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妩媚则天》 第一章 初阳 chap_r(); 初阳照着斑驳的荫影,院子里飘着某种奇怪的香味。或许春的奢侈就于在此,似乎万物皆有香味。 躲藏在嫩嫩绿叶下不知名的细小花朵,很难令人兴起采摘的念头,却香得使人屏息静气、深想惶恐。 春,已来了,鲜活得几乎可以掐得出水来。 远远地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福嫂有些苍凉的声音:“小主人,小主人你在哪儿啊?” 福嫂已经四十多岁,自我懂事起,她便一直陪伴在我与母亲身边,照顾我们的起居饮食,无微不至。 福嫂的声音愈发近了,不消片刻,她已站在树下,抬起头数落我:“小主人,你为何又爬到树上去?若是让老爷知道,老奴恐怕又要受责罚了。” 我解开绑在树枝上的纸鸢线,轻轻跳下树来:“福嫂,莫怕,此处如此偏僻,无人经过,谁会看见我爬树?” 福嫂边拍着我衣裙上的尘土,边说道:“老爷回府了。” “哦,父亲回来了?”我有些意外,父亲公事繁忙,时常在外,一年中,我们很难得相聚几次。 福嫂低头整好我的裙摆:“恩,老爷说明日便是小主人的生辰了,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会赶回来。” 父亲是本城都督,他性情温和、木讷嘴拙、不解情趣,却对我疼爱有加,总是喜欢将我抱在怀中,用粗硬的胡子扎我。 而母亲却是貌美多病,她的脾性似乎已被药罐子熬得浓厚深沉,没有人能降得住她。 心情忽然有些黯淡,在我记忆中,父亲似乎不喜欢回家,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极少踏进这座小院来见我与母亲。 父亲不喜欢母亲么? 不,我想他是喜欢的。许多次,我都看见他远远地偷望着母亲,眼中温柔似水。 可当他面对母亲时,却总是显得手足无措、坐立难安、畏首畏尾,似乎连碰她一根发丝都是亵渎了她。这究竟是为何呢?天下间的夫妻都是这般相处的么?还是只有他们是如此? 倏地飞过来几片锋利的石片,将我手上的细线削断,断了线的纸鸢立刻欢快地往远处飘去了。 “野种就是野种,一个女儿家居然爬到树上,真是不成体统!”尖锐刻薄的话随后传进我的耳中。 我回头一看,是我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们望着我,眼中饱含嘲讽与不屑,那是深入骨髓的鄙夷。 “媚娘见过两位兄长。”我将心中的不悦挤缩成小小的一团,深藏在心底。 “不必假惺惺,我们不需要有你这样的妹子!”他们依然毫不留情地说道,“你和那个女人最好此生都呆在后院里,永远不要出门,永远见不得光!” 他们两人兀自说着,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从前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如此厌恶我,他们都是我的手足,我的哥哥啊! 而后慢慢地我便明白了,父亲虽害怕与母亲相处,却对她宠爱异常,已将她如天上的神女一般崇敬着,所以我也得到父亲更多的宠爱,自然也就招惹了这两个前妻所生的哥哥的忌恨。或许在他们眼中,我的存在连一只蝼蚁也比不上吧? “两位兄长如何责罚训斥我,我都接受,但,你们绝不可说我母亲的一句不是。”我踏前几步,微眯双目,一字一顿地说着。 “你……”他们似被我怔住,先是呆愣了下,而后恼羞成怒地上前推了我一把。 我正站在院中的浮桥上,措不及防,身子被推得有些踉跄,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一旁的石栏,却在眼角的余光中瞥见父亲的身影。 父亲来了!我心念一转,手上一松劲,扑通一声,我便掉进池中。 冰凉的池水呛进了我的口鼻中,我剧烈地咳了几声,几乎要透不过气来,身子慢慢地往池底沉去。 恍惚中,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搂住我,带着我浮出了水面。 是父亲…… “媚娘,媚娘……”父亲轻拍着我的脸颊,着急地叫唤着。 我缓缓睁眼:“我没事……” 我自然没事,因为母亲早已教会我如何游水。 “没事便好,没事便好……”父亲脸色苍白,仍是惊魂未定,他忽然沉下脸对我的两个哥哥厉声喝道,“你们这两个畜生,居然将自己的妹子推下湖去!” 两个哥哥见父亲大发雷霆,早已吓得瑟瑟发抖,讷讷不言。 “父亲,父亲……”我拉了拉父亲的衣袖,“不关两位兄长的事,是我没有留意脚下,才会跌入湖中。” 父亲怔住了:“可是,我方才分明……” “真的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父亲,你也不要再恼了。”我柔声说着,将身子往父亲的怀中深处偎去。 “福嫂,快去准备干净的衣裳与热水。”父亲的眉头聚了又拢,他高声吩咐福嫂,而后再不去看我的两个哥哥,打横将我抱起,大步朝后院去了。 我在父亲怀中伸头望去,两个哥哥仍灰头土脸地立在原地。 我忍不住侧头轻笑,望向院墙上伸出的几枝笔直的树桠。 母亲说那是桐树,如今已结出一枚一枚的桐子花来。桐树韵致清苦,高大硕壮。而桐花虽美,落地时却有极大的声响,砰地一声砸在石砖上,令人一惊。 夜已沉,更深露重,半梦之中,略微慵懒恍惚,心神最是舒展。 “夫人,你可回来了,小主人她……” 隐隐听见福嫂在说着什么,但我只知道,母亲回来了。 侧头望去,窗子大开,可以看见母亲正穿过长廊往这里来。 曳地的黑色纱衣、如绸缎般光滑的九尺长发……母亲的身影深深地溶进黑夜中,几乎分辨不出。 她的脚步虽然缓慢,却异常轻盈,踏在光滑的青砖上,每一步都是弹琴鼓瑟,像欢乐的锦瑟,像清和的瑶琴,有着美妙的音乐节拍,像仙乐般悦耳动听。 “媚娘……”有缕暗香在我身边流滴,那是母亲身上特有的味道。细闻之下,似乎是梅花的寒香,虽然极淡,但一沾身却令人陶醉,散不去也化不开,只盈了满怀满袖的幽香。 “媚娘,睁眼,我知道你已经醒了。” 我睁开眼,母亲坐在床边,她伸手轻搭在我的额上。 皓腕胜雪,乌发如云,她的眼眸清澈明亮、水光潋滟。光阴流痕,岁月却没有在母亲的脸上留下一丝痕迹,她的面容依然如双十少女般,娇嫩清雅,犹如杯中之莲。 我想,世间恐怕再也寻不到比母亲更美的女子了。 “母亲,你回来了。”我伸出双手,搂住母亲的脖颈,依进她的怀中。 第二章 母亲 chap_r(); “你又胡闹什么?”母亲隐隐叹息,她微低头,乌发如水般倾泄下来,与我肩上的发丝纠结在一起。 “母亲,是哥哥们将我推下湖,父亲和福嫂都看见了……”我抬眼偷瞥了下母亲的脸。 母亲的眉梢微微上扬,眼眸却异常晶亮。 我倏地住了嘴,我的谎话与伪装在她面前总是无所遁形。我不由有些泄气,便撇着嘴、皱着眉,在母亲怀里撒娇似地蹭着:“我才没有胡闹呢,是他们先惹我的……” 良久,母亲都没有开口说话,只凝神看着我,而后她缓缓伸出手来,将我紧拢的眉头抚平:“你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啊,何必想得如此多?” 我生得与母亲虽极为相似,但真正相同之处,却是那微微上扬的眉与眼,所以我也最爱自己的眉眼。 “十三。”我扬起下颚,有些得意地说道,“明日我便十三了。” “十三了……时间过得真快……”母亲轻抚着我的眉,怅然若失,“时间过得真快……” 母亲的体温一向都比常人低,所以她抚着我眉眼的指尖也异常冰凉,“十三岁了,媚娘,你想要我送你什么呢?” 母亲的双手虽然冰凉,却总是能温柔地将最寒冷的冬日驱走。她总是喜欢轻抚我的额头,而后低声呢喃:“媚娘,媚娘,我的好孩子,最好永远也不要长大,永远也不要长大……” 这是为何?我曾疑惑地问她。 母亲云烟般喃喃说道:“如此你才能永远留在我身边,莫非你不想?” 我似懂非懂地颔首。 但孩童总盼望自己能快快成长,我亦是如此。我渴望成为母亲那样的女子,温婉宁静,却又桀骜不驯。 浮华云烟过眼,我终于长大成人。 未来是如此斑斓,那犹如七彩长虹的日子,我甜蜜而好奇地期待着。 “恩?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么?”我偏头微眯眼,朝母亲微笑。 自小,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母亲都会依着我,从不拒绝我的任何要求。 “笑得像只小狐狸……”母亲轻笑,抬手轻撩鬓旁的细发,发丝中隐约透出一点红光,一闪即灭。那是她耳上的血石,在我的记忆中,这颗血石从不曾离开母亲的左耳。 我谨慎地斟酌,仍是开口说道:“我想要母亲藏在袖中的那柄匕首。” “那柄匕首?”母亲的手微颤了下,眼中闪过一丝忧伤之色,她的声音居然有些惶恐,“你为何会想要此物?” “我,我只是觉得那匕首很精致,我,不,我不要了!”我从未见母亲如此失态,心中没由来地一阵惊骇,随即伸手去握住她的手。 母亲的手沁凉如冰,微微颤抖着,似已触不到脉搏的跳动。 我急叫:“母亲,我只是随口说说,真的,真的,我,我不要了,不要了!” 而母亲居然平静下来,露出一抹浅笑,似乎她方才的失态只是我的错觉,并不曾有过。她伸手在袖中慢慢摸索,掏出那柄匕首,将它轻轻地放在我的手中:“今日起,它是你的了。” 我仍是有些惊恐,迟疑地接了过来,怯怯地看了母亲一眼,她微笑着颔首。 我这才放下悬着的心,低头细细端详,指尖沿着鞘上精致的花纹游走。 因年月久远,那外鞘的颜色已褪了大半,只是柄上的纹路瞧着有些怪异。仔细一看,柄的一面居然刻着个“明”字,翻到另一面再看,刻着却是个“民”字。 我疑惑地抬头望着母亲:“这两个字是?” 母亲却不答反问:“为何你会想要这匕首?” “因为,”我握紧手中的匕首,顿了下才又说道,“因为我想要一样防身的武器。” 这个家令我不安,看似平稳,事实上却是如履薄冰。 父亲与前妻所生的两个哥哥对我始终是不怀好意,而另两个由母亲收养,与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姐姐,虽疼爱我,却已出嫁,再也无法护我半分。父亲长年在外,母亲淡泊世事,哥哥们却不放过我,事事刁难,处处于我为敌。 而匕首,虽只是一样死物,却能令我安心。 “防身的武器?”母亲的脸上浮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在都督府中,我想你用不上任何武器。” “母亲,我还要第二件生日礼物。”我避而不答,又往前探了探,整个身子便都偎进了母亲的怀里,“母亲,明日让我出府好么?” “我早知你不怀好意,”母亲声调徐慢,温笑依然,“我答应你。” 我早知母亲不会拒绝我的要求,心中却仍旧有些得意,便伸手紧紧抱住她:“母亲,明日你与我一起出门好么?” “不,不行。”母亲斩钉截铁地摇头。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不踏出武家,仿佛她一走出院门,生命便会消逝一般。 或许正因为如此,她自然而然的沉静气质才不掺杂一丝人世的烟火之气,任何美艳的人或物在她面前也只会显得矫情和委琐。 我没有再追问,只是愈发地抱紧母亲。 “母亲,那今晚就留下陪我,我们一起睡好么?” “我……”母亲才想开口,一只白猫喵地一声,敏捷地窜上塌来,钻入她的怀中。 “云儿……”母亲放开我,转而低头抚着怀中的小猫。 “哼!”我恶狠狠地盯着那只叫云儿的小猫。 因为它一身长毛如云般洁白,远看就如同一朵浮空的白云,所以母亲便为它取名云儿。云儿有双湛蓝的眸子,十分伶俐乖巧,它是父亲托人专门从波斯带回来,陪伴母亲玩耍解闷。而它也只认母亲为主人,只会乖顺地伏在她的怀里,若有旁人想要搂抱抚摸它,它必定叱牙竖毛,不让人靠近。 “母亲……”我不甘受到冷落,便抓着母亲的手轻摇了摇,同时悄悄地用指甲使劲地掐住猫尾巴。 “喵呜!”云儿却挑衅似地弓起身来,全身白毛倒立,猛地向我扑过来。 “啊……”我惊叫一声,却已躲避不及,锋利的猫爪子随即在我的手背上划开一道血口子。 “乖,乖……”母亲立刻探身过来抱住云儿,柔声安抚着它,“云儿别怕,别怕……” “母亲……”我捂着伤口,委屈地叫着母亲,她却不回头来看我,只顾着安抚怀中的云儿。 心像是被人猛捶了一下,怒火凶猛地向我扑过来,耳边似响起无数的哀鸣。这该死的猫!终有一日我定要剃光它的毛,将它抽筋拔皮,五马分尸! “媚娘,看着我……”母亲抱着云儿缓缓起身,微低头望着我,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所以她的五官阴暗一片,分辨不清,“打消你此刻心里的念头,一丝都不许留下,否则,我必不饶你。” 我猛地一惊,心虚地低下头,而后再缓缓抬起。 夜风轻轻吹起母亲的长发,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唇边那抹安静而沉稳的笑容,那笑虽美,却很冷,就如同冰冷冬夜里悄无声息绽放的梅花。 “我知道了。”我没有迟疑,轻声回答。 “媚娘,唉……”母亲轻叹,她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出口,她徐徐转身,缓步而去,“我还有事,今晚你一人睡吧。” “母亲……”我怔怔地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仍有一缕暗香盈袖,只是那渐淡渐远的空旷,使我内心渐起的冰雪寒意也渐行渐冷。 第三章 眼睛 chap_r(); 我已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来看这匹马了,但是它依然对我充满敌意,一见我便仰头长啸。我知道,若我再靠近,它强健的蹄子便要落下来了。 它的毛色洁白如雪,绸缎般顺滑光亮,背部的鬃毛被风吹得犹如一团燃烧的白色火焰。它的四肢身躯彪悍、强壮,双目炯炯,神骏非常,一旦奔跑起来,必是风驰电掣。 我仍是不死心,放胆往前迈了几大步,那马长嘶一声,举起蹄子用力蹬踏着。虽然它被缰绳绑在了柱上,但那根柱子却受不住力道强悍的摇倾着,一时间马房里草屑飞扬、尘土四起。 我有些惊慌,却倔强地不肯退后,一人一马正对峙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小主人,请退下。”说话间,那人走上前来,绕过我径直地去拉住那拴马的绳子,他垂下头,用脸蹭着马脖子,温柔地安抚道,“ 好了,好了,乖,乖……” 暴躁的马儿渐渐地在他的柔声软语中平静了下来,这让我大感意外,看着它轻嘶着舔噬那人的手,在它手中开心地厮磨撒娇,我不禁嫉妒起来。 这时那人才回过头来对我笑道:“小主人,马儿十分通人性,它也是聪明的,只要你对它好,它便什么都愿意了。” “阿真,不知道要过多久我才能骑上它……”我无奈轻叹。 阿真定定地看着我,低声问道:“小主人,这么多次了,你仍不放弃么?” 阿真的年纪比我稍长些,他是个孤儿,是福嫂与福伯从街边将他捡了回来,他们膝下无子,便待他如亲身儿子一般。因阿真身体强健,自幼喜爱与马为伍,所以父亲便让他看管府中所有的马匹。 他生的并不英俊,但那双清泉般的眼睛却可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第一次见他,他和四个小男孩打架,他伤的很重,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脸被瘀青和血痕遮盖了大半,他的五官几乎看不清楚了,但他望着我的眼神却使我震撼的无法动弹。 那双眼睛充满敌意,倔强锐利,却又如此的透明纯净。 他横躺在那里,气若游丝,却仍然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你是小主人吧?我常听府里的人说小主人有着全天下最美丽的容颜……我原本不信,今日一见,却是深信不疑。” 全天下最美丽的容颜?那是因为他从未见过母亲,若见了母亲,恐怕他再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母亲极少踏出小院,见过她容貌的人除了我与父亲、两个姐姐,就只有福嫂。非要见客的时候,母亲便以黑巾覆面,所以外人根本不知道她的长相。 “呼嘶……”那马忽然又嘶叫一声,我吃了一惊,猛地从记忆中醒了过来。 “小主人,别怕,它并没有恶意。”阿真赶忙拉紧缰绳,同时旋身挡在我身前,安抚着那马儿。 我看着阿真,忍不住轻笑出声。 母亲曾说过,人是十分复杂的,总能伪装出各种各样虚假的表情与情绪,惟独眼神无法掩饰,所以眼睛里没有谎言。 几年过去了,阿真的外貌已改变许多,只有这眼神,仍与当年一样天真清澈。 “这匹马真的从来都没有让人驾驭过么?”我小心翼翼地踏前两步,“它叫什么名字?” “是的,它的脾气非常暴躁,从不肯让人碰它,甚至不愿意让人靠近。它没有名字,因为飞驰的速度可追风赶月,所以我们便称它为追风神兽。”阿真徐徐答道,“我经常躯赶府中的马去外头,马儿们成群结队的追赶嬉戏,我却总是能一眼便分辨得出这匹神兽。不止是因为它那雪白的毛色,而是因为跑在最前面的那一匹,必定是它。有时它心情大悦,撒开蹄子又跑又跃,竟能一跃离地几丈,使人啧啧称奇。所以见过它的人都说,它不是一匹马,而是一条龙啊!” “追风神兽?这名字确是十分适合它。”我若有所思,“它是条龙么?只是不知道,这降龙之人,究竟会是谁……” “因为它知道我对它没有敌意,但它也只是将我视做朋友,而不是它的主人,只允许我靠近抚摸,却从不肯让我跨上它。”阿真的语气有些无奈,“它是武大人花重金买来的珍品良驹,传说它的祖先曾是随霍去病远征匈奴的战马,所以生性桀骜不驯,从不屈服于人。” “真是匹狂傲的畜生……”我握紧了拳头,喃喃自语,“终有一日我要你乖乖听话……” “其实我曾看见有人骑上它。”阿真似忽然想起什么,“一日深夜,我听见外头有响动,便出来查看。有一个白衣少年正跨着这马,往府外飞驰而去。” “白衣少年?”我一怔,“你可曾看清他的样貌?” “天色太暗,这马速度极快,我只看见那人的背影。”阿真摇摇头,“奇怪的是,第二日清晨,这马居然又安静地回到了马厩里。” “没想到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人……”我皱眉,是谁呢?能不动声色牵走这马,又毫发无伤地送回,肯定不是外人,必是府中的人。绝不是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哥哥,也不可能是父亲……那,还会有谁呢? “不知道要过多久我才能骑上它……”我轻叹,而后转身问道,“阿真,我今日要出府,你随我一起好么?” 入夜以后,市集上热闹非凡,灯火明亮,恍如白昼。熙熙攘攘的人流,人声鼎沸,众人笑语欢歌,拊掌为乐,入眼一片繁华似锦。 我左顾右盼,摸摸脂粉摊上的玉簪、手镯、项链,又捏捏水果摊上的苹果、橘子,忙得不亦乐乎。 “小主人……”阿真紧跟在我身后,欲言又止。 “怎么?”我停下脚步看着阿真,他正盯着我身上的男子长袍发呆,我忍俊不禁,“我穿这样不好看么?” “好看……”阿真吞吐着说道,“小主人无论穿什么都好看,只是,你一个女孩子家穿着男人的衣服,总是……” “好看就行。”我大笑着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 听福嫂说,母亲当初怀我之时,胎动得格外厉害,几乎人人都断定她怀的必然是个男孩。于是,父亲差人缝制的小衣小帽,全是做成男装。 岂料母亲临盆一产,竟是个女孩。而我幼时好动成性,除了母亲,我谁也不理,谁的话都不听。但父亲却非常疼爱我,时常抱着我,爱不释手。而后索性便让我穿了那些原为男孩缝下的衣帽,将我当作男孩子似的教养。直到十岁后,我才渐渐穿起女装。 前方也不知有何妙趣的东西吸引着众人,往来的人潮拥塞得使人只能侧身穿过。 “阿真!”我奋力推开阻塞的人群,好不容易挤了出来,却看不见阿真,“阿真!阿真,你在哪里?!” 我有些着急,四目搜寻,依然看不见他的人影。 罢了,没他在身边盯着,我独自一人也自在些。 我慢腾腾地晃悠了半条街,忽见着一家书画古玩店,便抬脚走了进去。 店主人见有客人来了,连忙热情地迎了上来,招呼着我。 我先是在柜台前摆弄着那些金器古玩,而后便悠搭着双手看着那些挂在墙上的字画。 蓦地,一副墨牡丹闯入我的眼帘。 那画墨色深浅有致,清简素极。牡丹的花瓣层层叠叠,瓣瓣透明,旷远脱俗。那流泻而下的墨迹与飞舞腾空的笔意,无一不精妙,皆是画者的爱怜与垂顾。 初学画时,母亲便对我说,不要太去苛求所谓的名家圣手,只要能打动人心、触及情感,那便是好画了。 我呆呆地望着这画,只觉得那牡丹似乎腾空而起,在空中舒展怒放,云烟袅袅,而中却又莹然而雨,定睛望去,那花叶上泫泫然有露,不知是否是泪…… 我喃喃开口:“店家,这幅画我要了……” “店家,这幅画我要了。” 与此同时,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我立刻回头。 这是个非常高大的男人,他强健的身躯裹在黑色的棉布长衫里,衣上点点斑驳,隐约泛着褐红色的印迹,不似污滞,倒更像是血迹。他的头发不似常人那般在头顶高挽成髻,而是打散开的,纷乱的发被风一吹,放肆地舞动飞扬,浓黑的眉下一双浅褐色的眼里含着傲视一切的狂妄,浅抿的薄唇,似带着一丝笑意。 他是谁? 那双近似琥珀的眼睛,是属于人类的么?我有些疑惑。因为他的眼睛使我想起幼年时,母亲和我说过的,有关草原野狼的故事。 “两位客官……”店主人在旁试探地叫了声。 我一怔,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人看。而他也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我,灼亮的眼眸紧盯着我,像是要将我完全望穿。 我大感窘迫,脸上一阵发烧,甚至连身子烫得都似要着烧起来,这股奇怪的燥热让我心里没来由的火起:“你看什么?!” 第四章 距离 chap_r(); “这画我要了。”他说到一半忽然讥笑起来, “呵,漂亮的公子哥,你有双好眼。” “小爷我看上的东西,谁也不能夺走!”我强压下那异样的感觉,冷笑一声,迅疾地伸手去抢挂在墙上的那幅画。 他眼眸中异芒忽现,右手一捞,也抓住了那幅画。 “放手。”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若再不放手,这幅画恐怕就要毁了。” “哈哈哈……”他仰头放肆地大笑起来,“我若得不到它,那毁了也好!” “呵……正巧,我也这样想的!”我把心一横,一咬牙,用力往回夺。不论结果如何,一定要抓住这一突来或许是有预谋的变故! 只听“叱啦”一声脆响,飞屑溅墨,惊心动魄,却又安祥一如入眠,那幅画已变成两半。 “你……”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残破的半幅画,“你居然真的不放手!” “哈哈,你不是也没放手么?”他摆出一副趣味奕奕的模样看着我,“如今你我一人一半,可不就公平了?” “你!”不假思索地,我抬手便要给他一记耳光。 他从容一闪,手臂一抬,轻轻松松便抓住我的手腕。 “放开我!”除了父亲,从没有男人敢碰我,我猛地一用力,挣脱开去。我只觉得手上一阵酸麻,低头看去,手腕上清楚的浮现出一圈他留下的抓痕。 “你……”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迷惑,踏前一步,半俯下身来打量着我。 “走开!”我见他逼近,忽然一阵寒冷窜到心底,下意识地朝后退去。 店主估计是个怕事的人,早不知道跑到何处躲起来了。 而店中的其他客人,看着要出大事了,也躲的躲,闪的闪,都跑得没影了。 他肆无忌惮地大笑着,猛地捏住我的下颚,想更加仔细地打量我的容颜。 “呃……痛……”他的手劲太大了,似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那有着厚茧的粗糙手指居然将我的下颚划出了细微的伤口。 “如水的肌肤……”他的眼神看着要将我活活吞噬,大手徐徐往上,抚过我的脸颊。 我愈加慌了,身子一闪,便想逃开去。 那人却一个健步拦住我,目光放肆地流连在我的脸上、身上,眼中火热得像要喷出火来。 在府中,虽然也有一些男子曾看着我痴痴发呆,但他们都只敢远远望着,从没有人像他这般放荡。 我惊骇地去摸腰间匕首,这才发现头上戴的儒生帽不知何时被他扯掉了,长发直泄下来遮住我的脸。我抬手顺势一拨,长发随风飞散着抚上那人的脸。 被他看穿了…… 他将我驱至柜台边,两手一张,将我困在他的怀中,神色张狂,对我的禁锢仿佛天罗地网难以挣脱。 “世间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他倏地抓住我的手,轻轻揉搓,语调异常的轻柔:“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 他噬人玩猥的目光使我再也无法按捺怒火,暗暗地握紧腰间的匕首,准备迎接一场彻骨的搏击。 我脚步轻移,手腕一扭,腰间的匕首已然脱鞘。 剑刃银光撩动,十分刺眼。 “啊……”他是躲过了,但剑尖还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条深深的血痕,从额角直到脸颊,张狂而丑陋,那是我深深的恨意。 母亲给我的这把匕首竟是如此的锋利……本以为它只是样子精致好看,却不知原是一柄可吹毛断发的宝刃。 “这么烈的性子……”他伸出手,牢牢扣住我的手腕,紧紧锁住我的腰,而后眉一挑,似全然不在意脸上那仍在淌血的伤口,“女人,我要你,跟我走吧!” 一声暴喝平空响起:“放开她!” 我侧头看去,是阿真。 他大步踏进店来,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我面前的光亮,宽肩健臂,给了我无形的力量。 在那瞬间,我有些恍神。 一个马夫,竟有如此的霸气与威严。 “小主人!”店外随后传来雨点般急骤的马蹄声,一个男人高声呼叫着,“小主人!” 我挣扎着扭头去看,原来是父亲手下的王将军。 “小主人!”王将军与身后众兵士飞身下马,躬身朝我行礼,“大人命我等前来迎接小主人回府!” 那人见我们人多势众,竟毫无惧意,只是一脸更加莫测的神情,目光犀利地紧盯着我。 我见他仍死死地搂着我,忍不住大声地怒吼出来:“我是本城都督武士彟的女儿,你敢动我?!” “你是武士彟的女儿?”那人却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稍怔了下。 我竭力保持镇定,使自己不露出一丝恐惧:“不错!你若敢动我,我父亲定不会饶你!” “呵……你以为我会怕么?”那人眼中暗光浮动,忽地精芒毕露。而后他双手托住我的腰,将我往前轻轻一推。 “啊!”我低呼一声,便落入阿真的怀中。 “丫头,后会有期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而后撞破后面的窗户,纵身跃了出去。 傍晚时分,我被王将军半挟持、半保护地带回了府邸。 我快步跑着,在宽阔无人的院落里,绕过一个又一个回廊,听见劲风吹过耳旁的呼呼声响。 我的第一次离府游记,竟是如此的不愉快。 但即使如此,我仍是迫不及待地想将今日的所见所闻说于母亲听。 夕阳暖暖的光泽照着书房长廊外那一丛桃花树,无数淡白、粉红的花朵飘飘悠悠地,缤纷朦胧,似幻似梦。 母亲就躺在这样的桃花林中,她眼睫低垂,半倚在长椅上,手中还抓着一本书,长发如瀑般散在身后,更衬得她肌肤晶莹剔透,如玉般皎洁无暇。 一个人影缓缓靠近,是父亲。 他俯下身,轻轻地为母亲盖上白色的毛毯。他的动作很轻、很轻,似乎怕惊醒了母亲。仿佛母亲是如此的不真实,她便如同幻影中的虚假,随时会破灭一般。 母亲的头轻轻扭动了下,她并未醒来,仍是浅浅地睡着。 父亲徐徐地半跪在母亲面前,迟疑地伸出手,似乎是想抚摸她的长发,但最终还是没有。 在我心中,最爱的自然是母亲。 而我并不喜欢父亲,甚至有点轻视他。 琴、棋、书、画,甚至兵法战术、天下局势,多少个寒暑,全由母亲执手一点一滴传授于我。我的一切都是母亲教会的,这相似的容貌也是她给我的。 在我心中,父亲只是凡夫俗子,而这世间,很难找到配得起母亲的男子。 父亲痴痴地看了母亲一会,才徐徐起身,不想却去撞到一旁的桌案。 “呃……”母亲被那声响惊醒,缓缓睁开双眼,“士彟?你回来了?” “恩,我……”父亲呆站着,他的一双手和他站立的姿势都显得那样的笨拙与无措。 “是因为媚娘的生日吧?”母亲微撑起身子,“你一向是最宠她的。” “我……是啊。她生日,所以我……”父亲仍是支支吾吾,面色发红,局促不安,显得有些可笑。 母亲微蹙眉,轻梳着长发,转了话题:“我听说附近州郡来了一股的流寇,声势极为浩大,一路冲州撞府,劫掠百姓,搅得这一带很不太平。” “啊,是,是啊!”父亲这才如梦初醒,“他们肆无忌惮,居然连官衙都敢攻击。” “林将军曾与那群盗匪交过手,据他的回报,便可判断,那群人并非中原人士。”母亲脸色凝重,“依我推测,他们恐怕是突厥人。” “突厥人?!”父亲一惊,“突厥已向大唐称臣,尊我大唐陛下为天可汗,怎么还敢……” “突厥人生性不羁,要降伏他们只能降一时。”母亲神色微微一变,下一刻便已恢复如常,“虽说他们如今也是大唐的臣子,但仍有一部份人不服,不时来进犯我们,使我们的百姓经受苦难。” 父亲听后先是愕然,而后低头不语。 “草原气候恶劣,所以培养了突厥人坚忍的毅力,他们为了生存,不择手段,凶残无比。”母亲低头抚了抚盖在身上的白色毛毯,语调平淡,“这群流寇乍看之下行动杂乱,但其实却是极有秩序的,他们是亡命之徒,却并不愚蠢。他们视人命为草芥,却极度珍惜自己的性命。由此看来,他们定是有一个武功计谋都不错的首领,而非一般的乌合之众。所以,想剿灭他们并非易事。” “唉……”父亲仍是不发一语,只是深深长叹。 “但是,流寇毕竟是流寇。他们远离家乡,来到中原,这就是大错了。”母亲的声音渐渐转沉,“确实,掠夺完一个地方就走,是可以始终集中兵力,有强大的破坏力量,可以勇往直前,但弊端也是不可估量的。一旦有重大失败,就会毫无退路,会一溃千里,死无葬身之地。” 我屏住呼吸,躲在树后,听的是心惊肉跳。 母亲……那个在我心中温婉如玉、沉静灵秀、不食人间烟火的母亲……看似无助柔弱,实则典雅蕴藉、计谋暗藏、深厚恣意。原来,美丽不是她的伤,淡漠与无情才是她的兵法。 “夫人,该泡药了。“福嫂端着铜盆,走到母亲面前,恭敬地说道。 母亲的脚早年曾受过伤,一直不曾痊愈。平日里双脚虽偶感酸麻,行走却是不成问题。但一到阴雨潮湿天,便开始发作,有时疼得厉害,竟连站起来也很困难。 父亲遍寻名医,却始终无法治愈母亲的旧疾,只能用些草药给她泡脚,稍微减轻她的痛苦。 “放下吧。”母亲颔首,拉开身上的毛毯,准备脱鞋去袜。 父亲似犹豫了下,忽然单膝跪下,伸出手去捧母亲的脚:“今日,便让我为你敷药吧。” “不,士彟……”母亲脸色一变,双脚猛地往回缩。 “你……”父亲先是怔住了,而后自嘲地说道,“原来,我连触碰你双脚的资格都没有……” “不,不是这样的……”母亲竟有些慌乱,她定了定神才说道,“你一个大丈夫,跪在地上为我这小女子搓脚敷药,太委屈你了……” “呵呵……”父亲干涩地笑着,他慢慢站起身来,吩咐福嫂,“福嫂,好好服侍夫人。”说罢,他如逃亡一般,转身快速地离去了。 春风乍起,却依然吹不皱叶茂花繁下的那一池春水。 母亲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眼中现出怅惘、空白、黯然与愧疚。 寒梅自有心,何求名士折?那样的香气,嗅之再三,就会伤了嗅觉。因为它透着遥远的寂和艳,冷冽凄清,绝玷污不得。 其实,只要母亲点头,我相信这世间不知会有多少男子将心甘情愿地跪倒在她脚下,向她俯首称臣。 可惜,父亲,可能真的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 而今,我确是有些同情父亲。 因为从此间到彼间,或者只有一寸的距离。然,从此心到彼心,却隔着迢迢银河,永远无法逾越,也不能逾越。 第五章 屠杀 chap_r(); 夜已沉,一灯如豆,昏暗的光线朦胧地照出了墙角的梨花木架床,红烛浊泪,裹着夜的霾阴与冰冷。 “媚娘,为何这般安静?不似你的性子啊。”母亲坐在塌上,扯开发带,青丝如瀑般倾泻下来,“你今日出府,有何见闻?” “我……”我心中无数疑惑,到了嘴边,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我只缓缓走到母亲身旁,取过她手中乌木发梳,动作轻柔的梳着她的缕缕长发,任由那丝缎般的触感在手中滑过。 “怎么了?”母亲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异常,她拉下我的手,细细地打量着我的脸,“发生什么事了?” 我甩掉鞋子,爬上榻去,硬是将原本伏在母亲膝上假寐的云儿赶下榻。 云儿落地后轻轻打了个喷嚏,它凶狠地盯着我,冲我喵喵直叫。 我理也不理它,只伏下身子,搂住母亲的腰,将头枕在她的膝上,而后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母亲无奈叹息,轻抚着我的长发:“傻丫头,你又闹什么?” 我摇摇头,在母亲怀中轻轻蹭着。她的白色丝袍刮刷着我的脸颊,我却只觉得酥软,一点不觉得疼痛。因为这丝缎是父亲找来最好的裁缝为母亲缝制的,无论质料还上做工,都是上乘。抚摸起来,顺滑无比,穿在身上更是通体舒畅。 父亲极宠母亲,吃、穿、用,样样都是最好的。 至于珠宝金银,那更是不计其数。翡翠、黄金、玛瑙……各式各样的首饰华服,在母亲屋中早已堆积如山。 然,母亲却总是一身素净,除了左耳上的血石,我从未看见她戴过任何的饰品。 父亲曾问过母亲,她只笑笑解释:“小时候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命薄,不能戴,戴了会折福。” 父亲似懂非懂,却真的从此以后不再为母亲买这些俗物。 父亲是爱母亲,但却不懂她。因为只有一具腐朽之躯,才非得要这些珠宝来掩饰自己的空洞与暮气。而母亲绝世风华,是不必用这些多余的东西装饰的。 她的衣裙也只有黑白两色,高贵、飘逸、神秘,高高在上,那是遥不可及的完美。 而我喜穿粉、紫、红,黑白的厚蕴属于母亲,那是我降伏不了的。 我正胡思乱想着,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尖叫声、脚步声不绝于耳,隐隐有火光闪动。 “发生什么事了?!”我一愣,急忙起身向屋外跑去。 眼前是一片火海,整座宅院都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 “这是……”我大吃一惊,再往外跑去。只见腾腾的火焰映红了半边天,连院中的那些花草也被烧得霹啪乱响。火势足有三四丈之高,我只觉得炽热灼人,似乎再往前一步就会被火舌舔到,烧焦了头发。 暗夜如锦帛般被生生地撕裂。 嘈杂满府,群涌的侍卫,尖叫逃窜的侍女,一群散发穿黑短衫的大汉,手拿弯刀,呲牙咧嘴地对着府中的人一阵乱砍。府中是有不少侍卫,却完全不是对手。因为那群人发了疯似的,像找到食物的秃鹰,口中呼啸尖叫,生生地扒开血肉,异常凶残。 疯狂的屠杀,疼痛的叫喊,无助的呻呤,刀光剑影,鲜血四溅。残破的躯体,冰凉的气息,绝望的眼神……一切残忍得不像是真的。 流寇!他们一定就是那日母亲说的那些流寇!父亲今夜调遣兵马去附近的州郡查探,准备一举歼灭他们。而他们居然在这样的时刻,冒险前来攻击都督府!是什么如此吸引他们?!拼了性命也要来掠劫都督府? 我怔怔地站着,耳边听见的全是兵器碰撞声和割骨的嘎吱声,还有府中侍卫倒下那一声声极其痛苦的惨叫。 当中有一个黑色长发的男人最是凶狠,他被一圈侍卫围住,却没有丝毫的退闪,便是主动迎了上起,一阵狂斩怒杀!红光闪烁,银色的刀锋毫不留情地割裂面前分不出是何人的血肉,断肢残臂散落四周。他的脸上反复地溅上腥红的热血,已分辨不出五官来。 我想,在这个时候,即使是神鬼站在他面前,也一定会被他毫不犹豫地一刀斩杀! 他转头瞥见呆若木鸡的我,开怀一笑,挥刀将最后一个侍卫砍翻,而后纵身一跃,落在我面前:“丫头!我们又见面了!” “你!”他正是那天与我抢画的那个男人!即使他的五官已模糊不清,我仍认得那双灿烂如火焰般的眼睛! “丫头,看见我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得意至极地大笑,“我就是来带你走的!”他左手一伸,便将我扛在他的肩上,回头就走。 “放开我家小主人!”福伯从内院冲出来,举着一根烧火棍劈头朝他砸来! 他的唇角勾起冰冷的笑,手腕一翻,快如闪电,且没有一丝犹豫! “不要!”我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福伯的脖颈上冒出鲜血,而后便一声不吭地倒在了地上!他瞪大了眼,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只烧火棍! “福伯!”我拳打脚踢,却撼动不了他半分,他仍是大步向院外走去,“放开我!你这个疯子!” “我不叫疯子,我的名字叫怒战。”他哈哈大笑。 我刷地拔出腰间的匕首,迅疾地朝他的颈部刺去! 他头也不回,右手一抬,我的匕首碰到他的弯刀,发出“叮”的一声闷响。不止手腕被震得麻痛不已,我整个身子都被顺势弹飞出去。 “嘶……”我狠狠地摔在冷硬的庭院中,还来不及叫痛,突然而至的阴影将我牢牢笼罩住。 “天真啊!”怒战弯下身子,指着额头上那道伤口,“丫头,你以为你还有机会伤我第二次么?!”他的手搭着我的肩,眼眸里依然带着杀戮后的兴奋血光。 “疯子!你这个疯子!”我不顾疼痛奋力挣扎着,甚至在地上滚爬着,也不想再被这个疯子触碰一下! “谁都不准动她!”阿真一身是血地从院外跑了进来,他怒斥一声,一拳击出,正打在一个飞身上来大汉的腹部上,将他震飞出数丈,重重地摔落在树丛中。 “那是你的男人?”怒战低头问我,我咬唇没有回答。他轻笑,眼皮没动一下,只冷冷地吐出三个字,“杀了他!” 阿真抽出腰刀,已和那数名大汉绞缠在一起,他虽然只身一人,却骁勇善战,动作迅猛, 并未落在下风。厮杀声,哀嚎声,兵刃之声交杂在一起,浑浊的血腥味四散而去,随着初春的微风,撩过我的耳际,吹起我鬓间散落的碎发。 “首领,这两个便是武士彟的儿子!”两个大汉拖拽着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哥哥走了过来。, “饶命,大王饶命……”他们面色发白,哆嗦着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你们两个,还不如你们的妹子有用!”怒战脸上毫无表情,他只是缓缓地举起弯刀。 两个哥哥杀猪似地叫了起来:“不,不要杀我们!你要媚娘,你带走就是!千万不要杀我们!” “媚娘?你的名字叫媚娘?”他微低头,收起先前的戏虐,“这个名字还真是适合你!” “住口!你不配叫我的名字!”我抓起地上的沙子,猛地朝他洒了过去!趁他恍神之际,我转身就跑! “小丫头!还想逃到哪里去,乖乖地做我们首领的女人!”一旁一个大汉扑了上来,死死抓住我的手臂! 我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举起那把封喉见血的匕首,直直地刺了出去。 “扑”的一声闷响,那是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 那个大汉突然瞪大了双眼,动也不动静止在我面前,直到热烫的鲜血沾满我的手指,我才惊骇地松开手。 那个大汉还未死去,他摇摇晃晃地向前了一步,伸手还想抓住我,却扑通一声,倒在了我的脚下,染满鲜血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我的鞋子! 我的匕首刺得太准、太快、太深、已完全穿透了他的胸膛。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这个事实不断地抨击我的脑子,沾满鲜血的双手传来令人作呕的味道,我全身一震,弯腰开始汩汩呕吐。 “首领……”几个大汉围了上来,“她……” “谁都不许碰她!把这府中男人的全杀了!看得上的女人就绑走,看不上的一样也杀掉!”怒战一皱眉,手臂一伸,将我打横抱了起来,“记住,动作要快!” 母亲,母亲!我倏地一震,母亲还在屋里!她若落在这群盗匪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放开我!“我不顾一切地在他怀中挣扎起来!我要去救母亲!我要去救她! “不,不要杀我们!”两个哥哥伏趴在地上哀声求饶,那群人哪里肯听,寒光一闪,弯刀就要挥下! “啊……”一声惨叫,却不是我那两个哥哥发出来的,而是挥刀的那个大汉。 一道银色的亮光划破长空直接钻入那人的身体里,将他挑飞起来,而后再撞向地面,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我停止了挣扎,转头望去。 在这个刹那,时间似乎忽然停顿了,世间一切的活动好像都失去了意义。 那都是因为她。 倘若以沉鱼落雁、天香国色等词语来形容她,只怕还是远远不够。 怒战与其他人固然是呆怔得无法动弹,即使是我这个曾经与她朝夕相对的人,也不觉怔住。 所有人都以惊艳的目光看着她,眼中放射着炽热的光芒,痴痴地看着她,不能自拔。 从前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从不踏出这个小院,但经过今日之事,我完全明白了。不是父亲阻止,而是母亲自己不愿。 母亲面似桃花,眼角生媚,身段风流,冷艳无双,倾国的美貌足以让天下的男人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死而无憾。 美丽,是她的幸,却也是她的灾难,因为她的美是可以酝酿一切罪恶的诱惑。 母亲缓步上前,带着颠倒众生的优雅与淡定。她的手中握着一柄长长的弓——那柄一直挂在大堂墙上,在祭祀典礼上用的弓,它的强韧,需要两、三个青壮男子才能拉得开。 而今,那弦在母亲的手指间饱满地张开,富有弹性的弓身也甘愿在她手中弯曲成一个优美的弧度。 她淡淡开口:“放开我的女儿。” “你,你,是你!”怒战这才如梦初醒,他惊骇地瞪大了眼,“原来你才是……” 第七章 夫妻 chap_r(); “大夫!如何?!”父亲站在榻边,面色憔悴,着急地看着还在忙活的大夫,“她方才又呕血了!” 又?我闻言全身一震。如此说来,今日的情形已不是初次了,母亲的身子竟已虚弱到这般地步么? 母亲双目紧闭,静静地躺在塌上,面上无一丝血色,苍白的薄唇轻抿,似已不带半点鲜活之气,却美艳依然。 大夫诊查了许久,才皱着眉头向父亲躬身回道:“武大人,夫人早年曾受过重伤,那时虽已治愈,但她的身子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健康,而今日她身体虚弱……“ “你,你是什么意思?”我的双手紧握成拳,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这……我先前便说过,夫人的身子曾受过重创,”大夫顿了下,才慢慢说道,“血虚之症,恐怕会终生相伴,再也无法痊愈。而今日夫人定是运了真气,导致气血逆流,所以才会呕血昏厥……” 母亲……我双腿一软,便直直地跪在了母亲榻前。 是我,都是我。母亲若不是为了救我,又怎会冒险出手?!是我,都是我害了她! 我伸手,颤抖地拢了拢母亲的乱发,见她一身虚汗,甚至连眼睫上都有汗水,想来必是十分痛苦。 我掏出锦帕,细细地擦母亲脸上的汗水,而后双臂张开搂住她,将头靠在她的颈肩处,倾听着她微弱的心跳,感受着她鼻息处浅浅的呼吸。 “媚娘,媚娘,”父亲先是一愣,而后搭着我的肩膀劝道,“不要这样,你今日也受了惊吓,先回去休息吧。” 大夫也出言劝道:“是啊。夫人如今需要静养,小主人还是不要久留在此。” “你们走开!”我很轻却很尖锐地喊道,“滚开!谁都不要来打扰我们!” “媚娘……”父亲被我吼得怔了怔,他轻叹一声,冲大夫摆了摆手,“大夫,麻烦你先去开方子,我会找人轮流来照顾她,还有,你们以后每日都要来定时进行诊视,知道么?” 大夫点头施礼后便退下了,父亲又是一声长叹,转头看了母亲一眼,这才大步走了出去。 房里只剩我与母亲,寂静无声。 墙角边,香炉里的檀香已经成灰,只余一缕悠悠的烟还在徐徐飘舞,悄无声息。 “恩……”母亲似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她轻轻抬眸,眼角眉尖漾出华光烁烁,而眼底却是无边无涯的幽黑。她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动人却又淡漠的笑容,“媚娘……” “母亲……你终于醒来了,我好担心……”我紧搂着母亲,有些哽咽,“对不起,母亲,都是因为我……若不是我,你也不会……” “傻丫头……只要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了。”母亲轻抚着我的眉眼,悠悠说道,“看你,哭成这样,眼睛肿得像桃子,守着我一夜未眠吧?上榻来,睡一会吧。” 我胡乱地抹掉眼泪,飞快地脱了鞋袜,爬上榻去,轻轻掀开锦被,钻入母亲怀中。 母亲为我掖好被角,紧紧搂住我冰冷的身躯。 好暖和……母亲…… 我安心地闭上双眼,沉入梦乡。 这是温暖的一天、满足的一天、沉静的一天、安逸的一天。没有刺目的刀光剑影,只有温柔朦胧地从窗口洒入的阳光。 这是幸福的一天。 母亲的身子从此虚弱,一直不见好。 而父亲却莫名其妙地病了,且病得很重,四肢麻木,言语不清,日益憔悴,形如枯木。 母亲拖着病弱的身子,守侯在父亲的榻边,寝食俱废、目不交睫、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日日夜夜喂他饮水进食,父亲所服的汤药,她亲口尝过后才放心让父亲服用。 父亲入睡时,母亲便在榻边静候,倚坐假寐,一闻父亲的声息,她便即趋至榻前。 父亲心疼母亲,多次让她回屋休息,但母亲却执意不肯稍离,依旧夙夜照料、陪伴在侧。 这日夜里,我端着一碗药汤走进屋去,正要绕过屏风进入内室,便听见父亲气若游丝地说道:“你,你别费心了,我,我怕是不行了……” “士彟,不可轻言放弃。”母亲的声音平淡却坚定。 我轻轻地将托盘放在桌上,而后躲在屏风后探头去看。 父亲倚着床头,蹙眉看着母亲,他的身上盖了厚厚的棉被,面色苍白:“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有些话我是非说不可……” “士彟!”母亲坐在榻前的长凳上,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不可说如此不吉利的话。” “呵……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父亲轻笑,只是声音里已有疲倦,“夫人,你听我说,不,明,你听我说……” “明?”母亲闻言全身一颤,苦涩一笑:“我已经十多年没听见有人如此唤着我的名了……” “我从来都叫你夫人,不曾唤过你的名。”父亲轻轻叹了口气,“就像你一直都只叫我的名,而不肯叫我一声夫君。”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母亲似是有些着急,她开口想解释,却被父亲制止了。 “明,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愿意留在我身边,陪伴我十几年,我已心满意足了。有些话,我今日一定要对你说。若今日不说,恐怕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父亲语气里已经有着感伤,“我仍记得当年初次见你时的情形……清风刮走了你的纱巾,你翩然而至,一身光芒,是如此的璀璨夺目,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而我,既不是美男子,也无扭转乾坤的权力,甚至连如何与女子交谈都不知道……但……”他顿了下,眸中惆怅之色不可掩饰的蔓延,“但,我是爱着你的……虽然我总是将你丢在一边,不敢接近你,但,但我只爱着你的!倘,倘若我能再英俊一些,再出色一些……或许,或许我还有资格开口向你说,我是爱你的……” “士彟……”母亲怔怔地望着父亲,静默无言。 “我知道,只有那个男人才有资格拥有你,而我,只是你溺水时抓住的一块浮木。我贪心地藏起你,占据着你十多年,我也该心满意足了……”父亲急促地喘息着,却仍坚持着往下说,“明,你不用担心,我已将上次看见你的人全数解决了,所以,不会有人泄露你的行踪……” “你,你是说,那夜看见我的人,那些突厥人,以及府中的兵士、侍女……他们都被你……”母亲大惊失色,她似喃喃自语地说道,“难怪,那日后我便看到府里的兵士与侍女都换了新人,原来……” “我知道你隐姓埋名,就是不想让人找到你,让过去的阴霾跟随你,而我,唯一能为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父亲定定地望着母亲,神情空洞而淡漠,“或许就是因为我犯下这杀孽,所以上天才折了我的阳寿,要在此时便取走我的性命。” “士彟……我,我对不起你……我,我不是个好妻子。谢谢你,谢谢你一直如此对我。还有媚娘,你如此宠爱她,甚至胜过我这个亲生母亲。”母亲先是睁大了双目,而后便缓缓垂下眼,浓密眼睫在她脸上投射下一小片阴影,“你,你实在不该对我这样好,我不配,我不配……” “不,你配的,这世间也只有你配。明,你知道么,你在我心中,就犹如天上的神女,绝碰不得,连想一想也是罪过的……”父亲定定地望着她,眼眸忽然大亮,眼里半是眷恋半是期盼,“明,而今,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我只是想,只是想摸摸你的长发,只摸摸你的长发,可以么?” “士彟……”母亲轻叹一声,扯开束发的缎带,静静地牵起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长发上。 “明……”父亲低声唤着母亲的名,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他轻拢她散乱的如瀑青丝,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抚着她的乌发,一遍又一遍,仿佛她是稀世珠宝般弥足珍贵。 母亲盈盈翦瞳依旧沉静如水,不沾纤尘,淡笑倾城。 夜尽三更,一轮凉月,水色清浅,星泯灭,影正明。 第二日清晨,父亲便走了。 他走的非常安详,似乎没有痛苦。 前来悼念的人络绎不绝,灵堂里始终围绕着悲凉的气氛。 母亲依然没有出面,她只是一身白衣,无言地站于阁楼上,出尘的容颜凝着哀思,那眸中似梦似幻的迷离神采,浮着哀伤。 “我好想摸摸你的长发。我多么想摸摸你的长发!”父亲一定曾在心里如此狂喊,母亲其实是知道的。 父亲未曾得到,他未必没有得到。 我无论何时都记得,父亲临终前抚着母亲长发时的那眼神,是那样的深情入骨,是那样的痴迷眷恋。他已知自己将撒手人寰,但依然深爱母亲,难舍难离。 我也能如母亲那般幸运么?谁是我的良人呢?会有一个男子,如此深爱着我,与我生死与共,不离不弃么? 我能么? 又是一年严冬,天像漏了一般,白雪霏霏,无休无止。 雪光耀眼,月色清寒,天地一片寂静,窗外的梅花在飞雪中悄悄凌寒独放了,阵阵幽香透过窗纱送到了我的枕边。 我躺在软榻上,辗转反侧、怅意徊惶,难以入眠。 今夜我是怎么了?为何如此心烦意乱? 房门就在此时忽然咿呀一声开了。 “谁?”我侧头眯眼看去,从门外走进来两个男子。 领首的身材高大,窄袍蓝衣,他,他是怒战! 我大吃一惊,立刻掀开被子,翻身坐起。 “丫头,我们又见面了。”怒战神清气爽地笑着,而随在他身后的黑衣人,却有一种的摄人气势。 他逆光而来,一行一动兀自笼罩在明月的余晖中,亦真亦幻。 近了,更近了。 我清楚地看清他的脸,傲慢飞扬的剑眉、刀凿般五官,眼眸间的情绪掩藏得不露一丝痕迹。 他紧紧地盯着我,宛若失神般,像是给我勾了魂去:“你,你就是媚娘?” 第八章 突变 chap_r(); 他粗糙的大手缓缓抚摸着我的脸颊,我猛地一震,挥开他的手:“你,你是谁?!” “呵呵,媚娘,带我去见你的母亲。”他俯低身子看着我,月光下,他的瞳孔似乎隐隐反射出墨绿的光芒。 他的眼睛,我一愣……怎么会? “不可能!”我断然拒绝,母亲今晚去了后山的庵堂,不在府内,所以他们才找不到她。 “丫头,你不说没关系,我们依然能找到她,只不过要多费点功夫罢了。”怒战说着,弯身将我扛在肩上,大步想屋外走去。 “放开我!”我又怒又急地高叫,究竟是都督府的侍卫太无用了,还是这两个人武艺太高了,他们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随意来去! “丫头,安静些。”怒战将我的双手反剪在身后,而后拿了块锦帕塞住我的嘴,“你先委屈下,等找到你娘,我自然会放你下来。” 他们抓住一个守更的侍女,很容易便问出母亲的去处。 母亲的房里并未点灯,那黑衣男子也不出声叩门,径自地推门进去,怒战则抱着我紧随其后。 重重叠幔,幽幽香气,却似是空落无人。 但进得门来我便觉有些不对,似有猛虎在侧,莫名的威胁感瞬时涌上心头! 凛冽的剑气,在黑暗中使人发寒。 一柄出鞘的长剑,犹如在天飞龙,划破长空,剑光一寒,映亮了母亲那双沉静如水、微澜不惊的黑眸,屋中凝着一股肃杀的之气。 “呵呵,明,我平生只有两次被人拿剑架着脖子,很不巧,两次都是你。”黑衣男子不惊不怒,浅笑依然。 母亲扬睫,抬眸,缓缓收剑。 母亲显然是沐浴方出,只着单衣,微敞的领,发下纤细的颈项,雪色肌肤染着玫色光泽,乌发微湿,她急促得甚至连鞋袜都未穿,赤裸的双脚踩在白色的毛毯上。 “怒战,你与媚娘先离开一会,我有话单独与明说。”黑衣男子也不回头,只深深地望着母亲。 “是。”怒战毫无异议,转身抱着我大步去了。 “呜唔!恩恩!”我的嘴被堵着,根本无法说话,只能使劲挣扎着。 怒战走到院外,忽然抱着我又折了回来,他悄无声息地跃到窗外的一棵大树上。 “你……”口中的帕子才刚被取下,我立刻想开口,怒战修长有力的大手便掩住了我的嘴。 “嘘……”怒战紧紧地搂着我的腰,一手严实地掩住我的嘴,在我耳边低声地说道,“丫头,安静,难道你不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吗?” 我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去,在树影的遮盖下,光线十分昏暗,怒战的眼眸却异常晶亮,他捂住我唇瓣的手热烫非常。 “恩……”我无言地望着他,而后徐徐点头。 怒战便放松了手上的力量,但并未放开对我的钳制,仍是紧搂着我。 我只好被迫靠在他的身上,探头往屋内看去,竖起耳朵专心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青灯下,烛影摇曳。 母亲的膝上横放着长剑,面色无波地端坐在长椅上。如今已是初冬,她的脚是受不了严寒的,所以无法长期站立。 “明,十多年过去了,你的容貌,居然没有一丝变化……” “库摩,你眷恋着不就是我这副臭皮囊么?”母亲唇边似是含着一丝笑意,嘲讽而苦涩,“你果然找来了,那日我放怒战离去,就早已料到会有今日。” “你,还恨我么?”库摩身躯微微一震。 “恨。”母亲深沉如夜的双眸灼灼地凝视着他,“若不是你,我绝不会是今日这副模样。就是你,生生地斩断了我驰骋大漠的梦想。” “你依然这么恨我,这么恨……”库摩轻轻抬眸,喃喃道,“你还要恨我到何年何月?我以为你生下了媚娘,你……” “媚娘是我的女儿!”母亲打断他的话,“而我,是武夫人!” “武夫人?那个懦夫不配得到你!”库摩声调压抑,眼神更是令人战栗,他缓缓地露出微笑,“你该庆幸他死得早,否则我一定会让他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住口!”母亲含怒低斥一声,“你如何对我,我都不在乎,但是,我绝不允许你侮辱士彟!” “好,那你来告诉我,媚娘是谁的女儿?”库摩低笑,眉宇间透出的凶狠却完全隐藏不了。 听到这里,我忽然心跳如擂鼓,内心深处升起一股莫名的颤抖,似乎有什么事情在心里横梗着,使我心神难安。 怒战似乎觉察到我的不安,他的手搭在我的手上,安抚似地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可我此时哪有心情去理会他,仍是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屋内的情形。 “媚娘是我的女儿。”母亲眼瞳闪过骇人精光。 “是么?”库摩走到桌前,轻抚插在瓶中的一枝白梅,“记得那年我在草原上带走你时,你无论如何也不愿看我,连正眼都不肯瞧我一下,更不愿接近我。你拚命地抗拒、挣扎,最后我抓住你,扯下你每一件衣裳,你如雪的肌肤,弱柳似的细腰……” 寂静中忽然“啪”的一声,不是很响,但是令听到的人觉得心里莫名地抽搐了,一种令人生痛的听觉。 库摩左颊上随即浮起鲜红的指印,母亲虽然身子虚弱,出手却是很重。 “住口!”母亲一改以往的沉敛,“你以为你说这些能代表什么?!” “能代表什么?!”库摩猛地一挥手,将花瓶狠狠地扫落于地,瞳中的怒焰高燃,“你是我的女人!你注定是属于我的了,无论是谁阻止,我都不会放手!哪怕你避我如蛇蝎,今日我也一定要带走你!”他失控了,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 “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你不要过来。”母亲已恢复冷静,她抽出长剑架到自己的颈子上.阻止了库摩进一步的靠近,“否则,你得到的只能是一具尸体。” 库摩在昏黄的光线中,双瞳更显阴森骇人:“明,你不会,你绝不会自己寻死……” “是么?”母亲淡然一笑,扬起手中的剑划过纤细的颈子,锋利的剑所到之处鲜血丝丝渗出,“在十几年前我就该死了,若不是为了媚娘,我何必生不如死地苟活于人世……” “不,不要!明!”库摩惊恐大叫,却再也不敢上前。 母亲不惜以命相搏的的举动令我心急如焚,刚想跳下树去,怒战却死死地搂着我,掩住我的嘴,让我不能动弹半分。 “唔……”我拼尽全力挣扎着,却依然挣脱不了他的钳制。 库摩长声一叹,神情痛苦,显然是心疼母亲划破脖颈,深怕她伤了,他蓦然闭上眼,而后猛地睁开:“明,你若敢死在我面前,我立刻就杀了武媚娘!” “你,你居然拿这个威胁我?”母亲一脸难以置信,“她也是你的……” “终于要承认了么?!”库摩轻扯嘴角,那笑容却令人毛骨悚然,“若得不到你,我要女儿有什么用?!” “呵呵……”母亲一愣,缓缓收剑,又坐回椅上,而后她幽恻恻地扬起笑容,“你以为我真心想要这个女儿么?若不是她生得像我,我早就掐死她了!” 母亲!不、不,假的、骗人的,不可能的,母亲不会这样对我的!我掩着唇,心中的震撼,让我无法相信此刻所看到、听到的一切会是事实! 不,母亲是爱我的!我不懂!我真的不懂!谁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明,从以前开始,我就很喜欢我们之间的对峙,因为我从来没遇见过能与我旗鼓相当的女人。与你做对手是愉快的,但,若再斗下去,终究,我与你,将会是阱中困兽,都一无所有。”库摩深深叹息,他忽然单膝跪在母亲面前,“明,如今我不想再争了,我只想要你……”他迅疾地伸出手,轻轻握住母亲的赤足。 母亲的身躯一颤,挣了两下,却始终无法挣脱,她轻声叹息,似笑非笑,神情充满凝重的忧伤。 “明,随我回草原吧。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勉强你,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库摩仍跪在地上,他竟俯首低吻握在掌中的母亲的那一双赤足,“我这双腿,从未跪过任何人。即使在可汗和大唐的皇帝面前,我都没有屈过膝。如今,我已经向你俯首称臣,只求你能随我去草原……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母亲的神色更显冷硬,抬首扬睫,一双漆黑的眼眸中迷茫难解,只是唇角多了一丝悲凉,她的语调透着深深的哀愁:“为何你们都只会自以为是地逼迫我……”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刚发生的一切险些令我当场崩溃,世间的变化都是如此无常与滑稽么?!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是武家的女儿,有爱护我的母亲与父亲。而今证明我居然是这个突厥人的孩子,而母亲……她恐怕还是恨我的!这也解释了为何母亲有时会以深冷之眸望着我,眼中总带着一抹积郁难解的光芒。 天啊!事实的真相竟是如此残酷! 我的幸福只是瞬间,如此短暂,而痛苦的覆盖却是如此冰凉透骨。 那如同深渊般寂静的夜空,让我突然有刻骨的寒冷和无助。也许,很多想法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我无法挣脱怒战的双臂,索性伏在他怀中低咽哽声。 此刻只愿眼前的一切只是梦,只愿这十多年来,母亲对我的感情都是真实的! 第九章 库摩(番外) chap_r(); 数位歌姬端坐在穹庐中央,她们十指浅浅拨动着琴弦,和着鼓声瑟瑟,低吟浅唱,悠扬动听。 其余的女子皆衣衫暴露地依偎在我身边,如蛇的腰肢、艳丽的红唇,她们有的为我倒酒,有的喂我吃着桌上的食物,或在我耳边吐气如兰地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挨在我身边的女人十分大胆,甚至伸出手轻柔地抚着我结实的胸膛,充满了暧昧的挑逗。 “呵……”我只是一如往常地慵懒轻笑。 突厥男儿最重武力,武艺高强者便可在草原上扬名立威,在突厥,论武功,无人是我的对手。我继承父亲之位,年轻富有,手握大权,即使是颉利与突利也要让我三分。 仅凭这些,草原上的女人,都对我趋之若骛。 杀人,我从不失手。对女人,也一样。 敏锐的目光,使我在女人中游刃有余。所以我熟悉每一种媚笑、轻嗅每一抹香味、品尝每一寸如花瓣般的肌肤,不动声色,微眯双眼,与她们嬉戏、玩耍、争斗、觅食。 一个女人的手指,在我的锁骨上轻轻地抚弄,而后沿着脖颈缓缓向上,摸着我的脸颊,滑过我的眉、眼、鼻,流连在我的唇边。 “大人,你生得真俊……黑色的眼眸隐隐泛色墨绿的光芒,是你们家族的遗传么?”她痴迷地看着我,口中梦呓般地说道,“如此精致的五官,与突厥男子的粗犷,完全不同……” “别用你那脏手碰我!”心中某处像是被她扼住一般,我怒声一喝,猛地用力,咔嚓一声,轻而易举便折断她的手。 那女子痛嚎地抱着被我折断的手,亭内的其他女人也全惊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 她们连头也不敢抬,个个哆嗦地跪在地上。看来,这群吓呆的女人,今日才总算见识到了我的怒火。 “大人,何必为这样的小事发火……”一个女子跪爬着上来,试图缓和这危险的气氛。 “滚,全给我滚。”我心中烦躁,猛地一掌劈出,劈裂了面前的桌案。 那些女子深怕我下一掌劈到她们身上,所以全吓得仓皇逃出穹庐,连那受伤的女子也抱着手狼狈地跟随同伴逃命去了。 碎裂的桌案扬起灰飞的烟尘,我在这飘散的尘雾中慢慢地闭上眼。 我平生最厌恶别人说我长得俊俏,不像突厥人。 我的祖父,原本是突厥贵族,大好前程,却迷恋上一个中原女子,生下了我父亲,从此家族没落。 我的父亲,雄心勃勃,立誓为家族重振声威,不料却也爱上了中原女子,厌恶世事,再无争斗之心。 而我,继承父亲之殊位,必要光大荣耀我的家族。 中原的女子果真有如此魅力,能令祖父与父亲这两个雄心万丈的枭雄抛弃一切、甘心退隐么? 我侧头望去,那悬在墙上的宝刀已快要生锈了,它久未饮血,我似乎已经可以听见它在鞘里嗡嗡作响,隐忍不住地低鸣。 我猛地起身,抽出弯刀,只见刀身乌黑发亮、凛凛寒气、杀气逼人,仍是一把好刀。 我应该满足眼前这一切了,但为何我仍觉得心中有些空荡,仿佛缺失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呢? 那个跟在突利身边的风姓中原少年,我对她非常没有好感。 英姿飒爽中却又带着若隐若现的纤弱,如男似女的飘忽,我居然分辨不出她真实的性别。自古男女有别,男子威武、女子娇柔,但眼前之人却完全否定了这个定律。 身子瘦弱得如同蒲柳,而容貌居然比所有的女子都美丽。如此妖孽,不该留于世间。 所以当颉利让我去杀她的时候,我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我的祖先,全是墨绿色的眼眸,在黑暗中仍可清晰地视物。但由于祖父与父亲这两代娶的都是中原女子,所以血统淡了不少。而我,却奇异地继承了家族的夜眼,黑夜对我来说,甚至比白天更适于我施展。 黑暗中,她居然险险地躲过了我的刀。 “在下风明。”她持剑站立、不卑不亢,坦然接受了我的挑战,“你是刺客库摩?” 她的剑法十分奇特,是我生平仅见,柔和中带着凌厉,刚柔并进,确是厉害,而她不要命的打法更是令我心中一颤。 我以为必胜的一刀,却只划破她的衣裳。 优美净白的颈项,发丝轻柔地搭在她微露的香肩上,更为她增添了一份动人的妩媚,被白布紧缚住的胸脯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不盈一握的纤纤腰身…… “他”……竟然是个女人! 瞅准空挡,原本我可以一刀要了她的命,但不知为何,在最后关头,我仍是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幸会。”丢下这么一句,我逃难似地匆匆离去。 我在慌乱什么?我在忌惮什么?我在犹豫什么? 可惜情势容不得我理清这些纷乱的思绪,她摆脱了突利,打算回中原。 我依然无法理清自己杂乱的悸动,却着魔似地追了上去。 见她深陷狼群,我再也按捺不住,出手救下她。 她注视着我,脸上的血迹未干,眼眸中流转着剔透无比的清光,就如一只美丽却浑身戒备的灵兽。 而我,就是那逐鹿场上冷酷无情的猎手。 我凝神望着她那绝色的容颜,从她的唇中吐出令人轻飘舒服的声音,娓娓地,那么近,那么近,如在耳畔,轻易便拨动了在我心中轻舞飞扬的那根细弦。 心中忽然一颤,一股暖意顺腹入怀,刹那间沸腾焦灼,轻轻地永远地烙在我的胸口……此刻,我已明白自己缺失的究竟是什么,我寻了千百回, 终于在这暗夜下找到了。 我在心中暗下决心,此生若不动情爱也就罢了,至多一世孤独。 若真动了心,便非她不可。 我俯身,轻吻上她带血的面颊。 后会有期了,丫头。 太快到手的猎物,我没有兴趣。我有耐性,可以慢慢地等她成长。 莺飞草长,去日如水。 咋暖还寒,狂风肆虐,黄沙满天,女人们鲜润如水的脸已有些憔悴。 我摊开手掌,一捧细沙由指缝中缓缓滑落。 她死了。 我等了数年,却只等来这样一个消息。 听说她不肯入宫为妃,在大唐皇帝登基那天自杀了。 呵,确实很像她的性子。 我有些想笑,眼中却一片潮热。 这个该死的女人…… 天空更阔,大漠更远,白云更静,如传说般的一见倾心,朝朝暮暮,却不能被时间冲散,反而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枷锁。它让天下无数欠下情债的人,必须穷尽一生去偿还。 “义父,义父!”五岁的怒战远远地向我跑来,他高声大叫,“义父!” 怒战是突利的儿子,可惜突利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突利。 而这一切,也是因为那个女人。 突利忘不了她,但身为可汗,他却不得不娶亲,而后有了怒战。 突利不喜欢自己的妻子,当然也不喜欢自己儿子,也许在他心中,唯一有资格为他诞下子嗣的女人,只有她吧。 怒战对忽视自己母亲的突利非常不满,反倒是与我这个义父非常贴近。他不与突利住在一起,却是随我来到这苦寒的偏僻之地。 “义父,外面有个好美的女人!”怒战跑到我跟前,气喘吁吁地说道。 我摇头失笑。 好美的女人?这世间再美的女人恐怕都比不上她吧? “快来,不然她就要消失了!”怒战又拖又拽,飞快将我拉到穹庐外。 一道深蓝色的湖水呈现在眼前,如梦如幻,好似湖泊就在不远处,那是一片美丽的世外桃源。 乌发如云,白衣飞舞,虚步凌波,一缕飘带顽皮绕过她的纤腰,而后从她白如凝脂的皓腕轻轻飘坠。那奔腾不止的马群,那随她纷飞的花瓣,她盈盈转身,如一只旋转的白鸟,放飞了绝美的羽翼,翱翔于人间美景中,于惊鸿一瞥得来的熟悉容颜。 是她! 她,没有死?! 这是海市蜃楼?! 她揽过放在一旁的酒坛,略一用力,酒坛上的泥封便脱落了下来。她仰头,酒液便流入她的口中。她的面上沁着妩媚入骨的娇艳,诱惑着好酒的人深深一叹。 一旁的白马似感染了她的欢喜,亲热依偎上她,伸着舌头舔着她的脸。 她抱着马脖子咯咯地笑了起来,笑靥如花,吐露芳华,灼灼其华。 心醉神迷间,眼前的一切倏地消失不见。 “义父,那,那是谁?”怒战更是惊骇地半天合不上嘴,“那是山上的神女么?” 我闭口不答,由方才看到的景色可以判断,她所在的地方离此处并不远。 我很快便找到她,得知她一人在此过着牧马驰骋的日子。那匹白马,曾被草原儿女誉为无人能驾驭的追风神兽,而今居然心甘情愿地成为她的坐骑。 我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在她身后拉开一张大网,费尽心力,终于抓住了这只世上最美丽的白鸟。 她再也无力挣扎,只能静静地憩息在我怀里,被折断的羽翼已不能飞翔,却美丽依然。 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女子,我却发现自己得到的仅仅是一具没有魂灵的身子。 透过那双空茫的美眸,我见到的是一个漂泊的魂灵,一颗我无限渴望却又始终抓不到的心。 痛苦、挫败、愤怒、无奈…无数情感像毒蛇般日夜不停地啃噬着我。 我用盘龙丝绑住她的手脚,这是冰山雪蛛所吐的丝,无论是何利刃都难以斩断。被绑住的人若枉想挣扎,恐怕四肢都会被那韧丝斩断。 我差侍女为她换上突厥的红色纱裙,明日便要娶她为妻。 晚时,我掀帘入帐,杀气溢射,剑气袭人。 可惜我已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寒光乍亮便自倏然消隐,一柄长剑轻松顺滑地刺入我的胸膛。 温热的液体似流不完地从我的胸口淌下,此刻我已如风中残烛般虚弱欲倾。 明一身鲜红纱衣,轻叠数重,如浴火重生的斑斓彩凤,极致妩媚,美得惊为天人、窒人呼吸。 “你是如何争脱那盘龙丝的?”我轻喘低问。 “我耳上的赤幽石是天上落下的陨石,这是比金刚石还要坚硬的,便是盘龙丝也抵不过它。”她微一抬起手,玉藕般的手臂上丝丝血痕,显然就算用赤幽石割开了盘龙丝也仍是伤到了她。 “你真狠,冒着双臂被斩断的危险,也要割断盘龙丝……”我惨然一笑,“你便如此厌恶我么?” “我从不坐以待毙。”她卷俏的眼睫颤了下,眼眸中流漾如清似媚的神采。 “是,以牙还牙才是你的作风。”我释然地轻叹,胸口一阵巨痛,昏眩感一波波涌上。 “大人!”一名侍卫掀帘进来,高声惊叫,“来人啊,快来人!” 她没有丝毫犹豫,猛然拔出剑,震撼的剧痛令我不由自主地往后一倾,触目的鲜红立时由胸口迸流而下。 她曲起手指,仰天吹了声长哨,那匹白马立刻争脱了束缚,朝她飞奔而来。 她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大人!”一旁的侍卫接住我下滑瘫软的身子。 我逐渐陷入了恍惚的昏迷,却固执地不愿闭上眼睛,紧盯着那即将要消失的火红身影。 如今我才知道为何她的马儿会叫追风,能一直长伴她左右。因为她就像风一般令人难以捉摸、无法抓住。若有人不小心深陷进她眼眸中,就只能永远是追随着风的人。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养伤,一动不动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大,大人,有消息来报!”侍卫站在帐外,支吾地说道,“那,那个姑娘,似乎是死了……” “看到尸首了么?”我依然躺着没有动弹。 “没,去搜寻的人都没见到……但是,那姑娘什么都没准备,一个人穿越草原、沙漠,恐怕是凶多吉少,甚至连尸首都可能找不到……”侍卫继续惊恐地回道,“那,那我们会尽力……把尸首找回来的……” 我倏地坐起身来,胸口的伤经这忽然的拉扯,又裂开了,鲜血丝丝渗出:“我要尸首做什么!给我找到她!” “但,倘若她死……死了还怎么找?”侍卫呆呆地问道。 我大笑起来:“她命硬得过我,绝不会那么容易死去,给我找到她!” 到最终我也没找到她,她就如水滴般从草原上蒸发了,仿佛世上从来就没有她这么一个人。 繁华似水,变幻无常。 怒战与突利的关系越来越恶化,最后他索性跑出去当盗匪,也不愿再回来。 但有天他回来了,带给我难以置信的消息。 明,仍活着。 “但是她嫁给了武士彟,还生了个女儿。”怒战吞吐着说道。 “女儿?多大了?”我心念一动。 “我二十日前见她的时候,她刚满十三。” “刚满十三?”我放声狂笑起来,“哈哈哈哈……” 我立刻动身前去中原。 怒战曾说明是神女,如今看来,确是如此。 人世间的烟火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那令百花无色的绝世容颜,比起当初,未曾减去半分。 我跪在她面前,朝她伸出手,求她随我回去。 此刻,我连尊严都不惜付出,只求能爱她,只求能让她留在我的身边。 她不惜以命相搏,也不愿随我回去。 至此,我已恍然大悟,在我以强硬的手段占有她时,就完全地……失去了。 想要再次挽回,没有机会、没有资格。 想要时光倒回,没有可能、没有办法。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第十章 决定 chap_r(); 如今已是严冬,百花凋零。 窗外雪花片片,纷纷扬扬,夹着忧,和着愁,飘落在窗棂上,缓缓化开、融去。 我仰起头,缓缓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落下的雪花,雪花在我温热的手心里很快开始融化,化成水珠,从指缝间溜走,留下一丝丝凉意…… 身后传来一阵缓重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依然望着漆黑的夜空幽叹。 “小时候,我有许多愿望要实现,便整日在母亲耳边念叨。母亲终是不堪受扰,便对我说,只要折下初冬的第一枝梅花,暗暗许愿,来年春天,我的愿望便会达成,而我也果真傻傻地冒着严寒,折下第一枝梅花.” 福嫂将一件狐裘袍轻轻地披在我的身上,轻声问道:“那小主人许下什么样的愿望?” “希望母亲能永远与我在一起……但是,”我轻吁一口气,苦笑着说道,“但是……福嫂,我还未出生,你便跟着母亲,想必我的身世,你也是知道一些吧?” “小主人,莫非你已知道……”福嫂端详着我的脸,倏地住了口。 “是,我知道了,所以福嫂也不用瞒我了。”我低垂着头问道,“但是,我仍想确认一次,我,我当真不是武家的女儿的么?” “这……我只知道,当年大人迎接夫人入府的时候,夫人已有了身孕。”福嫂顿了顿,才复又说道,“且那时候,夫人找来大夫,打算要……” “呵……打算要堕胎是么?”虽然我早已知晓真相,但再听一次,心中仍是阵阵抽痛,我惨然一笑,“原来,母亲果真不愿有我这个女儿……” “不,小主人,夫人确实有想过不要孩子,但是她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因为你在她肚子里轻轻地踢了她一脚。”福嫂的声音有丝抖颤,“那应该是第一次胎动吧,感觉似乎是你在她肚子大声地说,你要出生!当时大人吩咐我去照料夫人,她身子十分虚弱,哀伤无助的模样教人心疼。但是在那个瞬间,夫人的神情十分满足,她对我说,这真是很奇妙的感觉呢,似乎是怀抱着一个希望,充满着幸福,或许世间所有的母亲有了孩子,都是这样的感觉吧。” 我心中一暖,但随即想起母亲那双清冷之眸望着我时,眼底那抹爱恨难解的暗影,我的心情依然沉重:“是,母亲是生下了我,但是,或许她后悔生下了我吧。其实她已经后悔生下我了,她并不爱我,或许她根本就是恨我的!” “那时夫人的身子极其虚弱,稍有不慎,孩子就会不保,就算顺利怀到足月,也可能因为生产造成大量血崩。小主人,夫人是用自己的性命去搏你的出生啊!”福嫂没有理睬我的话,仍是继续缓缓说着,她的声调有些哽咽,“因为胎儿着床太低,夫人安胎的过程格外辛苦,她几乎寸步不离床榻,每天都呕吐得厉害,却不得不勉强进食。怀胎七个月,别人都是养得白白胖胖,夫人却愈发消瘦,单薄如纸的身子却挺着一个那么大的肚子……” 我拧眉,心跟着狠狠地一抽,我暗暗深呼吸,努力平静自己的心绪,凝神听福嫂说下去。 “到了临盆生产的时候,夫人疼了十几个时辰,却无论如何都生不下你来,而后便开始大出血……”福嫂抬手抹去眼角的泪,“当时的情形太可怕了,夫人流了好多血,数次陷入昏迷,稳婆问是要留大人还是要孩子,因为两个只能留一个。夫人毅然要留下孩子,她说,她死不足惜,但是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看看这个世间……” 母亲!我感觉到—股热意涌上眼眶,便猛地将头偎进福嫂的肩颈里,泪潸然而下,“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母,母亲……她没有对我说过……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 “所以千万不要再说什么夫人不爱你、不要你的傻话了。这些年夫人如何对你,我这个老婆子是看在眼里的。夫人在你五岁时夜晚便不陪你睡了,你很害怕,夜夜啼哭难眠,那时我也曾怪过夫人狠心。”福嫂轻抚着我的发辫,“但有一晚,我看见夫人待你入睡后走进你的房间,为你掖好被角,坐在榻边看着你许久。后来我才知道,她每个晚上都是如此做的,她总是选择深夜时分静静地在一旁守着你啊……” “我,我以为她并不在乎我……”我痛苦闭上眼,崩溃地在福嫂怀中放声大哭,“从小,我便以母亲为天、以她为地,但她总是对我若即若离……我发奋苦读,日夜拼命地学琴、棋、书、画,我怕她不喜欢我,怕她讨厌我,原来,原来……” 福嫂紧紧搂着我:“小主人,你是夫人的一切啊!若这世间没有了你,任何东西对她而言就都毫无意义了啊!” 我是母亲的一切?!若这世间没有了我,任何东西对她而言就都毫无意义了?! 我耳边猛地回荡起库摩那时说过的话:“明,你若敢死在我面前,我立刻就杀了武媚娘!” 寒意迅速窜上我的背脊,我立时全身一颤! 我是母亲的一切,但我也是母亲的弱点,是能令她致命的死穴! 母亲乍看去比谁都柔弱,实际却站得比谁都直。 我至今仍不知母亲有怎样的过去,但定是发生令她痛苦到不得不放弃一切,而隐遁于此的可怕事情。 母亲渴望平静,却依然逃不开从前的纠缠。 而我,在此时无疑只能成为她的羁绊。 我起身走到窗前,寒风阵阵,冷入骨髓,却吹不散一室的哀愁。 但见院中的梅花凌寒傲立,凛冽寒风,漫天飞雪,它却依然寒香袭人,姿容不减半分,愈发显得冰雕玉琢、清冷脱俗,既惹人敬佩,也惹人怜惜。 小雪初晴,经霜更艳。 只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就此不要放开我与母亲紧握的手。 望月许愿,真能如愿以尝么? 漫天的飞雪此时忽如狂欢,一大团一大团猛掷过来,砸在我的脸上、身上,阵阵生疼。 我微闭双目,有片刻的眩晕。 看片片梅花如粉蛾一般打着旋转飞落,我慢慢张开手掌,手心里躺着适才掉落的花瓣。 如今,我已明白该何去何从。 第十一章 分离 chap_r(); 漫天飞雪,寒风刺骨。 冬夜,总是清寒而洁净。 很冷……我不停地朝掌心呵气,缩在长廊下,静静地看着坐在院中的母亲。 廊柱上似结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冰霜,月般剔透晶莹。 “明,你答应我了么?”库摩缓缓走近母亲,“我给了你一日的时间,你想好了么?” 母亲淡敛着双眸,头也不回地答道:“我答应随你去,但你绝不能伤媚娘一根头发。” “我答应你。若非逼不得已,我并不想用任何伤害相胁的手段来逼你就范。但若连见上一面都难的话,我便不得不强硬些了。”库摩的神情虽然凶狠,却也放软了声调。 “为何你们都认为,掳人、监禁、或是以伤害我身边的人来威逼我,就能得到我全心的顺从?”母亲嗤笑一声,“究竟是你们太自负,还是我太无用了?” “明,我知道强硬的手段只能使你更厌恶我,但是,至少能得到你的人。我可以不再碰你,但是你一定要留在我的身边。”对母亲暗中带讽的话,库摩只是露出阴郁的冷笑,“我说过,身与心,你总要留下一样。” “呵……身与心总要留下一样?”母亲轻笑,半真半假中带着揶揄,“库摩,这世间没有人能困得住我,他不能,她不能,你也不能……” “我不会再给你第二次逃离我的机会,”库摩非但没有发怒反而缓缓微笑,那笑容却直挑起人背脊的寒毛,“明,最好不要逼我。再高傲的苍鹰,一旦被折断了羽翼,就再也不能翱翔天地了。” 母亲只是轻轻一挑眉,却不答话。 库摩也不再咄咄逼人,他单膝跪在母亲面前,轻吻着她的裙摆:“明日清晨我来接你。”语毕,他也不等母亲回答,径自起身大步走出院去。 母亲长叹一声,从袖中取中一只黑色的木笛。 她举笛齐唇,横笛而歌。 儿时我一啼哭,母亲便吹笛哄我,笛声带来的美好,年幼的我以为这就是一生一世。 我贪玩好动,一日趁母亲不在,便偷偷地拿了这只笛子把玩,不料却失手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母亲没有责怪我,只是静静地将这断笛揣在怀里,那时我们才赫然发现,笛子中竟藏着一张画。 画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却身着一袭儒生袍,乌黑发亮的长发高挽成髻,她浅浅地笑着,清秀如画的眉目顾盼之间,透露出绝代的风情。 那是母亲。 画上的一笔一划,所有的细节都画得清清楚楚,看得出,画这副图的人在上面倾注了全部的情感。 “伯当大哥……”母亲含笑轻唤一声,眼中却忽然落下泪来。 我至今仍不知母亲那时为何流泪,只知她找来最好的木匠,颇费周折才将那只笛子修好,从此那笛子就再也没离开她身边。 母亲的手指,轻按慢放孔上,笛韵声声,裂帛似地在笛孔中奔涌,举重若轻的高贵,墨般浓郁的音色,幽兰铿锵,豪迈悲愤,铁骨绕指。 笛声三弄,倾情而奏,旖旎醇厚,惊破梅心。 忽起一阵寒风,仿彿为了与这寒意彻骨的夜晚对抗,花开满枝、傲然挺立的梅树,随着寒风与大雪,落下了满天美丽的花雨,梅之芳菲灼华,白雪轻舞撩人醉,在半空中交缠、飘舞…… “啊……”母亲惊唤一声,来到亭外,轻盈地踏上了洁白的雪地,漫天的花瓣洒落在她因惊喜而仰起的脸上。 她刷地抽出长剑,轻盈舞动。 寒风与剑风,吹着满树的梅花,花间月下,只有幽远的清香与母亲飘逸的身子。 满天花雨,曼妙婆娑,令人如痴如醉。 纤影浮动,剑走轻灵,似怀揣久远的心事与哀愁,轻叹着、喘息着、舞动着,时缓时疾,时起时伏,飞扬跳脱,灵动之极。 一滴残红飘飞,冰清之泪携剑光滑落。 随着寒风慢慢停歇,渐渐只剩雪花片片时,母亲也收住剑势,停止了舞剑。 她缓缓站定,仰起头看着那丛梅花林,精光流盼的眼眸中却现出一层迷蒙的水雾,仿佛她知道自己正从梦幻的云端落回现实的人间。 暗夜,无边无际,仍是丝绸一样凉滑闪烁的黑。 我见母亲收剑往我这个方向走来,立时拎起裙摆,飞快地跑回屋去。 我匆忙地蹬掉鞋子,连衣裳都来不及脱,直接滚入被褥中。 轻慢的脚步缓缓移近,鼻间已嗅到母亲身上那抹独特的寒香,我心跳如擂鼓,紧闭双眼,动也不敢动。 母亲轻轻为我掖好被角,而后她微凉的手柔抚我的脸颊,口中似喃喃自语地唤道:“媚娘……” 我的双手在被下紧握成拳,全身僵硬犹如石块。 茫然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深叹一声,她伸手拂开我额前的几缕散发,在我额上轻轻印下温润的一吻。 指甲早已嵌入掌心的皮肉中,鲜血丝丝地流了下来,但我丝毫感觉不到痛楚,我只能靠这个动作,抑住那即将崩溃的哀伤。 脚步声渐渐远去,连那抹幽香也一起消失不见,若不是前额仍有温湿的余触,方才的一切似乎只是我的一场梦。 不是肉体的痛,不是能感受的痛,却是如此真实,如此的撕心裂肺! 我紧紧咬着唇,泪,终于恍如决堤般喷涌而出! 翌日清晨,我偷偷躲在院中的大树后,看母亲从马厩了牵了追风。 母亲站在一棵梅花树下,手轻轻地拈住一枝白梅,她回眸,再望一眼,而后缓缓转身,像个优雅的女伶,似乎没有依恋,也没有悲痛,更不带走一丝喜悦和遗憾,轻盈如风地走出院去。 母亲! 母亲,求你,求求你带我一起走!我不愿和你分开! 我在心中无数次狂喊! 但是,我知道不行,因为我只是母亲的羁绊。 如此的分离若能换得母亲的海阔天空,她将从此不在武家划地为牢,那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母亲!母亲! 我拔足狂奔,来到母亲方才站立过的地方,呆呆地望着她曾拈过的那枝花。 院中雪白的梅花丛依旧盛开,仍记得母亲与我曾在树下嬉戏…… “媚娘,媚娘……”母亲轻拍我发凉的脸颊。 “恩?”我迷蒙地睁开眼睛。 “你怎么又在梅花树下睡着了?若着凉了该如何是好?”母亲解开身上的裘皮斗篷披在我身上,又是关切又是责备地问道,“你不是不喜欢梅花么?为何却又要睡在梅花树下?” 我又羞又恼地说道:“因,因为母亲你喜欢嘛……所以我才想在这里等今年第一枝梅花开,而后折下来送给你……没想到等着,等着,居然睡着了……” “傻丫头……”母亲浅笑摇头,将我紧紧搂在怀中。 我撒娇地在母亲怀中蹭着:“母亲,以后我每年都折下第一枝梅花给你好不好?” “呵呵……傻丫头……” …… 如今依然在梅花树下,寒风吹动,飞瓣如雪,一点一滴,唤回了我曾经许下的誓言…… “小主人。”不知什么时候,阿真走到我身后,他安慰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没有理会他,伸手折下母亲方才拈住的那枝花,花蕊中红光闪耀,那是母亲一直戴在左耳上的血石。 阿真惊诧不已:“小主人,你,你怎么会知道夫人将耳饰放在花里?” “因为她是我母亲,我是她女儿!”我呆呆看着手中的血石,忽然泪流满面。 我哭得愈加凄伤,阿真看着我,似乎有些懂,却又好像不太懂。 耳旁似乎又传来母亲熟悉的笛声,那声音浸透了无数清冷的寒夜月光,吹到肠断处,眼中凝泪、心内成灰,是刻在心深处永远的疤,最终成为绝唱。 第十一章 分离 chap_r(); 漫天飞雪,寒风刺骨。 冬夜,总是清寒而洁净。 很冷……我不停地朝掌心呵气,缩在长廊下,静静地看着坐在院中的母亲。 廊柱上似结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冰霜,月般剔透晶莹。 “明,你答应我了么?”库摩缓缓走近母亲,“我给了你一日的时间,你想好了么?” 母亲淡敛着双眸,头也不回地答道:“我答应随你去,但你绝不能伤媚娘一根头发。” “我答应你。若非逼不得已,我并不想用任何伤害相胁的手段来逼你就范。但若连见上一面都难的话,我便不得不强硬些了。”库摩的神情虽然凶狠,却也放软了声调。 “为何你们都认为,掳人、监禁、或是以伤害我身边的人来威逼我,就能得到我全心的顺从?”母亲嗤笑一声,“究竟是你们太自负,还是我太无用了?” “明,我知道强硬的手段只能使你更厌恶我,但是,至少能得到你的人。我可以不再碰你,但是你一定要留在我的身边。”对母亲暗中带讽的话,库摩只是露出阴郁的冷笑,“我说过,身与心,你总要留下一样。” “呵……身与心总要留下一样?”母亲轻笑,半真半假中带着揶揄,“库摩,这世间没有人能困得住我,他不能,她不能,你也不能……” “我不会再给你第二次逃离我的机会,”库摩非但没有发怒反而缓缓微笑,那笑容却直挑起人背脊的寒毛,“明,最好不要逼我。再高傲的苍鹰,一旦被折断了羽翼,就再也不能翱翔天地了。” 母亲只是轻轻一挑眉,却不答话。 库摩也不再咄咄逼人,他单膝跪在母亲面前,轻吻着她的裙摆:“明日清晨我来接你。”语毕,他也不等母亲回答,径自起身大步走出院去。 母亲长叹一声,从袖中取中一只黑色的木笛。 她举笛齐唇,横笛而歌。 儿时我一啼哭,母亲便吹笛哄我,笛声带来的美好,年幼的我以为这就是一生一世。 我贪玩好动,一日趁母亲不在,便偷偷地拿了这只笛子把玩,不料却失手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母亲没有责怪我,只是静静地将这断笛揣在怀里,那时我们才赫然发现,笛子中竟藏着一张画。 画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却身着一袭儒生袍,乌黑发亮的长发高挽成髻,她浅浅地笑着,清秀如画的眉目顾盼之间,透露出绝代的风情。 那是母亲。 画上的一笔一划,所有的细节都画得清清楚楚,看得出,画这副图的人在上面倾注了全部的情感。 “伯当大哥……”母亲含笑轻唤一声,眼中却忽然落下泪来。 我至今仍不知母亲那时为何流泪,只知她找来最好的木匠,颇费周折才将那只笛子修好,从此那笛子就再也没离开她身边。 母亲的手指,轻按慢放孔上,笛韵声声,裂帛似地在笛孔中奔涌,举重若轻的高贵,墨般浓郁的音色,幽兰铿锵,豪迈悲愤,铁骨绕指。 笛声三弄,倾情而奏,旖旎醇厚,惊破梅心。 忽起一阵寒风,仿彿为了与这寒意彻骨的夜晚对抗,花开满枝、傲然挺立的梅树,随着寒风与大雪,落下了满天美丽的花雨,梅之芳菲灼华,白雪轻舞撩人醉,在半空中交缠、飘舞…… “啊……”母亲惊唤一声,来到亭外,轻盈地踏上了洁白的雪地,漫天的花瓣洒落在她因惊喜而仰起的脸上。 她刷地抽出长剑,轻盈舞动。 寒风与剑风,吹着满树的梅花,花间月下,只有幽远的清香与母亲飘逸的身子。 满天花雨,曼妙婆娑,令人如痴如醉。 纤影浮动,剑走轻灵,似怀揣久远的心事与哀愁,轻叹着、喘息着、舞动着,时缓时疾,时起时伏,飞扬跳脱,灵动之极。 一滴残红飘飞,冰清之泪携剑光滑落。 随着寒风慢慢停歇,渐渐只剩雪花片片时,母亲也收住剑势,停止了舞剑。 她缓缓站定,仰起头看着那丛梅花林,精光流盼的眼眸中却现出一层迷蒙的水雾,仿佛她知道自己正从梦幻的云端落回现实的人间。 暗夜,无边无际,仍是丝绸一样凉滑闪烁的黑。 我见母亲收剑往我这个方向走来,立时拎起裙摆,飞快地跑回屋去。 我匆忙地蹬掉鞋子,连衣裳都来不及脱,直接滚入被褥中。 轻慢的脚步缓缓移近,鼻间已嗅到母亲身上那抹独特的寒香,我心跳如擂鼓,紧闭双眼,动也不敢动。 母亲轻轻为我掖好被角,而后她微凉的手柔抚我的脸颊,口中似喃喃自语地唤道:“媚娘……” 我的双手在被下紧握成拳,全身僵硬犹如石块。 茫然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深叹一声,她伸手拂开我额前的几缕散发,在我额上轻轻印下温润的一吻。 指甲早已嵌入掌心的皮肉中,鲜血丝丝地流了下来,但我丝毫感觉不到痛楚,我只能靠这个动作,抑住那即将崩溃的哀伤。 脚步声渐渐远去,连那抹幽香也一起消失不见,若不是前额仍有温湿的余触,方才的一切似乎只是我的一场梦。 不是肉体的痛,不是能感受的痛,却是如此真实,如此的撕心裂肺! 我紧紧咬着唇,泪,终于恍如决堤般喷涌而出! 翌日清晨,我偷偷躲在院中的大树后,看母亲从马厩了牵了追风。 母亲站在一棵梅花树下,手轻轻地拈住一枝白梅,她回眸,再望一眼,而后缓缓转身,像个优雅的女伶,似乎没有依恋,也没有悲痛,更不带走一丝喜悦和遗憾,轻盈如风地走出院去。 母亲! 母亲,求你,求求你带我一起走!我不愿和你分开! 我在心中无数次狂喊! 但是,我知道不行,因为我只是母亲的羁绊。 如此的分离若能换得母亲的海阔天空,她将从此不在武家划地为牢,那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母亲!母亲! 我拔足狂奔,来到母亲方才站立过的地方,呆呆地望着她曾拈过的那枝花。 院中雪白的梅花丛依旧盛开,仍记得母亲与我曾在树下嬉戏…… “媚娘,媚娘……”母亲轻拍我发凉的脸颊。 “恩?”我迷蒙地睁开眼睛。 “你怎么又在梅花树下睡着了?若着凉了该如何是好?”母亲解开身上的裘皮斗篷披在我身上,又是关切又是责备地问道,“你不是不喜欢梅花么?为何却又要睡在梅花树下?” 我又羞又恼地说道:“因,因为母亲你喜欢嘛……所以我才想在这里等今年第一枝梅花开,而后折下来送给你……没想到等着,等着,居然睡着了……” “傻丫头……”母亲浅笑摇头,将我紧紧搂在怀中。 我撒娇地在母亲怀中蹭着:“母亲,以后我每年都折下第一枝梅花给你好不好?” “呵呵……傻丫头……” …… 如今依然在梅花树下,寒风吹动,飞瓣如雪,一点一滴,唤回了我曾经许下的誓言…… “小主人。”不知什么时候,阿真走到我身后,他安慰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没有理会他,伸手折下母亲方才拈住的那枝花,花蕊中红光闪耀,那是母亲一直戴在左耳上的血石。 阿真惊诧不已:“小主人,你,你怎么会知道夫人将耳饰放在花里?” “因为她是我母亲,我是她女儿!”我呆呆看着手中的血石,忽然泪流满面。 我哭得愈加凄伤,阿真看着我,似乎有些懂,却又好像不太懂。 耳旁似乎又传来母亲熟悉的笛声,那声音浸透了无数清冷的寒夜月光,吹到肠断处,眼中凝泪、心内成灰,是刻在心深处永远的疤,最终成为绝唱。 第十二章 主意 chap_r(); 夕阳西下,投下最后一缕光线,暮色平静地铺开,归巢的倦鸟,悄无声息。 母亲已经离开好几日了,我却仍坐在梅花树下等着,似乎她明日便会回来。 阿真缓缓走到我身边:“小主人,听说你要离开武府,前去长安?” 我没有答话,只是微微颔首。 父亲已死,母亲离去,两个哥哥便再也无所忌惮,他们将家财分瓜殆尽,而我这个已到婚配年纪、却尚未出阁的女儿自然是分不到半点家产。此处已不再是我的家,华丽、舒适、安逸……这只是粗浅的表象,日子虽仍是丰衣足食,但我不想再忍气吞声地寄居在他人门下了,我分明地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府邸的桎梏中差不多要窒息的疲倦。 “野种就是野种,一辈子都见不了光,一辈子都见不了光!” 耳中反复回荡着这句话,我再也无法忍受两个哥哥那鄙视的目光,因为那会令我有种要挖出他们双目的可怕欲望。 “我随你去。”阿真将双臂环在胸前,目光精炯眯起。 我轻笑,就等着他这句话了。 “小主人,我也随你们一起走。”福嫂走进院来,“十几年来我照看你与夫人,如今夫人走了,我更不能与你分开。” “呵……”我闭眸微笑,而后却不禁长叹,“虽然我带不走武家的任何金银,却有你们两个陪着我,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我与母亲曾在这个家渡过最平静的一段日子,世上所有的良辰美景都比不上那时的一点一滴。倘若母亲仍在我身边,她也一定会鼓励我离开现有安稳平淡却异常难熬的生活。 去长安,我或许会陷入生活的困境,将面对未来茫然无措的一切。 犹记得母亲对我说过,任何一个人,都有追求梦想的权利,无关性别,无关年纪,无关身份。绝不能因为自己是女子,便放弃寻访天下的机会。 三日后,我便带着简单的行李,身后跟着阿真与福嫂,徐徐转身,绝不回头,一步一步,踏上了完全不可知的路途。 昌隆盛世,大唐声威远播,四邻朝贡,远无外敌,近无内患,国泰民安。而帝都长安的街巷更是喧闹,市景繁华,豪门聚居,歌舞升平。 但我来到长安后,却一直绵绵细雨,阴霾着不肯停息。 我的小院,以檀木为窗,楠木为阁,静静地伫立于繁华闹市,虽简陋,却也别致,我的日子也平静安稳得近乎可耻。 我撑着一把粉色的油纸伞,缓缓走过因雨天而有些萧条的街市。我走得很慢,很轻,似乎这脚步略重就会惊醒无声无息的生活。 我停在一棵大树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积满水洼的地方,透过被雨水涤清的倒影看见自己的脸。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福嫂就说我将来一定会是个美人。等我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确实与母亲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我更娇艳稚气一些。 但,这还是不够,我想要长大,大到能脱离那些困缚,从而改变我这虚弱的人生。 马蹄飞踏,一辆马车飞驰而来,水花溅起,我白色纱裙上立时污泥点点。 我不由在心里哀叹一声,却也只能自认倒霉。 不料那马车却停了下来,帘子一掀,从车上下来一位身着玄色长袍的男子。他的眉毛似修剪过,微微有些弯曲,皮肤白皙,下颚光滑,带着一丝脂粉气,看着有丝异样的感觉。 “你,你不是杨……”他紧盯着我,眼发直,嘴也合不拢了,惊若呆鹅,“不,你比她年轻许多……” 我正恼怒弄污了衣裙,如今这个不三不四的男子又如痴如醉地盯住我,不由地双颊生热、面露愠色:“你看什么?!”说罢,我转身要走。 那男子却旋身拦住我的去路:“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 “关你什么事!”我嗔怒地白了他一眼,想绕过他。 他慌忙解释:“姑娘,我是宫中的内侍监,如今宫中正在广纳天下美女,依姑娘的姿容,定能一枝独秀……” 入宫?那里会有更多的机遇与挑战么?在那里有可能一朝闻名天下知么? 父亲去世,朝中已无可托庇的靠山。我那两位窝囊的哥哥,只知道吃喝玩乐,花天酒地,不出几年,武家所有家财便会被他们挥霍一空。而我只是个女子,不能通过科考获取功名,或许只有通过入宫这一步,才有可能获得荣耀与名声。 不知何时,胜负已成了一场赌气,权力是为了一种证明。 或许这就是抗争的代价,无从躲避。 思即,我立时欠身施礼,柔声说道:“小女子是荆州都督武士彟之女,武照。” “噢,原来是武都督之女,无怪生得如此标致。”那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若有意,我今日便回宫禀报,不日便可有好消息了。你住在何处?” “那就有劳大人了,我住在梅林巷,大人到那一问便知。”我仍是垂眼细声说道。 “如此便可。”他一摆手,回身上了马车,“那今日我先告辞了。” “躬送大人。”我抬头道别。 “什么?!你要入宫?!”福嫂大惊,手上一哆嗦,险些拿不住碗。 “恩。我想过了,这是我唯一的出路。”我平静地看着一桌的菜。 “为什么?小主人,你人还小,不懂世事,那皇宫可是个吃人的地方啊。后宫三千,怨魂何止二千。以夫人的容貌,那后宫的女子,恐怕无一人及得上她。倘若宫里真的好,那为何夫人不入宫?却要留在武大人身边?”福嫂为我盛了一碗汤,而后幽幽说道,“好人家的女儿,谁愿去当那个活寡妇,受那份罪啊!入宫这事,别人躲还来不及,小主人怎还盼望进去呢?老奴求你,快别再有这样的想法了……” “这些我当然知道。”我端起碗,抿了一口汤才继续说道,“我只是个女子,不能通过科考获取功名,只有通过入宫这一步,才有可能获得荣耀与名声。” “你是个女孩,获得荣耀与名声又有何用?”福嫂有些着急,“还是早早寻得一个好婆家,日后也就不用发愁了。” “好婆家?我寻得的好婆家便是入宫。”我面色一沉,“福嫂,我意已决,你就不用再劝我了。” “小主人,你可知,一旦你入了宫,我们想再见一面就难了。”福嫂眼睛一红,眼角泪光闪烁,“我都如此伤心了,若夫人有一日回来了,恐怕她会肝肠寸断啊!” 母亲…… 我心情忽然一黯,是啊,若我入了宫,想见母亲一面,就是难入登天了。 “娘,你不用劝她了,她是铁了心要入宫了。”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阿真忽然冷冷地开口说道,“她以为入宫后人人都能得到宠幸。哼,却不知有人入了宫,到老到死也见不上陛下一面。” 我仰首,充满期望:“这个你们放心,我自有办法处理这些事,我已有了计划,只需照着一步一步来,便可以了。” “我没料到你也是这样贪慕虚荣的女子,算我看错你了!”阿真语调深沉,教人有些不寒而栗,他猛地起身甩手大步出了房门。 “你,你给我站住!”我有些恼了,快步追了上去。 在屋外的长廊我追上了他,我伸手去拉他,可我的手才碰到他的指尖,一股强劲的力道便擒住我的手腕,将我整个人扯了起来,我低呼一声,下一瞬,便落进了他宽阔有力的怀抱里。 阿真扣着我的手腕,将我抵在墙上,,刚硬的身躯随即紧紧地贴了上来! 我又羞又惊,想挣扎却又被他压迫得动弹不得,慌乱中只能高声尖叫:“你,你干什么?!放,放肆!快放开我!” 第十二章 主意 chap_r(); 夕阳西下,投下最后一缕光线,暮色平静地铺开,归巢的倦鸟,悄无声息。 母亲已经离开好几日了,我却仍坐在梅花树下等着,似乎她明日便会回来。 阿真缓缓走到我身边:“小主人,听说你要离开武府,前去长安?” 我没有答话,只是微微颔首。 父亲已死,母亲离去,两个哥哥便再也无所忌惮,他们将家财分瓜殆尽,而我这个已到婚配年纪、却尚未出阁的女儿自然是分不到半点家产。此处已不再是我的家,华丽、舒适、安逸……这只是粗浅的表象,日子虽仍是丰衣足食,但我不想再忍气吞声地寄居在他人门下了,我分明地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府邸的桎梏中差不多要窒息的疲倦。 “野种就是野种,一辈子都见不了光,一辈子都见不了光!” 耳中反复回荡着这句话,我再也无法忍受两个哥哥那鄙视的目光,因为那会令我有种要挖出他们双目的可怕欲望。 “我随你去。”阿真将双臂环在胸前,目光精炯眯起。 我轻笑,就等着他这句话了。 “小主人,我也随你们一起走。”福嫂走进院来,“十几年来我照看你与夫人,如今夫人走了,我更不能与你分开。” “呵……”我闭眸微笑,而后却不禁长叹,“虽然我带不走武家的任何金银,却有你们两个陪着我,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我与母亲曾在这个家渡过最平静的一段日子,世上所有的良辰美景都比不上那时的一点一滴。倘若母亲仍在我身边,她也一定会鼓励我离开现有安稳平淡却异常难熬的生活。 去长安,我或许会陷入生活的困境,将面对未来茫然无措的一切。 犹记得母亲对我说过,任何一个人,都有追求梦想的权利,无关性别,无关年纪,无关身份。绝不能因为自己是女子,便放弃寻访天下的机会。 三日后,我便带着简单的行李,身后跟着阿真与福嫂,徐徐转身,绝不回头,一步一步,踏上了完全不可知的路途。 昌隆盛世,大唐声威远播,四邻朝贡,远无外敌,近无内患,国泰民安。而帝都长安的街巷更是喧闹,市景繁华,豪门聚居,歌舞升平。 但我来到长安后,却一直绵绵细雨,阴霾着不肯停息。 我的小院,以檀木为窗,楠木为阁,静静地伫立于繁华闹市,虽简陋,却也别致,我的日子也平静安稳得近乎可耻。 我撑着一把粉色的油纸伞,缓缓走过因雨天而有些萧条的街市。我走得很慢,很轻,似乎这脚步略重就会惊醒无声无息的生活。 我停在一棵大树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积满水洼的地方,透过被雨水涤清的倒影看见自己的脸。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福嫂就说我将来一定会是个美人。等我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确实与母亲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我更娇艳稚气一些。 但,这还是不够,我想要长大,大到能脱离那些困缚,从而改变我这虚弱的人生。 马蹄飞踏,一辆马车飞驰而来,水花溅起,我白色纱裙上立时污泥点点。 我不由在心里哀叹一声,却也只能自认倒霉。 不料那马车却停了下来,帘子一掀,从车上下来一位身着玄色长袍的男子。他的眉毛似修剪过,微微有些弯曲,皮肤白皙,下颚光滑,带着一丝脂粉气,看着有丝异样的感觉。 “你,你不是杨……”他紧盯着我,眼发直,嘴也合不拢了,惊若呆鹅,“不,你比她年轻许多……” 我正恼怒弄污了衣裙,如今这个不三不四的男子又如痴如醉地盯住我,不由地双颊生热、面露愠色:“你看什么?!”说罢,我转身要走。 那男子却旋身拦住我的去路:“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 “关你什么事!”我嗔怒地白了他一眼,想绕过他。 他慌忙解释:“姑娘,我是宫中的内侍监,如今宫中正在广纳天下美女,依姑娘的姿容,定能一枝独秀……” 入宫?那里会有更多的机遇与挑战么?在那里有可能一朝闻名天下知么? 父亲去世,朝中已无可托庇的靠山。我那两位窝囊的哥哥,只知道吃喝玩乐,花天酒地,不出几年,武家所有家财便会被他们挥霍一空。而我只是个女子,不能通过科考获取功名,或许只有通过入宫这一步,才有可能获得荣耀与名声。 不知何时,胜负已成了一场赌气,权力是为了一种证明。 或许这就是抗争的代价,无从躲避。 思即,我立时欠身施礼,柔声说道:“小女子是荆州都督武士彟之女,武照。” “噢,原来是武都督之女,无怪生得如此标致。”那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若有意,我今日便回宫禀报,不日便可有好消息了。你住在何处?” “那就有劳大人了,我住在梅林巷,大人到那一问便知。”我仍是垂眼细声说道。 “如此便可。”他一摆手,回身上了马车,“那今日我先告辞了。” “躬送大人。”我抬头道别。 “什么?!你要入宫?!”福嫂大惊,手上一哆嗦,险些拿不住碗。 “恩。我想过了,这是我唯一的出路。”我平静地看着一桌的菜。 “为什么?小主人,你人还小,不懂世事,那皇宫可是个吃人的地方啊。后宫三千,怨魂何止二千。以夫人的容貌,那后宫的女子,恐怕无一人及得上她。倘若宫里真的好,那为何夫人不入宫?却要留在武大人身边?”福嫂为我盛了一碗汤,而后幽幽说道,“好人家的女儿,谁愿去当那个活寡妇,受那份罪啊!入宫这事,别人躲还来不及,小主人怎还盼望进去呢?老奴求你,快别再有这样的想法了……” “这些我当然知道。”我端起碗,抿了一口汤才继续说道,“我只是个女子,不能通过科考获取功名,只有通过入宫这一步,才有可能获得荣耀与名声。” “你是个女孩,获得荣耀与名声又有何用?”福嫂有些着急,“还是早早寻得一个好婆家,日后也就不用发愁了。” “好婆家?我寻得的好婆家便是入宫。”我面色一沉,“福嫂,我意已决,你就不用再劝我了。” “小主人,你可知,一旦你入了宫,我们想再见一面就难了。”福嫂眼睛一红,眼角泪光闪烁,“我都如此伤心了,若夫人有一日回来了,恐怕她会肝肠寸断啊!” 母亲…… 我心情忽然一黯,是啊,若我入了宫,想见母亲一面,就是难入登天了。 “娘,你不用劝她了,她是铁了心要入宫了。”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阿真忽然冷冷地开口说道,“她以为入宫后人人都能得到宠幸。哼,却不知有人入了宫,到老到死也见不上陛下一面。” 我仰首,充满期望:“这个你们放心,我自有办法处理这些事,我已有了计划,只需照着一步一步来,便可以了。” “我没料到你也是这样贪慕虚荣的女子,算我看错你了!”阿真语调深沉,教人有些不寒而栗,他猛地起身甩手大步出了房门。 “你,你给我站住!”我有些恼了,快步追了上去。 在屋外的长廊我追上了他,我伸手去拉他,可我的手才碰到他的指尖,一股强劲的力道便擒住我的手腕,将我整个人扯了起来,我低呼一声,下一瞬,便落进了他宽阔有力的怀抱里。 阿真扣着我的手腕,将我抵在墙上,,刚硬的身躯随即紧紧地贴了上来! 我又羞又惊,想挣扎却又被他压迫得动弹不得,慌乱中只能高声尖叫:“你,你干什么?!放,放肆!快放开我!” 第十三章 入宫 chap_r(); “我只想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阿真的手劲很大,但他的语调却出人意料的平静,“坦白告诉我,不许隐瞒。” “我,我没要做什么……”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阿真,他的胸膛十分结实健壮,他的身上散发着属于男人的某种奇异的气息。心中有些发虚,我忽然没有勇气看他的脸,“入宫便是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很多女子渴求一生,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媚娘,我想听你的真心话。”阿真伸手扳过我的脸,他没再叫我‘小主人’,而是低唤我的名,他垂头凝视着我,眸色逐渐变得黝深。 奇异地,他灼热的手温、低沉的嗓音,彷佛传来某种安定的力量,使我原本翻腾不已的情绪趋于平淡:“我要报仇。” “报仇?”阿真一愣,他放松钳制我的手,稍稍后退,“你能说得再详细些么?” “我的身世,你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是么?我的父亲,虽然在朝中算是贵族,但祖先并不显要。父亲在隋炀帝时期因为做木材生意,顺应了大兴土木的形势,发家致富,才与权贵们有了交往,从而得到了一个下级军职。”我深吸一口气,与阿真炯黑的眼眸紧密相对,“因先皇起兵,父亲以军需官的身份跟随效劳,最后攻克长安,他便论功拜为光禄大夫,封太原郡公,列入十四名开国功臣行列,从此成为大唐的新权贵。但那些名门贵族出生的人,对父亲这样的人还是歧视的,因为从魏晋以来注重门第等级的风气还没有完全改变过来。” “大唐的律法便有规定,禁止良民与奴隶身份的人通婚。至于上层,虽然同样是贵族,但由于各自的家世不同,身份地位也有区别。”我的情绪已完全平稳下来,不疾不缓地往下说道,“有次一个京官来到我们府中,他当面取笑父亲当年曾挑担子去各村卖过豆腐,又经营过木材生意。他大笑起来的声音是如此的刺耳,尤其是语气里那种深入骨髓的蔑视,我至今都忘不了。” 阿真望着我,似犹豫了下才开口:“那你方才说的报仇指的是?” “我是女子,不能通过科考获取功名,只有通过入宫这一步,才能重振我武氏家族。”我顿了顿,忽然狂笑起来,“哈哈哈……我武氏家族?我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种……我那两个哥哥,不,是武元庆与武元爽,他们说的对,我根本就不是武家人,凭什么管他们家的事情!我是那个突厥人所生的野种,这身份一辈子都见不得光!这种耻辱加在我身上,永远都不会消失,不会消失……” 阿真轻拢我的发,安抚着我:“媚娘,你别这样……” “不是我贬低父亲,论才华,他不及母亲万分之一。父亲上任荆州都督后,打击豪强、赈其匮乏、抚循老弱、宽力役之事、急农桑之业,在最短的时间内,使郡境安乐,连陛下都手敕称誉他的‘善政’。”我闭了闭眸,咬牙继续说道,“父亲死后,我曾翻阅整理过他的遗物,发现众多公文的草稿都出自母亲的手笔。可以说若没有母亲,父亲绝不会有今日的成就。” “母亲做错了什么?!她最终又得到了什么?!她只是想过平静自由的生活,为何最终却只能困守于小院之内,还要忍受被强暴后生下……”我顿了顿,淡漠地说道,“是谁令得我们母女分离?我会永远记得,所有的一切一切,我会全数慢慢讨回来。而我第一步要收拾的人,就是武元庆与武元爽!” 阿真劝解道:“但他们毕竟是武大人的儿子,若你真想向他们报复,恐怕武大人泉下有知,也不会欢喜的……” “他们毕竟是父亲的儿子?!他们根本就是畜生!”我失声高叫起来,“你知道父亲为何会死么?他的身子一向强健,怎会无缘无故地染上重病?!” “你,你的意思是?”阿真一脸惊诧。 “在父亲病倒的第二日,母亲便查出来了,是有人下了的毒。而下毒不是别人,正是武元庆与武元爽!”我吃吃地冷笑起来,全身发抖,“他们自那日见识到母亲的厉害,便想早早铲除她,不料那有毒的食物却被父亲服下了。父亲临终前数次恳求母亲不要对付武元庆与武元爽,母亲最终答应了,但是我没有答应!父亲早已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但除了母亲,他便是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人!” 阿真重新将我拥入怀中:“你若想报仇,我替你杀了他们两个便是,你也不需如此委屈自己啊。” “一刀杀死太便宜他们了。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我这个野种终有一日要骑在他们头上,掌控他们的生死!”我在他怀中恶狠狠地说道,“母亲临走时,曾暗中吩咐对父亲忠心耿耿的旧部下林将军好生照看我,她为的就是防止武元庆与武元爽再对付我。她的无奈、她的希翼,我是知道的。她宽容仁厚,我不行!那些加在我与母亲身上的耻辱,我要一点一滴地讨回来!若洗刷不了这一身的耻辱,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那宫中固然是如牢笼一般,但我若入了宫,那突厥人自然也奈何不了我,母亲便可以无所顾忌,转身离去了。 “我明白了……”阿真的手掌轻按着我的背,轻喃地低语,他厮磨着我的发,“你的心愿,我愿意帮你完成。” 我的心口紧贴着他的,我们的心跳慢慢融成一致的跳动。 我信任他。 从以前便如此信任他。 这份信任来得奇妙,却十分自然。 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直觉,来自他一如既往清澈的眼眸。 我闭眸,无声的泪滑落,一时千头万绪,却知道自己最终做了什么样的决定。 尖利仇恨却成了梦想,而这样黑色的梦想要我用一生去实践。 此刻我非常坚定,哪怕从一开始就是错,我也要坚持,强硬到不许旁人插嘴或反对。 谁也无法阻止我…… 这日清晨,为避麻烦,我一身男装,沿着湖岸缓步而行。 空气清冷,微风徐来,细波荡漾,水烟袅袅。 青石板蜿蜒曲折,忽而水面,忽而山坡,忽而花木,右拐左转,令人无法预知下一路会有怎样的景致。 日子一天天过去,宫中并未传来任何消息,我心中愈发的忐忑不安。 许多个深夜,我都从梦中惊醒。那是一个关于逃离的噩梦,永无停止的奔波,我张惶失措,不停地逃离,似乎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在追赶着我,促使我不断地前行。 落魄与狼狈在此时已成为一把标尺,理直气壮地丈量人生,高傲与卑微霍然分野,失望与希望纷至沓来。 苦难愈发使人坚定,欣慰的是信念始终不倒。 我呆立在湖边许久,待到正午时分才回到梅林巷。 方才入巷,便听见鼓乐震天,巷口早已被人群拥挤得水泄不通。 “这,这是怎么了?”我奋力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左邻右舍转头望见我,便一拥而上,团团将我围住,有扑通跪下磕头的,有不住作揖行礼的。 “这,这是……”我心中已知发生了何事,但仍是面无表情,极力不将自己的情绪显露出来。 “小主人,宫中的内侍监来了……”福嫂看着我,似在微笑,却又抬袖抹了抹眼角。 我只冲她点点头,便被人群簇拥着走入巷内。 宅院前一群官家的鼓乐手正在卖力地吹拉弹唱,十几名身形壮硕身着侍卫服的男子守卫在门前,将看热闹的人群隔开。 “武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大喜,陛下亲笔点中了你。”那日一身脂粉气的男人再度出现在我面前,他对我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姑娘穿起男装来,是如此的英姿飒爽,更显美丽。” 我只是浅笑,欠身施礼。 圣旨宣读完之后,我跪地双手接过,放在锦盒中,交给阿真,而后让福嫂备下酒菜,招待宫中来人到后堂用膳,并拿了些银两打赏他们。 我的小院此时已挤满了人,这些平日连门都不入的邻里,如今变得十分亲切,不断地嘘寒问暖,大声道贺。 世态变迁,这便是人间冷暖。 我回到后院换上新装,收拾行李。 我轻梳长发,静静地望着昏黄镜影里自己的容颜。长发间似闪烁着流光溢彩的流苏,与母亲那头如瀑的青丝,已无半点差别。 铜镜映无邪,容貌,最终还是可悲地成为我生存下去的有力武器。 我开启檀木妆匣,轻轻挑起一点胭脂,花般娇艳妖娆的嫣红在我苍白的脸颊上浅浅蕴染绽开,人面桃花,晶润妍然,姿容皎皎。 身后细微的脚步声趋近,我不回首,亦没有抬眸,不发一语地看着镜中那个俊朗的男子。 “媚娘……”阿真的面上有一抹无法掩饰的伤痛。 “阿真,我要走了,这柄匕首我留给你。”我回身将匕首轻轻放在他的手中,“带到宫中的东西,每一针每一线都要仔细检查,匕首乃凶器,是无论如何也带不进去的。虽舍不得,但我只能将它留下。这是母亲赠于我的,希望你能为我好好保存。” 阿真清澈的眸光里,有三分喟叹、七分怜悯,他缓慢却坚定地答道:“我会的。” 我不忍见他被不安阴霾所困的神情,转身想离去。 “媚娘……”他低唤一声,突然由身后抱住我,将脸埋进我的肩颈中。 我一愕,轻轻一颤, 却不想做挣扎,只是呆立着,没有回头。 他的胸膛紧贴着我的背,无言地震颤。 我们谁也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站着。 两心相知,也就明了,已是足够。 府外早已是填街塞巷,人们张望着、讨论着。 在身边人的数次催促下,福嫂泪眼朦胧,却不得不松开紧握着我的双手。 我坐上了马车,尘沙在车轮下扬起,遮没了来时的路,似永不消散地跟随着我。入眼纷扬飞舞的,总是尘沙。 余下的,只有梦了。 第十三章 入宫 chap_r(); “我只想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阿真的手劲很大,但他的语调却出人意料的平静,“坦白告诉我,不许隐瞒。” “我,我没要做什么……”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阿真,他的胸膛十分结实健壮,他的身上散发着属于男人的某种奇异的气息。心中有些发虚,我忽然没有勇气看他的脸,“入宫便是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很多女子渴求一生,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媚娘,我想听你的真心话。”阿真伸手扳过我的脸,他没再叫我‘小主人’,而是低唤我的名,他垂头凝视着我,眸色逐渐变得黝深。 奇异地,他灼热的手温、低沉的嗓音,彷佛传来某种安定的力量,使我原本翻腾不已的情绪趋于平淡:“我要报仇。” “报仇?”阿真一愣,他放松钳制我的手,稍稍后退,“你能说得再详细些么?” “我的身世,你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是么?我的父亲,虽然在朝中算是贵族,但祖先并不显要。父亲在隋炀帝时期因为做木材生意,顺应了大兴土木的形势,发家致富,才与权贵们有了交往,从而得到了一个下级军职。”我深吸一口气,与阿真炯黑的眼眸紧密相对,“因先皇起兵,父亲以军需官的身份跟随效劳,最后攻克长安,他便论功拜为光禄大夫,封太原郡公,列入十四名开国功臣行列,从此成为大唐的新权贵。但那些名门贵族出生的人,对父亲这样的人还是歧视的,因为从魏晋以来注重门第等级的风气还没有完全改变过来。” “大唐的律法便有规定,禁止良民与奴隶身份的人通婚。至于上层,虽然同样是贵族,但由于各自的家世不同,身份地位也有区别。”我的情绪已完全平稳下来,不疾不缓地往下说道,“有次一个京官来到我们府中,他当面取笑父亲当年曾挑担子去各村卖过豆腐,又经营过木材生意。他大笑起来的声音是如此的刺耳,尤其是语气里那种深入骨髓的蔑视,我至今都忘不了。” 阿真望着我,似犹豫了下才开口:“那你方才说的报仇指的是?” “我是女子,不能通过科考获取功名,只有通过入宫这一步,才能重振我武氏家族。”我顿了顿,忽然狂笑起来,“哈哈哈……我武氏家族?我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种……我那两个哥哥,不,是武元庆与武元爽,他们说的对,我根本就不是武家人,凭什么管他们家的事情!我是那个突厥人所生的野种,这身份一辈子都见不得光!这种耻辱加在我身上,永远都不会消失,不会消失……” 阿真轻拢我的发,安抚着我:“媚娘,你别这样……” “不是我贬低父亲,论才华,他不及母亲万分之一。父亲上任荆州都督后,打击豪强、赈其匮乏、抚循老弱、宽力役之事、急农桑之业,在最短的时间内,使郡境安乐,连陛下都手敕称誉他的‘善政’。”我闭了闭眸,咬牙继续说道,“父亲死后,我曾翻阅整理过他的遗物,发现众多公文的草稿都出自母亲的手笔。可以说若没有母亲,父亲绝不会有今日的成就。” “母亲做错了什么?!她最终又得到了什么?!她只是想过平静自由的生活,为何最终却只能困守于小院之内,还要忍受被强暴后生下……”我顿了顿,淡漠地说道,“是谁令得我们母女分离?我会永远记得,所有的一切一切,我会全数慢慢讨回来。而我第一步要收拾的人,就是武元庆与武元爽!” 阿真劝解道:“但他们毕竟是武大人的儿子,若你真想向他们报复,恐怕武大人泉下有知,也不会欢喜的……” “他们毕竟是父亲的儿子?!他们根本就是畜生!”我失声高叫起来,“你知道父亲为何会死么?他的身子一向强健,怎会无缘无故地染上重病?!” “你,你的意思是?”阿真一脸惊诧。 “在父亲病倒的第二日,母亲便查出来了,是有人下了的毒。而下毒不是别人,正是武元庆与武元爽!”我吃吃地冷笑起来,全身发抖,“他们自那日见识到母亲的厉害,便想早早铲除她,不料那有毒的食物却被父亲服下了。父亲临终前数次恳求母亲不要对付武元庆与武元爽,母亲最终答应了,但是我没有答应!父亲早已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但除了母亲,他便是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人!” 阿真重新将我拥入怀中:“你若想报仇,我替你杀了他们两个便是,你也不需如此委屈自己啊。” “一刀杀死太便宜他们了。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我这个野种终有一日要骑在他们头上,掌控他们的生死!”我在他怀中恶狠狠地说道,“母亲临走时,曾暗中吩咐对父亲忠心耿耿的旧部下林将军好生照看我,她为的就是防止武元庆与武元爽再对付我。她的无奈、她的希翼,我是知道的。她宽容仁厚,我不行!那些加在我与母亲身上的耻辱,我要一点一滴地讨回来!若洗刷不了这一身的耻辱,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那宫中固然是如牢笼一般,但我若入了宫,那突厥人自然也奈何不了我,母亲便可以无所顾忌,转身离去了。 “我明白了……”阿真的手掌轻按着我的背,轻喃地低语,他厮磨着我的发,“你的心愿,我愿意帮你完成。” 我的心口紧贴着他的,我们的心跳慢慢融成一致的跳动。 我信任他。 从以前便如此信任他。 这份信任来得奇妙,却十分自然。 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直觉,来自他一如既往清澈的眼眸。 我闭眸,无声的泪滑落,一时千头万绪,却知道自己最终做了什么样的决定。 尖利仇恨却成了梦想,而这样黑色的梦想要我用一生去实践。 此刻我非常坚定,哪怕从一开始就是错,我也要坚持,强硬到不许旁人插嘴或反对。 谁也无法阻止我…… 这日清晨,为避麻烦,我一身男装,沿着湖岸缓步而行。 空气清冷,微风徐来,细波荡漾,水烟袅袅。 青石板蜿蜒曲折,忽而水面,忽而山坡,忽而花木,右拐左转,令人无法预知下一路会有怎样的景致。 日子一天天过去,宫中并未传来任何消息,我心中愈发的忐忑不安。 许多个深夜,我都从梦中惊醒。那是一个关于逃离的噩梦,永无停止的奔波,我张惶失措,不停地逃离,似乎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在追赶着我,促使我不断地前行。 落魄与狼狈在此时已成为一把标尺,理直气壮地丈量人生,高傲与卑微霍然分野,失望与希望纷至沓来。 苦难愈发使人坚定,欣慰的是信念始终不倒。 我呆立在湖边许久,待到正午时分才回到梅林巷。 方才入巷,便听见鼓乐震天,巷口早已被人群拥挤得水泄不通。 “这,这是怎么了?”我奋力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左邻右舍转头望见我,便一拥而上,团团将我围住,有扑通跪下磕头的,有不住作揖行礼的。 “这,这是……”我心中已知发生了何事,但仍是面无表情,极力不将自己的情绪显露出来。 “小主人,宫中的内侍监来了……”福嫂看着我,似在微笑,却又抬袖抹了抹眼角。 我只冲她点点头,便被人群簇拥着走入巷内。 宅院前一群官家的鼓乐手正在卖力地吹拉弹唱,十几名身形壮硕身着侍卫服的男子守卫在门前,将看热闹的人群隔开。 “武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大喜,陛下亲笔点中了你。”那日一身脂粉气的男人再度出现在我面前,他对我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姑娘穿起男装来,是如此的英姿飒爽,更显美丽。” 我只是浅笑,欠身施礼。 圣旨宣读完之后,我跪地双手接过,放在锦盒中,交给阿真,而后让福嫂备下酒菜,招待宫中来人到后堂用膳,并拿了些银两打赏他们。 我的小院此时已挤满了人,这些平日连门都不入的邻里,如今变得十分亲切,不断地嘘寒问暖,大声道贺。 世态变迁,这便是人间冷暖。 我回到后院换上新装,收拾行李。 我轻梳长发,静静地望着昏黄镜影里自己的容颜。长发间似闪烁着流光溢彩的流苏,与母亲那头如瀑的青丝,已无半点差别。 铜镜映无邪,容貌,最终还是可悲地成为我生存下去的有力武器。 我开启檀木妆匣,轻轻挑起一点胭脂,花般娇艳妖娆的嫣红在我苍白的脸颊上浅浅蕴染绽开,人面桃花,晶润妍然,姿容皎皎。 身后细微的脚步声趋近,我不回首,亦没有抬眸,不发一语地看着镜中那个俊朗的男子。 “媚娘……”阿真的面上有一抹无法掩饰的伤痛。 “阿真,我要走了,这柄匕首我留给你。”我回身将匕首轻轻放在他的手中,“带到宫中的东西,每一针每一线都要仔细检查,匕首乃凶器,是无论如何也带不进去的。虽舍不得,但我只能将它留下。这是母亲赠于我的,希望你能为我好好保存。” 阿真清澈的眸光里,有三分喟叹、七分怜悯,他缓慢却坚定地答道:“我会的。” 我不忍见他被不安阴霾所困的神情,转身想离去。 “媚娘……”他低唤一声,突然由身后抱住我,将脸埋进我的肩颈中。 我一愕,轻轻一颤, 却不想做挣扎,只是呆立着,没有回头。 他的胸膛紧贴着我的背,无言地震颤。 我们谁也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站着。 两心相知,也就明了,已是足够。 府外早已是填街塞巷,人们张望着、讨论着。 在身边人的数次催促下,福嫂泪眼朦胧,却不得不松开紧握着我的双手。 我坐上了马车,尘沙在车轮下扬起,遮没了来时的路,似永不消散地跟随着我。入眼纷扬飞舞的,总是尘沙。 余下的,只有梦了。 第十四章 宫中 chap_r(); 悄然静立的巍峨宫殿笼罩在黑夜里,那些斑驳的阴影里却尽是青春的颜色,鲜活得几乎可以掐得出水来。 我与一群年纪相仿的女子,徐徐地踩上光滑的青砖,步步走入深宫,如春寒里纤尘不染缓慢绽放的花儿,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沁着妩媚入骨的娇艳,吐露芳华。 我被封做才人,住得地方虽不华丽,却也雅致干净。 每日早膳后到书院里学习礼乐,千篇一律,枯燥乏味。 一切沉静如死寂,落英几缤纷,我守候着清寂的鸳鸯瓦冷,翡翠卺寒,却始终没听到半点消息。 而后我慢慢明白了,后宫女子三千,多少人争宠,陛下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想起我。我的入宫不过是一块小石子投入水潭,只微泛起涟漪罢了,并无任何惹人注目的地方。 依旧是上好胭脂水粉、上好的绫罗绸缎,我每日细细妆扮着自己,眉拂青黛,唇点嫣红。 我立在湖边,靠在院中的树干上,望着天空遐思。 天边无声地滑来一只苍鹰,它轻轻扇动羽翼,一次次厉声长鸣,犹如壮土出征,它犀利的眼瞳似乎是在与我对峙,恶狠狠地盯着我。 在空中飞翔的感觉应该是十分美好的吧?否则它也不会如此沉溺其中。我不知它是如何跨过汪洋、穿过幽谷,而后才翱翔在这皇宫之上,但此时我心中却充满了强烈的渴望,恨不能立刻生出双翼,跃过这宫墙,飞到广阔的天空中去。 “媚娘,你呆站在哪里做什么?”院外走进一个穿鹅黄衫裙的女孩,她眉目如画,肤若冰雪,纤妍清婉的身姿,有几分纤弱出尘之态,自然流露出一脉娟妍清丽之气。 在这人人争宠的宫中,她就如一股寒凉的清泉,清幽如梦,空灵如镜,说的便是她这样的可人儿吧? 她是与我邻院的徐惠,是大臣徐孝德的女儿,右散骑常侍徐坚的小姑,名门之女。她因才华出众被召入宫,据说她四岁即诵《论语》、《毛诗》,八岁就写得一手好文章。深夜,众人都已入睡,她却依然手不释卷,研读经史。 深宫寂寞,远不如外在那般华美绮丽,除了陛下偶尔兴起的恩宠,便只剩下“暗”与“阴”,空余寂寞而已。 我与徐惠年纪相仿,住得也近,时常在一起研读诗画、对弈抚琴,两人相伴相依,日子过得便也没那么乏味了。 “我在看那只苍鹰呢。”我说着便走到徐惠身边,亲热地挽着她的手。 徐惠莞尔一笑:“你看鹰做什么?” “深远的宫墙无重无进,永巷一望无际。”我深叹一声,挽着她慢慢向前走去,“抬头望见的,除了清风明月,便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希望自己的心,能随着那鹰,飞过重重宫墙,飞入无边的云霄……” “唉……”徐惠闻言也长声一叹。 我们正缓步走着,却见几个面生的内常侍与宫女一路小跑着进院来,他们满头是汗,还未到我们跟前,边高声问道:“前面可是徐惠徐才人?” 徐惠停住了脚步,轻声答道:“正是。” “陛下召见你!快,请徐才人快去沐浴更衣,做好准备。”领头的内常侍抬袖抹了抹汗,流利地说道。 “是。”徐惠微一欠身,她侧头望了我一眼,静默幽深的眼眸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她未搽胭脂的苍白脸颊忽然红润了不少。 “媚……”她轻轻启唇,似有话对我说,终还是无言。而后她轻盈转身,缓缓离去,鹅黄色的纱纺长裙随风微摆,她娉婷窈窕的背影,说不出的风流与娇弱。 风轻曳,枯叶沙沙,仿若低声的哀戚,树影婆娑,在壁上映下斑驳的阴影,还有一院的寂寥与惆怅。 终于,只剩我一人了…… 四、五日过去了,徐惠再也不曾回来这个院子,她也没有托人为我捎来只字片语。 宫中却是传言纷纷,说陛下召见徐惠后,想试试她的文才,便命她挥毫做文。徐惠自然是一挥而就,文才不凡。陛下龙颜大悦,当即册封她为婕妤。 婕妤,属正三品,后宫佳丽三千,婕妤的编制,一共才设九人,是宫中许多女子都梦寐以求的位置。 徐惠只是一个淡漠若水的女子,却在尔虞我诈人心叵测的后宫中,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迅捷速度立稳脚跟,势如破竹的翩然姿态令所有人措手不及,让那些一心争宠的女人们还未来得及迎战便已功亏一篑。 微黄一盏灯,长夜,喟叹。 指尖轻抚过铜镜,面似芙蓉,发如青丝,镜中的容颜依旧。 眼睫轻扬,眸光流转,旋即黯淡,我轻轻闭眼眸。 我只觉得心中隐隐有丝疼痛,却说不出究竟是伤心或是失望,奇怪的情绪如蛆虫般迅速地啃食着我的心。 日子仍是平淡如水地往前滑着,我依旧坚持每日都去书院,听内廷教习教书。 我带来的那些书籍,早已被我翻烂了,书院的书我也看了许多次,百无聊赖之际,听说陛下藏书许多,便动起了去看陛下藏书的念头。 我们这些才人宫女,每月由内侍省发给月规的银子,我拿了那些银子,住在院里,毫无用处,便将银子攒了起来,凑到一定数量,便拿出来赏给那些个内侍宫女。他们时常受我的赏,心中自然是十分感激,在他们心里估计就琢磨着我赏了银钱,总该有事情托他们办。但他们问起的,我通通都说无事,因此他们反而个个与我好。但凡是宫中众人的一举一动,都来说与我听。 这日,我便拉过一个宫女问道:“冬儿,你是陛下的御前侍女,可否带我去看一看陛下的藏书?” 冬儿犹豫着说道:“这恐怕不妥吧?” 我循循善诱道:“我就趁陛下不在,进去看一会,绝不会给你添麻烦。若有人问起,我只说是自己偷去的,与你无关。” “这……”估计是平日里收了我许多珠宝,冬儿不好推辞,她咬牙一跺脚,“好,我带你去!” 傍晚时分,我换了身轻便的衣裳,跟着冬儿去了。 冬儿在外守着,我一人悄悄进去。 屋中两面都是书架,架上摆满了书,我粗略地扫了几眼,无论经史子集、医卜星相、乃至武功招数,竟是什么都有,真要细数,怕要有上万册。架上一尘不染,显然有人经常拂拭,淡淡墨香让人不由得有些陶醉。 屋中另一面墙上挂满了字画,显然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其中有两幅梅花图令我驻足一看再看,画纸与墨迹虽有些泛黄,但却保持完好,无一破损。这两幅画的笔锋、手法,与母亲的竟如出一辙。母亲擅书画,她能双手同时挥毫作画,而这两幅梅花图显然也是由一人两手同时画出。但母亲的画是不可能出现在皇宫之内,莫非这世间还有人与她有着相同的技法? “陛下,奴婢恭迎陛下!”屋外忽然传来冬儿惊慌失措的叫声。 糟了!为何今日陛下如此早便回来了? 我慌乱地张望了下,赶忙闪身躲到屏风后面去。 “不用侍侯了,你退下。”传来一个男人威严低沉的声音。 “是。陛下,奴婢告退。”冬儿抖颤着回答,而后便退下了。 屋子随即一片寂静,我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我只听见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而后便是袍袖轻扫的细微响声,紧接着又传来一阵规律的脚步声,似乎那人已走出屋去。 我耐心地等了许久,外头已无半点声响,这才壮着胆子探头去看。 “咳……”不料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咳嗽,我吓得立刻又缩了回来,慌乱中便将双手撑在屏风上。 而单薄的屏风当然经不起我这一撑,咯吱一声,便轰然倒下。 我也刹不住去势,整个身子顺势一起向前倒去。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得头晕眼花。我摸着摔疼的腰,还没来得及抬头,一个男人浑厚低沉的声音便在我头顶响起:“你是何人?” 我这才意识到是陛下在问我话,我如梦初醒,立时跪伏在地上,头趴得极低,全身冷汗直流,含糊地回道:“回陛下,我,我,我是武媚娘……” “武媚娘?你就是王内侍监推荐入宫的武媚娘?”陛下仍是语调平淡地说道,“徐婕妤也时常在朕面前称赞你,说你不仅生得美丽,且文才非凡。你,抬起头来。” 手心早已渗出细汗,我双手紧握成拳,把心一横,缓缓抬起了头。 第十四章 宫中 chap_r(); 悄然静立的巍峨宫殿笼罩在黑夜里,那些斑驳的阴影里却尽是青春的颜色,鲜活得几乎可以掐得出水来。 我与一群年纪相仿的女子,徐徐地踩上光滑的青砖,步步走入深宫,如春寒里纤尘不染缓慢绽放的花儿,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沁着妩媚入骨的娇艳,吐露芳华。 我被封做才人,住得地方虽不华丽,却也雅致干净。 每日早膳后到书院里学习礼乐,千篇一律,枯燥乏味。 一切沉静如死寂,落英几缤纷,我守候着清寂的鸳鸯瓦冷,翡翠卺寒,却始终没听到半点消息。 而后我慢慢明白了,后宫女子三千,多少人争宠,陛下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想起我。我的入宫不过是一块小石子投入水潭,只微泛起涟漪罢了,并无任何惹人注目的地方。 依旧是上好胭脂水粉、上好的绫罗绸缎,我每日细细妆扮着自己,眉拂青黛,唇点嫣红。 我立在湖边,靠在院中的树干上,望着天空遐思。 天边无声地滑来一只苍鹰,它轻轻扇动羽翼,一次次厉声长鸣,犹如壮土出征,它犀利的眼瞳似乎是在与我对峙,恶狠狠地盯着我。 在空中飞翔的感觉应该是十分美好的吧?否则它也不会如此沉溺其中。我不知它是如何跨过汪洋、穿过幽谷,而后才翱翔在这皇宫之上,但此时我心中却充满了强烈的渴望,恨不能立刻生出双翼,跃过这宫墙,飞到广阔的天空中去。 “媚娘,你呆站在哪里做什么?”院外走进一个穿鹅黄衫裙的女孩,她眉目如画,肤若冰雪,纤妍清婉的身姿,有几分纤弱出尘之态,自然流露出一脉娟妍清丽之气。 在这人人争宠的宫中,她就如一股寒凉的清泉,清幽如梦,空灵如镜,说的便是她这样的可人儿吧? 她是与我邻院的徐惠,是大臣徐孝德的女儿,右散骑常侍徐坚的小姑,名门之女。她因才华出众被召入宫,据说她四岁即诵《论语》、《毛诗》,八岁就写得一手好文章。深夜,众人都已入睡,她却依然手不释卷,研读经史。 深宫寂寞,远不如外在那般华美绮丽,除了陛下偶尔兴起的恩宠,便只剩下“暗”与“阴”,空余寂寞而已。 我与徐惠年纪相仿,住得也近,时常在一起研读诗画、对弈抚琴,两人相伴相依,日子过得便也没那么乏味了。 “我在看那只苍鹰呢。”我说着便走到徐惠身边,亲热地挽着她的手。 徐惠莞尔一笑:“你看鹰做什么?” “深远的宫墙无重无进,永巷一望无际。”我深叹一声,挽着她慢慢向前走去,“抬头望见的,除了清风明月,便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希望自己的心,能随着那鹰,飞过重重宫墙,飞入无边的云霄……” “唉……”徐惠闻言也长声一叹。 我们正缓步走着,却见几个面生的内常侍与宫女一路小跑着进院来,他们满头是汗,还未到我们跟前,边高声问道:“前面可是徐惠徐才人?” 徐惠停住了脚步,轻声答道:“正是。” “陛下召见你!快,请徐才人快去沐浴更衣,做好准备。”领头的内常侍抬袖抹了抹汗,流利地说道。 “是。”徐惠微一欠身,她侧头望了我一眼,静默幽深的眼眸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她未搽胭脂的苍白脸颊忽然红润了不少。 “媚……”她轻轻启唇,似有话对我说,终还是无言。而后她轻盈转身,缓缓离去,鹅黄色的纱纺长裙随风微摆,她娉婷窈窕的背影,说不出的风流与娇弱。 风轻曳,枯叶沙沙,仿若低声的哀戚,树影婆娑,在壁上映下斑驳的阴影,还有一院的寂寥与惆怅。 终于,只剩我一人了…… 四、五日过去了,徐惠再也不曾回来这个院子,她也没有托人为我捎来只字片语。 宫中却是传言纷纷,说陛下召见徐惠后,想试试她的文才,便命她挥毫做文。徐惠自然是一挥而就,文才不凡。陛下龙颜大悦,当即册封她为婕妤。 婕妤,属正三品,后宫佳丽三千,婕妤的编制,一共才设九人,是宫中许多女子都梦寐以求的位置。 徐惠只是一个淡漠若水的女子,却在尔虞我诈人心叵测的后宫中,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迅捷速度立稳脚跟,势如破竹的翩然姿态令所有人措手不及,让那些一心争宠的女人们还未来得及迎战便已功亏一篑。 微黄一盏灯,长夜,喟叹。 指尖轻抚过铜镜,面似芙蓉,发如青丝,镜中的容颜依旧。 眼睫轻扬,眸光流转,旋即黯淡,我轻轻闭眼眸。 我只觉得心中隐隐有丝疼痛,却说不出究竟是伤心或是失望,奇怪的情绪如蛆虫般迅速地啃食着我的心。 日子仍是平淡如水地往前滑着,我依旧坚持每日都去书院,听内廷教习教书。 我带来的那些书籍,早已被我翻烂了,书院的书我也看了许多次,百无聊赖之际,听说陛下藏书许多,便动起了去看陛下藏书的念头。 我们这些才人宫女,每月由内侍省发给月规的银子,我拿了那些银子,住在院里,毫无用处,便将银子攒了起来,凑到一定数量,便拿出来赏给那些个内侍宫女。他们时常受我的赏,心中自然是十分感激,在他们心里估计就琢磨着我赏了银钱,总该有事情托他们办。但他们问起的,我通通都说无事,因此他们反而个个与我好。但凡是宫中众人的一举一动,都来说与我听。 这日,我便拉过一个宫女问道:“冬儿,你是陛下的御前侍女,可否带我去看一看陛下的藏书?” 冬儿犹豫着说道:“这恐怕不妥吧?” 我循循善诱道:“我就趁陛下不在,进去看一会,绝不会给你添麻烦。若有人问起,我只说是自己偷去的,与你无关。” “这……”估计是平日里收了我许多珠宝,冬儿不好推辞,她咬牙一跺脚,“好,我带你去!” 傍晚时分,我换了身轻便的衣裳,跟着冬儿去了。 冬儿在外守着,我一人悄悄进去。 屋中两面都是书架,架上摆满了书,我粗略地扫了几眼,无论经史子集、医卜星相、乃至武功招数,竟是什么都有,真要细数,怕要有上万册。架上一尘不染,显然有人经常拂拭,淡淡墨香让人不由得有些陶醉。 屋中另一面墙上挂满了字画,显然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其中有两幅梅花图令我驻足一看再看,画纸与墨迹虽有些泛黄,但却保持完好,无一破损。这两幅画的笔锋、手法,与母亲的竟如出一辙。母亲擅书画,她能双手同时挥毫作画,而这两幅梅花图显然也是由一人两手同时画出。但母亲的画是不可能出现在皇宫之内,莫非这世间还有人与她有着相同的技法? “陛下,奴婢恭迎陛下!”屋外忽然传来冬儿惊慌失措的叫声。 糟了!为何今日陛下如此早便回来了? 我慌乱地张望了下,赶忙闪身躲到屏风后面去。 “不用侍侯了,你退下。”传来一个男人威严低沉的声音。 “是。陛下,奴婢告退。”冬儿抖颤着回答,而后便退下了。 屋子随即一片寂静,我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我只听见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而后便是袍袖轻扫的细微响声,紧接着又传来一阵规律的脚步声,似乎那人已走出屋去。 我耐心地等了许久,外头已无半点声响,这才壮着胆子探头去看。 “咳……”不料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咳嗽,我吓得立刻又缩了回来,慌乱中便将双手撑在屏风上。 而单薄的屏风当然经不起我这一撑,咯吱一声,便轰然倒下。 我也刹不住去势,整个身子顺势一起向前倒去。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得头晕眼花。我摸着摔疼的腰,还没来得及抬头,一个男人浑厚低沉的声音便在我头顶响起:“你是何人?” 我这才意识到是陛下在问我话,我如梦初醒,立时跪伏在地上,头趴得极低,全身冷汗直流,含糊地回道:“回陛下,我,我,我是武媚娘……” “武媚娘?你就是王内侍监推荐入宫的武媚娘?”陛下仍是语调平淡地说道,“徐婕妤也时常在朕面前称赞你,说你不仅生得美丽,且文才非凡。你,抬起头来。” 手心早已渗出细汗,我双手紧握成拳,把心一横,缓缓抬起了头。 第十五章 被贬 chap_r(); 眼前这个男人,挺拔修长的身形,冷俊的眉宇,灰鬓下的肃颜,丝毫不因岁月而失去风采。 他眼瞳深处隐隐透着蓝光,犀利非常,却又带着一种奇诡,令人迷眩,犹如蛊惑。 冰晶般的幽蓝,彷佛是天地孕育的一双眼瞳。 这个男人,我,我在哪里曾见过呢?到底在哪里呢? 刹那间,似乎有画面如锐光般划过我的脑海,憾动那浑沌未明的记忆。 似乎……是与母亲有关……但此时此地,我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而他紧盯着我,那神情十分诡异,不是震惊,也不是愤怒,又不是不满,更不是厌恶,在这一瞬间,他竟然不说一句话,只定定地望着我。 一阵凉风迎面拂来,我倏地清醒,随即低头垂眼,再次伏趴在地上。我竟如此放肆大胆地直望着陛下! “你,再抬起头来。”陛下深沉的语调,静得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臣、臣妾不敢……”我咬紧唇,全身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朕让你抬头。”陛下的语调依然平稳,危险气息却开始透出。 我极力压下心中那股难以抑制的恐惧,缓缓抬头,迎上那道蓝色深潭般的锐利,纵然早有准备,但再次直视他时,战栗仍迅疾地由背脊窜上,微悸在心中漾开! 陛下又望着我一会,忽然如释重负般,轻吁一声,而后他转身坐回案前的长椅上。 陛下的神态异常平静,瞳中透出的精芒却是睿智的深算:“武媚娘,你可知擅入御书房是死罪?” “臣妾知罪。”横竖都是一死,我反而镇静下来,“任凭陛下发落。” “朕也不要你的命。”陛下的双瞳犀利如刃,仿如一条无形之鞭,徐徐划扫过我的身,“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才人,贬为朕的御前侍女。” “是。臣妾,不,奴婢谢陛下不杀之恩。”我在心中暗松一口气,立即叩头谢恩。 陛下抬眼意味深长地再看了我一眼,而后他揉了揉额头,似已疲累,他轻轻一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你们? 我施礼后起身向门外退去,这才发现屋外不知何时已围满了数十位身强力壮的侍卫。 他们定是被屏风倒地时所发出的巨大响声引来,而方才陛下只要轻轻一挥手,恐怕这些侍卫便会立即冲进屋来,轻而易举地便可将我乱刀分尸! 我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汗水已渗透了衣裳! 我再也不敢回头,踉跄着快步往前走去,死死咬住嘴唇,血腥的浓浊在口中散开,我却不觉得疼痛。 空茫瞬间占据脑海,我什么都无法去想,几乎要控制不住因震愕而不停发抖的僵硬四肢。 偏殿的宫女与内侍们听闻我被贬,再也不敢来院里找我,一个个早闪得无影无踪。 我不发一语,甚至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沉静如水,游魂似地收拾着行李,而后跟在内侍监视的身后,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可惜了,如此的品貌……”内侍监看着我,似惋惜,又似讥讽地说道。 我依然低垂着头,我知道,恐怕这一次,我是真的走进了一个再也回不了头的地方。 慢慢地走过中庭,四周散发出草木新鲜的腥味,似乎有一股阴气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宫人的院前围了一堆人,堵得水泄不通。 我听到有人在哭着叫冬儿、冬儿、冬儿。 冬儿?我一怔,一抹凉意嗖地从心底直窜上来。 脚下步子立即加快,我不顾一切跑上前,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冬儿静静地躺在地上,被人用一方白布遮住了身子,只余一双赤脚僵硬地伸出布来,似有万千悲苦要诉说。 心,突然停止了跳动似的,甚至连呼吸都静止了。 霎时,我看到天空中直泄而下的灿烂阳光,它越过拥挤嘈杂的人群,似烧红的利刃,恶狠狠地扎进我肌肤中、眼眸中、耳朵中、嘴唇中,我看到自己的全身仿佛已流满了鲜血。 而眼睛,盲了似的突然灰暗一片,不,是鲜红的一片。 冬儿才十二岁,她的不舍、她的爱恋、她的恨意,都未了去。 但最终,她未留只言片语,便孤独地、静静地躺在冰凉的地上,只留给我一双僵硬的赤脚。 我的愚昧与无知就这样害死了一个鲜活如花的生命。 “喂,你发什么呆?注意听我说。”身后的内常侍粗暴地推着我,而后一指桌案,“你要做的事说来简单,只需每日在陛下回来之前将笔墨备齐,茶要时刻保持温热。其余的时候,陛下不唤你,你便只能安静地跪在一旁,绝不能发出一丝声响,知道没?” “是。”我双手微垂,低头答道。 “机灵点,千万不可走神发呆。一定要警觉些,陛下有何需要,你立即便要办到。知道没……”内常侍继续唠叨地说个没完,直到一声“陛下驾到” 的传唤才打断了他的念叨。 我与众人立即跪伏在地迎接圣驾。 “你们都下去吧。”陛下的声音仍旧低沉平稳。 “是。”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过去,我跪地悄悄环顾四周,屋中里就剩我与陛下两人。 陛下端坐在案前,拿着一份奏折凝神看着,并未望我一眼。 我垂着头,一步步挪到桌案前去,跪坐在他面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拿起墨条来回磨着。 我虽竭力控制,但手仍是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而陛下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依旧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奏折。 我慢慢平静下来,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我抬眼不着痕迹地看着他。 一对浓眉斜指额角、如深潭的眼眸、眼角依稀的细纹,鬓边的几缕灰发……这个男人想必已历练过无情的岁月风霜。 此时他低垂眼睑,平和许多,但他看人的时候,目光却尖锐得令人胆寒。他是个好看的男人,有一种可以让女人陶醉的特别气质,长身玉立,温文儒雅,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书卷味,却又有着一种自然的威仪与难言的洒脱放旷。 “你为何一直看着朕?”陛下也没抬头,忽然问了句。 “我,我……”我大吃一惊,手哆嗦了下,险些将墨汁溅了出来。 莫非他头顶也生了眼睛,否则怎知我在看他? 我定了定神,刚想开口回答,便听见屋外的宫人朗声传唤道:“太子殿下、长孙大人、房大人、魏大人在外等候。” “让他们进来。”陛下微微摆手,示意我稍稍退后。 我立即躬身跪退几步,依然跪在他身后。 众人轻缓地进来,向陛下行礼后便各自坐下,并无一人在意我。 陛下坐在御坐席上,太子李承乾坐在太子席上,房玄龄、魏征、长孙无忌几人则对坐。 “承乾,朕听你的太傅张玄素说,近来你总是不交功课,可有此事?”陛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父皇,我,我……”太子支吾着,好一会才说道,“我没有不交功课,只是晚一些……” 我偷偷抬头看去,只见太子面红耳赤,一脸狼狈, 陛下闻言眼皮一跳,但语调依然平淡:“倘若不是十万火急的大事,你还是先把功课做了。做太子之时便养成拖拉的习惯,将来成为一国之君,正事就会被耽误。” 太子缓缓敛下的眸中带着复杂,他顿了下才回道:“父皇,我,我这几日脚疾又犯了。若身子不适,功课便不能做得好。我打算让御医来诊察下,看好了之后再做功课。” 陛下皱了下眉,轻声一叹:“那今日你不用议事了,此刻便去找御医来为你诊治。” “是。儿臣告退。”太子也不推辞,施礼后便站起身。估计是坐得太久,忽然起身,他的腿脚有些受不住,随即踉跄了下。 “媚娘,扶太子去找御医。”陛下也没回头,只低声唤我。 “是。”我立时起身,走到太子身后,托住他的手臂。 “我不用人扶!”太子含怒低叫,而后他一挥手臂,想甩开我,却忽然停住了。 “太,太子……”我不解他的行为,只能低声地叫道。 太子却不应我,他只失神地盯着我,口中喃喃唤道:“明,明姐姐?!” 第十五章 被贬 chap_r(); 眼前这个男人,挺拔修长的身形,冷俊的眉宇,灰鬓下的肃颜,丝毫不因岁月而失去风采。 他眼瞳深处隐隐透着蓝光,犀利非常,却又带着一种奇诡,令人迷眩,犹如蛊惑。 冰晶般的幽蓝,彷佛是天地孕育的一双眼瞳。 这个男人,我,我在哪里曾见过呢?到底在哪里呢? 刹那间,似乎有画面如锐光般划过我的脑海,憾动那浑沌未明的记忆。 似乎……是与母亲有关……但此时此地,我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而他紧盯着我,那神情十分诡异,不是震惊,也不是愤怒,又不是不满,更不是厌恶,在这一瞬间,他竟然不说一句话,只定定地望着我。 一阵凉风迎面拂来,我倏地清醒,随即低头垂眼,再次伏趴在地上。我竟如此放肆大胆地直望着陛下! “你,再抬起头来。”陛下深沉的语调,静得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臣、臣妾不敢……”我咬紧唇,全身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朕让你抬头。”陛下的语调依然平稳,危险气息却开始透出。 我极力压下心中那股难以抑制的恐惧,缓缓抬头,迎上那道蓝色深潭般的锐利,纵然早有准备,但再次直视他时,战栗仍迅疾地由背脊窜上,微悸在心中漾开! 陛下又望着我一会,忽然如释重负般,轻吁一声,而后他转身坐回案前的长椅上。 陛下的神态异常平静,瞳中透出的精芒却是睿智的深算:“武媚娘,你可知擅入御书房是死罪?” “臣妾知罪。”横竖都是一死,我反而镇静下来,“任凭陛下发落。” “朕也不要你的命。”陛下的双瞳犀利如刃,仿如一条无形之鞭,徐徐划扫过我的身,“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才人,贬为朕的御前侍女。” “是。臣妾,不,奴婢谢陛下不杀之恩。”我在心中暗松一口气,立即叩头谢恩。 陛下抬眼意味深长地再看了我一眼,而后他揉了揉额头,似已疲累,他轻轻一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你们? 我施礼后起身向门外退去,这才发现屋外不知何时已围满了数十位身强力壮的侍卫。 他们定是被屏风倒地时所发出的巨大响声引来,而方才陛下只要轻轻一挥手,恐怕这些侍卫便会立即冲进屋来,轻而易举地便可将我乱刀分尸! 我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汗水已渗透了衣裳! 我再也不敢回头,踉跄着快步往前走去,死死咬住嘴唇,血腥的浓浊在口中散开,我却不觉得疼痛。 空茫瞬间占据脑海,我什么都无法去想,几乎要控制不住因震愕而不停发抖的僵硬四肢。 偏殿的宫女与内侍们听闻我被贬,再也不敢来院里找我,一个个早闪得无影无踪。 我不发一语,甚至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沉静如水,游魂似地收拾着行李,而后跟在内侍监视的身后,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可惜了,如此的品貌……”内侍监看着我,似惋惜,又似讥讽地说道。 我依然低垂着头,我知道,恐怕这一次,我是真的走进了一个再也回不了头的地方。 慢慢地走过中庭,四周散发出草木新鲜的腥味,似乎有一股阴气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宫人的院前围了一堆人,堵得水泄不通。 我听到有人在哭着叫冬儿、冬儿、冬儿。 冬儿?我一怔,一抹凉意嗖地从心底直窜上来。 脚下步子立即加快,我不顾一切跑上前,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冬儿静静地躺在地上,被人用一方白布遮住了身子,只余一双赤脚僵硬地伸出布来,似有万千悲苦要诉说。 心,突然停止了跳动似的,甚至连呼吸都静止了。 霎时,我看到天空中直泄而下的灿烂阳光,它越过拥挤嘈杂的人群,似烧红的利刃,恶狠狠地扎进我肌肤中、眼眸中、耳朵中、嘴唇中,我看到自己的全身仿佛已流满了鲜血。 而眼睛,盲了似的突然灰暗一片,不,是鲜红的一片。 冬儿才十二岁,她的不舍、她的爱恋、她的恨意,都未了去。 但最终,她未留只言片语,便孤独地、静静地躺在冰凉的地上,只留给我一双僵硬的赤脚。 我的愚昧与无知就这样害死了一个鲜活如花的生命。 “喂,你发什么呆?注意听我说。”身后的内常侍粗暴地推着我,而后一指桌案,“你要做的事说来简单,只需每日在陛下回来之前将笔墨备齐,茶要时刻保持温热。其余的时候,陛下不唤你,你便只能安静地跪在一旁,绝不能发出一丝声响,知道没?” “是。”我双手微垂,低头答道。 “机灵点,千万不可走神发呆。一定要警觉些,陛下有何需要,你立即便要办到。知道没……”内常侍继续唠叨地说个没完,直到一声“陛下驾到” 的传唤才打断了他的念叨。 我与众人立即跪伏在地迎接圣驾。 “你们都下去吧。”陛下的声音仍旧低沉平稳。 “是。”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过去,我跪地悄悄环顾四周,屋中里就剩我与陛下两人。 陛下端坐在案前,拿着一份奏折凝神看着,并未望我一眼。 我垂着头,一步步挪到桌案前去,跪坐在他面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拿起墨条来回磨着。 我虽竭力控制,但手仍是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而陛下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依旧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奏折。 我慢慢平静下来,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我抬眼不着痕迹地看着他。 一对浓眉斜指额角、如深潭的眼眸、眼角依稀的细纹,鬓边的几缕灰发……这个男人想必已历练过无情的岁月风霜。 此时他低垂眼睑,平和许多,但他看人的时候,目光却尖锐得令人胆寒。他是个好看的男人,有一种可以让女人陶醉的特别气质,长身玉立,温文儒雅,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书卷味,却又有着一种自然的威仪与难言的洒脱放旷。 “你为何一直看着朕?”陛下也没抬头,忽然问了句。 “我,我……”我大吃一惊,手哆嗦了下,险些将墨汁溅了出来。 莫非他头顶也生了眼睛,否则怎知我在看他? 我定了定神,刚想开口回答,便听见屋外的宫人朗声传唤道:“太子殿下、长孙大人、房大人、魏大人在外等候。” “让他们进来。”陛下微微摆手,示意我稍稍退后。 我立即躬身跪退几步,依然跪在他身后。 众人轻缓地进来,向陛下行礼后便各自坐下,并无一人在意我。 陛下坐在御坐席上,太子李承乾坐在太子席上,房玄龄、魏征、长孙无忌几人则对坐。 “承乾,朕听你的太傅张玄素说,近来你总是不交功课,可有此事?”陛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父皇,我,我……”太子支吾着,好一会才说道,“我没有不交功课,只是晚一些……” 我偷偷抬头看去,只见太子面红耳赤,一脸狼狈, 陛下闻言眼皮一跳,但语调依然平淡:“倘若不是十万火急的大事,你还是先把功课做了。做太子之时便养成拖拉的习惯,将来成为一国之君,正事就会被耽误。” 太子缓缓敛下的眸中带着复杂,他顿了下才回道:“父皇,我,我这几日脚疾又犯了。若身子不适,功课便不能做得好。我打算让御医来诊察下,看好了之后再做功课。” 陛下皱了下眉,轻声一叹:“那今日你不用议事了,此刻便去找御医来为你诊治。” “是。儿臣告退。”太子也不推辞,施礼后便站起身。估计是坐得太久,忽然起身,他的腿脚有些受不住,随即踉跄了下。 “媚娘,扶太子去找御医。”陛下也没回头,只低声唤我。 “是。”我立时起身,走到太子身后,托住他的手臂。 “我不用人扶!”太子含怒低叫,而后他一挥手臂,想甩开我,却忽然停住了。 “太,太子……”我不解他的行为,只能低声地叫道。 太子却不应我,他只失神地盯着我,口中喃喃唤道:“明,明姐姐?!” 第十六章 迷惑 chap_r(); 明姐姐?我一愣,随即意识到太子口中的“明姐姐”应与母亲有关,且极有可能就是母亲! 我收敛心神,直觉地想否认,索性装糊涂:“太子殿下,您说什么?” “你……不,不是……”太子呆怔了下,而后转口喃喃自语道,“不……不是……” “明?!”而一旁原本都端坐在席上的长孙无忌等人也纷纷侧头望着我,面上都是惊诧莫名。 刹那间,居然再也无人开口,四周一片静默。 众人的无言使呼吸声显得格外清晰,“砰,砰……”我仍扶着太子,低头垂眼,但心跳却快如擂鼓。 “媚娘,呆站着做什么?”陛下打破了沉寂,他的声调依然平稳,“扶太子出去。” “是。”我微用力托住太子的胳膊,“殿下,走吧。” 这次太子没有甩开我,他忽然变得非常虚弱似的,整个身子半瘫靠在我的身上。 “呃……”我忍不住低唤出声,因为他的重量就如同山般压了过来,我吃力地撑住他,“太子……” 太子却没有回答我,他垂下头看着我,眼中异芒忽现。 我有些慌,便别过头不去看他,费力地扶住他的身子。 守在殿外的宫人见状要上前帮忙搀扶,却都被太子斥退了。 我们两人便一路踉跄着到了东宫,御医早已等候多时了。 “这几日转凉了,寒气过重,所以太子殿下的脚疾便发作了。”御医仔细地诊察,谨慎开口,“我开一付方子,殿下按此方内服外用,不日便可好转。” “恩。”太子没有过多的反应,只微微颔首。 御医挥笔飞快地写好方子,“平日里要多揉捏双腿,使血脉畅通,如此才能好得更快些。我将这方子交由宫人,吩咐她们如何煎熬。”说罢,他起身告辞。 “多揉捏双腿?”太子闻言微怔,而后他偏头看着我,“往后你每日来东宫为我揉捏。” “这,恐怕不妥吧?”我一惊,面上却仍强笑着摇头。 太子探身过来,逼近的眼眸中掠过寒光:“为何不妥?” “因,因为我是陛下的御前侍女。”太子的忽然趋近,使我深感不安,我仍笑应着,但身子却向后移,想以不着痕迹的方式退下。 “我会让你变成我的侍女。”太子却容不得我退后,他捉住我的手,眸光犀利地锁住我。 “你,你的侍女?!”我惊骇地睁大眼,直视着他那双灿亮的黑眸,忽然觉得这样与他对视有些放肆,正要别开视线,下颚却被他握住抬起。 “我是太子,我若说要你,父皇绝不会反对。”太子高大的身躯立在我身前,压迫感阵阵朝我漫天袭来,更遑论他慑人的眼神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来我身边?” “太子殿下……”我的心不由地掠过一抹轻颤。 为什么呢?我们今日不过是初次相见,但是他对我的态度着实令人费解。我知道自己的姿容并不差,但仅凭这匆匆一面,便可炫惑这个男子的眼,迷乱了他的心智么?莫非这一切,只是因为我生得像母亲么? 我静静地望着他,琢磨着他的神情:寂寞,寥落,似掩饰着的迷茫,甚至还有一丝慌乱。 慌乱?怎会呢。我暗笑自己多心。这位可是大唐的太子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拥有无上的权利,天下唾手可得。权贵如他,亦会有因为一个女子而慌乱的心绪么? “太子殿下,奴婢被贬为陛下的御前侍女,是带罪之身,若到殿下身边,恐多有不便,且会给殿下带来祸患,所以,请恕奴婢无法前来侍侯。”我轻巧地争脱他,而后微微躬身,竭力露出一抹得体恭敬却又不卑不亢的笑意。 “呵……”太子的眸色与陛下不同,他的眼眸异常漆黑,是无边无涯的幽黑,“她,我永世不可能得到,但,你……”他的唇角微微扬起,那是一抹动容却淡漠的笑,却也巧妙地将下半句掩藏住了。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太子那暗含笑意的眼眸中映着绵延的火光,不灭不休,似乎所有的记忆都藏在那抹幽黑中,所有的秘密都锁在这对黑瞳里。 “媚娘,你又要去两仪殿侍侯陛下了?”王内侍监从前庭经过,与我打了个照面。 “是。”我急忙欠身施礼。王内侍监是将我引进宫来的人,他在宫中是陛下眼前最得宠最得信的人。 “媚娘……”王内侍监欲言又止。 我心领神会:“内侍大人有话请讲,我绝不会向他人提及。” “近来我见陛下派遣几个内侍到梅林巷去,似是去打探你的身份虚实。”王内侍监张望了下,见四下无人才低声说道,“你的身份入宫之时,我已确认过,确是武大人之女,且已登记在册。而今陛下如此费周折地问究你的底细,其中必有原因。” 我听后冷汗直流,暗自心惊。 陛下究竟在追查什么?如今我已确定,母亲必是与皇家有着莫大的联系。恐怕这便是她隐遁于武家的真正原因! 幸亏当日我早有准备,上报时只说父亲已逝,而福嫂是我的母亲。见过母亲真正面目的人没有几个,若真要追究下去,恐怕也查不出什么来。即使追查到荆州,武元庆与武元爽恨不能抹杀掉母亲的存在,所以决计不会吐露实情。 但这些只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怕终有一日,仍是要被人刨挖出来。 我立即躬身道谢:“多谢内侍大人的警示,媚娘铭记于心。” “你好自为之。”王内侍监也不再多说,旋身大步远去了。 我收敛心神,强做镇定,往两仪殿走去。 陛下端坐在首位,而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几人对坐,正在议事。 我也不敢声张,只在大门口跪拜施礼,而后悄悄地走到陛下身后跪坐着。 陛下仍低头看着手中的奏折,似没觉察到我进来。 而长孙无忌等人见我入内,也只是抬头略微看了看。这些日子我随侍陛下左右,他们已见惯了,再无当日的惊诧反应了。 陛下放下手中的奏折,稍稍揉捏了下眉心,闭目问道:“近几日朕站在殿外,时常听到外头有鼓吹之声,百姓为何如此喧哗?” 长孙无忌笑答:“如今正是适宜嫁娶的时候,所以长安城里百姓娶亲的也就多起来了。” 房玄龄也面露笑容:“天下太平,大唐国运昌隆,百姓丰衣足食,嫁娶的事自然就多了。” “说到嫁娶之事,”陛下嘴角微挑,神情轻松地望着面前的三人:“你们的子女,都有婚配了?” “多谢陛下关爱,都有了。我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长孙无忌依然笑答,“但最得意的,恐怕是玄龄吧?陛下已应承,要将高阳公主嫁给他的次子,房遗爱。” “是啊,臣多谢陛下赐婚。”房玄龄掩不住脸上的笑意,“如今就就剩长子遗直了。” “遗直?他还未定下么?”陛下轻笑,揶揄道,“怎么当哥哥的婚事反倒落到弟弟的后头去了?” 众人听后皆笑了起来,房玄龄又说道:“遗直身材矮小,面容清秀,看起来岁数反倒比遗爱还小。” 陛下今日心情十分愉悦,便又打趣道:“身材矮小?那选儿媳妇可要慎重,千万不可高过他,否则,怕就不合适了吧?”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房玄龄摇头苦笑:“合适,合适。颇费周折,终于下聘了,媳妇仍是崔家。” “崔家?崔姓好,是大姓。”陛下颔首,而后抬眼看向魏征,“魏征,你当年先是劝隐太子结交山东,而后又劝朕结交山东。结交山东,便是结交这些大姓。” 魏征微叹:“无奈啊,虽说改朝换代,但这些大姓却始终不改。” “是啊,大姓,那便是高人一等。”房玄龄也说道,“而我是寒士出身,必须要靠与大姓结亲,才不会被人看轻。” “朕已答应将高阳公主配于你的次子,”陛下脸色微沉,眉头一皱,“如此一来,还有谁敢看轻了你?” “与陛下结亲,自然是我房家的荣耀,求之不得。战国前,贵族才有姓氏。而自魏晋以来,便十分注重姓氏门风。”房玄龄无奈长叹,“世人往往看重的,不是当朝权力,而是传续下来的名气。我是官居要职,又即将与皇族联姻,但我仍是出自寒士之家。而那些大姓之家,几朝几代之前便已是显贵,即使如今家道中落,却仍是看轻我们这些白手起家之人。” 长孙无忌在旁无言,静默无声,因为他便是大姓。 “玄龄,你随朕打江山,夺天下。而今朕是一国之君,天下人却仍是小看你。”陛下的脸色已完全沉了下来,他淡漠地说道:“功劳虽重,却让人看轻。亲家是大姓,却使人觉得你显贵,真是荒谬。” 房玄龄顿了下,他看了眼身旁的魏征,便继续说道:“这却是令人无奈之事。魏征,想来,你儿子的婚事也不顺利吧?” 魏征刚要开口,又抬眼望了望陛下,似已觉察出陛下的不悦,便转口说道:“议事已有好几个时辰了,陛下累了吧?我们所奏之事都已禀明,不如我们先行告退。” 陛下也似真的疲累了,抬手轻轻一摆。 众人已就都会意,施礼后便全数退下。 陛下长吁一声,靠向身后的软垫。 “陛下,请用茶。”我见状赶忙奉茶上去。 陛下拈起茶盏,微抿一口,却不急于放下,自顾自地把玩起来:“媚娘,你也不是大姓吧?你以为他们方才所说的有理么?” “是。武姓确实并非大姓。”我一愣,略一思索才答道,“虽然我们同样是贵族,但由于姓氏之别,身份地位便也有区别,我们这些小姓之家,或多或少都会受大姓的歧视。” 陛下仰头长叹:“随朕打下这江山之人,以寒士居多。朕得了天下,却不能给当朝功臣虚名,只能赏赐实利,实是可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百姓,却不是帝王专属。那些所谓大姓、小姓,众人也只能自取虚名了。“我想了想,仍是忍不住开口,“前几日陛下未到之时,我曾听见魏大人在向房大人抱怨,他的儿子要娶山东大姓王家之女,光聘礼就要到七十万。” “七十万?”陛下浓眉一挑,“王家虽是山东大姓,但破落已有快七十年,聘礼却仍要七十万?魏征可是朝廷重臣。” “房大人听后便问,山东有五大姓,家家都是如此价钱么?”我见陛下冲我颔首,便继续往下说,“魏大人回道,七十万还是最低的。倘若是崔家,那聘礼恐怕就是半个长安城。” “荒谬……”陛下仍是淡淡地说着,但一双蓝瞳却是令人胆战的犀利,他侧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奴婢听说此次陛下命吏部尚书高士廉编写大唐《氏族志》,”我便大着胆子说道,“我觉得陛下之意,便是让他重新排列姓氏的等级。虽然姓氏历朝的遗传有起有伏,但是大姓便是大姓,一等仍是一等,而关陇李姓按照谱学来说,绝非第一等。高士廉若真要重新排列姓氏的等级,恐怕他会十分头痛。” “呵……”陛下微笑,却笑得凛寒,“后宫是绝不能干政,而你一个侍女,竟偷听大臣议事,还侃侃而谈,这可是死罪。” “陛下整日让奴婢呆在御书房内,奴婢是可以假装听不见,但仍是可以听见。”我虽然心底发寒,却仍是倔然答道,“若想让奴婢听不见朝政大事,那陛下必须先使奴婢双耳聋去。” 陛下的眼眸深锁住我:“你倒是提醒了朕。” 我身子一僵,惶恐与莫名心惧令我立即垂下眼。 陛下握着手中的茶盏,轻轻收紧了手指。 “其实,奴婢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陛下一句话。”我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无论大姓也好,小姓也罢,当今天下,姓李!” “呵呵,是啊……当今天下,”陛下缓缓凝笑,深眸中透出一股令人心慑的悚惧光芒,“姓李!” “陛下若没有其他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一见陛下如此眼神,我的脊背便莫名发凉,随即跪伏在地。 “下去吧。”陛下闭眸。 我深施一礼,起身向屋外走去。 门外一群宫女簇拥着一个华服女子走了过来。 那个华服女子…… 我只望了一眼,便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那,那不是母亲么?! 第十六章 迷惑 chap_r(); 明姐姐?我一愣,随即意识到太子口中的“明姐姐”应与母亲有关,且极有可能就是母亲! 我收敛心神,直觉地想否认,索性装糊涂:“太子殿下,您说什么?” “你……不,不是……”太子呆怔了下,而后转口喃喃自语道,“不……不是……” “明?!”而一旁原本都端坐在席上的长孙无忌等人也纷纷侧头望着我,面上都是惊诧莫名。 刹那间,居然再也无人开口,四周一片静默。 众人的无言使呼吸声显得格外清晰,“砰,砰……”我仍扶着太子,低头垂眼,但心跳却快如擂鼓。 “媚娘,呆站着做什么?”陛下打破了沉寂,他的声调依然平稳,“扶太子出去。” “是。”我微用力托住太子的胳膊,“殿下,走吧。” 这次太子没有甩开我,他忽然变得非常虚弱似的,整个身子半瘫靠在我的身上。 “呃……”我忍不住低唤出声,因为他的重量就如同山般压了过来,我吃力地撑住他,“太子……” 太子却没有回答我,他垂下头看着我,眼中异芒忽现。 我有些慌,便别过头不去看他,费力地扶住他的身子。 守在殿外的宫人见状要上前帮忙搀扶,却都被太子斥退了。 我们两人便一路踉跄着到了东宫,御医早已等候多时了。 “这几日转凉了,寒气过重,所以太子殿下的脚疾便发作了。”御医仔细地诊察,谨慎开口,“我开一付方子,殿下按此方内服外用,不日便可好转。” “恩。”太子没有过多的反应,只微微颔首。 御医挥笔飞快地写好方子,“平日里要多揉捏双腿,使血脉畅通,如此才能好得更快些。我将这方子交由宫人,吩咐她们如何煎熬。”说罢,他起身告辞。 “多揉捏双腿?”太子闻言微怔,而后他偏头看着我,“往后你每日来东宫为我揉捏。” “这,恐怕不妥吧?”我一惊,面上却仍强笑着摇头。 太子探身过来,逼近的眼眸中掠过寒光:“为何不妥?” “因,因为我是陛下的御前侍女。”太子的忽然趋近,使我深感不安,我仍笑应着,但身子却向后移,想以不着痕迹的方式退下。 “我会让你变成我的侍女。”太子却容不得我退后,他捉住我的手,眸光犀利地锁住我。 “你,你的侍女?!”我惊骇地睁大眼,直视着他那双灿亮的黑眸,忽然觉得这样与他对视有些放肆,正要别开视线,下颚却被他握住抬起。 “我是太子,我若说要你,父皇绝不会反对。”太子高大的身躯立在我身前,压迫感阵阵朝我漫天袭来,更遑论他慑人的眼神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来我身边?” “太子殿下……”我的心不由地掠过一抹轻颤。 为什么呢?我们今日不过是初次相见,但是他对我的态度着实令人费解。我知道自己的姿容并不差,但仅凭这匆匆一面,便可炫惑这个男子的眼,迷乱了他的心智么?莫非这一切,只是因为我生得像母亲么? 我静静地望着他,琢磨着他的神情:寂寞,寥落,似掩饰着的迷茫,甚至还有一丝慌乱。 慌乱?怎会呢。我暗笑自己多心。这位可是大唐的太子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拥有无上的权利,天下唾手可得。权贵如他,亦会有因为一个女子而慌乱的心绪么? “太子殿下,奴婢被贬为陛下的御前侍女,是带罪之身,若到殿下身边,恐多有不便,且会给殿下带来祸患,所以,请恕奴婢无法前来侍侯。”我轻巧地争脱他,而后微微躬身,竭力露出一抹得体恭敬却又不卑不亢的笑意。 “呵……”太子的眸色与陛下不同,他的眼眸异常漆黑,是无边无涯的幽黑,“她,我永世不可能得到,但,你……”他的唇角微微扬起,那是一抹动容却淡漠的笑,却也巧妙地将下半句掩藏住了。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太子那暗含笑意的眼眸中映着绵延的火光,不灭不休,似乎所有的记忆都藏在那抹幽黑中,所有的秘密都锁在这对黑瞳里。 “媚娘,你又要去两仪殿侍侯陛下了?”王内侍监从前庭经过,与我打了个照面。 “是。”我急忙欠身施礼。王内侍监是将我引进宫来的人,他在宫中是陛下眼前最得宠最得信的人。 “媚娘……”王内侍监欲言又止。 我心领神会:“内侍大人有话请讲,我绝不会向他人提及。” “近来我见陛下派遣几个内侍到梅林巷去,似是去打探你的身份虚实。”王内侍监张望了下,见四下无人才低声说道,“你的身份入宫之时,我已确认过,确是武大人之女,且已登记在册。而今陛下如此费周折地问究你的底细,其中必有原因。” 我听后冷汗直流,暗自心惊。 陛下究竟在追查什么?如今我已确定,母亲必是与皇家有着莫大的联系。恐怕这便是她隐遁于武家的真正原因! 幸亏当日我早有准备,上报时只说父亲已逝,而福嫂是我的母亲。见过母亲真正面目的人没有几个,若真要追究下去,恐怕也查不出什么来。即使追查到荆州,武元庆与武元爽恨不能抹杀掉母亲的存在,所以决计不会吐露实情。 但这些只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怕终有一日,仍是要被人刨挖出来。 我立即躬身道谢:“多谢内侍大人的警示,媚娘铭记于心。” “你好自为之。”王内侍监也不再多说,旋身大步远去了。 我收敛心神,强做镇定,往两仪殿走去。 陛下端坐在首位,而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几人对坐,正在议事。 我也不敢声张,只在大门口跪拜施礼,而后悄悄地走到陛下身后跪坐着。 陛下仍低头看着手中的奏折,似没觉察到我进来。 而长孙无忌等人见我入内,也只是抬头略微看了看。这些日子我随侍陛下左右,他们已见惯了,再无当日的惊诧反应了。 陛下放下手中的奏折,稍稍揉捏了下眉心,闭目问道:“近几日朕站在殿外,时常听到外头有鼓吹之声,百姓为何如此喧哗?” 长孙无忌笑答:“如今正是适宜嫁娶的时候,所以长安城里百姓娶亲的也就多起来了。” 房玄龄也面露笑容:“天下太平,大唐国运昌隆,百姓丰衣足食,嫁娶的事自然就多了。” “说到嫁娶之事,”陛下嘴角微挑,神情轻松地望着面前的三人:“你们的子女,都有婚配了?” “多谢陛下关爱,都有了。我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长孙无忌依然笑答,“但最得意的,恐怕是玄龄吧?陛下已应承,要将高阳公主嫁给他的次子,房遗爱。” “是啊,臣多谢陛下赐婚。”房玄龄掩不住脸上的笑意,“如今就就剩长子遗直了。” “遗直?他还未定下么?”陛下轻笑,揶揄道,“怎么当哥哥的婚事反倒落到弟弟的后头去了?” 众人听后皆笑了起来,房玄龄又说道:“遗直身材矮小,面容清秀,看起来岁数反倒比遗爱还小。” 陛下今日心情十分愉悦,便又打趣道:“身材矮小?那选儿媳妇可要慎重,千万不可高过他,否则,怕就不合适了吧?”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房玄龄摇头苦笑:“合适,合适。颇费周折,终于下聘了,媳妇仍是崔家。” “崔家?崔姓好,是大姓。”陛下颔首,而后抬眼看向魏征,“魏征,你当年先是劝隐太子结交山东,而后又劝朕结交山东。结交山东,便是结交这些大姓。” 魏征微叹:“无奈啊,虽说改朝换代,但这些大姓却始终不改。” “是啊,大姓,那便是高人一等。”房玄龄也说道,“而我是寒士出身,必须要靠与大姓结亲,才不会被人看轻。” “朕已答应将高阳公主配于你的次子,”陛下脸色微沉,眉头一皱,“如此一来,还有谁敢看轻了你?” “与陛下结亲,自然是我房家的荣耀,求之不得。战国前,贵族才有姓氏。而自魏晋以来,便十分注重姓氏门风。”房玄龄无奈长叹,“世人往往看重的,不是当朝权力,而是传续下来的名气。我是官居要职,又即将与皇族联姻,但我仍是出自寒士之家。而那些大姓之家,几朝几代之前便已是显贵,即使如今家道中落,却仍是看轻我们这些白手起家之人。” 长孙无忌在旁无言,静默无声,因为他便是大姓。 “玄龄,你随朕打江山,夺天下。而今朕是一国之君,天下人却仍是小看你。”陛下的脸色已完全沉了下来,他淡漠地说道:“功劳虽重,却让人看轻。亲家是大姓,却使人觉得你显贵,真是荒谬。” 房玄龄顿了下,他看了眼身旁的魏征,便继续说道:“这却是令人无奈之事。魏征,想来,你儿子的婚事也不顺利吧?” 魏征刚要开口,又抬眼望了望陛下,似已觉察出陛下的不悦,便转口说道:“议事已有好几个时辰了,陛下累了吧?我们所奏之事都已禀明,不如我们先行告退。” 陛下也似真的疲累了,抬手轻轻一摆。 众人已就都会意,施礼后便全数退下。 陛下长吁一声,靠向身后的软垫。 “陛下,请用茶。”我见状赶忙奉茶上去。 陛下拈起茶盏,微抿一口,却不急于放下,自顾自地把玩起来:“媚娘,你也不是大姓吧?你以为他们方才所说的有理么?” “是。武姓确实并非大姓。”我一愣,略一思索才答道,“虽然我们同样是贵族,但由于姓氏之别,身份地位便也有区别,我们这些小姓之家,或多或少都会受大姓的歧视。” 陛下仰头长叹:“随朕打下这江山之人,以寒士居多。朕得了天下,却不能给当朝功臣虚名,只能赏赐实利,实是可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百姓,却不是帝王专属。那些所谓大姓、小姓,众人也只能自取虚名了。“我想了想,仍是忍不住开口,“前几日陛下未到之时,我曾听见魏大人在向房大人抱怨,他的儿子要娶山东大姓王家之女,光聘礼就要到七十万。” “七十万?”陛下浓眉一挑,“王家虽是山东大姓,但破落已有快七十年,聘礼却仍要七十万?魏征可是朝廷重臣。” “房大人听后便问,山东有五大姓,家家都是如此价钱么?”我见陛下冲我颔首,便继续往下说,“魏大人回道,七十万还是最低的。倘若是崔家,那聘礼恐怕就是半个长安城。” “荒谬……”陛下仍是淡淡地说着,但一双蓝瞳却是令人胆战的犀利,他侧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奴婢听说此次陛下命吏部尚书高士廉编写大唐《氏族志》,”我便大着胆子说道,“我觉得陛下之意,便是让他重新排列姓氏的等级。虽然姓氏历朝的遗传有起有伏,但是大姓便是大姓,一等仍是一等,而关陇李姓按照谱学来说,绝非第一等。高士廉若真要重新排列姓氏的等级,恐怕他会十分头痛。” “呵……”陛下微笑,却笑得凛寒,“后宫是绝不能干政,而你一个侍女,竟偷听大臣议事,还侃侃而谈,这可是死罪。” “陛下整日让奴婢呆在御书房内,奴婢是可以假装听不见,但仍是可以听见。”我虽然心底发寒,却仍是倔然答道,“若想让奴婢听不见朝政大事,那陛下必须先使奴婢双耳聋去。” 陛下的眼眸深锁住我:“你倒是提醒了朕。” 我身子一僵,惶恐与莫名心惧令我立即垂下眼。 陛下握着手中的茶盏,轻轻收紧了手指。 “其实,奴婢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陛下一句话。”我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无论大姓也好,小姓也罢,当今天下,姓李!” “呵呵,是啊……当今天下,”陛下缓缓凝笑,深眸中透出一股令人心慑的悚惧光芒,“姓李!” “陛下若没有其他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一见陛下如此眼神,我的脊背便莫名发凉,随即跪伏在地。 “下去吧。”陛下闭眸。 我深施一礼,起身向屋外走去。 门外一群宫女簇拥着一个华服女子走了过来。 那个华服女子…… 我只望了一眼,便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那,那不是母亲么?! 第十七章 合鸣 chap_r(); 迎面走来的秀丽身影,令我不禁恍惚地站在原地。 近了,更近了。 她是母亲? 不,不是,不是! 她乍看之下,确实与母亲极其相似。但细细一辩,那就完全是两个人了。 她梳着复杂的宫髻,满头珠翠。而母亲总是披散着长发,只轻轻地挑起几缕,扭转成髻,用缎带束紧。 她一身艳丽繁琐的华服,母亲却是飘逸简单的一袭纯白衣裙。 她的娥眉细画,犹如新月一般,那是一张被胭脂水粉遮盖了的容颜。虽同样美得无可挑剔,但如此的脸,似幻如梦,却像是由画师一笔一划细心描绘出来,美则美矣,不知为何令人只觉得单调乏味。 母亲双眉微扬,斜飞入鬓,素面朝天、纤尘不染。她的美是初春的云淡风清与含烟雨丝,低眉信手,怡然自得,浅笑轻颦,抬眸的刹那,惊为天人,顷刻间便颠倒了终生。 在我恍神间,她们已近到眼前了。我匆忙退后两步,立即跪了下来,低垂下头。 轻慢零乱脚步声,衣裙磨蹭的窸窣声,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我的眼前随即出现了枣红色滚金边的华袍裙摆,走动间隐约露一双暗红绣满了细花的宫鞋。 一个不冷不热、温婉柔细女声的在我头顶响起:“你便是武媚娘?” 她果然不是母亲。母亲的嗓音略低,饱满、醇厚,与她的完全不同。 “奴婢武媚娘参见娘娘。”我恭敬地跪伏行礼,我不知她在后宫是何头衔,但看她的装束与排场,绝对不低。 “抬起头来。”她的声音虽然清脆动听,却又似带了若有若无的疏离。 我也想细看这个与母亲有几份相似的女子,便缓缓抬起头。 看得愈清楚,便觉得她与母亲的差别愈大。她已不再年轻了,即使是胭脂水粉也掩盖不了她眼角的淡淡细纹,与不再细嫩柔滑的肌肤。幸而她仍有一些风韵与气质,否则真是美人迟暮,令人唏嘘了。 “你,你……”而她看清了我的样貌,几乎瘫软了双脚,掩唇踉跄着后退几步,瞪大了眼不敢置信般地死盯着我,她失态地喊道,“你,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被她异常的反应震住了,只能愣怔地跪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她。 “杨妃。”陛下低沉的声音由殿内传出,“进来。” “是,是,陛下……”她闻言全身一僵,神情如惊弓之鸟般的无措。她低头再看了我一眼,便由身边的宫女搀扶着,走入殿去。 我目送她入内,而后才缓缓起身。 杨妃口中的“你”,莫非指的是母亲?究竟母亲与皇家有何关联? 心绪犹如一团乱麻,却不知从何理起。 这些日子我在宫里如履薄冰,度日如年,每日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慎,便把小命给断送了。 我边思索,边低头向住所走去,倏地听到一个女子尖声讥笑道:“哎呀,这不是武才人么?为何却穿着宫女的衣裳呢?” 我抬眼看去,是王美人以及几个宫人。我们同一时期入宫,原本她与我一样是才人,陛下前几日才封她做美人。 这些日子我随侍陛下左右,看得真切。陛下对后妃们没有太多关注,并无宠疏之分。宫中没几个妃子,大多都是嫔以下级别,倘若真要说他对谁更挂念一些,应该就是已故的长孙皇后,以及刚被封为婕妤的徐惠了。 我躬身施礼:“奴婢见过王美人。” 王美人用涂满蔻丹的长指甲轻轻地拨弄着丝帕,娇声笑道:“武才人不是自恃天生丽质,足可媚惑陛下么?怎么如今不升反降,变成奴婢了?” 她身边的宫人们闻言个个掩口笑了起来,她们有的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有的则是落井下石地奚落着。 我没有回嘴反驳,只是深深皱着眉头。 宫闱内勾心斗角,男子争位,女子争宠的戏码似乎无休无止,永不停息。地位崇高的女人为巩固地位而不断的害人,地位卑微的女人在任人践踏的同时也拼命寻找排挤他人的机会。今日我算是真正见识到这后宫女人的刻薄与无知了。 “我问你话,你不回答,皱什么眉头?“王才人见我瞪着她,便说道,“你皱眉是何意,是瞧不起我么?来人……”她轻抬玉手,身后一个老宫人立刻会意,挽了衣袖就要上来掌我的嘴。 我愕然,一时之间退又不得,还手也不能,正苦无对策之时,身后响起徐惠柔美清幽的声音:“媚娘,陛下召唤你去御书房呢。” 我一怔,我才从御书房出来,陛下为何又要召我去?下一刻,我便明白过来,她这是寻找机会帮我开脱呢。 “哼,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徐婕妤啊。”王美女仰首轻蔑地看着徐惠,“陛下召她又如何?那也要先掌嘴后再去。” 徐惠依然轻笑说道:“呵,媚娘毕竟是陛下眼前之人,若一会陛下见她脸上有伤,追究起来,恐怕王美人不好解释吧?” “这……”王美人犹豫着,半晌才狠狠地盯着我,撂下一句:“今日便宜了你。” 徐惠拉了我的手正要向前走去,忽又回头看着王美人问道:“王美人,你我都是陛下的妃嫔,真要说起来,你的容貌犹在我之上,但你可知陛下为何对我的眷顾远胜于你?” 王美人没料到徐惠会忽然有此一问,顿时呆立在原地。 徐惠看了看我,又望了望王美人,才轻声叹道:“以才事君者久,以色事君者短。” 王美人先是惊愕,而后恼羞成怒:“别以为你如今得宠,便有资格对我说教!” “我好言相劝,只望你能好自为之。”徐惠微微一笑。 王美人怒火中烧,见徐惠正要与她擦身而过,忽然伸出脚踩住她的裙摆。 徐惠毫无防备,顿时失了重心,向前倒去。 我赶忙伸臂搂住她的腰,将她扶住。 “徐婕妤!”身后的宫人见状都有些慌乱,围了上来。 徐惠面色煞白,惊魂未定,但仍是摆了摆手:“没事,我没事……” 我眼角一瞥,见王美人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心中愤恨着实难平。趁人多嘴杂,我偷偷绕到她身后,脚下一绊,双手用力往前一推。 “啊呀!”王美人惊叫一声,便摔入了荷花池中。 “救,救命……”王美人狼狈地在池中扑腾挣扎着。 “王美人!”跟着她的那些个宫人随即乱成一团,哭天喊地,却无一人下池去救她。 “走吧。”胸中郁结之气一扫而光,我愉悦地挽着徐惠的手,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媚娘……”徐惠看着我欲言又止,“你又何必……” 我侧头望着她美丽的脸,嘴角轻挑。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十倍还之。 这只是刚开始,若王美人仍不懂收敛、不知死活,终有一日我要教她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我又与徐惠说了一会话,才依依告别。 此时已近黄昏,我走了几步,再回头望去,整个太极宫笼罩在夕阳之中,柔和、温馨,却又有丝阴翳,将我的心搅得无比混乱。 就在此时,忽听“当啷”一声,花丛中竟有琴音响起。 初时极低,渐渐上扬。刚劲铿锵,显示出弹者非比常人的英雄豪气。下一瞬,曲调转为低沉苍凉,由高而低,越舒越远,撩拨无尽心上事。如在耳畔,娓娓地道出恬美与平静,拨动着心弦上轻舞飞扬的音符。 那琴音好似已坠我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在心底缓缓荡漾开去。 循着琴音,我寻到正在花丛深处的弹奏之人,只一眼,已然难忘。 头戴玉冠,腰系碧绦,白衣胜雪,宽袍广袖,丰神如玉,目似朗星,眉若点漆,他清秀得令人一见忘俗,犹如一个误入桃源的仙人,却为人间倾心留恋,踌躇徘徊。 白皙修长的手指,指尖从容流泻的音律,竟是我最钟爱的。 “高山流水……”我喃喃道。 他缓缓抬眸,眸光流转,唇角微微扬起,琴音依旧。 我被那笑容蛊惑了,不由自主地走到他身边,展袖,伸指,和韵。 他似呆怔了下,却并未阻止我。 携手合奏,却不觉得拥挤,如空谷回音,一人的孤独寂寞衍生两人的相对惆怅。原本单薄的音律随即化为追逐相和的琴音,硬如坚冰亦化作绕指缠绵。 不是特意奏于谁听,而是自由自在,似有意无意滑落的一抹心情,相携相依,闲看庭前花落无声,共谱指间绵延之音。 一世流光,彼岸风尘,身后,落花纷飞,似乎已湮没了前生今世。 琴音渐渐弥散,轻拢漫天飞飘的思绪,似一声叹息在空灵断崖上回荡,一瓣残花纷落琴弦。 他轻轻一动,手已覆上了我的手。 我一惊,却没移开,目光相接,是惊鸿般的动容留恋。 “你是谁?” 第十七章 合鸣 chap_r(); 迎面走来的秀丽身影,令我不禁恍惚地站在原地。 近了,更近了。 她是母亲? 不,不是,不是! 她乍看之下,确实与母亲极其相似。但细细一辩,那就完全是两个人了。 她梳着复杂的宫髻,满头珠翠。而母亲总是披散着长发,只轻轻地挑起几缕,扭转成髻,用缎带束紧。 她一身艳丽繁琐的华服,母亲却是飘逸简单的一袭纯白衣裙。 她的娥眉细画,犹如新月一般,那是一张被胭脂水粉遮盖了的容颜。虽同样美得无可挑剔,但如此的脸,似幻如梦,却像是由画师一笔一划细心描绘出来,美则美矣,不知为何令人只觉得单调乏味。 母亲双眉微扬,斜飞入鬓,素面朝天、纤尘不染。她的美是初春的云淡风清与含烟雨丝,低眉信手,怡然自得,浅笑轻颦,抬眸的刹那,惊为天人,顷刻间便颠倒了终生。 在我恍神间,她们已近到眼前了。我匆忙退后两步,立即跪了下来,低垂下头。 轻慢零乱脚步声,衣裙磨蹭的窸窣声,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我的眼前随即出现了枣红色滚金边的华袍裙摆,走动间隐约露一双暗红绣满了细花的宫鞋。 一个不冷不热、温婉柔细女声的在我头顶响起:“你便是武媚娘?” 她果然不是母亲。母亲的嗓音略低,饱满、醇厚,与她的完全不同。 “奴婢武媚娘参见娘娘。”我恭敬地跪伏行礼,我不知她在后宫是何头衔,但看她的装束与排场,绝对不低。 “抬起头来。”她的声音虽然清脆动听,却又似带了若有若无的疏离。 我也想细看这个与母亲有几份相似的女子,便缓缓抬起头。 看得愈清楚,便觉得她与母亲的差别愈大。她已不再年轻了,即使是胭脂水粉也掩盖不了她眼角的淡淡细纹,与不再细嫩柔滑的肌肤。幸而她仍有一些风韵与气质,否则真是美人迟暮,令人唏嘘了。 “你,你……”而她看清了我的样貌,几乎瘫软了双脚,掩唇踉跄着后退几步,瞪大了眼不敢置信般地死盯着我,她失态地喊道,“你,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被她异常的反应震住了,只能愣怔地跪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她。 “杨妃。”陛下低沉的声音由殿内传出,“进来。” “是,是,陛下……”她闻言全身一僵,神情如惊弓之鸟般的无措。她低头再看了我一眼,便由身边的宫女搀扶着,走入殿去。 我目送她入内,而后才缓缓起身。 杨妃口中的“你”,莫非指的是母亲?究竟母亲与皇家有何关联? 心绪犹如一团乱麻,却不知从何理起。 这些日子我在宫里如履薄冰,度日如年,每日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慎,便把小命给断送了。 我边思索,边低头向住所走去,倏地听到一个女子尖声讥笑道:“哎呀,这不是武才人么?为何却穿着宫女的衣裳呢?” 我抬眼看去,是王美人以及几个宫人。我们同一时期入宫,原本她与我一样是才人,陛下前几日才封她做美人。 这些日子我随侍陛下左右,看得真切。陛下对后妃们没有太多关注,并无宠疏之分。宫中没几个妃子,大多都是嫔以下级别,倘若真要说他对谁更挂念一些,应该就是已故的长孙皇后,以及刚被封为婕妤的徐惠了。 我躬身施礼:“奴婢见过王美人。” 王美人用涂满蔻丹的长指甲轻轻地拨弄着丝帕,娇声笑道:“武才人不是自恃天生丽质,足可媚惑陛下么?怎么如今不升反降,变成奴婢了?” 她身边的宫人们闻言个个掩口笑了起来,她们有的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有的则是落井下石地奚落着。 我没有回嘴反驳,只是深深皱着眉头。 宫闱内勾心斗角,男子争位,女子争宠的戏码似乎无休无止,永不停息。地位崇高的女人为巩固地位而不断的害人,地位卑微的女人在任人践踏的同时也拼命寻找排挤他人的机会。今日我算是真正见识到这后宫女人的刻薄与无知了。 “我问你话,你不回答,皱什么眉头?“王才人见我瞪着她,便说道,“你皱眉是何意,是瞧不起我么?来人……”她轻抬玉手,身后一个老宫人立刻会意,挽了衣袖就要上来掌我的嘴。 我愕然,一时之间退又不得,还手也不能,正苦无对策之时,身后响起徐惠柔美清幽的声音:“媚娘,陛下召唤你去御书房呢。” 我一怔,我才从御书房出来,陛下为何又要召我去?下一刻,我便明白过来,她这是寻找机会帮我开脱呢。 “哼,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徐婕妤啊。”王美女仰首轻蔑地看着徐惠,“陛下召她又如何?那也要先掌嘴后再去。” 徐惠依然轻笑说道:“呵,媚娘毕竟是陛下眼前之人,若一会陛下见她脸上有伤,追究起来,恐怕王美人不好解释吧?” “这……”王美人犹豫着,半晌才狠狠地盯着我,撂下一句:“今日便宜了你。” 徐惠拉了我的手正要向前走去,忽又回头看着王美人问道:“王美人,你我都是陛下的妃嫔,真要说起来,你的容貌犹在我之上,但你可知陛下为何对我的眷顾远胜于你?” 王美人没料到徐惠会忽然有此一问,顿时呆立在原地。 徐惠看了看我,又望了望王美人,才轻声叹道:“以才事君者久,以色事君者短。” 王美人先是惊愕,而后恼羞成怒:“别以为你如今得宠,便有资格对我说教!” “我好言相劝,只望你能好自为之。”徐惠微微一笑。 王美人怒火中烧,见徐惠正要与她擦身而过,忽然伸出脚踩住她的裙摆。 徐惠毫无防备,顿时失了重心,向前倒去。 我赶忙伸臂搂住她的腰,将她扶住。 “徐婕妤!”身后的宫人见状都有些慌乱,围了上来。 徐惠面色煞白,惊魂未定,但仍是摆了摆手:“没事,我没事……” 我眼角一瞥,见王美人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心中愤恨着实难平。趁人多嘴杂,我偷偷绕到她身后,脚下一绊,双手用力往前一推。 “啊呀!”王美人惊叫一声,便摔入了荷花池中。 “救,救命……”王美人狼狈地在池中扑腾挣扎着。 “王美人!”跟着她的那些个宫人随即乱成一团,哭天喊地,却无一人下池去救她。 “走吧。”胸中郁结之气一扫而光,我愉悦地挽着徐惠的手,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媚娘……”徐惠看着我欲言又止,“你又何必……” 我侧头望着她美丽的脸,嘴角轻挑。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十倍还之。 这只是刚开始,若王美人仍不懂收敛、不知死活,终有一日我要教她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我又与徐惠说了一会话,才依依告别。 此时已近黄昏,我走了几步,再回头望去,整个太极宫笼罩在夕阳之中,柔和、温馨,却又有丝阴翳,将我的心搅得无比混乱。 就在此时,忽听“当啷”一声,花丛中竟有琴音响起。 初时极低,渐渐上扬。刚劲铿锵,显示出弹者非比常人的英雄豪气。下一瞬,曲调转为低沉苍凉,由高而低,越舒越远,撩拨无尽心上事。如在耳畔,娓娓地道出恬美与平静,拨动着心弦上轻舞飞扬的音符。 那琴音好似已坠我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在心底缓缓荡漾开去。 循着琴音,我寻到正在花丛深处的弹奏之人,只一眼,已然难忘。 头戴玉冠,腰系碧绦,白衣胜雪,宽袍广袖,丰神如玉,目似朗星,眉若点漆,他清秀得令人一见忘俗,犹如一个误入桃源的仙人,却为人间倾心留恋,踌躇徘徊。 白皙修长的手指,指尖从容流泻的音律,竟是我最钟爱的。 “高山流水……”我喃喃道。 他缓缓抬眸,眸光流转,唇角微微扬起,琴音依旧。 我被那笑容蛊惑了,不由自主地走到他身边,展袖,伸指,和韵。 他似呆怔了下,却并未阻止我。 携手合奏,却不觉得拥挤,如空谷回音,一人的孤独寂寞衍生两人的相对惆怅。原本单薄的音律随即化为追逐相和的琴音,硬如坚冰亦化作绕指缠绵。 不是特意奏于谁听,而是自由自在,似有意无意滑落的一抹心情,相携相依,闲看庭前花落无声,共谱指间绵延之音。 一世流光,彼岸风尘,身后,落花纷飞,似乎已湮没了前生今世。 琴音渐渐弥散,轻拢漫天飞飘的思绪,似一声叹息在空灵断崖上回荡,一瓣残花纷落琴弦。 他轻轻一动,手已覆上了我的手。 我一惊,却没移开,目光相接,是惊鸿般的动容留恋。 “你是谁?” 第十八章 知音 chap_r(); “李恪。”他的眉微微向上一扬,极淡极轻,不过是瞬间变化的事,却足以眩惑观者的眼,“你是?” 李恪?是陛下的第三子吴王李恪么? 明知我们身份有别,我此刻应当立即下跪行礼,但不知为何,我却没有如此做。 “武媚娘。”他的手仍搭着我,所以我的手依然轻压着琴面没有抽回,我缓缓说道,“果然只有王爷所奏之曲,才可这般倾城倾国。” “武媚娘?你是父皇的……”李恪顿了下,仍是云淡风清地笑着,“倾城倾国?唯有你一人,会如此形容我的琴音。“ “高山流水,是一种高扬的欢乐。”我也轻笑,沉吟道,“尤如春暖花开,与友人相约跨马踏青,沿途美景,山川湖泊一晃而过,春水漫涨,那般无忧,志得意满。” “春秋时楚国有一人——俞伯牙,他擅琴,钟子期一听便知他的意境是在高山还是流水,遂被伯牙引为知己。”李恪一声叹息,“子期一去, 伯牙曲音难传, 琴无心, 高山不再, 流水难续,伯牙毁琴以祭知音。今日随意一曲,本是聊以自娱,不料却是遇上知音人了。就不知你我谁是高山,谁是流水了。” “伯牙之琴空旷高远,意在高山,子期心领。伯牙之琴低沉透澈,意在流水,子期神会,从此流水高山深相知。”我眼眨也未眨地看着他,“琴音是一样深藏不露的利器,在你莫名悲伤、愤怒、失望、不屑时,它轻而易举便可你带到高处。在高处低头,是洒脱,是放旷,是释然,是万事无惧的天空海阔。它亦是暴戾的武器,古有高渐离慷慨击筑,血溅秦宫,飞筑奏出秦王的悲、愤,天怒人怨,有时亦是一种情怀。” 开花的时节已快褪去,只落得一地缤纷,漫天飘散的花瓣,绝代的风情惹人遐想。 我们对坐相望,谁也不舍得伸手去拂落那一身的残花。 他仍未放开我的手,只是紧盯着我,眼眸深处漾起涟漪:“昔日子期与伯牙倘若一生皆不遇对方,恐各自孤寂以终。今日有幸与你同奏,方才知何为天涯知音。” “天涯知音,媚娘或许还未够资格,只勉强做个听音之人。”我嘴角噙笑,仍是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心底烟火之气、不平气之过重。唯有奏一曲高山流水,方可清心、平气。” 幼时我要学琴乐,父亲便为我请来最好的琴师。而母亲虽不擅抚琴,但她对琴乐的造诣却远在我之上。她说我心浮气躁,戾气太重,无法定性,而学琴能沉淀我的思绪,旷达我的心境。我七岁学琴,苦练数年,至今能无法弹出深广平静,且尤有激流暗涌的潇洒琴音。 李恪露出一抹温煦的浅笑,但不知为何那笑容看着却有些落寞,“子期有言,‘美哉汤汤乎志在流水’,如今逝者如斯夫,流水奔涌,花落水流红,但不知志在何处?” 我一愣,他贵为皇子,莫非也会有志难伸,一身是愁么? “莫使胸襟空洒泪,狂歌一曲万里晴。”我垂首伸指轻轻挑弦,柔缓劝道,“轻拨慢挑,铁骨铮铮,坐风霜雪雨手无寸铁也可平心,视虎狼虫豕跳梁小辈如同无物。” 李恪朗声大笑,幽眸暧暧:“高山流水,会心不远。不知今日后你我何时能再共奏一曲?” “未来之事,永不可预料。”我轻声道。 “这琴跟了我已有数年之久,与我形影相依,极少离身。”他低眉,修长的指似眷恋般缓缓划过琴身,“媚娘若不嫌弃,我想将这琴转赠与你。” 我十分诧异,我与他萍水相逢,确实不明他为何如此割爱:“我虽略通音律,却仍是粗俗之人。此琴与你才堪称绝配,你切莫一时冲动,而作出日后必会后悔的决定。” 他嘴角闪过一抹笑,那笑十分轻快:“此琴中所含的深意,你识得、懂得,那便足够了。赠与你,当之无愧,我也永不后悔。” 我皱眉试探地再问:“你果真舍得?” “人生聚散,自有定时。我与你、与此琴若真是有缘,必能再相聚,又何须强求?”他将琴捧起交于我手。 “好琴……”我犹豫了下,终是接了过来,细细一看,忍不住赞叹。这琴,朴质斑斓,就如同它的旧主人,蕴藏闪耀的光芒。 他长吁一声,随即起身,拂落一身残花碎瓣。 “且慢!”我确实为他的盛情所动,抬眼见他垂眉望着我,星目流转,熠熠华光。我心底又是一番悸动,忍不住冲动脱口而出,“多谢王爷。人生如梦,难得遇一知己。你若不弃,可否再为小女子奏上一曲呢?” 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李恪坐回到我的身边,指尖轻拂,如掐一把流水在手,悠扬乐声,轻轻袅袅地飞扬散入夜空。 残花纷落如雨,流年如逝匆匆。 御书房内,陛下端坐在御坐席上,魏征等人分坐下席。 我仍跪侍一旁,不时抬眼看着内侍们忙碌地搬运众多手卷。 陛下翻看着手中的一叠诗稿,似无意地说道:“前几日有人奏表提出想将朕的文章采编成集。” “哦,那陛下如何回答?”魏征问道。 “朕的辞令,倘若是对百姓有益,历史总会记住,成为不朽,可流芳百世。倘若扰乱朝政,对百姓毫无益处,即使编集又有何用?只是留给后人的笑柄。”精光掠过深蓝眼瞳,陛下悠慢说道,“梁武帝、陈后主、隋炀帝都有文集传于世,但也没有能挽救其灭亡之厄运。为君者,最怕的是没有德政,那些文章其实对社稷并无用处。” 魏征赞许地颔首:“陛下做得对。陛下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即帝王。帝王该做什么,而文人又该做什么,分得一清二楚。其明智的言论确实是真知灼见。” 陛下轻笑,自嘲地说道:“要听你魏征夸朕一次,绝非易事。” 一旁的房玄龄接着说道:“不久前《贞观律》修成,魏王正在修撰《括地志》,而高士廉编写大唐《氏族志》,如今魏征又修史成功,真是大喜。” 魏征抬手一指边上已堆放整齐的手卷:“掐指一算,十年修史,而今终于告成。请陛下检验。但其中《晋书》还必须等陛下的王羲之传,方可算做完璧。” 陛下闭目答道:“朕虽有许多《兰亭集序》的临摹,但如今必要得到真迹,才算完美。朕要写赞,若看不到《兰亭集序》的真迹,那便算不得是真正的赞叹。” 在场的几人听陛下如此一说,都有些愣怔,我却已意会,便兀自微一颔首。 “媚娘,你为何点头?”陛下头也不回,忽然发问。 “因为奴婢也十分喜欢王羲之的字。所谓蕴藉,指字,也指性情修养。书画之美,美于无形,高妙之处皆在无形。”我惊骇不已,陛下背对着我,又怎知我在点头?尽管心上暗潮汹涌,我面上仍是强自镇定,“王羲之的字之所以成为不朽,在于它不以外在的形式夺人,而以内敛的深厚润物无声。” “你说什么?!”陛下倏地地转过头来望着我,目光灼灼,“你这番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我,我……奴婢虽是个俗人,但闲暇时偶尔会练字,算是有些心得……这些都是奴婢自己所思所想……”母亲的书画造诣极深,挥毫泼墨,寥寥数笔,自有仙骨玉肌,博大潇洒、奔放自如,我所有的一切都承自于她。但此时我是万万不能说出实话,我再度压下起伏的情绪,“王羲之于酒醉中写下《兰亭集序》,醒来后无论他如何挥笔,都再也比不上酒醉中写的那份。真正的不朽都由随性而出,逸笔草草,直据胸襟,轻吐磅礴,信手写出,放笔淋漓,掷笔痛哭,才可将此本写为瑰奇。” 陛下听后双眉锁得更深,神情愈发凝重。 而魏征等人听后也是一脸惊诧,侧头望着我。 陛下缓缓转过头:“媚娘,取笔墨,随意写几个字给朕看看。” 我只感到一阵突袭的震撼,抖颤着取过纸笔,战战兢兢地写了几个字,跪着上前,双手呈给陛下。 “呵呵……”陛下拿在手中细细看着,忽然幽笑起来,啧声摇头,“没事了,你退下,回去休息。” “是。”我惊魂未定,飞快地抬眼瞥了陛下一眼,他正看着我的字频频摇头,并未留意我,我这才放下悬在半空的心。 陛下忽然又道:“哦,对了,媚娘,过几日朕要去骑马狩猎,你随驾同去。” “是。”我恭敬地施礼,而后便迅疾地退下。 我已许久没有抬起头,仔细地望望天空,看看悠然的白云。 紧张繁忙的宫中生活,不停地朝前追赶,自然就忘了停下脚步去看看那些白云懒散的浮动,体会一种自然的和谐与平静,与世无争的随风飘行。 路过花丛,我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 他,不知今日还在不在这里? 拨开遮挡视野层叠的鲜花枝叶,挥散浓烈到任性张狂的香味,仍是瞧不到他的人。 他果然没有再来。 我深深叹息,失望地转身想走,脚却触到一个温热的物体。 “啊……”我轻掩住唇,竭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有个少年正躺在花下假寐,他迷蒙地眨着眼,显然是被我惊醒了好梦,他左顾右盼,目光缓缓聚在我身上,而后他瞪大了眼死盯着我,“花,花妖?!” 第十八章 知音 chap_r(); “李恪。”他的眉微微向上一扬,极淡极轻,不过是瞬间变化的事,却足以眩惑观者的眼,“你是?” 李恪?是陛下的第三子吴王李恪么? 明知我们身份有别,我此刻应当立即下跪行礼,但不知为何,我却没有如此做。 “武媚娘。”他的手仍搭着我,所以我的手依然轻压着琴面没有抽回,我缓缓说道,“果然只有王爷所奏之曲,才可这般倾城倾国。” “武媚娘?你是父皇的……”李恪顿了下,仍是云淡风清地笑着,“倾城倾国?唯有你一人,会如此形容我的琴音。“ “高山流水,是一种高扬的欢乐。”我也轻笑,沉吟道,“尤如春暖花开,与友人相约跨马踏青,沿途美景,山川湖泊一晃而过,春水漫涨,那般无忧,志得意满。” “春秋时楚国有一人——俞伯牙,他擅琴,钟子期一听便知他的意境是在高山还是流水,遂被伯牙引为知己。”李恪一声叹息,“子期一去, 伯牙曲音难传, 琴无心, 高山不再, 流水难续,伯牙毁琴以祭知音。今日随意一曲,本是聊以自娱,不料却是遇上知音人了。就不知你我谁是高山,谁是流水了。” “伯牙之琴空旷高远,意在高山,子期心领。伯牙之琴低沉透澈,意在流水,子期神会,从此流水高山深相知。”我眼眨也未眨地看着他,“琴音是一样深藏不露的利器,在你莫名悲伤、愤怒、失望、不屑时,它轻而易举便可你带到高处。在高处低头,是洒脱,是放旷,是释然,是万事无惧的天空海阔。它亦是暴戾的武器,古有高渐离慷慨击筑,血溅秦宫,飞筑奏出秦王的悲、愤,天怒人怨,有时亦是一种情怀。” 开花的时节已快褪去,只落得一地缤纷,漫天飘散的花瓣,绝代的风情惹人遐想。 我们对坐相望,谁也不舍得伸手去拂落那一身的残花。 他仍未放开我的手,只是紧盯着我,眼眸深处漾起涟漪:“昔日子期与伯牙倘若一生皆不遇对方,恐各自孤寂以终。今日有幸与你同奏,方才知何为天涯知音。” “天涯知音,媚娘或许还未够资格,只勉强做个听音之人。”我嘴角噙笑,仍是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心底烟火之气、不平气之过重。唯有奏一曲高山流水,方可清心、平气。” 幼时我要学琴乐,父亲便为我请来最好的琴师。而母亲虽不擅抚琴,但她对琴乐的造诣却远在我之上。她说我心浮气躁,戾气太重,无法定性,而学琴能沉淀我的思绪,旷达我的心境。我七岁学琴,苦练数年,至今能无法弹出深广平静,且尤有激流暗涌的潇洒琴音。 李恪露出一抹温煦的浅笑,但不知为何那笑容看着却有些落寞,“子期有言,‘美哉汤汤乎志在流水’,如今逝者如斯夫,流水奔涌,花落水流红,但不知志在何处?” 我一愣,他贵为皇子,莫非也会有志难伸,一身是愁么? “莫使胸襟空洒泪,狂歌一曲万里晴。”我垂首伸指轻轻挑弦,柔缓劝道,“轻拨慢挑,铁骨铮铮,坐风霜雪雨手无寸铁也可平心,视虎狼虫豕跳梁小辈如同无物。” 李恪朗声大笑,幽眸暧暧:“高山流水,会心不远。不知今日后你我何时能再共奏一曲?” “未来之事,永不可预料。”我轻声道。 “这琴跟了我已有数年之久,与我形影相依,极少离身。”他低眉,修长的指似眷恋般缓缓划过琴身,“媚娘若不嫌弃,我想将这琴转赠与你。” 我十分诧异,我与他萍水相逢,确实不明他为何如此割爱:“我虽略通音律,却仍是粗俗之人。此琴与你才堪称绝配,你切莫一时冲动,而作出日后必会后悔的决定。” 他嘴角闪过一抹笑,那笑十分轻快:“此琴中所含的深意,你识得、懂得,那便足够了。赠与你,当之无愧,我也永不后悔。” 我皱眉试探地再问:“你果真舍得?” “人生聚散,自有定时。我与你、与此琴若真是有缘,必能再相聚,又何须强求?”他将琴捧起交于我手。 “好琴……”我犹豫了下,终是接了过来,细细一看,忍不住赞叹。这琴,朴质斑斓,就如同它的旧主人,蕴藏闪耀的光芒。 他长吁一声,随即起身,拂落一身残花碎瓣。 “且慢!”我确实为他的盛情所动,抬眼见他垂眉望着我,星目流转,熠熠华光。我心底又是一番悸动,忍不住冲动脱口而出,“多谢王爷。人生如梦,难得遇一知己。你若不弃,可否再为小女子奏上一曲呢?” 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李恪坐回到我的身边,指尖轻拂,如掐一把流水在手,悠扬乐声,轻轻袅袅地飞扬散入夜空。 残花纷落如雨,流年如逝匆匆。 御书房内,陛下端坐在御坐席上,魏征等人分坐下席。 我仍跪侍一旁,不时抬眼看着内侍们忙碌地搬运众多手卷。 陛下翻看着手中的一叠诗稿,似无意地说道:“前几日有人奏表提出想将朕的文章采编成集。” “哦,那陛下如何回答?”魏征问道。 “朕的辞令,倘若是对百姓有益,历史总会记住,成为不朽,可流芳百世。倘若扰乱朝政,对百姓毫无益处,即使编集又有何用?只是留给后人的笑柄。”精光掠过深蓝眼瞳,陛下悠慢说道,“梁武帝、陈后主、隋炀帝都有文集传于世,但也没有能挽救其灭亡之厄运。为君者,最怕的是没有德政,那些文章其实对社稷并无用处。” 魏征赞许地颔首:“陛下做得对。陛下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即帝王。帝王该做什么,而文人又该做什么,分得一清二楚。其明智的言论确实是真知灼见。” 陛下轻笑,自嘲地说道:“要听你魏征夸朕一次,绝非易事。” 一旁的房玄龄接着说道:“不久前《贞观律》修成,魏王正在修撰《括地志》,而高士廉编写大唐《氏族志》,如今魏征又修史成功,真是大喜。” 魏征抬手一指边上已堆放整齐的手卷:“掐指一算,十年修史,而今终于告成。请陛下检验。但其中《晋书》还必须等陛下的王羲之传,方可算做完璧。” 陛下闭目答道:“朕虽有许多《兰亭集序》的临摹,但如今必要得到真迹,才算完美。朕要写赞,若看不到《兰亭集序》的真迹,那便算不得是真正的赞叹。” 在场的几人听陛下如此一说,都有些愣怔,我却已意会,便兀自微一颔首。 “媚娘,你为何点头?”陛下头也不回,忽然发问。 “因为奴婢也十分喜欢王羲之的字。所谓蕴藉,指字,也指性情修养。书画之美,美于无形,高妙之处皆在无形。”我惊骇不已,陛下背对着我,又怎知我在点头?尽管心上暗潮汹涌,我面上仍是强自镇定,“王羲之的字之所以成为不朽,在于它不以外在的形式夺人,而以内敛的深厚润物无声。” “你说什么?!”陛下倏地地转过头来望着我,目光灼灼,“你这番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我,我……奴婢虽是个俗人,但闲暇时偶尔会练字,算是有些心得……这些都是奴婢自己所思所想……”母亲的书画造诣极深,挥毫泼墨,寥寥数笔,自有仙骨玉肌,博大潇洒、奔放自如,我所有的一切都承自于她。但此时我是万万不能说出实话,我再度压下起伏的情绪,“王羲之于酒醉中写下《兰亭集序》,醒来后无论他如何挥笔,都再也比不上酒醉中写的那份。真正的不朽都由随性而出,逸笔草草,直据胸襟,轻吐磅礴,信手写出,放笔淋漓,掷笔痛哭,才可将此本写为瑰奇。” 陛下听后双眉锁得更深,神情愈发凝重。 而魏征等人听后也是一脸惊诧,侧头望着我。 陛下缓缓转过头:“媚娘,取笔墨,随意写几个字给朕看看。” 我只感到一阵突袭的震撼,抖颤着取过纸笔,战战兢兢地写了几个字,跪着上前,双手呈给陛下。 “呵呵……”陛下拿在手中细细看着,忽然幽笑起来,啧声摇头,“没事了,你退下,回去休息。” “是。”我惊魂未定,飞快地抬眼瞥了陛下一眼,他正看着我的字频频摇头,并未留意我,我这才放下悬在半空的心。 陛下忽然又道:“哦,对了,媚娘,过几日朕要去骑马狩猎,你随驾同去。” “是。”我恭敬地施礼,而后便迅疾地退下。 我已许久没有抬起头,仔细地望望天空,看看悠然的白云。 紧张繁忙的宫中生活,不停地朝前追赶,自然就忘了停下脚步去看看那些白云懒散的浮动,体会一种自然的和谐与平静,与世无争的随风飘行。 路过花丛,我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 他,不知今日还在不在这里? 拨开遮挡视野层叠的鲜花枝叶,挥散浓烈到任性张狂的香味,仍是瞧不到他的人。 他果然没有再来。 我深深叹息,失望地转身想走,脚却触到一个温热的物体。 “啊……”我轻掩住唇,竭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有个少年正躺在花下假寐,他迷蒙地眨着眼,显然是被我惊醒了好梦,他左顾右盼,目光缓缓聚在我身上,而后他瞪大了眼死盯着我,“花,花妖?!” 第十九章 花妖 chap_r(); “花妖?”我轻皱眉头,他说的是我么? 袅袅飞花轻似梦,清风拂面,残花碎瓣随风纷纷落下,夹着如水如雾的夜色,在月光的照映下,奇丽无比。 而方才我在花丛中埋头寻找,无暇顾及,那些掉下的花瓣纷扬如雪,落在我的发间、衣上,沾了我满怀的清香。 原来如此…… 我忍俊不禁,虽掩住唇,却仍是扑哧笑出声来。 而他依然痴迷地望着我,专注非常,目不转睛。他的身份想来不低,因为他一袭淡绿锦袍,头带玉冠,眉清目秀,一身贵气,只是瞧着仍稚气未脱,年纪应当比我还小。 “谁是花妖啊?!”我被他看得两颊生热,不由有些羞恼,“你看什么呀?!” 他的眼神柔和而又宁静,眉眼展笑:“我,我听人说,若在牡丹盛开的时节躺在花丛之下,必能一名邂逅美艳绝伦的女子,得到一段令人销魂荡魄、世世难忘的情事。” “胡言乱语……”我仍是疑惑不解,“那为何我不是花仙,而是花妖呢?” “远看是仙,近之是妖。在我心中,妖精比仙子更惹人怜爱。妖本无心害人,心如止水者不会受到半点伤害;而心藏邪念者,才会葬身于自己的欲念。”他嘴角一扬,偏头赞道,“你落花沾衣,眉梢眼角,无限风情。即使你是妖,却是妖媚而不低俗,腰肢轻摆,吐气如兰,颠倒众生……” “你,你,你小小年纪,不好好读圣贤书,尽说这些污言秽语……”我被他大胆的言语说得满面生热、身子发烫,恼羞成怒地叫道,“我若真是妖,被你如此言语轻薄,此刻定然取了你的性命!” 他听了也不害怕,伸手取下我发间的一瓣落花,仍是痴痴地说道:“你的幽香沾上了我的身子,你的乌发如丝线般缠绕着我的脖颈,纵使是不明不白地死去,想来也是快乐的。” “你!”我可真是恼了,再也顾不得许多,咬牙一跺脚,便想上前去给这个登徒浪子一记耳光。 他亦不闪不躲,眸光依然清澈:“你为何恼了?我赞你生得美丽,莫非也有错么?” “你……”我被他如此一说,反倒有些愣怔。他的眼神,清澈透亮,似乎不带一丝一毫世间的纷繁与复杂,拥有如此明眸的少年,又怎会说出污浊的言语,做出不堪的勾当? “哼!我不与你说了!”我左思右想,手掌停在半空中,却硬不起心肠,下不去手,我无奈只得悻悻地收回手,转身想走。 “且慢!”他却不依不饶,快步上前来抓住我的手腕,“告诉我,你的名字!” “放手!”忽然被他擒住手腕,我确实有些慌乱,只得使出全力挣扎,虽然挣开了,但手腕上的玉镯却留在他的手中。 “你别走啊!我是晋王李治,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他在我身后急叫。 我哪里顾得上去答应他,拔腿奋力向前跑去。 “吁吁……”终于跑出了花丛,我喘着粗气,低头一看手腕,隐隐做痛,已留下一圈青紫的印子,可见他方才是多么用力地抓着我的手。 “晋王李治?哪里来的疯子……”我兀自咒骂着,说也奇怪,虽仍是愤愤不平,我心中却隐隐泛着一丝甜蜜。 我转头望去,眼前一片深深浅浅、姹紫嫣红、层层叠叠,无究无尽,如梦如幻。这些花儿如同最奔放、最妖艳、最质朴、最妩媚的轻云,似有若无弥漫着某种令人心颤的气息,如此浪漫地浸染着皇宫,真像是中了什么蛊术,使人禁不住目眩神迷、心驰魂摇。 秋高气爽,夏的灿烂随着秋的弥漫中一片枯萎。云开雾散,阳光缓缓地向草原倾泻。 陛下带着我,与诸位皇子文官武将,一同来到围场。 秋天的围场,绿草都有些发黄,虽觉着有些萧瑟,却也更多了几分豪迈和苍凉。天空绽蓝得无法形容,似乎离此不远,清高又亲切着。 一旁立即有随从牵过马来,陛下侧头看了几眼,赞了一句,又伸手抚了抚鬃毛,而后低唤了一声:“青雀,这匹马由你来骑。” “是!”立即有个腰粗肚大的青年跑上前来,他正是魏王李泰。 陛下亲手将马缰递给李泰,李泰面有难色,神情有丝不安:“父皇,此马……” “朕听说《括地志》快编完了,大唐的山川河流,一切一切,都在其中,并且会传之久远。”陛下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编《括地志》要行万里路啊,你试试这匹马。” 李泰闻言愈发慌乱,脸色苍白:“我不擅骑马……” “大唐是马上得天下,朕的儿子都要擅于骑马。”陛下依然轻笑着说道,“如今天下太平,除了编书,领兵布阵骑射也必须会。来人,将朕的马鞭给魏王。” 李泰见陛下如此说了,便咬了咬牙,猛地用力跃上马背。他大喝一声,双腿一夹马腹,马鞭一甩,那马果然是匹良驹,如离弦箭般飞驰而去,很快便只剩下个小小的影子,留下几股尘土。 陛下望着李泰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他回身问道:“你们都挑好马了么?” “好了。”众人赶忙答道。 太子挑的是匹枣红马,李恪挑的则是白马,而李治选的倒是匹黑马。 李恪抬眼见我站在陛下身后,便浅笑着颔首。太子则是盯着我看了一会,面上却无半点笑容。李治望着我只是傻笑,我惟恐陛下看出什么端倪来,无奈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倒也识趣,很快便转了目光,看向别处。 “你们都去吧。”陛下微笑着一摆手。 “是。”三人立即躬身施礼,而后便策马飞驰而去。 陛下看着他们远去,这才回头问御马监:“新进的狮子骢驯得如何了?” “回陛下,此马剽悍刚烈,极难驾驭,我们也不敢过分羁禁,任意责打。”御马监费力地从马厩中拽牵出一匹毛色青白相间的高头大马来,“所以它摔伤了御马监七八个干练的驭手,至今无人能驯服它,仍是野性十足。” “哦?真是匹好马。”陛下双目炯炯,颔首赞赏,“狮子骢愈是难以驾驭,那就愈显得它一匹难得的好马,是猛将破敌的良驹啊。”陛下说着,便开始挽袖束袍。 我一看便明白了,陛下是想亲自驯服这匹烈马。陛下戎马半生,身经百战,精通骑射,所以他对骏马尤其喜爱。 身旁的文官武将见陛下要亲自驯马,立刻有人出来劝解,首当其冲的便是魏征。 他劝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岂能如往昔为将时,为逞一时意气、为训一马而身先士卒?倘若有个闪失,岂不因小失大,危及社稷?” “朕骑过数匹性情暴烈的马儿,岂惧一狮子骢?”陛下大笑。 魏征一听,再想谏阻,我便抢先上前说道:“奴婢知道陛下对于好马一向偏爱,且为此还写下一首《咏饮马》,‘骏骨饮长泾,奔流洒络缨;细纹连喷聚,乱荇饶蹄萦。水光鞍上侧,马影溜中横;翻似天池里,腾波龙种生。’” 陛下先是一愣,而后便笑道:“呵,你对朕的诗词倒是知道得十分清楚。” 我暗自偷笑,倒不是我用功读书,而是因为母亲时常吟诵,所以我自然是知晓的。 我平静地继续说道:“陛下爱马之心世人都是晓得的,但驯服区区一匹狮子骢,何须圣驾?若传扬出去,叫天下人笑话,说我大唐无人,恳请陛下将狮子骢交于奴婢,奴婢定能制服它!” 陛下侧头看着我,面上却无半点惊异之色,“嗯?你会驯马?” “奴婢能制服它,只是陛下需给我一条铁鞭。”我被陛下看得有些慌乱,赶忙低头回道。 陛下微挑眉:“哦,铁鞭?“ “奴婢先用铁鞭抽它,它若不听话,再用铁锤敲它,”事已至此,我索性大胆地说道,“铁锤再不行,奴婢便就用匕首割断它的喉咙。” “你这是在驯马?驯马,驯服它,是为了用它。“陛下轻挑嘴角,神情懒散,唯有深蓝眼眸中闪过一道异芒,“若使用铁鞭、铁锤,只会使它伤残,恐怕它从此再也不能奔跑自如。若用匕首割断它的喉咙,那便是取走它的性命。杀掉它,何必是你,朕随意找个人来就可做到。” 陛下说的话竟与母亲如出一辙。 我知母亲能驾御那追风神兽后,便缠着她,问她如何驯马。她答道,暴力以对,武力夺之,只能毁它,而不能得它。唯有以心相待,方能换来它的生死相随。 母亲……她如今过得好么? 眼中忽然涌上一片潮热,我立即垂目说道:“陛下说的是治天下的道理吧?” “你说得对,完全明白朕之深意。治天下,而不是亡天下。”陛下凝视着我,徐徐颔首,“你果然聪慧。” 我调整了思绪,抬头微笑:“奴婢之所以开始时如此说,是故意的,否则怎引得陛下教奴婢呢?” 陛下也笑了起来:“嗯,你是有心人。不许用铁鞭、匕首,你若仍能驯服它,那便骑上吧。” “是。”我旋身大步上前,走向狮子骢。 第十九章 花妖 chap_r(); “花妖?”我轻皱眉头,他说的是我么? 袅袅飞花轻似梦,清风拂面,残花碎瓣随风纷纷落下,夹着如水如雾的夜色,在月光的照映下,奇丽无比。 而方才我在花丛中埋头寻找,无暇顾及,那些掉下的花瓣纷扬如雪,落在我的发间、衣上,沾了我满怀的清香。 原来如此…… 我忍俊不禁,虽掩住唇,却仍是扑哧笑出声来。 而他依然痴迷地望着我,专注非常,目不转睛。他的身份想来不低,因为他一袭淡绿锦袍,头带玉冠,眉清目秀,一身贵气,只是瞧着仍稚气未脱,年纪应当比我还小。 “谁是花妖啊?!”我被他看得两颊生热,不由有些羞恼,“你看什么呀?!” 他的眼神柔和而又宁静,眉眼展笑:“我,我听人说,若在牡丹盛开的时节躺在花丛之下,必能一名邂逅美艳绝伦的女子,得到一段令人销魂荡魄、世世难忘的情事。” “胡言乱语……”我仍是疑惑不解,“那为何我不是花仙,而是花妖呢?” “远看是仙,近之是妖。在我心中,妖精比仙子更惹人怜爱。妖本无心害人,心如止水者不会受到半点伤害;而心藏邪念者,才会葬身于自己的欲念。”他嘴角一扬,偏头赞道,“你落花沾衣,眉梢眼角,无限风情。即使你是妖,却是妖媚而不低俗,腰肢轻摆,吐气如兰,颠倒众生……” “你,你,你小小年纪,不好好读圣贤书,尽说这些污言秽语……”我被他大胆的言语说得满面生热、身子发烫,恼羞成怒地叫道,“我若真是妖,被你如此言语轻薄,此刻定然取了你的性命!” 他听了也不害怕,伸手取下我发间的一瓣落花,仍是痴痴地说道:“你的幽香沾上了我的身子,你的乌发如丝线般缠绕着我的脖颈,纵使是不明不白地死去,想来也是快乐的。” “你!”我可真是恼了,再也顾不得许多,咬牙一跺脚,便想上前去给这个登徒浪子一记耳光。 他亦不闪不躲,眸光依然清澈:“你为何恼了?我赞你生得美丽,莫非也有错么?” “你……”我被他如此一说,反倒有些愣怔。他的眼神,清澈透亮,似乎不带一丝一毫世间的纷繁与复杂,拥有如此明眸的少年,又怎会说出污浊的言语,做出不堪的勾当? “哼!我不与你说了!”我左思右想,手掌停在半空中,却硬不起心肠,下不去手,我无奈只得悻悻地收回手,转身想走。 “且慢!”他却不依不饶,快步上前来抓住我的手腕,“告诉我,你的名字!” “放手!”忽然被他擒住手腕,我确实有些慌乱,只得使出全力挣扎,虽然挣开了,但手腕上的玉镯却留在他的手中。 “你别走啊!我是晋王李治,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他在我身后急叫。 我哪里顾得上去答应他,拔腿奋力向前跑去。 “吁吁……”终于跑出了花丛,我喘着粗气,低头一看手腕,隐隐做痛,已留下一圈青紫的印子,可见他方才是多么用力地抓着我的手。 “晋王李治?哪里来的疯子……”我兀自咒骂着,说也奇怪,虽仍是愤愤不平,我心中却隐隐泛着一丝甜蜜。 我转头望去,眼前一片深深浅浅、姹紫嫣红、层层叠叠,无究无尽,如梦如幻。这些花儿如同最奔放、最妖艳、最质朴、最妩媚的轻云,似有若无弥漫着某种令人心颤的气息,如此浪漫地浸染着皇宫,真像是中了什么蛊术,使人禁不住目眩神迷、心驰魂摇。 秋高气爽,夏的灿烂随着秋的弥漫中一片枯萎。云开雾散,阳光缓缓地向草原倾泻。 陛下带着我,与诸位皇子文官武将,一同来到围场。 秋天的围场,绿草都有些发黄,虽觉着有些萧瑟,却也更多了几分豪迈和苍凉。天空绽蓝得无法形容,似乎离此不远,清高又亲切着。 一旁立即有随从牵过马来,陛下侧头看了几眼,赞了一句,又伸手抚了抚鬃毛,而后低唤了一声:“青雀,这匹马由你来骑。” “是!”立即有个腰粗肚大的青年跑上前来,他正是魏王李泰。 陛下亲手将马缰递给李泰,李泰面有难色,神情有丝不安:“父皇,此马……” “朕听说《括地志》快编完了,大唐的山川河流,一切一切,都在其中,并且会传之久远。”陛下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编《括地志》要行万里路啊,你试试这匹马。” 李泰闻言愈发慌乱,脸色苍白:“我不擅骑马……” “大唐是马上得天下,朕的儿子都要擅于骑马。”陛下依然轻笑着说道,“如今天下太平,除了编书,领兵布阵骑射也必须会。来人,将朕的马鞭给魏王。” 李泰见陛下如此说了,便咬了咬牙,猛地用力跃上马背。他大喝一声,双腿一夹马腹,马鞭一甩,那马果然是匹良驹,如离弦箭般飞驰而去,很快便只剩下个小小的影子,留下几股尘土。 陛下望着李泰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他回身问道:“你们都挑好马了么?” “好了。”众人赶忙答道。 太子挑的是匹枣红马,李恪挑的则是白马,而李治选的倒是匹黑马。 李恪抬眼见我站在陛下身后,便浅笑着颔首。太子则是盯着我看了一会,面上却无半点笑容。李治望着我只是傻笑,我惟恐陛下看出什么端倪来,无奈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倒也识趣,很快便转了目光,看向别处。 “你们都去吧。”陛下微笑着一摆手。 “是。”三人立即躬身施礼,而后便策马飞驰而去。 陛下看着他们远去,这才回头问御马监:“新进的狮子骢驯得如何了?” “回陛下,此马剽悍刚烈,极难驾驭,我们也不敢过分羁禁,任意责打。”御马监费力地从马厩中拽牵出一匹毛色青白相间的高头大马来,“所以它摔伤了御马监七八个干练的驭手,至今无人能驯服它,仍是野性十足。” “哦?真是匹好马。”陛下双目炯炯,颔首赞赏,“狮子骢愈是难以驾驭,那就愈显得它一匹难得的好马,是猛将破敌的良驹啊。”陛下说着,便开始挽袖束袍。 我一看便明白了,陛下是想亲自驯服这匹烈马。陛下戎马半生,身经百战,精通骑射,所以他对骏马尤其喜爱。 身旁的文官武将见陛下要亲自驯马,立刻有人出来劝解,首当其冲的便是魏征。 他劝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岂能如往昔为将时,为逞一时意气、为训一马而身先士卒?倘若有个闪失,岂不因小失大,危及社稷?” “朕骑过数匹性情暴烈的马儿,岂惧一狮子骢?”陛下大笑。 魏征一听,再想谏阻,我便抢先上前说道:“奴婢知道陛下对于好马一向偏爱,且为此还写下一首《咏饮马》,‘骏骨饮长泾,奔流洒络缨;细纹连喷聚,乱荇饶蹄萦。水光鞍上侧,马影溜中横;翻似天池里,腾波龙种生。’” 陛下先是一愣,而后便笑道:“呵,你对朕的诗词倒是知道得十分清楚。” 我暗自偷笑,倒不是我用功读书,而是因为母亲时常吟诵,所以我自然是知晓的。 我平静地继续说道:“陛下爱马之心世人都是晓得的,但驯服区区一匹狮子骢,何须圣驾?若传扬出去,叫天下人笑话,说我大唐无人,恳请陛下将狮子骢交于奴婢,奴婢定能制服它!” 陛下侧头看着我,面上却无半点惊异之色,“嗯?你会驯马?” “奴婢能制服它,只是陛下需给我一条铁鞭。”我被陛下看得有些慌乱,赶忙低头回道。 陛下微挑眉:“哦,铁鞭?“ “奴婢先用铁鞭抽它,它若不听话,再用铁锤敲它,”事已至此,我索性大胆地说道,“铁锤再不行,奴婢便就用匕首割断它的喉咙。” “你这是在驯马?驯马,驯服它,是为了用它。“陛下轻挑嘴角,神情懒散,唯有深蓝眼眸中闪过一道异芒,“若使用铁鞭、铁锤,只会使它伤残,恐怕它从此再也不能奔跑自如。若用匕首割断它的喉咙,那便是取走它的性命。杀掉它,何必是你,朕随意找个人来就可做到。” 陛下说的话竟与母亲如出一辙。 我知母亲能驾御那追风神兽后,便缠着她,问她如何驯马。她答道,暴力以对,武力夺之,只能毁它,而不能得它。唯有以心相待,方能换来它的生死相随。 母亲……她如今过得好么? 眼中忽然涌上一片潮热,我立即垂目说道:“陛下说的是治天下的道理吧?” “你说得对,完全明白朕之深意。治天下,而不是亡天下。”陛下凝视着我,徐徐颔首,“你果然聪慧。” 我调整了思绪,抬头微笑:“奴婢之所以开始时如此说,是故意的,否则怎引得陛下教奴婢呢?” 陛下也笑了起来:“嗯,你是有心人。不许用铁鞭、匕首,你若仍能驯服它,那便骑上吧。” “是。”我旋身大步上前,走向狮子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