不到你这边。 谢狗丢了个眼神给白发童子,后者心有灵犀。 我们找小米粒耍去? 她正巡山呢,顽去! 在那霁色峰山道上,一个兴高采烈的黑衣小姑娘,与一个哈哈大笑的白发童子,双手交错,在路上横着走,刚好像是给一位貂帽少女抬轿子。临近祖师堂那边,刚好有一拨道士迎面走来,为首的那位飞仙宫薛天君,老道士见此其乐融融的情景,会心一笑,与她们点头致意,再主动侧身贴靠崖壁,给她们让出道来,身后几位道士便有样学样。 小米粒壮起胆子与道士们道了一声谢,薛天君神色温和,笑着说道友客气了。 抬轿子的白发童子装瞎子,坐轿子的貂帽少女做哑巴,只有小米粒,心中想要与景清说一句,看吧,好人唉。 手上本就有闲余,又得了于老真人送来的那一千颗金精铜钱,再加上余时务非要送、不收还不行的那两百多颗。 陈平安就开始着手炼剑“井中月”,提升品秩,希冀着能够达到预期的一剑分化八十万,若有百万之数,属于意外之喜。 小心起见,陈平安思来想去,还是让谢狗过来帮忙护关,同时让老聋儿代替谢狗,去跳鱼山那边传授道法。 谢狗觉得陈平安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在这碧霄洞主赠送过一座大阵的落魄山,需要如此? 谢狗一拍貂帽,记起来了,都怪自己说漏了嘴,说什么一手剑术可斩因果线,不比那纯阳吕喦逊色太多…… 双手叠放做枕头,躺在屋外廊道的地板上,谢狗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小陌不在家,无聊真无聊。 谢狗顺便惦念一下仰止那婆姨,不稀罕对方的道号,但是仰止有一门本命神通,不容小觑,仰止学了,飞升境之前,当然是一桩天大的福缘造化,等到跻身了飞升,仰止道行越高越鸡肋,甚至可能会阻碍仰止的证道。谢狗却是十分眼馋,她对于合道一事,之所以不算太着急,就是想着啥时候走一趟桐叶洲,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送礼来你还礼,敢不还礼就砍你……呦呵,还挺押韵,到了落魄山,学问暴涨啊,与小陌真是愈发般配了。 不知何时,冷不丁的,屋内陈山主难得失态,骂了一句娘。 谢狗几乎是瞬间就来到屋内,同时施展出六七种剑术、道法,她仍是没能找出任何蛛丝马迹。 陈平安脸色阴沉,伸手挡在脖子那边,还在骂骂咧咧。 一开始谢狗还以为是山主演她呢。 结果她很快就发现陈平安指缝间渗出血丝。 谢狗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挪开手掌,只见脖颈处出现了一条鲜血淋漓的伤痕,就像市井俗子被一根铁丝强行勒出的伤口。 谢狗眯眼问道:“你是不是被谁抓住把柄了,生辰八字,还有本命瓷碎片?此外我可以确定,能够抖搂这一手的,必然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不太可能是那一小撮老的,反正就那么几个,数得着的,他们要出手早就出手了,不至于拖到今天再对付你。于玄那帮徒子徒孙?如今就在山中,近倒是近了,问题是不可能啊,我早就偷摸把他们翻了个底朝天,他们那点微末道行,绝对没有这份本事,还是有某位十四境躲在极远处,偷偷给你来了这么一下狠手。陈平安,对不住,我确实可以斩因果,但是沿着某条因果线溯流而上,我目前还是做不到。” 陈平安摇头道:“这有什么对不住的,本就是一种防不胜防的山巅阴招,只能多提防。” 谢狗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住话头。这类飞来横祸,无妄之灾,实则是有缘由的。 陈平安心知肚明,同样没说什么。 此事涉及到了玄之又玄的命理运势,与陈平安新收的某位学生有关。 陈平安反而笑道:“好事,这恰好说明我收的弟子,运道到底有多强。” 谢狗觉得很奇怪,陈平安不是那种苦中作乐,不是自嘲解忧,确实还挺高兴的。 谢狗小声道:“那小子,克你呢。” 陈平安站起身,神采奕奕,说道:“所以我更要保护好他。” 谢狗一脸懵,这是什么道理? 与此同时,陈平安望向谢狗,谢狗立即点头道:“这件事,我保证跟谁都不说。” 见陈平安还是不太满意,谢狗只得有气无力补了一句,“行行行,小陌都不例外。” 直到这一刻,谢狗才真正明白为何小陌愿意留在此人身边。 陈平安和小陌都是强者,他们看待这个世道的眼神,都是一样的,都很坚定,而且温柔。 陈平安有点遭不住谢狗的视线,只得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谢狗啊,追求小陌都一万年了,可不能见异思迁啊。” 谢狗双手使劲按住貂帽,气得她直跺脚,怒道:“山主,你平日里但凡见着个漂亮女人,就目不斜视,生怕走漏了风声,被宁姚秋后算账,凭啥唯独到我这边,都敢随便调侃打趣了,啊?!” 陈平安忍俊不禁,抱拳摇晃几下,算是与貂帽少女赔礼道歉了。 关了门,陈平安继续炼剑。 米裕舍不得使用三山符,反正崔宗主给的假期不短,刚好想要走一趟老龙城,米裕就直接御剑跨海去往宝瓶洲。 一位大剑仙忙于赶路的御剑速度,真心不慢。结果才出桐叶洲陆地,就被半道拦截,竟是周首席,手里还拎着个白玄。 白玄瞧见了米大剑仙,也只是点点头,下宗首席供奉而已。米裕早就习以为常,白玄如果不这样,反而觉得别扭。 趁着裴钱在大渎那边瞎忙,白玄就想着去落魄山那边看一看曹师傅,与凑巧做客青萍剑宗密雪峰的周首席一拍即合,说走就走。 这天落魄山又来了个访客,白发童子不等道士仙尉开口询问,就已经蹦出来,笑呵呵问道:“何方神圣,报上名来。” 可把白发童子乐坏了,如今咱们落魄山真是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啊。这不又来个小金丹。 那个瞧着有几分神弱的英俊男子,恭敬抱拳道:“灵飞宫,温仔细。此次冒昧拜访,是想要跟裴宗师认真问拳一场。” 温仔细已经很久没能凝神炼气了,再这么耗下去,他估计就要彻底大道断绝,实在是不来不行,每次呼吸吐纳,一闭眼,满脑子都是那张笑容古怪、越看越渗人的脸庞,是道人心魔征兆无疑。志向高远的温仔细,哪敢将这种事不当回事,只能是硬着头皮来此正儿八经请她……教拳一场。 白发童子看了眼道士仙尉,她只是个编谱官,可不负责待客,何况来客还是找那裴钱的,若是多说几句,小心被谢狗去郭盟主那边告状。仙尉又不知道裴钱如今身在何处,就跟那白发童子大眼瞪小眼,都没辙。温仔细更是无奈,只好让那道士通报一声,说自己近期就在槐黄县城找地方住下,会经常来此叨扰,直到裴宗师愿意现身答应切磋为止。 白发童子有些遗憾,既然这个金丹不登山,就没办法录名了。 玉宣国京城长宁县内,青裙妇在那座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崇阳观,待得实在无聊,她就想要出门散心一趟,不如去落魄山瞅瞅? 先御风到了红烛镇那边,她走过棋墩山,晃悠悠来到了山门口,自顾自坐在那张空桌旁,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便端来茶水。 本来心情不错的青裙妇人,瞧见一道身影之后,便霎时间俏脸寒霜,后者更是心虚,刚想避其锋芒,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就被那青裙妇冷笑道:“姜老宗主,走什么,如果没记错,你可是这里的首席供奉,不待客?” 姜尚真倍感无奈,只得乖乖飘落在地,挤出个笑脸,“久别重逢,乍见翻疑梦,容颜别后还如故,岁月额外优待萧娘。” 一旁白玄和米裕都倍感好奇。 这位施展了障眼法的青裙妇,便是樱桃青衣候补魁首之一,萧朴。姜尚真可没招惹过她,只是早年在北俱芦洲,那会儿青春懵懂,年少无知,与她的一位,哦不对,是两位闺中好友有些误会。至于这位“萧娘”,祖籍在那中土神洲某个古老王朝的扬州,嘿,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觉愁。怎么都有九十文的姿容气度,刺客?萧娘是女刺客咋了,年轻人懂个屁,萧娘有此身份,不得格外增光彩啊,必须九十五! 萧朴冷笑连连,好像都不乐意跟姜尚真多待片刻,竟是直接起身离去。 姜尚真心生疑惑,她来这里做什么?该不会是已经与山主打过照面了? 先不想这些有的没的,姜尚真笑问道:“仙尉道长,大风兄弟呢?” 仙尉笑道:“他如今在跳鱼山每天给人教拳,就搬去那边住下了。” 姜尚真与仙尉对视一眼,各自点头,勾肩搭背凑一堆去了。看门不看门,山门都在的。 米裕徒步登山,他对观看镜花水月不太感兴趣。 白玄直接去了拜剑台那边,风尘仆仆奔波劳碌的,必须犒劳犒劳自己,先来一壶枸杞茶,再去找陈灵均叙旧。 双手负后,好像在巡查地盘,白玄瞪大眼睛,问道:“老聋儿,你赶紧打自己几耳光,我莫不是在做梦吧?” 姜尚真可以观看的镜花水月,只说郑大风和陈灵均沾过光的,就有五十多场。周首席的家底,深不见底呐。 比如当下这一场,就有个浓妆艳抹的胖女子,姜尚真称之为金藕姐姐,她最是爱慕风雪庙魏晋,魏大剑仙。 排第二位的,便是那位不知名字只知姓氏的姜大哥了。魏剑仙靠脸,姜大哥靠腰包。 姜尚真本想多聊几句荤话,只是另外一场镜花水月已经开启,赶紧砸下一颗小暑钱,与那位金藕姐姐告罪一声,说自家通房丫鬟把被褥捂热了,姜哥去也。 有个名为“倒姜宗”的松散门派,家乡桐叶洲,第二家乡北俱芦洲、和自家宗门所在的宝瓶洲,三洲修士都有。 有位自称与姜尚真有血海深仇的“崩了真君”,千辛万苦,靠着勤勤恳恳点卯、疯狂砸钱和花样百出的疯狗咬人,终于混到了三把手的高位。再往上爬两个台阶,咱们姜次席,可就要当上宗主,坐头把交椅了。 等到姜尚真火急火燎打开这场镜花水月,便听见有人正在讥讽那姜贼是个绣花枕头,汲深绠短,鞭长莫及……有人正在诅咒姜贼再挣不着半颗铜钱,大早起来去拾粪,饿得三天没拉屎……姜尚真立即砸下好几颗小暑钱,连声叫好,一听到崩了真君的熟悉嗓音,真有一种主心骨和顶梁柱来了的感觉,一时间纷纷砸钱只为喊一嗓子,恭维起崩了真君姜次席的英明神武。 有那担任倒姜宗首席供奉的女子,一口气砸了好几颗小暑钱,嗓音狠厉道:“老娘总有一天要把那厮裤裆里的多余玩意,剁下来泡酒喝。” 换成别的地方,一个女子说这种话,好像是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亏本路数。 但是倒姜宗不一样,立即就有人跟着砸钱,喝彩叫好,那女子又砸了颗小暑钱,笑问一句,崩了真君,你跟老娘玩空城计呢? 姜尚真赶紧撤掉镜花水月,默默念叨我不慌。 被裴宗师亲自教了拳,那天走了足足两个时辰的六步走桩,如今八人练拳更加勤勉,再与那位岑师傅学拳,就带了几分敬畏。 落魄山后山那边,住着一双上柱国曹氏子弟,少年曹荫和少女曹鸯,一个字凤生,一个小名梧桐。曹荫是一位观海境瓶颈剑修,曹鸯刚刚跻身五境。他们今天是来跳鱼山这边看几个朋友的,曹荫与一双同胞姐妹和一对兄妹,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一双同胞姐妹,丁窈修行,丁窕学武。而武善弋、武笼都兄妹,都学武。而丁、武两家,与曹氏都是姻亲,当然是一种高攀了。豪门世族通婚联姻,实属正常,大骊京城的意迟巷和篪儿街,始终保持一个默契,就是两个上柱国姓氏之间,几乎没有婚嫁,偶有例外,也都不敢大张旗鼓,恨不得跳过所有繁缛礼节,直接丢入洞房算了。 曹荫并不担心落魄山会有什么看法,这种礼数上的人情往来,如果故意忽略不见,反而才是不近人情。何况他很清楚,落魄山风气如何,尤其是陈山主的胸襟气度,早就让曹氏少年佩服得无以复加,曹氏祖训有一句“心诚色温,气和辞婉”,不就是说陈山主的? 郑师傅大概是个常年不洗脚的,教拳之余,就坐在板凳上脱了布鞋,在那边抠脚。 因为确定郑师傅是个肚里有货的真正高人,所以还是有几个少年愿意蹲在一旁问些拳法问题,一个个只觉得学拳不易。 郑大风随口解答了几个问题,突然朝一个名叫武善戈的少年递过手去,“闻一闻,是酸辣味的?还是酱香的?” 那武善戈连滚带爬跑远,结果背后郑师傅来了一句,小贼往哪里跑,看镖! 曹荫在这边,与十分相熟的郑先生聊了一会儿,再与武善戈他们几个叙旧几句,就带着曹鸯去别处。 郑大风对身边一个沉默少年笑道:“拳是自家拳,休争三寸气,白了少年头。” 陈灵均得知白玄回到了落魄山,一边去拜剑台找白玄,一边暗中通知裴钱。 落魄山,论资排辈没输过谁。若论铁骨铮铮,义薄云天,青衣小童更是舍我其谁。 要说赤胆忠心……那个喜欢一口一个隐官老祖的白发童子,也有几把刷子。至于白玄,到底年纪小,还是差了点火候。 莲藕福地的武学天下第一人,钟倩钟大宗师,跟那位米裕米大剑仙,可谓一见如故。大概算是英雄惜英雄吧。 躺在椅子上嗮太阳。吃饭的点到了,他们就去老厨子那边,钟倩挑三拣四几句,再约好下顿饭炒哪几个菜,今儿宵夜喝什么酒。 这天暮色里,集灵峰主道台阶上,米裕和姜尚真分别抓住小米粒的一只小手,他们再帮她拿着金扁担和绿竹杖,小米粒咧嘴簸箕大,哈哈笑着,飞喽飞喽。一起往山顶晃去。 山顶那边,有在此赏景的羽化山道士忍不住询问,可是米剑仙? 又有斗然派道士开口询问,敢问是玉圭宗的姜老宗主? 米裕懒得回话。被自家人骂一句米剑仙,米裕可以无所谓。 姜尚真笑着点头。米剑仙是青萍剑宗的,我可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在外人这边,可不能差了礼数。 小米粒赶紧让周首席和余米把自己放下,一板一眼,与那些仙长们打了个有模有样的道门稽首。 那几位道士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黑衣小姑娘。等到她如此行礼,道士们几乎都还礼了,只有一个面容冷峻的少年,没动静。 米裕瞥了眼那少年,姜尚真笑了笑,他们都没说什么。 小米粒哪里顾得上这些个细节,她忙着开心嘞。 除了暂作道场的扶摇麓,在集灵峰那栋竹楼之外,其实陈平安是有一座私人宅子的,只不过他从来不住,平时不管是读书还是睡觉,仍然选在竹楼一楼。 今天这栋宅子却有点热闹,因为山主老爷说要在这边待客,于是暖树下厨忙碌,准备食材,灶台上摆满了各种菜碟、佐料,小米粒捧着一只竹制吹火筒,坐在小板凳上,晃晃脑袋咧咧嘴,先熟悉熟悉,演练演练,她已经就位,随时可以开工! 作为半个东道主的青衣小童,时不时就去神道山路那边瞄几眼,既担心那位御江水神兄弟路上耽搁了,更害怕还在竹楼一楼读书的山主老爷,庶务繁重,临时反悔,说不来就不来了。 御江水神虞阚受宠若惊,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毕竟是要“水神上山”,而且那座山头,还叫落魄山。 只因为昨天陈灵均寄了一封信到青简水府,说是要请他上山喝酒,约定了个时辰,却没说具体缘由。 今天虞阚一大早换了好几身衣衫,仙家法袍,水神官服,文士装束,只是如何都不满意。 哪怕是奉旨入宫,觐见黄庭国皇帝陛下,虞阚都远远没有这么紧张。 御江是黄庭国仅次于寒食江的主要水脉之一,身为青简府主的虞阚,在大骊王朝礼部编订的金玉谱牒上边,神位是从五品。 白鹄江因为新近兼并了上游的铁券河,那位被誉为美人蕉的水神娘娘萧鸾如今也是从五品,不过比起御江,还是差了点底蕴。 他们这几尊有资格开府的水神,是与黄庭国五岳山君品秩相当的,以前去黄庭国皇宫,说是觐见,其实也就跟串门差不多,毕竟别说是坐龙椅的皇帝,就是已经躺去皇陵的那些皇帝的老子、爷爷,他们这些山水神祇,已经见了不知几个。什么鲜血淋漓的朝廷掌故,见不得光的宫闱秘闻,虞阚、萧鸾他们没见过没听过? 虞阚离开水府,运转本命水法神通,只见江水浪头汹汹滚动,名副其实的如有神助,水推水浪叠浪,有雷霆声势,浪头轰轰然如雪花四溅,到了御江边界,升起一团碧绿水气,虞阚隐匿身形其中,驾雾远游,临近西边大山,便照规矩按下云头,现出身形,因为腰悬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虞阚得以免去诸多过关手续。 战战兢兢到了龙泉郡地界,老老实实在落魄山门口那边与一位看门道士报备。 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蓦然蹦出个白发童子,自称是身份清贵的编谱官,在旁记录某年某月某日某人造访落魄山。 虞阚赶忙自报水府名号,那白发童子一一记录在册,却是简明扼要,没有过多盘问,老气横秋说了句,陈灵均已经跟我还有仙尉道长都打过招呼了,准你上山。虞阚硬着头皮,再与这位编谱官和那头别木簪、道袍装束的看门人告罪一声,一抖袖,从里边摔出一块精雕细琢的袖珍“点将台”模型,飘然坠地之际,从那翡翠点将台掠出两道纤细虹光,顷刻间现出两尊魁梧雄壮的披甲武将,与寻常男子身量无异,他们来到府主虞阚身后站定,或按刀柄,或捧长剑,各自屏气凝神。 这一手水神沙场点兵的好戏,看得白发童子一愣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又多出俩高手! 白发童子就要重新掏出纸笔册子,虞阚连忙解释道:“这位仙长,他们不与小神一起登山,只在山脚候着,不敢劳烦仙长耗费笔墨。” 虾兵蟹将龟丞相,女鬼水仙俏宫娥,几乎是宝瓶洲水府官吏标配。 青简府主虞阚左手边那位统兵大将,黄甲,领八百阳澄蟹黄袍兵。右手边那位洪胄,统率两千冒称盱眙兵的“精锐”士卒。 所谓精锐,就是劝酒贼精,喝酒也锐气,势不可挡,总之酒桌上都是一把好手。 黄甲与洪胄,一个仰慕陈剑仙观礼正阳山的豪杰壮举,倍感解气,一个敬佩陈山主的墙里开花墙外香,当上了剑气长城的隐官。 他们都是做梦都想见一见那陈平安的,所以一听说虞府主要做客落魄山,两位沙场、酒桌都不怂的御江武将,一起找到虞阚,二话不说,拜金山倒玉柱,跪在地上,求着府主开恩,带他们一起走趟落魄山,虞阚哪敢随口答应此事,两位爱将便开始历数自己为御江立过哪些功、流过多少血,说到情深处,洪胄更是满脸悲壮神色,脱了一身铠甲,撕了衣物,露出一身颤颤肥肉,好不容易找到那几道伤疤…… 当时伏地不起的黄甲抬头瞥了眼同僚,赶忙低头,忍着不笑出声。 约莫洪胄也觉得不太像话,悻悻然,扯了扯身上几片破布,略微遮掩一番。 虞阚到底是讲义气的,一咬牙,就用了个取巧法子,用上了那座镇府之宝的点将台,带着他们“偷渡”来此。 反正只是将这两位心腹爱将放在山脚,看看山门牌坊,看看那落魄山的巍峨通天,如此这般,过过眼瘾即可。 何况他们自己也心里有数,陪着虞府君一同上山喝酒?那是万万不敢奢望的。 青衣小童一路飞奔下山,欢天喜地,今儿算是脸上有光了,再去御江水府讨几碗酒喝,再不心虚。 纵身一跃,跳过山门牌坊,一下子就撞见了那位御江水神兄弟、还有经常跟自己一起坐桌子底下喝酒的那俩傻帽,陈灵均噼里啪啦就是一大通,跟点着了爆竹似的,“老虞,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还有小半个时辰呢。” “黄大,还是老样子,可以可以,威武雄壮啊,拳头站人,胳膊跑马,这身腱子肉,羡慕哇,洪二,满脸红光的,那几位小嫂子舍得放过你,终于把肾给养好啦?你们不仗义,不把烧黄纸斩鸡头拜把子的兄弟当亲兄弟哇,水府离我家落魄山,统共才几步路?我这些年,修道勤勉,确实是忙了些,可我没工夫去看你们,是你们哥俩不来看我的理由?嗯?啊?!” 毕竟是在落魄山的山脚,虞阚还得收着一点,轻声道:“灵均,黄甲和洪胄今儿不上山,就在这山门口这边等着,决不让你为难就是了。” 那两位水府将军确是豪爽人,也不矫情,各自伸出一只钵大手掌,与那青衣小童好像打暗号,手腕拧转,拍来打去一番,再二话不说,一人抓起青衣小童的一侧肩膀,就往桌子那边拽,既然离着府主上山喝酒,还有一会儿功夫,那就多叙叙旧。 陈灵均高高抬臂一招手,立马就有仙尉道长神色殷勤,端来茶水。这就叫默契,排场! 道士仙尉忍住笑。就这点事情,景清你昨儿还需要拉着自己练习好几遍?贫道察言观色的功夫,其实很有一手。 黑衣小姑娘一路埋头撒腿飞奔,双腿车轱辘似的,火速下山,前来与景清禀报一份紧要情报。 陈灵均眨了眨眼睛,小米粒使劲点头,千真万确,好人山主亲口说的,如果自己谎报军情,今晚酸菜鱼! 陈灵均这才与虞阚他们几个笑道:“哥几个,一起上山喝酒!” 虞阚满脸不敢相信,洪胄和黄甲俩糙汉,面面相觑。 他们三个跟着陈灵均来到一座宅子,便瞧见一袭青衫长褂,中年男子神色温和,双手笼袖,站在一栋宅子的门口。 虞阚几个都不知道怎么进的宅子。 陈灵均欲言又止,山主老爷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 都落座后,陈平安亲自煮茶待客,笑道:“酒菜还得再等会儿,我们先喝茶。” 虞阚脸部僵硬,木然点头说好的好的,两位水府大将更是身体紧绷,声若蚊蝇。 陈平安笑道:“很早之前就听陈灵均说过,虞府君的梦想是左手一只养剑葫,右手一只养剑葫。” 落魄山,其实有两个山外的大名人,除了正阳山那位奇才兄夏侯瓒,再就是黄庭国御江水神虞阚。 上次北岳地界山水神灵考评,作为主考官的山君魏檗,将御江青简水府的丙上改成了乙下,虽说只是升了一个台阶,就让整座如丧考妣的水府欢天喜地。 麾下爱将们溜须拍马不停,都说这就叫朝中有人好做官,咱们虞府主,上边有人! 还不止一位! 虞阚却是有苦自知,魏山君,如今该喊魏神君了,曾经亲自敲打过自己了,没什么疾言厉色,确实是根本没必要的,只不过虞阚混了多少年的山水官场了,岂会听不出某些言外之意。所以此次上山,虞府主可谓是如履薄冰,他甚至做好了被陈剑仙当面申饬的最坏打算。 陈平安给他们递过去一杯茶,小米粒便立即跟上瓜子。 陈平安笑问道:“虞府主你们对大骊朝廷山水神灵察计一事,有没有想法?今天就是拉家常,我家乡这边有句俗语,有个好邻居,等于白捡一块金。虞府主和洪将军、黄将军,都不用紧张。” 虞阚双手接过茶杯,小心翼翼看了眼陈山主,眼角余光发现青衣小童朝自己使劲点头,约莫是鼓励自己大胆开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虞阚颤声道:“十年一评,实在是压力太大了。如果改成甲子一评,就可以稍微喘口气。而且短短十年岁月,对于山水神灵而言,实在是太过短暂了,哪怕取个折中的法子,三十年一评也好……”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的。” 两位水府将军神色剧变,几乎同时伸出脚,在桌子底下踹了踹自家府主。 那可是宗主国大骊王朝,那位崔国师亲自订下的规矩! 即便崔国师算是陈剑仙的师兄……那府主你就更不该如此说了。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改为三十年一评好了。一国山水神灵,可能都得谢谢虞府主。” 虞阚几个,已经彻底傻眼了。 我们当然知道陈剑仙你老人家,剑术通神,底蕴深厚,背景通天……可是这种涉及大骊王朝根本国策的天大的事情,别说是北岳魏神君说了不算,恐怕就连大骊宋氏的那位皇帝陛下,都要反复权衡再权衡,再经过多次御书房议事,才能下定论啊。 陈平安笑道:“不聊这些,” 喝过茶,吃过一顿饭,其实都没怎么喝酒就是了,虞阚他们别说劝酒,说句实话,主动敬酒个两次,都是不合适的。 不过到底是几杯酒下肚,他们终于不那么拘束得好像如坐针毡了,而且陈剑仙确实是没架子,而且不是那种故作平易近人的姿态,虞阚他们只是怕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陈剑仙,他们又不是傻子,难道真如陈灵均所说,他们落魄山,只要坐在桌上,就没有境界?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将他们送到门口,说有机会就去青简水府喝顿大酒,下次一定喝到尽兴。 暖树和小米粒收拾碗筷,青衣小童一路送到山门,再御风返回,山主老爷还在厨房那边帮忙收拾碗筷呢。 陈平安笑道:“交了几个不错的朋友。” 忙碌的暖树笑着抿起嘴。 小米粒说好人山主你忙去,有我给暖树姐姐搭把手,呵,纤尘不染! 跟着山主老爷走出宅子,青衣小童歉意道:“老爷,觉得烦,对吧?” 陈平安轻声笑道:“如果这点事都觉得烦,还怎么当山主,当甩手掌柜好了么。再说了,我就算再忙,不得给你撑撑场子?” 陈灵均嘿嘿笑着。 陈平安站在门口,微笑道:“事事逼近,千头万绪,如兵临城下,老子必须以一敌万。” “啊?” “不可全在此功夫,却不可无此功夫。居山炼气问道,处世事上磨心,都是缺一不可的修行。” “哦。” 一板栗敲得青衣小童直接双手抱头。 陈平安气笑道:“把小米粒喊过来,你去厨房帮忙。” 陈灵均摔着两只袖子,大摇大摆返回灶房那边。 小米粒跑出来,一脸迷糊。 陈平安笑道:“走,咱们一起待客,再不见面碰个头,就真说不过去了。” 小米粒想了想,就要摘下那只心爱的棉布挎包,免得让人觉得幼稚,连累好人山主一起丢人现眼。 不曾想陈平安蹲下身,拍了拍脖子。 小米粒挠挠脸,抱住好人山主的脖子。陈平安站起身,走向那几处相邻的雅静宅子。 骑在陈平安脖子上,小米粒小声说道:“到了门口,就把我放下来,好人山主再敲门。” 陈平安微笑道:“于道友都不觉得有此必要。” “哇,这话说得霸气啊。” “那必须的,老江湖了。” 家在落魄山的哑巴湖大水怪,双手叠放在陈好人的脑袋上。 (本章完)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陈道友关门待客 陈平安让小米粒敲开门,屋内快步赶来开门的,是个身穿紫色道袍的年轻女冠,她好像是薛天君某位再传弟子的徒弟,如此说来,她是这次造访落魄山五宗道士 中,辈分最低的那个了。 看来飞仙宫的道门规矩,不轻。 瞧见了门外的一大一小,朱紫绶一愣再愣。 一愣是终于瞧见了早就如雷贯耳的陈山主,二愣是陈山主脖子里骑着那个黑衣小姑娘。 这座府邸厅堂那边,瞧见门外的光景,便有几个道士微微皱眉,只是很快就不动声色。 既然是来落魄山登门做客,主人随便些,不拘小节,他们当客人的,总不好说三道四。 朱紫绶连忙打了个道门稽首礼,也顾不得看那陈山主是否还礼,她就侧身低下头去,让出道路。 陈平安跨过门槛,小米粒早就涨红了脸,轻轻拍了拍好人山主的脑袋,陈平安却笑着说不着急。 陈平安有意无意,稍微放缓脚步,见那朱紫绶没有跟上的迹象,陈平安也就继续前行,走出去十数步,身后年轻女冠才挪步。到了堂屋门外,陈平安这才将小米粒放下,朱紫绶犹豫了一下,就等在外边,不曾想那位青衫男子转头,伸出手掌,示意道友先行,朱紫绶这才赧颜且心慌地快 步迈过门槛,回到自己最靠门的座位那边站着,陈平安抱拳笑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诸位道门高真。”先前朱紫绶开门的时候,就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了约莫小半数道士,等到陈平安跨过门槛,与朱紫绶擦肩而过,又有道士纷纷起身,直到陈平安来到堂屋门口, 就只剩下一位少年道士依旧坐着不动,是陈平安自报名号的时候,此人才缓缓起身,依旧比所有人慢了一拍,回了个潦草的稽首礼。 堂屋足够宽阔,摆放十几张椅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两把椅子还空着,自然是为此山真正主人准备的。 陈平安笑道:“都不用客气,我们坐下聊。” 提了提青衫长褂,稍稍露出脚上那双布鞋,陈平安缓缓落座,坐在薛直岁对面,小米粒与那少年道士相对而坐。陈平安伸手轻轻拍了拍身边小米粒的肩膀,笑着介绍道:“她是我们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周米粒,暂无道号。所以我下次去中土文庙,会请经生熹平帮她挑个好一 点的道号。” 小米粒一手拽着棉布挎包,一手轻轻挠脸,难为情,真是难为情,她尴尬得桌儿大嘞。 薛直岁便与那位护山供奉点头致意,说了句客气话,贫道在此预祝周供奉得个美好道号。薛天君再介绍起自己这边的道士。 许多道士顿时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米裕与那姜尚真,那般厚爱个小姑娘,原来她是位深藏不露的一山供奉。 越是大宗门大仙府,护山供奉越是地位超然,身份显赫。像那龙虎山天师府内,不就有一位道号炼真的十尾天狐?作为祖庭正宗的桃符山,这次来了总计四位道士。一位鹤背峰的修道天才,少年道容的香童,其师尊杨玄宝,她身份极为特殊,前身曾是于玄的开山弟子,兵解转世,被于玄亲自寻回山中,再次收为亲传弟子,故而杨玄宝前后两世都是鹤背峰主人。而性格孤僻的杨玄宝潜心修道两千载,又只收了香童这么一位亲传,所 以少年曾经多次跟随师尊,破格去往云梦洞天修道,杨玄宝甚至多次请师尊法驾光临鹤背峰,亲自为香童传授符?道法。 所以在桃符山,香童是出了名的辈分高,天资高,眼界高。此外桃符山最负盛名的三座相邻山头,一候峰、二候峰、三候峰,名字看似取得马虎,意思却是不小,这次各来一人,梁朝冠,文霞,解姗,一道士两女冠,道 龄都不大,年纪轻轻就是峰主候选。 上宗羽化山,别称“?山”,这条主要道脉,只来了个名字就叫“丁道士”的青年道士,出身太羹福地,学问驳杂,是公认的山上全才,一学就会,一会就精。下宗飞仙宫,宫主薛直岁,道号“值夜”,这位道门天君是于玄六位嫡传之一。所以此次出游,他辈分、境界、身份都是最高,司职护道。薛直岁带了两位,再传 弟子鲁壁鱼,鲁壁鱼某位师妹的弟子朱紫绶。 斗然派,掌律道士王庭芝,带着掌门师兄梅真的两位嫡传弟子,田宫和白凤。 经纬观只来了一位道士,李睦州,他是垢道人的高徒,跟上任观主赵文敏是师兄弟。 薛直岁一一介绍他们道脉法统、身份境界的时候,有起身的,有点头的,有微笑的,也有干脆就是闭目养神的。 其实还有两个年轻道士,只是此刻不在山上,孔?,王瓜,一大早就结伴去小镇了。 薛直岁用上了一张符?,告知他们陈山主已经亲自登门,结果那俩道士根本没理会。 薛直岁也没有强求他们赶回集灵峰,孔?和王瓜来自羽化山和斗然派的藩属门派。 而这样的藩属宫观、仙府门派,大概有二十来个,藏龙卧虎,陆地神仙一大把。由此可见,符?于玄一脉,是何等庞然大物,如何枝繁叶茂。 陈平安其实早就翻过某位编谱官的那本册子了,不过仍是耐心听过了薛天君的介绍。 等到薛直岁介绍完毕,笑望向对面的陈山主。 这才是浩然山上宗门、谱牒修士之间一般意义上的打交道方式。陈平安立即跟上言语,微笑开口道:“贵派是几座天下都有所耳闻的道家大宗,我们落魄山只是刚刚有点起色的小门小派。于前辈这次让诸君来此游历,蓬荜生辉,我这个当晚辈的,诚惶诚恐,既怕慢待了诸位道门高真,又怕礼数上用力过猛,反而不美。如果不是闭关才出关,怎么都该亲自去牛角渡将你们接上山的,再 摆下一桌宴席,为你们接风洗尘。”薛直岁笑道:“哪里当得起陈山主如此兴师动众,我辈道人,幽居山中,潜心修炼,天大地大不如闭关事大,陈山主今天能够拨冗一见,已经让我们很意外之喜了 。”接下来就是你说一句可曾去过某某山,我说一句去过了,风景相当不错,特色在哪里,别处难得一见。你说一句飞仙宫某某道观的门口石碑如何古迹,我说一句哪里哪里,欢迎陈山主有空去那边拓碑,常年封禁外人摹拓一事,可以无视。总之就是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双方都好。搁陈山主跟薛宫主这么个气氛融洽的聊 法,喝酒得续好几杯,品茶得加好几壶开水,才能不口渴。那昏昏欲睡强打精神一般的丁道士,在陈平安落座然后开口说话那会儿,稍微搭了一下眼皮子,听着听着,就好像愈发犯困了,缩了缩脖子,略作调整,找了个 更舒服的坐姿,或者说是睡姿。其实这位太羹福地出身的年轻道士,论真实岁数,不算年轻了,毕竟有了两百年道龄,可如果算上他刚刚跻身的仙人境,就又显得太年轻不过,此人在陈平安进 门之前,可以说是最有礼数的道士之一,等到陈平安开口,他反而就觉得无聊了。 心心念念的落魄山,原来不过如此,心神往之的年轻隐官,亦是俗人一个。 白走一趟。 那香童斜坐椅子上,单手托腮,打了个哈欠,好歹没出声。 白凤百无聊赖,抬起双脚,轻轻磕碰。不晓得王瓜这趟下山,会不会带点好吃的回山,早知道就陪她一起去那槐黄县城了。 王庭芝,梁朝冠,解姗,他们几个都还好,类似场面,毕竟见多了。 可能换一个场景,说不定斗然派掌律祖师王庭芝、桃符山一候峰梁朝冠就是率先开口寒暄之人。 出自二候峰一脉的文霞神采奕奕,自打陈山主现身那一刻起,她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这位青衫男子。桃符山,连同其余四宗,再加上那些藩属门派,授?道士和各家仙裔、杂役们,还有一众附庸宫观庙的常驻道士,怎么都有五六万人之多。就有那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好事者,选出了几个最具风神的丰仪女冠,她就有两个关系极好的羽化山师姐、经纬观师妹,她们就在那榜单上边,都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她们一听说自己要来宝瓶洲落魄山,能够见着那个陈平安,两位平时与谁都没个笑脸的女冠,都快疯了,不约而同找到文霞,她们两眼放光,争先恐后,言语絮叨个不停,有位师姐还偷偷交给文霞一把纨扇,说是让她到了落魄山,就偷偷开启镜花水月,若是“凑巧”在路上遇见了那陈平安,最好可以没话找话闲聊几句……她肯定感激 涕零,必有重谢! 犯花痴么,问题是你们至于吗? 来之前她还不好确定此事,如今近距离瞧见了那个陈平安的作派、嘴脸,文霞就很想告诉那俩花痴,真心不至于。 只说陈平安劈头盖脸那句开场白,大概是想要给他们来个下马威?什么要给自家护山供奉去文庙、找经生熹平挑个道号…… 听得文霞差点没当场笑出声,她得辛苦忍住,才能不露馅。 她觉得可笑之余,难免大为失望,这与那种做客一趟桃符山某某峰、就去外边炫耀自己与谁谁相谈甚欢的修士,有什么两样? 记得年少时跟着师父、师叔一起外出游历,路过一座历史悠久的老字号宗门,那位驻颜有术的宗主聊着聊着,便说了句我上次与于道友喝酒,如何如何。 师父还好,笑着听着就是了。何况对方也不算骗人,确有此事。 叶师叔当场就起身离席了,一点面子都没给那个仙人。 问题是就连文霞这个一向不苟言笑、传道极为严苛的叶师叔,叶澹,榜上排第二,仅次于鹤背峰杨玄宝,连她都一并古怪起来。 “卓哉叶处士,皎皎净如练”,说的就是她这位至今还没有道侣、甚至拒绝过数位上五境男子的叶师叔。叶澹炼化有一张祖师爷亲自赐下的至宝符?,说是远古遗物,道法高如祖师于玄,也只是将其炼化到更高一层,传说一经祭出,符出如龙,有那“青绫三万尺”的 说法。 叶师叔吩咐过她,让她到了那座落魄山,看看他是怎样一个人物。 回到二候峰,记得告知一声。 在二候峰,只要叶澹愿意说话,可比峰主还管用。文霞当然不敢不当回事,所以这次登山,她比谁都更期待与陈平安见面。 在那二候峰后山的茂密竹林中,对青山如面壁,美人独倚幽篁。 女冠幽居,黄卷青灯,窗影幢幢,风过竹林如山鬼喑喑。明明是一处形胜道场,只因为主人的性子太过清冷,常年闭门谢客,却像阴森森鬼宅一般。 叶师叔在元婴境瓶颈时,曾经去过剑气长城,文霞是知道的,去过战场,被蛮荒妖族偷袭,叶师叔为此身受重伤,她也清楚。 只不过那是大几百年前的旧事了,照理说,与侥幸担任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陈平安,没有任何交集才对。 既然素未蒙面,何必如此重视? 文霞心中叹息一声,大概是正因为没有见过,清高如叶师叔,才会对陈平安感到好奇吧。 文霞猜测叶师叔真正在意的,兴许根本不是陈平安这个人,是那地名的剑气长城,是那头衔的隐官? 果真如此,就可以稍微理解叶师叔的反常举动了。 田宫双手插袖,看似“目视前方”,安安静静听着陈山主与薛天君的废话,实则道士早已神游万里,双手藏在袖中掐诀不停,不动声色做道门功课了。 如果说上宗羽化山,是以“汇总天下符?、力争以量取胜、没有任何缺陷”作为修道宗旨。 那么下宗之一的斗然派,就是单取一个“攻”字。所有祖师堂秘传符?,无一例外,都走攻伐一道。作为斗然派掌门梅真的嫡传,田宫跟师妹白凤是截然不同的修行路数,后者属于天赋异禀,能够靠着“吃”符涨道行,谁都羡慕不来,所以白凤也是整个斗然派最游手好闲的一个,没有之一。田宫却是一个痴迷画符、将闭关当作吃饭喝水,以至于师尊梅真需要专门给弟子安排一位护道人,常年只做一件事,就是时不时提醒田宫可以出关了,需要休息一段时日了,修道不必如此聚精会神,可以适当懒散些,既然中土神洲那些山水形胜,逛得差不多了,那就可以去别洲游山玩水嘛,比如南婆娑洲的那个灵宝派,他家符?也是不差的,于祖师经常说灵宝派一脉的道统符法,其实是被所有人小觑了,其法,师承远古,其道,大有渊源,只要 是画符的道士,走过路过不可错过。 田宫却对此不以为然,自家大符尚未学完,去什么南婆娑洲,访什么灵宝派。 这种舍近求远,只会让自己距离大道更远。绕“道”而行,浪费光阴,注定得不偿失。 他那位掌门师尊对此无可奈何,不过对于这个得意弟子的说法,大概心中是深以为然的。 确定好人山主当下不忙了,小米粒赶紧以心声试探性问道:“好人山主,那个中土文庙,那啥道号?不会是真的吧?” 她不想要什么道号啊,她只想外人每每提起自己,就是哑巴湖大水怪,仅此而已,如果有了道号,容易道号跟绰号打架。 陈平安笑着回答一句,“吓唬他们的,我这是显摆自己跟经生熹平关系好、在中土文庙有靠山呢。” 小米粒立即如释重负,心里偷着乐,哇哈哈,美滋滋。就说嘛,这么大事儿,好人山主怎么可能不事先跟自己商量商量。 李睦州是到了落魄山集灵峰,唯一一个喜欢单独闲逛的道士,他甚至走到过山脚那边,与那看门人仙尉闲聊了盏茶功夫。 他还是今天堂上听得最认真的一个人,这位经纬观道士坐姿端正,聚精会神,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听了个全部。 要知道他的师尊垢道人,与鹤背峰杨玄宝一般无二,都是于玄嫡传,所以李睦州的辈分,很不低了。 何况在座道士,除了薛天君,其余都不清楚,在李睦州的师兄赵文敏卸任观主一职之后,接替观主的,就是这个李睦州。 但是李睦州只是元婴境,所以他听到赵师兄打算让自己接任观主,可谓措手不及,连连摇头,如何都不敢答应此事。 哪有一个元婴境住持经纬观事务的道理,其余四宗,如何看他李睦州不重要,如何看待经纬观,李睦州无比在意。但是赵师兄当时甚至直接搬出了祖师爷,说上次在中土文庙,祖师爷已经点头,认可了此事,你要是不肯,直接去桃符山当面驳回祖师爷的决定。李睦州还真有 此想法,结果立即回神,祖师爷如今又不在填金峰,已经身在天外星河了,如何“当面”怎么驳回? 赵师兄大笑不已,使劲一拍师弟肩膀,“担子不轻,哪天师弟觉得真吃不消了,不用脸皮薄,寄信一封给师兄,到时候我们再议新任观主人选。” 李睦州实在是推脱不得,只好勉强为之。陈平安看了眼那个正襟危坐的经纬观道士,以心声说道:“小米粒,你随便找个由头,比如就说要巡山去了,先离开这边,我要跟他们聊些枯燥乏味的事情了。没 办法,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短,足足一千颗金精铜钱,我得认真对待几分了,可不能让于道友觉得陈道友待客不周。” 伸长脚背、脚尖刚刚触及地面的小米粒一听这个,如获大赦,她终于不用连双手都不晓得摆在哪里嘞。 她以心声着急说道:“好人山主,稍等稍等,容我酝酿一会儿措辞,场面话,不太熟,保证下次一定比这次好,不过这种保证不作保证,嘿。”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说道:“那这次我先帮你编个理由?下次可以下次再说,不用保证什么。” 小米粒眼睛一亮,小鸡啄米。如果不是这里外人太多,她得给好人山主竖起个大拇指。 陈平安笑问道:“今天这种事情,觉得烦不烦,怕不怕?” 小米粒认真想了想,“不烦不烦,半点不烦,如果两边都坐着自家人,那就半点不怕,今儿有一丢丢怕,米粒大小的怕,哈。” 陈平安嗯了一声,柔声道:“下次喊上掌律长命,或是周首席,你只管坐在我们中间不说用话,认认真真发个呆就行了。” 小米粒偷偷咧嘴,开开心心道:“‘这次’还没结束,我就想着‘下次’早点来嘞。” 陈平安笑着开口言语道:“周供奉还有事要忙,需要先行离开。”小米粒滑下椅子,双脚站定,规规矩矩打了个道门稽首,告罪一声,缓缓走出屋子,跨过门槛,到了府门那边,黑衣小姑娘不忘转身打了个稽首,她这才转身离开,出了宅子,小姑娘伸手拨了拨汗水打湿的几缕头发,长长呼出一口气,她正要准备撒腿飞奔向竹楼那边,却发现周首席和余米就站在不远处,还帮她从好人 山主的私宅灶房那边,拿回了金扁担和绿竹杖,前者与她笑着招手,后者朝她竖起大拇指。 小米粒抹了把脸,挺起胸膛,大摇大摆走向他们,伸手接过绿竹杖和金扁担。 米裕以心声笑道:“小米粒,可以啊,都能陪着隐官大人一起待客了,这种大场面,都不紧张?” 小米粒轻声道:“紧张,咋个不紧张,紧张得我都快要牙齿打架了,故作镇定,都没记清楚好些事情。”米裕会心一笑,别看小米粒这会儿满头大汗,其实每次巡山时遇到某某道士的情形,一身道袍之外的所有装饰细节,怎么个站位,他们走在道路上的先后顺序、 相互间拉开距离长短等等,她都记得一清二楚。不然你以为落魄山头号耳报神的绰号,是怎么来的? 老厨子曾经问过小米粒,怎么会有这种细致观察的好习惯。 小米粒毫不犹豫就给出那个答案,以前在哑巴湖,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自己就只好记得他们了啊。 姜尚真微笑道:“记得我第一次有资格参加玉圭宗祖师堂议事,紧张得一坐下,就想赶紧起身去茅厕,憋得难受。” 米裕笑道:“我第一次出城头,手抖得厉害,出剑就不稳。” 结果就是直接给一头妖族畜生开膛破肚了。其实米裕本来是想要将其当头斩成两半的。 米裕觉得太过丢脸,略微思量一番,就决定变竖斩为横切,几次出剑横扫,很快就熟悉了。 姜尚真突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小米粒,还记不记得,陈山主在里边,是怎么称呼于老真人的?” 小米粒皱着眉头,迅速心算一番,说道:“五次‘于前辈’,六次‘于老前辈’,两次‘符?于玄’。就这些了。” 姜尚真笑道:“我们山主还是太客气啊。” 他也是当过峰主、宗主的人,还以家主身份管着一座云窟福地很多年。 于玄为何这么兴师动众,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姜尚真心知肚明。 米裕问道:“有说法?” 小米粒竖起耳朵。 姜尚真笑着说了句奇怪言语,“徒孙懂事于前辈,徒孙无礼于道友。” 米剑仙恍然,小米粒故作恍然。周首席对小米粒的故作恍然跟着恍然。 那座府邸那边,出现关门的细微声音,姜尚真和米裕境界都足够高,所以都听得见那点动静。米裕没在意,姜尚真却是忍了又忍,终于还没能忍住,笑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算不上,那帮仙缘深厚的修道天才,个顶个的命好。只是山主今天这一关门,传道道士,道士观道,大概不会太久之后的将来,今日愤懑憋屈者,来日暗自庆幸不已?笼统言之,能算是一桩山上美谈吧?我们山主还是仗义啊,一向买卖 公道,童叟无欺。如果不出意外,于老真人会觉得给出一千颗金精铜钱,不亏,还有赚?” 要不然以自家山主的谨慎性格和行事作风,收了钱,滴水不漏待客一事有何难? 看来是懒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干脆做笔一锤子买卖了? 由此可见,山主如今确实很忙,闭关一事,千真万确。 这让周首席愧疚万分,自己帮不上山主什么忙啊。 小米粒恍然大悟道:“难怪好人山主专门叮嘱我一句,等到走到大门的时候,可以不用关门。” 米裕疑惑道:“周首席,啥意思?”姜尚真笑着解释道:“具体过程,回头你自己去问隐官大人,反正就是本来可以‘你客气、我和气,双方见了面就道别’的萍水关系,只因为山主收了那笔钱,良心 上过意不去,只好劳心劳力些,必须硬着头皮,拗着性子,与那帮外人说几句……狂话?” 米裕心中好奇万分,还想多问些,周首席已经大手一挥,“走,喝酒去。” 府邸厅堂那边,陈平安扯起青衫长褂,翘起腿,舒舒服服靠着椅背,手腕一拧,多出旱烟杆,开始自顾自吞云吐雾起来。 这一连串古怪动作,让薛天君都一头雾水,更不提其余面面相觑的道士了,以至于那个丁道士都睁开眼,望向那青衫男子。 陈平安眯起眼,微笑道:“关了门就是一家人,我可就要帮着于道友,与诸位学道之人,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自家话了。” ―――― 山门口那边,趁着轮到岑师傅教拳的光景,郑大风着急忙慌又往集灵峰山脚跑。 实在是担心那几个丫头片子,会与后山曹鸯一般,错付了痴心在大风哥身上。 否则他为何故意脱了布鞋抠脚熏人?不如此作践自己,天晓得要欠下多少情债! 他喜欢的,终究还是金翠城郑清嘉、青裙妇萧娘那般女子啊。 到了山脚,陈灵均正坐在桌旁,跷二郎腿嗑着瓜子,必须与那仙尉道长致谢几句,只是话不多说,说多了就见外。 郑大风拿起桌上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再调侃一句,“青简水府很可以啊,做客自带下酒菜的。”陈灵均后知后觉,好不容易想明白这个说法的意思,便瞪了一眼乱比喻的大风兄,哪有你这么调侃我朋友的,只是青衣小童很快就自顾自捧腹大笑起来,哎呦喂 ,肚子疼。 白景前辈终于舍得重新返回跳鱼山帮忙传道,这让总算可以回到拜剑台的老聋儿,得了个片刻清净。老聋儿在这落魄山,既要在拜剑台给弟子幽郁传授剑术,每天再被那白玄聒噪一箩筐怪话,还要时不时解答袁化境几个疑难问题,先前更要去跳鱼山,给一帮小 崽子当什劳子的传道人,一个个神色恭敬,大气都不敢喘,瞧老聋儿就跟给庙里塑像敬香差不多,这让老聋儿非但不觉得舒坦,反而别扭至极,浑身不自在。 到底不如剑气长城多矣,想当年,每次出门,去那城头参加议事,还是很受孩子们欢迎的,气氛火热,唾沫四溅的。 这才来落魄山几天,就这么被使唤了,隐官大人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拜白玄所赐,袁化境已经知道这位甘棠供奉的身份,有资格参加城头议事的老聋儿,唯一一位妖族出身、却能跻身巅峰十剑仙之列的老剑仙。所以袁剑仙问起问 题来就更不含糊了,原定闭关一事就一拖再拖,半点不着急了。 檐下一排小竹椅小板凳。 姚小妍好奇询问老聋儿,当年以蛮荒修士身份,独自仗剑登场头,扬言要与老大剑仙单挑,结果如何,与老大剑仙交上手了吗?不用那老聋儿扯东扯西,白玄就已经帮着回答了,“蠢丫头尽问些蠢问题,老聋儿修道资质不行,废物一个,他那点剑术,跳起来都够不着老大剑仙的膝盖,交手 什么。单什么挑,问啥剑,交个屁的手。” “老大剑仙只需要站着不动,翘起鞋尖再按下,就把老聋儿碾死了。”“只等老大剑仙鞋底板触地,啪叽一声,城头开出朵血花,老聋儿就算交待了。可既然如今老聋儿活蹦乱跳到了曹师傅的落魄山,说明当年老大剑仙鞋下留情了呗 。” 老聋儿笑呵呵没说什么。 纳兰玉牒也有问题想不明白,“按照这个说法,老聋儿总不能是自己一架没打,就主动要求留在剑气长城吧?” 老聋儿笑眯起眼,不愿给出那个真相。说他是敝帚自珍也好,自得其乐也罢,哪怕是在徒弟那边,都没说此事。 这壶好酒,舍不得喝。 一栋茅屋门口,站着个被白玄一口一个袁剑仙、袁巨材的袁化境。 袁化境再不管闲事,性格再孤僻骄傲,每次碰到这种一老几小的“闲聊”,都会忍不住旁听几句。 只是袁化境更想不明白,一位飞升境老剑修,被几个孩子这么埋汰,为何半点不生气?是老前辈境界高了,胸襟就广? 那个叫白玄的,资质确实好,如今就已经是一位观海境剑修了,但是嘴巴真毒。 道号龙声的甘棠前辈,一位飞升境,还是剑修! 搁在任何一座天下,不是走到哪里就恭维到哪里? 老聋儿心湖响起一个声音,“一般供奉,赶紧去跳鱼山,顶替我给那帮孩子传道一二,次席供奉要在集灵峰看个热闹。” 老聋儿面色悲苦,赶紧从一张竹椅站起身,心声言语却是欢快的,“好嘞,白景前辈,我这就去,放心,差不了事。” 等到老聋儿一步缩地至跳鱼山,袁化境犹豫了一下,就去那边檐下坐下。 白玄习惯性拎着一只紫砂茶壶,提梁壶形制,里边泡着枸杞茶。 白玄仰头喝了一口茶水,打了个嗝,老气横秋道:“袁剑仙,有事要问?无妨,你我关系不差,白某有问必答。” 之前裴钱来了趟拜剑台,白玄瞬间呆若木鸡,不愧是九个同乡孩子里的扛把子,颇有急智,就说自己不练拳了。 裴钱一脸意外和惋惜,拍了拍他的脑袋,笑着问他一句,“这么好的练拳资质,半途而废,不觉得可惜吗?” 白玄缩了缩脖子,说自己最近必须专心练剑,否则就会被柴芜拉开太多境界,过段时日再把拳脚功夫重新捡起来。 一想起这个糗事,白玄就英雄气短。 不过听陈灵均说如今来了个问拳输过裴钱的,姓温什么的,武学境界尚可。来这边,属于愈挫愈勇,这不直接找上门问拳来了。 白玄一听就来劲了,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啊,拳法不高胆魄壮啊!白玄就想要偷摸过去,碰个头,让对方录个名,共襄盛举。 不过奇了怪哉,裴钱这个半点不讲武德、说压几境全是骗人的家伙,到了明明只是她师妹的郭竹酒那边,就很好说话啊。 袁化境笑问道:“白玄,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甘棠前辈既然是飞升境,为何在剑气长城,相对名声不显,排名不高?” 剑气长城巅峰十剑仙的排名,老聋儿确实靠后,名次好像跟纳兰烧苇,陆芝当邻居。白玄摇摇头,“袁剑仙啊,平时觉得你脑子挺灵光的,原来是装得像,这问题问得好没道理,老聋儿就是个外人啊,要求他太多,岂不是显得我们剑气长城没本事 ?我们剑气长城也不差老聋儿这一境两境的放水。” 纳兰玉牒点点头,“这个账,算得没毛病。” 姚小妍小声问道:“白玄,你如今都是观海境瓶颈了啊?” 白玄没好气道:“妍啊,这就是你年纪小不懂事了啊,我只是个观海境,又不是玉璞境,值得大惊小怪?骂人不带脏话是吧,跟谁学的?” 睡了个懒觉的郭竹酒站在一栋茅屋门口,她看了眼在那边装大爷的白玄。 白玄立即改口道:“小妍,如今认了个好师父,就更要好好练剑,既不要懈怠也不要心急,稳扎稳打就可以了,曹师傅对你期望不低的,你以后肯定比我强。” 可不是怕她郭竹酒,是敬她。 袁化境笑道:“姚小妍肯定资质好,否则也不会同时拥有三把飞剑,只是你为何会觉得她肯定比你成就更高?” 他倒是觉得白玄以后的剑道境界,最值得落魄山期待。白玄用一种很轻描淡写的语气告诉袁化境,“我飞剑品秩太低,在剑气长城,肯定活不过二十岁。来了这边,可以想一想明天,至于后天就算了,没必要想太远的 事情。如果没有跟着隐官大人来这边,是去了飞升城,总是要时常出去历练和涉险的,那我就连‘明天’的事情都不想,今天事今日了。”郭竹酒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我师父,其实很想把你带在身边,亲自教你剑术。但是你当时不愿意跟谁拜师,师父还遗憾来着,但是更加高看你一眼了,师父亲口说你以后要是到不了玉璞,就得怪他不上心,跟你没关系。所以你将来在某某境界的时候,落魄山这边会安排谁给你秘密护道,师父早就心中有数了,所以你不必气馁,明天后天大后天,今年明年百千年,落魄山剑修白玄,都可以想一想,必须好好想一想了。这些事情,师父没让我说,我只是瞅着你心境不对, 根本不像个纯粹剑修,提醒你几句。” 白玄蹦跳起身,问道:“真没骗我?!” 郭竹酒反问道:“骗个小傻子好玩吗?” 白玄一时语噎,忍了。 毕竟郭竹酒进过避暑行宫,正儿八经的隐官一脉剑修,她确实不笨的。郭竹酒说道:“回屋练剑,早点破境。你这个岁数的观海境,在我们那边不算茫茫多,却也不算太少,反正就是个不稀奇的事。之后哪天,闭关之前,你这个观海境瓶颈,好好想一想,周首席为何将你拐出密雪峰,一起跨海远游,记得再仔细回想一下,在大海之上,看到了哪些壮阔景象。尤其不要漏掉在老龙城,是否登 高望远,当你回看大海那一刻,是何心境,作何感想。” 白玄瞪圆眼睛道:“这些事,都是姜老哥与你私底下说的?” 郭竹酒没好气道:“你是猪脑子么,需要说什么,我猜的。” 白玄一手拎着提梁壶,一手五指摊开再握拳,眼神熠熠光彩,沉声道:“龙门境,唾手可得!” 郭竹酒笑呵呵道:“怎么不先吐口唾沫在掌心?” 白玄悻悻然道:“真傻乎乎往自己手上吐口水,好像就没有一种天下无敌的气势了。” 方才瞧见袁化境的视线,郭竹酒倒是没说什么。 心想也是个即便到了剑气长城、同样进不了避暑行宫的剑修。 ―――― 当那位陈山主大言不惭,当场说出“于道友”这个称呼,屋内一众道士,神色各异。陈平安却好像完全不清楚他们的异样,稍稍偏移视线,望向那李睦州,“我记得经纬观有个垢道人,是于道友屈指可数的嫡传之一,死在了南婆娑洲战场?我翻过 文庙档案,这位玉璞境观主,好像拼着身死道消,也没攒下多大的战功?” 有道士使劲一拍椅把手,与那陈平安怒目相向。薛天君却是望向陈平安的同时,与那位大动肝火的道士伸手虚按几下,示意暂且安静,我们不必跟着主人一起恶语相向,对方是何用意,再多听几句,可能便会 水落石出。 陈平安则只是望向那个李睦州,“你是那跛脚道士的亲传弟子,内心深处是怎么个想法?” 李睦州反而是十几位道士中最神色平静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他闻言答道:“事实。” 陈平安笑问道:“竟然半点不生气?怎的,经纬观泥塑神像,有你一尊在上边吃香火?”李睦州双手握拳,放在膝上,缓缓说道:“既然陈山主是在阐述事实,我听了再恼火,也不好反驳什么。退一步说,就算我想要反驳,境界不够。但是不妨碍从今 天起,我经纬观一脉,对落魄山,对陈山主,敬而远之。”陈平安恍然道:“那就是脸上假装没事,其实很生气了,但是修心养性的功夫不差,所以忍得住?或是李睦州还记得几句传道授业解惑之外的师尊教诲,跟为人处 世和立身之本有关?所以不愿像市井少年那般,跟个爆竹似的一点就着,脾气一上来,就要跟人卷起袖子干一架?” 李睦州站起身,缓缓低头,打了个稽首,再起身,转身往大门那边大步走去。 没有阻拦。 陈平安没有拦着,薛天君也没有开口挽留,身后大堂只是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经纬观道士李睦州,手背青筋暴起的一只手,轻轻打开门,再关上门……却看到青衫男子,面带微笑,双手笼袖,站在门外? 陈平安拱手抱拳,笑道:“多有得罪了,不得已而为之。当然只是对你而言,屋内其余道士,可能当不起此说。” 李睦州一脸茫然,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页泛黄纸张,好像从哪里撕下来的,递给李睦州。 李睦州犹豫了一下,接过手,定睛一看,片刻之后,将其小心翼翼收入袖中,抬起头,问道:“请教陈隐官,你为何不是将此物送给先前来此做客的师公?” 一页纸上,写着中土神洲垢道人,在剑气长城的详细档案,一笔一笔记录着每次战功的大小。 纸上内容不多,字迹……也是蒙童一般,但是对于李睦州而言,这一张纸,何止是重如山岳。师父从不说自己在剑气长城的事情,甚至就连师父去过那边,经纬观道士,都是道听途说而来。李睦州跟师兄赵文敏,只知道师父是在那边跌境的,虽然返回浩然天下,修养多年,终于重返玉璞境,但是师父此生大道成就,止步于玉璞了。为此师公于玄几次想要让师父去一趟云梦洞天,师父只是不肯,说名额有限,机 会难得,要让给那些真正的仙苗,让给年轻人。陈平安淡然道:“当徒弟的,过了倒悬山,去了剑气长城,当师父的于道友又没去过。所以给你这个给垢道人当徒弟的道士,我觉得更合适一些。说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轻巧话好了,我如果是于道友,就是打闷棍,套麻袋,也要将弟子垢道人,先丢到云梦洞天再说其他。不肯修炼,不愿浪费洞天的道韵灵气?那就待着好 了。” 李睦州心情复杂,神色古怪,这一刻,终于将说话确实“掏心窝子”的山主,与那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两者印象重叠几分。 陈平安微笑道:“这边的事情不用管,你可以去山脚那边,与道士仙尉多聊几句道法。” 李睦州点点头,走出十数步外,才记起与那位年轻隐官道一声谢,猛然转头,却发现陈平安依旧站在门外?! 陈平安转头笑道:“你们这些个谱牒修士啊,方才田宫一巴掌拍下去,都没拍碎那张材质寻常的椅子,就不觉得奇怪吗?”“李道长,容晚辈说句难听的,你师尊垢道人的品行,我由衷佩服,只是这战场厮杀的手段,与蛮荒修士斗智斗力的心眼,真是……一言难尽,在剑气长城,积攒 战功不多,不是没有理由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当年是我坐镇避暑行宫,而不是那个旧隐官萧?,你师尊的战功,肯定至少得翻一番。” 李睦州故意略去那番又很“掏心窝子”的言语,忍不住问道:“就连薛天君都没有察觉?” 陈平安微笑道:“毕竟是位仙人,于道友的高徒,又不是纸糊的境界,薛天君确是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人。但是他现在动不了,开不了口说不了话。” 见那青衫男子挥挥手,李睦州只得稳住道心,下山去找那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 天外,两老头凑一堆。 老秀才慌啊,必须给于老哥瞧瞧肩膀了,“会不会把话说重了点?需不需要我提醒几句?” 于玄神色认真,摇头道:“不重不重,半点不重,骂得好,很好啊。我还觉得陈道友说轻了。” 老秀才埋怨道:“我这个关门弟子,啥都好,唯有一点,暂时不够好,就是做人太实诚,缺了点心眼,行事过于正派了。” 于玄无奈道:“老秀才,陈道友把我那些徒子徒孙们当傻子,你也把我当傻子看待啊?” 老秀才先金字招牌式唉了一声,“可不能这么讲,伤和气,伤感情了,于老哥,明明是自家兄弟却说两家话,不太善了啊。” 拿手肘给于玄揉肩膀,老秀才问道:“于老哥,力道还可以吧?” 于玄置若罔闻,只是专心关注人间那处屋子的动静。说句不夸张的,提心吊胆呐。那一屋子年轻人,可都是好苗子啊。 蹲在一旁的老秀才犹豫了一下,就是一巴掌拍在于玄脑袋上。 于玄转过头。 老秀才说道:“轻了?那我力道加重几分,于老哥,跟我客气个啥,矫情。” 于玄默不作声,继续看那屋内。 只是刹那之间,便一无所见了。 于玄知道是老秀才的手段,叹了口气,“也好。省得揪心。” 老秀才拍了拍于玄的肩膀,搓手笑道:“揪心?少在这边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数你老小子做买卖最精明。” 于玄也学老秀才唉了一声,笑问道:“肩膀哪儿酸,老哥帮你松松筋骨,保管神清气爽,年轻个几十岁!” 原来屋外一个真身陈平安,而那屋内,那个陈平安一手提烟杆,一手轻轻拍了拍膝盖,继续在那边大放厥词,乱人道心。 “学道者多如蒿如草,闻道者珍如稻如禾,得道者稀如芝如兰,道外证道者凤毛麟角。” “于玄自有于玄证道的道理,可惜你们不是于玄,桃符山外加四座宗门,毕竟没有第二个于玄了,故而不行就是不行。” “我是俗人?” “不凑巧,在座各位,你们这些躺在祖师爷功劳簿上享福多年的修道之士,还真不一定有资格来谈什么清浊之别、雅俗之分。”“要怪就怪你们各自的那位师尊,祖师,太上祖师爷。于玄此生修道,过于顺遂了,一辈子全然不知‘钱’字难关之所在,他自己都不清楚,你们这些徒子徒孙,自 然就更两眼一抹黑了。” “摆谱?” “我陈平安真正摆谱的时候,是你们眼穷,没机会看见而已。” 在那城外,是谁与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来了一场各凭本事定生死的捉对厮杀,先宰了离真,再一人在阵,剑指十四王座。 是谁领衔避暑行宫,在那倒悬山春幡斋,你们知道什么叫鸦雀无声?老子让谁站着谁就不敢落座,让谁坐着就不敢起身放屁。 在中土文庙与蛮荒天下托月山对峙,在光阴长河畔参加全是十四境修士的议事,在天外,坐镇大阵中枢,合作之人,是三山九侯先生,白帝城郑居中…… 在外如此,到了自己地盘,跟你们这帮道士,又不沾亲带故,还不许我摆摆阔,说几句刺耳的大实话了? 于玄故意如此安排,陈平安早就有数,心里跟明镜似的。果然是天底下拿着最烫手的,就是看似白送的钱。 真要只是送出那些金精铜钱,一位仙人境的薛天君就足够了,没必要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浩浩荡荡十几人。 归根结底,就是不缺钱的于老真人,来了一手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要用钱“买”道心,能买多少是多少。老真人可谓良苦用心,想着把他们这些天之骄子丢到落魄山,借机磨一磨这些大好修道胚子的锋芒和傲气,不要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一个个总觉得自己若是如 何,便一定能如何,好像换个位置,顶替了谁,就可以做得更好。 家规重,门风好,兴许可以批量养得出、拘得住一个表面的礼字,却未必提得起一个理,更难抓得住一个道。 于玄所求,吾家吾脉山中道士,双眼要见青天大道,不要总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过于计较几个境界的快慢。 于玄在合道之前,哪怕已经独占浩然“符?”二字,终究未能与龙虎山赵、北俱芦洲火龙真人拉开一大段距离。 所以他那几条道脉的谱牒修士们,还不至于太过心高气傲,等到于玄一人赶赴扶摇洲,驰援白也,再去天外合道星河…… 十四境符?于玄,自然是去了天外。 但是某种意义上,某个“于玄”却又留在了桃符山填金峰,甚至这个于玄,去到了羽化山、飞仙宫、斗然派和经纬观,去到了所有藩属门派当中去。身材魁梧的孔?,和鹅蛋脸少女姿容的王瓜,没有身穿道袍,都换了一身江湖人士的装束,他们一起逛过了小镇的螃蟹坊,铁锁井,路过那条骑龙巷,最后犹豫要不要去那泥瓶巷看看,你看我我看你,都等着对方率先提议,结果都不敢开这个口,一个用眼神埋怨对方,胆识呢,远游境武夫的气魄何在?一个满脸无奈神色,我对那位年轻隐官又不好奇,是你觉得既然在山上瞧不见对方的身影,不如来这边看看的。王瓜思来想去,就去建议他们去泥瓶巷的口子上站一会儿,孔? 只得点头,又不是要当翻墙的蟊贼,何必心虚嘛。 可是等那真实姓氏是司徒的少女,来到了泥瓶巷那边的路口,就鬼鬼祟祟向前走出几步,又后退几步,乐此不彼。孔?靠着拐角墙壁,揉了揉额头,不就是你家长辈,有位剑仙去过剑气长城,回来后对那年轻隐官推崇倍加嘛。就算你们家族再被称为什么美人窝,跟你“王瓜”也没半颗铜钱的关系啊。司徒积玉总不可能当月老,帮你与那位年轻隐官牵红线吧?再说了,如今不都说陈平安在剑气长城那边,是出了名的妻管严?每次在自 家酒铺喝了点酒,就都要在门外睡觉的…… 少女自言自语道:“修道之士,积攒外功,内炼精神,当寓清于浊,须用晦而明。孔?,这种空泛的道家笼统语,有意思么?” 孔?懒洋洋道:“我修道没啥天赋,年少时被发现有画符的资质,属于掉坑里了,要是专心练拳,如今怎么都该止境境了吧。” 有人缓缓走在泥瓶巷中,向他们两个外乡人走来,笑言道:“没有那么容易跻身止境的,山巅境还有几分可能。” 孔?笑道:“你说了算啊?” 那人说道:“我说了不算,你就能止境啊?” 王瓜掩嘴娇笑,收敛笑意,已经猜出对方身份的少女,连忙打了个稽首,“小门小派的王瓜,见过陈先生。” 孔?本来觉得总不是任何一个走在巷中的人,就是那个陈平安吧,这会儿赶忙站好,抱拳道:“晚辈孔?!”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道:“看来于道友很看重你们,明明不必来这里,还是让你们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不明就里。 陈平安说道:“带你们随便逛逛?” 孔?可不敢点这个头。 他虽然是授?道士,却更多是以纯粹武夫自居,如今见着了一位能够让曹慈鼻青脸肿的“前辈”,得谦虚些。 遇见曹慈,孔?可以放大胆子,虚心请教。眼前这位,真心不敢。 那王瓜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大方方点头说好,谢过陈先生。之后孔?便愈发摸不着头脑了,这位身份极多的陈先生,真就带着他们开始闲逛小镇了,还邀请他们去骑龙巷两间铺子坐坐,说是在压岁铺子买了糕点,可以再 去隔壁,如果遇见心仪的物件,可以打八折。 孔?以眼角余光看了眼王瓜,却见少女额头其实渗出汗水,显而易见,远没有表面那么镇静。 孔?便心里打鼓,总不至于,是那胆大包天假冒陈平安的货色,准备劫财又劫色? 白雾茫茫中,有人环顾四周,心中惊骇万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田宫,打碎椅子,可是要赔的。”在那碧天云海之中,不知为何会身在此地的冷峻少年,他抬起头,只见一只金色大手如山岳落下,砸向头顶,四周罡风大震,“有缘乘坐鹤背之人,当知天上风大 彻骨寒。你这孩子,叫童香对吧,还是叫香童来着?无所谓了,反正你就不懂这个道理。” 屋内不同道士,面对不同景象。 桃符山地界一候、二候、三候峰,三位做客落魄山的年轻道士,恰好各自都在隔壁山头,分别瞧见了于玄,薛天君和丁道士。还有那文霞,只觉得那天他们与陈平安闹了个不欢而散,很快就乘坐龙蛇踪渡船返回中土神洲,她回到了斗然派,去了后山,在竹林瞧见了那个熟悉的婀娜背影 ,喊了一声叶师叔,当那“叶澹”转过头来……文霞瞬间道心失守,干呕起来。 被誉为太清境界的走?山,有一处名胜古迹,停杯亭。就因为那位人间最得意,曾经在山中喝过酒。 同样是此山中,鲁壁鱼瞧见了十几头蛮荒天下的旧王座大妖,不同姿态在那山巅,却用同一种眼神,看蝼蚁一般看着自己。 而那独自散步的朱紫绶,却是在凉亭内,瞧见了那位风采绝伦的人间最得意,他放下手中酒杯,笑着与她点头致意,说她是可造之材,只管继续登高。更有那丁道士,呆呆看着瞬间被陈平安斩杀殆尽的满地尸体,有那被飞剑洞穿头颅的道士,瘫软靠着椅子。有那被削去整颗脑袋的道士,抬起手想要扶住脑袋, 却颓然垂下。有那被连人带椅子一并拦腰斩断的道士,她只是死死盯住丁道士,似乎在怨怼,在仇恨他为何不出手相救…… “薛天君,知道在我那位于道友心中,你们这些人当中,最自负者是谁吗?猜对了,是你,薛直岁。” 这还只是个楔子。 真正好戏还在后头。 貂帽少女坐在屋顶喝酒,咱们山主真是大忙人一个。 屋内何止是那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如同一条滔滔江河,不知不觉中,早就分出了十数条支脉。 陈山主以符?对符?。陈宗师以拳法对道法。 陈隐官以剑术对符?。陈道长以雷法对道法。 如身在村塾的陈先生总之就是以道理讲道理。 谢狗觉得陈平安要是哪天跻身了飞升境,自己如果还没有跻身十四境的话,还真不一定敢说赢他啊。而那个陈平安的真身,只是散步去了竹楼,坐在崖畔,头顶坐着个莲花小人儿,一起悠然看云来去。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求之不得大风流 人在山中行,风起松涛,若闻剑戟鸣,崖外鸟向鸟上飞,云从云中起。 黑衣小姑娘一路巡山来到崖畔,还跟着俩拖油瓶的周首席,米大剑仙。 落座,小米粒开始分发瓜子,哪怕不用开口言语,谁也不觉气氛尴尬。 陈平安嗑着瓜子,突然问了个古怪问题,“曾经之姜尚真成为今日之周首席,会不会有很大的遗憾?”玉圭宗九弈峰的峰主,北俱芦洲的姜贼,藕花福地的春潮宫周肥,曾经在云窟福地大开杀戒的姜氏家主,书简湖真境宗内让野修刘老成都不敢有丝毫异心的姜宗 主,神篆峰祖师堂内被摔椅子的姜尚真。姜尚真要适应和融入落魄山,就等于是在迁就落魄山,就等于姜尚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姜尚真,最麻烦的地方,在于落魄山上,聪明人的不在少数,姜尚真如果只 是伪装,落魄山内外是两个人,就又等于是貌合神离,关系注定不长久。所以“修行做人皆随心所欲、从不被迫作取舍”的姜尚真,好像必须做一个二选一。 姜尚真笑得合不拢嘴,“先前在桐叶洲与崔宗主重逢,他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不愧是先生学生,都有差不多的心思。” 陈平安问道:“当时你的答案是什么?” 姜尚真笑道:“忘了。” 陈平安也不再追问,开始转移话题,“不忙着回桐叶洲吧?” 姜尚真点头道:“我可是上宗首席。” 小米粒望向米裕,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说道:“余米余米,周首席点你呢。” 本来还想装个傻的米裕,只好无奈道:“隐官大人,既然老聋儿来了,能不能让他当青萍剑宗的首席供奉啊,我愿意让贤!” 陈平安笑道:“别,如果再给老聋儿加副担子,他可能就要卷铺盖跑路了。” 米裕还不死心,“我去劝劝?”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就当个人吧。” 米裕只得作罢。 姜尚真笑问道:“山主想好临别赠礼了?” 陈平安点头道:“恰好小有家底,人手一张符?。” 米裕咳嗽一声。 陈平安回过神,失策了。 崔东山曾经说过一句很崔东山的话,大致意思是他这个学生,只是擅长摧毁人心,陈平安这个先生,却是擅长修补人心。 这句称赞,到底有几分诚心,陈平安并不去深究。 但是陈平安将崔东山这句话记得很牢,当成一句极有分量的提醒,甚至是敲打。 所以陈平安一直在扪心自问,先生的言行,到底配不配得上自己学生的这句话。 这就很陈平安了。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之所以是陈平安的缘由之一? 姜尚真问道:“听说山主急需金精铜钱?” 陈平安笑道:“暂时够用了。姜老宗主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口碑名声,就别挥霍掉了。如今缺的,花钱都买不来,比较难办。” 姜尚真心领神会,是说那斩龙台材质的磨剑石。此物,对于剑修而言,真不嫌多。不是剑修的,也愿意珍藏,典型的无价无市。剑修的飞剑数量,并不绝对与杀力高低、未来成就挂钩,在剑气长城,只有一把本命飞剑,就能凿穿蛮荒大阵的剑仙,万年以来,大有人在。但是世间没有任何 一位剑修,会嫌弃自己多出一把飞剑。 拥有两把本命飞剑的剑修,数量不多,相较于一把的,数量已经呈现出断崖式的减少。 而多达三把飞剑的剑修,在剑气长城万年历史上,不能说是屈指可数,可如果给避暑行宫一张纸,怎么也是写不满名字的。 玉圭宗那个历史上最年轻的九弈峰峰主,少年邱植,他就有三把本命飞剑。 九个孩子当中瞧着最不起眼的姚小妍,她也有三把。 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更是有四把。 裴?也是陈平安目前所知飞剑数量最多的剑修。 姜尚真说道:“剑修只有聊起这个,才会觉得只有一把本命飞剑,还剩下点好处了。” 米裕以心声问道:“隐官大人,我跟周首席大摇大摆返回桐叶洲,再偷摸走一趟龙脊山?” 米大剑仙的画外音就是咱们偷偷砍下几块,先解决燃眉之急。 陈平安气笑道:“老子如今就是大骊国师,你给我偷摸个试试看?!” 米裕看了眼姜尚真,监守自盗这种事,周首席不就做得行云流水。 姜尚真说道:“剑修每用掉一块磨剑石,世间就少一块斩龙台,确实难办。” 于玄有钱,有境界,有身份,有功德,有口碑……一位练气士该有的,令人羡慕的,于玄都有,而且还都比别人多。即便方方面面阔绰如此,先前跟陈平安聊起斩龙台的买卖,老真人也很是为难,不敢有任何打包票,只能说帮忙在老朋友那边提一嘴,牵线搭桥。他们肯不肯卖 ,会以什么价格卖,都得看缘分。 大骊户部秘录的甲六山,小镇俗名龙脊山。在此开山的,有四方势力,大骊宋氏,阮邛,宝瓶洲两位兵家祖庭风雪庙和真武山。 此山封禁将近三十年,关卡与阵法,层层叠叠,戒备森严,未经允许擅自入山者斩立决。 等到陈平安如今多出了一个大骊国师身份,当然可以自由出入。 不过大骊朝廷只负责帮忙开山,裸露出那片斩龙台,并不参与瓜分这些最纯粹的磨剑石。 本属于风雪庙与龙泉剑宗的斩龙台,其实已经是个空壳子。巨大的付出,得到了丰厚的报酬,比如风雪庙祖师就秘密得到了一道远古剑术,凭此跻身仙人,同时这条剑脉,可以让剑修直指玉璞,能够让剑修在开府、结金 丹、由元婴破境跻身玉璞境,在这三大修道关隘上,有如神助,架起长桥,小去诸多阻力。如此一来,所谓“直指”,名副其实。而阮邛在见到“老剑条”之后,也得到了一门匪夷所思的铸剑术。在那之前开采的所有斩龙台,身为大骊宋氏皇家首席供奉的阮邛,只余下一小部分,留作家底,龙泉剑宗毕竟是一座剑道宗门,剩下大部分都送给了大骊朝廷,而大骊皇帝又转手送给了帮忙打造剑舟、山岳渡船的墨家,作为抵债,墨家钜子如今在蛮荒天下 打造的那座城池,最重要的基础材料就是斩龙台。 故而如今“还没有败光祖业”的,就只剩下真武山了。远古天庭有两座行刑台,其中一座就叫斩龙台,登天一役被打碎,坠落人间,最大的两块,就是骊珠洞天的龙脊山,跟剑气长城宁府那座山顶构建凉亭的“小山” 。 按照纯阳吕?的说法,龙脊山古称颇多,有真隐,天鼻,风车,寮灯等说法,山中曾经有一座洞天括苍洞,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一处风水宝地。 而宁姚当年曾经托付倒悬山看门人张禄,送给鹳雀客栈的陈平安一块形如长条板砚的斩龙台,其中一面铭刻“天真”。 想来就有“天鼻”“真隐”各取其一组词的用意。 等到陈平安听说了吕?的泄露天机,就去问过宁姚,宁姚说当年送出此物,就是老大剑仙的意思。 只是陈清都那会儿在宁姚这边评价陈平安的说辞,不太中听。老大剑仙说那穷酸小子,长得黑不溜秋,委实不俊,虽说一双眼睛还算炯炯有神,却也衬得他更黑了,模样丑是丑了点,但不管怎么说,少年武夫,能够万里迢迢跨海远游,在那蛟龙沟都差点把小命丢了,过倒悬山,就为了给宁丫头你送剑,见了面,喝了点小酒,就敢说喜欢你,追求心仪女子的不要脸,他那小子是得了精髓的,何况身上还有一股子韧劲,不差。既然他喜欢你,你也不讨厌他,怎么都该表示表示,我看那块斩龙石就挺好,他家乡就有此物,财迷已经晓得此物的金贵了,他如今还不是炼气士,更不是剑修,若是回乡路上,例如在那臭牛鼻子的藕花福地,小子侥幸重建了长生桥,他哪天缺了钱,为了破境,就舍得高价卖出、或是偷偷与谁典当此物,说明此人眼穷心不定,绝非良配。尤其以后万一成了剑修,被境界和炼剑所诱惑,偷偷消磨这方斩龙台,宁丫头也别被他的花言 巧语所蒙蔽,这种男人,依旧要不得…… 当时宁姚听得眉头直皱,只是等陈清都说完,才给出自己的想法和答案。 我不愿如此试探他,他也不需要如此被试探。 如果说这些言语的,不是老大剑仙,宁姚就会换一个更直接的说法。 这是她在侮辱陈平安,也是宁姚作践了自己。 陈清都当时笑得不行,感慨一句,“情字不可敌,宁姚不例外。” 少年少女的相互喜欢,真是美好。之后老大剑仙才说了一个宁姚愿意接受的理由,说此物暗藏一桩不小机缘,于陈平安将来修行有助,那小子,比较聪明,说不定哪天就能开窍,想出其中玄机, 但是你不能提醒他,一提醒就离题万里喽。 一桩机缘?老大剑仙你哪怕换个说法,说是一桩“文字缘”,我可能也会多想几分啊。 否则这件宁姚赠送的定情信物,我肯定不作二想。机缘?能够跟宁姚在一起,就是最大的缘分了。 除了每每记起、看到“天真”与“宁姚”,就是单纯想她,还会想什么,还能想什么?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缘法未到,别说是求而不得,怎么求都不知道,甚至根本不知需要有要求。 哪怕跟宁姚事后复盘,陈平安大致确定老大剑仙所谓的不小机缘,就是那座括苍洞天和那半座斩龙台,即便错过了,也没什么。 他始终不曾错过她。 遥想当年,在剑气长城,你们以为是在酒铺跟朋友喝了点酒,宁姚就不让我进门? 当然不是事实,大错特错!哪个王八蛋敢误会我,我就让谁知道什么叫读书人,什么叫我家乡小镇的民风淳朴。 那是我自己不愿意进门好不好,门外凉爽,醉醺醺然,躺着打盹,饶有风味,与看门的纳兰爷爷一起聊些老黄历,贼有意思! 真武山,看来今年内还是要走一趟了。 一来是谈一谈那片斩龙台,看看有无商量的余地。 更重要的,陈平安是想要见一见马苦玄的那位护道人。 此人自然不是什么恶人,他甚至与很多山上修道之人都不一样。当然在骊珠洞天内,他更没有如何刁难和算计陈平安。 只是对方曾经将某个道理,撂在了草鞋少年这边,如今已是山主的陈剑仙,就带着这个道理去见一见他。事情很简单。上次祖师堂议事结束之后,陈平安再去压岁铺子跟石掌柜按例对账,那个喜欢当小哑巴的再传弟子周俊臣,如今见了面,虽然还是没什么笑脸,但是都会主动喊 陈平安一声师公了。 陈平安只会点点头,嗯一声。心里其实美坏了。 石柔私底下就跟小哑巴说看得出来,陈山主很高兴你能够主动喊他师公。 小哑巴撇撇嘴,说师公是忙大事的人,心情哪里会因为这点小事有起伏。不过孩子嘴上是这么说,心情是很好的,因为他站在板凳上看书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都是松弛的,孩子再不是那种好像蜷缩在角落小心翼翼看世界的模样了 。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了一句关于袁黄的事情,姜尚真说这小子真心不错,资质心性都好,挺适合来落魄山落脚的,将来武学成就,估计不会比钟倩、曹逆低。 其实陈平安是希望通过袁黄反证一事。落魄山如今的风气,与我这位山主无关,半颗铜钱的关系都没有。这家伙在上山之前,就已经很会说话了,既然袁黄是如此,那么周首席、贾老神仙你们也是如此,由此证明,我家山中风气如何,与我何干?说不得还是你们影 响了我呢。 姜尚真哪里清楚这里边的弯弯绕绕。 先前在京城,吏部侍郎曹耕心来了一手富贵险中求,如愿成为了大骊地支一脉的领袖,终于有了施展抱负的更大余地。 这位前任窑务督造官,自以为是在进行一场押上身家性命的豪赌,不料他的选择,早就是崔?预料之中的事情。因为袁化境已经证明此事,国师崔?确实有话捎给陈平安,说曹耕心是一个比较适合的人选,只要他敢赌,你陈平安就让他来当地支修士明面上的领袖,可以免 去许多纷扰庶务的分心,只是记得让皇子宋续与曹耕心相互掣肘,明里暗里,都不可太过一团和气,事无异议,就是一条日渐腐朽的歧途。 但是袁化境在说出这个真相之前,先问了陈平安两个问题,第一,如何看待十年一度的山水察计一事? 第二,会如何处置大渎以南,大骊王朝之外,各国被镇压的山水神灵? 陈平安各自给出答案,大骊朝廷境内的山水考评,改十年为三十年。 从宝瓶洲南部诸国拣选出一部分山水神灵,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用以缓和南部半洲和北方一国的南北关系。 这就像一场考校,出题的主考官是崔?,袁化境只是阅卷官,陈平安答对了有答对的评语,答错了就有答错的考评。 如果作为大骊国师继任者的陈平安,什么崔?既定政策都不做任何更改,袁化境就可以什么都当不知道。 陈平安笑着询问是不是每一位地支修士,都藏有各自的任务,等着自己作出什么决定,再来“奉旨”敲打自己? 袁化境摇头说不知道,陈国师有本事就自己去问出答案,不必在这里套我的话。 见袁剑仙如此以诚待人,陈山主很是欣慰,于是投桃报李,亲口承若袁剑仙若是在拜剑台闭关失败,一切灵气消耗,落魄山不收一颗雪花钱。 袁化境当场脸黑。所幸到了拜剑台,时常与那甘棠供奉请教剑术,收获颇丰,尤其是期间谢狗不知是何缘由,竟然主动开口点拨了袁化境三两句,让袁化境豁然开朗。说是听她寥 寥几句话,胜过十年苦修功,半点不夸张。袁化境在此闭关破境之心,愈发坚定。就算落魄山赶他走都不走了。 当时谢狗倒不是觉得袁化境资质如何,值得她指点几句什么的,没有的事。可不能让小陌误会了。 谢狗纯粹只是受不了傻子做傻事,把简简单单的修行练剑,非要搞得那么复杂,让她在一旁看着真着急。这就像学塾蒙童在做一个最简单的算术题,一加九二加八三加七……都等于十啊,你这小元婴,咋个非要一加二加三什么的,关键是一个不小心还多加了个一二 三的,再来个减法甚至是乘除,你这练剑路径,倒是整得挺花俏啊…… 看得谢狗恨不得把袁化境的脑袋按在地上,是十啊,她看一眼就知道答案是十,你资质再差,脑子再笨,也不该这么搞自己啊。 一开始谢狗还担心误会了这位袁剑仙,是不是故意把简单问题复杂化,她看了一会儿,发现真不是,就是年轻人的脑子有问题。 同样是剑修,同样是“天才”,哪怕同样是按照“百年道龄”来计算。 袁化境看上去这个问题不简单,其实真的很难。 谢狗初看这个问题不难,其实这个问题更简单。 至于宁姚……她可能看不到什么问题不问题的。 要说咱们那位陈山主?大概是极有耐心,不管如何加减乘除,都要反复试试看,故意绕远路,反正都会得出那个正确的答案。 不管如何,袁化境到了落魄山再来拜剑台,已经半点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才了,果然练剑还需勤勉。 陈灵均独自晃荡到了这边,瞧见一大帮子坐在那边嗑瓜子,埋怨不已,怎么不捎上自己。 姜尚真说道:“山主需要闭关一段时日,村塾那边的教学,不如让我代课几天?” 陈平安看了眼他,没说话。 米裕更是直摇头,这就比避暑行宫还要避暑行宫了,周首席为了在小陌那边找回一点场子,有点狗急跳墙,不择手段了。 陈灵均拍了拍周首席的胳膊,“别逞强,你就不是这块材料。” 我就不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小陌再好,周首席你也很好嘛。姜尚真却是难得神色认真,微笑道:“你们大概不知道,我年少时就有个梦想,从来不好意思说出口,就是在谁都不知道姜尚真是谁的乡野市井间,开一家书铺, 书铺边上有座学塾,我当教书先生。” “我的这个梦想,虽然已非少年,但是还很年轻。” “山主,你要是担心我比你教得更好,那就当我没说。” 陈山主亲自关门待客的府邸那边,可就没崖畔石桌这般气氛融洽了。 一言不合就仗势欺人?好个家大业大陈山主,好个暴得大名陈隐官! 作为斗然派掌门的高徒,田宫突逢异象,临危不乱,先以符阵护身,再祭出几件灵宝,照耀得周遭百丈光明,驱散迷雾,开口问道:“陈山主意欲何为?” 那厮依旧装神弄鬼,不愿现出真身,反问一句,“不如换个更有意义的问题。”田宫一边稳住道心,单手掐诀,从袖中掠出一条长达百丈的火?长龙,游曳之地,再逐迷雾扫荡一空,依稀可见,置身于水面之上,细看之下,每一条水纹仿佛 皆是一道古符?田宫心中震撼不已,是落魄山一座现成的符阵?被陈平安拿来就用,还是神不知鬼不觉临时起阵? 田宫沉默片刻,身后还摆着那张座椅,终于后知后觉,冷笑问道:“陈山主安排我们住在这座宅子,难道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炫耀符法?” “只是想知道斗然派开山一脉的祖师符?,火蛟渡江符,到底能够一气掠出多远,跨过多宽的水面。” 陈平安的嗓音从背后传来,好似就站在椅子那边,田宫驾驭那条符?火龙,气势汹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后撞去。 田宫怔怔转头,只见那一袭青衫长褂,的的确确就站在椅子后边,双手搭在椅子顶部,笑望向自己。而那条直奔青衫而去的符?火龙,不知为何,愈来愈小,距离那陈平安越近,规模越小,明明看似距离陈平安额头不过尺余,汹汹火龙始终不曾停歇,但是那陈平安熟视无睹,好像笃定这张符?根本无法触及自身。照理说,这张符?转瞬间早已掠出十数里路程,约莫是这座符阵小天地内犹有一层“境界”,挡在了两人之 间,如一道天堑,难以逾越。陈平安纹丝不动,趴在椅子那边,老神在在道:“若是符?可以说话,那我这张符,能够让你这张符,叫苦不迭,有看似咫尺实则天涯海角的颓败之感,教人心灰 意冷。” 田宫默然不语。 陈平安微笑道:“我有一符,可以让火蛟渡江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若山蛟走水成火龙。” 田宫怒斥道:“外道狂言!” 陈平安笑问道:“既然火蛟注定难以渡江,走水成功。我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妨猜猜看,我这张符?,是个什么名称?” 田宫不情不愿给出心中猜测,“尺棰符。” 高人有高语,大人有大言,古云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作为斗然派最痴迷修行的道士,田宫这点眼力和学识还是有的。 陈平安点点头,“猜对了。再就猜猜看,符纸是什么材质?” 田宫缓缓说道:“炼光阴长河为符纸,故而别有功效,能够以符炼符,如同走水。这类符法,是飞仙宫叠符一道精妙所在。” 陈平安笑问道:“一棵道树开五花,斗然派与飞仙宫不同宗,到底同源,同拜一位祖师爷。明知叠符有大用,为何不去互参?” 田宫欲言又止,最终仍是无言以对。面容冷峻的少年香童,被鹤背峰杨玄宝誉为“符法造诣最近于玄”的修道天才,被那只大如山岳的金色手掌,镇压在山脚一般,双腿盘坐,祭出了数件本命物,堪 堪托住那张……山字符。 一袭青衫蹲在不远处,吞云吐雾,当此人偶尔以烟杆轻轻磕地,香童便要面红耳赤几分,愈发吃力几分。陈平安笑问一句,“童香也好,香童也罢,都是天才,既然是天才,想必看几眼就会学会,我听说桃符山时常举办道会,五宗子弟都会演习符法,切磋道法,取长补短,你为何没有掌握斗然派的几手开山符?难道说你一次都没有参加?觉得五宗子弟,唯有自己是天才?能成于玄第二?谁给你的自信?师尊杨玄宝?还是因 为她带你破格去过几次云梦洞天?” 香童脸色铁青,少年毕竟难得外出,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才骂了几句自认为是骂人的话吧。 陈平安笑道:“多骂几句。” “身在山中不知山,既不知何谓鹤背峰,更不知何为桃符山。杨玄宝自身修符法,是大家,传道教徒弟,是小家。” “她将你保护得太好,拔苗助长了。将来香童或是黯然兵解离世之时,或是下山历练身死道消之日,回头再看人生路,捧杀香童者,杨玄宝是也。” “小娃儿,你要对得起你师尊杨玄宝的宠溺和希冀。不可让她一次伤心就打杀了万千欣喜,让她悔不当初。” 香童双臂发麻,脖颈发酸,头顶山岳越压越低,少年只得越来越低头。 最可恨的,是那个姓陈的故意每说一次,便在山上再加一山,逼得他好像一次又一次好像点头称是。 依仗道法,境界,竟敢如此辱人!香童蓦然眼睛一亮,只见一位熟悉女冠强行破阵,破开禁制,步出大门,对那青衫男子淡然言语道:“陈山主,请适可而止,如何传道,你一个外人,不必对我指 手画……” 不等鹤背峰杨玄宝说出最后一个“脚”字,刹那之间,剑光一闪,女冠头颅便已滚地,她那双眸与香童恰好对视。 香童心中惊骇,哪怕已经明知师父是假,此事不真,仍是一瞬间道心失守,大山轰然压顶,好似真身碾作肉泥,魂魄化作齑粉。下一刻,“走,小娃儿,暂无境界,没了身份,纯以肉眼凡胎的俗子身份,带你看几眼人间红尘,涨涨阅历,要以山河万古开阔吾辈心胸,用千百牛毛琐事砥砺吾 辈道心。教一个没了师尊的香童,如何在这世界自处,看看能否仅凭自己,在世道上寻见立锥之地。”在那走?山,鲁壁鱼抬头望见山顶那拨气势冲天的王座大妖,谨守道心,告诉自己眼中所见皆是虚妄,结果便有那大妖朱厌一棍砸下,裹挟无穷道意和杀机,鲁壁鱼瞪大眼睛,下意识一退再退,长棍抵住鲁壁鱼的脑袋,那头王座大妖大笑一声,摇摇头,满脸鄙夷,浩然地仙之流,道心果然不堪一击,随便一棍下去,打 杀几十个于玄徒孙辈,有何难。 “朱紫绶,作为旁观者,我有一言相劝,你不必视薛直岁如神明,尤其不可敬畏他如天道。既高看了他,也小觑了自己。”“薛直岁,你身为天君,一宫之主,是否需要自省几分?别家道脉的天君不去说,作为于玄嫡传,学他者生似他者死,自然没有问题,可若是当徒弟的,一点不似 师尊,而且形神两不似,怎的,薛天君是想要欺师灭祖,取而代之啊?”那个天资卓绝可以吃符涨道行破境界的女冠白凤,已经在一处无垠虚空牢笼中,吃了不知多少张她闻所未闻、见未所见的珍稀符?,但是她越吃境界越高,直奔玉璞,仙人,飞升……但是越吃越瘦,形神憔悴,皮包骨头,她觉得自己好像都跻身传说中的十四境了,被她吃掉的万千符?可以随便吐出,她只需随手丢出一 张,小如芥子的一粒符光,便可以将那一颗颗远古星辰肆意炸碎,或是切割成两半,可以将一条条璀璨天河搅得星斗转移,随意搬弄,布置天象…… 她真要吐了。 丁道士看着屋内,那满地尸骸,惨绝人寰的景象,道心只是稍起涟漪便平。 假的,是如此。就算是真的,丁道士更是如此。 修道之人,何必论善恶,有了善恶就有是非,有了是非,幽居山中修道,就在红尘里打滚,恐怕道心才不纯粹。 他出身太羹福地,上山修道之前,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人间苦难,多矣。丁道士坐在原地,依旧是缩脖子靠椅背的慵懒姿势,双手插袖,问道:“陈山主,这类以假乱真的炫技手段,可能用在别人身上,兴许有几分管用。对付小道,可 能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那个手持旱烟杆、跷二郎腿的男子,笑道:“丁道士,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丁道士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坐姿,犯困是不至于了,神色认真说道:“陈山主如果是想以理服人,可能同样未必有用,不如换一种办法,比如以力服人?好歹可以让小道口服心不服,不像现在,陈山主浪费光阴和天地灵气,小道也觉得陈山主在浪费小道的光阴。就像那文霞,先前对你显摆与文庙和熹平先生的关系,她很不以为然,觉得你的心境,配不上那么多的头衔,也就只是个桌上喜欢说认识谁的人,唯一区别,不过是山下人说自己认识某首富某显宦,山上人说自己认识于玄 罢了。小道亦然,事情不同理相同,白白让小道瞧不起陈山主了,没必要。” 丁道士不料那人当真点头,来了一句,“那就换个法子,让你如愿,以力服人。” 片刻之后,鼻青脸肿的丁道士躺在地上,抬手擦了擦鼻子,满手都是鲜血。 丁道士还是笑道:“陈剑仙,技止于此?”站在附近的陈平安,笑了笑,“你所依仗者,确实不在外物,而在自身机巧,在求道心固。否则也不会连如何绕过心魔,顺顺利利跻身玉璞,你都能想出一条捷径 。说你歧途了,当然不信?”丁道士眼前一花,变躺为站,悬在空中俯瞰大地山河,只见地面上以一条长河为界,出现了两条被河水“截断”的山脉,出现了两种景象,其中一条山脉,在河水一侧,百峰绵延,河对面的半截山脉,却只有高峰数座而已,一山更比一山高,但是道路明显。而另外那条山脉,由长桥跨河勾连山脉,一边山峰寥寥,对岸却 是万重山,一山放出一山拦,只是道路崎岖,却无高山矗立。下一刻,丁道士就站在那座长桥上,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一旁,“以符法封禁记忆,以捷径绕过心魔,侥幸架桥过关,不是没用,是很好用。只是唯独不能用在元婴到玉璞这一关。你就没有想过,为何跻身了玉璞境,犹有返璞归真、跻身仙人的‘求真’一事?防的,就是你这种最聪明的学道之人。丁道士,我没必要吓唬你 ,等着吧,等你到了玉璞境瓶颈,就要还债了,山中修道岁月,不知山外寒暑又如何,你却要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一定会让你苦不堪言的。” 丁道士闻言,轻轻叹息一声,“实在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办法的办法啊,陈山主,你有所不知,我并非故意抖搂聪明,而是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 “羽化山高人辈出,见识不浅,就没有人拦着你?好好劝你几句?” “他们没有想到我可以想出这种捷径。等到察觉,已成定局。当师门长辈的,总不能把我打得跌境、从元婴再走一遭吧。” “天无绝人之路,为何不求祖师于玄?”“你以为于祖师是谁?想见就见,想要问道就问道,你知不知道,于祖师的徒孙辈有多少人?一山四宗门,有多少授?道士?于祖师哪怕偶尔现身道场填金峰,又 需要回复多少封书信,每天接见多少道士,处理多少必须他亲自批阅的庶务……” “有机会,可以求,为何不求?” “那是符?于玄,合道星河十四境!你以为飞剑传信一封,或是跑去填金峰……” “为何不求?” “……” “回头我帮你跟于道友求上一求,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 “修道要怕道心不纯粹,道心不要怕不纯粹。这个道理,对其他人不管用,你丁道士却要时刻牢记。” 道士侧过身,诚心诚意打了个稽首,“晚辈丁道士,虚心受教,铭记在心!” 陈平安坦然受之,笑问道:“丁道士肯定不是你的本名,原先名字不好听?说来听听?” 丁道士看了眼“前程”景象,反问道:“陈先生,若非得到你的指点,我注定前路坎坷?” 陈平安笑了笑,“吓唬你的,你还真信啊。求真一关,拦不住你。” 丁道士先是愕然,随后洒然一笑,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他问道:“陈先生,为何故意那般言语作为开场白,让小道,文霞,让我们都对你轻视几分?” 陈平安反问道:“不先知道你们的‘轻视’所在,如果知晓你们的‘重视’何在?” “我既要知道你们这拨谱牒修士的共同性在哪里,也要知道你们的特殊性和各自差异。” “丁道友,你修道一事,颇不俗气,至于传道一事,还差得远。如今有无收徒?” 丁道士笑道:“暂时还没有收徒。还有,陈先生就不要喊我道友了,晚辈如今还当不起。” 屋内一众道士,陆陆续续,一一返回真实境地,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丁道士已经变得正襟危坐,也有那神色恍惚或是大汗淋漓的道士,更有道士必须掐诀坐定,才能稳住心湖动静。 他早已对那陈先生心悦诚服,何止是此行不虚,根本就是大有裨益。 田宫改变主意了,准备先去其余一山三宗求学问道,再去一趟南婆娑洲灵宝派,寻人问道。偷学?陈山主说了,那叫切磋! 我辈学道之人与他人学道,能叫偷? 梁朝冠算是有惊无险过关,可依然心有余悸,想着以后陈平安哪天做客桃符山,路过一候峰,自己得借口闭关,离他远一点。 朱紫绶其实算是最不糟心的一个道士了,不知那些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修道天才,都是那副撞见鬼、又好像同时见了神的模样。 少年香童是最后一个睁开眼睛的道士,咬牙切齿道:“姓陈的,任你手段无数,计谋百出,我偏不服你!” 桃符山“三候”峰的三位道士,在不同山头,遇见了不同的人,他们各有各的收获。如今才知符?一道,不止是往高处去的才叫大符。 白凤幽幽叹息一声,符?这玩意儿,在那座虚幻境界中,她都快吃撑吃吐了,她就想着以后回到道观内,就好好学学如何画符。 那个翘起腿抽旱烟的陈平安,微笑道:“些许障眼法,贻笑大方了。” 丁道士心知不妙,要糟! 这话听着像是一句收场之语,惊堂木一拍且听下回分解似的,其实不然。 坐在陈平安对面的天君薛直岁,始终闭目养神,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入山才知云峰好,撑伞徐徐带雨行。 李睦州是唯一一个不用苦熬的道士。 山中下了一场雨,李睦州便拿出一把油纸伞,走到山脚那边,作为看门人的道士仙尉,已经回宅子躲雨去了,大门没关。 李睦州就在门口,叩响铺首衔环,那年轻道士闻声出屋,站在廊道中,笑着招手道:“李道长,来里边坐。” 已经听陈灵均详细介绍过中土神洲桃符山的了不起,当然青衣小童也炫耀了自己与那符?于玄的相邻而坐,把臂言欢。 李睦州还是第一次进入道士仙尉的书房,第一眼就是那文房匾,“玄虚”,意思很大啊。 书桌上搁放了一对朴拙的铜镇纸,铭文是那极为常见的劝学内容,相对稀罕的,是七字相同。 皆言万般皆下品,好读书,不好读书。 都说寸金寸光阴,好读书,不好读书。 李睦州是学问淹博之士,稍微咀嚼,很快就想明白其中关节。 确实,山下俗子,往往年少时最容易读书,却不太愿意勤勉求学。等到白头时想要好好看书了,却是眼力不济,精神不佳,没有那么容易读书了。 仙尉道长确实雅致。自取道号“玄虚”仙尉,却没有想要故弄玄虚,笑道:“这对铜镇纸,是老厨子,就是我们落魄山的大管家亲手打造,送给我的文房清供。这位朱先生,是真正的博学多才,妙语连珠。他说有书不读,便是低了天分。他还说过一句,我们这辈子的慧根,是上辈子读书而来,下辈子的智慧,是这辈子读书而去。朱先生又说 了,读书分书本内外,却也不必非要盯着书上的文字,看人看事,多想多问,也是读书。” 李睦州深以为然,“确实是此理,朱先生几句话,大有禅机,深具道意。”难怪先前路过那栋好像从不关门的宅子,就见那位老先生在堂屋作画,绘一幅水墨荷花,将极长却极窄的一张宣纸铺在桌上,再让那道号景清的青衣小童拖拽宣 纸,一枝墨荷,梗长丈余,一笔到底! 神完气足,酣畅淋漓。 李睦州本就是精通丹青的此道高手,见此场景,也要佩服不已。 仙尉是走惯了江湖的,假道士,真江湖,便笑道:“李道长能这么评价,也差不多哪里去。” 李睦州问道:“这里的书籍?” 仙尉搬来一条椅子,说道:“随便看随便翻,李道长就把这里当成自己书房。” 反正一些个翻阅较多的正经书,都已经藏在抽屉里了。 李睦州道了一声谢,落座后拿起一本山下版刻较多的道书,又看了几本,发现一个细节,道士仙尉看书,似乎只看序言和跋文? 显而易见,正文内容,那些长篇累牍的文字,主人根本不必多看,随手翻页扫过就知大概,偶尔有书页折角,就是这本书的最紧要处? 高人无疑了。 难怪陈山主会让自己与仙尉道长多聊聊。 仙尉心虚不已,只是难得有个正儿八经的道士高人,坐在自己书房,就想着是不是请教请教,那些书页折角处,处处都是疑惑。 学问太低,修道太难。 读书人,京城居不易。修道之人,山居也难啊。 仙尉犹豫不决,还是鼓起勇气伸手指向折纸一页,读了几句书上内容,试探性问道:“李道长,此语何解?” 李睦州耳中听着那句话,眼中盯着书上内容,心中想着的,却是,仙尉道长这是意有所指? 考校学问? 本来觉得那句话通俗易懂的李睦州,一下子就觉得吃不准了,莫非此语,意外有意,玄外有玄? 仙尉见这位经纬观的宗字头道门高真,遇到这句话,竟然都要认真思量一番。 道士仙尉一时间悲从中来,是了是了!看书修道,果然很难!李睦州思来想去,总不能闭口不言,正要开口说话,仙尉坐在一旁椅子上,手肘抵住桌子,再单手托腮,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好像在看那本摊开的书,也好像是在神游万里,既像是与陆道长言语,也像是自言自语,“朱先生说他也是听一个学人说的法门,就在于五个字,‘观世音菩萨’。大致意思就是说我们要‘观’,多 看书,‘世’,多走路,行世道,‘音’,要多听听别人说什么、想说什么,不要一味自说自话,最后再有菩萨的慈悲心肠,那我们就算是在真正修行了。” 仿佛学道人闻道,万一禅关砉然破。 道士李睦州瞬间跻身物我两忘的心斋境地。天外,于玄非要给老秀才揉揉肩膀,老秀才非不肯,俩倔老头就在那边推搡,一来二去,不知是谁率先没掌握好力道,另外一个就跟着没轻没重了,你来我往的 ,看架势,就快要真的打起来了。 老秀才突然停下手,揪须皱眉不已,“于玄,你觉得发生什么事,会让你跟落魄山反目成仇?”于玄微笑道:“是担心发生类似那头鬼物的偷袭手段?会有一二道士暴毙于落魄山?只管放心好了,我岂会让陈道友为难。一来这些道士都是我亲自挑选的,二来我悄悄设置了一张大符在他们身上,既是护身符,又是伏线符,谁要是觉得有机可乘,用点鬼蜮伎俩,那就别怪贫道循着那条线索,去登门拜访了。何况陈道友 是一贯小心谨慎的,否则白景道友也不会坐在屋顶。” “于老哥,你家山头茫茫多,管不过来,实属正常,话说回来,难怪仙槎道友先前要说道你几句了,不算冤枉?” “五个宗字头,差点就要一只手都数不过喽。经纬观最穷,门风反而是最好的,你说奇不奇怪,玄不玄妙?” “你在此合道星河,当然是众望所归,旁人谁瞧了都服气。白也就说他欠你一份人情,以后肯定会还上,当然还不上是最好。”“所以你跻身了十四境,中土文庙那边,总得给份贺礼,意思意思。于老哥,你猜怎么着,大伙儿一合计,琢磨来思量去,就是没个定论。给多了,估计你会嫌鸡肋,说不定还要觉得欠文庙一份人情。给少了,保不齐什么山什么宫什么派的,会觉得我们这帮在文庙吃冷猪头肉的读书人,是一帮臭穷酸,说实话,我们也愁 啊。” 于玄揪住胡子,一张老脸皱成一堆,“老秀才,给句准话,你要是这么整的话,贫道很虚。” “你们是道士,道士肯定住在道观里,不然就是身在道场中,是也不是?” “老秀才,荀卿!你别逼我学那泼妇骂街啊,我于玄也是有脾气的人。” “咋个还急眼了,骂架?于老儿,我再给你一次重新好好说话的机会!” “唉,老秀才,我这不是担心集灵峰那边出了纰漏,心急如焚就容易说话不过脑子嘛,见谅个。” “放肆,你既然不把我当朋友,于真人今儿伤了我的心,我就也不把你当兄弟,喊什么老秀才,喊文圣!” “半借半送给落魄山的一千颗金精铜钱,借给陈道友的五百颗,这笔账算在老秀才你头上,如何?”“于老哥,你要是这么聊天,那我可就上杆子往上爬,把你当亲哥了啊?善,从来只有谈钱就伤感情、借了钱就等于少个朋友的关系,哪里有像我们这样一谈钱、 感情就愈发深厚的关系?于老哥,有没有带酒,我得闷几个,老弟才学有限,实在是说不出更多的诚挚言语了。” “荀老弟,喝酒就算了。”“实不相瞒,我跟亚圣反复商量,总算合计出个贺礼,打算送两块匾额给你,礼圣觉得可以,这件事就算通过文庙议事了。一块匾额呢,榜书‘道场’俩大字,搁不 搁在填金峰,都随你,另外一块写‘道观’,你依旧想放在哪里就放哪里,文庙只管送,可不管你搁在啥地方。” 于玄惊讶道:“文庙舍得给出如此重礼?!” 老秀才嗤笑道:“你觉得是谁先起的头?” 于玄喟然长叹一声,赞叹道:“陈道友确实厚道,实诚,缺了点心眼。” 他那六个嫡传弟子。 桃符山的鹤背峰杨玄宝,曾是于玄首徒,兵解再转世,重返山中继续修道,等于是一人占俩。 经纬观的垢道人,羽化山的鬼仙山主元素。飞仙宫的薛直岁。还有斗然派,当代掌门梅真的师尊,已经闭关百年的童蒙。 当然如今于玄还有一个藏藏掖掖的小弟子,不过暂时让经纬观那边帮忙传授道法,毕竟不宜带往星河一起修行。 先定心性再传道与术,一向是于玄收徒宗旨。 这次故意让薛直岁“护道”,确实如陈平安所说,最需要打磨道心的,在于玄看来,恰好就是这位嫡传弟子的道门天君。 偌大一座飞仙宫,过于暮气沉沉了。 于玄每次莅临飞仙宫,敢抬头看他的道士,都没有几个啊。 他既不是去巡查的,也不是游山玩水,是极其希望走在路上,就有个道士,主动开口,问上一问道法,不问道,闲聊几句也好。 曾经有过这样的道士,虽然会神色局促,语无伦次,也会问一些并不高明的问题,但是于玄乐在其中,耐心为他们仔细解惑。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见着祖师爷于玄,敢开口言语的道士就开始越来越少,上次去飞仙宫,就连一个道士都没有了。 于玄当然可以主动停步,喊来一个远远稽首便无言的道士,但是于玄更希望飞仙宫的任何一条山路上,都有道士主动言语。 于玄说道:“老秀才,现在可以让我跟陈道友聊几句了吧?” 虽然看不见那落魄山景象,只是符?在,他们道心大致如何,于玄还是有所感知的。 也就是某位道士的心境真到了糜烂境地,于玄也有机会出手挽救一二。 等到老秀才撤掉了那份大道屏障。 天外于玄以心声言语一句。 “陈道友待客真诚。” 山中陈平安便回复一句。 “于道友用心良苦。” 于玄如释重负,抚须而笑。一千颗金精铜钱,肯定不算打了个水漂。长远来看,其实有赚,大有赚头!不料那位陈道友笑问道:“他们只是有了个否定之否定,得了个很初步的肯定而已。于前辈毕竟是送了五百颗金精铜钱,我与人做买卖一向不愿别人亏钱的,需不 需晚辈再来个顺水推舟,趁热打铁。一般而言,楔子过后,翻过开篇正文内容,就该步入中段,最后再来收官……” 于玄忙不迭说道:“不必不必,陈道友如今忙着闭关,不宜耗神分心更多,有个楔子与开篇便足矣……”陈平安笑道:“前辈放心,接下来只在事上磨砺,无碍道心太多,我先带他们见识见识山上斗法之外的战争场面,再帮他们量身打造一场场刺杀,例如设身处地, 换成是陈平安,如何面对甲申帐那拨剑修的围剿……” 于玄试探性说道:“陈道友何必如此劳神费力……” 咦? 心声如石牛入海。 于玄又开始揪着胡须一并揪心了。 其实跟竹楼崔诚当初帮陈平安和裴钱教拳,是一个路数。 先让人退无可退,逼到墙角,全无一丝余地可以周旋。 比如丁道士无比自负于自身的修道天赋、学问才智。那就悉数摧毁之再重建。 同样手段,换成一个飞升境修士来做,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这拨道士们犹有一份大余地可退,栽在别人手里,是我差了道龄。 陈平安一个外人,不管是旁观者清,还是眼界使然,可能要比他们更了解五座宗门。 只说从于玄,到垢道人,再到赵文敏,到李睦州。 就像陈平安自己,对那刚刚进入跳鱼山十六人,就少了耐心,而且是少了很多的耐心。这当然也跟当下陈平安的处境大有关系,但是退一万步说,就算陈平安没有跟马苦玄打那一架,没有被一位十四境候补鬼物偷袭,陈平安也还是不可能亲自传道和教拳,甚至不可能经常去跳鱼山,至多就是站在开辟为私人道场的扶摇麓,凭栏远眺,多看看那十六人的修行进展,通过一些细节,确定他们的心性品行,再 与郑大风和岑鸳机定期碰头一次,查漏补缺。一座跳鱼山,暂时多出十六人,等到大骊王朝送来第二拨剑修胚子呢?或是没有在桐叶洲创立青萍剑宗?又或者等到二十年封山再解禁,落魄山所有藩属山头, 都陆陆续续开峰,有元婴修士或是远游境武夫坐镇山头,而这些峰主,都有了越来越多的亲传弟子和再传弟子…… 顾不过来的。 陈平安只是学郑居中,终究不是郑居中。 所以于玄的这份良苦用心,陈平安心有戚戚然。于玄今日之境况烦忧,不就是落魄山和青萍剑宗来日之必然? 小门派担心青黄不接,祖师堂香火不旺。弟子,钱财,天材地宝,灵器外物,道书秘笈,只求多多益善。 大宗门,也会忧心弟子们良莠不齐,道场繁芜,顾此失彼,人心涣散,担心那些好苗子,一着不慎误入歧途,求道不真。 于玄是要他这个陈道友,做那恶人,来当砥砺那些儿孙辈道心的磨石。 陈平安很默契就接下了这份苦差事,于老真人花钱买道心,陈平安何尝不是一种未雨绸缪的预演和练手? 何况还不用花钱。 在陈平安眼中,这些身份清贵、当得起仙苗美誉的道士,其实大多数都是……年轻人。 斗然派的道士田宫,愿意为了经纬观的垢道人,第一个公开撕破脸皮。好不好?陈平安当时差点就要给他竖大拇指。 那文霞觉得他陈平安那般作派,惹人厌烦,令人作呕……好不好?陈平安觉得简直就是太有道理了,她如此想,好得很! 犹有一拨年轻道士,坐在那边,好像就是在等着久闻大名的陈山主,到底是否有真本事,配得上那些传闻和事迹。 陈平安内心深处,非但没有任何芥蒂,反而觉得他们的态度就该如此。 当然,如香童这样的,另说。 至于又属于例外的丁道士,尤其是天君“值夜”薛直岁,飞仙宫这一脉,规矩太重。 规矩当然必须得有,无规矩不成方圆,但是过重,就会过犹不及。道士天性,束缚一多,舒展就少。 身心不得舒展,如何天人合一? 大体而言,这场坐而论道,陈平安不外乎有错纠错,雕琢璞玉。与那好上加好。 说是传道,其实不至于,陈平安脸皮还没有厚到这个份上,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江湖险恶”,倒是名副其实,当仁不让。 于玄,教得出一树开五花,教得出绝大多数道士都是持身端正,却未必犹有更多精力,教得了所有的“一个再传弟子的香童”,“太羹福地的丁道士”。 陈平安一个外人,兴许反而教得了近在眼前的外人香童,丁道士,也一样未必教得出一座“经纬观”,一位“垢道人”。 于玄给了一份问卷,正确答案是公开的。陈平安给出一个详细具体的解题过程就行。 于道友,陈道友。 相互间以道友相称,可不是什么客气话。 一个是信得过对方,一个是自信担得起。 再一次“醒来”,随陈平安一同作壁上观的薛天君率先起身,打了个稽首。 这一次就算是那香童,也跟着起身,老老实实行了个稽首礼,才撂狠话,只是略显色厉内荏,“依旧不服。”最不服气的那个桃符山鹤背峰香童,还有如今一想到符?就头疼的斗然派白凤,以及想要与陈山主多请教请教的飞仙宫鲁壁鱼,这三位道士,他们都愿意留在落 魄山。 跳鱼山那边的传道之人,不就多了嘛。 岑鸳机给人教拳就是学拳。 同理,你们帮着传道就是自己修道。 打不过一个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东道主,教几个最高境界才是观海境的孩子,还不是信手拈来? 这天陈平安亲自将其余打道回府的道士们,送到了牛角渡,近距离瞧见了那艘“龙蛇踪”,陈平安啧啧称奇,说半点不眼馋,那是自欺欺人。 陈平安竟是与他们打了个道门稽首,微笑道:“道在琼楼,道在瓦甓。道在符?,道在道外。我辈学道者当珍重宝之。” 二候峰女冠文霞,她壮起胆子,试探性问道:“陈先生,晚辈能不能开启一场镜花水月?” 一众道士只见那位陈山主霎时间如临大敌。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不必如此,以后路过贵派道场,想必自有面谈的机会。” 恩将仇报,坏我道心?! 文霞小有遗憾。 黑衣小姑娘安安静静站着,什么都没有说。 小米粒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见。叶澹不知是用上了什么符?手段,还是自行跨洲来此,在牛角渡凭空现身,望向那位青衫男子,确定身份后,她神色淡然道:“师祖前不久降下一道法旨,将这艘 龙蛇踪跨洲渡船,免费租借给落魄山一百年。” 陈平安故作镇静,点点头,“落魄山在此谢过桃符山。” 叶澹笑道:“我也要谢过陈剑仙才对。” 陈平安心中了然,照实说道:“无意间帮你报仇,只是顺带的,道友不必言谢。” 那文霞依旧一脸茫然。 叶澹脸上笑容更浓,“果然人的名树的影,陈隐官确实官威不小。” 陈平安面带微笑,并不言语。 叶澹的到来,本就足够出人意料,现身之后,与那陈平安打哑谜一般,更是处处透着古怪。 斗然派“叶处士”,岂会与谁笑脸笑言? 便有几位道士心中叫苦,莫非还是一场幻境,狗日的陈山主,有完没完,还在考验我们道心?! 就有一个觉得遭不住的混不吝年轻道士,直接往地上一躺,看你陈平安能奈我何,我现在的一颗道心,简直就是古井不波! 叶澹皱眉道:“是一候峰,名叫梁朝冠?你这是做什么,成何体统。” 梁朝冠笑呵呵,翘起二郎腿,“陈山主,下次我去斗然派,见着了真的叶师叔……” 陈平安笑着提醒道:“你已经见着真人了,有什么话,现在就可以当面说清楚。” 薛直岁无奈道:“赶紧起来,陈山主没有弄虚作假。” 梁朝冠看了眼薛天君,再看了眼气态端庄不怒自威的叶师叔,最后看了眼陈平安,一骨碌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与那叶师叔默然稽首,大步流星往渡船走去。 陈平安好心好意提醒道:“忘了?龙蛇踪已经租借给落魄山了。” 梁朝冠朗声道:“没忘,贫道打算留在落魄山好好历练一番。” 没有一艘跨洲渡船,难不住薛直岁,祭出一艘符舟,足可跨洲远游。 所幸那叶澹也跟随道士们一同返回中土神洲。 她腰间悬挂一支极为罕见的彩色短鞭,篆刻“壶公炼制于古西岳”一语,以及“赶海”二字。 姜尚真以心声问道:“米裕,你去过避暑行宫,清不清楚,山主为何对这个叶澹,如此……戒备?”米裕犹豫了一下,以心声答道:“我以前在避暑行宫闲来无事,喜欢翻阅档案,还真知晓这里边的内幕。叶澹除了道士身份,她也是一位剑修,曾经去过剑气长城,结果第一次赶赴战场,就受伤不轻,是被那红叶剑宗的妖族剑修蕙庭,以‘脂粉’打成重伤的,叶澹好像还连累了一位师门长辈的护道人,所以她曾经立过一个誓言,谁能手刃仇家,如果是男子,她愿意与他结为道侣,若是女子,她就担任婢女百年。真不怪咱们隐官大人一见到叶澹,就怕得要死,她如果非要完成誓言 ,赖在落魄山不走,隐官大人如何是好?” 姜尚真恍然大悟道:“缘来空有缩地鞭,缩不了相思地。” 米裕说道:“换成咱俩?不算个事?” 姜尚真微笑道:“这就是我们远远不如山主的地方了。一个男人的最大风流,是洁身自好,用情专一,让天下女子既求之不得,又求之不得。” 米裕佩服不已,周首席这句话,当真说到自己心坎上了。 陈平安说道:“等小陌回来,你们几个剑仙,加上裴钱,陪我走一趟大骊京城。” 裴钱。姜尚真,米裕。一位止境武夫,两位仙人境剑修。 小陌,谢狗,老聋儿。这可就又是三位飞升境剑修了。大骊王朝新任国师陈平安,要首次出现在朝堂大殿上。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此山从此便姓陈 跨洲渡船都有了不止一艘,那么斩龙石,不得有点眉目? 登船龙蛇踪,登高远眺,陈山主一个不小心,就看见了那座龙脊山。 米剑仙的某个提议,不该在人多的时候提出来嘛。当个下宗首席,还委屈上了? 李睦州,现任经纬观的观主。 道士来时元婴境,都还没有到瓶颈,去时却已经是玉璞。先前在落魄山看门人仙尉道长的书房内,李睦州仿佛被一语道破天机,心境一开,如一场大雨洗净尘埃,又似拨云见日,势如破竹,修道关隘层层山,节节竹筒轰 然破。 等到李睦州走出心斋境地,回过神来,便破境了……而且毫无凝滞,神清气爽的道士,仍是仔细翻检心神一遍,果然无碍。 李睦州立即从椅子上站起身,心中千言万语,好像都是累赘,只好打了个无比郑重其事的道门稽首。如一位道士虔诚朝拜……一座顶天立地的道山。 这一下就把道士仙尉给彻底整懵了。 李道长你就算也不知道那折纸一页疑问的答案,回答不出,也不用如此愧疚啊。 关键是你怎么还眼眶泛红上了。 思来想去,仙尉只得出个勉强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不愧是名门大派里走出的正经授箓道士!礼数就是多!道歉都这么礼重。 仙尉就想要给李睦州回个稽首礼,自己毕竟是落魄山的看门人,更是那座香火山的新任山主,还收了个徒弟,肩头担子重了,身份一多,更不能缺了礼数。 不曾想山主凭空现身在书房内,伸手托住了仙尉的一条胳膊,意思再明显不过,让仙尉不必还礼。 如果不是当了经纬观的观主,毕竟庶务繁重,李睦州可能是那个最想留下的道士。 这座落魄山,奇奇怪怪不奇怪,实在是让李睦州觉得太过天然亲切了。当时陈平安陪着李睦州走出宅子,屋外雨已停,李睦州甚至忘了带走那把油纸伞,还是仙尉记事,抄起雨伞跑到门口,喊住那位李道长,陈平安却是转头笑道:“ 当是李道长的略表谢意,收下就是。” 仙尉只得收下。 李睦州有些赧颜,与陈山主小声解释道:“那把雨伞只是寻常物件。” 陈平安笑道:“如此才好,礼轻情意重。仙尉道长如今有座山头,离这里不算太近,颇耗脚力,阴雨天气,走在路上用得着。” 李睦州欲言又止,只因为自己的破境,实在是太过玄乎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算是帮忙给出了一个说牵强很牵强、说在理却又无比在理的解释,“修行之人,道力积累都在平常。挑灯夜读鸡一鸣,浑然不觉天下白。” 李睦州点点头,微笑道:“不管怎么说,陈先生的落魄山,真是贫道的福地了,以后只要有机会,就会常来,次数一多,还望陈先生不要厌烦啊。” 陈平安说道:“既然能够成为李道长的修道福地,自然是此地草木都与道长相亲的缘故,草木如此,况乎人哉。” 李睦州问道:“屋子那边?” 陈平安笑道:“李道长可以露面了。” 李睦州走出宅子,与陈平安打了个稽首礼,独自往山上行去。 陈平安走向桌子那边,原来温宗师没有等到裴钱,却等来了一个守株待兔的白玄,正在怂恿温仔细在某本册子上签名画押。 你不是想要跟裴钱问拳吗?跟我们一起啊,人多力量大,双拳难敌四手,有温兄鼎力相助,将来收拾一个裴钱,不在话下。 温仔细是完全摸不着头脑,根本不明白这个提壶喝枸杞茶、一见面就邀请他入伙的孩子,脑子里到底装着啥。瞧见了那个青衫长褂的中年男子,温仔细站起身,脸色古怪,身体紧绷,抱拳道:“灵飞宫温仔细,拜见陈剑仙。在那合欢山之上,是晚辈轻狂无知,多有得罪了 。”陈平安微笑道:“没什么得罪不得罪的,退一步说,得罪我又没什么,反正不是一家人,大不了井水不犯河水,在落魄山和灵飞宫之外,你我再想碰面比登天还难 。不过你难道直到现在,还是没猜出那人是谁?” 温仔细疑惑道:“是说那个与陈剑仙同桌饮酒之人?” 陈平安说道:“不然?” 温仔细如今满脑子都是宗师裴钱,都快有心魔了,哪里顾得上那个嘴欠的王八蛋,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给他一个大嘴巴子。 陈平安笑道:“温仔细,好好想想,那句‘贫道要是你师父的祖师爷,道爷我就是你祖师爷的师父’,是谁都可以说的?” 温仔细一瞬间好像被五雷轰顶,目瞪口呆,真是道宫祖师堂内悬挂在最高处的那幅祖师像?那位头戴莲花冠的白玉京陆掌教?! 温仔细满脸泪水,面朝合欢山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泣不成声,颤声道:“灵飞宫温仔细,拜见太上祖师,拜见陆掌教!” 陆沉一脉,尊师重道,确实没话说。从那骂天骂地谁都敢骂、唯独不骂自己师尊的仙槎,再到被师尊坑骗举霞飞升耽误了许久、始终毫无怨言的天君曹溶,再到徒孙湘君,以及到哪怕被驱逐师门、 却依旧认陆沉为祖的赵浮阳,就因为赵浮阳道服僭越就要与之打生打死的真人程虔……当然还有眼前这个心高气傲的温仔细。 白玄以心声问道:“曹师傅,这人咋回事?事先说明,我可没说啥,天地良心,就只是邀请他在英雄谱上边占据一席之地。” 陈平安解释道:“跟你没关系,他一直想要见个人,结果瞧见了没认出来,错过了,这辈子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都不好说。” 白玄点点头,“如此说来,也算性情中人,这般好汉一条,该他跻身英雄谱。” 陈平安伸手,“那本册子,拿来瞅瞅。” 白玄精神一震,雀跃道:“曹师傅你也要录名?那稳了!” 陈平安一板栗打得白玄双手抱头,气笑道:“知不知道裴钱在你这个年纪,连我跟她说句话,进个道理,都得过好几遍脑子。” 白玄不愧是白玄,试探性问道:“曹师傅,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裴钱的拳法境界一高,就不太愿意动脑筋了?”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伸手按住白玄的脑袋,笑道:“勇气可嘉。” 温仔细站起身后,已经恢复正常神色。 陈平安说道:“如果温仙师不是特别着急赶路,就去跳鱼山那边等着,裴钱近期会现身跟你切磋一两场。” 温仔细判若两人,说道:“不敢说是切磋,就是请裴宗师指点一二。” 陈平安说道:“你当然是习武天才,却不是纯粹武夫。” 温仔细默然。 陈平安笑道:“如果是真心实意想要学拳,那么上山容易,下山就未必了。” 温仔细说道:“晚辈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陈平安指了指跳鱼山方向,“裴钱已经在山脚等你了。” 温仔细抱拳告辞,飞奔而走,声势不小,路上响起一串如平地滚雷的动静。 白玄赞叹道:“竟敢单挑裴钱,确实可敬可佩。值得我破个例,先把他的名字记上。”裴钱跟着师父走了那么远的江湖,师徒之间早有默契,比如先前周海镜想要问拳,陈平安说了句“不可胜负心过重,也别太不当回事”,意思就是需要重视这场切 磋,但是千万别伤了和气。今天陈平安跟裴钱的说法,前后句刚好颠倒了位置,意思也不难理解,其实就一点,不能打死人。 温仔细到了跳鱼山的山脚,刚抱拳,要开口。 裴钱只是说了句“同境”。 转瞬拳已至。 温仔细根本来不及招架,更别提还手,就被裴钱砸中脖颈,一拳撂倒。温仔细眼眶霎时间布满血丝,体内气血翻涌如洪水决堤。 裴钱再轻轻跺脚,躺地上七窍迸血的温仔细一个弹跳起身,裴钱来到他身边,她以脚尖一挑,就将温仔细摔到山上那座演武场。 上山确实容易。 天上突然掉下来个人。 吓了习武六人一大跳。 温仔细躺在演武场泥地上,数次挣扎起身不得,呕出一大口鲜血,反而气血通畅几分,睁开眼睛,碧空万里,舒坦! 要是扛不住裴钱同境两拳,就不下山了! 岑鸳机只是扫了一眼,喝道:“继续走桩!” 一个坐板凳上抠脚的汉子着急忙慌喊道:“这位从天而降的仁兄,可不许跑我们这里来骗药费啊。” 从这天起,跳鱼山就多出一个每天只挨裴钱一拳的武学宗师。 再与那郑师傅谈好价格,泡个药水桶,一天一个价,行情还不一样,温仔细也懒得计较这个,让郑师傅都记账上。本来觉得在跳鱼山学拳颇为吃苦的六人,每天亲眼瞧见一位远游境宗师倒地不起,安安静静睡一会儿,再摇摇晃晃起身,鲜血浸透衣衫,每走一步,地上都是鲜红脚印……如此看来,学拳还是不苦的。裴钱过来喂拳,不定时,如果是早上教拳,温仔细是比较喜欢的,挨了一拳,只觉得全身散架了,就去泡个热气腾腾的 药水澡,再换身洁净衣裳,神清气爽坐在小板凳上,陪着郑师傅唠唠嗑,看那些少年少女们练拳,挺好,一天很充实。若是裴钱晚上才来喂拳,温仔细就要提心吊胆大半天了,病恹恹坐在板凳上,提不起精神,他又不敢跟裴钱提要求,还是郑师傅仗义,帮忙跟裴钱打了个商量,将每天的切磋,定时在早上巳时。作为报酬,温仔细也会给郑师傅,还有那位岑师傅搭把手,给六个孩子教几手桩架和拳招。一来二去,就多出个温师傅的名号 了,由于有个“人不可貌相”的郑师傅陪着一起插科打诨,侃大山,温仔细也不觉得这般山中练拳教拳生涯,如何枯燥乏味。 俩落魄山顶会享福的家伙,躺在藤椅上,剑仙嗑瓜子,宗师吃桂圆。 “钟老弟,你每天都这么闲着,好像也不是个事儿啊。听说剑客曹逆,都已经是金身境武夫了,还有那贺蕲州也非弱手,福地天下第一的名头,不要了?” “米兄,明后天我就去跳鱼山看看。听小米粒说那边多出一个叫温仔细的远游境武夫,我去会一会。” “钟老弟,如果没记错,前天你也是这么说的,说去会一会郑大风,掂量掂量这位上任看门人的斤两。” “今早老厨子的浇头面,总觉得滋味不如昨天,是我嘴刁了,还是老厨子今儿没用心,敷衍我们兄弟?” “钟老弟,你帮我想个靠谱一点的法子,如何拖延去桐叶洲的日期。” “去拜剑台,找那老聋儿干一架,受了伤,不就可以留下养伤了。” “老聋儿未必肯答应此事啊。”“米兄好歹是下宗的首席供奉,就算是在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座椅位置还是很靠前的,那老聋儿虽然境界更高,终究只是我们落魄山的一般供奉,官大一级压死人 嘛,何况你们还算半个同乡,他这点面子都不给你?不能够吧。那也太不会做人了。” “咦?有道理啊。钟老弟,今晚的那顿宵夜,想好吃啥了么?” “愁呢。” “别愁啊,赶紧想。小米粒私底下跟我说了,老厨子的手艺强弱,与我们的要求高低,是直接挂钩的。” “好好好,果真如此,那我可就要豁出脸皮不要,也要让大伙儿更多些口福了。” 最终选择留在落魄山的道士,因为多出一个临时改变主意的梁朝冠,就变成了四个。 梁朝冠当然很怵那个陈山主,只是年轻道士一想到师叔“叶处士”的威名赫赫,心里就更没底,这就叫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还真不是梁朝冠胆小怕事,事实上,敬畏叶澹的道士,桃符山和斗然派,大有人在。叶澹虽然“籍贯”出身桃符山二候峰,她的道场就在二候峰后山,可叶澹同时还是斗然派高功之一的登职师。她之所以身兼两条道脉所长,这里边又有玄之又玄的一桩上山因果,若非当年叶澹在剑气长城遭劫,命中定数,逃脱不得,否则以叶澹的资质根骨,必定仙人,早就该是二候峰的峰主了。而那位本该争取一线机会、帮她脱劫的护道人,便是斗然派开山祖师、于玄六位嫡传之一童蒙的道侣,只是她为了在战场上救下叶澹,因此伤到了大道根本,她很快就兵解离世,而她的转法后身,今世今身,便是那被叶澹亲自度人带回山中、重续仙缘的女冠文霞。叶澹对斗然派心怀愧疚,就只保留金玉谱牒的二候峰道籍,再凭借自身道力和所 攒功德,转去斗然派,一步步升任斗然派高功,此外她还兼任桃符山祖师堂特设道官之一,司职纠察一山四宗的道士功过。 甚至还有一些小道消息,早年于玄曾经私底下找到过叶澹,询问她有无担任桃符山祖师堂掌律道士的想法。她说没有。 外界传闻,叶澹的理由是自己道行太低,难当大任。 可事实上,没有这些废话。叶澹与那祖师于玄,从头到尾,她就只是说了“没有”二字。跳鱼山这边,不过是六个修道胚子,而传道之人,就有落魄山次席供奉谢狗,被抓过几天壮丁的记名供奉甘棠,再加上从集灵峰搬到这边的四位中土神洲道门高 真。六人入山修行,帮忙传道的师父,就有六个。 学道与传道双方,岂不是等于一对一?! 一般山上所谓亲传,也多是一位师父带几个嫡传的情况,哪有这种可遇不可求、做梦都不敢想的特殊待遇? 这让跳鱼山学道六人,个个 最先来到跳鱼山当师傅的那个貂帽少女,她自称道号白景,曾经砍过几头王座大妖……谁敢相信这种事,谁都心中存疑。 约莫是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前天朝某头王座大妖遥遥祭出过一把飞剑,昨日再对另外一头王座大妖远远丢出一记术法,就算“砍过”?对待传道一事,谢狗也没什么耐心,经常是他们每有提问,总喜欢把“次席”放在嘴上的谢供奉,便会与某人干瞪眼,面面相觑,后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问得太玄乎还是太粗浅。后来谢狗觉得他们先前的学道路径,都太不堪入目了,便随便丢了几种炼气吐纳术、洞府搬运法,总计六种,刚好属于六个门类,让他们好好 修习,不可挑三拣四,都学起来,她过段时日就会检验成果,先确定了他们学习不同道法的大致资质好坏,她再做决定,如何给他们量身传道,开小灶。 六人不明就里,他们资质再好,再被说成是修道天才,终究是宝瓶洲某国某地的鹤立鸡群者。 哪里知道“白景”这个道号的意义,哪里知道这个貂帽少女,是远古大地上,一片鹤群“道士”中,当之无愧的如龙者。不管怎么说,在他们六人心中,至少是暂时,这位谢师傅的修道造诣,反而似乎不如后边来的那个“一般供奉”甘棠,甘师傅好歹有问必答,所有疑惑都可以一一 帮忙解惑,而且解答得极为精准,有的放矢, 老聋儿哑巴吃黄连,偶尔小心翼翼望向远处的白景前辈,后者面带微笑,点点头,丢个或鼓励或欣慰的眼神,教得不差。 害得老聋儿都要担心,自己这个凑数打短工的,会不会就这么变成长工。 来自祖庭桃符山,是那鹤背峰杨玄宝的首徒,香童,元婴境。按辈分算,是符箓于玄的孙儿辈,其实已经高到不能再高了。飞仙宫鲁壁鱼,天君薛直岁的再传弟子。斗然派掌门梅真的嫡传弟子,白凤。还有桃符山一候峰,梁朝冠。三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地仙,其中梁朝冠还是一位剑修,当年丹成二品之时,同时孕育出一把本命飞剑,丹成与剑出之际,周身气一匝,飞剑随气转,梁朝冠人身天地之内,便有晦朔弦望循环一遍的祥瑞异象生发, 更让那一候峰祖师堂内供奉的那部祖传道书《混元八景剑经》,“蠢蠢欲动”,似拜谒,如恭贺。 师尊立即帮忙与祖师堂禀报这个天大喜讯,所以梁朝冠才有资格去过一趟云梦洞天。他与鹤背峰香童,一向是谁都看不顺眼谁,一个觉得对方是躺在功劳簿上享福的主儿,每次现身,眼睛都是长在眉毛上边的。一个觉得对方是因为修道资质太一 般,才会在符箓大道之外横生枝节,成了个什么剑修,将来有甚出息。如果不是这趟落魄山之行,既然两看相厌,自然不如不见。桃符山地界广袤,二十余峰,山中道观宫殿更是三百有余,道士数量之多,可想而知,在那两座仙家 渡口,多少道士今日与谁一见,想要再见,就不知猴年马月了。不曾想如今他们却需要朝夕相处,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白玄得到了郭竹酒的点拨,跟谁都没打招呼,就闭关去了。说是闭关,不过是屋门一关,往那蒲团一坐。 闭关破境,白玄不过用了一炷香功夫,出关之时,就已经是一位神完气足、剑意沛然的龙门境剑修了。 一把本命飞剑萦绕白玄飞旋不停,如千百缕白云萦绕一座巍峨山岳,几有一种浮云带山游青天的迹象。 白玄一摔袖子,念了个“收”字,飞剑便复归眉心处。 本来听见屋外闹哄哄的,白玄就立马不乐意了,看不起谁呢。 觉得自己闭关不一定能成功,需要护关?还是觉得成了个小小龙门境,就要与我道贺几句? 都什么臭毛病,咱们落魄山可不能被你们带坏了风气,如此虚荣做作,白大爷可不惯着你们!刚要嘴巴吃了几斤砒霜,出了门就要见一个骂一个。结果白玄一转头,看到曹师傅也在呢,就坐在自己屋子廊下竹椅上边,白玄立即搓着手,硬生生挤出满脸灿 烂笑容,小跑到那个青衫长褂布鞋抽着旱烟的家伙跟前,一个蓦然站定,“曹师傅,担心多余了哈。” 陈平安笑道:“此次闭关消耗光阴,比我预期多出半炷香。下次闭关,再接再厉。” 小米粒坐在一旁,怀捧金扁担和绿竹杖,双手使劲无声鼓掌,“厉害的厉害的。”陈平安站起身,将旱烟杆收入袖中,挥了挥烟雾,微笑道:“老聋儿,跳鱼山帮忙传道一事,如今人手足够,你这边就可以不用管了,传道授业的师傅太多,反而 容易让学道之人无从下手,贪多嚼不烂。当然,如果你自己对教学一事特别感兴趣,也可以去那边多看几眼,总之就是此事不强求,全凭你的个人爱好。” 老聋儿如获大赦,本来苦哈哈皱着的一张老脸,渐有舒展貌。 不曾想那白景前辈斜眼看来,想跑?! 你这一般供奉,身份不高,架子恁大,还想从我和小陌这边请教几门剑术?知不知道远古岁月,欲得一两句真传,到底有多难? 当年有多少开窍的妖族炼气士,为了从某位得道之士那边听闻道法,愿意给那洞府的看门、当那道场的护山供奉,百年数百年?老聋儿便知自己是上了贼船,只好故作思量状,临时改口道:“山主,我觉得做一件事情,最好是有始有终。那跳鱼山,不会每天去,免得妨碍别的师傅教学,偶 尔去那边看看,指点几句,总归不难,也该如此。” 陈平安一脸为难,善解人意道:“不会耽误甘棠供奉的自身修道吧?” 老聋儿看了眼年轻隐官,隐官大人也没个确切的暗示,只好做个最不出错的选择,“不会,既然当了落魄山供奉,总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就像一个传道严苛的老师傅,与那惫懒徒弟询问一句,小子修行如此勤恳,熬夜完成道门课业,不会伤神吧,多多注意身体啊。 陈平安点头道:“心意到了就行,跳鱼山传道一事,将就将就便足矣。” 老聋儿脸上带笑,漂亮话都给你说了,我将就?岂不是就是不讲究了? 这落魄山,真不是一个实诚人可以待的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地儿啊。 那姓陈的一走,老聋儿便见那白景前辈神色不悦。 老聋儿心中苦闷,自己哪里又说错话了? 离开拜剑台之前,陈平安以心声笑道:“等到小陌回山,你们俩多多少少,抽空传授甘棠供奉一两种适合他的上乘剑术。” 谢狗不情不愿说道:“老聋儿还不配让小陌亲自传授剑术,我倒是可以挑个心情不错的时候,传授他两种鸡肋剑术。” 这次轮到山主斜眼看次席。 谢狗只好诚心诚意解释道:“山主唉,一样剑术两个修道人啊,一种闻道便有三士之分,能一样嘛。 “我之鸡肋,却是甘棠之无上珍宝。”“放心吧,他到时候一定会感恩戴德的。他娘的,换成是我,若能帮几个孩子随随便便传道几天,说几箩筐废话,就能跟谁学成两种……哪怕只是一种能让白景心 仪的高明剑术,从这拜剑台,到那跳鱼山,我每天得跪着走过去,爬着去都愿意啊。山主,实不相瞒,当年我求道之心,极为坚定,心有所向便一往无前……”陈平安无奈道:“前边的话,我都相信,确实说得真诚。就是最后这句,你就别画蛇添足了,小陌偶尔会跟我聊一些往事,你所谓的求道之心,不就是现在山泽野 修的祖师爷?砍杀几个,得了几本秘籍,学会了,再去拦路下一拨,有听着顺耳的道号,就一并收下了。” 谢狗羞赧道:“小陌真是的,这也说啊。” 陈平安说道:“难怪郑先生会对你刮目相看,原来是把你视为一条道上的前辈了。” 谢狗小心翼翼说道:“郑城主也时常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毁尸灭迹?” 陈平安笑道:“那不至于,要更含蓄,合乎规矩。毕竟是在浩然天下,若是在蛮荒,就不好说了。” 不会比周密差? 谢狗说道:“如果不是山主开口,为之缓颊,我跟小陌都不太可能传授剑术给甘棠。” 陈平安好奇问道:“为何?” 谢狗咧嘴笑道:“小陌不喜欢老聋儿这种怂包。” 小陌不喜欢,她就跟着不喜欢。陈平安说道:“你们有所不知,根据避暑行宫的秘录记载,这位龙声道友,年轻那会儿也曾壮举过。老聋儿不愿打开这壶陈年老酒,邀人畅饮,我一个外人就不好 越俎代庖了。” 一艘来了牛角渡就不走的跨洲渡船“龙蛇踪”,免费租借给落魄山一百年,可谓是天上掉馅饼、还直接送到嘴边的好事。 姜尚真已经将渡船仔细逛了一遍,摇摇头,美中不足。 就算于老真人诚意更多几分,愿意主动将几十张主要图纸、数以百计的附录图纸,一并送给落魄山,到了陈平安手上,恐怕也是废纸一堆。 道理再简单不过,需要陈平安去一一拆解的单张符箓,粗略计算一下,就有三百六十多张。 世间符舟,数量极多。 这一艘,堪称“符舟”的老祖宗。 少年时的姜尚真,曾经跟荀老儿问过一个很天真的问题,为何不将那些祖师堂秘传道法公开,让门派内的谱牒修士谁都能学。 老人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脑袋,用一句话含糊过去,等你哪天当家做主了,就会知道愿意不愿意跟可以不可以是两回事。 村塾那边换了个说是为陈先生代课一段时日的姜夫子。也不知道姜夫子登门与某位泼辣妇人说了什么,第二天就有个从村塾退学转去别村蒙学的孩子,蹦蹦跳跳来上课了,每天不用走远路上学放学,这个蒙童开心得 很。 大体上,十来个村塾蒙童,有更喜欢姜夫子的,也有更喜欢陈先生的。 丁道士独自一人返回落魄山,神色复杂。 听说陈先生在那扶摇麓闭关,幸好山主闭关之前,留了个口信给小米粒,说是丁道士返回之时,就让他走趟扶摇麓找自己论道。 陈平安确实在闭关炼剑。 护关的,还是谢狗。 所以谢狗现在对那老聋儿是愈发不满意了,蹲着茅坑不拉屎嘛。再这么出工不出力,一般供奉的头衔都给你摘掉。 不过山主此次闭关之前,却说自然有人愿意代替甘棠供奉,跳鱼山的传道师傅,还是会凑足六人之数的。 就是眼前这个道士? 谢狗问道:“去而复还,所求何事?” 文绉绉说话,谁还不会呐。 丁道士以心声问道:“小道与前辈的言语,会不会打搅到陈先生闭关?” 谢狗笑着摇头道:“不会,咫尺之隔,无异于两座天地。凭你这点道行,想要吵也吵不到咱们山主炼剑。” 丁道士便脱了靴子,坐在廊道,淹头搭脑,有点无精打采,无奈道:“小道现在已经分不清玉璞和仙人两个词汇了。” 他是在乘坐薛天君符舟途中,与诸位道士一起复盘,丁道士才猛然惊醒,自己是仙人境啊!哪是什么小心被日月煎人寿的玉璞?谢狗恍然道:“想来是咱们山主对你比较刮目相看,愿意多打磨打磨你这小牛鼻子道士,见你不识趣,自己不开窍,只好找个由头,让你返回山中,是好事,别苦 着一张脸了。” 谢狗的言外之意,很淳朴的,你可别不识抬举,不分好赖,小心被砍啊。 屋内陈山主,前天炼剑,是第二次被阴了。上次是脖颈被勒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槽。说是惊人,不是这点伤势如何夸张,而是那个躲在重重阴影中的幕后十四境,能够无视落魄山护山阵法和扶摇麓此地的重重禁制,在半点不露出蛛丝马迹的前提下,就让一位止境归真一层的武夫,受到这种程度的伤势。第二次下狠手,更是直接将心神沉浸于炼剑途中的陈平安背脊拉开一道可见白骨的伤口。这让负责护关的谢狗气得咬牙切齿,所幸陈平安再次放弃炼剑,还是老神在在,没有半点颓废,打开屋门,坐在廊道,跟谢狗闲聊 了一会儿。 亏得陈平安有一把笼中雀。 不然闭关一事的半途散功,后果不小。轻则天地灵气往外泄漏,重则清减一身道气或是折损数十载道行。 只说灵气流散一事,自古就是放出容易收回难。每一记术法神通的施展,确实都是从储蓄罐往外砸钱。将天地间浑浊与清灵二气分开,需要炼气士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境界高者,自然相对轻松,可是下五境炼气士,光是这一件事,就要耗费光阴无数,若无家学或是明师指点,没有师门传下法宝灵器,既无仙府道场的地利,又无人和,当然会处处碰壁,修行不顺,一境有一境的关隘,更怕走上岔路,只说修炼一件本命物,谱牒修士,都有现成的修行次第,山泽野修上哪儿“闻道”去?有师承相授的,那叫真传一句话,没有领路人,就是迷障千万丈,消磨光阴的鬼打墙,还不是最可怕的,就怕修行误入歧途,走到一条不归路,断头路。炼废一件候补本命物,兴许谱牒修士可以承受,犹有代替之物,对于“野狗刨食”的山泽野修而言,可能 就是大道就此断绝的惨痛下场。所以宗字头道场,都会最少设置一座护山大阵,不同法统道脉,各峰也有各峰的阵法,层层加持,为的就是藏风聚水,归拢灵气,无形间清除天地间的污浊煞气。要知道所有大阵的运转,都是要吃神仙钱的。这笔支出,只要乘以年数,数额就会很大。这就又衍生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关于护山大阵是否能够汲取周边 的天地灵气,如果答案是汲取,那么“周边”到底是多大,历史上几乎所有宗门,就都有不同的选择,都注定绕不开这个不宜对外公开的问题。 一般来说,两座宗门之间,何止是相隔万里之遥?就是怕“犯冲”,宛如江河互争水道。 落魄山的选择,极为保守,是仅仅封存天地灵气不外泄就行,并不以大阵行“气吞山河”之法。当年同在处州地界的龙泉剑宗,也是如此作为,可即便如此,由于两宗地理位置过于毗邻,如俗语所谓的一山容不得二虎,龙泉剑宗还是“被迫”搬迁出去,在外 界看来,就是大骊皇室首席供奉的阮邛,必须主动给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让道”,不得不避其锋芒。 山君魏檗亲自帮忙迁徙山头,居中调节的大骊宋氏,同时给了阮邛一份补偿,在大骊旧北岳地界划拨出一大块地盘给龙泉剑宗。 在宝瓶洲其他修士看来,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甚至还有很多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道消息,说那位机缘巧合之下、一遇风云变化龙的陈山主,年少时其实曾经试图去铁匠铺子求个落脚地,结果被那眼高于顶 的阮邛百般看不起,觉得那贫寒少年没有修行资质,死活不愿意收陈平安为入室弟子,后者心灰意冷,当了没几天的杂役短工,阮邛就干脆将他赶走了。 不知何时,宝瓶洲就开始暗戳戳流传开来几个说法,“收徒不能太阮邛”,“看人奇准阮首席”,“放出大漏阮剑仙”。 这些谐趣说法,都是刘羡阳亲口告诉陈平安的。 当时陈平安憋了半天,询问阮师傅听见了这些说法作何感想。 刘羡阳认真思量一番,说阮铁匠面无表情,心无波澜……吧。 解释?这种事情,让陈平安怎么解释?跟阮师傅解释,还是跟宝瓶洲那些乱传消息的王八蛋解释? 别让老子当面碰见你们这些乱嚼舌头的,小心狗头不保! 丁道士小心问道:“前辈道龄很长?” 谢狗扯了扯嘴角,“睡了很长很长很长一觉,错过很多很多很多事物。算不得真正的道龄。怎么,如果是年纪大的,境界比你高,心里就痛快几分了?” 丁道士摇头道:“小道不会做此想,修行是自家活计。”谢狗便顺着这位小道士的说法延伸出去,“一个道士,眼中所见,太过盯着眼前事和手边事,心中所见,至多是自己的将来如何如何,不太着想人身之外的天地大 道,至少在我看来,难称道士。”“不是说一定要当个什么良善好人,非要在万丈红尘里摸爬滚打,走了一遭又一遭。只是如今你们道教道家道法道士,至道祖起,再到各家各门户的祖师爷,再加上那些个随手可翻的道书典籍,都要求徒子徒孙们积攒外功,更有道士提出什么八百三千功德之类的,道统法脉分出千百条,各有各的此消彼长,荣辱兴衰,可 既然大家都如此看待一件事,持有同一个看法,自然是因为这件事,有利可图。我想说的真正意思,你听不听得懂?” 丁道士点头道:“前辈意思,晚辈理解。” 谢狗嗤笑道:“可别是不懂装懂,跟我装蒜啊。” 丁道士说道:“岂敢。” 谢狗随口说道:“之所以愿意与你多扯几句闲天,是觉得你跟以前人间的那些道士,比较像,也只是相对而言了。”“当年他们看待修道一事,真是比性命更重,忍辱负重,不辞辛苦,此间滋味,你们是无法想象的了。若能在某位修道前辈那边,听闻道法真传一两句,有人便要 伏地不起,痛哭流涕,毫不掩饰,既拜高人传道之恩,也叩拜天地养育之德,更拜自己的一颗道心,不曾愧疚身后一条来时道路。” “你们就不行,不够纯粹,哭不真哭,笑不真笑,百般顾虑,千种算计种算计,做什么都像是跟谁做买卖似的,而不自知。” 丁道士听闻此说,神采奕奕,心神摇曳,向往之。 谢狗瞥了眼小道士,确是可造之材。丁道士认真思量片刻,似有所悟,抬起胳膊,向前递出一只手掌,竖起,再轻轻摇晃一下,“如有前路先贤可称道德者,将天地拨分出阴阳,暂以“善”“恶”强行名之,大道崎岖难证不易得,行其善道者有早夭者,亦有行其恶道者可登高,此事最是障眼法,蒙蔽后辈学道人。但是有心计数者,便会知晓,前者成事者众,后者败亡者多,初学道者,羽翼未丰,谁敢言说自己一定是登顶者,故而小心起见,需要行前者道路,久而久之,道上率先闻道者,无形中就成了身后学人的护道人。道上再有法统别立,路旁又有门户另起,道就更大,路就更宽,同道行路者众,大可以联袂去往山巅,浩浩荡荡登天,道人以纯粹道心,大炼某处旧址,百人不行,千人如何?千人不够,万人同心!我辈道士真能如此,众志成城,万年之后,人数,气势,道脉,犹胜万年之前的登天一役,或破而炼之,以城化城 ,或将那天庭遗址大而覆之,岂是奢望?三教祖师何必忧心万年,何必散道?!” 谢狗板起脸嗯了一声,轻轻点头。 小道士可以啊,我自己都没想着这么多,这么远。 脑筋比那袁巨材好许多啊。 难怪山主会对他青眼相加,该不会是想要挖墙脚吧? 可以啊,小牛鼻子当个落魄山一般供奉,绰绰有余。 一尊无垢无暇的青衫法相,剑仙化作一道虹光,掠出屋子,大袖飘摇,气象浩渺,琉璃光彩。 转瞬间就已经远遁百余里山水路程,丁道士耳边余音袅袅,陈先生笑言一句,“稍等片刻,速去速回。” 丁道士问道:“这是?” 陈先生是在演练某种秘术? 谢狗撇撇嘴,“既然没了阴神出窍的道路可走,就找个相似的法子呗,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丁道士由衷赞叹道:“任你万山围拦,自辟一条道路,说的就是陈先生这种人了。” 谢狗点点头,“小道士,你比老聋儿更适合落魄山。” 丁道士震惊道:“可是剑气长城十剑仙之一的那位老聋儿前辈?” 谢狗揉了揉脸颊,老聋儿名气这么大?在自己这边偏要装出处处谦卑、礼敬前辈的鬊鸟模样,莫非是这位一般供奉,心不诚? 谢狗想起一事,“我们山主为何揪着你‘不求于玄’一事不放?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切肤之痛,不好去求于玄指点?”丁道士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诚恳言说此事,“我喜欢万事不求人,当然很难做到,就退而求其次,修道之初,就给自己订立了一个框架,比如以后登高受阻,可以与羽化山只求一次,这次就用在了结丹之前,向箓城借调了二十余万张符箓到太羹福地的道场内。也允许自己这辈子与于祖师求一次,打破元婴境瓶颈,既然 可以绕过心魔,就想着以后闭关证道飞升之前,再用掉这次机会。” 谢狗说道:“这很好啊,不是死要面子,不求任何事,只是谨慎相求,如此说来,是咱们山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啊。”丁道士摇头道:“是前辈误会陈先生了,实则陈先生用意更深。关于我的两百载修道云水生涯,他极为肯定,给予赞赏颇多,但是陈先生也有过一句评语,可谓一 针见血,让我当场汗流浃背,足可受益终身。” 谢狗可不会跟他客气,“将那句评语,说来听听。”丁道士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道:“陈先生说我还不曾真正绝望过,不曾真正走到过求天求地求人求己都无用的死角。所以他让我好好思量,有朝一日身临其境,该 怎么办,会怎么想,转头回顾此生来时道路又是如何。” 谢狗揉了揉貂帽,“你也不算笨,当下有答案了吗?” 丁道士说道:“暂无答案。但是如今有了几个新鲜想法,通过多个正反论据去验证最终的某个论点。” 谢狗笑道:“比如?”丁道士微笑道:“比如光阴长河可以倒流,于祖师在桃符山填金峰的时候,我别说求一次,都要卷好铺盖住在于祖师门外,每天至少有一问。又例如于祖师在天外 星河,我返回羽化山,肯定会随身携带一摞护身符箓,去往天外,既能跟祖师爷求教一些问题,也能在璀璨星河间俯瞰人间,一举两得。” 谢狗点头道:“你算是想明白了,原来咱们山主所谓的‘求’,与你心中的‘求’,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嘛。”丁道士使劲点头,沉声道:“确实如此,当丁道士拘泥于‘求人’,陈先生却是在教我‘求道’。陈先生传我‘问心’二字,便是教我‘问道’一事。我心目中的山中传道, 高真度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不过如此,不过如此了!” 谢狗小声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说可能啊,其实咱们山主也没有想这么多?” 丁道士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 谢狗就奇了怪了,你是落魄山的授箓道士不成,就这么向着陈平安? 见那位前辈脸色玩味,丁道士一脸懵,试探性说道:“不会吧?” 谢狗神色尴尬,端起架子教训道:“小道士心不定,如何敢言道外证道,我们山主为你传道的一番良苦用心,大打折扣了。” 丁道士会心一笑,双手插袖,缩了缩脖子,晒着温暖的日头,“落魄山真是个好地方,不知不觉中,便勾留了人心。”谢狗哈哈笑道:“想叛出……离开羽化山,也不是难事,我趁着无需为山主护关,抓紧走一趟天外,去见于玄,帮你说几句好话,准你留在落魄山修道就是了,几十年百来年,等到哪天你跻身了飞升境,再回羽化山,到时候重新恢复道士度牒便是,在落魄山这边保留个客卿身份,于玄的桃符山等于白捡了一个飞升境,捡 大漏了!” 丁道士满脸苦涩道:“祖师堂谱牒录名除名一事,岂可儿戏,前辈说笑了,万万不能如此作为。” 离经叛道这类勾当,丁道士还真做不来。吾身规矩,我心自由,才是丁道士想要行走之路。谢狗懒洋洋道:“两百岁的地仙,放在我们那个岁月,也不多见的。小道士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争取跟我家小陌混个熟脸,他跟落宝滩那位碧霄洞主关系很好,以后等你证道飞升,有本事自己去青冥天下游历了,只需说自己是我家小陌的道友……可不能这么讲,碧霄洞主心眼小,容易听见这句开场白,他就一袖子闷了 你,你就换个说法,说自己是小陌的半个晚辈,碧霄洞主说不定肯陪你聊几句道法了。” 丁道士已经大致猜出这位貂帽少女的真实“道龄”。 难怪说去天外就可以去天外,想见自家于祖师就能见着,不管聊什么内容都百无禁忌,聊起那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也能如此轻描淡写。 丁道士忍不住好奇问道:“前辈的那位道侣,与前辈是身处同时代的炼气士?” 谢狗咧嘴笑道:“远古人间的天下十豪,再加上四位候补,总计十四个,我跟小陌,问剑了半数。” 丁道士却是第一回听说什么“天下十豪”。 即便是头次耳闻此事,但是当“远古”和“天下”组在一起,丁道士就很知道分量的轻重了,实在是无法想象那十四位的境界。 丁道士以心声问道:“前辈能说说看他们是谁吗?” 谢狗摆摆手,“我说得,你听不得。” 丁道士便迂回一问,“敢问那位老大剑仙,可是远古天下十豪之一?” 谢狗摇摇头,“陈清都当时只是候补之一,他练剑速度不够快,属于那种比较难得的厚积薄发,每一步都走得稳当。” 丁道士再问道:“礼圣呢?” 谢狗笑道:“还是候补之一。” 丁道士壮起胆子,“三教祖师呢,该不会?” 谢狗转头看了一眼。 丁道士就知道想岔了。 三教祖师在十豪之列。 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补,名次没有先后之分。 剑修陈清都,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 小夫子余客,后来的浩然礼圣,创造文字,绝天地通。 原本最有希望成为天下妖族共主的白泽。 符宗箓祖的三山九侯先生,道场在那远古五嶽之一的太山。 白景就曾经亲眼见到三山九侯先生在人间传道的详细光景。 至于陈清都,那会儿还是个浓眉大眼国字脸的青年,模样不俊俏的,单论容貌,比起老瞎子之祠,差了好几百个陈平安吧。等到登天一役结束,待在落宝滩不肯出力的碧霄洞主依仗道法不低,与那之祠有样学样,强行圈了人间一大块地盘,占为己有,炼作一座道观,好像取名为蔡州 ?再将一州之地,命名为观道观?结果就惹恼了道祖。 谢狗笑问道:“都说于玄独占符箓二字,为何合道却是跑到了天外?你这个于玄的徒孙儿,难道就没想过其中缘由?” 丁道士点头道:“想过,没想明白。” 谢狗说道:“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自然是道上早有道士占据道路了。” 丁道士指了指天幕,说道:“晚辈疑惑的,是那位前辈既然道行如此高,早早合道成功,为何不干脆去天外炼化星辰作符箓?” “他如此做了,你们这些晚辈后进,岂不是无路可走,还谈什么天无绝人之路?闷在罐中一万年,不得出气半点。” 谢狗笑道:“怨天尤人,苦死你们。”其实不单是于玄凭此别开生面,得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连那皑皑洲韦赦,当年也曾受惠于三山九侯先生的主动让路,才有了合道十四境的一线机会,只可惜那 位自号三十七峰主人的韦赦,自己不争气,道力不济,棋差一着。 听到谢狗的解释,丁道士豁然开朗,真有道士,愿意主动为后世让道!心中高人,又多一位! 丁道士站起身,走下台阶,与天稽首,对那位依旧不知姓名、道号的符箓前辈,遥遥礼敬。 谢狗又想起一事,乐呵得不行,越想越觉得好玩,忍不住笑出声,她躺在廊道里边,晃荡着二郎腿,“小陌小陌,快快回家。” 丁道士问道:“敢问前辈道场在哪座山头?” 既然打定主意在此盘桓更多时日,丁道士就想要多与这位前辈多接触几次,哪怕不问道法,多问些万年之前的老黄历也是好的。谢狗白眼道:“没有正儿八经的道场,咱们落魄山就没有举办过一场正式开峰庆典。既然小陌都没有自己的山头,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然也没有。可能第一位 获此殊荣的,是那山脚看大门的道士仙尉吧,之后那几个元婴境才会跟着补办,我们山主有心了。” 丁道士无言以对。 剑气长城的老聋儿,眼前这位前辈,再加上她的那位道侣。 陈先生这座才刚刚拥有宗字头名号的落魄山,好像站在此山之巅的大修士们,有些……拥挤啊。 真武山。 原本阳光普照的天地晦暗不明,如被层层云雾罩住山头。 山外,一尊青衫背剑的巍峨法相,凌空蹈虚,往山走来。 行至真武山的山门牌坊外边,剑仙身高已经与常人无异。 如一尊神灵夜游人间,缩地山河,万法不拘,光阴无限。 山中有一位中年容貌的祖师爷,走出主殿,亲自下山待客。 时隔多年的一场重逢,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历历在目。 双方见面如摊开一幅笔墨未干的画卷。 这个好像相貌、气质没有半点变化的中年男人,就连装束都一如当年,身后背剑,腰间悬符。 他正是当年将马苦玄带出骊珠洞天的那位兵家修士,马苦玄名义上的传道人,暗中的护道人,双方有师徒名分。恍如置身于一幅光阴画卷走马图,携手故地重游,男人环顾四周,微笑道:“栩栩如生,真假难辨。一个当年想要活命都不容易的草鞋少年,有了如此好手段,如 今已经问礼正阳山的陈剑仙,就可以多说几句了。” 没有半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迹象,反而主动揭开当年那场对话的“楔子”,都不用陈平安开口提醒他了。 画卷当中,地点是小镇外的神仙坟。男人与少年说了一番他的道理。“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答应就点头,不答应就继续沉默便是。如果觉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还能侥幸从老猿手底下逃生,那么以后离开小镇,可以去真 武山找我,讨要你以为的公道。” 少年脸上没有任何愤懑神色,眼神明亮,只是回了一句,“如果有机会,我会的。” 作为局外人的那个“马苦玄”,那会儿明显也想说点什么,结果就被男人用一句话顶过去,“死人更没资格跟活人撂狠话。” 陈平安此刻更多视线,是在宁姚身上,还有那个手持短刀的泥腿子少年自己,怎么看怎么与宁姚是天作之合。缓缓收回视线,陈平安让画卷人物都暂时退场,双手笼袖,散布在这座尚未被大骊王朝改为祠庙的神仙坟,微笑道:“前辈当年这番言语,凭直觉,听得出来,对 我没有任何恶意。不过说实话,我一开始并不理解这个道理,在之后的一趟趟远游路上,我就反复思考,嚼着嚼着,就嚼出好些余味来。”男人走在一旁,开诚布公道:“至多就是对你没有什么敌意。可要说有何善意,倒也谈不上。当年只是怕你年纪小,尤其是有心仪女子在旁边看着,容易一个热血上头,冲动用事,在真正成长起来之前,就误了前程,在这边栽了跟头,导致你我结怨更深。真武山的某位祖师,在自家地盘刁难一个晚辈,这种事情,传出去 也不好听。” 他确实很早就看出了陈平安有拳意上身。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前辈是修心修力两成的兵家高人,故而身处山中看山外,以上五境的神仙,看待凡俗陈平安,同样没有任何恶意。除非是置身战场,才会对谁有敌意。我跟马苦玄过招的神仙坟,不是前辈的战场,故而毫无杀机,更无半点杀心。我甚至毫不犹豫,如果不是我赢了马苦玄,而是马苦玄胜过我,他再想 对我痛下杀手,前辈都会一样拦着。”男人点点头,“会拦着你杀他,也会拦着他杀你。对马苦玄有所偏心,是山门身份使然,同时不至于对他太过偏袒,是我个人性格导致,不允许我行手段下作之事 。” 说到这里,男人神色古怪起来,“气势汹汹而来,旧事重提,难不成并非兴师问罪,总不会是来这边与我道谢的吧?” 陈平安依旧是自说自话,“但是不知道前辈有没有意识到一点,桓澍依旧怀揣着一种无形恶意而不自知。” 第一次被陈平安直呼其名,男人收敛笑意,“愿闻其详,为我解惑。” 不识天地真面目,只缘身在红尘中。 看架势,陈剑仙是要先礼后兵?! 桓澍却发现陈平安只是笑着与自己对视,暗示自己,既然谜底在自身,解铃者便是自己?陈平安却是心思急转,桓澍在真武山的辈分不低,据说是当代山主岳顶的师弟,但是除去桓澍在真武山的那份履历,桓澍的根脚来历,却是一团迷雾,就连大骊谍报都没有任何记载,只有简明扼要的一句批注,此人来自中土兵家祖庭。由于自己有个好师兄的缘故,再加上再次见过了兵家初祖,真武山又有个余时务……何止是神游万里,再加上陈平安选择以“遗忘”关键词汇、人事来囚禁神性,经常是瞧见了、听见了什么作为开启门扉某把钥匙的关键词汇,才会临时记起些什么,所以此刻所想,就有了岁除宫吴霜降,再一路延伸出去,犹有被吴霜降收拾过一次的皑皑洲韦赦……这些如钓起一连串“鱼获”的心念,和枝蔓繁芜,大火燎原 ……是完全不由自主的,陈平安也只能想到就算,而且必须重新一一自斩念头。桓澍恍然道:“是了。原来如此。人之言语恶意,确实可分三种。第一种,比如市井坊间的恶语相向,最为浅显。第二种是更为含蓄的,根本不用在言语内容、文字措辞上着力,而是一种阶层对低一等、低数等阶层的俯瞰和轻视,陈山主先前评价,还是说得客气了,我这真武山兵家修士,与泥瓶巷陈平安说那番话,便在此境,最后一种,确实隐蔽,难以自觉!因为已经是来自……桓澍所处片面世界,对陈平安所处片面世界的那种无形恶意。双方至此境地,相信已经无需言语, 不用谁开口说话,便有天壤之别,善恶自明。” 来自言语者,来自说话之人的所处阶层,来自整个世界。 男人不停喃喃自语,陷入一种扪心自问的玄妙境地,“道在吾哉?道在汝哉?大道在无垢青天中,在泥泞黄土间……” 不知不觉,等到桓澍回过神,陈平安已经撤掉了阵法,两人站在山门口。 陈平安等到桓澍从那境界中脱身而出,就要转身离去。 陈平安连那马苦玄和马兰花都分得清楚,怎么可能分不清楚他跟马苦玄,或是马苦玄跟真武山和传道人桓澍。何况马苦玄在下山之前,也主动脱离了真武山谱牒,就马苦玄这种一贯喜欢拉屎不擦屁股的别扭人,都愿意如此反常行事,由此可见,马苦玄对这座宗门,对他 的师父桓澍,其实都是有感情的。 桓澍问道:“陈山主的道理,已经说完了?这是要走?” “不然?当年桓澍也没多聊,就那么几句话,总计八十四个字。” 陈平安反问道:“我如今境界比你高,拳头比你硬,就稍微多说几个字,让你不得不耐心听我讲完这总计两百六十四个字。” 退一万步说,不作此想作别想,有心不依不饶翻旧账,真要跟你讨要什么公道,如今的真武山桓澍,给得了陈平安? 既然如此,叙旧过了,那就心满乘兴而来,乘兴意足而归。 不曾想桓澍说道:“不着急走。山主等你登山做客,不是一天两天了。” 陈平安似笑非笑,“不会是想要来一场关门打狗吧?” 桓澍哑然失笑,摇摇头,也不卖关子,解释道:“我那山主师侄,想要跟陈山主谈一件铜臭俗事。” 这下轮到陈平安倍感意外了,你桓澍的辈分这么高? 可别是某位真身神像有资格在那中土兵家祖庭东西陪祀两庑吃香火的人物? 难怪当初去骊珠洞天取走三教一家中兵家信物的,是此人,而非真武山或是风雪庙的现任山主。 桓澍笑道:“马苦玄是什么性子,你跟他是同乡,还不清楚?他在山中的辈分,如果再高一点,更要鸡飞狗跳。” 宝瓶洲虽然是浩然九洲中最小的一个,却是唯一一个同时屹立两座兵家祖庭的“大洲”。 风雪庙山主,是位喜欢御剑的剑仙,貌若稚童,眼神深邃,一身道气极为强盛。 而真武山的山主,名叫岳顶,却是一个中等身量、其貌不扬的男子。 岳顶现身山脚,抱拳行礼笑道:“见过陈山主,桓师叔祖。” 陈平安看了眼桓澍。 桓澍瞪了一眼岳顶。 岳顶就知道出了纰漏,只是自己先见师叔祖与陈平安聊得很投机,就想着无需隐瞒你老人家的真实辈分了。 桓澍说道:“人已经帮忙带到,我就去祖师殿了。近期有事无事,都别打搅。” 岳顶再次行礼,“谨遵法旨。恭送师叔祖回殿掌灯添油。” 山门牌坊那边,还来了个年轻女修,她的面容气度与岳顶有几分神似。 陈平安没有挪步登山,问道:“岳山主,不知有何事相商?我需要马上回山待客,就不久留了。” 岳顶说道:“陈山主本身是一位剑仙,又有落魄山的下宗,是一座剑道宗门。” 陈平安点头道:“雪猿道友,见多识广。” 岳顶一时间还真接不住这句话。 山门那边的女子忍不住笑出声。 陈山主果然风趣,就这么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吗? 如今别说宝瓶洲,就是整个浩然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年轻隐官返乡没多久,便接连创建了上、下两宗。 如果这都算见多识广,那等会儿如果可以多俩几句,对落魄山和剑气长城两地掌故如数家珍的自己,不得是学究天人? 看来某些山巅传闻是真的了,年轻隐官坐镇避暑行宫多年,积攒了一箩筐飞剑,装满了阴阳怪气。 陈平安目不斜视,置若罔闻。 岳顶无奈道:“不得无礼。” 陈平安微笑道:“山中修道须有真性情,比起肚里打算盘好多了。家教礼数之上,只管天性舒展,自然生发,便是修道胚子。” 岳顶微笑点头。 那女子哀叹一声,其实她年纪更大啊。岳顶正色说道:“受限于天生材力和后天学力,都算不得如何出彩,让我在这玉璞境一层,停滞多年。但是能够触及玉璞境的瓶颈,却非自身道力积累所至,而要感谢某一年春的迟迟不去,凭此造化,炼化飞剑的速度,何止是事半功倍。再加上这些年从龙脊山那边切割而来的一块斩龙台,昼夜不息,不断砥砺剑锋,终于 有了闭关的迹象。故而闭关之前,陈山主不来真武山做客,我也会去落魄山,主动与陈山主言说此事,表示谢意。” 陈平安神色舒展开来,沉默片刻,点头道:“原来如此。岳剑仙有心了。” 真武山当代山主岳顶,道号“雪猿”。既是兵家修士,还是一位剑修,传闻本命飞剑,名为“花信风”。 花信一事,世间有两种划分方式,十二花信风,或是二十四番。 前者数量少,但是寓意更大,后者看似数字更大,其实反而相对道路更窄。 按照岳顶的说法推断,他那把飞剑“花信风”的本命神通,属于牵涉后者。岳顶继续说道:“我们真武山愿意拿出半数的龙脊山磨剑石,与落魄山做一笔买卖。实不相瞒,大骊龙脊山属于我们真武山的份额,以十份计算,其中两成,送到了中土祖庭,我与桓师叔祖等六人在内,或是修缮祖师殿所需,或是我们自己炼剑,又或者需要偿还某些山上人情,总共分去了两成,又有两成,经过祖师堂议 事,准备纳入真武山财库,暂时不去动它。故而如今龙脊山那边还余下四成磨剑石,尚未凿山开采。” 陈平安立即伸手搭住岳山主的胳膊,“上山聊,慢慢说。回山待客一事,可以先缓一缓。” 双方对视一眼,都在不言中。 其实双方都是如释重负。 一个是意外之喜,此事竟然有的谈。另外一个更是宽了心,陈山主没有因为刚刚当上大骊国师,就立刻翻脸不认人,否则陈国师都不用亲自出马,只需让大骊朝廷派人与真武山询问一句,贵派磨剑 石有无盈余?先前祖师堂议事,不是没有人犹犹豫豫提议,不如抓紧开采龙脊山,求个落袋为安,再与中土祖庭打个商量,代为保管?如此一来,他陈平安就算当了国师,总 不好撕毁崔瀺亲自签订的契约,先来个即刻封禁龙脊山,再与真武山狮子大开口,索要所有来不及开采出山的磨剑石吧?听到这个听上去很美好其实蹩脚至极的建议,岳顶倍感无力,落魄山距离龙脊山才几步路远?在陈平安眼皮子底下“偷盗”采石,就算他可以假装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大骊王朝的那位皇帝陛下,当真会坐视不管?心中当真不会埋怨一句,“我好不容易才邀请陈平安出山担任国师,你们真武山就这么与我大骊宋氏道贺的?” 何况就岳顶自己而言,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愿意跟落魄山做一笔合则两利的长远买卖。 与那岳山主把臂言欢,一同拾级而上,陈平安赞叹道:“龙脊山余下四成,都给落魄山,岳道友的气魄,已经是仙人了。” 岳顶稍显茫然,我有说全部磨剑石都给陈山主吗?先前祖师堂那边的议事结果,是给落魄山两成,要是那位新任国师犹不满意,至多至多,再多给一成! 全给?岳山主你就可以卸任山主身份了。 按照陈平安的想法,能与真武山购买两成磨剑石,就已经称得上是不虚此行。 别说只是登山做客一趟,让我去厨房,系上围裙给岳山主亲手炒几个佐酒菜都没问题! 岳顶哪里知道陈山主是当惯了包袱斋和二掌柜的场面人,他只是转头望向身边女修,她竟然点点头,“爹,你方才自己说了,都给的。” 岳顶听闻此言,也没有什么女大不中留的感伤,更不觉得她是在胳膊往外拐,反而认真思考起这件事了。 陈平安有些好奇,便转头看了眼她。没有随父姓,好像是叫宋旌。由于没有下山历练和赶赴战场,大骊刑部档案没什么记录。有了个猜测,以真武山的明面上的底蕴,再加上大骊王朝的秘密档案,开采龙脊山,不会这么迅速,如今只剩下四成磨剑石,肯定是有高人助阵,帮忙切割斩龙 台。 她展颜一笑,“陈隐官,我也是剑修,偷偷去过剑气长城的,只是去之前,我在祖师堂发过誓,不可递剑,所以白走一趟了。” 陈平安点点头,笑问道:“冒昧问一句,是单字飞剑?” 她满脸惊讶道:“这都猜得到啊,陈隐官真是神人也!” 剑气长城的每一把单字飞剑,这类飞剑的持有者,只要出现一个,在避暑行宫的档案上边,都是重中之重,剑气长城肯定会安排两位甚至是更多的护道人。 就像岳顶的本命飞剑“花信风”,若非二十四番,而是十二花信风,那么岳顶的剑道成就,可以更高。 同理,若是岳顶的本命飞剑,是那传说中的单字飞剑,比如“花”?!大道宽阔,可想而知。 但是这类单字飞剑,历史上出现的数量太过稀少了,哪怕是在剑气长城,被记录在册的,万年以来,不过十四把。 飞剑“真名”的字数多,不一定就会品秩低,例如陈平安当年的笼中雀和井底月,还有刘景龙的飞剑暂定“规矩”,就都很高。 但只要是一把单字飞剑,就一定品秩极高。 因为这让剑修不用任何炼气苦修,不用渡过任何关隘,不必问心修道,就相当于拥有了儒家圣贤的一个本命字。 岳顶笑道:“她的名字,还是姜祖师帮忙取的。” 父辈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宋旌问道:“猜得出是哪个字吗?” 陈平安淡然道:“这怎么猜。” 宋旌小有遗憾。 陈平安已经转去跟她父亲谈正事了。旌,是古星名。既然是那位武庙姜太公的亲自赐名,自然是有深意的。自古兵家对于天象变化,极为重视。礼书月令篇有载,季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天官星 象书有云,弧九星在狼东南,天之弓也,以伐叛怀远。再加上圣贤解字有注,弧即是旌旗所以张幅。那么宋旌的那把飞剑名字,还需要猜个什么? 不过就是个“弧”字。 那她以本命飞剑切割斩龙台,既可以帮助真武山更快采石,又是一种效果最佳的炼剑,难怪她敢在这种宗门大事上发表意见,岳顶也没有觉得她在胡闹。在真武山神道主路之上缓缓登高,岳顶那边提出了三个要求,一,是挑选吉日,真武山与落魄山和青萍剑宗正式缔结盟约。二,真武山的剑修和武夫,可以去往两座宗门历练,反之亦然,至于人数定额,如果今日商量不好,以后可以详谈。三,等到五彩天下再次开门,真武山准备挑选出六到九人不等,将来他们赶赴五 彩天下,希望可以在飞升城内待上一段时日再外出。龙泉剑宗和风雪庙,既然属于他们的那片龙脊山,早就“开采殆尽”,已被凿空,这些年留在那边山中结茅修行的练气士,其实就是做做样子。按照当初四方共同签订的契约,任何一方势力开采完毕,就要撤出龙脊山地界,地契时限,以此作准。只是阮邛和风雪庙各有默契,各有各的顾虑和考虑,总之就是双方都没有如实跟大骊朝廷报备,真武山就算有所察觉,却也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讨好大骊宋氏,与龙泉剑宗和风雪庙恶了关系。所以一旦今天真武山跟落魄山说定谈妥,那 座龙脊山,就算是完全被落魄山收入囊中了。兜兜转转,昔年心心念念而求而不得,此山终于归我陈平安所有。 对于先前两个谈不上是条件的条件,陈平安当然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下来,但是第三点,陈平安说必须先跟飞升城商量。 看着那个又开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年轻隐官,宋旌很辛苦才忍住笑。 谁不知道如今飞升城的避暑行宫那边,宁姚只是帮某人代任隐官一职? 那你陈平安跟谁商量啊,跟你媳妇在哪儿商量啊? 不过说实话,就算是陈平安的“娘家人”宝瓶洲,谈论起他的道侣,也总说是陈平安高攀了那宁姚,真要结为道侣,她是下嫁。 宋旌偏偏就不这么觉得,根本没什么高攀没什么下嫁,他们两个,就是好像天公作美的一双良配! 在那剑气长城开铺子,陈平安不过是喝了点酒,晚点回家而已,宁姚就舍得关门?尽瞎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旌发现陈平安又转头看了自己一眼,笑容和善,有一种好似长辈看侄辈的眼神……欣慰且慈祥? 岳顶有意无意加快脚步,刚好挡在两人中间。陈山主,咱们谈买卖归谈买卖,你可千万别当那某本山水游记的主人公! 既然大致谈妥了,陈平安就要赶回扶摇麓,岳顶也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思。奇了怪哉,就跟防贼似的。陈平安一头雾水。 一粒芥子心神所化法相,御风蹈虚返回扶摇麓道场。 陈平安打开房门,走出屋子,约莫是心情不错的缘故,双袖飘摇。 一向脚步从容的陈山主难得出现这种豪气干云的步伐和自负气态。 再与那丁道士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差点让丁道士必须掐诀稳道心。 “道友,我刚刚悟出一门往小了说也可称为集大成者的飞升法,想不想学,敢不敢学?” 此问一出,寂静无声。 就这么冷场了。 陈剑仙意气风发,丁道士瞠目结舌。 谢狗率先打破沉默,小声问道:“山主,喝高了?” 一位兢兢业业的编谱官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蹦出,蹲在那边,摊开一本空白册子,准备落笔记录此事。 有那章节名目了。陈君才是跻身仙人境,却道可以传授飞升法。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纯粹剑修们 很奇怪,大言不惭一句的陈平安,接下来只是询问了丁道士一些再入门不过的常识。 道友是何时辟谷,在那之前一日三餐规不规律,修行路上,什么时候跻身的某境,还记不记得具体的年月日,在不同境界呼吸吐纳和大小周天的详细情况…… 别说是丁道士如坠云雾,就连谢狗都懒得不懂装懂了,她是真不懂山主想什么。 真想传道度人,授予一门所谓的飞升法,你陈平安再另辟蹊径,也至于如此土气吧? 那位编谱官倒是一一记录在册,白发童子对隐官老祖再敬佩,却也忍不住心中腹诽几句,这一个章节,她取得名目是好,可内容嘛,是不是过于清汤寡水了些? 陈平安问了一大堆俗不可耐的细枝末节,最后问道:“丁道友,想好了没有?” 丁道士倒是个实诚人,反问道:“有此飞升法,陈先生为何自己不修行此道?” 蹲在一旁的白发童子小鸡啄米,是个好问题。 陈平安微笑道:“我需要在旁观道和护道一场。” 谢狗朝山主竖起大拇指,“言行合一,以诚待人!” 丁道士说道:“想好了,赌一把!” 陈平安眯眼笑道:“你先在这里,跟以往一样修行几天,记得别紧张,只管一切照旧,该如何就如何。之后我就与道友合伙做庄一次。” 丁道士深呼吸一口气。就听到谢狗唉了一声,提醒道:“小道士咋回事,刚说就忘,着力就差了。” 陈平安走了趟拜剑台,亲自给白玄雕刻了一方藏书印,算是祝贺他成功破境。 印文是那“浮云带山游青天”,那小子的飞剑名称就叫“云游”。 陈平安说道:“在真武山那边,我碰到了一个拥有单字飞剑的剑修。” 老聋儿笑道:“稀罕,真是稀罕。” 白玄好奇问道:“曹师傅,单字飞剑?啥意思?” 老聋儿解释道:“打个比方,王爵封号也分级别的,多是二字爵位。像那大骊陪都的洛王宋睦,就是演义上边所谓的一字并肩王,要比二字王更值钱。” 白玄疑惑道:“宗垣不就有把本命飞剑,名字是四个字呢,不也很强得很没道理?” 老聋儿笑呵呵道:“说事情嘛,先说常理,再说特例。” 比如老聋儿就曾见识过一把单字飞剑,“禳”。 老聋儿犹豫了一下,问道:“隐官大人,避暑行宫有统计吧?” 陈平安点头道:“被记录在册的,只有十四把。” 老聋儿说道:“可惜了。”有两层意思,一是可惜了这些本命飞剑的主人,好像境界最高的,也才是剑仙,没有谁能够顺利跻身飞升境。二是某些拥有单字飞剑资质的本命飞剑,它们的主 人,战死得太早,陨落得太快了,或是来不及提升品秩,或是来不及破开某些禁制,未能神通无碍,成功跻身单字飞剑。 老聋儿问道:“莫非?” 陈平安说道:“跟十四境修士的数量一样,拥有单字飞剑的剑修,应该会越来越多。” 老聋儿愁眉不展,唏嘘道:“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陈平安默不作声。 从去年到现在,陈平安就一直担心扶摇洲那边。 在返回浩然天下之后,那拨避暑行宫的外乡剑修,就只见过林君璧和邓凉。 身边多了个小陌,等到对小陌彻底放心之后,又来了个谢狗,等到对谢狗也放下心后,小陌去了青冥天下,自己又需要闭关,得谢狗帮忙护关。谢狗好像看出了山主的担忧,笑道:“扶摇洲那边,我先前偷摸去过一趟了,无大碍的。要是实在不放心,就让甘棠供奉去那边盯着好了,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 啥? 老聋儿心一紧。 又要出工?! 见过旧山河的一双老眼,看不得触目惊心的新山河,听不得城春草木深这样的话,老人们容易肝肠寸断。 浩然天下,一场仗打下来,战事最为惨烈的,其实是扶摇洲,没有之一。 宝瓶洲那边,当然也很惨烈,可是大骊宋氏至少保住了半洲山河不失。 桐叶洲?除了屈指可数的那几个山上宗门,山下打过几场仗吗? 故而扶摇洲一洲版图上,各地纷纷复国,都在用崭新的改元年号。 金璞王朝恢复国祚才三年,去年冬末时分,建造在栾家滩的金屑渡,这天夜幕里,渡口一座仙家客栈内刹那间剑光四起,方向一致,都是往全椒山赶去的。 一道道璀璨剑光划破夜空,在空中拖曳出条条流萤,一路上极为惹人注目。 光是被一眼认出身份的著名剑仙,就有皑皑洲谢松花,金甲洲宋聘,流霞洲于樾,蒲禾,司徒积玉。 此外还有几位声名赫赫的元婴境老剑仙,在大修士陨落极多的浩然西北三洲,如今都算当之无愧的大人物了。 而这些剑仙身边,还跟着一拨御剑娴熟的年轻人,年轻得扎眼。 除了剑修,恐怕世间再不会有第二种练气士,能够让旁人觉得“年轻”这个词语,如此有分量。 此次碰头,不为挣钱,也不趟浑水,只是防止有人以秘法毁掉矿脉,殃及整个扶摇洲地脉,导致附近十数国瞬间……“陆沉”! 司徒积玉问道:“那条暂时材质不明的矿脉,真有可能成为一种崭新的神仙钱?”除了雪花,小暑和谷雨钱,这三种山上神仙钱,历史上不是没有天然蕴藉灵气的玉石矿坑出现,但是最终事实证明,由于那些玉石不够纯粹,灵气分布不够均匀,都不行,达不到铸造一种制式钱的水准。毕竟每一枚钱,若是无法等价,如何流通。再者那些玉石种类的最终储量,也是一个大问题。故而那些矿脉,至多是被一座或是数个宗门联手占据、开采和淬炼,成为山上炼制灵器法宝的基础材料,或是打造成某些花钱,某些宗门便是因此而有了下宗,后者职责,便是“守山” 。其实司徒积玉作为玉璞境剑修,自少修行,便衣食无忧,对于挣钱一事,并不上心,只是觉得如此默然御剑,气氛沉闷,过于无趣了,随便抛出个话题闲聊几句 。 结果根本没人搭话,司徒积玉讨了个没趣。 在别地,一位玉璞境剑仙主动挑起话头了,没几句阿谀奉承立即跟上,简直就是不像话。 司徒积玉如今最大的心结,还是当初没能从剑气长城那边带走一两个孩子,收为弟子。 所以看那些队伍里小的,司徒积玉看谁都顺眼。再看那些老的,司徒积玉就瞧谁都碍眼。 怪来怪去,还得怨那个年轻隐官,没把自己当最要好的那种朋友。酒水都白喝了。 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曾经配合年轻隐官,斩杀过玉璞境妖族,因为那头畜生是剑修,所以比较值钱,战功不同寻常。 她在剑气长城,递剑次数不多,但是战功极大。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等同于斩杀了一头仙人大妖。 由于不擅长赚钱,剑修又是最吃钱的行当,孤身一人,总有发财的门道,可既然收了两位弟子,谢松花就当了皑皑洲刘氏供奉。 要怪就怪刘财神给的钱,实在太多了。 司徒积玉憋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谢松花,怎么愿意给人当供奉了?学谁不好学于樾。” 那于樾顶着一堆的供奉、客卿头衔,每年就是躺着收钱。如此不务正业,难怪剑术不行。 谢松花没好气道:“老娘没问一句刘财神肯不肯纳妾,就已经够有骨气的了。” 于樾无奈道:“扯上我做什么。” 司徒积玉冷笑道:“按照战功论高下,你得在我脚底下御剑。” 于樾笑呵呵。 蒲禾呸了一声,“俩鸡崽儿互啄。” 谢松花哈哈笑道:“一只笼子仨鸡崽儿。” 蒲禾碎碎念状,没敢出声。他跟司徒积玉是堪称如出一辙的经历,难兄难弟,一个是比野修还野修的谱牒修士,一个曾是中土神洲宗字头仙府的掌律祖师,因为一场变故,失去了谱牒身份,当了野修。都觉得要领教领教剑气长城的剑术高低,然后都“凭本事”留在了剑气长城。都在异乡杀妖立功,还都与避暑行宫“沾亲带故”,算是给隐官一脉剑修 帮过忙出过力的。如今返回浩然天下,又都对于樾百般冷嘲热讽,觉得于樾根本不配当那落魄山记名供奉…… 不喜言辞的宋聘御剑云霄中,天风吹拂鬓角青丝,飘飘乎真如神女一般。 金甲洲女子剑仙宋聘,和流霞洲蒲禾,这两位“邻居”剑仙,当年都曾现身倒悬山春幡斋。 他们在那之前,其实与年轻隐官并无交集。 而出现在剑气长城的外乡女子剑修,出剑风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谢松花也好,宋聘也罢,还有郦采,她们在战场上极其果决且狠辣。去剑气长城之前,在金甲洲和流霞洲之间流窜当那野修的司徒积玉,他反而是当年几位浩然剑仙当中,唯一一个剑气长城某个酒铺的老主顾,喜欢蹲路边喝酒, 吃碗阳春面。真要论积攒下来的战功,其实司徒积玉只是稍微逊色宋聘,半点不输蒲禾,但是唯独输在了蒲禾跌过境,以至于被蒲老儿骂了一句“摸鱼”,司徒积玉都不知道如 何还嘴,他娘的,也就是隐官不在场,不然就凭自己与年轻隐官的某些私谊,陈平安没理由不偏袒自己,虽说大伙儿都是酒托,可难道酒托就不分个三六九等? 司徒积玉与那个中土宗门大龙湫的龙髯仙君,跑去桐叶洲小龙湫当什么山主的司徒梦鲸,双方属于八竿子打半着的亲戚吧。 前不久收到了一封密信,司徒梦鲸在信上大致讲述了小龙湫的变故,说及那位年轻隐官,司徒梦鲸给了一个不低的评价,“盛名之下并无虚传。”这条号称可以制成山上第四种神仙钱、继而引发各方势力觊觎的矿脉,位于地底极深处,宛如迷宫,入口处,曾是一座小山头仙府的道场,这个小门派早就在战事中消亡了,有几个自称是祖师堂嫡传的谱牒修士,这两年一直在跟金璞王朝申诉此事,但是刑部那边联手书院仔细一查,发现就是几个招摇撞骗的家伙,就直 接吃牢饭去了。最早发现这条矿脉,缘于浩然天下一场场天时异变,有个略同望气术的修士,误打误撞,路过这座原本籍籍无名的全椒山,眼见洞口那边有紫青色盘桓飘绕,凝如一朵硕大灵芝,觉得说不定有一件价值连城的异宝即将现世,便壮起胆子进入洞内一探究竟,结果越走越深,最终他在道路尽头所见一幕,让这位观海境练气士目瞪口呆,一望无垠、极为空旷的巨大洞窟内,存在着一条材质不明如玉似石的漆黑地脉,如一条黑龙匍匐在大地之上,而且“身躯”与洞窟石壁相连,就像被 山体禁锢一般,故而根本无法想象这条山脉到底有多长。老修士用尽方法和手段,都未能从那条“黑龙身躯”上劈砍、打砸、琢磨出半点,白白消耗了不少灵气和符?,急得跳脚,当真是坐拥宝山却空手而返的下场了?老修士思来想去,不敢、更不愿意泄露消息,只得退出去,去找了几个信得过的山上要好朋友,结伴来此取宝,不曾想那位龙门境剑修祭出了飞剑,卯足劲,也才削掉一块巴掌大小的“黑玉”,都不够淬炼修补本命飞剑的本钱,兴高采烈而来的那几个盟友,一个个束手无策,就那么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甘心,但是谁都想 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最终他们合计出个不是法子的法子,哥几个也别结盟了,直接在此开山立派好了,必须守住这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 说得这就是一座未来的宗门的立身之本,甚至可以往更大了想!皑皑洲刘氏当年是如何发迹的?不就是因为那条雪花钱矿脉?! 可惜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全椒山门口外很快就建造起了一座仙家渡口,店铺林立,闹哄哄的,集市上,什么都有卖,别说酒楼,青楼都有了。至于各色灵丹妙药、法袍兵器和奇珍古玩,更是数不尽数,甚至连喜事铺子和卖棺材的白事铺子都有。来这边既有替各自幕后势力打探消息,求财的,也有纯粹 外出散心游山玩水的,和那些想着浑水摸鱼,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刚刚恢复国祚没几年的金璞王朝,临时开辟出一条相对稳固的地底通道,刚好能够允许两条渡船同时往返,弯弯绕绕,路程长达百余里,耗费了不少的人力物力 ,国库积蓄空了一半,但是户部那边惊喜发现凭借一座渡口,很快就可以收回本了。如今里里外外,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已经明里暗里出现了多场冲突,闹出人命的,就有七八次冲突,更别谈那些被偷偷摸摸毁尸灭迹了的,本就是刚刚复国的金璞王朝根本管不过来,在这期间,一开始想要立威,来个杀鸡儆猴,于是就搭进去好几位皇室供奉的性命了,怎么死都不知道的,尸体都没找到。至于练气士之 间的寻衅斗殴,隐蔽厮杀,不是很容易就呼朋唤友喊来一大帮的本洲地头蛇,就是别洲的过江龙,导致浑水越来越浑。 只说扶摇洲本土修士,大大小小的结盟势力,就多达七八个,“驻扎”在洞内各处大如城镇的地盘上。 至于这些摆在明面上的临时帮派,背后有无别洲宗门的扶持,天晓得。 只说财大气粗的皑皑洲刘氏,几乎就没有伤筋动骨的流霞洲青宫山,还有那座天隅洞天,能不掺和?当真就只是远远作壁上观?问题在于,中土文庙那边,对待此事,态度微妙,虽说文庙一向秉持不与修士争利的宗旨,可若是文庙真要来个书院山长,直接撂下一句,这条矿脉全部归属文庙,倒也省事了,所有人就都死了那条心。要说文庙如此行事,肯定会招来怨言,可至多也就是敢怒不敢言的事情了,一来要跟蛮荒天下打仗,文庙肯定缺钱,取之于天下用之于天下,也算说得过去,再者如今文庙行事,雷厉风行,与之前大不相同,立下了规矩,只要谁敢犯禁,一律去一洲当地书院读圣贤书去,用那个如今担任桐叶洲天目书院副山长温煜的话说,就是“补上道理,读书别嫌晚”,练气士犯事再大一点的,就可以直接去功德林了,说不定运气好,还能见着那个 蛮荒刘叉。既然中土文庙不表态,金璞王朝又镇不住场子,有那飞升境坐镇山头的别洲顶尖宗门,又都一个比一个藏藏掖掖,没谁敢当出头鸟。这就使得这处愈发显得云诡 波谲,暗流涌动。 谢松花穿着干净利落,背着一只竹匣。 她的两位弟子,举形和朝暮,昔年俩孩子,如今是少年少女了。一个背竹箱,一个手持行山杖。 虽然她的家乡是皑皑洲,却对皑皑洲印象极差,对那个挣钱本事天下第一的刘财神,早年更是观感一般。漂泊不定,云水生涯,结丹之后,更多是在金甲洲和流霞洲两地游历。早年她还跟司徒积玉还交过手,小误会,只是那会儿两位“野修”,身份隐蔽,压了境界, 谁都没朝对方下死手。后来到了剑气长城,同桌喝酒时候,偶然聊起旧事,一对账,才知道是对方。 而且如今还有个小道消息,传闻谢松花极有可能,在短短几十年之内,就可以跻身仙人境。 所以之前她出人意料答应皑皑洲刘氏成为供奉,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因为皑皑洲刘氏祠堂一位辈分不低的老人,曾经多次邀请谢松花担任客卿,哪怕只是记名客卿都没问题。 结果被不耐烦的谢松花直接回了一句,算是说了句“很谢松花”的言语,“老东西活腻歪了,你这是在问剑”。 可最后谢松花竟然直接担任了记名供奉,甚至都不是什么客卿。如今谢松花的两位嫡传弟子,举形和朝暮,在他们跻身上五境之前,一切开销,从炼剑所需天材地宝、额外添补的本命物,再到衣食住行,皑皑洲刘氏都包圆了 。 外界听闻此事,不由得由衷感慨一句,在山上有点钱不算什么,但是有钱如皑皑洲刘氏,真是说什么都算。 在一座暂名“风水窟”的巨大地下溶洞内,一处位于最高处的私宅,凿壁而成,亭台阁楼皆悬空。 而那条地下河畔,两岸府邸绵延,灯火如昼,莺歌燕舞,一天到晚都是人声鼎沸,宛如一条火龙。 这座高悬府邸内,一座装饰朴素的待客厅堂内,三位年轻剑修在此等候已久,一边等人一边闲聊。 是三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剑修,差不多都是弱冠之龄,这都还没到而立之年啊。 三人分别是宋高元,玄参,曹衮。 皆是一等一的修道天才,当之无愧的山上俊彦。境界,姿容,气度,才智,身世师传,俱是拔尖。 尤其是那曹衮,相貌尤其出彩,头戴紫金冠,身穿一件青色法袍,腰别一支白玉笛,翩翩佳公子。 他们并没有早早赶到宅子门口迎接,此刻就只是起身抱拳而已,没有任何繁文缛节。 即便此刻见着了诸位前辈剑修,都没有什么见过某某剑仙的客套话。 这一幕,实在是让那些没去过剑气长城的几个老人,倍感唏嘘,心中喟叹不已,不愧是去过剑气长城的年轻人。 可是就连蒲禾和司徒积玉这样出了名脾气差的剑仙,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先前在金屑渡口客栈那边,这拨相熟的剑仙们骂骂咧咧,相互拆台,此刻,都像是参与祖师堂议事一般,规矩得很了。 尤其是那个蒲老儿,在山上是公认的“哪家小娃儿不讲规矩,在老夫这边缺了礼数,就好好替你们爹娘师父教做人”。 此刻也没有吊儿郎当,反而神色肃穆,方才跨过门槛之前,见着了屋内几个才是金丹境的晚辈剑修,老人主动抱拳。 宋高元出身扶摇洲鹿角宫,只要将来跻身上五境,就是毫无悬念的宫主人选。 一来宋高元是山上“仙材”出身,父母是一双道侣,而且都是鹿角宫当代宗主的嫡传,再者那位德高望重的蓉官祖师,一向对宋高元最为器重。玄参来自金甲洲空灵派,师门祖山昙花峰,每逢雨后时节,有那“神龙出洞云黄天紫”的美誉,师祖元清耀,仙人境,拥有一件仙兵品秩的青紫色书册,名为《河 岳英灵集》。 老祖战死。是扶摇洲第一个战死的本土仙人。 拜月山下印月溪,炼日峰上扫花馆,两山相邻,曾是一洲精怪出身修士的心中圣地。 也是浩然天下除了中土铁树山之外,宗门祖师堂内供奉客卿,妖族修士最多的一个。 在那场席卷一洲的惨烈战事中,这些扶摇洲本土妖族出身的谱牒修士,跟随元清耀赶赴战场,战死大半。 这两座顶尖宗门,都在战事中毁于一旦,如今正在重建。 曹衮出身流霞洲方寸宗,以擅长炼制方寸物著称于世,但是收徒要求高,谱牒修士数量极少。 山巅有枯石耸立,高出群峰,枯石崖壁之上,篆刻有相传是白也亲笔的两个榜书大字,“补天”。 开山祖师在此开辟有一座书斋,长生斋,成为历代宗主的私人道场,代代相传。 上任宗主,是流霞洲仅次于青宫太保荆蒿的山上第二人,名次犹要在天隅洞天洞主之前。 之所以是上任,在于这位老宗主是极少数主动赶赴金甲洲战场的大修士,返回宗门没多久,就对外宣称闭关,实则兵解离世。 如今方寸宗已经在扶摇洲筹建下宗,据说只是金丹境的曹衮,有希望凭借在异乡积累下来的战功,获得中土文庙许可,破格担任下宗之主。 但是这些,都算不得什么理由。 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这三位重返家乡天下的年轻人,出身剑气长城避暑行宫隐官一脉。 并且以隐官一脉剑修的身份,去过战场。这拨剑修当中,除去那些弟子辈分的少年少女们,其实是有高下之分的,比如其中公认战功最大、曾经亲手做掉一头玉璞境剑修妖族的谢松花,未必看得起战功累积不如自己的宋聘,宋聘肯定看不起蒲禾,在剑气长城跌过境的蒲禾,看不起不曾跌境、只会四处“摸鱼”的司徒积玉,司徒积玉看不起只是年轻那会儿曾经去过剑气长城却屁事没干的于樾,于樾看不起那拨从未去过剑气长城的,没去过剑气长城的老剑修,其中没去过倒悬山的,就又看不起去过倒悬山却不曾去过近在 咫尺剑气长城的…… 道理? 道理都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了。 厅堂内摆放有两排座椅,剑气长城出身的剑修坐在一边,没去过的,坐在另外一排。 可能是照顾后者的心情,也可能是免得双方人数悬殊,又或者是方便面对面议事,曹衮三人坐在了谢松花他们的对面,七位地仙剑修的身前。 早就备好了一些酒水、吃食,搁放在两条座椅间的花几上边,有糕点藕粉,冰镇梅子酒,绿豆汤…… 孙藻,金銮和雪舟这几个少女,已经开始瞄准手边的食物,只等师父们点头,就可以开动了。 至于今夜的议事内容,他们很有自知之明,没自己开口说话的份,听着就好了。性情倨傲如野渡,也是这般心思。 显而易见,当年离开剑气长城的孩子,无论是练剑资质好坏、本命飞剑品秩高低,甚至就连口味,避暑行宫那边都是很熟悉的。 谢松花啧啧称奇,带孩子这种事情,果然还是隐官更擅长。就是脸皮薄了点,开不起玩笑话。 扶摇洲两位本土剑修,元婴境,一谱牒修士,一山泽野修。此外还有西北流霞洲和西金甲洲的两位元婴境老剑修,一男一女,这些年都在闭关,一个是试图破境之法,一个是养伤多年,算是临时被喊来扶摇洲凑数的。宋聘和蒲禾,只是各自寄出一封信的事情。两位剑仙在信上都没说为什么、准备做什么,只给了个碰头的地址。也没有回信一封询问缘由,二话不说就赶路去往信 上给出的地点。 金丹?根本不够看。没资格让那几位剑仙私下邀请参与此事。只不过人喊人的,才多出了三位年纪不大的金丹境剑修,三人都是各自山头的祖师堂嫡传,而且无一例外,山中皆有那自家道脉的祖师爷,是剑仙,都曾去过剑 气长城。 故而没有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总计七人,四位元婴境,三位金丹境。 谢松花的弟子,朝暮,举形。宋聘的弟子,孙藻,金銮。蒲禾从剑气长城带走了野渡和雪舟。 还有于樾这个最不要脸的老东西,竟然从落魄山那边拐来了两位亲传弟子,虞青章,贺乡亭。 举形落座后依旧背着竹箱,正襟危坐,朝暮将绿竹杖横放在膝。 野渡盘腿而坐,双臂环胸,开始闭目养神。 谢松花带着两位嫡传,分别在皑皑洲北边冰原和雷公庙,炼剑数年,卓有成效。 少年举形只有一把本命飞剑,“雷池”,当年被避暑行宫评为“乙中”品秩,很高了。 少女朝暮却拥有两把飞剑,“滂沱”和“虹霓”,品秩分别是“乙下”和“丙上”。 甲乙丙三等,各有上中下三阶,总计九个品秩,其实能够登评,哪怕是位列乙丙,都属于算好的本命飞剑了。 而这份出自避暑行宫的评选,更多是考虑和照顾战场厮杀,不适用于剑修之间的捉对问剑。 当年剑气长城,旧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总计十六人,外乡剑修有六个。 除了担任末代隐官的陈平安,还有林君璧,邓凉,曹衮,玄参和宋高元。 当年林君璧是外乡剑修当中,第一个离开避暑行宫的,回到家乡的中土神洲邵元王朝,没过多久,林君璧就担任了国师,成为浩然十大王朝中最年轻的国师。 皑皑洲九都山的邓凉,在五彩天下的嘉春七年,到了飞升城,当年离开倒悬山的时候还是元婴境,终于在异乡跻身了上五境。 曹衮,玄参,宋高元,各自返乡回到宗门,三位年轻剑修,各有新的际遇,他们仨相对属于近邻,都在浩然西边三洲,只是显然曹衮和玄参关系更为亲近。 虽然飞升城的新隐官一脉剑修,保留了相当一部分的“老人”,但是相较于“上一代”,似乎整体上还是逊色不少。 毕竟身为“扛把子”的米大剑仙都不在新避暑行宫了。 曹衮曾经说过一句肺腑之言,老子只要哪天活着走出避暑行宫,这辈子都不想再翻一本书了。 而他们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后,从他们自己的缄口不提,再到各自宗门的只字不提,好像都在有意无意淡化剑气长城之行。 避暑行宫,曾经差点内讧,几乎就要相互问剑了,一旦真正动手,估计本土剑修和外乡剑修就算彻底分裂。 比如徐凝就曾把玄参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遍。 一场骂战,几乎人人有份,人人骂人,人人被骂。 除了三人没开口,年轻隐官稳坐钓鱼台,愁苗剑仙也沉得住气,还有个默默记录每一句脏话的郭竹酒,学到了学到了。 其实就数林君璧最可怜,想当那个捣浆糊的和事佬,结果被董不得终于逮住机会,又把林君璧骂了个狗血淋头。 最后还是陈平安和愁苗联手,才让愈演愈烈的事态没有继续恶化。 昔年避暑行宫隐官一脉。 所有剑修都去过战场,而且次数不少。人人受过伤,但是只有一人战死。 剑修愁苗。 这位本土剑修,境界高,资质好,有大局观,性情稳重,心思缜密,几乎从不生气……愁苗的优点,实在是太多了。 就连心高气傲如林君璧,都心甘情愿承认愁苗剑仙才是继任隐官的最佳人选,自己确实不如愁苗。 今天曹衮开口第一句话就很吓人,“我们必须假设这里藏着一头飞升境大妖。” 玄参补充道:“有蛮荒旧王座大妖的实力。”曹衮三人如今的容貌,都是丰神玉朗的俊美青年,只是曹衮又有一点特殊,他的话带着浓重的乡音,软糯轻柔,经常会蹦出些方言,什么嚼嚼碎哦,哎呦呦,骚 的嘞……这在当年的避暑行宫,一直是个话题,董不得和郭竹酒就特别喜欢模仿曹衮说话。曹衮本就肌肤白皙,脸嫩,时常被她们逗得满脸涨红。 也难怪当年隐官大人建议他们出城厮杀的时候,小心起见,最好是女扮男装,至于男的,同理。 当时隐官大人的视线,主要就在林君璧和曹衮身上转悠。听到可能需要面对一头相当于旧王座杀力的大妖,宋聘几个当然没什么,曹衮身后几位年轻金丹剑修,难免脸色微变,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眼神坚毅几分,其 中一位女子,她的眼神甚至还有炙热,一看就是个不怕事、更喜欢惹事的主儿,估计她那门派师长没少操心。宋高元说道:“大概率不会如此,如果真有飞升境大妖,想必文庙不会坐视不管。更大可能性还是藏着一头擅长伪装、隐匿气机的仙人境妖族,精通阵法。始终隐 忍不发,想要在此掀风作浪,借机谋划什么大事。我随便举个例子,布阵和启阵,至少某个环节,需要某些不为人知的必备条件。”曹衮笑道:“打个比方,这条矿脉是鱼竿,那我们就是鱼饵鱼钩,而那条暂时不知隐蔽在何处的大鱼,它完全有可能不咬钩,光吃饵。所以希望在座诸位,都做好 最坏的打算。” 玄参站起身,从袖中摸出三支卷轴,往高处一丢,大堂便并排挂起三幅形势图,每幅地图上都有密密麻麻的标记和文字注解。“在你们赶来之前,我们三个就将全椒山内外摸了个底,外边的龙脉堪舆,内部结构、各方势力的分布,都粗略排查过了。但是比较仓促,所以确实很粗略,关于那些表面势力的隐藏靠山,延伸出来的脉络图,他们的交集,相互间有无勾连的可能,形势图上边都有明确记录,仅供参考。同时希望诸位不要被我们误导,但 是上边所有以红色文字书写的内容,诸位需要额外注意,肯定是没有错的。” “最好的结果,就是这里并没有蛮荒妖族的谋划,我们这趟全椒山之行,当真就只是出门游历一趟了。但是可能性不大。” “折中,这头妖族确实存在,但是它并没有拼个鱼死网破的胆识和实力,只有躲在暗中搅局的手段。”“那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更简单了,撒网。接下来谁都别闲着,多出去走走,尽量遮掩身份的同时,不用担心会不会打草惊蛇。越是精心布置的阵法,越讲求一个环环相扣,我们如鱼撞网,扯动多了,就有可能找出蛛丝马迹。如果假设文庙那边也派人盯着这里,人数肯定不会太多,何况多了也未必有用。他们做事,再便宜行事,依旧不够不讲规矩,不够野修。所以就需要我们来帮忙查漏补缺。换成我们是甲子帐的筹划者,肯定会让一个或者数个足够聪明的练气士留在这边,一般 来说,肯定会给予它们护身符。再换成是被蛮荒天下丢在这边的死士,它们肯定会格外注意文庙的圣贤君子,稍有怀疑,便会刻意小心绕开。” “我们三个,都使用了一张羽化山秘制的替身符。我们真身其实不在此地,都换了身份隐藏在外边的某个地方,境界不高,只能靠勤补拙了。” 说到这里,曹衮望向司徒积玉,去过剑气长城的外乡上五境,他们的本命飞剑和各自神通,都会被避暑行宫秘密记录在册。司徒积玉以心声笑道:“我跟宋聘,蒲禾,各自都已经悄悄祭出一把本命飞剑,相互配合,直到这一刻,我们可以确定分出神识勘探此地、或是施展掌观山河手段的练气士,总计有六处,可以立即揪出来的,有四个不开眼的货色,其余两位,藏得比较深,但是范围很小了,也好找。假定是蛮荒畜生的话,能不能被我们瞬 间斩杀,得试过才知道。” 言语之间,司徒积玉伸手朝其中一幅形势图指指点点,圈画出六处。 谢松花呵呵一笑。只要给她找到了准确的行踪,杀个仙人,不容易,却也没那么难。退一步说,只要被她倾力一击递剑伤到了,之后想要在宋聘几个手底下溜之大吉,也不是什么 简单的事情。 曹衮淡然说道:“至少有七处。” 宋高元揉了揉眉心。看来三位剑仙的飞剑搭配,效果还是低于预期。司徒积玉那把本命飞剑,名为“水脉”,化虚之时,能够循着天地间的灵气隐蔽流转,悄无声息,灵气越是浓厚之地,越是飞剑凝练之处。流霞洲历史上某位玉璞 境,在炼气吐纳之际,就是这么无缘无故暴毙的,那个门派至今都没有查出是谁朝自家祖师爷下的死手,只能以“炼气不慎、渡劫尸解”定案。而宋聘的两把本命飞剑之一“门神”,便可以附着在司徒积玉的那把水脉之上,恰如一尊水神巡游四方,视察辖境,同时派遣出各路神官坐镇各地。此外蒲禾本命 飞剑之一“对联”,炼字就是炼剑,别称“墨鸳鸯”,本命飞剑的神通之一,就是能够辅助前两把飞剑的契合程度。可惜蒲禾自己才两把飞剑,这把飞剑“墨鸳鸯”就略显鸡肋了。若是能够拥有三把飞剑,蒲禾觉得自己早就是仙人了,当年到了剑气长城,别说是那个“上五境垫 底”的米拦腰,就是对上剑仙米祜,岳青,自己都有一战之力。一定能够打赢?去你娘的稳操胜券。 司徒积玉瞬间了然,一时语噎。 七位不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地仙剑修,终于回过味来,显然曹衮他们的真身之一,此刻就用某种秘术在查探此地。 玄参微笑道:“慢慢来。未必是查不出来,有一定可能是对方足够谨慎,根本就没有出手。” 宋聘说道:“用最笨的排除法,这六个,别留着了。” 她面容极冷艳,妆容也极动人,发饰更多,她跟习惯素面朝天的谢松花,是两个极端。 世俗女子,任你倾国倾城的姿色,若是穿金戴银,繁琐累赘,只会过犹不及,偏偏被宋聘堆砌在一起,就是好看。 蒲禾嘿嘿笑道:“好,这个法子好,我来我来。我声名在外,不差这么几件不痛不痒的山上恩怨。”老剑修的一位亲传弟子,少年野渡以心声说道:“蒲老儿,听说如今文庙管得严,你在这边乱杀一通,谱牒不保。咱们这趟下山,就算是回不去了?想好落脚地儿 没,做事情可别顾头不顾腚的。我倒是有个法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咱们师徒仨,干脆去落魄山投奔隐官大人好了。”少女雪舟点头附和道:“好啊好啊,不过最好是师父你老人家,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跟野渡保留宗门谱牒,两手准备,免得宗门不留,隐官大人又不收,咱们可就 真要去路边乞讨了。” 玄参只得多余一句,解释道:“蒲禾,宋聘说的‘别留着’,又不是说送他们‘上路’。” 宋高元说道:“先不着急把他们丢出去,我们再暗中观察几天。” 玄参点点头,“他们已在星位中。” 玄参的本命飞剑,名为“三坛”。按照避暑行宫的品秩划分,是当之无愧的“甲中”。 他的这把飞剑,攻守兼备不说,还有巨大的成长性,这就是剑修最梦寐以求的关键所在。按照道门斋醮仪轨,结坛之法有九,分上中下各三种。玄参在去剑气长城之前,就已经按部就班,塑造出“下三坛”,由低到高,分别是具备八十一星位的却灾坛,拥有一百二十星位的集福坛,和星位二百四十的续命坛。返回家乡,得到祖师遗物《河岳英灵集》之后,玄参闭关再出关,本命飞剑便是气象更加恢弘,再起 中三坛,由高到低,黄?延寿坛、臻庆坛和去邪坛。 所以当年在避暑行宫,玄参就获得很多同僚的“美誉”。 天生的阵师,两条腿的行走道场,本命物炼制数量越多越好,同境剑修小无敌,飞升之资…… 就连王忻水都说了句公道话,玄参啊,如今是隐官大人罩着你,以后隐官大人去了你家乡,人生地不熟,你得罩着隐官大人啊。 年轻隐官立即点头表示认可,必须是这个道理。 把玄参臊得不行。 蒲禾这位一开口就很野修的老剑修,身材高瘦,面容阴沉,总给人一种不好相与的阴鸷感觉。不用怀疑,这就叫相由心生,没看错,蒲禾在家乡就是出了名的性情孤僻、行事阴险,却是个名副其实的谱牒仙师,辈分很高的宗门老祖师,没法子,蒲禾年少时资质太好,又是剑修,被当时分渎派内辈分最高的老人收为关门弟子,老修士很快就兵解离世了,交代后事的时候,也是让那个当掌门的师妹多多照顾蒲禾。而蒲禾在家乡宗门,几乎从不管正事,反而只会给宗门惹事,东一个西一个,追在屁股后头帮着收拾烂摊子,历代祖师爷辛苦攒下的山上香火情,几乎都被蒲禾一人给挥霍殆尽了,等到那位掌门女修离世,就更没谁能管得住蒲禾了。而后来那位当掌律的师弟,打小就被蒲禾欺负惯了,毫不夸张的说,是见着了蒲禾就打 哆嗦的那种,其实当代宗主师兄,年少时也是差不多的处境。 经常有人栽赃嫁祸给这个最喜欢栽赃嫁祸给他人的蒲老剑仙。 然后蒲禾几乎都大包大揽下来,公开撂下一句,“对,就是我干的。” 祖师堂那边拦都拦不住,只能是次次帮着擦屁股,通过自家宗门的山水邸报,苦口婆心,信誓旦旦,对外宣称“对天发誓此事绝非蒲禾所为”。 一洲坏事占一半。 不然当年姜尚真在北俱芦洲那边挣下偌大名声时,为何会被称呼为“蒲禾第二”? 所以那拨管着分渎派一宗山水邸报的的练气士,薪水远超一般宗字头的同行。 当年在剑气长城,扶摇洲山泽散修出身的谢稚,跟流霞洲谱牒修士蒲禾站在一起,身份得互换。 蒲禾当年与米裕问剑惨败,住在城外的剑仙私宅“翠郁亭”,而谢稚的私宅就在附近,名为“眉意”,略显脂粉气。 谢稚是野修出身,练剑资质并不是太好,公认是靠着大毅力,跌跌撞撞,跻身的上五境境。 老剑修打光棍了一辈子不说,在扶摇洲就连个弟子都没收。 等到谢谢稚终于改变主意,想要在剑气长城收取一两个嫡传,就又来不及了。 老人未能收徒,也未能还乡。 最后一次赶赴战场,谢稚与同为外乡人的元婴境剑修柳勖并肩作战,此生最后一次递剑,只为年轻晚辈开道脱困,活着还乡。避暑行宫内,同样是外乡剑修,而且同样年纪轻轻,其实宋高元与邓凉,跟愁苗那拨本土剑修走得比较近,反而与隐官陈平安、以及围绕在年轻隐官身边的那座山头,不能说是格格不入,终究是没那么融洽的,而那座小“山头”,如果说山主是隐官大人,那么副山主就是当年境界最低的郭竹酒,麾下有四大狗腿护驾,玄 参曹衮,王忻水顾见龙! 不过宋高元几个,尤其是林君璧,都心知肚明,罗真意,她对隐官大人有点意思,只是都选择了看破不说破。 记得离开避暑行宫那天,是愁苗代替脱不开身的隐官为宋高元送行,送给他一个包裹,说是隐官大人送的临别赠礼。 到了渡船,宋高元打开一看,才发现里边装着同乡剑仙谢前辈的遗物,还有一份关于谢稚在家乡情况的档案笔录。 议事结束之前,那七位地仙剑修,都领了一份差事,施展神通,各有手段。 有剑修祭出一把飞剑如古镜,步入镜面中,再从背面走出古镜,便是另外一位好似连魂魄都变化的陌生人物。又有剑修身上法袍涟漪阵阵,转瞬间便变成一个身弱神不弱的“行尸”,再化作一股黑烟,飘然消散。有剑修取出一支立凤发簪,轻轻摇晃,金光如水纹荡漾,顷刻间不知所踪。有剑修祭出本命物是那上古旧物,白玉绳纹同心结,能够与其他某位修士,互借道法一段时日。还有剑修从袖中抖搂出一位彩裙女子的古真遗蜕,自己身形一缩,小如微尘,去往她眉心洞府内盘踞,浓妆艳抹的彩裙女子一步跨出,缩地山河,再现身之时,已在某座府邸高楼僻静处。有剑修祭出本命飞剑“ 云外钟声”,清脆一声,便有回响在某条陋巷中,真身便神不知鬼不觉在那边出现,而大堂内的细微声响,依旧余音袅袅,有绕梁三日不绝的迹象。 两位女子剑仙,凭栏而立,登高远眺。 比起刚刚离开倒悬山那会儿的满身煞气,宋聘如今气势,已经和缓太多了。 哪怕之后回到师门,宋聘还带着一身浓重杀气,她确实很久都没有缓过来。 谢松花笑问道:“看看谁更早跻身仙人境?” 宋聘微笑道:“就算侥幸胜出了,也是胜之不武。” 谢松花啧啧啧,“娘们长得美,就可以想得美啊。” “既然羡慕不来,干脆就别羡慕了。” “你没有道侣,不是没有理由的。” 宋聘背着的那把名剑“扶摇”,暗藏相当一部分的扶摇洲剑道气运。 只可惜早年在金甲洲,宋聘是不愿占这份天大的便宜,她曾经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绝对不去动那把“扶摇”剑的气运。 只是到了剑气长城,只参加过一次守城战,宋聘立即就后悔了,既然是剑修,是不能太娘们唧唧的,什么面子不面子的算个屁。 在那城头,宋聘只恨自己境界太低,出剑太慢。 所以返回家乡后,最近几年,宋聘就将两位嫡传弟子留在了宗门,让宗主代为传授剑术、道法。 她只身一人,悄然来到了扶摇洲,凭借天时地利人和,试图尽早炼化那份磅礴无匹的剑道气运。 炼化气运本身,就如与一位剑仙问剑,并不轻松。 宋聘与同为女子剑仙的谢松花、郦采,不谈出剑风格,其余的,确实都不太一样。 当年回到了金甲洲宗门,宋聘举办了一场不邀请任何外人观礼的收徒典礼,就是在宗门内部,也只有几位祖师堂同辈修士参加仪式。 还为孙藻和金銮,预留了两座灵气充沛的山峰,只等两位嫡传跻身金丹,就举办开峰仪式。宗门祖师堂那边,没有二话答应了。只是后来一场大战打下来,宗门的祖师堂神位,连同历代祖师爷的挂像,都不得不搬迁到了流霞洲,等到战事落幕,宗门旧址,早已沦为一片废墟,为两位弟子 精心挑选出的山头也不宜修行了,宋聘对此很愧疚。 谢松花打趣道:“你跟我不一样,这些年没少被人烦吧?” 宋聘摇头道:“还好吧,反正躲着不见人,还算清净。” 他们这些剑仙回到家乡后,从不主动提及剑气长城事,可是总会有些故乡的朋友,经常问起,而且恰恰都是不愿回答的问题。 比如那位从头到尾出剑寥寥的老大剑仙,剑术如何。 作为亚圣嫡子的阿良,与文圣嫡传的左右,如果他们两人放开手脚打一架,到底谁更厉害。 三位刻字老剑仙当中,如今唯一留在我们浩然天下的齐廷济,比那董三更和陈熙,剑术是高是低? 上任隐官萧?为何会带着两位同脉剑仙叛出剑气长城,她当真已经成为了一位投靠蛮荒的十四境剑修? 那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到底是怎么个人?怎么就入主避暑行宫担任末代隐官了?又是怎么能够成为宁姚的道侣? 谢松花笑问道:“真不打算找个道侣?” 宋聘说道:“对方总得是个剑修吧,境界比我高才行。”谢松花摇摇头,“难,太难了。等你炼化了扶摇洲剑道气运,跻身了仙人境,比你高?不得是飞升境剑修?如今整座浩然天下才几个,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个个都 是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头子了,你又能找谁?找了他们,一枝梨花压海棠嘛。” 宋聘笑道:“那就不找。” 谢松花嘿嘿笑道:“倒是可以等等看,等个一百年几百年的,老牛吃嫩草,别有滋味嘛。” 宋聘一挑眉头,“拭目以待。” 谢松花压低嗓音说道:“我倒是有个现成的绝佳人选,你参考参考?” 接下来两位女子剑仙就用心声言语了,她们这么聊,肯定比喝酒带劲。 不远处,相邻的屋子和观景台,一如当年离开倒悬山的渡船光景。 玄参趴在栏杆上,收回视线,转头与两位走出屋子的少女打招呼。 孙藻和金銮,当年在那倒悬山麋鹿崖乘坐渡船离乡千万里的小女孩,如今也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只是那会儿的俩孩子,还是天真以为自己只是短暂离乡,等到不打仗了,她们就可以返回剑气长城。 可能是几年,十年,至多就是时日久一些,只是没有想到,整个家乡,最后只剩下了被打成两截的城头。 只有一位剑修,守在那边很多年。直到浩然天下打赢了那一场仗。 但是家乡就成了故乡。 记得当年跟随师父乘坐渡船远游,师父没有为她们购买登船玉牌,简单来说,就是不给钱就要乘船。 在她们这边永远眉眼弯弯、温柔似水、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师父,真是脾气好到没边啦。 但是当时在渡船那边,宋聘却说了一句极霸气却理所当然的话,“给你们面子就接好”。 最后便是渡船管事火烧屁股一般匆匆赶来,亲自为一行人开道,安排最好的住处。一路低头弯腰,赔礼道歉,生怕招待不周。 正是那一刻,两个小女孩,才稍稍明白一位浩然天下的玉璞境剑修,说话语气,分量如何,做事风格,又是怎么样的。 金銮笑着称呼道:“玄参哥哥。” 当年是一起离开的倒悬山,而且同乘一条跨洲渡船,双方就住在隔壁,经常一起聊天。玄参微笑点头,“呦,都长成大姑娘了,有心仪的男子吗?如果有,那我可得帮忙把把关,浩然天下的谱牒修士,心眼贼多,尽是些道貌岸然的花花肠子,与其等 到你们被伤了心,我再去砍死他们半死,还不如现在就盯着点,当然了,若是天作之合的良配,那是最好不过了。” 看似调侃,其实玄参不全是说笑。 她们毕竟是剑仙宋聘的嫡传,而且并非一般意义上的那种亲传弟子,这就意味着与她们结为道侣的男子,几乎同时获得了宋聘和宋聘所在宗门的庇护。 玄参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对于浩然宗门仙府、谱牒修士的算计方式,并不陌生。 孙藻羞赧道:“没呢。我们年纪还小,都还早,跟金銮约好了,结丹之后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玄参精通弈棋,刚好她们师父也喜欢下棋,在渡船上,各有胜负,看架势,当然不是下那种所谓的人情棋了。 当时宋聘就问避暑行宫里边,谁下棋最厉害,是你玄参,还是中土邵元王朝的林君璧? 玄参就说,我跟林君璧棋力相当,最厉害的,当然是我们隐官大人,他就没输过。 宋聘有些讶异,便说以后有机会,与隐官切磋切磋。她倒是没有太过奇怪,陈平安毕竟是崔?的小师弟。 玄参就不乐意了,笑着说咱们隐官一般不轻易与人手谈,宋剑仙想要与隐官下棋,就得先过我这一关了。 结果在那之后,玄参不再隐藏真实棋力,宋聘一天之内竟然连输了七八盘,她就再不愿意找玄参下棋了。 显而易见,从避暑行宫里边出来的年轻剑修,就没一个老实本分人。 玄参打趣道:“孙藻,如今还会哭着鼻子说想家吗?” 孙藻瞪了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玄参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浩然天下这边,不比剑气长城,人心比较复杂,好好坏坏,对错是非,容易混淆不清。所以你们两个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觉,看人的第一感觉往往很重要,碰到一些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的事情,可以马上去问问师父,别拖着,更别怕因此耽误你们师父的修行炼剑。毕竟人心隔肚皮,你们记得平日里多看多听少做少说,专心练剑之余,双方多聚在一起复盘,争取理解别人为何会这么做、这么说、这么想,久而久之,你们就可以越来越 准确理解什么是真正的浩然天下了。” 两个少女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玄参会心笑道:“看来你们师父也是这么说的。” 这就放心了。否则她们在金甲洲若是出了一些“稍微上心就完全可以避免,只因为自认为太忙所以没多想”的事情,隐官大人除了肯定会与宋聘问责。此外曹衮在流霞洲,宋高 元在扶摇洲,唯独他玄参这个在金甲洲当近邻的,休想置身事外。 因为于樾去过落魄山,所以曹衮就专门邀请于樾到自己屋子喝酒,老剑修顺便带上了关门弟子野渡。 曹衮在进入避暑行宫之前,还是龙门境剑修,是在成为隐官一脉剑修后跻身的金丹境。 “前辈其实只需一句话,就能让蒲禾乖乖闭嘴。” 曹衮打趣道:“‘我于樾在金丹时,就敢去剑气长城递剑杀妖。’” 于樾抚须而笑,轻轻摇头,“说不得,说不得,说了太伤感情。” 双方之所以能够成为关系莫逆的至交好友,习惯了一见面就吵架,总归有些事是会绝口不提的。 曹衮转头望向野渡,问道:“伤势如何了?” 野渡咧嘴笑道:“已经完全痊愈了,就是浪费了不少药材和光阴,导致修行破境慢了很多。”蒲禾点头道:“能够补全本命飞剑,实属不幸中的万幸。消耗些许神仙钱不算什么,至于接连破境一事,以野渡的资质,加上我将剑术绝学的倾囊相授,根本不用 着急。” 野渡说道:“就因为认了你这个元婴境当师父,我才着急。你看看其余几个同乡,哪个师父不是玉璞境?” 给戳了心窝子的蒲禾瞪眼道:“为师又不是没到过玉璞境,剑术造诣不曾跟着境界一起跌没了,眼界就摆在那里……” 野渡说道:“可以闭嘴了,车轱辘话少说几句。” 毕竟有外人在场,有点面子挂不住的蒲老儿急眼了,“臭小子怎么跟师父说话呢……” 野渡说道:“曹衮,我师父把你当外人呢。” 曹衮面带微笑,轻轻点头。 蒲禾朗声笑道:“曹衮,我这关门弟子,脑子很灵光吧?你说句实话,如今的野渡,能不能进当年的避暑行宫?” 当然,更灵光的,还得是雪舟。总之两位好徒弟,各得自己这位师父的一半真传吧。 曹衮笑道:“暂时不能。” 野渡欲言又止,算了,难得没有掰扯几句。 离开剑气长城时,少年剑修是洞府境,在今年入夏时分,才破境跻身观海境。 同样是破一境,师姐雪舟,却是从观海境跻身了龙门境。由此可见,双方资质是有些差距的,当然这跟野渡受伤极重、伤到了根本有关,蒲禾当年是路过,才将奄奄一息的少年从死人堆里找出来的,如果差了那么一眼 ,少年也就那么死了。 蒲禾觉得这就是缘分,所以将连个姓氏都没有的野渡收为关门弟子。 在剑气长城,是不是出身高门,很简单,就看剑修在年少时有无姓氏。 按例,中五境剑修,不管是元婴,还是洞府,在某些时刻,都要离开城头,赶赴城外战场。 能活着返回城头是本事,能够攒下一份战功更是本事,如果没这本事,到底是死在哪里,离着城头是远是近,各凭天命。 反正剑气长城也没有什么下葬、入土为安的习俗。 城头就是坟头。城外战场就是坟场。 野渡到了浩然天下,好像就只有三件事,吃饭练剑骂师父。 在师父蒲禾这边,野渡从来都是一口一个老子的,偏偏蒲禾还就最宠溺这个最没大没小没规矩的关门弟子。离乡之前,蒲禾在自家分渎派宗门内,蒲禾一脉,声势不弱,坐拥三峰,后来几个嫡传,师父不在身边传道教剑,都还算出息,混得不差,又有两位再传弟子, 在蒲祖师身在剑气长城“光宗耀祖、大杀四方”期间,自行举办了开峰仪式。 可惜这俩再传弟子都不是剑修,偶尔蒲禾心情不错,才会喊来嫡传再传弟子们一起喝酒,老规矩,不是元婴就站得着夹菜喝酒。 门风清奇。 这种事情,估计也就蒲禾做得出来,并且还能做得双方都觉得天经地义。 不过如今多出两位嫡传,野渡从来都是坐着大吃大喝,雪舟却是入乡随俗,与那些师兄师姐、师侄们一起站着吃饭,站着敬酒。只要是蒲禾参加的山上酒局,金丹地仙是没资格落座的,爱来不来,爱喝不喝,扛不住蒲禾的酒好,护短,有那“流霞洲及时雨”的绰号,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比如想要报私仇却做不成,只要认识了蒲禾,再让老剑仙喝高兴了,蒲禾也从不在酒桌上说大话,给谁承诺什么,但是总能隔一段时日,对方就不用报仇了。 过了这么些年,野渡还是半点不喜欢浩然天下。在同门师兄师姐那边,或是那些个年纪一大把却要称呼自己为小师伯师叔、甚至是太上师伯师叔的宗门修士那边,野渡遇到了,也从来没个笑脸,都懒得点个头 ,不愿意虚情假意套近乎,野渡只有一个心思,我练我的剑,百年之内必须混出个名堂,才好去五彩天下。 但是野渡对曹衮三人,还是很佩服的。 在避暑行宫待过的剑修,就必须敬重些。那个把玉璞境当饭吃的米绣花例外。 曹衮笑问道:“听雪舟说她因为资质一般,不讨师父的喜欢,你总想着把她丢给别人?” 野渡翻了个白眼,那个丫头片子,贼精!看看,这都告上刁状了,一点亏都不吃的主儿。 蒲禾不怒反喜,哈哈笑道:“别听她乱说,根本就是捕风捉影的事儿,没有,绝对没有!”说句良心话,蒲禾确实自认不擅长传授剑术道法,所以起先关于雪舟的安排,当年蒲禾最早的打算,是与这个徒弟打个商量,能不能劝雪舟更换门庭,相信她未 来成就只会更高。比如蒲禾会让流霞洲一位宗门的女子祖师,境界不高,玉璞境,但是她有钱,好好栽培。 她算是蒲禾的红颜知己……之一吧,认识很多年了,如今管着她那个宗门的钱财和宝库。这位女修驻颜有术,依旧少女容貌,如今见着了蒲禾,依旧是娇滴滴一声声的蒲大哥,骨头能被喊都酥了,但是蒲禾别的不说,唯独在男女一事上,还是很拎得 清的,负不起责任就别滚被窝了。 也曾想过,是不是让宗主师兄将雪舟收为嫡传,只是相处久了,便不舍得了,蒲禾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么档子事。 这两年宗主师兄一直问,隔三岔五就跟蒲禾追问此事,信誓旦旦,只要雪舟这孩子愿意换个师父,必须是自己的关门弟子,以后接掌宗主都是有可能的。咱们分渎派多久没有出现一位剑仙宗主了?你蒲禾会教什么弟子,一贯是散养一般的德行,你给人当师父就是暴殄天物、误人子弟,有那几个地仙弟子和再传弟 子,纯粹是你不用心教的缘故,真要用心教了,他们反而不会成材…… 蒲禾只当耳旁风。 这个宗主师兄之所以对雪舟青眼相加,不得不承认,确有其独到眼光。一方面,雪舟练剑资质极好,不说必定上五境,将来跻身元婴境是十拿九稳的,更重要一点,雪舟与野渡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她平时不爱说话,瞧着柔柔弱弱的,但是……焉儿坏,蒲禾很喜欢。如果说野渡是纯粹剑修,那么雪舟就是纯粹的谱牒修士嘛,毕竟在蒲禾看来,一位谱牒修士的路数没有野修野,就算不得谱牒 修士。 如今整座宗门,除了蒲禾和宗主,几乎觉得她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容易被骗,说话温吞,没什么防人之心…… 可在蒲禾看来,方才与曹衮询问野渡能否去避暑行宫,更多是开玩笑的,但雪舟这丫头,真是可以去避暑行宫的! 当年蒲禾去往剑气长城游历,不少流霞洲山头仙府,都是松了口气,只差没有摆酒局庆祝庆祝了。 在家乡,蒲老剑仙的山上朋友与仇家一般多,可不是开玩笑的。 也难怪野渡当年在倒悬山会问一句,蒲老儿你仇家这么多,会不会连累自己被一起砍死。 实在是这个师父在家乡那边的名声太差了。 廊道内响起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曹衮笑道:“进来吧。” 雪舟推开门再关上门,一脸难为情,愧疚道:“曹仙师,师父不好意思跟你说,如今他手头紧,当年在灵芝斋与你借的那些神仙钱,得晚点再还钱了。” 当时曹衮陪着野渡坐在灵芝斋大门外的台阶上,蒲禾让雪舟借了两次神仙钱,加在一起,其实也就十几颗谷雨钱。 用师父蒲禾的话说就是曹衮那小子有钱,这种小钱,咱们师徒能不还就不还。 曹衮微笑道:“晚点还钱没事,反正算利息的。” 蒲禾神色僵硬,野渡倒抽一口冷气,果然这些个从避暑行宫出来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就没一个是好鸟! 雪舟笑眯眯的,她朝师父稍稍摊手,徒弟已经尽力了。 蒲禾虽然是身份再正统不过的谱牒修士,却精通伪装,擅长遁法,除了剑术,旁门左道,或者说是歪门邪道,懂得比剑术还多。 浩然西北三洲,处处都是蒲剑仙雁过必须留名的事迹。山泽野修和江湖武夫,对这位路子很野的蒲老剑仙都极为尊崇和敬重。 否则当初名声烂大街的姜尚真在北俱芦洲,也不会被称为蒲禾第二。 当初蒲禾之所以会去剑气长城,除了自己想去那边闯出一番丰功伟业之外,也与自家宗门的破罐子破摔有一定关系。 只说宗门师兄就与蒲禾当面撂下一句狠话。蒲师弟,你再这样旧习不改,我就只有两个选择了,要么我不当这个宗主,你来当,咱们分渎派就这么毁在你手上,完蛋了。要么你被我驱逐出师门,从此再不 是我们分渎派的谱牒修士。 蒲禾被这个没良心的师兄伤透了心,亏得自己当年将宗主位置让给了他。 蒲禾一气之下,就去了早就想去的剑气长城。结果被某个狗日的坑了一把,酒桌上称兄道弟,信誓旦旦说那米裕,就是个剑气长城万年未有的废物玉璞境,这种软柿子不捏,就对不住蒲老哥你这一身冠绝一 洲的无敌剑气。 这种一个白给一个白拿的名气,丢地上都不捡起来,简直就是天理难容。 我要不是比米裕高出两个境界,每天都要跟他问剑一场,我的胜绩就得唰唰唰往上窜了又窜…… 蒲禾也确实对自家宗门有几分愧疚,就想着问剑成功,就会成为浩然天下历史上,与剑气长城剑修同境问剑胜出的第一人!离开了酒桌,就吭哧吭哧与米裕问剑去了,大家都是玉璞境,蒲禾在家乡的上五境当中,又是出了名的杀力出众、阴险手段多,怎么看都是一件信手拈来的轻巧 事。 米裕一开始死活不愿意领剑。 “我招惹你了?” “你跟我问剑,好意思吗?不如换个人,找孙巨源或是高魁去。” “赢了我,当真有半点面子可言?” 蒲禾越听越有把握,愈发胸有成竹,便开始使用激将法,还是那个狗日的交给蒲禾的杀手锏。 其实就一句话。 “米祜有你这么个宝贝弟弟,真是上辈子积福。” 果不其然,原本还有些吊儿郎当的米裕,立即黑着脸答应了那场问剑。 结果要不是米裕最后收剑,手下留情,蒲禾差点就被“拦腰”了。 狗日的不是说米裕就是个空有玉璞境的绣花枕头、气力都花在了女子身上吗?等到认赌服输的蒲禾去找那个狗日的算账,结果还被倒打一耙,大骂蒲禾丢光了咱们浩然剑仙的脸面,他阿良就没有这样的窝囊兄弟,以后走路上,井水不犯河 水,都假装不认识好了。 约莫是见蒲禾确实比较惨,还是安慰了一句,不过是问剑输了,多大点事,无非是按照约定,留在剑气长城一百年而已,咱哥俩好做个伴儿,岂不美哉。 狗是真的狗。 往事不堪回首,每每想起都要掬一把辛酸泪。 只是对方临了说了句,说你蒲禾不会后悔在此逗留百年的。 那会儿蒲禾当然不相信。 如今想来,那个狗日的到底说了句人话。 后半夜,雪舟牵头,负责穿针引线,来自剑气长城的八个剑仙胚子,在异乡重逢。 他们上次在客栈就没怎么说话,今儿好不容易可以各自撇下师父,聚在这边闲聊。 年龄相仿,差得不多,但其实气氛并不算太融洽,远不是外人想象中那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场景。 得知虞青章两个,竟然是跟随年轻隐官一起离开的剑气长城,还去了宝瓶洲落魄山修行过一段时日。 金銮和孙藻面面相觑,虞青章和贺乡亭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找的师父,于樾,好像也就只是个玉璞境吧? 她们倒不是看不起于老先生,只是不管怎么看,既然去到了落魄山还离开,不是什么好选择吧?野渡说话最不客气,一开口就带刺,“你们俩个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好好的落魄山不待,都有机会当隐官大人的嫡传弟子了,偏要跟着一个玉璞境老剑修四处逛荡 。搁我别说主动离开落魄山,就算隐官大人赶我走都不走,这种行径算不算……雪舟师姐,你喜欢看书,你来说说看。” 雪舟歪着脑袋,笑眯眯道:“恩将仇报?这个说法重了些,换成忘恩负义,可能就比较准确了。” 举形对这俩的选择,心中一样不以为然,只是少年好像天生就不爱说话,加上有野渡帮忙开口,就更懒得说话了。 贺乡亭脸色铁青,双手攥拳,显然被气得不轻。 虞青章神色淡然道:“我们愿意找谁当师父就找谁,关你屁事。再过十年,估摸着你还是个观海境,到时候再看有没有底气,这么跟我们说话。” 野渡冷笑道:“等着。” 原来谢松花起的头,建议他们和各自弟子,在每个六十年,相互间来一场问剑,分个高下,排出名次。 所以他们这拨剑修,心目中真正的对手,或者说最需要超越的那个,都觉得只有那个绰号“小隐官”的陈李。 当然也有孙藻这样觉得自己哪怕垫底也无所谓的剑修,反正甲子一比,输了这次还有下次。 雪舟笑问道:“听说你们见过裴钱了?” 举形只是点头而已。 朝暮却开始竹筒倒豆子,说起那位裴姐姐的拳法无敌,当年在皑皑洲雷公庙,都能与高出她一境的柳岁余问拳,打得有来有回! 举形和朝暮,他们离乡时,才七八岁。相较于性格活泼的朝暮,举形明显要更少年老成,平时的言行举止,还有心境,稳重得像个老人。 朝暮在家乡的宅子,与郭竹酒是一条街上的,郭姐姐喜欢自称为“我师父暂时的关门弟子”。 前些年,隐官大人的那位开山大弟子,裴钱姐姐,送了两张落魄山特制书签给他们当见面礼,青翠欲滴的竹叶材质,写有赠言。那是朝暮跟随师父到了浩然天下后,第一次看到举形收礼物。在那之前,游历金甲流霞皑皑三洲,许多长辈仙师想要送礼,举形都板着着脸,双手笼袖,故意视 而不见,也从不说一个字。 朝暮哪怕只是事后问了一句,就被举形骂得哭鼻子,还威胁她以后别跟他说话,不然就得挨揍。让谢松花一个“黄花大闺女”给俩孩子当师父,真心累,况且俩徒弟,确实又不好带,一个心事沉沉,成天不爱说话,喜欢独自发呆,偶尔开口说话,就会戳心窝 子,一下子就能让另外一个同乡同龄人哭得稀里哗啦,让习惯了与人问剑的谢松花去安慰人,确实让她心力交瘁。 所以她当年才会对裴钱说,你师父带孩子比当隐官更厉害。 金銮赞叹道:“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开山大弟子。在金甲洲,走哪里都能听说她的传奇事迹。” 金甲洲山上仙府和山下诸国,对女子武夫宗师“郑钱”,可谓推崇得无以复加。 其实剑修聊武夫的情况,并不常见。 贺乡亭和虞青章,第一次与裴钱见面,是在桐叶洲的云窟福地黄鹤矶。 印象中,是一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干净利落,眉眼分明。 哪怕她待在隐官大人身边的时候,好像还是话不多。 如果不是裴钱与蒲山叶芸芸有过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让人记忆深刻,估计更会感觉她是一个知书达礼、待人和善的温婉女子。 所以等到他们到了隐官大人的家乡,上了落魄山,九个孩子总是无法将“郑钱”与“裴钱”的两个形象重叠在一起。 他们更多还是无比忌惮、畏惧那个“小师兄”“大白鹅”的白衣少年。 气氛不佳。 雪舟率先打破沉默,笑道:“吵归吵,不还是同乡。” 举形点头道:“以后有事,相互间记得招呼一声。我们不要总是麻烦长辈,更不要麻烦隐官大人。” 虞青章说道:“我们也很感激曹师傅。” 金銮疑惑道:“曹师傅?” 贺乡亭解释道:“隐官大人有个化名叫曹沫,让我们喊他曹师傅。” 野渡坐在栏杆上,双臂环胸,说道:“落魄山是怎么个地方,你们给说道说道。” 不远处,宋聘和谢松花相视一笑,松了口气。 还真怕他们打起来,飞剑乱飞,乱成一团。 之后陆芝暗中来过一趟全椒山,去看了眼那条矿脉,大致确定内部并无设置阵法。她待了没多久,就返回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 之后就是北俱芦洲骡马河柳氏,元婴境剑修柳勖。当年在剑气长城,他跟司徒积玉是经常碰头的酒友,不过几乎没说过话。其实期间还来过一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找了个闹市,打开包裹,蹲地上,摆摊了半天,跟人砍价,特别起劲,很是挣了几颗雪花钱。她还偷偷摸摸逛荡了一圈,被她找出了个鬼鬼祟祟的飞升境修士,新鲜出炉的那种,刚从仙人境破境没几天,发现对方只是个准备来这边正经做买卖的,虽说心大了点,私底下想要拉上金璞王朝一起吞了那条矿脉,然后与一个微服私访的皇帝陛下,双方聊得很投缘,约莫是喝了点酒,谈兴正浓,说了些剑气长城如何如何、避暑行宫又怎样怎 样、陈清都不如何如何、年轻隐官不怎样怎样的言语…… 她就没有怎么为难对方,耐着性子等他们聊完,又开始心中计数,等了又等,从一二三四五一直数到了九千多,才轻飘飘砍了对方一剑,她就回了。 谢狗一走,等于做了件管杀不管埋的活计,留下了个烂摊子。那位正值此生修道巅峰的飞升境修士,自然而然误以为是挨了那拨剑仙中某人的一剑,他犹豫再三,仍是气不顺,忍了又忍,终于在某天还是一个忍不住,光明 正大现身,表明身份,去了那处府邸大堂,必须讨要一个说法。 他笃定某些言语,绝无被旁人窃听去的可能。 退一万步说,就算被听去了,他们又能如何? 剑气长城终究已是一处破破烂烂的遗址了。 飞升城更是远在五彩天下了。下次开门再关门,谁也别碍谁的眼。既然这拨剑修当中,谢松花和宋聘都暂时尚未跻身仙人境,他觉得自己反正占着理,就要跟他们好好掰扯掰扯,你们这帮行事跋扈惯了的剑修,可别依仗着去过 一趟剑气长城,就真的以为可以在这边为所欲为了。曹衮几个也确实觉得莫名其妙,却也与那位在玉璞境沉寂消失数十年、一出关就是飞升境的扶摇洲大修士,解释了一番,先前那一剑,与他们无关,前辈你找错 人了。 背竹剑匣的谢松花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背着一把“扶摇”剑的宋聘微微皱眉。 蒲禾啧啧称奇,心想先前扶摇洲都打得天崩地裂了,也没见你现身任何一处战场抖搂威风啊。 宋高元说道:“前辈曾经至少两次偷窥此地,我们不作计较而已。此外,相信前辈心知肚明,若真是我们出剑,没理由否认。” 司徒积玉以心声言语道:“谢松花,我和蒲禾帮你争取时间,你那一剑,可别递得轻巧了。” 谢松花打了个哈欠,“恁多废话。” 宋聘以心声提醒说道:“你们别急着动手,听曹衮他们几个商量过。” 被揭穿的飞升境修士神色微滞,微笑道:“满屋子剑修,敢做不敢认?” 宋高元和玄参对视一眼,笑了笑。 他们已经让那些年轻剑修撤出此地。曹衮依旧嗓音软糯悦耳,摆摆手,“前辈平白无故挨了一剑,为此生气动怒,实属正常,任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我们同样理解。只是再次声明一点,我们不需要故意否认什么,真心没必要。与此同时,前辈既然是求财而来,就好好与金璞王朝做买卖好了,同样没必要为了稳固扶摇洲山上第一人的领袖地位,觉得可以借 机拿我们立威。” 飞升境修士轻轻抚掌,故作赞赏道:“小儿辈,不愧是在某地历练过的,一个比一个镇定,做贼心不虚,当真是有恃无恐吗?” 那个金丹境女剑修也是个暴脾气,沉声道:“虚君前辈,一定要这么咄咄逼人?” 此人道号虚君,真名王甲。在这扶摇洲,曾是一个名声不显的玉璞境,不知怎么,如今摇身一变,就是飞升境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此人在大战之前,身兼数国的护国真人、国师、首席供奉。是早就算准了会有一场刀兵劫,早早避退了? 王甲神色淡然道:“在这里,没金丹说话的份。” 她刚要起身,就如溺水一般,被一股磅礴道意按在座椅上,动弹不得。 谢松花一挑眉。 宋聘突然以心声道:“剁死他算了。” 于樾就等这句话了。 结果就在此时,门口那边多出一个女子。 宁姚来了。 那位飞升境修士转过头去,在认出对方身份后,神色剧变,心思急转,便要说几句客气话,再打道回府。 她站在门槛外边,问道:“某地是何地?说来听听看。” 王甲满脸悻悻然,其实他已经没了开口说话的心思,刹那之间,这位飞升境就同时用上了数种看家本领的遁法和障眼法。 仍是被一道凌厉剑气当场洞穿后背心,再被巨大的惯性拖拽向墙壁,整个人被死死钉在墙上。 阴神欲想出窍远游,被剑气斩碎,被迫退回真身,一尊缥缈法相才刚刚出现,便被剑气轰然砸烂。 这位飞升境一些更为隐蔽玄妙的术法神通,只因为屋内一条光阴长河却好像被剑气阻拦,倒退而流,如水倒灌,便成虚妄,注定徒劳。 宁姚看也不看那位纸糊飞升境,她跨过门槛,与那境界不高、胆识不小的金丹女修笑了笑。 曹衮、宋聘他们都站起身,倒是很有默契,谁都没有称呼宁姚为隐官。 宁姚自然不会计较这个,她想了想,还是觉得处理这种事情,某人更擅长。于是一袭青衫长褂的某人,便立即捻符神游而至,顷刻间现身门口,跨过门槛,抱拳摇晃几下,笑眯眯道:“怎么回事?”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有请隐官 进了大堂,被宁姚临时拉壮丁的陈平安,走近一条椅子,没有落座,伸手轻轻按住椅圈。 曹衮刚想要开口,却被玄参抢先,与隐官大人大致解释了缘由。 宋高元忍俊不禁,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回到了避暑行宫。 不过确实得承认一件事,年轻隐官一来,他们就轻松了。陈平安听过大略,恍然笑道:“这件事,计较起来,是一笔糊涂账,可以说冤枉了你们,也可以说没有冤枉你们。因为先前出剑砍王甲的,是我那落魄山的一位供奉,她听见王甲与金璞王朝的皇帝陛下,喝了点小酒,聊了几句不是特别中听的话,她脾气不是特别好,如今在落魄山上,就数她最把供奉身份看得最金贵,所 以一个没忍住,就偷摸递了一剑,才有了今天的这场误会。” 曹衮终于找到机会,笑道:“看这事闹的,是我们给隐官大人添麻烦了。” 玄参再狗腿,也说不出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马屁话,只好换个说话路数,“得好好感谢虚君前辈,才能让我们与隐官大人相见。” 宋高元环顾四周,恍惚间如故地重游,一张张熟悉面孔,浮现脑海中。 那位飞升境修士还被钉在墙壁上,背对众人,看不清面容和表情。 宁姚很了解陈平安。 既然他开口说了这么多,就说明远远没到冰释前嫌的地步,不然他早就让自己撤掉那十二道洞穿王甲本命气府的剑气了。 谢松花倍感疑惑,以心声问道:“宁姚变得这么能打了?因为是一座天下第一人的缘故,所以格外强些?”记得上次一别,宁姚还是元婴境剑修,虽说后边关于飞升城和五彩天下的消息,山巅皆知,宁姚一路破镜,最终以飞升境剑修的身份,成为名正言顺的天下第一 人。 宋聘双指并拢,绕过肩头,轻轻抵住背后那把长剑“扶摇”的剑鞘,答道:“不好说。” 她其实是第一个感知到宁姚存在的剑修,归功于她这把与扶摇洲气运相连的佩剑,境地玄妙,有点像是相互压胜的关系, 只有飞升境修士,才会有强弱两说,所谓的弱飞升,在那文庙鸳鸯渚,先被嫩道人压着打、再被刑官豪素在自家门口砍掉脑袋的南光照,便是最好的例子。 而强飞升,其实又可以细分为两种,剑修只要跻身飞升境,肯定就是强飞升,万年以来,绝无例外。第二种,比如早年在修道路上一骑绝尘、将同时代练气士甩开极多的皑皑洲韦赦,还有龙虎山天师府的赵,趴地峰火龙真人,而这种飞升境,又有个意思极 大的美誉,他们被称之为十四境候补。 南婆娑洲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当然也在此列。南光照之上,龙虎山天师他们之下,这中间的,例如桐叶洲杜懋和荀渊,金甲洲完颜老景等,就属于那种比较“一般”的飞升境练气士了,不弱,但是强也强得有 数。与火龙真人他们还是有一段明显的距离。 而这位道号“虚君”的扶摇洲新飞升,当然跟南光照是一个“辈分”的。陈平安倒是比谢松花他们知道更多内幕,南光照的飞升境,其实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孱弱,他跟嫩道人斗法,输肯定输,但是真要拼命,南光照不至于输得那么惨。此外,豪素专门为南光照精心准备一连串的杀手锏,一位老资格的飞升境,坐镇自家道场,竟然仍是被人斩首,确实匪夷所思,这才让南光照坐实了弱飞升 的名头,只不过死人没办法开口辩解什么。 杀力高如飞升境剑修,胜过一位飞升境练气士不难,但是想要杀掉某位飞升境,其实很难。陈平安双手插袖,趴在椅圈上边,微笑道:“虚君道友,不必藏拙了。你假装得很辛苦,我们假装不知道,也很辛苦的。既然都是聪明人,就都别把对方当傻子了 嘛。”那王甲闻言,似乎权衡利弊片刻,有了主意,他不知用了一门什么神通,身躯化虚,在真身、阴神和阳神身外身皆被剑气钉住的险峻情况下,他仍是额外多出一 副体魄,得以转身面朝十余位剑修。此人是中年男子的容貌,头戴一顶金冠,缀有两千多颗宝珠,矗立有十数棵玉树,树顶分别盘踞有一头袖珍金乌。 王甲神色自若道:“既然解释清楚了误会,不如就此收手?”出身底层市井,不事生产,呼朋唤友,年少便有豪侠气概,冲天志向。相传王甲诞生之时,便有过路术士见他家茅屋充盈王气,便与他爹娘说此子他日必是贵人 ,有半朝帝王之相。 陈平安笑问道:“我不收手,你能如何?” 王甲笑道:“杀又不敢杀,就这么拘着我,意义何在?”陈平安却是答非所问,缓缓说道:“先前听我那供奉说,虚君道友算定了我会当大骊国师,更信誓旦旦说我继任国师之日,就是大骊王朝衰败之始,只因为我有一副色厉内荏的软心肠,对付山上练气士,当然可以游刃有余,却根本不敢与大渎以南任何一国大动干戈,随意启衅边境,因为我见不得山下的人死和死人,走出 剑气长城那一刻起,便要连累大骊铁骑,一并沦为废物了。” “确实说过。” 王甲大大方方承认此事,点头道:“既然隐官大人敢承认是自家供奉出剑伤人,我只是隔洲作壁上观,说了几句话而已,有什么不敢认的。” 宋聘眉头紧蹙,蒲禾以心声问道:“真会如此?” 他们这些死人堆里走出的外乡剑修,早就习惯了避暑行宫的调兵遣将,战场排布,还真没想过这种事情。 司徒积玉脸色阴沉道:“他娘的,再这么聊下去,好像真没什么机会砍死他了。” 陈平安蓦然站直身体,抚掌而笑,“虚君道友,那你是我的知己啊!此事委实困扰我道心久矣。”王甲稍微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出,只是很快回过神来,王甲望向大堂外,自顾自说道:“我扶摇洲,大好河山,形胜之所,金粉之地,悉数付诸劫灰。 ”“我当时一个仙人境练气士,必须躲避命中注定的一场兵劫,才有希望证道飞升,自然做不成那位人间最得意的壮举,当然学不来于老真人的跨洲驰援,理由?当 然是我舍不得身死道消,赚个劫灰飘散、百年过后便无人记起的虚名!” “怕死避战,闭关躲劫,又如何?你们又能奈我何?说句难听的,流霞洲飞升境荆蒿,仙人葱?,哪个不是‘扶摇洲王甲’?”“如今我脱劫出关,已是飞升。杀我?你隐官陈平安,真当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的刑官豪素了,可以说走就走?舍得那座落魄山,舍得那座青萍剑宗?舍得香火凋零的文脉道统不去续?你不敢杀我,宁姚就敢了?呵,五彩天下第一人,可怕的头衔,令人羡慕的境界,如果我没有猜错,宁姚其实已经是十四境了吧?结果呢 ,来这扶摇洲,便要与宋聘的那把佩剑‘扶摇洲’犯冲,宁姚等着便是了,看看以后还能仗剑赶赴浩然天下几回,将来能够盘桓几天。” 蒲禾咦了一声,这厮不要脸得这么理直气壮,难怪可以跻身飞升境,自己就差了道行,所以才会不升反降,跌境到元婴?宋聘突然说道:“杀王甲这笔账,算在我头上,事后文庙追究,我可以一力承担。理由也简单,他是飞升境,欲想成为一洲仙师魁首,而我需要靠佩剑扶摇汲取和 炼化一洲气运,属于起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大道之争。至于冥冥中的命理之类的,我就不管了,反正想管也管不了,隐官大人跟宁姚你们自己承担。” 谢松花说道:“算上我,帮着宋聘分摊一下,不过我可不去功德林喝茶,所以宁姚必须答应一事,送我去五彩天下躲起来。” 王甲摇摇头,气笑道:“俩娘们脑子进水了?铁了心杀我,到底图个什么?” 于樾神色淡然道:“我辈剑修,不作意气之争,何必过倒悬山。” 蒲禾竖起大拇指,“你这老小子,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厉害事情,唯有这句话说得敞亮,我服气。以后我再忍不住骂你,你可以顶嘴几句。”王甲从袖中摸出一支白玉轴头的画卷,悬空在身前,缓缓舒卷开来,是一幅青绿山水的仙山图,画卷中山路蜿蜒,身形芥子大小的入山访仙者,络绎不绝,王甲便双指并拢,将那些一个个画卷人物捻起,如捻一颗颗花生米,放入嘴中慢慢嚼着,大补道行,被宁姚剑气持续所伤的一身道气,竟是渐渐趋于圆满。重新恢复容光焕发的王甲微笑道:“知道你们不是吓唬人,真做得出来,但是可惜算错了一着,你们以为这位年轻隐官,会允许你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那他就不是陈平安 了。” 宋聘懒得跟他废话,背后“扶摇”剑就要出鞘,却被陈平安抽手出袖,虚按两下,便将那把长剑瞬间压回剑鞘。王甲打了个饱嗝,收起那幅大有来历的仙山图,“今日这场误会,诸位不妨仔细回想一下,我从走出府邸,来到这座大堂,何曾做了什么?难道陈平安因为听到了 几句刺耳话,至多再加上被曹衮几个看穿的一份腌?心思,陈平安就敢擅自斩杀一个浩然天下的本土飞升境?那他就不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了。” “要我说得如何直白,你们才能明白一个道理?扶摇洲飞升境王甲,虽说无功无补于扶摇洲,却也无错无过于浩然。” “说句实话好了,我佩服你们这些剑修,但是我并不觉得你们在杀力够高之外,有任何过人之处。” “打开天窗说亮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就再与你们开诚布公一件事?其实我也是一位剑修。我就不会去剑气长城。” 宁姚转头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不知为何好像陷入沉思中。 于是她就没有出剑。 即便王甲自己揭老底,承认自己是一位剑修。 可是宁姚如今连那头十四境候补鬼物,都杀得。杀个刚刚跻身飞升境的剑修,更简单。 任你是什么十四境候补,与真正的十四境,哪怕只有一步半步之隔,依旧是一道天堑。 不曾亲自置身此境,便不知此境的玄妙神奇。只需说眼界一事,比如人间的凡俗夫子抬头望月,一团朦胧,成为练气士,便依稀可见月中山峦脉络,到了陆地神仙,在那天气清朗时节,竭尽目力,偶尔可见宫阙轮廓。跻身了上五境,稍微屏气凝神,定睛望去,便无任何月相变化,再没有弦满朔望的区别,等到证道飞升,抬头一瞥,一轮巨大悬空的明月仿佛近在咫 尺,触手可及,月中旧时宫阙与山脉起伏,纤毫毕现。 可是一旦合道,成为十四境修士,天地间便会多出一条专属于自身的道路。 解梦者,可见人间亿万梦境。大道涉及姻缘者,可以瞧见无数条红线挂空。 陈平安眼神熠熠光彩,冷不丁以心声问道:“虚君道友,你跟宝瓶洲田婉,北俱芦洲娄藐,桐叶洲韩玉树,熟不熟悉,有没有一起做过买卖?” 王甲甚至懒得搭话,这都什么跟什么。 陈平安笑问道:“虚君道友,你说自己是剑修,就是剑修了?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 “那我要是早点见着你,何必在剑气长城牢狱中,吃那么多的苦头,才成为一名剑修?” 王甲刚想要说话。 陈平安摆摆手,“意有所求,坑蒙拐骗,唬人而已,谁还不会。知己兄,我可是老江湖,论起江湖经验的丰富程度,宋高元几个年轻人加在一起,都不如我。” 看似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宁姚视线低敛,快速翻了个白眼。 曹衮和玄参对视一眼,宋高元这小子,何德何能,名字竟然能够出现在“几个”之前? 不过“知己兄”这个新鲜出炉的绰号,确实挺好听的。若是王忻水在这里,定要公道话一句,隐官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照理说,山上山下的论心论迹,如果再牵扯到是非功过,好像自古就是没有真正掰扯清楚的一笔糊涂账。只是单枪匹马行走江湖那会儿,曾听人言说一个比较勉 强的道理,不问过去是功是罪,但看现在是正是邪。”沉默片刻,陈平安下意识伸手轻轻拍打椅圈,思量一番,稍稍视线转移,望向司徒积玉和蒲禾那边,笑问道:“听了虚君道友的这些诚挚言语,是不是心里边气归 气,再设身处地,好像也算合乎情理?至多就是个真小人而已,并非什么穷凶极恶之辈?” 司徒积玉点点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就算今天不做掉王甲,这位虚君道友的徒子徒孙,以后下山游历,悠着点。 蒲禾双手掌心抵住,搓手不停,说道:“理解归理解,手痒更手痒。” 陈平安再看向曹衮他们三人,“所以这个局,很用心,火候极好,因为是专门针对聪明人的。” “王甲想要的效果,就是一个不合理,但是合情。” “若无谢松花和宋聘两位剑仙在场,王甲还真不一定会走这一遭,因为你们聪明归聪明,金丹境界毕竟摆在那边,剑术还是不够高。” 听到这里,曹衮问道:“这个王甲,难道是在故意找死?” 玄参疑惑道:“我们就算中了他的圈套,激愤之下,合力出剑杀个仙人,当然半点不难,杀个飞升境,好像还是很难。” 宋高元说道:“当然很难,但不是全无机会,谢松花递出第一剑,宋聘的扶摇跟上,再加上蒲禾他们几个,至少有一线机会。”陈平安点头道:“这就对了,王甲要的就是这种一点点的可能性,才能不断积累出一个让你们情愿卯足劲递剑的结果。如果宁姚没有现身,他还有更多的激将法,环环相扣,表面上看似退让,实则牵着你们鼻子走,再不小心打伤屋内一二金丹剑修,尤其是当此地斗法殃及别处那些孩子,双方就不死不休了,王甲此行目的 ,到这一刻,终于达成。”“他既不是什么剑修,之所以说这个,大概是瞧见情形不对,觉得避暑行宫那位侥幸建立不世之功的隐官大人,真是名不虚传,胸襟广大,气度海量,大有唾沫自 干的古风,比起某几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年轻人……” 宁姚听到这里,咳嗽一声。 提醒某人,你们难得久别重逢一场, 陈平安只好收起某门轻易不施展的本命神通,没办法,见着了曹衮几个,总感觉像是身在避暑行宫,忍不住,习惯成自然了。 “总之,王甲就是故意惹恼我跟宁姚,还有你们的,他可能,我只是说可能,他也不是什么飞升境,只是个足可以假乱真的伪境而已。” “对吧,知己兄?” 王甲闻言摇摇头,嗤笑道:“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姓陈的,要不要我祭出本命飞剑?” 曹衮笑道:“知己兄咋个还急眼了。是剑修就是剑修呗,一屋子人,谁还不是剑修呐。” 玄参拆台道:“曹衮你被这乡音连累了,骂人半点不凶。” 宋高元笑呵呵道:“不算骂人,只是跟隐官大人有样学样,可惜天赋和功力都不够,未曾学到嫡髓,差了好几个米门神。” 宁姚揉了揉眉心,早知道就不拦着陈平安了。 她虽然在飞升城还顶着一个隐官身份,可由于当年始终没有去过陈平安坐镇的避暑行宫,哪怕对早年那边的风气,有所耳闻,到底不如今天亲眼见亲耳闻。陈平安绕过椅子,双手笼袖,开始踱步起来,自言自语道:“我曾经去过一趟中土神洲的阴阳家陆氏,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当是走过路过不错过,我便问了陆神一个比较关键的问题,嗯,就是那位道号‘天边’的陆氏家主,问他扶摇洲这条矿脉的横空出世,是不是那位蛮荒文海留在人间的后手,陆道友比知己兄厚道多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不惜耗费大量心神,专门为此闭关算了一卦,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当时身边,带着两位飞升境剑修供奉的缘故,又着急赶路,反正陆道友出关的时候,心神萎靡,说你们这扶摇洲,因为当年白也一人剑挑八王座的关系,天象极其紊乱,由于处处山河破碎,地利也是变数很多,遍地的节外生枝,导致他折损百年道行,也只推算出一个很模糊的事实,就算真是蛮荒文海当年亲手埋下了全椒山这处伏笔,也……无害人之心。至于是吉是凶,他暂时没有 定论。这话说得,实在太笼统了,等于没说嘛,一个局部的事实,哪有资格谈真相。”“沾了隐官和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两重身份的光,我可以随意翻阅避暑行宫和文庙功德林档案,再归功于另外一位陆道友,我敢说自己,对飞升一境的了解,要比飞 升境还要透彻和全面。” 陈平安停顿片刻,转头望向那位贴壁的虚假剑修和伪飞升境,“王甲,你是要靠剑仙递剑,来助你兵解脱劫,真正跻身飞升。” 王甲默然。 毕竟言语无用。 眼前这位远道而来的青衫客,无论境界眼界,还是城府心计,到底是要比曹衮几个胜出一大截。“那位深谋远虑的蛮荒文海,扶摇洲这条矿脉,于他而言,不外乎两种作用,一种是打得到宝瓶洲大渎以北,蛮荒妖族就可以两头并进,分别杀向北俱芦洲和流霞洲,慢慢啃下前者这块硬骨头,后者流霞洲却是个纸糊的,难度远远低于扶摇洲和金甲洲,这条储量惊人的玉石矿脉,就可以让朱厌之流的畜生,将其搬迁到金 甲洲,不管是按功封赏,让几个掌控西线的蛮荒军帐瓜分掉,还是作为跨海架桥之用,都是有意义的。” “第二种,就是算计我那位合道三洲的先生,当然他真正最想要算计的,还是我陈平安,以及五彩天下的宁姚。”“他既然想要瞒天过海,就需要借刀杀人。借刀杀人,就又需要一把好刀,在扶摇洲,藏个必须亲身入局、来到全椒山这巴掌之地的飞升境大妖,过于扎眼了,未 必逃得过文庙的勘察,和阴阳家的法眼和推演。一个怯战怕死的本土仙人境,就刚好。”“见到你之前,我确实有过十数种设想,可是在棋盘上怎么推衍和演算,哪怕加上陆芝,谢狗,还有柳勖他们几个,各自秘密传回落魄山的信息,都不觉得你们能 够成事。但是当我看到你的一刻,就一下子想明白了。”“因为你是要以兵解破兵劫,得以脱劫跻身飞升境之际,就是扯动矿脉开启阵法之时,一位飞升境练气士失心疯一般的不惜自毁,才可以导致一洲半壁山河就此破 碎陆沉。” 曹衮他们还好,在避暑行宫,是见过大世面的。 屋内几个不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地仙剑修,听着那位年轻隐官轻描淡写的娓娓道来,他们早已背脊发寒。 王甲苦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陈平安冷笑道:“你知道聪明人,不管是一般聪明、可以骗骗傻子的,还是学究天人绝顶聪明、能够骗过所有聪明人的,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在于我们每做一件 事,都有所求,不肯落空。”王甲叹了口气,“陈平安,你说的道理说破天去……算我怕了你了!不管你信不信,我也要跟你实实在在澄清一点,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算计。我承认,自己确实不是什么剑修,也确实如你所料,我需要以外力强行兵解,来渡过自身命理中一洲劫灰、山门覆灭、自身兵解三场兵劫中的最后一劫,谢松花和宋聘的到来,的 确让我喜出望外,我甚至故意喊来金璞王朝的皇帝陛下,都是刻意为之,就算不被落魄山那位供奉砍上一剑,自有手段,与曹衮他们起冲突。” 他娘的,只靠陈平安这套巧舌如簧的说辞,自己恐怕就算不被宁姚一剑砍死,或是被谢松花他们乱剑砍死,明天肯定就得去功德林吃牢饭了! 不得不承认,自己如果不是自己,随便换成个旁听的,都要相信几分。 陈平安这家伙,心真脏! 难怪能够当那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是自己太过小觑了他。 王甲是真怕了,再不坦诚几分,十有八九,今天是要渡劫不成,就此身死道消了。 他发现陈平安用一种可怜的眼神望向自己。 然后陈平安问了一个古怪问题,“玉璞王甲,兴许知道自己是自己,仙人玉璞,当真亦然?” 王甲心中惊骇万分,好像后知后觉,猜想到了一个最可怕的局面,他眼神中布满了祈求意味,好像在言语一句,隐官救我! 陈平安其实早已祭出一把本命飞剑笼中雀,从大堂门口到跨过门槛的每一步,甚至是伸手触及椅圈,每一次轻轻拍打,都是在运转五行本命物。全椒山之内鱼龙混杂的谱牒修士和山泽野修,来此碰运气做点小买卖的凡俗夫子,前者悉数被抛出山外,后者全部被搬山迁徙离开,两拨人在距离全椒山极远的 一处地界,或是跟下饺子似的,飘落在地,或是凭空更换了站立位置。 期间也有一些施展手段、不肯挪窝的地仙,等到一把飞剑抵住他们的眉心,就有数了。不敢劳驾剑仙礼送出境,他们自己就忙不迭跑路了,毕竟人人心湖当中,都响起了那位剑仙撂下的一番狠话和几句提醒,“敢跟老子抢钱抢地盘,一个个活腻歪了 ?飞升境之间的斗法,也是你们可以趟浑水摸鱼的?!”“你们在那处山头汇合,别忘了带着凡俗夫子一并御风悬空,有符舟就用上符舟,记得不可双脚着地,能跑多远是多远,谁敢漏掉任何一个凡俗夫子,我回头就宰 个地仙,算是补上一条命。金丹元婴地仙的人头不够,就拿地仙之下的中五境来凑。” 曹衮几个,与谢松花他们,屋里屋外所有剑修,都已经在刹那之间便离开了全椒山地界。 他们一起帮着那些练气士和凡俗夫子,尽量远离全椒山。 大堂之内,便只剩下陈平安,宁姚。还有那个仙人境瓶颈的虚君道友。 陈平安说道:“准确说来,你是尸解,再当死士。” “在这场阴谋中,还有个不可或缺的关键环节,得有一个足可猜出周密‘无心’之用心的大妖,与之巧妙配合。” “我一进门就说了,都是聪明人,都别辛苦藏掖了,何苦来哉?” “对吧,精通炼物的甲子帐官巷?还是那位与我齐名的绶臣兄?” “你们俩怎么眉来眼去勾搭上了,不如结为道侣好了嘛。放心,红包份子钱,我下次,再次做客蛮荒,一定会补上的。”王甲不受控制,嘴唇微动,响起一位老者爽朗的嗓音,“不愧是南绶臣北隐官,我与绶臣剑仙如此处心积虑,仍是无法伤到隐官分毫。果然能够让隐官跌境的,只 有隐官。” 王甲嘴中响起另外一个温醇嗓音,“如何?我早就说了,不该贪大求全的,能赚一点是一点。” 又有人插话一句,“隐官大人,我也在,机会难得,咱俩多聊几句?” “陈兄,我如今也有道侣了,那咱俩就别礼尚往来送什么份子钱了?” 陈平安将这些闹哄哄的“叙旧”一并置若罔闻,双手笼袖,微笑道:“既然聚得这么齐,估计萧?就在旁边吧?” 那边萧?果然哈哈笑道,“宁丫头,我如今在这边混得还行,第三高位王座,要不要我顺手做掉一个凑热闹的废物飞升境,就当是送给你们俩的份子钱啊?” 宁姚也没搭话。 那个“王甲”眼神恢复清明,好似重归本来面目,看向那一袭青衫,摇摇头,好像在说一句,算了,事已至此,不用救我了。原来陈平安以心声提醒宁姚,帮忙悄悄递出细微一剑,他再以飞剑井口月开道,同时用笼中雀又切割出一座隔绝小天地,如此才找到了王甲的真正心神所在,在 最短时间内了解了这位修士的某些过往,同时试图救下真正的王甲,手段迭出,动作极快,以一连串符?镇压人身小天地山河。既然宁姚在场,她又已经跻身十四境,作为此事主谋的绶臣便懒得多此一举,只是将那王甲真身连同阴神阳神和魂魄悉数牵动炸碎开来,更为阴险的手段,在于绶臣有剑气盘踞在一处王甲神魂不起眼的气府内,就算陈平安可以借来几张大符,能够一举逆转一小段光阴长河,也只是让那看似恢复如常的王甲更加煎熬罢了 。 王甲的真身崩碎景象,就像一树花开花落。 宁姚递出一剑之前。他嘴唇微动,眼神中有一种释然和解脱神色,他与那一袭青衫,喃喃低语。 宁姚收剑归鞘,犹豫了一下,问道:“他临终之际,跟你说了什么?” 陈平安说道:“两句话,一句是‘与你无关,无需愧疚。’” 宁姚等了一会儿,问道:“还有一句呢?” 陈平安有些无奈,给出答案,是八个字。 宁姚点点头。陈平安沉默许久,想起一事,抬手使劲揉了揉脸颊,说道:“其实很多事情我都是瞎猜的,不过绶臣和官巷脑子不好,经不起诈。我笃定王甲沦为牵线傀儡,最关 键的一个依据,你知道是什么吗?” 宁姚摇摇头,“猜不出。” 陈平安说道:“你想与‘王甲’出剑,那就一定有理由。” 宁姚说道:“这算什么理由?” 陈平安走到大堂门口,跨过门槛,坐在外边的台阶上,摸出那只朱红色葫芦,晃了晃酒壶,轻声笑问道:“我很好奇,是怎么能够做到留力的?” 宁姚坐在一旁,“你不是很擅长猜别人的心思,好像还有一句口头禅,‘你猜?’” 陈平安仰头喝了一口酒,用手背抹了抹嘴,眯眼笑道:“有你在身边,我就懒得动脑子了。” 宁姚说道:“还记不记得我跻身十四境,来到这边,见着的你第一个分身,寓意是什么?” 陈平安说道:“化名陈旧,距离正阳山才几步路的竹枝派裁玉山,贪嗔痴慢疑中的慢。” 宁姚一挑眉头,竟然不是嗔?! 她还以为是一种制怒的手段呢。 所以宁姚现身此地,才肯收手。 既然猜错了,自己属于误打误撞,宁姚就当没这回事好了。 陈平安眼角余光将心爱女子的可爱表情,尽收眼底。她猜错了,也是对的。 轻轻摇晃着酒壶。 陈平安总觉得人间每一只酒壶上,好像都写有两个自相矛盾的词语。 豪饮。 止酒。 陈平安抬头豪饮一大口酒水,似乎要想止酒,也很简单,喝完壶中酒水便可以。 人间暮春,草长莺飞。 方才有人希望那位青衫剑仙做件事。“有请隐官,大斩蛮荒!”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吾辈剑修当如何 一条涞河,蜿蜒入海,奔流不息,万千春山展画屏,水边容易耸奇峰。 陈平安通知曹衮他们可以返回这处风水窟府邸了。 外界还在兴高采烈揣测到底是哪两位飞升修士斗法呢。他们既然被其中那位气势凌人的老剑仙给驱逐出境,注定分不到一杯羹,总得找点解闷的乐子,猜测与这位飞升境剑修干上的,极有可能是流霞洲的青宫太保荆 蒿,荆老神仙。 等人的时候,宁姚问道:“中土阴阳家陆氏,帮忙推演过矿脉一事的卦象吉凶?” 陈平安笑道:“瞎编的。”当时他确实带着小陌和谢狗一起做客陆氏,可那陆神是只老狐狸,怎么可能在三教祖师即将散道的关键时刻,选择自损功德和道行,为他人作嫁衣裳。至于陆神如今有无合道,不好说。阴阳五行是一条极为宽阔的大道,无论是高度还是宽度,犹胜文章诗词之道一筹,“邹子谈天,陆氏说地”,邹子早就是十四境,陆神尾随其后,也不算太过稀奇。那次陈平安从天外重返浩然,落脚点首选陆氏家族的司天台,从芝兰署内走出的家主陆神,确实处处隐忍。自家次席供奉谢狗那么……活 泼,也没能让陆神真正动怒。 二十余位剑修联袂而至,陈平安跟他们大略说过王甲被绶臣、官巷算计的内幕。 既然是跟宁姚站在一起,陈平安就可以言语无忌,对周密都是直呼其名的。 曹衮他们在全椒山耗时约莫半年光景,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陈平安抱拳,与那七位“外人”地仙剑修,笑着致谢一句,只是言语内容很不山上谱牒,“既然我们都是剑修,那我就不与诸位说剑修之外的客套话了,在此谢过 诸位,以后游历宝瓶洲,我们落魄山的酒水管够。” 一位元婴境老剑修挺直腰杆,满脸红光,到底还是忍不住客气客气,“其实也没做什么正经活计,当不起隐官大人如此感谢。” 陈平安笑道:“做着主动将脑袋栓裤腰带的赌命活计,还当不起陈某一两句轻飘飘的感谢?前辈这话要是在剑气长城说,就是找酒喝。”谢松花以心声与宋聘说道:“先前你那把‘扶摇’即将出鞘,却被陈平安一手就随便按下了,亏得他是个正经人,不然就你这长相,在荒郊野岭遇见了某本山水游记 的主人公,你咋办?” 宋聘语气淡然道:“反过来就教他几手房中术。” 谢松花后知后觉道:“宁姚不会听得见我们的心声吧?” 宋聘说道:“你要是不指名道姓,估计她听不见,这会儿难说了。” 谢松花朝宁姚挑了挑眉头,再往陈平安那边抬了抬下巴,你们俩?啥时候?不领教领教隐官大人的剑术? 山上道侣的元神交媾鱼水之欢,可不比山下男女的床笫之道,懂与不懂,天壤之别。 宁姚只好假装视而不见。 陈平安让他们先去屋内坐着,说自己还要等个人。 来了一位青年容貌的读书人,儒家君子身份,腰间悬挂一块文庙制式玉佩,铭文是一句圣贤名言,“长短不饰,以情自竭,若是则可谓直士矣。” 应该是中土文庙秘密派遣、全权负责全椒山事宜的书院人物。 陈平安瞧见了那块玉佩的铭文内容,脸上便多了几分笑意。 定然是一位正人君子的“直士”了。 自己如果是文庙管事的,至少要让此人掌管一座儒家书院。 儒家君子作揖行礼,“涞源书院高玄度。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笑着作揖还礼,“落魄山陈平安,见过高山长。” 扶摇洲涞源书院的大君子高玄度,跟天目书院的温煜他们这些读书人,都是在那场战事中崛起的年轻一辈儒生。 高玄度只是寒暄了一句,职责所在,便直奔主题,跟陈平安询问全椒山异象缘由。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两物,悬在身前空中,是王甲留下两件品秩不俗的遗物,一顶金冠,一幅卷轴。 高玄度疑惑道:“这是?”陈平安说道:“如斗城祖师,‘虚君’王甲,早年被蛮荒剑修绶臣、大妖官巷设计伏杀,王甲凭借一种上古秘法,艰难存活,秉持一点真灵不散,最终凭借鬼仙姿态 ,重见天日,接掌如斗城庶务,维持祖师堂香火不绝,如今积攒外功圆满,恳请宋聘、谢松花递剑,助其兵解,得以脱劫而去。” 高玄度只是看了眼陈平安,便笑道:“好的,明白了,我会立即书信两封,如实禀报涞源书院和中土文庙,我再亲自走一趟如斗城,与他们解释此事。” 当真是雷厉风行,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只是当个副山长,屈才了。 陈平安将金冠和卷轴推给高玄度,“既然顺路,就劳烦高山长转交给如斗城祖师堂了。”高玄度将两物收入袖中,犹豫了一下,笑着邀请道:“七十二书院当中,我们涞源书院,一向比较重视兵略,能否邀请陈先生讲课一次?至于开课题目,陈先生可 以自拟。” 陈平安点头笑道:“有机会一定去。”高玄度不假思索,毫不犹豫说道:“冒昧相问,不知陈先生的这个‘有机会’,是最近几日,还是半年之内?若是陈先生近期事务繁重,暂时抽不开身,更晚一些也无妨,明年后年都可以。但是恳请陈先生给出一个大致的区间,时间误差最好在六个月之内,涞源书院也好给出相对应的详细安排,陈先生才高学深,这类事情,定然可以举重若轻,临场发挥就可以,可能都不用准备草稿。我们涞源书院却很重视这个宝贵机会,从听课儒生的数量多寡,是否需要制定选拔机制,他们对 请教问题的筛选和控制等等,诸如此类,我们都会根据陈先生的讲课授业日期,来做细节上的调整。” 陈平安倒是很喜欢这种“不客气”,思量片刻,将既定行程捋了一遍,“那就暂定在明年底。如果有提前或是延迟,我都会事先告知涞源书院。” 曹衮以心声说道:“人的名树的影,果然如传闻一般,高玄度确实较真。隐官大人比较好这一口,算是对上眼了?” 玄参老神在在说道:“算不得你我劲敌,按照郭竹酒捣鼓出来的评比方式,高山长至多属于宋高元、邓凉之流。” 宋高元揉了揉眉心,一起进的避暑行宫,我只是不如你们几个狗腿,谀辞连篇,便要被你们如此被排挤? 陈平安问了个关键问题,“这条矿脉的归属,文庙和书院有无定论?”高玄度摇摇头,只是给出自己的猜测,“要么是有德者居之,能够服众,不起波澜,让本就摇摇欲坠的扶摇洲山河,变得岌岌可危,反而可以让扶摇洲山上山下趋于稳定,相信文庙就愿意袖手旁观,乐见其成。可如果没有这样的服众人物出现,这条矿脉,有可能会被拿来缝补一洲破碎山河,当然金璞王朝会得到一定的补 偿。” 陈平安好奇问道:“有估算过玉矿储量的整体价值吗?”高玄度说道:“目前只有一个大概的估测,转换成神仙钱,具体数额是书院头等机密,不宜外传。只能说一个我来全椒山实地勘验而出的结果,足够支撑起一座普通宗门,在没有任何收入的前提下,千人千年的开销。准确说来,是假设某位下五境练气士,机缘巧合之下,占据全椒山,从他开山立派,到创建宗门,在这之 后,还有千年的宽裕光景。” 陈平安追问道:“何谓‘普通’?”高玄度答道:“我所谓的普通,就是拥有一位有希望证道飞升的开山祖师,两到三位玉璞境,中五境练气士百余人,其中开峰二十余人。下五境谱牒修士,大概是 九百人。” 因为双方对话,都没有用上心声手段,谢松花咋舌不已,忍不住问道:“这也算普通?” 高玄度说道:“如今当然算是一流宗门,距离顶尖只差一线。” 千年之后,则未必了。 毕竟一位十五境让出的空位,不是多出几个崭新十四境就能补缺完毕的。 高玄度突然问道:“陈先生?”陈平安哑然失笑。因为猜出了对方的心思。这条玉石矿脉,既然文庙暂定为无主之物,谁拿不是拿?与其交给那些鬼鬼祟祟幕后谋划之辈,还不如你陈山主来一 场光明磊落的“取之有道”,扶摇洲涞源书院这边,至少我高玄度愿意帮忙说几句公道话,落魄山只要跟金璞王朝打好关系,就只剩下中土文庙那边? 现在的书院读书人,是不是太……豪爽了些。温煜是如此,逾越规矩,直接过界去酆都拘拿作祟者。 宁姚转头望向一处,提醒道:“要么现身,要么远离。” 陈平安顺着宁姚的视线望去,想了想,对方的出现,确实合情合理,不算太过意外。 修道岁月一久,越登高,熟人越多。 白裙覆面具的背剑女子,仙气缥缈,是那愿意追随郑居中的未来白帝城阍者,女子鬼物剑仙,郑旦。 她师传越女一脉剑术,与昔年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周神芝,老剑仙的曲城一脉,两者都是当之无愧的剑道“大宗”,昔年人间剑术的显学。 只是相较于周神芝,越女一脉的剑道传承,一向收女不收男,虽然没有必须一脉单传的讲究,但是比起曲城一脉的枝繁叶茂,确实在人数上没法比。 蒲禾思来想去,总觉得这娘们有几分眼熟。 只是过眼的脂粉有点多,一时间记不起来。 思来想去,终于想起自家宗门的开山祖师道场墙壁上,有一幅栩栩如生彩绘壁画,似乎就是眼前这位背剑女子? 雪舟以心声赞叹道:“哇,这位女鬼姐姐,长得真好看,与宋剑仙各有千秋哩。”郑旦现身之后,蹈虚而立,她嗓音清冷,“我刚刚得到郑先生的飞剑传讯,这条矿脉,他已经用功德与中土文庙换取为自家物,命我出剑一斩为三,其中一份无偿 赠予涞源书院,用以补缺扶摇洲地利。” “一份作为顾璨选址全椒山,所立宗门的基础。”“最后一份,任由扶摇洲本土炼气士自取。至于他们是以谱牒手段,勾心斗角,各显神通,小鱼驱逐虾米,再被大鱼驱逐,还是以野修路数,撕破脸皮,大打出手,在此打生打死,宗主顾璨,还有我,都不会管,更不会担责。好心好意撒了一大把钱在地上,没道理计较捡钱人是规矩,还是不规矩,反正兜兜转转,都是落在扶摇洲这只钱袋子里,涞源书院和高山长,若是对此有异议,可以去白帝城的城门口找我计较。当然,‘至于’二字之后的内容,不是郑先生的言语,是我自作 主张。”高玄度并不因为此事有白帝城和郑居中的插手,就如何酌情行事,依旧是一板一眼说道:“我会与中土文庙和涞源书院求证此事。只要确定无误,之后顾璨在全椒 山地界创建宗门,你们将这条玉石矿脉一分为三,相信都没什么问题。”郑旦说道:“郑先生高义,在信上吩咐我,如果涞源书院做不到切割炼化玉矿、补缺一洲地利,我可以代劳,只要你们觉得合适,我就在此盘桓月余时日,配合涞 源书院。” 高玄度点头道:“那就有劳剑仙帮忙。” 郑旦忍不住看了眼儒生。现在的读书人,脸皮厚了不少?高玄度转头望向那一袭青衫,陈平安笑道:“我又不是这处风水窟的主人,先前将众人驱逐出境,是不得已而为之。其实与郑前辈都是客人,郑前辈想要在哪里落 脚,跟涞源书院商量着办就是了,我没资格指手画脚。”郑旦望向那个“既是道龄上的晚辈、又是剑道之上前辈”的宁姚,难得有个笑颜,柔声道:“郑先生在信的末尾,话锋一转,没有与我指名道姓说是谁,信上只说如果有人愿意收下这份礼物,作为庆祝飞升城落地的贺礼。那么前边的所有决定,可以全部作废不算,任由此人搬迁矿脉去往五彩天下,还让我以剑开门和守门 片刻,略尽绵薄之力。” 宁姚说道:“前辈帮忙与郑先生道一声谢。” 她犹豫了一下,“我会自取一小块玉石,当是收下了郑先生的贺礼,飞升城祖师堂下次议事期间,我会转述此事,记录在册。” 郑旦闻言笑容更浓,有些好感,总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兴许是瞧见了一位与自己相似之人,郑旦才会如此格外心生亲近吧。 于樾和司徒积玉相视一笑,宁姚也没有传闻中那么不近人情、自行其道嘛。玄参微笑道:“若是隐官大人出手,肯定会切割下一大块玉石,打造出一条椅子,就大大方方搁放在飞升城祖师堂里边……如此一来,火候有点过了,还是不妥, 大概率还是放在避暑行宫之内,这么一搞,郑先生就算是一位隐官一脉的不记名客卿了,以后路过五彩天下,怎么都该去做客一趟。” 之后郑旦便告辞一声,寻了一处风水窟河畔幽静府邸落脚,等着涞源书院那边接下来的消息。 与她结契之人,那个玉璞境剑修高逸,双方已经解契,不过此次仍然同行跨洲游历,郑旦还有一些琐碎事情,需要收尾。先前高逸一路追到剑气长城,找那上巳剑派韦玉殿的麻烦,其实只是表面理由,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郑旦答应他只要在剑气长城,能够得到一两条剑脉的认可,继承剑气长城本土剑仙的遗留剑脉,郑旦就可以帮他去争一争“大道”,她的言外之意,高逸又不蠢,一个不过两甲子岁数的玉璞境剑仙,流霞洲历史上最年 轻的宗主之一,脑子还是很够用的,知道她的想法,是打算将他扶植为流霞洲山上第一人了,将那青宫山荆蒿取而代之! 但是到了剑气长城,事事不顺,先是连那韦玉殿的面都没瞧见,就在路上碰到个古里古怪的貂帽少女。 后边一连串事情,更是让高剑仙措手不及,导致高宗主踌躇满志而来,结果来,结果都没有登上城头,去碰运气,求一求机缘。 如此黯然收场,灰溜溜重返浩然家乡,高逸当然不甘心。 那郑旦给出理由,说在这里,末代隐官不认可你,就等于整座剑气长城不认可你,就不要痴心妄想,贻笑大方了。 你如果执意要登上城头,只会连累她这位护道人一起丢人现眼。 高逸坐在水榭内,三面悬竹帘,与她相对而坐,留将一面给梅花万树。 只要步入水榭,就会发现此地别有洞天,风景迥异于地下溶洞的风水窟。 郑旦换了一身好似妇人居家的装束,那把佩剑悬在亭柱上。 有一位身份不明的丫髻侍女正在煮酒,案几上,酒色粲碧,杯浮紫电光。 郑旦偶尔离开高逸心神,一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所有煮酒器物,皆是古时豪门旧物,郑旦确实是一个极风雅的女子。 水榭外山色翠亭亭,大片梅花绚烂如海,郑旦手持一把纨扇,团团霜雪色,清风满袖。 高逸看了眼那个面目丑陋的煮酒丫鬟,总觉得她与这方天地格格不入。 记得郑旦称呼以浣纱婢。 婢女也跟个没有七情六欲和半点神识灵智的木头人似的。 高逸叹了口气,小心翼翼问道:“你只是受邀成为白帝城的阍者,又无谱牒身份,当真不在我宗门这边录名,在祖师堂内一同悬开山祖师的挂像?” 看遍浩然历史,哪位宗字头仙府的开山祖师,没有几段既精彩且玄乎的故事,不曾遇见几位根脚晦暗不明的高士异人? 荆蒿的青宫山有,上巳剑派当然也有。 郑旦神色淡漠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缘来则聚缘尽则散,此是天理,你高逸好歹是个开宗立派的玉璞境,不必作妇人辈惺惺作态。”“虽说双方临时解契,没有等到你白日拔宅飞升,但是该给你的好处,不曾少了你半点,你其实是把未来收益提前支取了,还没有任何隐患,就不要得了便宜还卖 乖。”“流霞洲那座应运而出的上古洞天遗迹,志在必得的荆蒿和蜀南鸢都已识趣退出,尤其是荆蒿,前期投入极大,诸多心血谋划,都等于打了水漂。你一个小小玉璞境,能够在两位飞升境手上夺取此地,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若说福地,还有经营不善的可能性,反成鸡肋,这类洞天,却是可以拿来就用的。此次结伴出游,我故意多次现身,与人递剑两次,就是让某些人心鬼蜮之辈,不敢轻易对你出手。但是你自己得心中有数,此间事了,等我去了白帝城为郑先生担任阍者,你我就 算两清了。将来遇到过不去的坎,你大可以去白帝城磕头试试看,看我会不会搭理你半句。” 天隅洞天洞主蜀南鸢,刚刚跻身飞升境没多久。如此一来,流霞洲就有了两位飞升境坐镇山河。真正让荆蒿和蜀南鸢死心,愿意主动放弃一座洞天遗址,不是郑旦与他们同为飞升境,不是她的剑术和师传,而是郑旦主动泄露天机,她即将赶赴那座已经封山 的白帝城,担任看门人。 否则飞升境修士之间,一旦撕破了脸皮,明里暗里的手段,层出不穷,剑术之外,郑旦自认比不过那两位在流霞洲可谓根深蒂固的地头蛇。 所以他们真正忌惮的存在,只是郑居中。 高逸无奈道:“晓得了。一别即成陌路。”毕竟双方结契,相依为命多年,郑旦等于是亲眼看着高逸一步步从个少年走到今天,她还是愿意多叮嘱几句,“我已经带你见过丁法仪,了解过你跟韦玉殿的那桩宿缘,丁法仪也亲口承认了,你就是那位剑仙的兵解转世,韦玉殿的本命飞剑‘效颦’,确实属于你的前身遗物。你年少时很多与韦玉殿看似莫名其妙的恩怨纠葛,就有了正解。以后你就不必与上巳剑派和汾州韦氏作过多纠缠了,至于韦玉殿本人,还有她那把飞剑,你既然跟丁法仪有了一桩君子约定,大丈夫处事,也当 信守承诺。” 高逸点点头,按照约定,就当是韦玉殿欠他一场问剑,反正时间地点都由她来定,也不欺负她如今只是元婴。 高逸神色郁闷,他如今只是想不明白,那个姓陈的,非要搅和这么一场,行事是不是也太过霸道了,让高宗主心里边堵得慌。郑旦说道:“饭颗山丁法仪足够厚道了,以他的佩剑‘降真’,配合飞剑‘接神’,再加上他还是远古觋之一脉传人,如果真想要针对你,你高逸根本没机会成长起来 ,早就暴毙了。还是因为丁法仪想着从中斡旋,想着帮助你们两人,能够以今世善缘解前世宿缘。” 高逸说道:“有你在,丁法仪如果真敢以咒术阴我,谁暴毙还不好说。” 郑旦语重心长道:“高逸,听我一句劝,没了我暗中护道,你要是始终这般小肚鸡肠,任你得手外物机缘再多,终究难成大事。只需一次走错,就会万劫不复。” 婢女身体前倾,她一手托袖,一手为高逸倒酒续杯,高逸闷闷喝酒,不忘与那位婢女道了一声谢,她展颜一笑。 却被郑旦怒斥一句,“浣纱婢,还敢媚人!” 婢女微笑道:“真正忘却家国之人,视他国为家乡之妇,何必迁怒于旁人。” 郑旦疾言厉色,正要开口训斥这位浣纱婢,婢女好像代为言语,“掌嘴十下,以儆效尤。” 郑旦还要言语,婢女又帮忙道出一句,“狐媚子祸国殃民,死不足惜。” 婢女慢悠悠给郑旦倒酒续杯,微笑道:“我闭嘴便是。” 郑旦冷笑道:“怎的,贱婢仗着跟那位商家范先生藕断丝连,是觉得他近期一定可以跻身十四境,还是笃定我一定不敢杀你?”貌丑婢女置若罔闻,反而望向高逸,微笑道:“高宗主你有所不知,上巳剑派开山祖师,那个华芙蓉,也就是韦玉殿的师尊,她曾经是剑气长城宁府的常客,与宁 、姚两位剑仙相视莫逆。韦玉殿作为华芙蓉最器重、疼爱的嫡传弟子,正因为有这么一层上辈结下的深厚香火情在,丁掌门才会让她去剑气长城避避风头。” “所以高宗主在剑气长城,找韦玉殿的麻烦,地点选得不太好。看似是不小心撞见了年轻隐官,其实都在丁掌门的算计中。” “亏得高宗主遇见的,是陈隐官,而不是陈隐官的那位道侣,说实话,已经不是一般的福大命大了。” 高逸哑口无言,心有余悸。郑旦难得没有打断那位浣纱婢的言语,等到后者再次给高逸倒满一杯酒水,郑旦冷笑道:“当好一个宗主,要比凭运气成为一个玉璞境,难度何止是翻倍。高剑仙 再敢小觑任何一位上五境,估计流霞洲很快就要多出一个短命宗门了。” 高逸双手举起酒杯,与两位前辈抬了抬,虚心说了句受教,一饮而尽。 那位浣纱婢站起身,伸手掀起帘子一角,喃喃道:“分合乱治间,太平世道里,路上的男男女女,俱是出门看花人。” 郑旦快意笑道:“你我皆是鬼物,却都没能更进一步,被那徐隽捷足先登,真是值得满饮三杯酒。” 浣纱婢幽幽叹息一声,“木雁之间龙蛇之变,哪有那么容易做到的。” 凿壁成私邸的风水窟最高处,陈平安送别高玄度,与宁姚一起返回大堂,看了眼好似对峙的座位,一挥袖子,椅子便成一圆。 陈平安随便挑了一张靠近大门的椅子,曹衮脱了靴子,盘腿而坐,玄参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宋高元还是习惯性正襟危坐。当年避暑行宫,除了一张档案资料堆积如山的小案几,此外就是蒲团竹椅小板凳,各凭爱好,董不得几个,就经常在极其珍贵的闲暇时分,靠着小椅子打盹,双腿搁放在案几上边。郭竹酒境界不高,精神头极好,她的休息,就是拿袖子擦拭桌上的小竹箱,朝竹箱呵几口气,反复摩挲。顾见龙喜欢躺在地上,脑袋搁放在案几底下。林君璧喜欢独自打谱,庞元济习惯发呆,满脸苦相。罗真意总是刻意不去看谁,王忻水经常询问隐官大人肩膀酸不酸,别太劳累了,一边称赞米大剑 仙战功卓著。 陈平安从咫尺物中取出了数种仙家酒酿,十数壶,一并推到大堂圆心,让大家自取。 蒲禾几个家底不薄的,也有样学样,霎时间就有数十壶酒水在那地上。 宁姚想了想,就起身离开。 谢松花和宋聘也跟着走出大堂。 等到宁姚离开,玄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陈平安身边,曹衮功力不弱于玄参,便一左一右,坐在陈平安身边。陈平安拎着酒壶,干脆坐在地上,与对面的宋高元高高举起酒壶,相互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一边埋怨宋高元不懂礼数,作为宗门就在扶摇洲的半个东道主,不 得连提三个啊,陈平安再伸手抓住身旁两人的胳膊,稍稍加重力道,笑道:“甚是想念!”宁姚她们在屋外散步起来,谢松花笑道:“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你不用故意给隐官大人这点面子,要说那七个没去过剑气长城的,早就对陈平安仰慕得很,经过 今天这么一出,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差这点面子。” 宁姚无奈道:“我在场,他喝不开。” 宋聘微笑说道:“听说司徒剑仙所在家族,是公认的美人窝。” 宁姚说道:“前不久就有个化名王瓜的少女,跟随宗门一起做客落魄山,陈平安跟她打过照面了,还指点了几句。这种事情,都是他自己说的。” 谢松花啧啧道:“隐官大人这一手不打自招,真是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境界。” 宋聘说道:“当真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柳勖稍晚赶来,进了酒香扑鼻的大堂,蒲禾便嚷嚷一句,大伙儿赶紧腾个地儿,柳大才子来了。 别看柳勖平常是个闷葫芦,不开口则已,骂起蒲禾来,一开口就是夹杂着一堆北俱芦洲“雅言”,真是骂了个狗血淋头。 于樾赶忙假装劝架,心中觉得真是解气。蒲禾看不太起于樾和司徒积玉,却对柳勖这位他自己不用装穷、谁都觉得很穷的骡马河少主极为欣赏,老剑修想着自己若是有个道侣,再有个儿子,差不多就是 柳勖这样的。 没听到这句实诚话还好,柳勖 这场重逢,他们几乎不怎么聊剑气长城,多是在聊浩然的天下大势,聊各洲的风土人情、典故轶事。 当然也因为那些少年少女的缘故,会聊起浩然天下这边最年轻一辈、声名鹊起的天才剑修。 这就又绕不开陈李。陈平安刚刚得知,陈李已经是金丹境瓶颈了,即将闭关,未必是奔着破境去的,但是有瓶颈松动的苗头了。 陈平安倒是没有什么以陈李暗示举形他们练剑不可懈怠的意思,反而更多是希望他们相互间多走动,相约跨洲游历。 浮萍剑湖郦采的弟子陈李,有“小隐官”的美誉。 而陈李当年被郦采带离家乡之前,专门去了一趟二掌柜的酒铺,写了一块无事牌。 “陈李,佩剑晦暝,飞剑寤寐。百岁剑仙,唾手可得。” 要知道剑气长城的“剑仙”,可不是什么玉璞境。这就意味着陈李想要做成这桩壮举,这位在浩然天下跻身跻身金丹、且是秘密结丹一品的少年剑修,首先就要争取甲子道龄之内跻身玉璞,再给自己余下三四十年光阴,打熬玉璞一层底蕴,一举成为仙人境。如果旁人吃饱了撑着,再锱铢必较几分,既然陈李自己都说了是“唾手可得”,不得是七八十岁就得成为一位仙人 境剑修,陈李才算没吹牛皮不打草稿? 陈李也是雪舟野渡他们这拨同乡同龄人的共同假想敌。就连白玄那种“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因为我就是天王老子”的,用郑大风的话说,就是这孩子天赋异禀,练习铁头功一天,就有别人苦练一年的功力。可是白玄 偶尔提起陈李,都有几分避其锋芒的心虚意味,必须加上一句,那陈李比我年长几岁。 当然对曹衮玄参几个来说,多出一个小隐官陈李,他们这些避暑行宫的前辈们,就只是感慨一句“吾道不衰,后生可畏”了。 举形几个少年,喝酒不济事,已经醉醺醺了,反而是雪舟她们几个,越喝越觉得酒水这玩意儿,不过尔尔。 柳勖跟那几个地仙剑修扎堆划拳,打几圈。蒲禾不知何时与于樾肩挨肩坐着,伸手搂过后者的脖子,使劲敲打老友的脑袋,说你是废物啊,我怎么交了你这么个朋友……其实我更是,当年竟然会输给米绣 花。 陈平安已经开始找酒喝了。 他说有一种不传之秘的读书心法,叫夜半行窃,陋巷杀人。 年轻隐官,可能也没有那么年轻了的隐官大人,是真喝高了。 他还说很高兴于今年今月今日,于此地此情此景,遇见诸位。 他更说我辈剑修,当有此心,敢作此想,诸君共勉!人间旧剑道至我而终,人间新剑道从我而始! 他最后说老子没醉,说你们喝酒没本事,就连劝酒都不行,打着酒嗝,豪气干云伸手推开一条胳膊,醉眼惺忪转头一看是她,就真的酒醒了。 见此一幕,哄堂大笑。 宁姚无可奈何,确实机会难得,她便与谢松花宋聘一起“落座”喝酒,算是续上第二摊酒局吧。 陈平安独自坐在屋外台阶上,双手笼袖,怔怔出神。 不知何时,贺乡亭和虞青章来到屋外,两个离开家乡,到了落魄山却选择离开落魄山的剑修,他们坐在最早的隐官大人、之后的曹师傅和最后的陈山主身边。陈平安回过神,笑着伸手按住他们的脑袋,轻轻揉了揉,再将双手撑在膝盖上,眼神温柔,没有说什么。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境界岂可匀一匀 宝瓶洲落魄山拜剑台,桐叶洲青萍剑宗诸峰,再加上与于樾拜师落脚流霞洲的贺乡亭和虞青章。 如果再加上被谢松花这拨剑仙更早带离剑气长城的少年少女。 人生聚散不由己,东西南北各如萍。九个跟着陈平安一起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修胚子,当时化名“曹沫”的曹师傅,将他们从玉簪中的那座破碎洞天带出,与他们在海上小舟相逢,只有白玄和纳兰玉牒是洞府境,如今白玄已经是龙门境,练剑最勤勉、心性最定的孙春王也是观海境。毕竟来到浩然年月尚短,还有将近半数的孩子尚未跻身中五境,比如其中就有 本命飞剑数量最多的姚小妍,还有飞剑名为“大端阳”、在避暑行宫定为乙上品秩的虞青章。反而是喜欢读书的贺乡亭,在那场大雨期间,挑灯夜读,反复翻阅《剑术正经》和几本地方志,莫名其妙便破了一境,无瓶颈无阻滞,顺利跻身了洞府境,吓了 师父于樾一大跳。 陈平安笑问道:“贺乡亭,听程朝露说你其实想学拳法?” 贺乡亭微微脸红,“白玄,于斜回,何辜,他们也想跟曹师傅学拳的。” 陈平安说道:“白玄如果知道你是女孩子,平时说话就不会那么不着调。” 贺乡亭满脸涨红。原来她这几年一直假扮男孩,骗得过白玄、于斜回这些同乡,当然骗不过年轻隐官。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仔细思量一番,这才笑道:“知道你们九个,在我,米裕,崔宗主,周首席我们这些所谓的前辈看来,你们的练剑资质、未来成就的排名吗? ” 贺乡亭其实本来是对自己最没有信心的,毕竟白玄和那个被白玄取绰号为“死鱼眼”的孙春王,他们俩的资质好坏,一眼可见。若以浩然古董行的术语来评价,属于“大开门”。他们其余七个,姚小妍拥有三把本命飞剑,何辜和于斜回各有所长,总之贺乡亭就是觉得自己太普通。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小姑娘都觉得自己之所以会被年轻隐官带出剑气长城,是归功于家族和传道人积攒下来的战功,就像浩然山下王朝,有些人投了个好胎,只是运气 好,才靠祖荫封官的。 但是由于刚刚破境跻身中五境,贺乡亭又有了一点信心。 毕竟剑修有无心气,最终还是要以境界高低,和破境速度快慢说了算。 虞青章神色黯然,说道:“不管别人的名次,我肯定是垫底的。” 陈平安摇头笑道:“虞青章,知道你的飞剑被命名为‘大端阳’吗?”虞青章点头道:“听阿伯说过,好像是因为按照我们家乡那边的旧风俗,我出生的那天,五月十五,是老的端阳节。我后来孕育出本命飞剑,也是这一天的正午时 辰。”陈平安说道:“以前我们剑气长城的祭官,在这一天都会举办祭祀典礼,不过那是老黄历了。其实这跟宝瓶洲古蜀地界的风俗是一样的,最早都以五月十五作为端阳节,而不是如今的端午五月五。落魄山就属于广义上的古蜀山河中,所以我猜你以后几个比较关键的修道关隘和证道契机,还是在古蜀,之前不跟你说这个, 是怕你有逆反心理,就因为是我跟你说的,便明知如此,偏不如此,现在当然无所谓了。”“九个孩子,就数你们俩表面上跟我最疏远,一两句话都没说过,从海上到桐叶洲再到宝瓶洲,给我甩脸子了一路,没什么,我心里自有计较,是有小算盘的,所 以经常告诉自己,以后谁最跟我最亲,说不得就是否定之否定的你们呢。”“不仅仅是‘大端阳’这个飞剑名字,就连你的‘青章’这个名字,也有讲究。说实话,你们师父于樾臭不要脸,当了供奉还不过瘾,非要横插一脚,将你们从落魄山 带走,打乱了我和崔宗主的很多长远布局。” 贺乡亭赧颜,虞青章感觉奇怪,总觉得这一刻的隐官大人,人味很足,是个大活人。 上一次,还是一叶扁舟浮大海,那个独自坐在船头,背对着他们吃一碗饭的曹师傅。某位老剑修在屋内挨了好几顿骂,蒲禾骂他是个连废物都不如的东西,司徒积玉也骂他没战功,去剑气长城就是打个水漂,就连那喝高了醉醺醺的宋仙子都骂他,怎么有脸跑去落魄山拐走两个孩子。老剑修就想要出来透口气,陪着俩徒儿一起跟隐官大人唠唠嗑,结果老人一只脚才跨出门槛,就又听见陈山主的埋怨,老 剑修只得收回那只脚,折返大堂,坚决不去外边触霉头。陈平安将这些积郁已久的言语说出口,神清气爽几分,举起那枚朱红色酒葫芦,抿了一口酒水,微笑道:“崔宗主的那手袖里乾坤,煎熬人心,孙春王和白玄之后 ,就是虞青章坚持最久。后来米裕看到你们,他暗中观察了很久,也觉得综合而论,虞青章可以排第三。” 虞青章不敢置信。 名次这么高? “是不是很有意外之喜,忍不住扪心自问一句,‘原来我这么强?!’” 陈平安笑着帮忙说出困惑,再给出自己的评价,“我也觉得虞青章资质不错,心性很好,韧性十足。” 就因为家乡在剑气长城,所以几乎每一代的年轻一辈剑修,都会觉得自己很不如何。 历史上,名副其实的强者辈出,货真价实的天才太多,让很多天才都不敢认为自己是天才。 陈平安晃了晃手中酒壶,眯眼笑道:“就像某些酒,后劲大。” 虞青章说不出话来。陈平安笑道:“但是我们几个的看法,都无法、我们当然也不愿意‘看死’你们的将来成就。只说贺乡亭,她如今境界就比你高了。因为同样是看书,贺乡亭能够将每一本书看厚再看薄,同样喜欢看书的虞青章就差了本事,贺乡亭已经从书中读出好多心中认可的道理,她开始有限的认可浩然天下,虞青章却依旧在怀疑书上 的道理和书外的世道,可能除了偶尔一二人两三事,内心深处始终排斥剑气长城之外的所有。” 贺乡亭羞赧道:“曹师傅,我读书的法子,真有这么好?” 陈平安微笑道:“我可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中土文庙钦定的君子,会在求学这种事上胡说八道?”虞青章沉默片刻,双手使劲揉了揉脸颊,轻声道:“记得阿伯,还有我的剑术传道人,他们在那场出城之战之前,其实他们都对曹师傅很佩服,很赞赏,一个说二 掌柜是那种愿意真心高看剑气长城几眼的外乡人,一个会惋惜宁姚相中的男人,不是剑修。贺乡亭的爷爷,也是差不多的看法。” 之后他们几个剑修,就违反避暑行宫飞剑传信措辞严厉的那道军令,他们擅自出城一战。城头之上,见死不救,没有剑修救援。 陈平安只是默不作声,不予评价,没有跟两个孩子详细说这里边的对错是非。成长路上,解铃还须系铃人,需要自行解开心结。 虞青章和贺乡亭被“罪魁祸首”的曹师傅带出家乡,两个孩子一起在异乡游历,其实开始逐渐理解当初年轻隐官的作为。 问题在于,等到他们开始理解避暑行宫的那个决定,他们心里反而更加难受。 大概世事就是如此之怪。 知道了是非,才有心关。 记得大白鹅曾经说了一句他们半知半解的话,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只以利益决定对错者,只遇事,不遇己。师父于樾在传授剑术之外,游历途中,路径各地,都会跟他们说当地的风土人情,当师父的,却几乎从不跟他们讲理,只有一次,是到了流霞洲,才故意用平淡 的语气好像说了句题外话。同样一件事,不同人来做,好的,未必是对的。坏的,未必是错的。 贺乡亭说道:“曹师傅,我们以后会经常回落魄山的。” 虞青章嗯了一声。陈平安笑道:“在流霞洲那边,也要努力修行,稳当破境,将来好让曹师傅抱你们的大腿,在这西边三洲的广袤山河,隐性化名行走江湖,只需报上虞剑仙、贺剑 仙的名号,就可以不用动手,摆平事情。” 虞青章咧嘴笑道:“暂时做不到,可以先报我们师父的名号。” 贺乡亭白了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师父他老人家在大堂内都快被骂得狗血淋头了。陈平安笑着打趣道:“记得在成为剑仙之前,以后不管是独自一人,还是呼朋唤友外出历练,在流霞洲之外,如果遇到不长眼的,境界不低的老家伙,谁敢不把你 们师父当回事的,你们就说自己有个不记名的小师父,姓陈名平安。让他们掂量掂量。” 贺乡亭眨了眨眼睛,“曹师傅,报上宁姐姐的名号,假装她是我们的小师父,会不会更管用?” 陈平安金字招牌唉了一声,“在浩然天下,九洲山河,我的名号,肯定够用了。” 宁姚走出大堂,坐在贺乡亭身边,“还好吧?”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酒葫芦,意气风发道:“没喝多,这点酒,毛毛雨。” 被抓了个正着的贺乡亭,赶紧喊上那个不识趣的虞青章,起身告辞离开。 他们一起跨过门槛,不约而同转头望向门外台阶那边。 发现恰好陈平安也在转头看向他们。 陈平安笑道:“你们师父酒品太好,帮忙挡酒。那位司徒剑仙在装醉,他的酒量,我一清二楚,是在假醉酒真骂人。” 屋内某位出自美人窝的剑仙,一边说自己是真醉了、说话难听别怪罪、一边卯足劲跟旁人劝酒,闻言立即往后一躺。 陈平安先前走了一趟真武山,在山脚见到了那位祖师堂掌灯添油的桓澍,辈分极高,竟然是山主岳顶的师叔祖。 这意味着桓澍要么是宝瓶洲真武山开山祖师的师弟,要么是中土兵家祖庭按例分配到宝瓶洲的某位武庙陪祀圣贤。 简而言之,桓澍如果真愿意管事,不单是真武山,风雪庙内务,他也能管。 属于真武山的那片龙脊山,其中三成尚未凿山开采的磨剑石,都可以转赠落魄山,真武山那边提出了三个要求,其中一个,就跟五彩天下飞升城有关。 宁姚点头答应道:“小事。也是好事。” 山上盟约,要比市井男女之间的情爱誓约,靠谱多了。 陈平安问道:“陈缉有没有想好,什么时候出山?” 宁姚说道:“还在观望吧。” 一个人的骤然富贵,往往靠命靠运,因为祖上积攒了阴德,有那祖荫铺路,后世子孙便会看似是行了大运,就此发迹。 一个家族、门派的细水流长,稳扎稳打,更见功力。 宁姚说道:“既然是五月初五这天办酒席,那我争取提前两三天,五月初就赶来这边。” 陈平安下意识学小米粒挠挠脸,你们怎么都一猜一个准。就我是傻子么。 宁姚笑问道:“需不需要我给赊月当伴娘?” 陈平安赶紧点头道:“需要,必须需要。” 有两位相对年轻的地仙剑修,晏后道和田仙,他们联袂走出大堂,说想去桐叶洲青萍剑宗当客卿。 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都不用与崔东山打招呼,即刻生效,他们两位就已经是下宗客卿了。 回头只需在青萍峰祖师堂那边走个流程,让掌律崔嵬摊开金玉谱牒册子,在上边录个名而已。 学生扛着小锄头挖上宗的墙角,先生反而给下宗主动送人才,这就叫以德报怨,先生气度。 因为大白鹅当了下宗之主,好像事情做得不地道,实在是过分了,落魄山上对此怨气不小,青衣小童就曾冒死谏言,提醒山主老爷,咱们要防贼防盗防东山! 陈山主当时恍然大悟,说是得重视起来,询问陈灵均下次上下两宗同聚霁色峰的祖师堂议事,敢不敢仗义执言。 陈灵均当时刚刚拉着荆老神仙他们喝过一顿结结实实的早酒,胆气正盛,拍胸脯保证一定没问题,是时候有人挺身而出,泼一泼那头大白鹅的冷水了。 田仙就是先前与王甲公然对峙的女子金丹。 她壮起胆子与宁姚问道:“宁剑仙,我能跟你聊一句话吗?” 宁姚哭笑不得,这是什么套近乎的路数? 不过她还是问道:“想聊什么?” 田仙也是个耿直的,“脑袋嗡嗡的,一片空白,宁剑仙先让我缓缓。” 出门之前,她已经偷偷灌了两大口酒水,结果好像还是胆气不够,借酒壮胆,都开销在了与年轻隐官谈正事上边,到了宁姚这边,就不够用了。 宁姚难得没话找话,“你是出自芮城龙王堂吧,听说你家祖师去过剑气长城,城外有过一座剑仙私宅,她跟陆芝关系不错。” 田仙神采奕奕,满脸通红,“我便是出自洪祖师芮城的繁峙公主庙一脉剑修。” 宁姚点点头。 陈平安便给宁姚解释了几句芮城龙王堂和繁峙公主庙壁画一脉的渊源。 田仙心情激动万分,这趟出门,赚大发了,不但与陈隐官见了面,还与一位十四境剑修的宁姚,聊上天了! 在芮城就以想法清奇著称于祖师堂的田仙,她觉得先前没有挨上“虚君”王甲一道术法,好像自己都对不起这份际遇。随后有一位名叫华清恭的元婴境剑修,在浩然西方三洲也是横行一方的女子剑仙,她想去南婆娑洲,齐廷济的那座龙象剑宗当个客卿。记名供奉,当然不敢奢望 。 供奉,尤其是名次比较靠前的供奉,按例都是需要安排祖师堂座椅的。 反观记名客卿,规格、薪俸都不如供奉高,大宗门小仙府,一般来说都是多多益善。 当然,齐老剑仙的年轻容貌和风神卓然,也是原因之一。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帮忙递话。” 华清恭客气道:“成不成,都没关系的。” 说真的,当着一位年轻隐官的面,说要去另外一座剑道宗门当客卿,本身就已经不太合适了。 只是他的家族,在那南婆娑洲有分支有堂号,建立有一个勉强可算二流的山上门派。有个龙象剑宗客卿的身份,更能照拂一二。 一名剑修再纯粹,再比他人身心自由,终究还是万丈红尘中的涉世人物。 陈平安笑道:“要说是当供奉,我不敢打包票,只是当客卿,齐老剑仙这点面子还是要给我的。” 他娘的,齐宗主都半道截胡了那么多隐藏在蛮荒各处的返乡“私剑”。 如果连这点面子都不给,那就别怪我亲自走一趟龙象剑宗去有样学样了。曹衮三个满身酒气走出大堂,在台阶上落座,宁姚占了一边,他们就只好挤在隐官大人另外一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在曹衮和玄参俩狗腿抢占位置的时候,宋高元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哪有你们这么谄媚的剑修,当真是半点脸皮都不要了,于是他就一肩膀撞开曹衮,率先一屁股坐下,近水楼台,学那涞源书院副山长高 玄度的口气,宋高元笑着说了一句,“隐官大人辛苦了,什么时候去我们鹿角宫做客啊?” 陈平安笑着问道:“这次就算了,手头紧,没带什么礼物。对了,你们三方怎么还没结盟?”扶摇洲鹿角宫,金甲洲空灵派,流霞洲方寸宗。三方相互间至今还没有缔结盟约。要说之前不熟,山上关系一般,可是有曹衮三个的过命交情,再加上三座宗门 在那场大战过程中,都可以说是出过死力的。曹衮笑着解释道:“三方宗门积攒战功都够了,这几年正忙着筹建下宗,只是动静不大,各自祖师堂都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如何大张旗鼓。我们方寸宗的下宗选在 扶摇洲这边,玄参所在的空灵派就选在流霞洲,鹿角宫的下宗选址金甲洲。到时候下宗之间结盟。” 陈平安点头笑道:“老字号宗门,做事情就是稳重。” 陈平安突然咦了一声,“你们方寸宗,玄参所在空灵派,鹿角宫有谁?” 宋高元鼻孔出气,冷哼一声,笑呵呵道:“就我不配有名字呗。”陈平安神秘兮兮说道:“曹衮,玄参啊,你们俩有所不知,当年刚进入避暑行宫那会儿,我跟愁苗一合计,为了避免本土剑修和外乡剑修太割裂开来,很容易变得对立,就琢磨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就是各自往对方阵营里边掺沙子,安插间谍,比如愁苗就让王忻水和顾见龙向我这边靠拢,我就让宋高元和邓凉向他们那边站队,邓凉这家伙铮铮反骨,典型的见色忘友,一听就二话不说答应了,不去说他。但是我为此可是跟宋高元劝说了老半天,这小子才肯满腹牢骚,一脸委屈, 硬着头皮,忍辱负重地‘投敌叛变’。” 曹衮和玄参面面相觑,愣了半天,是咱们误会宋高元啦?! 宋高元一头雾水,实在是良心上过意不去,老老实实说道:“根本没有这回事啊!” 陈平安唉了一声,言之凿凿,“你有的!” 曹衮轻声问道:“林君璧呢,就没有任务在身?”陈平安微笑道:“有啊,怎么没有,我跟他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诚挚言语,说我是把他当隐官候补栽培的,只要好好干,前途无量。那小子有官瘾,一听这个就两 眼放光,你们好好想想看,林君璧每天做事情,是不是贼有干劲?” 玄参点头道:“如此说来,就都说得通了,其实宋高元挺不容易的。邓凉好歹有点抱得美人归的盼头,我们宋高元却是啥都不求,只图一个义字。” 宋高元在那边自顾自扳手指头,念念有词。 曹衮好奇问道:“自家兄弟宋高元,你这是在干嘛?” 玄参跟着问道:“忍辱负重宋兄弟,心里边有什么委屈,都说出来。” 宋高元笑呵呵道:“我在数一数,隐官大人几句话,到底卖了几个人。愁苗,王忻水,顾见龙,我,邓凉,林君璧。” 陈平安哈哈大笑。 他们言语之中谁都不刻意避讳愁苗。出了避暑行宫,离开了剑气长城,只要想起,就可以说起。 陈平安抬起手臂,高高举起酒壶。 其余三位年轻剑修,出门的时候都拎着酒壶,故而也都是如出一辙的动作。 这座全椒山,公认是一块足可让飞升境修士都要心动几分的香饽饽。 一老者一女修御风而至,所挟磅礴气机,径直将一大片云海劈开,师徒双方悬空而停。 女子肌肤胜雪,却身穿一件黑色法袍,头别玉簪是墨色,剑鞘也是漆黑蛟筋炼制而成,她还背着一只墨竹材质的游山器。 好一条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涞水,好一座道气沛然的全椒山。 好个腰肢窈窕过云海,一眉山水对婵娟。 未必全部认得那个老修士,却一定认得出那位艳压一洲群芳的女子。 金甲洲有一个背“扶摇”剑的女子剑仙宋聘,那么流霞洲青宫山,就有一位道号“满魄”的聂翠娥。 三洲有二女,艳色重天下。说的就是她和宋聘。 既然认出了聂翠娥,那么她身边的老者,身份也就水落石出了。 果然是那位道号青宫太保的荆蒿,荆老飞升! 扶摇、金甲两洲,战后已无飞升境修士了。 照理说,荆老神仙这种城府深沉的山巅存在,趁虚而入,不管是独吞,或是与谁合伙占据全椒山,还不是手拿把掐? 很快就有修士自以为想明白其中的关节,先前那个假装飞升境老剑仙的,有无可能,是下宗在流霞洲的扶摇洲第一人,刘蜕? 先来一手里应外合,事后坐地分赃? 不愧是飞升境之间的“斗法”,唱双簧,演我们呢。 聂翠娥以心声说道:“师尊,那个郑旦已经身在此地?” 荆蒿眯眼道:“既然她尚未在白帝城门口现身,那么缺心眼的高宗主在哪里,她就会跟到哪里。” 聂翠娥虽然不清楚师尊用了什么秘法,能够追踪年轻剑仙高逸,但是那个女鬼,确实惹人厌,让那座本已是师尊囊中物的长屿洞天,姓了高。 荆蒿抚须沉吟片刻,一路上沸沸扬扬,都说全椒山中有个公然递剑、将所有人驱逐出境的飞升境剑修? 开什么玩笑,根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飞升境剑修,就那么几个,如今谁会出门乱跑?浩然天下的飞升境剑修,本就屈指可数,如今本土大剑仙都被文庙调去了蛮荒天下各座渡口,便是那个返回北俱芦洲闭关再出关的新飞升白裳,他也要按例回到 蛮荒战场。至于东边某洲的某座山头,自然是不可以常理揣度了。难道是陈平安来到此地了?荆蒿低声笑道:“长屿洞天遗址,大小洞天环环相扣,就如人身窍穴,虽不完整,碎了小半,仍然是一处妥善经营处置得当、就有机会多出个新飞升的风水宝地,但是于我和青宫山而言,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有,当然是最好,你跟高耕,以后谁率先跻身仙人,证道飞升一事,就有了着落。没有的话,那就是你们俩的机缘不够,为师也不至于如何撕心裂肺。倒是那个从头到尾看似神色平静的蜀洞主,痛心疾首啊,都快要将后牙槽咬碎了吧。长屿洞天是那双道侣苦等多年、志在必得之物,能否一双道侣两飞升,毕竟在此一举,毕其功于一役的长远谋划,结果蹦出个女鬼,她还自称是白帝城阍者,哈哈,蜀南鸢快要咬碎牙齿,为师快要笑 掉大牙了,痛快痛快。” 最早,那座长屿洞天明里暗里的争夺,在自家地盘的流霞洲,与郑旦一个鬼物剑仙争此机缘,荆蒿半点不怵她。 真正需要荆蒿处心积虑大打算盘的,反而是天隅洞天那个锋芒正盛的蜀南鸢,一位藏藏掖掖积攒外功的新飞升。 一洲版图内,互为邻居,飞升见飞升,少有对路的。 聂翠娥也不喜欢那座天隅洞天,尤其是蜀南鸢的那位道侣。 “为师去会一会年轻有为的高宗主。” 荆蒿思量片刻,便有此决定,隐匿身形,让身边的那位亲传弟子留在原地,老飞升独自悄然进入全椒山的地底溶洞。 毕竟不是在落魄山中,尤其是没有酒桌上,更没有那个青衣小童的劝酒,荆蒿的气势,判若两人。 先前这位身为一洲山上领袖的老飞升,和颜悦色,慈眉善目得像个初出茅庐的下五境练气士。 如今在这扶摇洲,可谓如入无人之境,一步缩地,径直来到了那条地下河畔的私宅,挑了挑视线,望向那座三面悬竹帘的水榭。 荆蒿双手负后,眯眼笑道:“道友,怎么走到哪里都能碰到你,是诚心给我添堵呢,还是觉得得手了一座长屿洞天,过意不去,要登门赔罪?” 高逸透过竹帘,瞧见外边的老修士,心一紧。大概这就叫做贼心虚。 有郑旦护道,从两位飞升境手上,将那座洞天遗址横刀夺爱,高逸不觉得有半点烫手。如今郑旦跟他算是彻底撇清关系了,甚至连那去白帝城门口磕头都没用的伤人话都说出口了,高逸便觉得自己像个不善饮酒的穷光蛋,骤然间灌了一大口烈酒, 吐出来,不舍得,咽下去,担心烫喉咙,烧肚子。 郑旦皱眉道:“觉得碍眼就离远点。” 荆蒿冷笑道:“这地儿,是我徒孙辈的私宅,道友做事情不地道,说话倒是很风趣啊。” 高逸尴尬至极,小心翼翼看了眼郑旦,还有那位神色自若、只管照旧煮酒的浣纱婢女。 郑旦淡然道:“是陈山主和涞源书院请我在此休歇一段时日。” 荆蒿皱眉问道:“哪个陈山主?” 郑旦反问道:“荆道友这么不问哪个涞源书院?” 高逸愈发紧张起来,如此话不投机,针尖对麦芒,就数自己最里外不是人啊。荆蒿缩手在袖,默默掐诀片刻,脸色蓦然一变,爽朗笑道:“原来是朋友的朋友,巧上加巧了不是。好说好说,这地儿,不值几个钱,别嫌寒酸就是,就算送给郑 道友和高宗主的落脚地了!” 你是白帝城的阍者。我那青宫山的真正靠山,还是郑居中的师父呢。跑得了一个剑仙郑旦,高逸这个羽翼未丰的年轻宗主,他那宗门可不长脚,走不出流霞洲,年轻气盛,做事毫无章法,全凭个人喜恶,一看就是个不晓事的货色 。运气此物,金贵是金贵,却是那穷酸门户逢年过节的一顿饺子,当不了一日三餐的饭吃。 我还真不信郑居中会袒护一个无亲无故的高宗主,郑居中看得上鬼仙郑旦,不奇怪,瞧得上高剑仙,我荆蒿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他当然很忌惮那个姓陈的年轻隐官。 但是说句良心话,落魄山中,荆蒿更怕那个能够与青宫山真正主人“陈仙君”称兄道弟的青衣小童。 落魄山那几顿酒喝的,着实心累。 不知为何,陈灵均在桌上,总是一有机会就敬自己的酒,顺带着“帮”那“陈浊流”说几句好话。 而那位斩龙人便笑呵呵看着荆蒿的表现,荆蒿当真是喝与不喝都是错,敬酒罚酒,都搞不清楚啊。 在那深不可测的落魄山,什么飞升境不飞升境的,真不顶事。 郑旦与那蜀南鸢,甚至连同青宫山上下两宗在内,都觉得他这趟外出远游,是为了“招兵买马”,联络一些别洲的外乡老友。 哑巴吃黄连,道理没处说去。 就在荆蒿还在琢磨那郑旦的一个“请”字,是不是她大摆龙门阵的时候,身后响起一个熟悉至极的温醇嗓音,“荆道友,才几天没见,我们就又重逢了。” 荆蒿赶忙转身行礼,笑道:“见过陈山主,宁剑仙,曹……宗主。” 本来想与那晚辈曹衮直呼其名的,话到嘴边,荆蒿还是改口了。 毕竟那小子站在陈平安和宁姚身边,准确说来,是他们中间。 那么荆蒿就立即心中有数了。 如此安排,故意为之,年轻隐官分明是帮着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自家人,给他荆蒿“劝酒”来了。 曹衮所在方寸宗的祖山之巅,有孤石崖刻“补天”二字,是那位人间最得意为数不多的真迹之一。开山祖师,道号长生,在此开辟书斋,同样名为“长生”,之后历代宗主都在此读书修道,最神奇的地方,在于“长生”这个道号,一并代代相传,好像那山下王朝 爵位的世袭罔替,这在浩然天下历史上,是独一份的殊荣。 源于方寸宗的初代祖师,曾经跟随礼圣一起赶赴天外,与那批飞升境修士一起在浩瀚无垠的太虚境地中,追剿神灵余孽。 而这位百年道龄便举霞飞升的“长生”道人,就陨落在天外,临终之前有个遗愿,说希望宗门弟子,能够继承自己的道号。 有朝一日,等到方寸宗有谁能够合道十四境,做到真正的大道长生了,再将这个珍贵道号,还给浩然天下。 礼圣亲口答应此事。 既然是礼圣钦定的事情,就使得几千年以来,一座天下茫茫多的练气士,再垂涎“长生”二字道号,也只能干瞪眼,不敢有任何企图之心和僭越之举。而方寸宗的上任宗主,就是一位飞升境,炼物一道的造诣,堪称登峰造极,在流霞洲山上山下的口碑,人品,德行,确实都要比作为一洲仙师领袖的荆蒿……略 好几分。 荆蒿毕竟是一洲仙师执牛耳者,小道消息还是很灵通的,知道方寸宗要在扶摇洲创建下宗,好像名字叫咫尺宗。 确实如外界传闻一般,会由曹衮出任代宗主。 等到跻身了玉璞境,就会摘掉那个“代”字。 曹衮行了个道门稽首礼,微笑道:“晚辈曹衮,见过荆老仙师。”荆蒿笑声爽朗道:“曹宗主不必多礼,以后扶摇洲这边,你们下宗如果有事,就跟高耕打声招呼,我这徒弟,很快就会担任金璞王朝的国师。可能高耕帮不上什么 大忙,但是能帮的肯定帮。” 宁姚望向竹帘内的水榭中。 某位曾经当面询问陈平安紧张不紧张的年轻剑仙,霎时间如芒在背。那位被郑旦称呼为浣纱婢的貌丑侍女,她双手托起一只酒盏,微笑着邀请道:“上古亡国遗民,孤魂野鬼施夷光,见过宁剑仙。在很多年前,我曾与范先生一起过倒悬山,有幸登门做客宁府,虽然未能买下那片斩龙崖,替我治疗心病,但是范先生在贵府盘桓数月之久,我在那边经常登上城头,等到见过了真正的天高地阔 ,不知不觉之间,心疾自愈。” 宁姚神色柔和几分,点点头,伸手掀起竹帘,步入水榭,从那位施展了障眼法的女子手中,接过酒盏,道了一声谢,说道:“苏子有言,吾心安处是吾乡。” 陈平安跟荆蒿一起散步河边,看似随意问了个问题,“荆道友与蜀洞主是多年邻居,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 荆蒿笑道:“陈山主此问似乎过于笼统了。” 陈平安点头说道:“那就缩小范围,只以荆蒿眼界看待蜀洞主。” 荆蒿思量片刻,字斟句酌,说出一句,“我个人不太喜欢这位同洲新飞升。” 陈平安双手抬起,手指互敲,沉默片刻,问道:“是因为他明明可以更早飞升,却在大战落幕之后证道飞升?” 荆蒿笑着不说话。这就是答案了。 不知是谁率先给出的评价。 野修如狗,谱牒似蛇。 之后就又衍生出一个更刻薄的说法。 野修如家犬,谱牒似野狗。 许多山泽野修,喜欢见人就吠。真正的野狗,只要张嘴就能咬死人。荆蒿说了一番很实诚的言语,“所以这次跟天隅洞天争夺那桩双方眼皮子底下的机缘,我其实心里没底,如果不是那郑旦横插一脚,我只是表面上做好了跟天隅洞天撕破脸皮的架势,故意将那些排兵布阵,捣鼓得声势夺人,其实我随时准备退出,最好的打算,就是与蜀南鸢和和气气,谈个分成,我这边只占二三成,就可以了。必须要争,是飞升境这个境界,和名义上流霞洲仙师第一人、与那青宫山主人的双重身份,逼着我不得不争,不争,是我很不想跟蜀南鸢、天隅洞天起冲 突,退一步说,我那青宫山,只有聂翠娥、高耕这几个难成大材的弟子,可是那对夫妇,却有个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好儿子。” 天隅洞天的主人蜀南鸢,道号“焦冥”。 而且有很多的自号,壮思,寒人,翠巘。 接下来陈平安又问了个离题万里的问题,“中土大龙湫,荆道友熟不熟?”荆蒿有点跟不上陈山主的思路,仔细想了一会儿,才说道:“不熟,跟两任宗主都只是打过照面的交情,与那当代掌律,倒是在同桌喝过几次酒,一次是受邀参加某个流霞洲宗门的开峰庆典,一次是在竹海洞天青神山。不过跟那位道号龙髯的司徒仙君,曾经在流霞洲山下偶遇一场,当年我们双方都隐藏了身份,属于一见 投缘,此人不错,谈吐,道学,风貌,都是一等一的。可惜司徒梦鲸没有当宗主的意愿,不然大龙湫由他当家做主,相信可以跨上一个大台阶。” 陈平安点头道:“都很生意兴隆啊。” 荆蒿心中惊疑不定,怕就怕这位陈山主虚晃一枪,假传圣旨,自己总不好去与那位陈仙君查证什么。 好在陈平安没有继续说什么吓唬人的言语,只是说了些高耕在铁符江水府里边,与两位异姓兄弟结金兰契,混得风生水起。 荆蒿突然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故意视而不见。 考校我?判定我的境界高低、道力深浅? 荆蒿确有此意,见陈山主浑然不觉的架势,反而一时间吃不准身边剑仙的真实修为。 原来在荆蒿跟陈平安两位山主散步河边的时候,距离全椒山地界最近的那座仙家渡口,出现了一艘风驰电掣的流霞舟。 渡船上,并肩站着扶摇洲两位牌面顶天大的本土修士,刘蜕,杨千古。 这让依旧选择留在外边,等着看热闹的扶摇洲本土修士心中暗喜,作为过江龙的荆蒿,注定无法得逞了。 另外那拨来自别洲来这边浑水摸鱼的,同样小心起见,不着急返回山中,也觉得全椒山里边要是不打一架,说不过去吧。 这些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山巅大修士,就像是约好了似的,要么不在人前显圣,要么一露面就喜欢扎堆出现。 扶摇洲,曾经也是南北两宗对峙的山巅格局,北边天谣乡的刘蜕,南边“后山”的鬼修杨千古,都是飞升境。一手创建“后山”的开山鼻祖杨千古,修道坎坷,加上性格耿直,四面树敌,再加上宗门,庇护鬼修、英灵极多。曾经被仇家算计,导致杨千古大开杀戒,百余谱牒修士,被他屠戮殆尽,最终被亚圣亲临扶摇洲,强行拘押去了中土文庙的功德林。哪怕扶摇洲战事惨烈,打得一洲陆沉,这位飞升境鬼仙,依旧未能离开功德 林半步。 主持事务的,是一位副山主鬼修。一座宗字头的后山,被王座大妖白莹亲手攻破层层大阵,谱牒修士,十不存一。上五境和地仙修士,几乎全部战死,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只有一位负责保护 神主的金丹鬼物,带着一拨年纪轻轻的嫡传弟子,一起撤离。总计不到十人。就连个玉璞、元婴的护道人都没有。 当年后山最后一场祖师堂议事,起先对此不是没有异议,准备让一位相对年轻的玉璞境供奉,保护那些更年轻的修士撤离后山。 那位副山主力排众议,没有过多言语,只用一句话就说服了整座祖师堂。 我们山主开山之时,也才是一位金丹。 今天这艘引人注目的流霞舟,船上除了刘蜕和杨千古这双昔年的“死对头”,还有几张陌生脸孔,看他们的站位,竟然不像是晚辈或是随行扈从。 刘蜕确实原先有文庙公务在身,只是这次是回去流霞洲下宗闭关的,一出关,就重返飞升境。 刚好杨千古从功德林脱身,只是仍然需要走一趟蛮荒天下,就约好一起抽空返回家乡扶摇洲。 同船修士,还有白帝城顾璨,他是新“后山”的首位供奉。贴身婢女顾灵验。 还有一位即将把整座金翠城,“落地”在扶摇洲全椒山附近的女仙,郑清嘉。 天谣乡,宗主刘蜕。 是个气质阴冷如秃鹫一般的少年,眼神沉沉,正摊开手掌,低头凝视。刘蜕当年在战场上被齐廷济所救,这位容貌返璞归真、却难掩暮气的老飞升,只是跌了一境,不然估计刘蜕二字,就要被蛮荒甲子帐,刻在剑气长城的另外那面 城墙上边了。 天谣乡的下宗建造在流霞洲,拥有一座跻身七十二小洞天之列的白瓷洞天。刘蜕在那边养伤多年,首次出关之时,去中土文庙参加议事,也还是仙人境。扶摇洲是只比宝瓶洲稍大一点的公认小洲,在刘蜕横空出世、成功证道飞升之前,扶摇洲在浩然天下的地位,不比宝瓶洲好到哪里去,本土修士跨洲游历,出门 矮一头。 若不是刘蜕的出现,整个扶摇洲已经将近五千年不曾出现飞升了。 故而刘蜕的成功飞升,被各洲山上誉为一桩“天荒解”。 当时参加文庙议事,现身鸳鸯渚,刘蜕就跟流霞洲两位仙人芹藻、葱蒨一起现身。 刘蜕皱眉道:“风水洞内有几处地方,透着古怪,看不破。” 闭关期间,受惠于那场大雨,刘蜕如今已经重返飞升,照理说,不该看不穿全椒山里边的景象。 身材雄伟的杨千古淡然道:“是古怪是神奇,一去便知。我倒要看看,荆蒿一个外乡佬,能不能从我手上带走这条矿脉。” 刘蜕笑道:“荆蒿又不是个愣头青,这家伙是出了名的谋而后动,此刻才露面,估计已经知道了全椒山的真正归属。” 杨千古转头,变了神色,笑道:“顾小友,怎么说?需不需要我将一些碍眼货色,赶出山外?” 顾璨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容晚辈先把消息放出去,如果再有贼心不死的鬼蜮之辈,胆敢隐匿其中,再请前辈点到即止,教训一二。” 从不轻许人的杨千古赞赏道:“顾小友老成持重,确有宗主风范。” 风水洞内地下河畔,两岸私宅连绵,一天到晚灯火通明,让人分不清昼夜。 胆小的,都留在了外边,远远作壁上观。也有胆大的,纷纷赶回自家地盘,还好,没遭贼。 先前有那几个房事进行到一半的可怜虫,此刻也没了盘肠大战的心思。 既然都被那位飞升境老剑仙赶出了风水窟,都是孙子,那就谁也别装大爷。 扶摇洲山上山下的彪悍尚武之风,估计仅仅逊色于那个北俱芦洲。河边路上,凭空现身此地的一行人逆流而行,杨千古与顾璨并肩散步,低头想事的刘蜕,无形中落后他们一个身位,与那郑清嘉商议金翠城落地扎根的具体事宜 。 便有几个初出茅庐下山历练的“愣头青”,没管好眼睛和嘴巴。 杨千古毕竟被文庙拘押多年,再加上这位飞升境鬼仙,一向不喜好抛头露面。 何况一位享誉一洲的飞升境,听说过,没见过,到底才是常态。 杨千古皱了皱眉头,不过是百余年没回扶摇洲,山脚就是这副德行了。 神色如常的顾璨只是横移,有意无意挪了两步,刚好让出身后的刘蜕。 刘蜕只是抬起头。 才刚刚走出宅邸的两岸看客们,顿时鸟兽散,都有忘记关门的,直接御风翻墙打道回府。 一方顺流而下,一方逆流而上,刚好隔岸相对。 郑清嘉与顾灵验同时敛衽,与对岸青衫客施了个万福。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 刘蜕依旧是天生神色阴鸷的模样,却仍是以心声提醒杨千古一句,“对面这位,就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数座天下甲子之内,名气最大的年轻人,没有之一。” 至于青宫山荆蒿,刘蜕都懒得介绍,当然也无需介绍。 荆蒿微笑道:“刘道友重返巅峰,可喜可贺。杨道友恢复自由身,还是可喜可贺。” 只要不在落魄山,荆老神仙,当得起陈灵均在那部路人集的靠前排名。 杨千古出言讥讽道:“刘蜕,是不是我眼花了,怎么瞧见好大一个乌龟壳。怎么从流霞洲跨海飘到这里来了,是这里还在打仗,驰援我们扶摇洲来了?” 刘蜕的下宗,毕竟是建立在流霞洲,还是要给荆蒿几分薄面的,便没有附和什么。 荆蒿哈哈笑道:“缩头乌龟何必说甚乌龟壳呢。” 被揭短说中了最大伤心处的杨千古,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荆蒿嗤笑一声,同境修士,练练手,怕你个卵!陈平安伸手拍了拍身边荆道友的胳膊,望向那个魁梧男子,以心声说道:“可算半个扶摇洲本土修士的刑官豪素,让我与杨山主转告一句话,他很感谢你当年说了 几句仗义话。”杨千古愣了愣,说道:“虚头巴脑的客气话就别说了,我不爱听,打小一双耳朵里就装不得‘客套’跟‘寒暄’,恳请陈隐官与那当什劳子刑官的豪素,转告几句,真要感谢,就拿出点实在的,我后山如今重建山门,百废待兴,加上我兵解在即,山头想要恢复当年战前的鼎盛声势,很难,未来百年、甚至是两三百年之内,可能都会缺少一个真正能扛事的高手坐镇山头,我听说他去了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那就让他找个机会,回一趟浩然天下,祖师堂金玉谱牒上边,写不写名字,随他 ,但是必须撂几句狠话出去,三百年内,后山都是他豪素罩着的。” 陈平安先答应下来,想起一事,笑道:“郑先生不是对后山评价很高?”相传郑居中曾经在扶摇洲现身,忙正事大事之余,闲暇时,这位公认的魔道巨擘第一人,甚至亲自找到过那拨重返扶摇洲宗门遗址的年轻鬼修,准确说来,是在 沦为废墟的后山地界,等着他们。见面后,说了句“既然世道人头攒簇不如鬼,后山多些鬼又如何。” 杨千古直截了当说了句,“如今全天下人都畏惧郑先生,我虽然是鬼,也怕他。” 有一点,杨千古很有自知之明。 郑居中欣赏那些后山年轻弟子,未必欣赏他一个被关押功德林多年的杨千古。 杨千古想了想,问了个好奇已久的问题,“陈平安,你如今到底是什么境界?” 其实杨千古对这个在功德林都有所耳闻的年轻剑仙,印象不差,只是这位飞升境,说话做事,一贯是这副直来直往的德行。 陈平安哑然失笑,朝对岸遥遥抱拳而已。 关系没熟到那个份上。 陈平安以心声与顾璨问道:“见过刘幽州了?” 顾璨笑答道:“谈妥了,他来担任副宗主。再让郑清嘉管钱,黄鹂岛仲肃当掌律。也见过那个庾谨了,愿意出任首席供奉。” 陈平安点点头。 有这种宗门雏形,气魄实属不小了。 荆蒿本来对陈山主那个拍胳膊的劝阻动作,心中稍有芥蒂,既然咱们都不是在落魄山,陈道友未免伸手太长了些。 陈平安好像猜到了荆老神仙的这点心思,以心声笑道:“出门在外和气生财。荆道友不会嫌我多事吧?” 荆蒿抚须笑道:“陈道友想多了,说了句很见外的话。” 陈平安点头道:“这就好。想多总好过错多。” 荆蒿双指捻动胡须,一瞬间眯起眼,没完没了? 怎的,当惯了东道主,就喜欢山里山外,到处好为人师? 关于陈平安的真实境界,先前与那位青宫山的真正主人陈仙君,一起登上落魄山神道主路,其实陈清流是为荆蒿泄露过天机的。 陈仙君总不会诓他荆蒿,那么年轻隐官,如今就只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婴境罢了。 道理说得通,剑开托月山,城头刻字,岂会没有代价。 听说陈平安以前行走江湖,最喜欢压境,如今就不济事了,反而需要虚张声势,假装自己是剑仙? 只是这么一想,荆蒿便心有戚戚然,总觉得一个于浩然有大功劳的年轻人,不该如此落魄。 好像先前别说是压下自己的胳膊,年轻人便是出声喝止自己几句,狐假虎威一番,也没什么。 荆蒿便叹了口气,伸出手,动作轻柔,礼尚往来,拍了拍身边那一袭青衫的胳膊,再转头以眼神安慰这位今时不同往日的陈山主,修行路上,道友莫要气馁。 陈平安笑着点头。 看来荆老神仙跟陈灵均那些顿早酒,没白喝。 “我先回了。” 一个女子嗓音在身旁响起,隔了个陈道友。 陈平安柔声笑道:“好的。” 荆蒿稍微身体前倾,就看清那女子的面容。 陈平安停下脚步,帮忙介绍道:“流霞洲青宫山,前辈荆蒿,道号青宫太保,前不久主动去我们落魄山做客一段不短的时日。” 她转身抱拳道:“飞升城宁姚,见过荆前辈。” 荆蒿心中打鼓不停,咽了口唾沫,赶忙还礼,老修士趁机稳了稳心神,轻声道:“不敢在宁剑仙这边自称什么前辈。” 宁姚作为五彩天下的第一人,若她只是飞升境剑修,荆蒿自恃绝对不该如此神不知鬼不觉,让自己这个老飞升都毫无察觉。 那么?! 荆老神仙就又懂了。 只不过这次倒是没有猜错答案。 一道大道虚化的剑气长虹直冲云霄,在扶摇洲版图,拉伸出一条好似无止境的璀璨光柱,破开天幕,无需开门,直奔别座天下。 荆蒿近距离亲眼目睹这一幕壮阔景象,老人忍不住心神摇曳,真是美人如玉剑如虹,宋聘与弟子聂翠娥,到底是远远不如宁姚。 陈平安更早收回视线,以心声笑道:“荆道友,实不相瞒,我并非是元婴境,如今是一位仙人。” 荆蒿再次“心领神会”,点头沉声道:“我明白,陈道友必须是大剑仙。” 就算你陈平安现在说自己是十四境,我都要点这个头。 否则就算我荆某人白混了将近三千载的修道生涯。 反正你跟宁姚是道侣,既然是一家人,境界就不用分得那么清楚了嘛。 你们俩的境界,一个十四境,一个元婴境,匀一匀,不都是仙人境? 荆蒿忍不住心中感慨一句,年轻真好,吃得软饭,还不会被外人说什么。 只是刹那之间,荆蒿便心弦紧绷,不对劲! 陈平安如何知道自己知道他是元婴境一事?! 陈平安笑着拱手道:“境界一事,可匀不得。告辞。”不等荆蒿回过神,下一刻,一袭青衫同样是身形化虚,剑仙现出一尊缥缈法相,剑光轰然如雷,转瞬远遁不知千万里。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山海一片神行 海上生明月。 一个“生”字,真是妙绝,余味无穷。 即便是一位剑仙,用上了神游手段,御剑速度再快,肯定还是比不过随便跨洲的三山符,也比不过那艘夜航船。 一尊缥缈法相掠过海中岛屿万千,在大海之上,磅礴剑气破开云海无数,青影开辟出一条条极长的云中道路。 偶有水裔惊骇抬头,只见那青色剑光一闪而逝,忽明忽暗,片刻过后,才传来一串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在寂寥海天之间。 剑仙偶尔降低御剑身形,剑气劈波斩浪,路过某座孤悬海外的岛屿,山中翠色向一边倾斜,簌簌作响。 途径一座不知名的海上仙府,华美建筑鳞次栉比,灯火通明。 那道差点就要笔直一线撞上岛屿的青色身形,霎时间分作十数条剑光,高高低低,刚好绕过这座祖山。 遇山而分的璀璨剑光,在空中拖拽出一条条耀眼轨迹,流光溢彩,在百余里外的海面上重新凝为一线。 调息换气的间隙,放缓剑光,陈平安现出身形,画出一条半弧,青衫飘落在海面上,大步踏波而行,双袖飘荡,满是海风。 想要在广袤无垠的海上,碰见一条渡船,或是一位御风远游的炼气士,都无异于大海捞针。 今夜还真被陈平安碰到了一个,此人驾驭一艘符舟,缓缓尾随一片月下熠熠的神异彩云,青年修士抛竿云海中。 陈平安在彩色云海边缘地界停下脚步,颇有闲情逸致的垂钓青年,抬了抬眼帘,以南婆娑洲雅言开口询问道:“何人?” 陈平安用最醇正地道的那洲雅言微笑道:“出海访仙的陆地神仙。”青年手腕拧动,抽竿散饵,彩色云海中涟漪阵阵,拽回鱼线,重新搓了一块秘制饵料在鱼钩上,一次抛竿,呼啸成风,那根细微不可查的金色鱼线,长达百余丈 ,青年笑了笑,“同道中人?” 陈平安点头道:“此道宗师,不弱于人。” 青年哑然失笑,也不开口言语,而那个形迹可疑的古怪青衫客,就只是站着原地,身形随云飘动,极有耐心,就那么看了小半个时辰。 青年只好开口道:“经常枯坐数旬光阴,也未必能有一次鱼获,道友如果是等我钓上一尾彩翼凤头鱼再离开,恐怕要失望了。”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问道:“鱼篓给我瞧瞧?” 船头系挂着一只竹鱼篓,没入云中。品秩不俗,分明是只山上的龙王篓。 青年笑道:“眼瞧着四下无人,确定了我没有护道人,欺我境界不高,打算杀人越货?” 陈平安微笑道:“道友是来自南婆娑洲的大?水?” 腰悬一枚古玉印的青年皱眉不言,此人是有备而来?既要龙王篓,又要这枚祖传信物?如今的海上野修,胃口不小啊。 总不能是被自己撞见了一头隐匿在海中的蛮荒余孽吧? 很好,小鱼不食大鱼来,就让我掂量一下此人的斤两。大?水的开山鼻祖龙澄,也就是这位青年的师祖,曾经在?水中获得一只神人护持的远古石盒,盒内有五印,龙澄只留一玉印,其余都赠予文庙。龙澄精心炼制 那方玉印三百年,成为大?水的镇宗之宝,几乎可以视为宗主信物。这会儿就悬挂在青年修士的腰间。 青年收起鱼竿,站起身,自报身份道:“大?水采芝府一脉,刘厢。请教道友名号,师传法统。”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切磋道法的意思,笑道:“我跟元青蜀很熟。” 青年笑问道:“元师叔跟你熟不熟?” 陈平安点头道:“也熟。” 刘厢眯眼,哦了一声,“怎么不干脆一点,说在你家铺子上边挂着一块无事牌,写了那句‘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 不曾想那厮脸皮委实不薄,还是点头道:“道友帮我说了本来想说的话。” 亏得刘厢养气功夫不弱,不然真要破口大骂了,老子在这距离宝瓶洲极远的南海之上垂钓,碰到个过路客,就说自己是那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是你见财起意的这山泽野修傻,还是当我刘厢傻? 陈平安说道:“郦采曾经将一枚破碎养剑葫归还大?水。” 刘厢惊疑不定,这厮如何知道这等机密内幕? 大?水总计有五条道脉,正是元师叔开辟出剑修一脉,那件遗物,确是浮萍剑湖郦剑仙交给大?水吹落府。 陈平安说道:“元剑仙嗜酒,曾在城头与高魁笑言,以养剑葫装酒,拿大妖名讳当下酒菜,滋味无穷,第一美味。” 刘厢问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娘的,你要是真是那个年轻隐官,我就跟你姓! 总之刘厢就是不信眼前青衫客,正好是那个心心念念的陈剑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再说了,这些年陆陆续续去大?水做客的郦采等剑仙,他们都说那位在倒悬山春幡斋首次公开身份的新任隐官,一身杀气极重,差点连自己人都要宰……这一点 ,刘厢通过各种山上传闻和小道消息,验证了某些跨洲渡船管事、船主的说法,那位年轻隐官确实雷厉风行,曾经一言不合就要关门杀人。 最关键的,还是他们都信誓旦旦,说那位年轻剑仙,不是一般的相貌英俊,玉树临风,外人肯定一眼就可以认出他的不同寻常。 刘厢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男子,头别玉簪,青衫长褂布鞋,论模样……只能算是周正,说气度……傻了吧唧站那儿看了自己钓鱼半个时辰,必须不是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道:“道友俗了不是,人不可貌相。” 刘厢憋了半天,试探性问了句,“道友施展了障眼法,用上了仙家易容术?” 陈平安一时语噎。 不是剑修,就是难聊。 刘厢到底心存一丝侥幸,想要攀谈几句,却见那青衫男子一挥袖子,刹那之间,一座彩色云海剧烈翻涌起来,数尾鱼获自行跃出云层,跳入符舟中。 下一刻,已经不见青衫身影,刘厢耳边余音萦绕一句,“道友返乡,就说自己钓的,不用去跟南海鱼市花钱购买了。” 刘厢怔怔出神,虽然仍然无法确定对方身份,但他们是“同道中人”,肯定没错。 随后在南海跟东海接壤处,陈平安骤然停下身形,低头望向海中一轮明月,有个紫衣背葫芦的老道士,身形从明月中冉冉升起。 是于玄用上了神通的一道幻影,现身人间。 陈平安打了个稽首,“晚辈见过于老真人。” 于玄笑着还了个稽首礼,“陈道友无须多礼。” 陈平安笑问道:“是担心晚辈误人子弟?” 于玄摆手道:“怎么可能。贫道的看人眼光,道友的传道功力,都是当世最顶尖的。”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一位仙人境敢言飞升法,确实惊世骇俗了点,当时白景都要误认为自家山主是不是喝高了,说醉话。 于玄自然还是有那么一点担心的。联袂走在铺满月色如雪白鱼鳞层层叠叠的海面上,知道老真人的忧虑所在,陈平安字斟句酌,缓缓道:“这场闭门修行,丁道士需要消磨的真实岁月,短则十数年 ,长则一百年。” 于玄默然捻须。得盘算盘算。 以丁道士的修道资质,在两三百年内证道飞升,不是没有可能。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不是说不能耗时更长,而是没有意义。” 于玄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笑眯眯道:“不都说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修道之人的虚岁,与山下俗子的周岁,岂可相提并论。”于玄紧张起来,试探性说道:“陈道友,丁道士可是贫道门下最好的苗子了,就算玉不琢不成器,也要有个度吧?不如与贫道这个旁观者透露个底细?所谓的‘虚 岁’,到底有几年?” 陈平安只是给出一个模糊答案,“短则一万年,长则一亿年。” 于玄满脸愕然神色。 一半真一半假。 真,是陈道友此法确实匪夷所思,别出心裁,想人所不曾想。假,还是担忧丁道士,在光阴长河当中随波逐流,消磨太多,一颗道心熬不过去。 陈平安微笑道:“于混沌中见真我者,可在道外证道得飞升。” 于玄问道:“能否仔细说道说道?” 陈平安摇头道:“非不愿,实不能也。” 于玄伸手抓住陈平安的胳膊,“这才几天没见,陈道友就生分了,先前在集灵峰之巅,咱俩不就聊得很真诚?” 陈道友你还欠我五百颗金精铜钱呢,贫道难得走一趟浩然,咱俩不商量商量,合计合计? 陈平安无奈道:“以后隔三岔五,我都会将丁道士的修行进展,原原本本,定期告知前辈。” 于玄点头道:“如此也好。时不时有个惊喜,比起一锤子买卖,是要更加值得期待。” 陈平安想了想,给出一个晦暗不明的所谓答案,“我琢磨出来的这门飞升法,必须先内求自证,然后再起一座长生桥,最终往外求道。” 于玄咀嚼一番,“光是听到这个说头,贫道就不虚此行了。” 陈平安开始转移话题,问道:“前辈莅临此间,是不是还有事情要说?” 于玄嗯了一声,伸手指向远方,“先前临时算了一卦,近期会有一场重逢。可以说与你有关,当然也可以毫无干系,就看你愿不愿趟浑水了。”陈平安猜出了个大致缘由,心中有了决断,便问了一句题外话,“扶摇洲那座全椒山,为何从来没有山神坐镇?不管是朝廷正统封正的,还是英灵自建淫祠的,好 像历史上都没有过。” 于玄犹豫了一下,笑道:“山川走百灵,不是神便是仙。山居修炼神通或仙法,总有喜欢清净的。” 老真人收起一副月相幻象,陈平安则继续御剑远游海上。 ――――几个正儿八经的授?道士,一起在跳鱼山无偿当师傅,帮那八个大骊王朝精心挑选出来的修道胚子,传授一些不涉宗门隐秘、不犯山上忌讳的粗浅道法,其实不 算什么难事,而这四个同祖却不同宗的道士,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混得比较熟了。 同样是在跳鱼山,那边教拳是在演武场,这边的传道之地,是一座空旷大殿之内,地上摆放几张蒲团,据说是从北俱芦洲三郎庙那边重金购得。 白凤他们都说过了自己的境遇,唯独香童不肯多说半个字。当时就连境界、辈分最高的天君薛直岁,都毫不遮掩,说自己被陈山主带着走入一座高九层的琉璃宝塔,手中多出一把扫帚,每天就是一起扫塔。薛直岁从底层 扫起,陈平安便从顶层开始扫塔。每当薛直岁选择从顶层扫起,陈平安就又从第一层扫起。 今天又被梁朝冠追着问,香童实在是烦了他们几个,便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瞎逛。” 还真不是香童矫情,实在是往事不堪回首,每每想起,香童都要忍不住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原来那厮仗着境界高,手段怪,脑子拎不清,非要拽着香童一起走过千山万水,约莫度过了虚幻的百年光阴。姓陈的总喜欢给他出难题,让他失去了一身道法,天地间也无半点灵气流转,却要逼着他当过逃难的乞丐,非要他凭本事靠着一只破碗,当上富甲一方的豪绅,才算过关。做过好些年在县衙当差的捕快胥吏,靠 着一点“祖传”的三脚猫把式,每天却要缉捕那些随便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清剿什么水匪,好几次差点被乱刀砍死。京城皇榜唱名报喜,当个与新科进士老爷们讨要几个赏钱的跑腿,好不容易靠着腿脚伶俐,懂得翻墙抄近路,得了钱,兴许还要被几个同行堵在巷子里一顿拳打脚踢,然后那厮就会蹦跳出来,说几句类似“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休得放肆”的恶心话,吓跑了那帮王八蛋,然后他就双臂环胸,斜靠墙壁,笑嘻嘻看着鼻青脸 肿的自己踉跄起身。陈平安甚至让他在通衢闹市或是漕运码头,做那胸口碎大石的江湖活计,高高抡起手臂,一榔头砸下去,砸得他胸口发闷,两眼冒金星,在一阵喧闹喝彩声中, 那厮却已经开始高声吆喝起来,售卖大力丸。 偶尔也有些散淡清闲的山行光景,那家伙说是劳逸结合,怕他道心崩了,将来不好与于道友交待。一同穿草鞋背着箩筐入山采药,顺便访仙赏景,那厮满嘴胡诌一些既不懂用典、也不合平仄韵律的打油诗,什么君王轻诗客,宰相薄武夫。解怜香童儿,唯有陈 郎中。还曾在一朝国都,接手了一间生意不景气的靴铺,香童哪里懂这个,自然抓瞎,最后在姓陈的指点之下,香童靠着顺便贩卖一部官员名册,他们竟然还真赚着钱 了。香童还做过偷奸耍滑的银匠,何止是满身铜臭的生意经,自认做人还有几分底线的香童,都快要跟那家伙直接翻脸了。 不过他们还在某座寺庙外开过一间生意不错的香烛铺子。 没赚钱,也没亏钱,香童每天不忙也不闲,就是比较心静。 梁朝冠见那出了名心高气傲的香童,又当起了闷葫芦,疑惑道:“香童,既然你这么讨厌陈山主,为何还要留下?一走了之,岂不是眼不见心不烦。” 香童沉默片刻,闷闷说道:“留在这边,砥砺道心。” 梁朝冠拍了拍香童的肩膀,哈哈笑道:“迎难而上,飞升气候!” 香童斜瞥了眼跟自己套近乎的梁朝冠,后者悻悻然收回手掌。 香童这才开口问道:“这几个孩子的资质,在我们桃符山,最年轻一辈授?道士当中,大致属于什么水准?” 白凤双手十指交错,挺直腰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实在是懒得回答这种很白痴却很香童的问题。梁朝冠笑道:“毕竟是大骊宋氏举一国之力挑选出来的仙苗,换去我们那边,成为各峰祖师堂成员的亲传弟子,总是不难的。一两个资质最好的,运道再好些,入 了某位祖师的法眼,收入门下,修道个百来年,说不定就是某某峰的飞仙宫鲁壁鱼第二了?” 鲁壁鱼无可奈何。虽说自己在飞仙宫,梁朝冠在祖庭桃符山的一候峰,一山四宗,道士无数,来落魄山之前,跟这位极有仙缘的一候峰仙材,素不相识,没有任何交集,但是对梁朝冠早就有所耳闻,毕竟是一位凭真本事去云梦洞天历练的修道天才。修道之余,根据宗门内部邸报和一些传闻显示,梁朝冠是一个很正经的道士,既要修行符 法,又要炼剑,好像没这么言语跳脱啊。貂帽少女检查过那些小瓜皮的修道进展,神色不悦,皱紧眉头,不太满意,她明明认认真真教了道法口诀,每个步骤都仔仔细细说清楚了的,怎么还是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只是破口大骂几句,反而显得自己的传道本事不够好,谢狗便拗着性子勉励几句,打算让某位一般供奉按照自己订立的大纲,好好传授几遍,笨人教 笨人,说不定负负得正,反而有奇效? 谢狗看了眼白凤的胸脯,貂帽少女没说什么,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梁朝冠压低嗓音问道:“这位谢姑娘,几个意思啊?” 鲁壁鱼可不敢在这种问题上发表意见。 香童耿直说道:“嫌累赘。” 鲁壁鱼说道:“谢姑娘很不简单。” 梁朝冠附和道:“高深莫测。” 白凤嗤笑道:“把酒喝明白了。” 出身鹤背峰的香童境界最高,其实眼界也是最高的,他欲言又止,还是没有将自己的那个猜想说出口。 少女容貌的谢狗,她极有可能是一位剑术远在米裕之上的剑修。 这位落魄山次席供奉,她所谓的曾经砍过旧王座,香童深信不疑。 听说她还有一位道侣,叫什么“小陌”,不出意外的话,也会是一位剑仙。 梁朝冠双手抱住后脑勺,感叹不已,“真不知道陈先生是如何将他们归拢一山的。” 除了中土神洲,各洲不是天君祁真、谢实这样名义上的一洲道主,就是荆蒿这类山上领袖,风光无限。 可如果真要计算版图大小,九洲之外的四海,疆域何等广阔,远非某洲陆地山河可以媲美。 除了位高权重、主掌陆地水运的澹澹夫人,新任四海水君,东海真龙王朱,南海神号“皎月”李邺侯,西海碧元刘柔玺,北海神号“鸿运”的魏填庭。 东海水君的海底府邸。近期府内紫气升腾,气象宏大,在海面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水府胥吏将卒不得不到处巡游戒严,除非手持巡检司亲自颁发的特制关牒,一切无关人等,不可靠 近。 如今水府辖境内设置二十四司,星罗棋布散落各地,如世俗王朝的皇城,占据着万里地界,拱卫着这座居中的“宫城”。 高达九丈的朱漆大门外,青碧色玉石广场,凭空出现了一个双手负后的青衫老者,“金碧辉煌,好大气派,很能吓唬人了。” 一位手持铁枪的金甲武将,长枪底端轻轻一戳地面,沉声问道:“来者何人,速速禀明身份!” 老人置若罔闻,只是仰头看着那几块高高低低的匾额。 又有一尊水府高位神将来到门口,身后跟着一群铁甲铮铮作响的精锐武卒。 那位不知如何越过重重关隘的不速之客,依旧看也不看一众水府神官武卒。 那尊神将伸手握住刀柄,提醒道:“擅闯水府是重罪。” 老人收回视线,百无聊赖,打了个哈欠,笑道:“不得不压制境界,免得吓死你们,很辛苦的。” 佩刀神将向前踏出一步,“还在故弄玄虚,再不报上名号,可就别怪本将将你拘拿到水牢了。” 青衫老人说道:“行了,跟你们没什么可聊的,让那王朱滚出来,见一见故人。” 神将便要启用水府阵法,调动其中一条水脉砸向这个口无遮拦的老家伙。 结果这尊高位神将惊骇发现,隶属于水府大阵之一的那条水脉,完全不受调遣。 老人自顾自说道:“也对,她哪敢在我眼前现身。”“一场滂沱大雨,分入四海的雨水,不在少数。小丫头片子运气不错,让她抢先一步,侥幸破境了。确实,比气运,跟这条劫后余生的孽龙相比,李邺侯几个是不 占优势的。” “所以她就更不敢见我了。” 一位礼制司神女匆忙赶来,神色恭敬,她欲言又止。 如何称呼对方,确实犯难。 来者是那斩龙之人陈清流! 老人说道:“呦,终于出现一个不眼瞎的货色了。” 礼制司主官施了个万福,“奴婢见过陈仙君。” 陈清流点点头,笑眯眯道:“王朱是打定主意不出门待客了?” 女官神色尴尬。 方才水君王朱下了一道旨意,大致意思就是今日闭门谢客。 陈清流嗤笑一声,“吓破胆了吧。” 有些抱着一份主辱臣死心思的水府神将,哪怕已经猜出那位青衫老者的身份,也要与之一战。 陈清流挪步前行,连同那位礼制司女官在内,一众水府神将武卒,身不由己,无论如何挣扎,运转本命神通,还是得跪在地上。 如天道缓缓压顶,由不得他们站着。 陈清流每走一步。 水府一座大殿之内,本来坐在龙椅之上的水君王朱,脸庞扭曲,惨白无色,死死捂住椅把手的双手,就开始颤抖起来。 等到陈清流进入水府,越来越靠近这座大殿,已经跻身十四境的王朱仍是连离开龙椅的想法,都不敢有。 当陈清流闲庭信步,来到大殿门槛之外。 大殿之内,已无人形的十四境王朱,而是盘踞着一条通体雪白的巨龙。 一条真龙的庞然身躯,即便它竭力蜷缩起来,仍然占据了半座既宽阔又深邃的大殿。 陈清流依旧双手负后,神色如常,只是眼神中多出了几分讥讽意味,抬起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啧啧道:“比当年略强些,只是躲,没跑。” 雪白巨龙缓缓抬起头颅丈余高度,就只是这么一个细微动作,就好像耗费它全部的精神和道力。 它死死盯住那个……屠子! 血海深仇,不过如此。 陈清流微笑道:“是不是很绝望,都已经是十四境了,结果看到我之后,发现自己连抬个头都是这么艰难?一丝渺茫的希望破灭之后,大概便是真正的绝望。” 王朱浑浑噩噩,维持一点真灵,沙哑开口道:“你杀了我,你也要跌境!” 文庙规矩?是注定拦不住这位斩龙之人的。 而且王朱也绝对不会去与文庙摇尾乞怜。 陈清流讥笑道:“如今世道,不同往日,还缺真龙?杀了一个王朱,自然就会有第二条补上,有的忙了。” 三千年前斩龙一役,杀得天下无真龙。凭空造就出了一座骊珠洞天。 陈清流功成身退,从此消失无踪。可即便他再没有露面,三千年来,人间依旧没有任何一条龙种,胆敢越过雷池半步。 “本来就只是路过,来这边做个客而已,但是你这句话,说得不中听了。” 陈清流微笑道:“那就拿你的这颗头颅,来试一试打磨三千载的长剑锋芒?” 这条雪白真龙的一双金黄眼眸,显现出明显的犹豫,两根龙须缓缓摇曳,荡漾起阵阵粹然金光。 陈清流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道号,“青主”。 这位斩龙之人,拥有一把更为隐蔽的单字飞剑。却不是一开始就如此的,而是剑修以战养战,淬炼剑锋,一点点打磨而出。 飞剑的本命神通,就一个字。 斩。 陈清流伸手一抓,水府地界的无穷海水,瞬间干涸殆尽,最终凝为一把青色长剑。 立起这把长剑,陈清流双指并拢,轻轻一弹,剑身震动,颤鸣不已。 王朱只是抵抗那股宛如天道威压的气势,就已经十分勉强,只是她绝对不肯引颈就戮,抬起一爪,重重按住大殿地面。 陈清流摇摇头,“你们这拨新十四境,简直是弱得不像话了。” 王朱竟是被压制得褪去真身,恢复了人形,七窍流血,蜷缩在龙椅上。 就在此时,陈清流刚要跨过门槛,将那可怜虫一剑授首,突然停下脚步,笑骂一句,“于老儿,就喜欢多事。” 原来身边多出了一位中年男子,同样是青衫儒士模样。 正是陈平安。 陈清流咦了一声,“你们双方不是已经解契了吗?” 陈平安点头笑道:“不知不觉中,被动结契,等到回过神来,就主动解契了。” 陈清流斜眼那位年轻山主,啧啧道:“年轻人,有了宁姚这位道侣,还不知足?吃着嘴里的,想着锅里的,不好吧?” 陈平安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 “想救她?怎么救?一个小元婴,不过是跳过了玉璞一层的仙人境,就敢现身此地?” 陈清流转身,随便抖了抖手中长剑,“撇开境界不谈谈境界吗?” 陈平安看了眼屋内龙椅上的王朱,王朱脸若冰霜,不太领情的样子。 陈清流单手持剑,向陈平安跨出一步,笑眯眯道:“想不明白,十分好奇,你要怎么拦,就凭咱们都姓陈?” 陈平安作揖道:“斗胆恳请前辈收剑。” 王朱平白无故暴怒,尖声喊道:“别求他!” 年少时求人,年轻时求人,如今还要求人?! 我王朱已是十四境,天下蛟龙气运凝聚在身。自当生死自负,还不需要你来多管闲事?! 陈平安斜眼大殿内,没好气道:“闭嘴吧你。” 王朱气得浑身颤抖起来。 陈清流笑呵呵提醒道:“陈平安,想好了,今日与我为敌,代价不小,后遗症更大。”陈平安眼神坚毅,缓缓说道:“关于王朱,齐先生有所托付,我需要至少给她当一回护道人。至少从目前来看,离开骊珠洞天的王朱,并无任何僭越举动,前辈暂 时没有递剑斩龙的必要。” “哦?” 陈清流扯了扯嘴角,“齐静春亲口对你说的?” 陈平安摇头说道:“齐先生不必说出口。” 陈清流微笑道:“仙人境,太不济事了。你不如喊老秀才过来捣浆糊?我同时有个建议,最好是带上礼圣一起。” 陈平安默然。 陈清流耐心等了片刻,讥笑道:“一个人怎么会活得如此可怜。” 摇了摇头,陈清流手腕一震,那把长剑散为海水,“也不欺负一个晚辈,就当你小子欠我一场同境问剑。” 陈清流看了眼王朱,打趣道:“两次救命之恩,不得以身相许两次?我可以帮忙把门望风。” 王朱颤颤巍巍抬起一把胳膊,低着头,用龙袍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陈清流双手负后,说道:“陈大剑仙,陪我走走?” 陈平安点点头。 陈清流的第一个问题,就出人意料,“在剑气长城,陈清都有无评价过的剑术高低?” 陈平安照实说道:“老大剑仙就没有提及过前辈。” 陈清流揉了揉下巴,“真是让人火大。” 陈平安笑了笑。 陈平安好奇问道:“有一事相问,前辈的修行路上,邹子有无针对过你?” 陈清流哈哈笑道:“我这个人,不喜欢吃饱了撑着管闲事。况且我也成为不了十五境纯粹剑修,不够纯粹。” 陈清流再换了个问题,“我方才略微抖搂了一手运水剑术,你觉得跟陈清都差距如何?” 陈平安一五一十说道:“若是撇开杀力不谈,剑道之上,各有千秋。再说剑术,差距不小。即便各自圆满,但是圆分大小。” 陈清流点点头,一言不发,但是开始转身。 大殿内那个刚刚坐起身的王朱,霎时间脸色惨白。 陈平安只好补了一句,“前辈说自己注定无法成为十五境剑修,晚辈觉得是一句自嘲,仗剑出山、收剑归隐的青主心气,绝不会这么低。” 陈清流嗯了一声。 只谈心气,不聊成就。倒是一句大实话。 两两无言,并肩散步。 陈清流离开这座东海水府之前,没来由说了句,“修行到了人间顶点,又如何,反而最不自由。立教称祖,便觉道狭天地隘。” 说完这句话,陈清流便通过一条归墟通道去往蛮荒天下。 陈平安刚想要御剑远游,继续赶路。 恢复如常的王朱来到他身边。 毕竟是一位身在自家道场的十四境。 陈平安说道:“当年我能够得到那份机缘,成为持剑者,我做了什么想了什么,不是真正的关键,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齐先生给予我的信任。” 王朱抿起嘴唇。 陈平安淡然说道:“不管他们在不在了,都不要让给予我们希望者失望。” 王朱咬了咬嘴唇。 陈平安双手笼袖,“只要你始终没有让齐先生失望,我今天是请求一位前辈不要出剑,以后不必求。” 王朱转头望向这个昔年的邻居,她缓缓抬手。 陈平安瞬间横移数步,神色充满了戒备意味。 毕竟如今差了两境。 王朱却只是眼神促狭,捋了捋鬓角发丝。 陈平安脚尖一点,剑光如虹离开水府。 ―――― 太平世道,大地皆春,乡野炊烟稠密,有客从西边来,衣上犹沾杏花雨。 落魄山,这天来了个道袍装束的清癯老人,腰系一只葫芦瓢,风尘仆仆,还背着琴囊。 贾老神仙,刚好今天来此桌边喝茶,与如今已经高升为一山之长的仙尉道长殷勤叙旧。 来客自称是庐山道士,洪承仙,号玉涧。因为没有想着登山,在道士仙尉那边就没有录名。 老道士比较健谈,说是擅长弹雷氏所斫之琴,碰到了一个同样健谈的贾老神仙,相谈甚欢,老道士便取下琴囊,露了一手。 贾晟赞叹不绝,发自肺腑点评一句真心话,“确是,铮铮然,无烟火气,意非人间也。” 其实像洪承仙这样假装“路过”山脚的练气士,经常有。只是像老道士这样,敢在桌旁落座的,没有几个。 洪承仙喝着茶水,跟那位贾老神仙十分投缘,脚踩西瓜皮,聊到哪里是哪里,谈天嘛,就是话赶话,这会儿说起自己有个朋友, 还算仕途顺遂,曾经官至一国礼部尚书。贾老神仙看破不说破,无中生友嘛。 洪承仙继续说道:“贫道与之相逢于年少时,当秘书郎那会儿,认识了这个担任三卫郎的骄纵少年。” 贾老神仙试探性问道:“起家官?” 洪承仙笑着点点头,自揭其短,“确是起家官,正是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的那个秘书郎。” 贾晟抚须笑道:“道友好家世,难怪言谈举止,如此风雅自然。”洪承仙继续说那个朋友的故事,浪子回头金不换,从一个横行京畿、行事荒唐的少年,幡然醒悟,开始用功治学,当了礼部尚书之后,与皇帝陛下曾有建言,掌国之君,治国之臣,虔诚信佛,自是好事,却不该一味谄法腴佛。若是竭尽百姓膏血,以供斋设,佛如有灵,岂肯应供。损国库、误农事、耗民力而得其福,则其福必过于所祈之福。修持佛法,可修来生之资。儒家的修齐治平,却是解决当今之务。第二任君主,改弦易辙,开始崇尚道家学说,转去毁寺灭佛。依旧是这位刚刚获封太子太保衔的老人,公开反对皇帝的灭佛崇道。理由是若说今日至近,来生至远,舍近求远,是错误的。那么来生至远,今日至近,便只看今日之明 日,不看今身之来世,也是错误的。朝野上下,有人说他是沽名钓誉,晚节不保。只有少数人,认为他是真正醇儒。说到这里,老道士抬起干枯手掌,轻轻拍打桌上的琴囊,“从年少到年老,都是莫逆之交,但是他当了官,贫道修了仙,难免渐行渐远渐无书了,时过境迁,故地 重游,昔年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老友家宅,杂草丛生,老木欹斜瘦韧,枝节如筋脉。独存一株古本海棠,依旧堪称风姿绰约,如一位孤芳自赏的绝代美人。” 贾老神仙唏嘘不已,跟上一句,“不知几人有几回,曾经醉倒花影中。” 崔承仙端起水碗,伤感道:“无解啊。” 贾晟不太愿意评价此事,就只是端起碗,与崔承仙磕碰一下。 就在此时,坐在竹椅上的年轻道士,冷不丁开口说道:“有解。” 崔承仙转过头,笑问道:“何解?”仙尉答道:“有心无力,挂冠辞官,退隐山林,这种高风亮节,家族子孙辈见到了,朝野上下见到了,都知道原来天地间,还有读书人是如此读书的,所以这是对 的。”“实在是无可奈何,难以更改局面由浊变清,不得不虚与委蛇,与不同道者同流合污,但是竭尽所能,在暗中缝缝补补,做了许多利民济国的好事,外人骂也随他 们骂去,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自己却有一个问心无愧,故而这也是对的。” “两种事,两个人,两份心,都不曾落空,实实在在落地生根,会在旁人心中开花结果的,未必枝叶丰茂,却如那本海棠。” 听到这里,老人认真思量片刻,感叹道:“原来如此。” 道士仙尉微笑不语。 果然,不能与人讨教书上修道的细节,说这些“笼统道家语”,才是自己擅长的。 上次给经纬观李睦州整了那么一出,如今仙尉遇见真道士就犯怵。还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扯几句。 当然了,主要还是因为贾老神仙在场,坐镇山门,道士仙尉才不担心说错话。 不过入乡随俗,还是要以诚待人的,仙尉就想趁热打铁多补两句,只是一时间想不出好说法,便以眼神暗示桌旁的此道高手,大宗师! 贾老神仙立即心领神会,责无旁贷的分内事嘛,马上跟上几句诚挚言语,“道理就是这么个大道理。” “人嘛,自然是不能俗的,但是不能全然不随俗。”“可真要让这些个空泛的道理落地,如仙尉道长所说,好似发芽开花结果,或是让一棵树苗生长得大且直,有朝一日让它有望参天,能够荫凉亲眷乡邻与歇脚路人 ,还得是我们山主来将大道理层层节节细细拆解说去。” 仙尉佩服不已,大概这就叫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确实比自己高明几分。 崔承仙放下白碗,“既然贾老神仙愿意以诚待人,贫道也不好继续用个假冒身份,贫道其实道号空山,道场屋舍额为茧斋。” 贾晟问道:“焚香静坐,空山一人的空山?作茧自缚的茧?” 崔承仙点头道:“贫道曾经在一个叫全椒山的小地方,凿井炼丹,修炼多年,惜哉天资不够,长生大道误我。” 这位老道士一拍腰间葫芦瓢,爽朗笑道:“平时会自己酿点酒,相当不差,却是贫道辜负了美酒。大道误我我误酒,扯平了。” 贾晟举起碗,以茶代酒,感叹道:“道士行道,遇山住山,逢水止水,一片神行。” 山门口,反正就他们仨,而且全是道士,夸他们俩,不也能顺带夸一夸自己。道号空山的崔承仙站起身,消瘦老人重新背好琴囊,笑道:“说来可笑,贫道刚入山修行那会儿,也曾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目空天下炼气士,只让三山一个 人。” 老道士继续独自云游。 贾老神仙也没将今日这场相逢太当回事,只是正常发挥,一般水准而已。 等到陈平安一路御剑跨海,登上宝瓶洲陆地,进入北岳地界了,再让魏神君帮个忙,瞬间重返落魄山。 在山门口这边,从贾老神仙嘴里听了个大概,陈平安笑道:“看来是我错过了一位世外高人。” 贾晟帮着修正一句,“相互错过,且余着。” 崔宗主已经飞剑传信,叮嘱米大剑仙别忘了按时返回自家宗门,密雪峰那边,打算开启镜花水月了,万事俱备,只差米首席了。 在那座村塾当教书先生的姜尚真,竟然又拐了几个邻村蒙童到自己村塾求学,觉得自己开蒙授业一事,功力已经超过陈山主了。 跳鱼山中,每天雷打不动睡一觉、泡个澡、换身衣裳再坐板凳晒太阳的温宗师,不管是皮痒了,还是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有天他竟然主动要求每天只递一拳的裴钱,把境界提高到止境。 裴钱在确定温仔细不是开玩笑之后,一拳下去,演武场旁边的墙壁就多出个大字型窟窿。 温仔细昏死过去之前,依稀听得郑师傅说了句“老规矩,记账啊,自家兄弟打八折”。 那个叫白玄的家伙,经常来演武场这边闲逛,当时看到这一拳后,赶忙提起紫砂壶,喝了口枸杞茶,压压惊。 郑大风软磨硬泡,发了好几个毒誓,才有幸翻看那部英雄谱。合上册子后,郑大风说了句公道话,真是一本生死簿啊。白玄坐在檐下的竹椅上,看着那个被郑大风说成是如今“身弱神不弱”的武学宗师,只觉得这条汉子,铁骨铮铮,当世罕见,以后哪天时机成熟了,只等自己摔杯 为号,一起围殴裴钱的时候,温兄可以作先锋大将。 温仔细哪里知道这里边的门道,更不清楚自己被破格录名的那档子事,在看破不说破的郑师傅眼中,就算是在鬼门关打地铺了。不管怎么说,白玄这孩子,性格奇怪是奇怪了点,说话做事老气横秋,却是除了郑师傅之外,第二个认可自己的落魄山谱牒成员,所以平日里一起檐下排排坐,温仔细就愿意跟白玄多聊几句。尤其是当他得知白玄这么小岁数,就已经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龙门境剑修,温仔细便更加愿意与之言语热络几分,一旁郑大风便憋 着坏,偷着乐呵。 两个在集灵峰上,整天只知道吃闲饭的,不知是被谁打小报告,到陈山主那边告了刁状,就被赶到跳鱼山这边。他们却不是到跳鱼山莺语峰那边的演武场搭把手,而是在花影峰,米大剑仙以飞剑乱戳那几个修道胚子,而金身境武夫的钟倩,就当箭靶子,让那八个炼气士乱 砸术法。俨然以头把交椅、首席师傅自居的貂帽少女比较满意,乱七八糟的,瞧着热闹嘛。 不过他们不常去花影峰,没有什么点卯的说法,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只要没人催促,就坚决不去。 钟倩想要让那个甘棠供奉多出点力,就撺掇着老人在花影峰落脚得了,省得跳鱼山和拜剑台来回跑,老聋儿笑呵呵,没说话。 我是叫老聋儿,我不是老傻子。 在扶摇麓之外,陈平安又在跳鱼山设置了一处云窝阵法。 在那之前,显而易见,陈山主并不希望小米粒与这拨“外乡人”、严格意义上只属于落魄山不记名的外门弟子们,有过多交集。 但可能是临时改变主意,陈山主突然想通了什么,于是周护法的巡山大业,蒸蒸日上哇。 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好像再多出扶摇麓与跳鱼山,这两尊不言不语当哑巴的得力干将。黑衣小姑娘独自逛荡在巡山路上,四下无人处,一根绿竹杖咄咄咄,一条小扁担嗖嗖嗖。偷偷披上那件老厨子为她量身打造、大小刚好合适的披风,按照好人山 主传授的法子,先站定,双指捻住披风一角,再使劲一甩,大摇大摆,哦豁哦豁,威风八面。跳鱼山莺语峰和花影峰之间,有条倾泻直下百余丈的雪白瀑布,有一条形若彩虹的石板桥,穿披风挎包的小米粒,每次都要在此停步,偶尔与某位骑龙巷同僚相 约此地,隔着一座桥,双方对峙而立,骑龙巷左护法早早在那头趴着,黑衣小姑娘神色肃穆,点点头。 狭路相逢勇者胜,一个撒腿狂奔,一个前冲再高高跃起,没有输家,都赢了。 双脚落地,一个站定,黑衣小姑娘转身抱拳,江湖路远,今天就此别过,来日再会。 其实说服陈平安改变主意的,是作为落魄山外人的顾璨。 顾璨说你太想着保护好周米粒了,当真需要如此小心谨慎吗?周米粒在那哑巴湖,遇到你之前,难道她就有护道人了? 在自家落魄山地界,你如果都这么小心翼翼,是不是太小看自家护山供奉了? 今天黑衣小姑娘依旧穿着披风,双臂环胸,拢着绿竹杖和金扁担,站在石桥中间,她仰起头,看着那条瀑布。 神色严肃,皱着眉头。 原来昨天谢狗姐姐提议她现出真身,待在水潭里,张大嘴巴喝水,准确说来,是接住瀑布,看看能不能喝个水饱。 所以小米粒很认真思考这个建议的可行不可行,以及万一被谁无意间瞧见了,丢脸不丢脸。 一只温暖手掌按在脑袋上,小米粒歪了歪脑袋,哦豁哦豁,原来是好人山主。 陈平安与她说了自己为何设置云窝的想法和缘由,小米粒挠挠脸,“哈,我还以为啥呢,多大事儿。” 一起悠悠然散步山路间,陈平安借了那根绿竹杖,黑衣小姑娘肩挑金扁担。 行山杖一下下戳在青石板上边,咄咄作响。 小米粒抬起手掌,放着一堆瓜子。 陈平安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抱怨道:“修道不易,庶务繁忙,欠了好些人情债和读书债啊。” “远的近的,大小事情多如牛毛,老厨子那边积压案头的各类书信,回不回信,回信怎么落笔,都愁。” 絮絮叨叨,满腹牢骚的陈山主,跟人说这些心里话,还是头一遭的事情。 一大一小,同心合力,嗑完了瓜子,小米粒虚握拳头,递向陈平安。 陈平安不明就里,还是摊开手掌,笑问道:“什么?” 小米粒咧嘴笑道:“攒了好些开心,借好人山主一些。” 一个松开拳头,一个握紧拳头。 陈平安晃了晃拳头,表示收到了,笑问道:“不是送?” 小米粒使劲点头,“只借不送。” 陈平安笑眯起眼,“岂不是还要算利息?” 小米粒摇头晃脑,哈哈笑道:“必须嘞。” 陈平安恍然道:“好买卖!”他们来时路上,日光照耀下,瀑布那边挂起一道彩虹。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写一部少年书 拜剑台茅屋,檐下一排小竹椅,其中有个貂帽少女,意态闲适,斜日支颐坐。自从老聋儿在拜剑台结茅修行,这边就热闹了许多,当然也有可能是白玄从下宗返回上山的缘故,白玄一回,陈灵均就常来这边闲扯,再加上老聋儿一进山,就被陈山主赋予重任,需要时常跟谢狗打交道,而谢狗又被白发童子拉着,与郭竹酒拜了码头,推为盟主,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风云际会,高朋满座,使得原本冷冷清 清的拜剑台,简直就成了一处相互间交流情报的“村头”。 今天又是一大堆人拥挤在这边,竹椅板凳都快不够用了。奇怪的,是今天人手分到了一片甘甜西瓜,在山中溪涧中先放了个把时辰,小米粒蹲在水边盯着,然后带去老厨子那边,菜刀直落,朱敛笑问从何而来,当下可不是此物时令。小米粒笑哈哈,说是好人山主出海一趟,从某个仙府小门派所在岛屿沙地里偷来的,腋下各夹一个大西瓜,偷了就跑。约莫在那边也是寻常物,无 人看管,都没谁发现好人山主的行踪。 当时朱敛点点头,说很好啊。 小米粒咧嘴笑着,大西瓜是瞧着就很好吃啊。 扶摇麓那处私人道场,当了一遭蟊贼的陈山主,给自己留了一整个西瓜,坐在廊道中吃着。 一旁坐着的丁道士早已辟谷,虽不眼馋这种寻常瓜果,却也觉得陈先生过于独乐乐了些。不似平时作风,非同寻常。 陈平安吃得很慢,时不时走神。 丁道士问道:“陈先生准备何时传授飞升法?”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等我吃完。”丁道士闻言顿时如临大敌,立即稳了稳道心,盘腿而坐,双手叠放在腹部,呼吸绵长。虽然在这边住了一段时日,陈先生一直不曾步入正题,但是丁道士在这边 待着,心境祥和,哪怕整日里无事可做,也不觉虚度光阴,按时炼气,偶尔翻翻书,光阴悠悠,暮春闭门觅诗句,等着雪后看梅花。 不来之前,总觉苦等,事到临头,就又紧张。 丁道士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西瓜,怎么看都是市井坊间不值几个钱的俗子消夏解渴之物。 而且那个陈山主,是个吃西瓜是不吐籽的,身边堆积了一堆西瓜皮,抬手拍了拍肚子。陈平安抹了抹嘴角,微笑道:“修道无垢无瑕疵,修心时时勤拂拭。所谓问心,就是打扫一间屋子,将所有阴暗面,都扫到一个逼仄角落,没有任何身形辗转、回 旋余地。还要分得清什么是扫帚,簸箕,尘垢。” 吃过一整个西瓜的陈山主,神色从容,言语平淡,说的内容,也是些家常话,可是丁道士越听越头皮发麻,越来越心虚。 说是一场传道飞升法,这位在旁护道和观道的陈先生,这是要对自己下狠手、下死手了?! 需知道书上,有些言语,故意说得很大,很吓唬人,比如什么需要死个人,才能得个活泼泼的道。 什么要从死中觅活路,自视身居千刀万刃之中,当以大毅力大恒心,自辟一境于奇古中见力量也。 以前丁道士对这类空泛道理,感触不深,因为修道资质好,也就没有这种……切身之痛。陈平安微笑道:“丁道士,先帮你开个小灶,千万小心,万千注意,用心记牢了。记得苟全性命于乱世,‘苟全’二字,便有无限功夫,尤须切记性命者,不独是生 命之所谓也。” 丁道士看着那个语重心长叮嘱自己的陈先生,总觉得陈平安眼中看见的自己是个死人了。陈平安神色变得和蔼可亲,笑问道:“若说人生际遇是一部书,丁道士想要一个怎样的开篇?是家境贫苦一些的,还是起步高一些的?是人生起运早一些,还是晚 一点?” 丁道士嚅嚅喏喏不能言。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这本书的名字,我都帮道友想好了,就叫《少年》。” 丁道士心知不妙。 陈平安眼神玩味,说道:“事到临头,避无可避。道心退转,要不得啊。” 丁道士毛骨悚然。 顷刻间,扑通一声,丁道士后仰倒地,这一觉,不知何时才觉。 倒地不起,已经彻底睡死过去的丁道士,耳边听见最后一句话,杀气腾腾。 “临阵收兵?按律当斩!” 不看那已经被丢去证道的道士。 “终于敢偷西瓜吃了。”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脚边的西瓜皮,抬头望向远处,自言自语道:“大概我吃的是自由。” 天外,两个老头一台戏。 于玄称赞一句陈道友敢想敢做,老秀才说一句哪里哪里。 老真人说一句文圣一脉当真要发扬光大了,老秀才说你们桃符山才算蒸蒸日上。 道号仙槎的顾清崧,闲来无事,就瞎逛荡,驾驭一条小舟游历星海,本来是想要去找那座古天庭遗址,与师尊的师尊,寒暄几句,道一声辛苦。 可惜路途过于遥远,顾清崧又不得其法,只好原路返回,由于心情不佳,就想要跟于玄聊几句。 结果就看到老秀才跟那于老儿,美滋滋喝着酒,哥俩好呢。 老秀才赶忙摆手,招呼仙槎老哥一起喝点。顾清崧看了眼一言不发的于老神仙,摆摆手,“我境界低,也没有老秀才的圣贤身份,这种加一起得有二十八境的酒局,高攀不起,跳起来,都够不着于十四的酒 桌面儿。” 顾清崧拨转船头,撂下一句,“我撑我的破烂船,你们喝你们的身份酒。” 白得一个“于十四”绰号的老真人,吃瘪不已,贫道他娘的是不敢说话啊。 等到那绷着一张臭脸的舟子撑船远了,于玄感叹不已,陆掌教不敢收此人为嫡传,真不是没理由的。 老秀才轻声笑道:“不这样,顾清崧会担心他师父更要忘记一个本就不记名的弟子了。” 于玄点点头,深以为然。 于玄以心声问道:“陈道友的那门飞升法,贫道猜出个大概了。”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说道:“在这件事上,先前在杨老头的药铺后院,道祖说了几句话,至关重要。” 于玄这才松了口气。 老秀才笑呵呵道:“道祖所言,不属于什么启发,只能算是一个对先前既有思路的精炼总结。道与路,两相契。” 于玄便又倒抽一口气。 跳鱼山花影峰上,八个少年少女,对于那几个传道授业的不同师傅,评价也不同。 那位据说是落魄山供奉的甘棠,甘老夫子授业认真,从不外谈别处学问。将大道理说得深入浅出,极有传道功力。 道士梁朝冠上课授业,满口软糯乡音,言语精炼,不用翻看任何书籍,滔滔不绝,引人入胜。白凤语气无抑扬高低,引人入睡。 鲁壁鱼授课无风趣,比八个听课的人还紧张,一开口发言便额头汗水。 但是在课外,八人跟他请教学问,便浑然一变,渊博雅致,道理精到,落拓不羁,偶尔拉杂戏虐几句,风采迥异于课堂。 至于那个自称道号白景的谢狗,她还自封了几个类似大师傅、总教头的名号,她教的东西,八人都听不太懂,学不太会。拜剑台这边,分赃吃过瓜,今天好像比较犯困的谢狗,突然打了个哈欠,坐直身体,发号施令道:“甘一般,之前听山主说了一嘴,你能够跻身剑气长城巅峰剑仙 之列的缘起,貌似很不一般。关于此事,山主没多讲,帮你卖了个关子,说什么一坛老酒越陈越香啥的,你就别藏着掖着了,给说道说道。” 总是称呼老聋儿为一般供奉,显得自己官瘾太大,谢狗就学那喜欢给人取绰号的白玄,就送了老聋儿这么个说法。 老聋儿心中腹诽不已,陈山主也太大嘴巴了。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上,却是笑开了花,“也没啥值得说道的,就是年轻那会儿脾气冲,在两军对垒之际,在大帐内三杯酒下肚,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再加上被一 旁官巷老儿憋着坏,激了几句有的没的,我就单独仗剑上了城头,点名陈……老大剑仙,单挑一场。老大剑仙答应了。” 白玄震惊道:“就没被老大剑仙一剑砍死?” 陈灵均更震惊道:“好问题!” 寻常人哪里问得出这种角度刁钻的问题。 白玄自顾自哦了一声,“也对,砍死了,老聋儿就没办法在这边装大爷了。” 白玄毕竟是白玄,伸出手掌挡在嘴边,转头小声问道:“谢次席,老聋儿是不是一头阴魂不散的鬼物?” 谢狗摇摇头,“大活人。” 白玄本想反驳次席供奉,老聋儿算什么人,只是一想到谢狗也是蛮荒妖族出身,算了算了,免得误伤。米裕冷笑道:“境界不够胆识凑,上杆子伸长脖子,往老大剑仙的剑锋上抹?还是请老大剑仙单手持剑朝前,却不必递剑,你自己就大步向前,往剑尖上边冲,自 己把自己捅个透心凉?” 对于米大剑仙的风凉话,老聋儿置若罔闻,只是下意识挺直腰杆,双拳虚握,放在膝盖上,脸上流露出一抹缅怀神色。 就像喝了一坛陈年美酒,酒劲实在太大,隔了一夜,饮酒者砸吧砸吧嘴,好像还有余味。 老聋儿终于舍得将这坛老酒揭了泥封,与人共饮。 这次叙旧,对那位老大剑仙直呼其名。 “很多年没有与人问剑、更多年没有被人问剑的陈清都,一抬手,要来了一把制式长剑,说是让我尽管施展毕生最得意剑术。” “攻守五十余手,期间陈清都递了两剑。当然是有意让着我了。” “不管如何,在剑气长城万年历史上,终究是独一份的事迹。” 饶是白玄与米大剑仙这样,素来不把老聋儿当回事的本土剑修,听闻此事,也觉得老聋儿不孬。 谢狗大概是唯一一个听得兴致缺缺的,只是甘棠在花影峰那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就没说什么。 在白景、小陌都在人间仗剑远游的远古岁月里,当时的陈清都,其实没有那么强。 不是说陈清都那会儿剑术不厉害,而是没有办法与人间剑修拉开一大段距离。 再者好像陈清都身份特殊,许多同道剑修都在尽量遮掩陈清都的成长,尤其是刻意减少陈清都与远古道士的问剑次数。 此外,同时代,还有那位身份不明的剑道魁首,毕竟他才是代表人间所有剑修,跻身天下十豪之一的超然存在,故而他才是公认的第一人。 而且陈清都当时身边还有元乡、龙君他们几个,剑术都很高明,哪怕不如陈清都,差距却并不明显。 由于登天一役,白景意气用事,她伤势不轻,不得不沉睡万年,导致她错过了很多事情。 所以如今的谢狗,并不是特别理解万年之后的数座天下,为何那么推崇陈清都,简直就是视若神明一般。 陈灵均赞叹不已,拍掌叫绝,“龙声老哥,你都有这种值得大书特书的丰功伟业了,为何如此……沉闷,搁我,早就敲锣打鼓,扯开嗓子吼几句了。” 有些堪称独一份的壮举,不是陈灵均不想跟人显摆,是名副其实的“说不出口”啊。 毕竟是寄人篱下,在落魄山当差了,老聋儿拗着性子,说了句场面话,“敝帚自珍,不当说的。” 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单挑陈清都,以剑术对剑术。 关键是陈清都竟然答应了这场实力悬殊的问剑。 陈清都不是某个狗日的读书人,不需要用各种法子来提升胜绩,好跟人吹牛皮。 那都不是什么虽败犹荣可以形容的了,如果不是老聋儿足够剑心纯粹,陈清都绝对不会卖这么个天大的面子。 老聋儿有此一战,确实足可自豪。 米裕,常年白袍玉带,腰悬一枚名为濠梁的养剑葫。 俊雅名士,剑仙风流,确实值得崔宗主为他专门开启一场镜花水月。剑气长城有很多公认的美男子,容貌依旧年轻的齐廷济,孙巨源,当然还有吴承霈,醉眠云霞的米裕,吴承霈也与米裕一起被外乡女修称为“双璧”。至于年轻一 辈,又有庞元济,陈三秋他们。 身为编谱官的白发童子,蹲在角落,她默默记下这一笔。 陈平安突然现身拜剑台,说自己可能需要真正闭关一段时日。 近期扶摇麓那边除了小米粒依旧巡山,其余人等,就不用去那边吃闭门羹了。没有使用御剑或是缩地法返回扶摇麓,陈平安选择徒步下山的时候,喊上了懒洋洋的貂帽少女,还有那个一路振臂高呼预祝隐官老祖闭关顺遂、出关即飞升的白 发童子。 见此景象,还得听着那一声声的隐官老祖,老聋儿脸色如常,实则揪心不已。 只是心湖中突然响起白景前辈的嗓音,“不白喝你的这坛老酒。回头传你两门剑术,学不学得会,练不练得成,我可不管。” 老聋儿感激涕零,正色起身,不言不语,与山路那边低头抱拳。 白玄跟陈灵均面面相觑,最不开窍的老聋儿,为何变得如此识大体明事理,难道是被贾老神仙附体了?相较于稍晚入山的老聋儿,跟好兄弟一起来这边凑热闹的武夫钟倩,其实来到落魄山也没几天,论打架本事,与老聋儿差了何止千里万里,但是光听名字很容易让人误会是女子的钟倩,藕花福地的武学第一人,钟大宗师,在落魄山,就很如鱼得水。之前在饭桌上,钟倩就问过拜剑台甘棠供奉的身份,境界若是相差不大 ,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能当个供奉?结果老厨子说那老聋儿是个飞升境剑修……钟倩就多吃了两碗饭。 那天老厨子难得主动多炒了几个下酒菜,拉着钟倩喝了点酒,聊了几句闲天。 朱敛问钟倩知不知道自己的优缺点,钟倩说自己没啥优点和缺点,混江湖嘛,就是个混。 朱敛便笑着说世间有那心神紧张、好似身心蜷缩起来的人,就会有状态松弛的自在人。门风如何,规矩重不重,往往是看一家之主的为人,是什么性格。这也是为何许多家族权势煊赫的膏粱子弟,在家里,大气都不敢喘,走路,说话,用餐,家塾求学,处处拘谨,半句话几个字都不敢顶撞长辈。只要一出了家门,就会判若两人,倒行逆施,狂悖无礼,性格阴狠暴虐,很大程度上,那是一种泄愤,是一种 报复。更是一种不自知的补偿。 当时青衣小童和米大剑仙都在场,陈灵均笑得不行,伸手拍打桌子,说钟大宗师听不懂这些,老厨子你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钟倩要是听到这种话就生气,那就不是钟倩了,嘿嘿笑着,说景清懂我,懂我的人,都要打光棍。 陈灵均当场就要跟钟倩划出道来,哥俩在拳上见高低。 当然是划拳。 米裕却是若有所悟,打算不再一年到头,故作慵懒姿态。 朱敛接着说我们未必是一个好的倾诉者,同样未必当得好一个倾听者。 我们兴许明白别人这句话说了什么,话里又藏了什么。但是我们未必知晓他们为什么会说这句话,做这件事。 被动随波逐流,跟主动入乡随俗,是两回事。 懂了这些世道人情的弯弯绕绕,之后坐在自家桌旁,提起酒碗,是浮一大白,还是闷一大口,就是各自为人。 不然就是被世道人事给套了麻袋,挨了闷棍。总会被同样的人,同样的事绊一跤,栽同样的跟头,吃一样的苦头。 钟倩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老厨子是希望我好好练拳,别丢了福地武道第一人的名号? 老厨子倒是用心良苦,真把自己当自家晚辈了么。所以钟倩当时其实心里暖洋洋,还挺感动的。 结果朱敛忍了又忍,终于一个没忍住,开始指着钟倩的鼻子破口大骂,老子是让你有点眼力劲,长点心,别把这里当饭堂! 每天都要来此喝顿早酒的米裕,当场喷了口酒水,经常来此吃顿宵夜的陈灵均,一手捧腹大笑,一手使劲拍打桌子。 等到骂骂咧咧的老厨子视线转移到他们身上,他们便悻悻然起身告辞离去,没忘记拉走钟倩。 钟倩到了门口,说哥几个晚上再来吃顿宵夜,今儿换换口味,帮我搞一大碗荤素搭配的麻辣烫。 当时有个猫在门外墙角的编谱官,职责所在,掏出纸笔,记下了这桩恩怨。 山路上,陈平安说道:“我从扶摇洲返回,得到于真人提醒,路过东海水君府,见过那位本想兴师动众的斩龙人了。” 谢狗笑哈哈道:“有我在身边,离着这么近,山主就算是谈论陈清流和王朱,一样可以说名字。” 白发童子这位落魄山首任编谱官,是典型的做一行爱一行,认真问道:“敢问隐官老祖,你们双方见面的具体月日?” 陈平安气不打一处来,高举手臂,双指并拢。 白发童子缩了缩脖子,立马见风转舵道:“算了,既然隐官老祖有心藏拙,卑职不记录在册便是。” 陈平安轻声说道:“先前骑龙巷压岁铺子的那顿酒,你再仔细说一遍过程,看看有无遗漏。” 白发童子委屈道:“天地良心,一个字都没漏掉啊。”再说了,先前与你禀报军情,好些自己打算绘声绘色补充的细节,那王朱如何一挑眉头,如何嫣然一笑啥的,是隐官老祖你自己听得不耐烦,直接回了一句少说 废话啊。 白景笑眯眯道:“我好像没听说过这茬,箜篌分舵主啊,赶紧给总舵主娓娓道来,回头我帮你与郭盟主邀功,记一笔。” 她们拉上郭竹酒,偷偷组建了一个小山头,交情深厚,无异于义结金兰换过帖子的好姐妹嘛。在陈山主和隐官老祖的家乡,小镇那边大年三十夜,一直有那走门串户问夜饭的习俗,老人和妇人们,摆好一桌酒菜,负责在家待客,街坊大人们入座喝酒,孩子成群结队,进门就喊,讨要些瓜果和碎嘴吃食。去年骑龙巷,石柔带着小哑巴一起坐在火盆边上守岁的时候,就碰到了主动登门问夜饭的王朱,石柔本来是客气一句,问稚圭姑娘要不要坐下来喝个酒,不曾想当时已经贵为东海水君的王朱,竟然真就答应了,称赞了石柔的那盘臭鳜鱼。不知为何,石柔总觉得王朱当时心情不错。后来在隔壁脚踩板凳跟人划拳的白发童子也来凑热闹了,跟那位初次见面、有幸与隐官老祖当了几年邻居的东海水君,很是聊了几句抛却一片心的言语,其中白发童子就有聊到那位斩龙之人陈清流,白发童子的看法,比较“一般”,属于寻常修士的一般见识,她打了个比喻,觉得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何况王 朱还是地头龙,陈清流只算是过江蛇,不用怵他了。 但是王朱当时的回答,很有意思,直言不讳,大致意思是即便她哪天跻身了十四境,可只要是对上斩龙之人,不跑就死。 这让白发童子吃惊不小,跟自己印象中的泥瓶巷婢女稚圭,一个天一个地,太有自知之明了点。白发童子之所以主动聊这种不讨喜的忌讳话题,是因为早先夜航船上,吴霜降叮嘱过她,尽量说服王朱离开浩然天下,投奔岁除宫。可惜做个纵横家,当说客,白发童子就不是这块料。果不其然,王朱似乎认出了白发童子的身份,主动提及鹳雀楼,白发童子哪敢承认此事,王朱的话外话,大概就是主动婉拒了岁除宫的 邀请。 谢狗听到这里,抬手扶了扶貂帽,面带讥讽神色,“不跑就死?这是王朱的原话?” 白发童子使劲点头道:“一字不差!” 今天跟上次不一样,白发童子犹豫再三,还是多说了点内幕,将吴霜降的盘算和想法,她以心声一并和盘托出。 陈平安不是喜欢多事的人,既然专门将自己和白景喊来一起下山,就需要自己与隐官老祖……格外以诚待人了。 白发童子愧疚道:“陈平安,是因为我先前没说这个,导致你这边的事情出了纰漏?” 陈平安摇头道:“关系不大。退一步说,即便有关系,也跟你没关系。” 白发童子闷闷道:“以后再有类似事情,我不会去头去尾说了。” 陈平安说道:“不用。” 白发童子还想说点什么。 谢狗笑着安慰一句,“多大事,可以翻篇,就别搞得这么生分了。” 陈平安陷入沉思,他当然不清楚一个隐藏更深的内幕。 只要王朱自己不愿意说,就是谁都无法知道某个真相的局面。 原来齐静春曾经主动找到过王朱,赠予她一句大道谶语,“登鹳雀楼天高地阔,下鹳雀楼源远流长。” 齐静春甚至还教了她将来该如何应对陈清流,教她如何逃过一个看似避无可避的斩字劫。 去岁除宫,投奔吴霜降,在鹳雀楼修行,是一份大道前程,大概是她的上策。 留在浩然天下,避让陈清流,也能算作中策。 总之就是,去留皆可。 但是王朱偏偏都不愿意,非要跟那个双鬓霜白的读书人较劲。 就像一个顽劣孩子,听不得古板长辈的教诲,一定要怄气,你让我做什么,我偏要反着来。 齐静春最后笑着给了她一个建议,如果真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就去找他的小师弟,你可以跟他说,这是齐师兄的请求。 大概这就是下策? 这文圣一脉的两个师兄弟,一个是帮她脱困之人,一个是与之结契之人。 她对他们两个的为人处世,不管有再多的不理解、不认可,还有那些她即便理解了也不接受的决定。 但是骄傲如王朱,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是自己重头来过的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两个人。 齐静春请求小师弟陈平安?! 陈平安恳求陈清流不递剑?! 所以王朱在大殿之内,才会那么失态。 她宁肯挨那一剑,承受断头之劫,也不愿陈平安去低三下四求人。 山路上,三人沉默许久,白发童子好奇问道:“你赶去解围之前,既然他们对上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打一架没?” 陈平安摇摇头,“打不起来。” 王朱根本没有与陈清流掰手腕的心气,一点都没有。 谢狗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神色,“还十四境呢,怂包一坨。” 白发童子约莫是上次跟王朱聊得不错,难得给这条真龙辩解了几句,“蛟龙见那人,如当世剑修见陈清都。也如远古剑修见持剑者。” 谢狗翻了个白眼,倒是没有否认。自家小陌不就是如此?陈平安说道:“按照那个谋划,王朱去了青冥天下,她就不必与陆地水运之主澹澹夫人、李邺侯在内的四海水君,均摊天下水运。她甚至可以二次走水,先登鹳雀 楼,等于是一种‘名正言顺’的谱牒录名,昭告青冥天下了。”“再下鹳雀楼,顺水入海,只要有人从旁推波助澜,她合道十四境的可能性很大,到时候独占一座天下的水运。就又可以与青冥天下大道相契融,顺势得到白玉京 的认可。” “在这期间,岁除宫那块闲置不用多年的歇龙台作中流砥柱,终于可以派上用场。” “王朱可以反过来庇护岁除宫,不至于出现某个最差的结果。简而言之,这就是一桩公平买卖,王朱不必欠人情。” 谢狗评价道:“环环相扣,兵家作为。” 白发童子试探性问道:“隐官老祖,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若是平常,陈平安真就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了。 白发童子说道:“有没有可能,王朱上次主动走入压岁铺子,其实是想你帮她做个决定?” 陈平安一愣,皱眉道:“不会吧?”对于王朱主动串门骑龙巷压岁铺子,他只想到了一层,王朱当了东海水君,跻身飞升境,恢复真龙身份,按照她一贯的性格脾气,肯定不愿意锦衣夜行,必须炫 耀一番。 这当然也确实是王朱的想法,但是比较表面。今时不同往日,她境界一高,眼界就广,会看得更长远。 谢狗笑呵呵道:“山主,别想了,肯定就是这样的。” 女子最是理解女子心思。 走到山脚了。 陈平安刚想施展缩地法,谢狗眼神熠熠光彩,搓了搓手,突然问道:“陈清流的合道跌境再合道,实在是太好玩了,山主能不能说道说道?” 陈平安摇摇头,“这种事哪怕有所猜测,也是不能乱说的。” 关于陈清流的合道之路,明明斩龙成功,怎么会跌境,隐藏踪迹三千载,又是如何重新跻身的十四境。 就连齐廷济这种剑气长城的老剑仙,都会倍感好奇。以至于先前在文庙议事过程中,与阿良重逢,都要当面询问此事。 大道根脚、籍贯出身晦暗不明、炼剑过程也云雾缭绕的陈清流,在浩然天下眼中,如彗星般崛起又转瞬即逝,好像就只做了两件事。 斩龙一役。 收了郑居中当开山弟子。 当时文庙议事殿内,郑居中就在场,所以阿良就让齐廷济自己去问那位白帝城的“怀仙老哥”。 其实双方关系不熟,阿良曾经大半夜偷摸凫水那条戳穿了黄河瀑布的大江,一路辛苦狗刨,再一次次鲤鱼打挺,过了龙门…… 估计是什么见识都见识过的郑居中都看不下去了,当时就在龙门之巅,看着那个落汤鸡似的邋遢剑客,随便攀谈了几句。 结果没过几天,就有无数山水邸报,说白帝城郑城主,亲自阿良邀请入城手谈,有说下了一局棋,几局的,更有说几百局的。 当时在文庙里边,郑居中约莫是为尊者讳,当然不愿给几个外人,道破此事真相。尤其是阿良。 郑居中虽然是公认的魔道第一人,但是有两件事,让山巅修士觉得出乎意料,一件事就是念旧,尊师重道。 铁树山的郭藕汀,就是一个明证。正是当年郑居中的登山,让郭藕汀不得下山。 再就是郑居中,好像格外容忍那个惹祸精的小师弟柳赤诚。 阿良当年到了剑气长城,跟齐廷济一样的心态,对天下剑术高超、剑道宽阔的同行,都比较感兴趣。 可他是老大剑仙的小棉袄啊,差点成了干儿子的人啊。 董老儿,陈缉齐廷济这些剑修,不好意思问出口的,或是明知问了也没有答案便干脆不问的。 毕竟老大剑仙好像从不说剑气长城之外的事情。 阿良可不含糊,心中有疑惑,就不耻上问嘛。 在成为老大剑仙的小棉袄之前,阿良第一次过倒悬山,到了剑气长城,第一件事,就是大摇大摆登上城头,问那陈清都一事。 有无听说过浩然天下的剑客阿良? 陈清都当时斜眼那踮脚都无法跟陆芝齐平的矮个子剑修,笑呵呵回了一句,我知道你爹。 阿良不愧是阿良,大笑不已,以拳击掌,你老人家这脾气,对胃口,以后必须罩着我啊。 大概是觉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缘故,后来喝酒都没个滋味的阿良,就又开始转去询问陈清都,听没听说过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 当时陈清都只是双手负后,自顾自在城头踱步。 阿良便屁颠屁颠跟在一旁,说得口干舌燥,连那自己认得那拨金丹境剑修,都给那位老人家报上名好了。 实在是没辙了,必须祭出杀手锏。 论一人围殴一大群,阿良自认自己是一把好手,高手中的高手,但是那个陈清流,好像更强,没道理这么猛! 毕竟是阿良,老大剑仙当时还是给了句话,其实也不算是什么答案了,那句话让阿良听了,受益匪浅,学到了一手绝活。 “反正只要是练剑的,再强也强不过我,我去费这脑子做什么,你自个儿琢磨去。” 又走了一段路程,陈平安伸手按住谢狗的头顶貂帽,笑道:“以后别这么冲动了,犯不着。” 白发童子眼珠子急转,有故事?!以隐官老祖的一贯作风,这个故事,不太可能有旖旎胭脂气,那就是谢狗跟人干上了? 谢狗哈哈笑道:“豪杰快意圣贤苦闷,我辈剑修英雄盖世!” 宝瓶洲海滨矗立有孤峰,突兀而起,如剑指天幕。 却是一处没有灵气的贫瘠之地,故而历史上无练气士在此幽居修炼,山中几无人迹。 此刻峰顶却有一个头发乱糟糟的邋遢道士,光脚背伞。 这位葛道人,自署三百钱道人,别号淮南。当初文庙封正宝瓶洲五岳,葛道士曾经现身中岳掣紫山,与山君府遥遥道贺,真人对面不相识,便是山君晋青都未能认出道士根脚,却被识货的陈清流找到了蛛 丝马迹。那旧朱荧王朝地界的中岳掣紫山,祖山叠嶂峰,就曾是老道士的众多炼丹之地之一。后来选择晋青作为继任者的老山君,其实一开始就是给葛仙君当过百年的烧 火道童。老道士外出云游之前,与小道童没说归期,只是给后者留下一个未卜先知的预言,叠嶂峰将来会由一位心诚敬香的采石人主之。 之前陈清流拉着老道人,去见了小弟子柳赤诚、徒孙顾璨,介绍为紫清道友。按照光脚道士自己的说法,他跟陈清流可算半个朋友。 老道人愁眉不展,在此等人,去海上远游者,正是陈清流,说是让他稍等片刻,去去就回,当然也可能一去不回,就此别过,所以道友只需等半个时辰。 葛道人当然知道陈清流要去做什么,不是不想劝,只是挽留不住而已,根本劝不动。 老道士神色惆怅,路上故友纷纷凋零,往往一别变成诀别,可怜年年春草还从旧处生。 山巅,光脚老道身边,还站着两个八竿子能打一着的两人,一个沾点亲,一个带点故。那一老一小,新近搬迁来此孤峰山中结茅凿井,老的,便是葛道人的师弟,骊珠洞天桃叶巷的魏氏老家主魏本源,或者准确说来,就是恢复记忆、前身的道士王 ?,他跟骊珠洞天本土人氏的卢岳一样,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记名弟子之一。当年骊珠洞天那场变故,落地生根,降为福地,魏本源便离开家乡,选择在许氏清风城外一处山坳中隐居炼丹,主要还是为视若亲生孙女一般的婢女桃芽,帮她寻求狐国机缘,看看她有无那份福缘,能够先成为狐国之主,再成为整个狐族的新任主人,果能成事,那么桃芽未来的十四境,当然不敢说她一定可以合道,至 少是有了一线希望。 可惜不成。桃芽确实在狐国之内,得到了一桩大机缘,照理说就可以按部就班,桃芽在修行路上,会遇到各种机缘,有劫渡劫,有道修道……但是没过多久,整座狐国竟然 都被拐跑了,归了家乡那边的落魄山。 王?对此也无可奈何,书上说好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怎么我来辛苦就山,山反而长脚跑路了? 好在王?心宽,觉得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味强求,着力即差,反而因此失之交臂?误了桃芽丫头?王?便与桃芽坦言了自己的心思和谋划,桃芽丫头更是心大,非但没有怨天尤人,反而如释重负,开心坏了,连连说不打紧,反过来劝慰魏爷爷,说她这辈子如果能当个梦寐以求的陆地神仙,就已经特别高兴了。再多的福缘,自己未必接得住,她胆子小,可不敢跟人打打杀杀,那种莫名其妙就跟谁起了大道之争,云诡 波谲,太凶险了,她只是听一听就怕得要死。 葛道人笑问道:“桃芽,就事论事,不提用心的话,真要计较起来,还是落魄山断了你的大道前程,心中没有丝毫怨怼?” 桃芽一时愕然。 葛道人继续说道:“打个不是特别恰当的比方,你在一张赌桌上边,押小注就有机会赢大的,结果被人将整张赌桌都撤走了。” 桃芽小心翼翼答道:“葛师伯,我不喜欢赌钱。” 看似懵懂单纯的桃芽,其实她心中的小算盘打得贼响,估计落魄山都快听见了。一个家乡泥瓶巷孤儿,能够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她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本事,去跟那陈山主掰手腕。她为何要赌上性命,与之为敌?何况对方又不是故意针对自 己,撤了一张赌桌,她留在桌上的那点本钱,和碰运气挣来的赌资,又没被一并拿走,她大可以见好就收嘛。 两位道士相视一笑。 王?望向辽阔无垠的海面,轻声问道:“葛师兄,不会闹大吧?”葛道人说道:“说不准的。阴阳推衍,演算之法,算不着十四境的,会自行绕路。那位道友,孤家寡人一个,光脚不怕穿鞋的。偶尔意气用事,也可以一力承担。 ” 王?说道:“那位青主道友,不还有个白帝城,有了徒子徒孙?是有道脉法统传下来的。” 葛道人哑然失笑,“青主道友,哪怕闹翻天了,难道他还需要担心自己首徒的安危?” 王?无言以对。 葛道人叹息一声,“只求人间道路转折,不在今日的‘两陈对峙’。” 事关重大,葛道人甚至与师尊询问有无破解之法,但是三山九侯先生根本没有回应这位亲传弟子的心声。 如果说天下蛟龙,人间一切龙裔、水仙,还有所有修炼水法的炼气士,都会不同程度被陈清流的剑术压胜。 再往上推溯些许,就会得出一个更惊人的结论,世间近水之地,就等同于剑修陈清流的道场? 若是再大胆假设一番,沉寂三千载,悄然砥砺剑锋之外,如今光阴长河,之于陈清流,算不算一种广义上的水域? 更何况,能够将一把本命飞剑删减名称,由双字升格为单字飞剑,再将其打磨至圆满,这就是如今陈清流的底蕴和底气所在。 这也是斩龙一役功德圆满的大道馈赠。三千年前,世间蛟龙无数,海底、陆地江河龙宫越来越多,文庙需要为他们单开一本书才行,蛟龙依旧禀性难移,割地为王,喜好搜集珍宝,满足一己之私欲, 躺在功劳簿上享福的龙子龙孙们,行事桀骜不驯,不服山水神灵管束,与各路剑仙大动干戈,兴风作浪,生灵涂炭,最终与文庙貌合神离。 已经不知不觉陷入了一种“天厌”的境地。 要知道最早的那些上古剑仙,比如只说古蜀地界,当初可不是为了寻宝而去,纯粹是看不下去了。 看似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陆沉,就曾劝过那几尊神位最高的古老龙王,你们该收敛该整治了,否则香火就要断了。 不信。 也可能是积弊深重,沉疴难治,那些经历过登天一役的龙王们,即便想要有所作为,终究是无力回天。 王?忧心忡忡说道:“他们都是剑修,一个是老十四,一个是自身与背景都很过硬的年轻剑仙,对上了,很容易一言不合就撕破脸皮啊。” 他虽然恢复了境界修为和前身记忆,但还是下意识以骊珠洞天本土人氏自居。 而那陈平安,又是家乡年轻一辈最出类拔萃的人物,王?不愿意这样的年轻人,大道受阻,就此黯然失色,泯然众矣。 与皑皑洲某位大修士,沦为相似境地。 葛道人笑道:“听口气,是偏心陈平安更多?” 王?略有几分得意神色,笑道:“我跟青主道友又不相熟,见都没见过。但是当年在小镇,我可是很早就看好陈平安的人,说不定能算最早,之一?” 葛道人点头笑道:“陈山主见着了素未蒙面的贫道,至多出于礼数,喊一声前辈,或是葛仙君,与你重逢,却要真心实意喊你一声魏爷爷。” 小镇外边的那片神仙坟,如今地契,还在魏家手上。 大骊宋氏哪怕在一国即一洲的王朝巅峰,也没有在这件事上为难桃叶巷魏氏,让后者交割地契,强买强卖。 只因为骊珠洞天困龙之法的具体布局,都出自前身王?之手,故而神仙坟地界,便是后身魏本源该得的报酬。 当时是师尊降下了一道法旨,让他去接引师弟,桃叶巷的那个魏本源,一个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与邹子论道阴阳五行的道士。 其实前身王?,并非亲传,只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记名弟子。 而这恰好就是王?的心结所在,他太想要证明自己了,已有嫡传之资。 谢狗瞧不太起如今世道上的道士们,她觉得如今的炼气士,求道之心不够坚韧。 也不尽然,总有例外。因为先前葛师兄道破了天机,王?埋怨道:“于真人是怎么想的,为何非要让陈平安趟浑水。一辈子没为钱字发过愁的大财主,借了点钱而已,心里就不痛快了? ” 葛道人调侃道:“师弟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借那么多的钱出去试试看?” 王?大声笑道:“我要有几百上千颗金精铜钱,早借了。” 葛道人问道:“师弟你有?” 王?说道:“我没有,才如此说嘛,白捡个便宜。”葛道人伸出一只手,“巧了,我手边恰好有五百颗金精铜钱。我先借给你,你再借给陈平安,我们先谈好利息,你再跟陈平安算利息?是亏是赚,我们师兄弟,各 凭本事?” 王?将师兄的胳膊使劲推回去,结果推不动,僵持不下。 葛道人微笑道:“真武山那边,已经有所表示了。师弟你这个最早看出陈山主大道可期的同乡长辈,就不意思意思?” 王?苦笑道:“不如敬而远之。” 葛道人收回手,“那就折中,魏氏可以将那片神仙坟,可以归还大骊宋氏了。” 王?点头道:“师弟马上书信一封,寄往桃叶巷祖宅。” 葛道人自言自语道:“陈清流与落魄山亲近,是事实。” 否则他也不会跟陈灵均喝那么多顿酒。 青衣小童这条黄庭国境内的御江水蛇,如今走渎成功的元婴境水蛟,落魄山的供奉,那本路人集的空白首页,都不敢写名字。 如果算上陈清流最早依附的目盲道士贾晟,再加上北俱芦洲那两位,车夫白忙,儒生陈浊流,都可以凑一桌了。 他们全是陈灵均在自家江湖中,相逢莫逆的至交好友。 葛道人每每想起此事,设想这种场景,都觉得……无语。 大海之上,青光乍现。 葛道人道心一震,深呼吸一口气。 知道轻重利害的王?更是紧张万分。 陈清流转瞬间来到山巅,抖了抖袖子,打趣笑道:“你们俩道士,就这么忧心红尘事?” 葛道人问道:“见着陈山主了?” 陈清流点头道:“见着了。” 王?问道:“怎么说?!” 陈清流笑眯眯反问道:“如果没记错,我与葛仙君是半生不熟夹生饭的关系,跟魏道友很熟?是我贵人多忘事了?” 王?笑了笑,与这位道号青主的剑修,抱拳致歉。 陈清流点点头,“道行低,气量大,与邹子刚好相反。” 王?满脸尴尬,可不敢接这个话头。 葛道人说道:“青主道友就别卖关子了。” 陈清流伸手拂了拂袖子,似有剑气残留,电光交织,呲呲作响,看得葛道人眼皮子打颤。 陈清流说道:“不管怎么说,我既然欠了齐先生一个天大的人情,就得卖他小师弟一个同样天大的面子。” 当年第一个勘破“贾晟”的人,就是读书人齐静春。 齐静春还主动请出陈清流真身,双方相谈甚欢,喝了顿酒。后来因为齐静春揽事,承担了骊珠洞天积攒三千年之久的全部因果,和所有的天道反扑。当时王朱尚未恢复真龙身份,这就等于是齐静春帮忙接下了一剑,让当 时还是飞升境的陈清流,去扛那真龙气运气势汹汹滚滚而至的反噬一剑。陈清流一向不喜欢欠人什么,所以肯定是要还的。 先前在东海水府,那个顶聪明的年轻人,还知道不是与老秀才和礼圣搬救兵,而是请出了那位没有喊齐师兄的齐先生,齐静春。 这就让陈清流不得不提早偿还人情了。 陈清流笑道:“放心,一个泥瓶巷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可怜虫,能够成为今天暴得大名的陈山主,自有其理由。” 葛道人沉吟不语。 王?仍是忍不住开口道:“陈山主喊来了文圣?” 葛道人摇摇头,想得太简单了。 与师弟王?不一样,葛道人一直留心天幕,不是等于玄的身影,而是……礼圣! 陈清流放声笑道:“喊来了老秀才,就拦得住了?以人和的路数,跻身的十四境,合道扶摇、宝瓶、桐叶三洲而已。” 王?咂舌不已。 陈清流淡然道:“当我决心递剑,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可挡不住。” 在海中,在那水府,老秀才就算亲临,还真拦不住陈清流递剑斩头颅,所以当时陈清都才会建议陈平安要一并喊来礼圣。 礼圣如果愿意从天外返回浩然,陈清都暂时杀不得王朱。 但是接下来,你们中土文庙,就千日防贼好了。 礼圣打架本事大,陈清流肯定承认,但要说就能将自己拘押去功德林,依旧做不到。 除非礼圣先肯将王朱的真龙身份剥去,陈清流不管是跌境,还是去功德林吃牢饭,都认栽。 问题在于礼圣,做不出这等勾当。所以如果那个年轻人,自恃靠山多,一个仙人境剑修,胆敢不知轻重,身处险境而不自知,真以为单凭一己之力,撂几句狠话,就可以拦阻真惹恼了陈清流,那 就先斩真龙王朱,连陈平安都一并宰了。 要说那小子的保命之法,肯定有几手压箱底手段。 沦为一头鬼物好了。 可惜如今鬼道,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欲想凭此合道十四境,注定已成奢望。 对不住,十四境剑修之外,我还收了个好徒弟。 我这个当师父的,从来不知道郑怀仙到底想要做什么。更不确定他会不会掺和此事。 问题在于,你们文庙,就可以确定郑居中的真正心思啦? 那就都别赌。 葛道人瞥了眼袖子上边的剑气,好奇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清流笑道:“无缘无故蹦出个貂帽少女,她说要亲眼见识一下我的剑术,配不配得上十四境。” 葛道人问道:“是那飞升境圆满的白景?” 陈清流点头道:“是她。” 这场问剑,点到即止,不伤和气。 主要是白景行事古怪,好像故意挨了一剑。 葛道人心中了然。 这就说得通了,十分合情合理。 “小陌”,至多就是找小夫子问剑一场。 而白景,那是一个敢偷摸着往远古书生车队头顶,砸下一片剑术如滂沱大雨的主儿。 葛道人问道:“她剑术如何?” 陈清流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想法。 葛道人只是耐心静待下文,好像非要陈清流给出一个中肯评价。 比如当世数座天下,有无与她剑术高度、杀力大小相近的剑修? 同样是不被师尊记名的那个师弟卢岳,如今的飞升境剑修白裳,比之如何,差距还有多大? 或是白景近期有无合道的迹象,在大年份、好年景的接下来这百年之内,她有无合道的机会? 陈清流有点答非所问,“这才是剑修。” 剑修白景,是他心目中纯粹剑修该有的样子。 葛道人说道:“贫道准备去一趟西方佛国,青主道友有无兴趣结伴同游?” 陈清流想了想,点头道:“是可以去那边看看。” 王?心情复杂。 已经忘记了,不知是谁给过一个稀奇古怪、深邃难解的评价。 人间剑修就是殉道者。 王?压下心头怪异感觉,问道:“青主道友,你是一位老十四境修士,如何看待新十四?” 陈清流笑道:“怎么看?看都不看。” 王?再次无言以对。葛道人倒是知道其中缘由,并非陈清流过于自视清高了,一来老资历的十四境,能够积攒道力,拓宽道路,让一条所谓的独木桥,变得无比宽广,境界底蕴更深,尤其是像陈清流这种,更是可以借助斩龙一役的成果,砥砺剑锋,百尺竿头更进一大步。再者恩泽于那场磅礴大雨的新十四境们,不是被外力推了一把,便是被人拽了一下,或是更下一等的,走了某些旁门左道的捷径,到底不如老瞎子、陈清流他们的自辟道路,等同于自造天命,强行撞门而入,单凭一己之力合道天 地,从此天高地阔,大自由。 陈清流双手负后,神色淡然。 不知者谓我狂,知我者谓我狷介。 何谓真正自由,我只与我低头。 ―――― 注1,854章《一只笼中雀》 注2,950章《将来之事》 注3,790章《备战》 注4,1079章《人间半部书》注5,32章《桃叶》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归拢群山作一山 时天雨,各擎一伞,滔滔不绝,笑语长谈。 朱敛是忙里偷闲,来到山门牌坊这边,要与贾老神仙亲自道贺几句。 贾老神仙是经常来山脚这边,与劳苦功高的仙尉道长说几句体己话。 逢人就是海内知己,见人便要称兄道弟,深交久处究竟平常。 老厨子与贾老神仙,可不是这种人。都是年复一年日积月累的大好交情,属于文火慢炖出滋味,小酌怡情见真心。如今落魄山有了两艘跨洲渡船,一艘是陈山主凭本事从中土玄密王朝那边“买来”的风鸢渡船,一艘是跟桐叶洲大泉姚氏购得的崭新“雷车”。而当了风鸢渡船二管事 不久的贾晟,要升官了,因为山主闭关之前,就决定让贾老神仙当渡船雷车的总管事,至于负责为跨洲渡船护道的人选,也让贾晟自己挑选。 贾老神仙闻弦知雅意,咱们上山是要朝下宗出手了。 已是青萍剑宗那座书院担任主讲的贾老神仙,当然豁得出这张老脸。 朱敛说贾老神仙有的忙了。贾晟感叹不已,贫道这算什么忙不忙的,比起山主和朱老先生,就是给真正劳累之人搭把手的小事。 让贫道做这做那的,这是往贫道肩上放担子吗?不是啊,山主这是往自己肩膀挑担子呢。 哪里做得不对了,以山主的性格和气量,自然不会责人,只会自责。 与贾老神仙交心,总是轻松惬意的。 相谈甚欢,依依不舍临别之际,朱敛让贾老神仙有空去拜剑台那边坐坐。 贾晟比较犹豫,早就想去那边拜山头了,就是担心会耽误那位甘棠供奉炼剑修道。 朱敛笑着说不会。 贾老神仙便御风返回骑龙巷,备了些酒水糕点,徒步入山,走去拜剑台。 却被告知新近绰号甘一般的老聋儿,去了跳鱼山传道授课,何时回不好说。 贾老神仙便在檐下站着,气定神闲,一边躲雨,一边等人。 先前陈山主与右护法一起闲逛跳鱼山,说自己所欠了好些人情债和文字债,绝对没有任何的夸张。 霁色峰剑房那边,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好几封来历猜都没法猜的飞剑传信,暖树负责每天收信,交给朱先生,林林总总的请帖手札已经攒了好几大箩筐了。 等到陈平安开始闭关,朱敛还是按照先前自己提出的观点,哪怕落魄山被外界认为是不近人情,倨傲清高,山主依旧只需秉持一个宗旨,唯名与器,不可假人。与寄信人没有任何香火情的,朱敛就都先晾着,无一例外,至多过眼再录档,记在册子上边,许多书信一拆开,内容可谓五花八门,有各种邀请陈山主参与庆典、帮忙给自家书斋、名胜亭阁题字的,陈山主若是实在没有功夫赠予一幅墨宝,那他们能否自行从百剑仙、?剑仙两部印谱中集字。更有什么雅集、诗社恳请陈先生大驾光临的,还有一些寄来的文集,希望陈山主闲暇时帮忙写序文、指正内容一二的,更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家族、门派私事,或是指点江山的针砭时事,有 劳陈隐官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的。有些必须回信,就都是朱敛代笔,模仿山主的口气和笔迹,轻而易举,小事一桩。 但是某些书信,例如这种直接署名趴地峰或是水经山的飞剑传信,还是需要朱敛代劳回信,为自家山主解释一二的。 朱敛的回信复函,一般措辞都比较委婉雅致,开头多是“奉到来函,不胜愧感”这些内容。 “真人抬爱,题字一事,万不敢当。” “重新版刻两部印谱一事,不愿灾梨祸枣,晚辈实难答应,不识抬举,辜负盛情,既疚且感。” “惜被庶务缠身,不得抽身一览,掌门信上所写山水形胜,字字珠玑,心神往之,可当卧游。” “贵派过爱,惶恐感激……草草作复,书不成字。” 不会亏待自己,谢狗从朱先生灶房那边拿来几碟豆腐乳和咸菜,再给自己煮了一锅热腾腾的米粥,粥饭是世间第一补人之物嘛。这天魏檗有要事相商,必须亲自走一趟扶摇麓私人道场,结果就被那个两颊酡红、手捧一碗粥的貂帽少女拦着,蹲在廊道中,含糊不清说自家山主在闭关,谁都 不见。 倒不是介意那个“谁”包括了自己,魏檗只是倍感奇怪,“这家伙真闭关了?” 谢狗点点头,帮忙澄清道:“真不是偷懒,故伎重演当那啥甩手掌柜,咱们山主这次闭关得很认真,很严肃,很郑重其事。” 魏檗有些为难神色。谢狗立即来了精神,抬了抬下巴,拿筷子轻轻一敲白碗,神色骄傲道:“有事情,跟我说,回头帮你捎话。我好歹是次席供奉,落魄山五巨头之外,就数我身份最 高、官帽子最大了。”魏檗笑着摇头,“这件事,得跟陈平安当面说才行。没事,也不是那么着急,一旬过后,我再来这边。在这期间,如果陈平安出关,谢次席就让他走一趟披云山。 ” 谢狗说道:“一旬还是一个月,现在可说不准。” 魏檗笑道:“无妨,那我就每旬来此点卯一次。” 谢狗疑惑道:“啥事啊,值得堂堂夜游神君如此频繁登门?”魏檗想了想,“行吧,你帮着捎话,就说有件事,皇帝陛下那边不好意思开口,就让我来当说客了。既然答应了近期参加典礼,皇帝就是怕你家山主,太不把大骊新任国师的首次现身庙堂当回事,虽说朝廷那边确实没有大张旗鼓的意思,肯定不会借助此事大做文章,可如果他一个人招呼也不打一声,某天跑去了京城皇宫 ,只是参加早朝,露了个面就立即走人,好像也说不过去。所以皇帝陛下的心思,就是希望他稍微讲一点排场。” 谢狗无奈道:“就这么档子事?夜游神君就当信使啦?” 魏檗面带微笑道:“反正话已经带到,该怎么处置,就看陈山主自己的意愿了。” 谢狗出言挽留道:“夜游神君这就走了?不多唠几句?杵这儿当门神,怪无聊的。” 被貂帽少女一口一个夜游神君说得头大,魏檗实在是不愿意久留。谢狗突然以心声说道:“我随手翻过箜篌的年谱册子,上边记录了一个叫崔承仙的全椒山道士,先前来过这边,在山脚桌边坐了半天,我没有丝毫察觉到异样,他展现出来的境界修为,跟他的说话口气,明显对不上。扶摇洲全椒山,我去过一趟,透着古怪,可不是寻常道士能够守得住的。你是北岳主人,先前有无感知到 不对劲的地方?” 魏檗微微皱眉,摇头道:“我也没注意。”如果有丝毫的异样动静,魏檗肯定会第一时间盯着山门口那边。既然不曾动心起念,就只有两种可能性了,要么这位访客道行太浅,在山门口大放厥词,吹牛皮不打草稿。要么就是境界很高,能够极好隐瞒修为,让自己和白景都忽略了。最奇怪的地方,还是在于如今若有飞升境跨洲游历宝瓶洲,得与那座大骊陪都上空 的仿白玉京事先报备才行,如果假设对方是一位真人不露相的云游仙人,能够在落魄山的山门口停留那么久,那就更能显示出对方的不同寻常。 不用谢狗提醒,魏檗便散开神识,片刻之后,“粗略一观,北岳地界,暂时没有发现此人踪迹。”谢狗同样是屏气凝神,“只见”方才北岳广袤山河,如有一条金色长龙肆意游曳,风驰电掣巡狩辖境,由于一尊神君心念转动的速度太快,一洲北岳山河大地交织 出一张大网似的神识金光,这般动静,除却飞升境修士,炼气士都是浑然不觉,却瞒不过其余四岳神君。 可谢狗显然信不过魏檗这门本命神通的效果,放下碗筷,起身说道:“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可以附着在你的神识之上,再查探一番。” 魏檗点头道:“那就再试试看。” 都是道高者,只需三言两语,魏檗便以秘法暂时交予谢狗一同巡游北岳的神君权柄。 谢狗很快就埋怨道:“不用搞以点带面这一套,翻检山河的速度太慢了。瞧不起我么。只管散开神识,能有多散就多散。” 魏檗看了眼她,谢狗点点头,胸有成竹道:“非是自夸,我们剑修的体魄神魂,其坚韧程度,非同凡响。今儿必须让夜游神君长长见识。” 霎时间,从扶摇麓作为起始,便有无数条金色光线抛出一条条弧线,落在远远近近的北岳版图上边,由点及面,纵横交错。 这张金色大网更加细密。 魏檗收起神通,谢狗扶了扶貂帽,“要么躲得深,要么跑得快,肯定不是省油的灯。” 魏檗说道:“既然对方敢光明正大现身山门口,还与贾晟聊了那么久,估计不太可能是什么心怀叵测的鬼蜮之辈。” 山上修道之人,不论男女,只要身居高位,就容易树大招风,招惹各路人士的好奇窥探之心。 就说米裕,在那桐叶洲,哪怕足不下船,就引来渡口多少女子对其一见钟情,纷纷起了爱慕之心? 魏檗本以为谢狗还要说点什么,却见貂帽少女鼓起腮帮,眨了眨眼睛。 好似眼神示意,夜游神君怎么还不走,改变主意啦,打算多唠几句? 魏檗转头看了眼大门紧闭的竹屋,思量片刻,就要告辞一声,缩地山河返回自家读书处,却听呕了一声。 魏檗赶紧转头望去,看到那谢狗背对着自己,端着碗,吐了一碗。 貂帽少女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没转头解释什么,大概是破天荒难为情了? 魏檗到底善解人意,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就要返回披云山,却见那谢狗仰起头,“一饮而尽”。 这下子轮到有洁癖的魏檗,差点没忍住当场干呕起来。 谢狗吧唧吧唧嘴,碎碎念着粒粒皆辛苦、由奢入俭难啊,转身笑哈哈说道:“夜游神君,刚想起有件事,得跟你聊几句。” 魏檗笑容尴尬,“不着急。” 夜游神君什么的,好像已经不算什么了。 谢狗说道:“紧要事,不拖延。” 魏檗心中幽幽叹息一声,坐在台阶上,“说说看。”接下来谢狗所言,还真是不是一件小事,先说了真武山与落魄山的那桩买卖,这就意味着大骊秘录记载为“甲六山”的龙脊山,只要风雪庙和龙泉剑宗点头,便有机会正式划拨到落魄山名下。至于大骊宋氏那边,估计只怕陈山主不开这个口吧。魏檗心领神会,说风雪庙和阮邛那边,自己去帮忙言说此事。之后便是落魄山 早有预谋的买山大业了,同理,最想要促成此事的,还是大骊王朝,比落魄山还着急。 骊珠洞天落地生根之时,小镇西边群山,连同披云山在内,总计六十有二。 自从龙泉剑宗都要主动为落魄山腾地盘之后,如今还有十来个大大小小的仙家门派,属于是硬着头皮不搬。 阮邛是大骊王朝首席供奉,宋氏两代帝王的座上宾,尚且需要如此“避嫌”,也确实由不得那十几个门派不多想,不忧心。 实在是舍不得迁徙离开,到嘴的一块肥肉,还没吧唧几下嘴,就要往外吐,搁谁都不愿意。 他们既不愿意做一笔亏钱甚至是蚀本的买卖,又担心自己的不识趣,与庞然大物的落魄山恶了关系,被记仇。 可他们又无阮邛的身份、刘羡阳的面子,能够让魏神君亲自动手帮忙搬山。 明眼人都知道,落魄山在新处州的一家独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是红尘洪流,大势所趋,螳臂当车,挡是肯定挡不住的。当时魏檗迁走了神秀山在内的七座山头,分两次购买入手,前三后四,第二次的四座山头里边,其中就有划拨给徐小桥的道场,旧名铸山的煮海峰,还有新任宗 主刘剑仙坐镇的犹夷峰。那座螯鱼背,是落魄山白纸黑字租给珠钗岛的,双方还老早就缔结盟约了,从书简湖迁徙至此的刘重润,据说她与陈山主相识于危难之际,刘重润跟那拨女修, 自然无此顾虑。 至于属于黄粱派下山的衣带峰,与落魄山关系也是极为融洽,有位粉裙女童经常送些特产到山上,这份待遇,旁人羡慕不来。 所以等到跳鱼山和扶摇麓,都被落魄山收入囊中,留在新处州的那拨山头主人,就立即闻风而动,开始各方打听,询问价格了。 有些留在处州的门派,已经与上山,以飞剑传讯反复沟通了此事,一个个都心急如焚,你们落魄山倒是主动开价,找我们谈啊! 有次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山主陈平安的意思是在未来百年之内,争取能够占据半数山头。 在这个渐次归拢群山为一的过程里边,落魄山当然做不出那种强买强卖的勾当,总要价格公道、皆大欢喜才好。 谢狗神色认真道:“别误会啊,我们落魄山可是正经人家,从不仗势欺人,做买卖,该花钱花钱,只有溢价,绝不打折。” 魏檗笑道:“也不只是钱的事情。”谢狗说道:“以物易物、以宝换山也是可以的,落魄山财库里边的那堆法宝、灵器,都可以折算成神仙钱,此外我们还可以在别处帮忙寻找山头,大体上就是一笔 神仙钱加上几件宝物再加上一块山头的交易法子,不怕对方狮子大开口,就怕对方不开口。”“山主甚至还说了,一些个被北岳神君府仔细勘验过身世清白的门派仙府,可以邀请某位霁色峰祖师堂成员,担任记名客卿。”“未来也可以送两到三位修道胚子 ,进入跳鱼山修习上乘仙法,人数再多,就不成了。传道一事,必须慎重。闻道二字,岂能轻巧。当然,如此一来,山头价格得另算。”魏檗频频点头,只是听到“上乘仙法”的时候,难免有些疑惑,跳鱼山那边要传什么道法?那几个桃符山道士,他们若是要传真法,恐怕不太合适吧。要说所学驳杂的陈平安,也确实能择菜一般,挑选出几种术法传授他人,可问题在于陈平安对那跳鱼山,无论是修道还是学武的十六人,根本不上心,反而有意拉开一段距 离。不过老厨子也替山主辩解了一句,这叫上心不分心。 谢狗笑道:“甘一般,在进入剑气长城之前,还是有几手不俗术法傍身的,由他亲传授予他人,没有什么山上忌讳。”“何况我也有几种粗浅的入门术法,是那地仙之下,梦寐以求的高明炼气法子,非是自夸,确是再稳当不过的登山法。就像米粥,养胃补人,很能裨益魂魄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对资质的要求比较高,修炼起来,门槛不低。所以我这个次席供奉,才会跟敢甘一般打个配合嘛,天才有天才的修道法,庸才有庸才的登山法, 哈哈,两相配合,一网打尽,谁来了都不觉得有赚。” 魏檗笑道:“如此一来,不是不可以谈。其实等到陈平安当了国师之后,由大骊朝廷将这个消息昭告一洲,可能会更好谈。” 买卖当然还会是买卖,就是有点不厚道。 谢狗眼睛一亮,撇撇嘴,“对嘛,我也是这么讲的,但是咱们山主不愿这么谈买卖,我这个当次席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魏檗想起一个说法,笑问道:“对了,不是落魄山四巨头吗?怎么到你这边,变成五巨头了?” 因为小米粒的关系,魏檗对落魄山的大小近况,还是很熟悉的。 那四位身份显赫的“高官显贵”、“山中宰相、尚书们”,分别是朱敛,长命,韦文龙,姜尚真。 谢狗看了眼魏檗。 魏檗茫然,一头雾水。谢狗小声解释说道:“四大巨头里边缺了个幕后功臣,我一听就来气,越想就越气啊,这不就擅作主张,把夜游神君加上了。小米粒觉得这个主意蛮好,表示附和 ,无异议。咋的,小米粒还没去披云山给夜游神君报个喜?” 魏檗保持微笑,“我谢谢你啊。” 先前魏檗还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结果到头来,自己也是个笑话? 貂帽少女大手一挥,“不用谢,客气个锤儿,我刚好有一事相求,有劳魏神君牵线搭桥当媒人。” 魏檗笑呵呵,好家伙,这是让自己以德报怨喽? 谢狗压低嗓音说道:“承蒙山主不弃,我入山晚,骤然显贵,窃据高位,担心不服众啊,就殚精竭虑,终于想出个补救法子。” 魏檗本就紧绷的笑容愈发僵硬。 实在是被她这套文绉绉酸溜溜的言辞给恶心腻歪坏了。 去你娘的来此扶摇麓点卯,回头让陈平安自己滚去披云山,找我谈那件事情。谢狗却自顾自神采奕奕说了起来,打起了小算盘,“如今落魄山的两个近邻,扶摇麓和跳鱼山,都成了藩属山头了,只剩下那座几步路远的天都峰,略显孤单,怪 可怜的,我就想要瞒着咱们山主和我家小陌,偷偷买下来。上山问樵,入水问渔,这个规矩,这点礼数,我还是懂的。” 魏檗一言不发。 隔壁天都峰,山头占地很广,只是略逊落魄山一筹,但是这么一个大山头,却只有十几个练气士,而且山中连个金丹都没有。 天都峰的上山门派,在宝瓶洲南边,名声不显,跟黄粱派是差不多的底蕴。 有一位传闻闭关多年的元婴祖师爷,当代掌门是位金丹地仙,坐镇山头,再有几个据说拥有地仙资质的得意弟子。 除了掌门是位货真价实的金丹,做不得假,其余两个说法,不是传闻,就是据说。 谢狗继续说道:“当年的行情,入手那座天都峰,估计不会超过十颗金精铜钱。当然,得按照如今的市价算了,得翻十倍,再乘以五,五百颗谷雨钱,够不够?” 魏檗说道:“天都峰的买家,不看重钱。” 关于天都峰明面上的山主身份,以及真正的幕后主人,披云山都不好泄密。陈平安也有默契,从不会在这类事情让魏檗为难。 谢狗还不死心,“是完全不看重钱,还是不太看重钱?” 魏檗说道:“那边从头到尾,就没想着靠天都峰赚一颗铜钱。” 谢狗无奈道:“不肯谈钱,就难聊了。” 要是在蛮荒天下,就不一样,双方坐下来肯谈钱的,才是难聊的。 魏檗卖了个关子,说道:“天都峰归属,还真得陈平安成了大骊国师之后,才有的谈。” 谢狗无精打采,其余山头,她都瞧不太上眼。先前倒是有一个自称道号是崩了真君的外乡人,财大气粗,到处串门,有个有据可查的桐叶洲谱牒身份,与那十二个门派,都开出了一个让人很难拒绝的高价,他还愿意先给一大笔定金,只要有意向,就可以拿走定金。一只钱袋子直接摔在桌上,里边装的,可是谷雨钱!那位崩了真君还信誓旦旦,如果哪天反悔了,甚 至不论是谁反悔,买卖不成仁义在,不用归还定金。 要是不放心,担心是那仙人跳,可以拉来槐黄县衙户房当差的,双方先签个草稿契约。 天底下有这样不把钱当钱做买卖的?你该叫仁义真君才对吧?可问题是他敢买,他们未必敢卖。一来钱货两讫,正式交割地契,双方都需要与大骊朝廷户部碰头。万一谁转手高价卖出了山头,结果那个崩了真君,转头就开 始作妖,出了任何纰漏,闹出幺蛾子,可别一大袋子神仙钱还没捂热,就要去落魄山赔礼道歉,或是去大骊刑部交代事情。又比如,是那个所谓的桐叶洲买家,其实是某位山巅修士的钱袋子,因为事先得到了什么小道消息,要抢先以“低价”买下山头,再去跟落魄山的陈山主当面锣对 面鼓,漫天要价? 都在猜测,会不会是正阳山某位老剑仙的泄愤之举?你让我们在边界立了块碑,我们就在你家旁边买山头,故意恶心落魄山? 可不可能是老龙城苻氏的一掷千金,拿钱开路,想要凭此与陈山主缓和关系? 不管外界如何众说纷纭,周首席的这种诚心诚意的砸钱举动,后来很快就被山主临时叫停了。 结果那些选择观望的门派,当时没收定金的,比较后悔。收了钱的,也良心不安。 毕竟落魄山如今都有了一座下宗,青萍剑宗还分走不少霁色峰祖师堂成员,又对外宣称封山二十年。 “群山归一”一事,确实做不得准。 除了那位陈山主自己心中有数,其余人等,关于西边群山,会不会全部“花落陈家”,暂时不好说啊。 谢狗随口说道:“我看那搬走的龙泉剑宗,声势不小,望其气,不比五岳逊色。”龙泉剑宗那边,作为最后一任骊珠洞天坐镇圣人的阮邛,最早选中了神秀山、挑灯山和横槊峰。后来又买下了四座山头,三座给董谷、徐小桥和谢灵这三位亲传 弟子,再预留一座犹夷峰,给那位“暂借醇儒陈氏”的刘羡阳。魏檗点头道:“首徒董谷能熬出个玉璞境,徐小桥别有机缘,她能够占据煮海峰,就是修道契机所在。那个福缘深厚的长眉儿,先是闭关跻身上五境,出关没多久,借助于那件仙兵品秩的玲珑宝塔,又有了一场雨中悟道法,凭借祭出那件至宝,可以从雨水中,顺其自然截取功德,就像小镇那边的天井,四水归堂,其实是 单开了一条道脉作沟渠,引水流入自家中。说不定他会比刘羡阳更早跻身仙人。”魏檗跟阮邛、刘羡阳两任宗主,关系都很不错,连陈平安都不清楚一事,阮邛经常私底下邀请魏檗去龙泉剑宗喝酒,关系非比寻常。所以魏檗聊起这些内幕,差 不多就是闲聊家事了。何况刘羡阳跟陈平安是什么关系,早就一洲皆知了。 谢狗笑道:“谢灵的最终大道成就,肯定比不得刘羡阳,差远了。”魏檗说道:“这只是你们这一小撮山巅人物的看法。飞升之下,好像都不算什么。甲子之前的宝瓶洲,别说多出一位仙人了,就是有人跻身玉璞境,都是了不起的 大事。” 谢狗突然问道:“那场斩龙一役,是不是药铺杨老头牵起的线头?陈清流与他,一明一暗,有正有闰,交互间架。” 魏檗沉默片刻,说道:“逝者已逝,为尊者讳,就不聊这个了。” 谢狗无奈道:“就你们规矩多。” 魏檗笑了笑,“习惯就好。” 杨老头,既是十二高位神灵之一,还是掌握一座飞升台的男子地仙之祖。 那么他对于当初叛出远古天庭的真龙,态度如何,可想而知。 山上谋划,总喜欢草蛇灰线,绵延千里,暗藏杀机。古蜀地界一众名山,曾被聚拢迁徙至真龙陨落处,就成了如今的西边群山。 自身便是一页老黄历的纯阳吕?,曾经为陈平安解惑,遥想当年,横空出世的陈清流,他古时炼剑处,洞天名为括苍。 竹屋与门外廊道,看似近在咫尺,实则天壤之隔。魏檗返回披云山之前,又说了件事情,“是大骊皇帝亲自给出的建议,朝廷那边会拿出五袋五色土,作为陈平安担任国师贺礼之一。我们几位山君,得到消息,被皇帝陛下拉着专门开了一场御书房会议,都觉得没什么问题,但是各自一袋子五色土的分量,皇帝陛下没有提什么硬性要求,反正佟山君都已经让人将一袋五色土交予大骊礼部了,分量不轻,大手笔,换成我,都未必舍得一口气拿出这么多,也难怪晋青嘀咕了几句,是不是跟陈山主事先约好了的,故意让佟老儿帮忙哄 抬物价来着。” 屋内那位陈山主,就是走五行本命物搭配的寻常修炼路数,多年之前,多亏学生崔东山帮忙,得到了五袋子土壤。不过那会儿五色土壤的品秩,还不算太高。宝瓶洲五岳,自然各有五色土之一。当魏檗他们从一国山君,跻身为一洲山君,再晋升为神君。五色土的品秩,就跟 着水涨船高了。 谢狗笑道:“这个皇帝倒是精明,是个会过日子的,这分明是慷他人之慨嘛。他怎么不从国库里边拿出一堆金精铜钱?” 魏檗欲言又止,思来想去,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一句,“皇帝陛下暗示过我了,等到你们山主接任国师一职,大骊数座密库珍藏,任凭新任国师自取。” 谢狗两眼放光,哇了一声,搓手道:“雄才伟略,好人一个啊,投缘投缘,大骊宋氏还缺不缺皇室供奉?赶了个晚集,当不成首席,我可以当个次席!” 魏檗笑问道:“当真?” 谢狗试探性说道:“魏先生,咱们可是一伙的,你可不能帮着外人坑自己人啊。” 魏檗笑呵呵道:“谢姑娘不肯当真就算了。” 无事闲聊魏夜游,有事相商魏先生?你们落魄山,好风气啊,一个个的,都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臭毛病。 谢狗催促道:“魏大哥,到底咋个说,给句准话么。” 魏檗咦了一声,他竟是一个身形不稳,不光是双方脚下竹制廊道如软泥。 好像整座扶摇麓,都飘忽如一张薄纸。 只是这种非比寻常的异象,一闪而逝。 反观那貂帽少女,轻轻跺脚,帮忙打消这份道气涟漪,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了。 魏檗以心声问道:“这是?” 谢狗咧嘴笑,只是以心声回答了一个字,“道。” ―――― 注1,993章《山中多美好》注2,985章《关门弟子》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先后问剑白玉京 竹屋与廊道一墙之隔,别有洞天。 屋内宛如一座浩瀚无垠的太虚境界,陈平安闭目养神,盘腿而坐,身前悬停着一件破损严重的鲜红法袍,还有两截断剑。 这就是陈平安跟马苦玄一场生死战,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那件陈平安跻身仙人境之时,“仙蜕”而成的法袍上边,许多颜色各异且深浅不一的“篆文”,蠢蠢欲动,似想冲破牢笼。 这些昔年在牢狱被缝衣人捻芯,以秘术缝在陈平安身上的大妖真名,编织在一起,有如一大片有根之浮萍,轻轻随水摇曳。 而这些浮萍的根?所在,便是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的陈平安。 妖族文字的色泽越深,扯出的法袍水文涟漪越大,不是飞升,便是仙人。 至于玉璞境妖族的真名,老老实实趴着去。任凭那些嵌入法袍的文字“水草”如何挣扎,依旧动弹不得。 陈平安已是仙人境,除非它们获得大机缘,便破不开这层大道显化之一的无形屏障。 这种虚无缥缈的束缚,会以类似道痕的方式,一直存在。不是说有了这种束缚,存在着这层“天门关隘”,陈平安就可以直接决定大妖在修道路上的破境与否,但是陈平安至少可以凭借这些真名的力度,来推断出妖族修 士当下的境界高低,修为深浅,甚至是资质的好坏。 这大概也算是陈平安“合道”半座剑气长城的辛苦报酬。一个双眸粹然金色的白衣陈平安,头戴道冠,从极远处飘荡而返,道冠的样式,大概是见过了扶摇洲“新飞升”虚君王甲的那顶金冠,他头上这顶,也从莲花冠变 成了更为僭越的样式,还取了个名字,“玉京山”。 陈平安给予了对方一定限度的自由,主要是负责为丁道士护道和观道。 陈平安真身没有睁眼,微微皱眉道:“才是刚刚斩开鸿蒙,初辟天地的起步阶段,你还远远没有到可以偷懒的时候吧。” 道冠陈平安蹲在那把断剑夜游旁边,“万事开头难这句老话,在这里又不适用。放心,论做人,我没资格说什么,但是要说做事,肯定比你更靠谱些。” 陈平安没说什么。 道冠陈平安笑道:“纯粹武夫的九境十境之间,需要撞天门。同理,今日蛮荒之仙人玉璞,承载真名者,它们未来证道飞升,也需要与你通个气,打声招呼。” 陈平安说道:“在牢狱内,我曾问过捻芯,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发挥实质性作用,捻芯的回答是飞升境。” 那会儿,陈平安觉得自己距离飞升境,太过遥远了。 跻身了飞升境,就可以在道路上,绊它们一跤了。 这种局面,有点类似某位鬼祟十四境,强行打断了陈平安的三次炼剑,连帮忙护道的白景都只能干瞪眼。 那种鬼蜮伎俩,杀不了体魄坚韧、神魂稳固的陈平安,也能恶心到好不容易闭关一次就到处碰壁的陈平安。 关键是陈平安还不确定,对方有无第四次。这就是必须千日防贼的腻歪了。 道冠陈平安气恼道:“你怎么连这种无足轻重的琐碎记忆都给我剥离了?” 陈平安双手叠放在腹部,呼吸绵长,每一次吐纳,无垠太虚中便会添补出现一条绚烂的璀璨星河,同时又有一大片如海星辰消失殆尽,循环往复,生灭不息。道冠陈平安坐在被他临时拼凑在一起的长剑上,“哪天跻身飞升境了,至多就是有点意思,也没什么大意义。最多就是偷摸下个绊子,遥遥施展手段,扰乱心神, 拖延某位妖族修士的闭关,还要担心一个不小心,反而会成为帮助它们砥砺道心的‘好事’,岂不是倒灶。” “所以说啊,只有等你成为一位十四境,才会变得既有意思,又有意义。”“这个说法,好像也未必准确,咱们能否成为飞升境,都要先看看这场观道的效果,需要丁道士帮着我们验证这门飞升法的可行不可行。合道一事,猴年马月呐,天晓得那会儿的数座天下,是怎么个格局,百年之后,毕竟连十四境修士都不太值钱啦,数座天下,可能都被打崩啦,也可能太平无事了?可别咱们辛辛苦苦合 了道,桌上的那盘黄花菜都凉喽。” 陈平安置若罔闻。 道冠陈平安抖了抖袖子,抬起胳膊,双指并拢,朝那破碎法袍上边的一个大妖真名,遥遥一指。 那位仙人境妖族的真名便被轻轻压下,如人伏地不起,鲜红法袍凹陷一处。 蛮荒天下那边,一位正在自家道场觥筹交错宴饮贵客的大妖仙君,霎时间气闷不已,道心一震。 它立即下令开启护山大阵,毫不犹豫祭出两件半仙兵本命物,施展神通,以法相姿态,仔细巡视辖境。 好好一场高朋满座的酒宴,被搞得鸡飞狗跳,那位仙君都开始亲自盘查有无奸细藏匿筵席中了。 道冠陈平安微笑道:“只要跻身了十四境,哪怕隔了一座天下,飞升之下,依旧点杀。”“何况有我帮忙,以后要找出飞升境的行踪,就很简单了。你不是很向往剑气长城昔年‘私剑’的风采吗,我们当然也可以学,偷摸去了蛮荒那边,沿途斩杀上五境 ,十四境之下,连同飞升在内,一路杀穿,一杀杀一堆。” 陈平安依旧闭眼,淡然道:“不过是吃了个西瓜,就把你给吃膨胀了?” 道冠陈平安一时语噎,闷了半天,双手抱住后脑勺,晃了晃头顶的道冠,自嘲道:“对自己够狠的。” 陈平安微笑道:“搞反了吧,我这个人,一向宽于待己严于律人。” 道冠陈平安想要回了。那部为丁道士精心编撰的一部少年书,序文和开篇,相当不错的。 不曾想陈平安睁眼说道:“闲着也是闲着,帮忙做两件正经事。” 心意相通,白衣道冠者自然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只得跳下那把断剑,一挥袖子。 太虚境界中出现了一尊巍峨法相,衬托得两个陈平安身形小如芥子。 那尊法相的头发,指甲,肌肤,血肉,筋脉,都被一一祛除,只余下一架白骨和无数条经络,以及作为衔接点的“气府”。这类“挂像”星象天相图,陈平安展露过两次,一次是为关门弟子赵树下,指点拳法,教他如何以一口纯粹真气,如火龙走水,用一种更直观的方式,既称武道, 那么道路何在?为赵树下解释到底是怎么一个来龙去脉。一次是在莲藕福地的大木观,为那些本土炼气士和武夫们传道,等于是为他们双方都打开了一幅壮丽无比的山河画卷,再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井底境地,不管是习武还是炼气,可以少走许多弯路。在当时福地炼气士眼中,对于人身气府的数量,是各有猜测和探索的,孙琬琰这种修道资质不错的,也只敢往三四百个这个 数字上边靠,但是当时陈山主抖搂出来的那幅挂像,人身气府,星罗棋布,气象森严,竟然多达千余个之多! 道冠陈平安仰头望向那尊身内金光点点的法相,“人身小天地,每座气府,既是渡口,又是道场。” 他抬起袖子,指指点点,“你也没闲着嘛,金精铜钱还可以这么用?每一颗金精铜钱,都是一艘抛锚停泊的泛海符舟?” 原来这幅形象图的气府数量,要比之前公开的两幅挂像,明显数量更多,至少要多出四百余处。 而陈平安提升飞剑井中月品秩所需数量,根据郑居中的推衍,恰好就是不多不少的一千五百颗。 扶摇洲老飞升,杨千古说他是个鬼,也怕郑居中。确实,这种敬畏,一点都不多余。 “邻居王朱故意劈砍作废品,留下来送给你的那件木人,这是你第一次接触人身穴位。当年钥匙是宋集薪丢的,木人却是稚圭留的。你有两个别扭的好邻居啊。” “游历路上,有意购买山下市井的各类医书,配合一路搜集而来山上道书秘籍,将自知的气府数量,逐渐累积到七百个。”“通过翻看避暑行宫的秘档,浏览文庙功德林里边的珍藏书籍,详细记下那些已经被前辈炼气士验证为‘鸡肋’的秘境,或是因为许多仙府门派视为不传之秘,而失 传的,又有大收获。其实到这一步,你就已经得到了将近一千六十个气府的准确标识。对不对?” “陆沉暂借道法,你便开掘自身天地,分别作证和否定了那些‘鸡肋’,又有额外数量上的裨益。再加上与她同游天外。” “就是这个足可自夸一番的成果了。估计就算是于玄知道了,又要一惊一乍,多说一声陈道友。”“说好的以诚待人呢,不愿与孙琬琰他们给出所有气府所在,也就罢了,毕竟是外人,他们知道太多,反而不美,以后等到他们走出福地,在外游历就是个不小的 变数。只是为何连关门弟子赵树下都骗?” 说到这里,道冠陈平安叹了口气,“何必自欺,刻意遗忘,一句‘我与我周旋久’,就真要分出两个我吗?怨不得陈清流一个旁观者,要说你是个可怜人了。” 陈平安说道:“这么话痨。”头戴道冠者笑道:“你本来就是个话痨。曾经一山喃喃自语,群山不作回响罢了。嗓音就会越来越低,心声越老越小。相信我,若是年少时一直有人相伴,陪你走 夜路,你就是个会让那人一定会觉得烦的话痨。” 陈平安对此一笑置之,起身仰头望向那尊高如大岳的缥缈法相,一千五百颗熠熠生辉如星辰的金精铜钱,分镇一座人身气府。 其中搁放有大炼之物的五座本命气府,景象清晰,历历在目。 在这之外,更有大千气象。 不过另外一件正经事,相对比较有趣。 陈平安让道冠者在心相天地之内,捣鼓出了一真一假两位“陈平安”。 真的,便是此时此刻的陈平安,那个假的,则是被去掉符?手段的陈平安。 双方对垒,捉对厮杀一场。毫无悬念,前者胜出,赢了次一等真迹。 陈平安摇摇头,犹不满意,打算让双方实力变得更加悬殊,“再去掉所有法宝外物,消除所有与之相关的术法神通记忆。” 前者以碾压姿态,轻松打杀了后者,赢了那个几如赝品的陈平安。 陈平安继续说道:“再去掉后者的武夫身份。” 道冠者摇摇头,无奈道:“没意义的。” 陈平安思量片刻,说道:“那就各自去掉一半,只保留剑修和武夫身份,以纯粹对纯粹。” 道冠者笑道:“这才对嘛。” 陈平安一边凝神观战,一边从袖中摸出一件宝物,是从仙人韩玉树手上得来的一把幽绿法刀,此物极有来历,是万瑶宗开山祖师得自青霞洞天。 道冠者瞥了眼那把韩玉树都无法将其大炼的法刀,察觉到真身的某个心念,好奇问道:“不至于吧?” 陈平安说道:“至于。总要试试看才知道成与不成。” 道冠者提醒道:“一旦选择了要走这条路作为关键的合道辅佐手段,耗时耗力耗钱耗神不说,没有回头路的。一旦不成,损失太大了。” 陈平安脸上有笑意,眉眼飞扬,“这条路上,循序渐进,不断修正,万一成了呢?真若不成,就当过年放了一大串爆竹!” 道冠者伸手揉了揉脸颊,“这也太奢侈了点。” 有朝一日,当合道契机来到,一座自身小天地之内。 天地人物齐鸣,人间炸响春雷。 道冠者也笑了起来,“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十分快意。那就去他娘的成与不成,老子都不管了!” 陈平安神色恢复如常,淡然道:“道者当有此心。”当年在牢狱内,跟那会儿还喜欢自称“霜降”的白发童子,双方作了一笔总价是一颗谷雨钱的买卖,只要白发童子能凭本事从自己这边赚到十颗小暑钱,陈平安就 愿意帮忙在老大剑仙那边缓颊一二,白发童子就有机会恢复自由身。 从隐官老祖这边赚走的其中一颗小暑钱,白发童子就是帮陈平安找出与十座本命气府大道牵引的六座储君之山。 当时陈平安即将破境跻身洞府境,终于有机会成为一位心心念念的“中五境神仙”了。白发童子便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趁热打铁,开府之际,天地灵气倒灌人身,陈平安的一粒心神,恰好能够以玄之又玄的“刻舟求剑”之法,确定那六座储君山头 的准确所在。 更早之前,跟陆台一起游历桐叶洲的时候,陆台就为陈平安这个门外汉,说了好些山上内幕、修行门道。 修道之人的大炼本命物,其实并不是越多越好的。有资格追求那种“多多益善”境界的,都是天才中的天才。 “地材”都没资格说这个,只有那种“天材”才可以。 若说修道之人,都可算老天爷赏饭吃的幸运儿,那么他陆台所谓的天材,就不是老天爷给了一只碗,而是直接送了一口大锅,一张饭桌。 而这种看遍天下也不多的人物,远在天边,中土神洲有个耍符?的,皑皑洲有个姓韦的,至于近在眼前的,巧了,就有两位。 当时陈平安看着那个满脸戏谑笑意的家伙,觉得陆台是傻子说傻话,自然没当真。 道冠者说道:“陆台他们几个,现身剑气长城了,人数不多,屈指可数,但是队伍之中,就有与五彩天下元宵一样的存在。” 陈平安笑道:“自顾不暇,不去管了。” 道冠者说道:“丁道士那本书,马上要翻篇进入第二章节了。”陈平安说道:“一个流散在市井坊间的天潢贵胄,历经坎坷,受尽白眼,遇到了个异人,对少年青眼相加,开始走上修道之路,你自己说说看,这个开篇,俗不俗 ?” 道冠者学真身语气唉了一声,说道:“大俗就是大雅,我觉得这个故事的开头,很爽啊。” 陈平安看了眼道冠者。后者坚持己见。 陈平安只得退让一步,说道:“加入我与香童的那些山水游历,记得情节转折,别太生硬了,最终显得主人公太主人公。” 道冠者满脸错愕道:“连自己的书都抄?不太好吧,显得学力不够,才情不足啊。” 陈平安默不作声,重新盯着那尊法相,心中有了个决断。 道冠者只好举起双手,“各自忙去?” 陈平安点点头,重新落座,闭目养神,双手叠放,拇指相抵。 并未撤去那尊法相。 “居山修道”者,岁月悠悠,幽思万千,不知山外日升月落天气变迁。 按照白发童子的说法,人身三百五十六个窍穴,就等同于三百六十五座现成的洞天福地。是一个人从娘胎带来的。 这就是世间精怪之属,为何都要修炼人形的根源。 所以陈平安先前在马府,与余时务,才会有那一番发自肺腑的感慨,我辈人身难得,人身难再得。那会儿在牢狱内,让捻芯缝制真名,陈平安境界低微,开辟府邸数量极其有限,开府只有十窍,当时五行本命物,各占去一座,多出两把笼中雀和井底月本命飞剑,始终无法炼制为本命物的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肯定也得有个栖息之地,再加上仿剑松针、咳雷必须共聚一府,那会儿陈平安根本没有多余的气府来搁置它 们,就更别提中炼了。 当年有这个开窍规模,还要归功于少年时得到的那三缕剑气,早早帮忙开山建府的缘故。 否则陈平安只会更加捉襟见肘,无从下手。 至于将某些身外物的灵器法宝,大炼为本命物,陈平安想都没想过。山上炼物,不得花钱啊。老子没钱!何况也不是所有灵宝都适合中炼、大炼的,历史上经常有那对着一件仙兵干瞪眼数百年的大修士,始终不得其法,或是无法破开层层禁制,或是人与至宝大道不 相契合,只能割爱,传给某位嫡传或是自家徒孙。 今时不同往日。 等到道冠者这天再次赶来此地游览景象,啧啧称奇。不愧是自己,真是大手笔。 眼中所见,既高且深。找寻出来的十座储君之山,都被陈平安真身炼化了本命物,调兵谴将一般,坐镇府邸,与那五行本命物刚好搭配,有“一主二从”之属,前者对后者有赏赐之例, 后者与前者有朝贡供奉之责。 从北俱芦洲恨剑山那边购买而来的仿剑,都被陈平安炼制了。不是小炼,直接越过中炼一层,大炼为与大道戚戚相关的本命物! 此外还有峥嵘宗妖族剑修的一把本命飞剑“”。白发童子送给他一把刻有“渎”字的短剑。 气府的数量,道场的质量,我都要。 贪多嚼不烂?在仙人一境,陈平安要反其道行之。 很野修! 陈平安没有理会道冠者的到来,依旧道人尸坐。 如神灵在龛。 所有方寸物和咫尺物都被放在了脚边。 显而易见,炼物一道,真身才起了个头。 从“背井离乡”的包袱斋,到“见好就收”的隐官大人,再到陈剑仙,这辈子远游和修道生涯,还是攒下些家当的。 道冠者双手负后,缓缓踱步,一直仰着头看那法相。 只见那本命水府内,一枚水字印,缓缓旋转,下有幽幽深潭,影影倬倬,似有蛟龙游曳。府内有三面墙壁,一众水神、水仙栩栩如生。 另外一处本命气府内,在那山祠之巅,建造有一座晶莹剔透的仿白玉京宝塔,道气宏大。 一处白雾茫茫的深邃气府之中,矗立有一杆剑仙幡子,猎猎作响,宝光灿烂。 新开辟出的一座气府内,一支浮游不定的白玉灵芝,拖曳出虹光。 一颗蕴藉雷法真意、自成雷局天地的六面印,悬在高空,电闪雷鸣,如一尊神灵同时驱使千百条金色长鞭,不断鞭笞和夯实整座气府大地。 还有好些品秩高低不一的法袍,也被炼制,有大如天幕的,也有覆盖山河的,低一些品秩的,便如一片云海作蜉蝣天地间。 杨老头曾有一问,你陈平安,吃饱了吗? 答案是没有。 ―――― 柴芜是魏羡的徒弟,魏羡有官瘾,跟着大骊铁骑去了蛮荒天下,积攒军功去了,就把小姑娘留在了这边。 由于魏海量说她的资质,跟自己的酒量一样好,这让柴芜对自己的习武天赋,比较有数了。 再加上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柴芜更有数了。 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陈山主,据说连自己的开山弟子都不如何教拳,更别提帮人传道了。可就是这么一位从不轻易出手指点他人修行的陈山主,竟然亲自为她传道解惑,结果比较出人意料,反正差不多就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柴芜便知道自己确实 运气不错,可以修行仙家术法,但也仅限于“可以”! 所以等到她在密雪峰那座长春洞天里边,从有个留人境说法的柳筋境,一步跻身玉璞,其实柴芜比谁都发蒙犯愣。 只是她很快就想明白了,肯定要归功于小陌先生赠送的那把本命飞剑。况且与她道贺的,其实也就是那些同龄人,崔宗主倒是露面了一次,说了些怪话,大致意思是夸她资质好,如今又是上五境的剑修了,有无兴趣喊上师父一起转 投青萍剑宗啊。 每一艘渡船,不管是跨洲还是短途的,都需要试航。 柴芜乘坐那艘大泉姚氏送到青衫渡的雷车渡船,跟着管事贾老神仙,一起北归家乡。 但是柴芜既没去拜剑台,实在是有点烦那个白玄。她也没去落魄山,主要是怕那个名叫“谢狗”的次席供奉。 因为据说她与小陌先生是道侣,小姑娘就有点心虚,她便躲在渡船上边,去落魄山或是骑龙巷,能拖几天是几天。 其实也不算躲,柴芜喜欢渡船,喜欢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结果等到雷车都从北俱芦洲返航了,柴芜就想着不如再拖几天,去了桐叶洲,下次再回呗。 结果掌律长命来到牛角渡,现身渡船,告诉小姑娘,谢狗喊她去一趟扶摇麓,要跟她唠几句。 柴芜苦着脸,也不敢拒绝。 到了扶摇麓那处山主的私人道场,是一个风景漂亮到让人词穷的地方,也是一个很古怪的地儿。 柴芜的视野中,所有景象都是光线扭曲的,不过得仔细看,才能发现那点痕迹。 就像天地万物是由亿兆条细微丝线组成,兴许是被山风一吹,丝线就微微摇晃起来。 谢狗靠着廊道墙壁,眯眼打量着那个玉璞境的小姑娘。 就是这个小丫头,得到了自家小陌剥离出来的一把本命飞剑? 长命与那位次席供奉点头致意,小姑娘已经帮忙带到了。 谢狗抱拳致礼,那个笑眯眯的长袍女子,掌律,官大自己一级呢。 长命摸了摸柴芜的脑袋,柔声道:“见到自家供奉,不必紧张。” 柴芜缩了缩脖子。 长命从袖中掏出两袋子,放到廊道那边。 谢狗问道:“做啥子?” 长命笑道:“一点金精铜钱,以备不时之需。” 谢狗皱了皱眉头。 长命解释道:“放心,没有动用本钱。” 谢狗这才点头。 确实,落魄山不太喜欢那套“我觉得如何如何”、“我是为你好”之类的。 等到掌律长命离开此山,谢狗问道:“能不能喝酒?” 柴芜红着脸老老实实道:“有事没事,都会喝点。” 谢狗招手道:“这敢情好,咱俩小酌几碗,热络热络感情。” 柴芜坐在台阶上,脱了靴子,与那貂帽少女相对而坐,廊道中间放了两壶酒,两只大白碗。 喝酒之前,谢狗问道:“你看得出这里的不一样?” 柴芜神色拘谨道:“什么叫不一样?” 谢狗反问道:“你觉得呢?” 柴芜额头冒汗,谢狗笑了笑,伸手示意,别傻坐了,开喝。 各自倒酒,有模有样,酒碗磕碰一下,本来想抿一口的柴芜,见对方抬头就是一饮而尽,小姑娘也只好照做。 谢狗抹了抹嘴,问道:“小丫头片子,你知道什么叫剑修吗?” 柴芜一脸茫然。 自己修道才几天,如何能够回答这种问题。 谢狗便换了个话题,将交给跳鱼山花影峰那八个修道胚子的术法内容,重新说了一遍,“听得懂吗?” 柴芜点头道:“听得懂。” 谢狗问道:“学得会吗?” 片刻过后,柴芜点头道:“勉强可以。” 谢狗眼中所见,是柴芜人身小天地内的气象,不得不承认,这个“勉强”,很勉强。 其实是都学会了。 就说嘛,不是自己传道有任何问题,是那些有幸闻道却不开窍的学生们不济事嘛。 谢狗又倒满一碗酒,伸出大拇指,赞叹道:“哇,竟然是个小号的白景唉。” 地材对地仙,天材对天仙,这就是远古峥嵘岁月里,一个最质朴的计算方式。 论天资和根骨,在谢狗看来,看遍落魄山和青萍剑宗,年轻一辈当中,曹晴朗,白玄都差点意思。 谢狗如今就不知道那个叫孙春王的小姑娘,会不会给自己一点意外惊喜。 大概就如魏檗所说,在她这一小撮山巅修士眼中,飞升之下,也就那样。 如果再高一层,老一辈十四境修士,看待当世应运而起的那拨崭新合道者,不也如此? 谢狗笑道:“咱们山主赚大发了。难怪他教不了你道法。” 柴芜眨了眨眼睛,好像一脸不敢置信,小姑娘赶紧低头喝酒。 谢狗眯眼道:“小姑娘,何必每天装傻,自欺欺人呢。你就这么不信任这个世界吗?都是玉璞境了,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是没有缓过来?” 柴芜犹豫了一下,抬起头,眼神明亮。 谢狗说道:“聪明反被聪明误,骗得过白玄、米剑仙那种傻子,骗得过崔东山,我们陈山主?” 柴芜欲言又止。 谢狗问道:“就那么喜欢躲在渡船上边,是不是觉得离地越远越高越好?”由于柴芜跟小陌有一份大道渊源,而谢狗与小陌又是“板上钉钉的天作之合,明儿就可能洞房花烛啦”的关系,所以关于柴芜年幼时的经历,她又是如何与魏羡认识的,陈平安与谢狗说过一个大概情况。四岁那年,身世凄惨的小姑娘,被逃难爹娘用一只吊篮藏在了一座破败大墓中,篮子里有他们身上仅剩的全部食物。 柴芜将碗中酒喝完,抬起手臂擦了擦嘴角,小姑娘抬起头,伸手遮掩在眉间,神色平静,点头道:“我觉得阳间在高的地方。” 谢狗笑了笑,既无怜悯,也无惊讶,只是提起酒碗,“走一个。” 柴芜倒了一碗酒,赧颜道:“喝得太快了,我怕等会儿说醉话,发酒疯。” 谢狗说道:“那就随便抿一口。” 柴芜如获大赦,说道:“好!” 谢狗突然问道:“不如你拜我为师吧。” 柴芜摇摇头,“我有师傅了。” 谢狗学自家山主唉了一声,“喝不明白酒了不是,不懂事。” 柴芜眼神坚定。 谢狗显然早有腹稿,说道:“你可以认魏海量当爹啊,不是亲上加亲?再认我作师父嘛。” 柴芜愣在当场,还能这么搞? ―――― 来了两个照理说怎么都不该出现在落魄山地界的访客。 一冷峻青年一浓眉少年,他们都是马苦玄的亲传弟子。 之前他们就待在折腰山之巅,山神娘娘庙附近,远远看着玉宣国京城里边的动静。 不知从哪里冒出个白发童子,问他们要不要登山,如果登山,就得录名。 青年自称名字和道号都叫“忘祖”,今天不登山,只是找人,找你们山主,陈平安。 一旁腰挎柴刀的少年,说自己叫高明,问那个说是编谱官的矮冬瓜,自己如果不登山,可不可以也录个名? 白发童子说没有这样的规矩,再问高明当下的境界,一听是位中五境,就没有兴致了。 若是个稀罕的下五境练气士,说不得还能破个例。 兢兢业业的编谱官,如今手头有正副两册。 正册当然是写正事,至于副册嘛,啥都写。 从山上那边来了个穿布鞋的佝偻老人,到了山门口这边,老人伸手示意去桌子那边坐下慢慢聊。 见他们不挪步,朱敛笑着自我介绍道:“朱敛,落魄山管杂事的,我们山主如今在闭关,没办法亲自待客。” 忘祖淡然道:“既然他不肯现身,那我们就走了。” 高明啊了一声,显然不愿意就这么走了,他对这座大名鼎鼎的落魄山,和那位如雷贯耳的陈山主,分别卧游已久,神往已久。 还真被少年找到了一个共同点,大家都是腰挎柴刀的,估计见了面,有的聊。 别看老马嘴巴臭,可只要聊起陈平安,还是不吝啬几句好话的。朱敛笑道:“不要觉得我们山主是架子大,误会他是随便用个闭关的由头打发你们,说句难听的,让我需要亲自到山门口迎接客人的次数,不多的。再与你们说句 大实话,山主的确是在闭关,若非如此,他肯定愿意来这边见你们。难听的,好听的,我都说了,走不走,你们自己决定。” 忘祖似乎在确定老人这番话的真假。高明是个嘴巴没把门的,说道:“不管真假,退一万步说,一个啥都能管的大管家,肯跑来山脚这么糊弄人,也算给足我们面子了。书上不都说宰相门房三品官, 何况朱敛还是个大管事。师兄你一个‘两金’,在这里又不够看,就别矫情了。听我的,别着急走,坐下来慢慢聊。” 所谓两金,意指一人同时是金身境和金丹境。 上一个,就是如今在跳鱼山那边当教拳师傅的温宗师。 如雪花般纷纷寄往霁色峰剑房的大量书信当中,其中有一封来自桐叶洲玉圭宗,邀请陈平安参加祝贺九弈峰邱植的结丹庆典。白玄的那部英雄谱,被郑大风说成是一部生死簿,老厨子却说是一份铁骨铮铮的衣带诏。榜上有名的,其中就有这位九弈峰峰主的天才剑修,先前白玄在青萍峰 与之一见投缘的同龄人邱植。还有两位大将,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翩然峰峰主白首,可以殿后。宝瓶洲灵飞宫的温仔细,可作先锋。 每天蘸了蘸口水翻阅这部英雄谱,白玄自己都觉得自己辛苦凑出来的这套阵容,强得可怕。 忘祖说道:“我这次是陪着师弟来这边的。” 高明以心声说道:“老马告诉我一个人的名字,说是只要主动来落魄山这边,跟陈平安说了,就会有一桩大机缘等着我,陈平安肯定不会让我白走一趟。”朱敛点点头,聚音成线与他们密语道:“高仙师要么在小镇那边找个住处,先等着,等我们山主出关了,我会通知你。要么是与我说了那个名字,我回头转告山主 ,高仙师留个地址,山主自会去找你。” 忘祖疑惑道:“就不问问那个数典的去处?” 宝瓶洲知道马苦玄身边有一婢女两徒弟的人,不在少数。落魄山跟北岳披云山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没理由不清楚这件事。 马苦玄给了他这么个不讨喜的名字,其实她的真名是苏清深。 她循着那道金光的大致去向,独自一人,跑去中土神洲了。 这跟大海捞针有什么两样? 也对,女人心本就是海底针。 他们如今连那道金光,到底是怎么个东西、蕴藉着什么都不了解。 因为师父马苦玄亲口跟他们三人说过,如果输了,他身份特殊,是肯定不会有转世的。 明明说着这种有遗言嫌疑的话语,他们却从马苦玄脸上,看到了一种……轻松和期待。 忘祖见此很伤感。便是比“老马”还要心宽几分、天塌下就当被子盖了睡一觉的柴刀少年,当时也很伤心。 可能是马苦玄受不了这种氛围,一脚踹在小弟子的裤裆上边,后者嗷嗷叫,说碎了就给你炒一盘蛋炒饭。 当时苏清深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意味。 朱敛笑道:“我们落魄山,不会落魄到需要为难一个年轻女子。” 忘祖好像就在等这个答案,说道:“高师弟可以今天就说出那个名字,但是我想要赌一把,等我跻身元婴境,到了瓶颈再说。” 言外之意,就是打算用这个名字来换取一个稳当的玉璞境。可如果他顺遂破开瓶颈,那就再晚一些揭开谜底。 赌落魄山和陈平安既不为难苏清深,也不会为难自己这个马苦玄的开山大弟子。 那么他知道的那个名字,在关键时刻,就有大用。 朱敛点头笑道:“不愧是马苦玄的首徒,敢作敢当,更敢赌。” 马苦玄留给陈平安三个谜题。 谜底其实有两层。即便陈平安知道了那三个名字,还要去猜他们到底是谁,他们会做什么。 一拨来自青冥天下的不速之客,以新十四境张风海为首,站在剑气长城南边的平地上。 此外还有闰月峰辛苦,出身中土陆氏的陆台,吕碧霞,两位师父柳七和曹组如今都在浩然天下的袁滢,师行辕。 他们不约而同仰头看那些城头刻字。 就是这里了,万年以来,自古兵家必争之地。 曾经有个穿鲜红法袍,在此拄剑看门,是个天下众所瞩目之人。 霁色峰山路间,陪着小米粒一起巡山的白发童子,突然停下脚步,她伸手捂住额头,摇摇晃晃,喝醉酒似的。 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破开天幕,既不与一团糟的白玉京打招呼,也不与浩然文庙报备,直接来到落魄山。 好巧不巧,有个青衣小童正一只脚踩在板凳上,跟仙尉道长侃大山呢。 瞧见了那个身材雄伟的老道士,见机不妙,一缩脖子,就要跑路。跟那位道法通天的老前辈,以前有过一点小误会。 却被老道士伸手扯住后领,高高提起,“想跑?” 双脚悬空的陈灵均开始装死。 谢狗双手叉腰,大笑不已,哇哈哈,“碧霄老儿,好久不见啊。我家小陌呢?” 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道号碧霄洞主,“小陌需要在皓彩明月道场中闭关,日期长短不定,让我跟你们说一声。” 谢狗看了眼碧霄洞主。 老道士以心声说道:“玄都观孙道人与白玉京跨州递剑,余斗披羽衣持仙剑,主动离开白玉京,亲自接剑。” “隔了一段时日,吴霜降,高孤,姜休,三位新旧十四境,外加一位飞升境剑修宝鳞,一同问剑白玉京。” 谢狗神色肃穆,“结果?!” 老道士淡然道:“都死了。” 谢狗抬起手心,揉着下巴。 道士仙尉再三犹豫,还是起身,与那老道士打了个稽首。 老观主只得随手将陈灵均丢远。 这位号称从不饶人的碧霄洞主转过身,一板一眼,与那头别木簪的道士还了个稽首礼。 ―――― 注1,750章《万年山巅十一人》注2,889章《何谓披星戴月》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金榜题名 谢狗试探性问道:“我去把山主请过来?” 老观主说道:“贫道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谢狗埋怨道:“都是自家人,说啥气话嘞。不能够啊。” 在落魄山,谢狗从小米粒那边学到了很多说法。 老观主说道:“闭关事大,不可儿戏。” 谢狗这才放下心来。 在远古岁月里,这位“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的道士,除了喜欢酿酒一事,人间道士皆知。 此外碧霄洞主的道法有多高,心眼就有多小,就有多记仇。更是如雷贯耳,声名赫赫! 但是小陌却不认同此说,与道侣谢狗耳鬓厮磨窃窃私语一句,说这位碧霄道友是人间罕见的大气道士。 当然,这句话的首尾都是千真万确,只有中间段落内容,是谢狗自己添加上去的,再让编谱官必须记录下来,还要有条下划线! 老观主说道:“两场问剑的具体过程,你们以后可以问小陌。” 谢狗试探性问道:“有多具体?” 老观主笑道:“天材,目击道存,又不是只有你做得到,小陌也不差吧。” 谢狗点点头,伸手,勾了勾。 老观主嗤笑道:“让个客人,主动拿酒,这就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 谢狗如今说话做事,灵光得很,在落魄山学到了很多为人处世的技巧,说道:“撇开次席供奉不谈,暂时当我是白景呗。” 老观主无动于衷。 谢狗无奈,碧霄道友也太不把自己当弟媳妇了。 朱老先生说得好啊,幽居山中要长寿延年,读书花月美酒常相随。 貂帽少女从袖中摸出两坛酒,帮忙揭了泥封,随手抛给碧霄洞主。 老观主也取出两只花神杯,推给白景道友一只。谢狗往那花俏酒杯里倒满了酒水,提醒道:“事先说好了啊,我如果接下来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一人做事一人当,都冲我来,咱们山主正在闭关,你可别瞎闯 。” 老观主说道:“你的酒品,贫道有数。” 所以根本不敢拿出酒请她喝。 谢狗赧颜,气势弱了许多,小声嘀咕道:“酒壮怂人胆。” 老观主朝某个方向抬了抬下巴,“你要都是怂人,那位算什么?”谢狗烦得很,有完没完,总这么拐弯抹角说咱们山主……貂帽少女一拍桌子,举起酒杯,“来,碧霄道友,万年没见,都还能活蹦乱跳的,好哇,好得很,甭废话 了,提一个!” 老观主举起酒杯,与白景各自一饮而尽。 经过夜航船一役,陈平安一直在大胆设想,千方百计小心求证,以十四境吴霜降作为假想敌。 在那之前,假想敌是剑术裴?。那次在桐叶洲天宫寺外,陈平安输得比较惨,还损失了一把仿剑。 裴?与白景一样,都是飞升境圆满剑修,还拥有四把本命飞剑。他还是陆台的两位师父之一。 陆台作为剑修却恐高,就是拜裴?所赐。 因为得到过陆沉和吴霜降的提醒,陈平安如今必须提防那位道号“太阴”的女冠吾洲,因为这位青冥天下的老资历十四境,已经盯上了陈平安的“斩勘”和“行刑”。跻身于“人貌而天虚”境界的吾洲,陈平安上次在文庙河畔议事期间,见过一面,风彩卓然,是一个行事比剑修还干脆利落的存在。这就意味着吾洲只要哪天决定出手,就一定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结果,她绝对不会有任何含糊。天宫寺雨幕一战,毕竟裴?并无太多杀心,陈平安可不觉得一个需要炼物补道的吾洲,会忌 惮自己的那些身份。 上次在炼丹观被一位十四境候补鬼物偷袭,事实证明,陈平安的未雨绸缪,确实很有必要。 三教祖师散道过后,山巅修士做事情,可就没有那么讲究了。 作为陈平安压箱底的手段之一,就是三张青色材质书页、涉及光阴长河的保命符?,书页是跟先生讨要来的,符?是于玄画的。 但是持剑者提醒过陈平安,有这几张光阴符傍身,依旧不是万全之策,比如对上那位重返十四的斩龙之人陈清流,就比较麻烦。 除非是手持道祖亲自炼制的那张大符,才算万全之策。能够让一位十四境之下的炼气士,等于多出一条“性命”,是全身存道的性命,而非单指生命。老观主抬了抬袖子,掐指一算,转头望向扶摇麓方向,讥笑道:“有这么多条线索,明里暗里,或隐或显,都指向了一处。摆在了眼皮子底下,偏偏要假装看不见 。世间有几种剑术,胆敢自称‘可通神明’。” 貂帽少女立即竖起耳朵,静待下文。 陈灵均早已经溜之大吉了。 脚底抹油的青衣小童,只是觉得这条山道好长,不管是撒腿飞奔,还是御风远遁,连那缩地法都用上了,咋就没个尽头呢。 老观主问道:“白景道友,见过剑符了?” 谢狗点点头,用了一句古玩行的术语,“大开门的好东西。” 老观主问道:“对这门远古剑诀,你就没动心?” 谢狗白眼道:“对我来说,还是鸡肋。” 老观主继续问道:“对落魄山,尤其是青萍剑宗呢?” 谢狗装傻道:“我只是个供奉啊,不想这个。” 要想补全一篇剑诀,需要五六枚剑符。 当然前提是每一把剑符蕴藏的剑诀内容不重复。 此物注定无法摹刻拓印,剑诀与剑符是大道共存的关系。她大概留下了三份吧。 老观主说道:“婆婆妈妈,不爽利。大道之上,男女情爱些许涟漪,算得什么。如此刻意避讳,反而坐实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狗瞪眼道:“碧霄道友,你要是这么讲的话,我可就……” 老道士微笑道:“哦?” 谢狗难得认怂一次,“可就不附议了啊。” 今儿刚收了个暂不记名的嫡传弟子,大喜日子,就不与这臭牛鼻子老道掰扯什么了。 以前落魄山还籍籍无名的时候,西边大山地界,想要御风,必须悬佩一枚龙泉剑宗秘炼铸造的剑符,这是阮邛订立的一条铁律。 当年长命是先于陈平安回到落魄山的,就数她购买剑符最多,每次出行,腰间一并悬挂,多得像是小管家暖树的钥匙串。 那会儿长命也没多想,反正她家底丰厚,剑符瞧着还美观,价格又不贵。长命就想要多买些,以后可以转交返乡的自家公子,再转赠给霁色峰祖师堂成员。 其实当时龙泉剑宗是有规矩的,一人只可以购买一枚剑符。但是那会儿长命与那位常去骑龙巷买糕点的阮姑娘,十分亲近。 况且长命也厚道,每次花钱购买剑符,价格都一次比一次高,关键她用的,还是她自行铸造的金精铜钱。 所以即便阮邛知道了这件事,也难得没说什么。 另外一位搜集了数量众多剑符的行家里手,当然是财大气粗的周首席了。 每天一睁眼,哎呦喂,怎么账上的神仙钱又多了。愁死个人,怎么花啊。 钻了个漏洞,搜集剑符上瘾的姜尚真,专门花钱请人,帮忙去跟龙泉剑宗购买剑符。 作为阮邛首徒的董谷,因为是精怪出身,所以他对落魄山的印象很好,也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今跑去桐叶洲那边帮助开凿大渎的仰止,这头旧王座大妖手上,拥有一门谢狗都要垂涎不已的远古神通。 于修行本命水法的仰止而言是鸡肋,于剑修白景来说却是大补之物。 谢狗想砍仰止不是一天两天了。 “道号”这玩意儿,谁嫌多呐。 仰止从未与人提及,她在证道之前,不幸被一场大战殃及,她曾经在骸骨累累的恐怖战场之中,亲眼见到那尊远古五至高之一。 所以“仰止”这个道号,还有如今在大泉姚氏当供奉的化名,“景行”,都是源于远古岁月里,这场高低悬殊的初次相逢。 那个离开王座走到仰止身前的存在,低头弯腰,伸手按住仰止的脑袋,将后者比喻成一只有点丑的爬虫。 不知为何,这位“巍巍火德,万神仰止,高居王座,烹山煮海”的存在,非但没有炼杀一头修炼水法的妖族修士,反而传授给了仰止一门神通。 玉宣国京城的崇阳观,有个尚未记起前身的老道士,自封道号“回禄”。 更早之前,封姨借住在大骊京城的火神庙。 前前后后,这几个,哪个陈山主没见过,没有面对面聊过? 单个人物单件事,你小子可以不理会,用不够聪明搪塞过去。 串联在一起,还要装傻扮痴? 跳鱼山花影峰和莺语峰之间的那座石桥,瀑布垂泻,长虹跨空。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你与小米粒路过了,便要出现? 黄湖山与那座龙泉剑宗搬山一空落雨而成的还剑湖,恰如一场山水相逢无言中。 不也对应着某人早年送出的某件礼物,青绿竹简上边,是谁写有一句山水有重逢? 你越是觉得与情爱无关,你就越是心中有愧。 联袂远游,剑开蛮荒,与托月山大妖元凶有过一场凶险万分的问剑。 那位托月山大祖的首徒,本命飞剑“响象”,兼具十二高位神灵“想象者”与“回响者”的一部分神通。 让年轻隐官眼中所见如遇心魔,分别有当年赠予背剑少年一颗金色文胆者,城隍沈温,质疑账房先生在书简湖的不杀。 昔年于山壁间降服心猿的白衣僧人的出现,寓意质疑昔年心中孜孜不倦追求的“无错”境界。 还有齐静春。一位青衣女子。“她”并无拦路的意图,好像就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是董水井曾经问过陈平安的一件事。 当时董水井的问题,大致意思是异乡的倒悬山那么远,就在家乡的神秀山那么近,若是心无杂念,两个地方,为何去与不去? 老观主晃了晃袖子,震散些许道韵,啧啧道:“才是个仙人,就敢去拦阻陈清流递剑斩头颅,真是不将大道之争当回事啊。” 谢狗咧嘴笑道:“艺高人胆大,虚惊一场嘛。” 老观主撇撇嘴,“要不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以那位青主道友的一贯脾气,敢挡他的路,杀谁不是杀。” 打个比方,玉璞境剑修的于樾,敢杀一个被玉圭宗寄予厚望的邱植。 飞升境剑修的小陌,就不能做这种事情。小陌尚且如此,陈平安就更不用说了。 修道之人,重重身份,既是护身符,也是负担。 就像那市井,底层江湖,能打的,也怕那种狠的,狠的,最怕碰到个浑的。 往往是有身份的,死于没身份的愣头青。走路上,给莫名其妙一刀捅死了。 谢狗说道:“道理不是这么讲的。若非如此,以山主一贯小心谨慎的行事风格,也未必会去瞎掺和趟浑水啊。” 老观主微笑道:“在这儿绕我呢?” 谢狗嘴上哈哈哈,心中腹诽不已。 奇了怪哉,碧霄洞主哪来这么大火气,咱们山主在那藕花福地历练一遭,一老一少,一主一客,据说处得挺好啊。 瞧见那个双腿飞奔如车轱辘的黑衣小姑娘,老道士脸上虽无笑意,语气却是缓和了许多,“小米粒来了啊。” 至于那个化名箜篌的白发童子,她自然是不敢来此的。 小米粒是带着任务来的,跑到桌边,摘下斜挎棉包,一股脑儿拿出瓜子鱼干,“老仙长,好久没来了啊。” 老观主是个顶较真的,笑问道:“好久是几天?” 小米粒都不用心中如何盘算一番,当即就报了个准确的天数。显然是时常心心念念这位和蔼可亲老仙长的了。 老观主脸上浮起笑意,轻轻点头道:“有心了。” 谢狗再次对小米粒刮目相看。 咱们落魄山右护法好强啊,还能如此待客?要知道在远古岁月里,碧霄洞主只要出了落宝滩,独自行走人间大地,那是出了名的谁的面子都不卖,一言不合就是不留手的杀招,至多是在动手之前,撂下一 句“给你脸了?” 小米粒挠挠脸,眼珠子急转,犹豫着如何开口。老观主猜出她的心思,以心声笑道:“告诉那个岁除宫天然,某人的那副牵线傀儡徐隽,他跻身了十四境,自然是有一份大道回馈的。尤其蛮荒斐然与晷刻两心相 契,正式结为道侣,让一座天下的天地大道相契至此,是万年未有的事情,助力极多,大道裨益之丰,可想而知。那么某人的兵解是真,死是死不了的。”“兵家行事,环环相扣,步步为营。都在某人的算计中了。再等刘羡阳与赊月于今年五月五结婚,之后你们家山主,与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宁姚结为道侣,诸如此类 的事情,攒得多了,相信某人用不了多久年月,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舒舒服服躺着,重返巅峰。” 小米粒一字不差默默记下,稍后回去就跟编谱官禀报军情。 谢狗惊叹不已,“原来箜篌的道侣,脑子这么好使啊?难怪我们这位编谱官平时不爱动脑筋。” 老观主说道:“时代不一样了,一万年来,炼气士的道力不见涨,心力是要高出许多的。他这位道侣,暗中手段,多了去。” 谢狗冷不丁问道:“那位真无敌,不会死翘翘了吧?” 老观主斜眼看她。 坐镇白玉京的掌教余斗,与离开白玉京领剑的余斗,能一样? 谢狗哦了一声,那就是没死。可惜鸟。 老观主说道:“高孤在地肺山华阳宫的最后一场道会,所讲内容,看似是为下五境道士传授的道法,实则大有深意,修道资质越好的,反而越要听听看。”原来那位道号“巨岳”的高孤,青冥天下公认炼丹第一人。道会之上有三讲,一讲仙、凡魂魄的异同。二讲人身为何可贵,三百六十五气府如何成为一座长生桥, 细说人身小天地内储君之山的定位、开辟与不同本命物间的精妙配置,如何才算最优解。三讲陆沉的说剑篇和齐物论,其道高在何处,其术如何落实。 当时山中听众极多,通过镜花水月,青冥天下十四州道士皆可闻道。 只是他们当时都不清楚,高孤此次现身,既是传道,又是遗言。老观主的眼界和境界都摆在那边,隐匿其中,连他都有些收获。 谢狗眼睛一亮,神采奕奕,啥叫资质越好的,过于含蓄了啊,碧霄道友直接报我的名字就行了嘛。 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谢狗正发愁如何教柴芜呢。 老观主从袖中掏出一枚玉简,递给怎么看怎么别扭的貂帽少女,提醒道:“收好。” “得令!”谢狗身体前倾,低下头,毕恭毕敬,双手接过那枚玉简。 老观主眼皮子微颤,进了落魄山才几天,就这幅德行了? 谢狗得手之后,便随手将玉简往袖子里一丢。 老观主以心声说道:“告诉你那位陈山主,别学算卦了,他身份、境地特殊,再加上此道资质太差,算不准的,毫无意义。”谢狗说话不过脑子的,“算不准?算出了吉凶,再颠倒看结果,不也是一种准确?退一万步说,最不济也是个参考,变相的穷举法嘛,逐‘一’验证,先将这个一排 除在外,也不算白费功夫吧,怎就是全无意义了。碧霄道友这话说得不……” 她本想说一句不过脑子,只是看在老道士与小陌是挚友的面上,算了,免得被碧霄道友记仇,回去就在小陌那边说自己的坏话。 老观主默不作声。白景的脑子,是真好。与小陌结为道侣,确实是谁都不亏待了谁,没什么高攀与下嫁,世间罕见的良配。 只是她当下这副尊荣,与那白景真身,是不是太过天差地别了。 谢狗悻悻然,光顾着为自家山主仗义执言了。 老观主瞥了眼某地,“陈大道友,这就是你所谓的上心不分心?就是这么闭关的?” 扶摇麓那边,那处道场内沉默半饷,大概是好不容易酝酿出个既稳重又诚心的措辞,“前辈,这叫关起门放心其者,可以守神可放神。” 老观主嗤笑一声,站起身。小米粒立即跟着起身。 谢狗打了个酒嗝,依旧盘腿坐在长凳上,她双手抱拳,晃了晃,算是与碧霄道友拱手作别。 老观主取出一支卷轴,抛给谢狗,“有机会转交给鸡汤和尚,算是预祝他的弟子合道功成。” 谢狗不愧是谢狗,与碧霄道友半点不见外,当场打开卷轴,一幅画,上边只是画了六竿墨竹,留白极多。 钤有两方鉴藏印,白文“六根清净”,细朱文印“如是观”。 谢狗重新卷起画轴,抬起胳膊,往袖中一丢,抬头问道:“道友能不能换件礼物?” 老观主问道:“睡不成小陌,你就要当尼姑?” 貂帽少女赶忙转头呸呸呸,与那臭牛鼻子老道怒目相向,“说啥呢,咒我呢,信不信以后我不许小陌跑去跟你喝酒?!” 老观主笑呵呵。 高大身形一闪而逝。 道场内,道冠者陈平安坐在那把夜游剑上,一手双指捻住那件鲜红法袍,一手捧腹大笑,“哈哈,陈大道友。” 陈平安依旧闭目养神,置若罔闻。 道冠者伸手揉了揉眼角,忍住笑声,问道:“以后哪天高两境了,也要如此礼敬前辈么?” 陈平安淡然道:“即便到了十四境,更要礼敬前辈。” 道冠者回去忙正事。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 果然,来了。 身量雄伟的老道士,悄无声息出现在太虚境界中。 陈平安站起身,打了个稽首礼。 等到陈平安直腰起身,老观主摆摆手,“免了,贫道来落魄山,不是稽首来的。” 陈平安一时语噎。 老观主也不与这位陈大道友废话半句,开门见山道:“贫道在此游览片刻,问题不大,多上点心,自行查漏补缺便是。” 言语之际,老观主抛给陈平安一块大如壮汉拳头的随形章,“此物稀罕,世间仅有了。你先雕刻成一对素章,剩下的边角料,就当是你的刻工润金了。”“归白玉京青翠城管辖的并州,青神王朝那边,有个剑修叫傅玄介,年纪不大,资质很好。早是你的羡慕者了,尤其是见识过了你在大木观的传道风采,愈发心悦 诚服。刻出一对素章过后,其中一方,边款就刻道祖的三千言,白文底款,刻‘精神一到何事不成’。” “另外一方,边款内容随便刻,胡诌几篇你最擅长的打油诗都成。” 陈平安已经招手将那一截断剑,双指握住剑尖,以此作为刻刀。 坐在一张蒲团上边,身前摆放着一只案几,香炉一只,炊烟袅袅。 案几放了些咫尺物和方寸物,还有一堆道书和十数张符?。 陈平安“下刀”的动作极为凝滞,由此可见,印章材质的坚韧程度,犹胜磨剑石。 陈平安抬起头问道:“耗时不短,前辈能等?还是让谢狗带去青冥天下?” 老观主淡然道:“文庙和白玉京催不了贫道,前者需要盯着两艘渡船的轨迹,后者暂时顾不上贫道的去留。” 陈平安默不作声,神色如常,继续低头,小心翼翼“刻石”。 显而易见,在老观主眼中,文庙就只是礼圣,白玉京就只有余斗。 陈平安神情专注,每刻一刀,都要反复打量数次,随形作素章,先劈斩玉石,在老观主的眼皮底下,猪油蒙心了才会偷工减料。 闲来无事,一部《丹书真迹》,老观主伸手抓在手中,直接翻到最后两页,竟然全是空白。 老观主朝书页上轻呵一口气,再双指并拢,打消全部禁制,现出两张符?和数百字的批注。 很巧,其中一张符?名为“长生桥”,差不多就是高孤传道三讲之一。 修道之人的一座长生桥,其实就是五百六十五座人身气府的串联之物。 人身生而有之,这又是炼气士的大道根基所在。 世间每一张大符的绘制,千难万难,大符的功效越是巨大,越是需要付出与之“等价”的结果。 需要消耗掉海量的天地灵气的不说,还会折损自身多年道行,更有甚者,还需要消耗画符之人的功德和气运。 陈平安落刀变得大起大落,有了素章的雏形,休歇片刻,揉了揉手腕,问道:“我这些手段,挡不挡得住吾洲的偷袭?”老观主没有着急给出答案,先伸手从案几上捻住一张笑了笑,“青同这个一味贪多什么都想学、什么都不精的废物,唯独学习符?的资质,还算凑合,能从陆老三那边学来这一手‘忽然符’,估计花了两三百年光阴,才能得个勉强‘神似’。只是陆老三也是从他师尊那边的‘万年桥’学来的,已是次一等真迹了,青同再仿,又是 一层失真,到了你这边,又过了一手,呵。”老观主再抓来一张中土阴阳家陆氏首创的“真相符”,点头道:“就算吾洲亲临浩然,你靠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段,再加上这张有点小意思的斩尸符,祭出之后,与真身无异,可以替死,连用三张,斩尸符再配合忽然符,跌一境,足够支撑到别人来救你了,性命无忧。前提是吾洲只夺宝,不想着杀人,同时也不想被小夫 子抓去文庙功德林吃牢饭。” 陈平安问道:“有无可能,会被吾洲连破六符?” 老观主笑道:“不然你以为?吾洲就那么有闲情逸致,陪你玩捉迷藏啊?” 陈平安继续忙碌起来。老观主再抓来案几上边相邻摆放的三张大符,“陆老三的奔月符,吴霜降的玉斧符,再加上这张白日举形宝?,啧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昔年的泥腿子少年, 如今都能帮人传道护道了。下了这么大的本钱,都用上了降真青绿?,是想着三符合用,叠阵为一,好帮助那小道士在功德圆满之后证道飞升?” 陈平安头也不抬,笑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老观主问道:“为何不学一学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 陈平安无奈道:“学不会。” 老观主摇摇头。 显然有不同的意见。 陈平安心领神会,当即问道:“当年李二前辈教拳,有个很新鲜的说法,他说人身肌肉六百三十九块,就是天地的山岳、龙脉,纯粹武夫开山越多……” 老观主打断陈平安的言语,“不用跟贫道唠叨这些武学门道,自己琢磨去,不要再想着从贫道这边验证什么了。” 之后陈平安便沉默刻石,两方长条素章,终于成了。边角料,还真不少。 老观主点头道:“可以刻字落款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照实说道:“三千言,必须一气呵成,精神连续。我刻不出,暂时没把握。” 老观主啧啧称奇,“贫道不稽首,你就不刻字?陈山主还真是没有隔夜仇啊。” 陈平安无可奈何,先前自己哪里想到这玉石材质如此坚硬。这会儿汗流浃背,可不是作伪。 老观主笑道:“这方印章你可以先留着,下次去青冥天下,自己去青山王朝送给傅玄介。” 陈平安如释重负,三千言不敢胡乱下刀刻字,另外一方素章的边款打油诗,那还紧张个什么,稍微刻岔了,那叫写意! 老观主说道:“边款的内容字数,你自己决定,甚至可以不刻。但是落款,傅玄介却是有要求的。而且贫道今天必须带走。” 陈平安一时无言,沉默片刻,“落款是什么内容。” 老观主抚须而笑,“也简单,就一句话。” 陈平安赶紧说道:“我能不能直接与前辈买下这方印章?” 老观主说道:“你确定自己买得起?” 陈平安小声说道:“赊欠行不行?” 老观主反问道:“你觉得呢?” 陈平安很想说一句,我觉得毫无问题啊。 老观主眯眼捻须而笑。 陈平安倍感无力,“哪句话?” 愈发想念小陌了,小陌在场就好了。 老观主缓缓说道:“‘青冥天下傅玄介与浩然天下陈平安同年同月同日生。’” 陈平安头皮发麻,默默抬手,擦了擦额头汗水。心累。 问个屁的问,傅玄介肯定是个娘们。 先前听说高君和钟倩,陈山主就吃过亏的。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能不能换个说法,底款字数稍微少些,比如‘同是剑修’?” 老观主笑问道:“不如贫道干脆在这边多待几天,陈山主帮人护道,贫道帮你护道?岂不是一桩山上美谈?” 陈平安黑着脸。 老观主微笑道:“那就换个说法。” 陈平安如获大赦。 老观主说道:“换成‘青冥天下傅玄介与浩然天下陈平安同是剑修同年同月同日生。’” 陈平安一个后仰倒地,双脚搁放在案几上边。 爱咋咋的,老子不伺候了。 ―――― 先前海上明月中见着于玄,陈平安跟老真人讨要了三张能够隐匿身形、分别栖息一粒心神的符?。 这可就是问道于道了,于玄便举手抬足间,画出了三张袖珍符和三张“夜航船”宝?,可以搭配使用,全部赠予陈道友。只是于玄不忘提醒陈平安这三张心神所栖的符?,所谓的行踪隐蔽,也是相对的,陈平安如今是仙人境,分出了心神,相当于一位地仙坐镇山头道场,就只能骗 过玉璞了。 其实这类符?,于玄是有预备的,数量还不少,只是在陈道友这边,老真人不得抖搂一手符?手段? 当时于玄也不问陈平安那三粒心神的去处。 这也是老观主在落魄山那边,出言嘲讽陈山主闭关如此认真的缘由。 三位“袖珍”青衫小人儿,乘坐三艘芥子大小的“夜航船”,分别去往南海雨龙宗,桐叶洲中部大渎,北俱芦洲的琼林宗。到了雨龙宗地界,没有驾驭船只浮空登岸,陈平安反而是极有耐性,在那祖山岛屿附近,瞧见了几根粗如井口的鱼线,原来是有几位下五境练气士在此垂钓,至于钓技嘛,摆地摊的那种,差不多跟大?水刘厢是一个水准的。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条“庞然大物”的海鱼,已经咬饵,被修士提竿之前,一艘“夜航 船”朝那鱼口,风驰电掣而去,刹那间钻入鱼腹中。 你大爷啊。 原来海鱼都已经咬饵脱钩而走了,也没见岸边有个动静。 青衫小人儿骂骂咧咧,只得重新离开,驾驭渡船在水中徘徊,等着下条海鱼咬钩,在被岸上那厮碰运气钓走。岸上那位与鱼获失之交臂的高手兄,后知后觉,看似潇洒提竿,虽然空竿了,依旧既兴奋不已,又百般失落,竟然还有脸与旁人反复念叨一句,肯定是条至少百 来斤的大鱼! 听岸上的对话,陈平安已经记住了这家伙的名字,叫贺不弱。 一场苦等,耐心好如陈平安,都快要忍不住直接驾驭渡船上岸了。 以前总觉得修道之人或是纯粹武夫,垂钓不用任何术法神通、真气手段,才算同道中人,才有滋味来着…… 总算抓住机会,藏身于一条蠢鱼腹中,再被那位高手兄提竿抓住,结果这家伙嫌弃鱼儿太小,给抛回了海中…… 那厮嘴上念念有词,去喊你家长辈祖宗亲戚们过来。 贺宗师,你玩我呢? 你不是柳筋境,是仙人境吧? 所幸贺宗师一旁的练气士,钓上了一条鱼,被随手丢入了鱼篓。 至于贺宗师,最后是跟几个朋友讨要了几条鱼,装入自己鱼篓。 一路跟着鱼篓颠簸不已,被丢入一只水缸,说是晚上开荤,呼朋唤友喝点小酒。 他们几个,境界低,都是雨龙宗外门修士,只是由于如今宗门人数少,故而住处倒是有以前宗门嫡传弟子的待遇。 登岸之后,陈平安察觉到有两次阵法涟漪,看来雨龙宗重建之后,花了不少钱,按照图纸,总算重启护山大阵了。 一座新宗门,迎来送往是常有的事,寻常上五境修士都会视为苦事,纳兰彩焕却是乐在其中。 掌律云签一开始还担心纳兰彩焕会不胜其烦,更担心一个不顺心,就要宗主、掌律互换身份。 一向不喜好待人接物宴饮应酬的云签,甚至做好了打算,由她来帮忙挡客,让纳兰宗主专心练剑。纳兰彩焕却是让云签一边呆着去,你这掌律与贵客们见了面,聊两句就把话说完了,落了座,更要面面相觑,到底谁是主人谁需要待客啊,连累那些客人还要千 方百计找些觉得你能搭话几句的话题,才能免得冷场。再说了,登门的,只是些客人吗?都是钱啊! 剑气长城的美男子不在少数,更是美女如云,纳兰彩焕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本身容貌就出彩,再加上装饰精美,更添韵味。 云签这辈子用过的衣裙、首饰脂粉,加在一起的数量,可能都没纳兰彩焕在短短一个月内更换得多。今天祖师堂议事,主要讨论一座海市的开辟,到底要不要选址在碧玉岛遗迹,再就是一些离着雨龙宗比较远的仙家岛屿、小门小派,纷纷申请成为雨龙宗的藩属 ,该如何筛选资质,择优录取。 纳兰宗主穿了一身某个中土王朝时兴的宫样妆容,头别一支碧玉簪,玉簪尾端巧雕刻一只惟妙惟肖的鲜红蜻蜓。 如今祖师堂,分成了新旧两个阵营,两座山头。 纳兰彩焕以“外姓”入主雨龙宗,她是带来一大笔“嫁妆”的。总计六位地仙练气士,三位剑修,三头鬼物。 其实已经是一位玉璞境剑修的纳兰彩焕,对外宣称自己是元婴境瓶颈而已,知晓此事的,暂时只有掌律云签。如果不是纳兰彩焕带来这拨心腹“娘家人”。在云签手上重建的雨龙宗,可谓处境凄凉。哪怕加上藩属门派,记录在册的谱牒修士,总计不到百人。起先一座祖师 堂,拿得上台面的,就只有一元婴四金丹。尤其是那位出自旧碧玉岛的老元婴供奉,如今转去占据羽化岛了,这个叫田粟的家伙,当初在云签找到他的时候,竟然说要与她结为道侣,都不用分家了,夫妻一起壮大雨龙宗。如果她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传出去不好听,双方云雨一番,共度春宵几晚。也就是性格软弱又身处困境的云签,好说话,不然换成任何一位玉 璞境的宗字头一把手,遇到个敢这么不知死活的元婴境,不说当场打杀,也该将其驱逐出境了。 所以纳兰彩焕后来说她是典型的纸面修为,竹篾境界。 云签也不恼,纳兰宗主说的是事实。修道当真就只是修道,与人切磋或是搏命的斗法一途,云签确实一塌糊涂。而且纳兰彩焕当时还说了句怪话,让云签其实完全不必妄自菲薄,与人厮杀一事,她没有想象中那么羸弱不堪,只需一而再再而三,次数多了,经验丰富了,你 云签绝对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此道高手,屈指可数的大宗师,玉璞境可敌仙人而不落下风。 云签听了,也没上心,不敢当真,只当是纳兰宗主的几句宽慰之语。 纳兰彩焕坐在居中的宗主位置上,打着哈欠,听着下边的议事,她实在是提不起精神。 都是掌律云签和泉府的头把交椅,在那边谈事情。 田粟这拨“功勋”,一个个的,不是新纳了如夫人、办了喜酒的,就是最近身边多出几位貌美侍女的。 都是某些想要投靠雨龙宗门派的孝敬。不是送钱便是送女人,或者都送。 纳兰彩焕看了眼那个雨龙宗的四把手,首席供奉田粟,后者正襟危坐,如临大敌,而且目不斜视。 如今这个老色胚算是彻底老实了。 只因为作为新任宗主的纳兰彩焕,前不久大驾光临,主动做客羽仙岛,一照面,她都没寒暄半句,那位作为东道主、着急忙慌赶来迎接的老元婴,就挨了一剑。 纳兰彩焕问了一句,懂了吗? 老元婴稳住身形,思量片刻,默然点头。 纳兰彩焕再问一句,给你个机会,要不要退出雨龙宗谱牒? 老元婴问是活着离开,全身而退,还是死了退出,谱牒勾销名字。 纳兰彩焕没说话。 老元婴便说自己愿意留在雨龙宗一百年,不收俸禄。没跟新宗主表忠心,也没说什么豪言壮语。骗不了纳兰彩焕的。 纳兰彩焕的生意头脑,不是一般的好。只要是个能够一直赚大钱的,就一定笨不到哪里去。 最后纳兰彩焕笑眯眯提醒对方,以后再敢在祖师堂议事期间,朝着咱们云签掌律流哈喇子,眼神使劲朝她的领口里边钻,就把你的三条腿都剁掉。 老元婴只说一句绝对不敢了。 纳兰彩焕大笑不已,说你不用与我保证什么,反正就是随手一剑的小事。不如跟你裤裆里的老弟发个誓,不会害它被剁掉喂鱼。 当时身为旧碧玉岛的掌律祖师,也是跟着田粟一起跑路避劫的得意弟子,此人就只能是旁观。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他一个小小金丹,哪敢为师尊仗义执言半句,半句害死自己,没说出口的半句,害了师尊。 等到纳兰彩焕御剑离去,足足过了一刻钟,金丹修士依旧不见师尊挪步,便以心声小心翼翼问道:“师尊?” 田粟没说什么。 师尊的心态好啊,始终神色自若,临危不乱,不愧是元婴境瓶颈的一方霸主。 金丹便问道:“那边的剑修,都这样吗?” 田粟轻轻咳嗽几声,笑道:“也不全是。” “论奸猾和胆识,跨洲渡船的话事人,哪个不是聪明绝顶,见过大风大浪的,他们尚且油不过那个他,更狠不过他。” 据说当年在春幡斋,第一个死的,不是那拨闹事的船主、管事,差点就是属于剑气长城自己人的某位女子剑仙。 而这位女子剑仙,就是纳兰彩焕,差点一剑砍死老元婴的新宗主。 见那徒弟一直傻愣着,田粟叹了口气,“赵存,别愣着了,为师受伤不轻,扶一把。” 金丹赶忙低头弯腰,伸手搀扶师尊一起走回府邸。 离开渡口,走近府邸,田粟突然满脸愤恨,忍不住轻声骂了一句,“纳兰贱婢,坏我好事!” 金丹吓了一跳,赶忙提醒道:“师尊小心些。”老元婴喟叹一声,满脸失落神色,喃喃道:“赵存,为师修行水火双法,你是知道的,你却不清楚,云签那娘们,极有可能学会了一门雨龙宗的不传之秘,若是与她双修,为师就有可能打破停滞百多年、却始终雷打不动一般的元婴瓶颈。否则为师跑来这边做什么,碧玉岛都没了,去桐叶洲,别说当个憋屈的首席供奉,直 接开山立派,给某个王朝当个国师,不是更逍遥?” 先前那道剑光看似直奔雨龙宗,毫不拖泥带水,不管是与纳兰彩焕这个名字,还是今天的递剑,人与事,是很契合风格的。 实则真身隐匿在一小片云霞中的纳兰彩焕眯起眼,思量片刻,点点头,大致可以确实田粟也就是个色胆包天的货色。 几句嘴花花的调戏言语,就把云签这个傻娘们给吓到了,一点都没有较真的想法。 纳兰彩焕可信不过这个去而复还的老元婴。 不是说他贪生怕死,怕死的练气士,浩然天下茫茫多,不差他一个。 起早贪黑。奔波劳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但是绝对不能暗中勾结蛮荒畜生,这是纳兰彩焕的底线。 祖师堂议事结束,反正都是内定的结论,谁敢有什么异议。 纳兰彩焕踢掉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只留下了掌律云签。 云签见宗主不说话,就陪着发呆。 怔怔出神,沉默许久,纳兰彩焕想起一事,“听没听说过洗冤人和西山剑隐一脉?” 云签摇摇头,闻所未闻。 纳兰彩焕皱眉道:“当年在金甲洲,有个剑修找到过我,想拉我入伙。” 她与云签大致介绍了洗冤人和西山剑隐是做什么的。不管怎么说,云签这婆娘,总有一种傻人有傻福的鸿运当头。 云签听过之后,疑惑道:“听上去很不错啊,一本万利的买卖,交换消息,互通有无,宗主当时为何不答应他们?” 她再不懂生意门道,也还是知道一个粗浅的山上道理,一条新开辟出来的财源,往往最早来自某个消息。纳兰彩焕讥笑道:“我是个满身铜臭的生意人,不管跟谁做买卖,只认得一个宗旨,任何好处,都是要付出同等价格的。不在钱上计较,就要在人情上结账了。今 天从谁身上占着的便宜,很容易就是明儿还回去的亏。他们越是不谈钱,我就越心慌。” “所以我就问他们怎么不去找齐廷济和陆芝。” “对方说是没意义。我嘴上当然表示理解啊,心中开始骂娘,好嘛,觉得我境界低,好骗是吧?还是以后赖账,觉得我没辙?” “我再问他们找没找米裕。那人也算实诚,说暂时没找,将来有可能会直接找到那位年轻隐官。” 说到这里,纳兰彩焕笑嘻嘻望向脸皮最薄的自家掌律祖师,不曾想发现对方也在用一种玩味眼神打量自己。 纳兰彩焕气不打一处来,好嘛,云签掌律都晓得在男女一事上挑衅自己了。 云签微笑道:“纳兰宗主,还喜欢他吗?” 纳兰彩焕咬牙切齿道:“喜欢这种床上床外都是绣花枕头的银样?枪头做什么。” 云签愣了愣。 纳兰彩焕摆摆手,“老娘可没跟他滚过被单,听来的小道消息。” 纳兰彩焕跟米裕是一个辈分、差不多年龄的剑修。这就很麻烦了。 若是比米裕年纪小个大几十年、百来年的,可能还好些,那会儿米绣花的绰号,已经烂大街了。 对米裕动心,至多就是垂涎米裕那张脸,馋他的身子。 纳兰彩焕却是不同,她当年永远要比米裕低一到两个境界,追赶不及。 直到米裕乌龟爬爬跻身了玉璞境,纳兰彩焕离开倒悬山之前,也才是元婴境。 等都到了浩然天下这边,纳兰彩焕终于跻身了玉璞境,不料很快就得到消息,那家伙也破境了,竟然是一位剑仙了。当年在春幡斋,在门口摆了张做做样子的账房桌子,其实每天无所事事当门神的米裕,对当时还是个小金丹的韦文龙,都没什么架子,在那避暑行宫,对上那些损人很有一套的年轻剑修,更是摆出谁说他十句、他回一句就算输的架势。唯独在纳兰彩焕这边,米剑仙都是从来不假颜色的,板着脸摆大谱,朝夕相处,看都 不看她一眼。要说谈正经事,查账对账,米裕还臭着脸,故意不理她,纳兰彩焕心里边反而好受些,问题在于他在这些事上,很认真,甚至还会主动跟她请教学问……纳兰彩 焕怎能不咬牙切齿,狼心狗肺的东西,是真不把老娘当回事啊。 当年在剑气长城,骂米裕最多最凶最没有忌讳的,男子肯定比不上女子。纳兰彩焕,在战场上出剑狠辣,骂米裕更是不遗余力。 据说米绣花的绰号,最早就是纳兰彩焕给取的。不是喜欢醉卧云霞吗?你就是绣花枕头一个。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求之不得,既然爱而不得,由爱生恨与憎。 纳兰彩焕再心高气傲,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年出剑学米裕。 又何止是她一人模仿,那一代的年轻剑修们,不管男女,几乎都喜欢学米裕的那种出剑方式。 “地仙两境的米拦腰,别有一种剑仙风采。” 这句话,是老剑仙陈熙亲口说的。 当时的听众当中,就有纳兰烧苇。 纳兰烧苇当然听进去了,况且米裕的出剑杀妖,积攒下来的战功,有目共睹,而且米裕还有个哥哥,米祜当时就已经是剑仙。 这门亲事,怎么看都是门当户对的。郎才女貌?米裕与纳兰彩焕,男女双方皆有才貌。 纳兰彩焕晃了晃脑袋,不想这些糟心事了。 云签起身告辞。 纳兰彩焕笑嘻嘻道:“云签啊,你想要跻身仙人,我倒是有个建议。” 云签已经掠出祖师堂,身姿曼妙,衣带当风,行云流水。 雨龙宗所在,属于南海水域。 与那南海水君府,也没什么主从关系,神号皎月的水君李邺侯,虽然没有亲临雨龙宗,但是派遣了礼制司主官神女来过这边。 东海水君府里边,纳兰彩焕倒是有点门路,当年她自称是倒悬山水精宫的谱牒修士,跟一个昵称阿妩的扶摇洲本土女修,名叫宫艳,合伙做过生意。 如今宫艳摇身一变,发迹显贵了,当上了东海水府君校书司的一把手,这在浩然山水官场,算是一个头等美官,清贵得很。 关键是同时宫艳还兼着巡检司的差事,卸任让贤之前,宫艳可谓是虚、实权柄都在手的大人物了。 云签愈发确定自己让纳兰彩焕当宗主,是一个最明智的选择。 纳兰彩焕只看商家典籍和账本,杂书读得不多,对那位扶摇洲山上公认“尤物”,只觉得一个词汇,正好拿来形容宫艳,饱满。 如今再看眼前这位自家掌律,让女子见了都要我见犹怜的清瘦佳人,便觉得云签与宫艳,嘿嘿嘿。 邵云岩和酡颜夫人,是雨龙宗的记名客卿,必须是不收薪俸的那种。 做买卖,打算盘,纳兰彩焕自认剑气长城第三,都没人敢跟自己争第二。 谁是第一?当年春幡斋和梅花园子是怎么没的?一张凉席都给你卷跑喽。 拜剑台的小账房纳兰玉牒,按辈分,小姑娘得喊纳兰彩焕一声祖师奶奶。 小小年纪,都已经学会跟隐官大人做买卖了。落魄山几条主要财路的某些分支,小姑娘都是有参股分红的。 虽说数额不大,但是能够跟那个家伙 纳兰彩焕佩服不已,家族未来的顶梁柱啊。 当年纳兰彩焕得了年轻隐官的授意,约等于“领了一道避暑行宫颁布的法旨”吧。 纳兰彩焕离开倒悬山,大摇大摆去往扶摇洲,临时接管了一座群龙无首的山水窟,期间认识了个不错的生意伙伴,女修叫宫艳,玉璞境。 她掏空了山水窟的家底,别说是财库与秘境这类必须刨地三尺的存在了,就连祖师堂的二十多把椅子,都没能逃过一劫。 甚至是那些个山上秘制的痰盂,女修们专用的马桶,都给纳兰彩焕转手卖了,全部换成真金白银神仙钱! 赚钱嘛,不磕碜。 纳兰彩焕还认识了一个当时负责对接山水窟财务的文庙君子。正是如今涞源书院副山长的高玄度。 也不是卖多少挣多少,就全部归纳兰彩焕的,她只收取两成利润。即便如此,那也不老少了。 所以她还是很有干劲的。 之后纳兰彩焕去了金甲洲和流霞洲,在哪里不能做买卖,如今不谈私房钱,只说她手头便有六件方寸物,两件咫尺物! 云签离开祖师堂,暂时也没有修行炼气的心思,她就开始在祖山散步起来。 作为雨龙宗的祖山,说是两座对峙的岛屿,其实单独摘出一座,都要比许多小国京城还要占地规模更大。 先前纳兰彩焕自作主张,替她收了个亲传弟子。 是个手持玉牌的少年。纳兰彩焕代为转交的拜师礼,就是一块无事牌样式的玉牌。》) 一面篆体刻四字“剑气长城”,一面楷书“浩然天下”。 而剑气长城这面,还有小篆铭刻“隐官”二字,再加上一个蝇头小楷的数字。 既然是拜师礼,如今这块“无事牌”便是云签的物件了。 云签喜欢下意识微微皱眉,总是这般多愁善感。 当年偶然从水精宫来此参加议事,一路上岂会如此冷冷清清,以前是躲着人,如今是遇见个人都不容易。 她的师姐,也就是当初将她赶去倒悬山掌管水精宫的宗主。只在一件事上,输给了百般看不起的师妹云签。除了开山祖师,和一位与蛟龙沟签订盟约的中兴之祖,在她们之后,时隔千年之久,只有云签学成了雨龙宗的“芙蓉暖帐,云雨境地”。确是不传之秘,每一代, 只会精心拣选二三人,口传秘授。一年之内学不成,就会被消除记忆。 其实雨龙宗的那位开山祖师,曾经订立下一条规矩,将来不管谁当上宗主,若是此人无法修成此法,那么只要谁修成了,就可以立即担任宗主。 但云签是难以启齿。而那位师姐,则是不愿让位。 师姐妹两个,就心照不宣,一个假装没学会,一个当你没学会。 云签幽幽叹息一声,海风拂面,吹乱鬓角,她身上法袍被吹向一侧,本就姿容倾城的女子,愈发曲线毕露。虽说宗门暂时人少,可因为宗主是纳兰彩焕的缘故,如今那些年纪都不大的谱牒修士,多数都是云签当年从水精宫带走的嫡传一脉,因为他们是在倒悬山修行,反而要比雨龙宗祖山修士见多识广,闲暇时聊起剑气长城的掌故轶事,津津乐道,是家常便饭。一些个无据可查的小道消息,也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很喜欢替剑 气长城剑仙们排座次,往往谁都不服谁,争得面红耳赤。 也有些聊那位年轻隐官的,资质好调侃资质一般的同门,喜欢说一句,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你是学年轻隐官,压了十境啊? 资质不好的,真心觉得修道不易,功课辛苦。坚持不下来的时候,就想一想换上女装、走出避暑行宫去战场杀妖的隐官大人。 云签神色恍惚间,伸手捋了捋鬓角青丝。 她回过神,赶紧一挥袖子,驱散那份云雨迹象。 新宗主新掌律新供奉新谱牒,什么都是新气象的雨龙宗。 还是有几个老人的,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这拨旧雨龙宗元老,连同田粟、赵存师徒两位地仙在内,其实都坐了冷板凳。雨龙宗东北方海域,约莫千余里水路,有一座最大的藩属岛屿,名为羽仙岛。有此名字,好像是因为历史上有得道之士这里羽化升仙,羽化岛修士在几百年来,都是这么认定的,师门长辈是这么说的,师门长辈的长辈们也是这么说的,其实年轻一辈的谱牒修士,谁都不信这套说辞,说的人都不信,就更别提听的外人了 。羽化岛运气不错,那位白玉京余掌教撤走了一座倒悬山,蛮荒妖族攻破剑气长城入侵浩然之后,也许真是得了那位羽化飞升仙人的荫庇,只是被一头大妖占据为私人府邸,等到蛮荒妖族如潮水般涌来再退回去,藏好神主离岛避难的修士们,返回羽化岛,收拾收拾,发现竟然还能凑合着用,与那座毁于一旦、最终沦为遗 址的碧玉岛离得近,形成了鲜明对比。至于岛主换成了田粟,其实相较而言,都是小事了。在那种飞升境都要纷纷陨落的大乱之世,他们这些一辈子都够不着上五境门槛的,能够活下来,可以避劫而 走,再返回旧山门,实属不幸中的万幸。遥想当年,宗门鼎盛时,雨龙宗在祖山之外,拥有二十七个藩属岛屿,每一座需要与雨龙宗纳贡的附庸仙府、门派,都建造有一座渡口,只是每座渡口的面积大小,按照能够同时容纳多少艘符舟来计算,雨龙宗那边都有个“定额”,只是每十年可增可减,据说每位祖师堂座位相对靠前的供奉,都掌控着一两座仙岛渡口的 “生杀大权”,不算在薪俸之内,美其名曰“冰敬”。 所以雨龙宗根本不需要跨洲渡船,只需要跟那些跨洲渡船做买卖,靠收租一事,就能挣大钱。一座宗门,跟官场似的,连同祖山、藩属谱牒修士们在内,再加上那些仙裔亲眷,婢女杂役,加在一起,总数有三万多人。都雨龙宗被分出了三六九等,总计有 二十二个台阶,倒也算仙与俗,人人有盼头。羽化岛附近,就是那座质若碧玉的岛屿,盛产一种仙家碧玺,只要买到,就能赚到。如果不是当地门派严格控制产量,打定主意,作长远计,早就赚得盆满钵盈了。这座碧玉岛曾是雨龙宗藩属门派中,首屈一指的大仙府。结果等到蛮荒妖族如潮水涌入浩然,如蝗虫过境,将碧玉岛吃得一点不剩,光秃秃的,等到老元婴 田粟带着一帮徒子徒孙返回,就只好搬去隔壁的羽化岛了,对方门派,倒也识趣,乐得当个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副掌门。 作为师尊的爱徒,昔年碧玉岛掌律祖师的金丹赵存,瞧见了遗址,最是悔恨异常。早知如此,还不如放开手脚凿山开采了。 闭关养伤的田粟走出道场,不知为何,老元婴有些心情烦躁,便出来散散心。 察觉到师尊的那股气息,刚刚升任掌门的赵存赶忙凑近过来,不敢怠慢了师尊他老人家。 师徒双方,一起登上山巅那座羽化台,登高远眺,田粟望向蛟龙沟那边。 雨龙宗与蛟龙沟,自古就是属于在那种不远不近、距离刚好的山上邻居。 太近了,容易抢地盘,争夺天地灵气。太远了,也就没所谓邻居不邻居了。 远亲不如近邻。再加上双方大道相契的缘故,关系一直很好。去南婆娑洲行云布雨的蛟龙,经常在归途力竭而歇,也就是海上船户所谓的疲龙坠海,雨龙宗练气士,都会搭把手,帮忙运转水脉,推波助澜,漂回蛟龙沟。与 此同时,作为报酬,雨龙宗每年都有定额的祖师堂嫡传弟子,手持通关文牒,有资格去往蛟龙沟深处,在那边修炼水法。 赵存小声问道:“师尊,有心事?” 只是一开口,赵存就觉得说了句废话。 师尊差点被那婆娘一剑剁了,前不久又心灰意冷卸任了掌门,师尊若还没有心事的话,就不是养气功夫如何好,而是缺心眼了。 看来自己还是修心不够,面对那个气势凌人的纳兰彩焕,已经慌了阵脚。 田粟以心声言语的:“没什么心事,为师只是想起了一个好像运气极好、就只是差一点运气的年轻人,那是一个心比天高、曾经觉得自己是天命所归的可怜虫。” 赵存犹豫了一下,“师尊是说那雨龙宗嫡传傅恪?” 傅恪,曾是雨龙宗历史上公认资质、运势最好、最年轻的金丹地仙。当然了,这小子的艳福,更是不浅。 毕竟是有希望成为雨龙宗第一位男子宗主的修道天才。 偎红倚翠,大享齐人之福。任何一位雨龙宗的嫡传女修,嘿。何况是两位!田粟笑道:“他当年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准确说来是野心。瞧不起正阳山的仙子苏稼,觉得她是一只走地鸡了。觉得有机会将那剑气长城的罗真意,司徒 蔚然,一并拥入怀中。” 赵存错愕不已,“这小子疯了吧?” 在雨龙宗,你傅恪可以乱来,到了剑气长城,你小子算个卵啊。 至于师尊为何会知晓这种密事。是傅恪亲口说给师尊听的,还是如何,赵存并不好奇,也绝不探究。 田粟竭力压下一阵阵心湖涟漪,老元婴缩手在袖,手指搓动。指尖簌簌而落的,皆是劫灰。如年年野草,祛除不尽。 傅恪那小子,当年有句心声,说对了一半。“可惜蛮荒天下的畜生太废物啊。” 紧接着师尊说了一句话,让赵存瞬间背脊生凉,四处张望起来。 田粟双手插袖,神色淡然道:“既然是造访羽化岛,那么来者是客,道友就不必藏掖了。” 天地寂静,赵存胆战心惊,片刻之后,赵存更是悚然,原来师尊田粟竟如“羽化飞升”一般,身形化作白虹,转瞬即逝。然后便有一位头别玉簪的青衫男子,从一轮宝光流转的月相中抬脚跨出,径直来到羽化台,自顾自说道:“看来不是那个全椒山道士,不过多半是二十人之一了。 难怪不敢见我。‘田粟’,难道是雨龙宗的开山祖师不成?你觉得呢,赵掌门?” 赵存一脸茫然,心中惊骇万分。这位神通广大的不知名仙长,实不相瞒,我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 中土神洲,山海宗。 古话都说是那犬守夜,鸡司晨。 鸡鸣外天光欲曙,催促人间新妇起严妆。 大清早。 一个小姑娘,捧着那把一年到头都会携带在身的心爱油纸伞。 走到海边,碧空万里时分,找到老位置停步后,小姑娘依旧打开伞,蜷缩起来,好像躲在雨伞中。 一路看过去,可以看到宝瓶洲。哪怕看不见,但是家乡就在那边。 小姑娘念念有词。 她的名字叫撑花,说是自己取的。 先是腰别一根旱烟杆的宗主纳兰先秀,来这边坐下,开始吞云吐雾。 关于这位山海宗宗主的姿容,不知是谁给出的形容,“妇人之美,万千言语,尽在此身。” 所以纳兰先秀自然是一位极好看的女子。 之后是少女模样的女鬼飞翠,当年强行闭关,想要跻身仙人,结果渡劫失败,只得尸解为鬼物。 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她之前的容貌,不算好看。如今便年轻漂亮多了。 撑花来自宝瓶洲大骊王朝的旧北岳地界,是一只自认勤勤恳恳、最务正业的小精怪出身。 有一天清晨时分,她在山路上闲逛,然后就被一个扎着长辫子的青衣女子撞见了。 之后小精怪就跟着那个特别喜欢吃糕点、好像每天总是提不起精神的青衣姐姐混了。 小姑娘收起那把油纸伞,当成一柄铁锤,使劲挥动,独自在那边念念有词。 “轰隆隆,老君抡锤儿,荧惑添炭屑,嘿呦嘿呦,雨师风伯在助阵唉,雷公电母来搭把手唉,噼里啪啦轰轰轰……” 撑花经常念叨这个,一旁两位听众,早就见怪不怪了。 如果去掉那些小姑娘自己乱加的象声词,几百字的内容,其实是一篇铸剑口诀。 “山君老爷放个屁,动静就会大如雷,炸死小精怪一大串,摆个烧烤摊儿卖点钱,换了钱来买糕点……” 飞翠听着觉得有趣,笑问道:“撑花,今儿才思如泉涌啊,是你新编的歌谣?” 小姑娘停下动作,气呼呼道:“是别人教我的。背了好久,她说我如果背不下来,就把我吃了,不顶饿,但是塞牙缝。” 飞翠笑问道:“撑花,今儿怎么不扎草人了?” 小姑娘没好气道:“忘带了。” 纳兰先秀微笑道:“当局者尚且无所谓,你一个被她捡来的小姑娘,替她打抱不平作甚。” 小姑娘双手叉腰,腮帮气鼓鼓,“等着吧,与那坏蛋见了面,本姑娘非要赏他一记老拳。” 飞翠忍住笑。 纳兰先秀咦了一声,“先前见了面,怎么没见你出拳?” 小姑娘疑惑道:“啥?” 纳兰先秀笑了笑,“没啥。” 北俱芦洲,清凉宗,屋檐下,贺小凉在此闲坐。 算计闭关破境的白裳不成,一场精心设伏的问剑,如果不是那个纯阳道士出手,面对飞升境白裳,贺小凉很难全身而退。 在这种事上,确实是贺小凉主动招惹的白裳,这种动辄断人大道前路的山上厮杀,师尊陆沉、白玉京掌教的名号,吓不住人的。 白裳就算当场宰了贺小凉,那也是贺小凉自找的,可算是她命中注定的一场刀兵劫。 一向懒散的陆掌教再愿意为弟子破例一回,其实都不好说什么、做什么。 前不久一道剑光直落,当场斩落了贺小凉的一截手腕。 接续断腕一事,贺小凉耗时颇多,废去的天材地宝,不在少数。 毕竟是一位十四境剑修的剑光。 接连两事,都不顺遂。 贺小凉却并无半点颓丧神色,而且绝无作伪。 檐下悬有一串铃铛,走马清风中,好似叮叮咚咚说般若。 有三个女弟子,她们的道号分别是青崖,打醮,甘吉。 她们聚在一起,陪着师父一起悠哉悠哉打发光阴。 道号甘吉的年轻女冠,一直觉得师父偏心,道号取得不好听就算了,当年连拜师的回礼都那么潦草马虎。 给两位师姐的,不是那头七彩麋鹿,就是一件咫尺物。结果就送了她几个市井坊间都不值几文钱的橘子! 青崖初见,打醮山渡船又见,北俱芦洲海滨再见。 一艘崭新跨洲渡船之上,作为新任大管事的贾晟,捎带上了身为下宗首席供奉的米大剑仙。 一般来说,得有个元婴境坐镇渡船,当然,若有玉璞境,那是最好。 贾老神仙是目盲心明,极有眼力劲的。按照老厨子的说法,贾道长真去了公门修行,容易当上那种每天点卯、批条子的。 当然以贾晟如今的境界,早就修成了心目通。 于是贾老神仙摆下一桌佳肴,趁着酒劲,便问米首席,以后有无为渡船保驾护航的兴趣。 米裕一听就来劲了,说怎么没有兴趣,必须有啊。在船上,不也能开启镜花水月。 贾晟说这艘渡船,却不是去北俱芦洲,是要走南婆娑洲、雨龙宗蛟龙沟和扶摇洲这条航线。 米裕愣了愣,再一思量,觉得还是挺不错的。 就像天师赵回到了一趟龙虎山。 火龙真人也从蛮荒返回北俱芦洲,破天荒封山一场,让那些道士、道童们都先搬往别处山头。 为了表示此次闭关的郑重其事,从弟子张山峰屋内拿来一张蒲团,老真人坐在上边,刚坐下,就又去别处屋内找了壶酒过来。 有些自家修行事,很难与晚辈言。 通衢闹市中觉死寂,山谷幽静反成喧闹。 既然道号火龙真人,又是龙虎山上一代外姓大天师,精通火法与雷法,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 事实上,老真人是火法,雷法,水法。三绝顶。 大日悬空,阳光洒落人间,但是在老真人眼中,却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滂沱“火雨”。 上道下矣。 吾道成矣。 皑皑洲不过是新近多出两位十四境,就敢跟贫道抢个“北”字?! 有本事单挑啊。 寄来一封下山寄给上宗的家书,署名卢白象。 老厨子捏着鼻子打开书信。 中岳掣紫山的神君晋青,他虽然跟魏夜游、还有陈山主,关系都很一般,但是与谱牒在落魄山的卢白象,却是关系极好。 卢白象的两位亲传弟子,姐弟俩元宝元来,他们在那边早就有了自己的门派。 但是朱敛没想到卢白象脸皮这么厚,说是他新收了一拨弟子,邀请山主去那边坐坐,随便教几手好拳。 朱敛便直接回信一封,你先与晋神君问清楚,咱们山主到了掣紫山地界,需不需要准备礼物,会不会参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中岳夜游宴。 落魄山中,集灵峰路上。 那条取名为韩卢的骑龙巷左护法,始终没有炼形,每天就是在小镇街巷和漫山遍野闲逛。 今天它陪着右护法一起巡山。斜挎棉包的黑衣小姑娘,耍了一手酣畅淋漓的疯魔剑法。 听裴钱说过,江湖上有个帮派,很无敌,名字就叫天桥派。 最厉害的地方,是只要一出拳,再摆上一只空碗,就能挣着哗啦啦下雨似的铜钱。 新任掌门人。就是本护法了。 疯魔剑法,绝世拳法,裴钱都教给小米粒了。夸她是奇才,拳法与剑术,小有造诣。 蹦蹦跳跳,快步走,高抬腿,以拳击靴,身形回旋如陀螺,气沉丹田,哼哼哈哈。 大声朗诵秘笈上边的口诀,指撮一根针,拳扫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若飞剑……铜钱都到我的碗里来! 左护法默默离开。 霁色峰山路间。一个黑衣小姑娘,一个白发童子,身高相当。 白发童子扯开嗓子,满脸涨红,振臂高呼,“隐官老祖,抽口旱烟,法力无边!隐官老祖,喝点小酒,剑术通天!” 小米粒竖起大拇指。 哦豁哦豁,还挺押韵。 趁着隐官大人不在,编谱官赶紧表一表忠心。 什么?隐官大人在场的时候为何不表?好问!那算啥表忠心,那叫溜须拍马!非我辈铁骨铮铮豪杰作为。 对吧,右护法大人?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山花烂漫。她们来到一处幽静地方,道路两边都是桂树,蹲在树荫里,交头接耳,嗑着瓜子,闲聊起来。 等到春风喊来夏季,夏天再喊来邻居,等到此地丛桂秋时着花,芬芳扑面,香闻数里,悠然步行其中,恍入金粟世界。 扶摇麓道场中,陈山主正在伏案默默刻字。老观主站在旁边,一手负后,一手拿着块青砖,点头赞赏道:“陈道友凭这一手纯熟馆阁体,若是参加科举,可以金榜题名。”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上) (抱歉抱歉,更新晚了。) 陈平安还是选择篆刻那底款“精神一到何事不成”、边款三千言,我就喜欢刻字数多的,更有挑战性的。 老观主好像早就知道是这么个选择,随口问道:“闭关是真闭关,分出三粒心神,分别去了哪里闲逛?” 陈平安答道:“借助于老真人的六张符箓,分别去了雨龙宗,北俱芦洲琼林宗,桐叶洲中部大渎,各有所求。” 老观主笑道:“境界高了,终于开始翻旧账,跟人算总账了?还是说如今道侣成了十四境,陈道友便底气十 《剑来》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中) 日沉大江黑,月起万山白。 万籁寂静,大殿内篝火堆里,偶尔劈啪作响。 一起望向殿外那位风尘仆仆的男人,三十多岁的容貌,约莫是读过几本书的缘故,很有几分气定神闲的意态。 青壤没有说话,仙藻噤若寒蝉。看到仙藻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本来还有几分不确定的青壤,立即心中有数。 此时此景,就像一尊庙里吃香火的“泥塑偶像”,来到了他们眼前。 说来奇怪,蛮荒那边仰慕年轻隐官的妖族修士,不计其数,肯定要多过浩然天下,而且特别心诚。 日升月落千回数,陈君大名万遍呼。 半点不夸张。 毕竟浩然修士多是听个热闹,而参加过大战的蛮荒妖族几乎谁都是亲眼看过热闹的。 要去浩然天下,就得先过那道被凿出的“大门”,妖族只需一抬头,就都会看见那件扎眼的鲜红法袍。 何况这个姓陈的,当年还宰掉了一位御风过他那边城头上空的玉璞境妖族,准确说来,是……手撕。 再随手将那尸体丢下城头。 要说这等行径,蛮荒妖族自身来做,半点不稀奇,斗法赢了,将落败妖族当场大口嚼了,生吞了用来果腹都是常有的事。 可是一个据说是来自浩然天下的圣人弟子,如此作为,便很新鲜。 所以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大概永远无法理解金翠城女仙清嘉,到了落魄山,她过牌坊时的复杂心情。 外乡身份的年轻隐官,宁姚的道侣,手刃离真者,单挑一座甲申帐,陈清都愿意托付重任之人。剑气长城最后一位刻字者。 殿内无言语,殿外书生也不着急跨过门槛。 佩刀女子身体紧绷,她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大殿门外那个好似负笈游学的“文弱书生”,开门见山问道:“隐官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她昵称豆蔻,跻身托月山百剑仙之列,约莫是在异乡待久了,是用的桐叶洲雅言。 仙藻霎时间脸色惨白,被天打五雷轰似的。青壤却是整个人依旧松弛,没有半点如临大敌的意味。 至于那两位依旧被蒙在鼓里的桐叶洲本土人氏,愈发摸不着头脑,眼前这书生装束的后来者,莫非在这边的江湖上恶名昭彰? 是那杀人如麻的一方强梁,还是有个好家世好师门的货色?陈平安却是用最醇正地道的蛮荒雅言,笑着回复道:“书上不都写一位寒酸书生进京赶考,露宿荒庙,得遇美人,这般姻缘,哪有什么刻意为之,都是无巧不成书 。” 那尤物妇人吃吃而笑,大概是觉得此人言语风趣。瞧他三十岁出头的模样,双手拄着一根青竹行山杖,就那么站在皎皎月色中。 陈平安望向那个化名豆蔻的女子,“既然是托月山百剑仙之一的年轻俊彦,名次还不低,为何在城头那边,我好像就从没见过豆蔻姑娘?” 这拨被蛮荒寄予厚望的年轻剑修,都曾在城头练剑,时日长短不定,在那期间,时常有剑修在闲暇时过去“瞻仰”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美其名曰“看大门的”。 帮咱们看家,陈隐官是个大好人啊。 佩刀女子沉声道:“与隐官离得很远,我性格孤僻,不喜欢凑热闹,剑术高不成低不就,排名不高不低,即便见了面,估计未必能够跟隐官说上话。” 这是实话。他们炼剑处的半座城头,也有帮忙“挡驾”的,周密的亲传弟子,流白还好,她不太喜欢说话。但是作为托月山大祖关门弟子的离真,却是个满嘴喷粪的,骂人的功夫一天比一天高,都不知道跟谁学的。对待那些想要凑个热闹的剑修,离真总喜欢讥讽几句类似“你也配跟隐官聊天”的言语。此外那件灰色长袍,是旧王座大 妖之一的龙君,一般剑修,没点靠山,确实不敢造次。 青壤大口嚼着麂子肉,神色无奈,含糊不清道:“以隐官如今的运势,肯定找不到我才对,是我被她们中的谁连累了?” 陈平安答非所问,微笑道:“道友还是一位相士,能看人运势?若是萍水相逢,隔壁摆摊,说不定咱俩还能切磋切磋,抢一抢生意。”就是眼前这厮,单凭一己之力,就差点把桐叶洲大渎开凿一事给搅黄了,而落魄山与青萍剑宗在内的几方势力,为此投入的神仙钱,数以万计,而且全是谷雨钱。韦文龙和种夫子做过一番粗略计算,因为这厮在大渎沿途的几次乱砸符?,拖延大渎开凿进度不说,带来山上势力和山下诸国和各种反复,因此带来的种种折 损,导致为此损耗的谷雨钱数额,在三千到四千颗之间。 只说寻觅这厮踪迹的上五境修士,连同米裕和黄庭在内,还有铁树山那位龙门仙君,几乎到了双手之数,依旧未能将其揪出来。 要知道这厮如今才是个金丹境。 先前于玄都未能凭借崔东山带回落魄山的残余符?,将其顺藤摸瓜找寻出来。 只有刘羡阳才能在寤寐中遥遥砍上一剑,依旧不曾重伤这厮。 一个蛮荒金丹境的符?修士,牵扯出了多大的阵仗? 至今陈平安才知道一个“青壤”,甚至都不知道是化名,还是道号。 方才仔细翻检自家心湖的书城一番,陈平安发现不管是避暑行宫的秘密档案,还是中土文庙和大骊王朝的文书,好像都无任何与“青壤”的相关记录。 那就是一个对蛮荒各大军帐而言、属于“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后起之秀了? 大战落幕这么些年了,各洲修士在桐叶洲搜山不断,不曾想这厮既造孽,又作死,还能活蹦乱跳到今天。 陈平安好奇问道:“青壤,有无显赫师承?还是故意留在这边的大妖化身?当然,你可以不必回答。” “回答,为何不回答,乐意至极,能够跟隐官多聊一句都是赚的。” 那男子擦了擦满是油腻的双手,“赶巧,跟隐官一样,都是蝼蚁一样的出身,当年谁踩死了我,可能都会嫌脏了鞋子。”没有站起身,就那么蹲着,伸出双手烤火,一张棱角分明的木讷脸庞被火光照耀得异常明亮,“既然隐官能够在蛮荒天下做大事,那我当然也能在浩然天下做点小 事。” 这位始终根脚不明的年轻女修,神色不再木讷,神采奕奕,“这会儿终于见了面,被隐官逮了个正着,是不是想将我这种无名小卒给剥皮抽筋,喝血吃肉?” 陈平安摇摇头,微笑道:“我口味没有你说得这么重。” 道号仙藻的冷艳女修,硬着头皮问道:“斗胆请教隐官,如今什么境界?” 陈平安微笑道:“境界不高,当初在摇曳河也没能做掉绯妃,不过退一万步说,宰个金丹,绰绰有余。” 仙藻 青壤眼光更好,说道:“按照剑气长城的说法,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仙。” 仙藻哀叹一声,束手待毙。否则还能如何,就算她也学隐官,来个退一万步说,陈平安只是个地仙,自己就能逃了?这厮在战场是出了名的心脏手黑,诡计多端,同境厮杀,极有胜算。当年甲申帐精心设伏,竹箧、雨四和滩这拨天之骄子围杀一人,结果若非斐然救场,还要 被此人反杀几个。陈平安好奇问道:“仙藻姑娘,你是不是还有个同胞姐姐,主管柳条部,好像道号叫银粟?为何不跟着你姐姐一起返回家乡,躲在广寒城,继续管你的雪霜部,过 几天躺在功劳簿上享福的日子?” 广寒城是绯妃手底下的三座宗字头门派之一,诸部领袖,都是资质很好的地仙女修。 相较于蛮荒甲申帐的那拨出身、资质、背景什么都好的“贵人”,他们几个,大概都算是些籍籍无名的小人物。 道号仙藻的女修,论辈分,绯妃是她的太上祖师,但是这尊旧王座大妖,却要敬称甲申帐的“雨四”一声公子。 人比人气死人。 她与姐姐银粟,虽然都是剑修,但是托月山百剑仙的门槛多高,实在是进不去呐。 陈平安问道:“青壤道友,以你的天资,没道理这么豁出性命,富贵险中求的说法,不适合你这种人。” 见那青壤不言语,陈平安继续问道:“是有仇怨,心里憋着一口气,等不了,必须在桐叶洲这边做个了断?” 她们都看了眼青壤。确实古怪,在桐叶洲碰头之前,她们听都没听说过青壤,如今何止是对他刮目相看。相处越久,越觉得青壤深不可测,再给他一百年,几百年的修道生涯,此人 成就之高,不可限量。 没理由在桐叶洲这边搏命,而且还是专门针对陈平安和青萍剑宗。 说什么在这边攒了军功,活着回到蛮荒就能赢得一两位王座大妖的青睐,骗鬼呢。 也得活着返回家乡才行。 以青壤的天赋和心计,在有可能把性命交待在这边的前提下,他根本不需要靠这种锦上添花的“虚名”。 青壤沉默片刻,“确实有一点过节,但是真计较起来,仇怨不算大。也不怨隐官出手狠辣,各自身在不同阵营,必须各有担当作为。” 有个领他走上修行道路的忘年交,死在了陈平安手上。他是玉璞境,当年双方身份、境界悬殊,却毫无算计,肯将一身道学、能耐倾囊相授与青壤,却依旧说自己没资格当青壤的传道人,会帮他寻个好师父,一定不比那竹箧、滩差多少的,理由是青壤你资质太好,若是师父道行不高,就是暴殄天物,容易耽误前程。尤其是等你出了名,在山上引来注意,等到谁都知道了 你的未来成就高低,没有一位飞升境和大宗门的庇护,很容易一下山就暴毙。 青壤想起此事,下意识放慢速度,细细嚼着麂子肉。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菩萨圣贤畏因,我辈凡俗畏果。” 青壤点点头,“以前完全不懂这些,到了桐叶洲,看了点这边的书籍,深以为然。” 陈平安打开天窗说亮话,说道:“豆蔻姑娘,隐匿在藕花福地的萧形,她见过你,而且记忆深刻,就等于我见过你。” 接下来年轻隐官说了一句让局外人仙藻都倍感毛骨悚然的话,“所以这些时日,很是‘挂念’豆蔻姑娘。” 青壤长叹一声,果不其然,是被这个娘们连累了。只是青壤倒也不如何怨她。唯有那个仙藻,才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豆蔻心中悚然,却依然疑惑不解,见过了面,又如何?山上术法万千,有此神通?那萧形隶属于蛮荒癸酉帐,早年在剑气长城战场上被宁姚重伤,当年萧形登岸桐叶洲,她与豆蔻是好友,便一路同行游历。等到萧形落入陈平安手中,被翻检记 忆,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搜山”,萧形眼中所见画面,就有女修豆蔻。因此陈平安心相中就多出了豆蔻的一幅浓墨重彩的挂像。 当年在剑气长城重逢,刘羡阳就倾囊相授,教给了陈平安那门祖传的梦游剑术。刘羡阳一贯如此,当朋友,不小气。 只是那会儿陈平安根本没法学,这门剑术门槛太高,时至今日,即便有了境界做支撑,陈平安也只敢说自己是学了一点皮毛。 但是陈平安一直在克制,没有着急动手递剑,就是不想打草惊蛇,万一豆蔻真与那滑如泥鳅的符?修士结伴行走桐叶洲,容易因小失大。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对的。 一直在等个机会,等她打盹入梦。可是修道之人,本就梦寐极少。于是陈平安就一直耐心等着。 这一手神通,大概可以称之为梦中神游他人梦。同一种剑术,陈平安跟刘羡阳,得其法入门的道路,还是不太一样。 萧形明知不可力敌宁姚或是陈平安,她就想要在福地之内造就出一场席卷天下的瘟疫。 而这些因果,很大一部分,得算在福地的“地主”陈平安头上。 她在那边开设书铺,雇佣手民,不惜低价赔本,售卖那些动了手脚的香艳书籍,再加上她暗藏了几副瘟神干尸。 通过卖出去的十数万本书籍,再加上没有买书却过手翻阅的看客,数量已经相当可观。一旦爆发瘟疫,顷刻间就会席卷天下。 如果同境,如此精心谋划,不说青壤之于桐叶洲,就是萧形,都有可能在莲藕福地得逞。 只是谁都是靠本事攒出来的境界,总不能为了个公平起见,就跌境。 何况跌境一事,论次数,陈平安可谓是独一份的。 那对在此歇脚的露水鸳鸯,最是发蒙。 什么隐官,广寒城,浩然天下蛮荒天下的,他们只是吃山下江湖这碗饭的,听不懂,只知道聊得内容都很大。 不过再不开窍,也听出了双方是仇家。 那个背书箱的文弱书生,是堵门来了。 那白面汉子的双手早就规矩了,试探性说道:“几位仙老爷,不如放我们先行离开,就不耽误你们叙旧了?” 仙藻冷笑道:“走?能走到哪里去,如今整座山头都在阵法中,给你一百年也是在鬼打墙。” 那汉子哭丧着脸说道:“你们神仙打架你们的,何必殃及我们这些会点武把式的凡夫俗子。” 妇人悄悄扯了扯领口,露出些白腻景致。 青壤笑呵呵道:“谁让你们毛手毛脚也不挑个地方,遭报应了吧?” 仙藻神色苦涩,以心声小心翼翼问道:“他为何还不动手?” 他们在桐叶洲坏了陈平安的好事,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才对,耐着性子与他们几个聊了这么久,不像是隐官作风。 别看年轻隐官一口一个仙藻姑娘、豆蔻姑娘,什么青壤道友。也是个杀妖不眨眼的主。 “南绶臣北隐官”,这个说法怎么流传开来的,说的就是这两位剑修,行事风格最不剑修,出剑最阴险啊。 今日落在隐官手上,她是知道自己大致下场的。 陈平安一直没动手,总不可能是垂涎她的这点美色吧。豆蔻说道:“发现我们的踪迹,他肯定第一时间就着急赶来,先撒网,需要确定我们的身份,再收网,以防任何一条落网大鱼走脱。就是不知道他现身之前,这座 山头内外,布了几座大阵。” 青壤的答案可能更接近真相,“你们只是附带的彩头,陈平安的目标,还是我。为了确定可以抓着我,他就得花费很多额外的心思。” 仙藻问道:“为何对他直呼其名。” 青壤差点没忍住就要骂人。陈平安都在这里了,你喊不喊名字有什么关系。 确实如这位符?修士所说,陈平安的真正目的,还是青壤这个资质好到连于玄都称赞的大鱼,豆蔻和仙藻都是添头。 青壤又说了句大实话,“因为隐官猜出我的真身,极有可能不在这边,所以他此刻一直在别地寻觅线索。” 听闻此语,别说是仙藻,就连豆蔻都想要骂一句娘。我们俩被你带来这边,结果你真身藏在别处? 陈平安唏嘘不已,“为了找出你们几个,找得很辛苦啊。” “要知道,我如今还在极为关键的闭关期间。还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陈平安微笑道:“也想领教三位道友的高明遁法。” 练气士下山,不管是红尘历练,访仙探幽,寻宝度人。 自然不可能无敌手,总会碰到几个难缠的对手,或是被仇家拦路,那么练气士既要有杀招,也得有兜底的逃命手段。 就像郭竹酒说的,遇到强敌,不要慌,赶紧跑。 如果说袖里乾坤,是一手玉璞境必学的神通,掌观山河是元婴境必须精通的一门手段。 那么掌握一两种保命遁法,就是所有登山修道之人,都要绕不过的修行课业。万年以来,炼气士研究出千百种稀奇古怪的潜行遁法。其中五行遁法是一个大门类,比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或遁入地脉,或辟水而逃,身形短暂化虚,与大 炼本命物配合,不管是平地起浓烟滚滚,还是化作一缕青烟,身形缩入天空云霞中,都是各家手段。 还有许多匪夷所思的秘术,例如“立地尸解仙蜕”,但是此举注定折损道行极多,等于是干脆舍了皮囊不要的赔本买卖。 犹有勾连幽明,架桥阴阳。阴阳家陆氏子弟的那些土地官,按照各自的境界高低,就能够串门作客数量不等的城隍庙。 归根结底,最上乘的遁法,宗旨就只有一个,当然还是能够无视所有山水阵法、隔绝天地的重重禁制。 萧形会的手段,陈平安早就都学了。陈平安当然想豆蔻跟仙藻的秘传、傍身术法越多越好。 遁法一直是陈平安的软肋,早年的缩地符,只是被武夫陈平安反其道行之,更换用途,转守为攻。 就曾被人说过,太过追求杀力的极致,在遁法一道,太不用心了,属于瘸腿走路。所以陈平安如今才会反复演练那门剑遁之法。陈平安终于跨过门槛,言语内容也随之开始步入正题,望向那个仙藻,“听说你到了桐叶洲,喜欢东奔西跑,杀人邀功,名气不小。是想着好让雨四青眼相加?胆 子不小啊,敢跟太上祖师的绯妃抢男人?” “雨四啊,记得,手下败将之一。当年在天才扎堆的甲申帐里边,他其实不算出彩的。” 仙藻无言以对,豆蔻也觉得陈平安这番话说得牛气冲天,却当之无愧。 “我如今急需法宝,你的那把本命飞剑,不管是什么名字,有什么神通,从今天起都归我了。”陈平安也没落下那个剑修豆蔻,“人、物之正、邪,其中大有学问,关键得看什么人怎么用。我这个人有个臭毛病,就是好为人师,要好好教你。从今往后,记得 瞪大眼睛看好。” 陈平安再望向青壤,“你那符?替死之法,有没有说头?” 青壤大大方方笑道:“自创符?,暂名纸鸢。是否需要将一粒芥子心神附着在替身符?之上,可以酌情而论。” 陈平安恍然大悟,就像放飞几只纸鸢,青壤真身手里轻轻攥着那几根线,见机不妙,就只需松手? 难怪连于玄都无法顺藤摸瓜,找到此人踪迹。难度之大,恰如俗子试图捕风捉影。 先前故意与青壤提及“相士”一语,陈平安可不是从某只“篓筐”里拣选飞剑,是有的放矢。 不只看皮相,还看人骨相。除了看人运势,也要看一国、一洲运势。 这个青壤,在作为大道本行的符?之外,肯定精通堪舆术和命理学。 青壤坦诚道:“若真是相邻在市井摆个算命摊子,隐官的生意还真未必能比我好。” 陈平安笑着问道:“怎么讲?” 青壤说道:“隐官执意要补缺桐叶洲,就会与一洲残余蛮荒道意犯冲。在这期间,我是妖族出身,处境与隐官刚好相反,此消彼长,才敢出手。”“你不管是建造下宗,在桐叶洲打入一颗钉子,还是在中部开凿大渎,以点带线,再希冀着以线带面,都是需要损耗自身和宗门气数的,这是一场避无可避的气运之争,如一位剑修与人长久对峙,耗费精神,你要先以青萍剑宗缓缓消磨掉桐叶洲的蛮荒气运,但是这还不够,于是你就又想了个法子,再以一条滚滚入海的大渎带走蛮荒残留气运,如今东海水君,刚好是一条真龙,顺势接纳这份蛮荒气运,于她大道修行而言,反而是一桩实打实的好事,别人接不住,王朱却是稳当得很,你就有机会帮助这个邻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合道东海‘水运’,跻身十四境。若是在那之前,王朱就已经合道,也可以锦上添花,帮她稳固境界。这也是王 朱愿意砸钱支持桐叶洲多出一条大渎的理由之一。她不单单是求东海水运那么简单,还是觊觎这份花再多钱也买不来的蛮荒气运。” 说到这里,青壤笑道:“但是得有个前提条件,你们双方结契又解契了。否则她就受你牵连,无法得偿所愿。” 陈平安点头道:“早在剑气长城就解契了。” 青壤继续道:“如此长远谋划,以己身担大任,还不为人理解,被误会贪名又求利,确实很辛苦。”如今不少桐叶洲练气士,都说是北边隔壁洲的落魄山,陈平安野心勃勃,在剑气长城当了末代隐官,当官当上瘾了,等到返回浩然,就要代替那个家道中落的桐 叶宗,来当山上执牛耳者,通过开凿大渎一事,纵横捭阖,笼络各方势力,树立威望,赚取口碑的同时,还能大赚一笔真金白银。 一个才半百岁数的剑修,就要当那“两洲道主”。 陈平安点点头,蹲在火堆旁,道:“不曾想又遇到一位知己了。” 确实如青壤所形容的,青萍剑宗选址桐叶洲,就是一场悄无声息的……大道砥砺。 青萍剑宗,本身就是一座剑道宗门。输了,下宗就会长久沉寂。无妨,我辈剑修,当受天磨。 这也是陈平安为何一直对那位得意学生的挖墙脚,不是太当回事,由着崔东山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实在是崔东山住持下宗事务,相当不易。 既然认了我当先生。就别跟外人诉苦了嘛。先生都是理解的。 这更是陈平安为何初衷是想要让曹晴朗负责下宗,最后还是改变主意,接受了崔东山的请缨自荐,由他来当个过渡宗主。 所谓的“过渡”,就是崔东山带着整座下宗,面对这场无形中的“渡劫”。 这又是为何崔东山多次强调,旁敲侧击,为何可以将他当作半个剑仙看待。 那不是崔东山为了跟自家先生或是周首席套近乎。而是在旁敲侧击,借机提醒陈平安。 青萍剑宗的宗主,要么让他崔东山来当,有事弟子服其劳。要么就只能是先生自己兼任了。 米首席就曾看穿崔宗主的半个剑修身份。 火堆旁,双方已经近在咫尺。 青壤笑问道:“隐官还是找不到我的真身?” 陈平安道:“一座桐叶洲,道友让我怎么找?” 青壤点头道:“是很难。” 陈平安自顾自伸手烤火,说道:“说件事,让你以后好跟朋友夸耀一番。” 青壤说道:“洗耳恭听。” 陈平安微笑道:“我为了找出你的真身,付出了一笔不小的代价。” 青壤静待下文。陈平安搓了搓手,“为此我跟碧霄洞主,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做了一笔买卖,当然了,你也是个不小的添头。能够找到这里,老观主是帮了忙的。陆地神仙逍遥 游,大搜一洲山河,还要压过你身负的运势,难度之大,可想而知。没办法,总不能继续由着你在这边胡来了。” 桐叶洲,真正的东道主,是谁? 周密曾经去了镇妖楼,见过青同。 这位蛮荒文海,却绝对不会节外生枝,做任何有可能跟碧霄洞主关系交恶的事情。多余的事情,周密是一件都不会做的。 同理,老瞎子坐镇蛮荒十万大山,周密就一次都没去那边,根本没有聊的必要。 在这件事上,蛮荒天下与剑气长城是一样的心态,就像陈清都带着宁姚找过老瞎子,得到一个两不偏帮的答案,就可以了。周密也不半点奢望老瞎子会选择站在蛮荒这边,去浩然天下那边大杀四方,或是与那位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来一场好似演义当中的大阵之前武将“捉对”。这 种美事,想都不用想的。在这之外,当然最重要的缘由,还是这两位万年之前就已合道的“老十四”,不管是万年不用“之祠”这个名字的老瞎子,还是自号蔡州道人的落宝滩碧霄洞主,他 们都很能打。 否则以周密的那种胃口,他又不是没有吃过十四境修士。 先有萧形的歹毒算计,又有青壤在桐叶洲伺机而动,还有一位鬼鬼祟祟的十四境,多次暗戳戳下杀手。 确实烦人且揪心。 青壤沉默不语。 豆蔻跟仙藻更是心情复杂。 陈平安笑道:“还不止,先前于玄在落魄山中,我请老真人看过道友那张破碎符?。” 青壤愈发脸色晦暗。 陈平安说道:“你那副真身的真身,估计此刻也该心有余悸了。” 青壤抬起头,紧皱眉头。 故意为之,乱我道心?! 陈平安微笑道:“对吧,玉符宫的那位开山祖师,言师道友?” 剑修豆蔻心情沉重,仙藻觉得还真有这种可能。若青壤是那位蛮荒符?第一人的“傀儡”,尝试合道的手段之一,就说得通了。 青壤撇撇嘴,打定主意,不信这种胡说八道的鬼话。陈平安笑道:“始终觉得自己是靠双手杀出的一番天地,足可自傲。不曾想还有这么个来历,竟然与那位道号‘云深’的老飞升扯上了根脚,到底跟陈隐官的普通出 身,还是很不一样的。青壤道友当下心情很复杂,是吧?” 青壤丢了那块不剩下半点麂子肉的骨头,“确实不该这么早就主动招惹隐官的。” 言外之意,得等到境界再高一点,至少跻身了上五境,再来挑衅这个城府深重的陈平安。 陈平安伸手穿过篝火,双指捻动,好似取物,缩手之时,指尖便多出了一粒火苗。 “青壤”整个人轰然炸开。 照理说一位金丹地仙的自毁,声势极大,别说这座荒废多年的冷庙子,整座山头都要被汹涌气机给殃及,毁于一旦。 但是那青壤的崩裂,却只是往外扩张了寸余的极小幅度,就碰壁一般,宛如浩荡潮水才起便退潮。 陈平安随手一挥袖子,将那些符?灰烬轻轻打散。屈指一弹,那粒火苗瞬间钻入仙藻的眉心。 她那人身小天地内,顷刻间大火燎原,焚毁万物,甚至有如千万条火蛇,或攀援盘山,或浮空登天。 于玄曾言,登山之初,什么术法都想学到手。等到了山巅,好像什么术法都是鸡肋。 大概这就是合道的根?所在了,得找出一条前人未曾走过的大道。 陈平安微笑道:“青壤道友,千日做贼的,跟千日防贼的,看谁耗得过谁。你有本事就躲个几十上百年。” 豆蔻看也不看一旁仙藻的凄惨处境,只是问道:“青壤其实不是玉符宫言师的分身,对不对?” 陈平安抬了抬手,将皮囊中空的仙藻收入袖中,说道:“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道友你想怎么死?” 豆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就这么烧干净了,不可惜?广寒城祖师堂有很多秘术。” 陈平安说道:“涨潮退潮很多次了,只是你们不记得了而已。这就叫物尽其用。” 豆蔻冷笑道:“物?” 陈平安淡然说道:“不然还是‘人’?你们又不配。” 陈平安轻轻一合掌。 好像十几个不同境遇的“豆蔻”便合而为一。 都有一个共同点,她那把本命飞剑被剥离了。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我有一把飞剑,得之已久,始终不解其妙。如道人气府有储君之山,原来是正好缺了一把辅佐飞剑,才无法开山。道之玄玄,不可言说。” 刹那之间,豆蔻来到一处山水秘境,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白玉拱桥上,山路上长剑悬尸无数。 萧形早就在此等候,她擦了擦眼角泪水,神色激动,伸手抓住豆蔻的胳膊,泣不成声,“终于把你等到了。” 余时务背靠石桥栏杆,微笑道:“不用自我介绍身份了,时日还很长,相互间会熟悉的。” 此地岁月,实在是太过枯燥了,连余时务这种性情的人,都要赶过来看一眼“新鲜大活人”。 盘腿坐下的陈平安,背靠着书箱,掏出养剑葫,看了眼篝火对面的那两位,问道:“知不知道你们叫什么?” 妇人哪敢搭话,那白面魁梧汉子颤声答道:“狗男女。” 陈平安一时无言。 汉子问道:“仙老爷打算怎么打发小的?”陈平安问道:“你怎么回事,就是个走惯江湖的恶人,让人觉得没有背负几十条人命,都对不起你这凶狠面相。还当了几十年的山泽野修,竟然这辈子都没杀过人 ?” 汉子虽然心中疑惑,仍然小声道:“打小就晕血。不到万不得已,不敢杀人。” 他自然是杀过人的,江湖水深,山上水浑,好几次就曾遇到命悬一线的险境。至于这位仙师为何说他没杀过人,天晓得。 陈平安朝那妇人抬了抬下巴,与汉子说道:“你们虽然是露水鸳鸯,半路夫妻,她对你不差的,好好对她。以后能找个地方过安稳日子,就别趟浑水了。” 那妇人实则是女鬼,她生前也确实不正经,偷汉子,浸猪笼而死。所以被汉子看似“强占了身子”,到底谁吃亏,还真不好说。 汉子茫然不解,她怎么就好了?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拿起最后一块麂子肉,笑道:“既然胆小,作个人间长寿翁,不必上山求长生。” 汉子当然只有小鸡啄米的份。 陈平安嚼着麂子肉,问道:“就没听过‘陈平安’这个名字?” 汉子与妇人面面相觑,可别不小心一个答错,恶了这位仙师的心情,他们就会被做掉吧? 听说山上仙师,跟那官场差不多,说话特别喜欢……什么来着,对,就叫打机锋。 汉子思量片刻,小声说道:“愧疚万分,汗颜至极,不曾听说过这么一位大人物。” 妇人约莫是靠着女子自觉,没有那么紧张万分了,她这会儿忍不住掩嘴而笑,哎呦,莽夫都会文绉绉说话啦。 陈平安笑问道:“平时都不看山水邸报的?” 汉子老老实实答道:“不花那冤枉钱。” 妇人赶忙一肘打在汉子身上。傻么,有你这么耿直回话的? 陈平安喝着酒吃着肉,“还是要读点书。” 妇人打圆场说道:“回禀仙师,奴婢是读过几天书的。” 陈平安说道:“你读了等于没读,这才算花冤枉钱。” 妇人神色尴尬。 汉子使劲憋着才没笑出声。 陈平安想着事。昔年藕花福地一分为四,成为四幅白描山河画卷。 所以陈平安想要重叠福地,让藕花福地的一众生灵的魂魄,悉数恢复全身。 老观主虽说嘴上讥讽了几句,但还是答应了陈平安考虑很久的这桩买卖。 反正自己有赚,亏的都是陈平安这个喜欢管闲事的善财童子。 因为是以真身莅临此地,所以陈平安才没有着急返回扶摇麓道场。 转头望向大殿外边。 人生悲欢,一条道上,狭路相逢。 远离红尘,何谓修道,杀山中贼。 修道,治学,杀贼,需从喉咙处着刀。 陈平安怔怔出神,收起思绪,背好书箱,站起身,笑道:“白吃了你们麂子肉,谢过。就此别过。” 汉子与妇人赶忙起身,一个敛衽万福,说了几句吉利话。一个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手持竹杖的读书人,走入夜中,独自出山。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三) 一棵开花结果不计无数的树下,年轻冠者与魁梧老道,在此闲坐小叙,树荫如水。 本来树下无一物,作为陈平安化身之一的头戴道冠者,心念微动,便多出了一张石桌和两张石凳,桌面刻有棋盘,是模仿小龙湫祖山心意尖的那盘松下棋局。 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当家作主,可以随心所欲,造化万物。老观主一抬手,桌上便出现了两罐棋子,却非黑白颜色,五彩颜色,混淆一起。 陈平安看了一眼,也分不清此物真伪。老观主随口问道:“知晓柳七合道所在吗?”陈平安摇摇头,文运是人和的一个大类别,合道心中诗篇的白也,让路之后,是苏子还是柳七,顺势补位,各有一大批坚持己见者。 可不管如何,世人还是习惯将词篇视为诗余。任你苏子豪迈,柳七多情,依旧是要矮白也一头的。 与此同时,陈平安还清楚一桩内幕,柳七手持半部姻缘簿子,去往青冥天下,开辟一座诗余福地。 看似是合道之路,早有白也在上头,不愿寄人篱下,实则是寻觅剩余半部,试图另辟蹊径,跻身十四。 可这就又与岁除宫吴霜降起了一场大道之争。就目前而言,柳七重返浩然,最终顺利合道,双方早年是做了一桩秘密买卖的。 大概是柳七先退让了一步,吴霜降便再帮他找寻出了一条新路。陈平安尝试大炼万物,填充一千五百余座气府,与柳七尝试着炼化上下两部姻缘簿,也是差不多的路数,一主一副,相辅相成。 老观主评价道:“都说白也诗无敌,人间最得意,却不知白也心中所想,无论作诗还是练剑,都是开拓万古心胸之事。” “柳七与之相比,还是显得小家子气了。” “白也亲道,苏子近佛。故而苏子还是有希望合道的,只是不在浩然天下罢了。” “千年之后,是龙是虫,在此一举,就看诸君在接下来百年之内的道力积攒了。” “幸逢万年未有的好年景,若不努力,等到小年份一来,再想励精图治,到头来不能说作无用功,总是事倍功半。”老观主言语之际,在棋盘上放了一堆彩色棋子,围棋如象棋,就像存在着一条分水岭,双方对峙,相对处于中央位置的,是白帝城郑居中,五彩天下宁姚,蛮荒斐然,天师府赵,青冥天下旧白玉京道官张风海等,屈指可数,不到双手之数,只是这条在棋盘上居中的分水岭,同时包括了三条线,郑居中独占一条,宁姚和斐然在一条线上,赵,张风海,还有青神王朝姚清等人又是一条线。 此外还有一些棋子,都是新晋跻身十四境的大修士。棋盘再往外,就是一些年轻飞升境,最后,便是些凭借一场大雨证道、大道成就有限的新飞升,和那拨形神腐朽、注定长生无望的老弱飞升。 至于分水岭另外一边,老观主最早摆放棋子的,自然就是他与老瞎子、陈清流、吾洲在内一小撮老十四了。 细看之下,这张棋盘是倾斜的,老观主他们所在位置,高。新飞升和老弱飞升们,处于底端。 数座天下的豪杰圣贤,神仙灵鬼,皆在局中。陈平安盯着这副棋盘局势,轻声道:“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老观主点点头, “然。”飞升境敌不过十四境,是一条颠扑不破的铁律。万年以来,可能只有两个例外。 就是先前还在飞升境时的宁姚,斐然,两座天下的主人。当他们有此身份,就变得扑朔迷离了。 但是吴霜降当时出现在那艘夜航船上,并没有想要 “以身试法”的想法,不肯亲自验证此事的真伪。但要说十四境修士,轻松碾压飞升境,尤其是一定能打死飞升境,也不尽然。 剑修的存在,就又是变数。故而强飞升,尤其是那种飞升境巅峰、圆满剑修,就成了新旧十四境杀力高低的最佳试金石。 遇到一位杀力不够强的十四境,如谢狗、小陌这种剑修,说不定可以强行斩开重重禁制,全身而退。 吴霜降之所以会仿刻四把仙剑,自然就是因为这位岁除宫宫主、兵家武庙陪祀杀神,觉得自己杀力不够的缘故。 一趟浩然之行,吴霜降分明是有备而来,毕竟当孙道长将佩剑 “借给”白也,三把仙剑,便都在浩然了。虽说白也那把仙剑 “太白”,当时剑身已经一分为四,白也任其自行认主,陈平安,赵繇,斐然和刘材,四位剑修各占其一。 他们四个,来自不同阵营,但都是剑修,俱是年轻人。杀力最大的剑尖,找到了当时枯守城头的陈平安。 所以吴霜降在夜航船上,找到陈平安,其实可以视为就找到了仙剑 “太白”。剑意最重的剑柄,认主斐然。剑气最多的半截剑身,归属刘材。 剩余半截剑身,蕴藏白也剑术传承,落入赵繇之手。这就是为何当年流落海外孤岛、与白也 “偶遇”的赵繇,如今为何会心有宏愿,要重新将仙剑合四为一,归拢一剑。 赵繇是以白也半个剑术亲传弟子、半个学生自居的。老观主拈起一枚棋子,说道:“青壤要疑神疑鬼了,玉符宫云深道友,白白多出这么斩不断理还乱的一条因果线,要骂娘了。”青壤当然不是什么言师的身外化身,事实上,青壤与陈平安确实是差不多的出身,没什么了不起的前身,特殊神异的来路。 至于这般人物,为何能有如今的符箓造诣,大概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 游山玩水喜见新风景,天地也想要见着几张新鲜面目。陈平安苦着脸问道:“言师与老前辈是好友?”老观主笑道:“不然你以为?老家伙道龄不短的,早年常来蹭酒,有个酒糟鼻子,邋里邋遢,是个话痨,也是个酒蒙子。不过他与小陌却是不太投缘,见了面都不说话的。”陈平安说道:“听小陌说过,以前他与前辈一起酿酒,时常好几年都没不说一句话。”老观主抚须微笑道:“这就是真正的朋友,不必说话,长久沉默,相互间也不觉尴尬。” “至于小陌跟云深,看似一样沉默,实则是没话可说,他们各自境界道行、脾气性格,就摆在那边,属于谁都不愿迁就谁,率先说几句废话。不过言师的运道一般,躲来躲去,两次都未能避劫,兵解转世了,我早就劝过他,道士行道大路,一颗道心不该如此畏缩不前,只是天性使然,他知道了道理,每逢关节,事到临头,却做不得。只说这次,不又被同道于玄凭本事夺了造化。” “作为买卖的添头之一,日后你行走蛮荒,帮我去趟玉符宫,剑斩言师,助他蜕解。”陈平安闻言愣在当场。 还能这么做买卖?价格都谈好了的,再来额外说添头?况且我就算要去蛮荒天下,也不是什么优哉游哉的山水游历啊。 老观主却是不管,看着那五位身陷囹圄的 “客人”,老观主都不用掐指算,就可以看出陈平安的用意了。天有五行,金木水火土,顺天行气于地,分时化育,以成万物。 自旋往复,生生不息。真武山兵家修士余时务,昔年那场共斩之一的承载者,崔瀺成功说服中土武庙祖庭拿出两份武运,让余时务一身同时拥有三份武运。 是当之无愧的五行属金。萧形是真名,化名许娇切,道号幽人,翠绿法袍名为 “大貌”。她真身是一种远古喜好衔火飞掠的仙禽,故而得授火法,破境神速。 当了多年马府厨娘的于磬,她是洗冤人樱桃青衣一脉出身,真名公孙泠泠。 五行属水。剑修豆蔻,五行属木。可惜广寒城雪霜部仙藻,与公孙泠泠一样都是五行属水。 故而未能凑出五行。老观主笑道:“那青壤,只听化名,便知五行属土,你错过了。”陈平安喃喃道:“若是果真这么巧合,难道不该觉得恐怖吗?”老观主神色玩味,点头道:“好像也对。”不等陈平安开口,老观主就已经转移话题,作了一番月旦评, “若分品秩,余时务跟那萧形,属于头等资质,豆蔻属于次等地材,仙藻是再下一等,公孙泠泠不入流,所以后两者,可以替换。将公孙泠泠关在这里,本就意义不大,时日稍久,她就会是才思耗竭最快的那个,豆蔻还能勉强跟上余、萧的脚步,到时候公孙泠泠连豆蔻的背影都看不见。”陈平安心生疑惑,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萧形能够与余时务平起平坐?”老观主嗤笑道:“不过是仙人手段,你与之同境,对方施展的这点障眼法都看不破?”陈平安当然愿意虚心求教, “愿闻其详。”他只看出萧形的真身是鸮,此鸟在人间绝迹久矣,相传远古圣人曾见有鸟若鸮浮游青冥,以喙啄树则粲然火出。 老观主指了指那萧形,笑呵呵道:“她修了火法,便是火属命格?是谁教给你的道理?老秀才,还是陆小三?”陈平安无言以对。 老观主便不再多说,话不投机半句多。实在没辙,陈平安就只好拉陆掌教出来垫背了, “是陆沉。”反正是陆沉自己说的,称呼他为陆掌教,就显得生分了。跟老观主说话,其实不费劲。 脉络分明。老道士的思路,虽然境界极高,却不太喜欢说 “玄言”和 “大话”,内容含义,从不晦暗,就没想着让人如何去猜测和揣摩,恰似一条浩浩荡荡的长河,旁人的思路,或顺水而下,或逆流而上,两者皆可,总之就是别想着在岸边作壁上观,含糊其辞,自作聪明。 果不其然,老观主这才继续言语,只是稍稍岔开了话题, “你是怎么找到青壤的?追本溯源,是不是源于你成功摹画了萧形记忆中豆蔻的一幅心相挂像?” “木克土,是木属的剑修豆蔻,牵连了五行属土的青壤。” “土克水,青壤压胜和克制的,则是广寒城仙藻。”听到这里,陈平安愈发困惑, “照此说,萧形属火,火克木,不正好克制豆蔻,这套五行相克之说,才是对的?”老观主说道:“五行当中,木生火,玉谿生曾言,鸮成老物精,即是木魅,火从巢中起。读书人?没听过?”陈平安翻检记忆片刻,忍不住问道:“何人何时说的?”老观主抚须沉吟,缓缓道:“大概两千多年前,在青同某座书楼里边,见着的一本名不见经传的杂集。”陈平安表情略显僵硬,总算还能保持微笑。 “萧形是一种近乎个例的天赐木生火属,一身兼备两种命格,若说此事,你功夫都放在剑术拳法上边,看书不多,还能理解。”老观主缓缓说道:“但是你一个经常学陆小三摆摊算命的,会不知道五行命理之中,唯有火土同宫?”如此说来,一座笼中雀,心相天地内。 余时务,金。豆蔻,木。仙藻,水。萧形,天生神异,木火皆可。五月初五日诞生的陈平安是火土兼备。 “这条脉络,全无枝节,历历分明。”老观主给了个不高不低的评价, “总算做了件正经活计。等到将来证道飞升,相较同境修士来说,大有可观。”五行齐备,天地行气就有了轨道。 能够充盈修道之人的元神,滋补魂魄,强壮体魄。剑修本就可以凭借本命飞剑反哺神魂体魄,纯粹武夫,更是走肉身成神的武道之路。 再加上数量越来越多的大炼之物,等于是一千五百多座气府 “门庭”,各有镇宅之宝。未来陈平安的大道成就高低,道行强弱,不好说,但是只说扛揍一事,确实值得期待。 “不要觉得邹子是讲五行的,有传布之功,内心深处就对此有所排斥。” “山中以剑挂尸,吓唬谁呢。邹子心比天高,从不刻意针对谁,他是要作这方天地的均衡之人。” “你放过泥瓶巷顾璨,就是不放过自己。” “你没有放过杏花巷马苦玄,就是放过自己。” “肉身,法宝,仙术。命理,气数,功德。家族,师传,道场。其中命理很重要,却不是命理最重要。” “总而言之,修道之人,就是在这九件事上边下苦功夫,增增减减,缝缝补补。努力修道者增长道力,潜灵行道者夯实道行。”老观主从棋盘随便拣选五颗颜色各异的棋子,悬浮空中,按照五行相生之理,每颗棋子间衔接出一条线,便成了一个大道完整、自行循环的圆。 看了眼陈平安。陈平安心领神会,从棋盘上分别捻起四颗棋子,以老观主那个圆的其中一颗棋子作为起始,再成一圆。 老观主点点头,跟着再提起四颗棋子,棋盘上空,又造就出一个五行圆环。 三个圆形,环环相扣。陈平安沉吟不语,回看了眼老观主。老观主便会心一笑,撤回那个与第二圆某属作为起始的圆形,重新搭在第一圆的节点上边。 陈平安问道:“邹子接得住?”老观主没有给出答案,说道:“今日传道至此,火候差不多了。”陈平安不敢奢望更多,问道:“山门山路那边?”青衣小童还在那边四处碰壁呢。 老观主微笑道:“怎么,陈大道友要替那条御江小蛇强出头?”一条元婴境而已,还不值得道法通天的碧霄洞主与之一般见识。 若是飞升,估计这会儿已经身在那轮明月皓彩中的道场中了。陈平安试探性道:“小儿辈无心冒犯了老前辈,小惩大诫?”说实话,直到现在,陈山主都不知道自家供奉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老观主如此难以释怀。 老观主反问道:“我传你些修道诀窍,你便要教我做事?”陈平安倍感无力,主要是陈灵均碰到了碧霄洞主,让他这个当山主的,怎么想怎么心虚。 老观主站起身,说道:“仙人境还好说,等到哪天证道飞升了,就可算是人间的庞然大物,每一趟外出,难免都会掀起波澜,冯雪涛这种野修是无所谓红尘因果,火龙真人昔年这种强飞升是有秘法,游戏人间,可以尽可能不沾因果。就怕两头不靠的,半桶水晃荡,溅出的水花,于人间而言,有可能或是一场久旱甘霖,或是一场天灾人祸的洪涝。”千年王八万年龟。 前者说一般意义上的陆地神仙,后者是说飞升境和十四境。飞升境修士,欲想长寿永年,得有一个乌龟壳。 最好是拥有一座另类的道场。老观主突然说道:“知道那个娘娘腔窑工,若是不谈长线的因果,只说他这一世,为何会选择自尽?真是被几句话说死的?”远古天庭女子雨师转身为男儿身。 烧火窑工苏旱受尽劫难而脱钩走。陈平安默然片刻,点头道:“是很久之后才真正想明白,当年苏旱做出那个选择,是因为我的存在。”老观主点点头, “能认清此理,敢承认此事,说明你还算有点担当。不枉费人家送你一桩大道亲水的机缘。” “一心想要当好人,便要做好事,好人做的好事,便一定有好结果了?可别就此问心无愧,此事万古依旧费思量啊。”苏旱正因为重病在床,需要窑工学徒的陈平安每天熬药照顾,双方朝夕相处,就成了个自成天地的小世界。 于是苏旱的世界里,便只有好人。等到苏旱可以下床走路,走出这个小天地,就又重回那个复杂的世道,人心与行为,好坏难断的娑婆世界,以前的苏旱可以忍受那些早已习以为常的人事,就变得开始让他煎熬起来,不以为然的苦难成了货真价实的苦难。 某种意义上,说是陈平安的存在,促成了苏旱的死因,是一条说得通的脉络。 至少在陈平安自己心中,以及老观主这边的眼中,是一条脉络分明的因果线。 老观主笑眯眯道:“不觉得我是在苛求你?”陈平安摇头道:“不觉得。给予他人希望,本身就是一种苛求。人生在世,怀揣希望,有个盼头,就不算真的穷。”老观主嗯了一声,第一次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神色。 穷与富,其实不是一对反义词,贫与富才是。与穷相对的,其实是个 “达”。穷之古字,上穴下躬。寓意便是一个人蜷缩在地下,何谈通达,毫无出路。 老观主问道:“知道为何我既是送你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又让落魄山多出一座五岳真形图的护山大阵?”陈平安说道:“有些话,只能前辈帮着说,由晚辈自己说出口,有那夫子自道、大言不惭的嫌疑。”老观主微笑道:“你想岔了,你看待世界的态度,愿意为之践行,与我的合道之路,确实比较契合,但这不是真正的缘由。” “我与邹子的观点,恰好相反,他是悲观人,觉得你这种人,如果以剑修身份跻身了十五境,可能会导致某个最坏的结果,他觉得这方天地不可承受,哪怕只是一个可能。我敢赌。” “这张赌桌是你亲手打造的,足可自傲。” “如何做到能够将崔瀺和崔东山分开看,却是将谢狗和白景看成同一人的?” “不着急回答,多想一想到底为何。”山路那条神道上,离着山门牌坊不远,小米粒好奇问道:“景清,你在做啥子?”她这都巡山一个来回了,怎么还在这边逛荡。 这条神道山路,有什么好看的。陈灵均实在是没法子继续打肿脸充胖子了,坐在台阶上,试探性说道:“右护法,你跟那个儿高高的老道,熟不熟?”要当好落魄山的耳报神,必须做事谨慎,心思缜密,说话滴水不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缺一不可, “老仙长和蔼,与谁都亲切,不好说熟还是不熟。”不过她跟景清是啥关系,小米粒也就开门见山了,疑惑道:“跟老仙长有事相商?托我传话?”陈灵均可怜兮兮点点头, “你就跟他说,我知道错了,让他大人有大量。”小米粒挠挠脸, “问题是我也找不着老仙长啊。”陈灵均小声说道:“喊几声碧霄洞主的道号,你再说点心里话,估计老道长听得着,不用找。”小米粒便将行山杖和金扁担放在脚边,神色认真起来,皱着眉头,闭上眼睛,双手一合掌。 陈灵均好奇问道:“嘛呢,做法啊?”只是与那位道长聊几句心里话,没必要搞得这么夸张吧。 双手合十的小米粒睁开眼,埋怨道:“景清唉,心诚,要心诚。记得好人山主说过,心诚则灵通神明,一念起众山回响。”陈灵均还真记得 “一半”,疑惑道:“这不是仙尉道长上次跟咱俩扯闲天说的话吗?”刚闭上眼睛的小米粒,只得睁眼一瞪眼,道:“就不能是好人山主与仙尉道长说的啊?”陈灵均恍然大悟。 心中小有腹诽,他娘的,小陌先生这朋友,有点道行啊,这次竟是靠自家老爷都有点靠不住的迹象。 只是不等小米粒心诚 “许愿”,老道士与陈山主就联袂现身神道上。虽非真身,道冠者陈平安还是换了一身装束。 老观主神色慈祥,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脑袋,陈山主则是笑呵呵一巴掌按住青衣小童的狗头。 陈灵均小心翼翼审时度势,发现,心中大定,立即拉着小米粒的木簪道士,老观主问道:“为何不将他带上山?”陈平安说道:“当不起。”老观主说道:“如果他在山上,而不是看门,那么百年之内,落魄山会有一桩桩一件件莫名其妙的天大福缘,降临山中。见者有份。哪有什么十四境和候补的偷袭,青壤早就被黄庭找到了,那萧形恐怕会被莲藕福地的气运流转,给自行磨平,你也不必给丁道士护道了,那门自行悟出的飞升法,你可以放手自修。说不定受惠于此事,小陌或是谢狗,就有希望早早确定合道之路了。总之好处之多,会让你多到无法想象。”陈平安好奇问道:“如此贪天之功为己有,百年之后又会如何?”他当时大致确定了道士仙尉的身份,其实没有多想,供奉起来礼敬就是了。 收徒?想都不敢想。退一步,将仙尉纳为霁色峰祖师堂谱牒修士,陈平安还是觉得不该如此占便宜。 建功立业,立志用心,如种树然,百年树木,先有根芽,后有树干,等到枝繁叶茂,叶而后有花实,一线了然,次第清晰。 在那座藕花福地即是东海观道观的天下人间,一场背剑少年游,陈平安深受影响,至今还有裨益,估计以后还是。 老观主说道:“果真如此走捷径,当然就得还债了。要是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做成了此事,在那霁色峰祖师堂给仙尉安排一张椅子,倒还好说。若是故意如此,自作聪明,心存侥幸,可就不好说了。”老观主沉默片刻,微笑道:“估计这座山头就要炸了吧。”一个一,各占一半。 在天者周密,被散道之后的三教祖师围困天庭遗址中。在地者陈平安,岂会不被考验。 既然遇事,皆是遇己。如何自处,其实简单。走条阳关大道,君子终日乾乾。 陈平安说道:“前辈这就要返回青冥天下了?”老观主点点头。陈平安便告辞离去。 老观主刚想要重返道场,便见山脚那边的木簪道士已经起身,又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门稽首。 只得多走几步路,徒步下山,老观主过了山门牌坊,再与那道士还了个稽首礼。 谢狗坐在台阶这边看热闹,貂帽少女念念有词,自愧携短剑,只为看山来。 咱就这么点学问,不得反复用啊。谢狗啧啧称奇,在道祖那边,也没见这位蔡州道人如何诚心礼敬啊,那只是打不过。 至于碧霄洞主在木簪道士这边,为何如此,其实是有内幕的。小陌亲口说的。 远古道上,一线蜿蜒。无论风吹日晒,还是雨雪磅礴,道士如龙在野。 门口那边的老观主思量片刻,非但没有去找那位陈道友的麻烦,反而大笑不已,主动报上道号道场,万年以来,头回遇人介绍身份,以落宝滩碧霄洞主自称,主动与道士仙尉稽首作别。 仙尉一头雾水,只得跟着稽首还礼。等到那位大概是因为身量过于魁梧、才会略显佝偻的古怪老道人凭空消失,仙尉揉了揉自己的发酸脖子,抖了抖道袍袖子,正经书看多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四) 陈平安准备去云岩国京城看看,先寄了一封飞剑传信给种秋,大略说了这次找见青壤几个的过程和结果,让种秋捎话给那座临时组建的祖师堂,就说米大剑仙亲自出马,可惜只抓着了两个帮凶,被跑掉了那个正主的符箓修士,但是这头蛮荒妖族肯定已经无力搅局,大渎沿岸数十国的大渎开凿一事可以放心复工。 那面如白纸的凶相汉子,与他那姘头,也不知怎么想的,一番合计,着急忙慌离开荒庙,找见了山脚那边的陈平安,说他们夫妇二人愿为仙老爷...... 《剑来》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五) 人生道路上,两座相邻的山头,一样的明月夜。 乡野村头说着天下兴亡事。宰相值夜禁中啃着油饽饽。 文人喜画渔翁雪天垂钓图,哪管渔翁冻如鹌鹑瑟瑟苦。 谢狗没来由感慨一句,“山主,说真的,我偶尔会羡慕你们这些耍拳的。” `最`新`完`整`版`内容请搜索网址点z~o~n~g~h~e~n~g~点(网址中去除~)(或者直接搜索~纟从~木黄~)或者下载“纵~横~小~说”APP继续。 纵~横~小~说APP领先全网24小时发布!!还`有`机`会`和`大`神`作`者`实`时`互`动`!! 陈平安笑道:“怎么说?” 谢狗伸手指了指隔壁山巅唯一一位武夫,不比那些或行吐纳课业或扯闲天的修道之人,他正打着盹,时不时睁开眼一下,视线迅速游曳四周一遍,显然是走内外兼修的路数,双目炯炯,暗藏神光,...... 《剑来》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六) 先前曹慈带着两个新收的徒弟,经由那座掌纹渡进入大端王朝地界,期间进入云幢郡,渡船泊岸,曹慈就提前下了船,带着他们一起徒步游历山水。窦氏就是这座古老大郡的天。刚好两位师姐如今都在此地,曹慈就想要让两个徒弟认识一下同门长辈。因为窦家老太爷要过九十大寿。曹慈算了算时间,还有闲余,就想着让嵇节和白雨在这段路上慢慢打熬体魄,先前在渡船上,被认出了身份,哪怕曹慈闭门谢客,不说敲门拜访的,只说那些走在门外廊道“看热闹”的,可谓络绎不绝,曹慈实在是不胜其烦,他自己是无所谓,可两个弟子却早就心思不定了,没过几天,就与他这个师父有了一种避无可避的疏离感,再不是刚认识那会儿的心境 了。登船之初,他们心思单纯,活泼跳脱,曹慈教什么就练什么,各自一身拳意愈发纯属且轻灵,好迹象。等到他们大致知道“曹慈”这个名字的分量之后,拳意就开始 出现凝滞,同样一个桩架拳招,再学再练,就变得无比沉重,好似每一拳都压着个“师父曹慈”的分量。 两个孩子,越来越沉默和拘谨,如今他们看待师父曹慈,脸色和眼神都变了。 畏之如见鬼。敬之如遇神。事已至此,曹慈就干脆挑明了本该是到了大端京城才该说的东西。既然拜了师,有些事情,他们迟早都是要知道的,所以曹慈既没有故意渲染,也不愿意刻意隐 瞒,就与两个孩子大致说了他们的师公是谁,还有三位师兄师姐的身份。大概是觉得总这么晾着刚认的“师父”不太好,白雨怯生生开口问道:“师父,既然我们这个门派这么厉害,你又是那么有名,连船上那些神仙都要争抢着见你一 面,说山句话就跟发了财似的,那你是不是跟人打架,就从来没有输过啊?” 曹慈笑道:“暂时没输过,可能是因为师父跟人问拳次数不多的缘故吧。” 嵇节好奇问道:“那师父有觉得很厉害的对手吗?”曹慈点头道:“当然有啊,不谈那些老一辈的宗师,只说差不多岁数的,就有个叫陈平安的纯粹武夫,跟我同年,好像比我还小几个月,他的拳法就很高明。此外 还有七八人,没见过,都是听说,跟我相差一两境,相信他们未来的武学成就都会很高。” 曹慈所谓的一两境,当然是已经将止境三层视为同一境了。 寻常武夫,说一些个比自己境界低的,将来武学成就不低,难免有种自抬身价或是目中无人的嫌疑,估计旁人听了总会觉得不得劲,有几分别扭。 可是曹慈说出口,说者心平气和,听者也愿意服气。 记得陈平安的生日是五月五,而曹慈是二月二,所以比陈平安大三个月。 “他如果能够专心习武,相信拳法会更高。” “只是他身份比较多,由不得他轻松几分。”“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和事迹,其实比我多很多,是个大名人,等你们到了京城,在那边落脚,以后就会听到他越来越多的事情了,常理而言,往往盛名之下其实 难副,陈平安不一样,他对得起每个身份。” “既有天赋又肯努力的人,往往心气高,这种人输了拳,败不气馁,愈挫愈勇,说来简单,其实很难的。” “他拳路驳杂,关键还能够融会贯通,熔铸一炉,就是武德……一般。” 听着曹慈娓娓道来的话语,俩孩子对视一眼,都有些奇怪。 之前除了一板一眼的传授拳法和讲解拳理,师父一般不会这么健谈。 所以白雨和嵇节就觉得这个叫陈平安的家伙,除了武德一般,其余都很不简单。 曹慈确实是一个很枯燥乏味的人。 平时言语不多,朋友也少,不爱喝酒,不爱应酬,学拳之余,曹慈唯一的兴趣,就是看书。 而且他一般只看一种书籍,数算。 两个孩子是第一次拜师,曹慈何尝不是头回给人当师父,就想要借助一起游览大好山河,来疏解两位亲传弟子的复杂心境。 学拳之人,将师门名分和祖传拳法看得太轻,容易心性虚浮,学艺不精,太过依赖自身与拳法之外的身外物。 可要是走了极端,武夫将两者看得过重,也非什么好事,容易看轻自己,将一个“我”字,看得太低,太过轻巧。 一路各色风景看得多,曹慈言语说的少,只是与两个孩子说些各地的风土人情。闲暇时曹慈就会取出三幅泛黄的老旧图画,是少年时在剑气长城结茅练拳,亲手绘制而成,分别画有人身的肌肉、筋脉与骨骼脏腑,以及全身穴位和气血流动的路线。让两位弟子观摩三幅画卷,方便他们有一个更直观的感受,画卷空白处以蝇头小楷写有各种批注、小幅的辅助示意图,其实曹慈还有几本册子,只是担心 贪多嚼不烂,就没有一口气拿出来。 可能没几个武学宗师可以想到,武道还能跟数学术算、机关结构等事扯上关系。甚至涉及到了仙家的道化和道痕。 这就是曹慈对武学的独到理解,比如全身肌肉的记忆,就是一条随时等候一口纯粹真气如泄洪般流淌的干涸河床。 打个比方,如果说拳如箭矢,是形容一般武学宗师的,那么曹慈的拳,就是一架床子弩。当年在城头,曹慈与老大剑仙当邻居,后者偶尔会将一些心得说给曹慈听,例如止境就是一座静止的山巅神殿,气盛决定地基的规模大小,归真决定香火的纯粹程度,而神到,就是一条从山门走入大殿之内供香的完整“神道”。依此反推,想要跻身止境,就得一步步走到“山巅”,这自然是一场“远游”,而“金身”,就是那 座神殿未来所奉神像的雏形……故而一尊泥菩萨不但要过河,还要上大山。武夫一口纯粹真气,就是一炷香。 可惜每当曹慈提出疑问,老大剑仙却总以自己不是武夫为理由搪塞过去。 师徒三个今天来到一处水边渡口,打算乘船过河,岸边都是摆摊卖河鲜的小贩,满身鱼腥味。 等到真正学了拳,五官神识愈发敏锐,白雨使劲捏着鼻子。 先前小姑娘有个心得,说天地景象,就像映入眼帘的一幅画,不学拳之前,是赝品,学了拳,画面就从模糊逐渐变为清晰,纤毫毕现,成了真迹。 他们师父当时说这个比喻很形象,但是未必恰当。 至于不恰当在什么地方,曹慈也没有具体解释。 白雨问出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师父,学拳到底是天赋更重要,还是努力更重要?”曹慈答道:“都重要。你们马师伯打过不一个比方,习武就是饿汉子煮米吃饭,没有天赋,光靠努力,不得其门而入,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成就有限,如屋舍 的天花板,高度很低。有了天赋,不肯勤勉练拳,就是坐拥一座粮仓和大锅台,每日偏用小锅煮米、小碗吃饭,武道成就也不会太高。” 嵇节愈发好奇问道:“师父,你有今天的能耐,是靠天赋,还是靠努力?” 曹慈坦诚道:“我练拳还算勤勉,但是归根结底,还是靠天赋。” 俩孩子对视一眼,一个欢喜一个愁,翩翩是觉得自己很师父很像嘛,阿咸则是觉得自己成为绝世高手,多半是没戏了。 曹慈补充一句:“武夫金身境,是一道明显的分水岭。在那之前,天赋和努力都很重要,在那之后,天赋更重要。” 小女孩咧嘴笑道:“说来说去,就是天赋最重要呗。” 曹慈笑了笑,“另外一位廖师伯说过,学会正确努力,首先让自己不走错路,其次还能在对的路上走得更快,何尝不是一种看不见的天赋。” 嵇节疑惑道:“师父,跟你一个辈分的,不是一个男的两个女的,哪来的另外一位师伯?”曹慈笑道:“忘记跟你们说了,江湖和山上的师伯师叔说法,称呼男女皆可。天地君亲师,读书人习惯称呼自己的授业恩师和敬重的前辈为先生,其实一些学问很 大、德行很高的女子,也会被人敬称为先生,分量就更重了。” 他们恍然大悟,记得家乡武馆那边,馆主也收过一个女弟子,结果当天就被他媳妇挠了个满脸花,馆主从头到尾都没敢还手。 白雨问道:“怎么都是他们的道理啊。师父你就没有自己的说法?” 曹慈说道:“学拳对我来说,就是呼吸一般的家常事,我自然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在收你们做徒弟之前,就没想过什么拳理,如今在补。” 停顿片刻,曹慈说道:“如果要学那种有资格落笔写在纸上的拳理,以后我可以帮你们介绍一个人,他比较擅长。” 曾经与他的开山大弟子切磋过四场,回头请他与自己的两位亲传弟子说一番拳理,想必不是太过分的事情。 白雨问道:“师父的这个朋友,肯定是懂的拳理很多,打架本事一般?” 曹慈无奈道:“不能这么说。” 嵇节说道:“就是那个武德一般的陈平安,对吧?” 曹慈忍住笑,“这种话,我们师徒私底下说说就行了,可别当人的面说。” 站在水边,曹慈突然问道:“其实师父也琢磨出个拳理,你们要不要听?” 俩孩子不约而同点点头。 曹慈指了指自己,“这副人身,天地清明,一团和气,我是主人。” “这种内求的武学境地,我形容为不必外求的天下第一人。” 说到这里,曹慈笑着补了一句,“这种大道理,听过就算了。” 白雨说道:“听得稀里糊涂的,不过听上去老霸气了。” 嵇节赞叹道:“难怪师父这么厉害。” 小女孩拿手肘一撞身边的同龄人,“呆阿咸,记下了么?” 嵇节点头道:“记下了。当皇帝老儿的圣旨听。” 曹慈哑然失笑。上了船,生意冷清,乘客寥寥,船上靠窗位置,有那唱曲开嗓的清瘦少女,一旁有男人拉二胡,时不时停下来,纠正少女唱腔的缺漏,估摸着是做那种乡野草台 班子生意,靠串戏挣钱的。 曹慈要了三碗榨菜肉丝面,隔壁桌坐着个慈眉善目却有官气的老人,带着两个精悍随从,坐姿端正,腰杆挺直,眼神时常游走船舱,提防刺客。老人约莫是将温文尔雅的曹慈当成了读书人,主动邀请拼桌一叙,曹慈本想婉拒,可是见俩孩子实在无聊,便答应下来。老人相当健谈,刚好曹慈不善应酬,却是个不错的听客,故而还算投缘。老人说自己大半辈子宦海沉浮,每每外放为地方官,羁旅最喜江河舟行,此事实在不恶,日啖鱼虾,大饱口福。如今告老还乡 ,尤其是宦囊还算充裕,就更悠闲了。 老人笑言一年才四季,炎夏有苦热,隆冬有酷寒,他这种行将就木的老人,气血少且衰,日夜遭煎煮呐。 曹慈总是笑着点头。 下了船,走出一段路程,曹慈才告诉两个唧唧喳喳猜测对方身份的徒弟,老者其实是一位持牒巡游的山神老爷,官身不低,才可以山管水。 而那边同样在猜测曹慈的身份,却误会是那种修炼仙法的得道之士,身负道气,上山下水,走南闯北,能够见怪不怪。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如吊山鬼。 见过了一位山神,更早在仙家渡船上,神仙也已经看过了,而且是一大堆,先前在那家乡破败古庙内,还瞧见了鬼。两个孩子有了拳意上身,就等于在武学上登堂入室了,哪怕没有火光照路,走夜路还是问题不大。曹慈与他们说夜行无月的时候,走在古路荒径上边,常有鬼物 提笼把火,自照不照人,所以即便是市井凡夫,除非身体羸弱,神气不盛,阳气不足,否则都是看不见他们的。 说是这么说,可是如此山中夜行,鹘声磔磔,木客啾啾,听着委实渗人,让俩孩子都起了鸡皮疙瘩。 在阴恻恻山坳间突兀间遇见一巨第,似王侯豪宅。 师徒要么原路返回,要么凑上前去敲门借宿。 曹慈敲开门之前,让翩翩和阿咸尽量收起拳意。 开门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仆,瞧见了曹慈身边的两个孩子,老态龙钟的老者就想推辞,说自家夫人寡居在此,不宜待客。 老人身后不远处,出现一双年龄相差四五岁、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姐弟,衣衫朴素,老人却笑着喊了声阿官。 名门望族里繁文缛节,规矩多,比如孩子一律不准穿丝绸绫缎的华服,会折福,所以终年布衣,只穿改过的旧衣。 而阿官,是仆人对主人家孩子的一种尊称。只是这双本该锦衣玉食的豪门姐弟,看上去有些面黄肌瘦,脸上无光彩。 少女攥紧弟弟的手,不敢看曹慈一行人。按照这边的习俗,有一本祖传的祭祀簿,菜肴种类样式,香烛摆设等,都有明文规定。少女到了十四岁就要梳鬟,穿红裙子,去祠堂拜过祖先挂像,意味着她从这天起就可以谈婚论嫁了。老人自称是坟亲,会点瓦匠木作手艺,来这边串门帮忙修缮的,坟亲便就是大家族专门的守墓人,负责管理祖先坟墓的下人和他们的 家眷,双方情重如亲戚。 曹慈带着徒弟在这边过夜,休歇一晚,一夜无事,曹慈挑灯夜读,天未亮就启程,带着睡眼惺忪的两个孩子,一起离开巨宅。 曙光将现之际,两个孩子发现身后道路上,有一位撑伞的妇人,带着那双神光焕发的姐弟,与他们遥遥行礼,很快便消逝不见。 白雨轻声问道:“师父,一宅子都是鬼,对吧?” 曹慈点点头,“所以先前让你们收敛拳意,就是免了冲撞他们,否则就不是登门借宿,而是上门寻仇了。” 嵇节好奇问道:“那位夫人与我们道别,又是咋回事?”曹慈解释道:“鬼物断了香火祭祀,就跟人饥不果腹一样,很容易失去一点真灵,要么化作厉鬼,要么魂飞魄散。有三种解决办法,最好的,当然是修炼道法,但 这是需要讲求仙家机缘的,再就是吃香火、供品,大家族小门户,都需要要祭祖。然后就是汲取活人的阳气。” 嵇节闻言悚然,瞪大眼睛道:“师父,你没事吧?” 曹慈笑道:“我们在他们家中盘桓一宿,自有阳气凝聚,我们是武夫,这点损耗,算不得什么。却足够帮助那栋宅子的主人家免去多年的断炊之忧了。” 所谓的“多年”,实则是百年之久。白雨说道:“晓得了,老伯伯婉拒我们借宿,是怕害了我们俩孩子,那个当姐姐的,带着小阿官一起现身,是他们实在饿得慌了,又不好意思明说,对吧?师父呢 ,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故意也不道破,借咱们地儿住一宿,人鬼相安,是他们的待客之道,咱们便留下些阳气,是为客之道。” 曹慈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聪明。” 阿咸哇了一声,“师父,你人也太好了吧。” 翩翩打抱不平,“还没有师娘,说不过去。” 阿咸说道:“有了师父,师娘还会远吗?” 曹慈笑了笑,伸手按住俩孩子的脑袋。 看来给人当师父,确实还挺有意思的。 俩孩子经过这么一件事,就又与曹慈亲近起来。 临近目的地,来了个年轻女子,俩孩子对视一眼,莫非是未来师娘来了? 自然不是,女子是廖青霭,他们的三位师伯之一。 廖青霭笑着解释道:“窦师姐在家族那边忙得连轴转,实在脱不开身,就让我来接你们。”曹慈点点头,笑着介绍起身边两个孩子,“廖师姐,他们是我刚收的徒弟,嵇节,小名阿咸,白雨,小名翩翩。在我刚认识他们的时候,就已经有拳意在身了,很 难得,他们只凭平时架梯子偷看隔壁武馆的桩架把式,就可以现学现用,甚至可以说是化为己用,在一处乡野祠庙内,我看过他们的出手,有模有样。” 廖青霭大为意外,因为除了大师兄马癯仙,他们仨至今都未收徒。 师姐窦粉霞是懒,她的口头禅是找个好人家赶紧把自己嫁了吧。 廖青霭是觉得自己学拳都不精,没资格给人教拳,怕误人子弟。 廖青霭倒是没觉得俩孩子有这种“境界”,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你曹慈收取的弟子,不得是天才中的怪物?才算合情合理? 廖青霭望向两个略显拘谨的孩子,爽朗笑道:“事出突然,没有准备礼物,欠着。” 俩孩子都怯生生喊了声廖师伯,一个嗓音低却沉稳,一个嗓门大却颤音。 廖青霭觉得很好玩,问道:“他们知道曹慈是谁了?”曹慈点头道:“来时渡船上边,动静较大,敲门的访客较多,翩翩问了,我就大致说了我们这个门派的概况,师公是谁,三位师伯各自是做什么的。有关武夫十境 ,也一并说了。” 对于两个乡野孩子来说,只是有个笼统的概念,师父曹慈可能是一个顶天厉害的人物,他们拜了这个师父,撞大运了。比如先前在那破败祠庙之内,一听到“曹慈”这个名字,就立马没了凶神恶煞的嚣张气焰,在那掌纹渡,全是一惊一乍的,尤其是在那艘神仙扎堆的仙家渡船上边,访客络绎不绝,看他们两个乡野孩子的眼神,什么都有,羡慕的,谄媚的。白雨和嵇节年纪不大,读书不多,但是他们的直觉不差,一知半解的人情世故,家 乡都有,都见过些。 若曹慈只是个一般厉害的师父,一起外出,全是新鲜感,游山玩水一般。 可当曹慈的形象越来越重,大如天地,掩盖万物,孩子反而就会离乡越远,思乡越重。 好在曹慈心细,也有耐心,故意舍弃仙家渡船,带着他们一起徒步远游,浏览名胜古迹。 廖青霭半开玩笑道:“要不要让师姐捣鼓出点排场,让窦家开仪门迎接贵客,摆摆阵仗?我相信窦老太爷会很乐意。” 曹慈摇摇头。 廖青霭问道:“担心喧宾夺主?” 曹慈笑了笑,还是没说什么。 他在大端王朝没有任何官身。 就跟曹慈至今没有绰号一样。 窦氏家族在吉祥弄,车水马龙,道贺客人络绎不绝,许多车驾都排到了附近的醋坊街和孩儿巷。 知道曹慈这个师弟不喜欢那种闹哄哄的待人接物,廖青霭就带着他们没走比肩接踵的拥堵大门,选了一处相对安静的偏门。一个扎灵蛇发髻的美艳女子,快步走来,伸手用掌心轻揉脸颊,笑着致歉道:“对不住对不住,这几天忙晕了,笑得老娘整张脸都快僵硬了。知道你的性格,就没有大张旗鼓,这会儿家里除了老太爷,就只有几个管事的叔伯,晓得你会在今天登门,你要不乐意应酬,我就随便找个由头帮你推了,要是不排斥,回头至多去 太爷书房那边坐会儿,就算对付过去了。” 窦氏是官宦世族,窦粉霞自小耳濡目染,什么叫混得开,就是酒桌上根本没人敢劝你的酒,谁要找你敬酒,都得事先打好腹稿。 她可不觉得曹慈需要卖谁面子。不单单是云幢郡窦氏,大端王朝也是如此,放眼整个浩然天下亦是不例外嘛。 曹慈说道:“等窦老太爷得闲,让人跟我通知一声,我就去拜会,至于公开场合的应酬,宴会喝酒,就都算了,我不擅长。”廖青霭没来由脸色泛起阴霾,冷笑道:“你什么都比那个姓陈的强,唯独待人接物,应酬宴饮,说场面话,喝场面酒,肯定比不过他。呵,陈宗师,陈剑仙,陈山 主,陈隐官,一大堆的头衔身份,得多会做人,才能有此家业。” 曹慈笑道:“我只是武学境界暂比陈平安略高一筹,并不意味着在别的地方就能胜过他。” 如果不是太早离开了剑气长城,能够等到陈平安在那边开了个酒铺,曹慈虽然不喜欢喝酒,却肯定会偶尔去那边捧场。遥想当年,曹慈第一次去剑气长城,师父没有为他安排任何护道人,裴杯只是在曹慈临行前,跟他笑言一句,如今出门在外,别人见着你,都会说你是裴杯的徒 弟。希望以后有一天,师父希望能够听到别人谈论裴杯的时候,都说她就是曹慈的师父。 先前文庙,陈平安和马癯仙有过一场问拳。比试双方,或者说各自师门,都很有默契,事后没有对外泄露此事。 裴杯名义上的大弟子,马癯仙曾是山巅境圆满,只差一步就可以跻身止境,结果因为那场问拳,跌境了。 扎灵蛇发髻的窦粉霞,出身大端王朝第一豪阀云幢窦氏。 廖青霭,山泽野修出身,半路习武,投军入伍,在沙场上舍生忘死,结果被裴杯救下。由于廖青霭曾经涉足修行,修道资质相当不俗,少女时就跻身中五境,故而如今哪怕已是半百岁数,她依然是少女容貌,腰肢极细,悬佩一把白鞘长刀。窦粉霞 和廖青霭,如今都是远游境瓶颈的纯粹武夫。 师徒总计不过五人。 在外界看来,难道要出五位止境不成? 廖青霭愤愤道:“师兄跌境一事,怎么传出去的?” 倒没有闹得沸沸扬扬,但终究是泄露了消息,被山上获悉。 她的言外之意,多半是那个陈平安暗中使坏。 曹慈笑着摇摇头。 陈平安根本不屑如此作为。 窦粉霞说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当时文庙附近人多眼杂,难免有人看了去或是听了去,当做谈资。” 廖师妹倒也不是真这么认为,就只是心里窝火,她有气没地方撒呢。曹慈来这边之前,师姐妹两个,没少说那人的坏话。 当时在师兄马癯仙跟陈平安动手之前,窦粉霞用了个类似耍无赖的法子,说她想要跟陈平安讨教个一招半式,不算问拳。毕竟双方相差一个武学境界,切磋也好,讨账也罢,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公平,结果一番试探之下,没从陈平安那边讨到半点便宜不说,窦粉霞反而吃亏不小 。 除了曹慈,其实马癯仙几个,并不算裴杯严格意义上的入室弟子,裴杯没有喝过拜师茶,他们也没有拜师磕头。 当年只是大端老皇帝请求,用了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才说服裴杯收了额外多三位“记名弟子”。想起一事,廖青霭突然笑起来,原来她才知道,师姐家乡这边有个习俗,婚前男子若是可以为女子解开发髻,就等于是私定终身了,与闺阁画眉无异,跟新婚夜 新郎官揭开红盖头没两样嘛。而先前师姐主动挑衅那个姓陈的,对方便还以颜色,当然属于点到即止了,陈平安当时只是以手指,停留在窦粉霞眉心外,凝为一粒芥子剑气,触及她额头即散 开,并没有伤到窦粉霞丝毫,只是让后者的灵蛇发髻松动几分。可不就是? 难怪廖青霭这次来师姐家族做客,总会瞧见师姐咬牙切齿,好个俏脸寒霜,想起负心汉的模样。 窦粉霞自怨自艾,重复言语一句,“果然低两境,根本没的打。” 她出身捉刀客一脉。 练气士中的剑修,纯粹武夫中的捉刀客。两者都是同类中的异类,最被同行忌惮。 就像官场上某人,既是御史言官又兼掌刑狱案件的审定,那么身份使然,职责所在,每天可不就是找同僚的麻烦,被盯上的,自然是不死也要掉层皮。 廖青霭则扬言三十年之内,一定要去落魄山与陈平安问拳。 曹慈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当面说道:“廖师姐,有些事,师父不说,并不意味着她就不知道,你要注意分寸。” 窦粉霞皱眉不已,能让曹慈这么郑重其事言说一二的,肯定不是什么轻飘飘的鸡毛蒜皮了。 廖青霭既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愧疚,又有一种早知如此的如释重负,总之就是心绪万般复杂。 曹慈笑道:“师姐自己把握分寸就是了,果真问心无愧……” 窦粉霞赶紧偷瞥了眼师妹的肚子,试探性问道:“青霭是跟人私定终身了?师父一怒之下,打算把青霭逐出师门?” 廖青霭满脸涨红,与口无遮拦的师姐怒目相向。曹慈说道:“我近期打算去一趟宝瓶洲,拜访落魄山。”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七) 天地如一双永恒的眷侣。若是倒悬观之,星河璀璨,万家灯火。大地山河,宛如藻井。 剑光一闪,陈平安伸手接住传信飞剑,看过内容,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谢次席是懂自家山主的,“捡着钱啦?” 陈平安将信封递给谢狗,点头笑道:“算是吧,好事成双。” 原来云岩国那座临时组建的祖师堂那边,终于有了个不小的利好消息,辛辛苦苦开凿大渎,各方势力一路搬山引水,某个虞氏王朝的藩属小国,就在这几天,竟然无意间发掘出了一座僭...... 《剑来》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八) 如今的云岩国京城,是一座灯火辉煌的不夜城,大街上,白衣少年将两只袖子抖得飞起,仿佛落地的两片白云,甩袖如囊萤。 路过一处脂粉香气弥漫的销金窟,楼上有凭栏红袖招客的莺莺燕燕,等到她们瞧见了街上那位姿容俊美的少年郎,或纨扇遮脸,或是秋波流转,小了嗓音。 裴钱问道:“虚张声势,胡说八道?” 崔东山唉了一声,道:“出门在外,以诚待人,必须是抛却一片心的真话。” 裴钱可不信大白鹅这番说辞。 崔东山便换了说法,“酒桌上...... 《剑来》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九) 《剑来》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十) 邹子此言一出,无异于平地起惊雷,好个震撼人心的开场白。 就好似四季无客至的春深幽山,一路落松花,云雾绕门窗,蓦然惊起笛声。 在座议事成员,都不是傻子,极为清楚,人间同时拥有三位十五境,与只有一位十五境存世,不啻天壤。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正襟危坐起来。连那毫不怯场、一直神色惫懒的杜山阴,都开始屏气凝神,竖耳倾听。 他们本以为三教祖师散道之后,未来千年之内,群雄并起,争渡的关键,在于仙人境的证道飞升,更在老飞升们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合道十四境。 就像如今境界还不值一提的剑修杜山阴,便极为自信人间未来山巅,必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不说与那些宛若神龙变化的老十四们平起平坐,但是与新十四、或者至少与飞升境还是可以说上几句话的,他们也要认真听听看自己说了什么,到底有无道理。 不曾想短短三五百年之内,人间就有希望出现一位崭新十五境,不管是谁,不管出身何座天下,得此大道,相信此人都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影响到五座天下的走势。 不愧是如今俨然金甲洲第一人的大剑仙,徐獬率先开口问道:“礼圣?” 当年邀请徐獬担任掣肘者之人,原来就是这个邹子,就算对方形貌有变,神态道气如一。 邹子摇摇头,“肯定不是礼圣。” 徐獬疑惑道:“为何?” 老道士张脚帮忙解释道:“一来周密尚存,虽然他被三教祖师的道外身堵住了旧天庭遗址,但是以周密的心性和手段,肯定在人间留有后手,断然不会坐视礼圣得此大道,再者以礼圣自身的十四境合道方式,确实不适合更进一步。” 邹子补了一句,“哪怕如此,礼圣是否跻身十五境,不在于行不行,功德够不够,周密拦不拦阻,只在于礼圣自身愿不愿意。” 为此邹子还曾赶赴天外,早就与礼圣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交心言语,当年邹子为礼圣展示过自己对未来世道的一番推衍。 就在天外。 世人至多知晓龙虎山上代大天师等数位先贤,在天外身死道消,于人间功德极大,却很少有人清楚,邹子与三山九侯先生,可谓是那场辅佐礼圣一起游狩远古神灵余孽的幕后主力。 一旦礼圣代替至圣先师,在儒家道统内部再上一个台阶,成为整座浩然天下的道主,那么礼圣的规矩,就会用一种极快的速度,道化浩然九洲,规矩无处不在,变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看似大道循环愈发无缺漏,可是在邹子眼中,世道却会在将来变得死水一潭,腐朽僵化。这就是个悖论,邹子将这种情况形容为“大道止步”,失去了所有的可能性。 洛衫对此倒是不如其他人那么倍感意外,只因为曾经有一次陪着萧愻巡视城头,碰到了老大剑仙,听他们偶然聊了几句题外话。 起先是萧愻孩子心性,想要询问老大剑仙如今世道上边,老的,相对年轻的,有几个能打的,比如白玉京那位叫嚣着无敌的道老二,还有那个在浩然名气很大的白帝城郑居中。反正萧愻报了一连串的名字,大概她给出的这份榜单,要比各家山水邸报的评选,含金量更高。 老大剑仙没有顺着萧愻的言语做任何延伸,大概在陈清都看来,打架本事,杀力高低,就那样吧。 作为浩然蛮荒边界线所在的剑气长城,身为这座万年之城的主心骨,陈清都只是有两句类似盖棺定论的评价。 蛮荒有白泽,是妖族的不幸,是人间的大幸。人间出礼圣,是儒家的幸运,是余客的不幸。 当时萧愻坐在城头上,双手攥着俩羊角辫,直愣愣盯着老大剑仙,问了一句,“那你呢?” 洛衫当时就觉得气氛不对。 老大剑仙笑呵呵摸了摸萧愻的脑袋,“不要这么没大没小,对错功过如何,等我死了你还活着再说。” 陈清都的言外之意,倒也简单,确实不难猜,就两层意思。 这符合洛衫心中老大剑仙的一贯印象,说话从来直截了当,不用剑修们去揣度猜测。 在他还管着剑气长城的时候,你萧愻心里有委屈就憋着,在他死了之后,就管不着谁,你想骂就可以随便骂了。 但是这里边有个前提,你萧愻这个剑气长城的当代隐官,得活着才行,不能死在我前头。 或者说得直接点,是提醒萧愻不能死在他陈清都手上,不能以隐官身份做出不符合隐官的出格事情。 敲打,威胁,劝诫?其实都无所谓了。反正萧愻就只是咧嘴笑着,她轻轻伸手想要推开那只手,当时没能推开而已。 始终抬手按住羊角辫丫头片子脑袋的老大剑仙,遥遥望向十万大山的那个老邻居。 兴许在眼高于顶的老大剑仙看来,人间真正能打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如今天下的年轻人,只是自以为知道那个老瞎子很能打而已。 万年之前的登天一役,发生了很多当时不作任何文字记录、后世便不清楚的意外,其中一件事,就是之祠竟然打破神灵金身无数,单开一条登天道路。 如今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谢狗,或者说白景,为何上次到了十万大山,在老瞎子这边,就比较规矩,表现得十分入乡随俗? 心高气傲的白景,她当然不是只因为之祠道友活得够久。 白景对于没有参加过登天之役的碧霄洞主,其实就不会如此收敛,打不过归打不过,但是老观主还不至于让白景内心……钦佩且敬畏。 她客气,更多是老观主与小陌关系好,哈,自家夫君为数不多的挚友,她得给面儿! 如今跟碧霄洞主关系处好了,以后万一她哪天跟小陌闹别扭了,小陌找人喝闷酒,碧霄洞主不得帮自己说几句好话? 哇哈哈,好计谋!当个次席供奉,果然绰绰有余。 洛衫笑着以心声说道:“杜山阴,我们隐官邀请你师父什么时候得空了,去蛮荒找她喝酒,放心,就只是喝酒。” 杜山阴对那座外乡人扎堆的新避暑行宫观感一般,从不否认或者掩饰自己对陈平安的不待见,但是对老隐官一脉的剑修,却十分尊重,无奈解释道:“师父离开浩然之前,并没有留下任何山上手段,可以让师徒临时说上话。” 洛衫点点头,也不为难杜山阴,惋惜道:“隐官这些年心心念念白玉京的仙家酒酿,看来这个小算盘是要落空了。” 早年在剑气长城,萧愻的确经常偷摸去老聋儿管事的那座牢狱,主要就是找那个最不管事的刑官豪素一起喝酒。 杜山阴说道:“洛先生,将来只要有机会见着师父,我一定帮忙把话捎到。” 洛衫笑道:“洛先生?怪不怪,反正我听着别扭,跟谁学的,什么臭毛病。” 杜山阴哑然失笑。 洛衫对家乡晚辈出身的杜山阴,她自然是愿意亲近几分的。 何况杜山阴是为数不多在旧避暑行宫 甚至可以说杜山阴能够与同龄人幽郁,得到老大剑仙的授意,一起进入牢狱,分别担任豪素和甘棠的亲传弟子,都是早有伏笔的,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上代隐官一脉剑修的挑选眼光。比如最年轻一辈剑修当中,洛衫就选择了幽郁,剑仙竹庵则相中了杜山阴。再往上几代,亦是如此,都离不开避暑行宫的暗中支持和资源倾斜。往往萧愻看到了合适的人选,便会在那部册子上边大手一挥,写下两个字,栽培!偶有例外,还会再加上“重点”两字。 只是有此殊荣待遇的,寥寥无几,例如愁苗,一般来说都是一代人,至多一人,甚至一个都没有。 这些剑修,几乎都是出身不好的。用萧愻的话说,就是那些投了个好胎,落在大门大户里头的,既然练剑不差钱,就不用避暑行宫去锦上添花了,要做就只做雪中送炭的好事。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家境不差的郭竹酒。 杜山阴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阿良和左右的去处,有没有定论?” 他腰间系挂着一只银丝编织袋子,透出丝丝缕缕的金光,在座皆是奇人异士,一眼便知是如今有价无市的金身碎片。 洛衫摇头道:“不知所踪,生死难料。好像很难说清楚。” 杜山阴是剑修,会羡慕阿良,也会由衷敬重左右。他们一个是圣人后裔,一个是圣人高足,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为人处世风格,一个处处自吹读书人,可在剑气长城做的每一件勾当都跟读书人不沾边。一个沉默寡言,生人勿进,却将治学一途看得比练剑更重。 杜山阴出身贫寒,年少穷苦,跟他们不是一类人。 而且双方差着辈分和年纪。 何况他们都打光棍啊。 所以对待陈平安,杜山阴就要更加纠结,兴许这就是嫉妒心作祟吧。 由于算是同龄人,难免就有了比较心。他们好像都是在无可依靠的臭水沟、烂泥潭里,于人生处境谷底奋然挣扎起身的路数,此后运道都不差,各有机缘造化。凭什么他陈平安就可以得到宁姚的青睐?凭什么他就可以连剑修都不是,却能够入主避暑行宫?凭什么他可以隔三岔五就去城头,得到左右的剑术指点,还能与老大剑仙说上话?凭什么我们所有的本土剑修,就要听从他的排兵布阵,决定我们的生死? 杜山阴去过战场杀妖很多次,还曾差点死在那边。 所以他一直对某个结论,始终难以释怀。觉得你陈平安去战场杀妖,是因为你明知自己不会死,是新隐官,老大剑仙就会出手救你。所以置身于战场,你永远没有后顾之忧。你跟我们所有说死就死的本土剑修,连同你那些浩然同乡剑修,都不一样。凭什么。 老道士从袖中摸出一只包浆铮亮的白皮酒葫芦,望向邹子,后者点头,算是认可了老道士的心中猜测。 张脚拔出酒塞,仰头灌了一口自酿酒水,遥想当年,尚未去往西方佛国,就曾与一位来自外乡的同道中人,联袂游历某州诸岛,他们也曾壮举二三,双方道心相契,和那吕姓真人,游戏人间,醉捋黑须,怒抽霜剑……收起思绪,张脚这才继续说道:“先前贫道看不真切,只能遥见蛮荒天下如一艘渡船,气势汹汹撞向你们浩然天下,想必就是周密暗中布局的阴险手段,试图让两座天下镶嵌在一起,要让天时地利人和,搅和在一起,打成混沌一片,估计是想要让某些棋子好趁机浑水摸鱼。成了,既能拖延至圣先师的散道,又能让蛮荒新主的斐然渔翁得利,偷摸浩然天下这边分走一杯羹。不成,就凭此消磨礼圣的道行,让礼圣无法完全放开手脚,去蛮荒那边牵制道力与日俱增的白泽。那么蛮荒大妖们那般兴师动众,围困阿良和左右,就很好理解了,正是帮助更换蛮荒天下青道轨迹的一记关键手,好让两位十四境剑修的充沛剑气,作为驱使蛮荒这艘悬空之舟的强劲动力之一。” 陆虚满脸震惊道:“两舟相撞?这么大的动静,为何我辈毫无察觉?” 张脚伸手指了指天,笑道:“世人皆言一句谈天邹子说地陆,可如果贫道没有记错的话,陆氏家族除了拥有一座司天台,可以跟负责测地的芝兰署配合,此外黄舆道友还是天台司辰师的话事人?” 老道士这就是明摆着在陆虚伤口上撒盐了,陆氏家族那座用以观测天象的司天台都塌了。 陆虚讪讪而笑,也不敢与这老道做半句口舌之争。 总不能因为今天在座十四境修士比较多,就不把十四境当回事。 尤其是陆虚还知晓一桩山巅密事,青冥天下那边的老十四,不比自家浩然的规规矩矩,常有出手拦人“跻身同辈”的的举动,关于此事,白玉京不是次次都管的,就曾有一位已经半步踏入十四境、结果却一路跌到仙人的大修士,愤恨至极,不惜敲天鼓,与白玉京某位掌教告状,讨要一个公道,可惜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负责掌管那一百年天下事务的陆沉,根本不管事。 田婉本想说几句雪上加霜的讥讽言语,却发现师兄看了自己一眼,她立即将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 老道士抚须笑道:“陆神道友,确实当得起天资英发一说。” 多年之前,曾经见识过秘密以阴神姿态神游西方佛国的陆神。 道号“天边”的陆氏家主陆神,负责观天者这条家族最重要的道脉。 陆虚虽说顶着一个天台司辰师领袖的头衔,其实是没有什么实权的。 按照那位仙槎道友的说法,你道号黄舆,却名“陆虚”,天虚地实,名字没取好,得怨你爹娘生你那会儿就没翻字典。 看看那位道号“大矩”、同样寓意是大地的陆载,名字寓意地载万物,这就很好嘛,所以她掌管土地官一脉,名正言顺。 要不是看在顾清崧是陆沉不记名大弟子的份上,陆虚非要跟这厮好好掰扯一番。 临了,顾清崧还撂下一句,你这人气量不行,想必去祠堂烧香祭祖,不灵的,我那师尊肯定不愿意搭理你。 他们这一支陆氏的本族始祖,是儒教文庙六官之一的太卜,负责保存那部号称万经之祖的道书。 此书相传是远古某位道士的修行心得。 凭此衍生出来的两部辅助经书,一部“天书”藏在文庙功德林的麟台,据说经生熹平便是此书的大道显化而生,所谓司职看管,就只是个幌子。而另外那部“地书”,便归陆氏芝兰署看管,经年累月,凭借一代代陆氏祖师苦心孤诣的推衍,又出演化出地镜篇,别开生面,宗旨异于邹子的五行相生相克学说。 相传陆沉年少时曾经看过一遍,合上书籍之际,便已不知不觉满脸泪水,有了有涯无涯之叹。 就像道士张脚在那莲花天下,曾见一位不谙修行炼气的寻常老僧,五十年间行脚万里山河,一路随缘利益众生,临终前返回小寺庙,与僧寥寥七八人,升座开示,最后老僧神色悲悯,环顾四周,老泪纵横,哽咽道出“众生皆苦”一语,便闭目坐化。 与狂狷之人乘车作穷途末路之哭,想来三者皆有相通之处。 俗子很难理解此等心情。 若以修道之人的每层破境,比喻为花开一瓣,那么人间未来万年之内,注定花开无数。 唯独最新十五境,这朵花落谁家,却是山上修士和凡俗夫子,所有有灵众生,无一例外,谁都绕不过去的。 毕竟这位存在的个人喜恶,就决定着天下格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雨龙宗鼻祖刘昼问道:“有没有可能是白玉京那位失踪多年的大掌教?” 大龙湫开山祖师宋泓笑道:“也不算‘多年’吧。” 张脚点头道:“满打满算,都没有超过两百年。” 就像韦赦所说,现在的十四境,跟以前的飞升境,相差不大。 三教祖师选择散道,道法机缘如雨下。 只是“雨前”茶,味道就会更好。 邹子点头道:“只能说可能性很大,但是变数也不小。” 这趟青冥天下之行,就是尝试着追本溯源。 而之前去骊珠洞天那座小镇摆摊,邹子就是在静观其变。 谢石矶终于开口说话,问道:“是郑师侄?” 恐怕除了她自己,听到这个称呼,绝大部分议事成员都会觉得心情古怪。 就像那个穿一件粉色道袍招摇过市的柳道醇,总会招惹非议,何德何能,能够认陈清流当师父,喊郑居中一声师兄? 更何况郑居中还是谢石矶的师侄。 邹子说道:“不好说。” 既然至圣先师和道祖都曾到过白帝城,就算认可了郑居中选择的某条道路? 张脚以心声问道:“那个陆神能否合道?” 邹子答道:“只要我一年当中,有几天双脚行走在地上,他就注定无法合道。” 以陆神的资质,再出类拔萃,想要闭关成功,依旧不是一两年可以达成的。 好不容易抓住机会,等到谈天邹子“不着地”,陆神就要立即闭关,可等到邹子“落地”,就要被迫出关。 试过几次,陆神就不得不放弃了。好似认命,“不与天斗”。 简而言之,邹子不让道,早已飞升境圆满的陆神就是在竹篮打水。 陆神就这么被拦在门外,驻足不前,境界停滞,足足耗费将近千年光阴了。 张脚问道:“是因为有大道之争,故意恶心他?” 邹子说道:“不至于,只是等他主动来找我谈天。” “谈天”之说,一语双关。 张脚试探性问道:“邹先生是在觊觎那部初本初刻版的经书?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顺势打破‘天地本不全,万物皆有缺’的定理,好补缺大道,主动跻身一种前所未有的十四境圆满境地,既不必十五,却可以始终维持伪十五的玄妙境地?” 邹子摇头道:“一来志不在此,再者我必须保持旁观者的立足点。我若是进入十五境境地,有一半可能,会被强行拽向十五境,那种身不由己的恐怖,不足为外人道。” 问得直截了当,答得诚意十足。 张脚便换了个更轻松的话题,笑问道:“见过那个话痨几次了?” 邹子说道:“只有两次。浩然青冥各有一次。” 张脚说道:“此地光景,在贫道阵法遮蔽之下,开始直呼其名,瞒得过某些十四境,却未必瞒得过这位耳聪目明的陆掌教啊。” 那些一口一个陆沉、陆掌教的,显然都被这位老道士给坑了,姜还是老的辣。 邹子说道:“他和郑居中,就算听了去也无所谓。一个最怕麻烦,一个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心无旁骛。” 陆沉那种举世无双独一份的逍遥游,谁不羡慕。 贫道不给这个世界添麻烦,这个世界也不会来麻烦我。 从不自寻烦恼,为人处世得体,饮食起居有度,得法,故而是合道修士中最天地无拘的那个。 贫道做事讲究,做人不迁就。你只要不当面骂贫道,贫道就全当耳边风。你如果敢当面骂人,那就别怪贫道还嘴骂你。 至于郑居中,不招惹他就是了,他反正不屑针对谁。 可他如果刻意针对谁,就算邹子也会觉得十分棘手。 比如郑居中将白帝城清空,此刻悄然行走光阴长河,就是堵路去的,不让陆沉返回白玉京。 青冥天下之乱,已经不是什么风吹草动的迹象和苗头,而是已经明摆着乱象横生,白玉京内外人间道官都很清楚,乱世已至。 哪怕二掌教余斗坐镇白玉京,动用一座玉京山,跻身伪十五境,面对第二场联袂问道,余斗依旧只身一人,剑斩数位十四境。 这等壮举,确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看似暂时压下了乱象,实则愈发暗流涌动。 大掌教寇名依旧未能三教合一,如果陆沉再被郑居中拦在光阴长河之中? 以余斗一贯雷厉风行的铁腕风格,白玉京与各州,只要起了任何冲突,就会没有半点回旋余地。 老道士心情复杂道:“说实话,时隔多年,贫道依旧怵他。” 已经离开青冥天下这么多年了,每每想起余斗,一位老十四竟然还是心有余悸,由此可见,余斗的积威深重。 邹子说道:“光明磊落,无私心者,最有威严。” 老道士神色悲苦,喃喃道:“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没有错啊。” 若说自己捏着鼻子,不得不承认余斗恪守规矩行事,法不容情,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邹子给出两个比较玄乎的说法,“天心触地,自然而然就会生发变化。余斗默认所有人都是理性的。” 就像犹有某些人,相信所有人都是可以改过向善的。 邹子并不会刻意针对谁,但他会远远看着那些世道的岔路口。 陆虚试探性问道:“可是陆掌教?” 陆沉毕竟是自家祖师。 哪怕陆沉不太看得起他们这些徒子徒孙,不管陆氏祠堂年年岁岁如何祭祖敬香,历史上从无成功请神降真的例子,有几次苦不堪言的难关,都是陆氏家族自己熬过去的。可哪怕如此,墙里开花墙外香,有个在白玉京当掌教的老祖宗,终究不是坏事。就像某个狗日的所说,你们家族祠堂里边挂这么一副祖宗画像,哪怕不管用,但是最少好看啊。 那厮说得信誓旦旦,神色诚恳,“陆姑娘,话糙理不糙,对吧?” 当时陆载脸若冰霜,将那梁上君子抓了个正着,伸出手,说道:“这不是你把祖宗挂像换成你的理由,将旧挂像交出来!我要放回祠堂原位!” 这种不当人子的事情,也就他做得出来了。 那次偷偷造访陆氏家族,阿良是想要找在陆氏当清客的剑术裴旻切磋切磋,否则外界总说他的胜绩,水分太大。 之所以翻墙而入,没有递帖子走正门,是免得陆氏对自己久仰大名,太好客,待客过于热情。至于陆氏祠堂,只是顺路走一遭。 邹子笑了笑,“陆掌教没有那么容易勘破心关、认清自己的。” 想要认清自己,就需要一面镜子,一个坐标。这就很难了。 洛衫笑问道:“是宁姚?” 她对杜山阴尚且亲近,何况是对宁姚,真心当自家晚辈看待的。 哪怕是对陈平安和新隐官一脉剑修,洛衫也发自肺腑觉得那些年轻人,做得很好,比他们这些老人,都要更优秀。 邹子没有说什么,只是摇头。 段青臣皱眉问道:“总不能是斐然吧?” 宁姚跟斐然,这两位年轻剑修,都是名实兼具的天下第一人。 照理说,他们确实很有机会,比任何人都有先天优势。 仙人葱蒨沉声问道:“剑修斐然成为蛮荒共主,是不是一种预兆?属于周密的一种长远布局?” 果真如此,今日我们是不是就该早作谋划了? 听说斐然是蛮荒妖族的异类,极为推崇礼圣学问。 邹子淡然说道:“我早就见过斐然,他没有改天换地的心思,至多只有缝补和完善的念头。” 韦赦却不愿意轻轻揭过此事,追问道:“毕竟时过境迁,境界不同,身份有变,斐然难道就不会改变心思吗?” 邹子好像答非所问,“你且放心,斐然肯定不是周密的身外化身。否则斐然就无法与晷刻结为道侣。” 韦赦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云杪听得心惊胆战,以前议事,好像也不聊这种事啊。 怎么听邹子几人的口气,好像只要斐然有此心,今天就会给出方案,明儿就要对斐然动手了? 韦赦说道:“要小心蛮荒的那个无名氏。” 邹子点头,“他确实深藏不露。白泽要不要喊醒此人,先前估计是有所犹豫的。” 杜山阴突然问道:“听说三教祖师游历别座天下,就像走门串户,会被别家的‘天意地气’压胜颇多,所以很大程度上必须入乡随俗,谨守主客有别的规矩,否则两位十五境哪怕没有见面,也会道气相激,被迫引发一场大道之争。唯独蛮荒天下是异类,大道根祇与三教皆不同, 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一旦蛮荒有炼气士率先跻身十五境,人间几座天下,就该合并了?谁都挡不住?” 邹子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张脚抚须而笑,眯眼问道:“好大见识,谁家儿郎?” 韦赦笑着介绍道:“他是剑气长城上代刑官,剑修豪素的亲传弟子。” 张脚点头道:“豪素大名,贫道在西方佛国那边,都是有所耳闻的。” 三教祖师,合道各自天下,但是万年以来,几乎在自家都从不露面,自然更不串门。 就是为了避免道化天下。 比如道祖,好像就只公开行踪,以少年道童姿容骑青牛,单单去过一次蛮荒天下。 在后世某些大修士眼中,道祖此举,是有点欺负人的。 正因为如此,儒释道三座天下才会相安无事,保持一种大体上邻里和睦的状态。 如果将四座天下看作四家门户,那么就是各有各的家风。 浩然天下这边尊崇儒家,文庙却没有罢黜百家,却也怕道路上皆是一个个自认无私心的腐儒道学家,占据要津,喜好处处事事以理杀人,问心无愧,刻薄天下。 就怕规矩过于死板,让所有人动弹不得,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礼圣是绝不会跨出那一步的,大概处境类似白泽。 难怪他们会是挚友。 青冥天下那边,因为讲究阴阳相济,故而站在山巅的女子大修士,相对数量最多。 道祖置身事外,选择让三位掌教弟子,轮流管事一百年,就是一种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选择。 人间曾有三个充满变量的天地劫数。 一是蛮荒大祖偷偷炼化其中一座飞升台为托月山,试图重新串联大地与天庭,循序渐进,勾连阴冥,帮助妖族练气士,和某些战死在登天一役中的英灵,将他们收入麾下,再造神灵,重塑天庭。 二是大妖初升开创英灵殿,为蛮荒天下指出一条更加极端、并且切实可行的道路,削弱天下众生而强健一小撮大妖。 最后一场劫难,当然便是失望至极的浩然贾生,变成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暗中吃掉了一众大妖,瘦天下而肥自身。 既然未能一鼓作气吞并浩然,借助机会一吃再吃的周密,就只好登天离去,更换战场。 这就给蛮荒天下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隐患,如果不是白泽重返蛮荒,叫醒那拨沉睡万年的远古大妖,再加上白泽自身的古怪合道方式,让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都倍感忌惮。那么新蛮荒,顶尖战力的缺失,就会让浩然天下的反攻蛮荒,变得势如破竹,胜负毫无悬念。 第一场劫数,是被三位剑修摆平的。 第二场,道祖亲自出场,一手压下。 所以后世山上,难免感触不深。 第三场,就让两座天下都吃痛了。 遥想当年,三位剑修联袂离开剑气长城,赶赴托月山。 有人询问,“既然怨气这么大,为什么还肯跟上?” 有人回答,“我不是帮那帮儒生,甚至不是帮你陈清都,我是觉得那些个死了的老朋友,肯定不会愿意被迫给人当打手。” 至于那个一直沉默的剑修,在他可以遥遥看见托月山的那一刻,终于开口说话,自言自语道:“修道路上,一直被你们所有人保护,也该我保护人间一回了。好不容易有此人间,总不能重新走条老路。” 他们就是陈清都,龙君,观照。 各自本命飞剑,名为浮萍,大墟仙冢,光阴长河。 曾先生笑问道:“邹先生是不是遗漏了个人?” 在座众人,瞬间恍然大悟,一下子便气氛诡异起来。 邹子笑道:“我?” 他自顾自摇头,自嘲道:“自诩为晒网补网之人,岂能同时是一条漏网之鱼。” 当初配合礼圣,一起远游天外,邹子便带了五袋子泥土,联手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箓,最终成功铺设出了五条道路漫长到无法计算的天路归途。 故而当邹子的五色泥土用完之际,就是那场追杀的道路尽头,礼圣他们必须就此转身返回。 只是在座也有人心思微动,网漏吞舟之鱼,若邹子就是,岂不更好? 就在“隔壁”,别有一座祖师堂,在座人物,都是候补,人数暂时还不到十五人。 其中就有流霞洲的邵本初,北俱芦洲的徐铉,正阳山茱萸峰的苏稼,中土神洲的怀潜,还有桐叶洲扶乩宗的那棵独苗等人。 有个曾经在倒悬山黄粱酒铺当店伙计的年轻修士,名叫许甲。 犹有几个来自别座天下的,比如一位身披大霜甲的中年男子,双手拄刀,打着瞌睡,家乡在扶摇洲,如今真身却在五彩天下,继续当皇帝。 有个道号正形的游方道士,正在跟一个喜好钓鱼的南婆娑洲修士闲聊。 本来是各说各话,但是很快因为某个话题,就让所有人都参与其中,各抒己见。 有人说只是两个剑修,就能肆意深入蛮荒腹地,切割天下。妖族如此不济事,如今这场仗还怎么打,早点投降算了。 那许甲就听到这个说法,立即就不乐意了,说他们又不是普通的飞升境剑修。 虽说阿良还欠了自家铺子很多钱,又辜负了自家小姐的一片痴心,可在这种事情,许甲还是要为那家伙说几句公道话的。 很快便有人附和许甲的观点,还补充了一句,说重回蛮荒的某位,他和那拨远古大妖,好像都没有参加那场围剿。 名叫王屋的年轻道士,跟着笑言一句,说如果小道没有算错的话,他们身陷重围期间,大概都跻身了十四境。 双手拄刀、身披大霜宝甲的男人睁开眼,问道:“如此一来,那拨蛮荒畜生,还怎么打?受伤惨重?算不算出,死了几个?” 道士王屋喟叹一声,说道:“不知为何,参加围剿的蛮荒妖族,连同叛出剑气长城的剑仙张禄在内,总之就是一个都没死。” 另外那边,张脚说道:“现在开始谈第二件事,有谁愿意介入青冥这场乱局?” 韦赦好似对此毫不意外,笑道:“总得让人选一边吧?” 邹子说道:“当然,两边都可以选。” 桐叶洲,鱼鳞渡,素月流光。 那艘渡船桐荫上边,一张酒桌,家乡各异却聚在一起。 陈平安只是喝酒微醺,冯雪涛却被崔东山一直劝酒,明显喝得有点高了,说话就开始不把门了,说刘聚宝和韦赦就是俩废物,都抢不来一个北字。陈平安面带微笑,绝不搭话。裴钱神情古怪,毕竟这桩两洲的私人恩怨,涉及某位北俱芦洲黑白两道的扛把子,而这位老真人恰好又与自家落魄山很有渊源,崔东山可不管这些,打着酒嗝,作义愤填膺状,说是啊是啊,就该由艺高人胆大的青秘前辈来带头牵线,尤其要与北俱芦洲那座趴地峰讨要一个说法…… 就在此时,冯雪涛只觉得背后有点凉飕飕,很快就有一只手掌按住自己的脑袋,笑呵呵道:“尽说些傻话,什么抢不抢的,这话说得伤和气了。贫道道行微末,人轻言微,走路上瞧见了刘财神和韦赦,向来是屁都不敢放一个。来来来,贫道给你道个歉赔个不是,自罚几杯酒……” 冯雪涛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 崔东山见机不妙,就要溜之大吉,结果才起身就僵在原地。 老真人捻须微笑道:“想跑?拉屎不擦屁股的吗?” 除了按住冯雪涛的脑袋、再对崔东山施展定身法的火龙真人,此刻现身渡船的,还有一个风神潇洒的长髯背剑道士。 正是纯阳吕喦。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站起身,与道士吕喦走往别处,后者以心声笑道:“贫道已经选好砥砺道心的地方了,马上就会动身,你不着急,等哪天真正得闲,再去那边帮忙护道,有劳费心了。” 陈平安好奇问道:“何处?” 吕喦说道:“人间唯二之一,洞天福地衔接。” 如今五座天下,除了莲花洞天与藕花福地,是洞天福地相衔接,此外其实还有一处。(注,320章,《井口边的老道人》) 陈平安点点头,这个选择,确实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吕喦犹豫了一下,提醒道:“那边规矩重,陈山主可能需要与贫道一般,暂时忘却前身。” 陈平安笑道:“这没什么好为难的,入乡随俗而已。” (本章完)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今宵明月 鱼鳞渡一直在扩建,方便停靠更多桐荫这类大型渡船,好将一座临时渡口变成永久渡口,听说云岩国朝廷已经将官办陈醋、薏酒和制墨外包出去。有些胆大的京城少年在此夜钓,不远处就是飘溢脂粉香味的彩船,觥筹交错,东道主多是山下权贵,在此宴请山上仙师。赏的是月色,聊的是交情,喝的是金银,酒桌上的称兄道弟,双方都姓钱。河边少年们窃窃私语,说那几条能够在此开张做买卖的彩船,分别属于哪位皇亲国戚、哪部正印官的公子哥。少年们偶见女子脚步踉跄来到船栏旁,掏出帕巾擦拭嘴角,稍稍整理妆容一番,她犹豫再三,没有将帕巾收入袖中,还是丢了它,便匆匆返回灯红酒绿处。 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桐荫渡船的主人,是一个宗字头的仙府,再加上朝廷也有戒严,不许闲杂人等靠近桐荫渡船,打搅那些剑仙们的清修,所以桐荫渡船附近这片水域,还是相对幽静的。偶有小船靠近此地,很快就有如野鸟窜出芦苇丛似的供奉武夫施展轻功,蜻蜓点水,提醒那艘小船赶紧掉头离开,那位武夫心中骂骂咧咧,身形折返,低头弓腰,提气踩水,飘若鸿毛,如履平地,就想要静悄悄去往岸边,途中瞧见船栏那边刚好有两人望向自己这边,一青衫男子,神色温煦,一长髯道人,秉拂背剑。 武夫吓了一跳,赶忙停下脚步,与船上那两位陌生面孔的仙师作揖赔罪,那青衫男子竟然笑着抱拳还礼,这让近期在鱼鳞渡吃饱闲气的供奉武夫愣了愣,想必对方境界不高,身份一般。只是武夫难免又纳闷,身份一般,如何去得那艘桐荫渡船? 整个云岩国京畿地界,外松内紧,作为重中之重的鱼鳞渡,便有同行开玩笑,如今就算鱼鳞渡路边有条狗拉了屎,谁踩到了,他们都要上报朝廷备录。 吕喦笑道:“怎么没有认出你的身份?” 陈平安无奈道:“听东山说云岩国朝廷这边可能是为了表达谢意,连所有青萍剑宗、玉圭宗等谱牒修士的录档,都只留文字,不存留任何图画形象。” 吕喦打趣道:“不是一般的积威深重。” 陈平安没有解释什么,以前的桐叶洲,任何一座宗字头仙府,就是当之无愧的老天爷,仙师的喜怒哀乐,就是霁晴雨雪一般。 山河灵秀,如一位含情脉脉的貌美哑女。 人身飘若陌上尘,世事恰似水波纹。 吕喦继续先前的话题,说道:“争取不会耽搁陈山主太多的修行光阴。” 陈平安说道:“护道何尝不是修道。” 道人出山,除了红尘历练,砥砺自身道心,此外无非是寻访仙缘,搜集天材地宝,积攒功德、增长道力。 还有三件身外事,虽然偶尔为之,却关系重大,比如第一件,便是替人守关,如青神王朝国师姚清,为鬼物徐隽护关。 再就是度人,接引上山。说得直白些,就是外出寻找修道胚子,收为弟子,壮大门派,接续道统。 然后就是帮人护道。例如当年在藕花福地,姜尚真化身春潮宫周肥,便是想要帮助鸟瞰峰陆舫,勘破一道情字关隘,姜尚真为此耗费光阴不少,问题在于剑修陆舫始终未能打破心魔,估计至今还在一处藕花福地内鬼打墙。事后按照周首席的说法,陆舫如果早年愿意进入玉圭宗,完全不必去一趟藕花福地。强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啊,可惜陆舫这榆木疙瘩就是不开窍,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先前在扶摇麓私人道场,老观主对半个邻居的荀渊,有两句评语,一贬一褒。 一句是嫌弃荀渊心胸不够大,是导致一洲陆沉的罪魁祸首之一,“修道何事,只成门户私计,桐叶洲之弊,荀、杜各半。” 另外一句褒奖,评价不可谓不高,“如郑居中、荀渊这种弟子,确实是多多益善。” 吕喦抚须笑道:“陈山主若是如此客气,那贫道可就真要与陈山主半点不见外了。” 陈平安点头道:“不必见外。” 吕喦之所以让陈平安当护道人,当然不是吕喦只能找到陈平安一人而已,独自行脚天下,云水生涯三千载,吕喦还是有几个道友的。 就像这次跟他一起赶来桐叶洲的火龙真人,便是投缘多年的好友,不过就像火龙真人自己所说,省心省力的守关一事,贫道如今境界尚可,当仁不让,绝不推脱,可要说劳心劳力的护道一事,就得换一个了,贫道耐烦的本事,真心不高。 山上有人打过一个比方,帮人守关是打短工,替人护道是打长工。 陈平安说道:“希望结果就是一场护道,晚辈没有什么功劳,却有微薄苦劳。” 吕喦会心一笑,“果真如此,最好不过。” 此语言外之意,寓意极好,陈平安护道越是轻松,越是不必亲身入局,出工不出力,自然就意味着吕喦的这场修行越是顺遂。 吕喦建议道:“陈山主不妨只以一副分身,进入那处福地,大概就够用了。” 到底要以何种姿态进入那边,陈平安暂时还不敢妄下定论,说道:“我对那地所知甚少,前辈有没有类似志书的详细档案,晚辈好早做功课。” 吕喦摇头道:“贫道也只有一些道听途说而来的消息,给不了太多内幕,只晓得那边因为是头等洞天,中等福地,故而历来有那‘头重脚轻’的说法,门禁极严,关隘重重。贫道能够去那边历练,还是至圣先师帮忙斡旋,才得以网开一面。至圣先师也与贫道明言,破例就会有破例的代价,不过代价是什么,至圣先师并未明言,只是让贫道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 陈平安心中暗自掂量,一块中等品秩的福地?说明炼气士数量不会太多,境界高得有限? 当年游学路上,李宝瓶曾经跟崔东山讨论过类似问题。 那会儿白衣少年嬉皮笑脸,反问红棉袄小姑娘一个问题,在那市井的路边摊,买过热腾腾的豆腐吃吗? 原来在精通数算的术家眼中,大到浩然天下,小到任何一座福地,天地灵气、王朝气运,其总量都是某个定额的一。 因此每一位武夫成为江湖宗师,修士成就地仙境界,就是在砧板上边切豆腐,先到先得,豆腐块的斤两,就是成就高低…… 接下来李宝瓶的反问,让吊儿郎当的崔东山竟然有点措手不及,“必须掏钱才能切走一块豆腐吗?任何人与摊主买豆腐的价格,都是定好的,有没有折扣?” 陈平安问了个关键问题,“前辈知不知道,那座洞天里边,谁说了算?” 吕喦犹豫了一下,说道:“三教祖师最早只是订立了一些规矩,并不插手具体事务,听说真正管事的,只有几位,各有神号。” 登天一役,改天换地,其中一部分远古神灵,如封姨等,得以保留神位,后世山巅修士只知道这些神祇往来人间的通道,多是各洲兵家祖庭山头。但是他们栖息、或者准确说来被囚禁在何地,始终只有某些猜测。毕竟三教祖师不可能放任这拨神灵散落在天外,否则周密登天,招引诸神归位,导致条条大道渐次崩塌,人间早就大乱了,别说风调雨顺,恐怕连幽明殊途、四季更替都成了奢望,三教祖师别说以道外身堵门,就该是被迫散道,缝补那些大道空缺了。 而这拨远古神灵,还有跟随四座天下一并孕育而出的那批崭新神灵,“金身”就被固定在那座洞天福地相衔接之地的“云上”。 所以吕喦才会说一句“那边规矩重”。 陈平安转移话题,问道:“前辈游历过青冥天下,最大的观感是什么?” 吕喦微笑道:“那边青天呈现出来的颜色,当得起‘青翠欲滴’一说,好像真要滴落在大地上。” 陈平安点头道:“就像我家乡某种瓷器的釉色。有机会是要去看一看那边的别样风景。” 吕喦轻挥拂尘,笑道:“以前在某山中,遇一异人,说这天地间无形的光阴,便是从金身碎片中熔炼而出。” 陈平安问道:“何谓熔炼?” 吕喦说道:“香火。” 陈平安思量片刻,说道:“奇思妙想。” 吕喦说道:“此君又言梦境即是香炉之一。” 陈平安摇头道:“难以置信。” 吕喦从袖中摸出一只不起眼的黄绫袋子,递给陈平安,大略说明这只袋子里边的情况,“十来样物件,各自以小袋子装载,除了浩然、青冥大岳的五色土,还有几件不如何贵重、却也不算常见的法宝,回头陈山主可以自行清点。就当是接下来那场护道的酬劳了。” 陈平安伸手轻轻推回那只袋子,婉拒道:“无功不受禄,等到将来哪天护道功成了,前辈再谈此事不迟。” “只是定金。以后那份,届时另算。” 吕喦将那那只袋子交到陈平安手上,微笑道:“来时路上,火龙真人说送礼,尤其是给陈山主送礼,最好是一件件分开送,显得礼数更足、情意更重些,贫道嫌麻烦,就免了。” 陈平安将袋子收入袖中,与纯阳真人打了个道门稽首礼。 火龙真人哈哈笑道:“数钱嘛,盯着桌上孤零零一锭银子,哪有瞅着一大堆铜钱来得开心。” 崔东山小鸡啄米道:“是极是极,一颗谷雨钱,哪有一堆小山似的雪花钱瞧着喜庆。” 裴钱说道:“谷雨钱和小暑钱折算成雪花钱,是有溢价的,师父务实不务虚,肯定选前者。” 崔东山故作恍然大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击打掌心,“棋差一着,看来还是大师姐更懂先生啊。” 言语之际,眼角余光瞥向那只袋子,崔东山以心声提醒自家先生,“最值钱的,是那只袋子。” 火龙真人则以心声说道:“你既有的五行本命物,品秩已算不俗,这位纯阳道友,最是喜好游历名山大川,所赠之物,于五行各有对照,说是雪中送炭,可能稍微过了,可要说是锦上添花,却也将这份礼物说得轻了。返回山中道场,好好用心炼化,相信裨益不小,助你在仙人境更上一层楼,半点不难,这就叫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火龙真人犹豫片刻,还是没有点破某事,实则陈平安真正该索要的“酬劳”,便是与纯阳真人好好问道一场,讨教某些“家学秘传”的道家心法。遇见了纯阳道人,却不切磋道法,聊几句金丹大道,与入宝山空手归何异? 说一千道一万,这小子与人做买卖,顾忌这忌讳那,到底还是脸皮薄了,嫩豆腐一块。 陈平安与吕喦重返酒桌。 谢狗方才已经跟崔东山说了那位修道胚子的事情,让崔宗主自行决定,要不要接她上山。 不料崔东山却将那位女修以及同行道友的家底,道号、门派,如数家珍,一一道出。 谢狗疑惑不已,问他是不是早就看中了那女子的根骨资质。崔东山哈哈大笑,说自己哪有这种未卜先知或是开天眼的本事,只是还算消息灵通,那一行十几人,比你跟先生更早到了京城里边,自己闲来无事,经常逛诸部衙门的,翻了翻刑部关牒档案,扫了几眼便记住了,本来没上心,差点就要错过这个大漏了,谢次席放心,既然是谢次席亲自举荐的人才,自己和青萍剑宗必定重点栽培。 崔东山好奇询问谢狗一事,难道就没有想过自己哪天开山立派? 谢狗兴致缺缺,说有了亲传弟子,一大拨徒子徒孙,找见了开山道场,创建门派,成了宗字头,再有下宗,又如何,修行不还是自家修行,能让别人代劳么。 崔东山小鸡啄米,点头不已,连连念叨人各有志,都好都好,都是好的。 火龙真人的到场,就像给冯雪涛灌了一大碗醒酒汤。 冯雪涛虽然紧张,可还算硬气,到底没有说半句软话。 好歹是位老字号的飞升,皑皑洲又与北俱芦洲关系交恶,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在火龙真人这边流露出任何谄媚姿态。 再说了,作为野修,拿捏人心,还是有些火候的。 果然,老真人对此不以为意,反倒高看了一眼冯雪涛,笑着落座,还真就干了一碗酒水,抹了把嘴,老真人脸色和善道:“青秘道友,贫道把罚酒喝了,不过北这个字,看样子还得留下。虽说你们皑皑洲,刘财神和韦天才,如今确实多出新晋两位十四境,但是你们什么都好,赚钱的本事更是九洲第一,可就一点不太好,打架不行。” 涉及斗法,冯雪涛不敢说三道四,皑皑洲青秘,从不在浩然那一小撮强飞升之列。 尤其是等到亲身走过一趟蛮荒天下,冯雪涛的心气就更低了。 崔东山以心声道:“冯兄,赶紧顺杆子问一嘴,同样是十四境,前辈当真能够一打二么?” 冯雪涛置若罔闻,老子又不是个二愣子,敢问这种话,一心讨顿打吗? 谢狗就没啥顾虑,径直问道:“合道了,你们眼中天地,是怎样一番场景?” 火龙真人捻须沉吟片刻,缓缓道:“此间玄妙,不可多说,只能说其中一点,贫道眼里,天地为灶,至于你们,都是木柴。” 谢狗问道:“天地间流转的无形灵气,就是随时随地拿来用的火星?” 火龙真人不置可否,微笑道:“道友竟然没有跻身十四境,反而是一桩不小的怪事。当个次席供奉,屈才了。” 谢狗顺杆子问道:“趴地峰缺首席?” 火龙真人公认是那种话不落地的聊天高手,什么话都能接,什么冷场都能暖,“要是陈山主不介意贫道挖墙脚,当个挂名的首席供奉,有何不可。” 谢狗咧嘴笑道:“算了,一女不嫁二郎。” 火龙真人立即以心声言语道:“白景道友只要当了趴地峰首席供奉,就可以与贫道一起光明正大走趟皑皑洲,去会一会刘财神和韦天才,二打二,再公平不过了,而且师出有名,只要别大动肝火,文庙那边便不好说什么。” 听得谢狗眼睛一亮,“打头阵,让我先试试看能不能一挑二?见机不妙,你再搭把手?” 如今这些个新十四,有几斤几两,谢狗万分好奇。 火龙真人放下酒碗,一抹嘴,笑道:“有些事,想一想就开心,开心之后,也就可以了。” 约莫是觉得难得今夜酒桌无俗人,老真人谈兴颇浓,将一些自家的修行心得,娓娓道来,“不管水到渠成,还是纯属侥幸,修士只要成功跻身了十四境,就等于找寻到了一条无限接近长生的大道。接下来就慢慢熬吧。纯粹武夫,还有那拳怕少壮的说法。可修道之士,临近山巅,还是要讲一讲道龄越长、道法越高的。新十四熬成了老十四,等到辛苦媳妇熬成婆,自然就有了瞧不起下一拨新十四的资格。” “许多形神老朽的飞升境,岁月悠悠,往往都会误以为修道,就只是这般事了。贫道也曾有过这么一段道心退转的惨淡岁月。” “能够跻身飞升,谁不是天之骄子,证道飞升之初,哪个没有勇猛精进之心。可惜时日一久,修行受阻,难免心生懈怠,继而自认大道无望,彻底心灰意冷。殊不知修道总计十五境,就像上中下三部书。元婴境破境跻身上五境,便自以为来到了此书的第三部,等到了仙人境,又会惊骇发现,莫非自己才在第二部?” 听到这里,冯雪涛接话道:“更可怕的地方,在于自己跻身了飞升境,唯恐自己身在第一部书。” 吕喦微笑道:“以此类推,合道过后,就要生怕自己的修道生涯,只是一篇序言了吧?” 火龙真人爽朗大笑,只是举起酒碗,“万事不如杯在手,杯外全无烦心事。” 谢狗附和一句,“一觉睡到自然醒,睡到人间饭熟时。” 崔东山赞叹道:“好诗啊,无平仄格律,有韵味啊。” 只有裴钱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喝酒。其余人等,下意识都望向那位传闻才情横溢、诗名远播数座天下的陈山主。 趁着纯阳道人和火龙真人都在场,冯雪涛也觉得酒桌氛围不错,酒壮怂人胆,顺着先前的话题,问了个比较俗气的问题,“飞升境就一定无法胜过十四境吗?” 据他所知,阿良在青冥天下的天外天,与真无敌余斗有两场切磋。这是飞升境剑修与十四境之间的斗法。观战者唯有化外天魔。 在南婆娑洲海外,陈淳安拦截蛮荒刘叉。这是一位肩挑日月的飞升境圆满醇儒,与一位新晋十四境剑修的搏命厮杀。 宝瓶洲老龙城战场,真龙王朱与那蛮荒王座绯妃、朱厌有过一场点到即止的交手。 托月山地界,年轻隐官与蛮荒大祖首徒元凶,属于两位十四境之间的斗力。只是双方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纯粹剑修。 有些结果,合乎情理。有些胜负,出人意料。 火龙真人笑呵呵道:“何谓胜过?是低一境的打平手,或是打退,还是斩杀?青秘道友的措辞,可要准确些,否则就很难掰扯清楚。” 冯雪涛疑惑道:“难不成一位飞升境,还有机会斩杀十四境?” 火龙真人捻须沉吟片刻,“今年之前,休谈半分胜算,一境之差,就是天壤之别。今年之后,就说不准了。” “以前与朋友聊起此事,达成一个共识,飞升境面对十四境,前者能够全身而退,不伤道本,就算赢。” 火龙真人沉默片刻,说道:“比如纯阳道友,走在路上,与某座天下的某位新十四起了争执,道理讲不通,必须大打出手一场,纯阳道友与之打出了真火,便有不小的胜算。” 吕喦哑然失笑,缓缓摇头,“这种假设,当不得真。” 谢狗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假设白也是一位纯粹剑修,如果鸡汤和尚拥有一种类似四把仙剑的攻伐至宝,若老瞎子当初炼出一两个本命字,再如果周密再偷摸吃掉两三个十四境,又比如蛮荒天下的十三、十四境大妖死了大半,如果小夫子不被规矩束缚,如果碧霄洞主遇上了蛤蟆不吃水的世道,人间太平万万年……再如果被我跻身了十四境,归拢了二十来条大小道路,如海陆相通,一条剑气浩荡如渎,哈哈哈……” 火龙真人看了眼貂帽少女姿容的剑修白景。 她当真能够一身兼备二十几条高深道法脉络? 哪怕早就知道她资质卓绝,底蕴深厚。可等到白景亲口说出真相,火龙真人还是难免惊讶几分。 见过大风大浪弄潮儿,火龙真人眼中的修道天才,屈指可数,远如韦赦,近如左右。 陈平安笑着以心声提醒道:“聊这个做什么,行走江湖,财不露白。” 谢狗理直气壮答道:“山主,你有所不知,我如今说话做事,那叫一个心机深沉,城府可怕得很呐,此语障眼法,用上了兵法的,这就是三十六计里边的示敌以弱。” 陈平安对此将信将疑。远古剑修白景有无城府,城府深浅如何,不好说,单论落魄山的谢次席,一个肯给自己取别号“狗子”的人物……陈平安找了个参照,问道:“白帝城韩俏色所修道法,其中有几种能入你的法眼?” 谢狗干笑几声,含糊其辞一句,“背地里不说道友的坏话。” 老真人捻须思量片刻,“雨前光景,真要计较起来,确有些说头,比如宁姚与那蛮荒斐然,作为各自天下的共主,先前他们的飞升境,就是独一档的。故而哪怕是十四境修士,能不招惹他们就绝不招惹,否则就算十四境赢了他们,长远来看,还是会落个两败俱伤的境界,毕竟此举近乎与整座天地为敌,当然后患无穷,大道消磨多矣。” 其实这一档,还有闰月峰辛苦,蛮荒晷刻之类的存在,五座天下,刚好一手之数。 “接下来就是纯阳道友和郑城主,这些个想要如何合道便可如何合道的。” “再稍逊一筹,便是赵天师、姚清他们,早已身负气运,功德圆满,合道一事,实属瓜熟蒂落。” “又下一层,便是谢道友与陌生道友,以及豪素等人,剑心纯粹,身为剑修,占据先天优势,杀力巨大,但是关隘更加难破。此次雨后景象如何,便是明证,有几位剑修,更上一层楼了?” “又往后,则是蛮荒桃亭这些擅长厮杀的飞升境。数量便多了。至于更往后,就没什么可聊的了。” 这四种修道之人,就是山巅笼统言之的强飞升,对上十四境,前两层足可自保,后两者,犹有一战之力,可具体结果如何,是分胜负还是分生死,很大程度上还是掌握在十四境手中,得看十四境下不下死手,飞升境肯不肯搏命,舍不舍得以真身的大道性命换取对方的损耗道行。 在这期间,又有少数特例,足可让十四境都感到棘手,比如陆芝的本命飞剑之一。能够让本该立于不败之地的十四境,都要仔细掂量代价大小。 裴钱比较意外,因为她没有想到,火龙真人会将谢狗、小陌先生放在赵天师他们之后。 老真人抚须而笑,“至于十四境之间,贫道也是刚入行,小年轻一个,不好胡说八道。” 吴霜降,为何苦心孤诣,谋划极久,就为了炼制四把仿造仙剑,才肯开启乱世气象,率先揭竿而起? 就是吴霜降觉得他的十四境,杀力有所欠缺。 郑居中与做客白帝城的余斗,有过一场火气不小的切磋。 郑居中一人三位十四境,余斗也不在白玉京,可郑居中还是输了一筹。 火龙真人突然站起身,使了个眼色,陈平安默默起身,跟随其后。 老真人走上渡船顶楼,双手扶拦,笑问道:“陈山主,当年岛上一别,如今有何感想?” 登山途中,八面来风。由元婴跻身玉璞,需过心关,遇心魔,关键在于道心无漏。 由飞升再合道,关隘在于一技之长,能否与天地大道相契。到了山顶,独树一帜。 酒桌那边,裴钱悄悄问道:“小师兄,师父好像见着了老真人,有些紧张?” 崔东山装傻道:“错觉吧?” 老真人帮忙给出一个说法,“千头万绪,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陈平安老老实实说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老真人抬头望天,笑道:“欲想还天下于天下,便要就一身了一身?不着急,慢慢想。”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陷入沉思。 明月当空,老真人伸手指向天幕,说了一句看似废话的言语,“如果没记错的话,远古天庭有四座天门。” 陈平安好像回过神,给出一个简明扼要的说法,“出山。” 老真人嗯了一声,轻轻点头,“有点意思。” 今宵天心月正圆。 (本章完)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有个不用回答的问题 吕喦率先告辞离去,陈平安预祝这位被誉为金丹第一的纯阳真人历练顺遂。 陈山主还说了句吉利话,希望前辈道心圆如十五月。 冯雪涛疑惑不解,月有圆缺是常理,照理说盈满则亏,真是一句好话?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只得以心声与不开窍的冯大哥解释一句,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冯雪涛一时无言,做人说话这一块,陈山主确有独到学问。 陈平安去见邢云、柳水两位剑气长城本土剑修,聊了些蛮荒那边的风土人情。崔东山是个没长屁股的,立即拉着冯雪涛下了桐荫渡船,问这位飞升境有无兴趣,在青萍剑宗那边谋个差事,就当是帮自家兄弟一个忙,既然感情到门了,喝酒到位了,那就不谈钱,免得伤了兄弟情谊。冯雪涛已经在姜尚真那边吃了个大闷亏,只是一味婉拒推脱,何况他真没觉得自己与这位崔宗主是一路人,双方到了岸 边,走在灯火辉煌的大街小巷,白衣少年将两只袖子摔得劈啪作响。 裴钱收拾过酒桌,回屋子默默练习走桩。 火龙真人找到了落单的貂帽少女,开门见山笑问一句,“敢问白景道友,在天看地,是何种风光?” 谢狗撇撇嘴,“没啥花头精。” 火龙真人微微一愣,才想起此语好像是陈平安那边的小镇方言,沉默片刻,微笑道:“见过了,才有资格说这种话。”谢狗伸出双手,拽了拽貂帽,“你们都认为我修道资质很好,其实我自己觉得一般,并不算如何拔尖,我也就是占了几个天大的便宜,生的早,侥幸见过很多老黄历最前边几页的人物,好像按照佛家的说法,属于狭义上的‘声闻’?没说错吧?我粗略算过,见过,当面请教过,切磋过,打架输过的,都快有百来号人物了,这些远古道士,随便将哪个放在今天世道,不是顶天人物?以前总把这些不当回事,只觉寻常,来到这边,时常在山下晃荡,再见道士们,修行苦闷,死活不得 解惑,我就……” 火龙真人静待下文,谢狗揉了揉酡红脸颊,憋了许久,才给出一个说法,“想哭。” 火龙真人听闻此言,蓦然爽朗大笑,深表赞同,连说几个好字。谢狗满脸惆怅神色,“朱老先生是诤友,他就很不客气批评过我,说我是生逢其时,历劫修道,运气好,总能有惊无险,看似一直在慢慢积攒道力,但是并不自知本心,境界高了,反而退大道心,故而只证小果,距离道熟,还差得很远。所以我先前就出门散散心,去了一趟十万大山,老瞎子对我的看法,跟朱老先生是差 不多的。” 火龙真人哑然失笑,“朱老先生?” 来自藕花福地的武夫朱敛?那是一个罕见的妙人不假,可要说在谢狗这边,朱敛如何都不得“老”吧? 谢狗瞥了眼老真人,说道:“在我眼里,你也很老。” 火龙真人抚须而笑,这话说得就很落魄山,教人听了,心情舒畅。 谢狗看待道号青秘的冯雪涛,那就是晚辈里边的晚辈,就算是道号纯阳的吕喦,至多就是修行路上的平辈,互称道友即可。 不过自家落魄山中的老厨子和身边这位老真人,确有一种古怪本事,会让人觉得他们就是心目中的那种长辈。 他们讲话,是教诲,是跟你说几句过来人的老理儿。在这件事上,就算是最喜欢讲道理的陈山主,好像都要差点道行。 火龙真人笑道:“曾是道友私人地盘的大日落地,导致金乌酣眠万年之久,恰好就在宝瓶洲,道友如此占理,还肯退让一步,比较出人意料。” 如果山上小道消息没有传错,好像白景是将这处道场租借给了大骊朝廷。 谢狗撇撇嘴,“一来强龙不压地头蛇,再者咱们山主就快要当上大骊国师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 只是她很快补了一句,“要是掉落在蛮荒天下,看我好不好说话,搁谁当那说客都不好使,就算是白老爷都不例外!” 火龙真人点头道:“贫道就喜欢听实在人说实诚话。” 关于谢狗的大道根脚,连姜尚真都倍感好奇,私底下询问陈平安,谢姑娘有无可能,出身神道。 有这种猜测,很好理解,毕竟山巅皆知白景的道场,就在一轮品秩极高的大日中,她曾仿刻、开辟出一座火精宫作为栖身之所。 不过根据青同泄露的内幕,白景的出身的确是大地之上的妖族,并非远古天庭神异之属。因为小陌的关系,先前谢狗与陈平安闲聊过往,就比较随意,她没有否认自己起先想要将那轮“出身较好”的大日,占为己有之后,再试图学那远古天下十豪之一 的女修兰锜,将这轮大日炼为本命物。不过她很快发现大日竟然孕育出灵智,大道显化为一头金乌,白景便改变初衷,为其护道一程。 所以谢狗当时提出要走一趟浩然天下,白泽哪怕明知道蛮荒会失去一份顶尖战力,并没有阻拦,这就是一个很重要的缘由。 不单单是谢狗要去找小陌那么简单。按照蛮荒的规矩,涉及到了修道之人的大道机缘,往往一切利益计较,都要为其让路。 何况白景还是一位被白泽寄予厚望的十四境候补剑修。 火龙真人笑道:“真要说起来,贫道与白景道友,纯阳真人,在道统法脉上边,还算有点渊源,说一句道友,十分恰当了。” 谢狗使劲点头,“以后咱仨时常串门,若是碰到扎手的硬钉子,相互间招呼一声,保管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哈哈!” 火龙真人抚掌笑道:“好说好说。”天外无垠太虚之中,悬浮着无数颗大日,而每一轮大日都像是一座渡口,皆可以通往那座被后世道家誉为帝室之一的丹霄绛阙火阳宫。纯阳真人吕喦,历史上就 曾多次在这座远古遗址内,传授火法,当年在座虚心闻道者,多是身份尊贵的上古蛟龙之属。 火龙真人冷不丁问了一句,“好像白景道友对裴钱很上心?” 谢狗笑容尴尬,“在山上拉帮结派,就像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的。” 在白发童子的撺掇之下,一起认郭竹酒为盟主,跟裴钱那伙人自立山头。 火龙真人笑眯眯,“哦?” 谢狗干笑道:“” 火龙真人转移话题,“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用香甜来形容美梦,绝了。” 谢狗心领神会,她沉睡万年,而火龙真人也一向以睡功名动天下。 人心复杂的世道上边,遇见几个想法简单的人,宛如好酒者遇见美酒。 谢狗咧嘴笑道:“老真人,如果万年之前在道上相遇,我们一定可以成为要好的朋友。” 火龙真人捻须道:“同感。” 谢狗说道:“老真人接下来是要?” 火龙真人笑道:“重返蛮荒,找几个真正能打的,切磋切磋道法。” 因为陈平安和谢狗登船的时候,没有刻意隐藏踪迹,云岩国在鱼鳞渡这边安插的耳目,不敢掉以轻心,立即通知朝廷。 云岩国疆域再小,仍然有一小撮本土炼气士,渡口岸边一处私宅书楼的顶楼廊道内,有一伙少年少女远眺那艘桐荫渡船。他们平日里无事可做,就是盯着整座鱼鳞渡的动静,不怕无事可做,就怕外乡仙师跟本地人氏起纠纷,听说礼部尚书每天都在提心吊胆,隔三岔五都要去寺庙烧 香。所幸迄今为止,京畿地界还没有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烂摊子,就是皇帝老爷和一大帮皇亲国戚,愈发憧憬某人来此做客,与他见上一面。不过说来好玩,起先云岩国皇帝陛下,京城里边来了个金丹地仙,就要亲自设宴款待,之后是元婴才行,金丹不够看了,再往后就变成了上五境的玉璞,如今更 是甚至听说来个仙人,皇帝陛下好像都提不起兴致,毕竟连那道号青秘的飞升境,都见过面了。 有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盘腿而坐,横剑在膝,皱眉问道:“是他吗?” 旁边一个眉眼冷清的苗条少女,她翘首以望渡船放心,“不好说。”之前他们得到一个来自朝廷刑部的机密消息,青萍剑宗的上宗宗主亲临桐叶洲,米大剑仙很快就建功,找到了那几个滥杀无辜的蛮荒妖族余孽,风波四起的大渎 开凿一事,终于可以顺利进行下去了。如果没有这条关键线索,他们几个都不会将貂帽少女身边的青衫男子,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年轻隐官联系在一起。 少年是云岩国唯一一位本土剑修,修道心境难免有几分自得,如今眼界一开,便觉压力骤增,平日里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京城内满大街的奇人异士,曾经认为毕生追求所在的地仙算什么,这让少年剑修近期仿佛是修炼闭口禅似的。 如果桐叶洲还是几十年前的那座桐叶洲,以他的修道资质和剑修身份,不出意外的话,本该去往某座宗字头仙府深造了。 少年心情郁郁,低声道:“那些修道有成的家伙,路过咱们云岩国,对他们这些人物来说,会不会就像路过一个蚂蚁窝?” 以前的桐叶洲,消息闭塞,炼气士往往眼高于顶,对外界根本不感兴趣,如今天变,便由不得他们继续关起门来自高自大。少女闻言错愕,将投向鱼鳞渡渡船的视线收回,柔声道:“种翠,那些个外乡的宗门也好,用化名云游至此的陆地神仙也罢,面对这些高不可攀的庞然大物,我们 敬而远之就是了。 名为种翠的少年喃喃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 因为他不太相信青萍剑宗是个开善堂的山上门派。世间真有这种修道人,如此在意身外世道的好坏? 怕就怕有朝一日,青萍剑宗在桐叶洲站稳脚跟,大渎沿岸诸国,悉数沦为那座仙府的傀儡角色。 有个武夫飞檐走壁,来到顶楼,顺路买了一坛老字号铺子的薏酒,身形翻过栏杆,中年武夫面容与那廊道少年有几分相似。 少女掩嘴娇笑,“种叔叔,又赶跑一艘犯禁游船啦,我都瞧见了,很英雄气派。” 汉子大笑道:“彩丫头,何止,我还与桐荫船上两位异士打了个照面,约了喝酒。” 一个靠墙打盹的高大少年赶忙问道:“不会是那个穿青衫的男人吧?他有没有跟你自报身份?是不是姓陈?” 汉子吹牛皮不打草稿,一本正经说道:“惺惺相惜,相约喝个酒而已,不必知道姓名。” 屋顶那边,白衣少年躺在,翘起二郎腿,一旁冯雪涛倍感无言,跑这儿来喝西北风,听几个孩子发牢骚,到底有什么意思。 那少年惋惜道:“可惜了,如果真是那人,再攀上了关系,种叔叔你就发达了。” 汉子笑呵呵道:“年轻人不要总想着遇见了贵人,就可以飞黄腾达。” 一拍少年郎的额头,汉子打趣一句,“臭小子,知不知道,在那些有钱有权有势的‘贵人’眼中,你们这些生瓜蛋子的额头上边,都贴着价格呢。” 屋顶那边,冯雪涛笑道:“这话说得有点嚼头。” 脑袋枕在手背上的崔东山晃荡着腿,“是个知情达理的。” 冯雪涛问道:“崔宗主有想法拉拢谁?” 青萍剑宗跟落魄山不太一样,后者对外宣称封山二十年,明摆着没想要壮大声势,反观下宗这边,崔东山就一直在招兵买马。 崔东山笑道:“冯兄不要总把我想得这么势利嘛,就只是跟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赏月而已。”崔东山解释道:“我就是个过渡宗主,只需要负责打好底子,搭好框架,再故意留下一些缺漏,所以不用担心滥竽充数的情况,以后青萍剑宗是肯定要交到曹师弟 手上的,到时候曹晴朗接手,他就有事请可以做了,至少不必束手束脚,亦步亦趋。” 冯雪涛点点头,“如果青萍剑宗过于崔氏风格,曹晴朗就会为难。” 崔东山嗯了一声,“这话说得有点嚼头。” 冯雪涛无可奈何。 廊道那边,虽然觉得汉子的说法,有点道理,可他们嘴上总是不服气的。 昨天今天明天,月有阴晴圆缺,少年们各自少年着。 京城并无夜禁,兜里有钱、还有精力的年轻人,跟神完气足的修道之人,往往都是夜猫子。 许多店铺为了生意,都临时雇佣了伙计照看铺子,等于一天能挣两份钱,何乐不为。 一双半路结为露水夫妻的道侣也来到了云岩国京城这边,汉子面如白纸,容貌凶悍,身边带着个身材玲珑的肤白妇人,他们纯属闲逛,长长见识。有理能不能走遍天下不好说,但是有钱确实可以走遍天下。先前他们得了一大笔意外之财,原先寄人篱下的心思就淡了,就没有去那座山神府讨生活。他们正是范铜和谢三娘,这一路,也听说了几件远在天边的大事,比如来自剑气长城的某位米姓大剑仙出手,揪出了那几头兴风作浪、乱砸符箓的妖族畜生。又例如玉圭 宗多出一个通天人物当供奉,道号青秘,飞升境的老神仙! 范铜和谢三娘自然不清楚,那几个让大渎开凿几近停工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们在破败祠庙内遇见的那伙年轻男女。 至于什么米姓剑仙,到底是何方神圣,范铜问了一嘴,约莫是旁人见他不似良善之辈,就根本没搭理。 范铜倒是很想在鱼鳞渡这边找个仙家客栈或是铺子,与仙师询问认不认得一个叫“陈平安”的人物,或是买几封山上邸报,看看有无机会,真能发现那个名字。 结果被妇人一句“你有钱嘛你”给打消了念头,范铜其实还真有私房钱,只是犯不着为了这点好奇心就露馅。 他们住的还是京城内的寻常客栈, 先前在渡口岸边散步的时候,瞧见了一艘停泊渡船,体型最为巨大,总有些年轻貌美的仙子,对着那边指指点点。扎堆的莺莺燕燕,又都是些谱牒女仙,范铜一个血气方刚的大老爷们,当然没能管住眼睛,于是就被气不打一处来的妇人给一掐再一拧,疼得男人直冒汗,疼归 疼,看照看,两码事。 范铜相信那位陈仙师若是与他们结伴游历,肯定会是差不多的光景。 就是不晓得那位自称是剑仙的陈仙师,遇见了如今被议论纷纷的米大剑仙,有幸面对面聊几句,会不会犯怵? 今夜他们夫妇二人又出城,来鱼鳞渡这边下馆子,这类开销有数,他们先前还是攒下几颗雪花钱的。 以前妇人就喜欢逛各色胭脂水粉铺子,到了这边就更夸张了,范铜就奇了怪了,她挑挑拣拣,又不买,开心个什么劲? 谢三娘选了个苍蝇馆子,打算吃火锅。 范铜一落座,老板就开始担心这对夫妇会不会吃白食,只是再一想,如今官府腰杆硬,不至于? 隔壁桌是些从山上往山下跑的,虽然他们没有用上心声言语,但是所聊内容,都是仙家事。 不过范铜心知肚明,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身边带了几个浓妆艳抹、珠光宝气的凡俗女子。 那几个女子瞧见了好似通缉犯的范铜,便有些鄙夷,再看凶神恶煞汉子身边的谢三娘,她们眼神就有些女子才懂的意味了。 谢三娘神色得意,我如今可是正经的良家妇人,你们呢,上床睡觉能挣钱是吧? 范铜哪里晓得这里边的暗流涌动,更多兴趣,还在那几个谱牒修士略带显摆嫌疑的聊天内容上边。他们正在跟那几个女子讲解一些仙家内幕,说山中炼气士的出门行头,可以分出三六九等,第一种,能够驯服仙禽异兽作为坐骑,要么是自身机缘好,要么就是身世够硬,由师门和长辈赏赐下来。第二种,便是有艘价格不菲的符舟,这种仙家宝物,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养得起的。第三种,就更夸张了,可以拥有一条上 了天便时时刻刻在吃神仙钱的私人渡船…… 谢三娘拿手肘轻轻一敲身边男人,眉头一挑,范铜笑呵呵,说这三种神仙气派,自己都够不着,做梦都得找个好睡姿才行。 所有女子都直勾勾望向一个喝酒很慢的年轻男子,桌上只有他没有女伴跟随。 那位口若悬河的男人,便将话头一转,说我们洪公子,就有一条祖师堂恭贺他跻身洞府境的符箓宝舟。 洪姓年轻人笑容浅淡,抿了一口酒水,说自己这点微末道行,根本不算什么,比起真正的修道天才,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越是如此自谦,那些同桌女子的眼神越是炙热。 心甘情愿为洪姓男子担任帮闲的那位继续言语道:“最过分的,当然还是自己就有一座私家渡口了。” 吃着火锅,谢三娘时不时就偷偷翻白眼,范铜只是觉得这种薏酒,滋味软绵绵的,劲道不够。 就在此时,妇人眼角余光发现门口那边多出个熟悉身形,她赶忙起身,见身边男人还在那狼吞虎咽,就踹了一脚。 范铜茫然抬头,汉子霎时间笑容灿烂起来,竟是与那位陈仙师在这儿重逢了。 陈平安笑着坐在他们对面长凳上,“厚着脸皮跟蹭顿吃喝。你们请客,我来结账。” 范铜抹了抹嘴,到底是个没读过书的讲究人,“这哪里好意思。” 谢三娘妩媚笑道:“我们跟陈仙师瞎客气个啥。” 范铜壮起胆子问道:“陈仙师,冒昧问一句,到底是混哪个行当的?” 陈平安笑道:“行行出状元。” 范铜赧颜。妇人忍俊不禁。 她其实想要给陈平安夹菜,帮着往火锅里烫菜,只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不讨喜的吧。 桌上添了副碗筷,陈平安不多话,埋头大快朵颐起来,老规矩,火锅就酒,天下我有嘛。 方才听到“陈仙师”这个称呼,隔壁桌不约而同瞥了眼青衫男子,但他们也只是一眼带过而已。 范铜压低嗓音问道:“陈仙师来这边做啥子?” 陈平安端起酒碗,跟夫妇二人磕碰一下,都是一饮而尽,陈平安先拿着勺子从锅里捞出几片毛肚,分别放到夫妇二人的碟子里, 这才笑着解释道:“刚好这边有熟人,忙点小事。” 范铜哦了一声,就没如何上心。 妇人呆呆看着碟子里的毛肚,等到回过神来,她便一下子转头去跟老板说再打一斤薏酒。 外边的巷子里,急匆匆出宫微服私访的云岩国皇帝陛下,屏气凝神,耐着性子站在墙角根。 桐荫渡船那边,谢狗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她当下更加期待小陌的返乡了。 在自家山主说要去见俩朋友的时候,谢狗让他稍等片刻,说有事相求,跟作学问沾点边哈。 治学一事,陈平安自少年起,始终信奉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一路上都在描摹各种山川景象、市井风情和建筑营造制式的手稿。 约莫是被陈山主感染,也可能是找点乐子,貂帽少女也会有样学样,沿途休歇时掏出一本册子,背对着陈平安,经常写写画画。 陈平安从不过问此事,只是偶尔看到谢狗在那边偷摸着抓耳挠腮,觉得比较有趣。若是修行事,肯定不至于让谢狗如此纠结。 当时谢狗揉了揉貂帽,难得流露出几分腼腆神色,试探性问道:“山主,听说你有写山水游记的习惯?” 陈平安顿时心生警惕,自家山头,可藏不住事,便反将一军,“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别学崔东山。” 谢狗低声说道:“哈,我这不是见贤思齐嘛,这一路游历大好河山,就想要记录下来,好与小陌说道说道。” “嘿,书上不是有个说法,叫作身临其境,描摹物态,形容情景,栩栩如生,就想着请山主帮忙润色一番。“ 像那老瞎子,当初读书那么多,就炼不出一个本命字。难怪会对咱们山主额外的青眼相加。 陈平安略带疑惑,哦了一声,一听这个就来了兴致,“手稿拿来看看?” 谢狗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双手奉上,高过头顶,“献丑,献丑。” 陈平安接过册子,翻开一看,字倒是蛮大的,一页纸也写不了几个字,也好,可以免去故作认真浏览状。 某某日出了某某城,不清楚或是约莫走了几里地,见着了一座高山,真的好高啊,到了山顶,再看城镇,就觉得好小。 那么一大片的云海,雪白雪白,就像棉花……某某寺庙旁边,有棵不知道叫啥的树木,瞅着年纪真心不小了,快成精嘞。 某天路过一座破败驿站,发现墙壁上写了几首打油诗,抄录如下…… 谢狗轻声问道:“山主,看过之后,感觉如何?” 陈平安神色自若,却是心思急转,好不容易才憋出一个说法,“文字比较质朴。” 本想再加个“粗浅可爱”的说法,可实在是说不出口,太昧良心了,总不能因为避免对谢狗浇冷水,打消她在行文立言一途的积极性,就这么睁眼说瞎话吧。 谢狗自顾自点头道:“果然是文如其人,哪怕捏碎笔管,也捣鼓不出那些花俏的内容。” 陈平安忽略掉这些言语,问道:“怎么满篇的某某日、某某地?” 谢狗瞪大眼睛道:“日期地点,也要一一写明?我也不想靠这个版刻赚钱啊,就想着写得简明扼要些,只写重点。” 陈平安尽量保持微笑,“重点倒是都很重点。” 谢狗试探性问道:“还有改进的余地,对吧?” 陈平安只得干脆席地而坐,从方寸物中取出纸笔,当场帮忙润色文字起来,“稍作修改,没意见吧?” 谢狗笑道:“只管随便写,唯一的宗旨,就是山主把我和这场游历写得怎么好怎么来。” 她蹲在一旁,见那山主只是思量片刻,便下笔如飞,开篇就是“余好游历”一语,貂帽少女见状,轻轻点头,深得我心。 主要是内容同样很质朴嘛,看来我与山主的才情,旗鼓相当呐,不用给润笔费了。初二日,与友结伴下山,一筇一笠,脚踩草鞋,问道心坚,云水缥缈,游行自在。二十里,过清平府地界,道旁界碑坍塌,一洲山河陆沉,近二十年来诸国洪涝,干旱,蝗灾,兵戈,接踵不息,山下百姓命犹不如草芥,山中亦难言太平。二十余载光阴,如石火电光,刹那过矣,我辈如何敢不珍惜道行,敢不积攒道力耶。府中城民生凋敝,街市冷清,街上行人面目多有菜色,出城十里,在一小驿歇脚。三十里,沿湖岸而行,杨柳依依,步行绿荫中,过分界岭,沿神道登山,山中道院颓败,入内借灶生火,饭后登顶眺望,见大湖汪洋一片,清平府即在眼底,顷刻间风起云涌,弥漫不见。遥想当年,行脚颇苦,往往不得见人间烟火,目睹豺狼虎豹、奇禽异兽、可怖可畏之山精水怪等,反成常事。初三清晨,徒步下山,百余里,停步杨家铺,略作休整,购买干粮,耗银钱八分,过遇仙桥,天骤雨,道路泥泞,走出十五里,至哑巴滩,雨止放晴,乘船夜行,舟中客喜谈鬼怪事,却不知撑蒿舟子即是河伯所化。下船陆行八十里,黄花陇上,道旁桂树连绵,惜不是秋日至此,遇朝山敬香归客数人,此地山无主峰,各自为尊。去峰头打坐一宿,眼见红日升天,大江如带,心胸为之一阔。初五,至柳河镇,被当地冒称兵丁者勒索二两银钱。七十里外,见一名山,山气雄而不散,与友沿山中溪涧而行,水中游鱼历历可数。半山腰处有小心坡,此后登山之路唯有羊肠鸟道,险峻异常,凿壁为阶,蜿蜒而上,几无立足之地,只能面壁而行。途中见古松一,老干如伞,群猴呼跃于枝叶间。绝顶之上为平陆,中有一湖,芦苇荡旁有茅棚数处,皆是行道之士,虽神色木讷,身形枯槁,实则双眸湛然有光。与之问道,畅谈山中历代仙佛真人、奇迹神异,极为精详,发心要编撰山志。借助月色,临崖观景,始知山河大地,全露法王身。初七日,天霁快行,再入大山,古有开国皇帝读书处,历来高真栖隐地。山腰之上,气候如冬,诸多形胜古迹皆埋雪中,惜不得见。初九,过战场遗址,于一小山坡上,见一高冠道人,闭目坐于蒲团,鼻有两道白毫,与云雾相接,风气动荡,犹凝不散。不敢冒昧打搅,停于二十步外,道人睁眼主动言语,高语迭出。道人宅心仁厚,离别之际,反复叮咛,我等学道之人见欲,必当远离,如被干草,火来须避。仙凡无异,知错能改,如病得汗,便可渐次痊愈。务必一心向道,努力修行,万万不可为名利所转。切记切记。十二日,大日炎炎,宛如酷暑时节,入山避暑,山间竹柏森森,苍翠欲滴,荫蔽天关,途中听闻远处暮鼓声响,方知有寺在其中。有先朝敕建古刹,香火凋零,寺内有二僧,皆形似罗汉,道行颇高。山中物产贫瘠,生活寒苦,道粮全靠下山募缘。两僧擅谈禅净,言说末法之中,唯有净土一门,极稳极捷。十五日,官道之上遇迁徙外乡的流民百余人,结伴而行百余里,遇粥铺而别。二十里,天色晦暗,白昼如夜,于两县边界一酒铺午食,店内遇一佩刀游侠,身材魁梧,道气逼人,邀请同桌饮酒,提醒如今道上贼匪多如麻,杀之不绝,需绕道而行。游侠自称四海为家,牵一瘦且跛老马远游,身影落拓。唏嘘之余,结账之时,才知游侠冒称好友,借机赊账遁走矣,余与好友相视一笑而已,不以为意。十六日,天黑时分,过关至别国郡城,市井繁盛,人烟稠密,物产丰富,与先前所见,判然有别。借宿城内昙花观,当家观主待客热情,亲自带领礼敬诸殿,言语恳切,说妄来如沤生大海,欲生如大火燎原,我辈道人不可不察此理,又说几句现成话,说之最易,行之最难。在城内逗留一日,十八日,继续行脚远游,山山水水,走走停停,在一无名大山之脚,见少年三人,信誓旦旦,不成仙决不还乡。后见一蝌蚪碑,石刻漫漶,碑文模糊,停步摹拓。有云水僧在此题字,惭愧此生难再到。 山巅有石如老僧突兀而立,古有茅棚,今荒草一片,唯留古迹水井,旁犹有青韭丛生。漫漫云海一峰独出,中流砥柱,似山动而云不动…… 裴钱走桩完毕,走出屋子,月色清明,见那谢狗还站在船头那边,自顾自偷着乐呵。 谢狗回头看了眼年轻女子,朝后者做了个鬼脸。裴钱不以为意,习惯就好。 谢狗蹑手蹑脚凑到她跟前,做了个抬手喝酒的姿势,笑嘻嘻问道:“裴钱,咱们边喝边聊?有些事情,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裴钱好像故意避重就轻,满脸疑惑不解,“刚刚我们不是喝过酒了?” 谢狗学山主唉了一声,“第二摊嘛!” 裴钱摇摇头,“免了。”谢狗还要说什么,裴钱已经转身走向自己屋子。谢狗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出言挽留。她跳上船栏,晃着双脚,自言自语起来,嘀嘀咕咕,跟说醉话似的,不 得时则大野龙蛇,得时则人间大行。 谢狗转头望向那个背影,问道:“我有个问题,你可以不用回答。这些年过得还好吧?”裴钱转过头,一双明亮的眼睛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遇到师父之前,生活如何,不必说它,遇到师父之后,就是最好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三三得几 桃花最宜行船水上看,明月便要躺在屋顶赏。 这是崔东山的歪理。 冯雪涛就像黏上了一块牛皮糖,只得跟着白衣少年到处乱逛。 冯雪涛其实耐心和脾气都不算好,摊上崔东山这么一号人物,没辙。关键崔东山还是个惹人烦的话痨,先前在船上酒没喝饱,话倒是听了个十足饱。 崔东山没有跟谢狗扯谎,他确实是照着刑部档案的名单,将所有出示过关牒的炼气士,都给粗略过了一遍。 山中司署选址都已经完备,这就导致官帽子、空椅子比谱牒修士还多,青萍剑宗实在是缺人手啊。要怪就怪自己这个宗主威望不够,没办法振臂一呼就群雄荟萃。 好在先前在桐荫渡船,先生和谢狗各自推荐了一名练气士,理由不同,谢狗是说那小女娃儿,资质还行,先生则说那名修士心性不错。 拉着冯雪涛逛了一圈下来,崔东山已经决定将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年轻女修收入麾下,至于那个叫简绣的漂亮姑娘,待定。 崔东山神秘兮兮问道:“冯兄,你觉得况夔资质如何?” 误以为自己看走眼的冯雪涛,再施展神通打量了那况夔一眼,确定无误之后,给出一个相对委婉的评价,“十分寻常。” 崔东山说道:“冯兄就没有看出,这小子家学渊源深厚,精通望气手段?” 冯雪涛照实说道:“没看出来。” 就算看出来了又如何,炼气士若是擅长望气一途,确实是锦上添花,可对冯雪涛这种飞升境而言,况夔的这点能耐,确实可以忽略不计。 崔东山问道:“一直没有问冯兄有无高徒?” 冯雪涛说道:“只有一些个不记名的弟子,大半都老死了,剩下少数几个,已经多年未见,我也没打算去找他们。崔宗主问这个做什么?” 崔东山抬了抬下巴,“代徒收徒,美谈啊。” 冯雪涛摇摇头。乱七八糟,什么跟什么。 崔东山一脸震惊道:“莫非冯兄是想代师收徒?” 冯雪涛脸色僵硬,沉声道:“崔宗主莫要说笑了。” 崔东山搓手嘿嘿笑着。 冯雪涛问道:“崔宗主,能不能与我说几句明白话?” 崔东山使劲一拍掌,“这就对了嘛,冯兄不要猜我的心思,直接开口问就是了。” 冯雪涛说道:“洗耳恭听。”崔东山难得用一种认真神色说道:“况夔心性好,是我家先生的评语,冯雪涛,你当知道,我先生看人,说心性好,那就真是一个很高很高的评价了。说句难听的,你就得不到这种评价,至少暂时是。当然,你看待我家先生,亦是差不多的观感。接下来我肯定会带况夔去往青萍剑宗修行,但是身份如何安排,我自有打算。如果没有记错,冯兄有个不记名弟子,叫殷艺,在皑皑洲有个山头名界山,如今是玉璞,志向高远,苦于战功不够,始终无法开宗立派,此外他还有个女儿,是修道胚子,还是剑修,她年少起便向往剑气长城,但殷艺心疼女儿,舍不得她去那边历练,殷莺两次离家出走都被老古董父亲殷艺带回山中,所以这几十年来,父女关系闹得很僵,等到剑气长城举城飞升至五彩天下,殷莺心知自己此生注定再无法与两位本洲剑仙一般,去战场杀妖,她大失所望,更是降到了冰点,扬言要舍弃剑道修行,殷艺为此焦头烂额,要说该如何解开心结,当然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殷艺可以先认了况夔为亲传弟子,有了这层关系,我就可以帮他为殷莺介绍一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认作师父。但是殷艺必须付出一点不是代价的代价,他和界山必须分别成为青萍剑宗的供奉和下山。代价是他再没有机会单凭本事和运道,当那开宗立派的祖师了。不是代价,是因为以殷艺的修道潜力、资历和人脉,这等志向,本就是奢望。当然,见了面,我可以让他彻底死心,且心服口服。他殷艺就没有开宗立派的命,但是与此同时,他的女儿,却是大有机会,在那皑皑洲,时隔两千年之久,大破天荒,建立起第一座剑道宗门。我跟青萍剑宗对此,乐见其成。青萍剑宗参与其中,那么与皑皑洲一向不对付的北俱芦洲,是不是就得稍稍多点宽容了,要掂量掂量,这件事,是不是得到了我家先生和落魄山的认可?在这段不短不长的时日当中,你冯雪涛既然是殷艺的传道人,休想置身事外。先前你我谈心,我崔东山说自己是个过渡宗主,难道你就不是玉圭 宗的过渡供奉?姜尚真是把你当真正朋友的,很清楚习惯闲云野鹤的野修青秘,与玉圭宗的风气并不契合,他自然不愿也不会将你彻底绑死在玉圭宗。” “我家先生,帮助青萍剑宗找了一个暗中的护道人,青同。那我这个给曹晴朗当小师兄,也当为下任宗主找个靠谱的护道人。” “听到这里,冯兄是不是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兜兜转转,说来说去,我真正看上的,还是你啊,青秘道友。” 冯雪涛怔怔无言,好像第一次认识身边这个吊了郎当的白衣少年。崔东山继续娓娓而谈,“你大概听过个小道消息,浩然天下城隍庙,秘密单开一份名单,用以记载功德在身的‘红人’。像我那位大师姐,名字就在其中,故而她游历浩然诸国,途径大小城隍庙,都可以受到特殊的礼遇。至于冯雪涛,尚无这份待遇。但是在文庙那边,却还真不太一样了,只因为曾经野修青秘曾经不惜性命,先是跟随阿良赶赴蛮荒腹地,再与姜尚真搭档,为曹慈在内那拨年轻人护道一程,与蛮荒天干一脉修士有过一场狭路相逢的捉对厮杀。但是冯雪涛根本不知道 该如何利用这种看似虚名的功劳,我却知道如何将其利益最大化,而且还是用一种循规蹈矩、绝无杀鸡取卵之忧虑的合理方式。”“先生是读书人,我是个生意人。先生治学修身皆严谨,欲想兼仁义与事功,我却是只追求事功,所以趁我还是青萍剑宗的宗主,你要珍惜这个千载难逢稍纵即逝 的机会。冯雪涛,我已经将底价都挑明了,这桩买卖,你做不做?” “我数到十,过时不候。” 冯雪涛在崔东山即将数到十的时候,开口说道:“我只有一个很野修的功利问题要问。” 崔东山截住话头,微笑点头道:“就等你这句话了,放心,我会帮你指明一条合道之路,能否成事,保守估计,五五之间。” 冯雪涛稳住道心,问道:“当真?!” 崔东山说道:“丑话说在前头,你肯定会耗时很久,短则八百载长则几千年,都是有可能的。” 冯雪涛沉声道:“一言为定。”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这种坦荡荡的君子之约,不用发誓或是立个字据了吧?” 冯雪涛说道:“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我们得找个中间人,帮忙见证此事。” 崔东山小心翼翼问道:“比如?” 冯雪涛笑呵呵道:“崔宗主学究天人,最擅长揣摩人心,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多此一举。” 崔东山跺脚道:“我跟德高望重的火龙真人关系一般啊。” 冯雪涛黑着脸,“我是说陈平安!” 崔东山纠结了片刻,故作心声言语状,继而如释重负,信誓旦旦说道:“好说歹说,我家先生总算答应了。” 冯雪涛面露讥讽,“崔宗主,能不能有点诚意,当我是傻子吗?”崔东山抖了抖袖子,笑眯眯道:“行了,那我就开诚布公,与你说句顶天的实在话。做生意,哪有不冒风险的。再好心好意提醒你一句,敢拿我先生威胁我,我就 弄死你。” 好家伙,翻脸比翻书还快。 冯雪涛的此刻直觉告诉自己,白衣少年没有开玩笑。 刹那之间,崔东山脚底抹油,就要跑路。 结果仍然被来者按住狗头,同样是笑眯眯道:“崔宗主了不得啊,就是这么好心好意跟人做买卖的?” 冯雪涛幸灾乐祸大笑不已,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原来在崔东山假装跟先生心声言语之际,冯雪涛是真与陈平安心声说了此事,不过将内容掐头去尾,只说自己与崔宗主谈妥了,愿意在卸任玉圭宗供奉之后,立即转投青萍剑宗担任长久的记名供奉。陈平安虽然不清楚崔东山如何说服这位飞升境野修,不过到底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结果刚将心神投 来此地,就听到崔东山在那边说什么顶天的实在话,要弄死谁。 崔东山缩着脖子,大骂冯雪涛一句“狗日的野修”。 一板栗打得白衣少年嗷嗷叫,还训斥一句,“都是自家人了,怎么跟未来供奉说话呢。” 陈平安抱拳笑道:“青秘道友以后多担待些。” 冯雪涛抱拳还礼,“好说。” 陈平安微笑道:“以后到了青萍剑宗,可以常去落魄山喝茶喝酒。” 冯雪涛闻弦知雅意,笑道:“告状就免了。我信得过崔宗主的生意经。” 陈平安点头道:“东山平时说话不着调,大多时候做事还是靠谱的。” 冯雪涛犹豫了一下,说道:“存疑。” 陈平安哈哈大笑,“看来冯兄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很好很好。”不知为何,冯雪涛发现陈平安现身之后,崔东山就判若两人,准确说来,是这对先生学生同时在场的时候,比如先前桐荫渡船的酒桌,崔东山就会气势全无,并 且没有任何别扭,就像一种心有灵犀的无言默契,自然而然,没有道理可说。陈平安说道:“东山不必说他,青萍剑宗那边,晴朗比我这个当先生的,要更像个醇正的读书人,同时还比我更变通,求学问道之心坚定。希望冯兄以后多照顾多 指点。我在这里先行谢过。” 冯雪涛嗯了一声,“在京城这边,我跟曹晴朗接触过几次,印象不错。”切身感受到陈平安与崔东山、曹晴朗融洽的师徒关系,冯雪涛内心唏嘘,小有感触,自己是不是真该去趟皑皑洲,见一见那个只要自己不去见他、他都不敢来找 自己的弟子殷艺了?一众不记名弟子当中,资质各异,人心不一,有拉着自己的名号扯虎皮做大旗的,有渐行渐远渐成陌生人的,既然你冯雪涛不把我们当回事,我们也就无所谓记 名不记名了,却也有殷艺这个异类,总想要好好修行,开山立派,终有一日会在师父那边证明自己有资格当亲传弟子。 好像听说殷艺有想过聘请谢松花担任殷莺的剑术师父,想起这一茬,冯雪涛便问道:“谢松花怎么没有担任青萍剑宗供奉?” 崔东山嘿嘿笑起来。 陈平安无奈道:“大概是谢剑仙喜好自由,不喜欢被宗门拘着吧。估计她之所以愿意担任皑皑洲刘氏的家族供奉,还是念着一份同乡之谊。” 崔东山还在那边自顾自嘿嘿嘿,结果就又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板栗。 冯雪涛如坠云雾,却也没有深究缘由。 原来陈平安是真怕谢松花,每次见面都犯怵。这位皑皑洲女子剑仙,不是一般的言语无忌,喝酒说荤话,都是好手。 “老娘真要找不着心仪的道侣,其实陈隐官也能凑合凑合,放心,我不要名分的,金屋藏娇即可。” “你别看宋聘那婆娘在人前冷清,端架子端得老高了,其实私底下聊闺房话,全是虎狼之词,连我都受不了,啧啧啧……” 陈平安就算胆子再大,哪敢……引狼入室? 崔东山笑嘻嘻问道:“那位云岩国皇帝陛下怎么在巷子里,领着一大帮子位高权重的朝廷大佬,当起了木头人?” 陈平安没好气说道:“巷子比馆子更凉快不行吗?” 崔东山小鸡啄米,“好好好,行行行。” 冯雪涛一笑置之。 陈平安收起一粒心神,返回那个苍蝇馆子,与范铜跟谢三娘继续喝酒吃火锅。 隔壁桌起身结账,离开了馆子,结果很快就发现外边巷子情况的不同寻常。一条不宽的巷子,大致分出了三个“小山头”,最前边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中年男子,腰悬龙纹玉佩。身边站着两位气势威严的老人,一位面白无须,双手插袖,习惯性低头弯腰。另外一人高冠古貌,满身道气,眼神凌厉。之后是七八个官气很重、年龄悬殊的男人,他们皆穿便服。再往后临近小巷转角路口,都是身材魁梧 、佩戴朝廷制式刀剑的青壮男子,月色下,其中有人袖口微微露出内穿甲胄的光亮。 离开的馆子的那伙人,见此景象,只得转身从巷子另外道路走去,脚步不快。 他们还没有离开巷子,队伍中便有一位女子激动万分,颤声道:“我认出有两位国公爷都在巷子里。” 另外那位女子则神采奕奕,压低嗓音说道:“好像还有礼部尚书大人。” 至于几位炼气士,则以心声交流,“中年男人身边站着的,好像是那位云岩国新任国师。” “如此说来,是皇帝亲临此地?” “总不能是等人?真要如此,奇了怪哉,如今谁能有这么大的牌面?” “难道是玉圭宗的韦滢宗主?” “韦大剑仙这么闲,跟我们在一个馆子里吃火锅?” “是青萍剑宗的那位崔宗主?不对啊,听说那位宗主是驻颜有术的少年容貌,喜好身穿白衣来着。” 反正他们就是百思不得其解。 店内,陈平安看似随意问道:“范铜,你们是想在山下某份差事,比如在某个小国官府里边捞个铁饭碗,还是去山上,找个适合修道的仙家门派。” 范铜大大咧咧说道:“挑啥,肯定都行啊,问题是谁肯收咱们呐,陈仙师,对吧?” 谢三娘想了想,说道:“陈仙师,说心里话,我们还是想去山上寻一份仙家缘法。” 陈平安点点头,“明白了。” 站起身,陈平安抱拳告辞,笑道:“酒足饭饱,山高水长,有缘再会。” 陈平安伸手虚按示意不用矫情起身送行了,“这么熟了,都别客套。” 范铜想起一件事,刚要开口,提醒陈仙师忘了掏钱,说好了我们请客你结账的,就被妇人一脚踩在鞋背上,给她狠狠瞪了眼。 汉子有点摸不着头脑,陈仙师又不缺这几个钱,这次他请客,下次咱们再请回去呗,陈仙师都说了,都是熟人不矫情。 寂静小巷中。 走在队伍最后的一个京城当地女子,鬼使神差,转头望向巷中。 她混迹风月场多年,什么风光、什么富贵气焰没见识过,可还是瞧见了让她毕生难忘、匪夷所思的一幕。记得先前由于是邻座,她与隔壁桌最后一个落座的男人,便刚好背对而坐,有次她给那几位仙师敬酒的时候,便觉得座位狭窄,她就想要提醒后边那人,能不能 往他酒桌那边靠一靠,只是她敬完酒再回头,发现那男人已经主动挪了挪长凳。 但是,当馆子走出那位穷酸青衫男子,巷中的中年男人便开始作揖行礼,与此同时,所有人或稽首或低头弯腰,依稀有铁甲铮铮作响。 ———— 丹井派掌律赵铁砚,是个洞府境炼气士。百余年的道龄,汉子身材矮小,目露精光。布衣草鞋,腰别一枝铭刻雷部符箓的铁锏。赵铁砚他们这一行练气士到了云岩国京城,就跟溪涧小杂鱼入了龙潭,没有掀起半点波澜,不似在那偏远小国地界,还能被称呼几声神仙。赵铁砚在这边,有一处师门产业,就在鱼鳞渡开了一间杂货铺子,七弯八拐,不容易找,得问路。要问生意如何,估计还不如附近那个卖烤鱼的夜宵馆子。赵铁砚见着了愁眉不展的 同门商师弟,只得安慰一句,山上买卖,总是这样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其余两拨同行的炼气士,他们本以为可以沾点光,在京城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不曾想还得自己去找客栈。 其实双方都尴尬,还要假装都不尴尬,就更尴尬了。时隔数年,师兄弟重逢,商祚在酒桌上一直在倒苦水,原来如今京城里边的达官显贵,别说皇亲和九卿,眼界都很高,就连个郎官,门槛都不容易跨过去,他们根本不把下五境修士当回事。话里话外,商祚都想回到门派,躲去山中,重新把修行一事捡起来。赵铁砚对此也无可奈何,心中默默打定主意,实在不行,自己 留在这边,让商师弟带着那个新收的弟子一起返回门派。 如今世道,山上仙师不富裕,山下诸国何尝阔绰了,都在拴紧裤腰带过日子。 这次随行下山历练的几个晚辈,他们修道晚,资历还浅,对此还没有太多感触,只觉得外出修道,就该时常风餐露宿,多吃苦。掌律赵铁砚却是享过福的过来人,记得年轻时第一次跟随师门长辈下山历练,年少时在道书上说什么红尘万丈、名利裹缠乌龟壳啥的,原来全是胡扯,修道之人到了山下,就是进了个花花世界,长辈们也开明,在山上是一套说法,在山下私底下又是另外一回事,并不迂腐古板,只是让他们几个,可以随意一些,山中的 清规戒律,其实不必严格遵守,只需记得回到山中,不要乱说话,免得被掌律一脉那边听了去,借机小题大做。 商祚神色复杂,喃喃道:“赵师兄,本来好好的山居修道,怎就成了一门生意活计。” 喝了一碗寡淡如水的薏酒,商祚扯了扯领口,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满身铜臭气,洗都洗不掉。” 赵铁砚笑道:“这次我下山,就是掌门师兄让我来代替你的。”商祚看了眼掌律师兄,摆摆手,“少扯这种蹩脚理由糊弄我,哪有一个门派掌律整年在市井开店挣钱的道理。我跟你吐苦水,不是想回去躲清静,日子过得憋屈, 是没辙的事情,可你总不能让我都不诉苦吧?” 赵铁砚愈发心酸几分,还是笑道:“以后会好起来的。等到掌门师兄成为一位金丹地仙,我们这个门派就算在桐叶洲山上真正有一席之地了。”商祚直接闷了一碗酒,神色苦闷道:“前不久瞧见了一棵好苗子,资质那是真好,我觉得不比掌门师兄差,可惜没争过,给别家抢了去,老子认怂,屁都不敢放一 个。” 赵铁砚无言以对,犹豫了一下,问道:“还在京城?有没有斡旋的余地?”商祚摇头道:“出手抢人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元婴境。其实对方还算厚道,比较客气了。况且那孩子已经正式拜师,他还主动跑来跟我道了个歉。还说帮他师父捎 句话,以后有机会,肯定会偿还一份道缘给丹井派。” 赵铁砚叹了口气,当年门派历代祖师中,境界最高的一位,就是元婴。只是上次桐叶洲大劫临头,整座师门都带着神主搬迁去了五彩天下,赵铁砚他们几个,是不愿意离开,主动留下。除了掌门师兄和如今管钱的师姐,其余像赵铁 砚和商祚几个,当年连祖师堂嫡传弟子身份都不是。听说八十年后,五彩天下会开门一次,不知道到时候又是怎样一种光景了。 赵铁砚说道:“下山之前,掌门师兄跟黄师姐喊上我,有了个决定,跟你通个气,也想听一听你的看法。”商祚捻起一颗盐水花生,细细嚼着,神色哀伤,语气却是异常坚定说道:“不管你们商量出个什么,反正我是早就想好了,就算他们在八十年后回到桐叶洲,我也 不认他们是祖师了。你们三个如果是想着认祖归宗的,就帮我将丹井派谱牒勾销,我就不回山挨白眼了,反正有我没有,都没两样。以前是,以后更是。” 赵铁砚笑道:“你想岔了,我们几个,跟你都是一样的看法。”借酒浇愁互说心声的功夫,商祚的弟子来后院这边禀报消息,铺子里边来了个外出找财路的炼气士,递交拜帖,对方说自己有个小门派,精通机关营造和经济一 道,看看有无机会与贵派合作。赵铁砚打开帖盒,看过那张拜帖上边的文字内容,递给师弟,最终赵铁砚和商祚面面相觑,给整懵了。 打秋风,也不找个家底厚的诓骗? 商祚吩咐弟子说道:“好言好语,打发了对方便是,别起无谓的争执。” 不曾想那个不速之客,已经自顾自从铺子来到后院,笑容挂满笑容,伸手招呼道:“赵掌律,商兄弟,好久不见!” 只因为对方过于热络,感情炙热得就像与老友久别重逢,赵铁砚看了眼商祚,商祚也在看赵铁砚,都以为是对方的朋友登门。 见过胡搅蛮缠的,还真没见过这么莫名其妙的。白衣少年好像没有半点自知之明,满脸诚挚神色,站在院中天井那边自说自话,“传闻丹井派山中有二十四潭,分别以节气命名。真是一个山清水秀适宜修道、养 眼又养心的好地方啊。在小子看来,不出个上五境的通天人物,真是没天理了。”少年继续说道:“我还听说你们开山祖师是个行脚郎中出身,在那山市中贩卖药材,偶遇异人,因为宅心仁厚,得到一桩仙缘,就此走上修行道路。此后奇遇连连 ,也是受之无愧的。直到丹井派的香火道统传到了这一代掌门手上,话该怎么说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门口那边有个双臂环胸的男人,听到这里,呵了一声。 商祚脸色不悦,说道:“有事说事。”少年说道:“我呢,也是有个自家山头的正儿八经的谱牒修士,不过到底是个新兴门派,底蕴不够,就只好亲自外出挣钱了,除了我是个营造高手,还有几个农家、药家修士,建造和打理园圃,栽培奇花异草,移植仙家古木,挑选和搬迁风水石,搞些青鹤白鹿云中飞鱼啥啊,都不难,能让一个山上门派变得更有仙家风范,此外仿造牌坊古碑,托名山崖石刻,甚至可以担任临时供奉,纸面客卿,帮忙撑场面,或是牵线搭桥,与别家租借渡船,等等,只要是你们能想到的,我都会 ,你们想不到的,说句不吹牛的,我也会。总之,就是凭本事讲良心,出门在外挣点辛苦钱。” 少年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某人,“比如身后这位朋友,就是个深藏不露的药家练气士,绝对是一把好手!” 冯雪涛笑道:“手艺还行。” 成为地仙之前,冯雪涛的老本行,确是农家手段。 赵铁砚忍住笑,“具体价格怎么算?” 白衣少年说道:“可以坐下来慢慢谈。” 商祚以心声提醒道:“赵师兄,小心对方是冲着你那支铁锏而来。说不定他们早就来这边踩过点了,就等你出现。” 毕竟如今丹井派最值钱的物件,就是这件镇山之宝了。 赵铁砚说道:“理当如此,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更怕这伙人与丹井派有旧怨。” 少年踮起脚,伸长脖子,望向屋内桌上,“不如喝点小酒儿,弄几个下酒菜?退一万步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就当交个朋友。” 商祚眼尖,问道:“这位仙师身上的法袍,可不便宜。”白衣少年双手叉腰,“那必须的,打肿脸充胖子嘛。老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我辈学道之人,出门在外,难免遇到些狗眼看人低的,所以还是要讲一讲行头和排 场的。”那个商祚弟子兼任店铺伙计的少年,刚学会心声言语,与师父和掌律师伯说道:“这家伙刚才在外边赖着不走,蹲门口跟我聊了半天,是不是骗子不好说,反正脾 气蛮好的。” 单纯少年没敢说那同龄人,一见面就夸赞自己根骨清奇,是百年一遇的修道仙材啊,为何沦落市井,不去山中求仙? 这类话语,若是不管真伪,听着总是舒服的。 京城里排得上号的富贵公卿,近期都领着一些个聪明伶俐的自家晚辈,走门串户,有些已经认了好几个师父。 商祚倒也想收几个不记名的便宜徒弟,奈何现如今丹井派的底细,根本经不起查询,一查就露馅。 否则像那些中五境的,只要登门,来者不拒,只需传授一门粗浅的吐纳术,或是教一篇东拼西凑而来的道诀,再给几颗吃不死人的丹药,就可以挣个盆满钵盈。 至于这个新收的弟子,哪怕资质再一般,也是个能修行仙家术法的,能够被自己找到,商祚已经心满意足,属于意外之喜。 赵铁砚耐心再好,也有了下逐客令的念头。 崔东山笑道:“不着急赶人,其实我之所以登门求见,买卖之外,还有一段缘法可讲。” 赵铁砚问道:“此话怎讲?” 崔东山说道:“先前我家先生,带着一个头戴貂帽的女子,在一处淫祠山神地界,见过你们。先生与我提及此事,说你们山规门风都好。”赵铁砚稍微心定几分,那貂帽少女抖搂过一份仙家手段,道行不低,相当不俗。若是她与那个从头到尾都没说话的青衫男子,真看上了自己那铁锏,在荒郊野岭 ,他们要明抢都不难,没必要弄得这么曲折。道理再简单不过,可以强抢,何必坑骗? 赵铁砚将那拜帖抛还给白衣少年,说道:“所求何事,恳请直言。”崔东山笑道:“寺庙有下院,仙府有上宗。是不是这个理儿?照理说,你们这些旧丹井派的弃子,哪怕受了委屈,还是要忍辱负重的,继续守着个空壳祖业,以后 他们返回,再乖乖双手奉上。” “只是浩然文庙排行老四的亚圣,说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没听过?亚圣可没教读书人变得愚忠愚孝,君不君,臣便可以不臣,这才是正理,是有先后顺序的。”“需知修行最怕错走了道路,乱拜山头,认贼作父。修道之人,七情六欲乱窜,不得诚心正意,千头万绪,犹如狮子身上虫。自当整理山规,重振家风。大浪淘沙 ,淘盆沙尽之时,即见真金。我看你们就很好,上梁不正下梁反而不歪,好极了。” “修行求仙,修行向道,还是有点不一样。满身铜臭气,怎就不是修道人,不是纤尘不染的字面仙人而已。” 商祚以心声道:“赵师兄,我说不过他。” 那厮在发酒疯,说胡话? 好像不是。细嚼起来,颇有几分道理? 赵铁砚说道:“可能跟掌门师兄有的聊。” 崔东山眨眨眼,望向那个店伙计,“少年郎,我与你一见投缘,要帮你编写一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精彩故事。” 少年兴高采烈,不敢置信,怯生生问道:“我真能修行得道,当那仙人?” 崔东山嬉皮笑脸道:“你属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后半截故事里的主人公。” 少年没听出话外话,神色懵懂,“啥?” 崔东山拍了拍少年肩膀,“这么聪明,难怪咱俩投缘。” 赵铁砚思量片刻,问道:“能不能说得再简单一点?” 崔东山大声嚷嚷道:“既然咱们都是明白事理的敞亮人,我就明说了,今天亲自登门,是要与一座焕然一新的丹井派结盟!” 赵铁砚愈发一头雾水,好奇询问那白衣少年,“敢问贵派名称?” 只见那白衣少年咧嘴笑道:“说过了,是个新兴门派,叫青萍剑宗!” 商祚叹了口气,以心声说道:“师兄,我真心受不了这小子!” 赵铁砚笑道:“那敢问这位仙师,是不是姓崔名东山?” 白衣少年使劲点头,“对啊,我是崔东山啊。” 赵铁砚深呼吸一口气,“滚!” 崔东山转头说道:“青秘道友,瞧见没,都猜出我身份了,脑子比你灵光唉。” 冯雪涛笑着点头,“好像是的。” 青秘? 玉圭宗那个新供奉,皑皑洲飞升境修士?确实,听说这位老神仙如今就身在京城。 商祚怒喝道:“都给老子滚蛋!”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敬你们是条汉子,我就不与你们计较什么了,我们啥时候开始喝酒啊。” 崔东山转头问道:“青秘道友,好像谈崩了,怎么讲?” 冯雪涛笑道:“我无所谓,留下喝酒也可以,滚也行。”崔东山抱拳,使劲摇晃了几下,“后会有期。真要遇到事情,四处碰壁走投无路了,可以去鱼鳞渡那艘桐荫渡船找人,就说你们与谢次席打过照面,或是直接找我 身边这个冯雪涛。” 赵铁砚笑道:“那我与师弟就不送客了。” 商祚突然说道:“不管你们是谁,有什么企图,我都想跟你们说明一事,我丹井派也有很多道心纯粹的修道之人。” 大概牵肠挂肚的想念,就像不善饮酒之人,闷下一碗烈酒。 崔东山点点头,“肯定的,否则也不会有你们几个,能让我来这边说这么多。害我喝酒都白喝了,口渴,真不能一起喝酒?” 冯雪涛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率先转身离开。 崔东山学那台戏台上的人物,翘起脚,作持鞭骑马状,喊道:“道友慢行。”出了铺子,崔东山双手笼袖,语重心长道:“青秘道友,云游四方,行脚万里,人物事景,我们可不能只是走走看看啊。都说人身即是一座小天地,山泽野修,孑 然一身,无牵无挂,当真没有看轻了自身?”“能否遇仙,是否分心,是看过眼云烟,还是当中流砥柱,何处不是心关,在那滩头教人哑口无言。心猿跳跃意马驰,我辈登山修道之士,面壁而行,如何自处? ” “我知道这些话,你道心足够坚韧,是听不进去的,但是作为斩鸡头烧黄纸的朋友,我还是要与你说上一说。” “冯兄,是不是被感动了?突然觉得我这人怪好嘞?” 冯雪涛板着脸说道:“滚。” 崔东山果真独自走了,“好嘞,得令!我有一头小毛驴,从来也不骑,哒哒哒。” ———— 在那对谁而言好像都是异乡之地的光阴长河,陆沉找到郑居中,“何必做到这一步?” 郑居中淡然道:“陆掌教,你觉得我需要用言语恐吓谁吗?” 陆沉装傻扮痴,“啊?郑先生说了啥?” 郑居中置若罔闻。 要与青冥天下兑子。 至于你们信不信,那是你们白玉京的事情。 陆沉蓦然瞪圆眼睛,伸手指向自己的脸,“郑先生,你看看贫道的眼神和脸色,真诚不真诚,信不信?” 陆沉捶胸顿足,“说句不夸张的,贫道比你还信啊!” 郑居中只是沉默。 某一局约定好的棋局,棋盘就是整个青冥天下。 对弈双方,各有先手。 郑居中的先手,是率先跻身十四境。 大掌教寇名的先手,是一座白玉京。 陆沉神色黯然,“自度自修,不好吗?” “何必主动入局,当那搅屎棍。唉,话也不能这么说,青冥天下不是一座粪坑,郑先生更不是搅屎棍。” 陆沉喃喃重复说道:“郑居中和青冥天下自然都不是如此。” 郑居中终于开口说道:“记得上古岁月里,对游士和修道之人来说,一个人的出生之地,是谓乡国。居止和侍奉之国,名为家国,祖籍所在则为祖国。” 陆沉问道:“你不是偏心,在帮谁?或是更早跟谁达到了某种秘密约定,不得已为之?” 郑居中摇摇头,“皆否。” 陆沉破天荒暴跳如雷,指着郑居中鼻子骂道:“仗着自个儿聪明就欺负人的王八蛋,说说看,你到底图个什么?这份天下大乱的因果,你郑居中担当得起?” 郑居中微笑道:“我本就是在自度自修,如果三个十四境胜不过余斗,那么三个伪十五呢?” 陆沉继续大骂不已,“什么算数,谁教你的,三三得九还是三三得一啊?!” 郑居中一挥袖子,“陆沉你骂归骂,别唾沫星子乱溅。” 陆沉颓然坐地,委屈万分,抽了抽鼻子,“小道这不是急眼了,情难自禁嘛。” 郑居中缓缓说道:“在我看来,陆沉是整座酒缸里的唯一清醒人。” 陆沉却是没来由想起一句话,自言自语道:“不曾醉过,怨酒。” 郑居中微笑道:“明天如何明天见。既然今日无事,我们不如喝酒?”年复一年,野花开遍人间。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为何就山,可问春风 好似白云一朵的少年回到桐荫渡船,见那貂帽少女蹲在船头梯子旁,崔东山笑问道:“谢次席是蹲茅坑还是堵我呢?” 谢狗懒得起身,伸手挡在嘴边,问道:“崔宗主,你真能给那青秘指明一条合道之路?没诓他?” 崔东山便跟着蹲下,唉了一声,“吾家门风,以诚待人。说是五五之间,就是一半一半,绝不欺人。” 崔东山哼哼唧唧,摔了摔袖子,“我可是当宗主的人,脸面比金子还贵重。” 谢狗将信将疑。崔东山好似后知后觉,满脸惊恐神色,“谢次席如何晓得这种密事?莫非我与青秘道友眼见四下无人,并排在小巷墙角根那边浇水的事,不会也被看了去?我可是 个黄花大小子啊,这要传出去,以后还怎么见人……” 谢狗咧嘴笑道:“又不是拉屎,有什么好看的。” 崔东山倒抽一口冷气,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谢次席在落魄山修行没几天,聊天功力暴涨啊。 裴钱在船头散步,说道:“无非是成与不成,不就是对半分。” 谢狗一脸茫然,“啊?还能这么搞事?” 难道自己混了一座假的落魄山?哦,记得郑大风说过,崔宗主如今是青萍剑宗的人,泼出去的水了,不亲啦。 裴钱说道:“也不全是骗人,由于青秘前辈并未听出火龙真人的言外之意,小师兄就只好帮忙一把。” 崔东山伸出双手,竖起大拇指,“最知我者,大师姐也!” 谢狗脸色照旧,“啊?啊?”裴钱只得耐心解释道:“青秘前辈就是那种心气已坠的飞升境修士,已经对十四境彻底死心,自认资质与机缘,都比不过那些强飞升,其实这种心境,才是真正让青秘前辈的飞升之路走到了断头路的尽头。大白鹅若是说你冯雪涛如何如何,犹有机会,冯雪涛未必肯信,这便是大白鹅为何会说一句‘道心足够坚韧’,其实是在一语双关。既然如此,大白鹅就用了一种……方便法门,总之就是要让冯雪涛先将心气重新提起,有了希望,哪怕依旧渺茫,但是昨日冯雪涛与明日冯雪涛, 就会变得很不一样。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冯雪涛在那一刻,就已经走到合道之路上了。此外,大白鹅懂的东西多,能够互参道法,当然是有裨益的。” 谢狗恍然道:“学到了学到了,事情还能这么搞?”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轻声笑道:“大雨过后,合道确实容易许多,可十四境,终究不是路边的黄泥块大白菜啥的。” 谢狗愁眉苦脸,“破境真难,愁是真愁。” 崔东山微笑道:“所以方才我说冯雪涛有望合道,谢次席便对青秘道友起了杀心,我没猜错吧?” 谢狗大大方方承认此事,“本能嘛,有啥法子,不过我能克制。” 裴钱笑道:“这就很好了。”崔东山附和道:“对嘛,我们谢次席是何等优秀的修道天资,学啥都容易,越难越学得快,就是砥砺道心这件事上,还有些许进步的空间,我这种旁观者,急得抓 耳挠腮,羡慕是真羡慕。” 谢狗直接问裴钱,“大白鹅不是骂人?” 落魄山待久了,就会发现好些言语,有一种奇怪的感染力,让旁人一学就会,容易上瘾,就比如大白鹅这个绰号。 裴钱说道:“是冷嘲热讽,夹枪带棒,还是阴阳怪气,正话反说,吃不准。” 崔东山无奈道:“天地良心,不要冤枉好人!” 谢狗大手一挥,“无妨,就当好话听了!”崔东山双手负后,原地踱步几个圆圈,挤眉弄眼道:“桐叶洲不该山上山下,都该希望玉圭宗的姜宗主有朝一日能够合道吗?宝瓶洲,难道不是人人都欠我一个十 四境吗?整座蛮荒天下,不该所有妖族练气士都不希望我家先生跻身十四境吗?嘿,好像都不是。你们说怪不怪?” 谢狗想了想,皱着眉头,“说啥子,关我屁事嘞。” 崔东山立即学那小米粒哦豁哦豁。 裴钱翻了个白眼,俩幼稚鬼。 谢狗大摇大摆离开,裴钱就想要回屋子练拳,崔东山喊了一声大师姐,便开始欲言又止。 裴钱停步,奇怪问道:“咋了?” 崔东山笑道:“你是更喜欢以前的小黑炭,还是更喜欢现在的裴钱?” 裴钱沉默片刻,说道:“我很不喜欢以前那个不懂事的自己。” 崔东山轻声道:“反正我和先生,都会经常想起以前的小黑炭。” 裴钱笑道:“师父亲口跟你说的?” 崔东山摇头道:“不必说。” 关于裴钱的长大,好像先生他对此很欣慰,也很伤感。 大概是因为喜欢也擅长讲道理的先生,发现这种心情实在是没道理可讲,便只好沉默。 就像孩子一个蹦蹦跳跳,眨眼睛就变成大姑娘了。 聊了些客套话和场面话,陈平安回到渡船,走向他们,笑问道:“聊什么呢?”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当学生的,说道:“大师姐还想偷偷喝酒,被我拦着了。” 当徒弟的,说道:“大白鹅跟谢次席不好好说话。” 陈平安笑眯眯点头,嘴上说着很好很好,抬起双手,一人打赏一个板栗。 崔东山问道:“先生是要回落魄山了?”陈平安说道:“先走一趟青同的梧桐山,白送了几张梧桐叶给我,得登门致谢。再顺路去一趟青虎宫,找陆老真人喝酒。之后就打道回府,继续在扶摇麓道场修行 。” 崔东山说道:“先生其实不用每次下山都这么有耐心。” 说到底,去梧桐山,还不是为了那对夫妇。所谓顺路,还不是想让那对师徒不必觉得欠谁人情。 “我们一点点的耐心之有无,可能就会决定很多所见之人的悲欢离合,怎么敢没有耐心。对吧?” 陈平安伸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继续说道:“就是曾经在路上遇到了很多有耐心的人,才能有今天的陈平安。” 裴钱嗯了一声。 崔东山叹了口气,“天大地大,先生最大,说的都对。” 陈平安说道:“我终于想明白一件事了。” 崔东山见机不妙,赶紧跑路,却被陈平安伸手按住脑袋,笑道:“又不用心虚什么,跑什么。” 裴钱想了想,准备离开,师父和小师兄肯定要聊正事,而且是大事。 陈平安却示意裴钱不用挪步,以心声与他们说道:“先前的某个问题,我一天不给出答案,某人就得跟你一样,等着答案。” 崔东山闷闷说道:“这是老王八蛋的用意,我也是再回过味没几天。” 陈平安打趣道:“所以大师兄为我护道,等于无形中赠予一张护身符,你这个学生心虚什么。” 这张护身符的名字,大概可以称之为“答案”,有关对错,有关过程和结果。 剑修陈平安在人生道路上,寻找答案的“画符”过程,崔东山在耐心等待,邹子在作壁上观。 崔东山小声嘀咕道:“老王八蛋上厕所不带草纸啊。” 陈平安气笑道:“别乱说。” 崔东山问道:“反正没啥事,再续一摊?” 陈平安说道:“我无所谓啊,反正酒量摆在那里,裴钱怎么说?” 裴钱说道:“我酒量一般,比不过师父,酒品同样排第二。” 崔东山瞪大眼睛,“小黑炭你啥意思,敢情就我两样都垫底呗?” 他们重回酒桌,陈平安要亲自下厨,还说冯雪涛那厨艺真心一般,不稀罕说。 裴钱坐着等待,闭目养神,眉眼柔和。崔东山趴在桌面上,打着哈欠,嚷着要喝酒要吃肉。 之后的今夜这顿酒,当学生和徒弟的,竟然都没有偏向先生师父,反而是大师姐和小师兄一起合伙,把酒量酒品都第一的人给喝醉了。 好像陈平安讲了一些当窑工学徒的趣事,大白鹅说了点自己年幼时被关起来逼着读书的糗事,小黑炭聊了些以前小时候在南苑国京城乱逛的好玩事儿。谢狗觉得自己如今是当大官的人了,胸襟得宽,气量得大,就想要跟那俩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笼络笼络感情,结果吃了个闭门羹,她悻悻然返回,不气馁,又去了一趟,与那俩剑仙好言相劝,如今咱们都是半个自家人,以前也无冤无仇的,没理由关系僵硬才对嘛……老妪听着门外的絮絮叨叨,便开始出言赶人。貂帽少 女做了个鬼脸,一通使劲敲门,就大摇大摆离开,走在廊道中,呸了一声,小声嘀咕一句,玉璞境剑仙嘞,呸呸呸。屋内那个故意板着脸老人差点没笑出声,老妪却是脸色阴沉立即起身,打开屋门,怒斥一句你敢再说一遍……结果那貂帽少女早就跑得没影了。老人本以为与那“少女”的关系算是彻底完蛋了,不曾想老妪轻轻关了门,返回座位,脸色柔和,扯了扯嘴角,笑了笑。老人直愣愣看着老妪,她蓦然而怒,一拍桌子,看什么看,老色胚一个,管好狗眼!老人无言以对,只敢心中腹诽一句,不年轻啦,再没有自知之明,总买得起一把镜子吧……结果不知怎的,老妪好似听到了老人的心声 ,好你个糟老头,买不起镜子是吧? 老人呲牙咧嘴离开屋子,廊道拐角处,貂帽少女笑嘻嘻说道,“邢云剑仙,她脾气这么差,喜欢这种婆娘做啥子嘛?” 老人没好气道:“我乐意。” 谢狗哈哈笑道:“该。” 邢云有些纳闷,忍不住问道:“两座天下都开始干架了,你竟然都不帮蛮荒,就为了跑来这边谈情说爱?” 谢狗反问道:“真身是少年姿态,偏要装成老者容貌,夕阳无限好啊,好玩啊?”邢云恼羞成怒,正要开口骂回去,谢狗却开始往他心窝接连戳刀子了,“老小子嘴巴这么臭,吃过屎没漱口啊。难怪柳水不喜欢跟你聊天,悠着点,米剑仙模样可 比你好看多了,难道只许你们男人贪图美色,女子就不爱俊俏男子,米剑仙,多养眼?何况他是货真价实的剑仙,跟你的玉璞剑仙,还不太一样……” 邢云气得火冒三丈,貂帽少女靠墙而站,伸出手指开始抠鼻孔,“啥剑修嘞,又怂又孬,剑术稀烂,胆子更小。” 老妇来到这边,脸色铁青,怒斥道:“白景你给我住嘴!”谢狗双手叉腰,开始摆谱,“放肆,下宗的寻常供奉,见着了上宗的次席供奉,就这么不懂礼数?落魄山上,我人缘极好,你们俩以后到了那边,小心吃不了兜着 走,勿谓言之不预也!” 本来邢云和柳水都恼火万分,等到与这貂帽少女对峙,听到这种官腔,他们只觉得别扭万分。 关键对方还是那个传说一言不合就递剑的蛮荒白景。 谢狗在廊道倒退而走,好似色厉内荏提醒一句:“君子动嘴不动口,要文斗不要武斗。我怕你们讹我钱。” 老妇心声冷笑道:“你倒是跟她问剑啊!年轻那会儿,是谁成天嚷着将来总有一天,定要与飞升境大妖过过招?” 邢云憋屈道:“还不如跟她吵架呢。” 毕竟白景那一堆放着不用的道号,也不是别人好心送给她的。 听说绯妃见着了白景,按辈分得喊一声祖师吧? 不过之所以没有打起来,其实是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嘴巴好似吃过砒霜的貂帽少女,对他们并没有恶意。 谢狗走后,双手负后,鼻孔朝天,肩头一高一低,吹着口哨。 一个等着对方表明心意,一个觉得对方清楚自己的心意。 不说偏不说,都留着当饭吃。变成馊饭好吃吗? 唉,还得她这个外人,当恶人帮衬他们一把才行,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 自己这个落魄山次席供奉当得没话说,得升官。 白景之所以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离开蛮荒,就是要做三件事,到落魄山找小陌,在宝瓶洲收回金乌,顺便见一见裴钱。这次谢狗离开落魄山,也有两件正经事,第一当然是小陌不在,她就要担起为山主护道的责任,第二件事,谢狗察觉到桐叶洲这边出现一股很熟悉的古旧气息, 不过谢狗暂时没想着要去跟她叙旧。 还有一件新鲜事,谢狗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山主,那个在人间已经没什么追求的老瞎子,之祠道友,想上天。 谢狗记得先前询问:“山主,你是真记得那些地名,还是落笔时候现编的?” 陈平安答道:“我打小记忆力就不错。那些地方的地名,确实都是我走过的路。” ―――― 群山绵延,入夏时节,主峰却是大雪封山,它便是祖师堂所在的梧桐山,远望此山如一片银色琉璃世界。 谢狗笑道:“这也太好看了,乍一看,哪里像是妖族修行的地方。” 陈平安正坐在一条大河支流的溪涧石头上边垂钓,鱼竿是就地取材的。这趟游历,谢狗还是跟着,而且相较以往,显然貂帽少女更加留心各地那些不起眼的风景和乡俗,陈平安打趣一句,你如今快要跟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成为同行 了。谢狗哈哈大笑,晓得,仙游县那位开武馆的大髯豪侠徐大哥嘛。陈平安无可奈何,果然是跟小米粒关系没白处。 谢狗蹲在一边,双手托腮,随口问道:“纯阳道人送你的那些五色土,打算啥时候炼化?” 陈平安说道:“回扶摇麓再说,不着急,反正先前大骊朝廷送来的一洲五岳土壤也没炼化。” 谢狗笑道:“听说佟山君帮了点小忙?” 陈平安疑惑道:“小米粒连这个都知道啦?” 谢狗说道:“是我自己从魏夜游那边听来的消息。”披云山诸司衙署,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说西岳那边哄抬物价,不讲道义,事先根本不与其余几位神君通个气,连累其余四岳负责掌管五色土的风土司,都要临 时赶工。更有甚者,说到了山上,当神做仙,还抽旱烟的,心都黑。 陈平安笑了笑,没说什么。 谢狗说道:“我经常偷摸去那边散心,于礼不合,是不太好哈,山主不唠叨几句?” 陈平安微笑道:“假装不知道就行了。就当你没说过,我没听见。” 谢狗问道:“除了几袋子大岳五色土,纯阳道人还送了什么宝物?” 陈平安说道:“总之就是能帮我在五行本命物一道,差不多走到一个打不破瓶颈的地步。仙人境就做完了飞升境的事情。” 谢狗赞叹道:“大手笔。前期打好基础,再来添砖加瓦,就事半功倍了。” 陈平安说道:“火龙真人提醒我不要总想着追求杀力如何如何,修道就是修道,若是好高骛远,心急吃豆腐,容易烫嘴。” 谢狗问道:“所以吕?如此讲人情,是老真人旁敲侧击的功劳?老真人是想着你帮忙吕?护道,练练手,将来再礼尚往来,帮他那个得意弟子护道一程?” 陈平安大笑不已,“我觉得真有这种可能。” 谢狗说道:“听小米粒说山主跟那侠气干云的刀客徐远霞,还有两袖清风的道士张山峰早就认识了?”陈平安点头道:“相逢于籍籍无名之时,我们仨一起走过江湖,不过那会儿闯荡江湖,比较名副其实,苦中作乐,每次喝酒之前得好好掂量钱袋子一番,总觉得走 过很远很远的路。不似如今优哉游哉,只要想走得快,就是转瞬千里山河的光景,喝酒都不必计较价格了。” 谢狗感叹道:“年轻时候就认识几个可以当一辈子朋友的知己,真好。羡慕羡慕。”路过几个修士,看见了河边钓鱼的一男一女,便口无遮拦起来,虽说嗓门不大,内容确实有点不中听,什么瘦巴巴的有啥嚼劲,身边那厮定然是个喜好吃嫩草的 。 谢狗小声说道:“山主,我如今脾气好吧?搁以往,呵,弹指间化作劫灰。” 陈平安点头道:“现在脾气不错,以前本事也很高。” 谢狗学那大白鹅抱拳晃几下,“过奖过奖。” 陈平安笑道:“尽跟崔宗主学些有的没的。” 如果不是陈平安拦着,谢狗这趟出门,就会穿一件大袖法袍了,她觉得走路的时候比较威风八面。 陈平安好奇道:“好像从没听你提及过往修道岁月里的恩怨情仇,偶尔跟小陌闲聊,他都说得含糊。”谢狗乐呵呵道:“本来就没啥可聊的,我修行都是靠自己悟,独来独往,所以早年就没有道士有恩于我。我不喜欢抱怨,发牢骚,偶尔吃亏几次,就打落牙齿和血吞,至于有理由怨我恨我的,都抱怨不得了,山主你是清楚的,我那些放着吃灰的道号的旧主人,都死翘翘啦。活着的地仙里边,打不过我的,完全不敢怨我, 就怕我去抢他们的道号,我打不过的道士,当然更不必怨我。至于仇家,哈,我就没有仇家。” 后世女子,出门梳妆换衣服,白景倒好,她每次离开道场,孑然一身行走人间,都是直接换道号的。 恩怨情仇,谢狗说了三个字,故意撇开不谈、剩下那个“情”字,当然就都送给小陌了。 就像一封年限很长却字数不多的情书。谢狗冷不丁说道:“青同闹出这么大阵仗,结果就收了这么些上不了台面的腌?货色?山主,咱们落魄山可别被牵累啊,毕竟梧桐山能够成为宗门,是你帮忙往文 庙那边递了话的结果。到时候我非要跟青同讲一讲道理,可别拦着我啊。” 陈平安缓缓说道:“能教。青同性情再惫懒,也还是个爱惜羽毛的,只要他肯教,耐心好点,多加约束,就是另外一种景象,慢慢来吧。” 谢狗追问道:“如果青同教不好呢?” 陈平安说道:“不还有大伏书院盯着。” 谢狗哦了一声。 虽然不是去往祖山的必经之路,很快又有一拨修士路过此地,其中有个狐媚子娇滴滴询问一句,前边白色山头,可是梧桐山。 谢狗翻着白眼,摇头晃脑。明知故问的浪蹄子,胸脯大了不起啊。 陈平安只是盯着水面,说道:“不是。” 谢狗忍俊不禁。 那女修笑得花枝招展,抛了一记白眼给那青衫身影,姗姗然施了个万福,“言语风趣的俊哥儿,以后说不得咱们就是同门呢,记得相互照拂啊。” 陈平安的回答可谓言简意赅,“不会。” 谢狗捧腹大笑起来。 那伙投奔梧桐山碰碰运气的妖族修士,倒是觉得这种对话比较有意思,纷纷大笑而走。 一开始桐叶洲本土妖族修士听说此事,都觉得是某个胆大包天之徒精心设计的陷阱,好将他们骗过去。 之后是玉圭宗和蒲山都通过山水邸报,证明这座梧桐山是文庙钦定的宗字头仙府。 可这些年担惊受怕惯了的妖族,依旧小心谨慎,选择保持观望姿态,不敢随随便便往梧桐树那边凑近。 等到得知那位老蛟出身的大伏书院山长程龙舟,都愿意亲自登山道贺,便开始信了梧桐山几分。书院还定了一条规矩,允许妖族修士就近去各国朝廷封正的山水神灵府邸,领取一份书院临时颁发的特制关牒,并且严禁沿途各国修士阻拦他们去往梧桐山,如 起纠纷,书院会亲自处理。 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闹哄哄,往那边赶。生怕去晚了,吃不着个热乎的,在梧桐山祖师堂就没了座椅。近期赶来这边的,或多或少带着一些妖族独有的蛮夷气息,境界再低一些的,更是浑身腥臊味,甚至还有些尚未完全炼形成功的。亏得是在此地界,相互间道上 相逢,见怪不怪,反觉亲近。谢狗好奇问道:“青同咋想的,改了个道号叫青玉就算了,还对外宣称自己只是玉璞境。他既然都选择光明正大开宗立派了,为啥自降身份,假装是个玉璞?不是 脱裤子放屁吗?”陈平安解释道:“青同对于创立一个宗门,很有兴致,但是如何处理宗门事务,其实没什么信心。比较担心谱牒修士数量一多,时日一久,就适应了一个飞升境修士担任宗主的环境,害怕人心不足,而他又比较向往那种‘帝心难测’的状态,就想出了个循序渐进的讨巧法子。首先,一个横空出世的年轻玉璞,本身分量就不轻,是妖族炼气士,还能得到文庙点头,在桐叶洲开宗立派,旁人看来,这里边肯定有说道,耐人寻味。其次,青同只需过个一两百年,再对外号称要闭关了, 顺利出关,成为仙人,足可证明他是一位大道有望的‘年轻宗主’,再然后……” 谢狗抢先说道:“再然后就是再过三五百年,青同假装是飞升境?不对,这也不算啥假装。” 思量片刻,谢狗问道:“这是不是景清说的那个道理,做人做事不要起调太高?” 陈平安转过头,看着貂帽少女。心想你都开始跟陈灵均学为人处世的道理了? 谢狗疑惑道:“咋了?” 陈平安重新转头望向河面,随她去吧。 谢狗继续先前的话题,“可是按照这么个流程,青同在五六百年后,不就露馅了?还得是当个飞升境宗主。” 陈平安说道:“谁说一次闭关就能够证道飞升的,失败一两次,很正常。”谢狗瞪大眼睛,“青同这是比脱裤子放屁更过分,纯属不脱裤子拉屎啊。懂了懂了,青同这厮,心得是多脏,才想出这种损招。他娘的,以前我还觉得他是个不开窍的蠢货,好嘛,原来连我都骗过了,说不得他无法跻身十四境,都是故意为之?说不定已经是十四境了?!不行,我得当面问他一问,如果还不老实,胆敢不 承认十四境,我就问剑问得他现出原形……” 陈平安微笑道:“有没有可能你误会青同了?说不定是有高人指点?当然,我也是猜的。” 谢狗在落魄山可不是白混的,立即改口道:“锦囊妙计哇,必须是幕后高人在指点迷津!” 陈平安一时无言。好家伙,落魄山所有人的优点都快给你学到手了。 谢狗没来由说了句感慨语,“修道之人,看待山下的凡俗夫子,好像就会很难把人当人,也很难把自己当人。总而言之,前者很难将后者视为同类。” 显而易见,谢狗并不会将青同和那些炼化人形的妖族视为同道。 陈平安对此没说什么,只是没来由劝说一句,“在落魄山那边,你不用刻意文绉绉说话,本来就没谁把你当外人,你闹这么一出,反而别扭。” 谢狗有点茫然,“学问使然,脱口而出,厚积薄发才情如泉涌,话到嘴边,根本挡不住啊。我觉得半点不别扭,别人也不别扭啊。山主,是我错觉?” 陈平安愈发无奈,只得敷衍一句,“好的好的,不是错觉。” 收起鱼竿和空竹篓,一并放回咫尺物,继续赶路去往那座祖山。 谢狗乐呵呵道:“山主,我们像不像那戏文里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八府巡按?” 就是草鞋竹杖,略显寒酸了点。 陈平安说道:“你开心就好。” 谢狗瞥了眼群山,说道:“好多空着的山头,感觉地盘比落魄山和青萍剑宗加起来还要大了,青同这家伙真是好大喜功。” 陈平安笑问道:“你干嘛总是处处针对青同。” 谢狗撇撇嘴,说道:“废物飞升也配我针对他。” 陈平安没说什么。 谢狗说道:“山主,老规矩,还是当我没说过你也没听见。” 陈平安笑道:“我可以当没听见,这种话能别说就别说。”有那脑子灵光的,竟然在山道主路旁临时搭建了间铺子,在这边售卖的各种仙家酒酿,都是从别处渡口批量购得,一转手,价格略高,稳赚不赔的买卖,毕竟客人都是来这边谋求前程的,说不定他们的一言一行,就在那位青玉宗主的眼皮子底下。酒铺人满为患,谢狗挑了张角落的空桌子,要了一斤散酒两斤卤肉和几碟下酒菜,先前几拨路过河边修士,刚好都在这里喝酒闲聊,那狐媚女子便眼睛一亮,刚要与那青衫男子搭讪调笑几句,谢狗可就不乐意了,弯曲双指,先后指了 指自己和那骚娘们的眼睛。 谢狗扶了扶貂帽,小声埋怨道:“价格死贵,杀猪呢。” 对待钱财开销一事,谢狗并不如何大手大脚,否则当初进入浩然天下,她也不可能去摆摊卖药材山货。 陈平安不置一词。 谢狗这才想起山主与铺子掌柜是同行,卖酒的行家,她便有几分悻悻然,双臂环胸,闭目养神起来。酒铺嘈杂,甚至有修士开始划拳起来,谢狗觉得他们的嗓门都快把屋顶给震飞了,不过问题不大,因为谢狗盯上了个独占一张酒桌还不肯与谁拼桌的木讷青年, 桌上横放一把漆黑蛟皮鞘长剑,年轻人独自饮酒,神色冷漠,那副派头,仿佛在身后矗立起一杆旗帜,榜书“目中无人”四个大字。 谢狗以心声说道:“山主,这把剑,有点年头了。铸剑之法是门老手艺,记不清,不过眼熟。” 陈平安点头道:“是老物件无疑。此人虽然境界还不高,但是身上道气凝练,有种返璞归真的味道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青同应该会重用此人。”喝了酒,愈发言语无忌,除了聊起关于大渎开凿一事,诸多道听途说而来的所谓内幕、真相,像青秘加入玉圭宗,太平山黄庭闭关,蒲山云草堂新近一场比武切磋等,都被提及,也有大骂那桐叶宗临阵倒戈向妖族畜生的。谢狗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唯一觉得得劲的,正好与自己山头有关,就是有人说宝瓶洲那个姓陈的,不好好在家乡作威作福,之所以跑来咱们桐叶洲开凿那条大渎,就是想要与大泉女帝讨欢心,顺便就近打压曾有旧怨的桐叶宗,要让后者彻底封山,再也抬不起 头做人…… 谢狗竖起耳朵,只恨细节描述不多,结果发现山主似笑非笑望向自己。 谢狗赶紧装模作样喝酒,亏得小米粒和箜篌道友都不在这里,那可是落魄山两大耳报神。 陈平安看了眼门外。 很快走来一对男女,有夫妻相,不过女子因为是纯粹武夫的关系,她显得要比身为修士的男人年龄大一些。 男子看了看酒铺内的酒桌,约莫是一眼辨认出那横剑在桌上的家伙不好惹,便走向那张还有俩空位的角落酒桌。 他走到陈平安跟前,用一口蹩脚的桐叶洲雅言,抱拳笑问道:“道友,能不能拼桌?” 陈平安却是用醇正的北俱芦洲雅言回话,“当然可以。” 妇人微皱眉头,男人却是直接落座,满脸喜悦道:“竟然还能在这边碰到老乡?道友也是来这边历练的?” 陈平安笑道:“拿脚力讨生活。”酒客中似乎有人认出了这对夫妻的身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原来先前有个拳脚不弱的外乡女子武夫,要以山巅境,与那个相传跟已经跻身止境归真一层的蒲山黄衣芸问拳,不知为何,蒲山这场切磋没有关起门来,而且开启了镜花水月,故而看客极多。但是事后真正议论最多的,反而不是两位女子武学宗师打得如何精彩,毕竟胜负毫无悬念,而是有个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说法,据说是有人眼尖,瞧见了蒲山旁观者当中,有个穿青衫的男子,便是宝瓶洲那个姓陈的年轻隐官, 观看这场镜花水月的人数一下子暴涨,蒲山随之很快就关闭了镜花水月。 事实上,陈平安在扶摇麓道场闭关,当然没有去蒲山观战。店内客人,小心翼翼观察那妇人,确定无误,就是跟叶芸芸过招的那位不知名武学宗师,有人便聊起在蒲山观战的陈平安,给出一句评价。“如果是面对面,我可 能还会敬他几分。可既然是镜花水月,那我就得说一句了,他还差点意思。” 听到这句厚道话,谢狗使劲绷着脸,这哥们必须是个可造之材啊。店内有个老成持重的妖族修士,实在是忍不住,一拍桌子,沉声道:“休要聒噪!一个个光会过嘴瘾,不知死活的东西,如今世道都是什么光景了,真不怕被有心人听了去,再与书院告状邀功请赏?!那姓陈的,若他是只有个落魄山也就罢了,如今下宗就在桐叶洲,谁知道现在这里,有无青萍剑宗的眼线?我说我不是, 你们敢信吗?我说我是,你们敢不信吗?!” 此话一出,闹哄哄的酒铺顷刻间噤若寒蝉。 先前青同的那种担心,不乐意陈平安在访山之时显露身份,招摇过市,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人的名树的影,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真要来到梧桐山地界,不管访山的表面理由是什么,恐怕所有桐叶洲本土妖族修士都会鸟兽散,一处栖身之所和一场泼天 富贵,比得过身家性命?陈平安如果真有杀心,岂不是整个梧桐山地界,随地都是战功等着捡?梧桐山就成了个火锅店,被那姓陈的来个一锅端走。 陈平安不由得看了眼老者,后者察觉到视线,便点头致意,一屋子缺心眼的,唯独这位青衫客,话不多,喝酒就只是喝酒,瞧着年纪不大,却还是比较稳重的。 谢狗以心声说道:“山主,老人在心里表扬你了。” 难怪都说咱们山主的长辈缘,一向顶呱呱。 陈平安没好气道:“那你帮我去敬个酒,道个谢?” 陈平安以心声与那对夫妇笑道:“之前见过两位在砥砺山的那场擂台比试,如何都没有想到你们会结为道侣,可喜可贺。” 当年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野修黄希和女子武夫绣娘,有过一场打生打死的擂台。 陈平安的两个朋友,刘景龙跟黄冠,在砥砺山那边也曾有过一场签订生死状的问剑。 事实上,大骊朝廷先前有想过招徕这个绣娘,补足地支十二人。不过最终还是选择了相对更为合适的周海镜。陈平安端起酒碗,“当年砥砺山中,黄仙师术法迭出,衔接紧密,能够将数十种仙家手段熔铸一炉,让人大开眼界,至少我当时遥遥观战,就觉得受益匪浅,后来 游历路上,经常反复揣摩。贵夫人拳走如龙,气势磅礴,毫不落下风,宗师风采,心神往之。刚好借这个同在异乡相逢喝酒的机会,敬二位。” 黄希大笑不已,倒是没有将这些客气话当真,不过仍是倒满酒水,当场干了一碗。沉默寡言的绣娘只是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水。 放下酒碗,黄希打了个酒嗝,问道:“兄台是游历至梧桐山,还是投奔那位青玉宗主?” 陈平安说道:“看看这边情况再说。” 黄希点头道:“是得这样,金玉谱牒上边录名字,又不是随便找家客栈歇脚,不是什么小事,要慎重。” 陈平安点点头,“在理。” 这次换成黄希端起酒碗,“投缘,走一个。” 陈平安笑着端碗与之磕碰一下,“相逢即缘,不过如此。”黄希喝酒快且猛,很快就有点红脸了,绣娘刚想劝几句,自家男人便开始随便跟人掏心窝了,“实不相瞒,我在梧桐山这边还有点关系,有个好朋友,他境界算不得太高,但是剑道成就会很高,如今梧桐山正值用人之际,相信他一定可以成为祖师堂座位靠前的成员。你们如果还是决定在这边落脚,万一碰到难事了,可以 找他帮忙。当然了,最好是没有这个万一。” 绣娘轻轻叹息一声。他总是这个老样子,喜欢见人就交心。还总有理由,说他的直觉很准,值不值得结交,随便看一眼便知。不过绣娘没有拦着,一半是对夫君修为和自身武学造诣有信心,一个玉璞境修士,一个山巅境武夫,在这桐叶洲游历,又不会主动招惹是非,够用了。另外一半 原因,则是她觉得那个光顾着埋头啃卤肉的貂帽少女,偶尔抬头,眼神呆呆的,两腮酡红,比较可爱。扯了好些关于北俱芦洲近况的闲天,黄希盘腿坐在长凳上,“从家乡再到这边,中间的那个宝瓶洲就更不必说了,如今哪里都在聊那位陈剑仙,听得我耳朵都起茧 子了。这家伙厉害自然是万分厉害的,可真要计较起来,到底是个箭跺式人物。” 那位青衫男子闻言似有感触,点头道:“人在江湖,名声一物,不能没有,也不能过高。德不配位,名不副实,虚名越多,就是堆雪人,见不得阳光。” 绣娘听到这里,觉得此人就算只是说了句场面话,也还是不错的。黄希犹豫了一下,刚想要与新认识的酒友说个内幕,劝他可以的话,就投奔那“玉璞境青玉祖师”,不必挪窝了,因为这位道号青玉的开宗之主,与桐叶洲镇妖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这一次绣娘没惯着自家男人,桌底下一脚踩在黄希鞋背上,绣花鞋再使劲一拧脚尖,提醒他别胡来,喝了点酒便不知天高地厚。在人家道场的山脚,随便泄露一位山巅修士的大道根脚,你以为是喝几碗罚酒就能揭过的小事?!何况你那朋友,还要在这边长久修道,不为自己安危考虑,就不为你朋友着想?所幸黄希犹豫过后,自己就觉得此事不妥,已经将话带酒一起咽回肚子。黄希以心声与妻子叫屈不已,说他又没喝高,心里有数的。绣娘没说什么。黄希便病恹恹起来,喝酒喝酒。绣娘对此习以为常,身边男人总说跟人起了冲突,必须杀伐果决,对仇家斩草除根,可平日里做人,还是要心肠软点……这种 男人,小毛病一大堆,绣娘当然还是喜欢,一想到这里,不善言辞的妇人,便眉眼柔和起来。 绣娘发现那貂帽少女抬起头,朝自己咧嘴笑。绣娘愣了一下,也对那娇憨少女报以微笑。 她心中猜测,莫非是那青衫男子的女儿?父女两个,倒是长得不像。 黄希起身告辞,青衫男子站起身,笑道:“这顿酒,必须由我请客。” 黄希是性情中人,就大大方方当真随意了。 再说了,黄希在北俱芦洲那边,仰慕他的练气士和崇拜他的女子,都不在少数。绣娘这些年就亲手赶过不少花花蝴蝶。 黄希笑问道:“还是忍不住,最后容我问句煞风景的,没喝酒之前,最开始那几句话,什么受益匪浅,反复揣摩,真的假的?” 陈平安微笑道:“桌上多说客气话,桌外少说违心话。” 虽然说了等于没说,这个答案还是模糊,黄希还是觉得不错,“咱俩都是懂喝酒的。” 绣娘发现那貂帽少女眨了眨眼睛,好像同样是忍了忍终究一个没忍住,小声道:“我爹不光喝酒,也卖酒。” 黄希霎时间神色古怪,“难怪肯请客。” 绣娘嫣然一笑。小妮子如此单纯,想必她爹也不是什么城府深沉之辈。 夫妇走向店门口,不曾想那位独占一桌的青年剑客也跟着起身,将酒钱放在桌上。 青年剑客冷笑道:“黄仙师的朋友很多啊,出门喝酒都不用掏钱。” 黄希得意洋洋道:“刚认识的,还是咱们老乡,对我十分敬仰,跟境界高低、名气大小没关系,就是觉得我人品过硬。” 绣娘也不拆除自己男人的吹牛皮,只是提醒道:“你是不是忘记一件事了,人家都请你喝酒,你好意思?” 黄希一拍脑袋,才想起一事,转头心声问道:“对了,兄台,一直忙着喝酒,都忘记问你名字了,对不住对不住。” 那位在柜台旁结账的青衫客闻言转头,微笑道:“走江湖化名曹沫,真名陈平安。如果不出意外,就是你说的箭跺式人物。” 黄希愣了愣,很快笑得不行,伸手指了指他,“果然是喝了酒,天大地大我最大,对味,咱俩一模一样!有机会再喝顿酒。” 陈平安点点头,神色爽快道:“没问题。” 谢狗背对着门口那边,双手使劲按住脸颊,她怕自己笑出声。 走出酒铺,开始登山,黄希沉默半天,好奇问道:“你们俩咋跟没事人一样?” 绣娘疑惑道:“不然?” 一场萍水相逢而已,比如之前他们在北俱芦洲,还碰到过自称是趴地峰火龙真人的老道士,关键还不止一回。 青年剑客没好气道:“先前在蒲山,那场镜花水月,不还有很多人误认为我是陈平安。” 黄希早已汗流浃背,扯了扯领口,苦笑道:“问题是你们不当真,可他真是那个他啊。” 绣娘只是摇头不信。黄希只好解释道:“我自幼便会一门古怪神通,能够瞧见他人的某种道化气象,道行越高,神气越足,那种气象便会如一尊神灵真身、修士法相越高,你们都是知 道的,同时还能大致判断他人气势之清浊。” 绣娘疑惑道:“那你也该一开始就认得他是陈平安才对,何必出了门才感到紧张。” 青年剑客笑道:“姐,这就叫喝高了说酒话,看来先前聊得确实投缘。”原来他是绣娘的亲弟弟,用黄希的话说,就是这小子眼睛长在脑门上的,有自己这么个名动一洲的姐夫都不当回事,还说什么玉璞境剑仙根本没资格当他的传道 人。小小金丹境,口气比天大。黄希无奈,不与这个一贯心高气傲的小舅子扯闲天,道:“一开始,他确实是气象极轻极低,差不多与洞府、观海境炼气士相当,但是他站在铺子柜台那边答话的 时候,瞬间便别有神异奇观了。” 绣娘皱眉道:“一尊修士法相变得比梧桐山更高?”黄希摇头道:“如果只是这样,我还不会如此失态。真相是没有了,一丝一毫,完全没有。我那部家传古书上边的最后一页,便记载了这种玄之又玄的情景,名为 ‘真人对面不相识,道化天地咫尺间’。” 黄希与那人素无交集,所以以黄希的性格,就算见了面,知道对方是陈平安,也没什么,真正让黄希紧张的,是对方身上的那种道气。 黄希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青年剑客二话不说,转身下山。 绣娘担心问道:“做什么?” 青年剑客沉声道:“拜师!” 黄希欲言又止。绣娘想了想,还是没有拦阻弟弟去……就山。 黄希问道:“绣娘,邓剑枰这家伙一直有跟陈平安拜师的念头,我怎么半点不知道?上次我们路过宝瓶洲,他为何不去落魄山。” 绣娘无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剑枰从不跟我说任何心事的。” 黄希笑道:“也对,臭小子只要跟你多说几句话,你就跟过年似的。” 没法子,自己找的好媳妇,如今他们仨,就数黄希地位垫底了。绣娘其实本名邓剑翘,姐弟二人很小就成为孤儿,相依为命。其实邓剑翘一开始也有修道资质,最终成为纯粹武夫,是因为登山之初,修道一事半途而废,她强行以一口纯粹真气将天地灵气打散,打烂了诸多窍穴。很多时候,当事情临头,由不得两全。姐弟二人在年少时有过一段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惨淡岁月。但 是这些过往的具体内幕,绣娘都不提,邓剑枰更是当哑巴。 绣娘说道:“我也不知道,他当年外出历练,返山就开始闭关,问他也什么都不说。只说这趟下山,是为了就山。”那次游历过后,邓剑枰就变了个人,之前姐弟好不容易有份稳当家业和山头道场了,邓剑枰对于修行和练剑,却十分散漫,虚度光阴,邓剑翘打小就最是心疼这个弟弟,她当然不会多说什么。所幸那次游历,邓剑枰就开始真正用心修道,再加上有个要啥给啥的好姐姐,故而炼剑神速,境界攀升极快。后来黄希便经常调侃一番绣娘,亏得邓剑枰底子好,不然就按照你这么个宠溺法子,当姐姐的半点规矩不讲,什么事情都顺着他,早就成为一个无法无天祸害一方的纨绔子弟了。 绣娘便会笑颜如花回一句,也不看看是谁的弟弟。不过那次历练,邓剑枰还带回了俩满手冻疮的孩子,收为亲传弟子。这件事,黄希跟绣娘成为道侣之后,当然清楚,还知道那俩孩子出生贫苦门户,父辈卖炭为生,至于他们家乡在哪,他们说过,具体名字,黄希给忘了,好像是北俱芦洲东南边的一个小国,是什么城外边的一个村子,他们见着黄希的时候,已经居山修道有些年头,分别长成面如冠玉的少年和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可哪怕成为了山上的修道之人,他们好像还是喜欢聊些小时候的事情,比如经常跟着爹坐着一辆牛车去城里边,赶集或是年关,卖炭换了钱,就有新衣服新鞋子了。虽说他们明明资质极其一般,可是当师父的邓剑枰,还是十分看重,不惜耗费天材地宝颇多, 邓剑枰甚至再没有收徒的意愿,说有一个开山弟子和一个关门弟子,足够了。 黄希为此没多想,更不多问,只认为是这个面冷心热的小舅子,当年远游路上,看到俩孩子,同病相怜,便起了恻隐之心,才将他们带回山中。 绣娘柔声道:“其实剑枰对你这个姐夫,还是很满意的,就是脸皮薄,不愿意说在嘴边。” 黄希笑道:“知道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绣娘说道:“这么冒冒失失去拜师,能行吗?” 黄希笑道:“成不成,不知道,我只确定剑枰走错路了,不该下山去拜师,得上山找师父嘛。” 绣娘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忧愁起来,“总这么一根筋,缺心眼。以后怎么找媳妇呢。” 黄希说道:“我们不用担心这个,这小子桃花运很好的。” 果不其然,青年剑客神色黯然返回山道这边,坐在姐姐身边,邓剑枰骂了自己一句蠢货,看见那绿竹杖,就该上心的。 黄希打趣道:“平时挺机灵一人啊。” 绣娘给了他一手肘,都什么丝毫不了,还在这边说风凉话。 邓剑枰不以为意,只是神色怅然。 黄希问道:“上次路过,怎么不去落魄山瞧瞧,听说了那边封山,觉得会吃闭门羹?就不去自讨没趣了?” 邓剑枰说道:“当时我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暂时还没资格,去登上那座山见他。” 黄希沉默下来,绣娘又是一肘,示意继续问,她也好奇呀。 黄希只好继续问道:“是因为你是剑修,他又有个隐官的头衔?因为他在剑气长城建功立业,让你特别高看一眼?” 邓剑枰摇摇头,“不是这些缘由。”黄希正色道:“剑枰,那我就更奇怪了,你从来不是那种谁境界高就佩服谁的人,为何独独想要拜他为师?如果没记错的话,白裳都有收你为徒的念头,只是被你 拒绝了。” 邓剑枰默然不言。 有些习以为常的不公事,天不管地不管神仙都不管,我邓剑枰学剑小成之后,偏要管上一管闲事,愿随前人脚步,道上直行,不惜性命。 黄希问道:“既然在宝瓶洲不肯去落魄山,为何今天见了他,又临时改变主意了?” 邓剑枰急眼了,骂骂咧咧,“老子是一根筋,又不是个缺心眼的傻子,能见为何不见?能当面拜师为何错过?!” 黄希跟绣娘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陈平安确实在梧桐山上,见到了那位青玉祖师,就在一处仿佛藏在云窟中的书楼内,谢狗啧啧称奇,不曾想青同道友还是个正经读书人呐。 书山之中,陈平安时不时抽出一本书翻一番,旁边青同眼神就跟防贼似的,这让陈平安有点吃不消,“当真只是看看而已,跟贼不走空八竿子打不着。” 青同说道:“那就客随主便,换个地方闲聊。” 谢狗开始摇头晃脑,吹起口哨。再这么嚣张,都给你搬空。如今我不光喜欢看书,山主还夸我那部山水游记写得朴实无华,听口气,有机会版刻出书么。 陈平安笑道:“哪有主人说客随主便的道理。” 话是这么说,仍是将手上书籍放回原位。一起走向楼外廊道,陈平安说了点自己的见闻感受,说青同道友在这里开宗立派,真心挺好的,那些妖族修士,不管他们聊什么内容,言语中,还有脸上和眼睛 里,在他们原本灰蒙蒙的世道里,如今好像都带着一种明亮的光彩。至少都敢期待明天了,可以先不管明天会不会失望。 藏书楼自然被青同施展了山水禁制,他们走到栏杆旁,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给你介绍俩混饭吃的客卿?” 青同啧啧道:“不会是先前我见着的那俩货色吧?” 陈平安当真脸皮不薄,笑容爽朗,“巧了不是。” 青同无所谓道:“好办,山中某处衙署,添两副碗筷的小事。” 青同问道:“如此安置他们,隐官大人不会觉得自己面子不够大吧?” 陈平安笑道:“能够跟大人物聊些小事情,我觉得面子足够大了。” 青同与谢狗异口同声道:“反讽?” 谢狗气啊,竟然跟青同想一块去了,恨不得将那两字吃会肚子。 陈平安取出旱烟杆,开始吞云吐雾。 青同说道:“听说山主擅长取名,有一事相求。” 谢狗扯了扯嘴角,“那你真是找到行家里手了。” 陈平安笑了笑,“好说。”青同说道:“梧桐山地界,总计山峰九十六座,大型宫阙楼阁两百多,群峰间较大的岭岗三十有九,适宜修行的岩洞石窟十八,竹海、桃林十二处,三条大河,十 六条山中溪涧,湖潭瀑布更多,还需各色崖刻、石碑……” 陈平安给旱烟呛到了,咳嗽不已,连忙说道:“下次再说,手边赶巧有事,要立即走一趟清境山青虎宫,约定好时辰的。” 青同笑呵呵道:“巧了不是。” 陈平安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 青同见到祖山主路神道那边,有三人联袂登山,其中年轻剑修却又匆忙下山去了。 在自家地界,青同一个飞升境,别说言语内容,就是修士的心声都听得见,不过他才懒得如此作为。 梧桐山大门就开着,管你们是谁,什么身份背景,何种修道资质,爱来来爱走走。 谢狗埋怨道:“青同道友,你是东道主,作为客人,我只是给个建议啊,你说话别总是阴阳怪气的,怪伤人嘞,下次不来了。” 青同有些奇怪,剑修白景何时变得如此好说话了? 楼外云聚云散,恰似人生离合。 青同本想说一句不送客了,不曾想陈平安并未移步,谢狗也就趴在栏杆上,耐心等着。 山道那边,绣娘轻声道:“剑枰,姐夫方才在你下山的时候就说了,那人当下多半就在山中,我们看看能不能帮你引荐给他。” 黄希拍胸脯说道:“为了小舅子的大道前程,当姐夫的,自然豁得出去脸皮,与那新认识的朋友说几句求人帮忙的好话。” 不知为何,黄希发现气氛不对,先是绣娘沉默下来,然后便是邓剑枰稍微侧过身,开始发呆。 黄希有些摸不着头脑,仍是以心声问道:“绣娘,我说错话了?那我跟剑枰赔个不是?” 坐在两人中间的绣娘眼神温柔,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没呢,别瞎想。” 之后黄希更是吓了一跳,眼角余光发现邓剑枰这小子,竟然皱着脸,张着嘴巴,满脸泪水,却始终不哭出声,或是哭不出声。 绣娘几次想要说话,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弟弟,便红了眼睛,她竟是先哽咽起来,可能是心疼,兴许是委屈。谁知道呢。邓剑枰深呼吸一口气,也不擦拭满脸泪水,颤声道:“姐姐,小时候我就对不起你,所以你杀了那些畜生过后,带着我过上了安稳日子,我还是会故意不好好修行,因为好像境界每高一点,就证明我越不是个东西。后来学了点剑术,就自以为可以跟以前撇清关系了,结果在一个叫随驾城的地方,我又逃了一次,当时我在街上,见到那两个孩子就觉得亲近,就像看到了我们自己,后来那俩孩子被蒙在鼓里,依旧站在那辆牛车旁边,他们就那么看着我,我撇下他们,天劫要落在头 顶,我就独自逃难了,有什么错呢……好像谁都可以逃,凭什么我不行,可我就觉得唯独邓剑枰不可以啊,我骗不了自己……”青年剑客轻轻捶打心口,一下又一下,“姐姐,我心里难受。这么多年,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是错的,练剑是错的,吃饭喝酒是错,都是错的。姐姐,你有我这种人 当弟弟,更是错的。对不起……” 邓剑枰止住话头,既好像万分失落,又好似如释重负,将那把长剑递给姐姐。 邓剑翘哪敢收回这把剑,她下意识转头望向自己男人,黄希眼神坚定,点点头,“你先帮剑枰代为保管就是了。” 妇人接过长剑,以心声哽咽道:“黄希,怎么办啊?为何会变成这样?” 黄希轻声答道:“没见过,还能躲,还能自欺欺人。等到真正见了面,才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我觉得很好,长远看不是坏事。” 邓剑枰站起身,率先下山去了。 年轻剑客这趟上山下山都走在最前。 绣娘小声问道:“真没事?” 黄希帮她擦拭眼泪,轻声道:“信我的,真没事。绣娘,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绣娘点点头,但是接下来说了句让黄希哭笑不得的傻话,“你说如果我们去求陈平安,他会答应吗,哪怕让剑枰当个不记名弟子也好啊。” 黄希又郁闷又心疼,只得说道:“山上拜师收徒,涉及法脉道统,岂是儿戏。” 绣娘看了眼邓剑枰的落魄背影,霎时间百感交集,悲从中来。她以前不觉得日子过得如何苦,反倒直到这一刻,邓剑翘才觉得人生真苦。 黄希双手攥拳,轻轻放在膝上,举目远眺,好像所有少年在年少时,都觉得山不来就我,我可以去就山,便能做成很多事情。 他没来由想起一句偈子,人在桥走上,桥流水不流。 大概人生道路的那些难关和苦头,就是人走桥上吧,人过了桥,桥一直在,教人不敢回头望来时路。 邓剑枰到了山脚,好似收拾好了情绪,就想要转头,喊上姐姐和姐夫一起,回家。 年轻人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正要开口招呼,刹那间却是目瞪口呆。 只见那山路更上边,站着一位双手笼袖的青衫男子,笑容温和。 那人开口问道:“事到临头,不拜师了?” 邓剑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不拜师了,我就是想要替自己两位弟子,与陈剑仙道当面一声谢。”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跟你道一声谢。” 邓剑枰一头雾水。 陈平安说道:“我说过的很多道理,很多时候我自己都未必敢信,但是至少其中有个道理,如今的金丹境剑修邓剑枰,让我知道是对的。” 邓剑枰问道:“什么道理?” 陈平安笑道:“你不缺这个道理,不必知道。” 邓剑枰有些发窘,果然,想要跟他多说几句话都是难事吗? 只是陈平安很快补了一句,“你缺的是剑术和境界,缺一个既能讲道理又能传授剑术的高明师父。” 邓剑枰整个人都懵了了。一袭青衫,缓缓下山,剑仙双袖微摆如在春风里,“邓剑枰不肯拜师,陈平安却肯收徒。”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道上青天 白云如结阵,山中深似海。客来何有,草草数杯酒。 花开也好,鸟飞也好,风烟俱净,人物都在雪色中。 陈平安来到黄希和绣娘身边,身后更高处,还有貂帽少女跟一位陌生面孔的俊美修士,身着碧色法袍,沿着神道台阶缓缓走下。 快步登山,来到陈平安身边,邓剑枰明显紧张万分。黄希觉得有趣,平时跟姐姐和姐夫说话,你小子不就挺没大没小很言语诙谐吗?这会儿当上哑巴了,窝里横?陈平安没有开口言语,邓剑枰便愈发局促起来,黄希见气氛尴尬,胳膊肘总不能往外拐,调侃一句,“咱们北俱芦洲的雅言,陈剑仙说得也太熟稔了,根本听不出 半点宝瓶洲雅言和旧大骊官话口音。” 陈平安笑道:“相逢皆得意,何处是乡关。不过说到底,还是我不如黄兄以诚待人,所以结账时候,我才投桃报李自报名号。” 绣娘赶忙说道:“陈剑仙才是对的,出门在外小心驶得万年船,就该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随随便便与谁都全抛一片心。” 邓剑枰点点头,深以为然。 黄希满脸愁闷神色,好媳妇唉,不厚道了啊,你这叫过河拆桥啊。敢情就我一个是稀里糊涂的外人? 谢狗和青同来到这边相聚,绣娘小声问道:“陈剑仙,这位姑娘是?” 陈平安笑道:“邓宗师喊我名字就是了。她叫谢狗,是我们落魄山谱牒修士,当然,我们肯定不是父女关系。”谢狗揉了揉貂帽,咧嘴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谢狗,道号嘛不去提它,身外物的虚名,你们往后可以直接喊我狗子。当下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跟山主还有邓剑 枰一样,都是剑修,不过我入山较晚,好像谱牒修士当中,就比你弟弟早一点。” 虽然黄希在北俱芦洲那边,一直被认为是个飘若浮萍的山泽野修,实则他是大有背景和来路的。 否则他也不会建议小舅子的邓剑枰跨洲来梧桐山这边修道,就是黄希知道“青玉祖师”的真实身份,与镇妖楼的渊源。 黄希以心声说道:“北俱芦洲修士黄希,携道侣邓剑翘,见过青同前辈。我们本意是想要让邓剑枰来此谋个祖师堂座椅。” 青同只是点头致意,神色冷淡疏远,随便给出个双关说法,“庙小。斋饭素淡,未必好吃。”别看青同在小陌和白景这边,毫无气势可言,毕竟是一位拥有万年道龄的老字号飞升境,何况还是天下九座雄镇楼之一的主人,更与老观主当了无数年的邻居。 如黄希和邓氏姐弟之流,在青同眼中,还需要自己如何屈尊礼待?谢狗大包大揽道:“拜了师父,好好练剑,修道路上遇到什么难题了,山主若是不在身边,可以找我询问。你还可以常去落魄山藩属山头之一的拜剑台,找到甘一般,哦,就是供奉甘棠,到了落魄山,你就会知晓他身份的。反正那小老头儿也是一位剑修,境界尚可,自身道力一般,但是传道的本事,不孬,有耐心,是他 身上难得的优点了。” 陈平安小有意外,谢狗难得对别人修道一事如此上心。老聋儿为了从她这边学到几手剑术,可没少受委屈。 记得一开始到了落魄山,老聋儿还是百般不情愿的,就怕年轻隐官让他挑担子,多出应酬事务,耽误修道。 如今倒好,听说甘供奉都直接搬去花影峰结茅传授道法了,反倒开始担心那拨修道胚子求学无门,修行破境不够勇猛精进。只因为邓剑枰的这趟访山向道的拜师学艺,让谢狗想起万年之前的人间大地,众多开启灵智、能够炼形的妖族,几乎都有一颗坚韧不拔的纯粹道心,要与那些得道之士拜师学艺,很多妖族只是听说过某座大山、某个道场的名字,知道一个大致方向而已,就会发心起愿,毅然决然向那处行去,山水迢迢,道之所在,不辞辛苦,这一上路,往往就是数年甚至是数十年光阴,往往途中困苦异常,险象环生,最终才有机会遇见那位心心念念要求其帮忙解惑的道士,既有耗费无穷脚力的辛苦,更是一程心路。哪怕侥幸不被驱逐,被炼气士留在山头,可是修道一事,也才是开了个头而已,多是暂不记名,能否收入门墙,还需长久观察,之后护 山数十年乃至百年光阴,可能才得道士传授真诀一句几句。 所以谢狗对剑修邓剑枰的第一印象,还不错,会挑师父。会挑师父,既靠眼光,也需运道,这就是千真万确的一种本事。需知远古岁月里,多少诚心向道的妖族修士,下场凄惨,竹篮打水一场空,沦为某些心怀叵测炼 气士的登山“道粮”? 绣娘擦拭眼角,聚音成线,细语喃喃道:“万幸万幸,苦尽甘来。一个比较糟心的开头,终究有个圆满的结尾。”其实妇人在弟弟之外的所有事情,自身学拳破境,山头大小事务,都处置得极为周密缜密,唯独跟剑枰沾边的事情,牛毛小事也比天大了,容易进退失据,纠结 万分,就跟丢了魂似的,她都要找黄希拿主意。黄希无奈心声提醒道:“绣娘唉,这才哪到哪,刚拜了师父而已,剑枰此后要走的路还很远。只说到了落魄山那边,跟在陈平安身边修行练剑,不比在自家修行,需要注意的事项可就多了,比如跟那几个学道已成、鼎鼎大名的同门关系处得如何,能不能融洽,会不会被排斥在外?剑枰能否适应落魄山的山规门风,有无长辈缘,平时待人接物,不比在自家道场那般随意了,以往相互间知根知底,自然不必担心某句话说错,不得体了,可能就会被对方惦念很久,再说了,我们那边就是个拢共不过百来号人物的小山头,远远不比落魄山藏龙卧虎,高人辈出,性情各异。只说这位谢姑娘,她能够担任落魄山次席供奉,在山脚店铺内,我们能 够想象她的真实身份?诸如此类,以后都是要剑枰自己考虑和开窍的,需要他完全靠自己去迁就别人和适应环境了。” 绣娘自怨自艾道:“还是怪我,以前道理教得少了。也怪你,当姐夫的,与小舅子都不亲,一年到头喝不了几顿酒……”黄希头闻言都大了。我找他喝酒的次数,何曾少了,也得这小子给脸啊。唯独一次双方喝得还行,结果邓剑枰喝得坐在地上,当姐夫的只能陪着蹲地上喝酒,臭小子喝得七荤八素了,还不忘气势汹汹,说我敢辜负了姐姐,就剁死我,哪怕剁不死我也要死在你家山头。那可是大过年的守夜光景,黄希最后背着小舅子,还 被吐了一脑袋“天降甘露”。当姐夫当到这份上,黄希自己都觉得真心不差了。 绣娘悄声道:“夫君,难为你了。” 黄希微笑道:“绣娘,若想补偿过往,你那边不够了,只管找我拿。如果觉得亏欠,下辈子再还我。” “到时候我可就要当大爷了,让你每天素手研墨红袖添香,还要端茶递水帮忙洗脚,哈哈,想想就开心……” 绣娘又是一肘,继而又开始担心起来,“但是剑枰一个人出远门,身边都没人照顾他,到了落魄山那边,会不会受委屈啊?” “修道之人想要有所收获,本就该历经千难万苦才对。不着急,总之我们走一步看一步。你要相信我看人好坏的眼光,更可以相信剑枰的向道之心。” 黄希继而给出一句定语,“何况剑枰去了那座落魄山,真正要学的,可不止是陈平安的剑术。”谢狗好像生怕山主反悔,试探性说道:“姐姐邓剑翘与姐夫黄希,为人都蛮好,尤其是这个叫绣娘的,憨憨的。相信剑枰这孩子的品性,差不到哪里去。山主捡着 漏了!这就叫买猪看圈?” 青同哪壶不开提哪壶,“隐官能够在这里收徒,梧桐山是不是有点功劳,作为礼尚往来,取名一事?” 谢狗呲牙咧嘴,嘀咕道:“晦气。这地儿再不来了。” 青同如释重负,以后最好是请你们这双道侣来都不来。 陈平安岔开话题,笑道:“有劳青同道友腾出个地方,让我们坐下来聊几句,再让邓剑枰行过一个简略的拜师礼,就不再继续打搅道友清修了。” 青同便打开层层山水禁制,在私人道场内找了个雅静地方。 屋内东道主青同与主客陈平安同坐上位,谢狗盘腿坐在椅子上边,对面就是邓剑枰三个。 陈平安正襟危坐,只需喝过邓剑枰一碗拜师茶,就算师徒记名。之后还需要换霁色峰祖师堂,走一个金玉谱牒录名的过程。陈平安神色柔和,缓缓说道:“剑枰,等下拜了师,我们就有了山上的师徒名分。作为传道人,我对你的要求,没有说你将来一定要到什么境界,所以你不必有这方面的压力,我只有一句话,你要牢记,随我入山修行之后,务必诚心向道,努力练剑。此外,若是自觉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大可以幽居山中专心练剑。偶尔离开道场外出散心,不管是在诸峰山头,还是在槐黄县城,路上遇见谁了,不管对方是何人,什么身份,有个粗略的礼数即可。至于你的那几位同门师兄师姐,无 需着急见面,见了面,也不用刻意琢磨他们的心思,接人待物,只管做好你自己即可。” 黄希看了眼绣娘,好像在说一句,看看,你担心的,陈剑仙都早就想到了。 一直下意识紧紧攥着衣裙的绣娘,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她只觉得做梦一般,剑枰这就解开心结,还认了师父?谢狗立马帮腔道:“这可不是啥客气话,是咱们山主的真心话,例如青萍剑宗里边就有个金丹境的陶剑仙,跟剑枰同境,山泽野修出身,没有任何靠山和背景,就是脾气臭,最喜欢骂人,姜尚真,米裕,还有我家小陌,甚至连同山主在内,都被他当面教训过几句,陶剑仙如今不也每天活蹦乱跳,好好的。呵,如今咱们都是自家人,那我就再多与你们说桩陶剑仙的壮举好了,上次青萍剑宗举办开山典礼,陶剑仙是最晚一个起床的,在山道上碰见了咱们山主,说话直截了当,劝说 要这类典礼得少些繁文缛节,不然他就在祖师堂打盹,睡个回笼觉。山主没奈何,一样只能乖乖点头说好好好。”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事情经过,已经被谢狗的润色几分,说得夸张了点。陶文也不是有事没事就骂人的,多是事出有因。” 绣娘听得目瞪口呆,那位金丹境剑修,不至于如此胆大包天吧,得是多缺心眼,才会如此混不吝?有几条命啊,敢这么骂人。 黄希以心声笑道:“绣娘,看得出来,谢次席对你观感不错,大概这就叫眼缘吧。” 妇人继而一想,哪怕谢次席用上了夸张说法,可是咱们剑枰再不谙世情,比起那位陶剑仙总是更会做人些? 青同咳嗽一声,提醒这是隐官在收徒,某种意义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传道授艺,你白景一个外人就别插话了,不合时宜。 谢狗白眼,晦气真晦气。却不知青同觉得碰到他们俩,命里犯冲似的,才是倒灶。陈平安正色说道:“邓剑枰,在你正式拜师之前,话说前头,就我个人而言,不止是师父挑徒弟,徒弟也可以挑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规矩,并没有那么天经地义。若是你哪天觉得双方道不相契,大可以好聚好散,不必过于拘泥于师徒名分,不必过多考虑修道练剑之外的人情世故。当然,必要的祖师堂流程还是要走 的,切记不要不打招呼就一走了之。” 其实师徒双方年龄相仿,可是在座没有谁认为陈平安是在摆架子,邓剑枰更是始终屏气凝神,虚心聆听。邓剑枰直到这一刻,其实还是满脑子浆糊,听到这番言语,便一下子提心吊胆起来,颤声道:“除非陈剑仙和落魄山非要赶我走,否则我绝不会脱离谱牒,退一步 说,就算赶我走,我也要带着铺盖在山脚待着,等陈剑仙回心转意。” 陈平安笑了笑,没说什么。 谢狗乐得不行,“这小子倒是会占便宜,晓得在山脚那边找后路。我们落魄山的看门人,可是仙尉道长呐。” 青同倒是可怜起这个青年剑修,直到现在,还是一口一个充满距离感的陈剑仙。 陈平安说道:“递拜师茶之前,剑枰,你先去门外等着,我有话要跟你姐姐和姐夫要说。” 邓剑枰赶忙起身,走向门外,轻轻关门,在廊道中好似面壁而立,抿起嘴唇,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擦了擦额头汗水。 谢狗抬了抬下巴,示意青同你一个狗屁不是的外人,还不赶紧离开屋子。 青同一个地主只好站起身,给一拨外人腾地方。 陈平安笑道:“无妨,青同道友不用避嫌,你本就是青萍剑宗的记名供奉,此刻屋内都算自家人。” 青同果然重新落座,潇洒抖了抖袖子。 谢狗直勾勾盯着这厮,小米粒说了,书上那种有一两甲子内力的江湖宗师,武功绝顶,听说可以用眼神杀人。 青同实则内心苦闷,烦死了这个如今化名谢狗的貂帽少女,还不如遇到万年之前的那位剑修白景来得爽利呢。陈平安开口说道:“黄道友,邓宗师,首先我得感谢你们放心将剑枰交给我传授剑术,那么我也请你们放心,以后传道一事,于情于理,我自当仔细万分。剑枰如今是金丹境,以他的资质和底子,甲子之内,打破瓶颈跻身元婴不是难事。不出所料,他的真正难关所在,在元婴境闭关尝试破境之时,心魔有二,其中之一,当是一座随驾城和当时的‘陈平安’,我自有手段未雨绸缪,助他不走捷径就可过关,但是前一关的心魔,解铃还须系铃人,需要邓宗师与剑枰道别之前,来一场开诚布公的姐弟谈心,切记,邓宗师不要在意邓剑枰的感受,不要一味想听邓剑枰的想法,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一说清楚当年困顿局面当中,邓剑翘到底是如何想,为何那般作为的。需知邓剑枰此结不解,就是劫。遇劫而逃,一逃再逃,道心大退,便是洪水决堤的境地,邓剑枰这辈子的成就,便不只是止步于元 婴境,而是逆水行舟一退再退了,所以邓宗师必须在这件事上,先行解决隐患,否则后边我传道越多,于邓剑枰大道前程而言,越是错多。” 邓剑翘沉声道:“我一定不负所托,这就去外边跟剑枰谈心……” 黄希欲言又止。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邓剑翘,你当真想好了?认得自己么,就敢随便跟别人说自己是谁?意义何在?” 邓剑翘随之愕然。黄希轻轻点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陈平安继续问道:“苦难临头,敢怒敢言,奋起一搏,当杀便杀。到底是为自己,还是为亲人?若道是两者兼备,先后又如何、侧重又如何?邓剑翘当年舍了神仙 不当,转去学拳,身不由己,时至今日,这辈子到底是为谁而活、该为谁而活?从今往后,邓剑枰又该对‘邓剑枰’这个名字负什么责,如何负责?” 邓剑翘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 黄希小心翼翼说道:“陈剑仙,问题有点多了,让绣娘稍微缓一缓?” 陈平安只是看了他一眼。 黄希便哑口无言起来,好家伙,气势真足。 与那酒桌上话语投缘的陈平安,判若两人。 陈平安沉默片刻,自问自答一句,“修道之士,意志消沉,心如死灰。死灰可以复燃吗?拨开火盆余烬,暗藏明珠一朵。” 黄希暗赞一声。 陈平安笑道:“邓宗师,去把剑枰喊进来。” 邓剑翘一直神色恍惚,魂不守舍,猛然间惊醒过来,站起身,与黄希一起出门。 青同率先离座起身,谢狗故意为之,放慢速度离开椅子,再不能与青同这家伙说话做事如出一辙了。 山中修道,何谓亲传?便是师徒之间秘传心授,法不传六耳。 邓剑枰没有落座,就是站着。陈平安对此也没有说什么,道:“剑枰,我可以允许你练剑破境缓慢,甚至可以接受自己的亲传弟子,于练剑一途时常起懈怠心,虚度光阴,空耗资质,没有什么大出息,却要从头到尾,当个问心无愧的好人。徒弟修道不济,毕竟那是我这个作为传道之人的师父,没教好徒弟的缘故。这些都好商量,可以允许你在人生道 路上,犯错,认错,改错。” “但是我绝对不允许邓剑枰有朝一日,让他那个对他本就毫无要求的姐姐,感到失望。” “真有那么一天,我不但会亲自清理门户,还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后悔拜我陈平安为师。” “听到没有?!” 邓剑枰打了个激灵,沉声道:“陈剑仙,每个字都记住了!” 陈平安面带微笑,“嗯?” 邓剑枰恍然大悟,挠挠头,“师父,弟子都记住了。” 陈平安似有深意言语一句,“真正的将心比心,不会拖累双方。” 邓剑枰若有所悟。屋外廊道中,青同先象征性施展了一层阵法,帮屋内那边隔绝天地,看了眼那对别洲道侣,开门见山问道:“邓剑翘,以你跟道侣的修为,为何让弟弟来梧桐山这 边投靠一个玉璞境门庭?” 绣娘犹豫不决,毕竟涉及自己男人的家世密事。黄希倒是十分坦诚,笑道:“实不相瞒,我家开山祖师,曾经云游天下遍访真人,兵解之前留下一本记录见闻的笔记,写到在桐叶洲镇妖楼这边,与青同前辈有过 一面之缘,当时他停步歇脚于一处白云封洞的石窟门口,触景生情,小聊了几句自家道法心得,可惜与山中高人话不投机,祖师爷就告辞离去。” 青同想了想,终于记起大几千年,确实见到过一位邋遢跛脚老道士,道力深厚,机锋刚健。 不过于道龄悠悠的青同而言,这类相逢,如一叶浮萍在水面打了个旋儿,转瞬即逝,从不如何在意。 所以青同只是感慨一句,“你家香火道统传承了这么多年,很不容易,再接再厉,莫要辱没祖师。” 山上有句老话,宁惹如日中天的新宗门,别招惹道统绵延不绝的老山头。 因为不知道后者山中,或是挂像里边,藏没藏着几个避世不出的祖师爷。 黄希打了个道门稽首,毕恭毕敬道:“晚辈自当铭记长辈祖训和前辈教诲。”黄希见气氛不错,便说道:“我家祖师还在笔记中写下一句臧否言语,说当年这桐叶洲,敢说已然悟道的奇人异士,不过两位,分别在东海观道观内,一洲中央梧 桐树下。” 青同似笑非笑,“这种偏颇话,写在笔记上边,关起门来自珍自赏即可,至于后世有资格翻阅这部笔记的孩儿辈们,言多必有失,就不要外传了。” 这种混账话要是不小心被老观主听了去,说的人,听的人,定要吃不来兜着走,咱俩一个都别想跑。黄道友可别害我。 青同又说了一句,“竟然能够让隐官大人掏钱请喝酒,黄道友面子不小。” 黄希爽朗笑道:“那是陈剑仙平易近人,跟我面子大小没一颗铜钱关系。” 这趟梧桐山没白来,还在青同前辈这边额外捞了个“道友”当当,与自家祖师爷岂不是一个待遇了,回头去家族祠堂给那幅挂像敬香的时候,得说道说道? 青同咦了一声,“黄道友怎么不去落魄山当个客卿?” 黄希疑惑道:“为何?” 谢狗笑呵呵道:“棱角分明,说话耿直。” 黄希问道:“我真可以?落魄山不是封山了吗,还收客卿?” 谢狗说道:“封不封山头,收不收客卿,还不是我们山主一句话的事?” 黄希感叹道:“同心同德,说一不二,陈剑仙很有威望啊。” 倒不是黄希故意说点漂亮话,而是黄希很知道一个大家族、大门派的人心复杂,各自误会和委屈,宛如杂草丛丛生。 屋内那边,陈平安说了一句,“都可以进来了。” 谢狗赶忙补救一句,“落魄山可不是什么一言堂!” 进了屋子,陈平安端坐,接过邓剑枰递过来的拜师茶,邓剑枰不听劝,非要跪地砰砰磕头,陈平安喝过茶,便成师徒。 谢狗在掰手指,心中默数着山主如今有几个弟子了。 邓剑翘抬起手背,擦拭眼泪。妇人从没有这么开心过。 陈平安放下茶杯,笑道:“邓剑枰接下来就随我一起返回宝瓶洲,邓宗师,黄道友怎么讲?是一起去落魄山坐坐?” 邓剑翘赧颜道:“陈剑仙就莫要称呼我邓宗师了,喊我绣娘即可。”她差点忘了,陈平安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止境武夫,前不久与蒲山黄衣芸问拳过后,她们私底下颇为投缘,叶芸芸就直言不讳,说自己能够止境归真一层,归功 于陈平安的那场教拳。叶芸芸是说教拳而非问拳,邓剑翘知道这其中的分量之大。 黄希说道:“我们本来打算把剑枰送到梧桐山,就继续南下游历桐叶洲,一路走到临海的驱山渡,再乘坐跨洲渡船,去南婆娑洲见几个有世交渊源的现价道场。” 陈平安点点头,“那你们就按照既定行程走,反正落魄山不长脚,随时恭候两位的光临做客。” 绣娘当然是想要多陪剑枰走一段路程的,最好是送弟弟到落魄山为止。不过这种大事,她还是听黄希的。如何跟山上仙师、宗门相处,确实是黄希更为擅长。 陈平安说道:“那我先跟青同道友谈点私事,你们暂时要作离别,也可以多聊几句。半个时辰之后,我们就在山脚那边碰头?” 黄希自无不可,方才邓剑枰在屋内跟陈平安单独相处之际,青同前辈已经告诉他们一个适合姐弟谈心的地方,是座最宜赏景的临崖小亭,亭额“云过”。 在黄希他们走后,陈平安递出一张纸。 青同接过写满蝇头小楷的纸张,疑惑道:“真给啊?” 陈平安一瞪眼,“些许小事,难得住我?才情如泉涌,我自己都怕,谁能挡得住?” 谢狗开怀大笑。 她心情一好,就不计较青同到底是否假装十四境了。 陈平安自嘲道:“本来甚至有了一个想代师收徒的念头,先前在山路台阶上,我差点就要说出口了。” 谢狗这下子是真被震惊到了,青同更是惊讶得无以复加。 去那座小亭的山路间,邓剑枰率先开口笑道:“师父与我说了很多,还教了我一个道理,让我牢记在心。” 黄希打趣道:“什么金贵道理,我能不能沾个光,听上一听?” 绣娘又是一肘,这次给熟能生巧的黄希拿掌心挡住,绣娘再一肘,嘿,我再挡,熟练得让当小舅子的邓剑枰倍感……心疼。 邓剑枰说道:“道理很简单,就一句话,‘人身难得,君子不救。’” 黄希点点头,表示赞同,剑枰这小子确实太喜欢钻牛角尖了,“陈剑仙是在劝你珍惜性命,别随随便便送死?” 邓剑枰不置可否。 其实师父最后还说了两句,“是你齐师伯当年教给我的道理,今天转赠给你。” “正好,当年我还没有离开小镇,你如今也还没有去往小镇,都未曾上山,还在山外。” 绣娘试探性问道:“剑枰,我跟你说些心里话,要不要听?” 邓剑枰深呼吸一口气,神色坚毅,点头道:“姐姐,等这句话,我等了很久。” 黄希笑嘻嘻道:“哎呦喂,言外之意,是埋怨姐姐不主动找你聊天呗?好一手反将一军,妙啊。” 邓剑枰满脸涨红,本就不善言辞,憋得厉害。绣娘这一肘可就力道不小了,却被邓剑枰拉住她的胳膊,一起快步向前。 黄希双手抱住后脑勺,放慢脚步,走在姐弟后边,环顾四周,风和土美,再抬头看天,哇,好天气。 他没有走入凉亭,远远蹲在崖畔,偶尔以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几眼亭内。 不知道他们姐弟聊什么,只看到绣娘第一次终于哭得是哭了,委屈在脸上,不在心中了。 黄希放低视线,瞧见山路那边,一袭青衫长褂,手持行山杖。 想起一个说法,人间武道之上,白衣曹青衫陈。 黄希会心一笑,有机会要去拜会一下曹慈,这家伙得是多强,才能让陈平安连输数场问拳,尚无胜绩? 陈平安先带着谢狗下山去。青同架子再大,总要送到山门那边才算礼数。 下山途中,碰到几拨上山的妖族修士,半山腰那边,自有梧桐山礼制司神女负责待客,再由巡狩司修士负责赶人。 瞧见了那位老成持重的老者,陈平安主动抱拳,后者抱拳还礼,双方点头过后,各自一笑而别。 人生在世,无需多言,东西南北,各奔前程。 青同便将这一幕记在心里。 又有那狐媚子被众星拱月,瞧见那位青衫客,她笑得花枝招展,伸手招呼道:“俊哥儿,又见面啦,咱们缘分不浅吧?” 只是她有些犯嘀咕,不知为何,貂帽少女身边,还多出个雌雄难辨的碧衣修士,美人,真是个大美人。 陈平安置若罔闻。 那女修越说越起劲,“这就离山了,怎的,在梧桐山礼制司那边没过关,还是干脆吃了闭门羹?要不要姐姐帮你说个请?”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我身边这位,就是梧桐山的青玉祖师,我下山,他送客,你觉得是谁需要帮忙谁说情?” 女修与同伴哄然大笑,她更是捂住心口,媚眼如丝,娇滴滴道:“俊哥儿相貌不俗,说话更是风趣哩,跟姐姐耍朋友不?” 陈平安一笑置之。 青同始终默然,脚步不停,只是转头看了眼那拨投奔自己的王八蛋。 谢狗幸灾乐祸道:“黄泥巴糊在裤裆上边喽。” 青同闻言脸色更黑。陈平安手持行山杖,竹杖轻轻戳地,咄咄咄作响,以心声说道:“让桐叶洲本土妖族有个栖身之所,已然很好,梧桐山若能再移风易俗,更是青同道友功德一桩。 ” 青同点点头,“尽力为之。” 陈平安说道:“不止是尽力,一定要做好,得先有此心。” 青同说道:“受教。”陈平安微笑道:“刚刚建立宗门之初,肯定千头万绪,一团乱麻。万事开头难,切莫气馁,相信你很快就会找到诀窍的,真有问题疑难,多寄信给青萍剑宗和大伏 书院就是,而且我与天目书院的副山长温煜,有私谊,我会书信一封,让他帮你看着点。放心,总会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青同嗯了一声。一时兴起,说要开宗立派,可当真有了梧桐山的招牌,地界上边每天都在涌入大量的妖族修士,鱼龙混杂,青同确实心里边打鼓。 到了山门,耐心等着邓剑枰他们来这边碰头,陈平安抬头看那牌坊榜书,笑道:“程山长写的吧?好像功力不如我家老厨子更有金石气。” 青同笑道:“凑合着用。” 谢狗啧啧啧,这么不会说话,跟那位贾老神仙聊得少了不是。 陈平安说道:“你先回,就别陪我们等着了。” 青同转身上山。 邓剑枰独自下山,来到陈平安和谢狗身边,笑着说道:“师父,谢次席,姐姐和姐夫还要再在山中多逛逛。” 陈平安点点头,送出手中的那根绿竹杖,递给邓剑枰,笑道:“手制竹杖,寻常物件,别嫌弃。” 邓剑枰一愣,双手接过行山杖。几拨山脚铺子喝酒的妖族修士,这会儿还在老老实实排队录档,听说礼制司的主官神女,是一位旧王朝的元婴境水神,而那位当巡狩司头把交椅的,竟是一位远 游境巅峰武夫。但是连同他们两位在内,一个个已经抢先在梧桐山有官帽子的,都在神色恭敬,等着那位身穿碧色法袍的俊美修士。 青同脸色淡然,脚步不停,继续登山,只是撂下一句,“继续忙你们的。” 那狐媚女修一伙人,如遭雷击,当场呆住。 千求万求,只求此人别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青玉祖师,可问题在于他好像就是啊,千真万确。 青同犹豫了一下,转身指了指某位老者,吩咐礼制司那边,将其直接谱牒录名,不必审核履历了。那个莫名其妙便要板上钉钉被礼制司重点栽培的老者,怔怔出神片刻,在开了金口的青玉祖师离开之后,却不是与这位开山祖师如何道谢,而是猛然间跑出一段 路程,朝那山脚举目远眺,可惜已经不见那先前老人只道寻常的一袭青衫。 只因为老者极为眼尖且心细,记起先前青玉祖师送客下山,作为东道主和一宗之主,竟然不是走在中间,而是与那貂帽少女分在左右! 到底谁呢? 不会是他吧? 怎么可能! 一个小女孩察觉到异样,小跑过来,扯了扯老人的袖子,轻声问道:“爷爷,怎么了?” 老人笑道:“没什么。肯定是我想岔了。” 小女孩笑容娇憨,“岔到哪儿去了呀?” 老人以心声道:“岔到了一个名字上边去了。” 小女孩满脸疑惑,“哪个名字?” 老人揉了揉孩子的脑袋,怕说出口就吓到孩子,轻声道:“总之就是一个有好多身份的人名。” 山外路上。 弟子询问,“师父,我还是好奇那个道理。能不能说一说?” 师父回答,“随驾城内可能会有刘羡阳和陈平安一样的人。” 邓剑枰攥紧绿竹杖,使劲点头,“肯定有的,随驾城有,别处也会有。” 谢狗小声道:“山主,此时此景,情难自禁,我就想打油诗一首。” 陈平安说道:“打住,请谢次席收起这门神通。” 谢狗嘀咕道:“挡不住啊。何况只想出一半……” 陈平安无奈道:“行了行了,你随便。” 谢狗哇哈哈,嘴上说着献丑献丑,满脸得意洋洋,扯开嗓子嚷嚷一句。 “山水随处改,行客不知名。” 陈平安咦了一声,说还不错。谢狗经不起夸,鼻孔朝天。 邓剑枰心情愈发放松,一山之主跟次席供奉,关系真融洽。 徒步走到山野僻静处,陈平安微笑道:“那我们就御剑赶路,剑枰,跟上了。路上传授你剑气十八停。” 谢狗搓手。邓剑枰惴惴。 三条剑光平地骤起,率先一抹身影与青天同颜色,脚底便是大地山河如画。大道如青天,诸君问姓名,我是清都山水郎,浩然剑客陈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