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院》 第一章 朝食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快交四更的时候,晏忆之在半睡半醒的朦胧中,听见了远山寺观里鼎钟敲响的声音。她在秋香色的绣衾里翻了一个身,手里还握着昨日与丫头们憨玩时,掣出的花名签子,签上画着一簇梨花,题名‘姽婳将军’,下面镌着几行小字,‘冰身雪肤凝玉容,抖落寒峭独枝头。不期忠义明闺阁,誓盟生死报前恩。风尘尘不染,是即是,从来好事多磨难。’ 屋外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有人压低了声音在交谈。她不用猜也知道,是乳娘姜妈妈起来了。 她的父亲是当朝参知政事兼刑部尚书晏纾晏大官人,每日在五更时,都要裹着晨曦的薄雾上朝去,风雨无阻。 府里仆从自然起得比他更早——姜妈妈要先唤醒她的母亲苏氏,替她洗漱,梳妆更衣完毕。再由母亲唤醒父亲,与姜妈妈一同替他洗漱与更衣。 便是在夏至这样的节气,晏忆之也是起不来的,更别提寒冬。 可这一日,她却早起了。 虽然梦乡照旧勾魂摄魄地拉拢她,但令她担忧的事情战胜了诱惑。她枕着软枕,在双眼一张一翕,一张一翕之间,稍微清醒了些,醒后又呆了半晌,便轻声去唤睡在碧纱橱里丫鬟杏儿。 杏儿迷迷瞪瞪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顶着朦胧的睡意,惺忪着半睁了一只睡眼,瞧了瞧窗外的天色,见昏昏暗暗的,便嘟囔道,必定是幻听。于是翻了个身,将脸朝里,背朝外,身子更往被褥里缩了缩,须臾,又入了梦乡。 晏忆之等了片刻,不见杏儿来,就喊了一声,接着又喊了两声,仍然不见动静。她从绣衾里抻出脖子往外望,见室内静悄悄的,便不愿意再等了,自己爬了起来。 她光着脚跳下床,啪嗒啪嗒跑到衣搭子旁,大张双臂,把衣裳拢抱了来,又一阵风似地钻进了被窝,这一来一回,冻得她牙关打颤,在被窝里暖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晏忆之一面听着碧纱橱内鼻息出入之声一面穿着衣裳。她很快穿戴好,跻着鞋下了床,对着铜镜理了理头发,也不梳髻,披了鹤氅就往外跑。 这一会,四更的梆子已经敲过。 院侧门,管事晏荣将三只雪白的炊饼放入报晓僧人的粗瓷大碗中,晏忆之从内院通往外院的游廊一端跑到了另一端时,又瞥了一眼,二人在正对着作揖。 晏忆之呼哧呼哧一路小跑,风卷起她那琥珀色的鹤氅,露出里面白绒绒的内衬。 她跑至膳厅,在门前站定,等气儿缓和了一些,才掀了帘笼往膳厅内走去。厅里生着炭盆,与外头是天差地别的不同。她先是走了几步,然后立定,右手握住左手的四指,端在小腹前,挺起胸脯,向下服了服身,笑道:“爹爹早安,娘亲早安!” 正在用朝食的晏氏夫妇闻讯抬头,见到是从不早起的女儿,不约而同对望了一眼,又见怪不怪般低下了头,继续用朝食。 倒是晏忆之的乳母姜妈妈很诧异,双眼浮夸地圆睁,音调也比平时高了许多,说道:“哎呀,姑娘今个起地这样早?”又往她身后看了看,问道:“杏儿丫头呢?” 晏忆之微吸了口气,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即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何一反常态早起,又不能告诉姜妈妈,杏儿还在睡懒觉,索性就装作没听见,解了鹤氅递给姜妈妈,又在方桌旁坐下。 只见桌上摆了一碟炊饼,一碟酱瓜,一碟辣菜。 父母二人,一人一碗浓汤熬出的蝌蚪粉,拌了蒜汁、葱末、精盐、姜丝、香菜叶、花椒、芝麻油、江米醋调成的酱汁,顺溜地吸到嘴里滑入肚肠,再就一筷子辣菜、酱瓜,一口接一口吃着,勾地晏忆之食指大动。 只是她的父亲提倡节俭,让吃多少就做多少,每日食物的份量都有定数,晏忆之又很少与父亲母亲一起用朝食,厨房自然没有备她的份,她只能看着父母大快朵颐,自己则掰着炊饼就凉菜吃。 晏纾用完朝食,漱过口,盥洗过手,估摸着离五更还有些时辰,便与妻女闲话家常,他指着晏忆之对妻子说道:“你看看,就要及笄了,还这样不懂事,头不梳,鞋也没穿好,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苏氏抬了抬眼皮看女儿,轻叹了口气,又垂下眼睑,用银勺拨动银碗里剩余的蝌蚪粉,说道:“你今日起这样早做什么。” 没等晏忆之回答,姜妈妈抢先答道:“今日是贡院解院的日子,前头的几位哥儿终于要回来了,姑娘指定是激动地睡不着才起这样早。” 姜妈妈所提的前头,指的是以晏纾的书房为正房的清明院,院子小小巧巧,东西两侧各有五六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院里栽有梨树数株,楼阁造型古朴别致,环境清幽雅静,极适合读书作词。 晏纾好读书,更大力发展书院。凡是带了诗文来拜谒的可造之材,他都会收为门生。若是遇上贫苦无依的,还将他们安置在院中,供以吃喝,好让他们安心读书参加科举。 晏忆之斜睐了姜妈妈一眼,嗔怪道:“贡院申时才解院,我这样早起,自然是为了陪父亲吃朝食,送他上朝的。” 晏纾正双手捧着黎色的兔毫盏吃茶,听到此话,噗嗤喷出了零星茶沫。苏氏紧接着发出了两声带着宠溺的哂笑,她兀自净完手,用帕子擦干后,也捧起茶盏来吃。 晏忆之与姜妈妈辩驳,是因为本来理亏于自己从不陪父亲用朝食,又经她这么一描述,仿佛成了薄待父亲,厚待旁的年轻男子的轻佻形象。 她原本觉得几句话就能掀过去,可经父母这一笑,便被坐实了形象,又仿佛他们也是无可奈地不去在意,这怎么能模糊过去,她急忙要辩驳,话却还没想好,只能空张了嘴,脸也讪红了。 晏纾见女儿害臊,也不为她解围,反而乐呵呵着说道:“贡院锁院这几日,我看你也坐立不安了这几日,倒是比我还要上心些。” 苏氏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说着又盯着忆之,说道:“也不知道是挂心哪一位。” 如果话头停留在陪父亲用朝食这件事儿上,晏忆之是难辞其咎的——无论如何,她也做不到每日四更起床。可若话头转移到了对哪一位哥哥更挂心这件事上,她的态度就坦然了。 忆之眨着如明镜一般的双眼,说道:“清明院那么些位,哪位不疼我,哪位不把我当亲妹妹厚待。忆之自然把他们的事看成自己的事般上心。至于对哪一位更挂心嘛……爹爹和娘亲希望我对哪一位更挂心,我就对哪一位更挂心。” 晏纾夫妇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了宠溺的微笑,笑着笑着,各自的笑容里又添了几分惆怅,苏氏垂下眼睑继续吃茶,晏纾态度随和地说道:“你这意思,是全听我们做主?” 忆之顿了顿,讨巧道:“那挂心是挂心,能不能成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听到这话,苏氏幽幽叹了口气:“嗳,你若有个兄弟帮衬,我们就不必如此谨小慎微地检视,也就由不得你胡闹。”苏氏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有心思的,只是心思七拐八绕,她摸不透,也懒得揣测。时常没有耐心,抬着母亲的架子就去压治。 并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不负责任,只是晏忆之三,四岁时起就爱跟着晏纾去学府,他在席上讲经论史,她也不哭不闹不撒欢玩耍,就趴在窗牗上听他讲课,众人皆以为她将来必定是有大学问的,可苏氏私下问她听出了些什么,她却说,我没有在听呀,我只觉得爹爹授课时极有风范,全程都在看着爹爹呢。 这话叫苏氏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含辛茹苦地抚养,女儿眼里却只有父亲,索性对她没了指望,全由她父亲管教。 说来,也因为她对她的夫君有着不可动摇的信任。 晏纾生于太宗朝,一路过州试、省试、十四岁以神童入殿试,得太宗赏识,赐同进士出身兼太子侍读,留馆阁读书深造。 与他夫妻数十载,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是二十分的敬仰。 唯一遗憾的是,她的丈夫年轻时忙于读书授课,二人相处的机会极少,再加上她的身子不好,年过半百,膝下唯忆之一个女儿。 虽然这不代表她就不疼爱晏忆之,但没有儿子,是苏氏的心结,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几乎没有人敢跨越雷池。 苏氏哀怨地说了一句,姜妈妈便紧着反应过来,说道:“嗳呀,太太又胡说,我看太太是太有福了,人一有福,就总觉得这也不够,那也不好。 别的不论,先说说咱们大官人,参知政事兼刑部尚书,又是桃李满天下。哪一位望咱们大官人,不是平头老百姓望神仙大官人似的眼神。 再说院里的这几位,先说说最前出去的弼大哥儿,一朝高中,一路地顺风顺水,麻溜地升官发财。却不忘本呢,就时常回来,侍奉大官人,又极谦和,从不跟我们这些老奴拿乔。 喏,眼见着又要升官了,这样的人才哪里讨去。 然后说说今年科考这几位,那面容,都是一等一的俊眼修眉,长挑身材,又满肚子的文采,必定要高中的。不仅高中,往后啊,指定全是大官儿,届时,再这么一团圆,就同聚光似的,这房子都要亮堂好些呢。您还怕咱家姑娘往后没人帮衬,我只怕这可靠的弟兄太多,寻常人家都不敢登门了!” 姜妈妈是苏氏的开心果,只要她一开口,便没有挽回不了的局面。果然,苏氏被姜妈妈逗乐,又觉得不能由着她信口胡沁,便嗔怪道:“瞧你说的,竟把他们都比作火烛了,一团聚,屋子都要亮堂。” 晏忆之跟着一起笑道:“我竟不知,姜妈妈还会看面相呢。” 姜妈妈道:“我呀,这叫真人不露相,不瞒你们,这四邻亲友里,哪个要娶亲啦,哪个要同人合作啦,都找我相看呢。可真不是我夸口,因为看得太准,一传十,十传百,我都有了名气。 所以啊,我敢打包票,前院的几位哥儿这一回都要中,指定就是全中,你们就瞧好吧!” 众人听着乐意听的话,心里本就欢喜,又见她晃头晃脑地嘚瑟,都笑了起来。 姜妈妈说到兴头上,又道:“不仅我们前院的几位哥儿,还有我们苏家大哥儿,必定也是要中的。 哎呀呀,不得了,这样多位大官人,只怕到时候得赏钱,我老婆子这双手,接不住,要用裙子兜了,这该多不雅观!”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姜妈妈所说的苏家大哥儿,是苏氏哥哥的嫡长子,晏忆之的表兄苏子美。 一提及此人,苏氏脸上便露出了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苏子美天生了一副女相,竟不像苏氏的外甥,更像是嫡亲儿子。秉性豪放爽朗,颇得姨母们的宠爱。相貌好,又争气,生于仕宦盏鼎之家,立志不靠恩荫,勤奋读书。经书、策论、诗词、歌赋没有不通的。其才名,便是当今圣上也略有耳闻。 晏忆之感慨姜妈妈果然最体贴苏氏的心,每一句话都直往她心窝里拱,又说道:“姜妈妈不用急,不如我支你一招。” “姑娘说来听听。” 晏忆之故弄玄虚道:“你可以呀……裙子下头,再穿一条裙子。” 姜妈妈拊掌道:“好主意!” 苏氏嗔怪道:“你倒是会奉承,这又算得上什么好主意。” 众人笑过了一阵,见晏纾要说话,便都静了下来,又见他琢磨了一阵,才说道:“有些事,本来也不必提这样早……还是,随遇而安罢。” 晏纾向来把父亲提倡的‘随遇而安’奉作言行准则,便露着笑容连连点头。 苏氏摸不透女儿的想法,同样也摸不透丈夫的想法,只将心比心,当他与自己一样舍不得女儿出嫁,将就着模糊过去。 说说笑笑之间,晏荣入厅提醒晏纾该去上朝了。 众人都起了身,苏氏从姜妈妈手里接过官帽替夫君戴上,又为他披上玄青色的鹤氅。 晏忆之将自己的鹤氅披好,又戴上兜帽,粉扑扑的嫩脸被雪白的绒毛衬托地很是可爱,她笑嘻嘻挎着父亲的胳膊肘与他一道走了出去。 晏荣掀开膳厅的帘笼,二人刚迈出膳厅,一股冷风就迎面扑了过来,将暖暖的热乎劲儿吹散了些。 晏忆之挎着父亲走在前头,晏荣在后头跟着,三人穿过抄手游廊,一径从二门走到了晏府大门外。待命李平早就套好了翠幄青绸车等候,晏纾一面由晏忆之扶着,一面脚踏上马杌子上了马车,待坐定后,撩开车帘,朝女儿说道:“天寒地冻,快回去睡个囫囵觉吧。”说着催促晏荣启程。 晏忆之笑道:“我等爹爹走后再进去。” 晏纾听了也就放下了帘子。 随着晏荣朗喝一声,载着晏纾的车厢晃晃悠悠向前行去,马蹄声咔哒咔哒,显得空巷更加岑寂,晏忆之等在晏府大门口,直到马车拐入街角没了踪迹,这才抬了头去看天,不过五更的时辰,天色灰蒙蒙中透着微微的曦光,在膳厅炭盆烘烤下焐出的热温已经散地差不多,这一会,只能仅凭着自己的体热保持。 忆之往鹤氅里缩了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每一日都要四更时起,五更上朝去,只是这一点,就叫晏忆之觉得做大官也没什么好的。她把这样的念头嘀咕出了声,身旁的待命李平却道:“那姑娘是没见识过卖朝食的人,他们三更天就要起,淘洗食材,生火支摊,等到四更天,商市的人也来了。” “商市的人起这样早做什么,这会又没有游人的生意做,难道这些上朝的官员会光顾?” “自然没有生意做,不过是抢占摊位罢了。” 晏忆之在心里掂量了掂量,道:“李平,你吃了没有,不如我们去早市看看吧。” 李平道:“在大官人起来前,我们就吃过了。姑娘,你不是陪着大官人一起用过朝食了吗?” 晏忆之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道:“没呢,厨房照旧没准备我的朝食,我就吃了几口炊饼,这会正觉得胃里没着没落。” 李平道:“今天的朝食是蝌蚪粉,用面粉和水调成面糊糊,端到锅边,舀到甑里,用手一压,那稀面糊就从甑底的窟窿眼里吧嗒吧嗒往沸水里掉,也就滚上两滚,捞出来淋上调好的酱汁便是了,当时为何不叫周二叔为你多做一碗,又是什么麻烦事。” 晏忆之本就觉得腹中饥渴,叫李平这般生动地描述了一番,更觉火烧火燎般地折磨,她斜睐了李平一眼,没好气道:“你知道什么,周二叔做完朝食,紧赶着就要去采办今日份的食材,平时在院里就总听见他大呼小叫着去晚了,又没能买到好菜。今天日子特殊,几位哥哥在贡院捱了三天,可得吃好。”又觉着解释地费劲,不由柳眉倒竖,双眼圆瞪,摆出气呼呼的脸谱,说道:“你倒是去不去。” 李平连忙同小鸡啄米似的一面点头,一面发出一叠声去去去。 往常的这个时辰,晏忆之都还在被窝里酣睡,今日一见才知稀罕。这一路走来,门桥市井皆有人影在忙忙碌碌。生肉作坊将一只只宰杀好的猪、羊往板上罗列,有入城卖麦面的农户人家,用太平车或驴马驮着,在道衢上行走。 又正逢上元节,各家门前都悬挂着精美的花灯,各色彩带悬空高挂,从街头连至街尾,棕红色的球灯三盏一串,间距排开,整齐有序地坠在彩带上,抬头就可看见。 虽然这会不是展览的时刻,却也可窥见那时气氛何等热闹。 往年的这个时候,晏忆之必定要拉上几位哥哥一起上街赏灯。可今年的科举考试与花灯会来了一个会面,贡院锁院的那一日正是上元节花灯会的第一天,而花灯节与科举考试一样,历时三天,不同的是,贡院申时解院,而花灯会今夜的亥时才会落幕。 从韩玉祁、石杰、欧阳绪三位哥哥走进贡院的那刻起,晏忆之悬在喉头的心就没有放下来过。外面再是热闹,她也提不起兴致。 这一会,她倒是突发奇想,我是失算了,街上酒肆茶馆这样多,哪家吃不成呢。到了外头,既可以看花灯,又可以吃美食,岂不妙哉,又何必拘在家里。 这样想着,肚子长长地咕叫了一声,似乎在鸣不平。晏忆之连忙催促李平。二人紧着脚步,不一会就到了朱雀门外,直至龙津桥。 这时候的一轮红日初出,天边微微白亮,让忆之有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的感触,街边的食店三三俩俩,点着烛火灯笼,挂着彩旗幡子,有饭博士打扮的人在店内忙碌,各小店里人声鼎沸,是不同于白日的热闹。 忆之走近第一家早食店,正巧那饭博士掀起大蒸笼的蒸盖,水雾汽从蒸屉一团接一团地涌挤出来,香气迎面扑来,随着薄雾散开,现出一只只盛着菜叶裹馅儿的粗瓷大碗。菜叶碧绿,凝着蒸汽结成的露珠,更显得脆爽可口,蒸煮地软嫩的肉馅儿紧挨着团在中央。 “就要这个了,店家,两只大包子。”忆之连忙招呼饭博士,笑盈盈地用手指笔画了一个二,李平紧着从袖兜里摸出几文钱递给他。饭博士先是应声好咧,双手捧接过钱,投到案旁已经盛了大半罐铜钱的粗瓷黑瓮中。双手用帕子垫着,左右开弓,先是拎出了一只粗瓷大碗搁在案边,接着又拎出了一只。 忆之往早食店里走进,随意选了一张方桌坐下,左右看了看,只见有人狼吞虎咽,快速吃完后急赶着就出去了。有人悠哉哉,一面看着小报,一面吃着朝食。李平跟进来,在她身旁站着。忆之转身昂着头对李平道:“你也坐吧,拘这些礼做什么。”李平恍了恍神,一面点头,一面将杌子往外挪了挪,与忆之保持了些距离,这才坐下。 这一会功夫,饭博士将两只菜叶裹馅儿换了木盘,疾步送至方桌,又将两碟摆开,便退到了一边,动作很是利索。 忆之将一只木碟推向李平道:“这一只给你的。” 李平又是一阵点头,双手用菜叶裹住肉馅就往嘴里送。 忆之还未张嘴,李平已经三口并作两口,将菜叶裹肉馅囫囵含住,他没等咽下嘴里的,便抻起手对饭博士比划道:“店家再来两只。”饭博士又爽利地应了一声,先盛了两碗菜汤上来,随后转身去取菜叶裹肉馅儿。 忆之细细嚼着,见李平呼噜噜喝着菜汤,又大大哈了一口气,一副极有滋味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李平,你那点工钱,每月大概都不够吃吧。” 说着话,饭博士又送上两碟菜叶裹肉馅儿,李平一面对忆之摇头,一面卷了菜叶,又是两三口塞进嘴里,都不见他细嚼,手已经伸向了第二只,还未咽下第二只,又要招呼饭博士再上一些来……李平的食量,晏忆之不是没有见识过,只是回回瞧,回回觉得新鲜,感觉就着他,自己也能多吃上几碗。 她想起了清明院里的石杰哥哥,那一位也是极好的胃口,他虽是一届书生,消耗有限,与李平一比,也是不相上下,她的父亲总是揶揄,将要被吃穷了。 此刻,一轮红日初出,天地大白,街上的行人也多了。 李平终于吃饱,二人结了账,往早食店外走出,又往晏府方向行去,一面走着,忆之又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李平,你那点工钱,每月都不够吃吧。” 道衢上,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小贩挑担沿街唱卖。 李平方才吃得酣畅,这会面色红润,极有精神,他结结实实地嗯了一声,又道:“大官人太太用点心或泛索时都使两副餐具,公用的牙箸夹菜,私用的牙箸吃菜,要是用不完就赏给下人。姜妈妈疼我,总给了我吃。周二叔也常给我厨余的吃。这样也能将就过去。” 晏忆之望着高大威猛的李平别有所思,他的力气就同他的食量一样惊人,时常一个人能做好几个人的活,用的时间也比旁人要少许多。寻常下仆一些偷奸耍滑,谄媚讨好的毛病一点也没有,他这样的人,只是在晏府做个待命,哪里需要就去往哪里,岂不是很可惜。 如此想着,二人已经回至晏府。 忆之径自走入大门,李平便留在了门外。 一路穿廊过厅,走过二门,进到三门,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杏儿一脸讪笑迎了上来,说道:“姑娘今日怎么起这样早,既然早起也该叫上我的,连累我被姜妈妈责骂。” 忆之一面往房内走,一面说道:“别冤枉我,我可是叫了的,奈何有些人懒成了虫,怎么叫唤也当没听见。”杏儿紧着忆之的脚步往里跟,听见忆之如此说,登时急了,眉眼全皱在了一起,追了几步,说道:“我哪里当没听见,我是真没听见,我的姑娘,这话可不敢再说,叫姜妈妈知道又要打骂。” 进了寝室,忆之脱下鹤氅,正要往衣搭子上挂,杏儿抢了过来,要自己挂。忆之解衣裳去睡囫囵觉,杏儿又追上来搭把手。 忆之压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却又想戏弄杏儿,便故意摆着严肃的脸谱,数落道:“我是面慈心软的良善人,管不了你的,还是得姜妈妈来才行。” 杏儿急地跺脚,几乎快要哭出来:“姑娘你哪里良善。” 忆之就着床沿坐下,反诘道:“那你倒是说说,我哪里不良善?” 杏儿娇声辩驳道:“你若良善,早起为何不将我叫醒,连累我挨骂。” “我体贴你起不来,让你多睡会啊。” “那,那姜妈妈责怪我,你怎么不回护,哪里像我,我从来都是如何替你掩饰的。” 忆之笑道:“胡说八道,我做了什么要你替我掩饰。” 杏儿是个急性子,一急躁,脑子里就一片空白,肚子里没话,说不上来,又不能就此作罢,接着辩驳道:“日后,日后我可是要随你一起嫁去夫家的,那弼大哥儿少小而孤,人情虽然不复杂,可上上下下的杂事,没个长辈商量,全凭你自己一个人忙,你不要人分担?外头雇来的再不和你一条心,你才要哭呢。眼下还不好好待我。” 忆之正钻进了绣衾里,听见杏儿这般说辞,笑着说道:“都是没影的事,胡说八道什么呢。我看啊,是你惦记我良弼哥哥,一心想我嫁给他,你好跟了去做他的如太太吧。” “谁说没影,前些日子,我听了你的嘱咐,往清明院送果子,大官人和弼大哥儿正说着呢,见来人是我就喑声了。” 杏儿又挺起胸脯,一脸正气说道:“姑娘,我杏儿虽然只是个丫鬟,也是有节气的,我宁可做平头人家的正经太太,也不给富贵人家做小,如今的法制,便是大官人太太也做不了我的主。” 忆之望着水葱似的杏儿笑道:“越说还越像回事了。” “本就是回事,通汴京城都知道,朝廷的新贵,集贤院学士兼提刑官富良弼富大官人是咱们大官人内定的女婿。只是姑娘成天装疯卖傻,自个装不知道。” 忆之笑道:“既没定下来,指不定就还有变故,你别总听风就是雨,胡乱说话,我的名声臭了,你能落什么好?” 杏儿歪着头想了想,觉得极有道理,说道:“是呢,还是姑娘聪明。”蓦然间想起方才的话头,连忙又道:“姑娘,你可得救我,姜妈妈罚我不许吃朝食呢!” 忆之已经在被窝里躺定,哪里肯动,敷衍道:“冬除,冬至,新春,上元几个节连番过,你这一通胡吃海喝,眼见着就胖了。还摆着款儿要做正经太太,要我说啊,饿一顿也没什么,省的日后嫁不出去了赖着我。”一面说,一面笑,翻了个身,将脸朝里,背朝外,就要睡下。 <script>app2(); 第二章归来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忆之睡得朦朦胧胧,耳边是杏儿时不时翻箱倒柜找东西的声儿,又一会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她向来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忆之早已习以为常,觉得无伤大雅,也不拘着叫她改正。 又是半梦半醒地睡上了一阵,忆之睁开眼睛,觉得眸子干涩生疼,又闭了上,用双手掌心捂住双眼,就这样捂了一小会,便要起床,连着叫了好几声,杏儿慌慌忙忙跑了进来,说道:“姑娘要起吗?” 忆之点了点头,掀开绣衾,问道:“爹爹回来了吗?” “嗯,回来了呢,弼大哥儿也来了,还有范大官人和范家三姑娘。” “哦,几时了?” “快午时了,姑娘肚子饿不饿,要不要用点心。” “不用了,替我梳洗一下,我要去前院。” 杏儿忙不迭为忆之梳头,又翻箱倒柜地找衣裳,替忆之穿好后。将新旧几套首饰全取了出来,在她的髻旁比来又比去。觉得这不衬衣裳,那不衬气色,簪了又取下,换了又簪上。如此磨磨蹭蹭了许久,干脆说是衣裳不好,又要忆之起来换衣裳。 忆之早等地不耐烦,催促道:“随意选一支就是了,至于这样隆重吗?” 杏儿倒吸了好大一口凉气,圆睁着双目说道:“我的姑娘呀,那可是弼大哥儿啊,朝廷的新贵大官人,通汴京城多少未出阁的姑娘惦记着呢,你倒好,半点儿不上心。” 忆之笑道:“凭他如今什么地位,你见我们相处,还是从前那样,又有什么不同,顺其自然就是了,倒是你总急的跳脚,好像我非得巴结他似的。” 杏儿没好气道:“姑娘啊,你就是懒惰。” 忆之笑道:“我确实是懒惰,不过呢,前院的几位,都是总角的岁数进院,那时我又才多大,满院子撒欢玩着呢。就像石杰四哥哥说的,便是我出落地再亮眼,在他心目中,还是那挂着两串大鼻涕的黄毛丫头。 我再怎么打扮,他们也不会留意。所以呀,干脆,家常如何就如何,不会出错,还能留些体面。” 杏儿听着,觉得极有道理,连忙点头道:“还是姑娘聪明,外头那些小姑娘为了博咱家哥儿青睐,铆足了力气争奇斗艳,什么红的绿的都往身上揽,咱们有得天独厚的资源,哪里需要这般做作,越是清简,反而与她们不同呢!” 忆之无奈:“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杏儿连连点头,发出一叠声我明白的。忆之知道她并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不再辩驳。 薄施粉黛后,晏忆之便紧着脚步往清明院赶,穿越院门,便见富良弼正负手矗立在梨花树下望着枝头发怔,她笑着朗声说道:“这梨花还没开呢,光秃秃的枝头有什么好看的,叫你都看出神了。”一面说着,一面走至富良弼跟前,道了个万福。 富良弼作揖,笑着解释道:“不过望着这枝头,想起了往事。我那年三月科考时,这枝头也是这般光景,隔几日放榜,紧挨着殿试,月底传胪唱名,我高中榜眼,由金吾卫七匹良驹,侍卫列队举旗,鸣锣开道,跨马游遍汴京城,次日大相国寺书壁题名,想来是何等意气风发,再是四月底入馆阁继续读书深造。 迁出清明院的时候,这枝头梨花初开,暗香怡人……想来只觉得恍如隔世。” 忆之回想起他刚进清明院时候的模样,清清瘦瘦,神态也怯生生,风一卷就能带着飞跑了似的。再与他如今相对比,不免有了感触,也要缅怀,刚张开嘴就听杏儿插话,说道:“大哥儿没提十月下旬,这梨树下沉甸甸坠满了梨果儿,小姐一时兴起在梨树下切梨肉做梨膏,大哥儿回回来,回回都要你尝,齁地大哥儿一个多月再不敢来。其他哥儿都指责大哥儿是薄情寡义的,也不知道有难同当。” 晏忆之与富良弼一同笑了起来,二人笑了一阵,忆之觉得意不平,蹙眉嗔怪道:“就你记性好,什么都记得。” 杏儿得意地哼哼笑。 说着笑着,三人往正房走来。 范宛娘听着说话声,探着头走了出来,见到二人,便在廊下站定,娇声道:“我原说外头冷,叫良弼哥哥进屋烤火,他不肯,推说院里白雪皑皑,好看的很,我却是不信的,果然是在等你呢。” 忆之反诘道:“这份兄妹情,你可是羡慕不来的。” 范宛娘撇了撇嘴,不平道:“我亲哥哥也不少,一个个都只知道关在房里读书,或是自己出去聚会,杰四哥哥虽说是爹爹的学生,寄住在此,可惜是个毫无情调的木鱼脑袋。” 晏忆之虎着脸凑了上,轻声道:“他若只是同玉祁哥哥一般庄重寡言也就好了,偏又毒舌,时常说上一两句话,能叫我噎死过去呢。” 宛娘接连点头,附和道:“可不是么。” 忆之与宛娘说说笑笑走在前面,富良弼保持着笑容跟在二人身后,杏儿替三人掀起帘笼举着,待三人一一进了屋,便整了整厚帘,候在了屋外没有进去。 三人进了书房,见晏纾与御史中丞,晏纾名义上的门生范忠彦正对着坐在炕上对弈。二人一言不发,全副精神都贯注在棋盘上。 晏纾正蹙眉思索,听见忆之与宛娘一路叽叽喳喳说着进来,等她走到跟前,便说道:“忆之,去点茶来吃。” 富良弼朝二人作揖,忆之紧跟着朝二人道了万福,应道:“好的,爹爹。”然后,去取了横长一寸五分的云叶茶来,又在茶案坐定,先将茶砖放入焙笼去烘干潮气,趁着这会空,从茶灶上提了提梁铁壶,将里头煮老了的沸水浇注入兔毫盏,一一洗过一遍。 宛娘与富良弼与忆之隔案坐下,宛娘揶揄道:“忆之的梨汤难喝,点茶的手艺却是极好的。”说着朝富良弼夹了夹眼,二人笑了起来。 忆之皱着鼻子微撅了嘴,斜睐了宛娘一眼,复又露出微笑,用铁镊子从焙笼中夹出茶砖,放入石臼中,在她用茶杵捣茶砖之际,富良弼已经在铁壶中装好了竹沥水,而忆之将碎茶倒入金法曹中时,富良弼已经将铁壶放置在茶灶上,又接过手,快速而有力地推动碾轮,直到茶砖碾为粉末。这时,他一手托起茶碾,一手拿起棕刷,将碎茶扫进茶磨的磨孔。忆之旋转茶磨,一圈接着一圈,直到碎茶磨为茶粉。富良弼揭开上面那层磨扇,忆之用棕刷将茶粉扫入茶罗,又将茶罗放置在富良弼递来的茶碗上,待她将最细的茶粉筛入碗底时,提梁铁壶中的竹沥水还未沸动。 忆之与富良弼一同歪了头,对着提梁铁壶望了一会,不见动静,不约而同抬起头对望。听见宛娘的笑声,二人又朝宛娘一同看了过去。 忆之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宛娘在二人之间看了几回,别有意味地笑着说道:“没什么呀,就是想起了好笑的事情而已。” 晏忆之与富良弼心里明白,二人相视一笑,皆没有放在心上,只继续盯着提梁铁壶看。 过了半晌,竹沥水煮沸,又待它凉却一会,忆之这才将长长的壶嘴对准兔毫盏的碗底,先浇了少许热水在茶粉上,用茶筅搅成浓稠的茶糊。再一面往里蓄水,一面用茶筅搅动。 忆之叙水的速度先慢后快,搅动的力度先轻后重,熟练地往同一个方向搅动,一面搅,一面上下敲击,不一会便打出了一层乳白色的,浓厚而经久不散的茶沫。如此,一碗茶便成了,她紧着又点了一碗茶,与富良弼一道先奉给两位长辈,然后回过身来,又连着点了三盏,自己几人吃。 宛娘吃过茶汤,觉得美味,嗟叹了一声,说道:“点茶如此繁琐,我是没有耐心学的。” 忆之一面吃茶,一面道:“听说樊楼东街巷北山子茶坊里的茶博士点茶的手艺极好,我只能打出茶沫,他们却能绘制茶百戏,随着手法变化,上一个图案消失了,下一个图案就冒出来,旋生旋灭,我一直想去见识一番呢。” 宛娘道:“这是什么难事,约一天便是了。”她侧目去看,却见富良弼在出神,于是说道:“你说好不好,良弼哥哥?” 富良弼听见宛娘的话,回过神来,他一面与宛娘对望,一面张开了嘴,正要说话。 忆之注意到他左手的食指在轻轻叩案,她知道当他紧张的时候便会有这样的动作,便抢着答道:“他如今是什么地位,便是想去,也不一定有空儿。哪里同我们似的散淡,你一个人陪我去不成,非拉上这个大忙人做什么。” 宛娘忍着笑,蓦然发难道:“他这样大的人难道没有嘴,去也好,不去也好,自己不会说,凭你是他什么人,要你替他回答。” 忆之见她嘴角噙着狡黠的笑意,知道她想使坏,于是饱吸了一口气,正要反诘。 富良弼连忙打岔,说道:“二位妹妹都是长厚的性子,只是我见那些谏官,通常不辩个输赢不会停,常常争地忘了初衷,本来没事也成了有事。又谁也不愿意服软,就这样互相恼着,隔阂越来越深。 宛娘妹妹原没有恶意,忆之妹妹也是体谅我,若是你二人你来我往地辩驳,存了不痛快,那我岂不是罪大恶极,说到底,全是我的错,我先赔罪。”说着以手加额作揖。 忆之与宛娘一同笑了起来,宛娘一面笑着,一面嗔怪道:“忆之妹妹可说了,您如今是什么地位,您给我赔礼,我这样的平头百姓可受不起,要夭寿的。” 富良弼一时无可奈何,只能笑着赔罪。 忆之微微斜睐着宛娘,对富良弼道:“你可长了见识没有,这样的刁民,你越是示弱,她越是上脸。” 宛娘一双明眸望向二人,说道:“别叫我说出什么好来。” 忆之笑道:“你再阴阳怪气,我将你的秘密抖漏出来。”说着,扬着下颌,朝炕上正与自己父亲对弈的那位点了点,正逢二位父亲同时发出一阵笑声,吓地宛娘捏着帕子的手掌轻按在茶案上,她挺直了背脊,调过头审视了一番,又转了回来,咬着下唇皮儿,忍着笑意对忆之道:“你这人……”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脸先臊红了。 李平在屋外提醒,该是去贡院接人的时辰了。 富良弼旋即起身外去,晏忆之与范宛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紧张了起来。 两位小娘子心不在焉地等待了许久,终于盼来了那一声‘回来了,哥儿们回来了。’,便听到远远传来众人的说笑声。晏忆之与范宛娘如获大赦,二人嗖地一声,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忆之毫无顾忌地迎了出去,刚掀开帘子,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将她的热情也冲散了些,她踟蹰着又往前小走了一两步,踮了脚眺望,须臾,就在清明院的院门口看见了石杰,他率先走在前头,爽朗地笑着,时不时回头去说话,他身后是欧阳绪与富良弼,他二人并肩而来,韩玉祁只差了两人一步的距离,依旧板着恭肃严整的姿态,连笑容都是拘束的。 这四人都是少年英姿,在雪景里一路走来,谈笑风生之间,如同画卷里的神仙官人一般。 忆之微微松了口气,耐着性子等四人走近。 石杰先看见了忆之,高举了手对她挥舞,喊道:“忆之妹妹,三日未见,我可惦记你的清炖瓠子羹了!” 众人一同朝着她望了过来,一个接一个露出了笑容。 忆之又上前了两步,对他喊道:“你就这点出息,我还打算请诸位哥哥赏上元花灯,尝元宵美食呢!” 石杰提着嗓子道:“那感情好啊!” 说话间,四人已经走到了眼前,忆之一面引了众人往正房里走,一面嘘寒问暖,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回答着,就走进了偏厅,晏纾与范忠彦对弈的炕前,纷纷作揖问候。 晏纾抬起头,视线在几位门生身上一一停留,笑着道:“看来都考得不错,好,好,好。”说着将要起来,晏忆之连忙去搀扶。 宛娘这会立在范忠彦的下首,白嫩的脸儿粉扑扑的,露出娇羞的模样。偏她眼尖,瞧见韩玉祁右手大袖上有一大片的墨渍,忙问及缘由。 韩玉祁向来气定神闲,说起话来不慌不忙。他先是看了看衣袂,随即笑了笑,双手相握作揖,正要说话,石杰忍耐不住,抢着说道:“他呀,要交卷的时候打翻了墨汁,岂止是衣袂,连卷子都污了呢。” 不知详情的众人都将关切的目光射在了韩玉祁的身上。 忆之心里一跳,忙道:“那岂不……”后面的话不敢再说下去了。 却看韩玉祁,石杰,欧阳绪三人脸上的笑容同时绽了开,石杰又抢着说道:“他是极镇定的,兀自取了纸墨,闭眼沉思了片刻,提笔挥毫,硬生生在交卷前一刻又重作了一篇,倒叫我们这些旁观的人,替他慌张地直冒冷汗,牙关都险些咬碎了。” 忆之松了口气,揶揄道:“二哥哥是太严谨,四哥哥呢太放诞,能将你二人的性格糅合糅合,该多好。” 众人哄笑了起来,宛娘也笑着,与欧阳绪互相偷望了对方一眼,忙又垂下头去。 晏纾欣慰地笑着,连连点头,又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好,好,寒窗苦读数载,成败只待放榜。” 忆之听见这话,将目光投向了三人,只见他们挺着胸脯,每一位都是踌躇满志的神色,心里喜忧参半。 范忠彦在宛娘的搀扶下,站起身,说道:“晏夫子此言差矣,如何能将成败与功名划等号。” 晏忆之见父亲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睑,便留了个心眼去听。 韩玉祁、石杰、欧阳绪双手作揖,异口同声道:“还请范夫子指点。” 范忠彦道:“你们考科举为了什么?” 韩玉祁先道:“大宋开朝以来,便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我们考科举,为的是走入仕途,匡扶社稷,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解难。” 范忠彦颔首,又向欧阳绪道:“你以为呢?” 欧阳绪缄默了片刻,说道:“学生心中有抱负,考取功名是学生实现理想的必行之路。” 范忠彦颔首,再向石杰发问。 石杰一反常态,先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说道:“我来自乡野,家境清贫,亡母吃糠咽菜也要供我读书,并曾告诫,我有幸生在了一个极好的时代,陛下崇文尚礼,大力推行科举,为的就是擢拔英才,我等只要勤勉,刻苦读书,通过科举便可以改变命运。” “不错。”范忠彦把声音提高一点,目光摄住了韩、石、欧阳三人的注意力,却见富良弼在垂目沉思,他的目光在富良弼的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又道:“隋代以前,做官看门第,唐代以后,做官靠关系,唯有我大宋,是真真正正在实行科举制度。‘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由此而来,也是我们寒门学子最大的福音。” 石杰、欧阳绪本憋着一股劲,听到此处,豁然笑开。韩玉祁的脸色也比平日要红润许多。 范忠彦却又说道:“只是……” 石杰、欧阳绪笑容一收,与韩玉祁一道凝视听着。 “本朝以来,诗文以浮艳绮丽为美,大多考生更爱用那生僻难解的字眼,自以为是文采飞扬。实则通篇言而无物,只一味地卖弄,炫耀。陛下以诗书策论取举子,本意就是为寻找安邦定国之才,以此,诗文更要重道致用,便以教化牧民才是。 可恶那贡举考官,却并不厉令遏制,偏爱那花团锦簇的文章,使多少有志之士怀才不遇,实在可悲可叹啊。” 范忠彦如此言论,与他的经历不无关系。他屡试不中,直到不惑之年为母守丧才彻底放弃,因满腹诗书,才名远扬,得晏纾的赏识,聘他于自己的府学任职授课,其德行操守使学府风气焕然一新。又经晏纾举荐,再次参加科举,这才走入仕途。因此,二人虽然年纪相仿,却以师生互称。 富良弼身处官场,最容易领悟范忠彦的深意,并对他的见解十分赞同,便以手加额作揖,说道:“范夫子说的极是。”忆之见他如此,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欧阳绪的神色则凝重了许多,他自以韩愈为师,文风古朴简拙。晏纾提点过数次,他也尝试过纠正,写出来的文章连平时的一半都不及,如何锤炼都无所收获,索性不管不顾,任由了发挥。这一会,心里不免有了担忧,于是抿着嘴,紧在富良弼的后头,以手加额深深作揖。 石杰与韩玉祁不知其详,都以为范忠彦的言外之意,是不希望众人报了过高的期望,以免愿望破灭时难以接受。他们见富、欧阳二人行礼,也就模糊着,对范忠彦作揖。 晏纾虽然赞同范忠彦的言论,此刻却不能表态。他无心的戏言,本来也不过是爱之深,期盼之切。没成想引来范忠彦这样一席话,看似告诫学生,实则将三馆一阁内近半的权臣都暗涉了一遍,他并不赞同范忠彦非黑即白的处事态度,总是私下告诫,奈何范忠彦凭借直言不讳得到官家的重视,水涨船高之下,就更加无所顾忌。 晏纾不愿意继续这个话头,便对忆之说道:“我方才听你说,要邀他们去看上元节的花灯。” 忆之察觉出父亲的不同,点了点头,娇声说道:“心里这样计划,还没问过母亲呢,厨房也不知有没有为几位哥哥安排晡食,若是在做了,那就等用过晡食再出门。” 晏纾透过窗牗朝外望了望天色,只见天上的云彩,有一大半都是绛色的,再过不久,花灯就会逐一点起,便对忆之道:“你母亲那边我会去说,你带了晏荣一块儿,今夜开销,叫他负责,你们旁的都不必管,只管撒欢玩去吧。” 屋内的年轻人霎时欢腾了起来。 范忠彦偏头去瞧宛娘,只见她扭扭捏捏,便笑着问道:“你去不去啊。” 宛娘扶着父亲,朝他虚拱了拱身子,是极想同去的姿态,却又不说,只是红着脸,殷切地望着他。 忆之眼明心亮,将宛娘拉拢了过来,对范忠彦道:“宛娘自然也是要去的呀。” 范忠彦知道女儿的心思,故意刁难道:“她什么也不说,可见是不想去的。” 宛娘猛地将头抬起,娇滴滴嗔怪着喊了一声爹,又软软地跺了跺脚。 忆之觉得好笑,说道:“范伯伯别怪忆之没规矩,便是她不想去,我也得强要她陪我去呢。” 范忠彦眉眼带着笑意,问道:“这是为何啊。” 忆之道:“忆之与几位哥哥虽然朝夕长处,是极亲厚的关系,但到底男女有别,有些趣儿,同他们分享,他们可不懂。不如宛娘体己。” “你倒是说地再仔细些,什么趣儿,他们不懂。” 忆之想了想,说道:“我若在街上瞧见哪位小官人生的俊俏,总不能拉着他们去看。又万一……”忆之先笑了出了声,接着说道:“又万一,我与哪位小官人互相倾慕,他见我身旁站着那么多位哥哥,也不敢来亲近。”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晏纾笑得最是大声,一面笑着,又是摇头,又是指点,说道:“没羞没臊,实在是没羞没臊!”又对那四位道:“丫头大了,心思也野了,你们几个做哥哥的可得看牢,凭哪家官人模样再俊俏,也不许叫他靠近。” 四位年轻人笑着作揖,纷纷答是。 晏纾又极庄重地叮嘱了两句,便挥手让他们去。 忆之携着宛娘的手,走在前头。富良弼,韩玉祁,石杰,欧阳绪跟在后头,众人说说笑笑出了正房。 <script>app2(); 第三章 上元节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忆之与宛娘同乘,富良弼与韩玉祁同乘,石杰与欧阳绪同乘,一行人坐着马车,摇摇晃晃来到了宣德门外的樊楼街。 忆之掀开了帘子,只觉得眼前一亮,满街的灯烛荧煌,无比精彩。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行人手里皆持着各色精巧的花灯,也有富贵人家的太太,簪着用珍珠或翡翠做装饰,枣子大小的灯笼簪子,明晃晃的,在头上闪耀。 众人在小巷里下了车,往巷子外走去。刚出巷子口,忆之正极有兴致地东看看西看看,一位富豪大贾打扮的中年男人,甩着大袖迎面走了过来,险些与她撞上,幸好杏儿眼疾手快,拉了一把,二人从旁避了避,只见富豪大贾带头走着,身后是几对女眷,有老有少,皆是精心的打扮。女眷身后是丫鬟奶妈子,再往后是两列青衣男仆,头顶皆戴着莲花状的燈碗,他们一面要注意着列队的整齐,一面还要注意着头上的燈碗,省的不小心翻了过去,着了眉毛和头发。 忆之与宛娘见商贾这样浮夸的做派,悄悄打趣了一番,又用帕子掩了嘴笑。 宛娘瞧见前方有艺人表演,招呼众人一起去看,还未走近,丑旦打扮的艺人一面走着高跷,一面做着古怪的表情,惹了行人发笑。前方还有口吐火焰的艺人,又惹了行人一阵惊呼,环境里,锣鼓唢呐齐响,人声鼎沸,无比喧嚣。 再往前行几步,便看见了用带刺的树枝编成的防护栏,防护栏里竖起两根几十丈高的巨竿,用彩色丝绸捆扎装饰,竿上悬挂着纸糊的神仙、佛像、戏曲人物。巨竿中央是戏台,台上的人物,大多都是瓦舍勾栏里极有名气角儿,也唯有官府才能一气儿全聘来。 众人瞧了一会热闹,又往御街走去,御街道衢两侧也是一望无际的隔离,隔离后架设着灯山,高七丈,陈列着走马灯、皮影灯、神仙灯、龙凤灯。灯山两旁又各有一尊菩萨灯,即文殊菩萨与普贤菩萨的塑像,文殊菩萨骑着狮子,普贤菩萨骑着白象,两位菩萨皆是身高数丈,烛光从眼孔里射出来。两位菩萨又都竖着一只手掌,从手指的指尖各喷射出一股清水,好像五股瀑布倾斜而下,极是精彩。 行人见了菩萨,皆是虔诚作揖,唯有忆之歪着头向后去看,她瞧见菩萨灯的身后隐秘地架着竹管,竹管连向后面的一口水井,井口架着轱辘,有两名铺兵在那铆着劲儿搅动轱辘,将水往菩萨灯里送。 先时的两名铺兵力竭,便退到一边,后两名铺兵紧接了上来,如此循环,四人皆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晏忆之看到这番光景,不由心生敬佩,再去看栩栩如生的菩萨灯,与虔诚叩拜的众生,有些感慨。 她回头想与宛娘说话,她往左后方望去,眼见到的全是陌生的脸孔,便又往右侧去望,竟然也是如此。于是原地打转着去找,竟然一个也没找到。又踮起脚,将视线放远,在人群中寻觅了半晌,并没有收获。这下,心里略微有些慌张,便往外走了些。 此刻,天越来越黑,观赏花灯的人也越来越多,忆之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一径寻找,终于在一处灯棚旁找到了熟悉的人。 那是殿前都指挥使刘屏将军的嫡长子开封府左军巡使刘宜荪,他比忆之要年长十岁,他的妹妹刘秀瑛与忆之同岁,关系十分亲厚,于是刘宜荪爱屋及乌,对忆之的态度也十分谦和。 这一会,他正在例行公事。花灯节热闹,安防便不容小觑,朝廷为了防火,每一处灯棚旁都设有安防处,配备云梯一架,巨桶一只,桶中储满了清水,还有铺兵若干,方便维持治安。 刘宜荪瞧见了忆之,对她招了招手。忆之回以笑容,便往他处行去,不等忆之走近,刘宜荪先从安防处简易的茶棚下迎出来作揖,忆之忙道了个万福。 因为人声嘈杂,刘宜荪提高了嗓子,说道:“忆之妹妹怎么一个人,是否与同伴走散了。” 忆之苦笑着,提高了嗓子道:“可不是吗,也就恍了恍神,便只剩我孤家寡人了。” 刘宜荪道:“你不如在这里等等,如果能重遇是最好的,若是不能,晚些时候我送你家去,你看如何。” 忆之正要回答,耳边冷不丁炸开一阵锣响,吓地她缩了缩脖子,她酝酿了须臾,又打算说话,那表演的艺人开始吆喝,众人听他说得好,纷纷鼓掌叫好。忆之又等了片刻,再要说,安防处旁防止稚童走失的小影戏棚子开场了…… 刘宜荪见忆之数次想要说话,又被打断,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我看你这样娇滴滴的人儿是受不了这份吵闹的,不如这样,我方才与你表兄子美会过面,他与几位好友在前头樊楼订了阁子,一面赏灯,一面吃席,我将你送去他处如何?” 忆之心想苏子美的聚会,大约会有外男,又因为他科考过后没有同自己招呼过一声,心里微微不平,并不是十分想去。奈何耳边嘈杂此起彼伏,灯棚旁又是烟熏火燎的环境,再是不愿意总是提着嗓子说话,于是便点了点头,由刘宜荪引着,投奔苏子美去了。 二人走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樊楼,忆之抬眼去望,只见楼阁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每一瓦陇中皆置莲灯一盏,灯烛晃耀,很是气派。门口的小子们正迎来送往,忙的脚不沾地,其中有一个眉眼显得特别机灵,见了刘宜荪,哎哟一声就蹿了过来,说道:“刘大官人不是有公务在身,这会怎么得了空?” 刘宜荪与他说了一阵话,又对忆之道:“忆之妹妹,这个小子叫安来,做事极靠谱,你跟了他去,便能找到你苏大哥儿。” 忆之觉得麻烦了刘宜荪,心里报了二十分的歉意,说道:“大哥哥公务繁忙,忆之不能解忧还要叨扰,实在是过意不去,不妨进去让我表哥做主,吃你杯酒,也能叫我安心些。” 刘宜荪连忙摆手,说道:“忆之妹妹,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本来确实要上去会一面的,只是那边离不得人,我急赶了就得回。你若非要谢,帮我一起把秀瑛看住些,便是天大的好处了。” 二人同时想起了泼辣的刘秀瑛,一起笑了起来,忆之便道:“既然如此可不能再耽误大哥哥,大哥哥快去吧。” 刘宜荪作揖,忆之对着道了万福,二人便各自去了。 忆之随着那叫安来的小子往楼里走,樊楼本就热闹,再加上今日上元节,便更添了几分火热,一楼的散桌,人们吃吃喝喝,面色都十分红润,迎面走来的人皆裹着酒饭的气息。 上至二楼,安来请忆之在廊上略站,自己先敲了槅门进去通报,不一会,苏子美从厢房里跨步走出,他一见,果然是忆之,又上前了几步,一只手虚扶在她手臂的位置,喜道:“你怎么也来了。” 忆之笑道:“外头人多,我与宛娘她们走散了,听了刘大哥哥的指点,投奔你来。” 苏子美有些不悦,说道:“你一人来的?” 忆之道:“刘大哥哥送我来的,他还要公务要忙,便紧赶着回去了。” 苏子美这才释怀,说道:“这还差不多,先不忙说,快,快进来。”说着,虚搂了她,往厢房里引。 安来见二人进来,连忙撩开珠帘,忆之想起,又要安来请帮闲往晏府跑一趟,送去自己的消息。嘱咐完,忆之往屋里瞧,只见屋内陈设精致,一张大圆桌围坐三人,一位是枢密副使杜行杜大官人家的大姑娘杜映秋,在她的右手边是一位没有见过的女子,那位女子的右手边则是三司使文跃文大官人家的二哥儿文延博,他们的身后各自立着自家的仆从。 晏忆之见状,微微一退,苏子美因为虚搂着她,手臂正横在她的背后,她这一退,便撞了上,疑惑道:“咦,怎么……” 晏忆之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苏子美用横在她背部的手臂轻轻推了推,也轻声说道:“什么是时候,不是时候,你只管大胆坐下就是。” 文延博瞧见了忆之,站起身作揖:“忆之妹妹。” 忆之对他道了个万福,娇声道:“这样巧,文二哥哥也在呢。” 杜映秋与她身旁的女子也站了起来,杜映秋甜甜地喊了一声忆之妹妹,为忆之引荐那位女子,却只说了名唤盛毓贞,再没旁的。忆之怀着疑惑,几位女子互相道了万福,杜映秋便携着忆之的手将她牵引到自己的身边,她身旁的女子微微避开,便各自坐下了。 苏子美的身旁是杜映秋,杜映秋的身旁是晏忆之,晏忆之的身旁是盛毓贞,盛毓贞身旁是文延博,文延博的身旁是苏子美,这样围坐了一圈。 忆之瞧着这座位安排,心里掂量道,苏子美与杜映秋早已插簪定亲,今日的聚会大约是做了让文延博与盛毓贞相看的安排。这样一想通,心里不免有些气。 杜映秋并不知道忆之的心态,先说道:“忆之,近来好不好。” 忆之淡淡道:“还不错。” 苏子美道:“方才点菜,点了一道洗手蟹,想起你来,正说着你最贪爱洗手蟹,姨母不管着,你就顿顿都要,姨母怕你吃坏了身子,拘束了厨房,你便偷偷溜出去吃。偏你正好就来了。” 忆之不爱藏心思,便道:“难为你还能想起我呢。” 苏子美纳闷了,说道:“这是什么话,说清楚些。” 忆之一面忍着笑意,摆着严肃的脸谱,说道:“趁着今个热闹,我当然得说清楚,要你们知道知道我的委屈。”她见众人的目光都摄在自己的身上,严肃的脸谱再摆不下去了,将要笑却又忍着笑,拉了杜映秋的手,说道:“你是我的闺中密友。”又对苏子美道:“你是我的表哥,你二人,因我结识的,这一点,承认不承认。”被点着名的两位对望了一眼,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丸,将就着点了点头。 文延博道:“我模糊记得,那一天是晒书日,大家都聚在晏夫子的睢阳书院里。” 忆之恳切地点了点头,说道:“文二哥哥好记性,说来我们也是那天结识的呢。”忆之本要继续说下去,却听文延博道:“不,你我还要再往前。” 忆之不由分了分神,因觉得是题外话,便没去多追究,继续说道:“映秋姐姐带了旧书,借睢阳书院的中庭晒书。原本,子美哥哥也是懒得来,这才在我催促再四后,不情不愿地将文二哥哥也拖了来……换句话说,如果不是我锲而不舍,你二人根本不会相遇。” 苏子美不解了,问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忆之斜睐了苏子美一眼,故意不理,对文延博与盛毓贞说道:“那日过后,这两人心里就都存下了心思,只是面上不露,男的女的,总拖着我办聚会,借口邀对方,一来二去终于说上话,慢慢就把我撇下了。偏我迟钝,直到两家换过定帖,映秋姐姐红着脸来请我做女傧,我这才知道呢。” 众人神色不一,都笑了起来。 杜映秋臊地耳根子通红,上齿贝紧紧咬着下嘴唇皮儿,兀自垂着头,两只手去绞帕子。 苏子美见杜映秋羞地抬不起头,连忙向文延博递了个眼神过去,文延博会意,笑着说道:“莫说你,我也被利用过几回,不过成人之美,只要他二人好,又有什么的。” 忆之没好气着说道:“文二哥哥将来是要做大官人的,我这样的人,可没有你的心胸。他二人撇了我,自己花前月下,再有席面也不请我吃了,我心里是二十分的失落,这份气是不能顺的。” 苏子美忙道:“你这馋猫,说来说去,总离不开吃,来来来,今日你尽管敞开了吃可好?” 忆之摆着脸谱,说道:“今日吃是要吃的,不过,论说顺畅这口气,还不能够。” 苏子美无奈地笑着,对文延博道:“你瞧瞧,这样胡搅蛮缠难对付,也不知来日要娶她的那一位有没有能耐整治。”说着又对忆之道:“那你要如何,我是无所谓的,可映秋薄脸皮,你羞惨了她,又有什么好。” 杜映秋仿佛下了好大的决心,抬了头,娇怯怯说道:“谁说我羞,你我光明正大地交朋友,后来的事,也都是家里主张操办的,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值得被谁要挟呢。”说了话,看也不看忆之。 众人见她这话说得僵硬,并不好接。 忆之见她似有恼怒的迹象,心想是否玩笑开过了,便说道:“好姐姐,我不过开个玩笑,若姐姐不喜欢这个玩笑,那我再不敢多说,实际上,一位是我的好姐姐,一位是我的好哥哥,这是亲上加亲的关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察看杜映秋的脸色,见她并没有恢复,便有些慌张,又说道:“好姐姐,你不会真生气了吧,方才我不过装腔作势呢,你怎么还真的较上劲了。” 杜映秋却板着脸道:“什么玩笑能开,什么玩笑不能开,你这样大人还没有数?这会又说是我较劲,你只当谁都同你家清明院里几个哥哥似的,由着你惯着你?” 忆之怕杜映秋真动了气,一时不敢再接话,紧张地直绞帕子,见她仍是不理自己,便看了看苏子美,他耸了耸肩,并没有什么表示。忆之只能求助文延博,文延博本在看杜映秋与苏子美,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与忆之对望了上,二人对看了一会。忆之想道,他毕竟是外男,与映秋姐姐并没有什么情分,又能说什么呢。如此想着,便去看盛毓贞。 盛毓贞却正在低头浅笑。 忆之霎时明白了过来,一扭脸对杜映秋道:“好啊,你这是故意让我没脸呢。” 杜映秋扑哧笑出了声,没好气地嗔怪道:“谁让你先胡搅蛮缠的。”杜映秋这一笑,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忆之看了看众人,想笑又笑不出来,微微撇了撇嘴,说道:“可把我吓坏了。”又将音量提高了些,双手轻轻去捶杜映秋:“我可以为你真的生气了!” 杜映秋笑地嫩脸粉扑扑的,见忆之捶打,身子往苏子美的方向微微倒了过去来躲避,又继续笑着说道:“就只能你装作生气教训我们,就不能我装作生气教训你?” 忆之又是气又是笑,继续轻轻捶打杜映秋,又见到杜映秋笑着一味往后躲,苏子美也是笑着,又怕杜映秋从绣墩上跌下来,伸了一只胳膊虚搂,更是忍不住嗔道:“你二人,一个是我哥哥,一个是我姐姐,忽然之间都不管我了,我还不能生气,还不能使坏。这会又在我面前摆这甜蜜的姿态。”说着娇怯怯叹了口气:“哎哟,这日子太难了。”引了众人哄笑。 这一会,安来撩开珠帘来上菜,先是梨条、胶枣、楂条、温柑等蜜饯果脯的拼盘上了两碟,再是一碟霜蜂儿、一碟糖肥皂、一碟西川乳糖与梅红匣子盛着的金丝党梅、越梅等蜜饯香药。 忆之轻轻哇了一声,眼光在几碟子甜点上打转。 杜映秋忍俊不禁,揶揄道:“你啊,就这点出息。” 苏子美的手从杜映秋的腰后伸了过去,轻轻碰了碰忆之的手臂,说道:“这就哇了,可还有呢。” 安来一径上菜,又端了盘兔旋炙、滴酥水晶脍、野鸭肉、煎角子、群仙羹、炒蛤蜊、洗手蟹等。不一会就将圆桌摆放地满满当当。 忆之挨个瞧过荤素大菜,脸色都红润了几分,说道:“可见我是极有口福的。” 众人说说笑笑间拿起牙箸,一面瞧着窗外灯会夜景,一面吃菜。 文延博夹了一块野鸭肉,蘸了浓郁的酱汁搁在银盘中,说道:“今年的上元花灯节,好似比往年都要热闹许多。”说话间,见忆之已经连着吃了两口洗手蟹,便笑道:“没想到忆之妹妹爱吃蟹。” 忆之忙着吃,没嘴解释,苏子美替她说道:“何止蟹脍,无论浮助酒蟹还是螃蟹酿橙,螃蟹清羹都爱吃的很。” 文延博道:“可螃蟹性寒,并不能多吃。” 苏子美道:“可不是,姨母禁了家里的,她就偷跑到外头吃,为此被狠骂过,就这样也止不住,后来身子不好了,才愿意控制。” 忆之见提到身子不好,连忙打岔道:“你们都是要做大官人的,拿我这糗事说什么,吃菜吧。” 两位男子对着笑了笑,各自吃菜。 杜映秋正侧着头往窗外瞧,忽然瞧见了有趣的,便道:“你们看,这花灯会还没结束呢,就有人紧着扫街了。” 众人便都抻着脖子向外望,果然见到一布衣男子,提着灯笼,专门往地上寻觅。 忆之发觉了什么,软手往髻上去摸,不由哎呀了一声,说道:“我的簪子掉了!” 苏子美不以为然,说道:“掉了便掉了,这样的节日,不掉点什么,才要稀奇呢,不然怎么会衍生出扫街的行当来。” 杜映秋见忆之的脸色并不好看,关切地问道:“是哪支簪子掉了?” “只是一支碧玉簪子,原没什么的,只是那是我的第一件首饰,因此十分留恋。” 苏子美道:“那都多早远的事了,丢了就丢了,你方才不是说我不管你,你心里失落吗。这样,明日我带你去大相国寺,什么珠翠头面,香药膏子,凭你选。” 杜映秋也劝道:“这样的日子,确实难寻的,指不定被哪个扫街人捡走了也未可知,不如就放弃了吧。” 忆之意难平,心里惦记着去寻找簪子,却又不好明摆了去拂二人的好意,便没有吱声,只用牙箸拨着银碗里的食物。文延博猜到忆之的心思,于是放下牙箸,说道:“忆之妹妹若放不下,不如我陪了你去找,我本就是用过饭的,正好下去逛逛。” 忆之抬起头看文延博,她明显是心动了的,却又怕这样使小性子,扫了大家的兴致,并不敢明说,又看向了苏、杜二位。杜映秋见忆之这样的姿态,已经明白了几分,说道:“既然如此,我也陪你一起去。” 苏子美蹙眉说道:“这怎么还成了一桩心事了,这会,菜还未上齐,你也要去,她也要去。难不成我与盛家妹妹对着吃席?我若也陪同,盛家妹妹又怎么办,少不了也得一起去。 这又像什么样子,忆之你向来周到,这会怎么任性,再闹下去大家都不要吃了。” 杜映秋轻轻推搡苏子美,递了个眼神过去。 忆之也觉得愧疚,对杜映秋道:“你若陪我去,可不正如表哥说的那样,惹了大家都没得吃,还是算了,等一会散了席,我再去找吧。” 正说着,安来撩开珠帘入内,众人以为他又要上菜,却听他报房外有一位姓富的官人与姓石的官人求见。 苏子美往杜映秋与忆之的方向看来,说道:“必定是良弼兄与杰兄。”又连忙对安来道:“快请。”安来应了一声,麻溜跑了出去。不一会,富良弼与石杰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对众人作揖。 众人纷纷起来,男子作揖,女子道万福,这样客套了一番,苏子美安排富良弼在忆之身边坐下,石杰没等他安排,紧挨着富良弼坐下,圆桌围坐的人越来越多,盛毓贞与文延博也越挨越近,不过二人并不拘束,神色如常。 杜映秋将富良弼看了一阵,对忆之说道:“总听爹爹赞赏这位富大官人,对他那样严苛的人来说是极罕见的,我这心里啊揣着二十分的好奇,私心想了用探望你的借口,偷偷瞧一瞧这位富大官人呢,只是可惜,竟然一次也没能碰到,倒是今日无心插柳。” 富良弼笑着谦让。 忆之笑道:“院里几位哥哥都稀罕的很,我且藏着呢,一般不让见人。” 众人都笑了起来,杜映秋娇柔地斜睐了忆之一眼,抿着笑不再多说。倒是苏子美不乐意,说道:“你想见什么人,我办不到,又指望她做什么。”杜映秋微红着脸,没有接话。 忆之向富、石二人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石杰抢着回答:“方才在那瞧菩萨灯,我们本跟在你身后,忽然挤上来好大一拨人,等静下神儿来找你的时候,你已经走地老远,却还能看着背影。我们忙叫,只是越叫,你反倒走越快。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找了好一阵,碰上了宜荪兄,这才知道了你的去处。同他客套了几句,忙着又往这处赶。” 忆之脸上红了几分,笑道:“你们有叫我吗,我竟然一点也没听见?” 富良弼说道:“你啊,一出门就同鸟儿放出了笼似的,什么也不顾,只一味瞧热闹。”说着,从袖兜中摸出了忆之遗失的那支碧玉簪子。忆之惊喜地咦了一声,接过簪子,眼望着富良弼问道:“你在哪里捡着的?” 富良弼道:“你一下马车就掉了。我捡了紧在后头喊你,你只顾着向前,我那时想倘若给了你,瞧你这莽撞的劲儿,少不了又要丢,不如回家了再还你,就先收起来了。” 忆之道了声谢,将簪子簪在发髻上,再抬了眼,只见众人的目光都射在自己的身上,觉得有些奇怪,说道:“都瞧着我做什么?” 苏子美两手一拍,仿佛恨铁不成钢,说道:“这样巧妙的机遇,你二人也不懂利用利用?” 忆之与富良弼对望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利用什么?” 苏子美道:“妹妹丢了簪子,哥哥拾到替她簪上,这不正好‘插簪’订婚了嘛,便是戏文本子都写不出的机缘,你们碰上了,可好,哥哥就这样随手一递,妹妹就这样随手一簪,嗳!” 众人一同笑了起来,富良弼说道:“倒确实可惜,不如忆之妹妹再丢一次?” 忆之摆起傲娇的脸谱,说道:“这会我再丢,众人留了心眼,都要去捡,可不得抢起来。” 石杰笑道:“你是大大的放心,又有几个人惦记你,只怕没人搭理,簪子孤零零地可怜呢。” 忆之与石杰的年纪最接近,二人几乎一块儿长大,从来也没有避讳,忆之听他这样揶揄,一面笑着责怪,一面伸了手,隔着富良弼,去轻轻捶打石杰。 杜映秋见他们有说有笑,满眼的羡慕,说道:“我家哥哥也不少,偏怎么就没有这样好的福气。”忆之刚要说话,苏子美道:“我就在你的身边,你却总惦记旁的,这样的念头不纠正过来,今夜不能放你家去了。”众人哄笑了起来。 杜映秋羞地耳根子涨红,轻轻捶打苏子美,嗔道:“这样多的人在,两位妹妹也在,你倒是信口胡沁,惹人取笑。”苏子美也是笑,见忆之乐呵呵的,便逼问过去:“你笑什么,好像你听得懂。” 忆之说道:“众人都笑,我难道不笑,这和听得懂听不懂又有什么关系。” 众人见忆之机灵,又都笑了起来。 安来掀帘入内,又上了蝌蚪粉、焦锤、盐豉汤等上元美食。并为富良弼、石杰添了碗箸,复又退下。众人说说笑笑,一直吃到了戌时,觉得极有兴致,又约了下回再聚,方才各自散了。 <script>app2(); 第四章 务实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这一天晴空万里,红日暖阳,气温宜人,忆之用过朝食后,估算了父亲将要下朝,便往清明院去,还未走进院门,便见欧阳绪对着梨树的枯枝头吟诵,他唱的是晏纾《正月十八夜》中的两句: ‘楼台寂寞收灯夜,里巷萧条扫雪天。’唱罢,又嗟叹了一声,垂下了头沉思。 这两句写得正是上元收灯之夜,火树银花的街巷暗淡了下来,烟花散尽,繁华不再的场景。忆之想起父亲曾感叹,喧嚣后的岑寂,更要使人悲凉。 忆之私心想着,欧阳绪此刻的心境忐忑,无论看见了什么,都会生出一股愁伤。便寻思如何劝慰,正巧梨树枝头上堆叠的积雪松了松,便有一小搓滑了下来,正坠入欧阳绪后襟,凉地他猛然一抖。忆之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 欧阳绪一面跳着脚,一只手往后襟里探,他取了一些出来,复又取了一些,却还有一部分由体温融化作了雪水,湿湿地黏在背部,于是他缩着身子,蹭了蹭衣裳,他见忆之笑地前仰后合,微恼道:“不来帮忙,还要笑。” 忆之用帕子掩了嘴,仍然在笑,说道:“谁让你无病呻吟呢,这呀,是天爷见不得你装腔作势,在提点你呢。”说着又哈哈笑了起来。 欧阳绪一面转动肩胛骨,一面没好气道:“你是没得什么好担忧,哪里知道我的苦。” 忆之道:“你又知道我没难处,分明是自己没个好心态,遇见了不顺心的,就戚戚怨嗟,将忧愁形于文字,也就比那市井庸人多些文采罢了,论说起来,心境还不如我一个闺阁女子呢。” 屋内的韩玉祁、石杰听见了动静,手持着书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欧阳绪整了整衣裳,说道:“那换了你,你怎样做?” 忆之见欧阳绪要考自己,转了转念头,说道:“换了我,我便唱‘雪消墙角收灯后,野梅官柳春全透’。” 韩玉祁品了品,赞道:“不错,与其空吟惆怅,使愁上加愁,倒不如去关注那绝境逢生之处,使日子更有期盼。” 忆之紧着对欧阳绪说道:“四哥你想,良弼哥哥的官路是顺畅的,蟾宫折桂,还要入馆阁继续读书。再想想爹爹,他这样的年纪,不也还在日求精进。无论你科考成绩如何,你总是要继续读书的。灯会的热闹你参与过了,过后的岑寂同你有什么关系,又不要你去拆灯打扫。你只管去做自己该做的,又增长自身的才是要紧。” 欧阳绪想了想,点头道:“说的是啊,我这就回房读书。”说罢,转身就走。 石杰抻着脖子瞧着,确认欧阳绪进了屋,这才压低了嗓音,对忆之说道:“还得是你来劝,我们怎么说都不听,话多了又要恼,还要抬杠。” 忆之笑道:“他对你们有较劲的心,我是无关紧要的人,说的话对他的胃口,自然就能听进去。”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一阵朗笑,回头一看,是晏纾回来了,忆之道了万福,便迎了上去,手扶着晏纾的胳膊,道:“爹爹今日心情好呀。” 晏纾道:“多亏养了个好女儿,即便心情不好,瞧瞧你,眉眼也能舒畅。”说着乐呵呵笑了起来。 忆之心想,父亲大约在院外听了有一阵,觉得满意,所以才会有这番说辞,便笑着将他往里搀。晏纾却在院中央的鹅卵石小径上站住,仰头望了望天色,说道:“今日的日头好,就在廊下办公务吧,让这老胳膊老腿,都见见太阳。” 晏荣应了一声,招呼了两个小子去书房搬物什。 晏纾又对韩玉祁、石杰说道:“你们若有计划便去,不必在跟前杵着,浪费光阴。” 韩玉祁、石杰笑着作揖,退回房中继续学习。 晏纾回房脱下官服,换上常服,又由忆之搀着,回到清明院,只见晏荣正在廊下研磨,案几,矮杌皆已布置妥当,连茶灶,茶案也备齐了。 父女二人就坐,各自忙去,晏纾翻开公文,忆之便去点茶。 晏纾说道:“方才,我听你点评我的《正月十八夜》是酸诗。” 忆之圆睁双眼,说道:“我肚子才多少墨汁,哪里敢点评晏大夫子的诗。” 晏纾笑了笑,说道:“可我听着话头就是那个意思。” 忆之道:“我那是酸三哥呢,您可不要硬来凑热闹。”说着笑了起来。 晏纾笑了一声,继续忙于公务。 忆之点完茶,觉得无趣,去书房里找了几本书出来读。父女二人就这样静坐着,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很快到了午时,日头高高悬挂,日光射在院里的积雪上,熠熠生辉。 忆之被晒地浑身滚烫,放下书,捧起茶盏来吃。 晏纾问道:“子美将几月成亲来着?” 忆之答道:“秋社后。” 晏纾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嗳,总拿他当娃娃看,竟然都要成亲了呢。” 忆之说道:“可不是呢,他也不过大我三岁,这竟然就要成亲了。”晏纾笑呵呵看着女儿,说道:“你这是在暗射什么呢?”忆之呆了一呆,说道:“没有呀,父亲难道不了解,女儿向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哪里会暗射呢。” 晏纾收了笑容,又叹了口气道:“我还记得,前岁晒书日,睢阳书院的学生,旁听,还有游人,熙熙攘攘,挤满了院子。你一径忙碌兴许不知,我却看到,这个人也偷偷抬了眼瞧你,那个人也偷偷抬了眼瞧你,我一时兴起,便清了清嗓子,问那些学生,‘众人以为,我这小女如何’。 引来众人纷纷发言,赞你娴静的也有,赞你娇俏的也有…… 我也曾气血方刚过,自然看得出那一双双殷切的眼神里头揣的是什么心思。”晏纾呵呵笑了几声,说道:“我又说道,看来小女是到了有人惦记的年纪了,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我的脸上,都在期待我再说些什么,最好是宣布些什么……你可还记得我接下来是怎样说的?” 忆之露出了一口洁白的齿贝,笑着夹了夹眼睛,说道:“当然记得,爹爹酝酿了半晌,才道‘惦记也白惦记,我且还要再留几年呢。’惹地满院子人哄笑。” 晏纾哈哈笑了起来,说道:“我年轻时,曾听闻余杭一带的中下之户不重生男,生女则爱护如捧璧擎珠,原以为是女子从业,要比男子更容易,也更受欢迎的缘故。直到有了你才明白这个中的乐趣。” 忆之垂了头,说道:“实则是女儿沾了父亲的光,如今盛行‘女子厚嫁’,没有丰厚的嫁妆,没有坚实的娘家做后盾,又凭我是谁呢。” 晏纾也收了笑容,长叹了口气,说道:“你也大了,有些事情确实不能总模糊着,有一知半解的胡乱揶揄,也不是事儿,是该做个决断的。” 忆之心里一跳,问道:“爹爹怎么考虑的。” 晏纾呆了半日,又摇了摇头,止住了这个话题。 忆之仿佛被悬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又不知道父亲到底什么打算,挠了挠头,只能又捧起书来看。读过几页后,便再读不下去了,虽然每个字儿都是认识的,也都知道意思,却没有心思去串联,翻过了几页后,不知所云,同没读过似的毫无印象,索性合上了书,对晏纾说道:“爹爹,年前制的梨膏还有,我去取来给你冲梨汤热饮喝如何?” 晏纾正埋头看公文,轻轻嗯了一声,忆之便站了起来,刚要转身,晏纾嗳了一声,视线与姿势没变,一只手高举,阻止道:“别了,别了,你制的梨膏太甜腻,我这腐朽的肠胃可禁不住。” 晏忆之不悦地扭了扭身子,坐下说道:“梨膏甜了又怕什么,多冲些热水便是了,偏你们都大惊小怪。分明是淡了才不好喝。” 晏纾继续保持着看公文的姿态,说道:“哪里是这样的说法,水多则梨味淡,好好一碗梨汤,只有那麦芽膏的滋味,又算什么梨汤。” 晏忆之低声嘀咕:“我做了好些呢,这个也不要喝,那个也不要喝,总不能白放到坏了,然后丢掉吧。” 晏纾提议:“不如你赏给李平,我冷眼瞧着,他是个好胃口,你做的菜,再稀奇古怪,他都能接纳。” 忆之泄气道:“他也不要。” 晏纾嘿嘿笑道:“可见多么为难人。”他又将公文合了上,感慨道:“这样的暖阳再坚持几日,堆雪便化光了,汴河两岸的柳树抽出新枝,各大林苑也要开放,便又是一副‘王城五百车马繁,重帷黕幕纷郊院。游人得意惜光景,恣寻复树登高轩。’的踏春之景。” 晏忆之道:“我倒想起来,文二哥哥昨日邀我们去他家茶园采茶呢。” “哦,约了什么时候?” 忆之摇了摇头,说道:“倒没说这样具体,只说在春社前。” “茶出其芽,贵在社前。看来这文小官人并不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之流。” 忆之道:“文二哥哥的父亲是三司使,舅舅是三司副使,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表哥和文二哥哥总黏在一块儿,无论到哪儿,瞧见了一位,另一位必定也在。” 晏纾道:“你觉得,你表哥是那等会阿谀攀附之人?” 忆之想了想,说道:“不是的。” 晏纾沉吟了片刻,仿佛又回忆起什么,于是笑眯了眼,说道:“我倒是想起了桩陈年旧事。那年春闱,淡墨榜放榜,我与文跃本不相识,因为名次一前一后紧挨着,便说上了话,正说着呢,蓦然蹿出几个虎背熊腰的青衣猛汉,将我二人看了两圈,把那文跃扛起就走。彼时的我年纪小,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紧追着喊人报官,连鞋都跑掉了,后来叫人拦了下来,告诉我,那是汴京茶行行首王大官人家的护院,为小女儿榜下捉婿来了。” 忆之与晏纾一同笑了起来,说道:“怪道,文二哥哥比表哥要阔那样多呢,原来外祖家就了不得。” 晏纾望着女儿,眉眼都是笑意,说道:“你羡慕人家家里阔啊?” 忆之眨了眨明亮的眸子,说道:“母亲常说,朝中五品以上的士大夫中,日子过地如此清贫的大约也只有咱们家了,父亲又要养门生,还总拿了钱去充学府。可抱怨归抱怨,她又觉得父亲是宏伟,就不怕穷,女儿自小深以为然,心中唯有父亲是至高无上的偶像,满眼只有父亲,又哪里来的功夫羡慕旁人? 再说了,又得有多阔才是好呢,能身为您的女儿,多少人艳羡,守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又想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晏纾十分欣慰,连声道:“好,好,好,极好。” 父女二人瞧着初春融雪之景,又静坐许久。 <script>app2(); 第五章 放榜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终于捱到了放榜的那一日,晏忆之却睡过了头,等她醒来时,韩玉祁等人皆已出门看榜,她一面埋怨杏儿没有早早叫醒她,一面紧迫地穿衣梳髻,披了琥珀色的鹤氅便往屋外闯。 待赶到礼部,淡墨榜前已经熙熙攘攘围了数十层人墙,道衢两侧停歇了无数择婿的车马,又有待嫁的富家仕女打扮地花团锦簇,由奶妈丫鬟环绕着,相看新科举子。晏忆之匆忙从车上跳了下来,又拉了李平为她开道。 李平用结实的双臂一面拨开人群,一面往榜前挪动。 奈何看榜之人何其多,晏忆之一步没能跟上便被推搡出了人群,她望着眼前乌泱泱的男人背影,又不能再往里挤,于是踮着脚,叫唤李平。李平被挤在人堆里,脚踩着脚,肉擦着肉,处境十分艰难,只能扯着嗓子叫嚷:“姑娘,你还是别进来了,等我挤进去瞧瞧情况。” 忆之心里焦急,哪里等得了,说道:“你又不识字……” 杏儿劝道:“姑娘,你瞧李平这样壮实都奈何不得,你还是从旁歇会吧。” 忆之虽然焦急,也只能垂了头,回到马车里静候。只坐了片刻,便听有人敲响车舆,掀开车帘去看,见是苏子美与文延博这对白玉一般的公子哥,不由喜道:“你们看过榜了吗?” 二人笑着点了点头,忆之连忙从马车上下来,慌慌忙忙站定,道了万福,紧着问道:“你二人考得如何?”苏子美答道:“同列二甲,延博兄为第十四名。”又微微骄傲地说道:“我为第二。” 忆之绽开了笑容,连声道:“好,好,那就好。”说着又傻乐了起来。 苏子美与文延博见她憨态,一同笑了,苏子美接着说道:“说来清明院的几位考得也不错。”忆之忙道:“我没找见他们呢,也不知消息。” 苏子美问道:“你们不是一道来的?” 忆之微微赧然,轻声道:“我……我起晚了,就没一起。” 文延博笑着说道:“我方才瞧了瞧,模糊记得,石杰的名次最前,韩玉祁是二甲第九,欧阳绪……” 忆之心里一跳,忙道:“中没中?三哥中没中?” 苏子美道:“中了,中了,我确认看见,只是名次靠后,还没看清,就叫人给挤了开。”忆之蹙着眉笑了一阵,稳了稳情绪,说道:“怪道找不到他们呢,他们那等人才,兴许被哪家富贾强豪抓了去,正逼着做女婿呢。”说着,又笑了起来,这样的结果,她是极满足的,不由沉浸在喜悦中,无法自拔。蓦然又想起了什么,抬眼对文延博道:“咦,文二哥哥怎么没被人抢走?” 苏子美笑道:“他这样的人物,家里自然是配足了护院,才饶他出门。再说,文大官人和文夫人都在,谁又敢呢。” 忆之连连点头,又笑着长长松了口气。 苏子美与文延博对望了一眼,说道:“我同忆之说两句私话。”说完,便虚搂了忆之,往旁走了两步,低声说道:“前几日,延博曾邀咱们去他家茶园采茶可还记得。”忆之不明就里,点了点头,苏子美接着说道:“采茶要在寅时出发,你可起得来?”忆之果断摇了摇头,说道:“起不来,还是不要算上我了。” 苏子美有些着急:“这可不成,映秋这两日不爽利,你再不来如何是好。” 忆之明白了过来,说道:“那你们不会等映秋姐姐身子爽利了再去采。” “春社前的茶最好,哪里能等。” 忆之没好气道:“难道文二哥家没有茶农了,要我们去帮工,我们去采茶不过图个趣,非要好的做什么。总之我不去,你利用过我一次,别想有第二次。” 苏子美道:“嗳,怎么是利用呢。” 忆之道:“你摸着良心想一想,你的妹妹我还没出阁呢,总让我做红娘,牵完这一对,又要牵下一对。你就不怕触了我的霉头,叫我嫁不出去。” 苏子美见忆之机灵,赔着笑说道:“好妹妹,你的资源还少,清明院这几位,哪一位不好,贞妹妹可不像你,她是位可怜的,你全当帮帮她如何。” 忆之本压低了声音同苏子美说话,见他维护盛毓贞,不由有些吃醋,连嗓音也微微提高,说道:“你也太难为我,我与那盛毓贞本不相熟,怎么就要我帮她。哪怕我有这能耐,可以促成这一对,你们亲上加亲,即是连襟也是兄弟,又将我撇在一旁,我图什么呢。” 苏子美见她提高了嗓子,连忙一面回头去看文延博,一面双手轻按住她的双肩,将她往更僻静的地儿里押。待又往里走了几步,晏忆之轻轻扭了肩膀,避开苏子美,没好气道:“你这样鬼鬼祟祟,难不成,替他牵线,还要瞒着他。” 苏子美一面留意文延博,一面低声道:“上元节那次,他与贞妹妹也是头回见面。我私下问了印象,倒还不错。好妹妹,映秋求了我,我总不能不办。” 忆之赌着气,故意不去看苏子美,说道:“我算是看透你了,有了太太,就只一味地讨好她,把我这妹妹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苏子美连忙道:“我的天爷,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还缺我疼不成……只要你帮了我这次,你要什么都成。” 忆之抬起眼睑,斜睐着苏子美,嗔道:“那我要一整套的点翠头面呢。” 苏子美倒吸了口凉气:“点翠?” 忆之忍俊不禁,说道:“逗你呢,我哪里在乎那些。”又见他极为难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便轻叹了一声,问道:“约的是哪一天呢?” “明日。” 忆之又怒了,说道:“这样紧赶着,我看你原本是没计划带着我吧。” 苏子美无奈道:“你这样的人物往那一站,连我眼里都难容得下别人,何况贞儿那没嘴的葫芦,我如何能带上你啊。” 忆之又是气又是笑,说道:“那你从前怎么总带着我。” “那自然是为了炫耀,你跟着姨父出入学府,那格局气派就与别个不同,说起话来柔柔怯怯,却绵里藏针。又极懂分寸,总能迂回,不叫人难堪。旁人的女眷哪里及你半分?你与我熟惯,我那些朋友眼馋,私心想再见你,都要央求我。”苏子美冲忆之夹了夹眼睛,说道:“我这表兄做的极有款儿。” 忆之猜测苏子美在胡诌讨好,却觉得很中听,于是气也消了一半,只是不愿意让他轻易得逞,故意摆着脸谱。 苏子美观察着忆之的脸色,见缓和了许多,于是又紧着说道:“要不是姨父器重富良弼,他又争气,那光为了你而讨好我的席面就吃不尽。”忆之见他说得情真意切,脸上都带了愤愤之色,微微蹙眉笑着说道:“好了好了,也难为你编这样一席话来哄我,我去就是了。” 苏子美见忆之松口,连忙作揖道:“妹妹大恩,哥哥感激不尽,若这二人能成,必有重谢。” 忆之问道:“什么重谢。” 苏子美道:“我知道你爱吃鲜荔枝,待到了荔枝的节令,我一定买上两大筐,用冰雪保存,赁专船为你送来。” 忆之心里一亮,轻声道:“真的啊。” 苏子美点了点头,忆之惦记着荔枝,又不愿意漏笑,便轻咬着下嘴唇皮儿忍耐。 二人一言为定后,又与文延博汇合,三人说了一阵子话,忆之紧赶了想回家报喜,便与苏子美文延博告辞,坐着马车归家去了。 回到家时,报喜的列队已经来过,大门外一片爆竹、炮仗的痕迹,忆之一面嘀咕着,今日怎么什么热闹都没赶上,一面往府内走。待走进清明院,便听见屋里传来众人说笑的声音,她加快了脚步进屋,只见晏纾在堂前高坐,富良弼站在他下首,韩玉祁、石杰、欧阳绪背对着忆之,正在叩谢师恩。 忆之整了整衣冠,一边往堂内走,一面说道:“你们回来地倒比我早,难道没叫人抓了去?”背对她的三位听见声音,回望了过来,忆之瞧着三人脸色皆是满面红光,二十分的喜悦,便笑着道万福,又道:“小女见过三位大官人。” 新科举子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个接一个笑了起来,连忙作揖回礼,一口一个参知政事千金。众人相互打趣了一阵,石杰说道:“忆之妹妹去了哪里,倒比我们还迟回来,难不成也有人要将你抓去做女婿?” 忆之撇了撇嘴,说道:“有人央我做红娘呢,所以耽误了。” 石杰的右手往前一摆,说道:“你自己都嫁不出去,是谁这样胆大,要央你做红娘?”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忆之嗔怪地看了石杰一眼,并不同他贫嘴,只快步走向高堂,取了梅花式洋漆几子上的三卷金花帖子中的一卷,先看了过来,再将剩余两卷也看过,得知石杰为一甲第十二名,韩玉祁为二甲第九名,欧阳绪为三甲第一百零八名,于是笑盈盈抬起头,对晏纾道:“今日真是大喜,表哥同文二哥哥也高中,是二甲……多少名来着,记不得了,总之也是不错。” 众人都知道她素来是个无心的,也就见怪不怪,又都笑了起来。 正是满堂欢乐的气氛,苏氏挺着胸脯走入屋内,她满眼喜悦,向三位一一道喜,姜妈妈托着盛放了红喜袋的漆盘跟在她的身后,也是一番巧舌妙言,让原本欢愉的气氛更添火热,苏氏与诸位寒暄了一阵,便命姜妈妈将漆盘高举呈给富良弼,由富良弼托着,再请晏纾分发给韩玉祁、石杰、欧阳绪三人。 三位谢过老师,师母,又赏过姜妈妈,众人乐呵呵热闹了一番,外头的天色也暗了下来,晏荣来报,已经备好了席面。众人以晏纾与苏氏为首,三俩联袂,蒙着银白的月光,从游廊下经过,往膳厅行去。 众人在膳厅热热闹闹地吃喝了一阵,苏家遣了半大的小子苏福来报喜,苏氏更加开怀,厚赏了苏福一陌钱,苏福谢过苏母后,又暗下给忆之递了眼色,便退到廊下。 忆之放下牙箸,悄悄跟了出去,问苏福缘由,苏福说道:“大哥儿再三叮嘱小的,让小的转告姑娘今夜早些睡,省的明早起不来,误了大事。” 忆之微撅了嘴,说道:“难为他这样上心,你只告诉他,我晏忆之为了那两筐鲜荔枝,什么都能做到,叫他放一百个心,安生了吃他的席面吧。” 苏福生了一张方长脸削尖下颌,细眼睛小鼻头,比实际的年纪瞧上去还要少几岁,他弓着小身板作揖,说道:“哥儿哪里闲得住,家里的席他才不要吃,这会在甜水巷听曲儿呢。” 忆之蹙眉问道:“这样的日子还去青楼?” 苏福点了点头,说道:“大哥儿是什么性儿,姑娘您还不知道,他素来放诞,又管什么日子,什么热闹的呢,兴致来了,想做什么紧着就要去做,偏他又争气,大官人也奈何不得。” 忆之苦笑,又问道:“文二哥哥也去了?” “文家是什么家教,那文大官人是什么气派,眉眼一瞪,威力足以涉及半条街呢。文二哥儿自然不能乱来,听说是先吃了家里的席面,再去赴咱家哥儿的约。” 忆之没好气道:“你前头说那一串好话,到头来也是要去的,哼,一丘之貉。” 苏福人小鬼大,说道:“姑娘别不爱听,这本就是极平常的事,哪个男人不爱花红柳绿。” 忆之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快去复命吧。” 苏福笑着又说道:“能同姑娘多说两句,我心里就舒坦。” 忆之虽然见他傻呵呵乐着,并没有半分轻佻,却也不能因此松了规矩,于是板着脸思忖如何教训。 正巧李平在廊下守着,听见了这半大的小子说话不成体统,跨步走了来,朝着他的后脑勺轻拍了一掌,苏福冷不丁吃了一巴掌,缩着脖子回望,见是魁梧的李平,讨好地笑道:“李平哥,你打我做什么。” 李平圆瞪双眼,说道:“你才多大,哪学来的油腔滑调,仔细我告诉你家哥儿,叫他教训你。” 苏福赔着笑脸,说道:“别,别,别,可千万别,要是我家哥儿知道我这样同表姑娘说话,我哪里还有命活。我滚,我马上滚。”一面嘿嘿笑着,一面一溜小跑跑地老远。 李平见忆之的脸色并没有恢复,劝道:“他就是个蠢货,姑娘值得同他计较什么。” 忆之微微嗟叹了一声,说道:“我哪里是同他置气,他这样的年纪,本是该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可怜他少小而孤,大了些就离开慈幼院混迹街头,学了一口世俗的市井烂调。 父亲极力办义学,养门生。颇有成就,可天下之大,又怎么能都兼顾得到。”说着又嗟叹了一声。 李平道:“要我说,姑娘是多心了,哪里什么人都是读书做大官人的料,譬如我,我就是个莽夫,叫我读书写字,我是万万不能的。姑娘平日说的话念的诗,我有一大半都听不懂,也不觉得非要懂。 可说起来,若是每个人都去读书做大官人,那米面谁来扛,牛羊谁来宰,总是要有这样的人,和那样的人,互相地糅合了,那个词叫什么,各司其职,这日子才能运转起来。”他又挠了挠头,说道:“我胡诌八道,也没个条理,用的词儿也糙,不知道姑娘听得懂听不懂。” 忆之想不到李平有这样开阔的见解,听完他的话,竟然觉得自己的观念很是狭隘,更有失偏颇,她笑了起来,柔声道:“我觉得你说得极好。” 李平对着忆之笑,余光瞧见了什么,便将头一低,往旁站了站,忆之以为谁来了,回头去看,是富良弼,他穿着一袭圆领霜色窄袖鹭纹锦袍,身披凝辉,显地更加眉清目秀,忆之暗自感慨他如今气派,又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富良弼道:“我见你出来,也不知道被什么耽搁了,这样久不回来,一时好奇出来看看。” 忆之抬了头看夜空,青天隐隐,一轮皓月高悬,半藏在云彩里,月光晶莹透亮。她便说道:“我看月色挺好的,就看痴了。” 富良弼笑道:“若是从前在,凡有席面,你总是从头吃到尾的,今日怎么突然有了赏月的兴致。” 忆之感慨道:“不知道呀,本是大喜的日子,心里头怎么闷闷的,总感觉不痛快。”须臾,长吁了一口气,又振奋起心情,说道:“回去吧,免得叫他们担心。” 富良弼点了点头,往旁站了站,等忆之走过后,便跟上脚步,同她并肩进入膳厅。 <script>app2(); 第六章 茶园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苏子美担心忆之赖床误事,赶在寅正之前,驾着马车来到晏府,他由李平引路,一径来到膳厅,忆之正与晏纾、苏氏用朝食。苏氏见了他来,心里欢喜,招呼一起坐下,又令厨房再上一份朝食。苏子美忙道吃过了,在忆之身旁坐下等待,见她仍是家常的打扮,便道:“今个可要上山,你是否穿的太单薄了。” 忆之用完朝食,一面净手,一面说道:“放心吧,我做了万全的准备,缎子里都絮了绵,又软又暖和。” 苏氏知道二人要往深山茶园去,少不得一番叮嘱,苏子美连连唱喏,闲话几句过后,这对表兄妹便穿廊过厅,直至晏府大门口,一前一后上了苏府的马车。 苏福扬鞭打马,车舆裹着晨曦的薄雾,摇摇晃晃着,往御史中丞盛大官人府邸方向行去,苏子美见忆之蜷缩在角落,兴致阑珊,全无平日的活泼模样,便问怎么了。忆之只是恹恹的,说道:“昨夜没睡好。” 苏子美追问道:“哪里是的,我瞧着你气色不错,只是精神差地很。” 忆之微微气馁,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提不起劲来,兴许一会上了山,瞧见什么有趣的事儿,就好了呢。” 苏子美笑道:“我看不然,大约是春社将至,某些人的心也跟着萌动了。” 忆之笑了一声,说道:“我可没心思同你说笑。” 苏子美道:“你每日吃吃喝喝,早睡晚起,即不用读书考科举,又不要操持家务,或做工补贴家用,这家里,又有哪一项没给你安排地妥妥当当,怎么能有心事。” 忆之勉强解释道:“那兴许是犯了春懒吧。” 苏子美道:“要我说,指定是瞧着我们这也一对,那也一对,打心眼里羡慕呢。你不必争辩,毕竟是大了,也是时候懂了。”苏子美等了片刻,见忆之未置一词,便长吁短叹着整了整衣袂,说道:“也不知姨父什么打算,一方面暗射着富良弼,另一方面又不举动,就将你这样吊着,没个决断。我们也难做,要不然凭我的人缘,为你找一个能与富良弼匹敌的,又是什么难事。” 忆之这才开口,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儿女的婚事都是家里权衡利弊再决定的,我只安生等着就是了。” 苏子美听了,盯着忆之瞧了一回,说道:“我听着这话,你仿佛并不是非富良弼不可呀。” 忆之笑道:“我生在这样的家里,得父亲母亲庇护,锦衣玉食,内宅肃清,从来也没操过心,吃过苦。来日,需要我为他们做些什么也是应当。至于良弼哥哥,想来也是这样考虑的。”她见苏子美笑望着自己,便苦笑着回应道:“哪能都同你与映秋姐姐一般幸运呢。” 苏子美道:“我看姨父姨母可不是势力的人,你二人若各自有喜欢的,他们也愿意成全的。” 忆之沉吟了一阵,说道:“罢了罢了,随遇而安罢。”笑了一阵,又正色道:“对了,不是妹妹逾越,你都是快成亲的人了,还去甜水巷那样的地方玩,叫映秋姐姐知晓了,岂不是要伤心。” 苏子美将两手一摊,说道:“我又不是去那门首挂了红栀子灯的酒肆,或是花茶坊那等君子不可驻足的下流地方,不过邀了歌妓陪坐,大家一块儿吃吃酒,唱唱词又有什么。便是吕公,夏公,李公,范公,王公,你父亲,我父亲,我岳丈,良弼兄应酬世务也都是要去的,再说了,那些歌妓能帮我们成就多少事情,闲时若不捧着,到要紧时,人家也不睬你。这样的道理,你不懂,映秋却懂,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忆之没好气道:“若是真真是闲时,我也不说你。偏昨日呢,昨日可是家宴,还特特为你举办的,你也跑去光顾相好,你这做派,分明是家里外头,孰轻孰重都分不清,反倒扣我个不懂事的帽子。倘若我是映秋姐姐,你把我往轻了看,我还要被‘贤德’的枷锁束着不成,能反悔必定及时反悔。闲时你若不捧着我,要紧时,也别想我睬你。” 苏子美道:“那我人只有一个,哪能面面俱到,家里可不要体谅。” 忆之扯起一个敷衍的笑容,说道:“你若是做正经事,那自然是体谅,可你若是胡闹,那就不叫体谅,叫纵容。你也是博古通今的人,纵观历史,那些个家中有胭脂虎,河东狮的,哪一位不是身前身后皆美名。又有多少名人秀士,不是因为恣意放纵,品行不端而导致形象大打折扣,遭后世垂头叹息。可见,妻悍夫祸少,是绝对有道理的。” “你惯会扭曲事实,分明是妻贤夫祸少,怎么就成妻悍夫祸少了。” 忆之笑而不语,掀开车帘往外看,只见已到了盛府角门,苏子美捞起下袍下了马车,不一会儿,苏福掀开帘子,盛毓贞压着衣袂,矮身坐入车舆,两位姐儿相互道了万福。 盛大官人的府邸与三司使文大官人的府邸只隔了两条街巷,文延博的马车已经等候在盛府前的巷子口,苏子美与他同乘,两家的马车一前一后,穿街过巷,沿着汴河往城外去。 一路上,忆之也同盛毓贞说话,可她正如苏子美的形容,没嘴的葫芦,往往一句话便结束了整个话题,如此几回,忆之干脆也就不再起话头,两人安安静静地坐着,直到到达目的地。马车沿着山路,车毂粼粼,行至半山腰,剩下的路段,便只能步行。众人收拾了一番,纷纷下马车。 忆之披着鹤氅由杏儿扶着,踩着上马杌子下马车。这一会天色青灰,飘着几朵稀薄的云彩,从马车停靠的地方向前望,下一个山头便是茶园,景色被薄雾裹着,依稀可以看见茶园里的茶树,早有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茶农提着一闪一闪的栀子灯在采茶。 风儿直面吹了过来,带来了一股春茶的清芳之气。 寒冬的清晨,刺骨的气息寻着空隙就往身体里钻,不觉侵肌透骨,忆之冻得鼻尖没了知觉,轻声咕哝道:“就不能等午后再采茶吗,好冷。” 盛毓贞走上前,轻声道:“自然不成,日头一射,这嫩芽上的山露便会蒸发,顶芽受了日光,便会迅速开面成长,从高级的芽茶变作普通的叶茶呢。”忆之见她有些知识,说道:“我没想到,你竟然懂采茶?” 盛毓贞浅笑,很快垂下眼睑,露出叫人捉摸不透的神色,说道:“我特意去学了呢。” 忆之听她如此说,不免有了揣测。 苏子美与文延博在打着栀子灯的老仆簇拥下,朝二人招呼,二人便并肩走去,紧随在他们往茶园方向走。 两位小娘子走了一射之地,忆之貌似无意地轻声说道:“听闻文二哥哥极爱茶,既懂采茶,又懂做茶,点茶的技艺也巧,还会茶百戏,斗茶榜上也是有名次的。” 盛毓贞嗯了一声,眼睛瞧着脚下的山路,只一味地前行。 二人又走了一射之地,忆之心中有疑惑,便问道:“你喜欢茶吗?” 盛毓贞并没有马上回答,她望了忆之一眼,似乎有些惊讶,不过那神色一瞬即逝,倏忽又恢复了淡淡的脸谱,说道:“从来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 “什么?” “喜欢或是不喜欢。” “啊?” 盛毓贞低下头,兀自望着脚下的路,一面走,一面说道:“总有人说,这样好,你得这样做,那样好,你得那样做。” 忆之想起苏子美曾称她为可怜人,才反应了过来,自己与她并不熟悉,即不清楚她的身世,也不知道她的处境。因着身边都是范宛娘,刘秀瑛,杜映秋这等无忧无虑的富家仕女,便将她也等同视之。 二人无声走了一阵,倏忽,盛毓贞笑着望向忆之,说道:“你是有福的,可以为自己做主。” 忆之望了她一眼,颦笑道:“你哪里知道,我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可见啊,看着别人,都是好的。” 二人再次陷入无声,众人行了一阵,终于抵达茶园,文延博将茶篓、茶镊、茶剪等工具分给众人,又道:“子美兄略懂采茶之道,或同行,或自散去倒是无妨。不知两位妹妹懂不懂,若是不懂,倒是可以与我同行。” 盛毓贞先答道:“我并不懂,还要延博哥哥赐教。” 忆之望了盛毓贞一眼,心里狐疑,方才她说自己特意去学了采茶,这会又说不懂。倘若她要同文二哥哥亲近,故意说不懂,那又为何要与我说实话,要是惹了我嫌弃,又有什么好。如此想着,不由出了神。文延博见忆之迟迟没有回答,又专程问了忆之一遍。 忆之回过神来,依据此行的目的,是必定要给盛毓贞与文延博独处的机会。若答了不懂,文延博一时热情,邀请同行岂不有违初衷,忆之心里想着,便答道:“忆之愚浊,就不麻烦文二哥哥了,只跟着表哥就行。” 于是众人商议了一番,两人一组,各自去了。 苏子美与忆之原本并肩走着,他的步子跨地大,没几步就将忆之落在了后头,便停下来等她,等来后,二人继续并肩同行,又走了几步,再次将忆之落在了后头,只能再停下来等候,这样几回后,苏子美便将竹篓往肩上一背,说道:“我瞧你也没兴致,带着反而拖累,罢了罢了,你还是找个地方歇着,我是要去前头采茶的。” 忆之自然乐意,二人别过,苏福追着苏子美往前去,杏儿紧着挨了上来,低声对忆之道:“姑娘,你觉得盛家姑娘如何?” 忆之回望了杏儿一眼,心想她方才一路跟着,大约听见了自己与盛毓贞的谈话,便揶揄道:“咱们杏大姑娘有什么高见呢。”杏儿便说道:“我觉着盛家姑娘是个有城府的,姑娘要小心为妙。” 忆之笑道:“她又不是要嫁给我,我小心什么?” 杏儿想了想,觉得有理,点头说道:“也是呢,还是姑娘聪明。” 忆之笑着又去望杏儿,说道:“我的傻杏儿,你怎么这样可爱。” 杏儿正反复品味着忆之方才说的话,又听见忆之的夸赞,半羞半臊地扭了扭身子,说道:“我娘也总这样说。”二人一同笑了起来。 主仆俩联袂在茶园信步,一面闲话家常。走了片刻,忆之蓦然听见身后一声咳嗽,紧接着一只手掌按在了肩头,不等她反应,便被一股极刚硬的力量推搡到了一旁,余光只见一角蓑衣从她与杏儿之间穿过,她踉跄了一阵,杏儿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搀了一把,这才稳了住。 忆之再抬了眼看,那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已经兀自前去,斗笠下一头微乱的银发,从背影判断是一位老者。 杏儿先将忆之扶正,又一只手插着腰,朝老者的背影叫嚷:“你这老头,怎么胡乱推人!” 蓑衣老者闻讯,止住了脚步,半侧过身,回望主仆二人,说道:“我们这些茶农,五更上山,‘鸣金’而停,茶篓里的还要拣去乌蒂、白合、盗叶,最后所得的茶叶,由账房管事称算,若能有一斤,才有十五文茶汤钱,也就是老朽今日全部所得。 你们这样的富家仕女,一时兴起把这当闲庭来散步,还要并肩走着挡我的道。哪里又知道耽误我一刻功夫,我孙儿就要少一口吃的。分明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这黄毛丫头反倒怪我不客气?”说罢,继续打着栀子灯采茶。 杏儿要与他争辩,忆之忙将她按下,见老者神态矍铄,精神头与年轻后生不相上下,便道:“你家儿郎怎么不来,要你一个老人家如此劳累。” 那老者哂笑了一声,并不搭理忆之,兀自去了。 忆之与杏儿面面相觑,见这一会功夫,那老者已经走远,索性将这一茬丢到了脑后。又走了片刻,自觉困意来袭,遂寻了一处僻静角落,脱了鹤氅披在身上,又拿兜帽盖住脸,主仆二人背挨着背相互支持着,不一会就,进入梦乡,正半梦半醒之际,不觉忽然打了喷嚏,陡然从梦境中跳出,这一会一轮红日高挂,天地大白,日头射着一株又一株明绿暗绿交叠的茶树,将凝结在叶面上的晨露照亮。她呆了半日,不觉还要再睡,要拿兜帽盖在脸上,正举动,只听见嗳了一声,苏子美映入眼帘,他用双手握住忆之的双肩,将她扶正。 忆之背后的杏儿蓦然没了支柱,后仰着猛然惊醒,哎呦叫了一声,忙将身子坐正,怔了一怔后,复又闭目缓神。 忆之被苏子美扶住,勉强坐正,一面用帕子掩嘴打着哈欠,一面继续昏昏欲睡。 苏子美提了忆之的竹篓把子,说道:“请你来采茶,你倒好,在这睡着回笼觉,日头都出来了,篓里才几片嫩芽,也不保护,就赤裸裸叫日光照着。” 忆之闭着眼睛,摸索了一阵,就着把子将竹篓拉了来,搂在怀里,说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安排。”说着向后靠了杏儿,又要继续睡。 苏子美又紧着嗳了一声,忆之察觉出了不对,杏儿的背仿佛不同了。 这样想着,后脑勺支着身后的肩胛骨,将下颌扬起,要后望,倏忽只觉得鼻尖从一片软软的物什上擦了过去,便有一股湿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双唇,又闻见了男人的肉香。 苏子美的双手又握上了忆之的双肩,忆之连忙就着苏子美的力量,挺直了脊梁骨。她先缓了缓神,越发想明白刚才发生了何事,脸先烫了起来,她娇怯怯去看苏子美,只见苏子美也是怔怔的,并不知该如何迂回的模样。 忆之尴尬了片刻,扭过身子,对文延博勉强笑道:“文二哥哥,你怎么一声气儿也不出,就跑到我身后来了。”说着,又瞧见了站在他身后,抻长了脖子,圆睁了双目,正摆着惊愕脸谱的杏儿,心里更纠结了几分。 盛毓贞同她的使女走了过来,见众人神色有异,微蹙着眉问道:“怎么了?” 忆之与苏子美异口同声断喝道:“没怎么。” 文延博两颊微微发红,也是错愕的神情,他的胸襟正对着忆之的后背,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出了一会神,才回窍,他将忆之怀里的竹篓拿了过来,望了望竹篓空荡荡的内部,说道:“你倒是说说你的安排,这几片茶能有什么用途?” 忆之哪里答地上来,她的安排能叫苏子美知道,却不能叫文延博知道,不得不搜肠刮肚地想说辞,一时空张了嘴,目光一下落在这一位身上,一下又落在那一位身上,寻思了半晌没有收获,见文延博不依不饶,并不能模糊过去的样子,又纠结了半晌,才灵光一现,说道:“可以……可以……做茶豆团。” 文延博又问道:“嗯,怎么做呢?” 忆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排,说道:“额……先将茶榨出苦汁,再碾了和入甜馅儿。” 文延博先蹙眉着,按忆之所说在心中操作了一回,随即浅笑着微微摇头,不再为难,说道:“既然忆之妹妹没有兴致,大家又累了半日,不如散了回家休息吧。等改日,我再邀诸位到我北山子茶坊一聚如何。” 忆之见这一茬揭了过去,不由松了口气,等听到了心心念念的‘北山子茶坊’时,微微瞠目,问道:“北山子茶坊竟是文二哥哥家的?” 文延博点了点头。 忆之心里一亮,连忙笑道:“文二哥哥不知道,忆之是惫懒惯了的,与兴致不兴致实际也没有关系。即不必顾忌我,也不必改日再约,今日就很不错,日头也好,人马也齐全。” 文延博却道:“我方才听子美兄为你解释,说道你有什么心事。” 忆之嫌弃地望了苏子美一眼,还想再说,文延博抢着说道:“还是改日吧,毕竟殿试在即,也还需要回去读书。” 忆之恍然,忙道:“那自然是不能耽误两位哥哥的时间,今日只能散了。”说着,又有些不死心,补充道:“待哥哥们高中,再聚也不迟。” 文延博作揖,请众人启程,盛毓贞先一步走在前头与他并肩。苏子美与忆之落了三步的距离,跟在后头说悄悄话。 苏子美问道:“你原来是什么安排。” 忆之疑惑地嗯了一声,须臾便明白了过来,说道:“哦,我故作惫懒又不识趣,不正好衬托了盛家姑娘。只是没想到,闹了那样一出……”说着,想起方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往文延博身上靠去,并有了更亲密的接触,不由脸热了热,倏忽又想到了什么,蹙眉道:“我的心事,你怎么也同外男说。” 苏子美忙道:“我哪里知道你的想法,延博见你睡着,便问我,你是否并不想来,我只能解释你有心事,昨夜辗转难眠,也是为你迂回,但并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事。” 忆之点了点头,说道:“那倒也还好。” 苏子美直望前方,感慨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我们打算撮合前头这两位,没成想,你倒和他有了接触。” 忆之的脸复又热了起来,互牵着的左右手,攥紧了些,对苏子美说道:“这事可不能再提了。” 苏子美笑道:“说来他家也是不错的,文大官人的官阶虽然低于姨父,他又没有功名,但这样的人物倒也配得上你。” 忆之笑道:“这话叫映秋姐姐听到,该生气了。” 苏子美不以为然,说道:“只是他家家规极严苛,每日都要站规矩,他也是个严谨的人,你这般散淡,是受不了那样拘束的。” 忆之奇道:“每回见了,他总是表现地温厚平和,通情达理,我竟看不出来哪里严谨呢。” 苏子美道:“你同他才说过几句话,又哪里知道。我认识他这样久,从未见他和谁红过脸,即便有了龃龉,也总能迂回。他师承大儒史兆史夫子,还能分出精神帮助文夫人料理生意。极通人情世故,本质又果敢,心思又深细,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他家还用他的诗文拜谒过吕相,吕相读后大为赞赏,并极力举荐道,来日若入仕途,必定是宰辅之材也。” 忆之沉吟了片刻,说道:“父亲与吕相都是两朝老臣,极受官家重视,父亲宦海沉浮,屹立不倒靠的是明哲保身。另一位却不然,他是什么城府,又多么擅长玩弄权术。文二哥哥能得他赏识,可见也非我同类。”说着又问道:“你又是哪里得来的消息,难不成是他这样对你吹嘘?” 苏子美道:“他哪能告诉我,是我父亲得来的消息。” “怪道你总同他黏着。你竟然自己不知道用功,也走这旁门左道。” 苏子美微怒,压低了音儿,说道:“我朝重视科举,贵族仕宦的恩荫稀薄,就算蒙了恩荫做了官,也是个微末的小官,升迁之路何其漫长。我若有心攀附,大可多多地去清明院走动,守着姨父,或跟着父亲,还愁找不着高枝?”又接着说道:“旁的不论,譬如富兄,那仕途的顺利两眼可见,又有这一层关系。”他指了指忆之,又指了指自己,又来回比划了一番,说道:“也没见我多交往。” 忆之颦笑着,垂下头,低下眼。 众人说说走走,达至马车停靠的半山腰,一行人上了马车,先至盛府,将盛毓贞送回家去,苏子美,晏忆之表兄妹二人又与文延博别过,乘坐苏府的马车回到晏府,今日茶园之旅,也就如此结束了。 <script>app2(); 第七章 鲛帕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倏忽又过了几日,忆之去后厨,净手和面,做了花吉团,分作五份,叫杏儿用梅花花样的洋漆木匣装起两份。又将碟中富馀的捡了几只,用油纸包好,便对杏儿嘱咐,她指着其中一只洋漆木匣,让杏儿送去给李平,在由他送往提点刑狱司富良弼处。又指了油纸包起的花吉团,叫杏儿一并带去,给李平路上吃。 杏儿听了,老大不喜,不由将嘴撅地老高。 忆之见状,明白她的心思,就刮了刮她的鼻子,指着碟中剩余的花吉团,说道:“这些全都归你。”杏儿这才绽放笑容,应了一声好咧,捡了一只花吉团含在嘴里,一面咀嚼,一面照着忆之所说去做,约莫去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回到后厨,紧着又捡了一只花吉团塞入口中,闭上眼品味了一番,复又睁开了双眼,眸子里星光璀璨,大赞道:“姑娘的花吉团实在是一绝,都能媲美外头食店里贩卖的了!” 晏忆之提起胸脯,微微骄傲着笑道:“那是自然,你家大姑娘我是何等心灵手巧。” 杏儿连连点头,忙不迭应和道:“大姑娘确实聪颖过人,做什么都好吃,哪怕第一回难吃,第二回就能纠正过来。”忆之听着喜欢听的话,心里头正得意,却听杏儿话锋一转,又说道:“除了梨膏,回回做,回回都那么难吃。” 忆之不悦,她先短吁了口气,随后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将盛着花吉团的碟子从杏儿眼前端开,笑着威胁道:“你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呢,再说一次吧。” 杏儿眼神一变,登时道:“我家大姑娘秀外慧中,聪明绝顶,端庄娴静……”一面搜肠刮肚,将知道的词儿一一报出来,一面语调抑扬顿挫,神情振振有词,摆着极诚恳的态度。 忆之被杏儿逗笑,也就不再为难,将碟子递给了杏儿,说道:“先收起来吧,我们先回去换衣裳,再将这几份送去清明院,快一些,还要紧着出门呢!” 杏儿双手捧过碟子,连连点头,寻了一个万全之处收纳,又提了食盒,将剩下几份花吉团一一装入,跟随忆之回房。 替忆之梳洗了一番后,又取了脂粉来画妆面。杏儿按着平日的画法,忆之总觉得不满意,指点了几回,杏儿不大乐意了,没好气说道:“这一会,姑娘倒是重视。” 忆之笑着催促,惹地杏儿嘟嘟囔囔。好不容易画好了妆面,梳好了高髻,忆之对着妆奁匣子挑拣,在髻左侧簪了两只桃花样式的珠翠,髻右侧是同样桃花样式的五齿插梳,下坠有三串水滴白玉流苏,耳戴了铃兰花样白玉耳坠。忆之又挑拣了一番衣裳,选了鱼肚白底双蝶绣抹胸襦裙,胸口是水红色勒帛,两侧各坠有帛带。外罩水红色直领对襟掐腰式絮棉褙子,领口和袖口都钉有白兔绒毛边。 忆之对着铜镜左右检视了一番,这才同杏儿往清明院走去。 二人先去了韩玉祁的屋子,忆之叩了叩门,喊了一声玉祁哥哥,便往里屋走,韩玉祁与石杰同在偏室,二人盘膝坐在热炕上,各自执了书在读,见来人是忆之,韩玉祁站起身,恭敬作揖,还未说话,石杰先声夺人:“哟,忆之妹妹,你又来啦。”说着又瞥了韩玉祁一眼,笑道:“小忆之一日来清明院七八趟,你回回都要行礼,倒是一点也不嫌累。” 韩玉祁对着忆之苦笑了一声。 忆之笑道:“玉祁哥哥款曲周至,哪里同你似的。”石杰嗳了一声,点着忆之说道:“我比你痴长几个月,你好歹得唤我一声哥哥,怎么就你啊你的,这厢夸赞人家玉祁兄礼节周到,这厢自己又犯错误,还要挑我的毛病?” 忆之斜睐了石杰一眼,说道:“凭你也当得起哥哥这个称呼,我想你们读书辛苦,做了果子送来慰藉,倒引了你这样一席话,什么叫忆之妹妹,你又来了。怎么,这清明院,我还来不得了?” 石杰拊掌道:“来得来得,好妹妹,快取了果子来,我正觉得口舌寂寞,连书都要看不下去了呢!” 忆之皱着鼻子微撅了撅嘴,说道:“也是我大人有大量的,才不同你计较。”说罢,便使杏儿将食盒中的花吉团取出两碟,摆放在炕中央的几子上。石杰不等碟子放稳,就捡了一只,往嘴里放,一面咀嚼一面大赞。 韩玉祁见忆之的打扮比平日要鲜亮许多,问道:“忆之妹妹这是要去哪里吗?”石杰嘴里含着花吉团,模糊不清地说道:“指定是自己出去痛快,你瞧这身装束,便是富良弼,也难见几回。咱们几个成日闷在院里读书,能见着的女子也只有姜妈妈和她了,偏她还厚此薄彼,绮罗只穿给外人看,我们跟前呢,时常髻也不梳,脸也不洗,总不打扮了,好让我们养养眼。” 忆之反诘道:“你说的不对,那不梳髻,不洗脸都是多早晚以前的事儿了,你还拎出来,可见待你好也是白好。再者说,我好歹是天天在你眼皮底下晃,你又何曾拿正眼瞧过我。你别当我不知,我不过是沾了花吉团光,才换来你今日的打量。”说着,笑了起来,杏儿接了话道:“四哥儿说能见着的女子也只有姜妈妈和姑娘,这话也不对,那我杏儿这个大活人每日在姑娘后头跟进跟出,难道不是?” 众人都笑了起来。 石杰越过忆之去看杏儿,说道:“抱歉抱歉,还当真是没注意。”说着,又拣了一只花吉团送到嘴里。忆之斜睐了石杰一眼,又说道:“院里扫洒,撷花的丫鬟难道不是?分明是你视而无睹罢了。” 石杰显得有些害臊,不由搔了搔头,尴尬地笑了一声。 韩玉祁望了石杰一眼,笑着对忆之与杏儿说道:“他就是个书痴,每日埋头在书堆中,哪里顾得了其他,所以才能同我这般无趣的人做得了朋友。” 忆之咬了咬下嘴唇皮儿,按下笑意,说道:“我自然是知道的,每回来了,你二人都同木雕似的对坐着看书,半晌也不吭一声。闹得我也不敢打扰。” 石杰沉吟了片刻,说道:“我总觉得自己算是懂交际的,没成想,在你们眼里竟然是这样的人物。”这话一出,倒是提醒了忆之,她思忖了片刻,说道:“读书固然重要,也该结交些经济仕途上的人,将来好应酬世务,你们若愿意,不妨由我牵线,让你们同我表哥关系更进一步?让他帮忙携带携带。” 石杰摆手道:“他那样的人物,出入的是什么地方。凭我们卖字挣的几个钱,养活自己都难,又如何同他社交。在我看来,与其花费心思去攀附旁人,倒不如埋头读书,充实自身更好。”说着,与韩玉祁对望了一眼。 忆之笑道:“旁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寻门路,你倒好,送上门来也不要。” 韩玉祁对忆之道:“忆之妹妹,人有云泥之分,‘贫寒’二字限人,我们都是寒门士子,见识短鄙,又还寄居在夫子院里,日费供给一应都要仰仗夫子,私心本就愧疚不已,唯一念头只有刻苦读书,期待有朝一日蟾宫折桂,自当殚精竭力图报社稷,图报夫子。 妹妹又深知,我们都是有骨气的,最不愿意做的就是攀附讨好。与其同那群富贵场中的公子哥结交,还真不如多读两本书更好。” 忆之摇了摇头,说道:“你们这话有失偏颇,倒把那盏鸣鼎食之家里的后生都比作了弄性尚气,使钱如土的纨绔之辈,仿佛他们就没有知人识人的本领,要么只同与自己家世相当的人交往,要么只同善于阿谀奉承的人交往。”她见二人全神贯注望着自己,又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清高,心中有大志向,最不屑学习左右逢源之术。只是,好听的话,谁都愿意听不是吗,又有什么值得你们鄙夷。 你们自诩一身正气,那就坚持自我,若能结交的来,便多一个朋友,若是结交不来,也没有损失。至于光阴也未必浪费,起码也长了见闻。” 忆之顿了一顿,又说道:“要知道朝廷用人,用的必定是对社稷有帮助的,而社稷的根本在于人,也便是街面上普普通通的百姓。你们若只一味闭门造车,不理俗世,跳脱红尘,到头来满纸理论也不过空而泛谈,又怎么能一展心中宏图。” 韩玉祁与石杰静静听着,又缄默了半晌,相互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对忆之作揖道:“谢小晏夫子指点。” 忆之忍俊不禁道:“我算什么夫子,不过从父亲那边听了见了,再梳理梳理,再套上自己的话,现学现卖罢了。” 韩玉祁笑道:“你是极有慧根的,厨艺也好,也不知他日叫谁娶了,可是祖上积德了。”石杰奇道:“我以为小忆之是要嫁给良弼兄的,听你的意思,似乎不是如此。” 韩玉祁有些纳闷,说道:“我总听你们开玩笑,也不见这当事二人有什么反应,夫子也从来不提,以为当真是玩笑呢。”说着,二人都笑了起来。 忆之无奈,说道:“你们呀,都拿我取笑,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反倒一点也不上心。” 石杰耸了耸肩,说道:“夫子醉心读书,致力社稷,而立之年才娶妻,不惑之年才生女,我见你就好的很,我们又有什么可着急,唯安身立命最重要。”韩玉祁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忆之也就不再多说,停顿了片刻,岔开了话题,说道:“今日是刘大哥哥当职,我与秀瑛约好了去梵楼东街巷逛夜市,再去北山子茶楼吃茶。将食盒里这碟果子送去给三哥哥,就要出门了。” 石杰煞有介事道:“刘家妹妹什么样的人物,那倔脾气上来,便是一头牛都能徒手掀翻,你同她一道,恐怕比同我们一道更安全,又何须等着刘家大哥儿当职这天。” 忆之微微蹙眉笑了笑,反诘道:“你的嘴里呀,就吐不出一句好话。小心我做耳报神,将你这话传去给她听。” 石杰连忙摇头,说道:“那可不敢,那可不敢。就我这小身板,都不需要她脾气上来。” 忆之与韩玉祁一道笑了起来。 韩玉祁说道:“欧阳一会会来我这,你不如就将这食盒留下,我们自会将心意转告,也省了你跑一趟。” 忆之觉得这主意不错,还未说话,石杰又抢着答道:“这主意妙啊。”忆之见他双眼发亮,忍不住笑着啐道:“我看你是别有用心呢。”又对韩玉祁道:“玉祁哥哥可得看牢了,别叫他全吃光了。” 韩玉祁笑着点头。 三人又说笑了一阵,忆之便带着杏儿,往外去,李平已从提点刑狱司归来,侧立在马车旁听候,他见了忆之,不觉一怔,说道:“姑娘今个怎么同平日里都不一样。” 忆之笑问道:“好看吗?” 李平低着头,点了点,又马上去搬上马杌子。 马车向着殿前都指挥使刘屏刘大官人的府邸方向去,行至半路,忆之忽听见车外有呜呜咽咽的萧声,便掀了车帘往外瞧,只闻到一股麦芽甜香扑面而来,车窗下正有一群孩童围绕着一名担卖麦芽糖的小贩。马车一径往前走,将这景丢在了后头。 忆之放下帘子,感慨了一声:“当真是闲时光阴易过,上元节的喧嚣仿佛还在昨日,哪知寒食节已经在跟前了。” 杏儿跃跃欲试道:“可不是么。” 忆之斜睐了杏儿一眼,浅笑着低下头。 马车摇摇晃晃,就到了刘府。忆之随着门子指引,一路走进,来至中庭,中庭四面围建游廊,四通八达。 忆之见到刘宜荪在庭院内练功。他正聚精会神,一脚在前,坚定如钉,后脚微曲而外敞,站立地四平八稳,他手掌在空中推送,时而握做重拳咻咻出击,庭中回荡着刘宜荪出拳时的呵哈之声,院内的芭蕉叶随之簌簌颤动。 刘宜荪是习武之人,自身散发着刚猛的气度,与忆之平日接触到的人截然相反,忆之并不懂得如何同这样的人相处,于是静静地在游廊下站立,等待他操练结束。 不一会儿,忆之又看见刘宜荪的妻子温婉与她的侍女小柳的身影,二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对面的游廊,温婉先望着丈夫背影瞧了一阵,不经意间看见了忆之,二人对上了视线,一起浅笑着,隔着中庭道了万福。 忆之领着杏儿往温婉处走去,温婉也领着小柳朝她走来,随着二人越走越近,忆之越发觉得温婉削肩细腰,天然一股温柔风韵。她本就生的面若银盘,腮凝新荔,又擅长打扮,忆之每回见着,都禁不住要暗自感叹一番。 倏忽,二人会了面,温婉先露出了笑容,她执起忆之的嫩手,说道:“秀瑛 从午时起开始选衣裳,挑挑拣拣,这会才梳髻呢,大约还要你等上一阵。” 忆之笑道:“不妨事。”又唤了杏儿将洋漆盒子呈上来,说道:“前时上元节,忆之只顾着瞧花灯,与同伴走散了,多亏了刘大哥哥照拂,今日亲做了些果子送来感谢呢。” 温婉哎呀了一声,忙着说道:“那日的事情,他倒是同我提过一嘴。说来你与秀瑛亲如姐妹,自然也就是我们的小妹妹,又有什么的,你这般客气,倒叫我们要羞了。”忆之说道:“不过一点小果子,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嫂嫂这般,才要叫我羞呢。” 温婉莞尔笑了一阵,让小柳收下果子,又要说话,忆之便听身后一叠声晏大姑娘,二人不约而同双眉微蹙,忆之回望过去,果然是刘宜荪的妾室姚金纱。 姚金纱出生在甜水巷一户以沿街叫卖鲜花为营生的人家,因温婉多年无所出,才由温家长辈做主,相看后,一顶青轿送入了刘府。她出生市井,性情爽利,平时的音量,隔了一条游廊都能听见。因为年纪相仿,每回见了忆之都要拉着她说上好一阵话,也不管她乐意不乐意。这一会远远瞧见了忆之,立马将手头上的事情丢了开,忙忙着就赶了过来。 忆之见她隔了老远就大叹了一声,提着音量,说道:“晏大姑娘,你可是来探望我家姑娘的,秀瑛妹妹也实在倔,实则服个软也就没事了,偏她……” 忆之已经听出了不妥,又见她本朝着自己疾步而来,余光朝着温婉的方向瞟了一眼,仿佛受到了限制,声音也轻了,脚步也慢了,待走到了跟前,已经喑声不语。 忆之便向温婉问道:“大嫂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温婉见避不过,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前些日子,那小丫头又闯了祸,大官人发了好大的脾气,将她教训了一顿。” 姚金纱见温婉松了口,也就打开了话匣子,忙不迭说道:“那天,你刘大哥哥正当职,我又有什么主意,这上上下下哭着求着,跪了满地。大官人是真动了气,竹藤挥舞地咻咻作响,哪里肯罢休,不许任何人劝,后来,姐姐赶到,大官人反倒治了她个管教无方的罪,再敢多说,也要挨罚。 偏秀瑛妹子捱得住,眼泪珠儿满眼眶打转,硬是咬着牙一声也不吭。” 忆之并不知此事,吃了一惊,双目微微圆睁,说道:“她到底犯了什么事,惹刘大官人发这样大的火。” 温婉怕姚金纱胡乱说话,便道:“事情不大,偏巧那一日大官人心情不顺,将往常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儿总地算起账来,她又是不服软的秉性,句句暗射亡故的母亲,非要那一位长辈没脸,……如此才闹大了。”忆之知道温婉口中所提的那一位长辈,是刘屏大将军的继室张氏,她曾相处过几回,自然知道那位的厉害,不由也沉默了下来。 姚金纱哎哟叫唤了一声,说道:“快别提,官人要来了。” 众人一同往中庭望去,只见刘宜荪一身大汗在中庭作收功姿态。忆之收回视线,正见着温婉按下了怒火,横看向姚金纱,对她说道:“热水已经准备妥当,你且去服侍官人沐浴更衣,小柳去知会厨房一声,可以安排晡食了。” 忆之心里感叹,这样没头没脑的人物总在身边捣乱,这日子大约是极有滋味的。也难为温婉嫂嫂总能忍耐下来。 姚金纱应了一声,忙不迭往中庭跑了去,她正是天真活泼的时候,提着裙裾一路洋洋洒洒着小跑,又是小女儿心性,极崇拜自己的丈夫,说话间连蹦带跳,撒娇耍痴,逗得刘宜荪面露宠溺的微笑。 晏忆之瞧着中庭内的光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由想到,自己一个外人都是这般感触,温婉嫂子又该是什么心态,如此想着便望了她一眼,只见她正望着自己,二人对上了视线,温婉先笑着说道:“我家世代将门,比不得你诗礼簪缨之家。秀瑛又是混世魔王的做派,这汴梁城里,又有哪个愿意谦让,也唯有你还同她玩,实在难得。” 忆之微微一怔,忙道:“嫂嫂这是什么话,忆之可不敢当。交朋友,可不是能吃的到一块儿,聊的到一块儿,玩的到一块儿就成了,怎么还论门第呢。倘若真要论,我家也才三进的小院,还没有刘府大呢。” 温婉望着忆之,露出赞赏的笑容,她执起忆之的手,将她往后院引,说道:“说了这一阵子话,秀瑛也该收拾妥当了,我们一起去找她吧。” 忆之见她如此,也就不再多问,二人并肩往后院走去,大约走了一射之地便远远见着刘秀瑛带着丫鬟二花撒欢似地向二人奔来。只见她梳着高髻,珠翠璀璨,上身是檀色织金锦斜襟式儒衣,下身是绾色花印千褶裙,外罩直领对襟式檀色絮棉织金锦短袄。她本是武将之女,秉性洒脱,通晓骑射,毫无富家仕女羸弱娇柔之态,这一身打扮更添几分英姿飒爽。 刘秀瑛一径向忆之奔来,握了她的双手,将她拉扯着在有廊下打转,一面转着一面说道:“忆之忆之,我今日好不好看。” 忆之转的双眼发昏,忙道:“好看好看。” 刘秀瑛消停了下来,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忆之的打扮,笑道:“虽然较我要差一些,也算不错。”温婉斜睐了刘秀瑛一眼,正要说话,刘秀瑛对忆之道:“我在府里憋了好几日,可要憋坏了。走吧,走吧,快走吧!”说罢,拉扯了忆之就跑。 温婉忙提高了声嘱咐,刘秀瑛拽着忆之兀自小跑,一叠声知道了,也就将温婉的嘱托抛之脑后。二人路过中庭,刘宜荪与姚金纱还在院里站着,见了二人,刘宜荪一只手臂抬起,正要说话,刘秀瑛提了音量,又是一叠声知道了知道了,拉着忆之又跑快了些。 忆之惫懒,待跑至大门口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连话也说不完整。刘秀瑛又紧着将她推搡入马车,一面薄责道:“你这懒虫,平日也不多活动,只这几步路就叫你喘成这样。”一面又催促车夫启程。 忆之坐定后,一面喘息,一面反诘道:“都同你似的疯疯癫癫,你家哥哥嫂嫂也不敢让咱俩继续交朋友了。” 刘秀瑛微撅了嘴,须臾,又笑道:“今日可有好玩的呢。” 忆之望了她一眼,笑道:“你又有了什么坏主意?” 刘秀瑛笑着笑着,又垮下脸来,微撅了嘴,斜睐忆之,说道:“怎么说话呢,你这意思,我的主意竟然都是坏的不成。”忆之不同她争辩,问道:“你先说什么好玩的。”刘秀瑛从袖兜里抽出一只帕子,盯着忆之,故弄玄虚道:“你瞧这是什么。” 忆之刚要去接,刘秀瑛欸了一声,故意将帕子往后一抽,忆之斜睐了她一眼,又要去拿帕子,刘秀瑛又欸了一声,再次将帕子往后一抽。忆之便收回了手,故作没好气道:“仿佛我多大兴趣似的,不给看,就不看了。”刘秀瑛登时急了,将帕子往忆之怀里一塞,连声道:“别呀别呀,快看。” 忆之按下笑意,将帕子展开来看,只见那块方帕中央歪歪扭扭绣了四句: ‘囊里真香谁见窃,鲛绡滴血染成红。 殷勤遗下轻绡意,奴与才郎置袖中。’ 忆之默声读完,双目微微圆睁,脸也热了起来,她将目光朝刘秀瑛射了过去,说道:“你这是哪里听来的淫词艳曲,还要绣在帕子上。” 刘秀瑛笑道:“前些日子我不是被禁足家中嘛,闲了无聊,小姚氏就给我找了些话本子看。”忆之道:“你要看书,找我,找大嫂嫂都可以,怎么就偏偏寻了那位。这样的词,可见不是什么好书。” 刘秀瑛道:“你们看的什么女四书,什么经史,瞧着书皮我都要犯困,还让我读呢……你放心吧,虽然不是什么好书,却也不坏,有些还极有趣呢。你再细瞧瞧。” 忆之闻讯,又将目光投在了帕子上,只见诗后还有一行小字,‘有情者拾得此帕,不可相忘,请待亥时三刻东街巷尾北山子茶坊后门一会,车前有鸳鸯灯是也。’,更是诧异了,双手一合,将帕子藏在掌心,轻喝道:“你这是要作死啊!” 刘秀瑛笑道:“我就知道你要大惊小怪,放心吧,我哪能真这样做,自然有另外一番安排。” “什么安排。” 刘秀瑛微微得意,说道:“我早让二花在北山子茶坊二楼订好了阁子,虽然有些距离,不过透过窗户也能瞧见茶坊后门的光景。咱们一会啊去街市里逛,叫马车先停靠在茶坊后门,逛地无趣了,再将这帕子丢下,然后去茶坊吃茶看戏。你觉得如何?” 忆之不太明白,狐疑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刘秀瑛狡黠地笑着,压低了音儿说道:“我让刘大胆扮了女相,在车里候着……” 忆之噗嗤笑出了声,说道:“你可真会胡闹。”说着,抬手要打刘秀瑛,刘秀瑛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高抬的手臂握住,亮着眸子,点着她说道:“你不想玩?” 忆之抽回了手臂,忍着笑意别过脸去,不置一词。 刘秀瑛见她没有回应,瞧了她一阵,见她仍然不理,便用手肘搡了搡忆之的腰肢,忆之将笑之际,又按了下来,依旧板着脸。刘秀瑛却能识破忆之的伎俩,坏笑要去挠她的痒痒肉,只是那手指还未触及,忆之已经破了功,笑着要躲,刘秀瑛不依不饶,二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刘秀瑛又苦求一阵,忆之见她极有兴致,自己的内心则也有些跃跃欲试,也就故作半推半就,答应了下来。 <script>app2(); 第八章 北山子茶坊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刘秀瑛与忆之至樊楼东街巷下了马车,按计划嘱咐车夫将马车停靠在指定的位置,便朝灯火荧煌的街市行去。 街市两侧的酒肆、茶坊,彩楼欢门,彤窗绣柱,还有诸色铺席鳞次栉比,高悬各色彩幡,她们一径经过小食店、修车铺、解库、医馆、香药铺、布帛铺,又到了桑家瓦舍。 二人只觉顿时被瓦舍内喧闹繁盛的声海吞没,两耳充斥着锣鼓笑闹,又见到大大小小的棚子紧挨着,悬挂着各色彩招幡子,每个棚子都乌泱泱挤满了人,仿佛置身在云霞缭绕的彩阵之中一般。 刘秀瑛朝晏忆之努了努嘴,暗示她要不要进去看杂戏,晏忆之忙不迭摇头,紧拉着刘秀瑛往前去,逛过了几间彩幕露屋义铺,将兜卖的领抹、花朵、珠翠等一一检视,忆之买下几卷七彩绦线,刘秀瑛噘着嘴,觉得还是大相国寺内的物什更好。于是,二人继续往前,又逛了一会,便觉得无趣了,刘秀瑛眼珠一转,貌似无意将袖兜中的帕子丢在了地上,二人对望了一眼,忍着笑意,往北山子茶坊方向行去。 才走了几步,便听有人喊道:“姑娘,你的帕子掉了。” 二人心里同时一紧,又对望了一眼,互相用眼神为对方打气,这才回望过去,见是一脸憨直的李平,不由都松了口气。 刘秀瑛松懈了片刻,又恼了起来,快步上前将帕子夺回,又叉着腰呵斥道:“掉了就掉了,要你多管闲事!”晏忆之眉间一簇,将她拉了一把,对李平道:“她这人素来口快,没有恶意的。”又对刘秀瑛道:“他又不知你的打算,你的帕子掉了,他替你拾起,也是好心,你为何要让他没脸。” 刘秀瑛没好气道:“你倒是护的紧,我不过只说了一句,又有什么的。” 忆之道:“他是我的人,难不成凭谁要说就说,自然要护的。” 刘秀瑛意不平,忆之用肩膀挤了挤她,轻声道:“再丢一次便是了,保证能叫你遇见俏郎君。”刘秀瑛将要笑,又按捺了下来,继续板着严肃的脸谱。 二人又往前去,行至一处说书棚,特意从听书的人群前穿过,‘不经意’间将帕子遗落后,再往北山子茶坊行去。 行至北山子茶坊的大门前,便有门子热情招呼,二人随着门子入茶坊,便见天井设有假山,仙洞,流水,仙桥,金碧辉煌,别具一格。一径入内,又见茶坊是两层格局,装饰清幽,列有花架无数,安置奇松异桧等物。一楼大堂中央设有戏台,说书、弹唱,供客消遣。可以登台的艺人皆能文会词,色艺双绝之辈。二楼罗列雅阁,游廊槏面各设有茶几绣墩。茶坊内的茶博士,也皆是善谈吐,平衡人物,应对有度之流,其茶百戏的手艺更是一绝,因此声名远扬,北山子茶坊便成了富室子弟、诸司下直等人会聚的首选。 忆之与刘秀瑛要上二楼,刘秀瑛给二花递了一个颜色,她便会意退了出去。忆之给了杏儿与李平些钱,叫他们各自外头玩去,晚些时候再回来。杏儿乐呵呵接过钱要走,李平并不想出去玩,便留在一楼听戏。 晏忆之对被山子茶坊久闻其名,第一次踏足此地,不免十分好奇,一面踩着台叽上楼去,一面东瞧瞧,西看看,觉得到处都十分稀奇。 二人将要进雅阁,忆之忽闻楼下一阵拊掌呐喊,又听众人齐齐呼唤‘苏缈缈’,便凭栏向下眺望,只见有一名妙龄女子脚步蹁跹,行至戏台中央。晏忆之将她打量了一番,只觉得那女子是极少见的柔情,肌肤若鹅腻凝脂,面如春晓之花,两弯眉似蹙微蹙,一双含情目,眼若桃瓣,睛若秋波。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其怯柔之态令同为女子的忆之都禁不住心生怜爱。 被唤作苏缈缈的歌妓先盈盈一服,已得来众生欢呼,随后,一名跛脚老者为她献上琵琶,又有北山子茶坊的杂役小子,为她端来绣墩。一应皆准备妥当,她便轻弹琵琶,唱道:“桐花烂熳,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旁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晏忆之以为歌妓大多唱的是淫词艳曲,却听这一位唱的是柳咏的《木兰花慢·拆桐花烂漫》,此曲正应节气,再过不久,不正是桐花烂熳,艳杏烧林的清明之景,届时,倾城,尽寻胜去,斗草踏青。忆之不由手扶倚栏听得痴痴然,对苏缈缈也增添了几分欣赏。 一曲毕,底下又有人点道《昼夜乐》,众人起哄,苏缈缈两颊飞红,含羞带臊着弹唱起:“秀香家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爱把歌喉当筵逞。遏天边,乱云愁凝。言语似娇莺,一声声堪听。洞房饮散帘帏静。拥香衾、欢心称。金炉麝袅青烟,凤帐烛摇红影。无限狂心乘酒兴。这欢娱、渐入嘉景。犹自怨邻鸡,道秋宵不永。” 这一曲听得忆之面红耳赤,她虽不知具体详情,却也模糊有了想象,只觉仿佛正置身红鸾绣帐床中,有那样一位神仙官人般的风流人物,与自己四目相望,不由身子也烫了起来,时逢秀瑛从雅阁中探出头,连声呼唤忆之,又压低了声音道:“快来,快来,好戏开始了!” 忆之忙将扰人的情绪抛开,进入雅阁时,秀瑛已经站在窗前,见忆之进来,连连招呼,忆之紧着脚步赶了过去,二人凭窗眺望,只见乌黑的后街陋巷中,一只鸳鸯灯烛火摇曳,一名身穿白衣澜衫的年轻男子正在作揖,看姿态,仿佛与马车内的人在对话,不一会儿,那男人将手帕从暗兜中取出,再由二花接过,呈给马车内的人儿。 秀瑛已经忍不住要笑,忆之也想要笑,心里又暗暗觉得不妥,说道:“看那人的打扮,似乎是位太学生,这样捉弄人家,是不是不好?” 秀瑛却道:“你且放宽心吧,我自然会弥补他的。” 忆之有些纳闷,顿了顿,问道:“怎么弥补?” 秀瑛却卖起了关子,说道:“你只等着瞧就是了。” 二人又继续眺望后巷,只见那位太学生连连作揖,又踌躇着在原地打转,仿佛下了好大的决心,这才鼓足了勇气,作出将要上马车的姿态。他大约十分紧张,踩上上马杌子的第一脚滑了出去,身子随着一歪,险些载倒,幸而二花及时扶住。远远注视着的二人见到这一幕,皆噗嗤笑了,复又聚精会神望着。 又见那太学生,抖了抖大袖,整了整衣襟,又深深喘息了一番,逐渐镇定了许多,便又要再次上马,忆之与秀瑛的四手交织,握在了一处,不约而同替他紧张了几分。 视线内蓦然闯入怒气冲天的刘宜荪,忆之与秀瑛忙将身子一缩,蹲了下来,皆心虚地胸口咚咚直跳。忆之说道:“惨了惨了,这下惨了。” 秀瑛不死心,又拉着忆之探出半个脑袋去眺望。 只见刘宜荪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大跨步而去,揪住一只脚已经迈上马车的太学生的后襟,将他拎到了一边,随之矮身钻入马车,又在霎时,跌了出来。 秀瑛双眼圆睁,断喝道:“不得了,快跑!”不由分说,拉起忆之就往雅阁外跑,秀瑛方跨过雅阁门槛,正与迎面走来的茶博士撞了个满怀,茶博士手中汤瓶随着他一起向后跌倒,摔破了壶肚,壶肚内热滚滚的竹沥水洒了满地,茶博士又是疼又是烫,连声哎哟叫唤了起来。 另一边,忆之与秀瑛也未能幸免,二人向后跌倒,各自摔了个屁股蹲儿,疼地呲牙咧嘴,秀瑛须臾便缓了过来,她见那茶博士伤地重,连忙去搀扶,又道了一叠声对不住。 这边闹了大动静,四周的阁子里便各自有人出来探看,其中一人甚是熟悉,忆之仔细一看竟然是文延博,正巧文延博也瞧见了忆之,见她处境难堪,先是一怔,随后回头说了几句话,便快步往这处赶来,不过一会儿,苏子美也从雅阁中大步跨了出来,他见到忆之,也忙着赶了来。 刘秀瑛对此并不知情,她忙着安抚受伤的茶博士,又塞了一贯钱给他,转身去拉扯忆之,不等她站稳,还想再跑。 忆之将她制止,问道:“马车是我的马车,马车里坐的是你的小子,你如何赖。刘大哥哥是你亲哥哥,你又能跑到哪里去。只一味跑,跑,跑,又有什么用!” 刘秀瑛急地跳脚,说道:“那怎么办,那你说怎么办!” 忆之却显得十分镇定,她宽慰道:“你就瞧我的吧。”说着,挺起胸脯,面露微笑,朝着正跨步赶来的文,苏二人望了过去,文延博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神情一怂,连脚步也缓了下来。 苏子美并没有发现异样,他的妹妹素来省心,自然体会不到刘宜荪的如履薄冰,倘若可以体会到他的心情,兴许也就不会帮助晏忆之,替二人打掩护。总之,刘宜荪怒气冲冲赶到北山子茶坊时,见到苏子美与文延博,忆之与刘秀瑛同处雅阁,便不好发作。又听苏子美一力将所有事情拦在了自己身上,说道是自己读书烦闷之余,看了点闲书解乏,读到了有趣之处,便留了心。这一日赴约骑马而来,见到两位妹妹,聊起了那趣处,一时兴致,借用了忆之的香车与秀瑛的小子,造这一场趣事逗乐。 刘宜荪见他言辞凿凿,说的滴水不漏,便信了三分,即便还有疑问,他也不能不顾忌苏子美与晏忆之的颜面,又想起前几日,家中曾闹过一场,倘若再要严抓此事,免不了又生事端,既然有人愿意掺和,又何乐而不为。于是顺水推舟,将帕子还给了苏子美,不疼不痒地指责了秀瑛几句,再道职务在身,不可久留,将她托付给众人,又偷了个空瞪了刘秀瑛一眼,也便离开了。 苏子美送走了刘宜荪,转身见到忆之与秀瑛正在互望,窃笑着松了口气,便面带愠色,捏着帕子走了过去,在方桌落座,说道:“什么不好玩,玩这样的游戏,倒是连累我要替你们打圆场。”说着,将帕子丢在了方桌上。 忆之捧了茶汤奉上,说道:“表哥说着这样一席话,一定渴了吧,快先吃点茶。文二哥哥家的茶极有名气呢。”又取了方帕,偷塞给刘秀瑛,刘秀瑛保持着微笑,望着苏子美,一面暗下接过帕子,往袖兜里藏掖。 苏子美面不改色,接过茶来吃,又数落道:“越大越不省心。” 忆之忙起身替苏子美捶背,对文延博说道:“我私心想来,两位哥哥准备殿试,免不了挑灯夜读,一定极辛苦,熬夜伤身又上火,不如忆之明日做了清炖瓠子羹给二位送去,降降火气?” 苏子美正在吃茶,听到此话,眉毛一挑,又故作无动于衷的模样,说道:“一日怎么够。”又递了个眼神给文延博,文延博笑着接道:“确实不够。” 忆之为难地笑了笑:“那两日也成。” 刘秀瑛接道:“两日不错呢!” 苏子美板着不动容的脸谱吃茶,文延博也不说话。就这样僵持了半晌,忆之与刘秀瑛对望了一眼,踟蹰道:“那……那三日也可以。”刘秀瑛紧着符合:“苏大哥哥,三日极好!” 苏子美却拖长了音调,说道:“天天吃清炖瓠子羹,再好吃也要吃絮的。” 忆之不悦地射了刘秀瑛一眼,刘秀瑛朝忆之努了努嘴,忆之只能无奈地赔笑,接着哄道:“那表哥你觉得怎么安排好呢。” 苏子美摩挲着下颌骨,思忖着说道:“你做的焦酸馅儿还不错,不如明日先吃这个,后日再吃清炖瓠子羹,大后日么……”未等他说完,忆之抢着说道:“这会什么时辰了,又哪里来得及发酵酸馅儿,明日可做不了。”说着,朝文延博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文延博正瞧着戏,本就觉得好笑,见忆之望了过来,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忽闪忽闪,我见犹怜,也就轻咳了一声,替她说道:“确实难办。”刘秀瑛又忙不迭点头,说道:“很难办呢!” 苏子美见文延博不愿意得罪忆之,不悦地啧声,斜睐着看了文延博一眼,继续摆着款儿,说道:“那明日吃清炖瓠子羹,后日吃焦酸馅儿,大后日嘛……”不等苏子美说完,文延博抢着道:“不如做茶豆团如何?” 苏子美投去赞许的目光,拊掌说道:“好!”又觉得解气,补充道:“极好!” 忆之捏着帕子轻捶了苏子美一记,微愠道:“好什么。”又对文延博道:“哪有这样要挟的。” 文延博笑着说道:“我想妹妹们也是闲来太无趣了,才变着法子解闷。如此安排后,妹妹们即有了事情做,不至于再闯祸,我们又能一饱口福。”又补充道:“甚好。”忆之不悦,双手绞着帕子,没好气道:“谁说我闲来无趣,我忙地很呢。” 苏子美道:“你还能忙什么。” 忆之道:“你这话,仿佛我是个一无是处的散人。” 苏子美笑道:“可不就是嘛,姨母就总说,只等着将你养大,寻个好人家嫁了就完事,还能指望你什么呢。即没什么长处,倒不如练好了厨艺,来日讨好夫君也便当。” 忆之犹如一口气堵在胸口,说道:“如今女子也能从业,我又非要为了讨好谁活着?” 苏子美又笑了,说道:“你当从业这样简单,就凭你,字也普通,词也平凡,又身无二两的力气,还能做什么。给人当厨娘,还是去茶坊做茶博士?” 忆之仿佛捱了一拳,一股热气从耳根直冲脑门,连脸也涨红了几分。她面带愠色,暗自思索了一番,竟全然不知自己真能做些什么,一时更恼了。 苏子美斜着身子回望忆之,语气一半含着威胁,一半含着揶揄,说道:“你倒是做不做?” 忆之只得没好气应道:“我能说不做嘛。” 苏子美摇头:“不能。”说罢,得意地朝文延博扬了扬下颌,二人一同笑了起来。 <script>app2(); 第九章 茶豆团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这是忆之为苏、文二人准备点心的第二餐,她用昨日发酵到今日的腐竹、木耳、切丝的小白菜、切丁的胡萝卜等蔬菜包了一大笼两头尖尖的长包子,上蒸笼蒸至半熟,热腾腾出了蒸笼后,又改油锅将长包子底部煎得脆香。然后分作几份,三份装入食盒,配以酸甜的凉浆水饭。一份送往提点刑狱司富良弼处,一份送往苏府,一份送往文府。 又划了一小部分给杏儿与李平分食,剩余送往了清明院,如此分装完毕,忆之已经累的够呛,她揉了揉酸疼的脖颈,又圆转肩胛骨,发出了一阵咔咔的声音。 她休息了片刻后,又拈起了一枚一枪两旗的中芽,一面用指尖揉搓,一面出神。一时没有头绪,有些发恼,索性将中芽丢了出去。须臾,又用双手拄着腮帮,盯着那中芽发怔。一会又拄着脑袋,长吁短叹。 忆之仍然想不出主意,又觉倦怠,索性打了个哈欠,伏案小憩,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只见窗牗外一片金红的晚霞,她睡地肩胛骨僵硬,忍着疼痛将手臂抻直,圆胖的庖厨周二掀了布帘进入后厨,他见到忆之,问道:“姑娘,你怎么还在啊。”忆之心想,大概是周二准备晡食的时辰了,便闷闷地应了一声。 周二见她兴致阑珊,一面安置砧板,刀俎,一面又问道:“这是怎么了?” 忆之撅着嘴,说道:“二叔,豆团是用煮烂的红豆,磨成豆沙,掺糖,面粉,团成圆球,用油炸过便成了是吗。” 周二不解其意,一面瞅着忆之,一面嗯了一声。 忆之又接着说道:“红豆的滋味与茶的滋味并不能融洽呀……” 周二知道忆之在研制茶豆团,便道:“那你改用绿豆不成,这样制作的豆团颜色也近些?” 忆之心中微亮,顿了一顿,说道:“再直接用烘焙好的茶砖碾成茶末加入豆沙,不就成了。” 周二想了想,说道:“值得试上一试。” 忆之心中窃喜,忙不迭取了只木碗,奔往清明院的书房取来茶砖,放入焙笼烘干,又碾为茶末,再装好,一路小跑回到后厨,煮绿豆,磨豆沙,掺糖,面粉,团了几只茶豆团。 周二已经用热火烹油,忆之取了几只茶豆团放入油锅,只听呲啦一声,无数气泡裹着豆团沸腾而起,油锅哗啦啦作响,不一会,周二用笊篱将豆团捞起,置入银盘,豆团经过油炸又艾绿变作了松花色,小小巧巧十分可爱。 二人各捻起一只茶豆团,吹了吹塞入口中,浓郁的豆茶香在舌间散开,二人不约而同双眉微蹙,异口同声道:“太甜了。”又一道笑了起来。 忆之斟酌着添了些面粉与茶末,团成茶豆团,再经油炸,试吃。又与周二研究了一番,调整了比例,又炸了许多茶豆团,终于得到了满意的成果,这才将剩余的茶豆团悉数炸过,往清明院送去。 忆之进入晏纾的书房,听见他正在发怒,说道:“是谁将这翻成这幅模样,同进了贼似的。”又听晏荣答道:“只有大姑娘进来过。”晏纾停顿了半晌,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忆之提着食盒快步走上前,先甜甜喊了一声爹爹,随后将食盒中的那碟茶豆团端了出来,放在几子上,又说道:“爹爹,快尝尝。” 晏纾看了忆之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忆之跃跃欲试道:“茶豆团,女儿新研制的呢。” 晏纾明白了过来,说道:“怪不得。” 忆之亮着眸子,疑问地嗯了一声。却见晏纾摆了摆手,捡起一只茶豆团来吃,他品了一品,笑道:“茶香浓郁,豆味十足,虽说不上多么美味,倒胜在滋味新奇。”说着,招呼晏荣也来品尝,晏荣尝过也是赞赏。 忆之雀跃道:“真的啊!” 晏纾点了点头,说道:“送去给你几位哥哥尝尝。”忆之素来知道父亲不爱吃甜食,得此评价已经是十足的面子,便将那碟茶豆团重新放回食盒,忙忙将韩玉祁、欧阳绪、石杰三人喊了出来。三人一一尝过,皆是赞许,忆之便更添了几分自信,恨不得再做上几份立马送往苏府与文府,只是碍于天色已是灰蒙蒙,正是用晡食的时辰,便将心思按捺了下来。捱到了次日巳时,才净手做茶豆团,按照惯例做了许多份,各自分了去,激动的心情仍然没有平复,又回到父亲的书房找了书来缓解,不经意间发现了令苏子美名声远扬的《汉书·张良传》,一时兴起取了来读,读着读着也觉得有趣,不禁入了迷,等杏儿来喊时,才发现已是末时,午后的日光透过绿纱窗斜照进来。 忆之问杏儿有何事,杏儿提着食盒说道:“这是文海叔送来的,听说是文二官人的谢礼。” 忆之放下《汉书》,稀罕道:“他倒是有心,那表哥可有什么表示没有?” 杏儿斜着眼睛想了想,说道:“好像提了一句辛苦了。” 忆之撇了撇嘴,接过食盒,先打开了第一层,只见是一碟柿子饼,裹着一层白白的糖霜,隐约可见糖霜下黄橘的果瓤,她拈来一只咬下,只觉表皮微韧,软软的果脯拥挤了出来,霎时赞叹地嗯了一声,连忙意识杏儿也尝一尝。 杏儿忙不迭拈起一只来尝,同忆之发出了一样的赞叹声。 果脯蜜饯中,忆之最爱柿子饼,也尝过许多铺席家的,只这一款令她惊喜,它外皮的糖霜甜而不腻,微有韧劲,里头的肉瓣如同新鲜的柿子,瓣瓣分明,每一口仿佛都有果汁溢出来的感觉。 忆之不由感叹道:“文二哥哥果然是膏粱子弟,吃的用的都与别个不同,可见从前是我忽略了他,往后可得待他好一些。”说着又点了点头。 杏儿用手肘搡了搡忆之,说道:“小姐,这食盒第二层里装的是什么呀。” 忆之忙去打开第二层,格子分作两分,摆放了一小碟油绿色的茶豆团,一小碟油绿色的滴酥鲍螺。杏儿先取了一只茶豆团来吃,品尝过后,圆睁了双目大赞道:“姑娘,比你做的要好吃许多呢。” 忆之也取了茶豆团来吃,只觉品到了浓浓的茶汤滋味,其中还有一丝豆味衬托着,并不喧宾夺主。心里不免有些气馁,再用木勺挖滴酥鲍螺吃,那滴酥入口即化,点茶浓香与奶油糅合,沃肺融心,忆之又禁不住叹了一声。 忆之叹气的功夫,杏儿已经连吃了两口,见她神情恹恹,问道:“姑娘,这样好吃的东西,你又叹什么气啊。” 忆之未置一词,只是呆坐了片刻,又兀自走出了书房,只见天空已现出浓厚的暮色,夕阳西坠,将天边的云彩映成绛色,归巢的乌鸦背对着阳光,从头顶飞过。 忆之想到,我的容貌并不拔尖,文采也不出众,现在连引以为傲的厨艺仿佛也不过如此,像我这样寡淡无趣的人物,既无入世的可能,也不爱在内院里使心计讨生活,再无兄弟帮衬,难不成只有包了头发做姑子这一条出路了?如此一想,虽没有十分为难,却又不舍这繁华世界,锦绣美食。 就这样悒郁了几日,连清明院也去得少了,又过了几日临近寒食节,家家户户紧着采买食物以备过节。苏氏闲来无趣,又见忆之闷闷不乐,以为女儿又因为不喜过寒食节而闹情绪,便强邀了她一道去逛逛街市,以解心中郁结。 二人乘坐马车达至街市,方下马,便见各大大小小的食店人烟鼎沸,采买之人摩肩接踵,忆之不愿意去凑热闹,与苏氏告了假,带着杏儿自寻乐趣。 二人走了几步,路过一辆镂装花盘驾车,见车上摆了长一尺左右,宽半尺左右,竹木制成的小车儿,有平板车、马车、辂车、土车、水车各色车的造型,还要篾丝编成的竹笼儿,忆之见它精巧,便拿起一只检视,只见飞檐为盖,盖下挂有一圈铃铛,亭子为笼身,竹笼内有木刀、木枪、小旗、小扇子、小弓、小箭、小靶子等各色玩意。 正瞧着,蓦然察觉有人在拉扯她的绸裙,低头一看,见是一名男童,大约四、五岁的模样,一身窄袖交襟式鹭纹锦袍,可见不俗,忆之见他生的粉雕玉琢甚是可爱,便蹲下身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那男童道:“我喜欢你手里的竹笼儿。” 忆之便将竹笼儿递给男童,又瞧他把玩了一阵,问道:“你家大人呢。” 男童兀自玩耍,并不回答。 忆之生疑,又问道:“他们知道你在这处吗?” 本与隔壁卖水晶脍的少妇油嘴滑舌的小贩见忆之与男童在车前逗留了这一阵,便来招呼道:“这位姑娘,小哥儿仿佛很喜欢呢,您不如就买下吧。” 男童又拉了拉忆之的绸裙,说道:“姐姐,你帮我买下这个玩意儿吧,你放心,我家大人会赏你的。”忆之蹙了蹙眉,正要说话,便听有人冲这厢喊了一个名字,她觉得声音很熟悉,便抬头去看,竟然是文延博,不禁觉得纳闷,为何这几日总能碰见,正这样想着,男童郎朗叫了一声叔父,便举着两只小手,朝他怀里扑去,文延博也张开手臂,待小儿跑至跟前,双手夹着他的咯吱窝,将他举着抱起,动作十分熟稔。 忆之直起了身子,笑道:“原来是你家的哥儿,怪道说,他家大人就会赏我呢。” 文延博听了,先是一怔,随即笑着对小儿说道:“这一位,你可不能无礼,她的父亲,是你的祖父都要尊敬的人物,快喊姑姑。” 忆之蹙眉,连忙摆手道:“别,别,叫我姐姐就不错,这一声姑姑,霎时就老了好些。”文延博笑道:“他若喊你姐姐,你岂不是要喊我叔叔,你又是子美的表妹,那不就乱了套了。” 忆之苦笑了一阵,妥协道:“好吧。”说着又轻手去捏男童的嫩脸,咯吱他那圆滚滚的小肚子,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呀,我还不知道呢。” 男童往文延博的怀里缩,乐的咯咯直笑,文延博便替他答道:“文忠德。”忆之点了点头,又问道:“不知道有没有乳名。”文延博道:“先时请一位先生推算,说他五行缺水,便取了乳名淼儿。” 忆之笑着对淼儿说道:“淼儿,姑姑给你买这只竹笼儿做见面礼好吗?” 淼儿朗声叫了一句好,随即又觉得害臊,往文延博的怀里缩了回去。忆之回望了杏儿一眼,杏儿忙从袖兜中摸出铜钱来。 文延博道:“怎么好叫你破费。” 忆之笑了笑,说道:“相比你前几日送来的点心,这又算什么呢。” 文延博问道:“你尝过那茶滋味的果子了吗?” 忆之点了点头,说道:“比我做的要好吃许多呢。” 文延博笑道:“若不是你提点,我本是想不到的。不瞒你说,小芽为贡茶、拣芽居其二,中芽为最末,经常不能用,如此一来,每年的耗损可以省去好些,说来,我还要感谢你。” 忆之见他极诚恳,蓦然觉得自己也并没有那般不堪,如此一想,心情透亮了几分,又问道:“后日便要殿试了,文二哥哥怎么没在家准备,反倒上街来了。” “淼儿在家顽皮,大嫂嫂身子不便。母亲索性就将他带出来,又怕看不住这混世小魔王,便强邀我同行,我若说不去,连书都要丢了。”文延博说着,笑了起来。忆之也觉得有趣,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淼儿见文延博谈到自己,不乐意地扭了扭身子。 文延博接着说道:“方才你我的母亲在乐清茶坊前会了面,谈得起劲,你母亲提到你,我与淼儿正当无趣,便自告奋勇来寻你,只是他跑的忒快,只一晃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所幸他也找着了,你也寻到了。”他一面向前引路,继续说道:“你的茶豆团做法与我家茶坊后厨不同,不知是什么配方。” 忆之踟蹰了半晌,问道:“你觉得好吃吗?” 文延博望着忆之,笑道:“妹妹不是一向对自己的厨艺很有自信的吗,怎么问这样的问题。” 忆之微耸了耸肩,磕磕巴巴说道:“我……我其实……郁结了好几日……” “哦?为何郁结。” “我将自己做的茶豆团与你送来的对比,受了好大的打击……” 文延博笑道:“你的茶豆团未置香药,是家常的好味道。我家茶坊的庖厨身经百战,懂得如何迎合食客口味,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忆之笑着释然,便将配方讲述给文延博听,说完又问了他家后厨的配方。 文延博本默默听着,听忆之问及配方,便笑着说道:“我的做法与你差不多,只是原料,你并不容易得。” 忆之起了兴致,问道:“这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不知是什么材料,又不知文二哥哥方不方便透露。” 文延博道:“告诉你倒是无妨,做茶分蒸青和研膏两步,研膏又分压黄、捣黄、揉黄三步,是反复碾压、春捣、研磨、漂洗的过程。我将这其中的几步能省则省,最大程度保留茶滋味,如此制作出的茶豆团,茶味自然要比你用现成的茶末做出的浓郁许多。况且我们用的是白豆,使茶色更纯正。” 忆之恍然,说道:“原来如此,只是我模糊记得,如此繁琐地捣洗,为的是榨出苦汁,倘若你省去了几步,难保茶味不苦涩呀。”“你有所不知,唐人喝茶,是将茶叶放进沸水锅里稍煮,再加入少量的盐与姜并其他佐料去除苦味。我们为制作茶豆团所出的茶末,并不那般苦涩,只需加入少许盐便可调和。” 忆之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又苦笑着长叹了一声,说道:“先时,表哥说从业不易,我还不以为然,这下可长见识了。”文延博笑道:“人生在世,并没有哪一件事情是容易的。” 忆之望着文延博,想道,以往见了不觉明厉,相处之下,才发现此人心思深细,其心智远远在我之上,当真是不可小觑的人物。于是,觉得二人距离远了几分,对他的敬重深了几分,熟惯减了几分。又想到了盛毓贞,只觉这二人若能成就,便是强强联手,凭她的心智,必定能替文二哥排忧解难,打理好大小事物。 忆之一路想着,难免自惭形骸,忽有一女童手挎一篮鲜花,阻在二人面前,娇怯怯对着文延博道:“大官人,买束鲜花送给太太吧。” 忆之怔了怔,想要澄清,只见文延博半蹲了身子,将淼儿放下,又从袖兜中摸出几文钱递给女童,那女童咧开嘴笑,从花篮中拣出红紫两色鲜花递给文延博,又道过万福后,小跑离去。 又见文延博将鲜花递给淼儿,在他耳边窃窃私语,淼儿咯咯笑了一阵,扭着身子往文延博怀里缩,文延博笑着将淼儿抱起,又鼓励了一番,淼儿这才红着脸,将鲜花递给忆之,说道:“给你。”文延博说道:“你送他竹笼儿,他赠你鲜花,礼尚往来,很妥帖。” 忆之见他如此安排,心头一暖,便笑着道了谢,双手接纳。 二人又要继续往前,只见不远处的茶棚下,苏氏与文太太由一众丫鬟仆妇簇拥着,正瞧着二人说笑。 文延博揶揄道:“幸好你时有了婆家的,不然这幅场景,非要被取笑不可。”忆之勉强笑了笑,未置一词。 二人朝着茶棚走去,忆之先道过万福,只觉得文夫人炙热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又听她说道:“这位就是晏大官人家的姑娘了,总听美哥儿提起,这一会总算见着了。”忆之回以一笑,文夫人接着说道:“听说你父亲的门生中竟然有三位后生同过省试,又要和你家美哥儿,我家二哥一道参加殿试,不知道你最希望哪一位金榜题名呢。” 忆之不解其意,笑着说道:“自然是天下英才皆入官家彀中最好,几位哥哥皆是有才有志之士,相信陛下慧眼识英,一个也不会落下。” 文夫人笑着与苏氏对望,又说道:“你是有福的,我总想要个女儿承欢膝下呢。” 苏氏道:“你才有福,两个儿子,一人娶回一个,你便有了两个女儿,哪里用羡慕我。” 文夫人问道:“你这位姑娘快及笈了吧,不知许了人家没有。” 苏氏笑着说道:“他父亲仿佛已经有中意的了。” “哦?”文延博说道:“我总听众人揶揄,竟然并没有定?”文夫人听到这话,望了儿子一眼,微侧着头若有所思。 苏氏笑着对文夫人说道:“都在一块儿长大,熟惯些也是有的。那院里的哥儿虽多,但,都是极规矩的孩子。她父亲若不在,她也是不去院里的。因此,有什么说笑,我们并不拘着。”文夫人一面听着,抽空觑了文延博一眼,又继续望着苏氏,听到后面,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忆之笑着说道:“我总私心想着,父亲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倘若我早早嫁了,他们该多无趣,索性先赖着,能多尽一日孝道是一日呢。”文夫人又笑着,向忆之附和道:“倒是这个理呢,我若只有一个姐儿,且要留几年的。不过……”文夫人笑了笑,又说道:“也不能平白耽误了姐儿,倒是可以找一户哥儿多的,又不着急迎娶的人家,先定下来。”文延博听到这话,望了文夫人一眼。忆之感觉到文氏母子二人在暗自切磋,觉得有些好笑。 苏氏并没有发现这一茬,恳切道:“姐姐说的是呢,我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姐姐也知道,我家就这几口子人,她没个经历,又是个粗笨的性子。倘若嫁到大家里头,不懂迂回,没得招了人烦。” 文夫人笑着用一只手在下,托起忆之的双手,一手在上,盖在忆之的手背,对苏氏说道:“所以说呀,找夫君,需先看清家中那长辈是怎样的行事作派,倘若其身正,又明事理,遇事不偏袒,也就差不多了。” 苏氏笑着称是,又向文夫人问道:“你家大哥媳妇多早晚生呢,这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可真快,说来,你怎么没寻思给二哥找一个,倒显得他形单影只?” 文夫人笑道:“这文家的爷们啊,都是有大主意的,这二哥最甚,一日回来说起要开茶坊,同他外祖咕唧了几日,马不停蹄就开设了。又一日回来,说要考科举,一头就扎在了书房里,哪里又有我说话的余地。”说着,又长吁短叹了一声,嗔望了文延博一眼,笑道:“我是管不了的,只能指望讨个有本事媳妇帮我治他。” 文延博笑道:“我讨夫人,自然讨叫我欢喜的,日后你敬着我,我敬着你,若夫人一味与母亲一条心,为了讨母亲高兴,反来制裁我,那岂不成养了个耳报神在身边,那又成什么了。” 忆之将要笑之际,又觉得不妥,忙按了下来。 苏氏又道:“这些孩子啊主意都大,与我们那时候不同。咱们那会子哪个不是家里说什么,就做什么,可不敢有意见。” 忆之蓦然想起,从袖兜中取出一只用七彩绦线编成的小鹿,说道:“这是我自己打的食禄兽,算讨个彩头,每位哥哥都有,今日正好遇见,也省得特意去送了。”说着,将小鹿递给文延博,文延博双手接过,见母亲好奇,遂置于她眼下,方便她打量。 文夫人瞧了一回,觉得小小巧巧,十分可爱,便叹道:“这样巧的礼。”又抬起眼来看文延博,似别有意味道:“可不知该回什么礼才好呢。” 忆之忙道:“我曾听表哥提过,说文二哥哥儿时同人玩耍,那蹴鞠球儿掉入了树洞里,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没有办法,唯有文二哥哥,去提了一木桶清水来,灌入树洞,水涨球高,便可取出了,还传作一时佳话。 文二哥这样的人才,来日必定要及第登科,做大官人的。若不嫌弃这份礼轻,好生收下了,也便全了忆之的颜面,又谈什么谢呢。”她见众人的全部精神都贯注在自己身上,便说道:“不过……倘若非要谢,也不是不可……”又笑着说道:“若能多多借我些汤茶盒子,助我度过寒食,可是极大的恩惠呢!” 文氏母子不明就里,正在纳闷,苏氏已经了然,笑着解释道:“这丫头啊,小些时候觉得寒食节不必洗漱梳妆,做绣工针黹,是最最期盼的节日。大了些,反倒讲究了起来,又加上,是个不怕烫的,凭什么食物都要热滚滚地吃,凉了一些都不成,渐渐啊,越发讨厌起寒食来,每一年总要备好些汤茶盒子来保热茶热水,热麦粥。”说着,又向忆之啐道:“你要使,难道人家不要使?倒还有脸说呢。” 忆之嘿嘿笑了一声,垂下头。 文夫人却道:“不爱吃凉的,这一点可与我投缘,我也最烦过寒食节呢,反正寒食三日,不能生火,茶坊也经营不了,那汤茶盒子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如早一晚叫人规整了,往你府里送去,又有什么为难的呢?”说着,又望了文延博一眼,说道:“你收了人家的礼,自然得谢的,你说是不是。”文延博笑道:“母亲说的是。” 忆之喜不自禁,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他正望着自己,目光与往常有些不同,下意识怯了怯,又联想到了盛毓贞,心中有些羞愧。可又转念一想,我为何羞愧,遂恢复了情绪,但到底有些不自在。 众人又聊了一阵,直到两家管事采买妥当,便散了各自家去。 归家途中,苏氏揣着笑意,询问忆之觉得文家二哥如何,忆之答道:“我觉得吧,文夫人是位有趣的人物。”苏氏见她答地牛头不对马嘴,便大概明白她的心思,并不想深谈这个话题。苏氏虽然对自己的女儿无可奈何,却也因多年磨砺,琢磨出一套应对之法。她先是斜睐了忆之一眼,又似笑非笑着说道:“你买的七彩绦线,也只够打一只小鹿的分量,又何来每位哥哥都有份。我不揭穿你,是不想你在文家母子面前没脸,又私心揣测,你兴许对那文二哥有意,想试探他。” “我本就有这个意向,不过打了一只,今日又正巧碰上了,才先送了他。”忆之不以为然,说道:“我只纳闷,这男男女女非要有意才会结交不成。” 苏氏哂笑了一声,说道:“无意最好,凭你也配不上那文二哥,也省得我这老的没脸。” 忆之不悦,反诘道:“我怎么就配不上他了,他不过是个二甲,名次即不如二哥,四哥也不如表哥。至于他家里,也是祖辈父辈的恩荫,难道这也算他的本事?” 苏氏挑了挑眉,说道:“如此说来,你是瞧不上他的?” 忆之撇了撇嘴,说道:“我就没往那处想,你非要激我,我只能这般回应呀。” 苏氏斜睐了忆之一眼,道:“你倒是乖觉。”忆之嘻嘻笑着,大张了双臂去搂苏氏,苏氏轻轻回搂忆之,出了半日神,说道:“那文家,现在瞧着光鲜,早个十年,却是极落魄的。” 忆之疑惑地嗯了一声。 苏氏接着说道:“那文大官人与你父亲是同期过的省试,可再那之后一蹶不振,足足考了十几年,旁人都以为他不中用了呢。这位二哥儿,说来也可怜,那时文家落魄,连米面都买不起了,文夫人为能专心料理生计,只能将他送去了他外祖家,他外祖家妻妾十余人,文夫人虽是幺女,却是个庶出,听说母亲还是位不能上台面的。哪怕是诗礼簪缨之家,只要大了些,上上下下就没有不势力的,更别提商贾人家了,可见他当时处境的艰难。” 忆之感慨道:“怪道,文二哥哥也大不了我几岁,为人处世却十分老道,可见是从小磨炼出来的呢。” 苏氏蓦然笑了起来,说道:“那文夫人啊,也是位极有能耐的人物,是天生的买卖经济人。有些女子能成就,靠的是什么?她却极不同,叫人打心眼里佩服的,这各行行首,哪一个见了她,不是恭恭敬敬。那文家有如今的场面,十分里头有她七分的功劳。我啊,时常同你父亲打趣,说道,家里之所以这样穷,全怪他娶了个不善营生的。 后来,文大官人走了吕公的门路,入了仕途,文夫人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为文家大哥儿同吕公的亲外甥女定下了娃娃亲,这才蒸蒸日上了。”苏氏又别有意味地瞧着忆之,说道:“我瞧文夫人,挺喜欢你。” 忆之笑道:“我也喜欢她呀,一见着文夫人就觉得浑身敞亮……只是觉得,他们那样精明能干的人,该是瞧不上我这种无才无貌的,难免揣测,她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那参知政事的爹爹,爱屋及乌罢了。”说着,又撒娇道:“娘,你总着急着为我找人家,就这样舍得啊。” 苏氏轻拍了忆之一记,说道:“你是没心没肺,我哪能不替你急。说来说去,全怪我,倘若你有个兄弟帮衬,你再看我理你不理!”说着,眼圈也红了一些。 苏氏一面用巾帕拭眼角,一面没好气地继续说道:“你的人生顺坦,总以为盛世太平,哪里知道高门望族,乡绅名宦里头的龌龊行径。那枢密副使杜行杜大官人是何等权势,他的六妹妹,嫁的是直史馆大学士盛鸿盛大官人的堂兄,想当年,她是我们这群闺中姊妹里头,嫁的最好的,又哪个不眼热呢。谁能料到,本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她竟然,竟然能叫婆婆虐待至死……那一个个都是权势熏天的人物,尚且如此,你再没个帮衬……我们将你养这样大,何曾让你吃过一点苦,一想到你来日不知要嫁入哪一户,又不知会遭遇些什么,怎么能不怕。”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忆之忙为她顺背,一面暗暗想着盛毓贞,一面问道:“那,那杜六姨母,竟白死了?这还有王法吗?” “那王法还不是人定的,总能找到漏洞迂回,两家谈妥,能掩盖也就掩盖了,只对外说病故,也就我们这些知根底的,为她哭一场罢了。” 苏氏抽噎了一声,缓了缓情绪,说道:“这样想来,弼哥儿是极佳的人选。”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说道:“你父亲的决定,何时错过。”忆之顾着母亲的情绪,遂对苏氏笑了笑,表示赞同。 <script>app2(); 第十章 接新火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那日别后,忆之令杏儿去采买七彩绦线,彻夜赶工,赶在殿试前,打出配色不一的小鹿,分赠给诸位兄长。也就迎来了寒食节,万家万户禁火,女子不得净面梳妆,又只能吃子推燕、麦糕、酪乳饼等冷食。 忆之全副身心投入去打小鹿,无暇忧虑,忙活数日后,那挠心的事情也就淡忘了许多。 又想到,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入世也好,婚姻也罢,都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与其殚精竭虑自寻苦恼,不如做个闲云野鹤,无为顺势,倒还能落得个好心情。 这样想来,便每日读书写字,或做些针黹绣工,或与杏儿打马取乐,实在觉得郁闷,也不出院,只在中庭投壶玩。 忆之秉性坦率,最不喜忧思忧虑,又有一痴处,只要能吃到喜欢的,饶是再难的心结也能缓解,因此,与她熟稔的人都不怕得罪她。 这三日,府中活计少,杏儿成日傻呵呵地乐着,连带忆之的心情更好了几分。又因为文延博送来了好些汤茶盒子与茶坊后厨拿手的豉汤,忆之的一日两餐在加上点心,泛索便总能吃上温吞吞的汤、粥,寒食三日也就很快捱了过去。 待到寒食节后第四日,晏府迎来御赐新火,火禁才真正结束。忆之早早命杏儿替她包好一套春衣,只等着宫内的送新火的内侍官离开,便亟不可待使李平套马车,往浴堂巷去。 寒食禁火三日,人人不得沐浴,解禁后的第一日,通常是各大小浴堂生意最为兴隆的日子。每一年的寒食前夕,晏府都能收到许多浴堂商户送来的雅阁券,忆之畏冷,在自家洗沐总觉得寒冷,因此在冬季,几乎都在浴堂洗沐,雅阁券对她来说尤其受用。 待她的马车达至浴堂巷,刘秀瑛已经在一间名为百家香水行的浴堂前等候,见忆之才赶过来,迎上去将她数落了一阵,忆之惯知道她有口无心,也不睬她,二人携手往百家香水行里走,刚踏入大堂,只觉一股热浪裹了来,不一会,背上已经汗津津。 一名招待迎了上来,忆之出示了雅阁券,招待见过券上的特殊标记,加倍殷勤,让二位略等,便去往账柜咕唧了一阵,取了一寸长的雅阁门木牌笑容满面地将二人往堂后引。 忆之与刘秀瑛随着招待穿过大堂,只见整个中庭薄雾笼罩,仿佛置于太虚仙境,雕梁绣柱在雾霭中若隐若现,两条抄手游廊各自通往不同的去处,招待引了二人走向左侧的游廊,二人沿着游廊逶迤走了一阵,便进了一座大屋,中堂陈设典雅,有男女揩背人身着凉衫或坐或站着等待,左右两侧的过道通往间间独立的阁子。 二人随着招待往右侧过道走去,又走了一阵,便在一间门前站定,招待取了木牌将二位迎进门,便退了出去。杏儿与二花服侍两位姐儿脱下衣裳,退去隔壁洗沐。 忆之与秀瑛你咯吱我,我推搡你,嬉闹了一阵,各自洗沐过后,将整个身子都泡入浴汤。 刘秀瑛双手拨弄着碧色的浴汤,忽然提起近日听来的传闻,说道市井里有一小户人家,家中略有些田产,铺席,虽不大富,日子却颇过得。那户人家的女儿几年前带着大半的家业嫁给了一名夷陵来的穷举子,原本听说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相处甚好,却在前些日子合离。忆之好奇,便问究竟。 刘秀瑛道:“听说是那举子吃多了酒,醉醺醺地,满口胡沁,遭到岳丈呵止,非但没听,还反过来指着丈人的鼻子,将他骂了一通。” 忆之颦笑道:“我倒是好奇,是那女子要同他合离,还是那女子的父亲逼地女子合离。” 刘秀瑛撇了撇嘴,说道:“这我可没打听。” 忆之在浴汤中翻转过身子,她抬起白嫩嫩的两只胳膊,架在浴池边上,说道:“这可是事情的关键,你怎么就没打听。”刘秀瑛纳闷道:“这怎么是事情的关键呢?” 忆之笑道:“倘若是你,你的夫君指骂你的爹爹,你怎么想?” 刘秀瑛怒目圆睁,断喝道:“他敢!”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忆之的深意,不由缩了缩肩膀,说道:“我竟没想到这处呢。”又一转念,反过来考问忆之:“若是你,你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忆之极严正道:“我绝不能接受,在这世上,绝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爱我之心胜过我爹爹,也就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值得我为他与爹爹决裂。我的夫君若真心爱我,自然知晓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分量,即便有什么不满,也不能如此。他若执意如此,必定是存了试探的意思,那我怎么能退让?” “说到不满。”刘秀瑛道:“我恍惚想起来闲嘴的仆妇提到,那举子过了省试之后屡试不中,日费用度全凭卖些字画,写些词曲,戏文勉强支撑。可他好面子,并不同家里说,家中有所求又是必应的。卖字能挣几个钱,少不得要妻子与岳丈家帮补,兴许听了不少怨怼之言,借着酒劲泄愤也未可知。” 忆之笑道:“是了呀,你并不知事情详细原委,那女子的态度可不就成了线索。若是女子要合离,她夫妻二人的日子大约龃龉多过甜蜜,再加上他对父亲不敬,便绝不能忍。倘若是她父亲强逼女子合离,那女子若觉得这婚姻还可挽回,自然从中斡旋,如此也能缓和。” “或许那女子是个没主见的,并不敢违抗父亲呢。” 忆之摇头道:“如今的世风,有几个女子不敢违抗父命,又有几个父亲会不顾全女儿的。”说到这处又笑了起来,接着说道:“曾大学士不就以文抒情,感慨道‘古者女子皆安分守己,近代不然,夫人自居室家,已相与矜车服,耀首饰,辈聚欢言以侈靡,悍妒大故,负力阀贵者,未成人而嫁娶,既嫁则悖于行而胜于色,使男事女,夫屈于妇,不顾舅姑之养,不相悦则犯而相直,其良人未尝能以责妇,又不能不反望其亲者,几少矣!’。” 刘秀瑛摇头晃脑道:“我不大明白,总之有谁敢骂我父亲,看我怎么收拾他,凭谁也不成!” 忆之垂眸浅笑,说道:“我却觉得,凡事都要方方面面去考虑,只一点,绝不能让爹爹为我受委屈。” 二人相视一笑,便往别处聊开。她们在浴汤中又泡上了一阵,便各自擦干身子,换上香水行备下的桃红色斜襟式大袖浴衣,去茶厅吃茶,二人略坐了片刻,杏儿与二花也洗沐完,连新衣裳也已换好,忆之与刘秀瑛吃些果子,又吃了两盏茶,方才起身去换衣裳,待换过衣裳,说说笑笑着,回到中庭,往右侧的抄手游廊走去,并不上台叽,而从台叽下的游廊过,通往梳室,梳髻妇人这一会正得空,见了二人进来,便有两名妇人起身伺候。 再出百家香水行时,日头正盛,一股春风扑面,令忆之觉得神清气爽,不由想到了父亲——他这几日忙于古籍校理,几乎吃住在秘阁。便扳了扳手指,估算大约七八日未见了。又觉得日光射着,感觉有些温热,便使李平驾车先去往龙津桥,买下凉浆水饭,再往大内的方向行去。 车舆摇摇晃晃到了左掖门,门口的禁军侍卫步军总领认得晏忆之,道明来意后,遂放她与杏儿入宫,忆之又上轿辇,乃至崇文院,主仆二人穿廊过桥,时不时遇见熟稔的大人便停下道万福,略微寒暄后继续前行。 待走入秘阁藏书楼时,晏纾正席地而坐,身旁的书一摞接一摞,围着堆起了半身高,他的官帽歪歪丢在一旁,斜阳透过高墙的窗牗射在他微乱的高髻上,他高高执着一卷书册,全副精神都贯注在其中,读着如痴如醉,眉眼鼻嘴全皱在一起。 忆之这才发觉,不知何时,父亲的脸上又多了几道沟壑,头发迎着日光微微发白,不由心里一酸,娇滴滴喊了一声爹。 晏纾闻讯抬了抬眉毛,脸微微侧了过来,目光却还停留在书册上,过了半晌,才朝忆之看来,问道:“你怎么来了?”忆之甜笑道:“可不是想你了嘛。” 晏纾笑了一声,便伸起一只手,朝忆之招了招。 杏儿将食盒递给忆之,欠了欠身退了出去。 忆之向着晏纾走去,先将食盒放下,在目光所及处寻来一张软垫坐在他身旁,再将食盒打开,取出瓷壶,又取了木碗,倒入凉浆水饭,用双手呈上。晏纾笑了一声,一只手接过木碗,先吃一口,只觉冰爽酸甜,于是又吃了两口。 忆之双手环抱着膝盖,歪着头望着父亲,见他眉开眼笑,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倏忽,只觉有什么东西点点她的左肩,她便往左手边看了过去,又觉有什么东西点了点她的右肩,她又往右手边看了过去,此时,左肩又有了触碰的感觉,她便明白了怎么回事,索性转过身来,对逗弄她的人道:“我看你往哪里逃。”回头见果然是富良弼,心头也暖了几分。 富良弼见躲不过,笑着作揖道:“妹妹好久不见。”又瞧见了食盒里的凉浆水饭,说道:“可见我是有口福的。”说罢也取了一只软垫,在忆之身旁盘膝坐下,方坐好,便闻到一股馥郁的芳香从她身上传来,不由侧望了她一眼。 忆之正透过瓷壶的壶嘴看壶肚内的凉浆水饭还剩多少,一低头,后襟撅起,露出一片雪白的背脊,富良弼忙别过视线,这一转移,正对上了晏纾的目光,便扯了扯嘴角,低下了头。 忆之一面望着壶肚,一面说道:“我竟不知你也在呢。倒还有富馀,不过没有碗了。”说着去看富良弼,只见他垂着头,低着眼,说道:“我去取我吃茶的盏来。”说罢,起身外去。 忆之又望向晏纾,只见他的目光本跟随着富良弼,却又在片刻后,望了忆之一眼,继续看书。 忆之有些纳闷,略等了一阵,觉得无趣,便从旁拣了本书来读,正读到第二页,有人又搬了一摞书来,放置在忆之的脚边,又听那人累得呼哧作响。忆之抬了头来看,正巧,与那人碰上了目光,这一眼,二人都怔上了一怔。 忆之见他生的面色鲜嫩,一等风流俊俏的模样,只将清明院里的几位都比了下去,仿佛比自己还要小些,又隐隐觉得面善,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她不便盯着人家细看,却见那人两眼发直,痴望着自己,仿佛魂都少了一半,便笑着提醒道:“我可是在哪里见过这位小官人,觉得极面善呢。” 那人回过神来,想要说话,却并没有想好该说什么,只是空张了嘴,支支吾吾了半晌,晏纾看不过,便替他圆道:“这一位,是当朝平章政事吕大官人家的三哥儿吕恭毕,文家大哥儿同他堂姐成婚那日,你俩在一张席面上,为了只螃蟹闹地要打起来……说来,也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 忆之将那时的事情一点点想起,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不由乜斜了眼去看吕恭毕,说道:“我模糊记得,并不是为了螃蟹哭,是因为他拉了我的小辫,我才哭的。”吕恭毕仿佛也想了起来,又是好笑又是气馁,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又是向晏纾作揖,又是向晏忆之作揖,空张着嘴,竟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头了,憋地脸颊飞红,连声道,年幼无知,年幼无知。 忆之与晏纾对望,一同笑了起来,笑了一阵,忆之对吕恭毕道:“罢了罢了,都是陈年旧账,还提起来做什么,你若真觉得内心愧疚,不如请我吃几只螃蟹,这一页就算揭过去了。”吕恭毕作着揖,连声应是。 这时,富良弼从吕恭毕的身后绕了过来,将他吃茶的兔毫盏递给了忆之,又盘膝在她身旁坐下,忆之双手接过,只见兔毫盏内还留有茶沫,便道:“你怎么也不洗洗就拿来了,这样吃水饭,得吃出什么滋味来。”富良弼本已坐定,见忆之这样说,便哦了一声,取了碗又站起身往外去。 忆之目送富良弼出去,余光看到吕恭毕也正歪着头在瞧富良弼,见他迈出了藏书阁的门槛,复又回过头来望向自己,嘴角蠕动了一番,仿佛有话要说,却又犹犹豫豫,并未出声。 他即不说,忆之也就不在意,遂继续低头读书,却总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觉得不妥,便抬起头与他对望。 她的目光落落大方,反倒叫吕恭毕羞赧了起来。 晏纾将一切尽收眼底,觉得不像话,便提议家去。 忆之忙伸手去搀扶,晏纾由忆之扶着颤巍巍站起身,对吕恭毕嘱咐了一番,便领着忆之往外走,吕恭毕将二人送至藏书楼外,三人正与端着茶盏的富良弼会面,晏纾便道了去向,又对他嘱咐了一番。富良弼将嘱咐谨记在心,又在原地作揖道别,他本没有相送的意思,却见吕恭毕十分殷勤,便对自己是否礼数不周有了怀疑,遂一路跟了出去,富、吕二人将晏纾与忆之送上马车,目送他们离去,富良弼又要回院,却见吕恭毕仍在痴望,口中吟哦道:“螺髻凝香晓黛浓,水精鸂鶒飐轻风。金钗斜戴宜春胜,万岁千秋绕鬓红。”当下明白了几分,笑着说道:“你这是又坠入情网了?” 吕恭毕本怔怔地出神,蓦然之间双眼一亮,双手左右开弓,握住了富良弼双臂,轻轻摇晃道:“良弼哥,你与晏家是极亲密的关系,必定知道详细。” 富良弼颦笑着将他两手拨开,整了整衣襟说道:“你想知道些什么?”吕恭毕压低了声音问道:“晏大姑娘,许人了没有?” 富良弼想要回答,去不知如何回答,遂讪笑了一阵,又缄默不语。 <script>app2(); 第十章 踏青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那晏纾父女为避讳,先回了家去,二人一路上无话,待回至晏府,进了屋子,苏氏与姜妈妈迎上来伺候更衣,忆之想走,又被叫了住,让去清明院等候,忆之暗忖父亲有话要说,便应了一声,去往清明院的书房煮水煎茶。 略等了一阵,晏纾换了家常的衣衫慢慢走来,先在茶案坐下,端起忆之备下的茶来吃,接连吃了两口,这才论说起吕毕恭其父,当朝平章政事吕易简,说道:“那一位是咸平三年,登进士第,历任通州通判、滨州知州、祠部员外郎、刑部员外郎兼侍御史。他才识卓优、清慎勤政,当时便有“廉能”之誉。知滨州时,他上疏请免掉农具税,先皇为之颁行天下。在祠部员外郎任上,他上书直谏先皇建筑宫观是劳民伤财,请罢除冬天河运木石。先皇称赞他“有为国爱民之心”,数次委以大任。他曾出使契丹议和划界,签订澶渊之盟功不可没,返朝后升任知制诰之职,成为先皇的近臣。前朝末年,升为龙图阁直学士迁刑部郎中,权知开封府。” 忆之大约猜到了父亲的用意,并不表,只是静静倾听。 晏纾继续说道:“先皇驾崩时,陛下才十来岁,前朝平章政事与大太监内外勾结,玩弄权术,架空皇权,倘若不是他从旁协助,刘太后未必能扳倒这二位,得以垂帘听政。”说到此处,便不再多语,抬起眼来,望着忆之。 忆之见父亲的目光,似有考问之意,思忖了片刻,说道:“论说前朝刘太后,乃巾帼不让须眉之辈,剔除奸佞,知人善任,其功绩足以与吕后、武曌比肩。倘若不是,她与先皇伉俪情深,兴许……”后面的话再不敢说,又笑道:“说来,父亲还特意为她上过一堂周礼。” 晏纾想起此事,凝神沉浸在其中,片刻,才笑着摇了摇头,不予多说,又道:“先皇宠信刘太后,又因身体羸弱,将国事交于她料理,颇有成就,使她愈发刚愎,垂帘听政时,不善纳谏,吕公能斡旋与国事与太后之间,游刃有余,足可见其过人之处。” 忆之语气不善,说道:“吕公自然有过人之处。”又顿了一顿,低声嗫嚅道:“父亲乃肱股之臣,他呢,一味迎合和讨好官家,将朝堂礼父亲在内的近臣们一一外贬。所幸官家离不得父亲,不过多时又将父亲召回京中。” 晏纾摇了摇头,笑道:“陛下久居皇太后之下,多年不能做主,太后薨后,终于得以亲政,自然要清理从前的近臣,整顿朝纲,又有什么值得你这样置气。”他见女儿仍有愤愤不平之色,不禁笑道:“没有想到你这丫头片子,气性反而比我还要大,可见我是多虑了。” 忆之道:“父亲与吕公不同路,女儿若连这点也不知,还配做您的女儿吗?”说完嘻嘻笑着,替晏纾捶背。 晏纾宠溺地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机灵,但此事,也要小心处理,不可莽撞。”忆之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爹爹。” 父女二人又闲话了一番。恰逢苏氏送果子来,透着帘栊,模糊瞧见父女隔案对坐,神色有些严肃,便廊下等了一阵,待听见屋内传来呵呵的笑声,才带着姜妈妈进入书房,一家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寒食过后又逢清明,忆之见清明院的诸位,自殿试过后,心情忐忑,便邀上刘秀瑛与欧阳绪,韩玉祁,石杰等人,备上果子,水饭,糟鹅掌、鸭信等吃食。头梳高髻,上身是斜襟式窄袖儒衣,下身是两片式旋裙,一行人骑着俊马,一道去往郊原踏青。 众人达至郊外,只闻到一股怡人的芳草香气,又见青山绿水,繁花似锦,一片锦绣乾坤,不由心胸也开阔了许多。刘秀瑛与石杰骑术上佳,一前一后互相追逐着,好不快活,欧阳绪紧随在二人之后,时不时高声提醒,韩玉祁念及忆之,不紧不慢地追着前头,顾着后头。 只道伏中阴晴不定,忽一阵凉风过了,韩玉祁瞧着云色,怕将会有一场春雨,众人忙寻躲雨之处,果不然,只片刻功夫,风儿裹着细雨迎面扑来,众人寻了一阵,发现一处凉亭,忙蒙着细雨,往那处赶去,达至凉亭,纷纷拴马卸鞍,卸行囊,躲入凉亭,紧接着,亭外唰唰落下一阵雨来,众人被细雨淋地微湿,各自用巾帕擦拭。欧阳绪见春雨半刻并不停歇,一面庆幸躲得及时,一面提议就在凉亭中央铺上毡子,将吃食摆上,赏郊原春雨之景。 众人纷纷赞同,各自忙活了开来,不一会便布置妥当,其乐融融吃喝了起来。 春雨来时猛烈,去时却也迅捷,淅淅沥沥了一阵,便止住了,嫩草新叶添了雨露更显凝萃,空中飘起一股春泥的芳香。 秀瑛不愿止步在此,众人皆想到难得外出,便收拾了一番,继续跨马前行。 众人行了一阵,达至一处宽阔的山麓,见有游人车马无数,又有茶棚,关扑棚,馎饦摊,炙肉摊等露屋义铺。关扑棚内,有一三尺见方的大圆盘,上画有禽兽器皿花草数百枚,长不过半寸,阔如小指,圆盘旁树立一方牌,上书十文一箭。秀瑛见考验的是射箭,登时起了兴致,便向店家询问奖品,店家答曰,倘若射中兽画,便得新鲜獐肉一块,从旁炙肉摊就可生火烤炙,倘若射中器皿,可得纨扇,绣帕等物,倘若射中花草,便得糖水一碗。 欧阳绪见圆盘距离遥远,盘上所画细微,难度极高,便说道:“若是娱乐一把,倒也无妨。”刘秀瑛却道:“三哥好没志气,这又是什么难事,你只等着看,看我把那獐肉射来,咱们烤肉吃。” 石杰也极有兴趣,说道:“那感情好。”说着,又去问忆之:“小忆之,你瞧瞧有喜欢的不,四哥射来送你做礼物。” 忆之知道石杰的箭术,微微踟蹰了一番,说道:“我又不挑剔,四哥射下什么,我就喜欢什么。”这话一出,欧阳绪与韩玉祁都笑了起来,却不多说,石杰心里透亮,乜斜眼着去看忆之,说道:“你倒是顾全我的面子,我还非得射下个好东西不可。”说罢,摸出十文递给店家,便要弯弓射箭,店家遂转动圆盘,石杰单眼紧闭,凝视瞄准了半日,又咻一声射出了一箭,只见那离弦之箭从圆盘的边缘擦过,一头扎进了后头的草丛里,惊得一片草叶乱颤。 众人哄堂大笑,忆之直笑得双颊飞红,一面捂着肚子,一面对石杰说道:“四哥……你这是……你这是,要送一把……送一把野草给我吗?” 石杰面上挂不住,道了句再来,又要摸出十文钱来,秀瑛忙将弓箭夺下,说道:“杰四哥不能只顾自己玩啊,也让让我。”忆之趁机将石杰拉开,秀瑛双脚稳立,店家再次转动圆盘,秀瑛闭一目凝神,只觉两耳嘈杂之声尽数往两旁屏退,又专注了半日,也是咻的一声,这一箭稳稳钉在了圆盘上,众人的目光俱摄在圆盘上,随着圆盘缓缓停止转动,见竟真的射中了兽图,不禁拊掌大赞。 秀瑛有些得意,喜不自禁道:“店家,可不知你备了多少新鲜獐肉,我今日可要都射下来,犒劳几位哥哥。” 店家却赔着笑脸,作揖道:“姑娘好箭术,只是我先时并未讲清规矩,这獐子肉,需要连射三回,回回都中兽图才可呢。” 石杰不悦,登时道:“这样的规矩,怎么不早说。分明私心想着我们必定射不中,这会子见我们又射中了,不舍得了,就想耍赖,借故托词。” 店家左一个揖,右一个揖,满面的笑容,却就是不松口。欧阳绪意不平,也同他争辩了几个来回。 秀瑛小脸一昂,说道:“三回就三回,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你惹了姑娘我不高兴,今日非要将你这奖品全都射回家不可!”说罢,又要凝神射箭,店家连忙转动转盘,果不其然,第二箭也中了,众人又是一阵欢跃,将周围的游人都吸引了来,待秀瑛正欲射第三箭,那店家又有说辞,论说那第二箭,第三箭需要另外付钱,秀瑛何许人也,登时将瞄头对准那店家,厉声道:“你再废话,我射你个肩骨贯穿,再请了我那军巡使哥哥来断断这桩公案,看是你的不是,还是我的不是!” 店家哪里还敢再多言,忙转动圆盘,任凭秀瑛来射。 也不知是否是动了怒,秀瑛的第三箭竟未能射中,那箭镞正立在花与兽的图案之间。 秀瑛一时恼火,将弯弓一掷,指着店家的鼻头骂道:“定是你这黑心奸贼的小人动了手脚,看本姑娘怎么教训你!”说着,抡着胳膊就要上去打,众人忙一拥而上将她拦下。石杰也是不依,也要争辩个究竟,众人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拦了那个,又拦不住这个,闹地一团乱。 韩玉祁一改话前顿一顿的习惯,连声道:“秀瑛妹妹别急,秀瑛妹妹别急,且让我试一试。” 忆之忙提高了音量,一面拉扯刘秀瑛,一面说道:“这东西实在气人,可也,可也不至于……不过一块獐子肉,你又不是没吃过……你的,你的手脚没轻重,打出个好歹来又是一场风波!你且……冷静些,让二哥试试吧,准没有错的!”又向石杰道:“四哥你就别添乱了,拦着,拦着秀瑛才是正经!” 石杰听了这话,也就冷静了几分,秀瑛正被众人前拥后阻,空了一只脚也要踹出去,幸亏被阻拦的紧,只闹腾了一阵,并不能得逞,又听了二人这般说,也就渐渐压下了火,却面带着愠色,又骂道:“你这王八羔子再敢使坏,小心我打断你的手脚,掀了你的铺席,拆了你的家院,叫你知道知道奶奶的厉害!” 那店家见同行的三男一女几乎拦不住一个刘秀瑛,又瞧她横眉竖眼,极霸道的模样,早吓得没了主意,哪里还敢动手脚。 刘秀瑛啐了那店家一口,别过脸去不理,只见韩玉祁趁势摸出十文钱交于店家,将弯弓拾起,又取了一枚箭,闭目凝神了片刻,再睁开眼,从那双眸子里迸射出的神采叫她为之一怔,只觉那风度都与往日不同了。又见众人皆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更觉不凡。 韩玉祁先射了一箭,不出所料,稳中兽图,刘秀瑛不由拊掌喝彩,却见他依旧气定神闲,又连取两支箭,一齐射出,竟然又是全中,引得围聚的游人一片哗然。刘秀瑛几乎跳了起来,呐喊道:“我的韩二哥哥,你竟然深藏不露啊!” 韩玉祁回以一笑。 忆之笑道:“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讨好了我,我带你一一见识。”众人听到这话,都笑了起来。秀瑛十分欢喜,忙向忆之俯就,倏忽,又脸色一板,对那店家吼骂道:“不将獐子呈上来,杵在这做死,难不成,还想赖账?” 那店家本怔怔的,被冷不丁一吼,吓地浑身一个激灵,心想遇见了这样一尊女罗刹,今日是躲不过的,倒不如破财消灾,快快将他们打发走才是正经,遂忙从袖兜中摸出一枚半寸大的木牌,要呈给韩玉祁,一路经过到刘秀瑛的跟前,缩了缩脖子,快步走了过去,待将木牌给了韩玉祁,又赔笑道:“哥儿好箭术,恭喜哥儿,贺喜哥儿,诸位哥儿姐儿只要,只要执了此牌,去往那槐树下的炙肉摊便可换取獐肉。”说着,时不时觑看刘秀瑛,见刘秀瑛仍圆瞪着眼睛,忙又是一叠声的恭喜。 剩余的诸位都不愿意同他计较,只是各自递了眼神给他,也就去往炙肉摊换来獐肉,互相搭把手,将獐肉纵向切了几片,用铁签穿了,置在一旁现成的铁架上炙烤,火舌舔着獐肉,不一会,便飘香千里。 刘秀瑛先尝过,觉得肉味腥膻,并不十分新鲜,向众人提议道:“下一回,我请诸位哥哥去狩猎,那时候现抓现烤,滋味才好。” 欧阳绪尝过一片,也不喜欢,听到刘秀瑛这样说,乐道:“那感情极好。”忆之对刘秀瑛说道:“你若真有这样的打算,可要早些同我说,我好准备水饭,甜酒,果子,蔬菜等来解腻。” 石杰听到忆之的安排,忙道:“秀瑛妹妹可快些定日子,我已经馋地不行了。” 众人笑了起来,秀瑛说道:“待我想一个好日子。”又对忆之说道:“保准提前知会你。” 獐肉味道虽有不足,众人赏着郊原春景,就着家里带的果子卤煮熟食,倒也不虚此行。吃过一阵后,忆之与秀瑛去往林里撷花,兴冲冲为石杰与欧阳绪戴了满头,因皆不敢嬉闹韩玉祁,遂你推推我,我搡搡你,互相递着眼色。忆之与秀瑛怕韩玉祁,石杰与欧阳绪可不怕,既有机会捉弄,又怎么能错过,于是乎,二人互望了一眼,一人将韩玉祁摁住,一人专拣那姹紫嫣红的为他簪上。韩玉祁素来不喜花红柳绿,又是气又是笑,见众人乐成一片,也不摘下,任凭取笑。 闹过一阵,石杰跑去溪边净手,见水中有鱼,挽起窄袖要捞,欧阳绪与秀瑛听见,也跑了来,秀瑛用随身的匕首削尖了树枝,三人埋头在水中插鱼,一直至日头斜照,连片鱼鳞也没能捞到,韩玉祁与忆之一面收拾,催促再四,三人才悻悻放弃。归去途中,众人又在金红的夕阳下互相追逐,为此行再添一番乐趣。 <script>app2(); 第十一章 传胪唱名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捱到传胪唱名这一日,各家茶坊酒肆彩幕高悬,临街的阁子早早被富家仕女定下,街头巷尾乌泱泱挤满了人,各大大小小的军巡铺铺兵,乃至三帅司侍卫步兵,骑兵一齐调出,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沿街拉起隔离,空出中央的甬道,供新科状元为首的众进士踏马游行。 忆之与秀瑛紧挨着刘宜荪,由左军巡司铺兵簇拥着,等待在朱雀门外的御街街口,二人的内心十分焦灼,片刻也不能歇,总踮起脚来远眺,直到一声响亮的锣鸣,惊起天边群鸟飞起,锣声久久不平,金钉朱漆的宫门渐开,便有铿锵有力的马蹄声,脚步声回荡,不多时,两列身披金甲的金吾卫骑兵从中走出,每一位的神情皆是严正肃穆,不苟言笑。 待金吾卫走过眼前,便见到刘宜荪兄妹的父亲,殿前都指挥使刘屏大将军,与殿前副指挥使史元苏,二人一前一后跨马而来,他们率领着殿前侍卫步兵手举彩旗。 刘秀瑛满眼望着父亲,难得地喑声不语,刘宜荪朝刘屏微微施礼,忆之微服了服身,马上的殿前都指挥使朝他那一双儿女扫过一眼,又对忆之微微点头,兀自目视前方。 又是一声鸣锣,殿前侍卫步兵过后,便是锦绣鞍鞯,披红挂绿的新晋状元郎,紧随其后的是探花郎,探花。 人们本不敢喧哗,这一会,瞧见了状元郎,霎时欢腾了起来,呐喊声从街头延绵至街尾,早有商贾雇佣小厮临窗飘洒鲜花,那花瓣各色不一,青脆萦目,红紫迎人,一时锦绣乾坤,又有各家仕女凭栏抛出的绢帛在头顶翻飞,飘飘荡荡。 忆之圆睁着双目,在队列中寻找熟悉的面孔,终于在二甲进士中看到了韩玉祁,激动地惊呼了一声。刘秀瑛看到了石杰,忙不迭指给忆之看,忆之瞧见石杰身旁的苏子美,忙不迭也指给刘秀瑛瞧,二人不禁四手相握,欢喜地一面叫一面跳。 那几位瞧见了二人,一个接一个朝她们挥手,忆之与秀瑛忙扬起巾帕回应,又是一声鸣锣,走过了许多不曾见过的面孔,她心里记挂还没见着的人,又抻着脖颈张望起来,待她在三甲进士中发现文延博的时候,反而是他先瞧见忆之,二人对上了眼神,相视一笑。 忆之接着往后看,看了一阵,没有收获,心里不免有些慌张,直到新科进士游行的队伍到了尽头,她又回望向那游行的队伍,在里头又找了一阵。她一面找,一面询问刘秀瑛是否看见欧阳绪的身影,刘秀瑛说道:“你先别急,兴许只是我们都没瞧见而已。”忆之又去问刘宜荪,杏儿,李平,皆云不见。 忆之的心里霎时凉了半截,捏着帕子的手垂了下去,先时的喜悦也减了大半。她握住秀瑛的双手,说道:“这几位哥哥里,我最担心的就是三哥哥,他的文采虽是最拔尖的,父亲却曾评价与仕途无益,他又桀骜,心气极高。这会子,偏每一位都中,只他不中,必定要大大地失望,我实在不能安心,你且继续瞧热闹,我要去里头寻他。”秀瑛反握住了忆之的手,说道:“方才那队伍里,一大半的人都是见过的,还能瞧出什么花来,倒不如陪你去找三哥,或许还能有奇遇。”二人一同笑了起来。遂携着手,带了李平往朱雀门去。 话说那欧阳绪落榜之际,胸中凝结万千悲怆,又见同期的诸位皆春风得意,备加打击,不觉魂也丢了大半,一路浑浑噩噩走着,抬头一望,才发觉竟不知何时走到了朱雀门外。只见水磨墙上挂一轮红日,日光射着万物,银光发亮,正是峥嵘的好景象。唯自己所在之处,高墙阻挡,投下一隅阴影,可不正应如今的处境。 欧阳绪出了半日神,决定走向阳光,他沿着甬道来至汴河岸边,只见一河春水波光粼粼,两岸新柳柳条低垂。他又试着开阔心胸,赏着春景,勉强笑着,想要作词一曲,有了一两句,竟不似歌颂春光,更像痛惜自怜的,索性在心中抹去,又沿着河岸往埠头走。 汴河斜贯汴京城,西接黄河,东接淮泗,向南直通长江,天下财货十之五六通此道而来,尤其在这开春的时节,正是漕船、商船如织的时节。往日的埠头,米行面行、蔬果等行的牙人指挥脚夫搬运货物,景象繁盛,这一日却空荡荡,廖无人烟,欧阳绪心中想到,人们大约都争相去看那新科状元进士们去了,如此一想,心思难免又堕落了几分,遂赶紧振作了一番,又要举步前行。 忽听身后有人高喊他的名字,回头一望,见是富良弼,不由怔了怔,双手作揖,正道拜见富大官人,富良弼已经走至跟前,薄责道:“你我弟兄一场,我不过侥幸一些,你也不过一时失意,竟就要如此生疏不成?” 欧阳绪讪笑道:“弼哥不往那众星捧月之处去,却往我这落魄失意这处来,分明是一片赤诚,满心记挂我。哪里知道我如此狭隘不堪,到底是辜负了。”说着,更添落寞之色。 富良弼却笑道:“你自以韩愈为师,却曾听你提起,说道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我当时觉得,你是乃有胸襟之人,怎么这一会子,竟然陷进去了。” 欧阳绪只觉一股热气从耳根起直冲脑门,一时羞愧难当,忿悔不已,自省着,哂笑了一阵,双手作揖,说道:“惭愧,实在是惭愧!”富良弼接着说道:“还曾记否,范夫子问咱们读书是为了什么?”欧阳绪不明就里,富良弼接着说道:“我曾于书中得,读诗,或于玲珑之处脱出几点意境,在酣畅时挥毫泼墨,拟把疏狂解这万千愁苦。读史,读人世之钩沉,犹有明镜照骨,自省然后识理。读经,可知格物之道,开阔心胸,而后立身存世。 我也曾以考取功名为目的而读书,为官后方知,科举不过是一道门槛,跨过后,又是另一番天地,那天地有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又有邪魔歪念侵蚀人心,心智动摇时,遂坐起看文,便能矫正。屡有不平之事,于书中又能豁然通达,即使不成,也能释怀一二。” 欧阳绪紧蹙着双眉,正要说话,忽听富良弼身后传来娇滴滴的声音,说道:“我也有些见解,不吐不快。”二人往后一看,见是忆之,富良弼转过身来正对着忆之,笑道:“有请小晏夫子指教。” 忆之脸颊微微一红,说道:“良弼哥哥认为,我们读书是为修身养性,而后齐家治国平定天下,这一点,我也赞同,只是,我私心想来,不当以功名利禄所累,只纯粹为自娱自乐也不错。” 欧阳绪苦笑道:“忆之妹妹,你家中殷实,又是位女子,自然可以纯粹读书。我肩负重振家族的重担,必要走这经济仕途的,又如何同你比。” 忆之说道:“这确实是你的难处,平日可以激励你奋发图强。可这一会子,正是你落寞的时候,你再想这些,有害无益。我私心想来,人生在世,总要优先考虑生存。书中经典再妙,可为我所用才是至宝,无论儒家入世之道还是道家出世之道,他各自有各自的道理,还需,按照情景,切换应用。 为何我总劝你闲时博览群书,博古通今,理由在此。唯将书中所授经验法则读懂吃透,如此,才称得上胸罗锦绣,面对不同的境遇有前车为鉴,才可不慌不躁,应对游刃有余。一招不成还有一招,这般不行,可以另辟蹊径。 你一心求功名利禄,只读那有利仕途的书,其用心不纯,期盼之切,求而不得,备受打击。”忆之说完,亮着双眸,朝富良弼问道:“良弼哥哥,你觉得呢?” 富良弼笑望着忆之,说道:“既是你发挥的时候,我又怎么好插嘴。” 忆之想得到富良弼的支持,没成想却吃了个闭门羹,微微撅了撅嘴,接着说道:“俗语有云,相由心生,若总是期期艾艾,日久天长之下,形成尖嘴锁眉,满面愁容的凄苦之相,又散发着迂腐糜烂的气息,怎么不叫人避之不及。若境遇凄苦,从书中得到乐趣,跳脱世俗,长此以往,形成那眉眼舒展,笑容可掬的福气之相,那皆苦的众生岂不是都愿意亲近你,如此,便能为你带来许多契机,岂不妙哉。” 欧阳绪将忆之的一席话听入心中,不由垂目沉思。 富良弼停顿了片刻,对欧阳绪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抱负,失落也在所难免,纵观历史,姜子牙,刘邦,黄忠,晋文公,陈庆之,郭子仪,大器晚成照样名垂青史。远的不说,当朝吕公,文公,而立之年方中进士,再论你最推崇的范公,不惑之年方入仕途。再论应届进士,‘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柳七,科举之路挣扎二十余年,终得以珠袍锦带。如此想来,及时止损,快快振作才是要紧。 既要振作,忆之妹妹这一番谬论倒也不失为可行之法。”忆之不悦,低声咕哝道:“怎么是谬论呢。” 欧阳绪缄默了片刻,释然笑道:“正是呢。”说着,双眼深情,望着富良弼与忆之,双手作揖,说道:“二位的深意,欧阳明白了……”正还欲再说,被刘秀瑛一声大喝打断,众人一道望了过去,只见她双手端着一只沉甸甸的木盆,一溜烟跑了来,双眼星光璀璨,对众人说道:“大喜大喜!” 欧阳绪见刘秀瑛跑地面红发乱,笑着揶揄道:“我都名落孙山了,又哪来的喜。” 秀瑛朝木盆努了努嘴,众人一道望去,只见盆中一汪澄清的河水,里面游着一尾小鲤鱼,秀瑛忙说道:“方才我听你们说话,听得云里雾里,索性去岸边看那老翁钓鱼,那老翁说花了十文钱就能买他钓起的下一尾,我觉得好玩,便下了一注,头一回,钓只破草鞋上来,你们也知道我的脾气,哪能就此认输,又摸了十分钱给那老翁,这第二回,竟钓上这样一尾,这不是好兆头,不是喜事,又是什么!”说着,沾沾自喜地将木盆又举高了些。 众人明白了秀瑛所指,一同笑了起来,忆之赞道:“当真是大喜呢!”欧阳绪望着木盆中那位鲤鱼,气色也与方才不同了。 忆之思忖了片刻,说道“我家后院有一汪池沼,不如将它放养在那处,你们以为如何?”众人皆是赞同,于是乎,说笑着归至晏府,方踏入一门门槛,杏儿急匆匆迎了上来,说道:“姑娘哥儿们哪里去了,祁哥儿与杰哥儿早就回来了,大官人也回来了,都在清明院里头呢。”又见欧阳绪端着一只木盆,盆中一尾小鲤鱼,蹙眉道:“这鲤鱼也太小了些,只够几口啊。”忆之笑着啐道:“你怎么就知道吃。” 欧阳绪迟疑道:“夫子也还罢,那两位如何回来的这样早?” 富良弼笑望着欧阳绪,不置一词。忆之笑道:“这还用问?” 欧阳绪明白了几分,赧然地笑了笑,一行人朝清明院逶迤走去。 乃至清明院,晏纾与韩玉祁,石杰三人正矗立在梨树下,枝头上一簇簇嫩绿的芽儿初开,三人见忆之,富良弼刘秀瑛与欧阳绪在同行而来,原本不安的神色微微有了缓和。欧阳绪只觉更加羞愧了几分。 富良弼递了眼神给忆之与秀瑛,忆之与秀瑛笑着先向韩玉祁与石杰道喜,随后,富良弼携欧阳绪同自己向二人道喜,韩玉祁与石杰推诿了一阵,只得受下。 欧阳绪赧然道:“你们回来的也太早了。” 石杰爽朗笑道:“外头又有什么好玩的,不如回了家来,与家人庆祝,更有趣些!”众人都笑了起来,欧阳绪明白石杰与韩玉祁的心意,低头笑着。 忆之说道:“正好有一桩妙事要同你们分享,我们方才在汴河边得了一尾小鲤鱼,打算养到后院的池子里呢。” 晏纾好奇地望向忆之,问道:“哦?如何得来的。” 忆之朝秀瑛递了一个眼神,秀瑛红润着脸将鲤鱼来历又说了一遍,众人见此意头极好,皆释然笑了起来。晏纾呵呵笑着,说道:“好,好,好。” 石杰见欧阳绪与忆之,富良弼一道归来,想必已经劝过,心下松了口气,却怕自己说话不妨,再刺激了欧阳绪,难免有些战战兢兢。却见秀瑛得来这样的好兆头,竟然比自己高中还要高兴,也就恢复了往日的秉性,说道:“是好,是好,只不过,咱们放养了鱼,一会却要吃蟹,心里头,对这螃蟹倒有些过意不去了。” 忆之问道:“哪里来的蟹?” “是吕公家三哥儿的小厮送来的,说是赔礼道歉,还请忆之姐姐海涵。我竟不知,他何时得罪了你。” 忆之怔了怔,笑道:“我不过说句玩笑话,他怎么就当真了。” 石杰说道:“不仅当真,还极有诚意呢,每只螃蟹都有海碗那样的大小,周二叔瞧了直呼稀罕呢!”说着,冲忆之挑了挑眉,似别有意味。 忆之暗觉不妥,遂望向了晏纾,说道:“这样的厚礼,我可回不起,还得请爹爹出面才行呢。”晏纾笑道:“原也只是小孩子打架的事,又是什么大的,那两位必字音的哥儿有些交情,就让良弼替你出面,请他一回也就是了。”富良弼呆了片刻,恭顺道是。石杰拊掌凑趣,说道:“嗳!这事还真是良弼哥出面最妥当。”旁余人明白深意,都笑了起来。 忆之心下暗想,难道父亲这就是要定下来的意思吗。她眼望向富良弼,心里蓦然腾起不安之感。正巧富良弼也望了过来,二人对上视线,互相深望了一阵,各怀心事,看向了别处。 众人说了一会闲话,便热热闹闹,沿着抄手游廊往后院去,忆之与富良弼勉强笑着,跟在后头。方入院门,通过石子漫成的甬路,穿越两壁竹林,终得一汪池沼。由晏纾持盆,欧阳绪以手捧起小鲤鱼,放入池中,鲤鱼得水,噌一下,游地老远,众人又说笑了一阵。 不一会儿,晏荣来请,道席面已备好,晏纾为首,一行人三俩并肩,往膳厅去了。苏氏一身华服,笑容满面,已在膳厅等候。 忆之心中忐忑,席面上海碗大的螃蟹都不能叫她集中注意。见晏纾与众人杯觥交错,兴致盎然,只得也陪笑着,吃了两杯酒。过了半日,陆陆续续有人来道贺,范忠彦与同为参知政事的王曾先至,随后刘屏携刘宜荪,史元苏一同来道喜,晏纾忙请进来,众人互相作揖道万福,半日才坐下继续吃席,刘秀瑛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见了父亲,也就不敢造次,话也少了许多。 忆之心里倦懒,想法脱身,索性多吃了两杯,几杯酒下肚半日,酒劲涌上头来,脸儿热得发烫,便借口换衣裳。晏纾见她小脸红扑扑的,便让下去醒醒酒。苏氏嗔怪了几句,叮嘱杏儿好生服侍。忆之向众人一一告罪,这才脱身。 忆之由杏儿搀着,走出膳厅,并不走沿墙的游廊,而是从台叽下,穿越两壁竹林,独身来至小池边,忆之见天上一轮明月,见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微风吹过,粼粼波光铺皱,只觉酒气也被吹散了些。 杏儿见忆之盯着水中皎月出神,便说道:“姑娘,你不是说要换衣裳吗,怎么在这儿杵着。” 忆之又出了半日神,才说道:“我还想再呆会,你去把我屋里那件水田背子取了给我披。”杏儿犹犹豫豫,不肯独留忆之一人,却又拗不过,勉强作罢,少不得多叮嘱了两句,这才离去。 忆之见池中小鲤鱼,时而蹿到这处,又时而蹿到那处,忍不住想要逗弄,抬眼见池畔的月季春落了满地,便用绣帕包了一包,蹲在池边,用一只手托着手帕,另一只手捻起花瓣,往池子里洒,花瓣飘飘荡荡,浮在池面上,泛起一圈涟漪。小鲤鱼受惊一蹿,忆之又往它的新去处撒了些许,小鲤鱼又是一蹿,如此玩了一会儿,便听身后富良弼说道:“它还这样小,又初来乍到,你就折磨它,若是不好了,可是天大的事。” 忆之不妨,唬了一跳,定了定神后,回望富良弼,没好气道:“你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吓我这一跳。” 富良弼笑着将忆之搀起,又薄责道:“夫子让你去醒醒酒,你不在屋里呆着,反而跑到池边来了做什么。” 忆之站定,反问道:“我还没问你,你不好好应酬世务,也跑来这做什么。” 富良弼笑道:“我有耳报神,说你心结解不开,这样的黑夜里还要跑到池边来。” 忆之有些赧然,勉强笑了笑,说道:“杏儿这丫头,我让她去拿背子,她放着正经事不做,反倒去打扰你做什么。” 富良弼说道:“你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怎么能算打扰呢。” 忆之往别处看去,过了半日,又望着富良弼,问道:“良弼哥哥,你喜欢我吗?”她看到富良弼的眼神微微一闪,只是片刻便恢复了,他笑反问道:“你喜欢我吗?” 忆之讪笑着说道:“喜欢啊。”她又去观察富良弼的态度,见他左手的食指在拇指的指腹来回摩挲着,正猜测他是否不安,倏忽便看到了他露出伪装的笑容,说道:“我也喜欢。” 忆之扯了扯嘴角,望向池子出神,小脸映着池中倒射上来的月光。 富良弼思忖了片刻,轻唤忆之,不见忆之回答,又唤了一声,待听到应答,这才说道:“夫子让我近日多来清明院,可我来了,你却总推说身上不痛快,避着不见。”忆之说道:“我可没有避着不见,当真是不痛快。” 富良弼笑道:“我猜测啊,你不是身上不痛快,是心里不痛快。” 忆之溜了富良弼一眼,富良弼正巧望着她,二人相视一笑,又一同往池里看去,又过了半日,富良弼道:“你我这样熟惯,总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忆之笑道:“是啊。” 二人各怀心思,缄默了一阵,忆之推说疲惫,独自回到院中,杏儿正在院里打秋千,见了忆之,忙笑嘻嘻迎上去,将忆之与富良弼打趣了几句,却见忆之一声气也不吭,不由有些慌了,追问怎么了。 忆之一径往屋内走,推说酒吃多了头昏,这会子实在难受的紧,想快些睡下。杏儿不明就里,忙服侍忆之躺下,问东问西,又问要不要醒酒汤。忆之再三说了不要,杏儿只得为她掖好被角,怅怅回到自己的碧纱橱里。 <script>app2(); 第十二章 烂桃花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忆之强逼着自己入眠,双眼闭着,心中却思绪万千,想到,只凭往日的情分,良弼哥哥又是这样恭顺谦和之人,日后待我必定珍惜爱护,体贴俯就,倒是毋庸置疑。 只是他为男子,一日复一日地水涨船高。两情相悦尚存有日久情浅,变心一说,更何况我二人并无男女之情。倘若来日遇上了能令他心驰神臆之人,我当如何,我又能如何?如此想来,不免心慌意乱,连忙喝止,再次强逼自己入睡,却又不由自主胡思乱想。 这一夜无眠,直到天际微微泛起青白这才昏昏沉沉睡了下,第二日巳时也便醒了,见过母亲,用过朝食,又浑浑噩噩回至自己的小院,只觉心神不定,便铺开毛毡,唤杏儿取来《兰亭序》的字帖,研磨,练小字。初时,心中思绪还是纷乱,一时想到这处,一时想到那处,手儿不稳,描出来的字,许多笔画都是颤巍巍的。 写过几张后,渐渐定了些,再看那一笔一划也稳妥了许多,忆之短吁了一口气,心情好转了几分,于是又取来一张新纸,继续描写。 又练过几张后,手腕开始有些酸疼,心头的郁结却解了大半,只觉练出了滋味,还想再写,杏儿手持一张花笺进来,说道:“美哥儿遣苏福送来口信儿,说昨日姑娘必定要同清明院的诸位庆祝所以没有打扰,特意选了今日午后,邀姑娘去吃茶食。” 忆之练着字,低低嗯了一声,一笔收尾后,抬头问道:“有没有说具体几时,又是去哪里。” 杏儿摇了摇头,说道:“只说午后会派轿子来。” 忆之哦了一声,继续低头练字,杏儿便退到廊外,忽见范宛娘疾步往这处赶,忙进屋通传。 忆之听她来了,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刚把笔放下,正要迎出去,宛娘已经闯入屋中,只见她鼻红发乱,目肿筋浮,不禁嗳呀了一声,忙支杏儿去煎茶。又拉了宛娘往内寝走,二人方在榻上坐下,忆之还未来得及说话,宛娘已抽噎了一声,滚下两行热泪,伏倒在忆之的膝上痛哭。 忆之忙为她抚背劝慰,宛娘抽噎了半日,这才哽咽着支起身子,说道:“我从来也不曾要求他什么,偏他非在我父亲面前立誓,定要登科及第才肯提亲……”说着,悲从心来,又一阵哭泣,半日才止住,说道:“我挂心他,好赖缠着父亲,让他接着探望你父亲的名义过来,我好同他说说话,父亲被缠不过,这才告诉了我,昨夜,昨夜,他竟对我父亲说,叫我,叫我不必等他了……我一时焦急,一个人涎脸涎皮地就跑了来,他倒好,躲着不见。我隔着窗子朝他喊,你猜人家说什么……他说自己愚浊不堪,把气儿脏了我,还说,还说……” 忆之见她又要哭,忙打断道:“他就是这样的秉性,你不欣慰反倒哭上了,你且别急,听我慢慢说。” 宛娘止住了哭声,抽抽噎噎着冷静了下来。 忆之这才说道:“你细想想,倘若我三哥哥高中了,他会不会娶你。”宛娘两眼泪花,垂目点了点头,又一时止不住要哭。忆之忙又抢道:“必定是愿意的呀!你别当我不知,他成日揣着你送的绣囊,读书读累了就掏出来瞧瞧,振奋了一番,又继续读书,有时读的太困,趴在案上睡着了,手里还紧握着。我就瞧见过好几回。可想而知,你二人的感情,并没有问题的。” 宛娘脸颊微红,可有转念一想,眼眶红了些,说道:“那他为何,为何……” “你该想到的呀,他家有寡母,缠绵病榻。又背负着阖族的期望,空有一腔热血,却只能寄宿在我家,日费用度都要靠我父亲。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科举,偏这一回又落了第,是何等打击,也算他能扛,誓要重整旗鼓再赴科举,可你想来,科举三年一届,你年已十八,他难道要你再等他三年,又如何说得出口呢? 倘若他这一会,对你体贴入微,着急迎娶你入门,我才要瞧不起他呢,你反倒还哭上了。”忆之说着轻轻推了推宛娘,宛娘缄默沉思,一时又滚下两行热泪来,说道:“我若图嫁个豪门显贵,又怎么会看上他,他又硬要争这个志气做什么。” 忆之劝道:“你不在意,难道他也不在意,你既是他心尖上的人,他如何舍得你为他吃苦,实在力所不逮,也要给你一个安稳。但凡是个有志气有担当的男儿,都会如此。若是一味俯就体贴,却不为你做一点改变之辈,才要怀疑是什么用心呢!你我虽不是王孙贵女,托父亲的福,也是有人惦记的。那种事,也不是没听说过,怎么就想不过来呢。” 宛娘想着有理,不觉斜目沉思起来。 忆之握住宛娘的双手,说道:“我们女子,素来是痴的多,既然痴,可不是得要考察清楚,那人到底值不值得我们痴,譬如你父亲,譬如我父亲,他们都是有才有志有情之人,便值得你我的母亲去痴。 也并非是我同三哥哥亲厚,就替他说话,我总觉得他来日是有成就的,也值得你痴。不过,这毕竟是大事,更是你的私事,家事,无论你做任何决定,还是要与你父亲母亲商议一番才妥当。” 宛娘微微出神,一面点着头。 杏儿快步走了内寝,高声说道:“姑娘,姑娘,美哥儿派来的轿子已经在角门了。” 忆之不悦地递了个眼神给杏儿,说道:“不着急,让他们先等会。” 杏儿并未领会忆之的深意,说道:“那人传了话,说美哥儿说了,十万火急,让姑娘速速去呢。” 忆之纳闷,说道:“什么事情这样急?” 宛娘柔声道:“你若有事,先忙去吧,不妨的,我出门这半日,也没同家里打招呼,也该回去了。”说着,握着忆之的手紧了紧,见忆之仍然有顾虑,便又道:“你放心吧,听你这一席话,我心里敞亮多了,必定不会再胡思乱想了!”说着,起身告辞。忆之想送一送,被宛娘止了住,揶揄道:“你难道穿这一身出去,还是快些换衣裳梳妆吧。” 忆之咬了咬下嘴唇皮儿,为难地道了个万福,目送着宛娘离开,又忙着催促杏儿更衣梳髻,紧着上轿,一路微颠,来到了温家茶食店,刚下轿子,苏福迎了上来,便把忆之往里头引。 忆之跟随苏福进入傍水的雅阁,阁内窗牗大开,一股春风带着汴河的水气迎面吹拂,文延博正背对着忆之,两只手肘支在窗棂上,瞧着汴河河面上漕船,客船来来往往。日光射在河面上,映入屋中,满堂水光。 忆之见苏子美不在室内,嘱咐苏福不必关门,又朝文延博道:“原来文二哥哥也在啊,文二哥哥好。”说着,进入屋中道万福。 文延博听见声,回过头来,见是忆之,怔了一怔,忙作揖,又问道:“忆之妹妹怎么也来了。” 忆之眨了眨眼,颦笑道:“表哥叫我来的啊,还说是十万火急的事儿,叫我速速赶来。” 文延博也颦笑道:“子美兄也是这样同我说的,我骑着马忙忙着就赶来了。没想到,我也到了,你也到了,他反而还没到。” 说话间,茶博士上了几盘果子蜜饯,又点了两碗茶来。二人请对方入座,又相互推诿了一番,这才落座。 忆之见桌上有一碟柿子饼,笑着问道:“不知文二哥哥上回送来的柿子饼是哪家采买的,我想了好几天呢,一直没找到机会问你。”文延博有些为难,说道:“你有所不知,你上回吃的柿子饼,是我一位好友用应着节气的上好柿子,自己制的。今年做的不多,已经吃完了,你若还想吃,可得等明年了。” 忆之有些意外,说道:“这样啊,我倒是好奇,到底何人这等心灵手巧,不知文二哥哥可否引荐,好叫我请教一番。” 文延博微微倒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苏子美急匆匆闯入堂,端起忆之面前的茶盏,连吃了几大口,忆之薄责道:“做什么这样急急忙忙,也不问问拿起来就吃,万一我吃过的怎么办。” 苏子美就着忆之身旁坐下,将口里的茶狠狠咽了下去,这才气吁吁说道:“真真的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倒是气定神闲,哪里知道我这一晌午,为你跑了多少地方。” 忆之瞧着有趣,说道:“你们今日该去大相国寺题壁诗才对,又为我跑什么?” 苏子美站了起来,说道:“昨日那吕家三哥儿是不是送你了一筐海碗大的螃蟹?” 忆之恍然,说道:“为这事啊,父亲早有主意了,说让良弼哥哥替我出面请他一回。” 苏子美缓了缓神,问道:“是吗?这是要定了?” 忆之蹙眉,还未等她回答,苏子美已在堂内来回打转,说道:“应该是的,应该是的,怪道,怪道,那吕恭毕要将他溺在茅坑里。”忆之心里一紧,忙问道:“什么溺在……”后面的词说不出口,也就止了住。 苏子美道:“先时我在樊楼听曲儿,瞧见一群人架着一个醉醺醺的秀士往后院走,瞧着眼熟,又看了几眼,没想到是富良弼,我一看不好,忙赶了去,在茅房把他救下,命苏福立马送回他家去,自己则上楼去抓那捣蛋之人,谁成想,一推门,吕恭毕迎了上来。” 忆之只觉心头一股无名火噌地烧了起来,面带愠色说道:“良弼哥哥可是集贤院学士兼提刑官,这吕恭毕不过请旨得来的小荫官,在埠头管管漕运货仓的文书簿录,怎么这样大胆。” 苏子美没好气望了忆之一眼,说道:“你哪里又知道经济仕途上的事,那富良弼也不过看着稀罕,实则,底子薄地跟窗户纸似的,他虽有些本事,偏是铁板一块,顽固不化,最不屑做那欺上瞒下之事,只一味秉公办案,得罪了不少人,姨父又是尊谁也不得罪的活佛,行事总要迂回,从不出头拔尖,就时常私下告诫他‘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他并不听,还说道‘蒙陛下隆恩,与万千举子中起任重用,自当殚精竭虑图报,岂可因私废法,实不能忍。’ 他这样的做派,手里又没点银子去交际应酬,在司里处处受人掣肘,你以为他多容易。他还要报姨父的知遇之恩,守着你家,至今未婚。若非如此,凭他,寻一门可助他仕途的岳家,再不济,寻一门能帮他上下打点的,又是什么难事。” 忆之听见这话,心里不是滋味,双手绞着帕子,说道:“这些事我也略有耳闻,只是他就是这样的秉性,认定的理,谁劝也改变不了,如今他做了官,闲话倒还能成,至于其他的事,愈发与我说不到一处,我也不好劝。”一时情不自禁,抱怨道:“至于婚事,也是如此,谁又非要……”蓦然想到文延博也在场,连忙止了住,讪笑了一阵,算过去了。 苏子美见状,心里疼不过,说道:“你啊,还是先顾顾你自己吧,反倒顾着他。”说着,吃了一口茶,缓了缓情绪,接着说道:“我与吕恭毕本不相熟,不过点头之交,那会子,他却待我嘘寒问暖,十分殷勤,还提起来日分配官职之事,你也知道,分配官职,乃礼部拟定,吕公定案,最终呈给官家的,官家信任吕公,鲜少有改动。 他堵地我发难的话半句也说不上来,还得陪他吃了几杯酒,又说了一席话,他倒是不避讳,句句都问到你,爱吃什么,穿什么,爱玩什么,平日爱上哪里逛,看那样子是极上心的。” 忆之略蹙了蹙眉,思忖了一番,冷声说道:“父亲绝无可能让我嫁入吕家,我家与你们比是要穷些,也还不至于任人拿捏。他家奈何不了我家,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表哥你既露了头,又是封官的风口浪尖,可千万要避开些,拖过这一阵再说,至于良弼哥哥那边,也不要提,只说他不胜酒力,吃醉了,你正好碰上,先将他送回了家。” “你是泥菩萨过江,反倒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苏子美说着,去唤文延博,说道:“延博,你与他家二哥儿有来往,可知道不知道这三哥儿的底细?我们好早些防范。”忆之也望向了文延博,只见他蹙眉沉思着,正入神,并没有听见二人的对话,苏子美忙唤了他一声,不见他回应,又紧着唤了一声。 文延博又入了半日神,这才抬起眼睑,说道:“说起这三哥儿,便要提到当今圣上的乳母,一等国夫人吕太夫人。自古乳母大如天,吕氏满门的荣耀,固然与吕公的卓越功绩分不开,但归根结底,源头在吕太夫人身上。 官家青年时曾犯风痰之症,性命垂危之际,魏国大公主举荐的郎中,也便是如今的翰林医官胥大官人,要施的针法闻所未闻,且是要害之处,正当众人举步维艰,踌躇之际,吕太夫人挺身而出,自请试针,确认无妨后,方才救了官家性命。 老人家年轻是极精明能干的,只是年纪大了,一天比一天糊涂。吕三哥儿生的颇有几分她年轻时的风彩,又能说会道,哄得老人家开心。有什么要求,没有不应的。再加上,吕太夫人年前年后病了几回,性子也愈发难伺候,家里上上下下谁也说不上话,谁也不敢招惹,唯独吕三哥儿,总能将她逗笑。 这吕三哥儿听闻是个朝令夕改,并不长情的人,倘若只是一时兴致倒还罢,若他央求道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再求到官家面前,此事也就难办了。” 忆之与苏子美对望了一眼,面上添了几分焦虑。苏子美忙安慰道:“你别着急,所以我才将延博请来,他的主意多,阴谋阳谋都通的,又很了解吕家,比你我都要强些。”文延博沉着脸,未置可否,倏忽看见忆之满眼望着自己,便道:“事关妹妹前程,我定当竭尽所能。” 忆之见惯了他的笑容,从未见过这样严正的神情,说道:“不妥不妥,两位哥哥封官在即,不能牵连你二人,今日之事,你们只当不知,我自回家去和找爹爹商议。” 文延博正出神,听见了这话,笑道:“倒也不至于,我依稀记得,前一阵子,吕三哥儿瞧上我家茶坊里一名歌妓,每逢她上场,总是铆足了劲打赏的,只是人家娘子并不睬他。 说起这位娘子,性情虽孤僻古怪,却有一痴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曾在她落魄时帮过她,赚了三分薄面。她本是极好的天资,如今唱出了名气,倒也不急着脱了籍去,仍帮着我呢。 我若请她给吕三哥儿一个好脸,她是会允的,如此一来,兴许分了吕三哥儿的神,也就不惦记你了,他毕竟也还小,心思不专。” 忆之听了,问道:“那位歌妓可是苏缈缈?” 文延博摇摇头,说道:“但凡歌妓都有艺名,又有个规矩,听名识人,儿字尾的属下流,资质粗鄙,五音算全,替酒肆茶坊卖酒卖茶,也有兼作些一些不可说的营生。叠字的属中流,能弹唱,略通文理,也兼作陪。我说的那一位,属上流,是勾栏瓦舍,酒肆茶坊里星光耀目的翘楚,从前叫杨盈盈,如今正名杨盈歌。” “杨盈歌,可是与那‘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柳咏并‘杨柳’之名的杨盈歌?” 文延博点了点头。 忆之一时出了神,苏子美拊掌道:“这主意极好,不如,明日由我来作东道,请吕恭毕吃席,你再邀上杨盈歌,咱们先探探虚实。” 文延博道:“不如就在晚时,杨盈歌今日恰好是要登台的。” 忆之轻声道:“可惜我不能去。” 苏子美听见了话,说道:“你自然是不能去的,你只好生在家呆着,别再叫哪家公子瞧上就成。”说着,与文延博对望了一眼,一同笑了起来。忆之微微赧然,垂下头,低下眼,心思却飘到了别处。 <script>app2(); 第十三章 地下城鬼樊楼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苏子美与文延博又商量了一阵,文延博先一步去了,苏子美送了忆之回至晏府,二人先一道去往清明院将事情相告给晏纾,晏纾听后,先时有些恼怒,过了半日也就冷静了下来,一时惦念富良弼,命厨房做了醒酒汤派姜妈妈带几个得力的女使一起去照料,嘱咐他好生修养,此事不必再管。随后,又细细问了许多详情,斟酌了一番,觉得文延博的法子可以一试,又提点了一些不到之处,苏子美便去了,晏纾思忖了片刻,一面让忆之不必过分担忧,先回院里,一面又吩咐晏荣套车,要往另一位宰辅,李公家去。 忆之只得先回到院中等候消息,心中越发觉得没趣,见那书案上的字帖,描纸还摊着,笔架上的笔也硬了,砚台中的墨也干了,少不得数落杏儿几句。 杏儿同她辩解,说道:“姑娘体谅我些吧,家里的浆洗婆子走了好几个,还没招着合适的,这几日渐渐暖了,褥子被面全要卸下浆洗,铺晒,再换上新的,我正忙地不行,姑娘喊要练字,我又要擦干了手取字帖研磨,范家姑娘来了,姑娘喊煎茶,我又要去煎茶,好不容易送走你们两位奶奶,姜妈妈又嫌我偷懒,浆洗地慢,我好容易让她满意了,姑娘又回来了,嫌我不收拾。”说着眼眶也红了起来。 忆之心里更愧疚了几分,忙劝了几句,又说道:“我遇见了事,心情不顺畅,牵累了你,是我的不是,一会做盏七宝擂茶给你吃好不。” 杏儿这才止了住,说道:“姑娘怎么不顺畅,是不是同弼大哥儿有关,我瞧你昨夜就不对劲,与往常不同。” 忆之出了半日神,却不说话,杏儿又接着说道:“反正只要大官人下令,弼哥儿必定要照办的,倘若我是姑娘你,只管放宽了心吃吃喝喝,等那一日来就是了。”忆之难免更落寞了几分,忙又打起精神振作。 杏儿不明就里,瞧了一眼书案,问道:“姑娘,你还写字吗?” 忆之微微思忖了一番,说道:“写。” 杏儿忙又研磨去了,洗笔去了。 又说那姜妈妈带了几个得力的仆妇去照料被吕恭毕灌醉了酒的富良弼,晚间归来时,忆之有些放心不下,私命了杏儿去打探,杏儿去了一会,回到同忆之道:“听姜妈妈说,吐了几回,已经没有大碍了,后来又说,她们到的时候,哥儿家里那大丫头摆着正头太太的款儿在那叫骂,小丫头也不听,哥儿难受了,动一动,一个两个都往上扑。叫姜妈妈说了,还舍不得走呢,又与姜妈妈顶嘴,说两家还没成一家呢,不用上赶着来发号施令,把姜妈妈气地不轻。”杏儿素日里被姜妈妈管教地极紧,心中难免郁结,说着这处时,觉得痛快,竟乐了起来。 忆之蹙眉道:“良弼哥哥家里不是才一个小子,一个厨娘,何时又来了两个丫头?” “前些时候,弼哥儿老家的大姨母,二姨母不是来了吗,仿佛是那时候雇来的,想是没走吧。” 忆之纳罕道:“照理来说,弼哥儿家的大小姨母都是庄家人,他又是个知礼守本分的,哪里就要多雇两个丫头,这里头大约还有什么呢,你可有听见母亲怎么说?” 杏儿道:“太太也是这样说呢,想来想去,决定明日去一趟呢。” 忆之出了半日神,又问父亲回来没,杏儿摇头,忆之难免心中不安,一时怔怔地,也不出声。听杏儿劝了几句,不想她担忧,只得先睡下。 杏儿见忆之躺下,忙为她掖好被角,饱吸了一口气,吹熄了油灯,屋内蓦然陷入一片昏暗。 忆之听着杏儿走远,才睁开了眼,两眼怔怔望着绣帐,心里有一阵没一阵的胡思乱想,一时想到自己,父兄都在为自己奔波,还要牵累文延博。一时又想到富良弼,心疼不过。 思虑万千之下,又是一夜难眠,也不知道自己睡着了还是没睡着,索性爬起来练字,写过一张又一张,直到手儿发颤,再写不成一个字,这才放下了笔。 她反复诵读这《兰亭序集》中的一段:“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忽生万千感慨。有幸生于这样的家中,父母宽厚慈爱,自小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成日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乃至其所之既倦,另寻新欢,却不觉蹉跎了光阴岁月,一生碌碌无为。 忆之伸出双手,凝视着。心中想到,我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窗缝中蓦然吹入一股凉气,让人不寒而栗,她往后望了望,见窗户俱关地严实紧密,那窗上的纸,渐渐地透进清光。又听得竹枝上不知多少黄雀儿的声儿,啾啾唧唧,叫个不停。院里窸窸窣窣,传来人压低了声音说话。 忆之蓦然觉得有些倦了,遂起身往床上去躺着,不觉朦朦胧胧睡了去,再醒来时,撩开绣帐看,已是午后,满屋金红的斜阳,忆之叫杏儿,小丫头蕊儿听见声儿进屋,说美哥儿遣了苏福来,同杏儿在北角门说话,忆之忙要起,蕊儿为她更衣梳髻,只是手脚粗笨,一会弄岔了这处,一会弄疼了那处,一时战战兢兢,越慌错地越多。 也就过了半晌,杏儿便回来了,蕊儿忙退了出去,忆之紧着问话,杏儿执起梳子为忆之梳头,说道:“苏福说,美哥儿说了,让姑娘可以放宽心,这事成了七八分了。” 忆之心安了几分,笑了起来,又略想了想,说道:“一会,你去让李平给表哥送个口信,就说,殿前都指挥使刘家兄妹邀我三日后去郊外狩猎,请两位哥哥同去,我会备好茶饭果子,算是感谢两位哥哥,还请两位哥哥赏光。” 杏儿为忆之梳完髻便去了,忆之又打听得知,众人皆不在家,一时恹恹,拣着几子上的紫苏梅片吃,吃了一片,觉得酸甜可口,便又连着吃了几片,倏忽胃口大开,便差人吩咐厨房做碗凉面皮吃。 不一会儿,一碗拌了黄瓜丝,豆皮,辣子油,蒜汁,葱末,秘制酸汤的凉面皮便呈了来,忆之瞧着面皮白嫩韧弹,泡着辣油,又有脆爽的黄瓜丝,豆皮,心情也好了许多,遂使牙箸拌了拌,吃了一口,觉得满意,就着黄瓜丝与豆皮又吃了一口。 一个不小心,辣油溅到了嘴角边,她用中指指腹抹了去,擦在巾帕上,又低头去瞧胸前,正这一会,杏儿回来了,一眼见着凉面皮,咽下好大一口口水,说道:“李平回来说,美哥儿说去得,不过小文二官人仿佛有事的,大约去不成。” 忆之说道:“实则,最该谢的是文二哥哥才是,偏是他没空。”夹起一筷子面皮,用左手托着要给杏儿,杏儿忙仰着头张着嘴迎了过去,一面嚼着,一面笑,含含糊糊着说道:“就是啊,小文二官人不去,可就没劲了。” 忆之吃了一口蘸了辣油的黄瓜丝,听见这话,斜了眼睛去看杏儿,揶揄道:“为什么他不去,就没劲啦。”杏儿啧了一声,说道:“姑娘你怎么想不明白,这一趟去郊外狩猎,现打现炙,咱家都带厨子,那文家能不带?”说着冲忆之夹了夹眼,说道:“文家厨子,那手艺,必定不凡。” 忆之听了,心里如同被鹅毛掸子撩过似的痒痒,也不禁向往了起来,感慨道:“是呀,这样一想,文二哥哥若不去,确实就没劲。”遂灵机一动,放下牙箸,取了香薰过的花笺,执笔斟酌了片刻,落笔写下文延博的小字宽夫,写完夫字的最后一捺,心头忽闪过盛毓贞的脸,遂又将笔放了下,说道:“不妥不妥。” 杏儿端着凉面皮一面吃一面凑了来,她瞧了瞧花笺上的字,说道:“写得挺好呀,不妥什么?”说完,又夹了一筷子往嘴里送。 忆之说道:“还是同表哥说说,请他费些神,能邀上文二哥哥最好,实在不成也罢,花笺就不写了。”杏儿道:“即写了为何又不写了,如此,岂不是白费了这一张花笺,可得好几文钱呢,又是姑娘亲手熏过香的。” 忆之道:“你忘了,文二哥哥与盛家大姑娘正在议亲,无论成不成,我都是要避嫌的。”杏儿点了点头,说道:“倒也是。”又唏哩呼噜吃了一大口。忆之看了看已经见底的面碗,不悦地斜睐了杏儿一眼。 晚时,忆之听闻苏氏从富良弼的官邸归家,便往正院去了。 到时苏氏在抱厦同姜妈妈说话,正说道:“烦你这两日,两府来回跑一跑,等弼哥儿搬来……”见忆之跨过门槛,也就喑声了,又对忆之道:“你终于肯起来啦。” 忆之嘻嘻笑着上去撒娇,苏氏嘴里揶揄,心里却疼忆之,任她搂着,说道:“我家是没那晨昏定省的规矩,可我家女儿也不至于与那街坊里的懒妇一样,成日在床上挺尸,饿了嗟咄食店小厮送饭来,再把那衣物丢给浆洗婆子。”苏氏笑着,又说道:“我晌午去你屋里瞧了瞧,你可是彻夜未眠,练了一宿的字啊。” 见忆之红了脸,笑道:“又是什么大事,就睡不着了,往后可怎么办。” 忆之撒着娇,又问起富良弼的消息,苏氏嗟叹了一声,说道:“晌午我去的时候,瞧着弼哥儿的小脸都恹黄的,浑浑噩噩地没精神,就这,还在处理案牍,说是‘鬼樊楼’那群偷掳女儿孩儿的匪贼又出来做案,遂片刻也不敢耽搁,我见他这样劳碌,案前却只有一碗凉了的麦粥,坐了半日,连杯茶水也没有,我瞧着不像话,一问才知道,家里的厨娘被赶走了。” 忆之心疼不过,轻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同我说,那大丫头是他大姨母的闺女,小丫头是二姨母家的,上回一同来,来了就没走,说是一家都要搬来,让这俩先留下采办,届时,全家搬来再接走。弼哥儿也没多想,就让留下了,他只是照旧早出晚归,因你们小时候也玩的,故没多在意,两位表姐妹过分亲昵了,也当她们寄人篱下,心中不安罢了,只是避开些。后来出了一回,叫他才发现了不对劲,却不知如何是好,又是表亲,也不能找谁商量,偏这几日又忙碌,不当差时,都在集贤院里无暇处理。又当昨日之事是自己不胜酒力,今个见了我,脸都讪红了,只道惭愧,说一点事也处理不好。”说着,苏氏笑着摇了摇头,又接着道:“这弼哥儿,哪儿都好,就是这心眼子,忒实诚了些。”又哂笑道:“昨个若不是俩丫头争风吃醋,先吵了起来,姜妈妈又紧在后头赶了去,恐怕要被得逞的。” 忆之已经听呆,疑惑地啊了一声,一时想明白了过来,兜头彻脸红涨了起来,瞠目道:“还有,还有,这样的呀!”苏氏斜睐了忆之一眼,没好气道:“你以为呢。” 忆之又呆了半日,说道:“怎么能这样呢。” 苏氏笑了一声,反问道:“你先别管人家,你不妨想想这可如何是好呢?”她见忆之怔怔的,又整了整衣襟,将背脊挺直了些,说道:“你啊,过得顺遂了,难免耳聋目遮,可父亲母亲又岂能护地了你一生一世。你也大了,也该是时候历练历练了,如今又有现成的,你索性将往日我教你的那些,拿出来应对应对。我是不图你大富大贵,往后有多大前程的,我呀,只希望你能继续顺遂下去,咱们不害人,却也不能叫人家害,你可明白。” 忆之心里为难,说道:“母亲,你懂我的,我最厌烦内帷里这些勾心斗角的事。” 苏氏道:“那可是你良弼哥哥,你也不管?” 忆之道:“倘若是其他哥哥,我自然是会帮忙的,可偏偏是良弼哥哥,我不能管。” 苏氏笑着问道:“哦,为何呢?” 忆之微微想了想,轻声说道:“母亲,这是良弼哥哥内院的事,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好插手去管。父亲有意将我许配给他,这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我若管了,不就坐实了婚事。那两位,又是他的亲戚,处理的好或不好,牵扯甚广,总之是要得罪人的,没得落个刻薄,不容人的名声。还有一说,便是若他觉得是亲戚,就要无所不应,却不去分辨哪些值得帮衬,哪些不值得,那往后的日子,得在这些腌臜事上费多少神思呢。到时候,再恩爱的感情,也要消磨光的。”说着,又狡黠一笑,说道:“您觉得,这是磨炼我的机会,我却觉得,这是磨炼他的机会。” 苏氏与姜妈妈相视一笑,又满眼慈爱望向忆之,嘴里却啐道:“你这猴精,倒是把自己撇地干干净净。” 忆之笑道:“他可是提刑官,就是要同各型各色的刁民打交道的,这样的伎俩都看不穿,应对不了,还当什么提刑官。”说着,又笑嘻嘻去搂苏氏。苏氏并未听清,只是一味觉得女儿聪慧乖觉犹如她的丈夫,又是欣慰,又是庆幸,对她的疼惜也就更深了几分。 母女二人又闲话了一番,忆之见父亲迟迟未归,苏氏又有了倦意,便告退,回至自己的小院中,因睡至午后方醒,此刻毫无倦意,遂在院中打了一会秋千,又见杏儿哈欠连天,便回了屋里,让杏儿先睡下,自己找了书来读。 忆之坐在案前,纱灯将她眼前的一隅之地照亮,她听着碧纱橱内,杏儿鼻息出入之声,更觉万籁俱静,于是备加凝神,只读到丑时鸡鸣,才感到微微眩晕,遂爬上床朦胧睡去。待醒来,已是巳时,忆之略微梳洗了一番,便往前院去。 到时,院里无人,忆之看了一圈,瞧见富良弼从前的屋子,门户大开,隔着窗牗,见他双手撑在案上,对着一册册案牍,纸张,双眉紧蹙,看地入神。忆之不知道该不该打扰,遂悄悄往他走了去。富良弼听见动静,蓦然抬起头,见是忆之,便笑了起来,说道:“做什么这样悄悄地走来,难不成是打算吓唬我呢?” 忆之一面往屋内走,一面笑说道:“听母亲说你最近忙地很,我是怕打搅你,你却把我往坏处想,实在该打。”富良弼笑着,又低下了头,说道:“多事之秋,实在是多事之秋。” 忆之见他的气色并未完全恢复,双眼目肿筋浮,很是倦怠,不忍之际,忽见壁上挂有两张线描舆图,一张在上,一张在下,上面那张画的是汴梁城,铺席酒肆勾栏瓦舍,桥面道衢皆有名有姓,又用红砂在几处打上红叉,而下面那张则是汴梁城下庞大的地下沟渠,又被称为鬼樊楼,鬼樊楼的地下城,却又多处润删,更有几处模糊不清。 忆之将两张图上下对应,一一看过,想起自己往日曾逛过游过的街巷下,竟还有另有一番天地,又想到那本在走在朗朗乾坤下的女子,稚童,疏忽之间,天地颠倒,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城池里又该是如何一番遭遇,不觉心若鼓震,便望向富良弼问道:“良弼哥哥,这些用红砂打上记号的地方,可是那伙贼匪掳人的地方?” 富良弼点了点头,说道:“贼匪数量庞大,分头作案,并不分白日黑昼,只要落单便十分危险。这几处,为他们时常犯案之所。” 忆之有些不安,指着几条街巷说道:“这几处,我也时常去的,也曾落单过,却并没有遇上什么险恶的事情。” 富良弼道:“他们只掳贫苦人家的女儿孩子,并不沾惹宦权富贵。又时常孝敬公中权贵,通体护身符。被掳去的女儿孩子,一旦下入鬼樊楼,就算是彻底没了。上头若要严查,他们便在地下窝藏着,待风头一过,便又可卷土重来。” 忆之双目微瞋,问道:“你可查到是那些权贵?” 富良弼面色阴沉似水,未置可否,忆之目光闪烁,忙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已经查到了……”又是一番心惊肉跳,忙颤着音儿说道:“良弼哥哥,你原本根基就浅,又势单力薄……” 富良弼蹙眉道:“忆之,那些女子,本都是良家子,原可以安度一生。却一朝沦落,陷入泥沼。”他顿了顿,垂下眼,哽咽着说道:“暗河里,时常冲出一些女子的尸体,有的染了脏病,浑身烂肉。有的不从被打死,还有的,是被凌辱至死,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我每回见了,都会联想到你,只是这样的念头就已如万箭攒心。又推己度人,想到那些女子的家人,见到自己的女儿,妹妹,妻子成了这幅模样,又会如何?死去的人,死得不安,活着的人,活得不宁。” 忆之如鲠在喉,须臾,眼睛一热,鼻腔一酸,道:“我不能,我不能看着你以身试险啊。” 富良弼笑地洒脱,说道:“忆之,人活着,到底图什么?碌碌无为是一世,功高盖世是一世,富贵荣华是一世,闲散遨游是一世。光阴何其之快,我不想暮年回首往日时后悔,我本是绝户,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又舍我其谁?凭我一人,哪怕救下十人,若能侥幸救下更多,乃至用我一人性命,换来朝廷对此事的重视,救万千女子于水火,也值了!” 忆之如同打了个焦雷似的,怔怔呆上了半日,细想了一番,也受到了感染,心中不觉生出一股浩然正气,可直面天地。又对富良弼更加敬重,也更觉亲近了几分。她道:“你的大义,我懂了。外头的事,我帮不了你。里头的事,倒可以替你分分忧。” <script>app2(); 第十四章 狩猎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倏忽就过了三日,正到了应邀去郊外狩猎的日子,刘秀瑛一袭鸦卵青儒衣旋裙,在林里穿行,一晃眼就跑到了这处,又一晃眼,已经在那处,急得刘宜荪连声喊慢些,又忙着追了上去。杜映秋走不惯山路,却瞧着这也新鲜,那也稀罕,又见秀瑛已得了彩鸡,灰兔,不免眼馋,催促苏子美快些射箭,苏子美怕她跌了,一步三回望,用心不专,箭箭落空,又遭到杜映秋嫌弃。 忆之跟在最后头,笑看秀瑛欢呼雀跃,刘宜荪扯着嗓子叫喊,杜映秋摇摇欲坠,苏子美连射不中急的抓耳挠腮,不觉,脚下一滑,就要栽倒之际,文延博搀了一把,才得已稳了住,又听他说道:“光顾着瞧人家的笑话,险些自己也要成笑话了。” 忆之嘿嘿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文延博见秀瑛跑地老远,刘宜荪与留下小厮追地气喘吁吁,问道:“我以为今日会极热闹,没成想,只有这几人。”忆之笑了笑,说道:“爹爹带着玉祁哥哥和杰四哥哥四处拜会,三哥也不知忙些什么,成日早出晚归,良弼哥哥遇上了大案子,我都好几日没能见着他们了。我原本以为,文二哥哥也来不了呢。” 文延博笑道:“本是来不了的,正巧腾出了空。” 忆之有些发喘,她将下滑的弯弓往肩上背了背,笑着问道:“贞妹妹怎么没有一起来。”文延博笑望着忆之,说道:“这话,你应该去问你家表哥表嫂,问我又怎么问地着呢?” 忆之有些纳闷,又觉得不便多问,二人默声走了一阵,文延博问起富良弼的要案,忆之便胡乱回答了一番,当提到‘鬼樊楼’时,却见文延博眉眼一跳,不觉留了个心眼,问道:“这鬼樊楼,听着就让人又是害怕,又是好奇,文二哥哥见闻广博,不知是否知道详情。” 文延博笑道:“妹妹高看了,我哪里什么都知道。” 忆之并不相信,好话说了一箩筐,文延博缠不过,只得说道:“我不过略知道些,哪里值得你这般纠缠,可见你决心帮助良弼兄,既然如此,说说倒是无妨。”他短吁了一口气,一面继续前行,一面说道:“樊楼为汴京城内酒肆翘楚,地下那群流民贼寇,以它为名,又添以鬼字,再名无忧洞,是何意,你这样聪慧,想来不必我过多解释。地下沟渠本为泄洪排水所用,因修缮得当,竟可跑马建房,如今成了那贼匪作奸犯科,藏污纳垢之所,实在有违初衷。” 忆之道:“近日又有十几起,皆是十来岁的丫头,听了叫人心里难受的紧。若朝廷,能派重兵清缴了地下城,就好了。” 文延博笑道:“你说来倒是轻巧,又如何清缴呢?你自幼在汴京长大,自然听过民谣‘开封城,城摞城,地下埋有几座城。’这便是第一大难点,地下除了沟渠,还有那战国古城,地形何其曲折诡谲。又有第二点,京师在上,鬼樊楼在下,重型武器动用不得。那伙匪贼常年盘踞,熟稔暗道密室,敌在明,我在暗,如何攻打?还有第三点,长居在地下城的人,可不止匪贼,还有数以万计老苦无依的流民,他们皆是在地上城活不下去了,才去了地下城,这些人又如何安置,若处置的不妥当,难免再生祸乱。故此,朝廷才迟迟未有决断。”忆之望着文延博,道:“可见文二哥哥纵观全局,是极理智的人。” 文延博笑问忆之:“那富良弼呢,他是什么样的人?” 忆之微微思忖了片刻,说道:“他重情重信,赤胆忠诚,是以天下为己任,愿意为之慷慨赴死的高洁君子。” 文延博停下了脚步,说道:“你认为以天下为己任,愿意为之慷慨赴死者为君子,可古云有云,大丈夫相机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 忆之也停下了脚步,她一时无语,满眼狐疑,望着文延博,须臾,才说道:“父亲也曾这样说,可我又觉得,总要有人先将这一池死水搅浑,让沉淀的那些个脏的,臭的都浮出来,才可一网除尽。” 文延博道:“即可以做那洒网收网之人,又为何一定要去做那深入泥潭搅水之人。” 忆之又呆了半日,恍惚想起了某个月色朦胧的夜里,李平曾说的话,说道:“就是要有这样的人,和那样的人,各司其职,诸事接连运转,事情才能圆满。若人人都趋吉避凶,不顾大义,只做那洒网收网之人,那谁去搅这潭死水?而那心怀大义之人,都不配称之为君子,还有谁配称之为君子?” 文延博笑道:“说的好。我再问你,你愿意选择趋吉避凶,给你安定生活的人做夫君,还是愿意选择胸怀大义,而朝不保夕的人做夫君?” 忆之又是一怔,想了想,说道:“我若敬爱他,自然也会珍惜他的大义,无论遇上什么,也都不怕。”文延博反诘道:“若殃及你父母,兄弟,亲朋好友呢?” 忆之空张着嘴,应对不上,文延博接着道:“又或说,即便你与富良弼不能成就,他总还是你心中敬爱的兄长,他若有难,你岂能袖手旁观?”忆之道:“自然不能。” “若因此牵累了你,你的表哥,你清明院的几位兄长,乃至你的父亲,难道能袖手旁观?”忆之不觉一股气堵在胸口,一时圆睁着双目,瞠望文延博。 文延博与她对望了一阵,说道:“人无理念,活着如同行尸走肉,若仅凭理念活着,难免不切实际。大而空,小而全,你我都是红尘中打滚的凡胎俗子,谁的身上没有千丝万缕的人脉网络,牵一发而动全身,唯有先保全自己才有力量去保全旁人。” 忆之反复品味着他的话,竟也觉得十分有理,不由笑了起来,说道:“我听完良弼哥哥的话,只觉得他说得极有道理,可听完你的话,又觉得,良弼哥哥似乎有所欠缺。可见是我见闻短鄙,力所不逮,倘若要论真章,是得你二人亲自切磋才成的。” 文延博笑道:“我私心想来,是要与他会一面的。”忆之笑了,笑过一阵却又暗暗觉得他另有所指,倏忽,便听杜映秋一声欢呼,喜道:“看样子射着了,我们快去看看。”便往那处去,文延博笑着,让忆之先走,自己则在身后跟着,见她时不时脚下一滑,便伸手虚扶,以防万一。 走近一看,见苏子美正提着一只白兔的两耳,杜映秋先迎了上去,用帕子接着,捧过来,瞧了一阵,心里暖烘烘的,又转过身给忆之看,说道:“这下可怎么办,我瞧着这小东西可怜,竟然想抱回家养呢。” 忆之端详了一阵,觉得乖巧可爱,也生了怜悯之心,便想伸手去摸,那兔子猛地一蹬,从杜映秋的怀里蹿到了草丛中,草丛一路簌簌抖动,眼见着就要没影。文延博弯弓要射,眼已瞄地极准,弦已崩地笔直,却被忆之一伸手按了下来,他正要问,搭在他手臂上的一双嫩手倏忽缩了回去,正踟蹰着要说些什么才好,杜映秋上前一步,说道:“别射了,别射了,我实在不忍心,算了,放它一条生路吧。” 忆之遂笑开,说道:“映秋姐姐不忍,我也不忍,还请文二哥哥高抬贵手,放这小东西走吧。” 文延博笑了笑,也就放下弓箭。 苏子美不悦道:“你们这些小娘子,先时讥讽我射不着,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得了,倒放了,又说自己于心不忍。怪道孔圣人云,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既然如此,你们在家撷花弄草多好,又跑这来做什么。”适逢刘秀瑛两手满提猎物,冲众人呐喊,刘宜荪累地力竭,提议回营地休息。 忆之与杜映秋对望着笑了起来,忆之对苏子美道:“都是我们的不是,还请表哥大人有大量,息怒息怒,待回了营地,妹妹双手奉上凉浆水饭告罪,可好?” 苏子美撇了忆之一眼,没好气道:“是你做的吗?” 忆之点了点头,苏子美挑了挑眉,虽依旧摆着谱,倒也不再追究,一行人说说笑笑回到营地,原来这片山头是刘家的,山麓傍水处修了竹棚,又雇来老仆打理,用来得空时狩猎野趣。 达至营地,竹棚旁早已垒砌盆大的石头,架起大铁锅,里头滚水沸腾,腾起一团又一团的雾气。早有小厮将猎到的野鸡野鸭送达,铁锅旁围了三四名庖厨,有的杀鸡、清洗,有的将鸡鸭烫过后拔毛,周二叔与刘家帮厨正在砧板上为其开膛破肚,掏出五脏六腑,又有几名小厮在支了两座烤架生火。 众人各自去瞧热闹,秀瑛将忆之拉了一旁,朝前扬了扬下颌,忆之看了去,只见文延博笑着先向一名年轻后生走了去,二人互相作揖,刘宜荪后一步跟上前插手行礼,苏子美见了,忙携杜映秋也一道上前见过,不由好奇,问道:“这位是何人,来迟了,众人反倒上赶着往上迎。” 秀瑛轻声说道:“那一位,听说姓傅名泽,出生于庖厨世家,其父傅荣仁是宫里御膳房的掌厨,什么国宴、祭祀、加冕典礼都缺不得的人物。他自己也争气,从前在樊楼里做过主厨副手,后来被平王的大姑娘,庄娴郡主看中,如今做了粉侯,自立了门户,通汴京城有多少酒肆茶食店是他家的呢。文二哥哥今日能将他请来,实在了不得。” 忆之见那傅泽生的白白净净,感慨道:“倒是看不出来,这样斯文的人,竟然也可以做厨子。”“成了郡马爷之后就不做了呢,只专心料理生意,如今可没几个人能尝到他的手艺。” 正说着话,苏子美朝忆之招了招手,忆之忙要上前,秀瑛克制着兴奋,轻声说道:“你是有能耐的,今日同他好好熟悉,来日咱们便有吃不尽的珍馐美味了。”忆之溜了秀瑛一眼,说道:“瞎说什么,他一个外男,又是郡马爷,我如何能同他亲近。”要拉了她一道过去,秀瑛最不耐烦交际应酬,却也不得不上了前来,说道:“那文二哥哥也是外男,方才你俩并肩走着,一会你扶我,一会我拉你,别当我没瞧见。” 忆之忙啐道:“越说越离谱,那我站不稳,他还不能拉我一把,再说了,他是表哥的朋友,更何况,我们见面,哪一回表哥不在,即有表哥在,熟惯些也不碍事。” 秀瑛没好气笑着,说道:“你们这些娇姐儿,就是事多,这样不成那也不成。”忆之笑道:“你事不多,你怎么不去同他亲近。”秀瑛双眼圆睁,说道:“听说那郡主极有名的,人家都说醋坛子,她是醋缸,醋池,我同他亲近,我不要命啦。”忆之道:“那又让我去亲近,我就不要命了?”秀瑛道:“那你是重臣之女,哪里同我似的爹不疼,娘不爱。”忆之轻声喝断道:“别胡说。”说着便已走至傅泽跟前,二人道过万福,傅泽作揖回礼。 文延博先笑着对忆之说道:“忆之妹妹前几日托我引荐的人才,便是这一位了。”忆之怔了怔,须臾便明白了过来,笑道:“傅官人好手艺,那碟子柿饼叫人十分难忘呢。” 傅泽谦让笑道:“那碟果子,能得晏姑娘青睐,实则是它的福气,也是我的运气。”忆之笑了笑,暗自感慨,以后是再也吃不着这样美味的柿子饼了,不由有些失望。 苏子美对忆之说道:“方才延博正提到,泽哥在虹桥旁有一家傅家蟹坊就要开业,旁的菜肴没有,只一味蟹,却做出十八般花样,待开张那一日,咱们可要去捧捧场,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忆之心里一亮,轻声道:“那是必定要去的。” 杜映秋笑望了忆之一眼,说道:“可真巧,忆之妹妹喜欢吃什么,总能想到。”忆之听这话似有暗涉,疑道:“姐姐喜欢吃什么,表哥不是忙不迭地去采办,难道想不到吗?”说着又望向苏子美,只见苏子美一脸茫然,也是不解,心里更疑了几分。 杜映秋见人多,嗔望了忆之一眼,不予多说。 傅泽笑道:“诸位人杰愿意光临,是傅某的荣幸,自当亲自恭迎,款待各位。” 众人又说了一会话,周二叔与刘家帮厨已炙好了一盘野鸭肉,切片配置秘制酱碟,蒜香、甜辣、鲜香等一一摆开供诸位挑选。刘宜荪与秀瑛并不讲究,吃地倒开怀,苏子美幼时常去晏府,吃惯了周二叔的手艺,觉得合胃口,却不敢轻易评价,文延博吃过只是一惯的得体笑容,轮到傅泽尝时,忆之见众人的注意力都汇聚在了他的身上,尤其是周二叔,手中的抹布几乎要绞碎了,便揶揄道:“今日本是为得野趣,傅粉侯这大驾一光临,竟就成了品尝宴了。” 苏子美有所忌惮,悄悄拉了拉忆之的衣袖,刘氏兄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笑更不敢妄言,遂缄默不语,忆之见众人这般谨慎,暗想自己一心维护周二,却没想到并不了解这位人物,倘若他并不是宽厚的人,恐怕是要得罪了,这样一想,不免有些担忧,便向文延博看了过去,见他仍是笑脸,并不似众人拘束,也就微微松了口气。 倏忽,傅泽也笑道:“晏大妹妹倒是为我解围,方才我正有些不敢下咽,仿佛一咽下去,就得说上一番点评,倘若不说,众人都眼巴巴望着我,倘若说了,此行也就变味,辜负了这大好的山野春光。” 忆之心里一松,笑道:“可见我们要把粉侯看轻一些,如此,两厢便宜。”说着,拿起一片来尝,赞道:“我家二叔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傅泽笑道:“竟是晏府的大厨,确实不错。” 周二叔乐呵呵笑着作揖。 众人见傅泽平和温厚,遂一一放松了心情,不一会也说说笑笑了起来。过了一阵,周二叔又忙不迭起灶煮鱼汤,傅泽跟去从旁指点,喜地周二叔嘴角快咧到耳根后。众人好奇,也跟了去,从旁围了一圈。映秋本也想去瞧热闹,忆之悄悄拉了拉她的大袖的一角,映秋会意,留了下来,二人同众人说去林里撷花,苏子美嘱咐不要深入,又让几名身强力壮的随从远远跟着,二人便并肩往林里去。 映秋与忆之走了一阵,忆之先说道:“你是怎么了,冷一句热一句挤兑我。” 映秋料到忆之会这样问,嗔怪地看了忆之一眼,说道:“你做了什么事,你自己有数。” 忆之说道:“我素来无心的,不知道做了什么让姐姐不痛快,还请姐姐明说,让我死也死个明白。”映秋听见‘死’字,轻掐了忆之一把,轻喝道:“什么不好说,说这样的话!”见忆之笑着,又一阵拈酸着说道:“那文夫人,四处与人相告,说晏家大姑娘如何好,就差没明说,想娶进门做媳妇了。” 忆之道:“她说我好,就是想娶我进门啊,就不能是我们娘俩投缘,她又没有女儿,想认我做女儿呢?” 映秋没好气道:“行了吧,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今日那文家二郎本要四处盘账,是来不了的,你表哥见他再不来,今日实在太冷清,便又去请,哪知到的时候,文夫人也在,一听你也去,急忙忙就将他往外赶。我倒不好再去差人请贞妹妹了。”说着又溜了忆之一眼,说道:“你难道就没察觉,文二郎对你态度变得亲热了许多。” 忆之斜睐了映秋一眼,说道:“贞妹妹是你的妹妹,我就不是,说起来,你总要进我家的门,凭我与表哥两家的关系,到底是谁更亲些,这样的事也值得你讽刺我,可见待你好也是白好,罢了罢了,你既然不想认我,我也不用热火烧你这口冷灶,咱们往后就各顾各吧!”说罢,假意拂袖而去。 映秋一叠声嗳哟,拽着她的衣袖不放,一面拉扯,一面道:“你,你,你是众星捧月,她多可怜一个人,你同她争什么!” 忆之回过身说道:“你这话说的又不对,我几时同她争了,哪怕我同她争,你也该一碗水端平,问问我是否非文二哥不可,再问问她是否非文二哥不可,两厢调停,凭她可怜,就一味指责我,这又是什么道理!”说着说着,想到自己的伤心事,竟然真恼了起来,眼眶也红了,说道:“同样是锦衣玉食,同样是婚事做不得主,又有那个不是可怜的,你们都只想着她,给我脸色看,哪怕我没那个心思,也硬要说我有那个心思,我又是招谁惹谁,罢了罢了,各顾各就是了,再不来往了,你那女傧还是请你贞妹妹做吧,我是没有福气做的。”一面说,一面甩手,奈何映秋拽地紧,又觉得悲从心来,双眼一热,滚下两行热泪。 映秋也急的淌泪,说道:“你同她比,她母亲去的早,亲爹不管,继母苛待,小时候,每回见了都瘦的和小猫似的,又有一回,她的乳母偷偷送来消息,说她生了大病,好几日都没人搭理,也不给请郎中。我母亲忙去探望,等了一天,硬是各种借口,只不让见,平白拖着。使着法子,终于见着了,却还不让带回来,最后,祖母,父亲都去了,大闹了一场,这才带回来,那会子,病地已经哼哼唧唧,满嘴喊娘,疼地祖母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如今,她那奸弟见她有几分姿色,但凡外头欠了银子,还不上就拿姐姐的婚事先抵押着,她在那地狱火海里,我们再不为她提前谋划,她是要死在那群人手里的!”说到这处,干脆往旁的大石头上一坐,抹起眼泪来。 忆之听后,呆了半日,想起了盛毓贞那寡淡的神情,痛道:“这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兄弟,我总觉得秀瑛在她继母手下活得艰难,有时她愿意闹,还帮衬着她闹。哪里想到……你们只是不想着我,我就如此伤心,却不知还有人被这样计算着过日子。” 映秋抹了一阵泪,缓了过来,自责道:“也是我的错,你是仗义的性子,我若早说了,你必定拍着胸脯要帮忙的,却又不早说。如今,事儿不成,反而怪你,是我有失偏驳了。” 忆之于心不忍,说道:“我觉得文二哥哥不是那种听从母命,让娶谁就娶谁的人,他极有主见。” 映秋红着双眼,说道:“真的啊。” 忆之又有些为难,蹙眉说道:“表哥是一眼就能看穿的直肠子,而他却极不同,我是看不明白的。不过,我私心想来,倘若他对贞妹妹有意,文夫人如何阻挠大约都是无用的。” 映秋听了,十分泄气,说道:“我冷眼瞧着……”又摇了摇头:“是没戏的,这两个人,谁也没惦记谁。只是贞妹妹想全我的心思,我让她去亲近,她就去亲近。” 忆之咕哝道:“既然如此,倒不如别强求了。” 映秋不悦:“不成,我一定要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叫旁人再不敢欺负她!” 忆之道:“高门就一定好啊,我看不见得。”说着,又长吁短叹道:“你哪里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与表哥,若不能嫁一个喜欢的人,那往后还有什么意思。” 映秋见提到她与苏子美,想到,即便不论旁的,只那份俯就体贴就十分难得,不由心头一暖,脸也红了,她虽不知忆之的心事,却也大致猜到,说道:“你与富良弼确实太熟惯了些,瞧着,不像那么一回事。说来,倒是同文二郎更般配。”忆之望了映秋一眼,笑道:“这一会子,不怪我抢文二哥啦。” 映秋嗔了忆之一眼,说道:“我觉得,你父亲母亲是通情达理之人,此事尚有迂回的余地。” 忆之讪笑了一阵,想起与文延博相处的点滴,只觉那样的人物,才貌兼备,见闻广博,平和稳重,又是难得地务实又正派。无论多么焦心的事,只要见了他在,总觉得已经成就了一半,说不动情也有几分动情,却若说动情,又不敢十分动情,一则因他心智深细,难以把控,不如富良弼知根知底。 二则因他家世复杂,仿佛龙潭虎穴,让人望而生畏,遂笑道:“哪怕我喜欢文二哥哥,文二哥哥喜欢我,也是不能成的。”遂将吕恭毕一事同映秋说了一遍,又说道:“说句不得外传的话,父亲不愿意同吕公有过多牵扯,我又岂能只图自己快活……先这样模糊着吧,良弼哥哥,也未必不是良人。”忽听身后树叶簌簌作响,回望去,竟然是文延博,忆之正心虚,怕他听见了二人的对话,却见他似乎刚瞧见了二人,笑着朝另一个方向喊道:“子美,她们在这呢。” 忆之与映秋忙互相看了一阵,见不露痕迹,这才向文延博走去,不一会,苏子美也赶了来,四人说了一会话,便往营地归去。 <script>app2(); 第十五章 智斗表妹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这富良弼的两位表妹,一位名唤姜红儿,芳龄十七,生得削肩膀,水蛇腰,天然一股风流姿态,另一位名鲁珠儿,芳龄十五,生的韶颜稚齿,憨态可爱,两弯笼烟眉似蹙微蹙,一点花瓣唇似嗔微嗔。 这两位便是放在汴京城中也算得上是中上之姿,若加以读书识字,本该有不错的前程。却因这过人的相貌招蜂引蝶,又因家中疏于管教,竟学那最下流的娼妓与乡绅公子相好,在本地实在臭名远扬,家中万般无奈,才将这她二人送来了汴京,投靠富良弼。 哪知这红、珠二人见富良弼风度翩翩,正直谦和,又是难得的才俊,不觉心生爱慕,竟十分愿意留下,两位母亲正巧被汴京的繁华晃晕了眼,心里也打起富良弼的主意,索性,借口回家商议,将红、珠二人留在了富家。 这红儿,珠儿年纪虽小,却早已练就了一身本领,偏偏富良弼憨正,几次三番不能得手,正百爪挠心之际,却有一日,富良弼大醉而归,躺在床榻上醉眼发饧,口齿缠绵,大喜之际,正要下手。 可郎君只有一位,难免争论先来后到,几番争论,终于谈妥,正要宽衣解带,却又凭空闯入一位姜妈妈,坏了好事不说,隔几日,竟带了几名仆妇,收拾了一番,又将富良弼带离了富家,至此,再见不着。 一别数日,这红儿、珠儿并无进项,坐吃山空。红儿眼看着米缸见底,越想越气,不觉恶从胆边生,竟要去提点刑狱司堵富良弼,若他执意不管不顾,便要大闹。珠儿惦记着富良弼,私心想留着颜面,并不情愿,奈何红儿威逼利诱,又饿上了两顿,支持不住,只得同意。二人相约次日,富良弼当班之际,便去闯闹,遂次日起了个大早,去往府衙门前守候。 二人本在门前守着,眼见官员三俩往府衙内走,等了许久不见富良弼的身影,正焦急之际,忽听身后一声表妹,回头望去,竟是富良弼,又见他的身旁站着一位通身气派的富家仕女,此女正是忆之是也。 红、珠二人见了忆之,霎时将全幅精神都贯注在了她的身上,见她一身锦绣华服,珠花簪钿,又戴有环佩绣囊数件,端的是娴静儒雅的大家气派。下意思将半旧的布鞋往布裙底藏了藏,红儿微扶了扶头上的木钗,珠儿微整了整衣襟,两副心肠不约而同想到,那女子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中上之色,虽然挑不出错来,却也不叫人惊艳。说来说去,不过是银子堆出来的气派,若是我有钱,那必定是要胜过她的。 红儿、珠儿正思忖之际,富良弼向二位介绍忆之,说道:“这位便是我的恩师,当朝参知政事晏纾晏大官人的嫡女,晏大姑娘,名唤忆之,比两位妹妹都要小些。” 红儿、珠儿明白了过来,又不约而同将她再打量了一番。 富良弼向忆之介绍过红儿、珠儿,三位女子笑着互相道过万福,富良弼接着说道:“两位妹妹远道而来,我这个做兄长的,本该带妹妹四处游逛一番,可近日实在忙不脱身,故托了忆之妹妹,替我好生款待,我二人本朝家去,得知两位妹妹租了驴子,来了这处,这才又来了。” 忆之笑道:“良弼哥哥还有工夫与我们闲话呢,还不快快上班去,误了时辰我们可耽搁不起。” 富良弼又说了嘱咐了几句,便兀自去了。 红儿、珠儿不解这二人用意,互相递了个眼神,皆似笑非笑地望向忆之,见她目送富良弼离去,又回过头来,将二人看了一回,双眉一蹙,颦笑道:“良弼哥哥也实在粗心,姐姐们来了,又要长留的,自然要入乡随俗,改一改头面,换成汴京时新的款式,没得叫那些势力的人看笑话。” 红儿、珠儿本就在这处留着心眼,听了忆之的话,不觉脸蛋一热,心中生出了二十分不悦。 忆之又笑道:“不如先去我常光顾的那家布庄,他家有成衣,若是两位姐姐试了满意,再多挑几块好的做衣裳也是不错的。” 红儿、珠儿心神一荡,互相看着,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忆之又向后吩咐道:“去把表姑娘的驴子牵回去。”说着做了个请的动作,笑着向红儿、珠儿说道:“咱们坐轿子去,两位姐姐请吧。” 红儿、珠儿往忆之所指之处看去,只见三顶二人轿子已停在远处等候,她们又互看了一眼,红儿趁着忆之转身的功夫,轻声对珠儿道:“我们可是表哥的亲表妹,她若想进咱家的门,自然要讨好我们。咱们放心大胆地去,又有什么可怕的。”说罢,挺着胸脯跟了去,珠儿见忆之通身气派,本就十分眼馋,听了红儿的话,也只管大着胆子跟上去。 三人乘着轿子,行至东华街门、晨晖门、宝箓宫,直至酸枣门,往南街巷去。红儿撩起轿帘,往外偷望,见一色皆是真珠匹帛香药铺席,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无一不是金光璀璨,前所未见之森然,留下的念头愈发笃定。 轿子在‘彭家蜀锦铺’前停下,红儿见忆之下了轿,也学着她的款儿慢慢下了轿,待走至她的身后,铺内迎面来了一位男子上前作揖,约莫三十的年岁,面容白净,笑容可掬,衣着不俗。忆之道过万福,向红儿、珠儿引荐道:“这位是彭四哥哥,彭家蜀锦铺的少东家。” 红儿、珠儿忙道万福,红儿天性风流,见了财貌具备的彭四郎,心中有些跃跃欲试,却不能表,只浅浅抛了一个眼神过去,彭四郎只顾同忆之说话,并未深领,说笑着,引众人入内,忆之又笑着同红儿、珠儿道:“蜀锦本为布帛中的上品,这一家的更是蜀锦中的上品,两位姐姐若有中意的尽管告诉女招待。” 红儿、珠儿早已被那头上悬挂的,案上罗列的蜀锦晃晕了眼,一听这话,珠儿喜不仔细,忙不迭挑选开了,红儿顾及颜面,挺着胸脯一一看过,欢喜更添了几分,又见珠儿已挑下了好几块,不觉心痒难忍,想到,我又何苦要这面子,倒不如同珠儿一般,趁这会尽管挑拣,来日好生打扮了,叫表哥见见我的好,凭我的身段姿色,又岂有不翻身的道理,待飞黄腾达,做了提刑官夫人,再摆款儿也不迟!如此一想,便用手连指了几块,叫招待抱去柜台。 这一会子忆之与彭四郎正在吃茶闲话,又一时,丫头捧了果子来,彭四郎忙站起身,亲捧过了果子,放在几上。 红儿故作挑拣布帛,偷耳听了一阵,得知这彭四郎与忆之的表哥苏子美相熟,心中的郁堵也就解了几分,又想到,怪道待她这般热情,想来是沾了她表哥的光也未可知,人人都说京城之人,都是铜钱眼里瞧人,我今日是见了真章,论容貌,她哪里及我半分。你彭四郎不过是见我落魄,故眼风都不扫我一扫,来日等我翻过身来,有你求我的时候。这般一想,又狠心拣了几块上好的。 不一会儿,女招待又按着二人的身段形容,奉上成衣,红、珠二人换过,竟同量身裁制的一般妥帖,忆之又唤杏儿与另一名嬷嬷为二人梳时新的高髻,配以新绣鞋。 红、珠二人本就是极好的颜色,再将行头一换,只叫堂内男的,女的都挪不开眼,彭四郎更是瞧地心驰神臆,忙从高椅上站起。 忆之也从高椅上站起,将二人瞧了一回,笑着说道:“两位姐姐果然好相貌,这一打扮,叫我都要无地自容了。” 红儿笑着谦让,心里却觉得十分解气。 忆之又转而去唤彭四郎,只见他正望着红儿出神,便又唤了一声,再唤了一声,彭四郎忙回神答复,忆之笑着又道:“我瞧着两位姐姐还是太素净了些,缺些头面首饰装点,我且再带她们去金银铺席瞧一瞧。方才姐姐们选下的布料,包一包,差个帮闲送去良弼哥哥宅子里,至于银子,就先记在帐上吧。” 彭四郎问道:“好说好说,不过是记在谁的帐上,是良弼兄的,还是晏府的?” 红儿听后,不由留了个心眼,却见那二人背对着自己压低了声儿说悄悄话,只听忆之道:“你又不是不知良弼哥哥每月不过那点俸禄……且记在我私人的帐上吧。” 彭四郎又问了一句:“你私人的帐上?” 红儿见忆之往后回望,忙又假装仔细端详眼前的蟒蚊蜀锦,忆之见二人不妨,这才低声说道:“你还怕我跑了?” 彭四郎笑道:“哪能呢,只不过,这点也不值得你特意开一个私账,记在子美兄名下也是一样的。”忆之又道:“不好不好,这事不能叫表哥知道,他本就嫌弃良……劳烦哥哥私开一个就是了。”彭四郎见忆之不松口,也就罢了,便去帐台亲自清算。 红儿听后,心中有了猜忌,难免惴惴不安。 众人又去看了一回簪钿珠钗,红儿不由感慨,在乡下时,曾以为那些乡绅公子给的头面衣裳已是最好的,结果今日这一遭,竟全比了下去。俗话有云,佛要金妆,人要衣妆。自己这样好的相貌,这样好的年华,岂能平白屈就,遂争强好胜的心,愈加强烈了几分。 适时,珠儿凑上前来,悄声同红儿说道:“我方才听晏大妹妹身旁那老嬷嬷同她说体己话,说道,只怕我们二人这样的身段相貌,难留住,姑娘想借两位表姑娘,逃脱这桩婚事,恐怕是不能够的,姐姐猜,这是几个意思?” 红儿听后,心中一跳,上下一联想,登时嫩脸一热,口中骂道:“我就说,她哪里来这样好的心肠,给咱们又买衣裳,又买头面,原来是打这主意呢!这下贱无耻的娼妇,竟敢算计到姑奶**上!” 珠儿不解,又问详细。 红儿忙道:“你这憨货,我方才知道,咱们表哥名气倒大,却是个空心竹子,她嫌弃他穷,不愿嫁给他,打量着利用咱们两个呢!” 珠儿倒不以为然,说道:“咱们表哥有本事,眼前拮据些又怕什么,还愁没有出头的日子,那丫头还是重臣之女,竟不如咱们有眼界?” 红儿心中不平,说道:“你也就这点出息,倒还惦记着表哥……”还欲再说,忆之带着杏儿往二人走来,笑着说道:“两位姐姐逛了这会子,也该乏了,这处离樊楼街近,正巧,我的几位哥哥都授下官职,在北山子茶楼与同僚应酬,咱们不如也去吃茶,兴许还能讨个赏呢。” 珠儿朗声应好,红儿心中算计了一番,也说了声好。 <script>app2(); 第十六章 情窦初开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三人便往北山子茶坊去,方至门前,便有小厮出来相迎,那小厮一面一口一个表姑娘喊地亲络。 众人穿越门槛,迎面一座水池,石头砌岸,上面有一座白玉仙桥横架在上,众人度桥而过,珠儿倚着栏杆向桥下看,只见碧波清水向里流淌,红儿见珠儿看呆,觉得没脸,轻声骂了一句,将她拉拽着往前走。二人跟着忆之后头,顺着石子甬道,逶迤走了一阵,见过月洞仙山,已觉十分壮观,倏忽,一座金碧辉煌的两层宫殿又迎面而来。红儿,珠儿走入,只见堂内锦笼纱罩,金彩珠光,就连地上踩的石砖,都是凿花样式,倘若不是新买的绣鞋,几乎不敢落脚。 红儿、珠儿正唬地两眼不知往哪儿瞧时,又见一个小子远远见了忆之,忙不迭从二楼下来,喊着表姑娘迎了上前,那人正是苏福,苏福与忆之寒暄了一阵,便要引她往一处去,茶坊里的小厮与他争辩,说道:“晏大姑娘好容易来一趟,我才引进门,正要引去东家面前讨赏,你倒拣了个现成。” 苏福不依,辩解道:“表姑娘来了,自然要先见自家表哥,哪里有先去见外男的道理,那文二哥再亲厚,总也要往后靠靠。” 茶坊里的小厮啐道:“今个什么日子,你急着请功讨赏,你别打量我不知道,晏大姑娘是你家姑娘主子,还能少了你的,又同我争什么,你这引了去,哪里还有我的事!” 忆之笑着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只来过一回你就记住了,这样伶俐,自然也少不了你。”说着便让杏儿赏他,那小厮接过赏,嘻嘻笑道:“小的姓蒋,家里排行老六,大家都叫我蒋小六儿,姑娘往后再来只管喊我服侍,小的一万个愿意!”忆之笑着道好,便随苏福往上去了。 红儿、珠儿见状,万分眼热,按下不表,随着一道上楼去,眼见雕梁画栋,珠帘绣额,心中难安,又怕露怯,遂不敢多行一步,多说一句。二人跟在忆之身后,在一间雅阁前略站,待苏福进去通报,不一会儿,苏子美迎了出来。 红儿、珠儿见来人生的高大挺拔,面如傅粉,唇若点朱,人杰之相,心里一阵砰砰乱跳,遂将富良弼抛之脑后。又见他通身气派,犹如光耀加身,不觉更加倾慕,愈发连话也不敢说了。 忆之道喜,说道:“恭喜表哥荣封开封府右军巡使。”苏子美满面红光,作揖不迭,又与忆之说过几句话,一时瞧见了红儿、珠儿,不觉晃了晃神,笑道:“这两位神仙一样的妹妹是哪儿来的,竟从没见过!”忆之对苏子美一一介绍过。 苏子美拊掌道:“原来是自家表妹,往后可得多多走动。”说着,将众人往阁子内引,红儿、珠儿听了这话,又惊又喜,忙将平日的手段都收了起来,学着忆之正正经经摆起姐儿的款来。 红、珠二人随着进入屋中,又见一张锦绣圆桌围坐着五名男子,就有三位通身气派,一看便是富家子弟的款儿,有两位衣着虽简朴些,却也十分整洁,总之,皆是相貌堂堂,灼见不凡之辈,与往日乡下那些,绝不可相比。 众人一道起身作揖。 忆之向众人介绍过红、珠,苏子美便向三人一一介绍在座的诸位,最年长的那位三十有八,是开封府军巡长官霍尊。一位二十有八,是开封府推官宋奇。另一位三十有五,是新晋进士,现封开封府左军巡使郑德,另一位二十有一,也是新晋进士,现封右厅推官苏冬青。 忆之带着红珠二人一一道过万福,见过苏冬青时,觉得眼熟,也道过万福,忆之又见韩玉祁也在,亲昵唤了一声二哥,说道:“恭喜二哥荣封开封府左厅推官。” 郑德道:“那可不止,韩兄可还兼直史官学士,比我与两位苏兄都要高出几头呢。”韩玉祁忙作揖谦笑。 忆之笑道:“那是自然,也不打量是谁的门生呢。”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 苏子美安排忆之与红、珠二人坐下,又忙从身后案几上,堆叠着的大大小小的锦盒中,取了一只锦盒打开,递给忆之,红儿珠儿瞧了,见是一串琉璃数珠,尾坠着烧蓝珐琅与桃粉色流苏,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觉四目相对。 忆之纳罕道:“好漂亮的数珠!” 苏子美说道:“这可是那益州知州知我今日封官送来的贺礼,听说是海上来的,这样成色的实在难得。”说着,双手一递,说道:“送你了!” 红儿珠儿听了,心头肉一颤,不约而同想到,这样贵重的礼物,随手就送了,可见苏家表哥是何等富贵,不觉更加向往。 忆之略喜,轻声问道:“真的呀。”苏子美道:“这还有假。” 霍尊笑道:“凭这数珠再稀罕,他家也是要多少有多少的,尽管收下又同他客气什么!” 忆之笑道:“也是呢,那我便不客气了。”说着,便命杏儿收下。 珠儿暗暗推搡了红儿一下,红儿正当眼热,被推了一记,心里恼了,射了珠儿一眼。 苏子美越过忆之,见到红儿、珠儿,拊掌道:“嗳呀,竟把这两位神仙妹妹给忘记了,该打该打。”众人哄笑了起来,苏子美忙命苏福再去取礼物,苏福问取什么礼物,苏子美想过一阵,说道:“便取那羊脂白玉的手镯来,正巧是一对,两位妹妹一人一只,倒不厚此薄彼。” 红儿,珠儿喜地没了主意,忙不迭道谢。 苏冬青见状,也要送礼,苏家小子便用漆盘托了三块绣帕,呈了上来,苏冬青介绍道:“此乃东海海鲛丝所织鲛帕,不及苏兄的礼物,还请诸位妹妹笑纳。” 忆之先谢过苏冬青,红儿珠儿随后一一谢了,接过帕子来摸,只觉柔软顺滑,前所未有。 郑德笑着逼问韩玉祁,说道:“这诸位都表示了,韩弟竟不表示表示?”韩玉祁并无准备,一时应答不上。 忆之笑道:“二哥的情况我最知道不过,实在不急于一时。” 众人听了,都眼望着忆之,忆之接着说道:“二哥哥才华横溢,与良弼哥哥不相上下,定非久困之人,你们若不信,待过个十年二十年,再来瞧他,看我说的对还是不对!”众人笑了起来。 忆之接着说道:“我父亲弱冠及第,宦海沉浮二十余年,方得以保证吃饱穿暖,范公贫瘠了半世,直至暮年方才富贵,这样想来,此时问二哥哥讨礼物,倒不如等他仕途顺畅之后,再讨岂不更好。”说着,将众人看了过来,只见众人面色如常,唯红儿、珠儿微露不安之色,便知已经奏效。 众人不知红、珠二人的心思,笑了起来,郑德道:“有理有理。” 苏子美问道:“也不知两位妹妹这会住在那条巷子,在谁的管辖内,也好照应一二。” 忆之正要答,红儿忙道:“我们两家本都要一起搬来汴京的,只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又不能一气儿全来了。故只有爹娘与我们两个家里最大的来了,爹娘与经济赁下房屋,让我二人留下采办余事,他们则回去收拾东西,再把乡下的屋子田地卖了,再举家搬来。 那赁下的屋子还没收拾好,如今我与珠儿妹妹还在表哥家叨扰呢,表哥顾忌避嫌,便搬回了晏府从前的院子里住,本是我们的私事,竟闹得大家都麻烦,实在惭愧。” 珠儿附和道:“对,对。” 忆之与苏子美互望了一眼,按下心思不表,苏子美接着问道:“嗳,这又有什么的,即是亲戚,互相帮衬也是应当,也不知你们赁下的屋子,是在那条巷子,我好回去查查,你们初来乍到,省的叫人欺负了。” 红儿哪里答地上来,只得凭着记忆,报了一条街巷。 苏子美拍着胸脯道:“行,便包在我身上了。” 众人又说笑了一番,苏子美悄悄对忆之等人道:“一会歌妓要来,你们不妨先去,省的碰上了不妥。”忆之点了点头,又笑着对众人道:“这边的赏讨过了,我们还要去文二哥哥那再讨一些,可要先告退席之罪啦。”众人听了都笑,苏子美便让三人去,忆之带着红、珠退出阁子,刚一出阁子,便见蒋小六喜滋滋迎了上来。 忆之见了,颦笑道:“你这猴子,怎么还在这守着,难道觉得赏钱不够,还要再讨啊。” 蒋小六笑道:“哪能呢,可是我家哥儿方才在楼上,见姑娘同我说话,便吩咐了,旁的事情不必做,只让我守着苏家哥儿的阁子,若表姑娘出来,便往他那引去。”说着,便往前引路。 忆之一面走着,一面笑道:“你家哥儿这礼送不出去,难受不成,还要这样上赶着。”蒋小六笑着,却不答话,待将忆之几人引到文延博所在的雅阁,刚要进去通报,忆之说道:“文二哥哥的朋友,我们就不会了,你只同他知会一声,说我们来过,他若忙,也不必出来,改日再贺也是一样的。” 蒋小六一叠声应过,便往雅阁里去,红儿珠儿今日盛装,正想四处显摆一番,又见过茶坊气派,对这茶坊主人起了二十分的好奇,听忆之这样嘱咐,不由你射了我一眼,我射了你一眼,暗恨忆之碍事。却不过片刻,从雅阁内跨出一位男子,容貌不及苏子美,却也是仪表堂堂,衣着打扮倒更要气派些,不觉心若鼓震,心驰神臆。 忆之见了文延博,笑着贺道:“恭喜文二哥哥荣封提举常平仓副使。” 文延博笑着作揖,说道:“不过是在埠头管管漕运货仓的小官,又值得什么恭喜呢。” 忆之听出他的揶揄,小脸一热,又迂回道:“我那不过一时气话,又不暗涉你的,你倒记在心上呢。难不成是想让我没脸讨赏。那你是不了解我,我可是最涎脸涎皮,见钱眼开的一位。” 文延博笑道:“我是怕你嫌我官小,不及你那良弼哥哥有前途,瞧不上我。” 忆之一怔,想到,前头商量好时,可没有这一句,若是叫富家两位表姐,再对良弼哥哥起念头可是大大的不妥,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说道:“你这样的人物,又挤兑他做什么……”说着,往红、珠二人,望了一眼,介绍道:“这两位是良弼哥哥的表妹。”又将二人名字说了一遍。所幸红、珠二人满眼望着文彦博,看样子也把富良弼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暗暗松了口气。 文延博笑着作揖,说道:“旁人送来的贺礼都收去库房了,你若讨赏,不如随我去一趟库房,凭几位妹妹挑选。”忆之又是一怔,她分明先将礼物提前备下,送给了苏子美与文延博,这一会,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丸,只得说道:“那感情好呀。”说着便跟着他去。 众人去到账房,文延博先命人开了库房,抬了两大箱字画摆件出来,让红、珠二人挑选,红、珠二人局促了一番,又去瞧忆之的眼色,忆之心中存疑,也只能叫二人挑选。红儿、珠儿这才放心,上前挑拣。 忆之正纳闷,又见文延博让她往库房内去,不由与杏儿对望了一眼,也就跟了去。只见库房内,架上地上,箱笼堆叠,在油灯照耀下,蒙着尘埃。 文延博在里头翻了一阵,取了一只锦盒,打开置于忆之眼下,忆之见是一支最精巧不过的金凤钗,镶嵌有宝玉宝石,极是珍贵非凡,遂向后看了一眼,见红、珠埋头挑拣,这才压低了声音对文延博道:“文二哥哥,你这是搞什么鬼,怎么不按向前商量的说,倒叫我不妨,险些不知如何招架。” 文延博笑着,将锦盒往上托了托,说道:“这支金簪好看吗?” 忆之又瞧了一眼,不耐烦道:“好看,好看,你也不瞧瞧这工艺,再瞧瞧这上头镶嵌的珠翠玛瑙,这样贵重,不好看也变得好看了!”文延博道:“你说,做插簪定礼如何?” 忆之本不耐烦,过了片刻才将话听了进去,又解了半日,笑道:“才封官就要去提亲啦,凭你的家世,想娶谁家姑娘不成,又非要等到这会,难不成,你这功名是为那姑娘考的?” 文延博笑道:“可不是嘛,谁让她身边皆是清流人杰,我若不努力些,怕她瞧不上。” 忆之不解这话,只得说道:“做定礼不错,怕是公主郡主见了,也是喜欢的。” 文延博将锦盒合上,往后收藏好,又去翻找,说道:“我总想给她好的,可她却并不爱这些。” 忆之一面东瞧西看,一面说道:“是吗,那她爱什么。” 文延博又取了一只锦盒,将它打开,只见里头躺着一块晶莹油润的白玉,雕有一片莲叶,莲叶上是一只螃蟹,他说道:“螃蟹,她喜欢螃蟹。她还爱吃,只要吃口喜欢的,什么都能丢开。” 忆之笑道:“真的呀,那与我志趣相投,定能谈到一处去。不是我自夸,这样的姑娘必定是良善的,文二哥哥若求得了,可要珍惜。”文延博满眼望着忆之,沉声道:“若能求得,我必定百倍珍惜。” 忆之望着他的眼神,本随意笑着,蓦然解了过来,不觉笑脸一收,心头一阵乱颤,又微瞠了双目,说道:“你……你……”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已经兜头彻脸红涨了起来。 忆之身后的杏儿圆瞪着双眼叫道:“文二哥你喜欢我家……”忆之忙反手按住杏儿,又回头去看红、珠二人,只见二人还在挑拣,便让杏儿往门口盯着,又一时心思大乱,想笑又不敢笑,说道:“我以为文二哥哥是有主见的,不会受家里挟持,让娶哪位就娶哪位,可见是我想错了。” “你怎知道是家里挟持我,难道就不能是我蛊惑了家里。”文延博笑着,将锦盒塞入忆之手中,说道:“你要的赏,不知可否喜欢。” 忆之抱着锦盒,早乱地没了主意,一时结结巴巴,你我了半日,难以成章。 文延博道:“便连我母亲那般,吃碗馎饦汤,放多少盐都得自己做主的人,我都能使她非你不可,我想你父亲那样通情达理的人,总是好办的。” 忆之越听越怕,哪敢再呆下去,忙道过万福,领着杏儿往外去,正逢红儿、珠儿选下了礼物,忆之又忙携二人一同道别,快步往外去。 忆之满心想逃离北山子茶坊,红儿、珠儿却流连忘返,红儿喊道:“忆之妹妹,你不是说吃茶吗,这茶还没吃,怎么忙着要走呢?”忆之这才想起,四下看了看,便让一位嬷嬷去安排,红儿、珠儿今日收获满满,正是十分高兴,满心盘算起自己的前程,并未察觉忆之的不同。 忆之的心慌意乱,杏儿却知道,她悄悄伏在忆之耳边,说道:“姑娘,那可是小文二官人啊。” 忆之轻声回道:“我知道。” 杏儿又压低了声音,急道:“那姑娘怎么一句回应也没撂下就跑了,平日可没见姑娘这样怂过。” 忆之也急了,低声说道:“你让我怎么回应,你也说了那是小文二官人,我……我哪能想到,他会看上我呀。” 杏儿又满怀向往着说道:“姑娘,你如果嫁给了小文二官人,我的天爷呀,那咱们往后可有吃不完的珍馐美味!” 忆之听了,即惆怅又向往,说道:“是啊……”须臾,便回过神来,又道:“他家是什么人家,别说爹了,娘也不会同意的,还是别胡思乱想了。”杏儿只得恹恹哦了一声,不再多舌。 忆之虽明白道理,却难得情窦初开,满心满眼皆是文延博的音容笑貌,怎么也挥之不去,遂将往事一一回顾,那些忽略了的痕迹都冒了出来,一时得意来一时忧虑,愈发心烦意乱,适逢嬷嬷来禀,道今日已无雅阁,若在楼下听曲却又不妥,便劝几位姑娘早些回去,改日再来。这话正中忆之下怀,忙迂回了一番,便要回家去。 <script>app2(); 第十七章 送别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琼林苑罢,苏氏携忆之带着几个媳妇丫头们,事无巨细采办了好几天,正到了石杰赴延州知延州通判的日子。 忆之一面数点行囊,一面叮嘱,说道:“木匣里装的胡饼,还有我做的香药蜜饯,母亲糟的鹅掌鸭信,这些都是能放的,周二叔做的卤煮下水要记得先吃了。三只水囊里有一只装的是凉浆水饭,我做了标记的。姜妈妈把厚衣裳和薄衣裳分两个包裹包起,要更衣,先开个缝瞧瞧,别一气儿全拆开,省得料理不起来。背子收在外头,海上夜里凉,要是起来看书,记得披着。” 石杰嘴里嗯嗯应着,显然没有认真在听,只一味与韩玉祁清点书籍,忽然想起,又四处翻找。 富良弼取笑道:“你同他说那么多又有什么用,指望他能记得不成。”晏纾听了,笑了一声。 忆之颦笑,苏氏也笑着,嗔望了晏纾一眼,说道:“这弼哥儿也在汴京,祁哥儿也在汴京,子美也在汴京,偏偏最小的杰哥儿倒去了那么远的延州,也不知你们这些夫子如何考虑的,也不替他周旋周旋。” 晏纾笑道:“妇人之见,正因这四儿年纪最小,却能外任去延州,才可见官家对他的抬举之心。” 晏纾见众人好奇,便继续说道:“殿试考题分三篇,第一篇考文章,第二篇考诗歌,第三篇考策论。而诗歌考处世态度,策论考人品道德。再以此为据因才分配官职,往往仕途的起点便是官家想将你往何处培养的方向。 譬如良弼,他仕途的起点是开封府推官,隶属提点刑狱司,通法纪,懂民情,知官宦脉络,此乃谏院,御史台的必经之路。而官家又特赐,令他可入馆阁继续读书深造,我朝开国以来,当朝宰辅皆出自馆阁,由此可见官家用意。 延州向东,有一处军事要塞,正处于银州、盐州、宥州、延州、环洲、原州、庆州几个州府的交界处,为保安军,我大宋在此设置榷场,与夏州展开贸易,供以交换物资。我们的丝绸、锦绮、茶叶、粮食,夏州的青盐、牲畜,都在这里交易。此处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却乃最是锤炼之地,官家忌讳武将掌权,故使军权二分,上让杰哥儿以此为仕途起点,大约是要让他往枢密院去的打算。若他堪用,一年,两年,也就回来了。”这一席话,将众人分离之愁闷解了大半。 忆之想起,又小心道:“表哥和二哥也都去的是提点刑狱司,那,那,文二哥哥的提举常平仓司副使呢,通地又是哪一条路?” 晏纾笑道:“自然是他父亲的老路,那样肥美的差事,吕公可舍不得分给旁人。”忆之品味着父亲的话,遂垂下头不再多语,晏纾又道:“不过俗话有云,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意愿归意愿,来日能否有所成就,却在你们自己。” 这话一出,石杰,韩玉祁皆脸色一板,严正肃然,作揖道:“是!” 苏氏见欧阳绪并不说话,想到他的心事,便道:“你们这些仕途上的祿虫说的话实在太闷,当真没意思。”众人笑了起来,又说了一阵闲话,便到了该上路的时辰。 众人骑乘着车马,往埠头去,到时,范忠彦与长子范春仁已在等候,范忠彦叮嘱不许荒废学业,体贴民意,行动要落到实处。晏纾叮嘱不可只顾独善其身,当知上下斡旋,处理好同僚关系。 苏氏叮嘱石杰注意节气变化,又怕他水土不服,为他备了好些药材,又将病症用途说了遍。石杰感激不尽,与诸位一一别过,待轮到忆之时,平日最爱斗嘴的两人,都陷入了无语,缄默了片刻,各自红了眼圈,忆之说道:“去了那,没事了想着点家里,如今水路通畅,书信往来方便,想吃什么信里提一句,我就备了送去。” 石杰胸中似有万千言语,临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眼眶愈发红了,又笑了一声,说道:“你也别着急出阁,等我回来。你哥哥多,嫁时,按理轮不着我来背,不过妹夫来娶时,我却能拦一拦,叫他知道,咱们娘家有人,你也不是随便能欺负的。”说着,笑望向富良弼,富良弼怅然回望了过去,满眼不舍,心中愈发悲伤。 苏氏双眼一热,见忆之咬着下唇,眼泪同走珠似地滚下来,忙笑着用双手握住她的双肩,说道:“好好的,又哭什么,你父亲才说了,你就忘了,只要杰哥儿争气,一年两年也就回来,可不许哭了,没得触了霉头。” 忆之这才止住,又含着泪,从杏儿手中接过一只拳头大的瓷罐递给石杰,轻声道:“早些回来,清明院一个也不能少。” 石杰接过瓷罐,郑重点了点头,他全神望了忆之半日,蓦然想到,又端起那瓷罐左右端详,问道:“这罐里是梨膏吗?” 忆之答是,果然见他眉头紧锁,欲语还休,一时恼了,没好气道:“不要还给我。”说着伸手去拿,石杰忙搂紧罐子来躲,一面点头如捣蒜,一面一叠声要要要,二人抢了一阵,引了众人发笑。 不多时,客船起航,石杰便往船上去,与众人挥手告别。忆之眼望着客船远去,心中悲喜交加,一时不舍分离而悲怆,一时为他前程有望而欢喜。回过头来,见欧阳绪与范春仁正在说悄悄话,想到他与宛娘的事,又是一番牵肠挂肚,却不好多问。 待送走了石杰,又不过几日,韩玉祁的官邸也分配下,苏氏与姜妈妈又忙忙碌碌,晏府、韩宅两头奔波,四处采办装点,顾念着富良弼的教训,在家中选了几个仆从调去服侍,择下吉日,在爆竹声中,吹吹打打迁了出去。 韩玉祁也搬走后,忆之又特意去了一回,只见丫鬟正在打扫,屋中景色萧条,零星散落着些纸屑,旧布帛,被褥,不觉心里满腹委屈,想要哭诉。 她来到欧阳绪的屋前,只见门户紧闭,不知他又去了何处,又不觉心思更重,一时浑浑噩噩走出,在石叽上坐下,两眼望着梨花树枝头上白嫩的梨花出神,怔了一会子,只听杏儿道秀瑛遣了小子来请,让去旧宋门外吃点心,忆之正当心酸,听后便让杏儿叫外头备马车,又回小院换过衣裳,才出了门去。 乃至旧宋门外,去到秀瑛所在的茶食店,秀瑛在阁子的方桌坐着,眼望着窗外,两手拄着下颌出神,见忆之进来,忙扬手招呼。忆之走去坐下,二人略聊了两句,店家便上了一盘已经切好的水果盘,罗有冰雪镇的甜瓜,白桃,水鹅梨,小瑶李子,木瓜,金杏等,忆之望着水果盘,却嗟叹了一声,愈发闷住了。秀瑛横看了她一眼,想到她的心事,便问道:“良弼哥哥那对表妹如何了?” 忆之道:“她们可是有能耐的。”顿了一顿,又说道:“私下里跟表哥和文二哥哥身边的小子买他二人的行踪,偏那几日,他们又要四处应酬,走去哪里,都是一大桌为官做宰的,听说是已经攀上高枝了,忙忙着举家搬到汴京,这会子,迁去了月陌巷,正正经经做提刑官富大官人家的表姑娘呢。” 秀瑛双眼圆睁,说道:“当真厉害!”又觉得气闷,说道:“这也太便宜她们了。说到底,是你太好性,要我,派几个身强力壮的扭送回她老家去,哪里还有富贵给她们!” 忆之道:“只要不耽误良弼哥哥,其余都好说。只是,她们不过是仰仗年轻有姿色,又是什么真本事,我只担心好不长久,再闹出什么来,没得玷污了良弼哥哥的名声。” 秀瑛斜睐了忆之一眼,说道:“你这样一心一意为着良弼哥哥,就不怕文二哥哥不痛快啊。”忆之心虚,顿了一顿,说道:“你扯到他做什么。”秀瑛朝忆之夹了夹眼,说道:“哟,他,哪个他,姓什么,叫什么,不说清楚些,我可听不懂。” 忆之急笑了起来,忙按住秀瑛的手,四下看了看,求道:“快别胡说,给我留条活路吧。”秀瑛抽回了手,继续道:“嗳,我素来爱胡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前揶揄你和良弼哥哥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急,这会子,一提到‘他’,就急地白眉赤眼,又有谁要逼死你,怎么就说到留活路了呢。” 忆之又道:“你想让我没脸,也别挑这事,我心里怕的很,躲都来不及,你可别再提了!”秀瑛觉得没趣,微微噘嘴道:“这有什么可怕的,又是什么大事,如今我们都大了,男婚女嫁,你惦记我,我惦记你,你我的爹娘也是这般过来的,又值得你躲什么。”蓦然想起,双眼发亮,喜道:“我知道了,你喜欢文二哥哥,不是怕羞,是怕不能成!” 忆之忙去捂她的嘴,又羞地满脸紫红。 秀瑛一扭身躲了过去,哈哈笑道:“你那点小心思能逃过我,所幸文二哥还算机灵,懂得往我这打点,否者,你这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谁又知道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呢!” 忆之听后,又是惊又是羞,又是喜又是怕,惊的是文延博竟在无形中悄然织就一张大网,叫她无处遁形。羞的是此事又不知还有多少人参与其中。喜的是,她的身边虽才俊环绕,却并没有人待她如此用心,叫她情窦初开。又不觉愁上心头,想到文延博这等心智,自己实在没有自信能够把控。 再想起文夫人说笑间都能杀伐决断的手段与文家严苛的家规……唬地忙将心思丢开,说道:“咱们这样人家的儿女,又有几个能为自己做主,别说我没有心思,就是有心思,你也该看破不说破,你倒好,只顾帮衬着外人,也不知收了人家多少好处。” 秀瑛笑着望着忆之,说道:“我从前见你事事有条不紊,即便犯了错也总能迂回。这会子,却大大地不同,可见往后有好戏看了。” 忆之羞赧,正欲答话,却一眼看见窗外,街对面,水饮摊青布伞下坐着一位女子,身影十分熟悉,不由走到窗边,又仔细去看,发现正是盛毓贞。秀瑛见状,也走了过去,一面顺着忆之的目光去看,一面问道:“这人是谁?” 忆之回道:“直史馆大学士盛鸿盛大官人的堂兄,御史中丞盛豪盛大官人的大姑娘盛毓贞,映秋姐姐的表妹。” 秀瑛嗯了一声,感叹道:“又是一位高官贵女,这汴京城里可真是遍地皇亲国戚。” 忆之笑了笑,说道:“你别看她名声好听,实际上,她过地苦地很。” 秀瑛道:“还能有我苦?” 忆之斜睐了秀瑛一眼,没好气道:“你再苦,也不过是一个继母为难你,那刘叔叔,大哥哥,大嫂嫂都还是疼你的,她可不同,父亲不理她,继母苛待她,下头还有几个兄弟姐妹,都欺负她,家里的丫鬟媳妇也不拿她当主子看,那才是真正的处境艰难。” 秀瑛惊地圆瞠了双眼,说道:“真的啊?”她见忆之点了点头,不觉又往街对面望。 盛毓贞并不知道街对面的茶食店二楼,有两位姐儿盯着自己打量,她正眼望着前方的那位颤巍巍的老妪,只见那老妪托着大笤帚一步一喘,在正午的毒日头下清扫着道衢,她想到自己老了之后,会是如何的境地,心中不免寂寥,又见那老妪热地满头大汗,便让丫头玉儿去买一碗冰雪荔枝汤给她送去,那老妪感激感动不禁,双手接过荔枝汤,便往墙阴走去。 正巧盛毓贞同父异母的四弟盛文崇喊着大姐姐,就往这处来,哪知那老妪满眼望着荔枝汤,一个不慎与他撞了个满怀,一碗冰雪荔枝汤全泼在他的胸前。 那盛文崇最是嚣张跋扈,登时青筋暴起,一把将那老妪推倒在地,一通指爹骂娘,上要撅人祖宗坟头,下要打死儿子孙儿,唬地老妪跪地喊爹,连声告饶,却不能解气,还要小厮围打。 盛毓贞见了盛文崇早已心惊肉跳,本想要逃开,却又不忍丢下老妪叫他欺凌,只得上前喊道:“四弟,四弟,息怒,原都是我的罪过。” 那盛文崇倒是一反常态止了住,问道:“这与大姐姐又什么相干。” 盛毓贞说道:“这碗荔枝汤是我怕她热,给她买的,哪知道她这样不小心,冲撞了你,说来错竟在我呢。四弟若要发怒,连我一并怪罪了吧。” 盛文崇见她出言维护,心中想着别的事情,也就踹了老妪一脚,又骂道:“滚远些吧,狗肏的老混账,再叫大爷见了,轻饶不了你!” 那老妪捱了一脚,嗳哟叫唤着,半日也起不来,围看的人见盛文崇打扮富贵,遂敢怒而不敢言,不多时便散了,只剩老妪倒地嗳哟叫着,想是伤筋动骨,并不能动弹。 盛文崇怒了片刻,又朝盛毓贞赔笑道:“今日这样巧,在街上也能碰到大姐姐,大姐姐,弟弟有事求你,你可得帮帮我。” 盛毓贞料定没有好事,自知逃不过,心中暗自打鼓,朝玉儿递了一个眼色,又用鲛帕掩唇,问道:“又是何事,若是好帮,自然要帮的。” 盛文崇笑道:“好帮好帮,前些日子,我同我那群好友说起我有位姐姐,才华馥比仙,容貌美似画,偏他们一个也不信,都说我胡扯,这我不肯依,故今日请了你来,叫他们开开眼。” 盛毓贞忙道:“我今日与映秋姐姐相约吃茶,并不能去呢。” 盛文崇道:“哪儿什么映秋姐姐,那是我借口诓你的,否则你也不会出来。” 盛毓贞已经惊地说不出来话,盛文崇又指着对街的茶食店,说道:“他们都在雅阁里头瞧你半日了,直道稀罕呢,姐姐你就去会一会吧,又有什么的。”说罢便拉着盛毓贞往茶食店去,盛毓贞惊恐不肯挪步,盛文崇笑着,冷冷威胁道:“我好气同你说,你别不听,又以为我能有多大耐心,还要脸就跟我来,别叫我当街打你,怎么着都不好看。我再问你一遍,你到是去不去。” 盛毓贞如五雷轰顶,全身打颤,说道:“我去。”说着,又暗朝玉儿递去一个眼神,只见玉儿脸色煞白,会意朝盛毓贞点了点头,她又暗自振作了一番,跟随盛文崇走入茶食店,围观之人,见二人去了,才有人壮着胆上去搀扶老妪。 盛毓贞跟着盛文崇上到二楼,进入阁子,只觉一股腥膻之气迎面扑来,盛毓贞险些呕了出来,强行按下,又见在座数人,有男有女,搂搂抱抱,全无正经之相,不过正午的时辰,皆已大醉,口齿缠绵,醉眼惺忪,你罚完我来,我罚你,嘴里叫嚣着,说些不论不类的话。 盛文崇拉着盛毓贞要往前去,盛毓贞心中一紧,问道:“那都是些什么人,这样的聚会怎么妥当!” 盛文崇道:“那都是些你想都不敢想的人,我的大姐姐,讨好了这些人,你在这汴京城里,就是想横着走都成! ”盛毓贞见有几位梳着贵妇高髻,竟是人妇打扮的女子,心头肉一阵乱颤,根本不敢上前,盛文崇又低声,暗指着西北角,满脸赤红,双眼发饧的中年男子说道:“这一位可是信王,官家最信任的叔父,你若有本事讨好了,对我,对父亲都有大用途!”盛文崇说道大字时,喷出了一口浊气,险些将盛毓贞臭地晕死过去,恨不能拔腿就跑,却奈何盛文崇死死拽着,又恶狠狠逼道:“叫我见识见识你的厉害,不然养你也是白养,早早弄死了才好!” 盛毓贞被打怕了,并不敢反抗,不觉悲从心来,虽暗示了玉儿去杜府报信,却奈何在座诸位皆是权势滔天的富贵人,若是闹大,恐怕还要连累敬爱之人,想到外祖母如此年迈,还要日日为自己操心劳累,暗恨自己无能,入了这虎狼之地,要行那下流苟且之事,倒不如死了,大家都能落个干净,如此想来,竟双眼发红,胸内五脏俱沸,眼望着紧闭的窗牗,就要寻一个机会跳窗自尽。 正当盛毓贞决意赴死之际,门户蓦然破开,便有一个人影咻然从眼前蹿过,那人影何其矫健,一跃而上,便上了长方桌,一路淌着过去,将满桌的菜肴饭馔打翻在地,一叠声脆响。 旋即,又有一位女子手持巨腕粗的门栓,冲进堂内,大喝一声道:“小贼哪里跑!”说话间,手持门栓,一记横扫,门栓裹着疾风直面盛文崇呼啸而来,盛文崇躲不及,结结实实捱了一下,登时飞倒,将案几上撞了个稀碎。 盛毓贞本躲不过,却被一股大力拉到了一边,抬眼一看,是位小子打扮的雄壮男子,又见那人身后站着晏忆之,倏忽想起,此人名为李平,是晏府的待命。 盛毓贞心惊肉跳之际,忆之一伸手,将她拉到李平身后,同自己并肩站着,笑着说道:“别怕。” 盛毓贞解了过来,不觉心头大亮,眼眶一热,哽咽着轻声道:“谢谢。”忆之朝她夹了夹眼,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又一同往那手持门栓的女子,秀瑛看去,那被唤作小贼的小子在堂内上窜下跳,秀瑛肆意追打,所到之处,将堂内碗碟桌椅打了个稀烂,又有几人捱了几下,晕倒在地,一众人唬地轰然四散,躲藏了起来。 盛毓贞与忆之看着他们的丑态,不觉十分解气,几乎想为秀瑛呐喊助威。 适逢堂内众人的护卫小子们听见动静,一窝蜂鱼贯而入,被唤作小贼的小子忙从窗户跳出,一阵飞檐走壁,转眼没了踪迹。 秀瑛追到窗边,大骂了一句,还欲再说,已经一边一人,拿住了手臂,倒也不反抗,笑了一声,说道:“那小子是悬赏的‘鬼樊楼’贼人,你们不抓,反倒把我当贼拿了,又打量谁是好欺负的。” 众人本就大醉,又被闹得头眼发昏,有捱地轻的,站起来叫骂:“大,大,大胆贱人,我又管你是谁,给我拿下,着实打死!”就有几人朝秀瑛动手,秀瑛也并不好惹,左劈右挡,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又一时落了下成,捱了一下,就被拿住,又有拳头要落下,李平疾步上前,替她捱了一拳,霎时恼怒,奋起反击,一击上勾拳,打翻一位,一记飞踢,踹倒一位,连坐三人。 秀瑛见状大喜,呐喊道:“李平好样的!” 忆之看清了那人,惊呼道:“吕三哥儿?” 吕恭毕听着耳熟,使劲眨了眨眼,待看清了忆之,往后跌脚,口齿不清道:“忆……忆之……姐姐?” 忆之登时红了眼眶,眨着水滢滢的双眼,含着哭腔说道:“快放了秀瑛,都是自己人!”吕恭毕忙喝住收下,忆之又软软跺了一脚,哭道:“方才那坏人欺负我,秀瑛妹妹见了不依,这才闹成了这样,并非存心捣乱呢,有你在可太好了!” 秀瑛并不怕挨打,捱了几拳倒是能扛,只是见忆之说落泪就落泪,惊愕了半日。 <script>app2(); 第十八章 信王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那刘秀瑛与晏忆之隔窗眺望之际,眼见那盛文崇欺辱老妪,已恨得不能立马抽他两个耳光,又见盛毓贞被他强行推搡入一间门户紧闭的阁子,忙买通了茶食店的小子打听底细。 得知形势紧迫,忆之心中生计,问了秀瑛怕不怕,秀瑛将胸脯一挺,仗义道:“我只怕打不死那混账羔子,没得继续祸害盛家大姑娘。” 忆之如此这般安排了一番,便让刘大胆乔装打扮,刘秀瑛持门栓大闹阁子,又让杏儿速去提点刑狱司报官,只说见着了鬼樊楼的匪贼,谁知阁内人拿了秀瑛就打,正当难解,却又认出那人是吕恭毕,又一计上心头,忙委委屈屈朝吕恭毕哭诉。 却又见吕恭毕虽顾念自己,似有说和之意,却并不能做主,又见阁子内的人挨打的缓过劲来,醉酒的醒过酒来,纷纷问及信王安慰,心中大觉不妙,忙往那被团簇簇围绕的信王望去,所幸并未伤及,又见那有家有室不能见光的人妇掩着面与身旁的人唧唧咕咕,心中开始不断盘算。 又一时,附近军巡铺的铺兵闻讯而来,忆之一眼认出那领头之人,恰是前几日,在苏子美封官宴上见过的霍尊,心中微亮,忙上前道万福,霍尊却先认出了阁中信王,忙上前去作揖不迭。 忆之扑了个空,眼望着霍尊恭迎而去的背影,霎时没了底气。 又一时,杜家大郎杜钰鹤同玉儿脸色煞白,飞跑而来,盛毓贞见了,忙上前去迎,只是未语泪先留,杜钰鹤本万分愤怒,却往阁内望了一眼,认出了其中的人,滔天的怒火霎时烟消云散,只惊地双目圆睁,忆之心里愈发不安。 又听楼板一阵咚咚作响,二花带着刘宜荪与他的亲信飞跑而来,见两个猛汉拿着秀瑛,脸上又有伤,怒地横眉倒竖,挤开人群将那两个猛汉推搡开,那边也是仗势不怕人的主,双方你大一声,我更要大一声,势要压倒对方,叫嚣间就要打起来。 霍尊忙做和事佬,从中调和,又往信王那处暗示,刘宜荪,刘秀瑛一时脸色煞白,往忆之看了过来,忆之忙定了定神,朝秀瑛递了个眼神。秀瑛会意,轻轻拽住哥哥的衣袖。 信王身边之人将霍尊叫至偏僻一隅,一面与他商议,说了半日,又朝吕恭毕招了招手,吕恭毕忙迎了过去,三人又说了一会话。霍尊闷声听着,蹙眉沉思。 忆之只觉事情越闹越大,又怕因此牵累旁人,一时心如油煎火烧,不得安宁。 又听一阵楼板咚咚作响,来了三四人,忆之不知又是何人到来,心里又是急又是气,认了半日,见竟是苏子美黑着一张脸,带了三四名铺兵朝着盛毓贞气势汹汹走来,只见盛毓贞呜呜咽咽,说了几句话,他便随着她一道往自己看了过来,竟是又气愤又无奈,忆之只能扯了扯嘴角,回以一笑。 苏子美大步跨了过来,问道:“你怎么也在这?” 忆之局促说道:“我……同秀瑛在这吃点心,你怎么也来了?” 苏子美往阁内看了一眼,低声说道:“映秋托了我来,哪里知道竟然招惹了这样的事儿。”又一时恨地牙根直痒痒,说道:“真恨不得把那盛小四一棒打死。” 忆之赧然道:“我以为阁子里,只是些盛四郎的狐朋狗友,不知道这样凶险。”又一时惴惴不安,说道:“如今也唯有看那边,愿不愿意大事化小了。” 苏子美薄怒道:“如何能饶,你看看,又有几个人没捱秀瑛妹妹的打,就算顾忌颜面,不敢闹大,恐怕也记恨上她的。就凭这几个人,别说弄死一个小丫头,就是弄垮整个刘家,又是什么难事。” 忆之望着闭目的信王,心中犹如惊涛骇浪翻滚,说道:“不成,这全是我的主意,我自去请罪才是。”苏子美冷声道:“你歇歇吧,如今谁又摘地开。” 忆之暗恨自己鲁莽冲动。 苏子美想过一阵,往后同一名铺兵说道:“去把文家二郎请来,就说十万火急,请他速来。”忆之不愿叫文延博知道,说道:“你叫他来做什么。”话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妥,解释道:“你们都是正当班的时候,又都是新官上任,如何能擅离职守。” 苏子美并未深想,只说道:“正当午休,离开片刻也不打紧。里头那一位,我同延博一处时,碰见过一回,听着说话倒是熟惯,请了他来说和想是妥当的……实在不能解决,恐怕只有各回各家,求爹告娘了。”又定了定神,转眼便是一张笑脸,双手相握,作揖迎上前去,忆之见他满脸笑意上前讨好,却并不能近信王的身。 苏子美又笑着说了半日话,那一边并没有人睬他。忆之见了,又是急又是疼,只恨自己不能去替。 僵持了半日,又听楼板一阵咚咚作响,忆之期盼之切,忙望了去,远远见着文延博正阔步走来,他与忆之对了一眼,朝她招了招手,忆之忙跑了过去,与他会面,文延博待忆之跑到跟前,便放慢了脚步,与她并肩走着,问道:“路上虽略听了个大概,并不知道详情,你再细说说。”忆之忙将来龙去脉拣重点说了一遍,又将自己原定的计划说了一遍。 文延博默默听着,还未走至阁子前收脚站定,却还在蹙眉深思,忆之本紧跟着他,不妨他蓦然止住脚步,连着走出了好几步,待发觉了,忙又往后退至同他并肩,正当万分焦急之际,文延博却深情望着她,颦笑道:“怎么一会没看着,就闯祸。” 忆之霎时只觉五脏俱沸,一时浑身发烫,说不上话来。 文延博又略想了片刻,伸手虚搂过忆之,说道:“走吧。”忆之一怔,问道:“我也去?”文延博不由分说,结识搂过她来往阁中走,待迈过阁子的门槛,那横在她背后的手臂又恢复了虚搂。 忆之不明就里,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文彦博又低声道:“记住千万别提鬼樊楼,只说是轻薄你的浪人。”忆之忙记下。 文延博先笑着作揖道:“见过信王殿下,殿下康安,前些日子送去的龙团胜雪殿下可尝过了,又不知合不合胃口?”一一见过阁中诸位后,又对忆之道:“还不快拜见信王殿下,诸位大官人。”忆之忙行大礼,也依次见过阁中诸位。文延博笑道:“姑娘家没见过事,平日里能说会道,这会子倒吓闷住了。诸位大官人体谅些,千万别同这小丫头计较。” 信王听见声儿,微微睁开了一只眼,只瞟了瞟,复又合上了眼睛,说道:“小二,你正是当班的时辰,又是新官上任,不好好在司里呆着,又来这儿做什么。” 文延博顿了顿,说道:“谢王爷关心,这会子正是午休,离开片刻倒不打紧。妹妹们自知冲撞了王爷,慌地没了主意,这才叫了我来。说句不怕犯颜的话,又有什么怕的,王爷是温和长厚,宽宥大度的性子,小二最知道不过,说来也是那无耻匪贼该死,戏耍妹妹在先,惊扰王爷在后,若能抓住,自要当街打死,以儆效尤。” 信王冷笑了一声,脸朝着忆之,眼看向文延博,问道:“这是谁家的丫头?” 文延博恭敬道:“回王爷的话,是晏纾晏大官人家的大姑娘。” 信王哦了一声,又看了忆之一眼,说道:“原来是他,怪道有几分眼熟,倒是一个稿子里出来的。”对文延博说道:“他家的姑娘,自有的是人回护,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文延博笑道:“王爷,那花儿朵儿盛开,自然引来蜂儿蝶儿留恋,至于谁能长留,又各凭本事,小二此行究竟是凑热闹还是英雄救美,全看王爷疼不疼我。” 信王伸起两只手抖了抖大袖,睁开双眼看着文延博,冷笑不语,片刻后,说道:“你即说今日之事全是那匪贼,那本王给你三日时间,拿下贼人来交给本王,替本王出了这口恶气,也替你晏大妹妹出了这口恶气。” 文延博顿了一顿,说道:“王爷,小二新官上任,好些事情还是云里雾里,抓这贼人倒是不妨,只是怕上司并不给我空呢。” 信王道:“你上司那,自有我去解释,你只放开了抓人便是。” 文延博踟蹰,又道:“王爷……”还未说完,只听信王断喝道:“文延博,你好大的胆子!”又怒目往左右道:“给我打!” 阁内犹如炸响惊雷,霎时哗喇喇跪倒一片,又有左右上前将文延博按住,又一人手持门栓痛打了一下,文延博吃痛,脸也白了,只捱着不叫,信王又道:“给我接着打,找实了打!”话音落后,文延博又砰砰捱了两下,扑倒在地上。 忆之惊慌,忙叫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全是我的错,不关二哥哥的事。”信王并不理会忆之,只对乜斜着眼,冷冷望着文延博,说道:“你这是挺尸给谁看?还不快起来?” 文延博硬捱着,爬起继续跪着。 信王横看了霍尊一眼,霍尊会意,将众人往外赶,只留下忆之与文延博。 苏子美等人心肠似油煎火烧,却也只能退下,待众人走后,槅门关闭,信王依着凭几,款款道:“本王是老了,却耳未聋,眼未瞎,酒量也还是好的,那刘家的丫头挥舞着门栓,满口叫嚣着,又曾有一下落在那小贼身上?别打量着能在本王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头,还不快快说了实话,也少罪受。” 忆之急的眼红发乱,忙将盛四郎当街殴打盘扫老妪,逼迫亲姐供人取乐一事说了一遍,又说道:“原是忆之自作聪明,还妄想替盛家姐姐出气,没成想酿此大祸,累及二哥哥,乃至众人,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都是我的主意,该打的人是我才对,还请王爷饶了二哥哥,以及其他人吧。” 信王道:“一句千错万错是你一个人的错,本王就饶了所有人?你好大的面啊。”又冷笑道:“你父亲素来是个懂避让的,怎么生了个女儿,倒是直愣愣,也罢,你即要包揽了,我就只罚你,只是我方才听文小二说了,他此行到底是英雄救美,还是凑热闹,全看本王疼不疼他,那本王自然要好好疼他。你的罚,就由他替你受吧。”说罢,往左右递了一个眼神,又是一棒落在文延博的背脊上,转眼已冷汗浃背,浑身打颤。 又要落下一棒之际,忆之扑了上去,她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打吧打吧,大不了一死,也好过叫你替我受过。这样想着,咬着下嘴唇,双眼紧闭,又将文延博搂地更紧。 等待了片刻,大棒迟迟未落下来,却听文延博噗嗤一笑,忆之松了手,正对上他苍白的笑脸,不觉狐疑,又往信王看去,只见他笑望着二人,揶揄道:“都道患难见真情,这一试,还真试出来了。文小二,这几下,你说捱地值不值。” 文延博喘了一声,笑道:“值。” 忆之忙缩回手,更往旁边跪了些,不觉又羞又愧,一时没了主意。 信王笑了一阵,说道:“闹了这半日,本王也乏了,回府吧。”说着,由亲随搀起,走至文延博身边,又对二人说道:“本王的气儿还未顺,此事也并未就此了结,待你身子好些,再来请罪。” 信王一面往前走,一面对身旁人问道:“盛家四郎是哪一位,这样的人才,本王可得认一认。” 文延博低声对忆之说道:“别怕。”说着忍痛起身相送,忆之尾随而出,苏子美关切的迎上来问好,忆之正当不解,遂沉着脸摇了摇头。 一众人下了楼至大门前,忆之忽见富良弼策马飞驰而来,忙迎了上去,仰着头嗔道:“你怎么才来?” 富良弼气喘吁吁,从马上翻下身来,说道:“快别提,杏儿路上叫马车撞破了脑袋,晕了半日,清醒了,忙使帮闲给我送信,这会子还在医馆里躺着。”又关切道:“你可有事没事?”忆之道:“杏儿没事吧。”富良弼道:“郎中说了不妨事,我已差人送她回家去了。” 忆之松了口气,说道:“我倒是没事……”又往后看了文延博一眼,对富良弼道:“只是连累文二哥哥替我捱了打。” 富良弼朝文延博看去,一眼见到了信王,脸色骤变,紧向忆之问道:“我记得帮闲提到‘鬼樊楼’的贼匪,又为何,信王会在此?” 忆之正当难解,想到文延博曾提点不可提及‘鬼樊楼’,心中一亮,低声道:“你曾提到,鬼樊楼的拐子有权贵掩护,他……是否……”后面的话并不敢说出口,只是两眼迫切地望着富良弼。 富良弼深望了忆之一眼,面色阴沉似水,抿着双唇缄默不语。 忆之会意,又往正与信王谈笑风生的文延博望了去,不知他家是否也牵涉在内,这般一想,不觉五味杂成。 富良弼眼望着文延博,对忆之说道:“忆之妹妹,关于文家二郎,你知道多少?” 文延博将信王扶上马车,目送车舆远去,回过头来,却见忆之与富良弼正在远处说话,不由怔了一怔,随即平复情绪,向苏子美等人走去,苏子美忙迎上前问是否安好,盛毓贞早已泪流满,告罪不迭。 文延博一面回复众人,一面偷眼去看忆之与富良弼,只见二人皆沉着脸,神色肃穆,不觉疑窦丛生。 秀瑛扬着脸上的青紫,说道:“文二哥哥你还是欠缺些,你看我就没事。” 众人听了哭笑不得,倏忽,忆之与富良弼走了过来,同众人互相见过礼。 文延博忍着痛,笑着说道:“方才我听着王爷的口气,大约是不会多加为难了,诸位大可放心。”他一面说着,发觉富良弼两眼直望着自己,不觉纳闷。 忆之赧然道:“都怪妹妹不自量力,捅了这样大的篓子,还要牵累诸位哥哥。” 刘宜荪叹息道:“你二人什么秉性我哪里不知,你让秀瑛去捣乱是有的,还能叫她进去乱打一气?指定是这丫头嚣张狂妄,仗着会些拳脚就胡作非为。说来,都是她的过失。” 苏子美颦笑道:“秀瑛妹妹是明火执仗的性子,实则都怪忆之不好,自作聪明,又出的什么馊主意。” 杜钰鹤忙道:“你二位若再说下去,可要叫我羞死了。”一时愤恨焦急,眼眶也急红了,说道:“原说,祸从我家起,两位妹妹仗义出手,实在万分感激,却不成想,连累了两位妹妹,又害二郎挨了打,偏我不争气,既无功名在身,又是个荫恩小官,不能给那孽障厉害尝尝,当真是又急又气,又羞又愧。此事若不同家里说,万万不能,却要同家里说,又怕老太太受不住,真真是……”一时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半个字也说不出,重重嗟叹了一声。 盛毓贞悲从心来,默默垂泪。 秀瑛见了,十分不耐烦,说道:“你别总是哭,那盛四郎就是看你软弱才总欺负你,改日我教你些功夫,他再敢对你如何,你尽管揍他,将他打趴个几回,他就知道厉害了。” 盛毓贞听了又是哭又是笑,刘宜荪轻喝道:“胡说什么。” 忆之笑着对刘宜荪道:“秀瑛说的很是有道理。”又对盛毓贞道:“你再备些辣姜,擦在帕子上抹眼睛,泪水说流就流,大人来了,你就可劲装哭,装委屈,非要治治那混账才成的!” 苏子美啐道:“你又混出什么主意。” 忆之与秀瑛对望了一眼,各自低下头来偷笑。 盛毓贞止了哭声,满怀感激望着二人。 文延博笑了一阵,说道:“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自责的,咱们亲友一场,本就是你有难时我来助你,我有难时你来助我,只是一点……”他的脸朝着众人,眼睛却看向忆之,说道:“往后再有什么事,大家商量着办,别逞一时威风。” 秀瑛用手肘搡了忆之一下,忆之本眼望着文延博,蓦然被顶地身子一晃,反复回想着富良弼方才说过的话,一时心乱如麻。 <script>app2(); 第十九章 高升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晚时,众人各自散去,各归家中,忆之先回房看杏儿,只见她包着头,歪在床上睡,蕊儿在看顾她,忆之忙问如何,杏儿病歪歪就要坐起,忆之又让不要动,安抚了一番,又在屋里翻箱倒柜,杏儿见她满脸焦灼,只觉躺不住,连着喊了好几声,一时头晕目眩,支持不住,递了个眼神给蕊儿,蕊儿忙道:“姑娘要找什么,告诉了我,我好帮你一起找,一个人,又哪里有两个人快。” 忆之说道:“秀瑛曾送了我一小罐膏药,说是什么活血化瘀的良药,是宫里的来的良方,她曾被打地爬不起来,抹上不过两天就能活蹦乱跳。我想不起来塞在哪儿了,快帮我想想。”一面继续翻找,又见杏儿用手肘支着床榻,抻着脖子在望她,忙道:“你快歇着吧,若是落下病根,可要我这一生都难安了。” 杏儿嘻嘻笑着躺下,说道:“我若落下病根,就一辈子缠着姑娘,叫姑娘养我一辈子,姑娘若待我不好,我就嗳哟,头疼,嘿嘿,反倒因祸得福。”忆之听了,颦笑着斜睐了杏儿一眼,说道:“这会子倒机灵的很。” 蕊儿忙帮着一起翻找,说道:“我记得姑娘那时笑着说‘我可用不上’,就往桌上一放,不知那一位给收起来了,不如我出去问问。” 忆之愈发焦急,咕哝道:“用不着时,哪儿都能见着,要用时,又哪儿都找不着。”又捧了一只匣子出来,全倾倒在书案上,一阵叮咚乱翻。 想到自是宋太祖起,敕令将脊刑改为臀刑,原是因脊刑过于残虐,轻则伤及皮肉,重则乃至及五脏六腑,脊骨,那信王竟赶动用私刑,又想到文延博也不知伤地如何了,不觉更加油煎火燎一般。 蕊儿蓦然喜道:“在这呢,在这呢!”便从笔匣子中翻出一只上下盒盖的圆饼瓷罐来,忆之忙接过来看,果然是秀瑛所赠,才笑出了声,焦虑之色也淡了一些。 杏儿虽躺着,两眼却往忆之那处看,问道:“姑娘,要不要叫李平把药膏送去?” 忆之想起,又对蕊儿道:“你去看看李平伤地如何,记得拣好的伤药送去。”蕊儿应声去了,杏儿咋舌道:“李平竟然受伤了?” 忆之捧着药膏盒子,走至杏儿床边坐下,想起当时凶险,感慨道:“平日倒不觉得,竟不知李平有这样好的身手,你是没看到,七八个大汉都拿他不住,都叫他打翻在地,实为可造之材。” 杏儿道:“姑娘想想自己吧,那样凶险,好在你没伤着,不然叫杏儿死一百回也偿还不起。”忆之听了,将杏儿看了一会,柔声说道:“我的命是命,你们的命难道不是命,我倒是没伤到,只是连累了你们一个又一个,心里难安的很,都是爹生娘养的,又有哪个特别金贵。” 杏儿笑道:“姑娘就是比我金贵些。”忆之笑望着杏儿,说道:“嘴这样甜,等你好了,带你去吃炙全羊,喝高汤。” 杏儿眼睛一亮,说道:“姑娘,我还想吃乳酪张家的煎樱桃乳酪。” 忆之又是气又是笑,说道:“好。” 杏儿笑了一阵,见忆之微有担忧之色,猜到她的心思,揶揄道:“要我说,姑娘哪里用这样焦心,那文大官人家还缺你这罐药不成,又哪里至于急成这样呢。” 忆之见她乖觉,也不隐瞒,颦笑道:“那他家是他家的,他到底是为我捱的打,我哪里能心安理得地承这份情。” 杏儿又笑道:“那姑娘以身相许吧,文二哥定然乐意。” 忆之横看了杏儿一眼,啐道:“又胡说,可见伤地还是不重,改明让姜妈妈多派些活给你做,好堵上你的嘴。” 杏儿道:“姑娘别同我这装腔作势,我还不懂姑娘的心思,往日,如何开玩笑,姑娘都坦然地很,只这一件,每回提了都同针扎似的。” 忆之听了,不觉心思沉重,想到,换作是清明院的哪一位不成,为何偏偏是他呢,一时眼望着那圆饼药膏发怔,思虑万千。 倏忽,蕊儿打着帘子进来,向忆之道:“姑娘,李平只一些擦伤,无碍的,姜妈妈送了泛索给他,这会子正憨吃呢,姑娘不必挂心。” 忆之与杏儿颦笑了一阵,蕊儿又催促忆之去睡,忆之点了点头,往镜台去,卸下钗钿红妆,蕊儿粗手笨脚,扯了几回头发,疼地忆之要发火,回头却看她娇怯怯,唬地浑身发颤,又不忍苛责,索性自己动手,梳洗了一回往床上去,见蕊儿连吹了几回,才吹熄了灯,不觉叹息,就要睡下。 待次日醒来,忆之自行更衣梳妆,一时无趣,吩咐杏儿安养,便往院子去散心,正在游廊走着,迎面见一个媳妇手持桃枝、柳枝、蜀葵、蒲草、艾草,正往大门方向去,不觉惊讶,忙回头问蕊儿,道:“就要端五了?” 蕊儿点了点头,又道:“姜妈妈一早带了一群媳妇在后厨包粽子,我去偷瞧了佐料,有糖粽、肉粽,这一会正满屋飘香呢。” 忆之想了一回,问道:“既快端五,父亲今日沐休在家咯。” 蕊儿点了点头,忆之便携蕊儿往清明院去,乃至书房,只见父亲手持一叠宣纸正对窗诵读,却见他眉眼紧蹙,神思忧虑,忆之轻唤了一声父亲,便往前去。晏纾回过神来,将手中宣纸对叠掩下,对忆之回以一笑。 忆之看出端倪,便问道:“爹爹,你怎么了?” 晏纾出了半日神,轻叹了一声,问道:“你今日与你三哥是否有来往?” 忆之摇了摇头,说道:“他近日总是早出晚归,并不得见,再者说,如今院里只有他一位,父亲又忙,我也不便总来。” 晏纾点了点头,又沉默了半日,忆之瞧着不妥,又问道:“父亲,到底怎么了?是三哥哥出了什么事吗?”晏纾又沉默的半晌,说道:“他写了些淫词艳曲,戏文段子卖给那下三流的乐坊,勾栏瓦舍,叫有心人察觉了,特意送来给我看,又夸我教的好。” 忆之不觉恼火,说道:“让我瞧瞧。”伸手想去拿那叠诗词来看,刚捏住一角,晏纾霎时往后一抽,怒目断喝道:“又是什么好的,还要看?” 忆之从未被这样叱责过,唬了一跳,半晌才缓过神,忙说道:“您,您又,又何必生这样大的气,文人卖笔墨又是什么稀罕事,譬如那柳咏,最是鼎鼎大名的一位,他的曲子虽绮丽艳俗,街知巷闻,今年不也中了进士,可见官家胸中有沟壑,大度能容,广开门路。” “你知道什么。”晏纾轻喝了一声,又见忆之愈发生的粉雕玉琢,娇俏可人,不觉心软,不忍责备,于是声儿低了些,情绪减了些,说道:“柳咏能中举,那是因为官家疼惜这些久试不中的举子,格外开恩,破格录取。君子爱惜名声,当如鸟儿珍爱自己的羽翼,他又何苦作践自己。” 忆之也知不妥,满腹心思想劝,竟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无语,适逢蕊儿来通报,说道:“弼哥儿派了轿子来请姑娘。” 晏纾抬了抬眉眼,问道:“弼哥儿要带你去哪儿?” 忆之张了张嘴,笑道:“良弼哥哥说温家茶食店的三脆羹极好,要带我去尝尝呢。” 晏纾听了倒还罢了,便让去,忆之道过万福,便至角门,上了富良弼雇来的轿子,去往提点刑狱司,一路摩挲着那盒膏药,心中不断盘算,到时,富良弼的亲随方睿已候在大门外,见了忆之忙上前作揖,将她往司内引,二人一路过层层关卡盘查,走走停停了半日,才至富良弼的公案室,进入屋中,只见满屋案牍,排序鳞次栉比,井然有序,又见壁上挂有各据半壁的汴京舆图与地下城舆图,注解较上次所见更为详细,富良弼正与书架边整理书籍,见了忆之,笑着道:“你来了。” 忆之笑着道万福,又看案上,罗列有失踪女子,孩子的户籍资料,住属所在,在何处失踪,一一排序,又由细微的关联来判定是哪一贼匪所为,分而放置,再列其匪贼的作案手法,时辰及习惯等,忆之瞧了,只觉工程之浩繁,心思之缜密,绝非几日之功,不由更加佩服,心中愈发骄傲。 富良弼走到忆之身边,将一册黄帛调任书递给忆之,忆之接过调任书,翻开一看,得知富良弼高升谏院,拜左司谏,不由喜道:“恭喜哥哥高升。” 富良弼满眼望着案牍,回想起那无数个日以继夜,嗟叹了一声,说道:“是否是喜,却未可知。”忆之道:“此话怎讲?” 富良弼道:“忆之,我朝律法,略卖人为奴隶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因而伤人者,同强盗法;和诱者,各减一等。他们便买通三司户部,或诬陷以强盗家眷,或其他法,为女子入乐籍,度起容貌,卖往乐坊,勾栏瓦舍,秦楼楚馆,亦或高门望族,乡绅名宦。” 忆之道:“我恍惚记得,三司有三司使一员,盐铁副使、度支副使和户部副使。舅父乃盐铁副使,所以略知盐铁之下设七案,即兵案、胄案、商税案、都盐案、茶案、铁案、设案等,掌管全国矿冶、茶、盐、商税、河渠和军器等。至于户部,却并不深知。” 富良弼道:“度支之下设八案:赏给案、钱帛案、粮料案、常平案、发运案、骑案、斛斗案、百官案,掌管全国财赋之数。倒是无关紧要,重点在于户部,户部之下设五案:户税案、上供案、修造案、曲案、衣粮案,掌管全国户口、两税、酒税等事。而重中之重,便是这户税案。”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不过这户税案,我暂时不能动,免得打草惊蛇,那伙贼匪有时掳到姿色上佳,年已记事的女子,就会卖往外州省。我已查到他们与船商勾结,将人迷晕藏于米面麻袋,或是酒水缸,混迹在货物中偷着运出。 官府为防船商违令超载,令其提前一日将发船的货物存于汴河仓司,总货存及发货数量,船工人数上报仓管,再在发船前夕由仓管的官吏与漕运的官吏清点核对,并登记造册,才可放行。我正与管理漕运的都转运曹洙对接此事,他本应在今日送来记录有商船、客船其营生,发船时辰,通往何方等的等级簿录,供我等筛查,偏在此时,调令却来了,焉知不是有人不想让我再插手此事。” 忆之道:“他们若是不在数量上动手脚,将装了米面的麻袋与女孩的麻袋掉包,如此,即便有簿录,也查不出究竟。” 富良弼道:“若当真如此,那他们需要买通的人可就多了,仓管,漕运使,埠头的护卫士兵。” 忆之只觉力所不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富良弼笑道:“他们虽机关算尽,到底棋差一招。”忆之正当不解,韩玉祁入堂作揖,忆之见了他来,蓦然心中一亮,说道:“你高升去了,玉祁哥哥却接管了这桩案子?” 富良弼笑道:“他自入司以来,只要偷得半日闲就往我这处来,这桩公案,除了我,大约也只有他最了解,他自请接管此案,又有谁能驳,况且,官吏之中,清廉正直之人还是有的,我们自也有维护我们,以伸张正义为目的的人护着。”韩玉祁笑而不语。 忆之向韩玉祁道过万福,却又难免郁结,轻叹了一声,两眼将二人望了一回,说道:“这桩案子牵扯甚广,越听越凶险,偏你们一个两个都是不能错一点,不能差一些的秉性,想来说也是白说,劝也是白劝,又叫人怕的很。” 富良弼喑声半日,说道:“我自为官以来,便有无数人奉劝我,要识时务,如此才可保官运亨通,我却以为,你一步退让,人家认定你软弱可欺,你便只有一忍再忍,一让再让。 高官厚禄固然诱人,若要违心违德,实难容忍,我宁可不做这个官,也不能在我手中有一桩冤假错案,根基浅薄又如何,势单力薄又如何。 欠债必要还钱,杀人必要偿命,富贾的银子不能解决所有事情,权贵的权利不能摆平所有问题,至少我手中,就是不能。” 韩玉祁说道:“忆之妹妹也是仗义直率之人,恐怕也不忍见骨肉分离,女子深陷泥沼。” 忆之只觉左右为难,嗟叹道:“二哥哥也不必夸我,即便你们错了,我也不能袖手旁观的,又何况你们做的是伸张正义的好事,你们又想我做些什么,只管说来,我若能帮,自然是要帮的。” 富良弼道:“忆之,我曾抓到地下城城主身边的亲信,他供出城主手中有一份名单,上罗列了他行贿过的大小官吏,及数目。信王与此事有关,就是由他口中得知,不过,此事中更强势的权贵另有其人。” 忆之不解,疑惑道:“我却不知,我能帮上什么忙。” 富良弼道:“我查案时曾与文二郎打过交道,总觉他知道些什么,如今他又掌管仓司,恐怕更知详情,只是此人心思缜密,人脉复杂,又久在商市摸爬滚打,严谨非常,实为明哲保身,经济务实之人,难以轻易笼络。妹妹你与他熟络,或许,能打探出一二来。” 忆之会意,说道:“说来,我同他讨论过鬼樊楼一事,他说了一席话,倒委实有些见地。只是,正如良弼哥哥所言,他乃明哲保身,经纪务实之人,即便知道内情,恐怕也不会轻易相告。” 富良弼说道:“他这样的人,昨日倒肯替你挺身,可见待你与别个不同,妹妹若求了他,想来他也是不能断然拒绝的。又说道,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暗示,只怕也是要命的线索,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能不试一试。” 忆之顿觉脸上热辣辣,想到,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怎么偏你求我做这样的事,虽是天性刚正使然,却还有一多半是待我没有半点男女私情的缘故,倘若你我婚事成就,往后的日子又该如何过,这般一想,不觉愈发闷住了。 韩玉祁望了富良弼一眼,说道:“按理说,本不该劳烦妹妹,只是,妹妹哪里知道,我司为此公案,暗地埋下多少暗桩,又有多少暗桩至今生死不明,如今,这等的天机摆在面前,实在难叫人不心动,说来惭愧,到底是我们无能,竟要妹妹屈就相助,倘若妹妹实在不愿意,我们也不为难,另寻他法也是可行。” 忆之对此事,本是三分情愿,听了韩玉祁的一席话,不觉心儿一软,情愿之心也就涨至七,八分,富良弼自觉失礼,说道:“原是我的过失,一心只想着破案,全然没有问过妹妹情愿不情愿,实在该打。”于是俯就再三。 忆之见他如此,愈发心软,只得同意。又说了一会话,便上轿子,往北山子茶坊去了,刚下轿子,见蒋小六在院里浇花,正要唤他,另一名名唤桐儿的小子迎了上来,忙不迭说道:“表姑娘来了,快快里面请。” 蒋小六听见动静,忙放下花洒,也迎了上来,笑道:“表姑娘没在家备过端五,怎么有空来茶坊玩?”说着,望了桐儿一眼。 忆之见二人都热切,一时不知该同哪一位说话才好,只能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颦笑道:“我想着,你家应着端五,或许有什么稀罕可以瞧,却见着也不过如此,门首连艾草都没挂。” 蒋小六正欲答话,桐儿抢着说道:“哪里没有稀罕瞧,光粽子,后厨就备了糖馅儿,枣馅儿、栗馅儿、核桃馅儿、肉馅儿,松子馅儿和香药馅儿的。外形又有角粽,筒粽,橙锤粽,还有九子连环串成宝塔的九子粽。若要好看的,还有那白粽、黄棕、绿粽、黑粽、五色粽……” 忆之双目微瞠,说道:“端五不过庆祝五日,包这样多的粽子,卖地完吗?” 蒋小六又欲答话,又被桐儿抢了去,桐儿说道:“一听这话,就知道表姑娘不在外头过端五,每年这个时候,又有哪家不组那解棕赌酒的局,花几个粽子钱便可参与,胜者可罚输家喝菖蒲酒,热热闹闹,只有不够的。” 忆之见蒋小六横看桐儿,正当不解,纳罕道:“我只知道家里这样玩,并不知道外头也这也玩。” 桐儿一门心思想在忆之面前露脸,愈发止不住,又卖弄道:“还是呢,往日里,东家都要请能工巧匠扎一丈高的艾虎做摆设,只是今年,东家做了官,事务烦冗,忙忘却了,这才还没能摆上,匠人那边递了信来,大约午后就送到,姑娘只等一阵,准能瞧见。” 蒋小六射了桐儿一眼,骂道:“你这蠢货,打量谁都同你一样清闲,贵客来了,不往里头请,叫她在外头站着,快起开。”说着,将桐儿搡开,又霎时换作笑脸,请忆之往茶坊里去,说道:“东家这几日沐休,才得了空来看帐,这会子在账房呢。” 忆之奇道:“你就知道我来找他,或许只是来吃茶听曲呢。” 蒋小六道:“即便表姑娘不来找东家,这样熟络的关系,哪有就在一处却不碰面的道理,更何况……”又别有意味地笑道:“东家身边的文海叔私下都知会过,见了表姑娘要热切些,别丢了东家的脸。” 忆之会意,这才明白蒋小六与桐儿为何暗自较劲,遂笑了笑,只装未深解。 蒋小六一路将她引往账房,又请她在门外略等,自去通报,不过片刻,忙又迎出来请,忆之入账房,只见堂内布置典雅,三面窗牗大开,正对楼下仙山月洞,草木峥嵘,绿荫繁密的好景色。 文延博起身来迎,忆之见了他,不由胸口发热,笑道:“你且坐着忙吧,我是闲人,又没有什么正事,来了只有打扰,还要多礼做什么。” 文延博笑道:“你这又是哪里的话,怪我偷懒,没出来迎你?” 忆之眼望着文延博,只觉脸儿愈发烫起来,忙笑道:“旁人干活,你在干活,旁人休息,你还在干活,通汴京我是没见识过还有谁比你更忙的,我只怕你嫌我打搅,又不好意思撵我,可不敢多耽误你。”说着,送袖兜中取出那只摩挲了半日,尚有余温的药膏,又踟蹰了片刻,说道:“昨日连累了你,实在难安,我也不通医理,这一罐,听说是宫里的良方,总是好的……”不觉心儿越跳越快,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文延博忙接过药膏,想到,昨日不过捱了两下,她不顾颜面,扑上来替我挡,今日又特意送了药来,可见心里有我,不觉十分动情,又想到,我替你挨打是心甘情愿,那些人都是手下有分寸的,雷声大雨点小,原也只是皮外伤,倒难为你惦记。 你明知道我的心思,又说什么撵你的话,我心里盼着你,能多见一面,能多说一句话,死了也值。又见她欲语还休,一时娇羞地说不出话来,只低头绞着帕子,脸儿更加粉光融滑,叫人心痒难忍,不觉胸口发热,愈发难以自持。 就要把话说出口之际,文海往屋里来,说道:“二哥儿,夫人传了口信来,说一会要来茶坊,有些事要同二哥儿商量。” 文延博被一打岔,不免失落,一时空张着嘴,想让文海出去,又觉出不对,双眉紧蹙。 忆之笑着说道:“文夫人既来,必定是有事的,忆之就不打扰,先告退了。”说着,道过万福,匆匆离去,她这一去,文延博只觉心头空了一块,想要阻拦,又想到不能,半举着的手也就缓缓垂了下来,问道:“母亲今日去了外祖家,又怎么会来这儿,海叔这话是何意?” 文海见忆之离去,便将槅门紧闭,又至文延博耳边,轻声道:“我见送姑娘来的轿夫眼生,就让门子请他们吃茶打听,那两个轿夫倒是口风紧,半点没透露,不过姑娘身边半大的丫头倒是个不妨头,说轿子是富大官人雇的,把大姑娘从晏府接到提点刑狱司,呆了半日,才往这来。” 文延博听后,出了半日神,将那罐膏药往案中央放置,又往高椅上坐下,靠着椅背,眼望着膏药沉思。 <script>app2(); 第二十章 弃文从商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忆之从茶坊里出来,乃至院门外,果然见一只精巧无比的艾虎,头朝街巷,尾朝大门,引来众人围观,忆之见艾虎五彩斑斓,细微处别具匠心,不觉看住了,倏忽,察觉有人盯着她看,往院里望去,只见几人不约而同将头一低,扫洒的继续扫洒,擦拭的继续擦拭,撷花的继续撷花。忆之狐疑了半日,便上轿回家去。 大约走了一射之地,忆之左思右想,觉得不对,撩起轿帘,让轿夫慢些走,那前头的轿夫先朗声应好,随即,又压低了声儿道:“方才茶坊里有人拐弯抹角打听姑娘行踪,我只当多心了,可这会子,有人正跟着咱们。” 忆之应了一声,又做那观赏之态,撩起后窗的轿帘,后头的轿夫朝旁使了个颜色,忆之往那处看去,果然见一布衣小子隐秘跟着,见了忆之正往后看,便钻到一只青布伞下,作买水饮之态。 忆之放下轿帘,回想了一番,竟不知何处露了马脚,忙又撩起侧帘,对蕊儿道:“方才在茶坊里,可有人问你我的行踪。” 蕊儿怔了怔,已大觉不妥,忙颤着音儿说道:“方才,方才在茶坊里,有位同我差不多大的女茶博士,请我吃水淹甜瓜,又问我哪里来,这样满头大汗……” 忆之紧问道:“你怎么说的?” 蕊儿不敢说话,两眼怯生生望着忆之,忆之已经明白了过来,不觉恼怒,甩下轿帘,生了半日闷气,只能按下怒火,又撩起侧帘对李平道:“李平,咱们使个法子把那小子抓来,好好拷问拷问,是谁派了他来,又是跟着咱们做什么!” 李平应好遁去,忆之又对轿夫道:“走快些,越快越好。” 轿子越走越快,那小子只得越跟越紧,眼见着轿子一拐角没了踪影,正欲再追,不觉一头撞在了一堵厚实的肉墙上,不觉已捱了一掌,只被打地原地转圈,不知方向,不等站稳,后襟又被人拎着起来,一时双脚悬空,唬地一阵乱踢,口里一叠声饶命。却听一声恶语,喝道:“说,谁派你来的,又跟着我家姑娘做什么!” 却说文延博正望着忆之所赠的药膏出神之际,忽听房外一叠声嘈杂,正要问文海究竟,槅门豁然大开,一众小子想拦又不敢硬拦,又是哄又是劝,围着忆之一起涌入账房。 忆之提着裙裾,一面喊着走开,一面更往里闯,一时乱哄哄,吵闹不休。 文海声若洪钟,断喝道:“胡闹!”霎时,满堂鸦雀无声。 文延博见是忆之,不觉站直了身子。 文海又喝一声:“都给我滚出去,没得叫表姑娘看笑话,以为咱们文家没规矩,不懂调教下人!”唬地小子们忙往屋外退,文海这才平复情绪,对忆之作揖,说道:“想来表姑娘是有话要同二哥儿说的,小的就先告退了。”说罢,退出门外,将槅门关了上。 忆之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哪敢笑话您家呢,自己都漏地同个筛子似的,也不懂调教丫头,一块甜瓜就把去了哪儿,待了多久都招了。”说着,一眼见到桌上的膏药,便要上去夺,文延博忙抢在手里,忆之又往他手里去抢,文延博一面躲,一面道:“这才刚送出去,都还没焐热呢,怎么就要往回拿。”说着,便往怀里揣。 忆之抢不过,又不能去他怀里掏,气地满脸粉红,说道:“你即不稀罕,还要怀疑我,这会子又藏什么,还给了我,往后再不来往,也省的还要派个人跟踪。” 文延博道:“我何时说了不稀罕。” 忆之说道:“派去的人都叫我逮着了,还说不疑我?” 文延博见她气鼓鼓的,更觉有趣,说道:“你这话说地没道理,疑归疑,稀罕归稀罕,又怎么能相提并论。” 忆之愈发气不过,索性在高椅上坐下,嫩脸一摆,怒道:“你不还我,我就不走了。” 文延博笑道:“那感情好,我正巴不得你留下。” 忆之不觉心海翻滚,一时身子发烫,耳根发热,脸儿飞红。文延博见她害臊,愈发想要逗她,又说道:“我想知道你是真心惦记我,还是受什么人委托,假意屈就,这才派了人。” 忆之平复了些,说道:“我好心把药送来,又多说过一句没有,你既有想知道的,可以问一问,难道白生了一张嘴,又耍什么手段,可见你这样的人不可深交,我也犯不着被你疑来疑去,快把膏药还了我,你我两清,往后也不必见面了。” 文延博见她越说越绝情,忙道:“三日后是我大哥哥次子的满月宴,我就算如了你的愿,将膏药还你,你我私下再不交往了,届时还是要碰面的,又说那,子美大婚那日,你是杜姐儿的女傧,我是子美的男傧,且还有的闹呢,又怎么两清得了。” 他见忆之闷声不语,瞧着脸色并没解过气来,又说道:“原是我的错,也是谨慎惯了,我在这先给妹妹赔不是。”说着,作揖不迭。 忆之偷望了他一眼,心里已经原谅了几分,却又不由自主地故意使小性儿。 文延博见状,沉吟了半日,又道:“我新得了四匹益州来的鲛纱,赠了两匹给母亲,一匹给嫂嫂,留了一匹想给妹妹,这天气眼见就热了,用来做褙子极好。” 忆之道:“有劳哥哥惦记,去岁做了好些衣裳,一多半还没穿过,不必添新的。” 文延博只能又道:“我近日还得了云叶茶,横长一寸五分,桃花模子压的,送给妹妹吃可好。” 忆之道:“若说进上的东西,我家也有,只是少些,解解馋也够了。” 文延博又道:“前几日,傅粉侯的蟹庄不日后就要开张,我正与子美商量,何时有空,邀了大家一起去吃。”这话正中忆之的下怀,不觉将笑之际又强按了下来。 文延博见有转机,继续道:“温家茶食店的三脆羹远近驰名,我见妹妹同子美说了好几回,偏他事多,总是忘了,你若不介意,我带了你去,也是一样的。” 忆之赧然,说道:“哪里一样,他是我表哥,你是外男。” 文延博说道:“我朝风化开明,哪里拘这些,再说了,富良弼、韩玉祁、石杰、欧阳绪,哪一位不是外男,我见你同他们相处,就坦然地很,从来也不妨。” 忆之道:“那更不一样,我们是从小的情分,长辈看着我们长大,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便是亲兄妹也不过如此。你同他们怎么比呢,又说道,我朝不比武曌朝,虽开明,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到底,到底会有闲话。” 文延博听了,笑着不说话,忆之蓦然想到,忙站起身,脸儿飞红,说道:“我该……我该走了。”走之半路,不觉又回过头来,问道:“你既,你既猜到,良弼哥哥托付我,那你,那你若知道,又能否,能否透漏一二。” 文延博道:“我母亲厌恶此事,并不许我沾惹,他们碍于我母亲的情面,只要与此事相关都是绕过我的。” 忆之道:“我想你这样聪明,总能知道一些,若能在发船时人赃并获,是最好的。” 文延博眼望着忆之,说道:“我虽很想助你,却着实不能助你。这其中关系繁琐,如海网细密,牵一发而动全身,并不是凭他富良弼一己之力能撼动。即便我透露消息,揪出的也只是早已准备好的顶罪羔羊,届时,叫他们发觉过来,你我,或许还可迂回,他却未必。” 忆之不免心慌。 文延博又道:“也并非我天性凉薄,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无力与他们抗衡的时候,能做的也唯有养精蓄锐。况且,凭富良弼如今的能力,即便赔上性命,能拉下的也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旁支,到头来,黎民百姓少他一名清官,黄泉路上多他一缕冤魂,亲者痛,仇者快……又值得吗?” 忆之苦笑道:“他若在场,必定会说值得,然后又说上一席大义凛然的道理……”说着,又缄默了半日,赧然一笑,说道:“可笑的是,我既觉得,你说的在理,又不由自主地敬佩他。” 文延博笑道:“敬佩倒是无妨,不是倾慕就成。” 忆之脸儿一热,忙又道:“我,我真的该走了。” 文延博作揖道:“三日后,文府家宴上再见。” 忆之点了点头,匆忙离去,一路心猿意马不在话下,乃至晏府,先去清明院偷偷瞧了一回,不见欧阳绪回来,又不敢招惹父亲,便悄悄回到内院看杏儿,说了一些闲话过后,提到蕊儿,说道:“这个丫头实在粗笨,往后还是只做些扫洒的活吧,不必到跟前来。” 杏儿道:“她好不容易进屋,这才几天,姜妈妈就是看她笨,在外头总受婆子欺负才让进屋端茶递水的,这会子姑娘撵她出去,她要比没进来时更要受气的。”忆之想了一阵,暗暗觉得不妥,却又于心不忍。 杏儿将忆之不说话,便又说道:“姑娘不当可怜他,也当可怜我,这会子,我还没好,姑娘叫她出去,夫人少不得又要派人来,要是来个机灵过分的,留下不走了,我的日子就难了。” 忆之笑道:“我当你好心可怜她,原来都是替自己着想呢。” 杏儿嘿嘿笑道:“姑娘是良善人,我从前笨,姑娘都能容,怎么到了蕊儿就不能了。”忆之笑了一阵,为难道:“你是不知,她手脚笨些,也不打紧,事儿做惯了,也就熟门熟路了。只是她太不妨了,今日有人同她打听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她乐呵呵全说了。你再……也不曾出过这种错,如今又都大了,总要防范的。” 杏儿惊得双眼圆睁:“竟有这样的事情,那可真的不成,改明我得好好说说她!” 忆之笑道:“幸好那是文二哥哥家的人,若是外人,又或是歹人,可怎么是好。” 杏儿又喜道:“姑娘今日同小文二官人见面啦。” 忆之点了点头,说道:“去了趟北山子茶坊。” 杏儿喜地要起,不觉脑袋热辣辣地刺痛,嗳哟了一声,疼的皱眉缩嘴,忆之忙轻轻将她按下,杏儿疼了一阵,缓过劲来,龇牙咧嘴道:“那,那姑娘可有带茶坊的茶果子点心回来?” 忆之想起,说道:“有,文二哥哥让后厨取了一匣子果子给我带回来。”说着,便去叫蕊儿,蕊儿忙捧着匣子进来。 忆之见了,问道:“你一直提着果儿匣子站在廊下?” 蕊儿忙不迭点头,说道:“姑娘没说放哪儿,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忆之叹了口气,接过匣子,便让她退下,蕊儿应声往外跑。忆之抽开屉盖,杏儿乐道:“还是小文二官人好,前院那几位可不能比。”说着,拣了豆团来吃,忆之笑道:“你这馋猫,拢共才吃了他几碟果子,一颗心就向着他了。” 杏儿嚼着豆团,含糊道:“前院的几位哥儿是好,可惜一门心思扑在前厅,不是读书就是写字,如今做了官,更加沉迷公务,小文二官人就不同。” 忆之想了一阵,说道:“我看不然,从前表哥不也是顾前不顾后的性子,如今有了映秋姐姐,又是怎样,我想来,良弼哥哥他们并不是一门心思扑在前厅,只是还没遇见叫他们挂心的人,还是,又存着先立业后成家的心思。”杏儿问道:“姑娘,大官人若让你嫁给弼哥儿,你嫁不嫁?” 忆之道:“父亲不会为难我,只是他既有了人选,心中必定有一番万全的打算,我自然是要以他为主的。” 杏儿听了,说道:“那便只能看小文二官人能不能打动咱家大官人了。” 二人相视一笑,又说了一阵话,蕊儿打着软帘进来,说廊檐下来了一个小丫头,是欧阳绪打发来送东西的,又将锦盒打开给忆之瞧,忆之见是一对白玉耳环,瞧着玉色,白而温润,断是上品,不觉想起出门前父亲同自己说过的话,难免焦虑,便让蕊儿收好,一时胡思乱想不在话下。 次日正是五月初五,端五节,忆之起后用过朝食,去往正院给父母请安,三人乐呵呵说了一阵闲话,晏纾提到富良弼、韩玉祁要来一同过端五,遂让忆之先去清明院等候,忆之应声去往清明院,到时,正见欧阳绪在梨花树下的石凳上坐着看书,倒依旧是家常的打扮,并不见有什么不同。 欧阳绪见了忆之,笑着问道:“妹妹来了。”忆之笑着道万福。 欧阳绪又问道:“昨日送去的耳坠子,妹妹可喜欢。” 忆之犹豫了半日,说道:“我正要同你说这件事呢,你知道我并不爱这些,你又送那样贵的做什么,若是有银子,且要攒着,为我娶位嫂嫂回来才是要紧。” 欧阳绪笑道:“原不是我买的,是我一位好友送的。” 忆之问道:“什么好友,是男是女?”欧阳绪笑道:“自然是男人。” 欧阳绪道:“你不认得,是做茶引、盐引的小经纪,原是家乡的旧识,前些日子才碰见。”忆之又问道:“不知这位经纪姓什么又叫什么,文二哥哥家又有茶园,又有茶坊,舅父又是茶行行首,兴许认得呢。” 欧阳绪道:“他家茶园里的都是贡茶,是要进上的,就是北山子茶坊里用的,最差也是次等的拣芽,我那朋友不过是一名小经纪,糊口饭吃罢了,又怎么认得呢。” 忆之忙又道:“那正好借着机会牵线搭桥,让表哥帮忙请文二哥哥携带携带也是好的。” 欧阳绪沉吟了半日,说道:“你又非要认识他做什么。” 忆之怕他多心,忙道:“他一个大男人,又送你一个大男人耳坠子做什么。” 欧阳绪笑道:“他原也是要送人的,不过出了些岔子,想要眼不见心不烦,索性送给了我,我又能送谁,也唯有给你了。” 忆之道:“瞧你这话,送给我又能有什么好,倒不如送给宛娘呢。”欧阳绪怔了怔,讪笑道:“她是什么人,我哪里高攀得上。” 忆之紧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欧阳绪说道:“还能有什么意思,不提也罢。”说着,合了书要走,忆之忙起身拦他,问道:“你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又这般遮遮掩掩做什么!” 欧阳绪一时悲从心来,眼眶发热,忙将脸向右摆去,不叫忆之看见,又平复了半日,才转过脸来,红着眼,对忆之说道:“忆之,她家已经开始给她四处相看了。” 忆之不觉打了一个焦雷,一时怔怔的,笑道:“怎么可能呢,范叔父,暮年,暮年才入仕途,他最该懂得的,又怎么会……” 欧阳绪强笑道:“范夫子懂我,可范夫人并不愿她的女儿步她后尘。”忆之只觉左右为难,欧阳绪安慰道:“你也不必替我心焦,我决定弃文从商,也已经找到赚钱的门路,只要我快些置下田产铺席,兴许,兴许还能赶地上。” 忆之胸中犹如波涛汹涌,强按下情绪,问道:“我且问你,你合族供你读书,买舟送你来京,族中耆老上下打点,又走了多少弯路,白折了多少银子,才求到我父亲面前,你弃文从商,如何向你的族人交代,又如何向你的母亲交代?” 欧阳绪顿时悲愧交集,难以回答。 忆之又问道:“我再问你,你说找到赚钱的门路,又是什么门路?” 欧阳绪垂着头,低声道:“我那好友,他与各大茶坊的东家熟络,他们愿意买我的词……”忆之说道:“你说的是清乐茶坊,八仙茶坊,珠子茶坊,潘家茶坊,连三茶坊,连二茶坊,又或是金波桥两河的,还是瓦市的?”欧阳绪蹙眉说道:“你为何……” 忆之不等他说完,抢着说道:“我为何,这些都是歌妓倚门徕客的花茶坊,我为何,我为何会如数家珍?”欧阳绪一时双唇翕动,说道:“你,你调查过了?” 忆之痛惜道:“三哥,你糊涂啊,卖淫词艳曲若能举业,那柳咏为何还要考科举!” 欧阳绪不想忆之已得知此事,一时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回答。 忆之又说道:“即便你赚地盆满钵满,得以报答族中上下,赡养你的母亲,你自己的抱负呢?也能抛下?”她顿了一顿,又说道:“宛娘若非你不可,自然会想尽办法劝说她的母亲,你不同我们商议,就擅作主张,为她自毁前程,又可曾想过,倘若你成还罢,倘若不成,又将她至于何地。” 欧阳绪无言以对,只觉忆之句句在理,不能反驳,偏又犹如万箭攒心,不可言喻,一时万分悲怆,竟把一腔悲愤化作怒火,怒目圆睁,喝道:“夫子说我,你也说我,我竟不知,与你们又有什么相干,叫你们这般操心,你只安稳做你的姑娘主子,他们都是争气的,你同他们玩去啊,又管我这个下流人做什么,也是我的错,住着你家的屋子,顶着你父亲门生的名气,可见不是怕我带累了你们,你也不必焦心,明儿我就搬出去,当街将书烧了,至此同你们断个干净!”说着,就将手中的书,一撕两半,往一旁掷去,断了线的册子迎风飘飘洒洒,落得满地都是。 适逢富良弼与韩玉祁听见声儿,快步走了进来,正听欧阳绪说什么搬出去,烧书,又将手里的书撕了,往空中洒,韩玉祁忙问道:“从来也没见你发这样大的火,更别提是同忆之了,说几句也就罢,还有撕书,这大节下的,又是做什么。” 忆之不妨,已红了眼眶,见了韩玉祁和富良弼来了,又不能明说,一行抹泪,一行道:“他这几日贪玩,我劝他多看些书,谁知道哪里来的肝火,说我嫌弃他,吵着要搬出去,还要撕书给我示威。” 富良弼听了还罢,笑着劝慰忆之,说道:“我以为什么大事,妹妹不知,也不是总闷在房中看书才是正道,还需劳逸结合才是。”说着,又板着脸,向欧阳绪道:“我知你心事,也不至于还在沮丧,妹妹说一句,也是为了你好,又值得做这么大场面,还不快向妹妹赔不是,我们好容易得空来了,你还要摆脸色给我们看不成。” 欧阳绪见了韩、富二人,更觉火上浇油,对忆之道:“我自食其力,又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需要你替我掩饰,我原是配不上同你们玩的,两位大官人好容易得空,我又在这碍谁的眼呢,还是识趣,去了干净!”说罢,拂袖而去。韩玉祁与富良弼不免面面相觑,一时不解,便问忆之究竟。 忆之见他走了,愈发决定委屈,用绣帕掩着,哭了一阵,才将事儿同二人说了。 二人听后,不觉眉头紧锁,兀自低头沉思,缄默不语。 韩玉祁对忆之道:“也不知是何人蛊惑了他,竟然连你的话都不听了。” 忆之情绪未平,红着眼眶,赌气道:“只别叫我查出来。”又觉满地废纸刺眼,遂让蕊儿并几个丫鬟来收拾。 富良弼笑着对忆之说道:“少同刘家二妹妹玩吧,眼见着越发暴躁了。”忆之想起前几日的事,脸儿一热,低下头咕哝道:“秀瑛挺好的。” 富良弼沉吟了半日,待蕊儿并几个丫鬟退下,又问韩玉祁道:“你可想出什么主意来没有?你若想出来了,我就不必想了。” 韩玉祁笑道:“我觉得并不必管,你越管,他越同你对着干。汴京不比南面,落第的举子这样多,卖词的文人多如牛毛,柳咏的名气难以撼动,他试上一阵子,挣不着银子也就放弃了。” 富良弼道:“却也不能全然不管,他的笔墨若流传出去,也是不妥的。” 忆之道:“不如我托人出面将他的词买下来藏起。” 富良弼笑道:“你又知道他卖给哪些人?” 忆之道:“派人打探打探就是了。”富良弼点了点头,说道:“这事你不必管,由我们去查。” 忆之点头,说道:“两日后是小文大官人次子的满月宴,我且去问问宛娘的心思。”韩玉祁问道:“说来,鬼樊楼的事,你可探到什么消息没有。” 忆之赧然道:“快别提,还没来得及同文二哥哥套近乎就被发觉了。”于是将昨日午后的事,藏一些,掖一些,又挑拣了一些来说。 富良弼听后,对韩玉祁道:“可见他确实知道些详情,只是此人谨慎异常,恐怕极难攻破。”韩玉祁想了一阵,对忆之道:“你也不必自责,若能探得是极好不过,倘若不成也是无妨。却说期盼太切,反倒难成,只顺势而为便是了。” 三人还欲商议,却见晏纾携苏氏来了,韩、富二人忙作揖献礼,众人热热闹闹说了一阵话,晏纾问及欧阳绪,韩玉祁为他掩饰,晏纾听了,虽不信,却也只能罢了,晏纾问过韩玉祁府衙内的事,又问富良弼升迁后与同僚相处如何,二人一一答了,期间忆之插科打趣,众人笑了一阵,便往膳厅去吃席,一直热闹到夜深才散。 <script>app2(); 第二十一章 文府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乃至文府小嫡孙的满月宴那日,忆之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只见众人来贺,可谓门庭若市,人声鼎沸,石叽上每一台阶布置左右两位小子,文府嫡长子文延若与文延博在阶下迎接宾客,有门子唱罢殿前都指挥使刘大官人到,又一眼瞧见晏府的车马,便唱到参知政事晏大官人到,忆之见文延博闻讯望了过来,忙将车帘放下,整了整衣襟,又扶了扶钗钿,又见母亲斜睐着自己,遂眯着眼笑了笑。 不多时,车马稳停,忆之随母从马车上下来,来到父亲身后。 晏纾正与文家大小哥儿见礼道贺,文延若,文延博随后又向苏氏作揖,再向忆之作揖。 苏氏微微欠身,忆之道过万福说了几句吉祥话,文延若笑着谢过,请众人入府,晏纾遂携妻女入文府,忆之扶着苏氏,回望了一眼,却见文延博正看着自己,他见忆之回过头来,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忆之见了,脸儿飞红,也笑了笑,又忙回过头来。 刚入一门,便有小厮媳妇迎上来,将晏纾往前厅引去,媳妇则将苏氏母女引向后院的席面,忆之虽来过几回,却也是几年前的事儿,只记得文府气派,王府花园也不过如此,如今存了心思,细细打量,更觉出布置之人品格高雅,一径穿廊过堂,只见厅殿楼阁峥嵘轩峻,乃至三门,又往园子里去,又见树木山石蓊蔚洇润。 席面摆在湖心亭,地铺白玉石砖,左右有回廊,上下又有曲折桥,官宦女眷花簇簇或坐着,或站着,或三俩成堆,或成群结队应酬,正是花团锦簇,锦绣乾坤。 一时耳边隐隐有歌管之声,远眺而去,只见湖中飘着一只绣船,篙夫在船头撑着,薄纱飞扬,隐约勾勒出三名歌妓轻声弹唱的窈窕身影。 忆之随着母亲先去向文夫人与文家长媳吕一然道贺,苏氏见了乳娘怀中的稚儿,只觉无比怜爱,忙将备下的金锁送上,吕一然携儿谢过,文夫人拉着忆之又说了好一会闲话话,又一时,来了其他官眷,只得让二人先坐,又去应酬旁人。 忆之又随母亲在西北角栏杆旁的数张方桌并作的大桌坐下,只觉文夫人左右逢源,光彩照人,将话说得又圆润又敞亮,并联想到自己,自惭不能,不觉十分佩服。又四下看了看,见范夫人带着长媳在隔三桌开外坐着,却并不见宛娘。 倏忽,又见舅母李氏走来,苏氏忆之忙站起迎她,二人说了一会话,便有丫鬟来请她入席,二人又略说了几句,王氏便随她去了。 忆之又见过秀瑛,映秋与盛毓贞四散各方,一一隔空打过招呼。又一时,不知什么扯着她的裙裾,又低了头看,见是淼儿,他背着小手,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不知藏着什么物什,忆之只觉他愈发生圆润可爱,不觉笑着伸手轻挠他的肚腩,又说道:“小淼儿,背后藏着什么呀。” 淼儿咯咯笑着来躲,将双手从背后伸出,原是捏着一朵大红的芍药,淼儿红着脸,将芍药塞到忆之怀里,丢下一句,送给你,扭过身子就跑,怎么也叫不住,忆之只得颦笑着将花捧起。倏忽,便见文大官人携着二子,与一众同僚亲友说说笑笑着,往湖心亭走来,又是一番推诿,这才一一入席。 忆之见文大官人请信王为首的几位亲王,平章政事吕易简,平章政事李笛,她的父亲晏纾与舅父苏长春,及直史馆大学士盛鸿,御史中丞盛豪,御史中丞范忠彦,枢密副使杜行等朝廷砥柱在主席坐下,其余朝中大臣按品阶分次桌,次次桌,文延若与他的同僚再次桌,苏子美,文延博等人再次桌。 一时歌妓奏乐高歌,便就开席,有丫头撤去点茶,在众人面前各摆上一杯酒,一小碟辣油毛肚,一小碟辣白菜。 忆之素爱吃酸辣之物,只是这几日,肝火旺盛,牙床红肿,微微一张嘴,就觉疼痛,被母亲强制着忌了好几日的口,今日见了辣菜,不觉眼前一亮。苏氏素来知道女儿的脾性,便使侍女将这两碟辣菜换作瓜果点心,忆之见期望落空,有些闷闷不乐。 一曲罢,便有人起来祝贺词,众人喝过一杯,丫头撤去凉菜,上了一碗肉鹹豉,忆之吃了半碗,又见有人起来祝贺词,丫头撤去肉鹹豉,陆续又上了花炊鹌子与荔枝白腰子,众人吃了一会,喝过第二杯酒,丫头撤下又换上奶房籖和三脆羹,又从羊舌籖和萌芽肚胘换作炖掌籖和鹌子羹。 乃至喝过第四杯,文延若夫妇携淼儿去主席斟酒,忆之离得近,只听枢密副使黄德鹤笑着为难淼儿,遥指着对岸花荫下的鹿与獐子,问道:“淼哥儿,你可认得哪一只是鹿,哪一只是獐呢?若是答不出来,可就不是聪明的,你爹娘再不疼你,只疼你弟弟。”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 淼儿应答不上,直往吕一然的身后缩。他越这般,众人越要难他。 吕易简笑道:“一然,这就是你教养出的孩儿?往后可得少疼他些,竟一点风范都没有。”众人又笑了起来。 吕一然讪笑着说道:“他还小呢。”文大官人听罢蹙眉摇头。 忆之见淼儿憋得满脸通红,便用帕子包了两块果子走去,先将淼儿叫了来,又见果子托在他的眼前,说道:“谢谢你方才送我芍药花,我正好得了一块枣泥馅儿的糕点和五仁馅儿的糕点,我们一人一块可好?” 淼儿先应了声好,却又盯着两块一模一样的果子,为难道:“可哪一块是枣馅儿的,又哪一块是杏仁馅儿的?” 忆之笑道:“你这也分不出来?枣馅儿旁边是杏仁馅儿的,杏仁馅儿旁边的是枣馅儿的呀。”淼儿正当不解,望着忆之见她看了片刻,蓦然笑道:“我知道了!”拿了一块糕饼,便往主席跑去,忆之归至席面,忽听主席众人拊掌哄笑,又听淼儿扯着嗓子喊道:“你这也不知,反来考我?”便知成了,遂笑着,继续听曲吃席。 倏忽,又听文延博在一桌亲友席上正领罚,不明就里,便留心去听,只见一圆胖的男子,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站着与文延博争执,说道:“若哥儿的小二哥儿都有了,你连个夫人都还没挣下,当不当喝!” 文延博笑道:“当喝当喝。”于是喝了一杯,众人拊掌叫好之际,那圆胖的男子红涨着脸,继续道:“再领一杯,你的大事,哥哥们替你留心,当不当喝?”文延博笑道:“我若喝了这一杯,能叫哥哥们高兴,当喝,至于我的大事,就不劳哥哥们操心,我自有心上人了。”说罢,又喝了一杯。 又听那男子扯着嗓子道:“有了?瞒着不报,当不当喝!”众人哄笑,文延博只得笑着再领了一杯,喝下。男子待文延博喝罢,说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又打算何时定下……”便有有人起来责难,闹哄哄乱了一阵,文延博道:“今日随你们罚,只是大婚那日可得饶了我!”说罢,又是一场哄笑。 忆之不觉胸口发热,忽见隔开三桌外,范春仁起身沿着曲折桥往花园子深处走,想到欧阳绪,便同苏氏借口去想去散走散走,苏氏见忆之虽吃了一点酒,却并不上头,便叮嘱蕊儿好生服侍,便让去了。 忆之沿着曲折桥下,正要往花园子深处去走,只见秀瑛与毓贞正坐在岸边的石叽上说话,正说着,又从袖兜中掏出一卷红绣帕,塞入毓贞怀中。 忆之瞧着绣帕极眼熟,却又怕跟丢了范春仁,也就只当没见,一径沿着石子铺陈的甬路往里头走,大约走了一射之地,忽听一声抽噎,便有女子哭道:“你总这样敷衍我,又何时兑现过。” 忆之听她哭的奇,不由放轻了脚步,静耳来听,又听一男子说道:“你以为我不想纳你进门,不全因我连正妻都还没娶,只得先拖着呀。”听到这话,忆之不免心里一跳,可见是撞破了情人私会,又远远见着秀瑛与毓贞跟了过来,连忙将食指搭在唇边,做喑声的姿势提醒,秀瑛与毓贞见状,忙蹑手蹑脚走了来,也附耳去听。 又听那女子哭道:“我又不是名角儿,挣地本来就少,小娘要我去坐陪,我若去了,难免要曲意奉承,如此又觉对不住你。我若不去,小娘觉得我不堪用,再不体贴我不说,我又哪来的进项。家里以为我出去谋生计,有多大能耐,总说有难处,问我要银子使,我又不能告诉他们实情,少不得东借西凑,如今你再不管我,愈发活不下去了,不如投河死了干净!” 那男子道:“这又是什么大事,明儿,我领了俸禄,全都给你,你快别哭了,哭地我心肝都要碎了!”说着,又听一阵衣袂簌簌的声音,女子仍是哭,委委屈屈又说了许多话,那男子俯就再三,又是一叠亲嘴的声音,毓贞听着动静愈发不堪,忙拉扯忆之与秀瑛,让二人快走,秀瑛不肯罢休,又要扒开树丛去看到底是什么人,忆之一时没能拉扯住,也看到了树丛中人,竟是枢密副使黄德鹤家的大哥儿黄子忠,顿时觉得不妥,就要拉着秀瑛赶紧走,无奈黄德鹤与刘屏不和多时,眼前这样好的机会,秀瑛如何能放过,遂反手将忆之擒住,大喝一声道:“黄大官人,你怎么来了!” 树丛中的黄子忠正与那歌妓难舍难分,就当最要紧之际,被秀瑛一时大喝,险些吓破了胆子,顿时萎靡不振。 忆之怕惹出乱子,急拽着秀瑛要走,毓贞见状,从后推着,二人连拉带拽,将秀瑛推着走了好几里,忆之见人没有追来,这才大胆嗔怪,秀瑛只顾着乐,半点也没把忆之的话听到心里。毓贞不明就里,便问究竟,秀瑛遂将二人父亲旧日的恩怨细数了一些,又啐道:“那黄老狗只是个副使,就不把我父亲放在眼里,不过是仗着官家重文轻武,如今又盛世太平,他才能安生享乐,成日秦楼楚馆,酒肆茶坊。那黄小狗更不是个东西,平素无故就要压人的,这会叫我逮着了,哪有不给他利害的道理!” 忆之射了秀瑛一眼,说道:“你再这般肆意行事,恐怕家里再不许我同你玩了,到时候你哪里哭去。” 秀瑛没好气道:“不玩就不玩,世人只管疼你,不管疼我,又打量我多稀罕似的。”忆之见她又说疯话,便不再多说,又一眼瞧见范春仁正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的石桌边坐着乘凉,便对二人说道:“我有些私话要同范大哥哥说,你们且去玩吧,我一会来找你们。” 秀瑛笑道:“你有什么私话同范大哥儿说,我们不能知道的,仔细我做耳报神,高诉‘他’去。” 忆之脸儿一热,啐道:“我正满头满脑乌烟瘴气呢,你就别给我添堵了。” 秀瑛笑着拉了毓贞往别处去,忆之遂往范春仁走去,先喊了一声范大哥哥,范春仁听了,起来作揖,忆之道过万福,二人方坐下,忆之问道:“这样热闹的日子,怎么不见宛娘来?” 范春仁四下看了看,轻声说道:“旁人不知情,你难道还不知情,又明知故问做什么。” 忆之见他说得奇,忙道:“我好些日子没见宛娘了,偏又忙,没顾及到三哥哥,昨日才知道了一些,却并不知道宛娘这边的情形,还请大哥哥告之一二呢。” 范春仁嗟叹了一声,说道:“你一个姑娘家,倒管起这些来。”顿了一顿,又说道:“我母亲,不许宛娘同绪哥儿再来往,又张罗着替她说亲。”又四下看了看,更低了些声儿,说道:“宛娘不肯去,成日里头也不梳,衣也不更,饭也不吃,门也不出。母亲去了几回,回回闹得人仰马翻。你大嫂子最为难,劝了母亲,要挨骂,去劝宛娘吧,更是不听,直接轰出去,气地她回来抹泪。” 他继续说道:“前头,杰哥儿走的时候,我曾同绪哥儿说了一回,他安慰我说,已经有了门路,就快了,叫我转告宛娘定不负她。端五时倒是送了不少礼来,我母亲见奇,不肯收,叫全退了回去,又命我私下里打听……”又看着忆之,试探着问道:“你可知道他如今在做什么?” 忆之赧然点了点头。 范春仁霎时恼了起来,说道:“他既在你家,你家少不得要担待些,若是平常人家也就罢了,又是这等翰墨诗书之族,怎么能让他做出那等无耻之事!” 忆之正替欧阳绪委屈,不觉腾起一股火儿来,轻声反诘道:“若不是范夫人嫌弃他,又逼着宛娘嫁他人,这一个,两个也不至于出此下策,闹到这般田地。” 范春仁怒射了忆之一眼,嗖地站了起来,怒道:“我原以为你知书达礼,可人的很,今日可算见了真章。你也是个女儿家,难道体谅不到?你的娘亲就愿意将你嫁给一个贫瘠无能之辈不成。我看你这样的年纪,还不说人家,这会子挑挑拣拣,莫不是还是想攀高枝吧。” 忆之冷笑道:“你这又是什么话,你若不识我三哥哥也就罢了,偏又是认得的,他确实贫瘠,但也绝非久困之人,这还要我多说?他待宛娘一片赤诚,宛娘待她一片痴心,大好的姻缘你们非要拆散,这会子又来编诽我,我攀高枝也好,挑拣也好,又与你什么相干,难道碍着你不成。” 范春仁气地兜头彻脸红涨了起来,又说道:“他若有才,为何个个都中了,偏他不中,你说他绝非久困之人,他就是绝非久困之人了?又凭你是谁,莫不成是神仙妃子托世历劫不成。说来说去,到底是那个丫头不争气,非要被这样的人家连累死才肯罢休!”说罢,竟不由忆之分说,甩袖走了。 忆之见他远去,心里懊悔自己为何要争这一时之气,却又替欧阳绪不值,不觉悲愤交加,落下两滴泪来,兀自抽噎了一阵,忽听树叶簌簌作响,忙用绣帕拭泪,又向动静处去看,见文延博从树丛中走出,笑着说道:“我找了你这半日,你倒是躲得巧,要是没有秀瑛妹妹为我指路,还找不着呢。” 忆之见他两腮绯红,目含春光,忍不住揶揄道:“瞧你这一脸春色,不知到底被罚了多少酒。” 文延博笑着朝她走来,说道:“也不多。”忆之道:“我不知你与那些人是什么交情,只是,他们劝酒归他们劝酒,你也不辩,由着他们说,又说一句就喝一杯,这样松懈,只怕那一桌还没斟完,你要先倒了。” 文延博走近了,挨着忆之坐下,说道:“都是些姑表弟兄,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如今大了,各自举业,散地七零八落,难得聚一聚,热闹一些也没什么。又说我的酒量可是不错,只是容易上脸,你看着我仿佛醉了,实则我可清醒着呢。”又仔细去看忆之的脸,只见双眼微红,似有泪光,忙问道:“你哭过了?” 忆之讪了片刻,说道:“你不在前头应酬事务,又来找我做什么。” 文延博忙向后喊人,倏忽,从树丛里走出一个小子,瞧着眼熟,竟正是蒋小六,他端着一小盅放在忆之面前,揭开了盅盖,一股浓浓的药汤味扑鼻而来,忆之蹙眉道:“这是什么?” 文延博见蒋小六退下,说道:“我见你晏夫人让丫鬟换了你的头菜,便问了一句,知道你肝火旺,牙关疼,就让后厨煎了下火的药给你吃。” 忆之心头一热,想起了欧阳绪与宛娘这对苦命鸳鸯,只觉自古姻缘都在缘分二字,因有缘而生情,因有分而成就,只差半分也不得。又想到,他待我这般体贴,愈发叫我难以自持,只是世事难遂心愿,我若索性放任了心思同他来往,倘若成还罢,倘若不成岂不要伤心,想到这处,越发觉得没趣。 文延博瞧着忆之的神色恹恹,不似娇羞,暗自忖度了一番,轻声道:“我知道你家就你一个,你又体贴家里,并不随性。从前我听说你家里为你定了,遂不敢多想,如今愈发觉得还有机会,由不得自己要试上一试,我并不是那等一味油嘴滑舌,办事不牢之人,若没有把握,不平白招惹你。” 忆之见他说得诚恳,只得说道:“我以为蒋小六是你茶坊的小子,哪里知道是你的亲随。” 文延博道:“从前确实是,只不过近来愈发忙碌,分身乏术,我见他伶俐,就招到跟前来,他倒也堪用,有我想不到的,他都能想到,有我疏忽的,他都惦记,又有我忘记的,也难为他都记着。”顿了一顿,又问道:“你还没说你方才为何哭了?” 忆之赧然笑了笑,说道:“为着院里三哥哥的事呢。”遂将欧阳绪与宛娘的事说了一遍,只是顾及宛娘的颜面,省略了在家与母嫂对决的事。 文延博听了,笑道:“我实在不懂你们为何觉得卖词有辱斯文。旁的不说,我家那几家乐坊里每年光买词买曲要花去多少银两,那都是实实在在的进项,江南一带,就有许多文人因此发家。又如欧阳兄所言,他不偷不抢,自食其力,又有什么值得被谁瞧不起?” 忆之见他谈吐间,喷洒出一股酒气,神色虽有酒意,却并不失态,正掂量他到底醉还是没醉,又说道:“他来日是要做大官人的,怎么能有这样的污点呢。” 文延博笑道:“古语有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想想古往今来,有几位英杰半点错都没有,又有谁天生极具决断力,不过是磕磕碰碰,摔摔打打攒出了经验,又半是运气,半是心计,这才成就的。” 忆之自知说他不过,没好气道:“怎么什么话到你嘴里,都有一番道理,你干脆别叫文延博了,更名做文道理吧。” 文延博蹙了蹙眉,只笑不语,忆之见他满眼望着自己,愈发心驰神臆,只怕他又说出什么来,自己无力招架,忙端起药盅来喝,那药闻着苦涩,喝到嘴里却有一丝回甘。文延博看忆之喝完药,又与她说了一会闲话,才回至席面。忆之便去找秀瑛与毓贞二人,在花园子里玩了一会,也回至席面。 <script>app2(); 第二十二章 外放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文府的席面吃至酉时方散,晏纾兴致极好,只吃得醉醺醺,双脚趔趄,遂不骑马,与苏氏,忆之同坐马车归家,马车行了半里路,晏纾笑着对忆之说道:“你家去后,同你三哥哥说,叫他旁的都不必管,只管好生用功读书,今日范夫子同我说了,若三年后,他再落第,可不把三姑娘给他。” 忆之精神一振,说道:“父亲说什么?” 晏纾搓着手,感慨道:“我本都同老范谈妥,今年绪哥儿若及第,我就带他登门提亲,谁成想,竟没中。一时也舍不下老脸来,只盼着他专心读书,再考一回。谁又知道那范夫人倒耐不住了。”说着,嗟叹了一声,又道:“这绪哥儿啊,也是个混账东西,好歹不分,油盐不进,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误入歧途,也唯有舍下这张老脸来,同老范提起,所幸倒是提了,原来他并不知情呢,听了我的话,又把大郎叫到跟前问了细末,这才知道,两个孩子这般艰难。” 苏氏道:“要我说啊,也是那范夫人不识货,我看绪哥儿不错,就是把忆之给他,我也是肯的。” 晏纾却将脸朝着忆之,眼睛看向苏氏,笑道:“她今个在席上露了脸,可有好些人问我讨她呢。” 忆之奇道:“我何时露脸了?”苏氏也奇道:“她都不曾往你那去,怎么就露了脸?” 晏纾笑道:“那黄大官人刁难文大郎家的淼哥儿,你替他解围,叫黄大官人家的二姑娘看见了,也不知那姑娘怎么忖度的,以为给淼哥儿没脸,就是替黄大官人争颜面,非要争个黑白,正说得众人无趣,到底是文夫人精干,连数了你几宗妙处,直道喜欢,想讨你做儿媳妇,这不,一个,两个都争着抢着地要。”说着,又呵呵笑了起来。 苏氏嗔了晏纾一眼,说:“我早同你说过,好几位夫人私下找我,想与咱们结亲,那文夫人就替他家二哥说过几回,只你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半点不上心罢了。” 晏纾笑容可掬,轻拍了拍腿,说道:“自古女子嫁作妇人,就如珍珠变鱼目,咱们正是一家有女千家求的时候,且得端着。”说着,又沉吟了半日,说道:“那文家二郎,我今日见了,倒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那文夫人精明强势太过,只怕不好相与,你看那大郎媳妇,站在她的跟前,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他又是吕公贡举的门生,恐怕非我同类也。” 苏氏道:“这我倒打听过,听闻那若哥儿媳妇天性怯柔,做姑娘时就不大爱说话,人人都称是木头美人。”晏纾听了,只是暗自忖度,沉声不语。 苏氏笑道:“从前我看你中意弼哥儿,遂也不大多管,只是瞧着文夫人这般热络才白打听了几句,这会子,怎么又松动了?” 晏纾出了半日神,半晌又摇了摇头,说道:“想这几个孩子里,我最疼的就是弼哥儿,可偏偏是他,最让人操心不过。你别看他平日乖巧恭顺,一旦认准的理儿,半点不由人说,又争强好胜,凡事都要辩个是非黑白,殊不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眼下不饶人,来日人不饶你,如此行事,迟早要栽跟头的。”说着,一时愁眉不展。 忆之听了,说道:“父亲,忆之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晏殊笑道:“你只说来我听听。” 忆之又忖度了一番,说道:“若说起栽跟头,又有哪个娃娃学走路,不摔跤呢,便是奶妈子,媳妇,丫头围上十来个,也有看不住的时候,摔着摔着也就学会走了。父亲若真的疼良弼哥哥,就别总是护着,索性放开手,由他摔去,摔疼了,摔惨了,就懂父亲的心了。” 晏纾苦笑着摇头,说道:“我的儿,你哪里知道官场的凶险,我是怕他一时失足,丢官是小,丢命是大呀!” 苏氏听了,不由挺直了脊梁,一眼望向忆之,又一眼望向晏纾,欲言又止了半日,又按捺了下来。 忆之听了,不觉也愁上心头,又踟蹰了片刻,问道:“那父亲认为,吕公如何?” 晏纾看向忆之,忆之有忖度了一番,继续说道:“吕公长袖善舞,能力通天,精致利己,又是两朝权臣,如今两度拜相,有人丧谤其为奸臣,有人歌功其为贤臣,两派各持一词,难分上下。父亲虽不置可否,实则却不屑与其为伍。 便是父亲这等明哲保身,一时闻望朝廷重,余事文章海外传的贤能,亦有不能容忍而避之的人事,更遑论,良弼哥哥这等血气方刚的初生牛犊,忆之私心想来,良弼哥哥也是无家无室,无牵无挂的缘故,待来日,娶妻生子了,也就沉淀下来了。” 晏纾笑道:“我恍惚听闻,前些日子,他后院里出了些麻烦事,还是你出手,替他料理的。” 忆之呆了半日,只得迂回道:“忆之只恨自己身为女子,不能考科举,为父分担。清明院是父亲的心血,忆之自当全力守护。良弼哥哥有事,我怎么能不帮,说来,三哥哥有事,我也是尽心尽力不在话下的。” 晏纾将话听入心中,反复品味,不觉对女儿更加怜爱,他笑道:“我倒想起来,前几日,我派了人去买断绪哥儿的笔墨,竟有个人不依不饶地同我竞争,我只当是谁如此赏识绪哥儿,一打听才知道,那人竟是弼哥儿。 我问他,你那点月俸除去日费用度还有富馀不成,倒来办这事,你猜他怎么说,他竟同你是一般的说辞,又说欣赏绪哥儿,不忍他误入歧途,此举若能帮到他,便是节衣缩食又有什么。”说着,又笑了起来,伸手搂过忆之,说道:“你们这些小人儿,虽不经事,时常鲁莽些,但也惹人疼的很。” 忆之勉强笑了笑,待回至晏府,即将戌正,忆之带着蕊儿往清明院去,见欧阳绪还未归来,便去书房找了法贴,让蕊儿铺上毛毡,研磨练小字,写过几张后,抬起头来,隔着软帘,有一角身影在屋外,倏忽便躲了起来。遂放下笔,寻出屋外,只见欧阳绪红着脸,站在檐廊下,正不知所措,便没好气道:“做什么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昨日抢白了我,知道理亏,这会子不敢见我呢。” 欧阳绪只是红着脸,却不说话。 忆之便又道:“你只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说来,也不知你有什么好羞的,我是何等大度能容的一位人物,什么时候又将气留过隔夜的。”说着,又去看欧阳绪的脸色,接着说道:“昨日的事,原我也有错,今日也叫人抢白了,说我目光短浅,江南一带就有好些文人凭此道发家,又说道,你确实不偷不抢,自食其力,凭我有多大本事,不过是仰仗着父亲,又瞧不起谁呢。这会子,我也知道错了,你也大度些,别往心里去,又说了,谁家兄弟姐妹不打架呢,也都是记好不记打的,三哥哥,你说是不是。” 欧阳绪红着脸,踟蹰了半日,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忆之,又支支吾吾道:“这是,这是紫苏梅片,往年这个时候,你都要吃一些来开胃的……”原来那日他负气离去,前脚刚踏出晏府,就已经万分后悔,只是没脸又折回赔罪,不安了几日,正打算今日负荆请罪,却见了忆之主动寻来,正巴不得和解,听了忆之这一番话,更觉羞愧难当,遂也不再顾忌颜面。 忆之见他仍想着自己,心头一暖,忙接过,不觉眼眶一热,委屈道:“说来还是你不好,怎么着,也不能赌气走了,一句句话都扎人心窝子,我们有没有瞧不起你,你自己心里清楚,以后无论多急,也不许拿那些说嘴,实在讨厌的很。” 欧阳绪如火烤油煎一般难安,万千言语堵在喉头,急的抓耳挠腮,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忙不迭作揖赔罪。 忆之抹了泪,又说道:“我这会子来,也不光为同你和解,还有为你与宛娘的事。”欧阳绪听了,不觉心里一跳,问道:“她怎么了?” 忆之说道:“前几日她是不好的,不过这会子,该好了。” 欧阳绪忙道:“这话怎么说?” 忆之笑了笑,遂将车上晏纾所说的转告给他,又严正道:“范夫子可说了,若下一届科举,你还不能中,就不把宛娘许给你,你可要努力,不能再叫旁的事情分神了!” 欧阳绪顿觉心头大亮,一时喜极而泣,又作揖不迭,忆之又红了眼眶,说道:“行了行了,你也不必谢我,全是父亲的功劳,说来好笑,他还请了人去买断你卖出去的词,正巧良弼哥哥也正行此道,二人还叫了一回价呢。”说着,不觉又委屈了起来,说道:“往后可不许再说那些绝情的话,我们哪一个不把你当至亲看待,可不能再浑听外头那些个的话,伤我们的心了。” 欧阳绪一叠声是是是,又平复了半日情绪,说道:“原都是我该死,都是我该死。” 忆之忙道:“快别胡说,若觉得过意不去,便去父亲那好好认认错吧,我是无妨的。” 欧阳绪满眼感激,连作几揖后,向忆之告辞,紧赶着往后院正院去了。忆之望着他远去,松了口气,又想到父亲今日的一番话,愈发闷住了,不觉浑浑噩噩回至小院,见杏儿正在叠衣裳,忙说道:“你不好好躺着又起来做什么,郎中说你需再休养几日才可呢。” 杏儿说道:“午后我又去瞧过郎中,他直夸我好的利索呢,早知如此,我今日就该跟去的。”说着,又去问蕊儿可吃到什么好的没有,蕊儿报了几道菜,更将杏儿馋地不行,又问忆之讨炙全羊吃,却见她怔怔的,便觉不妥,遂借口让蕊儿先去,又问究竟,忆之将父亲的意思说了一遍,更觉落寞了几分。 杏儿却不平道:“姑娘,不是杏儿说嘴,你能替弼哥儿说情,又为何不替小文二官人说情,范姐儿还为绪哥儿同家里绝裂呢,你却半句好话都不敢替他说,我倒替他不值了。” 忆之道:“你哪里知道我的顾虑。在良弼哥哥面前,我还算堪用。可文二哥哥的眼界心智,远远在我之上,又是这等的人才,京城里惦记他的姑娘也不少,我若与他成就,再没有立足之本,来日他腻了我,我当如何,这是其一。 文家长辈又都是利害的人物,如今所幸讨他们喜欢,可唇舌尚有打架,生活在一起难免磕磕碰碰,难保她们能长长久久地喜欢我,这是其二。 又说道,宛娘同三哥与我同文二哥哥又有不同,范夫子赏识三哥,三哥又追崇范夫子。可文二哥哥是吕公的门生,他日再与父亲政见不合,我又该支持哪一方,这是其三。 我若执意同他在一起,恐怕父亲母亲都要为难的。”说罢,隐隐觉得不妥,又说道:“况且文二哥哥,精明太过,叫人有些害怕。” 杏儿听得头昏脑涨,忙道:“罢,罢,我也不多嘴了,姑娘自己是有考虑的。” 遂又笑着服侍忆之睡下,倒是一夜无梦不必细说。 不觉又安稳过了几日,一日卯时,苏氏遣了丫鬟来让忆之去正院陪她说话,忆之去了,到时只见抱厦设了矮几蒲团,几上列有笔墨纸砚与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堂内又熏了淡淡的茉莉花檀香,不觉纳罕,想到苏氏并不是礼佛之人,今日又是怎么了?如此想着,又往里屋走去,适逢苏氏换完衣裳,往外头走,母女会了面。 苏氏携起忆之的手,说道:“前几日我同王夫人在街上碰见,闲聊了几句,她提起王太夫人想找人抄本心经,只是外头那些人的笔墨嫌市侩,僧尼的又嫌迂腐,想找个清净女儿家用簪花小楷为她抄。我想你的簪花小楷还算不错,就自作主张替你揽下这事了,事后想想,又觉后悔,也不知你有空没有。” 忆之笑着说道:“有空的,只是不知是哪位王太夫人?京城里姓王的官人可多了。”苏氏顿了一顿,笑道:“还有哪一位,可不是参知政事王公家的王太夫人。” 忆之一面忖度,一面点了点头,二人回至抱厦,苏氏往榻上坐下,忆之往矮杌上坐下,研磨提笔,姜妈妈又煎了茶来吃。 苏氏端起兔毫盏,轻轻吹了吹,呷了一口,须臾,又似漫不经心地说道:“那王家的八哥儿你觉得如何?” 忆之说道:“有道是‘人贵有志,鸟贵丽羽’,他家八哥儿羽翼油光黑亮,双眼有神,鸣叫声也响亮,不愧是官家赏赐的,果然不凡。” 苏氏烫了嘴,忙将兔毫盏放下,用帕子掩着唇,又射了忆之一眼,啐道:“你瞧你这油嘴儿,都这样大了,又何时才能正经一些。” 忆之笑望着苏氏,撒娇着说道:“我还能有多大,再又有人说了,无论孩子长到多大,在父亲母亲眼里,永远都还是孩子呢。” 苏氏不予她辩解,又正色道:“别同我这撒娇卖乖,我只问你,你觉得王家八……八郎如何。” 忆之听她改了称呼,不觉笑了起来,说道:“我只知道有这样一位人物,并不认识,想着王公那样的人物,他的孩子总是好的。” 苏氏忙道:“那文府二孙的满月宴上才见过,你就忘了?” 忆之又道:“那日席面上那么些王孙公子,我哪能都记得。” 苏氏气道:“你倒是半点也不操心。” 忆之道:“咱们家只有我一个,这样的大事,我操心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得听父亲母亲做主的。” 苏氏溜了忆之一眼,愈发恼了起来。忆之忙又陪笑道:“母亲还说范夫人不识货呢,怎么今儿个自己也折腾上了。” 苏氏没好气道:“那如何一样,只要不藏奸,他即便是个平庸的,也是不怕,晏家,苏家都可以帮衬。可偏他是个顾前不顾后的,那谁又来保全你。我这一辈子,只有你这么一个命根子,你若有个好歹,叫我怎么活!” 忆之将苏氏气红了眼眶,忙起身抱着苏氏撒娇,说道:“母亲别急,我心里都有数,父亲母亲养我一场,我自不会让你二人临到老了还要为我担忧。” 苏氏抹了泪,又望了忆之一眼,嗔道:“你这死丫头,竟全随了你爹。”忆之嘻嘻笑着,又是讨好又是卖乖。 忽听廊外一阵吵闹,又见姜妈妈快步往屋内走来,苏氏蹙眉问道:“何事聒噪。”姜妈妈脸色微白,说道:“夫人,范大官人出事了。”苏氏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姜妈妈道:“听说被贬谪外放了,宫里还派了内侍官,禁卫军押着即刻就要启程。又说还不止范大官人,还有孔大官人并好些谏官,贬的贬,降的降,罚的罚,这会子外头正闹得人仰马翻呢。”苏氏与忆之陡然一惊,苏氏忙问道:“那官人呢?” 姜妈妈愁眉道:“还在宫里呢,我刚打发了小子去探消息,这会子还不知道详情。” 苏氏又蓦然想到,又问道:“我听你方才说还有好些谏官,弼哥儿在不在内。” 姜妈妈摇了摇头,道:“外头只说了好些谏官,也不知道弼哥儿在不在内。” 苏氏与忆之对望了一眼,皆是满脸焦虑,苏氏道:“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闹成这般了。”说着,又是急又是气。 忆之忙道:“母亲,快差个人去舅父家打听打听,舅母是李公的亲妹妹,要比咱们消息灵通。” 苏氏这才想到,忙道:“只怕他们说不利索,还是我亲去一趟吧,你且在家好生待着,哪也不要去,等你父亲回来。”说着,趔趄着脚与姜妈妈忙忙往外赶。 忆之焦急了半日,又想到,遂叫来丫鬟去问欧阳绪,丫鬟去了半日,回来道:“三哥儿一早就去了睢阳书院,还没回来呢。” 忆之想了想,又说道:“差个人告诉他一声,叫他快去埠头,兴许还能见着宛娘一面,也不知范夫子犯了何事,且叫他留神。” 那丫鬟应声去后,忆之在抱厦来回踱步,只觉油煎火烧一般,又问时辰,杏儿回道:“姑娘,这会子才辰时四刻。” 忆之愈发难捱,咕哝道:“便是平日里,也是要等到巳时才回来的,不必急,不必急。” 杏儿强笑道:“姑娘不必急,咱家大官人还有弼哥儿必定都会没事的。” 忆之强按下心思,执起笔来抄心经,却愈发心慌手战,捏不住笔。 好容易捱到巳时,却不见前院传话来,忆之想到,自开朝以来,上为广开言路,便有不杀士大夫的规定,更有碑拓明令立于太庙,倘若不好,至多是贬谪外放,也并不是没有经历过,又有什么。 虽这般想着,到底心里不安,却听来传,说苏氏回来了,忙着起身去迎,母女二人会在一处,苏氏神色仓皇,先安慰道:“没事,没事,你父亲没事,弼哥儿也没事。” 忆之先松了口气,又问道:“母亲可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苏氏四下瞧了瞧了,嘱咐媳妇在廊下看着,又带着忆之与姜妈妈进房,这才低声说道:“听闻祸起后宫,为着废后一事。”忆之奇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废后?”苏氏叹道:“据说,皇后娘娘打了官家一耳光。” 忆之圆睁了双眼,疑道:“这是为何呀。” 苏氏又道:“此乃私密,切忌不可外传,皇后与近日得宠的杨美人斗了几句嘴,官家正在场,帮了杨美人几句,杨美人愈发骄横了起来,皇后娘娘气不过要打杨美人,谁知官家来挡,纳一耳光就扇到官家脸上了,官家大怒,执意要废后,奈何谏院那群迂腐的夫子,非要官家效仿尧舜,不得废后,为此斗了好几日。我朝素来广开言路,官家又是温厚平和的秉性,谁又料到会如此呢,倒叫人猝不及防。” 苏氏停了停,又说道:“你父亲素日懂得避闲,这样的事情自不会去沾惹,我想再过会子也就回来了。”忆之听了,倒还罢了,只得耐心等待。 <script>app2(); 第二十三章 争辩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却说欧阳绪正在书院看书,蓦然得知消息,慌忙丢下书,策马朝埠头飞骑而去,到时又是一番四处打问,才寻了过去,却无奈禁军层层把守,只能眼见着范家家仆丫鬟,老老小小往船上去,却不得靠近,少不得再三央告,见侍卫并不通融,遂下决心要闯一闯。 正决然之际,忽听背后有人喊了自己的名字,回头寻去,看来人身着新色官服,仪表堂堂,灼见不凡,不觉十分眼熟,正踟蹰之际,那人向自报名讳,正是文延博是也,欧阳绪与他并不相熟,只是点头之交,正不解其来意。 文延博先笑道:“我知你心事,且随我来,定能如你所愿。” 欧阳绪不由随着他去,乃至仓司,一径入内,达至一屋中,文延博先低声问道:“我先问你一句,那船上可有大内的人监管,倘若不慎露了痕迹,恐怕是要被牵连的,你怕是不怕。” 欧阳绪急道:“文兄你这话不是白问,若是怕被牵连,我还来这做什么!” 文延博遂笑着,取了一套力工的衣裳递给欧阳绪,说道:“我已打点好,你只管混在力夫堆里,届时上了船,拣要紧的话说,若听见鸣金声,不可耽搁,立马下船来。” 欧阳绪忙不迭作揖道谢,又接过衣裳,抓紧更换。 文延博又从案边匣子中取出一包银子,说道:“事发仓促,来不及准备便钱钞,这一包银子你且先拿去给她,叮嘱她小心藏好,别叫大内的人搜了去。眼下这关节,别再推诿,他们此去是要吃苦的,这里的虽不多,也好过没有。” 欧阳绪满眼感激,连声道:“你我非亲非故,你这般相助,实在叫我又羞又愧,你的大恩我铭记在心,来日必定竭力图报。” 文延博笑道:“你且快去吧,还有话不妨另说,先上船才是正经。” 欧阳绪忙接过银子,藏于怀中,文延博见他准备妥帖,便由蒋小六带着他,混入力夫之中,欧阳绪扛起一只箱子,又怕被人认出,低着头跟着蒋小六往前走,一路过关检倒是顺利无阻,乃至上了船来,蒋小六又打听到女眷所在,买通了个小丫头,把宛娘骗到一处无人的客舱,宛娘正当惊魂未定,见了欧阳绪不觉热泪满面,蒋小六忙退出舱外把守。 欧阳绪俯就再三,又取出银子嘱咐宛娘藏好,宛娘捧着银子,愈发禁不住,呜呜咽咽哭地说不出话来。欧阳绪忙又道:“我偷上船来与你告别,本就十分凶险,你再哭下去,又还能说上几句话,要是叫人发现了,大家都要遭殃。” 宛娘这才渐渐止了住,欧阳绪见她瘦地几乎脱相,小脸蜡黄,又受了惊吓,浑身发战,又是疼又是愧,只说道:“都是我无能,若今年及第,这会子恐怕也已成亲了,你也可免了这场祸来。” 宛娘抽噎道:“难道为这事还不够烦,这会子还说这话。”又顿了顿,说道:“又说了,家里出了事,我若独自避免,也是难安的,如今能在一处经历也是上天垂怜我。只是庆幸你不是那负心寡情的人,见我落难,就唯恐避之不及。” 欧阳绪忙说道:“你只管放心去,我一定争气,发奋读书。你若有了难处也别一味自己扛着,只管告诉我,我一定全力帮忙。” 宛娘听后,眼眶愈发红了起来,说道:“只是可惜……昨日父亲才劝好了母亲,我本满心欢喜,还打算着午后去见忆之,借口瞧瞧你,谁又知道……”又一时说不出话来。 欧阳绪少不得又得一番体贴俯就,这对苦命鸳鸯愈发难舍难分,正当柔情缱绻,蒋小六在舱外提醒道:“哥儿,该走了。” 宛娘听了,又要落泪,欧阳绪纵使万分不舍,也只得离去,一路胡思乱想不在话下。乃至下了船,回到仓司换过衣裳,仍是魂牵梦萦,双目怔怔,适逢文延博又入屋中,忙起身以手加额郑重道谢。 文延博趁礼未行,忙上前扶住,笑道:“欧阳兄万不要折煞我,算命的说了,我天生福薄,还需多行善事才能保住如今的富贵,况且来日,只怕也还有事要求你的,有道是君子报恩,十年不晚,又何必急于一时。” 欧阳绪不禁笑了起来,心中愁云也解了几分,说道:“文兄大恩,欧阳自当竭力报答。”文延博笑道:“你如今的担子是愈发重了,且要注意劳逸结合,没得走火入魔。” 欧阳绪摇头叹息,又说道:“担子虽重了,却又觉得有盼头,比不得前些日子,成日灌黄汤解愁,几乎想要寻死。” 文延博道:“我倒是听忆之妹妹提起,说起卖词一事,我实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读后更觉欧阳兄文采斐然,词藻艳而不俗,非寻常人可比拟。” 欧阳绪听了,纳罕道:“迄今为止,赞同我的,你倒是第一人。” 文延博道:“说来也不怕欧阳兄笑话,我父虽是文人,但外祖家世代经商,我又在外祖家长大,考虑事情,总是市侩些,又想到,即在乎名声,不如用了化名,毕竟得来的银子是实实在在的进项,有了银子,要做什么也都便当。” 欧阳绪听入心中,不觉十分佩服,说道:“文兄此话,简直如醍醐灌顶!如今宛娘艰难,我正愁无力帮补,又不知欠你的银子该如何偿还,竟没想到还有这样一计。” 文延博笑道:“我既又帮了欧阳兄的大忙,你可也得助我一助。” 欧阳绪讪笑道:“文兄客气,凭你只怕要什么能人没有,又何须我来助你。文兄只说不妨,在下自当竭尽所能!” 文延博道:“你我签订契约,一年为期,你的词,由我以北山子茶翁署名申报上司,旁人断不可覆抄,旁人若要传唱还需付我税费,至于数目,且量力而为,暂定,每月三篇,一篇与钱两贯的润笔费可好?” 欧阳绪霎时五内俱沸,忙说道:“文兄抬举,哪里值得这样多。” 文延博笑道:“咱们暂试一年,倘若你的词禁得住传唱,契约可再改作凡此词收入分成。”说着,又顿了一顿,说道:“我为何限定三篇,也是怕耽误你的学业,你可切忌不能忘本,否则我也无法向她交代。” 欧阳绪不解,索性问道:“文兄莫怪我多疑,说来,也由不得我多想,你原是子美兄的好友,借着忆之妹妹,我们才见过几回面,素日里并无交情,你今日这般尽心相助,已觉十分奇怪,这会子又提到交代,难不成……” 文延博只笑不语,欧阳绪解了过来,笑着点头,说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又沉吟了半日,说道:“只是夫子十分中意良弼哥,恐怕你难遂心愿。”文延博笑道:“那可未必,你若知道今日朝堂发生了何事,只会觉得我更有把握才是。” 却说忆之母女二人坐立难安,一直捱到申时,才听晏纾归来的消息,忙着站起,往前院去迎,走之半路,便有丫鬟来报,说道:“大官人同弼哥儿一同回来的,这会子去了清明院,连晏荣叔也不叫在跟前,又说了不许任何人打搅。” 苏氏听了,不觉更加心慌,对忆之道:“弼哥儿既在,恐怕还有什么说的,我不便去,你倒是无妨,且去院外候着,看看有什么吩咐没有。”忆之应好,二人便各自去了。 忆之惶惶不安,往清明院去,还未至院外,忽听杳杳冥冥一声脆响,不觉心里一慌,忙跑入院中,不妨,与怒气冲冲往外闯的富良弼撞了个满怀,就要跌倒之际,又被富良弼扶住,趔趄着脚方才站稳,正要问究竟,富良弼蓦然道:“忆之,无论如何,你我情谊不变,但凡你有难处,只管来找我,我必定赴汤蹈火。”不待她说话,拂袖而去。 忆之听了,更觉心慌意乱,忙快步往书房里赶,只见晏纾气地兜头彻脸红涨,正坐在高椅上,垂着头喘息,听见有人进屋,抓起案上的笔洗掷了过去,断喝道:“混账东西,那个让你进来了!” 那陶瓷笔洗掷在忆之的脚边,摔地粉碎,又有一片飞起,正溅在忆之的脸上,忆之不妨,唬了一跳,忙说道:“父亲何故生这样大的气?”晏纾听见声儿,抬起头来,见是忆之,不觉泄气,说道:“怎么是你,可砸着没有。” 忆之上前道:“碎在脚边,所幸没砸着。” 晏纾听了,喑声不语,忆之见他不说话,一时也不敢说话,只在跟前站着,局促不安。又闷了半日,晏纾才说道:“今日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忆之忙将这一日的情形心思始末都说了一遍。 晏纾又出了半日神,说道:“说来这郭皇后……”顿了一顿,又改了称呼,说道:“那郭氏蛮横善妒也不是一日两日,从前仗着太后宠信,自是无妨,如今失了靠山,仍然这般恣意妄为。皇后贵为一国之母,理当恭顺庄严,娴静端雅,可那郭氏又有半点风范没有。陛下未与众臣商议,独断废后是为不妥,你们谏官浩浩荡荡,群起而攻,将陛下与汉唐多位名君比作失德之君,难道就妥?” 晏纾气地摇头,又说道:“又说这郭氏,早与吕公结下梁子,此事初出时,陛下不找任何一位,偏找了吕公商议定夺。上疏的奏章堆积在承进司的案头,陛下干脆避而不见,由吕公在议政堂会见进言的大臣,其用心昭然若揭。 这老范那是御史中丞,领头将帅,可弼哥儿不过一个八品谏官,又去凑什么趣,可任凭我苦口婆心地劝啊,说啊,这老的,小的只是一味一意孤行!倘若不是我卖了老脸,求到吕公面前,将弼哥儿上疏的奏折讨回来,今日祸起,必有他一个。他不感激,反倒痛骂我贪生怕死,助纣为虐。又说道,文死谏,武死战,我拦下一篇,他就再写十篇,我拦下十篇,他就再写一百篇。”一时恼上心头,骂道:“蠢材啊蠢材!枉费我苦心栽培多年!” 忆之满腹心思想劝,却又不知如何劝好,一时无语,白站了半日,晏纾挥挥手,说道:“你且去吧,我想一人静静。”忆之只得退下,正当五味杂陈之际,见欧阳绪往院里来,忙迎了上去,问道:“如何,可见着宛娘没有。” 欧阳绪点了点头,说道:“多亏了你提醒,总算见了一面。” 忆之笑了笑,怕他又生出什么不妥的心思来,便劝道:“说来我父亲也被外放过,是不比在京城舒坦,但也过得,咱们再帮衬帮衬,也不难的,等过些时日,官家气消了,就回来了。你不必过于焦虑,安心读书才是正经。” 欧阳绪笑道:“你才不必担心我,我自是知道该做些什么的。” 忆之见他的情绪难得的平稳,又是纳闷,又觉不放心,随后几日,总借着送果子点心的名义来探望,见欧阳绪果真恢复常态,刻苦读书,遂渐渐放下心来,一时又惦念起了富良弼,请了几次,总有理由回拒,于是趁着他沐休之际,坐着马车往他家去。 行至将近,忽听李平说道:“姑娘,再往前些就是龙津桥,听闻桥上有一小贩家的煎白肠极好吃,不如咱们先去吃了,再来找弼哥儿可好。” 忆之估摸着快至富家门前,不觉有些纳闷,李平素日不是多嘴之人,这会子又何出此言,遂掀起侧窗软帘往前看,只见富家门前的杨柳树下,站着一对璧人,瞧着身影十分熟悉,便令停车,正从车上下来,果然见那男子是富良弼,而女子却是北山子茶坊见过的歌妓苏缈缈,二人正在说笑,苏缈缈见了忆之,与富良弼又说了几句,便道过万福携着丫鬟转身去了。 富良弼转过身,忆之才上前来,二人见过礼,富良弼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忆之笑道:“富大官人人贵事忙,三请四请总不得空,也只有趁着你沐休之际,涎脸涎皮上赶着来呀。” 富良弼知忆之必是劝和而来,遂缄默了片刻,说道:“若是为了劝我息事宁人,明哲保身,还请妹妹不必多说,请回吧。” 忆之只得揶揄道:“我这才刚来,你就要赶我走啊,我晏忆之人见人爱,好些人想见我都见不着呢。” 富良弼不禁又是笑,又是摇头,忆之暗自忖度多说无益,便道:“这里离温家茶食店极近,我惦记他家的三脆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如哥哥陪我去吃可好?” 富良弼望了忆之半日,说道:“忆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与夫子之间存在分歧已久,即便如此,我心中仍然是感念夫子的知遇之恩,晏家若有需要我之处,自当粉身碎骨,竭尽所能。可至于往后是好是歹,我自一力承当,不必夫子再挂心。” 忆之蹙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要和我们生分了不成,良弼哥哥,又何至于此呢?”富良弼只是蹙眉不语。 忆之不觉一股热气从耳后直冲脑门,说道:“我原以为你是轻省的,没想到你比三哥哥还要糊涂,只一味不顾性命,大义凛然,以为你是铜金铁骨锻造,又有九条命不成,这也罢了,还不知洁身自好,我问你,你尚未娶妻,却同歌妓走得这样近,来日娶亲必添阻碍,你还知道不知道!” 富良弼的脸色沉了一分,断喝道:“我原以为你性灵高洁,性情淳朴,竟不想错看了你,你仗着出身好,不分青红皂白,不知始末情形就诋毁,可见是个目中无人的,焉知你又有什么本事。缈缈也曾是体面人家的女儿,不过飞来横祸,落魄风尘,别说我同她没什么,就是我同她有什么,也不值得你这位豪门贵女自降身份来丧谤!” 忆之不觉红了眼眶,冷笑道:“好,好,好,又是一个可怜人,我竟不知天下还有多少可怜人呢。我不过说一句公道,又是为了谁,你前程似锦,却根基浅薄,若没有岳丈家帮衬,仕途道阻且长,你难道不知?可见如今是能耐了,与父亲有了分歧,就要舍了他自立门户,我为着你着想,你也不领情,还要同我恶言恶语。” 富良弼恼急了,脸儿通红,怒道:“你也说为我好,他也说为我好,仗着我受过你家的恩惠,条条件件都要干涉,我活到这样大,难道连好歹也不知?人活一世,半分主也做不得,那又有什么意思,我若无能,凭了谁说,也只能认下。偏我还有几分见识,几分本事,你们若要个听话的傀儡,趁早舍了我,另外寻一个吧!” 忆之听了,想起前几日与欧阳绪争吵时他说得那些话来,愈发犹如万箭攒心,只觉掏心挖肺地为人设想,竟比他们的母亲还要操心,偏一个两个都不领情,又是何苦来的,索性说道:“你说这样的话亏心不亏心,又有谁干涉你什么,是了,是了,原也是我们多事,有这功夫,看看花儿,逗逗雀儿多有趣,又白操这份闲心做什么,没得惹闲气受,你是有本事,有见识,你自好你的,你要同谁断,又要同谁好,又与我什么相干,反正也没我的好处,倒是散了干净!”说罢,一抹泪儿,也不由他分说,扭身上了车,又令李平快走。 李平立马驱车往前,大约行了一里多路,才缓了下来,又问忆之该往哪儿去,忆之正当气闷,随口道:“去温家茶食店,这个也不陪我,那个也不陪我,我自己去还不成?”又对杏儿道:“今日想点吃些,只管点来,咱们索性吃个痛快。” 杏儿本满眼忧虑,听了这话,登时眼放异彩,连连点头不迭。 车马行至温家茶食店,忆之下了车来,对迎上门的小子道:“要一间临河的敞亮阁子。”小子应声将忆之往里引,乃进阁子,要了砌香樱桃,姜丝梅儿、糖霜桃条、玫瑰金橘四样干果做头菜,又点下浮助酒蟹、鱼生,三脆羹、糖醋茄、煎鹌鹑、炙鸭肉等几道大菜。饭后再上糖蒸乳酪与冰雪绿豆汤。 忆之又点了几道菜给李平在外头吃,便让小子下去准备,便踱步来至窗边,看着汴河上船来船往,看了一阵,仍觉不快,回头对杏儿道:“你去同店家说,再来一小盅梅子酒。” 杏儿早馋的满口生津,却听忆之还要吃酒,说道:“姑娘,这才几时,怎么就吃起酒来。”忆之道:“我心里闷地慌,想吃点酒解一解,你就去吧,我一定不多吃。”杏儿体贴忆之,也便去了,蕊儿怕一个人在忆之跟前,遂也跟了去。 约莫去了半盏茶的功夫,忆之才听有人进来,问道:“不过叫你去要一盅酒,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怎么去了这半日。”回过头来,见来人竟是文延博,不觉心头一跳,问道:“怎么是你,杏儿呢?” 文延博笑着说道:“我叫蒋小六领着那两个丫头外头玩去了。” 忆之纳闷道:“她们就这样去了?” “先时不肯,支支吾吾了半日,我才听明白,原来舍不得你点下的那桌菜,我便许了她更好的,这才高高兴兴去的。” 忆之气地发笑,说道:“这个傻丫头。” 文延博说道:“那也不见得,我看先前吕三郎想着法子使人支开她,就不能够。可见她心里是有算计的。”忆之红了脸,一时绞着帕子,说不出来话,只得又问道:“你这会子不用当班吗,怎么又有空来这?” 文延博道:“正是午休,外头实在太热,我带了下头几个来吃点雪饮,竟然正碰上杏儿,这不就赶忙来了。” 忆之有所感触,说道:“从来也没听有谁说你一句不是,可见你们在外头,没有银子上下打点实在不行。”说着,想起富良弼,愈发觉得他不知自爱,更加闷住了。 文延博道:“是也不是,银子使得得当,才得人心。使得不当,也遭人怨妒,倒不如不使,说来件劳心的事。”说着又走近了些,不觉蹙眉道:“怎么瞧着又像是哭过了?” 忆之赧然垂下头,只得说道:“你是不知,近日家里事多,烦心地很。” 文延博笑着说道:“既然如此,快同我说说,兴许我能为你解忧。” <script>app2(); 第二十四章 苏缈缈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那忆之本为劝和而来,却没成想发现富良弼与歌姬似有交际,一时怒其不争,自己先恼了起来,更没料想富良弼为维护歌姬,全然不顾往日情面,当街与她争执,又联想起前几日同欧阳绪也是一番争执,不觉委屈郁结,想到劳心劳力又如何,既没人领情,不妨舍下,乐得一人逍遥快活。 正当悻悻,偏巧遇文延博,忆之本对他就有三分心动,此时见到,愈发觉得体贴稳重,愿意将心事说与他听,遂将前几日富良弼与父亲在书院争执,今日又与自己起争执的始末情形说了一遍,末了,又问起苏缈缈的底细。 文延博自是知道富良弼与晏殊之间的龃龉,却听到忆之今日正撞见富良弼与苏缈缈会面的情景,不由奇道:“原来你并不知道此事啊。” 忆之听了,不觉发恼,说道:“你这话是何意,难不成你早知道,是了,她是你茶坊里的歌姬,你怎么不知,只是你早知道,又为何不告诉我?” 文延博见忆之有责怪之意,只得道:“原我也不深知道,富兄为查案找上她来,我才知道,她三岁时被偷的,十二岁起在鬼梵楼里作陪,被逼着,什么勾当都做过,后来开了脸,愈发生得窈窕妩媚,又是难得地聪慧通透,地下那些见有利可图,这才将她买入乐籍,再卖给我。” 又道:“她说自己小时候的事儿一点也不记得,从前是被打怕了,如今是什么都不在意了,也没什么念想,捱一日是一日,也就这么着。我听了都觉得可怜,还说每月的月例打赏都要被拿去,只留些脂粉头油钱,若是钱少了,还要捱打。富兄为掩人耳目,装作恩客接近,一来二去,生了情愫也是情理之中。” 顿了一顿,又说道:“你怪我不早告诉你,可我又告诉你什么呢,说句心里话,我倒盼着他二人有什么,偏他二人虽有些情愫,却又各自守着本分,并无不妥,我反倒大惊小怪,上赶着做耳报神不成,我虽一心想娶你,也不能做这样卑鄙的事情。” 忆之听了,又是气又是笑,道:“还无不妥,他为了那女子恶言恶语地叱责我,可见是动了真情了。” 文延博听了,不由留心,适逢小子来布菜,先摆上四样干果。他顿了一顿,等小子去后,这才问道:“我却不解,你到底在气些什么。” 忆之道:“我气他不识时务,他原本就艰难,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成就,却总是一腔热血,做起事来只顾道义,不顾性命,父亲劝他,要同父亲决裂,我劝他,又对我呼喝。他这般行事,好一些的人家,谁愿意把姑娘嫁给他,又有哪位姑娘,肯嫁给一个惦记着旁人的。偏又是这样的秉性,认准的事情,半点不听人劝,我只怕他会越发艰难。” 文延博听了,倒还罢了,说道:“我说你也是操心太过,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原也都是你父亲的事,又值得你这样大动肝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惦记他。” 忆之赧然,只是垂着眼不语,文延博见了,又觉不妙,忙问道:“你不会当真……”忆之嗟叹了一声,抬起头来,只见文延博正满眼急切望着自己,不觉又是气馁又是好笑,只得说道:“先时,我总以为我是要嫁给他的,即便知道他没惦记我,我也没惦记他,倒也觉得没什么大不妥。今日冷不丁知道了他的心思,原来他瞧不上我,心里头惦记着别人呢,就觉得气地很。” 文延博纳罕道:“这有什么好气的?” 忆之不悦道:“我问你,苏缈缈好看还是我好看。” 文延博立马道:“你好看。” 忆之苦笑,又觉得再说无意,忖度了一番,又道:“佛说众生皆苦,各有不同,父亲无子,栽培几位哥哥如同呵护幼子一般,他的私心,昭然若揭,母亲感激父亲从不责怪,更不张罗纳妾找通房,我亦感激父亲给我这般无忧清净的环境,我自然要维护他,达成他心中所想……所幸三哥哥这两日安稳,不是去书院就是在房里读书,只是偶尔四处逛逛,瞧着也挺精神的,并没有多大影响,不必挂心。” 文延博知道内情,也不声张,笑道:“要我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父亲怕后继无人,又何止这一法,你我成亲,加把劲,三年抱俩子,大的姓文,小的姓晏不就妥了。” 忆之登时羞地满脸通红,忙轻声断喝道:“你信口胡沁什么,即便我不嫁给良弼哥哥,也不一定嫁给你,前几日,王夫人就来说了一回……更,更何况,父亲与吕公不对路,你又是吕公的门生。” 文延博笑道:“吕公是王公贡举的门生,时常也有不睦,如今反超越了他,可见世事难料,任你如何算计,总难一帆风顺,还是得苦心去经营。” 忆之想要反诘,却不知从何说起,又见两三名小子各端着两碗菜,列着队儿从屏风后绕出来,又要布菜,文延博见尽是炙烤爆炒的辛辣菜式,不觉蹙眉道:“你前几日还牙关疼,难道好了?” 忆之素日并不觉得,偏这会在他跟前,倒希望自己是个不食五谷,餐风饮露的神仙妃子,不觉红了脸,遂并不言语。 文延博不解,反而数落道:“三脆羹倒还可,这鱼生火,肉生痰,你这又是鱼生,又是火炙的鸭肉,油煎的鹌鹑,这道浮助酒蟹更甚,不妨换成清炖瓠子羹、素蒸鸭、蒿蒌鱼羹、玉井饭,莲藕清热生津、凉血止血最好不过……”忆 之本就害臊,听他这一番话,愈发觉得没脸,遂直瞪瞪瞅着他,眼色越发恼怒,文延博会意,忙止住,笑着打岔道:“不过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越性吃一回也没什么。”说着,又见上了一壶酒,又问道:“你还要吃酒?” 忆之又射了文延博一眼,按着火儿,说道:“不过一点果子酒,又值得大惊小怪……”说着,又是臊又是恼,索性道:“好了好了,今日率性一回,竟全叫你看见了,这下一点体面也没了。” 文延博笑道:“素日见你总是有条有理,款曲周至,虽亲切,却也疏远。近日不然,礼数也没了,周到也没了,时不时就挖我一眼,又要奚落我两句,倒比同子美兄相处时还要骄横些,这才证明你心里有我,怕只怕你还体面,反而叫我心里生疑,也不知道该不该努力。” 忆之听了,想笑又不能笑,只是垂着头,咬着下嘴唇皮儿不语,过了半日,才说道:“我是要听家里的,不能为了谁让父亲母亲为难,你若能说服父亲,那是你的本事……”说着,音儿越来越轻,已经兜头彻脸涨红了起来。 文延博听了,愈发欢喜,又见她软怯娇羞,一阵心痒难耐,就要去执她的手,哪知微微才刚碰见,忽听蒋小六在屏风后道:“哥儿,时候不早,也该回去了。” 文延博正全副精神在忆之身上,冷不妨听这一声,唬地一怔,一颗心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得射了蒋小六一眼,恹恹缩回了手,又耐着性儿同忆之告辞,二人见了礼,这才恋恋不舍地去了,不过片刻,杏儿蕊儿,头戴新撷的花儿,抱着一匣子香药,嘻嘻笑着并肩往里来。 忆之嗔了杏儿蕊儿一眼,说道:“这是谁家的丫头,想是走错阁子了吧,快回去找你正经主子才是。” 杏儿笑道:“姑娘这话可是怪我们走开了?” 忆之直瞪瞪瞅着杏儿蕊儿,说道:“人家不过许你点好处,你就言听计从,你们这样的丫头我是不敢用的,既这样喜欢人家,我这就让荣叔带你们去牙行解约,还了你们自由,再投奔他去,好多着呢。” 蕊儿吓得脸儿煞白,连大气也不敢出,杏儿忙赔笑道:“姑娘息怒,姑娘息怒,我们再不敢了,往后就是自家大官人叫我们走开,我们都不走,寸步也不离姑娘,可好?” 忆之噗嗤笑了出来,又让二人坐下一起吃,杏儿乐呵呵应了,端着空碗,使公用的牙箸拣了菜在碗里,先给蕊儿,又拣了一碗给自己。蕊儿从外头搬了一张矮几,两张踏脚杌子,摆在下首,这才乐呵呵吃开。 三个姑娘毕竟食量有限,不多时便吃饱了肚子,又见案上还剩几样几乎没动过,便让小子进来包起,忆之见金红的夕阳映在河面上,熠熠生辉,便起了散走消食的念头,遂让一位小子将剩余的菜先送回家去,又带着杏儿,蕊儿,李平沿着汴河岸边信步。 四人走了一里多地,不觉来到一间军巡铺前,正见刘宜荪与一名铺兵在门外咕哝,遂上前去道万福,刘宜荪见了忆之,笑着作揖。二人见过礼,忆之见他手中拿着一块肉脯,不觉笑道:“荪大哥哥,这当着班呢,也能吃点心啊。” 刘宜荪笑道:“这可不是点心,此乃今日的一桩公案,那麦秸巷有户卖鱼的人家状告曹家药铺,说他家老爷子昨日感染风寒,吃了曹家郎中开的药后睡下,就再没起来,仵作验尸后发现那老爷子腹中有还未消化的鹿肉干,也不知是否与药相冲的缘故,我正要拿着药方,同那人家家里剩余的肉干,往赵太丞那去一趟呢。” 忆之奇道:“鹿肉能益气血,补虚羸,只听过不可同稚鸡、鲍鱼、蒲白、鱼、虾同食。也不知那曹家郎中开的是什么药方,竟如此厉害?”刘宜荪笑道:“我不通医理,也瞧不明白,这才得去叨扰赵太丞。” 李平忽然道:“刘大官人,可否将你手中的肉干给我瞧瞧。”刘宜荪怔了一怔,倒觉无妨,遂将肉干递给李平,只见李平见肉干反复看了一遍,又按下鼻下闻了闻,这才说道:“这并非鹿肉,而是死马的马肉。” 忆之奇道:“这怎么可能?” 刘宜荪道:“我倒确实听说过有些作坊主收购死马埋入地下,次日刨出,用豆豉炖熟,再做成肉干混入市场,等闲人难以辩解,也正因由此疑虑,这才带着此物一同去找赵太丞。” 忆之一面回想,一面说道:“我隐约记得马肉不可同猪肉、粳米……生姜,还有……还有苍耳同食。”不觉心中一亮:“《食疗本草》中有一方,乃生捣苍耳根叶用来治疗伤寒头痛,不知这药方上是否有苍耳这一味药。” 刘宜荪忙看了一遍,说道:“还真有,可见此案破了。”忆之笑道:“却还要哥哥同赵太丞再确认一番呢。” 刘宜荪点头,又向忆之作揖告辞离去。 忆之目送刘宜荪离去,不觉纳罕道:“我竟不知,还有人将死马肉做成鹿肉、獐肉来卖这等事,往后可再不敢吃了。” 李平笑道:“给鸡喂沙子,给鹅羊吹气,在盐里搀灰,让粮食受潮,往肉里注水,还有假茶,假香油,连药都有假……姑娘不知道的腌臜事可多了。” 忆之听得瞠目结舌,忙道:“听你这样道来,岂不是什么都不能吃?” 杏儿说道:“姑娘,咱家的吃的用的,大多都是公中赏赐,又怎么会有假,瓜果蔬菜,庄子上隔断时日就会送来,至于肉食,周二叔也都有相熟的好来源。” 忆之想了想,说道:“倒也是。” 又散走了一会,便回了家去,先去见过母亲,与她说了一阵闲话,方回小院,正在更衣时,忽闻一股羹香扑鼻而来,只见蕊儿提着食盒往屋里走,不觉问道:“这是温家茶食店送来的?” 蕊儿道:“是呢。” 忆之奇道:“咱们分明将三脆羹吃完了,又哪里来一股羹香呢。” 杏儿也觉纳罕,遂打开食盒,忆之上前一看,食盒里是一盅沙鱼翅鳔,忙对蕊儿道:“快把那小子喊回来,他可是送错了!” 蕊儿应了一声,忙提着食盒去了。杏儿笑道:“幸而遇上的是姑娘,这样的菜,他又怎么赔地起。” 忆之道:“寻常人家不一定吃得起这菜,他犯这样的错,恐怕不止赔偿这样简单,他们挣点银子也不容易,你也一起去追,务必还给他。” 杏儿与蕊儿去了半日,直至暮色浓厚方才回来,忆之见杏儿仍提着食盒,不觉纳闷道:“你们去了这半日,我只当你们办成了,这会子,怎么又提回来了?”说完,又见蕊儿也提着一只食盒跟了进来,不由愈发纳闷。 杏儿耐不住,说道:“姑娘你是不知,那小子腿脚也忒伶俐,我们不得已追到了茶食店,将那盅菜还给店家的时候,见他臊眉耷眼地缩在墙根抹着泪儿,店家骂他,要他给我们道谢,他委屈地直哭,店家才替他说,原是他第一日听差,一共要送五家,就送串了三家,所幸另一家也派人把菜送了回来,姑娘你说巧不巧,来的是盛大姑娘的丫头——新近才添,宽肩膀高个头那个,送来的也正是咱家的菜。” 忆之纳罕道:“哦,原来这沙鱼翅鳔的她的?” 杏儿摇了摇头,说道:“并不是,这盅沙鱼翅鳔是另一家的,说起那一家,竟是极可恶的人,他们最先派了媳妇来,打了那小子一耳光不说,又揪着衣襟不依不饶地骂,店家忙又做了一份,还添了好些菜,这才打发了,她原要走的,见我们来还菜,可能是意不平,竟然冷言冷语嘲笑盛大姑娘点的菜寒碜,又说什么,即没银子,就别出来现眼。” 忆之听了,不觉恼怒,说道:“倒是谁家这样讨厌。” 杏儿道:“可是巧地不行,正是黄大官人家的呢。” 忆之听了,更恼了几分,只恨不在当场,不能教训那人一番。杏儿却又乐道:“不过盛大姑娘新添的那丫头可厉害,不由分说,一耳光呼了上去,将那媳妇扇地原地转了几转,又骂道‘哪家的奴才满嘴喷粪,我今就帮你主子好生教教你,免得来日再不知道检点给主子惹祸。’说着又连扇了几下,嗳哟,姑娘,瞧地我痛快极了!” 忆之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我倒是想起来了,映秋姐姐提过,杜太夫人送了个丫头给毓贞,听说是秀瑛举荐的,从前的女相扑,曾经风极一时,后来伤了胳臂,就不再打了,仍然是轻易请不动的人物,如今只给豪门贵女做女护卫。”“那才好呢,说来那盛姑娘也实在太软弱。” 忆之叹息道:“她也是良善太过,即便在那样的环境下,也只是一味忍让躲避,这才愈发艰难。” 杏儿顿了顿,又说道:“对了姑娘,那店家赔了菜,是要往那小子工钱里扣的,我见他实在可怜,就叫挂在晏家帐上了,这才又提了回来。” 忆之笑道:“你倒是会做人情,可见今日是不该出门的,尽没碰上好事,还要搭上了一个多月的月例。”说着又要嗟叹。蕊儿咕哝道:“却也有好事呀。” 忆之听了,又问她究竟,蕊儿不妨,羞地满脸通红,只得支支吾吾道:“回姑娘的话,姑娘见过弼哥儿之后,一直都不好,却同小文二官人说了一会话,立马就精神了好些……” 杏儿笑道:“姑娘你看看,蕊儿都瞧出来了,姑娘就别自欺欺人了。” 忆之没好气溜了二人一眼,又坚持了半日,这才松懈道:“……他倒也确实难得。”蕊儿又红着脸道:“姑娘这样好,自该好人来才配的。” 忆之凝望了蕊儿一眼,笑着吩咐道:“将这盅鱼翅送去给母亲,而这些送去厨房,谁若要吃就给谁吧。” <script>app2(); 第二十五章 和解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倏忽过了几日,又到夏至,烈日炎炎蒸烤着大地,蝉儿在院中长鸣不歇,忆之身着凉衫抹胸襦裙,挽着慵妆髻,在廊檐通风处做绣活,簟纹投在梅花样式的矮几上,凉风习习。 她见杏儿在踏脚杌子上绣一针,浑眯一阵,又惊醒,再绣一针,浑眯一阵,忍不住摘了片长条叶儿在杏儿鼻下挠痒痒,挠了几回,杏儿竟没醒,只是揉揉鼻子,继续眯着,正还要闹,远远见蕊儿沿着抄手游廊快步往这处来,不觉好奇,待她走至跟前,便问道:“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蕊儿道:“祁二哥儿来辞行,拜过了官人夫人,这会子正在外头等着见姑娘呢。” 忆之恍惚想起,西北大旱,韩玉祁要往益、利两路知体量安抚使的事情,忙说道:“快请他进来。”蕊儿应了一声便去了,忆之又拍醒杏儿,说道:“快去后厨,让切些新鲜的瓜果,若没有,就冲些冰雪水饮汤来。” 杏儿唬醒,忙起身自去。 不多时,韩玉祁一袭嫩青澜衫跟着蕊儿往里走,忆之放下绣活,笑道:“二哥也忒古板了些,这样的毒日头还拘这些礼,若是四哥指定就直直闯进来了,哪里还白站这半日的。” 韩玉祁笑着作揖,说道:“都这样大了,杰弟再没有分寸,也不敢直闯。” 忆之又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笑道:“玉祁哥哥愈发俊了,连我一个女子都要被比下去。”韩玉祁笑着摇头,忆之道:“你此去西北,想来是十分艰难的,可要好好保重身体,还需劳逸结合,得闲也偷偷懒,别一味执着做事。” 韩玉祁谢过,又沉吟了半日,说道:“我这一去,是要有些时日不见的,今日来也不止为了辞行,还想同你聚一聚,听说朱雀门外,龙津桥有家冰雪冷元子做的极好,不如咱们同去尝尝,可好?” 忆之知他克己守礼,素日不是一个爱张罗的人,不觉称奇,便道:“这样的毒日头,我又是这样的打扮,外去一趟,得梳妆更衣,没得出一身汗,回至家中又要卸妆更衣,又要出一身汗,只为一碗冰雪冷元子,到底不值当,不如叫人去嗟买来,我们就在这儿聚也是一样的,难道你有什么体己话要同我说,怕别人听了去?” 韩玉祁听后,呆了半日,又笑道:“你若觉得这会太热,不如迟些,等日头下去,再去也成。说来我也极少同你外去,难得想着,又是送别之会,妹妹就不能依我这一回?” 忆之听了更是纳闷,正逢杏儿端着一只果盘来,便道:“二哥既如此说,少不得就得去的,且等我一等把。”遂唤杏儿入屋更衣,又往镜台前,一面打开头发,一面隔着帘栊往外望,只见韩玉祁脊梁挺得笔直,在檐廊下端坐着,愈发有了猜想,揣着心思,梳完髻,薄施淡妆后,随他一起往龙津桥去,乃至曹家从食店门前,韩玉祁下了马,又牵忆之下车,往店内走,又知他早已定下阁子。 乃至阁前,小子推开门,果然见富良弼在阁内端坐着,不由侧过身子,对韩玉祁冷笑道:“我只当你做了官,愈发懂得应酬了,原来打量着做和事佬呢。 我是不知道,你这是自想的主意,还是受了什么人所托。若是受人所托,倒也罢了,若是自想的主意,我可得劝劝哥哥,往后还是少管闲事罢。 焉知这和事佬如何难做,两方存着和好的心思,只是搁不下面子,劝说劝说也就好了。若两方,一方有本事有见识,不由人干涉的,另一方秉性骄横不服软,不低头的,反而给你没脸,你才要哭呢。” 富良弼听了,知道她引用前日争吵时自己说的那些气话,不觉讪红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韩玉祁笑道:“这里头艰难我难道不懂,只是若不知还罢,这知道了,又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无论两方存着和好的心思也好,还在气头上,不愿意和解也罢,毕竟情分在呢,总得活活这场稀泥,若二人因此好了,也是我功德一件。 又说了,这一个两个,也都不是拖三带四的人,又通情豁达,再者说,我此去,也不是享福去的,那方艰难,不知还要如何操心劳累。 这会子,还能逞一时之气,再闹个不欢而散,叫我牵肠挂肚不成。”说着,又用胳膊顶了顶忆之,忆之侧着脸只是不语。 富良弼起身道:“忆之,历朝历代,贬谪朝臣总要有个理由罪名,这一回却全无解释,陛下尚且年幼,沉溺色欲,为一位美人废除嫡后,执政大臣为虎作伥,更诏令以后凡有上疏进谏,只需密奏,不得群起。 偏无诏令时,我们的奏章都堆积在承进司,不曾进上,更遑论有此诏令后。我朝素来以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如此阻断言官进谏之路,岂不要重蹈秦王汉武之覆辙!” 忆之听得心头突突直跳,连忙断喝道:“快住嘴!”说罢,四下看了一番,见无他人,又与韩玉祁对视一眼,跨入阁中,韩玉祁紧着将阁门关闭。 忆之又道:“听闻日前御史郭、段两位官人再次上疏声援范、孔两位官人,因此也遭贬谪外放,如今朝堂人人自危,你还敢高谈阔论,你真是疯魔了不成!” 韩玉祁道:“你这人,前日同忆之拌了嘴,惹了她不痛快,又气又悔,请我时如何说的,竟然都忘了不成,这会子,我好容易请来了,你又说这些话,难道为这事,闹的还不够?” 富良弼痛惜道:“如今天下凶谦,盗贼如麻,国用空虚,人心惶惶,西夏、辽国频频在边陲试探,正该是兢兢业业,宵衣旰食之际,陛下却无故废无罪之后,逐忠良之臣,这不是太平盛世该有所为,陛下失德,而今更不纳忠义谏臣,任凭执政奸臣只手遮天,朝堂众臣或与吕相同流合污,或明哲保身,竟无一反抗,这天下岂有不乱之理!” 忆之忙道:“疯了疯了,你真的是疯了。”说着,忙又四处查看了一番,见四下无人,这才安心,遂又将门户紧闭,压低了声音道:“从前连瓦舍的角儿都敢以词直讽当朝权相,如今为何连朝臣都不敢多说了。 你这也不明白,还要闹个不休,我何时又因此事说过你半句不是,每一回都是你先吵吵嚷嚷,要舍要离,我只问你,你这般直谏,可有效果没有?” 不等富良弼说话,又抢白道:“我看也是没有,倘若有,你也不必站我跟前嚷地脸红脖子粗,即此法不通,便该审时度势,偃旗息鼓,等待时机再战,又岂有撞了南墙,还要往上碰,我倒是不知,你究竟是为到达为目的,还是以撞破这堵墙为目的,感情在比试到底是墙硬,还是你的脑袋硬呢!” 韩玉祁噗嗤笑出了声,富良弼想要反驳,又怕言语重了,惹恼了忆之,再闹个不欢而散,只能涨红了脸,吭气也不是,不吭气也不是。 忆之喑声了半日,又道:“你还要说陛下沉溺色欲,俗语有云英雄难过美人关,前些日子,也不知哪个为了心上人而同我争执,可见是事没临到自己身上,还在自以为是呢。” 富良弼忙道:“这是从何说来,有道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我再不是东西,总还铭记道义,断没有恣意妄为。又说了,凡事都要求个合情合理,陛下此举,有违常理,却要独断专行,意气用事,我们为人臣子,岂能眼见他误入歧途而自顾自保?” 忆之道:“情也好,理也好,总是官家的家务事,你们挟道义群起而攻之,究竟是及时止损还是火上浇油还不可知。说句以下犯上的话,官家不听你们劝,阻断言路,贬谪谏官。 与你不听我的劝,又要与我决裂大同小异。我琢磨了这几日,只觉得,谁都有个固执己见的时候,推己度人,且宽容些吧。 又说道,咱们小打小闹,尚且要二哥哥从中迂回,倘若你我皆不肯低头退让也是不能解的,何况朝堂大事。吕相又与郭氏有旧怨,岂不煽风点火。这会子,虽贬了,罚了,却又不是杀头流放,等官家气性儿过了,也就有迂回的余地,又何苦在这风头闹个人仰马翻!” 富良弼听了,只觉挑不出错来,一时怔怔的。 忆之又说道:“至于那苏缈缈,你若真怜惜她,便是要娶,也是全看你自己的主意,我自有我的好去处,不必为难你忍耐。只是我们都是红尘中人,避不开世俗,你若考虑透彻了,仍然要迎难而上,我也佩服你。至于她,苦了半世,碰上你这么一位人物……也是她的造化。” 富良弼听了这一席话,不觉五内俱热,一时满眼望着忆之,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韩玉祁笑着对富良弼道:“我就说忆之妹妹是个水晶玻璃心肝的人儿,你能同她吵闹起来,那必定是你的错更大,她都已经这般说了,弼哥,你不快快道歉,还等什么。”富良弼又羞又愧,忙作揖赔不是。 忆之强忍着笑,又对韩玉祁嗔道:“所幸你要外任去,否则下一位兴许就是你了。”韩玉祁一时不解,问道:“这话怎么说?” 忆之道:“我同三哥哥也吵过了,与大哥哥也吵过了,四哥哥不在跟前,你若不外任去,下一位可不就轮到你了。” 韩玉祁笑了起来,说道:“还当真是躲过了一劫。” 这话一出,富良弼与忆之都笑了起来。忆之又说道:“说来,二哥哥你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一会我家去,让丫鬟送一罐我做的梨膏,你若想家了,就挖一勺来,冲水喝。” 韩玉祁本笑着,听了这话,脸儿登时垮了下来,倏忽,又强笑着说道:“好,好。” 忆之瞧出了端倪,不觉有些气闷,又听富良弼说道:“西北大旱,你还送这样齁甜的东西,更要多费些水来解渴。”一时更恼了些,遂斜睐了富良弼一眼,说道:“你再多舌,就将剩下那几罐全送你家去。” 富良弼忙道:“那可不能,我再不多说了。”三人又笑了一回,吃过冰雪冷元子,韩玉祁还要家去继续打点俗务,富良弼同去帮忙料理,三人道别,各自散去。 忆之见时候还早,又带着杏儿,蕊儿,李平在街面逛了一会,不觉想起日前协助刘宜荪破案之事,回身问李平道:“李平,我听你有些见识,身手也好,为何屈就做个待命呢,你若没有门路,不如我托人替你寻个好差事,高就去如何?”却发现李平正两眼望着一支簪子出神。 李平听见忆之与他说话,连忙回过神来,他身高八尺,生的雄壮魁梧,每逢听忆之说话时,总要低下头,缩着肩膀,半弯下腰来。这李平一面听着,一面唯唯诺诺,却听完后,忙摇头说道:“不,不,不,我哪儿也不去。” 忆之问道:“为何?” 李平道:“我哪儿也不去,我若去了,有人欺负姑娘怎么办,谁替你打架。”忆之听了,颦笑道:“我还能天天惹麻烦,要你替我打架不成。你是有一身本领的好男儿,自然是要保家卫国,有一番作为的,只守在我身边,虚度此生岂不可惜了。” 李平只得说道:“姑娘,我只有这一身腱子肉,若去做个力夫脚夫,还不如就在晏府,呆在姑娘身边,又能往哪儿高就去,即便那高枝儿顾着姑娘的颜面,破格录用了我,我大字不识一个,只怕连口信也传不好,到底是不堪用的。” 忆之道:“你不识字可以学,你若怕这样就去了不妥,我去同晏荣叔说,自明日起,每日放你一二时辰的假,我来教你学字,如何?” 李平呆了半日,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忆之又笑道:“说来本不该我来教,一来是三哥哥不得空,二来是你本就两眼一抹黑,倘若请了旁人来教,尽心倒还罢,若是不尽心,只是一味敷衍,你再不懂,平白耽搁了,不如我亲来教的好。” 杏儿说道:“李平,咱家姑娘是热心肠,换了别的人家,谁又管你,姑娘赏你这样大的颜面,你快快应下,潜心来学才是,反而推三阻四,再又话说,可就不知好歹了。” 李平只得应下,蕊儿一时红着脸,支支吾吾道:“姑,姑娘,我,我也想学。” 忆之听了,不觉纳罕,说道:“有心学自是欢迎的,只是有一点,既做了打算学,那就一定要坚持到底,倘若遇见一点点难处就不能坚持,反倒叫我瞧不起,不如不学的好。”蕊儿忙不迭道:“我一定潜心来学!” 忆之笑着说道:“那明日末时,你二人一起往清明院来,不可迟到。”说着,又朝杏儿看了一眼,杏儿忙道:“姑娘,我不学,你从前教我那些个白字就够用了,不必再精进。” 忆之笑道:“你这人,我竟不知你哪里来的脸说李平。”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 <script>app2(); 第二十六章 联手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文延博得空来到茶坊看帐,听文海回报,又细品了半日,只觉十分妥帖,又一时,蹙着眉,手肘支着案,握起拳头,一下一下轻敲脑门。文海见了便问道:“哥儿可觉得还有哪儿不妥?” 文延博不觉抬起头来,笑着说道:“海叔是外祖身边的老人,特意拨来为我分忧的,从来办事都事事周到,茶坊自打交给海叔,细微处只有更胜,哪里有什么不妥。左不过是为昨日的事还烦着呢。”文海听了,不好深劝,只是喑声不语。 文延博静了半日,又说道:“说来,欧阳绪近日如何?” 文海道:“前几日送了两篇来,写得倒着实不错,大官人都赞极好,只可惜产量太少,茶坊每日应接三四千人,从未时唱到次日子时,实在供不应求,不如先时那些词人,产量高不说,还能为茶坊新品写幡上的词来的更堪用。” 文延博应了一声,靠着椅背,将身子往下蹉,说道:“本来招徕他也不是图他为乐坊写多少词的,先时那些词人照旧用着,他若送来就在簿上记下,他若不得空,也不要去打扰,终究,考科举才是他的正经事。” 文海笑着应道:“是。”二人又说了几句话,蒋小六进来通报道:“哥儿,富大官人来了。” 文延博纳罕,忙道:“快请进来。” 倏忽,富良弼一袭便衣款款往房内走来,二人见过礼,文延博请他茶案就坐,又使文海下去煎茶上果子,文海应声要去,富良弼笑道:“承蒙文弟盛情,只是我此行是有事相求,不妨减免了礼数,我也好张嘴些。” 文海识趣退下,文延博道:“不知富兄所为何事,但说无妨。” 富良弼缄默了半日,却又道:“我这一路来,听了一些传闻,仿佛文弟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我虽不才,好歹也做了两年提刑官,或许能出出主意,为你解忧。” 若是旁人,文延博自是但说无妨,只是面对富良弼,却存着三分提防,五分自持,又想到是这等糗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富良弼见他不愿开口,只得道:“范夫子黜降后,我挂心院里的三弟,曾私下找过他一回,文弟虽与他相约,不告你他以外之人,可他自幼与我无话不谈,实在难以瞒我。”文延博不解其意,只是不语,等待他再说。 富良弼只得接着又道:“说来,夫子有意让我继承他的衣钵,故撮合我与忆之妹妹,我感念夫子知遇之恩,又与忆之妹妹亲厚非常,本也不曾有过他想,顺势而为,直到……说来难堪,我自认如此愧对夫子,愧对忆之,遂克己自持,不敢恣意妄为,却在前几日,妹妹发觉了此事,又鼓励我随心而至,才使我下定决心……我此番目的,便是为缈缈脱籍而来。” 文延博不觉纳罕,说道:“原来为着这事,苏缈缈为乐籍,你若想纳她,你我同去户税案,签过承让书便可,何需脱籍如此繁琐。又说到,你尚未婚配,又不过八品,家中无长辈,却豢养家妓,可是不妥的。” 富良弼直直望着文延博,说道:“若不为她脱乐籍,她即便进了我家门,世人皆认为她是家妓,连妾也不如,实在非我所愿,” 文延博说道:“你还要为她脱籍,纳为良妾不成。你是谏官,难道不知这其中不妥之处,你为了一个歌妓如此大费周章,又有哪户正经人家能容。你身在官场,难免与人有不睦,人若以此参你德行有亏,你岂不落人口舌。你既真心喜欢她,那我再不让她登台,让她回府养着,一切等你娶了妻再说不迟。” 富良弼笑道:“果然如欧阳所言,文弟乃周到之人。” 文延博笑了笑,说道:“我想欧阳兄既与富兄无话不谈,也不会藏着掖着,我的私心,富兄大约也知道的,又何必缪赞。” 富良弼浅笑道:“文兄虽有私心,却以诚相待,并不敷衍,真心实意为我们着想,倒也让人佩服。你与忆之若能成就,也是一段良缘。只是,我并不是想纳缈缈为妾。”文延博道:“你还想娶她为正妻不成?” 富良弼郑重点了点头,文延博不禁失笑,说道:“你可想好了,虽也有士大夫娶妓为妻的例子,可那妓大多都是财貌具备,盛极一时的上流名角,苏缈缈既无名气,也无嫁妆,我冷眼瞧她,不擅生理稼穑,不睬红尘俗务,并无才情,又淡漠非常,就此脱籍而去,与你毫无利益。” 富良弼缄默了半日,说道:“可她使我深有感触。” 他又笑道:“说来可笑,我虽天生自强,不肯碌碌无为,时而遇上厌恶之事,不愿苟同,私心避之不及,更渴望寻得一方净土,蔬食而遨游,再不管这些。只是,到底受现实所迫,不得不屈就。我深知忆之妹妹出类拔萃,我若能得她,是高攀的,与她同处时,总自惭不足,不得安宁,她又是爱导人向上,精益求精的秉性……” 一时无语,只能垂目摇头,又呆了半日,才说道:“你却不然,你二人门当户对,旗鼓相当,实乃良配。” 文延博心头越发敞亮,又怕喜悦过显,忙按下笑意,谦让了一番,又说道:“富兄若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多言,只是……”他顿了一顿,却又说道:“只是,晏大官人是否知道此事?” 富良弼道:“还未相告,一心想先为渺渺脱籍。” 文延博道:“如此便不妥了,苏缈缈并不属官妓,被我买下时,充的是我家家妓,记在我父亲名下,你若要为她脱籍,却还得请我父亲亲去一趟户税案方可。即要请动父亲,势必要将事情情形始末相告,他深知晏大官人对你的心思,想来不愿冒犯。” 富良弼听了,沉吟了半日,这才笑道:“我想着此事也不能一蹴而就,今日来也是抱着同你商议的心思,你身在官场,深知五品以下的官员,俸禄不过尔尔,我若替她赎身,一时半刻也筹不出钱来,还要先打听再去备办的。”文延博笑道:“这事才是最好说不过的,你只管先过了晏大官人那关才是正经!” 富良弼笑着道生受,又静了半日,想起了来时听到的闲话,又问道:“我来时,恍惚听见你昨日好大不痛快,先时不肯说,这会子总肯说一说了吧。” 文延博想起昨日糗事,摇了摇头,说道:“这事说来话长,本是司里的事,我虽初来乍到,但都是一些文案簿录,使唤维护的活计,左不过都是些做惯了的,正使见我堪用,又拨了一处交给我一并打理。” 他嗟叹了一声,才又说道:“我才去照管了几日,偏昨日竟有一粗壮汉子闯入司中,见了我,问我是谁,我正要答,那老主簿忙着将他往外推,他身子一侧,便躲了过去,又从怀里掏出腥臭无比的猪、羊下水……往我头脸上砸,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富良弼蹙眉道:“竟不知是何人这样大胆,竟敢侮辱朝廷命官。” 文延博道:“一时子美兄巡逻到附近,想来探望我,一见如此这般,忙命人将他拿下,扭送入牢中,我倒还没来得及审他,反被他一家老老小小哭着喊着堵在司里,嚷嚷着他家官人若有个好歹,他们也不得活了,就要死到我的门前来,好不容易轰走,又不知哪里打听来消息,闹到家门前去,又扬言,今日还要来茶坊再闹。正使见我焦头烂额,遂准了我的假,让我先料理此事。” 富良弼道:“你这样的人家,难道害怕这些刁民不成,竟由着他们闹?” 文延博蹙眉道:“你有所不知,原来那人姓鲁,是名盐商,本性耿直,所贩的盐品貌俱佳,价格公道。又说来,他为何要打我,原是那姓鲁的每逢货船将到,临港的货仓总叫人租尽,不得已只能另赁宅院存放,他本就货真利薄,又横生赁宅院,雇力夫搬运这些花销来,难免要抬盐价,偏他有一对手,姓张,众人买不起姓鲁的盐,只能买姓张的,一来二去,他便疑心是那姓张的搞鬼,跑到他家去闹。 只那姓张是个唯利是图的奸商,所贩的盐搀以杂质,实在不堪。偏他会走采办的后门,利润可想而知。置办了高门大院,雇来护院无数,姓鲁的再强悍,不过一双拳头,闹了几回反被打出来。 又不知何人谗言,告诉他那姓张的收买了仓管,所以总能提前将仓库租尽,那姓鲁的正无处撒气,才有了这么一出。” 富良弼道:“我任提刑官这两年,这样的人也见过不少,既可恨,又可怜,最是难办,不知这幕后指引之人,你可查着没有。” 文延博听富良弼说到既可恨,又可怜时,禁不住连声道正是,又听他问起幕后之人,遂冷笑了一声,说道:“还能有谁,我接手这处,损了谁的利,便是谁呗。偏那一位动不得,少不得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富良弼沉脸回味了半日,哂然一笑,说道:“我只恨自己出生贫贱,总有不得不忍之事,竟没想到,你也是如此。” 文延博冷笑道:“只怕我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又静了半日,这才道:“这鲁家若是好生求告到我面前,我自然秉公办理,即便不能严惩那一位,也能给姓鲁的一条明路,哪里知道他听了谗言,行此蠢事,闹得众人不得安宁。我又恨他家老小闹到我家去,叫我父母难堪,实在难容。” 富良弼道:“也不知文大官人与文夫人如何做想。” 文延博道:“自然气急,却又能如何,那鲁家虽可恶,到底都是诚实的好人,又老的老,小的小,不过当众叱责警示一顿,轰走了也就罢了。至于鲁家的当家,我虽不忍狠罚,却也不能轻饶了,叫那起子看笑话的以为我软弱可欺。目前正没头绪呢,还在忖度。” 富良弼听了,暗下想到,总以为文家皆是精明厉害的人物,眼下看来,却又是长厚的秉性,并不仗势压人,遂更放心了几分,又问道:“不知幕后那人是谁,连你也不能动他。” 文延博哂然一笑,说道:“说到这人,你原与他也有过节。”富良弼解了半分,问道:“难不成,竟是吕恭毕?” 文延博点了点头。 富良弼想起了那日宴请他,大意被灌醉,险些受辱一事,不觉蹙眉摇头,说道:“我还以为你二人相交甚好。” 文延博笑道:“他啊,拥有的太多,反倒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前头的哥哥又一位塞一位的强干,他自知比不过,也不愿吃苦,干脆往老太太那处投机,越得宠,越恣意。在他眼里,顺他,便是朋友,不顺,便是敌人,毫无往日情分可言。就像个孩子,说到底还是太顺坦,没遭过罪的缘故。” 他垂目沉思了一阵,又说道:“说来也是我疏忽大意,杨盈歌不睬他,我就送了几个歌妓陪他玩,我见他也欢喜,并无二话,只当他早把忆之忘到脑后,偏前些时候,我大哥二子的满月宴上,他见了忆之,又起了心思,回了家央告他父亲提亲。 他父亲想起我母亲在席上表露的态度,遂去同我父亲说‘你家二哥儿的亲事到底定下不曾,倘若定下还罢,倘若未曾,我倒瞧着一家姑娘不错,可以说和说和。’我父亲笑让说不必,虽未定下,但早存在心里了,轻易不能放弃。吕公又细问再三,我父亲并不知道其中门道,如实说了。 那吕三郎听后也就将事情完完全全想明白,眼下被他逮着机会,自然要折磨我一番。” 他又见富良弼听不明白,遂将他不解之处一一解释。 富良弼听了,不觉哂然一笑,说道:“如此说来,你我可要联手,叫他知道知道利害。到底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谁又料到你我两个能凑在一处。” 又说忆之近日对《易》起了兴致,遂从欧阳绪处借来阅读,奈何果然如欧阳绪所言,生涩难磕,看得她云里雾里,满头疑惑,又缠着欧阳绪解读,欧阳绪缠不过,便找了《彖传》与《象传》叫她比对着先读个略懂。 奈何忆之仍是力所不逮,愈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又觉暑气逼人,昏昏欲睡,索性合上书,伏在案上双眼直直瞧着院子里,正是艳阳高照,日头射在盛放的栀子花、茉莉、金灯花上,花团锦簇,光影踌躇。 李平与蕊儿也在廊下,伏在矮几,坐在踏脚杌子上写各自的名字。李平的名字笔画少,只教了一回便记住了。蕊儿则十分艰难,仅仅一个蕊字,就要写掉一整张宣纸,草字头还罢,余下的笔画越写越大,越写越分离,又是个过目就忘的记性,时不时就要拿忆之写的那张来对照,偏她搜肝挖肠地全神贯注,不似李平片刻就要东张西望一番,直写地满头热汗也浑然不觉。 忆之正瞧着,不觉眼前光影迷离,重重叠叠,竟都模糊了,又一时,眼睑沉重,微微打了个哈欠,便就睡去,不知睡了多久,浑觉有人在轻轻推搡自己,于是半睁开睡眼,问做什么。 杏儿说道:“姑娘,杜姐儿遣了丫头来请,说邀姑娘去樊楼吃酒听戏。” 忆之恍惚了片刻,将话回味了一番,不觉双眉微蹙,把脸往臂弯里埋,闷着脸说道:“这样的日子,动也不肯动,想想都要热死了。” 杏儿只得又推推忆之,说道:“杜姐儿说,原为了盛姐儿的事要请姑娘一回,只是总不得闲,好日子没碰见姑娘,又想着姑娘素来怕热,一定懒得动弹,又特意嘱咐姑娘一定得去,姑娘要是不去,就亲自来请。姑娘,咱们晚些还能去逛逛夜市,再过几日就是乞巧节,这会子满街摆着绮罗、双头莲、磨喝乐,想想都十分有趣!” 杏儿顿了一顿,又说道:“杜姐儿还说,只要姑娘肯去,想吃什么都成。” 忆之听了,不觉将身子支起,说道:“更衣梳妆去吧。”杏儿答应着搀忆之起身,更衣梳妆毕,便往樊楼去了。 乃至门前,正见着盛家的马车,遂紧着脚步往里去,果然见盛毓贞正慢慢往樊楼里走,忆之将她叫住,二人见过礼,一同往里走去。 这一会正是申时,大厅里稀稀落落散坐着几桌,二楼的雅阁也只有几间开着窗,忆之见其中一间内站着杜映秋,她正朝二人挥手,二人便往上去,忆之见台上的歌妓,皆是不大出名的角儿,唱腔生涩,十分欠缺,顿觉无趣。 忆之盛毓贞进了阁子,见堂内四角皆海棠花样式的几子上各放着一大盆冰块,中央的方桌上摆着几小碟蜜饯肉脯。映秋见了二人来,便使唤伺候的小子道:“先将水淹木瓜,甜瓜切一碗来,给两位妹妹消消暑。” 忆之笑道:“我是刁钻的,这点水果可打发不了。” 映秋笑道:“又急什么,我自有安排的。”转而又向小子嘱咐,忆之听了,倒还罢了,又见台上换角儿,正唱的是她父亲的新作《玉楼春》,遂伏在窗棂上来听,毓贞也来窗边榻上坐下,随着一道轻声吟诵:“燕鸿过后春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忆之不觉暗暗称奇,问道:“你也读过这首词?” 毓贞笑道:“晏大人的词,通汴京城,只怕找不出几人没读过。”顿了一顿,又笑道:“只可惜,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不知你能否解惑一二。” 忆之微微赧然,笑道:“这就是一首感叹爱情无常的词,并没有其他深意。” 毓贞笑道:“我看不然,莫说士大夫,便是太学那等学府里,也多的是人吃酒狎妓,不论上等户,便是那下等户,倘若无子,也是要纳妾的。偏晏大官人端正肃穆,恪守本分,唯你母亲一人伴在左右,众人来劝,又有一番道理,可见其心志之坚定。为何这会子,突来此等感慨,再瞧瞧最后一句‘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可见另有所指。” 忆之问道:“你是否听说了什么?” 毓贞看了映秋一眼,见她仍在安排,便轻声说道:“我听闻,范大官人被贬谪那日,富官人与你父亲在政事堂起了争执,富官人一时疯魔了,叱责你父亲是……” 忆之赧然说道:“可见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连你都听闻了,不知外面又怎么传呢。”说着,双眼直直望着窗外,轻叹了一声,说道:“实则,我也不解父亲这首《玉楼春》到底是劝诫良弼哥哥,还是在劝诫自己……我是既不敢猜,也不敢问。只盼着事情快些过去,清明院又能重聚在一起。” 正说着,忽见苏子美带着苏福往堂内走,正欲招呼,又见两名倭国女子围了上来,压抑的心情不觉解了几分,遂笑着,轻拂毓贞,示意她去看。 毓贞闻讯望去,颦笑道:“素日听传言说,海上偶能遇倭国遣一舟女子来,一行凡二三十人乃至我大宋……见中州男子则择端丽者荐寝,名曰‘度种’。” 又用绣帕掩唇,笑道:“今日可见着真章了。” 适逢苏子美与那两位倭国美人有说有笑,忽又见苏子美伸手做请的姿势,并带着两位倭国美人往二楼阁子引,毓贞不觉将手搭在忆之的手上,正要问时,忆之迅速望了映秋一眼,见她正嘱咐妥当,朝二人看过来,忙抢着道:“那两位女子必定是认识的人,且等我去问一问,你替我斡旋着,可好。” 毓贞暗自忖度了一阵,只得点了点头。忆之遂借口如厕,笑着便去了。她款款出了阁子,又走了几步,便提着裙裾快步往前去寻,寻了半日,正见苏子美一角身影在拐角处消失,忙追了上去,乃至一阁子前,忽伸出一只男人的胳膊,将她拽住,忆之不妨,便被拉住阁子,又被抵至墙壁,握住了嘴,不觉心惊肉跳,唬地浑身打颤。 <script>app2(); 第二十七章 恶整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却说忆之与杜映秋的表妹盛毓贞正伏窗听曲,偶然见苏子美被两位倭国女子围住,正在打趣时,却见苏子美携二女往二楼阁子去,忆之顿觉不妥,忙着要去一探究竟,哪知还未与苏子美会面,先叫一男人掳进了阁子,又欺身压了上来,正唬地花枝乱颤之际,却听那人附耳道:“别怕,是我。” 忆之只觉声音很是熟悉,这才看清了那人竟是文延博,文延博见忆之冷静下来,遂松开了手,又做喑声的姿态,朝槅门之后示意。 二人静看了半日,文延博见未被发觉异样,这才松懈了下来,又见二人正紧紧挨着,忆之鹅腻凝脂般的脸蛋就在眼皮底下——她正满眼疑惑,瞅着槅门,不时动一动脑袋,额前的细碎的绒发在他的下颌蹭过来,又蹭过去,倏忽,又抬起脸来瞅他,二人对上了视线,须臾,一位粉腮飞红,另一位心猿意马。 文延博情难自禁,俯下身去吻她,偏近在咫尺,已经能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忽听砰一声巨响,猛然想起正事,忙放开忆之,轻脚来至窗边,将窗牗开了一条小缝去偷觑。 又说吕恭毕听闻昨日鲁姓盐商大闹埠头一事,自觉出了一口恶气,十分高兴之下,邀了几位好友一同在樊楼吃酒,一时多吃了两杯,意犹未尽,扬言还要给文延博好看,他的好友也是半醉半醒,笑着问道:“此番他已经丢了大颜面,你还要他好看,他毕竟是你父亲的门生,倘若不好,你父亲脸上也无光。” 吕恭毕扯着一边嘴角,笑着搂住一位歌妓的细腰,笑道:“这我岂会不知,你也忒小瞧人了。”有一人道:“那你打算如何?” 吕恭毕笑了笑,说道:“他不是惦记晏家大姑娘吗,我偏不让他如愿!明日,我就去求我家老祖宗,请她去求官家给我赐婚,到那时候,那文延博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有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姑娘,成了我的新娘!” 被吕恭毕搂着的歌妓,笑着摘了一颗葡萄往他嘴里塞,又道:“我看小三爷是自己想娶晏家大姑娘,又怕害臊,借故托词呢!”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吕恭毕觉得脸上挂不住,顿时双眼圆瞪,一口将葡萄啐在了地上,又将那歌妓一把搡开,呵斥道:“狗肏的!这汴京城这样大,豪门贵女多如牛毛,别说再找个和她不相上下的,就是找个比她好的,又是什么难事,我犯得着,我犯得着紧着她不放!” 那歌妓忙俯就道:“犯不着,犯不着。”说着,一横雪脯就往吕恭毕的身上去压,吕恭毕心里有气,又将那歌妓搡开,说道:“不过是爷们解闷的玩意儿,喜欢了,摸一摸,不喜欢,一脚踢开,倒真把自己当个什么了!” 那歌妓陪笑又贴了上来,娇怯怯道:“小三爷快些消消气,我又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爷置气,说来,我还不是怕小三爷有了别个,就把我丢在脑后,再不睬了。” 众人见了,也都你一句,我一句地俯就吹捧。吕恭毕听了,只觉又有了颜面,再看那歌妓生的珠圆玉润,粉妆玉琢,顿生了怜惜之心,遂又坐下与众人推杯换盏,嬉嬉闹闹。 酒过三巡,有一人去茅房小解,归来时,同丢了半魂的只顾发呆,吕恭毕见了,啐道:“小子,去茅房前倒还清醒,回来就成这副呆样,酒没把你喝醉,倒是尿把你喝醉了不成。” 众人哄堂大笑。 那人回过神来,听见吕恭毕如此说,挠了挠头,红着脸说道:“小,小三爷,我方才回来路上,瞧见杨盈歌了,往日见她都是在台上,隔得生远,竟是头一回这样近的距离瞧见,不由想痴了。” 吕恭毕冷笑道:“不过一个娼妓,倒把你迷地五迷三道,只要把钱使足,还愁没有,至于这样丢了魂?” 那人陪笑道:“小三爷您是什么人物,我是什么人物,我家虽过得去,到底没个官爵分位,她那样的眼光,便是把全副家当都给了,恐怕也换不来一面的,怎么能同您比呢。” 又有一人符合道:“那你还不讨好了小三爷,叫他带你去见一见,好治一治你这痴呆的病症!”众人又笑了起来,那人忙斟了一杯酒,递到吕恭毕嘴边。 吕恭毕想到素日那杨盈歌也并不睬自己,这会子若去了,怕是要丢脸的,却先时说了大话,这会子骑虎难下,遂故作厌恶,摆了摆手说道:“也是你们一个两个吃不着的才惦记,要我看,不过如此,这天这样热,动一动都要出汗,又去什么去,在这吃冰雪浸的凉酒不好?又说了,想要什么样的女人要不来,不过几个钱,今日三爷做东,你尽管挑去!” 众人听了也只得笑笑作罢,又一时推杯换盏,热闹了起来。 那人已经斟了酒,不能放下,只得悻悻然,自己一口饮了,又觉馀意纠缠,咕哝道:“到底是做文官好啊。” 吕恭毕最怕颜面挂不住,正时不时偷觑那人,听见他这样说来,不觉纳罕,问道:“你说什么?” 那人又痛饮了一杯,不平道:“方才,我瞧见杨盈歌与富良弼招呼,你也知道那女人,轻易不露声色,那会子,却笑了。” 吕恭毕听了,只觉一股明火直窜脑门,猛将面前的几子掀翻,摆着的碗箸杯碟尽数摔了个稀碎,唬地歌妓惊呼。 吕恭毕气地满脸通红,青筋直暴起,吼了一声:“跟爷走!”说罢,拽起那人,叫前头引路,又带上几个能打的小子浩浩荡荡往杨盈歌处闯。 一路到至阁前,果然见杨盈歌的老奴杨大在槅门前站着,想到往日就是这厮横加阻拦,愈发恨了起来,又仗着酒劲不由分说,直接打人踹门。 又有一丫头忙出来拦,吕恭毕抬脚将人踹翻在地,又抓起她的头发,将她往屋内拖,口中喊道:“爷倒要看看,到底还有那个不怕死的,还要拦爷!” 一路叫嚣着杨盈歌的名字,继续往屋内闯,只见层层藕色垂幔后,有一窈窕的身影隐约可现,不觉心痒难耐,忙不迭撩开垂幔更往前走。 杨盈歌背着身立在堂中,她的外裳半褪,披着头发,正回过脸来望,一双眸子清冷非常,不觉明艳之间,自然流露一股明艳。 她见来人是吕恭毕,哂笑了一声,说道:“我当是哪位举止豪放的爷呢。”又令身旁的丫头,继续为她更衣,那丫头将外袍脱下,里面穿着一件清凉褙子,后裾曳地,她伸起胳膊来挽头发,白皙如嫩藕的胳膊与微微丰腴的背,在软烟罗的褙子下若隐若现。 待她转过身来,褙子松垮垮搭在双肩上,胸口绣荷花的抹胸紧紧裹着雪脯,大有呼之欲出之态,下身是锦罗宋裤,妥帖地附在她窈窕的身段上,凹凸有致。一双白皙的玉足踩在木地板上,只叫吕恭毕血脉膨胀,一时痴痴呆呆,手足无措。 杨盈歌视若无睹,接过丫头承上来的纨扇,又往设在正堂中央的罗汉榻上歪躺,玉足也不遮掩,只是随意压着蟒蚊条枕上,更显得白皙嫩滑,她又对丫头吩咐道:“把香薰上。” 那丫头照做不误,堂内一时奇香四溢。 杨盈歌有一下没一下,打着纨扇,说道:“知道我的,都晓得我最不耐烦应酬,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海涵。” 吕恭毕满腔的话要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杨盈歌又抬眼看吕恭毕,说道:“我这样的打扮,可不能见这么多客,又生性惫懒,不如小三爷让旁人都去了吧,也省的我又要梳妆更衣。” 吕恭毕朝四下看了看,见诸人皆两眼发饧,只差垂涎三尺,忙呼喝着叫滚出去,一时众人散去,堂内只余杨盈歌与吕恭毕。 杨盈歌朝几子旁的一只踏脚杌子上看了一眼,对吕恭毕道:“坐吧。” 吕恭毕又往杌子上去坐,双手搭在膝盖上,坐的端端正正。忽见几子上摆着一大碗冰雪水淹的杏子,梨儿等瓜果,陪笑道:“我家近日得了好些金国来的沙瓤西瓜,水润多汁,便是香药蜜饯都不及它甜,用冰雪水淹了,最是清凉解暑,杨小姐若喜欢,我马上派人多多送些给你……” 杨盈歌淡淡道:“我自有了的。” 吕恭毕忙道:“别呀,你是不知,你得的那些个,哪里能同我家的比,我家吃的用的,可都是要进上的,指不定,那上吃的用的,都还不及我家的呢!” 杨盈歌笑望了吕恭毕一眼,吕恭毕只觉魂儿都被勾去了一般,激动地浑身打颤,胯下一热。却又听杨盈歌道:“小三爷不必同我好一阵,歹一阵,我又算个什么东西,只是你们爷们的解闷的玩物,这一程子还新鲜,下一程子,也就马棚一般了。” 吕恭毕忙道:“这是哪里的话,我今日是粗鲁了些,但到底是你的错,谁让你总也不见我,我若不硬闯,只怕还见不着呢。” 忽听槅门一开,倏忽,丫头来报,说道:“小姐,大爷遣了小子来,说就要到了,烦小姐再耐心等一等。”说着,看了吕恭毕一眼。 吕恭毕听了,怒骂道:“没看见小爷我在此,凭他什么大爷,都叫滚地远远的!”这丫头却是个胆大的,没好气应道:“奴才不敢,奴才算是什么东西,怎么敢得罪大爷。” 吕恭毕更恼了几分,又骂道:“到底是谁家大爷,把你吓成这个蠢样!”话音刚落,忽听设着香案的槅门后微有异响,不觉称奇,正想查看究竟,杨盈歌令那丫头退下,又将身子支起,挽了挽头发,懒懒说道:“你又管他是谁,抽身去了就是了。” 吕恭毕急道:“你好不容易见我一回,我怎么能轻易就走了!” 杨盈歌勾了勾嘴角,说道:“你非要呆着,我也不拦,只怕一会,你逃也来不及。” 吕恭毕不觉懵了神,杨盈歌站起了身,褙子半褪也是不管,打着赤脚,走到镜台前,打开妆奁匣子,一面补妆,一面说道:“你家的东西好,我是深知道的,不过,你家到底是哪一位当家作主呢?小猫儿贪嘴,虽是常理,只别在吊睛白眼的老虎面前蹦跶就是了。你三番四次求见,我总是回绝,自有我的道理。如今是你打了我的人,硬闯进来,可与我无关,也不怕不能交代。” 随即,又冷笑一声,说道:“凭你,也配在我跟前喊爷?” 吕恭毕心里有了猜想,不觉十分不安,忽见小子们一窝蜂涌了进来,有人口里喊道:“小三爷,快跑啊小三爷,大官人来了!” 吕恭毕犹如头顶打响了一个焦雷,唬地手足无措,满屋乱窜。杨盈歌笑着朝大开的窗牗一指,说道:“翻出去,或许还有你一条生路。” 吕恭毕哪里顾得,忙打骂着小厮下去给他踮脚。一时急的又是踢又是打,又是叫又是骂,看着一个接一个小子翻出窗去,又让两个小子一人一边,坐在窗棂上,架着他的咯吱窝,扶着他往外下送——下头早有小子垒好了个儿来接。 吕恭毕没经过这事,大觉不妥,唬地直叫唤,诸人又皆生了嘴,一时你指挥我,一时我指挥你,乱哄哄吵闹不休,于是乎楼上的小子拉扯着,地上小子端接着,好容易让他落了地。 未等站稳,喘顺了气,忽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背脊,回头一看,见是苏子美带着一队铺兵,正笑着要与他攀谈,却见他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肘,笑容狡黠,不觉留心。 谁知提防已晚,苏子美抬手就给了他一记大耳光,扇地他眼迸星光,往右一栽,一时捂着脸,正要叫骂,右脸又捱了一记耳光,打地他头晕目眩,脚步趔趄。 不等他开口,又被塞了嘴,兜头罩下不知何物,眼前一黑,随即被踹倒在地,便是一通暴风骤雨一般的洗礼。 杨盈歌信步来到窗边,双肘支着窗棂,手里把玩着纨扇,看着窗外的小巷。见吕恭毕及他的小子们塞了嘴,通身套了麻袋痛打,直打地他们呜呜乱叫,逗得直乐。 专注瞧了一阵,吕夷简笑呵呵近到她的身边,问道:“外头什么趣儿,看着你如此出神,我来了也不搭理?” 杨盈歌千娇百媚地瞅了吕夷简一眼,指着小巷说道:“官爷们逮着群小贼,我瞧着有趣,就看住了。”吕夷简笑着道:“这多常见,又有什么趣?” 杨盈歌道:“你觉着没趣,我可觉着有趣,你若不想看,放下我,走开就是,别处有的是好的来服侍你。” 吕夷简忙陪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你想看,那我就陪你看吧。” 吕恭毕先时还敢吆喝,听见了他父亲的声音,唬地连叫唤也不敢,只能硬生生捱着拳打脚踢,早想明白自己中了计,偏又反抗不得,一时又恨又悔,叫苦不迭。 杨盈歌看了一阵,忽听小子来传菜,心下明白,站直了身子,道:“看絮了,走吧。”吕夷简只得又跟着杨盈歌往堂内去。 苏子美仰头见杨盈歌与吕夷简走开,遂令铺兵将几人就着麻袋捆起带走。 却说吕恭毕遭人设计,平白挨了一顿毒打,唯恐闯入杨盈歌阁子一事叫父亲发现,敢怒而不敢言,又被装在麻袋里,捆着塞进马车不知载到了何处,只闻着一股牲畜的味道,心里又恨又怕,又悔又愧,正唬地浑身乱颤,忽听有几人的脚步声,进到屋里来,倏忽,便被摘去了套在头上的麻袋,眼前是重重叠叠的人影,只能看见他们的身后有一束金红的斜阳透过陈旧的门板漏入屋中。 待吕恭毕好不容易看清了来人,果然见是文延博,富良弼,苏子美三人,不禁双目圆瞪,急的呜呜直叫。 文延博笑着蹲下身,伸手去掐他脸颊的嫩肉,将他微微提起,又摇了摇,说道:“如今你也是落了把柄在我手里,看你往后还敢不敢捣鬼。” 吕恭毕疼得呜呜讨饶,泪花在眼框浮动。 文延博遂松了手,富良弼蹲下身,将他口中塞的巾帕扯下来,吕恭毕又是气又是悔,又想骂,又怕再挨打,只是满脸悻悻,索性道:“算,算小爷我倒霉,既然,既然今日落在你们手里了,也怨不得天,怨不得地,由你们办吧!” 苏子美一听,乐了,大跨步走上前来,说道:“这可是你说的。”说着,抬起手又要打,吕恭毕举起捆着的双手挡在头上,叫道:“别打,别打,别打脸,我……我丢不起这人!” 苏子美笑着将他的手拨下,吕恭毕见他不打,以为逃过了一劫,不妨却又捱了一脑崩,疼得龇牙咧嘴,又听文延博问道:“往后还敢不敢使阴招害人了。” 吕恭毕忙一叠声道:“不敢不敢。”众人笑了起来,吕恭毕又向文延博求饶,说道:“二哥哥,你好歹看着点我二哥的面子,饶了我这回,我再,我再不敢的。” 文延博说道:“我要不是看在你二哥的份上,早闹翻了天,哪里还帮你遮掩。”说着,又声色一变,严厉道:“你到底收了他张姓盐商多少好处?” 吕恭毕听了,气地前仰后合,又发出一叠声嗳哟,薄责道:“二哥哥,你是为那姓鲁的憨货做这一局来打我啊,何至于,又值得吗,我的天爷呀。”又是一阵悔恨不迭。 富良弼一听,登时横眉倒竖,拽住吕恭毕的衣襟,骂道:“你身为朝廷官员,理当像父母疼惜子女一般为民所想,你却收受贿赂助长奸商歪风,不顾百姓利益,又仗着父辈恩荫恣意妄为,难道不该打?” 吕恭毕将他推开,骂道:“又与你什么相干,凭你也配来骂我!” 富良弼气地脸儿飞红,正欲辩驳,文延博摆摆手,说道:“行了行了,你与他说再多也是白费唇舌。” 苏子美道:“你当他能体会呢,还是直接打一顿,立马就知道错了。” 说着拎起吕恭毕的前襟,抬手又要打,吕恭毕忙又护住头,闷声求饶,又喊道:“别打,别打,我说,我说,嗳哟,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每月,每月不过一百贯,时常再孝敬点新鲜玩意。只要,只要那姓鲁的来报将有货运来,下头自有人会去办,实际那些货仓也都是空着,只是瞒着姓鲁的,做圆满就成了。” 文延博问道:“经办人是谁?”吕恭毕说了一个名字,文延博记下,又说道:“往后再不许沾这等事,你可知道。” 吕恭毕忙不迭道:“知道知道。” 富良弼冷笑道:“你最好是当真知道错了,一百贯,对你来说不过如此,可对平民百姓却不然,两贯钱可买一石米,做成凉浆水饭,一日两顿,可供一家六口吃上一个月。” 吕恭毕不耐烦道:“胡说八道,凭怎么省也就一石米,还能吃上个把月,你别唬我。”文延博喝道:“好生听着。” 吕恭毕唬地缩了缩肩膀,只等忍耐听着。 富良弼继续说道:“那张姓盐商,贩卖的是最末等海盐,并搀以灰石,苦且涩口,常人久食伤五内,多咳喘,伴目眩无力。有孕妇人久食或死胎或畸儿,你助长奸商歪风,断良商活路,一百贯于你而言,或许不过一顿席面,焉知其祸害之深远,不可言喻。” 吕恭毕毕竟年幼,不觉明厉,听了这话,不禁呆了半日,才踟蹰道:“我,我不知情啊……” 富良弼严正道:“天下何人是无所不知的,不过都是经一事长一智,你既为官,虽不是监管行市之吏,也该上心些,成日浑浑噩噩,胡吃海喝混日子,难道对得起平民百姓尊称你的那声大官人。” 吕恭毕一时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 苏子美轻声对文延博道:“到底都是我姨父教出来的,忆之也好,富良弼也好,口调都是一模一样。” 文延博听后笑了起来,须臾,说道:“我想你本性不坏,若能借此收敛,走上正途最好,倘若事后还要闹腾,我也不怕,今日之事,我提前知会过你二哥,他恨你成日和那些阿谀谄媚之流胡混,特意嘱咐我好好教训你。我听了他的话,这才放开手脚来整你,说来,你我是同僚,本该好好相处才对。” 吕恭毕听了,忙道:“是,是,是,好哥哥,我知道错了,我指定改的。” 文延博接着道:“至于那姓鲁的,一顿臀刑免不了,也是为给他个教训,否则咱们这些做官的都没颜面,只是他被关押了这几日,又要捱打,少不得还得养上一阵子,家里老老小小都是要吃饭的……” 吕恭毕不等他说完,忙道:“这又是什么大事,我一定帮补,一定,一定。” 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文延博笑着要替他松绑,苏子美忽然止道:“等一等。” 众人不由都望向了他,苏子美顿了一顿,才说道:“还惦记不惦记着娶我那宝贝妹妹啦?” 吕恭毕立即摆手道:“不敢,不敢……我只是瞧见忆之姐姐,就觉得浑身舒坦,也不是非娶不可的,先时也只是故意同你们置气,这会子,既然和解了,也就不胡闹了……更何况……” 他又偷望了文延博一眼,恰巧文延博与富良弼挨地近,苏子美只当他在看富良弼,便笑道:“这还差不多,凭你也配不上她,又说了,无论哪一个,想要娶她,且先过我这关!”说着,又笑望了富良弼一眼。 富良弼不觉纳罕,又看向文延博,文延博笑着朝他夹了夹眼,又摇了摇头,富良弼解了过来,忍不住低头偷笑,吕恭毕也瞧出了名堂,不觉呵呵笑了起来,苏子美正为他松绑,见他傻呵呵地笑,啐道:“傻笑什么?” 吕恭毕忙摇头摆手,说道:“没,没笑什么。” <script>app2(); 第二十八章 解释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又说忆之与映秋,毓贞在阁子内等候消息,只等了多时也不见动静,正忧心之际,苏子美先走入阁子,杜映秋噌地站起,迎上前去问如何,忆之与毓贞也站了起来,见富良弼与文延博并肩跟在他的身后,微微欠身道万福,苏子美见三人一脸愁容,笑道:“自然是好好解决了,不必挂心。” 忆之望了文延博一眼,见他正对着自己笑,不觉松了口气。 杜映秋松了口气,又一时恼上心头,说道:“也不瞧瞧那一位是谁家的,叫我怎么能不挂心。” 顿了顿,又嗔怪道:“这样的大事,也不同我说一声,若不是忆之妹妹今日正巧撞见了,指定还要瞒着我呢。”说着,随苏子美一道往里走。 苏子美道:“这本就是前厅的事,同你说了又能如何。” 杜映秋听了,倒还罢了,又一时想起,说道:“倭国那两位女子是何人,你又将她二人引到哪里去了?” 苏子美拊掌道:“说起这两位,险些坏了我们的大事,她二人是倭国茶商的女儿,原是延博想同她们的父亲来往,招待时我碰巧路过,所以认得,我本想说两句就走,借口延博在等我,谁又料到她们竟然也要跟来,一时没办法,只能暗使苏福另开个阁子,我先引了过去,幸好是午后,若是晚上,哪还有阁子剩给你。偏那时延博在杨盈歌的所在的阁子偏室中监控,我又要去巷子里埋伏,所幸还剩个良弼,忙又叫苏福快去请良弼先招呼着。” 说话间,众人围着方桌坐下,依次为富良弼挨着晏忆之,晏忆之挨着毓贞,毓贞挨着杜映秋,杜映秋挨着苏子美,苏子美挨着文延博,文延博挨着富良弼。 苏子美说着,又笑了一阵,接着说道:“说来,她们的父亲是一等一的海商,门路之广,她们自小随着父亲在海上漂泊,见惯了人,又会多国语言,竟比咱们中州的女子还要语言慷慨,举止舒徐。总之良弼是招架不住的,延博赶去时,他局促地一头热汗。我们回来时,正拿此事取笑他呢。” 杜映秋听了,想了半日,一面把玩着纨扇,别有意味地笑道:“我倒是好奇,那两位说了些什么,叫咱们的凭嘴皮子吃饭的大谏官都急地满头热汗。” 富良弼怔了半日,说道:“也没说什么,不过闲话了几句,说还有几日就走了,觉得汴京哪儿都好,有些不舍而已。” 又对苏子美道:“那间阁子并未开窗,我那是热出的来的汗,哪里又是急出来的,子美莫要胡说。” 杜映秋笑道:“若觉得热,喊来小子开窗,放冰都成,又白热着做什么。” 说着,又溜了忆之一眼,笑道:“也不知那两位人物,是舍不得汴京,还是舍不得汴京城里的人呢。” 忆之见富良弼怔了半日,便解了过来,又见杜映秋故意刁难,遂笑着为他解围,说道:“你管她们舍不得什么,又惦记的是谁,她们自想她们的,与咱们不相干。” 杜映秋见不惯她回护富良弼,说道:“她们惦记咱们大宋的儿郎,怎么不与咱们不相干。” 忆之笑道:“是了,可是我说错了,你自有了表哥的,对咱们这一屋而言,只与你不相干。” 杜映秋笑着溜了忆之一眼,嗔怪道:“你这乖嘴倒是会卖巧,我说这些,又是为了谁。” 忆之笑道:“别打哑谜,我天性愚蠢,听不懂的。” 杜映秋憋了半日,只能没好气道:“我是怕文二郎叫人想了去,成不成。” 忆之道:“文二哥哥一代好儿郎,惦记的人还少,你若怕这个,可是有操不完的心。再说了,你又打听过没,指不定人家巴不得被那两位美人惦记呢。你方才没听表哥说,她二人的父亲可是海商大户,文二哥哥正接洽的人物,若能成就,结两国之好,人财兼得,岂不美哉。” 忆之说着话,先是看着杜映秋,说道人家巴不得被两位美人惦记时,又朝文延博看了过去,虽然是故意刁难,却也胸口发热,一阵忐忑。 富良弼听了,望了忆之一眼,蓦然了解她的心思,不禁低头偷笑。 文延博忙嗳了一声,说道:“怎么就扯到我身上来了。”又对苏子美道:“全怪你起的头,可要负责收场。” 苏子美半举起手,正要说话,忆之抢着笑道:“可见戳中人家心事,好,好,好,此事就此打住,再不能提了。” 苏子美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茬,一只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富良弼只顾低头偷笑,文延博若有所思。 杜映秋见众人无话,一时不解气,反诘道:“你倒是会拉东扯西,又至于护得这样紧吗。” 苏子美总觉得非得说点什么才可,听了这话,连忙附和道:“就是。” 忆之笑了笑,只是不语。 适逢小子来布菜,摆了一碗用莲子、莲藕入粥熬出的玉井饭。 沸水过,又用捣姜、盐、糖、熟油、醋拌的莴苣脆琅轩。 用莲蓬作房,填以酒、酱、各色香料,鳜鱼上锅蒸煮的莲房鱼包。 用莳萝、茴香、姜、椒研成末放入葫芦,煮到微沸时,放入熟油与酱的满山香,等清淡的菜色。 忆之正看着菜,富良弼忽微微将身子偏靠向忆之,轻声说道:“先时我还以为只是延博一厢情愿,没成想,竟不是如此。” 忆之听了,不觉望了富良弼一眼,又觉面子挂不住,轻声反诘道:“你在说什么,我可听不懂。” 富良弼又笑望了忆之一眼,说道:“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忆之一时没了主意,只能将就着模糊过去,又趁着空,偷望了文延博一眼,却见他也正望着自己,那眸子深邃,裹着万千情愫,仿佛能将她生吞了一般,使她想起在偏室内那未成就的吻,一时浑身滚烫,忙故作镇定,捧起水饮来吃。 映秋见上了菜,遂将前事丢之脑后,净了手为苏子美盛了一碗玉井饭,又说:“快些垫垫肚子,忙活了半日,一会还要去当夜班呢。” 忆之恍然想起了乞巧节将至,感慨道:“从前我见刘大哥哥,越是过节时,越是忙地脚不沾地,如今,你竟也是如此,实在是想也想不到。” 苏子美笑道:“少了我陪你们玩,是不是无趣了许多。” 映秋笑着说道:“正是呢,文二郎也好,富大郎也好,好歹有个定日沐休,偏你是个不得闲的差,就是散班归了家,一听急召,丢下饭碗就忙忙地要赶回去。” 苏子美笑了笑,只回道:“你不懂这里头的门道。”映秋也笑了笑,并不追根究底地问。 众人正在吃饭,忽听楼下台上铿锵作响,又一阵咿咿呀呀,唱起戏来。 毓贞素日食量小,吃了一会,便放下牙箸,伏窗听看,忆之喜爱酸辣之味,觉得菜色寡淡,不过吃了几口,也放下牙箸,来至窗边听看,问道:“这唱地是那一出?” 毓贞笑道:“正唱的是《汉高祖濯足气英布》第一折:刘邦用韩信之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攻完三秦,劫取五国。”说着,又深望着忆之。 忆之向下望去,只见台上正唱到刘邦问帐下官员,何人愿意去九江,大夫何随毛遂自荐。顿时解了半分,问道:“你这是在暗涉谁呢?” 毓贞笑着回望了文延博一眼,说道:“可见是得逞了。” 忆之脸儿飞红,不觉又对毓贞刮目相看,问道:“这出戏,你这样看吗?” 毓贞不觉纳罕,问道:“那你如何看?” 忆之笑道:“我看的是张良内秀于心,藏拙于外,进退有度,终有不世之功,盖世之才,也让三分于天。” 毓贞笑道:“你这是在暗涉谁?” 忆之望着毓贞笑而不语。 毓贞讪笑道:“我若当真有那张良那等‘运筹帷帐中,决胜千里外’的出世之才华,哪里还能困在这囹圄中,不得解脱,只恨我生在这个家里,前有虎豹,后有豺狼。他们怕我跑,时常无故克扣我的月例,又想着外祖家兴许会接济我,无事还来搜上一搜,每回都闹个人仰马翻,我院里的丫头,哪个没挨过他们的打。又说来,我若当真跑了,他们必定闹到我外祖家去……”说着,不觉红了眼眶。 忆之蹙眉道:“竟没有别的法子?” 毓贞苦笑道:“除了嫁人,他们不会甘心放我。又说起嫁人,他们若得不到想要的,也不会轻易放人。我数次想过一死了之,又怕走在外祖母前头,反而要她活不成,只能先捱着。” 忆之不觉心思如千金沉重,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毓贞笑了笑,说道:“不如你将文二哥哥让给我。” 忆之不觉圆睁起双眼,又见她用纨扇掩着唇,满脸得逞的笑意,讪地脸儿通红,伸手去掐她的玉臂,轻骂道:“你竟敢取笑我,看我饶不饶你。” 毓贞笑着躲了过去,又道:“我哪敢取笑你,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你若舍不得,直说就是了,做什么又不依,又掐我,还要排场我的不是,我可是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 忆之听了,气不过,又去咯吱她的痒痒肉,毓贞一面躲,一面笑,映秋见二人嬉闹,问道:“这是做什么,外人都在呢,就撕扯起来,又像什么样子。” 毓贞笑着滚到映秋的怀里,说道:“姐姐你可要救我,我问忆之妹妹讨一样东西,她不给就罢了,我不过说句小气,就要打我。” 苏子美纳罕道:“倒是什么东西这样稀罕?” 毓贞捏着绣帕,指向忆之,对苏子美说道:“你自问她去,我可不敢说,一会又要来撕我的嘴了。”说着笑着,又往映秋怀里靠。 富良弼见忆之讪地满脸通红,笑着回护道:“忆之妹妹从来都是能言善辩的,今日可是碰上对手了。” 忆之跺了一脚,没好气道:“毓贞姐姐深藏不露的能耐,还懂得往映秋姐姐怀里卖乖讨饶,哪里同我似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又心笨嘴拙,不会撒娇,自然要吃亏的。” 映秋笑道:“你也有这个时候,活该报应!” 苏子美说道:“你还真是蠢的,她往姐姐怀里滚,你往哥哥怀里滚啊,哥哥回护你!”说着,展开了怀抱。 众人都笑了起来,映秋一面笑,一面乜斜了眼去看苏子美,啐道:“又有你什么事儿,她最不缺的就是哥哥。” 苏子美笑道:“那如何一样,我俩那是娘胎结起的情分,一个碗里吃饭,一张榻上小憩,看同一本书,吃同一块果子,那是何等亲厚,后来大了,家里看着不像话,才分开养的,就这都拦不住,常常又溜到一处。” 映秋溜了苏子美一眼,说道:“你这话,可听得我都要吃醋了。”说着,又朝富良弼去示意。 苏子美笑着摆了摆手,又嗟叹了一声:“人为什么要长大呢,好好的情分,非要去曲解。惯常的事情,也成了没分寸。白生多少烦恼。” 众人听了,忽生感慨。 一时吃毕饭,就要各自别过,忆之见杜映秋送去苏子美,魂似跟去了一半,忍不住逗她,悄悄对她说道:“眼看着秋社将至,不多时,你二人就要成婚,届时可以朝夕相伴,又用得着这般不舍,我瞧着都替你羞。” 映秋脸儿飞红,又见众人正在说话,并未听见,便伸手在忆之的粉腮上掐了一记,轻声啐道:“就你这张嘴不饶人,不过仗着这会子还清洁,等来日叫我抓到了把柄,看我怎么收拾你!” 忆之揉着脸,笑道:“我是有志气的,绝不在惦记谁上花心思,有这功夫,插花斗茶,看书习字都好。” 映秋道:“到那时,你若真能做到,我也是佩服你!” 忆之纳罕道:“这有什么做不到。” 映秋点了点她的脑门,说道:“你啊,还没开窍呢。”说着,便往毓贞走去。 富良弼走来,自请要送忆之回晏府,忆之见街面灯火荧煌,两面彩幕帐摆卖着应节的货物,甚是热闹,提议不如散走回家,因着此处离晏府虽有些距离却并不远,又是极繁华的地段,富良弼遂应下陪同。 二人与众人别过,往前走了一射之地,忆之蓦然想起,问道:“为苏缈缈脱籍一事办的如何了?” 富良弼颦笑着,将那日与文延博商议的始末情形说了一遍,忆之听了,不觉蹙眉道:“那还当真是难办了。”富良弼道:“只得再想想办法。” 忆之见彩幕帐下有一手艺人用油面糖蜜造笑靥儿,不觉站住了脚,只见他手里油面翻飞,揉搓滚捏,不多时便捏出了一个头梳丫鬓的小女娃,遂乐了起来。 二人又继续往前,乃至一处盖着绣柱飞檐的长桥,忆之递了一个眼神,杏儿会意带李平止步于桥下。 忆之与富良弼拾级而上,忆之扶着栏杆坐下,富良弼眺望着河面出神。 河面映着两岸酒肆茶坊沽卖的灯烛,波光粼粼向东流淌,忆之出了半日神,又对富良弼道:“不如先让我探探父亲的口风,只说我另有心上人,不想嫁给你了,看看他作何反应。” 富良弼想了半日,笑道:“倒是可以一试,反正你也不想嫁给我。你若先提了,我就少些罪孽。” 忆之不觉讪红了脸,正欲说话,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二人闻讯望去,竟见文延博骑着骏马跑来,杏儿一眼看见,忙高声喊他,他听见了声,遂吁停了马,又抬起头,看见桥上的忆之与富良弼,于是下鞍,将鞭子递给蒋小六,撩起下袍上桥与二人见礼,忆之见了他忙站起身道万福。 富良弼作完揖,笑着问道:“这样晚了,你火急火燎的,又是往哪儿去?” 文延博喘着气,笑道:“心头总觉得什么事还没办,也不知往哪儿去,胡乱骑马跑呢。” 富良弼解了他的意来,又故作忽然想到,说道:“说起什么事还没办,我倒忽然想起一桩急事,立马就要去办不可。”说着,却又为难道:“可我却还得送忆之妹妹家去,竟一时抽不开身。” 忆之心里咚咚直跳,忙要说话,文延博抢着说道:“这有何妨,我是无事的,我替你送就是了。” 富良弼拊掌道:“如此甚好。” 忆之望了文延博一眼,对富良弼轻声说道:“他一个外男,还是这个时辰,送我家去诸多不便,没得招人口舌,还是你亲送我的好,饶是什么事情,也不在这一时半刻。” 话却还没说完,富良弼已对文延博作揖说道:“那可有劳延博了。” 二人辞过,富良弼又对忆之作揖,忆之正要拦,富良弼快速抽身而去,忆之不觉跟了两步,又被文延博拦了下来。 忆之讪了半日,只得说道:“那……那快走吧。”说罢,一扭身,快步下了桥,文延博阻止不及,便追了上去,忆之下了桥,见曲折游廊没点纱灯,前路一片昏暗,忽想起这不是归家的路,忙又调转回头,不妨,与文延博撞了个满怀。 忆之越发慌着要逃,文延博将她拉住,问道:“我是恶虎不成,你这样怕我。” 忆之倒退了几步,说道:“你我孤男寡女,在这黑灯深夜里独处,于理不合,倘若传了出去,我还要不要脸面了。” 文延博忍着笑,说道:“那你与富良弼并肩同游夜市,就合情合理?” 忆之道:“那如何能一样。” 文延博追问道:“如何不一样?” 忆之不愿与他争辩,只是低下头不语。 文延博上前轻声道:“你要合情合理,我就给你合情合理,乞巧过后是中元,不宜登门提亲。中元过后是秋社,最是世务繁冗之际,最晚不过秋社,我必能将这事儿定下来。”说着,又笃定道:“我看你到时候还往哪儿跑。” 忆之只觉耳根子火热,一时不知所云,胡乱说道:“有你的就有你的,还用怕跑……这会子急急忙忙追来,没得让人看笑话。” 文延博笑着说道:“席面上,你故意拿话刺我,可见把事儿存在心里,这会子席散了,我再不追来解释,因此误会了可如何是好。” 忆之赌气瞅了文延博一眼,说道:“我哪里是存心刺你,不过说了句大实话,难道不是?” 文延博气地笑了起来,说道:“你明知道我的心意,又说那样的话做什么。” 忆之心海波澜,忙忍耐下来,又面红耳赤了半日,禁不住问道:“那,那我问你,我好看,还是外藩那两位美人好看。” 文延博道:“她们好看。” 忆之将双眼圆瞪了起来,文延博见她上当,不禁乐了。忆之见他发笑,霎时解了过来,又讪得满脸通红,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低下头绞帕子。 文延博笑了半日,又满眼柔情望着忆之,说道:“若能赶在乞巧前定下就好了,早些公示了,就不必总眼巴巴看着你与别人亲近,听人开你与良弼的玩笑。” 忆之听了这话,不觉又呆了。却听文延博嗟叹道:“可惜时机未到。” 忆之纳罕,问道:“什么时机?” 文延博笑道:“听闻晏大官人新作了一首《玉楼春》?” 忆之忙道:“我正为这事发愁,先时,父亲将几位哥哥接入府的时候,就有人冷嘲热讽,指点父亲不可如此,父亲赏识他们,执意不听。偏良弼哥哥那日疯魔,当着大庭广众,闹得那般厉害,那些人,不知怎么笑话我父亲呢,想想就气地很……眼下父亲做了这样一首词,良弼哥哥又一心想娶苏缈缈,我是真怕二人就此决裂,再无回旋的余地。” 文延博笑道:“你且放宽心吧,我们已有了主意。” 忆之怔了怔,赌气问道:“我竟不知,你二人何时这样好了。” 文延博笑而不语,忆之犹不解气,又问道:“你两人谋划,单瞒着我,让我白担心。表哥还会说句这都是前厅的事,打发映秋姐姐,你倒好,什么也不说。” 文延博见她嗔怒,愈发显得粉光融化,娇羞可人,不禁将她拥入怀中,久久不愿松开。 忆之踟蹰了半日,才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将脸儿往他的臂弯里埋,不觉分外温暖。 <script>app2(); 第二十九章 傧相难当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乃至苏子美与杜映秋大婚那一日,天才蒙蒙发亮,忆之梳洗妆面往杜府去,待至映秋闺房,她已换上嫁衣,端坐在镜台前梳妆,从镜子里一眼见到忆之,喜地伸起手来,说道:“好妹妹快过来,陪我说说话,我这紧张地都快要撅过去了。” 忆之笑着上前去,双手握住映秋的手,说道:“终于得偿所愿,这节骨眼上,可得掌住了。” 映秋笑着凝神静气。 不多时,映秋的小丫鬟芳春来催忆之换上女傧的衣裳,忆之便往偏室去,去了方知,另有两位女傧已经换了葱绿的女傧衣裳在偏室里吃热元子,芳春向忆之介绍二人的名字,一位叫俏枝儿,一位叫寿奴儿,皆是眼尾高挑,风流别致的人物,二人起来与忆之见礼,忆之正要回礼,芳春却不由分说,将她往屋内拉。 忆之不觉纳罕,一面换衣裳,一面偷偷问那丫头这二人的来历。 芳春只说道:“雇来的歌妓,一会姑爷来迎亲时,不是要拦门吗,姑娘只管躲在她二人后头,不必出头冒尖。”忆之听了,不觉更添疑惑。 换过衣裳,芳春服侍忆之吃毕元子,又同俏枝儿,寿奴儿在偏室等待新嫁娘梳妆,哭嫁诸礼,屋外传来一阵爆竹声惊天动地,又有催妆礼乐震耳欲聋,一个小丫头飞跑入屋,叫道:“来了来了!” 三人遂起身再至大门。 大门前的小子们早已乌泱泱垒起人墙,俏枝儿,寿奴儿懒懒站在人墙前,忆之芳春从旁站着,不多时,便见苏子美身披大红锦服,锦绣鞍鞯,骑马而来——他本就生的猿背蜂腰,俊朗挺拔,脸上添了喜气,他身后的男傧,迎客身着紫檀色华服,除了文延博,皆是魁梧雄壮之辈,愈发显得二人俊美非凡。 苏子美带着众人下鞍往前来冲,芳春忙将忆之往旁边拉拽,身后的小子们随后一拥而上,双方僵持了一阵,奈何男方人强马壮,竟抵挡不住,俏枝儿与寿奴儿喝停众人,挽起袖子,露出两截白玉一般的臂膀,挺着波澜壮阔的胸脯往前靠,唬地苏子美连连退步,迎客一方人挤人,脚踩脚。 俏枝儿骂道:“杜大官人既托了我姐妹二人来守门,你苏大郎想娶杜家大姑娘,还需照我们姐俩的规矩来!说来,凡事都有个窍门,该俯就俯就,该使劲使劲,方能不费力气一蹴而就。这会子又急哄哄,一窝蜂似地往前挤,打量我们不开,你们又进的来还是如何。这日头刚上树梢,且还有一阵子消磨呢,把劲使完了,看你们晚些时候怎么交代!” 迎客们哄笑了起来,苏子美笑道:“小姐这么一横,可真比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袁术公还要有气势,我等都是有错必改之人,还请小姐赐规矩。” 俏枝儿道:“新郎官既开了口,就是应下了,一会倘若有哪个不按规矩办事,看姐姐我饶不饶!”说着,将诸位迎客一一指了过来。 迎客堆里有人笑道:“新郎官应下了,是他的事,为着这娇滴滴的新嫁娘,再要脸面也得舍了,按着小姐的规矩,一是一,二是二,不在话下。可咱兄弟们都是不识礼的粗鲁人,可不管这规矩,那规矩,就是要胡来的,小姐直说是什么规矩,若是好规矩,我们自然俯就,倘若是不好的规矩,我们再使劲不迟!” 其余迎客们听了纷纷叫好。 俏枝儿甩了苏子美一香袖,嗔道:“新郎官,你瞧瞧你请来的好迎客,你倒是管不管?” 苏子美笑道:“我倒是想管,这么些位呢,我也管不住啊。” 寿奴儿飞了苏子美一眼,笑道:“素闻苏大郎是柳咏柳先生的座儿,可巧,我也是柳先生的座儿,既然如此,不如先唱首《尉迟杯·宠佳丽》来,给我们的新娘子表一表决心如何。” 迎客们拊掌哄笑,纷纷起哄,苏子美笑着夹眼摇头,不得已,清了清嗓子,此时,杜府内有小子献上琵琶,摆好古筝,俏枝儿,寿奴儿奏乐起。 苏子美唱道:“宠佳丽。算九衢红粉皆难比。天然嫩脸修蛾,不假施朱描翠。盈盈秋水。恣雅态、欲语先娇媚。” 忆之深知苏子美最爱听曲,却最怕唱曲,这会子见他讪红了脸,磕磕绊绊,不觉看着他直笑。 有迎客和声唱道:“每相逢、月夕花朝,自有怜才深意。” 又有一位和声唱道:“绸缪凤枕鸳被。深深处、琼枝玉树相倚。” 苏子美有人助阵,底气更足了许多,遂也不走调,也不颤音,接着唱道:“困极欢余,芙蓉帐暖,别是恼人情味。风流事、难逢双美。况已断、香云为盟誓。且相将、共乐平生,未肯轻分连理。” 迎客们拊掌喝彩半日,寿奴儿将众人止住,笑对苏子美道:“这嗓音虽难堪入耳些,到底是表了心意,新娘子在里头听着,指不定怎么心潮澎湃呢,你二人今夜和美,有我一份功劳,是不是该赏呢。” 苏子美笑道:“该的该的。”说罢,给文延博递了一个眼神。 文延博从怀中掏出三封红包,递给寿奴儿,寿奴儿早满眼打量文延博,这会子就要接触,正合心意,遂用纨扇掩着唇笑,双手接过红包时,故意握着他的手,大约一两句话的功夫才松开,迎客们见了,又是吹响哨,又是扯着嗓子叫嚷起哄,文延博笑着让众人别闹。 忆之远远看着,不觉闷住了,却不做声,只是直瞪瞪瞅着他。 寿奴儿朝红包里看了一眼,又千娇百媚地说道:“这位傧相生的这样俊俏,怎么中看不中吃呢。” 文延博问道:“小姐此话怎讲?” 寿奴儿道:“你听见什么,不就是什么?” 迎客又是一阵起哄,文延博无法,笑着作揖道:“姐儿,这话可不能乱说,我还未娶妻呢,名声要紧地很。” 俏枝儿叉腰大笑道:“官人这样的才貌竟还未娶妻,可见被姐姐说着了呢!要我说来,你也不必遮掩,有的病需药治,偏有的病吧,调教调教就成!”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迎客里有人喊道:“延博上啊,叫小姐知道知道你到底中不中吃!”就有人你推他一下,我搡他一下。 忆之见众人都拱他往前,眼见着与寿奴儿越挨越近,愈发瞧着心慌意乱,不觉踮起脚来。 寿奴儿双目含情,笑望了文延博一阵,见他只是笑着,并不接茬,也不亲近,又恐热火的气氛淡下去,忙将众人止住,说道:“小官人难道这也不懂,你虽封了三封红包给我们姐儿几位,可我们身后那么些小子,难道白站着不成。” 文延博恍然笑道:“小姐提醒的是,当真是我没想到,该打,该打。”说着,计上心头,朝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又接连传递了消息。 文延博扭身往身后的洋漆托盘里抓了两把铜钱,正要洒向众人。 忆之察觉不妥,忙叫道:“迎客们可是要撒钱,若当真如此,咱们可不能叫人小看了,他撒归他撒,等闹完了,扫拢扫拢,人人都有份,此刻不哄抢者另得赏钱一陌。” 迎客们听了俱是一怔,霎时又哄笑了起来,有人道:“这可不成啊,这对面前头两位胭脂虎,后头一位女诸葛,咱们竟然无计可施啊!” 说着,就有人挤出人群,又朝忆之招了招手,叫道:“这位小姐,瞧着打扮,也是傧相吧,又躲在后头做什么呢,前来前来,咱们较量较量。” 忆之听众人说话多有暗涉,本不愿意出这风头,却见众人的目光一时都射了过来,只得上到前来,向众人道万福。 忽见苏子美不住朝她使眼色,只当他想让自己通融,遂不理会,说道:“我上到前来了,敢问官人有何指教?” 那人将忆之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觉气度儒雅,偏他惯常在花间玩耍,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无数,不觉明厉,只是摆了摆头,又笑道:“姐儿瞧着娇软不胜垂,瘦怯那禁压,却是位利害人物,实则平日里,我也是怜香惜玉,体贴俯就的好人,偏今日,我们受了子美所托,要替他来迎亲,你若利害,我自然得比你更利害,倘若得罪了,可不能怪我,改日必登门谢罪!” 众人听出暗涉,纷纷起哄。 忆之未解深意,笑道:“官人既说我若利害,你得比我更利害,想必总有些本事的,既然如此,不妨直接招呼,比空口说这半日白话来的实际,诸位白站着烦,又让新娘子白等地急,该怪咱们不懂事了。”又一时,凝神回想往日读过的史书策论,诗词歌赋,唯恐落了下成。 众人哄笑了起来,有迎客推搡那人,说道:“你也遇上对手啦!” 那人兴致盎然,正要说话,苏子美忙用手肘顶了顶那人,轻声说道:“这可是自己家妹妹,浑闹不得。” 那人先嚷了一声道:“自家妹妹……”不觉反应了过来,又低声道:“你自家哪有妹妹,又是哪一门子亲?” 苏子美道:“嫡亲姨母家的妹妹,晏大官人家的姑娘。” 那人恍然,竟十分惋惜,却又无法,只得顿了一顿,又发难道:“既是自家妹妹,怎么站到那堆去了,还不快快站过来,我们才是一家人啊。” 忆之笑道:“诸位哥哥为了什么替表哥来迎亲,妹妹就为了什么替姐姐拦门,这是今日的任务,浑不得,还请赐教吧。” 迎客们中有机灵者,见那人施展不开,便浑道:“这样闹下去还得多久,不如直接闯吧!” 文延博忙道:“这话有理,对面的人听着,这姑爷可是自家的亲姑爷,闹他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多讨些赏来的实际,这会子不阻拦的,事后,你家姑爷一人赏两陌钱!”说着,将木漆托盘里的铜钱尽数洒向天空。 小子们早已站累,忽见那漫天的铜钱在空中翻滚,须臾,又纷纷落地,一阵叮咚乱响,顿时哄抢了起来。 迎客们瞧准时机一拥而上,俏枝儿,寿奴儿伸手去拦,却有魁梧二人一人一位,将俏、寿搂住抱开,忆之见来势汹汹,连忙退步,文延博先将她拉到身边,又横支起右臂替她挡人群。 苏子美借着众力,挤入重围,一溜烟飞跑进了府。 忆之气地笑了起来,说道:“可见成婚时,找女傧可不能只找歌姬,可得找女相扑手才成。” 文延博见众人都随着新郎官涌入府内,才引着忆之往里走,一面走,一面笑道:“拦门不过闹个趣,讨个赏,你当是比试文采来了,倒是极正经的做派,被人调戏了也浑然不觉。” 忆之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这可是倒打一耙,还不知是谁被人调戏呢,反倒有脸说我,我被人调戏,还能一点都没察觉?” 文延博笑着渥了渥忆之的手,轻声附耳道:“‘娇软不胜垂,瘦怯那禁压。’这不是调戏又是什么,难道还要我细细去拆他的话?我敢说,你又敢听吗?” 忆之想了起来,顿时脸儿飞红,只觉面上挂不住,赌气道:“你,你是表哥的傧相,这会子,不一块儿迎新娘子去,又在陪我旁边做什么。” 文延博笑道:“子美怕今日事多繁杂,照看不好你,叮嘱再三,要我旁的事情不必管,只顾着你,别叫那些饿狼沾染了。”又背着手,矮身在忆之耳边低声道:“可惜他机关算尽,却棋差一招,实则我才是最饿的那一只。”说着,露出得逞的笑容。 忆之听了,又是气,又是笑,直瞪着他,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何单瞒着表哥?” 乃至正院,后院已经得到消息,杜钰鹤背着杜映秋踩着大红毡地毯,被两列头戴大红芍药的婆子围着,往苏子美走来,苏子美忙将杜映秋从杜钰鹤的背上扶下,二人被花簇簇一团拥着,往前厅去。 文延博说道:“你要知他从前如何行事,既带着你四处显摆,又生怕别人将你看了去,但凡有人留意打听,他就端起二十分长兄如父的款儿,越是有意的,越不让他亲近你。幸亏我留着心眼,藏着没说,又旁敲侧击,才知道无论多好的兄弟,一旦与你牵挂上,他就总觉得不是这处不好,就是那处不好,总之自有一番理由。” 顿了一顿,又笑道:“我虽同他从小玩到大,时常也要被防一防,若叫他知道了实情,再想亲近你可就难了。” 忆之笑望着苏子美的背影,说道:“还有这样的事儿,怪道我无人问津呢,原来都是他捣的乱。”却又一时感激感动,望着他的眼神都柔和了许多,又蓦然想起,笑道:“我以为,睢阳书院的晒书日是咱们初识第一日,你却说不是,回去后,我搜肝挖肺地回想,也没能想起你我在何时何地曾经见过,还是听了父亲的提点才想起的。” 新郎官与新娘子进正厅辞别父母,其余人,有在廊下,围着屋子听看的,有散在院子里说话的。 文延博笑道:“你当真想起来了?” 忆之微微赧然,说道:“那日在秘阁,父亲说我与吕恭毕曾在你大哥哥的婚宴上为一只螃蟹吵闹起来,我就想起了后来的事——我二人吵闹不休,被各自的乳母丫头抱开,你家老嬷嬷拿了好些果子哄我……” 文延博笑道:“偏有些馋嘴的丫头,拿了果子,还想螃蟹,哭得震天动地,涕泗横流,我听地实在掌不住,索性将自己份例的螃蟹给了你,这才止住。我还记得散席时,你忽然跑来,踮着脚附在我耳边,跟我说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他日必当重谢,我当时听笑了,想到你这小丫头到底念了什么书,怎么就把这两句给记下了,却又不敢直说,只等你走了,才拿巾帕把喷了我半脸的唾沫,果子渣擦掉。” 忆之又觉没脸,赌气道:“倘若不是看着那只螃蟹的情分上,你这样的人,看我理不理你。” 文延博道:“你分明是个转眼不认人的,又哪来的情分一说。”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虽说一别六七年,你虽开了脸,不似小时候一团稚气,可那日在睢阳书院,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我还以为你也认得我,一脸甜笑,问我热不热,又端起水饮来给我,正高兴地不知所以,想着那只螃蟹没白让,却没成想,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接水饮,子美一双大手先接了过去,一面喝一面咂嘴嫌弃,不怕你笑,我俩相识近二十年,再没有比那一刻更厌他碍事的。” 忆之噗嗤笑了,又按捺了下来。 文延博接着说道:“那六七年里,你我虽没见面,总听子美提起,我知他护你护的紧,故轻易不敢露痕迹,又听他说你父亲有意将你许给富良弼,只当自己与你无缘,又想着偶尔能见见你也不错,哪里想到……可见世事难料。”说着,又笑望向忆之。 忆之溜了他一眼,说道:“你又当我指定是要嫁给你的,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 文延博道:“你只等着瞧好了。” 忆之心海波涛汹涌,不敢露出痕迹,又一时按捺不住,偷偷深望了文延博一眼。 适逢有婆子从正堂出来,让小子往大门外通传起檐子,过了片刻,有小子回报准备妥当,芳春飞跑至忆之身边待命,过了大约两三句话的功夫,苏子美携杜映秋从正堂出来,一时奏响礼乐,俏枝儿,寿奴儿高歌添彩,乃至大门,打响爆竹。 苏子美手扶杜映秋先上了车,便去前头骑马,芳春扶着忆之上了后面的一辆马车,文延博骑马随行。 一行人吹吹打打,乃至苏府,苏子美与众迎客先下鞍来,回至家门前。 忆之由芳春扶着下了车,打起绣帘请新娘出来,杜映秋从车舆中出来,并不下车,一丫头献上盛有谷豆钱果草节的斗来,由忆之执斗,杜映秋抓起一把望门而撒,无数小儿辈哄抢了一番。 ‘撒豆谷’礼毕,丫头接过斗,又献上呈着封好的红包的木漆托盘,忆之端起,映秋分与一应吹打手,车夫等等,有好事者尤嫌不够,闹着还要拦门,忆之只得又捧着呈了铜钱的瓷盆,由映秋来撒,众人哄抢了一回,方才让道。 苏子美见状,快步下了丹墀,踩着大红毡席乃至车前,忆之搀着映秋下车,苏子美背起映秋,在众人嬉闹声中往府内走。 又至新房,一一行过诸礼,便有亲随迎客将苏子美哄抬而去,乃至前院参谢亲友。 此时已是夜幕降临,苏府诸院纱灯锦绣,灯火荧煌,照亮半片天空。六位男女傧相与迎客中一二人凑成一桌,位列次席。 男傧们帮衬着苏子美四处招呼,俏枝儿、寿奴儿正四处结交,左右逢源,这一桌唯忆之一人独坐。 偏这一日,除了上午那一碗热元子,连口热茶也不曾喝过,忆之此时腹中饥渴难耐,私下张望了一回,偷着吃了几口头菜。 苏子美正斟着劝盏四处应酬,途经至她身边,将她提拉到僻静一处,低声道:“先时你也见识过了,那些人都是胡闹惯了的,图热闹才请来,我又得知映秋请了你做女傧相,这才赶忙撤下一位,换上了延博,因此还得罪了那人。” 顿了一顿,又说道:“一会若有人来闹你,你别睬他们,他们若斟你酒,你只管意思意思小吃一口,有什么就往延博身后躲,千万别听他们煽火,置气多吃,知道不。” 忆之点了点头,苏子美还要嘱咐,已经被人拉走,忆之笑了笑,归至席面,文延博不知从何处来,挨着忆之坐下,忆之隐约闻见他身上的酒气,蹙眉道:“这才开席,你是喝了多少,已经这么大味了。” 文延博低声道:“没喝多,只是四处露了露脸,斟了几杯,又偷偷喷了些酒在身上,这种场合没个酒味,哪个能饶你。” 忆之道:“怎么没给表哥也喷一些,他今日可是刺头,众人都要罚他的。” 文延博指着苏子美身边的两个小子道:“有两位在,他可醉不了,他今日是新郎官,众人都盯着,怎么做得了假,还需再等上一会。” 忆之听了倒还罢了,须臾,腹中发出一阵鸣叫,顿时讪红了脸。 <script>app2(); 第三十章 秘密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忆之正当腹中饥渴,如百爪挠心,不觉当着文延博的面,发出了咕唧一声,并叫他听了个真切,顿时讪红了脸,抓了面前的胡饼,掰成小块往嘴里放,一面吃,一面没好气道:“忙活了这一日,自然是饿的,又有什么好笑的。” 文延博只是笑,倏忽,一眼看见了哪位,要去应酬,只得说道:“我去去就来,不管谁来劝,你只守着别吃酒就成。”他见忆之不理他,笑着便去了。 忆之也不管,一道道地换菜,上菜,她便一道道地吃。直到换过三道菜,俏枝儿与寿奴儿才归至席面,又有一位迎客一名男傧相也归至席面,几人嬉笑着说闲话,忆之插不上嘴,只是陪着笑脸。 过了一阵子,文延博归来,这一会功夫,已经满面红光,眉眼添了春色。 忆之见了想要打趣,寿奴儿先笑道:“这位官人我记得,可是那位中看……”又故意卖弄了一会,说道:“你我可要喝一盏。”说着,就提着酒壶,扭着腰肢走到他身边坐下,为他满斟了一盏酒,文延博举盏与她碰过,又见她一口闷下,也只得闷下,一时直辣的吞气咂嘴。 寿奴儿倚着方桌将文延博打量了一回,又说道:“这位官人不知是哪家的,瞧着与苏大郎亲厚地很。” 另一位男傧相正吃着菜,听了这话,抢道:“这一位可是文家小二爷,你若得了他的眼,说不准,明日就能登北山子茶坊的台。” 俏枝儿本懒懒的,听了这话,蓦然眼前一亮,也端着劝盏,扭了过来,也要斟酒。 文延博推却了一番,奈何俏枝儿不断往前挨,只得又喝下,方才罢了。 又一时,寿奴儿还要斟酒,文延博摆手道:“二位姐姐可饶了我,我不过几盏的量,这么灌可不成,两位姐姐对茶坊有兴致,不妨改日约定,咱们喝喝茶,听听曲,姐姐们若觉得唱的不如你们,自上台去展示一回,叫众人长长眼。若是讨了众人的喜欢,我必定上赶着留二位姐姐。” 寿奴儿笑道:“小二爷这话可作数不作数,别是糊弄我们姐妹呢,来日我们去了,反倒使小子将我们打出来,我们可有苦说不出。” 文延博笑道:“趁着这会子还清醒,说了就作数,一旦灌醉了,可就不好说了。” 俏枝儿笑着说道:“可见也是个利害的,怪道年纪轻轻就有一番作为,先时可太收敛了啊。”说着,甩了他一香袖。 文延博只闻一股脂粉香气扑鼻而来,笑了笑,说道:“我如今有公差在身,平日不怎么往茶坊去,全由我那管事打理。”说着,又遥指着矗立在廊下的文海说道:“二位瞧见没有,就是那一位,他可是我的得力助手,茶坊的一切都由他调停,我乐的甩手,只是闲来听他回报一两句罢了。” 俏枝儿,寿奴儿对看了一眼,忙满斟了酒朝文海走去。 二人离席不久,忆之掌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文延博瞅了忆之一眼,说道:“你若帮我说一两句,她二人识趣就走了,又至于连灌了我两盏,平日里看你回护富良弼时,话多得很,怎么轮到我,就同没了嘴似的。” 忆之忍住了笑,说道:“我哪里知道你的心思,万一郎有情,妾有意,我岂不是破坏了这桩好姻缘。” 文延博听了,顿觉无奈。 忆之又朝廊下看,文海正被俏枝儿,寿奴儿团团围着,满脸焦灼,摆手讨饶不迭,又笑道:“你也太坏了些,竟把麻烦丢给了文海叔。” 又见文延博两盏酒下腹,脸儿比向前更绯红了几分,指着脸取笑道:“我当你去了半日遭遇了什么呢,这下可算知道你这一脸的春光是如何喝出来的了,不过这美人环绕,也确实叫人难以推却。” 自打二人愈发亲密,文延博总有一腔冲动在胸膛肆意奔腾,这会添了醉意,又听她戏言,愈发犹如烈火烹油,恨不能搂到怀里好好揉搓一番。 忆之见他的目光炙热,渐渐有饿虎馋食之势,唯恐他失态,忙将自己的劝盏里斟上冰雪水饮,递到他的唇边。文延博满眼望着忆之,又握着她的手接过劝盏,痛饮下一口,将火气解了半分。 同桌的男人本有戏言要对忆之说,却见文延博与忆之氛围超常,遂识趣只当没有看见,一时觉得无趣,起身往别桌去另寻他人,又有人来斟酒,见二人紧挨着坐,有说有笑,不知是何关系不好为难,只是场面一番又往别处。 倏忽,文延博又见一人,忙起身去会,有人归至席面,吃了几口,起身别处应酬,总之这一桌除了忆之,总有熟人要会,难有二三人常坐。 忆之无趣吃了半日,先时迎客中与忆之交锋那人见她孤身,斟了酒往她走来,忆之下意思四处看了看,不见文延博的身影,又见那人虽吃了酒,满面红光,瞧着却很是清醒,遂笑着与他聊了几句,那人见忆之搭理,以为有戏,满嘴夸赞忆之,又满斟了酒去敬她,忆之推诿,那人自有一番道理,忆之不曾独自一人应对酒局,一时被说得晕晕乎乎,只觉不吃不成,会使他没脸,不得已就要吃下,适逢文延博归席来,将递到她唇边的劝盏夺了过来,一口闷下。 那人连声喝止不能,微恼道:“欸,欸,延博,你这也太不够义气了,又关你什么事,要你替她挡什么酒?” 文延博瞅了他一眼,重重放下劝盏,又递了个眼神给忆之,忆之忙斟了一盏雪饮递给他,文延博接过喝下一口,笑道:“你说关我什么事,我又为何要替她挡酒。” 那人解了过来,咂嘴道:“早说呀。”说着,满嘴嘟嘟囔囔又往别处去了。 文延博见他远去,呼出一口酒气,静坐了片刻,只觉酒劲渐渐冲上脑门,一时双眼发饧,口齿缠绵,按捺了一阵,对忆之说道:“叫你别吃酒,怎么不听。” 忆之见他愈发醉了,说道:“我把文海叔喊来看顾你吧。”刚要起身,文延博将她拉住,他已醉的手里不知轻重,满口酒气,说道:“告诫你了,不能吃酒,往后可要牢记。” 忆之一叠声知道了,又朝近处的蒋小六示意,蒋小六忙不迭飞跑上前来搀扶,文延博将他错认成了忆之,又抱着他,嚷道:“我费了多大的功夫,不能再有人捣乱了。” 蒋小六一叠声应好,又朝忆之作揖摆手,扶着文延博朝文海走去。 忆之又是气,又是笑,只得又坐下,耐心等散席,忽见杏儿,蕊儿二人匆匆赶了过来,纳罕道:“你们怎么来了?” 杏儿走到忆之跟前,说道:“夫人担心姑娘,让姜妈妈在廊下看顾你,姜妈妈去了半日,忽然回来,在夫人耳边说了一阵子话,夫人忙叫我俩快来服侍姑娘。” 忆之听了,忙细细回想了一番,倒不觉得有什么错处,虽是如此,却又难免不安,遂使杏儿借口讨些爱吃的果子来,去觑听一番,杏儿转身刚走几步,又被叫了回去,换作蕊儿去。蕊儿去后,杏儿不解,问道:“她这样呆笨,若是不堪用怎么办。” 忆之说道:“正是她呆笨,众人都不妨她,反而能比你打听到更多。”杏儿听了,倒还罢了。 蕊儿去了半日,捧着一碟果子回来,又轻声说道:“我去时,夫人正和官人轻声说话,夫人说姑娘没个历练,今日是想让姑娘长长见识的,反倒跳出来个文二哥,自己都被罚地顾不上了,还护着姑娘呢。说着,呵呵直笑,我从未见过夫人这样欢喜的模样。” 忆之稍微安心,又问道:“那爹怎么说?” 蕊儿道:“大官人只是笑了笑,后来提起文二哥送姑娘回家那一晚的事,官人说次日特意去贡院看了文二哥殿试时的卷子,说文二哥是到底在商贾家长大,通篇铜臭市侩,并不看好。” 忆之不觉呆了半日,蕊儿道:“不过夫人很喜欢文二哥呢,将他与弼大哥儿比了一回,将他夸地天上有地下无,又怪官人就是把弼大哥儿护地太周全了,没个见识,腥的臭的还拿来当宝。反倒庆幸不是自家哥儿,倘若自家哥儿养成这样,可是要气死了。” 忆之纳罕,又问:“那爹怎么回应的?” 蕊儿道:“官人断喝了一声,把周围人都唬了一跳,夫人不敢多说,见官人自斟自饮,也没劝。” 忆之反复回味了一番,忽然想起那句‘腥的臭的还拿来当宝’,狐疑道:“母亲何出此言呢,难不成……他们知道了?” 偏这会子文延博醉的不省人事,又不能离席找富良弼商议,忆之想了一阵,就悄悄往苏子美的书房去,取了一张信笺,想了一想,执笔写下‘子来何苦露沾衣’,而后叠好,交于杏儿,托付她聘一位妥帖帮闲送去给富良弼。 杏儿去后,忆之在房中又略坐了一阵,估摸将要散席,这才起身外去,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阵,忽听房内有人说话,隐约听见什么立券籴米,不觉站了住。 正巧里面有人骂道:“这点事也做不好,你既有个胆子吞人家的定钱,这会子还怕他告?他告便告了,你只派了人去跟踪,看看他请的哪家讼师,使人绑了家里人,痛打威胁一顿就成了,他四处找不到讼师,又捱不得日子,你降降价,他也就允了,有何至于闹到这般田地!” 另一人道:“原说不还定钱,是为逼他就范,这还是你的主意,怎么这会子又怪我。” 又听一声肉儿撞在了硬物上的闷响,先时那人骂道:“混账忘八的糊涂种子,你娘生养你这样大,还不如养头猪来的实际,少受些气不说,末了还能落顿肥肉吃!我叫你说近日税务涨,米价也要跟着上调,一斤涨个十文钱,你自作主张涨二十文,人家如何能就范!” 又听一人委委屈屈道:“可不是你说的,那人假称商户,实则是位经纪,同旁人签了立券,这一倒手每斤米可赚二十五文,我劳心劳力看着田庄,旱了涝了都不成,他不过倒倒手,赚的比咱们都要多,我自然不服气,再说了……我这不是还给他留了五文的余地。” 又听一声闷响,先时那人骂道:“蠢材,他买舟雇佣夫工不要钱,税务打点不要钱……你这是逼着他告你啊,蠢材!” 话音未落,又是砰砰几下,又接着骂道:“你既将他打死,也该把事情做圆满,如今叫他家老小加告一罪,案子偏偏又落在上任新官的手里,他正浑身的劲儿无处施展,你倒夹着脑袋往上挺尸,那三把火,不烧你,又烧谁!这会子你想起我来了,反倒问我该怎么办,你既这样大的主意,问我做什么!” 那人忙不迭苦求道:“黄大哥哥,黄大哥哥救救我吧,我实在没法了,若,若叫人知道了,参我爹一本,那就全完了,黄大哥哥,那定钱,你可拿了大头啊,我若出了事,你也摘不开……” 忆之听得心里咚咚直跳,赶忙要走,忽见黄子萝的小子秋梧一面系腰带一面往这处跑,忆之见躲不过,忙带着蕊儿退了几步,又装作赶来的模样,提高了音儿对秋梧笑骂道:“你这小崽子,不在黄大哥哥身边服侍,跑着来躲懒,被我逮着了吧!” 秋梧见了忆之,脸色一变,忙提着音量,一叠声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我哪里是躲懒,实在是人有三急,奈何苏府又太大,小子丫头又都在前厅伺候,我走迷了路,这才在这瞎转悠呢。” 忆之笑道:“可见你有造化,我是常来常往的,你若不是躲懒,而当真迷了路,我带你回就是了,不过我也不白白给你带路,你又怎么谢我呢?” 秋梧道:“姑娘什么没有,还要压榨小的,姑娘这样,小的可看不上。” 忆之笑了笑,说道:“不同你这油嘴扯皮了,我想着前头也该散了,快去才是正经。”秋梧一叠声应是,忙跟在忆之身后往前厅去了。 忆之归至前厅,果然将要散席,她往晏纾与苏氏那席走去,他二人正在帮着她舅父舅母二人送客,便去廊下等候,一时想到接连两回撞破黄子忠的丑事,无论方才她使的金蝉脱壳之计,他信或不信,恐怕这梁子都是要结下,日后见了此人还得小心谨慎才是,一时又猜测与他合谋之人到底是谁,想到这二人歹毒,视人命如草芥,不免替那冤死之鬼悲伤一场,不觉又惊又怕,又悲又恨。 喜宴闹哄哄直至亥时方罢,忆之随父母归至家中,卸妆洗沐,上床安寝,近日蕊儿渐入佳境,姜妈妈遂让她收拾床褥妆奁也搬入忆之屋中,与杏儿一北一西,睡在碧纱橱里。 忆之近日长了许多见闻,一时睡不着,拣着拦门时有趣的事儿说给杏儿与蕊儿听,杏儿同蕊儿也无睡意,伏在床板上,探出头与忆之搭腔。 三人嬉嬉闹闹,忽听门外守夜的婆子敲响了槅门,说道:“日夜入深,姑娘该歇了,姑娘随性些也就罢了,做丫头的也不知道劝姑娘保重身体,一味地憨玩,姑娘明日无事,睡晚些也无妨,你们又打量也无事?” 蕊儿听了,连忙往褥子里躺好,杏儿朝忆之吐了吐舌头,滚到了被褥里去。忆之被婆子这一打岔,顿觉无趣,也往绣衾里缩,倒是一夜香梦沉酣不在话下。 <script>app2(); 第三十一章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忆之在苏子美婚假过后,当班的第一日,邀约盛毓贞趁着午休之际去探班。又特意下厨,用嫩笋、小蕈和枸杞头等食材放入滚水中焯熟,切丁,用胡椒、盐入粥熬煮,待至出锅,淋上香熟油、酱油、滴醋拌匀。 忆之让杏儿蕊儿尝过,二人纷纷赞堪比温家茶食店的三脆羹,忆之听后十分得意,便让蕊儿装入食盒,自己则遂杏儿回屋更衣妆奁,三人又嬉嬉闹闹出了院子,往大门去。 忽听一声姑娘,忆之止步回望,见晏荣脚步匆匆赶了过来,忆之道过万福,晏荣作揖,说道:“不知姑娘要往哪儿去?” 忆之道:“我正要去军巡铺探视表哥,不知晏荣叔何事叫我?” 晏荣笑道:“官人正叫姑娘去清明院研墨呢,既是约的表大哥儿,不如先回了,改日再去也成。”忆之纳罕,问道:“父亲有急事没有?我这一趟出门可不只是见表哥,还有御史中丞盛大官人家的大姑娘,还特意做了菜呢。” 晏荣笑了笑,说道:“老奴也不知,官人只说让姑娘去,并未说其他的话。”忆之听了更加纳闷,遂嘱咐蕊儿先将三脆羹送去,又说自己迟些时候再过去。蕊儿应声去了,忆之便随着晏荣,带着杏儿往清明院去。 乃至书房,杏儿留在廊下,忆之进到屋中,只见书案上铺着毛毡,案上点着一盏油灯,纸笔砚台具备,堂内却并无一人。 忆之信步到书案旁,取了少许水来研墨。 正研墨之际,忽见宣纸下露着一本书的一角,不觉好奇,放下墨,抽出书来看。 只见书名为《说苑》,书中夹着一张信笺,翻开一看,正是苏子美大婚那日,自己亲笔写下,交于杏儿找帮闲送去给富良弼的那一张,又仔细看书,正是吴王欲伐荆,舍人迂回劝诫这一段,霎时一惊。 忽见有人往堂中来,抬眼一看,是她的父亲晏纾,忆之不觉跌脚,慌忙跑到他的跟前,一时不知所云,只是满口喊爹。 晏纾沉声道:“连你也要气我?” 忆之应答不上,晏纾背着手,往前走去,继续说道:“我原以为,‘子来何故露沾衣’是你想劝诫良弼,效仿吴王舍人迂回劝诫,后来才解深意——那舍人曰‘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顾知黄雀在其傍也!’你这是,在给富良弼通风报信啊。可见,他要娶娼妓为妻这一事,你不仅知情,还参与其中……” 他停顿了大概两三句话的功夫,转过身来,一时满眼悲戚望着忆之,转眼又怒道:“跪下!” 忆之噗通跪下,不觉又悔又恨,一时红了眼眶。 晏纾缓缓踱步,在书案高椅上坐下,一面翻着《说苑》,一面说道:“他深知那女子来自地下城,且仍受挟制,却要为那女子脱去妓籍,三媒六聘,娶作正房,他被那女子迷了心窍,数日奔走,上下打点,多少人在背后耻笑,他是疯了呀,怎么连你这么水晶心肝的一个人,也跟着一起疯了?” 忆之不敢说自己曾劝过,二人并为此发生争执一事,只是红着脸,闷声不语。 晏纾又道:“焉知不是那文家小二在背后捣鬼,他想娶你,故意讨好三哥儿,以买词为名许以钱财,拉拢人心。又故意调唆弼哥儿,帮他奔走,请人吃席,上下打点,使这已经疯了的人更疯魔,好叫自己如愿以偿。他的手段同他外祖当年吞并汴京大小茶行时的行径简直是一模一样。” 说着,又哂笑了一声,说道:“‘人以好诱之,无不取。’他可深知这个道理。” 忆之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一时发懵,不知该如何是好。 晏纾又高声道:“那文二郎想瞒天过海,遮着我们的耳目,不请他父亲出面,私下为苏缈缈脱籍,焉知税户案里也有我的体己。” 他又冷笑道:“今日我当着良弼的面将苏缈缈的脱籍文书烧成灰烬,他气地浑身打颤,却连声气也不敢吭,也不敢上前来夺。这是为何,因为他心中有愧,他自知自己的行为又多愚蠢下流!” 须臾,又眼望长空,噙着泪,感慨道:“我虽执意与他决裂,到底不忍他自毁前程,他恨我也罢,他日体会得来,感激我也罢,我再不会放在心上,今日后,你也不必再理他,就此形同陌路吧。” 忆之只觉犹如万箭攒心。 晏纾双眼射着忆之,问道:“你可听清楚了?” 忆之不敢回答。 晏纾继续说道:“至于文二郎,也不许再见。” 忆之抬起眼来看他的父亲,蓦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她忙道:“爹,爹,他做这么多都是为了我……” 晏纾冷笑道:“他若心思纯正,为何不导人向上,绪哥儿也就罢了,良弼一心追查‘鬼樊楼’一案,他深知其详为何不肯透露半分,助良弼扬名立万,反倒为他求娶一个下流娼妓出尽气力,可见心思歹毒,并非善类。” 随即,又痛惜道:“忆之,你千万不可被那金灿灿的富贵遮蔽了耳目,而不去看清事实真相!” 忆之不住摇头,一时红了眼眶,说道:“我没有……” 晏纾道:“没有最好,所幸我还有属意的人选,近日你不必再出门,一切只等下定过后再说吧。” 忆之不觉滚下两行泪来,她哽咽了半日,哭着笑道:“父亲,女儿是猪是狗吗,拉出去随便就配了……我欢喜不欢喜,难道就不重要?” 晏纾犹如头顶打响了一个焦雷,不觉跌脚,又直瞪瞪瞅着忆之,怒道:“你还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忆之听后,呆了半日,她并不知道这一句话给她的父亲带来何等的震撼,她的魂儿在不觉间一点一点抽离,一时怔怔的,也不再落泪了,摇头浑笑道:“是女儿错了。爹爹说什么就是什么,爹爹不让我见谁,我就不见谁,爹爹让我和谁好,我就和谁好。” 说着,浑浑噩噩向外走去。 晏纾还再回味着她的话,他暗自忖度道,我一直在引导他们去做正确的事情,却不曾想过,他们到底欢喜不欢喜,不觉也呆在了原地。 杏儿在外头觑听了半日,早已知道详情,她见忆之走出,忙上前去扶,她见忆之又哭又笑,唬得没了主意,忙问道:“姑娘你怎么了?姑娘你别吓我!” 忆之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一向最明白的道理,忽然之间怎么就不明白了。” 杏儿急了,说道:“姑娘你在说什么啊,姑娘,姑娘,你不会是,不会是中邪了吧!” 忆之笑道:“我没事,你放心吧。”却又一时,止不住淌泪,问道:“杏儿,他还能有办法挽回吗?” 杏儿见忆之这般失魂落魄,惊怕不已,跟着一道垂泪不止,哪里还有主意,只得俯就道:“一定有办法的,小二官人这样能干,一定会有办法的。”又不断去顺忆之的背,说道:“姑娘别急,姑娘千万别急。” 忆之呆呆往前走着,不觉间已经回至小院,只觉扑鼻一股桂花芳香,便往花荫下去打秋千。她用脚跐着草地,轻轻荡了几下,又看着满地的桂花发怔,忽听廊檐下一声响,不妨,唬地浑身一颤。 杏儿忙抻着脖子望了望,又喊了几声,不听回应,于是讪笑着对忆之道:“指定是窗屉没扣好,掉下来了,我去看一看,倘若真的是这样,也让我逞逞威风,骂那廊下的婆子几句。” 忆之强笑道:“去吧。” 杏儿应了一声,扭身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对忆之道:“姑娘若要去哪里,可要记得喊我。” 忆之点了点头,杏儿这才放心去了。 忆之跐着草地,轻轻荡了两下,眼前忽有一袭霜色的袍子向自己走来,忆之瞧着那人神似文延博,不觉站起身来,又往前走了两步,待那人更走近了些,才看清原来是欧阳绪,一时失落,又反手搭在秋千绳上,垂头坐了下来。 待欧阳绪来至跟前,忆之又强打起精神说道:“这个时候,你不在书院读书,怎么回来了?” 欧阳绪道:“我会过良弼,想着,你大约也好不到哪儿去,所以来看看你。” 忆之不觉纳罕,问道:“你是怎么得知的?” 欧阳绪道:“良弼去埠头找延博,我正在他那坐,见他满脸泪痕闯了进来,又恼羞着说什么夫子烧了文书,忙问究竟,这才知道了详情。你们也是,这样的大事,单瞒着我做什么,我倒成局外人了。” 忆之讪笑了片刻,说道:“我是怕不成,少牵累一个是一个。” 欧阳绪道:“这是什么话,咱们兄弟姐妹几个,还要说什么牵累不牵累的。我知道,你怕我心智不坚,再分了神。你只管放心,经历了这些,我也长进了不少,断不会再胡乱主张,凡事都同你们商量着办。往后再有什么,可不许瞒着我。” 忆之笑了笑。 欧阳绪又接着问道:“夫子可有难为你没有?” 他哪里知道,不问还好,这一问,忆之霎时眼眶一红,滚下两行热泪,不觉慌了手脚,连忙俯就。 忆之用绣帕掩着唇,强按下悲意,将院里发生的始末情形说了一遍,又说道:“父亲恨文二哥哥帮良弼哥哥谋划,还说他心思歹毒。我若帮文二哥哥辩解,父亲又怪我贪图他家富贵,还说要为我立马找人家,没下定之前不许我再出门。”又红着眼,拉扯着帕子,说道:“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适逢杏儿归来,见到欧阳绪,忙又招呼着,喊人搬了张杌子,几子,又点了茶,端了果子点心送上来。 欧阳绪待杏儿忙碌完,就着杌子坐下,又呆了半日,才说道:“若是换作从前,我必定要说,夫子就是偏疼良弼,我曾数次听夫子提点他,叫他对鬼樊楼一案不要追根究底。这其中盘根错节,凶险非常。这会子却责骂延博不帮良弼扬名立万,心肠歹毒。难道自己家儿郎的命是命,别人家的就不是了?” 忆之忽觉点到了心间,想到苏子美大婚那日宴席上,文延博被两位歌妓纠缠,倘若换了清明院的几位,无论是谁,她都会当仁不让为其解围,偏偏那一日,她只是坐山观虎斗,事后反而取笑,不觉感慨道:“是啊,自己家的儿郎是儿郎,别人家的难道就不是了?” 欧阳绪说道:“我曾听延博提起小时候的事,才知道夫子待我们多么宽厚,我们何时受过什么气。可他小时候,便是一碗饭,一颗糖都要自己争取,为得他外祖的青眼,时至今日,还是半分不敢错。他的成就,可都不是平白得的。” 忆之听了,呆了半日。 欧阳绪并未察觉,又说道:“从前不懂,还是听了他说,才知道我们几个虽困顿,却也衣食无忧,家里肃清,丫头仆人见了还都喊一声哥儿,哪里受过气。” 说着,又笑了起来:“前几日,夫子应酬吃醉了酒,回来非要看我的功课,又捧着卷子望着天,顿足道‘天爷开开眼吧,这样的好人,不入仕途,是我大宋莫大的损失。’又唏哩呼噜说了一大堆胡话,又骂范大郎有眼窟窿没眼珠子的东西,闹了半日,叫夫人骂了一顿,叫人架了回去。” 欧阳绪说着,不觉又红了眼眶,哽咽道:“那时我才知道,夫子是打心眼里疼我们。” 忆之并不知道这场闹剧,一时红了眼眶,哭笑不得。 欧阳绪又说道:“夫子烧毁文书,又与良弼决裂必定是一时之气,想来,过段时日,也就有迂回的余地了。” 忆之缄默了半日,又问道:“真的吗?” 欧阳绪笑道:“自然是真的,良弼那边我已经劝过,你这段时日操心太过,不妨好生歇几天,只让我陪着夫子,保管不出错。” 忆之听了,倒还罢了,不觉浑浑噩噩过了几日,又揣着心思,一时无趣,到池边看鱼,想了起来,就同鲤鱼商量,说道:“鱼儿,鱼儿,我对院里的几位了若指掌,良弼哥哥搓搓手,我就知道他在慌张。二哥哥多说一句,我就能猜到他有什么打算。三哥哥变变脸,我就明白他又不坚定了。四哥哥张张嘴,我就能想到他大概又饿了。还有表哥,素来有话直说,压根都不需要多想。 偏偏对文二哥哥,却一点也深知。 自他出现在我眼前,一惯是成熟稳重,温厚平和,凡事只要交托给他,便没有不成的。遂也不多想一分,多行一步。又仗着他喜欢我,一味恣意任性,分外掉以轻心。他为我做了这样多,我不仅理所当然地受着,父亲错怪他,还不替他解释,父亲不许我与他再来往,我也不敢抗命,还等着他来解决。却不想想,他这样繁忙,又是公差又是生意,闲了还要替我料理几位哥哥的事。 我这样,是不是坏地很?”说完,又呆上了一阵。 又一时在桂花树下打秋千,荡着,荡着,见四面的花飘飘洒洒落下来,便走到花荫下,嘟嘟囔囔道:“宛娘敢为三哥哥与家里抗衡,我却连句话也不敢多说,我自知这样做对不起他,却也怕被父亲料中,我是被假象遮蔽了眼睛。况且,他这几日,也太冷淡了些,明明可以叫三哥哥带句话来,偏一声气也不吭,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就这样放弃了?那我又该如何?” 说着,不觉又垂下两滴泪来,忆之满腹心思,只觉十分无趣,却不知她的母亲苏氏,见她这般失魂落魄,十分担忧,成日远远盯着她看,见她一会同花儿说话,一会同鱼儿说话,一会默默垂泪,一会又呆呆发怔,愈发茶饭不思,拉着姜妈妈,红着眼眶说道:“我冷眼瞧了忆之这几日,按理说,她也不惦记弼哥儿,何至于这样大的打击,你说,她莫不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又一时紧紧攥住姜妈妈的手,说道:“我只有她这一个孩子,她若有个好歹,我也活不成了呀!” 姜妈妈忙道:“夫人别乱说,官人素来宠大姑娘,重话也不曾听过两句,前几日发了那样大的火,许是吓着了也未可知。” 苏氏一听,那还得了,哭道:“那可更不得了了,我听人家说,小孩儿魂不全,不禁吓,感情她是丢了魂了!” 姜妈妈又道:“姑娘不小了,也经历过事儿的,那官人斯斯文文的一个人,凭是天大的火气,也不过厉声叱责两句,这都能把姑娘吓地丢了魂,那姑娘也忒不禁吓了。不至于,不至于!” 苏氏说道:“那你说,她这是怎么了,成日痴痴呆呆的。” 姜妈妈道:“或许,只是咱们瞧着不妥,实际上,大姑娘清醒着呢。” 苏氏蓦然站了起来,说道:“我想起来了,前几日我听王夫人提起,说她家老太太总是不好,找了个道士算了算,竟是撞了什么,她连忙请那道士开坛做法,将那什么送走,她家老太太立即就好了呢!不如我也找他替忆之算一算。” 姜妈妈见她心切,说道:“不是老奴多嘴,夫人不妨去同姑娘谈一谈,倘若真觉得不妥,再去请那道长不迟。” 苏氏如何也不能依,只说道:“咱们先去卜一卦,又不马上开坛做法,走走走,叫外头备马车,咱们立即就去。” 姜妈妈见拦不住,也只能出去吩咐。 <script>app2(); 第三十二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晏纾在散朝后与王曾,刘屏,史元苏一道去膳司用朝食。忽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近日都中的趣事,又谈到某一位前途似锦的谏官执意要求娶一名寂寂无名的歌妓,并为此与恩师决裂。既不点名,也不道姓,只是言辞揶揄,多有暗涉。 在席诸位心知肚明,与晏纾和睦的,或旁敲侧击点拨,或另起话头岔开。与晏纾不睦的,心里暗乐,面上只作听不见。怨妒晏纾的,乐得探讨,愈发将事儿说得不堪。 刘屏与黄德鹤素日见了面,总斗鸡一般,你排揎我一顿,我排揎你一顿。这会子,刘屏见他笑地满脸褶子,谈兴极浓,心上已经恼了三分。 他知道黄德鹤曾一心想替自己的儿子揽下睢阳书院后厨采办的差事,或是花木维护,或是其他,最好是把晏纾的独生女娶回家去,既可以拉拢晏纾,还能借机踩刘屏他一脚,何乐而不为,因此待晏纾分外殷切。 只是可惜晏纾总能巧妙地回绝,无论是差事还是亲事,这不仅仅是因为晏纾看不上黄德鹤的为人,更是对他这老友无声的驰援。刘屏深谙其中道理,黄德鹤自然也明白,索性求和不成,反目成仇,因此对晏纾近日的遭遇分外关注。 刘屏是炮仗一样的性子,听他言里言外暗射富良弼,又嘲讽晏纾,遂将手中炊饼掷在碗中,哼了一声,说道:“诸位同僚好赖也都是朝中五品以上的大官人,怎么同市井婆子一般嚼人是非,还当乐呢。” 黄德鹤见晏纾只默默吃着朝食,充耳不闻,正觉没趣,见刘屏耐不住性子,登时满脸笑容,说道:“刘将军此言差矣,我们这是替那位谏官惋惜,大好的年华,又求娶谁家的不能,非要自甘堕落。” 刘屏竖眉要骂,王曾给刘屏递了一个眼神,刘屏自知自己争辩不过,只能满脸愠色,按捺了下来, 王曾见刘屏忍下,遂笑着喝止道:“莫说朝中士大夫,便是亲王之中,求娶歌妓的也不在少数,黄大官人这话,不知是在暗射哪一位呢。这话若圆不回来,看谁饶地了你!”说着,又拈须哈哈笑起来。 众人听了一时都笑了起来。素日与黄德鹤不和睦的,更乐地看热闹。 黄德鹤听了这话,将在座诸位看了一遍,已有几位或正娶,或续弦了歌妓的同僚,抬起来直瞪瞪瞅着他,不觉笑容僵在了脸色。 正想着该如何迂回,盛鸿笑道:“那如何相提并论,歌妓又分官妓,家妓与野妓。朝中亲王或士大夫娶的,那都是什么人物,又有哪一位不是才貌双绝,名声远扬的顶顶翘楚,寻常人可望而不可及,他们求得了自是他们的本事。哪里同那位谏官似的,他要娶的又是什么人物。” 晏纾不愿意再听,用巾帕擦了嘴,向左右作揖道:“大人慢用,晏某先告退了。”王曾等人体贴他心,插手还礼。 晏纾起身离去,将窃窃私语之声抛之脑后,乃至出宫门,上了马车,仍觉一团浊气闷在胸口,悒郁难解,又想到富良弼,愈发悲恸不已,遂握起拳头来捶腿,又一时,眼含着泪光,长长嗟叹了一声。 晏荣打马前行,车毂粼粼行至龙津桥。 晏纾忽听晏荣吁停了马,不觉纳闷,遂掀起车帘问究竟,竟见文延博一袭霜色锦袍,手中握着一卷宣纸,他的随从牵着马,横在马车前。 文延博见了晏纾掀开帘子,上至眼前作揖。 晏纾不觉气上心头,问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文家小二,我问你,你掺和我家的事,掺和的还不够?这会子又来拦我的马车,感情是又有了什么主意?” 文延博恭敬道:“听闻晏夫子去贡院翻看了一回我殿试时所作的卷子,仿佛并不看好,学生特意又再作了一回,还请夫子过目。” 晏纾冷笑道:“我不是你的外祖,没有万贯家私可以分给你。又只有一个女儿,且还要留着招婿上门的,只怕不能遂你的愿,还请文二哥别处费神去吧。” 文延博笑道:“竟然这样巧,如今我自给自足,侥幸过得,不必惦记哪个的家私。家里又最不缺的就是哥儿,少我一个也无妨,如此说来,竟然桩桩件件都不需要费神,顺遂心愿!” 晏纾不觉噎住,只得又说道:“凭你舌灿如莲,在我这也讨不到好,与其白费功夫,不如往别处讨巧,你这样的人物,有的是人惦记。” 文延博双脚坚定如钉,只是双手托着卷子,堵着前路不让,笑道:“夫子,我们正是经一事长一智的时候,虽不过为官两三月,却也精进许多,这段时日又时常与良弼兄,绪兄秉烛夜谈,推心置腹,要比从前心智增长,觉察出许多从前不曾察觉的不足之处,这也正是我重作此卷的目的。 夫子,卷中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绝无顺应讨好夫子之意。恳请夫子收下批阅,倘若还有不足,还请夫子指点,夫子极力发展书院,凡带了文章拜谒之人,无论贫贱富贵,夫子都一视同仁,如何到了小二这,就另改了规矩。夫子若不收下,与我不公。 再者论,夫子,我是真心喜欢忆之,若夫子愿意将她许配给我,我愿意立帖为誓,效仿夫子,无论如何,不纳妾室,不养家妓,使家宅肃清,一生一世一双人。还请夫子念在我一片痴心的份上,收下此卷,给小二一个机会,小二一定竭力展现,直到夫子满意为止。” 晏纾听了这一番话,心里已经软了几分,又见街上人来人往,投过来的目光愈发多了,不愿与他多加纠缠,只得摆了摆手,让晏荣收下,一时放下车帘,仍觉馀意纠缠,想到此人交际甚广,诱惑甚多,难保他能坚守一心,夫妻过日子,总会有口舌,忆之又是这等不服输的秉性,只怕他日,硬碰硬起来,将无地容身,这也是他的顾虑之一。 却没料想到,这文延博肯当街做如此保证,可见其决心。不由对他刮目相看,遂厌恶之情酌量减了几分。 车毂粼粼再次启程,不多时便抵达晏府,晏纾下了马车,一路信步回至房中更衣,哪知苏氏与姜妈妈出了门,房内空空荡荡,只得唤晏荣进来服侍,待脱下官服,换上常服,又往清明院去。 达至清明院,他踩着石头砌成的甬道,不觉想起富良弼进院不久,曾见梨花初来,一时兴起作了首词,他读后评价为有形无神,只是一味堆砌前人的字眼。却不成想这一句,直叫富良弼入了魔,索性茶不思饭不想,挖心搜胆地耳不旁听,目不别视,守在梨花树下,眼见花开花落,终于精血诚聚,得来一首,兴冲冲拿来给他看。哪知在这石子甬道上滑了一跤,摔破了下颌,肉里见骨,鲜血哗哗直涌出来,唬地苏氏几乎晕过去,还是自己亲手为他止血包扎。 晏纾呆了半日,又往书房走去,来至书案边,唤晏荣取纸研墨,待他铺陈毕,遂撩起长袖在笔架上选笔,一时看见了富良弼十八岁时,用攒了两年卖字的钱,为自己买下的鹿毫笔,不觉扶着椅凭坐下,又呆上了半日。 忽听屋外忆之求见,本不愿见,却想起近日,苏氏总说她呆呆懒懒,不免有些担忧,到底还是让她进来,不一会儿,忆之往屋中来,晏纾见她几日的光景,竟瘦了一大圈,双眼发滞,当真一副呆相,全然无平日巧笑倩兮的灵动模样,霎时一惊,暗自掂掇道,她与良弼两兄妹的感情是好,正因不曾生出旁的什么,我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会子不许她与他再来往,断然不能使她如此。 又细细想来,她素日是个懂事省心的孩子,养到这样大,花费在她身上的心思,近乎没有院里几位的一半。却时常能道出一番言论,无人不赞性灵通透,百个不及她一个。她最是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呀。又何时这般不能自持过? 晏纾想到此处,手掌重重按在腿上,不禁问道:“你,你喜欢那文延博?” 忆之正不知该如何开口,踌躇之际,她的父亲反而先将话儿说出,不觉心生退意,又强打起精神,说道:“我,我喜欢他。” 晏纾圆瞪起双眼,一时又惊又叹,只恨自己平日疏于管教,任她自由出入,才闹到这幅田地,徒增悲伤,又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忆之呆了半日,这才红着眼笑道:“应该是从前岁在睢阳书院晒书那一日起,我就总是不由自主地去留意他,只是那时候还糊涂,又以为自己一定是要嫁给良弼哥哥的,也不曾多想。如今才越发明白过来。” 晏纾只得说道:“那你这会子,又想同我说什么。” 忆之怔了半日,讪笑道:“女儿没想说什么,只是,父亲错怪文二哥哥,女儿如果不替他辨一辨,心里有愧。” 晏纾瞅着三魂少了七魂半的忆之,又是气馁又是气愤,只能按下情绪,说道:“你说吧。” 忆之垂目想了想,说道:“文二哥哥他很好,对我很好,对几位哥哥也很好,且他是真心实意,并不藏奸。” 晏纾又等了半日,见她只是两眼直直,不再说话,不觉纳罕道:“这就是你为他辩解的话?” 忆之点了点头。 晏纾右手往前一摆,说道:“不该啊,不该啊,平日里,你就是回护院里的小猫小狗,话都要比这时候多!” 忆之呆了半日,满眼噙着泪花,哭着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真的很好。” 晏纾不住摇头,说道:“忆之,你是怎么了?”话音刚落,忽见姜妈妈直愣愣闯了进来,满脸惊慌失措,见了忆之在场,忙稳了稳,笑道:“大姑娘也在啊,厨房刚熬了一锅鱼汤,姑娘这会子该饿了吧。”说着,又去叫杏儿,说道:“快带姑娘去吃鱼,喝汤。” 杏儿被姜妈妈催促着,满眼疑惑,一面去扶忆之,一面咕哝道:“我方才从后厨回来,冷锅冷灶的,这会子哪里来的浓汤?” 姜妈妈狠狠看了她一眼,吓地她连忙扶着忆之出去。 姜妈妈又等了半日,见主仆二人出了院子,这才上前低声道:“官人,夫人晕过去了。” 晏纾陡然站起,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姜妈妈犹豫了片刻,只得说道:“夫人,夫人见大姑娘成日呆呆的,不知听了谁的谗言,说姑娘可能冲撞了什么,去卜上一卦,化解化解就妥了……”说着,又直瞪瞪瞅着晏纾,欲言又止。 晏纾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快说呀!” 姜妈妈忙道:“那道士为姑娘算了一卦,说是,说是,姑娘前头有位兄长,前世是个短命的,好不容易投胎转世,却又未足月落了胎,因此怨念更深,后来,后来官人夫人又有了姑娘,视若珍宝,哥儿怨妒姑娘,趁着她悲恸,失于防守,将她的魂儿偷去不知何处当了……夫人一听这话,当场就晕了。” 晏纾捶案大喝道:“胡闹,胡闹!”又一时气血翻涌,眼前事物乱晃,双脚趔趄着就要跌倒,连忙扶住书案,恍恍惚惚之间,见欧阳绪重影堆叠,迎上前搀扶,说道:“快去,快去请赵太丞。” 欧阳绪忙传了话下去,晏纾缓过了劲来,又按住了他的手,说道:“你素日爱读《易》,卜卦,解卦也通地很,你说,你说你妹妹,不会真的……真的……”说到此处,愈发双腿发软,身子下沉。 欧阳绪忙搀着晏纾坐下,一时不明就里,想到,夫子素日不爱怪力乱神之说,今日又是怎么了,不觉又看向了姜妈妈,姜妈妈忙又将那道士所言说了一遍。 欧阳绪听了,一时怔怔的,说道:“伏羲创造先天八卦,乾为天,兑为泽,离为火,震为雷,巽为风,坎为水,艮为山,坤为地,对应的是自然之象,正是远古的人们不懂通过观天象,辨云彩,故用八卦来推算,预判风雨雷电之象。后人又根据伏羲八卦,两两相对,再衍生出八八六十四卦,对应爻辞,这才生出吉凶。” 晏纾急道:“我已经急的眼冒金星,你却还有功夫在这长篇大论,只说准还是不准!” 欧阳绪只得说道:“夫子莫急,学生,学生熟背六十四卦卦名,爻辞,从来也没听说过哪一卦,提到偷了魂魄去当这等谬论。” 晏纾听了,反倒缓了口气,说道:“可见那道士,看夫人打扮富贵,又知道咱家只有这一位姑娘,必定爱若珍宝,故意拣凶险的话来说,叫人先畏而后信,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赚银子,不足为信,不足为信。”又摆手道:“扶我去看看夫人。” 欧阳绪应声去扶晏纾。 姜妈妈踟蹰了半日,又问道:“那,那要不要告诉大姑娘,夫人病了。” 晏纾听了,想了半日,说道:“等赵太丞来了,先看过夫人,再去看看大姑娘,一切等赵太丞看过再说吧。” 众人等着赵太丞来,却不想,赵太妃偶感小恙,几位大医官都被召进宫中还未归来,晏纾听了,只得又让去请曹医官与李医官,却又得知,忠王打马球摔伤了腿,把医管局大小的医官叫去了好几位,晏纾无法,又只得叫人去请坊间名医。 直闹到晡时,才终于瞧上了郎中,那时,苏氏也已经醒来,一味呜呜咽咽地哭,哭完自己苦命,又哭忆之苦命。 郎中张金看了一回脉,又见她哭时中气十足,只回急火攻心,开了几张凝神安睡的方子。 晏纾谢过郎中,又见苏氏只顾伤心,遂将欧阳绪的话说给她听,又道:“那术士为了骗你的银子,才胡说的浑话,这你也信,好端端又闹一出,没得惹来晦气,这会子还不止住,别没什么也哭地有什么了。” 苏氏抽抽噎噎,又拉着欧阳绪问了好一阵。 欧阳绪专挑《易》学中晦涩难解的术语来说,又将自己的见解说了一回,还有晏纾从旁附和。 苏氏虽识字,却不通文理,不觉晕晕乎乎,半信半疑,又要欧阳绪去和那道士当面对质。欧阳绪只得应下,又推说今日已晚,不如明日再去,苏氏听了倒还罢了。 一时又想见见忆之,晏纾恐再生事端,推说先让忆之看过郎中再说,苏氏这才安生了下来。 欧阳绪带着郎中去看忆之,一径穿花过柳,达至忆之的小院,她正在院里撷花,听了二人的来意,说道:“这没病没痛的,又看什么郎中。”说罢,只是顾着撷花,并不理睬。 欧阳绪劝道:“你是肝火旺盛的底子,又是贪嘴的性子,动不动就要上火,火气一来,就连带着伤风咳喘一起来,张郎中来是为你瞧瞧该如何调理才好,他来都来了,难道让他白跑一趟,你就让他瞧一瞧,也不打紧。” 忆之想了想,也就依言让他诊脉,张郎中看过脉象,又问起居饮食,笑说了无需如何调理,只是注意忌口。 忆之听了,埋怨道:“我说了没病没痛,不必看的,果然没什么吧。这忌口若能做到,只怕也离死不远了。”说着,又往花丛中去了。 欧阳绪引着张郎中往院外去,走了半路,将婆子支开,到了无人时,才问道:“张郎中,我妹妹她当真无妨。” 张金这才低声道:“大姑娘两眼筋浮,呆滞无神,面如菜色,唇若如纸,想是近日思虑过多,积郁成疾,夜里睡不安稳,又不怎么进食,内里虚,肝火旺,伤神又伤身,老夫倒是能开些安神,补气血的方子来,只是这病到底是心病,还需心药来医,否则……”说道这处,摆手不再多言。 欧阳绪作揖道谢,送去张金,又回去向晏纾回话,晏纾听了,只是垂目沉思,半晌,才嗟叹了一声,说道:“儿女是债啊!”说着,又问道:“绪哥儿,听闻你近日同那文二哥走得颇近。” 欧阳绪见提到此处,便说道:“是的,从前他只与子美好,我们也不是爱攀附交际的人,又私心想来,那样的公子哥儿,也结交不起。虽见过几回,不过点头之交。近日相处了才知道,他倒是比我们还要实在的人。他虽是吕公的门生,时常说了一些话,竟与夫子的观点十分相近,连良弼都感慨,他竟比我们还要像夫子的学生。” 晏纾听了又问究竟,欧阳绪说道:“良弼的秉性刚正,同僚之中,爱他的,视他如旷世奇才,恨他的,恨不能绞碎了喂狗。可延博不同,这上上下下没有不服他的,便是连吕三哥儿那种混账,他也能收服,我问他如何做到,他只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任随其意、悠然闲适而自得其乐,不因外物而伤和气,不敢做过分的事,事情做的正好就行了。这话说的虽粗浅,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可试问又有几人能做到,这才让我更佩服他。” 欧阳绪见晏纾无话,又说道:“说句私心话,我虽敬佩良弼,倘若谈婚论嫁,却又更愿意让忆之嫁给延博。偏巧忆之心里也惦记他,本该是桩美事。” 他顿了顿,又说道:“也并不是我与他好,就替他说话,说到亲厚,自然是良弼与我比他与我更要亲厚的。良弼想娶苏缈缈,是他自己打定的主意,非说有个人挑唆,那个人也只有忆之,没有别的谁。延博若真是个攻于心计的歹毒人,他难道不会设计得圆满些,不叫人察觉。又或者一味避嫌,也是行的。无论东窗是否事发,他只管体面登场,前来求亲,只怕夫子爱他还来不及,又何至于闹到这般田地。夫子你说是不是。” 晏纾沉吟了半日,这才说道:“我也知冤枉了他,我只是恨他们自作聪明!良弼当真非要娶那女子不可,也不必偷偷摸摸!求告到我面前来,就是有天大的火,气上几日也就消了,还能真的决裂。我豁出老脸去,请文大官人放了那女子,再让那女子在咱们家住上三年,户税案重录户籍时,将她记在你师母名下,凭着从前再怎么着,也就成了体体面面的良家子,我晏纾的干女儿,届时名也正,言也顺! 偏一个争气,一个主意大,家里最乖的那一个,还知情不报!我岂能轻饶,倘若不叫他们知道利害,往后不知还要捅多大的篓子,你们这些孩子啊,再聪明,到底还是孩子,又懂什么利害关系!”晏纾不觉一口浊气堵在心头,一时红了眼眶,又不想叫欧阳绪察觉,忙背着手,仰望暮色浓重的长空。 欧阳绪听了,愈发惭愧。 晏纾缓了一阵,才说道:“所幸你不知情,我才同你说的。眼下忆之成了这幅样子,又听说良弼成日悻悻,频频出错,再闹下去,也觉得无趣……明日吧,明日就做个决断。” <script>app2(); 第三十三章 失踪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晏纾经这日间一惊一吓,顿觉疲软无比,又见苏氏身子无大碍,虽然仍拉着欧阳绪问长问短,所幸情绪比先时平复了许多,遂又悄悄问晏荣,文延博今日递上来的卷子收在哪儿了,晏荣笑道:“忙了这半日,还未来得及收,一直在我这袖兜里放着呢。” 说着,又从袖兜里将卷子取出,呈给晏纾。 晏纾接过,对着金红的晚霞来读,这一读,恍惚想起了自己二十岁时的心境,同木雕似地呆站了半日,又去院里散走,不觉穿越两壁竹林,来到池边,闻得一股暗暗的桂花香,郁结之气也舒缓了不少。 倏忽,又见忆之与杏儿走了过来,二人走近道万福,晏纾见杏儿托着一只木漆匣子,匣子内垫着一块鲛帕,鲛帕上盛着刚撷下的桂花。 晏纾早听闻她满院子撷花的事,不禁又生担忧,蹙眉道:“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忆之纳罕道:“做木樨香露啊,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做的。” 晏纾想起,笑着摇头,说道:“是了是了。”说着,携忆之去石凳上坐下,又望着天际绛色的云朵,说道:“你既早就喜欢文二郎,为何不告诉我。”一面说着,一面又瞅着她的眼睛看。 忆之听了,垂下头,说道:“父亲母亲只有我一个,我们又不是寻常人家,我的婚事,自然得你们斟酌再三的,又岂能只图自己痛快。” 晏纾道:“那为何这时候又说了。” 忆之说道:“我想着,或许,或许还有转机……却又,却又不敢让父亲为难。所以才满院子乱逛,来分分神。”又一时看见晏纾眼望着别处,右手握拳轻轻捶腿,纳罕道:“父亲何至于这般不安?” 晏纾正出神,听了这话,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在捶腿,不觉心头一亮,又说道:“你是知道的,那文夫人是位利害的人物。” 忆之笑了起来,眸子里添了些神采,说道:“先时我也有这个担忧,可近几日,却越发想明白了。无论什么人,只怕都难一生顺遂,还需要经营着过日子。” 又对晏纾歪着头道:“父亲,我是您的女儿,那文夫人利害,我也不差。况且还有您在,自然是我敬她,她疼我的。又说了,文二哥哥,也不是一味愚孝不明事理的人。” 晏纾沉吟了片刻,却又说道:“文二郎倒是无妨,咱们暂且搁着不提。只那苏缈缈,你可了解她的详情,倘若她是个藏奸的,一心攀附良弼,又教唆他不学好,岂不是要毁了他。” 忆之感叹道:“我与她不相熟,也只远远见过一回,倒确实有姿色,后来找文二哥哥打听,他见多识广,藏没藏奸,总是看得出来的,倘若不好,必定不会瞒着我。又想着,良弼哥哥也不是糊涂的人,他既喜欢,总有他的道理。至于说到教唆,父亲想一想,良弼哥哥认定的事情,便连您也撼动不了,凭那女子又是谁呢。” 晏纾摇头道:“你这小儿,哪里知道枕边风的利害,焉知为何古人云娶妻娶德……”一时又觉得无趣,不愿意多说,摩挲着膝盖,长叹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良弼为了那歌妓,要与我决裂,使我明里暗里叫人戳着脊梁骨耻笑。文延博为了你,当街拦我的马车,再三恳请,我赶他,他只是不走,又是重作卷子,又要立帖为誓……我竟不知该笑还是该气了。怪道世人爱女胜过爱子,可见总有道理。” 忆之听到晏纾说叫人嘲笑时,不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要问那人是谁,又听晏纾提到文延博的所作所为,想到,这人果然值得托付,不禁又是庆幸,又是感动。 晏纾呼出一口浊气,又带着忆之往清明院去,乃进书房,晏纾唤晏荣掌灯,又叫忆之去槅子里去取一张文书,忆之不明就里,只是按吩咐照作,晏纾见忆之取来,又叫她打开,忆之依言打开,读后,竟发现是苏缈缈的脱籍文书,不觉双眼发亮,问道:“父亲你没有烧苏缈缈的脱籍文书啊?” 晏纾铺开宣纸,说道:“烧是烧了,只是我当着良弼面烧的那张,是我命人伪造的假文书。”说着,又唤晏荣来研墨,说道:“明日你就给良弼送去吧。” 忆之捧着脱籍文书,脸儿笑地飞红,说道:“哪里等得了明日,我这会就给他送去。” 晏纾蹙眉道:“都什么时辰了,明日再去。” 忆之说道:“良弼哥哥这几日必定不好过,我还是早些送去给他才好,爹爹放心,女儿会带上杏儿,蕊儿还有李平,又说了,良弼哥哥的家离咱们也不远,我送了去,速速就回来。” 晏纾道:“你看看你,倒是比他还要开心。” 忆之说道:“父亲,这可不仅仅是苏缈缈的脱籍文书,说明了父亲心里还是记挂良弼哥哥的,我这会送去,就是相当于打他一个大嘴巴子,叫他惭愧,知道自己错了。” 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别看这小小一张文书,良弼哥哥能如愿,苏缈缈能脱离囹圄,父亲能与良弼哥哥和解,我也不必夹在爹爹与哥哥之间左右为难啊。” 又嗟叹道:“作为一张文书,你可牵扯了太多人的喜怒哀乐。” 晏纾摇头道:“这会子,话又多了。却不想想,我还没同意你与文二郎的事呢。” 忆之笑道:“爹爹连这事都能容忍,我和文二哥哥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又有什么不能成的。若不是牵扯了个良弼哥哥,我俩之间本来也没多大阻碍。”一面笑,一面将文书藏掖在袖兜里。 晏纾听了,不禁蹙眉道:“前几日,你莫不是在装疯卖傻吧?” 忆之眨了眨眼,问道:“我何时装疯卖傻了?” 晏纾将她看了半日,只觉看不出破绽,只得摆摆手道:“去吧,去吧,可要早些回来!” 忆之笑着道过万福,一溜小跑出了书房,又听身后晏纾喊道:“让绪哥儿带你去!” 忆之扭身答应着,又叫杏儿去马房叫车夫备车,也无心回去更衣梳妆,只叫蕊儿去取褙子,又到房里找欧阳绪,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欧阳绪听了十分高兴,忙将书本一合,与忆之一径往大门外去。 说着话的功夫,马房早已得到消息,套好了马车在门外,杏儿李平俱在车旁等候,蕊儿急忙忙追上来,取了一件青绸背子给忆之披上。 忆之,杏儿,蕊儿进了车舆,车夫勒着缰绳,李平副坐,欧阳绪骑马随行。乃至樊楼街,车舆忽然往右一沉,车舆内的三人向下一颠,皆跌歪了身子。欧阳绪正骑马在车舆右侧,车子一倾,他忙勒住缰绳,往旁边去避。 车夫急忙吁停了马。 欧阳绪也吁停了马,见忆之下了车,一脸惊魂未定,忙上前俯就。 车夫与李平一番察看,才向忆之回道:“绪哥儿,姑娘,原来是右轮的车毂松了铆,断不能再前行的,巧在前头正好有修车铺,哥儿,姑娘不妨前去吃吃茶,听听戏,或逛逛夜市,待车修好了再去不迟。” 欧阳绪上前看了看,见无法,只得让车夫与李平推车前去,忆之等不及,忽见北山子茶坊就在前方,蓦然想到,对欧阳绪道:“三哥哥,我们不如请良弼哥哥去茶坊聚,也省的耽误时辰。” 欧阳绪觉得不错,忆之便叫蕊儿请个帮闲去富家传口信,带着杏儿与欧阳绪一道往北山子茶坊去,还未至门前,桐儿远远瞧见了几人,飞跑了过来,喜道:“表姑娘,欧阳先生有日子没来了,正巧东家传了口信,说一会要来茶坊会客,姑娘,先生快先往里边请,小的给两位安排间阁子,先在里头听听戏,吃吃茶。” 欧阳绪笑道:“如此倒可当真凑巧,合该你二人有缘才是。” 忆之微微赧然,赌气嗔了欧阳绪一眼。 二人又一道笑了起来,随着桐儿往里走去。 却说文延博在茶坊门前吁停了马,远远见一个丫头掂着手里的小银袋子,一面东张西望着从门洞里出来,他见她生地有几分像忆之的丫头杏儿,不由多看了两眼,没成想,竟就是杏儿,忙提声吆喝杏儿。 杏儿见了文延博,喜不自禁,小跑到他的跟前,仰着脖子问道:“小二爷怎么才到,门口那监子还说小二爷马上就来,白让姑娘等了这半日,都够听了好几曲了。” 文延博一面溜下鞍来,一面笑着说道:“还不是你的错,你若早些给我通风报信,说你家姑娘解了禁足,又来了茶坊,我可不就趁早来。” 杏儿想来觉得有理,又说道:“姑娘说好日子没出门,想吃州桥上的煎白肠,我这就要买去呢。小二爷可有什么想吃的,杏儿一道去带来。” 蒋小六笑着凑趣,说道:“我家小二爷见了你家大姑娘,有口水喝就成了,哪里还顾得上惦记别的。”杏儿听了,呵呵笑了起来。 文延博笑骂道:“胡说八道什么。” 蒋小六忙又笑道:“是,是,是,是小的说错了,小二爷只要能见到晏大姑娘,连口水也不必赏他喝。” 文延博高举起马鞭,做势要打他,笑骂道:“可见是皮痒痒了,连爷的玩笑也敢开!” 蒋小六缩了缩头,又嬉笑着接过文延博手中的马鞭,笑道:“爷还有空打我呢,这会子都什么时辰了,再不抓紧时间聚一聚,一会大姑娘家去了,又该魂不守舍地惦记了。” 文延博听了,笑着抬手又要打。 杏儿笑道:“偏他嘴乖,没个规矩,小二爷要教训可得使劲教训。今日我们家姑娘是不着急回的,姑娘由绪哥儿陪着一块儿来的,又约了弼哥儿有事要说。这会子弼哥儿还没来,也不知在磨蹭什么,总之还有一阵子呢。” 说着乜斜了眼去看蒋小六,蒋小六登时咂嘴道:“你这姑娘怎么还捧不熟呢,又蹿腾我家爷打我做什么,打伤打坏了,看还有谁带你满街寻宝去。” 文延博倒不在意别的,只是问道:“你家姑娘会良弼兄,你家大官人知道吗?” 杏儿点了点头,说道:“姑娘就是从大官人书房里出来的,高兴地满脸通红,又一直说太好了太好了。” 文延博解了半分,遂松了口气,想要见忆之的心更迫切了几分,正要说话,杏儿道:“小二爷快去吧,姑娘闷了这几日,正无趣地很呢,有小二爷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文延博笑道:“你姑娘总说你傻,我看你一点也不傻。” 杏儿笑着道了万福,文延博点了点头,二人各自去了。 文延博一路匆匆往茶坊二楼走,一眼看见了凭栏向台上眺望的俏枝儿,寿奴儿。想到这二人素日难缠,只当没有看见,低着头兀自前行。 却不想俏枝儿一眼看见了文延博,又指给寿奴儿看,寿奴儿见了他,忙将薄罗衫半褪,追了过去,一面追,一面喊着:“小二爷,有日子没见小二爷了,你这又是忙着要往哪儿去!” 文延博见她迎面扑来,只能笑着往边上避了避。 俏枝儿从另一边挨了上来,说道:“小二爷,我们姐妹来了也有几日,唱也能行,跳也能行,弹地也不错,偏坊里姐妹忒多,心机手段又一个赛一个厉害,哪里又有我们俩出头的机会,小二爷可得帮衬我们姐妹!也不枉咱们素日情分。” 文延博见二人两横雪脯在他左膀右臂上你推来,我挤去,只觉分外不堪,唯恐叫人看见,连忙抽身后退,又举着双手止道:“两位姐姐也要替我想想,我若帮了你们,别的姐姐该怪我偏心,倘若都来闹我,我如何招架,不如都不管的好。” 寿奴儿又挨了上去,说道:“我们也不难为小二爷,只是请小二爷想着我们点,倘若有会客,就喊上我们作陪,也让我们挣点脂粉头油钱。” 文延博被缠不过,忙给蒋小六使眼色,蒋小六忙笑着张开手臂,拦在文延博面前,说道:“这样的事儿,最是好办的,只是姐姐这会子拦着爷又有什么用,爷人贵事多,一不留心就忘了,姐姐们倒不如同我多玩一玩,往后爷若要会客,需要作陪,我是想着姐姐们的,自然替姐姐们提点爷。” 俏枝儿,寿奴儿二人见文延博防地紧,再闹下去也是自讨没趣,遂对视了一眼,俏枝儿先笑着对蒋小六道:“那可有劳弟弟多费心。” 文延博忙悄悄退脚抽身离去。 他一心盼着见忆之,偏偏中秋将至,正是朋满座皆之时,他虽能摆脱了俏枝儿,寿奴儿二人,却不能摆脱一路走来时见到的同僚,亲眷,熟客,或是外祖家的客商又或经济……诸多人物。 只得一一应酬不在话下,还欲去找忆之,不想又被盛文崇等人拉拽入了阁子,少不得又得一番耐心应酬,还吃了两杯酒,告罪不迭,这才得已脱身。 文延博出了阁子,不觉呼出了一口浊气,扫视人声鼎沸的茶坊,一时又在身上四处闻了闻,唯恐沾了酒气,又要被忆之嫌弃,遂往槏面上去吹风,远远看见墙外的巷子里有一位老嬷嬷搀着一位女子走过,就要往一辆马车上去,夜色朦胧,小巷昏暗,只模模糊糊瞧着身影,不觉十分熟悉。 文延博正纳罕之际,忽听身后一声唤,扭身一看,见是欧阳绪,正要作揖,却听他别有意味地笑着,发难道:“你我是熟惯了,你也断然没有如此的道理,我与忆之妹妹既是一同来的,哪里有不和我见一面,只独把她请去的道理,我若不是看着往日的情分,又想着你二人几日未见,必定惦记地紧,否则,断然不肯依!” 文延博不觉出神,问道:“这话从何说来,我哪时吩咐人去独将她请来了?” 欧阳绪纳闷道:“先时迎我们进来那小子,叫什么桐儿的,他说独请忆之去,忆之害臊不肯去,他又在她耳边说了一袭话,才去的……都去了有好半日了……” 说着,也觉出了不妥,不禁圆睁起双眼,急问道:“你说不是你,那又是谁?” 文延博问道:“忆之去了多久?” 欧阳绪道:“起码有一炷香的功夫!” 文延博暗恨不妙,不觉胸腔内波涛汹涌,又紧紧握了握拳来镇定。适逢一位茶博士从眼前走过,向文延博与欧阳绪作揖。 文延博忙对那茶博士道:“你马上去禀文海,说桐儿小子不老实,偷了客人的银子不知去了哪里,速速叫人拿来。快去!” 那茶博士应声飞跑而去。 文延博又找了一个递水的小子,说道:“你去同所有茶博士,小子说,晏大姑娘不知去哪儿瞧热闹,我正有事要找她说,叫大家都留意找一找,切忌不可惊扰了客人。”小子应声,飞跑而去。 他再细想了一回,又找了一个大一些的小子,说道:“你找几个人替我传话,问候所有门监子,佳节在即,鱼龙混杂,叫大家留神提防,出入若有可疑之人立马来报,辛苦这两日,过后,必有重赏,快去!” 欧阳绪片刻也不安,说道:“蕊儿丫头跟着忆之一道去的,我还模糊记得,三人出了门往右拐了。” 文延博恍惚想起陋巷里的老嬷嬷与女子,问道:“忆之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 欧阳绪道:“她出来地急,穿的是家常的窄袖绿烟罗作的儒衣,下身是白色绣锦鲤的抹胸襦裙,你也知绿烟罗轻透,所以她披着青绸褙子,一直没脱下来。” 文延博见对应不上,反而松了口气,又沉吟了半日,疑道:“我想不通,她一个闺阁女子,素日与人无口舌,也没有利害关系,又抓她做什么?”又沉声说道:“她若在茶坊还好,倘若被带出去了,那可就大大的不妙!” 欧阳绪已经慌得没了主意。 文延博忽然见到凭栏的俏枝儿、寿奴儿二人,心下生出了主意,即刻便对欧阳绪道:“如今切不可再耽搁时间,还需一个法子将众人引出来,如此才方便找人。” 欧阳绪忙问如何,文延博道:“为今之计,你此刻上台设擂,与众人对联诗词,彩头为足两黄金两块。” 欧阳绪踌躇了半日,说道:“只是这会子,我实在难静下心来。” 文延博说道:“你若能联地有趣,将众人引出来瞧热闹,我便可以安排小子进各大小阁子,或借口请众人出来联词,或添香添水,一探究竟。你素日最能联词,百个不敌你一个,这会子,为了忆之合该更能才是。” 欧阳绪郑重点了点头。 文延博道:“切忌拖住时间,也切忌出题不可过新过奇,我们要做的是吸引人,而不是真的比试。” 又将俏枝儿、寿奴儿喊来,说道:“你二人方才说自己在茶坊处境艰难,难以出头,我今日就助一助你二人如何。” 俏枝儿、寿奴儿顿时起了兴致。 文延博继续说道:“一会你二人随欧阳先生登台,行词时歌乐相助,把你二人素日拦门时擅言会辨的能耐使尽,叫场面越热闹越好。此事若办的好,事后另外有重赏!” 俏枝儿与寿奴儿见有露脸的机会,又是这等风雅之事,还可借机抬高身价,没有不高兴的。 欧阳绪携俏枝儿、寿奴儿二人下楼去,适逢文海带人赶来,文延博忙迎上去问道:“海叔,桐儿可拿到没有?” 文海喘道:“那小子不见了,到处寻不着,我又去他与几个门监的屋里搜过,只剩下一床破铺盖,看样子是早做了要跑的打算。” 文延博强镇定了下来,说道:“速查清此人底细来历,是否还有亲人。再派熟悉桐儿的人去军巡铺找苏大哥儿,并将桐儿的形容相貌,仔细相告,请他务必马上倾兵力缉拿!” 文海应是,他身边的小子领命,忙退下照办,文海又轻声问道:“我听闻哥儿叫大家帮着找晏大姑娘……” 适逢蒋小六从远处飞跑至跟前,说道:“小二爷,我怎么听说你在满茶坊找晏大姑娘?” 文延博将那要去军巡铺的小子叫回,沉声了半日,说道:“今日之事,你务必要守口如瓶,倘若他日泄露,让我查到有半个字是你说的,你看我如何活揭了你的皮!” 那小子一怔,唬地浑身打颤,忙不迭起誓保证,文海与蒋小六听了,暗想此事不妙。文延博静了半日,这才说道:“先找个无人的地方,告诉苏大哥儿,之姐儿丢了,就是桐儿这小杂种不知诓去了何处。” 那小子已经明白事情严重,忙应声飞跑而了。 文海又问究竟。 文延博沉着脸,恨道:“桐儿骗忆之,说我独请她来会我,忆之与绪兄皆以为是,并没有提防。后来绪兄正巧外廊上碰见了我,还当笑话来取笑,我这才知道忆之已经不见了一柱香的功夫!” 蒋小六不禁跌脚,骂道:“这黑心藏奸的忘八羔子……果然不是好东西!” <script>app2(); 第三十四章 调查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文延博得知忆之失踪,正心如油煎火烧一般,却更知此时最不能自乱阵脚,遂将实情真相告诉了体己的几人,又对那通知苏子美的小子再三恐吓,这才让快去。 蒋小六在茶坊时就与桐儿有些不睦,此时见他做出这等事来,一时又气又恨,大骂道:“我就知道这忘八羔子是个没谱的混账,成日就知道躲懒,又爱往好人身上讨巧卖乖,果然是个不成才的狗东西!” 蓦然想起,连忙又道:“二爷,我知道他与水房一个丫头相好,但凡得了什么都要给她,时常还拉着她说悄悄话!他若早开始谋划这样的鬼事,必定会告诉她一二。” 文延博登时道:“立刻拿来!” 蒋小六忙应声,又招呼了两个小子一道去了。 适逢台上笙琴锣鼓齐响,俏枝儿,寿奴儿翩然登场,欧阳绪道明规则,先起一句,便有人来回,欧阳绪回过,众人见他才华斐然,不禁拊掌赞妙,俏枝儿妙语连珠,化雅为俗,使那不爱词的人也愿意来看。 又有或愿意卖弄的,或真才实学的,或馋那奖金的也来联词,数人争着来回,欧阳绪一一回过,寿奴儿拨动琵琶,将众人新作弹唱了一回,引来满堂喝彩,遂渐渐道地出姓名的人物也来参与,又不断有人从阁子内走出瞧热闹,见着有趣,又呼朋唤友出来,一时十分热火。 文延博一眼看见富良弼正踩着台叽,缓缓往二楼来,忙命文海去请,文海立即去了,引着富良弼一壁走,一壁说。不多时,富良弼与文海紧着脚步赶到文延博面前,焦急道:“眼下情形如何?” 文延博将安排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富良弼恨道:“你倒是想地十分周全,只是怕那歹人已经将忆之带出茶坊,倘若如此,这事就变得凶险!” 文延博忙道:“我也正有此担心!” 富良弼焦灼难耐,又蹙眉道:“延博,你可细想过,此事到底从何而起,忆之在你家的茶坊丢了,又是你的门监子用你的名义将她骗去的。忆之一个闺阁女子,夫子又是太平宰相,凡事都要迂回,绝不轻易与人结怨的人物,也总不阻人前程道路,又能得罪谁。此事会不会,会不会是冲着你,又或是你家,你外祖家来的。” 文延博气馁地嗟叹了一声,恨道:“我也是想到这处,又顾及忆之的名声,只悄悄叫人告诉子美,又想让你来审案调查。良弼,你担任提刑官这样久,调度,审讯该是极熟惯的事,无论如何,救回忆之才是要紧。”富良知事情紧急,遂应下,不再推辞。 文延博又让文海秘密召集大小管事,不一会儿,账房内便到齐了三四列人。 文延博先将事情说了一遍,众人听了惊畏不已,他又接着说道:“今日之事非比寻常,晏大姑娘是在咱们茶坊丢的,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着些,有什么不对速速报来,找回了姑娘是天大的功劳。倘若找不回来,只怕茶坊上下没有一个能逃!但凡有一人欺上瞒下,叫我察觉,定与那桐儿同并发落,自个都好生掂量掂量,且摸摸腔子上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众人皆知事情非同小可,忙赌咒发誓与自己无关,又言辞凿凿以表忠心。 文延博又威慑利诱了几句,富良弼细想了一回,说道:“先将素日与桐儿近的,今日与桐儿说过话的人都拿来。” 有人应下去了,不多时,带了几人来,富良弼一一问过,不见有何不妥,遂缄默了一阵,又说道:“管理门监的人何在?” 有人从人群中出来应承,富良弼道:“你且去查问酉时到戌时这段时辰内,可有可疑的人事没有。”那人应声去了。 富良弼接着说道:“剩余的是否是管理小子、茶博士、水房、火房等一应的人?” 众人答是,一一回过自己的管辖。 富良弼道:“嗯,你们几人也要查问酉时到戌时这段时辰内,可有可疑的人事没有。另外管理小子、茶博士的人,还要去各大阁子,或盛请联词,或添香添水,一探究竟。” 那一拨负责茶水伺候的人应声去了。 适逢蒋小六拿了那素日与桐儿相好的霜花来,霜花素日泼辣,因细想自己不曾犯错,倒是一点也不怵,反而满眼打量富良弼与文延博。 文海见了,喝骂道:“大胆,见了大官人,还不速速跪下,又用那贼眼窟窿瞎看什么!” 文海声若洪钟,霜花不妨,唬了一跳,斜眼瞅着文海,一面软软跪下,嘴里咕哝道:“我又没见过什么这位,哪里知道是什么大官人……好奇瞧一瞧,也是有的,做什么这样大的火气。” 文海喝道:“还敢碎语!” 霜花缩了缩肩膀,不再多语。 富良弼度其姿态,已将她的脾气秉性摸了个大概,问道:“堂下何人,户籍何处,现住何处,家中还有几口人,如实到来。” 霜花的眸子往左溜了溜,又往右溜了溜,似笑非笑地软软说道:“大官人问这些做什么。” 富良弼拍案怒道:“打。” 蒋小六得令,挽起袖子,左右开弓,打了几下。 富良弼喊停,盯着她看了半日,才说道:“你知道为何打你吗?” 霜花满眼泪花,捂着脸,只是摇头。 富良弼道:“我的妹妹丢了,是被一个叫桐儿的门监子不知掳到了何处,你多耽误我一刻钟时间,我的妹妹就多一分危险。我听闻那人与你走地近,如今他犯了事,你若知道详情,速速说来,助我找到妹妹,大功一件,倘若还念着旧情替他隐瞒,你看我还有多少折磨人的法子叫你吐露事情。 从这会子起,我问什么,你便如实答什么,再又一句答非所问,就不是几个耳刮子这样简单。” 霜花唬地浑身,忙不迭磕头,又说道:“大官人明鉴,大官人明鉴啊!到底是哪个黑心肝的混账忘八种子诬赖我,我何时同他好了,凭他什么东西,我又怎么看得上!” 蒋小六听了,登时圆瞪起眼睛骂道:“嗳,你这得了便宜就卖乖的钱串子眼,我在茶坊里时,就常见他得了什么好的都往你这送,你俩又总找个没人的地儿说悄悄话,当我不知!这会子还敢胡乱攀咬旁人!” 霜花骂道:“我咬谁了,你见我指名道姓说了那个,要你跳出来替他辩驳,大官人,大官人,你万不能听那群狗东西信口胡沁!” 富良弼蹙眉断喝道:“你说你与他无关系,却又有人说你二人暗地下私相授受,这又是怎么回事?” 霜花听了这话,气短了半分,只得恹恹说道:“那,那他送归他送,又与,又与相好什么关系……” 富良弼盯着她髻上的玉簪,与她布衣布裙极不相称,笑了一声,问道:“这簪子倒是不错。” 霜花忙道:“这与他无干,就他那点月例,都养活不起他自己,哪怕挣上八辈子,只怕也挣不来这一支簪子!” 富良弼问道:“那是何人送你的?” 霜花犹犹豫豫,不敢吐露。 富良弼道:“可见是不想说了,既然如此,也休怪我不懂怜香惜玉,来人,臀刑二十杖,倘若还不说,就以辣椒水灌七孔,再打。” 霜花大惊,连哭带爬扑向富良弼,蒋小六忙将她拦下,推倒在地,霜花哭地涕泗横流,说道:“我说,我说,大官人,打不得,打不得,我明日还要去相看,那可是盼了多年的体面人家,打不得啊!” 文海喝骂道:“那还不快说!” 霜花哭道:“是,是盛家小四爷,小四爷前几日在坊里四处打听,说有件要紧差事要托人办,想寻个缺钱的小子,坊里管地紧,都不愿意接私活,我,我见他寻不找,就白打听了几句,又,又同桐儿提了提……”她说着话,音儿越发轻了下去。 富良弼怒目道:“还不速速全招了,难道要打一棍子,才说一句?” 霜花忙道:“当真只是提了提,再没别的了!” 富良弼冷笑道:“可见是还得打才成。” 蒋小六抄起门杵,霜花忙按住他的双手,哭着对富良弼道:“打不得啊,大官人,实在打不得……是我,是我应下了这活,交给桐儿的,小四爷许了两贯定钱,说事成后,还有三贯,我只给了桐儿五十文,剩下的全昧下,买了这簪子……” 富良弼问道:“如此说来,事成之后,桐儿只需问你要银子,并不与盛小四直接会面?” 霜花气馁道:“他方才还同我说晏大姑娘今日来了,办完这事,领了赏钱就带我去买头面。我正在等着消息呢,糊里糊涂就被拿到这儿来了。” 富良弼道:“你是否知道详细计划?” 霜花撇着嘴哭道:“小四爷说,他有些话要同晏姑娘说,只需使计将她请去另一间阁子,便成了。哥儿姐儿,生了情愫,私下相处,这也是常有的事情,他们,他们都是这样的人物,谁又知道,怎么就出事了。”说着,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富良弼双指指腹摩挲,对文海作揖道:“还请海叔寻几个强壮妥帖的去速去将盛家四郎来此。” 文海迟疑了片刻。 文延博道:“都这个时候了,海叔还在迟疑什么?” 文海笑道:“哥儿们有所不知,如今,唯有找到晏大姑娘是顶顶要紧的事情,老奴只是私心想来,仅凭那一个女使的供词,贸然去拿人,他若一口咬定这是栽赃诬陷,恐怕更加误事。” 富良弼道:“海叔多虑,我私心想来,恐怕此事没有这般简单。” 文延博问道:“良弼,此话怎讲?” 富良弼想了一回,对文延博说道:“你且听我再细细问来。” 富良弼双眼射向霜花,问道:“依你所言,桐儿只需将忆之骗去一间阁子即可,何至于能得如此丰厚的赏金,你二人竟然一点也不生疑。” 霜花哭道:“大官人明鉴啊,他们这样的哥儿,最是使钱如土,只要说两句讨他开心的话,就大把地给你塞钱,这点子又算什么。” 富良弼继续问道:“那你扪心自问,桐儿待你到底如何?这时节,你若再撒谎,只怕你的家人都要一起投入囹圄听后发落。” 霜花止住了哭声,打着颤儿说道:“但凡有点好的,他确实都要给我的,只是给了我,也不白给,也是……也是有来有往的。” 富良弼解了过来,冷笑了一声,说道:“谁问你这个,我只问你,你能否确定他心里头有没有你!倘若他发觉了不妥,会不会带着你一起跑。” 霜花呆了一阵,又笃定说道:“会的,他知道我家上下都还指着将我高嫁,他才想劲法子挣钱,又总恨自己无能,不敢上门提亲。” 富良弼听了,又对文延博说道:“赏银过高这一点或许能自圆其说。可仅仅只是将忆之骗去一间阁子,桐儿为何要早做好逃跑的打算,这是其一。如蒋小六所言,桐儿一片痴心善待这女使,既然发觉了什么,为何又不带上她,这是其二。” 文延博迟疑道:“你这意思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富良弼道:“正是,他盛文崇是有诡计,奈何诡计叫人察觉,反被人移花接木了去。如今看来,桐儿或许早看透了这女使并非真心待他,故不止受雇与盛文崇一人,又或许桐儿与忆之一道叫人掳走了。” 文延博沉声了半日,冷笑道:“海叔,速带人去请盛家小四爷来。” 话说忆之从沉昏中醒来,只见门缝隐隐透入微弱的烛光,偶然有人影走过,屋子四面无窗,昏暗潮湿,满堂都是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茅草,再多看两眼,一阵头晕目眩,不觉扶着头闭目养眼了一会,又闻道一股浓汤熬煮的香气,她推醒身边的蕊儿,又让她不要发出任何动静,勉强爬起身,二人轻步走到木板门边,透过门缝去看。 她看见堂内风炉上架着一只铁锅,风炉旁是一张方桌,摆放了很多碟子。火舌舔着锅底,热汤翻滚,腾起一团一团的浓雾,桐儿坐在高凳上,半弯着腰,双手握住膝盖,双肘微曲,向外展开,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锅里——他的两只眼睛圆鼓鼓的,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的双唇时不时动一动,继而发出一声吞咽,凸出的喉结随着滚动。 须臾,他先从锅中,捞出一只筒骨,唏哩呼噜啃了起来,他撕开紧密的肉瓣,滚烫的热度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的唇齿启合,舌头仿佛生了倒刺一般,将细枝末节都舔地干干净净。 他又舀了一碗浓汤来喝——只是轻轻吹了吹,就倒吸了一大口,滚热的汤汁顺着他的喉腔灌入他的肚腹,他终于感觉到了热辣的疼痛,扬天长嚎了一声,不过半晌,又捧起碗,将那腾着热气的汤汁喝尽。 随后,他又拿起筷子,从碟子里夹了一团片好的羊肉,一气下入锅中。 忆之想起从前听老人谈到饿死鬼,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眼前的一幕幕带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恐惧,仿佛他嘴里撕咬的是她的血肉一般,每一口都带给她入木三分的疼痛,她的双眼渐渐瞪若铜铃,出入之声愈发急促,更无法自控地浑身打颤。 桐儿不断地下肉,吃肉,又捞起锅中的羊头骨来啃,啃得咯吱咯吱作响。他狼吞虎咽吃了一阵,大约吃饱了,又站起了身,朝着忆之走来。 忆之与蕊儿慌得没了主意,满地摸索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在木板门豁然大开的时候,她找到了一块双手握不住的石头,她捧起石头,抻直了手臂对着桐儿,仿佛手里握着一把能至他与死地的长剑。 她颤着音儿,故作镇定道:“你到底想要如何!” 桐儿见了,笑了笑,说道:“我想要圆满,我长这样大,没吃过几块肥肉,我用姑娘的头面首饰换了一整只肥羊,索性吃了个痛快。”说着,用满手汤汁肉糜的手解开腰带。 忆之又抻直了手臂用石头威胁道:“你要做什么!” 桐儿笑道:“我说了,我要圆满啊,我长这样大,没吃过几块肥肉,今日吃着了。我长这样大,还没过女人,今日也要有才成。” 忆之双眼死死盯着他那腥膻的油嘴,颤音道:“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桐儿继续往前走,说道:“不成,把你卖了,还值不少银子呢。” 忆之见他越挨越近,厉声威胁无果,举起石头朝着他的脑袋奋力砸了过去,只听咚的一声,桐儿硬捱了下来,只是摸了摸淌着血的额头,摇了摇头,又奋起一脚跺了过去,忆之捱了一脚,顿时失了力气,向后栽倒,只觉下腹滚热,一时滚下两行热泪。 桐儿快步上前,狠狠跺了几脚,又拎起忆之的衣襟,左右捆了数掌,将她打地眼迸金星,晕眩不止,他见她再没了反抗的力气,才去脱她的衣裳,一面脱,一面恶狠狠骂道:“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再敢动老子,你看老子怎么要你的命!” 一时却又笑了起来,说道:“姑娘,往日都是我讨好你,也该换一换了!” 蕊儿扑了上来,去拦桐儿,哭喊道:“我们都是可怜人,我最是明白你的,拼了命地活着,却无论去了哪儿都讨不到好,即便碰上好的雇主,也总还有人无故来要压你,欺负你。可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做了之后,再没有活路了!” 桐儿握住蕊儿乌黑的头发,将她撕扯开,一根指头指向她,骂道:“你别着急,一会才轮到你!” 蕊儿又扑了上去,一面拦,一面哭道:“你又知道不知道,没遇上姑娘前,我连吃的饭都是馊的……”桐儿恨她碍事,将她推开,她又回来,又说道:“即便如此,也是有了上顿没下顿……” 桐儿狠狠刮了她两掌,打得她两眼迸金星,却仍然咕哝道:“如今跟着姑娘,好吃的好喝的都能沾着……我再没穿破衣裳……犯了天大的错,也最多恼一阵不理会你……过了也还是一样的,姑娘……姑娘还教我写我自己的名字,我还认得了几个字……” 桐儿恨地不行,只觉胸中怒火激荡,愈发难以入耳,遂按着蕊儿的脑袋,一拳接一拳地捶。 忆之看见蕊儿趴在地上,桐儿背对着她,拳头举起又落下,举起又落下,她听见重拳落在肉上的声音,又听见每一拳落下后,蕊儿闷闷哼了一声,即便如此,她嘴里却还在嘟囔:“我家姑娘是好人,她是好人……你若有冤屈,你只管和姑娘说,她一定为你做主的……” 忆之已经满脸是泪,她勉强爬起,摸索到先时丢出去的那块石头,颤着手儿将石头捧起,又趔趄着脚,走向桐儿,对着他的后颅,狠狠砸了下去。 忆之只觉自己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不觉软软栽倒跌坐在地,她见桐儿歪躺在了地上,后颅淌血不止,不知是死是活。她已经无力去管,只是强自振作着爬向蕊儿,只是还未来得及触碰到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script>app2(); 第三十五章 堕入魔窟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文海应声去后不久,又陆续有人回报,皆云并未发现什么不妥,文延博与富良弼不禁焦灼难安。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只听门外一阵人声嘈杂,倏忽,槅门豁然大开,盛文崇口中骂骂咧咧,叫两位彪形大汉,一左一右叉入房中,丢在地上,又回身将房门一闭,雄壮的臂膀叉在胸前,如同两尊门神一般。 盛文崇疼地龇牙咧嘴,一眼看见了霜花,已知事情败露,却仍然存着侥幸之心,一时红涨着脸,打着颤儿,说道:“文二哥,我好端端来你茶坊给你捧场,你就这样待我啊!” 文延博恨不能上前踹他一脚,骂道:“你个黑心藏奸的糊涂东西,你当你招惹的是谁!我说你今日为何如此盛情,我再三求饶,只是不让我走,又起哄众人给我灌酒!感情是打着这样的鬼主意,如今,人赃并获,忆之又下落不明,你若还不速速招了,把人找回,将此事善了。届时,只怕将你的皮肉打烂,丢去给蝼蚁坑中,遭万蚁蚀骨都不解恨!连你盛家满门都要被你连累!” 盛文崇还想着装腔作势,反被文延博骂了一顿,他本就是个糊涂的心智,又知犯下了不可挽回的弥天大错,正不知如何收场,早就惊畏不已,没了主意,哪里还禁得住吓,登时唬地脸儿发白,全无唇色,忙手脚并用朝文延博爬了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腿,哭地涕泗滂沱:“二哥哥,二哥哥,你救救我,我不想的,我真地不想的,我只想吓吓晏大姑娘,让她别将我的秘密说出来,说来,说来都是黄大哥哥的主意,都是他叫我干的!” 文延博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又喝道:“还不将事情情形始末道明,助我们找回晏大姑娘,替你将功折罪,否则一会子美赶到,新仇旧恨,你看他饶不饶你。” 盛文崇一面哭,一面将立券籴米闹出人命,又巧被忆之听去一事说了一遍,又哭道:“原,原都是黄大哥哥的主意,涨米价也好,吓唬晏大姑娘也好,偏偏,偏偏怎么一个不禁打,另一个,另一个又……又……我真是,我真是倒霉催的呀!”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文延博断喝道:“你爹还没死呢,这会子嚎哪门子丧!又,又,又,怎么了又!” 盛文崇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这才细细说道:“黄大哥哥说那晏大姑娘不是个好东西,时常帮着刘家兄妹挤兑他,两人早结了私仇,如今叫她知道了这事,她再告诉刘家兄妹,断没有我们好果子吃,故此便生计想要威慑她一番。又打听到晏府马棚里有个养马的马夫,本有一妻一子,生活颇过得。那知一日,浑家在洗衣裳时,孩子不小心掉到井里去了,磕晕了脑袋,等发觉了,捞上来时都泡肿了,他浑家自那以后就疯了。他为了给浑家治病,欠了一屁股的债,前几日,他浑家乘人不备,也投井死了。黄大哥哥趁他万念俱灰之际,叫我去同他说话,许了他银子,只需他晏大姑娘若出门就早早叫人知会我一声,再故意将车坏在茶坊前就成。他早已一心求死,如此一来,反而有了生机,又见是北山子茶坊这样的地方,也不生疑,遂欢喜应下。” 文延博命人去拿车夫,又沉声道:“继续说。” 盛文崇接着说道:“黄大哥哥又叫我在茶坊找个小子将晏大姑娘骗到那处,我早设了迷魂香的阁子,初闻倒不打紧,若闻久了,便会暂迷心智,你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这时候,又另外派一个老嬷嬷将她换了背子,带到外头小巷的马车里,将她送去甜水巷一间赁来的平房里。” 文延博追问道:“可是,可是茶坊北门外的那条巷子?”富良弼闻言,看了文延博一眼。 盛文崇点头道:“正是。” 富良弼蹙眉道:“你又如何得知?” 文延博恨道:“我从这厮阁子内出来时,正远远看见一个老嬷嬷扶着一位女子上马车!”又按下火儿,对盛文崇道:“你们又打算如何。” 盛文崇道:“我……我提前雇好的那群夫工会装作鬼樊楼的贼匪去吓唬她,届时,黄大哥哥再故作巧遇,英雄救美……”说着,又懊悔不已,痛惜道:“嗳,这会子,黄大哥哥派来的人说,那群夫工去时,屋内空无一人,那老嬷嬷并晏大姑娘都不见了!” 众人听了这话,只觉犹如头顶打响了一个焦雷。 富良弼问道:“你哪里雇来的老嬷嬷!” 盛文崇忙道:“我一个相好的妈妈,我定下的阁子,让她在里头先吃茶听戏。该办事时再出来,原该她等着那群夫工来了再回的,不知怎么,这会子,谁也没再瞧见她。” 富良弼细想了一回,轻声对文延博说道:“可见问题正出在这二人身上,桐儿只需将忆之从一间阁子骗到另一间阁子,即便要跑,也该是收了银子才跑的,如何这会子就不知去向。那老嬷嬷带去的到底是真忆之,还是假忆之,又到底去了何处,我们不得而知。” 文延博想了一回,说道:“速派人去察看,看可否有什么消息。”有人应声去了。他又向盛文崇道:“那房子是从何人手里赁来的?” 盛文崇道:“原是赁来给我家一个夫工住的,前些日子他家里出了点事,告假回乡去了,就暂时空着,没有人住。” 富良弼又逼问道:“你二人的计划可还有第三人知道!” 盛文崇哭道:“我不知道啊,全是黄大哥哥一人的主意,他如何说,我如何做。我们的计划一环扣着一环,车夫,桐儿,老嬷嬷,赏金猎人乃至夫工皆不知情形始末,原是万无一失的,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这会子他也吓坏了,派来提点我的小子还没说同我说上两句,我就被你们的人叉到这来了,嗳哟,我怎么就这么倒霉!” 文延博沉思了半日,对文海道:“马上去拿晏家车夫,倘若没跑,就连同这女使,盛文崇一道捆了,带去见子美,并叫他立即派人拿黄子忠。”顿了一顿,又说道:“海叔,查问茶坊所有人,可曾见过一位老嬷嬷带着一位披着葱绿色背子的女子,倘若有线索,速速来报!” 文海忙亲自带人上下细细查问了一番,得来皆是些已知又无用的线索,不觉愈发焦急,待宾客散去,将各大小阁子逐一搜检。 眼见着青天隐隐,夜幕渐退,天光初现。文延博正惴惴不安,忽听有人来报,说道甜水巷那间平房忽然走了水,待救下火来,房里多了一具女尸。 二人一听,霎时犹如雷轰电掣,连忙骑马飞驰而去。 忆之再次醒来时,发现已经不是方才的平房内,而换作三面砖墙的地牢,铁门上端是两寸大小的口子,有铁栅栏隔断。下端是一个可以开合的机括,大约是为送饭留用的。 她又发现自己被换了衣裳,在身上胡乱摸索了一阵,并未发觉什么不妥。遂又满眼打量四周,只见地砖泥泞,生着厚厚的青苔,她躺在一卷破旧的,散发着一股腐烂气息的草席上,与鼠蚁虫蝇为伍,不觉打了一个寒颤。 她忍着疼痛爬起,又见她的对面,也铺着一卷破草席,上面坐着一位女子,脸上身上生着烂疮,她一面风情万种地打着纨扇,一面仰望着铁门上端,两寸大小的栅栏口出神,忙问道:“这位姐姐,你可有看见我的侍女?” 那女子一动不动,说道:“你不就是那个侍女?” 忆之呆了半日,问道:“什么?” 那女子道:“我只是听抬你进来的人在那窃窃私语,说什么,死了的是姑娘,活着的是侍女。那位姑娘的尸首已经送回去了,断不叫人联系到这处,至于你嘛,还值个几百两银子。” 忆之如同雷轰电掣一般,她强按下蕊儿已死的悲恸,噙着泪水,狐疑道:“见过我的人无数,他们如何以假乱真。” 女子道:“他们有的是法子,还用你来操心。既进来了,就把往事忘了吧,也少些罪受……这里头,又有几人是天生卖笑的贱命。”说着,又朝忆之望了过来,说道:“我最烦听见哭声,你且掌住了,倘若叫我听见一星半点,我就剜下烂脓,喂到你嘴里去。”说着,继续眺望栅栏。 忆之抹了泪水,勉强静下心来,问道:“这是地下城?” 那女子动也不动,轻轻嗯了一声。 忆之印证心中所想,垂着泪,又道:“你想不想离开这儿。” 那女子不悦地射了忆之一眼,却见她满眼笃定,仿佛有十足的把握,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哭着喊着,说家里必定会来救她……又有的自作聪明,使尽手段,到头来,还是出不去。即便家里知道她落到这种地方,哪怕还干净,也没人敢认她,更别提救了。说到底,什么痴情父母常有,都是骗人的话,你也趁早死了心吧,省地连累我也不安生。” 忆之道:“我的父亲乃当朝参知政事,舅父乃三司副使,干爹乃当朝平章政事的夫子,现任参知政事。我父亲虽是一届文官,及第登科后,入馆阁,常伴太子左右,不谙俗务,却也轻易不能骗过。我还有数位兄长,两位曾任提刑官,一位现任军巡使,那都是惯常与奸诈之辈打交道的人物。家里仅有我一个,你说他们管我不管。” 那女子笑道:“如你所说,你是这等的人物,那他们怎么还敢沾你,快别逗了。” 忆之困惑道:“我也纳闷……他们为何敢绑我,又为何要这样对我……” 那女子还当乐子来笑,笑着笑着,却解了过来,不觉呆了半日,又一时满眼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说道:“你若无虚言,那可当真是老天开眼,这地狱要毁了,这地狱要毁了!” 忆之蓦然解了过来,说道:“是了,他们想毁掉地下城……可他们到底是何人?”又觉一片混沌,愤愤道:“可恨我想不起先时到底见了谁,也不知怎么叫人掳了去。”又见那女子沉浸在喜悦中,仿佛飘飘欲仙,问道:“你可认得抬我进来的人是谁?” 那女子痴痴笑着,说道:“不认得,我只知道有一位包着头,布上还在渗血,想是刚受的伤,都没来得及医治。” 忆之猜想那人是桐儿,又恨自己无力,不能替蕊儿报仇,一时又悲又痛。 那女子蓦然想到,道:“不成,不成,一定要将你在地下城的消息送出去,一定要将你在地下城的消息尽快送出去!”那女子不断忖度,慌得两手无处安放。 话说文延博与富良弼快马飞奔至甜水巷时,天地已经大白,远远便见三俩围聚着几名铺兵,在屋前说闲话,二人打马前行,不多久就来至屋前。 文延博溜鞍下马,左军巡使郑德正在与部下闲话,一眼见了文延博,忙双手作揖迎了上来,笑道:“哟,什么风儿把您小文二爷吹来了?” 文延博对他作揖道:“这一片竟是郑兄的管辖,倒是巧的很。说来也无趣,我坊里一个小子不老实,偷了我的玉佩跑了,原也没什么,只是那玉佩是我外祖送我的诞礼,故不敢掉以轻心。听闻那小子住在此处附近,所以便来看看。” 郑德笑道:“今日到底是撞了哪方大神,就这一条小巷,一家出了小贼,一家闯入地痞,小二爷你看,这一家最甚,不仅走了水,还查出里头有一具女尸,火势不大,只是那女子烧地面目全非,可见是有人想毁尸灭迹才放地这把火。” 富良弼下马,随后上至前来,对郑德作揖,郑德见了富良弼,说道:“哟,这不是,这不是那位……”说着,笑了笑,接着说道:“富大官人,听闻你今日忙碌地很,这会子,怎么也有空来这凑趣。” 富良弼听出他的暗涉,只作没听见,文延博与郑德虽属同届,却因他一贯爱吹捧阿谀,又是满口的陈腔滥调,素日不喜,这会子见他主事,怕他生疑,只能想法设法吸引他的注意,好让富良弼一探究竟。 他知郑德爱敛财,故意提及再开茶坊一事,果然引起他极大的兴趣,遂将公案抛之脑后。 富良弼见二人越谈越起劲,越谈越往僻静处去,遂趁着机会,往平房内去,迎面闻得扑鼻一股焦肉,焦炭味,只见那平房简陋,门口摆放了一张方桌,灶台与炕仅半墙之隔,炕上躺着一具烧焦的女尸,尸身微曲,仿佛生前并为遭受烈火折磨。 两名勘察的铺兵正在取笑,一位说道:“有些女子啊,总以为自己生地有几分姿色就眼高过顶,又以为生地好是多大的资本,便如这一位,死地这样惨,倒不如生地丑陋,安安生生过日子,也省的歹人惦记。” 另一位笑道:“你个狗东西,成日就知道拉东扯西,怎么,近日又被相看的姑娘嫌穷啦。你也是,既没钱,就放低点姿态,又要人家姑娘好看,又要人家姑娘嫁妆丰厚,人家嫌你,你又说人家不识货,这会子又拿这话编排人,这案子还没眉目呢,你就给断案了。” 那一位说道:“一个大姑娘,才这个时辰,赤裸着身子躺在炕上,衣裳东一件,西一件,撕地破破烂烂,你说能是什么好事。” 另一位促狭笑了笑,说道:“也是可惜了,你瞧瞧这身段……”说着,二人凑在一处,轻声又说又笑。 倘若是平时的富良弼,断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今日一心寻找忆之,又兼这二人是郑德的部下,故不愿多言,只是暗中察看线索,并不打搅。 忽听一位说道:“呵,这或许还是位歌妓呢!”富良弼闻讯望了过去。 另一位问道:“你又查到了什么?” 那一位道:“她衣裳里放着张脱籍文书,烧地只剩半截了,这名儿叫什么来着,我来好好看看,兴许咱们也会过呢。”说着笑了起来。 另一位起了兴致,忙到跟前凑趣,说道:“叫什么,叫什么?” 富良弼陡然听见那一位铺兵报出了苏缈缈的名字,只觉犹如雷轰电掣一般,阔步上前,一把夺过那烧了半截的脱籍文书,看了一遍,又夺过衣裳来看,已经无法自控地浑身打颤。 勘察的铺兵不认得富良弼是何人,霎时夺回了文书,推了富良弼一把,破口一阵大骂。 富良弼如同顶梁骨走了真魂,哪里还去听他的话,又痴又呆之际,大步跳到炕上,要去翻动女尸,仵作蓦然见有人来动尸身,忙大喊了起来。 勘察的铺兵一把掐住他的脖颈,将他从炕上提了下来,又按倒在方桌上,另一个举起刀鞘要打。 那仵作认得富良弼,忙喝止,说道:“打不得,打不得,这是富大官人,从前是大名鼎鼎提刑官,如今高升去做了谏官!可打不得!”又一时跺脚道:“我说富大官人啊,你最是知道规矩的啊,怎么,怎么做这样的蠢事!” 适逢文延博与郑德听见动静,往屋里来赶,见了这副光景,连忙喝止,文延博又去扶富良弼,富良弼脚步趔趄,淌下两行热泪,说道:“夫子没有烧文书,妹妹今日约我,是要给我送文书来……我该死,都是我该死,是我害了她!” 文延博如临大敌,喝道:“你说什么,你快说清楚。” 富良弼蓦然想到,又紧紧握住仵作的手臂,问道:“鲁三叔,你可勘验过女尸的背脊,她的脊梁是否有异常!” 鲁三怔了怔,说道:“我也才到,还未勘验到那处呢。” 富良弼道:“是我鲁莽了,鲁三叔莫怪,赶紧,赶紧验过再说。” 文延博急问道:“这从何说来?” 富良弼说道:“子美小时候淘气非常,附近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怕他,忆之最爱跟着他狐假虎威。有一日她又跟着子美往假山上爬,子美嫌她烦,不让她跟,忆之不肯,斗了两句嘴,子美推了她一把……因此摔伤了,那时还是我抱去看得郎中,郎中说不幸中的万幸,都能养回来,只是她腰后那一节凸出来的脊梁骨,难以复位,即便大了也不能……要知道,要知道这女子是不是忆之,一看便知……” 文延博听了,不觉一股火儿直冲脑门,遂攥紧了拳头。 鲁三听了,已经解了过来,遂不敢耽搁,忙唤徒儿协助勘验。所幸尸首只是烧地面目全非,却并未脱水,可以翻动。 富良弼看过,语无伦次地庆幸道:“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忆之,太好了,不是她。”说着,又是一叠声太好了。 富良弼缓过了神来,文延博却不能,他只觉一股怒火在胸腔愈燃愈烈,就要破出胸膛,将万事万物焚尽——他几乎无法喘息。 适逢蒋小六带着几个小子赶了过来,挤开人群上前去唤,喊了半日,也不见文延博有回应,忙说道:“小二爷,小二爷,有消息了,小苏大爷那传话来说有消息了。” 文延博面带愠色,问道:“什么消息?” 蒋小六道:“昨夜子时,一个婆子拿了姑娘的攒珠累丝金雀钗去当,当铺里的人见是进上的东西,非高官权相家不能得的,怕惹麻烦,赶忙就拿下那人,投入柴房,今日一早便去报了官。这会子,苏大哥正在审讯呢,听说正是带姑娘离开茶坊那婆子!” 文延博心头大亮,霎时对富良弼道:“我们即刻就去开封府!” 富良弼点了点头,临走了,又回头对那铺兵道:“你身为一方官吏,当知死者为大,更当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也请替旁人设身处地想一想,倘若这一位是你的姐妹,妻子,女儿,你还能笑地出来?” 那铺兵笑道:“那我是幸运的,并没有姐妹,也还没有妻女。” 富良弼缄默了半日,蓦然挥拳正砸向他的门面,又仿佛听见了鼻梁断裂的声音,不觉十分畅快。 其余铺兵见状,霎时怒吼着围拢了过来。蒋小六忙挡在富良弼面前,文家的一众小子也都涌了上来,一时吵闹不休。 郑德喝住众人,又怒道:“富良弼你这是做什么!” 富良弼直瞪瞪望着郑德,说道:“你的兵,你不懂调教,我替你********延博上了马,静看着富良弼怒打铺兵,又说道:“良弼,若出了气,就走吧,正事要紧。” 富良弼转身去上马。 郑德气地满脸通红,却碍于文延博,不敢发作,唯有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 <script>app2(); 第三十六章 反转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文延博与富良弼赶到开封府时,看见苏子美的双眼红肿,脸色铁青,他望着富良弼的眼神里饱含怨愤。 文延博从未见过率直如他,何时有过这种情绪,他猜想或许是富良弼悔婚另娶的消息已经街知巷闻,做为最疼爱妹妹的苏子美恐难以接受,如今忆之下落不明,极有因此迁怒富良弼的可能。 介于审讯完毕,婆子被押入大牢听候,富良弼请求检阅审讯时誊录的供词,苏子美直瞪瞪瞅着富良弼,半晌,才向簿吏递去一个眼色,那人领命引路。 文延博也欲跟随,却被苏子美暗中拦下,他望着苏子美那别有意味的眼神,遂向富良弼授意,富良弼只得自行去了。 待富良弼远去,文延博还未来得及开口,苏子美先将他止住,又引他去往僻静一处,四下张望了一会,这才沉声道:“富良弼有问题。” 文延博蹙眉道:“何出此言。” 苏子美道:“据盛四郎所言,桐儿将忆之骗去熏有迷香的阁子,可那婆子却说,她送忆之去时,忆之十分清醒,只是沉着脸思忖。到了平房里,须臾,便来了一位官人。忆之要与他说话,亲手将簪子取下,叫那婆子去当的,还许了一贯钱给她。那婆子对此事本就一知半解,只当忆之是私会情人的富家仕女,并不做他想,遂拿着簪子欢天喜地地就去了。” 文延博只觉一团乱麻,苏子美接着说道:“我又再去审黄子忠与盛四郎,黄子忠咬死只说自己毫不知情,可恨一应大小事情都是盛四郎部署,盛四郎百口莫辩,唬地神志不清,满口胡言乱语,我费尽力气才问出了究竟。桐儿带忆之去的那间阁子,根本不是盛四郎定下的那一间!” 文延博恍了恍了神,说道:“或许,那婆子带去的忆之,也根本就不是忆之。”他不觉握起拳头轻捶脑门,须臾,又想到,问道:“那你为何怀疑良弼?” 苏子美道:“那婆子拿着簪子往外去时,听见忆之喊那官人良弼哥哥。”他顿了一顿,又说道:“我让那簿吏带他看供词是假,让那婆子指认他才是真。” 文延博不愿相信,说道:“倘若,倘若一切属实……我不懂,他为何要这样做,那可是忆之,他的恩师晏大官人唯一的女儿,他们那样亲厚……” 苏子美道:“延博,我已查明,桐儿并非来自慈幼院,他的户籍是假的,他是地下城在地上看管那些位小姐的耳目之一。” 文延博咕哝道:“又是地下城……”他又呆了半日,蓦然想到,又问:“忆之幼时曾被你推下假山,背后脊梁摔凸了一块是否属实。” 苏子美蹙眉道:“确有此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文延博忖度了一番,说道:“那婆子带忆之去的那间平房里发现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地上散落着忆之的衣裳,富良弼以为那是忆之,几乎扑上去要辨认,后来证实不是。我看他那时情真意切,不像是装的,为此还与郑德的铺兵起了口角,右手的拳头这会子肿地同炊饼一样。况且从一开始,他便揣测此事并非盛小四所为,更有人在其中移花接木。倘若他有问题,他又到底想将我们引导向何方? 我猜想,那平房内的女尸不是忆之,那婆子带去的姑娘,也未必就是忆之。 况且,那婆子认得他,他岂能任她到处乱跑。他是做过提刑官的人,怎么能有这般显而易见的纰漏?焉知不是有人故意从中挑拨,分散咱们的注意。” 苏子美缄默了半日,说道:“延博,夫子烧毁苏缈缈的脱籍文书,等同于阻断她摆脱地下城之路,富良弼未必不恨。” 文延博蓦然想到富良弼的那句是我害了她,心内一颤。 苏子美又道:“延博,我知你近日与他十分亲密,只是事关忆之,我不得不谨慎小心,富良弼既可以做出如此丑事,置姨父与忆之的名声与不顾。谁又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我若没有猜错,他做这一切,为的是引起轰动,继而摧毁地下城。倘若当真如此,你猜这会子,忆之会在哪里?” 文延博不觉攥紧了拳头,说道:“倘若他当真如此恶毒,我也绝不能轻饶。” 苏子美双眼直直望着文延博,继续说道:“延博,无论如何我要找到忆之。我已命人通知姨父赶来,既然事关地下城,开封府内耳目众多,只怕会有诸多阻挠。眼下我也唯有靠你,也只有你不会骗我……”说着,一只手掌按在文延博的肩头。 文延博只觉那只手掌重如千金,他踌躇了半日,说道:“我有……我有一事,一直瞒着你……” 未等文延博说完,苏子美道:“什么事,你喜欢忆之的事?” 文延博呆望着苏子美,一时无言以对。 苏子美嗟叹了一声,说道:“你待她与别个不同这事,也唯有她不知道而已,我也曾替你试探,奈何她未开窍。说来,我也是过来人,难道看不出近日的变化。再加上你当街拦我姨父的马车,赌咒立誓,流传甚广。” 文延博纳罕道:“你何时知道的?” 苏子美溜了文延博一眼,说道:“前岁在睢阳书院里,就你那副呆样,瞒得了旁人,还瞒得了我。暗地里又做了多少事情,打量我不知道呢。我还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意……谁又料到,竟然叫你小子得手了,又气地我好几日寝食难安。” 文延博正欲说话,忽听屋外一阵嘈杂,二人忙赶了出去,却见一名铺兵迎上前道:“大人,富良弼跑了!” 苏子美怒道:“开封府这么些个兵,竟看不住一个文弱书生!”顿了一顿,又问道:“那婆子是否认出富良弼?” 铺兵道:“还未认呢,人已经跑了!”苏子美跺脚道:“还不快追。”说着,忙忙去了。 正闹哄哄之际,蒋小六奔入大堂,附在文延博耳边说道:“坊里传了消息来,爷快跟我去吧。”文延博不及与苏子美道别,赶忙离去。 二人上了鞍,蒋小六引路在前,一面打马一面说道:“茶坊有一偏角门,素日只在早晚运送泔水时开放,看门那刘家的说姑娘失踪那会子,他忽然闹肚子,正巧苏大途径,就叫他帮忙看了一看,只是一阵子的功夫,先时问起,他也不在意,故而没提,后来听闻是晏大姑娘丢了,这才慌忙报给了文海叔,又说他上完茅房回来时,恍惚有听见车毂粼粼的声儿。 文海叔赶忙叫人去打问,所幸有人看见,这沿着路儿一直找去了月陌巷,竟然真给找着了!那人顺着门缝往里瞧,马车还在小院里,那人叩了半日门没见动静,索性踹了门进去……据说姑娘确实在那待过,忙叫人围了起来,就等着爷去了” 文延博问道:“苏大?可是苏缈缈的老奴苏大?” 蒋小六应是,文延博听了,更加亟不可待,连连打马飞驰。 不多时便到了月陌巷的小院前,他迅速溜下鞍,紧着脚步往院里去,一眼看见车舆的两扇槅门开着,只见榻面上染着一滩乌黑的血迹,不觉停住了脚步。 文延博呆了半日,又往屋内走去,只见屋内空荡荡,仅有一只方桌,桌上杯盘狼藉,桌边设有风炉,炉上架着铁锅,锅内的羊肉汤几乎见底,剩余的汤糜凝结成冻,风炉旁零落散着残渣碎骨。 他又往内屋走,屋内明显有搏斗过的痕迹,还能看见地砖上,茅草上,石块上或多或少的血迹,有的呈飞状四溅,有的淅淅沥沥接连成线。 文延博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扶住门口,勉强问道:“你们发现了什么,确认姑娘曾经在此呆过。” 众人互相看了一回,有一个小子颤着手,将文延博送给忆之的羊脂白玉呈了上去,他垂着头,低声道:“这本是爷贴身佩戴的物件,我们都认得……” 文延博呆望着染了血的白玉,只觉心内有何物在一点一点下沉,那团在胸中燃起的烈火愈发如同浇了热油,他将白玉握在手中,说道:“继续,继续查,马上去查明这房子是何人所有。” 有人应声去了,文延博又长长吁了一口气,他紧攥着白玉,阔步往外去,正要上马,忽听有人唤他,闻讯望去,竟是开封府军巡长官霍尊,想到又要白耽误一番功夫,心头有些恼怒,却也不得不上前作揖。 又见霍尊向后喊了一声,姜红儿一身锦服,珠光宝玉,款款而来。 姜红儿向文延博道过万福,霍尊道:“这难得沐休,日头才刚出来,你不在绣衾里酣睡,又怎么在这出现?” 文延博笑道:“这话问地好,我也正想问你为何在此呢。” 霍尊笑道:“红儿的娘家就前头,我这是陪她回门呢。” 文延博忙呵呵笑着应是。 姜红儿扫了小院一眼,说道:“二哥哥怎么在这儿呢,可是有公干不成?” 文延博心中一动,忙应道:“确实有桩事儿,牵扯到这院子的主人家,妹妹若知道,千万同我说一说,倘若事成必有重谢。” 姜红儿听了这话,脸儿也红润了许多,说了一席推诿的客套话,才切入正题,说道:“我还在家做姑娘时,总听见他家时不时会传来姑娘或孩子的哭声,吓人得很。”又压低了声,凑前道:“听闻,这里头的都是地下城的人,专做略人的勾当,又说有好几处这样的地方,有时会在这儿落脚。官府来查过几回,什么也没查着。街坊四邻都明白,也不敢得罪,只是把自家孩子看紧也就罢了。” 文延博道:“红儿妹妹此话可当真!” 姜红儿不悦道:“自然当真,又骗你做什么。别人说的是真是假,我不敢担保,偏我就看见过一回,正是夜半三更,我亲眼瞧见两三个大汉扛着人进去,吓地我好几夜都睡不着,直叫我爹娘快些搬走。偏我爹娘说,汴京的地段实在太贵,好不容易有了合适的住处,挪一挪又要白生多少开销不说,也未必就好。 这样的勾当,原不止一条巷子有,便是整个汴京,乃至整个大宋都是有的。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哪里避得开,只自个小心些就是了。当真碰上了,也是命数。”说着,又抹起泪来,霍尊心疼不过,连忙俯就。 文延博听了,心下已经有了主意,连忙以手加额作揖,与二人道别。又上了鞍,对蒋小六道:“快去告诉子美,姑娘当真是落入了地下城,我这就去求信王开恩,也请他与晏大官人快想法子!”说罢,打马扬尘绝蹄而去。 却说郑德是最爱投机取巧的秉性,奈何年纪已经三十有五,这一届举子中,有青年才俊众多,富家仕女瞧不上他,他无法求得一门好亲事。只好钻营讨好高门望族,乡绅名宦的路子,他总觉自己机言巧辩,善于揣测人心,又周曲款至,讨人喜欢,奈何前路漫漫,拨不开云雾,几次三番投人不着。只能感叹命运多舛,遂渐渐心灰意冷。 今日无故,平白受了富良弼一顿气,正郁结之际,忽然遇见了一位女子,并从她的话语中发现自己竟然获得了平步青云的契机。他望着眼前,薄罗衫半褪,细白的臂膀上盛开着一朵又一朵烂疮的女子,内心十分喜悦。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反问道:“你是不是苏子美?” 郑德又问道:“你说你来自地下城,那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那女子不耐烦道:“你是不是苏子美?” 郑德再次问道:“你说你知道当朝参知政事晏大姑娘的下落,她是否就在地下城?” 那女子斜望了一眼天空,说道:“你到底是不是苏子美,不是就把那叫苏子美的找来,别跟老娘磨磨唧唧,耽误了时辰,大姑娘可保不住。” 郑德只得说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那女子扭了扭肩膀,说道:“晏大姑娘同我说,苏子美高大威猛,俊美不凡,一眼就能认出来,你……”又将郑德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了一声。 郑德气地脸儿飞红,他搓了搓鼻子,说道:“好,我马上派人将他找来。”说罢,便让身旁的人去,那人会意,假意去了半日,又回来禀道:“苏大官人马上就来。” 郑德让其退下,又命人去买来果子水饮,摆了满桌,笑着俯就道:“小姐好不容易从那地狱中脱身,想必又渴又饿,先用些果子水饮吧,届时救出了晏大姑娘,小姐可是头等大功,只怕后半辈子是无忧了,我们这些当差的,都要沾着小姐的福泽呢。” 那女子笑了笑,只是吃着果子。 郑德不得不继续俯就,说道:“晏大姑娘是豪门大院里用琼浆玉露养出的神仙妃子,哪里见过什么事儿,这会子指定吓坏了,姐姐不妨快些告诉我,她在何处,我早早把她救下,也是一桩美事。若是有了好儿,我一定不敢独占,少不得孝敬姐姐。” 那女子笑着啐道:“呸,我说与不说,这头一份的功劳只有老娘的,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你也配来分一杯羹,老娘八岁开始作陪,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你那点子打算又当我不知?你少说些话,我还当你是个好的,说的越多,反而错地越多。 那晏大姑娘两只眼儿乌溜溜地转,一会一个主意,镇定地很呢,先时是哭了一阵,也是不知为什么人哭的,还说要替她报仇,总之也没你嘴里说的那么软弱。可见你根本与她不熟。” 郑德见她并不上道,索性拍案喝道:“你若不说,我立即将你押入大牢,叫你脱了地下的牢笼,再进地上的牢笼,永世不得自由!” 那女子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开封府?那最好不过,我也不必托付你了,只管扯着嗓子喊苏子美,他总能听见。”说着,又冷笑道:“除非你割了我的舌头,无论将我往哪儿带,总能让事儿暴露,届时耽误了救晏大姑娘,我看你扛得住扛不住。” 郑德冷笑道:“那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吧,我若讨不到好,难道还让给别人不成。”说罢,一手抽出刀来,一手捏住那女子的腔子。 还未用劲,便听那女子挥了挥手,说道:“行了行了,算你有能耐,快松手吧。” 郑德心里一喜,又虚张声势瞪了她半日,才将刀儿回鞘,又往案上坐着,问道:“晏大姑娘现在何处?” 那女子道:“地下城啊,还能在何处。” 郑德道:“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那女子道:“晏大姑娘说自己曾经见过一回地下城的舆图,还记得好些,与我对了一对,找了一条通往地面的暗道。我生在地下城,长在地下城,他们并不防我,只是恶心我这病总也治不好,才将我关起来的。这会子,我说想洗一洗身子,他们也就放我去,说来好笑,我们在地下城住了半辈子,竟都不知那儿还有处机关可以通往地上,我便趁着机会逃出来了。” 郑德思忖道:“晏大姑娘必定是看过富良弼手中地下城初建时的工程舆图,如今地下城大改,好几处都不再是从前的构造,可见也是她命不该绝。”说着,又暗暗想到,这也是我郑德时来运转的大好时机,那晏大姑娘云英未嫁,遭此横祸恐怕也难再觅得良缘。 我既救她出了火坑,又不嫌弃她名声尽毁,届时上门提亲,只怕诸位爱我都来不及。 一时浮想联翩,仿佛已经成为了当朝参知政事的乘龙快婿,睢阳书院的新任院主,又与苏子美、韩玉祁、石杰、等诸位人杰比肩,届时,便是文延博,也要高看他一眼,顿觉一股浩然正气在胸膛翻滚,让他骤然生出了直面天地的勇气,不觉想到权利,财富,如花美眷也不过如此,他该有更高尚的追求,至于是什么,可以等到救下晏大姑娘之后再去细想。 <script>app2(); 第三十七章 勇探地下城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郑德只觉权利财富已经唾手可得,正要逼问暗道出口在何处时,只见那女子脸色骤变,全身暴起青筋,她的嘴巴大张着,一团又一团秽物从喉腔里翻涌而出,不多时便以极扭曲的姿态死去,死后,双眼瞪若铜铃直直瞅着郑德。 郑德不寒而栗,登时跳了起来,惊叫道:“来人呐,来人呐!” 铺兵听见声儿鱼贯而入,一眼看见女子死状惨烈,皆唬软了脚。 郑德惊畏了半日,蓦然想到,断喝道:“果子有毒,必定是果子有毒!到底是哪个背信弃义,黑心藏奸的忘八羔子买来的果子点心!立刻拿来!” 铺兵中有人颤颤巍巍走出,正是在平房验尸时,与被富良弼打断鼻梁那位一同打趣的人。 郑德急火攻心,拽住他的后襟,将他按在那女子面前,大骂道:“你看你做的好事,可见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黑心东西,我平日待你如何,你就这样报答我?”说着,接连捶打了数下。 那人连忙讨饶,哭道:“爷,爷,我只按您的吩咐做,去的也都是平日爷常去的铺席,我是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不信,不信,爷把这果子送去勘验……又说了,我若另有主子,也断没有下毒在自己采买的东西里的道理啊!” 郑德听后觉得在理,又狠狠打了他几下,这才放开,骂道:“罢,罢,罢,既然如此,总之也不关咱们什么事,叫几个人把她送去开封府,只说来时就中了毒,说了句晏大姑娘在地下城就咽气了。要敢多一句嘴,看我不活揭了你们的皮!” 铺兵们听了,纷纷应是,却你推我,我搡你,谁也不愿意揽这差事,郑德又骂了一顿,才点了名让两人去。 那两人只得一左一右架着女子愁眉苦脸地去了。 郑德见二人去了,又抬着眼睑,将众人看了一回,轻声说道:“咱们之中有旁人插进来的暗桩,这一事我是知道的。这会子即出了错漏,又是这样的大事,我也顾不了许多了,方才走的那两个,都是别有用心的,倘若此去开封府,有个一点半点泄露,我们都别想活命!”剩余三人听了这话,唬地没了主意。 郑德顿了一顿,接着说道:“为今之计,我们只有尽快将晏大姑娘救出,将功折罪!届时也好推辞,只说怕走漏了风声,才瞒着不报的。” 其中一人委委屈屈问道:“就凭咱们几个,怎么救啊,况且,也不知道那暗道的入口在何处。” 郑德骂道:“蠢材,咱们只管去找暗道入口,悄派一人潜伏进去,只要确认姑娘就在那处,立即报官,派重兵围剿,这也不懂,要这狗脑袋何用!” 众人忙着附和,郑德见他们不动,只是呆望着自己,不觉气从心来,又骂道:“那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找啊!” 又有一人为难道:“该……该往哪儿找呢?” 郑德禁不住又是一顿臭骂,完了才说道:“咱们是在甜水巷碰见那小姐的,自然就在附近找啊!”众人连忙应是。 郑德见众人仍是不动,无力道:“那还不去找?” 众人忙不迭飞跑而去,又在门前挤成了一团。 话说信王昨夜与诸位同僚好友聚到寅时方散,归至府中,盥沐罢,又用过泛索,才要睡下,正当朦朦胧胧之际,忽听见一叠吵闹声,骤然跳出了梦境,听见雀儿在枝头唧唧喳喳叫唤,屋内垂着厚厚的幔帐,密不透光,他在绣衾翻了个骨碌,闭眼又要再睡,奈何无法入眠,遂撩开帐子,说道:“快去看看何人在外头喧哗。” 屋内的丫头应声去了半日,回来禀道:“回禀王爷,是文家的小二爷,说是有要紧的事儿求见王爷。” 信王蹙眉道:“竟没人告诉他本王这会子刚睡下?” 那丫头道:“说了的,只是小二爷等不得,就要立即见王爷,这才吵闹起来。” 信王嗟叹了一声,就要起来,又说道:“把小二请到偏室等候。” 那丫头应声去了。 另一位丫头迎上前为他穿衣之际,他的亲随打起软帘从屋外进来,信王见他手里拿着一封信笺,问道:“又是何事?” 那人将信笺奉了上去,又在信王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信王听了,不觉圆睁起双眼,忙拆了信笺来看,看毕,长吁了一口浊气,一面抖手,一面摇头,哪里还顾得上更衣,跻着鞋就往偏室去。 文延博见信王来,正欲相求,信王先屏退闲余人,这才问道:“你是否为那晏大姑娘儿来?” 文延博急道:“她果然是落入了地下城?” 信王缄默了半日,说道:“我得到消息,说她记得一条暗道,助一位小姐逃出地下城,地下那群人已经抓到幕后操盘之人,封死了暗道,也将那小姐灭了口。此事你就此打住,不能再管了。” 文延博噗通跪地,求告道:“王爷,王爷请你告诉我她在哪,我必不牵连您,王爷,我只求她活着。” 信王道:“你这样的人,难道不懂。即便那群人饶她一命,丢了这样久,她还有什么颜面活着?更何况,那群人不能让她活,或是诬赖城外的贼匪强盗,或是旁的谁,总之她是活不成的,这会子,恐怕已经死透,你白缠着我,也是耽误功夫,不如回去好好睡一觉,好女子天下多得是,你又是何必呢。” 文延博仍不死心,跪爬到信王脚边再三央求。 信王不耐,断喝道:“文延博,你别好赖都不知!又当这儿是何处!” 文延博一怔,不觉呆了半日。 信王见他失魂落魄,于心不忍,又劝慰道:“你这样的才貌,这样的家世,又求谁求不得,何苦费神又费力,找一个送些花儿朵儿,衣裳宝石就会欢喜的姑娘罢,好男儿当以经济世务为重……” 文延博呆了半日,不等他说完,以手加额作揖道:“谢王爷警醒,小二明白了,自会家去反省。”说罢,磕了头,起身外去。 信王凝神望着他离去,他身旁的亲随蓦然问道:“王爷,您说这小二爷真的明白了吗?” 信王哼了一声,啐道:“他能明白才有鬼!这个小子同他的娘亲是一模一样的脾气秉性!放着光明大道不走,硬是往那阴沟暗渠里头钻营。他要去就随他去,他想死就让他死,又不是我的儿子,我操哪门子心!” 亲随只是垂着手,沉声不语,等了半日,果然又听信王道:“派个人往文府里送消息。别到时候又赖我瞒着不说!”他笑了笑,应声去了。 文延博从信王府一径飞走而出,四肢微颤,五内俱沸,乃至马前,不觉一口苦胆汁喷涌而出,他扶着马背,连连作呕,吐弯了腰。 他又干呕了一阵,方才止住,直起身来,只见日光箭镞一般射着眼睛,枝头扑棱棱飞起几只鸟儿。他在心中喊道,继续查,继续查,遂翻身上了鞍,策马又往茶园飞驰而去。 文延博乃至茶园,被秋风吹地脸儿紧绷,他溜下鞍,沿着田径往里去,越过山头,遂见四面高山之心,向下低洼的山坳,汇聚以湖,湖水映着天光云影,湖心中央凸起小山丘,山坳与山丘间连接逶迤小道,山丘上盖着茅屋一间,四面环绕茶树,缀有艳杏数株。 文延博往茅屋飞走而去,豁然推门而入,一位鹤发老者正盘着双腿,在炕上捧着烤鸭,正是满手满嘴流油的酣畅之际,欢喜地满脸褶子,他见了文延博,呆了半日,又霎时薄怒道:“每一回都是这样闯进来,你就不能给我留点世外高人的颜面?” 文延博道:“老陈,替我找一个人……”话音还未落,一只草鞋飞了过来,他只得连忙退步,又将房门合上,只听,门内啪的一声,草鞋砸在了门板上。 他又等了半晌,复再打开。 那老者盘着双腿,在炕上下棋品茗,摆出了一副超然世外的脱尘模样。 文延博快步入屋,说道:“老陈,当真是十万火急的事。”一面说,一面往炕上斜坐,不留神撞在了几子上,棋盘上的黑白子有一多半挪了位置,兔毫盏里的白水洒在了几子上。 老陈圆瞪起眼睛,骂道:“你!我好不容易摆好的!每回都说十万火急,好歹也是考一回就及第登科的人物,能不能换个词!” 文延博恳求道:“老陈,忆之丢了,从昨晚寅时直到眼下,老陈,求求你帮我救救她!” 老陈没好气道:“就是你上回带到茶园那姑娘?主仆二人在茶园横着走来挡我的道,又躲着酣睡那位?我看也不过如此,丢了就丢了呗。” 文延博说道:“老陈,眼下不是打趣的时节,我如今确认她落入了地下城!” 老陈斜眼看了看天,双手环在胸前思忖了一阵,说道:“地下城啊,那可得比平日高一倍的价格。” 文延博催促道:“只要你能救出她,两倍也成,快走吧!” 老陈摇头道:“不急不急,咱们再谈谈,倘若咱们闯入地下城,人已经死了,该是什么价。” 文延博缄默了半日,才道:“不,她一定还活着。” 老陈道:“哥儿,那可是地下城,你当是哪儿,州桥夜市?除非她有三头六臂,能为那地下城主所用。否则也只有两条路,要么死,要么沦落风尘,你猜那样的富家仕女,又是明智知礼的人,她会怎么选?” 文延博又呆了半日,不觉红了眼眶,说道:“老陈,我只想见到她,我再无法去考虑旁的事情……” 老陈见状,懊恼地侧了侧头,嗟叹了一声,说道:“走吧走吧。”文延博连忙起身作揖,老陈又喝止道:“先别忙谢,事成之后,别怪我狮子大开口,我可还得攒银子给我孙子娶孙媳妇呢。” 文延博忙不迭称是。 二人策马狂奔,乃至街面,所到之处皆有侍卫在四处搜查,又见过天武、捧日、神卫、龙卫四军的指挥十余名,又见过云骑、拱圣、龙猛、龙骑的指挥数名,正是满城皆兵,抄查全民之势。 老陈笑了一声,说道:“都中权贵,最爱的就是这花花排场,那晏大姑娘分明在地下城,偏在地上搜个没完,闹得民不聊生,又有什么用。” 文延博道:“子美早已猜到忆之落入了地下城,晏大官人又怎么不知。只怕是有人早已垒好碉堡,连晏大官人一时也无力攻入。”说着,加紧马肚,快马加鞭往樊楼去。 乃至樊楼,一径直闯都转运使曹洙惯常所定的阁子,他推门而入,正见一个小子在曹洙耳边轻语,他见了文延博,将手儿向后一摆,小子退步出了阁子。正在伏窗看街景的歌妓瞧出端倪,妖妖娆娆凑上前去,将文延博与老陈团团围住,盛情款待二人入座。 文延博将手一摆,沉着脸,对曹洙道:“如何能找到晏大姑娘?” 曹洙让众人退下,又笑着为文延博与老陈斟酒,说道:“晏大姑娘不是已经找着了吗?” 文延博蹙眉道:“什么?” 曹洙道:“小文二官人竟还不知?只怕再过些时辰,连小报都要满天飞了。那富良弼诓骗晏大姑娘去甜水巷的一间平房,杀人毁尸。晏大官人夫妇都已经确认过,如今正通汴京城搜捕富良弼呢。说来也是,那晏大官人待富良弼不薄啊,接他入府,视如己出一般抚养栽培,更想将唯一的姑娘许配给他,他倒好,嗳,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曹洙说着,又抬眼瞅了瞅文延博。 文延博疑道:“晏大官人夫妇确认那平房的女子是晏大姑娘?” 曹洙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自然,晏夫人当场晕了过去,晏大官人若没有他那位门生扶着,恐怕也要跌倒,连苏子美都没了血色,哪里还有假?” 文延博晃了晃神,又问道:“如何又认定是富良弼杀了晏大姑娘?” 曹洙道:“听闻是一个婆子作证,晏大官人同富良弼决裂,不许晏大姑娘再与他来往,晏大姑娘想是与他有旧情,又托了这婆子相助偷偷去见他,也所幸那婆子看见了富良弼,这才使真相大白!” 文延博不觉一阵头晕目眩,想到,晏大官人既交出了苏缈缈的脱籍文书,分明就是为了和解,忆之又何需偷偷见富良弼。平房内的女尸不是忆之,这一点我与子美也是确认过,这会子怎么又生了变故?富良弼逃跑时,那婆子分明还未见到他,又如何指认? 一时疑窦丛生,不觉又灵光乍现,说道:“是陷害……既可保住地下城,又可以铲除富良弼,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曹洙冷笑了一声,正欲说话,一把匕刃已经横在他的喉头,不由唬地圆瞪起双眼。 他不敢回头,只用眼睛斜望后方,圆圆的眼珠几乎要挤出眼眶,只见一位紫檀色剑袖戎装的蒙面女子正挟持着他。 富良弼从他背后的屏风后走出,沉着脸,说道:“看来还有明白人。” 文延博盯着富良弼,蹙眉道:“你何时进来的?” 曹洙忙对文延博,厉声道:“快救我,快救我!拿下富良弼,送办开封府,了了这桩公案,可是大功一件!” 文延博直瞪瞪瞅着曹洙,说道:“你给我闭嘴。” 富良弼缄默了半日,说道:“迟了你一步,否则早已审出忆之的下落。” 文延博蹙了蹙眉,说道:“我还没问你,你既无罪,又为何要逃。” 富良弼笑了一声,说道:“有多少人恨不能拔我的皮,拆我的骨。我若不逃,无罪也会被定为有罪,届时收押在牢,如何死的都不知晓。再随意定个畏罪自尽,也完事了。” 曹洙抖若筛糠,趁着众人分神之际,尖叫道:“来人呐!” 须臾,便有数名雄壮大汉鱼贯而入,女子猛地将曹洙提起,护着富良弼倒退数步,又将短刃在曹洙脖颈入喉一分。 唬地曹洙连声让众人后退。 一时陷入了僵局,老陈拍了拍文延博,说道:“实在太耽误事了,我还要赶着回去抱孙儿呢,不如一气全打死罢。”又指了指曹洙,说道:“再把那边那位拉到粪池里泡一泡,倘若还不肯招,就拉到城外,刨个坑埋地只剩个脑袋瓜子,招来狼啊,豹子啥的,吓破他的胆子,也就什么都招了。” 文延博点了点头的功夫,老陈已经动手,将满堂的大汉撩倒下一半。 剩余的那一半倒下时,富良弼微微圆睁了双眼,不禁感叹了一声。 曹洙已经吓得双腿发软,连声讨饶,说道:“我说,我说……如今事儿越闹越大,地下城城主都知道了,晏大姑娘被他抓了去,是死是活我当真不知,我也不过是听命行事。” 老陈道:“哦,意思是,留你也无用,杀了反而为民除害!”说着,咯咯笑了起来。 那女子会意,就要动手,曹洙惊叫道:“别杀,别杀我,我可以,我可以带你们去找接应我的人,他是可以见到城主无有的!” 文延博与富良弼对望了一眼,女子挟持着曹洙就要外去,倏忽,被从地上猛然蹿起的大汉捏住了臂膀,文延博余光可见,紧喝道:“小心!” 那女子左手按住大汉的手掌,一个回身转,向下绕过大汉的手臂,霎时又用右手按住大汉的手臂,骤然飞起一脚,只踹他的下颌,将那大汉踹地倒退数步,勉强支住身子。 她一跃而起,一个翻身,跨坐在了大汉肩上,双腿夹住大汉脑袋,双脚勾住大汉的脊背,身子猛然一扭,双腿足劲,又在空中兜转一圈,那大汉歪着头被放倒在地,那女子如游龙一般,一个骨碌翻身而起,双臂擎在腰间,弓着背脊半跪在地。 那大汉咧着嘴,一个鲤鱼打挺又要站起,那女子猛出一拳直中大汉面门,又一记回旋踢,将他跺飞。 那大汉仰面倒下,过了半晌,只是嗳哟,无力再爬起,那女子这才收功。 文延博,老陈,曹洙皆瞠目结舌,老陈拊掌对富良弼赞叹道:“这姑娘给劲啊!” <script>app2(); 第三十八章 远离汴京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忆之从梦中醒来,她躺在虎皮作的毛毡上,身上盖的也是虎皮缝制的毯子,针脚粗陋,她下了床,又至镜台前坐下——所谓的镜台,实则也不过是腐朽陈旧的烂木方桌,上面架着一面照地人面扭曲,锈迹斑斑的铜镜。 忆之望着铜镜,检视自己脸上大朵,小朵的淤青。 忽听木门开合之声,忆之回望了过去,只见姆妈捧着一盆热水,掀起帘子往里走,忆之站起身,说道:“姆妈,我又梦见那个姑娘了,她望着我,两眼泪津津的,只是不住地说谢谢,我问她为何谢我,她只是哭,就是不说。” 姆妈摸了摸忆之的嫩脸,说道:“我家姑娘是好姑娘,她总来同你说谢谢,自有她的道理,快洗洗脸吧,一会,咱们的兀卒就要回来了!” 忆之听了这话,遂乖乖去洗脸,又不禁嘟囔道:“在梦里,她对我说谢谢的时候,我就落泪了,我还不住摇头同她说我不配,这又是为什么?” 姆妈没有听清,她收拾完床褥,又往外去,用粗瓷大碗盛了两只胡饼回来,忆之掰着胡饼吃了几口,忽听屋外一声呼喝,姆妈霎时说道:“回来了,我们的兀卒回来了!”说着,满脸欢喜迎了出去。 忆之也跟着往外去,她的两眼顺着夯土堆砌做的平房,顺着黄沙小道往村口望去,只见远远弥漫着尘嚣,似有马群,奔腾而至。她顺着身边的梯子,一面提着步裙,一面往平坦房顶上爬。 只见一条逶迤小道的尽头,李平带着一队人马,驮着无数行囊,鹿子,獐子,彩鸡,野兔等猎物浩浩荡荡地回来,他们有人吹着响哨,马蹄踏地震天动地。不多时,便到了眼前。 平房里的汉子听见声儿,都从屋里出来,他们有的打着赤膊,露出魁梧雄壮的肌肉,呼喝着迎了上去,将凯旋的英雄团团簇拥,英雄们跳下马,一面说着奇遇,一面将硕果交托。 李平勒转马头,在原地打转,一面仰起头,笑着对忆之道:“你爬这么高做什么?” 忆之只得说道:“我也不知道。” 李平将手伸向忆之,说道:“快下来。” 忆之应了一声,两手捻着裙裾,往下看了看,不知该如何下去,她用手扶着梯子,试探着,一只脚踏在第一根横木上,随后又要伸第二只脚去踏第二个根横木,木梯跐了一下,在黄沙地上蹭出一道痕迹。她吓地缩着身子,再不敢动。 众人见了,都笑了起来。 李平跳下马,踏上木梯,将忆之抱了下来,随后,自己也下了木梯,又从马上解下一个包袱,递给忆之,说道:“你要的缎子,还有些治疹子的膏药。实在找不到好的了,你先凑活穿一穿,等回了兴州,就好了。” 忆之不觉问道:“兴州在哪里?” 李平说道:“在贺兰山下。” 忆之在心中搜刮了半日,只得说道:“我还是想不起来。” 李平道:“那就别想了。” 忆之应了一声,回屋去换衣裳,她往床板上坐下,解开包裹,见是一套月白的儒衣绸裙,她见李平跟了进来,蹙眉道:“这也太寡淡了吧。” 李平笑着坐下,说道:“在西夏,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就像你们宋国,只有皇帝才能穿黄袍,只有尊贵的人才能穿紫袍一样。” 忆之望了李平一眼,遂站起,背过身去脱衣裳,一面脱,一面问道:“李平,兀卒是什么意思?” 李平望着她脊背上一点又一点的红疹子,半晌才答道:“是党项语中‘青天之子’的意思。” 忆之回望了李平一眼,又不知还要问什么才好,遂丢开不管,只是兀自穿衣,李平向她走来,伸手握住她纤细的臂膀,忆之不妨,唬地缩着肩膀,扭身往后退了一步,她用衣裳捂着胸口,白玉一般的臂膀打着颤,一双眼睛怯生生,胡乱瞟视,凌乱的鬓角更衬托地脸儿粉光融化,我见犹怜。 李平又上前一步,沉声道:“我不叫李平,我叫嵬名元皞。”说着,一双鹰隼一般的眸子,直瞪瞪审视着忆之。他见她只是微微打颤,紧绷的心弦松了松,遂又说道:“你还怕我?” 忆之垂着头,低声道:“姆妈说,是你救了我,你是这大地上最矫健最刚毅的男儿,能成为你的女人,是我的荣耀,我当敬你,爱你。” 嵬名元皞又望了忆之半日,这才又说道:“你好些了吗?” 忆之道:“比前几日要清醒些,耳朵也不怎么响了,只是想多了事,还是会头疼。” 嵬名元皞笑着去摸忆之的脸颊,说道:“那就别想了。”他等忆之穿好了衣裳,又握着她的手,往屋外去。 那些魁梧的大汉已经生起了篝火,他们仿佛火神庇体,在这深秋的寒夜里,打着赤膊却浑身火热。他们将猎来的鹿、羊剥了皮,血淋淋的,用含着黄沙的水随意冲了冲,就往上火架炙烤。 他们正一径忙碌着,见了嵬名元皞,停下手中的活计,垂头致礼,又越过了嵬名元皞,看见了一袭月白色锦缎包裹着的忆之,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有话要说,却又都不愿意出这个头。 嵬名元皞在首位上坐下,他想搂着忆之一起坐,忆之见人群中还有女子——她们和男子差不多的打扮,眼窝深陷,鼻梁高耸,充满了异域风情。她们的形体矫健,那是天生就在马背上骁骑的气派,是野性与美的糅合。 她们放诞地笑着,与男子嬉闹,浑然不见一丝羞赧之色。 忆之做不到,她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元皞只是不语。 元皞也不为难,遂让人搬了杌子给她坐。忆之坐在杌子上,背脊挺地笔直,她见眼前的几子上摆着一碟焯野菜,一大锅羊杂汤,一大盘炙羊肉,一大盘胡饼,与一盅酒,全无色香味。 她拿起一块嗅了嗅,还未置于鼻下,已经闻到一股腥膻,她又将炙羊肉放了回去。却见众人围着篝火,把酒言歌,吃得酣畅痛快,不觉受了感染,又用竹箸夹野菜吃,无奈苦涩难咽,只得囫囵吞下。 元皞见状,逗得直笑。 忆之蹙眉道:“真难吃。”奈何腹中饥渴,遂掰了胡饼来吃。 元皞道:“是比不上你们的手艺,再捱一阵,等回了兴州就好了。” 说着,斟了酒,高高站起,忆之听他说道:“翻过前面那座狼山,就到了保安军,渡过榷场,咱们也就回家了。我问你们,想不想家?” 众人应道:“想。” 元皞又往众人走去,说道:“我再问你们,舍不舍得大宋?” 众人笑着将他团团围住,答道:“舍不得!” 元皞笑着问道:“都舍不得什么?” 有人答美酒,有人答美食,有人答美人,还有一人从人群中走出,朗声道:“都舍不得!” 元皞赞道:“好!”又顿了一顿,说道:“既舍不得,咱们就把它,变成咱们的家。” “好!” 忆之只觉那声音整齐洪亮,不断拔高,直推云霄。她不觉将脸儿抬起,仰望夜空,只觉繁星点点,是素日从未见过的美景。 人群中有人喊道:“大宋朝的男人软弱无力,早该打下,让那些女人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又有人喊道:“我也要成日在樊楼饮酒听曲,狎妓作乐!” 有人喊道:“兀卒,咱们可不能学那群蠢货禁赌,那可无趣!” 众人听了,哄笑了起来,一时众说纷纭,热闹非凡。 忆之忽听耳边有人说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忆之唬了一跳,看清那人,忙从杌子上站起,缩着肩膀往后去躲。她没好气道:“我还记得就是你想杀我,你到底是谁?又为何要杀我?” 那人笑道:“从前大家都叫我桐儿,如今不叫了,兀卒给我赐了名,我叫嵬名吉利,我再不是那个人狗不识的东西,我也是贵族名绅了。” 忆之见他越逼越近,想要去找元皞,嵬名吉利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牢牢攥住,龇牙道:“我看你一点也不糊涂,你明白地很呢。” 忆之挣不脱,怒道:“你说什么呢!” 嵬名吉利笑着,在忆之耳边道:“别跟我装样,你那点伎俩,也就瞒瞒三岁小儿,他们疑不疑你,我不知,反正我这双眼睛,会死死盯着你,你可得仔细着点,别叫我抓到了把柄,我轻易饶不了你。” 他一面说,一面喷来一股有一股酒肉浊气,忆之只觉五内俱热,腹中犹如骇浪翻滚。 嵬名吉利说道:“你听说了没有,兀卒有过五位妻子,赐死的赐死,外放的外放,唯有野利皇后独得恩宠,她的大哥哥是党项豪族,天都大王野利驭祈,如今统领天都右厢,她的二哥哥野利荣万,统领明堂左厢。野利皇后随着兀卒拿下西河走廊,土蕃国牦牛城,安仁,宗歌……像你这样的女人,不过是他回国途中解闷的玩物,等回了兴州府,再看看你是个什么下场。“ 嵬名吉利说罢,松开了手,一面倒退着离开,一双眼睛仍然直瞪瞪瞅着她,笑得扭曲且恐怖。 忆之捂住了双唇,终于控制不住,吐了出来。 姆妈见状忙上前搀扶,她的大手掌贴着忆之的背部,一下有一下替她顺气,忆之并未吃多少东西,连连作呕,吐得只剩胆汁,脸儿霎时变得恹黄,精神也短了一半,愈发支持不住。 姆妈朝元皞望了一眼,见元皞摆了摆手,忙扶着忆之回屋去,一面帮她躺下,一面咕哝道:“你这样的身子,竟同这盏油灯似的,气大些都能扑灭,又如何帮兀卒延绵子嗣呢……” 她后面还说了什么,忆之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半梦半醒之间,身旁渐渐云蒸雾蔚,氤氲环绕,忆之不觉站起身来前去,愈发杳杳冥冥,不知前路是何方。 她忽然见到了蕊儿,不觉热泪盈眶,扑上前将她抱住,哭道:“你傻不傻,你同他说什么道理……” 蕊儿没有回应,忆之泪儿似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落了下来,说道:“我曾经想把你赶出去的,如果不是杏儿劝我……我还时常提防你,与杏儿说体己话的时候,总叫你去廊下站着……如今,你不顾自己的性命救我……” 又哭了半日,渐渐觉得不妥,遂松开了手,竟见蕊儿的面目变作了苏缈缈,忆之恍恍惚惚,问道:“你为何要害我,你们为何要害我?” 苏缈缈笑道:“谁让你说风凉话呢,谁又是天生贱命,我也曾是好人家的姑娘啊……你爹也好,文延博也好,苏子美也好,我让你们这些人还高高在上……我看你们还怎么自以为是。”笑着笑着,转脸又哭了起来,只听声儿凄凄切切,十分戚怨。 忆之陡然从梦境中跳出,梦已忘了一大半,身边的元皞侧过身来望她,她睁着眼睛呆了半日,说道:“你怎么也醒了?” 元皞将脸凑近,用双唇轻轻去吻忆之的耳垂,一面在她耳边说道:“我素日觉浅警觉,一点点动静都会醒来。”说着,更往深处探寻。 忆之顿了顿,又说道:“李平,我不喜欢嵬名吉利这个人。” 元皞支起身子,望着忆之的眸子,审视了半日,不见有任何异常,遂又去吻她的下颌,说道:“他碍不着你。” 忆之听着紧蹙粗厚的呼吸声,愈发觉得黑夜岑寂,一滴泪珠从眼角滑入鬓角,说道:“他一直在欺负我。” 元皞吻到咸湿的泪痕,又抬起身体看她,见她泪眼婆娑,心中起疑。 忆之半含委屈,又半含矜持,说道:“你明明知道,却也不管……姆妈说你是我的男人,你会保护我,你为何不保护我?” 元皞听了这话,只觉五内俱热,沉声道:“明日起,他再也不会来烦你。” 忆之望着元皞,又眨下一滴眼泪。 次日,晨曦微露,元皞便率众人出发,沿着狼山荒凉的南麓往上,马蹄下的黄沙渐渐变作捣椒红色的沙土,细细密密,仿佛面粉一般,群马从上面走过,留下一列列印子。忆之又用手掌横在额前眺望,只见山路平坦,远山崇崇,有些高耸入云霄,有些横亘在地面,一山之后还有一山,延绵不绝,直到天际。 苍穹也是从未见过的高远开阔,天色蔚蓝,卷云散布,天光云影。 元皞不时回过头去看,他见忆之骑着马,裹着沙土的西风吹开她的纱巾,露出白嫩嫩的脸儿,娇怯怯似一簇含着雨露的梨花。元暤不觉感慨道,在这荒凉的西北,这朵娇嫩的花儿又能撑多久。 他身边的苏努尔也随着他向后去望,不禁冷冷哼了一声,说道:“兀卒从来都是最稳健的,怎么为了个女人,竟乱了阵脚。” 元暤收回了视线,只是不语。 苏努尔愈发恼怒,说道:“兀卒,你就不该救她,更不带她回来。她是敌是友还未可知,与原定的归国之日还有半年之期,又如何同野利皇后交代!” 元暤射了苏努尔一眼,问道:“我要同她交代什么?她还有什么不满?” 苏努尔道:“野利皇后为您四处征战……” 元暤冷笑道:“她那是为我,还是为自己?野利族的人,无论得到多少,仍然觉得不够。”他乜斜着眼看苏努尔,笑道:“苏努尔,连你也被她收入麾下了不成?” 他见苏努尔气红了脸,又笑道:“你放心吧,即便她恢复了记忆,也能派上用途。” 苏努尔悻悻,忽见前方有一商队,忙吆喝众人上去拦截。众人一见是回鶚的商队,呼啸着策马狂奔而去。 <script>app2(); 第三十九章 翻越狼山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元皞正带领众人翻越狼山,临近宋夏两界的榷场时,发现了一支来自回鹘的商队,释放了狼性的西夏侦探们大刀阔斧,强抢货物与女人,并将男子尽数杀死。他们呼啸着,带着抢来的货物与女人,迎着西风狂奔,疯狂至极。 忽有人发现了一处天然的风岩洞,遂招呼众人在此落脚。 忆之被元暤扶着下马,望着恸哭的回鹘女子,呆了半日,对元暤道:“李平,我不喜欢这样。” 元暤笑了一声,说道:“在这些地方,本就是极常见的事情。她们这会子虽哭的伤心,到了明日你再看,也就安安静静为他们生儿育女了,走吧。”说罢,握着忆之的手,就往篝火走去。 忆之见一名女子要撞石自尽,嵬名吉利抓住了女子的头发,狠狠刮了她两个巴掌,又要去脱她的衣裳,她又看见同行的西夏女子,她们望着嵬名吉利的眼神中充满了厌恶,只是按下不表。 忆之对元暤道:“李平你看,她们也不喜欢这样。” 元暤喝着皮囊里的烈酒,说道:“你怎么还不明白,这儿就是这样,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全凭拳头去说了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就是生存的道理。” 忆之不觉看了看自己的手,十指细嫩,如水葱一般。她握了握手,说道:“兴州也是这样吗?” 元暤静了半日,说道:“不太一样。” 忆之抬眼去看元暤,问道:“我能喝一口吗?” 元暤解了半日,才明白忆之想要自己手中的酒,他递了过去,忆之接过,浅酌了一口,硬生生吞了下去,又喝了一大口,一面用袖子掩着唇,一面把皮囊递还给元暤。 元暤笑了,又见忆之望着嵬名吉利,问道:“你为何总要与他过不去。” 忆之回望元暤,问道:“你为何总护着他?” 元暤道:“若不是他,我救不了你。因此我答应过他,要留他一命,让他重生。我说过的话,就必须做到。” 酒劲上涌,忆之脸儿飞红,笑道:“你有答应过他保护他吗?如果旁人要杀他的话。” 元暤无奈地笑了一声,说道:“我还需要他。” 忆之道:“我也没打算杀他。”她静了半日,又说道:“直接让他死,太便宜他了。” 元暤听了,腾起一股不详之感,遂用力握住她的手臂,问道:“你想起来了?” 忆之吃痛,蹙眉道:“你弄疼我了。” 她挣扎了一会,见元暤并不松手,只得说道:“我从未忘记过,他是如何对我的,就像那个女人一样,或许他从未把我们当人,我们只是他宣泄自己无能的途径……他一直在威胁我,我们俩势如水火,总有一方要死的。不是他,便是我。” 元暤又盯着忆之看了半日,不见异常,才渐渐松了手。 忆之定了定神,朝着众人走去,高声说道:“宋国街市有个游戏叫关扑,不知诸位玩过没有?”众人听了这话,都静了下来。 嵬名吉利冷笑道:“你提这个做什么?” 忆之道:“咱们比一比吧,如果我赢了,你们就把这几个姑娘放了。”回鹘的姑娘们听见这话,停止了哭泣声。 众人笑了起来。 苏努尔瞅着忆之,问道:“你若输了,又是如何?倘若合理,也不是不能一试。” 忆之看了苏努尔一眼,低声说道:“我知道你讨厌我。”说罢,又高扬起声儿,说道:“我若输了,杀也好,剐也好,任凭你处置!” 元暤远远听见,看了过来。 苏努尔心内一动,忙不迭应了下来,又怕元皞阻止,给众人递眼色,众人会意,连声附和起哄。 忆之又去武器堆里挑弓,一径看了过来,每张弓都有她手腕一般粗细,勉强挑了一张,试了一试,拉不开弦,并引了众人哄堂大笑。 忆之有些心焦,忽然一眼看见了埋在长弓下的一张名为神臂弓的弩,忙取出,朝着远方瞄了瞄准头,又试了一箭。 嵬名吉利蓦然想到,说道:“我们没有可以转动的靶子,又怎么一较高下。” 忆之瞄着准头,又射了一箭,说道:“不如这样吧。”她又将嵬名吉利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三人成局,由你来做活靶子,先剥了衣裳,在背面的臂上,腿上作下记号,再随了你跑。一箭为一局,偏差越小者胜,一共三局。”又问苏努尔道:“你我比试,如何?” 苏努尔问道:“你说三人成局,那还有一人呢?” 忆之朝嵬名吉利扬了扬下颌,说道:“他若有本事躲开我们的箭,就算他赢。” 嵬名吉利刚要发怒,忆之道:“你若赢了,回鹘的女人归你,我的命也归你。” 嵬名吉利还要说话,忽见苏努尔凶狠的目光射了过来,登时将话儿咽回腹中。 忆之对苏努尔道:“我若输了,且要赔上性命,他若输了,或许被射成筛子。”又朝苏努尔歪了歪头,问道:“你呢,你若输了,又当如何?” 苏努尔笑道:“我不可能输。” 忆之用脚跐着黄沙,咕哝道:“没彩头,没意思。” 苏努尔笑道:“倘若我输了,来日有机会杀你时,我会干脆些,让你死个痛快。” 忆之瞪着苏努尔,半晌才说道:“行吧,开始吧。” 苏努尔朝身边人使了个颜色,好事者已经按捺不住喜悦之色,将嵬名吉利剥地只剩一条裤衩子,又取了篝火里的树杈在他身上画圈,嵬名吉利不敢反抗,只是打着颤,满眼阴晦瞪着忆之。 那人画毕,又推了嵬名吉利一把,忆之闭起一眼瞄准。 嵬名吉利忙不迭飞跑,一面跑一面回望,他满眼的恐惧,双脚不断蹬地,恨不得插上翅膀,飞上天去。 咻然飞来一箭,正中他的屁股,他扑倒在地,摔得满嘴黄泥,他忍着攒心的刺痛,听见背后众人在哄笑,回望了过去,看见忆之举着神臂弓,叉着腰,满脸笑意。 嵬名吉利攥起一把黄沙,重重捶地,恨地咬牙切齿,他想到,她根本就没有认真在比试,她只是想折磨我! 苏努尔弯弓瞄准,喊道:“快起来,不然就直射你的脑袋!” 嵬名吉利嘴里骂着,忙不迭爬起,忍着剧痛,一跛一跛继续飞跑,又是飞来一箭,直中腿肚上的圆圈,他咬着牙,继续卖力地飞跑,须臾,他的另半边屁股又中了一箭,众人再次哄笑不已。 嵬名吉利转过身,举起手喝止,骂道:“这贱蹄子根本没有在认真比试!”话音还未落,又一支箭咻然射来,直中他的大腿根部。嵬名吉利一惊,霎时昏了过去。 众人呼喝了起来,有男人发出感同身受的惊呼,有女子发出的呐喊助威的欢呼。 苏努尔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忆之耸了耸肩,丢下了神臂弓,说道:“你管我做什么,我的命是你的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遂又正面相向,伸直了脖子,闭上了双眼。 苏努尔呆了半日,举刀要砍,刀儿还未落下,已经被元皞射来一箭打落。苏努尔满脸愠色,怒目望向元皞。 元皞冲忆之高声道:“过来!” 忆之睁开了眼,看了看元皞,又看向苏努尔,笑着嗟叹道:“我也想把命给你,只可惜,我的命已经不归我做主了。一切都是兀卒说了算。”说罢,迎着呼啸的西风,朝元皞走去,她一面走,一面笑,心中无与伦比地畅快。 苏努尔不服,阔步走到元皞跟前,争辩道:“兀卒,她已经将命输给了我,既然如此,就该凭我做主。” 元皞斜睨了忆之一眼,对苏努尔说道:“她的命是我的,你若执意要拿,那我也不介意同你打一场,再赢回来。” 苏努尔气的梗直了脖子。 苏努尔的女人卓华尔快步上前,抱住了他孔武有力的臂膀,低声劝道:“这件事情,既然已经吃了亏,就只能咽下,倘若你非要闹,只会伤了你与兀卒的和气。”卓华尔拉了拉他,苏努尔馀意难平,一双眼睛直瞪瞪盯着忆之,卓华尔又劝慰了几句,方才渐渐将他拉动,二人转身往回走。 忽听身后,忆之说道:“下回同人打赌,先记得确认那赌注到底是虚是实,省的白费光阴,白费力气。” 苏努尔转身要寻事,卓华尔连忙拦住,恳切道:“这个女人是狡猾的狐狸,你要治她,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嵬名吉利下流无耻,我们都被他偷窥猥亵过,倘若不是兀卒下令不许伤他,又给他赐姓,早就死上千百回了。眼下,这个女人治了他,众姐妹与她们的男人心里都畅快,你若非要闹,是讨不到好的。” 苏努尔恨道:“这个女人必定是祸害。” 卓华尔道:“她若是敌人,兀卒也不会纵容她。她若能为我们所用呢,你好好想一想吧。嵬名吉利这样的烂货,我们都要容忍,又是为了什么?你可不能意气用事,毁了兀卒的安排!” 苏努尔听了,也只能由卓华尔牵着,悻悻走开。 元皞见苏努尔走开,又射了忆之一眼,说道:“少给我惹些麻烦。” 忆之笑而不语。 元皞见她笑着,不觉也跟着笑了起来,待他发觉,忙又按下,说道:“为了一个人,而得罪另一个人,这就是你的谋划?” 忆之道:“苏努尔在我神志不清时,来看过我两回,每一回都问姆妈,我死了没有。听见姆妈说我还没死,每回都气地摔门而去。即便我不得罪他,他也恨我。既然恨了,那多恨一些,和少恨一些,又有什么区别。” 元皞又笑了起来,问道:“那那些回鹘的女子呢?你本就没打算救她们?” 忆之想说,我同她们有什么区别,又凭什么本事救她们?只是没有说出口,她缄默了半日,说道:“她们没了父兄丈夫,也没了钱帛,此处又这等荒凉,即便放了她们,或许遇见豺狼虎豹,或许遇见别的恶徒,也未必能得救。你的人虽野蛮,同行的女人里,也没有愁眉苦脸的,想来也会善待她们。不比那个混账……他死不足惜。” 元皞笑着痛饮了一口皮囊中的烈酒,又长长嗟叹了一声,说道:“你总把万人万事都想地尤其美好,你不知道的腌臜事情太多了……” 忆之出了半日神,摇头说道:“我是无能,无力改变别人,便只能管好自己,既改变不了什么,能做一些,是一些。” 元皞又痛饮了一口,将忆之扛在肩上,往岩洞里去。 洞内已经铺好了毛毡,忆之被放倒在毛毡上,两只眼睛圆睁着,眸子盈盈浮现水光,元皞按住她发颤的双臂,狠狠说道:“你是我的女人,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忆之缄默了半日,问道:“你能不打宋国吗?” 元皞被问住了,他应答不来,他沉吟了片刻,问道:“你到底想起了什么?” 忆之眨下两滴泪珠,说道:“没有,只是模模糊糊感受到,我很爱它。好像还有一群人,在等我回去。” 元皞直起身子,沮丧地呆坐着,说道:“我是嵬名元皞,大宋的西平王,我十岁开始射狼杀虎,十五岁出使诸国,随父开疆扩土,十九岁父亲战死,在部落分裂的危机关头,秘不发丧,一月内消除内部隐患,加紧登位。我自幼通晓汉、藩的佛典、法典。《易》学、《孙子兵法》、《野战歌》、《太乙金鉴诀》等兵法倒背如流。 我不是每月几十文月例,人人可欺的待命,我不用你明里暗里做吃食贴补我,不用你在外人面前回护我,也不用你安慰我,不用你为我谋什么前程,更不用你教我读书知礼!” 过了半日,他又沉声说道:“你对每个人都好,哪怕是素不相识的嗟办小哥,我提醒过自己不要心动……” 须臾,又笑了起来,说道:“可是,我就是喜欢看你哈哈大笑,我喜欢看你耍小性子,我还喜欢看你在廊下写字,花荫簟纹投在你的身上,不施粉黛,不着绮罗,清清静静的。 你是高枝上娇嫩,洁净的梨花儿,一碰就凋落了……我知道的……” 忆之也坐起身,抱着双膝,只是出神,并不说话。 元皞又呆上了半日,回望忆之,说道:“不管你记不记得,你都已经回不去了,地下城毁不掉。你父亲,兄长,乃至文延博,他们竭尽所能也救不了你,只有我,只有我嵬名元皞能救你。我是青天之子。” 他凝视着忆之,胸腔犹如骇浪澎湃,他忽然没有了耐心,将脸凑了过去,轻轻去吻她,忆之侧过脸,说道:“我想要那几个回鹘的女人。”他伸手扶住她的脖颈,拇指在她的脸上摩挲,一面吻,一面重复道:“你是我的女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忆之用手按在他的双唇上,说道:“现在就去吩咐。” 元皞按下高涨的情绪,朝外喊了一声,守在岩洞口的姆妈匆匆去了。 他再次捧起她的脸来吻,即便他极力地克制,依旧拿捏不住轻重。他见她不断蹙眉,咬唇,只得一次又一次按下火儿,止住询问。 忆之分不清到底哪儿造成的疼痛,到底是背后坚硬的沙砾,还是他使惯了重兵器的粗手笨脚,还是心头上的苦楚,她盼望着快些结束,只是摇头道不要紧。 她的两眼直直望着岩洞的顶部,她想到,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将这块巨大的岩洞掏空。她蓦然又想起一句俗语,水滴石穿。即便是坚硬如磐石,只要锲而不舍,就能被改变。 她的心不再空空荡荡,她重新升起了一个信念,这个信念保护着她,使她坚信,无论失去什么,终有一天,都将变得物有所值。 不知过了多久,忆之听见身边人香梦沉酣,她拾起衣裳,一件一件穿好,又捋了捋浓密的头发,绕过水盆,往岩洞外走。 她蒙着在银白的月光,艰难地爬上岩石,黑夜岑寂,青天隐隐,一阵西风刮过,卷起她的衣裙,冻得她瑟瑟发抖,她对月举起了双手,手掌交叠,掌心朝着自己,仔细地端详。 白皙的手指,迎着月光,边缘透亮,飞着一重清冷的银毛衣子。 兜不住的泪珠从眼眶里簌簌滚落,无止境一般,一颗紧接着一颗,她又握紧了拳头,攥在胸口,深深地呼吸,她不住地说着对不起,又不住地安慰自己没事的。不觉间轻喊蕊儿,笑着说替你报仇了,又痛哭了一阵,方才渐渐止住,她用手背抹干了下颌垂挂的泪珠,爬下岩石,回到岩洞中,又将衣裳一件一件脱下,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script>app2(); 第四十章 保安军榷场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元皞醒来时,看见忆之倚坐在岩洞口看日出,金红的日光射在她的身上,为她渡上了一层淡橘色光晕,他喊了一声,忆之回望了过来,日光又将她的粉腮晕染地晶莹润泽。 忆之见他醒来,起身往洞内走,她走出了那片暖阳,步入了湿冷的阴影中。元皞见她的气色并不好看,恹恹的,全然不是方才看到的模样。她在他的身边跪坐下,拾起衣裳为他穿戴,元皞搂着她的腰来吻她,她不反抗也不迎合,只是等他停下后,垂着头,继续为他穿衣。 忆之又为他穿第二件衣裳,说道:“我记得你说,翻过了狼山,就到了保安军,那有宋夏贸易的榷场,那群回鹘的女人,她们或愿意走,或愿意留,全随她们,行吗?” 元皞心里不安,直瞪瞪瞅着忆之,说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忆之道:“你管我如何想呢,即便我想做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倏忽,又抬起眼睛看元皞,问道:“怎么,你想耍赖啊,你昨日说了,我想要什么就给我什么。既是我的了,就全凭我处置。” 元皞觉得好笑,问道:“既全凭你处置,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忆之没好气道:“不过白问你一句,省地又疑神疑鬼。”过了半日,又补充道:“你别想耍赖,耍赖我也不理你。” 元皞笑望着忆之,心中悸动,他伸手摩挲着忆之的脸,忽觉惆怅,说道:“我知道你并不开心,等到了兴州府一切都会好起来。” 忆之呆了半日,问道:“听说你有五位妻子?为何你有五位妻子?在我们宋国,妻子就是妻子,再娶,无论多尊贵都是妾室,越不过妻子的位份。莫说民间,皇宫里头,皇后就是皇后,妃子就是妃子。” 元暤怔了怔,蹙眉道:“谁告诉你的?” 忆之道:“嵬名吉利,不过这不重要,我迟早要知道的。” 元暤缄默了半日,说道:“西夏与宋国一样,妻子就是妻子,不过妻子死后,续弦娶来的也是妻子。” 忆之望着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元暤,不明白在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些什么。 元暤接着说道:“你知道,我们的婚姻都不由自己做主。卫慕氏是党项中显赫的族姓,我的祖母,母亲都来自卫慕,我的第一位妻子也来自卫慕。”他握住了忆之的手,说道:“我父亲在我十九岁的时候战死,卫慕一族,仗着母亲庇佑,欺我年少,与我争权。他们见我不听话,就要暗杀我,我死里逃生,也是那时候起,我再不能,也再不会一觉睡到天亮。” 忆之问道:“那他们,怎么样了?” 元暤道:“我将谋逆者全部沉入黄河,毒酒赐死了我的母亲,至于卫慕氏,彼时她已经怀了身孕,遂只是软禁在别宫,我本不想杀她……只是那个孩子,既不像她,也不像我。” 忆之呆了半日,不想再听下去,说道:“别说了。” 元暤道:“我的第二位妻子索氏秉性孤傲,目无下尘。她痴迷音律,终日戚戚怨嗟,她让我觉得很乏味,故而很少去见她,也因那段时日,我醉心攻打厮啰,牦牛城初战时吃了败仗,不知为何,宫里开始盛传我战死了的消息。那个郁郁寡欢的女人每日欢欣鼓舞,仿佛换了一个人,后来我凯旋而归,她或许是害怕,或许是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便自刎了。” 他继续说道:“至于第三位,她嫁给我没多久就病逝了。”又笑了笑,说道:“我连她的名字都忘了,总之也是党项大族。联姻,是最有效,且成本最低的政治手段。 这么些年,只有玉蓉一直陪在我的身边,随我四处征战,对我关怀备至……”元暤提到了玉蓉,两只眼睛直直的,开始出神。 忆之猜道:“玉蓉,是不是野利皇后。” 元暤道:“对。”他又沃了沃忆之的手,说道:“我懒得再娶了,遂封她做了皇后。” 忆之笑道:“不该是你感激她常伴在你左右,尽心竭力辅弼你,遂封她为皇后吗?” 元暤两眼望着忆之,说道:“卫慕氏的那个儿子,只有玉蓉说他与我不像。我那时极信赖她……”又喑声了半日,才说道:“后来我发现,假传我战死牦牛城消息入后宫的人,还有索氏之死,都与玉蓉有瓜葛,我便开始怀疑她……她就是这样的秉性,想要的就一定得得到,她想要做皇后,我再娶多少个,她都会相尽办法对付,索性就如她的愿吧,这么些年,她也确实劳苦功高。” 忆之出神道:“那她要是容不下我呢?” 元暤道:“我会保护你。” 忆之摇头道:“你是前厅的人,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 元暤呆了半日,不知如何回答,低声道:“你这样聪明,不会有事的。” 忆之蹙眉道:“卷入无休止的宫斗,非我所愿。还不如扮作男儿身,跟在你身边做你的小子吧。” 元暤不做声,忆之想道,或许这话说地太急,叫他起疑,又说道:“总之我不进宫,我不想在女人堆里靠勾心斗角讨生活。” 见他仍然不做声,又赌气瞥了元暤一眼,说道:“你如果非要送我入宫,我就跑,逮着机会就乱跑,倘若跑不掉,就自尽。反正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元暤笑了一声,却依旧什么话也没说。 忆之讪了半日,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喑声不语。 姆妈入内,禀道:“兀卒,章先生已在外候着了。” 元暤让入内谒见,姆妈应声退去,忆之正欲站起身,被元暤握住了手,说道:“你不用回避。” 忆之摸不清他的心思,遂继续跪坐着,一时又觉得双腿发麻,改为斜坐着。 适逢一名宋人打扮的男子入岩洞作揖,拜见元暤。元暤为忆之引荐,道他姓章名元,与他寒暄了一番,又问起国事。 章元一一回禀,元暤颔首,又问及保安军关口事宜。 章元答道:“回禀兀卒,听闻都中丢了一位贵女,又暗指是被某国侦探掳走,故此十分重视,各处的关口都严谨非常,并张贴有二人的画像。” 元暤蹙眉溜了忆之一眼,问道:“我离京时,通汴京城的禁军侍卫,殿前左右厢可都在追捕一个叫富良弼的谏官。如何忽然就变了风向?” 章元道:“兀卒,臣挂心兀卒,一路赶得急,并未打探清楚,只是略知道些……”他顿了一顿,说道:“兀卒,倘若我们要过保安军的关口,这位姑娘不可与您同行。” 元暤道:“你只管说,该当如何,不必拐弯抹角地废话。” 章元道:“回禀兀卒,臣听闻鄜延路,泾原路,环庆路,秦凤路皆新设了关卡,检视通行,倘若绕行,一则费时费事,二则也未必绕的过去。不如兀卒与众侦探换上回鹘人的衣裳,假扮商队,正巧货物骆驼也有。臣与姑娘都是宋人,与兀卒分道而行,假扮采办的商贾,如此才不会惹人注意。” 苏努尔人未到,声儿先到:“或者,直接宰了这小娘们,也省的咱们冒险!” 忆之见他满脸的怒意,提着大刀阔步往洞里来,低下头,只作没有听见,看见。 元皞射了苏努尔一眼,没好气道:“谁让你进来的。”苏努尔如鲠在喉,一时无言以对,章元笑了笑,又按下不表。 元皞盯着苏努尔,久久才将视线挪到章元脸上,问道:“你既想明白,又是否准备妥当。” 章元又道:“回禀兀卒,马车,给姑娘更换的衣裳俱已准备齐全,再服下会让面部浮肿、起疹的药物即可。至于兀卒,也需乔装换面。” 元皞颔首,说道:“很好。”又沃了沃忆之的手,说道:“你随他去吧。” 忆之点头,拄着地站了起来,章元作完揖,又向忆之做请的姿势,忆之服了服,便往外去。方至洞外,听见洞内元皞与苏努尔起了争执,又听苏努尔喊道:“我说你为何忽然提前让我来关外接应你……” 忆之听着,只觉与其说是争执,却又更像是朋友之间,熟惯的斗嘴。倏忽,又见一辆车檐围挂着玛瑙石,贝壳,彩石,铜铃等饰物的精巧马车停在不远处,日光射在上面,熠熠生辉,星光璀璨。她走近了,托起一串在手中端详。 章元命人开了槅门,取下上马杌子,又请忆之上车。 忆之踩着上马杌子上了车,车内有一名女使在等候,那女子的五官俏丽平整,是中州人士的相貌,女使替忆之宽衣,更衣,又取了妆奁为她梳髻,忆之的头发许久没有清洗,有些油腻,她便取了不知何粉,扑了扑,梳成后,不见有任何异样。 女使收拾好衣裳,妆奁匣子,下了车。 须臾,章元走了过来,先在车外作揖道:“晏姑娘,冒犯了。” 忆之对他微微服了服身,他便矮身进入车舆,槅门随后关闭,又听一声马鞭打响,车毂粼粼开始往前。 车子颤颤巍巍,行了半里多路,忆之忽听章元笑了一声,不禁望了他一眼,纳罕道:“你笑什么?” 章元笑望着前方,说道:“我只是想不到,有一日,能与你平坐。” 忆之缄默了半日,说道:“你我从前见过吗?” 章元道:“听闻姑娘记不得许多事儿了。”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倘若当真如此,那可是老天还在垂怜你。”说着,深望着忆之。 忆之笑了一声。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章元又说道:“只怕姑娘没忘事,也记不得我的。” 忆之蹙着眉,又看了章元一眼。章元道:“我也曾在睢阳书院里读书,与富良弼可谓同窗,只可惜,他能与你并肩谈笑,我却只能偷偷瞻仰你。” 忆之解了过来,讪笑道:“我隐隐约约记得,我的父亲仿佛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我沾了他的光,故而人见人爱。”她顿了一顿,又问道:“你是宋人,为何要帮他攻打自己的母国?” 章元笑道:“姑娘如今的处境,问这话合适吗?” 忆之怔了怔,苦笑着低下了头。 车毂粼粼行了半日,乃至保安军关口,车夫吁停了马,开了槅门让士卒检视,章元熟络与他们攀谈,再加上忆之面目全非的肿脸,马车很快进了关口,就往榷场行去。 忆之微微开了车侧窗往外看,外面是一顶顶毡帐支起来铺席,堆垛着鞣皮、织氆氇或有铁甲,金银器,兵器,还有丝绸,锦绮,茶叶,粮食,青盐、岩羊,马匹。 章元也往窗外看,见到了熟人,遂让车夫将马车靠边停歇,下了车去会友。 保安军巡检胡怀中正埋头吃馎饦汤面,他身旁的大锅里腾起一团又一团的水雾气,将他包围在里面。不觉听见有人喊他,遂抬起头,一见是章元,忙放下那一筷子汤面,握着牙箸起身作揖,笑道:“章先生,有日子没见了,近日生意如何。” 章元笑着上前,作完揖,二人一道坐下,他叹了一声,说道:“自从兴州修建了皞渠,农耕之力愈发强盛,粮食再不好卖了,偏偏这上品的青盐又只有夏州才产,他们抬了价,还不许还。”说着摇了摇头,苦笑道:“生意越发难做了,胡长官可有什么好路数相告,你我再合作一回,挣点酒肉钱可好。” 胡怀中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我劝你啊,别再做青盐了,做些吐蕃的货吧,鞣皮、织氆氇,铁甲,金银器都成。” 章元听了,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要打仗了?” 胡怀中朝檄文榜的方向努了努嘴,说道:“你难道没听说,都中出事了,参知政事晏大官人家里有西夏的侦探潜伏了一两年,叫人发觉了,临逃时,还吧晏大官人家的大姑娘劫持了去。” 章元听了,都抽了一口冷气,说道:“我分明听着坊间,小报上,都说是晏大官人与富良弼师生决裂,富良弼心生报复,使计将姑娘给弄到地下城里。” 胡怀中横眉断喝道:“别胡说!”说着,又四下看了一看,见无人,这才低声道:“你能有什么消息,那道听途说的小报哪里可信。我们都是看邸报的,况且,我的妻舅可是开封府军巡长霍尊,搜捕那日,他正在当场。说那富大官人遭人陷害,九死一生。禁军将他救出来时,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堂堂七尺男儿,口里含着血,哭得涕泗滂沱,跪在晏大官人面前说自己该死,没能救回大姑娘。晏大官人已经没了人气儿,只是摆手,说不愿怪任何人,让富大官人把姑娘找回来,活要见人,后半句说不出口,又连夜进宫面圣,听说上车时滑了一跤,另一位门生扶地紧,没摔着,却吐了一口血出来,众人眼瞅着,那头发霎时全白了。倘若真是富大官人所为,晏大官人岂能饶他?官家岂能饶他?” 胡怀中又指了指关口,说道:“你瞧见没有,那一位也是晏大官人的门生,名唤石杰,如今在延州府知推官,同晏大姑娘也是打小的交情,听闻她丢了,又是被西夏侦探掳了去,告了假,在这关口守了好几日,饿了啃两口胡饼,困了胡乱浑眯一阵,你瞧瞧,也没个人样了。” 章元听了这话,忙抻着脖子去看,终于在懒散的士卒中找到了石杰,他的头发微乱,蒙着黄沙尘土,胡子拉碴,若不是胡怀中指点,当真认不出来。他又看了马车一眼,心中有些猜想。 胡怀中嗟叹了一声,说道:“又白费这力气做什么呢,即便能找回来,她也是活不成的,何至于把自己闹的人不人,鬼不鬼。” 章元冷笑了一声,说道:“都中的事,从来都不简单,只怕晏大姑娘就是死在地下城了,什么西夏侦探,都是幌子。” 胡怀中射了章元一眼,半日才说道:“即便有关地下城,那西夏侦探也不是幌子。否则,朝廷怎会无缘无故把益、利两路知体量安抚使的韩大官人加急调来,那边的灾情才刚刚得到缓解。” 章元纳罕道:“此话当真。” 胡怀中道:“自然当真,不日后就要到任了。听闻那韩大官人也是晏大官人的门生,受过他的恩惠,只怕他来后,且有的折腾呢。”说罢,又感慨道:“嗳哟,我这把老骨头啊!” 章元出神道:“那这青盐的生意,当真是做不得了。”说罢,又作揖道:“感谢胡长官指点。” 胡怀中笑着作揖,又低声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以后再有什么挣银子的项目,可得想着哥哥些。” 章元笑道:“那是自然!”二人又客套了一番,方才别过。 章元一路思忖着,上了马车,见忆之正在垂泪,心内一动,遂问究竟。 忆之哭道:“你又当我想哭,你给我吃的什么破药丸,这会子,脸也疼,嘴也疼,眼睛也疼,又不停地掉眼泪,泪珠儿落在脸上,加倍地疼。” 章元疑了半日,又笑道:“等过了下一处关口,我就给你吃解药,届时就不疼了。”说罢,催促车夫启程。 马车驶出榷场,沿途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日头射在黄沙上,金光闪耀。一阵风儿刮过,堆砌的黄沙簌簌脱落下一层细细的沙粒。 章元带忆之下了马车,忆之见沙漠中央,汇聚而成一汪澄澈的碧泉,泉水中倒映着雪白的卷云,她提着裙裾一步一陷,朝早在沙漠中等待的骆驼毡车走去。 毡车继续前行,忆之又撩起车帘往外看,荒漠的尽头,在白亮的天色下,呈现灰灰的群青色。 又不知走了多久,忆之朦朦胧胧将睡之际,蓦然又醒了过来,只觉脸儿,唇儿火辣辣地刺痛。车子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从虎皮大毛毡子上爬起来,撩开帘子,已经驶出了荒漠,又得荒土山丘环绕的一处,秋风萧瑟,衰草枯杨,天边的云彩绛红,章元矗立在崖前的衰草丛中,一群大雁从他的头顶飞过,直朝夕阳而去,西风卷起他的衣袍,几乎可以见他带翻,他仍然坚持站立着,迎着风儿,昂首挺胸。 忆之下了毡车,远山地势险要之处有一座堑山古城,常年风蚀下,土石相间夯筑残垣断壁,破败不堪。山下的河流迤长,夕阳的余晖射在河面上一闪一闪发亮。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章元道:“科举不该是擢拔英才的唯一途径。” 章元继续说道:“我要证明给你父亲看,他错了。我要让朝堂里的那群中流砥柱知道,他们错了。”他又看向忆之,说道:“始皇残暴愚昧,才有刘邦、项羽推翻秦朝之壮举,元皞之骁勇善战、雄韬伟略,无人能与之匹敌。而我,是助对的人,行对的事。” 忆之垂眸道:“我不懂你的道理,父亲母亲生我们一场,他们错了,你该让他们矫正才对,怎么就要动粗呢。” 章元缄默了半日,问道:“你分明有机会逃跑,为何不逃?你到底居心何在?” 忆之呆了半日,笑道:“你有你想改变的事,我也有。” 章元说道:“你果然都记得。” 忆之笑了笑,又蹙眉说道:“我不记得。” 章元道:“为了保住地下城,保住他们的金库,他们可以做任何事情。你的父亲,他难道不知详情?你生死不明,他只惦记着入宫面圣,告诉那昏聩软弱的小皇帝,战乱将起。你可知,你是随时可以牺牲掉的,猫儿,狗儿一样的玩物。你难道不恨?” 忆之沉吟了半日,笑道:“不记事,当真是上天还垂怜我。否则,这会子,我该多么煎熬。” 章元见她油盐不进,胸腔中怒火翻滚,他恨不得撕开她虚假的面目,得到那伪装下的真相。他按下火儿,又说道:“你说你想改变,你又想改变什么?” 忆之蹙眉想了想,说道:“这儿天高地阔,有别样的美感,我想在这,我可以换种方式活着。” 章元扑了上去,他握住了忆之的双肩,凶相毕露,他喝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忆之微微一怔,却不觉得可怕,她笑道:“你说,我若告诉兀卒,我想起了一些事情,例如,你我曾在书院见过,你待我关怀备至,好得过分。他会如何?我再告诉他,你在无人之处,言语暗射,他又会如何……他很多疑。” 章元只觉一股火儿直冲脑门,他将双手上提,握在她的脖颈,打着颤,却不敢用力,说道:“你已经干扰了我的谋划,你不能活。” 忆之蹙眉道:“杀了我,你也无法回去交差。” 章元无话可说,出着神,渐渐松开了手。 忆之又道:“你我该结盟才是,兀卒这样多疑,或许哪一天,你还用得到我。” 章元哭笑不得,摇头说道:“径直往前,等见到成片的胡杨树,就正式入了西夏境内,那儿遍地都是野利族的耳目,用不了多久,野利皇后就会发现你的存在……即便你我结盟,只怕你也活不到我需要你的那一天。” 忆之缄默了半日,说道:“那可当真要谢谢你的提醒。” <script>app2(); 第四十一章 春性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章元放弃与忆之对嚣,二人上了毡车,继续前行。 骆驼毡车驶出了荒山,忆之将车帘挂起,倚着门框向外望。豁然开朗,那是一抹樱草绿,一抹红壤,一抹松花绿涂饰的原野,一弯斗折逶迤的河水边是成片金黄色的胡杨树。 骆驼毡车从岩羊群里缓慢穿行。 章元指着那条亮晶晶的河流说道:“这条河,叫额济纳。”又看向了忆之,说道:“党项语中,黑水的意思。额济纳河发源于青唐祁连山山麓,由祁连山积雪融水,加之雨水和泉水填补。上游有黑河和临水在鼎新汇合向北流入契丹,向北流至狼心山分为东河和西河,最后注入东居延泽和西居延泽。” 忆之两眼望着额济纳河,不置一词。 毡车驶出羊群,下坡十余里,两面皆是沃壤,结着大片金黄的麦穗。不远的傍水处修建有夯土房屋,房屋沿着上坡而建,紧密相连。房屋的屋顶平坦,从一座房屋的屋顶,可以直达另一座房屋的小院里,推拥而上。 毡车在一座小院停歇,章元扶着忆之下车,又带她上去,乃至群屋环绕的一处平阔院落,只见回鹘女子在扫撒铺陈,元皞正用磨刀石磨刀,他打着赤膊,脱下的儒衣捆在腰间,下身穿着长裤,白皮长靴,磨了一阵后,又对着夕阳看刀锋。众人不知何时都剔去了头顶的长发。齐眉勒着抹额,余发结为一根根辫子。 苏努尔正在与他交谈,他们提到了立国诏书,见章元与忆之过来,便喑声不语。 章元向元皞作揖,元皞未理会,他只得一直弯着腰,不敢直身。 元皞对忆之说道:“屋里烧了热水,你先去盥沐吧。” 忆之随卓华尔去了。 章元依旧保持着作揖的姿势,腰部渐渐有些支持不住。 又过了半日,元皞才道:“打探地如何。” 章元听了这话,紧绷的心弦微微松了松,遂将在榷场打探得来的消息相告。元皞听后,冷笑了一声,只是不语。 章元道:“兀卒,按原定谋划,兀卒从大宋归来,我们便向宋国送去西夏的立国诏书。只可惜如今打草惊蛇,还需更改计划才可。” 元皞道:“那依你说,该如何?” 章元道:“还需静待,等宋国松懈,再打他个措手不及。” 元皞未置可否,苏努尔道:“放你娘的屁,我看你就是在拖延时间,就凭边防那群连弓都拉不开的软脚鸡,即便有所防范,也是想打就打,又静待什么!” 元皞说道:“章元所言不无道理。” 苏努尔如鲠在喉,只得梗着脖子,偏过头不再言语。 元皞向章元道:“你只管继续说来。” 章元道:“兀卒,按理来说,此话不当臣下来说,只是如今局势已成,就此回到兴州,野利一族必然会叫嚣着请兀卒即刻将立国诏书送往宋国,兀卒若有半分迟疑,他们只会不依不饶,明面群起而攻之,暗下四处打探虚实。届时若被他们发现此事全因晏大姑娘而起,只怕又要横生波折。” 元皞冷笑道:“我还怕他们不成?” 章元道:“兀卒乃青天之子,他日必定与秦王比肩,又岂会怕谁,只不过俗语有云,大丈夫趋吉避凶,立国关头,与其回至兴州,大动干戈,费心费力平定波折,倒不如在此安稳过上一段时日,为届时的两国交战养精蓄锐来的更为妥帖。” 元皞忖度了半日,又看向了苏努尔,见他沉着脸,想到他必定在心中怪罪忆之,说道:“罢,先在此处待上一段时日吧,这儿山清水秀,也算不错。”章元作揖应是,苏努尔只是不语。 元皞又道:“苏努尔,分派下去,命人日夜轮班巡视,安防不可松懈。” 苏努尔黑着脸,应声去了。 元皞与章元又细细商议了几句,又让他回去休息。 他在院中呆了一阵,觉得无趣,信步乃至最高的房屋,推开木门,穿越拱形的门洞进达屋中,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散放着几只四方坐褥。四壁点着火烛把子,中央铺着一张圆床,一尺多厚的棉絮,棉絮上铺着黑熊毛毡,两只牛皮引枕,一条灰银鼠毛毯。 忆之扭着身趴在毛绒绒的银鼠毯子上,下身裹着一床薄衾,一双腿儿若隐若现,玉足露在外面,又用薄衾一端微掩着胸,露着削细的玉背,浓密的秀发斜挽在一边,顺着肩头瀑布似地流下来,团在雪脯前。她正用手肘拄着床,手里翻着一卷书。 卓华尔要为她上治疹子的药,才刚刚拔出药瓶塞子,便见元皞进来,忙站起身行礼。忆之回望了他一眼,四壁的火光照的她淡漠的脸上,红润光彩,她只是别回头,继续翻书。 元皞丢了半魂,朝卓华尔摆了摆手,卓华尔识趣退了出去。 忆之见他朝自己走来,放下书,裹着薄被往里滚了一圈,扭着上半身,左手掩着胸,右手去够衣裳,元皞整个身子往前探,越过她,将她的右手按在银鼠毛毯上。 忆之侧过脸来望他,二人的鼻尖近在咫尺,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忆之缩回手,又用手肘向后支着床榻,往后挪了挪,问道:“你答应我的事怎么没做?” 元皞解了过来,笑道:“我怎么没做,只是她们都不愿意走,又有什么办法。” 忆之出神道:“她们不肯走?” 元皞想去吻忆之,忆之偏了偏头,乌黑的头发从她的肩头滑落,她说道:“背上的疹子还没好,这会子,脸也是肿的,唇也是疼的,且让我好好养一养吧。” 元皞笑着将她细细看了一回,说道:“脸儿虽还有些肿,却比刚才见着又消了许多,可见不碍事的。”说着,又凑了上来,忆之只得躺下,手儿摸索到方才放下的书,抽了过来,挡在面前,说道:“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元皞吻在了书皮儿上,握住她执书的手,按在一旁,说道:“你若总说还没好,难道我一直不能碰你?” 忆之眼珠左右溜了溜,笑着直望他,说道:“是的。” 元皞笑着在她唇上轻啄了一口,方才直起身。忆之也跟着坐起,又取了治疹子的膏药塞在元皞手里,说道:“是你叫卓华尔走的,这会子没人给我上药,只得劳烦您了。”说罢,笑着扭身躺下。 元皞望着那玲珑有致的背脊,感慨道:“这可比任何刑法都要难捱。”他一面替她上药,一面说道:“我们要在这逗留一段时日。” 忆之嗯了一声,又摸了书来看,一面翻,一面说道:“多在这留一日,我就可以多活一日。” 元皞停住了手,扳过忆之的身子,说道:“我说了我会保护你。” 忆之凑了上前,笑着问道:“如果他们说我记得所有事情,假意屈就在你身边,为的是行刺你,或是伺机给宋国传递消息又或是别的什么,你信不信?” 元皞被问住了,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忆之等了半日,笑道:“你看吧,你未必会信,但难免疑心。一旦起疑,便会有漏洞趁虚而入,总之我是朝不保夕的,过一日算一日罢了。”她慢慢往后退,又扭过身要继续趴着。 元皞握住忆之的肩膀,用力扳过她的身子,将她压倒在银鼠毛毯上,他的手儿又变得不知轻重,语气恶狠狠,暴戾道:“我会用尽毕生的力量去相信你,爱护你,但你若当真在骗我……我会亲手杀了你!” 忆之道:“你能保证,除非我亲口承认,否则旁人说什么,你都不信?” 元皞迟疑了片刻,应了下来。 忆之细白的胳膊环在他的肩头,使褚色的肌肉更加显得雄壮有力,忆之凝着秋水一般的瞳光,愁颦道:“你不该这样的……”元皞不解,忆之又苦笑道:“这下子,膏药全给蹭在毛毯上了。” 元皞解了过来,二人一同笑了。 二人笑了一阵,元皞让忆之背过身去,继续为她上药,忆之趴在毛毯上,两只眼睛眨了眨,开始出神。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元皞上完了药,又逐一细细吹了一回,等忆之穿毕衣裳,二人又携手往外去。 方才的小院围聚了许多人,众人燃起篝火,支起几个架子,架起锅来煮水,羊奶。又有人在将打来的羊,野猪剥皮。 忆之见有他们将猪肠羊头丢在了一旁,突发奇想,遂往厨房里寻了一阵,须臾,握了两只鸡蛋出来,又请人去将灶旁的一桶动物油提出来。她先将丢在一旁的猪肠、羊头拣起,冲洗。又将猪肠内的油网撕下,冲洗,再平铺在砧板上,将羊头在大锅中焯熟,捞出,剔出脸骨上的羊肉,切丝,加以盐与佐料拌匀,铺在油网上,卷成长条,切成段。 这一会功夫,已经引来众人侧目,卓华尔因与忆之说过几句话,遂上前询问,又为忆之打下手。 忆之又起油锅,将切段油网裹上蛋液,并封口,放入滚油去炸,不一会,飘香千里,众人闻着香味都凑了过来,忆之将剩余的猪肠、羊头一一下锅做成羊头籖,只留了一小碟,剩余的请卓华尔给众人分食。 元皞喝着皮囊里的酒,笑望着众人,只见他们尝过,皆圆睁起眼睛,互相递眼神,又都按下不表。 忆之净了手,端着那小碟羊头籖走了过来,将碟子递给元皞,自己却只取了烤好的胡饼来吃。 元皞纳罕道:“你这是做什么。” 忆之蹙眉道:“或许是伤了胃,吃了也不消化,瞧着也没胃口。” 元皞不觉出神,又去握忆之的手。 忆之笑道:“我见山上好些野菜,明日可以去摘来炖菜肉羹吃。” 元皞道:“你想吃什么,只管告诉他们去做,实在不成,我去抓个宋人庖厨来,不必你这样劳累。” 忆之愁颦道:“你们的书都是党项语,我也看不懂,又没有旁的事情可以做,岂不要成日呆坐着。” 元皞笑了起来,说道:“你怎么没有旁的事情做。”说着,又沃了沃忆之的手,忆之会意,脸儿红了一红。一阵寒风吹过,侵肌透骨,不觉打了个寒颤,元皞命人取水濑裘给她披上,卓华尔闻讯,捧了一碗热羊奶来。 忆之谢过,呷了一口,只觉腥膻无比,不觉蹙了蹙眉,一时不知宋国是如何处理羊奶的,她望着篝火呆了一阵,又起身,去眺望迤长的额济纳河。 忽听衣裳响声,回望过去,竟是章元。 忆之笑问道:“你吃过羊头籖了吗?” 章元点了点头。 忆之又道:“是否很久没尝过这味道了?” 章元出了半日神,说道:“再过几日,边防将有你的一位故人来,你……”顿了顿,又去看忆之,只见她望着闪着银光的额济纳河,眸子里也有银光闪烁。 忆之缄默了半日,蓦然道:“如果我死了,你可以将我的尸首放在一叶小舟上,顺着额济纳河往东送吗?” 二人身后响起元皞的声音,他肃声道:“为何要提到这话。” 忆之与章元不妨,唬了一跳,章元连忙作揖,忆之拍了拍胸口,说道:“活人趁着还活着的时候,交代后事,不是极平常的事情?” 元皞上前道:“我说过我会护你。” 忆之道:“我总是要死的,病死,老死,都是死。”她顿了一顿,说道:“我们中州人有一种说法,落叶要归根,我生在汴京,倘若客死他乡,魂儿会被困在西夏,永世不能超生,无论如何,尸首要回去才行。” 元皞听了这话,呆了半日。 章元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不止中州,荆州西部也有这种说法,据说还有赶尸人这样的行当。” 元皞断喝道:“章先生的学识,叫旁人领教去吧!” 章元讪了半日,会意,忙作揖离开。 忆之斜睐了元皞一眼,没好气道:“这就是青天之子,气量也太小了些,我们都是宋人,总有一两句投缘话,可以缅怀一番,也没什么。” 元皞沉着脸道:“说什么不好,又提这样的事。再投缘,这一日的路程,也该聊够了,你本就不必同他熟惯。他虽是宋人,与你极大的不同。” 忆之应道:“好,好,好。” 元皞将忆之拉到眼前,低声说道:“不能敷衍我。” 忆之望了他半日,笑道:“你是在吃醋吗?倘若日后你我斗气,互相不理睬,我是不是只要同别的男人说话,你就会气呼呼地跑来,也就不用我费劲心思去迂回了?” 忆之见他不说话,点头笑道:“好,我明白了,也记住了。” 元皞说道:“我是兀卒,兀卒该有兀卒的威望,让人畏而生敬。我不能做那样的事情,使他们觉得兀卒可笑可欺,你若非要如此,你同谁说话,我就斩杀谁,让众人都避着你。” 忆之蹙眉,说道:“你也太没劲了。” 元皞又道:“夜里冷,回去等我吧。” 忆之道:“我成了你豢养的雀儿?” 元皞想了想,说道:“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得到此殊荣。” 忆之哼哼冷笑了一声,便往最高的房屋走去,一位回鹘女子跟了上来,随着忆之一道进屋,忆之脱下水濑裘,她便上前来捧过,又往衣搭子上挂。 忆之往镜台前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鹘的女子口音生涩,用汉语说道:“麦提亚。” 忆之透过铜镜去看她,问道:“你们为何不走?” 麦提亚头也不回,用手一下又一下去顺水濑裘的毛,说道:“我们能去哪儿?” 忆之道:“回家。” 麦提亚发出了一声嗤笑,说道:“我们都是变卖了所有家产,凑资来走商道的,如今家也没了,人也没了,钱也没了。你同我说回家,哪儿是我们的家?” 忆之缄默了半日,问道:“你恨他们吗?他们改变了你的人生,你本可以……” 麦提亚不等她说完,道:“我本来过地也不怎么样,父亲一有不顺心的事情就吃酒,吃了酒就借着酒劲打我,他说我是一个女儿,这是极大的错误,他忍受了多年,我当知足。至于生意,宋人太奸诈,夏州人太蛮悍,讨不到好,挣不着银子,父亲就会克扣我的吃食,我父兄本在商量,到了榷场就把我卖了。” 忆之道:“宋国略人犯法。” 麦提亚道:“胡乱定个什么罪,充作军妓就行了。这种时候,我的父兄就会变得很机智。” 忆之回过身来望麦提亚,说道:“看来你不恨这群夏州人?” 麦提亚跪坐在地毯上,对忆之道:“恨的,毕竟他们杀了我的父兄。你们中州人很爱说一个词,血浓与水,我说的对吗?” 忆之点了点头。 麦提亚道:“其实,活着也好,死也好,好像都没什么,只是真的要死的时候,我又会想还是再活几天吧。” 忆之缄默了半日,说道:“你想报仇吗?”她细细地盯着麦提亚看,只见她两只黑黢黢的眸子里,有着与稚嫩的脸蛋截然不相应的沧桑。她说道:“你已经帮我报仇了。” 忆之解了过来,遂不再多问,笑了笑,说道:“你回去休息吧。” 麦提亚嗯了一声,起身外去。 忆之又对着铜镜端详自己,她愈发认不出镜中的人儿,消瘦的小脸,红肿的双目,无神的眸子,整个人仿佛层云压着顶。遂起身,脱了衣裳,往银鼠毯子里一滚,躺好后,须臾,便睡下了。 暮色浓重时,元皞裹着一身的酒气归来,他脱了衣裳往床上躺,一时又没轻重,栽了过去,香梦沉酣的人儿受了惊,脑袋微微动了动,须臾,又传出一阵鼻息出入之声。 元皞带着醉意,满眼春色,笑着用手指去拨弄她的脸,又在这边亲了一口,那边亲了一口。忆之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鼻息声,原本侧卧的姿势,换作了平躺,仍在梦中没有醒来。 元皞听见她的双唇微动,似在梦呓,心内一动,笑意垮了下来,他提着心,凑近了去听,只听她轻轻地喊着某个字,他又凑近了些,听了半日,才渐渐听清,原来她在喊李平,她梦中喊的人正是自己。 不觉笑了起来,他想用胳膊穿过忆之的脖颈,让她睡在自己的臂弯里,奈何胳膊太粗壮,试了几回,终于将她吵醒了,她星眼微饧,杏腮粉润,软软推了他一下,咕哝着说道:“一身臭气。”又把脸埋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元皞拄着一只胳膊,将她的手臂拨开,忆之又蹙眉道:“别闹。”元皞愈发起了春性,遂又是一夜天上人间不能细说。 <script>app2(); 第四十二章 大夏皇城兴庆府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元皞从梦中醒来,见忆之正并着双腿,斜坐在褥上,将一株团簇雪白的珍珠梅插入左右两耳,掐颈细长肚的铜瓶中。她见元皞醒来,笑着将铜瓶转了个角度,问道:“好看吗?” 元皞盯着忆之,说道:“好看。” 忆之斜睨了元皞一眼,笑道:“我说这花儿。” 元皞笑了笑,忽觉闻到了一团粥饭的香气,疑道:“外头在煮什么?” 忆之道:“荠菜猪肉羹。”她又继续说道:“我与卓华尔、麦提亚一起上山摘荠菜时,瞧见的珍珠梅都结了果,也唯有这一株还放着花儿,我就撷下带回来。我还拣了好些胡杨树的叶子,铺在院子里头晒着,等再晒几日,拿来做枕头。宋国素有用干花儿,谷子作枕头的,我想试试用胡杨树的叶子,能不能成。” 元皞听着听着,却笑不出来了,他问道:“你出去过了?” 忆之笑着嗯了一声,又看了元皞一眼,见他沉着脸,不觉有些害怕,问道:“怎么了?” 元皞道:“你何时出去的?” 忆之瞧着他的神色,踟蹰着说道:“大约卯时吧……” 元皞出着神,眸子里有惊疑之色,他低声道:“我为何没有发觉?” 忆之不解,也不敢多话,一时低下头,双手相握,局促地互相摩挲着,说道:“往后,往后我再去哪,一定告诉你……” 元皞骤然起身,蹬了皮靴,打着赤膊,只穿着一条长裤,直瞪瞪就往外闯。他撞翻了铜瓶,一脚踏在珍珠梅上。 瓶中的水洒在地毯上。忆之呆了半日,只能去衣搭子上捧了貂裘,尾随而出,穿越门洞,平铺在院里的胡杨树叶子中央被扫荡出一条小径,她继续往前,只听元皞喝道:“即刻启程,返回兴州!” 元皞见院中的人三俩围着锅炉,捧着碗喝着热羹,并不动,只是抬眼望他,不觉恼羞成怒,一脚将架在火堆上的铁锅踢翻,又喝道:“还愣着做什么!” 锅儿连肉带粥扑在了地上,章元忙上前作揖道:“兀卒,不可……” 话还未说完,已被元皞揪住前襟,提了起来,他恨道:“你若再若说一句,就地打死。” 章元红涨着脸,只得忍气吞声。 苏努尔将手中的胡饼摔在地上,站起身,他笑望了忆之一眼,双手抱拳,道:“遵命,兀卒。”说罢,又是催促,又是踢人。 元皞回过身,见忆之在身后,捧着貂裘,凝望着他,不觉愣了一愣,只见她微张了张嘴,复又抿紧,将貂裘塞给他,转身走了。元皞想要伸手去拉,却又不敢伸手去拉。只得狠狠心,不去理睬。 众人很快动身启程,忆之垂着头,骑着马,先时离元皞只有二三匹马的距离,渐渐越来越远。 元皞回头望一眼,又继续打马前行。 章元勒着缰绳,放慢了速度,目视着前方,问道:“兀卒为何忽然改了主意?” 忆之轻叹了一声,看着风景,说道:“任何事情都不容易啊……”她顿了一顿,又说道:“离我远一些,否则他要疑你。” 章元听了这话,面上不露,夹了夹马肚,与忆之拉开距离。 沿路走来,足见大片的绿野,农耕游牧,生机盎然。终达兴州,护城河足有十丈之阔,忆之又见城门上建有城楼,匾额上书‘兴州’三个大字,一径穿越墙洞,道路成方格形,道衢较宽敞,放眼望去,土屋或土板屋鳞次栉比,佛塔,学府,作坊街市,酒楼茶坊一应俱全。一院院平房绕着宫殿而建,竟与汴京大同小异。 街坊上的男人皆戴着装有弓矢的兜子,短刀,结锥等。女子的服饰极具回鹗风情,更坠满珊瑚、琥珀、琉璃、玛瑙、璎珞等,或金,或鎏金带饰物。 乃至宫殿前,两边各有一座阙台,一座碑亭,忆之见宫门前乌泱泱站着一大群人,以一位女子为首,猜测她就是野利皇后,又细看她的眼窝深陷,鼻梁挺拔,肤白胜雪,面如春晓之花明艳。鬓发蓬松微鬈,头戴桃色金凤冠,四面插花钗,穿着一件掐腰式弧形线边大翻领对襟窄袖曳地连衣红裙。 她见了元皞,快步迎了上来,一对宝珠镶金耳坠激动地来回打着秋千。 元皞下了马,呆了一阵,又回过头来,去牵忆之的手,忆之怔了怔,众人也都怔了怔。 野利皇后讪讪往他的左侧站,元皞携着忆之的手,让她站在右侧,由众人簇拥着,乃至月城,两面是狰狞的石像生,又过门阙,入献殿祭拜。 忆之与野利皇后并肩留在殿外等候,只觉背脊发寒,局促不安。 元皞被内侍官簇拥着从献殿出来,又至一座宫殿,八角宝塔状,灰墙琉璃瓦,盘垒而上,匾额上书‘迩英宫’。 入殿内,元暤等人沿着楼梯,游廊盘旋而上,乃至三楼,匾额上书‘秘阁’二字,用的是宋体,推开槅门,只见琉璃穹顶,满堂溢彩,一眼望到尽头,两面全是林立书架,书籍满目。 元皞前去盥沐更衣,忆之随姆妈在两壁书林闲逛,每隔一处,就有设有香鼎书案,纸墨笔砚一应俱全。 又走了一阵,姆妈带着忆之向秘阁尽头,拐角一隅去,只见金丝波纹垂幔,层层铺开,内室设有镜台,桌椅,大圆床,更显金碧辉煌。 元皞已经盥沐毕,头戴金冠,穿着一袭圆领月色盘螭束袖锦袍,下身是一条白长裤,脚蹬皂靴,他的一条腿弯曲,压坐在床上,左手扶着左膝膝盖,右手反拄着右腿。野利皇后斜坐在地毯上,双手交叠,伏在他的腿上,仰着头与他说话。 姆妈见状,放慢了脚步。 元皞见忆之来了,先是呆了一呆,随后将腿一摆,一齐平放。野利皇后溜了忆之一眼,坐直了身子,按下不表。 忆之上前欠了欠身,元皞正欲说话,忽听有人来禀,左右厢殿前指挥使前来谒见。 元皞说道:“宣见。” 宫人应声退下。 元皞走到忆之跟前,微吸了口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缄默了半日,脸朝寝室,眼睛看着忆之,说道:“你在里面等我。” 忆之点了点头,与他交臂,二人各自去了。 野利玉蓉迎面走来,忆之站定,福了福身,野利玉蓉径自向前,连眼风也不曾扫她一下,姆妈随着野利玉蓉一起去。 忆之不觉回头望她二人,呆了一阵,又往寝室去。 临近寝室,忆之停住了脚,又去书架看书,一径看来,大部分皆是汉语,还有一小部分是党项语与汉语注音本,忆之取了一本来翻,忽听远远传来吵闹声,不禁越过阁子,循声望去。 野利皇后的两位哥哥,野利驭祈与野利荣万正在指天指地地怒叱,他们显然已经得知了他们的兀卒为何提前归来,他们不仅为计划打草惊蛇而愤怒,更为自己的妹妹所受的莫大委屈而愤怒。 元皞高坐在丹墀之上,书案之前,为面前的琉璃杯,满斟了一杯酒。 章元匆匆赶来,正要作揖,急火攻心的野利驭祈并不给他说话的余地,他捏住他的衣襟将他提起来,就像在拎一只小猫小狗一般轻松。 只见元皞痛饮了一口酒,说道:“放开他。” 野利荣万怒道:“放了他?若不是这个宋人,我们的大军早该在两年前就踏平了宋国,又岂会耽搁到今日!兀卒听了他的谗言,卧底大宋,白耽搁了这样长的时间,如今宋国边防又起了戒备,难道他不该死?” 元皞道:“是我,采用了他的计划,也是我,自发卧底大宋,更是我破坏了计划,野利将军这话里话外的指责,恐怕觉得该死的不是他,而是我才对。” 野利荣万如鲠在喉,只得说道:“臣下不敢!” 元皞又看了野利驭祈一眼,说道:“我说了,放开他,难道要我再说第三遍?” 野利驭祈松开了手,章元勉强站定。 元皞继续说道:“明日早朝,我会宣告正式称帝,三日后,举立国登基庆典,更改年号为广运元年,国号大夏,兴州北控河朔,南引庆凉,据诸路上游,扼西陲要害,更名为兴庆府,擢升为大夏皇城。” 元皞问道:“这两年,兰州南下,隔断角厮罗宗哥与大宋联政的堡垒要塞修建如何。” 章元禀道:“回禀兀卒,俱已十分妥当。” 元皞道:“很好。”他又顿了一顿,说道:“介于大夏四面楚歌,辽国在北,朕决定派以卓罗和南军七万精兵防范;西南同宋国环庆路接壤,派以驭祈将军麾下黑水镇燕军五万精兵防范;南边同宋国鄜延路接壤,派以荣万将军麾下嘉宁军五万精兵防范;甘州甘肃军五万精兵,防范吐蕃、回鹘。 待一切准备妥当,即可向宋、辽送去立国诏书!” 章元作揖应是。 元皞两只眼睛射向野利兄弟,说道:“至于我宫闱之事,就不劳两位将军操心,还是,办好自己的事情要紧。” 野利驭祈,野利荣万只得应是。 元皞又朝野利玉蓉走去,问道:“皇后还有什么不满?” 野利玉蓉笑道:“臣妾哪敢有什么不满,兀卒乃青天之子,兀卒要做什么,自有兀卒的道理,兀卒喜欢谁,自是她无上的荣耀。臣妾只是担心,听闻……” 元皞断喝道:“她的事,不必皇后操心,我自有主张。” 野利玉蓉涨红了脸,她按下怒意,又笑道:“是,又不知兀卒打算让忆之妹妹安置在何处,总不能一直在这处将就,倒要她笑话我这位西夏皇后,不会办事了。” 元皞缄默了半日,说道:“暂且就在这儿吧,来日她会随我一同出征,也不用特意为她腾挪住处,待大定再说不迟。” 他见野利三兄妹,满脸愠色,又道:“倘若无事,便退下吧,我奔波了这几日,也乏了,正想歇歇。” 野利玉蓉无话,只得悻悻然告退。一时众人散去,元皞自斟自饮了几杯,又听左厢监军使,他的叔父嵬名山予求见。 元皞缄默了半日,才道:“宣见。” 不过多时,嵬名山予阔步入殿,双手摸须,恭身后退了一步,说道:“参见兀卒。” 元皞为又自己满斟了一杯酒,说道:“叔父免礼。” 嵬名山予下定决心,陡然噗通跪地,悲壮道:“兀卒,臣下听闻兀卒明日将要宣召立国,万万不可啊兀卒!先皇为您取名小字嵬理,党项语中,嵬为惜,理为富贵,是何等用心!嵬名一族的荣华富贵来之不易,先皇临终遗言‘吾族三十年衣锦绮,宋恩也,不可负!’兀卒难道忘了不成?” 元皞笑了一声,说道:“我也记得,我曾回答父皇,吾族衣皮毛,事畜牧,藩性所便。英雄只生,当王霸耳,何锦绮为?”他顿了一顿,又说道:“秃发令,立官制,定朝议,建军司,改姓,新创党项文字,全面攻打角厮罗,重用汉人官员,我这几年做了不少准备,倘若不立国,岂不是尽数白用功了?” 嵬名山予道:“中原地大兵多,关中富饶,环庆。鄜延据诸多险要,若此数路城池尽修攻守之备,我弓马之技无所施展,牛羊之货无所售,伊尔年间必且坐困,不如安守藩臣,岁享赐遗之厚,国之福也!” 元皞背靠着凭倚,说道:“叔父多虑,我国无复民兵之别,有事则皆来。岂是那群将愚不识干戈,兵骄不知战阵的宋军可以匹敌。”说罢,又狠狠道:“正因它富饶,我才要打,否则,又打它做甚?” 嵬名山予还欲再说,元皞断喝道:“好了!我舟车劳顿,困倦的很,叔父倘若还有话,改日再说吧!” 嵬名山予只得满眼悲愤,嗟叹了一声,悻悻然退出殿外。 元皞又独坐了一阵,果然陆续有臣子来谒见,元皞一一问过诸事详情,一时想起学府之事,又召官员入宫,确认藩学与汉学运作顺畅,殿内的大臣来过一批又去过一批,去过一批,复又来过一批,一直忙碌到亥时。 他歇了一歇,起身往寝室去,见忆之研了墨,对着藩字字帖练字,元皞走到她的身旁看了一阵,感慨道:“你倒是学的挺快。” 忆之抬头,凑到他的怀里闻了闻,复而继续练字,笑着打趣道:“又是一身的酒气,一日不喝酒,是不是就捱不住?” 元皞不觉纳罕,问道:“你不生我的气?” 忆之头也不抬,说道:“兀卒待我这般体面,言里言外维护我,又要带我出征,我再耍小性子,岂不是不识趣?”她顿了一顿,又踟蹰说道:“你许久未归,好容易回来了,今夜不去陪你的妻子?” 元皞缄默了半日,说道:“她有人陪。” 忆之抬头瞅着元皞,说道:“你这话不说清楚,可容易叫人误会。” 元皞的头一点一点,说道:“她有的是人陪。” 忆之纳罕道:“我瞧她看你的眼神充满了钦慕。” 元皞蹙了蹙眉,说道:“我正想问,你们女人,是否天生有这样的能力,即使不爱,也能擅用含情脉脉的眼神。” 忆之心内一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元皞道:“怎么,难道问中了你的心事?你若心里没病,又急什么?” 忆之直瞪瞪瞅了元皞半日,将笔一丢,笔儿在桌上滴溜溜转了好几圈,她没好气道:“你才有病。你的疑心病,可是没救了,病入膏肓,药石无医。索性你把我送回去吧,又是何苦来的?跟着你,这个人也恨我,那个人也恨你。你也好不到哪里去,白日里那样对我,这会子又这样对我。我不愿受这个气,我要走了。”说着,要推开元皞往外去。 元皞笑着搂了她的腰,将她往床上抱。 忆之也不挣扎,只是气鼓鼓地瞪着元皞。 元皞还想逗弄她,却听她的腹中长长鸣叫了一声,笑问道:“饿了?” 忆之薄怒道:“你有美酒果腹,我连杯水也不曾喝过,难道不该饿?” 元皞道:“咱们换身衣裳,我带你去逛西夏的州桥夜市,吃西夏的菜叶裹馅儿如何?” 忆之呆了半日,迟疑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多变?你能否告诉我,早些时候,又为何突然翻脸?” 元皞缄默了半日,沉声道:“我害怕。” 忆之疑道:“你怕什么?” 元皞两眼深望着忆之,说道:“我连你何时离开都浑然不觉,我怕我在你的温柔乡里无法自拔,我还怕你会绕软我的意志,使我再不能杀伐决断。” 忆之应证心中所想,只是瞅着他不说话。 他握住忆之的双臂,狠狠道:“我这么喜欢你,你不能骗我,你绝对不能骗我,知不知道!” 忆之呆了半日,不觉凑上去吻他。先是一下又一下地轻啄,随后变作柔情缱绻的深吻,两副身躯一同点燃,热辣辣似火焰灼烧。 身下的人儿有她独到的媚术,她不刻板,不放浪,只是暗幽幽地勾搭,好似羽毛撩脚心,使人奇痒无比。她不主动,只等着你来,偏你来时,她又十分热烈相迎,使你觉着来得值当。 元暤被勾出了一团火儿,又被推了开。 忆之眨了眨眼,说道:“肚子空空的,提不起劲来。”又觉得躁热,遂用食指勾掖着圆领,散散气儿。 元暤微吸了一口冷气,又长长吁了一声。 忆之笑道:“今日劳累,就不去外去了,改日也是成的。” 元皞笑着,命御膳房准备晡食。 <script>app2(); 第四十三章 教乐坊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次日,忆之从锦绮绣衾中醒来,元皞并不在身边,日光透过窗棂上的琉璃,射入大殿,满堂琉璃彩光。 忆之坐起身,用手臂反手拄着锦褥,睡眼惺忪,怔怔望着前方,呆了一阵。 麦提亚本候在台阶下,见她醒来,取了背子进来服侍。 忆之拢了拢头发,罩着背子往外去,出了秘阁,又出了迩英宫,沿着石头涌成的小径,穿越两壁珍珠梅的灌木丛,又过亭台楼宇。 麦提亚问:“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忆之左右看着,说道:“我也不知道。”又见一湖金红的芦苇,芦苇中央横搭着一条木桥,忆之渡桥而过,两耳渐渐听见笙鼓之声,循声而去,又见一座宫殿,彩幕环绕,匾额上书‘教乐坊’。 忆之提着裙裾,拾级而上,乃进欢门,竟是另一番锦绣乾坤,只见遍地是三股加捻圆金线羊毛栽绒地毯,绣柱彩墙,有一群艳丽女子身着中袖彩锦衣,或蓬松鬈发,头戴金花冠。或结成一根又一根辫子,披着余发,额顶戴鎏金花鸟冠。 她们露着雪白的胳膊,臂上戴着錾金花镯,腕钏,打着赤脚,或靠着靠枕,或倚着倚枕,席地坐卧,身边的矮几上,地毯上,花儿朵儿团簇,地毯上摆的皆是金或琉璃等器皿,四处散落着金盘,摆着肉脯、果子,琉璃杯里满斟着果浆,甜酒。 上下交相辉映,正是花簇簇,绮丽艳绝之景。 女孩儿们有人在敲皮鼓,弹布尔,吹卡龙,有人赋歌,有人起舞。 一时瞧见了忆之,纷纷都止住了声,须臾,又纷纷飞扑了上来,嬉笑着,动手动脚,说道:“你就是兀卒从宋国带回来的女人,当真和我们生得都不一样!” 忆之被五彩斑斓的女孩儿们团簇着,一时看看这位,一时看看那位,不知该当如何。 一位女孩从人群中挤出来,问道:“我来自党项羌族的房当氏,我叫云川,你叫什么?” 忆之赧然道:“我叫晏忆之。” 众人唧唧咕咕了一阵,忽然有人解了忆之的背子,忆之忙回身去寻,云川伸手去摸她的衣裳,蹙眉说道:“这就是宋人的衣裳?” 忆之拢了拢衣襟,说道:“这是亵衣,只在入寝时穿的。” 云川疑道:“那你为何还不换了?” 忆之愁颦道:“我没有别的衣裳了。” 云川笑道:“我们有很多,对不对。”众人称是,殿内蓦然欢腾了起来,有人拉着她的左手,有人拉着她的右手,又有两三双手在她背后轻推,将她拉到大殿中央,在地毯上坐下,又有人捧了妆奁匣子,花儿钗簪,还有人抱了一摞衣裳,围着她堆垛而起。 有一人捧起她的脸看了一会,说道:“替她烫烫发吧。”又命宫女娶热铁钳子。 有人道:“她是宋人,自然要保留宋人的姿态,为她梳高髻最好!” 又有人问道:“谁会梳高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应答不上。 云川问忆之道:“你会梳吗?” 忆之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只会梳日常的发髻。” 说话间,宫女捧了炭盆来,先时那人抽出铁钳子,说道:“还是烫发吧,我倒想看看,她这样的脸蛋,烫蓬了绻发是什么样子。” 众人七手八脚替她脱了亵衣,又为她换上锦绮彩衣,彩衣上密绣花纹,上衣是对襟式中袖,下衣是同样花纹的大裙摆,刚刚过膝,轻轻一转,似花儿一样盛放。 忆之想穿下裤,众人拦着不许,又为她戴上一摞臂钏,腕钏,脚钏。忆之见女孩们笑容可掬,只觉盛情难却,又一时直冒冷汗,端起琉璃杯,吃了一口,不觉又问道:“这是什么?” 一个女孩道:“葡萄酒啊,你难道没吃过?” 忆之奇道:“宋国不是这样的滋味。” 云川捧了妆奁匣子,忆之放下琉璃杯,将花粉,铅粉一一看过,只觉与宋国的大同小异,又取来粉儿扑面,取黛描眉画眼,又取胭脂膏来点唇。 那人为她烫好了绻发,为她戴上金花冠。 又有人拉起忆之来看,她见她俏丽,浑然不同方才所见,一时扭捏,欲语还休。众人见了,也都要细看,忆之一时被拉到这边,一时被拉到那边,溜溜打转,满殿欢笑。 忆之转地晕晕乎乎,云川扶着她坐下,忆之笑着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云川笑着,露出两只梨涡,说道:“这儿原是后宫,被吴先生改作了教乐坊,凡是部族献上来的女子,都会被送入此处。倘若打了胜仗,兀卒便会带着功臣来这儿庆祝,若是幸运,得了哪位将军的青睐,就可以被带走。” 忆之又问道:“吴先生又是何人?” 云川道:“他也是宋人,辅佐野利皇后,管理经济俗务。” 忆之若有所思,见众人欢欣鼓舞,又吃了一口葡萄酒,问道:“你们每日都这样唱唱跳跳吗?” 云川道:“是啊,否则,也没有其他事情做。况且,今日一早吴先生来传旨,说两日后要举立国大典,晚宴在这处举办,我们要准备歌舞助兴。晚宴过后,估计又要与好些姐姐妹妹分别呢。” 忆之听了,心内一动,问道:“都有哪些人会来参加晚宴?” 云川道:“亲王,将军,五品以上的重臣。” 忆之笑着点头,说道:“那岂不是十分热闹。” 云川笑道:“自然是了。”又吃了一口酒,也加入了歌舞。 忆之见女孩儿们手若柔荑,腰若杨柳,舞步蹁跹,一时兴起,见身边正躺着一把琵琶,遂抱起拨弄。 众人见了,互相转告,一时都静了下来。 云川伏在忆之的脚边,翘首等待。 忆之拨了一回琴弦,唱道:“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众人凝神来听,忽见她却变了脸色。 忆之讪了半日,赧然道:“我忘了这首如何唱的呢。” 女孩们哈哈大笑了起来,云川拉起忆之,说道:“我教你跳舞如何?”说罢,摆动胸脯与腰肢。忆之圆睁起眼睛,忙不迭摇头,不敢模仿,女孩们斟满了葡萄酒,你让她吃了一口,我也让她吃了一口。 几口葡萄酒下肚,酒劲腾了上来,忆之只觉胸口发热,脸儿发烫。 云川拉着忆之跳舞,忆之还在扭捏,女孩们又喂了她吃了几口酒,又围着忆之,一起扭动身躯,忆之渐渐受到感染,也随着一起跳了起来。 众人欢笑着,都拉着忆之转圈,一人接过一人,一圈紧连着一圈,忆之连道不能,女孩们只是不依,圈儿越转越快,忆之越来越晕,终于支持不住,捂着嘴,飞跑出了殿外,哗一声,将腹中的葡萄酒呕了出来,身后传来女孩们哄堂大笑声。 忆之抹花了胭脂,又进殿里,见女孩们还在笑,有几位甚至笑倒在靠枕上,一时面上挂不住,趁着酒意,又要咯吱这一位,又要打那一位,教坊司的女孩们齐心,团簇着忆之,反来闹她,忆之防了身前,防不了身后。 众人笑作了一团。 蓦然人群一开,一位宋人打扮的男子,朝忆之作揖,说道:“原来姑娘在这,可让我们好找。臣下吴皞,乃兀卒的御前内侍官。” 忆之闹得血气翻涌,众人蓦然散开,她没了支住,趔趄着脚后退了两步,又腿肚子一软,坐在了地毯上。她正有猜测,身边已你一声,我一声,皆称呼吴先生,笑道:“你找我做什么?” 吴皞道:“并不是臣下在找姑娘,是兀卒在找姑娘。” 忆之伏在靠枕上,唉声道:“你告诉他,我再玩一会就回去。” 吴皞道:“兀卒听闻姑娘在此,正在赶来的路上。” 忆之呼出了一口酒气,又坐起,将靠枕放在膝上,拄着下颌说道:“那你为何又要打扰我们,你瞧瞧,你一来,女孩们都敛气屏息,话也不敢说,笑也不敢笑了。” 吴皞道:“臣下是怕,这群女孩儿不知轻重,规矩,浑闹伤了姑娘。” 忆之不觉怔了怔,问道:“你来多久了?” 吴皞笑道:“从姑娘抚琴,要弹唱汴京名词,晏夫子的《踏莎行.小径红烯》时,便在殿外听候了。” 忆之心内一颤,一时无言以对,端起琉璃杯,吃了一口葡萄酒,须臾,才笑道:“原来这首词叫《踏莎行》……吴先生会唱吗?” 吴皞笑道:“晏夫子的词广传海外,又怎么不会呢。” 忆之抱起琵琶,拨弄琴弦,倏忽,两眼射向吴昊,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不如你我两位联手弹唱这一曲?” 吴皞作揖道:“臣下不敢。” 忆之歪了歪头,又握起了琉璃杯,说道:“那就算了。” 适逢元皞阔步入大殿,众人对他行礼,忆之见了元皞,朝他招了招手,说道:“你快来,这些女孩跳舞真好看,快一起来看。”说着,伸手去拉他。 元皞见忆之衣饰明艳,鬈发微乱。又两眼星饧,脸儿绯红,抹花了胭脂,手里还端着一杯葡萄酒,别有一番风情,一时想怒又不忍怒,只能由她拉着坐下。 忆之又喊起舞奏乐。 教坊司里的姑娘有一多半都是新近的,几乎没有见过元皞真容,纷纷起了念头,随着笙歌卖力舞了起来。 忆之笑望着元皞,说道:“你瞧瞧这些女孩,都是一等一的绝色,偏你不知趣,白放着虚耗春华。” 元皞伸手搂住忆之,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臂,疼地她蹙眉,才说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和别的女人亲近,你才高兴。” 忆之愁颦,扬着嫩脸望他,说道:“这是醋话,越不想你与她们亲近,才越拿话刺你。”说着,往他怀里靠去,元皞笑着将她搂紧。 忆之又轻声笑着问道:“我好看吗?” 元皞凝视着忆之,笑道:“好看。”说着,又低声补充道:“非常好看。” 忆之开怀地笑着,又去看殿内欢歌鼓舞。她看了一阵,偷偷扫了吴皞一眼,只见他跪坐在下首,垂着头听候,不知如何作想,心中渐渐有些不安,遂靠着元皞,打了个哈欠,朦朦胧胧就要睡去。 元皞见她沉酣,鼻息进出皆是酒气,将她打横抱起,送回秘阁。 却说忆之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曲折手臂作枕,在绣衾里出了半日神,复又起身,麦提亚进殿服侍,忆之瞅了她一眼,貌似无意,问道:“方才可有人来谒见兀卒?” 麦提亚道:“有。” 忆之还想再问,麦提亚打断道:“姑娘太心急了。” 忆之不觉怔住了,一时无言以对,讪笑道:“什么?” 麦提亚道:“姑娘太心急了,容易露出马脚。”说着,两只眼睛射着忆之。 忆之心内一惊,问道:“你到底是谁?” 麦提亚腔调一变,不再带着回鹘的口音,说道:“姑娘不必惊慌,我是赏金猎人,富良弼提刑官任间直用的密探,后来,富先生高升,将我转托给了韩玉祁韩先生。” 忆之瞅着麦提亚,不敢掉以轻心。 麦提亚见忆之疑心,又轻声说道:“我跟了富先生三年,一直在暗处,姑娘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姑娘。姑娘下落不明时,富先生托人相告,请我助他寻你,我却发现背后有人要害他,是我助他脱身,也是我助他潜入地下城,只可惜,慢了一步,没能救到姑娘,还险些害他命丧黄泉。” 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姑娘知道实情了吧,一切的起因,只是为了那张并没有烧毁的脱籍文书。” 忆之不觉红了眼眶。 麦提亚道:“苏缈缈利用桐儿,当桐儿发觉落入她的圈套时,已是在劫难逃,故而如此虐待姑娘。至于苏缈缈,我们在地下城见着她的时候,也已经没了人样。”她蓦然冷笑了一声,说道:“什么奇案,要案能难住富先生,偏偏在这桩公案上,他却转不过弯来。苏缈缈质问富先生,为何晏大官人烧文书时,他不上前去夺,又指责他实则,内心也瞧不起她……她得知了你那日出门的目的,疯笑了一阵,就自刎了。” 忆之呆了半日,又问道:“你们,你们是如何逃出地下城的。” 麦提亚道:“你曾助一个女子从暗道逃离地下城,虽然被他们发现,封死了,又不知怎么被几个小铺兵发现了痕迹,他们带了人马闯进来。城主决定弃车保帅,放了富先生和我,又留了许多被拐带的女子和孩子。 富先生无法离开汴京,那日后,托付我到延州来与韩先生,石先生会合,再寻你的下落。我付了银子,搭那支回鹘商队的便车,本是可以逃脱的,却又一眼看见了你,遂留了下来。先时,我只当你真的失忆,故一直没有表露。” 麦提亚见忆之不说话,又道:“对了,还有你那位情郎,文家二哥。” 忆之不觉望向了她。 麦提亚淡漠道:“你下落不明,他极力寻找你,只是在将要潜入地下城时,跟在他身边的那老翁把他敲昏,口里念着说道‘你外祖,母亲培养你不容易,你不能冒这个险,该做的我们也都做了……我到底还是吃着他们赏的饭,我也无法。’然后就把他扛走了。” 她又望着忆之道:“先时,我还感慨,你们这样的人,平日虽富贵,关键时候到底不能为自己做主。如今看来,对他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忆之只觉犹如万箭攒心,一时眼眶里盛满了眼泪,她笑着眨下两滴泪珠,说道:“如此才好,上天果然还在眷顾着我。”她垂着泪,千愁万苦涌上心头,忙又强按了下去,不去多想。 麦提亚叹了一声,说道:“人啊,是不能想太多的,譬如苏缈缈,她就是想得太多,太细,才横生出的怨念,又非要让你们都不好过,可最终,她真正毁掉的是自己,你不好了,旁人不好了,与她什么干系,她难道就好了?她还是不好的,并且只会越来越坏。” 她又问道:“我却不懂你,你明明可以趁机逃走,又委曲求全,是为了什么?” 忆之缄默了半日,说道:“我曾听我父亲提起,夏军攻打角厮罗,侵占祁连山,为的是阻断宋国收购战马的途径,近年来,又频频在边界试探宋军,恐怕早存了侵犯之意。自从先皇与辽国签订‘澶渊之盟’,宋军享三十年太平,又恐前朝之祸,使文官制约武官,岗位频繁轮换,致使将不知兵,兵不知战。夏州人天性骁勇,且驰且射。 况且我昨日冷眼看来,群臣之中,不乏中州人、回鹘人及吐蕃人。他们在大宋卧底多年,又有中州文臣相助,偏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倘若真的打起来,岂不如那砧板上的肉儿,任人宰割。” 麦提亚嗯了一声,又问道:“可凭你一己之力,又能做什么?” 忆之呆了半日,坚定道:“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麦提亚笑了笑,说道:“从前我瞧不上你们这些仕女,如今,你倒让我佩服。” 忆之只觉信念波涛汹涌,再不会有任何邪念能够动摇。她又问道:“你是如何发现我已经恢复记忆的?” 麦提亚道:“昨日,你在许多西夏文与汉文双语的书籍上悄悄做了标记,再是今日,你不留神唱了你父亲的词。” 忆之轻叹了一声,说道:“可见我做的还不够圆满,说起来,今日实在是疏忽,只怕不止被你发现了痕迹。” 麦提亚忖度着说道:“可是那位吴先生?” 忆之点了点头,说道:“你能查到他的来历,秉性吗?”麦提亚道:“你今日也见到了,那支回鹘商队里的女子都留在了教乐坊,或许通过她们能打问到一二。” 忆之蹙眉道:“她们是否可信,倘若走漏风声可就……” 麦提亚说道:“姑娘可还曾记得否,在那村庄里,姑娘问我为何不离开,我同姑娘说的那席话。” 忆之一面回想,一面点了点头,麦提亚笑道:“那是她们姐几个的故事。” 忆之只得苦笑,又问道:“今日殿里来了哪些人?” 麦提亚道:“来了不少人,只是听不清在说什么,唯有野利氏的两位将军,还有殿前指挥使苏努尔和右厢监军使嵬名山予,兀卒同他们争吵时,听了一耳朵。” 忆之问道:“都说了些什么?” 麦提亚道:“野利氏的两位与苏奴尔都是劝谏兀卒不能留你,监军使则是劝兀卒不能打宋国。” 忆之沉吟了半日,说道:“那位监军使,倒是值得冒险交涉一番。”忽听衣袂簌簌,又伴有铜铃作响,忆之与麦提亚对望了一眼,麦提亚站起身来。 左右各有一名宫人拨开垂幔,钩挂到绣柱上,元皞阔步而来,身后跟着两列宫人,托着衣裳,妆奁匣子,金银钗钿,花儿朵儿,香薰一应事物。 忆之对元暤笑道:“往后我还能去教乐坊玩吗?” 元暤踏着台叽上来,背身在床边坐下,侧过脸对忆之说道:“我以为你不喜欢那样的地方?” 忆之纳罕道:“为何不喜欢?” 元暤呆了半日,说道:“闲时你倒可以去玩一玩,不过有些时候你不能去。” 忆之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道:“吴先生常常会在那吗?” 元暤蹙眉道:“你问他做什么?” 忆之道:“这个人无趣,今日他若不出现,我才玩地高兴呢!我巴不得他别来。” 元暤说道:“那也好办,你往那儿去时,就叫他避开。” 忆之见探不着端倪,也不敢再问,只能作罢。 元暤又道:“这几个宫人,留下给你使唤。” 忆之呆了半日,问道:“到底供我使唤,还是看着我?” 元暤溜了忆之一眼,朝宫人摆了摆手,宫人们会意,将饰物留下,退了下去。 元暤见众人退去,这才说道:“先时在小村庄里,你也说了自己朝不保夕,这一会怎么又不怕了,还要四处乱跑。” 忆之轻哼了一声,蜷着身子侧躺在床上,手臂曲折作枕头,微眯着眼睛,说道:“生死有命,阎王爷要来收我时,可不看我怕就饶了我。” 元暤挪了挪位置,低下头,正要薄责,忆之蓦然狡黠一笑,凑到他的面前,说道:“你回来找不见我,是不是吓坏了!”说罢,又咬着下嘴唇皮儿,瞅着他。 元暤用鼻息叹了一声,沉着脸不说话。 忆之笑着去搂他,又在他的唇上轻啄了一口,说道:“只要你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 元暤沉声道:“野利一族四处奔走,结党群起,逼着我杀你。” 忆之心内一沉,讪笑了笑,说道:“没事,实在不成,就杀呗。最好是一杯毒酒,不疼不痒,安详地睡去,还能留个全尸。还要记得将我的尸首放在一叶小舟上,顺着额济纳河向东流,我就能回家了。” <script>app2(); 第四十四章 惊心动魄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忆之听闻野利一族不能容她,心里另有一番谋划,只是笑着安慰元皞,却听元暤冷笑道:“我不是你们宋国那软弱无能的小皇帝,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更不会用你的命,来换清净。” 忆之听了这话,不觉怔怔望着他。 元皞又笑道:“就像从前,你说我是你的人,你要护我一样。”说着,两眼深望着她,扶着她的脖颈,细细亲吻她双唇.。 倏忽,垂幔外有宫人来报,说章元求见。 元皞摩挲着忆之的双唇,沉声道:“放心吧,一切有我在。” 元皞去后,忆之只觉馀意纠缠,仍然默默回想,心儿愈发七上八下。 麦提亚替忆之卸去残妆,又扶她去沐浴,洗毕,换上对襟式大翻领马蹄袖原弧式线边曳地连衣裙绮罗彩衣,内穿月白色百褶裙。麦提亚为她重新梳妆,一面悄声道:“听闻秘阁某处有一道暗门,直通塔端,登高而望,可观全城之景。” 忆之听着,只当不觉,打开妆奁匣子,重新敛妆。 麦提亚又为忆之结了一根又一根辫子,与余发一起长披,顶戴鎏金凤雀首花冠,花冠坠着水滴流苏,又道:“眼下多了这么些人,姑娘的东西,可要换个地方来藏。” 忆之轻轻嗯了一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只觉越发认不出来。又说道:“还有两日就要举行立国庆典,必须要在送立国诏书之前,按下此事。野利一族一直在想法设法除掉我,元皞多疑,不许我走动,又不许我同旁人说话。我只怕没有时间了。” 麦提亚沉声半日,忽听遥遥传来一声脆响,又听元皞骂声,二人不觉对望了一眼,麦提亚会意去探消息,忆之戴上耳坠,又托起腕钏,呆望了半日,套进手腕。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对着铜镜,假意端详自己,变换角度去看立在绣柱旁,垂头听候的宫人。只见无妨,悄悄去摸镜台匣子夹缝里的那张羊皮,又瞟了铜镜一眼,将元皞新送的花钿钗簪尽数放在了匣子中。 她心中盘算着在羊皮上绘下兴庆府大致的舆图,届时,即便不能活,只要吞下舆图,尸首能够回到大宋,也就有了转机。她想起了元皞方才的话,不觉暗生愧疚。 不多时,麦提亚捧着大金盘进来,盘里盛着肉脯,果子点心。 她跪坐在地毯上,将大金盘摆在矮几,继续张罗。 忆之起身,在靠枕边坐下,拈起一只果子来吃,麦提亚轻声道:“十二监军使嵬名山予举家跑了。” 忆之顿了顿,问道:“去哪儿了?” 麦提亚往琉璃杯里斟果浆,说道:“他是早做了打算,午后劝谏不成,出宫后携带家眷一路向东,直奔延州去了,又听闻驻守夏州弥陀洞的神勇军,驻守韦州的静塞军,驻守石州的祥祐军,驻守瓜州的瓜州西平军等,也都随着一同去投奔宋国。兀卒正下令缉捕。” 忆之心内一动,说道:“你可否联系到玉祁哥哥?” 麦提亚道:“能。” 忆之先是怔了怔,疑道:“你是否……一直在告诉他我的情况。” 麦提亚说道:“我只告知韩先生姑娘健在安康,并不敢多联系,更不敢多说什么。” 忆之讪了半日,不敢多想,说道:“立刻联系玉祁哥哥,将情形始末说一回,请他务必善待山予将军。”一时又微微发颤,笑道:“太好了……” 麦提亚点了点头,又道:“姑娘该为自己想一想了。” 忆之苦笑着低头,说道:“有什么好想的,难道我还有什么前程,不过捱一日是一日,倘若这场仗打不起来,自然是最好不过,总之先看情形吧。” 又听远远传来打闹,杯盘脆响,桌椅轰倒,还有拳头落在肉儿上的闷响,与激战时的嚎叫。 忆之欲外去看究竟,麦提亚将她拦住,说道:“是野利大将军,野利驭祈,就是他发现的此事,姑娘还是别去的好。” 忆之听了只能作罢,却听那厮打的声儿越发响亮,叫人听着犹如百爪挠心,愈发难捱,索性提着裙裾要往外去,麦提亚又将她拦住,说道:“姑娘该为自己打算了,又管那些做什么。难道,假戏真做了不成?” 忆之缄默了半日,说道:“事情既未成定局,谁也说不准明日会如何。你放心吧,我自会想方设法周全的。” 麦提亚无话,只得松开手。 忆之凝了凝神,提着裙裾往外去,远远只见满地狼藉,临近的书架尽数都倒了,书册散落,元皞坐在台阶上,双手挎在膝盖上,垂丧着头,右手满拳血肉模糊。 苏努尔满脸血和汗,气喘吁吁,衣衫凌乱,将野利驭祈摁倒在地毯上,他见了忆之来,恨不得破口大骂,又碍于元皞,只能撇开眼,当作没看见。 章元跌坐在一旁,也是衣衫凌乱,嘴角带血,满眼颓丧。 忆之命宫人去捧热水和帕子来,又跪坐在元皞面前,替他擦拭伤口,回头对章元道:“章先生,如今形势如何?” 章元看了元皞一眼,缄默了半日,说道:“嵬名山予已入延州,十二监军司中的叛军也在向延州汇集。” 忆之道:“这也不打紧,党项羌族根深树大,难保总要有一二人,怀揣野心。山予将军遭奸人蒙蔽,误会了兀卒,携军叛逃,原是他的谨小慎微过了头。只要在使臣来时,解释清楚也就是了。” 苏努尔断喝道:“你这娘们又懂什么!” 章元蓦然解了过来,说道:“晏姑娘所言有理,立国大典未办,秃发令只在党项一族实施,官制,朝议等都能巧辩,只要烧毁那十二卷誊录了新创的党项文字的藩书,推说只是部分部族酋长有此野心,并非兀卒本意,弃车来保帅,也能搪塞。” 忆之说道:“况且还有我呢,是不是,章先生。” 章元缄默了半日,说道:“泾原路安抚使与延州推官皆是晏夫子的门生,与姑娘亲厚非常,姑娘若愿意出面作保,推却立国之说只是个人所为,与兀卒无关,此事也就更有斡旋的余地。” 忆之又笑着对元皞说道:“我就说奸人将我掳走,为了要挟我爹爹,出卖军情,是兀卒救了我,还替我惩戒了奸人。奸人怀恨在心,才挑唆诓骗山予将军叛离。实则,全是误会一场。如此,给山予将军留了余地。他是你的叔父,自然也不会将你置于死地。” 章元说道:“宋国武备荒废多年,小皇帝仁厚宽宥,轻易不愿出兵征伐。即便有猜忌,也会先派使臣,卧底前来打探,我们只需应备圆满,便可躲过此劫。” 殿内岑寂了半日,元皞抬头长叹了一声,说道:“烧藩书。” 忆之不觉心花怒放,连忙按下不表。 宫人很快将十二卷藩书以及编册时一应手稿,资料堆垛在迩英殿前,宽阔的道衢上,又浇上动物油。 苏努尔执着火把,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满面悻悻。 元皞两眼直望着藩书,沉声问道:“你会离开吗?” 忆之呆了半日,说道:“我自然要走啊,难道名不正言不顺地留在这儿,做人人都能捏死的蝼蚁?”她顿了一顿,又说道:“你若是舍不得我,可以上书请婚,届时我风光大嫁,大家都体面不是。” 元皞握住了忆之的手,深望着她说道:“你当真愿意嫁给我?” 忆之心乱如麻,讪笑道:“只要你不打宋国,我愿意全心全意辅弼你。” 元皞凝视着忆之,又紧攥了攥她的手,随后松了开,往前去,接过火把,点燃了十二卷藩书。火儿沿着油迹迅速蔓延,藩书被火焰一罩,一页紧接着一页,打着鬈儿缩成了灰黑色的一团,须臾,又飘了起来,火焰夹着灰烬,朝天乱喷,烟味触鼻,一股热辣之气熏着眼睛。 众人眼望着藩书燃烬,心思不一。 随后元皞下令西夏境内禁军戒备。 捱到次日,二人皆清晨起了个大早,元皞去往议政堂,忆之心神不宁,执笔练了满屋子的字。 又至晌午,麦提亚神色匆匆,往寝殿里来,低声对忆之道:“韩先生方至泾源路,还未上任,收到了书信立马通知石先生……” 忆之薄责道:“有话快说啊,都什么关头了,还吞吞吐吐的?” 麦提亚只得说道:“范大官人并不听劝谏,将嵬名山予五花大绑,遣送回夏。” 忆之不觉失神:“范大官人不知,嵬名山予带了西夏近半兵力投靠大宋吗?” 麦提亚道:“石先生数次直谏,范大官人反叱责,他黄口小儿,不知战乱之苦,西夏贫瘠,能有如今的富贵尽数仰仗大宋之恩,岂会生出歹毒之心。党项羌族皆戎马事畜之辈,不懂道理,没有礼教约束,族内常有纷争祸乱,焉知此事不是因他们内部之祸所起。倘若收留了此人,便是自毁盟约,失信于人。” 她顿了一顿,说道:“又说,投奔宋国而来的西夏军,听闻了此消息,尽数半途折回。到了延州的军司也被边防阻拦劝回。我方才收信鸽时,正见一个宋人,押解着嵬名山予与他的家眷,往议政大殿去。” 忆之猛然站起,往寝殿外去,她四下看了一阵,直瞪瞪穿越林立的书柜,活动墙上的机括,墙面往里坳陷,露出一条暗道,又提着裙裾拾级而上。 她一路急步,只觉血气翻涌,用力推门,一道光漏入门缝,她铆足劲儿推开,眼前一亮,天下大白。 她居高而望,宫墙楼宇尽收眼底,倏忽,一支厉箭穿云破霄而来,划破她的脸颊,直直攒入她身后的石墙,她往后跌脚,一时泪流满面。 又有数枚箭镞裹着疾风呼啸而来,麦提亚带着忆之前仰后合,躲入暗道。 她叱责道:“姑娘,越是如此,你越该沉住气才是!” 忆之急喘,说道:“是啊……”说罢,扶着墙缓缓往下走,她浑浑噩噩,穿越两壁书柜,回至寝室,在圆床的台叽上坐下。 麦提亚捧了药匣子替忆之上药,说道:“偏巧伤在了脸上,又得费心在他面前掩饰。” 忆之抱着双膝,出神道:“范叔父与父亲是同窗,一举登科的贤才,振恤饥疫,平定水患,也是功绩显赫的人物,这关节,他怎么就糊涂了?” 她又怔怔道:“清凉万杉下,苍翠五峰前……我最喜欢范叔父的这两句词,可风花雪月在铁蹄面前,一文不值。”不觉又垂下两滴泪来。 倏忽,又听一阵嘈杂,野利玉蓉气势汹汹,带着两列禁军闯入秘阁。 忆之站起身,还未来得及行礼,已经捱了一记耳光,顿觉脸上热辣辣地刺痛。 野利玉蓉豁然拔刀,架在她的脖颈上,怒目圆睁,叱责道:“说,你为何要上望台!” 忆之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闷地慌,想要看看风景。” 野利玉蓉冷笑道:“我看未必,想是姑娘效仿妲己西施,人在曹营,心在汉吧!” 忆之道:“皇后过奖了,忆之容貌粗陋,可是不敢当。” 野利玉蓉还欲再说,吴皞从她身后飞奔而来,作揖道:“皇后娘娘息怒,万不可如此鲁莽。”野利玉蓉怒喝道:“连你也要帮她!” 吴皞低声道:“皇后娘娘,臣下这是在为皇后娘娘着想。” 二人僵持了半日,野利玉蓉收刀,又满眼怨毒射了忆之一眼,吴皞作揖道:“晏姑娘,兀卒有请。” 忆之不觉发怔,问道:“去哪儿?” 吴皞道:“教坊司,兀卒在教坊司大摆宴席,款待宋国来使,请姑娘一道前去。” 忆之蓦然明白了野利玉蓉为何满脸愠色,她不知此去会见到何人,一时踟蹰不前。 吴皞又说了一遍,忆之只得启步,随着吴皞前往教坊司。 吴皞一面引路,一面说道:“姑娘有所不知,皇城南北设有二门,东西设有一门,每一门左右两侧建设阙台,每一座阙台设弓弩手精兵五名,日夜兼班守望。各宫楼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上至望台,违令者可先杀后奏。姑娘若闷了,大可往园林散心。又或者,去教坊司耍玩,坊里的姑娘也惦记姑娘。” 忆之道:“谢吴先生指点。” 二人乃至教坊司,吴皞携忆之从旁等候,不多时,元皞率领众人,携宋国使臣而来。 忆之见那些人从未见过,悄悄松了口气。正松懈之际,元皞笑着迎面走来,搂着忆之往教坊司内去,忆之不妨,被推搡着,穿越欢门。 坊内登时奏响管弦丝竹之声,震耳发聩,又见殿内锦绣翻飞,彩衣女孩们笑容可掬,盘旋而开,丹墀之上,铺着彩锦大条褥,对设靠枕。 元皞搂着忆之拾级而上,将宋国遣送嵬名山予的使臣丢在了台叽下。 使臣不觉白了脸色,正欲说话,彩衣女孩团簇了上来,围着他又是说又是劝,又是嬉闹,又是贴身推揉,将他在台阶下,按下坐定,又满斟了葡萄酒递到他的唇边。 使臣被缠不过,吃了两杯,又有女子拉起他在殿内欢舞。使臣红着脸,连连摆手,夏州的官吏纷纷参与其中,搂着女子起舞。 元皞笑望着众人,搂紧了忆之,附耳道:“你且看着吧,你选了我,是最明智的决策。” 忆之不觉血气翻涌,身子微微打颤。 酒过三巡,苏努尔忽然将五花大绑的嵬名山予与他的弟兄子侄押入殿中,引了众人哗然。 元皞举杯站起,踩着台叽往下,说道:“诸位远客兴许有所不知,自古有云,五月,日长至,阴阳争,生死分;五月初五,这种阴邪之气为至极,又说端午产子,长及户则自害,不则害其母。我偏巧,正是那五月初五降世。” 他继续说道:“在唐朝,皇帝赐我族姓李,在宋朝,皇帝赐我族姓宋,又还有几人,记得我族本姓拓跋。”他又笑道:“姓氏,代表的是一支部族,本是无上的荣耀,可你们道可笑不可笑,我们的姓竟然可以改来换去?” 元皞握住苏努尔呈上来的大刀,围着嵬名山予走了一圈,说道:“我祖父李继迁,用数十铁骑发展为拥有河套、河北大片国土。我自幼随父李德明,南击吐蕃,西伐回鹘,开疆拓土,如今已坐拥夏、银、绥、宥、静、灵、盐、会、胜、野、甘、凉、瓜、沙、肃等十多个州郡,其东南有横山可据,北部横跨贺兰山脉,西边直达祁连山、焉支山险要。 我为何还要俯首称臣,连个姓氏都要旁人来赐?” 元皞又踱步道嵬名山予之子身边,左手握住他的发髻,山予之子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呜呜哭着,眯着两眼淌泪,元皞毫不动容,右手手起刀落。 鲜血飞溅,他的脑袋滴溜溜滚到了嵬名山予的膝盖旁。 嵬名山予滚下两行热泪,悲痛欲绝。 元皞用拇指抿去他脸上的血点,又提着大刀,走到嵬名山予的二弟身旁,说道:“我要诏告天下,我族不再姓李,不再姓赵,而是姓嵬名,党项语中,元,元皞的元!”又是手起刀落,斩去了他的头颅。 忆之浑身打颤,已经没了唇色,她闭上眼睛不忍去看。 元皞对宋国官吏道:“他说得没错,我是有叛宋自立之野心,且已谋划多年,只差一战。”他向嵬名山予走去,握住了他的发髻,对他说道:“你是我的亲叔父啊,你怎么不向我,反而向着别人?还带走了我夏州近半的兵力……你就不怕我吗,我连我的母亲,妻子,孩子都能下得了手。” 他笑了起来,说道:“只可惜,谁也想不到,你投靠的人,竟然把你送回来了。”不觉又摇了摇头,重复道:“送回来了。” 嵬名山予满眼悲戚,望着元皞。 他又笑了一阵,手起刀落,将头颅丢到了一边。说道:“再传我军令,神勇,静塞,祥祐等叛军将帅心志不坚,受人蛊惑叛夏,即刻腰斩。擢升野利驭祈,野利荣万,苏努尔三人统领十二监军司。”他又看向了使臣。 使臣不觉寒毛卓竖,浑身打颤,结结巴巴道:“你,你这小丑,尔等贫瘠蛮族,又岂是我泱泱大宋的对手,吾等将,将叛军诸子送归,本是给你了莫大的体面,你不知感激,反倒口出狂言。你只,你只等我上报朝廷,出师征讨,旋即诛灭尔等!” 元皞笑着朝他走去,那人唬地双腿发软,不断后退,几乎无法站立。 元皞在他跟前站定,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用沾满了鲜血的手,指着他说道:“好,好个旋即诛灭,你倒是有胆识。”他笑了一阵,说道:“上立国诏书。” 章元从袖兜中取出立国诏书奉上。 元皞两眼直直盯着那官吏,伸手接过诏书,递了过去,那官吏颤颤巍巍接过,元皞先时握着不放,僵持了须臾,才松开了手,在诏书上留下一抹血渍。 他又说道:“吴先生。” 吴皞上前听候。 元皞道:“备上青盐,骆驼,岩羊等诸礼送使臣回国。”说罢,掷下大刀,转身走去。 忆之望着浑身浴血的元皞,两耳听着哀嚎,犹如走了真魂,直到元皞走到跟前,又星眸闪烁,望着他,滚下两行热泪。 元皞伸手去牵她,忽见手掌鲜血淋漓,在锦袍上抹了抹,才又去牵她,拉她跨过满地的断尸残骸,穿越两壁人墙,出了教坊司。 <script>app2(); 第四十五章 对峙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元皞当中斩杀了嵬名山予乃至他的弟兄子侄,又下令杀掉除送立国诏书的来使以外,其余宋国士兵。随后带着忆之出了教坊司,又往浴堂去盥沐。 他屏退了所有宫人,留她一人,在池边独坐,又自己脱去外袍,露出精壮的肌肉,步入浴汤擦洗。 忆之听着浴堂内水声哗啦作响,不住地打颤,又攥着裙裾,强按恐惧,不敢说话。 元皞背着身,不去看她,搓着手上的血迹,问道:“听闻你今日上了秘阁的望台。” 忆之颤着音儿,轻声道:“是。” 元皞又问道:“你为何要上望台。” 忆之道:“我不小心触动了机括,见是一条暗道……一时好奇。” 元皞回望了忆之一眼,说道:“此话当真?” 忆之抽噎道:“我不敢骗你……” 元皞直望着忆之,见她垂着泪,两腮粉光,犹如一只受惊的雀儿,软软小小,在掌心瑟瑟发颤。他拨着浴汤,朝她走了过去,伸手想为她拭泪。 忆之不觉往后一缩,两只眸子水盈盈,颤巍巍。 元皞蹙眉,转身往浴汤中央走去,说道:“我不过斩了几个叛贼的脑袋,就把你吓成这幅模样,只有这点胆量,还说要辅弼我,随我出征?我看,你还是留在宫里吧。” 忆之心内一动,忙道:“谁说我怕,我不怕。” 元皞头也不回,笑了一声。 忆之急欲证明自己,看他并不理会,一时没了主意,又蓦然想到,遂脱了鞋袜与外裳,淌入浴汤中。 元皞听见下水声,回过头来,见忆之淌水而来,不觉又转过身来望她。 忆之见他转身,一面走,一面说道:“我是怕,但我会努力适应,难道有谁生来就不怕吗?想来都是由怕到不怕的。” 元皞笑道:“你没听我方才说,五月初五,阴邪之气最重的一日,在这一日降世的孩子,克父母,妨亲友,秉性狂悖暴戾。凡事能使我害怕,反倒使我越有兴致。” 忆之在他跟前站住,惊畏了半日,又摇摇头说道:“我不怕你。” 元皞笑着低头,又抬起,两眼深望着忆之,说道:“我在马背上打了十几,近二十年的仗。你是有些才智,在汴京那等温柔富贵乡里,倒是堪用。可在战场上……” 忆之一时怔怔的,不解他的意思。 元皞道:“你也不必再装,我知道你已经想起来了。”他摇了摇头,又说道:“你觉得你留在我身边,能为宋国做些什么?你还以为你能阻止我,不打宋国?”又笑了起来,说道:“你们宋国人,都这样可爱?” 忆之不觉血气翻涌,打起颤来。 元皞笑了笑,又歪着头看她,说道:“我想不到姑娘还有这样的一面,实在太有趣,不忍拆穿,又想看看你到底还能如何。” 忆之犹如被人当众赏了两记耳光,脸上热辣辣地刺痛,不觉回想起连日来的行径,在他眼里,只怕与跳梁小丑一般,愈发觉得羞愧难堪。 他凝神望着忆之,说道:“只可惜,我还有大业要完成,不能再陪你玩下去。”说罢,淌水要离开。 忆之急忙拦他,满腹心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元皞顿了顿,问道:“难道你还看不明白?你们凭什么和我打,武备废而不修,庙堂无谋臣,边鄙无勇将,兵不识干戈,器械腐朽。我请问你,你们何来胜算?” 忆之道:“除非你有诸葛张良之雄韬伟略,否则,打起仗来,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夏州人虽骁勇,到底不如宋国,地广人多。你执意要立国,再得不到朝廷的俸禄,如此少了一笔进项。两国交战,势必关闭边防榷场,夏州商贾再不能做生意,又要少一笔进项,恐怕届时夏州百姓连日用物资都会陷入紧缺。兵力耗损,百姓民不聊生,又要生乱。宋国寸土寸金,他耗得起,你西夏耗得起吗?” 元皞笑道:“宋廷所给的俸禄,只能养活小部分人,众多部落仍然陷于穷困,这便是为何,党项羌族内乱不断。穷而不谋则死,你这样的大家闺秀,懂什么是穷吗?穷凶极恶,穷极了,烧杀掠夺,无一不可。没有银子,没有物资,我们就去抢,攻占一处,即便不够富庶,也能扩充疆土。更何况,你也说了,宋国寸土寸金。” 忆之搜肝挖肺,想不到应对的话。 元皞又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莫说你应答不上,便是宋廷里头的文武百官,又有几人了解西夏?这也是你留在我身边的原因之一吧,你上望楼,是为了纵观大夏皇宫和兴庆府。我猜猜看,你是想绘舆图吗?可即便你画了,又如何送出去?靠你身边那位回鹘女人扑棱扑棱的小白鸽?” 他握住了忆之的下颌,将她的脸抬起,见她脸儿煞白,眸子中满是惊畏之色。又笑道:“我以为蕊儿的死,使你性情大变。没成想,你还是你,不舍得放弃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你聪明,漂亮,忠贞,有胆识,有谋略,虽然愚善,倒也坚守底线。虽然仅有闺帷之见,却性灵乖觉,视野奇佳,加以调教,必成大器。我是真喜欢你啊……”说着,又将她湿漉漉的亵衣襦裙裹着的身子,深深望了一回。 说着,又长叹道:“可惜不能为我所用,若非不是你在宋国时,恳切待我,我断不能纠集潜伏的侦探,闯入地下城去救你。若非不是你昨日那番话,沃心暖肺。明日出征,我是要用你的鲜血,来祭我西夏挞伐宋国的旌旗。” 他又附耳低声道:“别再自作聪明,老老实实在后宫待着,听明白了没有。” 忆之打着颤,瞅着他说道:“今日,野利皇后敢直闯秘阁打我,你又擢拔野利氏两位将军晋升要任,待她两位兄长他日战功赫赫,她就敢直闯秘阁杀我。即便我老老实实,也安稳不了。” 元皞笑道:“我以为你不怕死。” 忆之姣怯怯笑道:“是不怕,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借口失忆假意屈就,结果不仅没能帮到母国,反而死于宫斗,想想都觉得可笑。” 元皞说道:“我说过,你若骗我,我就亲手杀了你。如今我违背自己的誓言,你就该见好就收。机警一些,凭你的才智,想在宫中存活,也不是难事。” 忆之冷笑道:“你卧底宋国时,我是如何真诚待你,只是我不求回报,不拿这些来邀功。后话也不过是为了提点。说到底,你骗了我,我又骗你,实则也扯平了。你为救我,毁了原定计划,我也毫无保留回报了。凡事一码归一码,不是吗?” 元皞握住了忆之的手臂,面带愠色,说道:“你说你只是为了报恩,那你夜间梦呓喊我的名字,也都是装的?” 忆之疼地双眉紧蹙,听了这话,不觉呆了片刻,须臾,又说道:“是。” 元皞怒目圆睁,手劲愈发用力,逼问道:“你还真是不怕死!” 忆之齿贝咬着下唇,强捱着,说道:“有股浩然正气支持着我呢,况且,能死在你手里,我也是为国捐躯的英雄豪杰,又有什么好怕!”终于捱不住,嗳了一声,疼得蜷起身子。 元皞又怒了半日,才丢开了手,就要淌水而过。 忆之握着手臂,又追上去说道:“宋国是没有强汉,犯我国土者,虽远必诛的气魄。却有文死谏,武死战,势要与母国共存亡的气概,你轻易也攻破不了。”须臾,又软声道:“带我出征,我并不能给你构成任何威胁。或许紧要关头,我还能救你。” 元皞目视前方,用鼻息哼了一声,把手一摆,淌水而过。 却说次日,草草举行了立国大典,登基、封禅、祭祖、追谥等诸礼,又封百官后。元皞亲率二万铁骑,沿途汇集黑水镇燕军与黑山威福军,战马嘶鸣,铁蹄杂沓,扬起漫天的尘嚣,浩浩荡荡往保安军方向去。 大军在临近保安军处的戈壁滩上立营驻扎,一连数日,元皞携苏奴尔带着几名精兵前去保安军前射杀岩羊,野兔,又痛快叫嚣了一番,方才归至营地。引地宋方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元皞跳下马,将猎物交给伙头军,见章元在大帐前等候,又朝章元阔步走去,穿越一阵雾气,闻得一股肉香四溢,侧目只见众人围着一口铁锅,铁锅旁的一个身影有些熟悉,不觉又看了一眼,走到了章元跟前,已经反应了过来,遂叉起腰,脸朝向那处,对章元说道:“她怎么也跟来了?” 章元朝那处看了过去,只见忆之梳着高髻,穿着葛衣布裤,一副伙房小子的打扮,在铁锅旁忙碌,笑道:“我也是今早才发觉的,也不知怎么让她混入了伙头军。” 元皞说道:“看着她,不许让她靠近大帐。”章元应是。 元皞说罢,只当不见,又往大帐内走入,他绕过陕西四路的推演沙盘,在榻上坐下,为自己斟了一盏酒。 他见章元跟了进来,又问道:“你既发觉了,怎么不报?” 章元跪坐在下首,煮水煎茶,说道:“我发觉后,先是打探了一番。又去当面质问她是何居心。她说,从前的日子她过腻了,如今有了机会,想要换种法子过活。” 元皞吃着酒,不觉蹙眉,说道:“伙头军那样的苦差,她也受得了?凭她的细胳膊细腿,抬地动铁锅,还是宰得了牛羊?就这般也能潜伏数日,可见伙头军管治松懈。” 章元说道:“我又打探了一番,兀卒也知道,西北的人秉性鲁直,她天生了一张油嘴,只要愿意,就同抹了蜜一般,并做得一手好菜,哄得伙头军指挥使欢喜地很,听闻夜里就时常去孝敬他……” 元皞闻言,猛射了章元一眼,章元自知失言,补充道:“夜里时常做了泛索孝敬他,因此不必做粗苯活计,她又是男儿堆里长大的,最擅长曲意逢迎,卖巧讨好。众人见她生的白嫩娇小,把她充女孩儿疼。” 他见元皞又黑了脸,忙改口道:“主要还是厨艺好,故而众人都愿意疼她。” 元皞沉声半日,说道:“一个女人,成日睡在男人堆里,也不怕露馅。” 章元道:“兀卒也不必担心,她自有她的鬼主意,我打问到,她说那群伙夫瞌睡声重,睡不好,有时精神恍惚,一会放多了盐,一会忘了去腥。那位伙头军指挥使干脆就让她搬去自己帐里打通铺了。” 元皞问道:“那伙头军指挥使是哪一个?平日给我送饭那个?” 章元点了点头。 元皞斜着眼看帐顶,几乎要捏碎了手中的酒盏。须臾,又说道:“盯着她,别叫她讨着机会进到我跟前来。” 正说着这话,忆之端着饭菜步入大帐,她压粗了音儿,高声道:“兀卒请用饭。” 元皞不觉一口浊气闷在了胸口,两只眼睛射了过去。 章元忙道:“怎么是你,你们指挥使呢!” 忆之道:“指挥使一个不慎砸伤了腿,且要养一阵子呢。只得暂且由我来送饭菜。” 元皞高声道:“那也不必你来!” 忆之闻言,点了点头,说道:“好,小的往后再不到兀卒眼前便是。”说罢,上到前来,跪坐下,将饭菜摆在元皞跟前的案上,道:“兀卒慢用。”又顿了一顿,低声说道:“不知兀卒这两日离了我,睡得可好?” 元皞听出暗射,霎时热血翻涌,伸手要去抓她,忆之一溜烟飞跑了出去,过了半日,又倒退回来,说了声“兀卒再会。”又逃也似地跑了。 元皞重拳捶案,案上的碗碟俱是一跳,他指着帐外,说道:“马上把她给我送回宫去!” 章元应声作揖,正要外去,又被元皞喊住,只见他低歪着头,沉声半日,说道:“把她抓来,另外弄顶帐篷看着。” 章元又作揖应是。 元皞不觉恼怒,断喝道:“给我看牢了!” 章元应声又要外去,走了两步,又被元皞喊住,听他问道:“原来服侍她的那回鹘女子呢?” 章元道:“并未见到。” 元皞道:“八成是这个人带她逃出皇宫,又混入军营,可见也有些才能,想方设法找出来!” 章元应声,这一会不敢直接去,只等了一阵,又听元皞喝了一声:“还不快去。”这才慌忙去了。 适逢章元去后,苏努尔又往帐中来,见了案上摆着一大盘炙羊肉,一碗羊肉下水汤,随手拿起一块来啃,不觉表皮焦脆可口,肉汁香嫩,登时拍案叫绝,说道:“这味儿可和我在外头吃着的不一样!” 说着,又端起汤碗,吃了一口,又叫好道:“这也太好喝了!”遂左右开弓,连吃带喝,好不痛快。 元皞见他如饿狼扑食,眼瞅着盘子见了底,才说道:“这可是你讨厌的宋国女人做的。” 苏努尔一口肉咽不下去,噎地憋红了脸,连忙喝了一大口汤,又抻着脖子,试了几回,这才顺畅,又说道:“她怎么会在这儿?” 元皞冷笑了一声,说道:“倒是有趣得很。” 苏努尔呆了半日,又拿了一块炙羊肉来啃,说道:“倒是真香得很。” 元皞望着盘中仅剩的几块炙羊肉,咂嘴道:“你该给我留点。” 苏努尔道:“你让她再做不就成了。” 元皞缄默了半日,说道:“不说这话,李世兵那情况如何?” 苏努尔撇嘴摇头,说道:“这个人,油盐不进。你派去的人,被轰出来了,你送去的大礼,被丢了出来。” 元皞思忖道:“李世兵乃党项羌族的酋长,人称“铁壁相公”,统率金明等十八个部族彪悍羌兵,镇守金明寨,而金明寨,又是延州前沿要塞,倘若要攻打延州,这块硬骨头不得不啃。” 苏努尔道:“此人一心向宋,难以撼动。” 元皞哂笑了一声,问道:“他难道没有听说嵬名山予的事?” 苏努尔说道:“宋境边防这些羌人,备受宋恩,被美酒浇软了意志,被佳肴喂刁了舌头,早已失了羌人戎马一生的血性。即便知道,他们也轻易不愿改变。” 元暤陷入沉思。 却说忆之离开大帐,沿路低头思忖,正为元暤敕令不许她再到御前想对策,不觉间,撞上了一人,她忙后退两步,看清了前人,脸色一变,须臾又冷静了下来, 原来那人正是她旧日的敌人,害她生活天翻地覆,曾名桐儿,后被元暤赐姓改命的嵬名吉利。 嵬名吉利奸笑着往前,说道:“一个小小的伙头军,见了长官还不下跪?” 忆之冷笑了一声,说道:“西夏不崇尚繁文缛节,便是谒见兀卒,也行的是三拜,而并非中州的九拜,你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哪里来的脸面让我跪你?” 嵬名吉利嗤笑着,圆睁着两只贼眼,说道:“兀卒都不搭理你了,一个被人玩腻了的弃妇,我倒想问问你,你怎么还敢这么横?” 忆之不愿与他辩解,欲绕道而行。她往左绕,被嵬名吉利麾下一名士卒挡住了前路。她又往右绕,又被另一名士卒挡住前路,她盯着众人,退了两步,转身要走,身后霎时围上来两名士卒。 她转身要与嵬名吉利对峙,正要说话,被嵬名吉利按着肩膀推搡了一记,忆之跌脚,顿觉脸上热辣辣的,五内俱热。她按下怒火,还想说话,背后又有人推搡了一记,那力道刚烈,忆之趔趄着脚,就要往前倒,肩膀又被推搡,她又趔趄着脚往后倒。 如此反复了数下,嵬名吉利抽去了她绾发的木簪,乌黑浓密的长发披落在肩上,忽听有人喊道:“女人!”又有人道:“还是宋国的女人!” 霎时,旁观的士卒挺着胸脯,都围了上来。 忆之惊望四周,唬地一时没了主意。 嵬名吉利握住忆之的头发,将她按倒在地上,忆之惊呼了一声,脸儿已经在石砾上摩擦。 嵬名吉利扬声道:“对,这是个女人,还是宋国的女人。诸位将帅苦闷多日,今日就用她开开荤如何!” 忆之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只觉又惊又畏,又羞又恨,断喝道:“嵬名吉利,你敢这样对我,你不怕兀卒杀你!” 嵬名吉利笑着附耳说道:“我收拾一个黑心藏奸的宋狗侦探,如何都不算过分,兀卒不会杀我,皇后娘娘反而会赏我。” 忆之喝道:“你别忘了你也是宋人!” 嵬名吉利道:“可我恨宋国,我恨不得立即杀入汴京,把那些曾经欺压过我的人通通关在他们素日爱的阁子里,一把烈火焚烬!你却不同。你一心维护宋国,那是你的家。” 忆之还欲再说,嵬名吉利压着她的头颅把她更往泥里去按。忆之吃痛,又见人墙缝隙中看到了飞跑而来的章元,忆之心头一亮,想道,此人不除,难解心头之恨,眼下他有野利玉蓉作靠山,元暤又故意不理我,只怕此事会不了了之。不成,我还不够可怜! 如此想着,忆之笑道:“桐儿,你的伤好了吗?” 嵬名吉利想起胯下之伤,霎时血气翻涌,手掌更加用力将她往泥石里按,断喝道:“你给我闭嘴!” 忆之吃痛,又笑道:“可见是好不了了,所以只能蛊惑旁人欺负我,因为你自己不能了。” 嵬名吉利恼羞成怒,将忆之翻起,揪着衣襟,左右各赏了两个耳光,喝骂:“你给我闭嘴!我叫你给我闭嘴!”说罢,骑在她的身上,扒她的衣裳,掐她的脖颈。又冷笑道:“喊啊,你怎么不喊了,你看看这一回,你的李平还会不会来救你!” 忆之连捱了数下,不觉头晕目眩,连喊的力气都没了,嵬名吉利那狰狞的面目在眼前重影叠现,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泥泞的暗室——桐儿打累了,打算做个了断,他拾来一块石头,砸了第一下,初时并没有感觉,须臾,才有热辣辣,湿漉漉的刺痛。 彼时,她口中咕哝,念着李平。 忆之朦胧之际,想到,我为何喊的不是爹,不是娘,而是李平。听闻人垂死之际,都会喊娘,喊爹,为何我一直喊的都是李平。 <script>app2(); 第四十六章 战火燃起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忆之为构陷嵬名吉利,不惜激怒他重伤自己,在半昏半迷的弥留之际,那被尘封的梦魇再度开启。 忆之苏醒后,望着营帐弧形的圆顶发怔。 章元候在屏风后,听见了声儿,问道:“姑娘觉得如何?” 忆之直瞪瞪出神,过了半日,才说道:“总之还没死。”说话间,略动了动,轻轻发出了一声哀嚎。 章元开始煎茶,说道:“姑娘还是太性急了,想要制裁谁,方法有许多种,当以损失最小的为首选。” 忆之又怔怔道:“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亏我满腹经史策论,事到临头,到底鲁莽又不堪用。”说着,泪儿从眼眶流入鬓发。 章元笑了一声,说道:“嵬名吉利死了,兀卒当众斩下他的头颅,悬挂在角阙望楼上。” 忆之颇感欣慰,笑着说道:“好,总算报仇了,总算替你,替我自己报仇了。只可惜,不是我亲手所杀。”她又举起双手,迎着烛光,去看十指。 章元道:“是兀卒救了姑娘。” 忆之说道:“章先生,我想回家了。”屏风后缄默了半日,又听他说道:“姑娘,兀卒为姑娘变了许多。” 忆之陷入思忖,说道:“章先生,您是为建功立业才投奔的元皞,你深知我不愿他攻打大宋。他若为我而改变,对您是不利的,又为何和我说这些。” 章元道:“姑娘当知,西夏权重高官十二名中,汉人占据七名,党项和诸羌仅有五名,从数量上看,仿佛汉官更有地位。只是十二监军司,枢密院等军事职要,无一位是汉人。西夏以武力为重,兀卒的心思昭然若揭。兀卒虽任我内侍官要职,随军出征,许多军机大事到底瞒着我。”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我与嵬名吉利不同,我虽不爱大宋,到底也不恨大宋,我只是久举不中,恨英雄无用武之地。” 忆之道:“章先生助他改革内政,建立国制,创新文字,立官制,定朝纲。如此功绩难道还不够吗?” 章元缄默了半日,说道:“姑娘,宋廷里的小皇帝能书善画,造诣出类拔萃,一手飞白飘逸游丝。酷爱讲经论史,双日便要举办一次经筵,满朝大儒围坐迩英阁,于书案上论兵法,时常争执地面红耳赤,又如何?倘若大刀向他们砍去,他们除了作鸟兽轰散,还能怎样?拿起书籍格挡? 两国交战,凭借的不是繁文缛节,不是华丽文采,不是仁义道德。是拳头,是力量,是赤裸裸的军事战斗能力。” 忆之道:“所以,章先生想要兵力。你不愿意做一个空而泛谈的文臣。”她顿了一顿,说道:“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章元隔着屏风,以手加额,行叩拜大礼,说道:“臣下愿意辅弼姑娘。” 忆之苦笑道:“你辅弼我?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没有的女人,你辅弼我?教我如何在兀卒枕边吹耳旁风吗?不……我要回家了,我不想再呆下去。” 章元道:“姑娘,宋廷下诏,褫夺兀卒西平藩王爵位,贬为庶民,敕令关闭边境所有对夏开设的榷场,并揭榜于边地,募人能擒兀卒若斩首相献者,即为定难军节度使。 兀卒敕令野利两位将军率军至麟州,凉州之南,又亲点三万精兵,夜袭保安军。” 忆之陡然一惊,不觉圆睁起双眼。 章元道:“姑娘难道能眼睁睁看着兀卒攻打母国,又或者,姑娘能眼睁睁看宋国边境的百姓备受战火摧残,生灵涂炭?据我所知,姑娘的两位哥哥,一位在延州知推官,一位在泾原路知任安抚使。一旦打起来,他们将首当其冲。” 忆之只觉五内俱热,一时应答不上。 却说元皞亲点三万精兵,夜袭保安军,宋军列兵迎战,不过很快呈溃败之势,将帅刘怀中被苏努儿斩于马下,夏军气势泼天,势不可挡。 倏忽,有一人从颓兵败将中,纵马扬枪,逆行而出,那人披头散发,带着青铜面具,猛烈如罗刹,长枪横扫,且驰且杀,所到之处,无人能与之匹敌,锐不可当。那人又与元皞应战,几个来回,不相伯仲。 他势如疯虎,元皞不妨,被一枪挑破了肩膀。 不知何人欢呼道:“武煞星,那是武煞星!天爷开眼,武煞星下凡为咱们而战,势要灭绝西夏小丑!” 宋军霎时得到了鼓舞,纷纷拾起长戈,长剑,又投入战争。 夏军见元皞受了伤,又听对方被人称为武煞星下凡,惊畏不已,唬地没了主意,元皞见局势逆转,一场激战下,双方皆死伤过半,奈何夏军军心涣散,根本无心应战,只顾逃窜,连忙喝令收兵,带着其余残兵撤回营地。 今日一战,元皞本意试探,他以为宋人软弱可欺,并未做圆满的谋划。没成想如此惨败,骤然失了出征的近半人马不说,自己也受了轻伤,顿觉颓丧不已,满腹怒火。 他与苏奴尔回到大帐中,章元已经得到消息赶来,他见元皞挂了彩,满脸愠色,两眼直瞪瞪瞅着沙盘,一面思忖,一面上前作揖。 元皞道:“保安军向西,沟梁山壑,地形复杂。并不容易突破,而保安军向东,则是延州。地形开阔,又是范涌这等只知舞文弄墨的书生驻守,我们即刻启程,改攻延州。” 章元道:“兀卒,延州前言要塞是金明寨,驻守金明寨的将帅乃党项大族李世兵,他统帅金明等十几个羌族部落的兵马,轻易难以攻破!倘若再战,也不必急于一时,当筹谋圆满再……” 苏努尔揪住章元的衣襟将他提起,断喝道:“筹谋你奶奶个筹谋,你们宋人除了会说时机未到,时机未到,还会说什么!”又将章元摔到一旁,说道:“兀卒,我们即刻启程,改攻延州!” 章元连忙作揖道:“兀卒,万万不可!” 元皞断喝道:“你给我闭嘴!” 章元惊畏,不敢再语。 元皞又缄默了半日,说道:“传我号令,即刻启程,前往金明寨。” 元皞一声令下,大军浩浩荡荡又往延州挺进。忆之旧伤未愈,在寒冬里日夜兼程赶路,成日殚精竭虑。元皞忙时行路,闲时与众将帅作沙盘推演,并不见她。 忆之心结未解,也不愿见他,大约行了二三日的路程,大军在临近金明寨宽阔一处安营扎寨。 方才稳定,忆之正在吃药,忽见章元闯入她的营帐,怒气冲冲说道:“到底是边戍游牧之族,愚昧无知,鲁莽成性,焉知打仗还需天时地利人,他半分不占,竟一味只知道打,打,打!” 忆之望了他一眼,问道:“又怎么了?” 章元道:“兀卒又率大军攻打金明寨。” 忆之怔了怔,问道:“首战惨败,又日夜兼程赶路,方才安顿下来,正是军心不稳,精力疲软之际,怎么又要打?” 章元执起几上的酒盏,摔碎在地上,捶案道:“可恨,可恨!但凡听我一句,但凡听我一句!” 忆之叹了一声,一直捱到暮色深重,也没能入眠,又听元皞率军归来,不觉出营帐去看,果然大败而归,又见一团颓靡之势,衰兵败将,怨声载道。 元皞骑着马,从忆之眼前走过,看也不看她一眼。 忆之见他难成气候,不觉陷入迷惘,一时想到离开,默默转身回到营帐。 倏忽又过了几日,忆之偶能听见埋怨之声,更有士卒仰慕李世兵,结众潜逃,投奔金明寨,愈发多思多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日夜深,她正坐在毛毡上叠衣裳,元皞打起帘子进来,见帐里只燃着一只炭盆,寒意侵肌彻骨,竟与帐外并无太大区别。不觉又在帐里逛了一番,在她跟前站定,问道:“我派人送你去延州吧,石杰在那,他会好好照顾你。” 忆之的手顿了一顿,轻轻嗟叹了一声,问道:“你呢?你如何打算?” 元皞缄默了半日,说道:“我还不知道。” 忆之不觉抬起头来看他,说道:“你该听我劝的,安安稳稳做你的西平王有什么不好。” 元皞顺着忆之身旁坐下,笑道:“你呢,你可有什么打算?” 忆之低声说道:“不知道。” 元皞道:“你此回去,无论如何,你的父兄都会愿意接纳你,只是可惜了你那段良缘。” 忆之呆了半日,无言以对。 元皞又问道:“你想他吗?” 忆之又呆了半日,才说道:“这一切发生地太快,没有办法去考虑太多,也不敢去考虑太多……沉寂了这几日,我才开始为自己打算,也想到了他。”又讪笑道:“他那样的人物,自然会有更好的配他。” 她又缄默了半日,对元皞说道:“你向宋国请降吧,保证永不再与宋国为敌,安心为陛下镇守边戍,陛下仁厚,满朝文臣也不愿意打仗,想必也不至于多加责难。” 元皞道:“明日,我会向宋上书请降。” 忆之问道:“当真?” 元皞道:“你就随使臣一道回去吧。” 忆之怔住了,她呆望了元皞半日,元皞笑着摩挲她的脸颊,又站起身离开。 忆之不觉心中空空荡荡,好像少了一样什么东西,她想到,回去……回去做什么呢……继续做那闺帷里待嫁的仕女,成日无所事事,吟诗作赋,逛街游耍?我已经没了名声,又失了贞洁,回去只会折损父亲的威严。恐怕外人不能容我,只能委屈院里几位哥哥将就接纳,他们必不会有二话,只是……当真非得如此吗? 如此想着,不觉朦胧睡下,乃至次日辰时,随元皞麾下年轻的大将嵬名守泉率十几名骑兵,一道出使金明寨,一行人沿着戈壁平川走了半日。又入山麓,途经河川,嵬名守泉让众人在河川旁歇息片刻,忆之下了马,踩着石头涌成的河岸,到河边取水。 她在皮囊里装满了水,在岸边的大石块上坐下,眼望汩汩流淌的河水出神。 嵬名守泉跟了上来,在另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说道:“将要回家了,姑娘高兴吗?” 忆之看了他一眼,讪笑道:“臊眉耷眼地回家,又有什么好高兴的?” 嵬名守泉笑了一声,说道:“他很可恨吧?” 忆之不觉蹙眉。 嵬名守泉道:“他毒死了自己的母亲,杀了自己的妻子,还有仍在襁褓里的孩子,叔父,堂兄弟,一个都不能放过。这样心狠手辣的人,难道不可恨啊?” 忆之不解他的用意,只是不语。 嵬名守泉道:“嵬名山予是我的恩师,我自幼丧父,他就如同我的父亲一般无二。他死后,嵬名元皞数次试探我,不过我都侥幸过关。因为我知道你们中州人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忆之蓦然解了过来,惊道:“你并不打算送去请降书,你是打算投奔李世兵去?” 嵬名守泉笑着点头,说道:“待我们到达金明寨,嵬名元皞还会收到消息,他派去求和的使臣被扣押在了金明寨,宋廷并不接纳他的请降书。你猜他会如何?” 忆之心中一跳,说道:“你这是在挑起战争!” 嵬名守泉笑道:“我只希望他不得好死。” 忆之道:“你不怕我告诉别人?” 嵬名守泉笑道:“你告诉谁?即便你说了真相,送去了请降书,你们那小皇帝愿不愿意饶他还未可知,倘若不饶,你还会被扣上通敌叛国的帽子,届时,不仅是你,连你父兄都要受到牵连。要是我,我绝对不会说。”须臾,他又笑道:“嵬名元皞害你如此,你应该也是恨之入骨才对。” 忆之只觉心惊肉跳,说道:“倘若,他得知宋廷不纳他请降书,他会如何,他的兵力死伤了大半,又逃亡了大半,手中仅有五六万兵,他率十几万精兵都攻不破金明寨,眼下又能如何?” 嵬名守泉冷笑道:“谁还管他?” 众人再次启程,涉浅水而过,终于到达群山环绕的险要之地,金明寨。 角阙上守望的士卒曳满了弦蓄势待发,嵬名守泉高喊投降,其声响彻山谷。 李世兵得知有人自称自己为当朝参知政事晏纾失踪多月的独女,亲自接见,又取了画像辨认了许久,只觉面容憔悴,悒郁寡欢,毫无神采,勉强能够识别。 嵬名守泉滔滔不绝地道对李世兵的仰慕之情,渲染他与西夏军对战时驰骋战场,豪情万丈的英雄之色。 忆之见李世兵十分受用,不觉更加担忧,她望向嵬名守泉,心中想到,倘若是父亲,他会怎么做?他深知我被地下城所累,却又在得知我被西夏侦探掳走后,首先想到的是将有祸乱,即便我行踪不明,即便他急火攻心呕出一口鲜血,他也强撑着,入宫面圣,与陛下协商调配兵力,部署边防。 他一惯都是如此,先人后己,先国后家。我亦不会因他如此而责怪他。 若他明知嵬名元皞一心求和,遭人构陷,从而引起战乱,只怕还会叱责我知情不报。 如此想来,不觉心内腾起一股正气,忆之蓦然道:“李将军,此人的话不能信!我并非他所救,他乃嵬名元皞派来求和的使臣,因个人恩怨,故意窝藏不说。” 李世兵喝令,众士卒霎时执戈相向。 嵬名守泉因被收缴了武器,只能赤手空拳戒备,他冷笑了一声,说道:“这个女人是嵬名元皞的女人,她苦苦哀求我,说受嵬名元皞迫害,只想回家,我才带她离开。如今看来,她心思深细,今日若陷害我得逞,明日就能里应外合,助嵬名元皞攻入金明寨,她的话才不能信!” 一时,也有长戈从四面八方而来指向忆之。 忆之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小心翼翼,将他在河川旁说的话如此这般,重复了一遍,又说道:“李将军不信,大可搜他的身,必能找出嵬名元皞亲笔所写的请降书!将军,倘若中了此人奸计,引来两国不必要的交战,白白折损兵力,边戍百姓受战火牵连不说,若使恩怨纠葛更深,其祸害之深远不可言喻!” 李世兵命人搜身,嵬名守泉高举双手任人搜拣,过了半日无果,一时,众人皆疑心忆之。 忆之不觉蹙眉,思忖道:“他一定是丢了……可见早有防范。” 嵬名守泉冷笑道:“你血口翻张,污蔑我隐瞒嵬名元皞求和实情,没有证据。可我说你是嵬名元皞的女人,人证比比皆是,你与西夏军营中一名指挥使起了口角,嵬名元皞为你斩杀他,并将他头颅高挂角阙,随意找来一名西夏投诚的士卒都能作证!劳烦将军将人搜罗来,看看究竟何人在撒谎!” 忆之道:“我父生于太宗朝,一路过州试、省试、十四岁以神童入殿试,得太宗赏识,赐同进士出身兼太子侍读,留馆阁读书深造。三十岁创立睢阳书院,门下学生桃李满天下,如今权贵当朝参知政事。我从小生长在汴京,备受皇恩,又为何要帮一个外州人攻打自己的母国!” 嵬名守泉道:“为何?我怎么知道为何?或许夏州的男人更能让你……”说着,又冷笑了一声,对李世兵说道:“她与嵬名元皞成日在营帐中厮混作乐,搅得全军不宁,夏军屡战屡败,我看有一多半的原因在她身上呢!” 忆之怒道:“你胡说什么!” 嵬名守泉道:“是不是胡说,找人一问便知!” 忆之圆瞪着眼,如鲠在喉。 李世兵静看二人争辩,忽听侦探来报,说嵬名元皞亲率大军,转身去攻打保安军。 嵬名守泉乜斜着眼,冷笑道:“你说他要求和,转眼又去攻打保安军,可见天也不忍我蒙冤呐!” 忆之忙对李世兵道:“是他,必定是他传了假消息,嵬名元皞以为宋廷不纳降书故而举兵攻打保安军,李将军,请给我一队骑兵,带我去阻止他。他会听我的,求求你了李将军!” 李世兵直瞪瞪瞅着忆之,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 忆之恳求道:“李将军,嵬名元皞手里起码还有五、六万精兵,倘若激怒了他,再汇集其他兵力攻打保安军,后果不堪设想,李将军,您给我一队骑兵,就算我在撒谎,也不过是一队骑兵,倘若我说的话属实,挽救地可是成千上万的士卒!” 李世兵冷笑道:“你大可放心,保安军有狄殿直坐镇万无一失,莫说五六万精兵,即便是十万精兵,也不在眼里。”说着,又道:“来人,传几名西夏投诚的士卒来。” 忆之不觉摇头道:“李将军,生死关头,你为何在意我一个小女子?即便嵬名元皞连连战败,他到底是不能小觑的人物,眼下,平息外患才是要紧。难道那千万士卒的命不是命吗!” 李世兵冷笑道:“晏大姑娘不必忧虑,元皞小儿不过是出师未捷,咽不下这口气罢了。我们只需抵御,不必当面迎战。如今边境榷场尽数关闭,眼看寒冬将至,无粮食,无暖衣,又还能撑多久。” 忆之又问道:“那,那保安军安防如何。” 李世兵笑道:“保安军是更不需姑娘担忧。那保安军的巡检刘怀中是个不堪用的孬货,底下倒是有位奇兵,听闻那一位姓狄名庆,从前代兄受过,面上刺了字,押解进京,编入军队,原在拱圣营里。那晏大官人发觉汴京有西夏侦探,官家立即调派拱圣营充赴前线。也多亏了他,才保住了保安军。 如今他被擢拔为殿直,镇守保安军,以一挡百不在话下,他又为了掩盖刺字,每逢上场都要披头散发,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这西夏军一看见他,吓得腿肚子打颤,连连磕头直呼武煞星下凡!” 忆之听了,心中隐隐不安。 李世兵又高声道:“姑娘,你可不是什么平凡的小女子,你是当朝参知政事兼任枢密使晏纾晏大官人的女儿。” 忆之纳罕道:“父亲何时兼任枢密使了?” 李世兵道:“京都有传言,说晏大官人的独女并不是被西夏侦探掳走,而是淫奔而逃。若是查证你与嵬名元皞私通,只怕连你父亲也要被扣上养女不教,或是通敌叛国的罪名。” 忆之不觉寒毛卓竖。 <script>app2(); 第四十七章 计破金明寨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忆之跟随嵬名守泉回到金明寨,却发现此人包藏祸心,权衡之下决定说出事实,奈何被嵬名守泉倒打一耙,又得知父亲受自己所累,在都中处境艰难,不觉丢了半魂,成日怔怔的,没了主意。 过来指认忆之的西夏投诚军中不乏她面熟的人物——甚至有几位是跟随元皞一起卧底大宋的侦探,他们道出忆之与元皞亲密无间的相处细节。随着举证的人越来越多,李世兵逐渐打消了疑虑,遂将忆之双手套上枷锁,投入大牢,又上报延州等待范涌发落。 忆之在与鼠蚁为伍的地牢里,不觉静下了心来,她想到,都中为何会她与元皞淫奔而逃的传闻,难道宋廷内有人与西夏勾结?范大官人用以夷制夷之法,将降军安置在寨子里,与其余羌兵一同操练。据她看来,如今驻守金明寨的羌兵竟有一多半是来自西夏的。元皞行事独断霸权,嵬名守泉能忍辱负重,伺机寻仇,焉知还有旁的什么人,也是如此。 她蓦然灵光一现,想到,一定有一群人,他们暗藏杀机,遮蔽锋芒,等待时坐收渔翁之利。我得把消息让元皞知道,我还得把消息让父亲知道! 她开始不断求告,央求见李世兵一面,奈何看守她的人也来自西夏,他露出难解的笑容,只是充耳不闻。牢内不乏哀求的人,其余士卒只是挺着胸脯守卫,并不把她放在心上。 忆之感受到深深地无力,她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却又一日,嵬名守泉前来探视忆之,他对忆之笑道:“你的事儿越闹越大了,延州知州范大官人不敢妄动,将事无巨细上报朝廷,这消息传了回去,引起轩然大波。听闻,还有人为他辩说,你与西夏侦探苟合,淫奔私逃,与他无关。你们中州人说话可真有意思。他为了自证清白,要亲赴前线,倘若事情属实,便亲手绞杀逆女不再话下。” 忆之听后,只是怔怔不语。 嵬名守泉道:“你这全是自作自受,倘若你不出卖我,我也替你说好话,周全。让你顺顺当当地回京。” 忆之出神道:“你与嵬名元皞一脉同宗,他做错了事情,你该劝谏他……”后话再说不出来,她开始觉得自己愚鲁迟钝,在乱世中不堪一击。 嵬名守泉纳罕道:“你是为了他才举报我的?” 忆之心内一动,否认道:“不是。” 嵬名守泉冷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不知又过了几日,忆之饥寒交迫,黑鼠在她眼前爬过,也没了尖叫的力气。夜间睡意朦胧之际,忽听杳杳冥冥,传来刀戈剑戟相斗之声,不觉睁开了眼睛,栅栏外火光冲天,映红了潮湿阴暗的地牢。 她看见元皞用大刀砍断了铁锁链,开了牢门进来,难解的疑团,一一解了过来。 忆之娇怯怯爬起的时候,他已经走到跟前,蹲下身来看她,说道:“我以为你回了家,总要好过些,没想到成了这幅模样。”他又要为忆之开手上的枷锁。 忆之抽回双手,就这一个动作,已经气喘吁吁,她往后跌坐,问道:“都中为何会有你我淫奔的传闻?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我父亲……” 元皞道:“我为何要害你的父亲,为了让你恨我?”他笑着摇了摇头,替她打开了枷锁。 忆之双手一开,又伏在草席上喘了半日,问道:“那为什么……” 元皞道:“我说过,你不知道的腌臜事太多,权利的争斗本就是如此,你父亲身居高位,有人恐他盖过自己的锋芒,设计构陷,暗中拿捏他。” 忆之只觉犹如万箭攒心,不觉又羞又愧,又恨又痛,五味之杂陈不可言喻,她抽噎着,出了半日神,蓦然眼神一定,奋力向前扑去——她想去夺元皞的大刀。 元皞将她接入怀中,笑道:“做什么,你要自刎吗?” 忆之淌下两行热泪,悲恸着,摇头说道:“我不能让父亲蒙羞。” 元皞道:“你若死了,岂不更由着那**人胡说?你一心向宋,卧薪尝胆的壮举无人知晓,留下满地的流言蜚语,却要你父亲一人独自去承受?更何况,你私藏了手稿,通宵达旦苦学党项文字,想尽办法打探西夏军事布防,还有兴庆府的舆图,该绘了一半了吧,我竟不知你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你若死了,那该多可惜啊。” 忆之不觉心惊肉跳,她两眼望着元皞,颤着音道:“你怎么……都知道?” 元皞笑道:“我夜夜都去你帐中看你,只是你不知而已。”他将忆之扶起,带她往外走去,只见道衢上横尸枕籍,两耳还有争斗之声。 忆之疑了半日,说道:“你们是故意的,打败仗也好,装作军心涣散,投诚也好。” 元皞笑着在前头引路,说道:“打败仗是真,狄庆、李世兵确实有本事,不过能高者狂,再随意吹捧吹捧,他便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被浮华遮蔽了双目。边防惯例,就地安置投诚的士卒。宋廷又有内斗,老文臣主守势,不愿轻易开战,我这才有了机会,行此里应外合之计。” 忆之又问道:“那嵬名守泉呢?” 元皞道:“他有没有告诉你,我试探过他很多回,他都过关了,只是这一回,没能沉住气,他若冷静判断过,绝不会轻易暴露。” 二人走过两壁尸海,脸上映着远处的火光。 元皞又道:“你可以交出兴庆府的舆图,告诉李世兵你知道的一切,你便有了转机。你为什么不交呢,我猜猜,你见如今战局对我不利,又以为我一心请降。倘若你交出了舆图,只怕宋廷更有了底气,对我赶尽杀绝是吗?” 忆之蹙眉道:“你活地好累啊。” 他冷笑了一声,说道:“就是因为世俗如此冰冷残酷,我们才需要朋友家人爱人。不过,如果朋友,家人,爱人也变得世俗……就唯有善待自己。” 忆之问道:“你的身边是不是从来没有过可以信赖的人。” 元皞缄默了半日,回望忆之,说道:“有,苏努尔”,顿了一顿,又说道:“现在还有你。”他带着忆之拾级而上,来到望台,支着凭栏,俯视寨子。火光映红了半边青天,烧杀掠夺之声此起彼伏。 他说道:“在宋国,嵬名吉利伤你,我救你时,你一直在喊李平救我。那日在军营,嵬名吉利再次伤你,我抱你回大帐时,你也一直在喊李平救我。可见你心里一直都有我……” 须臾,又感叹道:“我是真的后悔,一念之差,将你带回西夏。” 顿了一顿,又说道:“我舍不得放你走,更舍不得你受苦。我本打算将你送回宋国,待你离开金明寨,去了延州,我再实行我的谋划。” 忆之呆望着红光满面的寨子,迷惘道:“国难当头,性命攸关,他们根本不了解你,不了解西夏军,却一味狂悖自大。武将安居庙堂,却让根本不懂用兵之道的文官驻守边戍要地。范叔父遣返了投诚的嵬名山予,已是大错,就地安置边防的投诚的士卒竟然是惯例……” 她缄默了半日,说道:“所谓兵不厌诈,这一战,我输地心服口服。” 元皞笑望着忆之。 须臾,她又说道:“如此关头,朝中还有人构陷父亲,官家到底在想什么,朝臣们到底在干什么?我竟不知我拼尽所有,到底在守护什么……我忽然之间,什么都不懂了。” 元皞嗟叹了一声,说道:“你本不必知道这些。” 忆之蓦然笑了,说道:“我庆幸我知道了。”倏忽,她看见刀光下瑟瑟发抖的妇孺,怒向元皞道:“你不能伤害无辜的百姓。” 元皞笑了一声,说道:“你还说你不懂,不是挺懂的吗?” 忆之不觉发怔,心中霎时透亮了几分,说道:“是了……我守护的是百姓,是这些无力反抗的百姓。” 元皞笑道:“就像富良弼不顾一切也要彻查地下城的案子一样,他不是非要与谁抗争,他只是在守护无力反抗的百姓。” 忆之呆了半日,问道:“你觉得他做的对吗?” 元皞撇了撇嘴,不置可否,说道:“评判对错的依据是什么?你们劝诫富良弼不要娶苏缈缈,言辞凿凿指责富良弼自毁前程,对吗?你们口无遮拦地暗涉苏缈缈是乐妓,不洁,无财,藏奸,对吗? 你们对苏缈缈来说又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自命不凡的恶毒人,她的处境并不是她造就的,她无力与命运抗争,很多人都是如此,即便是嵬名吉利,他可恨,也可怜。 他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我敬佩有胆识,有信念并且坚持到底的人。能让我敬佩的人不多,富良弼是其中一个。” 忆之将话听入心中,细细品味了半日,又蓦然想到,说道:“你的兵帮助嵬名守泉诋毁我,是否是你授意的?” 元皞挑了挑眉,笑道:“有的时候,我很喜欢你的机灵。偏有的时候吧,我又希望你别这么机灵。” 忆之正要发怒,元皞道:“我本一片真心送你回家,奈何你家宅不宁,既然你回去也是要受苦的,恐怕只会更加辛苦,索性添油加柴,让你彻底回不去,就留在我身边,让我来保护你。” 忆之不觉深受感染,一时凝视着元皞,馀意纠缠,她缄默了半日,又强自平复了下来,说道:“你不能,一边伤害我的家人,在我的家园烧杀抢掠,一边柔情缱绻地对我说保护我。” 元皞笑了一声,只得说道:“世俗向来如此,总是难以两全的。” 忆之缄默了半日,轻叹了一声,说道:“我父亲要来了。” 元皞说道:“我知道。” 忆之又道:“他一定会全力救我。” 元皞笑道:“那不一定。”他又顿了一顿,说道:“况且,我不放你,你哪儿也去不了。” 忆之道:“他若全力救我,你就得放我回家。我是宋人,你是西夏人,两国战事不停,你我永远都是敌人。”元皞无话,他与忆之双目对峙了一阵,绕过她下了望台,又到大堂,在李世兵的高位上坐下,眼看战果。 青天微微透出鱼肚白,枝头的雀儿吱吱喳喳地叫着。 章元正在扫视战火洗礼后的金明寨,忆之朝他走了过去,与他并肩,一道扫视四周,问道:“看样子,你也通过了他的考验。” 章元嗟叹了一声,说道:“那又如何,他仍然不肯把兵权交给我。” 忆之垂目沉吟了片刻,说道:“你若坚定不移,必能收获硕果。” 章元不觉望了忆之一眼,须臾,又去协助元皞,检阅金明寨官中的账簿,清点财物。 西夏军扑灭了余火,官妓女眷们狼狈不堪,娇怯怯哭成一团。 苏努尔与一个孩子卯上了劲,孩子越怕他,他越要做凶恶的脸谱吓唬他,孩子的祖母紧紧抱着他,也唬地浑身打颤。 忆之走了过去,蹲下身,对孩子道:“昨日是冬除日对吗?” 苏努尔不悦地射了她一眼,那孩子噙着泪花,眼望着忆之,点了点头。 忆之接着说道:“你们的冬除日是怎么过的吗?” 孩子怯怯道:“要,要守岁,大人都去睡觉了,就没人管我们,可以尽情地围着火盆吃甜食,耍铜钱,通宵达旦。” 忆之笑道:“你知道汴京的孩童是怎么过冬除日的吗?” 孩子摇了摇头。 忆之道:“汴京城的每逢冬除,便会从皇宫里浩浩荡荡闯出一群‘恶鬼’。” 那孩子听了惊畏不已。 忆之笑道:“不过那些‘恶鬼’,都是御林军和教坊司的艺人装扮的,他们或带着骇人的面具,或化着五彩的脸谱,身穿戏服,手里拿着兵器和彩旗,有的扮判官,有的扮阎罗,有的扮钟馗,有的扮小鬼,总之五彩缤纷,犹如群魔乱舞。他们有鸣锣开道,绕城而行,挨家挨户地敲门,你若不开,他们便群起砸门。大人们都在睡觉,只有小孩负责看门,你知道这个时候,他们该怎么办吗?” 那孩子亮着双眸,全神望着忆之。 苏努尔好奇,问道:“他们怎么办?” 忆之从旁边的瓮里抓了一小把铜钱,洒向苏努尔,又笑着对孩子道:“这叫‘驱祟’,也叫‘有钱能使鬼推磨’。”苏努尔不妨,被铜钱洒了一身,一时怒上心头,抬手要打忆之,却听那孩子咯咯笑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了,这些人都是扮鬼闹冬除!” 忆之道:“是呀,因为他们生地足够凶狠,都不需要扮相,你是不是被他们吓着了?” 孩子笑得更欢,说道:“我才不怕!” 苏努尔怒目圆睁,握住忆之的手臂将她往元皞那处拖拽。 忆之不妨,被连拖带拽走了一路,又被丢在了元皞脚边,只听苏努尔道:“为什么这个宋国女人可以四处走动?方才你也听见看见了吧,你说说看,我能不能咽下这口气,你说说看,我该不该教训她!” 元皞正在吃酒,说道:“跟章元清点财物去。” 苏努尔不服,还要说话。 元皞又蹙眉摆了摆头,苏努尔无法,只能瞪了忆之一眼,悻悻走开。 忆之揉着手臂,坐了起来。 元皞吃了一口酒,说道:“我真不明白你非要守护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做什么。” 忆之不语,只是眼望着露出笑容的孩童。 元皞道:“那孩子不知真情,告诉了别的孩子,那一群孩子信以为真,都拿铜钱去洒士卒,又叫嚣着我不怕你,你猜会如何。” 忆之望向元皞,说道:“你得怀柔善待这些百姓,暴政之下必出祸乱。” 元皞道:“他们都是羌族人,骨子里流淌的就是戎马精神,宋国的衣食养软了他们的意志,难道不该纠正?做我的子民,都是要拿着刀枪上战场的,断不能活在云梦泽里。” 忆之只得辩解道:“他们还小。” 元皞道:“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就什么都懂。” 忆之直瞪瞪瞅着元皞,不觉一股火儿在心头燃起,她抓一把尘土,又踟蹰了一番,不敢造次,只洒在了他的肩上。 元皞举起皮囊正要吃酒,不妨被洒了半身,蹙眉问道:“做什么?” 忆之没好气道:“‘驱祟’,一把不够,还要再洒一把。” 说着又抓起一把尘土,正要洒时,元皞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又凑到她的面前,说道:“别把我惹毛了,否则饶不了你。”说着,深望了她一眼,又坏笑着丢开了手。 忆之不觉气血翻涌,连忙两眼望向别处,强按下心思不表。 士卒押着李世兵,跪倒在元皞面前。 元皞高坐着,斜靠着凭几,屈起一条腿,脚跟踩在高椅上,右手搭着右膝盖,笑问道:“李将军,这打了败仗的滋味不好受吧。” 李世兵啐道:“呸,元皞小儿!爷爷不过一时大意,中了你的诡计,既然如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休做这轻狂样,爷爷最见不得!”说着,又去大骂忆之,说道:“你这贱蹄子,哪里浪不成,通敌叛国,你可对得起你爹爹,又对得起皇恩!”满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元皞挑了挑眉,说道:“李将军是豪杰,能人所不能,自然不可等闲视之。”又对左右道:“先把他左耳给我割下来,嚎几嗓子听听,看看会不会同他那大儿子似地哭爹喊娘。” 忆之闻言一惊,连忙扭身握住了元皞的手臂,跪直了身子,仓皇摇头道:“不可不可,他已是战俘,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体面,断不能侮辱他,会引起众怒的!” 元皞看了忆之一眼。 章元听见动静,飞跑了过来,作揖:“兀卒,晏姑娘所言在理,兀卒此举倘若传入宋国,将被坐实了暴虐之名,对兀卒立国不利!自古有云创业容易,守业难。兀卒要为来日做打算!” 李世兵气地满面通红,大声喝骂唾沫乱喷,又断喝道:“尔等休在爷爷面前装相,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威逼利诱,只当爷爷不懂还是如何?爷爷可不用你这骚贱蹄子求情,既着了你元皞小儿的道,还有什么体面不体面,豁出了去,也不过是一死!” 忆之愁颦道:“你少说几句吧!” 元皞去摸忆之的手,忆之忙抽回手,他又笑了笑,两眼望着忆之,说道:“你听见没有,人家压根不领你的情,一口一个贱蹄子骂着,你难道不生气,我听着都生气。”说着,又朝李世兵看了过去,喊道:“把耳朵给我剐下来!” 苏努尔得令,拔出腰间佩戴的匕首向李世兵走去。 忆之望了远处朝这边看的孩童一眼,颤着音喊不要,却听一声凄厉的惨叫,李世兵的左耳已经被剐了下来,登时血肉模糊,苏努尔更将他的左耳抛到忆之身上,忆之陡然一惊,掩着唇往后跌坐,唬地寒毛卓竖,瑟瑟发抖,不觉腹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 元皞咂嘴,先往朝忆之回望了一眼,怒射了苏努尔一眼。须臾,又对李世兵道:“李将军,我敬您是长辈,可给足了您面子啊,又是使臣又是重金厚礼。您倒是头一摆,傲气地很。彼时是否想到过,会有今个这样的下场?” 李世兵打着颤,狠狠道:“元皞小儿!”他因失血过多,唇儿渐渐没了血色,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爷爷我就是看不上你那小人得志的模样,你妄图立国,与宋、辽比肩?我呸!你且看,你会落个什么下场!”说罢,咯咯笑了起来。 元皞吃了一口酒,听了这话,撇了撇嘴,对苏努尔道:“把另一只也剐下来。”说罢,特意望了忆之一眼,忆之惊望着元皞,不住地摇头。元皞直瞪瞪望着她,未置一词,倏忽,又看向苏努尔,见他站着没动,断喝道:“还不动手?” 苏努尔忙持刀将另一只耳朵也割了下来。 忆之不敢再看,唬地缩着身子,打着颤,噙着泪问道:“为什么啊……你这是为什么啊……” 元皞两眼深望着忆之,说道:“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愿意屈尊请和是给了你莫大的面子,倘若不从,便是与我为敌,他日落在我手里,绝不轻饶!”说着,摆了摆手,道:“押下去,关起来,派最好的郎中医治,让狱卒看紧看牢,他若死了,一起陪葬。” <script>app2(); 第四十七章 计破金明寨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忆之跟随嵬名守泉回到金明寨,却发现此人包藏祸心,权衡之下决定说出事实,奈何被嵬名守泉倒打一耙,又得知父亲受自己所累,在都中处境艰难,不觉丢了半魂,成日怔怔的,没了主意。 过来指认忆之的西夏投诚军中不乏她面熟的人物——甚至有几位是跟随元皞一起卧底大宋的侦探,他们道出忆之与元皞亲密无间的相处细节。随着举证的人越来越多,李世兵逐渐打消了疑虑,遂将忆之双手套上枷锁,投入大牢,又上报延州等待范涌发落。 忆之在与鼠蚁为伍的地牢里,不觉静下了心来,她想到,都中为何会她与元皞淫奔而逃的传闻,难道宋廷内有人与西夏勾结?范大官人用以夷制夷之法,将降军安置在寨子里,与其余羌兵一同操练。据她看来,如今驻守金明寨的羌兵竟有一多半是来自西夏的。元皞行事独断霸权,嵬名守泉能忍辱负重,伺机寻仇,焉知还有旁的什么人,也是如此。 她蓦然灵光一现,想到,一定有一群人,他们暗藏杀机,遮蔽锋芒,等待时坐收渔翁之利。我得把消息让元皞知道,我还得把消息让父亲知道! 她开始不断求告,央求见李世兵一面,奈何看守她的人也来自西夏,他露出难解的笑容,只是充耳不闻。牢内不乏哀求的人,其余士卒只是挺着胸脯守卫,并不把她放在心上。 忆之感受到深深地无力,她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却又一日,嵬名守泉前来探视忆之,他对忆之笑道:“你的事儿越闹越大了,延州知州范大官人不敢妄动,将事无巨细上报朝廷,这消息传了回去,引起轩然大波。听闻,还有人为他辩说,你与西夏侦探苟合,淫奔私逃,与他无关。你们中州人说话可真有意思。他为了自证清白,要亲赴前线,倘若事情属实,便亲手绞杀逆女不再话下。” 忆之听后,只是怔怔不语。 嵬名守泉道:“你这全是自作自受,倘若你不出卖我,我也替你说好话,周全。让你顺顺当当地回京。” 忆之出神道:“你与嵬名元皞一脉同宗,他做错了事情,你该劝谏他……”后话再说不出来,她开始觉得自己愚鲁迟钝,在乱世中不堪一击。 嵬名守泉纳罕道:“你是为了他才举报我的?” 忆之心内一动,否认道:“不是。” 嵬名守泉冷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不知又过了几日,忆之饥寒交迫,黑鼠在她眼前爬过,也没了尖叫的力气。夜间睡意朦胧之际,忽听杳杳冥冥,传来刀戈剑戟相斗之声,不觉睁开了眼睛,栅栏外火光冲天,映红了潮湿阴暗的地牢。 她看见元皞用大刀砍断了铁锁链,开了牢门进来,难解的疑团,一一解了过来。 忆之娇怯怯爬起的时候,他已经走到跟前,蹲下身来看她,说道:“我以为你回了家,总要好过些,没想到成了这幅模样。”他又要为忆之开手上的枷锁。 忆之抽回双手,就这一个动作,已经气喘吁吁,她往后跌坐,问道:“都中为何会有你我淫奔的传闻?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我父亲……” 元皞道:“我为何要害你的父亲,为了让你恨我?”他笑着摇了摇头,替她打开了枷锁。 忆之双手一开,又伏在草席上喘了半日,问道:“那为什么……” 元皞道:“我说过,你不知道的腌臜事太多,权利的争斗本就是如此,你父亲身居高位,有人恐他盖过自己的锋芒,设计构陷,暗中拿捏他。” 忆之只觉犹如万箭攒心,不觉又羞又愧,又恨又痛,五味之杂陈不可言喻,她抽噎着,出了半日神,蓦然眼神一定,奋力向前扑去——她想去夺元皞的大刀。 元皞将她接入怀中,笑道:“做什么,你要自刎吗?” 忆之淌下两行热泪,悲恸着,摇头说道:“我不能让父亲蒙羞。” 元皞道:“你若死了,岂不更由着那**人胡说?你一心向宋,卧薪尝胆的壮举无人知晓,留下满地的流言蜚语,却要你父亲一人独自去承受?更何况,你私藏了手稿,通宵达旦苦学党项文字,想尽办法打探西夏军事布防,还有兴庆府的舆图,该绘了一半了吧,我竟不知你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你若死了,那该多可惜啊。” 忆之不觉心惊肉跳,她两眼望着元皞,颤着音道:“你怎么……都知道?” 元皞笑道:“我夜夜都去你帐中看你,只是你不知而已。”他将忆之扶起,带她往外走去,只见道衢上横尸枕籍,两耳还有争斗之声。 忆之疑了半日,说道:“你们是故意的,打败仗也好,装作军心涣散,投诚也好。” 元皞笑着在前头引路,说道:“打败仗是真,狄庆、李世兵确实有本事,不过能高者狂,再随意吹捧吹捧,他便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被浮华遮蔽了双目。边防惯例,就地安置投诚的士卒。宋廷又有内斗,老文臣主守势,不愿轻易开战,我这才有了机会,行此里应外合之计。” 忆之又问道:“那嵬名守泉呢?” 元皞道:“他有没有告诉你,我试探过他很多回,他都过关了,只是这一回,没能沉住气,他若冷静判断过,绝不会轻易暴露。” 二人走过两壁尸海,脸上映着远处的火光。 元皞又道:“你可以交出兴庆府的舆图,告诉李世兵你知道的一切,你便有了转机。你为什么不交呢,我猜猜,你见如今战局对我不利,又以为我一心请降。倘若你交出了舆图,只怕宋廷更有了底气,对我赶尽杀绝是吗?” 忆之蹙眉道:“你活地好累啊。” 他冷笑了一声,说道:“就是因为世俗如此冰冷残酷,我们才需要朋友家人爱人。不过,如果朋友,家人,爱人也变得世俗……就唯有善待自己。” 忆之问道:“你的身边是不是从来没有过可以信赖的人。” 元皞缄默了半日,回望忆之,说道:“有,苏努尔”,顿了一顿,又说道:“现在还有你。”他带着忆之拾级而上,来到望台,支着凭栏,俯视寨子。火光映红了半边青天,烧杀掠夺之声此起彼伏。 他说道:“在宋国,嵬名吉利伤你,我救你时,你一直在喊李平救我。那日在军营,嵬名吉利再次伤你,我抱你回大帐时,你也一直在喊李平救我。可见你心里一直都有我……” 须臾,又感叹道:“我是真的后悔,一念之差,将你带回西夏。” 顿了一顿,又说道:“我舍不得放你走,更舍不得你受苦。我本打算将你送回宋国,待你离开金明寨,去了延州,我再实行我的谋划。” 忆之呆望着红光满面的寨子,迷惘道:“国难当头,性命攸关,他们根本不了解你,不了解西夏军,却一味狂悖自大。武将安居庙堂,却让根本不懂用兵之道的文官驻守边戍要地。范叔父遣返了投诚的嵬名山予,已是大错,就地安置边防的投诚的士卒竟然是惯例……” 她缄默了半日,说道:“所谓兵不厌诈,这一战,我输地心服口服。” 元皞笑望着忆之。 须臾,她又说道:“如此关头,朝中还有人构陷父亲,官家到底在想什么,朝臣们到底在干什么?我竟不知我拼尽所有,到底在守护什么……我忽然之间,什么都不懂了。” 元皞嗟叹了一声,说道:“你本不必知道这些。” 忆之蓦然笑了,说道:“我庆幸我知道了。”倏忽,她看见刀光下瑟瑟发抖的妇孺,怒向元皞道:“你不能伤害无辜的百姓。” 元皞笑了一声,说道:“你还说你不懂,不是挺懂的吗?” 忆之不觉发怔,心中霎时透亮了几分,说道:“是了……我守护的是百姓,是这些无力反抗的百姓。” 元皞笑道:“就像富良弼不顾一切也要彻查地下城的案子一样,他不是非要与谁抗争,他只是在守护无力反抗的百姓。” 忆之呆了半日,问道:“你觉得他做的对吗?” 元皞撇了撇嘴,不置可否,说道:“评判对错的依据是什么?你们劝诫富良弼不要娶苏缈缈,言辞凿凿指责富良弼自毁前程,对吗?你们口无遮拦地暗涉苏缈缈是乐妓,不洁,无财,藏奸,对吗? 你们对苏缈缈来说又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自命不凡的恶毒人,她的处境并不是她造就的,她无力与命运抗争,很多人都是如此,即便是嵬名吉利,他可恨,也可怜。 他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我敬佩有胆识,有信念并且坚持到底的人。能让我敬佩的人不多,富良弼是其中一个。” 忆之将话听入心中,细细品味了半日,又蓦然想到,说道:“你的兵帮助嵬名守泉诋毁我,是否是你授意的?” 元皞挑了挑眉,笑道:“有的时候,我很喜欢你的机灵。偏有的时候吧,我又希望你别这么机灵。” 忆之正要发怒,元皞道:“我本一片真心送你回家,奈何你家宅不宁,既然你回去也是要受苦的,恐怕只会更加辛苦,索性添油加柴,让你彻底回不去,就留在我身边,让我来保护你。” 忆之不觉深受感染,一时凝视着元皞,馀意纠缠,她缄默了半日,又强自平复了下来,说道:“你不能,一边伤害我的家人,在我的家园烧杀抢掠,一边柔情缱绻地对我说保护我。” 元皞笑了一声,只得说道:“世俗向来如此,总是难以两全的。” 忆之缄默了半日,轻叹了一声,说道:“我父亲要来了。” 元皞说道:“我知道。” 忆之又道:“他一定会全力救我。” 元皞笑道:“那不一定。”他又顿了一顿,说道:“况且,我不放你,你哪儿也去不了。” 忆之道:“他若全力救我,你就得放我回家。我是宋人,你是西夏人,两国战事不停,你我永远都是敌人。”元皞无话,他与忆之双目对峙了一阵,绕过她下了望台,又到大堂,在李世兵的高位上坐下,眼看战果。 青天微微透出鱼肚白,枝头的雀儿吱吱喳喳地叫着。 章元正在扫视战火洗礼后的金明寨,忆之朝他走了过去,与他并肩,一道扫视四周,问道:“看样子,你也通过了他的考验。” 章元嗟叹了一声,说道:“那又如何,他仍然不肯把兵权交给我。” 忆之垂目沉吟了片刻,说道:“你若坚定不移,必能收获硕果。” 章元不觉望了忆之一眼,须臾,又去协助元皞,检阅金明寨官中的账簿,清点财物。 西夏军扑灭了余火,官妓女眷们狼狈不堪,娇怯怯哭成一团。 苏努尔与一个孩子卯上了劲,孩子越怕他,他越要做凶恶的脸谱吓唬他,孩子的祖母紧紧抱着他,也唬地浑身打颤。 忆之走了过去,蹲下身,对孩子道:“昨日是冬除日对吗?” 苏努尔不悦地射了她一眼,那孩子噙着泪花,眼望着忆之,点了点头。 忆之接着说道:“你们的冬除日是怎么过的吗?” 孩子怯怯道:“要,要守岁,大人都去睡觉了,就没人管我们,可以尽情地围着火盆吃甜食,耍铜钱,通宵达旦。” 忆之笑道:“你知道汴京的孩童是怎么过冬除日的吗?” 孩子摇了摇头。 忆之道:“汴京城的每逢冬除,便会从皇宫里浩浩荡荡闯出一群‘恶鬼’。” 那孩子听了惊畏不已。 忆之笑道:“不过那些‘恶鬼’,都是御林军和教坊司的艺人装扮的,他们或带着骇人的面具,或化着五彩的脸谱,身穿戏服,手里拿着兵器和彩旗,有的扮判官,有的扮阎罗,有的扮钟馗,有的扮小鬼,总之五彩缤纷,犹如群魔乱舞。他们有鸣锣开道,绕城而行,挨家挨户地敲门,你若不开,他们便群起砸门。大人们都在睡觉,只有小孩负责看门,你知道这个时候,他们该怎么办吗?” 那孩子亮着双眸,全神望着忆之。 苏努尔好奇,问道:“他们怎么办?” 忆之从旁边的瓮里抓了一小把铜钱,洒向苏努尔,又笑着对孩子道:“这叫‘驱祟’,也叫‘有钱能使鬼推磨’。”苏努尔不妨,被铜钱洒了一身,一时怒上心头,抬手要打忆之,却听那孩子咯咯笑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了,这些人都是扮鬼闹冬除!” 忆之道:“是呀,因为他们生地足够凶狠,都不需要扮相,你是不是被他们吓着了?” 孩子笑得更欢,说道:“我才不怕!” 苏努尔怒目圆睁,握住忆之的手臂将她往元皞那处拖拽。 忆之不妨,被连拖带拽走了一路,又被丢在了元皞脚边,只听苏努尔道:“为什么这个宋国女人可以四处走动?方才你也听见看见了吧,你说说看,我能不能咽下这口气,你说说看,我该不该教训她!” 元皞正在吃酒,说道:“跟章元清点财物去。” 苏努尔不服,还要说话。 元皞又蹙眉摆了摆头,苏努尔无法,只能瞪了忆之一眼,悻悻走开。 忆之揉着手臂,坐了起来。 元皞吃了一口酒,说道:“我真不明白你非要守护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做什么。” 忆之不语,只是眼望着露出笑容的孩童。 元皞道:“那孩子不知真情,告诉了别的孩子,那一群孩子信以为真,都拿铜钱去洒士卒,又叫嚣着我不怕你,你猜会如何。” 忆之望向元皞,说道:“你得怀柔善待这些百姓,暴政之下必出祸乱。” 元皞道:“他们都是羌族人,骨子里流淌的就是戎马精神,宋国的衣食养软了他们的意志,难道不该纠正?做我的子民,都是要拿着刀枪上战场的,断不能活在云梦泽里。” 忆之只得辩解道:“他们还小。” 元皞道:“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就什么都懂。” 忆之直瞪瞪瞅着元皞,不觉一股火儿在心头燃起,她抓一把尘土,又踟蹰了一番,不敢造次,只洒在了他的肩上。 元皞举起皮囊正要吃酒,不妨被洒了半身,蹙眉问道:“做什么?” 忆之没好气道:“‘驱祟’,一把不够,还要再洒一把。” 说着又抓起一把尘土,正要洒时,元皞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又凑到她的面前,说道:“别把我惹毛了,否则饶不了你。”说着,深望了她一眼,又坏笑着丢开了手。 忆之不觉气血翻涌,连忙两眼望向别处,强按下心思不表。 士卒押着李世兵,跪倒在元皞面前。 元皞高坐着,斜靠着凭几,屈起一条腿,脚跟踩在高椅上,右手搭着右膝盖,笑问道:“李将军,这打了败仗的滋味不好受吧。” 李世兵啐道:“呸,元皞小儿!爷爷不过一时大意,中了你的诡计,既然如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休做这轻狂样,爷爷最见不得!”说着,又去大骂忆之,说道:“你这贱蹄子,哪里浪不成,通敌叛国,你可对得起你爹爹,又对得起皇恩!”满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元皞挑了挑眉,说道:“李将军是豪杰,能人所不能,自然不可等闲视之。”又对左右道:“先把他左耳给我割下来,嚎几嗓子听听,看看会不会同他那大儿子似地哭爹喊娘。” 忆之闻言一惊,连忙扭身握住了元皞的手臂,跪直了身子,仓皇摇头道:“不可不可,他已是战俘,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体面,断不能侮辱他,会引起众怒的!” 元皞看了忆之一眼。 章元听见动静,飞跑了过来,作揖:“兀卒,晏姑娘所言在理,兀卒此举倘若传入宋国,将被坐实了暴虐之名,对兀卒立国不利!自古有云创业容易,守业难。兀卒要为来日做打算!” 李世兵气地满面通红,大声喝骂唾沫乱喷,又断喝道:“尔等休在爷爷面前装相,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威逼利诱,只当爷爷不懂还是如何?爷爷可不用你这骚贱蹄子求情,既着了你元皞小儿的道,还有什么体面不体面,豁出了去,也不过是一死!” 忆之愁颦道:“你少说几句吧!” 元皞去摸忆之的手,忆之忙抽回手,他又笑了笑,两眼望着忆之,说道:“你听见没有,人家压根不领你的情,一口一个贱蹄子骂着,你难道不生气,我听着都生气。”说着,又朝李世兵看了过去,喊道:“把耳朵给我剐下来!” 苏努尔得令,拔出腰间佩戴的匕首向李世兵走去。 忆之望了远处朝这边看的孩童一眼,颤着音喊不要,却听一声凄厉的惨叫,李世兵的左耳已经被剐了下来,登时血肉模糊,苏努尔更将他的左耳抛到忆之身上,忆之陡然一惊,掩着唇往后跌坐,唬地寒毛卓竖,瑟瑟发抖,不觉腹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 元皞咂嘴,先往朝忆之回望了一眼,怒射了苏努尔一眼。须臾,又对李世兵道:“李将军,我敬您是长辈,可给足了您面子啊,又是使臣又是重金厚礼。您倒是头一摆,傲气地很。彼时是否想到过,会有今个这样的下场?” 李世兵打着颤,狠狠道:“元皞小儿!”他因失血过多,唇儿渐渐没了血色,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爷爷我就是看不上你那小人得志的模样,你妄图立国,与宋、辽比肩?我呸!你且看,你会落个什么下场!”说罢,咯咯笑了起来。 元皞吃了一口酒,听了这话,撇了撇嘴,对苏努尔道:“把另一只也剐下来。”说罢,特意望了忆之一眼,忆之惊望着元皞,不住地摇头。元皞直瞪瞪望着她,未置一词,倏忽,又看向苏努尔,见他站着没动,断喝道:“还不动手?” 苏努尔忙持刀将另一只耳朵也割了下来。 忆之不敢再看,唬地缩着身子,打着颤,噙着泪问道:“为什么啊……你这是为什么啊……” 元皞两眼深望着忆之,说道:“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愿意屈尊请和是给了你莫大的面子,倘若不从,便是与我为敌,他日落在我手里,绝不轻饶!”说着,摆了摆手,道:“押下去,关起来,派最好的郎中医治,让狱卒看紧看牢,他若死了,一起陪葬。” <script>app2(); 第四十八章 三川河岸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忆之亲眼看着李世兵被元皞下令割去耳朵,才恍然想到,我竟然时常忘了,这个人是嵬名元皞,夏州的西平王,狂悖好战的羌人。他不是李平,不是我那鲁直憨爽,总要护我周全的小待命。 她不觉浑浑噩噩,走到金明寨那群老弱妇孺的人群中,呆坐下发怔。 适逢忆之曾哄过的孩童走了过来,叫了一声姐姐。 忆之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孩童指着李世兵割耳所淌出的那滩鲜血,问道:“方才那也是在表演吗?” 忆之缄默了半日,说道:“你害怕了吗?” 孩童点了点头,问道:“姐姐,你会唱曲儿吗?我娘亲给我穿衣裳时,会唱曲儿给我听,喂我吃饭时,会唱曲儿给我听,为我洗澡时,也会唱曲儿给我听,她会唱很多曲儿,我好久没听娘亲唱曲儿了,祖母总说娘亲太累了,需要休息。姐姐,你能唱曲儿给我听吗?” 忆之看了孩童的祖母一眼,只见她满面的愁容,遂解了过来,她伸手将孩童抱在坐在膝上,说道:“姐姐会唱的曲儿很少,你可不能挑三拣四。”说着,又笑着勾了勾孩童的鼻子。 孩童咯咯笑着说好。 忆之开始轻声吟唱,正唱的是,在元宵收灯后,宽慰欧阳绪时所唱的那首《菩萨蛮》:“雪消墙角收灯后。野梅官柳春全透。池阁又东风。烛花烧夜红。一尊留好客。敧尽阑干月。已醉不须归。试听乌夜啼。” 她轻轻哼着,音儿空灵,在天井回荡,余音袅袅,不觉引来众人倾听。 元皞蓦然站了起来,他拾起神臂弓与弩箭,招呼来羌族的孩童,拉弓上弦,闭上一眼瞄准,说道:“西夏神臂弓,制作之法繁冗精妙,时代口口相传,以桑木为身,檀为秢,铁为蹬子枪头,铜为马面牙发,麻绳扎丝为弦。弓之身三尺有二寸,弦长二尺有五寸,箭木羽长数寸,射二百四十余步,入榆木半秥。”说罢,叩动弩机,咻然射出一箭,攒入夯土墙,深入三分。 孩童们哗然,缠着元皞也要试一回。 元皞蹲下身,扶着孩童的手,拉弓上弦,教其如何用箭槽前端口代替簇尖瞄准。一个孩童试了一回,兴奋地还要再试。 忆之怀里的孩子听见了声儿,也想去瞧热闹,忆之呆了半日,并不想让他去。 却听元皞又道:“不出两年,我必让大宋承认西夏立国,届时,我将与大宋皇帝平起平坐,西夏将与宋、辽三足鼎立,你们都将是我西夏未来的将帅,如此可好!” 孩童们受到了鼓舞,纷纷喊好。忆之怀里的孩童按捺不住好奇,跳出忆之的怀抱,朝元皞跑了过去。 忆之不觉望着他们出神,倏忽,见章元走了过来,她说道:“嵬名元皞生性多疑,用兵之道虚虚实实,诡谲多变,又暴戾乖觉。他日若当真成就霸业,只怕强权暴政不会输于商纣,秦始。” 章元抿着嘴,沉声半日,轻声道:“还需有人怀柔沃之,方可保太平昌盛。” 忆之解过他的意思,说道:“你别看我,我没有这个本事。你方才也看到了,他根本不听我的劝。” 章元道:“譬如一个孩子,他会频繁试探母亲的底线,因为他天性就想要胡闹。可他会觑看母亲的脸色,因为他害怕母亲生气。”他顿了一顿,说道:“兀卒一直在看你的脸色,他很在意你。” 忆之道:“是吗。” 章元道:“兀卒洞悉人性,敏锐非常,他太了解姑娘了,姑娘该适时表露出你的底线。” 忆之不觉蹙眉,心悸道:“我虽口口声声说不怕死……临到头时,也会胆怯。我怕他的重拳会落在我的身上,我更怕那刀儿剐我的耳朵。他脾气如同伏中的天,阴晴不定,难以琢磨。” 元皞握起匕首,比试给他们看,他的马步稳健,双脚坚定如钉,仿佛与大地浑然一体,握着匕首的右手,势如破竹,每一下都裹着疾风,足以划破空气。他又让士卒给所有孩子分发匕首,众孩童脚踏在李世兵留下的鲜血上,随着他一起比划,有模有样。 章元提点道:“姑娘你看,兀卒一直在觑你,他有他一定要做的事,也有他的害怕失去的人。” 忆之只是眼望着他不语。 倏忽,一名侦探入堂来报,禀道:“兀卒,鄜延、环庆两路的侦探回报,有宋军日夜兼程赶往延州驰援。” 元皞站起身,问道:“可算来了,来了多少人?” 侦探禀道:“回禀兀卒,一共来了四名将帅,步兵骑兵大约一万余人。大约午后将到三川口!” 元皞冷笑了一声,说道:“才这么点人,如何同我十万精兵打?”他回望了忆之一眼,见她满眼忧虑,只作不见,遂亲点六万兵力出征。 忆之跟着章元攀上望台,眼望六万余人的西夏军扬尘绝蹄而去,铁蹄声响彻山谷,久久回荡。 忆之不觉咕哝道:“这就开始了……” 章元缄默了半日,说道:“早就开始了,这些年频频在攻打边境的藩部里,充着许多兀卒的亲卫军——他亲自前往各藩部收买人心,与藩部大王歃血为盟。” 他又继续说道:“大宋国力富庶,即便他病了,也是一只病虎,而西夏贫瘠,即便他再狂,也只是一只狂猫。” 忆之不觉望向了章元,章元说道:“不出两年,西夏必定可以让宋、辽承认立国,至于统一宋夏……”他又冷笑了一声:“就未可知了。” 忆之道:“他这样好战,只怕更将欲壑难填。” 章元道:“所以,两年之后极为重要。”他顿了一顿,说道:“我会尽全力除掉野利一族,再为兀卒前往宋国请求联姻,缔结两国之好。” 忆之见章元望着自己,蹙眉道:“章先生这话是否说得太早,他不过打赢了这一场仗,占领了一个小小的金明寨而已。” 章元冷笑道:“你还知道吗,仁宗皇帝登基后,为彰显仁德,大赦宫廷,曾经放了一批宫女出宫。兀卒将她们尽数收入西夏皇城,如此,内廷制度,宫闱秘闻,丑闻,政治、军事决策过程,他都能了若指掌。他是天生的奇才,极具敏锐的洞悉力,通晓人心,明辨时局,手段狠辣,他时常让我审视到自己的不足,大宋的不足。” 忆之不明觉厉,只是按下不表。 章元道:“姑娘你想,同样是照料孩子,经姑娘之手抚养大的孩子,与经西夏女人之手抚养大的孩子,天差地别,这就是我们宋国与西夏的区别。读书明智重要,强身健体也不容忽视,姑娘您说是不是?” 他继续说道:“姑娘端庄娴静,长厚温和。兀卒骁勇善战,智谋卓绝。你二人实乃良配,若能成就,便是宋国与西夏精萃之糅合,集大成也。” 忆之只得笑了笑,说道:“眼下宋夏正在交战,我和他,不知还要横生多少龃龉。”说罢,下了望楼。 她惴惴不安直捱到落霞红遍半片天空,大雁成群在天上飞过,寨子里腾着炊烟,弥漫着一股饭菜的家常味。她忽见到一位侦探飞跑入议事堂,赶忙跟去,在窗下觑听。 只听那侦探道:“宋军虽然日夜兼程,疲惫不堪却列队迎战,与我军六万雄狮隔河相对,全力奋战,丝毫不乱,我军士卒不谙水性,溺死,伤亡数千人,到底让他们渡过了延河。” 章元道:“眼下战况如何?” 侦探说道:“宋军的几位将帅跟疯了似的,一位手持钢鞭,英勇无畏,还有一位头部、腿部都中箭手上,仍然势不可挡,领兵奋战。又有宋神卫领二百名弓箭手,发射伏弩强弓,咱们的大军被逼退了。” 章元缄默了半日,疑道:“宋军伤亡如何?” 侦探道:“他们伤亡更是惨重,只余几千兵力。” 章元道:“几千兵力,即便到了延州,又能成什么事?何至于这般拼命?” 侦探道:“他们毫无退意,就在那环山涉水处的河岸旁就地驻扎。那宋神卫都头提议撤回山上安营扎寨,被刘屏将军驳回。” 忆之一听见刘屏二字,登时如同顶梁骨走了真魂,凉彻背脊,她乘人不备,策马狂奔出了金明寨。 她一路急喘,想到,西夏军六万精兵只折损了几千人,必定还要再战,刘屏等人若在那开阔之处就地驻扎,倘若遭到夜袭后果不堪设想,如此想着,只觉心儿快从胸腔里跳了出来。 她不断打马狂奔,待赶至延河岸边,已是暮色深重,隐隐可见篝火的烟雾,穿云直上,几张熟悉的面孔就在不远处——霍尊,刘屏,刘宜荪,史元苏。 忆之继续打马,忽听咻一声,一支箭簇攒入眼前的石砾中,羽端颤摇不止。她忙勒住马头,马儿高扬前蹄,她没能夹住马肚,从马上跌了下来,摔在了地上。马儿受惊,回头奔逃而去。 宋军闻讯,纷纷惊跳而起,浑身戒备。 刘宜荪一眼认出了忆之,大喊道:“忆之妹妹!可是忆之妹妹!” 忆之久未听到这个称呼,不觉眼眶一红,就要哭出来。她忙强压住情绪,喊道:“有埋伏,快撤,撤到山上去!” 话音未落,伏弩暗箭裹着疾风飕飕射了过来,又听身后进攻呐喊之声,回望一看,乌泱泱的西夏大军,身披甲胄,脚步杂沓,在漆黑的夜里蜂拥而来,不觉心若鼓震,背脊冰凉。 刘屏跨步上马,喝道:“之丫头快撤,撤到后方去!”说罢,率兵迎战,他的伤口还未包扎完善,尚淌着鲜血。 忆之惊醒,倒退着走了两步,连忙又转过身,但见黄德鹤爬上了马背,满眼惊恐望着西夏大军,勒住马头,似有掉头之意,顿觉不妙,指着黄德鹤朝刘宜荪喊道:“快拦住他!” 话音未落,黄德鹤已经调转马头飞也似地逃窜而去,士卒见了乌泱泱的西夏大军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又见将帅已逃,顿时军心涣散,也无心恋战,忙着四处逃窜。 刘宜荪快步上马,急追黄德鹤。 忆之也连忙上马,与霍遵,史元苏一道阻拦剩余要逃的士卒。 刘屏见状,发出一声怒吼:“我泱泱大宋,岂能怕尔等蛮夷小邦。我刘屏今日就算战死,也为我大宋奋力而战过,不枉此生!”提着长枪直面西夏大军,一面飞驰,一面怒吼道:“宋军不退!” 众士卒见刘屏如此英勇无畏,蓦然精神一振,纷纷拾起武器,呐喊着不退,冲到阵前奋战。千余人呐喊不退,其声恢弘,直推云上,响彻九霄。 西夏将帅不觉面面相觑。 忆之见西夏军试图用绳索绊住霍尊战马的马蹄,被霍尊一枪挑断。她看得正入神,不妨,一支长箭在她肩部擦过,她滚落马下,再抬起头,霍尊的战马已被乱箭射倒,霍尊身负众箭,倒在一旁,双眼直瞪瞪望着这边。 忆之犹如万箭攒心,见刘屏又遭西夏骑兵围剿,忙连滚带爬,趔趄着脚步跑了上去,双手大张,护在刘屏身前。 刘屏断喝道:“你来干什么!”又伸手一掣,将忆之掣到身后,说道:“跑,跑,逮着机会就跑,你爹就你一个命根子,好歹得留着!” 锋利的长戈齐刷刷刺了过来,忆之又要上前去挡,她虽然行动大义凛然,内心却万分恐惧——她缩着脖子,侧着脸,颤巍巍紧闭着双眼,久久不见动静,才轻喘着,微微睁开眼睛去看,只见尖锐的戈锋就在咫尺,迎着皎月,银光耀目。 元皞骑马而来,马蹄声夸嚓夸嚓,在满是尸骸的河岸回音深远。 刘屏又将忆之强掣到身后,昂首挺胸直视元皞。 元皞笑道:“刘将军,好样的啊,是位人物。” 刘屏道:“废话少说,要杀要剐,就照直了来,别跟我玩什么阴谋阳谋,爷爷我不爱那玩意!” 元皞道:“率领三千骑兵步兵,日夜兼程就往延州驰援,头部都中了箭,兵都逃光了,仍然奋战到底,如此有胆识,有魄力,英勇无畏之人,我可舍不得杀你。秉性也与我投缘,不爱拐弯抹角,宋国重文轻武,你这等英杰,想来也无用武之地,不如你归顺了我吧,咱们一起携手,戎马一生,我自比那大宋皇帝更爱你。” 刘屏怒呸了一声,一口唾沫啐在了元皞战马的马蹄旁。 忆之一惊,连忙握着刘屏的臂膀,低声求告道:“别激怒他,别激怒他!” 刘屏反手将忆之往身后藏,两只眼睛直瞪瞪瞅着元皞,说道:“黄毛小儿,你爷爷我骑马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归顺?你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就凭你?就凭你这几个鸟枪烂箭?哈哈,真是痴人说梦!可见是……” 刘屏还要再说,骤然捱了一记耳光,后膝盖捱了一下,豁然单膝跪倒,又有蛮力强按着他的头颅,他与那蛮力奋战了许久,竟不能敌。 忆之不忍见他受辱,用力去推搡按着他头颅的苏努尔,试了几回,见他纹丝未动,趁他不备,将他腰间的大刀抽了出来,架在他的脖颈上,打着颤,娇怯怯威胁道:“放开他!” 周围蓦然发出一阵哄笑,苏努尔反手一推,忆之不妨,握着大刀的手臂,已被极大的力道打开,大刀脱手而出,滑出了数米远。苏努尔抬手做势要打忆之,刘屏喊道:“你们西夏人自诩强悍骁勇,又欺负一个小姑娘做什么,有能耐,只管冲我们大宋国的男人来。” 苏努尔笑道:“我也想啊,可你自己瞧瞧,哪儿还有你们大宋国的男人,都死光了。” 贺兰真溜下鞍,握住了忆之的手臂,将她掣到一旁。 众人哄笑了起来,不觉远远听见马蹄之声,众人闻讯望去,竟是刘宜荪单枪匹马飞奔而来。 苏努尔道:“哟呵,这说什么来什么啊!谁也别和我抢啊,我得会一会这大宋国的男人。” 忆之朝元皞不住摇头,元皞凝望着她,双眉紧蹙在一起。 苏努尔阔步前行,用脚挑起长枪接住,遥问道:“就你一个人?” 刘宜荪跳下马,喝道:“宋军鄜延路副帅刘宜荪,独自前来应战,敢问阁下是哪位!” 苏努尔笑道:“怎么啊,相看吗,还要报一回姓名?” 刘宜荪笑道:“战场残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倘若不报名姓名,你战死了,他日史官记载,又如何称呼呢?——康定元年,正月某日,三川口一战中,某个羌人不敌宋军鄜延路副帅刘宜荪,战死沙场?” 刘屏喝彩道:“我儿好样的!”旋即,又两名羌兵上前将他按倒。 苏努尔怒目圆睁,提着长枪飞跑上前与刘宜荪厮杀,刘宜荪正面迎战,奈何他昼夜兼程,已是累极,又历经三川口渡河一战已是力竭,未得到妥善休息,再遭突袭,黄德鹤临阵溃逃,苦苦哀求未能使他回头驰援,身心俱疲,仅凭一股信念强战。 苏努尔天生雄猛异常,几个回合,刘宜荪便落了下成,只是苦苦坚持。 刘屏见状,不断怒吼为刘宜荪鼓舞,又痛骂元皞不得好死,羌兵闻言,对刘屏拳打脚踢,威吓怒骂。 忆之挣脱贺兰真的桎梏,跑到元皞马前,苦求道:“你饶了他们吧,我求求你饶了他们吧。” 刘屏闻言,怒吼道:“之丫头,不准求他!” 忆之不住摇头道:“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刘叔叔待我如何,刘大哥哥待我如何……求求你放了他们吧。” 元皞见她声泪俱下,极是不忍,又有意收复刘氏父子,遂喝令角斗,见刘宜荪力竭不支,倒在地上,说道:“把他送回延州,告诉范涌老头,他的援兵来不了了。” <script>app2(); 第四十八章 三川河岸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忆之亲眼看着李世兵被元皞下令割去耳朵,才恍然想到,我竟然时常忘了,这个人是嵬名元皞,夏州的西平王,狂悖好战的羌人。他不是李平,不是我那鲁直憨爽,总要护我周全的小待命。 她不觉浑浑噩噩,走到金明寨那群老弱妇孺的人群中,呆坐下发怔。 适逢忆之曾哄过的孩童走了过来,叫了一声姐姐。 忆之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孩童指着李世兵割耳所淌出的那滩鲜血,问道:“方才那也是在表演吗?” 忆之缄默了半日,说道:“你害怕了吗?” 孩童点了点头,问道:“姐姐,你会唱曲儿吗?我娘亲给我穿衣裳时,会唱曲儿给我听,喂我吃饭时,会唱曲儿给我听,为我洗澡时,也会唱曲儿给我听,她会唱很多曲儿,我好久没听娘亲唱曲儿了,祖母总说娘亲太累了,需要休息。姐姐,你能唱曲儿给我听吗?” 忆之看了孩童的祖母一眼,只见她满面的愁容,遂解了过来,她伸手将孩童抱在坐在膝上,说道:“姐姐会唱的曲儿很少,你可不能挑三拣四。”说着,又笑着勾了勾孩童的鼻子。 孩童咯咯笑着说好。 忆之开始轻声吟唱,正唱的是,在元宵收灯后,宽慰欧阳绪时所唱的那首《菩萨蛮》:“雪消墙角收灯后。野梅官柳春全透。池阁又东风。烛花烧夜红。一尊留好客。敧尽阑干月。已醉不须归。试听乌夜啼。” 她轻轻哼着,音儿空灵,在天井回荡,余音袅袅,不觉引来众人倾听。 元皞蓦然站了起来,他拾起神臂弓与弩箭,招呼来羌族的孩童,拉弓上弦,闭上一眼瞄准,说道:“西夏神臂弓,制作之法繁冗精妙,时代口口相传,以桑木为身,檀为秢,铁为蹬子枪头,铜为马面牙发,麻绳扎丝为弦。弓之身三尺有二寸,弦长二尺有五寸,箭木羽长数寸,射二百四十余步,入榆木半秥。”说罢,叩动弩机,咻然射出一箭,攒入夯土墙,深入三分。 孩童们哗然,缠着元皞也要试一回。 元皞蹲下身,扶着孩童的手,拉弓上弦,教其如何用箭槽前端口代替簇尖瞄准。一个孩童试了一回,兴奋地还要再试。 忆之怀里的孩子听见了声儿,也想去瞧热闹,忆之呆了半日,并不想让他去。 却听元皞又道:“不出两年,我必让大宋承认西夏立国,届时,我将与大宋皇帝平起平坐,西夏将与宋、辽三足鼎立,你们都将是我西夏未来的将帅,如此可好!” 孩童们受到了鼓舞,纷纷喊好。忆之怀里的孩童按捺不住好奇,跳出忆之的怀抱,朝元皞跑了过去。 忆之不觉望着他们出神,倏忽,见章元走了过来,她说道:“嵬名元皞生性多疑,用兵之道虚虚实实,诡谲多变,又暴戾乖觉。他日若当真成就霸业,只怕强权暴政不会输于商纣,秦始。” 章元抿着嘴,沉声半日,轻声道:“还需有人怀柔沃之,方可保太平昌盛。” 忆之解过他的意思,说道:“你别看我,我没有这个本事。你方才也看到了,他根本不听我的劝。” 章元道:“譬如一个孩子,他会频繁试探母亲的底线,因为他天性就想要胡闹。可他会觑看母亲的脸色,因为他害怕母亲生气。”他顿了一顿,说道:“兀卒一直在看你的脸色,他很在意你。” 忆之道:“是吗。” 章元道:“兀卒洞悉人性,敏锐非常,他太了解姑娘了,姑娘该适时表露出你的底线。” 忆之不觉蹙眉,心悸道:“我虽口口声声说不怕死……临到头时,也会胆怯。我怕他的重拳会落在我的身上,我更怕那刀儿剐我的耳朵。他脾气如同伏中的天,阴晴不定,难以琢磨。” 元皞握起匕首,比试给他们看,他的马步稳健,双脚坚定如钉,仿佛与大地浑然一体,握着匕首的右手,势如破竹,每一下都裹着疾风,足以划破空气。他又让士卒给所有孩子分发匕首,众孩童脚踏在李世兵留下的鲜血上,随着他一起比划,有模有样。 章元提点道:“姑娘你看,兀卒一直在觑你,他有他一定要做的事,也有他的害怕失去的人。” 忆之只是眼望着他不语。 倏忽,一名侦探入堂来报,禀道:“兀卒,鄜延、环庆两路的侦探回报,有宋军日夜兼程赶往延州驰援。” 元皞站起身,问道:“可算来了,来了多少人?” 侦探禀道:“回禀兀卒,一共来了四名将帅,步兵骑兵大约一万余人。大约午后将到三川口!” 元皞冷笑了一声,说道:“才这么点人,如何同我十万精兵打?”他回望了忆之一眼,见她满眼忧虑,只作不见,遂亲点六万兵力出征。 忆之跟着章元攀上望台,眼望六万余人的西夏军扬尘绝蹄而去,铁蹄声响彻山谷,久久回荡。 忆之不觉咕哝道:“这就开始了……” 章元缄默了半日,说道:“早就开始了,这些年频频在攻打边境的藩部里,充着许多兀卒的亲卫军——他亲自前往各藩部收买人心,与藩部大王歃血为盟。” 他又继续说道:“大宋国力富庶,即便他病了,也是一只病虎,而西夏贫瘠,即便他再狂,也只是一只狂猫。” 忆之不觉望向了章元,章元说道:“不出两年,西夏必定可以让宋、辽承认立国,至于统一宋夏……”他又冷笑了一声:“就未可知了。” 忆之道:“他这样好战,只怕更将欲壑难填。” 章元道:“所以,两年之后极为重要。”他顿了一顿,说道:“我会尽全力除掉野利一族,再为兀卒前往宋国请求联姻,缔结两国之好。” 忆之见章元望着自己,蹙眉道:“章先生这话是否说得太早,他不过打赢了这一场仗,占领了一个小小的金明寨而已。” 章元冷笑道:“你还知道吗,仁宗皇帝登基后,为彰显仁德,大赦宫廷,曾经放了一批宫女出宫。兀卒将她们尽数收入西夏皇城,如此,内廷制度,宫闱秘闻,丑闻,政治、军事决策过程,他都能了若指掌。他是天生的奇才,极具敏锐的洞悉力,通晓人心,明辨时局,手段狠辣,他时常让我审视到自己的不足,大宋的不足。” 忆之不明觉厉,只是按下不表。 章元道:“姑娘你想,同样是照料孩子,经姑娘之手抚养大的孩子,与经西夏女人之手抚养大的孩子,天差地别,这就是我们宋国与西夏的区别。读书明智重要,强身健体也不容忽视,姑娘您说是不是?” 他继续说道:“姑娘端庄娴静,长厚温和。兀卒骁勇善战,智谋卓绝。你二人实乃良配,若能成就,便是宋国与西夏精萃之糅合,集大成也。” 忆之只得笑了笑,说道:“眼下宋夏正在交战,我和他,不知还要横生多少龃龉。”说罢,下了望楼。 她惴惴不安直捱到落霞红遍半片天空,大雁成群在天上飞过,寨子里腾着炊烟,弥漫着一股饭菜的家常味。她忽见到一位侦探飞跑入议事堂,赶忙跟去,在窗下觑听。 只听那侦探道:“宋军虽然日夜兼程,疲惫不堪却列队迎战,与我军六万雄狮隔河相对,全力奋战,丝毫不乱,我军士卒不谙水性,溺死,伤亡数千人,到底让他们渡过了延河。” 章元道:“眼下战况如何?” 侦探说道:“宋军的几位将帅跟疯了似的,一位手持钢鞭,英勇无畏,还有一位头部、腿部都中箭手上,仍然势不可挡,领兵奋战。又有宋神卫领二百名弓箭手,发射伏弩强弓,咱们的大军被逼退了。” 章元缄默了半日,疑道:“宋军伤亡如何?” 侦探道:“他们伤亡更是惨重,只余几千兵力。” 章元道:“几千兵力,即便到了延州,又能成什么事?何至于这般拼命?” 侦探道:“他们毫无退意,就在那环山涉水处的河岸旁就地驻扎。那宋神卫都头提议撤回山上安营扎寨,被刘屏将军驳回。” 忆之一听见刘屏二字,登时如同顶梁骨走了真魂,凉彻背脊,她乘人不备,策马狂奔出了金明寨。 她一路急喘,想到,西夏军六万精兵只折损了几千人,必定还要再战,刘屏等人若在那开阔之处就地驻扎,倘若遭到夜袭后果不堪设想,如此想着,只觉心儿快从胸腔里跳了出来。 她不断打马狂奔,待赶至延河岸边,已是暮色深重,隐隐可见篝火的烟雾,穿云直上,几张熟悉的面孔就在不远处——霍尊,刘屏,刘宜荪,史元苏。 忆之继续打马,忽听咻一声,一支箭簇攒入眼前的石砾中,羽端颤摇不止。她忙勒住马头,马儿高扬前蹄,她没能夹住马肚,从马上跌了下来,摔在了地上。马儿受惊,回头奔逃而去。 宋军闻讯,纷纷惊跳而起,浑身戒备。 刘宜荪一眼认出了忆之,大喊道:“忆之妹妹!可是忆之妹妹!” 忆之久未听到这个称呼,不觉眼眶一红,就要哭出来。她忙强压住情绪,喊道:“有埋伏,快撤,撤到山上去!” 话音未落,伏弩暗箭裹着疾风飕飕射了过来,又听身后进攻呐喊之声,回望一看,乌泱泱的西夏大军,身披甲胄,脚步杂沓,在漆黑的夜里蜂拥而来,不觉心若鼓震,背脊冰凉。 刘屏跨步上马,喝道:“之丫头快撤,撤到后方去!”说罢,率兵迎战,他的伤口还未包扎完善,尚淌着鲜血。 忆之惊醒,倒退着走了两步,连忙又转过身,但见黄德鹤爬上了马背,满眼惊恐望着西夏大军,勒住马头,似有掉头之意,顿觉不妙,指着黄德鹤朝刘宜荪喊道:“快拦住他!” 话音未落,黄德鹤已经调转马头飞也似地逃窜而去,士卒见了乌泱泱的西夏大军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又见将帅已逃,顿时军心涣散,也无心恋战,忙着四处逃窜。 刘宜荪快步上马,急追黄德鹤。 忆之也连忙上马,与霍遵,史元苏一道阻拦剩余要逃的士卒。 刘屏见状,发出一声怒吼:“我泱泱大宋,岂能怕尔等蛮夷小邦。我刘屏今日就算战死,也为我大宋奋力而战过,不枉此生!”提着长枪直面西夏大军,一面飞驰,一面怒吼道:“宋军不退!” 众士卒见刘屏如此英勇无畏,蓦然精神一振,纷纷拾起武器,呐喊着不退,冲到阵前奋战。千余人呐喊不退,其声恢弘,直推云上,响彻九霄。 西夏将帅不觉面面相觑。 忆之见西夏军试图用绳索绊住霍尊战马的马蹄,被霍尊一枪挑断。她看得正入神,不妨,一支长箭在她肩部擦过,她滚落马下,再抬起头,霍尊的战马已被乱箭射倒,霍尊身负众箭,倒在一旁,双眼直瞪瞪望着这边。 忆之犹如万箭攒心,见刘屏又遭西夏骑兵围剿,忙连滚带爬,趔趄着脚步跑了上去,双手大张,护在刘屏身前。 刘屏断喝道:“你来干什么!”又伸手一掣,将忆之掣到身后,说道:“跑,跑,逮着机会就跑,你爹就你一个命根子,好歹得留着!” 锋利的长戈齐刷刷刺了过来,忆之又要上前去挡,她虽然行动大义凛然,内心却万分恐惧——她缩着脖子,侧着脸,颤巍巍紧闭着双眼,久久不见动静,才轻喘着,微微睁开眼睛去看,只见尖锐的戈锋就在咫尺,迎着皎月,银光耀目。 元皞骑马而来,马蹄声夸嚓夸嚓,在满是尸骸的河岸回音深远。 刘屏又将忆之强掣到身后,昂首挺胸直视元皞。 元皞笑道:“刘将军,好样的啊,是位人物。” 刘屏道:“废话少说,要杀要剐,就照直了来,别跟我玩什么阴谋阳谋,爷爷我不爱那玩意!” 元皞道:“率领三千骑兵步兵,日夜兼程就往延州驰援,头部都中了箭,兵都逃光了,仍然奋战到底,如此有胆识,有魄力,英勇无畏之人,我可舍不得杀你。秉性也与我投缘,不爱拐弯抹角,宋国重文轻武,你这等英杰,想来也无用武之地,不如你归顺了我吧,咱们一起携手,戎马一生,我自比那大宋皇帝更爱你。” 刘屏怒呸了一声,一口唾沫啐在了元皞战马的马蹄旁。 忆之一惊,连忙握着刘屏的臂膀,低声求告道:“别激怒他,别激怒他!” 刘屏反手将忆之往身后藏,两只眼睛直瞪瞪瞅着元皞,说道:“黄毛小儿,你爷爷我骑马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归顺?你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就凭你?就凭你这几个鸟枪烂箭?哈哈,真是痴人说梦!可见是……” 刘屏还要再说,骤然捱了一记耳光,后膝盖捱了一下,豁然单膝跪倒,又有蛮力强按着他的头颅,他与那蛮力奋战了许久,竟不能敌。 忆之不忍见他受辱,用力去推搡按着他头颅的苏努尔,试了几回,见他纹丝未动,趁他不备,将他腰间的大刀抽了出来,架在他的脖颈上,打着颤,娇怯怯威胁道:“放开他!” 周围蓦然发出一阵哄笑,苏努尔反手一推,忆之不妨,握着大刀的手臂,已被极大的力道打开,大刀脱手而出,滑出了数米远。苏努尔抬手做势要打忆之,刘屏喊道:“你们西夏人自诩强悍骁勇,又欺负一个小姑娘做什么,有能耐,只管冲我们大宋国的男人来。” 苏努尔笑道:“我也想啊,可你自己瞧瞧,哪儿还有你们大宋国的男人,都死光了。” 贺兰真溜下鞍,握住了忆之的手臂,将她掣到一旁。 众人哄笑了起来,不觉远远听见马蹄之声,众人闻讯望去,竟是刘宜荪单枪匹马飞奔而来。 苏努尔道:“哟呵,这说什么来什么啊!谁也别和我抢啊,我得会一会这大宋国的男人。” 忆之朝元皞不住摇头,元皞凝望着她,双眉紧蹙在一起。 苏努尔阔步前行,用脚挑起长枪接住,遥问道:“就你一个人?” 刘宜荪跳下马,喝道:“宋军鄜延路副帅刘宜荪,独自前来应战,敢问阁下是哪位!” 苏努尔笑道:“怎么啊,相看吗,还要报一回姓名?” 刘宜荪笑道:“战场残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倘若不报名姓名,你战死了,他日史官记载,又如何称呼呢?——康定元年,正月某日,三川口一战中,某个羌人不敌宋军鄜延路副帅刘宜荪,战死沙场?” 刘屏喝彩道:“我儿好样的!”旋即,又两名羌兵上前将他按倒。 苏努尔怒目圆睁,提着长枪飞跑上前与刘宜荪厮杀,刘宜荪正面迎战,奈何他昼夜兼程,已是累极,又历经三川口渡河一战已是力竭,未得到妥善休息,再遭突袭,黄德鹤临阵溃逃,苦苦哀求未能使他回头驰援,身心俱疲,仅凭一股信念强战。 苏努尔天生雄猛异常,几个回合,刘宜荪便落了下成,只是苦苦坚持。 刘屏见状,不断怒吼为刘宜荪鼓舞,又痛骂元皞不得好死,羌兵闻言,对刘屏拳打脚踢,威吓怒骂。 忆之挣脱贺兰真的桎梏,跑到元皞马前,苦求道:“你饶了他们吧,我求求你饶了他们吧。” 刘屏闻言,怒吼道:“之丫头,不准求他!” 忆之不住摇头道:“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刘叔叔待我如何,刘大哥哥待我如何……求求你放了他们吧。” 元皞见她声泪俱下,极是不忍,又有意收复刘氏父子,遂喝令角斗,见刘宜荪力竭不支,倒在地上,说道:“把他送回延州,告诉范涌老头,他的援兵来不了了。” <script>app2(); 第四十九章 退军三舍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忆之预感元皞将趁夜突袭宋军,并得知宋军将帅之一是刘屏,顿时大惊,策马疾奔赶赴三川口河岸边。奈何宋军本就伤亡惨重,黄德鹤又面临突袭,临阵脱逃,刘宜荪独战苏努尔,力竭难敌,苦苦支撑,忆之惙怛伤悴之际,恳求元皞放过刘屏等人。 元皞钦佩刘屏父子奋勇无畏,意图收复,遂将刘屏带回金明寨收押,派章元数次劝降。奈何刘屏傲骨铮铮,誓死不肯叛宋。见了章元就要破口大骂,无事还要辱骂元皞,如何都不能屈就。 忆之自三川口一战,也被脚戴镣铐,软禁在一间平屋之中,终日盯着屋顶,两耳充斥着刘屏的叫骂声,发着怔。 不知又过了几日,元皞开了木门入内,他为忆之卸下镣铐,又沃了沃她的脚踝,说道:“你能听见那骂声吧,他可一日都没有停歇过,一直在骂。” 他接着说道:“要不是顾及着你,我早把他杀了。” 忆之两眼瞅着元皞,不解他的用意,遂未置一词。 元皞又笑道:“不如你去劝劝他吧,归顺了我,我直接擢拔他做枢密使,为我麾下一等大将,尊贵体面比肩苏努尔。至于刘宜荪,也能给他正帅当当。否则,再听他满口胡言骂上两日,只怕我梦里都要提着刀去砍他。” 忆之道:“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去说服谁呢?” 元皞将她望了半日,说道:“金明寨失守,三川口惨败,延州曝露,你们的小皇帝大怒,将范涌贬黜去安州作推官。你父亲临危受命,驻守延州,下一场战,我要和他打了。你们中州有句话叫什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说说,孤城残兵,他拿什么同我打?” 忆之心惊肉跳,半日回不过神来。 元皞道:“对了,汴京的侦探传来消息,三川口临阵脱逃那一位,携刘屏家的老仆,敲登闻鼓告御状,说三川口之所以战败,是因为刘屏大将军通敌叛国。小皇帝大怒,派禁军包围了刘府,扣押上下二百余口人。哦,对了,还有你最亲近的姐儿刘秀瑛,她因辱骂你们的小皇帝,朝廷命官,还殴打禁军,现被关押在开封府大牢。” 随后,又笑了笑,说道:“这刘氏一家的脾性可真对我的胃口。你不妨与他多聊聊,反正罪名都已经扣上了,只要刘屏愿意归顺,我可以特派亲卫潜入汴京开封府营救刘秀瑛。” 忆之怔怔出了平房,跟着元皞来到关押刘屏的牢房,只见他被手腕粗的铁锁链,锁着双手,吊在牢房中,目肿发乱,血肉模糊,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处,霎时淌下两行热泪。 刘屏正在痛骂,一眼见了忆之,忙道:“之丫头,你怎么样?” 忆之哭着上前,问道:“叔父,你痛不痛。” 刘屏摇头道:“你不要怕,也不要哭,咱们轻易不能被他们小觑了!” 忆之见了刘屏,如同见了父亲一般,所有的坚定霎时崩塌,她抹着泪,泣不成声,软弱地像一只小黄雀。她勉强平复了心情,问道:“都中有传闻说我与西夏侦探淫奔,用来诬陷父亲通敌叛国,叔父可知是何人所为?” 刘屏道:“还有谁,除了那一位,你父亲又能碍着谁?他身为平章政事,本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但就西夏侦探潜伏在京一事,被你父亲抢了先机,官家本就信赖你父亲,如今又擢升他兼任枢密使,桩桩件件都要询问过你父才可。他如何不怕。实则,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又怎么会做出这等的事情来。” 元皞蓦然笑了一声。 刘屏朝他望了过去,说道:“你这黑心藏奸的忘八子,就算喂狗,还要拌上两百斤的糖,它才肯吃!看在宋国大父的份上,人家才称勉勉强强尊称你一声西平王,倒把你叫地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有了几匹破马,几张破弓,占了几块贫瘠无产的荒地,就以为可以立国称王了?呵呵,小儿无知,无知小儿!” 元皞沉下脸,豁然起身走来,忆之一惊,连忙挡在前头,轻声央求道:“你说了让我和他多聊聊,就让我再同他聊一聊。” 元皞盯着忆之看了一阵,才渐渐退步,又回高椅上坐下,蹙眉道:“你们二人,一个是敢单枪匹马独战西夏六万大军的无畏豪杰,却被诬陷贪生怕死,勾结外敌里应外合。一个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脂粉英雄,被诬陷与西夏侦探暗通款曲,淫奔出逃。”又将黄德鹤协同刘家老仆诬告,并刘府上下及刘秀瑛的处境说了一番。 顿了一顿,又蹙眉说道:“我真不明白,你们的家国,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刘屏没有回过神来,一时怔怔的,又对忆之道:“你休要信他!此人奸诈狡猾,所言虚实难辨吗,焉知不是在骗我们!” 元皞笑道:“你们那千余残兵呐喊不退的声音,至今还在长空回响,我深受震撼,一时半刻歪想不出什么主意来。我敬佩你,也敬佩你的儿子,他本可以逃的,却又调转马头回来迎战,眼见败局已定,仍旧大义凛然,若是在我西夏,这样的人可是英雄。不过你们泱泱大国做事,从来不按常理,时常叫我哭笑不得——他也被抓起来了,正在押解回京审问的途中。” 刘屏怒目圆睁,对忆之道:“真相迟早会昭然若揭,岂能凭那奸佞小贼血口翻张便可颠倒黑白!官家必定派人彻查,更何况,你父亲就要到达延州,我刘屏是不是那会通敌叛国之人,旁人不知,他岂会不知!你切勿因局势诡谲而迷失方向!” 元皞豁然站起,握住忆之的手臂将她拉到身边,说道:“我让你劝他,你却听他劝,你到底何时才能明白,唯有归顺我,才能获得你们应得的尊重与荣耀。譬如章元,他在宋国不过是一个久举不中的窝囊废物,在我西夏却是体体面面的御前内侍官,你敢说他没有真才实学?” 他见忆之怔怔的,不觉一团怒火在胸腔灼烧,朝外喝道:“立刻下令,纠集兵力,朝延州进军!” 将帅得令,点兵出征。 元皞又下令,将忆之押入毡车,随西夏大军向延州挺进。 天刚降过大雪,群山白银素裹,大地与天光交相呼应,清净敞亮。大军穿越高山峡谷,又至宽阔的盆底。冰冻的河川对岸,宋军整齐列队,旌旗随风高扬。 元皞喝令大军止步,晏纾身披甲胄在寒风中,骑着战马,昂首挺立。 宋夏两军在冰天雪地之中对峙而立。 晏纾见了元皞,痛惜道:“李平!你……”不觉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头。 元皞道:“大官人,我可不是李平,我姓嵬名,名元皞,是西夏的王。” 晏纾不觉呆了半日,嗟叹了一声,说道:“元皞,宋廷赐你袭衣、金带、金鞍勒马,颁授以特进、检校太师兼侍中、夏州刺史充定难军节度使、夏银绥宥静等州管内观察、处置、押藩落等使、上柱国,册封西平王,并给予食邑六千户,食实封二千户,享中州节度使待遇。商贾过境西河走廊皆要付你西夏货物十分之一的税。如此厚待,你犹嫌不足,公然立国,还要犯我国土,逼我国就范?” 元皞笑道:“我元皞为众所推,盖循拓跋之远裔,为帝图皇,有何不可?” 晏纾道:“黄口小儿,你族如今之繁荣,乃宋恩所致,如今宋廷褫夺你的封号,再无食邑俸禄,关闭榷场,阻断两国贸易,你西夏又还能撑多久?” 元皞道:“我今日来,不为说这些话。晏大官人,先见一位熟人吧。”说罢,挥了挥手,兵马一开,一名士卒押着带着枷锁忆之走出。 晏纾见了忆之,身子微微晃了一晃,须臾便平复了下来,他高声问道:“忆之,你好不好?” 忆之抿着嘴笑,喊道:“挺好的,父亲好不好?”又望着他花白微乱的发髻,不觉红了眼眶,说道:“才多久没见,父亲好像苍老了许多。” 天上开始飘起鹅毛细雪,纷纷扬扬落在晏纾杂乱的眉毛上,他萧瑟地笑着,喊道:“是啊,书房再没人乱翻了,院里再没人乱跑了,案边再没人研墨了。茶案落满尘土,若不是寒冬,恐怕茶磨都要生青苔了。我才知道,我有多舍不得。” 忆之红着眼,还想说话,元皞笑道:“晏大官人,咱们做笔交易吧。” 晏纾望向元皞。 元皞跳下马,走到忆之的身边,高声道:“用您的女儿,来换三舍之地。您若想我将她还给您,退兵三舍。您若亲手射杀了她,我退兵三舍。并保证,在白雪化尽之前,不再攻打大宋!”说罢,又往旁边退了两步。 冰川之上,万里岑寂,唯有元皞的声音在长空回荡。 晏纾缄默了半日,派人取弓箭来,众将帅,副将帅出言阻止,晏纾不予理会,只是命人立即取弓箭来。弓弩手听命,奉上弓箭,晏纾弯弓拉弦瞄准忆之,喊道:“孩子,你该明白爹的苦心,别怕。” 雪儿越下越大,落在忆之的身上,隐隐感觉到疼痛。她先时不解,她望着晏纾的眼睛,慢慢才解了过来,她红着眼,颤着音儿,强笑道:“女儿明白,女儿……女儿……不怕。” 晏纾又喊道:“来世,找个好人家投胎,父慈母爱,平平安安过一生。” 忆之点了点头,强笑着说道:“汴京城繁花锦簇,清明院清静幽雅,忆之快乐过,此生无怨无悔,只望来世,还做父亲的女儿,还做大宋的女儿。”说罢,闭上了双眼。 晏纾红着眼,哽咽道:“好孩子。”说罢,咻然射出手中的长箭。 长箭朝着忆之直射过去,紧接着,另一支长箭从侧后方紧咬而来,从前一支箭的羽端擦过,长箭走偏,攒入忆之肩膀,她往后一倒,正倒在元皞的怀里。 设在后方的暗弩手见状,收了攻势。 元皞愤愤对忆之道:“蠢货!”抬头一看,隔着点点雪花,又见宋军侧后方密密麻麻,有豆点一般大小的人马赶来,逐渐一点点变大,他终于看清射箭搭救之人是谁——原是韩玉祁,他身穿常服,手握长弓,策马飞奔而来。 他将忆之打横抱起,交托到后方士卒,翻身上马,喝道:“宋方有援兵,全军戒备!”弓弩手听令唰唰持弩持弓以待。 晏纾也下令戒备,宋方弓弩手持弩持弓以待。 韩玉祁骑着战马,飞驰至宋军前沿勒住缰绳,高声怒喝道:“宋国的男儿听着,晏姑娘是大宋的女儿,是咱们的姐姐,妹妹,她大义凛然,愿意舍弃性命,来换取土地与片刻的安宁。我们愿意吗,我们能用她的命,苟且偷生吗!” 宋军静默了半日,蓦然发出了一阵怒吼道:“不能!”又用长戈顿地,其声整齐豪迈,足以震碎冰川,使元皞想到了三川口的那个夜晚。 大雪越来越猛烈,砸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晏纾断喝道:“安静!”宋军听令,霎时鸦雀无声。 韩玉祁悻悻望着晏纾,不解其意。 晏纾道:“元皞,我已做到我该做的,你也该履行你的承诺!” 苏努尔骑着马,走到元皞身边,附耳道:“兀卒,这一战确实不能打,赶紧撤退为上!” 元皞深以为然,高声道:“晏大官人,我佩服你的大义凛然,按照约定,我军撤退九十里,化雪之前,再不攻打大宋。” 西夏大军全体戒备,呈撤军之势。 韩玉祁喝道:“李平,把忆之留下!” 元皞笑道:“她就此死去,众人都看见,荣耀,干净都有了。又非要她的尸首做什么?” 韩玉祁道:“她是宋人,即便死也该死在宋国的领土上!” 元皞只是不管,随大军撤退,韩玉祁策马要追。 晏纾断喝道:“不许追!军令在此,你敢抗令!” 韩玉祁顶着暴雪,调转马头,薄怒道:“为何不追!或许忆之还有一口气在,或许她还有的救!” 晏纾满眼悲戚,咕哝道:“她没得救了……李平就是嵬名元皞,不仅仅是西夏侦探,更是西夏贼军的首领。忆之在那个人身边这样久,还活着,才是该死。” 韩玉祁怒道:“夫子,您在说什么!” 晏纾泪眼婆娑,说道:“她唯有如此死去,方是受敌胁迫,为国捐躯。才能清清静静……”他双眼一翻,从马上跌入雪地。众人俱是一惊,韩玉祁忙跳下马将晏纾扶起,火速送回延州医治。 延州大小医官涌入晏纾的屋子,韩玉祁面色悻悻往屋外撤。 石杰迎了上来,问道:“听闻你们见到忆之了?” 韩玉祁看了石杰一眼,说道:“李平就是嵬名元皞,西夏叛军的首领。忆之是被他救出了地下城,带回了西夏。” 石杰呆了半日,说道:“没想到……李平竟然是……” 韩玉祁又回望了屋子一眼,说道:“元皞不知何故,用忆之与夫子下赌约,若夫子能射杀忆之,便退军九十里,化雪之前再不攻打大宋。” 石杰恍然道:“你怎么没把忆之救回来?” 韩玉祁薄怒道:“夫子不许我救,他还要亲手射杀忆之。” 石杰惊道:“这是为何?” 韩玉祁缄默了半日,说道:“夫子言里言外,暗涉忆之已不洁,唯有一死。”他又朝屋里深望了一眼,说道:“他并没有受伤,而是自己被自己气晕过去了。” 石杰解了过来,一时气地说不出话来,顿足道:“夫子糊涂啊!” 韩玉祁又思忖了一番,摇了摇头,说道:“也不见得,方才我一团怒火攻心,恨夫子愚昧迂腐。眼下倒是想过来了,夫子不许我救忆之,或许另有深意。” 石杰不解地歪了歪头。 韩玉祁道:“你细想,李平素日对忆之如何?” 石杰摇头道:“没有注意。” 韩玉祁只得闭了闭眼,又说道:“他救忆之出地下城,带她回西夏,今日又是这一番作为,忆之中箭时,他十分紧张,想来是对她有意的。夫子想探的,就是这个虚实。” 石杰思忖道:“你是说,夫子有意如此决绝,为的是摸清嵬名元皞对忆之的心意?” 韩玉祁道:“你再想,他率领攻打宋国的大军大约有十万余人,又据侦探回报,西夏对辽,回鹘,吐蕃各有设了大约五六万兵力防范,那他在西夏都中还能剩多少兵力?” 石杰细想了一回,说道:“会不会,也是五六万兵力?” 韩玉祁道:“咱们大宋也不过三十万精兵,西夏这样大点的地方,难道能有二十几万?倘若真有,那恐怕西夏全民皆兵……可恨我们根本不知西夏地域详情,兵力多少。夫子不许我救回忆之,表面上暗射她不洁,恐怕实际上,是故意摆了一局,使忆之能名正言顺留在他身边,并使他不再起疑。” 石杰心头大亮,一时圆睁起双眼,说道:“夫子希望忆之做内应!”须臾,又满眼忧虑,说道:“倘若忆之不明白夫子的深意,又信以为真,那该如何是好。” 韩玉祁缄默了半日,说道:“不会的,忆之一定能明白。我想来,恐怕她就算不明白,也会这样做的。” 石杰发着怔,又眼望着韩玉祁,郑重点了点头。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韩玉祁道:“我得赶回泾原路,你赶紧修书一封告知良弼与绪,至于那文延博……”他垂头沉思,一时没有主意。 石杰嗯了一声,说道:“文延博正从京都往延州后方,河中府去的路上,想来不用告诉他,他自己也会知道。” 韩玉祁抬眼望着石杰,一时不解。 石杰道:“良弼来信上问边戍的情况,如何也不相信刘屏将军会通敌叛国……一想到三川口为国捐躯的几千士卒,身后竟还要遭到此等侮辱,恨地我几乎要咬碎了牙!” 他悻悻又摇头道:“所幸官家明智,只是扣押了刘府上下二百余口,又派官员去到河中府立案调查,文延博上书自请,官家欣赏他无畏,便允了。” 韩玉祁不觉蹙眉,嗟叹了一声,说道:“……真是一桩冤孽。”须臾,又问道:“你说,到底要不要让他知道事实详情?” 石杰呆了半日,说道:“如今这种情况,他若痴心,看着不忍。他若薄情,我又怕忆之伤心。实难决断。” 韩玉祁一时也无解,说道:“暂不提此事,夫子今日这一箭,怕是连自己的半条命一起射出去了,倘若病倒,你的担子就重了。记得派遣侦探元皞所率军队行踪,倘若他驻扎在宋境,那咱们倒是可以联合西夏境内不肯屈服元皞的节度使,深入兴庆府探一探。”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如今冰天雪地,十万大军补给不上,就会撤军,要赶在那之前部署好。” 二人又商讨了一阵,韩玉祁就要辞别,赶回泾原路,蓦然想到,问道:“对了,麦提亚呢?” 石杰蹙眉说道:“我也奇怪,前段时日回来,这几日又不见了。” 却说元皞令大军撤离延州,往临近延州的塞口寨进发。早已与元皞暗通款曲的塞口寨鄂诺大王大开寨门迎接西夏大军。 元皞命人烧起火炕,派最好的军医为忆之拔箭治疗,一时撤出外间,又欣慰又心疼。 军中医师治疗了半日,蓦然急匆匆来到外间,在元皞面前跪下,禀道:“启禀兀卒,夫人……” 元皞蹙眉道:“她怎么了?我看过,箭簇偏向,并不伤根本,你别告诉我,你老眼昏花,不堪用了,连这点小伤都治不好!” 军医道:“不,不,兀卒,箭伤虽不重,是夫人小产了,这,这非我能力所及,还请兀卒再派寨中擅妇科之道的郎中协同治疗。” 元皞犹如头顶打响了一个焦雷,不觉呆了半日,向贺兰真道:“去告诉鄂诺大王,让他召集寨子里最好的郎中。” 贺兰真应是,又关切觑了元皞一眼,这才退下。 苏努尔也呆了半日,喊了元皞一声。 元皞摆手止道:“不必说。”又摇了摇头,说道:“什么都不必说。”他打起帘子往内屋走,医护官向元皞行礼,又垂头避开。 忆之肩头的箭伤已经包扎好,盖着褥子,躺在炕上,小脸煞白,毫无血色。 元皞上前握起她的手,轻声道:“都是我的错。”他不觉红了眼眶,又按下情绪,说道:“没事,还会再有的。” <script>app2(); 第四十九章 退军三舍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忆之预感元皞将趁夜突袭宋军,并得知宋军将帅之一是刘屏,顿时大惊,策马疾奔赶赴三川口河岸边。奈何宋军本就伤亡惨重,黄德鹤又面临突袭,临阵脱逃,刘宜荪独战苏努尔,力竭难敌,苦苦支撑,忆之惙怛伤悴之际,恳求元皞放过刘屏等人。 元皞钦佩刘屏父子奋勇无畏,意图收复,遂将刘屏带回金明寨收押,派章元数次劝降。奈何刘屏傲骨铮铮,誓死不肯叛宋。见了章元就要破口大骂,无事还要辱骂元皞,如何都不能屈就。 忆之自三川口一战,也被脚戴镣铐,软禁在一间平屋之中,终日盯着屋顶,两耳充斥着刘屏的叫骂声,发着怔。 不知又过了几日,元皞开了木门入内,他为忆之卸下镣铐,又沃了沃她的脚踝,说道:“你能听见那骂声吧,他可一日都没有停歇过,一直在骂。” 他接着说道:“要不是顾及着你,我早把他杀了。” 忆之两眼瞅着元皞,不解他的用意,遂未置一词。 元皞又笑道:“不如你去劝劝他吧,归顺了我,我直接擢拔他做枢密使,为我麾下一等大将,尊贵体面比肩苏努尔。至于刘宜荪,也能给他正帅当当。否则,再听他满口胡言骂上两日,只怕我梦里都要提着刀去砍他。” 忆之道:“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去说服谁呢?” 元皞将她望了半日,说道:“金明寨失守,三川口惨败,延州曝露,你们的小皇帝大怒,将范涌贬黜去安州作推官。你父亲临危受命,驻守延州,下一场战,我要和他打了。你们中州有句话叫什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说说,孤城残兵,他拿什么同我打?” 忆之心惊肉跳,半日回不过神来。 元皞道:“对了,汴京的侦探传来消息,三川口临阵脱逃那一位,携刘屏家的老仆,敲登闻鼓告御状,说三川口之所以战败,是因为刘屏大将军通敌叛国。小皇帝大怒,派禁军包围了刘府,扣押上下二百余口人。哦,对了,还有你最亲近的姐儿刘秀瑛,她因辱骂你们的小皇帝,朝廷命官,还殴打禁军,现被关押在开封府大牢。” 随后,又笑了笑,说道:“这刘氏一家的脾性可真对我的胃口。你不妨与他多聊聊,反正罪名都已经扣上了,只要刘屏愿意归顺,我可以特派亲卫潜入汴京开封府营救刘秀瑛。” 忆之怔怔出了平房,跟着元皞来到关押刘屏的牢房,只见他被手腕粗的铁锁链,锁着双手,吊在牢房中,目肿发乱,血肉模糊,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处,霎时淌下两行热泪。 刘屏正在痛骂,一眼见了忆之,忙道:“之丫头,你怎么样?” 忆之哭着上前,问道:“叔父,你痛不痛。” 刘屏摇头道:“你不要怕,也不要哭,咱们轻易不能被他们小觑了!” 忆之见了刘屏,如同见了父亲一般,所有的坚定霎时崩塌,她抹着泪,泣不成声,软弱地像一只小黄雀。她勉强平复了心情,问道:“都中有传闻说我与西夏侦探淫奔,用来诬陷父亲通敌叛国,叔父可知是何人所为?” 刘屏道:“还有谁,除了那一位,你父亲又能碍着谁?他身为平章政事,本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但就西夏侦探潜伏在京一事,被你父亲抢了先机,官家本就信赖你父亲,如今又擢升他兼任枢密使,桩桩件件都要询问过你父才可。他如何不怕。实则,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又怎么会做出这等的事情来。” 元皞蓦然笑了一声。 刘屏朝他望了过去,说道:“你这黑心藏奸的忘八子,就算喂狗,还要拌上两百斤的糖,它才肯吃!看在宋国大父的份上,人家才称勉勉强强尊称你一声西平王,倒把你叫地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有了几匹破马,几张破弓,占了几块贫瘠无产的荒地,就以为可以立国称王了?呵呵,小儿无知,无知小儿!” 元皞沉下脸,豁然起身走来,忆之一惊,连忙挡在前头,轻声央求道:“你说了让我和他多聊聊,就让我再同他聊一聊。” 元皞盯着忆之看了一阵,才渐渐退步,又回高椅上坐下,蹙眉道:“你们二人,一个是敢单枪匹马独战西夏六万大军的无畏豪杰,却被诬陷贪生怕死,勾结外敌里应外合。一个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脂粉英雄,被诬陷与西夏侦探暗通款曲,淫奔出逃。”又将黄德鹤协同刘家老仆诬告,并刘府上下及刘秀瑛的处境说了一番。 顿了一顿,又蹙眉说道:“我真不明白,你们的家国,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刘屏没有回过神来,一时怔怔的,又对忆之道:“你休要信他!此人奸诈狡猾,所言虚实难辨吗,焉知不是在骗我们!” 元皞笑道:“你们那千余残兵呐喊不退的声音,至今还在长空回响,我深受震撼,一时半刻歪想不出什么主意来。我敬佩你,也敬佩你的儿子,他本可以逃的,却又调转马头回来迎战,眼见败局已定,仍旧大义凛然,若是在我西夏,这样的人可是英雄。不过你们泱泱大国做事,从来不按常理,时常叫我哭笑不得——他也被抓起来了,正在押解回京审问的途中。” 刘屏怒目圆睁,对忆之道:“真相迟早会昭然若揭,岂能凭那奸佞小贼血口翻张便可颠倒黑白!官家必定派人彻查,更何况,你父亲就要到达延州,我刘屏是不是那会通敌叛国之人,旁人不知,他岂会不知!你切勿因局势诡谲而迷失方向!” 元皞豁然站起,握住忆之的手臂将她拉到身边,说道:“我让你劝他,你却听他劝,你到底何时才能明白,唯有归顺我,才能获得你们应得的尊重与荣耀。譬如章元,他在宋国不过是一个久举不中的窝囊废物,在我西夏却是体体面面的御前内侍官,你敢说他没有真才实学?” 他见忆之怔怔的,不觉一团怒火在胸腔灼烧,朝外喝道:“立刻下令,纠集兵力,朝延州进军!” 将帅得令,点兵出征。 元皞又下令,将忆之押入毡车,随西夏大军向延州挺进。 天刚降过大雪,群山白银素裹,大地与天光交相呼应,清净敞亮。大军穿越高山峡谷,又至宽阔的盆底。冰冻的河川对岸,宋军整齐列队,旌旗随风高扬。 元皞喝令大军止步,晏纾身披甲胄在寒风中,骑着战马,昂首挺立。 宋夏两军在冰天雪地之中对峙而立。 晏纾见了元皞,痛惜道:“李平!你……”不觉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头。 元皞道:“大官人,我可不是李平,我姓嵬名,名元皞,是西夏的王。” 晏纾不觉呆了半日,嗟叹了一声,说道:“元皞,宋廷赐你袭衣、金带、金鞍勒马,颁授以特进、检校太师兼侍中、夏州刺史充定难军节度使、夏银绥宥静等州管内观察、处置、押藩落等使、上柱国,册封西平王,并给予食邑六千户,食实封二千户,享中州节度使待遇。商贾过境西河走廊皆要付你西夏货物十分之一的税。如此厚待,你犹嫌不足,公然立国,还要犯我国土,逼我国就范?” 元皞笑道:“我元皞为众所推,盖循拓跋之远裔,为帝图皇,有何不可?” 晏纾道:“黄口小儿,你族如今之繁荣,乃宋恩所致,如今宋廷褫夺你的封号,再无食邑俸禄,关闭榷场,阻断两国贸易,你西夏又还能撑多久?” 元皞道:“我今日来,不为说这些话。晏大官人,先见一位熟人吧。”说罢,挥了挥手,兵马一开,一名士卒押着带着枷锁忆之走出。 晏纾见了忆之,身子微微晃了一晃,须臾便平复了下来,他高声问道:“忆之,你好不好?” 忆之抿着嘴笑,喊道:“挺好的,父亲好不好?”又望着他花白微乱的发髻,不觉红了眼眶,说道:“才多久没见,父亲好像苍老了许多。” 天上开始飘起鹅毛细雪,纷纷扬扬落在晏纾杂乱的眉毛上,他萧瑟地笑着,喊道:“是啊,书房再没人乱翻了,院里再没人乱跑了,案边再没人研墨了。茶案落满尘土,若不是寒冬,恐怕茶磨都要生青苔了。我才知道,我有多舍不得。” 忆之红着眼,还想说话,元皞笑道:“晏大官人,咱们做笔交易吧。” 晏纾望向元皞。 元皞跳下马,走到忆之的身边,高声道:“用您的女儿,来换三舍之地。您若想我将她还给您,退兵三舍。您若亲手射杀了她,我退兵三舍。并保证,在白雪化尽之前,不再攻打大宋!”说罢,又往旁边退了两步。 冰川之上,万里岑寂,唯有元皞的声音在长空回荡。 晏纾缄默了半日,派人取弓箭来,众将帅,副将帅出言阻止,晏纾不予理会,只是命人立即取弓箭来。弓弩手听命,奉上弓箭,晏纾弯弓拉弦瞄准忆之,喊道:“孩子,你该明白爹的苦心,别怕。” 雪儿越下越大,落在忆之的身上,隐隐感觉到疼痛。她先时不解,她望着晏纾的眼睛,慢慢才解了过来,她红着眼,颤着音儿,强笑道:“女儿明白,女儿……女儿……不怕。” 晏纾又喊道:“来世,找个好人家投胎,父慈母爱,平平安安过一生。” 忆之点了点头,强笑着说道:“汴京城繁花锦簇,清明院清静幽雅,忆之快乐过,此生无怨无悔,只望来世,还做父亲的女儿,还做大宋的女儿。”说罢,闭上了双眼。 晏纾红着眼,哽咽道:“好孩子。”说罢,咻然射出手中的长箭。 长箭朝着忆之直射过去,紧接着,另一支长箭从侧后方紧咬而来,从前一支箭的羽端擦过,长箭走偏,攒入忆之肩膀,她往后一倒,正倒在元皞的怀里。 设在后方的暗弩手见状,收了攻势。 元皞愤愤对忆之道:“蠢货!”抬头一看,隔着点点雪花,又见宋军侧后方密密麻麻,有豆点一般大小的人马赶来,逐渐一点点变大,他终于看清射箭搭救之人是谁——原是韩玉祁,他身穿常服,手握长弓,策马飞奔而来。 他将忆之打横抱起,交托到后方士卒,翻身上马,喝道:“宋方有援兵,全军戒备!”弓弩手听令唰唰持弩持弓以待。 晏纾也下令戒备,宋方弓弩手持弩持弓以待。 韩玉祁骑着战马,飞驰至宋军前沿勒住缰绳,高声怒喝道:“宋国的男儿听着,晏姑娘是大宋的女儿,是咱们的姐姐,妹妹,她大义凛然,愿意舍弃性命,来换取土地与片刻的安宁。我们愿意吗,我们能用她的命,苟且偷生吗!” 宋军静默了半日,蓦然发出了一阵怒吼道:“不能!”又用长戈顿地,其声整齐豪迈,足以震碎冰川,使元皞想到了三川口的那个夜晚。 大雪越来越猛烈,砸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晏纾断喝道:“安静!”宋军听令,霎时鸦雀无声。 韩玉祁悻悻望着晏纾,不解其意。 晏纾道:“元皞,我已做到我该做的,你也该履行你的承诺!” 苏努尔骑着马,走到元皞身边,附耳道:“兀卒,这一战确实不能打,赶紧撤退为上!” 元皞深以为然,高声道:“晏大官人,我佩服你的大义凛然,按照约定,我军撤退九十里,化雪之前,再不攻打大宋。” 西夏大军全体戒备,呈撤军之势。 韩玉祁喝道:“李平,把忆之留下!” 元皞笑道:“她就此死去,众人都看见,荣耀,干净都有了。又非要她的尸首做什么?” 韩玉祁道:“她是宋人,即便死也该死在宋国的领土上!” 元皞只是不管,随大军撤退,韩玉祁策马要追。 晏纾断喝道:“不许追!军令在此,你敢抗令!” 韩玉祁顶着暴雪,调转马头,薄怒道:“为何不追!或许忆之还有一口气在,或许她还有的救!” 晏纾满眼悲戚,咕哝道:“她没得救了……李平就是嵬名元皞,不仅仅是西夏侦探,更是西夏贼军的首领。忆之在那个人身边这样久,还活着,才是该死。” 韩玉祁怒道:“夫子,您在说什么!” 晏纾泪眼婆娑,说道:“她唯有如此死去,方是受敌胁迫,为国捐躯。才能清清静静……”他双眼一翻,从马上跌入雪地。众人俱是一惊,韩玉祁忙跳下马将晏纾扶起,火速送回延州医治。 延州大小医官涌入晏纾的屋子,韩玉祁面色悻悻往屋外撤。 石杰迎了上来,问道:“听闻你们见到忆之了?” 韩玉祁看了石杰一眼,说道:“李平就是嵬名元皞,西夏叛军的首领。忆之是被他救出了地下城,带回了西夏。” 石杰呆了半日,说道:“没想到……李平竟然是……” 韩玉祁又回望了屋子一眼,说道:“元皞不知何故,用忆之与夫子下赌约,若夫子能射杀忆之,便退军九十里,化雪之前再不攻打大宋。” 石杰恍然道:“你怎么没把忆之救回来?” 韩玉祁薄怒道:“夫子不许我救,他还要亲手射杀忆之。” 石杰惊道:“这是为何?” 韩玉祁缄默了半日,说道:“夫子言里言外,暗涉忆之已不洁,唯有一死。”他又朝屋里深望了一眼,说道:“他并没有受伤,而是自己被自己气晕过去了。” 石杰解了过来,一时气地说不出话来,顿足道:“夫子糊涂啊!” 韩玉祁又思忖了一番,摇了摇头,说道:“也不见得,方才我一团怒火攻心,恨夫子愚昧迂腐。眼下倒是想过来了,夫子不许我救忆之,或许另有深意。” 石杰不解地歪了歪头。 韩玉祁道:“你细想,李平素日对忆之如何?” 石杰摇头道:“没有注意。” 韩玉祁只得闭了闭眼,又说道:“他救忆之出地下城,带她回西夏,今日又是这一番作为,忆之中箭时,他十分紧张,想来是对她有意的。夫子想探的,就是这个虚实。” 石杰思忖道:“你是说,夫子有意如此决绝,为的是摸清嵬名元皞对忆之的心意?” 韩玉祁道:“你再想,他率领攻打宋国的大军大约有十万余人,又据侦探回报,西夏对辽,回鹘,吐蕃各有设了大约五六万兵力防范,那他在西夏都中还能剩多少兵力?” 石杰细想了一回,说道:“会不会,也是五六万兵力?” 韩玉祁道:“咱们大宋也不过三十万精兵,西夏这样大点的地方,难道能有二十几万?倘若真有,那恐怕西夏全民皆兵……可恨我们根本不知西夏地域详情,兵力多少。夫子不许我救回忆之,表面上暗射她不洁,恐怕实际上,是故意摆了一局,使忆之能名正言顺留在他身边,并使他不再起疑。” 石杰心头大亮,一时圆睁起双眼,说道:“夫子希望忆之做内应!”须臾,又满眼忧虑,说道:“倘若忆之不明白夫子的深意,又信以为真,那该如何是好。” 韩玉祁缄默了半日,说道:“不会的,忆之一定能明白。我想来,恐怕她就算不明白,也会这样做的。” 石杰发着怔,又眼望着韩玉祁,郑重点了点头。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韩玉祁道:“我得赶回泾原路,你赶紧修书一封告知良弼与绪,至于那文延博……”他垂头沉思,一时没有主意。 石杰嗯了一声,说道:“文延博正从京都往延州后方,河中府去的路上,想来不用告诉他,他自己也会知道。” 韩玉祁抬眼望着石杰,一时不解。 石杰道:“良弼来信上问边戍的情况,如何也不相信刘屏将军会通敌叛国……一想到三川口为国捐躯的几千士卒,身后竟还要遭到此等侮辱,恨地我几乎要咬碎了牙!” 他悻悻又摇头道:“所幸官家明智,只是扣押了刘府上下二百余口,又派官员去到河中府立案调查,文延博上书自请,官家欣赏他无畏,便允了。” 韩玉祁不觉蹙眉,嗟叹了一声,说道:“……真是一桩冤孽。”须臾,又问道:“你说,到底要不要让他知道事实详情?” 石杰呆了半日,说道:“如今这种情况,他若痴心,看着不忍。他若薄情,我又怕忆之伤心。实难决断。” 韩玉祁一时也无解,说道:“暂不提此事,夫子今日这一箭,怕是连自己的半条命一起射出去了,倘若病倒,你的担子就重了。记得派遣侦探元皞所率军队行踪,倘若他驻扎在宋境,那咱们倒是可以联合西夏境内不肯屈服元皞的节度使,深入兴庆府探一探。”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如今冰天雪地,十万大军补给不上,就会撤军,要赶在那之前部署好。” 二人又商讨了一阵,韩玉祁就要辞别,赶回泾原路,蓦然想到,问道:“对了,麦提亚呢?” 石杰蹙眉说道:“我也奇怪,前段时日回来,这几日又不见了。” 却说元皞令大军撤离延州,往临近延州的塞口寨进发。早已与元皞暗通款曲的塞口寨鄂诺大王大开寨门迎接西夏大军。 元皞命人烧起火炕,派最好的军医为忆之拔箭治疗,一时撤出外间,又欣慰又心疼。 军中医师治疗了半日,蓦然急匆匆来到外间,在元皞面前跪下,禀道:“启禀兀卒,夫人……” 元皞蹙眉道:“她怎么了?我看过,箭簇偏向,并不伤根本,你别告诉我,你老眼昏花,不堪用了,连这点小伤都治不好!” 军医道:“不,不,兀卒,箭伤虽不重,是夫人小产了,这,这非我能力所及,还请兀卒再派寨中擅妇科之道的郎中协同治疗。” 元皞犹如头顶打响了一个焦雷,不觉呆了半日,向贺兰真道:“去告诉鄂诺大王,让他召集寨子里最好的郎中。” 贺兰真应是,又关切觑了元皞一眼,这才退下。 苏努尔也呆了半日,喊了元皞一声。 元皞摆手止道:“不必说。”又摇了摇头,说道:“什么都不必说。”他打起帘子往内屋走,医护官向元皞行礼,又垂头避开。 忆之肩头的箭伤已经包扎好,盖着褥子,躺在炕上,小脸煞白,毫无血色。 元皞上前握起她的手,轻声道:“都是我的错。”他不觉红了眼眶,又按下情绪,说道:“没事,还会再有的。” <script>app2(); 第五十章 绝境逢生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却说忆之中了一箭,不慎小产,元皞始料未及,至今无子的他痛惜在心,只能按下不表。适逢野利荣万率领的嘉宁军遭到泾原路韩玉祁率领的军队偷袭,损伤惨重,又兼补给不足,只得召来章元照顾忆之,留下贺兰真与一小支部队守护,自己则亲率大军往西夏境内撤回。 章元目送大军离去,返程归寨,要去与鄂诺大王应酬,忽听女使匆匆来报,道忆之趁众人恭送西夏大军离去,松懈之际,打昏一名女使,不知逃往了何处,顿时大惊,忙下令清点马匹,并举寨搜寻。 忽听望台来报,发现忆之行踪,章元赶忙带人骑马赶去,只见忆之穿着单衣,脚步趔趄,不管他如何喊她,只是一步一陷,兀自往积雪深处去。 章元溜下鞍,追着喊道:“姑娘,你箭伤未愈,又刚刚小产,穿地这样单薄,还在冰天雪地里头走,如何使得!” 忆之只是一味往前,章元追了上去,解下鹤氅,披在忆之身上。 忆之肩膀一摆,鹤氅落在了雪泥里,她冻得嘴唇发青,娇怯怯道:“谁要你们救我……我命都不要了,还管身子如何?”说着,继续涉雪前行。 章元拾起鹤氅,拍去雪水,说道:“姑娘这是何苦,既然活下来了,好好活着难道不好!” 忆之停下脚步,回望着他,说道:“你不必假惺惺的,你是怕我丢了或是死了,他会迁怒于你吧……” 章元道:“姑娘既知道,就不能饶我一命,你不想活,可是我想。” 忆之冷笑了一声,转身继续前行。 章元道:“宋国还有人在等我,我必须回去,我还得闯出一番事业之后再回去!” 忆之头也不回道:“你这个叛国贼,谁还等你回去,不恨你已经是极限了!” 章元道:“这个人姑娘也认识。” 忆之不觉停住了脚,章元快步上前,用鹤氅将忆之包紧,说道:“她叫温婉。” 忆之恍然,她微微晃动着身子,纳罕道:“刘大嫂嫂……你说……你说刘宜荪的妻子在等你……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 章元扶住忆之,说道:“我自幼丧父,母亲那年病重,我无钱银给她治病,唯有求告耆壮相助,也就是她的父亲,我们因此结识,后来我母亲病逝,也是她陪我熬过去的。” 忆之呆了半日,章元继续说道:“她父母都是善人,只可惜我考了两回,都没能及第……六年啊,她等了我六年,一个女人,有几个六年可以虚耗。是我配不上她,是我请她父母另择佳婿,又不告而别的。我想不到……她还是在等我。” 忆之想到素日温婉对刘宜荪的态度,想到了她一直无所出,温府主动为刘宜荪纳妾一应诸事。 她呆了半日,问道:“她已经嫁人了,她……她不洁了……” 章元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这样的人,竟然困在了这事上?” 忆之两眼怔怔,望着无际的积雪,不觉道:“再往前,就是额济纳河,顺着河流往东,我就可以回家了。” 章元道:“河川都结冰了。” 忆之红了眼眶,说道:“是啊,我回不去了……” 章元道:“晏大官人这样做的目的,或许就是不想你回去。他或许觉得,你留在西夏,留在兀卒身边更好。” 忆之淌下两行热泪,她回头,直瞪瞪瞅着章元,说道:“他想我做内应,家和国,他还是选择了国,是不是很伟大?我也觉得很伟大……可是我又很委屈……我太蠢了,我什么都做不了,经历了这样多,我已经没了信念,我只想回家……” 她顿了一顿,说道:“过了新年,我也才十八岁,我还是个孩子,可我的父亲,就这样断舍了我……” 章元笑道:“姑娘,该自立自强的时候,是不论年纪的。” 忆之两眼望着别处,喃喃自语道:“我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竟然有了孩子,还没能保护好他……父亲为了国家不要他的孩子,我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章元道:“姑娘,我希望宋廷警醒,也只求西夏立国,与大宋平起平坐,你不必做任何事情,只要安抚兀卒,使他的心肠柔软足以。” 忆之道:“我没有这个能耐。” 章元道:“你要让自己有这个能耐。”他顿了一顿,说道:“姑娘,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忆之怒推了章元一把,她觉得自己使劲了全力,却没能推动他,只得悻悻道:“我有没有退路,与你什么干系,你的雄图伟业别算上我,我不稀罕。”说着,又要往前。 章元朝忆之的背影喊道:“那你的父亲呢,你也可以不顾了吗?” 忆之不觉呆住,她站了半日,终于支持不住,双腿一曲,晕倒在白皑皑的雪地里。 却说她一心求死,不食汤药,终日浑浑沉沉,迷糊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全凭一口参汤吊着,愈发虚迷。章元无法,将此事上禀元暤。元暤恐军心动荡,不得亲自折回,只得让章元带忆之上路,也往西夏境内来。 章元一行人,顶着鹅毛大雪,一路走走停停,由宋境走入夏境,花去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们回到忆之初入西夏时的那座小村庄,女使端着一盆热水往忆之屋里去,忽见一簇绛红色的身影立在青松白雪下,原来是忆之披着大红鹤氅,正两眼直直,望着汩汩流淌的额济纳河发怔。不觉慌地摔掉了木盆,急匆匆向章元汇报。 章元想到她一日比一日虚弱,唯恐是回光返照之相,连忙请军医同行,哪知到时,忆之又不在青松下,回屋一看,她已睡在炕上,复又是那浑浑噩噩,满口呜咽之相。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错愕。军医上前诊脉,章元摸了摸鹤氅的大毛,手掌触及到一片冰冷,想到女使所言非虚,遂赶忙飞鸽传书,将此事禀明元暤。 元暤远在兴庆府,得知了此事,忙将一应琐事丢给苏努尔,加急赶往小村庄。 到时,女使正在服侍忆之吃药,元暤见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不觉心中一跳,摆了摆手,让众人退下,自己则往在炕沿坐下,将她呆望了半日,才说道:“你可是长能耐了,又打人又潜逃,又绝食又不吃药……”一时痛惜,又握起她痩地只剩一把骨头的胳膊,叹了一声,说道:“你这是何苦?” 忆之忽然道:“我想去踏青,野猎。” 元暤笑道:“你好好养身子,等雪化了,我带你去。” 忆之道:“三月,如果在汴京,雪已经融化。再过几日,各大园林都要开放,大家可以赴园子里去斗百草。”她又笑道:“斗赢了,就能得赏钱……好些园林的主人都是风雅之士,他们的彩头都特别稀罕。” 元暤缄默了半日,问道:“你恨我吗?如果我不带你回西夏……你仍然是那无忧无虑的小仕女。” 忆之呆了半日,说道:“我落入的是地下城,父亲要保全的太多,他只能放弃我,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生活。” 她又取笑道:“所以啊,世人大多爱生很多孩子,放弃了一个,还要好些可以备用是不是。” 她将身子平躺,眼望着屋顶,笑道:“我好想找个人恨一下,可是我能恨谁呢,苏缈缈?对她来说,我,父亲都是可恨的人,无论如何,她都比我可怜,那样的人,我恨不起来。至于良弼哥哥,他为了救我,九死一生。我也恨不起来。至于你,你救我出地下城,明知我一心向宋潜伏在你身边……一次又一次对我手下留情。 宋国的危机是自己造成的,即便不是西夏,土蕃、回鹘、辽国,又或是境内新进的贝州叛军……我怒其不争,却恨不起来,那是我的家,我无法放弃,即便死,也只想死在那片土地上。” 元暤不觉惊呆,他握着忆之的手,仿佛握住了一块铁锭子,硬邦邦,冷冰冰,他又恨又悔,红着眼眶说道:“你会好起来的。” 忆之反握住了元暤的手,娇怯怯道:“李平,等我死了,把我的尸首放在一叶小舟上,顺着额济纳河往东流,我就能回家了。” 元暤听着忆之的话,犹如万箭攒心,他将忆之抱起,紧紧搂在怀里,半日才说道:“你会好起来的……” 忆之又道:“李平,哪怕你只是李平,也比现在要好啊……” 元暤哭着笑了起来,说道:“我是元暤,我才能拥有你。我若只是李平,便只能仰望你。” 忆之轻声道:“才不是……” 元暤等了半日,不见她再说话,心里明白,顿时一股悲恸直冲脑门,他将他深埋在心底的孤寂释放了出来,一直痛哭了许久。才吩咐人去买舟,为忆之处理身后事。 章元闻讯而来,道早已有了警觉,故而已经将一应事物备好,这一会,只需命人抬出便可。 元暤搂着忆之,又呆了一阵,听章元回报已经准备妥当,这才抱着忆之往额济纳河下游走去,待将她放入小舟中,一时情难自禁,又落下泪来,须臾,止住泪。 章元将大红的鹤氅翻了个面,露出里面白绒绒的里子,将红色的那一面盖在了忆之的身上。 元暤道:“她爱花儿,可惜这会子,什么都没有。” 章元缄默了半日,说道:“姑娘想回家,没有比回家更能让她高兴的。” 元暤凝望着忆之的脸,笑道:“先时见她病恹恹,脸儿蜡黄,瘦的脱相。这会子,被这雪地暖阳一烘,反倒又美了……”他用指背摩挲着她的脸,说道:“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章元笑道:“姑娘就是睡着了,只不过这一觉有点长,再醒来,也不知是何时。” 元暤扶着小舟,说道:“我不该带她来西夏。” 章元又笑道:“我看姑娘很喜欢西夏,这片土地虽然贫瘠,却有着别样的美丽。姑娘曾经想要在这儿好好的生活。” 元暤喃喃道:“是啊……我怎么忘记了……”他又呆了许久,这才将小舟送向远方,他的目光紧随着小舟,又将右手浸泡在彻骨的河水里,仿佛如此,就能伴她一起。 小舟沿着亮亮的河水飘地只剩一个黑点,元暤站起声,握了握已经没了知觉的右手,眼望着小舟飘去的方向,说道:“章先生,嘉宁军往后就交给先生了,野利荣万将降为副帅,听候先生调遣,他是个炮仗脾性,还请先生多担待。” 章元呆了半日,蓦然醒了过来,双手作揖,恭敬道:“谢兀卒!” 元暤不语,眼望着他惦念的那人,久久才挪步。他将余事交托给章元,并不停歇,立即上马往兴庆府归去。 却说麦提亚背着剑,眼望着小舟,沿着额济纳河,在雪地一路飞奔,留下一串麦穗般的脚印,她数次阻挠,拦不住小舟,小舟东碰西撞,顺着急湍的河水向下而去。 麦提亚紧追不舍,她取出腰间的鹰抓钩,捏着绳索在空中盘旋挥舞,又骤然甩了出去,鹰抓钩勾住了船沿,麦提亚被巨大的力量拖行了半日,余光见到一棵巨大的胡杨树,忙扭身一绕,将绳索绕过胡杨树,又用脚蹬着树身,使劲了浑身的气力拉扯,绳索在胡杨树上磨砺了半日,小舟终于停了下来。 麦提亚急喘着,又围着胡杨树绕了好几圈,将绳索牢牢固定住,这才又往小舟走去。 她踏着河边的石砾,双拳松放了一阵,这才一鼓作气,握住绳索将小舟往岸边拉,她将身子后倾,双脚紧蹬大地,一步一顿,终于成功,小舟的一端上了岸,不再随着河流漂泊,麦提亚跌坐在地,累得气喘吁吁。 她歇了半日,又站起身走了过去,她将鹰爪钩牢固了一番,又从袖兜中掏出一瓶药,掀开大氅,见到忆之白嫩嫩的脸,又饮下药水,以口相渡,这才松了口气,又去往附近拾来柴火,用火折子点燃。 麦提亚脸儿映着火光,从行囊里取出胡饼架在火上烤。 过了半日,忆之发出了一阵咳嗽声,挖心搜肝。她猛地坐了起来,不觉晕晕乎乎,又两眼一翻倒了下去。麦提亚见状,将手中的柴火放下,走了过去,又从暗兜里掏出另一瓶药,倒出一颗红药丸,喂给忆之。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忆之再次醒来。她感受到一团温热的火气在胸口灼烧。 麦提亚将她扶起,说道:“我喂你吃的是精血丸,可为你提一时之精气。”忆之呆了半日,点了点头。 麦提亚扶着忆之走到篝火旁坐下。 忆之恹恹问道:“麦提亚,衣裳呢?” 麦提亚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男子的青绸长衫与儒裤,为忆之换上。见她无比虚弱,说道:“你可知道助你假死之药何等虎狼,倘若那嵬名元皞不肯放手,再迟个片刻,你就真死了。” 忆之无力地笑道:“这会子,不是还好好的吗。” 麦提亚盯了忆之半日,只得轻叹了一声,说道:“你的身子已经败坏,日后可得好生调理,再不能犯险!” 忆之点了点头,说道:“可得多谢你了。” 麦提亚又为忆之将长发绾髻簪好,忆之又问道:“麦提亚,你多大?” 麦提亚说了生辰,忆之笑道:“比我还要小一岁,我倒能托个大,听你喊一声姐姐。” 麦提亚瞅着忆之,又低下头去烤胡饼。 忆之正与说话,忽听见脚步声杂沓,不多时,便有宋军手持长戈团团围了上来。 忆之见是宋军,朝麦提亚使了使眼色,麦提亚只得按下不表,忆之气息奄奄,说道:“军爷,我是宋人!” 为首的宋军小将,将忆之与麦提亚上下打量了一会,说道:“如今西夏贼寇反叛,正是交战之时,你若是个好人,又为何在宋夏边境徘徊。” 忆之道:“我乃宋国侦探,曾涉入西夏兴庆府,胸中有大致舆图,又兼探得一些军机要秘,略通党项文字,可为宋军抵御西夏人略尽绵力。” 忆之见他半信半疑,又道:“军爷若是不信,只管将我捆回去,给我纸墨笔砚,我所言是虚是实一探便知。” 那小将思忖了半日,下令将二人捆起双手,跟在马后,又率领大军,继续往山上去。 麦提亚见忆之脚步趔趄,面如纸色,急道:“你为何不道真实身份,这又是何苦。” 忆之气喘吁吁,说道:“父亲当众杀我,换取三舍之地与暂时的休战,如今我又在这儿出现……只怕他们不信,还要生出波折,不如隐姓埋名等待时机。我早已想明白,倘若侥幸能活,就助宋军抵御西夏,旁的暂时不考虑。” 宋军沿着泥泞的山路,一路上行,终得一处城堡,城堡残垣断壁,年久失修,处处可见工匠士卒正在修缮。又至一处陋屋,士卒将麦提亚与忆之推入屋中,须臾,又搬来矮案,油灯,纸墨笔砚等物。 麦提亚见忆之浑身打颤,猜测精血丸将失效,恳求道:“军爷,她为打探军机要秘,深入虎穴,如今伤势过重,倘若不好生调理,恐怕要不好的……还请军爷赏口热汤热水,让她暖一暖。” 看守忆之的士卒对望了一眼,说道:“这样的地方,我们都没有汤喝,更何况他,还是老老实实画舆图吧,倘若证实了身份,也不愁大官人不重视你。” 麦提亚只得又求道:“军爷,那还请军爷赏口热水喝,她实在太冷了。” 先时小将闻讯走来,他听了麦提亚的话,又见忆之当真毫无气色,摇摇欲坠,遂命人燃起火盆,再端碗热水来。士卒领命去了,不多时,屋子里燃起炭盆,又端来热水。 那小将见忆之哆哆嗦嗦,握不住笔,只得将玄青的鹤氅解下,披在她的身上。 忆之道谢,又同麦提亚道:“麦提亚,再给我吃一颗精血丸。” 麦提亚蹙眉道:“你不能再吃了。” 忆之道:“你将精血丸化在水里,我慢慢喝,不会有事的。” 麦提亚怒了半日,只得照作。 忆之喝下一口精血丸化出的汤水,执起笔来,只是寥寥几笔,便画下了西夏皇城的大致版图,继而绕着皇城,继续勾勒民房,大街小巷,佛塔,祭祀台,学府等。 那小将见状,心中纳罕,越发审视忆之,不觉又盘起双腿与她隔案而坐,仔细去看舆图,说道:“这布局,倒是同汴京城大同小异。” 忆之恹恹道:“不仅是布局,连各宫门,坊司之名也都与汴京皇城的相同。嵬名元皞搜罗中原不得志的文人,延揽公卿将帅。仿照中原制度,设立官职。中书令、枢密院、三司一应照搬,以平章政事为首,下设十六司分掌,将辖境内分为州、县两级。 他海纳百川,朝堂中不乏汉、回鹘、吐蕃人为重臣,通晓各国政权礼仪制度。还命人创立党项文字,咱们就算截获了机密要闻,也不知其详。又设立‘藩学’与‘汉学’,将《四言杂学》、《孝经》、《尔雅》等汉学经典翻译为藩字,作为科考题试之一。” 她一口气说了太多,不觉更加虚弱了几分。 那小将听得双目圆睁,诧异道:“什么,什么,你,你再说一遍,我,我没记住……” 忆之喘息着,说道:“待小人画完舆图,自会一一誊录,不知小将军如何称呼?” 那小将连忙道:“快,快去把我叔父请来!”话音未落,却见忆之双眼一翻,晕倒在了麦提亚的怀中,赶忙又招呼士卒再燃火盆,又命请郎中,上条褥,软枕等。 <script>app2(); 第五十章 绝境逢生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却说忆之中了一箭,不慎小产,元皞始料未及,至今无子的他痛惜在心,只能按下不表。适逢野利荣万率领的嘉宁军遭到泾原路韩玉祁率领的军队偷袭,损伤惨重,又兼补给不足,只得召来章元照顾忆之,留下贺兰真与一小支部队守护,自己则亲率大军往西夏境内撤回。 章元目送大军离去,返程归寨,要去与鄂诺大王应酬,忽听女使匆匆来报,道忆之趁众人恭送西夏大军离去,松懈之际,打昏一名女使,不知逃往了何处,顿时大惊,忙下令清点马匹,并举寨搜寻。 忽听望台来报,发现忆之行踪,章元赶忙带人骑马赶去,只见忆之穿着单衣,脚步趔趄,不管他如何喊她,只是一步一陷,兀自往积雪深处去。 章元溜下鞍,追着喊道:“姑娘,你箭伤未愈,又刚刚小产,穿地这样单薄,还在冰天雪地里头走,如何使得!” 忆之只是一味往前,章元追了上去,解下鹤氅,披在忆之身上。 忆之肩膀一摆,鹤氅落在了雪泥里,她冻得嘴唇发青,娇怯怯道:“谁要你们救我……我命都不要了,还管身子如何?”说着,继续涉雪前行。 章元拾起鹤氅,拍去雪水,说道:“姑娘这是何苦,既然活下来了,好好活着难道不好!” 忆之停下脚步,回望着他,说道:“你不必假惺惺的,你是怕我丢了或是死了,他会迁怒于你吧……” 章元道:“姑娘既知道,就不能饶我一命,你不想活,可是我想。” 忆之冷笑了一声,转身继续前行。 章元道:“宋国还有人在等我,我必须回去,我还得闯出一番事业之后再回去!” 忆之头也不回道:“你这个叛国贼,谁还等你回去,不恨你已经是极限了!” 章元道:“这个人姑娘也认识。” 忆之不觉停住了脚,章元快步上前,用鹤氅将忆之包紧,说道:“她叫温婉。” 忆之恍然,她微微晃动着身子,纳罕道:“刘大嫂嫂……你说……你说刘宜荪的妻子在等你……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 章元扶住忆之,说道:“我自幼丧父,母亲那年病重,我无钱银给她治病,唯有求告耆壮相助,也就是她的父亲,我们因此结识,后来我母亲病逝,也是她陪我熬过去的。” 忆之呆了半日,章元继续说道:“她父母都是善人,只可惜我考了两回,都没能及第……六年啊,她等了我六年,一个女人,有几个六年可以虚耗。是我配不上她,是我请她父母另择佳婿,又不告而别的。我想不到……她还是在等我。” 忆之想到素日温婉对刘宜荪的态度,想到了她一直无所出,温府主动为刘宜荪纳妾一应诸事。 她呆了半日,问道:“她已经嫁人了,她……她不洁了……” 章元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这样的人,竟然困在了这事上?” 忆之两眼怔怔,望着无际的积雪,不觉道:“再往前,就是额济纳河,顺着河流往东,我就可以回家了。” 章元道:“河川都结冰了。” 忆之红了眼眶,说道:“是啊,我回不去了……” 章元道:“晏大官人这样做的目的,或许就是不想你回去。他或许觉得,你留在西夏,留在兀卒身边更好。” 忆之淌下两行热泪,她回头,直瞪瞪瞅着章元,说道:“他想我做内应,家和国,他还是选择了国,是不是很伟大?我也觉得很伟大……可是我又很委屈……我太蠢了,我什么都做不了,经历了这样多,我已经没了信念,我只想回家……” 她顿了一顿,说道:“过了新年,我也才十八岁,我还是个孩子,可我的父亲,就这样断舍了我……” 章元笑道:“姑娘,该自立自强的时候,是不论年纪的。” 忆之两眼望着别处,喃喃自语道:“我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竟然有了孩子,还没能保护好他……父亲为了国家不要他的孩子,我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章元道:“姑娘,我希望宋廷警醒,也只求西夏立国,与大宋平起平坐,你不必做任何事情,只要安抚兀卒,使他的心肠柔软足以。” 忆之道:“我没有这个能耐。” 章元道:“你要让自己有这个能耐。”他顿了一顿,说道:“姑娘,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忆之怒推了章元一把,她觉得自己使劲了全力,却没能推动他,只得悻悻道:“我有没有退路,与你什么干系,你的雄图伟业别算上我,我不稀罕。”说着,又要往前。 章元朝忆之的背影喊道:“那你的父亲呢,你也可以不顾了吗?” 忆之不觉呆住,她站了半日,终于支持不住,双腿一曲,晕倒在白皑皑的雪地里。 却说她一心求死,不食汤药,终日浑浑沉沉,迷糊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全凭一口参汤吊着,愈发虚迷。章元无法,将此事上禀元暤。元暤恐军心动荡,不得亲自折回,只得让章元带忆之上路,也往西夏境内来。 章元一行人,顶着鹅毛大雪,一路走走停停,由宋境走入夏境,花去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们回到忆之初入西夏时的那座小村庄,女使端着一盆热水往忆之屋里去,忽见一簇绛红色的身影立在青松白雪下,原来是忆之披着大红鹤氅,正两眼直直,望着汩汩流淌的额济纳河发怔。不觉慌地摔掉了木盆,急匆匆向章元汇报。 章元想到她一日比一日虚弱,唯恐是回光返照之相,连忙请军医同行,哪知到时,忆之又不在青松下,回屋一看,她已睡在炕上,复又是那浑浑噩噩,满口呜咽之相。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错愕。军医上前诊脉,章元摸了摸鹤氅的大毛,手掌触及到一片冰冷,想到女使所言非虚,遂赶忙飞鸽传书,将此事禀明元暤。 元暤远在兴庆府,得知了此事,忙将一应琐事丢给苏努尔,加急赶往小村庄。 到时,女使正在服侍忆之吃药,元暤见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不觉心中一跳,摆了摆手,让众人退下,自己则往在炕沿坐下,将她呆望了半日,才说道:“你可是长能耐了,又打人又潜逃,又绝食又不吃药……”一时痛惜,又握起她痩地只剩一把骨头的胳膊,叹了一声,说道:“你这是何苦?” 忆之忽然道:“我想去踏青,野猎。” 元暤笑道:“你好好养身子,等雪化了,我带你去。” 忆之道:“三月,如果在汴京,雪已经融化。再过几日,各大园林都要开放,大家可以赴园子里去斗百草。”她又笑道:“斗赢了,就能得赏钱……好些园林的主人都是风雅之士,他们的彩头都特别稀罕。” 元暤缄默了半日,问道:“你恨我吗?如果我不带你回西夏……你仍然是那无忧无虑的小仕女。” 忆之呆了半日,说道:“我落入的是地下城,父亲要保全的太多,他只能放弃我,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生活。” 她又取笑道:“所以啊,世人大多爱生很多孩子,放弃了一个,还要好些可以备用是不是。” 她将身子平躺,眼望着屋顶,笑道:“我好想找个人恨一下,可是我能恨谁呢,苏缈缈?对她来说,我,父亲都是可恨的人,无论如何,她都比我可怜,那样的人,我恨不起来。至于良弼哥哥,他为了救我,九死一生。我也恨不起来。至于你,你救我出地下城,明知我一心向宋潜伏在你身边……一次又一次对我手下留情。 宋国的危机是自己造成的,即便不是西夏,土蕃、回鹘、辽国,又或是境内新进的贝州叛军……我怒其不争,却恨不起来,那是我的家,我无法放弃,即便死,也只想死在那片土地上。” 元暤不觉惊呆,他握着忆之的手,仿佛握住了一块铁锭子,硬邦邦,冷冰冰,他又恨又悔,红着眼眶说道:“你会好起来的。” 忆之反握住了元暤的手,娇怯怯道:“李平,等我死了,把我的尸首放在一叶小舟上,顺着额济纳河往东流,我就能回家了。” 元暤听着忆之的话,犹如万箭攒心,他将忆之抱起,紧紧搂在怀里,半日才说道:“你会好起来的……” 忆之又道:“李平,哪怕你只是李平,也比现在要好啊……” 元暤哭着笑了起来,说道:“我是元暤,我才能拥有你。我若只是李平,便只能仰望你。” 忆之轻声道:“才不是……” 元暤等了半日,不见她再说话,心里明白,顿时一股悲恸直冲脑门,他将他深埋在心底的孤寂释放了出来,一直痛哭了许久。才吩咐人去买舟,为忆之处理身后事。 章元闻讯而来,道早已有了警觉,故而已经将一应事物备好,这一会,只需命人抬出便可。 元暤搂着忆之,又呆了一阵,听章元回报已经准备妥当,这才抱着忆之往额济纳河下游走去,待将她放入小舟中,一时情难自禁,又落下泪来,须臾,止住泪。 章元将大红的鹤氅翻了个面,露出里面白绒绒的里子,将红色的那一面盖在了忆之的身上。 元暤道:“她爱花儿,可惜这会子,什么都没有。” 章元缄默了半日,说道:“姑娘想回家,没有比回家更能让她高兴的。” 元暤凝望着忆之的脸,笑道:“先时见她病恹恹,脸儿蜡黄,瘦的脱相。这会子,被这雪地暖阳一烘,反倒又美了……”他用指背摩挲着她的脸,说道:“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章元笑道:“姑娘就是睡着了,只不过这一觉有点长,再醒来,也不知是何时。” 元暤扶着小舟,说道:“我不该带她来西夏。” 章元又笑道:“我看姑娘很喜欢西夏,这片土地虽然贫瘠,却有着别样的美丽。姑娘曾经想要在这儿好好的生活。” 元暤喃喃道:“是啊……我怎么忘记了……”他又呆了许久,这才将小舟送向远方,他的目光紧随着小舟,又将右手浸泡在彻骨的河水里,仿佛如此,就能伴她一起。 小舟沿着亮亮的河水飘地只剩一个黑点,元暤站起声,握了握已经没了知觉的右手,眼望着小舟飘去的方向,说道:“章先生,嘉宁军往后就交给先生了,野利荣万将降为副帅,听候先生调遣,他是个炮仗脾性,还请先生多担待。” 章元呆了半日,蓦然醒了过来,双手作揖,恭敬道:“谢兀卒!” 元暤不语,眼望着他惦念的那人,久久才挪步。他将余事交托给章元,并不停歇,立即上马往兴庆府归去。 却说麦提亚背着剑,眼望着小舟,沿着额济纳河,在雪地一路飞奔,留下一串麦穗般的脚印,她数次阻挠,拦不住小舟,小舟东碰西撞,顺着急湍的河水向下而去。 麦提亚紧追不舍,她取出腰间的鹰抓钩,捏着绳索在空中盘旋挥舞,又骤然甩了出去,鹰抓钩勾住了船沿,麦提亚被巨大的力量拖行了半日,余光见到一棵巨大的胡杨树,忙扭身一绕,将绳索绕过胡杨树,又用脚蹬着树身,使劲了浑身的气力拉扯,绳索在胡杨树上磨砺了半日,小舟终于停了下来。 麦提亚急喘着,又围着胡杨树绕了好几圈,将绳索牢牢固定住,这才又往小舟走去。 她踏着河边的石砾,双拳松放了一阵,这才一鼓作气,握住绳索将小舟往岸边拉,她将身子后倾,双脚紧蹬大地,一步一顿,终于成功,小舟的一端上了岸,不再随着河流漂泊,麦提亚跌坐在地,累得气喘吁吁。 她歇了半日,又站起身走了过去,她将鹰爪钩牢固了一番,又从袖兜中掏出一瓶药,掀开大氅,见到忆之白嫩嫩的脸,又饮下药水,以口相渡,这才松了口气,又去往附近拾来柴火,用火折子点燃。 麦提亚脸儿映着火光,从行囊里取出胡饼架在火上烤。 过了半日,忆之发出了一阵咳嗽声,挖心搜肝。她猛地坐了起来,不觉晕晕乎乎,又两眼一翻倒了下去。麦提亚见状,将手中的柴火放下,走了过去,又从暗兜里掏出另一瓶药,倒出一颗红药丸,喂给忆之。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忆之再次醒来。她感受到一团温热的火气在胸口灼烧。 麦提亚将她扶起,说道:“我喂你吃的是精血丸,可为你提一时之精气。”忆之呆了半日,点了点头。 麦提亚扶着忆之走到篝火旁坐下。 忆之恹恹问道:“麦提亚,衣裳呢?” 麦提亚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男子的青绸长衫与儒裤,为忆之换上。见她无比虚弱,说道:“你可知道助你假死之药何等虎狼,倘若那嵬名元皞不肯放手,再迟个片刻,你就真死了。” 忆之无力地笑道:“这会子,不是还好好的吗。” 麦提亚盯了忆之半日,只得轻叹了一声,说道:“你的身子已经败坏,日后可得好生调理,再不能犯险!” 忆之点了点头,说道:“可得多谢你了。” 麦提亚又为忆之将长发绾髻簪好,忆之又问道:“麦提亚,你多大?” 麦提亚说了生辰,忆之笑道:“比我还要小一岁,我倒能托个大,听你喊一声姐姐。” 麦提亚瞅着忆之,又低下头去烤胡饼。 忆之正与说话,忽听见脚步声杂沓,不多时,便有宋军手持长戈团团围了上来。 忆之见是宋军,朝麦提亚使了使眼色,麦提亚只得按下不表,忆之气息奄奄,说道:“军爷,我是宋人!” 为首的宋军小将,将忆之与麦提亚上下打量了一会,说道:“如今西夏贼寇反叛,正是交战之时,你若是个好人,又为何在宋夏边境徘徊。” 忆之道:“我乃宋国侦探,曾涉入西夏兴庆府,胸中有大致舆图,又兼探得一些军机要秘,略通党项文字,可为宋军抵御西夏人略尽绵力。” 忆之见他半信半疑,又道:“军爷若是不信,只管将我捆回去,给我纸墨笔砚,我所言是虚是实一探便知。” 那小将思忖了半日,下令将二人捆起双手,跟在马后,又率领大军,继续往山上去。 麦提亚见忆之脚步趔趄,面如纸色,急道:“你为何不道真实身份,这又是何苦。” 忆之气喘吁吁,说道:“父亲当众杀我,换取三舍之地与暂时的休战,如今我又在这儿出现……只怕他们不信,还要生出波折,不如隐姓埋名等待时机。我早已想明白,倘若侥幸能活,就助宋军抵御西夏,旁的暂时不考虑。” 宋军沿着泥泞的山路,一路上行,终得一处城堡,城堡残垣断壁,年久失修,处处可见工匠士卒正在修缮。又至一处陋屋,士卒将麦提亚与忆之推入屋中,须臾,又搬来矮案,油灯,纸墨笔砚等物。 麦提亚见忆之浑身打颤,猜测精血丸将失效,恳求道:“军爷,她为打探军机要秘,深入虎穴,如今伤势过重,倘若不好生调理,恐怕要不好的……还请军爷赏口热汤热水,让她暖一暖。” 看守忆之的士卒对望了一眼,说道:“这样的地方,我们都没有汤喝,更何况他,还是老老实实画舆图吧,倘若证实了身份,也不愁大官人不重视你。” 麦提亚只得又求道:“军爷,那还请军爷赏口热水喝,她实在太冷了。” 先时小将闻讯走来,他听了麦提亚的话,又见忆之当真毫无气色,摇摇欲坠,遂命人燃起火盆,再端碗热水来。士卒领命去了,不多时,屋子里燃起炭盆,又端来热水。 那小将见忆之哆哆嗦嗦,握不住笔,只得将玄青的鹤氅解下,披在她的身上。 忆之道谢,又同麦提亚道:“麦提亚,再给我吃一颗精血丸。” 麦提亚蹙眉道:“你不能再吃了。” 忆之道:“你将精血丸化在水里,我慢慢喝,不会有事的。” 麦提亚怒了半日,只得照作。 忆之喝下一口精血丸化出的汤水,执起笔来,只是寥寥几笔,便画下了西夏皇城的大致版图,继而绕着皇城,继续勾勒民房,大街小巷,佛塔,祭祀台,学府等。 那小将见状,心中纳罕,越发审视忆之,不觉又盘起双腿与她隔案而坐,仔细去看舆图,说道:“这布局,倒是同汴京城大同小异。” 忆之恹恹道:“不仅是布局,连各宫门,坊司之名也都与汴京皇城的相同。嵬名元皞搜罗中原不得志的文人,延揽公卿将帅。仿照中原制度,设立官职。中书令、枢密院、三司一应照搬,以平章政事为首,下设十六司分掌,将辖境内分为州、县两级。 他海纳百川,朝堂中不乏汉、回鹘、吐蕃人为重臣,通晓各国政权礼仪制度。还命人创立党项文字,咱们就算截获了机密要闻,也不知其详。又设立‘藩学’与‘汉学’,将《四言杂学》、《孝经》、《尔雅》等汉学经典翻译为藩字,作为科考题试之一。” 她一口气说了太多,不觉更加虚弱了几分。 那小将听得双目圆睁,诧异道:“什么,什么,你,你再说一遍,我,我没记住……” 忆之喘息着,说道:“待小人画完舆图,自会一一誊录,不知小将军如何称呼?” 那小将连忙道:“快,快去把我叔父请来!”话音未落,却见忆之双眼一翻,晕倒在了麦提亚的怀中,赶忙又招呼士卒再燃火盆,又命请郎中,上条褥,软枕等。 <script>app2(); 第五十一章 伸冤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忆之以假死逃离元皞,投奔山中巧遇的宋军,在绘制兴庆府的舆图时,耗尽全力晕厥而去。待醒来时,只见陋屋亮堂了许多,陈设简朴,一应俱全,日光透过重新裱糊的窗户纸,射入屋中。 屋里烧着炭盆,茶灶上煎着药,满屋药香。 矮案设了笔墨纸砚,还放置了几本书。 忆之又闻了闻条褥被衾,带着暖阳的味道,不觉心旷神怡。 麦提亚端着一盘胡饼,打起毡帘进屋,她见忆之醒来,先时呆了一呆,随即松了口气,说道:“你可算是醒了,你若死了,我怎么同你那几位哥哥交代。” 忆之忙问道:“你可告诉他们我的情况?” 麦提亚将胡饼放下,又搬了张矮几上炕,说道:“你若愿意把下落告诉他们,恐怕也不必隐姓埋名,除非你死了,否则,只等你自己醒来做定夺。” 忆之松了口气。 麦提亚道:“也是你福大命大,这清涧城外,就是这座城,外头有座石台寺,里面住着位得道高僧,是位不出世的奇才,全凭他妙手回春救了你。” 忆之蓦然想到,问道:“我昏迷了几日?” 麦提亚道:“算上今日,是第四日了。” 忆之又问道:“那有几人知道我是女儿身了?” 麦提亚道:“忘诵法师,还有内殿崇班兼知这清涧城城事的钟世衡钟城事。” 忆之点了点头。 麦提亚道:“说来有趣的很,我们入城时,这城还不叫清涧城,钟城事也还只是延州的一名小判官。这城是前唐李世民剿灭吐谷浑后,留兵筑建,原名宽州城。是钟城事上书朝廷,说这处北傍绥德,西邻子长,南接延川,东临黄河,乃战略要冲,趁夏州人还未发觉之际,抢先占领修缮。 朝廷应允后,他便带着祥祐军左班一小股兵力在此筑城,后来叫夏州人发觉了,就一面打仗,一面修缮。却又发现,山下虽流淌过秀延河,无定河,山上却无水,倘若遭到围剿,根本撑不过几日。 钟城事不愿意放弃这座城,发动匠人向下凿井,凿到了岩石层,无法再挖下去,他还不死心,下令挖上一筐虽是,就赏一百钱,以此激励匠人。 带我们进城的那一位,延州祥祐军左班殿直钟钰鹤,发现你知道这样多西夏机密,赶忙禀报给钟城事,钟城事正在井边监工,正听来人说明,本是大喜,这深井下又传来消息,说终于凿出了泉眼。 正因这股泉水,陛下赐名此城为清涧城,也擢拔了钟大官人。钟城事喜上加喜,只道你是天降福兵,助我大宋铲除夏州邪佞。” 忆之笑了起来。 麦提亚笑了半日,又微微变了脸色,说道:“后来钟城事知道了你的女儿身,又听忘诵法师细细说明了你的身子……你箭伤加小产,没有好好调理,落了血亏之症,又在冰天雪地的单衣行走,寒毒侵体。他细细琢磨了一番,又同我求证,也就明白了你如何知道那么多详情的。” 忆之讪笑道:“没事,挺好的,知道了就知道了呗。只要瞒住我不是晏忆之,不给父亲丢人,就行了。”她见麦提亚神色恹恹,知她为自己而感伤,就喊了她一声,麦提亚听见声儿,眼睛望向她。 忆之说道:“我的衣裳呢,我且换了去见见城事。” 麦提亚没好气道:“你才刚好些,又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且躺着,哪儿也不许去!我会回禀城事,他若有求于你,自会找上门来,你眼巴巴地上赶个什么劲。” 忆之呆了一呆,说道:“也是啊,得摆起款儿来才是。”说着又笑了起来,说道:“好麦提亚,替我取笔墨来好不好。” 麦提亚射了忆之一眼,说道:“你就不能歇一歇?” 忆之再三央告,麦提亚这才不情不愿去取了来,虽没好气,到底替她研磨铺毡子,打点周全。 忆之挽起头发,高束成髻,执笔蘸墨,回想着在西夏的所见所闻,想起一点便记下一点。又捧起麦提亚煎的茶来喝,不觉感叹道:“好久没能喝到点茶了。” 麦提亚笑望了忆之一眼,又为她披上背子。 忆之趁她不妨,握住了她的手,双眼恳切,说道:“好妹妹,你往后就跟着我吧,我一定好好照顾你!” 麦提亚横了忆之一眼,抽出手来,又反手打了她一记,啐道:“没个正形,倒真把自己当男人了不成。” 忆之乐地嘿嘿直笑,说道:“往后,我去外头挣钱,你在只在家操持家务就好,再别出去做什么赏金猎人的活了,又危险,挣地又少。” 麦提亚笑道:“你且先挣个几百贯给我瞧瞧,再说大话吧!”说着,在几上摆了糟好的鹅掌鸭信和烤地香喷喷的胡饼。 忆之掰了胡饼来吃,又道:“从前最不爱吃胡饼,现在反倒爱吃了。” 麦提亚缄默了半日,问道:“实则,你非要走,嵬名元皞也不会强留你,你为何又要假死呢。” 忆之沉吟了一阵,说道:“我就想骗他一回,这个人实在太狡诈,我咽不下这口气,也不能总是他得意。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攻打宋国,欺辱宋人。”麦提亚听了,未置一词。 二人吃毕饭,便听闻钟世衡前来探望,麦提亚撤下残羹剩饭,打起毡帘去请。 钟世衡与钟钰鹤进到屋中来作揖。 忆之见这叔侄二人年岁相差不大,不觉纳罕,正要起身回礼。 钟世衡忙止道:“姑……先生身子未愈,不必多礼。” 麦提亚为二人搬来杌子,忆之请坐。 钟氏叔侄坐下后,忆之说道:“小人昏迷数日,还要多谢城事的照拂。” 钟世衡道:“先生过谦了,如今边境硝烟弥漫,先生愿意挺身而出,实乃我大宋之幸,黎民百姓之福,又谈什么谢字,实则清涧城新建,诸多不周到之处,还请先生包含。” 忆之笑了,钟世衡又道:“还不知先生如何称呼才好。” 忆之思忖了片刻,说道:“小人姓严,名几道。” 他又与忆之闲话,又细细问过起居饮食一应大小事情,并命人加以打点,忆之连忙推诿,钟世衡却十分盛情。忆之只得生受。 钟钰鹤笑道:“几道兄,你可当真是利害,这样多的消息,都能记住,我实在是佩服!” 忆之讪笑,又思忖了片刻,说道:“钟殿直,听闻驻守延州的晏大官人不慎染疾,不知眼下如何了?” 钟钰鹤道:“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延州前沿一战,那西夏贼军用晏大官人的女儿要挟宋军退军三舍,晏大官人大义凛然,那晏姑娘也是女中豪杰,用自己的性命换来这三舍之地,与暂时的休战。” 说着又嗟叹了一声,说道:“晏大官人,就是因为这事而病倒的,官家得知后,体恤晏大官人痛失独女,擢升他兼任殿前内侍,享平章政事待遇,回京养病,不日后就要启程了。” 忆之听了这话,不觉松了口气。又问道:“晏大官人回了京,那现如今延州又何人驻守呢?” 钟世衡道:“官家擢升夏松夏大官人为陕西路经略安抚使,总理陕西军政事务,驻守永兴军。范忠彦范大官人知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主鄜延路,兼知延州。韩玉祁韩大官人驻泾原路安抚使。如今的前线就是这几位人物在驻守呢。” 忆之恍然,一时又为韩玉祁感到高兴,又闲话道:“又不知都中如何了?” 钟钰鹤正欲说,钟世衡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忆之说道:“西夏大军势如疯虎,我却听闻朝中老臣主张守势,不愿意出兵讨伐西夏。倘若如此,我就算知道再多的西夏军事详情也是无用。” 钟钰鹤道:“嗐,那群……”他见钟世衡看了他一眼,便止住不再多语。 忆之不觉气馁,又问道:“我还听闻都中有人诬陷刘屏大将军通敌叛国,不知这事如何了?” 钟钰鹤蹙眉道:“你知道的还挺多……听闻都中派了御史官在河中府设案调查,都已经调查了有一两月。” 忆之道:“可有结果?” 钟钰鹤说道:“先时只是听闻在宋军入三川口前,巡检霍尊曾提议侦探前去探路,以防中了西夏军的埋伏,刘屏将此建议驳回,果然中了埋伏。初战击退了西夏军,又有将帅提议,三川河岸环山涉水,倘若敌军夜袭不便抵御,还是撤回山上安营扎寨为妙。刘屏也是不肯,果然又遭遇了夜袭。 后来才听说,原来刘屏早就向西夏军投诚,故意鲁莽,又里应外合。所幸,黄大官人侥幸逃脱,否则,我们又岂会知道事情真相,那三川口的宋军亡魂只怕在地下不宁啊!” 忆之怒道:“那狗贼歪曲事实,分明是他大敌当前,临阵脱逃,居然还有脸面反口攀咬刘屏将军!” 钟世衡蹙了蹙眉,钟钰鹤奇道:“你又是哪里来的消息。据我所知,有人亲眼所见,那刘屏如今就在兴庆府。” 忆之道:“那是因为嵬名元皞赏识他豪杰气魄,想要收复他!”她霎时将布衾一掀,跻着鞋子说道:“我要去河中府!” 众人一惊,纷纷出言阻拦。 忆之急火攻心,红着眼,断喝道:“刘屏将军是英雄!他身负重伤,率领千余残兵,直面十万西夏大军,怒喊宋军不退,他们用血肉之躯坚守大宋,宁死不肯投降,受此污蔑,他反劝我不可动摇心智,他坚信官家会查明事实真相!” 她不觉气血翻涌,胸脯猛烈地起伏,眼前重影交叠,一时淌下两行热泪:“刘大哥哥无法劝回逃兵,眼见宋军败局已定,又独自杀回战场……刘家上下两百余口性命啊……他们为何要遭受这样的屈辱,官家当真昏聩至此吗!” 钟世衡断喝道:“休得胡言乱语。” 麦提亚对忆之说道:“你要去河中府,我陪你去。”说罢,就要外去。 钟世衡喝住麦提亚,向忆之问道:“你此话当真?” 忆之急道:“我亲眼所见如何不能当真!” 钟钰鹤质问道:“你如何能亲眼所见?” 忆之按捺了半日,说道:“我就是晏忆之,你先时夸赞过的女中豪杰。” 钟钰鹤不觉双目圆睁,结结巴巴道:“你……你……是女人?” 钟世衡掂掇了半日,说道:“倘若事实当真如此,我们势必要还刘屏将军一个公道……我确实听闻河中府那位御史,四处走访打问了月余,主张刘屏将军并无通敌叛国。不过新近有人证道亲眼得见刘屏随西夏大军一起回兴庆府,朝中又有人暗射那位御史与刘屏将军有旧,故而,近日又派了新御史前来。” 忆之恨道:“什么新御史,恐怕是黄德鹤派来歪曲事实的人。” 钟世衡思忖了半日,说道:“你若是当真是晏忆之,这会子,该死了才对,如何能替刘屏将军作证!你此时若去,恐怕连你父亲也成了通敌叛国的罪人。” 忆之不觉静下心来,说道:“是了……这可如何是好。” 钟世衡沉吟道:“这可如何是好?”他思忖了半日,对钟钰鹤说道:“钰鹤,速去河中府打探消息。” 钟钰鹤正在发怔,倏忽,回过神来,忙忙去了。 钟世衡又细想了一回,蹙眉对忆之道:“你且回床上躺着,你再不珍惜自己的身子,恐怕便是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忆之只得照做不误。 钟世衡问道:“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忆之与麦提亚对望了一眼,无端认为此人是值得信赖的人物,遂思忖了半日,到底还是将如何陷入地下城直到如何假死逃脱,等诸事的情形始末心思说了一番,钟世衡若有了不明白,便会及时打断询问,忆之耐心讲解,说到痛处,不觉垂下两滴泪来,又按捺下,继续说来。 钟世衡默默听着,不觉嗟叹了一声,对忆之说道:“可是苦了你了。” 忆之讪笑。 钟世衡又问道:“那你可有想过日后该当如何。” 忆之道:“不怕城事笑话,我只想先找份差事,赚些银两。”又望了麦提亚一眼,说道:“能有一处安居,一日几餐,蔬食饱腹便足以。” 钟世衡笑道:“所以你女扮男装。” 忆之呆了半日,说道:“女扮男装……是为了不叫人知道我还活着……我不想损了父亲的颜面。” 钟世衡望着忆之,不觉又轻叹了一声。 <script>app2(); 第五十一章 伸冤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忆之以假死逃离元皞,投奔山中巧遇的宋军,在绘制兴庆府的舆图时,耗尽全力晕厥而去。待醒来时,只见陋屋亮堂了许多,陈设简朴,一应俱全,日光透过重新裱糊的窗户纸,射入屋中。 屋里烧着炭盆,茶灶上煎着药,满屋药香。 矮案设了笔墨纸砚,还放置了几本书。 忆之又闻了闻条褥被衾,带着暖阳的味道,不觉心旷神怡。 麦提亚端着一盘胡饼,打起毡帘进屋,她见忆之醒来,先时呆了一呆,随即松了口气,说道:“你可算是醒了,你若死了,我怎么同你那几位哥哥交代。” 忆之忙问道:“你可告诉他们我的情况?” 麦提亚将胡饼放下,又搬了张矮几上炕,说道:“你若愿意把下落告诉他们,恐怕也不必隐姓埋名,除非你死了,否则,只等你自己醒来做定夺。” 忆之松了口气。 麦提亚道:“也是你福大命大,这清涧城外,就是这座城,外头有座石台寺,里面住着位得道高僧,是位不出世的奇才,全凭他妙手回春救了你。” 忆之蓦然想到,问道:“我昏迷了几日?” 麦提亚道:“算上今日,是第四日了。” 忆之又问道:“那有几人知道我是女儿身了?” 麦提亚道:“忘诵法师,还有内殿崇班兼知这清涧城城事的钟世衡钟城事。” 忆之点了点头。 麦提亚道:“说来有趣的很,我们入城时,这城还不叫清涧城,钟城事也还只是延州的一名小判官。这城是前唐李世民剿灭吐谷浑后,留兵筑建,原名宽州城。是钟城事上书朝廷,说这处北傍绥德,西邻子长,南接延川,东临黄河,乃战略要冲,趁夏州人还未发觉之际,抢先占领修缮。 朝廷应允后,他便带着祥祐军左班一小股兵力在此筑城,后来叫夏州人发觉了,就一面打仗,一面修缮。却又发现,山下虽流淌过秀延河,无定河,山上却无水,倘若遭到围剿,根本撑不过几日。 钟城事不愿意放弃这座城,发动匠人向下凿井,凿到了岩石层,无法再挖下去,他还不死心,下令挖上一筐虽是,就赏一百钱,以此激励匠人。 带我们进城的那一位,延州祥祐军左班殿直钟钰鹤,发现你知道这样多西夏机密,赶忙禀报给钟城事,钟城事正在井边监工,正听来人说明,本是大喜,这深井下又传来消息,说终于凿出了泉眼。 正因这股泉水,陛下赐名此城为清涧城,也擢拔了钟大官人。钟城事喜上加喜,只道你是天降福兵,助我大宋铲除夏州邪佞。” 忆之笑了起来。 麦提亚笑了半日,又微微变了脸色,说道:“后来钟城事知道了你的女儿身,又听忘诵法师细细说明了你的身子……你箭伤加小产,没有好好调理,落了血亏之症,又在冰天雪地的单衣行走,寒毒侵体。他细细琢磨了一番,又同我求证,也就明白了你如何知道那么多详情的。” 忆之讪笑道:“没事,挺好的,知道了就知道了呗。只要瞒住我不是晏忆之,不给父亲丢人,就行了。”她见麦提亚神色恹恹,知她为自己而感伤,就喊了她一声,麦提亚听见声儿,眼睛望向她。 忆之说道:“我的衣裳呢,我且换了去见见城事。” 麦提亚没好气道:“你才刚好些,又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且躺着,哪儿也不许去!我会回禀城事,他若有求于你,自会找上门来,你眼巴巴地上赶个什么劲。” 忆之呆了一呆,说道:“也是啊,得摆起款儿来才是。”说着又笑了起来,说道:“好麦提亚,替我取笔墨来好不好。” 麦提亚射了忆之一眼,说道:“你就不能歇一歇?” 忆之再三央告,麦提亚这才不情不愿去取了来,虽没好气,到底替她研磨铺毡子,打点周全。 忆之挽起头发,高束成髻,执笔蘸墨,回想着在西夏的所见所闻,想起一点便记下一点。又捧起麦提亚煎的茶来喝,不觉感叹道:“好久没能喝到点茶了。” 麦提亚笑望了忆之一眼,又为她披上背子。 忆之趁她不妨,握住了她的手,双眼恳切,说道:“好妹妹,你往后就跟着我吧,我一定好好照顾你!” 麦提亚横了忆之一眼,抽出手来,又反手打了她一记,啐道:“没个正形,倒真把自己当男人了不成。” 忆之乐地嘿嘿直笑,说道:“往后,我去外头挣钱,你在只在家操持家务就好,再别出去做什么赏金猎人的活了,又危险,挣地又少。” 麦提亚笑道:“你且先挣个几百贯给我瞧瞧,再说大话吧!”说着,在几上摆了糟好的鹅掌鸭信和烤地香喷喷的胡饼。 忆之掰了胡饼来吃,又道:“从前最不爱吃胡饼,现在反倒爱吃了。” 麦提亚缄默了半日,问道:“实则,你非要走,嵬名元皞也不会强留你,你为何又要假死呢。” 忆之沉吟了一阵,说道:“我就想骗他一回,这个人实在太狡诈,我咽不下这口气,也不能总是他得意。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攻打宋国,欺辱宋人。”麦提亚听了,未置一词。 二人吃毕饭,便听闻钟世衡前来探望,麦提亚撤下残羹剩饭,打起毡帘去请。 钟世衡与钟钰鹤进到屋中来作揖。 忆之见这叔侄二人年岁相差不大,不觉纳罕,正要起身回礼。 钟世衡忙止道:“姑……先生身子未愈,不必多礼。” 麦提亚为二人搬来杌子,忆之请坐。 钟氏叔侄坐下后,忆之说道:“小人昏迷数日,还要多谢城事的照拂。” 钟世衡道:“先生过谦了,如今边境硝烟弥漫,先生愿意挺身而出,实乃我大宋之幸,黎民百姓之福,又谈什么谢字,实则清涧城新建,诸多不周到之处,还请先生包含。” 忆之笑了,钟世衡又道:“还不知先生如何称呼才好。” 忆之思忖了片刻,说道:“小人姓严,名几道。” 他又与忆之闲话,又细细问过起居饮食一应大小事情,并命人加以打点,忆之连忙推诿,钟世衡却十分盛情。忆之只得生受。 钟钰鹤笑道:“几道兄,你可当真是利害,这样多的消息,都能记住,我实在是佩服!” 忆之讪笑,又思忖了片刻,说道:“钟殿直,听闻驻守延州的晏大官人不慎染疾,不知眼下如何了?” 钟钰鹤道:“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延州前沿一战,那西夏贼军用晏大官人的女儿要挟宋军退军三舍,晏大官人大义凛然,那晏姑娘也是女中豪杰,用自己的性命换来这三舍之地,与暂时的休战。” 说着又嗟叹了一声,说道:“晏大官人,就是因为这事而病倒的,官家得知后,体恤晏大官人痛失独女,擢升他兼任殿前内侍,享平章政事待遇,回京养病,不日后就要启程了。” 忆之听了这话,不觉松了口气。又问道:“晏大官人回了京,那现如今延州又何人驻守呢?” 钟世衡道:“官家擢升夏松夏大官人为陕西路经略安抚使,总理陕西军政事务,驻守永兴军。范忠彦范大官人知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主鄜延路,兼知延州。韩玉祁韩大官人驻泾原路安抚使。如今的前线就是这几位人物在驻守呢。” 忆之恍然,一时又为韩玉祁感到高兴,又闲话道:“又不知都中如何了?” 钟钰鹤正欲说,钟世衡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忆之说道:“西夏大军势如疯虎,我却听闻朝中老臣主张守势,不愿意出兵讨伐西夏。倘若如此,我就算知道再多的西夏军事详情也是无用。” 钟钰鹤道:“嗐,那群……”他见钟世衡看了他一眼,便止住不再多语。 忆之不觉气馁,又问道:“我还听闻都中有人诬陷刘屏大将军通敌叛国,不知这事如何了?” 钟钰鹤蹙眉道:“你知道的还挺多……听闻都中派了御史官在河中府设案调查,都已经调查了有一两月。” 忆之道:“可有结果?” 钟钰鹤说道:“先时只是听闻在宋军入三川口前,巡检霍尊曾提议侦探前去探路,以防中了西夏军的埋伏,刘屏将此建议驳回,果然中了埋伏。初战击退了西夏军,又有将帅提议,三川河岸环山涉水,倘若敌军夜袭不便抵御,还是撤回山上安营扎寨为妙。刘屏也是不肯,果然又遭遇了夜袭。 后来才听说,原来刘屏早就向西夏军投诚,故意鲁莽,又里应外合。所幸,黄大官人侥幸逃脱,否则,我们又岂会知道事情真相,那三川口的宋军亡魂只怕在地下不宁啊!” 忆之怒道:“那狗贼歪曲事实,分明是他大敌当前,临阵脱逃,居然还有脸面反口攀咬刘屏将军!” 钟世衡蹙了蹙眉,钟钰鹤奇道:“你又是哪里来的消息。据我所知,有人亲眼所见,那刘屏如今就在兴庆府。” 忆之道:“那是因为嵬名元皞赏识他豪杰气魄,想要收复他!”她霎时将布衾一掀,跻着鞋子说道:“我要去河中府!” 众人一惊,纷纷出言阻拦。 忆之急火攻心,红着眼,断喝道:“刘屏将军是英雄!他身负重伤,率领千余残兵,直面十万西夏大军,怒喊宋军不退,他们用血肉之躯坚守大宋,宁死不肯投降,受此污蔑,他反劝我不可动摇心智,他坚信官家会查明事实真相!” 她不觉气血翻涌,胸脯猛烈地起伏,眼前重影交叠,一时淌下两行热泪:“刘大哥哥无法劝回逃兵,眼见宋军败局已定,又独自杀回战场……刘家上下两百余口性命啊……他们为何要遭受这样的屈辱,官家当真昏聩至此吗!” 钟世衡断喝道:“休得胡言乱语。” 麦提亚对忆之说道:“你要去河中府,我陪你去。”说罢,就要外去。 钟世衡喝住麦提亚,向忆之问道:“你此话当真?” 忆之急道:“我亲眼所见如何不能当真!” 钟钰鹤质问道:“你如何能亲眼所见?” 忆之按捺了半日,说道:“我就是晏忆之,你先时夸赞过的女中豪杰。” 钟钰鹤不觉双目圆睁,结结巴巴道:“你……你……是女人?” 钟世衡掂掇了半日,说道:“倘若事实当真如此,我们势必要还刘屏将军一个公道……我确实听闻河中府那位御史,四处走访打问了月余,主张刘屏将军并无通敌叛国。不过新近有人证道亲眼得见刘屏随西夏大军一起回兴庆府,朝中又有人暗射那位御史与刘屏将军有旧,故而,近日又派了新御史前来。” 忆之恨道:“什么新御史,恐怕是黄德鹤派来歪曲事实的人。” 钟世衡思忖了半日,说道:“你若是当真是晏忆之,这会子,该死了才对,如何能替刘屏将军作证!你此时若去,恐怕连你父亲也成了通敌叛国的罪人。” 忆之不觉静下心来,说道:“是了……这可如何是好。” 钟世衡沉吟道:“这可如何是好?”他思忖了半日,对钟钰鹤说道:“钰鹤,速去河中府打探消息。” 钟钰鹤正在发怔,倏忽,回过神来,忙忙去了。 钟世衡又细想了一回,蹙眉对忆之道:“你且回床上躺着,你再不珍惜自己的身子,恐怕便是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忆之只得照做不误。 钟世衡问道:“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忆之与麦提亚对望了一眼,无端认为此人是值得信赖的人物,遂思忖了半日,到底还是将如何陷入地下城直到如何假死逃脱,等诸事的情形始末心思说了一番,钟世衡若有了不明白,便会及时打断询问,忆之耐心讲解,说到痛处,不觉垂下两滴泪来,又按捺下,继续说来。 钟世衡默默听着,不觉嗟叹了一声,对忆之说道:“可是苦了你了。” 忆之讪笑。 钟世衡又问道:“那你可有想过日后该当如何。” 忆之道:“不怕城事笑话,我只想先找份差事,赚些银两。”又望了麦提亚一眼,说道:“能有一处安居,一日几餐,蔬食饱腹便足以。” 钟世衡笑道:“所以你女扮男装。” 忆之呆了半日,说道:“女扮男装……是为了不叫人知道我还活着……我不想损了父亲的颜面。” 钟世衡望着忆之,不觉又轻叹了一声。 <script>app2(); 第五十二章 战火再起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忆之与麦提亚暂住在清涧城,得知黄德鹤诬陷刘屏一案,急地无法自持,忠义之士钟世衡得知细节详情,即令钟钰鹤前往河中府打探消息,此去起码两三日的路程,忆之一心想同行,却又不能轻易露面,故只得按捺下情绪,安心养病,只请麦提亚日日去探问消息。 一日忆之随麦提亚往屋外散走,只见艳阳高照,大地像罩上了一层金毛衣子,道衢宽敞处围着一群妇孺,他们其中有一名孩童,正在弯弓射箭,他单闭了一眼,瞄地极准,射出,赢回了一串闪亮亮的铜钱,引了众人欢呼,看守靶子的士卒将赏钱给了孩童,旋即又挂上了一串。 忆之不觉感叹道:“钟城事当真是位人物,使这样的法子,鼓舞全民练习弓射之术。” 麦提亚笑道:“这可不止,钟城事还率领城众开垦出了大片沃土,这儿的田产不必向朝廷赋税,所得都是自己的,这会子,他或许在城外的田庄上呢。” 忆之问道:“做什么,监工吗?” 麦提亚摇头道:“应酬呢,宋夏之战,关闭了榷场。他四处走访,将田地都赁出去了,用来招募边境那些商户,即丰足了府衙,又给了他们生计。” 忆之纳罕道:“当真是利害。” 忽听远处有一位女孩在喊麦提亚,忆之望去,只见一群女孩围着矮几在描花样,麦提亚笑道:“她们都喜欢回鹘的花样,觉得新鲜,这几日总缠着我。” 忆之笑道:“你去玩吧,我只四处逛一逛,不打紧的。” 麦提亚点了点头,笑着去了。 忆之沿着道衢走来,沿路可见药铺,米面铺,又有小学堂,医馆,书屋,杂买铺席等。又见城门口,钟世衡溜下鞍,还未站定,有位女子挎着一篮鲜花与她的母亲经过,见了钟世衡,蓦然狡黠一笑,躲在了他的身后,伸手拍了拍他的左肩,钟世衡往左侧身去看,那女子迅速躲到他的右手边,又拍了拍他的右肩。钟世衡又往右侧身去看,那女子又迅速躲到了他的左手边。 钟世衡果觉了过来,迅速将头一摆,往左看去,那女子从篮中捻了一支鲜花,正凑在他的唇边,众人一时都笑了起来。 钟世衡接过花道谢,那女子甜笑着,向他道别,搂着母亲离去。 忆之想起了自己在汴京时的日子,只觉恍若隔世。 钟世衡闻着花儿往前走,见到了发怔的忆之,先呆了一呆,旋即笑道:“严先生,今日日头好,是该出来走一走。” 忆之笑了笑。 钟世衡笑着,蓦然想到,将花儿递给忆之,说道:“送你吧。”又觉得不合适,说道:“拿回去给你插瓶,或给你妹妹扑戴。” 忆之接过花,一时想起借淼儿之手,送花给自己的文延博。 钟世衡见她又出神,问道:“你这是要往哪儿去,我这会子闲下来,倒是可以带你四处逛一逛。” 忆之听了,思忖了一番,说道:“我想去见见忘诵法师,亲自拜谢。” 钟世衡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半日才说道:“这个人,倒必须我带你去才成。” 忆之不觉纳罕,钟世衡引路,二人乃至出了城外,只见已是春光一片,一抹葱绿,一抹嫩绿涂饰着山野,绿意中缀着花粉,团白,萦紫的花儿朵儿。穿越遍野可见的太白红杉,在林间漫步,远远可见一座古稀老寺矗立在群树之中,寺前栽着两株冷杉。 一路无话,忆之觉得有些尴尬,问道:“钟城事,你今年贵庚?” 钟世衡道:“正是而立之年。” 忆之不觉笑望了钟世衡一眼。 钟世衡苦笑道:“不像对吧?我二十岁时,就有人总猜测我三十岁,如今当真三十岁了,又有人猜测我三十七、八岁。” 忆之忙道:“哪里哪里,钟城事英明果决,是难得的人才,持重地叫人觉得不像是年轻后生,更何况,钟殿直管你叫叔父,是会……是会让人误会。” 钟世衡道:“我是家中的独幼子,前头有八位姐姐,年纪相隔悬殊,钰鹤是我大姐姐的次子,长子只比我小两岁。” 忆之一时无言以对,空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钟世衡道:“严先生,我记得前几日问你,你说你想谋份差事。” 忆之有所察觉,嗯了一声。 钟世衡笑道:“我正缺一位内侍书吏,不知严先生愿不愿意留在清涧城。” 忆之讪笑道:“钟城事抬举了,我暂无去处,留在清涧城倒不是不可,只是,我未曾谋过事,只怕担当不了重任。” 钟世衡道:“先生过谦,实则,也不需要先生做什么,只需助我谨防西夏贼军便可。不怕说句长他人志气的话,那嵬名元皞手段诡谲莫测,叫人防不胜防,先生与他打过交道,势必要比我们更深知他。” 忆之呆了半日,讪笑道:“若说深知,我也不深知,或许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做出预判,也未必就准确。” 钟世衡道:“足以!” 忆之犹豫不决,说道:“我不想与他为敌,更不想让他知道,我并没有死。” 钟世衡欲言又止。 二人入了寺门,云蒸霞蔚,氤氲环绕,是人烟稀薄的世外之景,二人往里去,忽见云霭中,有一抹粉红一闪而过,忆之不觉称奇,忽听一阵欢声笑语,有一肥胖的男子眼睛蒙着绣绢,衣襟松垮垮地敞开着,袒胸露乳伸着双臂,一身酒气,从薄雾中扑了出来。 忆之唬了一跳,连忙往钟世衡身后躲。 钟世衡喊道:“忘诵法师。” 忆之听了,不觉圆睁起双眼看钟世衡,钟世衡朝忆之摆了摆头,又朝那男子喊了一声。 那男子回过身来,撩起绣绢,露出一只眼睛,他见了钟世衡,朗笑道:“原来是钟城事,怎么今日有空来了。” 一眼又看见了钟世衡身后的忆之,双眼登时一亮,朝忆之扑了过来,托起她的手,摸了一回,说道:“姑娘你也来啦,我瞧瞧,我好好瞧瞧。”于是又摩挲了一回,笑道:“好些了,好许多了。” 忆之忙抽回手,讪笑着,又盯着忘诵法师光溜溜的脑门看了一眼,又朝钟世衡看了一眼。 清清静静的寺内,传来女子嗔怪的声音:“大和尚,你在干什么呢,还不过来!” 忘诵忙朝里喊道:“来了来了!”又眯着眼睛,笑望着忆之说道:“姑娘近日睡得可安稳吧。” 忆之不觉回想道:“还算挺安稳。” 忘诵笑着,一双肥手从忆之的肩膀一路摸到手掌,又将手儿托起,一面摩挲,一面说道:“不错不错,是恢复的不错,到底年轻,肉儿也细嫩。” 忆之不觉寒毛卓竖,霎时圆睁起眼睛来。 忘诵又道:“姑娘受了风,身上是否刺痛呢?” 忆之呆了半日,说道:“正是呢。” 忘诵笑道:“不打紧,打紧也治不好。” 忆之疑惑地啊了一声。 忘诵道:“小产后寒毒侵体,可不比平日里的寒毒侵体,药石无医。下一个月子里好生将养或许能养回来,不过也未必。” 寺内传来另一个女子戏谑声:“臭和尚,你还在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忘诵忙道:“来了来了,当真是来了!” 忆之不觉更加错愕,钟世衡只是对她摆了摆头。 忘诵道:“今日我还有要事,改日再多聊,一会我会改改方子,叫人送去清涧城,就不多说了啊。”说罢,摇摆着大袖,颠颠离去。 忆之空张着嘴,半日回不过神来,指着寺内,问道:“得道高僧?” 钟世衡挑了挑眉,说道:“嗯,走吧。” 忆之满腹话要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哦了一声,跟着他外去。 二人正往回走,忽见钟世衡的小子飞跑进来,作揖道:“城事,殿直飞鸽传了信来。” 钟世衡与忆之对望了一眼,不觉心儿都提到了嗓子眼,钟世衡忙接过信笺,读了一遍,不觉感慨万千,又见忆之满眼忧虑,遂将信递给了她,一时馀意纠缠,说道:“好,好一个文延博。” 忆之听见了这个名字,心中一动,仔细看了起来。 钟世衡笑道:“我曾与他会过一面,只觉得周曲款至,温厚平和,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奇之处,经此一事,可见此人果决明断,他日必成大器。” 忆之咕哝道:“我竟不知他就是河中府调查此案的御史。”又双眉紧蹙,说道:“信上说,他未等新御史抵达,直接断案,腰斩了黄德鹤,恐怕才要惹祸上身,你为何夸他?” 钟世衡道:“新御史是为重新立案调查,他此举,直接斩断黄德鹤的后路,他死了,那么那些收受了贿赂,要替他斡旋的人,也就不必这般上心了。这个人,要么是有十足的把握,要么,便是有十足的魄力。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正派人物!” 钟世衡又说道:“好好好,我大宋有此新秀,实在是福气也!” 忆之道:“他应当是有十足的把握。” 钟世衡疑惑地嗯了一声。 忆之道:“他是极经济务实的一位人物,凡事都会深思熟虑,理清利害关系再想方设法花最小的代价,谋取最高的利益。若非有十足的把握,轻易不会出手的。” 钟世衡见忆之神色异常,不觉生疑。 忆之见状,思忖了许久,强打起精神,说道:“我与……文二哥哥有旧,倘若不生这诸多变故,应该已经成亲了……如今我落到这般田地,都没有脸面去见我那几位哥哥,更别提他了。” 钟世衡听了这话,惋惜不已,说道:“怪不得,我听闻他四处查访时,还兼在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忆之呆了半日,蹙眉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我还活着。” 钟世衡叹了一声。 忆之惆怅,须臾又振作了起来,说道:“也让他当我死了吧,对他,对我都好。”a 钟世衡正欲再说,又有一名小子飞跑而入,作揖道:“城事,刚刚得到侦探来报,嵬名元皞率领精兵再次攻打金明寨,石杰先生率士卒奔赴金明寨抵御了一夜,即将被攻破之际,嵬名元皞忽然撤兵,又分两路,一路往泾原路去,一路往保安军去。” 钟世衡一惊,对忆之道:“速速回城。” 忆之点了点头,二人急速赶回清涧城,钟世衡下令全城戒备,又带着忆之上了望台远眺。 倏忽,又有侦探来报,说道:“城事,嵬名元皞率领的西夏大军攻破了泾原路的三川寨,泾原路都监率五千士兵驰援途中遭到伏击,西夏大军整合后,又往刘璠堡方向去了!” 钟世衡道:“那保安军方向如何?” 侦探道:“不见了,本来攻向保安军的军队不见了。” 钟世衡不觉跌脚,他望着忆之,问道:“会去哪里?会去了哪里?” 忆之咕哝道:“元皞是疯了吗……”不觉一惊,断喝道:“来这了,一定是往这儿来了!” 钟世衡道:“何出此言。” 忆之道:“此处是离保安军最近的城县,西夏度过一个寒冬,存粮吃尽,眼下正饿地两眼发慌!他不仅为了攻占城池,他还想抢夺物资。” 钟世衡忙让侦探再探,侦探去后不久,果然回报一股兵力在山下,从左右围剿而来,投诚宋国的羌族部落均遭到了荼毒。清涧城全城戒备,西夏军攻之半山腰,蓦然撤兵,又不知去了何处。城中之人殚精竭虑,一夜无眠,直到天际微微透出清光,才敢派出侦探下山。 忆之在望台,她的双肘拄着雉堞,两眼直直望着绿野出神。 麦提亚斜跨着弓,手握着长剑,踩着台叽上来,说道:“姑娘,有消息了。” 忆之连忙转身,这一动,不觉双腿酸麻,她强按下不适,跟着麦提亚下了望台,往议事堂去。 钟世衡正与城中大小官吏听侦探回报,见她踏入议事堂,一时都望向了她。 忆之一眼看见了大堂中央有一只大箱子,上到前去,只见里边装着三颗血淋淋的头颅,不觉吓了一大跳,钟世衡面色阴沉似水,说道:“这是西夏贼军派人送来的。” 忆之问道:“都是何人?” 钟世衡道:“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三个部族酋长,我们刚刚谈妥共抗西夏。严先生,他们是在警告我。他们攻打这三个部落,杀死男丁和孩子,掳走钱粮和女人,烧毁寨子。他们是在警告我,警告所有与大宋合作的羌族人。” 忆之缄默了半日,问道:“可知道,是西夏军中的哪一支,领军的又是何人?” 钟世衡道:“是嘉宁军。” 忆之回想道:“嘉宁军……是野利荣万,领军的人是野利荣万。” 钟世衡道:“不,据侦探来报,领军的是一个宋人,野利荣万还要听命与他。” 忆之发怔道:“宋人,嵬名元皞并没有给任何宋人兵权。” 钟世衡道:“确实是个宋人,清清瘦瘦,一副书生的模样。” 忆之疑惑道:“难道是章元?” 侦探双眼一亮,说道:“确实听闻有人喊那领帅章先生。” 忆之思忖了半日,说道:“眼下西夏嘉宁军在何处?” 钟世衡道:“他们在山麓安营扎寨,准备攻打清涧城。” 忆之快速眨着眼睛,又细想了半日,说道:“章元为主帅,野利荣万为副帅……倘若当真如此,倒还好办。” 众人听了这话,一时都望向了她,忆之说道:“我鸟瞰清涧城,山路崎岖陡峭,夜间难以行军。城形如壶,墙以石和土砌成,陡峭的墙壁,城墙垛口相连。新城北靠草场山,南临秀延河,东山与东墙的沟壑有水流出,西墙河对岸是巍峨的笔架山,易守难攻。这是一点。 城中老弱妇孺皆有弓射之力,这是第二点。 还有一点,据我所知,野利荣万桀骜,想来轻易不肯臣服于章元,章元本就有心除掉野利一族,嵬名元皞又十分多疑。我们只需静待时机,再创造一个误会,这几个人,自己就会斗成一团。” <script>app2(); 第五十二章 战火再起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忆之与麦提亚暂住在清涧城,得知黄德鹤诬陷刘屏一案,急地无法自持,忠义之士钟世衡得知细节详情,即令钟钰鹤前往河中府打探消息,此去起码两三日的路程,忆之一心想同行,却又不能轻易露面,故只得按捺下情绪,安心养病,只请麦提亚日日去探问消息。 一日忆之随麦提亚往屋外散走,只见艳阳高照,大地像罩上了一层金毛衣子,道衢宽敞处围着一群妇孺,他们其中有一名孩童,正在弯弓射箭,他单闭了一眼,瞄地极准,射出,赢回了一串闪亮亮的铜钱,引了众人欢呼,看守靶子的士卒将赏钱给了孩童,旋即又挂上了一串。 忆之不觉感叹道:“钟城事当真是位人物,使这样的法子,鼓舞全民练习弓射之术。” 麦提亚笑道:“这可不止,钟城事还率领城众开垦出了大片沃土,这儿的田产不必向朝廷赋税,所得都是自己的,这会子,他或许在城外的田庄上呢。” 忆之问道:“做什么,监工吗?” 麦提亚摇头道:“应酬呢,宋夏之战,关闭了榷场。他四处走访,将田地都赁出去了,用来招募边境那些商户,即丰足了府衙,又给了他们生计。” 忆之纳罕道:“当真是利害。” 忽听远处有一位女孩在喊麦提亚,忆之望去,只见一群女孩围着矮几在描花样,麦提亚笑道:“她们都喜欢回鹘的花样,觉得新鲜,这几日总缠着我。” 忆之笑道:“你去玩吧,我只四处逛一逛,不打紧的。” 麦提亚点了点头,笑着去了。 忆之沿着道衢走来,沿路可见药铺,米面铺,又有小学堂,医馆,书屋,杂买铺席等。又见城门口,钟世衡溜下鞍,还未站定,有位女子挎着一篮鲜花与她的母亲经过,见了钟世衡,蓦然狡黠一笑,躲在了他的身后,伸手拍了拍他的左肩,钟世衡往左侧身去看,那女子迅速躲到他的右手边,又拍了拍他的右肩。钟世衡又往右侧身去看,那女子又迅速躲到了他的左手边。 钟世衡果觉了过来,迅速将头一摆,往左看去,那女子从篮中捻了一支鲜花,正凑在他的唇边,众人一时都笑了起来。 钟世衡接过花道谢,那女子甜笑着,向他道别,搂着母亲离去。 忆之想起了自己在汴京时的日子,只觉恍若隔世。 钟世衡闻着花儿往前走,见到了发怔的忆之,先呆了一呆,旋即笑道:“严先生,今日日头好,是该出来走一走。” 忆之笑了笑。 钟世衡笑着,蓦然想到,将花儿递给忆之,说道:“送你吧。”又觉得不合适,说道:“拿回去给你插瓶,或给你妹妹扑戴。” 忆之接过花,一时想起借淼儿之手,送花给自己的文延博。 钟世衡见她又出神,问道:“你这是要往哪儿去,我这会子闲下来,倒是可以带你四处逛一逛。” 忆之听了,思忖了一番,说道:“我想去见见忘诵法师,亲自拜谢。” 钟世衡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半日才说道:“这个人,倒必须我带你去才成。” 忆之不觉纳罕,钟世衡引路,二人乃至出了城外,只见已是春光一片,一抹葱绿,一抹嫩绿涂饰着山野,绿意中缀着花粉,团白,萦紫的花儿朵儿。穿越遍野可见的太白红杉,在林间漫步,远远可见一座古稀老寺矗立在群树之中,寺前栽着两株冷杉。 一路无话,忆之觉得有些尴尬,问道:“钟城事,你今年贵庚?” 钟世衡道:“正是而立之年。” 忆之不觉笑望了钟世衡一眼。 钟世衡苦笑道:“不像对吧?我二十岁时,就有人总猜测我三十岁,如今当真三十岁了,又有人猜测我三十七、八岁。” 忆之忙道:“哪里哪里,钟城事英明果决,是难得的人才,持重地叫人觉得不像是年轻后生,更何况,钟殿直管你叫叔父,是会……是会让人误会。” 钟世衡道:“我是家中的独幼子,前头有八位姐姐,年纪相隔悬殊,钰鹤是我大姐姐的次子,长子只比我小两岁。” 忆之一时无言以对,空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钟世衡道:“严先生,我记得前几日问你,你说你想谋份差事。” 忆之有所察觉,嗯了一声。 钟世衡笑道:“我正缺一位内侍书吏,不知严先生愿不愿意留在清涧城。” 忆之讪笑道:“钟城事抬举了,我暂无去处,留在清涧城倒不是不可,只是,我未曾谋过事,只怕担当不了重任。” 钟世衡道:“先生过谦,实则,也不需要先生做什么,只需助我谨防西夏贼军便可。不怕说句长他人志气的话,那嵬名元皞手段诡谲莫测,叫人防不胜防,先生与他打过交道,势必要比我们更深知他。” 忆之呆了半日,讪笑道:“若说深知,我也不深知,或许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做出预判,也未必就准确。” 钟世衡道:“足以!” 忆之犹豫不决,说道:“我不想与他为敌,更不想让他知道,我并没有死。” 钟世衡欲言又止。 二人入了寺门,云蒸霞蔚,氤氲环绕,是人烟稀薄的世外之景,二人往里去,忽见云霭中,有一抹粉红一闪而过,忆之不觉称奇,忽听一阵欢声笑语,有一肥胖的男子眼睛蒙着绣绢,衣襟松垮垮地敞开着,袒胸露乳伸着双臂,一身酒气,从薄雾中扑了出来。 忆之唬了一跳,连忙往钟世衡身后躲。 钟世衡喊道:“忘诵法师。” 忆之听了,不觉圆睁起双眼看钟世衡,钟世衡朝忆之摆了摆头,又朝那男子喊了一声。 那男子回过身来,撩起绣绢,露出一只眼睛,他见了钟世衡,朗笑道:“原来是钟城事,怎么今日有空来了。” 一眼又看见了钟世衡身后的忆之,双眼登时一亮,朝忆之扑了过来,托起她的手,摸了一回,说道:“姑娘你也来啦,我瞧瞧,我好好瞧瞧。”于是又摩挲了一回,笑道:“好些了,好许多了。” 忆之忙抽回手,讪笑着,又盯着忘诵法师光溜溜的脑门看了一眼,又朝钟世衡看了一眼。 清清静静的寺内,传来女子嗔怪的声音:“大和尚,你在干什么呢,还不过来!” 忘诵忙朝里喊道:“来了来了!”又眯着眼睛,笑望着忆之说道:“姑娘近日睡得可安稳吧。” 忆之不觉回想道:“还算挺安稳。” 忘诵笑着,一双肥手从忆之的肩膀一路摸到手掌,又将手儿托起,一面摩挲,一面说道:“不错不错,是恢复的不错,到底年轻,肉儿也细嫩。” 忆之不觉寒毛卓竖,霎时圆睁起眼睛来。 忘诵又道:“姑娘受了风,身上是否刺痛呢?” 忆之呆了半日,说道:“正是呢。” 忘诵笑道:“不打紧,打紧也治不好。” 忆之疑惑地啊了一声。 忘诵道:“小产后寒毒侵体,可不比平日里的寒毒侵体,药石无医。下一个月子里好生将养或许能养回来,不过也未必。” 寺内传来另一个女子戏谑声:“臭和尚,你还在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忘诵忙道:“来了来了,当真是来了!” 忆之不觉更加错愕,钟世衡只是对她摆了摆头。 忘诵道:“今日我还有要事,改日再多聊,一会我会改改方子,叫人送去清涧城,就不多说了啊。”说罢,摇摆着大袖,颠颠离去。 忆之空张着嘴,半日回不过神来,指着寺内,问道:“得道高僧?” 钟世衡挑了挑眉,说道:“嗯,走吧。” 忆之满腹话要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哦了一声,跟着他外去。 二人正往回走,忽见钟世衡的小子飞跑进来,作揖道:“城事,殿直飞鸽传了信来。” 钟世衡与忆之对望了一眼,不觉心儿都提到了嗓子眼,钟世衡忙接过信笺,读了一遍,不觉感慨万千,又见忆之满眼忧虑,遂将信递给了她,一时馀意纠缠,说道:“好,好一个文延博。” 忆之听见了这个名字,心中一动,仔细看了起来。 钟世衡笑道:“我曾与他会过一面,只觉得周曲款至,温厚平和,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奇之处,经此一事,可见此人果决明断,他日必成大器。” 忆之咕哝道:“我竟不知他就是河中府调查此案的御史。”又双眉紧蹙,说道:“信上说,他未等新御史抵达,直接断案,腰斩了黄德鹤,恐怕才要惹祸上身,你为何夸他?” 钟世衡道:“新御史是为重新立案调查,他此举,直接斩断黄德鹤的后路,他死了,那么那些收受了贿赂,要替他斡旋的人,也就不必这般上心了。这个人,要么是有十足的把握,要么,便是有十足的魄力。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正派人物!” 钟世衡又说道:“好好好,我大宋有此新秀,实在是福气也!” 忆之道:“他应当是有十足的把握。” 钟世衡疑惑地嗯了一声。 忆之道:“他是极经济务实的一位人物,凡事都会深思熟虑,理清利害关系再想方设法花最小的代价,谋取最高的利益。若非有十足的把握,轻易不会出手的。” 钟世衡见忆之神色异常,不觉生疑。 忆之见状,思忖了许久,强打起精神,说道:“我与……文二哥哥有旧,倘若不生这诸多变故,应该已经成亲了……如今我落到这般田地,都没有脸面去见我那几位哥哥,更别提他了。” 钟世衡听了这话,惋惜不已,说道:“怪不得,我听闻他四处查访时,还兼在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忆之呆了半日,蹙眉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我还活着。” 钟世衡叹了一声。 忆之惆怅,须臾又振作了起来,说道:“也让他当我死了吧,对他,对我都好。”a 钟世衡正欲再说,又有一名小子飞跑而入,作揖道:“城事,刚刚得到侦探来报,嵬名元皞率领精兵再次攻打金明寨,石杰先生率士卒奔赴金明寨抵御了一夜,即将被攻破之际,嵬名元皞忽然撤兵,又分两路,一路往泾原路去,一路往保安军去。” 钟世衡一惊,对忆之道:“速速回城。” 忆之点了点头,二人急速赶回清涧城,钟世衡下令全城戒备,又带着忆之上了望台远眺。 倏忽,又有侦探来报,说道:“城事,嵬名元皞率领的西夏大军攻破了泾原路的三川寨,泾原路都监率五千士兵驰援途中遭到伏击,西夏大军整合后,又往刘璠堡方向去了!” 钟世衡道:“那保安军方向如何?” 侦探道:“不见了,本来攻向保安军的军队不见了。” 钟世衡不觉跌脚,他望着忆之,问道:“会去哪里?会去了哪里?” 忆之咕哝道:“元皞是疯了吗……”不觉一惊,断喝道:“来这了,一定是往这儿来了!” 钟世衡道:“何出此言。” 忆之道:“此处是离保安军最近的城县,西夏度过一个寒冬,存粮吃尽,眼下正饿地两眼发慌!他不仅为了攻占城池,他还想抢夺物资。” 钟世衡忙让侦探再探,侦探去后不久,果然回报一股兵力在山下,从左右围剿而来,投诚宋国的羌族部落均遭到了荼毒。清涧城全城戒备,西夏军攻之半山腰,蓦然撤兵,又不知去了何处。城中之人殚精竭虑,一夜无眠,直到天际微微透出清光,才敢派出侦探下山。 忆之在望台,她的双肘拄着雉堞,两眼直直望着绿野出神。 麦提亚斜跨着弓,手握着长剑,踩着台叽上来,说道:“姑娘,有消息了。” 忆之连忙转身,这一动,不觉双腿酸麻,她强按下不适,跟着麦提亚下了望台,往议事堂去。 钟世衡正与城中大小官吏听侦探回报,见她踏入议事堂,一时都望向了她。 忆之一眼看见了大堂中央有一只大箱子,上到前去,只见里边装着三颗血淋淋的头颅,不觉吓了一大跳,钟世衡面色阴沉似水,说道:“这是西夏贼军派人送来的。” 忆之问道:“都是何人?” 钟世衡道:“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三个部族酋长,我们刚刚谈妥共抗西夏。严先生,他们是在警告我。他们攻打这三个部落,杀死男丁和孩子,掳走钱粮和女人,烧毁寨子。他们是在警告我,警告所有与大宋合作的羌族人。” 忆之缄默了半日,问道:“可知道,是西夏军中的哪一支,领军的又是何人?” 钟世衡道:“是嘉宁军。” 忆之回想道:“嘉宁军……是野利荣万,领军的人是野利荣万。” 钟世衡道:“不,据侦探来报,领军的是一个宋人,野利荣万还要听命与他。” 忆之发怔道:“宋人,嵬名元皞并没有给任何宋人兵权。” 钟世衡道:“确实是个宋人,清清瘦瘦,一副书生的模样。” 忆之疑惑道:“难道是章元?” 侦探双眼一亮,说道:“确实听闻有人喊那领帅章先生。” 忆之思忖了半日,说道:“眼下西夏嘉宁军在何处?” 钟世衡道:“他们在山麓安营扎寨,准备攻打清涧城。” 忆之快速眨着眼睛,又细想了半日,说道:“章元为主帅,野利荣万为副帅……倘若当真如此,倒还好办。” 众人听了这话,一时都望向了她,忆之说道:“我鸟瞰清涧城,山路崎岖陡峭,夜间难以行军。城形如壶,墙以石和土砌成,陡峭的墙壁,城墙垛口相连。新城北靠草场山,南临秀延河,东山与东墙的沟壑有水流出,西墙河对岸是巍峨的笔架山,易守难攻。这是一点。 城中老弱妇孺皆有弓射之力,这是第二点。 还有一点,据我所知,野利荣万桀骜,想来轻易不肯臣服于章元,章元本就有心除掉野利一族,嵬名元皞又十分多疑。我们只需静待时机,再创造一个误会,这几个人,自己就会斗成一团。” <script>app2(); 第五十三章 反间计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元皞率领西夏大军兵分几路,肆意攻打宋国边境,攻陷金明、趁平、塞门、安远,破五龙川,焚掠殆尽,宋军伤亡惨重,百姓流离失所,蜂拥逃亡中州,混乱不堪。 夏军在顺利拿下刘璠堡后,继续向镇戎军所在的定远寨挺进,泾原路副使率军备战,分兵四路意图与西夏大军决战,后与元皞主力军直面相遇,首战惨败,镇戎军长官死于流矢之下。 泾原路副使率残兵撤回定远寨,遭到元皞阻断宋军粮道和归路,又断起水源,宋军陷入绝境,凭借堡垒勉强抵御。 清涧城仗着地势险要,粮草水源一应自给自足,全民擅弓射,西夏嘉宁军屡次攻打不破,只得另寻他处,钟世衡与忆之将嘉宁军撤离,松了口气,却又收到镇戎军夜间突围,被枕戈待旦的西夏军发觉,元皞大破定远寨的消息。 镇戎军溃败,泾源路副使等十六名宋军将帅及九千四百余名士卒尽数战死。 宋军屡战屡败,元皞之名令人闻风丧胆。不仅让清涧城陷入了缄默,也是整个宋廷也陷入了缄默,缄默过后,激烈的辩论又甚嚣尘上。朝臣分作三派,一派主纠集兵力,全力而战。一派主重金拉拢角厮罗、回鹘、辽国、吐蕃等,全力抵御。还要一派负责悲天悯怀,日日抨击敲打小皇帝,乃至整个宋国。 两军交战,也兼频繁交涉,野利荣万数次前往延州与范忠彦谈判,从仅仅立国,到每年赏赐白银宝物,再到榷场赋税等等,随着西夏军越战越勇,胃口也越来越大。 又得消息,文延博回京后一举扳倒黄德鹤及他在朝堂中的后援,凡有涉及者均贬谪流放,大快人心。刘家大赦,刘宜荪自请扼守金明寨,不日后将举家而来。只是可惜,远在兴庆府的刘屏将军宁死不屈,被元皞赐死。 忆之举着邸报,正读到此处,麦提亚打起软帘进屋,对忆之道:“野利荣万派了麾下的都尉来劝降,城事让你同去招待。” 忆之听了这话,放下邸报,起身对着铜镜梳髻,又换上青绸衫,问道:“可派人去通知忘诵法师了没有?” 麦提亚道:“忘诵法师已经带着龟画一幅,红枣一篓,蜡书一封,火速奔往野利荣万所在的定远寨去。” 忆之点了点头,遂往府衙走去,乃至乐坊,远远听见笙乐欢笑之声,入了乐坊,钟世衡主坐,下首左右两位判官,推官,再下首,左右各是野利荣万派来的西夏使臣,一共三名,两男一女。众人正在戏言,偶然提起劝降一事,钟世衡便露出颓丧的神色,无可奈何也唯有如此的模样。 忆之到钟世衡身旁站立,钟世衡向众人介绍她为自己的内侍官,又命她去为众人斟酒。 待斟到女使臣时,她满眼打量忆之,说道:“这宋国的男人,就是细嫩俊俏,可都能把我比下去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钟世衡感叹道:“说起来男人,这党项的男子,果然不同,皆是上下山阪,出入溪涧。风雨不劳,饥渴不困,隘险倾侧,且驰且射。尤其是这元皞主,智谋卓绝,骁勇善战,能文能武,堪称乃集大成之所有也!” 钟世衡见那女使臣轻轻冷笑了一声,与忆之对望了一眼,忆之又去为她斟酒。 两位宋国使臣附和了一番,又细数归顺西夏的好处,钟世衡点着头,不时又嗟叹一声。 酒过三巡,众人皆是满眼星饧,脸发红,头发晕,搂着歌妓说笑吹牛。 忆之见那女使臣口齿缠绵,朝钟世衡递了个眼神,钟世衡装着疏狂贪醉的模样,搂着歌妓,悄悄回了一个眼神。 忆之得令,前去搀扶女使臣,说道:“使臣可是醉了,不如由下官先扶回去歇着。” 那女使臣醉眼惺忪,为忆之笑道:“你要扶我去哪儿歇着?你房里吗?别的臭男人的屋子,我可不去。” 忆之呆了一呆,说道:“自有使臣的好去处。”说着,将她搀了起来,其余两位使臣见状,都来揶揄取笑。忆之一面感慨,一面扶着她走出乐坊,往使馆去。 女使臣脚步趔趄,喷着酒气,说道:“我,我叫,我叫野利谷梦,是天都大王野利驭祈,十二监军使兼嘉宁军副帅野利荣万,最疼爱的小侄女,还有我那高贵的皇后姨母,众人都疼我。你呢,你叫什么?” 忆之笑道:“小人姓严,严几道,家中只有一个妹妹,全靠仰仗钟城事,比不得姑娘尊贵。” 二人进了屋,野利谷梦蓦然握住了忆之的衣襟,将她压在壁上,一时酒劲上涌,又眯着眼,说道:“那个,那个钟世衡,算什么东西,还不是要乖乖归顺我们的,你,你该,给自己谋个新前程才是。” 说着,一双手顺着忆之的肩膀往胸脯去摸。 忆之怕露馅,忙弓着背往旁边抽身,围着野利谷梦绕了一圈,扶她往炕上去,说道:“元皞主这等骁勇,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又能做些什么,只怕无用武之地,还是就跟着钟城事吧。” 野利谷梦啐了一口,说道:“他算个屁。” 忆之附和道:“是,是,是,钟城事算个屁。” 野利谷梦道:“我说的是嵬名元皞!” 忆之没有继续搭腔。 野利谷梦见她畏畏缩缩,将她推了个趔趄,说道:“说他一句你也不敢,当真是废物!” 忆之笑道:“我哪里敢说元皞主的不是。” 野利谷梦道:“那个狗东西,打了几场胜仗,真把自己当天神下凡了,谁的话也不听,多说一句就砍人,那些部落酋长百般献媚,送了一波又一波美女,他倒是来者不拒,尽数收下,不打仗时,就沉溺酒色,愈发无法无天,目中无人,也不想想,凭他一人,能有如今?从前如履薄冰,靠着我们野利一族的日子倒都忘了。” 忆之呆了半日,讪笑道:“从前听闻,他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忽然性情大变。” 野利谷梦斜睨了忆之一眼,跺着脚喊道:“谁知道啊……突然就变了……可恨,阿爹还想尽办法,要把我嫁给她,那混账却说,进教坊司可以,旁的什么都没有!又把我当什么了!供人取乐的娘们?” 她跌着脚,往炕上爬,嘴里还在咒骂嵬名元皞。 忆之为她掖好绣衾,听见她微微发出鼾声,便轻轻退了出去。她在檐廊下站了半日,又见青天隐隐,一轮月亮在树梢西边,月轮下有一道五彩月晕,月亮下边,微微拖着几片稀薄的金色云彩,愈发映得月色光华灿烂。 当她猜测到,或许嵬名元皞是因为我而变成如今这幅样子时,心中不觉七上八下,冷一阵,又暖一阵。一时回想起章元曾说过的话,嵬名元皞秉性暴戾,需有人怀柔沃之,方能永保昌盛,又不觉浑身发凉,她蹙眉咕哝道:“我行吗?我行吗?”须臾,又摇头,说道:“我不行……我不敢。” 却说章元得知清涧城派了使者来访,先去了野利荣万的大帐中,不觉有些纳罕,果然,不多时,野利荣万便派人将那使者,并带来的所有礼物,尽数捆扎,送到了自己的面前,心下明了了几分。 他望着站在堂下的油光融滑的和尚,问道:“你叫什么?” 那和尚道:“小僧法号忘诵。” 章元点了点头,说道:“你此行所为何来?” 忘诵正两眼痴望着左侧矗立的女使,听见了这话,忙道:“回禀先生,宋廷仰慕元皞主之威名,有意招安,特派了我来。” 章元摇了摇头,说道:“听闻你方才在野利副帅的大帐里,说宋廷有意招募的是野利副帅啊。” 忘诵空张了张嘴,半日,嘿嘿笑道:“那,野利副帅不是,不愿意嘛。” 章元蹙眉道:“宋廷怎么派了你这么位人物来……”须臾,又说道:“废话少说,把书信交出来。” 忘诵道:“什么书信啊?” 章元拍案断喝道:“还敢装傻,你分明私夹了钟世衡的信笺来拜会野利副帅,快快交出来,也少吃些苦头。” 忘诵连忙摆手道:“没有,当真没有!” 章元命左右将忘诵施以杖刑,忘诵疼得哭天喊地,只是满口冤死我了。章元遂让左右止住,又责问再三,忘诵一再否认,章元只得下令再打,待施过杖刑,忘诵仍是满口冤死我了,又说道:“我和尚从小生在寺里,长在寺里,什么罪都没受过,今日倒是受尽了!” 章元道:“这又算什么,你若再不说出实情,还有的是利害给你瞧。” 忘诵又恨又悔,骂道:“世衡老弟,你害苦我了!” 章元蹙眉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你还替他瞒着做什么?快将书信交出来,好多着呢。” 忘诵咬咬牙,说道:“不成,我和尚虽长这么大,全靠世衡老弟回护,没守过一日戒规,肉也日日吃,酒也天天喝,又有官妓陪我耍玩,这福享过了,也该我替他受点罪!” 章元笑道:“可见真有书信。” 忘诵一惊,圆瞪着眼睛,捂住了嘴,忙又说道:“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章元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忘诵思忖了半日,一时没有注意,嗳了一声,说道:“打吧打吧,随你打吧!” 章元见他不松口,再令酷刑,一直从午后打到艳阳西落,忘诵已气息奄奄,只剩哼哼的力气。章元又命人喂了口参汤给他续命,复又审问再四。 忘诵意识模糊,哼哼道:“都怪那背信弃义的狗东西,原本都是说好的事……怎么就见这边吃了败仗,说反悔就反悔了。” 章元蹙眉道:“你说什么?” 忘诵又止住不再多言。 章元呼出一口浊气,说道:“可见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再上刑!” 忘诵颤巍巍举起一只手,唉声道:“别……别打了……我实在扛不住了……”一面又咕哝着,这也不能怪我,全是那忘恩负义的东西,我扛了这样久,也是仁至义尽,不欠你的了。” 又半睁着眼,强打起精神,对章元道:“野利驭祈和野利荣万有向汉之心,早就暗下与延州范大官人交涉多时,如今宋廷愿意启用他为夏州节度使,食邑万吊,旌节已在延州了,这才命钟城事让我带着枣缀画龟喻其早归之物来找他。 你若不信,自去问问他麾下那几个大将是否在清涧城里吃酒吃肉,你看他答得出答不出……” 一时掏出信笺来,果然如忘诵所言。 章元思忖了半日,冷笑道:“野利副将派了使臣前去清涧城劝降,我可是知道的。这莫不是你们的反间计吧?” 忘诵啐道:“反什么间计,反间计能派我来,我大和尚懂个屁!” 说着又叨叨道:“怪不得那野利荣万吃醉了酒胡咧咧,说你不过是一个在宋国就不得志的烂书生,看了两本破书记在心里,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若不是那嵬名元皞眼拙,非要重用你,还让你率领嘉宁军。要不是你,这清涧城早被他打个稀巴烂了,他若不是失望透顶,何至于向宋。哼,今日看来,你还果然真是个废物!” 章元怒喝道:“你说什么!” 忘诵又道:“他还说你,从来不碰女人,指不定还惦记着谁呢,迟早有一日也是要叛夏的,嵬名元皞瞎了狗眼,倒把你这个玩意儿当宝,哪日梦里叫人取了首级,也未可知!” 章元正要叱责,忽见元皞沉着脸,阔步走入大帐,不觉一惊,心头肉儿乱颤,连忙作揖道:“兀卒!” 元皞摆手,轻声道:“把这和尚关到枯井里去。” 左右听命,将忘诵拖下。 章元心惊肉跳,连表忠心。 元皞只是沉着脸,说道:“我听了这半日,似乎章先生并不相信野利荣万会叛夏。宋先生,我难道当真高看了你?” 章元缄默了半日,只得说道:“兀卒,西夏军越战越勇,连连打地宋方措手不及,兀卒之威名,令宋军惊畏不已。我私心钦佩,深知追随兀卒,必定完成大业。又推己度人,想到野利副帅何必叛夏。” 元皞两眼射望章元,说道:“我们打到现在,也不过在宋境边界磨磨蹭蹭,已经伤亡无法数计,西夏不过这么点人力,又还能跟宋国耗到几时?如今榷场关闭,税收没了,货物没了,朝廷的俸禄赏赐也没了,入不敷出。角厮罗与宋联政,频繁在我们身后偷袭。 别说是野利荣万,我都想议和。只不过,条件还未谈妥罢了。” 章元悻悻然缄默。 元皞又道:“传我令,砍下野利驭祈,野利荣万的头颅,封好送去延州,诛杀野利一族。”他又想了想,说道:“褫夺野利玉蓉皇后之位,他的兄长死了,我想她也不愿意独活,毒酒一杯,赐死吧……”须臾,又笑道:“让内侍官吴先生亲自执行。” 章元不觉抬眼觑视元皞,一时又惊又怕,不觉又喜又叹。 元皞呆了半日,说道:“再派使臣,前去延州议和。” 章元应是,刚要离去,元皞又将他喊住,说道:“章先生亲去吧,就问宋廷,先时的条件,再加上我攻下的所有军事要塞,及寨子,尽数归入西夏境内。若是可以,就议和。”须臾,又道:“不想打了,没意思。” <script>app2(); 第五十三章 反间计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元皞率领西夏大军兵分几路,肆意攻打宋国边境,攻陷金明、趁平、塞门、安远,破五龙川,焚掠殆尽,宋军伤亡惨重,百姓流离失所,蜂拥逃亡中州,混乱不堪。 夏军在顺利拿下刘璠堡后,继续向镇戎军所在的定远寨挺进,泾原路副使率军备战,分兵四路意图与西夏大军决战,后与元皞主力军直面相遇,首战惨败,镇戎军长官死于流矢之下。 泾原路副使率残兵撤回定远寨,遭到元皞阻断宋军粮道和归路,又断起水源,宋军陷入绝境,凭借堡垒勉强抵御。 清涧城仗着地势险要,粮草水源一应自给自足,全民擅弓射,西夏嘉宁军屡次攻打不破,只得另寻他处,钟世衡与忆之将嘉宁军撤离,松了口气,却又收到镇戎军夜间突围,被枕戈待旦的西夏军发觉,元皞大破定远寨的消息。 镇戎军溃败,泾源路副使等十六名宋军将帅及九千四百余名士卒尽数战死。 宋军屡战屡败,元皞之名令人闻风丧胆。不仅让清涧城陷入了缄默,也是整个宋廷也陷入了缄默,缄默过后,激烈的辩论又甚嚣尘上。朝臣分作三派,一派主纠集兵力,全力而战。一派主重金拉拢角厮罗、回鹘、辽国、吐蕃等,全力抵御。还要一派负责悲天悯怀,日日抨击敲打小皇帝,乃至整个宋国。 两军交战,也兼频繁交涉,野利荣万数次前往延州与范忠彦谈判,从仅仅立国,到每年赏赐白银宝物,再到榷场赋税等等,随着西夏军越战越勇,胃口也越来越大。 又得消息,文延博回京后一举扳倒黄德鹤及他在朝堂中的后援,凡有涉及者均贬谪流放,大快人心。刘家大赦,刘宜荪自请扼守金明寨,不日后将举家而来。只是可惜,远在兴庆府的刘屏将军宁死不屈,被元皞赐死。 忆之举着邸报,正读到此处,麦提亚打起软帘进屋,对忆之道:“野利荣万派了麾下的都尉来劝降,城事让你同去招待。” 忆之听了这话,放下邸报,起身对着铜镜梳髻,又换上青绸衫,问道:“可派人去通知忘诵法师了没有?” 麦提亚道:“忘诵法师已经带着龟画一幅,红枣一篓,蜡书一封,火速奔往野利荣万所在的定远寨去。” 忆之点了点头,遂往府衙走去,乃至乐坊,远远听见笙乐欢笑之声,入了乐坊,钟世衡主坐,下首左右两位判官,推官,再下首,左右各是野利荣万派来的西夏使臣,一共三名,两男一女。众人正在戏言,偶然提起劝降一事,钟世衡便露出颓丧的神色,无可奈何也唯有如此的模样。 忆之到钟世衡身旁站立,钟世衡向众人介绍她为自己的内侍官,又命她去为众人斟酒。 待斟到女使臣时,她满眼打量忆之,说道:“这宋国的男人,就是细嫩俊俏,可都能把我比下去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钟世衡感叹道:“说起来男人,这党项的男子,果然不同,皆是上下山阪,出入溪涧。风雨不劳,饥渴不困,隘险倾侧,且驰且射。尤其是这元皞主,智谋卓绝,骁勇善战,能文能武,堪称乃集大成之所有也!” 钟世衡见那女使臣轻轻冷笑了一声,与忆之对望了一眼,忆之又去为她斟酒。 两位宋国使臣附和了一番,又细数归顺西夏的好处,钟世衡点着头,不时又嗟叹一声。 酒过三巡,众人皆是满眼星饧,脸发红,头发晕,搂着歌妓说笑吹牛。 忆之见那女使臣口齿缠绵,朝钟世衡递了个眼神,钟世衡装着疏狂贪醉的模样,搂着歌妓,悄悄回了一个眼神。 忆之得令,前去搀扶女使臣,说道:“使臣可是醉了,不如由下官先扶回去歇着。” 那女使臣醉眼惺忪,为忆之笑道:“你要扶我去哪儿歇着?你房里吗?别的臭男人的屋子,我可不去。” 忆之呆了一呆,说道:“自有使臣的好去处。”说着,将她搀了起来,其余两位使臣见状,都来揶揄取笑。忆之一面感慨,一面扶着她走出乐坊,往使馆去。 女使臣脚步趔趄,喷着酒气,说道:“我,我叫,我叫野利谷梦,是天都大王野利驭祈,十二监军使兼嘉宁军副帅野利荣万,最疼爱的小侄女,还有我那高贵的皇后姨母,众人都疼我。你呢,你叫什么?” 忆之笑道:“小人姓严,严几道,家中只有一个妹妹,全靠仰仗钟城事,比不得姑娘尊贵。” 二人进了屋,野利谷梦蓦然握住了忆之的衣襟,将她压在壁上,一时酒劲上涌,又眯着眼,说道:“那个,那个钟世衡,算什么东西,还不是要乖乖归顺我们的,你,你该,给自己谋个新前程才是。” 说着,一双手顺着忆之的肩膀往胸脯去摸。 忆之怕露馅,忙弓着背往旁边抽身,围着野利谷梦绕了一圈,扶她往炕上去,说道:“元皞主这等骁勇,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又能做些什么,只怕无用武之地,还是就跟着钟城事吧。” 野利谷梦啐了一口,说道:“他算个屁。” 忆之附和道:“是,是,是,钟城事算个屁。” 野利谷梦道:“我说的是嵬名元皞!” 忆之没有继续搭腔。 野利谷梦见她畏畏缩缩,将她推了个趔趄,说道:“说他一句你也不敢,当真是废物!” 忆之笑道:“我哪里敢说元皞主的不是。” 野利谷梦道:“那个狗东西,打了几场胜仗,真把自己当天神下凡了,谁的话也不听,多说一句就砍人,那些部落酋长百般献媚,送了一波又一波美女,他倒是来者不拒,尽数收下,不打仗时,就沉溺酒色,愈发无法无天,目中无人,也不想想,凭他一人,能有如今?从前如履薄冰,靠着我们野利一族的日子倒都忘了。” 忆之呆了半日,讪笑道:“从前听闻,他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忽然性情大变。” 野利谷梦斜睨了忆之一眼,跺着脚喊道:“谁知道啊……突然就变了……可恨,阿爹还想尽办法,要把我嫁给她,那混账却说,进教坊司可以,旁的什么都没有!又把我当什么了!供人取乐的娘们?” 她跌着脚,往炕上爬,嘴里还在咒骂嵬名元皞。 忆之为她掖好绣衾,听见她微微发出鼾声,便轻轻退了出去。她在檐廊下站了半日,又见青天隐隐,一轮月亮在树梢西边,月轮下有一道五彩月晕,月亮下边,微微拖着几片稀薄的金色云彩,愈发映得月色光华灿烂。 当她猜测到,或许嵬名元皞是因为我而变成如今这幅样子时,心中不觉七上八下,冷一阵,又暖一阵。一时回想起章元曾说过的话,嵬名元皞秉性暴戾,需有人怀柔沃之,方能永保昌盛,又不觉浑身发凉,她蹙眉咕哝道:“我行吗?我行吗?”须臾,又摇头,说道:“我不行……我不敢。” 却说章元得知清涧城派了使者来访,先去了野利荣万的大帐中,不觉有些纳罕,果然,不多时,野利荣万便派人将那使者,并带来的所有礼物,尽数捆扎,送到了自己的面前,心下明了了几分。 他望着站在堂下的油光融滑的和尚,问道:“你叫什么?” 那和尚道:“小僧法号忘诵。” 章元点了点头,说道:“你此行所为何来?” 忘诵正两眼痴望着左侧矗立的女使,听见了这话,忙道:“回禀先生,宋廷仰慕元皞主之威名,有意招安,特派了我来。” 章元摇了摇头,说道:“听闻你方才在野利副帅的大帐里,说宋廷有意招募的是野利副帅啊。” 忘诵空张了张嘴,半日,嘿嘿笑道:“那,野利副帅不是,不愿意嘛。” 章元蹙眉道:“宋廷怎么派了你这么位人物来……”须臾,又说道:“废话少说,把书信交出来。” 忘诵道:“什么书信啊?” 章元拍案断喝道:“还敢装傻,你分明私夹了钟世衡的信笺来拜会野利副帅,快快交出来,也少吃些苦头。” 忘诵连忙摆手道:“没有,当真没有!” 章元命左右将忘诵施以杖刑,忘诵疼得哭天喊地,只是满口冤死我了。章元遂让左右止住,又责问再三,忘诵一再否认,章元只得下令再打,待施过杖刑,忘诵仍是满口冤死我了,又说道:“我和尚从小生在寺里,长在寺里,什么罪都没受过,今日倒是受尽了!” 章元道:“这又算什么,你若再不说出实情,还有的是利害给你瞧。” 忘诵又恨又悔,骂道:“世衡老弟,你害苦我了!” 章元蹙眉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你还替他瞒着做什么?快将书信交出来,好多着呢。” 忘诵咬咬牙,说道:“不成,我和尚虽长这么大,全靠世衡老弟回护,没守过一日戒规,肉也日日吃,酒也天天喝,又有官妓陪我耍玩,这福享过了,也该我替他受点罪!” 章元笑道:“可见真有书信。” 忘诵一惊,圆瞪着眼睛,捂住了嘴,忙又说道:“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章元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忘诵思忖了半日,一时没有注意,嗳了一声,说道:“打吧打吧,随你打吧!” 章元见他不松口,再令酷刑,一直从午后打到艳阳西落,忘诵已气息奄奄,只剩哼哼的力气。章元又命人喂了口参汤给他续命,复又审问再四。 忘诵意识模糊,哼哼道:“都怪那背信弃义的狗东西,原本都是说好的事……怎么就见这边吃了败仗,说反悔就反悔了。” 章元蹙眉道:“你说什么?” 忘诵又止住不再多言。 章元呼出一口浊气,说道:“可见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再上刑!” 忘诵颤巍巍举起一只手,唉声道:“别……别打了……我实在扛不住了……”一面又咕哝着,这也不能怪我,全是那忘恩负义的东西,我扛了这样久,也是仁至义尽,不欠你的了。” 又半睁着眼,强打起精神,对章元道:“野利驭祈和野利荣万有向汉之心,早就暗下与延州范大官人交涉多时,如今宋廷愿意启用他为夏州节度使,食邑万吊,旌节已在延州了,这才命钟城事让我带着枣缀画龟喻其早归之物来找他。 你若不信,自去问问他麾下那几个大将是否在清涧城里吃酒吃肉,你看他答得出答不出……” 一时掏出信笺来,果然如忘诵所言。 章元思忖了半日,冷笑道:“野利副将派了使臣前去清涧城劝降,我可是知道的。这莫不是你们的反间计吧?” 忘诵啐道:“反什么间计,反间计能派我来,我大和尚懂个屁!” 说着又叨叨道:“怪不得那野利荣万吃醉了酒胡咧咧,说你不过是一个在宋国就不得志的烂书生,看了两本破书记在心里,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若不是那嵬名元皞眼拙,非要重用你,还让你率领嘉宁军。要不是你,这清涧城早被他打个稀巴烂了,他若不是失望透顶,何至于向宋。哼,今日看来,你还果然真是个废物!” 章元怒喝道:“你说什么!” 忘诵又道:“他还说你,从来不碰女人,指不定还惦记着谁呢,迟早有一日也是要叛夏的,嵬名元皞瞎了狗眼,倒把你这个玩意儿当宝,哪日梦里叫人取了首级,也未可知!” 章元正要叱责,忽见元皞沉着脸,阔步走入大帐,不觉一惊,心头肉儿乱颤,连忙作揖道:“兀卒!” 元皞摆手,轻声道:“把这和尚关到枯井里去。” 左右听命,将忘诵拖下。 章元心惊肉跳,连表忠心。 元皞只是沉着脸,说道:“我听了这半日,似乎章先生并不相信野利荣万会叛夏。宋先生,我难道当真高看了你?” 章元缄默了半日,只得说道:“兀卒,西夏军越战越勇,连连打地宋方措手不及,兀卒之威名,令宋军惊畏不已。我私心钦佩,深知追随兀卒,必定完成大业。又推己度人,想到野利副帅何必叛夏。” 元皞两眼射望章元,说道:“我们打到现在,也不过在宋境边界磨磨蹭蹭,已经伤亡无法数计,西夏不过这么点人力,又还能跟宋国耗到几时?如今榷场关闭,税收没了,货物没了,朝廷的俸禄赏赐也没了,入不敷出。角厮罗与宋联政,频繁在我们身后偷袭。 别说是野利荣万,我都想议和。只不过,条件还未谈妥罢了。” 章元悻悻然缄默。 元皞又道:“传我令,砍下野利驭祈,野利荣万的头颅,封好送去延州,诛杀野利一族。”他又想了想,说道:“褫夺野利玉蓉皇后之位,他的兄长死了,我想她也不愿意独活,毒酒一杯,赐死吧……”须臾,又笑道:“让内侍官吴先生亲自执行。” 章元不觉抬眼觑视元皞,一时又惊又怕,不觉又喜又叹。 元皞呆了半日,说道:“再派使臣,前去延州议和。” 章元应是,刚要离去,元皞又将他喊住,说道:“章先生亲去吧,就问宋廷,先时的条件,再加上我攻下的所有军事要塞,及寨子,尽数归入西夏境内。若是可以,就议和。”须臾,又道:“不想打了,没意思。” <script>app2(); 第五十四章 重逢白豹城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麦提亚飞跑回屋,告诉忆之夏军送去野利驭祈与野利荣万头颅一事,忆之听后,不觉背脊发凉,愁颦道:“是我害死了他们……真可怕……” 麦提亚冷笑了一声,握住忆之的臂膀,说道:“看开些吧,别说是战场上,便是在汴京城,那一等富贵繁华之处,每日也有许多人死于明争暗斗。” 忆之心有余悸,讪笑着点了点头,不觉又摊开双手,望着掌心发怔。她呆望了半日,振奋起心情,说道:“麦提亚,咱们去找钟城事道喜吧,或许还能讨些赏来,给你,我开春添件新衣裳。” 麦提亚听了笑着点了点头。 二人往府衙议事堂去,忆之满面喜气正要道喜,却见屋中众人皆愁色,不觉倒逼了住,忆之一时不解,问道:“本该是高兴的时候,这又是怎么了?” 钟世衡缄默了半日,说道:“晏夫子他……所幸这会子还在延州,你快赶去,兴许还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忆之犹如头顶打响了一个焦雷,不觉跌脚,麦提亚连忙搀住,忆之发了半日呆,扭身就往外去,麦提亚紧随。钟世衡对钟钰鹤道:“你且护送她去,千万别再出岔子!” 钟钰鹤连忙作揖领命,飞追而去。 众人一路策马飞驰往延州赶去,乃至夜幕降临,才在林间稍作休息。 钟钰鹤见忆之一言不发,只是发着怔,不觉十分担忧,便朝麦提亚使眼色,希望她能劝慰一二,麦提亚会意,她凝望着忆之,正想着可以说些什么,倏忽,只听树叶簌簌作响,众人警备。又听有人唧唧咕咕说话之声。 钟钰鹤矮着身,蹑手蹑脚往动静处前去觑听。 忆之杳冥之际,忽然听见了兀卒二字,不觉一怔,也轻脚前往钟钰鹤的身旁,拨开灌木丛,竟然见是章元与他的亲随,只听他禀报道:“昨日上午,韩玉祁携左右厢副使,以检巡边防的名义来到距离白豹城七十里的柔远寨,召集当地各寨军事首领,还有当地的羌族部落首领。据咱们的暗桩回报,他在席间忽然宣布驻守白豹城的野利驭祈遭到斩首的消息,旋即就要进攻白豹城,并已经做好军事部署,封锁柔远寨所以出口,防止走漏风声。兀卒得到消息,即刻领兵驰援。” 忆之听到这处,不觉心儿一颤。 章元听后,半日无话,过了许久,才说道:“走吧。” 随从问道:“章先生,是去何处?” 章元道:“延州,兀卒让我去议和,你难道忘了。” 随从道:“可白豹城一战还未有结果……” 章元道:“那是兀卒的事,我只管尽我所能。”那随从无话,只跟着章元走远。 待二人走远,忆之对钟钰鹤道:“钟殿直,还请你速去延州,告诉范大官人这个消息,并请求火速驰援。” 钟钰鹤问道:“那你呢?” 忆之道:“我要去救我二哥。”说罢,就要去上马。 钟钰鹤握住她的手臂,说道:“你说反了吧,合该你去延州,我去白豹城才是。” 忆之缄默了半日,两眼微红直视着钟钰鹤,说道:“你去白豹城不过是送死,我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钟钰鹤会意,又说道:“你父亲在延州等着你,他病入膏肓却迟迟不肯离开,又是为了什么?” 忆之道:“那是你不懂,我们自小在父亲的清明院里头受训,先国后家,先人后己。他若知道我为了见他最后一面,而……”她顿了一顿,又说道:“话不多说了,就此别过吧。”旋即翻身上马,麦提亚紧随其后,也上了马。 钟钰鹤再次相劝,奈何忆之去意已决,只得随她去。 话说元皞率领大军驰援白豹城,抵达时,已是满眼焦土,党项族帐四十一处逐一被攻破,城周二十公里内,插满了秧苗的沃土被烧尽。他打马狂奔,远远可见修筑的城池火光冲天,黄土之上一片尸山血海。 忽有一支羽箭飞射而来,他将头一摆,勉强躲过,警觉道:“小心有埋伏!” 话音刚落,羽箭齐刷刷射了过来,如暴雨一般。 在这辽阔的黄土地上,西夏大军无处可躲,骑兵纷纷落马,步兵应声而倒。元皞下令盾牌来挡,旋即,盾兵列兵布阵。暗弓伏弩过后,便有宋军四面八方叫嚣着伏击而来。两军在白豹城下厮杀,旗仗盘旋,战衣瞟飏,呐喊声推向九霄。 西夏军虽遭到伏击,仗着兵强马壮,人数众多。宋军后劲不足,越发吃力。 元皞一眼看见了人群中奋战的韩玉祁,冷笑了一声,手持锥枪,策马狂奔而去,前去与他厮杀。元皞彪悍生猛,韩玉祁只可扼守,无隙反击,震得五内俱伤,口含鲜血。 后一个回合厮杀,韩玉祁节节败退,眼见宋军不敌夏军,遂大喝退兵,宋军听令纷纷往白豹城内溃退。韩玉祁脚步趔趄,勉强上了马,不过骑了半路,竟跌下马来。 元皞战意丰沛,呐喊追击,夏军将宋军大将跌下马,霎时血气翻涌,叫嚣着蜂拥而上。 倏忽一箭飕来,元皞闻风声辨来处,用长枪格挡下,又定睛一看,只见高坡之上,有一人迎风矗立,他左手去袋内取弓,右手在毂中拔箭。搭上箭,曳满弓,觑着高坡上那一点人影,倏忽,却见那人拔下头上的簪子,甩下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发丝在西风中乱飞。 元皞诧异,盯紧再要看时,只听那人远远喊了一声李平,霎时震惊不已。他放下弓箭,策马朝着高坡飞驰。 苏努尔见状,猛地一惊,怒吼道:“小心有埋伏!”话音未落,元皞早已跑地只剩一个黑影,苏努尔不觉怒火攻心,急忙打马飞追。 二人脱离进攻的西夏大军,向着高坡跑去。 那高坡上之人正是忆之是也,她迎着风,忍着浑身上下钻心的酸痛,她眼见宋军不敌,想要吸引元皞注意,拖延时间。又见坡下,麦提亚策马救下韩玉祁,遂松了口气。又见元皞越逼越近,正要上马,蓦然一声轰炸,震耳发聩,不觉弓下身子,掩住双耳,滚滚气浪裹着黄沙翻涌,直面扑了过来。 正错愕之时,元皞将忆之按倒在地,石砾雨点一般打在背上。 震天动地的轰炸声此起彼伏,在进攻的西夏大军中肆意狂欢。 忆之这才发现,原来土壤中早已埋下霹雳炮,又有埋伏好的数十架七梢砲,射出火石弹投向西夏大军,所到之处迸石飞沙,将人炸地四分五裂。她不知其详,顿时惊愕不已。 元皞朝苏奴尔高喊退兵之际,苏努尔正呆望着忆之,他听着喝声,陡然回过神来,急忙调转马头,指挥残余骑兵,步兵后退,炮车,盾兵列阵反击。 元皞想要拉着忆之一同离开,忆之擎住手臂,持着不动,两眼望着他,一时思绪混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元皞微微发颤,满眼不可置信,问道:“你还活着?你为何还活着?” 忆之呆了半日,顺势骑驴下坡,说道:“我也不知道,一位不出世的得道高僧救了我,总之就是活下来了……前些日子我去看他,却听闻他被你囚禁了起来。” 元皞怔了一怔,想到了在枯井里哀嚎的肥和尚忘诵,愈发闷住了。 又听一声爆破震天动地。 元皞按着忆之伏倒,沙石飞溅,元皞又拉拽忆之,说道:“快先离开这处。” 忆之夺手道:“除非西夏与大宋议和。”她顿了一顿,说道:“否则你我就是敌人。” 元皞手指着战场,叱责道:“那你为何又要救我!若不是你,我早死在这黄土地里!也就了了你们宋人一桩心事。” 忆之想到,我没想救你啊……却一时,眼望着元皞,又心生庆幸。她呆望了他半日,想到不过一二月没见,他不修边幅,胡子拉碴,愈发野性粗犷之态,不觉引发深思,又在须臾晃了晃头,回过神来,说道:“因为我蠢……不仅蠢还自以为是。” 她这一番话,听在元皞耳中,理解成了另一番深意,他笑道:“有意思。”又一面退步,一面说道:“好,我明白了。”说罢,上了鞍,深深望了忆之一眼,策马回至战场,带领西夏大军撤退。 此战虽未能歼灭元皞,却重创了元皞的亲卫军,宋军大获全胜,纷纷欢欣鼓舞。 忆之将长发挽起,上鞍归回白豹城,一路飞奔进城,只见横尸枕籍,有党项人的,也有宋人的。 麦提亚早已等候在门洞内,接应她进去见韩玉祁。 忆之见韩玉祁端坐在高位上,分明不是刚才那副溃败的模样,料想皆是装模作样,为引夏军入瓮之举,不觉怒火中烧。 韩玉祁一眼认出忆之,登时双目发亮,起身来迎,忆之气冲冲走了过去,迎面怒捶了他左胸一记,呵斥道:“以身诱敌,为了杀嵬名元皞,你倒是无畏地很呐!” 韩玉祁与元皞正面而战,五内俱伤,又猛捱了忆之一记拳头,霎时发出了一阵猛烈的咳嗽,直咳地目肿筋浮,搜肝挖肺,面红发乱。 忆之一惊,又连忙去扶他。她一眼瞥见他身边的石杰,更觉火上浇油,又朝他骂道:“你既就在他身边,他干傻事,你为何不劝?” 石杰见了忆之,正是浑身微颤,热泪盈眶之际,先是见忆之捶了韩玉祁一拳,又转来骂自己,其形之彪悍,全然无汴京家宅中娇柔仕女的模样,一时没了主意,支支吾吾道:“我哪里没劝,他是什么秉性,你难道不知,他若下了决心,谁的话肯听?” 忆之还要再说,一时被韩玉祁握着手臂,只听他说道:“白豹城一战,我们斩杀夏军首领七人、士兵二百五十馀人,其余兵力攻破党项族帐四十一处,烧毁城周二十公里内的庄稼,收缴牲畜七千馀头。 而后一战,又伏击了嵬名元皞的亲卫军,起码是他损伤了近半的兵力!西夏军也不过如此,我们能赢,我们一定能赢!” 又握紧了忆之的手臂,说道:“从今往后,你再不必委屈求全!”又与石杰对望了一眼,笃定道:“我们有能力护你!” 忆之见麦提亚朝自己点头,便猜到她一直在向二人回报自己的消息,一时又羞又愧,脸上热辣辣的刺痛。当听到二人言辞凿凿要保护自己时,不觉又是感动又是感激,霎时红了眼眶,满腹情绪,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过了半日,蓦然想到,说道:“快回延州吧,父……”她红着眼眶,顿了一顿,说道:“我听闻,晏大官人他病重垂危……” 韩玉祁与石杰陡然一惊,霎时圆睁起双眼,三人急忙动身,日夜兼程又往延州赶去。 乃至延州,忆之换上小子的布衣,跟在韩玉祁与石杰身后,去晏纾暂居住所。 延州乃至附近的大小官员听闻了消息,纷纷赶来,小小的院落里迎来送往了一波又一波的官吏,偶尔能见到一二曾有一面之缘的大人,忆之埋着头,往石杰与韩玉祁身后躲着,不敢张扬。 晏纾的堂屋里站着两翼医官,有长有少,围着一位老太丞,他说一句,众人附和一句。忆之不觉愈发心焦,再入寝室,范忠彦左边床边的杌子上,范春仁立在下首,还有几位从未见过的大人。 众人见了韩玉祁与石杰,连忙招呼。 忆之想进去又不敢进去,只能留在廊檐下听候。忽然一眼看见了范夫人与宛娘,二人正在张罗茶水点心等一应待客之事,遂更往人群后面缩,将脸垂地低一些。 捱到亥时,人儿四散,只剩下几个值夜的,石杰才找了个借口,把忆之喊入屋中。 忆之一眼看见榻上的晏纾,霎时淌下两行热泪,连唤了几声爹爹,晏纾才微微睁开眼,他望着忆之认了半日,眼皮嘴唇微微有动意。忆之欲说话,话儿团在喉头,唯有哽咽的份,又不住落泪。 石杰红着眼眶不忍直视,遂侧过了脸去。 韩玉祁陪着忆之,对晏纾讲述白豹城一战如何大捷,却见他两眼飘离,仅凭一口气儿吊着的模样,不觉犹如万箭攒心,哽咽了一声,又说道:“夫子,忆之即回来了,就不必再走,您放心,她就是我们的亲妹妹,我们定当珍重她,保护她,好好照顾她!” 晏纾的指头微微颤了颤,三人不解他的意思,只都凑到跟前去。 晏纾轻轻呜咽了一声,三人愈发不解,晏纾的双唇又动了动,忆之忙止住哭泣,凑前去听,静心听了半日,只辨析出是个灰字。 忆之不解,问道:“父亲这到底是何意,女儿不明白……” 晏纾两眼望着忆之,手掌微微发颤,忆之忙握住他的手,只觉摸到了一截枯木。 适逢范忠彦又往屋中来探望,忆之忙起身要避,范忠彦止道:“午后我就认出你了,只是没说罢了,你父亲也就这两日的功夫,外头的事我自会张罗,你们只管在跟前守着就是了。” <script>app2(); 第五十四章 重逢白豹城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麦提亚飞跑回屋,告诉忆之夏军送去野利驭祈与野利荣万头颅一事,忆之听后,不觉背脊发凉,愁颦道:“是我害死了他们……真可怕……” 麦提亚冷笑了一声,握住忆之的臂膀,说道:“看开些吧,别说是战场上,便是在汴京城,那一等富贵繁华之处,每日也有许多人死于明争暗斗。” 忆之心有余悸,讪笑着点了点头,不觉又摊开双手,望着掌心发怔。她呆望了半日,振奋起心情,说道:“麦提亚,咱们去找钟城事道喜吧,或许还能讨些赏来,给你,我开春添件新衣裳。” 麦提亚听了笑着点了点头。 二人往府衙议事堂去,忆之满面喜气正要道喜,却见屋中众人皆愁色,不觉倒逼了住,忆之一时不解,问道:“本该是高兴的时候,这又是怎么了?” 钟世衡缄默了半日,说道:“晏夫子他……所幸这会子还在延州,你快赶去,兴许还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忆之犹如头顶打响了一个焦雷,不觉跌脚,麦提亚连忙搀住,忆之发了半日呆,扭身就往外去,麦提亚紧随。钟世衡对钟钰鹤道:“你且护送她去,千万别再出岔子!” 钟钰鹤连忙作揖领命,飞追而去。 众人一路策马飞驰往延州赶去,乃至夜幕降临,才在林间稍作休息。 钟钰鹤见忆之一言不发,只是发着怔,不觉十分担忧,便朝麦提亚使眼色,希望她能劝慰一二,麦提亚会意,她凝望着忆之,正想着可以说些什么,倏忽,只听树叶簌簌作响,众人警备。又听有人唧唧咕咕说话之声。 钟钰鹤矮着身,蹑手蹑脚往动静处前去觑听。 忆之杳冥之际,忽然听见了兀卒二字,不觉一怔,也轻脚前往钟钰鹤的身旁,拨开灌木丛,竟然见是章元与他的亲随,只听他禀报道:“昨日上午,韩玉祁携左右厢副使,以检巡边防的名义来到距离白豹城七十里的柔远寨,召集当地各寨军事首领,还有当地的羌族部落首领。据咱们的暗桩回报,他在席间忽然宣布驻守白豹城的野利驭祈遭到斩首的消息,旋即就要进攻白豹城,并已经做好军事部署,封锁柔远寨所以出口,防止走漏风声。兀卒得到消息,即刻领兵驰援。” 忆之听到这处,不觉心儿一颤。 章元听后,半日无话,过了许久,才说道:“走吧。” 随从问道:“章先生,是去何处?” 章元道:“延州,兀卒让我去议和,你难道忘了。” 随从道:“可白豹城一战还未有结果……” 章元道:“那是兀卒的事,我只管尽我所能。”那随从无话,只跟着章元走远。 待二人走远,忆之对钟钰鹤道:“钟殿直,还请你速去延州,告诉范大官人这个消息,并请求火速驰援。” 钟钰鹤问道:“那你呢?” 忆之道:“我要去救我二哥。”说罢,就要去上马。 钟钰鹤握住她的手臂,说道:“你说反了吧,合该你去延州,我去白豹城才是。” 忆之缄默了半日,两眼微红直视着钟钰鹤,说道:“你去白豹城不过是送死,我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钟钰鹤会意,又说道:“你父亲在延州等着你,他病入膏肓却迟迟不肯离开,又是为了什么?” 忆之道:“那是你不懂,我们自小在父亲的清明院里头受训,先国后家,先人后己。他若知道我为了见他最后一面,而……”她顿了一顿,又说道:“话不多说了,就此别过吧。”旋即翻身上马,麦提亚紧随其后,也上了马。 钟钰鹤再次相劝,奈何忆之去意已决,只得随她去。 话说元皞率领大军驰援白豹城,抵达时,已是满眼焦土,党项族帐四十一处逐一被攻破,城周二十公里内,插满了秧苗的沃土被烧尽。他打马狂奔,远远可见修筑的城池火光冲天,黄土之上一片尸山血海。 忽有一支羽箭飞射而来,他将头一摆,勉强躲过,警觉道:“小心有埋伏!” 话音刚落,羽箭齐刷刷射了过来,如暴雨一般。 在这辽阔的黄土地上,西夏大军无处可躲,骑兵纷纷落马,步兵应声而倒。元皞下令盾牌来挡,旋即,盾兵列兵布阵。暗弓伏弩过后,便有宋军四面八方叫嚣着伏击而来。两军在白豹城下厮杀,旗仗盘旋,战衣瞟飏,呐喊声推向九霄。 西夏军虽遭到伏击,仗着兵强马壮,人数众多。宋军后劲不足,越发吃力。 元皞一眼看见了人群中奋战的韩玉祁,冷笑了一声,手持锥枪,策马狂奔而去,前去与他厮杀。元皞彪悍生猛,韩玉祁只可扼守,无隙反击,震得五内俱伤,口含鲜血。 后一个回合厮杀,韩玉祁节节败退,眼见宋军不敌夏军,遂大喝退兵,宋军听令纷纷往白豹城内溃退。韩玉祁脚步趔趄,勉强上了马,不过骑了半路,竟跌下马来。 元皞战意丰沛,呐喊追击,夏军将宋军大将跌下马,霎时血气翻涌,叫嚣着蜂拥而上。 倏忽一箭飕来,元皞闻风声辨来处,用长枪格挡下,又定睛一看,只见高坡之上,有一人迎风矗立,他左手去袋内取弓,右手在毂中拔箭。搭上箭,曳满弓,觑着高坡上那一点人影,倏忽,却见那人拔下头上的簪子,甩下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发丝在西风中乱飞。 元皞诧异,盯紧再要看时,只听那人远远喊了一声李平,霎时震惊不已。他放下弓箭,策马朝着高坡飞驰。 苏努尔见状,猛地一惊,怒吼道:“小心有埋伏!”话音未落,元皞早已跑地只剩一个黑影,苏努尔不觉怒火攻心,急忙打马飞追。 二人脱离进攻的西夏大军,向着高坡跑去。 那高坡上之人正是忆之是也,她迎着风,忍着浑身上下钻心的酸痛,她眼见宋军不敌,想要吸引元皞注意,拖延时间。又见坡下,麦提亚策马救下韩玉祁,遂松了口气。又见元皞越逼越近,正要上马,蓦然一声轰炸,震耳发聩,不觉弓下身子,掩住双耳,滚滚气浪裹着黄沙翻涌,直面扑了过来。 正错愕之时,元皞将忆之按倒在地,石砾雨点一般打在背上。 震天动地的轰炸声此起彼伏,在进攻的西夏大军中肆意狂欢。 忆之这才发现,原来土壤中早已埋下霹雳炮,又有埋伏好的数十架七梢砲,射出火石弹投向西夏大军,所到之处迸石飞沙,将人炸地四分五裂。她不知其详,顿时惊愕不已。 元皞朝苏奴尔高喊退兵之际,苏努尔正呆望着忆之,他听着喝声,陡然回过神来,急忙调转马头,指挥残余骑兵,步兵后退,炮车,盾兵列阵反击。 元皞想要拉着忆之一同离开,忆之擎住手臂,持着不动,两眼望着他,一时思绪混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元皞微微发颤,满眼不可置信,问道:“你还活着?你为何还活着?” 忆之呆了半日,顺势骑驴下坡,说道:“我也不知道,一位不出世的得道高僧救了我,总之就是活下来了……前些日子我去看他,却听闻他被你囚禁了起来。” 元皞怔了一怔,想到了在枯井里哀嚎的肥和尚忘诵,愈发闷住了。 又听一声爆破震天动地。 元皞按着忆之伏倒,沙石飞溅,元皞又拉拽忆之,说道:“快先离开这处。” 忆之夺手道:“除非西夏与大宋议和。”她顿了一顿,说道:“否则你我就是敌人。” 元皞手指着战场,叱责道:“那你为何又要救我!若不是你,我早死在这黄土地里!也就了了你们宋人一桩心事。” 忆之想到,我没想救你啊……却一时,眼望着元皞,又心生庆幸。她呆望了他半日,想到不过一二月没见,他不修边幅,胡子拉碴,愈发野性粗犷之态,不觉引发深思,又在须臾晃了晃头,回过神来,说道:“因为我蠢……不仅蠢还自以为是。” 她这一番话,听在元皞耳中,理解成了另一番深意,他笑道:“有意思。”又一面退步,一面说道:“好,我明白了。”说罢,上了鞍,深深望了忆之一眼,策马回至战场,带领西夏大军撤退。 此战虽未能歼灭元皞,却重创了元皞的亲卫军,宋军大获全胜,纷纷欢欣鼓舞。 忆之将长发挽起,上鞍归回白豹城,一路飞奔进城,只见横尸枕籍,有党项人的,也有宋人的。 麦提亚早已等候在门洞内,接应她进去见韩玉祁。 忆之见韩玉祁端坐在高位上,分明不是刚才那副溃败的模样,料想皆是装模作样,为引夏军入瓮之举,不觉怒火中烧。 韩玉祁一眼认出忆之,登时双目发亮,起身来迎,忆之气冲冲走了过去,迎面怒捶了他左胸一记,呵斥道:“以身诱敌,为了杀嵬名元皞,你倒是无畏地很呐!” 韩玉祁与元皞正面而战,五内俱伤,又猛捱了忆之一记拳头,霎时发出了一阵猛烈的咳嗽,直咳地目肿筋浮,搜肝挖肺,面红发乱。 忆之一惊,又连忙去扶他。她一眼瞥见他身边的石杰,更觉火上浇油,又朝他骂道:“你既就在他身边,他干傻事,你为何不劝?” 石杰见了忆之,正是浑身微颤,热泪盈眶之际,先是见忆之捶了韩玉祁一拳,又转来骂自己,其形之彪悍,全然无汴京家宅中娇柔仕女的模样,一时没了主意,支支吾吾道:“我哪里没劝,他是什么秉性,你难道不知,他若下了决心,谁的话肯听?” 忆之还要再说,一时被韩玉祁握着手臂,只听他说道:“白豹城一战,我们斩杀夏军首领七人、士兵二百五十馀人,其余兵力攻破党项族帐四十一处,烧毁城周二十公里内的庄稼,收缴牲畜七千馀头。 而后一战,又伏击了嵬名元皞的亲卫军,起码是他损伤了近半的兵力!西夏军也不过如此,我们能赢,我们一定能赢!” 又握紧了忆之的手臂,说道:“从今往后,你再不必委屈求全!”又与石杰对望了一眼,笃定道:“我们有能力护你!” 忆之见麦提亚朝自己点头,便猜到她一直在向二人回报自己的消息,一时又羞又愧,脸上热辣辣的刺痛。当听到二人言辞凿凿要保护自己时,不觉又是感动又是感激,霎时红了眼眶,满腹情绪,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过了半日,蓦然想到,说道:“快回延州吧,父……”她红着眼眶,顿了一顿,说道:“我听闻,晏大官人他病重垂危……” 韩玉祁与石杰陡然一惊,霎时圆睁起双眼,三人急忙动身,日夜兼程又往延州赶去。 乃至延州,忆之换上小子的布衣,跟在韩玉祁与石杰身后,去晏纾暂居住所。 延州乃至附近的大小官员听闻了消息,纷纷赶来,小小的院落里迎来送往了一波又一波的官吏,偶尔能见到一二曾有一面之缘的大人,忆之埋着头,往石杰与韩玉祁身后躲着,不敢张扬。 晏纾的堂屋里站着两翼医官,有长有少,围着一位老太丞,他说一句,众人附和一句。忆之不觉愈发心焦,再入寝室,范忠彦左边床边的杌子上,范春仁立在下首,还有几位从未见过的大人。 众人见了韩玉祁与石杰,连忙招呼。 忆之想进去又不敢进去,只能留在廊檐下听候。忽然一眼看见了范夫人与宛娘,二人正在张罗茶水点心等一应待客之事,遂更往人群后面缩,将脸垂地低一些。 捱到亥时,人儿四散,只剩下几个值夜的,石杰才找了个借口,把忆之喊入屋中。 忆之一眼看见榻上的晏纾,霎时淌下两行热泪,连唤了几声爹爹,晏纾才微微睁开眼,他望着忆之认了半日,眼皮嘴唇微微有动意。忆之欲说话,话儿团在喉头,唯有哽咽的份,又不住落泪。 石杰红着眼眶不忍直视,遂侧过了脸去。 韩玉祁陪着忆之,对晏纾讲述白豹城一战如何大捷,却见他两眼飘离,仅凭一口气儿吊着的模样,不觉犹如万箭攒心,哽咽了一声,又说道:“夫子,忆之即回来了,就不必再走,您放心,她就是我们的亲妹妹,我们定当珍重她,保护她,好好照顾她!” 晏纾的指头微微颤了颤,三人不解他的意思,只都凑到跟前去。 晏纾轻轻呜咽了一声,三人愈发不解,晏纾的双唇又动了动,忆之忙止住哭泣,凑前去听,静心听了半日,只辨析出是个灰字。 忆之不解,问道:“父亲这到底是何意,女儿不明白……” 晏纾两眼望着忆之,手掌微微发颤,忆之忙握住他的手,只觉摸到了一截枯木。 适逢范忠彦又往屋中来探望,忆之忙起身要避,范忠彦止道:“午后我就认出你了,只是没说罢了,你父亲也就这两日的功夫,外头的事我自会张罗,你们只管在跟前守着就是了。” <script>app2(); 第五十五章 丧父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众人见晏纾口中尚有出入之息,亦无任何情绪,都已明白,他的时日不多,开始预备身后事。所幸外有范忠彦,韩玉祁,石杰等人应酬,内院又有范夫人,宛娘帮忙料理,忆之只守在晏纾病榻前,倘若有人来需要回避,便躲一躲。 她的父亲偶尔会醒来,微微睁着眼睛,看着忆之。 范忠彦提点到,他大约还有心事未了,韩玉祁,石杰遂搜肝挖肺,向他回报,却并不能使他安心。 忆之心中反复回想那个‘灰’字,愈发不解。 正当众人困顿之际,这一日,石杰往屋里来,冲忆之喊道:“忆之,快去正堂接旨!” 忆之不妨,先是一惊,又呆了上了半日,又被石杰再三催促,才回过神来,忙朝着他跑了过去,二人一道快步入正堂,只见堂内乌泱泱跪满了人,石杰带忆之快步走到最前面跪下,御前内侍官清了清嗓子,遂念丹书诏令。 忆之恭敬听了半日,只觉长篇繁冗,听了前头就忘了后头,唯关键一句册封公主,拟字暂定,不日后回京,再举册封大典,使她陡然一惊。 石杰提醒忆之谢恩,她忙照做不误。待接过旨,又细细看了一回,只见丹书:王者敦睦九族,协和万邦。厚人伦于国风,考归姐于易象。皇姐柔嘉居质,婉嫕有仪,姽婳无畏;动遵图史之规,步中珩璜之节。抗击西夏贼军,功不可没,酌六珈备物,百两有期。爰稽妫汭之封。启疆析木,叶咏秾华。勉膺汤邑之封。无忘公言之训。册封公主。钦此。 因此关节,众人不便祝贺,只是纷纷作揖尊称一声公主。 忆之顷刻间又重见天日,不觉感慨万千,又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杰道:“多亏了钟先生,是他不忍见晏夫子临终在即,你父女不仅不能相认,他日连个摔丧驾灵的人都没有,又道,晏夫子与你大义为国,不该落个此等境地,遂快马加鞭亲自进京,将你所绘制的兴庆府舆图,等等一应手稿资料还有你如何献计助战一一呈禀给陛下,陛下本欲马上召你回京,奈何眼下关节,遂只是先下了一道诏书,助你恢复名誉。” 忆之听后,不觉陷入了深思。 宛娘喜极而泣,满眼热泪迎了上来,握住了忆之的说,叹道:“太好了,秀瑛家沉冤得雪,你家守得云开见月明,实在是太好了。” 忆之出着神,听了这话,笑着点了点头。她执着丹书来到晏纾病榻前,念给晏纾听,只见他越发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仅剩一丝气息尚存,又落下泪来,越发寝食难安。 乃至午后,忆之与韩玉祁、石杰檐廊下用过泛索,回至屋中,不觉有些倦意,遂坐着矮杌,伏在榻上小憩,朦朦胧胧之际,不觉站起了身,往屋外去——一时回到了清明院,她矗立在檐廊下,正是日光射着白雪,枝头梨花初开之春景。 她手里握着一支花名签子,签上画着一簇梨花,题名‘姽婳将军’,下面镌着几行小字,她望着小字,不觉念出了声:“冰身雪肤凝玉容,抖落寒峭独枝头。不期忠义明闺阁,誓盟生死报前恩。风尘尘不染,是即是,从来好事多磨难。” 李平坐在台叽上,喝着梨汤,忆之不觉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拄着下颌来望他。 李平喝尽碗中最后一口,抹了抹嘴,脸上的五官全皱在一起,说道:“姑娘,我把这梨汤都喝完了,你可得帮我向大官人求情,我不进拱圣营,只待在晏府就很好。” 忆之恍然道:“爹爹说你只做一个小待命太屈才了,倘若进了拱圣营,必定会有前途。” 李平摇头道:“我不要前途,我若走了,有人欺负姑娘怎么办,谁替你打架。”忆之不觉笑了起来,说道:“我还能天天惹麻烦,要你替我打架不成。” 李平笑道:“姑娘,说好的,我喝下你这碗要命的梨汤,你就帮我求情,可不许说话不算数。” 忆之笑道:“我说话自然算数。”她笑着笑着,忽然感慨道:“李平,我不想嫁给良弼哥哥,我想嫁给一个喜欢的人。” 李平说道:“大官人总说,姑娘不凡,不凡的人,总不能随心所欲。” 忆之不觉出神,恍然道:“父亲又说,舍不得我受委屈,或许找个女婿过赘,就留我在家里头。” 李平笑了笑,说道:“那也好啊。” 忽听一声锣响,忆之从梦中惊醒,她按着狂跳的心儿,向榻上的晏纾询问道:“父亲,您说灰,灰……是不是我听岔了,您想说的是回?回,回哪里?回汴京?回清明院?” 又等待了半日,不见回应,忽听石杰与韩玉祁在廊檐下说起钟世衡从京都回来,起身往外询问究竟。 适逢宛娘从前院来,她提高了音量朝这边喊道:“忆之,你快看谁来了!”说着,又往前了几步,倏忽,只见富良弼、欧阳绪、苏子美三人逐一进院,皆是剑袖简装,风尘仆仆。 三人踏入院子,满眼张望,待看到了忆之,一个接一个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快步往檐廊下赶来。韩玉祁、石杰连忙去迎。 苏子美健步飞扑了上来,握着忆之的双肩,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身穿对襟式灰领子月白色布衣连体襦裙,鬓边结辫,余发披肩,灼见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姿。又见她眉眼添了英气,眸子凝着坚毅,不觉笑着对众人说道:“她这一年在西夏,倒是没白呆,愈发出落地有姿有态。” 众人听了皆笑了起来。 富良弼站在苏子美的身后,两眼深望着忆之,眸子里凝着光辉,仿佛有万千话语要说,却又噎在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憋了半日,才长喘了一口气,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苏子美又笑道:“官家特准了我和良弼前来,可惜延博来不了,急地他百爪挠心,又想着叫我给你捎信来,不过写了撕,撕了写,怎么也凑不成篇,索性不写了,只等着你快些回去,届时再团聚!” 忆之听后,心肉一颤,恰逢一阵春风袭来,吹动院子里树叶簌簌作响,忆之受了风,浑身酸痛,不觉缩起身子,石杰一见,忙侧立在风口替她来挡。 麦提亚为忆之披上背子,轻声道:“近日风大,且常披着吧。” 忆之沃了一阵才缓过劲来,眼望着麦提亚,点了点头。 欧阳绪纳罕道:“这是怎么了?”话音未落,却见宛娘不住地朝他使眼色。 忆之缄默了半日,讪笑道:“我曾小产,没好好保养,反而往雪地里跑,害了风痛症。” 京中来的几人不觉圆睁起双眼,又朝韩玉祁与石杰望了过去。只见石杰两眼霎时红了起来,悻悻将头偏了过去。韩玉祁垂着眼,面色阴沉,未置一词。一时震惊不已。 忆之又笑道:“你们长途跋涉,劳累多时,不如先去洗漱一番,再去见父亲。”一时又想到,问道:“你们饿不饿?” 苏子美不可置信,过了半日,才悻悻道:“是那个混账,叫什么,李平?” 忆之张了张嘴,一时又觉难以启齿,赧然道:“说来话长,晚些时候再细讲吧。” 宛娘忙引众人去客房,韩玉祁随声附和,众人神色不一,只得先去。 过了半日,富良弼,苏子美,欧阳绪洗漱完毕,忆之引众人往屋中来看晏纾,众人皆悲恸不已,又强按了下来,说了一番俯就宽慰的话。 众人说了半日话,只见晏纾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心下明白,遂一一出来,聚于廊檐下,整顿心情。 范忠彦正在筹划晏纾身后事,见富良弼与欧阳绪赶来,遂安排届时由富良弼上屋檐招魂,韩玉祁为其换寿衣,欧阳绪与石杰一个写铭旌,一个写魂帛,一应诸礼。 忆之在屋里,忽听外头一声响,原是窗屉没扣好,掉了下来,忆之去扣窗屉,她的目光越过窗户,透过院墙的雕花窗棂,只见有几张熟悉的面孔走过,目光顺着来人的踪迹,一径看了过去,乃至后院门前,果然是章元引路在前,元皞阔步而来,苏努尔则在元皞的左手边,不觉蹙眉,又打起软帘出屋。 团簇在廊檐下的众人见她出屋,又眼望着院门口,也都回望了过去,待见到了那三人,一时神色不一。 苏子美一股怒火由耳后根直蹿上脑门,就要上前,被韩玉祁与石杰按了下来。 范忠彦携众人作揖,章元还礼,元皞朝范忠彦,富良弼,韩玉祁点了点头,其余一概不理,苏努尔干脆摆着头,装作一个也没看见。 苏子美愈发恼怒,满眼怨毒,欧阳绪与石杰直瞪瞪瞅着,韩玉祁与富良弼冷漠望着。 元皞带着章元与苏奴尔绕过众人,又往忆之走去。 苏子美欲追,又被韩玉祁强掣住。 忆之横在门前,待他走到已经需要仰着脖子去望他的位置,仍然不见他有止步的意思,遂问道:“你怎么在这?”但见他剔了胡子,面目一新。 元皞道:“议和啊,我已经来了有好几日。” 忆之一听议和,不觉松懈了几分,思忖了半日,这才让行。 元皞跨步入屋,只往晏纾榻前走去,麦提亚见了元皞,先是呆了一呆,又望向忆之,忆之递了个眼神过去,她会意,搬了一张杌子来,元皞在忆之身边坐下,仔细看了看晏纾,又溜了忆之一眼。 忆之握住晏纾的手,轻声唤道:“父亲,元皞来了。” 过来半日,晏纾微微睁开了眼睛,渐渐握紧忆之的手。 忆之红着眼,又说道:“他来延州议和。” 晏纾两眼望着元皞,半日,长吁了一口气,其中夹着‘好’字的音儿,须臾,又闭上了双眼,缓缓陷入了了无生气的缄默。 忆之去轻唤父亲,她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不觉鼻尖有酸楚之意,她再喊了一声,只是不能轻易死心。 忆之还欲再喊,元皞握住了她的手,她霎时滚落两行热泪,不再自欺欺人,她咬着牙按捺了半日,哽咽着,取了晏纾贴身的儒衣,交给麦提亚,说道:“去请,去请良弼哥哥招魂。”话音未落,又用绣帕掩唇,泪儿犹如珍珠断了线一般,簌簌滚落。 元皞凝望着忆之,未置一词。 众人闻讯皆从廊下闯入屋中,朝晏纾榻上飞走而去,元皞扶忆之起身侧立。 遥遥传来,富良弼悲声高喊‘夫子回来’,一连喊过三声。又有一群耆老往屋中来,榻前哭丧的人抹了抹泪,两侧分开让行,耆老们替晏纾梳洗,并换贴身的小袄,他们则卸槅门,挂招幡。 范忠彦将一块白玉放入晏纾口中,韩玉祁红着眼眶为晏纾穿上寿衣。 欧阳绪,石杰携铭旌与魂帛,立在灵前的左右侧。 诸礼毕,富良弼与忆之跪在最前,随后是韩玉祁,欧阳绪,石杰,苏子美,众人放声痛哭,不再话下。 忽听前院来传,内侍官前来宣旨,众人只得分两侧跪开,屏息敛声,默默垂泪。 忆之听到皇帝追封晏纾为临淄公,配享太庙,谥号‘元献’,细品了品,心内五味杂陈。 至第二日小敛,第三日大殓,富良弼,韩玉祁,欧阳绪,石杰,苏子美等人,日夜轮番陪着忆之,身披孝服,守在灵前。 元皞在廊檐下陪着守了三日,这才离开。 待至第七日,送殡火葬,众人散去吃饭,忆之眼望着棺椁被烈火一点点烧尽,已经一滴泪也哭出不来。 富良弼陪在忆之的身边,说道:“忆之,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忆之轻叹了一声,问道:“怎么,连你也嫌弃我?觉得我落到如今这幅田地,你责无旁贷?” 富良弼连日惙怛伤悴,神色恹恹的,无力反诘,说道:“你被人欺负,我不能为你讨回公道已是无能至极,又怎么可能嫌弃……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忆之笑了,说道:“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不觉,又嗟叹了一声,说道:“父亲希望我回西夏,留在他身边。” 富良弼惊愕地望向忆之,说道:“你说,你说什么?” 忆之道:“先时我还只是猜测,眼下是确认了,玉祁哥哥打了胜仗他无动于衷,我被册封为公主他无动于衷,你们千里迢迢赶来,他也无动于衷,唯有元皞来了,为议和而来,他才咽下了这口气。 父亲临终之际,记挂的不是母亲,不是我,不是你,不是清明院里的哪一位,而是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他想要和平。” 富良弼问道:“那你如何作想?” 忆之思忖了半日,说道:“西夏要求宋廷每年赐给西夏白银九万二千两,绢帛二十万三千匹,贡茶五万斤,承认西夏立国,重新开放榷场。你认为如何?” 富良弼冷笑道:“这口开得有点大。” 忆之笑了笑,说道:“西夏不肯退让,又听闻朝臣众说纷纭,成日吵闹不休,官家都快被唾沫星子淹没了。” 富良弼陷入了缄默。 忆之感叹道:“父亲大殓那日,我觉得胸闷,遂往院中去透口气,只见檐廊下站着三个人,左侧那位是章元,右侧那两位则是钟世衡叔侄俩,章元与钟世衡说着话,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他们见了我,话也不说了,都来劝我节哀。我猜想,官家无缘无故封我为公主……总是听说了什么,另有了打算。或许,实在谈不妥,就会送我去和亲吧。” 富良弼问道:“倘若如此,你当如何?” 她缄默了半日,说道:“不知道。”须臾,又笑道:“我尚要守孝三年,三年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事情。” 她的身后蓦然响起了韩玉祁的声音,她与富良弼回望了过去,只听他说道:“你若不愿意,谁也不能逼你。” 又见韩玉祁,石杰,苏子美,欧阳绪四人并肩走来,满眼坚毅,不容置疑。 忆之不觉笑了起来,对富良弼道:“上天总是垂怜我的。”她顿了一顿,不觉问道:“我知道,范大官人主和,玉祁哥哥主战,良弼哥哥呢,良弼哥哥又是如何看待的?” 富良弼蹙眉思忖了一番,说道:“若能和,轻易不战。若欺人太甚,那也不怕战。” <script>app2(); 第五十五章 丧父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众人见晏纾口中尚有出入之息,亦无任何情绪,都已明白,他的时日不多,开始预备身后事。所幸外有范忠彦,韩玉祁,石杰等人应酬,内院又有范夫人,宛娘帮忙料理,忆之只守在晏纾病榻前,倘若有人来需要回避,便躲一躲。 她的父亲偶尔会醒来,微微睁着眼睛,看着忆之。 范忠彦提点到,他大约还有心事未了,韩玉祁,石杰遂搜肝挖肺,向他回报,却并不能使他安心。 忆之心中反复回想那个‘灰’字,愈发不解。 正当众人困顿之际,这一日,石杰往屋里来,冲忆之喊道:“忆之,快去正堂接旨!” 忆之不妨,先是一惊,又呆了上了半日,又被石杰再三催促,才回过神来,忙朝着他跑了过去,二人一道快步入正堂,只见堂内乌泱泱跪满了人,石杰带忆之快步走到最前面跪下,御前内侍官清了清嗓子,遂念丹书诏令。 忆之恭敬听了半日,只觉长篇繁冗,听了前头就忘了后头,唯关键一句册封公主,拟字暂定,不日后回京,再举册封大典,使她陡然一惊。 石杰提醒忆之谢恩,她忙照做不误。待接过旨,又细细看了一回,只见丹书:王者敦睦九族,协和万邦。厚人伦于国风,考归姐于易象。皇姐柔嘉居质,婉嫕有仪,姽婳无畏;动遵图史之规,步中珩璜之节。抗击西夏贼军,功不可没,酌六珈备物,百两有期。爰稽妫汭之封。启疆析木,叶咏秾华。勉膺汤邑之封。无忘公言之训。册封公主。钦此。 因此关节,众人不便祝贺,只是纷纷作揖尊称一声公主。 忆之顷刻间又重见天日,不觉感慨万千,又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杰道:“多亏了钟先生,是他不忍见晏夫子临终在即,你父女不仅不能相认,他日连个摔丧驾灵的人都没有,又道,晏夫子与你大义为国,不该落个此等境地,遂快马加鞭亲自进京,将你所绘制的兴庆府舆图,等等一应手稿资料还有你如何献计助战一一呈禀给陛下,陛下本欲马上召你回京,奈何眼下关节,遂只是先下了一道诏书,助你恢复名誉。” 忆之听后,不觉陷入了深思。 宛娘喜极而泣,满眼热泪迎了上来,握住了忆之的说,叹道:“太好了,秀瑛家沉冤得雪,你家守得云开见月明,实在是太好了。” 忆之出着神,听了这话,笑着点了点头。她执着丹书来到晏纾病榻前,念给晏纾听,只见他越发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仅剩一丝气息尚存,又落下泪来,越发寝食难安。 乃至午后,忆之与韩玉祁、石杰檐廊下用过泛索,回至屋中,不觉有些倦意,遂坐着矮杌,伏在榻上小憩,朦朦胧胧之际,不觉站起了身,往屋外去——一时回到了清明院,她矗立在檐廊下,正是日光射着白雪,枝头梨花初开之春景。 她手里握着一支花名签子,签上画着一簇梨花,题名‘姽婳将军’,下面镌着几行小字,她望着小字,不觉念出了声:“冰身雪肤凝玉容,抖落寒峭独枝头。不期忠义明闺阁,誓盟生死报前恩。风尘尘不染,是即是,从来好事多磨难。” 李平坐在台叽上,喝着梨汤,忆之不觉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拄着下颌来望他。 李平喝尽碗中最后一口,抹了抹嘴,脸上的五官全皱在一起,说道:“姑娘,我把这梨汤都喝完了,你可得帮我向大官人求情,我不进拱圣营,只待在晏府就很好。” 忆之恍然道:“爹爹说你只做一个小待命太屈才了,倘若进了拱圣营,必定会有前途。” 李平摇头道:“我不要前途,我若走了,有人欺负姑娘怎么办,谁替你打架。”忆之不觉笑了起来,说道:“我还能天天惹麻烦,要你替我打架不成。” 李平笑道:“姑娘,说好的,我喝下你这碗要命的梨汤,你就帮我求情,可不许说话不算数。” 忆之笑道:“我说话自然算数。”她笑着笑着,忽然感慨道:“李平,我不想嫁给良弼哥哥,我想嫁给一个喜欢的人。” 李平说道:“大官人总说,姑娘不凡,不凡的人,总不能随心所欲。” 忆之不觉出神,恍然道:“父亲又说,舍不得我受委屈,或许找个女婿过赘,就留我在家里头。” 李平笑了笑,说道:“那也好啊。” 忽听一声锣响,忆之从梦中惊醒,她按着狂跳的心儿,向榻上的晏纾询问道:“父亲,您说灰,灰……是不是我听岔了,您想说的是回?回,回哪里?回汴京?回清明院?” 又等待了半日,不见回应,忽听石杰与韩玉祁在廊檐下说起钟世衡从京都回来,起身往外询问究竟。 适逢宛娘从前院来,她提高了音量朝这边喊道:“忆之,你快看谁来了!”说着,又往前了几步,倏忽,只见富良弼、欧阳绪、苏子美三人逐一进院,皆是剑袖简装,风尘仆仆。 三人踏入院子,满眼张望,待看到了忆之,一个接一个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快步往檐廊下赶来。韩玉祁、石杰连忙去迎。 苏子美健步飞扑了上来,握着忆之的双肩,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身穿对襟式灰领子月白色布衣连体襦裙,鬓边结辫,余发披肩,灼见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姿。又见她眉眼添了英气,眸子凝着坚毅,不觉笑着对众人说道:“她这一年在西夏,倒是没白呆,愈发出落地有姿有态。” 众人听了皆笑了起来。 富良弼站在苏子美的身后,两眼深望着忆之,眸子里凝着光辉,仿佛有万千话语要说,却又噎在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憋了半日,才长喘了一口气,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苏子美又笑道:“官家特准了我和良弼前来,可惜延博来不了,急地他百爪挠心,又想着叫我给你捎信来,不过写了撕,撕了写,怎么也凑不成篇,索性不写了,只等着你快些回去,届时再团聚!” 忆之听后,心肉一颤,恰逢一阵春风袭来,吹动院子里树叶簌簌作响,忆之受了风,浑身酸痛,不觉缩起身子,石杰一见,忙侧立在风口替她来挡。 麦提亚为忆之披上背子,轻声道:“近日风大,且常披着吧。” 忆之沃了一阵才缓过劲来,眼望着麦提亚,点了点头。 欧阳绪纳罕道:“这是怎么了?”话音未落,却见宛娘不住地朝他使眼色。 忆之缄默了半日,讪笑道:“我曾小产,没好好保养,反而往雪地里跑,害了风痛症。” 京中来的几人不觉圆睁起双眼,又朝韩玉祁与石杰望了过去。只见石杰两眼霎时红了起来,悻悻将头偏了过去。韩玉祁垂着眼,面色阴沉,未置一词。一时震惊不已。 忆之又笑道:“你们长途跋涉,劳累多时,不如先去洗漱一番,再去见父亲。”一时又想到,问道:“你们饿不饿?” 苏子美不可置信,过了半日,才悻悻道:“是那个混账,叫什么,李平?” 忆之张了张嘴,一时又觉难以启齿,赧然道:“说来话长,晚些时候再细讲吧。” 宛娘忙引众人去客房,韩玉祁随声附和,众人神色不一,只得先去。 过了半日,富良弼,苏子美,欧阳绪洗漱完毕,忆之引众人往屋中来看晏纾,众人皆悲恸不已,又强按了下来,说了一番俯就宽慰的话。 众人说了半日话,只见晏纾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心下明白,遂一一出来,聚于廊檐下,整顿心情。 范忠彦正在筹划晏纾身后事,见富良弼与欧阳绪赶来,遂安排届时由富良弼上屋檐招魂,韩玉祁为其换寿衣,欧阳绪与石杰一个写铭旌,一个写魂帛,一应诸礼。 忆之在屋里,忽听外头一声响,原是窗屉没扣好,掉了下来,忆之去扣窗屉,她的目光越过窗户,透过院墙的雕花窗棂,只见有几张熟悉的面孔走过,目光顺着来人的踪迹,一径看了过去,乃至后院门前,果然是章元引路在前,元皞阔步而来,苏努尔则在元皞的左手边,不觉蹙眉,又打起软帘出屋。 团簇在廊檐下的众人见她出屋,又眼望着院门口,也都回望了过去,待见到了那三人,一时神色不一。 苏子美一股怒火由耳后根直蹿上脑门,就要上前,被韩玉祁与石杰按了下来。 范忠彦携众人作揖,章元还礼,元皞朝范忠彦,富良弼,韩玉祁点了点头,其余一概不理,苏努尔干脆摆着头,装作一个也没看见。 苏子美愈发恼怒,满眼怨毒,欧阳绪与石杰直瞪瞪瞅着,韩玉祁与富良弼冷漠望着。 元皞带着章元与苏奴尔绕过众人,又往忆之走去。 苏子美欲追,又被韩玉祁强掣住。 忆之横在门前,待他走到已经需要仰着脖子去望他的位置,仍然不见他有止步的意思,遂问道:“你怎么在这?”但见他剔了胡子,面目一新。 元皞道:“议和啊,我已经来了有好几日。” 忆之一听议和,不觉松懈了几分,思忖了半日,这才让行。 元皞跨步入屋,只往晏纾榻前走去,麦提亚见了元皞,先是呆了一呆,又望向忆之,忆之递了个眼神过去,她会意,搬了一张杌子来,元皞在忆之身边坐下,仔细看了看晏纾,又溜了忆之一眼。 忆之握住晏纾的手,轻声唤道:“父亲,元皞来了。” 过来半日,晏纾微微睁开了眼睛,渐渐握紧忆之的手。 忆之红着眼,又说道:“他来延州议和。” 晏纾两眼望着元皞,半日,长吁了一口气,其中夹着‘好’字的音儿,须臾,又闭上了双眼,缓缓陷入了了无生气的缄默。 忆之去轻唤父亲,她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不觉鼻尖有酸楚之意,她再喊了一声,只是不能轻易死心。 忆之还欲再喊,元皞握住了她的手,她霎时滚落两行热泪,不再自欺欺人,她咬着牙按捺了半日,哽咽着,取了晏纾贴身的儒衣,交给麦提亚,说道:“去请,去请良弼哥哥招魂。”话音未落,又用绣帕掩唇,泪儿犹如珍珠断了线一般,簌簌滚落。 元皞凝望着忆之,未置一词。 众人闻讯皆从廊下闯入屋中,朝晏纾榻上飞走而去,元皞扶忆之起身侧立。 遥遥传来,富良弼悲声高喊‘夫子回来’,一连喊过三声。又有一群耆老往屋中来,榻前哭丧的人抹了抹泪,两侧分开让行,耆老们替晏纾梳洗,并换贴身的小袄,他们则卸槅门,挂招幡。 范忠彦将一块白玉放入晏纾口中,韩玉祁红着眼眶为晏纾穿上寿衣。 欧阳绪,石杰携铭旌与魂帛,立在灵前的左右侧。 诸礼毕,富良弼与忆之跪在最前,随后是韩玉祁,欧阳绪,石杰,苏子美,众人放声痛哭,不再话下。 忽听前院来传,内侍官前来宣旨,众人只得分两侧跪开,屏息敛声,默默垂泪。 忆之听到皇帝追封晏纾为临淄公,配享太庙,谥号‘元献’,细品了品,心内五味杂陈。 至第二日小敛,第三日大殓,富良弼,韩玉祁,欧阳绪,石杰,苏子美等人,日夜轮番陪着忆之,身披孝服,守在灵前。 元皞在廊檐下陪着守了三日,这才离开。 待至第七日,送殡火葬,众人散去吃饭,忆之眼望着棺椁被烈火一点点烧尽,已经一滴泪也哭出不来。 富良弼陪在忆之的身边,说道:“忆之,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忆之轻叹了一声,问道:“怎么,连你也嫌弃我?觉得我落到如今这幅田地,你责无旁贷?” 富良弼连日惙怛伤悴,神色恹恹的,无力反诘,说道:“你被人欺负,我不能为你讨回公道已是无能至极,又怎么可能嫌弃……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忆之笑了,说道:“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不觉,又嗟叹了一声,说道:“父亲希望我回西夏,留在他身边。” 富良弼惊愕地望向忆之,说道:“你说,你说什么?” 忆之道:“先时我还只是猜测,眼下是确认了,玉祁哥哥打了胜仗他无动于衷,我被册封为公主他无动于衷,你们千里迢迢赶来,他也无动于衷,唯有元皞来了,为议和而来,他才咽下了这口气。 父亲临终之际,记挂的不是母亲,不是我,不是你,不是清明院里的哪一位,而是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他想要和平。” 富良弼问道:“那你如何作想?” 忆之思忖了半日,说道:“西夏要求宋廷每年赐给西夏白银九万二千两,绢帛二十万三千匹,贡茶五万斤,承认西夏立国,重新开放榷场。你认为如何?” 富良弼冷笑道:“这口开得有点大。” 忆之笑了笑,说道:“西夏不肯退让,又听闻朝臣众说纷纭,成日吵闹不休,官家都快被唾沫星子淹没了。” 富良弼陷入了缄默。 忆之感叹道:“父亲大殓那日,我觉得胸闷,遂往院中去透口气,只见檐廊下站着三个人,左侧那位是章元,右侧那两位则是钟世衡叔侄俩,章元与钟世衡说着话,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他们见了我,话也不说了,都来劝我节哀。我猜想,官家无缘无故封我为公主……总是听说了什么,另有了打算。或许,实在谈不妥,就会送我去和亲吧。” 富良弼问道:“倘若如此,你当如何?” 她缄默了半日,说道:“不知道。”须臾,又笑道:“我尚要守孝三年,三年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事情。” 她的身后蓦然响起了韩玉祁的声音,她与富良弼回望了过去,只听他说道:“你若不愿意,谁也不能逼你。” 又见韩玉祁,石杰,苏子美,欧阳绪四人并肩走来,满眼坚毅,不容置疑。 忆之不觉笑了起来,对富良弼道:“上天总是垂怜我的。”她顿了一顿,不觉问道:“我知道,范大官人主和,玉祁哥哥主战,良弼哥哥呢,良弼哥哥又是如何看待的?” 富良弼蹙眉思忖了一番,说道:“若能和,轻易不战。若欺人太甚,那也不怕战。” <script>app2(); 第五十六章 生者如斯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富良弼,欧阳绪,苏子美协同忆之处理完晏纾在延州剩余的俗务,退去了租赁的小院,又搬到石杰的住所,开始打点准备启程回京。一切准备妥当后,又兼宋夏议和期间,除了石杰,众人皆是难得清闲。 这一日,石杰归来,见富良弼在廊下煎茶,麦提亚在吃茶,韩玉祁陪忆之在屋里收拾。忆之隔着窗牗见到石杰,嗔道:“你瞧瞧你的屋子,一团乱麻,除了书案周围这一亩三分地是整洁的,其余竟然没有地方能下脚,被褥满是潮气,枕头上全是汗渍,到处落着灰,衣裳不管穿过没穿过,全堆垛在一起,你就不能请个媳妇老妈子来打理?” 韩玉祁笑道:“他哪里没请,只是人家刚收拾完,他又弄乱了,那些媳妇老妈子嫌累,都不肯来。实则啊,他哪里是缺媳妇老妈子,分明是缺个管束他,替他打理内帷的娘子。” 忆之不觉心头一亮,说道:“还真是!可有属意的吗?” 韩玉祁朝廊下侧了侧脸,忆之越过韩玉祁去看外头,只见富良弼富有深意地笑容,又看向麦提亚,麦提亚正在吃茶,并未察觉。 忆之会意,又笑着去看石杰,只见他脸儿飞红,一双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好。 他连忙上手去夺忆之手里的衣裳,说道:“你别管,你别管。一个半大的姑娘,成日跟个老妈子一样唠叨,我是见不得的。”说着,又将她往屋外推。 忆之被推着走到了廊檐下,又眼望着富良弼坐下,笑道:“说来,几位哥哥都有些年纪了,若论功绩也算不凡,可都该说亲了呢!” 适逢韩玉祁也被石杰推出了屋,在忆之身边坐下,她又对韩玉祁道:“尤其是二哥哥,先时赈灾有功,白豹城一战,又名声大噪,你如今可是整个大宋国待字闺中的女儿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人物,四处茶坊,说书棚都在传唱你的事迹呢。” 石杰在屋里收拾,造出一叠响动,听见这话,抻着脖子,向廊檐下附和道:“嘿,还真是!好些人为家里的姑娘跟我这打问他呢。” 众人听了都笑。 韩玉祁连忙蹙眉摆手,顿了一顿,才说道:“千万别提,叫人臊地慌。” 富良弼将他望了半日,对忆之笑道:“你别难为他,他是也有属意的。” 忆之不觉亮着眼睛看富良弼,悄问道:“你既知道,怎么不让我也知道知道?” 富良弼抿着嘴笑。 忆之又冲屋里喊:“四哥,二哥哥有属意的姑娘,这事你知道吗?” 石杰啊了一声,用窗牗探出头来,问道:“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富良弼笑着啐道:“你除了公务还有什么知道。” 石杰反诘道:“嗳,弼哥儿你这话说的不公允,你又比我好多少?玉祁又比我好多少!” 韩玉祁笑道:“至少我们的屋子,比你要整洁。” 众人皆笑了起来。 正说着话,欧阳绪从院子里来,说道:“哟,今日人马倒是齐全。” 忆之仰着脸笑道:“你若到了,才真是齐全,只是想着快要走了,某些人又该恋恋不舍,我们哪敢去打扰呢!”众人听出暗射,一时都笑了起来。 欧阳绪摇头笑道:“是了,就你最体贴!” 众人又说笑了一阵,捧起茶来吃。 石杰捧着一摞书,从屋中出来,说道:“我前些时日得来的宝贝,这可都是弼哥儿,玉祁也没读过的好书!” 众人听了不觉纳罕,纷纷将书名一一看了过来,只见都是先秦的遗书,只闻其名不见其详的孤本,皆起了兴致,各自挑了书读了起来,不觉越读越爱。 院子里静地只剩下翻书,与虫鸣鸟叫声。麦提亚一会看看这一位,一会望望那一位,觉得无趣,又去看院中春光。 过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忆之眼望着书,目不斜视,对身旁的麦提亚道:“杏儿,煎茶来吃。” 众人觉了过来,皆抬起来了头来瞧忆之。 倏忽,忆之也觉了过来,忙对麦提亚道:“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恍惚以为回到家了呢。” 众人皆生出了感触,缄默着,各有所思。 韩玉祁见众人怅怅,说道:“忆之,听闻刘氏一族沉冤得雪,自请镇守金明寨,不日后就要到了。” 忆之笑道:“我和秀瑛通过书信,大约还有两日的路程,我想见一见他们再回京。”说着又望向富良弼,富良弼会意点了点头。 欧阳绪不觉感叹道:“说来,秀瑛妹妹也是位刚烈的人物。” 忆之怅惘道:“刘氏一门忠烈,都是人物。” 众人又为刘屏之死扼腕叹息,富良弼不觉望着忆之,说道:“此事你如何看待。” 忆之呆了半日,说道:“文死谏,武死战,刘叔叔为国而战,为节而死,是他想要的归宿,他心中极乐,死得其所。说来,我也是死过两回的人了,心如槁木,只觉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什么富贵荣华,什么功成名就,末了不过皆是黄土陇中一堆白骨。不过还未能参透,人活一世,到底该为什么而活,又该如何活。” 众人不觉面面相觑,唯富良弼若有深思。 晚时,富良弼送忆之回房,他在廊下站定,又将忆之喊住,忆之等着他说话,他却缄默了半日,这才说道:“当我得知诸事皆因我而起……” 忆之忙道:“你当真不必自责……” 富良弼将忆之打断,说道:“你先听我说。”忆之只得止住不语。 富良弼顿了一顿,说道:“我辜负了夫子的期望,名声尽毁,缈缈死了,又没能把你救回来……”他讪笑道:“我当真是觉得万念俱灰,倘若不是夫子那句,必须把你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也无法苟活至今,说来,我仿佛也已经死过了一回。” 他的双眼黑黢黢,满是沧桑,他望着忆之,握住了她的手臂,说道:“我说要照顾你,并非是可怜你嫌弃你,又或是旁的什么。而是为自己赎罪,我欠夫子的,欠你的,你若还肯顾念旧情,请不要再推拒,我将用我的毕生来偿还。”握在她手臂的手下滑,又握住了她的手掌。 忆之满眼望着富良弼,感怀了半日,笑道:“好。”她又思忖了一会,缩回了手,说道:“只是,一切事出有因,也是我个人的孽缘,你确实欠父亲,却并不欠我什么。” 富良弼说道:“你若不愿意嫁给嵬名元皞,我必当拼死阻挠。” 忆之不觉蹙眉,缄默了半日,才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还是……顺其自然吧。” 二人在廊上静站了半日,方才散去。 忆之回到屋中,脱下褙子挂在衣搭子上,挽起袖子,捧水洗脸,洗完脸,脱下外裳,又往榻上去躺着,轻叹了一声,翻过身,背朝外,脸朝里,合上了双眼。 不觉一股倦意袭来,朦胧就要睡去,偏听水声滴答滴答,鼠儿嘎吱嘎吱,远远还有女子恻恻啼哭,虫儿在她的手背爬过,她不觉微微睁开了眼睛,只见一双跻着草鞋的脚开了栅栏门,往屋里走来。 是桐儿又来了! 忆之不觉圆睁起两只眼睛,但见堂屋里黑黢黢一片,才知又是一场噩梦,她的心上还在乱跳,肩背身心,但觉冰凉。她蜷起身子,侧卧着,呆了半日,才轻声喊道:“你在不在?” 堂屋岑寂,半日没有回应。 她将身子蜷地更紧,将脸儿埋在绣衾中。 忽听梁上有衣裳响动,须臾有双脚落在地上的声音,有人往她走来。 她将脸抬了起来,已醒地双眸炯炯——手儿往枕下去摸索,并握住了藏在枕下的匕首。倏忽,那人走近,果然见是元皞,不觉松了口气,握着匕首的手松开,从枕下抽出来。 元皞按着床踏子,背靠着炕坐下,说道:“我每日都在,别怕。” 忆之不觉鼻子中有酸楚之感,她顿了一顿,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元皞疑惑地嗯了一声。 忆之说道:“那时,你才十九岁,要承受丧父之痛,要提防辽国,吐蕃,秘不发丧。要料理部族分裂,加紧继位,而你的母亲,妻子一心听信族人谗言,想背叛你,你一个人如何能承受那么多?” 元皞笑道:“所以我不是普通人,我是青天之子。” 忆之用鼻息笑了一声。 元皞这才说道:“学会冷漠,我当时,学会了冷漠,一切皆用利弊去权衡,不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把情绪戒了,也就不会再受伤。” 忆之不觉愁颦道:“好难。” 元皞望着屋顶出神,说道:“不难,你吃多了亏,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堂屋内安静了半日,元皞说道:“我记得富良弼从前是极正派的人物,怎么变了?”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借着你悲恸之际,想要趁虚而入。” 他继续说道:“今日我姑且饶了他,下回再敢乱碰,直接剁了那双贼手。” 忆之不觉笑出了声,说道:“这才哪里到哪里,等我回了京,还有文二哥哥呢。” 元皞缄默了半日,说道:“或许他听闻了你的事,就不会再露面,你也知道,他是极经济世俗的一个人。” 忆之怔怔道:“或许吧。” 元皞又道:“即便他不愿意放手,他家也不能容许他随性胡来。毕竟不是人人都有我这等本事的,能为自己做主。” 忆之感慨道:“是啊……”顿了一顿,又啐道:“你倒是涎脸涎皮,半点不知道害臊。” 元皞轻笑了一声,又说道:“快歇吧,白日还要应付他们,不叫他们看出端倪,该很累才对。” 忆之出了半日神,问道:“那你呢?” 元皞道:“你每夜都要醒上一回,如果能再入睡,就能睡安稳,我等你睡安稳了再走,你放心,不会叫任何人发觉。” 忆之闭目了半日,只觉难以再入眠,辗转反侧了几回,爬了起来,抱着膝盖,又说道:“如果你只是李平就好了。” 元皞笑道:“我说过,我是嵬名元皞,我才有机会拥有你。我若只是李平……” 忆之打断道:“父亲曾考虑过,招李平做赘婿。” 元皞缄默了半日,笑着说道:“那也只是考虑,有文延博在,你二人当时又情投意合。李平断然没有机会。” 忆之将脸靠在膝盖上。 元皞见她半日无话,回头去望忆之。 忆之瞳光闪烁,说道:“就要回京了……不知京都有什么在等着我,我再没有父亲庇佑……我很害怕……” 元皞思忖了半日,站起身,坐在床榻上,两眼深望着忆之,低声道:“你说过,只要西夏不打大宋,你就愿意在我身边辅弼我,是否还算数?” 忆之望着元皞,说道:“作数。” 元皞伸起一只手,摩挲忆之的脸颊,目光热辣辣深望着她,低声道:“这一别,不知要多久才能相见。”他吞咽了一声,又道:“若不是你有热孝在身,我真……” 忆之听了,身子不觉摆了一摆。 元皞又搂着她的肩头,将她抱在怀里,说道:“我想要你,谁也拦不住。我虽欣赏富良弼,韩玉祁,但他们若敢挡我的道,且看我怎么把他们斩成一块一块。” 忆之惊畏不已,推了推他,说道:“你不能,你不能……” 元皞说道:“轻易当然不能,我又不傻,你若恨上我,才是万事休矣。”他又将她搂紧,深嗅她身上的体香,又说道:“那肥和尚如今在我教乐坊里快活着,一时半刻舍不得回清涧城。” 忆之不觉轻笑了一声,说道:“那就好。” 元皞蹙了蹙眉,又道:“那肥和尚,还真是……真人不露相。” 忆之笑道:“可不是。” 元皞道:“我冷眼瞧他好色至极,他没趁机对你做什么吧?” 忆之张了张嘴,不敢说实话,缄默了半日,才违心说道:“没有。” 元皞松开了手,眼望着忆之,瞳光犀利,又追问道:“是没有,还是你也不知道?” 忆之只得道:“麦提亚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她是汴京城里排地上名号的赏金猎人,忘诵法师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你说是不是。更何况,那时候,我病得都快死了,指不定多难看,他那样贪颜色的人,想来也看不上。” 元皞将她望了半日,不见有什么,这才作罢,又说道:“我送你一张神臂弓,还有一份图谱,你且照着好生练习,危难时刻,不求杀敌,但能防身。” 忆之眼望着元皞,点了点头。 <script>app2(); 第五十六章 生者如斯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富良弼,欧阳绪,苏子美协同忆之处理完晏纾在延州剩余的俗务,退去了租赁的小院,又搬到石杰的住所,开始打点准备启程回京。一切准备妥当后,又兼宋夏议和期间,除了石杰,众人皆是难得清闲。 这一日,石杰归来,见富良弼在廊下煎茶,麦提亚在吃茶,韩玉祁陪忆之在屋里收拾。忆之隔着窗牗见到石杰,嗔道:“你瞧瞧你的屋子,一团乱麻,除了书案周围这一亩三分地是整洁的,其余竟然没有地方能下脚,被褥满是潮气,枕头上全是汗渍,到处落着灰,衣裳不管穿过没穿过,全堆垛在一起,你就不能请个媳妇老妈子来打理?” 韩玉祁笑道:“他哪里没请,只是人家刚收拾完,他又弄乱了,那些媳妇老妈子嫌累,都不肯来。实则啊,他哪里是缺媳妇老妈子,分明是缺个管束他,替他打理内帷的娘子。” 忆之不觉心头一亮,说道:“还真是!可有属意的吗?” 韩玉祁朝廊下侧了侧脸,忆之越过韩玉祁去看外头,只见富良弼富有深意地笑容,又看向麦提亚,麦提亚正在吃茶,并未察觉。 忆之会意,又笑着去看石杰,只见他脸儿飞红,一双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好。 他连忙上手去夺忆之手里的衣裳,说道:“你别管,你别管。一个半大的姑娘,成日跟个老妈子一样唠叨,我是见不得的。”说着,又将她往屋外推。 忆之被推着走到了廊檐下,又眼望着富良弼坐下,笑道:“说来,几位哥哥都有些年纪了,若论功绩也算不凡,可都该说亲了呢!” 适逢韩玉祁也被石杰推出了屋,在忆之身边坐下,她又对韩玉祁道:“尤其是二哥哥,先时赈灾有功,白豹城一战,又名声大噪,你如今可是整个大宋国待字闺中的女儿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人物,四处茶坊,说书棚都在传唱你的事迹呢。” 石杰在屋里收拾,造出一叠响动,听见这话,抻着脖子,向廊檐下附和道:“嘿,还真是!好些人为家里的姑娘跟我这打问他呢。” 众人听了都笑。 韩玉祁连忙蹙眉摆手,顿了一顿,才说道:“千万别提,叫人臊地慌。” 富良弼将他望了半日,对忆之笑道:“你别难为他,他是也有属意的。” 忆之不觉亮着眼睛看富良弼,悄问道:“你既知道,怎么不让我也知道知道?” 富良弼抿着嘴笑。 忆之又冲屋里喊:“四哥,二哥哥有属意的姑娘,这事你知道吗?” 石杰啊了一声,用窗牗探出头来,问道:“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富良弼笑着啐道:“你除了公务还有什么知道。” 石杰反诘道:“嗳,弼哥儿你这话说的不公允,你又比我好多少?玉祁又比我好多少!” 韩玉祁笑道:“至少我们的屋子,比你要整洁。” 众人皆笑了起来。 正说着话,欧阳绪从院子里来,说道:“哟,今日人马倒是齐全。” 忆之仰着脸笑道:“你若到了,才真是齐全,只是想着快要走了,某些人又该恋恋不舍,我们哪敢去打扰呢!”众人听出暗射,一时都笑了起来。 欧阳绪摇头笑道:“是了,就你最体贴!” 众人又说笑了一阵,捧起茶来吃。 石杰捧着一摞书,从屋中出来,说道:“我前些时日得来的宝贝,这可都是弼哥儿,玉祁也没读过的好书!” 众人听了不觉纳罕,纷纷将书名一一看了过来,只见都是先秦的遗书,只闻其名不见其详的孤本,皆起了兴致,各自挑了书读了起来,不觉越读越爱。 院子里静地只剩下翻书,与虫鸣鸟叫声。麦提亚一会看看这一位,一会望望那一位,觉得无趣,又去看院中春光。 过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忆之眼望着书,目不斜视,对身旁的麦提亚道:“杏儿,煎茶来吃。” 众人觉了过来,皆抬起来了头来瞧忆之。 倏忽,忆之也觉了过来,忙对麦提亚道:“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恍惚以为回到家了呢。” 众人皆生出了感触,缄默着,各有所思。 韩玉祁见众人怅怅,说道:“忆之,听闻刘氏一族沉冤得雪,自请镇守金明寨,不日后就要到了。” 忆之笑道:“我和秀瑛通过书信,大约还有两日的路程,我想见一见他们再回京。”说着又望向富良弼,富良弼会意点了点头。 欧阳绪不觉感叹道:“说来,秀瑛妹妹也是位刚烈的人物。” 忆之怅惘道:“刘氏一门忠烈,都是人物。” 众人又为刘屏之死扼腕叹息,富良弼不觉望着忆之,说道:“此事你如何看待。” 忆之呆了半日,说道:“文死谏,武死战,刘叔叔为国而战,为节而死,是他想要的归宿,他心中极乐,死得其所。说来,我也是死过两回的人了,心如槁木,只觉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什么富贵荣华,什么功成名就,末了不过皆是黄土陇中一堆白骨。不过还未能参透,人活一世,到底该为什么而活,又该如何活。” 众人不觉面面相觑,唯富良弼若有深思。 晚时,富良弼送忆之回房,他在廊下站定,又将忆之喊住,忆之等着他说话,他却缄默了半日,这才说道:“当我得知诸事皆因我而起……” 忆之忙道:“你当真不必自责……” 富良弼将忆之打断,说道:“你先听我说。”忆之只得止住不语。 富良弼顿了一顿,说道:“我辜负了夫子的期望,名声尽毁,缈缈死了,又没能把你救回来……”他讪笑道:“我当真是觉得万念俱灰,倘若不是夫子那句,必须把你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也无法苟活至今,说来,我仿佛也已经死过了一回。” 他的双眼黑黢黢,满是沧桑,他望着忆之,握住了她的手臂,说道:“我说要照顾你,并非是可怜你嫌弃你,又或是旁的什么。而是为自己赎罪,我欠夫子的,欠你的,你若还肯顾念旧情,请不要再推拒,我将用我的毕生来偿还。”握在她手臂的手下滑,又握住了她的手掌。 忆之满眼望着富良弼,感怀了半日,笑道:“好。”她又思忖了一会,缩回了手,说道:“只是,一切事出有因,也是我个人的孽缘,你确实欠父亲,却并不欠我什么。” 富良弼说道:“你若不愿意嫁给嵬名元皞,我必当拼死阻挠。” 忆之不觉蹙眉,缄默了半日,才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还是……顺其自然吧。” 二人在廊上静站了半日,方才散去。 忆之回到屋中,脱下褙子挂在衣搭子上,挽起袖子,捧水洗脸,洗完脸,脱下外裳,又往榻上去躺着,轻叹了一声,翻过身,背朝外,脸朝里,合上了双眼。 不觉一股倦意袭来,朦胧就要睡去,偏听水声滴答滴答,鼠儿嘎吱嘎吱,远远还有女子恻恻啼哭,虫儿在她的手背爬过,她不觉微微睁开了眼睛,只见一双跻着草鞋的脚开了栅栏门,往屋里走来。 是桐儿又来了! 忆之不觉圆睁起两只眼睛,但见堂屋里黑黢黢一片,才知又是一场噩梦,她的心上还在乱跳,肩背身心,但觉冰凉。她蜷起身子,侧卧着,呆了半日,才轻声喊道:“你在不在?” 堂屋岑寂,半日没有回应。 她将身子蜷地更紧,将脸儿埋在绣衾中。 忽听梁上有衣裳响动,须臾有双脚落在地上的声音,有人往她走来。 她将脸抬了起来,已醒地双眸炯炯——手儿往枕下去摸索,并握住了藏在枕下的匕首。倏忽,那人走近,果然见是元皞,不觉松了口气,握着匕首的手松开,从枕下抽出来。 元皞按着床踏子,背靠着炕坐下,说道:“我每日都在,别怕。” 忆之不觉鼻子中有酸楚之感,她顿了一顿,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元皞疑惑地嗯了一声。 忆之说道:“那时,你才十九岁,要承受丧父之痛,要提防辽国,吐蕃,秘不发丧。要料理部族分裂,加紧继位,而你的母亲,妻子一心听信族人谗言,想背叛你,你一个人如何能承受那么多?” 元皞笑道:“所以我不是普通人,我是青天之子。” 忆之用鼻息笑了一声。 元皞这才说道:“学会冷漠,我当时,学会了冷漠,一切皆用利弊去权衡,不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把情绪戒了,也就不会再受伤。” 忆之不觉愁颦道:“好难。” 元皞望着屋顶出神,说道:“不难,你吃多了亏,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堂屋内安静了半日,元皞说道:“我记得富良弼从前是极正派的人物,怎么变了?”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借着你悲恸之际,想要趁虚而入。” 他继续说道:“今日我姑且饶了他,下回再敢乱碰,直接剁了那双贼手。” 忆之不觉笑出了声,说道:“这才哪里到哪里,等我回了京,还有文二哥哥呢。” 元皞缄默了半日,说道:“或许他听闻了你的事,就不会再露面,你也知道,他是极经济世俗的一个人。” 忆之怔怔道:“或许吧。” 元皞又道:“即便他不愿意放手,他家也不能容许他随性胡来。毕竟不是人人都有我这等本事的,能为自己做主。” 忆之感慨道:“是啊……”顿了一顿,又啐道:“你倒是涎脸涎皮,半点不知道害臊。” 元皞轻笑了一声,又说道:“快歇吧,白日还要应付他们,不叫他们看出端倪,该很累才对。” 忆之出了半日神,问道:“那你呢?” 元皞道:“你每夜都要醒上一回,如果能再入睡,就能睡安稳,我等你睡安稳了再走,你放心,不会叫任何人发觉。” 忆之闭目了半日,只觉难以再入眠,辗转反侧了几回,爬了起来,抱着膝盖,又说道:“如果你只是李平就好了。” 元皞笑道:“我说过,我是嵬名元皞,我才有机会拥有你。我若只是李平……” 忆之打断道:“父亲曾考虑过,招李平做赘婿。” 元皞缄默了半日,笑着说道:“那也只是考虑,有文延博在,你二人当时又情投意合。李平断然没有机会。” 忆之将脸靠在膝盖上。 元皞见她半日无话,回头去望忆之。 忆之瞳光闪烁,说道:“就要回京了……不知京都有什么在等着我,我再没有父亲庇佑……我很害怕……” 元皞思忖了半日,站起身,坐在床榻上,两眼深望着忆之,低声道:“你说过,只要西夏不打大宋,你就愿意在我身边辅弼我,是否还算数?” 忆之望着元皞,说道:“作数。” 元皞伸起一只手,摩挲忆之的脸颊,目光热辣辣深望着她,低声道:“这一别,不知要多久才能相见。”他吞咽了一声,又道:“若不是你有热孝在身,我真……” 忆之听了,身子不觉摆了一摆。 元皞又搂着她的肩头,将她抱在怀里,说道:“我想要你,谁也拦不住。我虽欣赏富良弼,韩玉祁,但他们若敢挡我的道,且看我怎么把他们斩成一块一块。” 忆之惊畏不已,推了推他,说道:“你不能,你不能……” 元皞说道:“轻易当然不能,我又不傻,你若恨上我,才是万事休矣。”他又将她搂紧,深嗅她身上的体香,又说道:“那肥和尚如今在我教乐坊里快活着,一时半刻舍不得回清涧城。” 忆之不觉轻笑了一声,说道:“那就好。” 元皞蹙了蹙眉,又道:“那肥和尚,还真是……真人不露相。” 忆之笑道:“可不是。” 元皞道:“我冷眼瞧他好色至极,他没趁机对你做什么吧?” 忆之张了张嘴,不敢说实话,缄默了半日,才违心说道:“没有。” 元皞松开了手,眼望着忆之,瞳光犀利,又追问道:“是没有,还是你也不知道?” 忆之只得道:“麦提亚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她是汴京城里排地上名号的赏金猎人,忘诵法师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你说是不是。更何况,那时候,我病得都快死了,指不定多难看,他那样贪颜色的人,想来也看不上。” 元皞将她望了半日,不见有什么,这才作罢,又说道:“我送你一张神臂弓,还有一份图谱,你且照着好生练习,危难时刻,不求杀敌,但能防身。” 忆之眼望着元皞,点了点头。 <script>app2(); 第五十七章 小我与大我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刘氏一族沉冤得雪,上书请旨驻守金明寨,抵达之日,忆之与众人早已在寨前恭候,她抻着脖子,远远见了秀瑛,不觉快步跑上前,秀瑛见了忆之,赶忙溜下马,朝忆之跑了过去,二人会面,四手紧握在一处。 忆之红着眼道:“你好不好?” 秀瑛红着眼摇了摇头,问道:“你好不好?”她仿佛想到,又讪笑着说道:“你必定还不错的,老天总是垂怜你。” 忆之垂下眼,按捺了半日,又强笑了起来。 温婉听见声儿,掀起车帘也想要下车。刘宜荪赶忙下了马,招呼仆人继续前行,入寨子卸箱笼,打点俗务,又快步从丫鬟手中接过,亲手扶温婉下车。 秀瑛沃了沃忆之的手,又拉着她去见温婉。 几人会了面,皆是满腹话语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苏子美,富良弼上前与刘宜荪叙旧,众人说了一会话,这才往寨子里走。 忆之见刘宜荪一路搀着温婉,嘘寒问暖,关心备至,不觉在人群中寻找小姚氏,找了一会,只是不见踪影,不觉有些纳罕。 苏子美,富良弼,欧阳绪等人帮着刘宜荪打点,众人谈话间,忆之这才明白,原是温婉有了身孕,刘家尚还在孝里,虽过了百日,到底不能声明,唯亲友几人知道罢了。忆之心里想着章元,不觉满腹疑虑,又一时如同翻了油碟,酱碟,糖罐,盐罐等,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忆之陪着秀瑛从箱笼取出器皿擦拭,忆之问道:“秀瑛,怎么没见小姚氏?” 秀瑛往后看了看,只见温婉挺着背脊,坐在高椅上,两眼望着别处,时不时指点一二,这才低声对忆之说道:“别提那小贱人,差点没把我们全给气死。” 忆之不觉纳罕,问道:“倒是发生了何事?” 秀瑛又朝着温婉那处溜了一眼,说道:“黄老狗想诬蔑我父亲,大哥哥听到了风声,赶忙让家中防备,又写了两封休书请我转交给大嫂嫂和小姚氏,劝她们快些避开祸端。大嫂嫂一听这话,当场撕了休书,要与刘家共患难。她又说,小姚氏已经怀胎五月,倘若真的不好,好歹给刘家留个后,遂将所有嫁妆尽数交给了小姚氏,请他们一家快跑,搬到一个无人认得的僻静之处。” 秀瑛说着,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大哥哥回京后,见大嫂嫂没走,二人大吵了一架,大嫂嫂嫁进来这样久,我从未见他们红过脸,那日吵地何其利害,随后禁军便到了。” 忆之感慨道:“想不到,大嫂嫂平日温声细语的,竟有如此刚烈的一面。” 秀瑛抽噎了一声,又说道:“待我们洗去冤屈,回头去找小姚氏,竟如何也找不着,又有人悄悄同我们说,那日小姚氏回了家门,不过半日功夫,他家就请了稳婆来,直闹到半夜才离开。我们又去找那婆子打问清楚,果然是落了胎后,才举家搬走的。” 秀瑛红着眼,对忆之道:“我父兄血肉之躯,以一敌百毫不畏惧,黄老狗一见西夏的百万大军吓地掉头就跑,唯恐事情败露,还要反咬我父兄一口。你说这世上,为何有些人能大义到不畏生死,而有些人却狭隘地只能想到自己?” 忆之推己度人,也想不明白,讪笑道:“是啊,这是为何……” 秀瑛又哽咽道:“平反后,我继母听说了父亲的死讯,夜里悄悄吞了金,跟着一起去了。大嫂嫂给小姚氏的那些嫁妆里,还有她母亲的遗物,如今下落不明,我知道她心里牵挂,只是面上不露,反而还安慰大哥哥。” 忆之缄默了半日,苦笑道:“这就是患难见真情吧。” 秀瑛不觉发怔,又说道:“从前我总怨天尤人,如今替她想想,我继母有我这样的孩子,实则,也头疼的很。” 忆之握住了秀瑛的手,笑望着她。 她顿了一顿,又说道:“还有好事,从前我见哥哥嫂嫂好,好地没有人气儿,如今见他俩好,好地却很踏实。” 忆之纳罕道:“这话从何说来?” 秀瑛道:“唇舌尚且打架……”她又呆了半日,讪笑道:“不提了不提了,你呢,这一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忆之苦笑道:“你真想听啊……” 秀瑛点了点头,握住忆之的手,双目恳切,说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痛就是我的痛,我如今就在这儿,哪些混账忘八羔子欺负过你,一笔一笔都要记清楚,一位一位都要认过来,但凡有机会,我决不轻饶!” 忆之心里发酸,又红着眼笑着说起这一年来的经历,她想起曾将经历说于钟世衡听时,每到痛处,都要哽咽一回,这时,却能坦然面对,适逢温婉听见了声儿,朝二人走了过来,也在一旁坐下倾听。忆之下意识略去了章元,只用宋人内侍官代称。 末了,忆之又悬着心儿,问道:“秀瑛,你会不会怪我,与你的杀父仇人有牵扯。” 秀瑛想起父亲,不觉又悲恸了半日,好不容易才止住,说道:“你也有你的无可奈何,我若这也不能体谅,倒成了什么东西了……又如何说呢,嵬名元皞虽然可恨,到底是明辨的人,他赏识我父亲,又放了我哥哥,也是他将我父亲的骨灰送回宋廷,大赞他忠贞坚毅,此事才得以了结,与他一比,都中那群畏首畏尾,只顾着结党营私的狗东西,反倒叫人恶心。” 温婉冷笑道:“这世事……难就难在,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秀瑛又感慨道:“只是可惜了你与文二哥哥这段良缘,说来,若非文二哥哥费劲心思,使尽手段,只怕等不到嵬名元皞的澄清,我刘家满门早就冤死了。” 忆之只觉心头微颤,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温婉缄默了半日,两眼眺望着长空,笑着说道:“无论是谁都有遗憾,也无论是谁,都会有一段不合时宜的感情,在大局面前,该放下就得放下。” 她又垂下眼,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说道:“人可以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可必须要知道,什么不能做。一辈子不长不短,不能只图自己痛快。” 秀瑛听后,不觉垂下了头。 忆之听了,两眼望着温婉,心头渐渐亮了起来,愈发觉得温婉可敬可爱。她不禁握住了秀瑛,说道:“这边不比都中,也没什么好吃的,不过河里的鱼倒是多地很,我教你如何炖鱼汤,闲时就炖给嫂嫂喝。” 秀瑛蹙眉啊了一声。 温婉忍不住笑了起来。 秀瑛对温婉陪笑道:“好嫂嫂,可真不是我懒,我且有的忙呢!” 忆之笑着啐道:“你有什么可忙。” 秀瑛圆睁起眼睛,说道:“这儿的女人大多都是的羌族,一看就是敞亮的人物,我打算组建一支娘子军,叫西夏,吐蕃,辽国,回鹘那些蛮族都知道知道,宋国并非软弱可欺,便是女子,也能独当一面!” 忆之与温婉相视一笑,忆之道:“还当真是件大事!” 温婉道:“你既有这等大志,我可不能因为一碗鱼汤白耽误了你,只是有一点,无论如何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就罚你日日炖鱼汤。” 秀瑛忙道:“那是自然!” 一时间,刘宜荪与富良弼走了过来,刘宜荪问道:“说什么呢,这样热闹。” 秀瑛道:“忆之说要炖鱼汤给咱们喝呢。” 忆之双眼微微圆睁,说道:“我几时说的?” 秀瑛朝刘宜荪递眼色,又朝温婉努努嘴,刘宜荪会意,感慨道:“倒确实有日子没能尝到忆之妹妹的手艺。” 忆之见这兄妹二人这番做派,忍俊不禁道:“好吧,好吧,为了刘大嫂嫂,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刘宜荪连忙作揖,又俯就再三,又叮嘱庖厨仔细跟着忆之来学。 却说忆之与秀瑛厮混了几日,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那无忧无虑的时光,不觉闲时光阴易过,倏忽就至回京之日,范忠彦一家老小,刘宜荪携妻妹,石杰,韩玉祁等人在埠头挥手相送,乌泱泱站了满地。 忆之捧着晏纾的骨灰坛,与麦提亚,苏子美,富良弼,欧阳绪站在船头,眼看埠头渐行渐远,天水之间,众人只剩星星黑点,才恋恋不舍回到船舱中,她将晏纾的骨灰坛摆在供台上,在团蒲上静奉了半日,睁开眼,只见船舱里映着水光,越过窗牗往外看,河面辽阔,水波荡漾,闪着亮光,空气中一股软糯潮湿之春气。 一行人乘舟而上,乃至都中,但见埠头肃清,站着两翼禁军,两翼内监,一列粉衣宫女。几人不觉面面相觑,弃舟下船,为首的大内监作揖道劳累,苏子美认出此人是御前内监衍文袁,悄声提醒众人,众人还礼不迭, 众人又说了一会话,得知皇帝听闻忆之回京的消息,特派那衍文袁来埠头接她入宫面圣。众人皆不敢有二话,忆之忙随衍文袁入宫。富良弼与欧阳绪留下打点俗务。 乃至大内正门宣德楼,衍文袁扶忆之下马,忆之不觉望门,只见玉门金钉朱漆,壁皆砖石兼甃,镌镂龙凤飞云之状,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朵楼,朱栏彩槛,下列两阙亭相对,悉用朱红杈子。 她并不是没有入过大内,只是惯常只走掖门,从未走过正门,又兼此番西夏一行,不觉另眼相看,西夏崛起之迅猛,势不可挡,但到底略显浮躁,不比正统的皇城有灼见不凡之底蕴。 忆之又上轿辇,一路过左长庆门,左银台门,宣右门,常见禁卫,时刻提警,足足走了半日,才至崇政殿。但见祥云迷凤阁,瑞气罩龙楼。偌大的宫殿禁卫森严,宫人屏气敛息,只有几人走路时窸窸窣窣的衣裳响声。 又至殿内,衍文袁引忆之入大殿,二人走了一射之地,衍文袁又朝前一摆手,留守在原地,忆之只得独自上前,但见不远处天香影里,丹墀之上,一团影子猫着腰,从侧边含烟素纱垂幔中走出,竟是当今天子赵臻。 忆之忙行九拜大礼,礼毕仍是伏在地上,不敢轻举妄动。 却听天子道:“你……就是晏大官人的姑娘?” 忆之垂着头,朗声应答。 又听一阵衣裳响动,黄金殿上至尊至贵之人说道:“你与朕想象的不一样。” 忆之不觉呆了半日,不知该如何作答。 天子又道:“朕以为,你当有倾国倾城的绝色之姿。” 忆之忍不出,噗嗤笑了出来,忙又摁了下去,屏息敛气不敢造次,又听他说道:“抬起头来吧。” 忆之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却见他已在御叽上坐下,双手拄着下颌,推挤着脸颊上的两团嫩肉。他又说道:“你只比我大几天,我却就要叫你一声皇姐。”说着嗟叹了一声,又朝忆之招了招手,说道:“上来吧,不必拘礼。” 忆之只得谢恩,她虽然站起了身却并不敢踏上丹墀。 赵臻蹙眉道:“我听钟世衡回禀时,你可是个无畏的人,既都回到家中了,怎么反而变得畏畏缩缩?” 忆之呆了半日,说道:“回禀圣上,这儿是皇宫,是容不得忆之造次的地方。” 赵臻蓦然变了声调,说道:“朕已册封你为公主,你是朕的皇姐,这儿就是你的家。” 忆之不觉发怔。 赵臻道:“朕会下旨,让晏大官人葬入皇陵,配享太庙。封晏夫人为一等国夫人,封你为尚仪局司籍兼任司宾,自由出入三馆一阁,国宴协理,并赐你宫院一座,往后就长住在宫中,伴在朕的身边。” 忆之一时呆望着赵臻,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赵臻笑道:“怎么,高兴地连谢恩都忘了?” 忆之又呆了半日,这才叩谢圣恩,须臾,又笑道:“忆之实在是受宠若惊,想着又何德何能,能得如此殊荣。” 赵臻陷入了缄默,半日才说道:“你对朕,有大用。”他顿了一顿,才说道:“历经此事,朕才知道,朕的天下并不强盛,满朝文武,有一多半都是只会空口白话的花架子,满口兵书策论,当真打起仗来,能派用的,寥寥无几。” 他长叹了一声,说道:“刘屏的女儿字字珠玑,骂我骂地极对啊!” 忆之不觉赧然。 赵臻道:“你知道这一年,朝廷支出了多少军需吗,只陕西一带已高达三千三百六十三万贯,是平年的三倍。边戍的百姓备受战火荼毒,还要支付倍增的各种税赋。” 他继续说道:“旁的不论,当指三川口,好水川,定远寨这三场最大规模的战役,近乎全军覆没,那都是我大宋铁骨铮铮的好将士……可他们也是他们爹娘的好孩子,妻子的好丈夫,孩子的好父亲……就这般,说没就没了……” 他满眼悲戚,恸了半日,蓦然瞳光一聚,射向忆之,对她道:“眼下,不仅是辽国,连吐蕃也蠢蠢欲动。皇姐,不能再打下去了。” 忆之的身子微微晃动,须臾,定了定神,笑道:“嗯,我明白。” <script>app2(); 第五十七章 小我与大我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话说刘氏一族沉冤得雪,上书请旨驻守金明寨,抵达之日,忆之与众人早已在寨前恭候,她抻着脖子,远远见了秀瑛,不觉快步跑上前,秀瑛见了忆之,赶忙溜下马,朝忆之跑了过去,二人会面,四手紧握在一处。 忆之红着眼道:“你好不好?” 秀瑛红着眼摇了摇头,问道:“你好不好?”她仿佛想到,又讪笑着说道:“你必定还不错的,老天总是垂怜你。” 忆之垂下眼,按捺了半日,又强笑了起来。 温婉听见声儿,掀起车帘也想要下车。刘宜荪赶忙下了马,招呼仆人继续前行,入寨子卸箱笼,打点俗务,又快步从丫鬟手中接过,亲手扶温婉下车。 秀瑛沃了沃忆之的手,又拉着她去见温婉。 几人会了面,皆是满腹话语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苏子美,富良弼上前与刘宜荪叙旧,众人说了一会话,这才往寨子里走。 忆之见刘宜荪一路搀着温婉,嘘寒问暖,关心备至,不觉在人群中寻找小姚氏,找了一会,只是不见踪影,不觉有些纳罕。 苏子美,富良弼,欧阳绪等人帮着刘宜荪打点,众人谈话间,忆之这才明白,原是温婉有了身孕,刘家尚还在孝里,虽过了百日,到底不能声明,唯亲友几人知道罢了。忆之心里想着章元,不觉满腹疑虑,又一时如同翻了油碟,酱碟,糖罐,盐罐等,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忆之陪着秀瑛从箱笼取出器皿擦拭,忆之问道:“秀瑛,怎么没见小姚氏?” 秀瑛往后看了看,只见温婉挺着背脊,坐在高椅上,两眼望着别处,时不时指点一二,这才低声对忆之说道:“别提那小贱人,差点没把我们全给气死。” 忆之不觉纳罕,问道:“倒是发生了何事?” 秀瑛又朝着温婉那处溜了一眼,说道:“黄老狗想诬蔑我父亲,大哥哥听到了风声,赶忙让家中防备,又写了两封休书请我转交给大嫂嫂和小姚氏,劝她们快些避开祸端。大嫂嫂一听这话,当场撕了休书,要与刘家共患难。她又说,小姚氏已经怀胎五月,倘若真的不好,好歹给刘家留个后,遂将所有嫁妆尽数交给了小姚氏,请他们一家快跑,搬到一个无人认得的僻静之处。” 秀瑛说着,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大哥哥回京后,见大嫂嫂没走,二人大吵了一架,大嫂嫂嫁进来这样久,我从未见他们红过脸,那日吵地何其利害,随后禁军便到了。” 忆之感慨道:“想不到,大嫂嫂平日温声细语的,竟有如此刚烈的一面。” 秀瑛抽噎了一声,又说道:“待我们洗去冤屈,回头去找小姚氏,竟如何也找不着,又有人悄悄同我们说,那日小姚氏回了家门,不过半日功夫,他家就请了稳婆来,直闹到半夜才离开。我们又去找那婆子打问清楚,果然是落了胎后,才举家搬走的。” 秀瑛红着眼,对忆之道:“我父兄血肉之躯,以一敌百毫不畏惧,黄老狗一见西夏的百万大军吓地掉头就跑,唯恐事情败露,还要反咬我父兄一口。你说这世上,为何有些人能大义到不畏生死,而有些人却狭隘地只能想到自己?” 忆之推己度人,也想不明白,讪笑道:“是啊,这是为何……” 秀瑛又哽咽道:“平反后,我继母听说了父亲的死讯,夜里悄悄吞了金,跟着一起去了。大嫂嫂给小姚氏的那些嫁妆里,还有她母亲的遗物,如今下落不明,我知道她心里牵挂,只是面上不露,反而还安慰大哥哥。” 忆之缄默了半日,苦笑道:“这就是患难见真情吧。” 秀瑛不觉发怔,又说道:“从前我总怨天尤人,如今替她想想,我继母有我这样的孩子,实则,也头疼的很。” 忆之握住了秀瑛的手,笑望着她。 她顿了一顿,又说道:“还有好事,从前我见哥哥嫂嫂好,好地没有人气儿,如今见他俩好,好地却很踏实。” 忆之纳罕道:“这话从何说来?” 秀瑛道:“唇舌尚且打架……”她又呆了半日,讪笑道:“不提了不提了,你呢,这一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忆之苦笑道:“你真想听啊……” 秀瑛点了点头,握住忆之的手,双目恳切,说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痛就是我的痛,我如今就在这儿,哪些混账忘八羔子欺负过你,一笔一笔都要记清楚,一位一位都要认过来,但凡有机会,我决不轻饶!” 忆之心里发酸,又红着眼笑着说起这一年来的经历,她想起曾将经历说于钟世衡听时,每到痛处,都要哽咽一回,这时,却能坦然面对,适逢温婉听见了声儿,朝二人走了过来,也在一旁坐下倾听。忆之下意识略去了章元,只用宋人内侍官代称。 末了,忆之又悬着心儿,问道:“秀瑛,你会不会怪我,与你的杀父仇人有牵扯。” 秀瑛想起父亲,不觉又悲恸了半日,好不容易才止住,说道:“你也有你的无可奈何,我若这也不能体谅,倒成了什么东西了……又如何说呢,嵬名元皞虽然可恨,到底是明辨的人,他赏识我父亲,又放了我哥哥,也是他将我父亲的骨灰送回宋廷,大赞他忠贞坚毅,此事才得以了结,与他一比,都中那群畏首畏尾,只顾着结党营私的狗东西,反倒叫人恶心。” 温婉冷笑道:“这世事……难就难在,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秀瑛又感慨道:“只是可惜了你与文二哥哥这段良缘,说来,若非文二哥哥费劲心思,使尽手段,只怕等不到嵬名元皞的澄清,我刘家满门早就冤死了。” 忆之只觉心头微颤,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温婉缄默了半日,两眼眺望着长空,笑着说道:“无论是谁都有遗憾,也无论是谁,都会有一段不合时宜的感情,在大局面前,该放下就得放下。” 她又垂下眼,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说道:“人可以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可必须要知道,什么不能做。一辈子不长不短,不能只图自己痛快。” 秀瑛听后,不觉垂下了头。 忆之听了,两眼望着温婉,心头渐渐亮了起来,愈发觉得温婉可敬可爱。她不禁握住了秀瑛,说道:“这边不比都中,也没什么好吃的,不过河里的鱼倒是多地很,我教你如何炖鱼汤,闲时就炖给嫂嫂喝。” 秀瑛蹙眉啊了一声。 温婉忍不住笑了起来。 秀瑛对温婉陪笑道:“好嫂嫂,可真不是我懒,我且有的忙呢!” 忆之笑着啐道:“你有什么可忙。” 秀瑛圆睁起眼睛,说道:“这儿的女人大多都是的羌族,一看就是敞亮的人物,我打算组建一支娘子军,叫西夏,吐蕃,辽国,回鹘那些蛮族都知道知道,宋国并非软弱可欺,便是女子,也能独当一面!” 忆之与温婉相视一笑,忆之道:“还当真是件大事!” 温婉道:“你既有这等大志,我可不能因为一碗鱼汤白耽误了你,只是有一点,无论如何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就罚你日日炖鱼汤。” 秀瑛忙道:“那是自然!” 一时间,刘宜荪与富良弼走了过来,刘宜荪问道:“说什么呢,这样热闹。” 秀瑛道:“忆之说要炖鱼汤给咱们喝呢。” 忆之双眼微微圆睁,说道:“我几时说的?” 秀瑛朝刘宜荪递眼色,又朝温婉努努嘴,刘宜荪会意,感慨道:“倒确实有日子没能尝到忆之妹妹的手艺。” 忆之见这兄妹二人这番做派,忍俊不禁道:“好吧,好吧,为了刘大嫂嫂,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刘宜荪连忙作揖,又俯就再三,又叮嘱庖厨仔细跟着忆之来学。 却说忆之与秀瑛厮混了几日,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那无忧无虑的时光,不觉闲时光阴易过,倏忽就至回京之日,范忠彦一家老小,刘宜荪携妻妹,石杰,韩玉祁等人在埠头挥手相送,乌泱泱站了满地。 忆之捧着晏纾的骨灰坛,与麦提亚,苏子美,富良弼,欧阳绪站在船头,眼看埠头渐行渐远,天水之间,众人只剩星星黑点,才恋恋不舍回到船舱中,她将晏纾的骨灰坛摆在供台上,在团蒲上静奉了半日,睁开眼,只见船舱里映着水光,越过窗牗往外看,河面辽阔,水波荡漾,闪着亮光,空气中一股软糯潮湿之春气。 一行人乘舟而上,乃至都中,但见埠头肃清,站着两翼禁军,两翼内监,一列粉衣宫女。几人不觉面面相觑,弃舟下船,为首的大内监作揖道劳累,苏子美认出此人是御前内监衍文袁,悄声提醒众人,众人还礼不迭, 众人又说了一会话,得知皇帝听闻忆之回京的消息,特派那衍文袁来埠头接她入宫面圣。众人皆不敢有二话,忆之忙随衍文袁入宫。富良弼与欧阳绪留下打点俗务。 乃至大内正门宣德楼,衍文袁扶忆之下马,忆之不觉望门,只见玉门金钉朱漆,壁皆砖石兼甃,镌镂龙凤飞云之状,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朵楼,朱栏彩槛,下列两阙亭相对,悉用朱红杈子。 她并不是没有入过大内,只是惯常只走掖门,从未走过正门,又兼此番西夏一行,不觉另眼相看,西夏崛起之迅猛,势不可挡,但到底略显浮躁,不比正统的皇城有灼见不凡之底蕴。 忆之又上轿辇,一路过左长庆门,左银台门,宣右门,常见禁卫,时刻提警,足足走了半日,才至崇政殿。但见祥云迷凤阁,瑞气罩龙楼。偌大的宫殿禁卫森严,宫人屏气敛息,只有几人走路时窸窸窣窣的衣裳响声。 又至殿内,衍文袁引忆之入大殿,二人走了一射之地,衍文袁又朝前一摆手,留守在原地,忆之只得独自上前,但见不远处天香影里,丹墀之上,一团影子猫着腰,从侧边含烟素纱垂幔中走出,竟是当今天子赵臻。 忆之忙行九拜大礼,礼毕仍是伏在地上,不敢轻举妄动。 却听天子道:“你……就是晏大官人的姑娘?” 忆之垂着头,朗声应答。 又听一阵衣裳响动,黄金殿上至尊至贵之人说道:“你与朕想象的不一样。” 忆之不觉呆了半日,不知该如何作答。 天子又道:“朕以为,你当有倾国倾城的绝色之姿。” 忆之忍不出,噗嗤笑了出来,忙又摁了下去,屏息敛气不敢造次,又听他说道:“抬起头来吧。” 忆之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却见他已在御叽上坐下,双手拄着下颌,推挤着脸颊上的两团嫩肉。他又说道:“你只比我大几天,我却就要叫你一声皇姐。”说着嗟叹了一声,又朝忆之招了招手,说道:“上来吧,不必拘礼。” 忆之只得谢恩,她虽然站起了身却并不敢踏上丹墀。 赵臻蹙眉道:“我听钟世衡回禀时,你可是个无畏的人,既都回到家中了,怎么反而变得畏畏缩缩?” 忆之呆了半日,说道:“回禀圣上,这儿是皇宫,是容不得忆之造次的地方。” 赵臻蓦然变了声调,说道:“朕已册封你为公主,你是朕的皇姐,这儿就是你的家。” 忆之不觉发怔。 赵臻道:“朕会下旨,让晏大官人葬入皇陵,配享太庙。封晏夫人为一等国夫人,封你为尚仪局司籍兼任司宾,自由出入三馆一阁,国宴协理,并赐你宫院一座,往后就长住在宫中,伴在朕的身边。” 忆之一时呆望着赵臻,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赵臻笑道:“怎么,高兴地连谢恩都忘了?” 忆之又呆了半日,这才叩谢圣恩,须臾,又笑道:“忆之实在是受宠若惊,想着又何德何能,能得如此殊荣。” 赵臻陷入了缄默,半日才说道:“你对朕,有大用。”他顿了一顿,才说道:“历经此事,朕才知道,朕的天下并不强盛,满朝文武,有一多半都是只会空口白话的花架子,满口兵书策论,当真打起仗来,能派用的,寥寥无几。” 他长叹了一声,说道:“刘屏的女儿字字珠玑,骂我骂地极对啊!” 忆之不觉赧然。 赵臻道:“你知道这一年,朝廷支出了多少军需吗,只陕西一带已高达三千三百六十三万贯,是平年的三倍。边戍的百姓备受战火荼毒,还要支付倍增的各种税赋。” 他继续说道:“旁的不论,当指三川口,好水川,定远寨这三场最大规模的战役,近乎全军覆没,那都是我大宋铁骨铮铮的好将士……可他们也是他们爹娘的好孩子,妻子的好丈夫,孩子的好父亲……就这般,说没就没了……” 他满眼悲戚,恸了半日,蓦然瞳光一聚,射向忆之,对她道:“眼下,不仅是辽国,连吐蕃也蠢蠢欲动。皇姐,不能再打下去了。” 忆之的身子微微晃动,须臾,定了定神,笑道:“嗯,我明白。” <script>app2(); 第五十八章 初论朝纲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却说天子赵臻果然下旨择吉日,将晏纾葬入皇陵,配享太庙。封晏夫人为一等国夫人,并给忆之赐居玉雨轩,院子小小巧巧,前庭后舍俱全。 过了午时,封她为尚仪局司籍兼任司宾的丹书又到,忆之谢过恩典,御前内监衍文袁特意向忆之道喜,说道:“陛下仁厚,特准晏夫人午后携两名女亲眷一道来谒见公主殿下,并可带一些从前的旧物,公主殿下从前的女使也可入宫两名,听公主差遣。” 忆之听了忙谢恩封赏。 衍文袁带着大小内监去后半日,忆之坐在高椅上,看着宫女扫洒除尘,只觉索然无味,捱到午后,宫女来报,道一等国夫人苏氏与忆之的舅母,三司副使夫人李氏及儿媳映秋已至宣右门,不觉心如爪挠,乃至苏氏,李氏映秋入玉雨轩,苏氏见了忆之,不觉淌下两行热泪,颤着手儿扑上去抱忆之,一时哭地肝肠寸断,满口呜咽,喊着我的儿啊。 忆之红着眼,连忙俯就。 李氏一面拭泪,一面宽慰苏氏,说道:“妹妹你这又是何苦来的,如今之丫头不仅回来了,又是何等荣耀加身,该喜该贺才是,却又哭的如此伤心做什么。”又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儿是禁内,可容不得造次,妹妹快些止住吧!” 苏氏听了这话,一面点头,一面捏了捏忆之的手臂,说道:“瘦了。”又摸了摸忆之的脸,说道:“看着也沧桑了不少,那边是不是苦地很?” 忆之笑道:“自然和家里没得比。” 映秋红着眼,笑道:“姨妈偏疼忆之妹妹,我看她就好地很,小脸分明愈发出相了。” 苏氏双眼饱含着泪,握着忆之的手,说道:“都中那些说书的人,这般说的也有,那般说的也有……好孩子,你只告诉你……你是否真的……”一时双眼炯炯望着忆之,却不敢再往下说。 李氏不觉望向她的儿媳,映秋与她对望了一眼,二人眼观鼻,鼻观心,皆低下了头不语。 忆之苦笑道:“母亲到底想问什么?” 苏氏张了张嘴,觉得难以启齿,不觉悲从心来,又恸哭了起来。 忆之只得俯就道:“母亲放心吧,我不是好生生在您面前吗,如今又贵为公主,咱们过好自己的,比什么不强?又管人家说什么呢。” 苏氏忍着泪,笑道:“是啊,是啊……”却又鼻腔酸楚,说道:“自你失踪,又重现,流言蜚语满天乱飞,你父亲自请上了前线,又……我这天,就跟塌了似的,倘若不是你舅父舅母看得紧,我真是要随你爹一起去的。” 忆之红着眼,说道:“母亲,您就舍得丢下我一个人啊。” 苏氏哽咽道:“我当真全是为了你啊……偏如今,你被留在了宫里,也难得能见一回。” 忆之少不得宽慰再三,又一时想起,问道:“父亲去世,那晏府是官邸,眼下如何了?” 苏氏道:“自你父亲去了延州,我没法一个人在家呆着,就搬去了苏府,如今你父亲没了,那府邸被收了回去,赏给了新晋的宋公,听说他大兴土木,重建了一番,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了。”说着,嗟叹了一声。 忆之听了,心中想到,没想到,父亲没了,家也就没了。又怕勾起苏氏伤心,不敢表露半分。 苏氏抽噎了一声,蓦然想到,说道:“自你失踪后,蕊儿丫头也不见了,那杏儿丫头成日打扫屋子,说不能落了灰,否则姑娘回来该骂的,怎么劝也不肯走,我就放在身边留用,如今官家特许你能带两个从前使惯了的丫头入宫,我且把她还给你。还有一位,是你表哥举荐的,看容貌好像是回鹘人,叫什么……什么来着?”她一面说着,一面望向映秋。 映秋忙提醒道:“麦提亚。” 苏氏道:“对,对,就叫麦提亚。” 忆之心中一动,点了点头,说道:“如此倒是极好。” 适逢宫人送来忆之舅父苏长春与表哥苏子美的名帖,忆之想到男眷不得入后宫,只能留在宣右门,送入名帖,权当见过一面,不觉十分感伤。 苏氏又压低了声音道:“你父亲就是怕你一入宫门,骨肉分离,才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你去选秀女,如今却又成了这般,可真是世事难料。” 李氏低声说道:“你这人,我也不怕你恼,说起话来,就没有一句能叫人听去的。忆之既是公主,官家留她住一阵子,也就让出宫择婿了。如今她尚在服里,外头又什么闲话都有,倒不如就呆在宫里来的清清静静。官家封她做女官,历练个一二年,他日出去了,满是见识,又体面又尊贵,多少人家想不来呢……”她私下望了望,更压低了声儿,说道:“你倒是还嫌弃。” 苏氏抹着泪,轻声道:“这些道理,我能不懂?只是,我宁可不要这泼天的荣耀富贵,但求我们娘俩能守在一处,即便粗茶淡饭又有什么。” 李氏斜了苏氏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有内监来请回,众人依依不舍,只得抹着泪儿去了。 忆之感怀着,又独自垂了一阵泪。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杏儿与麦提亚一袭宫女的打扮,从尚礼局归来,又至屋中。 杏儿见了忆之,两眼热泪,飞扑了上来,哭喊道:“姑娘,我快想死你了,往后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一步也不敢落下!”说着,痛哭不已,忆之又是哭又是笑,只得一叠声俯就,杏儿哭了一阵,才渐渐又能说能笑。 适逢太监抬了装着忆之旧物的箱笼进来,杏儿一一开了箱子,询问忆之哪些要拿出来摆放,那些就先收着。 忆之见一只箱子里装的是往日的衣裳,妆奁匣子等,遂命人抬入屋中,杏儿跟进屋去打点。又见另一只箱子里装的是往日爱看的书籍,还有自己纸笔与晏纾的文房四宝,及一些字画手稿,遂亲自来拣,又打开了一只笔匣子,里头躺着一张熏了香的花笺,上头只写了两个字——宽夫。不觉回忆翻涌,恍若隔世,一时望着花笺,看入了神。 忽听衍文袁来请,说道赵臻在崇政殿召见忆之,她回过神来,忙整了整衣冠,跟随衍文袁上辇舆,往崇政殿去。 将要到时,天上蓦然飘起了蒙蒙细雨,使忆之想起了去年与韩玉祁等人踏青之景,愈发感慨万千。 待至崇政殿中,丹墀下,忆之行过叩拜大礼,赵臻又用双手拄着下颌,将脸颊上的两团嫩肉推挤开,说道:“皇姐,你久在边陲,又历经数战,你认为边陲如何?” 忆之不解其意。 赵臻又说道:“我国军队管制,有总管、铃辖、都监等级别,其中总管额定带兵为一万,铃辖带兵五千,都监三千,作战时由低级军官率领弱旅率先出战,高级将领率精兵压阵。此乃惯例的战术,范忠彦却上书申斥,要求改制。” 忆之思忖了半日,说道:“正经想来,如此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实地作战时,却需要审时度势。” 赵臻不觉抬眼去瞧忆之,忆之接着说道:“陛下,《孙子兵法》只怕满朝文武,无人不是烂熟于心,说道‘兵不厌诈’,谁又不知。可如何诈,又如何防诈,却大有学问,就好比一本教你如何做菜的书,它会记载有食材,佐料,火候,食材倒先不论,只是佐料多少,火候分寸就十分关键,也是极难掌控的要领。” 她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譬如书中所说,大火熬煮半个时辰,可作者的锅与我的锅大小不一,岂不是有了偏差。《孙子兵法》虚实篇又说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所以,忆之个人拙见,边戍用兵在于提警,视情况而定。” 赵臻不觉抱胸沉思。 忆之想了想,又说道:“陛下,金明寨为何能叫人轻易攻破,李大官人大意失荆州,无可厚非,关键却还在那制度上,就地采用投诚的降军是一直以来的惯例,惯常到连西夏人都知道。李大官人也曾提点过老范官人,将投诚的西夏军别处安置,只是老范大官人并不采纳。” 赵臻点了点头,笑道:“你倒是颇有见地。”他顿了一顿,又说道:“陕西四路那几位领军人,有了分歧,各执一词,韩玉祁打了胜仗,愈发气势泼天,频繁上书请战,认为宋军之所以被动,全因兵力分散在各大小营寨,给了他们逐一击破的机会,倘若五路大军齐发,便能一举荡平西北。” 忆之听到荡平西北四个字,不觉心内一颤。 赵臻又说道:“范忠彦认为以不变应万变,西夏太穷,只要多修营垒,坚守阵地,不给元皞任何可乘之机,用不了多久,西夏叛军自己就撑不住。” 忆之低头细想了一番,笑道:“玉祁哥哥血气方刚,范叔父老成持重,各有各的道理呢。” 赵臻道:“可不是。”他笑了笑,又说道:“陕西路经略安抚使夏松认为,众人皆是新官上任,虽各有成就,到底应当持重自保,不可妄动。” 忆之听了这话,不觉出神。 赵臻见忆之半日无话,问道:“皇姐可有什么想说的?” 忆之蓦然讪笑了一声,回过神来,又眼望着赵臻,说道:“我恍惚想起一些关于夏大官人的事。” 赵臻道:“哦,是什么事?” 忆之道:“我在清涧城时,曾遭野利荣万率领大军攻城,我们抵御了数日,眼见弓矢一天少过一天,钟城事向夏大官人请求驰援,却听侦探回报说,那夏大官人应是应了下来,只是还没来得及下令,又被他的小妾派人请了去……总之,知道野利荣万撤军,我们到底没能等来夏大官人的援兵。” 赵臻不觉蹙眉,说道:“关于他内帷之事,我倒是……略有耳闻。” 忆之颦笑道:“我当时还纳闷,赴前线不是打仗的吗,怎么还能带着小妾去。”她踟蹰了半日,又说道:“我还在西夏军大帐里时,元皞就不怎么睬我,只派他的内侍官偶尔来看看我,即便我病得快要死去时……总之无论如何,皆以军心为重。” 她冷笑了一声,说道:“却又说来,大局当前,难道不应当如此吗?” 赵臻渐渐面带愠色,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嗟叹了一声,说道:“夏松……他的德行虽亏,倒是有些才干,满朝文武,又有几人比他更了解边戍,更懂元皞。暂且先用着吧。” 忆之思忖了一番,说道:“陛下,我今日整理旧物,还发现了父亲留下的手稿,其中有部分关乎朝政,忆之不敢妄言,还请陛下过目。”说罢,从袖兜中取出奉上。 赵臻道:“皇姐,上来吧,不必拘这些礼。” 忆之踟蹰,又下定了决心,捧着手稿,拾级而上,走到赵臻身旁,恭敬奉上。 赵臻接过手稿,又推了推身边的团蒲,说道:“皇姐请坐。” 忆之服了服身,这才坐下。 赵臻展开手稿,只见纸上写着几行草书,读道:“撤消内臣监军,使军队统帅有权决定军中大事,审时度势,应机而动;召募、训练弓箭手,以备作战之用;清理宫中长期积压的财物,资助边关军饷;追回被各司侵占的物资,充实国库。” 他细品了半日,紧紧蹙着双眉,喑声不语。不觉又红了眼眶,扶额叹息道:“我好想夫子。” 忆之心内一动,望着赵臻,渐有酸楚之意。 赵臻哽咽了一声,说道:“你下落不明时,他曾数次请辞,想去边戍找你,是我苦求他不要离开,我不能没有他……我听闻他病重,即令他马上回京养病,他却迟迟不肯回来……后来我才明白,原来他在等你的消息。 父皇去的早,晏夫子,就如同我的父亲一般……皇姐,我又再一次,失去了可以依靠的人。”他开始瑟瑟发抖,两眼泪光,望着忆之,说道:“皇姐,我好害怕。” 忆之笑道:“陛下是九五之尊,大宋是您的,您不必害怕。” 赵臻冷笑了一声,说道:“先时,他们说尚美人是红颜祸水,淫乱后宫,逼着我把她送走。后来,我想念郭氏,去看了她几次,她提起回宫的事,我正想与他们商量,忽然传来她暴毙的消息。他们想让我立的曹氏,我一眼都没见过……我说不要打西夏,他们骂我昏聩软弱,我说打西夏,他们又骂我不懂战火荼毒之苦……至于我的身边,好像每个人都有所图谋,其心并不纯粹,皇姐,这样的九五之尊,你觉得有趣吗?” 忆之呆了半日,她恍然想起了元皞,不觉内心波涛翻涌,又见赵臻泪眼婆娑,一时心软,她握住了他手,笑道:“别怕,还有我在。” 赵臻微微打颤,他咕哝道:“我不喜欢打仗,我真的不喜欢打仗……” 忆之不觉轻叹了一声,说道:“陛下,没有人喜欢打仗,可我们并不能,叫人欺压到头上,还笑着说他不过是淘气啊,陛下,且要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才成。” 赵臻懊恼地不住摇头。 忆之想到章元曾将宋夏比作虎与猫,如今看来,她竟一时不能分清,究竟何方是虎,何方是猫。 <script>app2(); 第五十八章 初论朝纲 chap_r(); <script>app2();</script> 却说天子赵臻果然下旨择吉日,将晏纾葬入皇陵,配享太庙。封晏夫人为一等国夫人,并给忆之赐居玉雨轩,院子小小巧巧,前庭后舍俱全。 过了午时,封她为尚仪局司籍兼任司宾的丹书又到,忆之谢过恩典,御前内监衍文袁特意向忆之道喜,说道:“陛下仁厚,特准晏夫人午后携两名女亲眷一道来谒见公主殿下,并可带一些从前的旧物,公主殿下从前的女使也可入宫两名,听公主差遣。” 忆之听了忙谢恩封赏。 衍文袁带着大小内监去后半日,忆之坐在高椅上,看着宫女扫洒除尘,只觉索然无味,捱到午后,宫女来报,道一等国夫人苏氏与忆之的舅母,三司副使夫人李氏及儿媳映秋已至宣右门,不觉心如爪挠,乃至苏氏,李氏映秋入玉雨轩,苏氏见了忆之,不觉淌下两行热泪,颤着手儿扑上去抱忆之,一时哭地肝肠寸断,满口呜咽,喊着我的儿啊。 忆之红着眼,连忙俯就。 李氏一面拭泪,一面宽慰苏氏,说道:“妹妹你这又是何苦来的,如今之丫头不仅回来了,又是何等荣耀加身,该喜该贺才是,却又哭的如此伤心做什么。”又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儿是禁内,可容不得造次,妹妹快些止住吧!” 苏氏听了这话,一面点头,一面捏了捏忆之的手臂,说道:“瘦了。”又摸了摸忆之的脸,说道:“看着也沧桑了不少,那边是不是苦地很?” 忆之笑道:“自然和家里没得比。” 映秋红着眼,笑道:“姨妈偏疼忆之妹妹,我看她就好地很,小脸分明愈发出相了。” 苏氏双眼饱含着泪,握着忆之的手,说道:“都中那些说书的人,这般说的也有,那般说的也有……好孩子,你只告诉你……你是否真的……”一时双眼炯炯望着忆之,却不敢再往下说。 李氏不觉望向她的儿媳,映秋与她对望了一眼,二人眼观鼻,鼻观心,皆低下了头不语。 忆之苦笑道:“母亲到底想问什么?” 苏氏张了张嘴,觉得难以启齿,不觉悲从心来,又恸哭了起来。 忆之只得俯就道:“母亲放心吧,我不是好生生在您面前吗,如今又贵为公主,咱们过好自己的,比什么不强?又管人家说什么呢。” 苏氏忍着泪,笑道:“是啊,是啊……”却又鼻腔酸楚,说道:“自你失踪,又重现,流言蜚语满天乱飞,你父亲自请上了前线,又……我这天,就跟塌了似的,倘若不是你舅父舅母看得紧,我真是要随你爹一起去的。” 忆之红着眼,说道:“母亲,您就舍得丢下我一个人啊。” 苏氏哽咽道:“我当真全是为了你啊……偏如今,你被留在了宫里,也难得能见一回。” 忆之少不得宽慰再三,又一时想起,问道:“父亲去世,那晏府是官邸,眼下如何了?” 苏氏道:“自你父亲去了延州,我没法一个人在家呆着,就搬去了苏府,如今你父亲没了,那府邸被收了回去,赏给了新晋的宋公,听说他大兴土木,重建了一番,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了。”说着,嗟叹了一声。 忆之听了,心中想到,没想到,父亲没了,家也就没了。又怕勾起苏氏伤心,不敢表露半分。 苏氏抽噎了一声,蓦然想到,说道:“自你失踪后,蕊儿丫头也不见了,那杏儿丫头成日打扫屋子,说不能落了灰,否则姑娘回来该骂的,怎么劝也不肯走,我就放在身边留用,如今官家特许你能带两个从前使惯了的丫头入宫,我且把她还给你。还有一位,是你表哥举荐的,看容貌好像是回鹘人,叫什么……什么来着?”她一面说着,一面望向映秋。 映秋忙提醒道:“麦提亚。” 苏氏道:“对,对,就叫麦提亚。” 忆之心中一动,点了点头,说道:“如此倒是极好。” 适逢宫人送来忆之舅父苏长春与表哥苏子美的名帖,忆之想到男眷不得入后宫,只能留在宣右门,送入名帖,权当见过一面,不觉十分感伤。 苏氏又压低了声音道:“你父亲就是怕你一入宫门,骨肉分离,才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你去选秀女,如今却又成了这般,可真是世事难料。” 李氏低声说道:“你这人,我也不怕你恼,说起话来,就没有一句能叫人听去的。忆之既是公主,官家留她住一阵子,也就让出宫择婿了。如今她尚在服里,外头又什么闲话都有,倒不如就呆在宫里来的清清静静。官家封她做女官,历练个一二年,他日出去了,满是见识,又体面又尊贵,多少人家想不来呢……”她私下望了望,更压低了声儿,说道:“你倒是还嫌弃。” 苏氏抹着泪,轻声道:“这些道理,我能不懂?只是,我宁可不要这泼天的荣耀富贵,但求我们娘俩能守在一处,即便粗茶淡饭又有什么。” 李氏斜了苏氏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有内监来请回,众人依依不舍,只得抹着泪儿去了。 忆之感怀着,又独自垂了一阵泪。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杏儿与麦提亚一袭宫女的打扮,从尚礼局归来,又至屋中。 杏儿见了忆之,两眼热泪,飞扑了上来,哭喊道:“姑娘,我快想死你了,往后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一步也不敢落下!”说着,痛哭不已,忆之又是哭又是笑,只得一叠声俯就,杏儿哭了一阵,才渐渐又能说能笑。 适逢太监抬了装着忆之旧物的箱笼进来,杏儿一一开了箱子,询问忆之哪些要拿出来摆放,那些就先收着。 忆之见一只箱子里装的是往日的衣裳,妆奁匣子等,遂命人抬入屋中,杏儿跟进屋去打点。又见另一只箱子里装的是往日爱看的书籍,还有自己纸笔与晏纾的文房四宝,及一些字画手稿,遂亲自来拣,又打开了一只笔匣子,里头躺着一张熏了香的花笺,上头只写了两个字——宽夫。不觉回忆翻涌,恍若隔世,一时望着花笺,看入了神。 忽听衍文袁来请,说道赵臻在崇政殿召见忆之,她回过神来,忙整了整衣冠,跟随衍文袁上辇舆,往崇政殿去。 将要到时,天上蓦然飘起了蒙蒙细雨,使忆之想起了去年与韩玉祁等人踏青之景,愈发感慨万千。 待至崇政殿中,丹墀下,忆之行过叩拜大礼,赵臻又用双手拄着下颌,将脸颊上的两团嫩肉推挤开,说道:“皇姐,你久在边陲,又历经数战,你认为边陲如何?” 忆之不解其意。 赵臻又说道:“我国军队管制,有总管、铃辖、都监等级别,其中总管额定带兵为一万,铃辖带兵五千,都监三千,作战时由低级军官率领弱旅率先出战,高级将领率精兵压阵。此乃惯例的战术,范忠彦却上书申斥,要求改制。” 忆之思忖了半日,说道:“正经想来,如此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实地作战时,却需要审时度势。” 赵臻不觉抬眼去瞧忆之,忆之接着说道:“陛下,《孙子兵法》只怕满朝文武,无人不是烂熟于心,说道‘兵不厌诈’,谁又不知。可如何诈,又如何防诈,却大有学问,就好比一本教你如何做菜的书,它会记载有食材,佐料,火候,食材倒先不论,只是佐料多少,火候分寸就十分关键,也是极难掌控的要领。” 她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譬如书中所说,大火熬煮半个时辰,可作者的锅与我的锅大小不一,岂不是有了偏差。《孙子兵法》虚实篇又说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所以,忆之个人拙见,边戍用兵在于提警,视情况而定。” 赵臻不觉抱胸沉思。 忆之想了想,又说道:“陛下,金明寨为何能叫人轻易攻破,李大官人大意失荆州,无可厚非,关键却还在那制度上,就地采用投诚的降军是一直以来的惯例,惯常到连西夏人都知道。李大官人也曾提点过老范官人,将投诚的西夏军别处安置,只是老范大官人并不采纳。” 赵臻点了点头,笑道:“你倒是颇有见地。”他顿了一顿,又说道:“陕西四路那几位领军人,有了分歧,各执一词,韩玉祁打了胜仗,愈发气势泼天,频繁上书请战,认为宋军之所以被动,全因兵力分散在各大小营寨,给了他们逐一击破的机会,倘若五路大军齐发,便能一举荡平西北。” 忆之听到荡平西北四个字,不觉心内一颤。 赵臻又说道:“范忠彦认为以不变应万变,西夏太穷,只要多修营垒,坚守阵地,不给元皞任何可乘之机,用不了多久,西夏叛军自己就撑不住。” 忆之低头细想了一番,笑道:“玉祁哥哥血气方刚,范叔父老成持重,各有各的道理呢。” 赵臻道:“可不是。”他笑了笑,又说道:“陕西路经略安抚使夏松认为,众人皆是新官上任,虽各有成就,到底应当持重自保,不可妄动。” 忆之听了这话,不觉出神。 赵臻见忆之半日无话,问道:“皇姐可有什么想说的?” 忆之蓦然讪笑了一声,回过神来,又眼望着赵臻,说道:“我恍惚想起一些关于夏大官人的事。” 赵臻道:“哦,是什么事?” 忆之道:“我在清涧城时,曾遭野利荣万率领大军攻城,我们抵御了数日,眼见弓矢一天少过一天,钟城事向夏大官人请求驰援,却听侦探回报说,那夏大官人应是应了下来,只是还没来得及下令,又被他的小妾派人请了去……总之,知道野利荣万撤军,我们到底没能等来夏大官人的援兵。” 赵臻不觉蹙眉,说道:“关于他内帷之事,我倒是……略有耳闻。” 忆之颦笑道:“我当时还纳闷,赴前线不是打仗的吗,怎么还能带着小妾去。”她踟蹰了半日,又说道:“我还在西夏军大帐里时,元皞就不怎么睬我,只派他的内侍官偶尔来看看我,即便我病得快要死去时……总之无论如何,皆以军心为重。” 她冷笑了一声,说道:“却又说来,大局当前,难道不应当如此吗?” 赵臻渐渐面带愠色,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嗟叹了一声,说道:“夏松……他的德行虽亏,倒是有些才干,满朝文武,又有几人比他更了解边戍,更懂元皞。暂且先用着吧。” 忆之思忖了一番,说道:“陛下,我今日整理旧物,还发现了父亲留下的手稿,其中有部分关乎朝政,忆之不敢妄言,还请陛下过目。”说罢,从袖兜中取出奉上。 赵臻道:“皇姐,上来吧,不必拘这些礼。” 忆之踟蹰,又下定了决心,捧着手稿,拾级而上,走到赵臻身旁,恭敬奉上。 赵臻接过手稿,又推了推身边的团蒲,说道:“皇姐请坐。” 忆之服了服身,这才坐下。 赵臻展开手稿,只见纸上写着几行草书,读道:“撤消内臣监军,使军队统帅有权决定军中大事,审时度势,应机而动;召募、训练弓箭手,以备作战之用;清理宫中长期积压的财物,资助边关军饷;追回被各司侵占的物资,充实国库。” 他细品了半日,紧紧蹙着双眉,喑声不语。不觉又红了眼眶,扶额叹息道:“我好想夫子。” 忆之心内一动,望着赵臻,渐有酸楚之意。 赵臻哽咽了一声,说道:“你下落不明时,他曾数次请辞,想去边戍找你,是我苦求他不要离开,我不能没有他……我听闻他病重,即令他马上回京养病,他却迟迟不肯回来……后来我才明白,原来他在等你的消息。 父皇去的早,晏夫子,就如同我的父亲一般……皇姐,我又再一次,失去了可以依靠的人。”他开始瑟瑟发抖,两眼泪光,望着忆之,说道:“皇姐,我好害怕。” 忆之笑道:“陛下是九五之尊,大宋是您的,您不必害怕。” 赵臻冷笑了一声,说道:“先时,他们说尚美人是红颜祸水,淫乱后宫,逼着我把她送走。后来,我想念郭氏,去看了她几次,她提起回宫的事,我正想与他们商量,忽然传来她暴毙的消息。他们想让我立的曹氏,我一眼都没见过……我说不要打西夏,他们骂我昏聩软弱,我说打西夏,他们又骂我不懂战火荼毒之苦……至于我的身边,好像每个人都有所图谋,其心并不纯粹,皇姐,这样的九五之尊,你觉得有趣吗?” 忆之呆了半日,她恍然想起了元皞,不觉内心波涛翻涌,又见赵臻泪眼婆娑,一时心软,她握住了他手,笑道:“别怕,还有我在。” 赵臻微微打颤,他咕哝道:“我不喜欢打仗,我真的不喜欢打仗……” 忆之不觉轻叹了一声,说道:“陛下,没有人喜欢打仗,可我们并不能,叫人欺压到头上,还笑着说他不过是淘气啊,陛下,且要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才成。” 赵臻懊恼地不住摇头。 忆之想到章元曾将宋夏比作虎与猫,如今看来,她竟一时不能分清,究竟何方是虎,何方是猫。 <script>app2(); 第五十九章 未了前缘 chap_r(); 话说忆之得到特许,这一日清晨,她带着麦提亚与杏儿去往睢阳书院,在教官宅的凉亭里架起火灶熬煮豆粥,一面去父亲的屋中收拾旧物,并搬到外头清理。 忆之挽着袖子劳作,不一会,便觉关节发酸微微有些刺痛,她用另一只手沃了沃,又搓了搓。 麦提亚抬眼将她一瞧,正看见了这一幕,说道:“别再受风了,还是好好坐着吧,反正收拾地也差不多,只剩些擦擦洗洗的活计。” 忆之笑望着麦提亚,说道:“还要给我做女使,可是委屈你这样的人物。” 麦提亚笑了笑,说道:“我会一直跟着你,不管你走到哪儿。” 忆之心内一动,握住了麦提亚的手,不觉又想到石杰,说道:“你总要嫁人的,还能一辈子跟着我。” 麦提亚笑道:“谁敢娶我?有那样胆魄的人物,或许还没出生呢。” 忆之不敢点破天机,遂揶揄道:“既然都是难嫁的,实在不成,你我就结伴过余生好了。” 麦提亚笑着正要说话,杏儿听见声儿,从窗牗里猛地探出脑袋,说道:“姑娘!你别忘了我的头伤,时常还要疼一疼的,你可说过要管我一辈子,怎么当着面就把我抛下了!” 二人闻讯看了过去,只见杏儿双目圆睁,虎着脸怒瞪着她们,不觉笑了起来,忆之连忙俯就道:“记得的,记得的。”杏儿又撑了半日,方才笑了出来。 倏忽,便听有人道:“闻到这味,就知道是之丫头回来了。”忆之往声音来源出看,王曾一袭便衣,阔步向她走来,但见他神态矍铄,笑容可掬,忙起身作揖。王曾伸手虚扶,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如今物是人非,我早已辞官归田,不在朝纲,岂敢受公主的礼!” 忆之微红着脸,说道:“忆之好容易回来,看见王伯伯欢喜还来不及,遂特意起了大早,来到书院煮豆粥,想着你每日都是这会子来的,正好能吃上。一片好心,反倒挨了挤兑。”说着,微微撅起嘴,直瞪瞪瞅着王曾。 王曾朗笑了起来,说道:“你啊你。”说着,在石凳上坐下。 忆之用帕子垫着,掀开吊子,豁然腾起一团雾气,豆粥的清甜之气飘散在空中,沃心融肺。 王曾微吸了一口香气,轻叹了一声,感慨道:“就是这个味儿啊,也唯有之丫头的手艺才可如此,我家庖厨如何学习,都是画猫不成反类犬。” 忆之笑着为他盛了一碗,双手奉上。 王曾双手接过,一手托住碗,一手握着汤匙,又道:“可惜我家小八没有这个福分,配不上你……”说着,又摇了摇头。 忆之不觉纳罕,问道:“听闻外头有好些关于我的传言,王伯伯听了倒不觉得什么?” 王曾吃了一口粥,说道:“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是个怎样的孩子,我们心里有数,也只信自己听见看见的事儿,旁人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 忆之五内俱热,鼻尖有酸楚之意,她平复了半日,又说道:“听闻我失踪后,朝堂里闹得很厉害?” 王曾嗟叹,说道:“那一位虽是我的门生,实则,攻于心计,长袖善舞,比我要厉害百倍!我们几位加起来,竟然都斗不过呢。”他朝地下指了指,说道:“说来,此事与他也有着莫大的干系!” 忆之思忖了半日,笑道:“我私心想着,我朝素来以士大夫为重,亲王头衔再大,到底有名无实。”她又冷笑了一声,说道:“果然……是了,否则还能有谁呢。” 王曾又道:“所幸你是个明忠义的好孩子,彼时,别说为你伸冤,便是连我们自己都自身难保,又是朋党之罪,又是通敌叛国之罪。条条件件皆是直往陛下心窝里扎,我们自认坦荡,不惧流言,奈何陛下起了疑心,疑心生暗鬼啊……”说罢,摇了摇头。 忆之缄默了半日,才笑道:“我都会讨回来的,伯伯的委屈,爹爹的委屈,我自己的委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王曾不觉抬眼瞧她,说道:“万万不可,此人心思诡谲,我抱着玉石俱焚之心反落了一声猜忌,辞官归田也不能撼动他半分,陛下虽封你为公主,却尚未拟定封号,又无封地食邑,谁又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打算,你一个女儿家,又……更加要以持重自保为首要!” 忆之笑了笑,说道:“忆之知道的。” 王曾凝望着忆之,蓦然又笑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即便如此都能绝境逢身,可见上天垂怜你,此番回来,瞧着更加不同了……只是万事还需商量着来,切不可妄动!” 忆之点了点头,缄默了半日,又说道:“王伯伯,听闻书院要办不下去了。” 王曾说道:“这书院本就是善举,并不盈利,我们几人贴补至今才可存活。如今你父亲撒手而去,我又落到这般田地,家里几个小儿,多多少少都受到了牵连,嗳,所幸那时手里有些银子,置下了这块地,否则啊,这会子得叫人给赶出去了。任你从前何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旦失势,终是树倒猢狲散,事态凉薄兮……”说着,摆了摆手。 忆之又恳切道:“我会想办法的,王伯伯尽管放心。” 王曾望着忆之,半日,才笑着说道:“我那女儿若没夭折,也同你差不多大了。” 忆之道:“王伯伯您就是我亚父,怎么还说这话,反倒生分了。” 王曾闻言,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从前我想讨你做儿媳妇,故而一直不肯承认这亚父一说。如今你眼看着平步青云……罢罢,不说这些!” 乃至午后,王曾回屋小憩,忆之取了鱼食喂鱼,但见鱼儿群起夺食,一眼认出其中一尾,正是欧阳绪落榜之际,秀瑛巧得的那一尾,心儿不觉又安稳了几分。 麦提亚走了过来,轻声问道:“你真打算与吕易简斗啊。” 忆之侧目将麦提亚一瞧,笑道:“我已经想好了退路,所以什么都不怕。” 麦提亚道:“什么退路?” 忆之思忖了半日,问道:“麦提亚,你可有喜欢的人?” 麦提亚一怔,大约停顿了一两句话的功夫,说道:“有。” 忆之惦念着石杰,纳罕道:“我能否知道那人是谁?” 麦提亚赧然了片刻,面带讪色,说道:“我喜欢他时,他喜欢着旁人,一心一意要娶她,只可惜她二人有缘无分,又出了好些事情,使他心念俱灰,恐怕,我和他也是有缘无分的。” 忆之不觉圆睁起双目,问道:“你喜欢良弼哥哥?” 麦提亚忙四下看了看,见无人,轻声叱责道:“你就不能小声些?” 忆之嗟叹道:“你怎么偏偏喜欢他呢。”一时,又试探着问道:“玉祁哥哥他们知道吗?” 麦提亚摇了摇头,说道:“除了你,我没让任何人知道。” 忆之眼望着麦提亚,又叹了一声,说道:“世事总是难遂心愿啊……” 麦提亚讪笑,又说道:“你还没说你的退路是什么?” 忆之说道:“我会尽全力与吕易简抗衡,倘若不成,尚苟且在世,大宋容不下我,我还可以去西夏,那块爆炭总还是愿意收留我的。”说着,又笑望着麦提亚,说道:“你愿意跟我去西夏吗?” 麦提亚道:“我说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顿了一顿,又说道:“我没有家人,你说过你要做我的家人,不能反悔。” 忆之笑望着麦提亚,说道:“好。” 忽听远远传来咣啷一声,麦提亚蹙眉道:“能不能不带杏儿,这丫头蠢地好似没有长脑子。” 忆之笑着朝杏儿看了过去,但见杏儿在石头涌成的小道上捡散落在地上的果子,一面抬起头讪笑着同文延博说话,她心内一跳,手儿控制不住,打起颤来。 麦提亚见文延博并未往这处瞧,问道:“你要不要避一避?” 忆之呆了半日,讪笑道:“不用了,总该面对的。” 麦提亚只得点点头,上前去帮助杏儿。 适逢文延博望了过来,忆之只觉那目光犹同雷电一般,不能直视。 文延博见了忆之,快步朝她走来,忆之见他越走越近,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又作揖道:“文二哥哥,好久不见。” 文延博走到忆之跟前,问道:“听闻我在河中府时,你就在清涧城,为何不来找我?” 忆之笑道:“听闻你因刘将军一案高升任都转运使了,恭喜恭喜。” 文延博不理会她的答非所问,又逼问道:“李平那个混账……是不是强迫你……” 忆之怅怅道:“没有,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文延博不觉跌脚,他微瞠着双目,疑道:“你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你为什么心甘情愿?” 忆之踟蹰了半日,讪笑道:“是我不自量力,我得知西夏想攻打宋国,我怕宋国吃亏……” 文延博急道:“那与你什么干系,你一个女儿家,自保才是要紧!” 忆之呆了半日,怔怔说道:“他就不这样说,他赏识我,认为我加以调教必成大器。我亦不想再做笼中的金丝雀。” 文延博道:“他若真心爱你,当呵护你保护你,不舍得你吃苦受累。” 忆之怔怔道:“从前,我也以为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就当如此,譬如父亲爱母亲,表哥爱映秋姐姐。可你看眼下,没了父亲,这个家就垮了,母亲骄纵惯了,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打理不起来,她经历不起任何波折……我不想要尝悔时晚矣的滋味。” 文延博握起拳头,摇头道:“不对,不对。”他又呼出一口浊气,讪笑道:“说岔了,你能平安回来,我很高兴。”他上前一步,说道:“我会好好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出任何差错。” 忆之倒退了一步,笑道:“你外祖,母亲还好吗?我从前竟然不知道,你还有位绝世高人在暗中保护。” 文延博呆了半日,颓丧道:“你知道了,你会怪我吗……” 忆之笑了笑,说道:“我想,天下父母大多都是这样吧,你小打小闹时,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管。实在不成了,就会出手。”她见文延博怔怔的,又说道:“二哥哥,你知道的,凡事,我只会往好处去看,往好处去想,我不会去纠结那些不好的事,白费心力,又伤害自己。” 文延博红着眼,凝望着忆之,笑道:“是啊。”但觉苦涩,又垂下眼睑来。 忆之红着眼,又笑道:“二哥哥,我觉得,相爱时,就应该尽力去爱,才不枉这段感情。可这段感情若不合时宜,该断时,也该断地干脆果决。我们都还要活下去不是吗,那句词儿说的好,‘雪消墙角收灯后,野梅官柳春全透’。与其空吟惆怅,使愁上加愁,倒不如去关注那绝境逢生之处,使日子更有期盼,对不对。” 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听闻,你母亲在为你安排相看,都是体面人家的好姑娘。你有极好的前程,且要好好经营才是。” 文延博强忍了半日,蓦然手臂一展,紧紧搂住了忆之,他沉声道:“对不起。”一时悲愤不已,浑身打颤。 忆之满眼含着泪光,她恍惚想起了从前二人相拥的那个夜晚,臂弯未变,却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沃暖她寒噤的心,她知道一切无法回到从前。他们能做的,唯有舍下过去,直面未来。 她轻轻拍了拍那文延博发颤的背脊,说道:“我要谢谢你才是,你救了秀瑛一家,否则,我无法像现在这样平静,我会饱含恨意,被执念驱使,变得面目全非。” 文延博又紧紧搂了一会,这才松开怀抱。他大约停顿了一两句话的功夫,讪笑道:“地下城一事,黄德鹤也有份,算是替你出了口气。” 忆之发着怔,她缄默了半日,讪笑道:“谢谢你。” 文延博深望着忆之,空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团在喉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却说苏子美得知忆之去了睢阳书院,文延博又紧跟了过去,心里不安,遂连忙赶往书院,乃进院中,却见忆之一人呆坐在凉亭里,不觉称奇,又四下张望着,朝忆之走了过去。 忆之抬眼,见来人是苏子美,笑道:“你怎么来了。” 苏子美在她身边坐下,轻声说了来意,忆之笑了笑,说道:“你来晚了一步,他刚刚才走。” 苏子美讪了半日,不知该再说什么才好。 忆之笑道:“从前你是最恣意的,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如今愈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你想说什么,只管说来便是,不必拘泥。” 第六十章 思与梦 chap_r(); 话说苏子美得知忆之去了睢阳书院,文延博又紧跟了过去,心里不安,遂也往书院赶去,见忆之独自一人,不觉满腹心思想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一时臊眉耷眼,面色悻悻。又听忆之笑着问究竟,又是愧又恼,愤懑说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一点忙也帮不上……” 忆之笑道:“怎么个个都觉得我委屈,我又委屈什么呢,我既不是骄纵吃不了苦的人,又能体谅众人皆有无可奈何之处,原都是我自己的命数,又都是自己的选择,也不想怪谁,再者说,你妹妹我人见人爱,也不曾吃过什么苦……嵬名元皞怎么待我,你也见过,又说这些做什么。” 苏子美两眼凝望着忆之,又问道:“我同延博说了所有关于你的事,我想不到他……还是来找你。” 忆之愁颦,她大约停顿了两三句话的功夫,说道:“表哥,你觉得,我和他还有可能吗?” 苏子美呆了半日,说道:“也并不是全无可能。” 忆之摇头说道:“我不想他和良弼哥哥一样,有不计其数的人同他分析个中利弊,劝他别自毁前程。我不想去体会苏缈缈当时的心境……我已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不想再雪上加霜。” 苏子美叹道:“你如今贵为公主,又怎么与那人相提并论。” 忆之蹙眉道:“陛下封我为公主,却尚未拟定封号,无封地食邑,任我为尚仪局司籍兼任司宾,自由出入三馆一阁,国宴协理,并赐玉雨轩,留住宫中,是何用意,实在难以揣度。” 苏子美冷笑了一声,说道:“我从未想过,会变成如今这样。” 忆之望着他,不解其意。 苏子美道:“我本来以为,你回到汴京,住进苏府,万事我都能照应,岂料陛下将你召入宫中,即便我进宫,也不过送去一张名帖,权当见过了,连句话也不能说。如今你的事,我愈发力所不逮,仿佛不经意间……” 他抬眼望着忆之,怅怅道:“我的小妹妹就长大了,再也不是我屁股后头的小跟屁虫,我也……再不能护你周全。” 忆之笑道:“这才哪里到哪里,说不定有一日,妹妹还能护哥哥周全呢!” 苏子美笑了一声,斜睨着忆之说道:“我可不希望有这样一天。”说罢,就要起身。 忆之纳罕道:“你去哪儿?” 苏子美道:“回去好好当差,我岂能叫你追过去了?”说着,笑了起来。 忆之笑道:“哥哥好走,我就不送了。” 苏子美深望了忆之一眼,这才离去。 却说伏中阴晴难定,下过一阵雨后,天气骤变,湿冷的寒气侵肌彻骨,又逢寒食,不可动火,忆之风痛之症愈发加剧,唯有每日在炕上沃暖方可安生。 待各宫苑接来新火,正是雨过天晴,忆之在屋中呆地烦闷,遂披着鹤氅,乘坐轿舆去往崇文院,只见地尚且还是湿的,又进入秘阁藏书楼,但见父亲常在的旧处坐着富良弼,他正背对着自己,群书环绕。 忆之轻轻唤了一声,又走了过去,富良弼回头见是忆之,忙周围的书理了一理,挪出一个空位供忆之来坐,忆之走到他的身旁坐下,将他瞧了一瞧,不觉笑道:“你这是几日没回家了,瞧瞧这胡子拉碴的模样。” 富良弼摸了摸下颌,赧然笑道:“倒确实是好长时间没回去了。” 忆之道:“那你家里怎么办,谁来打理?” 富良弼道:“夫子走后,绪就搬到我家去了,一直是他在打理呢。” 忆之点了点头,说道:“三哥哥是细心的人。” 富良弼笑了笑,又踟蹰了半日,才问道:“近几日冷的很,又不能动火,你还好吗?” 忆之愁颦道:“不太好,不过也捱过来了。” 富良弼蹙着眉笑,说道:“我就在这,你若有什么,只管叫人来告诉我一声。” 忆之故作嗅了嗅,说道:“你还是先回去洗一洗吧,都要发臭了。” 富良弼忙在自己身上四处闻了闻,逗得忆之咯咯笑,忽见一位小内监神色仓皇跑进藏书楼,四下张望了一回,待看到了忆之,一时圆睁起双眼,朝外头喊道:“找着了,找着了,公主在这儿!”说罢,忙里忙慌往她跑了过来。 忆之不觉与富良弼对望了一眼,小内监作揖,半弯着腰对忆之道:“公主殿下,官家正四处找您呢,快去崇政殿吧。” 忆之不觉纳罕,一面问怎么了,一面就要起身,富良弼见她衣裙不便,伸手将她搀起。 小内监低着头,说道:“奴才哪里知道什么事,只知道官家紧着要找公主,四处找不见,正急的上火呢。” 忆之只得紧着脚步往崇政殿去,内监方推开大殿槅门,闻讯的赵臻飞跑着扑了上来,握着忆之的手,满眼惊慌失措,说道:“皇姐,皇姐,辽兴宗忽然派了他的弟弟妹妹来汴京,明日就要到了,你说,他想做什么?” 忆之不觉蹙眉,摇了摇头,问道:“辽国来的是哪位王子?” 赵臻连忙说道:“正那位大名鼎鼎的皇太弟耶律崇元。” 忆之思忖了半日,说道:“我恍惚记得,辽兴宗耶律宗贞与他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只不过,哥哥是仁德皇后抚养大的,弟弟是生母元妃抚养大的,辽圣宗殁后,仁德皇后遭元妃构陷,被判谋逆之罪,元妃自立皇太后,垂帘听政……”说到这处,忆之不觉抬眼将赵臻一瞧。 赵臻讪笑道:“是啊,皇太后们好像都不太愿意颐养天年,纷纷都想要垂帘听政。不过,朕要比耶律宗贞幸运些,刘太后虽不是我的生母,为我保驾护航,平定内乱。元妃是他的生母,却要废黜了他,另立他的弟弟,耶律崇元为皇帝。” 忆之扯了扯嘴角,说道:“不过耶律崇元无意做这个皇帝,又或者,他不愿意与兄长决裂,故而将母、舅密谋废帝一事告诉了辽兴宗。”她顿了一顿,思忖着说道:“既派了他来,恐怕是件大事……” 赵臻呆了半日,说道:“明日,还请你陪着朕吧。” 忆之思忖了一番,点了点头。 赵臻将忆之看了一回,又踟蹰道:“皇姐,你这身孝服,且得换了才行。” 忆之呆了半日,只得又点了点头。 赵臻又觉为难了她,垂目沉思了一阵,蓦然心头一亮,说道:“文家曾进上一批金奇锦,乃蜀锦中的上上品,我还记得司衣局有一件霜色金奇锦做成的衣裳,华而不艳。”说着,又朝衍文袁道:“快,快去告诉司衣局掌司一声,叫她把衣裳送去玉雨轩。” 忆之想到文延博,不觉赧然,须臾,又说道:“也不知耶律崇元让出皇位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赵臻并未发觉她的异样,怅怅说道:“若是要朕在皇位与兄弟之间做个选择,想必也会如此。”他在御叽上坐下,嗟叹了一声。 忆之在他身边坐下,轻声宽慰道:“倘若他与陛下一样,是宽宥仁厚之人,那就好办了。” 赵臻朝忆之笑了笑,说道:“但愿如此。” 过了大约一两句话的功夫,他又说道:“世人总以为做皇帝好,却不知道其任重而道远,倘若一个不好……遭后世唾弃是小,民不聊生才是罪大恶极。为了坐上这个位子,需要牺牲多少。为了守住这个位子,又要牺牲多少 ……皇姐,朕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开怀笑过了。朕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吐露真情。 好像每个人接近我,都有私心,为达到自己的目的,想方设法讨朕欢心,实则,也可以的,没关系……只是朕还是开心不起来,心里总觉得空荡荡,并不安宁。” 赵臻又笑道:“你温厚而纯粹,睿智而坚韧,你的心饱含善意,不搀私念,瞳光中有慈悲,能使人不由自主放下戒备,敞开心扉。朕蓦然明白了,像他那样的人……为何会这样喜欢你。” 忆之抿着嘴笑了笑。 赵臻摇头道:“朕也太久没有遇见像你这样的人了……” 他两眼直直望着一处,过了半日,才说道:“你且回去好生休息,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忆之起身,朝赵臻服了服,后退了几步离去。 出了崇政殿,天上飘着蒙蒙烟雨,她忽然起了兴致,遂屏退了轿舆,戴上兜帽,信步在细雨中走着,穿越宫门,来至庭院,只见亭台楼阁,树木山石,皆饱含蓊蔚洇润之气,她沿着池沼旁鹅卵石涌成的小径,继续信步往前。 她在一株梨花树下站定,抬起头来,望着枝头上团簇的梨花,不觉出神。 细雨飘在她的嫩脸上,冰凉凉的,她的身上有许多处开始隐隐酸痛,不觉打起颤来,她拢了拢鹤氅,朝玉雨轩的方向走去。 不觉走到一处,但见一湖金红的芦苇,芦苇中央横搭着一条木桥,忆之想要渡桥而过,蓦然被人握住了手,回望一看,是嵬名元皞,只听他说道:“你还要去哪儿?又为何不打伞,瞧瞧,都湿透了。” 忆之怔怔道:“我要回玉雨轩。” 嵬名元皞笑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回秘阁。” 忆之恍惚想起自己还在大夏皇宫,只得点了点头。 嵬名元皞嫌她走地慢,将她打横抱起,抱回秘阁,放在了大圆床上,两眼直直望着她笑。忆之道:“我得换下湿衣裳。” 嵬名元皞道:“你不是换过了?”又朝铜镜努了努嘴。 忆之朝铜镜望了过去,当真不知何时已经换过了素纱襦裙,浓密融光的秀发顺流而下,逶迤在绣衾上。她望向嵬名元皞,笑道:“是啊,我怎么忘了。” 元皞将她鬓边的长发挽到耳后,去吻她的双唇,又去轻咬她的耳垂,大手沿着玉臂顺游而下,握住她纤细的腰肢。 忆之回应着元皞,又一时双眸星饧,饱满春意,痴望着他说道:“我想你了。” 元皞笑着说道:“你是我的皇后,你想见我,就能见到我。” 忆之恍惚想起确有其事,笑着道:“是啊。” 又是一番情意缱绻,渐入佳境,她忽然看见手中捏着一张只写了宽夫二字的花笺,霎时一惊,猛地推开了元皞,已是肩背身心俱凉。 她握着花笺,缩成了一团,口中咕哝道:“不能,不能……” 元皞望着忆之,笑道:“不能什么?难道爱上我,就这样让你害怕?” 忆之满眼惊恐,打着颤,道:“没有,我没有!” 他又问道:“你确实迷糊过一段时日,是我趁人之危,强占了你,众人问你,你为何不说实话,反而还要维护我?” 忆之呆了半日,才想明白,低声咕哝道:“如此,他们才不会恨你,才不会一心为我与你结仇……是我辜负了文二哥哥。”不觉又羞又愧,淌下两行热泪。 元皞捧起她的脸强吻,忆之不住地推搡他,却被按住了双手,元皞怒道:“你是我的人,居然还敢惦记别的男人!”他夺过花笺,掷在火盆中。 忆之想去拯救,却被握住了双手,元皞道:“你说你想守护无力反击的百姓,难道,党项羌族的百姓不是百姓,契丹的百姓不是百姓?凭什么你宋国人的命就是命?” 忆之犹如醍醐灌顶,陡然睁开了双眼,但见杏儿扑了上来,摇着忆之说道:“姑娘,姑娘你只是梦魇了,不要害怕!” 忆之觉了过来,正是手脚发麻,心儿在胸腔咚咚狂跳,她坐了起来,不小心将条枕旁的书碰落,书儿掉在了地上,杏儿拾起,拍去尘土,递给忆之,忆之接过,想起昨日从御花园回来,直到深夜无法入眠,遂寻了《春秋》来看。 她不觉又翻了翻《春秋》,想到,孔圣人主张‘为政以德’,晚年周游列国,为将“礼治”、“德治”施以于民,风餐露宿,颠沛流离,方有了如今的昌盛之世,百姓安居乐业之景。 又想到天子赵臻深谙其理,宋国已具备“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雏形,岂能就这样被摧毁? 她蓦然明白了章元的深意——她与元皞的结合,是宋国与西夏精萃之糅合,集大成也。 第六十一章 远来之客 chap_r(); 话说忆之梦魇惊醒,但见窗户纸微微透入清光,屋外枝头不知多少鸟儿雀儿在啾啾喳喳,她又碰落了枕边的《春秋》,不觉引发深思,一时醒地双目炯炯,遂掀开绣衾,吩咐杏儿研墨,执笔写了一阵,只觉许久未练,生疏了许多,手儿不住发颤,并不能写好,又强耐着性子继续练。 杏儿在书案旁听候了半日,困得直打哈欠,忆之让她去睡回笼觉,杏儿不肯依,仍在案旁守着。 乃至卯时,麦提亚入屋,但见满屋练过字的纸张,不觉纳罕道:“这是怎么了?” 杏儿道:“姑娘梦魇,醒了个大早……”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忆之笑望了杏儿一眼,放下笔,沃了沃酸麻的手掌,又拢了拢头发,对杏儿说道:“替我梳妆吧。” 杏儿忙应声,去取昨日司衣局送来的衣裳,但见绣纹精致,巧夺天工,雅而不俗,华而不艳。 麦提亚道:“陛下是位有心人。” 忆之感慨道:“到底还是穿上了这金奇锦。” 杏儿与麦提亚纳罕。 忆之讪笑着杏儿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碰伤了头,一直是蕊儿跟着我外去。” 杏儿点了点头,又说道:“我到现在时常还要晕一晕呢。” 忆之笑了笑,说道:“良弼哥哥托我亲近文二哥哥探地下城的消息,蕊儿不妨头,不小心说漏了嘴,文二哥哥疑心我,遂派了人跟踪,被我发现了,找上门去对峙,他同我赔罪时曾提过要送我一匹金奇锦,彼时我婉拒了,如今却又得穿上。” 不觉又感叹了一声,说道:“从前总听大人们说造化弄人,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眼下可算明白深意了。” 却说大妆素敛毕,乘坐御驾去往州西顺天门,到时,御街已围起帷幕,前列两翼亲从官,皆顶球头大帽,簪花,红锦团答戏狮子衫,金镀天王腰带,数重骨朵。执着唾盂、水罐、果垒、掌扇、缨绋,又有销金炉焚着御香。 一把曲柄九龙黄金伞,伞下八抬金交御龙轿舆,黄罗珠蹙背座。赵臻正端坐在其上。 右侧是亲王、宗室、南班官。右侧是宰执侍从。但见吕易简,李笛,盛度,文跃,苏长春,杜行等人按品官服,皆在列中。 两侧天武官各五人,皆头顶双卷脚幞头,紫上大搭天鹅结带宽衫。御驾后有曲柄小红绣伞,殿前班脚蹬屈曲向后花装幞头,着绯青紫三色这金线结带望鲜花袍,跨弓剑,乘马,一扎鞍辔,缨绋前导。 忆之的轿辇途径余官,只见皆着紫绯绿公服,三衙太尉、知、玉带罗列前导,两边内等子。轿辇停靠在一边,忆之又在人群中见到富良弼与文延博,二人正不知在说些什么,文延博先看见了忆之,微微一怔,富良弼见他异常,也望了过去,也是一怔。 富良弼回过神来,提醒文延博作揖,文延博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这才作揖,忆之微微服了服还礼。 忆之来到御驾前道万福,赵臻见了忆之,不觉松了口气,又按下笑意,朝左侧亲王一列摆手,说道:“皇姐请入列吧。” 忆之服了服身,一时,众人皆望了过来,忆之只作不见,走到信王身后站立。 信王回望了忆之一眼,笑道:“许久未见,你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忆之浅笑道:“可不是吗。”说罢,又往前去眺望,远远只见,有一位玉面鹰钩鼻的男子头戴三梁,加金附蝉九,首施珠翠,犀簪导,外披貂袄,肩围贾哈,足蹬鎏金凤纹银靴,骑着马率众而来。 他的身旁有一位女子,头戴貂帽,帽檐坠着珠帘,一袭雪青色连体立领对襟式银狐毛边长儒衣,衣长至膝盖,内里絮着厚厚的银狐毛。不系明珠系宝刀,自然一股风流英姿。毛茸茸的毛边托着她的嫩脸,但觉叱咤间闻口舌香,不觉明艳之间,透着明艳。 这二位见了大宋御驾仪仗,非但不减速,反倒打马加速,率着众人轰隆隆疾奔而来,铎声震地。 前列排头的亲从官执着宫灯的手微微打颤,忆之心内一动,刚想说话,吕易简声若洪钟,高声道:“仪仗不可乱!” 电掣雷鸣,耶律崇元已策马奔至眼前,就在咫尺之间,强勒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带起尘土沙石砸在前列亲从官的身上,早有一二人唬地浑身打颤,捱了飞沙,霎时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他们这一跌,倒了凤羽扇,水罐里的水泼了出去,果垒散落满地。 耶律灵芸策马随后赶到,见状,咯咯笑着,瞅了耶律崇元一眼。 衍文袁忙撤下跌倒的,补上新人,只是满地狼藉来不及收拾。 耶律崇元笑道:“皇弟,上回见面是在你登基大典上,说来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你可长大了不少。” 赵臻脸儿煞白,扯了扯嘴角,说道:“皇,皇兄,远,远道而来……”他的心头咚咚狂跳,忙握紧发颤的手,镇定了一番,才说道:“皇兄皇姐远道而来,一路长途跋涉,该十分倦怠,皇弟已在金明池琼林苑宝津楼设国宴为二位接风洗尘。” 耶律崇元道:“那自然极妙。”说罢,朝耶律灵芸递了个眼神,二人一前一后溜下鞍,又上御辇。 从旁听候的教乐坊直乐部得令前引,衍文袁击鞭,浩浩荡荡往金明池琼林苑去,金明池在顺天门街北,入池门内南岸,过仙桥,但见池中心,四面石甃砌高台,设有一座楼观,广百丈许,正是宝津楼。 乃至门前,诸禁卫班直,披锦绣、捻金线衫袍,金带勒帛。手握金枪,宝装弓剑,龙凤绣旗,但觉皇威煌煌。 赵臻下御辇,携耶律兄妹,率众往上楼观。 大殿内彩灯高悬,绣额垂帘,整齐设列矮案,凭几,皆是黄罗珠蹙背座。 每一条案上摆有金器碗箸一副,金劝盏一只。 忆之随内监坐在黄金殿下右侧首位,正与耶律崇元遥遥相隔。 赵臻表率,众人共举起一盏酒,有言官向耶律兄妹道恭贺词。 耶律兄妹只是笑了笑,浅浅呷了一口。 第一杯酒毕,司膳局宫人垂着头,半弯着腰,用脚尖点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已为众人一一摆上花炊鹌子与荔枝白腰子。 众人纷纷执箸吃菜。 赵臻笑道:“这样干巴巴地吃着实在无趣,不如看场军百戏如何?”说罢,殿前指挥使领命去了。 耶律崇元斜靠着凭几,笑问道:“敢问皇弟,不知军百戏是什么?” 赵臻正欲说,那新晋殿前都指挥使已经带着十余名花妆轻健禁卫入到殿中作揖。 赵臻道:“皇兄且看吧。” 教乐坊直乐部奏乐起,一人恢弘高唱《青春三月蓦山溪》,禁卫列队操练起,出拳,弓步,呵哈声震天动地。 忆之纳罕想到,这是在示威啊。她不觉又越过殿中央的禁卫,去看耶律崇元,只见他斜靠着凭几,自斟自饮,并不看戏。他身边的一名魁梧大汉,满斟了劝盏,一口吞下,豁然拍案而起,将矮案带翻,案上的饭馔器皿尽数咣啷摔在了地板上。 那大汉汹汹朝禁卫而去,一手握住一位的前襟,将他提了起来,众人霎时一惊,其余禁卫颤着腿儿后退作一团,但有人呼喝大胆,有人呼喝放肆,只是无人敢上前阻拦。 大汉笑着朝赵臻道:“大宋国尊贵的陛下,这样的花架式有什么好看,不如实打实来摔上一场,这才有趣!”说罢,一手握住禁卫的前襟,一手握住他的金玉腰带,嗷一嗓子,打横将他举了起来。 众人哗然,又是惊又是喊,槅门一开,便有无数禁军鱼贯而入。 耶律崇元笑了一声,轻喝道:“且慢!” 众人霎时都静了下来,满眼射向耶律崇元。 只听他笑道:“宋辽乃兄弟之国,即是兄弟,玩笑开得粗鲁些,也是有的,哪里同娘们似的,丢花儿,泼水儿?又说来,我们才几个人,再怎么造次,也不值得皇弟如此太小题大做!” 他蓦然又目光一变,说道:“我辽国一直以来敬你大宋,即便受了委屈,也是能忍让就忍让了。却没成想,反倒让出了问题,实在欺人太甚!” 赵臻打着颤,将目光投向吕夷简,吕夷简点了点头,他按下惊恐,屏退了禁军。 赵臻讪笑道:“自签订澶渊之盟后,两国和睦友好,宋每年送给辽岁币银10万两、绢帛20万匹,辽国若有天灾,宋朝还会派遣安抚使去往边境抚恤赈济,皇兄此言又是从何说来。” 耶律崇元痛饮了一口,将酒杯一摔,说道:“大宋欺辱我大辽,其罪有三,关南十城本为我辽王土,周世宗不仁不义,强行霸占,我辽宋即为兄弟友国,为何不将关南十城归还给我们!这是其一。” 赵臻正欲说话,耶律崇元并不给他机会,又抢白道:“你们填塞隘路,开决塘水,添置边军,自毁盟约。这是其二。” 赵臻忙道:“这,这,这我国河北转运司征调民夫,修缮与新疆边陲城池,只为抵御西夏,如何是自毁盟约,皇兄这话岂不是欲加之罪!” 耶律崇元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正要说说这事呢,西夏虽是你宋国的藩属,到底也臣服与辽,况且先父将我姐姐嫁给了嵬名元皞,说来,我还得尊称他一句姐夫。大宋痛打西夏,不曾知会过我们一声。这是其三。” 他又哂笑了一声,说道:“我们远道而来,这热菜热饭还来不及吃上一口,又演什么军百戏给我们看,难道这就是你们大宋的待客之道?还是,别有用心?” 赵臻圆睁起双眼,支支吾吾,一时将求助的目光落在这一位上,又落在那一位上。只见大半的朝臣缩着身子,垂着头,避开视线,只是喑声不语,不觉又看向吕夷简。 吕夷简知道他唬地没了主意,却只想冷眼旁观,奈何赵臻满眼期盼望着自己,想着避不过,只得发言,正踟蹰开口之际,忽听衣裳响动——忆之朝着耶律崇元走了过去,遂将话儿按了下来,不觉又是庆幸又是疑惑。 忆之拾起劝盏,命宫人换来新的,笑道:“我当是为了什么,原来辽皇太弟是不喜欢看军百戏,不爱看,不看便是了,这又是什么大事,何至于闹成这样。”又眼睛看着耶律崇元,脸朝那契丹壮汉,说道:“还是劝他放下那禁卫吧,白举了这半日,他不累,我看着都累。” 耶律崇元蹙眉望着忆之,却见她对自己又笑了起来,不觉纳罕,思忖了半日,让大汉照做。 那大汉放下高举在空中的禁军时,正憋得满脸通红,他大大喘了一口气,又松了松酸麻的胳膊。 忆之为耶律崇元斟了一杯酒,举起劝盏,说道:“辽皇太弟远道而来,正是疲惫之时,也不知是哪一位的主意,又看什么军百戏。” 她看了赵臻一眼,只见赵臻腆着脸,面色悻悻,朝盛杜瞥了瞥,遂会意,又笑说道:“分明听听曲儿才能解乏,您说是不是?” 耶律崇元望着忆之没有说话,忆之又笑问了一遍,他只能轻嗯了一声,忆之又朝赵臻看了过去,赵臻朝衍文袁示意,衍文袁忙撤下禁军,换作教乐坊的官妓。殿内一时奏起笙乐,官妓舞步蹁跹。 忆之悄命宫人将大汉踢翻的条案摆好,打扫了一番,换上新的碗箸,劝盏,又向赵臻授意。 赵臻举起劝盏向众人斟酒。 众人忙举着劝盏,只是等了半日,不见辽国来使有任何回应。 忆之思忖了半日,笑道:“辽皇太弟别怪忆之多嘴,倘若忆之说地中听,您便听一听,倘若忆之说的不中听,你且饶了我这个久居闺帷,无见无识的小娘子。”说罢,举起劝盏,又道:“有道是民以食为天,填饱了肚子才最要紧,饶是天大的事,都有交涉的余地。”说罢,又抿着双唇对他笑。 耶律崇元将忆之看了半日,见她丝毫不怵,遂道:“我看你举止舒徐,言语慷慨,不像是久居宫帷,缩手又缩脚的小娘子。”说罢,他接过了劝盏,却听耶律灵芸轻声怒喊他的名字,他只作不闻,一口将酒闷下。 众人如获大赦,纷纷都举起劝盏来吃,司膳局宫人换过前两道菜,又摆上一碗奶房籖与一碗三脆羹。 忆之又为耶律崇元斟了一盏,才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 第六十二章 较量 chap_r(); 话说众人见忆之安抚下耶律崇元,不觉皆松了口气,专心观赏歌舞之际,却见耶律灵芸沉着脸,陡然站起身,对赵臻道:“皇弟,听闻你们宋国宴席上有个游戏,叫燕射,射中了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是否当真?” 赵臻忙道:“自然当真。”说罢,又摆手让宫人去取燕射的转盘与弓箭等物什。 耶律灵芸笑道:“不必麻烦。”说话间,左手摘下腰间一只精巧小弩,右手从弓矢戴中取出箭矢,瞄准忆之,说道:“我喜欢你的耳环,你家陛下说了,射中了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不及给众人反应的机会,叩动机括,飕射出了一箭,箭镞正中忆之的白玉耳坠子,忆之被箭矢之力带翻,扑倒在地。 耶律崇元不觉挺起了背脊,探前去看忆之如何。 耶律灵芸射罢,朝耶律崇元挑了挑眉。 众人哗然,歌妓们惊畏,缩成了一团。 坐在大殿最角落的富良弼,文延博猛地站了起来,想要上前,却被禁卫拦下。 赵臻大惊失色,连忙提着衣裾,跑下丹墀。 麦提亚已经扶起忆之,但见那白玉耳坠被射了个贯穿,碎裂成无数块,她的耳垂遭坠子拉扯,已是血肉模糊。 赵臻嗳呀叫着,想碰又不敢碰,拍着大腿,朝耶律灵芸道:“你这是做什么呀。”一时又有无数宫人围了上来,他又顿足道:“你们围上来有什么用,快,快扶皇姐去包扎!” 忆之不觉怒火中烧,她忍着痛,轻推开宫人,站了起来,摘下了另一只耳坠,捻在鲜血淋漓的指间,笑道:“你的彩头,既然赢了,就该拿回家去。”说罢,丢向了耶律灵芸。 耶律灵芸握住抛来的耳坠,笑道:“我且会好生珍藏的。” 忆之笑道:“说来,我也挺喜欢公主的貂帽。” 适逢宫人捧了弓箭来,忆之快步上前,夺过弓箭,搭箭上弦,瞄准耶律灵芸。 辽国来使豁然站了起来,却见那羽箭朝着耶律灵芸的脑袋飕地射了过去,唬地大乱,有的飞扑向耶律灵芸,有的飞扑要去握箭。一阵叮当脆响,耶律灵芸被扑倒的刹那,箭镞射中貂帽,将它钉在了盘龙绣柱上。 耶律灵芸气地面红发乱,她推开压在她身上的护卫,站了身,怒骂道:“你还真敢射我?” 忆之半边脖子鲜血淋漓,她笑望着耶律灵芸,说道:“方才公主戴着貂帽没能看到,公主的耳坠子,我也喜欢的很。”说罢,又搭箭上弦,瞄准耶律灵芸。 耶律崇元站起身,护在灵芸前方,说道:“公主殿下方才说,有道是民以食为天,填饱肚子才最要紧,饶是天大的事,都有交涉的余地。宋国国宴共有三十道菜,我们才尝过四道,却就动刀动枪,虽说确实是我皇姐有错在先,公主也不该不依不饶,难道欺我们是远客,势单力薄不成!” 赵臻听后不觉一惊,忙举着双手,朝忆之跑了过来,他踟蹰了一阵,才道:“皇姐……不如,不如算了吧……”却见忆之月白的锦袍上鲜血淅沥,又是气又是恼,悻悻跺了跺脚。 忆之不觉想要叹息,想到倘若是元皞,必定会维护自己,轻易不能饶了耶律灵芸。岂能这般怯弱——这便是这二人之间的差距。 正出神之际,忽听富良弼高声道:“辽皇太弟此言差矣。”一时,众人皆往角落望了过来,他忙往前来。 文延博心中挂念,也想上前,却踟蹰了片刻,没有挪到脚步。 富良弼到御前,恭敬作揖,说道:“二位公主皆是金玉一般的人物,如今灵芸公主不过乱了鬓发,忆之公主却半边身子皆是鲜血,辽皇太弟若非说我们在欺负你们,实在难以服众。” 殿中文武百官素日与晏纾好的,皆恨之不及,纷纷出言声援。 耶律崇元射了富良弼一眼,冷笑道:“宋国号称礼仪之邦,怎么随意一个八品小官都敢跟本王面前逞能?” 赵臻忙道:“我朝素来广开言路,无论官居几品,只要是利国利民的谏言,无所不能说。” 耶律崇元道:“利国利民的谏言?”他冷笑了一声,说道:“可见皇弟这是,把我们都当不利你国,不利你民的歹人了。” 赵臻如鲠在喉,一时又没了主意。 富良弼恭敬道:“辽皇太弟此言又差矣。辽皇太弟与公主殿下远道而来,宋廷列仪仗,宗亲百官恭迎,如此盛情,岂能忽视。而辽皇太弟一句不喜欢军百戏,桌子也翻了,禁军也打了,到底是公主海涵,亲自为辽皇太弟斟酒,撤下军百戏又上歌舞,全是依着您的喜好。”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至于忍让还让出了问题这句话,恐怕得我们来说才是。” 富良弼并不给耶律崇元开口的机会,紧接着说道:“澶渊之盟已签订三十余年,两国对领土均无异议,如何现在突然兴师问罪,没有道理。况且石敬瑭投诚辽国,送去了燕云十六州,后才是周世宗夺关南十城,既都是前朝之事,又提来做什么。倘若北朝非要讨回关南十城,那我们也有理由要回燕云十六州。” 赵臻不觉双眼一亮,满眼星光璀璨望着富良弼。 富良弼继续说道:“关于边境驻筑堤开塘,不过是因为前一阵子雨水过大,造成水患,陂塘是用来疏通水渠的,至于操练军队嘛,哪国的军队不操练,不过日常之举,何苦过分解读,横生龃龉。 又说来,元皞乃我大宋西平王,对宋朝称藩,眼下扰乱边陲,僭越朝纲,宋廷决意讨伐时也曾派宋使专程去过辽国,又怎么没有照会过。” 他蓦然神色一变,咄咄逼人道:“宋每年送给辽岁币银10万两、绢帛20万匹,辽国若有天灾,宋朝还会派遣安抚使去往边境抚恤赈济,如今宋国外患,辽不加以驰援,反在宋、辽边境部署军队,可不知究竟是谁在欺辱谁呢!” 耶律崇元以为宋国软弱可欺,并无周全准备,此刻碰了个钉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忆之掌了半日,没能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她这一笑,使大殿内肃穆紧迫的气氛,发生了转变。 她收了弓箭,交给宫人捧走,又对耶律崇元道:“行了,行了,我不过是开玩笑,也值得辽皇太弟这般小题大做,您或许不知,我们这些女人开起玩笑来,也胡闹的很,可不止丢花儿,泼水儿这样简单。” 赵臻知道忆之在借耶律崇元的话讥讽他,想笑又不敢笑。 耶律灵芸气地满脸飞红,还要争辩,却被耶律崇元拦了下来,霎时怒道:“你拦我做什么。” 耶律崇元眼望着忆之,蓦然笑了起来,对耶律灵芸说道:“我们走。” 耶律灵芸圆睁起双眼,说道:“走?这就走了?” 耶律崇元又深望了富良弼一眼,握住灵芸的手臂,率众转身而去。 忆之朝着耶律兄妹的背影,高声笑道:“来人,先把那耶律公主的貂帽给本公主取下来,这是本宫的彩头,本宫且要好生珍藏的!” 耶律灵芸意难平,转身又想寻事,却被耶律崇元强掣住,只得悻悻作罢。 却说辽使离去,原本喑声不语的大臣们如同炸了锅一般,众说纷纭,满堂聒噪,人声鼎沸。 盛杜立身作揖,满眼愤懑,仇视了忆之与富良弼一眼,直谏道:“陛下,如今西夏贼军未平,如何又能开罪辽国来使,富大人急功近利,逞一时之气,倘若因此激怒了辽国,破坏了两国之间的盟约,一旦开战,我大宋将受辽、夏两面夹击,如何承受!” 赵臻一时没有主意,两眼直望向忆之。 忆之走到御叽上坐下,用一手拄着下颌,垂目思忖,适逢麦提亚取了药来,替忆之清洗包扎,热辣辣的刺痛使她更清醒了几分。 她说道:“盛大官人,不必着急,澶渊之盟使两国安逸了三十余年,你以为他们就这么想打仗?轻易是不会出兵的,辽皇太子此来,为的趁火打劫,故而借题发挥,一再试探我们。” 盛杜满眼泪光,指着忆之,手儿打颤:“无知女流,又懂什么?你恣意妄行,是,你是痛快了,焉知辽国国富兵强,一旦激怒,祸害何其深远!” 忆之的舅父苏长春早已愤恨不已,登时拍案断喝道:“盛大官人何出此言,难道上至天子,下至文武百官,都要任由那个辽皇太子欺辱,你才觉得妥当?” 盛杜悲愤道:“忍辱负重,忍辱负重啊!韩信尚能忍胯下之辱,只要保地两国不战,百姓安宁,我们这点委屈,又算什么!” 盛鸿也站了起来,说道:“陛下,陛下,洛阳城三面临水,又有邙山险要,可比开封府要安全许多!为今之计,且要抓紧修筑洛阳城,移驾西京才是!” 此言一出,便有无数大臣纷纷附和。 忆之轻轻冷笑了一声,赵臻满眼局促,急地抓耳挠腮。 富良弼怒道:“陛下,万万不可!辽国恃强凌弱,不过一队人马就敢在御前耀武扬威,倘若真在洛阳筑城,岂不是主动示软,更要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 老臣哗然,一时间将矛头指向富良弼。 吕易简缓缓站了起身,众人见他有话要说,霎时静了下来。只听他作揖说:“陛下,富大人此言有理有据,譬如澶州一战,若不是先皇渡黄河御驾亲征,契丹也不能这么快就屈服。” 众臣听了,皆有话要反驳。 他又朝众臣道:“倘若契丹渡过黄河,单靠城高,池深,就能抵御地了?” 以盛鸿为首的官宦一时无言以对。 吕易简对赵臻道:“陛下,公主所言也并未一时意气,微臣听闻辽、夏近年来颇有龃龉,边境时有试探,方才皇辽太弟口口声声说,元皞是他的姐夫,实则,那兴平公主并不得宠,嫁到西夏不过两年就郁郁寡欢而死。辽国此举的目的,为的是关南十县,图的是鹬蚌相争,渔翁之利罢了。倘若轻易相予,才是后患无穷。” 忆之听他说得在理,不觉气闷,咕哝道:“老狐狸。” 赵臻急道:“那依吕公所言,该当如何是好?” 吕夷简道:“陛下,微臣认为,眼下辽使归去,且还不知是何举措,况且宋夏议和在即,不妨先静观其变。” 赵臻不觉无比倦怠,只得道:“那就,这样办吧。” 一时众臣散去,忆之与麦提亚同富良弼还在宝津楼外的杨柳树下说话,苏长春与苏子美的岳丈杜行飞走了过来,忆之忙向二位道万福,富良弼作揖不迭。 苏长春红着眼眶,将忆之上下好好看了一番,笑道:“好,好,很好。我听王公与你舅母说,你此番回来,大不同了。却不能见到,心中总是悬着,今日见了,果然不同!” 忆之笑了笑,说道:“舅父过奖了,实则,也没办成什么事。” 杜行道:“你倒是谦虚……”不觉想起了忆之如今的身份,怔了一怔,就要作揖,忆之连忙扶住,说道:“眼下无人,舅父和叔父若要多礼,忆之才要哭死了,平日如何,还是如何就好!” 苏长春满眼打量忆之与富良弼,笑道:“好啊,好啊,玉祁石杰在边境保家卫国,你二人在朝中也堪用,倒是不辜负你父亲一片苦心栽培。”又嗟叹了一声,说道:“看着你们,当真觉得,自己老了。” 忆之笑了笑,又见不远处,吕易简正在上马车,一时无法挪开眼睛。 苏长春会意,忙道:“国难当头,你切不可轻举妄动,小心引火自焚!” 忆之回过神来,讪笑道:“忆之自然明白。” 杜行又道:“我听你今日所言,便知你颇有见地,官家十分也信赖你,只是你如今贵为公主,蒙受圣恩,能伴在君侧。却又古语有云道,伴君如伴虎,往后可得改一改这脾气,断不可气头一上来,就直言不讳,言语刻薄!” 苏长春道:“是极!” 忆之笑道:“叔父一片好意,忆之感念无比,只是,我今日就是为了出风头的,我要留住书院,我还要替父亲,替叔叔伯伯们洗刷冤屈,还有我自己的委屈……”须臾,又笑道:“忆之心里明白,自然会小心行事。” 苏长春不觉赧然,他踟蹰了半日,说道:“官家与我们商议过,确实是做了送你去西夏和亲的打算。那嵬名元皞有能无德,又娶过五位妻子,无一能存活……我当真为你的前途堪忧啊!” 忆之讪笑道:“舅舅忘了,我还有三年的孝在身呢,三年时间,能改变很多事情。” 苏长春摇头道:“傻孩子,他们哪里没有想到,有人提议,说等你出了百日,两国交换婚贴下定,再拟定封号,以公主出降之礼去西夏,待孝满再行册封大礼。” 忆之心内一动,蹙眉问道:“百日?那如今宋夏交涉地如何了?” 苏长春道:“快了,只差将你二人的事定下,就可签订合约。” 忆之不觉看向对岸成片的杨柳树,树下矗立着一个人影,她知道,那是文延博。 第六十三章 敞开心扉 chap_r(); 话说耶律兄妹去后,了无音讯,满朝文武人心惶恐不安,倏忽又过了几日,忆之按捺不住,去往秘阁找富良弼。他正在藏书阁执笔抄书,但见衣冠整洁,双目有神,并没有忧虑之色,不觉纳罕,问道:“你倒是镇定地很啊。” 富良弼笑着请忆之坐,说道:“该来的总会来,急又有什么用。” 忆之点了点头,在团蒲上坐下,又将他打量了又打量。 富良弼继续抄着书,日光透过窗牗,投在他的身上,他抬眼看了看忆之,笑道:“你也镇定地很啊。” 忆之称奇,问道:“我又慌什么?” 富良弼道:“你就一点也不怕嫁给嵬名元皞?” 忆之闷了半日,说道:“怕还是有点怕的,可该来的总会来,怕也没用。” 富良弼道:“或许可以想想法子,使你不要嫁给他。” 忆之赧然,她踟蹰道:“或许,嫁给他是最好的,毕竟……”我失身与他,后话她说不出口,一时垂下了头。 富良弼会意,他望向忆之,说道:“你不该被这事困住。” 忆之讪笑。 富良弼道:“夫子停灵头几日,我看你二人相处地还不错。” 忆之呆了半日,说道:“他让我知道,原来人还能这般恣意活着。” 富良弼笑了一声,双眼望向别处,说道:“我从前总以为我是喜欢你的,可直到遇见了缈缈,我才知道,当真正喜欢一个人时,不需要对自己的心做任何说明,你会不由自主地冲动,迷茫,不知所措,情难自禁。你离开她时,可以想明白很多事情,可当你再见到她时,你又会变得什么都不明白。” 忆之望着富良弼,不觉又垂下眼眸,说道:“我辜负了文二哥哥。” 富良弼道:“佛语有云,凡事有因果,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倘若他早先助我破获地下城一案,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他顿了一顿,说道:“不过,延博不容易,他也有他的无可奈何。” 他又说道:“正如缈缈质问我,为何夫子烧她的脱籍文书时,我为何不上前去夺。她并没有体谅我的难处,她只想到自己有多孤苦,委屈。却不知我为了她,辜负了夫子的再造之恩,抚养之情,我的内心是何等煎熬。” 须臾,又嗟叹了一声,说道:“或许,这就是命吧。”他又望着忆之,说道:“众生皆苦,各有不同,得饶人处且饶人,饶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 忆之呆望了富良弼半日,须臾,又对望着一起笑了起来。 富良弼笑着笑着,又停顿了半日,说道:“延博或许就要成婚了。” 忆之怔一怔。 富良弼道:“是信王之女,安阳郡主,郡主倾慕他多年。你回京后,他父母有所顾虑,想要尽快定下他的婚事……不过,他还未点头。” 忆之一时五味杂陈,苦笑道:“我知道当断则断,可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仍然不是滋味。”她又顿了一顿,说道:“他该点头的,如此才能有顺坦的仕途。” 富良弼陷入缄默,大约过了一两句话的功夫,才说道:“对。”他又讪笑道:“人就得识时务是不是,我若早早娶了你,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夫子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开。”说着,红了眼眶。 提到父亲,忆之鼻尖有酸楚之意,忙说道:“方才你还劝我得放过自己,这会子,又自责起来了。” 富良弼强笑道:“是啊。” 忆之也讪笑着回应。 富良弼按下情绪,又蹙眉道:“说来,那嵬名元皞当真有过五位妻子?且没有一位能活。” 忆之有意扯开话题,遂蹙眉点了点头,说道:“第一位因为同他的母亲一起策反而遭囚禁,却是被他第五位妻子陷害死的。第二位就是辽国的兴平公主,他嫌她无趣,还嫌她生的不好看,故而并不怎么亲近她……” 富良弼故作焦急,道:“那可如何是好,你也不过平平之姿。” 忆之赌气射了富良弼一眼,二人不觉又都笑了起来。 适逢盛毓贞往藏书阁中来,见了二人,提高了音量说道:“果然在这处能见到你!” 忆之见了毓贞,喜出望外,她迎了上去,问道:“你怎么来了?” 富良弼并未起身,远远朝毓贞作揖,毓贞道过万福,对忆之道:“我父亲是直史馆的大学士,我为何不能来?” 忆之故作愀然之色,说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毓贞笑了笑,说道:“你如今今非昔比,轻易见不着,还是听我父亲说,你能自由出入三馆一阁,私心想着,来碰碰运气,来了几回没能见着,今日可算是见着了!”又拉起忆之的手,说道:“你从西夏回来,塞外风光如何,我新读了范大人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心里惦记地很,只恨不能亲眼见一见!” 忆之纳罕道:“旁人见了我,都只问我那儿苦不苦,委屈不委屈。问起风光的,你还是头一位!” 毓贞望着忆之,双眸星光璀璨,说道:“我若有机会,能出去闯一闯,再苦也值得,无论如何,也要比一辈子困死在闺中来的好。” 忆之愈发将毓贞另眼看待,二人牵着手坐下,忆之想了想,说道:“塞外的天比汴京城里的要广阔,碧蓝碧蓝的,满天卷云,随着风儿飘动。夜间的时候,漫天繁星,确实极美。” 毓贞听了半日,越发向往,遗憾道:“你也好,秀瑛也好,我是真心羡慕……只可惜,饶是塞外如何之好,我是无缘得见的。”她缄默了半日,说道:“我就要成亲了,是进奏院苏大官人家的嫡子苏冬青。” 忆之见她全无新嫁娘的娇羞之色,不觉感叹不已。毓贞强打起精神,又与她闲话家常,说了半日。 晚些时候,忆之回到玉雨轩,又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遂起身挑灯捧起《春秋》来读,翻了几页,眼睛只是草草在字上停留过,并不能读入心中细品,她翻了半日,又放下书,从笔匣子中取出那张未写完的花笺,呆望了半日,就着烛火点燃,花笺打着鬈儿一点一点烧作灰烬,忆之瞳光闪着火焰,在即将烧到手指的时候,丢入了瓷缸中。 不觉一股寒意透过窗户纸,漏入屋中,她打了个寒噤,起身躺回炕上,翻了两回身,迷迷糊糊,终于得以入眠。 却说次日卯时,忽有一名御前小内监匆匆飞跑而来,请忆之快去紫宸殿,忆之正睡地浑浑噩噩,但回味了一番紫宸殿,顿时睁开了眼睛,已经醒得双目炯炯,她连忙坐起身,喊杏儿替她梳妆,杏儿跌着脚跑了过来,更衣妆奁毕,忆之坐上御辇往紫宸殿去。 乃至紫宸殿,从后阁入殿,立于丹墀之上,龙椅之外,金烟纱糊作的槅门后,那小内监道:“公主殿下,辽国派使臣送来书信,通篇指责丧谤,又暗涉要么和亲,要么割让关南十县,否则不能善罢甘休。” 忆之重复道:“和亲?”又咕哝道:“他们也要和亲?” 小内监道:“是,不仅如此,还指名点姓,就要公主您。” 忆之心内一动,但听紫宸殿内,传来苏长春的断喝声:“忆之公主为回护我大宋国威,国宴之上开罪辽皇太弟,要她去和亲,岂不是去送死!” 却不知何人哂然一笑,说道:“那苏大官人的意思,是割让关南十县咯。” 苏长春怒道:“你!”一时前言万语哽咽在喉头,忆之几乎可以想象他此刻怒目圆睁时的模样。 却听盛杜道:“陛下,纵观历史,除了五代后晋石敬瑭,从来没有哪个朝代,哪一任帝皇向异族以土地换取和平!即便弱小如晋朝,又或是南朝那等分裂的小国,也只是通过战败而丢失国土,我堂堂大宋,岂能不战而自认已败,主动割地求和!陛下三思啊!” 又听杜行道:“盛大人此言有失偏驳,说道和亲,汉、唐开国之初,国力尚薄,才要用和亲一句来维系和平,倘若我国答应和亲,难道就不算主动示弱?” 盛鸿说道:“杜大人此言差矣,那元皞之祖父当初不过十几骑羌兵,凭借大肆联姻,拉拢强豪大族,才有了如今的西夏,联姻到底是示弱,还是见龙在田,犹未可知!” 苏长春喝道:“难道我堂堂大宋,要学那蕞尔小邦,如此龌龊行事?” 但听不知何人冷笑了一声,说道:“这一位公主,本来就是为和亲用的,同谁和亲,不是和亲。怎么就龌龊了?” 又有人道:“微臣看不然,这位公主……听闻尚在闺中就与人有首尾,倘若当真嫁去辽国,只怕反而要落人口舌,届时我大宋国威何在,颜面何在,只怕还要难办!” 却听苏长春冷笑道:“郑大人也同那市井愚民一般拿道听途说当正经事?公主乃陛下亲封,又或者,郑大人是在质疑陛下?” 那人断喝道:“国难当头,苏大人莫要为一己之私,胡乱攀咬才是!” 有人笑道:“要我说,郑大人也是多虑,那契丹素有夫死改嫁弟,嫁子之习俗,或许辽兴宗并不介意,也未可知!” 忆之顿觉一股热气从耳后根直冲脑门,脸儿热辣辣的刺痛。 却听一个声音在这群老臣中脱颖而出,那声儿洪亮,年轻有力,他说道:“陛下,延州范忠彦范大官人正与西夏议和,二者博弈之间,已经谈及和亲,且元皞言辞凿凿只要这一位公主,倘若我们临时变卦,将公主嫁去辽国,依元皞暴戾的秉性,延州首当其冲!宋夏将势如水火,再无回旋的余地!” 盛鸿道:“吴谏官杞人忧天!那元皞小儿若得知宋辽结盟,不吓得屁股尿流已算有八分的胆识,哪里还敢造次?” 这话一出,众臣皆笑了起来,一时赞同不已,便要天子下定夺。 赵臻呆了半日,踟蹰道:“吕相以为如何。” 忆之听得命运掌握在吕易简的手中,不觉肩背身心俱凉。 大约过了三四句话的功夫,才听吕易简沉稳道:“陛下,无论和亲也好,割地也罢,皆是不可行之举。正如苏大官人所言,和亲乃蕞尔小邦所为,我泱泱大国岂能如此。宋夏议和,西夏仍是我大宋的藩属,公主下嫁西夏,是赐婚,岂能同和亲相提并论。” 却听一人断喝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依吕公之意,该当如何!” 吕易简缄默了半日,说道:“派使臣,前去辽国谈判,若能用钱帛解决此事,最好不过。” 赵臻忙道:“可行,可行。”他踟蹰了半日,又问道:“可是,又派谁去为好?” 吕易简道:“此人,当胸中有沟壑,还需有胆识有谋略,有胆魄,以公主前途,以家国荣辱为己任,进退有度,不卑不亢方可。” 赵臻呆了半日,问道:“吕公……并未说那人是谁……” 吕易简道:“微臣拙见,临淄公门生,台谏院富良弼富官人,为不二人选!”此言一出,盛鸿率众附和。 但听苏长春道:“富良弼如此年轻,恐难以胜任!” 吕易简疑惑地哦了一声,反诘道:“关南十县断不可能割让给辽国,难不成苏大官人觉得,和亲更妥?” 苏长春半日不能出声。 杜行道:“先唐淮西节度使李希烈策反,唐德宗与奸相卢杞派太子太师颜真卿去劝降,惨遭叛军杀害,以祭旌旗。富官人年纪轻轻,颇有建树,倘若遭遇不测,乃宋廷绝大的损失。我们这些老臣老矣,朝廷不可后继无人!陛下三思!” 朝堂如同炸了锅一般,众说纷纭。 赵臻被聒噪地头脑发涨,只得轻喝道:“好了!” 朝堂又吵闹了半日,才渐渐安静了下来,却仍有一二声尚在争论,须臾,也止住了声儿。 赵臻思忖了一番,说道:“宣富良弼崇政殿觐见,诸爱卿劳累,退朝去御厨用朝食吧。” 随即,便听袁文渊高喝退朝。 赵臻下了龙椅,走到槅门之后,只见天光透过窗棂,将格子的阴影投在忆之的身上,她茕茕孑立在两壁槅门,下铺木板,头悬精美宫纱灯,一眼望不到尽头,金光璀璨的过廊上,侧着脸,眼望着槅门,对着紫宸殿出神。 他走到她的身边,问道:“你都听到了吧。” 忆之又出了半日神,才对赵臻点了点头,又轻轻应了一声。 赵臻垂眸叹了一声,说道:“皇姐,朕也有朕的无可奈何,倘若……”他缄默而来半日,后话再无法说出口。 忆之道:“忆之明白。” 赵臻又道:“朕知你记挂临淄公的睢阳书院,还有你的母亲,朕皆会妥善安排好。” 忆之呆了半日,又说道:“陛下,忆之骤然没了父亲,悲恸不已,陛下一声声皇姐,沃心暖肺,我仿佛又有了家。”她顿了顿,说道:“忆之备受皇恩,无忧无虑的半世,到了我该回报的时候,忆之愿意为陛下,为社稷分忧解难。” 她又望向赵臻,只见他瞳光忽闪,流露愧疚之色。 第六十四章 与辽博弈 chap_r(); 话说麦提亚听杏儿说了和亲一事,顿时飞跑回屋中,却见忆之气定神闲,执着笔在练字,顿觉怒不可遏,轻喝道:“我真是不懂你,但凡旁人的事,你总是火急火燎,偏偏自己个的事,反倒半点不上心!” 忆之一面练字,一面说道:“他不愿意做坏人,故而请我去紫宸殿旁听议政,他以为吕公会主张和亲,却没成想,吕公主张谈判。实则啊,他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自古君王多薄性,狡兔死,走狗烹,又是什么稀罕事。即便不是我,是他的亲姐姐,他也会如此。我只是气他毫无血性,敢做却不敢当。” 麦提亚走近了一步,轻声道:“我们跑吧!” 忆之道:“即便我能跑,我的母亲呢,她那样的秉性,倘若不慎,泄露半点,还要连累我舅父一家。满朝文武,有多少曾是我父亲的至交,眼下树倒猢狲散,只有舅父与杜叔父力排众议为我直谏,我又岂能只图自己快活?” 麦提亚面带愠色,说道:“你真愿意嫁到辽国去?” 忆之抬起头想了想,说道:“良弼哥哥必定会应下此事出使辽国,为我与国家力争。我相信他。”她顿了一顿,又说道:“即便不成,离我出百日也还尚有两个月时间,且得好好谋划才成。” 她低声咕哝道:“那辽兴宗为何执意要娶我?”她又望向麦提亚,说道:“会不会,是因为元皞?” 麦提亚不觉蹙眉。 忆之望着麦提亚,思忖了半日,又说道:“良弼哥哥辽国一行凶险非常,你愿不愿意随他一起出使辽国,护他安全。” 麦提亚双目炯炯有神,点头道:“愿意。” 忆之道:“谢谢。” 麦提亚道:“你自己一人,万事皆要小心谨慎!” 忆之道:“放心吧,我有用,没有人会伤害我。况且,陛下心肠软,我只需摆出一副我甘愿为社稷牺牲的面目,他便会愧疚不已。” 麦提亚并不放心,说道:“你确实愿意为社稷牺牲。” 忆之道:“我是愿意为国捐躯,可这个捐躯,不是人尽可夫。”她举起笔,端详着自己写好的字,说道:“我知道你与苏奴尔在通信。” 麦提亚变了脸色,她讪了半日,才说道:“他有意招安,我并未搭理他。回京后,偶尔会问我你好不好,仅此而已。” 忆之道:“我相信你,也相信元皞。”她顿了一顿,说道:“你可以把辽兴宗想娶我的事儿告诉元皞,并问问他,他二人是否有龃龉。” 却说富良弼长途跋涉来到雄州,在驿馆等待多日,辽方接伴使迟迟未来,麦提亚见富良弼每日读书习字,气定神闲,不觉笑了一声,说道:“你们兄妹俩,气派倒是像极了,也难怪,可不是一个稿子里出来的。” 富良弼用笔端蘸了蘸墨,笑道:“麦提亚,你与苏努尔联系上没有。” 麦提亚道:“他还没回信,也不知有没有收到消息。” 富良弼抬起头,眼望着别处,思忖了一番,又低下头继续练字。 麦提亚见他半日无话,待他低下头后,又等了一阵,才去煎茶,她背对着他,转动石磨,磨茶粉,不觉又回望了他一眼,勾起了嘴角,很快又按了下去。 二人又在驿站住了半月有余,辽国接伴使才款款而来。 富良弼得到消息,与中使出来相迎。 与接伴使刘星符见过礼,辽驸马萧特末端坐车舆之中,只是遥遥问了声好,并不下车,反而双目炯炯望着富良弼,微微摆着头,勾着一边的嘴角,充满挑衅之意。 富良弼不觉蹙眉,也对他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敷衍的笑容。 萧特末见他半日不开口,只是直瞪瞪望着自己,笑得匪夷所思,朗声说道:“本驸马,足上有旧疾,富接办使体谅体谅,也就不必多礼了。” 富良弼见他生的雄壮威武,又听他声若洪钟,心中暗想,好大的下马威,遂又故作愀然之色道:“驸马此言差矣,你我此番相见难道是私下叙旧?你我代表着各自的朝廷陛下,乃是各自国家的颜面。”他只差没说,怎么派了个瘸脚的来?又故意顿了一顿,冷笑道:“所谓的礼节,更代表的是两国相交,岂能说免就免?” 萧特末不觉侧目,将富良弼望了半日,豁然又笑了起来,他伸起自己的左手,侍从会意,忙上前将他扶下马车。 富良弼见他故作一跛一跛,将谎话圆周全,按下笑意,二人恭敬见礼,又相互客套了一番,刘星符笑道:“素问富特使英明果决,才思敏锐,今日一会,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富良弼笑着摆手,推让不迭。 刘星符笑说道:“既然富特使是位敞亮的人物,我也不同你兜兜绕绕。辽宋友邦,缔结合约称兄道弟了三十余年,轻易不能兵戎相见,实则,是有迂回的余地。”说着,又直瞪瞪审视富良弼。 富良弼愁颦道:“可是难办,这自古以来,便没有割地求和的先例,倘若我朝开了端,岂不是要遭后世耻笑,宋辽乃友邦,且要体谅才是。至于议亲嘛,大辽皇帝陛下所求的公主,正与旁人在议亲,这个中利害也非一句两句,便能说的清楚。” 萧特末缄默了半日,冷笑道:“富特使这话,说了同没说有什么区别,既然我大辽开出的条件,你们一样也不能应允,那还特派你来做什么,不如直接派兵来的直接!” 富良弼却笑道:“辽驸马这话,说的又不对,朝廷既派了我来,自然也是不想轻易破坏这兄弟之约……”萧特末不等他说完,冷冷哼了一声。 富良弼只得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我们却愿意增加岁币,以示诚意。” 刘星符与萧特末听了这话,对望了一眼,大约过了一两句话的功夫,刘星符笑道:“方才听富特使提到,和亲一事,还有什么利害关系,此乃两国之大事,尔等自有诸多不便,还要请富特使亲去临潢府,面圣详说才好。” 麦提亚心内一动,想到上京临潢府乃辽国都城,如此深入敌营,不觉心生忧虑。 她望向富良弼,但见富良弼笑道:“详说其中利害,倒不是大事,不过,我乃我大宋皇帝陛下亲命接伴使,出使辽国,不在职责范围所内,岂能逾越。还得奏明圣上,请陛下定夺才成。” 刘星符与萧特末又对望了一眼,萧特末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妨在这雄州,住上几日,刘特使,你先回去禀明陛下,如何?”刘星符自然笑着赞同。 众人假意客套了一番,富良弼率众回驿站,麦提亚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富良弼溜了她一眼,轻声问道:“你笑什么?” 麦提亚轻声回答道:“我笑,还是先生有办法,他们白耽误了咱们这样长的时间,也叫他们等等咱们,如此才公平。”她笑了一阵,又说道:“只是怕,耽误了姑娘的时间。” 富良弼笑问道:“你信不信我?” 麦提亚霎时望向富良弼,不觉心海波澜,笃定道:“信!” 富良弼笑道:“那就不用怕。” 麦提亚眼望着富良弼,半日,才说道:“嗯!” 倏忽又过了五日,才得京都回音,天子特命富良弼出使辽国,富良弼等人收拾简装,随萧特末的马队前往上京临潢府。 富良弼沿途眺望风光,只见地阔天空,草原丰美,河道舒缓,天光云影,一派游牧之景,使人心境祥和。他瞅了麦提亚一眼,问道:“麦提亚,你想家乡吗?” 麦提亚望向富良弼,说道:“我生长在宋国,根本不知家乡为何物。爷爷死后,连家也没了。” 富良弼道:“你有没有想过,在回鹘,或许还有你的亲人在。” 麦提亚呆望了富良弼半日,说道:“想过。” 富良弼又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去找他们。” 麦提亚缄默,过了大约一两句的功夫,才说道:“有,从前想过,现在不想了。” 富良弼不觉纳罕,问道:“这是为何?” 麦提亚笑道:“我有亲人了,姑娘和先生,还有韩先生,石先生都是我的亲人。心里有了寄托,就不会再去奢望远方。” 富良弼望着麦提亚笑,不觉想起石杰的小心思,想要试探,又觉不妥,遂按下不表,撩起车帘看风光。 约莫走了四日,才至上京,到时,刘星符已率众人在驿站前等候。 富良弼下了马车,上前作揖,麦提亚紧随其后。 刘星符微微服了服身,又越过富良弼去看他身后简陋的那一队人马,笑了笑,说道:“宋特使来得巧,可汗正在围猎。”说罢,伸手引路。 富良弼瞧了瞧天色,只见层云堆叠,似有云雨之势,已经明白了过来。他内心冷笑了一声,又道:“还请辽接伴使引路。” 富良弼跟随刘兴福上了马,待到猎场,远远只听百骑争驰,铎声震地,但见骑兵彪悍,打着赤膊在草原上驰骋纵横,弓箭响动时,大雁应声而落,麋鹿,野猪哀嚎扑地。骑兵呼喝声穿云之上,余音回荡不绝。 刘星符将富良弼带到辽兴宗的面前,富良弼作揖时,辽兴宗将脸一摆,嘴儿一撇,哼了一声,说道:“你宋国违背盟约,调遣军队至雁门关,增辟水塘,修筑城墙与护城河,征调民兵,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如今惹得群臣愤起,纷纷上书请战,朕力派众议,保全盟约,是不愿意生灵涂炭。” 说着,又斜睐了富良弼一眼,说道:“可有些人,并不领情啊!”说罢,弯弓射出一箭,正中麋鹿,有人策马而去,用长枪挑起麋鹿,众人高呼陛下万岁,大辽万岁。 辽兴宗耶律宗真冷笑道:“倘若非要一战,我们辽国,也不会怕谁!” 富良弼笑道:“大辽皇帝陛下仁厚,实乃百姓之福,说来,当年辽国交战时,我宋先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击毙辽军主将,河北诸镇军队掐断后路,对辽军形合围之势,在那等一边倒的战局之下,力排众议,接纳辽国求和书,缔结澶渊之盟,不也正是不忍再见生灵涂炭嘛。如此恩德,想来辽皇帝陛下,也忘却不了。 如今的时局,同那时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耶律宗真看向富良弼。 富良弼低垂着眼,继续恭敬说道:“大辽皇帝陛下,晋高祖欺天叛君,又兼国土狭小,上下背离,辽国才得以进攻中州。如今中州堤封万里,有精兵百万,法令修明,又有范忠彦,韩玉祁,狄庆等智谋卓绝,英勇无畏之良将在。 即便两国交战中,您能侥幸得胜,也是劳民伤财不在话下。倘若战败,黎民百姓岂会怪罪那些大臣,自然是陛下首当其冲!” 他又说道:“两国通好,岁币皆入国库,又有大臣们什么利益?倘若交战,可就大大地不同,军需,兵械,战马,哪一样不是可以同陛下伸手讨钱的项目,这里头的玄机,陛下难道猜不透? 故此,良弼斗胆直言,对众臣而言,宜战不宜和;对陛下而言,宜和不宜战!” 耶律宗真不觉倒吸了一口气,却又寻不出破绽,一时空张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富良弼继续说道:“雁门添兵,是为了防备赵元皞,疏通河道,乃与辽国通好前已经在进行;城池破旧,征募些民兵去修补,又有什么只得好大惊小怪的,陛下您说,是也不是?” 耶律宗真讪了半日,只得道:“如此说来,倒确实是一场误会,不过关南十县乃祖宗旧土,且得归还才可!” 富良弼道:“陛下,后晋用卢、龙两州贿赂契丹,周世宗夺取关南十县,这都是前朝的事儿了,陛下您若非要要回关南十县,那么燕云十六州,我宋国是否也有理由要回?” 耶律宗真无言以对,遂笑道:“宋国若愿意将关南十县割让,我辽国定会与你大宋时代交好,永不兵戈相见!” 他见富良弼垂目思忖,心中暗喜,却听他沉声道:“辽国以得地为荣,我宋国以失地为辱,两国即为友邦,又岂能让兄弟受辱!” 耶律宗真辩解不过,不觉气上心头,瞪着富良弼,讪笑道:“使臣远道而来,辛苦了,不妨先去驿站休息休息。” 第六十五章 元皞示威 chap_r(); 话说富良弼麦提亚回到驿站,二人正在屋中吃饭,忽听刘星符来造访,不觉对视了一眼,麦提亚遂收拾剩菜剩饭,富良弼起身去迎。 富良弼与刘星符礼尚往来了半日,却听刘星符单刀直入道:“富特使,我家陛下今日听了特使一番荣辱之论,不觉引发深思,回宫后寝食难安,遂又特意命我前来,同特使商议。我家陛下每年接受宋国岁币,觉得羞愧,坚持想要讨回关南十县。” 富良弼听了,正色道:“我去往雄州之前,陛下召我入崇政殿,说‘我为祖宗守护土地,岂敢随意送给别人!辽国想要得到的,无非是这些土地上产生的税赋。朕不忍心见生灵涂炭,所以委屈自己增加岁币代替割地。’”他顿了一顿,又冷笑着说道:“倘若辽国坚持索要土地,就是毁弃澶渊之盟,只不过拿割地当作借口罢了。” 刘星符暗恨富良弼顽固不化,一时无从下手,又听到他提及毁弃盟约,连忙摆手道:“这话可不敢乱说,富特使,我家陛下力排众议,轻易也不愿意生灵涂炭,坚持索要关南十县,也不过是想要收回祖宗旧土之心期切……” 他见富良弼沉着脸,不为所动,只得又陪笑道:“宋国既然以割地为耻,那咱们便不提这话,只提和亲如何?” 刘星符还欲再说,适逢麦提亚端了热好的酒与新菜来,他只得打住不语,讪着脸,等她将菜一碗一碗摆好。 富良弼得空思忖了一番,待麦提亚摆好了菜,对她说了声谢谢,麦提亚回以一笑,退出屋子,富良弼对刘星符说道:“刘接伴,本朝长公主出嫁,嫁妆也不过十万缗钱。又说来,这公主也未必能与辽皇陛下琴瑟和鸣,倘若生了嫌隙,反倒有违初衷,倒不如年年获得岁币来的实际。” 刘星符不觉愈发闷住了。 富良弼一面为他斟酒,一面说道:“说来这奇妙的很,这辽皇陛下并未见过忆之公主,又为何,非要娶她不可。” 刘星符回想起富良弼在雄州时说过的话,踟蹰了半日,说道:“这倒是辽皇太弟极力举荐的,他赞这位公主张弛有度,有勇有谋,是位不错的人物。陛下又闻我们那出了名恣意蛮横的小公主被她如何教训了一番,愈发另眼看待,故而采纳了此谏。” 富良弼勾了勾嘴角,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他顿了一顿,才说道:“辽皇太弟不贪图皇位,大义灭亲之举,我在宋国也略有耳闻,想来,辽皇陛下必定十分信赖辽皇太弟。” 他见刘星符微微一滞,旋即又笑着称是,心中明白了几分。 他又笑道:“不过,听闻辽夏近日颇有龃龉,辽皇太弟率兵与元皞,在边境打过一仗,按理说,他当知道才是。” 刘星符不觉望向富良弼,问道:“知道什么?” 富良弼道:“西夏与宋国和议,愿意继续称藩,陛下见他愿意回头是岸,遂想着将忆之公主赐婚于他,这都已经提上和议进程之中,知道的人可不少。辽皇太弟倘若不知还好,倘若知道。”他笑道:“又是为何呢,难道就这般讨厌元皞?还是……别有所图。” 刘星符蹙眉道:“别有所图?” 富良弼道:“元皞此人秉性乖觉,凡他招安之人,若有不从,举兵攻打下后,割耳割鼻,可见何其跋扈暴戾,他若知道宋廷将原本要赐婚给他的公主,另嫁他人,夺妻之恨,他能善罢甘休?激怒一只会胡乱撕咬的疯狗,非明智之举。” 刘星符道:“你这话……” 富良弼吃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我在雄州时,听到传闻,影影绰绰直指辽皇太弟,并非不忍兄弟相残,才举发辽皇太后,而是,他知道辽皇陛下早已得到风声,故而使了这一招弃车保帅。” 他看向刘星符,说道:“宋国不能割让国土,和亲又诸多利害关系,正如我午后所言,唯有接受岁币,对陛下才是有百益而无一害之举。” 刘星符犹如醍醐灌顶,行礼道:“富特使,实在是受教!” 却说忆之得知富良弼从辽国平安归来,急匆匆往秘阁藏书楼飞跑,跨过门槛时一个不慎绊了脚,身子猛地向前一扑,险些要栽倒,幸亏杏儿举着双手飞跑而上将她扶住。 忆之站稳脚,见四下无人,方才罢了,又往藏书楼内看,只见富良弼手中握着一册书,侧身站着书架台叽上,看着自己发笑,顿时觉得脸儿热辣辣,踟蹰了一番,到底还是得往前走,一时觉得没脸,嗔道:“笑什么笑。” 富良弼故作愁颦道:“这样大了,还莽莽撞撞。” 忆之道:“我还小。” 富良弼笑着摇头。 忆之紧上前了几步,说道:“听闻你在辽国大杀四方,威风地不得了!” 富良弼轻叹了一声,合上书,宠溺地斜睨着忆之,说道:“我就是不愿意听这些阿谀奉承的话,才躲到秘阁来的。” 忆之笑道:“我不是阿谀奉承,句句发自肺腑,良弼哥哥最知道,我是说不了谎话的。” 富良弼道:“此事并未解决,辽皇让我回来,拟定多份誓书,让他斟酌挑选。” 忆之想了想,又上前一步,仰望着富良弼,说道:“从他们开条件,到我们开条件给他们选,这难道还不够?” 富良弼从书架中抽出另一本书,又将忆之道:“我此番出使辽国,倒看清了一些局势。” 忆之问道:“什么局势?” 富良弼问道:“辽国将有内祸。” 忆之问道:“这从何说来。” 富良弼道:“如果我没猜错,耶律崇元有篡位之心。”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所幸宋廷里,多的是唯利字当头,难辨忠奸之臣。还有些胆小如鼠,唯恐引火烧身但求自保,但到底,没有大奸大恶之人祸乱朝纲。” 忆之想到吕易简,并未答应。 富良弼明白她的心思,对忆之道:“我心中的恨,不比你少。不过,在这件事上,他以国威为重,又极力举荐我出使辽国,到底维护了你。” 忆之讪了半日,又听富良弼问道:“元皞还是没有消息。” 她不觉蹙眉,愁颦道:“或许我高估了自己。” 一时垂下眼,神色怅怅,忽见衍文袁身边的小内监东张西望,往藏书阁里飞走,忙提音儿喊他。 小内监听见了声儿,更加快了脚步,朝忆之小跑了过去,又说道:“公主殿下,富官人,不好了,前线来报,西夏叛军贼首率军攻打渭州,原本渭州能够抵御,故而夏安抚使命四路按兵不动,韩副使违抗夏安抚使命令,派兵冒进驰援,想要围歼西夏军,却不知为何,天空蓦然黑风大作,大涨西夏军气焰,宋军两路一共近两万兵力,两百多名将军,全军覆没。” 二人一听,霎时变了脸色,忆之只觉好似无数触角密密麻麻爬上肩脊,钻入胸膛,五内刺痒无比。富良弼对忆之道:“他这是在示威啊!” 他见她恍恍惚惚,半日缓不过神来,又问道:“此人杀伐决断,手段狠辣,你可有把握驾驭他!” 忆之呆了半日,疑惑地啊了一声,她并不是不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并不能给他肯定的答复。 富良弼又朝小内监看了一眼,将心思按下不表。 小内监道:“陛下急召宰辅在崇政殿会议,还请公主与富大人同去。” 二人会意,连忙动身,乃至崇政殿,但见盛鸿怒不可遏,正在直谏,他说道:“韩玉祁狂悖好战,违背军令贪功冒进,白白多折损了一万精兵,更有王贵,任富等煊赫彪炳之骁勇将帅,陛下,黄口小儿到底是不堪用的啊!” 杜行冷笑了一声,说道:“是啊,那韩玉祁才多大,自然比不得盛大官人沉稳持重,我看着泾原路,还是盛大官人去扼守更好!” 盛鸿气地浑身打颤,一根指头指向杜行,双眼瞪若铜铃,千言万语团在喉头,只剩一个,你,你,你。 杜行继续说道:“分明是任富打了几场胜仗,自诩了不得了,韩玉祁再三叮嘱择机而战,配合渭州防守,待西夏军攻城疲惫,精力消耗之际再行包抄之势,不可过早……” 盛鸿断喝道:“如今全军覆没,死无对证!”又哼了一声,说道:“难道仅凭他一面之词?” 苏长春道:“盛大官人,韩玉祁既然上书请罪,愿意一力承担全部责任,又何必开脱!” 盛杜冷笑道:“哼哼,焉知这上书请罪不是拐着弯为自己开脱呢!” 却听新晋参知政事宋贤道:“陛下,元皞秉性阴邪,手段诡谲,难以常理揣测,渭州定川寨大败,渭州知州,安抚副使韩玉祁责不旁贷,却还有一人,也难辞其咎!” 众人一时将目光都投了过去。只见宋贤正气凛然,声若洪钟,说道:“陛下,微臣要弹劾延州知州兼鄜延路副使范忠彦,私下与元皞通信,并当着使臣撕毁了来信,等同于通敌叛国!” 杜行忙道:“陛下!范忠彦奉皇命,替宋廷招降元皞,范忠彦自扼守延州,练兵强军,陆续收复金明寨、塞门寨等,又修营筑寨,鄜延路沿边防线得到加强,西夏军毫无漏洞可寻。陕西一带,就有歌谣唱道:“军中有一韩,西夏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夏闻之惊破胆!”,陛下,范忠彦如此忠贞坚毅,通敌叛国这罪名简直无中生有,欲加之罪!” 赵臻端坐丹墀之下,垂目沉思了片刻,蓦然向忆之问道:“皇姐,范忠彦是临淄公名义上的门生,又是至交好友,你当十分了解他,你以为呢?” 众人霎时将目光投在了忆之的身上,忆之对上了吕易简的目光,又见她的舅父朝自己暗暗摇头——她明白他的深意,此事关乎朝政,有刘太后协理前朝朝政在先,本朝垂帘听政在后,这群老臣对于女人干政,断断无法容忍,无论今日说好说不好,终难逃事后弹劾。 她将视线移向赵臻,勾了勾嘴角,笑道:“忆之哪里懂什么朝政,只知道范叔父是忆之生平见过,最刚正不阿的一位。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全凭他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来维持本心。他与刘屏将军,从前的王相公,在我心目中,都是与父亲一样的存在。” 赵臻望着忆之,只觉她异常脆弱,又异常坚韧,不觉十分动容。 忆之又道:“却又说来,范叔父私下与元皞通信,又撕毁信笺确实略显自作主张,只是,与其我们在这儿争个面红耳赤,不如让他上表自辩,听听他如何解释,再做定夺不迟。”她深谙赵臻心思虽深细,却是长厚的秉性,轻易不能决断,故才说了这样一番话,果然见赵臻双眸一亮,面上的阴云散了大半,他指着忆之道:“好,就这样办!” 忆之不觉松了口气,她又见宋贤与吕易简不经意间对望了一眼,心中有了些猜测。 正出神之际,富良弼悄声道:“你与我想的一样吗?” 忆之疑惑地嗯了一声,见他两眼也望向吕易简,遂解了过来,又与富良弼对望,二人通过眼神,各自挪开视线,不觉又都冷笑了起来。 忆之轻声道:“你如今炙手可热,且要小心。” 富良弼正欲说话,却听赵臻道:“渭州累累白骨,韩玉祁到底难辞其咎,但念在他忠君为国,数次亲率精兵抵御西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敕即刻免去陕西经略副使一职,贬为秦州知州。” 忆之与富良弼听后,对望了一眼,不觉喜忧参半。 又继续听他说道:“这个元皞,实在可怕,翰林院的给辽的誓书拟定地如何了?” 翰林学士上前作揖道:“初稿已定,正依陛下的意思,第一份按缔结婚约写,第二封按增加岁币十万缗来写。” 忆之听到第一份誓书按缔结婚约写时,心内一动,适逢富良弼低声宽慰道:“你只管放心。”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赵臻道:“追,追加一份,第三份按增加岁币二十万缗去写。” 此言一出,众臣喧哗。 赵臻摆手道:“自然要加上条约,前提是,辽国要约束西夏,对宋国息兵称臣!” 富良弼上前奏道:“陛下,在这三份盟约中,且还要加上三点,一是边境不再扩建水塘,二是两国不得无故向边境增兵,三是两国不得收留对方的逃亡人员。此乃我在辽国时便谈妥的承诺,还需誊录才可。” 赵臻一叠声好好好,又说道:“即刻擢升富良弼为枢密副使兼任秘阁学士,殿前内侍官。” 殿下众臣不觉面面相觑。 富良弼朗声道:“陛下,国家危难当头,微臣义不容辞,如今事情尚未落定,岂敢先受恩惠!” 赵臻望着富良弼的双眼愈发充满了嘉许,他拍着金交椅的扶手,大赞道:“好,好,好个良弼!既然如此,不妨待你功成而归,再行大封不迟,眼下,你即刻动身千万辽国,翰林院加紧拟定誓书,稍后派人快马加鞭追上良弼。省的夜长梦多,再生变故!” 富良弼领命。 第六十六章 情与情 chap_r(); 话说天子命富良弼再次出使宋国,即刻简装出发,富良弼回崇文院的官宅,收拾细软之际,只听忆之命杏儿去通知麦提亚。 富良弼喊住了杏儿,说道:“我此去,带了条件优渥的誓书,辽方自然善待我,又有什么凶险的。眼下都中才是多事之秋,麦提亚还是留在宫里,陪着你更好。” 忆之满眼忧虑,一时没有主意。 富良弼又蹙眉道:“你到底有没有把握驾驭元皞?” 忆之想着那战马背上,挥舞着大刀浴血生狂的男人,心中生出了无数个不确定,她忙定了定神,说道:“有!” 富良弼直望进她的眼睛,追问道:“当真!” 忆之目光微微一闪,讪笑道:“自然当真。” 富良弼不再逼问忆之,他冷笑了一声,说道:“即便你没有把握,他那样的人物,倘若执意要娶你,那群鼠胆纸老虎,只怕没有不欢欣鼓舞将你送去的,眼下时间不多了,国难当头,也唯有先安抚辽国,再去细想其他主意。” 忆之忙道:“不必想什么主意,我愿意嫁给他。” 富良弼看向忆之,他踟蹰道:“你不必……” 忆之断喝道:“你们才不必!玉祁哥哥一心求战,有几分私心为我,你我心里都清楚,我知道你们想报答父亲的知遇之恩,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晏忆之是否承受地起,我算什么东西,又何德何能,要我大宋数以万计的好男儿为我丧命!” 她红起眼眶,哽咽了一声,说道:“我不该因一己之私,不顾大局。我不该让麦提亚旁敲侧击告诉元皞,我需要帮助。渭州城牺牲的两万精兵,都是我的罪……” 富良弼怒道:“你以为你不说,他就不会知道?这个人骨血里流淌的是暴戾,眼下议和,焉知不是权宜之计,偃旗息鼓等待再战,他是中了邪的疯狗,他会要了你的命!” 忆之犹如万箭攒心,她眸子凝着水光,气地面红发乱,呵斥道:“求求你们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吧!你们斗地过他吗!你连吕易简都斗不过!你以为你当真平步青云,如日中天了?吕易简为何举荐你,就同宋夏交战初期,他举荐范叔父一样。我们都是他手里的枪,替他扫平障碍,障碍一旦清除,你且看他能不能容你,能不能容我。我们有元皞,才能使他有所忌惮,才有生机。” 富良弼先时愤懑,须臾,又冷笑了一声,说道:“在你眼里,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软弱无能,不值得依靠,你心里只有我们落魄时的样子,永远都无法直起腰杆,反而需要你来保护,当你不能时,你就想方设法寻求外援。你对延博是如此,对元皞也是如此,你到底有没有真正爱过?” 忆之犹如被迎头痛击,不觉头晕目眩,无法站稳。 杏儿连忙上前去搀扶,又气又急,说道:“弼哥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姑娘,姑娘也是为了几位哥儿好。” 富良弼眼望着忆之,说道:“是啊,你一直在为我们好。劳烦你费心,我们乃堂堂正正的好男儿,不需要一个女人总护在前头!” 忆之两眼发红,握着杏儿道:“我们走。” 杏儿忙扶着忆之回宫,二人转过身来,正见麦提亚矗立在门框中,忆之问道:“你都听见了?” 麦提亚点了点头。 忆之讪了半日,说道:“你要跟谁,你自己拿主意吧。”说罢,握着杏儿的手臂,越过麦提亚,跨过门槛走出。 主仆二人走到御花园的梨花树下,忆之眼望梨花凋零,落了满地,不觉出神,忽听身后传来抽泣,回望而去,只见杏儿用袖子掩面,正在落泪,她见杏儿哭地伤心,愁颦道:“我都没哭,你怎么反倒哭上了?” 杏儿见她发觉,也不再掩饰,抽噎着,说道:“姑娘从前叫我多读书,我懒得用心,哥儿姐儿说话,我听不懂也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我想为姑娘分忧不能,又想着,哪怕有麦提亚那般的好功夫,也不必她一个人掰成两个用。偏偏,这也不成,那也不成。”说着,又呜咽了起来。 忆之笑了笑,半日无话。 杏儿又抽泣道:“自大大官人去后,一切就都变了。” 忆之望着枝头出神,低声道:“不是父亲去后,一切都变了,是那盆景,看得见的地方精美无比,看不见的阴暗地,杂草丛生,我们不知罢了。” 杏儿不解。 忆之道:“良弼哥哥今日这番话,恐怕在心里扎根已久,我竟不知,他们这么急于证明自己。”不觉心内一紧,垂下两滴眼泪,又说道:“父亲,我好想你。” 忽听衣裳响动,主仆二人回望了过去,只见麦提亚朝着这边走来。 忆之大约停顿了一两句话的功夫,问道:“是良弼哥哥让你来的吗?” 麦提亚道:“他只是分析了形势,让我自己做选择。” 忆之讪了半日,又对麦提亚道:“谢谢你。” 麦提亚道:“你若告诉他,你愿意嫁给他,是因为你爱上了他,就不会发生这场争吵。” 忆之道:“不,我不能爱他,他是我们的敌人,即便我嫁给了他,也需要时时刻刻保持警觉,不可掉以轻心。良弼哥哥若知道,我爱上了他,只会更加阻挠。就像当初,我阻挠他一样……” 麦提亚顿了一顿,说道:“活着,当真不容易。” 忆之讪笑道:“是啊……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怎么任何事情,都变得不简单。”须臾,她又振奋起心情,对杏儿与麦提亚说道:“回玉雨轩吧,范叔父还不知会如何,且得养足精神应战。” 却说耶律灵芸求见耶律宗真,被内监拦在殿外,一怒之下打翻了内监,就往大殿内闯,恰逢耶律宗真正在与刘星符等近臣商谈。 刘星符等人皆是察言观色的老手,见灵芸满面愤懑,又深谙他们的陛下最是溺爱这位小公主,遂欲行告退之礼,果然见耶律宗真摆了摆手,众人会意,行礼退出。 耶律灵芸掣住刘星符的衣襟,脸朝着耶律宗真,怒道:“你为何要崇元哥哥调去河曲?他又做错了什么!” 刘星符乃一届文臣,又兼年迈,连马都骑不利索,连忙举起两只手在胸前,嘴里道:“嗳哟,嗳哟,公主,老臣老了,可经不起折腾……” 耶律宗真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还不快快放开刘大学士。” 灵芸梗着脖子,歪着头,说道:“你即刻下令,把崇元哥哥调回兴平府,我就放了他!” 耶律宗真拍案断喝道:“胡闹!” 灵芸不妨,被这断喝唬地心内一颤,讪地脸儿热辣辣,又见他怒目圆睁,当真动了气的模样,这才悻悻松了手。 刘星符如获大赦,连忙告退不迭。 宗真目送刘星符颤巍巍退出殿外,面色缓和了许多,他顿了一顿,说道:“前段时日,给你找了那么些位驸马人选,哪一位不是人中龙凤,你倒好,挑挑拣拣,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还要崇元去刁难他们。” 说着,又重重哼了一声,说道:“朕让崇元出使宋国,你非要跟去,险些酿成大祸有去无回!如今禁足令还未解,闯到议政殿,打了内监,还要打朝廷重臣来威胁朕,你是越大越不知礼,越大越发胡闹了!” 灵芸道:“什么狗屁重臣,不过一个只知道进谗言,挑拨兄弟失和的小人!” 宗真握起琉璃盏,摔在灵芸脚边,暴怒道:“还敢顶嘴!” 灵芸强辩道:“宋国来的那狗屁特使,三言两句一挑拨,你们就全乱了套,我的大实话反倒不听,又胡子瞪眼,又摔琉璃盏,还不许我还嘴,难道皇帝哥哥错了,我不该叫你警醒?他宋国毫无诚意,不肯还关南十县,又不肯把公主嫁过来,说什么增加岁币,岁币这玩意儿,又握在他们手里,说给就给,说不给就不给,哪里比得上收回失地,征收赋税来得理直气又壮。况且,每年收他们的岁币又算什么,老子给儿子的零花钱?” 宗真勃然大怒,豁然站了起来,飞走到灵芸面前,抬起手要打,灵芸扬着脸儿,丝毫不惧。宗真的手高举着,抬了又抬,始终不舍得将巴掌落在那白嫩嫩的俏脸上,二人僵持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宗真重重嗳了一声,背过身不去看她,在殿里来回疾走。 一面走一面说道:“崇元是你亲哥哥,我也是你亲哥哥,虽然咱们没打小就养在一处,我待你,只怕比他待你,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呢,一味回护他,也不想想,我有多难!” 灵芸道:“你自小就养在先皇后身边,先皇后不孕,视你如己出,那吃的用的,教养你的大夫,嬷嬷都属出类拔萃,我们从来只有眼羡的份,但是我们知道,你是我们的亲哥哥,你好,我们都替你高兴。 你登基后与母妃频生龃龉,她意图废了你,另立崇元哥哥为帝。哥哥找我商议,他说他不愿意兄弟失和,他更不愿意母子分裂,他请我帮助他。我们试过规劝母亲,奈何她听信了舅父的谗言,难以撼动,逼不得已,只能如实告诉皇帝哥哥您。 皇帝哥哥,难道这个教训还不够吗?你们都是我的好哥哥,别让猜忌毁了我们的感情,别让小人的谗言,再一次毁了我们的家!” 宗真回望灵芸,叹息了一声,说道:“灵芸,你不懂。”他继续说道:“宋国的特使,所言有理有据,条理清晰,我方无言以驳,再强词夺理下去,只会叫人耻笑,不如见好就收,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获得加倍的岁币难道不好。 你没见过战乱,焉知打起战来,有多可怕。” 灵芸只得道:“那崇元哥哥呢,你为何要将他调去河曲领火山军,难道你心里没有半点起疑。” 宗真的脸色阴沉似水,他说道:“芸儿,倘若有一天,崇元与我争夺帝位,你会选谁?” 灵芸面带愠色,怒道:“不可能会有那样一天。” 宗真哂然一笑,说道:“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最喜欢吃奶酪,凭什么天大的火气,一碗奶酪就能让你消气。我记在心里,得了好的,就会悄悄命人给你送去。忽然有一天,我发现奶酪已经不能使你开心,你又喜欢上了宋国的金奇锦,吐蕃的金银甲,西夏的雪银狐裘绒,海外的琉璃…… 崇元的兄弟情谊就像那碗奶酪,随着他一点一点长大,无法再使他满足。” 灵芸闭上了眼睛,她捱了半日,才睁开眼睛,双目炯炯射向宗真,她说道:“让我去看着他吧,如果他有起兵造反的念头,我会亲手杀了他。如果你因为谗言猜忌,要谋害他,我也会亲手杀了你。只要有我一口气在,这个家,就不许乱!” 宗真望着灵芸,笑着摇头道:“听闻那宋国特使已达宋境边界的武强县,不日后就要进入辽境,途径河曲时,你可不能闹出什么乱子来。” 灵芸又托长了音儿,说道:“辽国的小公主桀骜不驯,宋国的特使也是见识过的,想来也不会吓着。”说完扭身就走。 灵芸去后不久,宗真这才对御前内监道:“盯紧这两个人,事无巨细,皆要回报。” 御前内监应是,却又踟蹰了半日,说道:“陛下,公主虽然时常胡闹些,确实难得的赤诚忠贞,难道也需要……” 宗真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听她说时言辞凿凿,待真到了那一日,你且再看吧,她到底跟崇元更亲厚,又岂会为了我杀崇元。” 御前内监喑声不语,他是用旧了的老人,两眼见过太多,早已麻木不仁,也不再相信富贵权势面前,还有人情可言。耶律崇元当年御前揭发萧太后废帝另立一举,比起不忍兄弟失和,他更愿意相信,耶律崇元知道耶律宗真早已得到风声并已部署周全,只等待事发,一举歼灭。 不过至情至性的小公主,偶尔能使他的心肠变得柔软,使他觉得,这权利场里,尚有一颗不染尘埃的明珠,但他真的老了,赌不起,也不愿意赌。 第六十七章 试毒 chap_r(); 话说富良弼抵达忻州,朝廷终于将誓书送达。富良弼将三份誓书并排列在案前,案边的茶灶咕噜噜煮着水。 老陈正在一旁端着粗瓷大碗吃馎饦汤面,吃的唏哩呼噜。 茶灶鼎沸,富良弼又等了半日,拿起一份誓书,将它的封口在沸水腾起的一团团雾气中反复熏蒸。 老陈见状,忙道:“使臣可无权利私自打开誓书,你还不好好收起来,又蒸它做什么。” 富良弼一面熏蒸,一面说道:“自打那地下城一事后,延博与你断了来往,你都是怎么过的?” 老陈哂然一笑,说道:“做回老本行呗,赏金猎人。”他又吃了一筷子,说道:“你们啊,还是太年轻,等到了我这个岁数,什么男欢女爱,什么鹣鲽情深,都没有一口肉,一口酒来得实在。” 富良弼笑道:“延博赤诚待你,你虽跟着他,可私下又听命于他的外祖与母亲,到底辜负了他的情谊,他不再信任你,这才让你走的。” 老陈笑道:“得了吧,他就是气我捣乱,实际上,你富先生深入地下城,不也没有救回姑娘,反而险些断送了自己的小命。” 富良弼感叹道:“那如何能一样。”他眼望着老陈,道:“我起码为了她拼搏过,没有遗憾。而延博,这个遗憾,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阴影,挥之不去。” 老陈痛饮了一口酒,说道:“干我们这行的,就不能想太多,唯利字当头,就是了。” 富良弼估摸气候渐成,取了小刀,在信笺封口处轻轻一挑,完整打开了誓书的外封。 老陈道:“私自开封誓书可是死罪!” 富良弼道:“倘若誓书内容存在问题,那牵扯地可不止我这一条小命。”说话间,已打开了誓书,看了一遍,不觉双眉紧蹙,遂又去熏蒸第二封誓书。 老陈察言观色,纳罕道:“还真有问题不成?” 富良弼道:“我出使辽国时,曾向辽国皇帝陛下承诺,边境不再扩建水塘,两国不得无故向边境增兵,两国不得收留对方的逃亡人员,也会作为条款列入誓书之中,然而并没有。”他看罢第二封信,顿了一顿,说道:“吕易简,这是要陷我于不义啊。” 老陈将第三封誓书放在雾气上熏蒸,对富良弼道:“那你打算如何?” 富良弼沉思了半日,道:“这誓书不早不晚,偏偏是我进入了辽国境内才送来。眼下辽廷已知我的行踪,贸然回京恐辽方生疑,不回京,又万万不可。实在难办。” 老陈无话,只是静静等待富良弼权衡,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忽听他说道:“与西夏议和在际,届时又不知要增加多少岁币,绢帛。二十万缗岁币已是极大的负重,非我所愿,倘若因此叫辽廷抓住把柄,借机再狮子大开口,后果不堪设想。” 他又对老陈道:“陈先生,随我回京吧。” 老陈点了点头,富良弼收好三封誓书,二人即刻启程,连夜要往汴京城赶。 待上了鞍,飞驰了一里路,忽见远处火光冲天,大半的天空都被映红了,又有百姓抱着细软神色仓皇,胡乱奔逃。富良弼称奇,遂命老陈打问,老陈溜下鞍,拦住一人询问,只听那人浑身打颤,说道:“打起来了,死了好多人!” 老陈又问道:“谁和谁打起来了?” 那人道:“快跑吧!快跑吧,晚了就来不及了!”说罢,疯也似飞跑而去。 老陈只得再拦下一人,也是惊慌失措,话也说不完整,大约问过两三人,问不出究竟,只得向富良弼禀道:“先生,只打问到那边是河曲,旁的一概问不清楚。” 富良弼神色凝重,望着那处,说道:“先回京吧,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老陈听后应是,又连忙上马。 却说吕易简正在花圃里修剪盆景,他的小儿子吕恭毕在一旁随侍。他酷爱牡丹,遂栽了满院的各式品种的牡丹花,粉白迎人,红紫萦目,花簇簇味芬馥郁。 他将主茎的顶部稍稍修整,说道:“适当的打顶便可以激发大量侧枝生长以及抑制枝条徒长。”他又择出徒长枝,病枝,枯枝,黄叶,病叶,枯叶,用金剪刀一一剪去,接着说道:“唯有除掉独大,病、老等费物,才能保持整株的通透性与透光性,促使植株更加健康茂盛,并能减少害虫滋生。” 他又看向吕恭毕,问道:“你可明白?” 吕恭毕正两眼望着别处,听见了这话,连忙回神——就这一会,大约停顿了一两句话的功夫,他点头道:“明白。” 吕易简深谙小儿子是个不愿吃苦的散淡人,遂溜了他一眼,考问道:“我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吕恭毕道:“父亲,父亲方才的意思,是以修整盆栽隐喻管理之道,儿子定当铭记在心。” 吕易简有些出乎意料,他望了他的儿子半日,点了点头,又道:“既然如此,你来解一解我方才的话。” 吕恭毕见父亲要考自己,心里发慌,他踟蹰了半日,说道:“适当地打压冒尖之人,可以扼制他一家独大,又能给其余有才干之人成长的机会。” 吕易简听在心里,觉得还算堪用,又问道:“还有呢?” 吕恭毕张了张嘴,踟蹰着说道:“父亲,父亲的深意,儿子明白,却说要儿子来解读,又觉力所不逮。” 吕易简将金剪刀放在丫头奉着的托盘内,又取了抹布擦手,说道:“可见你也不过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吕恭毕只得作揖道:“还请父亲明示。” 吕易简正欲说话,却听管事来禀,说道:“官人,陛下急诏。”登时没了二话,更换朝服往宫内赶,乃至崇政殿,果然聚了那一帮旧人,倏忽又见丹墀之上,金交椅那座大屏风后有一道人影微微一动,已猜出了是何人。 但听金交椅上端坐的小天子那稚嫩又故作深沉的声音在殿内响起,他说道:“范官人自辨的表书到了,诸位官人,且都看看吧。” 话音落后大约一两句话的功夫,便有内侍官,呈着书信请诸位宰辅一一过目。 赵臻的眼珠子溜了溜,仿佛想到了什么,不觉半回望了一眼,说道:“范官人自辨,道西夏来信,内容狂悖自大,兼有侮辱皇廷之言语,绝不能使朕受辱,故而他并没有将信笺上奏朝廷,而是当场撕毁,是为了表明不予妥协的立场,并派特使前往兴州宣威。 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维护国威,为了维护朕的颜面。” 宋贤将范忠彦的表书一合,作揖道:“陛下!”他又顿了一顿,说道:“为人臣子与外邦交接,何人不是以国威为重,以陛下的颜面为重。范忠彦独断独行,目无尊上,藐视中央政权,实乃对国家之威严,陛下之颜面最大的不敬,倘若轻饶,往后众人皆要效仿,皇廷岂不形同虚设,后果不堪设想,陛下,千万要三思。” 赵臻张了张嘴,道:“那也不至于……” 却听宋贤又道:“陛下!”他的双手打着颤,眼含泪光,恳切道:“陛下,万不可以一时之仁,豢养此等祸害,天子皇威断不能儿戏……” 他的话还未说完,杜行高喊了一声:“陛下!”生生将宋贤打断,他半句话噎在后头,身子都随着摆了一摆。 杜行阔步直上,作揖道:“陛下,朝廷不可没有范忠彦!他乃宁鸣而生,不默而死的高洁君子,德才兼备又忠君爱民,他亲自训练军队,修整军纪,知人善任,擢拔无数英才,他扼守延州初期,他的长子范春仁冒着西夏军随时随地袭击的威胁,抢修城垒,日夜不辍,只花费了七天时间。使元皞再无机可趁!” 宋贤正欲反驳,杜行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继续道:“还有那清涧城,钟世衡曾数次上书恳请修建宽州遗址,均被某些肱股之臣所谓劳民伤财,无用之论驳回,也是范大人力派众议,坚持直谏!” 提到此事,宋贤登时气地面红筋浮,他张嘴又要辩解,杜行又轻喝道:“陛下,范官人,此番确实有错,却也未到罪无可恕的地步!眼下西夏未定,辽国蠢蠢欲动。这样的君子,不可使他寒心啊陛下!”说罢,咚一声跪下,叩拜不起。又有数名官员极力附和。 宋贤见局面一边偏倒,不觉有些慌张,忙道:“依杜枢密使所言,即便是杀人放火,做有悖道义,目无王法之事,也可看在旧日的功绩上,说免就免了。” 杜行并不理会他,对金交椅上的天子又道:“陛下,范忠彦有罪,罪不至死!” 宋贤大怒,又与杜行争辩。苏长春等人据理力争,宋贤一派不依不饶,一时闹闹穣穣,人声鼎沸。 赵臻听得头脑发昏,只得喝令停止,崇政殿花了半日功夫才恢复安静,赵臻嗟叹了一声,他十分矛盾,既舍不得狠罚范忠彦,又确实并不能开此先例,遂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吕易简,说道:“吕公以为如何?” 杜行等人俱是心内一颤,宋贤等人则微露喜悦之色,众人一时,将目光皆射了过去。 但听吕易简缓缓道:“臣认为,范忠彦忠君爱国,纵然有错,略加惩戒便是了。”他又笑了一声,说道:“不至于。” 宋贤惊呆,他支支吾吾了半日,竟不能言语。 赵臻拍着金交椅道:“好,丹书敕令,范忠彦擅作主张与叛军私交,朕姑念他一心为国,且将他暂贬为耀州知州。至于延州,由夏松大官人来驻守。” 赵臻又听宋贤喊陛下二字,只觉头皮发麻,顿时紧蹙起双眉。 吕易简笑道:“宋公,古语有云,水溢则满,月盈则亏。焉知,凡事皆需审时度势,见好就收才可。” 宋贤空张着嘴,直瞪瞪瞅着吕易简,一根指头微微打着颤指向他,忽听丹墀之上,天子朗声道:“朕本以为,宋公是用旧了的老臣,沉稳持重,眼下看来,不如退居到扬州颐养天年吧。”又站起了身,说道:“晡时将至,还请诸位大臣,去御厨用过晡食再回。” 说罢,断然不理会宋贤的求告,径自离去。 素日与宋贤不睦的,听了这个消息,皆是冷笑不已,重臣三三俩俩散去,宋贤紧追上吕易简,问道:“吕公,吕公,这不该啊,是您让我……” 吕易简长长地嗳了一声,眼望着宋贤道:“我让你什么?宋公的话且得想明白再说。” 宋贤顿了一顿,忙轻声道:“您说,这范忠彦私与外敌相交……” 吕易简道:“嗯,我确实说过,范官人这样的才俊,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过今日读过他的自辨书,推己度人,在那样的情况下,也是无可奈何之举。”他又做痛心疾首的面目,说道:“我一再同你使眼色,你却只顾与那杜枢密使争辩,连个眼风也不扫我一扫。最后,我眼见实在不成了,只得出言阻止。” 宋贤急道:“我哪里想到,陛下竟能不顾皇威,也要力保范忠彦!” 吕易简冷笑道:“如今西夏未定,辽国又虎视眈眈,比起你来,陛下离不开范忠彦,你竟这也想不透,还要屡屡直谏。你再想想,那范忠彦是什么人?” 宋贤不解其意,问道:“什么……” 吕易简道:“临淄公的门生!”他顿了一顿,说道:“他的女儿莫名其妙被封为公主,几次三番出现在崇政殿,紫宸殿。陛下这是何意,陛下让她接触朝纲,再嫁去西夏。 这分明是想让她做西夏的刘太后,萧太后! 你且看着吧,临淄公所中意的,她所亲厚的人物,往后,陛下一一皆会重用,以此来制衡她。” 他又斜睨了呆若木鸡的宋贤一眼,说道:“偏偏那些人物,一个比一个堪用,咱们的小皇帝,看似羸弱,可心思之深远,他日必成大器,后起之秀鳞次栉比,可见我大宋朝是有福啊。” 说着,又感叹道:“我也老啦,还能折腾几年,也就指望啊,能混个全身而退就不错了。你能早早离开这是非场,反倒是件好事。” 宋贤蓦然解了过来,他知道自己一脚踏入了吕易简的圈套,替他以身试险,使他摸清了局势,也摸清了陛下的心思。不觉心中又气又急,又恨又悔。 第六十八章 河曲政变 chap_r(); 话说吕夷简正与文跃在闲庭敲枰相聚,二人谈及贝州兵变,那位宣扬“释迦佛衰歇,弥勒佛当持世”的王泽纠集信徒起兵造反,一群农民,下级士卒,囚犯汇集而成的军队,占领了一个贝州,宛若占领了整个天下,迫不及待建国称帝。 他们为何谈论此事,只因文延博上书自请,恳求领兵镇压。又言道,贝遇文,必败。说道此处,文跃不觉摇头叹息。 吕易简并不以为然,说道:“我养了三个儿子,除了二哥,其余两个就算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家一个二郎,他是有心思有胆魄的人,大可不必操心。” 文跃道:“他若一心建功立业,我又操什么心,无非是怕他,对那不该惦记的人,不该惦记的事,还执着罢了。” 吕易简执子难落,纳罕道:“不是听说你家二哥不是在同安阳郡主议亲吗?” 文跃嗟叹道:“快别提,但凡提起那安阳郡主,他即不点头,也不摇头,成日只埋头在公案前,旁的一概不问,连茶馆也丢给了他母亲。哪怕他告诉我们,他还惦记她,也成啊,只是不提只言片语。” 吕易简笑道:“即便他告诉你们,又有什么用,那一位如今什么地位,轻易配不上。” 文跃满眼复杂,说道:“倘若不出拿起子事,她早进我家了。从前见她柔柔弱弱,倒不觉得有什么。那日她与辽皇太弟与公主之间博弈,便知道不错,跟在我夫人身边加以调教,岂有不成事的!偏偏又惹上了那样的爆炭,实在可怜可叹。” 吕易简缄默了半日,说道:“对她来说,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正说这话,忽听管事来报,说道:“听闻辽皇太弟在河曲发起政变,彼时,富官人正在忻州,不知是否受到牵连,总之没了消息。” 吕易简与文跃不觉对望了一眼,文跃叹道:“当真是多事之秋!”他蓦然想到,遂向吕易简双手作揖,说道:“恐怕陛下又要急诏,我先回府更换朝服才可,吕公,告辞了。” 吕易简还礼,他摩挲着手中的棋子,目送文跃离去,心里有了一番主意。 却说富良弼未能及时逃离忻州,只得混迹在难民中伺机而动。 清明后的夜开始变短,月儿还未落下,天已渐渐泛起青光,使他看清这片焦土,残垣断壁,尸骸枕籍。枝头上不知多少鸟儿雀儿在唧唧喳喳,夹杂着女人孩子的恻恻哭泣声。 老陈蒙着风尘朝他走了过来,他本就老得满脸褶子,再经历了战火熏陶,更加显得落魄。他在富良弼身边坐下,说道:“不成啊,抢地一干二净,连张胡饼都找不着。” 富良弼看向老陈,问道:“我是让你去找离开的路。” 老陈道:“肚子饿了,哪有力气干活。”他舔了舔干燥地起皮的嘴唇,说道:“富先生,我看这事,大有蹊跷。” 富良弼观察着四周,说道:“你说,蹊跷在哪儿?” 老陈道:“那耶律兄弟俩窝里斗不窝里斗,我不清楚,不过耶律崇元率领的火山军的前锋,是西夏铁鹞子军。” 富良弼蹙眉道:“铁鹞子军可是嵬名元皞的亲卫军,你是否看错了?” 老陈见他不信,登时急了,说道:“铁鹞子军的重甲,刺斫不入;又将兵与马用钩锁绑在一起,即使人死了,也不会坠马,还可继续向敌人冲去。这怎么能看错!宋人的静塞军,契丹人的铁林军、皮室军,女真人的铁浮屠、拐子马,都吃过铁鹞子军的亏,你们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公子哥或许不懂,在我们的勾当里,铁鹞子军的名声大着呢!” 富良弼心内一动,说道:“倘若耶律崇元与元皞达成协议,里应外合起兵造反,那这事可就大了。” 他抬眼去望圆月,在青天中只剩一轮似透非透的轮廓,大地微微裹上了一层暖暖的橘黄色,预示着今日将是一个艳阳日。 老陈继续说道:“我在东门西门北门都打探过,皆有重兵把守,阙楼日夜有人监守,士卒提警,禁卫森严,咱们暂时逃不脱。” 富良弼喑声半日,道:“不成,咱们必须尽快离开,再待下去,汴京必定生变。” 老陈咂嘴道:“你说的容易,怎么逃啊,各大路口都设着关卡,道衢有铺兵巡逻,我是没办法的,你有能耐,你自己想主意。” 正说这话,一群下级士卒走来,他们举着一张画像,在人群中检视。 富良弼下意思低下头,轻声问道:“这是在找谁?” 老陈道:“耶律灵芸,辽国最小的那位公主。” 富良弼不觉蹙眉,他溜了老陈一眼,又去观察士卒寻人,见他们确实只在女人身上留意,倏忽,却见远处有一人飞跑而来,手中握着另一张画像,他心中咯噔一下,暗觉不妙。 士卒们果然开始抓起男人对比画像。 富良弼轻声道:“看来他们已经知道我也在忻州了。” 老陈握住挎在腰间的匕首,两眼直瞪瞪盯着那群士卒。却听一阵乱响,右手边已经打了起来——耶律灵芸手持短刀左劈右挡,打伤了几人。 正在寻人的士卒将画卷一叠,纷纷抽刀赶去驰援。 耶律灵芸身边还有几员彪悍猛将回护,又见远方,几名西夏军殿直抽刀而来,只得高喊:“索罗乐,快护送公主离开!走,快走!” 富良弼认出被唤作索罗乐的,正是在宝津楼御驾前殴打军百戏士卒的那一位,不觉纳罕道:“这事大有蹊跷!”他见索罗乐护送耶律灵芸撤离,连忙带着老陈悄悄紧随。 索罗乐带着耶律灵芸在街巷飞跑,迎面飕地刺入一箭,正中他的小腿,他嚎了一嗓子,只见前后,皆有乌泱泱的追兵围歼而来,他对耶律灵芸吼道:“进小巷,快进小巷!找个地方躲起来!” 耶律灵芸音儿微颤,急道:“那你怎么办!” 索罗乐断喝道:“走!”说罢,举起大刀迎面之上。 耶律灵芸强忍着悲恸,钻进小巷,她一路飞跑,几乎要跑断了气,身后的脚步声杂沓,铠甲铿锵响动,她找不到可以藏身之所,并进入了死胡同,却有一架木梯。 她回望一看,追击而来的人,正是昨日交手过的西夏厢军,已经近在咫尺,她握紧了短刀正要迎面杀敌。 忽听飕飕两声,后排的两名西夏军应声而倒,前进的士卒登时一顿,向后戒备。 耶律灵芸见有转机,连忙爬上木梯,西夏士卒闻讯,连忙继续追捕,却又听飕飕两声,耶律灵芸攀上墙头,回望一看,领头的士卒扑倒在地,却又听铠甲响动,陋巷口,一列弩手飞跑而来,她连忙跳下墙头,却在那瞬间,后背中了一箭。 她顿时没了力气,双腿一软,跪着扑在地上,一袭青绸澜衫出现在眼前,她心内一颤,抬眼一瞧,只见他顶着一轮红日,在耀阳的光芒下,看不清面目。 他将她搀起,耶律灵芸这才看清,原来是宋国特使富良弼。 富良弼问道:“还走得动吗?” 耶律灵芸点了点头,霎时听得铠甲响动,富良弼带着耶律灵芸左拐又绕,逃入了一间药材铺,只听追兵又到,焦灼之际,忽见一口水井,灵光一现,赶忙带着她顺着绳索潜入井水中。 追兵在院中胡乱翻找了一阵,又听外头传来消息,连忙撤离。他们走后,大约过了一两句话的功夫,二人才从井水中猛地蹿出了头,耶律灵芸不谙水性,咳得目肿筋浮,脸儿发红。富良弼连忙握住她的嘴,又做喑声的动作。 他静静听了半日,确认追兵离开,这才借着绳索,爬出水井。又四下观察了一番,才将耶律灵芸拉上岸,带她躲入屋中。 他一面觑听屋外的动静,一面亲手亲脚,翻找可以更换的衣裳,显然这是一个宋人的家,他取了衣裳,回头看见坐在炕上,气喘吁吁的灵芸,先时赧然了片刻,随后将衣裳放在她的身边,作揖道:“冒犯了。” 说罢,转过身,踟蹰了半日,冰凉的井水实在刺骨,他不得不解开袍子更换衣裳。待他换完衣裳,又踟蹰了半日,问道:“不知公主殿下,换好衣裳没有?” 灵芸道:“转过来。” 富良弼这才转身,却见灵芸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并没有任何举动,他不觉纳罕。却听灵芸道:“我后背中箭……况且,我也不会穿宋衣。” 富良弼恍然,他哦了一声,忙去匣子里翻找伤药,适逢老陈往屋里来,富良弼如获大赦,笑道:“我不会治箭伤,你来的可正是时候!” 老陈腆着脸,将灵芸上下打量了一回,说道:“我替她疗伤,我倒是肯啊,不见得她愿意。” 富良弼疑惑地啊了一声。 灵芸微红了脸,指着老陈道:“废话少说,你先替我拔箭!” 老陈不乐意了,说道:“你如今什么处境,还摆公主架子呢,你信不信我把你丢到大街上去?” 灵芸倒吸了一口气,正要反诘,富良弼打断道:“眼下安危未定,不是斗嘴的时候,快些疗伤是要紧。”说罢,朝老陈使了使眼色,老陈会意,取了块帕子叠了几叠,递给灵芸,说道:“咬着,别一会嚎地撕心裂肺,叫追兵听见了,你死是小,连累了富先生,我也要遭殃。” 灵芸斜睨了老陈一眼,接过帕子,咬在口中。 老陈将她咬住了帕子,连声警醒也没有,直接伸手拔箭,灵芸闷声哀嚎,已经疼得冷汗直冒,几乎疼得晕过去。 老陈一只手用帕子摁着伤口,一面瞧着箭簇,倒抽了一口冷气,说道:“这箭镞还带着倒勾呢,不过还算幸运,没断在肉里头。” 灵芸吐了帕子,一把握住老陈的手臂,两眼圆瞪,一面喘,一面骂道:“你给我等着,看日后我怎么收拾你!” 老陈道:“别乱动啊,这血正呼啦啦往外喷呢。” 富良弼唯恐生变,连忙上前替换老陈。 灵芸气地浑身打颤,她乜斜着眼去看老陈,说道:“滚出去。” 老陈道:“我不出去,外头正闹着呢,我出去找死啊。” 灵芸怒道:“难道我换衣裳,你也不出去。” 富良弼忙对老陈道:“出去。” 老陈只得怅怅离去。 富良弼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灵芸见他如此,忍着钻心之痛,解开衣裳,半露香肩,问道:“我看你一把年纪,还如此扭捏,难道没见过女人的身子?” 富良弼微张了张嘴,局促地将右手拇指与食指不断摩挲。 灵芸将他看了半日,回过头咕哝道:“真没用。” 富良弼只得按捺下紊乱的心思,为她清洗伤口,又问道:“昨日在河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还会有西夏兵?” 灵芸道:“我不知道,我正睡得模糊,忽然听见有人大喊有敌袭,我连忙披了衣裳,取了兵器去迎战,索罗乐他们迎面赶来,不由分说将我带走。”她疼地倒抽冷气,倏忽,又觉一股凉风轻轻吹在伤口上,疼痛得到缓解,她不觉回望了富良弼一眼。 她踟蹰了半日,又问道:“你可知道索罗乐他们如何了?” 富良弼道:“他们都被抓走了。” 灵芸蹙眉。 富良弼道:“众人都说辽皇太弟造反,而他的亲随却在危机时刻保护你离开,你不觉得奇怪吗?” 灵芸思忖了半日,说道:“你这样一提,倒确实奇怪的很。”她顿了一顿,说道:“或许他并不想我牵扯在内。” 富良弼道:“他可以把你关起来,等待大局落定。” 灵芸蹙眉道:“我对他和皇帝哥哥都说过同样的话,如果他有起兵造反的念头,我会亲手杀了他。如果皇帝哥哥因为谗言猜忌,要谋害他,我也会亲手杀了皇帝哥哥。只要有我一口气在,这个家,就不许乱。或许因此,他想让我远离这场纷争。” 富良弼笑了一声,又觉不妥,忙按了下来,说道:“将你关起来,总比在这时局里由着你到处乱蹿来得妥当。” 灵芸听见笑声,霎时回望富良弼,问道:“你笑什么?你觉得我没有这个能耐?” 富良弼呆了一呆,说道:“不,只是,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灵芸道:“什么人,你的心上人?” 富良弼思忖了半日,笑道:“不,她是我妹妹,她也总是费尽心力,维护我们的家。” 灵芸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们这些男人啊,好高骛远,功名利禄熏心,殊不知,人这一生,终有限,权利财富,不过都是点缀之物,男女之情又容易生变,唯有家,最为珍贵。” 富良弼笑着,轻轻叹息。 灵芸又转身瞧他,说道:“你不像是会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的人。” 富良弼笑道:“是吗?” 灵芸道:“你们中州有句话叫‘君子谋国,小人谋身’,你是君子,你的妹妹该支持你才对。” 富良弼咕哝道:“她支持啊,她不仅默默支持,她还会想方设法,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来帮助我。” 灵芸点头道:“挺好的。” 富良弼缄默了半日,却道:“可我不想她为我,为我们再牺牲什么。” 灵芸转过望他,她微微圆睁起双眼,薄怒道:“你们这些男人,都自诩了不得,焉知你们中州还有一句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的视角更能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你们只需受下,到底是多难一件事?” 富良弼深望着灵芸,心中一点一点变得透亮,他笑道:“公主教训的是,人非圣人,孰能无过。即便我再有才干,也难一应圆满。既可以如此幸运,拥有不图回报,痴心为我的人,又为何非要撇开。” 灵芸笑望着富良弼,说道:“孺子可教也。” 富良弼笑了笑,又问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灵芸也正巧说了这句话,二人的音儿叠在一起,竟然一个字也不差,一时不约而同都笑了起来。 富良弼笑了一阵,说道:“我要想办法,先回一趟宋国,你呢?” 灵芸道:“我去要问个究竟,如果他当真勾结嵬名元皞意图造反,我拼死也要杀了他。” 富良弼手中动作一滞,说道:“凭你一人之力吗……并非我小觑了你,这实在是一件难事。” 灵芸道:“我会想办法的。” 富良弼见她坚韧,轻易说服不了,也就不再多语。 疗伤毕,他正欲退出屋子,却听灵芸薄怒道:“我不会穿宋衣,要么你去找别的衣裳来,要么你替我穿!” 富良弼不觉脸儿发烫,暗暗后悔,早知该将麦提亚带来。 却听脚步杂沓,房门豁然一开,他猛地站起挡在灵芸前方。 第六十九章 忻州治乱,内廷之乱 chap_r(); 话说忆之还不知变故,日日在藏书阁里看书,这一天,麦提亚用金漆托盘呈了一只金碗来找她,忆之放下书来看,只见是一碗奶酪,乳香四溢,中央躺着一颗樱桃,两片薄荷嫩芽叶,小小巧巧,十分可爱。 麦提亚道:“在我小时候,每逢挣了银子或是有了喜事,阿爷就会做一碗奶酪给我吃。” 忆之拈起金汤匙,说道:“范叔父与玉祁哥哥的事儿,都是被重重拿起,轻轻放过,也不失为喜事。”她笑着,挖了一勺来吃,不觉入口即化,醇香满溢,沃心暖肺。她问道:“回鹘人奶酪的做法与宋国的有什么不同吗?” 麦提亚思忖道:“做法倒是大相径庭,不过原料上的差距。” 忆之笑道:“西夏的葡萄酒就与宋国的不同,可见也是原料上的差距。” 二人正在说笑,忽听门闩一响,隔着窗牗,便见无数禁卫往藏书阁左方的官舍方向去。忆之见他们直直往富良弼的屋中去,心内一动,忙起身去看。正见衍文袁手持拂尘,挺直了脊梁,正在观望,她忙提着裙裾去找衍文袁打问,她眼望着屋中胡乱翻摔的禁军,问道:“衍相公,这是怎么?” 衍文袁冷笑了一声,说道:“公主还是不知道为好。” 忆之想到父亲提议撤销内臣监军,衍文袁首当其冲,只得赔笑道:“衍相公何出此言,承蒙陛下信赖,万事都能知道一二,衍相公若能行个方便,本宫自当感激不尽,也好为陛下解忧不是。” 衍文袁笑望着忆之,说道:“公主殿下,或许陛下,再不会找公主排忧了。” 忆之不觉一怔,忽见一名禁卫捧着木匣,口里喊着找到了,旋即走到二人面前,他将木匣抽开盖,露出了排列整齐的信笺。忆之认得匣子上的标记,说道:“这都是良弼哥哥与我们的家书,诸位大人找这个做什么?” 衍文袁并不理会她,只是将信笺一一检阅过,将无关紧要的随意丢弃在地。 忆之不觉心惊肉跳,她满眼望着衍文袁,他蓦然发出一声冷笑,朝忆之扬了扬手中两封信笺,两眼直瞪瞪看着忆之,却对禁卫说道:“将公主殿下请回玉雨轩。”又斜睨了禁卫一眼,说道:“且看紧了,再听陛下发落!” 说罢,夺过忆之手中的信笺。 忆之有了猜想,她偷偷回望,麦提亚已不见踪迹,她只作不知,挺着胸脯走出藏书阁。待归至玉雨轩,小小的院子已经被禁军包围,她进入院子,杏儿扑了上来,急问道:“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忆之蹙眉道:“我也不知道。” 杏儿又往她身后瞧了瞧,刚欲问麦提亚的下落,忆之递去了制止的眼神,她拉着杏儿进屋,四下张望了一回,才低声道:“我怀疑良弼哥哥遇到了什么凶险的事情,如今我遭到了禁足,幸好麦提亚有警觉,藏了起来,眼下,唯有靠她为我们打探消息了!” 她又细想了一回,说道:“你再调几个和你好的宫女,到我跟前来,别叫人发觉麦提亚不见了。” 杏儿应是,忙着去了。 晚时,有嬷嬷带了宫女来查抄玉雨轩,翻了个仔仔细细,并无所获,道了声赔罪,又带着人肃声离去。 忐忑过了几日,一日夜深,忆之睡得朦胧之际,被人摇醒,她睁眼一看,竟是麦提亚,霎时爬了起来,急忙问究竟。 但听麦提亚满脸焦灼,说道:“不好了,姑娘,大事不好了!听闻夏松夏大人发现了一份富先生的亲笔信,信中竟是鼓励辽皇太弟谋逆的言辞。” 忆之心内一跳,说道:“这怎么可能?” 麦提亚道:“苏大官人,范大官人,杜大官人,小苏官人,韩先生,石先生等等,纷纷上书声援。只是这些奏章按惯例,被积压在进奏院里。 反而,小苏官人因挪用公款,聚会狎妓遭到弹劾,不仅被罢免,更被逐出了汴京,永世不得再入仕途。” 忆之犹如打响了一个焦雷,她圆睁起眼睛,问道:“表哥被逐出汴京了?” 麦提亚道:“小苏官人的事还牵连了苏大官人,杜大官人。也不止他,远在边境的狄庆殿直,钟城事,总之范大人擢拔过的那些人物,咱们这一营的人,一一都因账目问题,被抄了家。” 忆之纳罕道:“哪个为官做宰的人,账目能清楚,即便是再清廉为民的官,譬如钟城事,他拉拢羌族首领,不使点手段,怎么能得手。他甚至,甚至连自己的婢女都送出去了……表哥根本不缺银子,又何须挪用公使钱,说什么聚众狎妓,这不是极常见的事?又何至于此呢?” 麦提亚道:“说来说去,全毁在‘君子’二字上了。朝廷里已经影影绰绰出现朋党之论,偏他们自认君子,不惧流言,小苏官人,说什么小人结党谋私,君子结党谋国,倘若当真君子有党,算我一个。官家最忌讳朋党,这篇文章越做越大,牵扯越来越多,如雨后春笋似的,镰刀割去了一拨,又冒出一拨……” 忆之微微发颤,说道:“好大一局棋……好大一局棋……” 麦提亚道:“姑娘,陛下收到辽廷的斥责书,已然下旨,凡缉拿富先生者,可得赏银万贯。” 忆之握住麦提亚的手臂,说道:“麦提亚,去崇政殿,想方设法去崇政殿,我要见陛下!” 却说忆之扮作内监躲避禁卫,偷入崇政殿时,赵臻还在案前批阅奏章,他见了忆之,不觉叹道:“皇姐,你当珍重自身,别忘了,你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你。” 忆之叩首,恳切道:“陛下,你要封富良弼为枢密副使兼任秘阁学士,殿前内侍官,他以大任还未完成,不肯先受恩惠,又岂会无缘无故去投靠外邦。” 赵臻道:“可却是确实有人看见富良弼与辽皇太弟并肩而立。” 忆之道:“陛下,自古中州谋士之所以投靠外邦,几乎都是因为不得志而为之,良弼前途似锦,又是为何呢?我实在想不通。” 赵臻抬起眼来看她,问道:“你相信他?” 忆之大约缄默了一两句话的功夫,才道:“陛下,他重情重信,赤胆忠诚,是以天下为己任,愿意为之慷慨赴死的高洁君子。他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更何况,他的前程,他关心牵挂的人都在宋国,这是他的家啊,他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家。即便他与辽皇太弟并肩而立,我也不相信,他会叛宋。绝无可能。” 她又直挺挺跪在赵臻面前,以手加额作揖,说道:“忆之敢用项上人头担保富良弼的清白。” 赵臻直瞪瞪瞅着他,说道:“你知不知道,以你如今的身份,不该为他求情,更不该替他担保。” 忆之思忖了半日,抬起眼睑回望赵臻,说道:“陛下废后时,他坚信有悖道义,会使陛下德行产生污点,紧随范忠彦官人的步伐,频繁上书直谏,彼时,他尚且只是一名八品小谏官,陛下若是读过他的奏章,想必也绝不会猜忌他的品德。” 她顿了一顿,又笑道:“刘屏大将军被俘虏时,即便被打得血肉模糊,即便元皞以陛下羁押了刘家二百余口来劝他归降,刘叔父却能同我说,不能哭,不能让他们小觑了咱们。他也不怕被诬陷,他相信陛下英明,必定会有沉冤得雪的那一日,我们只需坚守信念,好好等待便是。 我太了解他们这群人了,我相信无论良弼哥哥遇到了何等危机,也必定坚定无比,绝不会动摇。陛下,镜子破了,难以重圆。切勿因为谗言,而寒了忠臣的心啊。” 赵臻缄默了半日,说道:“那你如何解释,他的那封鼓励耶律崇元谋逆的书信,那可确实是他的笔迹!” 忆之道:“陛下,笔迹可以模仿,又算什么铁证呢!” 赵臻断喝道:“皇姐!元暤不日后就要入京,不当惦记的人,还是不要惦记为好!” 忆之如同捱了一记闷棍,不觉怔住了:“陛下,你在说什么啊……” 赵臻道:“这几日朕已经听了够多,你与富良弼曾有婚约,亲密也就罢了,如今既已册封为公主,赐婚在即,竟然还时常同他私会在秘阁藏书楼,此事若被元暤知道,因此引发两国交战,你难道担当地起!” 忆之恍然笑道:“吕公这是,要赶尽杀绝呀……倘若不是元暤要入京,陛下是否会一杯毒酒将我赐死,然后对外宣称,我病死了?” 黄金殿陷入从未有过的岑寂,御叽方正,笔直通上,幔帐垂附在绣柱旁,卷帘下祥龙腾飞纹的金交椅,两侧各有一架曲柄宫纱灯,分外恢弘壮阔,赵臻在这幅画面里头,不断被推远。 赵臻下令将麦提亚羁押开封府,忆之在她被禁卫握住肩膀时,握住了她的手,她不断说道:“相信我,相信我。”她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麦提亚淡淡回应了一句嗯,过了半日,又说了一句保重。 忆之不知道的还有能做什么,她的胸口烧着一团火,头顶压着一团层云,胸口闷堵地透不过气,层云压地她抬不起头,她没办法日日苦恼,唯有执笔,不断练字,她不断告诉自己得静下心来,静下心来,只要想方设法,找出这个模仿富良弼笔迹之人,事情便有了转机,她能想到这一点,范叔父,玉祁哥哥,杰哥哥也一定能想到。 玉雨轩外禁卫的人墙多了一层,禁卫森严地像作庙里泥塑的鬼神像,即便如此,却仍然能让杏儿听见玉雨轩宫墙外有两个小内监在窃窃私语,延州推官石杰死了,听闻染了鼠疫,并传染了一二人,不敢懈怠,立即抬去焚化了。 忆之想着,石杰必定是查到了什么,才会遭此横祸……仿佛有一柄铁杵,一下一下捣着她的心,差不多时再碾一碾,然后接着捣。 不过几日又传来有人在忻州看见石杰的消息,他并没有死,他是以假死脱壳,投奔富良弼去了。 词里写满了振作的白纸黑字,触目惊心。 她知道不能倒下,只不过指尖一松,笔儿摔在了未写完的字上,墨渍晕了一片。她浑浑噩噩,往榻上躺,望着金丝绣线垂幔一捻一捻的褶痕,汇聚与顶,又顺流而下,四散着,罩住了床榻,也罩住了她。 她想到,我还能做些什么。 她又沮丧地想到,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一个废物,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她蜷起身子,在梦与思之间徘徊,她好似睡着了,却又并没有睡着,这样的睡眠根本无法让精神与肉体得到恢复。 她打了个寒噤,觉得有些奇怪,怎么又开始变得这么冷? 她感觉自己要融化了,皮囊下的骨肉如遇春的堆雪一样融化,玉肌一寸寸瘪下去,化作一滩水,渗入床榻,再也不用起床。 杏儿撩开幔帐,漏入天光,大呼小叫的声音在耳边徘徊。 她听不清她在喊些什么,她埋怨杏儿破坏了氛围,她即将要融化的时候,又被一点一点堆了回去,又能怪谁呢,是自己从来不教她规矩,回护她,纵容她。 杏儿不断揉搓着忆之,呜呜咽咽,她恍惚听见杏儿在喊她醒来,又恍惚听见杏儿在说李平来了,她还听见有救了。 什么有救了? 石杰有救了?富良弼有救了? 表哥还有没有的救,舅父还有没有的救,杜叔父还有没有的救,书院还有没有的救…… 天爷啊,我们被一网打尽了。 这样大一局棋,能在不知不觉间被杀的片甲不留,我竟然有些佩服他。 如果只是我有救,不如和他们葬在一起吧…… 杏儿又喊了一声:“姑娘,弼哥儿也回来了!” 无尽的黑暗中,名为自尊的虚撑的皮囊里,捅入一把尖刀,刀刃拔出,有暖暖的阳光漏进来,元皞裹着日光,扒开了那道口子,把埋在蠕动的蛆堆里的她强掣出来。 第七十章 暗潮汹涌 chap_r(); 话说嵬名元皞在金明池狩猎,他骑着马肆意狂奔,曳满弓,且其且射,他瞄准的猎物,没有不得手的——一向如此。即便他对自己的手段充满了自信,也丝毫不影响他得手后欢脱的心情。 他心里一些沉寂的,半死不活的东西,开始蠢蠢欲动。蓦然看每个人都变得那么顺眼,又蓦然对每个人都变得那么敷衍,他的身体还在这儿,魂儿已经飘得老远。 他越高兴,苏努尔就越不高兴,他不止一次提醒他,言辞凿凿地说道:“你太放纵了!” 他又曳满了弓,瞄着飞蹿的野兔,心中想到,是啊,我太放纵了。他飕射出了一箭,听着士卒高声呼喝,心中的雀跃快要满溢出来。他太想念她了,他想念她圆饱饱的额头,想念她使小性子时翻上来的眼白,想念她没好气的刻薄话,跟刺刺球一样在自己心肉上滚了一圈又一圈的感觉。他不觉感慨道,我怎么这么喜欢她生气时候的样子。 他又飞驰了一阵,两只耳朵灌满了风的声音。 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她。 她本是水一般的年纪,没有常形,被装在礼义仁智的杯盏里,让她方就得方,让她圆就得圆。 他又想起亲密的不可言说的画面,热气膨胀,他加紧了马肚,策马飞驰。 他还有新的发现,她父亲的离开,使她逼着自己迅速长大,恨不得立刻独当一面。她学着将软嫩的小脸绷地紧紧,下颌微微扬起来,挺起不大的胸脯,端着削瘦的肩膀,黑黢黢的眸子传神地告诉你,我稚嫩地拙笨,但是我容不得你小觑。 他喜欢看她摆着一副迫切要长大的样子,然后眼里有他时,又变了,觉得可以再做会孩子,不过这个念头一瞬即逝,她迅速又端起可以独当一面的样子,微微扬着下颌,不苟言笑。他看进她的眼里,那双黑黢黢的眸子里,闪烁着一撮白色的小火苗,颤巍巍,像只嫩软的小白兔在打颤。 她一袭宫装,月白色的后裾曳地,踩着软软的草皮,朝着他走过来。 他丢了半魂,溜下鞍来,想起独处时,她不梳发髻,长发披肩的样子。霜色抹胸襦裙,露着一横雪脯,外头罩一件对襟式含烟素纱大袖,肩背手臂若隐若现。不要施粉黛,脸儿微微发黄,又娇又嗔,又懒又散,又清丽又勾人。 或许能让男人身动的女人未必能让他心动,但能让男人心动的女人,必定能让他身动。他不得不提醒自己,她尚在服里,某些念头并不能实现。他心里又响起另一个声音,已经过了百日。 这个声音使他的胸口如同煮沸了水,无数个念头和气泡一样咕噜咕噜地翻腾。 忆之朝元皞压低了声音,说道:“别盯着我看。”又别过脸,假意在看蓝天绿野。 元皞回过神,忍不住笑起来,忆之又朝他溜了一眼,蹙眉道:“别看着我笑。” 他在她的眸子里找不到那团颤巍巍的白色小火苗,脸也不紧绷了,肩膀也松了。他的心里头好像枯井打出了泉眼,自豪感汩汩往外冒,结果笑得更开心。 元皞的声音里全是笑意,说道:“汴京这样养人的地方,怎么胖了许多,又憔悴了许多?” 忆之没好气啐道:“你才胖了。” 元皞右手握紧了拳头,用力去敲左手胳膊上坚硬如铁的肌肉,拳头砸在肉上,发出它真的很结实的响声,他笑道:“我是壮了,不是胖了。” 忆之又抬眼去看他,眸子里掬着克制的光芒,她问道:“为何良弼哥哥会同你一起来?” 元皞望着她耳垂上那道并不明显的疤痕,他很想用嘴去轻吻,再在她耳边低语,问她她好不好。他不能这样做,他只能干巴巴地问。 忆之想要表现地坚韧,遂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道:“挺好的。” 元暤笑道:“你以为你骗得了我?你浑身上下,连头发丝,连衣袖连裙角都在告诉我,你受到了伤害,但是你会坚强。” 忆之愁颦道:“那你又白打问什么。” 元皞见她微微打颤,身子一晃一晃的,他抬手,用手背去贴她的脸颊,那团他本以为是胭脂的红晕,果然并不是。他说道:“你在发热。” 忆之侧了侧身,说道:“不打紧。”她又掌了半日,渐渐肩膀塌了下来,软软地,好似在乞求一般,又问了一遍富良弼的问题。 元皞觉得很奇怪,清明院里的少男少女分明不是亲兄妹,为何无端给人一种错觉,他们就是亲兄妹,无论音容相貌,还是举止神态。他说道:“辽兴宗想要设计陷害耶律崇元,说他意图谋反,在借此名正言顺地杀了他,他们内讧,偏巧我正要打忻州,结果在后头捡了个大便宜。”说着乐呵呵笑了起来。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我听说了所有事,我想你一定不好过。” 忆之不觉笑了起来:“吕易简精心布了这一局,你倒好,抬手就全掀了。” 元皞道:“富良弼很机敏,只可惜,他得不到应有的待遇,权利,又被所谓‘君子’的枷锁束缚着,施展不开力量。” 忆之想念这个男人,她想要对他撒娇,想要对他使小性子,想要钻进他的怀里哭委屈,但是她不能,她只能用含着压抑的星光的双眼,深望着他,问道:“你是真心来求和的吧,真的不会再打了吧?” 元皞道:“不打了,没意思。” 忆之仍然不放心,又问道:“那西夏那些大臣将帅呢,部族首领呢,他们也同意不打了。” 元皞笑道:“他们早就不想打了,享着福时,想要更多时,满口什么都不怕。当真吃了苦头,就觉得这也忍受不了,那也忍受不了。然后就开始怀念有银子有土地,有奴隶有女人的日子。” 他又去握忆之的手,问道:“你当真没事吧?” 忆之如同触了雷电一般,原本滚烫的身子更鼎沸了,她娇怯怯望着他摇头,说道:“真的没事。”又红着眼,说道:“我很高兴,良弼哥哥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也会振作起来,四哥哥不能白死。” 元皞蹙眉道:“不成,越发烫了。”说着,将她打横抱起,要送她回宫。 忆之想要推开他,但当被抱在怀里时,她又想算了,索性放弃了抵制,跃入了那片浑沌中。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多久没能睡得这样安稳了,她在榻上扭着身子,软软的素纱裹着身子,大袖团堆在胳膊肘后,闻着满屋的药香。 她蓦然明白了,爱还是不爱,真的不需要太多语言去说明,随意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一句话,一件事,都能使你胸口的那团火,火星直迸,这感觉既让人快乐,又让人害怕——我掌控不了他,我连自己都掌控不了了。 人真的需要爱来支撑。恨也能给人力量,不过容易迷失在里面。唯有爱,那力量是正确的,使人重振旗鼓,足以直面深渊。 她忽然想到,又问杏儿:“我恍惚想起来,他好像说要替我出气?” 杏儿见她醒来,笑着迎了上来,一面摸她的额头,一面说道:“这会子,陛下在琼林苑宝津楼设宴,麦提亚跟弼哥儿一块去的,刚刚送了消息来,说夏大官人也入京了,也在宴席上,李……夏国国主忽然兴起,拉着他要比相扑。” 忆之眉间一簇,问道:“宋廷承认西夏立国了?” 杏儿点了点头,说道:“听说保留李……”一时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说道:“保留兀卒的称呼,不过只可称国主,不可称皇。” 忆之掀开绣衾,道:“快替我梳大妆,换素色的宫服。” 杏儿道:“姑娘才好些,这又是去哪里?” 忆之道:“宝津楼,不能让他太胡闹。” 杏儿道:“姑娘,就是夏大官人血口翻张,诬陷弼哥儿通敌叛国,还有什么书信,什么看见杰哥儿假死,投奔弼哥儿……”说着红起了眼眶。 忆之顿了顿,说道:“父亲的仇,四哥的仇,我的仇,我都不会忘记,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又振奋起心情,说道:“这是国宴,又是议和的紧要关头,不能出差错。” 杏儿按下悲恸,哽咽道:“弼哥儿在呢,想来也不至于。姑娘还是好生休养才是。” 忆之咕哝道:“他那样的脾气……” 却说忆之踏入宝津楼大殿时,夏松正被高举起来,斑白的头发很乱,仿佛被好一番凌辱。 她的脚步太急,坠子在耳垂上剧烈晃动,来回打着秋千,见到这一幕时,她来不及喘息,脱口而出,说道:“快把他放下!”又意识到,满殿的目光都汇聚在自己的身上,无诏不该入殿,更不该无视皇帝,文武百官,又口出平语,对西夏国主不敬。 她只是看着元皞的脸,就忘了一切。 忆之有些局促,她想着该如何圆场,讪笑道:“夏国主或许不知,宋国的相扑与摔跤的玩法不同。” 元皞哦了一声,笑道:“没事,以后你慢慢告诉我。”说着,真将夏松放下,大殿紧绷的气息松懈了下来。众人看了看元皞,又看了看忆之,依次交替。 赵臻在丹墀之上,原本煞白的脸,有了些血色,忙道:“司膳,快给皇姐布座。” 元皞嗳了一声,说道:“也不必这么麻烦。”又朝忆之道:“你同我一起坐也成。” 忆之只觉胸口的火星乱迸,没好气射了元皞一眼。 元皞只得道:“别生气啊,不坐一起也成。” 忆之又朝他的座位射了一眼,元皞又乖乖回到座位上坐下,苏奴儿吃着酒,没好气道:“你瞧瞧你,脸都丢尽了。” 元皞笑着吃酒,说道:“你懂个屁。”说着,又似漫不经心,瞥了吕易简一眼,说道:“我再不给她撑腰,她要给这群道貌岸然的东西欺负死。” 忆之的座位被设在富良弼的旁边,一看便别有用心。 忆之与富良弼十分坦然,她悄悄问富良弼道:“国宴上,你就由着他胡闹。” 富良弼眼望着夏松,说道:“玉祁告诉我,信是夏松的婢女伪造的……”他顿了顿,声音中有酸楚,说道:“杰弟,正是因为查明了此事,并说服了那女子,陪他上京为我伸冤……才被害死。” 忆之望着眼前割肉的小刀,强握住大袖下发颤的手,她不断告诉自己,忍下来,忍下来。 赵臻呆了半日打起圆场,要唤歌舞,却听苏努尔喊无趣,他讪红了脸,只得又问忆之以为如何,忆之垂着头,缄默了半日,终于挤出了一副笑容,说道:“歌舞不错。” 元皞两眼望着忆之,说道:“歌舞确实不错。” 殿内奏响笙乐,舞姬手中的彩缎翻飞,富良弼举起案上割肉的小刀,用拇指与食指捻着刀柄,小刀在指尖转了一圈又一圈。 忆之压抑道:“把刀放下。”她强忍着悲恸,哽咽道:“如今只剩你我,一定要撑住。只有撑住,才有机会报仇。” 富良弼笑道:“你放心,我还记得缈缈……我不会用恨毁了自己,我会越来越好。” 一曲落幕,盛杜上前作揖,提及西夏国主与忆之公主的婚事。 元皞将他打断,问道:“盛大学士,我素问你们中州人要丁忧三年,这三年是并不能操办喜事的啊。” 盛杜忙提及百日一说,又道可以先去西夏,待过了三年之期,再行大婚礼仪。 元暤将嘴一撇,愀然作色,说道:“盛大学士居心叵测,分明要陷我与不义,我西夏没女人了,跑到你们宋国来强行娶一位尚在丁忧的姑娘回去,这叫我往后如何治国,又如何以德服人?” 众人不觉面面相觑,不解其用意。 他又笑道:“不妨先插簪小定,待公主出了孝,届时再风光大嫁。” 赵臻听了这话,若有所思。 盛杜踟蹰了一番,并不能善罢甘休,又提起翰林院为公主拟定的封号,元定。 听到这处,忆之与富良弼对望了一眼,富良弼道:“你都能不计前嫌,以大局为重,他却还要在小事上大做文章。此人不除,你我永无宁日。” 元暤望着忆之的眼神,好似一条游过来欲吻的鱼儿,他又朝丹墀上的赵臻朗笑道:“这封号不错啊。” 忆之凝望着元皞,对富良弼道:“要除这个人,谈何容易。” 第七十一章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chap_r(); 话说忆之熄灭了所有的灯,独留了一盏在书案上,她蜷缩在绣衾里,撩起幔帐的一角,瞧着烛火跳跃。 倏忽,梁上有人跳了下来,忆之坐起身,撩起一边的幔帐,但见元皞朝她走来,她将鬓边的头发往耳后挽了挽,又去顺垂在胸前的长发,又用大袖去掩盖她赤裸在外的双脚。 元皞走近了些,笑道:“你就知道我会来?” 忆之羞赧地低下头,心头突突直跳。 元皞蹲在她的面前,仰着脖子去笑着望她。 忆之姣怯怯道:“谢谢你。” 元皞朗笑道:“又这么客气做什么。” 忆之踟蹰了半日,伸手去拉元皞的衣袖。 元皞见她两指的指腹捏着绸布,捏了半日,不见动静,不觉有些纳罕,又笑问道:“怎么了?” 忆之呆了半日,一时抬起星眼将他看了看,又迅速垂下眼睑来,如此几回,欲语还休,脸儿先涨得飞红。元皞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心潮随之澎湃,他偏着头,去看她的眼睛,想要从眸子中确认答案。 忆之躲闪不及,对上了他的目光,二人同时如触了焦雷,浑身滚热。 她说道:“谢谢你为我们解围,谢谢你为我出气,谢谢你替我撑腰。” 元皞看进她的眼睛,眸子里那团白色的火焰越燃越烈,也颤抖地越来越厉害。 忆之终于鼓足勇气,一点一点往榻中央后退,元皞被牵着,站了起来,又钻进了幔帐,他有些出乎意料,更有些蠢蠢欲动。 那一小方天地里,她肩头的素纱滑落一半,露出大片肩背,娇怯怯似梨花带雨,含情目晴波流转,含羞带臊。 元皞丢了半魂,他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为了你谢我,才做这么多,这不是交易。” 忆之点着头,说道:“嗯,不是交易。”她跪坐着,凑上前去吻他,用低到呼吸一般的声音,说道:“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很想你。” 元皞趁着离舍的间隙,对她道:“我常常会梦到你。”忆之沉沦在分不清你我的亲密游戏里,她模糊了双眼,问道:“你的梦和我的梦,是不是一样的?” 元皞笑道:“我的梦,和现在差不多,你的呢?” 忆之咬着下嘴唇皮儿,羞赧了半日,说道:“我也是。” 她攀着他的肩膀,说道:“即便我考虑地再清楚,一看到你,我又不清楚了。” 元皞笑道:“我不一样,我考虑的很清楚,一看到你,我就更知道该怎么做。” 忆之不觉闷住了,她咕哝道:“这样可不行。” 元皞一下又一下地去吻她,笑道:“为何不行。” 元皞笑了出来,握住她的手,用掌心沃暖她。忆之望着那宠溺的笑容,心里愈发开了花一样,她翻着骑在他的身上,望着他道:“我想你听我的话。” 元皞道:“你变得也太快了。” 元皞圈着忆之的腰肢坐起来,直视着她道:“我听你的话,我早就开始听你的话了,你自己遮着眼睛,捂着耳朵,就是不肯相信。” 忆之扶着他的肩膀,望着他笑。 元皞望着那荡着雾气的笑容,更馋了起来,他把脸往她的脖颈里凑进去,痒地她咯咯直笑,她弓着背脊往后缩,握住了他的嘴巴,发出一叠声够了够了,不能再闹了。 元皞将她滚倒在床榻上,说道:“那不能够。”又补充道:“多出些汗,对你的病也有好处。” 忆之朦胧睡了半日,摸索不到枕边人,一时醒了过来,她撩起幔帐,只见元皞在书案前捧着她的字在看,他见她醒来,笑着念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翻过这一张,又清了清嗓子,眼望着下一张,念道:“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诗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忆之跻了鞋走过去,说道:“我抄了这样多的词,你怎么只挑这两句念?” 元皞笑道:“其他的与我又无关,有什么好念的。” 忆之没好气反诘道:“你就知道与你有关?” 元皞轻轻捶案,道:“不然还能与谁有关?” 忆之缄默了半日,说道:“我很困惑,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何时开始爱你的,倘若那时,你好人做到底,送我回家,而不是带我去西夏。或许我就不会爱上你。” 元暤笑道:“我冒着毁了多年大计的风险救你,难道就是为了将你救回来,再送到文延博怀里?你别忘了,若论经济务实,他和我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没有什么倘若,没有什么或许,眼下是如何,就是如何。往后想要如何,眼下就得如何。” 忆之呆了半日,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回西夏?” 元皞学她答非所问,反问道:“他还有来找你吗?” 忆之道:“只见一回。” 元皞又问:“都说了些什么?” 忆之没好气道:“管太多了。” 元皞道:“我就随口问问。” 忆之只当没听见,过了半日,元皞又道:“到底说了些什么?” 忆之就要走开,元皞只得道:“嗳,不问了,不问了。” 却说她次日晨起时,元暤已经离开,赖着不动的念头像水蛇般游走的绳索,逶迤盘绕在她的四肢,身体,捆了一圈又一圈。 杏儿开了门进屋,忆之忙用饱满的精神说道:“我已经醒了。”她挽起帐幔,漏入天光。 霎时,礼教,体统,道德统统都回来了,它们从她的面前走过,投以不知羞耻,鄙夷的目光。她觉得脸儿热辣辣地刺痛,仿佛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 她收到来自崇政殿的召见,她知道只要西夏不灭,元皞不倒,在宋国,再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她看透了丹墀上的那个小男人,并失去了所有热情。 她慢悠悠而去,即便他扬着雀跃的声音,告诉她吕易简携众臣请旨,睢阳书院升为国子监。也并不能使她死水般岑寂的心起一丝波澜。她懒怠敷衍,问道:“皇姐,皇姐,皇姐,皇姐……陛下,您是否真的把我当姐姐过?还是说,至始至终,我都只是,制衡元皞的一枚棋子?” 铺着地毯的御叽一阶又一阶,将金交椅上的人儿不断拔高,不断推上,他说道:“皇姐,朕,有朕的无可奈何。” “陛下。”忆之轻声断喝,她的声线柔和且宁静,将她托高,与他平视:“比起随风摇摆的陛下,坚定如初的他更值得我去回护吧。也还请陛下体谅。” 赵臻缄默了半日,问道:“皇姐,我失去你了吗?” 忆之道:“是的,陛下。”她顿了一顿,又说道:“还请陛下,珍惜那些,并未对你失去热情的人。” 赵臻站起身,踏着御叽,一步一顿走下丹墀,他脸部的线条圆润,显得十分稚嫩,只是他的口中说的话,早已失去了童真:“皇姐,水至清,则无鱼。世事,难就难在并非非黑即白。一言,难尽。” 忆之笑道:“所以,真情,信任,就变得分外难得可贵。” 二人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边。 忆之道:“我想我父亲了,有人丧谤他深谙趋吉避凶之道,是太平宰相。我如今才明白,他的大智慧。” 赵臻道:“我也想念临淄公了,无论如何,他都愿意体谅我。” 忆之答非所问道:“陛下,我想在睢阳书院里修建一座小院,按从前晏府清明院的格局。落成之日,我将搬离玉雨轩,去那里居住,直到嫁去西夏。” 赵臻缄默了半日,应允了下来,又说道:“富良弼将送辽皇太弟与公主回国,待他签订合约,归国后,朕会信守承诺,擢升他为枢密副使兼任秘阁学士,殿前内侍官。范忠彦移邓州,知邓州知州。韩玉祁移定州,知任安抚使。至于其他人,还需慢慢处理。” 忆之未答话。 赵臻继续道:“朕辜负了你,他们没有。看在他们的份上,无论你去往何方,前程如何,且记得,你永远都是宋人。” 忆之道:“忆之当尽全力成长,挣一番好前程,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她出了崇政殿,但见苍穹广阔,不觉松了口气,又乘坐轿辇来到秘阁藏书楼,富良弼果然在那等着她,二人隔案对坐,相视一笑。忆之去煎茶,富良弼搭把手,二人如从前般默契配合。 她将碎茶倒入金法曹中时,富良弼接过手,推动碾轮,直到茶砖碾为粉末。 他一手托起茶碾,一手拿起棕刷,将碎茶扫进茶磨的磨孔。 忆之旋转着茶磨,她蓦然道:“我爱上他了,即便你觉得我不知廉耻,即便你说出成千上万条不能的理由,我就是爱上他了,我掌控不了自己的心。” 富良弼盯着旋转的茶磨,说道:“我猜到了。” 他又看着忆之说道:“你因为我指责他而愤怒,你还为了这个人同我争执,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忆之陷入缄默,她的手儿不停歇,一圈接着一圈转动着,直到碎茶磨为茶粉。 富良弼揭开上面那层磨扇,忆之用棕刷将茶粉扫入茶罗,又将茶罗放置在富良弼递来的茶碗上,她将最细的茶粉筛入碗底,不觉垂下了泪来,一滴接着一滴,滴入碗中,茶粉浸了泪,凝结成一块。 富良弼道:“夫子说了,名正言顺,堂堂正正,不是祖宗留下的陋习,是长辈希望晚辈永远沐浴在日光下的美好期盼。在日光下,有迎光的一面,就有背光的一面。一辈子很长,犯了错可以改,受了伤可以治愈。这些苦,我们能熬过去。 他愿意等你孝满再娶你,又当众回护你,他做的很好。” 她双目含光,说道:“我好惭愧,从前,我不该那样对你,更不该那样对苏缈缈。” 富良弼苦笑道:“我们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不必再提了。让往事,都过去吧。” 忆之点了点头。 富良弼绷紧了脸,说道:“我们要对付的那个人,做任何事情都很圆满,这样大一局棋,他却的每一步都十分稳妥……不过,哪怕终其一生,我们也要找出漏洞。” 忆之双目炯炯,说道:“哪怕终其一生,我们也要找出漏洞。” 他们正对望之际,忽听一声咳嗽,震天动地,二人不妨,皆唬了一跳,余音还在藏书阁里回荡,忆之回望一看,元皞正黑着脸直瞪瞪瞅着她,只听他说道:“你起了个大早,见完这一位,又见那一位,消磨了这半日,怎么还没完没了地聊,又哪里来这样多的话?” 忆之没好气道:“良弼哥哥就要去辽国了。” 元皞道:“我也就要回西夏了。” 富良弼眨着眼,只当什么也没听见,他往身旁的书架上抹了一指,指腹摩挲了摩挲,轻声道:“哟,没有灰尘。”他又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这藏书阁内,每天至少有二三十名宫人从早擦拭到晚。 元皞道:“我饿了。” 忆之道:“那坐下吃杯点茶。” 元皞说道:“我要吃菜叶裹馅儿。” 忆之只得耐着性子道:“一会再去。” 元皞道:“现在就去。” 忆之缠不过,只得对富良弼讪笑,富良弼点了点头,她才红着脸,慢慢站起身,转过身来,瞪着元皞走了过去。 元皞满意地笑着,朝富良弼微微点了点头,见他投来抱以善意的鄙夷,也混不在乎。他知道这二人对对方的态度,清澈如明镜一般,也能感受到忆之对自己极力克制下,仍然藏不住的灼热。 他只是见不得她与别的男人不约而同地展露心灵相通的微笑,这使他有想要抽出大刀的冲动。他与忆之并肩往藏书阁外走,忆之问道:“你还有几日要离开?” 元皞道:“宋廷册封我为夏国主,赐予每年岁币七万二千两,绢帛十五万三千匹,贡茶三万斤,承认西夏香油疆土,重新开放榷场……总之该谈的都差不多谈妥,也就再留个两三日吧。” 忆之沉声不语。 元皞握了握忆之的手,笑道:“怎么,舍不得我走。” 忆之溜了他一眼,蓦然喉头哽上一股咳意,她轻轻咳了几声,叹道:“果然病去如抽丝。” 元皞又笑道:“可见汗出得还不够。” ------题外话------ 感谢月光之珠,感谢YYMM2004,感谢一杯巧克力,感谢书友9792的推荐票,感谢书友4707的推荐票与打赏! 写的道路太孤寂,没有鼓励很容易多思多虑,感谢大家~ 第七十二章 故地重游 chap_r(); 话说二人先去往相国寺,寺内正是万姓交易之时,大三门上皆是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 第三门皆动用什物,庭中设彩幕露屋以铺,卖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脯腊之类。 靠近佛殿,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及潘谷墨,占满了两面檐廊。都是寺师姑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之类。 佛殿后的圣门前,是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 忆之与元皞一路走,一路瞧,忽见一对耳坠子,与温婉曾描画的,后来被小姚氏带着私逃了去的她母亲的遗物十分相似,她擎着耳坠,仔细端详了一番,不觉越看越像,便要询问价格,却听老板道:“姑娘来迟一步,这对耳坠子刚刚巧,卖出去了,那位官人一会来取。姑娘不妨看看别的。小的这还有好的。” 老板将压箱底的宝贝尽数列在案上,摆了一溜,滔滔不绝地一款接一款介绍着。元皞听得起劲,他见忆之并没有再听,他问道:“你这么喜欢这对耳坠啊?” 忆之道:“这是秀瑛嫂嫂母亲的遗物,也不知那官人何时来,又能否让给我。” 老板正踟蹰,余光忽见,忙道:“那位官人来了。”说着,抬手一引,忆之顺着方向看去,但见章元走来。 适逢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献送的第二十三日,御前献送后苑作与书艺局等举着制作的球仗、弹弓、戈射,鞍辔、衔勒、樊笼,作乐引至崔府君庙。 孩童持着球仗、弹弓、樊笼之物,随着仪仗队小跑,他们追逐嬉闹,只顾着后方,忘记了前方,不觉一个猛子撞在了元皞怀里,孩童摸着那硬邦邦的肌肉和不怒自威的恶脸,胆怯地没了主意。 忆之用手中的樊笼去换他那撞瘪了的樊笼,笑道:“别再大街上乱跑,这是撞上人了,倘若撞上牛车,马车可如何是好。” 孩童见她亲切,重重点了点头,一群娃娃咯咯笑着,钻入了巷子。 乃至崔府君庙,宽阔的道衢两列案牍摆着太管局供食,籖类,肉汤,蜜饯,果脯,水饮应有尽有。殿前露台搭设了乐棚,教坊钧容直作乐,更互杂居舞旋。殿内排着两翼连夜,一共二十四盏,对应二十四节气。 忆之只觉被喧闹繁盛的声海吞没,她对章元道:“她决定放下了。” 章元对忆之说道:“我知道。” 忆之不觉望着章元,问道:“那你……”欲言又止。 章元苦笑道:“总能放下的……在往后的某一天里。”他低声呢喃道:“或许这就是有缘无份吧。” 忆之两耳充斥着锣鼓笑闹,却能清楚地听到有缘无分,她眼望着章元,感受着他的忧愁,心里想到的是文延博,他在贝州好不好,是否有受伤? 忆之在人群中看见了淼儿,淼儿拉了拉他母亲的裙裾,指了指这一边,又想要朝她跑过来,他被他的母亲强掣住,又听她在耳边说了几句,不甘不愿,将身子扭成麻花。 吕一然远远朝忆之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忆之回以一笑。 文夫人携着一位华服女子的手,从殿内出来,二人正说着笑着。淼儿朝她跑了过去,又指着忆之说话,文夫人抬起眼来看忆之,讪了讪,须臾,又朝着她笑,忆之回以一笑,微微服了服身。 那个叫命运的,一定无聊至极,所以每日以作弄红尘中的凡人为乐……什么叫有缘无分,这就叫有缘无分吧。 元皞走了过来,他对忆之道:“回去吧。” 忆之笑道:“天还没黑呢,晚些时候才能更热闹。”她见元皞的目光满是关切,又道:“我还要在这待上两年半的时间,难道这两年半,就一直躲着?” 元皞蹙眉道:“我是否错了,不该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忆之笑道:“我不是一个人。”她顿了一顿,又说道:“你做的很对。我要用这段时间,与我的过去告别,等去了西夏,便可以好好地重新开始。” 元皞陪着忆之坐在山坡上,俯瞰汴京城灯火通明,绮丽绚烂,沽卖的灯烛从街头延绵至街尾,犹如一条火龙,照红了半片夜幕。 忆之搂着元皞的胳膊,靠在他的肩上,指着樊楼东街巷,说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块红鲛帕。” 元皞笑道:“当然记得,‘囊里真香谁见窃,鲛绡滴血染成红。殷勤遗下轻绡意,奴与才郎置袖中。’”他顿了一顿,又说道:“我拾起帕子的时候,当真以为是你不小心掉的。” 忆之又问道:“你知道我们在玩这样的游戏,怎么不生气。” 元皞缄默了半日,说道:“玉蓉耗尽了我所有真情,彼时我心中唯有大业,对你的好感,能用理智克制住。” 忆之侧着头,伏在他的胳膊上,说道:“不爱听。”她顿了一顿,又说道:“我只爱听你说,你爱我爱的失去理智了。” 元皞笑着去搂她,问道:“夜里凉,你冷不冷,疼不疼?” 忆之道:“你搂紧些,就不会冷,也不会疼。”说着,更往他怀里去缩。 汴京城中沽卖的灯烛渐渐熄灭,天地陷入一片岑寂。 天色灰蒙蒙中透着微微的曦光时,朝食店的街巷又一一点亮了沽卖的灯烛,又有商市的小贩推着挂了栀子灯的平板车在街巷穿行。 元皞握了握忆之的手,说道:“走吧。” 正是一轮红日初出,天边微微白亮,街边的食店三三俩俩,点着烛火灯笼,挂着彩旗幡子,有饭博士打扮的人在店内忙碌,各小店里人声鼎沸,是不同于白日的热闹。 二人走近第一家早食店,正巧那饭博士掀起大蒸笼的蒸盖,水雾汽从蒸屉一团接一团地涌挤出来,香气迎面扑来,薄雾散开,现出一只只盛着菜叶裹馅儿的粗瓷大碗。菜叶碧绿,凝着蒸汽结成的露珠,更显得脆爽可口,蒸煮地软嫩的肉馅儿紧挨着团在中央。 一切都与从前一样。 她环顾着熟悉的铺席,熟悉的饭博士,熟悉的粗瓷大碗和熟悉的菜叶裹馅儿,不觉缩起身子,隔着案,向元皞凑近了些,问道:“你怎么这么爱吃菜叶裹馅儿。” 元皞用疑惑的语调说道:“我爱吃?”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是我爱吃,还是你爱吃?” 忆之不觉闷住了,她仔细回顾了一番,似乎他真的没有提过自己爱吃什么,从来都是自己在安排,她恍然道:“原来你不爱吃啊。”她又想到从前的自己,真的非常喜欢安排,又愁颦了起来,说道:“还有什么是你不爱吃的,却被我误会成你爱吃的。” 元皞道:“我也没说我不爱吃,我看你高兴,我就高兴。一高兴,吃什么都有滋味。” 忆之找回了那个熟悉的李平,他不再是使自己畏惧的,战场上那发狂的,以嗜血为乐的恶虎,她又笑着问道:“汴京满街的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你怎么就潜伏在我家了呢。” 元皞道:“很简单,管治最仁厚,人口最简单,姑娘最漂亮。” 忆之忍不住要笑,又按了下来,说道:“官家见着我第一面时,觉得出乎意料,他以为我当有倾国倾城之姿,才能将你迷惑地不知所以。” 元皞伸手在箸桶里拔筷子,不经意道:“他懂个屁。” 忆之的胸口突突直跳,不觉想到了不日后的分离,怅怅的,笑道:“我从前还笑话映秋姐姐,又大言不惭,说我是有志气的,绝不在惦记谁上花心思,有这功夫,插花斗茶,看书习字都好。” 她顿了一顿,又说道:“彼时她说我还未开窍,当时不懂,正应了那句‘少年不识愁滋味’,又应了那句‘虎肋插翼白日飞。’” 元皞笑望着忆之,说道:“我也有我的过去需要料理,眼下分开,是为了更好的往后。” 纵是再难离舍,也终有离舍的一日,元皞回西夏后,清明院的雏形落成。 睢阳书院本设在繁华闹市,升为府学后,加以修缮扩建崇圣殿、大成殿、前讲堂、书院大门、御书楼、状元桥、教官宅、明伦堂、廊房。 清明院就修在教官宅后方。一道侧门直通往街,照旧,以书房为正房,东西两侧各有五六间房屋,依次留给富良弼,韩玉祁,欧阳绪,石杰。正房后是两壁竹林,曲径通往,一汪池水,池水上架着一座木桥,池中央修了一座三层阁楼,高悬赵臻亲笔书写的匾额,公主阁。 公主阁,言简意赅。 不过她可以去忽略不计,清明院日日添砖加瓦,忆之也渐渐将旧物往院里搬入,布置。 每多一日,她的心就满了一分,好似她的过去在一点一点回来,使她找回从前那个自己,去迎接那个即将到达的未来。 欧阳绪买来梨树往院里移栽时,王曾啧啧摇头,说道:“从前我就劝过,‘梨’,‘离’,不祥之寓意,果然一个个四散各方,难得团聚。” 欧阳绪笑道:“夫子曾说过,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贪恋安稳,只要心中坚定,就不怕分离。” 忆之笑着附和。 王曾只得笑着摇头。 从辽国归来的富良弼擦拭着晏纾的旧物,一声不吭,他脸上没有平息两国战火,免于涂炭生灵的喜悦,没有对跻身入宰辅之列的骄傲。 王曾体会到他的心意,说道:“事情既已尘埃落定,你也该想开些。” 提起此事,富良弼的脸霎时红了起来,他悻悻道:“不过一字之差,由主动便被动,我宋国号称诗书之乡,礼仪之邦,难道分不清,‘助’字与‘献’,‘纳’字的区别?辽兴宗要求誓书上用‘献’或‘纳’,明目张胆要压我们一头,我豁出性命据理力争,斡旋数日……” 王曾打断道:“好了,不当再谈论此事。” 富良弼直勾勾望着王曾,说道:“毫无血性!”他继续说道:“我们将元皞送来的战俘,辽皇太弟与公主殿下平安送回辽廷,已是体贴至极,他们不会,也不能为‘献’,‘纳’二字诉诸武力。这等屈辱,为何还要忍让?” 欧阳绪冷笑了一声,说道:“跪久了的人,站不起来。” 王曾道:“你们莫要以为,有了元皞做靠山,就可以肆意胡言乱语,难道还吃不够教训!” 富良弼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做靠山。我只知道,该有的骨气不能丢。 西夏并非坚不可摧,玉祁说的没有错,倘若陕西五路大军齐发,便能一举荡平西北。陛下犹犹豫豫,大臣畏畏缩缩,才给了他逐一击破的机会! 当断时不断,当强时不强,花架子挡不住火炮强弓,忙陪着笑,奉上钱帛锦衣。人家得寸进尺,要他跪下。他将膝上垫起棉花,心里想着,反正跪不疼,也就跪下了!” 王曾不住摇头:“如此执拗,岂能走地长远!” 忆之听了半日,合上书,说道:“但凡元皞想要招募的人,若有不成,不幸沦为俘虏便要割耳割鼻,以示天下。玉祁哥哥曾暗设埋伏,使他折损了五六万精兵,元皞反而敬重他。议和期间,他攻打渭州,是为警醒宋廷,不要失信。他攻打忻州,是警醒辽国,休想趁火打劫。 西夏确实并非坚不可摧,是他用他的果决与智谋,树立了恩怨分明的威望,使强者更强,弱者更弱。他曾说过,威望,就是让人畏而生敬。” 她顿了一顿,说道:“可那是战场,那是放大了的权利斗争,那条路是用血和肉堆砌的,充满了杀戮,要快,要狠,要准,由不得你半分犹豫。 却说父亲也好,王叔父也好,从小教我们的,都是外柔内刚,外圆内方,方能进退自如,方能成就心中所想。那是生活,是风平浪静下的勾心斗角,因为在那样的环境下,谁冒了尖,谁就危险了。” 众人静静地听着。 忆之垂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没有绝对的对错,不过立场不同,光环不同。所以我们需要彼此,失忆时互相慰藉,得意时互相提警。相互学习,相互取长补短。 只要我好好的,你们必定能步步攀升。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必定能固若金汤,这就是家的意义所在吧。” 忆之望向富良弼,说道:“我不会再劝你什么了。”又对欧阳绪笑道:“我们就一起努力吧。” 第七十三章 离恨相思愁 chap_r(); 话说忆之正在清明院的梨花树下熬梨膏,她掀开吊子去撇沫时但听院外吵吵嚷嚷。 麦提亚见她疑惑,体贴地解释道:“书院新入来一群学生,活泼伶俐地很。” 忆之笑了起来,说道:“父亲从前总说,院里本清净的很,每回我一来,同入了几百只雀儿,鸟儿一样唧唧喳喳。带得几位哥哥都不正经读书了。” 一时又陷入了缅怀。 小火慢炖之际,杏儿看着火,忆之回到公主阁,侧卧在清凉簟席上闭目养神,屋中吹入夏风,吹地幔帐鼓一鼓,又瘪一瘪,日光穿过垂帘射入屋中,光影绰绰,在她脸上晃动。 她看着屋中晃来晃去的光影出神。伸起手去玩扎幔帐的垂绦流苏,她的指尖在流苏里漏过来,又漏过去。含烟素纱的大袖软软地堆在肩头,她望着自己白嫩嫩的胳膊,想起它被元皞温柔抚摸时的样子。 一阵一阵的热浪滚过来,忆之鄙夷自己,我已经毫无廉耻心了。 她侧过身,指尖抠着簟席上的纹路,柔软的雪脯团挤在一处,不觉又浮想起它们在元皞掌中变化时的样子。她懊恼地坐起来,还是不睡了,她光脚踏着木板,拨开珠帘朝书案走去,提笔蘸墨,她的胸中有满腹心思,却无力诉诸笔端。 她只能执笔抄下那首滥熟于心的《浣溪沙·闺情》: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她羡慕这位女词人如此细腻入微的笔风,伶俐流转的文彩,羡慕她敢于将缱绻公之于众的胆识,她连多想一想都充满了罪恶感,更别提将诉诸笔端。她一直被敦厚平和束缚着,被端庄娴静左右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 非礼,非礼,非礼! 那扇槅门被推开了,吹入裹着热浪的夏风,元皞扬着那张广阔的脸,笑盈盈地走进来,笔尖的墨蘸了太多,一滴,一滴滴在宣纸上,将漂亮的宋体晕了一片。她有一种想要飞扑到他怀里的冲动。 那是虚无的幻想,非礼,非礼,非礼! 她强压下胡思乱想,搁下笔,换过纸,长吁了一口气,元皞从她身后裹了过来,他微微弓下身子来迎合娇小的她,使每一寸肌肤都紧密相连,他握住了她的手,陪她一起练字。 那是虚无的幻想,非礼,非礼,非礼! 忆之丢了笔,笔儿在宣纸上骨碌碌滚远,留下断断续续的墨痕,笔儿滚到书案的边缘,摔在了地上。 槅门被推开了,裹着热浪的夏风,迎面扑了过来,麦提亚道:“姑娘,官家擢升夏松为参知政事,顶了宋贤的缺。” 这一下,忆之彻底清醒,她缄默了半日,问道:“良弼哥哥回来没有?” 麦提亚道:“还没有。” 忆之穿上罗裳,去清明院看梨膏熬地如何。 盛毓贞由杏儿引路,从侧门入清明院,沿着鹅卵石涌成的小径,穿越两壁矮灌木朝忆之走过来,小径不长不短,她不必扬起很高的声线,说的话也能叫忆之听见,她一面走,一面道:“你如今是愈发痛快了,得了这样的妙处修行,躲清闲。” 忆之望着梳着妇人高髻的盛毓贞,笑着说道:“苏府离地近,往后可得常来。”她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你如今嫁了人,也不知得不得空,来得了来不了。” 盛毓贞已经走到她的面前,她的面色红润,双眸明亮,眼波含情,从前似蹙微蹙的笼烟眉,自然地舒展着,她说道:“我家小门小户,又有多少事情需要料理,正是他说,你搬进来了。我若在家太闷了,不妨来找你玩。” 她本是拘谨的秉性,如今嫁了人,长辈宽宥,夫君体贴,不必像从前一般缩手缩脚,更通了人事,自然一股温柔风韵,不觉使人越看越爱。 忆之笑着揶揄道:“从前也不知哪一位,只怕困死在闺中,嫁时还不乐意呢。” 盛毓贞红过脸,她说道:“说来巧的很,你可还记得秀瑛那块红鲛帕。” 忆之想到不日前,才与元皞讨论过这块绣帕,问道:“怎么忽然提起它来?” 毓贞忍俊不禁,说道:“秀瑛本说,要带我一起玩呢,不过后来诸事烦杂,就给忘了,这块帕子一直搁在我那。后来随着我的衣物,搬去了新房里。再后来,被冬青瞧见了,直道,好啊,原来是你。” 忆之心头一亮,说道:“难不成,那日在茶坊后,被我们捉弄的太学生,就是他?” 毓贞笑道:“可不是,他说自己殿试在即,心中压抑烦闷,故而出来散散心,还以为当真是天赐良缘呢,没成想,叫人给捉弄了。” 忆之感慨道:“天爷呀,可当真是无巧不成书。”她不觉又道:“这还不叫天赐良缘,那什么又叫天赐良缘呢。”说着,又两眼亮晶晶,直直望着毓贞。 毓贞的脸儿飘上来两朵红晕,她低喃道:“是啊,谁又能说不巧呢。” 忆之想起她的缘分,上元节时她遗失了簪子,文延博一心想陪她去找,却被富良弼轻易捡到,前者是努力想要得到这段缘分,而后者是唾手可得,却并不重视。 元皞拾起了她戏谑时丢下的红鲛帕,在无意中截断了她的缘分,正如他无意之中发现,被盛小四收买了的车夫有异样,继而抽丝剥茧,领先众人,在桐儿手里救下奄奄一息的自己。 毓贞眼望着忆之,说道:“倘若能遇上良人,一辈子就呆在内院里,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忆之想着元皞,相思水蛇一般逶迤着绕上心头,她感慨道:“是啊。” 忆之与毓贞在檐廊下隔案静坐着,各自执着书在读,杏儿在矮案上摆了果盘,麦提亚端来井水浸的奶茶。 毓贞笑道:“我最怕人多,又怕独自一人,只心意相通的两个人,隔案对坐,不用勉强说话,清清静静的看看书,吃吃茶,这样就好的很。” 正巧吹过一阵裹着暖流的穿堂风,檐廊下的树叶簌簌抖动,忆之见麦提亚与杏儿朝自己望了过来,回以一笑,递了个我没事的眼色。她对毓贞说道:“我倒是不怕满堂喧闹,又不怕一人独坐,只是没有从前爱说爱闹了。”不觉,又嗟叹了一声。 毓贞见她眉间有愁容,问道:“你有心事?” 忆之恹恹道:“听闻夏松大官人补了宋大官人的缺,如今也是参知政事了。” 毓贞笑道:“不瞒你说,家翁也惦记这个位置,又暗下筹谋了好一阵子,却忽然得到消息,说吕公亲自举荐夏大官人,你也知道,咱们的陛下对吕公是言听计从,今日丹书一下,遂成了他一桩心病,脸色难看着呢。” 她顿了一顿,又说道:“依我之见,这个位子,惦记的人太多了,夏大官人德不配位,也难坐地稳当。” 忆之不觉看向毓贞。 毓贞又笑道:“你可听说过这一桩逸事? 信州杉溪驿舍墙壁上有一位女子题壁,道她原出生在诗礼簪缨之家,遵父母之命,嫁给了“三班奉职”的鹿生之子。家翁久不得志,四处买通打点,这才得来晋升,于是迫不及待举家迁徙,要前往赴任。彼时,她刚刚分娩不过三日,舟车劳顿下,病倒在杉溪驿舍,悻悻临终之际,将遭遇题写在驿壁上。 留宿在此处的游客,读到这一题壁词,多为激愤,为诗以吊,多达百余篇,皆是为女子鸣不平。” 忆之不解毓贞的用意,只是静静地听着。 毓贞接着说道:“又有好事者,指责那鹿生唯利是图,顺藤摸瓜查出他到底是往何处赴任,又是从谁手里买来的官职。” 忆之心中一动,说道:“难道是夏松?” 毓贞双眸明亮,笑道:“正是。” 她的食指与拇指捏着帕子,轻轻甩了一甩,又按在了膝上,似漫不经心说道:“这璧上的诗听闻俱是措辞精炼,其揶揄之词,更是妙语连珠,堪称绝妙!可惜我们远在汴京,不能拜读。我私心想着,这样多的好诗,由着风化岂不可惜,倒不如叫人前去誊录下来,出本诗集,流传于市才好。” 忆之细品了半日,笑道:“你果然是女张良,‘运筹帷帐中,决胜千里外’!” 毓贞忙道:“嗳,可不敢当,这又算什么。”她又敛容说道:“你四哥哥,还有那富大官人,这些事,我都听说了……我想不到,有一日,我也能帮到你。” 忆之笑了笑,说道:“世事难料,我想不到,在汴京的最后这段时日,是由你陪着我度过的。” 毓贞讪笑道:“从前的你片刻也闲不住,无论走到哪里,又总能惹来一群人围绕,热热闹闹的,我倾慕你,艳羡你,想亲近你,却又拨不开你身边团簇着的人,无法挤到你的眼前,让你看到我。” 忆之道:“我哪里看不见你,分明是你,并不搭理我。” 毓贞不觉赧然,说道:“我心里卑怯,总觉得不配同你这样敞亮的人说话。” 忆之轻声道:“别胡说。” 不过几日,汴京城里蓦然刮起了一阵《鹿奴词集》的文风,汴京城盛名的词圣欧阳绪携名流日日在各大茶坊,开座讲堂,拣其中精妙,拆解分析其用字用词之传神。 使得流传街知巷闻,爱词之人几乎人手一本。词集背后的隐藏的故事应运而生,成了个大小勾栏瓦舍,街边说书棚必演必说的节目。 与此同时,弹劾夏松的奏章雪片一般飞入进奏院,堆在赵臻的案头,台谏官日日早朝时群起弹劾,甚至有老臣拦在赵臻退朝之路,握住他的衣襟,直谏地面红发乱,喷了他满头满脸的唾沫星子。 赵臻在吕易简缄默下,终于扛不住压力,再下丹书,将夏松调至亳州任推官。 明为调任,实为贬谪啊! 彼时的夏松还在跻身入宰辅之列的喜悦中,举家老小日夜兼程赶往汴京的路途上,被拦在城关口的时候,仍是朦胧未觉,直道是你们这群蠢货搞错了,难免又生出一场闹剧,给说书人添了些佐料,给平民百姓多了些茶余饭后取乐的谈资。 忆之觉得心里痛快。 瓷罐里的梨膏稠密,毓贞挖了一勺来尝,富良弼与欧阳绪在边上阻止不及,欲言又止。 毓贞品了品,点头道:“甜香怡人,很好吃。”她指着苏冬青,笑着对忆之道:“他啊,最好写食谱,通篇读完叫人食指大动,馀意纠缠。偏偏这握笔的手,换作握大勺时,能就变得不能了。”说罢,又看着苏冬青,持着未吃完的半勺,说道:“你可得尝一尝,这才是美味呢。” 苏冬青就着那半勺吃下,发出一叠声赞同。 众人被这二人齁地浑身打颤。 富良弼与欧阳绪对望了一眼,二人你怂恿我,我怂恿你。即想尝试,又害怕被那噩梦一般的甜腻再纠缠,并不敢尝试。 连忆之都觉得出乎意料,她也挖了一勺来尝,果然觉得美味。不觉愁颦着笑道:“从前太甜了。”她不仅在说梨膏,还在说自己。 富良弼与欧阳绪恍惚觉得可以尝试一下,这才踟蹰着,各自挖了一勺来尝。 苏冬青意有所指,笑道:“总算出了口恶气。” 富良弼将要送进口中的汤匙,又垂了下去,沉着声道:“确实出了口恶气,但并未报仇。” 忆之道:“我听王叔父前几日叱责你,说你不断上书,让陛下将夏松赐死。” 富良弼抖了抖大袖,说道:“这并非我一人之意,夏松巴结宦官、阿臾宰辅,对抗西夏时,畏缩懦弱,屡次错失良机,险些害死玉祁。讨论边事,总是把众人的意见呈上来。又成日与歌妓婢女寻欢作乐,几乎酿成兵变。国难当前,诬陷我通敌叛国,诬陷……杰弟诈死叛国。”说到此处,他哽咽了一声。 停顿了许久,才平复平和,继续说道:“他被赐死,众望所归。” 忆之缄默了半日,说道:“王叔父说得没错,不能让陛下开杀文臣的先例。”她望着富良弼,瞳光隐晦传递着深意。 毓贞眼观鼻,鼻观心,笑着道:“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遂与苏冬青起身,欧阳绪起身相送。 三人去后不久,忆之接着说道:“他这样的年纪,舟车劳顿,难免患病,又是将要入秋转季的关头。” 富良弼闻言出神。 忆之又笑道:“你们是君子,别为无耻邪佞脏了手。” 第七十四章 有用无用 chap_r(); 话说八月秋社,河北一带爆发洪水,大批难民逃亡青州,富良弼忧国忧民,自请前往青州赈灾。 忆之正摁着糖渍梅饼的肉脯切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手里的刀举在半空中,停顿了半日才落下来,她继续将糖渍梅饼切丝,点缀在铺了猪肉片,腰子、奶房、肚肺、鸭饼、瓜姜的‘社饭’上。 她低着头说道:“去吧去吧,好男儿志在四方。” 富良弼忍不住想要笑,说道:“怎么听着酸溜溜的?” 忆之往富良弼的社饭上浇了浓郁的酱汁,说道:“得空也躲躲懒,你也好,二哥哥也好,拼了命地忙公务,一桩完了,又接着一桩。” 富良弼蹙眉道:“你的年纪还小,怎么眼见着愈发唠叨了。” 忆之没好气道:“母亲给你二人介绍了无数姑娘,你们倒好,反倒要人家姑娘上赶着找你们。二哥哥推说心里有人,你呢,你总是借口,忙啊忙,你早些讨了媳妇,有她看着你,我又白操什么心,你以为我想唠叨呢。” 富良弼敷衍地连连点头。 忆之只觉气不打一处来,直瞪瞪瞅着他说道:“如今看来,反倒是三哥哥最省心了,娘子也定下了,家产也攒了不少,比你们俩都要可靠!” 富良弼反诘道:“你和绪弟从前置气,又是谁从中调和的,如今又说这样的话,感情是都忘了不成?” 忆之气鼓鼓的,又要往那他那份社饭上淋酱汁,富良弼连忙抢救了过来,又说道:“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王曾等几名夫子在书院内举办社会,大摆社宴,又雇了歌姬,听差等,奏响丝竹,唱着词藻,欢声鼎沸。 她不觉想起从前的清明院每逢佳节,都是何等欢声笑语,闹闹穣穣。 如今逝去的逝去,任上的任上,即便是就在身边的欧阳绪,也总是早出晚归,难得碰上一面。她坐在檐廊下的台叽上,拄着下颌,望着成片的竹林出神,光阴顺着指缝流逝,不觉入深秋。 她也从轻薄的罗裳披上了背子,有时还需要捧着汤婆子,只要漏了风,就会冻得浑身酸疼。 她说道:“阁下愿意跟随我去西夏吗?” 那位与刘屏一同被俘虏的副将史元苏一面吃着酒,一面笑着想到,姑娘范叔父抵达任所邓州后,重修览秀亭、构筑春风阁、营造百花洲,并设立花洲书院,闲暇之余到书院讲学,使邓州文运大振。如今擢拔为参知政事兼枢密使,不日后就要回京。 姑娘的玉祁哥哥抵达任所定州后,首先大力整顿军队,采取恩威并行的方法,对品行极其恶劣的士兵果断诛杀,而对以死攻战的则予以重赏。后来他又研究唐朝名将李靖兵法,仿作方圆锐三阵法,命令将士日月操练,使“精劲冠河朔”的名声大振。如今擢拔为三司副使中的掌管税户案,不日后就要回京。 古来的赈灾之法,都是将老百姓聚集在城中,给流民煮粥吃,结果导致疾病,以及互相践踏,有的等待救济数天都不能吃到粥而饿倒,名义是救济灾民,实际上是杀死灾民。而姑娘的良弼哥哥,却能使万众齐心,不仅救活灾民五十余万人,更招募流民为兵达万人。不日后,也要回京。 他顿了一顿,才说道:“姑娘嫁去西夏,是要做王后的。说来,该是我问姑娘才是。姑娘当真愿意用我这个苟且偷生的孬种?” 他的言外之意是,你这样的人物,我高攀不起。 忆之缄默了半日,说道:“在他们口中,我不也是失德失节,苟且偷生的孬种?” 史元苏心中一动,不觉冷笑道:“我为国枕戈待旦,浴血奋战,即便落入西夏,任凭元皞如何蛊惑,宁死不肯叛国,如今两国议和,他将我放了回来。却正是因为我没死,我反倒成了罪人。我没死在西夏人的刀下,却得死在这群道貌岸然的东西嘴下。” 忆之也吃了一口酒,呵气如霜,说道:“耶律崇元也好,元皞也罢,无论如何放肆,他们也是一声不敢吭,可骂起我来的时候,双目圆瞪,中气十足。” 她顿了一顿,说道:“阁下还没说呢,到底愿不愿意随我去西夏。” 史元苏出了半日神,说道:“我在西夏忍辱负重,可不是为了再回到那个地方,为他效忠。我史元苏,生是宋国的人,死是宋国的魂。” 忆之又吃了一口酒,她抿了抿双唇,蹙眉说道:“阁下在宋国已经无用武之地,又怎么能东山再起。你好不容易活下来,余生郁郁不得志,被唾沫星子淹死可不太划算。” 史元苏神色有些松动。 忆之补充道:“我们此去,为的是更好的守护宋国。” 史元苏仍然有些犹豫。 忆之继续循循善诱:“咱们的大志,那群蠢货哪里懂得,又何必在乎呢。” 史元苏终于下定决心,他猛地灌下盏中酒,大喝道:“好!”说罢,将酒盏砸在了雪地里,又转身跪在忆之面前,以手加额行大礼,说道:“我史某人,愿意追随姑娘至死方休!” 忆之忙挺起胸脯,以示对他的尊重。 却说,夏松缠绵病榻许久,时好时坏,终于熬不过寒冬,呜呼而去。 忆之每日都在石杰的奉台前静默着,满腹的辛酸,想要放声痛哭,却两眼干涩,流不出一滴眼泪。韩玉祁与富良弼寄来的万余字的书信,搁在案上没有细读。 欧阳绪时不时来探问探问口风,忆之只得横眉竖眼骂道:“开春就要科举了,该看了书看了没有!”又唠唠叨叨说了许多,他才放心去了。 欧阳绪一去,忆之又如堕入了无尽的愁海,眼望着波纹荡漾,无限地往下沉沦。 夏松临死之前才知道,他竟然死在那会富良弼笔迹的婢女的相好手中,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那个小子是那婢女的相好。倘若他知道,他必定不能让那小子去亲手绞杀婢女与石杰,以及那婢女唯一的亲人——年迈却和蔼的祖母。 耗费了近半年的时间,每日一点点的药剂,如此煞费苦心,当真不如一刀捅死他来得畅快。 忆之望着自己的双手,她觉得自我还在,却又觉得,自我已经死了。在蕊儿替她死去的时候,随着一起死了。 她没有一个夜晚是能安睡的,成宿成宿都是光怪诡谲的梦魇,又或是无限糜烂的春梦。无论哪一种,都使她疲惫不堪,唯一能使她身心得到安宁的人远在西夏,她还需要煞费苦心地在众人面前掩饰,于是愈发喜欢独处的时光——彼时,不需要同任何人交代。 还有两年的时间,再熬上两年,扳倒吕易简,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吧。 忆之的拳头越攥越紧,指甲深深地嵌在肉里。 黄金殿内的天子时隔多月,第一次要召见她,忆之不知所以,慢悠悠地宫妆素敛去了。到时,他喝的酩酊大醉,两眼发饧,口齿缠绵。 衍文袁为首的内监们团簇着东倒西歪的他,两眼巴巴望着,只怕磕着或者碰着。 赵臻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先大喝了一声道:“皇姐!” 忆之看着他们在眼前跳舞,嗯了一声。 赵臻一声轻,一声重,喝道:“辽兴宗那忘八东西,不许咱们与西夏议和,又说,倘若咱们执意与西夏议和,就是与他们为敌,就是要撕毁盟约!” 忆之提起了点精神,说道:“盟约都已经签了,他们说不许就不许,宋国国威何在?” 赵臻一挥手,险些连自己都挥倒,他道:“皇姐,这是绝好的时机,咱们将这个消息,告诉,告诉元皞,或许能压下原定的岁币,钱帛数。皇姐,你可以不必嫁给那个人了。” 他鄙夷道:“他娶过五个老婆,五个!全都死了,他配不上你!” 忆之只觉腹中翻涌,她强忍着不适,问道:“陛下,辽国的内乱平定地如何了?” 赵臻眯着眼,疑惑地嗯了一声,又说道:“不清楚,只听闻辽皇太弟被囚禁在别苑里了。” 忆之缄默了半日,说道:“陛下,辽兴宗栽赃叛乱之事因元皞插手,未能得逞,辽皇太弟在朝野的拥趸众多,此事若不能妥善平息,此刻的辽国必定呈分裂之势。 辽夏交战,西夏未必就会输。 元皞这个人,只可怀柔,不可硬拼,边朔累累白骨乃前车之鉴,倘若我们再次失信,辽国胜还罢,倘若是西夏胜,只怕他调转马头,就要打我们宋国了。” 赵臻脚步趔趄了半日,说道:“那……那依皇姐看,该当如何?” 忆之道:“无为,方能无不为。” 赵臻摇摇晃晃,说道:“只怕,只怕无为……他一样会调转马头,就攻打宋国。” 忆之缄默了片刻,说道:“我会去找他,我会陪着他。倘若西夏胜了,万事大吉。倘若输了,叫有心人发觉,那也是我个人淫奔私逃,与宋国无关。” 赵臻满眼望着忆之,他又摇晃了半日,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朝着御叽一步一顿,走去坐下。他怔怔道:“皇姐……朕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忆之道:“陛下不必过分自责……我也有我的私心。”她踟蹰了半日,终于说出了口:“我爱他。” 赵臻缄默了半日,说道:“吕公也是此意,按兵不动,并说,只要你愿意去找元皞,他愿意立即解甲归田,永远不再干预朝政。” 忆之耳边打响了一个焦雷,犹如万箭攒心,她的双眼饱含着泪花,愤懑道:“他凭什么,他凭什么可以全身而退,我父亲忠君爱国,他可以不顾我的安危,牺牲我的性命,他洁身自好,一世英名!却要在流言蜚语中郁郁而终! 吕易简欺上瞒下,徇私舞弊,略人买卖,丧尽天良,他凭什么可以全身而退! 说什么只要我愿意去找元皞,他愿意立即解甲归田,永远不再干预朝政。他怎么这么伟大,到头了,他还能如此伟大!” 赵臻的声音沉稳有力,仿佛他压根就没醉过,方才那东倒西歪的人,并非是他。他断喝道:“他不能走,国家需要他,社稷需要他,朕,需要他。” 忆之淌下两行热泪,悲恸道:“那你为何要告诉我……你大可不必告诉我。” 赵臻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不能让你们再斗下去,更不忍心欺瞒你。” 忆之不住地摇头:“不,不,我一定要毁了他,就像他毁了我,毁了我父亲,毁了我的家一样。” 赵臻道:“皇姐,朝前看吧。未来和过去,到底孰轻孰重。” 忆之腹中翻涌,忍不住要作呕,她说道:“所以你在试探我,你知道我爱元皞,所以你必须清楚知道国与元皞之间,我会如何选择?我的前程,就在这选择之间……我竟不知,在这寸断之间,我又捡回了一条命……” 忆之问道:“你知道的,吕易简的所作所为,你通通都知道?” 她又恍惚道:“你要任良弼哥哥为集贤殿大学士,玉祁哥哥为三司副使。范叔父为参知政事。他自知大势已去,又害怕我们会对付他,不如借此契机体面退场……” 赵臻道:“他还有用。” 忆之解出他并没有说的后半句,你们不能再斗下去。她冷笑道:“原来如此,他的作用还没榨尽……说到底,我们都是为你所用啊。” 她呆了半日,说道:“这把金交椅,可以把所有人,都变成一个模样对不对?” 他垂着头,默声笑了起来,笑得两边肩膀一耸一耸,笑得令人心里发慌,须臾,又抬起头,说道:“夏松是你杀的吧。” 忆之心头一颤。 赵臻会意,点了点头,说道:“果然如此。朕不怕范忠彦,韩玉祁,富良弼等人群起直谏,但朕绝不能容忍你私下毒害朕的臣子。” 忆之笑了,她一面笑一面落泪,问道:“我石杰哥哥也是陛下的臣子啊,夏松毒害他的时候,您在哪儿?为何不保护他,任由他冰冷地死去,被人焚化……连骨灰,连骨灰!”她红着双眼,神情变得狰狞,说道:“连骨灰都随意洒了!” 她伸手按在胸口:“他是我的家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就没了,说没就没了……” 赵臻道:“你不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不懂……”赵臻不住地摇头,说道:“他还有用,他还有用。” 忆之不住地点头,她满眼悲戚,说道:“所以,我们唯有成为比他更有用的人。” ------题外话------ 感谢书友4707和书友9702的票票 第七十五章 尘埃落定 chap_r(); 话说元皞在教乐坊大摆宴席,他持着琉璃盏,斜靠在引枕上,醉眼惺忪,俯看众人喝得七荤八素,东倒西歪。 大殿中央新进来一群回鹘女子,红衣金钏,大面积地露着胳膊,腰肢,她们打着赤脚在三股加捻圆金线羊毛栽绒地毯旋转,一双含情目流转眼波,像勾魂摄魄的海妖,只微微一瞥,就有足够的力量让人带进欲海。 女人越转越快,红色的披帛绕着她们曼妙的身姿,花瓣一样绽放。 他忽然快步下了丹墀,跑到大殿中央,矗立在其中一位女孩面前,他使劲眨着眼睛,她的眉弓,眸子,鼻锋,还有那娇怯怯微微赧然的样子,是那么熟悉。他又使劲眨了眨眼,圆金线加捻花样红帛面纱下若隐若现的脸部线条,也是那么熟悉。 不可能啊,元皞心里想着,他趔趄着脚,握住了她的手臂,说道:“不用跳了,给我斟酒去。” 众人见怪不怪,并不当成一回事。 女孩跪坐在元皞身边,为他的琉璃盏满斟了一杯酒,不慎斟地太满,溢了出去。元皞啧了一声,问道:“你是谁送来的,难道没有学过伺候,替人斟酒,斟七分便可,这也不知道?”他满口酒气,语气不善。 女孩缩着肩膀,双手握拳放在双膝上,低着头不说话。 元皞又直起身来打量她,呢喃道:“真像,太像了。” 女孩蓦然抬眼将他一瞧,又迅速低了下去。 元皞如同焦雷在身上滚过,他微微怔了一怔,扛起女孩就往二楼去。 这会子,众人有些奇怪了,说自己要洁身自好的兀卒,守了半年的节操,今夜要碎了?他们很快又觉得无所谓,碎了就碎了呗,还守下去才要奇怪。 元皞关上槅门,转过身来时,女孩已经摘下面纱,露出了真容,笑道:“我只知道斟茶不能满过七分,原来斟酒也是如此。” 元皞喜不自禁,阔步上前将她高举着抱了起来,仰望着她,问道:“你怎么来了?” 忆之低声道:“怎么,不欢迎我啊。还是说,今晚想见见新人,结果还是我这张老脸。失望了。” 元皞轻轻掐了掐她的腿肉,疼地她小脸全皱在了一处,她扶着他的肩膀,嗔道:“疼啊。” 元皞笑道:“疼就对了,我元皞睚眦必报,你让我心疼,那你就得肉偿。”说着,已经将她放倒在榻上,裹着狂风骤雨一起压了上来。 她痒地咯咯直笑,不停摆头来躲避,明晃晃的珠翠金银头饰,远观时美不胜收,近玩时无比碍事,他无数次被冰凉凉的“暗器”划出红印子,不得不说道:“脱了,脱了,快脱了,全脱了。” 忆之笑着推开他,走到镜台前摘首饰。 元皞直瞪瞪望着她,说道:“说真的,你怎么来了?” 忆之望着铜镜里的他,说道:“听闻你煽动辽境里的党项人反叛,辽兴宗出兵镇压时,你还派大军驰援,俘虏的辽将当众斩杀了不说,还将头颅悬挂在阙搂示众。”她摘下华丽的首饰,解下披帛,拨了拨乌黑的长发,挽到一侧梳理。她又说道:“你不是说你不打了吗。” 元皞道:“辽兴宗趁火打劫,勒索完你们,又来勒索我,也太卑鄙了。你们宋国小皇帝讲仁义礼治,好说话,我心眼小,最受不得委屈。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乱打。” 忆之听到后头,忍不住要笑,又按了下来,说道:“辽兴宗不许宋国和西夏议和,只差说一同讨伐西夏了。” 元皞朝忆之走了过来,他搂着她,使每一寸肌肤都紧密相连,他问道:“你宋国皇帝同意了?你舍不得我,就叛宋了?” 忆之蹙眉道:“你不怕吗?” 元皞低声道:“幸亏你乔装成回鹘进贡的美女,否则就危险了。”他的鼻尖在她脸上轻轻碰过,温热的喘息,裹着酒气喷在她的脸上。 忆之感受着那近在咫尺的双唇,浑身起战栗,她的呼吸愈发紧促,问道:“什么意思?” 他嗅着她的肌肤,说道:“你父亲过世,你回汴京后,我一面同宋国议和,一面同辽国小打小闹,后来把辽兴宗给惹急了,命耶律崇元辽驸马等人率领十万大军,兵分三路,深入夏境,卓罗和南军在贺兰山脉一带与耶律崇元率领的马步军正面交锋,七万精兵折损了一半。 把那耶律崇元给得意的,都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不过他们来势确实凶猛,我只能下令让卓罗和南军撤军,并沿途烧毁房屋粮草。又派章元去辽军大帐谢罪请和。耶律崇元自然不肯,不过越深入,越是人无粮,马无草,又僵持了几日,辽兴宗不同意也只得同意。” 他的手顺游而下,剥开她的衣裳,解出白嫩嫩的肌肤,又将她捧在掌心,说道:“耶律崇元决意不肯谈和,随后被调离了前线,又对持了一段时日,我忽然听说,耶律崇元从宋国回来,还怂恿辽兴宗娶你,不过也无妨,那个时候,我的铁鹞军正悄悄往忻州挺进。” 忆之与他坦诚相见,她扶着他的肩膀,问道:“所以,议和不过是障眼法,虚晃一招?” 元皞道:“富良弼挑拨那兄弟二人生嫌隙,使我随手捡了个大便宜。我把他送回宋国,破了他的困境,也算一报还一报,这人世间的缘分,当真是巧妙地很。” 忆之疑惑道:“那你方才为何提到危险?” 元皞道:“辽兴宗不许宋国与西夏议和,又纠集兵力,悄悄往兴庆府挺进,以为我不知道,还沉溺在议和后的安逸里,只知道争歌逐色。”他将她抱起,坐在镜台案面上,一寸一寸吻着她的肌肤。 “你来了也好,我总不能成日干喝酒,不吃肉。” 他见她笑了出来,眸子里那团白色的火焰弱了一弱,他又问道:“赵臻决定按兵不动,又派了你来安抚我。” 忆之道:“倘若你胜了,我就是‘安抚使’,倘若你败了,我就是淫奔私逃,所作所为与宋国无关。” 元皞点了点头:“小皇帝愈发聪明了,面面俱到。” 忆之掬起他的脸,说道:“我也聪明,这也是我的主意。” 元皞笑了一声,去吻她的唇,说道:“对,你也聪明。” 忆之踟蹰了半日,说道:“你和宋国的议和,不是虚晃一招吧。” 元皞愈发沉迷,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不,那不一样。宋国有你。” 以后会变得一样吗,这句话,忆之没有问出口,她说出口的是另外一句话:“你让我忍不住害怕你,又忍不住仰慕你。” 多么擅长在火里添油加柴的女人,他不觉困惑,礼义仁智里长大的姑娘,从哪里学来的魅惑之术。元皞想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她,不过他不能说,他需要她继续害怕,继续仰慕。无论如何他都要保持他的威严,无论在床榻上,还是在战场上。 辽兴宗信誓旦旦攻入失守的西夏皇宫,被四面八方埋伏的夏军围歼的时候,才后知后觉了过来,鼓槌一下又一下槌着鼙鼓,咚咚咚,好像槌在他的胸口,他大喊撤军,后路遭到阻截,他大喊奋战,无数箭矢雨林一般射过来。 他输了,他怎么输的,不知道。 他挣扎了很久,使劲了各种战术手段,最后终于知道怎么输的了,他并不是死在嵬名元皞的大刀下,他是死在了他本应该囚禁在别苑的亲弟弟手里。 耶律崇元从他的身体里抽出那把他御赐的紫金打王锏,眼看着他倒在地上,垂死挣扎,他圆睁着双目,指着耶律崇元道:“你果然,你果然有问题。”口里的鲜血汩汩地往外涌。 耶律崇元紫金打王锏插在他的头颅旁的土壤里,冷笑说:“随你怎么说吧,总之就是这样了。” 他站起身与上前的元皞并肩而立,二人直瞪瞪瞅着他,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忆之在秘阁的阙台上纵观着这一切,她的眼中布着红筋,呢喃道:“总算告一段落了吧,总能安稳过上一段时日了吧?” 她身后的章元出声道:“或许吧。” 却说富良弼听到忆之平安回到汴京的消息时,正在金明池上为迎接辽国使臣与公主而举办的马球赛上,辽国公主为择婿而来,这场马球赛也就成了谁能夺魁,谁就能娶辽国公主。 公主美艳啊,但好比草原上桀骜不驯的宝马,并不是谁都能驯服的。 能人不屑上场,需要上场的不是能人。 马球赛连赛三日,公主在辽国最强悍的勇士组成的马球队队员团簇下,不止一次用高傲的语气乜斜着眼看着落败的选手,说道:“你们宋国还有没有别的男人了?” 夫妻日常斗个嘴,多说一句,立马拍案掀桌子,能将你胳膊卸下的姑娘,谁敢娶回家? 大臣们窃窃私语,天子急地抓耳挠腮。 富良弼想去看看忆之,遥遥与韩玉祁对看了一眼,二人不谋而合,借口更衣,下了望台,踩着枯草地,沿着赛场的边缘走着,正要汇合之际,忽听一阵马蹄声,他回望一看,耶律灵芸策马飞奔而来,她拔下头上的金簪,攒成髻的长发一泻千里,她迎着秋风,扬着那张俏生生的嫩脸,手臂一荡,将簪子抛给了富良弼。 富良弼不妨,下意识伸手接在怀里,这才想到,赛前曾有誓言,球进几何不论,谁能拔下公主头上的金簪,才算真正的胜出。 所以,我得娶她? 他望着那日光下,明艳绝伦的笑脸,没了主意。 韩玉祁疑惑地朝他两手一摊,富良弼也疑惑地朝他两手一摊。 赛场爆发一阵拊掌声,霎时无数人团簇了上来,将富良弼围着,往御前簇拥。富良弼余光瞥了韩玉祁一眼,只见他用唇语道:“你走不了了。” 他果然走不了了,赐婚,赐府邸,应酬曲意逢迎的诸位,他几乎无暇去细想,只能随波逐流,被越推越远。 晚时,他裹着一身酒气回到清明院,书房内还灯火通明,他往房内走去,忆之主坐,韩玉祁,欧阳绪左右手打横作陪,三人一同将目光射了过来,他不觉心里一颤,气势先短了一半。 忆之横眉竖眼,想笑又忍着笑,拍案轻喝道:“说,你对她做了什么?” 富良弼无奈道:“什么做了什么?” 忆之纳罕道:“辽国公主金明池马球赛择婿,打趴下的宋国俏郎君数以百计,却自拔金簪塞到你手里,富大官人,你可连马都没上!这样的美谈,都街知巷闻了,多少闺中倾慕你的女儿家这会子肝肠寸断呢,你敢说你什么都没做?” 富良弼在忆之对案盘膝坐下,他细想了半日,懊恼道:“我也不知道。” 忆之斜睐着富良弼,没好气道:“我不信。”又朝欧阳绪道:“你信吗?” 欧阳绪道不信,素日庄重寡言的韩玉祁补充道:“我也不信。” 富良弼哭笑不得,说道:“我真不知道。”他又想了想,说道:“我倒是救过她两回。” 忆之与欧阳绪尤其夸赞地张大了嘴,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又非常默契地将音儿拖得长长的。她又顺手打了韩玉祁一下,韩玉祁解了过来,连忙跟着一起点头附和。 欧阳绪不觉又轻叹道:“话又说回来,这辽国公主当真是艳绝,堪称我平生见过女子中的翘楚。”富良弼抬眼看了看欧阳绪,面上飘起了两朵红晕,气势更短了几分地轻轻嗯了一声。 忆之鄙夷地望着富良弼,又没好气地飞了欧阳绪一眼,再朝乐呵呵的韩玉祁道:“你笑什么笑,就剩你了,还有脸在这笑。” 韩玉祁只得憋回笑脸,说道:“时机未到。” “你倒是沉得住气!”这句话是忆之与欧阳绪异口同声说出来的,二人又默契地对望了一眼。 富良弼纳罕道:“麦提亚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忆之心内一动,说道:“她走了,她说她想去回鹘看一看。” 富良弼道:“找她的家人吗?” 刚刚得到富良弼成为辽驸马这个消息时,忆之不知是喜是忧,她迅速看向麦提亚,讪笑着说:“你跟我去西夏吧。”她看进她的眼睛,里面是黑黢黢的岑寂,没有喜没有悲,她失去了她不曾拥有,也没有想过要拥有的,可她还是会伤心。 韩玉祁看着富良弼,说道:“或许吧,又或许,她需要直面过去,才能放下过去,再和我们一样,重新开始。” 这个时候,忆之在想着她临走前说的话:“我没办法再留下,看见你,我就会想到他。” 第七十六章 冬除守岁 chap_r(); 话说辽国公主金明池马球赛上自拔金簪递给富良弼,一时传为街知巷闻的佳话。赵臻给了富良弼大把的沐休时间筹备婚礼,虽然如此,一应琐事皆有大内在操办,不过时常过来告知或询问一两句而已。 富良弼难得闲暇,与忆之隔案而坐,正欲说些什么,忽听屋外叮当作响,他们找了出去,只见富良弼的屋子外站了数名《清明院》第七十六章 冬除守岁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b>清明院</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biqu.ge 《清明院》第七十六章 冬除守岁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b>清明院</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biqu.ge 番外一 奇玉琅琅 chap_r(); 琅琅牵着她名为绿娘的马,在石漠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迎着西风,反复念着渭州宋军大败后,元皞的谋士章元所写的诗。 “夏竦何曾耸,玉祁未足奇;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 念地唇干舌燥,她感慨道:“韩玉祁啊,韩玉祁啊,硬玉易碎,你有了我琅琅,才能坚不可摧。” 天地广袤无垠,《清明院》番外一 奇玉琅琅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b>清明院</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biqu.ge 《清明院》番外一 奇玉琅琅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b>清明院</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biqu.ge 番外二 灵弼良韵 chap_r(); 新嫁娘独坐红鸾春帐内,好不容易盼回了新郎官,没好气呢喃道:“你们宋国成个亲,规矩怎么这样多。” 富良弼裹着一声酒气,笑道:“不多,不多。” 灵芸指着精巧的凤冠说道:“能摘下来了吗?” 富良弼连忙道能,又亲手替她卸下。他见她气鼓鼓,不觉问道:“你怎么了?” 灵《清明院》番外二 灵弼良韵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b>清明院</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biqu.ge 《清明院》番外二 灵弼良韵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b>清明院</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biqu.ge 番外三 贝遇文则败 chap_r(); 青天一面晴空一面落雨,北山子茶坊账房的窗牗里射进日光,在地板上照成一个四边形,窗牗外淅淅沥沥落着雨,打在院里的芭蕉叶上,噼里啪啦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水雾气。 汴京城茶行行首王言善正在与亲随谈论近日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桩公案,行内两名素日亲厚的茶商为了各自的儿子对簿公堂。《清明院》番外三 贝遇文则败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b>清明院</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biqu.ge 《清明院》番外三 贝遇文则败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b>清明院</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biqu.ge 番外四 黄泉接伴 chap_r();破晓的寒气侵肌彻骨,空旷的道衢回荡着铜铃的声音。 叮铃,叮铃。 声音无处不在,荡到半空上,游走在大街小巷,顺着缝隙钻入千家万户。 叮铃,叮铃。 这响彻的声音,香梦沉酣的人们,点着栀子灯沽卖,或推着太平车将要去商市,早市,上朝的人们,并没有听见。 石杰《清明院》番外四 黄泉接伴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b>清明院</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biqu.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