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岁月》 第十一章 chap_r(); app2();山寨姑娘邵玉蓉那颗少女的心,开始不平静地跳动起来了。这种微妙的变化,除了她自己以外,连她的阿爸邵大山,也是看不出来的。夜间她开始失眠,大睁着那一对澄亮秀美的菱形眼,望着帐顶,抿着嘴唇默然思索,有时候偷偷地笑,有时候又莫名其妙地忧郁叹气,有时候还悄声低语地,不知说些啥。白天和姑娘们一起在坡上劳动,到了歇气时间,她会听不到身旁姑娘们的嬉笑,只是支着锄把,瞅着远方连绵无尽的群山,瞅着蓝天白云,陷入沉思。直到姑娘们的大笑声惊醒了她,她才如梦初醒般眨动着双眼,脸颊红红地瞪着伙伴们,误以为她们是在取笑她。收工回到湖边那座砖木结构的小屋里,她会像患了健忘症一样,忘了给马上就要回家的阿爸预备洗脸水,忘了捅火蒸饭,忘了给圈里的猪儿喂。当阿爸问及,她只好支支吾吾,勉强找些话语来掩饰、搪塞。好在邵大山只有这么个独女,平时溺爱之极,从来没责备过她什么,也不会发觉她健忘的真实原因。这种情形,近两天表现得尤为显著。原因很简单,前天,柯碧舟接受了社员大会的委托,到鲢鱼湖那一头的县城去了。事情要是办得顺利,他会很快回到湖边寨来的,要晓得,全寨的社员群众,都在盼望着柯碧舟的事情办成呢。昨天他没有回来,害得玉蓉假装绣袜垫,在窗前一直坐到明月西斜,夜深人静。她把希望放在今天,今天他准定该回来了。自他走后,她的心早随着他去了,她想象着,他找到县农业局、找到县林业局、找到县收购部门,把事情都打听清楚了,兴高采烈地在往回赶。她甚至想象得出,他在县城饭店买几只干馒头当一顿饭,他睡在旅馆的廉价通铺上,口渴了,喝一杯白开水。往天收工时,玉蓉总是走在人家后头,还要绕着坡土团转看一遍,见哪个薅得马虎、锄得不净,她总要补几锄。可今天刚说声收工,她就”噔噔噔”冲在头里,赶回湖边小屋。她站在湖边,朝着平静的水面望去,一直望到水天相接的远方,也不见湖面上有一条小船。叹了口气,她回进屋头撬火煮饭。昨天她多蒸了一个人的饭,父女俩没吃完,今早晨吃了冷饭。今天她又多舀了一碗米来淘,她还要多蒸些饭,好让从县城赶回来的柯碧舟,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热饭。淘完米、蒸上饭,玉蓉又在大灶孔里升火煮猪潲,烧大了火,她就瞅空跑到院坝里,向着湖面上张望。连望了三次,都没见有小船划来。邵大山回家了,玉蓉不能再这样毫无顾忌地向着湖面眺望了,她的心像被线牵住了。怎么办呢,万一小柯的小船靠了岸,直接回寨子去了,她不就迎不着他了吗。那该多叫人懊丧啊终于给玉蓉想出了办法,她换下一件衣衫,又让阿爸把身上沾满泥巴的衣裳换下来,端着一只木盆,到湖边去一面洗衣服,一面等他回来。可衣服全部洗干净了,天也黑下来了,鲢鱼湖水在月光下泛金闪银,还是不见有小船划来。玉蓉的心像沉到了湖底,简直不知咋个办是好了。她颓丧地端着木盆,垂着双肩,脚步沉重地一步步走回屋头。”洗几件衣裳,咋个洗了这么长时间”满脸都是粗黑的络腮胡子的邵大山,大感困惑地问女儿。玉蓉的眼神直瞪瞪的,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她能怎么回答呢一见女儿这副神态,邵大山慌了神:”你咋个了是不是哪儿痛””有些头晕。”玉蓉头一次朝着阿爸扯谎了。”那就快吃饭,吃完饭早早上床睡去”邵大山连忙说,”你是干多歇少,累晕了,足足睡一觉,明天管保好。”玉蓉端着饭碗,却难以下咽。她脑子里在想着,小柯去了三天,今天还不回寨,准是事情办得不顺当。老天啊,你真不睁眼,三年来,小柯头一次到县头去为集体办事,你偏偏就为难他。叫他回来难交差哪。如果说,在这一九七一年的春天,柯碧舟的变化叫满寨人吃惊的话,邵玉蓉却觉得小柯的变化合情合理,她甚至还觉得,柯碧舟变得太慢了。在邵玉蓉碧潭般澄净的眼睛里,柯碧舟的每一点滴变化,都是表现得非常清晰的。要是有人问她,她会详细地讲出,柯碧舟是怎样从忧悒寡欢中逐渐逐渐地转变过来的。不是吗,由于他平时沉默寡言,极少抛头露面,从来没引起过人们的注意,他前些天在全寨群众大会上的举动,叫寨邻乡亲们都觉得大出意料。山寨上的群众大会,总是晚饭时分吹哨子,晚饭后各家各户的男女老少,有先有后地来到会议室。男子汉、老年人们咂叶子烟,闲摆。妇女们奶娃崽、搓麻线,说东道西。姑娘们嘻嘻哈哈,年轻小伙子们嬉笑打骂,半大不小的娃儿,在人群里东奔西窜。直要拖到九点过钟,会议才开始。照例,队长先说这一段的生产,下一段活路的安排,接着讲讲队委会的新决定,”土”政策,诸如放鸡鸭下田扣十斤谷子啊,自留地上的出产不准上市场啊,私自砍伐林木罚款五十元啊等等。一般地来说,队长的话关系到社员的实际利益,大家还是要听的,尽管听后的反映各不一样。群众最不要听的,是队长后面的大队支书兼主任左定法的讲话。左定法的开场白倒还干脆,干咳两声之后,他昂起粗黑方正的脸,说,该讲的队长都讲了,他没啥多讲的了,只是补充说两点。头次参加这种会的人,一定会信以为真,上他的当。以为他只不过说个几分钟。谁知他补充的两点,一讲就是一个多小时。常常是他站在前头讲,会议室里的社员,有的在打鼾,有的在小声嘀咕,有的干脆悄悄溜出来透几口新鲜空气。直要到左定法冗长的补充完毕,才挨到每个社员尽一份民主权利,大家来对队里的种种事情发议论。柯碧舟引起大伙儿注意的这次会议,先是议决了缺牙巴大婶割秧青玩花招的事件,社员们谴责了她的弄虚作假,一致同意扣她十个劳动日的工分。缺牙巴纵然生有十张嘴,也辩不过全寨老少几百张嘴,只得自认晦气,认了输。当然,敢说话的,也表扬了柯碧舟称秧青的认真负责。尔后,人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嘁嘁喳喳地说起湖边寨的生产形势。啥子老板田里的花花水干透了,杨洞口子上的包谷被牛吃了几十棵,队里的支出大于收入,去年买来的几包水泥干得结了块,老母马快下崽了,事情多得说不完,问题一大堆。说到问题,自然又扯到了劳力紧张,偏偏还要出外舂米、换面、榨油耽搁时间。最后,人们差不多众口一词地诉起没得电的苦处,发一通牢骚,怨湖边寨没得福气,”揪”不来电,满寨人只能受活罪,每次会开到这儿,时已半夜,人们也都累了,会议就在不了了之中宣告结束。这次,两只耳朵里灌满群众意见的队长刚站起来,正要宣布散会,一直坐在角落里的柯碧舟不知啥时候走到大煤油灯前来了,他用与平时绝然不同的高昂嗓门,胸有成竹地对大伙儿说:”没得电,我们为啥不来搞个水电站””没钱啊,小柯”队长斜了他一眼,头一个朝他伸出巴掌说,”有钱,这话还等你来说。”人们又跟着七嘴八舌叫嚷:”小水电站早几年就扯过,可那要好多票子呢””国家不贷款,莫说湖边寨,就是暗流大队、镜子山大队凑拢来,也拿不出这笔钱。””唱高调,哪个不会””这小子还真肯白日做梦哩””只要手中有票子,小水电站半年就能建起来,还消你柯碧舟讲。”当初,邵玉蓉坐在矮板凳上,心里那个急啊,没法用话形容。她眼巴巴地盯着柯碧舟,真怕他给大伙儿嘈杂喧哗的哄闹吓住了。柯碧舟不待嘈杂的喧闹平息下去,拉开嗓门道:”依我看啊,湖边寨有的是钱,只是大家没留神”这一来,会场上刹那间静寂下来,顿时分做两摊人,一摊人瞪大眼望着柯碧舟,看这小子是不是疯了另一摊人眨巴着眼皮,倒是想问个幺二三。烧窖师傅阮廷奎,因婆娘受批评心里还窝着气,他用嘲弄的语气道:”小柯,你看湖边寨哪里有钱是不是你眼花,把坡上的石头都看成了金子”阮廷奎的话引起众人一阵哄笑。柯碧舟不笑,他消瘦的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红光,镇定地说:”我说的钱,就是在坡上,不过不是石头,而是那遍坡漫山的八月竹””八月竹””八月竹算啥子钱”人们都大为惊诧。柯碧舟的声气,在会议室里回荡着:”自古以来,湖边寨山岭上的八月竹,因为交通闭塞、运输不便,从来没引起过谁的注意。除了砍些来搭豆架、瓜架之外,任凭它自生自灭。有人要问,这八月竹有啥用啊它又不是钱。不,我说它正是钱,把它们砍伐下来,运到外面去,它是造纸的最好原料,国家正缺呢大伙想想,这些年闹”文化大革命”,写大字报,贴大幅标语,我们国家用去了多少纸啊,纸张正紧呢。我们把造纸原料给人家送去,还有人不要的吗”话说完,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不但是满寨社员,就是集体户的王连发,从县城学医回来的唐惠娟,从上海探亲先后回寨来的苏道诚、华雯雯、肖永川,也都大大吃了一惊。真没想到,一句话不说的柯碧舟,竟能想出这么个高明的主意来,是啊,那些取之不尽的八月竹,晚春初夏的五月间正交成熟,把它们卖给国家,人们所愁的”钱”,也就是建小水电站的经费,不就有了嘛只有邵玉蓉知道,小柯的这个主意,是怎么会产生的。那天,伯伯邵思语给玉蓉寄来一些书籍杂志,柯碧舟来借去看,当他看到一本杂志上说到国家纸张紧张,小学课本开学了还印不出,练习簿不易买到时,他灵机一动,陡然想到了,竹子是最好的造纸原料之一,坡上的那些八月竹,为何不能卖给国家呢群众大会通过了决议,并且决定,派柯碧舟到县头有关单位去打听、联系,看哪里需要造纸原料八月竹。就这样,柯碧舟到县城去出差了。前天一大早,绚丽的晨霞映在鲢鱼湖面上,邵玉蓉依依不舍地送柯碧舟上了小船,站在岸边,一直注视着小船消失在远方。她在心里默默地祝愿,愿小柯一路平安,愿小柯办事顺利,愿他通过这件事,被湖边寨社员群众公认,是一个好知青。这么一件大好事,为什么要办那样久呢他在县城碰上了难题,一个人找谁商量呢邵玉蓉等不见小柯回来,吃不下饭了。这种感情是怎么滋生的,连邵玉蓉自己,也没来得及去细细地体察。也许可以说,这是女性的特征,由怜悯与同情引起的。但仅仅是怜悯与同情,邵玉蓉还不至于陷入忘我的情形,还不至于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变得沉思默想,心情不安。在湖边寨长大的山乡姑娘邵玉蓉,熟悉暗流大队的山,熟悉美丽如画的鲢鱼湖,也熟悉读过三年初中的县城,却从不熟悉上海,这个祖国著名的大城市。她接触过县城和山寨的小伙子,却从没有接触过上海的小青年。单这么说,人们一定会误认为玉蓉是个爱慕虚荣的山寨姑娘。事实恰恰相反,玉蓉看重的,正是艰苦朴素、任劳任怨、不爱夸夸其谈这些质朴的个性。衣衫破烂、消瘦忧郁的柯碧舟每次在她身前走过,不像苏道诚、王连发、肖永川那样,笑吟吟的,目光直往她脸上溜,或是同她和和气气地打招呼。柯碧舟怕见人,同她擦身而过,他垂着眼睑,目不旁移,悄悄避开一点。这副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可怜相,在玉蓉从没和小柯讲过话之前,已经深深地激起了她的同情心。她知道,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是怕受到人歧视、轻蔑。有几次,她真想叫住他,请他挺起胸膛、仰起脸,像其他小伙子一样走路。姑娘的羞涩和自尊,使得她没有这么做。但柯碧舟比其他知青留给她更深的印象,那已经不可否认了。后来,她接触了两个女知青,听到了这两个性格绝然不同的人对柯碧舟的评价。华雯雯说,柯碧舟是个道地的傻瓜,又穷又寒伧,任何姑娘都不屑一顾;但平心而论,他决不是一个坏人。他不像苏道诚那样风度潇洒、八面玲珑,他也不像肖永川那样粗野无耻、手段恶劣,他更不像王连发那样讲究实际,会对人敷衍应付。他就是他,一个叫人无法接近的年轻人。唐惠娟的评价要更为公正些,她觉得柯碧舟为人正直、劳动踏实、吃苦耐劳,从来不在人前说三道四,从来没见他贿赂过哪个干部,也从来没见他对谁说句恭维话。而且,看得出他很聪明,下乡才多少日子啊,他能挑一百来斤重的担子,能记住湖边寨那些田块的名字,也学着犁田耙田;插秧季节,他能栽出一手匀称齐整的秧来。可惜的是,他的家庭出身太不好了,况且自己又背着包袱,整天沉着个脸,让人不好接近。从两个性格完全不一样的女知青口里听说了这些话,证实了玉蓉自己的观察,也使她认定,柯碧舟是个好人。有了这个认识,促使着也吸引着玉蓉情不由己地去接近他、了解他。那么,玉蓉这个山寨贫农的女儿,明明知道柯碧舟家庭出身不好,为什么还会倾心于他呢这就不得不提到玉蓉的身世和她的父亲邵大山、伯伯邵思语了。清匪反霸那一年,土生土长的邵大山跟着解放军剿匪,查枪、带路、抓匪首,跋山涉水,钻林过洞,废寝忘食。为此土匪恨死了他,但他日日夜夜和解放军在一起,土匪也奈何不了他。于是,这帮家伙派人趁邵大山婆娘上坡薅土的时候,开冷枪打死了她。这时,玉蓉还被娘背在身后。娘倒在土里时,她惊得”哇哇”大哭。附近的农民闻声赶来,解下了背衫,把玉蓉交给了邵大山。此后,邵大山背着玉蓉,继续给解放军带路剿匪,直到鲢鱼湖地区彻底平静,邵大山当上了农会主任。完成五大任务,搞互助组,闹合作化,成立人民公社,老土改根子邵大山都是忙了外头,又忙屋头,照顾了集体,回家来又照顾独生女儿。就这样,小玉蓉在父亲的身旁逐渐长大了一九五七年,玉蓉七岁,到了进学校的年龄,邵大山送她进了公社的小学校。那时候,在鲢鱼湖团转的偏僻山区,扫盲运动正在开展,但还不彻底,山寨的人家户,只愿把小子送进学堂不愿送姑娘上学。邵大山望女成大事,也希望脱开身来,更好地把心扑在集体上,毅然把女儿送进了公社小学。公社老书记挺支持他,让玉蓉在自己家里吃住。莫小看了玉蓉姑娘,她不但能读书识字,还常是名列前茅。一九六三年她小学毕业,正好十四岁,邵大山想把她叫回家来,挑担水、煮锅饭,把屋头事一肩担起来。会写字、会演算、还会打算盘的玉蓉也愿意回家来服侍老爹。她开始懂事了,阿爸整天在外忙,身旁需要个人照顾啊。巧得很,就在父女俩作出这一决定时,伯伯邵思语回乡探亲来了。邵思语比邵大山年长四五岁,是大山的嫡亲哥子。一九四八年被国民党拉抓了去,几年都没音讯。直到一九五三年,他才回家来看望兄弟。原来他被拉抓去之后,不愿给国民党军队挑担驮粮、赶马车,伺机逃跑参加了解放军。全国解放以后,他转到地方工作,但因为不在家乡附近的县份,一直没机会回来看看。一九五三年那回探亲,也只住了几天。以后,他每隔一两年都要来看望兄弟与侄女一次。一九六年,邵思语调回本县气象局任副局长,两兄弟的接触频繁了些。邵大山去县城开会,总要去哥家坐坐,喝杯茶、吃顿饭,歇几晚上。逢到县机关下乡,邵思语也总是争取回家乡来和乡亲们一道春耕、秋收。邵思语和大山的感情很好,也非常爱自己的侄女。因为他结婚多年,妻子滕芸琴都没生育,对玉蓉就分外喜爱。一九六三年他回家探亲,是刚调任县气象局的局长,特地来告诉兄弟,顺便打听一下,侄女是否报考了县中。那时候,各公社还没有中学呢,进县中,非得报考不可。听说玉蓉不想上中学,邵思语极力反对。他两头做工作,两头劝说,要大山兄弟把眼光放远大些,要侄女立下雄心壮志。就这样,玉蓉以优异成绩,考进了县中。三年中学期间,她都住在伯伯家里。伯伯的家庭条件,自然要比湖边寨好多了。伯母在县公安局工作,老两口一共一百三十多元工资,没有子女,生活过得挺宽裕舒适。侄女来了,伯伯为她订阅了一些书报杂志,还经常去县图书馆借书回来,作为玉蓉的课外读物。知识就是力量。这三年的中学生活,不但使玉蓉学到了初中的课程,还使她有时间认认真真地读了许多书,书本会陶冶人的情操,因此,她既有山寨姑娘健康的体质;又有从书本中潜移默化间增长的学识与涵养。沉思默想时,她显得丽雅、俊秀。劳动或嬉耍时,她又显得活泼、健朗。简而言之,她是个柔中有刚、温存而有主见的人。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玉蓉不能继续升学,他们那一届中学生,都要上山下乡。她本来是湖边寨人,就理所当然地回到了湖边寨,开始了她的劳动生活。在伯父身边,她学到了一些气象知识。种了几十年庄稼的邵大山,本来就有些测天的本领,肚里有几十条测天经。回乡以后,玉蓉把阿爸的民谚,结合从伯伯那儿学来的知识,分析、比较、综合,掌握了一套比阿爸更灵的测天本领。暗流大队成立气象站,需要不脱产的气象员,玉蓉被大伙儿选作大队的测天姑娘。这样的一段经历,似乎不能解释玉蓉为啥要倾心于柯碧舟。但只要稍稍熟悉一点邵大山与邵思语的人,都知道,这两兄弟虽然相貌不一样,性格不一样,但有一点惊人相同的地方,那就是两兄弟都讲究实事求是,决不夸夸其谈。他俩看一个人,都是重看表现,不看他相貌如何漂亮,不看他吹得怎么天花乱坠。他们不喜欢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当柯碧舟在冬雪天挨打时,邵大山义不容辞地带着女儿赶到集体户去;当柯碧舟失足跌下山谷的时候,邵思语奋不顾身地扑出去抢救。这些行动,也在无意中影响着玉蓉。总而言之,玉蓉由对柯碧舟的怜悯、同情、关切、熟悉,而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初恋的罗网,像每一个经历初恋的人一样,她陷得很深。当期待中的小柯没有按时回来,玉蓉焦灼得失去了常态。她吃不下饭,她心神不宁。坐在父亲对面,她觉得头皮像被人扯紧了,想到小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县城街头踟蹰徘徊,玉蓉的心像被人抓破了一样痛。她坐不住了,搁下饭碗,转身走出了屋头。见女儿的脸色苍白,邵大山抬起头来,盯着她背影问:”你到哪里去””到湖边透透空气。”玉蓉低声答着,迈出了门槛。夜间的鲢鱼湖是多么静谧,安宁的湖面泛着轻涛细浪般的涟漪。从树林里、峡谷深处升腾而起的淡雾,和湖面上的水汽交织融化在一起,使得较远的地方就看不清晰。湖两岸如画的山峰,在幽光微闪的月色里时隐时现。身后的田坝、谷地、寨子、河流都呈现出一派迷蒙暗淡的情态。这景致,这意境,更使玉蓉的心惴惴不安,更增添了她的凄戚哀愁感。玉蓉脸上常有的那股红光消退了,眼睛里显出了绵长的情思,两条搁在肩头的粗黑辫子,也露出了丝发蓬乱的迹象。恋爱着的少女啊,为啥要有这么多的牵挂和烦恼呢停泊小船的湖岸那儿,长着几棵老柳树,柳枝儿婀娜多姿,垂落在湖面上。小船四周的水面,不时跃起一尾、两尾白条鱼,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玉蓉凝神向那儿望去,陡地听到轻微的”哗啦哗啦”的船桨的拍水声,玉蓉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她陡地转过身去,划船声越来越清晰了,玉蓉踮起脚跟,睁大充满稚气的菱形眼,向湖面上瞅去。浓云散开去,洁白柔和的月光,像抖开一匹巨大的白绸般倾泻到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只小船,正向着湖岸划来,船头上端坐着一个人影,挥动双臂划着桨。是他,是小柯,是柯碧舟回来了玉蓉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印在她脑子里的身影,她觉得心”突突”直跳,两眼里闪出了泪光,彩釉一般的红晕,又浮现在她双颊上。她感到大自然的一切蓦然复苏,充满了生气,不是吗,湖光山色在月色里是那么美,淡雾那么富有诗意,垂柳那么娉婷婀娜,连草丛间的虫鸣也是那么悦耳动听。她冲动地朝前走了几步,直到两脚踩到冰凉的湖水,她才慌得收住了脚步,感到自己太失态了。她低头看看两条打湿的裤管,只觉得心房里蹿进了一头活蹦乱跳、不服管教的野鹿,”咚咚咚”跳个不住。小船驶近湖岸,船上的柯碧舟看清玉蓉在迎他,心里热烘烘的,冲着她微微一笑。玉蓉看到他生动的笑容,也欣慰地笑了,边帮他把小船系在木桩上,边问:”事情办妥了吗””一切都妥了。”柯碧舟像个凯旋归来的战士,他收了双桨,敏捷地跳上湖岸,舒展一下坐麻木了的双脚,对玉蓉说,”再多的八月竹,国家也要收购。”月色里,他的眉宇五官轮廓分明,极为生动;脸上挂着喜吟吟的微笑。玉蓉乐不可支地笑了,她抓住自己右侧的粗辫梢,关切地问:”挺费劲儿吧””手续很多,倒不怎么费劲,我带有证明,还有你伯伯陪我找人呢。噢,对了,邵伯这次真帮了我大忙。”柯碧舟一边说,一边走离湖岸,向邵大山家屋侧的水笕那儿走去。一般地说,玉蓉家洗衣服、洗菜、淘米用的都是湖水,只有食用水,是用一节一节竹笕,从湖边寨上接过来的。细股清水,从湖边寨井台上,涓涓地自上而下流到湖岸边来。柯碧舟走到水笕旁的湿岩上,俯身喝了一大口冷水,直起腰来,从随身挎包里摸出两只干馒头,张嘴咬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你”玉蓉伸出一只手,不知说啥好。”可把我饿坏了。”柯碧舟嘘了一口气,畅快地说。”你为啥不在县城吃了饭回来”玉蓉关切地问。”顾不上了。”柯碧舟答,”我急着回寨来。再说,还是节约点好。””不是有出差费吗””我想省下钱打盐巴。””那那你别吃冷馒头了,到我家去吃饭吧””不麻烦你家了””去吧”玉蓉急得不知如何才能挽留住他,她一个姑娘家,怎能把深藏心底的感情赤裸裸暴露出来呢。她只得回过头去,尖声脆气地喊道,”阿爸,快来看啊,小柯从县城回来啰”邵大山的声气从台阶上传过来:”小柯回来了快来坐坐,八月竹有人要吗””要”柯碧舟只好信步走到砖木小屋前的三合土院坝里,恭敬地答,”大山伯,县林业局、农业局、收购部门听了介绍,很重视。他们直接打电话和造纸厂联系,造纸厂听说有八月竹,回电直说要,还答应我们,若从湖边寨把八月竹砍伐下来运出去,照付运输费。””那真是太好了”邵大山喜得一根根粗黑的络腮胡子直竖起来,满意地抹抹嘴说,”你小柯为集体办成大事了,快进屋头来坐坐,喝口水吧怎么,你还没吃饭”邵大山一眼看到小柯手里的馒头,扬起两道粗浓的眉毛说:”快进屋头来舀饭吃,哎哟哟,你这个小伙子,不吃饱饭,咋个能赶黑路回来呢”柯碧舟迟疑着,身后的邵玉蓉不叫阿爸察觉地推了他一把,他只得走上了台阶。柯碧舟刚在小方桌旁边坐定,邵玉蓉立即给他盛了饭,又动作利索地炒了四只鸡蛋,一个劲儿地用兴奋得发颤的嗓音催着小柯:”快吃呀,快吃呀。这是蛋,这是细鳞鱼,不要尽是喝汤啊”正在听小柯讲着进县城办事详情细节的邵大山,陡然发觉,刚才还是病恹恹懒神无气的女儿,这会儿竟然变得又活泼、又精神,脸上满面红光,透着强烈好奇和希冀的菱形眼里乌光闪闪,动作轻盈而又利索,还显出股姑娘特有的温存劲儿,不时地偏着脑壳瞥视着柯碧舟。邵大山心头”噔”地怔了一下,耳朵里”嗡嗡嗡”发响,小柯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见了。女儿吃饭前的垂头丧气,不是因为病。是病,决不会好得这么快。看她这副模样,哪像个有病的人真要说病,那么,女儿是犯了心病秉性耿直,说话做事喜欢大刀阔斧的邵大山,尽管平时做事粗枝大叶,这会儿,也看出了女儿的心事。真正没想到,自己出于正义感,挺身而出在冬夜去看顾挨打的小柯;出于同情心,同意把受伤的小柯安置在自己家头养病。结果,却会引出这种绝然没想到的后果来。在邵大山眼里,到山寨来插队落户的上海知识青年,是一帮大城市来的学生娃,他们自小在城里长大,和山寨小伙比较起来接受的教育不同,看到的事物不同,连说话口音也不一样。他从来没把他们和自己的女儿放在一起思索过。不是吗,女儿是个山寨姑娘,尽管二十一岁了,可在当父亲的眼里,她还是一个啥事儿不懂的小孩子。他做梦也不相信,上海的青年会和自己的女儿说到一处去。在他看来,上海的学生娃和山寨青年之间,是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的。不说风俗习惯、人品气质合不拢,即便是吃口上,也断然不同哪山寨人个个都吃辣,可这些知青,哪个爱吃辣椒啊不能说邵大山这些想法是片面的,但他忽略了最主要的一点,那就是青年男女之间只要心沟通了,哪怕肤色不一样、国籍不同,也是可能相恋相爱的。别说他们仅仅是出生、成长的地区不一样罢了。一旦察觉这情形的时候,邵大山的心如同让火烫着了似的,不安宁了。联想到玉蓉饭前那副忧愁的脸容,以至在饭桌上咽不下饭,仿佛生了重病一般的神态,识字不多的粗壮汉子邵大山,也知道玉蓉爱得多么深了。他的头脑里像被塞了一团乱麻,嘴巴里咂着的叶子烟,火头熄了他也没知觉,仍在”吧嗒吧嗒”咂着,漫不经心地应着柯碧舟的话。直到玉蓉站起身来说:”阿爸,小柯要回寨去,我送送他吧”邵大山才像挨了一棍似的,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瞪着爱女。呵,喜气洋洋的玉蓉还没发现当父亲的神态变化呢。她太高兴了呀,看到小柯吃饱了饭,看到小柯为集体办事顺顺当当回来了,她怎能不心花怒放哩。邵大山心头唉叹了一声:唉,玉蓉并不在他阿爸的面前掩饰自己的感情哩这有多么糟糕,不是听说,小柯的家庭出身,是个反革命吗”反革命”,多么刺耳的字眼。嗨,可怜的女儿啊。两个年轻人都没看出邵大山内心深处的翻腾和不安,柯碧舟客气地向邵大山道了谢,告辞走出了砖木小屋。玉蓉拿着一只电筒,离开小柯两步远,准备送他走完一里多的上坡路,回集体户去。厚实坚硬的青岗石山道,弯弯拐拐顺着坡甩向湖边寨坡上去。路两旁的槐树、花楸、紫木、青杠枝叶,撒下斑斑点点的光影。贵州山乡夜里时常叫唤的鸠雀儿,不断地发出”啾啾啾”的啼鸣声。好幽静美妙的夜晚啊心房怦怦直跳的玉蓉,脸上泛着层兴奋的光彩,眼睛里闪烁着异常喜悦温柔的灵光。她轻声细气地说:”唉,你去了三天,好长呀我直觉得,你耽搁太久了。””其实不,”柯碧舟申辩说,”我在街上走路,都像在跑。”玉蓉相信地点点头,又道:”真怕你办事遇到困难,没把事儿办妥回家来””都亏了你伯指点、帮助。””你也出了力啊””我算个啥,跑个腿罢了。”柯碧舟诚挚地说,”不过,心头真急,真焦,恨不得一天就把事儿办完,好赶回来””忙着赶回来干啥””快把好消息告诉大伙儿呀””只想这一个念头””只有这个念头。””不再有其他念头了”玉蓉偏转脑壳,咬着粗辫梢,瞅着柯碧舟追问。柯碧舟垂下眼睑,低声道:”有是有的,险些给我忘了。”玉蓉的语气有些急迫:”啥子念头”柯碧舟在挎包里掏着、摸着,拿出一把弯月形的塑料梳子,递到玉蓉跟前:”买梳子。””你没得梳子”柯碧舟只顾自己往下说:”几次走过百货商店,我都忘记了。事情办妥,才又想了起来。玉蓉,我看到你每天拿着半截木梳梳头发这把梳子,给你吧””我不要”玉蓉生气地回绝道,”我为啥要收你的梳子”说完用眼角偷偷瞥视着他。柯碧舟像被泼了一身冷水,双手捧着梳子,不知所以地讷讷道:”这对不起我”看着他那副尴尬、憨实的模样,玉蓉”噗哧”一声笑了,她劈手夺过梳子,娇嗔着:”真是个憨包穷着饭也不吃,还要花钱买梳子。”柯碧舟定睛望去,月光下,玉蓉的脸像被通红的火映着似的,泛出一层透明的光彩,秀美的菱形眼,含情脉脉地瞅着他。柯碧舟的心也剧烈地跳动起来。陡地,像平空里响了一个疾雷,从两人前方,传来一声喝问:”那边站着是谁”柯碧舟和邵玉蓉吓了一跳,仔细一分辨,才听出那是大队主任左定法的声气。”左主任,是我。”柯碧舟迎上前两步答。”噢,小柯回来了呀”左定法冷冷地敷衍一声,又向柯碧舟身后张望,”你身旁那个是谁””我嘛,你生着眼睛还看不见”玉蓉几大步走到柯碧舟身旁,大大方方地说,”小柯从县城回来,没带电筒,我给他照一路亮。”左定法方正的黑脸盘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柯碧舟和邵玉蓉这两个年轻人,双双并肩站在他面前,使得他心头冒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很不舒坦。柯碧舟是个出身不好的知青,邵玉蓉本人提过他意见,她父亲和自己又是两路人。他不由得有些气恼,连打听一下出差情形也忘了,只矜持地点了点头,操着官腔说:”好嘛好嘛,年轻人应该互相帮助。”说完,气咻咻地甩手走了。柯碧舟与邵玉蓉又沿着青岗石道慢慢走去。左定法的突然出现,扫了两个年轻人的兴致,两颗刚刚燃烧起来的心,仿佛被浇了冷水,平息多了。默默地走完一里多路,前面已是湖边寨子了,婆娑的树影在月色里依稀可辨。这家、那家窗户里,昏黄的油灯光闪烁摇曳着。玉蓉打破了沉默:”小柯,你知道鲢鱼湖上还产鹭鸶、野鸭吗””听摆过,从来不知它们由哪儿飞起来。””你想看吗””想啊””那么,我们约个时间,去看看好吗””好啊””下个赶场天,队里放假,吃过早饭以后,你来喊我,我们一起去,好吗””行””我在湖岸老柳树脚等你。”玉蓉的呼吸有点急促地说着,把电筒塞到小柯手里,”快进寨了,你回去吧。我走了。”说完,抽身沿着来路跑去。”哎,”柯碧舟举起电筒,”拿你的亮去”黑夜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回答:”我惯了,看得清。”<script>app2(); 第十一章 chap_r(); app2();山寨姑娘邵玉蓉那颗少女的心,开始不平静地跳动起来了。这种微妙的变化,除了她自己以外,连她的阿爸邵大山,也是看不出来的。夜间她开始失眠,大睁着那一对澄亮秀美的菱形眼,望着帐顶,抿着嘴唇默然思索,有时候偷偷地笑,有时候又莫名其妙地忧郁叹气,有时候还悄声低语地,不知说些啥。白天和姑娘们一起在坡上劳动,到了歇气时间,她会听不到身旁姑娘们的嬉笑,只是支着锄把,瞅着远方连绵无尽的群山,瞅着蓝天白云,陷入沉思。直到姑娘们的大笑声惊醒了她,她才如梦初醒般眨动着双眼,脸颊红红地瞪着伙伴们,误以为她们是在取笑她。收工回到湖边那座砖木结构的小屋里,她会像患了健忘症一样,忘了给马上就要回家的阿爸预备洗脸水,忘了捅火蒸饭,忘了给圈里的猪儿喂。当阿爸问及,她只好支支吾吾,勉强找些话语来掩饰、搪塞。好在邵大山只有这么个独女,平时溺爱之极,从来没责备过她什么,也不会发觉她健忘的真实原因。这种情形,近两天表现得尤为显著。原因很简单,前天,柯碧舟接受了社员大会的委托,到鲢鱼湖那一头的县城去了。事情要是办得顺利,他会很快回到湖边寨来的,要晓得,全寨的社员群众,都在盼望着柯碧舟的事情办成呢。昨天他没有回来,害得玉蓉假装绣袜垫,在窗前一直坐到明月西斜,夜深人静。她把希望放在今天,今天他准定该回来了。自他走后,她的心早随着他去了,她想象着,他找到县农业局、找到县林业局、找到县收购部门,把事情都打听清楚了,兴高采烈地在往回赶。她甚至想象得出,他在县城饭店买几只干馒头当一顿饭,他睡在旅馆的廉价通铺上,口渴了,喝一杯白开水。往天收工时,玉蓉总是走在人家后头,还要绕着坡土团转看一遍,见哪个薅得马虎、锄得不净,她总要补几锄。可今天刚说声收工,她就”噔噔噔”冲在头里,赶回湖边小屋。她站在湖边,朝着平静的水面望去,一直望到水天相接的远方,也不见湖面上有一条小船。叹了口气,她回进屋头撬火煮饭。昨天她多蒸了一个人的饭,父女俩没吃完,今早晨吃了冷饭。今天她又多舀了一碗米来淘,她还要多蒸些饭,好让从县城赶回来的柯碧舟,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热饭。淘完米、蒸上饭,玉蓉又在大灶孔里升火煮猪潲,烧大了火,她就瞅空跑到院坝里,向着湖面上张望。连望了三次,都没见有小船划来。邵大山回家了,玉蓉不能再这样毫无顾忌地向着湖面眺望了,她的心像被线牵住了。怎么办呢,万一小柯的小船靠了岸,直接回寨子去了,她不就迎不着他了吗。那该多叫人懊丧啊终于给玉蓉想出了办法,她换下一件衣衫,又让阿爸把身上沾满泥巴的衣裳换下来,端着一只木盆,到湖边去一面洗衣服,一面等他回来。可衣服全部洗干净了,天也黑下来了,鲢鱼湖水在月光下泛金闪银,还是不见有小船划来。玉蓉的心像沉到了湖底,简直不知咋个办是好了。她颓丧地端着木盆,垂着双肩,脚步沉重地一步步走回屋头。”洗几件衣裳,咋个洗了这么长时间”满脸都是粗黑的络腮胡子的邵大山,大感困惑地问女儿。玉蓉的眼神直瞪瞪的,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她能怎么回答呢一见女儿这副神态,邵大山慌了神:”你咋个了是不是哪儿痛””有些头晕。”玉蓉头一次朝着阿爸扯谎了。”那就快吃饭,吃完饭早早上床睡去”邵大山连忙说,”你是干多歇少,累晕了,足足睡一觉,明天管保好。”玉蓉端着饭碗,却难以下咽。她脑子里在想着,小柯去了三天,今天还不回寨,准是事情办得不顺当。老天啊,你真不睁眼,三年来,小柯头一次到县头去为集体办事,你偏偏就为难他。叫他回来难交差哪。如果说,在这一九七一年的春天,柯碧舟的变化叫满寨人吃惊的话,邵玉蓉却觉得小柯的变化合情合理,她甚至还觉得,柯碧舟变得太慢了。在邵玉蓉碧潭般澄净的眼睛里,柯碧舟的每一点滴变化,都是表现得非常清晰的。要是有人问她,她会详细地讲出,柯碧舟是怎样从忧悒寡欢中逐渐逐渐地转变过来的。不是吗,由于他平时沉默寡言,极少抛头露面,从来没引起过人们的注意,他前些天在全寨群众大会上的举动,叫寨邻乡亲们都觉得大出意料。山寨上的群众大会,总是晚饭时分吹哨子,晚饭后各家各户的男女老少,有先有后地来到会议室。男子汉、老年人们咂叶子烟,闲摆。妇女们奶娃崽、搓麻线,说东道西。姑娘们嘻嘻哈哈,年轻小伙子们嬉笑打骂,半大不小的娃儿,在人群里东奔西窜。直要拖到九点过钟,会议才开始。照例,队长先说这一段的生产,下一段活路的安排,接着讲讲队委会的新决定,”土”政策,诸如放鸡鸭下田扣十斤谷子啊,自留地上的出产不准上市场啊,私自砍伐林木罚款五十元啊等等。一般地来说,队长的话关系到社员的实际利益,大家还是要听的,尽管听后的反映各不一样。群众最不要听的,是队长后面的大队支书兼主任左定法的讲话。左定法的开场白倒还干脆,干咳两声之后,他昂起粗黑方正的脸,说,该讲的队长都讲了,他没啥多讲的了,只是补充说两点。头次参加这种会的人,一定会信以为真,上他的当。以为他只不过说个几分钟。谁知他补充的两点,一讲就是一个多小时。常常是他站在前头讲,会议室里的社员,有的在打鼾,有的在小声嘀咕,有的干脆悄悄溜出来透几口新鲜空气。直要到左定法冗长的补充完毕,才挨到每个社员尽一份民主权利,大家来对队里的种种事情发议论。柯碧舟引起大伙儿注意的这次会议,先是议决了缺牙巴大婶割秧青玩花招的事件,社员们谴责了她的弄虚作假,一致同意扣她十个劳动日的工分。缺牙巴纵然生有十张嘴,也辩不过全寨老少几百张嘴,只得自认晦气,认了输。当然,敢说话的,也表扬了柯碧舟称秧青的认真负责。尔后,人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嘁嘁喳喳地说起湖边寨的生产形势。啥子老板田里的花花水干透了,杨洞口子上的包谷被牛吃了几十棵,队里的支出大于收入,去年买来的几包水泥干得结了块,老母马快下崽了,事情多得说不完,问题一大堆。说到问题,自然又扯到了劳力紧张,偏偏还要出外舂米、换面、榨油耽搁时间。最后,人们差不多众口一词地诉起没得电的苦处,发一通牢骚,怨湖边寨没得福气,”揪”不来电,满寨人只能受活罪,每次会开到这儿,时已半夜,人们也都累了,会议就在不了了之中宣告结束。这次,两只耳朵里灌满群众意见的队长刚站起来,正要宣布散会,一直坐在角落里的柯碧舟不知啥时候走到大煤油灯前来了,他用与平时绝然不同的高昂嗓门,胸有成竹地对大伙儿说:”没得电,我们为啥不来搞个水电站””没钱啊,小柯”队长斜了他一眼,头一个朝他伸出巴掌说,”有钱,这话还等你来说。”人们又跟着七嘴八舌叫嚷:”小水电站早几年就扯过,可那要好多票子呢””国家不贷款,莫说湖边寨,就是暗流大队、镜子山大队凑拢来,也拿不出这笔钱。””唱高调,哪个不会””这小子还真肯白日做梦哩””只要手中有票子,小水电站半年就能建起来,还消你柯碧舟讲。”当初,邵玉蓉坐在矮板凳上,心里那个急啊,没法用话形容。她眼巴巴地盯着柯碧舟,真怕他给大伙儿嘈杂喧哗的哄闹吓住了。柯碧舟不待嘈杂的喧闹平息下去,拉开嗓门道:”依我看啊,湖边寨有的是钱,只是大家没留神”这一来,会场上刹那间静寂下来,顿时分做两摊人,一摊人瞪大眼望着柯碧舟,看这小子是不是疯了另一摊人眨巴着眼皮,倒是想问个幺二三。烧窖师傅阮廷奎,因婆娘受批评心里还窝着气,他用嘲弄的语气道:”小柯,你看湖边寨哪里有钱是不是你眼花,把坡上的石头都看成了金子”阮廷奎的话引起众人一阵哄笑。柯碧舟不笑,他消瘦的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红光,镇定地说:”我说的钱,就是在坡上,不过不是石头,而是那遍坡漫山的八月竹””八月竹””八月竹算啥子钱”人们都大为惊诧。柯碧舟的声气,在会议室里回荡着:”自古以来,湖边寨山岭上的八月竹,因为交通闭塞、运输不便,从来没引起过谁的注意。除了砍些来搭豆架、瓜架之外,任凭它自生自灭。有人要问,这八月竹有啥用啊它又不是钱。不,我说它正是钱,把它们砍伐下来,运到外面去,它是造纸的最好原料,国家正缺呢大伙想想,这些年闹”文化大革命”,写大字报,贴大幅标语,我们国家用去了多少纸啊,纸张正紧呢。我们把造纸原料给人家送去,还有人不要的吗”话说完,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不但是满寨社员,就是集体户的王连发,从县城学医回来的唐惠娟,从上海探亲先后回寨来的苏道诚、华雯雯、肖永川,也都大大吃了一惊。真没想到,一句话不说的柯碧舟,竟能想出这么个高明的主意来,是啊,那些取之不尽的八月竹,晚春初夏的五月间正交成熟,把它们卖给国家,人们所愁的”钱”,也就是建小水电站的经费,不就有了嘛只有邵玉蓉知道,小柯的这个主意,是怎么会产生的。那天,伯伯邵思语给玉蓉寄来一些书籍杂志,柯碧舟来借去看,当他看到一本杂志上说到国家纸张紧张,小学课本开学了还印不出,练习簿不易买到时,他灵机一动,陡然想到了,竹子是最好的造纸原料之一,坡上的那些八月竹,为何不能卖给国家呢群众大会通过了决议,并且决定,派柯碧舟到县头有关单位去打听、联系,看哪里需要造纸原料八月竹。就这样,柯碧舟到县城去出差了。前天一大早,绚丽的晨霞映在鲢鱼湖面上,邵玉蓉依依不舍地送柯碧舟上了小船,站在岸边,一直注视着小船消失在远方。她在心里默默地祝愿,愿小柯一路平安,愿小柯办事顺利,愿他通过这件事,被湖边寨社员群众公认,是一个好知青。这么一件大好事,为什么要办那样久呢他在县城碰上了难题,一个人找谁商量呢邵玉蓉等不见小柯回来,吃不下饭了。这种感情是怎么滋生的,连邵玉蓉自己,也没来得及去细细地体察。也许可以说,这是女性的特征,由怜悯与同情引起的。但仅仅是怜悯与同情,邵玉蓉还不至于陷入忘我的情形,还不至于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变得沉思默想,心情不安。在湖边寨长大的山乡姑娘邵玉蓉,熟悉暗流大队的山,熟悉美丽如画的鲢鱼湖,也熟悉读过三年初中的县城,却从不熟悉上海,这个祖国著名的大城市。她接触过县城和山寨的小伙子,却从没有接触过上海的小青年。单这么说,人们一定会误认为玉蓉是个爱慕虚荣的山寨姑娘。事实恰恰相反,玉蓉看重的,正是艰苦朴素、任劳任怨、不爱夸夸其谈这些质朴的个性。衣衫破烂、消瘦忧郁的柯碧舟每次在她身前走过,不像苏道诚、王连发、肖永川那样,笑吟吟的,目光直往她脸上溜,或是同她和和气气地打招呼。柯碧舟怕见人,同她擦身而过,他垂着眼睑,目不旁移,悄悄避开一点。这副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可怜相,在玉蓉从没和小柯讲过话之前,已经深深地激起了她的同情心。她知道,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是怕受到人歧视、轻蔑。有几次,她真想叫住他,请他挺起胸膛、仰起脸,像其他小伙子一样走路。姑娘的羞涩和自尊,使得她没有这么做。但柯碧舟比其他知青留给她更深的印象,那已经不可否认了。后来,她接触了两个女知青,听到了这两个性格绝然不同的人对柯碧舟的评价。华雯雯说,柯碧舟是个道地的傻瓜,又穷又寒伧,任何姑娘都不屑一顾;但平心而论,他决不是一个坏人。他不像苏道诚那样风度潇洒、八面玲珑,他也不像肖永川那样粗野无耻、手段恶劣,他更不像王连发那样讲究实际,会对人敷衍应付。他就是他,一个叫人无法接近的年轻人。唐惠娟的评价要更为公正些,她觉得柯碧舟为人正直、劳动踏实、吃苦耐劳,从来不在人前说三道四,从来没见他贿赂过哪个干部,也从来没见他对谁说句恭维话。而且,看得出他很聪明,下乡才多少日子啊,他能挑一百来斤重的担子,能记住湖边寨那些田块的名字,也学着犁田耙田;插秧季节,他能栽出一手匀称齐整的秧来。可惜的是,他的家庭出身太不好了,况且自己又背着包袱,整天沉着个脸,让人不好接近。从两个性格完全不一样的女知青口里听说了这些话,证实了玉蓉自己的观察,也使她认定,柯碧舟是个好人。有了这个认识,促使着也吸引着玉蓉情不由己地去接近他、了解他。那么,玉蓉这个山寨贫农的女儿,明明知道柯碧舟家庭出身不好,为什么还会倾心于他呢这就不得不提到玉蓉的身世和她的父亲邵大山、伯伯邵思语了。清匪反霸那一年,土生土长的邵大山跟着解放军剿匪,查枪、带路、抓匪首,跋山涉水,钻林过洞,废寝忘食。为此土匪恨死了他,但他日日夜夜和解放军在一起,土匪也奈何不了他。于是,这帮家伙派人趁邵大山婆娘上坡薅土的时候,开冷枪打死了她。这时,玉蓉还被娘背在身后。娘倒在土里时,她惊得”哇哇”大哭。附近的农民闻声赶来,解下了背衫,把玉蓉交给了邵大山。此后,邵大山背着玉蓉,继续给解放军带路剿匪,直到鲢鱼湖地区彻底平静,邵大山当上了农会主任。完成五大任务,搞互助组,闹合作化,成立人民公社,老土改根子邵大山都是忙了外头,又忙屋头,照顾了集体,回家来又照顾独生女儿。就这样,小玉蓉在父亲的身旁逐渐长大了一九五七年,玉蓉七岁,到了进学校的年龄,邵大山送她进了公社的小学校。那时候,在鲢鱼湖团转的偏僻山区,扫盲运动正在开展,但还不彻底,山寨的人家户,只愿把小子送进学堂不愿送姑娘上学。邵大山望女成大事,也希望脱开身来,更好地把心扑在集体上,毅然把女儿送进了公社小学。公社老书记挺支持他,让玉蓉在自己家里吃住。莫小看了玉蓉姑娘,她不但能读书识字,还常是名列前茅。一九六三年她小学毕业,正好十四岁,邵大山想把她叫回家来,挑担水、煮锅饭,把屋头事一肩担起来。会写字、会演算、还会打算盘的玉蓉也愿意回家来服侍老爹。她开始懂事了,阿爸整天在外忙,身旁需要个人照顾啊。巧得很,就在父女俩作出这一决定时,伯伯邵思语回乡探亲来了。邵思语比邵大山年长四五岁,是大山的嫡亲哥子。一九四八年被国民党拉抓了去,几年都没音讯。直到一九五三年,他才回家来看望兄弟。原来他被拉抓去之后,不愿给国民党军队挑担驮粮、赶马车,伺机逃跑参加了解放军。全国解放以后,他转到地方工作,但因为不在家乡附近的县份,一直没机会回来看看。一九五三年那回探亲,也只住了几天。以后,他每隔一两年都要来看望兄弟与侄女一次。一九六年,邵思语调回本县气象局任副局长,两兄弟的接触频繁了些。邵大山去县城开会,总要去哥家坐坐,喝杯茶、吃顿饭,歇几晚上。逢到县机关下乡,邵思语也总是争取回家乡来和乡亲们一道春耕、秋收。邵思语和大山的感情很好,也非常爱自己的侄女。因为他结婚多年,妻子滕芸琴都没生育,对玉蓉就分外喜爱。一九六三年他回家探亲,是刚调任县气象局的局长,特地来告诉兄弟,顺便打听一下,侄女是否报考了县中。那时候,各公社还没有中学呢,进县中,非得报考不可。听说玉蓉不想上中学,邵思语极力反对。他两头做工作,两头劝说,要大山兄弟把眼光放远大些,要侄女立下雄心壮志。就这样,玉蓉以优异成绩,考进了县中。三年中学期间,她都住在伯伯家里。伯伯的家庭条件,自然要比湖边寨好多了。伯母在县公安局工作,老两口一共一百三十多元工资,没有子女,生活过得挺宽裕舒适。侄女来了,伯伯为她订阅了一些书报杂志,还经常去县图书馆借书回来,作为玉蓉的课外读物。知识就是力量。这三年的中学生活,不但使玉蓉学到了初中的课程,还使她有时间认认真真地读了许多书,书本会陶冶人的情操,因此,她既有山寨姑娘健康的体质;又有从书本中潜移默化间增长的学识与涵养。沉思默想时,她显得丽雅、俊秀。劳动或嬉耍时,她又显得活泼、健朗。简而言之,她是个柔中有刚、温存而有主见的人。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玉蓉不能继续升学,他们那一届中学生,都要上山下乡。她本来是湖边寨人,就理所当然地回到了湖边寨,开始了她的劳动生活。在伯父身边,她学到了一些气象知识。种了几十年庄稼的邵大山,本来就有些测天的本领,肚里有几十条测天经。回乡以后,玉蓉把阿爸的民谚,结合从伯伯那儿学来的知识,分析、比较、综合,掌握了一套比阿爸更灵的测天本领。暗流大队成立气象站,需要不脱产的气象员,玉蓉被大伙儿选作大队的测天姑娘。这样的一段经历,似乎不能解释玉蓉为啥要倾心于柯碧舟。但只要稍稍熟悉一点邵大山与邵思语的人,都知道,这两兄弟虽然相貌不一样,性格不一样,但有一点惊人相同的地方,那就是两兄弟都讲究实事求是,决不夸夸其谈。他俩看一个人,都是重看表现,不看他相貌如何漂亮,不看他吹得怎么天花乱坠。他们不喜欢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当柯碧舟在冬雪天挨打时,邵大山义不容辞地带着女儿赶到集体户去;当柯碧舟失足跌下山谷的时候,邵思语奋不顾身地扑出去抢救。这些行动,也在无意中影响着玉蓉。总而言之,玉蓉由对柯碧舟的怜悯、同情、关切、熟悉,而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初恋的罗网,像每一个经历初恋的人一样,她陷得很深。当期待中的小柯没有按时回来,玉蓉焦灼得失去了常态。她吃不下饭,她心神不宁。坐在父亲对面,她觉得头皮像被人扯紧了,想到小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县城街头踟蹰徘徊,玉蓉的心像被人抓破了一样痛。她坐不住了,搁下饭碗,转身走出了屋头。见女儿的脸色苍白,邵大山抬起头来,盯着她背影问:”你到哪里去””到湖边透透空气。”玉蓉低声答着,迈出了门槛。夜间的鲢鱼湖是多么静谧,安宁的湖面泛着轻涛细浪般的涟漪。从树林里、峡谷深处升腾而起的淡雾,和湖面上的水汽交织融化在一起,使得较远的地方就看不清晰。湖两岸如画的山峰,在幽光微闪的月色里时隐时现。身后的田坝、谷地、寨子、河流都呈现出一派迷蒙暗淡的情态。这景致,这意境,更使玉蓉的心惴惴不安,更增添了她的凄戚哀愁感。玉蓉脸上常有的那股红光消退了,眼睛里显出了绵长的情思,两条搁在肩头的粗黑辫子,也露出了丝发蓬乱的迹象。恋爱着的少女啊,为啥要有这么多的牵挂和烦恼呢停泊小船的湖岸那儿,长着几棵老柳树,柳枝儿婀娜多姿,垂落在湖面上。小船四周的水面,不时跃起一尾、两尾白条鱼,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玉蓉凝神向那儿望去,陡地听到轻微的”哗啦哗啦”的船桨的拍水声,玉蓉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她陡地转过身去,划船声越来越清晰了,玉蓉踮起脚跟,睁大充满稚气的菱形眼,向湖面上瞅去。浓云散开去,洁白柔和的月光,像抖开一匹巨大的白绸般倾泻到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只小船,正向着湖岸划来,船头上端坐着一个人影,挥动双臂划着桨。是他,是小柯,是柯碧舟回来了玉蓉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印在她脑子里的身影,她觉得心”突突”直跳,两眼里闪出了泪光,彩釉一般的红晕,又浮现在她双颊上。她感到大自然的一切蓦然复苏,充满了生气,不是吗,湖光山色在月色里是那么美,淡雾那么富有诗意,垂柳那么娉婷婀娜,连草丛间的虫鸣也是那么悦耳动听。她冲动地朝前走了几步,直到两脚踩到冰凉的湖水,她才慌得收住了脚步,感到自己太失态了。她低头看看两条打湿的裤管,只觉得心房里蹿进了一头活蹦乱跳、不服管教的野鹿,”咚咚咚”跳个不住。小船驶近湖岸,船上的柯碧舟看清玉蓉在迎他,心里热烘烘的,冲着她微微一笑。玉蓉看到他生动的笑容,也欣慰地笑了,边帮他把小船系在木桩上,边问:”事情办妥了吗””一切都妥了。”柯碧舟像个凯旋归来的战士,他收了双桨,敏捷地跳上湖岸,舒展一下坐麻木了的双脚,对玉蓉说,”再多的八月竹,国家也要收购。”月色里,他的眉宇五官轮廓分明,极为生动;脸上挂着喜吟吟的微笑。玉蓉乐不可支地笑了,她抓住自己右侧的粗辫梢,关切地问:”挺费劲儿吧””手续很多,倒不怎么费劲,我带有证明,还有你伯伯陪我找人呢。噢,对了,邵伯这次真帮了我大忙。”柯碧舟一边说,一边走离湖岸,向邵大山家屋侧的水笕那儿走去。一般地说,玉蓉家洗衣服、洗菜、淘米用的都是湖水,只有食用水,是用一节一节竹笕,从湖边寨上接过来的。细股清水,从湖边寨井台上,涓涓地自上而下流到湖岸边来。柯碧舟走到水笕旁的湿岩上,俯身喝了一大口冷水,直起腰来,从随身挎包里摸出两只干馒头,张嘴咬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你”玉蓉伸出一只手,不知说啥好。”可把我饿坏了。”柯碧舟嘘了一口气,畅快地说。”你为啥不在县城吃了饭回来”玉蓉关切地问。”顾不上了。”柯碧舟答,”我急着回寨来。再说,还是节约点好。””不是有出差费吗””我想省下钱打盐巴。””那那你别吃冷馒头了,到我家去吃饭吧””不麻烦你家了””去吧”玉蓉急得不知如何才能挽留住他,她一个姑娘家,怎能把深藏心底的感情赤裸裸暴露出来呢。她只得回过头去,尖声脆气地喊道,”阿爸,快来看啊,小柯从县城回来啰”邵大山的声气从台阶上传过来:”小柯回来了快来坐坐,八月竹有人要吗””要”柯碧舟只好信步走到砖木小屋前的三合土院坝里,恭敬地答,”大山伯,县林业局、农业局、收购部门听了介绍,很重视。他们直接打电话和造纸厂联系,造纸厂听说有八月竹,回电直说要,还答应我们,若从湖边寨把八月竹砍伐下来运出去,照付运输费。””那真是太好了”邵大山喜得一根根粗黑的络腮胡子直竖起来,满意地抹抹嘴说,”你小柯为集体办成大事了,快进屋头来坐坐,喝口水吧怎么,你还没吃饭”邵大山一眼看到小柯手里的馒头,扬起两道粗浓的眉毛说:”快进屋头来舀饭吃,哎哟哟,你这个小伙子,不吃饱饭,咋个能赶黑路回来呢”柯碧舟迟疑着,身后的邵玉蓉不叫阿爸察觉地推了他一把,他只得走上了台阶。柯碧舟刚在小方桌旁边坐定,邵玉蓉立即给他盛了饭,又动作利索地炒了四只鸡蛋,一个劲儿地用兴奋得发颤的嗓音催着小柯:”快吃呀,快吃呀。这是蛋,这是细鳞鱼,不要尽是喝汤啊”正在听小柯讲着进县城办事详情细节的邵大山,陡然发觉,刚才还是病恹恹懒神无气的女儿,这会儿竟然变得又活泼、又精神,脸上满面红光,透着强烈好奇和希冀的菱形眼里乌光闪闪,动作轻盈而又利索,还显出股姑娘特有的温存劲儿,不时地偏着脑壳瞥视着柯碧舟。邵大山心头”噔”地怔了一下,耳朵里”嗡嗡嗡”发响,小柯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见了。女儿吃饭前的垂头丧气,不是因为病。是病,决不会好得这么快。看她这副模样,哪像个有病的人真要说病,那么,女儿是犯了心病秉性耿直,说话做事喜欢大刀阔斧的邵大山,尽管平时做事粗枝大叶,这会儿,也看出了女儿的心事。真正没想到,自己出于正义感,挺身而出在冬夜去看顾挨打的小柯;出于同情心,同意把受伤的小柯安置在自己家头养病。结果,却会引出这种绝然没想到的后果来。在邵大山眼里,到山寨来插队落户的上海知识青年,是一帮大城市来的学生娃,他们自小在城里长大,和山寨小伙比较起来接受的教育不同,看到的事物不同,连说话口音也不一样。他从来没把他们和自己的女儿放在一起思索过。不是吗,女儿是个山寨姑娘,尽管二十一岁了,可在当父亲的眼里,她还是一个啥事儿不懂的小孩子。他做梦也不相信,上海的青年会和自己的女儿说到一处去。在他看来,上海的学生娃和山寨青年之间,是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的。不说风俗习惯、人品气质合不拢,即便是吃口上,也断然不同哪山寨人个个都吃辣,可这些知青,哪个爱吃辣椒啊不能说邵大山这些想法是片面的,但他忽略了最主要的一点,那就是青年男女之间只要心沟通了,哪怕肤色不一样、国籍不同,也是可能相恋相爱的。别说他们仅仅是出生、成长的地区不一样罢了。一旦察觉这情形的时候,邵大山的心如同让火烫着了似的,不安宁了。联想到玉蓉饭前那副忧愁的脸容,以至在饭桌上咽不下饭,仿佛生了重病一般的神态,识字不多的粗壮汉子邵大山,也知道玉蓉爱得多么深了。他的头脑里像被塞了一团乱麻,嘴巴里咂着的叶子烟,火头熄了他也没知觉,仍在”吧嗒吧嗒”咂着,漫不经心地应着柯碧舟的话。直到玉蓉站起身来说:”阿爸,小柯要回寨去,我送送他吧”邵大山才像挨了一棍似的,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瞪着爱女。呵,喜气洋洋的玉蓉还没发现当父亲的神态变化呢。她太高兴了呀,看到小柯吃饱了饭,看到小柯为集体办事顺顺当当回来了,她怎能不心花怒放哩。邵大山心头唉叹了一声:唉,玉蓉并不在他阿爸的面前掩饰自己的感情哩这有多么糟糕,不是听说,小柯的家庭出身,是个反革命吗”反革命”,多么刺耳的字眼。嗨,可怜的女儿啊。两个年轻人都没看出邵大山内心深处的翻腾和不安,柯碧舟客气地向邵大山道了谢,告辞走出了砖木小屋。玉蓉拿着一只电筒,离开小柯两步远,准备送他走完一里多的上坡路,回集体户去。厚实坚硬的青岗石山道,弯弯拐拐顺着坡甩向湖边寨坡上去。路两旁的槐树、花楸、紫木、青杠枝叶,撒下斑斑点点的光影。贵州山乡夜里时常叫唤的鸠雀儿,不断地发出”啾啾啾”的啼鸣声。好幽静美妙的夜晚啊心房怦怦直跳的玉蓉,脸上泛着层兴奋的光彩,眼睛里闪烁着异常喜悦温柔的灵光。她轻声细气地说:”唉,你去了三天,好长呀我直觉得,你耽搁太久了。””其实不,”柯碧舟申辩说,”我在街上走路,都像在跑。”玉蓉相信地点点头,又道:”真怕你办事遇到困难,没把事儿办妥回家来””都亏了你伯指点、帮助。””你也出了力啊””我算个啥,跑个腿罢了。”柯碧舟诚挚地说,”不过,心头真急,真焦,恨不得一天就把事儿办完,好赶回来””忙着赶回来干啥””快把好消息告诉大伙儿呀””只想这一个念头””只有这个念头。””不再有其他念头了”玉蓉偏转脑壳,咬着粗辫梢,瞅着柯碧舟追问。柯碧舟垂下眼睑,低声道:”有是有的,险些给我忘了。”玉蓉的语气有些急迫:”啥子念头”柯碧舟在挎包里掏着、摸着,拿出一把弯月形的塑料梳子,递到玉蓉跟前:”买梳子。””你没得梳子”柯碧舟只顾自己往下说:”几次走过百货商店,我都忘记了。事情办妥,才又想了起来。玉蓉,我看到你每天拿着半截木梳梳头发这把梳子,给你吧””我不要”玉蓉生气地回绝道,”我为啥要收你的梳子”说完用眼角偷偷瞥视着他。柯碧舟像被泼了一身冷水,双手捧着梳子,不知所以地讷讷道:”这对不起我”看着他那副尴尬、憨实的模样,玉蓉”噗哧”一声笑了,她劈手夺过梳子,娇嗔着:”真是个憨包穷着饭也不吃,还要花钱买梳子。”柯碧舟定睛望去,月光下,玉蓉的脸像被通红的火映着似的,泛出一层透明的光彩,秀美的菱形眼,含情脉脉地瞅着他。柯碧舟的心也剧烈地跳动起来。陡地,像平空里响了一个疾雷,从两人前方,传来一声喝问:”那边站着是谁”柯碧舟和邵玉蓉吓了一跳,仔细一分辨,才听出那是大队主任左定法的声气。”左主任,是我。”柯碧舟迎上前两步答。”噢,小柯回来了呀”左定法冷冷地敷衍一声,又向柯碧舟身后张望,”你身旁那个是谁””我嘛,你生着眼睛还看不见”玉蓉几大步走到柯碧舟身旁,大大方方地说,”小柯从县城回来,没带电筒,我给他照一路亮。”左定法方正的黑脸盘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柯碧舟和邵玉蓉这两个年轻人,双双并肩站在他面前,使得他心头冒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很不舒坦。柯碧舟是个出身不好的知青,邵玉蓉本人提过他意见,她父亲和自己又是两路人。他不由得有些气恼,连打听一下出差情形也忘了,只矜持地点了点头,操着官腔说:”好嘛好嘛,年轻人应该互相帮助。”说完,气咻咻地甩手走了。柯碧舟与邵玉蓉又沿着青岗石道慢慢走去。左定法的突然出现,扫了两个年轻人的兴致,两颗刚刚燃烧起来的心,仿佛被浇了冷水,平息多了。默默地走完一里多路,前面已是湖边寨子了,婆娑的树影在月色里依稀可辨。这家、那家窗户里,昏黄的油灯光闪烁摇曳着。玉蓉打破了沉默:”小柯,你知道鲢鱼湖上还产鹭鸶、野鸭吗””听摆过,从来不知它们由哪儿飞起来。””你想看吗””想啊””那么,我们约个时间,去看看好吗””好啊””下个赶场天,队里放假,吃过早饭以后,你来喊我,我们一起去,好吗””行””我在湖岸老柳树脚等你。”玉蓉的呼吸有点急促地说着,把电筒塞到小柯手里,”快进寨了,你回去吧。我走了。”说完,抽身沿着来路跑去。”哎,”柯碧舟举起电筒,”拿你的亮去”黑夜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回答:”我惯了,看得清。”<script>app2(); 第十章 chap_r(); app2();不管杜见春怎样想着柯碧舟的悲剧,怎样暗暗地怜悯着他,事实上,自从邵玉蓉与邵思语和他推心置腹的谈话以后,柯碧舟已经在开始变了。邵大山从坡上采来的草药,捣溶了敷在小柯严重骨折的大腿上,他的腿逐渐好转了。起先是能下床拄着拐杖走路,随后扔了拐杖,也能在院坝里慢慢挪动着步子。自然,这个样子,出工劳动是不成的,上坡放牛也翻不了沟坎,还需要休息。看起来,这个月的工分肯定是打落了。但由于精神上获得了新的力量,邵玉蓉天天给他端来好吃的,柯碧舟消瘦的脸上气色好多了,能够走出院坝那天,邵思语都觉得他脸上泛起了红润的光彩。邵大山的家坐落在鲢鱼湖岸边的一座小土坡上,砖木结构的小屋团转,栽着几棵紫木树,一棵穿天的柏枝,还有几蓬青秀挺拔的蒿竹。小屋台阶前头,是一个三合土院坝,用一块块山石砌起的院坝墙,只有一道进出的稀竹笆门。小屋后面,是一块园子土,园子里栽着樱桃、李子、杨梅、桃子、花红五六种果树,分隔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头,邵大山父女两个,把泥巴薅得又细又匀,栽满了菜蔬、香葱、豆豆、南瓜、茄子、辣椒。乍一眼望去,后园土简直像个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花园。这几天里,紫木树正开着鲜艳艳的大朵大朵的花儿,邵玉蓉闺房窗外,喇叭花、康乃馨、茉莉正开得逗人,湖上的风吹来,花香直扑鼻子。柯碧舟常喜欢站在坝墙边,柏枝和紫木遮下的绿阴处,向着鲢鱼湖那边眺望。湖岸边,上船桥板旁边,清碧的湖水中打着一根根木桩桩,暗流大队的几十条小船,都停泊在那里。每条小船上的绳子,都拴在湖岸边的桩桩上。湖水荡漾的时候,停泊着的小船便随着水的浮漂,也轻摇慢晃着,很是恬静怡然。小船头,常有两只浑身乌黑、嘴壳长长的鱼鹰蹬在那儿梳理羽毛,注视着水面。这是邵大山喂来抓鱼的当地人也叫它们鹞鹰。鲢鱼湖呈扇面状舒展开去,碧波荡漾的湖水显得妩媚辽阔,阵阵微波涟漪舒徐有致,有一种意态丰满、婉顺柔从的慵怠之美。看了叫人心扉顿开。狭长的鲢鱼湖两岸,也是风光瑰丽,奇彩交迸。湖的北岸,是一长道屏风般的山壁,远远望去,列峰排空、你挤我挨,露出股摩肩接踵的亲热相。湖的南岸,山势虽比北岸平缓一些,却也是峰峦重叠,绿阴四覆。两岸的山山岭岭间,都有回峰抱水的奇景,林壑深邃的峡谷,曲径通幽的庙宇,烟云霭霭的密林。这样壮美别致的风景,在上海知青们初到山寨的时候,曾经深深地吸引过爱好文学的柯碧舟。可这些年来,艰苦生活使得他双目迟钝,忧郁的重压使得他丧失了欣赏美景的情致。可现在,大自然的娇美,又像个久违的好朋友般,陡然出现在柯碧舟面前,使得他不由感到心旷神怡。尤其是在这凉爽清澈的空气中,天宇碧蓝似靛,辉煌灿烂倾泻不尽的四月天的阳光下面,柯碧舟更觉得情绪极为开朗,精神勃然振奋。他在内心深处暗叹道:谁能不说这是美不胜收的山乡呢每当这时候,县气象局的干部,邵玉蓉的伯伯邵思语,总会来到柯碧舟身旁,同他一道欣赏鲢鱼湖团转的美景,陪伴他沿着湖边、顺着田埂散步。在闪烁银光的露珠缀满草叶的清晨,在树梢梢上抹满余晖的静静黄昏,邵思语一边和柯碧舟并肩而行,一边用打动人心的语言和深邃的思想,拨动柯碧舟心灵深处的那根琴弦。有这么一段话,多少年之后,柯碧舟还记得那么清楚,思语伯循循善诱地说:”是啊,这几年来,好些事情搞糟了,搅乱了,不说你们小青年迷惘,我这老年人都忧心哪不过,小柯,你得记住,谁都没法选择自己生活的时代,谁都别想指望一生下来就活在天堂里,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不顺心的境遇和磨难。不能因为如此,就忧忧戚戚。一个有志气的年轻人,是有勇气克服艰难的环境造成的阻力,把自己身上的热能,献给祖国建设事业的。”在邵思语有意无意的帮助、启发下,柯碧舟的内心逐渐开朗,胸怀也慢慢开阔了。他不再只想着自己那该诅咒的家庭出身,他不再只想着自己的出路和命运。他开始想到集体的利益,山寨上社员们的生活,想到我们的山寨农村,为什么还那样贫穷、闭塞、落后。春耕大忙季节到了,那是个细雨霏霏的早晨,邵思语要回县里去了。腿脚还没痊愈的柯碧舟,一定要送送自己的救命恩人。邵大山、邵玉蓉、柯碧舟伴送邵思语到了湖边,邵大山解开系住木桩的绳索,高声嘱咐亲哥子,有假期一定回家乡来看看,预备撑篙划船送伯伯到县城去的邵玉蓉,已经站在船头。邵思语却不急着上船,透过蒙蒙细雨,他眯缝着双眼久久地向远处的田埂小道上眺望着。邵大山不解地大声问:”你还忘了啥东西吗”邵思语摆摆手,指指田埂小路上一个个挑着谷箩、牵着驮马、背着背篼的社员,对柯碧舟说:”小柯,你看,他们在干啥””都是去榨油房、舂米房、面机房的,”柯碧舟不以为然地瞅了那些田埂小路上的社员一眼,用司空见惯的口吻说,”湖边寨没有电,打米要到暗流河边的米房去,榨油要走六七里地。换面条、打灰面,要走十几里哩””是啊,”邵思语拧起眉毛,语气凝重深沉地道,”小柯,解放快二十二年了,为啥湖边寨、暗流大队、镜子山大队、还有镜子山更往里的一些大队,都还没有电呢有了电,湖边寨人不都可以在自己家门口打米、换面条、榨油,做更多的事了吗天天晚上打黑摸,你这个上海人,怕不习惯吧,哈哈”邵思语走了,可他的话,却一直在柯碧舟的耳畔回响,激起他内心深处的老大震动。是啊,我为什么总是沉湎在自己的忧郁寡欢之中,我为什么只能面对现实哀叹忧伤呢我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来改变眼前落后的面貌呢这一天,柯碧舟一直木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一处,沉思默想着。天擦黑了,送伯伯去县里又回到家的邵玉蓉,端着一只杯子,走进屋来,柔声问:”你咋个了听阿爸说,你呆痴痴坐了一整天。”””柯碧舟没吭气儿。”是不是又在想心事了快莫想你那家庭出身了,喝杯水吧。”说着,邵玉蓉把杯子送到柯碧舟跟前。平时,柯碧舟总要说声谢谢,再接过杯子。可这次他望也不望邵玉蓉,接过杯子,就喝了一口。他咂咂嘴,才品出味来:”甜的你放了糖””不,是蜂蜜。”邵玉蓉温存地一笑说。柯碧舟疑惑地:”蜂蜜,哪儿来的””自己家里养蜂酿的呗。””自家的蜂””这有啥稀奇,”邵玉蓉哧哧地笑着说,”劳动换来蜜甜的生活嘛””说得好啊,劳动换来蜜甜的生活。”柯碧舟由衷地自语着,他显然受了启发,把杯子往桌上一搁,扬起两道眉毛说,”玉蓉,你说,湖边寨没得电,为啥不能从外边引进来呢””嗬,你在屋头呆坐一天,想的就是这件事啊”邵玉蓉欣悦地笑了,两片嘴唇一掀一掀地说,”从外头引电进来,要好些电线啊前两年我们寨上算计过,有电的寨子,最近的,离湖边寨也有七里路。你算算,七里路要多少电线,莫说集体积累少,没那么多钱去钻路子、开后门买电线。即使有了钱,费尽心机买来了电线,牵进了电,也不见得点得上电灯””那又是为啥””为啥你还不清楚这几年生产不正常,电厂发的电少,一般工厂企业耗的电多。而新上马的基建工地、厂家又多,电力弄得很紧张。农村社队,扯得起电线的也经常停电。你没听说,一到天旱要电抽水时,往往抽水机抬来了,电却送不来,急死人呢”柯碧舟兴致勃勃的脸色暗淡下来:”那么那么湖边寨就一辈子点不上电灯了””你急个啥哟,”邵玉蓉嘻笑道,”伯伯随便说句话,就把你急成这个样子。往后哪个还敢同你讲话啊。走,吃晚饭去吧。”柯碧舟的脑子里,却怎么也抹不去这个念头。他觉得不该再休息了,清明早过了,这一阵气候温暖,草木繁茂,山区进入了百物生长的春耕大忙季节,寨上的劳力紧张,自己虽不能去放牛,却还能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再说,在邵家住了多天,太麻烦邵大山和玉蓉了,不能再在他家住下去了。谢辞了邵家的照顾和盛情接待,柯碧舟回到集体户,当夜找到了左定法。柯碧舟舍身救耕牛的事迹,通过邵大山和玉蓉的嘴,传遍了暗流大队,人们都称赞柯碧舟在关键时刻的果敢行动,两头水牛,价值千元之巨哩左定法这回接待柯碧舟,比往常客气一点。当然啰,对柯碧舟的勇敢无私,是不能表扬的,这类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做好事,带有极大的偶然性,对他们稍加赞许,已经是最大的奖励了,左定法卷着叶子烟,垂着眼睑听完柯碧舟的申述,而后移动了一下肥壮的身躯,仰起方正的黑脸,打着官腔说:”你的事,我们扯过了。”他总是这样,哪怕革委会、新建的党支部没有研究过的事,他也这么说。表明他说的话,句句都是代表整建党之后的支部、代表大队革委会说出来的:”既然你有这个要求,我们认为很好嘛。我听说了,湖边寨那些高榜田缺肥,队上正组织妇女劳动力割”秧青”,壅在田水里沤肥料。好像是缺一个称”秧青”的劳力,你身体还没好全,我看就照顾你,去给妇女劳动力称”秧青”吧记住啰,你这活路清闲是清闲,也得认真、细心,莫给人家称少了斤两,也莫给人家称多了。”从这以后,柯碧舟一早起来,草草吃过饭,就到寨外的高榜田田埂上站着,手里拿着一杆大大的杠秤,兜里放着小本本、钢笔,给割秧青的妇女劳动力称重量。妇女们的干劲真大,勤快的姑娘和年轻媳妇,一天能割上六七背篼秧青。天蒙蒙亮起床,她们就紧赶慢赶上了坡,把那些沾着露水的秧青,一把把割来塞进背篼,尖尖耸耸地割满一背篼背到高榜田,满满一背秧青总有七八十斤,甚至百把斤,少的也有五六十斤。割两百斤秧青评十个工分。劳力强的,割一天秧青抵到二三个劳动日。妇女们的干劲咋个会不大呢。其中最卖气力的,要数缺牙巴大婶。四十来岁的缺牙巴大婶,是寨上烧窑师傅阮廷奎的婆娘。这婆娘以只生女儿而被湖边寨阮家族人瞧不起。但她有个特点,就是劳力强,不管做哪样活路,她总是一边张开”咝咝”漏风的缺牙巴和人开玩笑打趣,一边下死劲猛干。因此,一年下来,她的工分总是超出其他妇女七八百分。加上她丈夫会烧窑技术,烧一窑砖瓦,连装窑出窑,合共十天时间,因为白天黑夜都要守在砖窑旁草棚内观察,集体开给他二十四小时的工分三十分。烧一窑砖瓦,他能得三百多工分。一年中无霜期长,烧十五窑砖瓦没得问题。光这十五窑砖瓦烧下来,只不过半年时间,阮廷奎就能得近五千工分。另外半年,不烧砖瓦的季节,阮廷奎下田土做活路,也能得到一两千工分,还有圈肥、粪肥的工分,帮集体喂养牲口的工分,光他夫妇俩,一年能做一万多分,即一千多个劳动日。在出工下力挣工分的社员中,阮廷奎和缺牙巴大婶是年年都挣得最多的一对。尽管这样,缺牙巴大婶还嫌挣的工分少,要她那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十五六岁的二姑娘,十二三岁的三姑娘,都出工干活挣工分。大队小学校老师动员她把女儿送进学校读书识字学文化,她不同意,还振振有词地说:”女儿都是赔钱货,长大了就不是阮家人,读书干啥子早一天赚工分,屋头多一份收入。我要生下个儿子啊,不七岁就送他进学堂。”缺牙巴大婶见割秧青能挣工分,不但把她三个女儿拉上了阵,还把那刚满十岁的四姑娘,也带上了。每天,她领着四个女儿,从天亮干到黑尽,一天能割三十来背秧青。足足能肥一亩田。每当由她领头,身后紧随着压弯了腰的四个女儿,背着高耸耸的背篼,慢慢走到高榜田埂上来时,柯碧舟总要迎向前去,帮着缺牙巴大婶一家,把背篼卸下来,劝她们歇一歇再过秤。四个女儿都像妈,也是好劳力,只只背篼都重得惊人。柯碧舟看到嫩青的狼箕叶、马桑苔、青杠叶、杨梅叶、薅子、蕨苔、野鸭板这些秧青倒进田头时,心里总要想,只要雨水好,今年的高榜田准能得个大丰收。过秤时,汗流满面的缺牙巴大婶,尽管累得敞开衣衫,露出贴身的那件被汗水染成土黄色的小褂子,喘个不住,她还要殷勤地来帮着抬秤,一面要柯碧舟看清秤杆,一边夸赞他:”小柯,你舍己为人,兹是我们学气习的榜样要不兹你啊,队头的两条耕牛都没得命啰”要不就是:”小柯啊,我一天就要跟自家姑娘说几道,做人要枪像小柯一样做,忠厚、诚次实看着都叫人喜欢。”柯碧舟觉得缺牙巴大婶啥都好,唯独回回说这些过分夸奖的话,叫人受不了。高榜田足足有六七十亩,是湖边寨名副其实的望天田。雨水好,年成就好,队里要多打四万斤谷子,每个劳力也能多分百把斤谷子。雨水不好,只能改田变土,种包谷,收获减半不说,入夏、进秋雨水一多,常常还收不起多少包谷来。站在高榜田田埂上,望着那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水田,枕头块、薄刀块、底脚大土、方田、大弯块、小弯块、裤裆田柯碧舟又想起了邵思语的话。只要湖边寨有了电,安上抽水机,这一带有的是水,把水抽上来,高榜田每年的收入保住了,年年要闹的春荒,不就消除了嘛可是,这个电,从哪儿来呢柯碧舟在没人背着秧青来过秤时,总要蹙着眉头向前后左右望,好像山山岭岭上,就藏着电似的。高榜田前方不远,便是暗流河。暗流河由西向东流过来,急泻狂奔的河水,流到湖边寨门前坝前头的一个山垭时,一半河水轰隆隆流进了那个深不见底的大龙洞,另一半河水,继续穿山绕岭,往双流镇方向流去。因此,这地方就叫暗流,挨着暗流的大队,就叫暗流大队。高榜田紧挨着的山岭,连绵好几个大坡,都长满了八月竹。柯碧舟听人讲过,这满山遍岭的八月竹,因为古历八月生笋,故名。它的生长期三五年,高二三米,寨邻乡亲们除了年年春天砍点来搭四季豆、豇豆的架架,其余的就让它们自生自灭,集体很少顾及它。这近根部长着刺的八月竹,看去蔚为奇观,挺有趣味,但千百年来,当地人谁也没想到派它的用场。柯碧舟想的是电,也觉得它起不了作用。他的眼光,常常望着暗流河的那一头。电,电,电火力发电,水力发电,暗流河湍急奔腾,轰隆隆注入大龙洞,是不是能利用它来发电呢柯碧舟沉思着,没发现邵玉蓉背着满满一大背秧青,费力地勾着腰,已经走到他身旁了。”小柯,帮我接一下。”听到邵玉蓉的招呼,柯碧舟才猛然从深深的思索中回过神来,他睁大了一双陷进眼窝的眼睛,看到邵玉蓉修长细弯的眉毛上,直直的鼻梁巅上,红润发光的脸上,都淌着豆大的汗珠。柯碧舟急忙伸出双手,帮助玉蓉接下背篼,一过秤,九十七斤。柯碧舟打开小本本记上,抬眼看到俯身倒秧青的玉蓉背脊上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花布衣衫,他忍不住说:”你少背一点嘛,看你的汗哟””没啥。”邵玉蓉秀气的菱形眼灵活地一转,眼角里泄漏出一丝喜悦的星光,脸颊上喷红喷红,她倒尽秧青,灵巧地一拉背索,背篼轻盈地上了肩,说:”小柯,我要跟你说件事儿””什么事”看到邵玉蓉一本正经的脸色,柯碧舟连忙问。邵玉蓉的脸变得严峻了,她压低嗓门说,”缺牙巴大婶的秧青,回回都很重,是吗””对啊””你晓得她家的秧青为啥回回都那么重吗””她们割得多嘛””不,”邵玉蓉回头张望了两眼,急促地说,”告诉你,缺牙巴大婶糊弄你呢她家的背篼里,每回都搁了石头。称秤时,她一边说话吸引你的注意,一边伸脚踩住背索,那背篼就重了二三十斤。””啊,有这种事”柯碧舟像头上挨了一棒,”你咋晓得””这你就莫管啰留神着呗。”邵玉蓉含蓄地一笑,不无责备地扫了柯碧舟两眼,”你呆眉呆眼的,一天在想个啥呀”一句话提醒了柯碧舟,他赶忙伸手指着暗流河说:”玉蓉,你看暗流河的水多急我想我想这水能不能发电呢””又是想这个,我看你是钻了牛角尖。”话是这么说,邵玉蓉的语气却是柔声细气的,”跟你说呗,这法子湖边寨人头两年就想过,县头还请专家来勘察过,说暗流河水能搞小型发电””那太好了。”柯碧舟两眼闪出光来。”白搭,”邵玉蓉说,”安发电机,要钱哪大笔的钱湖边寨砍了果园,不准养鱼,哪来这么多钱呀小柯,我劝你莫胡思乱想了,干好称秧青的工作吧,莫又让人糊弄了。噢,你看,缺牙巴大婶一家又来了,你留心吧。”邵玉蓉像害怕什么似的,急匆匆走了。一大瓢冷水浇在柯碧舟的头上,柯碧舟新想到的办法又被否定了。钱,到哪儿去找钱呢他柯碧舟自己穷得理发也愁钱,还梦想装发电机呢。柯碧舟失望地抬起头来,果然,田埂小路上,缺牙巴大婶和她的四个姑娘,背着满满的五背篼秧青,一步一摇晃地走来了。”小柯,快过秤吧”待柯碧舟帮她们把背篼全部卸下,缺牙巴大婶主动拿过大秤杆,招呼柯碧舟。柯碧舟瞅了她一眼,平心静气地说:”大婶,有社员说,少部分妇女割秧青玩假,要我在过秤时,把每个人的背篼检查一下。先检查,再过秤吧。”缺牙巴大婶的脸色变了,不等她回出话来,柯碧舟已经把一背篼秧青倒在田埂上,从中拣出了两大坨石头。柯碧舟掂了掂,足有头十斤。”小柯,这怕次是哪个龟儿开老娘的玩翘笑,整老娘哩”缺牙巴大婶连忙扭过身来掩饰。柯碧舟不再理她,挨次检查了五个背篼,每个背篼里都有两三坨石头。柯碧舟瞅瞅说不出话的缺牙巴大婶,指着一堆石头说:”这也是开玩笑吗大婶,用这样的手段骗工分实在要不得。工分的价值,是大伙儿淌着汗水创造的呀你说,该不该扣除石头的分量和脚踩背索的重量呢”缺牙巴大婶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确实尴尬、狼狈。豆大的汗珠顺着她那起皱的脸皮淌下来,她也顾不得擦拭。待柯碧舟说完,她一见身旁左右没人,连忙探过脑壳,声气低低地说:”小柯,这事儿你次知我次,天次地次,旁人都不次,你就高抬贵手,放我过门吧我一家烧香磕头,都感激你哪”柯碧舟摇了摇头,说:”这么做,对你好吗””有啥子不好”缺牙巴大婶鼓出一对眼珠说,”其实,这次事算个啥哟。左定法当个主任,整天不干活儿,到年终结算,他两夫妇的工分比我家两口子还多。我一提意见,他婆娘还骂人说:”莫非大队主任一年到头还比不上个烧窑汉子。”小柯,你想想,我们耍点假,挣点工分,还不是为了养家糊口。几块石头能多给我们几个工分和左定法比,不过是这么一丁点再说,这石头我们也是花劳力背来的”柯碧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天底下竟有这样不知羞耻的人,他指着那堆石头,心平气和地问:”这也当得肥料吗””你真憨,就是它当不得肥料,大婶才央你行行好呀”柯碧舟不说话了。他晓得,阮廷奎这人,五十年代做过转手投机,在外面耍荡,学会了一门烧窑手艺,回到湖边寨,仗着一技之长,才安下心来,专门烧窑赚高工分。阮廷奎的婆娘缺牙巴大婶,却是从来没有停止过赶流流场,做投机小买卖。在湖边寨,她是个出名的泼妇,见过世面,经过阵仗。哪个把她惹恼了,她能搬一把椅子,堵在你家门口,不指名地把你祖宗十八代全部咒翻。今天要得罪了这个人,她真大吵大闹,该咋个办呢想了一阵,柯碧舟面对眼巴巴盯着他的缺牙巴说:”大婶,集体委我干这个事,我不能昧着良心对集体。你这件事,已经承认。我一点不跟你添油加醋,照实报告队长,由领导来管,你说好不好””好,好,好吧”缺牙巴看到柯碧舟一脸的严肃,撇了撇阔嘴,嘴皮子抖动着,话也说不完全了。她晓得,要叫柯碧舟瞒过这件事去,是想用纸去盛水,不可能的了。她把脸一沉,气冲冲地拉过竹篾背篼,悻悻地说:”我这才认识你姓柯的。走啊,回屋头去,老娘也懒得割这个背时秧青啰”缺牙巴气咻咻地发泄着怒气,挺胸昂头顺着田埂疾步走去。走了几步,她又猛一回头,以命令的口气道:”四姑娘,你慢点走,掏几把猪草再回家”四姑娘应了一声,在狭窄的田埂上停下脚步,磨磨蹭蹭地弯下腰去。柯碧舟看着缺牙巴和她的三个女儿远去,不由低垂着脑壳,内心深处还在搅腾。这件事,处置得对不对呢以后,缺牙巴堵住集体户的门撒起泼来,我怎么办呢她这个人,什么话骂不出口呢一骂,不又要骂到我的家庭出身了吗唉,做这件事真得罪人啊。随后,余下的半天时间,柯碧舟一直处在郁闷不悦之中。也难怪啊,是知识青年,谁不指望自己在山寨社员中,有个好印象啊招生、提干、招工,如今都兴群众推荐,机会来了,有人在群众会上公开贬你,你总不能被推荐出去啊黄昏来了,犁牛打田的社员在沟水里洗犁盘、耙子,几头大牯牛,散放在田埂上低头懒洋洋地咀嚼着嫩草,山窝窝那边平地上,拴在地桩桩上的一匹咖啡色川马,昂着马脑壳嘶鸣着,不耐烦地催促主人来把它牵回圈去。远处的山脊上,收工回寨的人们,扛着锄头慢慢走过。西边天,金色的余晖像面巨大的纸扇,抖开道道橘红绚烂的晚霞,峡谷深处,树根脚开始黑下来了。割秧青的妇女劳动力一个个从田埂上走来了,柯碧舟聚精会神地给她们过秤,记数,妇女们叽叽喳喳地说笑、打趣,他都听而不闻。留心着每个背篼,注意着过秤时有没有人踩背索。大伙儿都惊问着,缺牙巴大婶一家,下半天为啥没来割秧青,她家挣工分不是最凶嘛柯碧舟给妇女们称完秧青,发现湖边寨的女社员差不多都回来了,独有邵玉蓉,还没背回秧青来。他站在窄窄的田埂上,等待她。妇女们顺着田埂鱼贯而行,渐渐回寨去了。左定法的婆娘,每背秧青只割五十来斤的秦明娟,一个翘嘴鼓眼的中年妇女,连连回头望柯碧舟,掀开两片厚嘴唇,尖声拉气地问:”小柯,天都擦黑了,你还不回家””还有社员没回来呢。”柯碧舟简短地答道。秦明娟故意眨着眼睛:”是哪个呀”柯碧舟的脸微微一红,他指指手中的小本本说:”参加割秧青的共有五十四个妇女劳力,只回来五十三个,我不知道哪个还没来。””我可知道她是哪个,哈哈哈”秦明娟发出一连串大笑声,背着背篼走远了。柯碧舟被她的笑声弄得脸通红,不知答个什么好。好在天色已晚,浓重的暮色从山岭、河谷间升了起来,群山已经不像白天那样浓淡有致、气象万千,而都像泼了墨一般,黑黝黝的了。蛙儿在叫,小虫子在鸣,沟渠里的清水,在轻吟着流去。早出的星星,在紫薇薇的天幕上婴儿似的眨着眼睛。山野里的小道,只能依稀分辨出来。柯碧舟担心地想,玉蓉为啥还不回来呢是遭毒蛇咬了是被镰刀割破脚杆了还是割得太多了背不动他的心像沉浸在滚烫的油锅里,焦灼万分。正在这时候,几十步外传来了玉蓉的小心翼翼的探问声气:”还有人在田埂上吗”这不是玉蓉的嗓音吗柯碧舟的心头一阵兴奋,他连忙迎着声音跑去,边跑边嚷着:”有人,有人啊”玉蓉背着高出脑壳的一满背秧青,略微弯着腰,站在靠近沟渠的那道地势较低的田埂上,看见柯碧舟向她跑来,她无声地微笑了。柯碧舟跑到玉蓉身旁,帮着她卸下满背秧青,嘴里委婉地咕哝着:”又是这么一大背篼,叫你少割点、少割点,你为啥偏要割这么多天黑了也不知道回来。”邵玉蓉听得出,柯碧舟的声气中抱怨的成分少,爱怜的成分多,心头甜丝丝的,只是默默地笑着,伸手抹去额上、脸的汗珠,不反驳,也不解释。看到柯碧舟拿过秤来,她悄声细语地问:”小柯,下半天不见缺牙巴上坡,你是不是揭了她的短呀””嗯。”柯碧舟正要用秤钩去勾背篼,听见这话,直起腰杆说,”我还怕她撒泼呢。”说着,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就该这么治她”邵玉蓉听完柯碧舟的话,肯定地点着头,气愤愤地说,”哪能由着她弄虚作假,尽吃大伙的汗水钱你要担心她撒泼,晚上,到队长家去,把事情如实汇报吧”柯碧舟点点头,没吭气。黑暗中,邵玉蓉没见柯碧舟点头,也没听见他回话,以为他犹豫不决,赶紧问:”你怕吗要是心怯,我陪你一道去””不,不用陪。”柯碧舟略有些着慌地答道,”我不心怯,我会去”邵玉蓉赞同地说:”对了,就该有这股劲。小柯,你莫怕她撒泼,社员们会支持你””谢谢。”此时此刻,柯碧舟得到这样的支持和鼓励,心头热烘烘的,他忍不住感激道:”真要多承你”邵玉蓉嘻嘻笑了:”这也值得谢吗哪个心眼里没杆秤啊”柯碧舟把秤钩勾住背篼,好不容易把玉蓉那背秧青称起了,但因为天黑不见亮,只依稀辨出秤戥超过了一百斤,究竟超出好多,怎么也看不清楚。”都怪你”柯碧舟鼓起嘴嗔怪道,”这么晚才回来,秤戥都看不清了。割又割得那么多,也不知累不累,时间也忘了。”邵玉蓉调皮地伸伸舌头:”你看见天黑,明知看不见秤戥,还呆站着干啥呢”柯碧舟脱口而出:”这是我的工作””工作,不就是过个秤嘛,明天也可以称。””我想等等”柯碧舟有些心跳,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我怕你被蛇咬,怕你脚杆被镰刀割破,怕你割得太多,背不回来。””哈哈,你把我当作上海城头的娇小姐了。”邵玉蓉开心地大笑,”哪里有这么多怕的。实话对你讲,摸黑赶路,对我是常事了。不用你担惊受怕。哎,你干吗这么担忧呢””我我也说不上来。””你呀”邵玉蓉既惊又喜地嗔了半句,也不说话了。虫鸣、蛙叫、渠水响,两个人站在田埂上,四面是浓浓的春夜的帷幕,两个人都有些心慌、尴尬,不知说什么好。一种崭新的,原先似乎是毫无准备的感情,像突来的洪水般,在他俩的心田里泛滥。邵玉蓉抓过背篼,把里面的秧青往田头扔。柯碧舟一把逮住她的手腕:”慢着,还没看清秤呢””就算一百斤吧”邵玉蓉的手有些颤抖,嗓音也有点激动,但并不把手挣脱。柯碧舟这才发觉自己的莽撞,他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了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邵玉蓉把满满一背篼秧青都扔到田里,双手扶着背篼,对柯碧舟说:”小柯,想想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柯碧舟茫然不知:”啥日子””你不晓得吗,明天是端五节啊在山寨上,家家户户都要团拢来吃饭。””什么节日,对我都是一样。”柯碧舟垂下头,凄戚地说。邵玉蓉温柔地邀请着:”去我家吃晚饭吧””不,我麻烦你家已经太多了。””这有啥吃顿饭,也算不得麻烦。””不,我不去。”柯碧舟断然摆了摆头。”为啥那么怕去我家”柯碧舟眼前闪过秦明娟那狡黠的眼神和一连串的笑声,他迟迟疑疑地说:”我怕人说闲话””哪个人说闲话了”邵玉蓉紧追着问。”没没得哪个说”柯碧舟更是窘迫、嗫嚅地答着,”反正我不去””我料到你怕去。”邵玉蓉说着,俯身从背篼底拿出一只饭盒,送到柯碧舟胸前,”给”柯碧舟不敢接:”啥呀””你接着就知道了,快拿着”邵玉蓉以命令的语气说。柯碧舟接过沉甸甸的饭盒,打开一看,他又惊又喜地怔住了。满天的星斗都出来了,把天幕映成了绛紫色。借着些微的星光,柯碧舟看到,饭盒里端放着一盒子白米粽粑。啊,下乡几年了,每逢过年过节,春节、元宵、端五、重阳,从来没人送过柯碧舟什么东西,也从来没人请小柯吃一顿饭,欢度节日。苏道诚和华雯雯经常送礼品给左定法,一到节日,秦明娟便来拉这两位吃顿饭。王连发、唐惠娟也各有几个相好的社员,会来拉他们去过节。连肖永川,名声虽坏,但在山寨上和几个赌钱、做转手买卖的,关系也很亲密,阮廷奎就常拖他去喝酒。这些人吃了回来,少不了说几句贫下中农待客的热情,和他们关系亲密之类的话。言语之间,苏道诚、华雯雯、肖永川几个,也不避贿赂之嫌疑,大吹自己孝敬了这类人一些什么东西。每当这种时候,柯碧舟不但觉得厌恶、头皮发麻,还受到很深的刺激。这更显出他一个人的孤寂、冷漠、无人问津的凄凉境地。可是,今年端五还未到,邵玉蓉就主动请他去吃饭,还送给他满满一饭盒白米粽子。这怎不叫他激动万分,心涛不平呢。他开始猜到,玉蓉为啥拖到这么晚才回的原因了。闪烁的星光下、薄暗里,柯碧舟的胸脯在剧烈起伏,两眼中噙着泪珠,嘴唇微微翕动。”憨乎乎地站着干啥回寨吧”邵玉蓉站在一旁,早看见了他按捺不住的感情流露,她提起背篼,催促一句,就顺着田埂走去。柯碧舟端着饭盒,手中提着秤杆,随着邵玉蓉,向湖边寨走去。天早已黑尽了,寨子上空,夜色浓浓的,横着一抹淡蓝色的雾纱。<script>app2(); 第十章 chap_r(); app2();不管杜见春怎样想着柯碧舟的悲剧,怎样暗暗地怜悯着他,事实上,自从邵玉蓉与邵思语和他推心置腹的谈话以后,柯碧舟已经在开始变了。邵大山从坡上采来的草药,捣溶了敷在小柯严重骨折的大腿上,他的腿逐渐好转了。起先是能下床拄着拐杖走路,随后扔了拐杖,也能在院坝里慢慢挪动着步子。自然,这个样子,出工劳动是不成的,上坡放牛也翻不了沟坎,还需要休息。看起来,这个月的工分肯定是打落了。但由于精神上获得了新的力量,邵玉蓉天天给他端来好吃的,柯碧舟消瘦的脸上气色好多了,能够走出院坝那天,邵思语都觉得他脸上泛起了红润的光彩。邵大山的家坐落在鲢鱼湖岸边的一座小土坡上,砖木结构的小屋团转,栽着几棵紫木树,一棵穿天的柏枝,还有几蓬青秀挺拔的蒿竹。小屋台阶前头,是一个三合土院坝,用一块块山石砌起的院坝墙,只有一道进出的稀竹笆门。小屋后面,是一块园子土,园子里栽着樱桃、李子、杨梅、桃子、花红五六种果树,分隔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头,邵大山父女两个,把泥巴薅得又细又匀,栽满了菜蔬、香葱、豆豆、南瓜、茄子、辣椒。乍一眼望去,后园土简直像个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花园。这几天里,紫木树正开着鲜艳艳的大朵大朵的花儿,邵玉蓉闺房窗外,喇叭花、康乃馨、茉莉正开得逗人,湖上的风吹来,花香直扑鼻子。柯碧舟常喜欢站在坝墙边,柏枝和紫木遮下的绿阴处,向着鲢鱼湖那边眺望。湖岸边,上船桥板旁边,清碧的湖水中打着一根根木桩桩,暗流大队的几十条小船,都停泊在那里。每条小船上的绳子,都拴在湖岸边的桩桩上。湖水荡漾的时候,停泊着的小船便随着水的浮漂,也轻摇慢晃着,很是恬静怡然。小船头,常有两只浑身乌黑、嘴壳长长的鱼鹰蹬在那儿梳理羽毛,注视着水面。这是邵大山喂来抓鱼的当地人也叫它们鹞鹰。鲢鱼湖呈扇面状舒展开去,碧波荡漾的湖水显得妩媚辽阔,阵阵微波涟漪舒徐有致,有一种意态丰满、婉顺柔从的慵怠之美。看了叫人心扉顿开。狭长的鲢鱼湖两岸,也是风光瑰丽,奇彩交迸。湖的北岸,是一长道屏风般的山壁,远远望去,列峰排空、你挤我挨,露出股摩肩接踵的亲热相。湖的南岸,山势虽比北岸平缓一些,却也是峰峦重叠,绿阴四覆。两岸的山山岭岭间,都有回峰抱水的奇景,林壑深邃的峡谷,曲径通幽的庙宇,烟云霭霭的密林。这样壮美别致的风景,在上海知青们初到山寨的时候,曾经深深地吸引过爱好文学的柯碧舟。可这些年来,艰苦生活使得他双目迟钝,忧郁的重压使得他丧失了欣赏美景的情致。可现在,大自然的娇美,又像个久违的好朋友般,陡然出现在柯碧舟面前,使得他不由感到心旷神怡。尤其是在这凉爽清澈的空气中,天宇碧蓝似靛,辉煌灿烂倾泻不尽的四月天的阳光下面,柯碧舟更觉得情绪极为开朗,精神勃然振奋。他在内心深处暗叹道:谁能不说这是美不胜收的山乡呢每当这时候,县气象局的干部,邵玉蓉的伯伯邵思语,总会来到柯碧舟身旁,同他一道欣赏鲢鱼湖团转的美景,陪伴他沿着湖边、顺着田埂散步。在闪烁银光的露珠缀满草叶的清晨,在树梢梢上抹满余晖的静静黄昏,邵思语一边和柯碧舟并肩而行,一边用打动人心的语言和深邃的思想,拨动柯碧舟心灵深处的那根琴弦。有这么一段话,多少年之后,柯碧舟还记得那么清楚,思语伯循循善诱地说:”是啊,这几年来,好些事情搞糟了,搅乱了,不说你们小青年迷惘,我这老年人都忧心哪不过,小柯,你得记住,谁都没法选择自己生活的时代,谁都别想指望一生下来就活在天堂里,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不顺心的境遇和磨难。不能因为如此,就忧忧戚戚。一个有志气的年轻人,是有勇气克服艰难的环境造成的阻力,把自己身上的热能,献给祖国建设事业的。”在邵思语有意无意的帮助、启发下,柯碧舟的内心逐渐开朗,胸怀也慢慢开阔了。他不再只想着自己那该诅咒的家庭出身,他不再只想着自己的出路和命运。他开始想到集体的利益,山寨上社员们的生活,想到我们的山寨农村,为什么还那样贫穷、闭塞、落后。春耕大忙季节到了,那是个细雨霏霏的早晨,邵思语要回县里去了。腿脚还没痊愈的柯碧舟,一定要送送自己的救命恩人。邵大山、邵玉蓉、柯碧舟伴送邵思语到了湖边,邵大山解开系住木桩的绳索,高声嘱咐亲哥子,有假期一定回家乡来看看,预备撑篙划船送伯伯到县城去的邵玉蓉,已经站在船头。邵思语却不急着上船,透过蒙蒙细雨,他眯缝着双眼久久地向远处的田埂小道上眺望着。邵大山不解地大声问:”你还忘了啥东西吗”邵思语摆摆手,指指田埂小路上一个个挑着谷箩、牵着驮马、背着背篼的社员,对柯碧舟说:”小柯,你看,他们在干啥””都是去榨油房、舂米房、面机房的,”柯碧舟不以为然地瞅了那些田埂小路上的社员一眼,用司空见惯的口吻说,”湖边寨没有电,打米要到暗流河边的米房去,榨油要走六七里地。换面条、打灰面,要走十几里哩””是啊,”邵思语拧起眉毛,语气凝重深沉地道,”小柯,解放快二十二年了,为啥湖边寨、暗流大队、镜子山大队、还有镜子山更往里的一些大队,都还没有电呢有了电,湖边寨人不都可以在自己家门口打米、换面条、榨油,做更多的事了吗天天晚上打黑摸,你这个上海人,怕不习惯吧,哈哈”邵思语走了,可他的话,却一直在柯碧舟的耳畔回响,激起他内心深处的老大震动。是啊,我为什么总是沉湎在自己的忧郁寡欢之中,我为什么只能面对现实哀叹忧伤呢我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来改变眼前落后的面貌呢这一天,柯碧舟一直木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一处,沉思默想着。天擦黑了,送伯伯去县里又回到家的邵玉蓉,端着一只杯子,走进屋来,柔声问:”你咋个了听阿爸说,你呆痴痴坐了一整天。”””柯碧舟没吭气儿。”是不是又在想心事了快莫想你那家庭出身了,喝杯水吧。”说着,邵玉蓉把杯子送到柯碧舟跟前。平时,柯碧舟总要说声谢谢,再接过杯子。可这次他望也不望邵玉蓉,接过杯子,就喝了一口。他咂咂嘴,才品出味来:”甜的你放了糖””不,是蜂蜜。”邵玉蓉温存地一笑说。柯碧舟疑惑地:”蜂蜜,哪儿来的””自己家里养蜂酿的呗。””自家的蜂””这有啥稀奇,”邵玉蓉哧哧地笑着说,”劳动换来蜜甜的生活嘛””说得好啊,劳动换来蜜甜的生活。”柯碧舟由衷地自语着,他显然受了启发,把杯子往桌上一搁,扬起两道眉毛说,”玉蓉,你说,湖边寨没得电,为啥不能从外边引进来呢””嗬,你在屋头呆坐一天,想的就是这件事啊”邵玉蓉欣悦地笑了,两片嘴唇一掀一掀地说,”从外头引电进来,要好些电线啊前两年我们寨上算计过,有电的寨子,最近的,离湖边寨也有七里路。你算算,七里路要多少电线,莫说集体积累少,没那么多钱去钻路子、开后门买电线。即使有了钱,费尽心机买来了电线,牵进了电,也不见得点得上电灯””那又是为啥””为啥你还不清楚这几年生产不正常,电厂发的电少,一般工厂企业耗的电多。而新上马的基建工地、厂家又多,电力弄得很紧张。农村社队,扯得起电线的也经常停电。你没听说,一到天旱要电抽水时,往往抽水机抬来了,电却送不来,急死人呢”柯碧舟兴致勃勃的脸色暗淡下来:”那么那么湖边寨就一辈子点不上电灯了””你急个啥哟,”邵玉蓉嘻笑道,”伯伯随便说句话,就把你急成这个样子。往后哪个还敢同你讲话啊。走,吃晚饭去吧。”柯碧舟的脑子里,却怎么也抹不去这个念头。他觉得不该再休息了,清明早过了,这一阵气候温暖,草木繁茂,山区进入了百物生长的春耕大忙季节,寨上的劳力紧张,自己虽不能去放牛,却还能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再说,在邵家住了多天,太麻烦邵大山和玉蓉了,不能再在他家住下去了。谢辞了邵家的照顾和盛情接待,柯碧舟回到集体户,当夜找到了左定法。柯碧舟舍身救耕牛的事迹,通过邵大山和玉蓉的嘴,传遍了暗流大队,人们都称赞柯碧舟在关键时刻的果敢行动,两头水牛,价值千元之巨哩左定法这回接待柯碧舟,比往常客气一点。当然啰,对柯碧舟的勇敢无私,是不能表扬的,这类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做好事,带有极大的偶然性,对他们稍加赞许,已经是最大的奖励了,左定法卷着叶子烟,垂着眼睑听完柯碧舟的申述,而后移动了一下肥壮的身躯,仰起方正的黑脸,打着官腔说:”你的事,我们扯过了。”他总是这样,哪怕革委会、新建的党支部没有研究过的事,他也这么说。表明他说的话,句句都是代表整建党之后的支部、代表大队革委会说出来的:”既然你有这个要求,我们认为很好嘛。我听说了,湖边寨那些高榜田缺肥,队上正组织妇女劳动力割”秧青”,壅在田水里沤肥料。好像是缺一个称”秧青”的劳力,你身体还没好全,我看就照顾你,去给妇女劳动力称”秧青”吧记住啰,你这活路清闲是清闲,也得认真、细心,莫给人家称少了斤两,也莫给人家称多了。”从这以后,柯碧舟一早起来,草草吃过饭,就到寨外的高榜田田埂上站着,手里拿着一杆大大的杠秤,兜里放着小本本、钢笔,给割秧青的妇女劳动力称重量。妇女们的干劲真大,勤快的姑娘和年轻媳妇,一天能割上六七背篼秧青。天蒙蒙亮起床,她们就紧赶慢赶上了坡,把那些沾着露水的秧青,一把把割来塞进背篼,尖尖耸耸地割满一背篼背到高榜田,满满一背秧青总有七八十斤,甚至百把斤,少的也有五六十斤。割两百斤秧青评十个工分。劳力强的,割一天秧青抵到二三个劳动日。妇女们的干劲咋个会不大呢。其中最卖气力的,要数缺牙巴大婶。四十来岁的缺牙巴大婶,是寨上烧窑师傅阮廷奎的婆娘。这婆娘以只生女儿而被湖边寨阮家族人瞧不起。但她有个特点,就是劳力强,不管做哪样活路,她总是一边张开”咝咝”漏风的缺牙巴和人开玩笑打趣,一边下死劲猛干。因此,一年下来,她的工分总是超出其他妇女七八百分。加上她丈夫会烧窑技术,烧一窑砖瓦,连装窑出窑,合共十天时间,因为白天黑夜都要守在砖窑旁草棚内观察,集体开给他二十四小时的工分三十分。烧一窑砖瓦,他能得三百多工分。一年中无霜期长,烧十五窑砖瓦没得问题。光这十五窑砖瓦烧下来,只不过半年时间,阮廷奎就能得近五千工分。另外半年,不烧砖瓦的季节,阮廷奎下田土做活路,也能得到一两千工分,还有圈肥、粪肥的工分,帮集体喂养牲口的工分,光他夫妇俩,一年能做一万多分,即一千多个劳动日。在出工下力挣工分的社员中,阮廷奎和缺牙巴大婶是年年都挣得最多的一对。尽管这样,缺牙巴大婶还嫌挣的工分少,要她那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十五六岁的二姑娘,十二三岁的三姑娘,都出工干活挣工分。大队小学校老师动员她把女儿送进学校读书识字学文化,她不同意,还振振有词地说:”女儿都是赔钱货,长大了就不是阮家人,读书干啥子早一天赚工分,屋头多一份收入。我要生下个儿子啊,不七岁就送他进学堂。”缺牙巴大婶见割秧青能挣工分,不但把她三个女儿拉上了阵,还把那刚满十岁的四姑娘,也带上了。每天,她领着四个女儿,从天亮干到黑尽,一天能割三十来背秧青。足足能肥一亩田。每当由她领头,身后紧随着压弯了腰的四个女儿,背着高耸耸的背篼,慢慢走到高榜田埂上来时,柯碧舟总要迎向前去,帮着缺牙巴大婶一家,把背篼卸下来,劝她们歇一歇再过秤。四个女儿都像妈,也是好劳力,只只背篼都重得惊人。柯碧舟看到嫩青的狼箕叶、马桑苔、青杠叶、杨梅叶、薅子、蕨苔、野鸭板这些秧青倒进田头时,心里总要想,只要雨水好,今年的高榜田准能得个大丰收。过秤时,汗流满面的缺牙巴大婶,尽管累得敞开衣衫,露出贴身的那件被汗水染成土黄色的小褂子,喘个不住,她还要殷勤地来帮着抬秤,一面要柯碧舟看清秤杆,一边夸赞他:”小柯,你舍己为人,兹是我们学气习的榜样要不兹你啊,队头的两条耕牛都没得命啰”要不就是:”小柯啊,我一天就要跟自家姑娘说几道,做人要枪像小柯一样做,忠厚、诚次实看着都叫人喜欢。”柯碧舟觉得缺牙巴大婶啥都好,唯独回回说这些过分夸奖的话,叫人受不了。高榜田足足有六七十亩,是湖边寨名副其实的望天田。雨水好,年成就好,队里要多打四万斤谷子,每个劳力也能多分百把斤谷子。雨水不好,只能改田变土,种包谷,收获减半不说,入夏、进秋雨水一多,常常还收不起多少包谷来。站在高榜田田埂上,望着那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水田,枕头块、薄刀块、底脚大土、方田、大弯块、小弯块、裤裆田柯碧舟又想起了邵思语的话。只要湖边寨有了电,安上抽水机,这一带有的是水,把水抽上来,高榜田每年的收入保住了,年年要闹的春荒,不就消除了嘛可是,这个电,从哪儿来呢柯碧舟在没人背着秧青来过秤时,总要蹙着眉头向前后左右望,好像山山岭岭上,就藏着电似的。高榜田前方不远,便是暗流河。暗流河由西向东流过来,急泻狂奔的河水,流到湖边寨门前坝前头的一个山垭时,一半河水轰隆隆流进了那个深不见底的大龙洞,另一半河水,继续穿山绕岭,往双流镇方向流去。因此,这地方就叫暗流,挨着暗流的大队,就叫暗流大队。高榜田紧挨着的山岭,连绵好几个大坡,都长满了八月竹。柯碧舟听人讲过,这满山遍岭的八月竹,因为古历八月生笋,故名。它的生长期三五年,高二三米,寨邻乡亲们除了年年春天砍点来搭四季豆、豇豆的架架,其余的就让它们自生自灭,集体很少顾及它。这近根部长着刺的八月竹,看去蔚为奇观,挺有趣味,但千百年来,当地人谁也没想到派它的用场。柯碧舟想的是电,也觉得它起不了作用。他的眼光,常常望着暗流河的那一头。电,电,电火力发电,水力发电,暗流河湍急奔腾,轰隆隆注入大龙洞,是不是能利用它来发电呢柯碧舟沉思着,没发现邵玉蓉背着满满一大背秧青,费力地勾着腰,已经走到他身旁了。”小柯,帮我接一下。”听到邵玉蓉的招呼,柯碧舟才猛然从深深的思索中回过神来,他睁大了一双陷进眼窝的眼睛,看到邵玉蓉修长细弯的眉毛上,直直的鼻梁巅上,红润发光的脸上,都淌着豆大的汗珠。柯碧舟急忙伸出双手,帮助玉蓉接下背篼,一过秤,九十七斤。柯碧舟打开小本本记上,抬眼看到俯身倒秧青的玉蓉背脊上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花布衣衫,他忍不住说:”你少背一点嘛,看你的汗哟””没啥。”邵玉蓉秀气的菱形眼灵活地一转,眼角里泄漏出一丝喜悦的星光,脸颊上喷红喷红,她倒尽秧青,灵巧地一拉背索,背篼轻盈地上了肩,说:”小柯,我要跟你说件事儿””什么事”看到邵玉蓉一本正经的脸色,柯碧舟连忙问。邵玉蓉的脸变得严峻了,她压低嗓门说,”缺牙巴大婶的秧青,回回都很重,是吗””对啊””你晓得她家的秧青为啥回回都那么重吗””她们割得多嘛””不,”邵玉蓉回头张望了两眼,急促地说,”告诉你,缺牙巴大婶糊弄你呢她家的背篼里,每回都搁了石头。称秤时,她一边说话吸引你的注意,一边伸脚踩住背索,那背篼就重了二三十斤。””啊,有这种事”柯碧舟像头上挨了一棒,”你咋晓得””这你就莫管啰留神着呗。”邵玉蓉含蓄地一笑,不无责备地扫了柯碧舟两眼,”你呆眉呆眼的,一天在想个啥呀”一句话提醒了柯碧舟,他赶忙伸手指着暗流河说:”玉蓉,你看暗流河的水多急我想我想这水能不能发电呢””又是想这个,我看你是钻了牛角尖。”话是这么说,邵玉蓉的语气却是柔声细气的,”跟你说呗,这法子湖边寨人头两年就想过,县头还请专家来勘察过,说暗流河水能搞小型发电””那太好了。”柯碧舟两眼闪出光来。”白搭,”邵玉蓉说,”安发电机,要钱哪大笔的钱湖边寨砍了果园,不准养鱼,哪来这么多钱呀小柯,我劝你莫胡思乱想了,干好称秧青的工作吧,莫又让人糊弄了。噢,你看,缺牙巴大婶一家又来了,你留心吧。”邵玉蓉像害怕什么似的,急匆匆走了。一大瓢冷水浇在柯碧舟的头上,柯碧舟新想到的办法又被否定了。钱,到哪儿去找钱呢他柯碧舟自己穷得理发也愁钱,还梦想装发电机呢。柯碧舟失望地抬起头来,果然,田埂小路上,缺牙巴大婶和她的四个姑娘,背着满满的五背篼秧青,一步一摇晃地走来了。”小柯,快过秤吧”待柯碧舟帮她们把背篼全部卸下,缺牙巴大婶主动拿过大秤杆,招呼柯碧舟。柯碧舟瞅了她一眼,平心静气地说:”大婶,有社员说,少部分妇女割秧青玩假,要我在过秤时,把每个人的背篼检查一下。先检查,再过秤吧。”缺牙巴大婶的脸色变了,不等她回出话来,柯碧舟已经把一背篼秧青倒在田埂上,从中拣出了两大坨石头。柯碧舟掂了掂,足有头十斤。”小柯,这怕次是哪个龟儿开老娘的玩翘笑,整老娘哩”缺牙巴大婶连忙扭过身来掩饰。柯碧舟不再理她,挨次检查了五个背篼,每个背篼里都有两三坨石头。柯碧舟瞅瞅说不出话的缺牙巴大婶,指着一堆石头说:”这也是开玩笑吗大婶,用这样的手段骗工分实在要不得。工分的价值,是大伙儿淌着汗水创造的呀你说,该不该扣除石头的分量和脚踩背索的重量呢”缺牙巴大婶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确实尴尬、狼狈。豆大的汗珠顺着她那起皱的脸皮淌下来,她也顾不得擦拭。待柯碧舟说完,她一见身旁左右没人,连忙探过脑壳,声气低低地说:”小柯,这事儿你次知我次,天次地次,旁人都不次,你就高抬贵手,放我过门吧我一家烧香磕头,都感激你哪”柯碧舟摇了摇头,说:”这么做,对你好吗””有啥子不好”缺牙巴大婶鼓出一对眼珠说,”其实,这次事算个啥哟。左定法当个主任,整天不干活儿,到年终结算,他两夫妇的工分比我家两口子还多。我一提意见,他婆娘还骂人说:”莫非大队主任一年到头还比不上个烧窑汉子。”小柯,你想想,我们耍点假,挣点工分,还不是为了养家糊口。几块石头能多给我们几个工分和左定法比,不过是这么一丁点再说,这石头我们也是花劳力背来的”柯碧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天底下竟有这样不知羞耻的人,他指着那堆石头,心平气和地问:”这也当得肥料吗””你真憨,就是它当不得肥料,大婶才央你行行好呀”柯碧舟不说话了。他晓得,阮廷奎这人,五十年代做过转手投机,在外面耍荡,学会了一门烧窑手艺,回到湖边寨,仗着一技之长,才安下心来,专门烧窑赚高工分。阮廷奎的婆娘缺牙巴大婶,却是从来没有停止过赶流流场,做投机小买卖。在湖边寨,她是个出名的泼妇,见过世面,经过阵仗。哪个把她惹恼了,她能搬一把椅子,堵在你家门口,不指名地把你祖宗十八代全部咒翻。今天要得罪了这个人,她真大吵大闹,该咋个办呢想了一阵,柯碧舟面对眼巴巴盯着他的缺牙巴说:”大婶,集体委我干这个事,我不能昧着良心对集体。你这件事,已经承认。我一点不跟你添油加醋,照实报告队长,由领导来管,你说好不好””好,好,好吧”缺牙巴看到柯碧舟一脸的严肃,撇了撇阔嘴,嘴皮子抖动着,话也说不完全了。她晓得,要叫柯碧舟瞒过这件事去,是想用纸去盛水,不可能的了。她把脸一沉,气冲冲地拉过竹篾背篼,悻悻地说:”我这才认识你姓柯的。走啊,回屋头去,老娘也懒得割这个背时秧青啰”缺牙巴气咻咻地发泄着怒气,挺胸昂头顺着田埂疾步走去。走了几步,她又猛一回头,以命令的口气道:”四姑娘,你慢点走,掏几把猪草再回家”四姑娘应了一声,在狭窄的田埂上停下脚步,磨磨蹭蹭地弯下腰去。柯碧舟看着缺牙巴和她的三个女儿远去,不由低垂着脑壳,内心深处还在搅腾。这件事,处置得对不对呢以后,缺牙巴堵住集体户的门撒起泼来,我怎么办呢她这个人,什么话骂不出口呢一骂,不又要骂到我的家庭出身了吗唉,做这件事真得罪人啊。随后,余下的半天时间,柯碧舟一直处在郁闷不悦之中。也难怪啊,是知识青年,谁不指望自己在山寨社员中,有个好印象啊招生、提干、招工,如今都兴群众推荐,机会来了,有人在群众会上公开贬你,你总不能被推荐出去啊黄昏来了,犁牛打田的社员在沟水里洗犁盘、耙子,几头大牯牛,散放在田埂上低头懒洋洋地咀嚼着嫩草,山窝窝那边平地上,拴在地桩桩上的一匹咖啡色川马,昂着马脑壳嘶鸣着,不耐烦地催促主人来把它牵回圈去。远处的山脊上,收工回寨的人们,扛着锄头慢慢走过。西边天,金色的余晖像面巨大的纸扇,抖开道道橘红绚烂的晚霞,峡谷深处,树根脚开始黑下来了。割秧青的妇女劳动力一个个从田埂上走来了,柯碧舟聚精会神地给她们过秤,记数,妇女们叽叽喳喳地说笑、打趣,他都听而不闻。留心着每个背篼,注意着过秤时有没有人踩背索。大伙儿都惊问着,缺牙巴大婶一家,下半天为啥没来割秧青,她家挣工分不是最凶嘛柯碧舟给妇女们称完秧青,发现湖边寨的女社员差不多都回来了,独有邵玉蓉,还没背回秧青来。他站在窄窄的田埂上,等待她。妇女们顺着田埂鱼贯而行,渐渐回寨去了。左定法的婆娘,每背秧青只割五十来斤的秦明娟,一个翘嘴鼓眼的中年妇女,连连回头望柯碧舟,掀开两片厚嘴唇,尖声拉气地问:”小柯,天都擦黑了,你还不回家””还有社员没回来呢。”柯碧舟简短地答道。秦明娟故意眨着眼睛:”是哪个呀”柯碧舟的脸微微一红,他指指手中的小本本说:”参加割秧青的共有五十四个妇女劳力,只回来五十三个,我不知道哪个还没来。””我可知道她是哪个,哈哈哈”秦明娟发出一连串大笑声,背着背篼走远了。柯碧舟被她的笑声弄得脸通红,不知答个什么好。好在天色已晚,浓重的暮色从山岭、河谷间升了起来,群山已经不像白天那样浓淡有致、气象万千,而都像泼了墨一般,黑黝黝的了。蛙儿在叫,小虫子在鸣,沟渠里的清水,在轻吟着流去。早出的星星,在紫薇薇的天幕上婴儿似的眨着眼睛。山野里的小道,只能依稀分辨出来。柯碧舟担心地想,玉蓉为啥还不回来呢是遭毒蛇咬了是被镰刀割破脚杆了还是割得太多了背不动他的心像沉浸在滚烫的油锅里,焦灼万分。正在这时候,几十步外传来了玉蓉的小心翼翼的探问声气:”还有人在田埂上吗”这不是玉蓉的嗓音吗柯碧舟的心头一阵兴奋,他连忙迎着声音跑去,边跑边嚷着:”有人,有人啊”玉蓉背着高出脑壳的一满背秧青,略微弯着腰,站在靠近沟渠的那道地势较低的田埂上,看见柯碧舟向她跑来,她无声地微笑了。柯碧舟跑到玉蓉身旁,帮着她卸下满背秧青,嘴里委婉地咕哝着:”又是这么一大背篼,叫你少割点、少割点,你为啥偏要割这么多天黑了也不知道回来。”邵玉蓉听得出,柯碧舟的声气中抱怨的成分少,爱怜的成分多,心头甜丝丝的,只是默默地笑着,伸手抹去额上、脸的汗珠,不反驳,也不解释。看到柯碧舟拿过秤来,她悄声细语地问:”小柯,下半天不见缺牙巴上坡,你是不是揭了她的短呀””嗯。”柯碧舟正要用秤钩去勾背篼,听见这话,直起腰杆说,”我还怕她撒泼呢。”说着,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就该这么治她”邵玉蓉听完柯碧舟的话,肯定地点着头,气愤愤地说,”哪能由着她弄虚作假,尽吃大伙的汗水钱你要担心她撒泼,晚上,到队长家去,把事情如实汇报吧”柯碧舟点点头,没吭气。黑暗中,邵玉蓉没见柯碧舟点头,也没听见他回话,以为他犹豫不决,赶紧问:”你怕吗要是心怯,我陪你一道去””不,不用陪。”柯碧舟略有些着慌地答道,”我不心怯,我会去”邵玉蓉赞同地说:”对了,就该有这股劲。小柯,你莫怕她撒泼,社员们会支持你””谢谢。”此时此刻,柯碧舟得到这样的支持和鼓励,心头热烘烘的,他忍不住感激道:”真要多承你”邵玉蓉嘻嘻笑了:”这也值得谢吗哪个心眼里没杆秤啊”柯碧舟把秤钩勾住背篼,好不容易把玉蓉那背秧青称起了,但因为天黑不见亮,只依稀辨出秤戥超过了一百斤,究竟超出好多,怎么也看不清楚。”都怪你”柯碧舟鼓起嘴嗔怪道,”这么晚才回来,秤戥都看不清了。割又割得那么多,也不知累不累,时间也忘了。”邵玉蓉调皮地伸伸舌头:”你看见天黑,明知看不见秤戥,还呆站着干啥呢”柯碧舟脱口而出:”这是我的工作””工作,不就是过个秤嘛,明天也可以称。””我想等等”柯碧舟有些心跳,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我怕你被蛇咬,怕你脚杆被镰刀割破,怕你割得太多,背不回来。””哈哈,你把我当作上海城头的娇小姐了。”邵玉蓉开心地大笑,”哪里有这么多怕的。实话对你讲,摸黑赶路,对我是常事了。不用你担惊受怕。哎,你干吗这么担忧呢””我我也说不上来。””你呀”邵玉蓉既惊又喜地嗔了半句,也不说话了。虫鸣、蛙叫、渠水响,两个人站在田埂上,四面是浓浓的春夜的帷幕,两个人都有些心慌、尴尬,不知说什么好。一种崭新的,原先似乎是毫无准备的感情,像突来的洪水般,在他俩的心田里泛滥。邵玉蓉抓过背篼,把里面的秧青往田头扔。柯碧舟一把逮住她的手腕:”慢着,还没看清秤呢””就算一百斤吧”邵玉蓉的手有些颤抖,嗓音也有点激动,但并不把手挣脱。柯碧舟这才发觉自己的莽撞,他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了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邵玉蓉把满满一背篼秧青都扔到田里,双手扶着背篼,对柯碧舟说:”小柯,想想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柯碧舟茫然不知:”啥日子””你不晓得吗,明天是端五节啊在山寨上,家家户户都要团拢来吃饭。””什么节日,对我都是一样。”柯碧舟垂下头,凄戚地说。邵玉蓉温柔地邀请着:”去我家吃晚饭吧””不,我麻烦你家已经太多了。””这有啥吃顿饭,也算不得麻烦。””不,我不去。”柯碧舟断然摆了摆头。”为啥那么怕去我家”柯碧舟眼前闪过秦明娟那狡黠的眼神和一连串的笑声,他迟迟疑疑地说:”我怕人说闲话””哪个人说闲话了”邵玉蓉紧追着问。”没没得哪个说”柯碧舟更是窘迫、嗫嚅地答着,”反正我不去””我料到你怕去。”邵玉蓉说着,俯身从背篼底拿出一只饭盒,送到柯碧舟胸前,”给”柯碧舟不敢接:”啥呀””你接着就知道了,快拿着”邵玉蓉以命令的语气说。柯碧舟接过沉甸甸的饭盒,打开一看,他又惊又喜地怔住了。满天的星斗都出来了,把天幕映成了绛紫色。借着些微的星光,柯碧舟看到,饭盒里端放着一盒子白米粽粑。啊,下乡几年了,每逢过年过节,春节、元宵、端五、重阳,从来没人送过柯碧舟什么东西,也从来没人请小柯吃一顿饭,欢度节日。苏道诚和华雯雯经常送礼品给左定法,一到节日,秦明娟便来拉这两位吃顿饭。王连发、唐惠娟也各有几个相好的社员,会来拉他们去过节。连肖永川,名声虽坏,但在山寨上和几个赌钱、做转手买卖的,关系也很亲密,阮廷奎就常拖他去喝酒。这些人吃了回来,少不了说几句贫下中农待客的热情,和他们关系亲密之类的话。言语之间,苏道诚、华雯雯、肖永川几个,也不避贿赂之嫌疑,大吹自己孝敬了这类人一些什么东西。每当这种时候,柯碧舟不但觉得厌恶、头皮发麻,还受到很深的刺激。这更显出他一个人的孤寂、冷漠、无人问津的凄凉境地。可是,今年端五还未到,邵玉蓉就主动请他去吃饭,还送给他满满一饭盒白米粽子。这怎不叫他激动万分,心涛不平呢。他开始猜到,玉蓉为啥拖到这么晚才回的原因了。闪烁的星光下、薄暗里,柯碧舟的胸脯在剧烈起伏,两眼中噙着泪珠,嘴唇微微翕动。”憨乎乎地站着干啥回寨吧”邵玉蓉站在一旁,早看见了他按捺不住的感情流露,她提起背篼,催促一句,就顺着田埂走去。柯碧舟端着饭盒,手中提着秤杆,随着邵玉蓉,向湖边寨走去。天早已黑尽了,寨子上空,夜色浓浓的,横着一抹淡蓝色的雾纱。<script>app2(); 第九章 chap_r(); app2();腊月尾上,快过年那几天,湖边寨上的老土改根子,清匪反霸时期被土匪打了脚杆的放牛老汉得急病死了,湖边寨上家家户户圈养的水牛、黄牛,本来都由老汉吹起牛角,吆到鲢鱼湖边的青草坡上去散放。老汉一死,缺了个放牛的,队委们开了好几次会,扯了好几天皮,也没定下放牛的人来。放牛这活路,看去好清闲,实际上责任性强,走不开,不管是烈日炎炎,还是刮风下雨,都要在坡上招呼着牛群。队委会定了好几个人,哪个也不愿干。老年人说脚杆劲不抵事了,亲戚、朋友处酒多酒多即亲戚朋友家办喜事的多。如祝寿啊、结婚啊等等。;中年社员说屋头拖累大,不能干这死板活路;年轻小伙更不愿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坡上和牛打伴。干部们也无奈,扯来扯去,被左定法晓得了,左定法说,这事有什么难的,叫知识青年柯碧舟去,他还敢不去果然,左定法一句话定了弦,队委会通知柯碧舟上坡放牛,柯碧舟二话没说,只问了几句必须注意的规矩,便接过了那只黑亮的牛角和长长的放牛鞭。从开春以来,柯碧舟天天吹响牛角,吆喝着牛,在青草坡上度过一天天日子。湖边寨的社员们,更少听到他跟人说话了。有好些日子,他可以闷着脑壳,一句话也不说。从向杜见春表示好感碰壁,又遭了流氓毒打以后,柯碧舟显得愈加消瘦和衰弱了。心灵和肉体几乎是同一天受到的创伤,使得他整日灰心丧气,深陷进眼窝里的双眸,总是透出股绝望的神情。陌生人乍一眼看到他,都会暗暗吓一跳。被毒打之后,他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差不多天天都是”卷毛”王连发照顾他。王连发煮稀饭、烧蛋汤、煨开水、冲豆浆,都有柯碧舟的一份,这在无形之中增加了两人间的友谊。闷得憋不住,王连发常会发发牢骚,和柯碧舟交谈几句。但他们个性不一样,话总是说不多,而且往往总是王连发先开口说了很多,柯碧舟才接几句,王连发要不说,屋里仍是静悄悄的。消瘦、低沉、苍白的柯碧舟,受到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相当的彷徨,他常常自怨自叹,为什么会生在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家庭里,母亲为什么要生下他来,不生下他来,他在人世间不就没有那么多磨难了吗。这些年来,他常常受到人们的白眼、蔑视、讥诮甚至侮辱,久而久之,他已经渐渐习惯了所居的屈辱地位。尽管他心头埋怨、气恼,可从来没有一次,像这一回那样感到深重的刺激。他感到悲观、失望、毫无出路。不是吗,最熟悉他的老同学谢楠康给他来信说,你生活在艰苦闭塞的山区,物质条件差,尤其要保重身体,能每天出工就不错了,混一天是一天吧,何必那么积极出工、卖命干活呢,你表现再好,不就赏给你一顶”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桂冠吗现在”时髦”的观点,出生在地、富、反、坏、右家庭里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是坏的,只有施行教育,才能使他们变好。艰苦清贫的生活,繁重的体力劳动,精神上的苦闷忧郁,心灵深处时时锥刺他的创伤,不可知的未来,使得正交二十二足岁的柯碧舟,情不由己地想到了死。湖边寨上,长着十几棵寨邻乡亲们引以自豪的槐子树、沙塘树、大樟树,每一棵树都有百岁以上的年龄,两个人抱不过来。这些苍劲的古树,到冬天掉尽了叶子,在青天里横生着一根根鳞巴打结的枝干。柯碧舟常常仰脸望着那些枝干,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脑子里在想,实在活不下去了,我就找一根绳子,牢牢的麻绳,在夜间悄悄爬到树上去,吊在任何一棵的枝干上一个二十二岁的知青,竟然想到死。这不是耸人听闻吗不,设身处地替柯碧舟想一想吧,从早到晚出工,辛辛苦苦干了整整一年,好不容易分到几十块钱,被流氓抢走了。他计划过的,过春节时要买毛巾、牙膏,添置一只搪瓷茶缸,一只泡菜坛子。还有,一年的布票没有用过,该扯些蓝布来,做一身替换的衣服,余下来的留着,备着缝缝补补之用。啥不要钱啊,一年的盐巴,几个瓶子里打满酱油。连集体分给的口粮,谷子要打成米、菜籽要榨成油,都要收加工费。现在他袋无分文,咋个办啊到保管员那儿预支一点吧,保管员说,湖边寨从来没有开过这样的先例,把钱预支给无牵无挂的单身汉,一个年轻力壮的全劳力。再说,如今正在备耕,生产队里穷得叮当响,集体的钱也紧得很,要铸新的铧口,要买棕索,要添新的犁杖,要买公社分给各队的化肥,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呢。柯碧舟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回来。旁人定睛看看他,就会发现,他确实不成个人形了。不但清瘦阴沉,忧郁寡欢,头发老长,眼光呆滞,那一身衣服,也是破烂不堪,撕破的口子随风飘荡着,衣裤上满是泥巴点子。这能怪他吗,他没衣裤可换啊,他没钱扯布来补破洞啊。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年轻人,在人世间毫无温暖,物质生活又清苦到如此地步,他不想到死,那才叫怪呢。如果承认我们个人的命运中确实有逆境、有危机,那么可以说,柯碧舟陷入了他一生中最可怕的危机里。好些迹象,表明他有了轻微的神经失常。在坡上放牛,站在一坨岩石上,他可以抱着放牛鞭子,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儿,向着波峰浪谷般的山岭,向着碧波粼粼的鲢鱼湖,一站好几个小时。你以为他在入神地瞅着什么吗不,他的眼睛里视而不见,他的耳朵里听而不闻。他像个傻子似的在那儿放牛,远离了集体和社员,孤寂冷漠地生活着。暗流大队的山岭地势,有一个显著的特色,那就是”高处的矮”。贵州山区,一般海拔总在千米以上,暗流大队团转的平坝、谷地,却只有八百多米。五十年代有考察队来过,说鲢鱼湖的湖面是海拔八百一十米。湖边寨的海拔是八百七十米。由于它所处地势是”高处的矮”,因此就形成了第二个特点,那就是气候温暖,无霜期比贵州其他地方长些。因此,暗流大队原来有橘园、梨园、桃园,盛产蜜甜的水果。外来人总觉得,这儿的气候有些像亚热带接近热带边缘的那种味道。在湖边寨东北面的大片大片树林里,这点体现得尤为显著。只要一走进大树林,七钻八钻,就不知哪里是边儿。各种各样的大树、小树,一棵紧挨一棵,大大小小、长长短短,阔窄不一的树叶子,你遮我掩,密得不见天日。太阳光费好大的劲儿才从树叶的罅隙间射进来。知识青年们大着胆子,在邵大山的带领下钻过这个林子,看到射进来的阳光,他们都惊叫起来,说像是一把把雪亮的长剑,真好看。大树林里没有现成的路,却有的是野兔、岩羊、黄麂、黄鼠狼、山耗子、猫头鹰、野猪、豹子和大猫大猫虎。,在鲢鱼湖团转的村村寨寨,时常流传着豹子、大猫伤人的消息至于叽喳啁啾、竞相争鸣的百鸟,啼叫起来比涨潮还厉害,可很难抓到它们。进林子你要带把少数民族的长刀,逐渐砍出条路来。腐烂了的枝叶厚厚地覆盖在地面,露出的嶙峋怪岩上又长满了绿色的苔藓,走上去滑溜溜的。浓密的灌木丛和茨藜、荆棘阻挡着路,各种长短缭绕的粗细藤子,把树干、竹子、灌木丛缠绕、纠结在一起,好不容易跃过这一段路程,又会突然间叫横倒在地的大枯树拦住了。这样的大树林,势必盘缠着许多毒蛇,不要以为那些名字怪异的毒蛇像青竹彪、银包铁、野鸡行、百步金钱蛇、笋壳斑蛇可怕,更可怕的,是那些终年在林子里积起的枯枝、腐叶、兽尸、锈水,到了开春天,厚厚的腐蚀层就冒出一阵阵难闻的气息,随风飘散出来。这便是当地人习惯叫的瘴气。外方人对其更是恐惧,干脆把这一带通通叫作瘴疠之区。不知是地势低、气温闷热,水汽蒸发得快呢,还是这一带水多。临近晚春初夏,天气由暖骤转燥热,暗流山区鲢鱼湖团转就要下白雨白雨即冰雹大队培养的气象员邵玉蓉常说:”黑云红梢,天上下雹。”那意思是说,每年晚春至初秋这段时间里,山岭峡谷里起过阵阵大风,天上随即乌云发红、滚翻,跟着响起雷鸣、扯起火闪,白雨便急遽地砸落下来,气势凶猛,破坏庄稼、毁坏房屋、以至伤害人命。这一天下午,白雨像急石一样砸下来时,放牛的柯碧舟倒不慌。暗流山区团转的放牛汉子,都有五件宝:牛角、长鞭、弯刀、蓑衣、竹箍斗笠竹箍斗笠形状与普通斗笠一模一样,但尖顶下有一高圈篾箍,戴在头上,不怕冰雹砸。道理与建筑工人用的安全帽一样。只是安全帽内装帆布带,竹箍斗笠内装篾圈而已这最后一样竹箍斗笠,便是用来防白雨的。一见急雨中夹着白冰球落下来,柯碧舟急忙戴上竹箍斗笠,吹响牛角,两短一长,提醒几十头水牛、黄牛,赶紧避到就近的岩石、山洞里去。谁料到,牛群纷纷向大岩洞涌去的时候,有一头母水牛眼睛上被白雨砸肿了,可能是痛得恼火,母水牛昏了头,竟朝着鲢鱼湖边的悬崖那头疾跑而去。冬月间母水牛生下的一头小牛犊,也跟着它老妈,踢踢踏踏狂奔而去。白雨像鼓点样打在牛脑壳、牛身架上,愈加刺激着这两头牛发疯样飞跑。柯碧舟见了这情景,眼睛里急出火来,他连着吹了两次牛角,都被雷声遮掩了。柯碧舟性急一时忘了牛不懂人话,双手做成喇叭,拉开嗓门大叫:”回来,快回来”两头牛哪里听得懂,只顾甩开蹄子乱颠乱冲。柯碧舟顾不得急骤的白雨下得如乱石直泻,甩开双臂,挥着牛鞭,向两头牛追去。白雨像擂鼓一样击打在他的斗笠上,没跑上几十步,就把他的斗笠砸歪了,他顾不得扶扶正。砸在地下、又飞溅跳跃起来的冰球,尖石一样打在他腿上身上,他毫不觉得痛。透过一片白雨织起的屏障,他的眼睛里只看见那两头往湖边悬崖狂奔乱跑的牛。崎岖的山道陡歪了,柯碧舟在往上跑;开始攀登难行的险路了,他费劲地直蹬上去。身后,似乎是有两个嗓门在大声急叫,柯碧舟根本听不清,他只晓得追、追,追上那两头牛,不能让两头疯牛跳下悬崖,跃进鲢鱼湖去丧命啊一块白雨打在他后背上,他痛得咬紧了牙;前头是笔陡地爬上悬崖的捷径了,他更加快了脚步。只要抢在两头牛前头上了悬崖,就有办法了,只消挥起牛鞭,狠狠抽它们几鞭,两头牛就会被阻挡住柯碧舟四肢一起用劲,抓住捷径上突出的岩石、缝隙间的草根,拼足全身力气往上快爬,快爬哈,再憋足最后一股劲,就上悬崖顶了,柯碧舟跨大步子,一脚蹬住那块突出的岩石。”轰隆”一声雷响,跟着,”霹雳”一下火闪,像有把巨大的闪着寒光的刀,朝柯碧舟头上劈来。柯碧舟心头一阵惊慌,脚底下一滑,双手抓空,沿着笔陡的捷径,往山下滚去。白雨收敛了它的威势,变成了狂风暴雨,顷刻间把滚下坡去的柯碧舟打得透湿。柯碧舟什么也不知道了当他从沉沉的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素净的单人床上,白蚊帐张得很挺,四壁用石灰刷得粉白,从那两扇对开的窗户外,春天的微风送进阵阵喇叭花和康乃馨的郁香。静寂中,几只雀儿的啼叫清晰可闻,鲢鱼湖水的微荡声,也很有节奏地传送进来。这是在哪儿啊柯碧舟睁大眼睛,困惑地在枕头上移动了一下脑壳,啊,他吓了一跳,床边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修长细弯的眉毛,秀气的菱形眼温柔地低垂着眼睑,直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巴。最令人惊讶的是她红润的脸色,仿佛灿烂的朝霞总是投射在她脸上般闪烁着釉光。她俯着脑壳,半截月牙形的木梳插在她乌丝般的发丛里,正在专心致志地缝补着什么,两条粗大乌黑的辫子,轻盈地搁在她左右两个浑圆的肩膀上。柯碧舟认出来了,这不是湖边寨老贫农邵大山的女儿邵玉蓉吗,挂名暗流大队贫协主任的邵大山因不赞成左定法当权后的所作所为,被左定法贬到鲢鱼湖边来看守整个大队的小船。湖边离寨子还有里把路,知青们和邵家接触很少。沉默寡言的柯碧舟和大队的气象员邵玉蓉,简直都没说过一句话。柯碧舟有些急了,他怎么会躺到邵家来的呢。他双手使劲,想在床上坐起来。竹笆床”吱吱嘎嘎”响了,缝补着什么的邵玉蓉闻声抬起头来,看到柯碧舟睁开了眼睛,她那么轻松欢悦地微笑了。哎哟,她笑得多么动人、多么甜哪,一整个春天的阳光都好似挥洒到了她的脸上,透着强烈的好奇和希冀的目光中掠过少见的欣喜之色。柯碧舟撑着双臂,愣住了。”你想干哪样”邵玉蓉秀美的脸上始终含着笑,看到他的神情,温柔地问。”牛坡上的牛”柯碧舟结结巴巴地回答着,当真焦急起来,他想起了坡上下白雨时的情景,断断续续地往下说,”那两头牛”邵玉蓉”噗哧”一声笑了,她委婉地劝道:”你安心睡吧,那两头牛好好的,没摔死。其他牛也都没出事。”柯碧舟仍要起来,他四肢一起用劲,想掀开薄被子下床来,腿刚一用劲,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咧歪了嘴,低声呻吟着。邵玉蓉关切地蹙着眉头,探身往前说:”你的脚杆跌成骨折了,阿爸说要躺好些天才能下床哩。”柯碧舟哭丧着脸,焦急地道:”那、那队上的牛,哪个去放呢队长说,一开始打田,就要放早伙牛打田栽秧、春耕大忙季节,贵州农村生产队的耕牛通通都要犁田犁土,为保证耕牛膘肥体壮,每天早上三四点钟,就要放牛上坡吃一道嫩草。农村社员习惯称之为”放早伙牛”。呢””小柯,”邵玉蓉像寨上所有的男女老幼一样,对外来的知青一律以”小”字打头称呼,她轻声细气地劝慰,”你放心吧,阿爸同队里说了,队里已经临时安排了劳力放牛。”柯碧舟这才安了点心,他想起了什么,问:”那么,下白雨后,牛群是你赶回寨子的吧””是我和伯伯赶回来的。”邵玉蓉承认道:”那天,我们正在坡上观气象。你追牛时,我和伯伯朝着你喊叫,哪晓得你一句也听不见。”柯碧舟用感激的目光望着邵玉蓉,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发现,邵玉蓉家的这间小屋,特别整洁干净。屋内光线充足,用石灰水刷得粉白的墙上,画着一张”风力等级表”。等级表旁边,还抄录着数十条看天农谚,这些农谚又分门别类,划为预测晴雨、预测风、预测寒暖、以物象测天几种,柯碧舟迎头看到一句”河里鱼打花,天天有雨下”,觉得这句农谚既生动、又形象,就是抄在白纸上的黑毛笔字,也显得很娟秀。在山寨上,由于生活条件的关系,一般社员家庭,总是有老有少,地上、床铺、墙壁,都不像她家那么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想到这儿,他才发觉,这间小屋位置处在堂屋后面,恰是邵玉蓉的闺房。柯碧舟心头不安定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喃喃地说:”邵玉蓉,你你你,你让我回集体户去躺着吧我回去””干啥这么急啊”邵玉蓉疑惑地问。”没啥,我我我,我要回去”柯碧舟连望她一眼也不敢了,低着头局促不安地说。邵玉蓉入神地瞅了他几眼,揣摩到了一点他的心意,她的脸颊上也不由得有些绯红,说:”你回得去吗””请你帮我找一根木棍,我撑着回去。”柯碧舟郑重其事地说。”找来木棍,你也回不去啊”邵玉蓉调皮地撅嘴一笑,扭过头去。柯碧舟坚决地说:”我能回去””能,你也不看看穿的是谁的衣服,嘻嘻。”柯碧舟低头一瞅,这才发觉,自己穿的是一件粗白布单褂,再抬头一望,邵玉蓉手里拿着缝补的,正是他那破烂不堪的衣裤,但这当儿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柯碧舟低着头,不吭气了。耳边传来邵玉蓉的轻柔嗓音:”在我家歇几天吧。腊月间你遭打,阿爸就说,几千里路外来的孩子,即便出身不好,也怪可怜的。他要我给你送点草药、鱼和蛋来。可你们集体户,我一个姑娘家来找你,不惹出闲话来吗你要坚持回去,我们就不好照应你了”柯碧舟饱经忧患的心里淌来了一股暖流,热烘烘的,直冲他的脑门,下乡第三年了,从未得到过人的体贴和安慰的柯碧舟,听了这几句话,眼里满是泪水。他偷偷抹一下眼角,说:”我出身不好,住在你家,怕连累到””你为啥那么想呢”邵玉蓉诧异地扬起了两条长眉,”说声天打雷,乌云就会盖住额头吗阿爸是个直肠子人,从来不怕人说闲言闲语,你还怕个啥”柯碧舟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邵玉蓉停止了缝补,把柯碧舟的破上衣搁在并拢的两个膝盖上,直着腰,仰起脸,侃侃而叙道:”其实,湖边寨的老少乡亲,都不是瞎子。大家私底下说,集体户里的几个上海学生娃,除了唐惠娟,就数小柯人忠厚,劳动踏实,信得过。王连发和华雯雯也还不错。那苏道诚和”小偷”,简直不成个话。莫以为苏道诚和左定法打得火热,就好像他在群众中影响很好,才不是那么回事哩。再憨的人,也不会把青蛙和癞蛤蟆混成一气啊他苏道诚给左定法送礼,还能把癞蛤蟆送成个青蛙”啊三年来,柯碧舟头一次听到这样中肯的话。他万没想到,湖边寨的贫下中农和社员群众,眼睛是亮的,心底是明的,他们会根据实际表现,实事求是地评判一个知青,哪怕他出身并不好。柯碧舟的心头感到很是欣慰,他默默地暗自思忖:那么说,过去的日子里,是我自己神经过敏,把自己摆到一个叫人不可理解的卑下地位上去了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邵玉蓉见他不吭气儿,陡然想起了啥,把缝补的衣服搁在竹箩里,站起来说:”嗬,我倒忘了。从昨天你摔伤到现在,还没吃过啥呢。我去给你弄来。”说着,邵玉蓉一阵风般轻盈地跑出了闺房。望着她的背影走出屋门,柯碧舟这才觉得,自己的肚子饿得厉害,”咕嘟咕嘟”直唱空城计呢他感到异常衰弱,浑身酥软乏力,头晕得厉害。湖上吹来的轻风摇曳着窗外棕榈树的叶子,太阳光在叶面上嬉戏着。柯碧舟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到湖边寨插队落户以后,柯碧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前途和未来,不是没有祈望过幸福。但他每想到这个问题,总不由得感到,最先离开山寨,最先能得到抽调的,必然是唐惠娟、苏道诚、华雯雯这几个出身好的知青,等他们走光了,也还有王连发和肖永川呢,王连发的父亲是高级职员,解放初期做过一笔白铁皮生意,赚了几千块钱,”文化大革命”中被旧事重提,打成漏网资本家,目前成分还未确定。肖永川的父亲是个长期病瘫在家、拿半职工资的水产工人,出身很好,只因为他偷东西出名,印象很坏。即使这样,肖永川是出名的小偷、王连发的成分尚未确定,在柯碧舟看来,他们的处境也要比自己好得多,有机会抽调时,他们也要比自己先走。不是吗,像他这种明码标价的黑五类子女噢,”文化革命”中又变成黑八类了,每次招生招工,据说只有百分之一二的比例。真按这比例办,多少还有些希望哩。可四处盛行的”开后门””找关系””调包”,首先挤掉的,就是出身不好的人,谁不知道,这类人最好对付,不怕他们闹事啊种种原因,使得柯碧舟早就对自己的前途死了心。今天第一次,从邵玉蓉的嘴里,得到了确切的评价,知道了湖边寨的社员们,并不是像他自己想象的那样在看待他,他的心头不免情绪激动,久久不能平息。仿佛一道灿烂的阳光,突然间照到了他的心灵上。一阵脚步声响,邵玉蓉苗条的身影又来到了他的床前,柯碧舟鼻子里闻到一股醉人的鱼香,睁开双眼,只见邵玉蓉端着一只粗瓷瓦钵,钵钵里一条斤把重的鱼儿浸在飘浮着葱花红油红油辣椒油。的热汤里,鱼头鱼尾处,各有两只水泡蛋。她双手端着钵钵,笑微微地说:”坐起来,吃吧”柯碧舟过年也没吃上这么好的鸡蛋鱼汤,面对着笑容可掬的邵玉蓉,他有些不知所以了,他只怔怔地瞪着鱼钵。邵玉蓉笑道:”快接着啊,憨乎乎的干啥”柯碧舟接过鱼钵,邵玉蓉又递上筷子、小匙,柯碧舟先喝了一小口汤。噢哟,是鱼汤本身的鲜美,还是他饿久了以后的感觉,他只觉得鸡蛋鱼汤奇美无比,心胸中感觉舒适、惬意极了。”哪儿来的鱼”他问。”鲢鱼湖里打的呀,你不知道”邵玉蓉疑讶地睁大稚气十足的眼睛,”亏你在湖边寨快三年了呢这鱼不是鲢鱼,这是岩花鱼,我们又叫它红尾子,是在湖里天生的,好认得很,你看,它的鳞片白亮白亮的,闪银光,尾巴是红的。要逮到大的呀,那才好足足有二十多斤。你没得吃福,这是小的,才一斤多重””已经够美啦”柯碧舟满意地插话,”多承你。”看到柯碧舟吃得香甜,邵玉蓉的话也多起来。也许是谈到了山乡的特产和可爱的鲢鱼湖,逗起了她的话题,她话不打顿地说:”鲢鱼湖名字叫鲢鱼湖,湖中没得鲢鱼,只有鲤鱼、草鱼、花鱼,最多的就是红尾子。”文化大革命”前,暗流大队往湖中放过鱼秧,也给集体增加过收入。可大革命一开始,左定法说养鱼是以副挤农,卖鱼是弃农经商,走资本主义道路,哪个队也不敢搞了。现在这湖头鱼越来越少,你吃到的,还是阿爸喂养的两只鱼鹰逮来的呢””那么,为啥又叫这湖作鲢鱼湖呢”柯碧舟对事关政治、路线的议论历来不接嘴,听了这有趣的话题才关切地问。”嘻,你这也不晓得。这是因为长湖的形状活像条横躺着的鲢鱼,才这么叫它”邵玉蓉兴致勃勃地介绍,”你没到湖上耍过吗我知道你没耍过,要耍的人都要到这儿来领小船。嗨,等你的腿好了,队头放假,我摇船带你看看,不管是下雨、出太阳、阴天,鲢鱼湖都叫人看不够哩”邵玉蓉眉飞色舞,比画着双手热情洋溢地给柯碧舟介绍着,柯碧舟被她说得心痒痒起来,恨不能马上下湖看看。”哎,你吃呀怎么听愣了。”邵玉蓉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光顾听讲,忘记吃鱼了,忙催促说。柯碧舟拿筷子挑了两块雪白肥嫩的鱼肉吃着,想起了什么,忙问:”你、你咋个没得出工””阿爸被湖边寨请去修杉枝了,队上叫我在屋头守小船。”邵玉蓉解释道:”你这个人真怪,一天到黑都沉着脸,没个笑的时候。好比那颗心老是悬着,怕出什么祸事,对啵”柯碧舟低下头,叹了口气。她说得很对,但她这么个无忧无虑的山寨姑娘,咋个能晓得他的苦衷呢他要是也有个老贫农父亲,会这样忧郁吗”瞧你,又叹气了,有哪样不舒心的事啊”邵玉蓉着眼,菱形眼一睁一鼓,灵活地转动了一下眼珠,活泼中带着点儿顽皮地说,”今天我非要逗你露个笑脸你听着。”说完,不待柯碧舟回话,她把手一扬,张开嘴巴,用活泼喜悦的轻柔调门,唱起了暗流山区劳动人民逗乐的”倒歌调”:说倒话来唱倒歌,山下石头滚上坡。那天我从你家门口过,看见外孙抱外婆。千万个将军一个兵,千万个月亮一颗星。听你唱的颠倒歌,逗得聋哑笑呵呵。生了爹爹再生爷,生了弟弟再生爹。妹妹都在上学了,妈妈还在托儿所。诙谐有趣的歌词,悦耳动听的嗓音,邵玉蓉唱歌时活灵活现的表演,终于把柯碧舟逗得捧住鱼钵钵,放声”哈哈哈”大笑起来。笑毕,他放声说:”真有趣儿””有趣吗”邵玉蓉把一条板凳拉到床边,坐在板凳上,双手撑着床沿,温顺地提醒般地说,”生活本来就充满了乐趣的。你说呢”柯碧舟的笑容又从脸上消失了,停了片刻,他点着头说:”也许,对大家来说是这样。可对我””听我说,”邵玉蓉忽然截住了他的话头,没头没脑地低声问,”你是不是想死”这尖锐准确的发问,叫柯碧舟惊疑了,自己心头阴郁地暗忖,从未对第二个人说过,怎么会被邵玉蓉察觉得呢。面对邵玉蓉那双秀美的眼睛,不会撒谎的柯碧舟脸色泛红,忍不住反问:”你你咋个晓得的””这也瞒得了人吗”邵玉蓉坦率地说,”你往常价那种呆痴痴的模样儿,又瘦又孤独,眼睛里老有着一股绝望的光,我还看不出来再有,唐惠娟跟我摆过,你在集体户里的生活;特别是昨天,从坡上摔下来,明明有树枝、草根可抓住,你却任凭自己身体往下滚。这不是想死是啥呢”没想到,这个与自己漠不相关的姑娘,还时常留心到自己呢柯碧舟郁闷的心思被她点穿,有些羞惭地低下头,望着鱼钵钵说:”你知道,我出身不好,处处忍辱受气。做好事吗,人家会说你把真实面貌掩饰起来,想削尖脑袋钻营;做坏事吗,我还不至于那么堕落。唉,活下去真没有意思””不该这么想啊,小伙子”门口传来一个洪亮的嗓门,柯碧舟惊讶地抬头望去,小屋里走进来一个中等身材的陌生人。他近六十岁,漆黑的头发剪得不长不短,齐整地覆盖在头顶上,眉目清秀,脸色不像山寨的老人那么粗黑,穿一身洗淡了的线卡人民装,脚穿一双塑料凉鞋。”伯,观天回来了”邵玉蓉站起身子,亲热地迎到老人面前,转过身来,对柯碧舟说,”小柯,这是我伯邵思语,他在县头气象局工作。”柯碧舟明白,昨天就是他和邵玉蓉救了自己。他尊敬地叫了邵思语一声,挣扎着想下床。邵思语伸手连连摆了几下,示意他躺在床上:”你不能动,大山说,你还要好生歇几天呢”柯碧舟听他和蔼可亲的说话声,略呈紧张的心弦松弛下来了,他两眼望着老人,不知说啥好。邵思语在玉蓉刚才坐的板凳上坐下,双手扶着膝,语意深长地说:”小柯,你的事儿,玉蓉都跟我细细地摆过。我是个老年人啰,说不出啥豪言壮语,也背不全大道理。只同你说一点吧。一个人,大腿上生了个疮,化了脓,腐烂恶肿了,能因为自己疼痛,就整天撩起裤腿,叫人家来看吗就该让所有人都来看着伤口皱眉、不悦、难受吗显然,抓破了自己的伤口给人家看,那是不好的。况且,你还没生那么个伤口,你只是家庭出身差,不能尽背那么个包袱,让人家一看你的脸色,就想到你精神上的伤口,你说对吗”亲切温顺的话语,含蓄深沉的比喻,像一道涓涓细流,流进了柯碧舟的血管。他思忖着仰起脸来,发现邵玉蓉正两手扶着床栏,大睁着那对充满稚气和憧憬的眼睛,凝神屏息地注视着他。那深思的目光,仿佛在说:你要把伯的话,好好听进去呀。邵思语接着说:”小柯,不要只看到自己的痛苦,不要受错误思潮的影响,年轻人嘛,目光该远大一些,展望得远一些。只看到个人的命运、前途,只关注眼前的人和事,只想着狭窄的生活环境,那就同关在笼笼里的雀儿差不多。要练好翅膀飞啊,小柯,把自己的青春,与祖国、与人民、与集体利益联系起来。你会看到自己的前程似锦,会意识到生命真正的意义。”倚着床栏的邵玉蓉发现,凝神细听的柯碧舟脸上,逐渐开朗了,伯伯的一番话,使得他那一向滞晦阴郁的双眼,变得明亮澄澈、目光炯炯,令人深长思之的启示,在小柯的精神上,产生了一股奇异的力量。意志和毅力,在潜移默化般回到他的身上。邵玉蓉的眼里闪烁出了一丝欣悦的光彩。邵思语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柯碧舟的手背,耐人寻味地说:”小柯,我看你是个聪明人。趁着养病,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吧。看你的模样,还很虚弱,今天就安心再睡一阵,我们改日再谈。”说完,邵思语向玉蓉使了个眼色,两人收了柯碧舟吃光了的鱼钵钵,走出了小屋子。杜见春随着邵玉蓉走进砖木结构的农舍,蹑手蹑脚来到邵玉蓉的闺房时,柯碧舟刚刚睡熟。杜见春刚想张嘴叫,邵玉蓉连忙摆手,把手指竖放在嘴唇上,继而凑近杜见春低语:”他才睡着,不要闹醒他。”柯碧舟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松软的枕头垫起了他长而蓬乱的头发。杜见春看到他比两个多月前愈加消瘦、苍白的脸,尖尖的下巴,心头抽紧了。她不忍心望这张脸,稍站片刻,便怅惘地走了出来。看到她的行李重而又多,邵玉蓉主动提出送她去镜子山大队,杜见春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了这漂亮的湖边姑娘的帮助。邵玉蓉找出一根楠竹扁担,把杜见春带的两个包包、三个旅行袋,分做两头,一肩挑了便走。杜见春甩打着双手,跟着闪悠扁担的玉蓉边走边摆谈。邵玉蓉轻松自如地挑着行李,一面走,一面把柯碧舟的近况,细细地摆给杜见春听。听说柯碧舟被流氓毒打,卧床好几天,杜见春愤怒了;听说柯碧舟几个月来总像泥塑木雕一般痴呆,杜见春心头暗暗震惊,略有些不安;听说柯碧舟丧失了生存的信心,几乎想到要自杀,杜见春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波澜,泪水直从眼底涌上来,糊满了她那双流光泛彩的眼睛。她不得不放慢了脚步,略微走在邵玉蓉后面一些,她不能让这个山寨姑娘看到眼眶里的泪水。不知啥原因,杜见春总觉得柯碧舟之所以遭到这样的命运,是与她拒绝了他的爱情有关的。像有一只厉害的小虫子,在慢吞吞地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她的心灵。杜见春觉得内心深处隐隐作痛。走了好一阵,她都勾倒脑壳,没有说什么话。她在心头思忖:不管怎么说,当初拒绝他,并没做错。现在看来,柯碧舟是可怜的,是值得同情的;但也仅此而已。谁叫他出生在反动的家庭里呢。他的青春很可悲,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也许他不该生下来。他一生下来,投身在这么个家庭里,本身就要演出悲剧。要是我接受了他的爱,那我不也要随着他演一场悲剧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这么想着,杜见春稍微得到了一些安慰,心情也略微平静了些。<script>app2(); 第九章 chap_r(); app2();腊月尾上,快过年那几天,湖边寨上的老土改根子,清匪反霸时期被土匪打了脚杆的放牛老汉得急病死了,湖边寨上家家户户圈养的水牛、黄牛,本来都由老汉吹起牛角,吆到鲢鱼湖边的青草坡上去散放。老汉一死,缺了个放牛的,队委们开了好几次会,扯了好几天皮,也没定下放牛的人来。放牛这活路,看去好清闲,实际上责任性强,走不开,不管是烈日炎炎,还是刮风下雨,都要在坡上招呼着牛群。队委会定了好几个人,哪个也不愿干。老年人说脚杆劲不抵事了,亲戚、朋友处酒多酒多即亲戚朋友家办喜事的多。如祝寿啊、结婚啊等等。;中年社员说屋头拖累大,不能干这死板活路;年轻小伙更不愿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坡上和牛打伴。干部们也无奈,扯来扯去,被左定法晓得了,左定法说,这事有什么难的,叫知识青年柯碧舟去,他还敢不去果然,左定法一句话定了弦,队委会通知柯碧舟上坡放牛,柯碧舟二话没说,只问了几句必须注意的规矩,便接过了那只黑亮的牛角和长长的放牛鞭。从开春以来,柯碧舟天天吹响牛角,吆喝着牛,在青草坡上度过一天天日子。湖边寨的社员们,更少听到他跟人说话了。有好些日子,他可以闷着脑壳,一句话也不说。从向杜见春表示好感碰壁,又遭了流氓毒打以后,柯碧舟显得愈加消瘦和衰弱了。心灵和肉体几乎是同一天受到的创伤,使得他整日灰心丧气,深陷进眼窝里的双眸,总是透出股绝望的神情。陌生人乍一眼看到他,都会暗暗吓一跳。被毒打之后,他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差不多天天都是”卷毛”王连发照顾他。王连发煮稀饭、烧蛋汤、煨开水、冲豆浆,都有柯碧舟的一份,这在无形之中增加了两人间的友谊。闷得憋不住,王连发常会发发牢骚,和柯碧舟交谈几句。但他们个性不一样,话总是说不多,而且往往总是王连发先开口说了很多,柯碧舟才接几句,王连发要不说,屋里仍是静悄悄的。消瘦、低沉、苍白的柯碧舟,受到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相当的彷徨,他常常自怨自叹,为什么会生在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家庭里,母亲为什么要生下他来,不生下他来,他在人世间不就没有那么多磨难了吗。这些年来,他常常受到人们的白眼、蔑视、讥诮甚至侮辱,久而久之,他已经渐渐习惯了所居的屈辱地位。尽管他心头埋怨、气恼,可从来没有一次,像这一回那样感到深重的刺激。他感到悲观、失望、毫无出路。不是吗,最熟悉他的老同学谢楠康给他来信说,你生活在艰苦闭塞的山区,物质条件差,尤其要保重身体,能每天出工就不错了,混一天是一天吧,何必那么积极出工、卖命干活呢,你表现再好,不就赏给你一顶”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桂冠吗现在”时髦”的观点,出生在地、富、反、坏、右家庭里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是坏的,只有施行教育,才能使他们变好。艰苦清贫的生活,繁重的体力劳动,精神上的苦闷忧郁,心灵深处时时锥刺他的创伤,不可知的未来,使得正交二十二足岁的柯碧舟,情不由己地想到了死。湖边寨上,长着十几棵寨邻乡亲们引以自豪的槐子树、沙塘树、大樟树,每一棵树都有百岁以上的年龄,两个人抱不过来。这些苍劲的古树,到冬天掉尽了叶子,在青天里横生着一根根鳞巴打结的枝干。柯碧舟常常仰脸望着那些枝干,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脑子里在想,实在活不下去了,我就找一根绳子,牢牢的麻绳,在夜间悄悄爬到树上去,吊在任何一棵的枝干上一个二十二岁的知青,竟然想到死。这不是耸人听闻吗不,设身处地替柯碧舟想一想吧,从早到晚出工,辛辛苦苦干了整整一年,好不容易分到几十块钱,被流氓抢走了。他计划过的,过春节时要买毛巾、牙膏,添置一只搪瓷茶缸,一只泡菜坛子。还有,一年的布票没有用过,该扯些蓝布来,做一身替换的衣服,余下来的留着,备着缝缝补补之用。啥不要钱啊,一年的盐巴,几个瓶子里打满酱油。连集体分给的口粮,谷子要打成米、菜籽要榨成油,都要收加工费。现在他袋无分文,咋个办啊到保管员那儿预支一点吧,保管员说,湖边寨从来没有开过这样的先例,把钱预支给无牵无挂的单身汉,一个年轻力壮的全劳力。再说,如今正在备耕,生产队里穷得叮当响,集体的钱也紧得很,要铸新的铧口,要买棕索,要添新的犁杖,要买公社分给各队的化肥,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呢。柯碧舟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回来。旁人定睛看看他,就会发现,他确实不成个人形了。不但清瘦阴沉,忧郁寡欢,头发老长,眼光呆滞,那一身衣服,也是破烂不堪,撕破的口子随风飘荡着,衣裤上满是泥巴点子。这能怪他吗,他没衣裤可换啊,他没钱扯布来补破洞啊。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年轻人,在人世间毫无温暖,物质生活又清苦到如此地步,他不想到死,那才叫怪呢。如果承认我们个人的命运中确实有逆境、有危机,那么可以说,柯碧舟陷入了他一生中最可怕的危机里。好些迹象,表明他有了轻微的神经失常。在坡上放牛,站在一坨岩石上,他可以抱着放牛鞭子,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儿,向着波峰浪谷般的山岭,向着碧波粼粼的鲢鱼湖,一站好几个小时。你以为他在入神地瞅着什么吗不,他的眼睛里视而不见,他的耳朵里听而不闻。他像个傻子似的在那儿放牛,远离了集体和社员,孤寂冷漠地生活着。暗流大队的山岭地势,有一个显著的特色,那就是”高处的矮”。贵州山区,一般海拔总在千米以上,暗流大队团转的平坝、谷地,却只有八百多米。五十年代有考察队来过,说鲢鱼湖的湖面是海拔八百一十米。湖边寨的海拔是八百七十米。由于它所处地势是”高处的矮”,因此就形成了第二个特点,那就是气候温暖,无霜期比贵州其他地方长些。因此,暗流大队原来有橘园、梨园、桃园,盛产蜜甜的水果。外来人总觉得,这儿的气候有些像亚热带接近热带边缘的那种味道。在湖边寨东北面的大片大片树林里,这点体现得尤为显著。只要一走进大树林,七钻八钻,就不知哪里是边儿。各种各样的大树、小树,一棵紧挨一棵,大大小小、长长短短,阔窄不一的树叶子,你遮我掩,密得不见天日。太阳光费好大的劲儿才从树叶的罅隙间射进来。知识青年们大着胆子,在邵大山的带领下钻过这个林子,看到射进来的阳光,他们都惊叫起来,说像是一把把雪亮的长剑,真好看。大树林里没有现成的路,却有的是野兔、岩羊、黄麂、黄鼠狼、山耗子、猫头鹰、野猪、豹子和大猫大猫虎。,在鲢鱼湖团转的村村寨寨,时常流传着豹子、大猫伤人的消息至于叽喳啁啾、竞相争鸣的百鸟,啼叫起来比涨潮还厉害,可很难抓到它们。进林子你要带把少数民族的长刀,逐渐砍出条路来。腐烂了的枝叶厚厚地覆盖在地面,露出的嶙峋怪岩上又长满了绿色的苔藓,走上去滑溜溜的。浓密的灌木丛和茨藜、荆棘阻挡着路,各种长短缭绕的粗细藤子,把树干、竹子、灌木丛缠绕、纠结在一起,好不容易跃过这一段路程,又会突然间叫横倒在地的大枯树拦住了。这样的大树林,势必盘缠着许多毒蛇,不要以为那些名字怪异的毒蛇像青竹彪、银包铁、野鸡行、百步金钱蛇、笋壳斑蛇可怕,更可怕的,是那些终年在林子里积起的枯枝、腐叶、兽尸、锈水,到了开春天,厚厚的腐蚀层就冒出一阵阵难闻的气息,随风飘散出来。这便是当地人习惯叫的瘴气。外方人对其更是恐惧,干脆把这一带通通叫作瘴疠之区。不知是地势低、气温闷热,水汽蒸发得快呢,还是这一带水多。临近晚春初夏,天气由暖骤转燥热,暗流山区鲢鱼湖团转就要下白雨白雨即冰雹大队培养的气象员邵玉蓉常说:”黑云红梢,天上下雹。”那意思是说,每年晚春至初秋这段时间里,山岭峡谷里起过阵阵大风,天上随即乌云发红、滚翻,跟着响起雷鸣、扯起火闪,白雨便急遽地砸落下来,气势凶猛,破坏庄稼、毁坏房屋、以至伤害人命。这一天下午,白雨像急石一样砸下来时,放牛的柯碧舟倒不慌。暗流山区团转的放牛汉子,都有五件宝:牛角、长鞭、弯刀、蓑衣、竹箍斗笠竹箍斗笠形状与普通斗笠一模一样,但尖顶下有一高圈篾箍,戴在头上,不怕冰雹砸。道理与建筑工人用的安全帽一样。只是安全帽内装帆布带,竹箍斗笠内装篾圈而已这最后一样竹箍斗笠,便是用来防白雨的。一见急雨中夹着白冰球落下来,柯碧舟急忙戴上竹箍斗笠,吹响牛角,两短一长,提醒几十头水牛、黄牛,赶紧避到就近的岩石、山洞里去。谁料到,牛群纷纷向大岩洞涌去的时候,有一头母水牛眼睛上被白雨砸肿了,可能是痛得恼火,母水牛昏了头,竟朝着鲢鱼湖边的悬崖那头疾跑而去。冬月间母水牛生下的一头小牛犊,也跟着它老妈,踢踢踏踏狂奔而去。白雨像鼓点样打在牛脑壳、牛身架上,愈加刺激着这两头牛发疯样飞跑。柯碧舟见了这情景,眼睛里急出火来,他连着吹了两次牛角,都被雷声遮掩了。柯碧舟性急一时忘了牛不懂人话,双手做成喇叭,拉开嗓门大叫:”回来,快回来”两头牛哪里听得懂,只顾甩开蹄子乱颠乱冲。柯碧舟顾不得急骤的白雨下得如乱石直泻,甩开双臂,挥着牛鞭,向两头牛追去。白雨像擂鼓一样击打在他的斗笠上,没跑上几十步,就把他的斗笠砸歪了,他顾不得扶扶正。砸在地下、又飞溅跳跃起来的冰球,尖石一样打在他腿上身上,他毫不觉得痛。透过一片白雨织起的屏障,他的眼睛里只看见那两头往湖边悬崖狂奔乱跑的牛。崎岖的山道陡歪了,柯碧舟在往上跑;开始攀登难行的险路了,他费劲地直蹬上去。身后,似乎是有两个嗓门在大声急叫,柯碧舟根本听不清,他只晓得追、追,追上那两头牛,不能让两头疯牛跳下悬崖,跃进鲢鱼湖去丧命啊一块白雨打在他后背上,他痛得咬紧了牙;前头是笔陡地爬上悬崖的捷径了,他更加快了脚步。只要抢在两头牛前头上了悬崖,就有办法了,只消挥起牛鞭,狠狠抽它们几鞭,两头牛就会被阻挡住柯碧舟四肢一起用劲,抓住捷径上突出的岩石、缝隙间的草根,拼足全身力气往上快爬,快爬哈,再憋足最后一股劲,就上悬崖顶了,柯碧舟跨大步子,一脚蹬住那块突出的岩石。”轰隆”一声雷响,跟着,”霹雳”一下火闪,像有把巨大的闪着寒光的刀,朝柯碧舟头上劈来。柯碧舟心头一阵惊慌,脚底下一滑,双手抓空,沿着笔陡的捷径,往山下滚去。白雨收敛了它的威势,变成了狂风暴雨,顷刻间把滚下坡去的柯碧舟打得透湿。柯碧舟什么也不知道了当他从沉沉的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素净的单人床上,白蚊帐张得很挺,四壁用石灰刷得粉白,从那两扇对开的窗户外,春天的微风送进阵阵喇叭花和康乃馨的郁香。静寂中,几只雀儿的啼叫清晰可闻,鲢鱼湖水的微荡声,也很有节奏地传送进来。这是在哪儿啊柯碧舟睁大眼睛,困惑地在枕头上移动了一下脑壳,啊,他吓了一跳,床边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修长细弯的眉毛,秀气的菱形眼温柔地低垂着眼睑,直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巴。最令人惊讶的是她红润的脸色,仿佛灿烂的朝霞总是投射在她脸上般闪烁着釉光。她俯着脑壳,半截月牙形的木梳插在她乌丝般的发丛里,正在专心致志地缝补着什么,两条粗大乌黑的辫子,轻盈地搁在她左右两个浑圆的肩膀上。柯碧舟认出来了,这不是湖边寨老贫农邵大山的女儿邵玉蓉吗,挂名暗流大队贫协主任的邵大山因不赞成左定法当权后的所作所为,被左定法贬到鲢鱼湖边来看守整个大队的小船。湖边离寨子还有里把路,知青们和邵家接触很少。沉默寡言的柯碧舟和大队的气象员邵玉蓉,简直都没说过一句话。柯碧舟有些急了,他怎么会躺到邵家来的呢。他双手使劲,想在床上坐起来。竹笆床”吱吱嘎嘎”响了,缝补着什么的邵玉蓉闻声抬起头来,看到柯碧舟睁开了眼睛,她那么轻松欢悦地微笑了。哎哟,她笑得多么动人、多么甜哪,一整个春天的阳光都好似挥洒到了她的脸上,透着强烈的好奇和希冀的目光中掠过少见的欣喜之色。柯碧舟撑着双臂,愣住了。”你想干哪样”邵玉蓉秀美的脸上始终含着笑,看到他的神情,温柔地问。”牛坡上的牛”柯碧舟结结巴巴地回答着,当真焦急起来,他想起了坡上下白雨时的情景,断断续续地往下说,”那两头牛”邵玉蓉”噗哧”一声笑了,她委婉地劝道:”你安心睡吧,那两头牛好好的,没摔死。其他牛也都没出事。”柯碧舟仍要起来,他四肢一起用劲,想掀开薄被子下床来,腿刚一用劲,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咧歪了嘴,低声呻吟着。邵玉蓉关切地蹙着眉头,探身往前说:”你的脚杆跌成骨折了,阿爸说要躺好些天才能下床哩。”柯碧舟哭丧着脸,焦急地道:”那、那队上的牛,哪个去放呢队长说,一开始打田,就要放早伙牛打田栽秧、春耕大忙季节,贵州农村生产队的耕牛通通都要犁田犁土,为保证耕牛膘肥体壮,每天早上三四点钟,就要放牛上坡吃一道嫩草。农村社员习惯称之为”放早伙牛”。呢””小柯,”邵玉蓉像寨上所有的男女老幼一样,对外来的知青一律以”小”字打头称呼,她轻声细气地劝慰,”你放心吧,阿爸同队里说了,队里已经临时安排了劳力放牛。”柯碧舟这才安了点心,他想起了什么,问:”那么,下白雨后,牛群是你赶回寨子的吧””是我和伯伯赶回来的。”邵玉蓉承认道:”那天,我们正在坡上观气象。你追牛时,我和伯伯朝着你喊叫,哪晓得你一句也听不见。”柯碧舟用感激的目光望着邵玉蓉,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发现,邵玉蓉家的这间小屋,特别整洁干净。屋内光线充足,用石灰水刷得粉白的墙上,画着一张”风力等级表”。等级表旁边,还抄录着数十条看天农谚,这些农谚又分门别类,划为预测晴雨、预测风、预测寒暖、以物象测天几种,柯碧舟迎头看到一句”河里鱼打花,天天有雨下”,觉得这句农谚既生动、又形象,就是抄在白纸上的黑毛笔字,也显得很娟秀。在山寨上,由于生活条件的关系,一般社员家庭,总是有老有少,地上、床铺、墙壁,都不像她家那么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想到这儿,他才发觉,这间小屋位置处在堂屋后面,恰是邵玉蓉的闺房。柯碧舟心头不安定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喃喃地说:”邵玉蓉,你你你,你让我回集体户去躺着吧我回去””干啥这么急啊”邵玉蓉疑惑地问。”没啥,我我我,我要回去”柯碧舟连望她一眼也不敢了,低着头局促不安地说。邵玉蓉入神地瞅了他几眼,揣摩到了一点他的心意,她的脸颊上也不由得有些绯红,说:”你回得去吗””请你帮我找一根木棍,我撑着回去。”柯碧舟郑重其事地说。”找来木棍,你也回不去啊”邵玉蓉调皮地撅嘴一笑,扭过头去。柯碧舟坚决地说:”我能回去””能,你也不看看穿的是谁的衣服,嘻嘻。”柯碧舟低头一瞅,这才发觉,自己穿的是一件粗白布单褂,再抬头一望,邵玉蓉手里拿着缝补的,正是他那破烂不堪的衣裤,但这当儿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柯碧舟低着头,不吭气了。耳边传来邵玉蓉的轻柔嗓音:”在我家歇几天吧。腊月间你遭打,阿爸就说,几千里路外来的孩子,即便出身不好,也怪可怜的。他要我给你送点草药、鱼和蛋来。可你们集体户,我一个姑娘家来找你,不惹出闲话来吗你要坚持回去,我们就不好照应你了”柯碧舟饱经忧患的心里淌来了一股暖流,热烘烘的,直冲他的脑门,下乡第三年了,从未得到过人的体贴和安慰的柯碧舟,听了这几句话,眼里满是泪水。他偷偷抹一下眼角,说:”我出身不好,住在你家,怕连累到””你为啥那么想呢”邵玉蓉诧异地扬起了两条长眉,”说声天打雷,乌云就会盖住额头吗阿爸是个直肠子人,从来不怕人说闲言闲语,你还怕个啥”柯碧舟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邵玉蓉停止了缝补,把柯碧舟的破上衣搁在并拢的两个膝盖上,直着腰,仰起脸,侃侃而叙道:”其实,湖边寨的老少乡亲,都不是瞎子。大家私底下说,集体户里的几个上海学生娃,除了唐惠娟,就数小柯人忠厚,劳动踏实,信得过。王连发和华雯雯也还不错。那苏道诚和”小偷”,简直不成个话。莫以为苏道诚和左定法打得火热,就好像他在群众中影响很好,才不是那么回事哩。再憨的人,也不会把青蛙和癞蛤蟆混成一气啊他苏道诚给左定法送礼,还能把癞蛤蟆送成个青蛙”啊三年来,柯碧舟头一次听到这样中肯的话。他万没想到,湖边寨的贫下中农和社员群众,眼睛是亮的,心底是明的,他们会根据实际表现,实事求是地评判一个知青,哪怕他出身并不好。柯碧舟的心头感到很是欣慰,他默默地暗自思忖:那么说,过去的日子里,是我自己神经过敏,把自己摆到一个叫人不可理解的卑下地位上去了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邵玉蓉见他不吭气儿,陡然想起了啥,把缝补的衣服搁在竹箩里,站起来说:”嗬,我倒忘了。从昨天你摔伤到现在,还没吃过啥呢。我去给你弄来。”说着,邵玉蓉一阵风般轻盈地跑出了闺房。望着她的背影走出屋门,柯碧舟这才觉得,自己的肚子饿得厉害,”咕嘟咕嘟”直唱空城计呢他感到异常衰弱,浑身酥软乏力,头晕得厉害。湖上吹来的轻风摇曳着窗外棕榈树的叶子,太阳光在叶面上嬉戏着。柯碧舟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到湖边寨插队落户以后,柯碧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前途和未来,不是没有祈望过幸福。但他每想到这个问题,总不由得感到,最先离开山寨,最先能得到抽调的,必然是唐惠娟、苏道诚、华雯雯这几个出身好的知青,等他们走光了,也还有王连发和肖永川呢,王连发的父亲是高级职员,解放初期做过一笔白铁皮生意,赚了几千块钱,”文化大革命”中被旧事重提,打成漏网资本家,目前成分还未确定。肖永川的父亲是个长期病瘫在家、拿半职工资的水产工人,出身很好,只因为他偷东西出名,印象很坏。即使这样,肖永川是出名的小偷、王连发的成分尚未确定,在柯碧舟看来,他们的处境也要比自己好得多,有机会抽调时,他们也要比自己先走。不是吗,像他这种明码标价的黑五类子女噢,”文化革命”中又变成黑八类了,每次招生招工,据说只有百分之一二的比例。真按这比例办,多少还有些希望哩。可四处盛行的”开后门””找关系””调包”,首先挤掉的,就是出身不好的人,谁不知道,这类人最好对付,不怕他们闹事啊种种原因,使得柯碧舟早就对自己的前途死了心。今天第一次,从邵玉蓉的嘴里,得到了确切的评价,知道了湖边寨的社员们,并不是像他自己想象的那样在看待他,他的心头不免情绪激动,久久不能平息。仿佛一道灿烂的阳光,突然间照到了他的心灵上。一阵脚步声响,邵玉蓉苗条的身影又来到了他的床前,柯碧舟鼻子里闻到一股醉人的鱼香,睁开双眼,只见邵玉蓉端着一只粗瓷瓦钵,钵钵里一条斤把重的鱼儿浸在飘浮着葱花红油红油辣椒油。的热汤里,鱼头鱼尾处,各有两只水泡蛋。她双手端着钵钵,笑微微地说:”坐起来,吃吧”柯碧舟过年也没吃上这么好的鸡蛋鱼汤,面对着笑容可掬的邵玉蓉,他有些不知所以了,他只怔怔地瞪着鱼钵。邵玉蓉笑道:”快接着啊,憨乎乎的干啥”柯碧舟接过鱼钵,邵玉蓉又递上筷子、小匙,柯碧舟先喝了一小口汤。噢哟,是鱼汤本身的鲜美,还是他饿久了以后的感觉,他只觉得鸡蛋鱼汤奇美无比,心胸中感觉舒适、惬意极了。”哪儿来的鱼”他问。”鲢鱼湖里打的呀,你不知道”邵玉蓉疑讶地睁大稚气十足的眼睛,”亏你在湖边寨快三年了呢这鱼不是鲢鱼,这是岩花鱼,我们又叫它红尾子,是在湖里天生的,好认得很,你看,它的鳞片白亮白亮的,闪银光,尾巴是红的。要逮到大的呀,那才好足足有二十多斤。你没得吃福,这是小的,才一斤多重””已经够美啦”柯碧舟满意地插话,”多承你。”看到柯碧舟吃得香甜,邵玉蓉的话也多起来。也许是谈到了山乡的特产和可爱的鲢鱼湖,逗起了她的话题,她话不打顿地说:”鲢鱼湖名字叫鲢鱼湖,湖中没得鲢鱼,只有鲤鱼、草鱼、花鱼,最多的就是红尾子。”文化大革命”前,暗流大队往湖中放过鱼秧,也给集体增加过收入。可大革命一开始,左定法说养鱼是以副挤农,卖鱼是弃农经商,走资本主义道路,哪个队也不敢搞了。现在这湖头鱼越来越少,你吃到的,还是阿爸喂养的两只鱼鹰逮来的呢””那么,为啥又叫这湖作鲢鱼湖呢”柯碧舟对事关政治、路线的议论历来不接嘴,听了这有趣的话题才关切地问。”嘻,你这也不晓得。这是因为长湖的形状活像条横躺着的鲢鱼,才这么叫它”邵玉蓉兴致勃勃地介绍,”你没到湖上耍过吗我知道你没耍过,要耍的人都要到这儿来领小船。嗨,等你的腿好了,队头放假,我摇船带你看看,不管是下雨、出太阳、阴天,鲢鱼湖都叫人看不够哩”邵玉蓉眉飞色舞,比画着双手热情洋溢地给柯碧舟介绍着,柯碧舟被她说得心痒痒起来,恨不能马上下湖看看。”哎,你吃呀怎么听愣了。”邵玉蓉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光顾听讲,忘记吃鱼了,忙催促说。柯碧舟拿筷子挑了两块雪白肥嫩的鱼肉吃着,想起了什么,忙问:”你、你咋个没得出工””阿爸被湖边寨请去修杉枝了,队上叫我在屋头守小船。”邵玉蓉解释道:”你这个人真怪,一天到黑都沉着脸,没个笑的时候。好比那颗心老是悬着,怕出什么祸事,对啵”柯碧舟低下头,叹了口气。她说得很对,但她这么个无忧无虑的山寨姑娘,咋个能晓得他的苦衷呢他要是也有个老贫农父亲,会这样忧郁吗”瞧你,又叹气了,有哪样不舒心的事啊”邵玉蓉着眼,菱形眼一睁一鼓,灵活地转动了一下眼珠,活泼中带着点儿顽皮地说,”今天我非要逗你露个笑脸你听着。”说完,不待柯碧舟回话,她把手一扬,张开嘴巴,用活泼喜悦的轻柔调门,唱起了暗流山区劳动人民逗乐的”倒歌调”:说倒话来唱倒歌,山下石头滚上坡。那天我从你家门口过,看见外孙抱外婆。千万个将军一个兵,千万个月亮一颗星。听你唱的颠倒歌,逗得聋哑笑呵呵。生了爹爹再生爷,生了弟弟再生爹。妹妹都在上学了,妈妈还在托儿所。诙谐有趣的歌词,悦耳动听的嗓音,邵玉蓉唱歌时活灵活现的表演,终于把柯碧舟逗得捧住鱼钵钵,放声”哈哈哈”大笑起来。笑毕,他放声说:”真有趣儿””有趣吗”邵玉蓉把一条板凳拉到床边,坐在板凳上,双手撑着床沿,温顺地提醒般地说,”生活本来就充满了乐趣的。你说呢”柯碧舟的笑容又从脸上消失了,停了片刻,他点着头说:”也许,对大家来说是这样。可对我””听我说,”邵玉蓉忽然截住了他的话头,没头没脑地低声问,”你是不是想死”这尖锐准确的发问,叫柯碧舟惊疑了,自己心头阴郁地暗忖,从未对第二个人说过,怎么会被邵玉蓉察觉得呢。面对邵玉蓉那双秀美的眼睛,不会撒谎的柯碧舟脸色泛红,忍不住反问:”你你咋个晓得的””这也瞒得了人吗”邵玉蓉坦率地说,”你往常价那种呆痴痴的模样儿,又瘦又孤独,眼睛里老有着一股绝望的光,我还看不出来再有,唐惠娟跟我摆过,你在集体户里的生活;特别是昨天,从坡上摔下来,明明有树枝、草根可抓住,你却任凭自己身体往下滚。这不是想死是啥呢”没想到,这个与自己漠不相关的姑娘,还时常留心到自己呢柯碧舟郁闷的心思被她点穿,有些羞惭地低下头,望着鱼钵钵说:”你知道,我出身不好,处处忍辱受气。做好事吗,人家会说你把真实面貌掩饰起来,想削尖脑袋钻营;做坏事吗,我还不至于那么堕落。唉,活下去真没有意思””不该这么想啊,小伙子”门口传来一个洪亮的嗓门,柯碧舟惊讶地抬头望去,小屋里走进来一个中等身材的陌生人。他近六十岁,漆黑的头发剪得不长不短,齐整地覆盖在头顶上,眉目清秀,脸色不像山寨的老人那么粗黑,穿一身洗淡了的线卡人民装,脚穿一双塑料凉鞋。”伯,观天回来了”邵玉蓉站起身子,亲热地迎到老人面前,转过身来,对柯碧舟说,”小柯,这是我伯邵思语,他在县头气象局工作。”柯碧舟明白,昨天就是他和邵玉蓉救了自己。他尊敬地叫了邵思语一声,挣扎着想下床。邵思语伸手连连摆了几下,示意他躺在床上:”你不能动,大山说,你还要好生歇几天呢”柯碧舟听他和蔼可亲的说话声,略呈紧张的心弦松弛下来了,他两眼望着老人,不知说啥好。邵思语在玉蓉刚才坐的板凳上坐下,双手扶着膝,语意深长地说:”小柯,你的事儿,玉蓉都跟我细细地摆过。我是个老年人啰,说不出啥豪言壮语,也背不全大道理。只同你说一点吧。一个人,大腿上生了个疮,化了脓,腐烂恶肿了,能因为自己疼痛,就整天撩起裤腿,叫人家来看吗就该让所有人都来看着伤口皱眉、不悦、难受吗显然,抓破了自己的伤口给人家看,那是不好的。况且,你还没生那么个伤口,你只是家庭出身差,不能尽背那么个包袱,让人家一看你的脸色,就想到你精神上的伤口,你说对吗”亲切温顺的话语,含蓄深沉的比喻,像一道涓涓细流,流进了柯碧舟的血管。他思忖着仰起脸来,发现邵玉蓉正两手扶着床栏,大睁着那对充满稚气和憧憬的眼睛,凝神屏息地注视着他。那深思的目光,仿佛在说:你要把伯的话,好好听进去呀。邵思语接着说:”小柯,不要只看到自己的痛苦,不要受错误思潮的影响,年轻人嘛,目光该远大一些,展望得远一些。只看到个人的命运、前途,只关注眼前的人和事,只想着狭窄的生活环境,那就同关在笼笼里的雀儿差不多。要练好翅膀飞啊,小柯,把自己的青春,与祖国、与人民、与集体利益联系起来。你会看到自己的前程似锦,会意识到生命真正的意义。”倚着床栏的邵玉蓉发现,凝神细听的柯碧舟脸上,逐渐开朗了,伯伯的一番话,使得他那一向滞晦阴郁的双眼,变得明亮澄澈、目光炯炯,令人深长思之的启示,在小柯的精神上,产生了一股奇异的力量。意志和毅力,在潜移默化般回到他的身上。邵玉蓉的眼里闪烁出了一丝欣悦的光彩。邵思语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柯碧舟的手背,耐人寻味地说:”小柯,我看你是个聪明人。趁着养病,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吧。看你的模样,还很虚弱,今天就安心再睡一阵,我们改日再谈。”说完,邵思语向玉蓉使了个眼色,两人收了柯碧舟吃光了的鱼钵钵,走出了小屋子。杜见春随着邵玉蓉走进砖木结构的农舍,蹑手蹑脚来到邵玉蓉的闺房时,柯碧舟刚刚睡熟。杜见春刚想张嘴叫,邵玉蓉连忙摆手,把手指竖放在嘴唇上,继而凑近杜见春低语:”他才睡着,不要闹醒他。”柯碧舟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松软的枕头垫起了他长而蓬乱的头发。杜见春看到他比两个多月前愈加消瘦、苍白的脸,尖尖的下巴,心头抽紧了。她不忍心望这张脸,稍站片刻,便怅惘地走了出来。看到她的行李重而又多,邵玉蓉主动提出送她去镜子山大队,杜见春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了这漂亮的湖边姑娘的帮助。邵玉蓉找出一根楠竹扁担,把杜见春带的两个包包、三个旅行袋,分做两头,一肩挑了便走。杜见春甩打着双手,跟着闪悠扁担的玉蓉边走边摆谈。邵玉蓉轻松自如地挑着行李,一面走,一面把柯碧舟的近况,细细地摆给杜见春听。听说柯碧舟被流氓毒打,卧床好几天,杜见春愤怒了;听说柯碧舟几个月来总像泥塑木雕一般痴呆,杜见春心头暗暗震惊,略有些不安;听说柯碧舟丧失了生存的信心,几乎想到要自杀,杜见春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波澜,泪水直从眼底涌上来,糊满了她那双流光泛彩的眼睛。她不得不放慢了脚步,略微走在邵玉蓉后面一些,她不能让这个山寨姑娘看到眼眶里的泪水。不知啥原因,杜见春总觉得柯碧舟之所以遭到这样的命运,是与她拒绝了他的爱情有关的。像有一只厉害的小虫子,在慢吞吞地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她的心灵。杜见春觉得内心深处隐隐作痛。走了好一阵,她都勾倒脑壳,没有说什么话。她在心头思忖:不管怎么说,当初拒绝他,并没做错。现在看来,柯碧舟是可怜的,是值得同情的;但也仅此而已。谁叫他出生在反动的家庭里呢。他的青春很可悲,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也许他不该生下来。他一生下来,投身在这么个家庭里,本身就要演出悲剧。要是我接受了他的爱,那我不也要随着他演一场悲剧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这么想着,杜见春稍微得到了一些安慰,心情也略微平静了些。<script>app2(); 第八章 chap_r(); app2();柯碧舟被毒打成伤,第二天躺在床上呻吟哀叹时,杜见春正坐在从昆明开往上海的24次特快列车上,脸贴近双层玻璃车窗,眨巴着大眼睛望着窗外稍纵即逝的山野景色。那时候,由上海发出的23次特快列车,还不是像现在这样,天天都有一班,而是一天开往昆明,一天开往重庆。因此,从西南开往东海之滨的火车,到了冬天,就显得特别拥挤,硬座车厢里,不但没有一个空座位,连走廊上、车厢交接处、盥洗间里外,都挤满了旅客。长途列车车厢里有一股特殊的令人恶心的气味,杜见春靠近厕所的位置臭味更浓,迫使她不时地用一本薄书在脸前扇打着。两天两夜的旅途,真累人啊列车上,相识的和不相识的旅客,都在交谈,有的讲自己生活中的奇遇,有的讲异域风光和少数民族的习俗,也有的在悄悄传播”小道消息”。杜见春身旁的一个没有登记到卧铺的采购员,正在津津乐道地讲着广泛流传的关于知青的奇闻轶事。说的是一个解放军战士探亲回家,身旁坐着一位抱婴儿的年轻妇女,车到一个站时,年轻妇女请解放军战士抱一抱婴儿,说她去月台上买点儿吃的。解放军欣然同意。可待火车开了,那年轻妇女还没回来,解放军战士找遍了整部列车,也没找到那年轻的母亲,他只好报告给乘警,乘警打开婴儿的包袱,发现里面有一封信,信上写着:孩子的爸爸没良心,孩子的妈妈是知青,孩子送给了解放军,孩子的父母最放心。杜见春拧着眉毛听到这儿,觉得这故事完全是编造出来污蔑伟大的上山下乡运动的,她正想斥责采购员传播这样的故事,不料湖边寨的苏道诚,突然在过道上叫她了。杜见春孤寂中遇见在湖边寨认识的知青,不由得眼睛一亮,急忙答应。苏道诚问清她是一个人回家,连忙邀请她到自己那儿去坐,他说自己是赶到前方大站上车的,身旁有个座位,杜见春早就闻够了厕所的臭味,仅仅蹙着眉迟疑了片刻,便跟着苏道诚来到了另一节车厢的中间靠窗位置上。漫长的旅途不再是枯燥乏味的了,苏道诚嘴巴里有说不完的故事和神秘莫测的”小道消息”。不论到了哪个站,看到什么景物,听到什么话,他都能随口讲出一套一套叫人听去挺入耳的话来。每到一个大站,他就从车窗上跳下去,到水龙头上冲洗毛巾,倒开水,买包子、土特产、零食,表现得热情、机灵,尤其是对杜见春殷勤备至。头一次相见的时候,杜见春对他留下个好印象,这回一道度过的两天两夜旅途,使得这种印象加深了。身旁坐着一个相貌堂堂,体贴关切的青年小伙子,任何姑娘都会情不自禁地接受他所献上的殷勤。车过杭州以后,苏道诚主动给杜见春留下了家庭地址,再三恳切地要求她去家里玩。杜见春点头应允了,苏道诚又仿佛不经意地问到她家的地址。杜见春随口告诉了他。回到上海以后,舒舒服服地躺了两天,消除了旅途的疲劳,杜见春开始了插队落户知青回沪探亲的生活。她去母校看望老师,和从各地回家的同学们畅谈,添置一些衣物,给镜子山大队的社员代买尺花布,一丈多灯草呢,到点心店去吃些好久未尝过的点心。大上海不是像想象中的那样有趣味,没什么电影和戏,没多少活动。忙忙碌碌地过了春节,生性好动的杜见春开始觉得乏味了。妹妹杜见新的假期最短,她要赶回崇明农场去了,见春闲着无聊,伴送着高个儿、宽肩膀、外表长得像个运动员似的妹妹到了吴淞口码头,送她上船。一九六八年底到一九六九年初的那半年时间里,上山下乡运动风起云涌掀起来以后,杜见春曾多少次去过火车站和码头啊以往,每次惜别,杜见春总是充满激情,神采焕发。记得妹妹一九六八年秋头一次去崇明时,杜见春送她到十六铺码头,还给她讲欧阳海参军入伍时的故事哩即使她本人离开上海去山寨时,爸爸妈妈送她到彭浦车站,脸呈依恋之色,她还挺起胸膛,高声嘹亮地唱着:”打起背包走天下”呢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已经入世了,也许因为已经在严峻的生活里过了两年吧,这次送别,姐妹俩都有些伤感,有些依依不舍。一贯心细的妹妹老是拉扯姐姐的手臂,轻声叮咛着:”常通信,常通信”送妹妹回来,杜见春心绪纷乱,难受了好一阵。正逢厂休的哥哥杜见胜兴冲冲地跑回家来,满脸喜色,杜见春不由得有些气恼,她厉声责问见胜:”见新去崇明,你今天休息,为啥不去送她”春风满脸的见胜冷不防被见春粗声喝问了这两句,不由得有些扫兴,他皱皱眉,不悦地道:”我以为是啥大事,到崇明嘛,常来常往,有啥好送的”一听他那满不在乎的口吻,再细瞅瞅见胜打扮入时、烫得笔挺的服饰,见春气红了脸,愤愤地说:”你””我怎么”杜见胜振振有词地一挺胸脯,理直气壮地说,”我能为了送见新而失约吗告诉你,前两天我就和女朋友约好了,一道去虹口公园划船,再到四川饭店吃饭”不听则已,听见胜厚着脸皮说出这种话来,杜见春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早几天就听妈妈嘀咕过,见胜正在和一个”标标准准”的上海姑娘谈恋爱,根本无暇顾及家里其他人的事儿,只有到了要钱买沙发、买电视机的时候,他才想到家。见春横了哥哥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抽身进了屋子,”砰”一声关上了门。这一举动显然惹恼了杜见胜,他两步冲到门口,把门擂得咚咚响,大声嚷嚷道:”怎么,你们自己命该下乡,现在倒来怨我这个在工矿的吗你发什么脾气,羡慕我吗妒忌我吗都晚了。我早说你是自作自受,别忘了,当年可是你主动要求去插队落户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犹如几根小针戳在杜见春身上,她烦恼极了。没想到,哥哥杜见胜竟变得如此庸俗和自私,见春决心在爸爸妈妈面前告他一状。可爸爸妈妈似乎也各自有着心事,没有空闲来问及两个务农的女儿。见春发现,爸爸杜纲常常久久地凝坐在圈手椅里,皱紧了眉头想着啥。家里再也听不到他那爽朗的笑声,饭桌上再也没听他讲起诙谐有趣的笑话了。这在过去,可是见春所少见的呀爸爸变了,他很少看报,也很少批阅文件,记得前几年,爸爸每天一早起床后,总要叫醒见春,一齐到楼顶的平面晒台上打拳、练功,可见春这次回来,没见爸爸上过楼顶一次。有几次,见春主动提议,爸爸都是兴趣陡减地苦笑着,缓缓地摇头,婉言拒绝了上楼顶。见春看到,就是妈妈,精神也大不如前了。”文化革命”前任纺织厂党委副书记的妈妈柳佩芸,”文革”以后靠了边,”三结合”的时候当了个党委委员,妈妈申请下车间劳动,被批准每天上常日班。她的鬓脚出现了银丝,脸也瘦多了,见春还发现,妈妈晚上失眠。她询问过妈妈,有啥心事可妈妈总是摇头否认。有一天晚上,心有疑念的见春走到爸爸屋门前,隐隐听到妈妈在用焦虑不安的语气对爸爸说:”老杜,我看你忍住这口气,算了吧睁只眼闭只眼””不成”爸爸斩钉截铁地道,”我这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对造反派的胡作非为,不能听之任之””杜纲,求个太平吧,你也得为三个子女想想啊”妈妈唉叹了两声,低语着。屋里一阵沉默,杜见春收住了脚步,猛然醒悟道,爸爸妈妈心事重重,也无余暇顾及她呀每天一早,爸爸、妈妈、哥哥都去上班,家里独有杜见春一个人,守着一整套屋子和那个小厨房,她简直是没事儿可干。”封、资、修”的书她是不看的,即使她想看,也找不到。一九六六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和四旧时,这类东西都扫到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去了。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在单位吃午饭,晚饭才回家吃。妈妈现在是无官一身轻。她不要回家探亲的女儿操劳家务,一清早起来买了菜,要到每天下午四点以后,杜见春才煮饭炒菜,忙一阵儿,其他时候,她都觉得有一股无形的烦闷压迫着她。她真想早几天赶回镜子山大队去,可赶回去干啥呢,离春耕大忙季节,还早着呢总不见得赶回去是为守那集体户楼上楼下两大间屋子吧。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柯碧舟,那个家庭出身不好的知青,他怎样在山寨度过严寒的冬天,他在干些什么,他为什么会钟情自己,就为了我们一次次地不期而遇这种回忆往往被最后那次见面打断,每想到柯碧舟对她讲的那些话,杜见春心里总会觉得又好笑又羞愧,还带着点怜悯他的滋味。说来也怪,想到这儿的时候,她的心会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脸也会微微泛红。她是头一次看见人当着面这么深情地凝视她呀即使柯碧舟是那么个人。自然,杜见春眼前也时常浮现出苏道诚那张漂亮的脸,他那流利的口才,可靠的家庭条件。看得出,苏道诚在向自己献殷勤,他同她接触时,显得格外小心翼翼,表现出极力讨好的神情。想到这些的时候,杜见春心底里是甜滋滋的,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但苏道诚究竟是个怎样性格的人,杜见春却还看不清楚。其他更多的时间里,杜见春就感到无聊了。一阵莫名的空虚在不断地向她袭来。她身强力壮,精力充沛,在前几年还充满了向往和憧憬地投身于火热的斗争生活,心想,不能叱咤风云,至少也要做潮头上的一朵浪花。谁料到,如今却不知干什么好。每个插队落户知识青年,不管他下乡的年限长与短,不管他是什么性格的人,他都经历过这一彷徨、茫然、烦恼得不知所以的时期。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这时候,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特别是回到城里探亲,看到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甚至弟弟妹妹,都去上班、都去读书,都有事情可做,心情就更为烦躁了。邻居、同学、朋友,好心的老人和不怀好心的人物,总会有意无意地问到你下乡的近况。听到山寨的艰辛,听到你二十多岁了还没工资,他们的脸上就会显出一种既是同情又掺着漠视的神情,这神情也经常刺激着你。还有,社会的舆论,人们的种种不负责任的议论,更给这种刺激加了分量。那年头,谁都明白这一点,报上越是吹嘘下乡光荣、下乡大有可为,下乡是为了缩小三大差别,而在生活中的知识青年,却越是受人歧视,被人瞧不起,为寻找工作到处奔波,托人贿赂,形成最具讽刺意味的鲜明对比。一个知识青年,每当这种时候,心情会变得暴躁、狂怒、气恼,急切地盼望着出路。经过这一时期,各种各样不同性格的人,各种各样不同社会地位、不同家庭出身的人,便会自然而然地设法寻找到自己的出路,沿着生命指示的道路,继续往前走。杜见春不止一次地听说,男知青们抽烟、喝酒、打牌、发牢骚,其中一小部分,还偷窃、赌博、打群架、争风吃醋,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甚至一些女知青,也跟着堕落了,她们借结婚的机会把户口转离农村,指望筑起一个安乐的小窝儿。为过那些数不清的层层关卡,为盖那些一个又一个的圆图章,她们请客、送礼、不惜变卖自己的一切。当然,杜见春决不会走这样的道路。但是,她该怎么办呢她将走到哪里去呢一九七○年严冬那个时候,多少知识青年在思索这个问题啊其实,这不光是一千多万知识青年的事情啊,每一个知青都是父母所生,每一个知青都有兄弟姐妹,这是关系到千家万户的大计啊可也无法,阴谋家们正在阴暗角落里施展诡计,祖国这条航船上的各级各部门,都还在一小撮别有用心的家伙煽动下进行着无休无止的路线斗争。杜见春并不知道这一切,她只晓得,大好的青春年华,不能这样百无聊赖地白白虚度。但她又不明白,究竟怎样生活,才算没有虚度青春。她脑子里装着的,是一句句连成串的豪言壮语,可这些英雄的铁铮铮的语言,改变不了她的现状,填补不了她的心灵啊。虔诚的革命热情,当年曾怎样地激励着她去造反,去冲锋陷阵啊可今天,这股熊熊燃烧的烈火,在她的心里渐渐没有原先那股狂猛的势头了就在这样的日子里,苏道诚来找她了。杜见春万没想到,自己在火车上随便说出的家庭住址,苏道诚竟然记得那么清楚。回到上海几个星期,他显得更漂亮了,脸变白了,头发吹过风,随便梳向一边去,铁灰色的涤卡上装,厚花呢裤子,潇洒自如,风度翩翩,不同一般。他坐在杜见春家客厅沙发上,喝茶、吃糖,右腿架在左腿上,微笑着询问杜见春,探亲假过得愉快吗生活是否有意义听杜见春抱怨枯燥无味,他摸出两张票子,说是音乐舞蹈,还值得一看。接着他又讲了一些所谓的内部消息,近黄昏的时候,他彬彬有礼地告辞了,临走请杜见春去他家玩。一个星期以后,他又来过一次。这次他送给杜见春一张票,是文化广场的交响乐沙家浜。杜见春去看的时候,发现苏道诚坐在自己身旁,他慷慨地买了话梅和瓜子,听完那闹哄哄的交响乐,苏道诚还送杜见春回到家里。第三次苏道诚来找杜见春,直截了当地约她去看电影,杜见春坐进电影院,才发现那是看了多遍的地雷战。没看完电影,两个人就出来了。苏道诚陪着杜见春,沿着马路逛去。这一次他郑重其事地请杜见春去家里玩,还说,他到她家去了三次,作为礼貌,她也应该回拜一次。这几次接触,杜见春并没发现苏道诚有什么明显的缺点,相反觉得他挺逗人喜欢。她迟疑了一刹那,略点了点头。苏道诚明亮的眼睛里闪烁出愉悦的光彩,兴高采烈地说:”那就一言为定不过,你知道,我有很多朋友,时常不在家,让你白走一趟,太不好了。你约定个时间吧”杜见春抿紧了嘴,内心有点惶惑,这样慨然应允对不对呢要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接触啊,往前迈进一步,就说明关系亲近一步呢。但苏道诚那么眼巴巴地望着她,她无法推脱了,只得说:”那么那就下个星期的今天来吧””好,下个星期四的午后,我在家静候。”苏道诚喜形于色地告辞了。七天以后,吃过中午饭,杜见春犹豫了好久,台钟敲过了两点,才换上一身新衣服,找到苏道诚抄给她的地址,出门坐车到西区去。两点四十分,杜见春在西区下车,找到地址上写明的那条僻静的马路,顺着门牌号码找去。马路两旁全是粗壮的梧桐树,听解放前在上海搞过地下工作的爸爸说,这一带那时属于法租界,是标准的住宅区。可以想见,一到夏天,梧桐树繁茂的叶子会把整条马路都遮掩在绿阴里。就在杜见春寻找苏道诚家的门牌号码时,苏道诚在自家的客厅里,略显烦躁地陪伴着自己同队的女知青华雯雯。一回到上海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华雯雯,经过精心修饰,变得愈加娇美可爱了。她穿件大红的尼龙棉袄罩衫,透明的尼龙荷叶花边,窄小的袖口,高领衬,标准的中西式贴袋,头发用电梳子烫成几个卷儿,全毛哔叽裤子,高帮棉皮鞋。尽管在乡下插队落户,她还是很快补上了没在上海期间的缺档衣服,赶上了一九七一年初的时髦样装。她用手帕抹抹嘴角,两眼嗔怒地瞪着苏道诚,低声问:”昨晚上你到哪儿去了,害我到你家来,扑了个空。””还不是发叶子发叶子赌钱。”。”又赌博了””不玩这个,又有什么可玩的””你为什么不等我呢””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来前晚上在外滩分手时,你又没给我说定。”苏道诚露出一脸不在乎的神情,凭他的聪明才智,他早一眼看透了华雯雯的心事。刚下乡时,这个姑娘时常和肖永川在一起,未经证实的传言说过,肖永川偷来的钱,她也用过。自从肖永川名声骤降,特别是他被左定法吊打以后,华雯雯不同他玩了。自己向她献殷勤,她还时常”搭搭架子”,表示并不在乎自己这么个俊小伙子。直到她回沪前两个月,苏道诚下了决心,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和她出去赶了一次场,约她到树林里幽会了两次。眼看已经上手了,她却等也不等自己,断然决定,一个人回到了上海,弄得苏道诚很恼火。但自从他也回到了上海,找到她,约她到自己家玩了两次之后,华雯雯变得热情多了。苏道诚一眼看出,华雯雯之所以由”搭架子”变得主动靠上来,完全是看到他家住着花园洋房,家中有豪华的客厅、雅致的摆设,又很有钱的关系。一确准这点,苏道诚倒开始搭架子了,他故意在两人分手时不主动提出下次见面的要求,故意在约会时间迟到。但奇怪的是,越是这样,华雯雯对他愈是盯得紧。她经常突然闯到他家来,一坐就是大半天。平时她来,苏道诚很欢迎,两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情骂俏,或者一道出去逛逛公园,时间消磨得很快。可今天她突然而来,却叫苏道诚暗中恼火。要知道,他耍了好久的手腕,费尽心机,才把杜见春约上门,要是这正正经经的姑娘一见华雯雯坐在客厅里,心头会高兴吗所以苏道诚对华雯雯说话,显得极不耐烦。华雯雯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裁缝,一个月拿六七十块工资;她的母亲是服装店营业员,四十好几了还是很爱花俏打扮,赶个时髦。尽管有五个兄弟姐妹,家庭经济并不宽裕。但因为母亲带头,家里讲吃、讲穿、讲享受的风气很是浓厚。华雯雯自小受母亲影响,也爱打扮爱漂亮,时常变着法儿要父亲给她旧翻新,或是扯处理的布给她做新衣裳。她穿着一身新走到马路上,觉得自己幸福而又自豪。她家住在上海那种有前楼、有三层阁、有亭子间、有灶披间的三十年代建造的老式房子里,周围的邻居来自社会各个阶层,成分非常杂,小市民的习气还很浓厚,金钱就是他们头上的太阳。华雯雯长到十八九岁,就懂得以后谈恋爱,要找个条件齐备的对象,那条件是有个现成的口诀的,即是什么:”一套家具、两间房子、三转一响、煤卫设备”等等等等。插队落户以后,这一切幻梦成了泡影,华雯雯抱着过一天混一天的想法,从没想到在知识青年中找个对象。和肖永川一起出去玩,还不是因为他那时钱很多,肯出车费。到肖永川名声一臭,华雯雯就立即对他冷淡下来。苏道诚刚开始向她献媚、炫耀的时候,华雯雯也没把他当成一回事。像许多漂亮、精明的姑娘一样,她知道长相漂亮的小伙子,心眼很活,非常爱吹牛,特别是在她这样美丽的姑娘面前,他们特别爱面子。她不太相信苏道诚真是高干子弟、不太相信他非常有钱、也不大相信他真是那么钟情她对苏道诚仍是抱着一种随便玩玩的想法。她觉得小伙子没啥稀奇,她完全懂得自己美貌的价值。从头一次到苏道诚家来玩过以后,华雯雯的想法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尤其是苏道诚拿着报纸,指给她看他父亲的名字和职务时,华雯雯打定了主意,要恋爱,就要找这样的对象。她当然不能像男的一样主动表白,但她决定经常来找苏道诚。她相信,只要不断地接触,自有办法吸引他,并牢牢地把他抓在自己手里的。她甚至作好这样的思想准备,各种条件都那么好的苏道诚,很可能也有别的姑娘看中他的。她预备和其他的姑娘竞争、拼夺。有了这样的想法,苏道诚的一切在她眼里都变得可爱起来,即使他搭搭架子,华雯雯也觉得那是逢场作戏,没啥可责备的。听苏道诚不冷不热地说完,她放低了嗓门,轻声细气地问:”你经常赌钱,被你爸爸知道了,不骂你””嗨,他忙着呢才不会管到我这种事情。”苏道诚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华雯雯探首关切地问:”你和哪些人赌啊”””小偷”、”侠客”、”强盗”,还有他们叫来的几个在吉林、黑龙江插队的知青。””输还是赢””哈哈,”这句话逗起了苏道诚的兴趣,他沾沾自喜地笑着说,”我还会输跟你说,赌得最旺时,我赢了三百七十多元””真的””我看到”小偷”、”侠客”、”强盗”几个都虎视眈眈地瞪着我,晓得不吐出一点来,他们是不会放我走的。就故意输了一百几十块,完了还摆一顿”酒包”酒包请客摆席。,请他们吃了一顿,才算赢稳定了二百块钱。””那顿饭吃去多少钱”华雯雯喜上眉梢地问。”四十来块。”苏道诚口气很大地说道,刚要往下说,钢花玻璃镶成的酒柜上那只高级台钟,”当当当”敲了三下,钟声提醒了苏道诚,他想到杜见春很可能就要来了。像她这种个性的姑娘是不会无故失约的,苏道诚烦躁地皱了皱眉头,立刻心生一计,站起来说:”华雯雯,我想起来了,上次你不是说我穿那种开衫别有一种风度吗,你帮我去买一件吧,现在就去”说着,苏道诚掏出皮夹子,拿出了八张五元钞票。华雯雯把身体一扭,嘴一撅道:”那你为什么不去””我啊,”苏道诚把早已想好的措词坦然讲了出来,”告诉你吧,我爸爸很关心我的上调,给我约了一个干部,要我和他谈谈,说好三点钟就到的呢”华雯雯一听更来了劲,两条细长的弯眉一扬,站起来说:”有路子,你可别忘了我啊””你说我会忘吗”苏道诚含情脉脉地瞅着华雯雯仰起的脸说,”快去帮我买吧,挑你喜欢的那种颜色。”华雯雯喜孜孜地接过钱,乐不可支地笑着,由苏道诚陪伴,从花园后门走出了苏家。她心里早算计了,一件男式银灰色开衫只要三十来块钱,苏道诚是知道的,给她四十元钱,那不证明他对自己的爱吗送走了华雯雯,苏道诚刚上楼坐定,前门的电铃响了起来。他立刻跳起来,跑下楼,亲自冲到铁门前去给来者开门。如他所愿,来的正是杜见春。”请吧,请进我独个儿已经等了你三个多钟头了。”苏道诚把门开大了,伸出手说。杜见春在门外就已看清了,这是一幢雅致的花园洋房,上下两层,不下二十来个房间,外加前后花园,苏家的条件是没法说的了。她顺着那条宽阔的甬道走进去,甬道两旁是半人高的冬青,修剪得很齐整。左侧是个不大不小的花园,青草地,长着两棵苹果树,靠墙放着一溜花盆。走过甬道,是一个人字形的岔口,一条通后花园,一条通到台阶前。上了台阶,杜见春发现脚下铺着深红色的厚地毯,地毯直通进客厅。客厅里暖融融的,杜见春寻视着,发现有暖气片。她心里说,苏道诚的父亲真是个大官,不过,似乎太奢侈了。苏道诚请杜见春在刚才华雯雯坐过的沙发上坐定,又是拿糖,又是端果盘,还冲来了一杯香喷喷的强化麦乳精,随后才在杜见春对面坐下来,朝着她微笑。杜见春望了望茶几上的水果、高级奶糖和麦乳精,淡淡一笑说:”你要把我胀死啊你到我家去,我可没东西招待你。””喝茶也很好。”苏道诚得体地回答,”来了,你就随便吃点吧。”杜见春端起麦乳精,喝了一小口,很甜,她咂咂嘴,放下杯子,找不到话说。来之前,她已经决定了,告诉苏道诚,她在上海住了两个多月时间,决定回到镜子山大队去,因为随着返春,山寨的备耕工作快开始了。如果他愿意,他们可以一道走。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沉默了片刻,她就谈了自己的决定。”你要走”苏道诚惊异地问,”什么时候买票”杜见春肯定地点着头:”我准备明天去乡办订票那些年,街道上山下乡办公室每年为回沪探亲的知青预订火车、轮船的票子””明天”他失望地叫着,手在沙发扶手上拍了两下,咽了一口唾沫,镇定了一下说,”当然,我是极愿意和你一起走的。只是只是我爸爸让留些天,他要我办些事情。”杜见春垂下了眼睑,说:”那你就多住些日子吧”苏道诚看出杜见春的神态异样,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连忙小声道:”你干吗这么忙着走””你不觉得沉闷吗这样长住下去。”杜见春反问。”沉闷,哪儿的话呢”苏道诚仰起脸来,像以往说话一样用夸耀的口气说,”生活是那么富于色彩,青春是多么美好,我们正可以趁这休息阶段,尽兴地玩个够。杜见春,你想想,整整一年,憋在那个穷山沟里,那生活是多么没味儿,我们为啥不能多玩些日子呢”杜见春的目光从苏道诚脸上,移到他身旁那张三人沙发的扶手上,那里,放着一本手抄本小说少女的心。封面上,还画了一个长波浪卷发的妖艳女人头像。她微蹙了一下眉头,苏道诚随口说出的这些和他以往讲话绝然不同的调子,以及这本流传极广的黄色小说,引起了杜见春的困惑和怀疑。因为在苏道诚家里,又是头一次上门,她一反自己的直率性格,没有向他放炮。但也找不出其他的话说。苏道诚觉得,今天自己无法逗得杜见春高兴。平时,他的巧嘴利舌总有办法引得杜见春笑起来,至少讲得她的目光全神贯注盯着自己。可此刻,他觉得话无从说起了。在苏道诚眼里,杜见春和华雯雯是味道绝然不同的姑娘。华雯雯已经被他”花”上了手,而杜见春呢,却还是刚刚开始呢。在他的想象中,和杜见春这样泼辣、健壮、直爽、个儿高高的姑娘谈谈恋爱,和跟华雯雯的恋爱肯定是不同的。就像吃鸡丝面和辣酱面的味道不同一个样儿。可他已从肖永川、”侠客”、”强盗”这几个家伙嘴里听说,杜见春是个会耍拳的姑娘,弄不好会被她揍一顿的,苏道诚不敢像对华雯雯那样出言不逊,更不敢用惯常的方法挑逗或是想入非非了。他打定主意,对杜见春,只能采用”道地的花功”,像钓鱼一样,使她上钩。没料到,事情刚刚有了点眉目,杜见春却要回山寨去了。苏道诚不由得感到一阵颓丧,喉咙里像塞上了一团棉花,平时巧言善语的即兴词句,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杜见春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客厅富丽堂皇的摆设、字画,看到苏道诚一句话也不说,不由得从失望变得有些着恼了,她觉得如坐针毡,实在没有趣味,干脆呼地一下站起来,陡然说:”我走了””你你怎么刚来就要走”苏道诚怔了一怔,才回过神来,挽留道,”再坐一会儿吧。”岂止是杜见春不了解苏道诚,苏道诚也不熟悉杜见春的性格呀。杜见春果断地摇了摇头说:”不坐了。我算已经来过你家了”苏道诚有些尴尬,神情也有些窘迫,他不连贯地问着:”你你决定回去””已经对爸爸妈妈都说了。”苏道诚还怀着点儿希望:”不能等等几天吗””不等了”杜见春神色庄重地说,”明天就去订票一天也不往后挪了。”说完她迈着坚实的大步,踏着厚厚的松软的地毯,急速地走出了暖烘烘的客厅。苏道诚急傻了眼,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木呆呆地盯着杜见春的背影。见她走出了客厅,他才如梦初醒,连奔带跑地追出去送她。杜见春说到做到,一个星期以后,她已经回到了山区。她给本队没回上海探亲的知青带了些东西,自己也带了一些鱼、肉罐头,在省城贵阳转了火车,坐到鲢鱼湖彼岸的县城下车。在县城,她找到一条小船,顺湖而行,半天时间,就踏上了暗流大队湖边寨生产队的土地。杜见春带了三只大旅行袋,两只手提包,要从湖边寨扛到镜子山大队,爬坡下坎,山路弯弯,她一个人无论如何是拿不动的。下了船,她就想到了湖边寨集体户的知识青年,如果碰巧,正可以请他们来帮个忙。杜见春守着自己的行李,耐心地等在湖边,只要有过路的人,就能请他捎个话。春天来到了山乡,草坪绿茵茵的,没栽下小季的梯田里,紫殷殷的肥田草正开着小朵小朵的花儿。暖融融的微风中满是盛开的野花香,湿润的泥土味拌和着清新的空气,清澈的湖水映着团转的群峰;两只雪白的长脚鹭鸶,在贴着湖面拍翅飞翔。凶狠的鹞子围着险峻的奇峰来回盘旋。沟渠里有淙淙的淌水声,冬天翻晒的田土,已经犁耙了二道。一群小喜鹊,当地人称作哑鹊的,欢叫着在几棵大树间飞掠。湖岸边很静,足足等了十来分钟,杜见春也没看到个人影。她知道,这时候正是出工时间,不容易遇见路人的。又等了几分钟,她心里有些急了,要是老不见人,天黑前就回不了镜子山了,那有多麻烦啊呵,山乡偏僻的景色秀丽的山乡这儿没有上海那样拥塞街头的人流,没有喧嚣混杂的噪声,没有烟囱林立的厂区,没有污浊的空气,这些无疑都要比上海优越。但是,岭水相映、风光玮丽的山乡啊,你毕竟太闭塞、太落后了看,公路还没通到这几个大队来,连片的寨子还没有电灯,村寨上一大半人都住在黄泥巴垒起的土墙茅屋里,世代居住在这儿的农民,仍在靠人挑肩扛、牛犁马驮建设着,什么时候,山乡变个面貌啊杜见春守着一大堆行李,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强烈地感受到山区的穷困、落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迫切地希望山区快快地改变面貌。正在她蹙眉东张西望时,从湖边那幢小巧精致、刷着白粉墙的砖木结构的屋子里,走出了一个姑娘。杜见春眼睛一亮,赶紧招着手,拉开嗓门叫道:”哎,姑娘,快来啊”姑娘听到喊,信步走出了院坝,向着湖边走来。杜见春凝目一看,哎呀,好漂亮的山寨姑娘只见她身材苗条,走路带着弹性,整个人看去显得丽雅、俊秀,沉静得讨人喜欢。她穿着湖绿色的春衫,细条纹的衬衣领翻在外面,隐格的棉涤长裤,线袜子,黑布鞋。最吸引人的是她那张红润得闪烁霞彩的脸庞,两条修长细弯的眉毛下,长着一对菱形眼。这双眼睛,清澈晶莹得像深潭一般澄净,瞅着她的目光,你会发现双眸中透着强烈的好奇和希冀,显得格外幼稚、单纯。哎呀,这不是湖边寨看守小船的幺公家姑娘吗冬天里,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套一件浅蓝底白圆点子的棉袄罩衫,陪着幺公到镜子山铁匠铺打过锄头,杜见春见过一面。当时匆促之间,印象不深。今天重逢,不知是她衣服穿得少了呢,还是她确是长得风姿绰约,杜见春只觉得她健朗秀美,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在山区,杜见春是很少看到过像她那样的姑娘的。见春看得愣住了。她就是邵玉蓉。”你不是杜见春吗”玉蓉认出了她,打量着刚由上海探亲回来的杜见春,亲切地问,”站在这儿想找谁呀””随便哪个都行,”杜见春停了一停说,”唐惠娟、王连发、柯碧舟,你能替我找一找他们吗”邵玉蓉摇摇头,愁惨惨地说:”小唐在县里学习;小王离寨玩去了;小柯摔伤了””什么,你说啥”杜见春惊问。邵玉蓉的脸阴沉下来:”他从坡上摔下来,伤得很重。你要搬行李吗我帮着你吧”杜见春好似没听见邵玉蓉的后半句话,她急促地问:”柯碧舟现在哪儿””就在我家里。”邵玉蓉见她对小柯这么关切,脸上显出股欣慰之色,声气轻柔地问,”你想看看他吗”杜见春点点头。”走吧”邵玉蓉走过来,帮杜见春提起两只旅行袋,两个姑娘一齐向砖木结构的小屋走去。<script>app2(); 第八章 chap_r(); app2();柯碧舟被毒打成伤,第二天躺在床上呻吟哀叹时,杜见春正坐在从昆明开往上海的24次特快列车上,脸贴近双层玻璃车窗,眨巴着大眼睛望着窗外稍纵即逝的山野景色。那时候,由上海发出的23次特快列车,还不是像现在这样,天天都有一班,而是一天开往昆明,一天开往重庆。因此,从西南开往东海之滨的火车,到了冬天,就显得特别拥挤,硬座车厢里,不但没有一个空座位,连走廊上、车厢交接处、盥洗间里外,都挤满了旅客。长途列车车厢里有一股特殊的令人恶心的气味,杜见春靠近厕所的位置臭味更浓,迫使她不时地用一本薄书在脸前扇打着。两天两夜的旅途,真累人啊列车上,相识的和不相识的旅客,都在交谈,有的讲自己生活中的奇遇,有的讲异域风光和少数民族的习俗,也有的在悄悄传播”小道消息”。杜见春身旁的一个没有登记到卧铺的采购员,正在津津乐道地讲着广泛流传的关于知青的奇闻轶事。说的是一个解放军战士探亲回家,身旁坐着一位抱婴儿的年轻妇女,车到一个站时,年轻妇女请解放军战士抱一抱婴儿,说她去月台上买点儿吃的。解放军欣然同意。可待火车开了,那年轻妇女还没回来,解放军战士找遍了整部列车,也没找到那年轻的母亲,他只好报告给乘警,乘警打开婴儿的包袱,发现里面有一封信,信上写着:孩子的爸爸没良心,孩子的妈妈是知青,孩子送给了解放军,孩子的父母最放心。杜见春拧着眉毛听到这儿,觉得这故事完全是编造出来污蔑伟大的上山下乡运动的,她正想斥责采购员传播这样的故事,不料湖边寨的苏道诚,突然在过道上叫她了。杜见春孤寂中遇见在湖边寨认识的知青,不由得眼睛一亮,急忙答应。苏道诚问清她是一个人回家,连忙邀请她到自己那儿去坐,他说自己是赶到前方大站上车的,身旁有个座位,杜见春早就闻够了厕所的臭味,仅仅蹙着眉迟疑了片刻,便跟着苏道诚来到了另一节车厢的中间靠窗位置上。漫长的旅途不再是枯燥乏味的了,苏道诚嘴巴里有说不完的故事和神秘莫测的”小道消息”。不论到了哪个站,看到什么景物,听到什么话,他都能随口讲出一套一套叫人听去挺入耳的话来。每到一个大站,他就从车窗上跳下去,到水龙头上冲洗毛巾,倒开水,买包子、土特产、零食,表现得热情、机灵,尤其是对杜见春殷勤备至。头一次相见的时候,杜见春对他留下个好印象,这回一道度过的两天两夜旅途,使得这种印象加深了。身旁坐着一个相貌堂堂,体贴关切的青年小伙子,任何姑娘都会情不自禁地接受他所献上的殷勤。车过杭州以后,苏道诚主动给杜见春留下了家庭地址,再三恳切地要求她去家里玩。杜见春点头应允了,苏道诚又仿佛不经意地问到她家的地址。杜见春随口告诉了他。回到上海以后,舒舒服服地躺了两天,消除了旅途的疲劳,杜见春开始了插队落户知青回沪探亲的生活。她去母校看望老师,和从各地回家的同学们畅谈,添置一些衣物,给镜子山大队的社员代买尺花布,一丈多灯草呢,到点心店去吃些好久未尝过的点心。大上海不是像想象中的那样有趣味,没什么电影和戏,没多少活动。忙忙碌碌地过了春节,生性好动的杜见春开始觉得乏味了。妹妹杜见新的假期最短,她要赶回崇明农场去了,见春闲着无聊,伴送着高个儿、宽肩膀、外表长得像个运动员似的妹妹到了吴淞口码头,送她上船。一九六八年底到一九六九年初的那半年时间里,上山下乡运动风起云涌掀起来以后,杜见春曾多少次去过火车站和码头啊以往,每次惜别,杜见春总是充满激情,神采焕发。记得妹妹一九六八年秋头一次去崇明时,杜见春送她到十六铺码头,还给她讲欧阳海参军入伍时的故事哩即使她本人离开上海去山寨时,爸爸妈妈送她到彭浦车站,脸呈依恋之色,她还挺起胸膛,高声嘹亮地唱着:”打起背包走天下”呢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已经入世了,也许因为已经在严峻的生活里过了两年吧,这次送别,姐妹俩都有些伤感,有些依依不舍。一贯心细的妹妹老是拉扯姐姐的手臂,轻声叮咛着:”常通信,常通信”送妹妹回来,杜见春心绪纷乱,难受了好一阵。正逢厂休的哥哥杜见胜兴冲冲地跑回家来,满脸喜色,杜见春不由得有些气恼,她厉声责问见胜:”见新去崇明,你今天休息,为啥不去送她”春风满脸的见胜冷不防被见春粗声喝问了这两句,不由得有些扫兴,他皱皱眉,不悦地道:”我以为是啥大事,到崇明嘛,常来常往,有啥好送的”一听他那满不在乎的口吻,再细瞅瞅见胜打扮入时、烫得笔挺的服饰,见春气红了脸,愤愤地说:”你””我怎么”杜见胜振振有词地一挺胸脯,理直气壮地说,”我能为了送见新而失约吗告诉你,前两天我就和女朋友约好了,一道去虹口公园划船,再到四川饭店吃饭”不听则已,听见胜厚着脸皮说出这种话来,杜见春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早几天就听妈妈嘀咕过,见胜正在和一个”标标准准”的上海姑娘谈恋爱,根本无暇顾及家里其他人的事儿,只有到了要钱买沙发、买电视机的时候,他才想到家。见春横了哥哥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抽身进了屋子,”砰”一声关上了门。这一举动显然惹恼了杜见胜,他两步冲到门口,把门擂得咚咚响,大声嚷嚷道:”怎么,你们自己命该下乡,现在倒来怨我这个在工矿的吗你发什么脾气,羡慕我吗妒忌我吗都晚了。我早说你是自作自受,别忘了,当年可是你主动要求去插队落户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犹如几根小针戳在杜见春身上,她烦恼极了。没想到,哥哥杜见胜竟变得如此庸俗和自私,见春决心在爸爸妈妈面前告他一状。可爸爸妈妈似乎也各自有着心事,没有空闲来问及两个务农的女儿。见春发现,爸爸杜纲常常久久地凝坐在圈手椅里,皱紧了眉头想着啥。家里再也听不到他那爽朗的笑声,饭桌上再也没听他讲起诙谐有趣的笑话了。这在过去,可是见春所少见的呀爸爸变了,他很少看报,也很少批阅文件,记得前几年,爸爸每天一早起床后,总要叫醒见春,一齐到楼顶的平面晒台上打拳、练功,可见春这次回来,没见爸爸上过楼顶一次。有几次,见春主动提议,爸爸都是兴趣陡减地苦笑着,缓缓地摇头,婉言拒绝了上楼顶。见春看到,就是妈妈,精神也大不如前了。”文化革命”前任纺织厂党委副书记的妈妈柳佩芸,”文革”以后靠了边,”三结合”的时候当了个党委委员,妈妈申请下车间劳动,被批准每天上常日班。她的鬓脚出现了银丝,脸也瘦多了,见春还发现,妈妈晚上失眠。她询问过妈妈,有啥心事可妈妈总是摇头否认。有一天晚上,心有疑念的见春走到爸爸屋门前,隐隐听到妈妈在用焦虑不安的语气对爸爸说:”老杜,我看你忍住这口气,算了吧睁只眼闭只眼””不成”爸爸斩钉截铁地道,”我这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对造反派的胡作非为,不能听之任之””杜纲,求个太平吧,你也得为三个子女想想啊”妈妈唉叹了两声,低语着。屋里一阵沉默,杜见春收住了脚步,猛然醒悟道,爸爸妈妈心事重重,也无余暇顾及她呀每天一早,爸爸、妈妈、哥哥都去上班,家里独有杜见春一个人,守着一整套屋子和那个小厨房,她简直是没事儿可干。”封、资、修”的书她是不看的,即使她想看,也找不到。一九六六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和四旧时,这类东西都扫到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去了。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在单位吃午饭,晚饭才回家吃。妈妈现在是无官一身轻。她不要回家探亲的女儿操劳家务,一清早起来买了菜,要到每天下午四点以后,杜见春才煮饭炒菜,忙一阵儿,其他时候,她都觉得有一股无形的烦闷压迫着她。她真想早几天赶回镜子山大队去,可赶回去干啥呢,离春耕大忙季节,还早着呢总不见得赶回去是为守那集体户楼上楼下两大间屋子吧。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柯碧舟,那个家庭出身不好的知青,他怎样在山寨度过严寒的冬天,他在干些什么,他为什么会钟情自己,就为了我们一次次地不期而遇这种回忆往往被最后那次见面打断,每想到柯碧舟对她讲的那些话,杜见春心里总会觉得又好笑又羞愧,还带着点怜悯他的滋味。说来也怪,想到这儿的时候,她的心会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脸也会微微泛红。她是头一次看见人当着面这么深情地凝视她呀即使柯碧舟是那么个人。自然,杜见春眼前也时常浮现出苏道诚那张漂亮的脸,他那流利的口才,可靠的家庭条件。看得出,苏道诚在向自己献殷勤,他同她接触时,显得格外小心翼翼,表现出极力讨好的神情。想到这些的时候,杜见春心底里是甜滋滋的,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但苏道诚究竟是个怎样性格的人,杜见春却还看不清楚。其他更多的时间里,杜见春就感到无聊了。一阵莫名的空虚在不断地向她袭来。她身强力壮,精力充沛,在前几年还充满了向往和憧憬地投身于火热的斗争生活,心想,不能叱咤风云,至少也要做潮头上的一朵浪花。谁料到,如今却不知干什么好。每个插队落户知识青年,不管他下乡的年限长与短,不管他是什么性格的人,他都经历过这一彷徨、茫然、烦恼得不知所以的时期。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这时候,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特别是回到城里探亲,看到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甚至弟弟妹妹,都去上班、都去读书,都有事情可做,心情就更为烦躁了。邻居、同学、朋友,好心的老人和不怀好心的人物,总会有意无意地问到你下乡的近况。听到山寨的艰辛,听到你二十多岁了还没工资,他们的脸上就会显出一种既是同情又掺着漠视的神情,这神情也经常刺激着你。还有,社会的舆论,人们的种种不负责任的议论,更给这种刺激加了分量。那年头,谁都明白这一点,报上越是吹嘘下乡光荣、下乡大有可为,下乡是为了缩小三大差别,而在生活中的知识青年,却越是受人歧视,被人瞧不起,为寻找工作到处奔波,托人贿赂,形成最具讽刺意味的鲜明对比。一个知识青年,每当这种时候,心情会变得暴躁、狂怒、气恼,急切地盼望着出路。经过这一时期,各种各样不同性格的人,各种各样不同社会地位、不同家庭出身的人,便会自然而然地设法寻找到自己的出路,沿着生命指示的道路,继续往前走。杜见春不止一次地听说,男知青们抽烟、喝酒、打牌、发牢骚,其中一小部分,还偷窃、赌博、打群架、争风吃醋,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甚至一些女知青,也跟着堕落了,她们借结婚的机会把户口转离农村,指望筑起一个安乐的小窝儿。为过那些数不清的层层关卡,为盖那些一个又一个的圆图章,她们请客、送礼、不惜变卖自己的一切。当然,杜见春决不会走这样的道路。但是,她该怎么办呢她将走到哪里去呢一九七○年严冬那个时候,多少知识青年在思索这个问题啊其实,这不光是一千多万知识青年的事情啊,每一个知青都是父母所生,每一个知青都有兄弟姐妹,这是关系到千家万户的大计啊可也无法,阴谋家们正在阴暗角落里施展诡计,祖国这条航船上的各级各部门,都还在一小撮别有用心的家伙煽动下进行着无休无止的路线斗争。杜见春并不知道这一切,她只晓得,大好的青春年华,不能这样百无聊赖地白白虚度。但她又不明白,究竟怎样生活,才算没有虚度青春。她脑子里装着的,是一句句连成串的豪言壮语,可这些英雄的铁铮铮的语言,改变不了她的现状,填补不了她的心灵啊。虔诚的革命热情,当年曾怎样地激励着她去造反,去冲锋陷阵啊可今天,这股熊熊燃烧的烈火,在她的心里渐渐没有原先那股狂猛的势头了就在这样的日子里,苏道诚来找她了。杜见春万没想到,自己在火车上随便说出的家庭住址,苏道诚竟然记得那么清楚。回到上海几个星期,他显得更漂亮了,脸变白了,头发吹过风,随便梳向一边去,铁灰色的涤卡上装,厚花呢裤子,潇洒自如,风度翩翩,不同一般。他坐在杜见春家客厅沙发上,喝茶、吃糖,右腿架在左腿上,微笑着询问杜见春,探亲假过得愉快吗生活是否有意义听杜见春抱怨枯燥无味,他摸出两张票子,说是音乐舞蹈,还值得一看。接着他又讲了一些所谓的内部消息,近黄昏的时候,他彬彬有礼地告辞了,临走请杜见春去他家玩。一个星期以后,他又来过一次。这次他送给杜见春一张票,是文化广场的交响乐沙家浜。杜见春去看的时候,发现苏道诚坐在自己身旁,他慷慨地买了话梅和瓜子,听完那闹哄哄的交响乐,苏道诚还送杜见春回到家里。第三次苏道诚来找杜见春,直截了当地约她去看电影,杜见春坐进电影院,才发现那是看了多遍的地雷战。没看完电影,两个人就出来了。苏道诚陪着杜见春,沿着马路逛去。这一次他郑重其事地请杜见春去家里玩,还说,他到她家去了三次,作为礼貌,她也应该回拜一次。这几次接触,杜见春并没发现苏道诚有什么明显的缺点,相反觉得他挺逗人喜欢。她迟疑了一刹那,略点了点头。苏道诚明亮的眼睛里闪烁出愉悦的光彩,兴高采烈地说:”那就一言为定不过,你知道,我有很多朋友,时常不在家,让你白走一趟,太不好了。你约定个时间吧”杜见春抿紧了嘴,内心有点惶惑,这样慨然应允对不对呢要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接触啊,往前迈进一步,就说明关系亲近一步呢。但苏道诚那么眼巴巴地望着她,她无法推脱了,只得说:”那么那就下个星期的今天来吧””好,下个星期四的午后,我在家静候。”苏道诚喜形于色地告辞了。七天以后,吃过中午饭,杜见春犹豫了好久,台钟敲过了两点,才换上一身新衣服,找到苏道诚抄给她的地址,出门坐车到西区去。两点四十分,杜见春在西区下车,找到地址上写明的那条僻静的马路,顺着门牌号码找去。马路两旁全是粗壮的梧桐树,听解放前在上海搞过地下工作的爸爸说,这一带那时属于法租界,是标准的住宅区。可以想见,一到夏天,梧桐树繁茂的叶子会把整条马路都遮掩在绿阴里。就在杜见春寻找苏道诚家的门牌号码时,苏道诚在自家的客厅里,略显烦躁地陪伴着自己同队的女知青华雯雯。一回到上海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华雯雯,经过精心修饰,变得愈加娇美可爱了。她穿件大红的尼龙棉袄罩衫,透明的尼龙荷叶花边,窄小的袖口,高领衬,标准的中西式贴袋,头发用电梳子烫成几个卷儿,全毛哔叽裤子,高帮棉皮鞋。尽管在乡下插队落户,她还是很快补上了没在上海期间的缺档衣服,赶上了一九七一年初的时髦样装。她用手帕抹抹嘴角,两眼嗔怒地瞪着苏道诚,低声问:”昨晚上你到哪儿去了,害我到你家来,扑了个空。””还不是发叶子发叶子赌钱。”。”又赌博了””不玩这个,又有什么可玩的””你为什么不等我呢””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来前晚上在外滩分手时,你又没给我说定。”苏道诚露出一脸不在乎的神情,凭他的聪明才智,他早一眼看透了华雯雯的心事。刚下乡时,这个姑娘时常和肖永川在一起,未经证实的传言说过,肖永川偷来的钱,她也用过。自从肖永川名声骤降,特别是他被左定法吊打以后,华雯雯不同他玩了。自己向她献殷勤,她还时常”搭搭架子”,表示并不在乎自己这么个俊小伙子。直到她回沪前两个月,苏道诚下了决心,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和她出去赶了一次场,约她到树林里幽会了两次。眼看已经上手了,她却等也不等自己,断然决定,一个人回到了上海,弄得苏道诚很恼火。但自从他也回到了上海,找到她,约她到自己家玩了两次之后,华雯雯变得热情多了。苏道诚一眼看出,华雯雯之所以由”搭架子”变得主动靠上来,完全是看到他家住着花园洋房,家中有豪华的客厅、雅致的摆设,又很有钱的关系。一确准这点,苏道诚倒开始搭架子了,他故意在两人分手时不主动提出下次见面的要求,故意在约会时间迟到。但奇怪的是,越是这样,华雯雯对他愈是盯得紧。她经常突然闯到他家来,一坐就是大半天。平时她来,苏道诚很欢迎,两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情骂俏,或者一道出去逛逛公园,时间消磨得很快。可今天她突然而来,却叫苏道诚暗中恼火。要知道,他耍了好久的手腕,费尽心机,才把杜见春约上门,要是这正正经经的姑娘一见华雯雯坐在客厅里,心头会高兴吗所以苏道诚对华雯雯说话,显得极不耐烦。华雯雯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裁缝,一个月拿六七十块工资;她的母亲是服装店营业员,四十好几了还是很爱花俏打扮,赶个时髦。尽管有五个兄弟姐妹,家庭经济并不宽裕。但因为母亲带头,家里讲吃、讲穿、讲享受的风气很是浓厚。华雯雯自小受母亲影响,也爱打扮爱漂亮,时常变着法儿要父亲给她旧翻新,或是扯处理的布给她做新衣裳。她穿着一身新走到马路上,觉得自己幸福而又自豪。她家住在上海那种有前楼、有三层阁、有亭子间、有灶披间的三十年代建造的老式房子里,周围的邻居来自社会各个阶层,成分非常杂,小市民的习气还很浓厚,金钱就是他们头上的太阳。华雯雯长到十八九岁,就懂得以后谈恋爱,要找个条件齐备的对象,那条件是有个现成的口诀的,即是什么:”一套家具、两间房子、三转一响、煤卫设备”等等等等。插队落户以后,这一切幻梦成了泡影,华雯雯抱着过一天混一天的想法,从没想到在知识青年中找个对象。和肖永川一起出去玩,还不是因为他那时钱很多,肯出车费。到肖永川名声一臭,华雯雯就立即对他冷淡下来。苏道诚刚开始向她献媚、炫耀的时候,华雯雯也没把他当成一回事。像许多漂亮、精明的姑娘一样,她知道长相漂亮的小伙子,心眼很活,非常爱吹牛,特别是在她这样美丽的姑娘面前,他们特别爱面子。她不太相信苏道诚真是高干子弟、不太相信他非常有钱、也不大相信他真是那么钟情她对苏道诚仍是抱着一种随便玩玩的想法。她觉得小伙子没啥稀奇,她完全懂得自己美貌的价值。从头一次到苏道诚家来玩过以后,华雯雯的想法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尤其是苏道诚拿着报纸,指给她看他父亲的名字和职务时,华雯雯打定了主意,要恋爱,就要找这样的对象。她当然不能像男的一样主动表白,但她决定经常来找苏道诚。她相信,只要不断地接触,自有办法吸引他,并牢牢地把他抓在自己手里的。她甚至作好这样的思想准备,各种条件都那么好的苏道诚,很可能也有别的姑娘看中他的。她预备和其他的姑娘竞争、拼夺。有了这样的想法,苏道诚的一切在她眼里都变得可爱起来,即使他搭搭架子,华雯雯也觉得那是逢场作戏,没啥可责备的。听苏道诚不冷不热地说完,她放低了嗓门,轻声细气地问:”你经常赌钱,被你爸爸知道了,不骂你””嗨,他忙着呢才不会管到我这种事情。”苏道诚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华雯雯探首关切地问:”你和哪些人赌啊”””小偷”、”侠客”、”强盗”,还有他们叫来的几个在吉林、黑龙江插队的知青。””输还是赢””哈哈,”这句话逗起了苏道诚的兴趣,他沾沾自喜地笑着说,”我还会输跟你说,赌得最旺时,我赢了三百七十多元””真的””我看到”小偷”、”侠客”、”强盗”几个都虎视眈眈地瞪着我,晓得不吐出一点来,他们是不会放我走的。就故意输了一百几十块,完了还摆一顿”酒包”酒包请客摆席。,请他们吃了一顿,才算赢稳定了二百块钱。””那顿饭吃去多少钱”华雯雯喜上眉梢地问。”四十来块。”苏道诚口气很大地说道,刚要往下说,钢花玻璃镶成的酒柜上那只高级台钟,”当当当”敲了三下,钟声提醒了苏道诚,他想到杜见春很可能就要来了。像她这种个性的姑娘是不会无故失约的,苏道诚烦躁地皱了皱眉头,立刻心生一计,站起来说:”华雯雯,我想起来了,上次你不是说我穿那种开衫别有一种风度吗,你帮我去买一件吧,现在就去”说着,苏道诚掏出皮夹子,拿出了八张五元钞票。华雯雯把身体一扭,嘴一撅道:”那你为什么不去””我啊,”苏道诚把早已想好的措词坦然讲了出来,”告诉你吧,我爸爸很关心我的上调,给我约了一个干部,要我和他谈谈,说好三点钟就到的呢”华雯雯一听更来了劲,两条细长的弯眉一扬,站起来说:”有路子,你可别忘了我啊””你说我会忘吗”苏道诚含情脉脉地瞅着华雯雯仰起的脸说,”快去帮我买吧,挑你喜欢的那种颜色。”华雯雯喜孜孜地接过钱,乐不可支地笑着,由苏道诚陪伴,从花园后门走出了苏家。她心里早算计了,一件男式银灰色开衫只要三十来块钱,苏道诚是知道的,给她四十元钱,那不证明他对自己的爱吗送走了华雯雯,苏道诚刚上楼坐定,前门的电铃响了起来。他立刻跳起来,跑下楼,亲自冲到铁门前去给来者开门。如他所愿,来的正是杜见春。”请吧,请进我独个儿已经等了你三个多钟头了。”苏道诚把门开大了,伸出手说。杜见春在门外就已看清了,这是一幢雅致的花园洋房,上下两层,不下二十来个房间,外加前后花园,苏家的条件是没法说的了。她顺着那条宽阔的甬道走进去,甬道两旁是半人高的冬青,修剪得很齐整。左侧是个不大不小的花园,青草地,长着两棵苹果树,靠墙放着一溜花盆。走过甬道,是一个人字形的岔口,一条通后花园,一条通到台阶前。上了台阶,杜见春发现脚下铺着深红色的厚地毯,地毯直通进客厅。客厅里暖融融的,杜见春寻视着,发现有暖气片。她心里说,苏道诚的父亲真是个大官,不过,似乎太奢侈了。苏道诚请杜见春在刚才华雯雯坐过的沙发上坐定,又是拿糖,又是端果盘,还冲来了一杯香喷喷的强化麦乳精,随后才在杜见春对面坐下来,朝着她微笑。杜见春望了望茶几上的水果、高级奶糖和麦乳精,淡淡一笑说:”你要把我胀死啊你到我家去,我可没东西招待你。””喝茶也很好。”苏道诚得体地回答,”来了,你就随便吃点吧。”杜见春端起麦乳精,喝了一小口,很甜,她咂咂嘴,放下杯子,找不到话说。来之前,她已经决定了,告诉苏道诚,她在上海住了两个多月时间,决定回到镜子山大队去,因为随着返春,山寨的备耕工作快开始了。如果他愿意,他们可以一道走。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沉默了片刻,她就谈了自己的决定。”你要走”苏道诚惊异地问,”什么时候买票”杜见春肯定地点着头:”我准备明天去乡办订票那些年,街道上山下乡办公室每年为回沪探亲的知青预订火车、轮船的票子””明天”他失望地叫着,手在沙发扶手上拍了两下,咽了一口唾沫,镇定了一下说,”当然,我是极愿意和你一起走的。只是只是我爸爸让留些天,他要我办些事情。”杜见春垂下了眼睑,说:”那你就多住些日子吧”苏道诚看出杜见春的神态异样,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连忙小声道:”你干吗这么忙着走””你不觉得沉闷吗这样长住下去。”杜见春反问。”沉闷,哪儿的话呢”苏道诚仰起脸来,像以往说话一样用夸耀的口气说,”生活是那么富于色彩,青春是多么美好,我们正可以趁这休息阶段,尽兴地玩个够。杜见春,你想想,整整一年,憋在那个穷山沟里,那生活是多么没味儿,我们为啥不能多玩些日子呢”杜见春的目光从苏道诚脸上,移到他身旁那张三人沙发的扶手上,那里,放着一本手抄本小说少女的心。封面上,还画了一个长波浪卷发的妖艳女人头像。她微蹙了一下眉头,苏道诚随口说出的这些和他以往讲话绝然不同的调子,以及这本流传极广的黄色小说,引起了杜见春的困惑和怀疑。因为在苏道诚家里,又是头一次上门,她一反自己的直率性格,没有向他放炮。但也找不出其他的话说。苏道诚觉得,今天自己无法逗得杜见春高兴。平时,他的巧嘴利舌总有办法引得杜见春笑起来,至少讲得她的目光全神贯注盯着自己。可此刻,他觉得话无从说起了。在苏道诚眼里,杜见春和华雯雯是味道绝然不同的姑娘。华雯雯已经被他”花”上了手,而杜见春呢,却还是刚刚开始呢。在他的想象中,和杜见春这样泼辣、健壮、直爽、个儿高高的姑娘谈谈恋爱,和跟华雯雯的恋爱肯定是不同的。就像吃鸡丝面和辣酱面的味道不同一个样儿。可他已从肖永川、”侠客”、”强盗”这几个家伙嘴里听说,杜见春是个会耍拳的姑娘,弄不好会被她揍一顿的,苏道诚不敢像对华雯雯那样出言不逊,更不敢用惯常的方法挑逗或是想入非非了。他打定主意,对杜见春,只能采用”道地的花功”,像钓鱼一样,使她上钩。没料到,事情刚刚有了点眉目,杜见春却要回山寨去了。苏道诚不由得感到一阵颓丧,喉咙里像塞上了一团棉花,平时巧言善语的即兴词句,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杜见春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客厅富丽堂皇的摆设、字画,看到苏道诚一句话也不说,不由得从失望变得有些着恼了,她觉得如坐针毡,实在没有趣味,干脆呼地一下站起来,陡然说:”我走了””你你怎么刚来就要走”苏道诚怔了一怔,才回过神来,挽留道,”再坐一会儿吧。”岂止是杜见春不了解苏道诚,苏道诚也不熟悉杜见春的性格呀。杜见春果断地摇了摇头说:”不坐了。我算已经来过你家了”苏道诚有些尴尬,神情也有些窘迫,他不连贯地问着:”你你决定回去””已经对爸爸妈妈都说了。”苏道诚还怀着点儿希望:”不能等等几天吗””不等了”杜见春神色庄重地说,”明天就去订票一天也不往后挪了。”说完她迈着坚实的大步,踏着厚厚的松软的地毯,急速地走出了暖烘烘的客厅。苏道诚急傻了眼,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木呆呆地盯着杜见春的背影。见她走出了客厅,他才如梦初醒,连奔带跑地追出去送她。杜见春说到做到,一个星期以后,她已经回到了山区。她给本队没回上海探亲的知青带了些东西,自己也带了一些鱼、肉罐头,在省城贵阳转了火车,坐到鲢鱼湖彼岸的县城下车。在县城,她找到一条小船,顺湖而行,半天时间,就踏上了暗流大队湖边寨生产队的土地。杜见春带了三只大旅行袋,两只手提包,要从湖边寨扛到镜子山大队,爬坡下坎,山路弯弯,她一个人无论如何是拿不动的。下了船,她就想到了湖边寨集体户的知识青年,如果碰巧,正可以请他们来帮个忙。杜见春守着自己的行李,耐心地等在湖边,只要有过路的人,就能请他捎个话。春天来到了山乡,草坪绿茵茵的,没栽下小季的梯田里,紫殷殷的肥田草正开着小朵小朵的花儿。暖融融的微风中满是盛开的野花香,湿润的泥土味拌和着清新的空气,清澈的湖水映着团转的群峰;两只雪白的长脚鹭鸶,在贴着湖面拍翅飞翔。凶狠的鹞子围着险峻的奇峰来回盘旋。沟渠里有淙淙的淌水声,冬天翻晒的田土,已经犁耙了二道。一群小喜鹊,当地人称作哑鹊的,欢叫着在几棵大树间飞掠。湖岸边很静,足足等了十来分钟,杜见春也没看到个人影。她知道,这时候正是出工时间,不容易遇见路人的。又等了几分钟,她心里有些急了,要是老不见人,天黑前就回不了镜子山了,那有多麻烦啊呵,山乡偏僻的景色秀丽的山乡这儿没有上海那样拥塞街头的人流,没有喧嚣混杂的噪声,没有烟囱林立的厂区,没有污浊的空气,这些无疑都要比上海优越。但是,岭水相映、风光玮丽的山乡啊,你毕竟太闭塞、太落后了看,公路还没通到这几个大队来,连片的寨子还没有电灯,村寨上一大半人都住在黄泥巴垒起的土墙茅屋里,世代居住在这儿的农民,仍在靠人挑肩扛、牛犁马驮建设着,什么时候,山乡变个面貌啊杜见春守着一大堆行李,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强烈地感受到山区的穷困、落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迫切地希望山区快快地改变面貌。正在她蹙眉东张西望时,从湖边那幢小巧精致、刷着白粉墙的砖木结构的屋子里,走出了一个姑娘。杜见春眼睛一亮,赶紧招着手,拉开嗓门叫道:”哎,姑娘,快来啊”姑娘听到喊,信步走出了院坝,向着湖边走来。杜见春凝目一看,哎呀,好漂亮的山寨姑娘只见她身材苗条,走路带着弹性,整个人看去显得丽雅、俊秀,沉静得讨人喜欢。她穿着湖绿色的春衫,细条纹的衬衣领翻在外面,隐格的棉涤长裤,线袜子,黑布鞋。最吸引人的是她那张红润得闪烁霞彩的脸庞,两条修长细弯的眉毛下,长着一对菱形眼。这双眼睛,清澈晶莹得像深潭一般澄净,瞅着她的目光,你会发现双眸中透着强烈的好奇和希冀,显得格外幼稚、单纯。哎呀,这不是湖边寨看守小船的幺公家姑娘吗冬天里,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套一件浅蓝底白圆点子的棉袄罩衫,陪着幺公到镜子山铁匠铺打过锄头,杜见春见过一面。当时匆促之间,印象不深。今天重逢,不知是她衣服穿得少了呢,还是她确是长得风姿绰约,杜见春只觉得她健朗秀美,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在山区,杜见春是很少看到过像她那样的姑娘的。见春看得愣住了。她就是邵玉蓉。”你不是杜见春吗”玉蓉认出了她,打量着刚由上海探亲回来的杜见春,亲切地问,”站在这儿想找谁呀””随便哪个都行,”杜见春停了一停说,”唐惠娟、王连发、柯碧舟,你能替我找一找他们吗”邵玉蓉摇摇头,愁惨惨地说:”小唐在县里学习;小王离寨玩去了;小柯摔伤了””什么,你说啥”杜见春惊问。邵玉蓉的脸阴沉下来:”他从坡上摔下来,伤得很重。你要搬行李吗我帮着你吧”杜见春好似没听见邵玉蓉的后半句话,她急促地问:”柯碧舟现在哪儿””就在我家里。”邵玉蓉见她对小柯这么关切,脸上显出股欣慰之色,声气轻柔地问,”你想看看他吗”杜见春点点头。”走吧”邵玉蓉走过来,帮杜见春提起两只旅行袋,两个姑娘一齐向砖木结构的小屋走去。<script>app2(); 第七章 chap_r(); app2();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没有吃晚饭而躺倒在床的柯碧舟被一双铁钳子似的大手揪了起来,拖离了单人木床,他迷迷糊糊地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跟着,一根火柴”嚓”一声点亮了煤油灯,灯焰晃动摇曳着,柯碧舟听到一个陌生的嗓门厉声说:”快把大门关上””砰”地一声,灶屋的两扇门被关上了。柯碧舟从昏沉的迷梦中惊醒过来,惶恐不安地睁大了一双眼睛。煤油灯光焰里,他看到揪住自己衣领往外拖的那个人一张满是粉刺的脸,一下认出来了,啊,这不是双流镇赶场时碰到的那个矮壮结实的流氓吗糟了,这帮家伙来打击报复了。柯碧舟脊梁上吓出了一阵冷汗,失声叫道:”你你们要干啥””来教训教训你”满脸粉刺的家伙用劲把柯碧舟一推,柯碧舟被门槛绊了一下,全身无力地跌倒在地。他惊恐地仰起脸来,一下全看清了,昏黄的煤油灯光焰里,站着高大粗壮脸皮黑黑的肖永川,他身旁站着蓄尖鬓脚、穿时髦的银灰色风雪大衣的瘦高个儿,还有两个人站在阴影里,看不清晰。肖永川黑脸皮上掠过一阵冷笑,”噗”地一口吐掉嘴巴里的半截烟,讥诮地朝柯碧舟笑着道:”柯碧舟,你这个历史反革命的儿子,阿哥明人不做暗事,实话对你讲,今天来找你,就是同你算账来的。哪个叫你在双流镇不上路啊,嗯”柯碧舟一手撑地,一手扶着门槛,勉强坐起身子,恐惧地望着凶相毕露的肖永川。满脸粉刺的矮壮个儿把胸脯拍得”咚咚”响,压低了嗓门道:”老子大名叶”强盗”,今天来收拾你。有本事,你去报告吧娘x,上次在双流镇,你仗着那臭婊子会耍拳,叫她把我打得好苦,现在我这叫一报还一报”蓄尖鬓脚的瘦高个儿一歪脑壳,尖声尖气地道:”我的名字叫”侠客”,你到全县知青中去问吧,谁都晓得。打你这个小反革命,量你也告不翻我”另外两个站在阴影里的家伙也跟着低嗥了两声:”烂浮尸””瘪三”柯碧舟惊惶失措地勉强站起来,哆嗦着嘴唇,结结巴巴地朝这帮人道:”我我在发寒热””滚你妈的蛋””强盗”趁着柯碧舟不备,左臂一挥,抡起拳头,朝柯碧舟胸口打来,柯碧舟低低哀叫一声,身子一歪,重新被打倒在地。不待他抬起头来,”强盗”双手连脚,朝着他身上、头上、脸上又打又踢,柯碧舟身子翻了翻,任凭他的拳打、脚踢雨点般落下来,他连声哼着。”强盗”边打边骂:”娘x,老子们到手的”一条龙”,被你一句话”放”走了。你这个小反革命,装啥蒜。老子叫你再多管闲事,操你的妈”直打得”强盗”气喘吁吁,”侠客”才走近来,把”强盗”推到一边去。瘦高个儿的”侠客”把风雪大衣一脱,扔到身后一个人手里,走到柯碧舟身边,右脚踢踢柯碧舟的腰,用尖细的女人嗓门道:”起来起来,站起来,老子有话跟你讲”柯碧舟被打得浑身酸痛,他双手撑地,咬了咬牙,刚坐起身子,”侠客”从腰里拔出一把雪亮的三角刮刀,”当”一声扔在小方桌上,气冲冲地道:”你不是很有种吗,老阿哥和你对拼,你拿这把三角刮刀,我拿你们集体户的菜刀。来”话刚说完,他两步踅到刀架那儿,把集体户那把菜刀拿在手里,在油灯光影里晃了晃,喝道:”快拿起三角刮刀来,我等你扑上来,快点啊我没那么好的耐性”屋里出现了一阵静寂,除了这几个家伙粗野的喘气声,什么也听不到。屋外,山林里、雪野上的风雪在怒吼,狂啸而过的疾风撕扯着集体户的屋檐草,窸窸窣窣直发响。整个屋架子也在风声里摇动着,发出”吱吱吜吜”的哼叫。谁也没察觉,从女朋友孙莉萍队上赶回湖边寨的王连发踏着雪走近了集体户,他正要伸手推门,恰好听见了”侠客”嗓门尖尖的喝叫。”卷毛”王连发猛吃一惊,他连忙贴近门缝,往屋里望去。油灯光影里,他看到了那骇人的一幕,浑身毛发都直竖起来。愣怔了片刻,他冷静下来,蹑手蹑脚踏着雪路,往湖边寨上大队主任左定法家疾跑而去。屋内,柯碧舟被打得晕头转向,耳管里”嘤嘤嗡嗡”直闹腾,他好容易喘过一口气来,凝神定睛地望着小方桌上那把闪着寒光的三角刮刀,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快拿上刀啊””侠客”又催促一声。柯碧舟抬起头,使足全身力气,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他那深陷的两眼从”侠客”蓄着鬓脚的脸上,慢慢地移到”黑皮”肖永川脸上,他的目光和”小偷”的眼神刚一相遇,便张了张嘴,嗓音低沉干哑地说:”我我是为你们好”滚你娘的草包””侠客”勃然大怒,他把手中的菜刀往屋角落里使劲一扔,抢过小方桌上的三角刮刀,恣意妄为地叫道:”你不来拼,老子也饶不了你”说着,这家伙举起三角刮刀,朝着柯碧舟恶狠狠地扑了上来。他一刀朝着柯碧舟脸上刮去,柯碧舟把头一偏,让过了刮刀。”侠客”恼羞成怒,平拿刮刀,对准柯碧舟的胸口直刺而来。”黑皮”肖永川一把抓住了”侠客”的衣袖,局促不安地说:”不要放他的血当心自己的命呀。”说着,夺下了”侠客”手中的刮刀。谁知柯碧舟贴墙站着,竟然纹丝儿不动,听到这句话,他反而疯了一般叫了起来:”让他杀死我吧,杀死我吧,我不要活了”那绝望的声气,叫肖永川心头都发起抖来。”侠客”哪顾得上柯碧舟的厉声惨叫,他挣脱肖永川的双手,粗野地骂道:”妈的,你以为老子不敢杀你啊老子就是来报仇的就是要打你揍你教训你”一边骂,”侠客”一边打。他双手一会儿抡拳,一会儿放开巴掌,照准柯碧舟头上、脸上,狠狠地一顿毒打。柯碧舟惊恐万状的脸上顷刻间便现出了青紫青紫的伤痕,脸颊上也像发酵馒头样肿了起来。他终于受不了这样的狠揍,又一次摔倒在地。在这同时,王连发深一脚浅一脚地扑进大队主任左定法家院坝,跳上台阶,猛地推开了他家的门,神色惊慌、气喘不定地叫着:”左主任,快,快去救柯碧舟快叫民兵啊。”长着一张方正的黑脸盘,肥胖得像头拱槽猪一样的左定法,正双手插在袖筒里,屈膝坐在烧得火头正旺的北京铁炉子边烤着,看见了王连发,一个家庭出身介于资本家和高级职员之间的上海知青闯了进来,浓眉头皱了一皱,不紧不慢地问:”出了什么事呀小王。”王连发急得声音也变了调:”一群流氓正在毒打柯碧舟呢,你快叫人赶去吧””啊,”左定法这才听明白,他舒展开双眉说,”流氓打柯碧舟嘛,没什么奇怪的,那是坏人打坏人,我们不管他。小王,你可不要去夹在里头。来,坐炉子边烤烤火吧”王连发惊得嘴巴也闭不拢了,他像不认识似的瞪着左定法,讷讷地申辩说:”柯碧舟劳动积极,不是坏人啊””他不是坏人谁是坏人嗯”左定法不待王连发说完,黑脸一沉,打断了他的话头,严厉地说,”反革命的儿子、内控知青,还不是坏人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的档案材料,我都去县知青办看过。”王连发瞠目结舌地望着左定法,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了。他在心里暗忖:照他这么说,柯碧舟被打死,也是活该啰这风雪黑夜,集体户又远离寨子,哪个知道流氓们在打柯碧舟啊。他想到了住在湖边管小船的邵大山,一个秉性耿直的倔老头子,贫协主任,也顾不得和左定法打声招呼,返身走出左主任家的砖瓦房,向湖边急匆匆跑去。王连发穿过寨路,在一片狗吠声中,跑出寨子,冲到湖边那幢砖木结构的屋子跟前时,集体户里的柯碧舟已被打得”合扑”躺在地上,一声声哼着、呻吟着,话也说不完全了。”够了,今天就教训你到这儿””侠客”打累了,伸脚在柯碧舟屁股上蹬了两下,恫吓着道,”你要敢报告,我们再来收拾你””没那么便宜,”满脸粉刺的”强盗”把脸向肖永川一转,说,”还要叫他赔偿损失,”黑皮”,我们把这小贼的”窑堂”撬了”撬窑堂”公开或偷偷地撬开人家房门、箱子,拿走人家的衣物财产。流氓叫”撬窑堂”。”肖永川喜孜孜地说:”对了,这家伙平时穷得没啥油水,前几天刚分红,他做了三百多劳动日,分到七八十块现金,我记得他寄给阿妹三十块,该还有四五十块的。”说完,带头扑到柯碧舟床边的箱子跟前去,俯首望了望,叫道:”哎呀,箱子锁着。””问他要钥匙””侠客”专横地说。”强盗”端过油灯来,凑到脸上青红发紫的柯碧舟身边,伸手在他几个衣袋里熟练地一摸,就摸到了钥匙圈。箱子被打开了,柯碧舟还剩下的四五十元,准备留来开销明年一整年生活的,通通被”侠客”抓在手里。”强盗”做了个手势,然后指着躺倒在地的柯碧舟恐吓道:”算是看在肖永川面上,放你一马。你要是胆敢讲出去,或是再多管我们的闲事,老子们还要来量你的地皮”量地皮”把人打倒在地躺着,叫量地皮。”说完,”侠客”急忙接上话头说:”不要跟他多啰嗦,量他个小反革命,也不敢去报弟兄们,岔路”岔路”赶路的意思。吧时间不早,再晚就赶不上火车了。还要走几十里呢”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柯碧舟耳边响过,他只觉得那嘈杂沉重的脚步,踏在他心上一般震撼着他,身上好几处地方,都疼痛难忍,喉咙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灼着他。他只感到一忽儿工夫,集体户里安静下来。五个流氓冲出了湖边寨集体户,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冬夜风雪弥漫的山野里。越刮越响的风像头吼啸的猛虎样,呼隆隆地扑进大门敞开的集体户。那盏油灯的光摇曳了一下,急速地熄灭了,泥墙茅屋里变得漆黑一团,啥也不见。凛冽的西北风摇撼着这幢孤零零的知青茅屋,把支墙放着的挑水扁担,也震落在地上。雪粉像面似的卷进灶屋。柯碧舟的单人蚊帐,也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直摇晃。冬夜十点多钟,湖边寨的大半人家已经熄了灯,钻进了热烘烘的被窝。即使有些人家还亮着灯,也大多是守着火炉、火炕,一边烤火一边做手工活儿,哪个人也不愿出门白挨冻。柯碧舟挨打的事,湖边寨上的一般社员群众,谁也不知道。”卷毛”王连发喘着粗气,伸出巴掌拍着幺公邵大山家屋门时,邵大山父女俩都已睡了。拍门声惊醒了老人,邵大山直着嗓门问:”是哪个半夜三更还有人要船吗””幺公,不是要船,是有事儿啊”王连发连忙答腔。”啥子大事,明天说不成吗”邵大山一边说话,一边已经利索地披衣下了床,跑出来给王连发开门,”小王,我听出是你,你们知青出事了吗””不好了,幺公,柯碧舟挨流氓毒打哩”王连发的话没说完,忽听里屋传出邵玉蓉的一声惊叫,他怔了一刹那,才接着道,”你快去救救他吧””憨包”邵大山咧嘴骂着王连发,双手赶紧把披着的棉衣穿上身,”你为啥不在寨上找干部,跑那么远路来找我呢我这儿赶去,还能抓住打人凶手吗””我找过左定法了”王连发气呼呼地嚷着,不待他作解释,邵玉蓉一阵风般冲了出来,那双惊人幼稚的眼睛里,射出一道骇然的光,她悍然不顾地拉着邵大山的胳膊,急不可待地叫着:”爹,还叨叨个啥呀,快赶到寨上去要紧哪””对头,对头”邵大山让女儿一提醒,连连点头。王连发带头,邵家父女随后,沿着湖边到寨子的上坡路,撒开腿疾跑而去。三人先后冲进集体户,忙忙乱乱地点亮油灯看时,只见消瘦文弱的柯碧舟,双手张开扑在地上,衣服裤子撕得稀烂,脸上红肿青紫,手臂上、颈脖里横一道、竖一道满是不堪入目的伤痕。他的半边脸贴在冰冷的泥地上,眼睑微翕,已经昏迷过去了。邵大山和王连发惊惧地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地上的柯碧舟。当端着油灯的邵玉蓉看到柯碧舟微启的嘴唇青肿地变了形,嘴角上淌出一条殷红的鲜血时,她端着油灯的手颤抖起来,两条修长的弯眉高高挑起,情不由己揪心地尖叫着:”啊,被打成了这副样子”<script>app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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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p2();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没有吃晚饭而躺倒在床的柯碧舟被一双铁钳子似的大手揪了起来,拖离了单人木床,他迷迷糊糊地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跟着,一根火柴”嚓”一声点亮了煤油灯,灯焰晃动摇曳着,柯碧舟听到一个陌生的嗓门厉声说:”快把大门关上””砰”地一声,灶屋的两扇门被关上了。柯碧舟从昏沉的迷梦中惊醒过来,惶恐不安地睁大了一双眼睛。煤油灯光焰里,他看到揪住自己衣领往外拖的那个人一张满是粉刺的脸,一下认出来了,啊,这不是双流镇赶场时碰到的那个矮壮结实的流氓吗糟了,这帮家伙来打击报复了。柯碧舟脊梁上吓出了一阵冷汗,失声叫道:”你你们要干啥””来教训教训你”满脸粉刺的家伙用劲把柯碧舟一推,柯碧舟被门槛绊了一下,全身无力地跌倒在地。他惊恐地仰起脸来,一下全看清了,昏黄的煤油灯光焰里,站着高大粗壮脸皮黑黑的肖永川,他身旁站着蓄尖鬓脚、穿时髦的银灰色风雪大衣的瘦高个儿,还有两个人站在阴影里,看不清晰。肖永川黑脸皮上掠过一阵冷笑,”噗”地一口吐掉嘴巴里的半截烟,讥诮地朝柯碧舟笑着道:”柯碧舟,你这个历史反革命的儿子,阿哥明人不做暗事,实话对你讲,今天来找你,就是同你算账来的。哪个叫你在双流镇不上路啊,嗯”柯碧舟一手撑地,一手扶着门槛,勉强坐起身子,恐惧地望着凶相毕露的肖永川。满脸粉刺的矮壮个儿把胸脯拍得”咚咚”响,压低了嗓门道:”老子大名叶”强盗”,今天来收拾你。有本事,你去报告吧娘x,上次在双流镇,你仗着那臭婊子会耍拳,叫她把我打得好苦,现在我这叫一报还一报”蓄尖鬓脚的瘦高个儿一歪脑壳,尖声尖气地道:”我的名字叫”侠客”,你到全县知青中去问吧,谁都晓得。打你这个小反革命,量你也告不翻我”另外两个站在阴影里的家伙也跟着低嗥了两声:”烂浮尸””瘪三”柯碧舟惊惶失措地勉强站起来,哆嗦着嘴唇,结结巴巴地朝这帮人道:”我我在发寒热””滚你妈的蛋””强盗”趁着柯碧舟不备,左臂一挥,抡起拳头,朝柯碧舟胸口打来,柯碧舟低低哀叫一声,身子一歪,重新被打倒在地。不待他抬起头来,”强盗”双手连脚,朝着他身上、头上、脸上又打又踢,柯碧舟身子翻了翻,任凭他的拳打、脚踢雨点般落下来,他连声哼着。”强盗”边打边骂:”娘x,老子们到手的”一条龙”,被你一句话”放”走了。你这个小反革命,装啥蒜。老子叫你再多管闲事,操你的妈”直打得”强盗”气喘吁吁,”侠客”才走近来,把”强盗”推到一边去。瘦高个儿的”侠客”把风雪大衣一脱,扔到身后一个人手里,走到柯碧舟身边,右脚踢踢柯碧舟的腰,用尖细的女人嗓门道:”起来起来,站起来,老子有话跟你讲”柯碧舟被打得浑身酸痛,他双手撑地,咬了咬牙,刚坐起身子,”侠客”从腰里拔出一把雪亮的三角刮刀,”当”一声扔在小方桌上,气冲冲地道:”你不是很有种吗,老阿哥和你对拼,你拿这把三角刮刀,我拿你们集体户的菜刀。来”话刚说完,他两步踅到刀架那儿,把集体户那把菜刀拿在手里,在油灯光影里晃了晃,喝道:”快拿起三角刮刀来,我等你扑上来,快点啊我没那么好的耐性”屋里出现了一阵静寂,除了这几个家伙粗野的喘气声,什么也听不到。屋外,山林里、雪野上的风雪在怒吼,狂啸而过的疾风撕扯着集体户的屋檐草,窸窸窣窣直发响。整个屋架子也在风声里摇动着,发出”吱吱吜吜”的哼叫。谁也没察觉,从女朋友孙莉萍队上赶回湖边寨的王连发踏着雪走近了集体户,他正要伸手推门,恰好听见了”侠客”嗓门尖尖的喝叫。”卷毛”王连发猛吃一惊,他连忙贴近门缝,往屋里望去。油灯光影里,他看到了那骇人的一幕,浑身毛发都直竖起来。愣怔了片刻,他冷静下来,蹑手蹑脚踏着雪路,往湖边寨上大队主任左定法家疾跑而去。屋内,柯碧舟被打得晕头转向,耳管里”嘤嘤嗡嗡”直闹腾,他好容易喘过一口气来,凝神定睛地望着小方桌上那把闪着寒光的三角刮刀,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快拿上刀啊””侠客”又催促一声。柯碧舟抬起头,使足全身力气,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他那深陷的两眼从”侠客”蓄着鬓脚的脸上,慢慢地移到”黑皮”肖永川脸上,他的目光和”小偷”的眼神刚一相遇,便张了张嘴,嗓音低沉干哑地说:”我我是为你们好”滚你娘的草包””侠客”勃然大怒,他把手中的菜刀往屋角落里使劲一扔,抢过小方桌上的三角刮刀,恣意妄为地叫道:”你不来拼,老子也饶不了你”说着,这家伙举起三角刮刀,朝着柯碧舟恶狠狠地扑了上来。他一刀朝着柯碧舟脸上刮去,柯碧舟把头一偏,让过了刮刀。”侠客”恼羞成怒,平拿刮刀,对准柯碧舟的胸口直刺而来。”黑皮”肖永川一把抓住了”侠客”的衣袖,局促不安地说:”不要放他的血当心自己的命呀。”说着,夺下了”侠客”手中的刮刀。谁知柯碧舟贴墙站着,竟然纹丝儿不动,听到这句话,他反而疯了一般叫了起来:”让他杀死我吧,杀死我吧,我不要活了”那绝望的声气,叫肖永川心头都发起抖来。”侠客”哪顾得上柯碧舟的厉声惨叫,他挣脱肖永川的双手,粗野地骂道:”妈的,你以为老子不敢杀你啊老子就是来报仇的就是要打你揍你教训你”一边骂,”侠客”一边打。他双手一会儿抡拳,一会儿放开巴掌,照准柯碧舟头上、脸上,狠狠地一顿毒打。柯碧舟惊恐万状的脸上顷刻间便现出了青紫青紫的伤痕,脸颊上也像发酵馒头样肿了起来。他终于受不了这样的狠揍,又一次摔倒在地。在这同时,王连发深一脚浅一脚地扑进大队主任左定法家院坝,跳上台阶,猛地推开了他家的门,神色惊慌、气喘不定地叫着:”左主任,快,快去救柯碧舟快叫民兵啊。”长着一张方正的黑脸盘,肥胖得像头拱槽猪一样的左定法,正双手插在袖筒里,屈膝坐在烧得火头正旺的北京铁炉子边烤着,看见了王连发,一个家庭出身介于资本家和高级职员之间的上海知青闯了进来,浓眉头皱了一皱,不紧不慢地问:”出了什么事呀小王。”王连发急得声音也变了调:”一群流氓正在毒打柯碧舟呢,你快叫人赶去吧””啊,”左定法这才听明白,他舒展开双眉说,”流氓打柯碧舟嘛,没什么奇怪的,那是坏人打坏人,我们不管他。小王,你可不要去夹在里头。来,坐炉子边烤烤火吧”王连发惊得嘴巴也闭不拢了,他像不认识似的瞪着左定法,讷讷地申辩说:”柯碧舟劳动积极,不是坏人啊””他不是坏人谁是坏人嗯”左定法不待王连发说完,黑脸一沉,打断了他的话头,严厉地说,”反革命的儿子、内控知青,还不是坏人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的档案材料,我都去县知青办看过。”王连发瞠目结舌地望着左定法,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了。他在心里暗忖:照他这么说,柯碧舟被打死,也是活该啰这风雪黑夜,集体户又远离寨子,哪个知道流氓们在打柯碧舟啊。他想到了住在湖边管小船的邵大山,一个秉性耿直的倔老头子,贫协主任,也顾不得和左定法打声招呼,返身走出左主任家的砖瓦房,向湖边急匆匆跑去。王连发穿过寨路,在一片狗吠声中,跑出寨子,冲到湖边那幢砖木结构的屋子跟前时,集体户里的柯碧舟已被打得”合扑”躺在地上,一声声哼着、呻吟着,话也说不完全了。”够了,今天就教训你到这儿””侠客”打累了,伸脚在柯碧舟屁股上蹬了两下,恫吓着道,”你要敢报告,我们再来收拾你””没那么便宜,”满脸粉刺的”强盗”把脸向肖永川一转,说,”还要叫他赔偿损失,”黑皮”,我们把这小贼的”窑堂”撬了”撬窑堂”公开或偷偷地撬开人家房门、箱子,拿走人家的衣物财产。流氓叫”撬窑堂”。”肖永川喜孜孜地说:”对了,这家伙平时穷得没啥油水,前几天刚分红,他做了三百多劳动日,分到七八十块现金,我记得他寄给阿妹三十块,该还有四五十块的。”说完,带头扑到柯碧舟床边的箱子跟前去,俯首望了望,叫道:”哎呀,箱子锁着。””问他要钥匙””侠客”专横地说。”强盗”端过油灯来,凑到脸上青红发紫的柯碧舟身边,伸手在他几个衣袋里熟练地一摸,就摸到了钥匙圈。箱子被打开了,柯碧舟还剩下的四五十元,准备留来开销明年一整年生活的,通通被”侠客”抓在手里。”强盗”做了个手势,然后指着躺倒在地的柯碧舟恐吓道:”算是看在肖永川面上,放你一马。你要是胆敢讲出去,或是再多管我们的闲事,老子们还要来量你的地皮”量地皮”把人打倒在地躺着,叫量地皮。”说完,”侠客”急忙接上话头说:”不要跟他多啰嗦,量他个小反革命,也不敢去报弟兄们,岔路”岔路”赶路的意思。吧时间不早,再晚就赶不上火车了。还要走几十里呢”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柯碧舟耳边响过,他只觉得那嘈杂沉重的脚步,踏在他心上一般震撼着他,身上好几处地方,都疼痛难忍,喉咙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灼着他。他只感到一忽儿工夫,集体户里安静下来。五个流氓冲出了湖边寨集体户,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冬夜风雪弥漫的山野里。越刮越响的风像头吼啸的猛虎样,呼隆隆地扑进大门敞开的集体户。那盏油灯的光摇曳了一下,急速地熄灭了,泥墙茅屋里变得漆黑一团,啥也不见。凛冽的西北风摇撼着这幢孤零零的知青茅屋,把支墙放着的挑水扁担,也震落在地上。雪粉像面似的卷进灶屋。柯碧舟的单人蚊帐,也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直摇晃。冬夜十点多钟,湖边寨的大半人家已经熄了灯,钻进了热烘烘的被窝。即使有些人家还亮着灯,也大多是守着火炉、火炕,一边烤火一边做手工活儿,哪个人也不愿出门白挨冻。柯碧舟挨打的事,湖边寨上的一般社员群众,谁也不知道。”卷毛”王连发喘着粗气,伸出巴掌拍着幺公邵大山家屋门时,邵大山父女俩都已睡了。拍门声惊醒了老人,邵大山直着嗓门问:”是哪个半夜三更还有人要船吗””幺公,不是要船,是有事儿啊”王连发连忙答腔。”啥子大事,明天说不成吗”邵大山一边说话,一边已经利索地披衣下了床,跑出来给王连发开门,”小王,我听出是你,你们知青出事了吗””不好了,幺公,柯碧舟挨流氓毒打哩”王连发的话没说完,忽听里屋传出邵玉蓉的一声惊叫,他怔了一刹那,才接着道,”你快去救救他吧””憨包”邵大山咧嘴骂着王连发,双手赶紧把披着的棉衣穿上身,”你为啥不在寨上找干部,跑那么远路来找我呢我这儿赶去,还能抓住打人凶手吗””我找过左定法了”王连发气呼呼地嚷着,不待他作解释,邵玉蓉一阵风般冲了出来,那双惊人幼稚的眼睛里,射出一道骇然的光,她悍然不顾地拉着邵大山的胳膊,急不可待地叫着:”爹,还叨叨个啥呀,快赶到寨上去要紧哪””对头,对头”邵大山让女儿一提醒,连连点头。王连发带头,邵家父女随后,沿着湖边到寨子的上坡路,撒开腿疾跑而去。三人先后冲进集体户,忙忙乱乱地点亮油灯看时,只见消瘦文弱的柯碧舟,双手张开扑在地上,衣服裤子撕得稀烂,脸上红肿青紫,手臂上、颈脖里横一道、竖一道满是不堪入目的伤痕。他的半边脸贴在冰冷的泥地上,眼睑微翕,已经昏迷过去了。邵大山和王连发惊惧地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地上的柯碧舟。当端着油灯的邵玉蓉看到柯碧舟微启的嘴唇青肿地变了形,嘴角上淌出一条殷红的鲜血时,她端着油灯的手颤抖起来,两条修长的弯眉高高挑起,情不由己揪心地尖叫着:”啊,被打成了这副样子”<script>app2(); 第六章 chap_r(); app2();”她将什么时候来呢”柯碧舟木呆呆地伫立在集体户男生寝室的玻璃窗户前,眼神呆痴地望着田坝、山坡上的雪景。昨夜的一场大雪漫天洒落,恰如一床庞大的雪被,把暗流大队团转的山山岭岭、村寨树木、沟渠田埂,全都笼罩在雪野里。放眼望去,层峦叠嶂的山区,尽是白茫茫的一片,耀人的眼睛。”杜见春真会来吗”柯碧舟喃喃地自问着,雪埋了山路,崎岖的小道很不好走,她为啥来呢晌午时分,集体户关紧了的灶屋门被”咚咚”几下擂响了,独自一人在屋头的柯碧舟三脚并作两步跑去开了门,只见湖边看守小船的幺公邵大山左手提着草绳穿着的锄头,右手撑着门框,满脸的络腮胡楂楂中间闪着晶亮的冰花,嘴里出着粗气,站在门口积了一小层白雪的青石板上。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丽雅、俊秀的姑娘,一望那双清澈晶莹得像碧潭般澄净的眼睛,柯碧舟就认出,这是大山伯的女儿邵玉蓉。”大山伯,进屋头坐吧。”柯碧舟邀请道。”不坐啰”邵大山的喉咙比敲锣还响,他高声道,”有人让我们给你捎句话哩,小伙子。”柯碧舟急忙问:”谁””看吧,”邵大山眯缝起眼睛,高高举起手里提着的新打锄头说,”暗流大队没得铁匠铺子,趁着雪天没人要船,我和玉蓉到镜子山大队铁匠铺去,请铁匠打锄头,碰到了””一个上海女知青,叫杜见春的。”邵大山身后的女儿不耐烦了,她急急地插进嘴,直截了当地说,”她先问我们,你们大队几个知青都在吗听说只有你一个人在集体户,她又让我们捎话说,请你今天下午不要出去,她有事儿来找你。柯碧舟,听见了吗”邵大山连连点头:”是这样,就是这个事,看我这笨嘴拙舌的,半天也说不清。””听见了,我听见了”柯碧舟嘴角荡开了笑纹,连连答应。听到这一好消息,他由衷地高兴,就连穿着浅蓝底白圆点子棉袄罩衫的邵玉蓉,在他眼里也比往常更加俊美了。他送走了捎口信的父女俩,急急忙忙把集体户的男生寝室和灶屋打扫一遍,然后一门心思地静候着杜见春。屈指算来,他和杜见春已有好多天没见了。他怀着饥渴、急切、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她,这些天来,差不多时时浮现在他眼前的人。脚僵得有些酸痛了,他照旧站在窗前,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十月、冬月在潇潇的风声里过去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山寨上的乡亲们称之谓腊月的寒冬。在”天无三日晴”的贵州山区,下细毛雨本是常事。到了腊月间,凛冽的寒风在大树林、峡谷里吼啸着,不时地搅着雨丝飞旋,一落到地上,雨水变成了凌,走几步路就要打滑。柯碧舟曾凝神观察过,一进腊月,就再也见不到星斗闪烁、万里无云的悄静夜晚了。天一擦黑,从河谷、深渊里飘飘悠悠升腾起来的紫微微的冷雾,就弥漫了田坝、山间谷地。风吹得急,山野里显得寥廓、冷寂,连行路人也很少见。大队革委会主任左定法,曾几次三番在秋后的会议上说过,到了冬、腊、正月,暗流大队一定要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平整山地、改土变田,到明年春耕,叫水田面积增加几十亩。可真一规划起来,几个生产队都不干。原来,暗流大队的田坝,在团转大队中算多的,坡上现成的梯土,要改田也不费事,但水上不去,改了也白搭。左定法说过大话,先改过来,将来牵进电线再抽水上坡。几个寨子的社员群众,私底下说他张嘴吹牛皮,冲壳子冲壳子撒谎、说大话。,没人理他。一九六六至一九六八三年,左定法造反当权,硬要显显”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一声令下,砍了大队和各个寨的橘园、李园、桃园,硬是把好端端的几片果园,变成了几十亩半生不熟的水田,每亩产量不到三百斤。社员们看清了他说的显显成果是怎么回事,都不愿听他的了。特别是湖边寨的气象员邵玉蓉有回去县里开会,看到一份铅字打印的县发文件,那上面说,暗流大队在左定法领导之下,发动群众,老少动手,大干快上,三个冬天增加水田面积几十亩。吹得天花乱坠。邵玉蓉一问,说这文件是下面报上来的材料,气得她回来悄悄跟大伙一说,大伙一下都恍然大悟:左定法砍果园,目的是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纸条啊看清了他的面目以后,随他咋个大吼大叫,几个生产队都不接他的腔了。因此,一九六九、一九七两个冬天,暗流大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以左定法为首的几个头头吼得再凶,群众也都各干各的,团不起来。在这样的气氛里过冬,柯碧舟实在觉得日子像瓢儿菜煮在清水锅里一样无味。寨邻乡亲们冬腊月有他们的事,钻进煤洞去拖煤炭,约齐人到林子里去撵山,五六个人带上镐子去挖疙蔸来烤火。有心计的人,出去赶个流流场流流场从偏僻、闭塞、交通不便的墟场上买来东西又到大的集镇上去出卖,从中赚点钱。称赶流流场。有这场跑到那场的意思。、做点小生意,或是带上生产队开的证明,到基建工地揽些石匠、木工活干干。柯碧舟什么事儿也插不上手,挖煤炭的活儿他干过两个星期,工分是高,但他的体力不支,干了两个星期就累垮了。撵山挖疙蔸是闹着玩儿,多半无收获,即使打到个野猪、黄麂,也乐不上半天。出去揽工做呢,生活更艰苦了,他想去,队长还不同意。天天,只能闷在屋头。这是他在山寨上度过第二个冬天了。苏道诚一早回上海去了,王连发到他的女朋友孙莉萍队上去玩,唐惠娟被抽到县里去学习医疗技术。全国推广赤脚医生制度,她学习三个月回来,就是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的巡回赤脚医生。只有肖永川还在寨上,不过他总是早出晚归,到处混。柯碧舟下乡后没有交新的朋友,平时也不爱四处窜,没个去处。湖边寨的老少社员,都晓得小柯家庭出身不好,县里面有干部下乡,也常叮嘱大、小队干部,要注意小柯的表现,这个知青家庭出身很坏,本人在中学里也是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属于控制对象。消息传开去,寨邻乡亲们虽然没有戴上有色眼镜,但柯碧舟也看出,大家对他客气中含有冷淡,接触中明显地现出疏远之情。在这种情况下,集体户里再冷,他也不去社员家烤个火。敏感的年轻人呵,心灵上像被刀剜了一个伤口,无时无刻不隐隐作痛。下大雪了,地处西南云贵高原东部的贵州山区,是不常下这样的鹅毛大雪的。柯碧舟听老年人说,有七八年没有下这么大的雪了。狂风呼啸了一夜,集体户竹枝编的山墙上头,草索稀竹”哗啦啦”响了整整一晚,吵得柯碧舟睡不好。薄棉被上盖一条粗线毯,他冷得直打抖,天微微亮,他就起床打开了集体户的梓木板门。嗬,好大的雪啊柯碧舟去井台上挑水,一步一打滑,井水降压了,落在好深的井底。他挑着两桶水顺着积满雪凌的寨路往回走。风头上像插了刀子,吹在人脸上发痛。撬开火,搅了稀包谷糊糊喝,他就没事干了。一天,刚开始的整整一天时间,他怎样消磨啊不因为柯碧舟是历史反革命的儿子,不因为柯碧舟本人是什么”内控对象”,他就没有年轻人的希求和欲望了。可惜他也是个人,每个年轻人青春期间蓬勃的生命力,他的身上照样有。特别是他这么个人,平时少言寡语,备受歧视,生命的洪流一旦在他的躯体上奔腾,就以一股更猛烈急泻的气势,撞击着他的心房。杜见春是他踏上社会后结识的头一个倾心的女子,是他感觉亲近的第一个姑娘。他执拗地、热烈地、但又是畏惧不安、默默无声地爱上了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自从上一回,柯碧舟开始意识到,各方面条件都要比他优越得多的苏道诚,想在他和杜见春之间横插一手的时候,他虽觉气愤、恼怒,受了辱一般地激愤,但他又无可奈何,只能深深地陷入惶惑不安之中。他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对付苏道诚呢他没有办法。他曾想,他的唯一办法,是让见春知道自己的心是炽热的、赤诚的。可他自己也明白,这么干是唐突的,难道仅仅见了这么几次面,就能谈这些吗外人看起来,一个家庭出身如此坏的小伙子,爱上了一个高干子女,简直是一件可笑的事情,至少他是极无自知之明的,太盲目了。而在真实的生活中,这事情已经发生了。当邵大山和邵玉蓉把杜见春下午将要来的话捎给他的时候,柯碧舟的心情是多么狂喜、激悦啊他又能见到她了,又能和她相对坐着说话了,这有多么幸福啊她主动地来看他,这就是说,她还记着他,她并不因为苏道诚说了那些话而歧视他,她是多么好啊,达观、心胸开阔、直率爽朗。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柯碧舟觉得,自己有多少话想对她讲啊。仿佛千言万语齐涌到喉咙口,争先恐后地要抢着说出来似的。但当他此刻站在玻璃窗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她来的时候,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第一句话该对她说啥,又怎样向她接着叙述憋在心底的烦闷。究竟怎么说呢,说他是新中诞生后出生的,说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那个给他带来一辈子污点和烦恼的父亲,除了血管里流的血,这个父亲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东西,他的脑子里,也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形象,可他如今却要时时记着有这个罪人,因为这个罪人,他时时处处都低人一等,都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众人面前理直气壮地说话做事,仿佛他脑门上天生有一个印记。他还要告诉见春,自己从小是随着劳苦半世的妈妈长大的,在他童年的记忆中,只有善良慈祥的妈妈,只有他的妹妹柯碧霞。还在小学里的时候,他就喜爱文学,爱读高尔基的书,想做一个高尔基那样的人。这个伟大的作家说过,他身上所有的优点,都是书本给他的,柯碧舟也想说,他从书中汲取了无数的养料。正因为他爱文学,长大了也想写书,中学里的同学在他的日记本上看到这些话,传到那个绰号叫”污糟”的班主任兼政治老师吴昭耳里,这个因犯男女关系错误的班主任,上课就昂着她那张马脸大唱标语口号式的高调,没事爱在班级里抓学生中的阶级斗争,一心想把班级搞成个响当当的典型,她好借此入党、升官、青云直上。曾因为有个女同学爱穿花衣裳,被她斥骂为”资产阶级臭小姐”;曾因为一个男同学把弄脏了的馒头扔掉,被她说成是”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忘本”;当这个”污糟”听到柯碧舟想当大文豪的传话时,她当即在全班掀起了一个批判柯碧舟的”运动”。”污糟”说柯碧舟出身于反动家庭,是个走”白专道路”的典型,像这种人掌握了知识,只能是以知识向党要挟,继而复辟资本主义。尽管这个”运动”被党支部和教导处察觉,及时阻止了,也没在其他师生中产生影响,柯碧舟又不服,最后弄得不了了之。但当”文化革命”开始,”污糟”造反当权,在造反队、革委会里都当上了常委,负责毕业生分配时,柯碧舟就遭了殃。”污糟”以政治教师、班主任、造反队头头、校革委会常委、毕业分配小组组长的五重身份,给柯碧舟写下了一份评语。这评语,学校里统称品德评语;社会上叫鉴定。柯碧舟并不知这鉴定上究竟写了些啥,但是听消息灵通的苏道诚说,就因这份评语,他被划为九个内控对象之一。换一句话说,也就是全县最坏的九个知青中的一个。哎呀,这些情况说它干啥,也许,敏感的杜见春听了会误以为我在有意识地解释哩,干脆不说吧可不说,还能找些什么话讲呢雪地上响起了脚步声,步子踏实而轻盈,沙沙沙地,一直响到集体户门口来了。柯碧舟猛地转身,急遽地跑到灶屋里,打开两扇梓木板门,杜见春站在门口,穿着军大衣,手里拿着一沓纸,镇定地盯着他。又下雪了。风挟着雪片飞进门来,杜见春庄重的脸冻得通红,两肩上满是白绒绒的雪花,头发上也沾了星星点点晶亮的雪粒子。她瞅了柯碧舟一眼,淡淡地一笑问:”你一个人在家”柯碧舟点头。杜见春清朗地笑过两声,见柯碧舟询问地望着自己,她直通通地说:”我来找你,有两件事。,这是头一件,你的小说我看过了。天天如此,这是真的吗””是我的同学,他是个好人,但却过着天天如此的生活。””我虽然没见过你的同学,可经你这么一写,我好像就认识他了,这个幸福、善良、平庸而又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杜见春还像原来那样健谈,她直爽地说,”这证明你很会写东西。不过嘛””不过什么”他认真地问。”我直说吧不过这小说的方向路线有问题。”杜见春把手中的稿子扬了扬,迈步跨进屋来,随手关上门,和柯碧舟一同走进男生寝室,边走边说,”你看吧,我们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提倡写工农兵英雄人物,作品的主人翁,该是他们,他们是社会的主人,时代的主人。可你呢,天天在和贫下中农一起劳动,不去表现贫下中农改天换地的战斗生活,却写这么一个同学”柯碧舟辩解说:”我是写着玩的,并不想发表。””假话,你有成名成家思想,这我已经听说了”杜见春尖锐地说着,在王连发的床沿上坐下来,以讥诮、率直、锐利得使柯碧舟发窘的目光瞧着他道,”即使真是写着玩玩,也不行”柯碧舟不赞同她的看法,但他一向不善于辩论,找不到反驳她的话来说,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着头。”你听进去了吗”杜见春察觉柯碧舟并不重视她的意见,便毫不放松地追问着,不待他回答,又说,”不管你听进去没有,我也顾不得了。第二件事,我是来告诉你,我要回上海去探亲了。”柯碧舟吃了一惊:”探亲””是啊爸爸已经来信,允许我回去过春节,还给我汇来了车费,我想今晚上就走,过鲢鱼湖去赶到省城的火车。”柯碧舟怔在那儿,木然不动了。他的眼睛发直,头脑发热,心里暗忖道,她要走了,回上海去了那么,憋了一肚皮的话,要不要对她说呢不说了吧,说了有什么意思弄不好还要被她取笑一番哩,多么狼狈。但这次不说,今后还会有机会吗,她是干部子女,也许回去后就不来了。柯碧舟脑海里急骤地涌起了他们之间相识后几次见面的情景,他激动得手脚都在微微颤抖,心像擂鼓一般,”咚咚咚”跳得那么响。心胸间仿佛有团火,直冲他的脑门。”你仍不准备回去吗”见柯碧舟老是沉思不语,杜见春暗觉奇怪地问。”啊不我不”柯碧舟口吃地答着,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沫,瞥了杜见春一眼。杜见春也正在望他。陡然间看见柯碧舟的目光,杜见春惊骇地吓了一跳。哎呀,这是他的目光吗他那深陷进眼窝的双眼,像烧红了的炭火一样灼灼闪着光,像要烧穿她的衣裳一般。他那消瘦的面颊,也因为激动仿佛涂上了一层彩釉。他的脸上,眉眼,鼻梁,微颤的嘴唇,都似乎镀上了霞光。杜见春头一次觉得,他的五官非常端正,棱角分明,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股吸引人的磁力。见春的心不由得怦怦怦地急跳起来。她是个二十二岁的姑娘啊姑娘的心最能感受无言的注视和呼唤,她从柯碧舟不同以往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普通的双眸,而是一个怀着恋情的年轻人火样炽热的激情啊。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的心慌乱了。自从在苏道诚那儿知道了柯碧舟的家庭出身,本人又是个内控对象时,杜见春通过几次见面对柯碧舟逐渐引起的好感,犹如被兜头泼了一大桶冷水,倏然失望地冷淡下去。最初的那一刻,她甚至还有点儿恼恨柯碧舟是在挑逗她、引诱她、欺骗她,所以断然离开了集体户,没吃柯碧舟预备下的饭菜。但当回到镜子山大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索了多遍,仔细回顾了他俩几次见面的情形以后,她否定了自己的错觉。她很快对自己作出了决定,柯碧舟家庭出身不好,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今后与他接触,要时时处处警觉、留神,要帮助党做好对这类青年的教育工作。正是基于这种想法,她认真地阅读了柯碧舟写的稿子天天如此,想好了意见,决定到湖边寨来一次,给他提意见,还他的稿子,顺便告诉他,自己要回上海探亲。自然,再怎么说,他们曾接触了那么几次,杜见春多多少少对柯碧舟还存在点儿怜悯之情。杜见春知道自己的性格,能够把握住自己。可她万没想到,柯碧舟的感情升华得那么快,来得那么突然,瞧他那神态,竟然到了快要迸发的程度了。啊,爱情,杜见春几乎还没敢对这两个字细作探究,就那么袭击般闯来了吗这真叫人害怕。杜见春完全慌了,心悬了起来,脸色微微泛白,眼睛里闪烁出错乱无主的光。她害怕柯碧舟这个时候说话,她害怕他说出任何话来,她也害怕他的目光。勉强抑制着波动不宁的心绪,杜见春一反常态,声音恍惚低微地问:”柯碧舟,你、你怎么了”柯碧舟用凝定炽热的眼睛瞅着杜见春足足有一分钟。他的胸脯在波涛般起伏,浑身的血脉在急涌、沸腾,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看得出,他的心海里正在掀起惊涛巨澜,他在竭尽全力地镇定自己,抑制着自己的情感。”你干吗这样固执地看着我呀。瞧你,这模样,简直是像要从我心头掏去什么似的。”杜见春指着柯碧舟,嗓音发颤地勉强笑着说,”你再这样看我,我可要回去了。”说着,杜见春急忙垂下眼睑,迅速地转过身子,想走出屋去。”啊,不要走”柯碧舟张开双手,急切地唤着,”等等,我有话对你说”杜见春倏地转过身来,脸色严峻,故作镇定地道:”有什么话,你爽爽快快讲,不要做出那副怕人的样子。””是、是的”柯碧舟庄重地点了点头,他觉得吐出每一个字,都要付出绝大的力量,但他拿定了主意要说下去,”我是说,杜见春,见春,你、你真好”杜见春的脸上掠过一道惊慌失措的光芒,她简直无法把握自己了。真奇怪,柯碧舟平时那种喑哑、低沉的嗓音,这时竟变得那样的柔和动听,扣人心弦。杜见春的心骤跳不已,她以极大的理智控制住自己渴望听他讲下去的欲望,舔了舔嘴唇,故作冷淡地说:”你怎能讲这些””是真的,见春”柯碧舟的呼吸局促了,直出粗气。他涨红了脸,固执地接着说,”不知你感觉到没有,反正,我我自从认识了你,就觉得生活中充满了光明灿烂的阳光,就觉得活着有了意义,也有了信心和勇气。见春,我”柯碧舟觉得千言万语纷涌而至,激动得难以抑制,一阵泪涌上来,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杜见春愕然失色,傻了似的呆痴了一刹那,还没等到领受自己的感觉,她便仰脸大笑着说:”哈哈哈,柯碧舟,你误解啦,快闭上你那感情的窗户,你怎不想想,我一个干部子女,怎可以和你不,不成的,绝对不成”她的故意虚张声势的、比往常还要响亮的声音戛然而止,惊愕慌乱地望着柯碧舟。柯碧舟的脸阴沉惨白,毫无血色,他脸上的红光消退了,双眸中的激情消失殆尽,只剩下一阵失望的微光。他的浑身都在颤抖,为了不使自己发作,他强自扭过头去,望着屋角落。杜见春为防卫自己而故意张扬的大笑声,刺激地响在他的耳畔,深深地锥痛了他血脉直涌的心。杜见春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脸拉长了,变得有些惧怕和惊讶,她不知这将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只得尽力放缓语气,道歉般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这不行我、我该走了,回去理东西,你保重吧”说完,她把天天如此的稿子往床上一扔,像逃离什么可怕的地方似的,跌跌撞撞地冲出男生寝室,拉开薄梓板门,飞快地跑出了集体户。跑离湖边寨好远了,杜见春才敢回头向白茫茫的雪野望一眼。湖边寨集体户在雪野里只露出了一个窝棚似的顶,跑过的路上,一个人也看不见。不知为什么,杜见春扑簌簌掉下了几颗泪,她边踉踉跄跄往前走,边自言自语地说道:”你要不是反革命的儿子,那、那该多么好啊”杜见春自然没想到,柯碧舟追赶到灶屋门口,双手扶着门框,失神地瞅着她的身影在路上渐渐远去,远去,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子。最后,只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脚印。冬天日短,灰暗凄戚的密云布满了天空,雪花变成了雪粒子,下在石板上”刷刷”发响。风吹得愈来愈紧,天黑下来了。柯碧舟浑身发冷,头重脚轻,咬着牙费劲地走回寝室,扑倒在床上。他那睁得老大的眼睛里,停滞着那一片灰暗凄幽的浓云。<script>app2(); 第六章 chap_r(); app2();”她将什么时候来呢”柯碧舟木呆呆地伫立在集体户男生寝室的玻璃窗户前,眼神呆痴地望着田坝、山坡上的雪景。昨夜的一场大雪漫天洒落,恰如一床庞大的雪被,把暗流大队团转的山山岭岭、村寨树木、沟渠田埂,全都笼罩在雪野里。放眼望去,层峦叠嶂的山区,尽是白茫茫的一片,耀人的眼睛。”杜见春真会来吗”柯碧舟喃喃地自问着,雪埋了山路,崎岖的小道很不好走,她为啥来呢晌午时分,集体户关紧了的灶屋门被”咚咚”几下擂响了,独自一人在屋头的柯碧舟三脚并作两步跑去开了门,只见湖边看守小船的幺公邵大山左手提着草绳穿着的锄头,右手撑着门框,满脸的络腮胡楂楂中间闪着晶亮的冰花,嘴里出着粗气,站在门口积了一小层白雪的青石板上。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丽雅、俊秀的姑娘,一望那双清澈晶莹得像碧潭般澄净的眼睛,柯碧舟就认出,这是大山伯的女儿邵玉蓉。”大山伯,进屋头坐吧。”柯碧舟邀请道。”不坐啰”邵大山的喉咙比敲锣还响,他高声道,”有人让我们给你捎句话哩,小伙子。”柯碧舟急忙问:”谁””看吧,”邵大山眯缝起眼睛,高高举起手里提着的新打锄头说,”暗流大队没得铁匠铺子,趁着雪天没人要船,我和玉蓉到镜子山大队铁匠铺去,请铁匠打锄头,碰到了””一个上海女知青,叫杜见春的。”邵大山身后的女儿不耐烦了,她急急地插进嘴,直截了当地说,”她先问我们,你们大队几个知青都在吗听说只有你一个人在集体户,她又让我们捎话说,请你今天下午不要出去,她有事儿来找你。柯碧舟,听见了吗”邵大山连连点头:”是这样,就是这个事,看我这笨嘴拙舌的,半天也说不清。””听见了,我听见了”柯碧舟嘴角荡开了笑纹,连连答应。听到这一好消息,他由衷地高兴,就连穿着浅蓝底白圆点子棉袄罩衫的邵玉蓉,在他眼里也比往常更加俊美了。他送走了捎口信的父女俩,急急忙忙把集体户的男生寝室和灶屋打扫一遍,然后一门心思地静候着杜见春。屈指算来,他和杜见春已有好多天没见了。他怀着饥渴、急切、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她,这些天来,差不多时时浮现在他眼前的人。脚僵得有些酸痛了,他照旧站在窗前,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十月、冬月在潇潇的风声里过去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山寨上的乡亲们称之谓腊月的寒冬。在”天无三日晴”的贵州山区,下细毛雨本是常事。到了腊月间,凛冽的寒风在大树林、峡谷里吼啸着,不时地搅着雨丝飞旋,一落到地上,雨水变成了凌,走几步路就要打滑。柯碧舟曾凝神观察过,一进腊月,就再也见不到星斗闪烁、万里无云的悄静夜晚了。天一擦黑,从河谷、深渊里飘飘悠悠升腾起来的紫微微的冷雾,就弥漫了田坝、山间谷地。风吹得急,山野里显得寥廓、冷寂,连行路人也很少见。大队革委会主任左定法,曾几次三番在秋后的会议上说过,到了冬、腊、正月,暗流大队一定要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平整山地、改土变田,到明年春耕,叫水田面积增加几十亩。可真一规划起来,几个生产队都不干。原来,暗流大队的田坝,在团转大队中算多的,坡上现成的梯土,要改田也不费事,但水上不去,改了也白搭。左定法说过大话,先改过来,将来牵进电线再抽水上坡。几个寨子的社员群众,私底下说他张嘴吹牛皮,冲壳子冲壳子撒谎、说大话。,没人理他。一九六六至一九六八三年,左定法造反当权,硬要显显”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一声令下,砍了大队和各个寨的橘园、李园、桃园,硬是把好端端的几片果园,变成了几十亩半生不熟的水田,每亩产量不到三百斤。社员们看清了他说的显显成果是怎么回事,都不愿听他的了。特别是湖边寨的气象员邵玉蓉有回去县里开会,看到一份铅字打印的县发文件,那上面说,暗流大队在左定法领导之下,发动群众,老少动手,大干快上,三个冬天增加水田面积几十亩。吹得天花乱坠。邵玉蓉一问,说这文件是下面报上来的材料,气得她回来悄悄跟大伙一说,大伙一下都恍然大悟:左定法砍果园,目的是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纸条啊看清了他的面目以后,随他咋个大吼大叫,几个生产队都不接他的腔了。因此,一九六九、一九七两个冬天,暗流大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以左定法为首的几个头头吼得再凶,群众也都各干各的,团不起来。在这样的气氛里过冬,柯碧舟实在觉得日子像瓢儿菜煮在清水锅里一样无味。寨邻乡亲们冬腊月有他们的事,钻进煤洞去拖煤炭,约齐人到林子里去撵山,五六个人带上镐子去挖疙蔸来烤火。有心计的人,出去赶个流流场流流场从偏僻、闭塞、交通不便的墟场上买来东西又到大的集镇上去出卖,从中赚点钱。称赶流流场。有这场跑到那场的意思。、做点小生意,或是带上生产队开的证明,到基建工地揽些石匠、木工活干干。柯碧舟什么事儿也插不上手,挖煤炭的活儿他干过两个星期,工分是高,但他的体力不支,干了两个星期就累垮了。撵山挖疙蔸是闹着玩儿,多半无收获,即使打到个野猪、黄麂,也乐不上半天。出去揽工做呢,生活更艰苦了,他想去,队长还不同意。天天,只能闷在屋头。这是他在山寨上度过第二个冬天了。苏道诚一早回上海去了,王连发到他的女朋友孙莉萍队上去玩,唐惠娟被抽到县里去学习医疗技术。全国推广赤脚医生制度,她学习三个月回来,就是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的巡回赤脚医生。只有肖永川还在寨上,不过他总是早出晚归,到处混。柯碧舟下乡后没有交新的朋友,平时也不爱四处窜,没个去处。湖边寨的老少社员,都晓得小柯家庭出身不好,县里面有干部下乡,也常叮嘱大、小队干部,要注意小柯的表现,这个知青家庭出身很坏,本人在中学里也是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属于控制对象。消息传开去,寨邻乡亲们虽然没有戴上有色眼镜,但柯碧舟也看出,大家对他客气中含有冷淡,接触中明显地现出疏远之情。在这种情况下,集体户里再冷,他也不去社员家烤个火。敏感的年轻人呵,心灵上像被刀剜了一个伤口,无时无刻不隐隐作痛。下大雪了,地处西南云贵高原东部的贵州山区,是不常下这样的鹅毛大雪的。柯碧舟听老年人说,有七八年没有下这么大的雪了。狂风呼啸了一夜,集体户竹枝编的山墙上头,草索稀竹”哗啦啦”响了整整一晚,吵得柯碧舟睡不好。薄棉被上盖一条粗线毯,他冷得直打抖,天微微亮,他就起床打开了集体户的梓木板门。嗬,好大的雪啊柯碧舟去井台上挑水,一步一打滑,井水降压了,落在好深的井底。他挑着两桶水顺着积满雪凌的寨路往回走。风头上像插了刀子,吹在人脸上发痛。撬开火,搅了稀包谷糊糊喝,他就没事干了。一天,刚开始的整整一天时间,他怎样消磨啊不因为柯碧舟是历史反革命的儿子,不因为柯碧舟本人是什么”内控对象”,他就没有年轻人的希求和欲望了。可惜他也是个人,每个年轻人青春期间蓬勃的生命力,他的身上照样有。特别是他这么个人,平时少言寡语,备受歧视,生命的洪流一旦在他的躯体上奔腾,就以一股更猛烈急泻的气势,撞击着他的心房。杜见春是他踏上社会后结识的头一个倾心的女子,是他感觉亲近的第一个姑娘。他执拗地、热烈地、但又是畏惧不安、默默无声地爱上了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自从上一回,柯碧舟开始意识到,各方面条件都要比他优越得多的苏道诚,想在他和杜见春之间横插一手的时候,他虽觉气愤、恼怒,受了辱一般地激愤,但他又无可奈何,只能深深地陷入惶惑不安之中。他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对付苏道诚呢他没有办法。他曾想,他的唯一办法,是让见春知道自己的心是炽热的、赤诚的。可他自己也明白,这么干是唐突的,难道仅仅见了这么几次面,就能谈这些吗外人看起来,一个家庭出身如此坏的小伙子,爱上了一个高干子女,简直是一件可笑的事情,至少他是极无自知之明的,太盲目了。而在真实的生活中,这事情已经发生了。当邵大山和邵玉蓉把杜见春下午将要来的话捎给他的时候,柯碧舟的心情是多么狂喜、激悦啊他又能见到她了,又能和她相对坐着说话了,这有多么幸福啊她主动地来看他,这就是说,她还记着他,她并不因为苏道诚说了那些话而歧视他,她是多么好啊,达观、心胸开阔、直率爽朗。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柯碧舟觉得,自己有多少话想对她讲啊。仿佛千言万语齐涌到喉咙口,争先恐后地要抢着说出来似的。但当他此刻站在玻璃窗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她来的时候,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第一句话该对她说啥,又怎样向她接着叙述憋在心底的烦闷。究竟怎么说呢,说他是新中诞生后出生的,说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那个给他带来一辈子污点和烦恼的父亲,除了血管里流的血,这个父亲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东西,他的脑子里,也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形象,可他如今却要时时记着有这个罪人,因为这个罪人,他时时处处都低人一等,都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众人面前理直气壮地说话做事,仿佛他脑门上天生有一个印记。他还要告诉见春,自己从小是随着劳苦半世的妈妈长大的,在他童年的记忆中,只有善良慈祥的妈妈,只有他的妹妹柯碧霞。还在小学里的时候,他就喜爱文学,爱读高尔基的书,想做一个高尔基那样的人。这个伟大的作家说过,他身上所有的优点,都是书本给他的,柯碧舟也想说,他从书中汲取了无数的养料。正因为他爱文学,长大了也想写书,中学里的同学在他的日记本上看到这些话,传到那个绰号叫”污糟”的班主任兼政治老师吴昭耳里,这个因犯男女关系错误的班主任,上课就昂着她那张马脸大唱标语口号式的高调,没事爱在班级里抓学生中的阶级斗争,一心想把班级搞成个响当当的典型,她好借此入党、升官、青云直上。曾因为有个女同学爱穿花衣裳,被她斥骂为”资产阶级臭小姐”;曾因为一个男同学把弄脏了的馒头扔掉,被她说成是”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忘本”;当这个”污糟”听到柯碧舟想当大文豪的传话时,她当即在全班掀起了一个批判柯碧舟的”运动”。”污糟”说柯碧舟出身于反动家庭,是个走”白专道路”的典型,像这种人掌握了知识,只能是以知识向党要挟,继而复辟资本主义。尽管这个”运动”被党支部和教导处察觉,及时阻止了,也没在其他师生中产生影响,柯碧舟又不服,最后弄得不了了之。但当”文化革命”开始,”污糟”造反当权,在造反队、革委会里都当上了常委,负责毕业生分配时,柯碧舟就遭了殃。”污糟”以政治教师、班主任、造反队头头、校革委会常委、毕业分配小组组长的五重身份,给柯碧舟写下了一份评语。这评语,学校里统称品德评语;社会上叫鉴定。柯碧舟并不知这鉴定上究竟写了些啥,但是听消息灵通的苏道诚说,就因这份评语,他被划为九个内控对象之一。换一句话说,也就是全县最坏的九个知青中的一个。哎呀,这些情况说它干啥,也许,敏感的杜见春听了会误以为我在有意识地解释哩,干脆不说吧可不说,还能找些什么话讲呢雪地上响起了脚步声,步子踏实而轻盈,沙沙沙地,一直响到集体户门口来了。柯碧舟猛地转身,急遽地跑到灶屋里,打开两扇梓木板门,杜见春站在门口,穿着军大衣,手里拿着一沓纸,镇定地盯着他。又下雪了。风挟着雪片飞进门来,杜见春庄重的脸冻得通红,两肩上满是白绒绒的雪花,头发上也沾了星星点点晶亮的雪粒子。她瞅了柯碧舟一眼,淡淡地一笑问:”你一个人在家”柯碧舟点头。杜见春清朗地笑过两声,见柯碧舟询问地望着自己,她直通通地说:”我来找你,有两件事。,这是头一件,你的小说我看过了。天天如此,这是真的吗””是我的同学,他是个好人,但却过着天天如此的生活。””我虽然没见过你的同学,可经你这么一写,我好像就认识他了,这个幸福、善良、平庸而又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杜见春还像原来那样健谈,她直爽地说,”这证明你很会写东西。不过嘛””不过什么”他认真地问。”我直说吧不过这小说的方向路线有问题。”杜见春把手中的稿子扬了扬,迈步跨进屋来,随手关上门,和柯碧舟一同走进男生寝室,边走边说,”你看吧,我们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提倡写工农兵英雄人物,作品的主人翁,该是他们,他们是社会的主人,时代的主人。可你呢,天天在和贫下中农一起劳动,不去表现贫下中农改天换地的战斗生活,却写这么一个同学”柯碧舟辩解说:”我是写着玩的,并不想发表。””假话,你有成名成家思想,这我已经听说了”杜见春尖锐地说着,在王连发的床沿上坐下来,以讥诮、率直、锐利得使柯碧舟发窘的目光瞧着他道,”即使真是写着玩玩,也不行”柯碧舟不赞同她的看法,但他一向不善于辩论,找不到反驳她的话来说,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着头。”你听进去了吗”杜见春察觉柯碧舟并不重视她的意见,便毫不放松地追问着,不待他回答,又说,”不管你听进去没有,我也顾不得了。第二件事,我是来告诉你,我要回上海去探亲了。”柯碧舟吃了一惊:”探亲””是啊爸爸已经来信,允许我回去过春节,还给我汇来了车费,我想今晚上就走,过鲢鱼湖去赶到省城的火车。”柯碧舟怔在那儿,木然不动了。他的眼睛发直,头脑发热,心里暗忖道,她要走了,回上海去了那么,憋了一肚皮的话,要不要对她说呢不说了吧,说了有什么意思弄不好还要被她取笑一番哩,多么狼狈。但这次不说,今后还会有机会吗,她是干部子女,也许回去后就不来了。柯碧舟脑海里急骤地涌起了他们之间相识后几次见面的情景,他激动得手脚都在微微颤抖,心像擂鼓一般,”咚咚咚”跳得那么响。心胸间仿佛有团火,直冲他的脑门。”你仍不准备回去吗”见柯碧舟老是沉思不语,杜见春暗觉奇怪地问。”啊不我不”柯碧舟口吃地答着,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沫,瞥了杜见春一眼。杜见春也正在望他。陡然间看见柯碧舟的目光,杜见春惊骇地吓了一跳。哎呀,这是他的目光吗他那深陷进眼窝的双眼,像烧红了的炭火一样灼灼闪着光,像要烧穿她的衣裳一般。他那消瘦的面颊,也因为激动仿佛涂上了一层彩釉。他的脸上,眉眼,鼻梁,微颤的嘴唇,都似乎镀上了霞光。杜见春头一次觉得,他的五官非常端正,棱角分明,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股吸引人的磁力。见春的心不由得怦怦怦地急跳起来。她是个二十二岁的姑娘啊姑娘的心最能感受无言的注视和呼唤,她从柯碧舟不同以往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普通的双眸,而是一个怀着恋情的年轻人火样炽热的激情啊。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的心慌乱了。自从在苏道诚那儿知道了柯碧舟的家庭出身,本人又是个内控对象时,杜见春通过几次见面对柯碧舟逐渐引起的好感,犹如被兜头泼了一大桶冷水,倏然失望地冷淡下去。最初的那一刻,她甚至还有点儿恼恨柯碧舟是在挑逗她、引诱她、欺骗她,所以断然离开了集体户,没吃柯碧舟预备下的饭菜。但当回到镜子山大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索了多遍,仔细回顾了他俩几次见面的情形以后,她否定了自己的错觉。她很快对自己作出了决定,柯碧舟家庭出身不好,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今后与他接触,要时时处处警觉、留神,要帮助党做好对这类青年的教育工作。正是基于这种想法,她认真地阅读了柯碧舟写的稿子天天如此,想好了意见,决定到湖边寨来一次,给他提意见,还他的稿子,顺便告诉他,自己要回上海探亲。自然,再怎么说,他们曾接触了那么几次,杜见春多多少少对柯碧舟还存在点儿怜悯之情。杜见春知道自己的性格,能够把握住自己。可她万没想到,柯碧舟的感情升华得那么快,来得那么突然,瞧他那神态,竟然到了快要迸发的程度了。啊,爱情,杜见春几乎还没敢对这两个字细作探究,就那么袭击般闯来了吗这真叫人害怕。杜见春完全慌了,心悬了起来,脸色微微泛白,眼睛里闪烁出错乱无主的光。她害怕柯碧舟这个时候说话,她害怕他说出任何话来,她也害怕他的目光。勉强抑制着波动不宁的心绪,杜见春一反常态,声音恍惚低微地问:”柯碧舟,你、你怎么了”柯碧舟用凝定炽热的眼睛瞅着杜见春足足有一分钟。他的胸脯在波涛般起伏,浑身的血脉在急涌、沸腾,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看得出,他的心海里正在掀起惊涛巨澜,他在竭尽全力地镇定自己,抑制着自己的情感。”你干吗这样固执地看着我呀。瞧你,这模样,简直是像要从我心头掏去什么似的。”杜见春指着柯碧舟,嗓音发颤地勉强笑着说,”你再这样看我,我可要回去了。”说着,杜见春急忙垂下眼睑,迅速地转过身子,想走出屋去。”啊,不要走”柯碧舟张开双手,急切地唤着,”等等,我有话对你说”杜见春倏地转过身来,脸色严峻,故作镇定地道:”有什么话,你爽爽快快讲,不要做出那副怕人的样子。””是、是的”柯碧舟庄重地点了点头,他觉得吐出每一个字,都要付出绝大的力量,但他拿定了主意要说下去,”我是说,杜见春,见春,你、你真好”杜见春的脸上掠过一道惊慌失措的光芒,她简直无法把握自己了。真奇怪,柯碧舟平时那种喑哑、低沉的嗓音,这时竟变得那样的柔和动听,扣人心弦。杜见春的心骤跳不已,她以极大的理智控制住自己渴望听他讲下去的欲望,舔了舔嘴唇,故作冷淡地说:”你怎能讲这些””是真的,见春”柯碧舟的呼吸局促了,直出粗气。他涨红了脸,固执地接着说,”不知你感觉到没有,反正,我我自从认识了你,就觉得生活中充满了光明灿烂的阳光,就觉得活着有了意义,也有了信心和勇气。见春,我”柯碧舟觉得千言万语纷涌而至,激动得难以抑制,一阵泪涌上来,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杜见春愕然失色,傻了似的呆痴了一刹那,还没等到领受自己的感觉,她便仰脸大笑着说:”哈哈哈,柯碧舟,你误解啦,快闭上你那感情的窗户,你怎不想想,我一个干部子女,怎可以和你不,不成的,绝对不成”她的故意虚张声势的、比往常还要响亮的声音戛然而止,惊愕慌乱地望着柯碧舟。柯碧舟的脸阴沉惨白,毫无血色,他脸上的红光消退了,双眸中的激情消失殆尽,只剩下一阵失望的微光。他的浑身都在颤抖,为了不使自己发作,他强自扭过头去,望着屋角落。杜见春为防卫自己而故意张扬的大笑声,刺激地响在他的耳畔,深深地锥痛了他血脉直涌的心。杜见春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脸拉长了,变得有些惧怕和惊讶,她不知这将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只得尽力放缓语气,道歉般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这不行我、我该走了,回去理东西,你保重吧”说完,她把天天如此的稿子往床上一扔,像逃离什么可怕的地方似的,跌跌撞撞地冲出男生寝室,拉开薄梓板门,飞快地跑出了集体户。跑离湖边寨好远了,杜见春才敢回头向白茫茫的雪野望一眼。湖边寨集体户在雪野里只露出了一个窝棚似的顶,跑过的路上,一个人也看不见。不知为什么,杜见春扑簌簌掉下了几颗泪,她边踉踉跄跄往前走,边自言自语地说道:”你要不是反革命的儿子,那、那该多么好啊”杜见春自然没想到,柯碧舟追赶到灶屋门口,双手扶着门框,失神地瞅着她的身影在路上渐渐远去,远去,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子。最后,只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脚印。冬天日短,灰暗凄戚的密云布满了天空,雪花变成了雪粒子,下在石板上”刷刷”发响。风吹得愈来愈紧,天黑下来了。柯碧舟浑身发冷,头重脚轻,咬着牙费劲地走回寝室,扑倒在床上。他那睁得老大的眼睛里,停滞着那一片灰暗凄幽的浓云。<script>app2(); 第五章 chap_r(); app2();”新闻,特大新闻”小偷肖永川诡秘地挤着眼,黑黑的脸皮上泛着一股又妒忌又惊奇的光,顺着寨路直跑到洗衣服的堰塘边,冲着正在洗衣服的”快脚”苏道诚和”卷毛”王连发连声叫道:”天下头一号大新闻,柯碧舟轧女朋友啦””我不信”苏道诚轻蔑地撇了撇嘴,双手把一件外衣绞成麻花状,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柯碧舟要能轧到女朋友,石头上也会长庄稼了。””卷毛,”王连发眨了眨眼睛,不慌不忙地问:”你怎么知道的””那姑娘已经来了,坐在集体户和柯碧舟谈话呢。”肖永川又羡慕又不解地说,”叫我大大吃了一惊”苏道诚把洗净的衣服、裤子扔进搪瓷花脸盆,不屑地说道:”那也准是个丑八怪,要不,谁会看上柯碧舟他凭啥资格花女人””偏偏不是,”肖永川点燃一支烟,眯缝着眼睛吸了一口,徐徐地吐出烟圈道,”那姑娘很漂亮,弄得我也心痒痒的了。有啥办法呢,我的名声太大了,那姑娘连眼角也不瞥我一下。””噢”苏道诚端起脸盆,明显的双眼皮眨动了两下,晶亮的眼睛里闪出水灵灵的光彩,满腹狐疑地问,”真有这种怪事”肖永川把手一摊,做出个潇洒的姿态:”不信你自己去看。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你可不要抢人家户头啊”苏道诚眼睛一斜,嘴巴一咧,自命不凡地说:”我还要看看值不值得花工夫呢”矮墩墩、胖笃笃的王连发收起堰塘边石阶上的肥皂、刷子,绞干衣服,随着站起来,粗浓的两条眉毛往起一扬,半真半假地说着笑话:”嗬,一个刚走,你就想动另一个的脑筋啦””哪儿的话呢”苏道诚脸不红、眼不眨地道,”恋爱嘛,总要挑挑选选的。难道你愿不挑不选”肖永川头一昂,”嘿嘿”笑了两声:”当然,你苏道诚人长得漂亮,牌头又硬,袋袋里分子又多,要花啥人,啥人就会上钩。””哈哈哈,过奖过奖”苏道诚得意洋洋地放声大笑起来。回到集体户门口,苏道诚和王连发在麻绳上晾好衣服,随着肖永川,三个人先后走进了男生寝室。柯碧舟和杜见春两个人相对坐着,正在闲聊着什么。看见三个知青进屋,柯碧舟站起来给杜见春介绍。杜见春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笑容可掬地向他们点头。她看清了,五大三粗,黑黑脸皮,嘴角叼着半截烟,乜斜着眼睛瞅人的,是小偷肖永川。鬈头发的那个,两肩宽宽,圆胖的面容端端正正,个子略嫌矮些的,是”卷毛”王连发。最引人注目的,是英俊漂亮的苏道诚。这人中高个子,看去不胖不瘦,一双闪着波光的明眸,直挺挺的鼻梁,极富表情的嘴巴,薄薄的嘴唇,两道长眉,直伸到太阳穴边上。一说话,嗓音甜润悦耳,抑扬顿挫。正逢赶场天不干活,他穿件毛的确良两用衫,全毛薄花格子呢裤子,牛皮鞋擦得锃亮。一进屋,他就有股与众不同的自得劲儿,引起了杜见春的注意。杜见春心头暗忖,苏道诚果然名不虚传,确实漂亮自傲。湖边寨上海知青集体户,自从分家以后,各人的关系都处在不冷不热的状态。闲下来时,大伙儿团在一起能说几句笑话,随便聊聊。一有什么利害冲突,互不相让。在生活上,他们都严格控制在各顾各的程度上,既不交换食物,也不互相侵犯。这样一来,表面上看去倒还是一团和气,日子过得挺和睦。骨子里呢,几个人之间都有些意见和看法。比如说,华雯雯和唐惠娟两人,一个爱打扮爱花俏,一个端庄朴实,互相看不惯。华雯雯嫌唐惠娟”土”,经常招呼那些山寨姑娘来屋头玩,有时候坐在她床沿上,害得她又气又恼又不好说。唐惠娟怪华雯雯卖弄风情,不爱劳动,好吃懒做,外表上干干净净,心底里却很肮脏。两人之间话也说得很少。但是,这两个姑娘和四个男生都保持着”和平共处”状态,至少在表面上,她俩对四个男知青是一视同仁的。而四个男生呢,却又互相有看法。苏道诚仗着自己来头大,脸容漂亮,零花钱多,既看不起父亲当南货店经理的王连发,也看不起手脚不干净的肖永川,更看不起出身不好的柯碧舟了,在他们面前,他常常显出高人一等的自豪姿态。王连发说做事,都喜欢慢吞吞地来,拿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笃悠悠”的。他煮饭洗衣慢条斯理,走路说话有条不紊,出工干活,也是细整慢磨,说是稳着点好。他自知各方面不能和苏道诚比,凡事也就让他三分。肖永川则不同了,他很不买苏道诚的账,要论穿着,他不比苏道诚差;只要在外面掏摸得手,他花起钱来,比苏道诚还要大方,还要有”派头”苏道诚在用工夫追求华雯雯的时候,正是肖永川和华雯雯打得火热的那一段时期,因此,他处处与苏道诚”别苗头”。苏道诚叫外队一些知青来湖边寨玩,杀鸡宰鸭、喝酒打牌出风头;肖永川也不甘示弱,马上喊来更多的朋友,不但把集体户闹得一宿不能安睡,还带着一把气枪,钻到靠近镜子山大队的树林子里去打鸟雀和野兔,压倒了苏道诚的威风。自从柯碧舟在双流镇阻止了肖永川的偷盗活动,肖永川的死对头变成了柯碧舟,他时时处处都在说柯碧舟的坏话,在集体户里,稍有些不悦,不是朝着柯碧舟破口大骂,就是指桑骂槐,威胁恫吓柯碧舟。要不,就用他那双乜斜着瞅人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柯碧舟,老在想着伺机进行报复。在湖边寨集体户,只有在对待柯碧舟的态度上,好像是一致的。大家都较少和他说话,在他的面前,大家也最少顾忌,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谁都知道,他家庭出身极差,在集体户最没有发言权,连大队主任和生产队长,对他说话也是粗声大气的。不过,插队落户快两年了,喜欢看书和写写弄弄的柯碧舟,从来没和五个知青发生过口舌,那倒是真实的。大家都把他当成一块面团,愿和他说话,就说上两句;不愿和他说话时,当面走过也如同没看见。好在这人脾气善,从来不会生气。今天,像杜见春这样健壮漂亮的姑娘主动上门看柯碧舟,不由得叫其他人都暗暗惊愕。难道像柯碧舟这样的人,还能找到杜见春那么美的对象大伙的心头都是将信将疑的。王连发进屋和杜见春打过招呼,稍坐片刻,便知趣地转身走出了寝室。肖永川死皮赖脸地坐在床沿上,主动搭讪着和杜见春说话,杜见春瞅都不瞅他一眼。抽了两支烟,肖永川也悻悻地离开了集体户。屋里只剩下杜见春、柯碧舟和苏道诚三个人。柯碧舟满以为苏道诚稍坐片刻,也会像”卷毛”和”黑皮”一样离去的,但苏道诚一点也没走开去的意思,他架起二郎腿,直着腰杆坐在床沿上,两眼望定了杜见春,用甜润讨好的口气问道:”你们镜子山大队的知青,今天就你一个人来湖边寨玩””是啊”杜见春本来和柯碧舟相对坐着,听见苏道诚问,转过脸来答了一句。”你回去以后,给镜子山大队的知青捎个话,请他们有空来湖边寨玩。”苏道诚见杜见春转过脸来,连忙又搜肠刮肚找出一句话来,笑嘻嘻地对杜见春道。杜见春仍把脸转回来,并不看苏道诚,以不耐烦的口气道:”我可以把话捎到,但我们队的知青,都不认识湖边寨这一带的知青啊””那有啥关系。”苏道诚不以为然地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老朋友了嘛你和柯碧舟,不也相识相交了嘛,哈哈”杜见春觉得这人的话真多,干脆不答理他了,沉着脸,垂着眼睑坐在那儿。和见春相对而坐的柯碧舟看到她不理睬苏道诚,急得双手暗暗地直朝她做手势,请她耐住性子,敷衍苏道诚几句。柯碧舟有他自己的想法,杜见春今天是头一回上门,如果她对”卷毛”、”黑皮”、”快脚”都不理不睬,惹恼了这三个人,他们仨到外面去传播起”恋爱新闻”来,不知将要编造出多少离奇古怪、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呢。所以,他力争以手势劝杜见春和苏道诚说上几句。看到柯碧舟直打手势,杜见春略有点明白,但她并不转过身去,只是仰起脸来,寻视着啥。一眼看到靠近柯碧舟床头的黄泥巴墙上贴着的两行字,她双眼一亮,指着字迹道:””不要自馁,总是干;但也不可自满,仍旧总是用功。”说得真好。这是你的座右铭吗”杜见春问柯碧舟。柯碧舟点了点头:”也可以这么说””这两行字也是你写的”杜见春又问。”嗯。””哎呀,你的字写得真好雄健有力,很有功架。我爸爸曾说过,字体是很有些像写字人的性格的。可看你写的字,和你的人,却绝然不同。”杜见春似乎早已忘记了苏道诚的存在,只顾对柯碧舟道,”这些天来,我老捉摸不透你这个人的性格,我接触的小学同学,初中、高中的同学,还有红卫兵、知青,不算少了,可没一个像你这样的。说你悲观失望、颓废畏葸吧,你挺有点儿思想;说你有崇高志向、远大目标嘛,你又实在是忧郁寡欢,露出叫人无法理解的愁容。你说我讲得对吗”柯碧舟瞥了坐在侧边床沿上的苏道诚一眼,苦笑着说:”你的眼光真够尖锐的””我说对了嘛”杜见春惊喜地叫了起来。”这就是他,一个内心矛盾的当代青年。”苏道诚又不甘被人冷落地插进话来,他见柯碧舟和杜见春闻声双双转过脸来,干脆站起身来,双手扠在裤袋里,走到柯碧舟和杜见春跟前,挺有风度地半仰着脸,瞅着墙上的两行字,发表高见道,”内心常常极端矛盾的柯碧舟,抄着鲁迅先生的这句话作为座右铭,实在也是牵强附会,自谓清高风雅罢了”柯碧舟疑惧地抬起头来,望着苏道诚。杜见春反问道:”怎么是牵强附会呢”苏道诚胸有成竹地伸出一双手,指着墙上的字,不慌不忙地道:”看,这前半句,对柯碧舟还适用,不要自馁,总是干,像柯碧舟这样的人,当然应该老老实实地干啰可这后半句,就不贴切了。但也不可自满,仍旧总是用功。这话明明是对做出一些成绩的人说的,柯碧舟做出了什么成绩啊有过什么贡献啊像我爸爸这样的人,说说这种话还差不多””你爸爸”杜见春插嘴问,”他有骄傲自满情绪吗””说到哪儿去了,我只不过随便举个例子罢了”苏道诚挺胸吸肚,自鸣得意地道,”像我爸爸这样有修养的高级干部,才不会犯这种过失呢。要不,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样的风暴面前,我爸爸还能逃脱批判、揪斗不说他怎样为人处世了,就讲他怎么教育人好了。记得,还是在”文化革命”之前,我姐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她哭着鼻子,要爸爸给她想办法,弄一个大学生的名额。爸爸听说了,既没答应姐姐,也没批评姐姐。你们猜猜,他如何处理这件事””怎么处理的”杜见春急迫地问。”真叫人想不到,”苏道诚脸上极富表情地扬起两道长眉,摆弄着双手说,”爸爸抽了个星期天,把全家人叫在一块,开了个讨论会,讨论的题目是:青春献给祖国。讨论会一开完,姐姐的思想通了,主动作了检查,不久就到崇明农场去了。”杜见春开始对苏道诚说的话感兴趣了。她虽然没见过苏道诚的父亲,但一个熠熠闪光的老干部形象,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接着问。”那你爸爸,怎么教育你的呢”柯碧舟瞅了杜见春一眼,随后把目光移到苏道诚脸上。苏道诚红光满面,兴致勃勃,两眼望定杜见春,喋喋不休地说:”我爸爸对我要求得可严啦上初中的时候,我考取了重点中学,学校里很严格,要求很高,不准迟到早退。我呢,嘿嘿,因为离学校远,又喜欢睡个懒觉什么的,常常吃过早饭,再走到学校就来不及了。我曾几次恳求爸爸,让他的轿车送我一送,可你们猜怎么样”苏道诚在杜见春正面一屁股坐下,兴奋地摆弄着手势,眉飞色舞地讲着关于他的故事。他有声有色的讲述把杜见春吸引住了,杜见春急不可待地问:”你爸爸怎么说””我爸爸既没训斥我,也没责备我。只是掏出一毛钱,叫我去挤公共汽车,赶到学校去。”苏道诚一字一句地说。杜见春忍不住啧啧称道:”你爸爸真好””是啊,到了晚上,他还从百忙中抽出时间,特地找我谈话。”苏道诚口若悬河地接着道,”他给我讲抗日战争的艰苦斗争生活,讲解放战争中战士们用双腿,一天行军一百四十里的亲身经历。讲得我深受感动,承认了错误为止。””你爸爸真有教育方法。”杜见春羡慕地说。”就在爸爸的耐心教育之下,我长大成人。上山下乡运动兴起的时候,我主动要求到艰苦的山寨来插队落户。”苏道诚慷慨激昂地挥舞着双臂,表演似的说,”按我的条件,我完全可以留城的。可爸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锤炼,锤炼,千锤百炼,百炼才能成钢。我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毅然决然打起背包,踏上了征途。””啊,和我一样”杜见春脸上泛光,兴奋地叫了起来。苏道诚亲切地凑过身子去:”这么说,你也是干部子女”杜见春两眼晶亮,点了点头。”你爸爸是哪一级干部”苏道诚忙问。杜见春一怔,这个苏道诚,像搞社会调查似的,啥话都问得出口。她略微一偏头,迟疑地讷讷道:”我爸爸吗””没关系,”苏道诚一眼看出了杜见春的犹豫,他鼓动般说:”说嘛这又不是啥不光彩的事儿。你爸爸是部局级干部”杜见春见他缠得紧,看来不说是不成的了,才小声道:”他是正师级的。””啊,好,和我爸爸只差一级。”苏道诚欢欣地频频点头,”我爸爸是正军级。不过,哪一级干部都是为人民服务,你说对吗””对”杜见春嗓音清亮悦耳地回答。”认识你真叫人高兴”苏道诚热情洋溢地伸出右手说,”可以讲,我们俩是道道地地的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杜见春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握着苏道诚的手说:”是战友,还望今后多帮助指点。””我们互相学习嘛”苏道诚真诚恳切地道。柯碧舟惊惧疑惑地望着这一幕,他瞪大了双眼,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仅仅半个小时的交谈,苏道诚和杜见春竟像认识了多年的老同学一样拉起手来。他像背脊上给针刺了一下似的,冷眼瞅着苏道诚。这个家伙,平时他和”卷毛”、”小偷”吹嘘自己”花”各种各样姑娘都有一整套手段,”卷毛”和”小偷”还不相信他老王卖瓜似的自吹自擂,没想到,他现在公开表演起来了。柯碧舟坐在边上,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他疑讶而担忧地察觉,杜见春目不转睛地望着苏道诚,仔细倾听苏道诚两片薄薄的嘴唇不断掀动着说出的每一个字。在这段时间里,她似乎忘记了柯碧舟的存在,连一眼也没望过他。柯碧舟神色黯然了。他坐不住了,屁股底下如同烧起了一盆炭火。苏道诚带着炫耀的口气说出的每一句话,柯碧舟听来都是刺耳的。他不相信苏道诚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而且,苏道诚竟然如此不知廉耻地说得出口,实在令人恶心。这都值得吹嘘、夸耀吗呸可悲的是,杜见春不但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而且听得那么津津有味。你看她那双眼睛,入神地凝望着苏道诚,灼灼地闪出水灵灵的光彩,她完全相信了这个家伙夸大了的每句话。柯碧舟心头气恼,但也只得干陪着坐在那儿。他好不容易瞅住了一个间隙,插进话头道:”你们俩在这儿谈,我去准备饭菜。”苏道诚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显得彬彬有礼,接着继续不间断地说着流水样没完的话。杜见春回瞥了柯碧舟一眼,继续静听着苏道诚的叙述。走到外面灶间。柯碧舟开始淘米、洗菜、煮豆腐。为了好好招待杜见春,他是做了一些准备的,从自留地里扯了几棵裹心白菜,用秋后分配的几斤黄豆请老乡家推了一脸盆豆腐。菜虽然不丰盛,可他已尽了心。在他捅火煮饭时,男生寝室里不断传出苏道诚忽高忽低的说话声,或是他那放肆而无拘束的大笑声。柯碧舟心里像被猫爪子抓破了似的,当他正瞅着被煤火熏黑的饭锅出神时,感到衣袖被人扯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唐惠娟正向他努着嘴,示意他到屋外去。柯碧舟随唐惠娟走到集体户外的山墙后面,正想问有什么事,唐惠娟伸手一指屋内,两眼一瞪说:”杜见春是来找你的吧””嗯。””你为啥不预先跟她说,苏道诚是个品质很坏的家伙””呃”柯碧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了。其实,他心头也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事实告诉他,现在再要这么说,已经迟了,可悲地迟了。沉静端庄的唐惠娟关切地提醒柯碧舟:”苏道诚又在动杜见春的脑筋了”柯碧舟沉着脸,嘴角抽搐般动了一动,什么也没有说。他想起来了,刚刚到湖边寨插队落户时,因为华雯雯和肖永川时常出外玩,苏道诚曾经向唐惠娟献过殷勤,厚着脸皮请唐惠娟给他洗衣服,有一次甚至还主动走进女生寝室,妄图动手动脚,做出不轨举动,但唐惠娟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早就知道苏道诚在中学里就和女同学逛马路,兜公园,看电影,出过一些丑事,不但不为他的”高干子弟”牌头所动,反而厉声斥骂了他几句。事情刚好被”卷毛”出工回来听到,苏道诚在唐惠娟身上撞一鼻子灰的内幕便不胫而走,整个集体户都知道了。此刻唐惠娟主动站出来提醒他,他心里很感动,但又无可奈何,只是点了点头,唉唉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走回灶屋。奇怪,男生寝室里怎么变得鸦雀无声了柯碧舟正想去看个究竟,忽听苏道诚甜蜜蜜的一声笑:”嘿嘿,你猜嘛”紧跟着,杜见春没头没脑追着问:”他到底是什么家庭出身””嘘轻点,小心被外面听到。”这是苏道诚的喉咙压低了说出的话。柯碧舟的毛发全竖了起来,只觉得一股异样的酸辣味,升腾到他的鼻尖了。他敏感地暗忖:他俩正在说我这一回,苏道诚要把我的家庭出身告诉她了。一阵忌意直冲柯碧舟的脑门,他木然伫立在灶屋中央,腿弯子里在打抖,头脑里”嗡嗡嗡”直响。屋内传出叽叽喳喳的几声低语,柯碧舟仄起耳朵想辨别,可怎么也听不清。男生寝室里,苏道诚凑近杜见春的耳朵,蚊子叫一样轻地对她说:”柯碧舟的父亲,是历史反革命””啊”杜见春猛地直起腰来,受了极大的刺激般瞪大双眼。苏道诚贬斥地补充道:”他父亲还是个顽固不化的反革命,死在劳改农场。听说,临死还不认罪。”杜见春脸色吓得煞白,眼睛发热且枯涩了,茫然不知所措地瞅着苏道诚,嘴动了动,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他本人也不是个东西。”苏道诚咧了咧嘴,耳语般接着道,”全县四五百个上海知青中,共有九个内控对象,他就是其中之一。听说在学生时代,他就有反动言论。你可要注意啊”杜见春只觉得轰轰然的骤响充满了耳管,她神经质地抬起头来,嗫嚅着道:”这真没想到你提醒了我,很好,很感谢你。再说点别的什么吧”男生寝室又响起了苏道诚那音量饱满、生气勃勃的嗓门,灶屋里的柯碧舟情不由己地打了一个寒战,他惶恐不宁地等待,仿佛很快就要接受什么法庭的审判,他的心在沉沉地往下坠落坠落、落到无底的深渊中直到煮完饭菜,他一句话也没说。寝室里一直响着苏道诚的声气,杜见春插话很少,即使插话,声音也很低。柯碧舟搬过一条板凳,放好饭菜,硬着头皮走进寝室,招呼道:”杜见春,吃午饭吧。””哎哟,已到吃午饭时间了。”杜见春淡淡地回答,”我一点也不饿呢,不在你这儿吃了。你吃饭吧,我回队去了。”柯碧舟发怔地听完,什么也没追问,什么也没说,只机械地点了一下头,声音比往常更低沉地说:”好吧,我送一送你。”杜见春没表示反对,两个人走出寝室,穿过灶间,离开了集体户。刚走到离茅屋三四十步的地方,杜见春转过身子,淡漠地对柯碧舟说:”你不是煮好饭菜了吗,快回去吃吧,要不就冷了。”柯碧舟并不反驳,也不望杜见春冷冷的脸,从衣袋里掏出一沓纸,递过去,说:”这是我写的小说。上次你讲要看””好吧,有空我翻翻。”杜见春接过小说稿,连封面也不看,卷了起来,放进上衣袋,断然地说,”再见”当柯碧舟抬起头来的时候,杜见春已经跑没了踪影。柯碧舟长叹了一口气,他只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损伤,心灵上犹如被狠狠地捅了一尖刀。他阴沉着脸,两腿打颤,脚步沉重地走回集体户去。还没走近门口,只听苏道诚在灶屋里沾沾自喜地道:”不是我吹,我一看见她的脸貌、打扮,就晓得她欢喜听什么样的话。怎么样,事实证明,我不费吹灰之力,杜见春就钩啦””你不觉得可耻吗”王连发的嗓音不真不假地说,”她是柯碧舟的女朋友,你横插一手,不大光彩吧””有什么光彩不光彩,”苏道诚趾高气扬地说,”他柯碧舟有本事,就来与我拼一盘嘛哈哈哈”柯碧舟顿然收住了脚,气恼地思忖道:哼,你别神气活现的,我就不信,杜见春这样的人,会那么轻易地看中你。他的眼前闪现出杜见春与自己几次相遇的情景,她的脸和身影。他接着想道:只要她回到镜子山大队,静下心来想想,她会对比得出的,谁是真金,谁是黄铜。对了,我得趁早,把一些话告诉她,让她心灵上明白明白我我的心<script>app2(); 第五章 chap_r(); app2();”新闻,特大新闻”小偷肖永川诡秘地挤着眼,黑黑的脸皮上泛着一股又妒忌又惊奇的光,顺着寨路直跑到洗衣服的堰塘边,冲着正在洗衣服的”快脚”苏道诚和”卷毛”王连发连声叫道:”天下头一号大新闻,柯碧舟轧女朋友啦””我不信”苏道诚轻蔑地撇了撇嘴,双手把一件外衣绞成麻花状,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柯碧舟要能轧到女朋友,石头上也会长庄稼了。””卷毛,”王连发眨了眨眼睛,不慌不忙地问:”你怎么知道的””那姑娘已经来了,坐在集体户和柯碧舟谈话呢。”肖永川又羡慕又不解地说,”叫我大大吃了一惊”苏道诚把洗净的衣服、裤子扔进搪瓷花脸盆,不屑地说道:”那也准是个丑八怪,要不,谁会看上柯碧舟他凭啥资格花女人””偏偏不是,”肖永川点燃一支烟,眯缝着眼睛吸了一口,徐徐地吐出烟圈道,”那姑娘很漂亮,弄得我也心痒痒的了。有啥办法呢,我的名声太大了,那姑娘连眼角也不瞥我一下。””噢”苏道诚端起脸盆,明显的双眼皮眨动了两下,晶亮的眼睛里闪出水灵灵的光彩,满腹狐疑地问,”真有这种怪事”肖永川把手一摊,做出个潇洒的姿态:”不信你自己去看。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你可不要抢人家户头啊”苏道诚眼睛一斜,嘴巴一咧,自命不凡地说:”我还要看看值不值得花工夫呢”矮墩墩、胖笃笃的王连发收起堰塘边石阶上的肥皂、刷子,绞干衣服,随着站起来,粗浓的两条眉毛往起一扬,半真半假地说着笑话:”嗬,一个刚走,你就想动另一个的脑筋啦””哪儿的话呢”苏道诚脸不红、眼不眨地道,”恋爱嘛,总要挑挑选选的。难道你愿不挑不选”肖永川头一昂,”嘿嘿”笑了两声:”当然,你苏道诚人长得漂亮,牌头又硬,袋袋里分子又多,要花啥人,啥人就会上钩。””哈哈哈,过奖过奖”苏道诚得意洋洋地放声大笑起来。回到集体户门口,苏道诚和王连发在麻绳上晾好衣服,随着肖永川,三个人先后走进了男生寝室。柯碧舟和杜见春两个人相对坐着,正在闲聊着什么。看见三个知青进屋,柯碧舟站起来给杜见春介绍。杜见春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笑容可掬地向他们点头。她看清了,五大三粗,黑黑脸皮,嘴角叼着半截烟,乜斜着眼睛瞅人的,是小偷肖永川。鬈头发的那个,两肩宽宽,圆胖的面容端端正正,个子略嫌矮些的,是”卷毛”王连发。最引人注目的,是英俊漂亮的苏道诚。这人中高个子,看去不胖不瘦,一双闪着波光的明眸,直挺挺的鼻梁,极富表情的嘴巴,薄薄的嘴唇,两道长眉,直伸到太阳穴边上。一说话,嗓音甜润悦耳,抑扬顿挫。正逢赶场天不干活,他穿件毛的确良两用衫,全毛薄花格子呢裤子,牛皮鞋擦得锃亮。一进屋,他就有股与众不同的自得劲儿,引起了杜见春的注意。杜见春心头暗忖,苏道诚果然名不虚传,确实漂亮自傲。湖边寨上海知青集体户,自从分家以后,各人的关系都处在不冷不热的状态。闲下来时,大伙儿团在一起能说几句笑话,随便聊聊。一有什么利害冲突,互不相让。在生活上,他们都严格控制在各顾各的程度上,既不交换食物,也不互相侵犯。这样一来,表面上看去倒还是一团和气,日子过得挺和睦。骨子里呢,几个人之间都有些意见和看法。比如说,华雯雯和唐惠娟两人,一个爱打扮爱花俏,一个端庄朴实,互相看不惯。华雯雯嫌唐惠娟”土”,经常招呼那些山寨姑娘来屋头玩,有时候坐在她床沿上,害得她又气又恼又不好说。唐惠娟怪华雯雯卖弄风情,不爱劳动,好吃懒做,外表上干干净净,心底里却很肮脏。两人之间话也说得很少。但是,这两个姑娘和四个男生都保持着”和平共处”状态,至少在表面上,她俩对四个男知青是一视同仁的。而四个男生呢,却又互相有看法。苏道诚仗着自己来头大,脸容漂亮,零花钱多,既看不起父亲当南货店经理的王连发,也看不起手脚不干净的肖永川,更看不起出身不好的柯碧舟了,在他们面前,他常常显出高人一等的自豪姿态。王连发说做事,都喜欢慢吞吞地来,拿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笃悠悠”的。他煮饭洗衣慢条斯理,走路说话有条不紊,出工干活,也是细整慢磨,说是稳着点好。他自知各方面不能和苏道诚比,凡事也就让他三分。肖永川则不同了,他很不买苏道诚的账,要论穿着,他不比苏道诚差;只要在外面掏摸得手,他花起钱来,比苏道诚还要大方,还要有”派头”苏道诚在用工夫追求华雯雯的时候,正是肖永川和华雯雯打得火热的那一段时期,因此,他处处与苏道诚”别苗头”。苏道诚叫外队一些知青来湖边寨玩,杀鸡宰鸭、喝酒打牌出风头;肖永川也不甘示弱,马上喊来更多的朋友,不但把集体户闹得一宿不能安睡,还带着一把气枪,钻到靠近镜子山大队的树林子里去打鸟雀和野兔,压倒了苏道诚的威风。自从柯碧舟在双流镇阻止了肖永川的偷盗活动,肖永川的死对头变成了柯碧舟,他时时处处都在说柯碧舟的坏话,在集体户里,稍有些不悦,不是朝着柯碧舟破口大骂,就是指桑骂槐,威胁恫吓柯碧舟。要不,就用他那双乜斜着瞅人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柯碧舟,老在想着伺机进行报复。在湖边寨集体户,只有在对待柯碧舟的态度上,好像是一致的。大家都较少和他说话,在他的面前,大家也最少顾忌,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谁都知道,他家庭出身极差,在集体户最没有发言权,连大队主任和生产队长,对他说话也是粗声大气的。不过,插队落户快两年了,喜欢看书和写写弄弄的柯碧舟,从来没和五个知青发生过口舌,那倒是真实的。大家都把他当成一块面团,愿和他说话,就说上两句;不愿和他说话时,当面走过也如同没看见。好在这人脾气善,从来不会生气。今天,像杜见春这样健壮漂亮的姑娘主动上门看柯碧舟,不由得叫其他人都暗暗惊愕。难道像柯碧舟这样的人,还能找到杜见春那么美的对象大伙的心头都是将信将疑的。王连发进屋和杜见春打过招呼,稍坐片刻,便知趣地转身走出了寝室。肖永川死皮赖脸地坐在床沿上,主动搭讪着和杜见春说话,杜见春瞅都不瞅他一眼。抽了两支烟,肖永川也悻悻地离开了集体户。屋里只剩下杜见春、柯碧舟和苏道诚三个人。柯碧舟满以为苏道诚稍坐片刻,也会像”卷毛”和”黑皮”一样离去的,但苏道诚一点也没走开去的意思,他架起二郎腿,直着腰杆坐在床沿上,两眼望定了杜见春,用甜润讨好的口气问道:”你们镜子山大队的知青,今天就你一个人来湖边寨玩””是啊”杜见春本来和柯碧舟相对坐着,听见苏道诚问,转过脸来答了一句。”你回去以后,给镜子山大队的知青捎个话,请他们有空来湖边寨玩。”苏道诚见杜见春转过脸来,连忙又搜肠刮肚找出一句话来,笑嘻嘻地对杜见春道。杜见春仍把脸转回来,并不看苏道诚,以不耐烦的口气道:”我可以把话捎到,但我们队的知青,都不认识湖边寨这一带的知青啊””那有啥关系。”苏道诚不以为然地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老朋友了嘛你和柯碧舟,不也相识相交了嘛,哈哈”杜见春觉得这人的话真多,干脆不答理他了,沉着脸,垂着眼睑坐在那儿。和见春相对而坐的柯碧舟看到她不理睬苏道诚,急得双手暗暗地直朝她做手势,请她耐住性子,敷衍苏道诚几句。柯碧舟有他自己的想法,杜见春今天是头一回上门,如果她对”卷毛”、”黑皮”、”快脚”都不理不睬,惹恼了这三个人,他们仨到外面去传播起”恋爱新闻”来,不知将要编造出多少离奇古怪、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呢。所以,他力争以手势劝杜见春和苏道诚说上几句。看到柯碧舟直打手势,杜见春略有点明白,但她并不转过身去,只是仰起脸来,寻视着啥。一眼看到靠近柯碧舟床头的黄泥巴墙上贴着的两行字,她双眼一亮,指着字迹道:””不要自馁,总是干;但也不可自满,仍旧总是用功。”说得真好。这是你的座右铭吗”杜见春问柯碧舟。柯碧舟点了点头:”也可以这么说””这两行字也是你写的”杜见春又问。”嗯。””哎呀,你的字写得真好雄健有力,很有功架。我爸爸曾说过,字体是很有些像写字人的性格的。可看你写的字,和你的人,却绝然不同。”杜见春似乎早已忘记了苏道诚的存在,只顾对柯碧舟道,”这些天来,我老捉摸不透你这个人的性格,我接触的小学同学,初中、高中的同学,还有红卫兵、知青,不算少了,可没一个像你这样的。说你悲观失望、颓废畏葸吧,你挺有点儿思想;说你有崇高志向、远大目标嘛,你又实在是忧郁寡欢,露出叫人无法理解的愁容。你说我讲得对吗”柯碧舟瞥了坐在侧边床沿上的苏道诚一眼,苦笑着说:”你的眼光真够尖锐的””我说对了嘛”杜见春惊喜地叫了起来。”这就是他,一个内心矛盾的当代青年。”苏道诚又不甘被人冷落地插进话来,他见柯碧舟和杜见春闻声双双转过脸来,干脆站起身来,双手扠在裤袋里,走到柯碧舟和杜见春跟前,挺有风度地半仰着脸,瞅着墙上的两行字,发表高见道,”内心常常极端矛盾的柯碧舟,抄着鲁迅先生的这句话作为座右铭,实在也是牵强附会,自谓清高风雅罢了”柯碧舟疑惧地抬起头来,望着苏道诚。杜见春反问道:”怎么是牵强附会呢”苏道诚胸有成竹地伸出一双手,指着墙上的字,不慌不忙地道:”看,这前半句,对柯碧舟还适用,不要自馁,总是干,像柯碧舟这样的人,当然应该老老实实地干啰可这后半句,就不贴切了。但也不可自满,仍旧总是用功。这话明明是对做出一些成绩的人说的,柯碧舟做出了什么成绩啊有过什么贡献啊像我爸爸这样的人,说说这种话还差不多””你爸爸”杜见春插嘴问,”他有骄傲自满情绪吗””说到哪儿去了,我只不过随便举个例子罢了”苏道诚挺胸吸肚,自鸣得意地道,”像我爸爸这样有修养的高级干部,才不会犯这种过失呢。要不,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样的风暴面前,我爸爸还能逃脱批判、揪斗不说他怎样为人处世了,就讲他怎么教育人好了。记得,还是在”文化革命”之前,我姐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她哭着鼻子,要爸爸给她想办法,弄一个大学生的名额。爸爸听说了,既没答应姐姐,也没批评姐姐。你们猜猜,他如何处理这件事””怎么处理的”杜见春急迫地问。”真叫人想不到,”苏道诚脸上极富表情地扬起两道长眉,摆弄着双手说,”爸爸抽了个星期天,把全家人叫在一块,开了个讨论会,讨论的题目是:青春献给祖国。讨论会一开完,姐姐的思想通了,主动作了检查,不久就到崇明农场去了。”杜见春开始对苏道诚说的话感兴趣了。她虽然没见过苏道诚的父亲,但一个熠熠闪光的老干部形象,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接着问。”那你爸爸,怎么教育你的呢”柯碧舟瞅了杜见春一眼,随后把目光移到苏道诚脸上。苏道诚红光满面,兴致勃勃,两眼望定杜见春,喋喋不休地说:”我爸爸对我要求得可严啦上初中的时候,我考取了重点中学,学校里很严格,要求很高,不准迟到早退。我呢,嘿嘿,因为离学校远,又喜欢睡个懒觉什么的,常常吃过早饭,再走到学校就来不及了。我曾几次恳求爸爸,让他的轿车送我一送,可你们猜怎么样”苏道诚在杜见春正面一屁股坐下,兴奋地摆弄着手势,眉飞色舞地讲着关于他的故事。他有声有色的讲述把杜见春吸引住了,杜见春急不可待地问:”你爸爸怎么说””我爸爸既没训斥我,也没责备我。只是掏出一毛钱,叫我去挤公共汽车,赶到学校去。”苏道诚一字一句地说。杜见春忍不住啧啧称道:”你爸爸真好””是啊,到了晚上,他还从百忙中抽出时间,特地找我谈话。”苏道诚口若悬河地接着道,”他给我讲抗日战争的艰苦斗争生活,讲解放战争中战士们用双腿,一天行军一百四十里的亲身经历。讲得我深受感动,承认了错误为止。””你爸爸真有教育方法。”杜见春羡慕地说。”就在爸爸的耐心教育之下,我长大成人。上山下乡运动兴起的时候,我主动要求到艰苦的山寨来插队落户。”苏道诚慷慨激昂地挥舞着双臂,表演似的说,”按我的条件,我完全可以留城的。可爸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锤炼,锤炼,千锤百炼,百炼才能成钢。我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毅然决然打起背包,踏上了征途。””啊,和我一样”杜见春脸上泛光,兴奋地叫了起来。苏道诚亲切地凑过身子去:”这么说,你也是干部子女”杜见春两眼晶亮,点了点头。”你爸爸是哪一级干部”苏道诚忙问。杜见春一怔,这个苏道诚,像搞社会调查似的,啥话都问得出口。她略微一偏头,迟疑地讷讷道:”我爸爸吗””没关系,”苏道诚一眼看出了杜见春的犹豫,他鼓动般说:”说嘛这又不是啥不光彩的事儿。你爸爸是部局级干部”杜见春见他缠得紧,看来不说是不成的了,才小声道:”他是正师级的。””啊,好,和我爸爸只差一级。”苏道诚欢欣地频频点头,”我爸爸是正军级。不过,哪一级干部都是为人民服务,你说对吗””对”杜见春嗓音清亮悦耳地回答。”认识你真叫人高兴”苏道诚热情洋溢地伸出右手说,”可以讲,我们俩是道道地地的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杜见春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握着苏道诚的手说:”是战友,还望今后多帮助指点。””我们互相学习嘛”苏道诚真诚恳切地道。柯碧舟惊惧疑惑地望着这一幕,他瞪大了双眼,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仅仅半个小时的交谈,苏道诚和杜见春竟像认识了多年的老同学一样拉起手来。他像背脊上给针刺了一下似的,冷眼瞅着苏道诚。这个家伙,平时他和”卷毛”、”小偷”吹嘘自己”花”各种各样姑娘都有一整套手段,”卷毛”和”小偷”还不相信他老王卖瓜似的自吹自擂,没想到,他现在公开表演起来了。柯碧舟坐在边上,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他疑讶而担忧地察觉,杜见春目不转睛地望着苏道诚,仔细倾听苏道诚两片薄薄的嘴唇不断掀动着说出的每一个字。在这段时间里,她似乎忘记了柯碧舟的存在,连一眼也没望过他。柯碧舟神色黯然了。他坐不住了,屁股底下如同烧起了一盆炭火。苏道诚带着炫耀的口气说出的每一句话,柯碧舟听来都是刺耳的。他不相信苏道诚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而且,苏道诚竟然如此不知廉耻地说得出口,实在令人恶心。这都值得吹嘘、夸耀吗呸可悲的是,杜见春不但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而且听得那么津津有味。你看她那双眼睛,入神地凝望着苏道诚,灼灼地闪出水灵灵的光彩,她完全相信了这个家伙夸大了的每句话。柯碧舟心头气恼,但也只得干陪着坐在那儿。他好不容易瞅住了一个间隙,插进话头道:”你们俩在这儿谈,我去准备饭菜。”苏道诚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显得彬彬有礼,接着继续不间断地说着流水样没完的话。杜见春回瞥了柯碧舟一眼,继续静听着苏道诚的叙述。走到外面灶间。柯碧舟开始淘米、洗菜、煮豆腐。为了好好招待杜见春,他是做了一些准备的,从自留地里扯了几棵裹心白菜,用秋后分配的几斤黄豆请老乡家推了一脸盆豆腐。菜虽然不丰盛,可他已尽了心。在他捅火煮饭时,男生寝室里不断传出苏道诚忽高忽低的说话声,或是他那放肆而无拘束的大笑声。柯碧舟心里像被猫爪子抓破了似的,当他正瞅着被煤火熏黑的饭锅出神时,感到衣袖被人扯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唐惠娟正向他努着嘴,示意他到屋外去。柯碧舟随唐惠娟走到集体户外的山墙后面,正想问有什么事,唐惠娟伸手一指屋内,两眼一瞪说:”杜见春是来找你的吧””嗯。””你为啥不预先跟她说,苏道诚是个品质很坏的家伙””呃”柯碧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了。其实,他心头也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事实告诉他,现在再要这么说,已经迟了,可悲地迟了。沉静端庄的唐惠娟关切地提醒柯碧舟:”苏道诚又在动杜见春的脑筋了”柯碧舟沉着脸,嘴角抽搐般动了一动,什么也没有说。他想起来了,刚刚到湖边寨插队落户时,因为华雯雯和肖永川时常出外玩,苏道诚曾经向唐惠娟献过殷勤,厚着脸皮请唐惠娟给他洗衣服,有一次甚至还主动走进女生寝室,妄图动手动脚,做出不轨举动,但唐惠娟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早就知道苏道诚在中学里就和女同学逛马路,兜公园,看电影,出过一些丑事,不但不为他的”高干子弟”牌头所动,反而厉声斥骂了他几句。事情刚好被”卷毛”出工回来听到,苏道诚在唐惠娟身上撞一鼻子灰的内幕便不胫而走,整个集体户都知道了。此刻唐惠娟主动站出来提醒他,他心里很感动,但又无可奈何,只是点了点头,唉唉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走回灶屋。奇怪,男生寝室里怎么变得鸦雀无声了柯碧舟正想去看个究竟,忽听苏道诚甜蜜蜜的一声笑:”嘿嘿,你猜嘛”紧跟着,杜见春没头没脑追着问:”他到底是什么家庭出身””嘘轻点,小心被外面听到。”这是苏道诚的喉咙压低了说出的话。柯碧舟的毛发全竖了起来,只觉得一股异样的酸辣味,升腾到他的鼻尖了。他敏感地暗忖:他俩正在说我这一回,苏道诚要把我的家庭出身告诉她了。一阵忌意直冲柯碧舟的脑门,他木然伫立在灶屋中央,腿弯子里在打抖,头脑里”嗡嗡嗡”直响。屋内传出叽叽喳喳的几声低语,柯碧舟仄起耳朵想辨别,可怎么也听不清。男生寝室里,苏道诚凑近杜见春的耳朵,蚊子叫一样轻地对她说:”柯碧舟的父亲,是历史反革命””啊”杜见春猛地直起腰来,受了极大的刺激般瞪大双眼。苏道诚贬斥地补充道:”他父亲还是个顽固不化的反革命,死在劳改农场。听说,临死还不认罪。”杜见春脸色吓得煞白,眼睛发热且枯涩了,茫然不知所措地瞅着苏道诚,嘴动了动,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他本人也不是个东西。”苏道诚咧了咧嘴,耳语般接着道,”全县四五百个上海知青中,共有九个内控对象,他就是其中之一。听说在学生时代,他就有反动言论。你可要注意啊”杜见春只觉得轰轰然的骤响充满了耳管,她神经质地抬起头来,嗫嚅着道:”这真没想到你提醒了我,很好,很感谢你。再说点别的什么吧”男生寝室又响起了苏道诚那音量饱满、生气勃勃的嗓门,灶屋里的柯碧舟情不由己地打了一个寒战,他惶恐不宁地等待,仿佛很快就要接受什么法庭的审判,他的心在沉沉地往下坠落坠落、落到无底的深渊中直到煮完饭菜,他一句话也没说。寝室里一直响着苏道诚的声气,杜见春插话很少,即使插话,声音也很低。柯碧舟搬过一条板凳,放好饭菜,硬着头皮走进寝室,招呼道:”杜见春,吃午饭吧。””哎哟,已到吃午饭时间了。”杜见春淡淡地回答,”我一点也不饿呢,不在你这儿吃了。你吃饭吧,我回队去了。”柯碧舟发怔地听完,什么也没追问,什么也没说,只机械地点了一下头,声音比往常更低沉地说:”好吧,我送一送你。”杜见春没表示反对,两个人走出寝室,穿过灶间,离开了集体户。刚走到离茅屋三四十步的地方,杜见春转过身子,淡漠地对柯碧舟说:”你不是煮好饭菜了吗,快回去吃吧,要不就冷了。”柯碧舟并不反驳,也不望杜见春冷冷的脸,从衣袋里掏出一沓纸,递过去,说:”这是我写的小说。上次你讲要看””好吧,有空我翻翻。”杜见春接过小说稿,连封面也不看,卷了起来,放进上衣袋,断然地说,”再见”当柯碧舟抬起头来的时候,杜见春已经跑没了踪影。柯碧舟长叹了一口气,他只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损伤,心灵上犹如被狠狠地捅了一尖刀。他阴沉着脸,两腿打颤,脚步沉重地走回集体户去。还没走近门口,只听苏道诚在灶屋里沾沾自喜地道:”不是我吹,我一看见她的脸貌、打扮,就晓得她欢喜听什么样的话。怎么样,事实证明,我不费吹灰之力,杜见春就钩啦””你不觉得可耻吗”王连发的嗓音不真不假地说,”她是柯碧舟的女朋友,你横插一手,不大光彩吧””有什么光彩不光彩,”苏道诚趾高气扬地说,”他柯碧舟有本事,就来与我拼一盘嘛哈哈哈”柯碧舟顿然收住了脚,气恼地思忖道:哼,你别神气活现的,我就不信,杜见春这样的人,会那么轻易地看中你。他的眼前闪现出杜见春与自己几次相遇的情景,她的脸和身影。他接着想道:只要她回到镜子山大队,静下心来想想,她会对比得出的,谁是真金,谁是黄铜。对了,我得趁早,把一些话告诉她,让她心灵上明白明白我我的心<script>app2(); 第四章 chap_r(); app2();下一个赶场天,正逢冬日里的好天气。从一大早起,浅蓝明净的天空中就飘浮着几朵白云,活像浩瀚的大海洋上泛起的雪白的浪花。暖融融的太阳光,挥洒在镜子山大队团转的山山岭岭上,叫人感到舒适、温暖。在多雾多雨的贵州山区,这真算得上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吃过早饭,站在二楼窗口旁,朝着进寨必经的那条路,杜见春不知望了多少次。说实在的,二十二年来,杜见春从没有怀着这样焦灼的心情等待过一个人。过去的日子,在她只是一串无忧无虑的回忆。一九六五年以前,她一直随着爸爸妈妈生活在部队上,不管是在爸爸担任沿海某地的海军政委时,还是爸爸在某军分区担任司令员时,她过的都是幸福安定的生活,一切都有妈妈为她想到,一切都不用她操心。爸爸转到上海工作以后,她已是个高中学生,能自己料理生活了,也懂事了。在爸爸妈妈的良好教育之下,她是个朴素、直率、大胆、活泼的女孩子。”文化大革命”中,她很自然地由团干部变成了红卫兵组织负责人。随后便是上山下乡。她读书、做团的工作,带头上山下乡,在镜子山大队忘我地劳动,感情的窗户从没对哪个小伙子开放过。白天忙碌了一整天,晚上睡在床上,和人说着话就呼呼地睡着了。因此,她健壮、结实。她这个集体户有八个知青,四男四女,到山寨近两年的时间里,已有三个人在恋爱了,自己队上一对,另一个姑娘在被外队的知青追求着,时常和对象悄悄去赶场,游玩贵阳和遵义。杜见春对他们是不理解的,刚下乡就恋爱,还要不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像杜见春这样一个体态颀长、性格明朗的姑娘,也曾被人追求过。同集体户里有一个男知青,长得还端正,个头也高,他是公司经理的儿子,满以为自己和杜见春相配,大着胆子,约杜见春一道去河边散步。杜见春老实不客气地回绝了他,还尖锐地给他点出来,希望他少来这一套,好好接受再教育。也许是这件事不胫而走地传开了吧,以后杜见春再没遇到过类似的事件。她心里说,在插队落户的日子里谈恋爱,不太早了吗可是,自从和柯碧舟在防火望哨棚共值了一夜班之后,杜见春不这样想了。而且,她也一反常规,没把她和柯碧舟值班的事,对任何人说。要在过去,什么事在她的肚里也藏不住,回到集体户,她总要对其他知青说。半年前在暗流大队湖边寨集体户躲雨,碰到一个头发老长、衣服肮脏、在偷偷写小说的知青,她对大伙说了;一个多月以前,在双流镇赶场,她见义勇为,打退了流氓,救了这个知青的难,她也对人说了。可这次,她没说。岂止是没说啊,她心理上也在起着微妙的变化。冬天里,集体户的知青,四个男生被县里抽到水库工地去了,两个姑娘头年没回上海,秋收结束,就请假回去了。另一个姑娘被鲢鱼湖公社借去当广播员,不常回来。整个集体户,楼上楼下两大间,外加搭出来的偏梢屋灶间,由杜见春一个人看家。她的集体户在寨子正中间,隔一层板壁就是几户贫农社员的屋子。前后左右都是人家,很安全。不像湖边寨的集体户,离大路虽近,可离寨子却有百多步路。冬季的农活本来略少些,一下雨,女劳力简直没有事。从防火望哨值夜以后,杜见春队上的女社员没出过工。她一个人守着空寂的集体户,实在有些冷清、无聊。她喜欢热闹,喜欢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在她的想象中,山寨生活就该是轰轰烈烈,农业劳动总该是龙腾虎跃,像电影场面上的一样。但实际生活并不全是那副样子,像眼前冬闲的日子,闲得叫人发闷。白天去社员家串串门,闲聊天,逗逗小孩子,洗衣服,缝缝补补,到了晚上,点着一盏油灯,看几页早已看过的书,吹熄了油灯,却睡不着觉。青春的洪流在她的体内泛滥。除了想爸爸妈妈,想过去的同学和眼前的生活,她的脑子里会自然而然想到柯碧舟,他的叫人害怕的外表,他的不同一般的个性,他的细致深沉的体贴,他的忧郁的脸。开头,只要一想到他,杜见春的脸就会臊得通红,自己对自己说,不去想他,这有多难为情啊于是,她开始想别的人和事儿,想着想着,从别的人和事上,她会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他,甚至拿别人和他作比较。这样,她又很自然地想起他来,从头一次见面,想到一个星期前的分手,他远远地站在山巅上向她眺望的情景。她回味他的言语、神态、动作,揣摩他的心理、思想、和和他对自己的感情。好久好久,她怀着一种困惑的喜悦,一种忐忑不安的兴奋,一种有点恼意的柔情想到他,直到夜深人静,还不能入睡。有时候,她又惊问自己:我这是怎么啦难道我对他有意思难道我在恋爱了不,不,不我对他了解得还那么少啊,他劳动中表现怎样他怎样和一般同志相处人们怎样对待他他在学生时代是怎么一个人还有,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家庭出身,对了,他说家庭出身不好,究竟怎么个不好法呢得想法弄清楚。不管杜见春怎样仔细地琢磨、分析自己的感情,不管她承认不承认,有一点是实在的,那就是她渴望着了解他、熟悉他。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孤独的星期里,她盼着他到镜子山大队来,盼着这六天快点过去。她无可奈何地私下承认,她有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急躁情绪,她觉得这个星期过得实在太慢、太慢了赶场天终于到了。星期六的晚上她一夜都失眠,辗转难寐,迷迷糊糊躺了一两个小时,忽又眼睛睁开,生怕天已经亮了。当天真的亮了时,她的瞌睡袭上来了,她安详地睡着,微厚的嘴唇轻抿着,嘴角露出一丝甜蜜的笑纹。不知是树枝上雀儿的啼鸣惊醒了她呢,还是寨路上娃崽的呼叫把她吵醒了。她睁开眼,发觉天早已大亮,忙一骨碌起了床。叠被清床,清扫楼上楼下两大间房屋,煮早饭。等一切都弄停当,她急不可待地端坐在圆圆的镜子跟前,细心地梳理头发。镜子里出现了一张兴奋的脸,她的眼睛里充满着精神和光辉,脸颊上布着两片红晕,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映衬着她的脸,漂亮而又健康。她细细审视着自己的眉目、鼻梁、嘴巴、面颊、下巴,不由得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脸蛋,滚烫滚烫的。心也在怦怦跳着。她从来没有这么专心地梳过自己的头发,哪怕一小绺乌发没梳齐,她也要重新放开扎过。她扎的是两条短短的小辫。吃过早饭,她又换上一身素净整洁的衣裤,坐在桌旁看书等柯碧舟来。书上的一行行字都像不认识她似的,她一再地读着那一页书,读过一遍,回想一下,她一句也没记住,于是再读,再读也记不住。她干脆把书推在一边,到窗口旁去张望。直望了七八次,也没见柯碧舟的身影。她有些着恼了,愤愤地骂着:”这个人真是个魔鬼,闹得我心神不定。怎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呢”也许他忘记了。不会,这种事他会忘记吗再说,像他这种性格的人,不会那么健忘的。于是杜见春又责备自己,为什么不和他说定个时间呢,说定了时间,也不会这样心神不宁了。”小娃崽,你们寨上的知青集体户在哪里”杜见春正要再一次走到窗口去探首张望,陡地听到一句熟悉的问话。是他,是柯碧舟的声音。她又惊喜又惶惑,竟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一刹那,她听见寨上那个小娃崽说:”就在那边,那扇门进去,上下两大间都是。””谢谢。”杜见春又听见了他低沉柔和的嗓音。她连忙抓过那本书来,朝着那页读过好几遍的文字,呆呆地看着。没看上几行,楼下传来脚步声和他的问话:”杜见春在家吗””在,在家。”她一扔书本,三脚并作两步走到楼梯口,俯身朝下招手,”柯碧舟,快上来,快顺便把楼下的门关好。”柯碧舟关上楼下的门,顺着木梯走上楼来。杜见春不认识似的打量着他,他理了发,穿一身半新旧的蓝卡其布学生装,脚上穿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松紧鞋,整个人显得朴素而整洁。消瘦的脸容上还没一丝皱纹,看去比自己还小一两岁。杜见春满意地莞尔一笑,指着他说:”瞧你,精神多了。哎,你吃饭了吗”柯碧舟点点头。”不要骗人啊,饿肚子自己吃苦。”杜见春又轻松地开起玩笑来。柯碧舟认真地说:”确实吃了。”说着,他打量着楼上这间大屋子,四个单人床分四面靠壁放着,三张床上空空的,只有床笆和谷草,不用问,三个同屋的姑娘显然都不在队里。每张床边上都叠放着大小两三个箱子,只有杜见春坐的床边箱子上放着镜子、茶杯、木梳、笔记本。在他打量屋内的时候,杜见春告诉他,队里只留下她一个知青,又不出工,很无聊。”那就去我们集体户玩玩吧”柯碧舟说。”忙什么,你坐着歇一会儿再走也不迟。”杜见春心里很想邀柯碧舟在这儿玩一天,但又说不出口,只得睃他一眼说,”你们集体户还有好几个知青,我去合适吗”柯碧舟瞥了杜见春一眼,他似乎感觉到她话里更深的含意,便讷讷地说:”也没什么不合适。华雯雯今天要回上海去,唐惠娟和苏道诚都在帮她理东西,还要去送她。小偷肖永川和卷毛王连发不会说闲话,他们也经常请外队知青来玩的。不过,你若怕,那就””是啊,华雯雯要回家,里里外外理东西,坐也坐不安定。干脆,我下个星期天再去你们队玩。”杜见春断然打定了主意,”你今天就在我这儿玩,我煮好东西给你吃。行吗”柯碧舟望着她热情地扬起的双眉,点头赞成。杜见春顿时显得活泼起来:”你们队就华雯雯一个人回上海去””不,苏道诚也要去。””那他们为啥不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伴呀””苏道诚在等家里给他汇钱来。他叫华雯雯等几天,华雯雯不愿意,说很想上海,一定要先走。”杜见春专注地听着,又问:”苏道诚就是那个高干子弟””是啊,听说他父亲是市里面的要人,官当得大。”柯碧舟介绍说,”这个人长得挺漂亮,风度翩翩的,花钱如水,待人也可以。就是劳动得少些。”杜见春抿紧嘴儿,思忖着点点头,又问:”小偷肖永川最近还干盗窃吗””自从双流镇我揭了他的短,他再也不和我说话了。不知他还偷不偷但他仍然经常出去。”柯碧舟说,”好像他今年仍要回上海去。””另外那个男生,你怎么叫他”卷毛”呢”杜见春兴趣颇浓地问。她觉得,以后要去暗流大队玩,对这些知青先有个印象要好些。柯碧舟似乎也猜到她这层意思,不厌其烦地说:”王连发是鬈头发,所以大家这么叫他。听说他在上小学时就有这么个绰号。上次,我们去双流镇玩,他认识了外公社一个女知青,现在还通信呢。他今年不回上海去了,说家里没钱。””那么,你回上海吗”杜见春笑吟吟地问。柯碧舟的脸色阴暗了,他轻声说:”我不回去。””你去年不也没回家吗”杜见春关心地问,”今年为什么还不回去不想上海吗””想的。”柯碧舟坦率地承认,但又皱起眉头说,”但我没有车费””你拼命出工,还不能进几十块钱”杜见春诧异地问,她从被窝旁边找出蓝色的毛线和竹针,端坐在柯碧舟对面,两手一动一动,一面编织毛衣,一面和柯碧舟说话。柯碧舟坐在一张半新旧的三屉桌旁,左手搁在桌沿上,手指无目的地抚着桌面,说:”照我做的工分看,会计核算下来能进几十块钱。但我妹妹今年也想回上海,我要给她寄一点车费去””你妹妹”杜见春惊讶地问,”她在哪儿””她叫柯碧霞,在江西插队落户。去年也没回上海。还在秋收以前,她就写信跟我说,想回上海。再说,我妈妈也很想她。”柯碧舟低下头说。杜见春心中暗暗高兴,话头自然而然扯到了他的家庭,她不露声色地问:”你妈妈在上海哪个单位””纺织厂当工人。””那你爸爸呢”””柯碧舟张了张嘴,没有回答,甚至也不敢抬头瞅杜见春一眼。屋里的气氛有点僵。杜见春手里的竹针发出相碰时轻微的响声,她仰着脸,聚精会神盯着柯碧舟,盼望他说话。但他只微微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寨路上有人走过,屋里听得很清晰。沉默了片刻,杜见春知道他有难言之处,便主动岔开话题说:”我想回上海去,一接到爸爸妈妈的回信就走。只是路途上没个伴,一个人走,有点儿怕。””打听打听,周围生产队也许有知青回去。”柯碧舟接话说。他没有回答杜见春的询问,感到又尴尬又不好意思,脸色也有点阴沉。杜见春心里说,所谓家庭出身不好,指的一定是他父亲了,看来,他父亲不是剥削阶级,就是犯有严重错误的人。唉,他背着多么沉重的思想包袱呀。话谈到这儿,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两个人都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柯碧舟如坐针毡,他几次都想站起身来告辞,但又想到答应在这儿玩一天的,不便改变主意。杜见春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她把针线往床上一扔,说:”你坐坐,我下去煮饭菜。”说完,也不看他一眼,几大步走到楼梯口,”咚咚咚”下了楼,打开门走到偏梢灶房里。柯碧舟木然呆坐在板凳上,眼睛垂望着钉得不很严密合缝的地板,一再地问着自己:我到这儿来干啥呢我和她接触希望得到什么呢她是高干子女,我呢,我的家庭出身这么不好,能够保持几天的友谊啊其他人知道了我们俩的接近,会怎么说呢人家不会说她,只会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有多么难听啊是的,可以说,头一次是偶然相遇,第二次是她见义勇为,第三次也是个巧合。可这第四次见面呢,不是我先提议的吗,我请她去湖边寨玩,她让我来接,于是,我来了,坐在这儿柯碧舟坐不住了,他觉得惶惑,觉得狼狈和窘迫,要是有生人进来,见我坐在女知青屋里,算什么呢人家要怎么想呢柯碧舟站起来,轻轻走到杜见春床边。这是她的床,铺着正方格的红白被单,黄贡缎被面的被子,绣着两朵梅花的荷叶边枕头,像好些爱清洁的姑娘一样,收拾得素净、整洁。床上搁着打到一半的毛线衣和一团毛线,还有一只塑料皮夹子,皮夹子里放着一张她的相片,她穿着军装,戴着军帽,胖胖的圆脸上满是笑容,站在天安门广场上。那准是她大串联时到北京照的。那时候,她还纯粹是个小姑娘,梳两条长辫子,脸胖圆胖圆,笑得那么欢。看到她率直爽朗的形象,柯碧舟突然想到,为什么她要我到这儿来接她呢要是她觉得我冒失,觉得我出身不好,对我的邀请,完全可以拒绝啊这么一想,起先的惶惶不安消失了一些,他又稍稍安定下来。”噔噔噔”的楼梯声又响了,杜见春拿着碗筷走上楼,满面笑容地望着柯碧舟,好像根本没有刚才的对话,她喜气洋洋地说:”米淘好了,正在煮饭。我来调点面粉。”她走到靠墙的一只面粉罐前,撬开圆盖,舀出两瓢面粉,一边往楼梯口走去,一边回头招呼柯碧舟:”来,到我们灶房看看。”柯碧舟随她来到楼下的偏梢屋里,这是个纯粹的灶房,用砖砌了几个灶,墙角放着石板大水缸和一挑水桶,墙上钉着几块搁板,放着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柯碧舟注意到,只有一个灶上燃着火,其他几个灶都是熄的。杜见春一边洗菜,一边告诉他,原先他们八个人是合伙吃饭,但几个男知青太懒了,于是就以男女知青为界分了家。到其中一对男女恋爱上了,他们俩便自成一家,三个男生仍为一家,三个女生也为一家,就此分成了三家。柯碧舟说,他们湖边寨集体户更糟,六个人分为六家,各自为政,集体户名存实亡,仅仅是住在一起罢了。说着话,饭煮好了。杜见春接着煮了个汤,炒了四只鸡蛋。然后把瘦肉切成薄片,和湿面粉调在一起,放在油里炸。屋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柯碧舟帮着杜见春当下手,两个人干得很协调。中午时分,方凳子上放着炒鸡蛋、桂花肉、白菜汤,冒着腾腾的热气。杜见春盛了两碗饭,递一碗给柯碧舟,说:”没什么菜,吃饭吧,别客气。”柯碧舟平时自做自吃,总是一饭一菜,时间充裕了,也只不过一菜一汤。农村不供应肉,他又不喂猪,好久没尝肉味了,今天杜见春的菜,格外香美可口。杜见春一再地劝他吃肉和蛋,还对他说,这是老乡家杀的年猪,因为她常辅导老乡的娃崽做算术,老乡很感激她,杀了年猪给她提了二斤肉来。看到柯碧舟吃得津津有味,杜见春也非常高兴,她不由得偏着头问:”好吃吗””特别好吃。”柯碧舟笑眯眯地说。”跟我说,”杜见春趁这机会,不无娇嗔地望着柯碧舟问,”你爸爸是干什么的”柯碧舟怔了一怔,他停下碗筷,脸呈难色,目光诚挚地对杜见春说:”见春,听我说,请不要责备我。我们相识不久,这种事不便告诉你。也许,有一天,我会主动告诉你的。”杜见春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和不悦:”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希望不要很久。真的,我希望不要很久””你现在真不能对我说”杜见春的两眼灼灼逼人地望着柯碧舟。柯碧舟回避着她的直射过来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固执地说:”不能。请原谅我我们还没到”杜见春的眼睛惊惧地瞪大了。两个人默默地吃完了午饭。搁下碗筷,柯碧舟忍受不了这种难堪的沉默和杜见春探索的眼神。他帮杜见春收拾了饭菜,争着洗了碗,直起腰说:”谢谢你的招待,我该回去了。””回去”杜见春有些惊讶,但并没有挽留,她沉着脸点点头,”那也好,我送送你。”锁上集体户的门,杜见春默默地送柯碧舟走到寨外。也许是赶场天的关系,寨外很静,田坝坡土上没个人影子,仅有几只小喜鹊,在翻晒的梯田里啄食着啥。两个人望着冬日里苍茫嵯峨的山岭,心头都像堵着什么似的有些惆怅,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杜见春环顾了一下四周,定睛望着寨外的山峦,忽然问:”你知道吗,我们大队为什么叫镜子山””听说有一面巨大的镜子。”柯碧舟不知所以然地答着。杜见春辨别了一下方向,伸手拉了拉柯碧舟的袖子,一阵快跑,跑上一座黄土坡,指着寨对门一座山脊道:”看,那最高的山顶上。”柯碧舟眯缝起眼睛望去,不由得又惊又奇,那一道山脊的最高峰上,果然立着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四面的镜框,比真实的镜子还好看。他不由得喃喃出了声:”真怪””其实啊,那不是镜子。”杜见春笑着解释,”你细细看,高山顶上有两棵百年的老树,它们那虬曲的枝丫横生出来,连在一起。峰巅上藤子的根须又缠着老树和枝丫,活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镜框架子,框住了四四方方一块天。远远望去,活像是一面镜子。所以那就叫镜子山,我们这儿也就叫镜子山大队。”柯碧舟这才恍然大悟。他转脸瞧着杜见春,只见她脸色开朗,笑容满面,流光溢彩的双眸热情地瞅着自己。柯碧舟也随之笑了,心里说,这个姑娘真是个直心直肠子,方才的不悦早烟消云散了。他随着杜见春走去,两个人走下黄土坡,柯碧舟踏上归途,杜见春还要送,柯碧舟伸出手,拦阻道:”别送了,让人撞见了,长嘴也辩不清。””那好吧,”杜见春陡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寂寥,想到一个人回到集体户,又要守着那空空的两大间屋子,她心里有点辛酸,但此时此刻,她又怎能说得出口啊,她只是语无伦次地说,”这个时间还早你慢走”她说不下去了,鼻腔里酸溜溜的。柯碧舟站定了,欲言又止地凝视着她,好不容易迟迟疑疑地说:”下个星期,你到湖边寨来。””好的。”杜见春听了这话,感到一些安慰,她郑重地点着头,朗声道,”我一定来。”<script>app2(); 第四章 chap_r(); app2();下一个赶场天,正逢冬日里的好天气。从一大早起,浅蓝明净的天空中就飘浮着几朵白云,活像浩瀚的大海洋上泛起的雪白的浪花。暖融融的太阳光,挥洒在镜子山大队团转的山山岭岭上,叫人感到舒适、温暖。在多雾多雨的贵州山区,这真算得上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吃过早饭,站在二楼窗口旁,朝着进寨必经的那条路,杜见春不知望了多少次。说实在的,二十二年来,杜见春从没有怀着这样焦灼的心情等待过一个人。过去的日子,在她只是一串无忧无虑的回忆。一九六五年以前,她一直随着爸爸妈妈生活在部队上,不管是在爸爸担任沿海某地的海军政委时,还是爸爸在某军分区担任司令员时,她过的都是幸福安定的生活,一切都有妈妈为她想到,一切都不用她操心。爸爸转到上海工作以后,她已是个高中学生,能自己料理生活了,也懂事了。在爸爸妈妈的良好教育之下,她是个朴素、直率、大胆、活泼的女孩子。”文化大革命”中,她很自然地由团干部变成了红卫兵组织负责人。随后便是上山下乡。她读书、做团的工作,带头上山下乡,在镜子山大队忘我地劳动,感情的窗户从没对哪个小伙子开放过。白天忙碌了一整天,晚上睡在床上,和人说着话就呼呼地睡着了。因此,她健壮、结实。她这个集体户有八个知青,四男四女,到山寨近两年的时间里,已有三个人在恋爱了,自己队上一对,另一个姑娘在被外队的知青追求着,时常和对象悄悄去赶场,游玩贵阳和遵义。杜见春对他们是不理解的,刚下乡就恋爱,还要不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像杜见春这样一个体态颀长、性格明朗的姑娘,也曾被人追求过。同集体户里有一个男知青,长得还端正,个头也高,他是公司经理的儿子,满以为自己和杜见春相配,大着胆子,约杜见春一道去河边散步。杜见春老实不客气地回绝了他,还尖锐地给他点出来,希望他少来这一套,好好接受再教育。也许是这件事不胫而走地传开了吧,以后杜见春再没遇到过类似的事件。她心里说,在插队落户的日子里谈恋爱,不太早了吗可是,自从和柯碧舟在防火望哨棚共值了一夜班之后,杜见春不这样想了。而且,她也一反常规,没把她和柯碧舟值班的事,对任何人说。要在过去,什么事在她的肚里也藏不住,回到集体户,她总要对其他知青说。半年前在暗流大队湖边寨集体户躲雨,碰到一个头发老长、衣服肮脏、在偷偷写小说的知青,她对大伙说了;一个多月以前,在双流镇赶场,她见义勇为,打退了流氓,救了这个知青的难,她也对人说了。可这次,她没说。岂止是没说啊,她心理上也在起着微妙的变化。冬天里,集体户的知青,四个男生被县里抽到水库工地去了,两个姑娘头年没回上海,秋收结束,就请假回去了。另一个姑娘被鲢鱼湖公社借去当广播员,不常回来。整个集体户,楼上楼下两大间,外加搭出来的偏梢屋灶间,由杜见春一个人看家。她的集体户在寨子正中间,隔一层板壁就是几户贫农社员的屋子。前后左右都是人家,很安全。不像湖边寨的集体户,离大路虽近,可离寨子却有百多步路。冬季的农活本来略少些,一下雨,女劳力简直没有事。从防火望哨值夜以后,杜见春队上的女社员没出过工。她一个人守着空寂的集体户,实在有些冷清、无聊。她喜欢热闹,喜欢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在她的想象中,山寨生活就该是轰轰烈烈,农业劳动总该是龙腾虎跃,像电影场面上的一样。但实际生活并不全是那副样子,像眼前冬闲的日子,闲得叫人发闷。白天去社员家串串门,闲聊天,逗逗小孩子,洗衣服,缝缝补补,到了晚上,点着一盏油灯,看几页早已看过的书,吹熄了油灯,却睡不着觉。青春的洪流在她的体内泛滥。除了想爸爸妈妈,想过去的同学和眼前的生活,她的脑子里会自然而然想到柯碧舟,他的叫人害怕的外表,他的不同一般的个性,他的细致深沉的体贴,他的忧郁的脸。开头,只要一想到他,杜见春的脸就会臊得通红,自己对自己说,不去想他,这有多难为情啊于是,她开始想别的人和事儿,想着想着,从别的人和事上,她会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他,甚至拿别人和他作比较。这样,她又很自然地想起他来,从头一次见面,想到一个星期前的分手,他远远地站在山巅上向她眺望的情景。她回味他的言语、神态、动作,揣摩他的心理、思想、和和他对自己的感情。好久好久,她怀着一种困惑的喜悦,一种忐忑不安的兴奋,一种有点恼意的柔情想到他,直到夜深人静,还不能入睡。有时候,她又惊问自己:我这是怎么啦难道我对他有意思难道我在恋爱了不,不,不我对他了解得还那么少啊,他劳动中表现怎样他怎样和一般同志相处人们怎样对待他他在学生时代是怎么一个人还有,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家庭出身,对了,他说家庭出身不好,究竟怎么个不好法呢得想法弄清楚。不管杜见春怎样仔细地琢磨、分析自己的感情,不管她承认不承认,有一点是实在的,那就是她渴望着了解他、熟悉他。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孤独的星期里,她盼着他到镜子山大队来,盼着这六天快点过去。她无可奈何地私下承认,她有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急躁情绪,她觉得这个星期过得实在太慢、太慢了赶场天终于到了。星期六的晚上她一夜都失眠,辗转难寐,迷迷糊糊躺了一两个小时,忽又眼睛睁开,生怕天已经亮了。当天真的亮了时,她的瞌睡袭上来了,她安详地睡着,微厚的嘴唇轻抿着,嘴角露出一丝甜蜜的笑纹。不知是树枝上雀儿的啼鸣惊醒了她呢,还是寨路上娃崽的呼叫把她吵醒了。她睁开眼,发觉天早已大亮,忙一骨碌起了床。叠被清床,清扫楼上楼下两大间房屋,煮早饭。等一切都弄停当,她急不可待地端坐在圆圆的镜子跟前,细心地梳理头发。镜子里出现了一张兴奋的脸,她的眼睛里充满着精神和光辉,脸颊上布着两片红晕,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映衬着她的脸,漂亮而又健康。她细细审视着自己的眉目、鼻梁、嘴巴、面颊、下巴,不由得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脸蛋,滚烫滚烫的。心也在怦怦跳着。她从来没有这么专心地梳过自己的头发,哪怕一小绺乌发没梳齐,她也要重新放开扎过。她扎的是两条短短的小辫。吃过早饭,她又换上一身素净整洁的衣裤,坐在桌旁看书等柯碧舟来。书上的一行行字都像不认识她似的,她一再地读着那一页书,读过一遍,回想一下,她一句也没记住,于是再读,再读也记不住。她干脆把书推在一边,到窗口旁去张望。直望了七八次,也没见柯碧舟的身影。她有些着恼了,愤愤地骂着:”这个人真是个魔鬼,闹得我心神不定。怎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呢”也许他忘记了。不会,这种事他会忘记吗再说,像他这种性格的人,不会那么健忘的。于是杜见春又责备自己,为什么不和他说定个时间呢,说定了时间,也不会这样心神不宁了。”小娃崽,你们寨上的知青集体户在哪里”杜见春正要再一次走到窗口去探首张望,陡地听到一句熟悉的问话。是他,是柯碧舟的声音。她又惊喜又惶惑,竟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一刹那,她听见寨上那个小娃崽说:”就在那边,那扇门进去,上下两大间都是。””谢谢。”杜见春又听见了他低沉柔和的嗓音。她连忙抓过那本书来,朝着那页读过好几遍的文字,呆呆地看着。没看上几行,楼下传来脚步声和他的问话:”杜见春在家吗””在,在家。”她一扔书本,三脚并作两步走到楼梯口,俯身朝下招手,”柯碧舟,快上来,快顺便把楼下的门关好。”柯碧舟关上楼下的门,顺着木梯走上楼来。杜见春不认识似的打量着他,他理了发,穿一身半新旧的蓝卡其布学生装,脚上穿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松紧鞋,整个人显得朴素而整洁。消瘦的脸容上还没一丝皱纹,看去比自己还小一两岁。杜见春满意地莞尔一笑,指着他说:”瞧你,精神多了。哎,你吃饭了吗”柯碧舟点点头。”不要骗人啊,饿肚子自己吃苦。”杜见春又轻松地开起玩笑来。柯碧舟认真地说:”确实吃了。”说着,他打量着楼上这间大屋子,四个单人床分四面靠壁放着,三张床上空空的,只有床笆和谷草,不用问,三个同屋的姑娘显然都不在队里。每张床边上都叠放着大小两三个箱子,只有杜见春坐的床边箱子上放着镜子、茶杯、木梳、笔记本。在他打量屋内的时候,杜见春告诉他,队里只留下她一个知青,又不出工,很无聊。”那就去我们集体户玩玩吧”柯碧舟说。”忙什么,你坐着歇一会儿再走也不迟。”杜见春心里很想邀柯碧舟在这儿玩一天,但又说不出口,只得睃他一眼说,”你们集体户还有好几个知青,我去合适吗”柯碧舟瞥了杜见春一眼,他似乎感觉到她话里更深的含意,便讷讷地说:”也没什么不合适。华雯雯今天要回上海去,唐惠娟和苏道诚都在帮她理东西,还要去送她。小偷肖永川和卷毛王连发不会说闲话,他们也经常请外队知青来玩的。不过,你若怕,那就””是啊,华雯雯要回家,里里外外理东西,坐也坐不安定。干脆,我下个星期天再去你们队玩。”杜见春断然打定了主意,”你今天就在我这儿玩,我煮好东西给你吃。行吗”柯碧舟望着她热情地扬起的双眉,点头赞成。杜见春顿时显得活泼起来:”你们队就华雯雯一个人回上海去””不,苏道诚也要去。””那他们为啥不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伴呀””苏道诚在等家里给他汇钱来。他叫华雯雯等几天,华雯雯不愿意,说很想上海,一定要先走。”杜见春专注地听着,又问:”苏道诚就是那个高干子弟””是啊,听说他父亲是市里面的要人,官当得大。”柯碧舟介绍说,”这个人长得挺漂亮,风度翩翩的,花钱如水,待人也可以。就是劳动得少些。”杜见春抿紧嘴儿,思忖着点点头,又问:”小偷肖永川最近还干盗窃吗””自从双流镇我揭了他的短,他再也不和我说话了。不知他还偷不偷但他仍然经常出去。”柯碧舟说,”好像他今年仍要回上海去。””另外那个男生,你怎么叫他”卷毛”呢”杜见春兴趣颇浓地问。她觉得,以后要去暗流大队玩,对这些知青先有个印象要好些。柯碧舟似乎也猜到她这层意思,不厌其烦地说:”王连发是鬈头发,所以大家这么叫他。听说他在上小学时就有这么个绰号。上次,我们去双流镇玩,他认识了外公社一个女知青,现在还通信呢。他今年不回上海去了,说家里没钱。””那么,你回上海吗”杜见春笑吟吟地问。柯碧舟的脸色阴暗了,他轻声说:”我不回去。””你去年不也没回家吗”杜见春关心地问,”今年为什么还不回去不想上海吗””想的。”柯碧舟坦率地承认,但又皱起眉头说,”但我没有车费””你拼命出工,还不能进几十块钱”杜见春诧异地问,她从被窝旁边找出蓝色的毛线和竹针,端坐在柯碧舟对面,两手一动一动,一面编织毛衣,一面和柯碧舟说话。柯碧舟坐在一张半新旧的三屉桌旁,左手搁在桌沿上,手指无目的地抚着桌面,说:”照我做的工分看,会计核算下来能进几十块钱。但我妹妹今年也想回上海,我要给她寄一点车费去””你妹妹”杜见春惊讶地问,”她在哪儿””她叫柯碧霞,在江西插队落户。去年也没回上海。还在秋收以前,她就写信跟我说,想回上海。再说,我妈妈也很想她。”柯碧舟低下头说。杜见春心中暗暗高兴,话头自然而然扯到了他的家庭,她不露声色地问:”你妈妈在上海哪个单位””纺织厂当工人。””那你爸爸呢”””柯碧舟张了张嘴,没有回答,甚至也不敢抬头瞅杜见春一眼。屋里的气氛有点僵。杜见春手里的竹针发出相碰时轻微的响声,她仰着脸,聚精会神盯着柯碧舟,盼望他说话。但他只微微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寨路上有人走过,屋里听得很清晰。沉默了片刻,杜见春知道他有难言之处,便主动岔开话题说:”我想回上海去,一接到爸爸妈妈的回信就走。只是路途上没个伴,一个人走,有点儿怕。””打听打听,周围生产队也许有知青回去。”柯碧舟接话说。他没有回答杜见春的询问,感到又尴尬又不好意思,脸色也有点阴沉。杜见春心里说,所谓家庭出身不好,指的一定是他父亲了,看来,他父亲不是剥削阶级,就是犯有严重错误的人。唉,他背着多么沉重的思想包袱呀。话谈到这儿,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两个人都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柯碧舟如坐针毡,他几次都想站起身来告辞,但又想到答应在这儿玩一天的,不便改变主意。杜见春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她把针线往床上一扔,说:”你坐坐,我下去煮饭菜。”说完,也不看他一眼,几大步走到楼梯口,”咚咚咚”下了楼,打开门走到偏梢灶房里。柯碧舟木然呆坐在板凳上,眼睛垂望着钉得不很严密合缝的地板,一再地问着自己:我到这儿来干啥呢我和她接触希望得到什么呢她是高干子女,我呢,我的家庭出身这么不好,能够保持几天的友谊啊其他人知道了我们俩的接近,会怎么说呢人家不会说她,只会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有多么难听啊是的,可以说,头一次是偶然相遇,第二次是她见义勇为,第三次也是个巧合。可这第四次见面呢,不是我先提议的吗,我请她去湖边寨玩,她让我来接,于是,我来了,坐在这儿柯碧舟坐不住了,他觉得惶惑,觉得狼狈和窘迫,要是有生人进来,见我坐在女知青屋里,算什么呢人家要怎么想呢柯碧舟站起来,轻轻走到杜见春床边。这是她的床,铺着正方格的红白被单,黄贡缎被面的被子,绣着两朵梅花的荷叶边枕头,像好些爱清洁的姑娘一样,收拾得素净、整洁。床上搁着打到一半的毛线衣和一团毛线,还有一只塑料皮夹子,皮夹子里放着一张她的相片,她穿着军装,戴着军帽,胖胖的圆脸上满是笑容,站在天安门广场上。那准是她大串联时到北京照的。那时候,她还纯粹是个小姑娘,梳两条长辫子,脸胖圆胖圆,笑得那么欢。看到她率直爽朗的形象,柯碧舟突然想到,为什么她要我到这儿来接她呢要是她觉得我冒失,觉得我出身不好,对我的邀请,完全可以拒绝啊这么一想,起先的惶惶不安消失了一些,他又稍稍安定下来。”噔噔噔”的楼梯声又响了,杜见春拿着碗筷走上楼,满面笑容地望着柯碧舟,好像根本没有刚才的对话,她喜气洋洋地说:”米淘好了,正在煮饭。我来调点面粉。”她走到靠墙的一只面粉罐前,撬开圆盖,舀出两瓢面粉,一边往楼梯口走去,一边回头招呼柯碧舟:”来,到我们灶房看看。”柯碧舟随她来到楼下的偏梢屋里,这是个纯粹的灶房,用砖砌了几个灶,墙角放着石板大水缸和一挑水桶,墙上钉着几块搁板,放着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柯碧舟注意到,只有一个灶上燃着火,其他几个灶都是熄的。杜见春一边洗菜,一边告诉他,原先他们八个人是合伙吃饭,但几个男知青太懒了,于是就以男女知青为界分了家。到其中一对男女恋爱上了,他们俩便自成一家,三个男生仍为一家,三个女生也为一家,就此分成了三家。柯碧舟说,他们湖边寨集体户更糟,六个人分为六家,各自为政,集体户名存实亡,仅仅是住在一起罢了。说着话,饭煮好了。杜见春接着煮了个汤,炒了四只鸡蛋。然后把瘦肉切成薄片,和湿面粉调在一起,放在油里炸。屋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柯碧舟帮着杜见春当下手,两个人干得很协调。中午时分,方凳子上放着炒鸡蛋、桂花肉、白菜汤,冒着腾腾的热气。杜见春盛了两碗饭,递一碗给柯碧舟,说:”没什么菜,吃饭吧,别客气。”柯碧舟平时自做自吃,总是一饭一菜,时间充裕了,也只不过一菜一汤。农村不供应肉,他又不喂猪,好久没尝肉味了,今天杜见春的菜,格外香美可口。杜见春一再地劝他吃肉和蛋,还对他说,这是老乡家杀的年猪,因为她常辅导老乡的娃崽做算术,老乡很感激她,杀了年猪给她提了二斤肉来。看到柯碧舟吃得津津有味,杜见春也非常高兴,她不由得偏着头问:”好吃吗””特别好吃。”柯碧舟笑眯眯地说。”跟我说,”杜见春趁这机会,不无娇嗔地望着柯碧舟问,”你爸爸是干什么的”柯碧舟怔了一怔,他停下碗筷,脸呈难色,目光诚挚地对杜见春说:”见春,听我说,请不要责备我。我们相识不久,这种事不便告诉你。也许,有一天,我会主动告诉你的。”杜见春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和不悦:”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希望不要很久。真的,我希望不要很久””你现在真不能对我说”杜见春的两眼灼灼逼人地望着柯碧舟。柯碧舟回避着她的直射过来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固执地说:”不能。请原谅我我们还没到”杜见春的眼睛惊惧地瞪大了。两个人默默地吃完了午饭。搁下碗筷,柯碧舟忍受不了这种难堪的沉默和杜见春探索的眼神。他帮杜见春收拾了饭菜,争着洗了碗,直起腰说:”谢谢你的招待,我该回去了。””回去”杜见春有些惊讶,但并没有挽留,她沉着脸点点头,”那也好,我送送你。”锁上集体户的门,杜见春默默地送柯碧舟走到寨外。也许是赶场天的关系,寨外很静,田坝坡土上没个人影子,仅有几只小喜鹊,在翻晒的梯田里啄食着啥。两个人望着冬日里苍茫嵯峨的山岭,心头都像堵着什么似的有些惆怅,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杜见春环顾了一下四周,定睛望着寨外的山峦,忽然问:”你知道吗,我们大队为什么叫镜子山””听说有一面巨大的镜子。”柯碧舟不知所以然地答着。杜见春辨别了一下方向,伸手拉了拉柯碧舟的袖子,一阵快跑,跑上一座黄土坡,指着寨对门一座山脊道:”看,那最高的山顶上。”柯碧舟眯缝起眼睛望去,不由得又惊又奇,那一道山脊的最高峰上,果然立着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四面的镜框,比真实的镜子还好看。他不由得喃喃出了声:”真怪””其实啊,那不是镜子。”杜见春笑着解释,”你细细看,高山顶上有两棵百年的老树,它们那虬曲的枝丫横生出来,连在一起。峰巅上藤子的根须又缠着老树和枝丫,活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镜框架子,框住了四四方方一块天。远远望去,活像是一面镜子。所以那就叫镜子山,我们这儿也就叫镜子山大队。”柯碧舟这才恍然大悟。他转脸瞧着杜见春,只见她脸色开朗,笑容满面,流光溢彩的双眸热情地瞅着自己。柯碧舟也随之笑了,心里说,这个姑娘真是个直心直肠子,方才的不悦早烟消云散了。他随着杜见春走去,两个人走下黄土坡,柯碧舟踏上归途,杜见春还要送,柯碧舟伸出手,拦阻道:”别送了,让人撞见了,长嘴也辩不清。””那好吧,”杜见春陡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寂寥,想到一个人回到集体户,又要守着那空空的两大间屋子,她心里有点辛酸,但此时此刻,她又怎能说得出口啊,她只是语无伦次地说,”这个时间还早你慢走”她说不下去了,鼻腔里酸溜溜的。柯碧舟站定了,欲言又止地凝视着她,好不容易迟迟疑疑地说:”下个星期,你到湖边寨来。””好的。”杜见春听了这话,感到一些安慰,她郑重地点着头,朗声道,”我一定来。”<script>app2(); 第三章 chap_r(); app2();秋去冬来,白天变得短了。冬了田土冬了田土秋收以后不再栽种小季的田土,犁翻过来冻死害虫,山区习惯称之冬田冬土。冬了田土,意即田土已经犁翻完了。,栽下了油菜、麦子,湖边寨男劳动力天天合着女社员种洋芋。十点多钟吃过头一顿饭,男女社员呼群结伴地上坡去,走拢坡上的洋芋土,少说也要十一点。打犁沟的在前头吆喝牛,丢灰粪的胸前挂个箕丢草粪和灰,下种的跟着丢洋芋,绝大多数人拿着锄头盖土。干到两三点钟,喊声歇气,社员们有的放倒锄头坐下,有的去岭上找毛栗、冬菇,也有的躺倒在草地上,用草帽盖着脸打呼噜。一气可以歇到三四点钟,队长拉开嗓门喊上几道,人们才懒懒散散站起来,继续干活。做不了一两个小时,太阳落坡,暮霭低压,小伙子嚷着肚皮饿了,队长吹声哨子,收工的队伍比运动员疾奔还跑得欢。这些年来,兴强调拖大帮干活路,拿句报上的话来讲,就是”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笑声欢语,车来人往。”实际上呢,这种干活是标准的混工分。在鲢鱼湖边守着全大队几十条小船的幺公邵大山,给编了几句顺口溜:”出工人等人,干活人看人,收工人赶人,秋来害死人。”但是,这能怪谁呢社员哪一个也不愿这样”拖大帮”,这是上头一级级传下来的。干多干少一个样,按人口评工分,有一个人便有十分。社员们的积极性哪能提得起来呢本来,湖边寨不缺粮、也不少钱花,寨上有田、有土、有橘园,一闹”文化革命”,造反的人物说湖边寨方向路线有错,一声令下,不但几十亩橘园给砍了变成水田,连林果、花红、李子、杨梅也不许栽。湖边寨林业上的收入被杜绝了,卖山货特产又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手头的钱落了空。增加了水田,粮食增了产,该有些弥补吧,上头又喊在公余粮之外,上交”忠心粮”。这”忠心粮”的数字又是指定的,往上一交,不但钱没得用,粮也不够吃了,大好的春天总是有愁粮的春荒伴随而来。所以,一到夜长日短的冬腊月间,湖边寨的社员们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起得晚一些,十点来钟吃头一顿饭,五六点钟收工,擦黑时分吃第二顿饭。难怪正在长身体的年轻小伙子常常公开喊饿了。收工的时候,柯碧舟总是走在后头,他不慌,回到集体户,煮他一个人吃的饭,吃完饭没事就睡觉,急个啥。湖边寨没有电灯。点蜡烛、点煤油灯都得花钱,他穷得每年发的一丈五尺七寸布票也愁着用不了,点不起亮,晚上只能躺在床上想心事。满寨的社员都走到前头去了,柯碧舟扛起锄头,沿着黄泥巴小路,慢慢地向寨上走去。暮色里,柯碧舟走到拐弯处一棵六七丈高的柏枝树下,同户的华雯雯支着锄头在那里等他。见他走近,华雯雯朝他笑着,说:”柯碧舟,我和你商量件事。””什么事”柯碧舟也放下锄头,和华雯雯相对站着。”是这样,”华雯雯用商量的口气说,”防火望哨,今晚轮到我值夜。真不巧,从昨天起我就头痛,我怕着了寒,生病太麻烦了。想请你帮我值一夜班,工分归你,好吗”在湖边寨东北面,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森林里的树木,一棵棵都粗壮高大,通圆挺直,枝繁叶密。冬春季节,雨水少,常会引起火烧山。因此,暗流大队一过立冬,就要派一个社员去防火望哨值夜,注视林子里有没有火光,一发现火烧山,立刻打火铳枪报警。因为这一大片树林是专属两个大队的集体林木。每夜值班,都是暗流大队派一名社员,紧挨着暗流大队的镜子山大队也派一名社员,两个人同值。由各大队自摊工分。虽然到湖边寨插队快两年了,知识青年们都还没被派到过这个差使,柯碧舟也不了解情况,他蹙眉思索了片刻问:”队长同意吗””同意,同意,完全同意。”华雯雯连说了三个同意,一偏脑壳说,”现在就看你同意不了,怎么样,不给我这个面子吗”华雯雯长得娇小美丽,她的个头不高,瘦瘦的,窄肩膀、细腰身,体形窈窕。两条细弯细弯的长眉下,一对撩拨人的乌光闪闪的大眼睛,挺挺的鼻梁,小巧的樱桃嘴儿,瓜子脸形。乌黑的头发时常变换发型,不是用铁梳子在火上烧热,卷着她的刘海或发梢,便是把头发蓬蓬松松梳在头顶上,盘一个s髻。要不,她就用夹子把头发全夹起来,紧贴在后脑壳上,只露出白皙的瓜子脸儿。为了保住脸盘的白皙,她真是动用了浑身解数。不管春夏秋冬,每次洗脸之后,她都要抹一道雪花膏。出太阳的日子,她非戴草帽不出屋门,刮大风的日子,她不是躲在屋头不出工,便是戴上个大口罩,憋得再难受也不除下来。为此,还惹出了不少笑话。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华雯雯的脸蛋在她的精心保护之下,确是白皙红润,光滑鲜嫩。脸子漂亮,再加上她爱打扮得花俏,每当出外赶场,她的出现,总会引来不少人的目光。平时,沉默寡言的柯碧舟和一心想当女高音歌唱家的华雯雯很少讲话。华雯雯嫌柯碧舟穷,穿得又破又脏,讲话太实在;柯碧舟觉得华雯雯穿戴得太妖娆,喜欢背后嘀咕,说三道四,练起歌喉来又不顾别人愿听不愿听。不过,他们之间却没什么过不去的地方。相反,雨天里柯碧舟还帮华雯雯挑过水;有一次她的煤用完了,柯碧舟也去煤场给她挑回过一担煤。也许正因为这样,一个多月以前,华雯雯从”黑皮”肖永川嘴里得悉,有几个流氓要来打柯碧舟,她把消息悄悄对柯碧舟讲了。那晚上柯碧舟一个人去烘房烘房山区出烟叶。收割以后,烘烤烟叶的房子叫烘房。差不多每个生产队都有烘房。里踡着睡了一夜,几个流氓扑了个空,气咻咻地走了。柯碧舟觉得去防火望哨值夜,挺有趣味的,便点着头说:”既然队长同意,我就代你去值一夜班吧。不过,工分我不要。””那怎么成呢”华雯雯见柯碧舟这么爽快地答应下来,还不要工分,急得直摆手说,”你去值夜,工分还得归你。哎,柯碧舟,你没听说什么吗””听说什么”柯碧舟有点疑惑地睁大眼望着华雯雯。华雯雯蹙了蹙眉,撅起嘴说:”你没听说,团转山林里,时常有虎豹出没,总有伤人的事儿发生吗”柯碧舟这才恍然大悟,华雯雯怕去值夜,主要是因为这个原因啊他淡淡一笑说:”我不怕,你放心吧。”华雯雯的脸上豁然开朗,眯缝起双眼,连声道:”柯碧舟,你太好了,谢谢你”说着,她扛起锄头,一边往湖边寨走,一边仰着脸唱:”年轻的朋友,你真实地告诉我,不知道我的爱人,他在什么地方”晚饭后,柯碧舟背上队里的火铳枪,衣袋里带一包火柴,揣着一本薄薄的小书,点燃一支长长的葵花秆亮蒿,朝着寨后三里地外的防火望哨棚走去。两人宽的拾级而上的青岗石山道,忽陡忽缓,忽弯忽拐,从山垭口吹来的风,把柯碧舟手中的亮蒿吹得”噗噗”直响。走出一里多路,他才感到冬夜彻骨的严寒,想转回去添件卫生衣,又怕亮蒿燃完了,再去老乡家要,不好意思了。柯碧舟硬硬头皮,照旧顺路走去。望哨棚扎在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交界的峰巅上,几棵粗大的紫木、槐子、沙塘树间,搭起一间楠竹支架、茅草盖顶的小屋,小屋里有张竹笆床,床上铺满了谷草,看样子是给人打瞌睡的。屋角落里堆着一大捆干柴,不知是哪个勤快的老汉值夜时为后来人砍的,还有一盏马灯,几块碎砖。柯碧舟手中三四尺长的葵花秆燃得只剩一尺来长了,他借着亮蒿的光,一捻马灯,马灯里的煤油用完了,没人添。他一想不妙,赶紧抱过一捧干柴,将就葵花秆的火,在小屋门槛外点燃起一堆篝火。这既能御寒,又能吓退野兽。篝火燃起来了,映红了他消瘦的脸。他背着枪,在小屋四周察看了一遍。几棵一个人抱不过来的大树之间,用林间牢实的藤子扎起了一个晃悠晃悠的空间藤床,这又是哪个图安逸的机灵鬼扎的,好躺在那上头向东北方铺天盖岭的大树林眺望。那顺着峰岭交错、连绵无尽的群山伸展而去的原始森林,此刻静幽幽地躺卧在柯碧舟的眼下。冬夜的风吹过,掀起阵阵林涛。大树林上空,浮动着几朵浅蓝色的夜雾。一眼望去,山峦重叠的远峰近岭,一整片都是黑黝黝的,莫说火光,就是点着亮走路的人也没有。庄稼人,谁愿意没事赶黑路、钻林子啊。除了岭巅上的风比较大以外,柯碧舟觉得四周的一切安静祥和,尽可放心。他回到小屋前的篝火旁,卸下火铳枪,坐在小屋的门槛上,借着篝火的光亮,看书消磨长夜。只一忽儿工夫,风声、林涛、篝火”噼噼啪啪”的响声,他都听不见了,书中的故事深深吸引了他。篝火舔着干柴,烧得很旺,火焰不时地被风吹歪过去。”好啊,原来是你,快给我站起来”柯碧舟猛听到一声喝,吓了一大跳,惊惧地抬起头来。一只电筒雪亮的光柱,剑一般直射到他手里的书上。他借着篝火的光影一辨,不由得喜上眉梢。站在他跟前的,竟是杜见春。”你你怎么来了”柯碧舟若惊似喜地问。杜见春嗔怒地瞪着他,响亮地反问:”我正要问你呢,谁叫你到这儿来的””我来哨棚值夜啊”柯碧舟顺手把书放进衣袋。”我还不是来哨棚值班”杜见春一手握着电筒,一手也拿着本书,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有些臃胖,还披着一件八成新的军大衣。说着话,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铺在地上,脸带喜色地面对着柯碧舟坐下来,诧异地问,”你知道今晚上我在这儿值班””不知道啊”柯碧舟认真地摇摇头,反问道,”你怎么这样想””你要说不知道,就是闭着眼说瞎话”杜见春毫不放松地盯着他说,眼睛里闪烁出晶亮晶亮的星光,她略含羞涩地说,”我知道,你们男生总有法子搞清楚姑娘的行踪。即使一时搞不到,也会千方百计去打听。算你聪明”起先,柯碧舟听着这些话,直觉得莫名其妙,听着听着,他听出话外音来了,脸也有些臊红,急忙否认道:”不是的,不是的,杜见春,你搞错了,我从没有打听过你的行踪。今天是华雯雯叫我代她来值班的。”杜见春哈哈大笑:”还要骗我呢你这个人啊,哈哈。””不骗你,真的”柯碧舟一本正经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柯碧舟把华雯雯请他来值班的情形细细告诉了她。杜见春的目光顿时暗淡下去,面颊上有点儿潮红。她神态上由喜悦振奋到颓然失望的明显变化,柯碧舟立刻感觉到了。他略微有些不安。是的,他确实从未向人打听过杜见春的行踪。可自从杜见春见义勇为,打退流氓,救了他的难之后,只要稍有空闲和余暇,他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她来。她是哪个大队的知青离湖边寨远还是近她来插队前,在上海哪座中学读书一连串问题横鲠在柯碧舟心头,使他愈发想尽快遇到杜见春,把一切问个明白。这不仅仅是对杜见春怀有一种感激之情,还有一种、一种一种柯碧舟也说不上来的感情。他常想杜见春,想她直率爽朗的个性,想她执拗地盯着人的亮眼睛,想她嘴角旁那一缕颇具讽刺味的笑纹。一旦见了面,说的话为什么竟是这样呢柯碧舟内心在责备自己,不吭气了。两人一沉默下来,气氛有点儿僵;相互之间也立时感觉到了,本来挺自然地讲着话,这会儿反而不敢仰脸望对方了。沉吟了半晌,杜见春掩饰着自己的失望情绪,低声说:”难道你们那个华雯雯,不知道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说定了,这个月每夜都派女劳力来值班”柯碧舟吃惊不小,经杜见春这一说,他才意识到她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不是吗,现在他们一男一女,在这岭巅上,要度过这漫长的冬夜,足足有八九个小时呢,岂不尴尬。他垂下头说:”可能华雯雯也不知道,她只是怕到山上来值班,怕老虎豹子把她吞了,只想把这差使推掉。我问她,队长同意吗她显然骗了我,说队长完全同意。这个人,怕死怕得不惜撒谎骗人,真不应该。杜见春,这样吧,你在这儿烤着火,我回去叫她来。她要怕,我陪她来”柯碧舟说着话抬起头来,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微张着嘴怔住了。杜见春那双黑溜溜乌闪闪的眼睛笔直地探究似的望着他,脸上的表情是奇怪的,羞怯中含有怒意,嘴角上有一丝讥讽似的笑纹,脸颊上又似涂了油彩,在篝火的光影里一亮一熄。柯碧舟仿佛凝固住了,他意识到了什么,血涌上了他的脸,心房不由自主地”咚咚咚”揣了头麂子般骤跳起来。他不敢久望杜见春的脸,手足也感到无处放了,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他在心里由衷地赞叹着:”她是多么动人啊””怎么不回去陪华雯雯来了”杜见春忽然问他,语气冷冰冰的。柯碧舟的本心并不想离开这儿,但他又简直招架不住杜见春的凌厉攻势:”如果你感到麻烦,我马上就去。”说着他下了决心,站了起来。杜见春又急促地问:”华雯雯是你的好朋友吗你又代她值班,又要陪她来”柯碧舟揣摩着杜见春这些突如其来的问题的含意,他连连摇着头答:”不不不是好朋友,只是一般的关系,不,连一般的关系也谈不上。她特意请我来代值一夜班,我能推辞吗上一次,流氓要打我,她从小偷肖永川那儿得到消息,特地告诉我,我避开了。因为这件事,我觉得不便推””怎么,那件事还没结束吗”杜见春的眼睛又辉亮起来,整个脸部也变得辉耀明晰,嗓音仍是那么清亮悦耳。这一回,柯碧舟看清了,杜见春的双眼不仅辉亮得逼人,而且在深渊般暗黑的目光深处,透出股一般姑娘没有的、专注执拗的神情。柯碧舟站在门槛边,叹了一口气说:”根本没有结束。我当众让肖永川把钱退还给老乡,他对我怀恨在心呢。从那次以后,他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你为什么那样怕他”杜见春不理解地问,”这件事你向领导汇报了吗””没有。””为啥不汇报”杜见春震惊了。柯碧舟的脸色暗淡下来,他不大情愿地回答:”因为大队领导不信任我。””他们为什么不信任你”杜见春眨巴着眼睛,接着问出一连串问题,”你表现不好吗你得罪过他们吗哎,你干吗不说话呀有话坐下说嘛,一直站着干啥”柯碧舟像被捅到了痛处,颓然坐在门槛上,双手撑着太阳穴,两条眉尖有些锁皱,痴痴地瞅着摇曳舞动的红色火焰。忧悒地低叹一声。”你怎么了”杜见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双肩耸了耸,让军大衣披得更妥帖些,她自己也没察觉,平时说话清亮的嗓音,这会儿变得温柔而又关切,”来插队后出过什么事吗”柯碧舟摇摇头,两眼瞪大了,篝火的光影里,闪出他眼角上的泪痕。一阵凛冽的风吹来,他剧烈地打了个寒颤。紫木树未落尽的叶子沙沙响,一张黄叶,飘飘悠悠地从空中掉下来,翻卷着,落在篝火上,”滋滋”几声,便给铁红色的火焰吞噬了。柯碧舟的两眼一直紧随着那张残叶,看着它被烧毁,他心情迷乱地说:”我的命运,就像这张残叶一样,快该有个归宿了。”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话,陡然说出这么一句,更叫杜见春惊疑困惑。眼前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为什么说出这样伤感的话来。她两条淡淡的眉毛微蹙在一起:”你怎能这样想””是生活叫我这样想的””谁逼你了谁要你这样悲观失望我看你啊,是经受不住艰苦生活的考验”杜见春激动起来。”不”柯碧舟气恼地辩驳着,”物质生活的艰苦是一回事;我最不能容忍的,是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没有一个人信赖我,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的苦衷。他们忘了,我是个人,我也有希望和理想,也有做人的尊严,也有”他发觉自己的情绪太激烈了,立刻收住了话头。杜见春急切地问:”也有什么””也有生活的权利”这回他的声气变得轻而又轻。”人家怎么会这样对你呢”杜见春觉得很不理解柯碧舟这些话。”我家庭出身不好””噢,”杜见春恍然大悟,她留心地细瞅了柯碧舟几眼,心里明白了,柯碧舟为什么这样忧郁寡欢,为什么这样消瘦,为什么头一次见面时,讲到他同户的知青,他会情不自禁地说出人家的成分。所有这些,都因为他出身不好啊杜见春意识到,以前他对她说过的话,关于他穷、关于他的观点,全是真话。甚至他衣着破旧,头发老长,也是实际情况。她想了一阵,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柯碧舟,你不要背家庭包袱,家庭出身不能选择,道路是可以自己选择的。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分论,不是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是吗”柯碧舟截住话头,自己流畅地把话讲完,”可是,这些年来,讲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也许”杜见春轻声应了一句,觉得话很难说下去了。虽然她很想知道,他的家庭出身是啥,但她明白,此时此刻再问,是会刺激他情绪的。她见柯碧舟又打了个寒战,赶紧从肩头拿过军大衣,用劲扔在他胸前,说:”看你,来值夜,也不多穿点衣服,冷得都发抖了。快把大衣披上。”柯碧舟双手紧紧捂住胸前的大衣,嗓子哽咽地:”不,杜见春,我不冷,我””快披上”杜见春用命令的口气说,”我穿了三件毛线衣,一点也不冷,看你,脸都青了。哎,我来的时候,你在看什么书我见你看书时眼里有泪光,这书一定很好看吧”柯碧舟被杜见春说的有些难为情,他披上军大衣,掏出一本薄薄的小书,说:”是剧本,阴谋与爱情。”杜见春有点意外:”这样的书””是啊,德国人席勒作的。写一对出身、门第相当悬殊的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杜见春发觉,一说到书,柯碧舟的话要自然多了,而且还带着深深的感情。她对这类”封、资、修”的书不感兴趣,一听名字就不是好书,什么阴谋与爱情,肯定又是写哪个资本家的儿子爱上了一个贫穷的姑娘,不择手段耍弄阴谋想达到目的。听着都作呕。要在平时,杜见春早就朝着看这种书的人开炮了,可奇怪的是,今晚上她不但没批判柯碧舟,连一句贬斥的话也没说。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她自己也来不及去探究。但她也不愿朝这个话题上讲下去,便另提话头说:”头一次,我在你那里躲雨,你不是说在写小说吗写完了吗””写完了。””你不出工只躲在家里写吗””不,下雨天不出工,躲在蚊帐里写。””写的什么内容””我的一个同学。””叫什么名字””天天如此。””能给我看看吗””呃”柯碧舟怔了一怔,他返身抽了几根干树枝,架在篝火上,用一根细树枝拨着火,以此来拖时间。记得,头一次见面,她就这么提出,当时他拒绝了。可现在,他觉得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了。”怎么,为难吗”杜见春追着问。柯碧舟抬起头来,坦率地说:”不为难,以后见面,你拿去看吧。”杜见春喜吟吟地点点头:”你爱好文学””嗯。””想当作家””想。””成名成家,资产阶级名利思想,要不得”杜见春抑制不住自己的直率脾气,心里想的,嘴里也说出来了。不过,她是笑着说的。不料,柯碧舟又唉声叹气地说:”想也想不成啰你不知道吗,文艺界是黑线专政,出版社都给砸烂了。写出书来,也没人出。”杜见春不由得以轻屑的口气说:”你还想出书吗野心真不小。””这不是野心,这是我的志向。”柯碧舟并没在乎杜见春的轻蔑口吻,他认真答道,”我们小时候,书本杂志上、学校里的老师,不都是要我们自小树立远大的理想吗记得,五年级的时候,做过一篇作文,题目叫我长大了干什么,我写过,我长大了,要当一个小说家,写很多书”杜见春两眼睁得大大的,略一点头说:”看得出,这念头在你心里生了根。””是的。””可你难道没看见,在”文化革命”中,凡是作家都挨批吗”杜见春的嗓音不再是清亮轻屑的了,询问的语气中,透着她的关切和每一个姑娘都会不由自主显露出来的体贴,她放低了声音说,”写过很多书的老舍自杀了;上海杂技场批巴金,电视台还转播。柯碧舟,这是一条危险的生活道路。你为什么念念不忘呢还是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山区农村这广阔的天地里大干一番吧”柯碧舟垂着头,沉吟了片刻,轻声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的话是对的,实惠的。可是,我不能接受。””为什么””我看过一些翻译小说,那些书中,曾经揭露过,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怎样摧残、压抑了许许多多有才能的人。按理说,我们社会主义社会,决不会发生这类事情。可为什么像老舍、巴金那样有才华的作家,要被逼着去自杀要被揪去批斗”柯碧舟伸出一双手,激愤地晃着,”杜见春,你能回答我吗”杜见春惊愕地瞪大双眼,疑讶地望着愤激的柯碧舟,她绝没想到,他会如此激动她在柯碧舟的瞪视下,有点着慌了,只得机械地说:”因为他们放毒呀大字报上说,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呀””我不信”柯碧舟几乎有些粗鲁地一扭颈子,回答道,”我看过他们写的书,他们不是大字报上写的那种人我崇拜他们。我信赖他们”杜见春放大了声音,道:”我提醒你,那样你会走上歧路的””决不会”柯碧舟低声地但又斩钉截铁地说,”我相信自小立下的志向不会错。记不得是在哪本书上写的了,书上说,立志是事业的大门,决心和毅力是事业的立脚点。没有足够的信心,是注定干不出伟大的事业来的。古诗中不也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吗”火焰腾跃着,铁红色的火光里,映出柯碧舟清瘦清瘦的脸庞上那一对闪烁异彩的眼睛。他说过的话,仿佛仍在杜见春耳边回响着。杜见春原先犀利的目光,变得柔和了,流光溢彩的眸中,那股专注执拗的神采又显露出来。右边嘴角那一缕颇带讽刺味的笑纹,此时那么服帖地舒展开来,几乎看不见了。坐在她跟前的这个柯碧舟身上,有些什么吸引她的东西,引起了她的思索。杜见春生活在优裕的家庭环境里,无拘无束地长成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她崇尚坚强的毅力、铁一般的意志、优秀的品质、高尚的人格、丰富的精神世界;她觉得精力充沛,有决心改造这世界上的一切,她想望着去做一件又一件见义勇为的事。她看不起那些开口闭口便是论条件、讲实惠,斤斤计较个人得失、津津乐道权衡利益的姑娘。她有自个儿的精神境界,她有她自己青春的梦。今天是头一次,柯碧舟以他几乎是气恼地说出的话,叩动了她的心扉,引起了她的注意。柯碧舟在杜见春专注的目光注视下,有些不安和慌神,他回避着杜见春炽热的目光,喃喃地问:”你你怎么不说话”杜见春一顿,这才发觉盯着柯碧舟望得太久,有些失态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故意张扬地大笑着:”哈哈哈,真看不出,你还挺狂妄的哩,哈哈””听你说话,就知道是干部子女。”柯碧舟并不为她的取笑不高兴,他已平静下来,恢复了镇定,”是高干子女吗”火焰蹿高了,照得杜见春的脸红彤彤的,两眼更是灼灼有神,像两颗星星。她用幸福愉悦的口吻说:”我爸爸是正师职的干部。六五年冬天调到上海””六六年造反派没冲击他吗”柯碧舟插进话头来问。”冲击了,但不大。”杜见春接着说,”六六年春天他才到新岗位上任职。只几个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造反派抓不到他的把柄,只好把他挂起来。后来他下干校。我下乡前,正是”九大”前夕,强调”老中青”三结合,爸爸又当了个副主任。他来信说,名义上是副主任,实际上有职无权””那有什么,”柯碧舟说,”你爸爸没被打倒,你还是高干子女。””你怎么把家庭出身看得这样严重。”杜见春睁大双眼道,”告诉你,道路还得自己走。哼,要是你在我们集体户啊,我准能改造你””改造我””嗯”杜见春极有把握地点着头说,”叫你变得对生活充满信心,丢掉那些私心杂念、成名成家思想,朝气蓬勃地投入建设新山区的斗争,把青春献给祖国和人民。你信吗”说着,她伸出有力的拳头在火焰上方晃了晃。柯碧舟看到她的英姿,抑制不住地笑了,他想到杜见春那次勇敢地打退四个流氓的情形,忍不住感激地说:”我信。你真是见义勇为。上一次,要不是你赶来,我不知被那些流氓打成个啥样呢。””哈哈哈,你不知道当初你自己那副害怕、畏惧的样子,看了真叫人可怜嗨,你还没谢我呢””是的,当时太匆忙了。”柯碧舟诚恳地说,”事后我直懊悔,心里常在说,等以后碰上了,一定要好好谢你。”说着话,两人间感到自然、轻松了,开初的拘谨和不安都在无形中消失了。他们谈到各自生活的集体户,谈到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的社员和干部,谈到山区的贫困和未来,也谈到过去看的电影和戏。杜见春甚至兴致勃勃地谈到她在红卫兵组织里当头头时的日日夜夜他们事前都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他们也绝然没有想到,交谈间两人有那么多共同的语言。篝火不时地燃烧着,风越刮越大,寒露降下来,两人的肩头都有些发潮了。四周的群山峻岭,随着夜愈加深沉,变得更是黑黝黝的了。柯碧舟环顾了一下漫无边际的大树林,抬头望望漆黑的天幕中几颗稀疏的星星,发觉夜已深沉了。他提议:”杜见春,这样吧,你进屋里去睡,把门闩上。等你睡醒过来,跟我换。””要睡你去睡”杜见春有些不悦地说,”今晚上,我一点儿也不累。再说,规定值班是不能睡觉的。”柯碧舟说:”我怕你瞌睡来。””没关系。”杜见春微微一笑,”这样谈谈,不是挺有趣吗为啥非要违反规定呢”柯碧舟赞同地一笑,又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树枝。篝火旺旺炽炽的,细小的火星子萤火虫般飞起来,飘散开去。从鲢鱼湖那一方升腾而来的冷雾,随着长夜的消逝,越来越浓了。柯碧舟和杜见春,还在津津有味地交谈着。话说多了,两个人的声音渐渐轻微低弱了。也许是那堆火,也许是不断袭来的冷风刺激着他俩,两个人谁也没有倦意。相反的,随着漫漫长夜的过去,两人间都朦朦胧胧地觉得有一种奇妙的感情和希求在萌芽、在发展。当熹微的晨曦刚在东方刺破长夜的帷幕时,值了一夜班的柯碧舟和杜见春才感到像坐了几天长途火车一样疲倦和劳累。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齐站了起来,互相凝望着落扣进眼窝的双眸,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讲。破晓了,冬日黎明的曙光中,两个年轻人站在高高岭巅上的小屋跟前,互相道别。柯碧舟怀着一脸感激的柔情把军大衣披到杜见春肩上,嗓音低沉轻柔地说:”杜见春,下一个赶场天,你到我们集体户来玩,好吗””好是好,不过,有一个要求。””什么要求””你要来接我。””这个行”杜见春披着军大衣下山了,一直下到山脚,她才憋不住地回过头来,留恋地向山巅上防火望哨的哨棚望了一眼。意外地,她看到,柯碧舟还伫立在峰巅上,朝着她这儿挥手。杜见春心头一热,急急地跑远了。<script>app2(); 第三章 chap_r(); app2();秋去冬来,白天变得短了。冬了田土冬了田土秋收以后不再栽种小季的田土,犁翻过来冻死害虫,山区习惯称之冬田冬土。冬了田土,意即田土已经犁翻完了。,栽下了油菜、麦子,湖边寨男劳动力天天合着女社员种洋芋。十点多钟吃过头一顿饭,男女社员呼群结伴地上坡去,走拢坡上的洋芋土,少说也要十一点。打犁沟的在前头吆喝牛,丢灰粪的胸前挂个箕丢草粪和灰,下种的跟着丢洋芋,绝大多数人拿着锄头盖土。干到两三点钟,喊声歇气,社员们有的放倒锄头坐下,有的去岭上找毛栗、冬菇,也有的躺倒在草地上,用草帽盖着脸打呼噜。一气可以歇到三四点钟,队长拉开嗓门喊上几道,人们才懒懒散散站起来,继续干活。做不了一两个小时,太阳落坡,暮霭低压,小伙子嚷着肚皮饿了,队长吹声哨子,收工的队伍比运动员疾奔还跑得欢。这些年来,兴强调拖大帮干活路,拿句报上的话来讲,就是”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笑声欢语,车来人往。”实际上呢,这种干活是标准的混工分。在鲢鱼湖边守着全大队几十条小船的幺公邵大山,给编了几句顺口溜:”出工人等人,干活人看人,收工人赶人,秋来害死人。”但是,这能怪谁呢社员哪一个也不愿这样”拖大帮”,这是上头一级级传下来的。干多干少一个样,按人口评工分,有一个人便有十分。社员们的积极性哪能提得起来呢本来,湖边寨不缺粮、也不少钱花,寨上有田、有土、有橘园,一闹”文化革命”,造反的人物说湖边寨方向路线有错,一声令下,不但几十亩橘园给砍了变成水田,连林果、花红、李子、杨梅也不许栽。湖边寨林业上的收入被杜绝了,卖山货特产又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手头的钱落了空。增加了水田,粮食增了产,该有些弥补吧,上头又喊在公余粮之外,上交”忠心粮”。这”忠心粮”的数字又是指定的,往上一交,不但钱没得用,粮也不够吃了,大好的春天总是有愁粮的春荒伴随而来。所以,一到夜长日短的冬腊月间,湖边寨的社员们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起得晚一些,十点来钟吃头一顿饭,五六点钟收工,擦黑时分吃第二顿饭。难怪正在长身体的年轻小伙子常常公开喊饿了。收工的时候,柯碧舟总是走在后头,他不慌,回到集体户,煮他一个人吃的饭,吃完饭没事就睡觉,急个啥。湖边寨没有电灯。点蜡烛、点煤油灯都得花钱,他穷得每年发的一丈五尺七寸布票也愁着用不了,点不起亮,晚上只能躺在床上想心事。满寨的社员都走到前头去了,柯碧舟扛起锄头,沿着黄泥巴小路,慢慢地向寨上走去。暮色里,柯碧舟走到拐弯处一棵六七丈高的柏枝树下,同户的华雯雯支着锄头在那里等他。见他走近,华雯雯朝他笑着,说:”柯碧舟,我和你商量件事。””什么事”柯碧舟也放下锄头,和华雯雯相对站着。”是这样,”华雯雯用商量的口气说,”防火望哨,今晚轮到我值夜。真不巧,从昨天起我就头痛,我怕着了寒,生病太麻烦了。想请你帮我值一夜班,工分归你,好吗”在湖边寨东北面,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森林里的树木,一棵棵都粗壮高大,通圆挺直,枝繁叶密。冬春季节,雨水少,常会引起火烧山。因此,暗流大队一过立冬,就要派一个社员去防火望哨值夜,注视林子里有没有火光,一发现火烧山,立刻打火铳枪报警。因为这一大片树林是专属两个大队的集体林木。每夜值班,都是暗流大队派一名社员,紧挨着暗流大队的镜子山大队也派一名社员,两个人同值。由各大队自摊工分。虽然到湖边寨插队快两年了,知识青年们都还没被派到过这个差使,柯碧舟也不了解情况,他蹙眉思索了片刻问:”队长同意吗””同意,同意,完全同意。”华雯雯连说了三个同意,一偏脑壳说,”现在就看你同意不了,怎么样,不给我这个面子吗”华雯雯长得娇小美丽,她的个头不高,瘦瘦的,窄肩膀、细腰身,体形窈窕。两条细弯细弯的长眉下,一对撩拨人的乌光闪闪的大眼睛,挺挺的鼻梁,小巧的樱桃嘴儿,瓜子脸形。乌黑的头发时常变换发型,不是用铁梳子在火上烧热,卷着她的刘海或发梢,便是把头发蓬蓬松松梳在头顶上,盘一个s髻。要不,她就用夹子把头发全夹起来,紧贴在后脑壳上,只露出白皙的瓜子脸儿。为了保住脸盘的白皙,她真是动用了浑身解数。不管春夏秋冬,每次洗脸之后,她都要抹一道雪花膏。出太阳的日子,她非戴草帽不出屋门,刮大风的日子,她不是躲在屋头不出工,便是戴上个大口罩,憋得再难受也不除下来。为此,还惹出了不少笑话。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华雯雯的脸蛋在她的精心保护之下,确是白皙红润,光滑鲜嫩。脸子漂亮,再加上她爱打扮得花俏,每当出外赶场,她的出现,总会引来不少人的目光。平时,沉默寡言的柯碧舟和一心想当女高音歌唱家的华雯雯很少讲话。华雯雯嫌柯碧舟穷,穿得又破又脏,讲话太实在;柯碧舟觉得华雯雯穿戴得太妖娆,喜欢背后嘀咕,说三道四,练起歌喉来又不顾别人愿听不愿听。不过,他们之间却没什么过不去的地方。相反,雨天里柯碧舟还帮华雯雯挑过水;有一次她的煤用完了,柯碧舟也去煤场给她挑回过一担煤。也许正因为这样,一个多月以前,华雯雯从”黑皮”肖永川嘴里得悉,有几个流氓要来打柯碧舟,她把消息悄悄对柯碧舟讲了。那晚上柯碧舟一个人去烘房烘房山区出烟叶。收割以后,烘烤烟叶的房子叫烘房。差不多每个生产队都有烘房。里踡着睡了一夜,几个流氓扑了个空,气咻咻地走了。柯碧舟觉得去防火望哨值夜,挺有趣味的,便点着头说:”既然队长同意,我就代你去值一夜班吧。不过,工分我不要。””那怎么成呢”华雯雯见柯碧舟这么爽快地答应下来,还不要工分,急得直摆手说,”你去值夜,工分还得归你。哎,柯碧舟,你没听说什么吗””听说什么”柯碧舟有点疑惑地睁大眼望着华雯雯。华雯雯蹙了蹙眉,撅起嘴说:”你没听说,团转山林里,时常有虎豹出没,总有伤人的事儿发生吗”柯碧舟这才恍然大悟,华雯雯怕去值夜,主要是因为这个原因啊他淡淡一笑说:”我不怕,你放心吧。”华雯雯的脸上豁然开朗,眯缝起双眼,连声道:”柯碧舟,你太好了,谢谢你”说着,她扛起锄头,一边往湖边寨走,一边仰着脸唱:”年轻的朋友,你真实地告诉我,不知道我的爱人,他在什么地方”晚饭后,柯碧舟背上队里的火铳枪,衣袋里带一包火柴,揣着一本薄薄的小书,点燃一支长长的葵花秆亮蒿,朝着寨后三里地外的防火望哨棚走去。两人宽的拾级而上的青岗石山道,忽陡忽缓,忽弯忽拐,从山垭口吹来的风,把柯碧舟手中的亮蒿吹得”噗噗”直响。走出一里多路,他才感到冬夜彻骨的严寒,想转回去添件卫生衣,又怕亮蒿燃完了,再去老乡家要,不好意思了。柯碧舟硬硬头皮,照旧顺路走去。望哨棚扎在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交界的峰巅上,几棵粗大的紫木、槐子、沙塘树间,搭起一间楠竹支架、茅草盖顶的小屋,小屋里有张竹笆床,床上铺满了谷草,看样子是给人打瞌睡的。屋角落里堆着一大捆干柴,不知是哪个勤快的老汉值夜时为后来人砍的,还有一盏马灯,几块碎砖。柯碧舟手中三四尺长的葵花秆燃得只剩一尺来长了,他借着亮蒿的光,一捻马灯,马灯里的煤油用完了,没人添。他一想不妙,赶紧抱过一捧干柴,将就葵花秆的火,在小屋门槛外点燃起一堆篝火。这既能御寒,又能吓退野兽。篝火燃起来了,映红了他消瘦的脸。他背着枪,在小屋四周察看了一遍。几棵一个人抱不过来的大树之间,用林间牢实的藤子扎起了一个晃悠晃悠的空间藤床,这又是哪个图安逸的机灵鬼扎的,好躺在那上头向东北方铺天盖岭的大树林眺望。那顺着峰岭交错、连绵无尽的群山伸展而去的原始森林,此刻静幽幽地躺卧在柯碧舟的眼下。冬夜的风吹过,掀起阵阵林涛。大树林上空,浮动着几朵浅蓝色的夜雾。一眼望去,山峦重叠的远峰近岭,一整片都是黑黝黝的,莫说火光,就是点着亮走路的人也没有。庄稼人,谁愿意没事赶黑路、钻林子啊。除了岭巅上的风比较大以外,柯碧舟觉得四周的一切安静祥和,尽可放心。他回到小屋前的篝火旁,卸下火铳枪,坐在小屋的门槛上,借着篝火的光亮,看书消磨长夜。只一忽儿工夫,风声、林涛、篝火”噼噼啪啪”的响声,他都听不见了,书中的故事深深吸引了他。篝火舔着干柴,烧得很旺,火焰不时地被风吹歪过去。”好啊,原来是你,快给我站起来”柯碧舟猛听到一声喝,吓了一大跳,惊惧地抬起头来。一只电筒雪亮的光柱,剑一般直射到他手里的书上。他借着篝火的光影一辨,不由得喜上眉梢。站在他跟前的,竟是杜见春。”你你怎么来了”柯碧舟若惊似喜地问。杜见春嗔怒地瞪着他,响亮地反问:”我正要问你呢,谁叫你到这儿来的””我来哨棚值夜啊”柯碧舟顺手把书放进衣袋。”我还不是来哨棚值班”杜见春一手握着电筒,一手也拿着本书,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有些臃胖,还披着一件八成新的军大衣。说着话,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铺在地上,脸带喜色地面对着柯碧舟坐下来,诧异地问,”你知道今晚上我在这儿值班””不知道啊”柯碧舟认真地摇摇头,反问道,”你怎么这样想””你要说不知道,就是闭着眼说瞎话”杜见春毫不放松地盯着他说,眼睛里闪烁出晶亮晶亮的星光,她略含羞涩地说,”我知道,你们男生总有法子搞清楚姑娘的行踪。即使一时搞不到,也会千方百计去打听。算你聪明”起先,柯碧舟听着这些话,直觉得莫名其妙,听着听着,他听出话外音来了,脸也有些臊红,急忙否认道:”不是的,不是的,杜见春,你搞错了,我从没有打听过你的行踪。今天是华雯雯叫我代她来值班的。”杜见春哈哈大笑:”还要骗我呢你这个人啊,哈哈。””不骗你,真的”柯碧舟一本正经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柯碧舟把华雯雯请他来值班的情形细细告诉了她。杜见春的目光顿时暗淡下去,面颊上有点儿潮红。她神态上由喜悦振奋到颓然失望的明显变化,柯碧舟立刻感觉到了。他略微有些不安。是的,他确实从未向人打听过杜见春的行踪。可自从杜见春见义勇为,打退流氓,救了他的难之后,只要稍有空闲和余暇,他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她来。她是哪个大队的知青离湖边寨远还是近她来插队前,在上海哪座中学读书一连串问题横鲠在柯碧舟心头,使他愈发想尽快遇到杜见春,把一切问个明白。这不仅仅是对杜见春怀有一种感激之情,还有一种、一种一种柯碧舟也说不上来的感情。他常想杜见春,想她直率爽朗的个性,想她执拗地盯着人的亮眼睛,想她嘴角旁那一缕颇具讽刺味的笑纹。一旦见了面,说的话为什么竟是这样呢柯碧舟内心在责备自己,不吭气了。两人一沉默下来,气氛有点儿僵;相互之间也立时感觉到了,本来挺自然地讲着话,这会儿反而不敢仰脸望对方了。沉吟了半晌,杜见春掩饰着自己的失望情绪,低声说:”难道你们那个华雯雯,不知道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说定了,这个月每夜都派女劳力来值班”柯碧舟吃惊不小,经杜见春这一说,他才意识到她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不是吗,现在他们一男一女,在这岭巅上,要度过这漫长的冬夜,足足有八九个小时呢,岂不尴尬。他垂下头说:”可能华雯雯也不知道,她只是怕到山上来值班,怕老虎豹子把她吞了,只想把这差使推掉。我问她,队长同意吗她显然骗了我,说队长完全同意。这个人,怕死怕得不惜撒谎骗人,真不应该。杜见春,这样吧,你在这儿烤着火,我回去叫她来。她要怕,我陪她来”柯碧舟说着话抬起头来,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微张着嘴怔住了。杜见春那双黑溜溜乌闪闪的眼睛笔直地探究似的望着他,脸上的表情是奇怪的,羞怯中含有怒意,嘴角上有一丝讥讽似的笑纹,脸颊上又似涂了油彩,在篝火的光影里一亮一熄。柯碧舟仿佛凝固住了,他意识到了什么,血涌上了他的脸,心房不由自主地”咚咚咚”揣了头麂子般骤跳起来。他不敢久望杜见春的脸,手足也感到无处放了,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他在心里由衷地赞叹着:”她是多么动人啊””怎么不回去陪华雯雯来了”杜见春忽然问他,语气冷冰冰的。柯碧舟的本心并不想离开这儿,但他又简直招架不住杜见春的凌厉攻势:”如果你感到麻烦,我马上就去。”说着他下了决心,站了起来。杜见春又急促地问:”华雯雯是你的好朋友吗你又代她值班,又要陪她来”柯碧舟揣摩着杜见春这些突如其来的问题的含意,他连连摇着头答:”不不不是好朋友,只是一般的关系,不,连一般的关系也谈不上。她特意请我来代值一夜班,我能推辞吗上一次,流氓要打我,她从小偷肖永川那儿得到消息,特地告诉我,我避开了。因为这件事,我觉得不便推””怎么,那件事还没结束吗”杜见春的眼睛又辉亮起来,整个脸部也变得辉耀明晰,嗓音仍是那么清亮悦耳。这一回,柯碧舟看清了,杜见春的双眼不仅辉亮得逼人,而且在深渊般暗黑的目光深处,透出股一般姑娘没有的、专注执拗的神情。柯碧舟站在门槛边,叹了一口气说:”根本没有结束。我当众让肖永川把钱退还给老乡,他对我怀恨在心呢。从那次以后,他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你为什么那样怕他”杜见春不理解地问,”这件事你向领导汇报了吗””没有。””为啥不汇报”杜见春震惊了。柯碧舟的脸色暗淡下来,他不大情愿地回答:”因为大队领导不信任我。””他们为什么不信任你”杜见春眨巴着眼睛,接着问出一连串问题,”你表现不好吗你得罪过他们吗哎,你干吗不说话呀有话坐下说嘛,一直站着干啥”柯碧舟像被捅到了痛处,颓然坐在门槛上,双手撑着太阳穴,两条眉尖有些锁皱,痴痴地瞅着摇曳舞动的红色火焰。忧悒地低叹一声。”你怎么了”杜见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双肩耸了耸,让军大衣披得更妥帖些,她自己也没察觉,平时说话清亮的嗓音,这会儿变得温柔而又关切,”来插队后出过什么事吗”柯碧舟摇摇头,两眼瞪大了,篝火的光影里,闪出他眼角上的泪痕。一阵凛冽的风吹来,他剧烈地打了个寒颤。紫木树未落尽的叶子沙沙响,一张黄叶,飘飘悠悠地从空中掉下来,翻卷着,落在篝火上,”滋滋”几声,便给铁红色的火焰吞噬了。柯碧舟的两眼一直紧随着那张残叶,看着它被烧毁,他心情迷乱地说:”我的命运,就像这张残叶一样,快该有个归宿了。”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话,陡然说出这么一句,更叫杜见春惊疑困惑。眼前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为什么说出这样伤感的话来。她两条淡淡的眉毛微蹙在一起:”你怎能这样想””是生活叫我这样想的””谁逼你了谁要你这样悲观失望我看你啊,是经受不住艰苦生活的考验”杜见春激动起来。”不”柯碧舟气恼地辩驳着,”物质生活的艰苦是一回事;我最不能容忍的,是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没有一个人信赖我,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的苦衷。他们忘了,我是个人,我也有希望和理想,也有做人的尊严,也有”他发觉自己的情绪太激烈了,立刻收住了话头。杜见春急切地问:”也有什么””也有生活的权利”这回他的声气变得轻而又轻。”人家怎么会这样对你呢”杜见春觉得很不理解柯碧舟这些话。”我家庭出身不好””噢,”杜见春恍然大悟,她留心地细瞅了柯碧舟几眼,心里明白了,柯碧舟为什么这样忧郁寡欢,为什么这样消瘦,为什么头一次见面时,讲到他同户的知青,他会情不自禁地说出人家的成分。所有这些,都因为他出身不好啊杜见春意识到,以前他对她说过的话,关于他穷、关于他的观点,全是真话。甚至他衣着破旧,头发老长,也是实际情况。她想了一阵,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柯碧舟,你不要背家庭包袱,家庭出身不能选择,道路是可以自己选择的。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分论,不是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是吗”柯碧舟截住话头,自己流畅地把话讲完,”可是,这些年来,讲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也许”杜见春轻声应了一句,觉得话很难说下去了。虽然她很想知道,他的家庭出身是啥,但她明白,此时此刻再问,是会刺激他情绪的。她见柯碧舟又打了个寒战,赶紧从肩头拿过军大衣,用劲扔在他胸前,说:”看你,来值夜,也不多穿点衣服,冷得都发抖了。快把大衣披上。”柯碧舟双手紧紧捂住胸前的大衣,嗓子哽咽地:”不,杜见春,我不冷,我””快披上”杜见春用命令的口气说,”我穿了三件毛线衣,一点也不冷,看你,脸都青了。哎,我来的时候,你在看什么书我见你看书时眼里有泪光,这书一定很好看吧”柯碧舟被杜见春说的有些难为情,他披上军大衣,掏出一本薄薄的小书,说:”是剧本,阴谋与爱情。”杜见春有点意外:”这样的书””是啊,德国人席勒作的。写一对出身、门第相当悬殊的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杜见春发觉,一说到书,柯碧舟的话要自然多了,而且还带着深深的感情。她对这类”封、资、修”的书不感兴趣,一听名字就不是好书,什么阴谋与爱情,肯定又是写哪个资本家的儿子爱上了一个贫穷的姑娘,不择手段耍弄阴谋想达到目的。听着都作呕。要在平时,杜见春早就朝着看这种书的人开炮了,可奇怪的是,今晚上她不但没批判柯碧舟,连一句贬斥的话也没说。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她自己也来不及去探究。但她也不愿朝这个话题上讲下去,便另提话头说:”头一次,我在你那里躲雨,你不是说在写小说吗写完了吗””写完了。””你不出工只躲在家里写吗””不,下雨天不出工,躲在蚊帐里写。””写的什么内容””我的一个同学。””叫什么名字””天天如此。””能给我看看吗””呃”柯碧舟怔了一怔,他返身抽了几根干树枝,架在篝火上,用一根细树枝拨着火,以此来拖时间。记得,头一次见面,她就这么提出,当时他拒绝了。可现在,他觉得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了。”怎么,为难吗”杜见春追着问。柯碧舟抬起头来,坦率地说:”不为难,以后见面,你拿去看吧。”杜见春喜吟吟地点点头:”你爱好文学””嗯。””想当作家””想。””成名成家,资产阶级名利思想,要不得”杜见春抑制不住自己的直率脾气,心里想的,嘴里也说出来了。不过,她是笑着说的。不料,柯碧舟又唉声叹气地说:”想也想不成啰你不知道吗,文艺界是黑线专政,出版社都给砸烂了。写出书来,也没人出。”杜见春不由得以轻屑的口气说:”你还想出书吗野心真不小。””这不是野心,这是我的志向。”柯碧舟并没在乎杜见春的轻蔑口吻,他认真答道,”我们小时候,书本杂志上、学校里的老师,不都是要我们自小树立远大的理想吗记得,五年级的时候,做过一篇作文,题目叫我长大了干什么,我写过,我长大了,要当一个小说家,写很多书”杜见春两眼睁得大大的,略一点头说:”看得出,这念头在你心里生了根。””是的。””可你难道没看见,在”文化革命”中,凡是作家都挨批吗”杜见春的嗓音不再是清亮轻屑的了,询问的语气中,透着她的关切和每一个姑娘都会不由自主显露出来的体贴,她放低了声音说,”写过很多书的老舍自杀了;上海杂技场批巴金,电视台还转播。柯碧舟,这是一条危险的生活道路。你为什么念念不忘呢还是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山区农村这广阔的天地里大干一番吧”柯碧舟垂着头,沉吟了片刻,轻声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的话是对的,实惠的。可是,我不能接受。””为什么””我看过一些翻译小说,那些书中,曾经揭露过,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怎样摧残、压抑了许许多多有才能的人。按理说,我们社会主义社会,决不会发生这类事情。可为什么像老舍、巴金那样有才华的作家,要被逼着去自杀要被揪去批斗”柯碧舟伸出一双手,激愤地晃着,”杜见春,你能回答我吗”杜见春惊愕地瞪大双眼,疑讶地望着愤激的柯碧舟,她绝没想到,他会如此激动她在柯碧舟的瞪视下,有点着慌了,只得机械地说:”因为他们放毒呀大字报上说,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呀””我不信”柯碧舟几乎有些粗鲁地一扭颈子,回答道,”我看过他们写的书,他们不是大字报上写的那种人我崇拜他们。我信赖他们”杜见春放大了声音,道:”我提醒你,那样你会走上歧路的””决不会”柯碧舟低声地但又斩钉截铁地说,”我相信自小立下的志向不会错。记不得是在哪本书上写的了,书上说,立志是事业的大门,决心和毅力是事业的立脚点。没有足够的信心,是注定干不出伟大的事业来的。古诗中不也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吗”火焰腾跃着,铁红色的火光里,映出柯碧舟清瘦清瘦的脸庞上那一对闪烁异彩的眼睛。他说过的话,仿佛仍在杜见春耳边回响着。杜见春原先犀利的目光,变得柔和了,流光溢彩的眸中,那股专注执拗的神采又显露出来。右边嘴角那一缕颇带讽刺味的笑纹,此时那么服帖地舒展开来,几乎看不见了。坐在她跟前的这个柯碧舟身上,有些什么吸引她的东西,引起了她的思索。杜见春生活在优裕的家庭环境里,无拘无束地长成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她崇尚坚强的毅力、铁一般的意志、优秀的品质、高尚的人格、丰富的精神世界;她觉得精力充沛,有决心改造这世界上的一切,她想望着去做一件又一件见义勇为的事。她看不起那些开口闭口便是论条件、讲实惠,斤斤计较个人得失、津津乐道权衡利益的姑娘。她有自个儿的精神境界,她有她自己青春的梦。今天是头一次,柯碧舟以他几乎是气恼地说出的话,叩动了她的心扉,引起了她的注意。柯碧舟在杜见春专注的目光注视下,有些不安和慌神,他回避着杜见春炽热的目光,喃喃地问:”你你怎么不说话”杜见春一顿,这才发觉盯着柯碧舟望得太久,有些失态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故意张扬地大笑着:”哈哈哈,真看不出,你还挺狂妄的哩,哈哈””听你说话,就知道是干部子女。”柯碧舟并不为她的取笑不高兴,他已平静下来,恢复了镇定,”是高干子女吗”火焰蹿高了,照得杜见春的脸红彤彤的,两眼更是灼灼有神,像两颗星星。她用幸福愉悦的口吻说:”我爸爸是正师职的干部。六五年冬天调到上海””六六年造反派没冲击他吗”柯碧舟插进话头来问。”冲击了,但不大。”杜见春接着说,”六六年春天他才到新岗位上任职。只几个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造反派抓不到他的把柄,只好把他挂起来。后来他下干校。我下乡前,正是”九大”前夕,强调”老中青”三结合,爸爸又当了个副主任。他来信说,名义上是副主任,实际上有职无权””那有什么,”柯碧舟说,”你爸爸没被打倒,你还是高干子女。””你怎么把家庭出身看得这样严重。”杜见春睁大双眼道,”告诉你,道路还得自己走。哼,要是你在我们集体户啊,我准能改造你””改造我””嗯”杜见春极有把握地点着头说,”叫你变得对生活充满信心,丢掉那些私心杂念、成名成家思想,朝气蓬勃地投入建设新山区的斗争,把青春献给祖国和人民。你信吗”说着,她伸出有力的拳头在火焰上方晃了晃。柯碧舟看到她的英姿,抑制不住地笑了,他想到杜见春那次勇敢地打退四个流氓的情形,忍不住感激地说:”我信。你真是见义勇为。上一次,要不是你赶来,我不知被那些流氓打成个啥样呢。””哈哈哈,你不知道当初你自己那副害怕、畏惧的样子,看了真叫人可怜嗨,你还没谢我呢””是的,当时太匆忙了。”柯碧舟诚恳地说,”事后我直懊悔,心里常在说,等以后碰上了,一定要好好谢你。”说着话,两人间感到自然、轻松了,开初的拘谨和不安都在无形中消失了。他们谈到各自生活的集体户,谈到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的社员和干部,谈到山区的贫困和未来,也谈到过去看的电影和戏。杜见春甚至兴致勃勃地谈到她在红卫兵组织里当头头时的日日夜夜他们事前都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他们也绝然没有想到,交谈间两人有那么多共同的语言。篝火不时地燃烧着,风越刮越大,寒露降下来,两人的肩头都有些发潮了。四周的群山峻岭,随着夜愈加深沉,变得更是黑黝黝的了。柯碧舟环顾了一下漫无边际的大树林,抬头望望漆黑的天幕中几颗稀疏的星星,发觉夜已深沉了。他提议:”杜见春,这样吧,你进屋里去睡,把门闩上。等你睡醒过来,跟我换。””要睡你去睡”杜见春有些不悦地说,”今晚上,我一点儿也不累。再说,规定值班是不能睡觉的。”柯碧舟说:”我怕你瞌睡来。””没关系。”杜见春微微一笑,”这样谈谈,不是挺有趣吗为啥非要违反规定呢”柯碧舟赞同地一笑,又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树枝。篝火旺旺炽炽的,细小的火星子萤火虫般飞起来,飘散开去。从鲢鱼湖那一方升腾而来的冷雾,随着长夜的消逝,越来越浓了。柯碧舟和杜见春,还在津津有味地交谈着。话说多了,两个人的声音渐渐轻微低弱了。也许是那堆火,也许是不断袭来的冷风刺激着他俩,两个人谁也没有倦意。相反的,随着漫漫长夜的过去,两人间都朦朦胧胧地觉得有一种奇妙的感情和希求在萌芽、在发展。当熹微的晨曦刚在东方刺破长夜的帷幕时,值了一夜班的柯碧舟和杜见春才感到像坐了几天长途火车一样疲倦和劳累。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齐站了起来,互相凝望着落扣进眼窝的双眸,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讲。破晓了,冬日黎明的曙光中,两个年轻人站在高高岭巅上的小屋跟前,互相道别。柯碧舟怀着一脸感激的柔情把军大衣披到杜见春肩上,嗓音低沉轻柔地说:”杜见春,下一个赶场天,你到我们集体户来玩,好吗””好是好,不过,有一个要求。””什么要求””你要来接我。””这个行”杜见春披着军大衣下山了,一直下到山脚,她才憋不住地回过头来,留恋地向山巅上防火望哨的哨棚望了一眼。意外地,她看到,柯碧舟还伫立在峰巅上,朝着她这儿挥手。杜见春心头一热,急急地跑远了。<script>app2(); 第二章 chap_r(); app2();这一天,擦黑以后又接着下雨。时断时续的雨整整下了一夜,柯碧舟失眠了。杜见春的形象那么鲜明生动地浮现在他眼前,尤其是她那双看起人来异常专注的亮眼睛,更像两团小小的火焰似的烧灼着他的心。奇怪的是,在柯碧舟的心目中一向是晦暗阴冷的集体户,自从杜见春进来以后,竟变得光亮明晰了。躺在床上,柯碧舟耳畔一直响着她那悦耳清亮的嗓门儿,她穿着天蓝色的府绸衬衣、草绿色裙子的倩影,如此深刻地留在他的记忆中。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无拘无束、惊人直率的女知青。但是,随着劳动生活一天一天地过去,柯碧舟渐渐把她忘记了。他太忙了,从一九六九年早春离开上海到这儿来插队落户,快一年半了,他学会的农活不多。出工劳动,干得最多的是挑粪、挑灰,其次便是薅秧、薅包谷。湖边生产队劳力本来就不缺,真要在春耕大忙时节,非得抢节气了,队长才允许他驾起牛耙田,犁田也不允许,队长怕这些大城市来的学生娃崽把田犁坏了。柯碧舟得不到家庭的接济,从离开上海的那一天起,他没向妈妈开口要过一分钱。他依靠劳动养活自己。山寨的工值低,他必须尽可能多地参加集体生产,尽可能地攒工分。除了正常的出工,他力争多出早工,采茶叶,拔秧子,喷农药。到了分配谷子、包谷、黄豆和山寨上其他集体果实时,他总是帮着会计扛秤,撮谷子,为此可以多得三个工分。有多少天,他总是从太阳出山干到月亮落坡,一倒在床上,连帐子也顾不得放下,就睡着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那自小爱不释手的长篇小说他都没时间翻,更没时间想到邂逅相遇的杜见春了。红色、紫色、白色的喇叭花开过又谢了,金黄色的田坝被割剩了一簇簇的谷桩桩,田埂上堆起一垛又一垛干谷草,油绿阔长的包谷叶子枯焦了,一只只包谷被掰回寨上,包谷秆也被砍落挑回,扔进了各家各户分散圈养的牛栏、猪圈里。收获的秋天快忙过了。尽管接下来的那些日子,还有数不清的农活等待着去做,冬田冬土,栽种小季小季系指晚秋栽下、来年春天收获的农作物,如油菜籽、麦子、荞子、胡豆等。,麦土、洋芋土要犁,油菜籽的灰粪要挑,但是,对山区的社员们来说,收过了大季,总可以喘过一口气来。一九七○年的秋天,绵绵的细雨连着下了足有二十天,可腻人啦要不是湖边看守小船的幺公邵大山会观云测天,预先给暗流大队各个生产队建议,连出早工、连加晚工,把谷子挞进仓,把包谷搬回集体竹楼,把结得圆鼓鼓的黄豆拔回草棚堆起,这一季庄稼硬是要受损失。连着下过二十多天细雨以后,天陡然晴了。江南的俗话说,”十月无云赢小春”。到了贵州山区,这句话变成了”十月有个小阳春”。确实,古历的十月间,天气一放晴,秋风暖融融的,叫人感到天清气爽,格外清新。七天一个轮转,又逢场期了。这天一大早,远近闻名的小偷肖永川招呼柯碧舟道:”喂,赶场去吗”在上海知青中间,他们互相讲话仍用习惯的上海话。”赶哪里”柯碧舟反问道。”双流镇。”肖永川炫耀地把双手举得高高地说,”你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柯碧舟淡漠地说:”太远了,听说有四十里呢。””嗨,这你怕什么,有阿哥我呢”肖永川洋洋自得地一拍胸脯,他穿件崭新的的确良长袖衬衣,咖啡色的包屁股长裤,裤脚露出鲜红的线裤脚管,脚上着一双雪白的网球鞋,格外醒目的是还套着一双色彩艳丽的大红尼龙袜,再加上个头高大,宽肩粗腰,在人前一站,确实有股威势。当下,他黑黑的脸皮上露出得意的神态,挺神秘地压低了嗓门说:”你晓得吧,磷矿今天有黄河牌大卡车到双流镇拉货,我同司机讲好了,只要我们走几里地到公路边候着,搭上车半个多钟头就到了,不用你操心。””去吧,”眉毛粗浓粗浓,长着一头褐色鬈发,被知青们取绰号叫”卷毛”的王连发慢悠悠走到柯碧舟身后,用劝说的口气道,”去玩玩散散心,我和唐惠娟也去。永川说,他和司机敲定,好搭四个人呢,你去正好。”不待柯碧舟答话,肖永川一撇嘴,眼睛往门外一睨,用轻蔑的口吻道:”娘皮,我偏不叫苏道诚去。仗着他是高干子弟,自以为高人一等呢滚你妈的蛋,你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在修地球。让他留在家里和华雯雯不三不四吧”知道苏道诚要和华雯雯留在集体户,柯碧舟晓得也清静不了,谁知苏道诚又从哪儿请来一些三朋四友,杀鸡宰鸭,喝酒打牌,闹得个鸡犬不宁。即使他不闹,一心想当女高音歌唱家的华雯雯,也不会让你安安心心看书写字,她一会儿拉开嗓门尖声怪叫,一会儿一支接一支地唱着那些情歌,叫你不得安宁。与其这样闷在屋里待一天,不如去双流镇玩玩呢。看他不吭气儿,朴素端庄的唐惠娟也从一旁走近来说:”难得白相一次,还是去吧。你不是爱看美丽的风景嘛,听说双流镇景色秀丽得很”经这一说,柯碧舟欣然答应,到双流镇赶场去。稍作准备,四个上海知青,三男一女,就离开湖边寨,沿着青岗石铺砌的山间小道,向几里地外的公路上走去。微风轻拂,秋阳明丽,弯弯拐拐的曲径小道两旁,白杨树的叶子被阳光照射着,闪烁出点点金光,晃人的眼睛。湖边寨座落在半山腰上,远在东南方向的沙石公路,地势要比暗流大队这一带低,穿过寨外的门前坝水田,一路都是下坡,尽管要走七里地,经过一年多劳动的四个知青,都不觉得累。一切都很顺利,到了公路边,肖永川看看表,九点过一刻。他们只等了一刻钟,磷矿的黄河牌大卡车果然来了,肖永川戴上一副醒目的墨镜,朝司机挥挥手,卡车停了。四个知青上了车,才知道司机是上海郊区川沙县人,对同乡人特别亲切,特意给他们留了四个座位。十点不到,卡车到了双流镇外。双流镇果然名不虚传,有它特殊的风味。从鲢鱼湖南面山岭里流过来的暗流河和泪河在镇外相交合拢,形成一条更大的河流,向东流去。因此,这个山区的大镇便叫双流镇。双流镇傍山依水,水陆交通都方便,很是兴旺热闹。四个知青谢过了川沙司机,过了三洞青石桥,沿着丁字形的镇街,信步走进去。山区小镇,不到中午十二点,场是不会齐的。可在双流大镇上,才是上午十点,石板铺的镇街两面,已经摆满了东西。相隔头十丈远的杉木电线杆子上,钉着一块块小牌子,牌子上用黑漆写着”竹器市”、”粮食市”、”牲畜市”、”菜市”、”野味市”、”山货市”、”水果市”。一路顺着拥挤的人流走去,可以看到镇街两面放着一筐筐橘子,一只只叠放得老高的箩筐、粪筐、斗笠,各种菜蔬,还有肥实的兔子、山羊、野鸡、黑猪儿、集体的牛马。摩肩接踵的人流,你推我搡,挤挤撞撞,顺着买卖摊摊慢慢涌过去,漫过来。站在街头子上远远望去,只见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喧哗的嘈嚷声,仿佛要把整个双流镇都抬起来。再加上鸡叫马嘶,争论声、谈笑声,已经习惯于在僻静的湖边寨生活的柯碧舟,只觉得心慌意乱,头晕脑涨。他只想快点走到个僻静处,好歇一歇,喘口气儿。街两旁的店铺子里,不管是杂货铺、饭馆、面店、包子铺、供销社、布庄,都挤满了各乡各寨的社员们。到双流镇来的四乡八寨的社员,走了好多路,费了脚杆劲,都是想来办点大事的。庄稼人,哪个不想早点办完事,往回赶路。他们有的挑着箩筐、背着背篼,出脱了手里的货,赶紧去扯布、打酱油、买盐巴、选日用百货。有的干脆是为集体办事的,一进镇街,就往供销社、农具门市部、百货商店、收购站跑去。柯碧舟起先还同肖永川、王连发、唐惠娟走在一道,随着推推搡搡的人群越来越挤,渐渐地四个人分散了,只能在嘈杂的人流中用眼睛互相招呼。可走到最挤的丁字街相交处,柯碧舟和三个知青失散了。他心里有点急,站在百货商店的台阶上,四处张望,直瞅了十来分钟,一个人也没看见。陡地,柯碧舟的眼睛一亮,他看到雨天来躲雨的姑娘杜见春在人群中挤,他心里一阵兴奋,扬起一只手叫道:”杜见春。”可人群的喧嚷声太响了,他的声音淹没在杂声中。柯碧舟跳下台阶,向杜见春所在方位挤去。好不容易挤到那一头,杜见春的人影子早就不见了。柯碧舟失望地瞅着一个个从身旁走过的男女,不但没再见到杜见春,连三个同学也没看到。不能再呆站着了,柯碧舟思忖着,挤过这一条三里路长的镇街,都怕花了一个多小时,行前并没想来买什么东西,只想看看热闹,不如把另一条街走个遍,找个面店吃一碗脆哨面,就到双流镇外公路上等着。那川沙司机说,他的大卡车下午四点钟左右回去,叫他们不要误了时间。这种事,只能人等车,不会车等人的,早一点去等着不会有错。和长街相交的那条横街上,人流显然比长街稀疏得多了。柯碧舟松了口气,慢慢走去,横街上只有一家合作饭馆,一家杂货铺,再没其他商店了,街两旁的房屋,不是镇上居民住房,便是区委大院,公社的小办公楼,区一级的各种机关住房。柯碧舟看着无味,随便转了转,走到饭馆前,看看里面人不多,且供应便宜的脆哨面和馒头。他花两毛钱买了碗脆哨面,吃了两个馒头,便走了出来。刚走出饭馆,他就听到前头传来几声急促的上海话:”前头那个阿乡,包包里分子分子切口话,钱的意思。不少。”黑皮”,快上啊””阿拉几个人掩护你。””黑皮”是小偷肖永川的绰号,柯碧舟定睛一看,戴着墨镜的肖永川和三四个蓄尖鬓脚、穿小脚裤、大翻领,招摇过市的上海知青混在一起。听到他们的怂恿,肖永川摘下墨镜,不慌不忙地扫了那几个人一眼,一本正经地问:”你们都瞄准了””勿会错,”蓄尖鬓脚的瘦高个回答,”刚才他卖了头猪,袋里的分子足有一条龙一条龙一百元。”肖永川把墨镜往雪白的的确良衣袋里一放,向三四个流氓丢了一个眼色,那三四个流氓会意,连忙往前赶上那个背着一只空猪架的社员。柯碧舟认得出,那个三角形的猪架,正是这一带山区的社员扛一百几十斤大猪用的架子。他气愤地想,这帮家伙,要把人家辛辛苦苦赚来的养猪钱偷来啊,太无耻了。柯碧舟正想奔上前去拉住肖永川,没待他迈大步子,那帮家伙已经行动了。只见那个蓄尖鬓脚的瘦高个飞快地跑到老乡跟前,手里拿着一支没点燃的香烟,客客气气地道:”老乡,接个火。”那老乡嘴里正咬着一支叶子烟杆,听到有人借火,他从嘴里拔出烟杆,在手掌上磕磕烟灰,递给”尖鬓脚”。”尖鬓脚”接过来,把香烟凑上去,”吧嗒吧嗒”出声地接着火。另外三个流氓,装作等待”尖鬓脚”,分三个位置站定下来,遮住路人的目光。”尖鬓脚”点燃香烟,把叶子烟杆递还给老乡,老乡刚接住烟杆,”尖鬓脚”惊讶地指着老乡的胸脯,怪声怪调地叫起来:”哎呀呀,看你衣服上,这是啥东西”老乡吓了一大跳,疾忙俯脸察看。就在这当儿,肖永川踅到老乡身旁,轻轻撞一撞他,左手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伸,老乡衣袋里的一沓钞票,已经到了他的手里。得手的肖永川正要趁机会先溜走,冷不防背上被拍了一下,他惊得黑脸变成了猪肝色,回头一看,却是柯碧舟。”你在干啥”柯碧舟沉着脸,指着肖永川的手说。”嘿嘿,没啥,没啥,”肖永川难堪地干笑着答,”练练我的手艺,柯碧舟,老实讲,好久没开荤了。今天这钱,有你一份,你别声张。””混蛋。”柯碧舟低声怒斥道,”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快把钱还给人家。””哎哟,柯碧舟,你何必那么正经呢我可是既没逗你又没惹你哪上路点嘛”肖永川嗓门压得低低的,讽刺中含着威胁说。”你要不把钱还给人家,我马上去叫那农民回来。事儿闹大了,责任你自己负。”柯碧舟也毫不相让地说。肖永川一看柯碧舟的脸色,悻悻地说:”好好好,阿哥今天看在你面上,放他一马。”说完,他满脸堆笑地赶上那个卖猪的社员,叫道:”老乡、老乡,你掉了钱啦”那老乡已经走出十几步,听到喊,猛吃一惊,慌慌张张一摸衣袋,脸顿时变得煞白。看到肖永川递过钱来,他急忙接过,一边点数一边连声道谢:”多承,多承你,兄弟我这钱是要去买回销粮的啊”肖永川微微笑着,不急不慢地指指钱说:”我看着你落下的,快点个数,看看对不对往后可要小心啊”老乡点完数,千恩万谢地转身走了。肖永川回过身来,朝柯碧舟一挥手,道:”你看见了吧,我都照你说的办了回头见,回头见”几个流氓看见他向柯碧舟点头,一双双怒目都横掠过来,狠狠瞪了他几眼,拔脚溜了。柯碧舟的神情非常激动,见他们跑远了,他余怒未息地想着:肖永川这个家伙,真是屡教不改。去年他偷东西,被暗流大队革委会主任左定法喊人捆绑起来,吊着打了一顿,痛得他哭爹喊娘,大叫救命,还咬破手指,在纸上写了”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八个血字。可他现在又犯了,偷那么贫困的农民,他怎么这样没良心啊柯碧舟一边走一边思索,不知不觉穿过交叉口,往横街的另一头走去。横街另一头有个刻字社,还有一个柜台前挂出几张俗气的彩色照片,写着四个仿宋体大字”洗印放大”。印照片的对门,是个修补铁锅的。柯碧舟觉得这门手艺值得一看,湖边寨地处偏僻的半山区,炒菜锅坏了,一时买不到,补补还能用呢。他穿过街面,正要向补锅铺子走去,身后传来一声厉叫:”瘪三,停下来”柯碧舟一听是上海话,心猛地往下一沉。他站定了回头望去,不好,刚才和肖永川一起的那几个蓄尖鬓脚的流氓,气势汹汹地向他走来。为首的,正是那个瘦高个儿,只见他走近柯碧舟,用上海话说:”怎么样小阿弟,跟老阿哥走一趟”柯碧舟心里很慌,他明白这几个家伙是来报复的,眼前的形势,明摆着他要吃亏。他退后一步,问:”到哪里去”瘦高个儿身后闪出一个满脸粉刺的壮汉,用手向镇街外指指,油腔滑调地说:”老实点,跟阿哥们走。不识相,就叫你吃辣虎酱不识相,就叫你吃辣虎酱这是一句典型的上海话;旧社会的流氓、白相人常说的。意即你要不听话,便给你”辣”的尝尝。””还要把你摆平,放你的血”另一个家伙更凶悍地说。柯碧舟极力镇定自己,道:”有话,在这儿说也可以,为啥要到镇外去””你走不走”瘦高个儿伸手用劲一推柯碧舟的肩膀,向前逼近一步,另外三个家伙也从两边逼上来,低声喝叫着:”快走”柯碧舟畏惧地扫了身前四个气势汹汹的流氓一眼,脸涨得通红,惊恐地大声问:”你们要干什么””揍你”蓄尖鬓脚的瘦高个儿抡起拳头,一拳打在柯碧舟胸口,满脸粉刺的壮汉跟着飞起一脚,踢在柯碧舟腿弯上,柯碧舟想抽身逃去,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打得他眼前金星飞迸,头晕目眩。”凭啥打人”四个家伙正在揍柯碧舟,忽听身后一声怒冲冲的喝问。满脸粉刺的家伙根本没在意,对准柯碧舟的脸,又一拳打去。不料,拳头刚伸出去,横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扭住了他的手腕,那矮壮的流氓吃了一惊,转脸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抓住他手腕的,竟是一个姑娘。他粗吼一声:”放手”姑娘反而把他的手抓得更紧。壮汉火了,满脸的粉刺都涨成红紫色,嘴里骂出一句秽语,左手朝着姑娘一拳打来。没等他打到脸上,姑娘的手铁钳似的抓着壮汉的手关节,往上一举,用劲一推,壮汉痛得惨叫一声,一连倒退了三四步。另外三个流氓见自己的同伙被打,惹恼了性子,放过柯碧舟,转过身来,一齐扑向姑娘。柯碧舟连挨了六七拳,脸上被打得鼻青眼肿,这会儿被解了围,他紧靠在墙壁上,颤巍巍地抬头望去,不由得又惊、又喜、又担忧。给他解围的不是别人,正是曾来集体户躲雨的杜见春。只见杜见春面对四个流氓的包围,双眼灼灼有神,面容镇定沉着,她不慌不忙地跳后一步,紧握双拳,准备迎战四个流氓。这情形,不但把柯碧舟惊呆了,连刻字社、补锅铺、洗印照相店的伙计和路人也站在两旁观望着,为姑娘捏了一把汗。四个流氓都是打架的惯犯,哪里把这个和他们年龄不相上下的姑娘放在眼里,他们互递了一个眼色,齐头并进,像四头野牛样扑了上来。没等他们近身,杜见春身子一侧,两腿蹲个马步,双拳像流星急锤,疾如旋风地打过来,瘦高个儿冲在最前头,下巴上先挨了一拳,由于没防备,他的上下牙齿”咯答”一声,重重地相碰了一下,舌尖被咬出了血,痛得他双手捧着腮帮,哭丧着脸往后退去。满脸粉刺的壮汉跟着肚子上挨了一脚,没叫出声来,就倒在地上打了个滚。另外两个流氓,一个眼泡被击中,当即肿了起来;另一个鼻梁上挨了打,鼻血直往下淌。满脸粉刺的壮汉连着被打两次,动了性子,他翻身站起,右手伸进裤袋,”嗖”地摸出一把三角刮刀,紧贴着腰间,凶相毕露地向杜见春逼来。杜见春见三个家伙挨打后退缩了,唯有这野蛮的歹徒还不认输,也来了火,抖擞精神,迎战这可恶的流氓。壮汉几大步冲到杜见春跟前,紧贴腰际抓着的三角刮刀猛地扬起,直向杜见春脸上刺来。杜见春的手灵巧地避过他的锋芒,一把抓住对方拿刀的手腕,用劲一逮,直拉到自己腰间按住。壮汉慌了,咬着牙死命往后想挣脱出来,哪晓得杜见春的左手早已铁砣般击打过来,狠狠地托住了壮汉的下巴,不等壮汉扭转脸去,杜见春紧抓住他的右手一松,右脚朝着他小肚子,狠狠一脚踢去。壮汉上下被击,哀叫一声,手中的三角刮刀失落在地,双手抱着肚子,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狼狈逃去。另外三个流氓,也面面相觑地瞥了两眼,在人们的嘲笑声中,灰溜溜地逃跑了。柯碧舟紧靠着墙看呆了,天气并不热,他的脸上、额上紧张得直淌汗。店铺里的职工和路人一齐围拢过来,纷纷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杜见春。有的说,没想到这女知青会耍拳,真不简单;有的说,这才是双流镇一大奇闻呢;也有的说,好险哪,柯碧舟幸好被这勇女子救了;还有的说,这些流氓都凶狠毒辣,他们会来报复的呢杜见春啥也没说,她俯身拾起满脸粉刺的流氓掉下的三角刮刀,走到柯碧舟跟前说:”柯碧舟,你怎么和他们冲突起来了瞧你,好胆小啊,见他们动武,直往后缩。哈哈,走吧,我送你出双流镇,要不,他们也许还会来打你的。”柯碧舟赞同地点着头。两人在大伙钦佩、羡慕的目光注视下,顺着镇街走去。一路上,柯碧舟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下,杜见春听了,愤懑地说:”这些家伙,横行无忌惯了,真不像话。我真懊悔,自己的手太软了。””说实在的,四个流氓围住你的时候,我真替你害怕。””这有什么,我会打拳。”杜见春不屑地一笑说,”像他们这种草包,再多几个我也不怕。”柯碧舟好奇地问:”你一个姑娘,怎么学会打拳的””我爸爸教的。””你爸爸””是啊,我爸爸参加革命以前,就会耍拳弄棍舞大刀。就是现在,他也把这作为锻炼身体的手段。我从小跟着爸爸练,读书的时候,逢年过节,搞文娱活动,我还常上台表演打拳耍刀哩哈哈,你没想到吧””噢。”柯碧舟不自然地摸了一下被流氓打痛的脸颊,垂下了眼睑。杜见春注意到他的动作,关切地问:”你被他们打伤了吗””没有。”柯碧舟摆摆手,他感到杜见春的眼光热辣辣的,话语中充满了体贴,便干涩涩地说,”睡一觉就不痛了。”两人走镇子,杜见春让柯碧舟站在街旁等着,她去那些停着的汽车旁,一辆辆车地问那些司机,哪辆车能带人去鲢鱼湖公社暗流大队附近。十分钟后,她脸上淌着汗跑回来,兴高采烈地说:”快跟我来,那边有辆车,马上就开。我跟司机说好了。”柯碧舟为难地皱着眉:”我们说好四点钟坐黄河牌走。””哎哟,你这个人真死板,现在只有一二点,等到四点钟,你又要被流氓围住了”杜见春一跺脚说,”快走吧,随我来。”说着,不容推辞地扯了一下柯碧舟的袖子。上了卡车,柯碧舟伸出手来,要拉杜见春上车,杜见春笑着摇摇头,声音脆亮地说:”我们生产队有事儿,我还没办好,不能走你先回去吧。””嘀嘀”汽车鸣了两声喇叭,顺着公路开走了。柯碧舟抓着车厢板,两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杜见春,此时此刻,他是多么不愿离开她啊今天,是她挺身而出,把他从危境中救了出来呀要是没有她及时赶到,他不知将给流氓打成个啥样子呢汽车离双流镇越来越远了,只能依稀看到,杜见春伫立在公路中间,朝着汽车挥手。柯碧舟像被谁提醒了,他举起右手,朝着杜见春大声喊道:”再见”汽车疾速地拐了个弯,柯碧舟眼里,只能看见路旁的白杨树和汽车扬起的尘雾了。<script>app2(); 第一章 chap_r(); app2();柯碧舟和杜见春是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认识的。那是一九七○年的夏天。一个星期日,上海知识青年集体户所有的同学都赶场去了,柯碧舟一个人在家。好不容易有个安静的时候,柯碧舟抓紧时间,在两个箱子叠放起来的”桌”面上,摊开几张纸,写短篇小说天天如此。这故事他构思了好久,主人翁又是他最熟悉的一个同学,早就想抽时间写了,可总是没有机会。平常,集体户里很少有个安静的时候,出工回来,有人洗衣服,有人闲聊天,有人哼歌曲,也有人”法拉米、法拉米”地拉二胡,根本别想有个清静。即使逢到赶场天,也是有些人去赶场,有些人留在茅屋里,抽烟、打牌、喝酒,闹得个不亦乐乎。今天不知怎么搞的,知青们像约好了似的,吃过早饭,换上干净衣裤,通通赶场去了。柯碧舟求之不得,待他们一走,就奋笔疾书。在飞蝉涨潮般的鸣唱声中,柯碧舟仿佛又见到了自己的老同学谢楠康,他分配在上海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工作,日复一日,过的是”天天如此”的生活,枯燥、乏味,静如死水。他想改变这种生活,却总是克服不了自己的弱点,自己替自己感到害臊,自己原谅自己,于是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并且常常寻找理由自己安慰自己。叽喳啁啾的鸟雀声听不见了,涨潮般的蝉鸣停止了,柯碧舟都没知觉,他沉浸在学习创作的喜悦之中,忘记了自身的一切。他的头发足有半寸多长,早该理了,却没想到该去理一理;他赤脚踏在泥地上,脱下的布鞋浸在脚盆里,没想到去洗一洗。身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沾满泥巴点子的衣裤,本来计划今天脱下洗干净,也给他忘了。只在厚厚的干打垒泥墙上开了一个窗子的茅屋早已暗淡下来,屋内的光线淡弱到仅能辨别白纸上的字迹,他却没有知觉。原来,早晨还是晴朗朗的,此刻,大雨已经下了近半个小时了,雨点子打在集体户外的包谷叶上,”答答”直响,柯碧舟竟然都没听见。直到寨外的山峰巅上扯起一道刺目的火闪,跟着一个惊天动地的急雷”轰隆隆”打响,柯碧舟才被吓得抬起头来,向小窗外望去。嵌在厚泥墙中间的玻璃窗上,几小股雨水歪歪扭扭淌下来;近处的山坡上,鞭笆秆、丝茅草、芭茅草都被风雨摇曳着、撕扯着,向一边歪倒过去。寨外的田坝里,密织的雨网像笼起了雾。集体户外的屋檐下,屋檐水哗哗地淌到檐沟里去。嘈杂的雨声和流水声太喧闹,柯碧舟的文思被打断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揉揉有点发酸的眼睛,习惯地抬起头来,望着黄泥巴墙上贴着的一张白纸。白纸上,用毛笔蘸了红墨水写着两行遒劲有力的字:”不要自馁,总是干;但也不可自满,仍旧总是用功。”这两句话,显然是他的座右铭。柯碧舟吸了一口气,正想再埋下头去,耳朵里又听到几下”笃落笃落”的轻响,他立刻又直起腰杆,警觉地望着茅草铺的屋顶。插队落户一年半了,每当下雨时,都是知识青年们焦躁不安的时分,尤其是暗流山区这一带,已经两个多月未下雨了,突然乍一下大雨,茅屋顶非漏不可。果然,他凝神一听,好几个知青帐顶铺的塑料布上,都”滴滴答答”地响起了漏雨声。柯碧舟站起身来,仔细察看着,有没有水流如注的现象。还好,春上茅屋顶重新翻盖了一下,雨漏得不像去年那么厉害了。柯碧舟又担忧起围绕茅屋挖的檐沟来了,好久没下雨,檐沟里的枯枝、杂物没细细掏过,水是否被堵塞了,一堵住,水漫上来,浸透泥墙,可要倒塌的呀。他屏息听着那”哗啦啦”的流水声,默默地点点头,心里说,听声气檐沟还是畅通的。正在柯碧舟侧耳细听的时候,集体户外传来脚踏泥泞地的”啪啦啪啦”的声音。柯碧舟原来以为那是过路人,并没在意,可没料到,脚步声直响到集体户大门口屋檐下来了,还能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也许是同户的”快脚”苏道诚回来了。柯碧舟暗忖着,等待大门被推开的声音。但大门并没动。很显然,不是苏道诚回来了,门外站着的,是个雨天时碰到的躲雨人。想到集体户的屋檐很窄,躲不住这么大的风雨,柯碧舟决定去给躲雨人开门,让他进屋来坐一坐。柯碧舟从男生寝室走到灶屋里,正要去开门,”嘭”一声,门被推开了。柯碧舟吃了一惊,定睛望去,更使他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好。门口站着一个个儿高高、体形颀长、虎虎有生气的姑娘。她浑身上下全被雨水打湿了,乌黑的头发水淋淋地闪着光,淡蓝色的府绸衬衣,紧贴着微微隆起的胸脯,一条草绿色的裙子,直往地下滴水,黑色的搭扣布鞋和白色的尼龙丝袜,沾满了泥浆点子,湿漉漉地巴在脚上。姑娘也在打量着屋里的青年:两三个月没理过的头发,一张清瘦黑红的脸,忧郁沉闷。略微往眼窝深处陷去的眼睛,沉思般地瞅着人。他中高个儿,生就一副痴呆相,穿一身脏得姑娘们不能理解的补巴儿衣服,光脚板站在泥地上。一般地来说,五官端正的小伙子都很引人注目,可眼前这个,不但不叫人注目,倒有些怕人。”为什么不叫我进屋”姑娘开口了,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得惊人,柯碧舟感到,集体户的两个女知青,没有一个人的嗓门会像她那样好听,哪怕是一心指望自己当个女高音歌唱家的华雯雯,也不能同她相比。姑娘的语气咄咄逼人,叫柯碧舟不知如何应付了。他讷讷地说:”你进屋坐吧,我正想来开门呢。”他的声音喑哑低沉,使得姑娘费劲地眨了眨眼睛,才听明白。她清朗朗地一笑,一边信步走进灶屋,一边说:”我心里是在纳闷呀。看看门,没上锁,屋里好像是有人的。可仄耳听听,奇怪,一点儿声响也没有。你一个人倒真闷得住还有其他人吗”柯碧舟摇摇头。他这会儿听清楚了,姑娘的嗓音恰像金属弹子丢进玻璃杯时响起的声音一样,很动听。姑娘走到屋中央,随手拉过一条板凳坐下,仰着脸问:”有火吗你们是烧煤还是烧柴””煮饭是烧煤。”柯碧舟有点醒悟地答着,望了望她湿透了的衣裙,说:”我给你拿柴,烧堆火,你烤烤”说着,他转身去墙角拢干柴。一忽儿工夫,柯碧舟在灶屋中央冬天烤火的灰坑里烧起了一堆火,他烧的火很相宜,不大不小的火焰,红亮亮地燃起来,枯枝干柴,堆得像座小巧的宝塔.姑娘眨巴着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脸上显出股好奇的神色。看到火烧起来,她愉快地坐在火坑旁,双手扯扯府绸衬衣,随而撩起裙子,拿平了烤着。柯碧舟陪她坐在离火坑两尺远的地方,暗暗打量着她。这姑娘眉毛不长,淡淡的一个小弧圈,眉毛下一对流光泛彩的眼睛,瞅着什么的时候异常专注凝神,有一股逼人的气势,但并不让人觉得犀利。鼻梁笔挺,嘴唇微厚,抿着嘴儿的时候,略略鼓起来。她显得健康、壮实,蓬勃而有生气。红彤彤的脸膛,总是带着点儿笑意,尤其显著的,是她这么微笑的时候,右边嘴角总是透出一缕带有讽刺意味的笑纹。她那结实浑圆的双肩,看得出很有力气。烤着裙子的时候,她不时地抬起眼皮瞥柯碧舟一眼。柯碧舟忽然想到,自己这样偷偷打量她,是不礼貌的,于是便垂下了眼睑。每当这时候,他消瘦的脸上便呈现出一股悒闷、惆怅的神情,好像阴云遮住了他的脸膛一样。烤着火,姑娘翻起眼,瞅了他几下,立刻发现了对方滞晦的脸色。她掀动了一下裙子,望着柯碧舟问:”你在生病吗””没有。””那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柯碧舟苦笑了一下,不答话。灶屋的门大开着,豆大的雨点击打在茅屋外的泥地上,溅起泥沫水珠,打湿了两块梓木门板。滂沱大雨仍在继续下着。裙子先烤干了,姑娘问:”你有扇子吗””有。”柯碧舟去自己床头拿了把黑色的折扇递给她。姑娘打开折扇,瞅了一眼,笑道:”嗬,你叫柯碧舟。好怪的名字。我叫杜见春,你听说过吗””没有。”杜见春扇着脸,又问:”你们集体户有几个知青””六个。””几个姑娘””两个。””两个姑娘叫什么名字””唐惠娟和华雯雯。””嗨,你这个人真叫怪,像个算盘珠珠,拨一拨,动一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不能多讲点情况吗”柯碧舟摊开一只手:”讲什么””你们四个男知青叫什么名字””我一个;还有一个叫苏道诚,高干子弟;另一个叫王连发,高级职员出身。第四个叫叫肖永川””那个小偷”柯碧舟紧紧地闭一下嘴,点了点头。”你这人真有点叫我发笑,说那些男生的时候,为什么都要报家庭出身呢”杜见春”啪嗒啪嗒”用劲地打着扇子,爽朗地笑着,”哈哈,我又不是来搞运动的,要排左、中、右,划分阶级阵线。”柯碧舟的眉梢耸动了一下,闭紧了嘴,不吭气儿。杜见春察觉到柯碧舟不悦的脸色,不露声色地岔开话题道:”告诉我,你们六个知青出工勤快吗队里对你们的印象好不好去年每个劳动日值好多钱知识青年能够自给自足吗业余时间你们干些什么”面对杜见春连珠炮似的提出的一串问题,柯碧舟蹙着眉头,右手一个一个顺序拨着左手的手指,一一简短地回答:”我们都出工。其他人勤快不勤快我不知道,我是天天出工的,除非生病。队里除了对肖永川有点嫌恶,对其他人似乎都好。去年每个劳动日摊到六角,天天劳动,勉强能自给自足。业余时间各干各的事。”杜见春亮闪闪的目光入神地盯着柯碧舟,仔细听着。见他答完,她又不客气地笑着说:”你真自私,别人勤快不勤快你会不知道住在一幢茅屋里嘛。业余时间各干各的,都干些啥呢””串门的,拍马屁的,拉二胡的,抽烟的,翻书的,啥都有。””你呢,干些什么”杜见春的双眼毫不放松地望着他,望得柯碧舟都有些慌神。他回避着她那灼人的眸子,讷讷地说:”我么,我不干啥””撒谎星期天你不去赶场,躲在屋里肯定有事。”杜见春尖锐地说,”说,你干些什么””我我在学习写点东西。”不知怎么搞的,在她审讯般的逼问下,柯碧舟不得不照实说话,可话一出口,他的脸就不好意思地泛红了。杜见春两条淡淡的眉毛闪动了一下:”写什么东西””小说。””真的吗”杜见春大感兴趣地扬起双眉:”你倒是真有毅力。写的是什么小说,能给我看看吗”柯碧舟的脸涨得绯红绯红,为了掩饰自己的忐忑不安,他伸手拿过几根干柴,支支吾吾地说:”不能给人看,也不能给你看。我也根本根本没有写完加几根干柴,你再烤烤””不用加了。”杜见春收起折扇,友善地说,”看,我的衣裙都干了。这一小点火,烤烤鞋袜足够了。”柯碧舟忙乱地收起柴,仰起脸来,正望到杜见春那双灼灼撩人的眼睛。她显得坦率、自如,头一次走进集体户,竟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同柯碧舟讲话,也仿佛是相识多年的同学,直爽得惊人。火光的一闪一亮中,她的双颊上喷着两朵红云。光滑红润的额头上,沁着几颗晶莹的汗珠。柯碧舟移开目光,若有所思地望着屋角落,那儿置放着一只大木桶,一对水桶,这是集体户的公共用具。他站起身,走进男生寝室,打开木箱找出一条崭新的蓝白条毛巾,拿出脸盆,舀了点水说:”你洗个脸吧”杜见春嫣然一笑,显然含有感激的意思,说:”谢谢。你还没请我喝茶呢。”说着,她舔了舔嘴唇。柯碧舟抬头细瞅,这时才发觉她微厚的嘴唇有点干燥,嘴角边那缕颇具讽刺味的笑纹,那么明显地翘起来。他急忙低下头又去屋里拿出一只搪瓷白茶缸,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使劲洗脸的杜见春说:”我没茶叶,你喝白开水吧”杜见春嘴角一翘,笑吟吟地直点头:”白开水也很好,谢谢,谢谢。”倒了洗脸水,杜见春端起茶缸”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粗粗地喘了口气。她显然很渴了。见柯碧舟凝神望着她,她抹抹嘴角,吁了一口气说:”这水真甜。”柯碧舟自她进屋后第一次微微笑了。杜见春发现,脸貌粗看有些吓人的柯碧舟微笑的时候,非常动人。她探究般的看着他,用劝解的口吻说:”有空该洗洗衣服、理个发。你们男生,都是懒鬼。”柯碧舟的脸红到脖子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奇怪的是,被她当面揭了短,他并不恼。相反还诚挚地点了点头。一阵风吹过,雨显见得小多了,雨点子不像刚才那样”答答答”击着地面直响了,屋檐水也减弱了”哗哗”直流的势头。柯碧舟估摸着,时间近黄昏了。他转身向大门外望望,生怕五个去赶场的知青此刻回到集体户来,看到他和一个姑娘相对坐着,那多尴尬啊他盼着雨快点停,烤干了衣服的杜见春也该走了。可杜见春并没想到走,她带着一种年轻姑娘的关切,向前凑凑问:”告诉我,你是怎么下乡的””我”柯碧舟怔了一怔,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要我讲假话,还是真话””当然是真话啰”杜见春语气中带着极大的惊异说,”莫非人还愿听假话”柯碧舟有些局促不安,他机械地咬了咬牙,声音呆滞干涩地说:”我是没办法才下乡的””什么什么”杜见春惊叫起来,锐声呼叫着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不是自觉地上山下乡干革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来的啊,你这人真落后,真落后”柯碧舟被这两句话刺痛了心,他闭了闭眼睛,微点着头承认道:”是的,我真落后。是真落后。”杜见春惊愕地瞪大了一对闪烁发光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柯碧舟,仿佛一眼要看到他心里去。柯碧舟毫不遮掩的回答,显然使得她犯疑了,她放缓了口气,岔开话题说:”我是积极主动地要求下乡来的。你想想,波澜壮阔的上山下乡运动风起云涌,如海的红旗,欢送的人流,充满期待的笑脸,改造世界、建设祖国的崇高职责,一代革命青年,能无动于衷吗能站在时代的潮流之外吗不能,绝对不能我们一定要投身于这场伟大的革命,沾一身油污,滚一身泥巴,用劳动的汗水改造世界观,做新时代的开拓者。把我们年轻的生命这一滴水珠,汇入时代的洪流。所以,尽管我完全有条件留城,我还是到山寨来插队落户了。”杜见春满以为自己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能打动柯碧舟的心,哪知道柯碧舟半闭着眼睛,在她说话时,接连转身向门外望了两次。杜见春被他这种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她把茶缸往板凳上重重地一搁,”呼”地一下站起来,说:”谢谢,我走了。”柯碧舟这才把眼睛睁大,赞同地说:”雨也已经停了。”果然,屋檐水已经要隔好久才往下滴一颗水珠了。只是浓黑的乌云仍堆积在空中没有散去,给人一种压抑感,看样子,随时有可能又下起大雨来。杜见春活到二十二岁,从来没碰到过柯碧舟这样个性的青年人。她几大步走到门口,回过头来,重又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蓬乱过长的头发,黑瘦的脸盘,悒郁的眼神,打满补丁的衣服,光着一双脚板。针对他的自甘落后、消极悲观情绪,她真想愤愤地训斥他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了。他的举止神态实在有些异样,又有些令人怜悯,她冲到喉咙口的话变成了这么一句:”你有雨衣吗借我”这一回柯碧舟不但脸涨得通红,还显得很狼狈,有些局促不安,他极不情愿地回答:”雨衣和伞我都没有。我很穷,对不起。”杜见春只觉得自己的心抽搐了一下,她一眼也没看他,急促地说:”那好,我跑快点赶吧”话语比急急站起身来时柔和多了。说完,杜见春冲出了暗流大队湖边生产队的集体户,顺着出寨子的泥泞山路,甩打着双手疾跑而去。一路上,她的脚跟溅起无数的泥花水沫。只一忽儿工夫,她的身影就被那几蓬钓鱼竹遮住了。在柯碧舟的视野里,只看见几座耸立的山峰和一条稀脏的泥路。他无力地倚靠在门框上,颓丧地望着远处,遗憾地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太冷漠了。她是哪个大队的知青我甚至也忘记问了,唉”<script>app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