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序沈渝修》 1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滨海城市的春天总是来得格外早,还没进三月,A市天气已经转暖,只有凌晨夜风还透着星点寒意。 夜幕中,一家高档酒店门口走出几个穿得单薄的年轻人。迎面而来一股冷风,几人纷纷加快脚步,钻进一旁停好的两部车里。 落在最后的人站在台阶上点根烟,别过头,咬字含糊地冲门内喊,“沈渝修?” 这句话连带其后的回答一起被风吹散了。从门内应声而出的年轻男人身穿雪白的单薄衬衫,臂弯搭着件正装外套,缓步走下台阶,懒洋洋道,“嗯。” “真够慢的。”蒋尧问他,“干嘛呢?” “没干什么。”沈渝修不大喜欢烟味,随手把他嘴里那根烟抽走扔了,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机。 “喂——”蒋尧瞟了一眼被丢到地上的烟,呲了一下牙,无奈挑眉道,“得,今天我就不跟寿星计较了。” “蒋尧,沈渝修,还不走啊?”谢骏降下车窗,和几个坐在车里的朋友一起出声催促他们。 蒋尧插科打诨两句,转头推了沈渝修一把,笑嘻嘻凑过去看他手机,“怎么,又是被谁发的消息勾住了啊?” 沈渝修用余光瞟他一眼,利索收起手机,反唇相讥道,“能有勾你的多?” “那你磨蹭什么,怕你爸妈逮你啊?”蒋尧大剌剌道,“没事儿,随便喝。我昨天还听我爸说沈叔这周飞国外出差了。” 沈渝修抬起头,脸上有一丝浅笑,“是啊。我请,你们随便喝。” 蒋尧心照不宣地冲他坏笑一下,“难得沈少爷这么大方哈。我就说你一天到晚兢兢业业的,今天过生日必须得好好喝几杯。我可连老徐那儿的位子都订好了。” “嗯。” 按照身份证上的日期来算,沈渝修今晚刚满二十五岁。他大学毕业后自己找了份工作,做了没半年,被父母连威胁带骗安排进自家的分公司,稳扎稳打地干了两年多,如今大小也算一个主管,颇有以身作则的意识,鲜少迟到早退,和这帮从小混到大的哥们儿来往频率便低了一些。 小半个月没聚,今天刚一下班,沈渝修就被蒋尧绑过来了。 一群人在蒋尧朋友开的会所里喝过两轮,气氛越来越热。沈渝修心不在焉,喝不几杯就推说要去透口气,起身出门,到附近的露台上吹风。 扔在口袋里的手机隔一小段时间就震动几下,都是祝贺他生日快乐的讯息。沈渝修斜靠半悬空花台的里侧,贴着冰凉的大理石,冷得眉头一皱。这间会所位于一栋临海高楼,他远眺片刻市区灯火辉煌的CBD,实在无聊,摸出手机翻了翻。 除却一些场面上的交际关系的短信,还有几条各色旧情人借机问候的消息。 他挑两三个顺眼的回复完,又将手机扔回口袋,抬手扫了一眼腕表的时间,打算再清醒几分钟就回去。 已届凌晨,这家会所是会员制,除底部两层对外开放的区域较为喧闹,周遭很静,显得口袋里响起的微信消息提示音格外突兀。倚着露台的男人动也没动,拈起一片从花坛旁逸斜出的叶子,短暂思考了一番近期的情感生活。 沈渝修今晚兴致不高,调情也不例外。 不过他心思飘忽没两分钟,就被激烈的推搡与呼救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循声望去,一个学生打扮的女孩正从电梯里冲出来,险些在拉扯中夹伤自己的手。她直直朝沈渝修身后不远的紧急逃生出口跑,可刚迈出两步,就被追上来的两个男人一把扣住。 “放开我,我不去!”女孩子惊声大喊,一双眼睛盈满眼泪,慌乱无措地看向沈渝修,近乎祈求地睁大眼睛,“救命!先生!帮帮我!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沈渝修很少见到这么直白的场面,但大致能推测出是怎么回事。他稍稍歪头,瞥见方才迎自己上楼的会所经理远远走过来,风度翩翩道,“沈先生,不好意思,一点小事。” 沈渝修茶色玻璃球般的眼珠转了转,目光在被捂住嘴的女孩身上停留数秒,露出点犹豫的意味。不住发抖的女孩见状,不知从哪儿来一股勇气,猛一挣扎,趁人不防狠狠咬了一口。 “我操——”拖住她的男人破口大骂,一把将人掌掴在地,“给脸不要脸。” “等等。”眼见对方扬手要抽过去,沈渝修却忽然出声,叫停他的动作。 他的声音不大,那边的几个人却齐齐望过来,经理看了看沈渝修,想判断他是真的打算多管闲事,还是就随口插一句,“沈先生……” 沈渝修酒劲上头,但口都开了,也不多迟疑,淡淡道,“小事还动什么手?” 女孩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狼狈地挣扎起身,往沈渝修身边躲,“我真的不认识他们……” 听沈渝修发话,经理一愣。他并不想开罪熟客,便调整一下表情,笑笑道,“误会。我们是请裴小姐来说几句话。” 闲事要管也该点到即止,如果确实是人家的恩怨纠葛,沈渝修也懒得搅合。他顿了顿,不咸不淡地继续道,“老张,你……” 然而这话只说到一半,就被突如其来的挥拳破空声打断了。刚刚向女孩动过手的那个男人顷刻间被踹翻在地,一个身影快速闪过,冲栽倒的人下狠劲踹了两脚。 沈渝修离得最远,半天才看清楚,那边踩着壮汉手腕的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孩。穿了件白T恤,拎着件洗得边缘泛白的纯黑外套。脚上用力时,上半身略略躬起,绑在右手手腕的黑色腕带便在空中晃了晃,显得整只手臂皮肤过分苍白。 “哥!”女孩看见来人,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簌簌落下来,不住地抽泣。 “有没有受伤?” “没有。”女孩被他挡到身后,有些发抖地抓着衣角,“哥,他们……” “裴序!你他妈——” 那几脚显然踢得很有技巧,被压制在地的人不住发出哀嚎和怒骂,一条僻静的长廊上全是他们的吵闹骂声,招得附近两个包厢的人出来察看。经理沉下脸,正欲发作,青年却卡着时机,自己把脚挪开了。 “我妈欠的钱,不关我妹妹的事。” 沈渝修听见那个名叫裴序的男人声音低沉地说,“张经理,别为难我妹妹。徐哥刚刚也答应了。” 他背对沈渝修,整面脊背坦露,手肘屈起,手臂肌肉保持着发力状态,一副随时随地预备攻击的样子,偏偏脑后稍长的头发软而服帖地黏着修长的脖颈,混了汗水,有种颇具荷尔蒙的隐秘性感。 沈渝修意识到这是对自己胃口的那一类男孩,眼神开始在人周身四处游移。身材匀称,不消瘦,看起来还颇有力量,到床上应该也更加耐折腾。他起了兴趣,没有抽身离开,留下来继续做看客。 这时候,裴序又开口补了一句话。沈渝修听得不太清楚,只感觉他的声线很冷,像风割在娇嫩皮肤上,有种令人轻微发怵的痛感,或许是因为此刻在向别人低头,话音压着火,语气还算平。 “如果没别的事,我现在要带我妹妹回家了。”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底气十足。张经理半信半疑,打电话交涉片刻,才放下手机招手让挡路的壮汉退开。 裴序也算知趣,低声道了谢,迅速带着还在惊惶中的女孩朝电梯走。按下下行键,他才像记起什么一般,微侧过脸看了看沈渝修。 于是,那张脸完完整整地落入了沈渝修的眼中—— 是张漂亮的脸。发色纯黑,打理得随意,额前一点碎发挡住小半额头,鼻梁高挺,眼窝极深,衬得微微眯起的眼睛格外深邃。沈渝修没料到下手狠厉的人是个皮相不错的尤物,不由得怔了怔。 裴序站在那里,身后是无垠的海与夜色。月光投在漆黑海面上,一片狭长水域泛着银色的粼粼波光,成为他那张脸的绝佳背景。他似乎也在打量沈渝修,视线短短交汇时,目光锋利,没有一丝惶恐或谄媚,连一个微笑也欠奉,像是知道刚刚沈渝修并不是真打算帮忙。 头一次被人看得心头一悸,沈渝修顿觉连步子都挪不动了。等他回过神,再望向那头,对方早已走进电梯。走廊重归寂静,只剩张经理客套聒噪的声音。 沈渝修满脑子都是刚刚惊鸿一瞥的人,敷衍地点点头,转过身,手插在口袋里慢吞吞往回走。 兜里的手机很会逢迎心意,赶在这时连着震动好几下。他摸出来一看,是之前约过几次的一个炮友。 沈渝修挑挑眉,回味一遍刚才见过的人,觉得有个代餐聊胜于无,索性发了一条消息,让对方到附近酒店开好房间等自己。 <script>app2(); 2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砰——” 一声沉闷的重响,惊得一幢位于A市北边老城区的破旧筒子楼内上下几层都亮了灯。这一带鱼龙混杂,深夜不太平也是常事,邻居们探头出门没见着热闹,或高或低地抱怨两句,便陆续再度进入梦乡。 只有三楼右侧的那间屋子,灯火通明,骂声不断。被攥着手腕而不得不半个身体伏在桌上的裴曼高声叫骂道,“小王八蛋,你敢打你妈?!” 裴序一言不发,右手拉过一只掉了漆的暗红色木椅,扔到裴曼身边用力一卡,逼得她紧贴墙壁没法动弹。 “啊!”裴曼惨叫一声,拼命扭动胳膊挣扎起来,“当初就该掐死你这个野种,没人要的东西!” 呆坐在沙发边的裴荔听到这句话,轻轻打了一个寒颤。刚经历了一场“绑架”,她还有些惊魂未定,麻木地闭闭眼睛,脸色苍白地望向站在桌边的哥哥。 裴序仿佛是真的对这些话无动于衷,长腿支着椅子卡紧裴曼,单手从一边的橱柜上抓了一把刀下来。 这间房子陈设破旧,只有能伤人的东西历久弥新。裴曼见他真拿了刀,立刻变了声调,“裴序!你干什么!” 裴序置若罔闻,眉头都没皱一下便按着她的右手手腕,一把将刀狠狠楔进离那泛着黑黄色的指尖不到一寸的地方。 “梆”的一震,刀尖没入木桌桌面,屋内霎时一片死寂。 裴曼吓得额头沁出冷汗,身体僵直,老老实实地噤声了。 裴序这才缓缓转过脸,平视大气也不敢出的女人。 他呼吸平稳、均匀,像在处理一件寻常家务。但裴荔忍不住想起对门邻居阿姨的丈夫家暴时那张说着“臭婊/子我倒要看看谁先弄死谁”的狰狞面孔,她有点害怕,同时听见裴序徐徐道,“我不管你欠了多少钱,你再敢打荔荔的主意,我就先替那个姓张的砍了你这只手。” 裴曼愣了半晌,咽下一口唾沫,音量不大地反驳,“卖个卵怎么了?!上个大学就充起高贵来了?!裴序你是不是存心跟老娘过不去啊?不让她卖卵过几天张哥来收钱,你有钱给啊?啊?!” “再说好不容易搭上那边卖卵的门路,大学生!卖了起码这个数——” 裴序盯着她,薄薄的嘴唇几乎快抿成一条线。裴曼越说越没气势,梗着脖子人却往后缩,像是担心下一秒他就要抽自己巴掌—— 裴序确实也很想动手掐死她。 然而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他最终撤开腿,松手冷冷道,“赌债你自己想办法。” 话毕,他转过身,随手捡起落在门边的外套拍了拍,甩在肩上,对裴荔道,“我送你回学校。” 裴曼踢开椅子,一边掏出半包烟,一边拿起半满的烟灰缸,朝门口的兄妹二人砸过去,“老娘哪来的钱去还!养你们这么多年,搞点钱都搞不到……” 裴序习以为常,眼疾手快地拖着妹妹闪身避开,掸了两下掉在外套上的烟灰,拣起烟灰缸放在门口的老木柜子上,“没钱就他妈别赌。” “轮得到你管我?”裴曼手里拿着一盒烟,到处找着打火机,找不到便异常暴躁地拍打着桌子。好不容易找到了打火机,总算消停下来,她干瘦的手颤颤巍巍地给自己点烟,扯着干哑的嗓子骂骂咧咧道,“小野种,非得看你妈死了你才高兴是吧。” 裴序只当没听见,拉开门,让裴荔先走了出去。他自己站在门框边,确定裴荔已经下楼,才回过头,像轻啐一口似的讽刺道,“妈?” 夜空黑透了,裴荔站在黑漆漆的门洞里,听见楼上又传来几声裴曼疯子一般的叫骂,隔了半分钟,裴序的身影便在一盏一盏接续亮起的昏黄楼道灯中出现。她抱着那只被人带去会所时扯坏的背包,冲他勉强一笑。 裴序穿好外套,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走吧。” 两兄妹默默踏上返回A大的路,裴荔从背包里找出纸巾,擦起裴序手上不知何时多出的两道小伤口,低声说,“哥。妈欠的是不是高利贷。” 她舔舔还在流血的唇角,带着股和裴序如出一辙的倔强,仰头道,“我再找份兼职吧。” 不同于潦草读了个中专就开始工作的裴序,裴荔书念得好,考上A大之后奖学金不断,又从大二开始就找了两份家教兼职减轻负担。 “不用。”裴序语气很强硬,“对了,你明天就把那份家教辞掉,回学校太晚,不安全。” “可是妈欠了那么多钱,那些放高利贷的人要是……”裴荔说着垂下眼睛,紧紧抓住他的袖子,“哥,如果妈还不上钱,他们是不是会为难你。” 裴序安抚地按着她的肩,说了一句两人心知肚明的谎话,“不会的。” 他有意要骗人,裴荔瞪大眼睛,想揭穿却欲言又止。走到A大校门口,裴序低头看看妹妹,觉得她快要哭了,很轻地叹了口气,轻轻抱了抱她,“没事。” “也没欠那么多,都是利滚利。”他说,“就算还不上,我还能去找耿叔。他是警察,那些人会给面子的。” 大概这次的话是真的骗过了裴荔,她破涕为笑,用手背抹抹眼泪,“找耿叔能行吗?” 裴序嘴角上扬,揉揉她的脑袋,没再多谈,“回宿舍吧,早点睡。记得把家教辞了。” 他说完,朝后退了一步,作势要告别。裴荔见他整个人浸在初春夜晚璀璨的霓虹中,暗红与昏黄灯光交织在十分好看的脸上,形成一幅笔触干净的布面油画。她眨眨眼睛,压住眼泪,挤出一个微笑挥手道,“嗯,哥你也路上小心。” - “你小子,下手硬,心倒是软。” 话音未落,又是一拳砸过来,跪在地上的裴序额角悄然流下一行血,弄得他左眼前的人影全泡在模糊的猩红色里,格外狰狞。 右侧视线中的景物色调要冷一些,会所休息室的窗外黑沉,海天几乎连成一片,射灯的光刺眼地投过来,落在暗棕色的皮质沙发与离他几寸之遥的黑得发亮的皮鞋尖上。 坐在宽大单人沙发里的张经理抽着烟,挥手让人退开,皮鞋不轻不重地碾了碾裴序被打得破皮流血的手背,“裴序,你妈这周欠的是十五万,下周就说不好是二十万还是三十万了。你在这儿逞英雄,不为难你妹妹,行——说说吧,打算怎么还?” 裴序受伤的手慢慢握成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麻烦张哥通融通融。” “怎么通融?你妈自己跑来找我借钱,还不上也是她自己要介绍你妹妹卖卵。现在要么交钱,要么交人。否则就凭你一个月那几千块的工资,不得通融个三年五载才够本钱。” 见他不答话,张经理一抬下巴,随即有人粗暴地抓住裴序的肩和后脑头发,逼他挺起上半身,“裴序,你也在这儿干了大半年了,应该知道这些规矩。” 血流到下颌,有两滴静静滴到深色地板上。裴序略有些费力地咽下一口血沫,平复着呼吸,“不知道张哥……怎么才能通融?” “你倒反过来问我了?”张经理喷了一口烟,“裴序,十五万,我已经宽限你妈两个星期了,现在可连一分钱都没看见!你当我这儿做慈善?” 他说着,朝旁边的两人挥挥手,裴序登时又遭了一阵拳打脚踢。见人被打得缩成一团,不再反抗。抽着烟的男人才叫住手,道,“我他妈再给你两个星期,十五万,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听清楚了吗?!” 凌晨两三点正是一楼酒吧的高潮时段,形形色色的人频繁进出,各种烟味和香水味道混杂,合成一股呛人气味。陈进和当班的同事打了招呼,离开会所的迎宾区,毛毛躁躁地在楼下酒吧电梯口附近打转,“好好的张哥找裴序干嘛,这小子又得罪人了?” “看那架势应该是。”刚去完洗手间的酒保神神秘秘道,“听说是跟张哥身边的人动手了。” “我操,他活得不耐烦了?!”陈进塞给他半包烟打听细节,“谁说的?” “监控室的小赵呗。”酒保撇撇嘴,“你哥们儿这回惨了。” “他妈的裴序是不是脑子有病。”陈进气得连连翻白眼。他正想再问几句,却听电梯叮咚一声,脸上挂彩的裴序捂着额头,半垂着头走出来。 他下颌沾了水渍,血没洗干净,还有血水淌在侧脸,汇聚到唇边。陈进骂人的话不得不先咽回去,“操,你什么情况?” “没事。”裴序绕到吧台靠近后厨的橱柜附近,抽了几张餐巾纸擦掉那些血,脱掉被踢打得脏兮兮的外套一看,刚被人报复性踩了好几脚的小臂果然已经泛起一片青紫。 他不吭声,陈进就知道这事儿又是个闷亏。他教训两句,转头去吧台要冰块,“敷点儿,能止疼。” 裴序朝他笑笑,伸手道,“烟分我一支。” “你这个月蹭老子多少支了?!”陈进暴躁骂道,分给他一根,捎带递了火。 两人溜到门口,在夜风中吞云吐雾。裴序被嬉笑进出的客人推搡两把,识趣让了位置。烟草激得嘴角的小伤口生疼,并很快唤醒了全身各个伤处的痛感,他咬咬牙,夹着烟,吐出一口灰蓝色烟雾,望见郊区那根落满黑灰,彻夜不息喷出滚滚浓烟的烟囱隐匿在黑夜中的模糊轮廓。 裴序看了半支烟时间的烟囱,转身去拿冰块镇痛。 他回到吧台附近,正碰上一群人说说笑笑地往外走。裴序看也没看,背贴着坚硬的装饰墙柱,低头抓起几块冰压在手臂的伤处。 那些冰块被人捏在手心,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又很快融化,断续落下水滴,溅到黑白棋盘式的地砖上。沈渝修隔着两道迷幻的烟灰紫光带,望见几步之外的裴序半张脸藏在角落的阴影中,动动唇角,啪地一下吐出那半截还未燃尽的烟。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半小时前他约好的人就到了酒店,正撒娇卖乖地催他。沈渝修不耐烦地伸进口袋,挂了电话,脚步一转,朝那个吧台走去。 他在离裴序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半靠着吧台椅,招手要了两杯威士忌。裴序抬眼看着他,轻松认出这是一两个小时前打过照面的人,对视几秒,别开脸,又抓了一把碎冰。 “喝一杯?”沈渝修对长相漂亮的人总是多几分耐心,两指一并,将一杯酒推了过去。 裴序撩起眼皮看看他,回了个软钉子,“上班时间,喝不了。” 他转过的正脸上有几处很明显的伤口,沈渝修想了想走廊上的那一幕,略表关心地指指他的脸,顺着他的话问,“你在这儿上班?” “保安。”裴序单手将剩余的冰搁回吧台里,又抽了张纸巾,不甚在意地擦掉新渗出的血,预备起身走人。 沈渝修却抬手拦住他,笑眯眯念出从张经理那儿问来的名字,“裴序?” 裴序停住动作,舌尖抵着下唇,尝到自己嘴里的丁点儿血腥味,不冷不热道,“嗯。” “沈渝修,不渝的渝,修行的修。”沈渝修自报姓名,伸出的手也没有收回来,顺势搭着他的胳膊直起身。 他的指腹细细密密地贴在裴序的皮肤上,传递出一种干燥、温热的触感,不招人厌烦。距离缩近,沈渝修长长的睫毛和那颗眼下的泪痣随着倾身动作送到裴序眼前,近在咫尺,仿佛唾手可得。 他靠过来前又抿过酒,嘴唇和唇珠都变得鲜红。裴序下巴微扬,盯着人,一反常态地没有挥手避开,好像是怕麻烦,又好像仅仅是不想反抗面前这位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但沈渝修直觉裴序胆子很大,没什么不敢反抗的东西,因此大约是怕麻烦。 身旁人不搭话,沈渝修便不多纠缠,利落喝干自己的酒,从名片夹里取出一张,压在厚重的玻璃酒杯下,接着朝他眨眨眼,长腿一伸,跟着返身来找人的蒋尧离开了。 他们走开不久,抽完烟的陈进晃了过来,靠在吧台角落里问,“那人你认识?” “不认识。”裴序说,瞟了一眼那杯推到他面前却还没动过的酒,“喝酒吗?” “啊?” “现成的。”裴序指指那杯还没动过的酒道。 “那敢情好。”陈进美滋滋吞了一口,“这酒不错啊——这谁的钱包?”他拿起那只落在吧台椅上的黑色钱包问。 过来收酒杯的酒保一看便知道钱包价值不菲,推测道,“是刚刚那个买了两杯威士忌的客人掉的吧。” “那交给领班。”陈进大大咧咧道。 “人走了?”裴序突然开口说。 “都几分钟了?一准早坐车走了。”陈进没留心他手上转着一张薄薄名片的动作,摇摇头道。 裴序头也没抬,将手里那张名片轻飘飘丢到吧台上,另一只手捻着掌心的碎冰,似笑非笑道,“打个电话问问。” “说不定还在门口等着呢。” <script>app2(); 3 诈骗短信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嘿,那人真没走。” 拨过电话确认后,陈进把钱包送了出去,回来时不住咋舌,“你还挺神。” 裴序眼尾微微上挑,没接话,瞟了眼手机的时间,淡淡道,“快下班了。” “嗯,搞点夜宵?”陈进问,“今晚还没吃,饿死了。” 裴序刚要答话,一阵熟悉的香水味儿袭来,同时,一只染着精致的红色甲油的手伸到他侧脸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女声几乎贴到他耳边,亲昵道,“问你呢?吃不吃夜宵啊?” “哟,秋姐,真是——”陈进在旁边做了个牙酸的表情,“这大庭广众的。” 裴序划破的嘴角一提,仍保持着那个放松的倚靠姿势,抬手握住那只纤细的手腕,拉下来道,“我不饿。” “不饿?”许绵秋慵懒地撩了一把自己及胸的卷发,胸前大片的肌肤和锁骨一齐露出来。她白了呲牙咧嘴的陈进一眼,示意对方让出点位置,方便她靠在裴序附近。行动间,艳丽的红色裙摆拂过裴序小腿,许绵秋用手肘撑着吧台,稍稍歪头,佯怒道,“我请也不给面子呀?” 酒保和陈进心照不宣地摇头笑笑,裴序松开手,“真不饿。” 他边说边不自觉翻了一下手臂,许绵秋才注意到人身上有几处伤,立马柳眉倒竖,劈手抓住没伤的腕部,骂道,“怎么弄的?” 许绵秋脸小,五官精致,再生气的表情也缺少气势,但话里的泼辣劲儿是整家店数一数二的,陈进见状,率先举手投降道,“问他自个儿,没人招他。” “磕的。”裴序递了个眼神给她,漫不经心道,“不严重。” 许绵秋顿了一下,转而瞪着他,“下班了滚后面来。” 裴序知道她说的是一楼储物室,堆了半间屋子的物料,留了一小块能躲着休息休息。他这次没再拒绝,点了下头,许绵秋就又踩着高跟鞋哒哒走回那条包间错落分布的走廊,掏出手机忙忙碌碌地接打电话,催熟客来开卡。 - 或许是心理作用,这一夜时间仿佛过得很快。沈渝修离开会所后,注意到半小时前有一条来自父亲秘书的短信。 秘书告知他沈耀辉已经登上了返程航班,并表示明早八点要在家同他共进早餐。 沈渝修读了一遍措辞简洁的短信,觉得有些疲累,并对代餐瞬间失去兴趣。他没什么表情地抬起头,告诉司机不必再去酒店,继而长按关机。 他乘蒋尧的车返回父母位于郊区的别墅。黑色的流线型车身快速穿梭在一层一层的细密树荫阴影中,远离市区的山道在深夜僻静得令人昏昏欲睡。沈渝修望向车窗外,山下的市区像跪伏在山脚一般,中间散落着些许零碎光亮。 他手里捏着那只被人送回来的钱包,指尖顺着底部精巧的皮革走线滑动,耳边是蒋尧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大意是在单方面同他交流几位朋友的近期动态。 “我说谢骏真是越来越像拉皮条的。”蒋尧看着手机,感慨道,“老方今晚带的那个,我前几天才见她跟在谢骏旁边。” “无事献殷勤。”沈渝修支着胳膊,半闭着眼睛答道,“谢骏有这么好心?” “哪儿能。还不是因为老方能帮他那块地的忙。”蒋尧调侃,“等他哪天融不上资来找哥儿几个的时侯,指不定还能给你拉两个。” 沈渝修做了个被他恶心得皱眉的表情。蒋尧哈哈大笑,骂他才在酒吧钓人玩现在又来装正人君子。 他这么一说,沈渝修有点憋屈地回想起临了自己在门口等了人几分钟的事儿,本打算顺茬混个熟,没想到最后居然是那个傻不拉几的保安跑出来给自己送钱包。连碰两个钉子的感觉实在不好,他有些挂不住面子,“闭嘴。” 蒋尧闷笑几声,别过头看了看车窗外,提醒道,“前面就是你家了。” 沈渝修闻言坐直身体,远远望见别墅门口那座熟悉的喷泉。时间太晚,他懒得折腾,与蒋尧道了别,就在铁栅门外下车,自己慢吞吞地朝别墅里走。 路过喷泉时,他感觉有水汽扑到脸上,池底那点藏在缝隙中的青苔气味像是混在其中,冷而潮湿,带来一股令人生厌的腥腻。家里的几个佣人都去休息了,厅内没有灯,沈渝修踏上柔软的织花地毯,走回房间,手里仍旧在转着那只钱包。 如果不是身份证记录的生日这天一定要和父母见面,他并不是很想出现在这栋别墅里。 沈渝修和父母的关系状态对比一圈朋友,也算中游荡荡。不好不坏,该有的礼数都很周全。稍微特殊点儿的大概就是他高中开始便基本不在家居住,一直独自住在市中心的一套高层公寓。早些年这还被一些长辈诟病太过叛逆,如今反而成了夸奖他成熟独立的事迹。 房间收拾得整齐,沈渝修冲了个澡,拿起全新的浴巾随便擦了擦,习惯性想去找放在床边的玻璃杯喝水,却什么都没摸着。他意识到是在父母家,便直接躺上床作罢了。 优质高支长绒棉的床品是新换的,洁净,没有气味,非常标准的客居配置。手机屏幕显示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左右,沈渝修对这一天中无须经营的时间分秒必争,思索片刻,那股挂不住面子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心下不甘,皱眉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儿,手机一震,弹出一条写着裴序号码的短信。 沈渝修吹着口哨,快速复制号码到短信编辑界面,敲了几个字就点击发送。 这个号码还未被收进手机通讯录,沈渝修枕着天鹅绒枕,已经编辑了一个“裴”字,想起刚刚那张冷淡的脸,扯扯嘴角,删除后重新输入“小保安”。 短信没有得到即刻回复,沈渝修兴致不减,一面随便安抚两句在酒店空等一场的小情人,一面又发了一条。 裴序此刻刚刚下班,穿过喝上头的男男女女,钻进阴暗的储物室。角落里堆着纸箱和两张淘换下来的旧沙发。沙发艳俗劣质的红色皮革破了几处,漏出内里填充的廉价海绵。他坐在沙发上,从已经没法再穿的外套里找出手机,查看新收到的短信。 是个陌生号码。裴序没心情搭理,内容都懒得看就打算直接删除。 但他左滑的动作被最新弹出的一条打断了,裴序解锁手机,盯着那条新短信里缓慢加载出来的钱包照片,终于切到了编辑界面。 小保安:“你发错人了。” 沈渝修看着这条回复,差点笑出声,“你不是裴序?” 小保安:“我不是还你钱包的人。” “哦,我的钱包里少了点东西,打算投诉。” 裴序冷笑一声,快速打了一行字,“少了什么?” 沈渝修信口胡诌,事实上连钱包都没打开过。他的钱包里只有常划的数张卡和几张纸钞,丢了哪样都不算大事。 “怕被投诉?” “请便。” 态度不好。沈渝修在脑内再次过了一遍裴序的脸和伤口,说不上怎么就有几分心痒难耐,连带着对这副态度也罕见地选择照单全收。他孜孜不倦地编辑道,“不投诉也行,什么时间有空喝一杯?” 小保安不回复了。 沈渝修少爷脾气不大,却也惯于享受他人的追捧,对冷脸的容忍度并不高。 不过今晚的沈渝修很寂寞,并由于不得不置身于这间别墅而感到少许煎熬,因此一定要拉着倒霉的裴序没话找话。他看也没看小情人新发来的调情短信,又发了一条继续骚扰。 裴序面无表情地读完沈渝修几条车轱辘话倒过来倒过去说的短信,直接将手机扔到一边不再管了。 - “谁的短信?”许绵秋来了一会儿,见裴序始终忙着折腾手机,便没好气地用浸了碘伏的棉签压了压他额头的创口。 “诈骗短信。”裴序说,像没痛感一般面不改色地接过棉签。 许绵秋懒得追究,给他手背涂了一遍药,随后点烟抽起来,“听说你跟张哥的人动手了。” “嗯。”裴序从她手里的烟盒中拿了一根,衔在嘴里,握着她的手腕,借她没合上的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道,“他今天绑了我妹。” 许绵秋动作一顿,她自己也有个妹妹,对此类威胁格外能感同身受,“为什么?” “裴曼欠了钱。”裴序靠在粗糙的沙发靠背上,呼吸很轻,用力将所有的尼古丁沉入身体麻痹神经,“赌债。想让我妹去卖卵。” “真够体贴的,倒是没逼良为娼。”许绵秋露出一个十分嘲讽的微笑,踢掉高跟鞋,缩在沙发一边,头倒在沙发靠背上,“又欠了多少?” 她抱着膝盖,裙摆将将盖过脚背,整个人泡在脑后那盏积满灰尘的灯散出来的微弱光芒中,熬了半夜的妆有些花。 裴序缓缓吐出烟圈,抬手比了个数字。 他手上的碘伏涂得过多,随着动作汇聚成一小股,像污水般在光洁的手背上流动。许绵秋陪他抽了会儿烟,拨着头发道,“姓张的怎么说?”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裴序略斜着下巴,含着滤嘴的嘴唇上还有细小的血丝。 “欠债还钱。”他说。 “那么多你怎么还?”许绵秋知道他的钱除了填日常开销之外不剩多少,追问道。 “借。”裴序像是很平静地接受着自己要填裴曼这个无底洞的命运安排,“我无所谓,荔荔不能有事。” <script>app2(); 4 虽然不言不语(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沈耀辉于第二天清晨的七点四十分抵达别墅。 他进门前二十分钟,佣人已从保安处得知小少爷昨晚回家的讯息,毕恭毕敬地先来敲了沈渝修的门,提醒他洗漱换装。 八点,沈家的三位主人同时出现在餐厅。沈渝修走下楼梯,右手处理着自己左手袖扣,得体地向父母问候,“爸妈,早。” “早。”沈耀辉翻了一页报纸,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沈渝修走到沈耀辉左侧坐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家里的新厨娘送上准备好的餐点,善意地笑着说,“咖啡是现磨的,小少爷回来,夫人特别选了很久的豆子呢。” 沈渝修叩在杯沿的手一停,觉得这位新帮佣确实是不大了解主人的喜好,因为苏渝的心思从来与这种母性关怀是搭不上边的。 他心里这样想,面上还是配合地夸奖坐在对面的母亲,“妈做手冲越来越厉害了。” 苏渝抬脸一笑,眼角的鱼尾纹浅浅皱起,未对沈渝修的话做出任何直接的回应,又别开头,稍长的裸色指甲在手机屏幕上发出嗒嗒的细小敲击声,正同几个朋友约上午的SPA和下午的牌局。 “大清早的忙活,辛苦你了。”沈耀辉放下报纸,自顾吃着烟熏培根。说罢,他吩咐起沈渝修,“吃完早饭跟我一起去工厂看看,再去新划建大桥的那块地走走。” “是。”沈渝修点点头,“对了,老城另一块地的标书已经做完了,让人去公司取?” “不必,今天去趟公司。” “好。”沈渝修同父亲交流完工作,低头吃了几口早餐。他只睡了一两个小时,胃口不好,又不太想被追问,就勉强多咽了点食物。 “打牌注意时间,早点回来。”沈耀辉临出门前交代妻子,“晚餐准备得丰盛点。” “有客人?”苏渝整理着自己的手包,头也不抬地问。 沈渝修站在沈耀辉身边,见他微妙地瞥了自己一眼,反应极快地做出体谅的表情。沈耀辉这才轻咳一声,有些不悦地说,“你忘了?今天是儿子的生日。” 苏渝正忙着抚平自己大衣衣摆的褶皱,听见这话,背影僵了两秒。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挂着浅笑,她走上前拥抱沈渝修,拍着他的脊背说,“儿子生日快乐,晚上早点回家。” 沈渝修抬起手,动作配合得稍慢,但还算圆满,“谢谢妈。” 微妙的气氛就此松弛些许,沈耀辉在一旁静静等两人结束拥抱,发话道,“渝修,出去叫小王把车开过来。” 沈渝修颔首,默不作声地走出去,轻轻带上门。 司机早将车开到了别墅的楼梯下。沈渝修站在门口,面色冷淡地望着一片枫树组成的棕灰色林带随着山丘起伏,最终隐没于远处海面形成的一痕灰蓝色里。他听见室内隐约传来几声斥责,并逐渐低下去。 只有沈耀辉的声音。苏渝是不会和沈耀辉争执的,沈渝修确信。 少时,模样体面的沈耀辉打开门,信步走过来,“车备好了?” “嗯。”沈渝修顺从地回答着这个明知故问的问题,让开一个身位,落后沈耀辉半步走下阶梯,坐进车内。 车子缓缓发动,驶出漆得发亮的黑色栅门。沈渝修扫了两眼后视镜,发现苏渝换了一身纯黑的套装,戴好墨镜,坐进了刚停到门口的另一部车里。 “你妈这两年记性越来越差了。”沈耀辉摘下眼镜,按着眉心说,“连儿子生日也能忘。” 沈渝修懒得和心知肚明的父亲继续谈这个话题,笑笑没答话,道,“先去公司吗?” “嗯。” - 上午九十点对上夜班的人而言不是该起床的时间,但裴序今天有两个约,很早便爬了起来,裹着仅剩的一件厚外套离开空荡荡的家,绕到老城区南部靠近市中心的那一带。 那有条纵贯整个A市的河,最近正在规划建设一座新的大桥,工地已经圈好,来来往往的运载车弄得道路尘土飞扬,天都比别处灰蒙几分。裴序熟门熟路地钻进工地隔壁满是五金店和修理厂的老街,走到中段才停住脚步,敲了两下只留着条缝的铝合金卷帘门。 “谁?” “裴序。找姜哥。” 他答完话,片刻,门内响起人趿拉塑料拖鞋走动的声音,随后卷帘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哗啦声,被人一把抬起半人高的高度。门内叼着烟的人抓着自己的头发,有些不耐烦地嘀咕道,“大清早的……姜哥让你进来说。” 裴序灵活地一躬身,进了这间还没开张营业的小配件厂。前屋没有窗户,不开门时仅靠两盏被机油熏得发黑的灯照明,地上横七竖八放着一些配件和工具,空气充斥着机油与啤酒味道,不太好闻。他绕过那张车床,踏着勉强容两人通过的铁制楼梯上楼,见到仰躺在沙发上的人,低头问了声好,“姜哥。” 姜哥手里捏着一只啤酒罐,打着哈欠接过裴序递来的烟,“来得还挺早。吃了吗?” 裴序没说话,淡笑着摇摇头,给他点了烟,“有事,没顾上。” “小刘,出去弄点包子上来。”姜哥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听见楼下的人应了,才抬手抽口烟,对裴序道,“你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说吧,找我什么事?” 裴序没开口,先朝垃圾桶里抖抖烟灰缸,递到他边上了才低声道,“麻烦哥借我点钱。” 姜哥嗤笑,“妈的老子就知道是钱的事。” “老弟,别说跟你一个中职学校出来的老哥没良心。”他点点烟灰,半眯着眼睛打开手机,调出一张照片,啪地一下把手机扔到桌上,“你别忘了,你在我这儿可还有笔账没清呢。” 裴序看了眼那张自己写的欠条的照片,垂下头,沉默半晌,轻声道,“姜哥,我这次真的有急用。” “我妈欠了十几万,还不上那群人会去找我妹。” “他们催得很急,只给我两个星期。” 裴序手背的新鲜伤口随着握拳的动作隐隐有些开裂,姜哥瞟他两下,看人满身新伤,也没再多说,只是抽烟。 “老弟,不是哥不帮你。这帮人也得分事儿,我说你也不像个没脑子的,这三天两头就张口借钱——真打算给你妈贴一辈子啊?”姜哥边说边招手示意送包子的小弟放下东西,又摸了罐啤酒,丢到裴序怀里。 裴序修长的手指按住易拉罐的顶部,停了好一会儿才动作。咔哒一响,他拉开拉环,闷了两口微苦的液体,嗓音低沉,道,“送走我妹就好了。等她大学毕业,我会让我妈再也找不到她。” “就我一个人,跟她怎么折腾都行。” 姜哥摇着头,拿起包子三两口吃完一个,“你成天惦记你那个妹妹,有空也惦记惦记你自己。”他给裴序递了一只,见他不接便缩回来自己吃,“你妹妹是真命好,有你这么个哥,这辈子算是不用在这滩烂泥里打滚了。” 裴序笑了笑,没接话,等他吃完才重新提起借钱的事,“姜哥,你手上有多少?” “两万,多了没有。”姜哥朝沙发上一瘫,“要就自己去那儿写欠条。半年还不上,还是老算法。” 裴序立马起身,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写完一张欠条,放到桌上。姜哥看了看那手还不错的字,手机哐哐操作两把,将转账成功的界面露给裴序看。 “谢谢姜哥。”裴序轻轻弯了一下腰权作道谢,喝完那罐啤酒就要往外走。快到楼梯边时,沙发那边的人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既然你急着用钱,有个活儿你干不干?” 裴序猛地站住脚,“什么?” “朋友开的催收公司,缺点人手。你身手不错,也别浪费了。”姜哥用烟隔空点了一下裴序侧脸的伤,“当然,那钱也不好拿。但话说回来,都是挨打受伤的,怎么着那还给算工伤呢。” 裴序几乎没多加思考,答道,“行。” “等会儿我把联系方式转你。”姜哥说完,挥挥手,“滚吧,记得还钱。” 裴序离开那家配件厂,走不多远便感觉兜里的手机震了震。他取出一看,一列未读消息里,最新的并不是一串姜哥发来的号码,而是那个昨晚骚扰了他十几条的大少爷。 裴序皱着眉,指尖已经灵活地左滑,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即刻按下那个红色的删除键。他脚步不停,继续朝着不远处公安局的方向前行,顺手打开短信。 沈渝修发来一张图,是他背影的照片,跟着还有一条:“这么巧,不如一起吃个饭?” 裴序审视几秒,看出拍摄视角是在不远处的工地。一面之缘而已,他相信沈渝修还没无聊到大动干戈地跟踪他,那么说起来确实是挺巧。 沈渝修跟着父亲,慢慢从景观不错的临时办公楼下来,低头津津有味地翻着方才站在窗边随手抓拍的几张照片。 裴序的皮相很经得起考验,穿得破破烂烂,又总是冷着脸,倒是一点不耽误那股吸引人的劲儿。沈渝修平常喜欢会笑会逗趣的情人,这会儿认为人不笑也有一番可爱,越看越跃跃欲试。 他看了两遍照片,就收起心思,打算先接着忙正事,不想裴序这次回复得很快,短信在锁屏前一秒就弹了出来。 措辞倒是比昨晚有分寸许多,八成是张经理转头敲打过。沈渝修想着,一看清内容,立刻乐了。 “沈先生客气。我老婆在等我回家吃饭。” <script>app2(); 5 虽然不言不语(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裴序耐着性子回了沈渝修一条胡扯的短信,就不再关注对方的消息,转而拨起电话。他此刻刚走到和公安局一街之隔的一家茶餐厅门口,站在门口一人高的立牌旁避风,静静等候电话接通。 “喂?” “耿叔。是我。” “到了?” “嗯。” 挂断电话,裴序背风抽了会儿烟,不多时便有人从后面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把他的脑袋,声如洪钟地呵斥道,“又跟谁干架了!” 他那一下碰到裴序后脑不明显的伤口,力道也没控制好。裴序毫无防备,不禁疼得脸一皱,扔掉抽的差不多的烟,捂着头转身道,“耿叔。” 耿征明瞧他是真的吃痛,也有些意外,“头上都有伤?” 裴序放下手,瞟了眼手心,没见血,便不太在意,“一点小伤。进去说吧。” 他们推开窄窄的玻璃门,走进餐厅,还没到午市的高峰时间,客人不多。裴序拉开靠窗那张桌子的椅子坐下,向过来倒了两杯热水的老板娘道了谢,端起纸杯喝水。 耿征明从落座开始就不停地打量他,“你这又是上哪儿混出来的一身伤?让小荔看见了又要担心。” 裴序看了看沾着少许油污的餐厅玻璃窗映出的自己,按着侧脸,“她不知道。等过几天伤好了我再去学校看她。” 但耿征明一絮叨起来就没完没了,“十几岁那会儿老在街头混着打架就算了,现在都二十几的人了……” 裴序上学时不务正业,成天跟着一帮哥们儿打架闹事,前后折腾进了好几次警局。耿征明是名老警察,处理这伙小年轻处理多了,慢慢熟悉起来,对其中能走正道的还是下了功夫劝导,多少收到些成效,至少——裴序就还没堕落到拿刀上街砍人的地步。 “这次不是我要打。”裴序低下头,用整只手掌贴着杯子,盯着自己发红的指节和深色的擦伤,把裴荔被绑架的事交待了一遍,“他们现在催债催得很紧,必须得想办法凑齐那十几万。” 耿征明听完来龙去脉,气不打一处来,拳头重重往桌上一砸,吓得几个服务员齐齐朝这边看,“这群人眼里真是没有王法了。” 裴序推了推他面前的那杯热水,示意他不用太着急,“荔荔是被吓着了。好在人没事。” 耿征明稍稍放下心,依旧余怒未消,捏着纸杯恨恨骂道,“这些王八蛋,为了赚脏钱真是什么都敢干。” 裴序听着他的怒骂,平静注视着油腻得反光的桌面,感觉到一股从热水升腾起的雾气蒸得前额那块皮肤微微发热。他默默一会儿,抬手撑着额头,有些艰涩地说,“耿叔,你能借我点钱吗?” 裴序犹豫很久才开这个口。从十六七岁开始,耿征明一直十分照顾他,真计较起来,已经替他花了不少钱。帮忙捞过几次因抓赌进派出所的裴曼不说,对裴荔也很关心。 年过五十的耿征明妻子走得早,唯一的女儿在几年前因一起连环抢劫强奸而去世,那之后他的日子的过得没着没落,整天就是想办法从官方或非官方的各种渠道寻找凶手。数年过去,积蓄早不剩多少。几万块钱,对快要退休的老警察而言,当然也不是能轻易拿出来的。 裴序清楚这一点,因此不抱太大希望。 “你妈欠了十几万?”耿征明先是喝了口水,肩膀微垮,眉头紧皱道,“你现在凑到多少了?” “借的本金是五六万。”裴序说,“刚借了两万。加上我自己手里的,还有荔荔打工攒下来的一点,也不到五万。” 耿征明思忖几分钟,“凑个本金还不难,但是这利息……” “利息我想办法。”裴序说,“再往后拖。” 耿征明敏锐地察觉到他话里有点不同寻常的意味,“你想干什么?又打算回去找那些不三不四的哥们弄钱?” 裴序手撤离桌面,身体朝后靠了靠,“没有。” 耿征明对他这些小动作很熟悉,表情严肃地警告道,“利息的事再想想办法找人说情,你少给我动歪心思,赚快钱的事就没几样不违法的。” 裴序抿抿下唇,耿征明不等他再说话,匆匆忙忙去拿钱包,催促道,“先去趟银行,我给你补几千,下午再找同事借借。” 他们起身离店,耿征明领着他往外走时,忽然想起什么,循例问道,“这个月有没有什么消息?” 裴序摇摇头,裹紧外套答道,“没有。”他说着露出很复杂的一个微笑,“有线索我也不会直接找你,至少得叫上刑警的李队。” 这些年,耿征明始终不放弃私底下追查他女儿的案子,泄愤的目的一目了然。裴序帮他四处打听不假,但并不打算让他自己找到那个人。 “耿叔,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可你不能为了那个人渣把你后半辈子赔进去。”裴序拍拍他微有佝偻的背,“你不想后半辈子让荔荔去监狱里看你吧。” “小子,你还教训起我来了?”耿征明咳嗽两声,迎着冷风呼出一口白雾,反手拍了一下裴序没什么伤的脖颈。 裴序没躲,结结实实挨了个巴掌,淡笑着扶耿征明一把,跟他一同转向下个路口。 - 生日这天,沈渝修几乎连轴转了二十四小时,白天跟沈耀辉去过公司和工地,下午又被带去社交意味非常浓厚的庆祝派对。晚上回到别墅,按部就班地吃完那顿家宴才算彻底解放,当夜就乘车下山,返回他自己那套位于市中心的高层公寓。 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格外疲乏,人在公寓躺了半夜,却又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才过十二点,沈渝修一个人坐在临落地窗的浴缸里泡了会儿澡,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便拿起手机叫上次被他放空炮的小情人过来。 “沈少,您昨晚真不地道,是不是路上又碰上哪个小妖精了?”完事之后,泡在浴缸里的人变成了两个。沈渝修靠在浴缸一边,让人给自己捏着肩颈闭目养神。 听见对方这么抱怨,他眼睛睁也没睁地继续享受服务,嘴上随便敷衍几句,脑海里倒是真过了一遍那个绊住他脚步的人。 想着想着沈渝修的精神头又回来不少,翻翻手机,裴序这块骨头是真不好啃,无论他怎么撩拨,上午那条拒绝含义昭然若揭的短信之后都再无回复。 就算没事先打听过,沈渝修也知道对方纯属胡扯找托辞。但暂且不说他认为这种事得讲究个你情我愿,即便是上赶着送自己的热脸去贴,也得有点回应才行。沈渝修手按在质地细腻的浴缸边缘,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是有点遗憾又有点不甘心。 “沈少?”身后的男孩黏过来,没敢把重量卸到他身上,撒娇道,“问您呢,最近出门怎么老不带我啊?” 沈渝修知道他是在说昨晚的酒局,那种场合不失为这种小玩意儿找下家的好渠道。他了然这种心思,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妥,毕竟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最后只是懒懒一笑,拍掉人的手,拉过一旁的浴巾跨出浴缸,擦着身上的水珠道,“时间不早了,你回吧。下次带你。” 话虽那么说,沈渝修并未把这些小事放心上。开年之后他手里几个项目接连推进,忙得脚不沾地,生日那两天的休息本来就算是例外,很快便把裴序和纠缠的炮友抛诸脑后。等真再带上人出门赴约,转眼已经隔了十来天了。 酒局地点还是之前那个会所。沈渝修自己忙得没空,接到蒋尧的电话时想起那晚在浴缸里的对话,善心大发地提了一句,让蒋尧记得帮忙接个人。 “沈总!”沈渝修一进门,跟在蒋尧身后的一个西装中年男挺着大肚腩,殷勤地凑上来和他打招呼,“哎呀这一向想约沈总吃饭,您贵人事忙不得空,今天总算遇上了哈。” 沈渝修笑容满面地和对方握了手,转头拎着蒋尧问,“这人谁?” “啊?谢骏拉来的,我哪知道。估计又是来攀关系找门路的吧。”蒋尧小声答道。 “怎么什么人都带过来。”沈渝修不大高兴,他本以为今天是一圈朋友带着伴儿喝喝酒,没想到还得应酬。 蒋尧正准备开口缓和两句他的情绪,裤袋里的手机却嗡嗡震起来,是谢骏司机的电话。接通一问,他有些尴尬地看向沈渝修,放下手机道,“你不是不想应酬?要不先下去一趟?” “怎么了?” “出了点小事儿。”蒋尧也没弄明白,只觉正好可以借口开溜,“听说你的人和谢骏的人被一个保安给打了。” 事后沈渝修回想,那会儿的确是抱着看戏的心态下楼的。 他和蒋尧到了楼下,司机赶紧迎上来说了情况。他今晚受命先去接了沈渝修的小情人,随后到A大接了谢骏最近新勾搭上的一个女孩。 “两个人在车上就不太合得来,下车进门的时候那个保安碰掉了方小姐的手机,又被沈先生的……”那个年轻司机刚上任几天,还不够圆滑,偷觑沈渝修一眼,支吾着道,“那位踩了一脚,就坏了。” 沈渝修听到这就大概明白了,两人拿那个保安煞性子,一来二去才闹起来。 “行了,你去泊车吧。”蒋尧打发走司机,下巴朝门口一扬,问:“你去看看还是直接走?” 沈渝修对这种无聊戏码欣赏兴致不高,但总归来都来了,“过去跟谢骏打声招呼,就一条,砸了东西我可不管。” “啧啧,真是穿上裤子不认人哈。”蒋尧一边低笑着骂他,一边推他往那边走。 沈渝修被他的动作一撞,踉跄几步,转过一个拐角,见到了聚在不远处的几人。谢骏揽着女孩的腰背对着他,身旁站着些陌生人。不知是眼尖,还是确实命运使然,沈渝修目光刚在人群中打了个转,处于风暴中心的裴序就稍稍侧过脸,不偏不倚地和他对上了视线。 裴序身着一套廉价的黑西装,剪裁不佳,仍然衬得他整个人修长挺拔。他的眼睛很大,眼瞳幽深,像不会专注于任何,稍躬着身体背手站在那儿,流露出几丝草草掩藏的厌烦和倨傲。 沈渝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并在短短的时间内联想起许多不着边际又十分贴合的东西。半个月前漆黑的夜空,狭长的银色水光,还有早年他曾经在挪威拍摄过的浮着冰面的无边海洋和藏于幽蓝静谧中的盖朗厄尔海峡。 沈渝修定住脚步,望着那双眼睛,稍稍提高音量叫了一句,“谢骏。” 那拨人应声分开,谢骏转过来,“沈哥?” 沈渝修慢慢走过去,站到裴序身边,目光缓缓从裴序那双眼睛游移到他微张的薄唇上,放平语调,含着少许笑意道,“听说我的人跟人打起来了?” <script>app2(); 6 吻价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原本你一言我一语的男女顿时偃旗息鼓,小心翼翼地转脸望向各自的靠山。男孩悄悄挪到沈渝修身侧,软声道,“沈……” 然而这句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沈渝修不耐烦地截断。他不动声色地上下扫视裴序,发现除了上唇附近有点血之外没别的明显伤口,微微挑眉,说了一句,“打哪儿了?” “我没事。”男孩会错意,乖巧地虚挽上沈渝修的手臂,捏着嗓子道,“就是方姐的手机坏了嘛……欸,都怪这个保安。” “谢少。”半靠在谢骏怀里的女孩轻轻拉了一下谢骏的衣摆,还打算追究那只小鸭子的错,却又不太敢表露不满地说,“我这儿都被撞红了,还有刚买的手机……” 沈渝修冷冷瞥过去,穿着纯黑吊带裙的女孩胳膊确实泛起一大片红,估摸是拥挤推搡中的磕碰痕迹。他嘴角一扯,抽出自己的手臂,插话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这么多人围在这儿。” 谢骏不想为了一个女人下沈渝修的面子,便把责任都往裴序头上推,“确实就是一桩小事。那个保安态度太差,走路也不长眼,撞了他们两下。” 沈渝修未置一词,脸都没朝谢骏偏一偏,眼神还在裴序身上不住打转,轻飘飘道,“你撞的人?” “沈先生、谢先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服务不周,手机坏了?行……损失我们承担。”来得稍晚的酒吧经理满脸堆笑,猛踢裴序一脚,低声呵斥道,“有没有眼力劲?!赶紧滚。” 裴序沉默欠身,一点争辩的意思都没有,作势要往后退。 沈渝修始终着意望着他,裴序做低眉顺眼的样子也好看,且因为那股不驯服的劲而显得格外有吸引力。他搁置小半个月的兴趣瞬间重新翻上来,抓住时机在裴序退开前开了口,不咸不淡地说,“不就人多有点挤,哪来什么损失?” 谢骏和酒吧经理都愣了愣,不约而同地望着沈渝修,一时间无人接话。 一直半垂着头的裴序也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微皱起眉看向沈渝修。 “就是,多大点事儿。”白看半天好戏的蒋尧适时打圆场道,“走走,上去喝酒了。” 谢骏让两人的话一噎,再迟钝也意识到沈渝修在回护那个保安。“谢……”方薇还想再撒娇撒痴,被男人警告意味颇重的眼神吓得乖乖闭嘴了,只好瑟缩一下,恨恨剜了一眼沈渝修身边的两人。 “也对,小事而已。”谢骏站近些许,冲沈渝修笑了笑,“沈哥,小误会,别耽误我们喝酒。” 蒋尧左瞧右看,见沈渝修的眼睛一直粘在那个长相不错的小保安身上,暗笑着拍拍他的肩,挤兑道,“还走吗?” 沈渝修这会儿没心思和他掰扯,丢了个眼色示意他快滚。蒋尧会意地耸耸肩,拉走不明就里的谢骏和闲杂人等,“那我们上去了。” “好,好,不打扰您继续玩哈。”酒吧经理见事态平息,松了口气,瞄见沈渝修那别有深意的脸色,不敢再吩咐裴序,点头哈腰地招呼两句就赶忙走人了。 人散干净了,裴序才背过身,吐了一口血沫。 那女孩刚刚在混乱里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甩了他一巴掌。本来这种小招数不算事,可最近裴序心里装的全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高利贷,反应慢了半拍,躲得不够及时。偏偏今晚血流得也比平常容易,此刻鼻腔一热,有股新血正缓缓涌出。 他随意用手背一抹,几步走进附近的洗手间用水冲洗。 沈渝修没叫他,自己跟到洗手间门口,心猿意马地看着裴序脱掉西装外套,只穿了件发皱的白衬衫在盥洗池边躬身洗脸。 青年的腰背线条漂亮结实,随着动作绷紧的衬衫把那副宽肩窄腰的身材显露无疑。沈渝修欣赏半天,将自己那些绝不上赶着送热脸去贴的原则都忘了,“真被打了?” 裴序下半张脸水珠密布,上半张脸却几乎没怎么沾水。他直起身,单手抽出几张墙边抽纸筒里的抽纸,擦着下颌的血水,似乎轻哼了一声,语气带有克制和礼貌,“多谢关心。” 但他说罢就要越过沈渝修往外走,看不出丁点儿道谢的诚意。沈渝修抬手一拦,另一只手轻轻一推便关上了洗手间的门,“就一句谢谢?” 他说着又上前一步,将距离缩短至几十公分,语气像讨债似的稍显强硬。 关上门留出的这方封闭空间安静许多,裴序耳朵里不再是轰炸般的重低音音乐和喧闹人声,第一次清晰、不受干扰地听着沈渝修的声音。 无论内容是什么,沈渝修的声线偏温和是不争的事实。裴序不经意间发现他说话前会快速眨两下眼睛,睫毛微微抖动,唇角挂着笑,引人注目的唇珠又在身后射灯的照耀下变得分外精致柔软。 即便是债主,也是最不招人讨厌的那一个。 “起码也要有点表示吧。”沈渝修说。今晚如果不是他发话,裴序这会儿早被带进经理室,落一顿教训之外,这个月工资应该也剩不下几个子儿了。 裴序不是不清楚这一点,但罚与不罚,剩多少并无多大意义,不是到这个债主腰包,就是到那个债主手里。 一想到几天后的还钱日期,他闭闭眼睛,心底漫上一层焦躁,抬手拿下先前被甩在背上的西装外套,手臂挽着衣服,单手**裤子口袋里,与挡在门口的男人对视片刻,语气开始变得不大客气,“你想怎么样?” 沈渝修没留意他情绪的变化,只是笑了笑,提出和上次一样的邀请,“陪我喝一杯?” 裴序审视两秒面前与自己身高相仿的男人,忽然出人意料地咧嘴一笑,唇角勾起一个饱含讽刺的弧度。 他不是没遇到过纠缠他的客人,男女都有,脸皮再厚,被他私底下刺两句或是动手警告两次也就作罢了。沈渝修看着态度不错有商有量,其实和那些仗势欺人的暴发户一模一样,给一点小恩小惠就挟恩望报,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逼着他低头接受从指缝里漏出来的施舍。 积压多日的烦躁这会儿一股脑冲上来,裴序几乎顾不上再多考虑后果,口吻强硬,“想喝酒,外面随便哪个少爷都能陪你喝到明早打烊。” 沈渝修还没见过他笑,不由自主地被那个笑容晃得愣神,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话。 裴序将手里团成一团的、沾着血渍的纸巾利落地抛进一旁的垃圾桶,一把将挡住路的沈渝修推到侧边的墙上,“我是保安,不是出来卖的。” 那一下推得过重,撞得沈渝修后背生疼,险些磕到后脑。 头一次被人这么不客气的对待,他怒从心起,不甘示弱,反手搭住裴序的手腕,就势抓着他微敞的衬衫衣领,逼得要撤身离开的青年不得不保持和他紧贴着脸的姿势,声音也变沉不少,“我要当你是个卖的还在这儿跟你废话?!” 这个拉拽的体位令裴序显得稍高一些,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恼羞成怒的人,手上一用力,便轻松将沈渝修的手从自己的衣领上掰开,冷笑道,“哦,那好。” 他那双不专注于任何的眼睛此刻倒映出沈渝修气得发红的脸颊和格外红润的嘴唇,修长有力的手压制着沈渝修预备反击的动作,一字一顿道,“沈先生,我对喝酒和搞男人屁股都没什么兴趣,现在能让我出去了?” 沈渝修纵横情场这几年,向来讲究风度,无论是炮友还是恋爱基本都能好聚好散。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能从别人嘴里听到“对搞你的屁股没兴趣”这种话,气得脑子都转不过来了,不知道是该气“没兴趣”还是该气裴序竟然认为他是被压的那个。 他怒极反笑,猛地一下挣脱裴序的桎梏,伸手一把拽住皱巴巴的衬衫立领,对着那张薄薄的嘴唇就贴了上去。 裴序压根没猜到还有这一手,整个人僵在原地,足足过了小半分钟才反应过来,表情立刻变得格外凶狠,用了比方才还重几倍的力道甩开叩着他下巴接吻的人。 沈渝修这回却有准备,及时用手臂一撑,没撞得太厉害。他舔舔自己因激烈亲吻而愈加鲜红的下唇,故作气定神闲地用拇指擦了一把,理理稍起褶皱的衬衫袖口,话里夹着几丝挑衅地说,“还不错。” 裴序阴沉地瞪着他,对面的人却毫无惧色,根本不担心他跟自己动手,笑眯眯说,“我帮你省的那个该赔的手机是新款吧?多少钱?八千还是一万?” 沈渝修拉开门,施施然往外走,故意恶心他道,“那你这个吻可真够贵的。” <script>app2(); 7 唇珠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今夜无风,坐在室外也不觉太冷。谢骏和蒋尧到顶层会所,进了早定好的包间,分别靠在露天弧形沙发的两头,端起由女伴斟好的酒,边喝边聊。 “沈哥怎么还没上来?” “说不定就不上来了。”蒋尧一哂,问他,“你有事?” “这不是最近手头有点紧嘛。”谢骏起身,示意蒋尧身边的女人让出些位置,“想找哥帮帮忙,好顺利把那块地拿下来。” “你还有手头紧的时侯?”蒋尧晃晃酒杯,“少哭穷了。” “真的。”谢骏坐到他近旁,抱怨道,“三个项目动工之后都在催款,早把手上的钱榨干了。我跟我大哥那关系你也知道,回去拿钱铁定要被他在老头子面前借题发挥……两三百万而已,我保证,顶多借三五个月。哥帮帮忙,跟沈哥说说,拉我一把呗。” 蒋尧拖长声音哦了一句,“我说呢,昨天非让我找沈渝修过来,算盘打得挺响啊。” 谢骏跟他碰了一杯,嘿嘿一笑。 “可惜他今晚不一定有心情跟你聊这个。”蒋尧闲闲道,“没看他眼珠子都快粘那保安身上了?谁知道这会儿人在哪儿鬼混。” 他提起方才在楼下的事,谢骏也来了点兴趣,顺着话道,“那个保安跟沈哥?” “上回就看上人家了。”蒋尧一口喝干杯里的酒,“又是留名片又是丢钱包的,我还以为早弄上手了。不过瞧今天的情况,人家是三贞九烈不买账啊。” 谢骏不想还有这出内情,“沈哥刚还挺护着他的。” “男人嘛,没吃着的最香。”蒋尧放下空酒杯,随口道,“要不你给他送送这口吃的?”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谢骏若有所思,没立即接话。他转而叫女伴倒酒,方薇却像在走神似的没动,“方薇,想什么呢?” “啊,哦。”方薇回过神,换上甜甜的微笑半靠着谢骏,给他倒好酒,遮掩道,“心疼手机嘛,毕竟是谢少你买的呀。” “行了行了,又不值钱,再买一个就是。”谢骏有些厌烦她不分场合地索要东西,摆手让她到另一边去坐,自己回过头,正欲再和蒋尧聊几句,却先瞄到不远处包厢的门开合了一下,沈渝修面色不快地走了进来。 “来啦?”蒋尧抬手举杯,“还以为今晚见不着你了。” 沈渝修先扔给他一句“闭嘴”,而后又回头提高音量说“你们经理呢”。但一套发泄怒气的话讲完,他似乎又迟疑了,最终在那个唯唯诺诺的侍应生要退出去请经理时开口道,“算了。” 坐在附近的几人面面相觑,都看出他被人触了霉头。最后还是蒋尧率先问,“喝不喝酒?” 沈渝修未搭话,从桌上取了一杯就转身走进室内。蒋尧朝后仰仰头,瞟着那面映出沈渝修背影的巨大落地窗,道,“有意思。不会是那个保安给他气受了吧?” 谢骏啧啧称奇,“真的假的?” 蒋尧笑着摇摇头,就着两人几分钟前的话头开起玩笑,“这下好了,我看这口吃的是能值小几百万了。” - 裴序离开洗手间之后,还是去了一趟经理室。 不过去的并不是属于酒吧经理那个区区十平米的小隔间,而是张经理位于高层的办公室。他在那儿耽搁几分钟,随后便被放出来继续上班直至凌晨五六点。 下班时,他听陈进说许绵秋这晚喝吐了两次,便给她发了条信息。 许绵秋吐完,蜷缩在会所妈咪们的小休息室动都不想动,收到他的消息,直接拨了个电话,“下班了?上来。” 裴序上楼,一头扎进香水味浓得呛人的休息室,见到歪在沙发边脸上挂着残妆的人,问:“还能自己走吗?” 许绵秋随便裹件呢子大衣,松松系上腰带,朝他伸手道,“走得动就不叫你来了。” 裴序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揽着腰,把人扶起来,“送你回家休息?” “哪就那么矫情。”许绵秋打了个哈欠,虽然漱过口也还是被嘴里的残余酒味恶心了一下,“后街喝碗粥就行了,这么早回什么回。” “喝粥呐?那敢情好,小裴,给我们带几碗呗。”坐一边翘着手涂指甲油的女人说。 “老娘敢带你敢喝吗。”许绵秋吐得中气不足,斗嘴的气势一点不减,“跑腿不知道找你的姘头。” “呸,你的小白脸多金贵啊?带碗粥都不行。”对方将甲油瓶一盖,跳起来叉着腰笑骂道。 一屋子女人七嘴八舌地接茬开涮,裴序笑笑,利索地用脚勾开门,带着许绵秋出去了,“没力气走路有力气骂人?” 许绵秋捶了他的肩一下,自己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好心给你省点钱,你还不识相。” 裴序抬手虚扶一把,问:“真不用回家?” “回个屁呀。”许绵秋犯了烟瘾,边走边点燃一支,口红掉的差不多的嘴唇在白色滤嘴的对比下稍显发乌,“我今天开的卡比她们少好几台,等会儿七八点得好好骂一顿手底下那群小懒货。” 裴序问过两遍就不再重复,点点头,拉开酒吧后门,与她一起步入那条只有稀稀落落的微弱灯光的巷子,进了唯一一家还没打烊的大排档。 老板与附近夜场工作的人大多相熟,见他们进门,远远在炉灶旁问了句点什么就算是打招呼。 许绵秋拉过一张粉红色塑料椅坐下,也不管脏不脏,委顿地靠着背后的墙壁,卷发散乱,像一支绽放大半个月后开始落瓣的玫瑰,“别说我了,你钱筹得怎么样了?” “预支了这个月工资。”裴序说,“刚还了本金。” 他下巴有新生的胡茬,人看起来却还是很干净。许绵秋觉得那两句话多少应当带点如释重负的意味,但没有听出来,裴序的话讲得缺少一种应有的、渺小的快乐,很疲累,像西西弗斯开启新一轮的巨石推动轮回。 “利息呢,他们肯让你拖?”许绵秋说。 她倦怠地贴着墙,看裴序从她那盒女士香烟里抽出一根点燃。这个季节的日出很迟,男人唇边随着呼吸节奏均匀闪烁的火光,是背后整片暗沉夜色中为数不多的光亮。 裴序沉默片刻,胸口幅度稍大地起伏了一次,手里那支烟便迅速燃烧掉相对长的一小段,“讲好了,再拖一个月。” “得了吧,姓张的能那么好心?是不是又加了。”许绵秋攒了点力气,便从兜里摸出粉饼补着妆,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要不要我给你点?” 裴序低头抽烟,把玩着手里暗绿色壳的打火机,“你不是说信不过男人吗?” “是信不过。”许绵秋大方承认,“看你这张脸的面子而已。” “行了。”裴序总算笑了笑,点点烟灰,“你那些钱还是捂紧了,存着给你们姐妹俩过日子吧。” 老板麻利地擦着旁边的几张桌子,喊了句粥快熬好了。许绵秋抓紧吸着最后一点烟,含糊道,“我怎么听说你今天又惹事?打客人啦?” 裴序脸色一沉,瞬间想到几小时前的事,表情少见地鲜活一瞬,露出几分恼怒。许绵秋看见他那个样子,咯咯直笑,“怎么?真被人占便宜了?” 于是裴序的表情更不好看了,掉头催促老板快点上粥。 许绵秋笑得咳嗽,“不会让我说中了吧。”粥端过来,她按灭快抽完的烟,拿起勺子在砂锅里搅了搅,“女的还是男的啊?” 裴序脑海里鬼使神差地浮现出沈渝修那个挑衅的笑,以及接吻时送到齿列间的唇珠。吻他的那张唇贴上来前沾过马天尼,因此那颗唇珠在他记忆里不容忽视地留下了少许金酒和橄榄的气味。 嗅觉的印象总是很深刻。裴序喷出一口烟,没正面回答,冷哼道,“一个欠/操的。” 许绵秋斜睨他一眼,体察到一点点奇异的、裴序自己未曾发觉的情绪,嗓音变了变,“我说你最近都不来我这儿?看上人家了?” 裴序把烟拿下来,认为许绵秋的审视与问题都很可笑,“今天才见第二次。” 女人的直觉细腻得多,许绵秋端详他,半晌没说话。 裴序转换话题:“你生气?” “你以为老娘吃醋呢?想得美。”许绵秋翻翻白眼,吃了几勺粥,哼哼道,“你等会儿回我那儿?” 裴序看着她,“你妹不在家?” “寒假早过了。”许绵秋一只手捂着胃,觉得热滚滚的粥下肚确实好受一些,“高中管得严,她在学校住着呢。” 裴序点头,“嗯。” 许绵秋咽下一口粥,摸出一把钥匙丢给他,“去就顺便做顿饭。” 裴序拿起钥匙,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转着那枚片状金属,答了一声好。 吃完粥后,刚好是日出。裴序支着胳膊,打开手机,发现裴荔六点时给他发过一条短信,便走出大排档回拨过去。 接通前的电波声在空寂的街道中被放大得有些孤单,少时,裴荔更忧郁低落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哥。你最近还好吗?” “两周了,你不回家也不来学校看我……你很忙吗?要不我去你上班的……” 裴序借着灰霾云层漏出的几缕日光,打量玻璃窗中照出的自己,显眼的伤口都愈合得差不多了,“不用。” “最近不忙,后天去学校看你。” 裴荔也只是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听他这么说便放下心,声音雀跃不少,“后天……周五好吗?哥,我周五下午要去面试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的兼职实习生。” 实习的事情春节在家时裴荔就提过,裴序对这种丰富简历的工作态度很宽和,踩灭烟头,答应道,“好。” “周五我去接你,面试完一起吃饭。” <script>app2(); 8 道谢方式(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周五下午,裴序和同事调了班,去裴荔发给他的地址前,先回了趟家。 自几周前的那个夜晚之后,两人几乎没回过家。裴荔有几件东西落在家里也不敢自己去拿,只能告诉裴序,今天一起带上交给她。 裴曼没有正式工作,偶尔去打打零工,不然就是与一群牌友泡在棋牌室,下午通常不会在家。裴序上到三楼,站在自家锁孔略有生锈的铁门外摸着钥匙,忽然听见屋内传来几声女人放肆的大笑。 他有些意外,皱眉开门,发现屋子里只有裴曼一个人,倒在沙发上举着手机,正同什么人在通话。 窗帘半拉着,午后的阳光照到桌上那一碟剩菜和两瓶喝得见底的酒瓶上,仿佛令空气里悬浮的微尘都沾染了星点食物变质发霉的气味。裴序关上门,走到沙发边,面无表情地盯着半醉的女人。 “魏哥啊,你要是真能找到他父母……那我可要好好谢谢你……”裴曼手里拎着半瓶酒,说话时还亢奋地用酒瓶砸了一下地面,“我和你六/四开都行!只要钱能搞到手哈哈……” 她醉醺醺的,全然没睁眼细看面前的裴序,被裴序强硬抢过酒才大为不满地踢了他一脚。嘴里还在与电话那头的人商量着什么,“这事就全靠你了。啊对,都出狱了,有空吃吃饭,去去晦气……” 裴序没太在意她的话,毕竟裴曼那群牌友里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他把空酒瓶和剩菜收进垃圾袋,丢到门边,又进裴荔的房间,取出妹妹的背包放在门口的柜子上,躬身换鞋。 拉开门前,他回头看了看。裴曼挂断电话也不多动弹,趴在沙发扶手边又去摸酒,喝了两口,才餍足地闭着眼打嗝,扯扯单薄的旧毛衫,似乎是想就那么睡一觉。 她不再高声嚷着胡话,呼吸慢慢放缓,趋于平稳。裴序在门口停了一小会儿,还是没直接出门,放下手里的东西,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女人架回卧室才离开。 关门下楼,扔掉垃圾后裴序拿着背包在路边等公交。裴荔十几分钟前还给他发过微信,说了一些“快轮到我”、“有点紧张”之类的话。 裴序看着妹妹最新发来的“晚上吃什么”和表示期待的可爱表情,淡淡一笑。 裴荔面试的地址是距离A大五六公里市区CBD的某栋大楼,从老城区的筒子楼到那里至少要转四五十分钟的车。裴荔收到裴序一条“不要紧张,我上公交了”的微信之后,莫名汲取了一股安定心绪的力量,长舒一口气,稍感轻松。 虽然只是兼职的实习生,但这家会计师事务所口碑不错,竞争的学生并不少。裴荔和两个室友都向这家事务所投了简历,这场面试她的排序是末尾,看看表,同场次的一位室友已经进去了不短的时间。 “欸,方薇出来了。”另一个室友用胳膊肘拐拐裴荔。 裴荔看向趾高气扬地从办公室走出来的女孩,“她好像面得不错。” “哼,她不是天天炫耀男朋友跟谁谁谁认识吗……要没面上才尴尬呢。” 裴荔低下头继续翻看自己的简历,微笑着未说话。 方薇面试结束,过来拿薄大衣和包。穿大衣时忽然想起什么,皮笑肉不笑地拍拍裴荔的肩,“哎,你哥现在还在当保安啊?” 裴荔下巴微扬和她对视,丝毫不回避,静静道,“嗯。” “哼,保安还态度那么差。前几天我男朋友带我去……”身在办公地点,方薇声音不高,话里嘲弄的意味却并未减弱。坐在裴荔身边的那个室友平常就看她不顺眼,压低声音反驳道,“喂,你怎么说话呢?!人家哥哥当保安关你什么事,知道你男朋友有钱行了吧。” 方薇眼睛一瞪,碍于场合不能发作,对室友翻了个白眼,“你少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裴荔按住要追上去理论的室友,摇头道,“别管她,这儿不是吵架的地方。” “哼!我看她才是酸!”室友愤愤不平地坐回来,“知道前男友追过你就天天阴阳怪气的。” 方薇头发一甩,离开等候区,径自准备下楼。路上和迎面走来的两个员工擦身而过时,像是碰到什么摆件,弄出不大不小的动静。恰好上行至这一层的电梯缓缓打开,步出轿厢的几个人被这个小意外吸引注意,朝这边张望了一下。 “抱歉。”只顾着低头看文件的员工敷衍道了歉,马上和同事收拾起被打碎的水培植物摆件去了。 方薇烦躁地擦了擦被溅上一些水渍的套装裙,小声嘀咕几句,跺跺脚快步往电梯走,正要伸手去按电梯下行键,就看清了从电梯口向她身后办公室方向走的一行人,愣了一下,赶紧换上笑脸,“沈总好,又见面了。” 沈渝修今天是带着助理来找一位相熟的合伙人商量公事,冷不防面前突然冒出一个女人,打量片刻,才模糊记起是谢骏那天带的女伴,“嗯。怎么,谢骏也在这儿?” “谢……他不在。”方薇将自己的长发别到耳后,随便指指身后不远的等候区,笑着说,“我过来面试的,没想到这么巧,还能遇上沈总。” 沈渝修的目光越过她的肩,望见等待面试的一小撮人。 他一眼便认出,坐在那列椅子居中位置的女孩是裴序的妹妹。尽管兄妹俩长得并不相像,但外貌确实各有各的出挑,见过一面很难不留下深刻印象。 沈渝修眼珠转了转,仿佛在思考什么,也不急着走了,“那边都是来面试的?” 方薇一怔,原打算借机和他攀谈几句,不成想这位却关心起无关紧要的事,“嗯,是的。” “沈总?”见沈渝修停在原地,合伙人的助理适时插话催促道,“会议室在这边。” “那沈总先忙。”方薇讪讪退开道。 沈渝修收回视线,没再多说什么,敷衍点点头便跟着引路的助理走进会议室坐定。但他的心思却不受控制,又悄悄飘回几天前的晚上。 裴序大概从没在硬碰硬上吃过亏,也没被男人这么大胆的纠缠过,听完沈渝修那句恶心人的话差点真和他动起手来。不过——沈渝修边用指尖摩挲咖啡杯小巧的杯柄,边在心里咂摸那个吻,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唇角。裴序越是这样越是让人惦记,他实在很好奇要是把那张冷脸弄上床,会露出怎样精彩的表情。 他想着想着,手开始不听使唤。趁正事还没开始办,拿出手机给小保安致信一条:“你妹妹在找工作?” 但裴序一如既往,没有回复。 沈渝修在心里冷哼一声,有点恼火地收起手机,反复默念不能跟这个不识相的计较。他正出神,会议室的门打开了,约好的人走进来,笑声爽朗道,“哎呀,小沈,好久不见。” 事务所合伙人姓王,是沈耀辉的旧相识,一进门就很热络地问候起沈家夫妇的近况。聊了两句,他交代说稍后还有其他事,便与沈渝修快速进入正题,商量两个未决的项目,讲得差不多时,助理敲敲门,提醒说已经让司机去开车了。 “那就先这样。”他站起来,带着沈渝修往外走,“剩下的事下次吃饭再聊。” “行,随王叔您安排。”沈渝修笑着说。 “刚听你讲得头头是道,看来做的不错嘛。”下了楼,王叔拍着沈渝修的肩说,“这都分公司老总了?年轻还是好,上手真够快的。” “哪里。”沈渝修稍落后他半个身位,“总经理不也是打工的。” 对方推推眼镜,大笑道,“老沈的将来都得传给你,什么打工不打工的。” 沈渝修微仰起脸,望见路边停着的那部黑色商务车,笑笑没接话,“车到了。” “那行,我先走了。小李,你招呼啊。” 沈渝修目送这位长辈上了车,随即与留下的事务所高级经理一路往回走一路闲谈。 一分钟前,沈渝修还仅仅是想客套两句,但一分钟后,看见不远的水池池畔出现的那个身影时,几乎是立刻改变了主意。他紧紧盯着逐渐走近的男人,嘴上继续问着那位李经理,“对了,李经理,你们今天正在面试新人?” “嗯?”李经理不大了解人事安排,含糊道,“最近所里是在招人。” 他也是个人精,听沈渝修起了这个话头,迅速猜出他的意思,“不过我们这儿是缺一两个人,沈总有什么好人选想推荐吗?” 沈渝修并未立即答话。他用余光看见裴序没进大楼,而是背靠大厦一侧的装饰花坛站住。风吹乱他额前那几缕头发,男人一双长腿随意支着,动作利落地单手点了支烟,低头按着手机。 结束面试的裴荔收到消息,在大楼门口告别室友,兴冲冲地朝等待自己的哥哥小跑过去。 沈渝修望着其乐融融的兄妹两人,嘴角一扬,笑着对身边的人说,“有个朋友的妹妹今天来面试,以后就拜托你们了。” “沈总的朋友,应该的。”李经理亦步亦趋跟着沈渝修向前走,“不知道是谁?” 沈渝修转头看他一眼,正过脸,稍稍提高音量,叫了一声几步之外正欲离开的人,“裴序。” 裴序听见那个声音,脊背肉眼可见地一僵,阴沉着脸慢慢转过身,下意识将裴荔拉到身后,直勾勾地注视着走到他面前的人。 沈渝修抬手指指裴荔,对李经理道:“裴小姐,是我这位朋友的妹妹——今天刚来面试的。麻烦多关照关照。” 他“朋友”两个字咬得很重,笑也别有深意,落在裴序眼里,统统可称之为居心不良。 “好说。”李经理打量裴荔两眼,冲她和气一笑便向沈渝修告辞离开了。 沈渝修的助理在他的示意下去送那位李经理,花坛附近只剩他和茫然的裴荔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裴序。 “哥?”裴荔从工作牌认出李经理的身份,也明白沈渝修是在帮她说好话,疑惑地拉住裴序的衣袖,轻声问,“这是……你的朋友?” 沈渝修整好以暇地站在那儿,等着人自己送上来。裴序和他对望片刻,按了按妹妹的手,低声道,“等我一下。” 他说罢便走过来,第二次在沈渝修面前暴露出过大的情绪波动。扔完烟的手强硬地握住沈渝修的小臂,几乎是胁迫式地拉着沈渝修走了几步,转进花坛与大厦形成的一个小死角,“你什么意思?” 沈渝修倒很享受,完全放弃挣扎,“你不想让你妹妹通过面试?” 夕阳的光柔和地照着,裴序的嘴唇镀上一层金色,轻微的两下颤动与犹疑更加明显。他短短地缄默半分钟,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两分,大概并不肯相信沈渝修的好心。 就在这个瞬间,沈渝修发现了能够挟制裴序的东西。他没什么良心可言地趁胜追击,动动胳膊,反手抓着裴序的手腕,清晰地感觉到那条埋在表层皮肤下的静脉跳动得稍快了些,吐字很慢地说,“这次得谢我了吧。” 他的嘴唇随着说话动作再次送到裴序面前,鲜艳的红在一片暖调的淡青色绿植背景中,如同暮春图景的自然组成。说话时呼吸浅浅拂过,像有意提醒裴序在上次接吻中所取得的触感与气味。 裴序眉头一紧,反应过大地退开半步,“你只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 沈渝修挑眉:“朋友帮忙的价值应该以得到了什么来算。” 裴序抬眼看着他,像是认为朋友这个措辞过分可笑,讥讽道,“沈先生今晚又要喝酒?” 他这句话出口前,沈渝修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一说出来,沈渝修忽然被噎住了。裴序说得过分残忍,好像一个被打倒在地的拳手,鲜血横流,且决心不再反击,因而显得紧咬着不放的沈渝修有几分卑鄙和冷酷。 然而沈渝修又好像很难真的对眼前人保持足够的卑鄙与冷酷,停顿半晌,他话锋一转,轻快道,“不喝酒。” “你请我吃顿饭。” <script>app2(); 9 道谢方式(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裴序思考时,手腕还被沈渝修握在手里。 以前也有人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抓过裴序的手,给他的印象都是一种近似左手拉右手的感觉。而沈渝修用温度稍低的手指松松贴着手掌下方的那一圈皮肤,好像突然之间唤醒了裴序所有分布在浅层的触觉神经,细微暧昧的摩擦轻易即能被感知。 裴序挣脱那只扰人心旌的手,稍挑了挑眉,冷淡道,“沈先生的饭我请不起。” 沈渝修打定主意,做出一副很好养活的样子,“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裴序一时找不出拒绝的理由,脸上阴晴不定半天,索性不答话了,直接转身就走。 沈渝修算是摸到了些他的脾气,知道这么着就是默认,在他背后低低笑了两声,慢腾腾跟过去。 不明所以的裴荔看见两人一前一后走回来,终于记起这是那晚曾经在会所走廊上遇见过的男人,不禁对哥哥与这人的关系感到困惑,“哥,你们认识?” 裴序没想好怎么同她解释,沈渝修抢先开口,胡扯了一通拾金不昧的钱包归还故事。裴荔听得半信半疑,看裴序脸色不佳,悄悄问,“哥,你是要陪朋友吗?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先回学校。” “不用。”裴序音量没控制好,语气也有些差,险些吓着裴荔。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了顿,帮妹妹拿过包,说,“他只是顺道和我们一起吃顿饭。” 裴荔露出了更加迷惑的表情。 但她转念一想,觉得无论关系如何,至少确实需要好好感谢帮助自己应聘的人,便拿出手机道,“那我们再找一家店吧。” 她和裴序原定是去吃一家A大附近的小炒,现在明显不太合适。寻觅少时,裴序拿过她的手机,做主选定了一家距离较近的普通粤菜馆,步行几分钟就可抵达,在这个商圈内算是价位中等偏低的餐厅,“就这家吧,你爱吃清淡的。” 裴荔略有忐忑,路上不住地问裴序这家店会不会太朴素了点儿。裴序瞟了眼身旁的男人,心想最好快点把这位大少爷膈应走。他摇头否定,手上动作温柔,摸了摸妹妹的头发说很好。 不知道沈渝修是铁了心还是真的适应能力较好,望见那个灯牌坏了一角,小半面玻璃都蒙着一层灰雾的粤菜馆时,连丁点儿不悦的表情都没有,神色如常地走进店里。 这家菜馆开在另一栋大厦背面的巷头,用餐的人大多是附近工作的白领。一群工作装的食客中,沈渝修齐整的浅灰色西装三件套突兀得不算太厉害。服务员带他们坐进仅剩的一个小包厢,拎来一壶热水,放下菜单就出去了。 裴荔很客气地让沈渝修点菜,他也不推辞,享受起主客应有的权利,支使裴序倒茶。 比起那天在洗手间的表现,现在在裴荔面前,裴序堪称是忍气吞声。沈渝修让他倒茶,他就一点异议也没有地倒了一杯,推过去。 本来以为沈渝修成日出入各种高档餐厅,不会吃过这种连正经配图菜单都没有的小店。不料沈渝修点菜的架势格外熟练,三两下就用铅笔圈好了几道菜,并将那张薄薄的纸质菜单送还到裴荔面前,十分绅士地请她再添一些。 趁着裴荔低头看菜单的空档,沈渝修支着胳膊,转过头,凑近裴序的脸,用气音说,“这种店我高中旁边有好几家,你妹妹喜欢,我下次单独带她去?” 裴序立马凶相毕露,整张脸阴沉,无声地瞪着他。 沈渝修乐得欣赏他这副奈何自己不得的神情,压住笑意道,“还是——叫上你一起?” 他说话时腿稍稍移动,膝盖若有若无地蹭过裴序腿侧。裴序绷着脸撤开腿,转过头问裴荔菜点得怎么样。 三个人吃饭,菜也不需要太多。裴荔加了两道就让服务员收走菜单准备上菜。 裴荔一闲下来,沈渝修终于不再一门心思地骚扰裴序,转而与她聊天。 他刚进父亲公司时负责过一些财务方面的业务,去年也开始着手与朋友在外地合办一家自己的企业,职业经验积累并不少。况且他正经起来声音温润好听,笑容和煦,撩拨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易如反掌。一顿饭吃下来,裴荔对沈渝修的好感度突飞猛进,态度亲热很多。 买单时沈渝修提出让裴序送送自己,不出所料被直接回绝。沈渝修吃准他的软肋,压根懒得跟他多扯,与裴荔耳语几句,轻松就把原本附和哥哥的女孩绕到自己的阵营来了。 于是裴序不得不在妹妹的微笑送别中上了沈渝修刚叫来的车。他坐得贴近车窗,有意与沈渝修拉开距离,并直截了当地说,“快到我上班时间。” 沈渝修很好说话,吩咐司机直接往那家会所开,又把手机递到裴序面前,给他看不知何时存下的裴荔的手机号码,借机靠过来问他是哪个“荔”字。 裴序一点不给面子:“不知道就别存了。” “这么不配合?”沈渝修灵巧地将手机一转,收回兜里,“用不着担心我会为难一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小姑娘。” “我今天帮了你一个大忙,一顿饭就完了?”他说。 裴序停了一下,微侧过脸,看着沈渝修,用眼神表达吃过饭就不要得存进尺的意思。 但他很快就发觉,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与沈渝修对视是个错误决定,因为几乎无法不被他的脸吸引注意,起初是线条优美的下颌,而后是高挺的鼻梁和精致的鼻尖。一顿饭的时间过去,车窗外的天空边缘从进店前的明亮金黄过渡为一种非常漂亮的玫紫色,让车内自然而然地暗下来,光源仅剩路边快速闪过的路灯和间隔过远的店招霓虹。 沈渝修身上有种很淡的古龙水气味,水生调,令人联想起夜里涌动的浪潮。他逐渐贴近的脸被幽暗、静谧的背景衬托得苍白,眼珠乌黑,嘴唇则像一颗美丽禁果。 裴序盯了片刻,在心里推卸责任,将少许松动归咎于今日的裴荔。 沈渝修趁人不备,故技重施,猛地亲了上来,舌尖悄然滑进他的嘴里,与他唇舌纠缠。裴序回过神,迅速拉下脸,一把推开抓着前襟和他接吻的人。 车子内饰软硬适中,沈渝修这次撞得不严重,一点儿火气都没有,带着几分得意地抿抿嘴唇,道,“收点利息。” 说完他靠回去,重新拿出手机,继续编辑通讯录,利落地输入裴荔的名字,存好号码,晃晃手机轻哼道,“下次再找不到你,是不是可以问你妹妹。” 裴序不留情面地揭穿他这种半威胁的戏码,“要找我大可以直接来会所,别骚扰我妹妹。” 沈渝修眼睛含笑,睫毛扇动两下,徐徐道,“怎么好天天去工作地点打扰?”他又重新凑近,手搭上裴序的一只膝盖,补充道,“不过,如果总是不回短信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裴序挥手拨开他,转过脸说,“到了,开门。” 沈渝修见好就收,冲后视镜里询问自己意见的司机点了点头。车锁打开,男人长腿一伸,下了车,头也不回地朝远处的高楼走。 沈渝修看了会儿背影,心情颇好地哼起歌,打开手机查看方才没顾上的短信。 是谢骏,约他过两天一起吃饭,大概还是想再聊上次提的融资问题。沈渝修这周婉拒了两次,不便再拒绝,略一考虑,回了一条好便把手机搁到一旁了。 <script>app2(); 10 礼物(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吃完那顿粤菜之后,裴序稍作让步,偶尔会回复一两次沈渝修的短信。 好不容易有点进展,偏偏沈渝修接连杂事缠身,腾不出空。他见不着真人又坐不住,逮到机会就打着裴荔工作的旗号要裴序一起吃饭。 裴序去了一次就再不上当,对此类谎话连篇的短信一概搁置处理。 但无论如何,他最近留意手机的频率确实高了不少。这天中午,许绵秋看他在吃饭的空隙会停三次筷子,对着手机屏幕敲敲打打,觉得很意外,“谁的短信,这么半天说个没完?” 裴序按了锁屏键,夹起一点油灼菜心,语焉不详,“没什么。催收那边的事。” 许绵秋嗯了一声没说话,挑完自己碗里那块鱼肉的刺才说,“你真打算去那个催收公司干?” “嗯。这个月还剩一周,做完就去。”裴序拿定主意,回答并不拖泥带水。 “行。”许绵秋小口小口地吃着鱼,生怕卡到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要去谁还拦得住你。” 裴序嘴角弯了一下,顺便从兜里拿出钥匙放到那张小木桌上,“钥匙。” 许绵秋看也没看一眼,哼了一声,“哟,还没跟姓张的辞职呢,先跟我辞起来了。”她吃完那块鱼就放下碗筷,抽了一张餐巾纸精细地擦着新做的指甲,“不就是换个地方干活儿——远是远了点,这就想跟我一刀两断了?” “那边晚上忙。”裴序夹菜的手稳健,停都没停,“就不过来了。” 许绵秋嗤笑着点了烟,她混夜场五六年,对男人那套谎话摸得门儿清,很多时候不过懒得深究。况且她跟裴序纯粹是夜场最常见的搭伙关系,连男女朋友都谈不上。裴序走人不干无所谓,但要是临时出了什么事儿指望不上他,这伙搭得就没意思了。 “随便你。”许绵秋想得开,换男人无非是换衣服,这件没了还有下一件,能在身边给她帮忙更要紧,“就是可惜你这张脸。” 她靠近裴序一点,捏了一把他的脸,“催收的时候可千万别打坏了,实在不行再回来当保安呗。” 裴序喝口水,直接拿下她嘴里那根烟抽起来,“脸?你在店里能找到一打比我强的。” “你说那群叫得比老娘还软的小鸭子?”许绵秋踢了他一脚,“少挤兑人。” 裴序笑了笑,帮她把餐具收到厨房,抽着烟洗完碗,恰好收到一条新的短信。 这次不是沈渝修,是昨天就跟他约好的耿征明,说是已经到附近了,问他还要多久。 “绵秋,耿叔在楼下。我走了。”裴序拿起外套,边穿边说。 “走呗,替我问警察叔叔好。”许绵秋正在换衣服,玩笑说得有点含糊。她套上松松垮垮的睡裙,打着哈欠正准备睡觉,倒头躺下,却又撑起半个身体,叫了一声,“哎,以后还是叫秋姐得了。” 一脚踏出门外的男人抓着门把手,回头看了眼已经翻身背对他的女人,隔了小半分钟,轻声道,“秋姐,走了。” 裴序说罢,便带上门下楼了。 他走出许绵秋家所在的单元楼,日光迎面照上来。天气渐暖,连身体大不如前的耿征明,外套都扣得没那么严实了。裴序看见身着深色便服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一小盒点心和一包杂物,怀中揣着一束纯白的小雏菊,向自己招了招手。 今天是耿征明女儿的忌日。原本裴荔是要陪他一起去公墓的,但临时加班走不开,这任务就落到了裴序头上。 “耿叔。”裴序叫他。 耿征明冲他点头,让裴序帮他拎着包,一路往小区外走,“你最近一直住这儿?” “没。”裴序知道他不大喜欢许绵秋,敷衍道。 耿征明手上一空,索性揣起手,“我知道,小许这人心不坏。可你要成家,总不能找天天晚上不着家的。” 裴序听这些话听得耳朵起茧,“我离成家还早。” “荔荔都要大学毕业了你还早。”耿征明摇头,“不是我嫌弃小许。虽说她是被老乡坑到那种地方去的,但现在总是她自己不抽身,不像能好好居家过日子的。” “她跟我一样,有个妹妹要养活,身不由己。”裴序替许绵秋辩解一句,又补充道,“行了,我跟她只是朋友,没别的关系。您别操心了。” 耿征明眼睛一鼓,还要说什么,裴序抢先动作招手拦车,推着他上车不谈了。 公墓近海,距城区不远,计价表刚跳过起步价一两块,就已抵达终点。 日子特殊,裴序没陪着耿征明爬上山打扰,而是在山脚等候。 远处的海面风平浪静,破碎的、缠绵的几缕灰白的云在那片深蓝上制造着浮动的阴影。裴序远眺片刻,希望太阳能从云层后露出来,但希望落空了,天空逐渐归于阴沉,午后的晴好就那样转瞬即逝,似乎不久就要滴下雨来。 这座靠山望海的公墓地价紧俏,来的人非富即贵,耿征明这样的不多见,管理员印象颇深。闲来无事,他招呼在外坐了半天的裴序进来喝水,“这老哥是真长情啊。” 裴序坐在管理室内的长凳上,往山上望了一眼,“毕竟老婆女儿都葬在这儿。” “知道。半个月来一回,风雨无阻的。”管理员拿着保温杯,呷了口茶,道,“你呢?瞅着也挺眼熟,老陪着来哈?他儿子还是女婿?” 裴序摇摇头,接过对方给的纸杯,顿了顿说,“他算我干爸。”说着,他看向窗外,见耿征明从半山腰那行墓碑间站起来,知道要离开了,便放下杯子起身上山,过去礼貌鞠了躬。 耿征明今天状态尚好,提起女儿的案子不像前两年那么歇斯底里。他们逐级走下长长的贯山石阶,聊着最近打听到的一些消息。 “那小子耐不住,又作案了。”耿征明叹口气,无奈地说,“老李他们都瞒着我,听说隔壁市出了两起差不多的案子。” “隔壁市?”裴序皱眉。他知道耿征明连附近几个省都不放过,四处打听,大概早就问遍了本地所有能找到的黑白关系,不想这样都没把人揪出来。 “肯定是他。”耿征明拳头握得死紧,手背上青筋暴起,“我看见那新闻的照片,还有老李他们这么遮遮掩掩的……错不了!那王八蛋,迟早有天我会找到他……” “耿叔!你自己不要冲动,得相信李队他们。”裴序见他面露痛苦,担心他一时气愤干出什么出格的事,转移话题道,“我最近太忙。明天您有时间吗?替我去学校看看我妹。” “你?啊对,我还想问你小子。”耿征明果不其然被他的话吸引注意,追问道,“上次那十几万的利息后来是……” 他话未说完,裴序的手机不巧真打进了一个会所经理的电话,那头的人语气严肃,说是有急事找他。裴序边接边陪耿征明走出墓园,通话结束,还是决定等人心情缓和一些再走,“耿叔?” 耿征明回头看了许久墓园碑群,眼底涌动复杂情绪,最终咳嗽几声,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我好得很,你赶紧去上班。荔荔那边我明天就去瞧,你放心。” - 这天下午,沈渝修刚出完一个短途差。司机将他送到公司大楼时,室外恰好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水珠密密地打到玻璃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啪嗒声。 正值下班时间,助理替他放好行李资料也离开了。沈渝修松松领带,瞟了眼和小保安没有信息更新的对话框,有点怠于纠缠,打算看看文件就回家睡觉。 他刚坐上办公椅,门口却传来两下敲门的动静,“进。” “沈总——” 推开门的人是蒋尧,他没进门,倚在门边晃着跑车钥匙问,“今晚有空吗?” 沈渝修一见是他,整个人也没了正形,懒懒朝后一靠,“有事?” “谢骏那小子请不动你。”蒋尧说,“就打发我来请了。” 沈渝修手上一用力,哗啦一下转了半个身体正对着蒋尧,“说了手上没闲钱,他这是哪儿来的消息就瞄准我了。” “啧啧,哪用闲钱。你在B市开的那个小公司不是挪了你爸……”蒋尧走过来,斜坐在办公桌边,拿起一支钢笔转着玩,他吃了沈渝修一记眼刀,适时收口,“嗨,他讲三五个月就还嘛。” “说得轻巧,你怎么不给。”沈渝修没好气道。 “我不是给了个零头吗。”蒋尧嬉皮笑脸地说,“要不是上回我姐夫那事儿他出了不少力,我也不想来你这儿当说客。走吧,就当给兄弟一个面子。” 沈渝修百般不情愿地被他拉起来,满脸都写着心烦意乱。蒋尧无法,眼睛一转,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去都去了,拉着脸干嘛。我可听说,特别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 他关上办公室大门,冲沈渝修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借不借钱另谈,你先去看看。” <script>app2(); 11 礼物(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沈渝修被蒋尧连哄带骗地忽悠到酒店,发现这顿饭来的人半官半商,有几个他的合作方,还有一个他托了不少关系都没见上的审批的人。 蒋尧心照不宣地轻抬下巴,一脸这趟不算白来的意思,按着他落座入席。 机会送上门,沈渝修当然不会错过,当下就不着急走人了,看谢骏也顺眼许多。谢骏今晚带来的几个陪客很懂眼色,帮着沈渝修套近乎。几巡酒喝下来,虽然没拿到什么实质性承诺,但起码对方松了口,乐意再接触接触,临走时拍着沈渝修的肩,大着舌头约了下周的饭局。 “我操,这群人真能喝。” 送走其他客人,他们重新回到另一间开好的包厢喝茶。谢骏倒在沙发上,按着腹部,一脸惨样,“沈哥,我今晚上算是豁出去了哈,都快喝吐了。” “我看你脑子挺清楚的,离喝吐还差两瓶吧。”蒋尧笑骂道。 沈渝修喝得也不少,这会儿没精神跟人争论是不是夸大其词,挥挥手道,“你费心了。” “那你看我这工程款的缺口……”谢骏还惦记着正事,倒了茶递给他,“哥能帮一把不?”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沈渝修刚才在酒桌上就想到这忙大概是非帮不可了。他一仰头喝了大半杯茶缓解胃部的不适,按着额头说,“要多少来着?” 谢骏眼睛一亮,明白沈渝修默许的意思,笑着又给他续了一杯,“四五百万,哥要是手头松,再多漏我点儿也行。” “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沈渝修放下喝得见底的茶杯,摇摇晃晃地起身去抓西装外套,靠着沙发边缘打哈欠,“明天到我公司来谈。” “好嘞。”谢骏目的达成,喜上眉梢,格外殷勤地扶着人往外走,“外面还下着雨,要不就在这儿睡一晚吧。”他嘿嘿一笑,悄悄摸出一张房卡自然地塞进沈渝修的西装裤兜里,“房间我都替你开好了。” 沈渝修斜了他一眼,心领神会地勾了勾唇,“你倒是准备得挺周全。” “那是。”谢骏按下电梯楼层,亲自将沈渝修送到房间门口,坏笑道,“这个你肯定喜欢。” “不打扰了哥,玩得开心。明天公司见。” 谢骏说完,很快进了电梯,整条长廊倏忽一空,安静得能听见沈渝修自己过沉的呼吸声。 他一手撑着墙壁,酒劲慢慢泛上来,弄得头脑发晕。沈渝修太阳穴突突跳动,涨得发疼,便掏出房卡刷开了房门。尽管确实有段时间没发泄过,可喝多之后他就没什么兴致,只想好好休息,打算进去叫谢骏安排的人自行离开。 进入套房,室内一片昏暗,只有随着他行动亮起的地灯发出柔和的暖黄光线,没见到任何人。沈渝修将房卡和外套随手扔到一边,不知道谢骏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倒是省得他再交代一遍。沈渝修晃晃头,径直走进浴室,简单冲了个澡,披着浴袍就要往床上躺。 然而刚一走到床边,沈渝修立刻就察觉不对,大床一角蜷缩着一个人,似乎正在发抖,隐隐发出少许挣扎般的痛苦喘息。 他惊了一下,刚想凑过去仔细看看,冷不防被那个缩成一团的人猛地一拉,转眼便被对方压倒在床上,男人强有力的臂膀和腿挟制着他的动作,像是短时间内暴起全身力量,拧得沈渝修的手腕一阵剧痛。 突如其来的痛楚逼得沈渝修脑子立刻清醒了,他醒过神,借着不大明亮的床边地灯的光端详两秒,微微睁大眼睛,“裴序?!” 【……】 套房的遮光窗帘拉得不算严实,第二天中午,雨后天晴的日光有些强烈地照进室内,晃醒了床上的人。 沈渝修稍稍一动,疼得咧嘴。一晚过去,他的脖颈已经磨破一圈,甚至渗出了星点血。 他转头一找,在他身上出了半宿力的人正在一旁睡得安详,那张漂亮的脸看得人又爱又恨。沈渝修无名火起,恨不得就势压着人来一遍一雪前耻。但他浑身都像散了架一般,只是坐起来都格外难受,还没等干出什么动作,扔在套房外间的手机一阵一阵响了起来。 沈渝修拖着沉重地脚步,走过去拿起接听,谢骏的声音便从那头传出来,“沈哥?打你几个电话都没接,哈哈昨晚不错吧?我待会儿去你公司,你看是开支票还是走账……” 沈渝修捏着手机,叫哑的嗓子提振声音,高声骂道,“不错个屁!那几百万你他妈想都别想了!” <script>app2(); 12 你是那只振翅蝴蝶(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沈渝修当头敲了谢骏一棒,就把电话给挂了。 谢骏正在餐厅和女伴吃饭,挨了这么一句,险些将酒洒到身上,拿着手机,有点不知所措又莫名其妙。 坐在他对面的方薇见他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放下刀叉,“谢少,有急事?” 谢骏心思不在她身上,压根没有理会她的话,转头拨给会所的张经理,劈头盖脸一顿责骂,“你的人是怎么办事的?!” 张经理赶忙赔礼叫屈,说是绝对按他的吩咐把裴序送到酒店房间的,该用的措施也都用了,照理应该没问题。 “没问题?我告诉你老张,这回我的事要是弄砸了,你就等着你们徐董找你算账吧!” “是是是。我马上问清楚,要真是下面人没办好,我一定给您一个交待。” 不过骂完一通,谢骏冷静下来,知道对方也没弄清状况,给不了什么实质性答复,便悻悻放下手机,烦躁地端起酒杯咽了一大口。 方薇听他在通话中几次提到裴序,实在忍不住,强压下怕触人霉头的畏惧心,试探问道,“是上次那个保安得罪您了?” 谢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越想越生气。即将到手的款项就这么打了水漂,之前的打点全白费不说,后续工程款更叫他焦头烂额。他把手机扔到餐桌上,语气不善道,“给脸不要脸。” “他那个人是这样的。”方薇柔声细语地说,“不瞒您说,我认识他妹妹,和他一样,都是拿鼻孔看人。” 谢骏瞥她一眼,头一次听她说起认识裴序,“你还知道他有个妹妹?” “一个专业的同学。”方薇娇怯怯地说,“虽然以前住在一个寝室,但是他妹妹人特别……去年我说想搬出来就是因为她。” 她的手轻轻搭上谢骏的手背,楚楚可怜地说,“前两天我去您朋友那儿面试的时候还笑话我呢。” 谢骏没心情细究身边情人要车要房的根本缘由,总归不转让产权,给她用着玩玩而已,心不在焉地听着她撒娇抱怨。 方薇绕了很久的圈子,末了终于说回正题,“这些事儿我原来不想说的,要不是今天他哥哥给您惹这么大/麻烦……” 谢骏挣开她的手,拿着餐刀晃了晃,识破她的意图,“想让我顺便给你出口气?” 他说得太直白,方薇甜笑着不想正面回答,软声道,“是他得罪了谢少您嘛。” 谢骏想起早前沈渝修回护那个保安不给他面子的夜晚和又没了着落的工程款,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他磨磨后槽牙,将餐刀摔回餐碟里,“你想怎么样就叫小何去办,给点教训就行,别给我弄出什么大动静。” - 中午十二点,裴序走出酒店时,感到非常明显的药物副作用。 头疼欲裂,眩晕,由此阳光分散成许多虚化的彩色光圈。 折射的光让他想起小时候领着裴荔常吹的泡泡水,搅一搅,再拉出来轻轻一呼就是美丽梦境。 裴序重新回头看向酒店内部,主用浅色橡木的装饰风格散发着一种温暖的明亮,仿佛好梦一晚,醒来时见到的落在绒毯上的日光。 尽管裴序昨晚并未拥有一个通俗意义上的好梦,但很怪异的,在此刻却有这种真实体会。 半小时前,沈渝修跟谢骏的那通电话刚开始,他就已经醒过来了,花了好一会儿接受一床狼藉的现实。 无论如何,做是做了。 在短暂的考虑过程中,裴序没有太多后悔,仅有少许浮在空中的迷惘。 沈渝修通话结束就进了浴室,水声接续很久未停,时间长到裴序够着身体打碎一只杯子,划破那只皮制手铐。 左手被铐了一整晚,有些发麻。裴序动作不够利索,才穿好衣服,沈渝修就从浴室出来了。 见他已经能自由活动,沈渝修表情有一丝僵硬。他的腿还有些发软,单纯站立都感到不适,不得不先走到近旁的沙发上坐下。 他一坐下,浴袍就只能堪堪遮过膝盖,小腿上的几片青紫和斑斑吻痕都露了出来。裴序愣了愣,不得不又在脑海中复习了一遍昨晚那些不该发生的片段,并稍有迟钝地移开了视线。 沈渝修往床边一看,视线扫过那些碎玻璃和划烂的皮制手铐,认真思考了两秒用碎玻璃给裴序脖子上来两下的可行性,随后便发现裴序手腕已经在流血。 沈渝修觉得那点血和自己吃的亏比起来并不够看,冷笑道,“你还不赶紧滚。” 前前后后,沈渝修身边也有过不少人,当然有追求者提出过想做上面的那个的要求。他对这个算不上多忌讳,只是有点高高在上的心理,又懒得改变和人的关系模式。况且凭借他的条件,确实也没人敢在这种事上来硬的。 这么一想,沈渝修不禁对裴序怒目而视,觉得他身后那张不堪入目的床简直就是自己被踩烂的脸皮,开口嘲讽道,“早不划开晚不划开,操够了那手铐就能划开了。” 他一说那副手铐,裴序的表情也跟着难看了,沉声说,“真想反抗昨晚就该给我手铐钥匙。” 沈渝修听他还倒打一耙,本未消散的怒气烧得更厉害,又苦于无法起身真刀真枪地给他两拳,哽了几秒才道,“裴序,你给我听清楚了,不是我让人你绑你过来的。” “我想要什么样的要不了?用不着这么下作。”沈渝修的嗓音嘶哑,令他口中吐出的字句莫名透出几分委屈,“我昨天喝完酒就被哥们儿送到这儿来了。” 他边说边将握在手里的手机一扔,朝搭在沙发上的衣服一扬下巴,骂道:“我他妈倒是想给你开,你去那堆衣服里翻翻有钥匙吗?!” 裴序静了片刻,像是不能在沈渝修的逻辑闭环里反驳,别开脸,说:“是你朋友。” 他再看向沈渝修时有几分冷淡,语气很平地反问,“那你应该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沈渝修被噎了一下,但同时明白根本没有能替谢骏辩解的借口。裴序不是会所里卖身的MB,稀里糊涂被谢骏当成讨好的筹码,灌了药绑到这儿,的确也挺倒霉。 或许是不甘,或许是一点若有似无的喜欢,即便沈渝修稍感理亏,也并不愿意承认这一切源于他对裴序肆无忌惮的纠缠。 沈渝修顿了顿,在浴室清理时想好的、为难人的方法像是都随着发梢蒸发的水汽一起消失了。他喉结一滚,费力吞咽的动作扯着脖颈那圈细小伤口,感觉到一阵针刺般的细微疼痛。 他不想再跟裴序多讨论昨天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转过头道,“你滚吧,就当压根没来过。” <script>app2(); 13 你是那只振翅蝴蝶(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自那天在酒店分别之后,沈渝修大半个月没有再见过裴序。 那晚的事像一个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的暗亏,让沈渝修没法不去想。裴序被灌了药,他却没有。尽管被人压制得厉害,可做到后面多少有些半推半就的意味。 沈渝修撑着办公室内洗手间的洗手台,解开两颗领口的扣子,审视数秒脖颈上那圈开始逐渐淡化的痕迹,忍不住又拿出手机点开了和裴序来往的短信界面。 不知为何,裴序就像销声匿迹了一般,没再在沈渝修面前出现过。虽然前两天谢骏重新登门找沈渝修商量过融资的事情,但他绝口不提那晚的事,沈渝修便犹犹豫豫,最终没过问裴序的情况。 何况那天他自己把话撂在那儿,再上赶着去联系总有种贱得慌的意味。沈渝修足足憋了十几天,如今反而越憋越不是滋味。 人是一直没见,心里倒是比之前还惦记了。 沈渝修怀疑是一丁点儿微妙的雏鸟情节在作祟。 他心烦意乱地把手机扔到一边,随便洗了个手,拨弄两下额前的头发,便重新把立领衬衫的领扣严严实实地扣好了。 刚抽了两张纸巾擦干双手,手机又嗡嗡震动起来。沈渝修扫见来电归属,调整了一下站姿,谨慎地接通,“爸?” 沈耀辉正同几位老朋友在打高球,讲话时偶有说笑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渝修,今天回家吃晚饭吗?” 沈耀辉很少对沈渝修说一些命令式的语句,常常是和颜悦色的,提出一些沈渝修没有其他选择的问题。 “好的。”沈渝修说,“您几点到?” “七八点吧。”沈耀辉满意地说,“我和你庞叔一起打球呢,等会儿就带他和他女儿回家吃饭。你早点忙完回家。不好让客人等。” 这顿饭的意图已然很清晰,沈渝修头痛于沈耀辉递来的希望他早日成家的明示或暗示,按按额头,走到落地窗边拨弄着百叶帘,顿了少时才道,“嗯。” A市近期总在下雨,此刻窗外也飘着细蒙蒙的雨雾,在早早亮起的路灯灯光中,显现出一种凄然的暖色。沈渝修应付完父亲,看着下方公司大楼门口的喷泉,视线跟着起伏的水流飘忽一会儿,又落回了通讯录“小保安”的那页。 “沈总。”助理在外叩门,提醒他差不多该出发去项目工地视察了。 沈渝修收回心思,侧过身点头,“叫司机开车过来,准备下楼吧。” 天气情况不佳,有几个项目的进度稍有落后。沈渝修看过两个港口附近的工程,认为还有一小段富余时间,便让司机开车转向大桥工地。 工地位于低洼地带,施工大门附近积了一大滩污水。司机无法,只能将车开到对面老街,车轮碾过一洼又一洼的泥水,停在路口。沈渝修打开车门下车时,手机碰巧响起来,一时分神,落脚不慎,裤管溅上了一小片新的泥点。 是蒋尧的电话,沈渝修接过助理递来的伞,划开接听,“有事?” “你这什么口气,弄得我像讨债的似的。”蒋尧和他打哈哈,“不过还真有事找你。” “有事说事。”沈渝修边说边低头留意着脚下的路。 “最近看新闻了吗。”蒋尧说,“就那个A大伤人案。” 这一嘴提得没头没脑,沈渝修顿住脚步,在记忆中仔细搜索了一番,有了些模糊印象,“那新闻得半个月了吧,强奸未遂还捅伤警察的案子?” “是。”蒋尧似乎十分了解案情,“女孩子脑震荡了。救人的是一个警察,腹部挨了两刀,重伤昏迷。” “你挺关心社会治安啊。”沈渝修点评道。 “少冷嘲热讽。”蒋尧回敬一句,压低声音,“这事儿跟我没关系,跟谢骏有关系。” 沈渝修眉头一皱,“他?” “是这么回事……”蒋尧正要说详情,沈渝修却被突然不远处杀出的一辆车的大灯晃了眼,抬手遮住眼睛,下意识地朝后退了退,撞到了跟在身后的助理,手机也摔到地上。 他避开那束远光定睛一看,一群人正从车上纷纷跳下来,冲着老街上一家卷帘门紧闭的配件厂又砸又踢,不一会儿便把卷帘门砸烂冲了进去。 “两个人去堵后巷!别让那杂碎跑了!” “操/你妈的!人呢!” “翻窗了!追!” 叫骂声此起彼伏,伴随着玻璃和金属碰撞的哗啦声响。沈渝修的助理紧张地拣起老板手机,小声道,“沈总,咱们赶紧进工地吧。” 沈渝修步伐迟缓地向前走了走,神使鬼差地又往那条巷弄里看。那群人堵截得十分专业,戴着兜帽在雨中疾奔的青年已经无路可逃,只能飞快地转过头朝巷口跑来。 “沈总!”眼看对方要冲到这边,助理慌了神,大声叫起坐在车内前座的司机。偏偏他们的车停在巷口边缘,车门一开,阻挡了男人逃跑的动作,围堵的人看准时机,几个人扑上去,一把将人摁到引擎盖上,照着腹部给了几拳。 “跑,你给老子继续跑啊!”为首的人啐了一口,招呼手下动手,几个壮汉把人按到泥水里,又踢又踹,“没本事就不要拿码钱,欠债就得还钱!” 那人说着,用力踩了一脚男人的头,“大雨天的还让哥儿几个这么折腾,裴序,你他妈是真活腻了吧?!” 站在路边的沈渝修听见那个名字,有些意外和不可置信,他推开半挡在自己身前的助理,向那群人靠近了几步。 “嗯?!说啊,打算什么时候还钱!” 满身泥污的人兜帽滑脱,露出那张沈渝修熟悉的脸。添了不少新伤,有些恢复快的结了疤,有些仍然鲜红青紫,伤口被泡在污水里,整张脸仿佛一幅被撕碎丢弃的画。 “不说是吧,那就别怪……” 那群人耐心全无,没讲几句就要继续动手泄愤,刚抬起脚,身后却传来了沈渝修沉稳有力的声音,“等等!” 穿着西装的男人慢慢走到裴序面前,在他两步之遥站定。 雨天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脏,乱,还有无处不在的水汽,而沈渝修是这一小块模糊世界中唯一干燥温暖的存在,只有鞋尖裤脚沾着少许脏污。 裴序被那几脚踩得头微微发晕,没听清沈渝修和那群人交涉的内容。片刻后,他满身血污地硬撑着身体站起来时,原本堵在他身边的人忽然撤开了。 “沈先生,我们也是听吩咐做事。”领头的人自报来历后,见沈渝修给张经理拨了电话,便客客气气地向他告罪,“实在是这杂……他欠钱不还。” “你们回吧。”沈渝修望着面前几乎没法站直身体的男人,语气不大好,“你们张经理那边我会处理。” “好,沈先生忙。”那群打手哈腰致意,纷纷转头钻进停在远处的车。沈渝修的助理和司机面面相觑,不明白老板为什么突然插手管了一桩闲事,就都等在原处没有出声。 裴序的脸脏极了,而他连胡乱擦两下的力气都不想多费,侧过脸吐了口污水,低声说:“谢谢。” 之前调情的时候,沈渝修千方百计地逼着人说句谢谢,这次真听到了,却很不痛快,也不觉悦耳。 他和裴序对视了一会儿,听见雨滴打在伞面上毫无规律的声音,感到心跳像是被迫跟着什么东西共振,失去节奏,跳动得有些激烈。 而裴序则发现沈渝修不全是干燥的、温暖的,他的眼睛湿淋淋,像是与没有伞的人一起淋着雨。 “上车。”沉默良久,沈渝修开口道,“别让我叫人过来架你。” 侯在旁边的助理听见这话,猝不及防地一愣,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 沈渝修转过身,自己坐回车内。助理很懂眼色,替裴序拉开另一侧的车门,半推着他上了车。 司机望了眼后视镜,低声问:“现在是去……” “公寓。” “那可能赶不及准时回别墅……或者先送这位先生去医院……” “回公寓。”沈渝修打断他,又对助理道,“给杨医生打电话,让他直接过来。” 黑色的商务车随即驶向沈渝修高层公寓所在的小区,车内一片安静,无人再说话。 裴序的伤口不止暴露在外的几处,车开到半途,人就变得昏昏沉沉。沈渝修借着后视镜偷偷注视他,看得入神,连助理叫他都没立刻反应过来。 “沈总,沈总?”助理轻声叫道,“您的电话,还是蒋先生的,打了好几个了。” 沈渝修看了一眼身旁的人,接过手机,压低声音道:“喂?” “刚才怎么回事?”蒋尧问。 “没什么。”沈渝修敷衍道,“你没急事就先不说了。” “等等!”蒋尧连忙叫住他,“谁说没急事。” “……说吧。”沈渝修对十几年的哥们儿还算有耐心,催促道,“快点。” “就是那个新闻。”蒋尧说,“刚才说的。” “知道,前阵子A大那个强奸伤人案,怎么了?”沈渝修用食指轻敲着一旁的扶手说。 “这事儿……是谢骏最近交往的那女朋友弄出来的。”蒋尧说。他也有几分火大,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些,在封闭的车厢内清晰可闻。 一旁半闭着眼睛的裴序听见那句话,拳头紧攥,缓缓睁开眼睛,看向脸对着车外的沈渝修。 “谢骏天天就他妈搞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蒋尧慢慢道,“那女人叫了两个人去干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搅局的不说,还是个警察——这下事情就闹大了。” “当天晚上就抓到那两个下手的了,前两天把这女人咬出来,她一被抓就非咬死谢骏不放,说是他指使的。”蒋尧头疼道,“谢骏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事儿,一直在忙最近的政府招标——招标嘛,哪能在警局多折腾。现在媒体这边也有人盯上了,所以……” “你看,要不让你爸找公安的人聊聊?” “律师怎么说?”沈渝修问。 “说是可大可小。渝修,这忙得帮啊,好歹一起混了这么几年,不捞他万一真出点什么事儿……”蒋尧点到即止,苦口婆心地劝道,“其实也就你爸两顿饭的事儿。” 裴序听着电话那头陌生男人的话,同时凝视沈渝修的侧脸。 沈渝修的睫毛很长,轻轻眨眼时,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即将带来另一片海洋风暴的蝴蝶。 那颗唇珠在侧面看起来仍然是美好而甜蜜的,容易令人产生关于亲吻的幻想。 但它上下小幅度地移动了几下,因为那张嘴唇的主人说了几个字,“好,我知道了。” <script>app2(); 14 捕捉蝴蝶的美丽的网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这场雨下得前所未有的急,扫清了路上的车辆与行人。雨水在车窗上不断交汇,形成蜿蜒流动的轨迹,像一张巨大蛛网的局部,细密地笼罩着车内的人。 车开上内环线,高架桥的隔音挡板后是一座又一座耸立的大楼。裴序沉默地、平静地看着一栋顶部矗立“住院部”的高楼,由远及近,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半小时后,车停在了沈渝修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司机不敢再多话,老老实实地打开车门,帮忙将裴序送上电梯。 裴序的情况比沈渝修预想的要好一些,在车上休息一路就养回一点精神,可以自行走进室内。 只是他好像一直心不在焉,沈渝修短短的几句话,如同隔了一堵墙,钻不进他的耳朵,得不到什么回应。 沈渝修出于礼貌和同情等了片刻,而后失去耐心,直接把人推进浴室,拿起淋浴喷头从他发顶浇了下去。 热水迅速弄湿了裴序的脸,他应激地闭了一分钟左右的眼睛,沈渝修便把手拿开了。 “你不是要我给你洗吧?” 他和裴序站在同一滩热汽蒸腾、充满污秽的水里,衬衫被水渍溅湿了大半,半仰着头说。 裴序逐渐发红的嘴唇微张,下颌汇聚了一小股持续滴落的水流。他睁开眼睛,盯着沈渝修,不知在想些什么,少时,一声不吭地随手挣了两下,将那件连帽上衣轻松脱掉。 沈渝修一愣,一时忘记该作何反应。裴序骨节精致漂亮的十指正落在腰间的皮带金属扣上,几下便轻松解开扔到地上。他身上也纵贯分布好些伤痕,在浴室近乎纯白的背景墙中,狰狞可怖,与整套公寓格格不入。 男人腰腹的肌肉线条坦露无疑,黑色的贴身衣物边缘像是一条明晰的界限,收束沈渝修的欲/望。 金属随着他的一抛,砸在地面上,发出叮当清脆的声响。浴室的温度即刻被催得更高,极具攻击性的荷尔蒙快速占据了四周的空间。 沈渝修有些口干舌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小半步,眨眨眼睛,没开口说话。 裴序眼底漆黑,冷淡地用几根修长手指缓慢地挑开黑色工装裤的扣子,看见沈渝修半偏着的脸的神态变化,嘴角掺杂一丝微妙嘲弄地一提,忽然不再动作,伸出手道,“给我。” 沈渝修隐隐觉得裴序不太对劲,又不肯落人下风,故作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把淋浴喷头交给他,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关门时,衣物掉落的声音与水声一齐响起,沈渝修无法自控地又被吸引,握着铜质把手的手不由得轻轻晃了一下。 好在医生来得很快,让他转移了注意力。沈渝修和安保确认过,打开门等医生上来时,裴序已经冲完一个澡,穿好了沈渝修刚刚丢在浴室内的一套休闲装。 他的身量和沈渝修差不多,衣服还算合身,浅色系冲淡了裸露在外的那些伤痕造成的阴郁,看着像个大学校园里随处可见的简单男孩。 但沈渝修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裴序这个人,放哪儿应该都是少见的。 - 杨医生进门后不敢怠慢,换了鞋就开始替裴序处理伤口。 沈渝修坐在另一张宽大的单人沙发里,看他给裴序的新伤消炎。这点疼痛对裴序而言不值得皱眉,也没有依赖旁人的必要,沈渝修望着他那张微微抿紧的薄唇,感觉到他此刻好像并不是为了自己的伤坐在这里。 雨仍然未停,远处天空飘满大朵的暗色积云。客厅落地窗的窗帘只拉到一半,沈渝修望向室外,看见了悬浮于城市空中的裴序和一盏暖黄落地灯的倒影。 兜里的手机又突兀地发出嗡嗡的震动声,打破了房间内的安静气氛。沈渝修以为是沈耀辉打来的,眯起眼睛摸出一看,来电人并不是父亲,而是谢骏。 沈渝修此刻不是很想接这个电话,但清楚谢骏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恐怕很难撒手,总要给他一句话,便划开接听了。 “沈哥!”谢骏的声音透出几分焦灼,“我刚听蒋哥说你答应……” “嗯。”沈渝修打断道,“我去跟我爸说。” “那就好。”谢骏松了一口气,赔笑道,“昨天没敢打扰你来着……今天是怕再进去我家那大哥和老爷子就知道了……” “不想让人逮住把柄你以后就收敛点儿。”沈渝修不客气道,“赔钱了吗?” “啊?赔钱?”谢骏在那头嘟囔,“手底下那两人就得不少安抚费了……最主要——沈哥,赔点钱无所谓,我是怕说起来又脱不了关系……” 沈渝修想了想,认为实在不太地道,“人都那样了,不赔钱家属能善罢甘休?” “哥,这你放心。那警察家没什么人了,那女孩的……有人处理。”谢骏含糊其辞,“事后我叫个人给警方那边送点安慰金。” 雨声渐疏,沈渝修从玻璃窗映出的倒影中看见裴序也在注视他,表情无波无澜,有种近似窗外天空的压抑与冰冷。他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回答谢骏的语速也变慢了,“多给点。” “知道了哥。”谢骏试探道,“我就是想问问沈叔最近有空吗?这事儿解决完我再去看看他老人家。” “行了,省省力气去给你自己擦屁股吧。”沈渝修说,“下次再被女人坑了可没人捞你。” “不会有下次了。”谢骏提起这个就一肚子火,“那贱人等着坐牢吧。” 总之也不算冤枉人,沈渝修懒得过问,嘱咐谢骏这几天等他电话就挂断了。 医生很快结束,留下若干外涂内服的药,利索地收拾东西告辞。沈渝修客气地送了送,关门后边打量低垂下头的人边走到他身前,伸手摸着小臂上的一片淤青,问了小半个晚上还没来得及问的问题,“听说你欠了十万?” 裴序半抬起头,向后仰靠着沙发,整颗心似乎正专注于别的事,因烟瘾发作而轻捻着手指,“嗯。” 他回答完,作势要起身离开,像是决心遵守那天在酒店的约定一样不多纠缠。 沈渝修看着他刚刚洗过,还略有蓬松的头发,完全不是出自怜悯地说了一句,“我替你还。” 他搭着裴序的肩胛,手上轻微用力,脸贴近了一些,直视裴序含着微妙意味的眼睛,低声说,“算借你的?不收利息。” 说完之后,室内静了一小段时间,以致于沈渝修感觉自己不像在给裴序什么东西,反倒像在和他索取。 但裴序连肩膀的皮肤也并不温暖,正汲取着沈渝修的体温。 难得发一次善心,没得到任何回应,沈渝修不悦道,“你连高利贷的钱都敢拿,不敢拿我的?” 他说着,手又慢慢移到裴序的衣服领口,指尖擦过男人喉结那一小块皮肤,“嗯?” 裴序看了他许久,眼中幽深,就在沈渝修有点心灰意冷预备退开时,抬手按了他的腰一把,听不出任何积极情绪地说,“好。” <script>app2(); 15 风暴过后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这场雨直至次日清晨方停。 雨声淅沥,令裴序一整晚都在做很不美好的梦。他的脸色灰暗,人站到住院部一楼的大厅时,更像病人而非前来探视的家属。 医院的绿植种得很好,住院部内随处摆着盆景,门外花坛里不知名的淡黄色小花随风摇曳。裴序看着满眼绿色和来来往往的人手里或拎或抱的东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应当给裴荔和耿征明带些什么,譬如一束花。 “裴序!”陈进出了电梯,声音不大地叫了一声,招手示意,“你可算来了。”他边说边快步走过来,“真要被你小子吓死,一个电话就把两个人都交给我。就他妈的打钱,面也不露。你妹妹问了快几百遍你人去哪儿,我他妈……” 电梯附近聚集着几位等候的人,陈进四下看看,不太好意思挠挠头,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收了回来,“这半个月上哪儿去了?怎么又搞成这样。” 裴序笑笑,忽略有关自己的话题,“这些天麻烦你。” “嗨,也不能都谢我。”陈进说着,踏出电梯,冲刚带上一间病房房门的女人小声打招呼,“秋姐!裴序来了。” 站在空荡走廊中央的许绵秋一头卷发松松绑起,下巴尖尖,素面朝天,眼下有浅淡乌青,穿着一件裴序见过的、干家务时常穿的卡通T恤,发白的下摆收了一半在半旧的牛仔裤里。碍于手里的塑料盆和毛巾,她只是抬抬脸,打了个哈欠道,“来了。” “她睡着了。”许绵秋往病房努努嘴,而后将东西拿去洗手间淘洗了一遍,回来悄悄打开房门,放到床下。 这间病房还有另外两个病人,蓝色的隔帘全部拉开,静静悬挂着。裴序几乎没发出声音,跟在许绵秋身后,小心走到床边看了眼躺在最里侧的裴荔。 裴荔头上缠着纱布,蜷缩着,半张脸都藏在一床棉被后,一只手臂反屈挡住身体,露出一小截手指紧握被褥边缘。 或许她梦中仍在躲避,比小时候挨了裴曼的打哭着入睡的样子更可怜。裴序很想像以前那样摸摸妹妹的额头或头发,但不想惊醒她,最终便作罢了。 见他们退出来,陈进将带来的一些生活物品放下,说要去医院外打包清淡流食,让裴序和许绵秋在这儿等他买早餐。 三人一起下楼,陈进脚步飞快地转出医院大门。许绵秋眯着眼睛看他消失在路口的背影,伸了个懒腰,点起烟,摇了两下烟盒问,“在里面快憋死了,你要吗?” 裴序昨天就在犯烟瘾,拿了一根,借着她的火点燃了,“你一直在这儿?” “不然呢?警察叔叔那边是没问题。”许绵秋半闭着眼睛,和他在住院部附近的空地兜圈,“可你妹妹一个小姑娘,你指望陈进那个大男人照顾?” “谢谢。”裴序低头抽烟,“钱你垫了多少,我给你。” “行了。我就是一个劳碌命,先欠着吧。”许绵秋一甩头发,懒懒道,“跟我还打肿脸充胖子,你钱包都快比脸干净了吧。” 裴序勾勾唇角,“我怎么记得你没这么大方?” “对男人小气而已。”许绵秋横他一眼,“朋友又不一样。” 裴序吸进一大口烟,看了看她,真心实意地说:“谢谢秋姐。” 许绵秋夹着烟的纤长手指一点,淡淡道,“我也没帮什么忙。你家那个小丫头挺懂事的,不大要人照顾,喏,医生一说恢复得不错,她几天前就想出院了。” “但我想想你家那样,没给她办,养得差不多再说吧。” 讲起裴序家里的事,她仰起头道,“欸对,你妈来过。你没还钱,姓张的叫人砍了她一根指头……那天陈进去得晚,没拦住。不过人没大事儿。” 她说到这儿,心里觉得多少得表达点遗憾情绪,嘴上却依旧不肯饶人地补充道,“我看她来了也是抱着你妹妹哭,手又残了,帮不上什么忙,就赶她回家了。” 裴序脚步停了停,半晌才道,“嗯。” 近况交代得差不多了,许绵秋转而开始盘问裴序,“你怎么样,好不到哪去吧。姓张的追那么紧,我还以为你躲到外地去了。” “前几天在朋友那儿。”裴序烟抽得很快,转眼只剩一小段,扔到地上踩灭了,声音变得有几分阴沉,“钱的事这两天解决了。” 抽烟的女人抱着胳膊,转过脸打量裴序。欠下的债务和陆续打来的几笔医疗费加起来约有十几万,短期内不可能借得到,这些钱不用追问也知道来路不明。 她无从得知裴序这半个月都在做什么,也不想获知,别无选择的选择她做得并不比裴序少。如果伤口能流泪,他们的泪水想必曾汇入同一片沉默的海。 两人在暮春天光正好的风中又并排走了一阵,再站住脚时,许绵秋精巧的下巴一晃,微笑着往裴序脸上徐徐喷了一口烟,说:“解决了就行。” - 抽完一根烟的功夫,陈进带了一大袋早餐回来。裴序上楼看过裴荔,见她没有醒,便让许绵秋留下照看,自己去另一间病房探视耿征明。 那两刀有一刀伤及要害,耿征明至今仍然无法下床走动,好在精神复原得不错。他见送早餐的人不是护士和陈进而是裴序,喜形于色,险些牵动伤口。 “耿叔!”裴序迅速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别轻易挪动,自己搬过看护椅坐到床边,拆开带来的餐盒,把粥碗递给他。 “多久没看见你了。”耿征明不着急吃东西,放在面前的小餐板上,用略显粗嘎的嗓音费力道,“荔荔她……” 刚起了个话茬,他猛然记起病房还有其他病人,立刻缄口不言了。只是和裴序对视两秒,垮下肩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裴序低垂着眼,像是在看粥碗里升起的袅袅热气,好一会儿,道,“您先吃点吧。” 耿征明硬咽了两勺,觉得食不知味,慢慢说起同事传来的消息,“老李说案子办得顺利,人都抓到了。” 裴序闻言,抬起脸看着他,勉强一笑。 耿征明的语气不知不觉间透出同病相怜的意味。他此刻不是教导裴序的警队大叔,也不是救了裴序妹妹的恩人,仅仅是有着与他相近遭遇的失独父亲。 “既然凶手归案了,案子你就不要再管。”耿征明絮絮说,“幸好你前一天让我去看她,没真让那两个禽兽得逞——” 他稍作停顿,不愿再讲下去,语重心长道,“你现在最重要是照顾好荔荔。她的路还很长,别让这件事影响太深……” 裴序在耿征明说话的间隙里缓慢靠向椅背,脸偏了点角度,眼神放空,好像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凶手到案。李队告诉您的?” 耿征明愣了一下,“嗯。” 裴序屏住呼吸,像是这样才能压抑胸口涌动的情绪。他用手撑着额头,声线泄露少许隐藏的痛苦,“耿叔,我知道是谁。那三个人只是替死鬼。” “他们本来应该冲我来的。” 耿征明对这些隐情始料未及,表情登时十分凝重,“你得罪了什么人?有证据吗?” “没有。”裴序说,放下微微发颤的双手,“对方有钱有势,不会被抓。” 耿征明对裴序这些消息的来源存疑,但他自己有伤在身,无力求证,除了安抚,似乎什么也做不了。思虑半天,他开口道,“算了吧,那两个行凶的都抓到了。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这件事对方没捞到便宜,应该也不会再为难你。” 话音刚落,病房里响起一阵短暂的走动声,另一位病人离开了。纷杂的背景音消失,仅剩室内的两人沉默以对。 “裴序,你不要意气用事。没灾没祸比什么都强。你经得起折腾,你妹妹经不起了。” “再说公道……哪有真正的公道……”耿征明喃喃说,“能有这个份儿的公道,已经不错了。” “你又能把人家怎么样呢。”病床上的人疲惫颓废地阖着眼,“忘了吧。好好过日子。” 病房内安安静静,又无人再说话。唯余撩动窗帘的风声。 明明还未入夏,裴序却觉得窗户照进来的阳光热得他后颈发烫。一种灼烧般的痛感自上而下地延展开来,好像昨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正在他体内四处流散,再抽进一千根烟的尼古丁也于事无补。 “耿叔,你和我一样。你知道不可能的。”裴序静静地说。 <script>app2(); 16 蜃楼(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耿征明没再说话。 身为几十年的老警察,他考虑得要比裴序多一些。从工作经验来看,要淡化伤痕,忘却案件带来的影响,最理智的做法就是适可而止,不再深究。 但如果以不幸失去女儿、被摧毁平凡生活的父亲而言,耿征明又完全能理解裴序的想法。他有许多话想说,却又无从劝起,定定看了裴序小半分钟,满是皱纹的脸不禁一暗,皲裂的手交握两下,又重重拍了拍裴序的手臂。 裴序转过脸,见他沉默下去,便不再多谈内情,只是向前一推粥碗,让他多吃几口。 “裴序。”陈进在外敲门,推开进来,指指楼下道,“你妹妹醒了。” “快去看看。”耿征明一面催促一面叮嘱道,“那些事不要提,别吓着她。” 裴序应了一声,起身和陈进一同离开。 早餐时间,来探视送餐的家属渐渐增多,走廊上有不少拿着保温桶的人。陈进有意和他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问:“到底是谁干的啊?” 裴序扫他一眼,“你刚才听到了?” “嗨,正好听着。”陈进摸摸后脑,继续问“你查到是谁了?” 他边走边说道,“出事之后你一给我电话,我就去打听公安抓的那俩人的来历了,是跟老港口的何六混的。何六嘴严,问别人——我也告诉你了,道上的都传是那外围女找他们做的。” 楼层间隔不过三层,他们没乘电梯,直接从楼梯间走。裴序慢吞吞下着楼梯,说:“我找过她。” 陈进对此倒不意外,“没见到人?” 他想如果裴序见到了,对方应该很难平安无事地进警察局。 裴序点了点头,“警察抓到那两个人之后,她就没再去学校。我费了点事儿,找到的地址是汇宁路的一座别墅,进不去。” “哟,这鸡还有后台啊。”陈进骂了一句,明白过来,“你得罪人家金主了?那还真有点麻烦,耿大叔说得也对,不好惹。况且就咱们这样的,想把人家怎么着也没机会啊。” 裴序插在兜里的那只手摩挲了两下一张崭新的银行卡,几乎没有情绪起伏地发出一个单音,“嗯。” “喂,裴序,你小子别发疯。”陈进直觉裴序态度奇怪,担心他要去和人硬碰硬,赶忙转移话题道,“耿大叔不都说了,你没证据,不好肯定就是……” 一直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转头看着他,没说什么,只是拉开了楼梯间的大门。 陈进让裴序盯得话音猛然一停,想想便自己推翻了,“也是。要不是金主点头,就凭一个外围女,哪有本事让何六的人乖乖干活认罪。” - “那个女人哪有本事让你手下的人听她的吩咐?!” 蒋尧将手中的打火机啪地一合,等着会所包厢的服务生都退出去了,才把酒杯往桌上一丢,讥讽对面的人道,“少跟我装了。” 昨天他接到姐姐说情的电话后,碍于谢骏几次帮过自家姐夫的情面,不得不去沈渝修那儿当了个牵线的中间人。但无论谢骏对外摘得多干净,蒋尧都不太信他那套说辞,今晚便叫人出来审了两下。 方杯里的威士忌随着蒋尧丢杯的动作剧烈摇晃,有几滴溅到谢骏的衬衫前襟上。他讪讪一笑,坐近一个身位,拿起撒得只剩一底的酒杯添好酒,递过去,“是……小何的两个人出发前是跟我打过招呼……” “我当时喝多了,再说方薇又在旁边——”谢骏主动和蒋尧碰了一杯,“都是男人,哥你也懂哈。” “作奸犯科,我可不懂。”蒋尧瞥瞥他,皮笑肉不笑地喝了一口酒,“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事儿吗?” “没了,真没了。”谢骏喝得舌头打结,摆摆手道,“该处理的我都处理过了。” “那你就把嘴闭严实了。”蒋尧说,“记得嘱咐律师,在沈渝修面前别提这个,他烦这些,要是知道了帮不帮忙就难说了。” “行,我回头告诉他。” 蒋尧在心里盘算一遍,想着差不多能跟姐姐交代,态度缓和了些,“打个电话,问问沈渝修来不来喝酒。” “沈哥早回消息了,说在家听训,没空。” 平常沈渝修躲酒局也会找这种借口,不过今天说的却不是假话。 昨晚裴序离开后,沈渝修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半个小时才到别墅。沈耀辉当着外人的面十分温和,夸赞儿子忙于公事,送客之后立刻变了脸。今天还特意叫沈渝修回家,敲打他不要再玩花样。 好不容易脱身,沈渝修精神兴致都一般,欢场也懒得去,所有邀约直接推了。 送他回公寓的是他父母的司机,开车老成,速度适中,一路格外平稳。 车开向山下,沈渝修看着车窗外快进镜头般闪过的暗绿色叶子和其上一层不易察觉的、漂亮的月光,不着边际地想起裴序那双极为深邃的眼睛。 沈渝修认为给裴序的十万,可能是自己借过的最离奇的一笔钱。无论是债务人还是债权人,好像都没有债务关系建立的自觉。 他头脑发热,说出那句我替你还时没指望人真的会接受,但没料到裴序竟然一反常态地、顺畅地答应了,并很公事公办,推开人,写下一张欠条,拿着银行卡就离开了。 沈渝修有点捉摸不透裴序的态度,把那张冷脸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也只得出一个下次应该吝啬一些,方便讨价还价的结论。 他回到公寓,放水泡澡,趴在浴缸边缘翻看一遍各路朋友丰富的夜生活,决定行使债主特权,拨出了一个电话。 欠债的人却很不配合,电话没能接通。沈渝修大为不满,懒洋洋地换了姿势,半闭着眼睛,重复起拨打挂断的动作。 折腾几次,他还没失去耐心,裴序低哑的嗓音忽然就从手机里传了出来,“喂?” 沈渝修睁开眼,移开险些按到红色挂断键的拇指,把手机拿到耳边,“在哪儿?” 裴序没有直接作答,反问他,“有事找我?” 沈渝修借口良多,可现在理直气壮,索性不加掩饰了,“有,到我家来。” 电话背景音听起来有些嘈杂,大概是在什么吵闹的地方。裴序隔了一小段时间才答复沈渝修,破天荒地主动让步道,“现在没空,一小时后吧。” 泡完澡,在沈渝修掐着表准备再给人来一轮电话骚扰前,楼下的安保发来了访客信息询问。 裴序时间观念不错,踏进沈渝修家门时,刚过约定时间。他身上穿的还是沈渝修的衣服,和昨晚看起来一模一样,就像从未离开过这间公寓。 “有什么事。”裴序站在玄关处问,头顶打着一小束仿佛专为照亮他整张脸而设的光。 沈渝修听见他的话,倚着沙发歪过头看他,“没事不能找你?” 他只穿了件睡袍,随便倚靠的动作很容易暴露出一小片膝盖内侧光洁的皮肤,隐秘地向睡袍里无限延伸。曾经因粗暴而留下的印记都褪得差不多了,仅剩星点非常浅淡的痕迹。 裴序移开视线,“没事我就去上班了。” “上班还钱?”沈渝修靠近他,手悄悄顺着裤线摸上去,搭着他腰间皮带的温度偏低的金属扣,笑眯眯道,“很自觉嘛。” 裴序察觉他的动作,掀起眼皮瞟着他,握住那只手腕,警告似的说,“沈渝修。” 这会儿叫他名字总像是欲拒还迎,沈渝修指尖贴着男人紧实小腹的皮肤,用气音道,“怎么,不叫沈先生了?” 裴序没出声。沈渝修挑挑眉,一手紧拉着金属皮带扣,趁势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角,“上什么班,我又不催你还。高利贷的钱你还不上是得出点血,我的钱你还不上……” 他说着,手上的动作越来越过分。裴序稍稍低头,和人对视数秒,眼珠转了转,随手一把扣住他的腰,不冷不热地接话道,“就在你身上出点力,是吗?” <script>app2(); 17 蜃楼(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沈渝修一愣,马上回想起裴序上次是怎么在他身上“出力”的,顿时向后一退,拉长脸道,“出个屁。” 但裴序那只手力道很重地卡着他的腰,沈渝修这一步便没能撤开多远。他微微瞪大眼睛,反手扭着圈在腰间的手腕,盯着裴序骂道,“松开!今天没人给你喂药也没人铐你。” 沈渝修反抗的力气并不大,裴序毫无障碍地又紧了紧手臂,眼睛乌沉沉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像在嘲笑他对即将发生的事心知肚明,“大半夜叫我来这儿不是让我陪你睡觉?” 【……】 裴序确实没吃药,但体力照样惊人。沈渝修在沙发上趴了小半夜,后半晚总算回到床上,在破晓来临前,勉勉强强凑合睡了一个小时。 太阳升起不久,他又被裴序的手机铃声震醒了。 用作铃声的歌沈渝修没有听过,像是一支忧郁低落的歌变调处理的版本,保留着轻缓的、微弱的特征,像黎明将醒前会做的那种柔和而湿润的梦。 沈渝修的反应比裴序更慢一些,他睁开眼时,裴序正往外走去接电话。 睡得太短,反而感觉不到困意。沈渝修瞥见床脚沾着不少白色湿痕的深色睡袍,踢到床下,起身去找了件新的睡袍松松系好,径直走进浴室去洗漱。 他再出来,裴序早已穿戴整齐,站在玄关门口换鞋,像是要直接离开。沈渝修腰腿酸软,怎么看他那副神清气爽的德行怎么不高兴,出声阻拦道,“去哪儿?” 裴序停下动作,回头挑眉看着他。 沈渝修问完也自觉问得莫名其妙,他跟裴序除了睡过两觉之外毫无关系,对方一个大活人要去哪儿干什么,当然不关他的事。 但话都说出口了,沈渝修很快硬找出个理由,“会做饭吗?弄顿早餐再走。” 不在床上,现在的裴序还算很好说话。他看起来也不怎么赶时间,返身进厨房打开冰箱,草草一翻,转过脸问沈渝修:“大少爷要吃什么?” 负责打理这套公寓的保姆清洁时会顺便带些食材过来,大部分是半成品,好处理。沈渝修趿拉着拖鞋走过去,抱着手道,“随便。” 他这么讲,裴序便取了一个最简单的三明治出来,又拿了瓶牛奶准备加热。 “你的呢?”厨房是中央岛式的,沈渝修靠在另一侧的料理台边缘,下巴一扬,眼睛暧昧地眯起,“出了大半夜力气——不饿啊?” 裴序扫了他一眼,又拿了一人份的食物,放到餐碟里。左右一看,微波炉在沈渝修靠着的料理台上,他便跨近一步,示意人让开点空间。 沈渝修不想动弹,懒洋洋地顺着台边磨磨蹭蹭,退开少许,腰间系得不太紧的系带被皱着滚了两下,又松垮垮地散开了。 他还没抬手去系,身旁人修长好看的手倒先伸了过来。裴序握着那两根细细的缎带,别有深意地望着沈渝修,略微用力勒了他一下,才不紧不慢地系紧,道,“出去等着。” <script>app2(); 18 四月的某个黄昏(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上床这种事,往往有一就有二。 前几次还需要沈渝修打打电话找借口,后来渐渐变成一条短信过去,裴序就自动上门报道了。 谁也不是第一次开荤,但日子从未过得这么荒淫无度。连续大半个月,两人整晚厮混在一起,家具和床品常常换过新的又很快脏掉,室内总充斥着一种令人脸红心跳的特殊气味,连负责保洁的保姆都察觉不对,主动留下了几套备用的换洗床品。 这样疯狂的做/爱频率,让沈渝修想装正人君子也没什么说服力。无论床上床下,他和裴序动起手来的最终结果显而易见,禁止留下明显痕迹的勒令效力自然近似于无。 天气渐热,衬衫领口处暴露出的红痕格外打眼,遭几个朋友同事调侃过后,沈渝修难得老实板正地打起领带出门,免得让人看笑话。 其实单看外表,估计很难将裴序那副漂亮皮相和浓烈肉/欲联系到一起。如果按照自然界色彩越艳丽的东西越危险的通用法则,沈渝修本该在第一眼看到时就自觉远离。他执意要去试探触碰,反叫人家吃干抹净了,说起来也怪不得谁。 沈渝修眼睛微眯,散漫看向办公室外林立的数栋大楼,心情不错地摆弄手机。明明才过中午,他就盘算着今晚是干脆连晚饭一起省下等人来做,还是跟朋友们用过餐再开始夜生活。 重色轻友,沈渝修这二十多天连正经的晚餐饭局都推掉不少了。 他一边思考,一边把手机拿过来。黑得发亮的手机屏幕映出一个男人正在微笑的脸,沈渝修瞥见那个笑容,立马欲盖弥彰地收起来,暂时清空了有关裴序的念头,打算拨蒋尧的电话商量回请他一餐。 可他刚点开通讯录,父亲的电话就陡然打进来,接通就是一句言简意赅的吩咐,“现在回家。” “您有急事找我?”沈渝修问。 沈耀辉在电话里没有多谈,只是催促。父命难违,沈渝修外套一拎,叫司机把车开过来便匆匆上车往郊区去了。 他赶回家,管家开门时说沈耀辉正在书房等他,又提了一句苏渝身体不适,正在卧床休息。 沈渝修听后,犹豫一下,还是先进了书房,问父亲到底有什么事情。 沈耀辉招手命他坐下,又叫佣人送了茶点上来,说是之前谢骏那件案子摆平了,只须警局那头再打点交代一番。这些活儿沈渝修也不想插手,应了一声,答道会转告谢骏。 “另外,等会儿你庞叔要来做客。”沈耀辉放下手里那杯太平猴魁,点着桌面道,“下午不要去公司了,陪陪庞筠。” 沈渝修微怔,一口绿茶不上不下,顺了顺气咽下去,了然父亲紧急找他的真实目的,笑笑道,“行,我懂了。” 他本来好好坐在沙发上,不知怎么觉得有些不舒服,搁了茶杯道,“妈怎么不舒服?医生来过吗?” “来过。”沈耀辉像是不甚在意,戴上眼镜看着文件,淡淡道,“妇科的那些老毛病了,这次医生建议手术,摘除子宫,做就做吧。” 沈渝修仍然不能习惯和认同父亲这种聊母亲病情如同修理家中一部旧车一样的口吻,几乎是立刻起身,道,“那我去看看。” 沈耀辉倒是没阻拦,“客人很快就到。” “知道了。”沈渝修说,脚步稍快地带上了门。 主卧与书房相距不远,隔了两间休息室和几扇玻璃窗。午后日光经由玻璃窗折射出规律的、具有一种清透感的光影,沈渝修慢慢穿过一小段铺着纯色地毯的走廊,站在卧室外叩门,“妈。” 开门的是女佣,苏渝靠着枕头,正吞下一把药。她见沈渝修进门,也是淡淡的,“回来了。” “嗯。您怎么样?”女佣给沈渝修搬了一张软椅,沈渝修坐下道。 “还好。”苏渝说,“明天就去办住院等手术。” “好的。”沈渝修在父母面前总是难免局促与尴尬的沉默,和沈耀辉尚且还有公事可谈,对苏渝则束手无策,“那我术前去医院看您。” “嗯。” 眼看卧室又要陷于一片令人略感窒息的寂静,女佣凑巧在外敲起了门,“夫人,庞小姐来了。” 沈渝修望向门口,打扮入时的女孩礼貌地站在刚开的门边,冲卧室内的两人轻轻一笑,说:“苏阿姨好,听说您不舒服,我就自作主张上来啦。” “小筠,坐近点。”或许是被沈耀辉事先告知过,苏渝看起来并不意外,招招手道。 庞筠一拢裙摆,径自坐在了床边,关切地问起苏渝的身体状况,偶尔给一旁的沈渝修递几句话,朝他微笑。 女孩子非常得体,脾性很好,反倒使沈渝修感觉比刚刚在父亲书房还要如坐针毡。 “天气这么好,你们出门去走走吧。”说话间苏渝看了看窗外,语气稍有舒缓,“一起喝喝下午茶,晚些回来吃饭。” 不用讲也知道是沈耀辉暗示过的,沈渝修客客气气地站起来,答应道,“好。” 庞筠低声同苏渝又交流几句,才矜持起身,拿过进门时取下的那顶浅色软帽戴好,挽着沈渝修的手臂下楼了。 司机早在别墅门口候着,沈渝修请女孩坐上车,问她有没有什么中意的下午茶餐厅。 “我中学开始就在国外念,不常回A市,你推荐吧。”庞筠看着他,声音很柔和地说。 她的眼睛很大,眼珠乌黑,映出的细碎光芒如同冬夜雪晶,令沈渝修联想起另外一个人,于是他脱口而出某个会所地址,车辆随即缓缓发动,驶向那座位于海岸的建筑。 车停到大楼门口时,沈渝修又有点微末的、说不清的奇怪情绪,没再让庞筠挽着自己,主动先她半个身位,带她上楼去了会所的露天茶座。 这间会所当然也有正经生意,来喝下午茶的客人并不少。途中沈渝修打过招呼,便有侍应生领着他们到天台边缘的一个沙发位落座。 这个位置极佳,向内有个小型装饰喷泉与周遭拉开距离,向外看去,整个海湾尽收眼底。近海大片圈作私有的沙滩,维护得颇为干净,细白的沙滩与湛蓝的海自然交融,庞筠支着胳膊欣赏,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几缕头发,笑着眨眨眼睛说很喜欢。 沈渝修醉翁之意不在酒,随便点了几样东西,漫不经心地看着别处说:“庞小姐回A市也不常看海?” “我大哥不喜欢。”庞筠抿嘴笑笑,“偶尔我二哥会带我来看。” 她说着开玩笑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两次见在你家见到你,我总会想起我二哥……可能是因为你们脾气太像了。” 沈渝修转过脸看着她。庞家迷信,长子出生时去卜了一卦,说是不大好,要找个人来冲一冲,便又从外抱养了一个。 庞家二少不是庞家亲生的儿子,在A市政商圈不算什么秘闻,沈渝修当然听过。他配合一笑,语气稍有变低,“是吗,这么巧。”说着有意换了个话题,“庞小姐在国外学什么?” 庞筠似乎是考虑到沈渝修不太熟悉自己的专业,较为简单地描述道,“影视方向的,有时候会跟几个朋友拍片子玩。” 沈渝修做出一副乐于倾听的样子,右手半遮掩地发着短信。 庞筠说了好一会儿平常和朋友玩票的事,又由衷地称赞今天的风景,“自然光可遇不可求,天气这么好的黄昏,不拍点东西真的很可惜。” “嗯?比如?”沈渝修看见那条回复,收起手机,看向对面的女孩,绅士地接话道。 “拍点爱情故事。”庞筠笑起来时脸上会有小小的酒窝,她促狭地眨眨眼道,“美丽黄昏适合发生爱情故事。” 沈渝修一哂,装作没听清似的起身道,“我去一下洗手间。” 话是那么说,但绕过喷泉,沈渝修直直走到了与洗手间方向相反的那条回廊上,找了两个角落,在深处逮到人,顺手将一根抽了小半的烟从背对着他的男人唇间取下来,问道,“白天不用上班?” 裴序身体没动,偏过头,“嗯。” 沈渝修未曾多想,只当因为他没上班所以来时没碰见,“从家里过来的?” 裴序给了他一个明知故问的表情,把那支烟夺回来,继续吸了几口。 沈渝修说不上怎么就有点高兴,倚着回廊延伸露台的栏杆躲烟味儿,道,“你早说就不找你了。” 抽烟的人侧过身看看他,又瞟了眼喷泉水雾后隐约的人影,不咸不淡道,“大少爷要我现在走也来得及。” 尽头就是消防通道,裴序摁灭烟,熟门熟路地抬脚往那边走。沈渝修歪着下巴,抬手勾了人的手腕一把,“说让你走了?” 手上对抗的力量不大,裴序轻轻松松就站定了,转过身,徐徐吐了一口烟,晃了晃手,“松开。” 沈渝修没松开,与他对视着。他想,尽管身旁不乏出色的男男女女,但确实都不能和裴序比较,更不能与这双充满星光与默示的夜*的眼睛相提并论。 他看着裴序,借了把力,凑上去贴近那张刚抽过烟的嘴唇,如愿以偿地接吻,在四月的某个美丽黄昏,躲在水汽弥漫的喷泉后,发生理应发生的浪漫故事。 <script>app2(); 19 四月的某个黄昏(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他们吻得很深,唇齿纠缠间,掺杂一股浓烈的烟草气味。 沈渝修不大喜欢人抽烟,尤其是身边人,裴序那支烟抽了一半,接起吻不可避免地发苦。他咬了咬那片下唇,指腹轻轻重重地擦着他的手腕道,“少抽烟。” 裴序冷着脸看他,会错了意,微带讽刺地说,“怕等会儿过去露馅?” 沈渝修一愣,很快藏不住得意地笑了,顺着男人垂在裤线附近的手臂慢慢摸上他的腰胯,“怕啊。” 他的声音逐渐变成气音,有些热,“约会时间偷情是不道德的。” 裴序下巴一抬,好像根本对这话无动于衷,但他再低下头,眼中便有少许近似液体的、复杂深沉的欲望,仿佛可以融化沈渝修周遭的世界,令他成为必须依赖这种液体才能保持长久稳定与美丽的标本。 “你还讲道德?”他说,反手握住沈渝修的胳膊,拖着他往前走了几步,踢开没上锁的杂物间窄门,把人推进去,随手落了锁。 杂物间堆着一些清洁用品,拥挤、逼仄,小小的空间内充斥浓郁的定制香氛气味,沈渝修被他压到墙上,实事求是地评价道,“挺熟练啊。” 裴序眉头一皱,不想让他开口了,就有点粗暴地把两根手指伸进他嘴里。 这玩法很下流,舔/弄的时候沈渝修偶尔会觉得自己是路边的一个流莺,但他好像也在更迷乱、更失去理智的热情中做过更贴近流莺的事,因此只是顺从地伸出舌尖,慢慢滑过指腹,直到根部。 裴序没说话,好像沈渝修看待一份文件或评估一份报告的质量那样看他。做事的新手技术很烂,质量并不好,审查的雇主却已经动摇,要求他提供更多服务。 裴序上半身和沈渝修隔着十几公分的距离,下半身和腿却压他压得很紧。沈渝修不用低头去看,感觉到一点异样,眼睛就饱含笑意地眨了眨,随手摸了一把。 “我不能耽误太久。”沈渝修吐出他的手指,沾着点水光的嘴唇鲜红,在他耳边开合两下,又补充了一句,“走了。” 他说完,见裴序不给回应,便顺着他的耳垂吻到刚咬过的地方。 裴序脸有些黑,只是没动也没阻拦沈渝修撤开身体的动作。 沈渝修撩拨够劲了,看他这样,隐隐知道下次在家见面不会好过,便笑眯眯地弹了一下按着自己肩胛的手,调转后撤的脚步就势跪了下来。 杂物间的光源是种较为明亮的暖黄色,沈渝修泡在灯光和浓烈的腥膻味道中,模糊意识到自己今天好像没有理智可言。 他的性取向仍然是一定范围内的秘密,沈耀辉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沈渝修深谙表里可以不一的道理,私生活与“沈家需要的儿子”之间保持泾渭分明。 虽然他自己未见得多么热衷于这个角色,但至少也配合扮演了二十几年。 沈渝修微微仰起脸看向裴序,觉得今天的忘乎所以源于一种熟悉的记忆。他突兀地想起一两年前因公事在国内和澳洲之间周旋辗转,几乎整年的时间都在过冬天,随后启程,前往某个海岛休假,走出机舱那个瞬间——仿如此刻,他感到在扑面而来的潮湿、温热里重度夏天。 等两人预备离开杂物间时,已经过了二十分钟。期间沈渝修的手机震动数次,无人去管,结束之后裴序脸色缓和地拉上拉链,用拇指替人擦着嘴唇和下巴附近的痕迹,沈渝修才勉强抽空看了一眼。 “在催我。”沈渝修站直身体,抚平被裴序胡乱抓了几下的头发,嗓音有种被呛过的低沉,懒懒道,“开门。” 裴序一手拉开门锁,一手捏着他的下巴短暂地碰了碰那张唇,“约完会别忘跟人接个吻。”他的语气没开始时那么讽刺了,轻描淡写地继续说,“好好让人尝尝你嘴里的味儿。” 沈渝修一笑,走向走廊那头的喷泉,靠在他身边压低音量跟着开玩笑道,“我怕人家嫌脏。” 他们快走到人群前,裴序望了望喷泉另一头左顾右盼的女孩,抬手用力揉了揉沈渝修的嘴唇,什么话都没接,径直转向了左手边的电梯。 关上裴序身影的电梯门合得很慢,沈渝修的脚步便也不快。电梯下楼,他刚绕过喷泉,隔着一米就向面前咖啡都喝得见底的庞筠彬彬有礼地道歉,“抱歉,遇见了一个朋友,多聊了几句。” 庞筠神情不再是早些时侯端庄温柔的样子,可也并不生气,她的目光不易察觉地扫过沈渝修稍显凌乱的头发和略微发皱的衣领,笑了笑,“没关系。” 她站起来,没再主动挽着沈渝修,很有分寸地说,“我爸爸在催我们回去了。” 沈渝修做了个请的手势,和她并排往电梯方向走,冷不防听见她问,“沈先生朋友这么多,应该不急着结婚吧?” 沈渝修立定,侧头看她一眼,“庞小姐是聪明人。结婚纯粹是我父亲的意愿。” 女孩和他对视数秒,笑了,“今天的海很好看。”庞筠走进电梯里,说道,“我家也一样,不过……沈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 <script>app2(); 20 那时混沌不清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黄昏时段彻底结束了。 暮色四合,裴序靠着大楼高层的栏杆,看见沈家的车从楼后的停车场出口缓缓驶出,便把视线挪远了点,望着从湛蓝逐渐变为与夜色相近的海。 他背后几米是会所还未营业楼层的休息室,这会儿时间还早,来的妈咪不多。许绵秋把随身带的点小东西放好后,走出来招呼他,“吃饭你叫陈进了吗?” 裴序回过头,朝站在转角处的人挥了一下手,“来了。” “秋姐。”陈进手里抛着一只打火机,边走边说,“我可不是故意来当电灯泡的,是裴序叫我。” “电你个头。”许绵秋半靠着他,戳了一指头,“再嘴欠小心老娘抽你。” “行行行。”陈进虚揽着她的肩,让她站稳,扭头冲裴序道,“隔壁街排挡?” 裴序扬扬下巴,“走。” “你家那两位出院到现在都多久了,十来天了吧?今天想起叫我们吃饭。” 他们从后门出去,穿过陆续开张的夜市小摊,陈进坐进大排档先要了一打啤酒,而后说道,“这顿你请啊。” 裴序笑笑,啤酒罐和他一碰,喝了一口,“我请。” 许绵秋麻利地勾了几道菜,叫服务员过来收走单子,随即啪地拉开啤酒罐拉环,“这半个月又跑哪儿去了,没回家?” 裴序食指叩着半空的罐子,轻轻点了点,接了陈进给他的烟,“忙,一两天回一次看看我妹。你去过我家?” 许绵秋翻粉饼的手一停,侧过脸,上下打量对面的男人,终于发觉见面起就不太对劲的感觉源于何处。她嘴角噙着笑,意有所指地说,“你这身衣服不错啊。” 裴序抽了一口烟,撩起眼皮,隔着一层灰蓝的烟雾看了看她,没出声答话。 许绵秋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懒得追问,又转回脸去继续找化妆品了。 坐在一边的陈进挠挠自己的板寸头,脑子没反应过来许绵秋为什么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起衣服,大手一挥,及时接话道,“警察大叔不方便,让我和秋姐去看过一次,没见着你。裴荔好点没?打算休学吗?” “不休了。”空腹喝酒,裴序因胃部短暂的痉挛而略微低了点头,语调平静,“下个月回去上课。” 许绵秋啧了一声,“你妹妹倔起来跟你挺像的。” 小菜很快送上来,陈进吃了两筷子凉拌海带丝,忍不住感慨,“耿大叔也不是一般人,出院的时候还惦记着上班呢。” 裴序倒不意外,“除非耿叔走不动了,否则他不会退休的。” “所以说,这人心里要是装着什么事儿,那可就真不撞南墙不回头。”陈进哐哐喝完一罐啤酒,又开了一瓶,“耿大叔为了他女儿那事儿,裴序,你,为了你妹妹……” 他说到这儿自己顿住,偷瞄了眼身旁忙着补妆的许绵秋,接住裴序暗示的眼神迅速打了个哈哈换话茬,“欸对,你还没说呢,那催收公司到底怎么样啊?要是好混,等我哪天干不下去了就去投奔你。” “你催收?”许绵秋拿着粉饼,透过那面附带的小镜子瞟了一眼,牙尖嘴利地刻薄他,“光会打人可要不回钱。” “哎秋姐,话不能这么说吧……” 陈进不依不饶,跟许绵秋斗起嘴来。会所通常十点热场,三人留意着挂钟,一顿饭吃吃聊聊折腾到九点半便收摊散了。 当班的保安上班前要准点集中,陈进卡着时间,扒了最后的几口饭就急吼吼地走了。 许绵秋时间宽裕点儿,见那打啤酒还剩几罐,要了个塑料袋装好拎着,斜靠在门边等裴序买单。付好钱,她和人一起往回走,慢悠悠道,“昨天还我钱我还纳闷呢,看来你现在是不缺钱了。” 裴序脑海里一晃闪过沈渝修那张脸,语焉不详地答道,“是换了个债主。” 许绵秋歪着头,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抽烟时的声线仍如流水般柔润,“不错嘛,总算知道用你这张脸了。” 裴序嘴角一扯,“骂我呢?” “这也算骂?”许绵秋甩了一下那袋子啤酒,用高跟鞋尖踢弄马路上的碎石子。隔了好一会儿,她换口吻问,“你不是为了钱吧……跟你妹妹有关系?” “是不是想找机会给她出口气?” 裴序盯着路灯投在地面上的两道长长的人影,片刻才答道,“案子的事陈进告诉你了?” “我就知道!你碰上你妹妹的事儿就是个炸药桶。陈进那个大嘴巴是漏了点,剩下我自己猜的。”许绵秋话尾的声音里夹带一分骄傲,“女人的直觉。” 裴序笑了,有意岔开话,“怎么没直觉出你前夫出轨?” 许绵秋瞪他一眼,眼角都吊起来,骂道,“滚,你他妈欠揍啊?”她正要挤兑回去,裴序的手机铃声静静地响了,仿佛一个人横插到他们的对话之中。 裴序拿出手机,看见来电显示便眉头一动,身体稍稍侧开些许,接通电话。 许绵秋听不清那头的声音,但感觉裴序的声音和语调都有变化,半真半假的,说不上有意为之还是自然如此。 她知道裴序的心可以细而柔和,不过因为“可以”的机会与份量很少,所以只愿意分给裴荔。可人所有的变化都有迹可循,有特征能够分辨,或许裴序自己并不知道,他愿意柔和的时刻,眼睛的一部分像是一种混了淡金色的纯黑造就,目光会叫见证的人猝不及防地被烫一下。 就在同一时刻,许绵秋从裴序对答的话中明白,电话那头的人并不是裴荔。 裴序这通电话打了一两分钟,多数时间在听,就说了两句“等你回去再说”和“随便你”。 挂断没几秒,手机又响了一声短信提示音,他低头一看,唇边飘过一丝笑,随即锁屏了。 “哄那个新债主呢?”许绵秋不再看他,一撩头发,高跟鞋哒哒踩着柏油路,问道,“哄得怎么样啊?有点进展没?” 裴序皱皱眉,好像对她的话有几分微妙的反感,但最后也没多谈,语气变回之前那样,淡淡道,“到了。你上楼吧。” <script>app2(); 21 停泊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打完电话就发短信,够腻乎的。”蒋尧全程旁听沈渝修那通电话,边往酒杯里扔了枚球冰边说,“新欢?带出来过吗?” 十点左右,A市近海的几处灯光秀刚刚开始。那些渐变的光影霓虹透过环形玻璃幕墙,疏疏落落地映照着这间酒吧一小块晦暗的区域。 “没。”沈渝修输入一行数字,点击发送短信,哼着歌伸手让人把酒递给自己,言简意赅道。 一小时前,他刚从郊区别墅里那个饭局抽身,就收到了聚会的邀请。看在近一个月推了太多酒饭局的份上,沈渝修调转车头,来了这里。 “什么稀罕物啊?”正打桌球的一个朋友调侃道,“沈总真是越来越小气了。” “不会是庞小姐吧。”蒋尧拿着酒走过来,给了沈渝修一杯,不安好心地接话,“那可真不能带。” 沈渝修抿下一口威士忌,“你消息倒是快。” “谁跟谁相亲这种事儿,回家多吃两顿饭就能从我姐嘴里听个七七八八。”蒋尧微微一笑,和他并排坐在沙发角落,道,“你真看上了?” “都是被家里逼的。”沈渝修想想下午和庞筠达成的默契,轻松道,“先拖着吧。” “嗯。话说回来,这么早就着急。”蒋尧略表同情,“我看你爸说不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沈渝修握酒杯的手一紧,视线飘过来和他对视,好像在审视这是他的玩笑还是暗示。 “我随口一说。”蒋尧摊手道,“不过谁不爱玩儿,他们知道你喜欢玩儿男的也无所谓,又不是要谈恋爱结婚。”他劝慰似的拍拍好友的肩,“你还是听他们的话,至少配合配合,多弄些财产到自己名下。有时候我真不懂沈叔,就你一个儿子,怎么除了房子和车,股权都没过点儿给你。” 前半段话沈渝修还留心听了听,说到后半截,他自嘲一笑,又喝了口酒转过脸去了。 “但也不算坏事儿吧。”蒋尧没注意他的神色变化,凑过去碰了一杯,“你在B市那小公司做得还行?” “嗯。”沈渝修有些心不在焉,草草喝完那杯酒,迅速切了个话题,“谢骏不是说要来,人呢?” “天底下老爷子都难缠。”蒋尧一哂,“你不借钱他就只能滚回家求救了,这几天忙着在家扮孝顺儿子。” “那是他特长。”沈渝修敷衍地丢了一句,站起来去拿自己的西装外套,“你们接着玩儿,我回了。” “这就走?十一点都没到。”蒋尧话是不满,人并不阻拦,用一种十分理解男人新鲜劲儿的语调说,“太见色忘义了啊。” - 然而离开酒吧,沈渝修却没有直接返回公寓。 他驾车开上绕城高速,十几分钟后拐进一条临海公路,最终停在了近海墓园的门口。 这个时间,墓园早已关闭,沈渝修把车停在露天停车场,走了一小段绕山小径,到墓园附近一个宽阔的石台上吹风。 墓园内漆黑一片,近处只有规律分布的公路路灯发着光。今晚海风稍强,沈渝修的头发时不时被吹乱,他回过头,看了眼公墓在路灯下并不明亮的门牌,很罕见地想要抽一支烟。 但是他来时两手空空,知道不能进园,就没在山脚的商业街停留买花。 才吞下不久的酒在胃里烧灼,沈渝修想起刚才同蒋尧说谢骏在家扮演孝顺儿子的话,觉得有种讽刺的、复杂的心绪在跟着烧灼的液体一起翻涌,亟待海风吹散。 夜风凛凛,裹挟着一声沉重的、悠长的轮船汽笛声,来自公墓下方右侧的集装箱港口。 每次造访这里,沈渝修的路线总是固定,献花、下山,向港口远眺。不过这几年他其实一直没弄清楚,集装箱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海港有它的主营业务,并因此显得生机勃勃。即便在夜晚,仍旧是庞然夜色中最显眼的一团光亮,有人来往忙碌。 一艘巨大的轮船正在靠岸,大半的轮廓隐没在夜幕中,装卸工人的呼喊和沉闷的机械运转噪音混合,弄得沈渝修耳朵里塞满嗡嗡声。他手收在西装裤的兜里,看了一会儿,什么烦恼都忘了,脑海中只回荡一句久远的诗,“码头到处是忙乱,预示着即将来临的停泊”——即将来临的停泊,安全、美好,象征着“避风港”之类的东西。 于是沈渝修不再远望,打开手机,想要找他今夜的避风港。 裴序接到沈渝修电话时,正在厨房。 最近裴荔的食欲很差,作息也不太好,裴序不放心,至少两天会回去一次,给她煮点易消化的食物。眼见女儿变成这个憔悴样子,裴曼也安分了点,这些天,不大的老旧屋子一直保持着一种难得的岑寂。 煤气炉上炖的是排骨汤,裴序关了火,听见扔在餐桌上的手机不停震动,走过去接了起来。 这是沈渝修今晚打来的第二个电话,和上一通有几分不同。接通的瞬间,裴序先听到了凛冽的、脆脆的风声,而后才是沈渝修的声音,“在哪儿?” 大少爷的一贯做派,单刀直入。 “家里。”裴序有条不紊地把汤舀到米饭铺得半满的碗中,特地多放了几块排骨。 “过来。”沈渝修说,声音被风吹得有点破碎,仿佛他的体温流失很快,需要人来给他送一件外套或者一个拥抱。 可能因为这个月几乎每晚都在说这样的话,讲同样的祈使句,所以即便这次需求不同,沈渝修也还是一样非常流畅地说出来了。 但是裴序此刻走到裴荔紧闭着的房门外,几乎不怎么犹豫地、很利落地拒绝了,“现在不行。” 沈渝修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手机屏幕就骤然一亮,电话断线了。 独自呆在半山的人在微微湿润的风中站了一会儿,收起手机,转头开车下山。深夜时分,路上的车很少,沈渝修一路油门都踩得过重,好像一只找不到港口的船,横冲直撞地漂泊在海上。 <script>app2(); 22 追索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把车风驰电掣地开回家,沈渝修嘭地一声摔上车门,边往电梯方向走,边胡乱地翻着手机里长长的微信联系人列表。 随便找个人过夜而已,裴序当然不是唯一选择。沈渝修这么跟自己说,要论资排辈裴序在他的新欢旧爱里能排到八百米开外。找炮友,找慰藉,都有大把的人排队等着,他犯不着硬要逮着一个不识趣的计较。 花花绿绿的列表就快拉到底部,沈渝修实在没什么心情,转到会话消息栏,翻出已经一个多月没约的炮友,发了两条消息就随手关机了。 电梯缓缓启动,沈渝修对着轿厢内的那面镜子,随便整理了一下头发。 他之所以关机,就是不想再和任何人多废话。至于那个炮友,更是来不来都无所谓。站在墓园外吹风时那股很想找个人说几句话的劲儿已经散干净了,上床的需求现在也谈不上,沈渝修说不清自己硬要叫个人过来的目的是什么,但发完消息关上机,确实又感觉一口堵在胸口的气稍微顺了点。 回到家,沈渝修放水泡了一个澡,洗完出来时去够晾在一旁的浴巾,瞟见那块给裴序用了大半个月的浅灰色浴巾,眯着眼睛用手一挑,直接扔到地上踩了上去。 恰巧,他踏出浴缸穿好睡袍,门铃也响了。沈渝修一看,之前陪过他几个月的那个男孩在门外殷切地巴望着,收拾得干净,穿着打扮明显是讨他喜欢的样子。 虽然沈渝修没什么兴致,但看人那个模样,多少动了恻隐之心,便打开门道,“来得挺快。” “沈少。”对方有些兴奋,乖顺地抓着他的睡袍袖摆凑近亲热,语气拿捏得很有分寸,“您多久没找我了。” “今天不是找了吗。”沈渝修慵懒道,没推开像八爪鱼般不住黏他的人,向后退了退,“进来,关门。” “好。”男孩见沈渝修不反感,胆子大了一些,有意调情,迫不及待地带上门,伸手去解他的睡袍。 沈渝修皱皱眉,还算留情面没推开,抬手拍了一下男孩的后腰,吩咐道,“先去洗澡。” “嗯。”男孩兴高采烈地亲了一下他的唇角,正要退去浴室,不想门口又响起了一阵铃声。他回过头,略有些讶异地问沈渝修,“沈少……?” 沈渝修没说话,隐约有些预感,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嘴上的反应却比大脑快得多,“去开门。” 那个男孩会错意,以为沈渝修还叫了其他人过来一起作陪,不敢不从,连忙去了。 门缓缓拉开,夜色、风与一股很清淡的家常食物气味一起涌进了公寓。 站在门外的人果然是裴序。 与先前过来时一样,穿得简单,随意地支着腿站在那儿。 沈渝修承认,他一直在观察裴序的表情,但裴序的反应平淡极了,毫无观察价值。他见到门内的情形,只是格外短促地和沈渝修对视一眼,嘴角颇具讽刺意味地一勾,语气阴沉道,“按错门铃了。” 说罢,他转过头,作势要直接去按电梯。 沈渝修一噎,想喊又硬生生压住,只从唇齿间漏出一声“裴……”就没下文了。 站在玄关的男孩懵了几秒,从两人沉默的交锋中察觉出点不对劲的苗头,小声道,“沈少,我……” 他生怕这尴尬的场面波及到自己,偷觑着沈渝修,见他没阻拦,便小心翼翼地退出门,赶在裴序之前乘电梯离开了。 被抢了电梯,裴序背过身,向电梯口走了两步,等下一班。 他执意要走的样子让沈渝修那口好不容易顺了点儿的气立马激上来了,提高音量道,“裴序!” 裴序顿了顿,手插在衣兜里,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着门内仅剩的人,嘴唇动都没动,一副不想开口的架势。 沈渝修看了他片刻,最后忍无可忍地大踏步出去将人拉进室内,重重地关上门,“你不是挂我电话?不是说‘不行’吗?” 裴序额角一跳,“手机没电,再打你没接。”他甩开沈渝修的手,冷冷道,“知道你身边‘行’的人很多,不差我一个。” 沈渝修端详着他终于露出一丝破绽的生动表情,感觉胸腔那口气总算畅快地散了出来。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正视一个不愿面对的事实,半个多小时前拨给裴序的那通电话并不是心血来潮——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想见到的确实是裴序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照理说得到手的东西滋味不会比未得到时好,但裴序好像云朵,海风,十几公里外的浪潮,追索、拥有的过程都能衍生出一种迫切的、急需满足的渴望,令沈渝修乐在其中。 “我没那么说。”沈渝修态度软和了些许,率先示好,朝他走了一步。 裴序盯着眼前人,眼中的情绪很复杂,沈渝修一时解读不透。正以为他还要不管不顾地掉头出门时,裴序却堪称动作凶狠地伸手一揽,握着他的腰,嗓音低哑地说,“那你刚才跟那个男的是在干什么?” 沈渝修乍一听这话,几乎都有点惊喜了。 两人认识至今,一直是他绕着裴序转,鲜少有裴序主动找他的时侯,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类似情侣调情的、带着点独占欲的话,沈渝修不得不意外。他心里一喜,脸上也跟着笑了笑,语调随即轻得像在讲情话,一字一顿道,“没、干。” 裴序像是不太相信这话,微侧开脸,一言不发地松了点力道。 都是男人,来来回回解释就没意思了。沈渝修懒得和他较劲,捏捏他的手腕,报出一串数字道,“记准了,这儿的门锁密码。” 裴序闻言,脸上看不出高兴还是不悦,只是抬眼望着他,“什么意思?” 沈渝修早些时间给他发过楼下的门禁密码,省得他每回来还得让保安打个电话做访客登记。但公寓门锁的密码当然大不一样,裴序没想到沈渝修这么轻易地就给出来了。 “让你来捉奸行了吧。”沈渝修攥着他领口的布料,在那张喜欢得不得了的脸上吻了一下,又用下午在杂物间时那种稍显湿润的嗓音,掐着重点说,“你‘干’不好我随时换密码。” 说罢,沈渝修噙着笑,眼睛微闭地贴上那张薄唇。裴序眨了眨眼睛,眼中仍旧翻涌着与来时一致的、复杂而深沉的心绪,隔了几秒才收紧手臂,加深与怀中人的相拥接吻。 <script>app2(); 23 玻璃风铃(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知道沈渝修的公寓密码后,不管裴序如何作想,两人的关系确实又进了一步。 他的私人物品逐渐开始出现在这间公寓,停留的时间也从纯粹过夜,变得越来越长。 事后沈渝修不是没在心里犯过嘀咕,以前跟情人打得再火热,也都没到过这种地步。那天晚上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心口一热,就那么糊里糊涂地把密码给出去了。 但他思来想去,倒没有多少后悔的意味。 公寓里多了一个裴序的感觉实在太好,除开晚上那些少儿不宜的活动,两人时常还能一起坐下来吃顿味道不错的早餐或晚餐,和这座城市内其他忙碌生活的情侣一般无二。 这种生活状态像冬日午后的一束日光,令沈渝修这只猫愿意安然地缩在阳光底下打盹享受,连着一两个月,不重要的应酬他都不太露面了。 “又不来?”蒋尧在电话那头笑着骂他,“还没结婚呢就天天回家吃饭了。” “有正事没?没有我就挂了。”沈渝修正靠在软椅里读一本书,被搅了闲情逸致,索性搁置,转去餐厅看裴序有条不紊地在料理台附近忙活。裴序下厨的架势拉得很好,刷拉几下就切好一溜番茄和辣椒,打鸡蛋的间隙,若有所感似的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 “正事得在酒桌上谈。”蒋尧说,“这几天找个空,出来一趟。谢骏他哥不知道在中间弄了什么名堂,忙活这几个月了,谢骏瞄的那块北城拆迁地还没吃下来……他的意思是说拉上我们,你有兴趣吗?” “地产的事找你就行了,找我干什么。”沈渝修从清洗好的一盘蓝莓里取了几颗,自己吃了一半,剩下的递到裴序嘴边,“再说那块地的资料我看过,就那样吧。” “要没点油水我怎么会叫你。”蒋尧压低声音说,“我姐夫找人打听过,我又去问了谢骏那小子。他的小算盘藏得真够好的,原来早准备那块地拿到手之后找张局变更一下土地性质。” “我说他死咬着不放呢。”沈渝修来了兴趣,给人投喂完,放下手撑着台沿,转转眼珠道,“好,改天见面说。” “别改天了,后天谢骏那儿有个派对,等会儿我让他发地点给你。” “嗯。”沈渝修一口答应,放下手机,就着齿列间的酸甜滋味,拉过正在熬汁的男人接了个吻,“番茄牛肉?” 裴序没躲,也没多回应,抬脸道,“黑胡椒。” 沈渝修把那个装着黑胡椒的研磨瓶递给他,半搭着人的肩说,“我发现你现在使唤我使唤得挺顺手啊。” 裴序面不改色,往锅里磨足黑胡椒碎,就扔开瓶子压着沈渝修深吻了片刻。 两片唇好不容易分开,他低喘着淡声道,“这值八千还是一万,够不够再麻烦你几次?” 沈渝修匀着呼吸,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裴序在拿头一回被强吻的事儿挤兑他,边笑边主动勾住他的脖颈,小臂皮肤贴着那根偏细的、带少许体温热度的项链,暧昧道,“这么贵?让你睡了那么久,起码得打个半折吧。” 裴序瞟他一眼,伸手拿起硅胶铲敲着锅沿,“再不松开就糊了。” 沈渝修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手,坐到餐桌附近等着开饭。 华灯初上,坐在餐桌边的两人正安静融洽地吃饭。裴序厨艺只算一般,家常菜做得能过得去而已,沈渝修却吃得有滋有味。他吃到一半,想起刚才和蒋尧在电话中的约定,顺口道,“后天晚上我有事。” 裴序嗯了一声,权作答应,继续慢条斯理地夹菜。 沈渝修对他这种没放心上的态度不大满意,筷子一拨,抢了块牛肉,强调道,“是去参加一个派对,酒喝多就不回了。” 裴序让他截下一筷子菜,筷尖停了两秒,微侧过脸看着他,挑明道,“你有司机。要我去接你?” “接啊。”沈渝修不加掩饰,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裴序手里应该没车。他吃掉那口牛肉,起身去玄关立柜那边找了个车钥匙出来放到餐桌上,报出车牌号,道,“开这辆去。” 裴序目光在那枚钥匙上停了两秒,又移到沈渝修脸上,还没开口作答,手机先响了。 他拿出一看,未有迟疑地迅速划开接听,“荔荔?” 裴荔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惊慌,“哥!你在哪儿?有人在敲家里的门,敲得很凶……” 裴序的脸色瞬间一沉,直直站起身道,“锁好门,谁来都别开,等我回去。” 饭刚吃到一半。沈渝修不明所以地看他挂了电话,急匆匆往玄关走,叫住人道,“怎么回事?” “家里有事。”裴序换着鞋说,“就我妹一个人在家,我得马上回去。” 沈渝修觉得他鲜少露出的焦急情绪不像作假,便拿起钥匙抛过去,抱着胳膊道,“急就别拖了,开车去吧。” 裴序看了看那枚车钥匙,穿上鞋道,“我打车。” 他们谁也没定义现在的关系,谁也不想主动去捅破那层窗户纸。裴序固然肯缓慢地、少量地踏入沈渝修的生活世界,但许多时刻,似乎仍旧坚持保持一种透明而微妙的距离。 沈渝修心里多少清楚这一点,见他真的不打算拿,便抓起钥匙塞进他的兜里,靠在墙边避重就轻道,“没开过好车不敢开啊?” 裴序抬头看向他,搭在门把上的手紧了紧,短暂地沉默了数秒。 沈渝修望着他,像是硬要逼着人再往前走一步,不由分说地握着那只手臂,贴着那张漂亮侧脸潦草一吻,低声道,“车主都上过了,车不敢开?” 他站直身体,扬手松开人,笑眯眯道,“行了,走吧,早点回来。” - 裴序开车返回自己家所在的那栋筒子楼的路上,又接连收到裴荔打来的两个电话。 他隐约听到电话那头有人砸门的动静,心里格外焦躁,车开得极快,总算在裴荔打来第三个电话时,赶到了楼下。 整栋楼的楼道灯早被那两个人吵得亮了起来,裴序三步并作两步,飞快上楼,几脚踹开不停砸门的两人,“干什么?!” 被他一脚踢得磕到墙上的人明显有些醉醺醺的,大声骂道,“操/你妈的,打牌输了不给钱还打人啊?!” “就是!裴曼那个婊/子呢?!欠了老子六千块都几个月了还不给!” 裴序表情难看极了,随手抄起对门邻居搁在楼道里的空啤酒瓶,猛地砸到那个满口脏话的男人头上,拎着他的衣领阴沉道,“我他妈不管裴曼欠了你们多少钱,在哪儿欠的,你就上哪儿去找她!再敢来我家,我保证你一分钱拿不到还得横着进医院。” 啤酒瓶炸开的暗绿色玻璃碎片叮当掉到地上,仿佛一地的烟火余烬,散落时发出像小时候他给裴荔做的手工风铃的铃声,清脆,悦耳。 两行血顺着那个沾满汗渍的脏污创口不断滴落,裴序扔了瓶柄,从钱包里摸出一把钞票扔到地上,盯着面前发愣的两人,眼神狠厉,低吼道,“滚!” 楼梯间好一会儿才静下来。 裴序从楼道的窗口看见那两个人一瘸一拐地走远了,低低舒了口气,摸出钥匙开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裴荔房间的门紧锁着。裴序不确定门口的动静她听到了多少,只能尽可能放平声音,敲敲门,温和地说,“荔荔,是我。” 他等了少时,门轻轻打开了,脸色惨白的裴荔抱着一个很旧的抱枕,嘴唇微微颤抖地看着他,“他们走了?” “走了。”裴序走上前,一把揽住妹妹,动作很轻地摸着她的后脑,“别怕。” “不是第一次了……”因为不规律饮食作息,裴荔嗓音略有沙哑,她埋在裴序的怀里,小声抽泣道,“哥,这些人还会不会再来……” “不会,他们再敢——”裴序按着妹妹细软的头发,正要开口安抚,突然听见门口又有人敲了两下门,不由得眼神一变。 敲门声十分客气礼貌,并不凶狠。裴荔身体抖了抖,强行压下哭腔,瑟瑟道,“哥?” “别出来,锁好门。”裴序语气坚决地说,推开她,关上了房门。 <script>app2(); 24 玻璃风铃(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敲门声又响了一次。 裴序深吸一口气,满脸阴郁地拉开门,警告的话刚到唇边,见到来人又急急刹住了。 并不是方才闹事的两个醉鬼。站在门外的陌生中年男人身量矮小,穿着廉价,胡茬头发像是刚理过不久,揣着手,客客气气道,“我找裴曼。” 裴序静默一瞬,说:“她不在。” “噢。”对方似有些着急,“她的手机打不通。” “应该在哪儿躲债打牌。”裴序语气不善,好像无法忍耐地要把憎恨波及到一切提及裴曼的人身上,生硬道,“你多打几次,总会开机。” 中年男人没说话,转而若有所思地背着手打量裴序,笑笑道,“好,那你是——”他像是早有一个十足确信的答案,微笑着问,“裴序?” 裴序皱起眉,眼中全然是一片警惕,“你认识我?” “不认识。但以后还要再见面的。”中年男人说,“等裴曼在家我再来。”他干脆利落地挪步下楼,崭新的皮鞋踩在水泥楼梯上,引起一阵咔搭声。走到楼梯转角,他恍然想起还未自我介绍,回过头,用一种饱含奇货可居意味的眼神看着还没关上门的裴序,笑笑道,“对了,我姓魏,你记得告诉裴曼,给我回电话。” 来路不明的访客下楼离开了。裴序半低着头,回想一遍裴曼那些赌友,没找到什么印象。今晚事情太多,他不想再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分心,便关了门,重新回到裴荔的房间。 “哥。”闷闷缩在床上的裴荔抱着膝盖道,“刚刚是谁?” “不认识的。没事儿。”裴序坐到床边,握了握她的肩,“别怕。” 裴荔睁着那双大大的、含着少许泪光的眼睛,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慢慢躺下来,拉上被子,小声说,“哥,你是不是还要去上班?” 裴序很少和妹妹讲赚钱的事,有些不光彩,有些太危险,因此他没告诉妹妹工作相关的变化,敷衍道,“我和同事换班,今天不去了。” 他这么说着,脑子里冷不丁突兀飘过沈渝修那句早点回来,声音顿了顿,含混道,“你睡吧,我在家。” 他的陪伴让裴荔终于放松些许,配合地闭上眼睛,预备入睡。裴序没就此出去,轻手轻脚地放好抱枕,背坐在床尾,发短信告知沈渝修后天会去开车接他,到时再还钥匙,继而手机关了静音。 隔了几分钟,裴荔微弱的声音又从被子后冒出来,“哥,我准备回学校上课了。” 裴序有点想抽烟,忍了忍,捻着手指,侧过头对她道,“要不要再等等?” 新闻来来去去,引爆得快,散得也快。但校园内的观众始终是那一批,看见当事人难免要发发议论。裴序总想再等等,再等等,等到裴荔的伤口彻底愈合,以免表面结了层痂,内里仍在流血。 “我休息好了。”裴荔逐渐从惊惶状态中抽离,语气调整得平静不少,“再不回学校的话……期末考会有问题,年底拿不到奖学金。” 她担心裴序不答应,又很快补充道,“我总是要回去的——” 况且家里这个状态,确实不适合再多呆下去。 裴序明白妹妹未说出口的意思,坐近了一些,就着台灯暗淡的无遮无拦地看了看裴荔的脸。她这些天消瘦很多,不剩几两肉挂在脸上,浮着一层出门过少而蒙上的灰暗。只有乌黑的眼珠静静凝视着人,慢慢积蓄起一股生气。 他的确是不能一直把裴荔护在家里。 裴序和她交换了一个彼此都很勉强的笑容,伸手拨了几下挡住她眼睛的碎发,温柔道,“好。” - 沈渝修发觉裴序是真的很宝贝他的妹妹。 昨晚吃完饭,公司助理紧急来电,沈渝修便上线开了几个小时的会议,直至凌晨才睡下。 一早起床,半边床空荡荡的,仅剩手机里那条裴序发来的未读短信。内容简略,对到底出了什么事只字未提,意思明摆着是要在家呆一天。 沈渝修一向没有插手管别人家务事的习惯,但这次稍有异样,读着那一行文字,丝丝缕缕地生出想问一问的念头。 但这个念头还悬而未决,助理的电话进来了,委婉提醒他早上有几项颇为紧凑的事项安排。 于是沈渝修不得不先起床洗漱,匆匆忙忙地赶去公司,暂且把裴序放到脑后。 这一天公事格外多,沈渝修忙到下午,财务的人又来敲门,说是到了和会计师事务所那位王姓合伙人约定的时间。 沈渝修连轴转得晕头转向,到会计师事务所开完会快走人了,才猛然记起很早前卖给裴序的那个人情,装作随意地问送他的李经理,“对了,这么久都忘了谢你,不知道之前介绍的那个裴荔在你们这儿干得怎么样?” 李经理被他问得一愣,面露难色,硬着头皮说,“裴小姐最近没有来上班。” 沈渝修有几分意外,追问道,“没来?” 虽然很少关注员工八卦,但办公室茶水间的闲话李经理多少也听了一耳朵。他不清楚沈渝修和自己这位实习生下属的具体关系,不敢贸然作评,只好语焉不详地说,“听说是身体不太好,在休养……当然了,沈总的人我们会照顾,等她恢复好随时可以上班。” 沈渝修轻哼一声,客气了两句。几人交谈着,路过同层的人事部办公室,说不上是不是巧合,沈渝修一眼便在办公室中办理手续的人里瞥见了裴荔。他停住脚,站在办公室外仔细看了看,微侧过脸问,“这不是来了?” 李经理也有点糊涂,人在状况外倒还知道该干什么,迅速进去交代几句,将裴荔领了出来。 既然决定好回校,裴荔今天就去上了课,下课之后又来到这家事务所,满以为耽误这么长时间没法再留下实习,却没想到被轻飘飘放过,可以照常上班。 她疑惑地跟着经理走出办公室,看见沈渝修,立刻有些明白了。 “裴荔。”沈渝修态度像上次一样,很亲和,带着她下楼,随口问,“前阵子身体不舒服?听你经理说的。” 裴荔僵了一下,指尖冰凉地别好一缕散发,“嗯,有一点,不过现在好了。”她尽力表现得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一样轻松,冲沈渝修感激道,“是不是又麻烦沈先生了……谢谢。” “不麻烦。”沈渝修别过脸,示意助理自行开车回公司,又对裴荔道,“下班了,你哥来接你吗?打算去哪儿吃饭?” “我哥他有事,说会晚点回家做饭。”裴荔不太好意思地说,“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吧,今天该请你吃顿饭的。” 沈渝修心思一动,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道,“不用,去你家吃就行。” <script>app2(); 25 玻璃风铃(3)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裴荔怔愣片刻,迟疑地答应了沈渝修这个要求。 沈渝修从她的表情里解读出意想不到和浅淡的局促感,立刻展露一个恰到好处的期待性微笑,故意提起别的话题,“不好空手去。对面有超市,我随便买点东西?” 果然,裴荔顾不上再考虑沈渝修去家里吃饭是否合适的事情,连连摆手婉拒,“这顿饭应该我们请的,不用买不用买。” 她想了想,借口去路边招手拦车,给裴序拨了电话。但出人意料的,连打两次裴序都没接。没办法,总不能一直让人等下去,裴荔回头看了眼礼貌站在几步外的人,抿抿嘴道,“那……我们先上车吧。” 车往A市北边开,风景逐渐疏落荒凉下去。这一带有些已经被拆迁,有些正等着动迁,老砖房和筒子楼里的人们像周遭环境一样,或多或少泛着懒怠于现状或亟待全新未来的气息。 裴荔在路上给裴序发了条短信,而后便和沈渝修不卑不亢地谈了一小会儿家里的位置和情况,大概因为不明确哥哥和沈渝修的朋友关系有多深,所以点到即止,没讲更多细节。 沈渝修倒很感兴趣,只是出于风度而未追问,心里像画读书标记似的,把裴荔的话勾了几个小点藏在脑海里,以待日后和另一个人聊。 出租车最后在筒子楼群外两三百米的一个巷口停下来,那条巷子里支着杂七杂八的摊贩,不可能开进去。沈渝修没管裴荔的推拒,坚持付了钱,才和她一起下车往小巷里走。 “就是那栋。”裴荔抱着背包,微微踮了一下脚,指着不远的一栋楼说。 他们穿出小巷,走到楼前一片空地上,看得出这儿以前是个篮球场,年久失修,现在只剩几个小孩嘻嘻哈哈地在空旷场地的一角打闹。 “这里住户不多?”沈渝修问。这栋楼看着不太像有很多人居住的样子,有几间阳台空落,防盗网上挂了厚厚一层灰,看上去闲置很久了。 “这几年是变少了。”裴荔说,“有能力的都陆陆续续搬到那边新开发的小区……啊!沈——” 女孩的一声尖叫混着玻璃爆裂的声音划破日落时分的安宁气氛,吓得那群猫在角落里玩耍的孩子们纷纷停下奔跑的脚步,呆呆地回头看过去。 幽暗的门洞里不知何时蹿出来三个男人,照着两人就砸。沈渝修反应极快地拖了裴荔一把,同时用手臂条件反射地护住自己额头,躲得及时,暴力打碎的玻璃片仅划破了他小臂的衬衫,拉出两道见血的伤口。推拉的惯性让裴荔猛地摔到地上,总算没被那些飞溅的碎片划伤。她惊慌失措中一望,见着沈渝修胳膊上滴下的血,吓得朝着巷内的人群大喊道,“救命!救命啊……” 头上蒙着纱布的一个男人,手里抓着只剩短短一截的啤酒瓶,大骂道,“你妈的,昨天还敢打老子,不给你点教训老子跟你姓!” “哎哎,老三,你特么急个屁,看清楚了!”正要一脚踹到沈渝修膝弯处的人瞟见那张脸,狐疑道,“操!不是这小子吧?” 看热闹的人群慢慢围过来,裴荔在慌乱中颤着手,好不容易翻出手机,还没解锁,就先接到了裴序的回拨。她哭得哽咽,邻居好心扶她才将将站起身,断断续续道,“哥!哥你在哪儿?别买菜了快回来……我,沈、沈哥他被……” 沈渝修爬起来,甩掉原本搭在臂弯的西装外套,盯着给他搞完一出飞来横祸后就不知所措的三人。他从小到大说不上养尊处优,怎么也算生活优渥,伤成这样是头一回,疼得咬牙切齿,捂着伤口骂道,“你们他妈谁啊?!” 三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地商量一阵便推搡着往后退,在几句起伏的、或真或假的“报警了没”议论声中落荒而逃了。 “沈哥。”裴荔抽噎地跑到沈渝修身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右臂,眼泪一下涌出来,“流血了……对!隔壁楼有诊所,我、我带你过去……” 沈渝修刚想说好,差点被人从后撞了一个趔趄再摔到地上。飞速赶来的裴序额头一层冷汗,几乎是蛮横地挤开围观的人群,看裴荔没事才松了一口气,“荔荔!那几个……” 他的话在见到裴荔颤抖捧着的那只胳膊时戛然而止,目光缓缓上移,对上了沈渝修的视线。 沈渝修脸上有点灰,也有一层情绪激动而造成的潮红。他今天穿的是正装,价值不菲的衬衫用料很好,质感极佳,现在被弄得满是脏污,灰尘和血混迹在一起,黏在两道触目惊心的破口上,像在精心留白的画布上打翻了原本属于一幅阴郁的、暗红色基调画作的调色盘,让人觉得痛惜、遗憾与不般配。 裴序注视着伤口,久久没说话,缄默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带沈渝修去处理。 那两道伤口都没到需要缝针的地步,消毒上药,包扎好后,沈渝修终于踏进了裴序的家。 劫后余生,裴荔语言有点混乱,磕磕绊绊地与裴序讲了一遍来龙去脉。她受惊不小,坐也坐不安定,坚持要进厨房熬粥,推着哥哥去向沈渝修道谢。 裴序只好回到客厅,倒了半杯水,放到沈渝修面前,“谢谢。” 这是他第二次对沈渝修说谢谢,比上一次要诚恳一些。 沈渝修睁开眼睛,动了一下,带着点笑仰脸看他,“谢什么,顺手拉了你妹妹一把?”他伸出没有擦伤的左手,端起杯子喝干净了,嘴角沾着水渍含糊道,“是男人都得拉啊,总不能把女孩子推出去,让她落到几个男人手里吧。” 说罢,他眨了眨眼,拿下杯子,递给手停在半空的裴序。而裴序,似乎在他喝口水的时间内就变了,那声谢谢带来的眉梢眼角的柔和尽数消散,恢复成很早前那张平静无澜的脸。 “是吗,你这么想。”裴序说,好像是单纯接他的话,又好像是在反问。 沈渝修被疼痛搅得思维迟钝,未能猜透这句话里的深意,张了张唇,又不知道该怎么追问。 裴序猛地抽走那只杯子,转身走到餐桌边,沉声问,“还要水?” “嗯。”沈渝修点了点头,看着面前背光站立的男人,莫名感知到仿佛有什么东西应当再深想一点,却如坠云雾,摸不到任何头绪。 <script>app2(); 26 月亮警察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哥?”仅存在了接一杯水时间的沉寂很快被打破,裴荔来客厅拿一袋蔬菜,看见沈渝修还是那副脏乱的模样坐在沙发上,微带歉意地向他眨眨眼睛,催促裴序道,“你还是带沈哥换件衣服吧,这样等下也没办法回去的。” 沈渝修挑挑眉,趁裴荔背过身去的间隙,冲拿着水走过来的裴序抛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站起身道,“嗯,是该换。” 裴序视而不见,朝一边的房间偏了下头。 沈渝修还挺喜欢他这个样子,像条不肯咬钩的鱼,非等着人换个更有分量的鱼饵。或许追逐本身就是乐趣,他把刚才如云似幻的模糊疑问丢开了,接那杯水前指尖有意无意地多磨蹭了两下裴序的手腕,在对方投来的警告意味极浓的眼神中更加放肆大胆地咧嘴一笑。 裴序一脸的不对味。他嘴唇微张,舌尖隐秘地在其中一闪,便伸手不轻不重地握住沈渝修那只没伤的胳膊,连人带杯子一起拉进了房间里。 裴家很小,面积大概到不了沈渝修公寓的三分之一,两室一厅的结构被硬生生多辟出一间狭小的屋子作为裴序的房间。挤进两个男人立刻显得格外逼仄,关上门,沈渝修就顺理成章地紧挨着裴序,让裸露在外的皮肤越来越多地贴到一起。 天空正缓缓沉入夜幕,边际泛着幽静的深紫色,残余的昏黄光线经由那扇窄小的窗,吝啬地落到少数事物上。裴序的皮肤看起来更白了,像被特别眷顾,甚至令沈渝修有种他微微发亮的错觉。 “老实点。”裴序推开他道。 “怕你妹妹知道你天天跟谁睡啊?”沈渝修笑他,左手那只比体温略高的玻璃杯,作乱地顺着裴序T恤下摆徐徐钻上去,沿着他腹部起伏的线条滑动。 玻璃擦过皮肤,在黑暗中比沈渝修的抚触更为暧昧。裴序看在那只右臂缠着纱布份儿上,没跟他多较劲,“你换不换衣服?” “换啊。”沈渝修收回手,随手搁下杯子,懒洋洋地单手解起了领口的扣子。 裴序随手从床上抓了件还有些皱痕的T恤,递给他,“就这件。”他好像认为沈渝修很难屈尊降贵地在这间房子里呆下去,或者说与这里发生任何联系,所以懒得费心去找。沈渝修确实也没有立刻接过去换上,而是问他,“有浴室吗?” 他敞着衬衫,薄韧的腰很惹眼,人却无辜地说,“在地上滚了一圈,想洗个澡。” 裴序终于咬住了饵,绷着的脸略略一松,揉捏着他的衬衫边缘,低声说,“你打算这个样子出去?” 沈渝修暗笑一声,抬手掐着他的下巴亲了一下才正儿八经道,“拿条湿毛巾就行,胳膊太脏。” 裴序微感意外,像是没想到大少爷今天这么好打发。他出去找了条毛巾进来,沈渝修衣服已经换好了,坐在他那张床上摆弄扔在床边的一包烟。裴序的T恤套在他身上很合适,让他这个人无比自然地融入了这间小小的、属于裴序的屋子。 沈渝修晃了一下胳膊,示意裴序帮忙弄干净上臂的灰尘和汗渍。裴序握着他的手腕,把温热的毛巾按上去擦了两把,低头瞟见了他下半身与T恤格格不入的西装裤和皮鞋,开口道,“好了,我开车送你回去。” “急什么。”毛巾的热度恰到好处,沈渝修觉得舒服,朝后一仰,懒懒道,“我来吃饭的,饭还没吃。” 被他反手拽着坐下的裴序没推拒,只说,“随便你。” 沈渝修就和他并排坐在窗边,看见眼前那扇距离不到一米的小窗户格栅间升起一颗月亮,静谧地悬在夜空中。床头放了盏很有年头的小灯,他摸索着找到开关打开,啪地一声,房间亮了一小块,灯座上贴着一个快掉干净颜色的小商标让他笑着念了出来,随口道,“小神童——这灯我阿姨的女儿也用,她女儿是挺神的,怎么到你这儿就不神了。” 裴序从他手里抽走那包烟,点了一根,没搭理他的奚落,“你的阿姨?” 那种灯很便宜,样式也旧,超市货架上都见不到,属于楼下小摊贩卖的杂货,沈渝修家的人再勤俭节约应该也不会买的。 “嗯。我家保姆。”沈渝修说,“带了我十年。” “她带我的时间应该比我爸妈加起来都长,前几年辞了工,去美国给她女儿陪读。”沈渝修打了个哈欠,仰望着窗外的那块深蓝色,“大学的时候我去她家给她女儿补过几次英语……你家和她家挺像的。” “你?”裴序捕捉到重点,吐了一个单音。 “我。”沈渝修斜他一眼,针锋相对道,“那女孩子比你知恩图报多了。” 裴序扭开脸了。沈渝修不乐意,伸出那只挂彩的胳膊,硬要圈着裴序的脖颈逼他靠过来。那些绷带的确非常有用,被圈的人破天荒顺从地动了一下,任他的脸贴到肩头。 沈渝修不喜欢人抽烟,再好的烟都不行,他觉得烟味呛人,像在泳池里呛了口水似的呼吸不适。但裴序抽烟时模样分外好看,廉价的烟草味道就变得可以容忍,甚至具有诱惑力。他再开口前,伸手把那支烟拿下来抽了一口,紧接着便嫌弃地塞回去了。 裴序颇为大度地没计较,继续夹着那根烟,干脆地咬住了滤嘴。 “她有时候会给我打个电话……上个月还嚷嚷着给我寄东西,老太太真会想,运费比东西都值钱。”沈渝修眼睛里有点笑意,朝着窄窗外的月亮平淡地把那口烟吐出去,“她过得挺好的,女儿准备申请全奖读博,以后大概就留在那儿了。” “不回来?”裴序说,他用语气表示出另一重疑问的意思。 沈渝修也听懂了,“看我?机票太奢侈了,对她而言。”他笑了笑,继续说,“况且她还有自己家要照顾——虽然就她女儿吧。” 沈渝修不太想陷入回忆,讲了片刻往事,适时打住了,很快地转换话题道,“你妹妹跟她女儿也挺像。” 他唯一的听众听得很认真,隔了少时,抽了口烟,抬头道,“我妹没她女儿命好。” 沈渝修侧了下脸看着他,两兄妹刚刚在诊所内交流那三个男人的来路时多少飘进了他的耳朵里。他了然裴序这话的意思,但裴荔有裴序,总比无人陪伴要强上太多,因此无论如何,应当都还能说得上幸运。 “也不算太差,不是有你吗。”沈渝修不知道讲给谁听,情绪真假不明,只顾盯着裴序很薄的鼻翼和长得非常精致的鼻尖看。 他看的时间太长,裴序没法不感觉到,转过头和他平视一小会儿,忽然拧起眉,抬手用手里那块只剩一点点温度的毛巾碰了碰沈渝修的眼睛下方,“这儿也划了?” 沈渝修让他碰得一痛,脸都皱了,“没注意。” 是个很小的伤口,以至于诊所的医生都忽略不计,未作处理。 “快划到眼睛。”裴序用拇指蹭了一下那附近的皮肤,在那颗眼尾附近的痣上停了几秒,小题大做地丢开毛巾,嘴里衔着烟,熟练地从旁边的抽屉里找出棉签和碘伏涂了一遍。 这种很细致的事,令裴序不太像裴序。细致总显得人非常关心与专注,而裴序好像不会为任何人如此。他是《月亮警察》里那个留在月球的孤单警察,仅需要星星、石头,与远处的深蓝宇宙。但此刻的沈渝修并不在意,他愿意顶替坏掉的迷你自助咖啡机,成为只向一个人贩卖咖啡与甜甜圈的咖啡店员,和他巡逻、漫游,分享一颗月球全部的日升日落。 <script>app2(); 27 蝴蝶鳞片(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他们拖拖拉拉,在那件比普通储藏室大不了几平米的房间里呆了很久。 晚餐顺理成章地变成裴荔主厨,三菜一汤,水平比裴序强不少。吃完饭,不等沈渝修支使,裴序就主动站起身,说要送他回去。 “走那么急干什么,你妹妹八成已经发现了。”沈渝修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漫不经心道。 裴序发动车子的手略略一停,用余光瞟他,一脚油门将车开了出去,“你怎么知道。” “在房间里呆那么久,睡一觉都够了。”沈渝修半眯着眼睛,像是等着看他的反应,“裴荔都快大学毕业了,没那么纯情吧。” “你是男的。”裴序淡淡道,又点了一下刹车,在一个黄灯即转红的十字路口停下。 沈渝修眼珠转了转,趁着等红绿灯的间隙凑过去些许,追问道,“那你以前是没跟男人睡过,还是没把男人带回家过啊?” 他微热的呼吸拂过裴序耳廓,裴序继续直视着前方,手上利落地换了档,不咸不淡道,“你是我妹妹带回去的,不是我带的。” 沈渝修嗤笑一声,懒得和口是心非的男人多费不必要的口舌。他收起手肘往回一靠,受伤的胳膊不巧撞了一下车窗边沿,登时疼得低声骂了一句,顺口把之前在诊所听到的只言片语问了出来,“那三个打人的过来是要你妈还赌债?” 他倒抽一口凉气的气音让裴序不由自主地分神看了一眼,答道,“嗯。” “多少钱?”沈渝修垂下眼睛查看伤处,低头的动作多少冲淡了这三个字用于反问时的高高在上感。 裴序一打方向盘,拐进繁华的城中区域,几乎没有停顿地说,“不用。” 晚餐时间刚过,商业区内格外热闹。但因为两人都没降下车窗,车内便有一种隔绝外界的自然静谧。沈渝修不觉得尴尬,他总有轻巧便把回绝的谈话拉回符合自己心意的能力,“又不是给你。”他说,“看不出你妹妹被吓得很厉害?” “下次他们再来,就剩裴荔一个人怎么办。” 商业区堵车,裴序放下手刹,等着车流慢慢前进。他转过头,可能是因为提到了裴荔,可能是因为沈渝修本身,他的表情和语气透出一股不易察觉的和颜悦色的味道,“她在学校住,很少回家。” 话毕,他食指指尖规律地轻点几下方向盘,好像在犹豫有些无关紧要的内容是否要说,片刻后,平静道,“那三个人我可以解决。” 能有什么解决办法,不给钱无非就是硬碰硬。家里有个赌徒的困境沈渝修没体会过,但总见过几次,单纯靠钱或靠暴力都很难处理干净。他想插手,却觉得自己这一份好心要送出去委实困难,索性放弃坚持了,丢给裴序一句他平常不大乐意听见的话,“随便你。” 听起来不想冷嘲热讽,倒有几分发脾气的意思。 裴序唇角一勾,跟着前方开始移动的车辆,缓缓驶向不远处的公寓。 回到家后,沈渝修手机接连震动,摸出来一看,除了谢骏发来的派对地址,还有两条银行的未读短信,顺着往上一翻,发现前几天那张给裴序的卡被人存了一小笔钱。他按了两下显示着那条信息的屏幕,把手机朝裴序一晃,问:“你存的?” 裴序正在穿拖鞋,稍稍抬头一扫,随即嗯了一声。 “当保安这么赚钱?”沈渝修退出短信界面,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倚着沙发边缘说。 他说着,抬了一下腿,挡住裴序的去路,似笑非笑道,“你不是顺便提供了点儿别的服务吧。” 裴序侧过脸看他,伸出手,等着沈渝修自己把手递过来,随即轻松一拉,直接拎着人往浴室走,“我每天晚上在哪儿服务谁你不知道?” 他身上那股混了少许烟味的气息铺天盖地压过来,沈渝修很满意这种虚晃一枪的回答方式,毫不推拒地接受了,末了没忘在混乱的亲吻中提醒了一句,医生交代过伤口不能碰水。 于是裴序就真的只弄脏了他全身的其他地方,没让伤口碰到水。 - 第二天是周末,于公于私,沈渝修都有理由缩在家里不出门。无奈蒋尧反复催促几次,又确实涉及一点公事,他便换了件西装,坐上蒋尧顺路经过的车。 “你一个人?”蒋尧早早便等在车边,似乎对沈渝修那位藏得严实的新欢很感兴趣,“家里那个呢?” “上班去了。”沈渝修昨晚折腾得太晚,今天怎么补觉也没补回来,这会儿不住地打哈欠,上车就半闭着眼睛靠在一边。 “新鲜。跟了你还用上班?”蒋尧笑话他,“得了吧,不想带出来也找个好点的借口。” 沈渝修掀起眼皮,瞥瞥他,不想费神多解释,“嗯,我怕你打他主意行了吧。” “去你妈的,我对男的可没兴趣。”蒋尧知道他这是玩笑话,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 然而话茬一提,沈渝修又忍不住想起裴序。转眼间,他跟裴序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维持了快三四个月,如蒋尧所说,他出手大方,身边的人要什么只要不太过分,基本都能满足。但裴序骨头硬,不肯吃沈渝修这一套,除开那借走的十万块钱,确实也没再拿过什么。 “想什么呢?”蒋尧放下手机问,“一副为难样,说出来帮你出主意啊。” 沈渝修望着车窗外悠然飘过的几缕白云,沉吟半晌,道,“一件小事,你那儿有人能摆平收赌债的地痞吗?” “嗯?”蒋尧微感讶异,“你找这种关系干什么?” “想帮人一个小忙而已。”沈渝修语调轻快,显然心情很好,“你就说有没有吧。” “有当然是有,但得看事情有多大。”蒋尧考虑数秒,“多少钱?几百万还是过千万,都闹到要你来找人摆平的地步了。” 沈渝修当然不清楚裴序的母亲欠了多少赌债,大致猜测一番,左不过几十万而已,就答,“不多。” 讲完,裴序昨天在车上的那个强硬样子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简单思索少时,补充道,“找个说话有分量点儿的,跟那些人交代几句。我也不是要他们免债,冤有头债有主,欠债的人受点小教训是应该的,别去骚扰人家家里人。利息……看着办吧,别收太重。” 蒋尧越听越新奇,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要求,说穿了就是想悄不作声地办件好事。他的表情逐渐变得有几分高深莫测,上下打量着沈渝修说,“谁啊?你花这么大心思。” 沈渝修笑笑,拿着手机晃了几下,说:“找到人直接让他联系我。” 蒋尧看了他一会儿,像是摸着什么线索似的推测道,“是不是你那新欢的事情?” 沈渝修笑容不减,意味深长地、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行。”蒋尧摇摇头,转着手里的一只银色打火机,点评道,“真够上心的你,过两天给你找一个。” 沈渝修懒散一笑,说完这件要紧事,又把眼睛闭上了。 派对设在谢骏一套不常用的别墅里,私人小聚,来的人不多,都是一个圈子里相熟的朋友。沈渝修进门后打过一巡招呼,让蒋尧把谢骏找过来,三人坐到泳池边闲聊。 沈渝修今天精神实在不大好,巴不得速战速决早点回家睡觉,开门见山地问:“那块地怎么回事?” “别提了,就是谢驰那个王八蛋捣的乱。”谢骏一脸晦气,愤愤道,“前阵子回家拿钱的事儿传进他耳朵里之后没少在老头子面前给我下眼药。那块地挂了他妈几个月了,早该开始招标流程,结果呢?到处问都是一句‘手续不齐,正在处理’就把我给打发了。” “谢驰?一块地而已,他犯得着跟你过不去吗。”蒋尧边说边随手拿起身边的一个小玩意儿,朝趴在泳池边殷殷望着他的女友抛了过去,“他也想竞标拍那块地?” “嗯。别的地不至于,北边这块不是不一样吗。”谢骏压低声音,简单讲了一遍厉害关窍,“变更土地性质之后倒手或者自己开发都是稳赚不赔,他去年做赔了两个项目,现在巴不得抓住机会在老头子那儿展示他有多能干。” 谢家两兄弟不是一个母亲所出,明争暗斗这么多年,人尽皆知。沈渝修对这些家族内部的争权夺利兴趣不大,插嘴道,“你什么打算?” “这块地我们一起拿下来,合作开发。”谢骏马上换了笑脸道,“分成就按出资比例,麻烦哥几个帮我一起疏通疏通关系呗。” “你哥捅出来的篓子,要我们俩腆着脸去卖人情,连个茶水钱都不想给?”蒋尧一眼看穿他的想法,推了他一把,“你小子心挺黑啊。” 谢骏眼看瞒不过去,只好小心赔笑说,“行,那我再让一成出来?” “这才像点样子。”蒋尧低笑两声,轻轻踢了沈渝修一下,和他对视道,“怎么样啊?” 沈渝修一口喝干酒,放下酒杯,仰躺在泳池边的躺椅上,挥手做了个默许的动作,“标书做好了别忘让我们看一眼。” “那当然!多谢哥帮忙哈。” 谢骏今晚收获不小,振奋许多,转头又叫人开了两瓶酒,和蒋尧拼了好一会儿。 沈渝修陪在一旁,喝得不算多,整张脸也还是被酒液勾得泛起一股熟透水果般的红润。该散场了,他才想起打开手机。有个十几分钟前,裴序的未接来电,应该是人在门外等着了。 刚送走蒋尧的谢骏转回来,见沈渝修身形摇晃地往外走,赶忙过来扶了一把,“沈哥?还能走吗?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 沈渝修摇摇晃晃地出了别墅,远远便看见自己那辆车停在铁栅门外。车边站着的男人穿了件白色T恤,唇边的火星在黑暗中微弱而有节奏地闪烁着。 “什么不用,老朱?哎……叫司机过来送送。”谢骏自己也是半醉,并未留意到等在门外的人,回头一叠声喊着助理。 沈渝修步履迟缓地朝裴序走过去,声线像浸了格外湿润的东西,叫他的名字,“裴序。” 裴序盯着沈渝修身后意识也不大清醒的人,眼中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沉颜色,先是没动,狠狠抽了一大口烟才把烟蒂扔掉踩灭。地上已然散落着许多烟头,星星点点,仿佛一只蝴蝶振翅时落到地上的鳞片。 沈渝修走到他面前,抓着他的手站稳,呼吸之间全是酒气地说,“走吧。” 他们正站在副驾一侧,裴序打开车门,把人推上去,自己却站在那儿没上车。 “哎,沈……沈哥?”谢骏瞪大眼睛看了看,发现沈渝修已经坐在车内的副驾上阖眼休息,这才放下心,转过头,看也没看站在附近的裴序,口齿不清道,“开车小心。”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反倒像提醒了什么。裴序大步转身上车点火,车身凶猛地朝后倒退一下,大灯全开,几乎像是失去理智一般,车头直直就向着前方撞了过去。 “裴序!”沈渝修被剧烈的倒车动作惊得酒醒了大半,见他倒好距离反而向前一冲,不由得高声骂道,“你他妈疯了?!” <script>app2(); 28 蝴蝶鳞片(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在沈渝修那声怒骂同一时间,车子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刺啦声响,随即在距离谢骏一米左右的地方险险刹住了。 谢骏本打算进别墅,听见身后的动静和助理的惊呼,不明所以地转过身,被那两盏大灯晃得眼睛都没法睁开,下意识抬手一遮,倒退两步。 裴序坐在驾驶座上,面无表情地紧盯着前方,抓握着方向盘的手隐隐看得出青筋暴起,骨节泛白。车外的人除了谢骏只有站在别墅门口的一个助理,两张脸都让大灯照得雪白,助理站到谢骏身后半扶着他,冲车内提高少许音量,说:“沈少?您的司机也喝酒了?” “要不换个人来开吧。”那助理拿出手机拨电话,“小钱?欸你现在来一趟汇宁路的别墅……” 虽然裴序及时踩了刹车,但沈渝修仍然心有余悸,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让夜风一吹,竟也感觉到有些冷。他抬手按着额头,勉强朝外面的人一摆手,脸转回来低声骂道,“你他妈分不清油门和刹车啊?!差点撞到人了!” 裴序恍若未闻,胸口剧烈地起伏数下,闭了闭眼睛,手上一松,像被抽走不少力气似的搭着方向盘,嗓音沙哑道,“抱歉。” 这句道歉说得沈渝修一顿,他看着裴序嘴唇血色尽褪、脸色露出几分灰败的模样,心想他可能也被这出意外吓得不轻,涌到唇边的痛骂毫无办法地咽了回去,“还能开吗?” 裴序缄默不多时,没回答他,直接抬手换档,重新倒车。方向盘利落一打,车身漂亮地转了个旋,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刺眼的冷光不再,头脑昏沉的谢骏迷迷瞪瞪地挣开助理,往四下看了看。周遭一瞬沉寂了,仅余几片被车辆卷起飘散的树叶,落到那些烟头上发出沙沙声响。 返程路上,车内静了很久。 倒车前冲的惯性让沈渝修额前磕了一下,此刻有些发热发疼。酒精和困意一起袭来,他有些疲倦地抬手按着前额道,“你怎么回事?” 熟悉的语气用词,裴序脑海里骤然闪过几天前另一个人相近的问话,“你怎么回事?还想着你妹妹吃的那个亏啊?” “算了吧,裴序。”这几个月来,帮他打听调查的姜哥每次喝酒都会劝他有些亏吃了就只能和血吞,“我不怕告诉你你去寻仇。人家何六出来吃口饭,听的是谢家二少的吩咐,办的是人家点头的事,你要报仇去找姓谢的啊,你小子能吗?” “再说你就是把人打一顿或者弄死了,又怎么着,对人家而言顶多伤筋动骨,你可是要牢底坐穿啊。” “裴序?”沈渝修看他一直平视前方,呼吸复于平稳,似乎又变成平常冷静的状态却不出声答话,便又叫了人一次。 裴序亮起转向灯,快速滑过一个十字路口,隔了几分钟才说:“刚才是我不小心。” 他的语气听起来一如往常,沈渝修却直觉掺杂几丝有意遮掩的异样和敷衍。但他这会儿太阳穴发胀,头疼得没法深入思考,再怎么翻来覆去地想今晚的意外,也得不出任何有效的结论,只能摔回座椅里坐好,有气无力道,“……你开慢点。” 他这么说,车速也就真的放慢了。后半段路程里,车内仅剩从半降窗口灌进来的呼啸风声。 进了公寓大门,沈渝修脱掉西装,自己从冰箱找出一袋冰块,用左手按在额头,伸出右臂让裴序给他的伤口更换绷带。 或许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伤口又流出几滴新鲜的血液。裴序一整晚都过于复杂阴沉的脸色,在目光触及到那些流动的鲜红液体时,终究唇角一动,没再继续冷下去。 “你到底怎么回事。”沈渝修倒在沙发上,一手拿着冰袋一手平放在裴序的膝上,盘问道,“是你妈欠钱的事?” 他绞尽脑汁想了一路,只想出这么一个可能的解释,半眯着眼睛看身旁正在给给他拆纱布的人,说道,“是昨天那些人又去你家骚扰了?” 裴序攥着纱布一角,嘴唇紧抿片刻,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沈渝修坐直身体,“就因为这个?你……”他本想直接说已经找人处理,但想了想,还是没透露帮忙的打算,省得推来推去,“那你开车的时候发什么火。” “幸亏你的不小心没真撞到谢骏,否则就他的狗脾气——” 话没说完,沈渝修停顿两秒,半闭着的眼睛睁大了一些,凑近盯着给他换纱布的人。尾音上扬,像是怀疑又像是自己先对这个猜测无法置信,“裴序,你不是故……?” 问题是没说出来,但谈话的两人都对问题内容心知肚明。 裴序镇定地继续手上动作,声调放得很平,听起来完全不像在说谎,避重就轻道,“今天心情不好。” 他把药涂好重新包扎,有意在包好的伤口上按了一下,侧过脸看着沈渝修说,“而且你喝太多了。” 这句话讲得轻描淡写,让人一时分不出其中情感的真真假假,表达否定性的含义,却微带一种静水流深般的、特殊的温柔。沈渝修本就不灵敏的大脑被这句话里潜藏的意味搅得更加迷糊,不清楚这是不是真的发乎什么暧昧情愫的关心,不由得怔住了。 他脑内混乱,足足花了小半分钟才回过神,自认为找到重点,嗤笑道,“我说你发什么脾气,你不是以为我今晚去跟谁喝酒鬼混了吧?” 裴序喉结一滚,不否认也不肯定,随他推测。 “我哪有那个闲工夫。”沈渝修真正放松下来,闲着的左手食指微屈,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那件白T领口,“谢骏找我谈生意而已。要不是因为那块地确实值钱,他之前又投了那么多进去……我今天也懒得去。” 他用余光留意着裴序的表情,笑眯眯地伸腿一跨,坐到他腿上,指腹贴着那只精巧的下巴摩挲道,“说啊,吃醋了吧你?” 裴序半仰起脸,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扔开冰袋,发凉的指尖紧扣住沈渝修的后脑,格外用力地咬吻上去。 缠吻很激烈,很快夺走了两人除感官愉悦之外的心思。在跟着欲望起起伏伏的间隙,裴序从与沈渝修的接触中取得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似潮汐涌动夜晚的温热和平静,得以短暂地将一切放空,忘记如阴影笼罩在他心里的案件、名字与计划的事。 <script>app2(); 29 热(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沈渝修连续两天受伤挂彩,虽然并不严重,但出门多少有点不便,干脆给自己排了几天假在家休息。 说起来两次伤都跟裴序沾点关系,他倒还自觉,这几天往沈渝修这儿跑得更加勤快。沈渝修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长了,很快便把那晚在别墅发生的意外忘到脑后。 事后担心谢骏回过味儿来算账,沈渝修还特地打了个电话去解释几句。谁想消息传得快,没两天蒋尧就知道了,专程致电来看笑话,“你还真够有本事,养了个脾气这么大的。” “能有你那个女朋友脾气大吗?”沈渝修讽刺道,“我记得那天在泳池你扔了东西,她掉头就走了吧。” “你跟我比?我那是恋爱情趣。”蒋尧笑嘻嘻的,“难道你也谈上恋爱了?” 他有口无心,随意一句玩笑,倒是问得沈渝修一怔,半天没出声。 牵手,拥抱,接吻,除了表白,情侣该干的,他好像都跟裴序干过了。沈渝修认真一算,不知不觉住在一起就几个月了,虽然两个人的公寓确实比一个人住来得舒服惬意,但是离恋爱—— “沈渝修?”蒋尧在电话那头喊了一声,“怎么不说话了。” “在听。”沈渝修不耐烦道,“你说你的。” 蒋尧和沈渝修从五六岁开始一路混到大,对他情绪的把握较旁人敏锐许多,一耳朵便听出沈渝修话里的心烦意乱,正色道,“你真想谈恋爱?” “别动这心思,玩玩就得了吧。”他慢悠悠道,“沈叔要是知道,后果不好说吧。况且人心隔肚皮,万一你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从你身上捞完好处就跑,不挺憋屈的吗。” 语气是不温不火,内容却很尖锐。沈渝修听得不舒服,尤其嫌那句剃头挑子一头热过分刺耳,张口不客气地回敬了两句。 “冲我发起火了?”蒋尧见他是真的动气,笑骂道,“什么时候你脾气也变这么大啊。” 不想再搭理他。沈渝修直接把电话挂断,转头去找那个真脾气大的人,问他今晚几点回家。 - A市近日天气好,今天日照不强,微风,适合到户外活动喝茶。裴序叫上陈进,特地来看耿征明。三人坐在耿家阳台上喝茶,正聊着裴荔的近况,沈渝修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最近沈渝修常给他打这种实质性内容过少的电话,裴序拿出手机余光一瞟,起身走开接听。 沈渝修想见人,编的理由张口就来,他一贯只听不答。等提到晚餐,才搭了一句,“我晚点去。” 裴序清楚不能指望沈渝修下厨,补充道,“晚上你叫外卖吧。” 耿征明悄悄留心听着,感觉裴序通话的态度和语调比平常稍显亲昵,高兴地和旁边坐着的陈进嘀咕,“他交女朋友了?” 陈进狐疑地望望裴序,挠头道,“没有啊。他跟秋姐都散了。” 耿征明一拍大腿,更加乐呵,“那就肯定是交了。” “……您留神!”那一巴掌差点挥翻茶杯,陈进呲牙咧嘴道,“小心茶翻了烫到伤口,不算工伤的啊。” 伤口复原得差不多之后,耿征明开始回警局上班,领导同事都很体恤,安排的工作清闲不少。赶上休息日,还能在家照常休息,不比之前那么忙碌。 “耿叔你不舒服?”裴序挂下电话,就着刚听见的两句问道。 “我好着呢。”耿征明挥手,笑得像自己儿子要结婚似的,满脸皱纹都被笑容挤了出来,“跟女朋友打电话?” 裴序扫了眼陈进,对方无辜摊手,表示自己什么都没说。于是他微讪着坐下,答:“一个朋友而已。” “你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哪有什么朋友不朋友的。”耿征明呷口茶水,声如洪钟道,“朋友处着处着就成女朋友了嘛。” 裴序笑笑,不多争辩了,“随您怎么说吧。” “有合适的人就赶紧成家。”耿征明经过这两刀和一场大手术,感慨比以前更多,“你们这些愣头青,不知道有个贴心的人能陪在身边是福气,等对方走了,再怎么后悔就都来不及了。” 裴序笑笑,照常中规中矩地点头答应,又聊了几句,便催他回室内吃饭吃药。 耿征明有痛风的毛病,医生交代必须尽量少喝酒,顾及这点,三个大男人整顿晚餐滴酒未沾。陈进酒瘾重,出了耿家所在的小区,硬是不肯放人,直嚷要裴序再去喝几杯。 “今天我晚班,几个哥们儿都在会所那边吃饭喝酒,你一起来吧。” 的确有段时间没和几个朋友见面,裴序便没推辞,上车跟陈进前往那家平常聚会的大排档。 入夜时分,店里人声鼎沸,到处吵吵嚷嚷,不是点单就是划拳拼酒。那几个朋友占了张位于角落里的大圆桌,正喝得兴起,一见裴序露面,都喊着要他先自罚几杯。 一桌人起哄喝彩,让陈进招呼几句才按下不再闹腾,“挺久没见的啊裴序,秋姐呢?她不是老跟着你。” “是啊,我出来前还看见她在楼上骂人来着,这时间开工还早,不来喝两口?” 裴序嘴唇一勾,端起塑料杯和旁边人一碰,没开口搭话。陈进见状,替他岔开话题道,“闲得你,还没被经理骂够啊?还要叫她来骂你。” “得得得,喝酒喝酒。” 一群人刚推杯换盏几轮,又有一个脸上带了两块淤青的青年大剌剌地挤过来,用脚勾了个凳子,坐下道,“不好意思,来晚了啊。” “哟,小郑,脸挺花啊?”陈进咂嘴道,“码头的饭不好吃吧?” 这撮保安里的人常有变动,干几个月辞职不干去当个混子或者做些上不了台面的生意的人比比皆是,一圈人早见怪不怪。叫小郑的青年年纪不大,下手却黑,鲜少被人家占便宜揍成这样,陈进好奇,免不了多问两句,“跟谁茬架了?” “茬架哪能打成这样啊陈哥。”小郑闷下一口辛辣的白酒,“还不是替六哥办事,嗨,我可真够倒霉的。” “你小子都搭上何六了?”有人啧啧感叹,“行啊,他可不缺钱,你这脸花得挺值。” “嘿,说说,何六现在还卖药吗。” 一桌人七嘴八舌,围着小郑问起道上流传的秘闻。突然成了话题中心,青年不由得有些飘飘然,几杯酒下肚,醉醺醺道,“卖什么药啊……卖药哪有直接替有钱人办事来的快。” “不过这有钱人也就那样,兄弟两个阎王斗得你死我活的,倒让我们这些小鬼去撞枪口!”小郑越喝越上头,警惕不像开始时那么高,咕哝道,“姓谢的,知道吧?会所老板是他们家亲戚的那个……” “哪个谢啊?常来的可有俩谢老板呢。” “对啊,年纪大点的那位挺和善的。”有人冲裴序一努嘴,“我记得,欸,裴序以前老搭手替他司机开车是吧。” 靠着脏污墙壁倒酒的裴序听到这句,放下手里的酒杯,转头不动声色地瞟了小郑一眼,淡声说,“不熟。” “六哥跟的老板是谢骏,老二。”小郑喝高了,没留心旁边的对话,“跟他们家老大争家产呗。” “前两天六哥从谢老板那儿接了个拆迁的活儿,结果我们让谢家老大的人……啧,下手真够狠。”他边说边捂着自己的侧脸,啐了一口道,“都这样了还当什么兄弟啊。” “所以老人说得对,钱是王八蛋,多了就生事。” “少来啊,让你中彩票你他妈不跑得比谁都快?”陈进哈哈笑着跟一个兄弟互相嘲讽完,转头拍了拍始终闷头喝酒的裴序,“喝多少了?你今天酒兴这么好?” 裴序站起来,“我出去打个电话。” “哎?这就走了?”桌上的其他人面面相觑,陈进倒像有几分理解似的拿起筷子吃了口菜,含糊道,“算了,他最近忙。” 这顿酒喝完,陈进回去上晚班,正碰见到一楼来找裴序的许绵秋。 “秋姐。”陈进主动跟她打招呼,“这都几点了?楼上不忙啊?” “忙死了,看见裴序没?”许绵秋说,“刚打电话他还说他在附近不远呢,叫他给我送个吃的真够难的。” “啊?人好不容易过来一回你还让他跑腿。”陈进笑道,“我没见着。” “你早说你在外面吃啊,那我就让你跑了。”许绵秋一撩卷发,尖尖的鞋头轻轻一踢,歪着头道,“别挡路,喏,那不是来了。” 陈进回头一看,门口闪出一个人影,是裴序拎着一袋打包好的夜宵,正踏上台阶。 “谢了啊。”许绵秋等他站定,直接上手勾着他的手腕往吧台角落里靠了点。 裴序撩起眼皮觑着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拆了盒烟,取出一支衔在嘴里。还没等他去摸打火机,许绵秋那只纤瘦的手便伸过来,替他点了火。 “抽不抽?”裴序把一口烟吸进肺里,冲陈进问。 “我可不敢让秋姐给我点火。”陈进摇摇头,“回见。” 许绵秋胳膊肘戳了裴序一下,“不问我啊?” “你要抽烟?”裴序叼着烟淡声说,“让我去买东西又不吃。” “放下。”许绵秋看他作势倾身,瞪眼道,“我说了不吃吗。” 她细细的胳膊半搭在裴序的上臂,姿势暧昧得像在拥抱。裴序本来也不是要拿那袋食物,随她怎么折腾,够到纸袋旁的烟灰缸才推开她,“你还不上去?” 许绵秋想再说什么,裴序兜里的手机又吵起来。她瞥见裴序看到来电显示后的脸色,妩媚的眼睛一横,转身拎起那袋东西,哒哒踩着高跟鞋走了。 <script>app2(); 30 热(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裴序往烟灰缸里点点烟灰,划开沈渝修的电话,沉声道,“喂?” “在哪儿?”沈渝修问他。 “晚点回去。”裴序仍然只答自己想答的内容。 “不用晚了,就现在吧。”沈渝修说,“来停车场。” 他说罢就挂断了,裴序皱眉看了眼手机,琢磨两遍那句来停车场,才意识到沈渝修也在这儿。 停车场内,沈渝修靠着自己常开的车,抱着胳膊,脸色不善地盯着电梯入口。 裴序不在,他今晚就应了一个临时邀请出门吃饭。地点凑巧就在附近,本想着吃完饭出来看看要不要顺便带人回去,不料正撞见他跟一个女人打情骂俏。 点个烟拉个手,不算大事,这几年逢场作戏,沈渝修的情人当着他的面勾搭别人比这过分的数不胜数。偏偏这次沈渝修的脚就像被定在原地似的,动也动不了,硬是看了个全套才不大想忍地拨了电话打断。 他送走同行的朋友,自己靠在车边翻着手机,越翻越不是滋味儿,蒋尧下午那句讽刺意味颇重的“剃头挑子一头热”在他脑内徐徐打转,怎么赶也赶不出去。 但蒋尧的话确实没说错。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是他自己要追着裴序不放。起初是因为裴序那张脸漂亮,后来睡也睡到了,新鲜尝够还不罢手,稀里糊涂的……沈渝修讲不清原因。 说是一见钟情或是睡出感情都行,总之他对裴序,是比对之前的那些人更特殊一些,帮个忙还愿意七拐八绕地费心思—— 他想,说不定他真有点喜欢裴序。 不远处的电梯叮的一声,门缓缓打开,裴序走了出来。 他的视线绕场一周,逮到车边出神的沈渝修,抬脚走过去,在离他半米的车头站定,屈起食指敲敲引擎盖,道,“沈渝修。” 沈渝修侧着身体,没正脸看他,只问:“烟呢?” 裴序皱眉,“什么烟?” “你在酒吧刚抽的那支。”沈渝修扬扬下巴。 裴序反应很快,“刚才你也在?” 沈渝修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而是把手机晃到他面前,轻佻地讲了一句,“给你点烟的那个不会是你老婆吧。” 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两人最开始往来的那几条短信,裴序稍一垂眼,看见那句他发给沈渝修的“我老婆在等我回家吃饭”,难得一见地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 沈渝修收回手机,整好以暇地盯着他。 裴序走近几步,从容地将和沈渝修的距离缩至十几公分。他不属于擅长和热衷解释的类型,因此非常言简意赅,实事求是地回答说,“不算。就是朋友。” 沈渝修审视他半晌,看出那张脸上藏着几丝笑,便不落下风地抓着他的衬衫领口,似笑非笑地亲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像在劝服自己承认现实,于是咬住那片薄薄的下唇,有点狠又有点缠绵地含糊道,“也是,天天等你回去吃饭——怎么算也轮不着女人吧。” 他嘴上说着,松开手,舔舔唇边的水光,故意做了个口型。 裴序因接吻而微低着头,又浓又密的睫毛跟着那个口型动作极快地眨了眨。他一声不吭地捏捏沈渝修的下巴,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西装裤线摸进兜里,找出车钥匙。解锁车子后,将人推了上去,自己发动车,道,“留着床上叫吧。” - 和裴序在家鬼混两天后,沈渝修胳膊的伤养得不怎么妨事了。他收拾一番,预备次日去公司上班。 虽然这点小伤从未向家里报备过,沈耀辉却知道他还休假在家。这天上午给他打了电话,通知他下午带上庞筠,去医院看望做完手术的苏渝。 这场手术是几个月前那次子宫摘除而引起的修复手术,苏渝身体体质一向不佳,主刀医生术前提醒过有这种可能,沈耀辉就好像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没有提前告知沈渝修。 所以乍听到这个消息,沈渝修十分意外,给在医院负责照顾苏渝的佣人拨过电话,才知道手术已经结束,情况还好。 “渝修,带着庞小姐一起过来。”苏渝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虚弱,仿佛一个电量即将耗尽,却不得不按照输入指令执行的机器。 沈渝修清楚她不过是传达父亲的意思,只能答应,转头去邀请庞筠。 那天吃过下午茶后,庞筠对沈渝修的态度更接近一个客气疏远的朋友,仅在父母面前表演这一事项上表现出一种同盟情谊衍生的热络,“探望苏阿姨?好的。” “可我今天正和几个朋友在外地采风。”庞筠大大方方道,“能约后天吗,我明晚回A市的机票。” “好。” “欸对了,沈先生。”女孩清脆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你可千万不要在沈叔面前说漏嘴,就说我不舒服吧。” “可以。”沈渝修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但我不确定我爸会不会去问候庞叔。” “他大概问过我爸爸我有没有空了。”庞筠轻松道,“放心,我不舒服我爸不会来问我的,就像他也不知道我这两天不在家。” 沈渝修让她说得一愣,很轻地牵了下嘴角,话里莫名多出两分同病相怜的味道,“嗯。” 庞筠道声谢谢,礼貌挂断了。 庞筠不在,沈渝修却还是打算到医院探视。他让助理替自己买了一些补品,装到车上,下午早早去了医院。 VIP病房所在的楼层人不多,很静,沈渝修吩咐助理等会儿把补品交给保姆就下楼等着,独自去找苏渝的病房。 苏渝的病房在拐角的倒数第二间,正对着一扇干净透亮的玻璃窗。午后的光束柔和地穿过窗户和门之间的那方空气,漂浮的微尘便像发着暖色微光般明亮。 沈渝修脚步放轻,正要敲门,却听见门内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你又在闹什么?”隔着一扇门,沈耀辉声音里的冷淡感分毫不减,近乎呵斥地说,“这些年你受过什么委屈?渝修是你带大的吗?我让你操了一天心吗?” “我凭什么要把他带大!”苏渝中气不足地喊叫还伴随着一声砸东西的动静,“是,他跟你还……跟我有什么关系?” “行了。”沈耀辉的态度越发不耐烦,“总是这句话。怪谁?还不是怪你的肚子不争气!” “我?我不争气……”苏渝似乎哭了,“怪我吗?你就只会抓着我不能生的事情怪我,沈耀辉!当年医生都说了,我不好受孕明明是因为……” “好了!”沈耀辉震声道,“你不要再说那些胡话!” “胡话?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说的是不是胡话!”病房内又传出两下哗啦声,大概是苏渝将水壶都摔翻了。 “苏渝,我白手起家做到今天这个地位,没亏待你吧?我让你天天过着阔太太的生活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别不识相!” “是啊,我就不满足,我就是哭我那个一岁多就走了的儿子还不行吗……”门内的女人哀哀哭起来,“咱们这是什么命啊。” 病房内安静了。 好一会儿,沈渝修才听见沈耀辉透出几分苍老无奈的声音说,“你当我不想吗?但孩子跟咱们没缘啊,没办法。” 拐角隐隐传来护士的脚步声,沈渝修动了一下,赶紧退开,装作刚上楼,跟在敲门送药的护士身后进了病房。 沈耀辉见他是一个人,有少许不满,“就你一个人?庞筠呢?” “她是要来,我听她有点感冒,就让她在家休息。”沈渝修目光在一地的水渍和玻璃碎片上转了一圈,说道,“我和她约好了,等两天再来看看妈。” “哦,好。”沈耀辉颔首,不再多说什么。 苏渝一直别着脸,似乎在擦拭脸上的泪痕,弄得差不多了,才转过脸对沈渝修道,“嗯,你们下次一块儿来。” 沈渝修看她哭得眼睛泛肿,平整的床单都抓出一大片褶皱,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叫人送了补品,您记得吃。” 苏渝点点头,“你有心。” 沈渝修挤出一个笑,两分钟没呆到就离开了。 他出了医院大门,望见候在车边的助理,心里一动,忽然不想再回空荡荡的公寓,招手说,“车留下,你自己走吧。” “您要去哪儿?我开车送您。”助理见他脸色不好,坚持道。 “不用。”沈渝修说完,仰头看了看阳光。 夏季尾声的天空湛蓝如洗,轻盈,柔和,令烦恼灰飞烟灭,爱散碎矗立于黄昏傍晚的高楼间。*他上车拨了电话,在悠长规律的等待忙音中疾驰而去,驶向城市的另一边。 <script>app2(); 31 琥珀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黄昏日落前,裴序离开了催收公司所在的那栋龙蛇混杂的办公楼,而后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与他已然十分熟稔的司机边开车边道,“裴序啊,孙秘书要见你。你现在方便吗?去W酒店。” 裴序打了车,赶去那间酒店,在大堂高悬的、错落有致的金色棕榈状装饰物下,看见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等着他。 见他来了,那男人迎上来拍拍他的肩,“孙秘让你上楼,哦,大少今天也在。” 他送裴序上楼到那间谢驰常年包下的酒店套房外,敲门之后恭恭敬敬地问了好,就带上门出去了。 套房的主人似乎正在洗漱,会客的客厅沙发上只坐了孙秘书一个人。他戴着金边眼镜,冲裴序很凌厉地一笑,示意他坐下来等。 “谢董叫你来问点事情。”孙秘书推着眼镜说,“好好答。” 他说话办事都有种分毫必争的精明,数月前第一次正式打交道的时侯裴序就领教过了。 裴荔出院一段时间后,裴序通过姜哥,联系上一位媒体人,提供了一份大费周章收集来的录音文件。内容大致是几个打手和何六本人喝酒时的自述,间接承认伤人案是征得谢骏同意才动手的。 但到了约定时间,前来一家小快餐店和裴序见面的人并不是那位记者,而是眼前的这位孙秘书。 “裴先生可能不太熟悉法律。”孙秘书啪地将U盘扔到裴序面前,“光靠这种证据,就想整垮谢骏,未免太小看他了。” “喝酒时说的证词能采信吗,有人证吗,有物证吗。况且那位方小姐已经承认自己是主谋。”孙秘书抛出一连串反问,坐下点了支烟,扬起下巴,吹散喷出的袅袅烟雾徐徐道,“当然,我非常认可你们受害者家属这种寻求正义的行为。” 他锃亮的镜片一闪,“不过打蛇打七寸,踩人要向最痛处踩。即便这件事闹到媒体上,充其量也就给谢骏添点不痛不痒的小麻烦——很容易解决的小麻烦。” 对方的态度居高临下,训诫似的,裴序无意听人说教,阴沉着脸,“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还是替谢骏警告我?” 他踢开身旁挡了半条走道的凳子,拔腿要走。 “别急啊。”孙秘书抬手一拦,仿佛看出面前人骨头不软,极快地换成了一副和善的笑脸,“我是来帮你的。” 他一掸烟灰,用一种提点后辈似的口吻道,“你跟辉耀集团沈总的关系,我和我的老板都很清楚。我看你也知道他跟二少的关系匪浅,合作很多吧?在他身边呆着,有的是机会找出二少的把柄。” “好好考虑。”孙秘书看着停下脚的人,藏起颇具狡黠意味的笑容,“你要是对怎么找准痛处有兴趣,不妨以后和我多联系。” “啪——”酒店套房内响起一声重物移动的动静。 灼目的日光终于显现出渐弱的模样,穿过拉紧的白色窗纱,落在那扇自动开启的深棕色木门上。 卧室内的主人穿着酒店浴袍,一副不耐烦的架势,往那张正背对着落地窗的单人沙发一坐,翘着脚看了看裴序。 “听说你前几天差点把我弟弟撞死了?”谢驰微微一笑,颧骨附近的皮肤便绷出几道稍显狰狞的纹路,“胆子挺大嘛。” 孙秘书也跟着笑了,裴序端坐在他们对面,冷眼看着两人,没有开口。 “真撞死就省事了,啧。”谢驰按着自己的脖子,像是没睡好,半闭着眼道,“裴什么……哦,裴序,你最近弄来的那些材料可不怎么样。” “我就好奇了,沈渝修替谢骏扫过那么多烂摊子,你找几个把柄,还不是容易的很?” 孙秘书看看不耐烦的老板,又瞧了眼没半点低头样子的裴序,罕见地说了句好话,“沈总不好应付,而且这两年和二……那边走得远了点。我们的人打听到的和裴先生送来的窃听材料差不多,都是税务检查上的漏洞。” “税务的那点事,做不平也能散财免灾。”谢驰和自己的秘书唱起红脸白脸,“用处不大。” 裴序唇角讽刺一提,出声问道,“你们想让我怎么样?” 谢驰欲言又止,顿了两秒,一挥手,让旁边的孙秘书接过话茬。 “沈总最近会经手一些谢骏主持的北城区土地招标案的资料,那块地总值十几个亿。”孙秘书拿出一枚小小的U盘,交代一番后,末了道,“你要特别留意。” 裴序眼珠朝右下方的茶几转了转,直截了当地说:“你要我偷资料?” 孙秘书似乎认为偷这个形容很不体面,表情轻蔑一瞬,坚持顶着笑脸道,“如果你还记着你妹妹的事的话。” “以卵击石总要豁得出去一点。”他向谢驰点了下头,起身送裴序出门,凑近些许后笑容可掬地说,“再说你应该明白,你这样的人,其实没什么资格跟我们谈条件,对吧?” - 酒店离裴家所在的筒子楼稍远,裴序下了公交,走了十分钟转到那条曲折的巷口时,发现那辆熟悉的车和人停在不远的行道香樟树附近,抱着胳膊咧嘴冲他笑。 他没上班,穿得很休闲,上半身还是裴序那件地摊买来的廉价T恤。明明是衣服质量不好掉色脱线,在他身上倒像是刻意做旧的效果。人干干净净地站在那儿,嵌在日落余晖中,像一颗纯净的、还有生气的琥珀。 裴序和他隔着一个巷口的距离,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不住拿捏着那枚刚才取得的U盘,语调很平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沈渝修笑得下半片红红的牙肉都露出少许,“随便看看。” 风吹得香樟树叶轻轻摇曳,沈渝修肩上落下一片泛着莹润光泽的叶子。裴序走过去,抬手拨落那片绿色,“你知道我会回家?” “说了是路过。”沈渝修耸肩,别开脸看着车窗映出的倒影,发现裴序的视线也跟着他转移过来,就很轻松地朝两人的倒影笑,“不打电话也能找着人的感觉还挺新鲜。” 裴序对他这套歪理不予置评,“碰巧。” “遇见谁都是碰巧,遇见你就不是。”沈渝修伸手弹了一下那块倒映裴序的玻璃,“你妹妹怎么样?” “回学校住了。”裴序说,“不在家。” 沈渝修拖长声音哦了一声,侧过脸对他道,“那我今天来就没饭吃了?” 裴序斜睨他一眼,“你缺饭吃?” “缺啊,缺个姓裴的厨子做的。”沈渝修靠着车,手从玻璃移到了裴序领口下裸露的一小块锁骨上,微微歪头道,“回去做饭。” “我回家拿件东西。”裴序随他怎么折腾,淡声道,“你在这儿等。” “我跟你上去。”沈渝修好像无聊得要命,执意道。 裴序出现前,他随波逐流地一个人等待,但裴序一来,就不想再寡不敌众地面对那些庞杂纷乱的情绪。两个人,两个人,沈渝修觉得自己快要习惯了。 裴序没有表示异议,因为裴曼并不在家。 一小时前她还支支吾吾地打电话来要过钱,环境音响亮得无法忽视,显然是某家麻将馆。 三楼的这间小屋子保持着和沈渝修上次过来时差不多的模样,尤其在这个时间,戴着种泛黄发旧的滤镜。 裴序要拿的东西放在裴荔房间,进门就直直推开了裴荔房间的门。 出于礼貌和尊重女孩隐私,沈渝修等在门外,没进去。 裴荔的房间也并不大,小而温馨,虽然不少东西有摔打过的痕迹,但大部分都还是小心用着。沈渝修靠在门边等了一会儿,瞟见那个被放在角落里的书架,很感兴趣地笑了,指指道,“那是个橱柜吧。” 裴序嗯了一声,少时,又说:“小时候邻居不要,我拿回来改的。” 边角有磕碰,用心刷了墨绿色的漆,反而很美观。架上摆着些小零碎,还有一只做工粗糙、勉强像模像样的旋转木马摆件。薄薄的黄铜片制成,沈渝修玩心很重地吹了一口气,顶上的伞状黄铜片便摇摇晃晃的转动起来,不够精致的四只木马徐徐旋转,分割夕阳的日光,在墙上投下一片规律变换的光带。 沈渝修兴致勃勃地看着金色木马,余光瞟见那排顶部的小饰品,随口道,“那也是你做的?” 裴序已经找到东西,收好桌子,起身向外走时一扫那排花花绿绿的树脂耳饰,说:“有几个。” 他站在书架前把那排小东西调整得整齐一些,“我妹去年经常晚上在学校摆摊卖这些,帮她做的。” 沈渝修支着腿,后脑抵着灰白墙壁,想象了一下,觉得无论是改装橱柜的十几岁的裴序,还是会蜷在狭小书桌前为妹妹、为生计做手工的裴序,都是光彩熠熠又毫无保留的裴序。 于是他勾勾手,说:“哎。” 整理完东西的人转过身,看着他,走近了两步。 余晖隐没,入夜宁静。 裴序好像知道他潜在的需要,低头吻了他,然后问:“什么事?” 沈渝修心想,没什么大事,却又想,跟男人恋爱,不是件小事。 <script>app2(); 32 不缺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接过吻后,裴序拿了一只放在沙发上的背包,把一些做好的小饰品和一叠钱放了进去,说:“走吧。” 沈渝修看那些东西都是女孩子常用的,猜到他要带给裴荔,“你要去学校?” 裴序摇摇头,“明天。”他微躬着背锁门下楼,接着道,“你不是要吃饭。” 倒还挺体贴人。沈渝修笑了一下,跟在他后面,手里拖着那只背包垂下来的肩带,“也没那么饿,她要是着急,你就先去送。” 裴序等他解锁车,把背包搁到后座,“你的车太显眼。” 这辆车贵是贵,但并不属于什么限量版豪车。沈渝修听他这么一说还怔了怔,觉得裴序有点反应过度,像在有意无意地提醒他,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墙,一扇门。裴序仅仅是个不得不进门的闯入者,走过一圈,总是要退出去,不用与门内的人事物发生任何特别的联系。 “那你明天开上次那辆车。”沈渝修偏要勉强,大剌剌地坐上副驾,冲还停在后座门外的男人一扔钥匙,懒洋洋道,“车再显眼,多开两次就习惯了。” 裴序顿了顿,像把他的举动当成在正常不过的心血来潮,没多纠缠这个话题,一甩车门,上车开了出去。 晚餐时间,城区内的道路得以有短暂的清净,没高峰时段堵得那么厉害,直至开进一段中心城区附近的高架桥,车辆增多,车速才逐渐放慢。 路边是个繁华商圈,广告大屏的蓝白光影在沈渝修脸上蒙了一层很浅的灰调纱雾,他半闭着眼睛,靠着头枕,整张脸颜色最亮丽的那颗小小唇珠忽然一动,冒出一句,“最近没人找你妈赌债的麻烦了?” 裴序将视线向左上方平移少许,看着挡风玻璃上那几块年检标签,答说没有。他察觉沈渝修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随便问问。”沈渝修眼睛都没睁开,只是唇角略扬了一下,“看你妹妹上次被吓成那样还哭着打你电话,怪可怜的……对了,你爸呢?” 他右手支着头说:“都闹成这样了,也该管管你妈吧。” 他说罢,空气一滞,鸣笛的声音在车内回荡片刻。裴序放下手刹,点着油门边往前开边说,“不在。” 他的口吻很平淡,用词又模糊,让人分辨不清含义。沈渝修睁开眼睛看看他,自觉不好接着追问这个“不在”是指去世还是指别的什么,一时没有接话。 好在裴序并不是完全不懂得体谅旁人,在他自己默许的剖露范围内,补充道,“没见过,有没有都一样。” 前方的车又不动了,他说完便伸手按着手刹提了起来。 沈渝修就在这个空隙里沉默地、飞快地碰了碰他的手,似握非握,指腹轻轻擦过他手掌蜷起时突出的骨节,令两人都取得一种柔软而温度适宜的潮湿触感。 被他搭着手的人皱了一下眉,说不清是很少做这样的举动还是纯粹意外。匆匆几秒,裴序看了一眼,流露出一点少见的松动,没有同沈渝修十指交握,而是捏了捏那几根软绵绵的手指,像在把玩一只动物主动伸出的触角。 “其实……”沈渝修的手放在他的手心,划动两下,刚起了一个话头,外部世界的鸣笛和催促声涌进来,隔着一层玻璃,打碎了这点脆弱的暧昧。 开车的人不得不重新看向正前方,忙着发动车。 沈渝修悻悻收回手,很灵敏地嗅到指尖沾上了星点胶水和树脂的气味,是裴序刚刚装在背包里的东西留下的。他往后一瞥,侧脸问;“裴荔每天都在哪儿卖这些小东西?” “他们学校有固定的跳蚤市场位置。”裴序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改天去光顾一下,支持大学生自力更生。” 沈渝修哼着歌,拿着手机回了几条消息,忽然想起什么,笑了笑,“能提供定制服务吗?”他冲裴序眨眨眼睛,样子诚恳得很,“价格好商量。” 裴序略微一歪头,唇边闪过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没说话。 “订个什么。”沈渝修手机叮当作响,让他一把按了静音。这会儿车已经开下高架桥,转进离小区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路口,车流不似刚刚密集。他倾身凑过去,快要贴近裴序耳廓,半真半假地打商量似的,说:“做个戒指吧。” 车身猛地一震,似乎是裴序刹车踩得过重。惯性一冲,沈渝修重新坐稳后舌尖抵着下唇内侧,挑挑眉道,“哎,做不做啊?” 裴序终于转过头看着他,等把车停稳了,缓缓说:“到处都是品牌店,你缺戒指买?” 左右是在无人地下停车场,听他这么一说,沈渝修啪嗒解开安全带,毫不避讳地勾着他的脖颈亲了几秒。 撤开身体,他在缺少光源而造成的暗淡里注视着那双眼睛,嘴唇上下一抿,再开口时唇珠鲜红湿润,语气里夹着浓郁的提醒意味,讲了一遍日落前裴序自己的反问,“我缺饭吃吗?” 裴序任人搭着肩,再度印上那张嘴唇,听沈渝修含着笑自问自答地重复道,“说了缺你做的。” - 这晚裴序在沈渝修公寓留宿得不怎么太平,全因裴曼破天荒地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裴序料定她没有正事,无非是打电话来要钱打牌,就一直没接。 往常裴曼在他这儿碰了钉子,坚持几个电话也就作罢了。但今晚一连十几个,最后见他实在不接,发了条短信来要他明天必须回家一趟。 第二天起床,裴序翻了一遍裴曼留下的讯息,拨回去却是无人接听。有上次被张经理剁掉一根尾指的先例,他不太放心,换了衣服就赶回家了。 上午的筒子楼已经很热闹,晚班和做早工的人工作告一段落,在楼内楼外的泥地污水间走动忙乱,张罗着太晚的早点或是太早的午餐。 裴序上门开锁,发现裴曼一反常态地没瘫在床上睡觉,而是洗洗涮涮地折腾一堆刚买回来的菜,不由得停在门口的鞋柜附近,拧眉道,“你叫我回来干什么?” “叫你回来当然是有好事。”裴曼哼了一声,扒下蒜苗沾着泥土的皮,“等会儿要来个客人。” “谁?” “我表哥,你叫魏叔。” 裴序几乎是瞬间回忆起那天造访的奇怪中年人,但对裴曼嘴里的说法并不相信,“以前没听说你有这个亲戚。” “哼哼,他以前财大气粗的,要不是栽了坐监,现在出来还不见得会搭理我呢。”裴曼洗把手,拿起一只褐色的发夹别好脑后一束头发,嘴里不住念叨,“这次他可别想像以前那样哄我,老娘一定要狠狠敲一笔……” 裴序对裴曼乱七八糟的捞钱念想不感兴趣,看她没出事,心里那点急切和关心也不剩多少,便没搭理她,掉头拉开门走了。 但他刚踏出门,那个姓魏的男人就出现在楼梯转角。两人甫一对视,他便慈眉善目地朝裴序笑笑,主动道,“这次裴曼在家吗?” 裴序眼睛微眯,向门内一指,“你自己进去。” “我得跟你一起进去。“对方笑呵呵地走上楼,虚推他一把,说:“我和裴曼要谈的生意,没你可不行。” <script>app2(); 33 相隔万里(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从裴序一早离开公寓回家的那天算起,连着十几天,沈渝修都没怎么见到他。 倒怪不上裴序,实在是沈渝修自己事情太多,分/身乏术。不是和蒋尧谢骏开会谈合作开发的事,就是去B市出差。 他在B市的那家小公司是跟大学好友邱扬合办的,如今做到第三年,慢慢上了正轨。虽然运营的事情大多交给朋友处理,但某些政商往来的关系还得沈渝修亲自去跑。 最近这家小公司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大单,沈渝修为了顺利拿下来,后面一周断断续续就住在B市置的那间平层公寓应酬联络,直到事情了了,才叫人订回程机票。 “中午谈完下午就走,你有事啊这么着急?” 邱扬是B市本地人,送沈渝修去机场便熟稔地绕了路,避开拥挤的市区。虽然他只比沈渝修虚长一岁,但面相看着更成熟稳重,能力也出挑。沈渝修对这个朋友向来信任,况且早在大学时就和他出过柜,这会儿就不加掩饰,“家里那个长得太好看,放久了我不放心。” 邱扬笑出声,一边摇头一边骂他,“我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你犯不上这么秀吧,不地道。” 沈渝修一点不害臊,“羡慕就赶紧找一个,省得我每次来,去你家喝口茶都没地方下脚。” “少夸张,哪就那么乱了。”邱扬笑着说,“说说你那位吧,我这几天还想问你来着,老看见你躲到角落里去打电话。” “交的男朋友?”邱扬侧了一下脸,说出自己的猜测,“怎么样,以后会带他过来看看吗。” 这天的阳光强烈,沈渝修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看不见眼神,嘴角的弧度倒是弯得明显。他低头发了条短信,降下车窗吹风,半分钟后大方承认,“考虑考虑吧。” “考虑?”邱扬轻快道,“那就是会了。长得有多帅啊,给我瞧瞧?都让你愿意带到这边的安乐窝来了。” “给你瞧?”沈渝修墨镜向下滑了一点,瞟着他说,“老邱,你是喜欢女人吧?” “真服了你了,看一眼都不行?去,自个儿宝贝去吧。”邱扬停稳车,按开车锁,嗤笑道,“我可只对美女感兴趣。” 沈渝修得意地哼着歌,“走了。” 他拎起自己的公事包一挥手,转头进了机场。 B市到A市的航程不长,一个小时就能落地。沈渝修下了飞机,还没来得及看裴序回复的短信,助理的电话先拨进来了,说是已经在停车场等。 沈渝修坐上车,正准备给裴序打个电话,偏偏又来了个合作商的消息,说是今晚安排好一个应酬酒局,就候着他去。 大半个月没跟裴序见面,沈渝修今晚不太想出门。可这一周因为B市的公事已经推了几回,此刻碍于情面,不好拒绝,只能堆着笑脸答应。 他挂断电话,再看裴序那条说晚上过来的回复,想了想,决意争分夺秒地见到人,叫他饭局散场后开车来接。 裴序好像也在等他的短信,不到一分钟,便答复说好。 - 酒局设在一家高档酒店,十点,裴序把车开进露天停车场,就靠着车门抽起了烟。 等了几分钟,沈渝修和几个人晃出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雨后积在地上的几滩水,朝裴序走来。 他今晚喝得不少,出酒店前吐过一次,多少清醒一些。裴序看他走路有点不稳,在人快到面前时递出手扶了一把,“喝多了?” “嗯。”沈渝修说话声音很低,脸也是热的,额头下意识地抵着裴序的肩胛,“难受,回吧。” 裴序像头顶不动声色的月光一样,抬手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背部,近似于安抚,又好像不是。那一下很轻的动作没什么力道,但是实实的,有点重量,安定,令沈渝修终于感觉不再与他相隔万里。 他胃里还是翻江倒海的,心里却静得像一面湖了。 车开回公寓后,裴序倒了杯温水推到人面前。 沈渝修吞下大半杯温水,缓过劲,嚷着刚才光顾着喝酒,现在饿了,差遣裴序去做宵夜。 裴序收走玻璃杯,很好说话地去翻了一通冰箱,开火做饭。 沈渝修挺爱看他这种低头忙碌的样子,不想错过细节,就拖着满是倦意的身体蹒跚几步,趴在大理石餐台附近,打了个哈欠,等着吃饭。 时间太晚,裴序随便做了碗面,份量也不多。沈渝修被各路酒水泡了半个晚上的舌头,味觉不灵敏,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反而意外吃出不错滋味。 裴序坐在一边,没追问这些天他在忙什么,倒是被这碗面热得心肝脾肺都暖和的沈渝修主动谈了几句,“这段时间都在忙B市那边的公司。” 他左手撑着侧脸,用餐勺喝着剩下的半碗面汤,懒洋洋道,“下次有空带你去。” 裴序没去过B市,但知道那和A市一样是个靠海城市,景观更好,旅游产业发达。近来因为种种原因,他对沈渝修的事业比之前了解许多,却不清楚他在B市有家公司,还这么上心地抽空打理。 没听见他开口反对,沈渝修就知道是默许了。他搅搅碗里剩下的汤,慢吞吞说:“那边气候不错,适合定居,我有几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在那儿做生意……” 然后便不再有下文。裴序还在等他接下来的话,但沈渝修好像是犹豫了,脸上又很快地闪过和刚才在停车场刚见面时才有的红和热,不过,比那时退得快一些。 他反问静静看着他的裴序,毫无来由的,“你妹妹是不是快毕业了?” 裴序顿了一下,说是,接着用稍带疑问的眼神看着他。 “她和你谈过以后什么打算?”沈渝修用一种在裴荔面前会有的关怀语气,特地咬重了“以后”那两个字的发音。 “她去外地工作。”裴序一笔带过,视线和对面坐着的人交汇,隐约反应过来沈渝修究竟想问什么,指尖在一只矮杯的边缘游弋少时,潦草补充道,“我没什么打算。” 沈渝修看得出,裴序对陷在烂泥里的人生没有太多别的希望和贪求,最大的期待都与裴荔有关。裴荔是他从污泥里捧出去的一朵花,他拼命让这株花种到干净、温暖的地方,躲开强风骤雨,就好像他自己也从那块泥淖中挣脱了出去。 沈渝修站起来,勾着他的手往卧室走,躺在床上没和他干什么出格的事,掺点鼻音说,“哦,没什么打算——准备当一辈子保安?” “不然做什么。”裴序心平气和地说,不加抵触,纯粹是陈述事实的口吻。 他靠着一只松软的枕头,关了灯,失手按了两下控制按钮,窗帘便自动关到一半又徐徐拉开。月光柔和地照在他那张漂亮的脸上,像照着一棵雪中沉默的冷杉。 沈渝修入迷地看了几秒那张脸,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手臂,仰躺着说,“我倒是挺喜欢B市的。比A市天气好,总是晴天,冬天也不怎么阴冷。” “我爸妈是那儿的人。”沈渝修眼睛闭上了,仿佛在梦中和人谈论一个乌托邦,“山好水好,住的舒服。” 裴序嗯了一声,对沈渝修的几句描绘只是听。 沈渝修抓着他的手腕,食指和拇指圈着,似乎有意扣得紧一些,又没真的勒住,只是顺势提着,跨坐到他身上,“打不打算换份工作啊。” 他半个身体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月光,裴序没动,在沈渝修创造的这片暗阖里反握住他的手,拇指缠绵、静谧地摩挲着静脉之上的那块皮肤,淡淡道,“比如?” “比如?”沈渝修漆黑的眼睛一眨,抬手捏着裴序的下巴,啄吻一下他的嘴唇说,“给B市的沈老板当个司机或者助理。” <script>app2(); 34 相隔万里(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裴序顿了一会儿,露出一个抽烟时才有的眼神。他盯着面前的人,嘴唇微微张合了一下,气息像一缕撩动心弦的烟雾那样慢悠悠地拂过沈渝修的脸。 他微并起两根修长手指,移上沈渝修的额头,拨开发梢沾着的一小片并不起眼的羽绒,声音沉沉地说:“我只会开车。” “那你趁早实习。”沈渝修冲他的指尖吹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往他身上一塌,拍板道,“明天送我上班。” 说完,便听见裴序在他头顶很低地笑了一声。沈渝修在黑暗中伸手顺着男人腰腹线条摸了两把,又直起身体,一把拉住那件T恤领口,有点变味儿地跟他接吻。 这让房间内的光线和呼吸一同变得更加浑浊,裴序随意搭在床边的手就动了。 他用食指挤在沈渝修金属皮扣和温热的皮肉之间,按了按,另一只手有些粗暴地握着他发软的腰,将他抵到床尾,覆了上去。 此后几天的清晨,A市都在下蒙蒙的雨。 雨天令任何城市都显现出几分阴郁,好在沈渝修换了新的司机,所以在出门的大多数时刻仍然得以保持不错的心情。 但今早他没让裴序开车,叫了家里的司机,坐车去了一趟郊外别墅。 苏渝出院一周多,沈渝修还未回家看过。他今天攒了一堆必须汇报的事宜和礼物,才卡着不早不晚,不必留在家里吃饭的时间进门。 周末时间,沈耀辉照例和几个老友约去吃早茶,稍晚回家。沈渝修走进别墅,让佣人去车上把礼物拿下来,自己上楼看了看还在卧室休息的苏渝。 他本意是想敲敲门,打声招呼就走,可主卧的门没关,大开着。女主人独自坐在平常收放许多杂物的那个奶白色立柜边,正在整理东西。 苏渝似乎更憔悴了一点,脸色比手中捧的那些旧物还要发黄。几叠文件,一些照片,和两三枚旧却漂亮的红色缎面的软盒——装着二十多年前时兴的那种长命锁。 沈渝修见过这些东西,心想她爱孩子确实如珠如宝。算起来二十几年前正是沈耀辉提过的创业最艰难的日子,连父母去世的丧事都办得节俭。但那些做工精致,还要开光的长命锁,苏渝却不嫌赘余地买了好几个。 “妈。”他没进去,站在门外轻轻喊了一声,“您在忙?” 他以为苏渝哭了,打算劝慰几句。但女人抬起脸,长出些许法令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泪痕,平静收好那些东西,才向他一点头,“翻翻以前的东西而已。” 沈渝修笑了一下,和她隔着几米的距离继续说话,“您身体怎么样?” “很好。”苏渝抚平半蹲时弄出的裙身褶皱,坐下喝了口茶,“你怎么回来了?” 她好像比沈渝修还不上心,并不惦记离开医院后多久没见到儿子,问话都是漫不经心的。 “有事情找爸,也看看您。” “你爸马上回来。”苏渝望了一眼搁在床头的表,没再转回脸,“你呢,最近工作还顺利?” “挺顺利的。”沈渝修说。一直以来,苏渝与他交流都是这个句式,学生时代是学习,毕业之后换成工作。更像是依样画葫芦,仿照旁人维持母子关系。 但沈渝修不能抱怨什么。苏渝和沈耀辉都没苛待过他,并且给了他很多,而不爱身边的孩子,并不是一种法定的罪过。 “那就好。你也下去喝点茶吧。”她背对着沈渝修,敷衍道。 楼下传来汽车行驶的动静,沈渝修朝窗外一瞥,看见沈耀辉从车里出来。他结束交谈,带上门,下楼去例行公事地应付父亲。 “你不要过多掺和谢家那两个小子的事。”沈耀辉在楼下书房听完沈渝修预备合作投资的项目和找他出面疏通关系的来意,点评道,“没必要得罪人,适当投点钱就算了。” 沈渝修低头琢磨片刻,抬脸道,“那块地怎么合作也是谢骏占大头,蒋尧分一些,不多投我当然没想多拿。不过我跟蒋尧毕竟这么多年朋友,我是想,投钱也好托关系也好,这事儿就算帮他的忙吧。” 沈耀辉略一沉吟,认为也没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嗯。你心里要有数。” “知道。” “对了,你最近和庞筠相处得怎么样?”沈耀辉问。 “还不错。”沈渝修含糊道。 “是吗,今早我听你庞叔说,没见你怎么约她出去。”沈耀辉不留情面地戳破谎言,“合适就要多见面,定了,我们家也能早点有下一代。” 那种稍带警告意味的眼神看得沈渝修浑身不自在。他清楚沈耀辉在这方面的执念,没多争辩,只是起身说,“这个月太忙,说定今晚约她吃饭的。” “哦?”沈耀辉闻言面色和缓不少,“需不需要直接请她来家里。” “不用。”沈渝修赶紧找了个由头推辞,“我订好餐厅了。” 沈耀辉不是太满意,却也不再坚持干预,总算让他过关离开了。 - 下山回城的路上,沈渝修考虑一番,给庞筠拨了个电话,大致说明来龙去脉。两人愉快地敲定了一家法餐,简单吃顿饭,以便向家里交差。 餐厅是庞筠朋友推荐的,沈渝修晚上自行开车过去,才发现离A大不远,几步路就能抵达。 庞筠已然不见外,整顿饭摆弄手机的时间占了快一半,东西没吃多少,妆倒是补得比来时更精致几分,高高兴兴地说和女伴约好去看演出。 沈渝修自然不阻拦,客气地问她需不需要送一送。 “还早,才八点。”庞筠化的淡妆,混着少许闪粉的眼影在餐厅门口的灯光照映下十分好看,“我在附近走走再去,沈先生有事就先回吧。” “你一个人?”沈渝修认为有些不太合适,笑笑道,“我等你吧。” “好啊。”庞筠睫毛忽闪,走过来挽着他,压低声音说:“其实我是想吃A大后街的煎饼,我二哥在这儿念过书,以前总给我买……要不要一起尝尝啊?” 沈渝修失笑,“你不爱吃法餐怎么今晚订这家。” “不是,就是突然想吃煎饼。”庞筠笑眯眯的,“我请你一份,谢你等会儿送我。” 沈渝修做了个手势,和她并肩而行,步入夜幕笼罩下的A大校园里。 庞筠明显是来过很多次,像个就读的学生似的带着沈渝修搭上了学校内穿梭的短程校车,没多久就到了目的地。下了车,沈渝修才发现这一块很热闹,丝毫不亚于校外的商圈,正经做生意的商贩和学生们的跳蚤市场挤满了一条长街,空气里飘着各色食物和雨后特有的潮湿气味。 沈渝修陪着庞筠一路向前走,心思全不在身边找煎饼铺的女孩身上,而是留意起右手边那些学生们摆的小摊。快到中段,沈渝修毫不意外地看见裴荔坐在支起的小饰品摊旁,正低头用手机发着消息。 “裴荔。”沈渝修在她面前站定,微微躬身叫道。 裴荔回头,惊讶地看着他,“沈哥?你怎么在我们学校?” “和一个朋友路过。”沈渝修冲她微微一笑,“你自己一个人?” “不是,我哥他……”裴荔摇摇头,“哥!”她朝另一边一招手,沈渝修顺着看过去,果然见到了逆着人潮走过来的裴序。 裴序一扫见沈渝修和他身边站着的另一个女人,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紧,把手里拎着的那袋分装好的小饰品交给裴荔,便微侧过头,冷着脸看着他。 裴荔忙着把袋子里的东西摆开,庞筠也很感兴趣地凑过去看了,像是要买几样玩个新鲜。 于是沈渝修顺理成章地挪动一步,背对着人群悄悄搭他的手,朝那列一字摆开的透明树脂贴银箔的戒指扬扬下巴,低笑着说,“有你做的吗?” 他的手指挠了一下裴序展开的掌心,动作跟说话尾音一样带着点捉弄意味的勾人,“我猜没有。” 话音未落,几步外的庞筠直起身,别过头问了一句意见,“这个好看吗?” 沈渝修含笑点点头,刚想恰到好处地夸两句,他那根一直在裴序掌心作乱半天的手指忽然被猛地一握,有点狠又没真用什么力地捏了捏,逼得他的话全咽了回去。 “我没做。”裴序接着沈渝修的话茬说,松开手,转而拎着他的手腕,像要把他推到正作势买单的庞筠身边,不冷不热地丢了一句,“不去给你约会对象付钱?” 沈渝修看也不看那头,眼中藏着点笑意,盯着身旁的男人,飞快地贴到他的耳边说,“要你做个东西那么难啊,约会对象?” <script>app2(); 35 相隔万里(3)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这句话的用词听得裴序眼珠一转,微眯着看了身旁的人一眼,又缓慢地眨了眨。 那个眼神让沈渝修想起昨晚做某些事时他眼周那点因发力和欲/望泛起的红,一种略显暗沉的红色。他反握了一下裴序,抛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松手走到庞筠身边。 “挑好了?” “嗯。买好啦,我们走吧。” 沈渝修和裴荔打了招呼,带着庞筠转身离开,消失在熙熙攘攘的来往人群中。 他最终没有亲自送庞筠去见女伴。走出校园的路上,沈渝修拨了一个电话,等他们回到餐厅附近,早有人开车候在路边,替他跑这一趟。 庞筠非常理解,因为沈渝修说有重要的事情必须立刻去做。他们各自上了车,在餐厅地下停车场出口分别驶向两头。 但直至临时叫来的司机开出很远距离,女孩才在随意拨弄手里两枚廉价耳饰的间隙,隐隐约约想到,沈渝修驾车离开的路线并不能返回公司,只能去A大。 这晚夜风宜人,秋天特有的湿凉气味顺着半开的车窗,飘进车内。沈渝修将车开到与大学后街相隔不远的河岸边沿,望见裴序正半低着头,倚靠护栏。他一头蓄得稍长的头发被夜风吹得略显凌乱,常穿的那件纯黑色外套搭在小臂,肤色很白、带着少许擦痕的手抖了抖烟灰,抬高抽了一口。 沈渝修慢悠悠地让车滑过去,很短促地按了一下喇叭。 裴序另一只小幅度转着手机的左手乍然一停,像扼住什么似的紧紧一握,把手机扔回兜里,一言不发地往前几步,上了车。 他的视线在车内转了一圈,扫见沈渝修常用的公事包放在后座,又很快收回来了。 “走了?”裴序少见地先开口,听不出情绪地说。 连“她”这个主语都省了,沈渝修乐得那股得意藏也藏不住,硬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唇角,“吃醋啊?” 裴序仰脸,下颌从人手中挣脱,他支着胳膊,不否认也不肯定地半闭起眼睛。 “吃顿饭而已,不是约会。家里介绍的。”沈渝修又向前开了十几米,停到一个僻静点的背光处,啪地解开安全带,搭着裴序的肩胛,说:“你应该懂吧。” 裴序的眼睛因这一句充满种种暗示意蕴的话,真正暗了几分。他不出声,也不像刚才那样脱离与沈渝修的接触,哦了一下,平声反问,“结婚对象?” 沈渝修咧嘴笑了,手从他的肩移到脖颈,捧着那张脸用力吻了吻,咬着他的下唇道,“谁要跟她结婚。你他妈怎么那么会气我啊?” 他顺手摸了几下控制按钮,调整放低副驾的座椅,留出一片更宽敞的空间,方便自己坐到人身上。 车内昏黄的照明灯关了,仅剩几米外的路灯光源提供些许光亮。挤在狭小座位上的两人腰腹贴得很近,呼吸彼此交缠。沈渝修继续含吮着裴序那片薄薄的下唇,没好气道,“让你说两句好话都不行?” 裴序这次没躲,略略朝后一靠,“说什么?” “是男人就大方点。”沈渝修故意激他,“吃醋别不承认。” 裴序不吃这一套,肩颈肌肉缓缓舒展,放松靠着椅背,淡道,“我没有需要承认的。” 沈渝修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又在那张温热的嘴唇上碰了碰,笑眯眯的,“裴序。”他先叫了一声名字,而后用种近乎车窗外静静流动的暗河般的声音说,“我就敢承认我看上你这张脸了。” 裴序和他对视片刻,忽然动了一下,松松抓着他后脑的头发,低声说:“就这张脸?” 沈渝修刚想和他计较计较皮球怎么又踢回自己这边,却感觉裴序有点凉的指尖伸进他的衣服里,扯开他的衬衫,摸着腰后那两个浅浅的腰窝。 他觉得裴序这个德行真是够呛,面子里子一样不落,哪儿的便宜都要占全了。 【……】 这阵动静结束,车子安静了好几分钟。 车窗封得严实,令人体感内部的温度要比外部高上几度。沈渝修浑身脱力,眼前一阵朦胧,早前那股停留在裴序眼周的红好像弥漫到他眼前了,让整个车厢变为充满肮脏爱欲的暗房。 他低喘片刻,勉强撑起半个身体,起不了震慑作用地抬手,狠掐着裴序的下巴。 裴序正忙着用抽纸清理,没抬头,任他在身上示威警告。 等重新穿戴整齐,沈渝修自然换到了副驾上。裴序开窗散了会儿味,发动车驶离那块暗处,汇入城市干道的车流。 裴序放松了些,点了支烟夹在手上边抽边开,不时瞟着后视镜。沈渝修却困得没什么精神,半盖着外套合眼休息,快到家才缓过劲给父母回了个电话。 停好车,沈渝修瞄见座椅附近留下的那点是男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的痕迹,推了裴序一把,示意他处理,自己拖着步子先往电梯走了。 裴序随意擦了两下,大致看不出端倪,就关上前座车门,折到后座门边,盯着被一堆纸质资料盖得只露出半边的公事包看。 偏偏沈渝修的电话又在这时拨进来,嗓音仿佛还沾着他们停留在河岸边时的潮气,湿软,慵懒,说:“电脑放在后座,帮我带上来。” 裴序毫无办法地打开车门,拎出那只包站了小半分钟。 在鲜少会有的犹豫时刻,他微闭上眼,想摸出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指尖却碰到那个冰凉的、从谢驰处得来的小金属物。 裴序捻着那枚东西,顿了顿,垂眼静默地坐回车里,打开了电脑。 - 沈渝修弄不清是什么缘故,近些天,裴序总是流露出几分心不在焉。 别的事还好,但他开车时都偶有出神,好几次险险酿成小事故,频率高了,总有一回没躲过去。这天下班,快到约定时间沈渝修还没见着人,打电话一问,果然是在附近路况复杂的路口有点磕碰。 他赶去一看,裴序是抄小路绕过来,不小心和一辆车撞了一下,情况不严重,也没人受伤。裴序和对方车主正站在路边协商,大概是吃准裴序全责,对方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开车这么不小心,你知不知道我这车才买多久啊你?” 裴序见多这种人,没回嘴,想等对方说完再开口。 但那车主越说越过分,沈渝修皱眉听了两句,余光一扫那辆还没十万的车,很不高兴地在裴序背后出声打断道,“要多少钱你直接开个价。” 对方愣了愣,看出这位骤然冒出来的主不是好惹的,声音低了两度,嘀嘀咕咕地算起一些乱七八糟的费用。 沈渝修那股少爷脾气翻上来,从钱包里摸出一把现钞,放在车前盖上,“这些够了吧?”说完便扯着裴序往外走打车,另叫助理来处理。 等坐上出租,沈渝修才发现裴序神色有点不对,以为他心里膈应那车主的几句难听话,摸着他的手腕说,“行了,跟那种人生什么气,撞就撞了,用钱就能摆平。” 裴序撤开胳膊,“是我撞的他。” 平白被呛声,沈渝修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人怎么开始话里带刺,“那你不是道歉了吗。” 他说完想了想,发现八成是提了个钱的话茬挑到了裴序的神经,好声好气地主动换话题道,“不说这个,后天晚上过来,别回去了。” 裴序听他特地强调,抬眼问,“有事?” “有啊。”沈渝修捏捏他的手,不知是真是假地说,“来陪我过生日。” 裴序不信,侧过脸挑眉看他,“你不是三月份的生日?” 沈渝修笑了笑,不管前座的司机,凑近他暧昧道,“你挺清楚的嘛。” 裴序随他握着,也没答话,把脸转了回去。 沈渝修这次不要他承认了,扣着他的手,从指腹到指尖细密相贴,传递近似的触感和体温。十指连心,那一瞬间他有种错觉,裴序于灿烂夕阳中迅速而短暂地吻了他一下,像世间其他所有答应恋人要求的伴侣。 <script>app2(); 36 天空一无所有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沈渝修很会找些不着边际的借口,比如过夜留宿却要扯个生日的名头,因此和他相处久了,自然会顺理成章地做些不着边际的事。 第二天傍晚,裴序咬着根烟,坐在一方小小的木桌前,按照裴荔教给他的步骤摆弄手里那些树脂材料和金箔碎末时,隐隐这样想。 论起在这些小玩意儿上的心灵手巧,他不如裴荔。做出来的东西不够精致和美观,可能连妹妹都会笑着说不太好,所以裴序只是制作,没有其他的打算。 裴曼在厨房里炒菜,油烟噼啪的声响和窄窗外邻居们的吵闹交织,反而让裴序心里平静。他摁灭烟蒂,将做好的一枚东西锁进抽屉,起身出去了。 “下去给我买两瓶酒。”裴曼听见他要出门的动静,嚷嚷道,“啤的。” 裴序看了她一眼,冷淡道,“喝什么酒。” “小王八蛋,没事儿找老娘骂啊?”裴曼一手拿着油污点点的锅铲,一手叉腰道,“别以为魏哥上次那么说你就能不管老娘了,找不找得到还两说呢!再说我辛辛苦苦怀你十个月,前两个月打了多少药你知道吗?!你不管我那叫丧良心……” 裴序手一顿,将钥匙重重往木柜上一砸,“你生我是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裴曼叫他吼得一愣,不退半步地敲了一下锅铲,尖着嗓子道,“老娘还把你养这么大呢!小杂种,我就不该看你可怜,没心肝的,活该出生病成那样……让你死在医院才好!” 裴序不想再听她那些聒噪的叫骂,换好鞋,嘭地一声关上门便匆匆下楼了。 催收公司来活儿的时间不定,有时深夜,有时大清早,这种入夜时分上门催债,也算寻常。裴序准点到了头儿发给他的地址,发现今晚要催的是家小店,招牌门脸都破破烂烂地堆在地上。他打了招呼,跟在最后正要进去,手机又不安分地嗡嗡响了。 来电人孙秘书,是个由不得裴序决定要不要接的电话。他站在小店门外的石阶上,划开接听,道,“喂?” 孙秘书这些天三番五次地催促,这会儿口气也显露出几分不耐烦,“还没拿到?马上就要走招标程序了,再迟你这边也该过手了。” 裴序避而不谈,敷衍几句就想挂断。对方却好像从他的态度里摸着线索,临了叫住他道,“裴序,我还是要提醒你。” 那声音像沾着机油的零件掉在冰里,冷而滑腻,听着令人浑身不适,“我们的事你办得不够尽心,你妹妹的事,怎么指望我们替你尽心?” 他说着还饱含深意地笑了笑,“有件事差点忘了通知你,二少今天又进了趟局子。他养的那个女人——哦,也就是现在在监狱的那位方小姐。听说也是辛苦得很,一个人打钱养活家里的爸妈兄弟,现在她这棵摇钱树倒了,钱也用完了,家人当然要过来问问。” 裴序眉头深深一拧,回头冲门内的人打了个招呼,立马调转脚步往巷口走,“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小事一桩。”孙秘书阴恻恻说,“我是说,对二少而言小事一桩。律师几句话就能替他撇清干系……但你想,那姓方的一家人,接下来会去找谁呢?” 挂下电话,裴序火急火燎地往A大赶。半途,耿征明的电话也拨了进来,说是同事告诉他,方薇的家人在学校大闹了一场,险些打伤裴荔和陪同协调的一位老师,现在校方代表领着一群人刚进警局,正讨论怎么解决。 “还他妈解决!”裴序心头的怒火压不下去,忍不住在耿征明面前爆了句脏话。十几分钟后,他眼睛血红地冲进警局,见着毫发无伤坐在椅子上的裴荔才松了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硬生生刹住了。 “哥。”裴荔坐在安抚她的老师身边,“我就知道耿叔要叫你过来……” 她站起来,拉着哥哥的手臂,浅浅拥抱了一下,尽量从容地说,“我没事。” 裴序嘴唇紧抿,暗自咬牙,嘴角像抽搐般怪异地扯了个弧度,一声不吭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耿征明从办公室出来,端了杯温水,满脸和蔼地把纸杯塞给裴荔,要她坐着继续休息,转身把裴序推到一边,悄声道,“这家人一群泼皮,我叫小钱收拾他们了。” “他们想要钱,主要是跟学校闹,胡乱咬人,说是荔荔陷害他们女儿。”耿征明拍着裴序的肩,跟他走到警局角落里低声说,“不过有判决,他们翻不出什么浪,就是影响不好。” 裴序目光阴沉,“他们还敢来骚扰荔荔。” “没皮没脸的人多了去了。”耿征明见怪不怪,一拍脑袋,又道,“听荔荔说,他们闹事的时侯你两个哥们儿搭了一手,才没真打起来。” 裴序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是谁有意施恩,半低下头,手握成拳头又缓缓松开,沉默地去摸口袋里的烟盒。 “我和小钱他们商量商量,看看怎么给这家人一个教训,不然没完没了。”耿征明叹了口气,按住裴序要拿烟的手,“你也别在这儿干抽烟,进去陪陪荔荔。” 裴序嗯了一声,缩回手,眼神格外复杂地抬头,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高楼。 “你忙什么,我一直是不过问的。”耿征明回身进去前,再三犹豫,还是停下脚步说,“你小子这个脾气,我知道,既然答应不干那些危险的事,做事就会有分寸。但今年和以前不一样,荔荔碰上这种事情,你当哥哥的,要多上心。” 裴序听出他话里有话,“耿叔,你是不是有事?” 耿征明那张风吹日晒得黝黑的脸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用力一拍他的背,抱着手说,“我得去一趟邻市。” “耿叔……”裴序当即了然他赶去邻市的缘由,想必是找到了他女儿那个案子的重要线索,“追凶你交给李队他们,不要自己去。” “不用说了。”耿征明摆摆手,不住地摇着头,眼角像是涌起星点泪花。他沉沉按了两下裴序的肩,再一次强调道,“照顾好你妹妹。” 裴序清楚怎么劝都无济于事,默默片刻,开口说,“手头事情办完,我跟你去。” “臭小子。”耿征明哈哈大笑,声音很有几分豪爽,“你还真当我是一把老骨头,要你这个毛头小子来帮?行了,这事没商量。”他不给裴序再多话的空间,健步走回办公室了。 裴序深吸一口沁得五脏六腑发寒的空气,独自站了半晌,拿出手机回拨过去,“喂?” “办好了?”孙秘书说。 “明天中午,东西我会放到上次的酒店前台。”裴序沉声道,“你们自己派人去取。” “嗯。”孙秘书满意道,“看来我安排去的两个人还算及时?” 裴序嗤笑,“你等着他们闹,怎么会不及时。” 孙秘书毫无愧意,“话不能这么说,我大可以不插手的。冤有头债有主,有火你也该冲着二少,可别往帮你的人身上引。” 裴序不想再和他讲这些没用的话,正想直接挂断,按下那个红色按键前却又一顿,重新放到耳边问,“你们会把沈渝修怎么样。” “沈总?”孙秘书听他提起沈渝修倒是略感意外,转念一想,以为裴序是怕丢了金主,“这个项目沈总不是主要的投资方,损失不了多少。”他刻意把话说得轻飘飘的,“况且,谢董将来总免不了跟沈总打交道,我们会留些余地。” 裴序不置可否,结束通话去安抚裴荔。当晚耿征明带着几个片警连唬带吓地教训一顿,方家人老实不少,出了警局大门,便连夜消失无踪。 也幸而他们走的快,等裴序腾出手修理时,已经找不到人了。 次日中午,裴序如期把东西放到了W酒店的前台。前一晚或许是因为裴荔的事,又或许是因为那个U盘,他睡得很差,人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虚浮地向前。 日光明晃晃照在头顶,他走出那一条街,步入一片阴凉区域,才觉得稍微好受一些。 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分钟,裴序路过了一家有着大而锃亮的玻璃窗的花店。玻璃窗附近悬着许多球状的、散发暖黄光芒的灯泡,给其下的花朵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 漆得纯白和深蓝的铁质花桶里放着大束大束的花,有玫瑰和其他,每一朵都是新鲜的、美丽的,但不知道是裴序心烦意乱,认不出其他的花,还是眼中只能看到那些玫瑰。 总之,他生平第一次踏入花店,很奢侈地浪费了一笔金钱。 - 虽然前天说是让裴序晚上过来,但沈渝修一整天都非常忙碌,晚餐时间主动打了电话,疲惫地说还在开会,暂时脱不了身。 等他好容易离开公司,已经是深夜,沈渝修累得兴致全无,让司机送自己回家便上床躺下了。 对成年人而言,很难摘选出真正特别的一天。即使沈渝修认为这个日子有少许特殊,在沉重困意袭来时,仍然睡过去了。 然而这一觉终究睡得不安稳,他在夜最深沉的凌晨时分醒来,摸出手机,翻了好一会儿,还是想见裴序,哪怕是吃顿早餐。 于是他试探地给裴序拨了过去,不料裴序接得很快,应答的嗓音有种抽太久烟而导致的沙哑,听起来有种似真似假的温柔,“你没睡?” “醒了。”沈渝修到家就发现裴序开走了一辆车,此刻把脸在柔软的鹅绒枕里埋了几秒,带点鼻音地说:“你开车过来吧,我想去个地方。” “去哪儿?” “过生日。”沈渝修笑着说,混点玩世不恭的味道,仿佛他就是心血来潮,纯粹想折腾裴序一回。 但裴序来了。破晓之前,路上没多少车,他用比平常少一小半的时间到了楼下,而后驶向沈渝修在导航中输入的地址。 地址不陌生,是裴序去过多次的近海公墓。他没问沈渝修要去的理由,静默地开着车。 穿过错落分布在盘山公路中的隧道时,他的脸被隧道内的照明灯赋予了一种不够明亮的、却拥有强烈吸引力的暗绿的光,一条肤色偏白的手臂散漫地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夹着烟,烟头冒出的烟雾如同快速逝去的鬼魅,被飞速前进的车甩在身后。 驶出最后一条隧道,攀上山腰近海公墓的平台。墓园还未开放,不远就要日出。 两人下了车,倚靠着车前盖,谁也没说话,静静凝视那条在夜幕中泛起淡金色的海平线。 沈渝修打了个哈欠,很信任又很依赖地挂到裴序身上,侧脸挨着他的肩头,“这位置看日出不错吧。” 裴序嗯了一声,又问他怎么知道的。 “来得多了。”沈渝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墓园,突兀地起了另一个话头,“下周去B市。” 裴序侧过脸看他,用表情询问去做什么。 “就是呆几天。”沈渝修说出一种回家的惬意和放松,捏了一把他的脸道,“熟悉熟悉以后的工作地点。” 裴序看着他,从他眼中解读出那座城市有非比寻常的含义,意有所指地问,“我也去?” 沈渝修略一歪头,像给一个承诺那样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他眼睛里映着裴序、海洋与些微金色日光,鲜红的嘴唇碰了一下他的唇瓣,语气热烈,“带你去。” 他说,“万一表现不好,我就换人。” 未成年前,裴序做过许多份工作,偶尔也会被开除更换。但他看着沈渝修,在或长或短的考虑中感到这次不想被辞退,就迅速抬起手,猛地扣住他的下颌吻他。 他们在温暖柔和的黎明天光中接吻,裴序手臂用力箍着那片腰,像沉迷在这个剧烈深沉的吻中无法自拔。沈渝修呼吸困难,捧着裴序的脸,如同溺水中的人正在闪回生前所有的片段,他在那个黏稠的深吻中反反复复地思考许多东西,眼前因为湿润热切的呼吸而一片模糊。 日出就在那个时刻格外仓促的、却又恰逢时宜的来临,像在解答弥留之人最后的疑惑。然后,沈渝修想了两件事——又或者说一件,天空,裴序,他在心里慢慢地、重复地呢喃着,念他的名字仿若在念一句他钟爱的诗:“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script>app2(); 37 未来的花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天亮以后,沈渝修放在车里的手机又开始叮当作响。 第一次飘出铃声,裴序便挺直了背,回头朝车内望了一眼,微一晃肩,提醒沈渝修。 但沈渝修好像很困,不想说话,更不想减少与裴序的触碰,闭着眼抬手,虚捂住裴序的耳朵,要他装没听见。 手机铃声是段纯音乐,隔着沈渝修半拢的手掌,依旧能传递少许忧伤与沉静。或许是凑巧,曲调耳熟,裴序感觉曾在家听妹妹放过。 只是此刻的版本是大提琴演奏的,好像拉扯着要人从梦中醒来,尾音近似叹息般轻而绵长。 山间薄雾逐渐散去,山脚处也传来车辆往来的鸣笛噪音。沈渝修恋恋不舍地看完一场完整的日出,在手机再次震动时,心满意足地站好,伸了个懒腰,去车内把手机拿了出来。 前几个电话是助理打来的,最后一个来自蒋尧。沈渝修给助理回了条短信,边给蒋尧回拨,边按了后备箱的开关,准备去取瓶水喝。 “在哪儿鬼混,现在才起。”一接通蒋尧就劈头盖脸地问,“不在家?” “你怎么知道。”沈渝修说着,慢吞吞地走到后备箱,正要伸手去拿水,一看见那两箱杂物旁放的东西,不由愣住了。 “刚路过你家附近,想叫你一起喝个茶。”蒋尧说,“趣闻共享,谢骏昨晚回家,差点跟他哥的人打了一架。” 虽然沈渝修对谢家的事不感兴趣,但最近多少沾点往来合作的关系,有消息蒋尧也惦记着知会他一声。这话说罢,他略等两秒,没等来那头的评价或调侃,颇有些奇怪,“沈渝修?” 然而,蒋尧还没听见一声应答,手机屏幕便亮了亮,显示对方挂断了。 沈渝修将手机丢进口袋,抱起那束精心扎好的玫瑰,晃悠回仍靠在车前的男人身旁,扔给他一瓶水,指尖捻起一片边缘卷曲泛黄的玫瑰保护瓣,挑眉道,“你买的?” 裴序拧瓶盖的动作很流畅,“嗯。” “哦。”沈渝修特别好意思地说,“品味好差,男人送什么香槟玫瑰。” 裴序皱眉,瞟了眼沈渝修,沉默地仰头灌水。他不会挑,购买时听取了店员的建议,并任那位店员替他搭配了一个非常滥俗的浪漫数字,十九朵。 他收过玫瑰,却没有送过,不知道这些似是而非的花朵数字有什么特别含义。 那位店员是个笑容可爱的女孩,选了浅色调的包装纸和银色缎带扎好,笑眯眯地告诉他十九朵是一生一世,长长久久的寓意。 买之前裴序并无这种意图,但可能因为他对许多事无可无不可,而玫瑰又打理得非常漂亮,所以未作反对,平静地拿着那束花离开了。 沈渝修嘴上嫌弃,脸又非要凑近那捧玫瑰。他鼻尖嗅到浅浅香气,脑内过了遍裴序刚刚的僵硬反应,眼睛飞快一眨,伸手抓他外套,得意道,“欸,你没给人送过花是吧?” 站位和身高令裴序自然地低头看他,嘴唇快抿成一条刀锋似的线,表情不大好,像是很想说点什么占回上风,不过最终忍住了。 不说话就是默认。沈渝修最喜欢裴序在他面前这副甘愿服软的样子,乐得搭着他的脖颈用力亲了一下,“一回生二回熟。宝贝儿,我喜欢白色的,下次别买错。” - 他们一直呆到城市早高峰将过才下山。 期间沈渝修的助理又打来两个电话,委婉地询问他何时能到办公室,说是有事等他处理。 裴序听了个大概,发动车后,不等沈渝修开口,自行换了导航目的地,转向公司。 “先回家。”沈渝修和那位助理配合工作时日较长,了解对方嘴里不同说法代表的轻重缓急,觉得还有些许空档,“我换套衣服。” 裴序并无意见,顺他的意思,把车开回公寓。 到了家,沈渝修倒没顾上着装如何,先找了一通花瓶,最后选中一个造型简素的玻璃花樽,动作不太利索地给那束玫瑰剪了枝,放水插好。 他在鼓捣的过程中想到天气渐冷,香槟玫瑰的花期会适当延长几天,随后又笑了,觉得花期长短没什么关系,毕竟裴序总会再买。 “今晚去接我。”沈渝修换好西装,又去点了点那些开得正好的、含着水珠的玫瑰,转头对送玫瑰的人说,“我有个饭局,到点发定位给你。” 裴序记起耿征明订了今天夜里出发的车票,没像以往那样答应,“晚上我有事要办,送一个人去高铁站。” 沈渝修耸耸肩,对他的私人社交不多做干预,叮嘱一句早点回来就赶着出门去公司了。 上午沈渝修有几个会议,下午清闲不少。临近下班,他回忆一番蒋尧早晨那通电话的内容,便让助理约他出来吃饭。 一进餐厅包间,沈渝修就觉得气氛不佳,蒋尧只身一人,看起来心事重重,完全不是上午那个有心情和他聊谢家新闻的模样。 “干嘛愁眉苦脸的。”沈渝修心情好,还未落座就叫人开了瓶酒醒上,转头问候哥们儿,“是谢骏跟人打架又不是你跟人打架。” “他要是和别人打我也懒得管。”蒋尧倒了杯茶,啜饮几口,“他哥又不是什么善茬。再说我有个朋友今天告诉我……” 话到这里,他又一顿,啧声转移话锋道,“上次派对你也在,听见了,不是一个妈生的斗起来那是要往死里弄的架势。” 沈渝修想了想,“你担心北城那块地开发的事?” “嗯。谢骏是再三跟我保证过,但他的话三分真三分假的,不能全信。”蒋尧说,“我这边儿该投的都投了,要是让他哥给动点手脚——” “不会。”沈渝修心宽,品品茶,说道,“资料和标书我看过,做得不错,土地资源那边的关系也谈好了。” “你倒是不放在心上。”蒋尧笑骂着挤兑他,“投的那点私房钱不是钱?” 沈渝修嘴角弯了弯,“放心上啊,今天心情不错而已。” “春风满面的。”蒋尧点了菜,聊起闲话,“真谈恋爱了?” 沈渝修笑而不语,继续喝着手里那杯茶。 “哟,真的假的。”蒋尧眯眼审视他,“别告诉我是你那个藏在家里的新欢啊?” “是又怎么样。”沈渝修说,“你投资的事都管不过来了还要管我跟谁谈恋爱?” “我还没闲到那份儿上,要不是十几年的哥们儿我还不说呢。”蒋尧开玩笑道,“你总不带出来,说明不怎么上得了台面,那种小情心思多,麻烦。”他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提醒道,“我是怕哪天后院起火,让人捅你一刀。” <script>app2(); 38 离岸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蒋尧不常干这种给人兜头浇冷水的事,偶尔来这么一回,沈渝修听得不舒服也忍了。 不过纵使按下不表,他脸色还是肉眼可见地一沉,反驳道,“谁说上不得台面,我又没说一直不带出来。” 蒋尧点到即止,笑着摇头自罚一杯,“好好好,是我多管闲事。你就当哥们儿好奇,脸皮再薄露脸吃个饭总行吧。” 沈渝修心想脸皮薄和裴序还真搭不上边,不带他来欢场酒局的理由当然不是这个。相处这些日子,他早察觉到裴序对他平常来往的这群公子哥儿,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 放在以前,身旁的伴儿抵不抵触,沈渝修也并不在意。但既然现在是裴序,总要考虑考虑怎么解决。 思忖几秒,沈渝修开口道,“吃饭就吃饭,你别摆架子,下次我带他来。” 蒋尧让他这护短的口吻给气笑了,“我摆什么架子?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对你的人摆过架子?”他说着又感觉不对,沈渝修固然心思很细,却只限于几个真心相交的朋友,鲜少肯对情人这么体谅,不禁追问,“你从哪儿寻摸的宝贝?这么小心翼翼地捧着。” 沈渝修满脑子就像只能听进“宝贝”那两个字似的,悠哉游哉地一挑眉,和他碰了一杯,并不隐瞒,“其实你也见过他。” “嗯?”蒋尧心思一动,他记性一向很好,联系沈渝修的态度和话前后一想,脑海里几乎是立刻就浮现出一个模糊人影。 “之前常去的那个会所。”沈渝修一杯酒下去话里就泛着点醺然意味,支着下巴道,“他在那儿当保安,就是谢骏那个方什么和我一个伴儿差点打起来那回。” 蒋尧一怔,回想数秒,忽然紧抓着沈渝修平整的衬衫袖子问,“是谢骏送到你床上的那个保安?” 提起那晚的事,沈渝修依旧有点儿憋屈。可要是没那么一出,就裴序那个油盐不进的脾气,兴许两人至今都不会有太多交集。他撇撇嘴,哼了一声算作回答,接着视线便落到包厢内的台球桌上了,起身离桌道,“吃饭还早,来一杆?” 蒋尧却保持着那个姿势始终未动,小半分钟才头也没回地沉声说,“你开,我先打个电话。” “行,快点啊。” 蒋尧眼中深沉,攥着手机,走到房间距离沈渝修最远的落地窗边,拨通谢骏的电话,“上次那个案子的事儿你跟沈渝修提过吗?” “案子?”谢骏这会儿正为项目开发的事情焦头烂额,听他张口提了这么一嘴,脑子差点没转过弯,“方薇那事儿?没啊,你不是嘱咐我别跟他提细节吗。” 蒋尧暗骂一声,越发预感不妙,“我记得你说,是因为那女孩儿的哥哥得罪沈渝修,搅黄融资,你才答应方薇的?” “是啊。”谢骏不明所以,只能就着他的问题答。 蒋尧揉揉额角,余光扫了眼另一边正聚精会神打台球的人,“那女孩儿的哥哥是……你亲戚家会所的保安?” “是吧。”谢骏早把这件事忘到脑后,就记得个大概,“好像是,有回喝酒沈哥看上的,还是哥你提点我的。” 他说完,电话里静了,将近过了一分钟,蒋尧才再度开口,“你去查查这个人。” “查谁?”谢骏糊里糊涂的,“那个保安?” “对。”蒋尧说不上心里那点微妙的直觉缘何而起,但又认为即便只替沈渝修把把关,查一遭也不算冤枉,“这人现在和渝修在一起,我不放心。” “他跟沈哥?”这通电话信息量过大,谢骏全程没消化过来,愣了半天才应声说好。 蒋尧来回踱步,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顺便把下午打探来的消息通知他,“对了,和你哥身边那几个熟的人,听到点风声。” 一谈谢驰,谢骏当即来了精神,“有新消息?” “暂时不详细。”蒋尧说,“但他让我们留心,你哥似乎在你这儿安排了人,说不定还弄到什么了……” “操,我他妈心里也犯嘀咕呢……谢谢哥,我交代人查查,一定不耽误事儿。” 蒋尧没多听他打包票的话,正事说完便挂断,跟沈渝修打球去了。 - 有段时间没和蒋尧单独吃饭喝酒,沈渝修兴致一来,不免闹得有些晚。刚到家,正巧碰上裴序回来,手里还拎着一袋甜食。 他黏着人后背,凑近一闻,“挺香啊。”手还没洗就去扒拉纸袋,“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车站附近有,顺便买的。”裴序说。 沈渝修拿着一枚点心,张嘴却先咬了一口他的侧颈,戳穿道,“专程给我买就专程呗,什么顺便,怎么不顺便别的就顺便买这个。” 裴序低笑了一下,回避问题,叫他从背上下来。 他身上有股很清爽的气味,和少许烟草味道混合,像种格外吸引的费洛蒙。沈渝修闻了片刻心思就歪了,两口吃完东西,一手滑进裴序的T恤下摆,顺着结实的腹部肌肉线条摸了两把,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尖蹭着他的耳廓,“去洗澡。” 热烫的呼吸拂过,裴序喉结一滚,别开脸,径直拖着人走进浴室丢到盥洗台上。 他两条手臂撑在沈渝修身侧,半低着头,淡淡道,“要洗澡还是要干别的。” 两绺头发随着他的动作散到额前,和他眼珠一样乌黑发亮。沈渝修仰脸,使坏勾了一下,假模假样地正经道,“先省点水吧,宝贝儿。” 两人在浴室耗了两三个小时,还是沈渝修先洗完澡,软着腿出来了。 他倒了杯水就再不想动弹,靠在床边一面喝水一面看手机。今晚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凌晨前后谢骏和助理还陆续给他打过电话,最后是助理简单转述的消息,说是谢骏被国土资源的人卡了一道,来找他想办法。 沈渝修原本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一见这条消息,再怎么不情愿,也强撑着回复起来。 等裴序再上床,见沈渝修早过了困劲,正眉头深锁地抱着枕头翻通讯录发消息,便按灭其他光源仅留一盏阅读灯,问他,“不困?” “你先睡。”沈渝修朝里靠了靠,和他贴得更近一些,“大半夜的,谢骏那边有事,我弄弄清楚。” 裴序整理被子的手一停,隔了几秒,说:“跟你有关系的?” “有点。”沈渝修唰唰发完信息,转转眼珠,扔开手机,侧过脸笑嘻嘻地吻他,“会关心人啦?” 可裴序眼里丁点儿笑意都无,下颌线紧绷。沈渝修平常看他冷脸看成习惯,此刻也不觉有什么异样,在那张唇上啄吻两下就关上灯,拉着他睡觉了。 这晚是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但次日一早,离开公寓后,裴序就开始给孙秘书去电。 孙秘书如今握有主动权,再不像之前那样随打随接。好在裴序也不是头一次被人冷遇,耐心等了几次助理的转告和挂断,才在下午打通电话。 “沈总?”孙秘书没从他的问题里攫取到有价值的信息,冷嘲热讽道,“看不出啊,你对沈总这么关心。” 他转念一想,担心裴序把事情捅给沈渝修,便稍放松语气,安抚两句,“沈总的投资不多,是个意思罢了,不会有大事。只要你自己别在他面前说漏嘴,这事儿很快就会不痛不痒地揭过去。” 话里话外糊弄的含义不能再明显,裴序有些烦躁,单方面结束了来之不易的谈话,独自站在催收公司楼外掉了点漆的栏杆旁出神。 他心里翻涌着一股无来由的、陌生的焦虑,分明和裴荔或他自己的生活没有实质关系,却叫他没法不去想。 而就在想到沈渝修时,裴序感到心底静谧地漫过一层别样情绪,像一潮海水,透明、飘着浮沫,味咸,微苦,冲刷之后只剩空虚而黏稠的茫然。 过去他泡在海里,从不挣扎呼救浪费力气。身旁行过许多艘船,游过不少浮木,他都没有伸手去抓或眷恋不忘。沈渝修也是会被海浪带回岸上的人,裴序认为自己不留恋,却又在此刻,恍然想从海中脱身。 他没再主动联系沈渝修,一连几天,也没去公寓。 沈渝修中途倒是打来几个电话,听起来忙碌得抽不开身,被他推拒一次也没在意,回家休息补觉了。 直至周末,沈渝修才腾出空,开车杀到裴序家,打电话叫他下楼走人。 接听前裴序有过犹豫,然而听沈渝修语调轻快,只说要去公寓,心里某处又轻轻松了口气,终究答应了。 沈渝修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裴序从巷口出来。他看人神情不对,以为是家里有事,“你妹妹?还是你妈?” 裴序似乎完全不想谈,说了句“不是”就转过头去看窗外了。 沈渝修想了想,没当回事。毕竟裴序的那点困顿,他总还有办法解决。等进了门,他把裴序赶去厨房做饭,自己坐在料理台附近埋头订机票。 或许是太累,裴序不仅表情郁郁,唇色也有些淡。沈渝修订好明天飞往B市的两张机票,冲他晃晃手机道,“刚才叫你走得太匆忙了,明天出发,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回家拿?” 裴序抬头看了眼出票短信,微微发干的嘴唇张了张,避开他的视线,“嗯。吃完饭我回去一趟。” “行。”沈渝修隔着大半个料理台,伸长胳膊戳了一下他的脸,“开车去,快点儿。今天累了就早点睡,航班是早上八点多的。” 裴序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吃完饭,裴序开车回家,闷在房间里抽烟。 他根本没有特别需要带走的东西,只是旅行,并不是搬家定居。 两小时前,他本可以拒绝沈渝修。或者再具体一些,几个月前,几个月来,甚至计划完成的这些天,他随时都有机会拒绝。 但裴序没有开口,像山顶破晓时的沈渝修,虚捂着耳朵,就可以听不见那支叫醒美梦的铃声。 抽完两根烟,裴序才随便收了几样东西,慢步下楼发动车驶回公寓。 出乎意料的,室内很暗,仅有书房亮着灯。裴序走过去,推开门,坐在书桌后的男人好像被他的动作惊动,抬眼直直地盯着他。 沈渝修脸上倒映着电脑屏幕幽蓝的光,衬得整张脸格外苍白。 裴序和他对视着,不知怎么,心就猛然一缩,像刻意回避而下意识地开口道,“东西我整理好了。” 可是这一次,沈渝修没有乖乖顺着他的话接下去,而是抬手,动作格外干滞地转了一下电脑,未能转动,仿佛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些东西摊开在两人面前。他深深凝视着裴序,声音空洞地问,“裴序。” “你在W酒店前台,放了什么东西?” <script>app2(); 39 热寂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沈渝修说完这句话,房间陷入一片极具空旷感的、寒意深重的沉默,令置身其中的两人像伏在脆弱的冰面上,屏住呼吸,僵硬得动也不敢动。 “裴序。”沈渝修站起来,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一字一顿地说,“我问你,你在W酒店前台,放了什么?” 显示屏幽蓝的光此刻只能扫过他下颌一小块,浅浅的,让人目光不由得聚焦在那块光影打亮的皮肤和微微颤抖的嘴唇上。 默不作答并非裴序的作风,他顿了顿,开口道,“你看见了。” 许多时刻,被迫的,自愿的,裴序做过各种意义上伤人的事。而沈渝修好好的站在这儿,依然拥有他不可拥有的一切,因此不是后果最严重的那一个。 ——不是最严重的那一个,裴序想到时,忽然有些怔忡。 “你看见了。” 沈渝修听见他语调很平地说这四个字,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 裴序没有反问,没有质疑,连辩解也不打算有,拎着一小袋行李站在门口,好像随时都能从这儿拔腿走人,只欠一个抽身的借口。 收到蒋尧邮件后半个小时内产生的所有怀疑和自我安慰都随着这句话烟消云散,事实确凿,冰面生出细小而迅速扩大的裂缝,咔嚓断裂的微末动静击溃了沈渝修的理智。他猛地起身从桌后冲过去,拎起裴序的衣领,挥拳朝他脸上砸,“你他妈都不想解释吗?!你放的信封为什么会是谢驰的秘书拿走,你到底去过多少次酒店,见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裴序,我让你缺钱还是缺人睡了?!你他妈要这么做!” 话音未落,他乍然收声了。裴序根本没打算闪躲,那一拳不偏不倚地打中了他的侧脸,牙齿磕破嘴唇,一股血迅速地从嘴里溢了出来。 他被沈渝修抵在墙上,抬手松松擦了一把唇角的血沫,呼吸急促带得胸口剧烈起伏,低声说,“不是!” “不是?!”沈渝修被他这句话激得眼睛血红,他狠狠甩开人,长腿一跨,伸手去抓桌上的电脑,差点将电脑掼到地毯上,“那你告诉我,你这是在干什么?!” 坦露在两人眼前的屏幕赫然播放着一段加速过的地下停车场监控,裴序从后座拎出公事包,站不多时重新坐进车里关上了车门,几分钟后才从车内出来。 裴序短短愣了一下,随即眼神一暗。 确实也没什么可以否认的。 “我简直要……”沈渝修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痛苦呻吟,哽了两秒才得以继续说下去,“要佩服你了,你是不是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嗯?刚操完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拷文件,你是不是跟我睡的时侯还他妈惦记着怎么偷资料啊?!” 沈渝修咬着牙,攥成拳的左手指甲几乎都快把手心掐出血来。他右手卡着裴序的脖颈,声音却凝滞沙哑得仿佛被扼住的人是他自己,“为了这么点东西……谢驰就让你陪我睡了大半年,还真挺委屈你的。” “我跟你——”裴序像被他的话刺痛得不能不动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轻松就拿开了沈渝修费劲压制他的胳膊,低下头,声音如同被沈渝修鼻音里那股酸涩感染,颓然道,“我只帮谢驰做了这一件事。” 心口像因为被沈渝修沉沉压住而闷得发疼,裴序脸色青白,好一会儿才补充说,“真的。我……” “这一件事,一件事……”不等他说完,沈渝修先自嘲地笑了,强忍着浑身针刺般的疼痛,反问道,“你还想替他做什么?!” 手腕让男人紧握着动弹不得,沈渝修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拼命踢打挣扎,随手抓起身旁放着的花瓶就想摔到他身上逼他退开。 那个很有分量的花瓶被高高举起,半瓶水和几枝玫瑰因过于激烈的动作而倒了出来。突如其来的冰凉液体和芬芳玫瑰浇到身上,激得沈渝修身体微微一颤,僵着动作,机械地仰头,去看那瓶被他举在半空的花。 送花的人近一周没来这间公寓,玫瑰却养得很好。正如无论送花的人是不是真心实意,玫瑰也仍旧开得很美。 沈渝修鼻腔发热,半边身体湿淋淋的,站在一滩水和几枝七零八碎的花朵残骸里,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缓缓松了手,玻璃花瓶从他掌中滑落,在地毯上轱辘滚了一圈,瓶中剩下的液体徐徐流动,把柔软的浅色地毯浸出一片阴郁的深色。 “裴序。”沈渝修垂下眼睛,感到地毯上那些水渍迅速蒸腾,变成又苦又咸的水汽,打湿了他的眼眶。他抬起一只手,拢起手掌,虚捂住眼睛,失神道,“你替谢驰做的事做完了,对吧。” 他强撑着保持最后一丝体面,硬生生挣脱裴序,心如刀绞地说,“那你回去告诉他,下次要给我送炮友,麻烦选个聪明懂事点儿的。” 裴序即将碰到他肩胛的手指一顿,旋即用了极重的力量握住,“你再说一遍。” 沈渝修像是终于抓到能反插刀尖的缝隙,咧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甩开他的手道,“我说,让他给我挑个懂事儿点的炮友,别他妈操都不能操!” 那句话让裴序瞳孔一缩,手上真正放了三分力道,差不多是掐着沈渝修的皮肉阴沉道,“我跟谢驰没有任何关系。” 他就要把沈渝修掐出一片青紫,才像不能抗拒某种吸引而动摇似的,音量极小地说,“我帮他是……” 然而他过低的话音淹没在玄关处响起的剧烈拍门声里,门外似有几个人,不到一分钟,门被破开,蒋尧带着两个物业和几个保安冲进来,大声叫着沈渝修的名字。 “沈渝修!”蒋尧见书房一地狼藉,迅速拉过好友挡到身后,朝裴序怒目而视,“我操,你还敢动手?” 他扬手指着裴序,对保安说,“非法入侵该怎么处理?你们看着办吧。” 保安面面相觑,显然认出那个脸上挂彩的男人是常常和沈渝修同进同出的那位,一时讪讪地没动,最后还是齐齐看向了这间屋子真正的主人。 沈渝修好像也在这短暂的空档中恢复少许理智,不住咳嗽几下,在蒋尧背后说了句叫人都出去。 蒋尧侧过脸看他一眼,皱皱眉,还是照办了,打发走几个物业和保安,转而盯着裴序,“滚。” 裴序迎着他的目光,毫无退缩和畏惧,视线冷冷越过他,看了看仅仅露出发顶的沈渝修,嘴唇轻轻张合一下,咽下满嘴腥甜,毫不拖泥带水地拎起来时那袋行李离开了。 “渝修,没事吧。”等人走干净,蒋尧去倒了杯水,说道。 担心沈渝修会跟那个小保安起冲突吃亏,他把那些调查结果转给沈渝修的同时,就在赶往公寓的路上了。 好在赶来得及时。 而他的话并未进到沈渝修耳朵里。听见门口那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后,沈渝修找了张沙发,满心疲惫地坐下,慢慢放下已经满是湿热的手,很快又重新捂了起来。 他透过一层朦胧的水雾和指缝,看着一米之外那些被来来去去的人踩烂的、他曾经捧在手心的玫瑰,真切体会到一股源于某些撕裂、坍缩与热寂的深切疼痛。 <script>app2(); 40 手无寸铁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沈渝修。” 蒋尧坐到书房仅剩的另一张沙发上,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打量周围许久,道,“你打算这么坐一整晚?” 房间里有湿润的玫瑰花香,此前激烈的冲突并不影响那些香气无孔不入的本领,丝丝缕缕,很有几分别有幽愁暗恨生的意味。 沈渝修放下手,他的脸藏在不明亮的灰暗中,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然而开口嗓音沙哑,叫人被迫感同身受地心尖一紧,“你还查到什么?” 蒋尧手还捏着那只玻璃杯,朝他一晃,等他接过去喝了一口才道,“能查到的都已经发给你,不太清楚是什么时间跟谢驰的人搭上线的,不过这几个月是一直有联系。” 他撩起眼皮偷觑沈渝修一眼,想想还是把谢骏那件案子咽回去了,拣重要的事实说,“谢驰和谢骏势不两立不是一天两天,这几年我们虽然经常跟谢骏一起出出进进,但也没对谢驰怎么样。这次他居然来这么一手……” “我看那块地大概很难吃下来。”蒋尧眉头深锁,“姓谢的真够下作,这种迂回招儿亏他想得出来。” 沈渝修垂着眼,默默好一会儿,低声问,“你确定他是谢驰安排的人?” “不确定。”蒋尧措辞谨慎,“但确定不是什么好人。” 他又向前凑了些许,看清好友黯然的脸色,叹了口气道,“这人嘴里有一句实话吗,我昨天把他查了个底掉。你说他是会所保安,其实他已经辞职好几个月,跟着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马路收债。呵,算他精明,不如说是保安。” 沈渝修一怔,望着他的样子糅合了许多迷惑和茫然的情绪,无辜的嘴唇被咬破了一条细细的口,泛着比鲜红更深的棕色。 “渝修,这种人玩玩就罢了。除了那张脸,去夜场随便拎一个,谁不比他条件好一百倍。”蒋尧起身坐到他附近,顺了两下他的背说,“真用心不值得。你之前要我找那些放码钱的人也是为了他对吧,结果呢,他怎么回报你的?” 沈渝修手微微发颤,摸着自己往外渗血的下唇,感觉像被人照脸狠狠抽了两个耳光,头脑昏沉,天旋地转,哽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世事常常如此,付出并不意味着得到,更大程度上意味着手无寸铁,意味着情愿予人容忍与偏爱。少年时代,他在渴望父母关注的事上吃了无数次同样的教训,至今却依然没有任何长进。 因为沈渝修迟钝地、不合时宜地拒绝一种进化,他以为这次——或者说裴序,可以不一样。 蒋尧有些头痛地揉着眉心,“渝修,你不是对这种小混混来真的吧。” 沈渝修盯着面前静静矗立的落地灯,以及澄澈玻璃窗映出虚化的两人和清晰的一盏灯。素色灯罩像一双美丽的手,珍惜再珍惜地拢住那片暖黄的光。他眨了眨眼,眼眶酸胀,眼皮沉得没法再睁开,只能别无选择地合上,靠着沙发道,“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蒋尧表情复杂地看他片刻,从没想到有天需要为这种事儿劝解好友。可感情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除了自己冷静,的确也没有其他办法。他坐了少时,起身放好花瓶,替沈渝修简单整理了那块脏乱的地毯,按按他的肩说,“那你早点休息。” “嗯。” “明天出来吃饭,圈子里有人新弄了个度假酒店,周末好好散散心。”蒋尧很坚持,没用商量的语气。但他说罢又想起前两天沈渝修跟他提过两句的行程,顿了顿道,“你B市那边是不是有事?” 沈渝修心口又是一痛,闭了闭眼睛,嗓音嘶哑地说,“没有。” “好。”蒋尧不知内情,拿了个抱枕递给他,让他靠得舒服些,“明天我来接你。” 但等一出门,蒋尧脸上那股和颜悦色就一扫而空。他摸出手机打给谢骏,语气不善道,“你查清楚姓裴的到底从沈渝修这儿拿走什么资料没有?” “没啊,哥,我也着急上火呢。”谢骏硬着头皮道。别说蒋尧投资仅次于他,就项目前期有形无形的那些花费,也不是轻易能一笔勾销的。他现在风声鹤唳,一天到晚绷着神经,担心谢驰冷不丁就会给他插上两刀。 那可就真不好交代了。 “那个王八羔子。”谢骏有火没处发,在电话里大骂裴序,“敢摆老子一道,还拖沈哥下水。操,我看他妹妹那事儿他是嫌没吃够亏吧!” 蒋尧一听这事儿就头痛,厉声警告道,“你给我老实点,我看没吃够亏的人是你。”他坐上车,扯扯领带道,“不管那个姓裴的是不是谢驰的人,他都把资料交给谢驰了。沈渝修这回才他妈的是倒了大霉,你惹出来的乱子,火反而烧到他身上。” 他一通怒骂,谢骏就偃旗息鼓,蔫着不敢出声。 蒋尧长舒一口气,恼火道,“真算起来姓裴的和谢驰都是你得罪的人,要不是上次你那个女朋友……” “欸哥,我那天喝多了不是……”谢骏小声辩解一句,赶忙打岔,“谢驰那边我早晚要收拾,至于这个姓裴的,您说,怎么办。” “怎么办?”蒋尧冷笑一声,“你还想进警局?” 谢骏尴尬一咳,“那就这么放过他?” 放过?话说回来,亲眼看见沈渝修那个消沉的模样,蒋尧心里也有口咽不下的气。他停了几秒,继续道,“既然他那么有本事,我看也用不着别人好心替他拦着债主了。明天你跟地头赌场的那些人打个招呼吧。” “行,我明白了。” - 那晚沈渝修在裴序脸上留下的痕迹,好几天才完全消退。 周五下午,裴荔回家来时,裴序正在家里那间狭小的洗手间内,撑着洗手台,半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那面四角沾着少许莫名深黄色污渍的镜子里映出的,恢复原状的脸。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外貌的优势,却很少认真去审视。但细究和沈渝修这段纠缠的源头,好像又没法与这副皮相剥离开。 “哥。”裴荔在外面敲了敲门,“你没事吧?” 裴序如梦初醒,回过神应了一句,用冷水冲了把脸,拉开门出去了。 他脸上沾着不少水珠,额前两绺头发也打湿了。裴荔拿出一张纸巾给他,轻而易举地从他脸上读到一种潜藏的情绪,关切问道,“你怎么啦?” 裴序把那张吸透水的纸巾捏成团扔掉,揉揉妹妹的头发,“没事。” 裴荔知道裴序在骗她,以往裴序打发走来家里那些凶神恶煞的人之后,也会用差不多的语气说话。 但这次好像又不太一样,裴序不够镇定,他的从容不迫都丢失了,可能是因为比起骗人,自欺欺人要更难一些。 他把手从裴荔头上拿开,便进到自己房间去了,门关得严实,没透出多少烟味来。 裴荔忧郁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站了半分钟,没留意厨房里的裴曼叫了她好几声。最后裴曼把菜盆往餐桌上一砸,骂道,“叫你半天没听见哪?跟你哥一样成天丧着个脸给谁看。择菜!” 裴荔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站到桌边处理那些青菜,小声道,“我哥他心情不好,妈,你别骂了。” “心情不好?!”裴曼嘴上一点不消停,“那他打小心情就没好过。” “以前在北方就这样,四五岁就晓得摆脸给别人看,跟来讨债的一样。”她絮絮抱怨道,“我刚生完他就……就换了地方,又得给人补衣服卖菜,那会儿碰上……算了,提你爸白找闲气,他也是个没良心的。” 裴荔对自己小时候曾生活在外地的事有点印象,但并不深刻。她努力平心静气地听裴曼说了几句,偏偏内容又逐渐转到大骂交往过的男人身上,便低头只当没听见。 裴曼一讲这些陈年旧事就会发脾气,正快上火,围裙兜里的手机响了。她拿出一看就变了脸色,擦擦手,偷摸躲到一旁去接。 裴荔起初没仔细听,可裴曼的声音越来越高,变成一顿哭诉,她才转过身去看着母亲。 “我骗你干什么,我是真没有啊,本钱都凑不出来怎么还能加息呢!别!别别!你们……” 她话未说完,那扇紧闭的门唰地打开了。裴序冷眼望着她,把嘴里叼着的烟取下来,冲她伸手道,“给我。” 裴曼脸上肌肉抽搐两下,小心翼翼地站近一步,把手机递了过去。 裴序抓过手机,钻进房间不知和人交流了些什么,不到两分钟又走出来,边穿外套边说,“你们在家吃吧。” “哥!你……”裴荔听出那通电话是索债的电话,追到门边拽住他,“你别去。” 裴序冲她笑了笑,“好好做饭,给我留份汤。” “哥!”裴荔有点慌神,急着转身想去找自己的手机,“我前阵子攒了……” “不用。”裴序叫住她,瞟了眼躲在厨房不敢露头的裴曼,低声叮嘱妹妹,“钱你自己收好,别让妈知道。我手里有。” 说完,他动作很快地穿好鞋出门。裴荔奔到窗边,看见裴序匆匆出了筒子楼,向着废弃篮球场另一头聚着的三四个男人走去。 “想不到裴曼还有你这么出息的儿子哈。”为首的是附近一家麻将馆老板,他剔完牙,噗地吐出一点菜根,看着手机里的到账短信,弹弹牙签道,“成,还一半是一半,不过剩下的那利息可得照算。” 或许是裴序的眼神显得很想动手,那几个人嘲讽两句便住口了,陆陆续续散开。 老板让他看得很不痛快,扔了牙签,骂道,“你小子别不服,你妈在我这儿欠了多久你知道吗?按规矩算,早该翻几倍了。哥几个就在你家楼下要个钱没骂没抢的,你还黑脸了?!” 他说着又嘀咕道,“要不是看那沈总的面子,我也砸了你家,剁裴曼一根指头!” 快一周没听见“沈”这个字,裴序猝不及防地愣住了,“你说谁?” “沈……是沈总吧?”老板回头问了一个马仔,转头对裴序说,“道上的人特地吩咐要给面子的,要不是看他,你以为你这点儿钱顶个屁用啊?!” “行了,老子没心情跟你扯,下个月啊,连本带利。” 那老板扔下一句威胁,招手示意,几人便扬长而去。只留裴序和那个“沈”字余音,安静地停在夕阳里。 <script>app2(); 41 要走的总企在原地(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裴序没有在家吃晚餐。 他在筒子楼边,朝三楼窗口的裴荔挥了手,然后背过身离开。 暂时没有任何人来寻找裴序。他的手机连日来保持一种旧时常见的安静,敛去许多由沈渝修创造的存在感,像以退为进似的,逼得裴序总要三不五时地拿出来看看。 巷口的香樟树从莹然绿色变成泛着少许棕红的明黄,晚风吹过,树叶铺满一地,顺着行道逶迤形成一条别样的河。 裴序淌在这条河里,握着手机,独自从黄昏走到月升。 他不觉得自己在等什么。手机铃声对他而言绝对称不上什么值得喜欢的人生元素,它通常意味着债主、工作和无休止的突发状况。 但裴序低头看了一眼干净的手机消息栏,点进通讯记录,发现这半年里沈渝修给他打过很多个没有意义的电话。 因为多得过分,以至于不知不觉间,裴序对铃声的厌烦和抗拒逐步消失了。 就在这时,手机像佐证他的想法一般响起来。裴序用拇指抹了一下长时间抓握而弄出的一小块模糊印痕,划开接听,“陈进?” “过来烧烤吗?”陈进促狭地说,“你回个头。” 原来已经走到城区的热闹地段。长长的步行街内有许多支巷,许多原先开在正街两侧的小店因为昂贵地租陆续搬进巷内,刚路过的那条支巷就开着许多本地居民做的烧烤小吃店,老风味,价格又公道,陈进常常会来打牙祭。 裴序回头看了看,略抬下巴权作招呼。 “来不来?”陈进语气里有点揶揄,“秋姐在啊,她喊你你没反应,让我打的电话。” 裴序没吭声,只是几步走过来了,进到店里,自己去抽了只塑料杯倒茶,边喝边坐下。 “跟个游魂一样,耳朵都聋啦。”许绵秋吃着一小块鱼肉,够了双筷子,手肘一拱身边坐着的人,示意他递给裴序。 那是个眼生的男人,正殷勤地替她剔着一条烤鱼的刺,得了吩咐,顺从地接过筷子放到裴序面前。 同一时刻,陈进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在裴序耳边回荡,伴随星点调侃的笑,大意好像是在介绍这个年轻人是为了许绵秋而新跑来会所上班的保安。 许绵秋则很亲昵地说着不屑的话,毛头小子。 毛头小子看许绵秋的眼睛是发亮的,脸上有点稚嫩的青涩,这样几句话就能让他不好意思,闷头喝了一杯酒遮掩。 裴序钝感的神经终于敏锐了一回,因为对方发亮的眼睛和有意遮掩的青涩都很熟悉。 他拆开筷子,较为随机地想到那天看日出时沈渝修的脸,无端猜想沈渝修说不定在撒谎。 比如沈渝修也没有收过别人送的花,比如沈渝修其实非常喜欢。 “怎么了你?”许绵秋敲了一下桌子,蹙眉问,“魂丢了?” 陈进拿啤酒的手也停了,瞟人一眼,放了罐啤酒在他面前,“喝两口?”他看裴序不在状态,没动手启封,有点疑惑地问,“不喝还是要换白的?” “换白的。”裴序主动招手,要了一瓶,自顾自喝了起来。 他酒量很好,那点酒不算什么,桌上便没有人阻拦。许绵秋细长的眼睛一眯,打量他不疾不徐的灌酒动作,翻了个白眼,示意旁边的两人不用管他。 朋友小聚,不存在什么冷场的问题。四下仅充斥着许绵秋和新男友的说话声,有种和店外车水马龙不相符的安静。 片刻后,烧烤店的右上角那个不大的液晶电视音量渐大地闹起来。距离宵夜时间还早,店内的人不多,店主便把遥控器随便扔在一张桌上,被不肯老老实实写作业的店主儿子拿起按来按去。电视屏幕就交替着各色电视剧和购物广告的画面,直到店主发现,大喝一声,那小男孩才受惊地丢开遥控,抱着书包一溜烟躲到后屋去了。 电视碰巧停在某个财经栏目,裴序仰头喝干一杯的间隙,听见电视主播训练有素的播报着一条短讯。 上市公司董监高被经侦部门带走是财经频道津津乐道的新闻,电视主播和某位专家对谈,掺杂了许多行外人陌生的专业词汇。 裴序却放下杯子,紧盯着屏幕,从中捕捉到了高频出现的企业名称,是那些交给谢驰的文件中,一个将会印在纸张抬头的公司。 陈进也跟着停下筷子了,看了半分钟又转头望着裴序,表情变得有几分意味深长。 结账后,趁着许绵秋和那个保安落在后面的空档,陈进揣着手问裴序,“有这么巧的事儿吗?” “什么?” “那公司是姓谢的开的,我知道,何六的人说过好多次。”陈进呼出一口气,带着浓浓的啤酒味道,“跟你有关系吗?” 裴序平淡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就笑不出来了。 他心里有一小块地方填着得逞的兴奋,剩下的则全部是站在一滩水与玫瑰里的、湿淋淋的沈渝修。 但裴序认为人要现实一点,不必一直想摔碎的玻璃风铃或被辞退的工作,所以尽力在感受心底游散的少许快意。 “对了,我今天听小赵说,张经理又叫人去催你妈欠的债了。”陈进分他一支烟,点燃后边抽边道,“你最近还是小心点儿吧,姓张的下手太狠。” 他们出了步行街,打车返回会所。三个男人挤在后排,陈进闲得无聊又奇怪道,“你前阵子没还钱姓张的屁也没放一个,现在说惦记就惦记要了。” 他的话一句接一句,扰得裴序没办法,怎样都逃不开一个沈字,只能朝窗外掸掸烟灰,心不在焉地说,“先拖着再应付吧。” 出租车先开到了会所附近,赶着上工的三人下了车,司机就叫裴序关好车门,方便往说定的另一个目的地开。 但裴序迟迟未动。 他抽了口烟,修长偏白的手还半搭在全降下来的车窗边沿,一双眼睛沉沉盯着十几米外的背影。热闹熙攘的门口,沈渝修从那辆他熟悉的、开过许多次的车里出来,跟一个男人并肩向内走去。 <script>app2(); 42 要走的总企在原地(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沈渝修今晚丝毫没有赴约的心情,原因既有私人,也有公事。 谢驰不出所料的动手,待拆迁的土地流拍,谢骏的某家公司还爆出了内幕交易的丑闻。 虽说这些事不能全归结到那一份被裴序偷走的资料上,可多多少少有关。沈渝修对收回合作投资的钱已经不抱希望,唯一要求是不用再听见裴序的名字。 但这却并不能宣之于口。 “操!” 蒋尧的助理替沈渝修推门,一进顶层包厢,迎面就撞上谢骏正在里面大发脾气。谢骏握着手机,对电话那头的人吼道,“平常收钱收得那么爽快,现在要用他们就给老子翻脸不认账?!” 蒋尧脸色也不太好看,走近拉开沈渝修,到一边的调酒台猫着喝酒,“事情你都知道了?” “嗯。”沈渝修接过酒杯,吞了一口就搁下了。 “谢驰是彻底撕破脸了,自己家的公司互相这么拆台,简直是俩疯子。”蒋尧上火得要命,回头瞟了眼那头就快砸场子的谢骏,头痛道,“这神经病是找我们来商量的还是来发脾气的。” 沈渝修仍然是那副恹恹的样子,动动嘴角,提着两根手指拨弄酒杯不搭话。 蒋尧更郁闷了,一把按住他的手,“你还……”他踌躇再三,没提人名,好言劝慰道,“你心情不好就找个新欢陪着。” 调酒台附近的沙发位本来就坐着几个为他们准备的男男女女,沈渝修抬眼一望,连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就把视线收回来说,“不用。” 蒋尧上下看了他两眼,不再指望他今晚能有心思谈正事,叹了口气说,“你要不乐意在这儿坐着,就去下面酒吧喝酒,挑个能入眼的伴儿。等会儿有事再上来谈。” 尽管沈渝修压根没那个想法,但也不想再留在这儿听谢骏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发火,便点头要走。 蒋尧丢了个眼色,两个权作陪客的男孩即刻站起来,客气地跟在沈渝修身边下楼去了。 酒吧区放着爵士乐,三三两两几桌,都没发出太大声音。 沈渝修图个清静,寻了角落里的座位坐定,就开始打发身边的人。但他的穿着打扮摆在那儿,是明晃晃的客人,自然有人主动贴过来。 前后赶走两三位,沈渝修自己也烦了,又一个男孩坐到身边时,他没下逐客令,只叫对方把冰水递给他。 “雨天喝什么冰水呀哥,点杯酒吧,我请您。” 这么一说,沈渝修才留意到身后的落地窗上正飘着小雨,几乎无声,显得室外近海格外幽静。他撩起眼皮,说:“你点吧,算我的帐。” “您要这么说那就不喝了。”对方露出两颗有些可爱的虎牙,很有分寸地讨好道,“我也请不起贵的,您赏脸喝我一杯威士忌?” 男孩眉眼清秀,说话也很爽利,没多少风尘气,无论真心假意,话听着总是舒服的。沈渝修让他逗笑了,头一回遇上白送酒钱提成还往外推的,“行。” “好嘞。”男孩侧过脸和酒保打了个招呼,叫了两杯威士忌,顺理成章地靠近沈渝修一个身位,和他碰了一杯。 沈渝修喝酒时也在看对方,发现被酒杯挡住下半张脸后,他有些像另一个人,不禁又走了神,“叫什么?” “您叫我阿旭就行,旭日东升的旭。”他说。 “阿旭。”沈渝修慢吞吞念了一遍,忽然有几分怅然地想到,裴序跟他之间除了上床那几句做不得真的话,从来也没什么亲密爱称。 做戏都不做全套,真够不敬业的。沈渝修含着一口涩涩的酒,心脏发紧地想。 “我看您坐这儿好半天了,心情不好?”阿旭像个朋友似的和他找话题,“要不要去隔壁舞池玩玩?” 隔壁是正儿八经的夜店,音乐开得震天响。沈渝修一贯敬谢不敏,“没兴趣。” “那我陪您聊天。”阿旭含着下巴,凑近了一点。 沈渝修只看着他的眼睛,轻佻地用手里的玻璃杯冰了一下他的眉骨,“聊什么?” “聊什么都好呀,比方说哥喜欢什么样的?”阿旭不躲,闭着眼睛乖顺地让他折腾,睫毛抖着,很真诚的模样。 以前沈渝修总觉得卖笑很廉价,像裴序那样一直冰着脸,偶尔笑一笑,不矫饰,才能叫人心旌摇曳。 但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可能很差劲,没能力分辨真与假。 沈渝修不想再费力气辨识,心想,假的也很好,假的也没有不可以。于是他拿开手,往那个光洁的额头按了张纸巾,“你想跟我?” 阿旭笑着把那张纸巾拿下来,擦干眉间的水珠,身体一转,正要扔掉,却恰巧碰上一道毫无善意可言的目光,刺着他的发顶和整张脸。 “怎么了?”沈渝修见人有点胆怯地看着一个方向,叫了两声也不回应,便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但他的位置看不清那根立柱半挡着的吧台区域,仅能瞄见一个男人的衣摆,以及一只夹着烟蒂的干净漂亮的手。 沈渝修看见那只手就知道是谁了,脸色骤然一变。 阿旭不明就里,但凭混夜场的经验猜到大约是自己抢了对方的人。他见那个男人看着他的表情都掺了几分阴狠,咽咽唾液,小心转回身道,“哥,您今天还约了人?” 沈渝修也开始沉着脸不说话,男孩就为难地来回看了两眼,最后还是给他留了号码,悄悄走开了。 沈渝修盯着那张放在半米外的沙发位上的卡片,他没记号码,只知道如果从那儿走出去就能见到另外一个人。 这一周沈渝修自己有时也迷惘,觉得并不是很想见裴序。 但现在就拨云见日,明了理智的判断只不过能作用给理智。 蒋尧的电话偏偏又打进来,说是快安抚好谢骏,催促他过几分钟就上楼谈正事。 沈渝修挂下电话,闭闭眼睛,想去冲把脸冷静片刻。 他看也不看那个吧台,径直往右侧的洗手间走,俯身在盥洗台前洗着手。等他再直起身体,眼前那面镜子却明白无误地映出了两个人影。 裴序靠在墙边,平静地透过那面镜子看着沈渝修,换了一支新的烟在抽。 那一拳倒是没让他怎么样,沈渝修边想边忍不住又扫了两眼那张依旧出众的脸,感觉男人稍微瘦了一些。肩颈线条变得更加好看,纯黑皮带勒紧的腰部微微向后垮,一双长腿支在那儿格外吸睛。 “沈渝修。”镜子映着的另一片嘴唇一张一合,低低地叫了一声。 做错事的人又不是他,沈渝修懒得再回避,转过身,甩甩沾着水的双手,尽量按下心里的波澜,对他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别告诉我说是来上班。”他的语气很冷,有点讽刺地说,“毕竟你几个月前就辞职了。” 裴序半低着的头一抬,眉头锁得更紧,唇角动了动,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沈渝修见不得他这种沉默样子,好像亏欠的人不是他一般,皮笑肉不笑道,“你什么都不想解释,跟过来干嘛?别挡路,搅了我出来玩儿的兴致。” 裴序脸上阴晴不定,终于绷不住,漏出一句,“玩什么?请人喝酒?” 他的表情难看极了,沈渝修也不好过,却偏要坚持扳回这一成,“是啊,我有钱,你不会以为我只请过你一个人喝酒吧。” “我知道那是个小鸭子。”他说着,两指夹着那张卡片晃了晃,不知道是在折磨谁,“炮友而已,睡不满意就换了。” 裴序长腿一跨,半挡住他的去路,垂着眼睛盯了他几秒,突然猛地抬手掐住他的下巴,“炮友?” 这次不同以往,力道大得人没法反抗,沈渝修让他捏得很疼,挣扎都不可得。踢打几下,胸腔翻涌的怒气立刻全挤了上来,冲他吼道,“是!我想跟谁睡关你什么事?!裴序,你连给我当炮友都不配!我他妈睡过那么多个,你还是第一个边跟我上床边插我一刀的,你有脸在这儿质问我吗?!” 话端一起,沈渝修就停不下来,痛快地散起那口压抑了许多天的火,“你现在满意了?你知道你拿走的那些资料让我朋友损失了多少钱吗?!谢驰给了你什么报酬?啊?你这么心甘情愿地替他办事,你知不知道那个开发案里不光是谢骏的投资,还有其他人忙活几个月的心血?!你是个男人怎么不直接替谢驰去揍谢骏一顿,祸害不相干的人,玩这么下作的招你也不嫌脏!” 然而这句话似乎狠狠地刺中了裴序的痛处,他眼神几乎是在瞬间变得尤为锐利,眼周充血,拎着沈渝修的衬衫立领低吼道,“我脏?你们也知道不该祸害不相干的人?那谢骏让人强暴我妹妹的时候,怎么他妈的没想到他是在祸害不相干的人?!” <script>app2(); 43 要走的总企在原地(3)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裴序的声音并不高,话却像一道惊雷在沈渝修耳边炸开了。 喷薄的愤怒仿佛被猛然摁进冰面下的深海,含糊不清的一声闷响后全数凝结。沈渝修僵在原地,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裴序松开手,半推开人的同时后撤了一步,险些让沈渝修没站稳。他别开脸不和沈渝修对视,攥着拳,手背的青筋暴起,从牙缝中挤出那几个字,“谢骏做的事,坐牢都够了。” “你们不是不在乎钱吗。”裴序把脸转回来,直视着面前的人,目光沉沉,“你不是告诉谢骏,让他给点安慰金了结吗。” “谢骏的人来找我妹妹和耿叔,说我们要多少钱的赔偿都可以。” 沈渝修耳中充斥着巨大的、虚幻的轰鸣,愣愣望着两步外站在明晃晃的水晶灯饰之下,完全陌生的人。那些晶体温柔地折射着熠熠的光,落到裴序脸上,映出几分深埋的痛苦和居高临下。他话锋尖锐地说,“要多少钱都可以?” “那这就是我要的赔偿。” “我操/你妈!” 裴序几句话彻底搅乱了沈渝修的思维,他愕然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走廊另一头传来一声暴怒的吼叫。 不知何时出现的谢骏一把甩开西装外套,随手抄起走廊的玻璃摆件,大骂着砸过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这么阴我,我今天不弄死你我就不姓谢!” 眼看那个摆件要砸向裴序后脑,紧跟在后面的蒋尧大吼着阻拦。裴序动作敏捷地一躲,玻璃便脆生生地摔到地上,碎屑噼啪飞溅,像窗外隆隆的雷雨。 那些似水珠的银光在所有人眼前一闪,紧接着,变成了少许沈渝修下颌上的鲜红色。 拖住谢骏的蒋尧望见沈渝修侧脸那道破开的伤口,神情一变,用力踹了谢骏的膝窝一脚,厉声骂道,“谢骏你他妈傻/逼吧?!” 谢骏一看沈渝修捂着下巴,少许鲜血沾在他的指缝边缘,也有些慌神,匆匆爬起来跟着蒋尧跑过去,“沈哥没事吧?” 沈渝修垂着眼睛,根本没管身旁的两人,只是仰脸看向和他隔着一地散碎玻璃的裴序,忍着痛意道,“你把话说清楚,谁让人去强暴你妹妹?” 蒋尧额头沁出一层冷汗,试探着要按沈渝修的肩,“渝修,先处理伤……” 沈渝修挥开他凑过来的手,站开两步,看了看下意识躲闪他眼神的谢骏,正过脸继续道,“裴序!” 裴序平视他数秒,转而盯着谢骏,一脸的阴沉,“他让方薇跟人搞我妹妹,我就答应谢驰搞他的公司,难道不行吗。” “我特么……”谢骏啐了一口,作势还要动手,却先被蒋尧一个眼刀压了回去。 蒋尧恨恨审视这两人一圈,跨出一步,对沈渝修道,“这件事有误会,我晚点跟你谈,现在先……” 那道伤口并不深,血流得不太夸张,不过看着显眼。沈渝修放下手,任鲜血淋漓的下巴就那么坦露着,一双眼珠几乎变成灰色,反问道,“晚什么?” “有话现在就给我说清楚!那个A大的案子,受害人是不是叫裴荔?主使的是不是谢骏?!” 蒋尧被他逼问得束手无策,嘴唇嗫嚅片刻,终于放弃回护地一闭眼,咬着牙道,“是。” 沈渝修眼前一黑。 一切想不通的关节全都有了解释,他曾经万分希望裴序不是真的出于对金钱的迷恋来耍他这么一场,可事实揭开,真正的理由反而更令人难以接受。 到底是谁亏欠谁,谁对不起谁。 沈渝修微微睁大眼睛,脑中所有的想法和思维能力如同暂时被清空了。好一会儿,他才动了动身体,越过蒋尧,令人心悸的眼神直直看向早把头低下去的谢骏,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嗓音扭曲地质问道,“强暴?你居然让人去强暴一个无辜的女孩子?!” “你他妈还能要点脸吗?!”沈渝修高声吼道,用力摔了他一把,抬脚要往他肚子上踢。蒋尧头疼万分,拦腰抱住沈渝修,拼命按着他道,“渝修!你听我说,这事儿有误会,谢骏当时没想这么干,他是在气头上被那个女人挑唆才——” 谢骏被他摔到地上,手掌也让玻璃碴划了好几道,吃痛地低吼了两声。一听蒋尧的话,立马来了劲,忿忿争辩,“我真没想那么干!” 他呲牙起身,指着裴序骂道,“要不是这小子去陪你一晚给我陪砸了,搅黄那笔融资,我至于听方薇那个贱人的话吗?” “行了谢骏!”见沈渝修闻言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蒋尧赶紧喝止,“你少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你他妈自己作奸犯科还要找借口……事情已经过去了,还在这儿追究为什么有必要吗。” 谢骏喘着粗气,表情狰狞地看着自己扎在自己掌心的两片碎玻璃,连连低骂几声,踢翻一旁的装饰花瓶,怒气冲冲地抬腿要走。他边捡外套边剜了靠在墙边的裴序一眼,冲着稀疏的围观人群大吼两句,夺门而去。 “渝修。”蒋尧顾不上谢骏那头,有些心虚地拉着沈渝修的手臂,低声说,“我送你去医院。” 沈渝修擦了一把血渍,沉默地挣开他,背过身在洗手池边冲洗。蒋尧动作凝滞一下,踌躇少时,轻声解释道,“事出突然,给你打电话让你帮忙捞他的时候,我还没问清楚怎么回事。” 他说着顿了顿,补充道,“弄清楚之后,我想你也不会乐意卷进这种事情,再说当时都解决了。我想……” “蒋尧。”沈渝修突然打断他,语气平静得让人心惊,“你也先走吧。” 蒋尧一时失语,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沈渝修低头清洗着带血的手指,浅浅血红的水聚集成一小滩,慢慢从泛着凛冽金属光泽的下水口渗出去。蒋尧看了他一会儿,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静悄悄地走了,和候在走廊尽头的酒吧经理打招呼,处理善后事宜。 裴序一直贴着冷硬的墙,从容地抽着烟。 沈渝修关上水转身,裴序便看见他半张脸浸过水,手也是湿漉漉的,下巴断续滴落几滴水珠,在灯光下发亮,容易叫人误以为是眼泪。 沈渝修再没说话,径直往外走,背影摇摇晃晃的。 他从裴序面前走过,带来一股很淡的血腥气。裴序手有些发颤地扔下烟蒂,嘴唇口腔分明没有新鲜伤痕,却感到被烟草的辛辣气味激得一痛,忍无可忍地追了两步,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裴序的手很凉,覆在手腕那圈皮肤上,不像有温度的挽留,更像一把不计后果的、偏执的铐子。 沈渝修没挣扎,站住了脚步,回头看他。 裴序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固执地握着沈渝修的手,声线匮乏底气,有种少见而动人的柔和,徐徐念他的名字,“沈渝修。” “松手。”沈渝修很疲累地说。今晚所有的事好像都与他无关,又好像都千丝万缕因他而起,疲于奔命,他什么都不愿再深想了。 然而圈在手腕上的那几根手指更用力了一点。裴序在方才的争吵中悄然生出微妙的,无所适从的复杂心绪,全变成嘴边那句低低的话,“资料的事,我不想……” 他没说完,沈渝修却听懂了。 不想牵连你。 沈渝修自嘲地笑了一下,只觉这一笔糊涂账里,谁也不是无罪的,裴序要不起他的赦免,正如没人要得起裴序的原谅。 “资料的事,到此为止。”他就着那个姿势,侧过身体,和身后的人对视道,“其他……所有事,也到此为止。” 裴序难得一见地怔住了,随即陷入一片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的心悸和茫然。 他人在发愣,手上的力道却分毫未减。沈渝修挣不开,索性放弃,继续说了下去,“你妹妹的事,是谢骏作孽,得什么报应都活该,我不替他算那个账。” “你骗我的那些,我也懒得跟你计较。”沈渝修说着鼻头稍稍发酸,感觉心口让一股湿热缓缓闷住,嘶哑道,“我就问你一句,裴序,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只是为了那份资料才来找我。” 裴序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怪异神情。他皱着眉,嘴唇微张,好像有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却又一顿,许久才道,“不全是。” 沈渝修在他分神的间隙抽出了自己的手腕,活动两下。听他这么说,勉强一笑,“现在就犯不上再骗我了吧。” 他把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卡片轻飘飘地扔到地上,硬撑着维护自尊,“其实我真不介意别人把我当个工具。但凡事总要讲点公平,叫个鸭子是怎么算都是花钱买服务,有进有出。” 沈渝修低头看着裴序那只漂亮的,他吻过无数次的手,痛苦难当地轻声说,“跟你……裴序,就算是炮友,我自问这几个月对你还不错吧?钱,人,你们家那烂摊子事儿,还有……” 他哽了两秒,没再说下去,转身拖着脚步向外走,“我给了你这么多,我要的你他妈给我了吗?” - 窗外的雨已然下得很急,水流虚化了室内室外的界限。裴序僵直地站在酒吧走廊入口,看见落地窗外的如墨夜色中,飞快滑过属于沈渝修的那部车。 他脑子里还充斥着沈渝修末尾扔下的那句质问,整个人如同被钉死在那方交谈时的小小空间,动弹不得。 他站了一两分钟,穿着骨感黑色小礼裙的许绵秋领着一个保洁走过来,指间夹着一支女士香烟,曼妙地朝他喷了口烟雾,悠悠道,“看来是真丢了魂了。” 裴序推开她,粗暴地拉了张吧台椅坐下,张口向酒保要酒。 许绵秋柳眉一挑,递给酒保一个眼色,让他拎了瓶酒放到裴序面前,自己给他倒上一杯,靠坐在他身旁问,“刚刚那个就是你的债主吧?” 她意有所指地加重了‘债主’的音,裴序却像没听见一般,闷下一整杯酒。 “我还真没想到你是个双/性插头。”许绵秋吸了口烟,见他不要命地往下灌,侧过头推了推,“差不多就得了,这酒不便宜。” 她意味深长地用夹烟的指尖点点他的脸,说道,“贵的酒,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拿来买醉的。” 裴序手略略一停,又吞下一大口,哑着嗓音道,“我知道。” “知道就好呀。”许绵秋撑起上半身,从吧台里侧摸出个烟灰缸,按灭烟头,“人呢,少做梦,就不会失望。” 裴序几杯酒灌进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分担了些微泛在胸腔的痛意。他不想再听人说教,冷淡道,“今晚没生意?你还不上去。” “好戏没看够,我当然不走了。”许绵秋偏不如他的意,招手让酒保给准备一杯温柠檬水,嘴上接着挤兑。 裴序瞟了眼右上角的监控,猜到许绵秋大概是监控室的同事哪儿听说的消息,“看不够?你第一次见我跟人打架?” “你打架我看多了。”许绵秋轻蔑地拨弄自己的卷发,“双/性插头老娘在夜场也见多了。” 酒保把那杯温水放到吧台上,她搁到裴序面前,眼疾手快地换掉那只酒杯,懒洋洋道,“这不是没见过你心疼人吗。” <script>app2(); 44 尽力而为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这晚A市下了一整夜的雨,有一股不淋湿城市所有一切就誓不罢手的意味。 而裴序喝了半晚,那瓶酒不足以让他喝醉,但也不再能保持清醒。许绵秋懒得打发这个浑身酒气的火药桶,快收工时叫了陈进,把人送回家。 等他再醒来,窗外天光大亮,已经午后。入目所及都是一种微带潮湿的淡青色,小半浮在远处云朵的背后,更多的是绿植青苔,依偎在附近层叠的筒子楼外壁上。 裴序撑着额头,灌了两口水。他闻见周身萦绕的宿醉酒气,松松握住T恤下摆脱掉,随手从单人床边的衣柜里拎出一件套好。 房间里没有镜子,裴序站起身,不经意间,从那面被雨洗得澄澈的玻璃窗内望见了自己的倒影。一头黑发稍显凌乱,下巴有着新生的稀疏胡茬,那件质感极佳的米色上衣却有着与他整个人不相符的平整干净,柔软贴合着皮肤,就像它在另一个人身上时一样。 裴序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重新找了一件穿上,将那件衣服原样封回柜子里。 “哥?”房间门口传来裴荔很轻的声音,裴序回头拉开门,有点意外地问她,“你没回学校?” “我不放心你。”裴荔手里端着一碗红豆甜汤,端进房间,虚掩上门,坐在桌边的一张小凳上看着他,“你昨天晚上没和……那些人动手吧?” “没有。”裴序勉强打起两分精神,向妹妹平摊了一下手臂以佐证确实没受什么伤。 他说完,坐到床边,端起那只瓷碗,搅搅碗里深红色的豆汤,忽然从甜汤映出的模糊轮廓中,难以克制地想起沈渝修下巴那道渗血的伤口。 “没受伤就好。”裴荔松了口气,昨晚陈进把裴序架回来时她吓坏了,又不好仔细检查,只能先让他睡下,“怎么喝那么多。” 她的语气没有抱怨,因为裴序属于在某些方面非常克制的人。他从不过度沉湎任何,没有像这栋楼里许多的男孩一样,沿循父辈轨迹周而复始地陷进酗酒、赌博或毒品,而后化为一滩烂泥。 但现在看起来,裴序很像耽溺于某种难以企及的、不能抗拒的事物之中,并由此衍生出少许不得不宣泄的痛苦。 “朋友聚会,喝过头了。”裴序吞下一勺甜汤,温温的甜蜜滋味从他的舌尖贯穿至胃部,忽略了最需抚慰的胸腔,“你下午回学校?” “嗯。”裴荔点点头,“最近小饰品卖得很好。”她笑时,粉白脸颊上绽开一个小小酒窝,“我想再多做一些。” 裴序把汤碗放下,揉搓妹妹的发顶,像在爱抚一株精心照料的花朵,“好,但不要卖到太晚。” “知道。” 空间狭小,裴荔和他坐得很近,几乎膝盖顶着膝盖。她有意放低声音,轻轻和哥哥计算着近期的收入,并规划下个月应该存下多少。 “我想,这样的话,毕业之后我可以自己租房子生活,不用家里的钱。”裴荔说着有点依恋地拉了一下裴序的衣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去外地工作有点太远了,不方便我回家看你。” 裴序笑了笑,手掌微微按了一下她的后脑,“我去看你。” 裴荔眨眨眼睛,朝他微笑,像以往每一次谈论这类话题时那样,往他肩窝拱了拱。 聊到未来,裴序都是平静的,迁就裴荔的。他没有特殊而必要的安排,所以可以随意配合裴荔的人生。 不过在此刻,裴序心绪骤有起伏,任凭妹妹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蹭了自己两下。他半仰着脸看向窗外,连绵的山与海位于视线边缘,闭上眼,仿佛还能嗅到破晓前湿润海风中的腥咸气味。 裴序认为自己尽力了。但那个清晨,站在山腰露台看过的海浪,仍在一遍一遍地席卷呼啸,令他生出一种近乎忧伤的情绪,并感染了说话的语气,“荔荔,你想过去B市吗?” 裴荔愣了愣,疑惑地抬头看着哥哥,看着那线条优美的下颌线,和正在张合吐字的嘴唇,“B市?哥你想去旅游吗?” 她猜想裴序的答案可能并非他说的那样,可无缘由的,裴序好像只愿意答到那个地步。 “不是。”裴序说。 - B市比A市更偏南,完全是一个热带气候的城市。 节气早早入秋,而这里夏天依然正当时。 连夜赶飞机的沈渝修穿着一件很薄的麻质衬衫,拎着一个行李袋,从机舱里走出来。 B市机场很小也很旧,和城建一样,亟需翻新和扩建。到达厅冷气开得不足,仅舷桥到出口的一小段距离,沈渝修背上就洇出一层薄薄的汗。 邱扬收到他的微信,从停车场转过来载他,见他只身一人,不由得吹了声口哨,“怎么就你一个?” 沈渝修把行李袋扔向后座,坐上车系好安全带,像一趟短途飞行给他造成了深重疲倦,缩在座椅里说,“我哪次不是一个人。” 他抬手拨着车载空调的风口,邱扬便将空调档位稍稍调低,打着方向盘驶出机场,笑道,“你上次不说要带个人吗。” 沈渝修戴着一副很大的墨镜,几乎挡住了大半张脸,叫人无从窥视他的神情和心思,“我开玩笑你也信。” “你开不开玩笑我分不出来?”邱扬取笑道。 前方要等一个红绿灯路口,他抽空用余光一瞥,连丁点儿笑意都没在沈渝修脸上捕捉到,不由得收敛几分,试探问,“怎么了?” 这句话他还没作答,邱扬又很夸张地指着侧脸,“破相了你?” 沈渝修瞟了眼后视镜里的自己,淡淡说,“小伤。” “啧,真能折腾。”后头的几辆车鸣笛催促,邱扬不得不先分神开车,“不会是跟你那位吵架打起来了吧。” 沈渝修抬了一下胳膊,比出个松松垮垮的举手投降的动作,“踹了,别问。” 邱扬一噎,只好闭嘴不再说话,勤勤恳恳地当起司机,给他送到公寓楼下。 沈渝修这间平层公寓购买和装修都花了大价钱,每周也有固定的保洁登门打理。邱扬进门时,今天才来过的保洁连空调都调好了,又做好一菜一汤,保温在烤箱和锅子里。 沈渝修招呼他坐下吃饭,自己却一点主人翁意识都没有的瘫在餐桌附近,像是一根指头也不打算动弹。 于是邱扬摆好碗筷,踢了人一脚,“你要吃饭还是喝酒?” 沈渝修扫了一圈面前的饭菜,表情明显看得出是在振作精神,“吃饭。” 邱扬替他嫌累,埋头吃了两口,还是憋不住开口,“有事别闷在心里,说吧。”他看对面的人一副不太想合作的样子,敲敲碗道,“要不你就下次自己偷偷来,干脆也别叫我去机场接你,省得我操这份儿心。” “……”沈渝修被他问得心烦,无精打采地回嘴道,“分手,心情不好,没了。” 邱扬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给他推了杯水,“要不要这么快,离你上回告诉我才几天啊。” 沈渝修吃也吃不下去了,丢下筷子,靠着餐椅没说话。 才几天?沈渝修想,严格意义上来说,应该从没开始过。 “你这回想呆多久?”邱扬吃完,也往后一倒。他发觉这儿就是沈渝修想做鸵鸟时的沙堆,埋得有多深,往往代表了事态的严重性。 “没想好。”沈渝修看着右手边的白色纱帘,微抬下巴道,“呆够了再说。” 后仰动作令他的脸和脖颈一览无余,那条不短的伤口露出全貌,邱扬看了不禁一拧眉,“这得是划出来的吧,闹这么厉害。” 沈渝修下意识抬手,指腹就快碰到伤口前,又记起医生的叮嘱及时拿开,“不小心而已,不会留疤。” 但其实留疤也没什么,他不在乎。 昨晚负责给伤口消毒的医生说,大约一两周就会完全愈合,并交代了一通避忌,“应该不会产生明显疤痕,最多是一点很浅的印记。” 沈渝修听得残缺不全的,像封进了一个阴影造就的真空。因为那时在铺天盖地的消毒水气味和晃眼的白色里,他脑中唯一较为明确的想法是,比起疤痕,还是更希望了解,能够顺利戒除裴序的可行性和注意事项。 <script>app2(); 45 独一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公司事情很多,邱扬吃过饭就要离开。 临出门前他认真邀请沈渝修一同去公司看看,并经验之谈地指出消磨时间只有忙于工作和找乐子两种办法,建议沈渝修两样兼顾。 “原来你上次失恋期这么高强度啊老邱。”沈渝修嘴角闪过一个虚浮的笑,背过身,脚步发软地瘫倒在沙发上,枕着一只素色织花面的抱枕,“我没你那个本事,门关好。” 他肘部的袖扣滑脱,整只小臂耷拉在浅灰色的沙发边缘,手指自然蜷着。邱扬看不见他的脸,在门口略站了几秒,“度假生活最多过到明天,后天我接你去公司,晚上……泡吧还是应酬?” 沈渝修那只快触地的手稍稍一抬,摆了两下,不知是在否认他哪个提议,“快滚。” 邱扬这才带上门走了。 室内陷入一种凌晨时分才会有的寂静,不过十来分钟,空调工作效率就高得连饭菜的味道都抽干净了,只剩细微的制冷动静。 落地窗的窗帘没有拉上,沈渝修半睁着眼睛,望见仿佛近在咫尺的湛蓝的海,与远处参差不齐的民居,觉得这座城市和几年前找过来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这或许是件好事,如旧意味着安全。他疲倦地想,缓缓阖眼,像沉入一个人的怀抱般陷进那张松软宽大的沙发里。 这一觉睡得不长。沈渝修醒来,发现日影投在墙上的位置都没变动多少,只是放在附近茶几上的那杯冰水化成常温,凝出一层水珠,汇流而成的水渍悄悄浸湿了手机外壳。 他仰头看着头顶悬着的那盏装饰灯出神,偶然想到一秒裴序,很快又生硬地折去想B市的风光物貌,心情就总起起落落。 落得频繁,沈渝修便不强求了,胳膊遮住眼睛,坦然地想着少许关于裴序的片段。 回忆不久,手机却震动起来,是蒋尧的电话。 沈渝修拇指在屏幕上方顿了顿,挂断了。但解锁手机,往前一翻,昨晚开始,蒋尧陆续给他拨过好几个电话,大多由于静音无疾而终。 他起身坐好,握着杯子喝下一大口水,让凉意自上而下在身体散开。少时,他还是心肠一软,重新回拨了。 两声忙音后,蒋尧的话音就传了过来。听起来也不太好,透着种睡眠不足的沙哑,“渝修。” “有事吗。”沈渝修抽了张纸巾,擦干茶几上的水。 “我……”蒋尧犹豫半天,叹了口气说,“那件事我不是有意瞒你。” 他这会儿正在开车,离沈渝修那套市中心公寓只剩一个路口的距离,“我和你实话实说,我知道你看不上谢骏手里那些脏事,这两年才疏远他。那案子我是看他帮我姐夫的情面,不得不来找你。那天和你通电话之前,谢骏只和我说了个大概。后来——” 蒋尧踩了刹车,将跑车停在小区右侧拐角僻静的树荫下,“后来我们已经帮了忙,我想再告诉你真相如何,不是多添一重恶心吗。” 沈渝修半低着头,哼也没哼一声。 “渝修。”蒋尧那边也静了小半分钟,口吻无奈道,“我承认,我是对一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可我对你这个兄弟不是虚的。咱们俩十几年朋友,你真打算就这么跟我不往来了?” 这些话说得平实,沈渝修头埋了须臾,没什么办法地抬起来,答道,“我知道了。” 他不太愿意仔细去回想那件案子和昨晚的一切经过,但同时也不想再多失去什么。于是,沈渝修转着手上那只杯子,嗓音有些飘忽地继续道,“蒋尧,你要真把我当哥们儿,就听我一句劝,少沾手谢骏的事。” 蒋尧一手搭着方向盘,真正松了口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在家吗?我过去喝杯茶。” “不在。”沈渝修敷衍道,“下次再说吧。” “好。”解释完正事,蒋尧的注意力又移到沈渝修的情感生活上,“那个姓裴的,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沈渝修手上脱力,那只玻璃杯便短促地掉回桌上,发出闷闷的当啷声,“我跟他……没关系。” “没关系?”蒋尧皱起眉,盯着车外十几米处,站在小区门口对岸的人影,“没关系他还来……” “还什么?”沈渝修在电话那头问。 蒋尧目光紧锁着马路对侧,嘴上却迅速切了话题,“他干的那些事你准备就这样放过去?” 虽然案件的事是有些理亏,但他对好友平白遭人折腾依然心怀不平,要不要算算账,无非是看沈渝修的情面和意思。 电话里又沉寂了,似乎有那么一瞬,能听到一声极淡的叹气。蒋尧眯着眼,打量那个停在马路边抽烟的人许久,才等来沈渝修的话。 “何必不放过跟我没关系的人。”他说。 蒋尧正轻叩方向盘的指节一停,短短沉默后,道,“行。那就当从来没见过。” 沈渝修那边勉强一笑,将电话挂断了。 蒋尧把手机扔到一边,升起车窗,余光最后一瞟那个人影,猛踩一脚油门,跑车轰鸣,飞快地驶过了那条路。 跑车掀起马路的扬尘,站在路沿的裴序下意识倒退一步,咳嗽了两下。 烟头已经要烧到手指,他快被烫到,才如梦初醒地丢开,朝对面的小区看了看。 回家前买包烟而已,裴序没想过到这儿来。 眼前的公寓楼藏于浓烈的深翠色后,白色外墙残留着大片昨晚暴雨的痕迹。属于沈渝修的那扇窗,镶在徐徐到来的暮色中,黑漆漆的,静静的,宛若一小块天空不经意遗漏的深夜。 他望着那片独一的深夜,想起那些话,还有收在衣柜里的衣服和沈渝修的下巴,便感到很难忍耐,不由自主地抬腿要向前走。 但裴曼的电话偏卡在这时打来,裴序还未迈出的步子强行刹住,转而冷静地接听。 裴曼嚷着要他买东买西,说是魏哥登门,得备些好酒好菜招待,又催促裴序抓紧时间回家。 左右裴荔去了学校,裴序并不在意她要在家发什么疯。然而裴曼对他漫不经心的合作态度很不满意,尖刻地骂了几句,逼他马上回来。 但裴序一小时后才到家,进门便遭到两句咒骂。裴曼嘴里嘀咕着一些不干不净的词,劈手夺走他手里拎的两袋食物,转身道,“死哪去了?现在回来,人都走了。” 裴序啪地摔上房门,压根没搭理她的话。裴曼见状,越发不依不饶,跳脚道,“人家有眉目了来告诉我们一声,你倒敢摆架子?以为你是谁?啊?你个小王八蛋……” 女人分贝不低的叫骂持续了一阵,裴序靠在桌前,懒得多听,索性打开通讯录找出耿征明的电话,拨了过去。 第一次没接通,裴序轻微紧张了一下,很快打出第二个。 这次耿征明接了,嗓门洪亮,问裴序怎么想着给他打电话。 裴序放下心,“您没事?” “好着啊。”耿征明身边吵吵闹闹的,音量较平常高,“我正赶火车呢。” “返程车?”裴序问。 “不是。”耿征明走到一个角落,终于得以调低声音,“这儿的一个线人跟我透了消息,那混蛋半个月前就不在这儿露面了,倒是有另一个地方的人见过他。” 裴序心里一沉,“还追?” “追。”耿征明一个字都咬得格外用力,“马上上车,等到了B市我再和你详说。” 右手一紧,手机屏幕便被弄亮了一下,冷光映着裴序的侧脸。他微微发怔,像是呢喃地问,“去哪儿?” <script>app2(); 46 囹圄(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沈渝修在B市度过了尤为舒心的一昼夜。 第二天上午,他去公司晃悠一圈,便丢下忙得不可开交的邱扬,四处散心。 黄昏后,他造访了一条位于B市中心城区边缘的老街。数栋高楼自附近拔地而起,像一道严严实实的篱笆,将老街所在的那片民房护得十分妥善。无论速度如何,城市总在向前。这些年老街里的人从热火朝天的谈论拆迁动态,逐渐变为偶然生发两句感叹,最后则平心静气地接受了被城建规划遗忘的命运。 但遗忘也有好处,这条老街里有本地味道最正的海鲜粉,沈渝修偶尔起兴,会专程来买一碗尝尝。 “你怎么比我还懂这些?”邱扬下了班,直接从客户公司过来,满头热汗地坐下,一抹油腻腻的客用小餐桌,娴熟地要了一份,转头继续道,“咱俩到底谁是本地人。” 沈渝修喝了口汤,头也不抬地说,“我是。” “放屁,海鲜粉找不过你,酒吧我找得过你。”邱扬晃晃筷子,“分手了就更该再战沙场,今天去玩吗?” 沈渝修埋头吃东西去了,显然并不想搭理他。 “唉,你这样不行啊。”邱扬搓手等着那碗快出锅的汤粉,悠悠道,“消遣不去,公事得管吧。我今天都快忙疯了。” 沈渝修嗯了一声,随口道,“明天再说。” “那吃完饭有什么安排?”邱扬的问题简直穷追不舍,好像沈渝修无事可做下一秒就会出什么意外似的。 “回家睡觉。”沈渝修说,“老邱,我二十五了,你能别像盯你们家十五岁闹网恋的表弟一样吗。” 邱扬被戳穿意图,用餐勺搅搅碗里清亮的汤,诚实道,“什么都不想干可不是好兆头,你起码喝顿酒吼几嗓子,心里憋屈散出来就好了。” “我说我憋屈了?”沈渝修梗着脖子答,“度假不就是不干正事。” 邱扬举手比了个停止动作,主动投降,“行行行,你怎么舒服怎么来。” 沈渝修却像突然泄了气的皮球,放下筷子,毫不讲究地往后一靠,“老邱,你要是想问就直说。” “是我想问吗?你从机场出来就满脸冤债,遮都不遮。”邱扬笑了,“说吧说吧。” 沈渝修看向店外,路灯陆续亮了,小吃推车红红绿绿的招牌配着攒动的人头,啤酒油烟的气味意外地叫人放松。他手里捏着那只餐勺勺柄,转了两下,恍然感觉和裴序度过的大半年不过是一场醒时应休的梦,无从说起,“性格不合吧。” 邱扬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你还会用这种含糊词儿了,不像你。” 沈渝修用勺子隔空点他两下,“怎么样才像我。” “我也讲不清楚。”邱扬吃干净那碗汤粉,抽了张餐巾纸擦着鼻头的汗,“不过,这回跟你上次不太一样。” 沈渝修愣了一秒,知道邱扬是在说他学生时代曾经交往过的一个人。 他在国外交换时曾经跟一个华人学弟在一起,人不错,邱扬也见过。只是后来距离时差消磨太多,自然分开了。那男孩常年生活在欧洲,笃信欧洲人那套Mistletoeinstallation旁接吻即会永远相爱的童话,会在冬天吃完晚餐后撒娇要沈渝修陪他去散步,欲盖弥彰地在Mistletoe下偷偷吻他。 时移世异,或许世间真心得失总是公平的,如今沈渝修成了虔诚接吻的那个人,童话依旧不应恳求,未曾降临。 “散都散了,能有什么不一样。”沈渝修头一次想逃避,欲盖弥彰地站起身,“走吧。” 邱扬好像看出来了,但没再多谈,结了帐,跟他一同往外走。 “开车了吗?” “开了,停得有点远,这儿路窄又没车位。”邱扬回答道,“出去左拐几百米那小酒店后面。” 沈渝修热得厉害,随手解开了衬衫领口的扣子,“这么远?我都想打车回去了。” “嫌远你下回选个有停车场的地儿吃饭。”邱扬有意快些消弭沈渝修刚才那股突如其来的、隐秘的伤感,挤挤他道,“几百米都走不动也太废了点儿吧。” 他一推,沈渝修差点被不大显眼的路桩绊倒,抬手往人背上砸了一拳。 邱扬眼疾手快,哈哈笑着,反手就要不留情面地给他扭回去。但他刚动手,却看见沈渝修脸上好不容易浮起的笑容飞快消逝了,目光仿佛叫人提着线,只能望向一处。 邱扬松开手,顺着沈渝修的视线看去,只瞧见了一家小小的便利店和三个人。 便利店老板娘正和人结账,声音很大地用本地话边开玩笑边指路,混着小摊贩的叫卖声,有些嘈杂,而沈渝修的凝视是安静的,停在靠着玻璃柜台,手里握着一盒烟的男人身上。 邱扬打量身旁好友的神色,心想这大概就是那位“不一样”了,压低声音问,“熟人?” 裴序半张脸的轮廓都模糊在店招的阴影里,狭长的眼睛微眯,指间夹着一支新取出的烟,迟迟没点燃。 隔了小半分钟,他才啪地按下那只塑料打火机,让那簇小小火苗照亮神情阴郁的脸 沈渝修脚步顿了片刻,别开脸道,“赶紧走。” 邱扬瞟了眼那个长相过分漂亮的男人,撇撇嘴道,“真走?” “你他妈再不来我打车了。”沈渝修沉着脸说,步子很快地向前。 邱扬没办法,抓紧跟了上去。车停在酒店楼侧那条不太明亮的路边,两人找了一会儿,看见车时不约而同地骂了一句,“这谁停的,堵成这样怎么倒啊。” “我靠。”邱扬头疼地围着车转了两圈,“这下真得打车回了。” 他看沈渝修垮着脸,没心思再聊天,便主动开口赶人,“你先走吧。我找找车主留没留联系方式,不行明天再来挪。” 沈渝修想到刚刚见过的人,不大想继续呆在这附近,点头和邱扬道别,就匆匆离开。 从晦暗的楼侧走向明亮的、热闹的路口时,他有一种稍显强烈的微妙预感,并因此悄悄分神,错过了一辆恰好经过的空出租车。 那个路口正在小酒店旁边,酒店大堂有些旧的旋转门切割着明晃晃的照明灯光和修长人影。沈渝修皱着眉,盯着从马路对侧稳步走到他面前的人,语气不善地说,“这么巧?来旅游啊?” 裴序手里还拿着那包烟,只是轻轻攥一下就像攥着沈渝修的心脏似的,“我来这儿有事要办。” “有事?又来偷谁的资……”沈渝修说出前半句,瞥见裴序那张脸,又硬生生咽回去了。 何必再耍这些嘴上的功夫,本来谁也没资格指责谁。 他想着,记起方才和邱扬讲的那句散都散了,鼻腔漫上一股很淡的酸意,强迫自己侧过脸道,“你挡着我打车了。” 裴序审视着他敞开的领口和露出的一小片锁骨,动也没动,平声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有事。”沈渝修有样学样,扔了两个字就抬脚要绕过他。 裴序面无表情,很有技巧地卡了一下他的小腿,没让人走成,随即,听不出多少情绪地补充道,“找新炮友?” <script>app2(); 47 囹圄(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新炮友,旧炮友。 他倒是对自己的定位还挺清晰的。沈渝修无名火起,偏过头正视着裴序,挑眉道,“是啊,新炮友,当然要找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裴序猛地一撩眼皮,瞳孔幽深地看着他,手里不住捻着烟盒外层那片很薄的塑料,突然问,“你来这几天?” “他是新炮友,还是一直跟着你?”裴序好像并不避讳一旁随着信号灯来来往往的汹涌人潮,靠近了一步,手悄然箍着沈渝修的腰,几乎卡得腰后有些发疼,“你上次来也是找他?” 他暗红的舌尖在森白的上齿后一闪,像是抵了抵牙齿,仿佛陈述似的,“鸭子,伴游,还是你——” “裴序!”沈渝修忍无可忍,动手掰着他的手腕,狠狠道,“你他妈嘴给我放干净点儿!” 他没控制好用力,指甲在那只手背上掐出了一道血印,裴序却像根本感觉不到痛意般,握得更紧,“不是炮友而已吗。” 他眼瞳里有少许幽微的光,如同把那间无法再踏足的公寓变成了藏于眼底的夜色,身上新鲜的浓重烟草味道和湿润海风混合,细密地围过来,仿佛要吞噬沈渝修,淡声追问道,“我说几句,你这么紧张他?” 那张脸离沈渝修近了许多,鼻梁高挺,眼窝极深,还是那副精致皮相,嘴里说的话却前所未有的令人不适。沈渝修愤怒之余,觉得心像他左手那只被揉皱的烟盒,胀得微微疼痛,不由得刺回去道,“你跟我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说几句?” “我找鸭子、伴游还是跟人谈恋爱,跟你有关系吗裴序?”沈渝修气极反笑,那颗唇珠随着他略抬下巴的动作在裴序面前小小一晃,“你想要的不是都已经得到了?” 信号灯变成了放行的绿色,候在马路两岸的人交汇穿梭,行色匆匆,无人留意站在路灯背光处的两人。 你想要的不是都已经得到了?沈渝修又问。裴序看着那颗唇珠,短短失语了几秒。 他也以为他想要的都得到了,泄愤也好报复也罢,目的既成,不用再和沈渝修纠缠下去。最初也不是他主动追逐和招惹,他理应抽身得很洒脱。 信号灯又变成了红色,路口附近新转过来的一辆车按了按喇叭,在离两人还有一米的地方停下。邱扬从车内探出头,语气带点揶揄地说,“还没打到车啊?” 裴序脑内混乱,原本稍有黯然的脸色却在听见那个声音后立刻一变,眉头紧锁地盯着沈渝修。 “让开。”沈渝修要脸,不肯在这么多人面前真的发生冲突难堪,只是警告地瞪了裴序一眼,暗自用劲扯开他的手臂,上了邱扬的车。 他一关上车门就迅速把车窗升了起来,对着面前的冷气出风口直吹,低头催促道,“开车。” 邱扬饶有兴致地看了眼车窗外的人,甚至还不嫌添乱地冲人一笑,才放下手刹,一打方向盘把车开走了。 回家途中,车内封闭,一片寂静。快到沈渝修公寓楼下,邱扬才漫不经心地冒了一句,“还当你早就走了,原来是会情人。” 沈渝修转脸骂他,“妈的,开你的车。” “今晚是不是想喝两杯啊?”邱扬当没听见他的话,接着说道,“刚刚那么难舍难分的。” 沈渝修简直想找个东西把他嘴堵上,“你瞎了?从哪儿看出来难舍难分?” “我瞎了?我看你都快跟人亲上了。”邱扬把车稳稳一停,下车等着沈渝修开门禁,“要不是我路过,你今晚绝对跟那位去酒店鬼混吧。” “操,你马上滚回家。”沈渝修踹了他一脚,“喝了酒我他妈还得给你叫代驾。” “心虚。”邱扬跟他上楼进了公寓,换好鞋没着急去翻酒柜,“你以前有事儿可从来不藏着掖着,这回怎么转性了。” “老邱,你过度解读这本事跟谁学的。”沈渝修听得心烦,往沙发一坐,抄起扔在角落的ipad开始打昨天没打完的战争生存游戏。 “是合理推测。”邱扬把iPad从他手里抽走,低头一扫,“这游戏我也玩,不过打通关一次就没多少意思了。” 他保存好游戏进度,意味深长地放下道,“战争生存游戏,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就不刺激了。感情的事儿也一样,你要是心里真拿定主意了,至于这么大反应吗。” 沈渝修接不上话,半晌,别开脸道,“刚分而已,我他妈又不是铁石心肠。” “真的?” 沈渝修抿抿嘴唇,疲倦道,“这次不是……总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行了,说来话长就喝酒慢慢聊吧。”邱扬说着,扒拉起酒柜,“哎,你这放的酒都不行啊,改天好好买几瓶。” 沈渝修倒在沙发上,望着一旁的银色灯罩的落地灯出神,有气无力道,“你随便开一瓶。” 邱扬好酒,找了一会儿,没找出满意的,索性一关柜门,道,“车上有两瓶准备送客户的,我下去取。” 沈渝修的头隐隐作痛,随手一指,告诉他门禁卡放在玄关抽屉,邱扬这才消停。 屋内的另一个人关上门离开了,难得安静,沈渝修慢慢深呼吸了一下,望向还未拢好窗帘的落地窗。 白天看起来美而平静的海,在缺少月亮的夜中显出一种极深的、涌动的藏蓝色。沈渝修看着那片藏蓝,想起大半年前第一次见到裴序的那个晚上。 人的记忆总是很擅于提炼要素,那晚的一切逐渐模糊,而裴序沾着点汗水的发尾,浓密的睫毛和那张薄却吸引人的嘴唇,成了整幕定格画面中最特殊的部分,令沈渝修忘记了当晚的温柔月光、海洋与无边夜色。 他心乱如麻地想了片刻,仍然得不出裴序跑来B市的可信服的理由,便烦躁地抬手半遮起眼睛,下意识地闭了闭。 - 邱扬转着那张门禁卡走出公寓楼,远远按了一下车钥匙。两瓶红酒放在后备箱,他躬身取出一瓶,刚落上车锁,便感觉身旁正有人慢步走过来。 现在不过八/九点,小区内有人散步并不奇怪。但男人周身的气息明显不对,邱扬便借着昏暗的路灯灯光,仔细看了看。 果然是才见过的那位。 邱扬上下打量他一圈,顶着丝毫称不上友善的眼神,微笑道,“哟,一路跟到这儿来了?” <script>app2(); 48 囹圄(3)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裴序一只手收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静静地垂着。他身高略微高一些,站在半明半暗的树影下,看似放松的姿态,却若有若无地流露出一丝威慑和压迫。 “沈渝修呢?” 邱扬是生意人,虽然不走歪门邪道,但各色人物也都见过,多少能察觉面前这人话里话外的低气压。他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在家里,你找他?” 裴序没动,声音依旧保持着一种又轻又薄的平淡,一字一顿道,“哪层?” 邱扬看了看他,从那副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读出一种对方隐约想和他动手的不妙意味,便转头拎着红酒往楼内走,“哥们儿,这大晚上的,你有事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他要是想见你,自然会让你上去的。” 他说完,用卡刷开门禁,回头冲玻璃门外的裴序扔了一句,“他要是不乐意见,我也不能越俎代庖啊。” - 从电梯出来,邱扬把沈渝修家的大门拍得震天响,“赶紧开门。” “真够慢的。”沈渝修靠着沙发放空几分钟就生出一些困意,险些睡着。他拖着身体,过去按下门锁扶手,抓了一下头发道,“你有这功夫现买一瓶都够了。” “现买遇得上你旧情人吗?”邱扬挤进门,把红酒放到料理台上,边找红酒杯边说,“还说不是难舍难分,现在人可就在楼下啊。” 沈渝修那点困劲让他两句话就给清干净了,“谁?” “路口那男的。”邱扬用开瓶器启封红酒,“看着挺年轻啊,叫什么?年轻人脾气真差,我没告诉他你住几楼,那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沈渝修狐疑地看着好友,半信半疑道,“裴序,他怎么会来这儿。” “刚才跟过来的吧,路又不算太远。”邱扬把红酒倒进醒酒器里,拿到沙发附近,“坐不住了吧?”他抽了张纸巾擦起酒杯,斜眼看着沈渝修说,“要不我先走,这瓶酒你自己喝得了。” 沈渝修没搭理他,径直走到落地窗边往下看。但小区绿化做得不错,又在夜里,向下望去只能看到如海的墨绿和星点微黄灯光。 “我说真的。”邱扬端详一番他那个紧张样子,叹了口气,拎起扔在单人沙发上的公事包,“你自己考虑考虑吧,我回家加班。” “真回啊?”沈渝修听见他收拾东西的动静,按着额头道,“也好,省得待会儿喝了酒没法开车。” 邱扬知道他确实心烦,拍拍肩道,“酒改天再喝,你先好好想想。” “嗯。”沈渝修早没了喝酒聊天的心思,等他换好鞋便打开门,“我明天去公司。” “行啊,早上还有会,能来就来。”邱扬轻轻踢了一下,弄掉皮鞋尖沾着的一小片纸屑,抬头预备去按电梯,“去年你来得还勤快点儿,最近……” 在门口谈论公事的两人刚起了个头,话音就戛然而止了。 裴序半倚着平层公寓两户过道之间那面墙,微微侧着头,满脸阴沉地看着他们。 邱扬看了眼电梯,猜到他大概是看自己上来时停的楼层才等在这儿的,嘴角一抽,觉得这难免有些太过夸张,低声询问沈渝修道,“用不用我留下来帮忙?” 然而沈渝修的表情也实在理性不到哪儿去,目光黏着在那个青年身上,看得出挣扎抗拒,却又很投入。邱扬暗自摇头,心想这是不必插手了,匆匆留了句“有事给我电话”便下楼离开。 电梯门在裴序眼前合上,他松开手,抛开一枚握在手心的烟头,一步步逼近那扇还没关上的门,缓缓吐出两个字,“去年。”他手掌略略蜷着,一点残余的烟灰从他掌心簌簌落下,“你跟他认识很久?” 裴序稍垂着头,发梢几乎快擦到沈渝修的额头。他一手搭着门,一手攥着沈渝修的手腕像把玩一件精巧爱物,轻声问,“你们睡过几次?是你操/他,还是——” 咚地一声闷响,沈渝修猛地往他脸上砸了一拳,力道不见得比上次动手轻到哪儿去,拎着他的衣领骂道,“妈的,你有什么资格问?你来B市干什么?你不留在那边看谢骏笑话,来找我干什么?你是不是没看够我他妈让你耍得团团转的样子,专程跑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不干不净的……” 他还有大半截话没吼完,裴序却不听了,长腿一伸,手上动作飞快将推进人室内,掐着那只伤口犹在的下巴,猛地吻了上去。 他嘴里有股浓郁的烟味,齿列碰撞,唇舌交缠,丝毫没有退让和犹豫,令这个吻尝起来格外发苦,又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沈渝修猝不及防,刚想动手再给他一拳,裴序轻易就握住了,压到墙上加深了这个吻。 “裴序……”沈渝修被他蛮横的侵犯夺走大部分氧气,缺氧弄得浑身发软,骂声都是断断续续的,“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他逮住机会咬了一口裴序那片薄薄的下唇,逼着人退开,反身把他推到墙上,喘了口气,低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序任他欺身压着自己,舔也没舔唇上的血珠,黑曜石般的眼珠紧盯着他,继续着之前的问题,“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我他妈要你管?!”沈渝修吐了一口分不清究竟来自谁的血沫,抓着他的手臂,大吼道,“你很关心我和别人上不上床?炮友用得着关心这个吗?!” 裴序没说话,额头青筋暴起,一抹唇际渗出的血,小臂锁着沈渝修的后颈逼他俯下来,指尖狠命按着一小片皮肤,哑声道,“我不能管?你让我操的时侯怎么没想过我不能管,你他妈在我床上高潮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不能管?!” 喷薄的呼吸交错,刺激着彼此的情绪。沈渝修眼角发红,高声反问道,“所以呢?你现在是没操够还想继续跟我当炮友吗?!” 两人胸口都剧烈起伏着,互相怒瞪着对方恨不得要把面前的人硬吞下去。沈渝修骂完那一句,房间内短暂地安静了片刻,谁也没出声,只剩一阵粗重的喘息。 沈渝修看了他好一会儿,慢慢放开捏皱的衣领,平复呼吸道,“裴序,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要替你妹妹出口气,现在这样也够了吧?何必来这儿?” 他别开视线,很快地眨了几下眼睛,补充道,“我承认,是我他妈先找上你,被折腾一场算我倒霉。不过就算是倒霉也该有个限度吧?” “要找玩玩而已的炮友,满大街都是,随便挑一个——” “玩玩而已的炮友。”裴序忽然打断他,手徐徐游移到沈渝修那道伤口附近,被烫过的掌心一下一下地擦着下颌干净细嫩的皮肤,冷冷问,“我也是?” 沈渝修怔了怔,闭闭眼睛,没有回答。 见他这样,裴序那双漆黑的瞳孔一缩,染着血的嘴唇抿成一线,正要抬手握他的肩胛逼他正过脸,兜里的手机却突兀地吵了起来。 来电铃声是裴荔的。裴序脸上阴晴不定数秒,还是腾出一只手,摸出手机接听,“荔荔?” 沈渝修想撤开身体,压在后腰的手臂却一点没松。他挣扎几下,不知为何,裴序反而主动松开了。 裴序站直身体,表情变得有些凝重,“B市中心医院?” 沈渝修好不容易走开两步,听见“医院”这个词额角一跳,转过头看着他。等裴荔在那边交代完毕,裴序便把电话挂了,急匆匆就要出去。 “喂,是裴荔有事?”沈渝修叫住他,拧眉道,“她跟你一起过来了?为什么在B市中心医院?” 裴序回头望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去摁电梯,等着下楼。 沈渝修在心里骂了他一句,简直想就这么关门不管。但从前几晚弄清那件案子的来龙去脉后,他认为事情多少和自己有些关系,暂且不论其他人如何,裴荔毕竟无辜,有机会,他还是希望能对她稍作补偿。 只是补偿裴荔。 “你知道中心医院离这儿有二十多公里吗?” 沈渝修迟疑片刻,随手取了一把车钥匙,带上门,和裴序保持着半米的距离,有些头疼地说,“我开车送你去。” <script>app2(); 48 囹圄(3)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裴序一只手收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静静地垂着。他身高略微高一些,站在半明半暗的树影下,看似放松的姿态,却若有若无地流露出一丝威慑和压迫。 “沈渝修呢?” 邱扬是生意人,虽然不走歪门邪道,但各色人物也都见过,多少能察觉面前这人话里话外的低气压。他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在家里,你找他?” 裴序没动,声音依旧保持着一种又轻又薄的平淡,一字一顿道,“哪层?” 邱扬看了看他,从那副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读出一种对方隐约想和他动手的不妙意味,便转头拎着红酒往楼内走,“哥们儿,这大晚上的,你有事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他要是想见你,自然会让你上去的。” 他说完,用卡刷开门禁,回头冲玻璃门外的裴序扔了一句,“他要是不乐意见,我也不能越俎代庖啊。” - 从电梯出来,邱扬把沈渝修家的大门拍得震天响,“赶紧开门。” “真够慢的。”沈渝修靠着沙发放空几分钟就生出一些困意,险些睡着。他拖着身体,过去按下门锁扶手,抓了一下头发道,“你有这功夫现买一瓶都够了。” “现买遇得上你旧情人吗?”邱扬挤进门,把红酒放到料理台上,边找红酒杯边说,“还说不是难舍难分,现在人可就在楼下啊。” 沈渝修那点困劲让他两句话就给清干净了,“谁?” “路口那男的。”邱扬用开瓶器启封红酒,“看着挺年轻啊,叫什么?年轻人脾气真差,我没告诉他你住几楼,那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沈渝修狐疑地看着好友,半信半疑道,“裴序,他怎么会来这儿。” “刚才跟过来的吧,路又不算太远。”邱扬把红酒倒进醒酒器里,拿到沙发附近,“坐不住了吧?”他抽了张纸巾擦起酒杯,斜眼看着沈渝修说,“要不我先走,这瓶酒你自己喝得了。” 沈渝修没搭理他,径直走到落地窗边往下看。但小区绿化做得不错,又在夜里,向下望去只能看到如海的墨绿和星点微黄灯光。 “我说真的。”邱扬端详一番他那个紧张样子,叹了口气,拎起扔在单人沙发上的公事包,“你自己考虑考虑吧,我回家加班。” “真回啊?”沈渝修听见他收拾东西的动静,按着额头道,“也好,省得待会儿喝了酒没法开车。” 邱扬知道他确实心烦,拍拍肩道,“酒改天再喝,你先好好想想。” “嗯。”沈渝修早没了喝酒聊天的心思,等他换好鞋便打开门,“我明天去公司。” “行啊,早上还有会,能来就来。”邱扬轻轻踢了一下,弄掉皮鞋尖沾着的一小片纸屑,抬头预备去按电梯,“去年你来得还勤快点儿,最近……” 在门口谈论公事的两人刚起了个头,话音就戛然而止了。 裴序半倚着平层公寓两户过道之间那面墙,微微侧着头,满脸阴沉地看着他们。 邱扬看了眼电梯,猜到他大概是看自己上来时停的楼层才等在这儿的,嘴角一抽,觉得这难免有些太过夸张,低声询问沈渝修道,“用不用我留下来帮忙?” 然而沈渝修的表情也实在理性不到哪儿去,目光黏着在那个青年身上,看得出挣扎抗拒,却又很投入。邱扬暗自摇头,心想这是不必插手了,匆匆留了句“有事给我电话”便下楼离开。 电梯门在裴序眼前合上,他松开手,抛开一枚握在手心的烟头,一步步逼近那扇还没关上的门,缓缓吐出两个字,“去年。”他手掌略略蜷着,一点残余的烟灰从他掌心簌簌落下,“你跟他认识很久?” 裴序稍垂着头,发梢几乎快擦到沈渝修的额头。他一手搭着门,一手攥着沈渝修的手腕像把玩一件精巧爱物,轻声问,“你们睡过几次?是你操/他,还是——” 咚地一声闷响,沈渝修猛地往他脸上砸了一拳,力道不见得比上次动手轻到哪儿去,拎着他的衣领骂道,“妈的,你有什么资格问?你来B市干什么?你不留在那边看谢骏笑话,来找我干什么?你是不是没看够我他妈让你耍得团团转的样子,专程跑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不干不净的……” 他还有大半截话没吼完,裴序却不听了,长腿一伸,手上动作飞快将推进人室内,掐着那只伤口犹在的下巴,猛地吻了上去。 他嘴里有股浓郁的烟味,齿列碰撞,唇舌交缠,丝毫没有退让和犹豫,令这个吻尝起来格外发苦,又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沈渝修猝不及防,刚想动手再给他一拳,裴序轻易就握住了,压到墙上加深了这个吻。 “裴序……”沈渝修被他蛮横的侵犯夺走大部分氧气,缺氧弄得浑身发软,骂声都是断断续续的,“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他逮住机会咬了一口裴序那片薄薄的下唇,逼着人退开,反身把他推到墙上,喘了口气,低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序任他欺身压着自己,舔也没舔唇上的血珠,黑曜石般的眼珠紧盯着他,继续着之前的问题,“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我他妈要你管?!”沈渝修吐了一口分不清究竟来自谁的血沫,抓着他的手臂,大吼道,“你很关心我和别人上不上床?炮友用得着关心这个吗?!” 裴序没说话,额头青筋暴起,一抹唇际渗出的血,小臂锁着沈渝修的后颈逼他俯下来,指尖狠命按着一小片皮肤,哑声道,“我不能管?你让我操的时侯怎么没想过我不能管,你他妈在我床上高潮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不能管?!” 喷薄的呼吸交错,刺激着彼此的情绪。沈渝修眼角发红,高声反问道,“所以呢?你现在是没操够还想继续跟我当炮友吗?!” 两人胸口都剧烈起伏着,互相怒瞪着对方恨不得要把面前的人硬吞下去。沈渝修骂完那一句,房间内短暂地安静了片刻,谁也没出声,只剩一阵粗重的喘息。 沈渝修看了他好一会儿,慢慢放开捏皱的衣领,平复呼吸道,“裴序,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要替你妹妹出口气,现在这样也够了吧?何必来这儿?” 他别开视线,很快地眨了几下眼睛,补充道,“我承认,是我他妈先找上你,被折腾一场算我倒霉。不过就算是倒霉也该有个限度吧?” “要找玩玩而已的炮友,满大街都是,随便挑一个——” “玩玩而已的炮友。”裴序忽然打断他,手徐徐游移到沈渝修那道伤口附近,被烫过的掌心一下一下地擦着下颌干净细嫩的皮肤,冷冷问,“我也是?” 沈渝修怔了怔,闭闭眼睛,没有回答。 见他这样,裴序那双漆黑的瞳孔一缩,染着血的嘴唇抿成一线,正要抬手握他的肩胛逼他正过脸,兜里的手机却突兀地吵了起来。 来电铃声是裴荔的。裴序脸上阴晴不定数秒,还是腾出一只手,摸出手机接听,“荔荔?” 沈渝修想撤开身体,压在后腰的手臂却一点没松。他挣扎几下,不知为何,裴序反而主动松开了。 裴序站直身体,表情变得有些凝重,“B市中心医院?” 沈渝修好不容易走开两步,听见“医院”这个词额角一跳,转过头看着他。等裴荔在那边交代完毕,裴序便把电话挂了,急匆匆就要出去。 “喂,是裴荔有事?”沈渝修叫住他,拧眉道,“她跟你一起过来了?为什么在B市中心医院?” 裴序回头望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去摁电梯,等着下楼。 沈渝修在心里骂了他一句,简直想就这么关门不管。但从前几晚弄清那件案子的来龙去脉后,他认为事情多少和自己有些关系,暂且不论其他人如何,裴荔毕竟无辜,有机会,他还是希望能对她稍作补偿。 只是补偿裴荔。 “你知道中心医院离这儿有二十多公里吗?” 沈渝修迟疑片刻,随手取了一把车钥匙,带上门,和裴序保持着半米的距离,有些头疼地说,“我开车送你去。” <script>app2(); 49 囹圄(4)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电梯上行耗时稍微有些长,一段沉默就此安稳地停在两人之间。裴序看着那个规律变换的红色数字,好像被那通电话压下不少脾气,进了电梯才轻声说,“嗯。” 沈渝修余怒未消,但又不太相信他会没事把裴荔带出门,便口吻生硬地追问,“你带裴荔来这儿?她不用上学吗?” 裴序按下一层的按键,低头发短信,答道,“我们来找人。” “找谁?”沈渝修瞥他一眼,率先跨出电梯,照旧不给好脸,“你别告诉我,是来找我。” 裴序发完消息,收起手机,上车后短暂犹豫一下,“来找耿叔,劝他跟我们回A市。他是半退休的警察,一个人在这儿追查凶手,有危险。” 沈渝修发动车子,想了想,模糊记起蒋尧和他谈论裴荔那件案子时提到的警察,猜想事情大约不是凑巧,便稍不自在地缓和了几分语气,“是谢……那案子,救你妹妹的那个?” 裴序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些细节,顿了顿道,“嗯。” 车驶出去,天气分明很热,沈渝修却没开空调,而是降下车窗,让晚间逐渐褪去燥热的风填进车里。 他和裴序在很长的驾驶途中都未出声说话。裴荔,以及与那件案子相关的一切,如今已经有了令两个人都镇定、退让又非常无措的能力。 沈渝修心想,或许他和裴序的关系没入了一片沼泽,一个他们自设的囹圄,静止,叫人进退维谷,挣扎不得。 开上离医院不远的环线高架时,裴序又打了一通电话。他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一些地址、线人名字之类的信息,最后很真诚地拜托对方想办法继续追踪。 沈渝修听了几句,从零碎的信息中拼凑出了一个孤苦的追凶父亲,便感觉心里泛起少许自然共情衍生的心酸。 同时,他从裴序并不精巧的措辞中解读出低声下气的意味,恍然有些明白这个所谓的警察和裴序的关系,大概并不仅仅是救了裴荔这么简单。 因为一直开着窗,各种奇怪的味道都能涌进车内,越靠近医院,生活区那种十分闹哄的烟火气味就散得越快。驶过医院旁的那家工厂,沈渝修嗅到很淡的铁锈气味,面前发着红光的医院灯牌仿佛一块烧红的热铁,让人感到一丝焦灼。 “哥!”裴荔在急诊外圈状设计的花坛旁站着,远远看见他们,挥到半空中的手微微一停,迷惑道,“沈哥?” 她对沈渝修和哥哥的一起出现略感不解,但依旧先礼貌地打了招呼,“沈哥,你怎么也在B市?” 沈渝修看她的笑容,觉得那份焦灼扩大了一些,主动道,“我来B市有公务,碰巧遇到。” 裴序站在沈渝修身后,距离比在公寓时近了,显得他们好像很亲密,“耿叔呢?” “在里面清创。”裴荔说,“李队劝他呢。” 裴序到B市之前通知了耿征明的同事,希望他能一起来劝一劝,毕竟耿征明的身体早已不适合干这些追缉凶犯的工作,况且对手还是一个作案多起的惯犯。 不过大概谁也没想到,今天才抵达和耿征明约了晚上在酒店碰头,没多久就得到他和那个凶犯的几个同伙交手受伤的消息。 “严重吗?”裴序边走边问。 “耿叔说都是皮外伤,我问过医生了,确实不是很要紧,但看起来吓人。”裴荔很发愁,“他不听劝,刚才还说那些犯人会转移,要继续追。” 裴序皱了皱眉,欲言又止片刻,扫见妹妹手里拿着的单据,便先抽了过来,“药没买?” “还没来得及,我想先出来接你嘛。”裴荔挑出两张需要付款的,把这事儿交给他,“哥你去买吧。” 她边说,眼神边在沈渝修和裴序之间打了个转,忽然就眨眨眼睛,抿唇笑了,“嗯,忙完来急诊室……我去看看耿叔。沈哥再见。” 她笑得很柔和,又很纯真,离开时像阵风卷走了沈渝修心底一些复杂情绪。眼见女孩的背影消失在接诊大厅的转角,他多少从中取得几分释然,垂着眼,从裴序手中拿走那些单据,道,“你在这儿等,我买完给你。” 裴序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极快地抓住他的手腕,下意识说,“不用。” 他没用多少力气,只是想逼人停下脚步。沈渝修侧过脸,余光瞄见他的脸色,站了两秒,挣开手道,“我没别的意思,也不是看谁可怜。” “就当是补偿他救你妹妹的事儿。我付钱买,你不乐意拿,自己找医生重新开单重新买。” 说罢,他转身走了,似乎不想多做解释。裴序怔了怔,隔了半分钟,低头不语地跟过去。 医院里开着冷气,沈渝修排会儿队的功夫,一路过来的那点热意很快消失不见了。付款后,他把买来的药品交给裴序,随即开始找车钥匙,准备回家。 裴序拿着那包药,并未立刻抬脚往急诊室走。他停在原地,紧盯着沈渝修那只攥着车钥匙的手,像是很想去再握一次。 但沈渝修看也不看他,缓步走向门口开开合合的玻璃门。他背上的汗没干透,麻质衬衫还有一小片紧贴着他背部的皮肉,令人联想到一种跋涉后的倦意。 裴序往前两步,张了张嘴唇,还未想好说什么,另一个声音却比他先响起。裴荔控制音量,低喊一声,从侧边的走廊小跑过来,手里拿着两瓶水,“幸好沈哥没走。” 她笑眯眯的,把其中一瓶塞给沈渝修,“喝水。” 如今沈渝修最没法拒绝她,只能微笑着接过来。裴荔递完水,抬眼看见刚才因黯淡灯光未能留意到的细长伤口,惊讶地说,“沈哥,这儿怎么有伤?好像还在流血?” 从她比划的夸张动作,沈渝修就知道是下巴那儿可能又破了,下意识地抬手想擦一把,让裴序及时捏住了。偏白修长的手圈着他的腕部,传来一阵稍热的皮肤触感。 裴序把药交给裴荔,不知是对谁交代道,“弄破了不能碰,去消毒。” 又不是刚划破,血出得都不多,沈渝修动动手腕,打算挣脱出来。不想裴荔跟着插了一句,“是呀,看起来挺深的,沈哥你还是消消毒吧。” 她指指身后不远的一小块区域,“那边就可以处理,很快的。” - 沈渝修被硬按在了候诊区。但夜间急诊,人手不多,碰巧又刚进来十几个严重交通事故的病人,护士忙着和值班医生做基础检查,将患者分散至各个科室,实在腾不出空。 地方不大,一下涌进十来号人,变得有些乱糟糟的。裴荔找了半天,从护士那儿讨来几根浸了碘伏的棉棒,递给裴序。 沈渝修不大想正脸对着裴序,伸手道,“我自己来。” 裴序看了眼妹妹,示意她去找耿征明,小臂一晃,避开沈渝修索要的那只手,“你看不见伤口。” 沈渝修心想弄完赶紧走人,索性坐在那儿不折腾,“你快点。” 裴序听他这副不想和自己多呆的语气,本来稍有和缓的脸色又是一沉,松松掐着他的下巴,不紧不慢地涂药,“急什么,那个人已经走了,没人等你回去。” 大庭广众的,沈渝修懒得和他再莫名其妙地吵起来,“邱扬也用不着等我,他就是我朋友,你说话注意点。” 话毕,裴序一愣,挨着下颌线的指腹似乎轻轻一动,摩擦得沈渝修感觉轻微发痒。他抬眼看着裴序近在咫尺的鼻梁和描摹过许多次的唇线,不由得又闭了闭眼睛。 “再说我需要人等我回去吗?”沈渝修鼻翼几不可闻地翕动一下,像是因疲倦而十分平静,“以前都是我等你来吧。” <script>app2(); 49 囹圄(4)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电梯上行耗时稍微有些长,一段沉默就此安稳地停在两人之间。裴序看着那个规律变换的红色数字,好像被那通电话压下不少脾气,进了电梯才轻声说,“嗯。” 沈渝修余怒未消,但又不太相信他会没事把裴荔带出门,便口吻生硬地追问,“你带裴荔来这儿?她不用上学吗?” 裴序按下一层的按键,低头发短信,答道,“我们来找人。” “找谁?”沈渝修瞥他一眼,率先跨出电梯,照旧不给好脸,“你别告诉我,是来找我。” 裴序发完消息,收起手机,上车后短暂犹豫一下,“来找耿叔,劝他跟我们回A市。他是半退休的警察,一个人在这儿追查凶手,有危险。” 沈渝修发动车子,想了想,模糊记起蒋尧和他谈论裴荔那件案子时提到的警察,猜想事情大约不是凑巧,便稍不自在地缓和了几分语气,“是谢……那案子,救你妹妹的那个?” 裴序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些细节,顿了顿道,“嗯。” 车驶出去,天气分明很热,沈渝修却没开空调,而是降下车窗,让晚间逐渐褪去燥热的风填进车里。 他和裴序在很长的驾驶途中都未出声说话。裴荔,以及与那件案子相关的一切,如今已经有了令两个人都镇定、退让又非常无措的能力。 沈渝修心想,或许他和裴序的关系没入了一片沼泽,一个他们自设的囹圄,静止,叫人进退维谷,挣扎不得。 开上离医院不远的环线高架时,裴序又打了一通电话。他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一些地址、线人名字之类的信息,最后很真诚地拜托对方想办法继续追踪。 沈渝修听了几句,从零碎的信息中拼凑出了一个孤苦的追凶父亲,便感觉心里泛起少许自然共情衍生的心酸。 同时,他从裴序并不精巧的措辞中解读出低声下气的意味,恍然有些明白这个所谓的警察和裴序的关系,大概并不仅仅是救了裴荔这么简单。 因为一直开着窗,各种奇怪的味道都能涌进车内,越靠近医院,生活区那种十分闹哄的烟火气味就散得越快。驶过医院旁的那家工厂,沈渝修嗅到很淡的铁锈气味,面前发着红光的医院灯牌仿佛一块烧红的热铁,让人感到一丝焦灼。 “哥!”裴荔在急诊外圈状设计的花坛旁站着,远远看见他们,挥到半空中的手微微一停,迷惑道,“沈哥?” 她对沈渝修和哥哥的一起出现略感不解,但依旧先礼貌地打了招呼,“沈哥,你怎么也在B市?” 沈渝修看她的笑容,觉得那份焦灼扩大了一些,主动道,“我来B市有公务,碰巧遇到。” 裴序站在沈渝修身后,距离比在公寓时近了,显得他们好像很亲密,“耿叔呢?” “在里面清创。”裴荔说,“李队劝他呢。” 裴序到B市之前通知了耿征明的同事,希望他能一起来劝一劝,毕竟耿征明的身体早已不适合干这些追缉凶犯的工作,况且对手还是一个作案多起的惯犯。 不过大概谁也没想到,今天才抵达和耿征明约了晚上在酒店碰头,没多久就得到他和那个凶犯的几个同伙交手受伤的消息。 “严重吗?”裴序边走边问。 “耿叔说都是皮外伤,我问过医生了,确实不是很要紧,但看起来吓人。”裴荔很发愁,“他不听劝,刚才还说那些犯人会转移,要继续追。” 裴序皱了皱眉,欲言又止片刻,扫见妹妹手里拿着的单据,便先抽了过来,“药没买?” “还没来得及,我想先出来接你嘛。”裴荔挑出两张需要付款的,把这事儿交给他,“哥你去买吧。” 她边说,眼神边在沈渝修和裴序之间打了个转,忽然就眨眨眼睛,抿唇笑了,“嗯,忙完来急诊室……我去看看耿叔。沈哥再见。” 她笑得很柔和,又很纯真,离开时像阵风卷走了沈渝修心底一些复杂情绪。眼见女孩的背影消失在接诊大厅的转角,他多少从中取得几分释然,垂着眼,从裴序手中拿走那些单据,道,“你在这儿等,我买完给你。” 裴序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极快地抓住他的手腕,下意识说,“不用。” 他没用多少力气,只是想逼人停下脚步。沈渝修侧过脸,余光瞄见他的脸色,站了两秒,挣开手道,“我没别的意思,也不是看谁可怜。” “就当是补偿他救你妹妹的事儿。我付钱买,你不乐意拿,自己找医生重新开单重新买。” 说罢,他转身走了,似乎不想多做解释。裴序怔了怔,隔了半分钟,低头不语地跟过去。 医院里开着冷气,沈渝修排会儿队的功夫,一路过来的那点热意很快消失不见了。付款后,他把买来的药品交给裴序,随即开始找车钥匙,准备回家。 裴序拿着那包药,并未立刻抬脚往急诊室走。他停在原地,紧盯着沈渝修那只攥着车钥匙的手,像是很想去再握一次。 但沈渝修看也不看他,缓步走向门口开开合合的玻璃门。他背上的汗没干透,麻质衬衫还有一小片紧贴着他背部的皮肉,令人联想到一种跋涉后的倦意。 裴序往前两步,张了张嘴唇,还未想好说什么,另一个声音却比他先响起。裴荔控制音量,低喊一声,从侧边的走廊小跑过来,手里拿着两瓶水,“幸好沈哥没走。” 她笑眯眯的,把其中一瓶塞给沈渝修,“喝水。” 如今沈渝修最没法拒绝她,只能微笑着接过来。裴荔递完水,抬眼看见刚才因黯淡灯光未能留意到的细长伤口,惊讶地说,“沈哥,这儿怎么有伤?好像还在流血?” 从她比划的夸张动作,沈渝修就知道是下巴那儿可能又破了,下意识地抬手想擦一把,让裴序及时捏住了。偏白修长的手圈着他的腕部,传来一阵稍热的皮肤触感。 裴序把药交给裴荔,不知是对谁交代道,“弄破了不能碰,去消毒。” 又不是刚划破,血出得都不多,沈渝修动动手腕,打算挣脱出来。不想裴荔跟着插了一句,“是呀,看起来挺深的,沈哥你还是消消毒吧。” 她指指身后不远的一小块区域,“那边就可以处理,很快的。” - 沈渝修被硬按在了候诊区。但夜间急诊,人手不多,碰巧又刚进来十几个严重交通事故的病人,护士忙着和值班医生做基础检查,将患者分散至各个科室,实在腾不出空。 地方不大,一下涌进十来号人,变得有些乱糟糟的。裴荔找了半天,从护士那儿讨来几根浸了碘伏的棉棒,递给裴序。 沈渝修不大想正脸对着裴序,伸手道,“我自己来。” 裴序看了眼妹妹,示意她去找耿征明,小臂一晃,避开沈渝修索要的那只手,“你看不见伤口。” 沈渝修心想弄完赶紧走人,索性坐在那儿不折腾,“你快点。” 裴序听他这副不想和自己多呆的语气,本来稍有和缓的脸色又是一沉,松松掐着他的下巴,不紧不慢地涂药,“急什么,那个人已经走了,没人等你回去。” 大庭广众的,沈渝修懒得和他再莫名其妙地吵起来,“邱扬也用不着等我,他就是我朋友,你说话注意点。” 话毕,裴序一愣,挨着下颌线的指腹似乎轻轻一动,摩擦得沈渝修感觉轻微发痒。他抬眼看着裴序近在咫尺的鼻梁和描摹过许多次的唇线,不由得又闭了闭眼睛。 “再说我需要人等我回去吗?”沈渝修鼻翼几不可闻地翕动一下,像是因疲倦而十分平静,“以前都是我等你来吧。” <script>app2(); 50 妹妹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沈渝修说话时,冷白的灯光稠密地照下来,所有角落和人的表情都被映得细节分明。 裴序扔掉两支用过的棉棒,半低下头,指尖碰了碰碘伏染出的那片深色的边缘,轻声说,“疼不疼。” 沈渝修微张的嘴唇迅速一抿,像是因为某些特殊缘故而不得不很快地眨眨眼,稍向后靠,躲开那只擦着自己侧脸的手。 光源自裴序背后打过来,他眼窝深刻,整双眼睛就陷在阴影中,略显发亮,平视着沈渝修。 四周很嘈杂,有位刚赶来的病人家属正拉着一名护士询问伤情,慌乱地擦着手签字,焦急地喊“再试试”和“求求你”。 他们是这片小小世界的幸运儿,安坐一隅,得以从容地、随心所欲地看着面前的人。 沈渝修静了一会儿,那位护士和病人家属步履匆匆地走开。周遭像抽了真空,两三米外的混乱与这张横椅隔着一重半透明的柔光,令人可以心平气和地想一想。 “疼啊。”他靠着有些凉的铁质椅背,没再较劲,顺着裴序的话答道。 “不过我最近倒霉,挨得疼多了去了。你问的是哪一次?”沈渝修侧着脸,反问他,“是问偷资料,还是问你骗我?” 裴序一只手悬在半空,僵了一下,少时,喉结一滚,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沈渝修仰起脸,看着上方封在走廊吊顶内的灯,嘴唇轻颤两下,仿佛喃喃自语,“裴序。” 他还没开口,裴序垂到膝头的手往左侧先移动了几寸,如之前常做的那样,不用什么力气地捏了捏他细长的手指。 末梢神经传来的触感很温和,沈渝修就没立刻抽开,“你……” 问题才到嘴边,兜里的手机持续不断地震动作响。沈渝修想拿出来摁掉,可一看屏幕,很罕见的,这通电话是苏渝打来的。 他微感意外,犹豫两秒,还是接了,“喂?” 裴序抬眼看看突然正色的沈渝修,识趣地保持沉默,坐在一旁没出声。 “你不在家?”苏渝的话声近乎气音,透着种中气不足的虚弱,“我才逛完街,你爸让我来你的公寓找你,说他等会儿过来,有事想要和你谈。” 沈渝修有点头大,高中时代沈耀辉夫妇还做过几次这类不请自来的事,成年之后便渐渐减少,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又来了个突然袭击。 那间公寓还有些裴序的东西,仔细观察多少能发现出两个男人生活的痕迹。他不确定苏渝有没有留意,硬着头皮说,“我不在家,公司有点事,来外地出差。” “是急事吗,您等两天我回去再说吧。” “这样啊。”苏渝对公司的事情不熟,并未起疑。 既然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沈耀辉的吩咐,沈渝修猜想她马上要挂断,变相赶客道,“您早点回去吧,公寓里有点乱,您记得叫人明天来替我打扫。” “哦,好。” 电话里传来关门声响,沈渝修猜是她离开公寓的动静,不由得松了口气。正打算结束这通电话,苏渝又在那头继续道,“你出门几天?冰箱里的食物都放坏了,不能吃。” “那些我扔了,你想吃什么?等下告诉保姆让她再买一些。” 沈渝修握着手机,怔了片刻。父母稀薄的关心来得偶然,他总是学不会妥善接受,就像二十多年来也没学会对他们完全不抱期待。 “都可以。” “对了,耀辉说,庞小姐……你相处不来就算了。”苏渝说,好像她和沈耀辉骤然变得格外通情达理,成了世间一对怜爱孩子的普通父母,“不过,你改天要去见见她和你庞叔叔,说清楚。” 沈渝修有些不知所措,“谢谢……妈。” 苏渝嗯了一声,“事情办完早点回来。” “我明白。”沈渝修主动道,“您回家路上小心,注意身体。” 裴序一字不落地旁听了这通电话。沈渝修在念那个单字的称呼时,他体会到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相似性。被捏在他手中的那几根手指,隐秘渗出一层很薄的汗,随即又蒸发,像是潮起潮落,海浪涌动,两人一起漂浮在苦咸的海上。 “是你妈?” “嗯。”沈渝修打完电话出神许久,让他一追问才反应过来。 他的视线落到交握的两只手上,若有若无地反碰了碰裴序柔软的指腹,慢吞吞地抽出来,“我走了。” 裴序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不太痛快地叫了一遍名字,“沈渝修。” 沈渝修走到医院门外,侧身冲他抬抬手,比出一个暂停的手势。他目光越过裴序的肩,望见裴荔正搀扶着腿上贴着纱布的中年男人走来,便觉得有些话没法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继续谈下去,“你照顾你妹妹他们吧,我累了,想回家睡觉。” 裴序回头看看身后,不知道他们听到多少,便不得不先放开,只是坚持着没拉远距离。灯光下,他的影子依然周密地覆着沈渝修的轮廓,“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沈渝修清楚他是在说A市,也懒得逃避躲藏,“你呢?” 裴序还站在暗阖处,表情却不阴沉了,“应该就这两天,荔荔要上课。” 但其实沈渝修问完就冒出一点后悔,认为时至今日,话应当不必再讲得太过在意裴序接下来要如何。他咳嗽一声,朝裴荔笑笑,掉头开车走了。 “沈哥怎么走得这么快?”裴荔站到裴序身边,悄悄对他说。 裴序避而不答,要从她手里接过耿征明,“他回家休息。” 裴荔没让他顺势扶着难以自行站立的耿征明,而是别过头道,“耿叔,你饿了吧?李叔叔送你回酒店好不好?我和哥去买些吃的。” “好啊。”最后从医院出来的李队拎着一袋子零碎的票据药品,一拍耿征明的肩膀,“跑了一晚上还没吃晚饭,老耿,让这俩小的去忙活吧。” “行。”耿征明虽然受了伤,精神头倒很好,“小心点,人生地不熟的,别走远了。” “好啦好啦。”裴荔给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送他们离开,才转过身咬咬嘴唇,笑着说,“哥,你想吃什么?” “随你。”裴序说,“想去哪儿买?” “附近肯定有小炒店的,去打包几个菜吧。”裴荔绕到他身边,挽着他的胳膊说,“你要不要送一份给沈哥呢?” 裴序脚步一顿,落后她半步,随即很快跟上,“送他?” “谢谢他送你过来嘛。”裴荔和他走到医院斜对面的一家店里,茶色的眼珠一转,含着点笑意说道,“哥也很想谢谢他吧。” 裴序笑了,用手掌轻轻按了按她的额头。 “要不要去啊。”裴荔摇摇脑袋,像只很温顺的小动物蹭着他的掌心,“我还记得沈哥上次很爱吃辣。” “不用。”裴序给出一个否定答案后停了数秒,“回去再——” 他话未说完,裴荔却懂了,静静端详他一会儿,眉眼弯弯的,“好啊。” 两兄妹就在三只球形灯泡昏黄的灯光里,在那座炉灶旁,安然等待。裴荔靠着裴序的肩,打着哈欠小声道,“哥。” 她收紧胳膊,蚊子哼哼般讲出一个仿佛毫无来由的评价,“我觉得,你从来没这样过。” 裴序轻轻摸了一把她的发顶作为回应,淡淡说,“我知道。” <script>app2(); 50 妹妹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沈渝修说话时,冷白的灯光稠密地照下来,所有角落和人的表情都被映得细节分明。 裴序扔掉两支用过的棉棒,半低下头,指尖碰了碰碘伏染出的那片深色的边缘,轻声说,“疼不疼。” 沈渝修微张的嘴唇迅速一抿,像是因为某些特殊缘故而不得不很快地眨眨眼,稍向后靠,躲开那只擦着自己侧脸的手。 光源自裴序背后打过来,他眼窝深刻,整双眼睛就陷在阴影中,略显发亮,平视着沈渝修。 四周很嘈杂,有位刚赶来的病人家属正拉着一名护士询问伤情,慌乱地擦着手签字,焦急地喊“再试试”和“求求你”。 他们是这片小小世界的幸运儿,安坐一隅,得以从容地、随心所欲地看着面前的人。 沈渝修静了一会儿,那位护士和病人家属步履匆匆地走开。周遭像抽了真空,两三米外的混乱与这张横椅隔着一重半透明的柔光,令人可以心平气和地想一想。 “疼啊。”他靠着有些凉的铁质椅背,没再较劲,顺着裴序的话答道。 “不过我最近倒霉,挨得疼多了去了。你问的是哪一次?”沈渝修侧着脸,反问他,“是问偷资料,还是问你骗我?” 裴序一只手悬在半空,僵了一下,少时,喉结一滚,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沈渝修仰起脸,看着上方封在走廊吊顶内的灯,嘴唇轻颤两下,仿佛喃喃自语,“裴序。” 他还没开口,裴序垂到膝头的手往左侧先移动了几寸,如之前常做的那样,不用什么力气地捏了捏他细长的手指。 末梢神经传来的触感很温和,沈渝修就没立刻抽开,“你……” 问题才到嘴边,兜里的手机持续不断地震动作响。沈渝修想拿出来摁掉,可一看屏幕,很罕见的,这通电话是苏渝打来的。 他微感意外,犹豫两秒,还是接了,“喂?” 裴序抬眼看看突然正色的沈渝修,识趣地保持沉默,坐在一旁没出声。 “你不在家?”苏渝的话声近乎气音,透着种中气不足的虚弱,“我才逛完街,你爸让我来你的公寓找你,说他等会儿过来,有事想要和你谈。” 沈渝修有点头大,高中时代沈耀辉夫妇还做过几次这类不请自来的事,成年之后便渐渐减少,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又来了个突然袭击。 那间公寓还有些裴序的东西,仔细观察多少能发现出两个男人生活的痕迹。他不确定苏渝有没有留意,硬着头皮说,“我不在家,公司有点事,来外地出差。” “是急事吗,您等两天我回去再说吧。” “这样啊。”苏渝对公司的事情不熟,并未起疑。 既然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沈耀辉的吩咐,沈渝修猜想她马上要挂断,变相赶客道,“您早点回去吧,公寓里有点乱,您记得叫人明天来替我打扫。” “哦,好。” 电话里传来关门声响,沈渝修猜是她离开公寓的动静,不由得松了口气。正打算结束这通电话,苏渝又在那头继续道,“你出门几天?冰箱里的食物都放坏了,不能吃。” “那些我扔了,你想吃什么?等下告诉保姆让她再买一些。” 沈渝修握着手机,怔了片刻。父母稀薄的关心来得偶然,他总是学不会妥善接受,就像二十多年来也没学会对他们完全不抱期待。 “都可以。” “对了,耀辉说,庞小姐……你相处不来就算了。”苏渝说,好像她和沈耀辉骤然变得格外通情达理,成了世间一对怜爱孩子的普通父母,“不过,你改天要去见见她和你庞叔叔,说清楚。” 沈渝修有些不知所措,“谢谢……妈。” 苏渝嗯了一声,“事情办完早点回来。” “我明白。”沈渝修主动道,“您回家路上小心,注意身体。” 裴序一字不落地旁听了这通电话。沈渝修在念那个单字的称呼时,他体会到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相似性。被捏在他手中的那几根手指,隐秘渗出一层很薄的汗,随即又蒸发,像是潮起潮落,海浪涌动,两人一起漂浮在苦咸的海上。 “是你妈?” “嗯。”沈渝修打完电话出神许久,让他一追问才反应过来。 他的视线落到交握的两只手上,若有若无地反碰了碰裴序柔软的指腹,慢吞吞地抽出来,“我走了。” 裴序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不太痛快地叫了一遍名字,“沈渝修。” 沈渝修走到医院门外,侧身冲他抬抬手,比出一个暂停的手势。他目光越过裴序的肩,望见裴荔正搀扶着腿上贴着纱布的中年男人走来,便觉得有些话没法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继续谈下去,“你照顾你妹妹他们吧,我累了,想回家睡觉。” 裴序回头看看身后,不知道他们听到多少,便不得不先放开,只是坚持着没拉远距离。灯光下,他的影子依然周密地覆着沈渝修的轮廓,“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沈渝修清楚他是在说A市,也懒得逃避躲藏,“你呢?” 裴序还站在暗阖处,表情却不阴沉了,“应该就这两天,荔荔要上课。” 但其实沈渝修问完就冒出一点后悔,认为时至今日,话应当不必再讲得太过在意裴序接下来要如何。他咳嗽一声,朝裴荔笑笑,掉头开车走了。 “沈哥怎么走得这么快?”裴荔站到裴序身边,悄悄对他说。 裴序避而不答,要从她手里接过耿征明,“他回家休息。” 裴荔没让他顺势扶着难以自行站立的耿征明,而是别过头道,“耿叔,你饿了吧?李叔叔送你回酒店好不好?我和哥去买些吃的。” “好啊。”最后从医院出来的李队拎着一袋子零碎的票据药品,一拍耿征明的肩膀,“跑了一晚上还没吃晚饭,老耿,让这俩小的去忙活吧。” “行。”耿征明虽然受了伤,精神头倒很好,“小心点,人生地不熟的,别走远了。” “好啦好啦。”裴荔给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送他们离开,才转过身咬咬嘴唇,笑着说,“哥,你想吃什么?” “随你。”裴序说,“想去哪儿买?” “附近肯定有小炒店的,去打包几个菜吧。”裴荔绕到他身边,挽着他的胳膊说,“你要不要送一份给沈哥呢?” 裴序脚步一顿,落后她半步,随即很快跟上,“送他?” “谢谢他送你过来嘛。”裴荔和他走到医院斜对面的一家店里,茶色的眼珠一转,含着点笑意说道,“哥也很想谢谢他吧。” 裴序笑了,用手掌轻轻按了按她的额头。 “要不要去啊。”裴荔摇摇脑袋,像只很温顺的小动物蹭着他的掌心,“我还记得沈哥上次很爱吃辣。” “不用。”裴序给出一个否定答案后停了数秒,“回去再——” 他话未说完,裴荔却懂了,静静端详他一会儿,眉眼弯弯的,“好啊。” 两兄妹就在三只球形灯泡昏黄的灯光里,在那座炉灶旁,安然等待。裴荔靠着裴序的肩,打着哈欠小声道,“哥。” 她收紧胳膊,蚊子哼哼般讲出一个仿佛毫无来由的评价,“我觉得,你从来没这样过。” 裴序轻轻摸了一把她的发顶作为回应,淡淡说,“我知道。” <script>app2(); 51 广阔梦境,空花瓶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从医院返回公寓,沈渝修骤然睡了多日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只是在黎明前,他做了场短暂的梦,很广阔,同时细碎,有几个清晰而毫无逻辑的片段。 每一段日照都很好,令人能绽开暖洋洋的笑。七八岁的他拎着一张满分试卷,跌跌撞撞地跟在苏渝身后跑。苏渝拿着毛线和一件婴儿毛衣的半成品,朝前走着,背影镀了层金色光晕,像手里那些米白毛线一样,边缘绒绒的。她走了很久,与走廊拐角的沈耀辉会合,一起消失在某间门后,始终没有回头。 随后,这扇紧闭的门又缓缓开了,漏出一条细小的缝。沈渝修自己也变得高大许多,长手长脚,手里拿着的不再是试卷,而是一副昂贵雪具,全新的。那就是在三月了,他想。他记得它,十四岁时从沈耀辉那儿得到的生日礼物。 门内依然是父母,吵架中,指责,怨怼,哀叹生育的困境。 再然后,闹钟便响了,提醒他需要起床洗漱,准备登机。 航班抵达A市的时间正好该用午餐,沈渝修惦记昨晚苏渝那通的电话,起飞前给家里的司机发过短信,一出机场,就坐上车,去了父母的别墅。 司机将车停在别墅台阶旁。沈渝修下了车,望见父母正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庭院内喝茶交谈。他们表情激动,对方却并不着急,说了几句就起身,作势告辞。 “今天家里有客人?”他低头换鞋,问道。 “夫人没有提前说过。”保姆边给他准备拖鞋边回答,“是突然来的,姓魏,说是以前和先生一起做过生意的。” “哦。”沈渝修没放在心上,沈耀辉擅于交际,家里偶有七拐八绕的亲戚或是断了许多年联系的朋友故旧造访。他不想过去打扰,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休息。 “我办事情你还不放心吗?”忽然有个陌生男声从通着庭院的走廊里传来,音量逐渐变高。 走过沙发,沈渝修才看见,说话的男人穿着不好,在沈耀辉身边显得十分寒酸,并因身高而有些畏缩,中气却很足,“要不是我介绍,当年也不能成事儿啊。” “这是大事,钱不是问题,你一定给我做准了。”沈耀辉语气很严肃,几乎拿出在总公司董事会上发言的架势。 沈渝修听得奇怪,冲往门口走的人打了声招呼,“爸妈。” 他一出声,穿过客厅的三人齐齐回过头看他,沈耀辉和苏渝的脸上竟然一同露出一丝少见的复杂神色。沈渝修愣了愣,怀疑是自己眼花,那一闪而过的神情实在有点像是巴不得他不在这里。 “回来了。”还是沈耀辉先开口,“去书房等。” “好的。”沈渝修颔首,把杯子交给佣人,故作自然地转身踏上楼梯。 沈耀辉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需要拜托,在别墅门外逗留了好一阵才上楼。沈渝修在窗边站着,看他重新进门,才折回沙发上坐下。 “这几天去哪儿出差了?”沈耀辉捧着茶杯进入书房,一副表情凝重的模样。 沈渝修拿出在航班上想好的应对措辞,报了个有新近投资的城市,“去考察。” “是吗。”沈耀辉的语气能听出几分心不在焉,“最近公司事多,离不了人,非必要的出差就安排其他人去。” “知道了。”沈渝修应声好,反问道,“妈昨天说,您找我有事?” 沈耀辉低头喝茶,沉吟片刻,才说,“公事,已经处理了。” “好。”沈渝修直觉他是在避讳什么,想了想,转头提起另一件更要紧的事,“那我和庞筠……” 他试探着,留了足够的空白由沈耀辉补充,而沈耀辉则给出一个让他彻底松了口气的答案,“不合适,就放一放再说。” 如蒙特赦,沈渝修的心变得很轻盈,解开了一块沉沉的、拴在尾端的石头,能够悠然浮上海面喘息。对抗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能扮演好一个合格的儿子或过度脱离沈氏夫妇的期待,仿佛是种对沈家的背叛,能勾连起一串望不到尽头的难堪愧意。 “谢谢爸。”沈渝修说得前所有未有的真心实意。 沈耀辉继续喝着茶,挥了一下手,“抽个空去趟庞家,和庞筠也要谈清楚,客气些。” “我明白。”沈渝修放下心,便有心情问了两句脸生的访客,“对了,刚才那位是?” “二十多年前一起做小生意的。”沈耀辉言辞含糊,“很久没来往了。来找我们办事。” 这和沈渝修自己听到的两句稍有出入,他不太清楚沈耀辉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的,犹豫一下,配合地点点头,按下不谈了。 “先生。”佣人在外敲门,“午饭准备好了。” 沈渝修心情轻松,愉快地站起身道,“爸,吃饭吧。” 餐桌上的气氛融洽得令沈渝修有些讶异,苏渝很少这样笑容满面,好像她成就了一件了不得的功德,从此有了说话的底气。她脸上那些黯淡一扫而空,甚至声音都比昨天听着更精神。 “您昨天摸牌手气很好?”沈渝修问。 “啊呀,差点忘记。”他一提,苏渝便放下筷子,拿着手机给牌友发消息,“该跟她们说我今天不去了。” “耀辉,我下午要整理整理东西,以前那些物件用料真是好,现在还……”她兴兴头头地说了几句,让沈耀辉不着痕迹地一瞥,就哑了口,悻悻拿起筷子夹菜吃饭。 沈渝修越看越感觉父母有事隐瞒,但既然沈耀辉想要避开他,他也不欲过多追问,午餐结束,就乘车下山回家了。 途中,他约了和庞筠的饭局。简单交代一番来龙去脉,两人在电话里就开始互相恭喜暂时的解脱,庞筠笑嘻嘻的,直说要庆祝庆祝。沈渝修对此没有特殊意见,表示女士优先,听她的安排。 “明天吧,今天想剪一支片子,哎,要不要看看?” “你的大作?”沈渝修笑笑,“当然。有朝一日上映了,还应该去捧个钱场。” “豪爽呀,多谢多谢。”庞筠笑得前仰后合,“明晚见,我提前给你发地址。” 女孩风风火火地把电话挂断了。沈渝修嘴角不自觉上扬,退出通讯界面,翻起从早至今的十几条未读消息。排在前面的都是助理发来的,不过都不紧急。划到底部,两条换了发件人的短信才让他停下动作,仔细看了好一会儿。 一条是两小时前裴序发来的,另一条来自一个许久没见的名字,Arvin,内容是说近期有事要来国内,问他有没有空见面。 Arvin是个德国长大的华裔。沈渝修以前是很偏爱他那一款长相精巧的男孩,加上人也不错,在大学交换的一年间短暂地恋爱过。但去欧洲的交换学期结束不久,两人便分手了。这几年见过三四次面,有时在国内,有时在欧洲,维持着不浅不深的朋友关系。 Arvin读的是艺术类专业,全球跑算是日常。沈渝修猜他和上次一样,主要来参加一些活动,不见得有空,便随口应承了。 退出和别人的短信对话界面,沈渝修点开了裴序的那一条。 他没发什么特别的消息,就是一句短短的,“走了?” 沈渝修一看就反应过来,这是去B市公寓找过他,撇撇嘴,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扔到一边不搭理。等到了家,他进门检查一圈,觉得昨天大概没让苏渝察觉什么,踏实地靠着沙发,重新拿出手机。 来打扫的保洁只是做了清洁,东西仍摆在原处。沈渝修想躺下,瞟见那个被随手放在两张沙发间的窄小茶几上的玻璃花瓶,半悬空的背不由一僵,又坐直了。 那只花瓶空空的,没放任何花,残余的水份也在这些天蒸发干净,什么也不剩,就像从没放过一束玫瑰。 沈渝修垂下头,看着不知何时又被自己调出来的裴序的短信,隔了几分钟,才重新锁屏丢到角落,闭眼躺下了。 <script>app2(); 51 广阔梦境,空花瓶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从医院返回公寓,沈渝修骤然睡了多日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只是在黎明前,他做了场短暂的梦,很广阔,同时细碎,有几个清晰而毫无逻辑的片段。 每一段日照都很好,令人能绽开暖洋洋的笑。七八岁的他拎着一张满分试卷,跌跌撞撞地跟在苏渝身后跑。苏渝拿着毛线和一件婴儿毛衣的半成品,朝前走着,背影镀了层金色光晕,像手里那些米白毛线一样,边缘绒绒的。她走了很久,与走廊拐角的沈耀辉会合,一起消失在某间门后,始终没有回头。 随后,这扇紧闭的门又缓缓开了,漏出一条细小的缝。沈渝修自己也变得高大许多,长手长脚,手里拿着的不再是试卷,而是一副昂贵雪具,全新的。那就是在三月了,他想。他记得它,十四岁时从沈耀辉那儿得到的生日礼物。 门内依然是父母,吵架中,指责,怨怼,哀叹生育的困境。 再然后,闹钟便响了,提醒他需要起床洗漱,准备登机。 航班抵达A市的时间正好该用午餐,沈渝修惦记昨晚苏渝那通的电话,起飞前给家里的司机发过短信,一出机场,就坐上车,去了父母的别墅。 司机将车停在别墅台阶旁。沈渝修下了车,望见父母正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庭院内喝茶交谈。他们表情激动,对方却并不着急,说了几句就起身,作势告辞。 “今天家里有客人?”他低头换鞋,问道。 “夫人没有提前说过。”保姆边给他准备拖鞋边回答,“是突然来的,姓魏,说是以前和先生一起做过生意的。” “哦。”沈渝修没放在心上,沈耀辉擅于交际,家里偶有七拐八绕的亲戚或是断了许多年联系的朋友故旧造访。他不想过去打扰,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休息。 “我办事情你还不放心吗?”忽然有个陌生男声从通着庭院的走廊里传来,音量逐渐变高。 走过沙发,沈渝修才看见,说话的男人穿着不好,在沈耀辉身边显得十分寒酸,并因身高而有些畏缩,中气却很足,“要不是我介绍,当年也不能成事儿啊。” “这是大事,钱不是问题,你一定给我做准了。”沈耀辉语气很严肃,几乎拿出在总公司董事会上发言的架势。 沈渝修听得奇怪,冲往门口走的人打了声招呼,“爸妈。” 他一出声,穿过客厅的三人齐齐回过头看他,沈耀辉和苏渝的脸上竟然一同露出一丝少见的复杂神色。沈渝修愣了愣,怀疑是自己眼花,那一闪而过的神情实在有点像是巴不得他不在这里。 “回来了。”还是沈耀辉先开口,“去书房等。” “好的。”沈渝修颔首,把杯子交给佣人,故作自然地转身踏上楼梯。 沈耀辉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需要拜托,在别墅门外逗留了好一阵才上楼。沈渝修在窗边站着,看他重新进门,才折回沙发上坐下。 “这几天去哪儿出差了?”沈耀辉捧着茶杯进入书房,一副表情凝重的模样。 沈渝修拿出在航班上想好的应对措辞,报了个有新近投资的城市,“去考察。” “是吗。”沈耀辉的语气能听出几分心不在焉,“最近公司事多,离不了人,非必要的出差就安排其他人去。” “知道了。”沈渝修应声好,反问道,“妈昨天说,您找我有事?” 沈耀辉低头喝茶,沉吟片刻,才说,“公事,已经处理了。” “好。”沈渝修直觉他是在避讳什么,想了想,转头提起另一件更要紧的事,“那我和庞筠……” 他试探着,留了足够的空白由沈耀辉补充,而沈耀辉则给出一个让他彻底松了口气的答案,“不合适,就放一放再说。” 如蒙特赦,沈渝修的心变得很轻盈,解开了一块沉沉的、拴在尾端的石头,能够悠然浮上海面喘息。对抗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能扮演好一个合格的儿子或过度脱离沈氏夫妇的期待,仿佛是种对沈家的背叛,能勾连起一串望不到尽头的难堪愧意。 “谢谢爸。”沈渝修说得前所有未有的真心实意。 沈耀辉继续喝着茶,挥了一下手,“抽个空去趟庞家,和庞筠也要谈清楚,客气些。” “我明白。”沈渝修放下心,便有心情问了两句脸生的访客,“对了,刚才那位是?” “二十多年前一起做小生意的。”沈耀辉言辞含糊,“很久没来往了。来找我们办事。” 这和沈渝修自己听到的两句稍有出入,他不太清楚沈耀辉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的,犹豫一下,配合地点点头,按下不谈了。 “先生。”佣人在外敲门,“午饭准备好了。” 沈渝修心情轻松,愉快地站起身道,“爸,吃饭吧。” 餐桌上的气氛融洽得令沈渝修有些讶异,苏渝很少这样笑容满面,好像她成就了一件了不得的功德,从此有了说话的底气。她脸上那些黯淡一扫而空,甚至声音都比昨天听着更精神。 “您昨天摸牌手气很好?”沈渝修问。 “啊呀,差点忘记。”他一提,苏渝便放下筷子,拿着手机给牌友发消息,“该跟她们说我今天不去了。” “耀辉,我下午要整理整理东西,以前那些物件用料真是好,现在还……”她兴兴头头地说了几句,让沈耀辉不着痕迹地一瞥,就哑了口,悻悻拿起筷子夹菜吃饭。 沈渝修越看越感觉父母有事隐瞒,但既然沈耀辉想要避开他,他也不欲过多追问,午餐结束,就乘车下山回家了。 途中,他约了和庞筠的饭局。简单交代一番来龙去脉,两人在电话里就开始互相恭喜暂时的解脱,庞筠笑嘻嘻的,直说要庆祝庆祝。沈渝修对此没有特殊意见,表示女士优先,听她的安排。 “明天吧,今天想剪一支片子,哎,要不要看看?” “你的大作?”沈渝修笑笑,“当然。有朝一日上映了,还应该去捧个钱场。” “豪爽呀,多谢多谢。”庞筠笑得前仰后合,“明晚见,我提前给你发地址。” 女孩风风火火地把电话挂断了。沈渝修嘴角不自觉上扬,退出通讯界面,翻起从早至今的十几条未读消息。排在前面的都是助理发来的,不过都不紧急。划到底部,两条换了发件人的短信才让他停下动作,仔细看了好一会儿。 一条是两小时前裴序发来的,另一条来自一个许久没见的名字,Arvin,内容是说近期有事要来国内,问他有没有空见面。 Arvin是个德国长大的华裔。沈渝修以前是很偏爱他那一款长相精巧的男孩,加上人也不错,在大学交换的一年间短暂地恋爱过。但去欧洲的交换学期结束不久,两人便分手了。这几年见过三四次面,有时在国内,有时在欧洲,维持着不浅不深的朋友关系。 Arvin读的是艺术类专业,全球跑算是日常。沈渝修猜他和上次一样,主要来参加一些活动,不见得有空,便随口应承了。 退出和别人的短信对话界面,沈渝修点开了裴序的那一条。 他没发什么特别的消息,就是一句短短的,“走了?” 沈渝修一看就反应过来,这是去B市公寓找过他,撇撇嘴,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扔到一边不搭理。等到了家,他进门检查一圈,觉得昨天大概没让苏渝察觉什么,踏实地靠着沙发,重新拿出手机。 来打扫的保洁只是做了清洁,东西仍摆在原处。沈渝修想躺下,瞟见那个被随手放在两张沙发间的窄小茶几上的玻璃花瓶,半悬空的背不由一僵,又坐直了。 那只花瓶空空的,没放任何花,残余的水份也在这些天蒸发干净,什么也不剩,就像从没放过一束玫瑰。 沈渝修垂下头,看着不知何时又被自己调出来的裴序的短信,隔了几分钟,才重新锁屏丢到角落,闭眼躺下了。 <script>app2(); 52 低头(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返程前,裴序给沈渝修发过一条短信,又拨过几次电话,都没得到回复。 裴荔面前他不怎么抽烟,再烦躁,也只是靠在那扇半开的窗附近,一手捏着手机划来划去。 耿征明的腿伤称不上很严重,但也需要养几天。经老同事和裴荔的一番劝说,以及裴序再三保证托人追踪后,他终于同意,暂时回家休息。 来时的目的意外地快速达成,所有人喜忧掺半地松了口气。裴荔一路把耿征明照顾得稳稳当当,直至送回警局分配的那套老房子,才听裴序的安排,坐地铁回学校。 “妈今天打过好多电话啊。”她和裴序一前一后下着楼梯,边看手机边说,“哥,是不是也给你打过?” “她打麻将没钱了,你不用管。”裴序说,“天都黑了,早点回学校。跑了两天,好好吃个饭睡一觉。” “不对呀哥。”裴荔举起手机给他看消息内容,“妈说是有人来找你。” 裴序皱眉一扫,又摸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他一整天都在悬心,有种很淡的煎熬,懒得搭理裴曼撒泼,接过一通她来要钱的电话就关了静音,没注意后来的短信。 “我知道了,你去吧。”裴序在地铁站口和裴荔道别,直接走到近旁的公交站等车回家。 天色向晚,裴序进门时饭桌边的两人正在喝酒吃饭,见他一来,纷纷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哟,回来了。” 裴曼一张暗黄有斑的脸都喝得泛红,杯子一扔就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好儿子,哎呀,裴序,真是我的好儿子,没白生你……” 她醉得半挂在裴序身上,裴序冷眼一瞟,侧身问对面的人,“她又在发什么疯。” “高兴啊。”那位魏哥咂嘴喝了口烧酒,舞着筷子道,“事情我给办了九成九!这次可真撞上一头肥羊了,小子,你可得好好谢谢我。要是没有我,你这辈子都没法认祖归宗了——还别说,真是一个好祖宗啊。” “没错!”裴曼抓着裴序的上臂,有些亢奋地喊,“裴序,裴序!生恩养恩我都有啊!妈妈把你养这么大,你一定得管我,一定要管!你知不知道一开始我拖着你过得有多……” 耳朵里吵吵闹闹的,都是裴曼一时兴奋,一时哭诉的声音。裴序却好像听不清,全部精神都用在思考男人一分钟前说出的话。 认祖归宗这个讲法太老式,甚至有点可笑,倒是很符合想要儿子的家庭。 裴序小时候幻想过与这个词含义相同的、更具有温情的行为,但那毕竟是小时候了。只要再大一些就能明白,成人世界里抛弃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抛弃一个生下来时格外虚弱的孩子。 他推开裴曼,很冷静地反问,“你怎么找到的?” “当年的医生多实诚啊,怕事情翻出来影响执照,三二五除下就招了。”魏哥整张脸都让酒精催得通红,斜眼看他道,“裴序啊,别想着绕过我们,没我的消息,你们谁也找不着谁。我表妹这些年连生带养的,你还叫她一声妈呢,总得算算清楚抚养费,是不是?鉴定结果要不了两天就能出来,等着看吧。” - 刚过八点,A市的交通晚高峰稍有缓解,沈渝修的车很快下了高架,准点抵达一家艺术餐厅。 庞筠和他约在这儿,说是一个朋友新开的店,特邀他过来捧场。 沈渝修站在餐厅外的风雨连廊里,收到一条庞筠的短信,说是今天路况意外的差,大约要晚十几分钟。 平常她也不大迟到,他正想回短信表示不用着急,忽然听见背后有人用十分惊喜的口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渝修?” “Arvin?”沈渝修回头一看,也有些惊讶,“你这么快就回国了?” “好久不见!”Arvin这些年保留着之前的习惯,亲昵地凑过来抱了他一下,“我昨天就回国了,今天来这里见一个有合作的老师和几位投资人。” “是吗?真巧。”沈渝修笑笑,“吃完饭喝杯茶?” “好啊,对了,你的朋友也在。”Arvin说,“蒋尧,是他帮合作老师介绍的投资人,等会儿叫上他一起啊。” 那晚会所大闹一场之后,除了一通电话,沈渝修一直没跟蒋尧联系,乍听见他的消息不免不自在。但他稍作考虑,觉得总不能避而不见,便答应了,“行,你等会儿叫上他吧。” “那好,我先进去啦。”Arvin冲他一挥手,“吃完饭等你电话。” 青年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餐厅入口的暗色木纹背景中,沈渝修思考片刻,本想找个地方订位,又想起蒋尧上次那句带点示好意味的“去你家喝茶”,便放下了手机。 有些话在家也更好说一些。 “沈先生!来得真准时。” 他还在出神,门口停了辆车,庞筠曼步朝他走来,把手里拎着的一只礼盒送给他,“我来晚啦,这个算赔礼。” “也没晚多久,不算什么。”沈渝修微笑道,“无功不受禄。” “拿着吧。”庞筠带着点得意意味地说,“我假公济私而已。”她说着,带沈渝修走进这间餐厅,在预定位落座,指了指最近一面墙的几件装饰品,“怎么样?还不错吧。有不少都是我帮着挑的,那套拓印了常玉的画的茶具我很喜欢来着。” “是不错。”沈渝修点头。 “送你的就是一样的。” “真够凑巧的,刚才还和朋友约了去家里喝茶,你就来送新茶具。” “朋友?”庞筠促狭地眨眨眼,“不像啊,我都看见了。” 沈渝修有些好笑,“你误会了。” “不是吧。”庞筠翻开餐单,“你的性向我之前有听说过哦,再说什么朋友需要抱来抱去的。” 沈渝修有理说不清,半顿饭的功夫都忙着和她解释,最后两人吃完出门,女孩看见等在门外的蒋尧和另一个眼熟的男人时,捉弄地推了沈渝修一把,自己先走了。 蒋尧今晚开了车,此刻便充当起司机。Arvin和沈渝修坐在后排,闲着无聊,随口问道,“刚才那个女孩子是谁?” “渝修的相亲对象。”蒋尧抢先说,“Arvin,你吃醋了?” 他对沈渝修和Arvin之前的恋爱关系有些了解,最初也是沈渝修介绍他们认识的,十分随意地开玩笑道,“放心,渝修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现在吃醋不合适吧。”Arvin大大方方地接了一句,上次回国时他还见过沈渝修身边的人,知道沈渝修这两年前后换过不少伴。 “都是单身的话没有什么不合适的。”蒋尧看了看后视镜,“渝修你说呢?” 沈渝修顿了顿,转开脸,“都是以前的事儿了。” “行。”蒋尧停车熄火,顺着他的话打圆场,下车替他们拉开车门,“上去喝茶吧。” <script>app2(); 52 低头(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返程前,裴序给沈渝修发过一条短信,又拨过几次电话,都没得到回复。 裴荔面前他不怎么抽烟,再烦躁,也只是靠在那扇半开的窗附近,一手捏着手机划来划去。 耿征明的腿伤称不上很严重,但也需要养几天。经老同事和裴荔的一番劝说,以及裴序再三保证托人追踪后,他终于同意,暂时回家休息。 来时的目的意外地快速达成,所有人喜忧掺半地松了口气。裴荔一路把耿征明照顾得稳稳当当,直至送回警局分配的那套老房子,才听裴序的安排,坐地铁回学校。 “妈今天打过好多电话啊。”她和裴序一前一后下着楼梯,边看手机边说,“哥,是不是也给你打过?” “她打麻将没钱了,你不用管。”裴序说,“天都黑了,早点回学校。跑了两天,好好吃个饭睡一觉。” “不对呀哥。”裴荔举起手机给他看消息内容,“妈说是有人来找你。” 裴序皱眉一扫,又摸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他一整天都在悬心,有种很淡的煎熬,懒得搭理裴曼撒泼,接过一通她来要钱的电话就关了静音,没注意后来的短信。 “我知道了,你去吧。”裴序在地铁站口和裴荔道别,直接走到近旁的公交站等车回家。 天色向晚,裴序进门时饭桌边的两人正在喝酒吃饭,见他一来,纷纷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哟,回来了。” 裴曼一张暗黄有斑的脸都喝得泛红,杯子一扔就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好儿子,哎呀,裴序,真是我的好儿子,没白生你……” 她醉得半挂在裴序身上,裴序冷眼一瞟,侧身问对面的人,“她又在发什么疯。” “高兴啊。”那位魏哥咂嘴喝了口烧酒,舞着筷子道,“事情我给办了九成九!这次可真撞上一头肥羊了,小子,你可得好好谢谢我。要是没有我,你这辈子都没法认祖归宗了——还别说,真是一个好祖宗啊。” “没错!”裴曼抓着裴序的上臂,有些亢奋地喊,“裴序,裴序!生恩养恩我都有啊!妈妈把你养这么大,你一定得管我,一定要管!你知不知道一开始我拖着你过得有多……” 耳朵里吵吵闹闹的,都是裴曼一时兴奋,一时哭诉的声音。裴序却好像听不清,全部精神都用在思考男人一分钟前说出的话。 认祖归宗这个讲法太老式,甚至有点可笑,倒是很符合想要儿子的家庭。 裴序小时候幻想过与这个词含义相同的、更具有温情的行为,但那毕竟是小时候了。只要再大一些就能明白,成人世界里抛弃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抛弃一个生下来时格外虚弱的孩子。 他推开裴曼,很冷静地反问,“你怎么找到的?” “当年的医生多实诚啊,怕事情翻出来影响执照,三二五除下就招了。”魏哥整张脸都让酒精催得通红,斜眼看他道,“裴序啊,别想着绕过我们,没我的消息,你们谁也找不着谁。我表妹这些年连生带养的,你还叫她一声妈呢,总得算算清楚抚养费,是不是?鉴定结果要不了两天就能出来,等着看吧。” - 刚过八点,A市的交通晚高峰稍有缓解,沈渝修的车很快下了高架,准点抵达一家艺术餐厅。 庞筠和他约在这儿,说是一个朋友新开的店,特邀他过来捧场。 沈渝修站在餐厅外的风雨连廊里,收到一条庞筠的短信,说是今天路况意外的差,大约要晚十几分钟。 平常她也不大迟到,他正想回短信表示不用着急,忽然听见背后有人用十分惊喜的口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渝修?” “Arvin?”沈渝修回头一看,也有些惊讶,“你这么快就回国了?” “好久不见!”Arvin这些年保留着之前的习惯,亲昵地凑过来抱了他一下,“我昨天就回国了,今天来这里见一个有合作的老师和几位投资人。” “是吗?真巧。”沈渝修笑笑,“吃完饭喝杯茶?” “好啊,对了,你的朋友也在。”Arvin说,“蒋尧,是他帮合作老师介绍的投资人,等会儿叫上他一起啊。” 那晚会所大闹一场之后,除了一通电话,沈渝修一直没跟蒋尧联系,乍听见他的消息不免不自在。但他稍作考虑,觉得总不能避而不见,便答应了,“行,你等会儿叫上他吧。” “那好,我先进去啦。”Arvin冲他一挥手,“吃完饭等你电话。” 青年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餐厅入口的暗色木纹背景中,沈渝修思考片刻,本想找个地方订位,又想起蒋尧上次那句带点示好意味的“去你家喝茶”,便放下了手机。 有些话在家也更好说一些。 “沈先生!来得真准时。” 他还在出神,门口停了辆车,庞筠曼步朝他走来,把手里拎着的一只礼盒送给他,“我来晚啦,这个算赔礼。” “也没晚多久,不算什么。”沈渝修微笑道,“无功不受禄。” “拿着吧。”庞筠带着点得意意味地说,“我假公济私而已。”她说着,带沈渝修走进这间餐厅,在预定位落座,指了指最近一面墙的几件装饰品,“怎么样?还不错吧。有不少都是我帮着挑的,那套拓印了常玉的画的茶具我很喜欢来着。” “是不错。”沈渝修点头。 “送你的就是一样的。” “真够凑巧的,刚才还和朋友约了去家里喝茶,你就来送新茶具。” “朋友?”庞筠促狭地眨眨眼,“不像啊,我都看见了。” 沈渝修有些好笑,“你误会了。” “不是吧。”庞筠翻开餐单,“你的性向我之前有听说过哦,再说什么朋友需要抱来抱去的。” 沈渝修有理说不清,半顿饭的功夫都忙着和她解释,最后两人吃完出门,女孩看见等在门外的蒋尧和另一个眼熟的男人时,捉弄地推了沈渝修一把,自己先走了。 蒋尧今晚开了车,此刻便充当起司机。Arvin和沈渝修坐在后排,闲着无聊,随口问道,“刚才那个女孩子是谁?” “渝修的相亲对象。”蒋尧抢先说,“Arvin,你吃醋了?” 他对沈渝修和Arvin之前的恋爱关系有些了解,最初也是沈渝修介绍他们认识的,十分随意地开玩笑道,“放心,渝修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现在吃醋不合适吧。”Arvin大大方方地接了一句,上次回国时他还见过沈渝修身边的人,知道沈渝修这两年前后换过不少伴。 “都是单身的话没有什么不合适的。”蒋尧看了看后视镜,“渝修你说呢?” 沈渝修顿了顿,转开脸,“都是以前的事儿了。” “行。”蒋尧停车熄火,顺着他的话打圆场,下车替他们拉开车门,“上去喝茶吧。” <script>app2(); 53 低头(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车停在小区行道靠近下沉花园的那一侧,繁茂绿植挡住不少光,蒋尧停车前没留意,下来才发现位置有些进出不便。好在十几米外还有个车位,他审视一番,回头冲沈渝修道,“你跟Arvin先回家,我挪车。” 沈渝修懒散地抬抬手,叫了一声Arvin。 “你还是常住这里?”Arvin走过来,有意无意道,“我上次来好像还是我们在一起的时侯,真快,已经三四年了。” “我高中开始就住这儿。”沈渝修语气很淡,回答得有些不解风情。 蒋尧边把车往新的停车位开,边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认为沈渝修这态度实在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他降下车窗,刚想插一嘴,倏然看见两束车灯扫过的路灯暗处站着一个男人,登时脸色一沉。 这小子竟然还敢来。 蒋尧急忙看了眼公寓楼内的两人,但沈渝修似乎浑然未觉,领着Arvin进了电梯,身影早从门厅消失了。 蒋尧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想了想,甩上车门下车,半靠着车前盖,作势踢起一片地上的落叶,冲那个正在抽烟的人开口道,“谁准你进来的?” 四周无人,静得能听见风过树梢的沙沙声,显得那句语气不善的话格外突兀,裴序当然听见了。他侧脸看去,认出对方是和谢骏混在一起的人,眼神微微一冷。 还在犹豫要不要上楼的那份心立刻被强压下去,裴序把烟从自己嘴角拿下来,扔到地上踩灭,掉头朝门口的方向走。 “走了就别再来。”蒋尧在他背后说,“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你来这儿,但最好是最后一次。” 被这么一吩咐,裴序反而停下了,转身和他对视着,“你没资格。” 蒋尧笑了一下,直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稍带倨傲地扬着下巴,“这句话该我说吧,你有资格到这儿来吗?” “你跟了沈渝修几个月又怎么样,逢场作戏,又不是正式交往。”蒋尧理了一把自己高定衬衫的袖口,随即将双手收在背后,居高临下地说,“还是说你真的相信,你有本事把谢骏和沈渝修捏在手里随意折腾?” “有点儿太天真了吧。”裴序听出对方的话中甚至夹着少许有意为之的怜悯,“谢驰怎么可能就靠你跟谢骏斗,他是广撒网,想多找出几条谢骏这颗鸡蛋上的缝,见缝插针地叮两下而已。谢骏要输,也是输给他哥,跟你可没什么关系。” “沈渝修也是一样。”蒋尧说话时脸上始终挂着笑,漆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轻易便能造成一种沉重的压迫,“谁玩儿谁你还是弄弄清楚,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了。” 等蒋尧不疾不徐地说完这段话,裴序动了动脚步,从那片背光暗处走出来,站在蒋尧的正对面,冷冷地抬起脸。 他手里捏着一只塑料壳的打火机,拇指抵着上半截,像要生生掀断它似的,弄得骨节发白。好一会儿,倏然嘲弄地勾唇一笑,“我清楚啊。” 当然是清楚的。从第一次打照面起,裴序就猜到谢驰和孙秘书是想把他当枪使。 但是被人当枪使又怎么样。 裴序讽刺地提着唇角。他从对方那些看似强硬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努力遮掩的无奈和愤怒,其实兜兜转转说了这么多,蒋尧真正想讲的,不过是谢骏那晚暴怒之下的一声吼骂——你算个什么东西。 裴序不是他们的同类,可以用来取乐,却没资格谈论平等,不值得成为怨恨的对手,也不应该被作为爱慕的对象。 “谁利用我,我无所谓。只要姓谢的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就够了。” 蒋尧停顿半晌,嗤笑一声,“少把自己扮得那么忍辱负重,我他妈就不信你现在还来找沈渝修不是想从他身上接着捞好处。” “随便你信不信。” 蒋尧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 “你停车停好了没有?” 交谈被楼内不高不低的男声打断了,声音熟悉,剑拔弩张的两人不由得一顿,下意识地朝他看过去。 沈渝修站在公寓楼门外,看不清表情。Arvin今晚有点过分热情,沈渝修猜到是蒋尧在他面前提了什么,便不大想再单独和他相处,借口帮蒋尧停车,下楼来看看,结果遇上这么一出。 他短暂地和裴序对视一下,背过身道,“停好了就上楼。” “好。”蒋尧看他完全没搭理裴序,也不便再继续发作,赶忙跟上。 而从步入明亮的轿厢再到公寓,沈渝修一直都沉默着,没开口说话。蒋尧不确定刚才的对话被他听见多少,张口想解释几句,却又被沈渝修一个挥手的动作给堵回去了。 他们气氛诡异地进了门,Arvin正用庞筠送来的那套茶具煮茶。三人勉强喝了一泡,沈渝修就起身把那套茶具收进厨房水池,顺势靠着西厨中岛,下了句逐客令,“蒋尧,你送Arvin回去。” Arvin茫然地看着他们,显然没弄懂今晚的状况。蒋尧欲言又止,看了眼身旁的人,转头向沈渝修好声好气道,“Arvin,你先去车上等我好吗?” 这下就是再迟钝也能察觉出这两人有什么话要说。Arvin耸耸肩,展臂和沈渝修拥抱了一下,“有空再约。” 说罢,他便拿着蒋尧的车钥匙先下楼了。 门半开着,沈渝修等了一两分钟,觉得人该上车了,才慢慢说,“有话就说,省得Arvin等太久。” “你也知道我有话要说。”蒋尧不满他摆脸色,直截了当地问,“我打发那小子,你生气了?” 沈渝修摇摇头,权作否认。 “我是怕他再纠缠你。”蒋尧叹了口气,“上次我来找你你不在家,我就撞见过他。” 沈渝修眉心一动,什么话都没接,只是听他继续说下去。 蒋尧空有一堆道理等着劝,可一看沈渝修那张态度冷淡的脸,沉吟数秒,最后也就抛出一句,“Arvin不好吗?” 他清清嗓子说,“我是说他这一类的,家庭学历样样不错,个性温和,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吗。何必为那个不入流的小混混这么……况且,你别忘了,他一开始接近你就没安好心。” “蒋尧。”沈渝修把一只玻璃杯磕在那片深色的大理石台面上,终于开口道,“你到底是觉得他骗我这事儿不对,还是觉得他根本就不配啊?” - 茶局不欢而散,沈渝修一路缄默地送人出了公寓楼,发现天空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雨滴冷而细密,有些落到他身上,打湿了半截肩膀。沈渝修没在风口处多停留,等来一部电梯,便重新上了楼。 电梯门缓缓打开,沈渝修看见门外站着同样淋过雨的裴序时,心里倒意外地平静。 他不确定裴序在楼下等了多久才上楼,但无论如何,裴序终究是没走。 “站在那儿干什么。”沈渝修平视他不多时,移开视线,静静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密码。” 公寓内温度适宜,比室外温暖许多。裴序站在玄关,目光沉沉地扫了眼那块门锁屏幕,低声说,“你没改?” 沈渝修关上门,半仰着脸看他,“你来之前以为我换密码了?” “那你为什么要来。”他用手指搭着裴序的肩膀,把他抵到那片灰调的背景墙上,睁着眼睛问。 他应该想得到,沈渝修一句话,他就会连小区大门都进不来。 裴序的两缕头发被雨水打湿了,软软地贴在额头上,他垂着眼睛,说不出任何能让人信服的理由,“我路过。” 沈渝修扯了扯嘴角,好似笑了。他以为裴序不是那种会等电话或是守在楼下等待一次偶遇的人,原来裴序仅仅会做,只是不会告诉别人。 “路过?”沈渝修咬牙道,“好……你刚刚不是跟蒋尧说,你挺‘清楚’的。”他逼近几厘米,和那张脸贴得很近,仿佛要接吻,“那你清楚你这大半年在干什么吗?” 裴序一怔,定定凝视着送到他面前的那张嘴唇和那颗眼下的泪痣。片刻后,他喉结一滚,躲开沈渝修的目光,反问道,“你觉得在干什么?” 或许他全部的自尊、心高气傲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挣扎都在这件事上了,因此固执地拒绝低头,也拒绝承认。但爱意总是无孔不入地、无差别地征服和奴役着陷于其中的所有人,他和沈渝修,谁也没法逃脱,谁也不可能永不低头。 “我在跟一个没安好心的傻/逼恋爱。”沈渝修鼻腔发酸,眼眶跟着发红,扯着嗓子低低骂道,“裴序,你骗过我多少次了?你他妈嘴里说句实话能……” 还剩大半的骂声被一个粗暴的吻覆盖了,裴序用力叩着他的后脑,接了一个绵长的、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下去的深吻。 裴序松开他,鲜红的嘴唇很快地张合几下,气息不匀地哑声道,“嗯。” “是恋爱。” <script>app2(); 53 低头(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车停在小区行道靠近下沉花园的那一侧,繁茂绿植挡住不少光,蒋尧停车前没留意,下来才发现位置有些进出不便。好在十几米外还有个车位,他审视一番,回头冲沈渝修道,“你跟Arvin先回家,我挪车。” 沈渝修懒散地抬抬手,叫了一声Arvin。 “你还是常住这里?”Arvin走过来,有意无意道,“我上次来好像还是我们在一起的时侯,真快,已经三四年了。” “我高中开始就住这儿。”沈渝修语气很淡,回答得有些不解风情。 蒋尧边把车往新的停车位开,边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认为沈渝修这态度实在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他降下车窗,刚想插一嘴,倏然看见两束车灯扫过的路灯暗处站着一个男人,登时脸色一沉。 这小子竟然还敢来。 蒋尧急忙看了眼公寓楼内的两人,但沈渝修似乎浑然未觉,领着Arvin进了电梯,身影早从门厅消失了。 蒋尧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想了想,甩上车门下车,半靠着车前盖,作势踢起一片地上的落叶,冲那个正在抽烟的人开口道,“谁准你进来的?” 四周无人,静得能听见风过树梢的沙沙声,显得那句语气不善的话格外突兀,裴序当然听见了。他侧脸看去,认出对方是和谢骏混在一起的人,眼神微微一冷。 还在犹豫要不要上楼的那份心立刻被强压下去,裴序把烟从自己嘴角拿下来,扔到地上踩灭,掉头朝门口的方向走。 “走了就别再来。”蒋尧在他背后说,“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你来这儿,但最好是最后一次。” 被这么一吩咐,裴序反而停下了,转身和他对视着,“你没资格。” 蒋尧笑了一下,直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稍带倨傲地扬着下巴,“这句话该我说吧,你有资格到这儿来吗?” “你跟了沈渝修几个月又怎么样,逢场作戏,又不是正式交往。”蒋尧理了一把自己高定衬衫的袖口,随即将双手收在背后,居高临下地说,“还是说你真的相信,你有本事把谢骏和沈渝修捏在手里随意折腾?” “有点儿太天真了吧。”裴序听出对方的话中甚至夹着少许有意为之的怜悯,“谢驰怎么可能就靠你跟谢骏斗,他是广撒网,想多找出几条谢骏这颗鸡蛋上的缝,见缝插针地叮两下而已。谢骏要输,也是输给他哥,跟你可没什么关系。” “沈渝修也是一样。”蒋尧说话时脸上始终挂着笑,漆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轻易便能造成一种沉重的压迫,“谁玩儿谁你还是弄弄清楚,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了。” 等蒋尧不疾不徐地说完这段话,裴序动了动脚步,从那片背光暗处走出来,站在蒋尧的正对面,冷冷地抬起脸。 他手里捏着一只塑料壳的打火机,拇指抵着上半截,像要生生掀断它似的,弄得骨节发白。好一会儿,倏然嘲弄地勾唇一笑,“我清楚啊。” 当然是清楚的。从第一次打照面起,裴序就猜到谢驰和孙秘书是想把他当枪使。 但是被人当枪使又怎么样。 裴序讽刺地提着唇角。他从对方那些看似强硬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努力遮掩的无奈和愤怒,其实兜兜转转说了这么多,蒋尧真正想讲的,不过是谢骏那晚暴怒之下的一声吼骂——你算个什么东西。 裴序不是他们的同类,可以用来取乐,却没资格谈论平等,不值得成为怨恨的对手,也不应该被作为爱慕的对象。 “谁利用我,我无所谓。只要姓谢的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就够了。” 蒋尧停顿半晌,嗤笑一声,“少把自己扮得那么忍辱负重,我他妈就不信你现在还来找沈渝修不是想从他身上接着捞好处。” “随便你信不信。” 蒋尧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 “你停车停好了没有?” 交谈被楼内不高不低的男声打断了,声音熟悉,剑拔弩张的两人不由得一顿,下意识地朝他看过去。 沈渝修站在公寓楼门外,看不清表情。Arvin今晚有点过分热情,沈渝修猜到是蒋尧在他面前提了什么,便不大想再单独和他相处,借口帮蒋尧停车,下楼来看看,结果遇上这么一出。 他短暂地和裴序对视一下,背过身道,“停好了就上楼。” “好。”蒋尧看他完全没搭理裴序,也不便再继续发作,赶忙跟上。 而从步入明亮的轿厢再到公寓,沈渝修一直都沉默着,没开口说话。蒋尧不确定刚才的对话被他听见多少,张口想解释几句,却又被沈渝修一个挥手的动作给堵回去了。 他们气氛诡异地进了门,Arvin正用庞筠送来的那套茶具煮茶。三人勉强喝了一泡,沈渝修就起身把那套茶具收进厨房水池,顺势靠着西厨中岛,下了句逐客令,“蒋尧,你送Arvin回去。” Arvin茫然地看着他们,显然没弄懂今晚的状况。蒋尧欲言又止,看了眼身旁的人,转头向沈渝修好声好气道,“Arvin,你先去车上等我好吗?” 这下就是再迟钝也能察觉出这两人有什么话要说。Arvin耸耸肩,展臂和沈渝修拥抱了一下,“有空再约。” 说罢,他便拿着蒋尧的车钥匙先下楼了。 门半开着,沈渝修等了一两分钟,觉得人该上车了,才慢慢说,“有话就说,省得Arvin等太久。” “你也知道我有话要说。”蒋尧不满他摆脸色,直截了当地问,“我打发那小子,你生气了?” 沈渝修摇摇头,权作否认。 “我是怕他再纠缠你。”蒋尧叹了口气,“上次我来找你你不在家,我就撞见过他。” 沈渝修眉心一动,什么话都没接,只是听他继续说下去。 蒋尧空有一堆道理等着劝,可一看沈渝修那张态度冷淡的脸,沉吟数秒,最后也就抛出一句,“Arvin不好吗?” 他清清嗓子说,“我是说他这一类的,家庭学历样样不错,个性温和,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吗。何必为那个不入流的小混混这么……况且,你别忘了,他一开始接近你就没安好心。” “蒋尧。”沈渝修把一只玻璃杯磕在那片深色的大理石台面上,终于开口道,“你到底是觉得他骗我这事儿不对,还是觉得他根本就不配啊?” - 茶局不欢而散,沈渝修一路缄默地送人出了公寓楼,发现天空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雨滴冷而细密,有些落到他身上,打湿了半截肩膀。沈渝修没在风口处多停留,等来一部电梯,便重新上了楼。 电梯门缓缓打开,沈渝修看见门外站着同样淋过雨的裴序时,心里倒意外地平静。 他不确定裴序在楼下等了多久才上楼,但无论如何,裴序终究是没走。 “站在那儿干什么。”沈渝修平视他不多时,移开视线,静静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密码。” 公寓内温度适宜,比室外温暖许多。裴序站在玄关,目光沉沉地扫了眼那块门锁屏幕,低声说,“你没改?” 沈渝修关上门,半仰着脸看他,“你来之前以为我换密码了?” “那你为什么要来。”他用手指搭着裴序的肩膀,把他抵到那片灰调的背景墙上,睁着眼睛问。 他应该想得到,沈渝修一句话,他就会连小区大门都进不来。 裴序的两缕头发被雨水打湿了,软软地贴在额头上,他垂着眼睛,说不出任何能让人信服的理由,“我路过。” 沈渝修扯了扯嘴角,好似笑了。他以为裴序不是那种会等电话或是守在楼下等待一次偶遇的人,原来裴序仅仅会做,只是不会告诉别人。 “路过?”沈渝修咬牙道,“好……你刚刚不是跟蒋尧说,你挺‘清楚’的。”他逼近几厘米,和那张脸贴得很近,仿佛要接吻,“那你清楚你这大半年在干什么吗?” 裴序一怔,定定凝视着送到他面前的那张嘴唇和那颗眼下的泪痣。片刻后,他喉结一滚,躲开沈渝修的目光,反问道,“你觉得在干什么?” 或许他全部的自尊、心高气傲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挣扎都在这件事上了,因此固执地拒绝低头,也拒绝承认。但爱意总是无孔不入地、无差别地征服和奴役着陷于其中的所有人,他和沈渝修,谁也没法逃脱,谁也不可能永不低头。 “我在跟一个没安好心的傻/逼恋爱。”沈渝修鼻腔发酸,眼眶跟着发红,扯着嗓子低低骂道,“裴序,你骗过我多少次了?你他妈嘴里说句实话能……” 还剩大半的骂声被一个粗暴的吻覆盖了,裴序用力叩着他的后脑,接了一个绵长的、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下去的深吻。 裴序松开他,鲜红的嘴唇很快地张合几下,气息不匀地哑声道,“嗯。” “是恋爱。” <script>app2(); 54 低头(3)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裴序说得很轻,音量偏低,好像随时预备收回。 沈渝修愣了少时,由此自然想到,不仅仅是蒋尧认为不配,或许裴序也有一些赞同,他身上常有的那股无欲则刚的冷淡褪去了,因为一种特殊而纯粹的渴求,露出少许犹疑和低落。 “这句是实话吗?”沈渝修和他对视好一会儿,忽然有些凶狠地掐着他的下颌,眼角发红,威胁道,“你再敢骗……” “是。” 但裴序大概很不想听那些糟糕的胁迫,轻轻撞了一下沈渝修的额头,又贴了贴脸,随即抬手按住他,含住那片嘴唇继续深吻。 很快接吻就显得单薄而虚浮,换成更亲密的、深层的接触。 窗外的那场来得迅疾的夜雨逐渐停了,室内过暗的地灯黯淡地映亮几颗玻璃上残余的水珠。 沈渝修被抵在床尾,半睁着眼睛,跟着撞击的动作偶尔看一看那面锃亮的窗和阅读灯下一瓶粉白绣球花,起伏间,觉得花朵外沿正缓缓泛起一层薄薄的水汽。 卧室温度很高,呼吸沉重,沈渝修眼前模糊,仿佛他和裴序所做的过分原始的事令周遭浪潮涌动,雾气弥漫。雨水落到海上,而汹涌的雨声全部落到他们的身体里。 这回做得不太久,结束后,裴序亲吻沈渝修之前被藏在衬衫下的皮肤,握着他的腰,沉默地用指腹摩挲刚刚吻过的小腹。 沈渝修感觉疲累,想遮住眼睛休息,被戴在手上的腕表小范围地冰了一下,表盘折射着暖光,十点半了。 “要不要洗澡。”裴序问。他的嘴唇正像之前那样擦过沈渝修的后颈,指尖抚过那条业已结疤的细长伤口,微微传递着热意。 很熟稔,又很温柔,如果那晚他们没砸烂一瓶玫瑰,也没分开过,现在应该也是一样。 沈渝修想着,再度把那片小小的水晶镜面覆上自己的右眼,左手悬在床边,闭上眼睛,随意地朝阅读灯指了指,“明天换束新的。” 裴序往那个方向看了几秒,握住他的几根手指,放到唇边,回答道,“嗯。”他顿一顿,又说,“换白色的。” 殊途同归,沈渝修还是能得到裴序买来的新的玫瑰。 沈渝修直起身,勾勾手,揽着那个沉肩的人亲一下侧脸,腰酸腿软地往浴室走,“我先洗澡。” 裴序倒是没听他的,拿着睡袍进去,把沈渝修已经大敞的衬衫剥下来。 沈渝修懒得管他,撩起眼皮瞟着锁骨处的斑斑痕迹,见身后的人也盯着镜子看,带点鼻音地低声说,“让你别咬哪儿你逮哪儿折腾是吧?” 裴序唇角一弯,修长有力的手指顺着他的肩线移动,克制地碰了碰那片很显眼的红。 “拿外边去。”盥洗台有太多水渍,沈渝修摘了表,抛给他,“明天还要戴这块。” 裴序接过东西,拇指在光洁的表盘上一擦,放进沈渝修常用的腕表收纳抽屉。他正要返身进浴室,玄关处的门铃却响了,并且很有节奏地响了两次。 “有人?”沈渝修还没放水,耳朵很尖地听见了,疑惑道,“这么晚。” 能随意进出他家这幢公寓楼的朋友不多,况且深夜来访。沈渝修抓起睡袍草草一系,“可能是蒋尧或者Arvin落了东西,我去看看。” “Arvin?”裴序倚在桌边平声陈述,“三四年前在一起的那个?” 沈渝修这会儿脑子转得慢,停住脚步一想,不由得咧嘴,“你偷听得挺仔细嘛,是不是一早就来了?” 裴序没回答,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替他理好领口,勉强遮住那些暧昧痕迹才放人出去。 沈渝修心情不错地离开卧室,打开门,酝酿的招呼一个字都没说便硬生生卡住了。 门外站的居然是沈耀辉。 沈渝修心里一惊,“爸!您怎么来了?” “晚上在附近约了一个老朋友见面。”沈耀辉背着手,信步进门道,“顺道来找你交代件事。” 沈渝修有点慌乱,余光瞄见裴序随便套着件自己的衣服,斜靠在卧室门边,顿觉脑内嗡嗡作响,箭步上前,想挡住父亲的视线,“爸,去书房谈吧。” 然而不该见面的两人早看见了对方,表情均是一怔。裴序微一皱眉,下意识看向沈渝修,接了他一个赶紧回房间的暗示眼神,便默默关门进去了。 沈耀辉撞见这一幕,又看见沈渝修未拢紧的睡袍下露出的少许痕迹,自然明白过来。他意外是意外,神情却不算非常惊讶,沉吟不语片刻,步入书房道,“坐吧。” 虽然先前沈耀辉同意暂时搁置结婚事宜,但沈渝修明白,让他接受自己的性向仍然是天方夜谭,此时便感觉尴尬又忐忑,“您有什么事?” “再过两周,你到总公司来报道。”沈耀辉像是无意干涉他的私生活,直接谈论起公事,“你现在分管的两家公司,暂时不用管了。” 沈渝修松了口气,同时不免生出几分疑惑,“为什么?” 他目前主管的两家分公司好不容易做出点成绩,培养了一批熟悉的班底,再进总公司又得重新积累,多有不便。 “你听安排就行。”这些话说出口前似是已经深思熟虑过,沈耀辉的语气透着几分强势和不容置疑,“还是你任意妄为习惯了,想把两家公司攥在自己手里?” 莫名被安上这样的指控,沈渝修眉头一紧,“爸,我没有。您知道我这几年从来没跟您的那些老人拉关系,股份又……” “没有就好。”沈耀辉摆摆手,“渝修,很多事,爸爸不想说。你喜欢跟什么人在一起,想在哪儿自己投资开公司,包括迁墓园——” 他一看沈渝修脸色登时唰白,也没再就事说下去,只道,“从小到大,你一直表现得很好。有孝心,也是好事,爸妈尊重你。不过希望以后无论有什么事,你都能听我们的话,不要让我们失望。” “您知道我……”沈渝修嘴唇抖了两下,轻声问,“我迁墓的事?” 沈耀辉笑了笑,不夹恶意,却也并不宽厚,“爸爸还知道很多事。” “你给自己的父母迁墓,我们没有可说的。”沈耀辉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你父母跟我从一个老家出来,多少算是沾点儿亲。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想让他们身后舒服一些,当然可以。” 沈渝修呆在原地,一声不吭地半垂着头。 “渝修啊,生恩不如养恩。你成年之后调查自己的亲生父母,爸爸本来能阻拦的,可是我和你妈都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不会忘记我们,对吧?” 沈渝修机械地冲他扯了一个笑,“爸,我明白。” “嗯。那么过两周——” “我处理好手头事情的交接,立刻去。” “很好。”沈耀辉满意地笑笑,预备离开。穿过客厅时,他看看卧室门,略略一停,语重心长道,“消遣……不要太过分,结婚生子才是正道。早点生个儿子,否则你亲生父母在地下,也不会安生。” 沈渝修装都装不出笑来了,僵着脸,送他出门。 等那扇沉重的大门合上,沈渝修脱力地一倒,半摔坐在玄关的门凳上,紧抿着嘴唇。 半晌,他抬脸望着循声而来的裴序,什么话也没说,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落地窗外又有密密的雨,裴序就在重新袭来的雨声中走到沈渝修身边,静静地抚摸着他的背,把他带回了更温暖、更安全的卧室里。 <script>app2(); 54 低头(3)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裴序说得很轻,音量偏低,好像随时预备收回。 沈渝修愣了少时,由此自然想到,不仅仅是蒋尧认为不配,或许裴序也有一些赞同,他身上常有的那股无欲则刚的冷淡褪去了,因为一种特殊而纯粹的渴求,露出少许犹疑和低落。 “这句是实话吗?”沈渝修和他对视好一会儿,忽然有些凶狠地掐着他的下颌,眼角发红,威胁道,“你再敢骗……” “是。” 但裴序大概很不想听那些糟糕的胁迫,轻轻撞了一下沈渝修的额头,又贴了贴脸,随即抬手按住他,含住那片嘴唇继续深吻。 很快接吻就显得单薄而虚浮,换成更亲密的、深层的接触。 窗外的那场来得迅疾的夜雨逐渐停了,室内过暗的地灯黯淡地映亮几颗玻璃上残余的水珠。 沈渝修被抵在床尾,半睁着眼睛,跟着撞击的动作偶尔看一看那面锃亮的窗和阅读灯下一瓶粉白绣球花,起伏间,觉得花朵外沿正缓缓泛起一层薄薄的水汽。 卧室温度很高,呼吸沉重,沈渝修眼前模糊,仿佛他和裴序所做的过分原始的事令周遭浪潮涌动,雾气弥漫。雨水落到海上,而汹涌的雨声全部落到他们的身体里。 这回做得不太久,结束后,裴序亲吻沈渝修之前被藏在衬衫下的皮肤,握着他的腰,沉默地用指腹摩挲刚刚吻过的小腹。 沈渝修感觉疲累,想遮住眼睛休息,被戴在手上的腕表小范围地冰了一下,表盘折射着暖光,十点半了。 “要不要洗澡。”裴序问。他的嘴唇正像之前那样擦过沈渝修的后颈,指尖抚过那条业已结疤的细长伤口,微微传递着热意。 很熟稔,又很温柔,如果那晚他们没砸烂一瓶玫瑰,也没分开过,现在应该也是一样。 沈渝修想着,再度把那片小小的水晶镜面覆上自己的右眼,左手悬在床边,闭上眼睛,随意地朝阅读灯指了指,“明天换束新的。” 裴序往那个方向看了几秒,握住他的几根手指,放到唇边,回答道,“嗯。”他顿一顿,又说,“换白色的。” 殊途同归,沈渝修还是能得到裴序买来的新的玫瑰。 沈渝修直起身,勾勾手,揽着那个沉肩的人亲一下侧脸,腰酸腿软地往浴室走,“我先洗澡。” 裴序倒是没听他的,拿着睡袍进去,把沈渝修已经大敞的衬衫剥下来。 沈渝修懒得管他,撩起眼皮瞟着锁骨处的斑斑痕迹,见身后的人也盯着镜子看,带点鼻音地低声说,“让你别咬哪儿你逮哪儿折腾是吧?” 裴序唇角一弯,修长有力的手指顺着他的肩线移动,克制地碰了碰那片很显眼的红。 “拿外边去。”盥洗台有太多水渍,沈渝修摘了表,抛给他,“明天还要戴这块。” 裴序接过东西,拇指在光洁的表盘上一擦,放进沈渝修常用的腕表收纳抽屉。他正要返身进浴室,玄关处的门铃却响了,并且很有节奏地响了两次。 “有人?”沈渝修还没放水,耳朵很尖地听见了,疑惑道,“这么晚。” 能随意进出他家这幢公寓楼的朋友不多,况且深夜来访。沈渝修抓起睡袍草草一系,“可能是蒋尧或者Arvin落了东西,我去看看。” “Arvin?”裴序倚在桌边平声陈述,“三四年前在一起的那个?” 沈渝修这会儿脑子转得慢,停住脚步一想,不由得咧嘴,“你偷听得挺仔细嘛,是不是一早就来了?” 裴序没回答,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替他理好领口,勉强遮住那些暧昧痕迹才放人出去。 沈渝修心情不错地离开卧室,打开门,酝酿的招呼一个字都没说便硬生生卡住了。 门外站的居然是沈耀辉。 沈渝修心里一惊,“爸!您怎么来了?” “晚上在附近约了一个老朋友见面。”沈耀辉背着手,信步进门道,“顺道来找你交代件事。” 沈渝修有点慌乱,余光瞄见裴序随便套着件自己的衣服,斜靠在卧室门边,顿觉脑内嗡嗡作响,箭步上前,想挡住父亲的视线,“爸,去书房谈吧。” 然而不该见面的两人早看见了对方,表情均是一怔。裴序微一皱眉,下意识看向沈渝修,接了他一个赶紧回房间的暗示眼神,便默默关门进去了。 沈耀辉撞见这一幕,又看见沈渝修未拢紧的睡袍下露出的少许痕迹,自然明白过来。他意外是意外,神情却不算非常惊讶,沉吟不语片刻,步入书房道,“坐吧。” 虽然先前沈耀辉同意暂时搁置结婚事宜,但沈渝修明白,让他接受自己的性向仍然是天方夜谭,此时便感觉尴尬又忐忑,“您有什么事?” “再过两周,你到总公司来报道。”沈耀辉像是无意干涉他的私生活,直接谈论起公事,“你现在分管的两家公司,暂时不用管了。” 沈渝修松了口气,同时不免生出几分疑惑,“为什么?” 他目前主管的两家分公司好不容易做出点成绩,培养了一批熟悉的班底,再进总公司又得重新积累,多有不便。 “你听安排就行。”这些话说出口前似是已经深思熟虑过,沈耀辉的语气透着几分强势和不容置疑,“还是你任意妄为习惯了,想把两家公司攥在自己手里?” 莫名被安上这样的指控,沈渝修眉头一紧,“爸,我没有。您知道我这几年从来没跟您的那些老人拉关系,股份又……” “没有就好。”沈耀辉摆摆手,“渝修,很多事,爸爸不想说。你喜欢跟什么人在一起,想在哪儿自己投资开公司,包括迁墓园——” 他一看沈渝修脸色登时唰白,也没再就事说下去,只道,“从小到大,你一直表现得很好。有孝心,也是好事,爸妈尊重你。不过希望以后无论有什么事,你都能听我们的话,不要让我们失望。” “您知道我……”沈渝修嘴唇抖了两下,轻声问,“我迁墓的事?” 沈耀辉笑了笑,不夹恶意,却也并不宽厚,“爸爸还知道很多事。” “你给自己的父母迁墓,我们没有可说的。”沈耀辉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你父母跟我从一个老家出来,多少算是沾点儿亲。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想让他们身后舒服一些,当然可以。” 沈渝修呆在原地,一声不吭地半垂着头。 “渝修啊,生恩不如养恩。你成年之后调查自己的亲生父母,爸爸本来能阻拦的,可是我和你妈都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不会忘记我们,对吧?” 沈渝修机械地冲他扯了一个笑,“爸,我明白。” “嗯。那么过两周——” “我处理好手头事情的交接,立刻去。” “很好。”沈耀辉满意地笑笑,预备离开。穿过客厅时,他看看卧室门,略略一停,语重心长道,“消遣……不要太过分,结婚生子才是正道。早点生个儿子,否则你亲生父母在地下,也不会安生。” 沈渝修装都装不出笑来了,僵着脸,送他出门。 等那扇沉重的大门合上,沈渝修脱力地一倒,半摔坐在玄关的门凳上,紧抿着嘴唇。 半晌,他抬脸望着循声而来的裴序,什么话也没说,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落地窗外又有密密的雨,裴序就在重新袭来的雨声中走到沈渝修身边,静静地抚摸着他的背,把他带回了更温暖、更安全的卧室里。 <script>app2(); 55 相依为命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我七八岁的时候,就怀疑他们不是我亲生父母。”沈渝修说。 窗外的雨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声势,雨点落在公寓外壁和窗上的声音轻柔好听。沈渝修终于摆脱像个挂件一样挂在裴序身上的姿势,软绵绵地盘腿坐到窗边。 他们并排靠着发凉的玻璃,将阅读灯下的睡榻推远了一些,屈起腿,手边放着一小瓶进卧室途中取来的威士忌。 家里没有烟,裴序从散乱扔在地上的衣服中找出半包,分了一支给他。 那包烟便宜,抽起来口感不算好,最突出的仍然是辛辣气味,但沈渝修没有被此激出一颗眼泪,说话的声音照旧平稳,“他们对我不错,吃穿住行,都是最好的。” “我也说不上原因,但就是怀疑。” 他笑了笑,眼尾微向上扬起,别开脸道,“可能是看身边朋友,考到第一名父母还是选择牌局酒局而不参加家长会的,几乎没有吧。” 裴序点点头,认为沈渝修说的不错,即使是裴曼,很早以前也去过几次裴荔的家长会。 “十四岁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吵架。”沈渝修吐出一个烟圈,“总算是不用再怀疑了。” “小时候我还挺奇怪,妈为什么总是抱着一些小孩东西哭。我以为那些东西是我的,后来知道,没有一件跟我有关。” 裴序和他碰着膝盖,“她有过孩子?” 沈渝修语调不含怨恨,仅仅是向唯一的听众说明事实,“嗯,有过吧。其实她……也很可怜。我爸太想要儿子了,据说奶奶还活着的时候,逼过她很多次。” “我也是从带我的阿姨那儿听来的。”他抽着烟,小声嘶了一下,“有些事阿姨没告诉我,只说我妈很命苦,被孩子的事逼得精神有问题,所以不喜欢我。” “她对你不好吗?” “没有虐待,她就是不在意而已。”沈渝修就着他的问题自嘲,“没人会对不放在心上的人不好。” 裴序看了他一会儿,背过身点点烟,淡淡道,“裴曼是把我和我妹妹当工具。” 沈渝修抽烟动作不熟练,听他这么一说,呛了一口,咳嗽两声,便被裴序拿走剩下的半支烟摁灭了。 “你妹妹?”他皱眉道,“又欠了新的债?” “以前的事,好在我妹就快毕业了。”裴序认为没必要提已经解决的麻烦,望着他道,“你继续说。” 沈渝修停了小半分钟,平复好呼吸,嗓音微带几分嘶哑,“刚知道这事儿的时侯,我很好奇我的亲生父母,猜过许多次他们把我交给爸妈的理由。” 裴序扔完熄灭的烟蒂,指间夹着自己的那支,手腕搁在膝盖上,转头继续注视他。 “猜着猜着,就成年了。”沈渝修比了个小幅度的摊手动作,“山不就我,我去就山。一满十八岁,我动了心思请人调查,很想找到他们。至少,问清楚被抛弃的理由吧。” 他的脸上短暂地闪过那个时期所有的一种迷茫,裴序不会形容,只是感觉像一只鸟在疑惑为何生来没有翅膀。命运发牌不讲道理,或许连沈渝修自己也不清楚,这究竟是被青睐,还是开始即宣告出局。 “再然后,没有然后了。”沈渝修吞下一大口酒,晃晃酒瓶说,“我这样长大,不是因为被抛弃,是因为他们死了。” 生老病死。被疾病夺去性命,或许都称不上是意外。沈渝修通过翻看调查得来的那些旧资料,大致勾勒出父母生前最后的日子。在B市打工的普通夫妇,带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生活捉襟见肘,去世前,双双返回老家,拼命找了一户看起来可以托付的同姓亲友。 一些天然的、理应属于沈渝修的东西悄然停在那个时刻,并跟随他们埋入地底,一同长眠。 “现在说这些也没多大必要。”沈渝修讲完,顺着裴序的意思,没有继续喝下去,将酒收到一旁,“相比很多人,我生活得够不错了。我爸刚才说得没错,他们让我受了很好的教育,钱也不少,条件是很优渥……除了十四岁前那点儿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的困惑。” 裴序还是沉默寡言,但放弃了抽烟,转而用空出来的手抚摸沈渝修的伤口,“我是。”他很平静地说着,像在谈论其他人,“我是被抛弃的。出生的时候太弱,医生说可能活不了。” 裴序迎着沈渝修意外而不知所措的目光,套用他的话,“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所以你说你没见过你爸。”沈渝修侧脸还贴着他的手心,倏忽记起B市那个让裴序很紧张的警察,“我还以为那个老警察是你……” “耿叔?”裴序微微笑了笑,“他跟我和荔荔没血缘。” “但照顾了我们很多年,跟亲生父亲也差不多。”裴序移开视线,声音也变得很缥缈,“有没有血缘不要紧,我和荔荔把他当爸就够了。” 沈渝修想想,问:“他腿伤好了吗?” “没有。”裴序皱眉说,“倒希望能慢点好,省得天天惦记去查案子。” “他还要去B市?”沈渝修糊里糊涂地问。 “不一定是那儿。”裴序说着,却被这句话勾起什么,转过脸平视着他,顿了顿,“你还去吗?” 这个话题不算愉快,捆绑着上一次不太好的记忆。 沈渝修瞥他一眼,“你还想去?” 不能再让沈渝修一个人去那里,尽管沈渝修的家庭乌托邦并不复杂,也不庞大,但总是需要另一个成员。于是裴序很诚恳地嗯了一声,又说,“表现会好,不用找别的司机。” 沈渝修绷着脸,似乎没有被打动,片刻后才道,“哦,试用三个月看看吧。” 然而,他说完就和裴序相拥缠吻,混乱地倒在柔软的地毯上。皮肤相接时,沈渝修隐隐感知到某种近似共振的激烈回响,他抬手按着裴序左胸口那一小块皮肤,仰头浅浅地吻了一下。谁也说不清回响是什么,心跳、眼泪或者爱意,令人变得破碎,又同时复于完整,相依为命。 <script>app2(); 55 相依为命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我七八岁的时候,就怀疑他们不是我亲生父母。”沈渝修说。 窗外的雨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声势,雨点落在公寓外壁和窗上的声音轻柔好听。沈渝修终于摆脱像个挂件一样挂在裴序身上的姿势,软绵绵地盘腿坐到窗边。 他们并排靠着发凉的玻璃,将阅读灯下的睡榻推远了一些,屈起腿,手边放着一小瓶进卧室途中取来的威士忌。 家里没有烟,裴序从散乱扔在地上的衣服中找出半包,分了一支给他。 那包烟便宜,抽起来口感不算好,最突出的仍然是辛辣气味,但沈渝修没有被此激出一颗眼泪,说话的声音照旧平稳,“他们对我不错,吃穿住行,都是最好的。” “我也说不上原因,但就是怀疑。” 他笑了笑,眼尾微向上扬起,别开脸道,“可能是看身边朋友,考到第一名父母还是选择牌局酒局而不参加家长会的,几乎没有吧。” 裴序点点头,认为沈渝修说的不错,即使是裴曼,很早以前也去过几次裴荔的家长会。 “十四岁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吵架。”沈渝修吐出一个烟圈,“总算是不用再怀疑了。” “小时候我还挺奇怪,妈为什么总是抱着一些小孩东西哭。我以为那些东西是我的,后来知道,没有一件跟我有关。” 裴序和他碰着膝盖,“她有过孩子?” 沈渝修语调不含怨恨,仅仅是向唯一的听众说明事实,“嗯,有过吧。其实她……也很可怜。我爸太想要儿子了,据说奶奶还活着的时候,逼过她很多次。” “我也是从带我的阿姨那儿听来的。”他抽着烟,小声嘶了一下,“有些事阿姨没告诉我,只说我妈很命苦,被孩子的事逼得精神有问题,所以不喜欢我。” “她对你不好吗?” “没有虐待,她就是不在意而已。”沈渝修就着他的问题自嘲,“没人会对不放在心上的人不好。” 裴序看了他一会儿,背过身点点烟,淡淡道,“裴曼是把我和我妹妹当工具。” 沈渝修抽烟动作不熟练,听他这么一说,呛了一口,咳嗽两声,便被裴序拿走剩下的半支烟摁灭了。 “你妹妹?”他皱眉道,“又欠了新的债?” “以前的事,好在我妹就快毕业了。”裴序认为没必要提已经解决的麻烦,望着他道,“你继续说。” 沈渝修停了小半分钟,平复好呼吸,嗓音微带几分嘶哑,“刚知道这事儿的时侯,我很好奇我的亲生父母,猜过许多次他们把我交给爸妈的理由。” 裴序扔完熄灭的烟蒂,指间夹着自己的那支,手腕搁在膝盖上,转头继续注视他。 “猜着猜着,就成年了。”沈渝修比了个小幅度的摊手动作,“山不就我,我去就山。一满十八岁,我动了心思请人调查,很想找到他们。至少,问清楚被抛弃的理由吧。” 他的脸上短暂地闪过那个时期所有的一种迷茫,裴序不会形容,只是感觉像一只鸟在疑惑为何生来没有翅膀。命运发牌不讲道理,或许连沈渝修自己也不清楚,这究竟是被青睐,还是开始即宣告出局。 “再然后,没有然后了。”沈渝修吞下一大口酒,晃晃酒瓶说,“我这样长大,不是因为被抛弃,是因为他们死了。” 生老病死。被疾病夺去性命,或许都称不上是意外。沈渝修通过翻看调查得来的那些旧资料,大致勾勒出父母生前最后的日子。在B市打工的普通夫妇,带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生活捉襟见肘,去世前,双双返回老家,拼命找了一户看起来可以托付的同姓亲友。 一些天然的、理应属于沈渝修的东西悄然停在那个时刻,并跟随他们埋入地底,一同长眠。 “现在说这些也没多大必要。”沈渝修讲完,顺着裴序的意思,没有继续喝下去,将酒收到一旁,“相比很多人,我生活得够不错了。我爸刚才说得没错,他们让我受了很好的教育,钱也不少,条件是很优渥……除了十四岁前那点儿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的困惑。” 裴序还是沉默寡言,但放弃了抽烟,转而用空出来的手抚摸沈渝修的伤口,“我是。”他很平静地说着,像在谈论其他人,“我是被抛弃的。出生的时候太弱,医生说可能活不了。” 裴序迎着沈渝修意外而不知所措的目光,套用他的话,“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所以你说你没见过你爸。”沈渝修侧脸还贴着他的手心,倏忽记起B市那个让裴序很紧张的警察,“我还以为那个老警察是你……” “耿叔?”裴序微微笑了笑,“他跟我和荔荔没血缘。” “但照顾了我们很多年,跟亲生父亲也差不多。”裴序移开视线,声音也变得很缥缈,“有没有血缘不要紧,我和荔荔把他当爸就够了。” 沈渝修想想,问:“他腿伤好了吗?” “没有。”裴序皱眉说,“倒希望能慢点好,省得天天惦记去查案子。” “他还要去B市?”沈渝修糊里糊涂地问。 “不一定是那儿。”裴序说着,却被这句话勾起什么,转过脸平视着他,顿了顿,“你还去吗?” 这个话题不算愉快,捆绑着上一次不太好的记忆。 沈渝修瞥他一眼,“你还想去?” 不能再让沈渝修一个人去那里,尽管沈渝修的家庭乌托邦并不复杂,也不庞大,但总是需要另一个成员。于是裴序很诚恳地嗯了一声,又说,“表现会好,不用找别的司机。” 沈渝修绷着脸,似乎没有被打动,片刻后才道,“哦,试用三个月看看吧。” 然而,他说完就和裴序相拥缠吻,混乱地倒在柔软的地毯上。皮肤相接时,沈渝修隐隐感知到某种近似共振的激烈回响,他抬手按着裴序左胸口那一小块皮肤,仰头浅浅地吻了一下。谁也说不清回响是什么,心跳、眼泪或者爱意,令人变得破碎,又同时复于完整,相依为命。 <script>app2(); 56 遗传(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在裴荔看来,打从回A市的那晚起,哥哥就莫名其妙地失联了。 直到周五下午,她例行回家拿一些应季衣物时,才再见到好几天没有露面的裴序。 小小的屋子里站了三个人,余下的空间全部被一种怪异的压抑与躁动填满。裴荔捏着钥匙,虚扶着半开的门,冲门内的裴序小声道,“哥。” 裴序没像以往那样马上回应她,眼睛仍然紧紧注视着手里那份报告。 “还看什么?这可是你亲爸亲妈自己选定的鉴定机构,那还能有假?!”魏哥兴奋地搓着手,短粗的食指啪啪点了几下三个检材来源的姓名。他动作很用力,纸张都被戳得凹下去,裴序的目光别无他法地跟随和读取,先是“沈耀辉”、“苏渝”,而后是“裴序”。 以及末页那行重重加粗的,表示肯定含义的鉴定结论。 魏哥认为眼前的青年是被天降的好运吓昏头,略不耐烦地夺过鉴定报告,抖抖道,“阿曼,说好了,三七分。现在就带这小子去见他们拿钱。” “没问题!魏哥,真有你的……”裴曼又哭又笑地跺跺脚说。她穿得夸张而隆重,脖子上系了条她喜欢的、有些过时的丝巾——平常好好叠在衣橱里,偶尔新交了男友约会才会派上用场。 裴荔惶惑地看着这一幕,觉得裴曼和那个陌生男人兴奋得几近癫狂,而裴序反常地呆立在原地,被那人推搡也毫无反应。 “哥,你说话呀?”她顾不上多想,担忧地上前拉了一把他黑色夹克的下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裴序这才回过神,失焦的眼神慢慢变为正常,移到她的脸上,“没事。” 他很快收敛了那部分混乱的情绪,冷静地接过妹妹的双肩包放进房间,丢下那两个不停催促他的人,问:“今晚回学校吗?” “不了,等下我去买菜做饭。”裴荔直觉他是有事情要忙。她偷觑门边那两个转来转去的人一眼,轻声说了小心,又补充道,“哥你在家吃吗?” 裴序收拢的情绪若有若无地被她一个字挑开少许,顿了几秒,回答道,“嗯。” 他说完,关上了裴荔的房门,落在脸涨红得像喝过酒似的两人身后下楼,坐上车出发了。 魏哥来时早叫好了一辆出租车,就停在筒子楼巷口。车的内饰有些脏污,裴序坐在副驾,看见右侧的后视镜的掉了很小的一块漆,没什么妨碍,那方镜面很干净,就着夕阳的光,映出铺天盖地的绿色。 通往郊外别墅区的那条公路景致很好,司机边开边闲聊,狮子大开口地要了个高价,须得多付几十块。 但一向斤斤计较的裴曼笑容满面地一口答应了,催着司机快些开车,令裴序更有种如坠虚空的错觉。 他并没有丝毫的幸运感。 路边密密的行道树枝桠间忽然漏出一大片空隙,骤然明亮的蓝色,裴序微感不适地闭了闭眼睛,从兜里取出同一时间开始震动的手机。 是沈渝修的电话,算时间他刚抵达首都机场。 这两天沈渝修忙着处理手头工作的交接,由于合作对接的关系,临时增加了两项短途出差,都是两三天即返。 “你在干嘛?这边儿冷得都快下雪了吧。”沈渝修在电话那头说。黏糊日子没过几天就得赶着到处飞,他有些烦,抱怨道,“马上还有个饭局,又是群不喝酒不谈正事的。” 裴序静了一会儿,说:“没做什么。” 通常这种回答就代表他在家,沈渝修哦了一声,隐约感觉他有些奇怪,“你今早不还好好的吗?这会儿怎么了?” 出租车攀上一个最后一个坡,那块私密性极佳的别墅区近在眼前了。裴序看着那个入口,喉头发紧,忽而道,“你什么时侯回来?” 沈渝修那边闪过一小阵嘈杂,随后是他夹着笑的声音,语调拖得有点长,“急什么,至少得后天吧。” “嗯。” 沈渝修听出裴序话里的阴沉情绪不是作假,笑眯眯道,“行了,我办完事尽快回去。” 裴序犹疑着,被一道折射的光晃得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睛,不知该怎么说明他自己还未完全消化的事实,空耗半晌,只能低声道,“我去接你。” 沈渝修像在和谁打招呼,勉强听清他这句内容,心情不错地应允便挂断了。 而出租车已经停到别墅门前,后座的两人早下了车,忙不迭去按门铃。 裴序之前来过几次,都是为了沈渝修,或接或送,从未踏足过别墅内部。 这栋别墅内部装饰的风格偏旧,也很繁复,扫一眼就能判断出不是沈渝修喜欢的类型。采光与日照分明都好,室内却蒙着股如云似雾的暗沉,裴序站在门厅至客厅入口的那块灰调的长绒地毯上,很平静地看着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夫妇。 纵然有所克制,对方情绪还是很激动,尤其是前几晚才在沈渝修公寓和他打过照面的中年男人。 “儿子!”陌生的女人急匆匆走下楼梯,一脸热泪地走过来抱着裴序呜咽,“我的儿子啊……居然活着,都长得这么大了……妈妈还以为你早就……” “苏渝!”沈耀辉叫住她,神情很古怪,刚出现时的欣喜散了一大半,嘴部附近的肌肉微微抽搐着,死死盯着裴序上下打量,“你是那天……” “我是。”裴序知道他在问什么,面无表情地流畅道。 “你……”沈耀辉眉头拧得凸起一小块,嘴唇发乌,秘书赶忙递了降血压的药给他,“小沈先生回家是好事,您注意血压。” “对啊。”魏哥总算找找机会插话,朝坐在沙发上抹泪的苏渝和顺着药的沈耀辉道,“老沈啊,儿子我们给你送回来了,这钱是不是也该到位了?” 沈耀辉脸色难看,一句废话都没心思多谈的样子,叫秘书去处理他们。秘书很懂眼色地起身,领着满心盘算分钱的男女,走到靠后的另一间会客室去了。 偌大的客厅瞬间安静了,仅余一点苏渝不住抽泣的动静。 “你……”沈耀辉吃完药,再三确认着今天刚拿到手的那份报告,“是你……” 那种浮在虚空的感觉仍未散去,裴序也在心里问着许多个问题。 或许是因为见到所谓的“亲生父母”,有些原本无关紧要的东西缓缓从心底浮了上来。以前裴曼骂他是“野种”、“借我肚子生出来的讨债鬼”,他都没有太大的感觉。裴曼喝醉酒,喜欢控诉年轻时的那些不幸经历,控诉被同乡表哥骗去异国他乡做代孕却一分钱都没拿到的遭遇。在她看来,裴序的确是来讨她的债的,让她受了十个月乃至十几年的劫难,她理应得到一份丰厚的金钱回报。 所以裴曼不关心裴序为什么要被制造、被期待出生,也不关心他为什么又被那样轻易的抛弃,但裴序自己却不能不关心。 <script>app2(); 56 遗传(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在裴荔看来,打从回A市的那晚起,哥哥就莫名其妙地失联了。 直到周五下午,她例行回家拿一些应季衣物时,才再见到好几天没有露面的裴序。 小小的屋子里站了三个人,余下的空间全部被一种怪异的压抑与躁动填满。裴荔捏着钥匙,虚扶着半开的门,冲门内的裴序小声道,“哥。” 裴序没像以往那样马上回应她,眼睛仍然紧紧注视着手里那份报告。 “还看什么?这可是你亲爸亲妈自己选定的鉴定机构,那还能有假?!”魏哥兴奋地搓着手,短粗的食指啪啪点了几下三个检材来源的姓名。他动作很用力,纸张都被戳得凹下去,裴序的目光别无他法地跟随和读取,先是“沈耀辉”、“苏渝”,而后是“裴序”。 以及末页那行重重加粗的,表示肯定含义的鉴定结论。 魏哥认为眼前的青年是被天降的好运吓昏头,略不耐烦地夺过鉴定报告,抖抖道,“阿曼,说好了,三七分。现在就带这小子去见他们拿钱。” “没问题!魏哥,真有你的……”裴曼又哭又笑地跺跺脚说。她穿得夸张而隆重,脖子上系了条她喜欢的、有些过时的丝巾——平常好好叠在衣橱里,偶尔新交了男友约会才会派上用场。 裴荔惶惑地看着这一幕,觉得裴曼和那个陌生男人兴奋得几近癫狂,而裴序反常地呆立在原地,被那人推搡也毫无反应。 “哥,你说话呀?”她顾不上多想,担忧地上前拉了一把他黑色夹克的下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裴序这才回过神,失焦的眼神慢慢变为正常,移到她的脸上,“没事。” 他很快收敛了那部分混乱的情绪,冷静地接过妹妹的双肩包放进房间,丢下那两个不停催促他的人,问:“今晚回学校吗?” “不了,等下我去买菜做饭。”裴荔直觉他是有事情要忙。她偷觑门边那两个转来转去的人一眼,轻声说了小心,又补充道,“哥你在家吃吗?” 裴序收拢的情绪若有若无地被她一个字挑开少许,顿了几秒,回答道,“嗯。” 他说完,关上了裴荔的房门,落在脸涨红得像喝过酒似的两人身后下楼,坐上车出发了。 魏哥来时早叫好了一辆出租车,就停在筒子楼巷口。车的内饰有些脏污,裴序坐在副驾,看见右侧的后视镜的掉了很小的一块漆,没什么妨碍,那方镜面很干净,就着夕阳的光,映出铺天盖地的绿色。 通往郊外别墅区的那条公路景致很好,司机边开边闲聊,狮子大开口地要了个高价,须得多付几十块。 但一向斤斤计较的裴曼笑容满面地一口答应了,催着司机快些开车,令裴序更有种如坠虚空的错觉。 他并没有丝毫的幸运感。 路边密密的行道树枝桠间忽然漏出一大片空隙,骤然明亮的蓝色,裴序微感不适地闭了闭眼睛,从兜里取出同一时间开始震动的手机。 是沈渝修的电话,算时间他刚抵达首都机场。 这两天沈渝修忙着处理手头工作的交接,由于合作对接的关系,临时增加了两项短途出差,都是两三天即返。 “你在干嘛?这边儿冷得都快下雪了吧。”沈渝修在电话那头说。黏糊日子没过几天就得赶着到处飞,他有些烦,抱怨道,“马上还有个饭局,又是群不喝酒不谈正事的。” 裴序静了一会儿,说:“没做什么。” 通常这种回答就代表他在家,沈渝修哦了一声,隐约感觉他有些奇怪,“你今早不还好好的吗?这会儿怎么了?” 出租车攀上一个最后一个坡,那块私密性极佳的别墅区近在眼前了。裴序看着那个入口,喉头发紧,忽而道,“你什么时侯回来?” 沈渝修那边闪过一小阵嘈杂,随后是他夹着笑的声音,语调拖得有点长,“急什么,至少得后天吧。” “嗯。” 沈渝修听出裴序话里的阴沉情绪不是作假,笑眯眯道,“行了,我办完事尽快回去。” 裴序犹疑着,被一道折射的光晃得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睛,不知该怎么说明他自己还未完全消化的事实,空耗半晌,只能低声道,“我去接你。” 沈渝修像在和谁打招呼,勉强听清他这句内容,心情不错地应允便挂断了。 而出租车已经停到别墅门前,后座的两人早下了车,忙不迭去按门铃。 裴序之前来过几次,都是为了沈渝修,或接或送,从未踏足过别墅内部。 这栋别墅内部装饰的风格偏旧,也很繁复,扫一眼就能判断出不是沈渝修喜欢的类型。采光与日照分明都好,室内却蒙着股如云似雾的暗沉,裴序站在门厅至客厅入口的那块灰调的长绒地毯上,很平静地看着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夫妇。 纵然有所克制,对方情绪还是很激动,尤其是前几晚才在沈渝修公寓和他打过照面的中年男人。 “儿子!”陌生的女人急匆匆走下楼梯,一脸热泪地走过来抱着裴序呜咽,“我的儿子啊……居然活着,都长得这么大了……妈妈还以为你早就……” “苏渝!”沈耀辉叫住她,神情很古怪,刚出现时的欣喜散了一大半,嘴部附近的肌肉微微抽搐着,死死盯着裴序上下打量,“你是那天……” “我是。”裴序知道他在问什么,面无表情地流畅道。 “你……”沈耀辉眉头拧得凸起一小块,嘴唇发乌,秘书赶忙递了降血压的药给他,“小沈先生回家是好事,您注意血压。” “对啊。”魏哥总算找找机会插话,朝坐在沙发上抹泪的苏渝和顺着药的沈耀辉道,“老沈啊,儿子我们给你送回来了,这钱是不是也该到位了?” 沈耀辉脸色难看,一句废话都没心思多谈的样子,叫秘书去处理他们。秘书很懂眼色地起身,领着满心盘算分钱的男女,走到靠后的另一间会客室去了。 偌大的客厅瞬间安静了,仅余一点苏渝不住抽泣的动静。 “你……”沈耀辉吃完药,再三确认着今天刚拿到手的那份报告,“是你……” 那种浮在虚空的感觉仍未散去,裴序也在心里问着许多个问题。 或许是因为见到所谓的“亲生父母”,有些原本无关紧要的东西缓缓从心底浮了上来。以前裴曼骂他是“野种”、“借我肚子生出来的讨债鬼”,他都没有太大的感觉。裴曼喝醉酒,喜欢控诉年轻时的那些不幸经历,控诉被同乡表哥骗去异国他乡做代孕却一分钱都没拿到的遭遇。在她看来,裴序的确是来讨她的债的,让她受了十个月乃至十几年的劫难,她理应得到一份丰厚的金钱回报。 所以裴曼不关心裴序为什么要被制造、被期待出生,也不关心他为什么又被那样轻易的抛弃,但裴序自己却不能不关心。 <script>app2(); 57 遗传(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沈耀辉粗嘎的喘气声像一种隐形的呵斥,坐在一旁的苏渝逐渐停下了哭泣。 客厅角落的一扇窗半开着,深秋饱含凉意的风缓慢吹拂过厅内的每一处,像沾了别墅外那座喷泉的湿润冷雾。苏渝终于发觉此刻的场景缺少一种团圆应有的欢欣,不禁瑟缩一下,轻轻打了一个颤。 “哭什么哭。”沈耀辉再开口,第一句话果然是向她发脾气,“像什么样子!” 于是女人连呼吸都竭力屏住了。 沈耀辉重新把目光投向站在几米之外的年轻人。自看到报告起,他便认为肖想多年的父慈子孝必然会伴随天然的血亲感召而生,儿子,亲生的儿子,只可惜—— 他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手中的报告也被捏得有些变形,好一会儿,压着火气道,“沈渝修的公寓……你晚上在那搞什么?” 这点疾言厉色镇不住裴序,他扫视一圈对面端坐沙发的夫妇,平声道,“就像你见到的那样。” 沈耀辉只觉自己恐怕再吃几颗药都不顶用,啪地将手中的药瓶砸到地上,“你也跟他一样,净折腾一些不三不四的嗜好?” “儿子刚回来,你这是干什么……”苏渝被他突如其来的脾气唬得肩膀一抖,攥着纸巾,声音微弱道,“有话好好说呀。” 恰巧右侧走廊那头的会客室传来开门的动静,沈耀辉面色发黑,不愿家丑外扬,再三忍耐,背过身道,“跟我上来。” 裴序起初没有上楼的意思,但被走过来的苏渝小心翼翼地隔着纸巾碰了碰手背,又顶着她满是祈求的眼神,就还是松动了。 这一刻,他才有少许身在现实的感觉,真切地体会到沈渝修说过的那句“她很可怜”。 沈耀辉命令裴序进的书房是他较为私密的一间,办公、谈重要的事务甚至几年前签署死后捐赠的遗嘱,都是在这里。 当然,那项遗嘱已于近日撤销了。 进入了较为熟悉的,常常由自己把控局面的空间,沈耀辉的态度明显有所改善。他沉吟片刻,喝了两口水,放下杯子,敲着书桌桌面深灰的皮质部分,试图改换话题,“我和你妈妈,都没想过还有个孩子会活着。” 裴序没坐下,仍然站在门口附近的一只古董花樽旁,视线飘飘荡荡,落在了一张放在书架上层的家庭合照上。 是沈渝修中学毕业时的照片。他穿着合身的正装,有些青涩,站在正中,像是因为经常要这样得体地和父母相处,所以显得还没有无意摄入照片的一个路人开心。 “你出生前后,家里赔了几笔生意,实在没有多余的钱。”沈耀辉嘴角垂着,黯然道,“你应该听你那个……” 他顿了顿,找了自认合适的说法,“听生下你的人说过,我们当时经人介绍,做的是一对双胞胎,但是第一个儿子出生不到两个小时就断气了。” 裴序听到这,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情绪,“所以你们觉得我也活不下来。” “不是。”沈耀辉否认道,“是那些介绍的人心太黑,想克扣钱,没有让我们见过那个怀孕的女人,只是按月送一张B超单过来。我和你妈妈听说孩子有问题,都想立刻赶过去,但医院在境外,我们不清楚具体地址,找不到你。” 他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叹气道,“后来,姓魏的和两个一直负责联系我们的人被那边的警察抓去坐监,断了消息,偏偏你奶奶又在那阵子去世,我们也就……” 沈耀辉适时停下来,撑着额头,拇指擦了把眼角的泪花,“我和你妈做梦都盼着能有个自己的儿子。”他说罢,看看裴序,稍转了半圈身体指着屋内,像在同他展示似的诚恳道,“爸爸这么多年打拼,什么都不缺,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继承人。现在你回来了,爸爸会慢慢教给你怎么……” “没有?”裴序吐字很慢,静静道,“那沈渝修呢。” - 裴序没在那间书房里停留太长时间,并拒绝了在别墅用餐的提议,叫住正要去开车送裴曼和魏哥下山的司机,自己也坐进了车里。 沈耀辉铁青着脸,站在书房的落地窗边,看那辆载了裴序的车缓缓驶出别墅大门。 苏渝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端了一杯温水和该服的药,轻声细语道,“孩子接受咱们总要个时间。只要他相信……” “你管好你的嘴,不要说漏。”沈耀辉没好气道,“唯一清楚情况的就是那两个人,我已经叫人封严他们的口。” “我知道,我知道。” “当年真不该……”沈耀辉摇着头道,“早知道这个能养得活,说什么也要去带回来。你看看,他跟在那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女人身边,简直养得不成样子,居然也跟男人……”他一想到在沈渝修公寓的那一幕,眼前隐隐发黑,半天才缓过气。 吃过药,沈耀辉把苏渝赶了出去,独自坐在单人沙发上思忖少时,拨了个电话,询问沈渝修最近的行程安排。 “沈总现在在首都出差,进展顺利的话,应该是后天回来。” 沈耀辉手里拿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在沙发扶手上很有节奏地敲着,“订张今天过去的机票。” 秘书一愣,委婉提醒他今天所剩的航班时间不太好,建议订明早起飞的一班。 然而沈耀辉十分雷厉风行,交代他订好今天的机票酒店后,亲自联系了沈渝修的工作助理。吩咐对方转达沈渝修,公务结束,必须在酒店等着自己。 “我爸要来?”沈渝修正在参加合作商的聚会,收到这个消息微有讶异,“他说了是什么事吗?” “沈董没提。”助理附在他耳边说,“听着有些着急,是不是跟哪家的合作出问题了。” 沈渝修一头雾水,在脑内挨个理了一遍今天酒桌上的这些合作商,没找出什么需要劳动沈耀辉自己来谈的事,“可能是别的事。晚点儿的那个局你替我推了,叫车在楼下等,我早点回酒店。” “好的。” 惦记着要见沈耀辉,沈渝修尽力躲了酒。但应酬难推,等能抽身返回时,多少积了些醉意。他一路昏昏沉沉地阖眼休息,抵达所住的楼层,才拿出房卡,打着呵欠朝房间走。 酒店内饰的灯光在夜晚更显黑暗,深红织花的地毯踩上去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整条走廊因而格外幽静。沈渝修眼睛微眯,隐约瞟见自己房间门口站了一个脸熟的男人。 对方见他出现,微微一笑,伸出小臂,作势要推他往斜对面的房间去,“沈总,沈董已经到了。” 沈渝修一怔,酒意即刻散了不少,看向那间虚掩的套房大门。 套房内的灯几乎全开着,一踏进去,沈渝修便被晃得有些难受。他向里走了几步,望见沈耀辉坐在摊了一些资料的办公桌后,便站直身体,规规矩矩地低声道,“爸?” 沈耀辉抬起头,目光如炬,锐利得让沈渝修瞬间醒了神。 “坐,有事跟你谈。” <script>app2(); 57 遗传(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沈耀辉粗嘎的喘气声像一种隐形的呵斥,坐在一旁的苏渝逐渐停下了哭泣。 客厅角落的一扇窗半开着,深秋饱含凉意的风缓慢吹拂过厅内的每一处,像沾了别墅外那座喷泉的湿润冷雾。苏渝终于发觉此刻的场景缺少一种团圆应有的欢欣,不禁瑟缩一下,轻轻打了一个颤。 “哭什么哭。”沈耀辉再开口,第一句话果然是向她发脾气,“像什么样子!” 于是女人连呼吸都竭力屏住了。 沈耀辉重新把目光投向站在几米之外的年轻人。自看到报告起,他便认为肖想多年的父慈子孝必然会伴随天然的血亲感召而生,儿子,亲生的儿子,只可惜—— 他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手中的报告也被捏得有些变形,好一会儿,压着火气道,“沈渝修的公寓……你晚上在那搞什么?” 这点疾言厉色镇不住裴序,他扫视一圈对面端坐沙发的夫妇,平声道,“就像你见到的那样。” 沈耀辉只觉自己恐怕再吃几颗药都不顶用,啪地将手中的药瓶砸到地上,“你也跟他一样,净折腾一些不三不四的嗜好?” “儿子刚回来,你这是干什么……”苏渝被他突如其来的脾气唬得肩膀一抖,攥着纸巾,声音微弱道,“有话好好说呀。” 恰巧右侧走廊那头的会客室传来开门的动静,沈耀辉面色发黑,不愿家丑外扬,再三忍耐,背过身道,“跟我上来。” 裴序起初没有上楼的意思,但被走过来的苏渝小心翼翼地隔着纸巾碰了碰手背,又顶着她满是祈求的眼神,就还是松动了。 这一刻,他才有少许身在现实的感觉,真切地体会到沈渝修说过的那句“她很可怜”。 沈耀辉命令裴序进的书房是他较为私密的一间,办公、谈重要的事务甚至几年前签署死后捐赠的遗嘱,都是在这里。 当然,那项遗嘱已于近日撤销了。 进入了较为熟悉的,常常由自己把控局面的空间,沈耀辉的态度明显有所改善。他沉吟片刻,喝了两口水,放下杯子,敲着书桌桌面深灰的皮质部分,试图改换话题,“我和你妈妈,都没想过还有个孩子会活着。” 裴序没坐下,仍然站在门口附近的一只古董花樽旁,视线飘飘荡荡,落在了一张放在书架上层的家庭合照上。 是沈渝修中学毕业时的照片。他穿着合身的正装,有些青涩,站在正中,像是因为经常要这样得体地和父母相处,所以显得还没有无意摄入照片的一个路人开心。 “你出生前后,家里赔了几笔生意,实在没有多余的钱。”沈耀辉嘴角垂着,黯然道,“你应该听你那个……” 他顿了顿,找了自认合适的说法,“听生下你的人说过,我们当时经人介绍,做的是一对双胞胎,但是第一个儿子出生不到两个小时就断气了。” 裴序听到这,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情绪,“所以你们觉得我也活不下来。” “不是。”沈耀辉否认道,“是那些介绍的人心太黑,想克扣钱,没有让我们见过那个怀孕的女人,只是按月送一张B超单过来。我和你妈妈听说孩子有问题,都想立刻赶过去,但医院在境外,我们不清楚具体地址,找不到你。” 他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叹气道,“后来,姓魏的和两个一直负责联系我们的人被那边的警察抓去坐监,断了消息,偏偏你奶奶又在那阵子去世,我们也就……” 沈耀辉适时停下来,撑着额头,拇指擦了把眼角的泪花,“我和你妈做梦都盼着能有个自己的儿子。”他说罢,看看裴序,稍转了半圈身体指着屋内,像在同他展示似的诚恳道,“爸爸这么多年打拼,什么都不缺,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继承人。现在你回来了,爸爸会慢慢教给你怎么……” “没有?”裴序吐字很慢,静静道,“那沈渝修呢。” - 裴序没在那间书房里停留太长时间,并拒绝了在别墅用餐的提议,叫住正要去开车送裴曼和魏哥下山的司机,自己也坐进了车里。 沈耀辉铁青着脸,站在书房的落地窗边,看那辆载了裴序的车缓缓驶出别墅大门。 苏渝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端了一杯温水和该服的药,轻声细语道,“孩子接受咱们总要个时间。只要他相信……” “你管好你的嘴,不要说漏。”沈耀辉没好气道,“唯一清楚情况的就是那两个人,我已经叫人封严他们的口。” “我知道,我知道。” “当年真不该……”沈耀辉摇着头道,“早知道这个能养得活,说什么也要去带回来。你看看,他跟在那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女人身边,简直养得不成样子,居然也跟男人……”他一想到在沈渝修公寓的那一幕,眼前隐隐发黑,半天才缓过气。 吃过药,沈耀辉把苏渝赶了出去,独自坐在单人沙发上思忖少时,拨了个电话,询问沈渝修最近的行程安排。 “沈总现在在首都出差,进展顺利的话,应该是后天回来。” 沈耀辉手里拿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在沙发扶手上很有节奏地敲着,“订张今天过去的机票。” 秘书一愣,委婉提醒他今天所剩的航班时间不太好,建议订明早起飞的一班。 然而沈耀辉十分雷厉风行,交代他订好今天的机票酒店后,亲自联系了沈渝修的工作助理。吩咐对方转达沈渝修,公务结束,必须在酒店等着自己。 “我爸要来?”沈渝修正在参加合作商的聚会,收到这个消息微有讶异,“他说了是什么事吗?” “沈董没提。”助理附在他耳边说,“听着有些着急,是不是跟哪家的合作出问题了。” 沈渝修一头雾水,在脑内挨个理了一遍今天酒桌上的这些合作商,没找出什么需要劳动沈耀辉自己来谈的事,“可能是别的事。晚点儿的那个局你替我推了,叫车在楼下等,我早点回酒店。” “好的。” 惦记着要见沈耀辉,沈渝修尽力躲了酒。但应酬难推,等能抽身返回时,多少积了些醉意。他一路昏昏沉沉地阖眼休息,抵达所住的楼层,才拿出房卡,打着呵欠朝房间走。 酒店内饰的灯光在夜晚更显黑暗,深红织花的地毯踩上去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整条走廊因而格外幽静。沈渝修眼睛微眯,隐约瞟见自己房间门口站了一个脸熟的男人。 对方见他出现,微微一笑,伸出小臂,作势要推他往斜对面的房间去,“沈总,沈董已经到了。” 沈渝修一怔,酒意即刻散了不少,看向那间虚掩的套房大门。 套房内的灯几乎全开着,一踏进去,沈渝修便被晃得有些难受。他向里走了几步,望见沈耀辉坐在摊了一些资料的办公桌后,便站直身体,规规矩矩地低声道,“爸?” 沈耀辉抬起头,目光如炬,锐利得让沈渝修瞬间醒了神。 “坐,有事跟你谈。” <script>app2(); 58 遗传(3)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沈渝修依言坐下了。 那把沙发椅被他拉得距离办公桌略远,维持着将将能看清桌上资料的距离。 从上次的公寓谈话后,他对沈耀辉有种难以形容的敬畏和防备,他知道沈耀辉是有意为之,暗暗向他警告。而这份警告也确实如期发挥作用,沈渝修此刻后背凉意蔓生,惴惴不安地半低着头道,“爸,您有什么事?” 回答他的是小半分钟的纸张摩擦声,沈耀辉戴着眼镜,再次确认一遍那些文件后,将它们向前一推,“你看一看。” 沈渝修先用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父亲,而后才将注意力转到那些文件上,身体略向前倾,发现是一份股权转让书,以及几处房产基金投资相关的合同。 “爸,您这是?” 沈耀辉很早就准备过遗产捐赠的相关手续,和沈家来往密切的大都有所耳闻。做慈善不算什么稀奇事,A市政商圈能叫得上号的人家大部分还兼着各种慈善协会的头衔。可做慈善做到把遗产全捐赠的毕竟不多,旁人不了解,权当是沈耀辉勉励儿子,又有善心,一度传了好一阵美名。 但沈渝修自己,倒能猜出一些关窍。说好听点这叫广结善缘,说难听点,无非是认为,既然都是给外人,就不必让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儿子白拣便宜。 沈渝修看不明白,沈耀辉现在这番举动又是什么意思。 “签完字,7%的集团股份和这些财产就都是你的。”沈耀辉摘下眼镜,指节刮着眼眶道,“哦,对了,你在B市办的那个小公司……去年挪了点儿分公司账上的钱是吧。” 沈渝修尚未反应过来沈耀辉是真的在向他大方赠与股份,又听见关于B市公司的财务事宜,不禁紧张得心脏重重一跳。 “那笔钱上个月收回来一半?”沈耀辉随意地挥挥手道,“剩下的就算了,当是给你注资吧。” 沈渝修坐在浅咖色的皮质沙发椅里发愣,下意识地抓紧扶手,往后靠了靠。 沈耀辉确实是什么都知道。他头顶正有一盏内嵌的射灯,冷白的光从头顶落下,眼镜和额头共同制造了一片眼部的阴影。他锋利的眼神就藏在这片阴影中,令沈渝修几乎要生出一丝恐惧。 隔了小半分钟,沈渝修动动嘴唇,轻声道,“爸,您不用这样。” 他直觉沈耀辉并非善心大发。他们这样分坐在一张桌子的两端,面前散乱着一堆筹码,更像谈判,而非一个父亲要给孩子弥补些许关爱和支持。 沈渝修不清楚沈耀辉想用这些换取什么,但隐约能猜到那应该是个过度昂贵的、他不愿失去的东西,便迅速开口回避道,“我不需要这些,分公司挪走的钱……您大概也查到了,我是拿去应急的。” 他咬咬牙,保证道,“年末我会尽力填平。” 这些回应完全出乎沈耀辉意料之外,他额前挤出几道深深的抬头纹,耸着眉头,问道,“这么多你还不满意?” “不是。”沈渝修更坚定了一些,“爸,我说了,我不需要。” 沈耀辉矫饰的和颜悦色终于完全褪去。他沉吟着,将随身携带的那只钢笔拆拆合合几下,等笔帽再一次与笔尖发出咔哒的嵌合声时,说:“最近集团会进个人,我交代了老方亲自带他。” 方副总是沈耀辉近些年很信赖的一位得力悍将,鲜少干这些提携人的活儿。沈渝修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道,“谁?” 沈耀辉稳健地放下钢笔,背过身对着落地窗,向外眺望片刻,道,“我和你妈的亲生儿子。以前出了点小意外,这两天刚找回来。” 沈渝修愣愣地睁大眼睛,不太敢相信这个消息,却又清楚沈耀辉讲出来的,必定是经过反复检验的事实,失语一会儿,才小声问,“……亲生儿子?” 他起伏不定的心略感安定,拼命安慰自己,原来如此,原来这样。找回了亲生儿子,当然要替他铺路接班。慈善的话放出去了,也总要找个名头圆回来。 顶几天贪心的名声而已。沈渝修自嘲地想,沈耀辉给的条件堪称优渥,所以不算什么。 “对了。”沈耀辉半侧过身,眼神像是由于窗外蓝色景观灯光的渲染而显得疏远冷漠,“领养你回来的时候,他刚出生没多久。算起来比你小一两岁,应该叫你一声哥。” “人你也是见过的。”他用正脸对着沈渝修,近似俯视地看着他说,“他叫裴序。” 裴序。 沈渝修感觉脑后像是“砰”的一声,被什么重物击打一般,浑身的血液因为应激而骤然涌上大脑,身体其他各处都被抽走了热源,冰得如坠深渊。 但他只不过是摔到了沙发椅的靠背上,后脑轻轻磕碰了沙发椅未作全包处理的木质边缘,理应不算疼。 然而沈渝修觉得自己像块被打穿的玻璃,裂纹正从某一个孔缝延伸出无数分支,迅速扩大,就要碎裂成一颗一颗细小晶莹的渣滓。 沈耀辉仍在说着什么,像是一些陈述,描绘这个儿子得来不易,以及他们夫妇的满心期盼,“我和你妈本来以为这辈子命里没有儿女缘,能找到他,很不容易……我们现在别无所求,只要他能走正路,过得好,就是我们最大的安慰了。” 沈渝修的躯体和意识仿佛有些脱节了,听到的都是很零碎的字句。他眼中空蒙,呆滞地望着面前的人,一时觉得非常想要逃离。 “等他下周开始进公司,你也要好好帮他。”沈耀辉说,“我和你妈亏欠他太多,我们留了一些给你,公司就算作给他的补偿。” 沈耀辉说着,点点桌上的那些文件道,“你不愿意帮他也可以,这些东西够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他坐回沈渝修的面前,于这晚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渝修。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嗜好,我们不会干预。但你要保证,不能带进家里,更不能和你弟弟搅合到一起,明白吗?” 此刻的沈渝修思维很迟钝,半晌,他终于了解沈耀辉的真正意图,僵坐在原处,艰难地张了张嘴唇,“爸,我和裴……” 沈耀辉抬起手,粗暴地打断道,“你不会让爸爸妈妈失望,是不是?” 沈渝修脸上不剩多少血色,牙齿咬着有些发白的下唇,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他兜里的手机却在此时高声作响,裴序打来的,过十一点了,是沈渝修往常应酬结束的最晚时间。 他的名字就在悠扬的铃声中,静静地在那块屏幕上显示着。 沈耀辉将手机从他手中抽走,平放在桌面上,关了静音。他看沈渝修盯着手机,眼珠也不错一下,脸色愈发难看,拿起搁在一边的钢笔,往前递了递,“还是签字吧。” 沈渝修没接过来,只是垂下眼,看那个亮了四五十秒的名字。等电话被迫结束,屏幕彻底变暗后,他才用轻而低哑的嗓音道,“爸,我真的不需要这些。就算裴序……我和他,也不是兄弟关系……” “那你和我们就没有关系!”沈耀辉将钢笔往桌面上重重一砸,斥骂道,“他是我和你妈的亲儿子,我们养你这么多年,难不成是让你带着他给沈家绝后的吗?!” 沈渝修痛苦地紧闭起眼睛,费尽力气堆积的勇气果然在那句“养你这么多年”面前显得不堪一击。是从什么时候起?二十岁,十八岁,还是知道真相的十四岁?沈渝修想,他被动地、主动地,习惯了这种待遇,并温驯地将以此为据,将期待和自我一同放低。二十多年的人生是笔理不清的乱账,横看竖看,怎样核算,结论仍然是他亏欠沈家。 他没有提出异议的资格。 沈渝修攥紧手心,默默低下了头。 可他不表态,实际就是拒绝。 坐在桌后的中年人不住地大喘着气,抖抖索索地掏出降血压的药瓶,勉强吞下两片药,急急地敲着桌子道,“你这么固执,也该想想后果。” 沈耀辉弓着背,花白的头发随着刚才激动的动作而略微散乱,露出几分老态,“你是沈家人,用家里的钱合情合理。但你要是坚持——” “那你投到B市那个小公司的钱,就该算是挪用资金。”沈耀辉拍了一下药瓶,厉声道,“那些钱还有一半没还回来,挪用几百万的资金去投资……你清楚是什么罪,你,你那个朋友,你们辛辛苦苦经营的那个小公司能摆平这些事吗……你就这么自私自利,要把别人也拉下水吗。” 沈渝修眼睛充血,眼眶湿润,站起来倒退了一步。 B市的那家公司,是他和邱扬共同做起来的事业。不要说被缠上这种官司,即便是沈耀辉随便托点关系,找找他们经营财税上的岔子,也足够弄得公司伤筋动骨。邱扬家境普通,没给公司投多少钱,可他从大学毕业前后就开始筹划,倾注的心血没人比沈渝修更清楚。 沈渝修看着眼前倍感陌生的父亲,从身体深处发出了一声绝望而模糊的,仿若哀求挣扎的闷哼。 而桌上的手机屏幕又在两人这样凝涩的对峙中,再度亮了。 裴序的名字明晃晃的,规律闪动。 沈耀辉看了看,把手机抵到了对侧的桌面边缘,望向被他彻底击溃的青年,沉声道,“不要再跟他搅合不清,能保证吗?” “他找你,你明白该怎么做。” 房间静了,再没有人说话。手机上方悬着一只年轻人的手,微微发颤,两颗泪珠一前一后,砸到光洁白皙的手背和冰冷的屏幕上。 沈渝修透过模糊的泪眼,凝视数秒那个念过无数遍的名字,随后,手指无力地落到了红色的按键上。 <script>app2(); 58 遗传(3)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沈渝修依言坐下了。 那把沙发椅被他拉得距离办公桌略远,维持着将将能看清桌上资料的距离。 从上次的公寓谈话后,他对沈耀辉有种难以形容的敬畏和防备,他知道沈耀辉是有意为之,暗暗向他警告。而这份警告也确实如期发挥作用,沈渝修此刻后背凉意蔓生,惴惴不安地半低着头道,“爸,您有什么事?” 回答他的是小半分钟的纸张摩擦声,沈耀辉戴着眼镜,再次确认一遍那些文件后,将它们向前一推,“你看一看。” 沈渝修先用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父亲,而后才将注意力转到那些文件上,身体略向前倾,发现是一份股权转让书,以及几处房产基金投资相关的合同。 “爸,您这是?” 沈耀辉很早就准备过遗产捐赠的相关手续,和沈家来往密切的大都有所耳闻。做慈善不算什么稀奇事,A市政商圈能叫得上号的人家大部分还兼着各种慈善协会的头衔。可做慈善做到把遗产全捐赠的毕竟不多,旁人不了解,权当是沈耀辉勉励儿子,又有善心,一度传了好一阵美名。 但沈渝修自己,倒能猜出一些关窍。说好听点这叫广结善缘,说难听点,无非是认为,既然都是给外人,就不必让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儿子白拣便宜。 沈渝修看不明白,沈耀辉现在这番举动又是什么意思。 “签完字,7%的集团股份和这些财产就都是你的。”沈耀辉摘下眼镜,指节刮着眼眶道,“哦,对了,你在B市办的那个小公司……去年挪了点儿分公司账上的钱是吧。” 沈渝修尚未反应过来沈耀辉是真的在向他大方赠与股份,又听见关于B市公司的财务事宜,不禁紧张得心脏重重一跳。 “那笔钱上个月收回来一半?”沈耀辉随意地挥挥手道,“剩下的就算了,当是给你注资吧。” 沈渝修坐在浅咖色的皮质沙发椅里发愣,下意识地抓紧扶手,往后靠了靠。 沈耀辉确实是什么都知道。他头顶正有一盏内嵌的射灯,冷白的光从头顶落下,眼镜和额头共同制造了一片眼部的阴影。他锋利的眼神就藏在这片阴影中,令沈渝修几乎要生出一丝恐惧。 隔了小半分钟,沈渝修动动嘴唇,轻声道,“爸,您不用这样。” 他直觉沈耀辉并非善心大发。他们这样分坐在一张桌子的两端,面前散乱着一堆筹码,更像谈判,而非一个父亲要给孩子弥补些许关爱和支持。 沈渝修不清楚沈耀辉想用这些换取什么,但隐约能猜到那应该是个过度昂贵的、他不愿失去的东西,便迅速开口回避道,“我不需要这些,分公司挪走的钱……您大概也查到了,我是拿去应急的。” 他咬咬牙,保证道,“年末我会尽力填平。” 这些回应完全出乎沈耀辉意料之外,他额前挤出几道深深的抬头纹,耸着眉头,问道,“这么多你还不满意?” “不是。”沈渝修更坚定了一些,“爸,我说了,我不需要。” 沈耀辉矫饰的和颜悦色终于完全褪去。他沉吟着,将随身携带的那只钢笔拆拆合合几下,等笔帽再一次与笔尖发出咔哒的嵌合声时,说:“最近集团会进个人,我交代了老方亲自带他。” 方副总是沈耀辉近些年很信赖的一位得力悍将,鲜少干这些提携人的活儿。沈渝修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道,“谁?” 沈耀辉稳健地放下钢笔,背过身对着落地窗,向外眺望片刻,道,“我和你妈的亲生儿子。以前出了点小意外,这两天刚找回来。” 沈渝修愣愣地睁大眼睛,不太敢相信这个消息,却又清楚沈耀辉讲出来的,必定是经过反复检验的事实,失语一会儿,才小声问,“……亲生儿子?” 他起伏不定的心略感安定,拼命安慰自己,原来如此,原来这样。找回了亲生儿子,当然要替他铺路接班。慈善的话放出去了,也总要找个名头圆回来。 顶几天贪心的名声而已。沈渝修自嘲地想,沈耀辉给的条件堪称优渥,所以不算什么。 “对了。”沈耀辉半侧过身,眼神像是由于窗外蓝色景观灯光的渲染而显得疏远冷漠,“领养你回来的时候,他刚出生没多久。算起来比你小一两岁,应该叫你一声哥。” “人你也是见过的。”他用正脸对着沈渝修,近似俯视地看着他说,“他叫裴序。” 裴序。 沈渝修感觉脑后像是“砰”的一声,被什么重物击打一般,浑身的血液因为应激而骤然涌上大脑,身体其他各处都被抽走了热源,冰得如坠深渊。 但他只不过是摔到了沙发椅的靠背上,后脑轻轻磕碰了沙发椅未作全包处理的木质边缘,理应不算疼。 然而沈渝修觉得自己像块被打穿的玻璃,裂纹正从某一个孔缝延伸出无数分支,迅速扩大,就要碎裂成一颗一颗细小晶莹的渣滓。 沈耀辉仍在说着什么,像是一些陈述,描绘这个儿子得来不易,以及他们夫妇的满心期盼,“我和你妈本来以为这辈子命里没有儿女缘,能找到他,很不容易……我们现在别无所求,只要他能走正路,过得好,就是我们最大的安慰了。” 沈渝修的躯体和意识仿佛有些脱节了,听到的都是很零碎的字句。他眼中空蒙,呆滞地望着面前的人,一时觉得非常想要逃离。 “等他下周开始进公司,你也要好好帮他。”沈耀辉说,“我和你妈亏欠他太多,我们留了一些给你,公司就算作给他的补偿。” 沈耀辉说着,点点桌上的那些文件道,“你不愿意帮他也可以,这些东西够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他坐回沈渝修的面前,于这晚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渝修。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嗜好,我们不会干预。但你要保证,不能带进家里,更不能和你弟弟搅合到一起,明白吗?” 此刻的沈渝修思维很迟钝,半晌,他终于了解沈耀辉的真正意图,僵坐在原处,艰难地张了张嘴唇,“爸,我和裴……” 沈耀辉抬起手,粗暴地打断道,“你不会让爸爸妈妈失望,是不是?” 沈渝修脸上不剩多少血色,牙齿咬着有些发白的下唇,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他兜里的手机却在此时高声作响,裴序打来的,过十一点了,是沈渝修往常应酬结束的最晚时间。 他的名字就在悠扬的铃声中,静静地在那块屏幕上显示着。 沈耀辉将手机从他手中抽走,平放在桌面上,关了静音。他看沈渝修盯着手机,眼珠也不错一下,脸色愈发难看,拿起搁在一边的钢笔,往前递了递,“还是签字吧。” 沈渝修没接过来,只是垂下眼,看那个亮了四五十秒的名字。等电话被迫结束,屏幕彻底变暗后,他才用轻而低哑的嗓音道,“爸,我真的不需要这些。就算裴序……我和他,也不是兄弟关系……” “那你和我们就没有关系!”沈耀辉将钢笔往桌面上重重一砸,斥骂道,“他是我和你妈的亲儿子,我们养你这么多年,难不成是让你带着他给沈家绝后的吗?!” 沈渝修痛苦地紧闭起眼睛,费尽力气堆积的勇气果然在那句“养你这么多年”面前显得不堪一击。是从什么时候起?二十岁,十八岁,还是知道真相的十四岁?沈渝修想,他被动地、主动地,习惯了这种待遇,并温驯地将以此为据,将期待和自我一同放低。二十多年的人生是笔理不清的乱账,横看竖看,怎样核算,结论仍然是他亏欠沈家。 他没有提出异议的资格。 沈渝修攥紧手心,默默低下了头。 可他不表态,实际就是拒绝。 坐在桌后的中年人不住地大喘着气,抖抖索索地掏出降血压的药瓶,勉强吞下两片药,急急地敲着桌子道,“你这么固执,也该想想后果。” 沈耀辉弓着背,花白的头发随着刚才激动的动作而略微散乱,露出几分老态,“你是沈家人,用家里的钱合情合理。但你要是坚持——” “那你投到B市那个小公司的钱,就该算是挪用资金。”沈耀辉拍了一下药瓶,厉声道,“那些钱还有一半没还回来,挪用几百万的资金去投资……你清楚是什么罪,你,你那个朋友,你们辛辛苦苦经营的那个小公司能摆平这些事吗……你就这么自私自利,要把别人也拉下水吗。” 沈渝修眼睛充血,眼眶湿润,站起来倒退了一步。 B市的那家公司,是他和邱扬共同做起来的事业。不要说被缠上这种官司,即便是沈耀辉随便托点关系,找找他们经营财税上的岔子,也足够弄得公司伤筋动骨。邱扬家境普通,没给公司投多少钱,可他从大学毕业前后就开始筹划,倾注的心血没人比沈渝修更清楚。 沈渝修看着眼前倍感陌生的父亲,从身体深处发出了一声绝望而模糊的,仿若哀求挣扎的闷哼。 而桌上的手机屏幕又在两人这样凝涩的对峙中,再度亮了。 裴序的名字明晃晃的,规律闪动。 沈耀辉看了看,把手机抵到了对侧的桌面边缘,望向被他彻底击溃的青年,沉声道,“不要再跟他搅合不清,能保证吗?” “他找你,你明白该怎么做。” 房间静了,再没有人说话。手机上方悬着一只年轻人的手,微微发颤,两颗泪珠一前一后,砸到光洁白皙的手背和冰冷的屏幕上。 沈渝修透过模糊的泪眼,凝视数秒那个念过无数遍的名字,随后,手指无力地落到了红色的按键上。 <script>app2(); 59 雪夜(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还是不想了断。 沈耀辉不悦地皱皱眉,对沈渝修这种折中的回避做法并不满意,“看来你是需要再冷静冷静。” 他将面前那些资料拢齐,放到正中,轻按两下道,“那就不用急着回去了,事情忙完,在这儿休息几天。” 沈渝修一手握着手机,一手垂在身侧,似乎预想到会有这个安排。 沈耀辉站起来,意图软硬兼施,语气略微放平,加重了失望意味,“渝修,当年不是我们领养你,你能过上今天这样的日子吗。爸妈把你养大成人,不说要你知恩图报,你起码也应该体谅我们。” “你弟弟以前流落在外,跟在那种女人身边,没学好,也不奇怪。但现在既然找回来了,总要让他走正途。哪家父母不想看见孩子结婚生子事业有成,我们这点儿要求,你很难理解吗?” “爸。”沈渝修的嗓音带着几分哽咽造成的沙哑,“我也从来没跟您和妈提过要求。” “这件事……” “行了。”沈耀辉提高音量,“这是什么风光的事吗?你们自己不嫌丢脸吗?”他嘴角抽/动着,仿佛对沈渝修试图反抗的表现大为光火,“好话歹话,我都跟你说尽了。你老老实实听安排,房、车、工作……就都还是你的,家里也可以给你更多。你要是不听,就先仔细掂量一下后果。” 他特意加重了“后果”两个字的语气,甚至显得有些森冷,“爸爸相信,你也不想连累无辜的朋友。” 沈渝修猛地抬头,对视几秒,丝毫不怀疑沈耀辉的决心,那句“拖别人下水”恐怕并不是说说而已。 话毕,沈耀辉不再看一旁呆立着的年轻人,疲惫地佝偻着背,和他擦肩而过,打开套房内间的门,咳嗽道,“你如果还认我们……认我们是你的爸妈,认你自己是沈家人,就照我说的做。” 他步子迈得迟缓吃力,鞋底和静雅棕的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很细碎的刺啦声响,“你就在外面多反省几天,想通了,再回去。” 话音刚落,那扇内间的门重重一合,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再不给沈渝修一丝争辩的余地。 - 属于沈渝修的酒店套房就在走廊对面不远,他摇摇晃晃走回房间时,觉得如同一个人走在积雪很深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手上没有光源,哪儿都是路和方向,又好像根本无路可走。 刷卡进门后,落地窗帘跟随设置,自动拉开。临近午夜,窗外飘着细碎的,比星星更微弱遥远的雪粒,真的下雪了。 沈渝修脱了外套,陷进床边那张沙发里出神。怔忡好一会儿,他才摸出手机,找出邱扬的电话拨了过去。 邱扬像是正准备睡觉,接着他电话有些意外,“渝修?这么晚打电话来。” “想跟你商量件事。”他一开口,还没说内容,邱扬便从床上爬起来坐正了,“你声音怎么这样?喝酒还是应酬唱K啊。” “就这一两周,公司能拿多少钱。”沈渝修没和他扯闲话,直奔主题道。 邱扬听得发愣,揉着眼睛道,“要多少?你凑那么多钱干嘛。” 大的投资沈渝修多半是通过家里的公司,又没有挥霍的习惯,认识这么多年,邱扬基本没听他提过的凑钱借钱的事情。 “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需不需要我过去帮忙?”他试探着问。 窗外雪粒飘得越来越密,沈渝修静默数秒,像是实在无法独自吞下今晚骤生的一切痛苦,或者说迫切地需要信赖什么人以减轻煎熬,他简练地复述了一遍和沈耀辉谈话的内容,末尾道,“我要尽快把挪用的钱还上。” 至少不能真的把邱扬牵涉进来。 电话那头始终保持安静。邱扬一半是震惊,一半是难以相信,许久才缓过神,勉强调动大脑盘算一番,认真道,“渝修,如果要保证公司正常经营,那凑一半都够呛……” 沈渝修对此有所预料,顿了顿,回答说,“能拿多少拿多少吧,我再找其他人。” “好,我想想办法。”邱扬答应得很干脆,而后问了一个沈渝修自己也正在问,并且找不出答案的问题,“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沈渝修眨了眨眼睛,换了姿势,面向落地窗坐着。 室内温度适宜,而外部世界正在夜中等待一场雪。几处高耸的大厦仍旧灯火辉煌,顶部那些零散的、明亮的装饰,仿佛一些散乱分布的航标灯。而沈渝修则是一个倒霉的驾驶员,在糟糕天气,进行一场缺少目的指引的飞行。 “你要是愿意听,我就说几句。”邱扬像是点了支烟,点火和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沈渝修耳朵里,“只是作为朋友的看法,具体怎么做还是在你自己。” 沈渝修有种他要劝说自己放弃的预感,但嗯了一声,“你说。”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看不上谈生意就得喝酒跑关系的这些门道,感觉没意思,可是现在也做得挺顺溜的。”邱扬随口聊了两句无关紧要的创业心路历程,语气开始变得沉重,“其实有些东西能成为默认的规则,倒不一定是内容多么正确,可能只是违背的代价太高。渝修,你觉得你能和你爸扛多久?我想他未必不清楚你会对他阳奉阴违,私下填平那笔帐,再回去和他谈。” 填账的事确实公私心兼有,沈渝修没否认,同时也赞同邱扬的看法,沈耀辉大概不会让他那么轻易地就拆借到足够的钱。 “就算你把钱还上了,然后呢。”邱扬叼着烟,抖着掉在被子上的烟灰,吐字略显含糊,“那个裴序,人怎么样我不清楚,也没法给你判断值不值。不过啊,就看你爸这态度,你们俩想凑到一起,肯定是不可能呆在家里的。” “对你而言,那怎么算也是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断绝来往,我想没那么容易。”他叹了口气,“再说你们俩要真被扫地出门,你爸妈恐怕也是埋怨你吧。” “养育之恩加这么一件事,我知道你心里对他们有愧疚。”邱扬替他发愁,“不说别的,你自己心里过得去这关吗。” 他停顿一下,很慢地说,“渝修,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劝说很委婉,很不像邱扬。 可能是从沈渝修焦躁的、虚浮的语气和一些措辞的细微处发觉了少许拉锯意味的东西,一贯神经不敏锐的邱扬都开始小心体察起好友的情绪。而关心一个人,就常常希望对方少走弯路,少付出一些代价。 沈渝修的问题看着很棘手,却又很简单,换一个人爱就好了,不必如此。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充分表达过了。 劝说结束,邱扬抽了口烟,好像明白道理在炽烈的情感面前常常是无效道理,便最后补充一句对他的无条件支持就结束通话,说要去看看怎么多凑点钱。 雪粒逐步化为纷纷扬扬的雪花,沈渝修以前没留意过,现在才发现原来那只是一个很短促、很不经意的过程。 他空坐一会儿,裴序的第三个电话又锲而不舍地打了进来。 沈渝修很想接,又在想,接了该说什么。 手机仍在静音状态,裴序的名字无声地浮在屏幕上,倒比铃声大作时还能敲打沈渝修的心。 他的犹豫和茫然最终止于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沈耀辉秘书的声音隔着厚实的浅色橡木,高声道,“沈总,沈总!沈董出事了,您赶紧去医院。” <script>app2(); 59 雪夜(1)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还是不想了断。 沈耀辉不悦地皱皱眉,对沈渝修这种折中的回避做法并不满意,“看来你是需要再冷静冷静。” 他将面前那些资料拢齐,放到正中,轻按两下道,“那就不用急着回去了,事情忙完,在这儿休息几天。” 沈渝修一手握着手机,一手垂在身侧,似乎预想到会有这个安排。 沈耀辉站起来,意图软硬兼施,语气略微放平,加重了失望意味,“渝修,当年不是我们领养你,你能过上今天这样的日子吗。爸妈把你养大成人,不说要你知恩图报,你起码也应该体谅我们。” “你弟弟以前流落在外,跟在那种女人身边,没学好,也不奇怪。但现在既然找回来了,总要让他走正途。哪家父母不想看见孩子结婚生子事业有成,我们这点儿要求,你很难理解吗?” “爸。”沈渝修的嗓音带着几分哽咽造成的沙哑,“我也从来没跟您和妈提过要求。” “这件事……” “行了。”沈耀辉提高音量,“这是什么风光的事吗?你们自己不嫌丢脸吗?”他嘴角抽/动着,仿佛对沈渝修试图反抗的表现大为光火,“好话歹话,我都跟你说尽了。你老老实实听安排,房、车、工作……就都还是你的,家里也可以给你更多。你要是不听,就先仔细掂量一下后果。” 他特意加重了“后果”两个字的语气,甚至显得有些森冷,“爸爸相信,你也不想连累无辜的朋友。” 沈渝修猛地抬头,对视几秒,丝毫不怀疑沈耀辉的决心,那句“拖别人下水”恐怕并不是说说而已。 话毕,沈耀辉不再看一旁呆立着的年轻人,疲惫地佝偻着背,和他擦肩而过,打开套房内间的门,咳嗽道,“你如果还认我们……认我们是你的爸妈,认你自己是沈家人,就照我说的做。” 他步子迈得迟缓吃力,鞋底和静雅棕的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很细碎的刺啦声响,“你就在外面多反省几天,想通了,再回去。” 话音刚落,那扇内间的门重重一合,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再不给沈渝修一丝争辩的余地。 - 属于沈渝修的酒店套房就在走廊对面不远,他摇摇晃晃走回房间时,觉得如同一个人走在积雪很深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手上没有光源,哪儿都是路和方向,又好像根本无路可走。 刷卡进门后,落地窗帘跟随设置,自动拉开。临近午夜,窗外飘着细碎的,比星星更微弱遥远的雪粒,真的下雪了。 沈渝修脱了外套,陷进床边那张沙发里出神。怔忡好一会儿,他才摸出手机,找出邱扬的电话拨了过去。 邱扬像是正准备睡觉,接着他电话有些意外,“渝修?这么晚打电话来。” “想跟你商量件事。”他一开口,还没说内容,邱扬便从床上爬起来坐正了,“你声音怎么这样?喝酒还是应酬唱K啊。” “就这一两周,公司能拿多少钱。”沈渝修没和他扯闲话,直奔主题道。 邱扬听得发愣,揉着眼睛道,“要多少?你凑那么多钱干嘛。” 大的投资沈渝修多半是通过家里的公司,又没有挥霍的习惯,认识这么多年,邱扬基本没听他提过的凑钱借钱的事情。 “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需不需要我过去帮忙?”他试探着问。 窗外雪粒飘得越来越密,沈渝修静默数秒,像是实在无法独自吞下今晚骤生的一切痛苦,或者说迫切地需要信赖什么人以减轻煎熬,他简练地复述了一遍和沈耀辉谈话的内容,末尾道,“我要尽快把挪用的钱还上。” 至少不能真的把邱扬牵涉进来。 电话那头始终保持安静。邱扬一半是震惊,一半是难以相信,许久才缓过神,勉强调动大脑盘算一番,认真道,“渝修,如果要保证公司正常经营,那凑一半都够呛……” 沈渝修对此有所预料,顿了顿,回答说,“能拿多少拿多少吧,我再找其他人。” “好,我想想办法。”邱扬答应得很干脆,而后问了一个沈渝修自己也正在问,并且找不出答案的问题,“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沈渝修眨了眨眼睛,换了姿势,面向落地窗坐着。 室内温度适宜,而外部世界正在夜中等待一场雪。几处高耸的大厦仍旧灯火辉煌,顶部那些零散的、明亮的装饰,仿佛一些散乱分布的航标灯。而沈渝修则是一个倒霉的驾驶员,在糟糕天气,进行一场缺少目的指引的飞行。 “你要是愿意听,我就说几句。”邱扬像是点了支烟,点火和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沈渝修耳朵里,“只是作为朋友的看法,具体怎么做还是在你自己。” 沈渝修有种他要劝说自己放弃的预感,但嗯了一声,“你说。”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看不上谈生意就得喝酒跑关系的这些门道,感觉没意思,可是现在也做得挺顺溜的。”邱扬随口聊了两句无关紧要的创业心路历程,语气开始变得沉重,“其实有些东西能成为默认的规则,倒不一定是内容多么正确,可能只是违背的代价太高。渝修,你觉得你能和你爸扛多久?我想他未必不清楚你会对他阳奉阴违,私下填平那笔帐,再回去和他谈。” 填账的事确实公私心兼有,沈渝修没否认,同时也赞同邱扬的看法,沈耀辉大概不会让他那么轻易地就拆借到足够的钱。 “就算你把钱还上了,然后呢。”邱扬叼着烟,抖着掉在被子上的烟灰,吐字略显含糊,“那个裴序,人怎么样我不清楚,也没法给你判断值不值。不过啊,就看你爸这态度,你们俩想凑到一起,肯定是不可能呆在家里的。” “对你而言,那怎么算也是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断绝来往,我想没那么容易。”他叹了口气,“再说你们俩要真被扫地出门,你爸妈恐怕也是埋怨你吧。” “养育之恩加这么一件事,我知道你心里对他们有愧疚。”邱扬替他发愁,“不说别的,你自己心里过得去这关吗。” 他停顿一下,很慢地说,“渝修,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劝说很委婉,很不像邱扬。 可能是从沈渝修焦躁的、虚浮的语气和一些措辞的细微处发觉了少许拉锯意味的东西,一贯神经不敏锐的邱扬都开始小心体察起好友的情绪。而关心一个人,就常常希望对方少走弯路,少付出一些代价。 沈渝修的问题看着很棘手,却又很简单,换一个人爱就好了,不必如此。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充分表达过了。 劝说结束,邱扬抽了口烟,好像明白道理在炽烈的情感面前常常是无效道理,便最后补充一句对他的无条件支持就结束通话,说要去看看怎么多凑点钱。 雪粒逐步化为纷纷扬扬的雪花,沈渝修以前没留意过,现在才发现原来那只是一个很短促、很不经意的过程。 他空坐一会儿,裴序的第三个电话又锲而不舍地打了进来。 沈渝修很想接,又在想,接了该说什么。 手机仍在静音状态,裴序的名字无声地浮在屏幕上,倒比铃声大作时还能敲打沈渝修的心。 他的犹豫和茫然最终止于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沈耀辉秘书的声音隔着厚实的浅色橡木,高声道,“沈总,沈总!沈董出事了,您赶紧去医院。” <script>app2(); 60 雪夜(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沈耀辉被送进了一家私人医院。 医院的投资人是沈家相熟的朋友,秘书第一时间联系的也是对方。待沈渝修赶过去,沈耀辉已经被转入病房,脱离了危险。 “主要是情绪波动的问题。”医生站在病床边交代道,“慢性病,重在保养,家属好好照顾吧。等下会有护士来说注意事项。” 见沈渝修脸色发白,嘴唇轻微干裂,一副典型为亲人悬心的模样,医生便好心补充了两句,“送来得还算及时,没有大问题,让病人保持心情愉快,休息观察几天就行。” 沈渝修看看躺在病床上的人,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垂下眼道,“谢谢。” “客气。” 陪同的秘书瞟了眼沈渝修,及时上前接话,一边询问是否还有其他代办的手续,一边自然地领着医生出门了。 沈渝修陷入暂且可以喘息片刻的寂静里。 病房设施齐全,看护椅摆在床边,但他没有坐,走到了更远一些的沙发附近。 他呼吸放得很轻,那些位于病床床头的仪器发出的噪音似乎都要更响一些。几米之外,沈耀辉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不太安详地沉睡着。 睡眠是死亡的兄弟。* 沈渝修闪过这个念头,随即感到深刻的愧疚和其他种种复杂的情绪。 邱扬说的是正确的,沈渝修没法过自己心里的那一关。如果令沈耀辉和苏渝过得好一些,或者他提供了能够抵偿的回报,兴许能得到解脱。这份愧疚可能源于十四岁的那个午后,也可能更早,与怀疑,感激,缺乏底气的抱怨交融,盘根错节,筑成一堵牢不可破的墙。 多年来,沈渝修想要越过墙去,想要出逃,但这堵墙又给他以细若游丝的牵绊,令他总也攀不到顶。 愧疚足以杀人。邱扬了解沈渝修,所以劝他不如另选他人。 脑内有很多人的话在漂浮打转,邱扬,沈耀辉,还有以前哭闹的苏渝,裴序或沈渝修自己的声音则变得很微弱,理应一笔带过。 然而这时,他才发觉,原来想到一个人的名字就足可以心酸。裴序和几十个小时前的片段挤进他的脑海里,同样是夜晚,但沈渝修的生活还未如此天翻地覆,与爱人在深秋风声凛冽的夜晚,随意地靠在沙发角落,谈论B市公寓的改建问题。 “床品老是灰的,要不要换个色。”沈渝修半倚着他的肩头,懒散地翻着常买的家居品牌的官网,“虽然用习惯了……” 裴序半个身体分给沈渝修,另外一只手翻了两页搁在膝头的书,目光停在那些插绘上,漫不经心道,“随你。” 裴序很少发表意见,对各种花里胡哨的规划均表示赞同,他对许多事的那种无可无不可,微微溶解、变迁,形成属于沈渝修的随遇而安。 病房外恰巧有阵风声,风中,雪花漫上外层玻璃,很快又消失不见。沈渝修不得不停止回忆关于裴序的事情,因为沈耀辉醒了。 仰躺在床上的人呼吸不畅似的喘了两口气,半举起手臂,挣扎地要去按床边的呼叫铃。 沈渝修快步走过去,问他需要什么。 沈耀辉看见是他,表情还好,只是满脸的皱纹急剧一紧,重重闭上眼,靠回枕头道,“倒、倒杯水。” 沈渝修递上一杯温水,别无选择地拉开看护椅坐下,等他喝完顺好气,又局促地接过那只空杯子,想去重新接半杯。 他强行要找些事做,沈耀辉心知肚明,张口道,“你回酒店吧。” 沈渝修转身的动作凝滞一下,转过身冲他道,“您得留院观察。”他把倒好的水放下,视线落在别处,站在离病床半米的地方道,“医嘱说要……控制情绪,我先回去,有事您随时找我。” 他不敢问突发疾病的原因,不用猜也能推测是裴序或他们两人的事。沈渝修毫无办法,不能反抗,沈耀辉衰弱地躺在这间病房里,已经是种对他异常严厉的谴责。 “渝修……” 预备打开门前,沈渝修听见身后传来略显苍老的声音,不由得站住脚,回过头去。 沈耀辉拿起放在床头的眼镜,疲倦地捏着镜腿,顿了一小会儿才戴上说,“我和你妈希望,至少能有一个儿子不让人失望。” 他的眼神扫过来,什么都没再说。那只是一道眼神,却又意味深长,已经将今晚所有的话再度重复一次了。 沈渝修离开病房,平静地握着手机在医院长廊里走过一小段,终于拨了出去。 裴序还没睡,响铃一声,电话就接通了。他被烟草熏过的嗓子稍带着嘶哑,伴着一呼一吸的呼吸节奏说,“沈渝修。” 沈渝修慢慢下着楼梯,嘴里语速反而很快,“爸住院了。”他取消了父亲称呼前任何具有归属意义的词汇,好像真的是在和家人叙述情况,“需要在这边留几天。” 裴序沉默一瞬,从他的态度中猜出许多未尽的话,问也不问沈耀辉,固执地低声和他确认道,“你后天回来。” 撒谎会更简单,更轻松一点。沈渝修这么想,脱口而出的话仍然是诚实的,“暂时不了。” 电话里闪过一个很轻的气音,裴序在那边停了小半分钟,问他,“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沈渝修走出医院大门,望着落在门口绿植上那层薄薄的雪,仿佛一只费了很长时间才能勉强转动的齿轮,近乎机械地回答他,“你是说知道你是我弟弟这件事吗。” 有几片雪花落到沈渝修的鞋尖上,迅速化为晶莹的水珠。裴序否认的话听起来有种强压的镇定,“我不是。” 他说,“你跟他们没血缘。” 沈渝修正坐进秘书的车,听见血缘两个字时,车内暖洋洋的热气没头没脑地扑到他的脸上,鼻腔仿佛因为短短的冷热交替而脆弱地泛起一阵酸涩,“但我跟你有同一对父母。” 裴序接得很快,好像神经绷得很紧,防备着沈渝修说出些许他不想听的话,“所以你就不回来?” “他找你谈了什么。”裴序语气低沉,有几分咄咄逼人,“你答应了他什么?” 沈渝修垂在膝盖上的那只手跟着心脏紧缩似的一蜷,张了张嘴唇,很艰难地叫他的名字,“裴序。” 电话里其他的杂音就骤然消失了,大概是裴序坐了下来,仅余沉重不安的呼吸声。 沈渝修觉得头很涨疼,哑着嗓子说,“我是他们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你是他们的亲生儿子。这是事实,对吧?” 他的声音像被错误摩擦的琴弦,从手机里传出来,放大了拉扯和撕裂感。裴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上用力地摁灭了一根燃到半截的烟。 “那我和你就不应该有别的关系。”沈渝修像是在告诫自己,轻声道,“就这样吧。” <script>app2(); 60 雪夜(2)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沈耀辉被送进了一家私人医院。 医院的投资人是沈家相熟的朋友,秘书第一时间联系的也是对方。待沈渝修赶过去,沈耀辉已经被转入病房,脱离了危险。 “主要是情绪波动的问题。”医生站在病床边交代道,“慢性病,重在保养,家属好好照顾吧。等下会有护士来说注意事项。” 见沈渝修脸色发白,嘴唇轻微干裂,一副典型为亲人悬心的模样,医生便好心补充了两句,“送来得还算及时,没有大问题,让病人保持心情愉快,休息观察几天就行。” 沈渝修看看躺在病床上的人,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垂下眼道,“谢谢。” “客气。” 陪同的秘书瞟了眼沈渝修,及时上前接话,一边询问是否还有其他代办的手续,一边自然地领着医生出门了。 沈渝修陷入暂且可以喘息片刻的寂静里。 病房设施齐全,看护椅摆在床边,但他没有坐,走到了更远一些的沙发附近。 他呼吸放得很轻,那些位于病床床头的仪器发出的噪音似乎都要更响一些。几米之外,沈耀辉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不太安详地沉睡着。 睡眠是死亡的兄弟。* 沈渝修闪过这个念头,随即感到深刻的愧疚和其他种种复杂的情绪。 邱扬说的是正确的,沈渝修没法过自己心里的那一关。如果令沈耀辉和苏渝过得好一些,或者他提供了能够抵偿的回报,兴许能得到解脱。这份愧疚可能源于十四岁的那个午后,也可能更早,与怀疑,感激,缺乏底气的抱怨交融,盘根错节,筑成一堵牢不可破的墙。 多年来,沈渝修想要越过墙去,想要出逃,但这堵墙又给他以细若游丝的牵绊,令他总也攀不到顶。 愧疚足以杀人。邱扬了解沈渝修,所以劝他不如另选他人。 脑内有很多人的话在漂浮打转,邱扬,沈耀辉,还有以前哭闹的苏渝,裴序或沈渝修自己的声音则变得很微弱,理应一笔带过。 然而这时,他才发觉,原来想到一个人的名字就足可以心酸。裴序和几十个小时前的片段挤进他的脑海里,同样是夜晚,但沈渝修的生活还未如此天翻地覆,与爱人在深秋风声凛冽的夜晚,随意地靠在沙发角落,谈论B市公寓的改建问题。 “床品老是灰的,要不要换个色。”沈渝修半倚着他的肩头,懒散地翻着常买的家居品牌的官网,“虽然用习惯了……” 裴序半个身体分给沈渝修,另外一只手翻了两页搁在膝头的书,目光停在那些插绘上,漫不经心道,“随你。” 裴序很少发表意见,对各种花里胡哨的规划均表示赞同,他对许多事的那种无可无不可,微微溶解、变迁,形成属于沈渝修的随遇而安。 病房外恰巧有阵风声,风中,雪花漫上外层玻璃,很快又消失不见。沈渝修不得不停止回忆关于裴序的事情,因为沈耀辉醒了。 仰躺在床上的人呼吸不畅似的喘了两口气,半举起手臂,挣扎地要去按床边的呼叫铃。 沈渝修快步走过去,问他需要什么。 沈耀辉看见是他,表情还好,只是满脸的皱纹急剧一紧,重重闭上眼,靠回枕头道,“倒、倒杯水。” 沈渝修递上一杯温水,别无选择地拉开看护椅坐下,等他喝完顺好气,又局促地接过那只空杯子,想去重新接半杯。 他强行要找些事做,沈耀辉心知肚明,张口道,“你回酒店吧。” 沈渝修转身的动作凝滞一下,转过身冲他道,“您得留院观察。”他把倒好的水放下,视线落在别处,站在离病床半米的地方道,“医嘱说要……控制情绪,我先回去,有事您随时找我。” 他不敢问突发疾病的原因,不用猜也能推测是裴序或他们两人的事。沈渝修毫无办法,不能反抗,沈耀辉衰弱地躺在这间病房里,已经是种对他异常严厉的谴责。 “渝修……” 预备打开门前,沈渝修听见身后传来略显苍老的声音,不由得站住脚,回过头去。 沈耀辉拿起放在床头的眼镜,疲倦地捏着镜腿,顿了一小会儿才戴上说,“我和你妈希望,至少能有一个儿子不让人失望。” 他的眼神扫过来,什么都没再说。那只是一道眼神,却又意味深长,已经将今晚所有的话再度重复一次了。 沈渝修离开病房,平静地握着手机在医院长廊里走过一小段,终于拨了出去。 裴序还没睡,响铃一声,电话就接通了。他被烟草熏过的嗓子稍带着嘶哑,伴着一呼一吸的呼吸节奏说,“沈渝修。” 沈渝修慢慢下着楼梯,嘴里语速反而很快,“爸住院了。”他取消了父亲称呼前任何具有归属意义的词汇,好像真的是在和家人叙述情况,“需要在这边留几天。” 裴序沉默一瞬,从他的态度中猜出许多未尽的话,问也不问沈耀辉,固执地低声和他确认道,“你后天回来。” 撒谎会更简单,更轻松一点。沈渝修这么想,脱口而出的话仍然是诚实的,“暂时不了。” 电话里闪过一个很轻的气音,裴序在那边停了小半分钟,问他,“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沈渝修走出医院大门,望着落在门口绿植上那层薄薄的雪,仿佛一只费了很长时间才能勉强转动的齿轮,近乎机械地回答他,“你是说知道你是我弟弟这件事吗。” 有几片雪花落到沈渝修的鞋尖上,迅速化为晶莹的水珠。裴序否认的话听起来有种强压的镇定,“我不是。” 他说,“你跟他们没血缘。” 沈渝修正坐进秘书的车,听见血缘两个字时,车内暖洋洋的热气没头没脑地扑到他的脸上,鼻腔仿佛因为短短的冷热交替而脆弱地泛起一阵酸涩,“但我跟你有同一对父母。” 裴序接得很快,好像神经绷得很紧,防备着沈渝修说出些许他不想听的话,“所以你就不回来?” “他找你谈了什么。”裴序语气低沉,有几分咄咄逼人,“你答应了他什么?” 沈渝修垂在膝盖上的那只手跟着心脏紧缩似的一蜷,张了张嘴唇,很艰难地叫他的名字,“裴序。” 电话里其他的杂音就骤然消失了,大概是裴序坐了下来,仅余沉重不安的呼吸声。 沈渝修觉得头很涨疼,哑着嗓子说,“我是他们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你是他们的亲生儿子。这是事实,对吧?” 他的声音像被错误摩擦的琴弦,从手机里传出来,放大了拉扯和撕裂感。裴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上用力地摁灭了一根燃到半截的烟。 “那我和你就不应该有别的关系。”沈渝修像是在告诫自己,轻声道,“就这样吧。” <script>app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