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楔子 把手中准备好的汇报材料和自己的简历以及相关资料又仔细看了一遍,冯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其实这些东西他早已经印在脑海里倒背如流了,这么些天都在为这事儿准备,就等着今天了。 不容易啊,奋斗二十年才走到今天这个岗位上,为此他付出多了多少心血努力和代价? 根据他得到的消息,下午部里边领导就要找自己谈话了,如无意外,下一周可能就要上常委会研究了。 走到窗边,来回踱步,走了好几圈,冯铿仍然难以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紧张、激动,还有一些兴奋。 这种情形好多年没有了。 上一次提拔自己担任市委常委因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自己虽然也很高兴,但是却谈不上多兴奋,而这一次几乎要算是破格提拔了。 自己刚担任副书记没多久,就要接任市长了。 或许只有十一年前自己担任县长时才有这份感觉。 嗯,的确如此。 这么些年,自己从县长到县委i书记,再到副市长、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然后援藏锻炼,再回来接任市委副书记,突然就有这样一个机会了。 “冯铿,曾用名,冯紫英,男,4岁,194年月出生,籍贯山东临清,学历全日制大学本科,1996年参加工作,1998年加入,现任汉溪市委副书记,” 不过并非没有变数。 冯铿也知道和自己竞争的人选不少,自己并非唯一选择,而且每个人都很有实力,所以一切都还未定。 大家都屏住声息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不过他并不惧怕竞争,几十年仕途历练,从最基层的乡镇长到现在的位置,哪样工作他没摸过,什么世面他没见过? 起早贪黑,摸爬滚打,奋斗拼搏,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他觉得有些晕眩,摇了摇头,可能是昨晚加班的缘故,凌晨快一点才睡下,没睡好。 一只手撑着办公桌上,冯铿缓缓的坐下。 面前一本菜根谭,一本脂本红楼梦。 冯铿下意识的翻了翻菜根谭,目光落在上面,“居轩冕之中,不可无山林的气味;处林泉之下,需要怀廊庙的经纶。”。 他皱了皱眉,怎么这话好像不是一个好兆头? 随手合手,又翻开脂本红楼梦,这段时间没事儿他就在回味红楼梦,已经看到9回了。 & nbsp;书签夹在其中,冯铿随手打开,却看见水墨山水的书签上寥寥几句话。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心中一阵烦闷,怎么这书签上也都是些不中听的话语? 随手合上,却落了几页,正好翻到第一回。 “事上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今天这是怎么了?都是这些寓意不祥的东西? 心烦意乱之余,冯铿又有些不忿,谁最终不是一堆荒冢? 既然如此,那凭什么不去努力拼搏一番,求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 贾宝玉那等无用之人,也都还有追求,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琢磨着宝黛兼收,一床几好呢。 一会儿觉得妙玉多么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一会儿觉得那邢岫烟如野鹤闲云,葳蕤自守,还有那晴雯、金钏儿这等俏丫鬟 最好还能把那啥史湘云、薛宝琴都留在身边,还觉得香菱归了薛蟠太可惜了,甚至那二嫂子和可卿可不也是风流妖娆让人迷? 这厮还不是恨不能所有水都只能泡他这一摊泥? 只不过他没有能力做到那一步,不是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而是能力限制了他的掌控欲,做不到或者根本没法做到罢了。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决定了人的层次高低,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追求层次,你越过了某个层次,自然就会追求更高的阶段。 所谓淡泊名利看穿世情,那只是失意者无奈之下的逃避借口,谁不想醒掌杀人权,醉卧美人膝? 曹雪芹真要当到纳兰明珠那一角,嗯,当然是前期,你觉得他会看淡生死荣华写这本红楼梦么? 冷笑着合上书页,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他拿起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冯铿立即恭声道:“张部长您好,我是,好,好,我明白了,马上就到,” 放下电话,冯铿竭力想要克制住自己狂喜兴奋的情绪,让自己淡定一些,但是却未能如愿。 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间又是一阵晕眩,眼前发黑。 本能觉察到不对,本来自己就有三高,尤其是血脂高,这是他最大的隐忧,没想到这个关键时候,一定要稳住,千万这个时候出不得差错,但身体却不受控制的软软往下滑。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只抓住那本红楼梦。 哗啦一声,那本书被他抓住了封面撕落,攥住书皮,书皮上几个宫装仕女图案似乎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人却慢慢倒在了地板上。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一节 我来了 急促的马蹄声让斜靠在马车座上的少年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有些恍惚的环顾四周,依然如故,没有任何所希望的事情发生。 事实上真正自己回去了,也未必就是好事。 他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血脂血压都高得吓人,真要一躺下去,估计就醒不来了。 即便是醒来,那也太难熬了,而如果要让自己在那个病床上呆上一二十年,他宁肯在这个未知世界里跌跌撞撞的前行。 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青衫薄裳,系在腰间的玉带略显宽松,让他很有些不适应,三尺五的腰围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等模样? 虽然减肥一直是他所渴望的,但是现在这等情形却委实让人难以高兴起来。 没错,穿越,俗不可耐的穿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了如此。 冯铿,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字紫英,冯紫英,这特么是啥玩意儿? 呃,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昏迷前正在看的脂批汇校本的红楼梦中那个冯紫英,只不过那书里的冯紫英不是英俊奋发,号称红楼四侠,早已弱冠了么? 看看自己这双手,怎么看都像是十一二岁左右孩童的,无外乎就是多了几分力气和渐渐消退的厚茧罢了。 还有这大周朝,大周王朝。 天知道这个大周王朝是怎么钻出来的,居然还真的存在,不是东西周是两千年的事情么? 就这几天里,冯紫英已经看过了官史,此大周非彼大周,而是张氏大周。 明正德五年,北直隶马户刘宠刘晨起义,席卷北直隶和山东、河南,正德六年,被判入狱的苏州机工首领葛贤越狱,率领苏州机户织工起义,席卷江南。 而同年五月,宁王朱宸濠在南昌举起叛乱大旗,而此时也没有了一代军神王阳明的神威笼罩了,江西沦陷。 八月,元末群雄之一,建立了大周王朝的张士诚之七代孙张定奎从苏州起兵,重新举起大周大旗,整个大明王朝终于在正德皇帝的荒淫游戏下,进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死局中去了。 正德七年十二月,张定奎攻占金陵,宣布正式定都金陵,国号大周,迅即北伐,席卷中原,最终完成王朝更替,建立大周王朝。 于是历史就这么毫无缘由的变了,于是,他冯紫英也就这么毫无来由的来到了这个大周王朝永隆二年的山东大地上。 冯紫英记不清楚明代正德年间换算成西元是啥时代了,但是他大概记得应该是十六世纪初期,而大周王朝建立大概已经有近百年历史了,换了三四个皇帝了。 也就是说现在应该是十七世纪初了,而应该是1600至1610年之间,具体年代还得要找到来自西方的人才能知晓。 只是不知道大明朝覆灭了,而新崛起的大周朝有没有改变历史,利玛窦和罗明坚有没有来到中国,而澳门有没有被葡萄牙人所占? 这一切因为他来到这个时空时间太短,而消息的闭塞使得他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冯紫英不是工科狗,而是一个文科男,不是学历史的,但和历史有些瓜葛,师范政教专业,对历史有些了解,所以他对十六世纪末和十七世纪初的这段历史有个大概的印象。 还好得益于明朝那些事儿和万历十六年以及大明166掀起的明史热,他这个半吊子为了避免在和同僚们酒局饭局时找话题落伍,也假模假样的去看了看明史。 问题是那也纯粹就是走马观花般的蜻蜓点水,根本就是囫囵吞枣的凑合,好在记忆力还不错。 问题是现在大明王朝已经结束,万历王朝没有了,九千岁和木匠皇帝大概也不会出现了。 那号称千古一相的张居正失去了大明王朝这个舞台,估计也应该没戏了,就算是有戏,也应该不是大戏,从时间来说也早就落幕了。 壬辰之战呢?丰臣秀吉和德川那个老乌龟呢? 冯紫英思路似乎在纷飞,李成梁呢?建州女真的七大恨呢? 这些历史还有没有? 冯紫英真的很好奇这个已经发生了偏转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但根据他这战战兢兢一个月来的观察,恐怕大周王朝的情势还真的有些不太妙,起码从乡间城 镇的点点滴滴就能窥斑知豹。 “铿哥儿,要到码头了。”车前传来冯佑的声音,“庆哥儿、保哥儿他们都在等候着了。” “佑叔,候着我干啥?还指望着我走之前抖落点儿?”冯紫英坐直身体,伸手拨开布帘,嗓子有些嘶哑,“我用不着他们,世道再不好,从这里上京也就是几天工夫,还能有啥?” 冯佑是父亲的亲随,此次是护送自己回老家。 “铿哥儿,带着他们也好,听说京里来的人就在码头边设立了衙门紧邻钞关,交了一道商税,还得要交一遍杂税,厉害着呢,到处都在闹腾,没准儿要出乱子。” 冯佑黝黑的面膛上左颊有一处狰狞的伤疤。 冯紫英知道这是箭伤,是在大同镇与鞑靼骑兵的交锋中所伤,也幸亏偏了几分,但即便这样,冯佑的左半边脸估计也是伤了神经,表情都有些不自然,看起来有些凶戾之气。 “哦?来了多久了?宫里安排来了人?” 冯紫英这几天一直在老宅里呆着,从下船开始就法开始发烧,烧得人迷迷糊糊,把护送他来老家的冯佑和一起来的僮仆吓得够呛,好容易总算是熬过了这几天才恢复过来。 只不过冯紫英已然是二世为人,混合了前世灵魂的冯紫英了。 这冯家在京里这一支到冯紫英这一代就只有冯紫英一个了,大老爷和二老爷早些年都在北边打仗殁了,只剩下三老爷这一个独苗。 如果不是族里的重要长辈过世,他受父亲的安排回老家来代表父亲吊唁,冯家是断断不肯让这根独苗回老家的。 “听说来了半年了,是宫里的一位伴伴。”冯佑脸色不动,“这几日里我出门都觉得街面上有些燥性,感觉恐怕要出事儿,所以咱们早走是好事儿。” 从冯家所在的永清街出来,要绕过两条横街才能走到去码头的大路上,这等用泥灰和条石铺筑的大路也只能在去码头的道路上才有,平顺稳当。 路上不时能看到阴沉着脸的小贩和低声诅咒的商人,还有几堆人站在那一片柳林下顶着烈日指手画脚的争吵着什么。 冯紫英抬起手遮在额前,打望着前方。 阳光刺眼,让人竟然有点儿睁不开眼,就这么一小会儿,冯紫英都觉得脸上有些刺痛。 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冯紫英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说实话,他内心甚至还有小侥幸,起码不用在病床上呆一辈子了。 在这个世界里,好歹起码人生自由没问题,而且看似家境还不错,呃,一个官二代,虽然好像这个时代的武官不那么吃香。 所以他从身体恢复能够活动时起,就主动的开始融入这个世界。 融入这个世界,第一步就要了解熟悉这个世界,因为根据他从官史中了解到的一鳞半爪内容,这个世界发生了偏转。 这不是自己这个蝴蝶带来的,估摸着本身就是再来历史运转的无数相似位面中的一个吧。 这是他的理解,但毕竟发生偏转的时间节点也就是几十年前,所以还是有很多东西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前世史书中的很多东西在这里基本上也都保留下来了,比如语言文字,风俗习惯等等,也就是说世界大致还是这个世界。 临清城从前明景泰年间始建砖城,州署、兵备道署、卫署、学暑、督察院行台、布政司分守行台均在砖城中。 前明弘治年间,随着漕运日盛,商贾流民蜂拥而至,砖城内那点儿地面越发拥挤不堪,很快南来北往的商旅们便在砖城与运河之间的中洲地界,依托着砖城四周开始滋蔓衍生开来,迅速形成了数倍于砖城的临清街市。 前明正德年间,山东刘六刘七马乱,为保卫临清日益繁盛的街市,方才在砖城外开建土城,与砖城连为一体。 大周立朝之后,周高宗广元帝即位之后随即亦效仿前明成祖迁都北京,将金陵定为南都。 于是乎临清城便成为南粮北运水次仓的要害之地,与济宁、德州成为山东地界三大转运所在。 而三座一等一的水次仓——广积仓、临清仓、常盈仓更是连绵数里,加上钞关的设立,使得临清城更成为山东地界第一等的大城。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二节 红楼大周的时代我不懂 临清冯氏老宅大院便在紧邻老砖城外的永清街横巷里,占去半条街。 先前奔驰而出的健马便是向北而去,不知道是往哪里报信。 大周沿袭前明规制,临清设卫所,但随着大周立朝已近百载,军备废弛,临清卫军名义上五千余人,但加上早已搬迁到砖城外和民户几无差别的军户,也不过两三千人。 而且吃空额也成为卫所军将门养活一家老小的最大经济来源。 “佑叔,要出事儿?呃,不至于要动刀兵的份儿上吧?”冯紫英立即就怵了。 自己来到这个时空不过几天时间,说句丢脸的话,才几天,他真的还没把这个时空的很多具体东西弄清楚。 除了大略知晓这大周王朝是沿袭了前明的大致经历外,其他他都是满脑子浆糊,搞不明白。 就算是真正穿越到明代,自己又懂多少?真以为翻了一下明史,看了几本明朝那些事儿和万历十五年就以为自己可以当一个明人了? 大周沿袭前明规制,无论是在官制还是军制上基本没有太大变化,按照冯紫英的感觉,这大周和大明之间的差别,更像是南宋和北宋的区别,有些变化,但基本照搬沿袭。 大周基本上承袭了前明的疆域和体系,除了周太祖始创本朝打天下那几年外,其他似乎和前明并没有太多差别,甚至从文官武官体系干脆就是整体接手过来。 但毫无疑问,这三个月的观察还是带给冯紫英很多东西,尤其是从京城到临清来替自己父亲吊唁这一趟,更是见识了许多未曾见过的东西。 这大周王朝立国不到百年,但却已经有些末世征兆。 文恬武嬉,而且据说北面蒙古鞑子和女真人都屡屡骚扰九边。 虽然现在尚未成大患,但按照冯紫英对晚明那点儿不太多的记忆,如果历史大走向不改变,好像也就二三十年就要出大乱子了吧? 呃,好像出大乱子的还不仅仅是九边,更应该是陕西那边吧? 想到这里冯紫英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自己才十二岁不到啊,这就要赶上这种事情?甚至毫无反抗之力? 自己还想当一当纨绔,真正体会一下封建时代的人上人生活,呃,理直气壮的三妻四妾,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咋就不能让自己如意一回呢? “哼,那可难说,听说这常伴伴手伸得长,连漕粮都敢碰,更别说他是奉旨收税,谁敢招惹他?” 冯佑显然是走南闯北见的多了,清楚这些宫中税监们的德行嘴脸。 “在京城里他们收敛一些,这一出京,山高皇帝远,谁能拦得住他们?就算是龙禁尉也得让他们几分。” 这龙禁尉其实就是前朝的锦衣卫。 大周立朝,周太祖废锦衣卫、东厂、西厂,合设为龙禁尉,但民间仍然多有沿袭前朝称谓为锦衣卫。 加之龙禁尉官服仍然沿用前朝飞鱼服绣春刀,只不过添了鱼鳞剑作为锦衣卫总旗以上官员随身配备的武器,变化不大,久而久之,连龙禁尉自身也将锦衣作为龙禁尉民间代称了。 冯紫英自身胆怯,但还要强自镇定。 虽然这副身子骨自小习武,但是毕竟也只有十一岁的架子,真要遇上兵乱,估摸着也只有死路一条。 “那佑叔,咱们老宅那边” “不至于此,无外乎就是那些贩夫走卒和商贾吆喝闹事儿,寻摸着要鼓捣点儿事情出来,逼那常伴伴让步罢了。”冯佑对这些事情也是看得清楚。 寻常地方也就罢了,但这临清城可是山东地界一等一的紧要所在,户部在这里有钞关,有漕粮水次仓,若是出了乱子,只怕又有嘴皮官司要打。 这大周王朝的士大夫文官们可不是好惹的,御史和给事中们那一旦发起飙来,管你是谁都得要脱层皮。 那常伴当虽然贪婪可恶,但是也非蠢人,自然也清楚其中利害关系,应该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而这些商贾和贩夫走卒们也有些古怪,照理说不敢如此的,不过事不关己,冯佑也懒得理会,好歹砖城里还有数百卫军精锐,出不了大乱子。 冯紫英也知道父亲专门安排护送自己回老家的这位佑叔不简单。 他和其他几个人跟随父亲多年,甚至连姓都改姓冯,实际上是父亲在大同镇戍边时的亲卫角色。 > 和蒙古人在边寨上打生打死多年,后来父亲因事免官,他们几个多年跟随父亲的老弟兄就跟着父亲回了京城。 好歹在宛平外家里也还有几个庄子,顺带就把家人都安顿在了那里,日子虽然不算富裕,但也能求个温饱。 冯佑平素和另外几个一起回来的轮番在京城神武将军府中住着,现在也充当起长随角色,对京城里朝中事儿多少也有些了解。 只不过有些事情又不是常人所能预测得到的。 “那依佑叔之意是不碍事的?”冯紫英心里有些担心。 他也知道自己才来这个时空没多长时间,虽然脑中已经接受了这个躯体原来的记忆和意识,但是要说对外边这些事情的分析判断,还是无法和冯佑这种走南闯北多年的角色相比。 不过冯佑原来在大同镇也主要是担负护卫父亲的职责,父亲免官回京之后才又学着当长随,对外边事情了解一些,但也未必有多深。 “呃,铿哥儿,这我也说不好。”冯佑僵硬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由于左颊受过伤,所以能有表情变化的也只能是右边脸,抽动了一下。 “左右我们今日便可上船,下午间就可以解缆北上,就算是有啥事儿也不怕,至于说老宅子,就在卫所眼皮子底下,再不济也得要顾点儿颜面吧,也没谁去虎口捋须。” “但愿如此。”冯紫英心里不太踏实,他总觉得自己这么莫名奇妙的穿越到了这个历史没有的红楼大周时空中来,没那么轻轻松松让自己当个纨绔子弟那么幸福。 老爹虽然被免官,但好歹神武将军的爵位还在,虽说无法和四王八公和一类显贵们比,但好歹也属于跟着周太祖打过天下的勋贵后代。 若是论道理,像自己这样冯家的独苗嫡子,三妻四妾,混吃等死的生活才是该自己这一辈子该过的,这不也是前世中自己因为工作身心疲惫时最渴望的生活么? 可问题是这种生活能持续么?冯紫英觉得有点儿悬。 京城里边还不觉得,但从这回山东老家这一趟,他就已经感受到了上上下下的种种躁动。 从通州乘船南下,一路上冯紫英就感受到了运河两岸生计的种种艰辛。 运河两岸这十来年里非旱即涝,民不聊生,每年秋收之后便会有大规模的流民北上南下,到冬日里冻饿倒毙在河两岸者比比皆是,这也是冯紫英一行南下是所乘船夫言谈间所获。 每年京城大户们的管事都会到沧州、德州买奴,不少穷苦人家索性不要钱,只求能给自己儿女寻条生路。 沧州一带的私盐贩子甚至和本地流民勾结起来,直接哄抢官盐,去年年末甚至直接动了刀兵,还是出动了卫所大军才勉强镇压下去。 是役,杀得人头滚滚,光是沧州城头挂着的人头就有数十个,一直到蛆虫将头颅上的皮肉啃**光仍然在墙头木笼里晃晃悠悠。 冯紫英一行前些日子从通州乘船南下时路过沧州,还能看着悬挂在城墙垛口下木笼的森森头颅,那黑洞洞的眼窟窿看得人心里瘆得慌。 冯佑抽动了一下脸颊,嘴角上挑,青森森的下颌小幅度的扭动了一下,瞅了一眼还在四处打望的这位铿哥儿,总觉得这位原来还有些粗豪之气的少爷变得精细计较起来。 像往日里这等事情,哪里须得多问,只顾着闷着头走便是了,要问也不过是这临清街面上的有趣玩意儿,狮猫,画眉,这才是往日铿哥儿喜好的,哪管这等正经活计? 莫不是这几个月的国子监学读下来倒真的有些上进了? “瑞祥。” “大爷?”车外坐在车前的青头小子转过头来,“可是渴了?这里还有一葫芦酸梅汁儿,可得解渴镇暑,不过得要深井水镇一镇,方能爽口。” 冯紫英打望了几下,委实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摆摆手,缩回到车厢里。 冯家在这边虽然是大姓,但和外城的商贾之家并无太多往来。 加之这段时间里那位其实关系并不太密切的长辈去世,大家都忙于办理丧事,所以也没太多人关心这外城之事。 而且这常伴伴也来了大半年了,哪个月不弄出点儿幺蛾子来? 城里冯家人也多有知晓,哪怕是冯紫英在这呆了几日,也听闻这几个月里怕不是有七八家商贾和过往船只货主被弄得倾家荡产,甚至还有一家和龙禁尉有些瓜葛,也只能折了一半走人。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四节 乱起 一个鹞子翻身,冯佑已经轻盈的从土墙跃上车棚顶,再一个鹞子翻身翻了下来。 虽然面色依然如先前冷峻,但冯紫英还是能从对方的眼眸中觉察到一些先前没有的森冷决绝。 “走,铿哥儿!再不走来不及了,怕是起匪了!” 冯佑久在边境之地厮杀,站在墙垛口只是简单的一望,就能窥测出一个大概。 山东素来就是响马丛生之地,当年刘六刘七起家于北直隶,但实际上真正壮大还是得到了山东响马的支持之后才真正起势起来的。 黑压压的一片人虽然混乱不堪,也没有骑乘,但是人数至少在一两千人以上,再加上他也发现到了东南角升空而起的黑烟,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有接应的里应外合之举。 问题是让冯佑感到不可思议而又难以抉择的是怎么会在临清州这样的运河腹地起匪? 要知道临清卫再是不济,卫所的游击将军也能拉得出几百精锐来的,像这等未经战阵的乱匪要想和卫所精锐交锋,那几乎就是白送死差不多。 但是这城里举火,却又让冯佑感到无法想象了。 州城里举火可不是一帮乱匪能做到的。 这临清州是什么地方?北地有数的水陆码头! 州城内豪商大贾云集,几乎大一点儿店面商家都少都要几个护卫,要想在城内举火接应,若是没有城内人的掺和,冯佑是不信的。 这里的牙行和里正结保不是其他地方可比的,这也是他最难以想通的。 先前其实他也就觉察到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但在临清州呆了几天,加上来临清之前他就听说了宫中派出的税监在临清州折腾得天怒人怨,所以也没有太在意。 他不信谁还敢在卫所眼皮子底下寻死。 但这世道还真的让他没预料到。 “走!”从车上下来的冯佑,一只手提起还站在车辕旁发愣的小厮抛上车,然后马鞭疾扬,健马吃痛,猛然扬蹄奔行。 站在那两堆货旁的浑人也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懵了,城里边烟火大作,码头外则是人潮汹涌而来。 “还不滚开,各寻出路,真要等到这里找死不成?” 冯佑怒喝一声,这才把一干人喊醒,两名浑汉这才忙不迭跌跌撞撞的向码头上跑去,估摸着是去寻管事的人去了。 而冯佑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手中连连扬鞭,健马吃痛狂奔,驱车直入。 “佑叔,现在怎么办?能上船么?”冯紫英顾不上跌在车辕上痛得眼圈都红了的小厮瑞祥,吸了一口气问道。 “来不及了。”冯佑虽然不知道这临清城里究竟出了什么幺蛾子,但是久在边关和鞑靼骑兵斗智斗勇让他能够嗅出这里边隐藏着的浓浓阴谋味道。 敢于在临清卫所眼皮子下造反,如果这背后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他不相信。 “那我们先进城?”冯紫英看了一眼已经乱成一锅粥的码头上,此时头脑已经开始飞速旋转起来,“我们进内城?” “怕是进不去了。”冯佑摇摇头。 换了是他是守将,此时只怕也早就把内城城门封死,在没有摸清楚外边底细之前,没人敢轻易开内城门。 那里边从州署、兵 备道署、卫署、学暑到督察院行台、布政司分守行台,七古八杂的一大帮子人,还有林林总总一大堆家眷,还有内城的粮仓,这种情形下,哪里敢轻易开门? 若是被乱匪趁机抢了进去,那真的就是成了丢失城池祸及全族的祸事了。 码头上早已经乱成了一团了。 一帮子四处奔走的力夫挑夫,还有那惊慌失措的货郎小贩,各家商铺货行的管事人等,都如同炸了营的麻雀,四处奔散。 有的想要上船,而之前早就封了航,不准片板离岸,一干水手也都被赶到岸上,急切间哪里还来得及? 先前过来的时候还觉得这市面上比起以往清静了许多,但此时一见,陡然间又是一片熙熙攘攘,只不过这个却变成了狼奔豕突,乱成一锅粥了。 临清州城和其他地方还有些不一样,原本沿袭前明,洪武年间以砖城为城,但是随着会通河的开通,漕运和商贸日盛,迅即在砖城西南面的中洲地界上,也就是被会通河环抱的那一处所在形成了繁盛的集市。 但在前明正德年间,山东刘六刘七起兵,波及繁盛一时的临清,山东响马冠绝天下,将原本仅有土墙围城的临清城围攻而下,得到了大量粮棉丝布茶和军资补充,声势复振。 按照某位野史作者所言,若非刘六刘七攻下了临清城重振了声势,只怕前明大军便不能被刘六刘七牵制在山东河北,而大周也不能游好整以暇的拿下江南湖广,最终才奠定了大周王朝的根基。 碎皮街那边涌出一股人流,开始沿着大宁寺和竹竿巷一线点燃了几家店铺,乌黑的浓烟伴随着闪动的火苗开始肆虐。 这里是中洲最繁华的街市,很多都是木质结构的店面,一旦烧起来,恐怕就会连绵成片。 “走,先走东面,看能不能喊开永清门进城!”冯佑也有些着急了。 他已经意识到今日这临清城里怕是不能善了,这等声势,那巡检司衙门一帮酒囊饭袋怕是早就缩了,只是他不知道砖城中的卫军为何不出来。 冯家老宅就在永清大街旁的横巷里,紧邻蝎子坑,从横巷里出来可以直接上永清大街向北就是永清门,但是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不知道此时此刻能不能喊开永清城门了。 冯家在临清城也算是望族,但是这等危险时候临清卫军却未必会买冯家的面子。 冯唐三年前被解职归家,一直在家赋闲,当下正在谋求复起,所以冯唐才未能来这一趟,让冯紫英代替。 “走永清门那边要绕开进德会那边,我看从大宁寺那里出来的乱匪就是从大宁寺那边过来的。”冯佑其实对临清城里的情况也不太熟悉,但是起码比冯紫英和小厮瑞祥清楚一些,大略知道路线方向,“可能只能走弘济桥那边了。” 街面上越发混乱,一些机工织工装束的人也从南面街市冲了出来,四散奔逃,加上宾阳门棉花市集里也有人在纵火,整个中洲四处起火,浓烟四起,喊杀声阵阵。 “走!”冯佑催马疾奔。 马车绕过前面一堆正在燃烧的门板倒塌下来形成的路障,然后再往前行已经能看到一堆人正在抬起巨木撞击一处商铺的铺门。 而另外两个泼皮正纠扯着一个乐伎打扮的年轻女子怀里的包袱,恶狠狠的将其打倒在地,抢走对方的包袱。 看见冯佑一行过来,两个泼皮眼睛发亮,打了一声呼哨,正在撞门的那群人中顿时分出来七八个人便往这边涌来。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五节 如坠冰窖(呐喊求票!) 换了寻常时候,这几个人哪怕是一拥而上,冯佑也不在话下。 在边塞上风里来雨里去,这般交锋都算不上的搏杀,对付这些破皮无赖,易如反掌。 但问题是现在局势越来越乱,很显然之前以为的只是民乱逼税监让步的想法有些偏差了。 城外已经有乱匪围城,城内的情形更混乱,更为关键的是卫军居然看不见,这就太蹊跷了。 若是被人拖在这里,一旦被乱匪围住,冯佑自己倒好说,这铿哥儿就麻烦了。 没等冯佑多想,两名扑在最前面的泼皮一人持着一条一人高的哨棒,一人在拿着一根手臂粗一丈长的竹竿猛冲而来。 冯佑知道此时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从车辕上跃下,径直向前一侧身,已然让过气势汹汹的哨棒劈头一击,腰间窄锋腰刀凌厉的向上一撩。 刀锋过处,颈项上的血顿时溅起一尺多高,喷了旁边的白墙一墙,触目惊心。 没等那竹竿横扫而来,冯佑欺身而进,左臂一圈便将那汉子的头颅勒住,趁势便是一丢。 嘎嘣一声,大好头颅便撞在了白墙上,半句声音都没有便委顿在地。 跟随在二人身后的四五人大惊失色,顿时刹住脚步,叫嚷着挥舞着手中的木棍、竹竿,当先一人居然还有一支装了铁矛头的木枪,色厉内荏的叫喊着:“兀那汉子,还不赶紧放下刀,留你一个全尸!” “哼,不怕死的就上来,爷在大同府杀鞑子的时候,你这厮怕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吧?” 冯佑不在意的挥刀直入,寒森森的刀锋透露出来的杀意让对手身体几乎要发僵,下意识的丢下竹枪扭头就跑。 一帮人一哄而散,冯佑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这帮破皮无赖虽然不值一提,但是从城外涌来的乱匪可不简单。 就那么大略一瞅,冯佑也知道千余人虽然也是乌合之众,但是人多为王,狗多占强,而且他也看得出来那帮人气势正凶,当头几个怕也是有些来头的,若是进了城,只怕是要出大乱子的。 但至今未见卫军出动,城内乱成一团,而各家商帮照理说也该有些护卫力量,但是让人惊讶的是也未见到几个,顶多就是铺门前有那么几人持刀弄枪的守护。 问题是在面对城外那帮明显是有组织的乱匪时,这种零敲碎打的护卫力量济得了什么事儿? “快走,走横街柴市那边绕过去,穿过棉花市,往宾阳门那边走。”冯佑来不及多想,一旦城外贼匪进城,再要想找到脱身的机会就难了。 “走不得!” 冯紫英和冯佑二人都是一怔,不知道何时已经从旁边夹墙中钻出来一个黑瘦少年,一声油腻混合着泥灰的无臂短褂,已然看不出原本颜色,半条腿已经被撕裂得稀烂的裤腿,似乎是才从哪里跑出来。 黑瘦少年一边狠狠的踹了那早已经被冯佑摔在墙上撞个半死昏迷不醒的泼皮一脚,然后从其怀中摸索一阵,找到一锭银子,然后才顺手搬起旁边一块墙砖,狠狠砸在对方头上,脑浆顿出,眼见得不能活了。 冯佑倒是不在意,在边寨上这等你死我活的厮杀多了,比这残酷狠辣十倍的事情他也司空见惯,只是略微惊讶这小乞丐居然如此凶悍狠毒,但冯紫英何时见过这般血腥的场景? 先前冯佑那一刀已经让他全身冰冷,此时就在自己面前一个比自己似乎还要小一两岁的小乞丐居然敢下毒手杀人,不能不让他突然间意识到今天所见到的这一切可能才是这个世界中最真实的一面,而前几天自己呆在冯宅中养病的时日里那份优哉游哉不过是一种虚幻的假象。 “小叫花子,为何走不得?”冯佑越发急躁。 &nb sp;越来越重的危机感让他急于离开这个危险地方。 那帮泼皮虽然退了过去,但是却距离不远,或许稍微得到接应支持,就又要围过来,到时候自己脱身倒是不难,铿哥儿和那瑞祥就难了。 “我不是叫花子!棉花市那边已经被那帮子心狠手黑的窑工给占了,你们这几个过去就是寻死。” 黑瘦少年一边将银子塞入自己怀中,一边却将那泼皮从那乐伎怀中抢来的包袱拿在手上,似乎有些犹豫,这让冯佑和冯紫英也是大为奇怪。 一锭银子视若拱璧,而这包袱里也有些绫罗绸缎和值钱物事远胜于那区区二两银子,为何这厮却爱要不要的模样? 只是二人现在也无心询问,只是关心这厮所说的不能走横街柴市去棉花市的话,该如何绕道永清大街上去,唯有上永清大街才能到永清门寻找到一丝进内城的机会。 “那你知道如何走去永清门?”冯佑一边紧张的四下打量,一边问道。 此时城中依然四处火起,街面上店铺尽皆关门闭户,三五成群的泼皮无赖和成群结队的乞丐、流民都开始搅合在一起,吆喝着打砸商铺门店,一个个红着眼珠子,如同疯魔一般开始放纵起来。 “从这边沿着河边跑,走鼓楼街,那边是粮帮各家的所在,城里这些个人没有谁敢去惹山陕粮帮的人,他们厉害得紧,也许那里还能求个安全。” 山陕粮帮便是临清州城中势力最大的晋商中经营粮食中的人,即便是对临清这边情况很陌生的冯佑和冯紫英,也知道临清州城里两大商帮,势力庞大。 本朝太祖出身商贾,所以立朝之后对商贾态度与前明有所不同。 虽然士绅对商贾歧视态度依然如故,但是从朝廷法令上来说,已然放松了许多,而很多地方士绅以借此机会参与经营商业,谋取巨利。 以晋南商人为主和山陕会馆为根据地的晋商,以南直隶徽州商人为主和徽州会馆为根据地的徽商。 这两大商帮基本上控制了临清州城中主要商业贸易,哪怕是临清本地商帮和来自南直隶商人中的洞庭商帮和浙江绍兴商帮也难以和这两大商帮抗衡。 晋商主要以盐、粮食、丝绸、木材、药材、煤炭、铁器、钱庄为主,而徽商则主要以棉布、茶叶、水果、盐、南货、典当、药材为主,尤其是棉布行业和茶叶贩售更是徽商居于垄断地位。 “你是说这些乱匪不敢去招惹山陕粮帮的人?” 冯佑虽然来过临清几次,但因为都是替老爷送信送人,倏来倏往,没有多少时间在临清呆,顶多也就是在城里歇一晚,有时候和伴当一块儿出去放松一下,对临清城里情况并不熟悉。 但他也听说过临清粮食贩运主要是被山陕商人控制着,山陕粮帮的势力很大。 “不好说,但粮帮那帮人几乎家家都有护卫,人人都有刀枪,有些老爷还有火铳!”黑瘦少年显然对临清城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果我是他们,何必去和那些人过不去,这中洲街面上能抢的地方多了去。” “好,那我们就走鼓楼街,你带路!”冯佑脸色见黑瘦少年似乎还有点儿不情愿,厉声道:“若是能把我们带到永清大街,少不了你银子!” “我才不稀罕你的银子,你帮我杀了仇人,我愿意帮你!”黑瘦少年迟疑了一下才道。 “但你们是想从永清门进内城么?我劝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卫军前两日就出城去了,内城里没剩下几个兵,他们这个时候肯定不会开门,谁去都不行!先前我看到席家老爷想要从广积门进城,若是往日城里军爷早就迎了进去,今日却是死活不肯开门,” 黑瘦少年的话让冯佑和冯紫英都是如坠冰窖。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六节 小荷才露尖尖角 卫军出城去了,这个城肯定是外城。 前两日刚走,今日就出现匪乱,其中隐藏阴谋气息太浓了,而且这内外同时发动,若是里边没有猫腻,傻子都不相信。 “你怎么知道卫军出城去了?”冯佑还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 若城中卫军主力真的出城了,那就真的大祸临头了,问题是他这几日也在城中,却从未听闻卫军出城的消息。 “哼,信不信由你,卫军是夜里连夜出城,从东门码头分批乘船走的。”黑瘦少年见冯佑意似不信,又补充道:“这几日里,城内卫军将爷的相好都好几日未见着人了,若是往日” “那托庇粮帮的人行否?”一颗心直往下沉的冯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怕是不行。粮帮的人素来护短,但只顾自家人,旁人是断然不肯帮的。”黑瘦少年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不管了,佑叔,先走那边再说!”冯紫英此时沉声道:“实在不行,再回老宅里做计较。” 冯佑也没想到此时冯紫英却突然变得如此果决,也没多想,一挥手,冯紫英和瑞祥早已经下车跟着冯佑,在黑瘦少年的带领下先退出这条横街,向东跑去。 此时的城内早已经是烟火升腾,不时有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帮人在街面上相碰。 不过在冯佑手中仍然在滴血的窄锋腰刀威迫下,一般人倒也不敢来招惹这一行人。 “走,赶紧,从那边穿过去就是观音嘴,再过去就是上湾街,背后就是蝎子坑,过了蝎子坑就是永清门了。” 黑瘦少年对临清城里道路情况异常熟悉,连续从几个横巷里穿过,躲开了沿着大街横扫的一帮子窑工打扮四处打砸破门的乱匪。 “糟了,玉带桥被他们占住了!”刚一露头,黑瘦小子立即就缩了回来,转过头来惶急的道:“过不去了。” 冯佑微微侧身靠墙,示意跑得如同拉动的风箱一般剧烈喘息的冯紫英赶紧贴紧墙根,那瑞祥更是直接就匍匐在地上起不来了。 距离玉带桥还有十丈,但一丈多宽的桥面上早已经被十来个敞胸露怀扎着白布头巾的乱匪所占领,而且其中其中两名乱匪明显不同于其他十来个人的打扮。 一身青色袍衫,一人持刀,一人持剑,只是二人面部却被枯黄色脂粉涂抹,看不出真实面目。 探头一瞥之下,冯佑也是吃了一惊:“白莲教?” 他在大同镇可是见识过这帮白莲教匪的厉害的。 大同边镇城墙外的白莲教众多达数万人,这帮人这么多年来依托俺答汗和三娘子控制下的土默特人而不被大周军所追剿,活得相当自在,已然成了鞑子突入边墙的最大帮手。 现在俺答汗虽然已经死了,但是其孙扯力克和三娘子依然控制着蒙古右翼与大周关系时战时和,并且也把赵全那帮白莲教徒作为和大周讨价还价的砝码。 他印象中塞外白莲教中有些身份地位的角色便是这般打扮,或青袍或白衫,很有些侠意仙气。 “罗教?!”那猫着甚至探出头去看了一眼的黑瘦少年却低吼了起来。 冯佑脸色大坏。 若是这白莲教起事,那便真的要天下大乱了,不过再仔细一观察又有些不像,那两人和其他十来人显然不是一伙的,而且相互之间似乎还有些隔阂,他心里略略放下一些。 若真是白莲教起事了,哪有这般轻松,只怕早就一呼百应,蜂拥而起了。 听得黑瘦少年喊了一声“罗教”,冯佑一时间还没有明白过来,瞅了对方一眼,但现在却没有多少心思去理会,“怎么办,过不去了,能绕道么?” “那就只有往上走江坝桥,从药王庙那边绕过去,但是不知道药王庙那边会不会也被堵上了。”黑瘦少年脸上也是一脸懊恼,“我们再来早一步就好了,之前桥上都没人,” “行了,赶紧走,多说无益!”冯紫英打断对方,一挥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左,叫”没等黑瘦小子说完,冯紫英又道:“佑叔,你带着他,我和瑞祥跟在你们后边。” 冯佑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冯紫英,惊讶于这位小少爷怎么有些不一样了,但也没多想,点点头:“好!” 有些不忿于冯紫英连名字都不愿意听自己说完,黑瘦少年瞪了冯紫英一眼,却也没有反对,点点头跟着冯佑身后。 四个人倒回去,绕出小巷,冯佑按住小黑子,四下观察之后,这才带着身后的几人快速通过横街。 江坝桥尚未封堵,但是来往混乱的人流已经证明这一片开始失控。 一些原本还在观望形势的市民在发现街面乱成这种状况下,砖城里的卫军却一直未曾出现,而州中的巡检衙役也一人都未见,都开始加入到了趁火打劫中来。 尤其是那些窑工,本身很多就是来自外地的流民,其中不少甚至还是隐姓埋名的匪人。 一行人刚跑过江坝桥,从南面便涌来一队人马,向着这边来,显然是要控制这江坝桥。 众人心中暗自侥幸,忙不迭从江坝桥冲入江坝街。 这里连带着附近的药王庙街,这一带住家大多为卫军军户浆洗缝补为业,亦有一些私窑子做那卫军的生意,此时也早已经关门闭户。 从药王庙中间的一处僻巷便可查到冯家老宅背后的蝎子坑附近。 蝎子坑其实就是一个大池塘,原本几十年前汶水涨水是漫灌形成的一个湖沼,面积足足有一两百亩,冯家老宅后围墙便是沿着蝎子坑湖边而建。 沿着蝎子坑绕一圈,便可直接到冯家老宅所在的横街上,距离永清大街也不过区区百十步距离。 蝎子坑是一个长条形的湖沼,从南北两边都可以绕过。 “走南边还是北边?”一到蝎子坑边上,冯佑心里已经踏实许多。 这一带苇草遍布,这七八月间正是草木葱茏,便是一二十人钻进去也怕是难以寻觅,若真是遭遇乱匪,便可潜入苇草中暂时藏身。 想那乱匪又不是专门来自家晦气,何必非要在自己几人身上花偌大力气,有那工夫还不如在街面上随意寻两家铺子砸开,也能有些收益。 “走北边!南边火神庙挨着鼓楼西街,若是贼匪要去寻粮帮晦气,定然吃瘪,我们走南边却容易被撞上。”黑瘦少年急忙道。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八节 还有抢先的 “贾先生,我们现在如何是好?”那婆子虽然惊惧,但好歹也还有些担待,把小丫头死死抱住。 “怕是难得回去了。”贾雨村缩着身子藏在这夹巷中,小心翼翼的将两堆秸秆遮掩在三人身前,先前已然有两个无赖奔过,全赖这两堆秸秆作遮掩,方才躲过对方视线。 秸秆碎末粘在身上,加上这一路逃命奔行下来,汗水几乎浸润透了整个衣衫,那滋味是真不好受,但要想逃得性命,却是半点都不敢妄为,只能死死的藏匿在这秸秆堆中一动不动。 贾雨村目光落在前方那一处两尊石狮的乌黑大门上。 青条石的门槛倒是打扫得干净,这一家看似大户人家,只是大门紧闭,先前却敲门也无人应答。 再想要去寻别处,这一段几乎都是院墙,再无舍门,若是要再往前去,又怕遭遇不测,只能蜷缩在这夹巷里暂时存身。 “先生,您是想要到这家大宅里去藏身么?”躲在婆子怀中的小丫头突然怯怯的开口问道。 贾雨村略感诧异,给这丫头当了一年多的先生,也知道这丫头虽然话语不多,但是却很有主见,不愧是世家出身,只是再怎么的也只有七岁,遇上这等泼天的祸事,连自己都没有了抓拿,遑论一个小丫头? “嗯,这民乱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停下来的,咱们这一路逃来,可曾看见半个兵丁?” 把身体微微向内里挤了挤,紧贴在夹墙上,贾雨村捋了捋颔下一缕黑须,沉吟着道。 “不知道为何这本该有几千兵丁的临清卫竟然这等情形下也不出兵,坐视这民乱蔓延,纵然钞关和官署都在砖城内,但这临清城里的坐商只怕也都是有些来头的,便是皇商也有几家才对,为何这卫军却不肯出城?若是这卫军始终不肯出城的话,这城里边哪里都不得安稳,” “先生是说这等大户人家难道就能安稳?”小丫头巴掌大的粉嫩面颊上目若点漆,眼瞳如墨,眨了眨,显然不太认可先生的看法。 “怕是先前那些乱匪迟早要找上这等大户人家才是,我们若是寻上门去,只怕才是自投罗网吧?” 贾雨村知道这丫头脾气素来执拗,倒是很有些体着他那个有些孤傲不群的父亲,却没想到如此情势下居然也能有这样一番思量。 贾雨村惊讶之余也没多想,也只是苦笑着解释:“莫小看这等大户人家,临清城乃是北地有数的水陆码头,豪商巨贾云集纵然比不得苏扬,也不比寻常州府了,这等大宅,要么就是豪商居所,要么就是本地大家望族家宅,狡兔三窟,估摸着多少还有些许藏身之道,匿身之所,但求能拉上几分关系,予我等一条生路。” “若是如此,我等和他们素不相识,这等人家岂肯轻易予我等方便?”忽闪着明眸,小丫头牙尖舌利,倒是挺多疑的性子。 “总得要试试才行,莫不是就只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你小小年纪,事关身家性命,还真以为这是过家家?” 贾雨村心中也是有些懊恼,脸色一肃,平时授书时也是觉得这丫头灵动机敏,所以便有些放纵,却养成了这般性子。 见老师脸色不好看,小丫头吐了吐舌头,不敢多言了。 /> 冯佑转过身子来,手中窄锋腰刀悄然出鞘贴在背后。 冯宅正对着街面大门,骄阳似火,晒得地面滚烫,虽然现下看起来这一片还算冷清,但是没准儿就有那等窥探之徒藏匿在这街面上某一处,就等着你露出破绽,只是现下他也没有多耽误的时间,只能硬着头皮博这一把了。 健步而出,几个起落冯佑便已经贴紧大门,猛地晃动兽头铜环,“老福,老福,快开门!” 冯家祖籍扬州,但这一大支前明正统年间便已经搬迁到临清,于是扬州冯氏便分为南北两支。 后大周立国,临清冯氏的一支,也就是冯紫英曾祖父这一辈因为太祖北伐时主动投效,立下战功后被封爵,便自此留在了京城。 只是这一支却在冯紫英父辈这一代中在边塞战事里折损惨重,一门三兄弟冯秦、冯汉、冯唐三人,仅存冯紫英之父冯唐一人,而冯唐膝下更是只有冯紫英这嫡子一人, 现今这冯唐一支在临清的老宅早已经无人居住,便是京城冯家人也经年难得回来一趟,只留下老福这一对老儿守门,寻常倒也无甚事。 朱漆大门迅速打开,苍头老儿忙不迭应道:“冯佑,少爷呢?” “在后边。”冯佑也懒得多说,一个箭步蹿下台阶,手中按刀游目四顾,保持警戒姿态,另一只手早已经挥手招呼躲藏在夹墙小巷中的冯紫英一行人赶紧过来。 冯紫英三人立即疾步跑来,刚来得及上台阶,却见从对面的小巷内也窜出了两人奔行过来。 冯佑大吃一惊,窄锋腰刀陡然扬起,便要收买人命,却听得对面二人中当先一人忙不迭的抱拳哀求:“英雄且慢,我等不是匪人,因街面匪乱无法返回,只求一藏身之处,定当厚报。” 冯佑没想到居然还能遇上这种事情,很显然冯家大宅也是招人耳目的所在,想到这里冯佑就更是心烦意乱,这意味着恐怕冯家大宅是难以躲过乱匪的光临,迟早要有一劫。 见冯佑阴沉得吓人,手中的窄锋腰刀更是微微扬起,稍不留意只怕就要横刀相向,那中年男子越发谦卑哀求,几乎要跪下来了。 “求行个方便,我等本是金陵客商,久闻临清盛景,专程来看一看,没想到一来却遭遇此等祸端,” 冯紫英等人已经踏入门槛,福伯忙不迭的准备关门,却没曾想到遇上这个情况,冯佑也不好做主,毕竟这冯宅主人还是铿哥儿,这要放人进去日后出了什么事情,他也不好交差。 正迟疑间,冯紫英已经沉声发话:“佑叔,先让他们进去再说,堵在门上反为不美。” 冯紫英见那冯佑眼露凶光,估摸着是担心对方泄露了机密,但这等时候,你在这门上大开杀戒,只怕更是麻烦,真要断绝祸根也该把人引入院中再说。 冯佑一想也是,让这二人哭哭啼啼的在门口纠缠不休,被外人窥探了虚实,那才是祸事。 听得小主人发了话,福伯也心里虽是不愿,也只能让开大门,让二人进门。 新书打榜,求推荐票支持!兄弟们能否给点书评章评,加入你们的书单?老瑞致谢了。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九节 第一次偶然相逢 贾雨村在看见那从对面小巷里冲出来的二人上门哀求时,就知道机会来了。 这等大户人家,等闲不会让外人进门,纵使去敲开门,也未必能获得庇护,未曾想到这却先有二人打头阵,居然还获得了应允入内。 有些后悔的同时贾雨村却是半点都不犹豫,健步如飞奔上台阶,一边示意婆子牵着小丫头赶紧跟上。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一开口子,居然就来了两拨人,这特么敢情都把自己家宅当成了庇护所不成? 冯佑和福伯脸色都不好看,只是这个时候却不是犹豫踌躇的时候,冯紫英也懒得多说,甚至没等后来者开口,便一挥手:“让他们都进来,赶紧关门!” 谅这后来三人也做不了什么,一个青年男子带着一老一少两名妇孺,若是那乱匪真的有如此周全的准备要来卧底,他也认了。 伴随着大门嘎吱一声关闭,一行人才算是稍微松了一口气。 冯佑把腰刀入鞘,目光凌厉的在外来的几人身上逡巡。 先前哀求的一人此时又是抱拳一个鞠躬作揖,这才言辞恳切的道:“多谢贵家出手相救,薛峻无以为报,若是” 贾雨村也没有多言,只是上前微微躬身,拱手作揖一礼。 冯佑看了一眼皱着眉头一时间没有说话的铿哥儿,这才沉声道:“你们是何等人,为何来此地?” “在下乃是金陵人薛峻,世代经商,久闻临清盛名,本欲来临清打探一番,看看是否有合适的营生,未曾想到却遇上这等事情,” 冯紫英站在游廊处观察着这个中年男子,一身灰绸长袍,说起话来虽非咬文嚼字,但是也算斯文有礼,看得出来不是寻常商贾之流。 本朝太祖便是商贾出身,对商贾歧视态度远好于前明,但毕竟商贾之流上不得大堂这一观念根深蒂固,所以士绅阶层对商贾依然有先天的轻蔑鄙视。 江南乃是商贾云集之地,徽州、苏州、龙游等地商贾势力颇大,徽商和晋商也是大周势力最大的两大商帮。 “尊驾呢?”冯佑目光落在眼前这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身上。 他也算是久见世面之人,在京城里厮混几年,也多少见识过些大场面,一看此人剑眉星目,直鼻方腮,气度儒雅不凡,冯佑的观感便好了几分。 “在下湖州贾化,此趟本是送东翁女公子上京,久闻南有苏杭,北有临张,欲登岸一观,顺带购些物件,未曾料到光天化日之下”贾雨村并未暴露林家小姐的身份,只谈自己。 东翁林海乃是扬州巡盐御史,官尊位显,且执握盐引大权,虽说这北地盐多来自山陕,但这运河一线水运极便,亦有不少胆大盐贩私下运盐到这临清州。 虽说这家人不类商贾,但也说不得有亲朋故眷干些商贾营生,若是知晓这林家关系,免不了又要替林家无端招些纷扰。 自己此次上京本来就是要借助林贾两家关系再谋起复,自然不能再添麻烦。 冯紫英还在观察着贾姓男子,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还琢磨着此人怕是读书人出身,更有几分官宦气息。 却听得他说送东翁女公子上京,这等人居然还有东翁,难道是某个官宦幕友? 大周沿袭明制,尤其是周太祖一族商贾出身,所以对读书人更看 重,从立朝开始便新开科举。 县试府试乡试会试殿试,基本上是和前明一脉相承,县试府试为资格试,过了府试基本上就是秀才,确定了读书人身份,但却仍然和做官无缘。 乡试最为激烈,过了乡试便是举人,确立做官资格,一般说来只要稍微磨一磨资历,基本上都能做官了。 一旦过了会试,那就真的是鱼跃龙门截然不同了,哪怕是最落魄的,都能弄个七品知县一当,至于说能不能留京进翰林或者搏一把庶吉士,那就要看机缘和人脉了。 大周惯例,非翰林不能入阁,也就是说未曾在翰林院打磨过的,便是无缘进入大周朝最核心的内阁任职,哪怕能任六部或者督抚,但要跨入内阁学士,却是不能。 冯紫英凭借着这具身体遗留下来的在国子监浸淫下来的感觉,觉察到这位贾雨村恐怕不是一般的童生秀才那么简单,最起码都应该过了乡试的举人,这从对方流露出来那种不卑不亢气势就能感觉得出来,哪怕是这等危难光景,居然也能保持着一番风范,不简单。 “看来贾先生还是读书人哪。”冯紫英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 贾雨村也是一愣,虽然知道这少年当是此宅主人,但毕竟是不过十一二岁的稚气少年,这等情形下,显然当是这一位气势生猛的壮年男子做主才对,没想到却是这少年先行接话了。 “不敢,的确读过几年书,不过半生颠沛流离,不提也罢。”贾雨村不愿意提及自己以前过往,实在是有些羞于提起,进士出身居然为官一年便被罢免,也破了该科同年中的记录。 “那如何证明你们不是乱匪一党?”冯紫英却没有轻易放过对方,起码也要摸摸对方的底。 贾雨村也没有想到对方小小年纪却是若此咄咄逼人,楞了一下,才缓缓道:“今日城中匪乱小哥也应该有所知晓才对,我若是乱匪内应,岂会带着一老一少两个妇道人家?而且小哥怕是也能听得出来在下口音,吾观今日城内贼匪皆为鲁地口音,贼匪再是愚笨,亦不可能选在下这等江南口音且带着一老一少者来充当内应吧?” 其实冯紫英也从未想过这三人是乱匪内应,他只是下意识的想要多了解一下对方的底细。 只是这厮倒也是巧舌如簧,把自己瓜葛洗得干干净净,却又让自己不好深问其来历。 “那你们二位呢?”冯紫英转头向另外二人。 “我等二人系金陵人士,临清为北地商贸口岸,本欲考察一番,但刚来几天就遇上这等事情,我们暂居碧霞宫胡同的汇福楼,今日本打算到果子巷和马市街了解一下行情,没想到” 那名自称叫薛峻的中年男子气度也很雍容淡定,只是缺少一些书卷气,给冯紫英的感觉更像是久历商场的人物。 这二人一看就是一主一仆的搭配,自称是金陵商人,但在临清的南直隶商人中金陵商人还排不上,徽商和洞庭商帮才是其中翘楚。 徽商不用说,自然是来自徽州府的,而洞庭商帮可不是来自湖广洞庭湖,而是来自太湖洞庭山,尤其是洞庭东山人稠地窄,东山人南北转毂,四处设肆,有“钻天洞庭”的美誉。 一时间吃不准对方所言是否属实,虽然也基本能确定对方应该不应该和贼匪有瓜葛,但不了解对方底细,始终难以释怀。 他总感觉这个薛姓商人气概还是不同于等闲商贾,虽说可能和乱匪无关,但应该是有些来历的角色。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十节 “成熟” “薛先生到临清来是准备做些哪方面的生意啊?”冯紫英不为所动,继续问道。 院中大槐树下,倒也阴凉,冯紫英站在游廊上,而这几人则站在槐树下。 冯佑则靠在大门和院墙边的台阶上,一直没做声,只是手压在腰间窄锋刀柄上,冷冷的注视着这一切。 说实话,铿哥儿的表现让他很惊讶,印象中这位小少爷完全不是这样的。 虽说在老爷的强压下跟随着自己几人自小习武,但说实话毕竟就这个年龄,而且也吃不了多少苦,花架子居多,倒是那位和三老爷关系密切的张太医很是喜欢铿哥儿,平常倒是传授了一些医术给铿哥儿。 这练武么,顶多也就是强身健体勉强打了一个基础罢了。 给冯佑的感觉冯紫英今日里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知道冯紫英去了国子监几个月了,但是几个月国子监就能让冯紫英脱胎换骨? 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谈吐应对,都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似的,似乎前几日路上也不像是如此,难道大病一场就让铿哥儿醒悟了? 这一问一答间,铿哥儿还真的有些有条不紊有理有据,所以冯佑也就由得对方去。 反正这几人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若是有啥变故,自己可以随时以一招制敌。 薛姓商人对于一个小孩子的质问倒是不太在意,好歹人家给你提供了一个庇护之地,尤其是这等情形下,有些要求也很正常。 “嗯,哥儿这么一问,我还不好回答,不瞒哥儿,我们薛家在金陵也算是小有名气,只不过近年来生意不好做,我们薛家也希望另外开拓一些门路,北地这边我们接触一些,这临清素来是北地水旱码头之最,以前我们也曾经来路过,但未曾多接触,这一次家里也希望我们先来了解一下,看看有哪些生意可做。”薛姓男子回答也中规中矩。 “虽说是来打前站,但起码也应当有一个大概范围吧?粮食,布匹,盐,铁器,骨董,丝绸,药材,?”冯紫英随口问道:“总不成你们薛家样样都做吧?” “哥儿说得也是,金陵家里那边银钱和绸缎营生素有薄名,另外在药材营生上也和湖广巴蜀那边有些门路,所以” 薛姓男子一拱手,坦然回答道。 冯紫英略作思索,却看见那黑瘦少年站在一旁,便一招手。 那少年愣怔了一下,似乎是感觉到冯紫英的态度不容拒绝,想到这偌大冯宅主人,便是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过来了。 “那果子巷和马市街是做些什么营生的?”冯紫英的问话声音不低,周围人都能听见。 少年略加思索,便道:“果子巷都是卖绸缎的,马市街就卖得杂了,皮货,果子,还有那海味,当然马市街街头那一段也是当铺最多。” 冯紫英微微点头。 银钱生意无外乎就是钱庄和当铺,若是新来临清,便说要开钱庄那是不现实的,没有几年的生意交往和名声积累,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倒是当铺相对简单,这临清城典当一行大大小小少说也有七八十家,一年开门关门的起码也有十家八家。 果子巷是临清城最负盛名的绸缎一条街,来自金陵和苏杭两地的丝绸买卖都云集在这条街上。 冯紫英初 来时也曾经买了五匹织金妆花缎,足足花去四十金,也是为了回京孝敬父母。 这问话不能说明什么,但起码能证明对方没撒谎。 如果说这些小细节上都撒谎,那只能说明此人肯定有问题。 没撒谎不能说对方没问题,但撒谎则肯定有问题。 “佑叔,我这没事儿了。”冯紫英不再多问,径直道。 “那铿哥儿,这几人如何安顿?”若是往日,冯佑便直接安排了,但今日,他觉得时候应该征求一下铿哥儿的意见。 “佑叔打算如何做?”冯紫英略作思索,“这城中匪乱,何时能休?” 冯佑摇头,“铿哥儿,这却不知,但我以为不易,卫军不在,光是巡检司那帮人怕是城门都不敢出的,况且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折腾出这么大一场乱子来?” 冯紫英观察到薛姓商人欲言又止,便目视对方:“薛先生可是知晓?” “呃,略知一二。”薛姓男子倒也没有遮掩,“这几日里我本来就在城中走动,听闻宫中税监意欲再加一成杂税,为年底太后贺寿,原本自常公公来临清这几年里,榷税日增,来往生意萧条,城中机工和城外砖工生计难以为继,便是怨气甚大,未曾想到现在又要再加杂税,不少机房和窑场便只有关门,直接影响到无数人生计,所以” 临清并非单纯的水旱码头,本地亦是特产著称,临清北花(棉花)和临清贡砖便是最大的两大货物。 自前明以来,冀鲁豫交汇之地的棉花种植便是日益兴盛,棉纺业也有所发展,但却不及江南松江,所以棉布北运,北花南输便成惯例。 而临清贡砖自前明便是京城宫城首选,但随着大周立朝,临清贡砖日益出名,与苏州烧制的金砖齐名,规模越发庞大。 沿运河一线,从自南边的戴家湾到北面的王家浅一路窑场不计其数,窑户(窑主)极盛时期多达两三百户,而以烧制贡砖为生者不下数万人。 “苏州金砖”和“临清青砖”成为皇室贡品,金砖墁地和青砖砌墙更成为皇家宫殿和陵寝用砖的惯例。 临清青砖固然是京城宫廷御用大户,但是一样也为京城和其他地区的豪门望族们烧制青砖,每年输往运河沿线各地的青砖也为临清钞关带来丰厚的收入。 可以说一旦棉花和贡砖生意受到影响,不仅仅是商人们怒火中烧,包括棉田田主和农户,窑场场主和窑工,码头上的力夫,沿线的船主,都受到了极大影响。 听得薛姓商人这么一说,冯紫英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只是商人们因为生意受到影响,那也罢了,好歹他们也能忍受,但像是农户和窑工、力夫这些一家人全靠力气养活一家人的,那就真的是把他们往死里逼了。 真要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再有一些别有用心者从中煽动,只怕就真的难以控制了。 “若是这样,这场祸乱怕是难得收尾啊。”冯紫英迟疑了一下,“佑叔,要不就让他们现在外院屋里歇着,不得喧哗出声,只是” 冯佑也不多言,指挥福伯安排这些人找房间安顿,这才和冯紫英道:“铿哥儿,只怕这场祸乱一时半刻还真收拾不了,而且我担心一旦城外乱民进来,只怕还要更乱,到时候被这些乱民窥破了虚实,只怕咱们这里也难以幸免,我打算出去看一看虚实,顺带找一找能否出城的门路。” 甲字卷 第十二节 走投无路(为盟主昵称懒得取名加更!) 与此同时薛姓男子和仆人也在另外一间房内叹息不止。 “二爷,谁曾想到这临清城里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怕是被倭寇作践糟蹋的松江、宁波都没有这样凶险吧?听说现在倭寇不及前几年那么厉害了,但还是经常有船在外海被掳掠,说来说去还是咱们金陵好,若是大爷还在,” 仆人显然是一个有些喜欢绕嘴弄舌的,先前在冯佑的刀锋下吓得不敢作声,现在觉得危险消失,顿时就开始止不住嘴了。 薛姓男子脸色也有些黯然,若是兄长还在,薛家又如何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江南那边生意也陷入了困境,原本合作多年的伙伴在兄长过世之后便有了二心,这几年里吞没了不少本该属于薛家的生意,只是对方在江南势大,薛家还只能忍气吞声。 若非如此,自己又何须这般不辞辛劳的来北地另外寻找营生? 想到薛氏一族,薛峻心里就有些发苦。 兄长嫡子不成器,自小顽劣不堪,若非父亲和兄长在时根基厚实,只怕这几年里也就败光了,即便这样,长房一支现在也不好过,听说自己那位嫂嫂也要准备带着一家人上京找自家娘家和姻亲贾家攀援些关系,看是否能维系长房一支的生计。 自己一对儿女倒是聪慧机敏,只是这几年,想到这里薛峻摇摇头。 原本以为这山东素来是北地富庶之地,临清、德州、济宁素来为运河要冲,人烟辐辏相连,这几日里看临清城中的确颇有些营生可做。 像那钱庄和当铺也是薛家在江南就做得老的,还有绸缎铺这里数量虽多,但是薛峻觉得亦是有机会。 只是没想到这税监如此势大,不管不顾的苛索竟然会引发这么大的风波。 ******* 冯紫英有些着急。 冯佑二人已经出去了一个时辰了,仍然没有回来。 他站在中庭侧面的假山石上向外眺望,除了西南角烟火大起外,东南角东水门方向也是喊杀声阵阵,让人心里发慌。 这等混乱的局面,你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难以作为,三寸不烂之舌在面对刀剑的时候,只怕人家根本不给你机会就让你见血封喉了。 早知道早走一日就好了,再不会遇上这种破事儿,回到京城继续龟缩在国子监里去装样,看看能不能混出一个名堂来,无论如何小命无忧。 大门终于被急促的擂响,冯紫英咬着牙藏在门后,一挥手。 薛姓主仆也都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握着两根硬木门闸在一边,而贾雨村则也是寒着脸举着一条锦凳,全身却是筛糠似的颤抖不止。 这也是冯紫英强迫三人如此这般的,若真是遇上贼匪撞门,人多,也就作罢,人少,那就要想办法博个你死我活。 薛姓主仆和贾雨村先前都不愿意,只是在冯紫英冷冷的几句分析之后,便只能接受了这般安排。 还好,福伯哑着嗓子问了之后,是冯佑的声音,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冯佑急速侧身进门,而跟随而进的黑瘦小子却是满脸桀骜不驯。 冯紫英瞥了一眼就知道只怕他们这一趟出去也不清净,看看冯佑的右腿膝裤一道明显破缝,应该刀剑类利刃所致,估计又是遭遇了一场恶战。 “佑叔,如何?”冯紫英急声问道,其他几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似乎还有些气息不定的冯佑身上。 冯佑倒是显得很淡然,掸了掸右臂上的泥灰,挑了挑眉:“出不去了。” “啊?!”几个人异口同声,倒是冯紫英早有心理准备:“乱匪进城了?” “嗯,我 在鼓楼东街那边遇上了粮帮的人,他们被围在了东水门,如果不是靠着几条船接应,只怕粮帮那几十号人都得要撂下。”冯佑双眼微微眯缝了一下,眼角更是抽搐不止,这是他紧张情况下的表现,摇摇头:“粮帮护卫能打,但人太少了,经不住乱匪用人命填,他们不敢拼。” “那别处也不行么?”冯紫英明知道这句话是多余的,但是还是有些不甘的问了一句。 若是出不了城,那呆在这里就是坐以待毙,这条命就只能是看人家脸色了。 “玉带桥倒是没人了,但是过桥的南面和东面都是乱匪,根本过不去,都被堵死了。” 黑瘦少年插话,但却没有多少惧怕之意,也不知道是烂命一条无所谓,还是觉得自己排不上号。 一堆人都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薛峻主仆倒是就在外边闯荡,见识不少,但是顶多也就是遇上税吏或者官府敲诈折些钱财罢了,偶尔遭遇土匪强梁,只要奉上钱财,也能保一条命,但像今日这样如此规模的民乱,就真的没有抓拿了。 至于贾雨村三人更是脑瓜子一片空白,那婆子更是早就搂着小丫头抹起泪来,只是见冯佑满脸寒霜,不敢哭出声来。 如果冯佑所言是真,也就是说这些乱民中混杂有白莲教匪,那这场民乱就不是一场简单的民乱了。 任何民乱只要混入了这类教匪,都绝不会轻易平息,而宗教狂热裹挟的乱民其战斗力也不能简单的用寻常暴民来判断了。 想那么多毫无意义,现在该怎么办? 冯紫英十二岁不到的小脑袋瓜子也开始急速转动起来。 在场的这几位显然都是些靠不住的主儿,估计是都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儿,事实上冯紫英也一样从未遇到过。 冯佑倒是在边寨上厮杀惯了,并不惧怕这类刀兵之事,问题是他若是一个人想要脱身倒是有些机会,要拉上冯紫英就不好说了,还不说有个瑞祥在边儿上。 冯佑擅长厮杀,但是他单枪匹马,面对这数以千计的乱匪,一样束手无策。 冯紫英从来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现在也无人可倚。 暴民也好,乱匪也好,数以千计,已经进城,这就不可能像刚才那样还可以在街面上脱逃了。 估计很快这大街小巷都要被乱匪折腾一番,如无意外,这冯氏大宅肯定会遭遇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洗劫。 届时这一帮子人怕是无人能逃脱。 “铿哥儿,得早做决断,我们遇上的乱匪距离这里不过两三里地,最迟半个时辰之内,我估计那些乱匪就会蔓延到我们这边来,”冯佑迟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但是言外之意其他几人都听明白了。 薛姓商人和贾雨村都是面色煞白,他们当然知晓冯佑的意思,这没说出口的话大概就是要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意思了,问题是这怎么飞?只怕走出去遇上乱匪就是死路一条,留在这里或许还能多苟活一会儿。 冯紫英也明白冯佑的意思,他要保着自己冲出一条血路出去,觉得留在这大宅里只有死路一条了。 “冯公子,我家女公子是扬州巡盐御史林公独女,此次在下也是奉林公之命送其女去其舅舅家中,其舅乃是当朝荣国公宁国公二公之后,一为当朝一品神威将军,另一位任工部员外郎,” “冯公子,我乃是金陵薛家薛峻,家嫂乃当今京营节度使王公之妹,” 贾雨村和薛峻都绷不住了,若真是这冯佑要带人一走了之,把他们给扔在这里,那他们就只有抓瞎束手待毙了。 兄弟们多给点书评章评一下啊,别光看不说啊,也请加入你们书单,嗯,有什么建议也可以进qq群8140234来探讨。 甲字卷 第十三节 幼萝莉·林,真名士·冯 冯佑面无表情,但目光微动,但是内心却也有些犹豫。 他没想到在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临清都能遇见府上老爷的世交之家。 荣宁二公所在贾家和冯家却是世交,虽说家主在京中时间不多,但是冯佑也知道家主和贾家兄弟都素有往来。 大家都属于武勋后代,当然冯家比起贾家来还是要逊色许多,这两年因为家主不在京中,所以来往渐少,不过这层关系却不是随便能割断的。 至于说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倒是一个厉害人物,京营节度使这个位置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坐得住的。 家主正在谋划起复的大同镇总兵一职,虽然王子腾只是加挂了一个兵部右侍郎职衔,但是却也算是武勋中的顶级人物了,在兵部中也算是能说上话的人。 冯紫英却是被大大的震动了一下。 他一直以为自己穿越而来的是一个事实而非的世界。 大周朝,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冯紫英,貌似有些和红楼梦里的世界相似,好像京中也的确荣宁二府,甚至也知道有贾赦贾政和贾珍等人。 但因为这具身体的记忆中这几年冯紫英因为一直在大同跟随父母在一起,今年才返京就读国子监,基本上和这些同为勋贵的世家们没什么往来,并无太多印象。 所以对这些书中的东西还是抱着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没想到这么快居然就能碰上一个能够印证这个世界的人物了。 只不过这个时机真的是不凑巧,赶上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他不确定自己一时心软会不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什么,但此时此刻要真的让冯佑痛下杀手,无论是从感情还是理智来说,他都觉得不可行。 冯紫英虽然还不太清楚这大周官制中的上下尊卑究竟有多少制约权力,但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红楼梦所说的那样,无论是贾家还是王家,还都是一个不太好得罪的。 除非这几个人都在匪乱中彻底闭嘴,否则只要有一个人逃出生天,只怕都要给想要单独脱身的自家留下莫大后患。 若是说为了断绝后患就要痛下杀手把这几人一并灭杀于此,这才来这个世界几天的冯紫英还真的做不出这样绝情灭性的行径来,更别说,这丫头,好像还真的是阆苑仙葩绛珠仙草林黛玉啊。 冯紫英忍不住又瞄了一眼那个躲在贾化,嗯,应该就是那个葫芦案里边的主角贾雨村背后的小丫头。 这个时候可半点看不出这丫头有什么绛珠仙草的气象,顶多也就是一个模样生得娇俏一点的小萝莉罢了。 而且这福伯两口子和瑞祥如何来处置也是一大难处,而冯佑也绝无可能护得住几个人逃命,能保得住自家一命,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冯紫英知道冯佑为难,他也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丢下这几人肯定不可行,哪怕是自己再渴望逃出生天,但是后续风险实在太大,而且从感情角度来说,他也难以做到一下子就舍弃掉福伯两口子和打小跟着自己的瑞祥。 至于说贾雨村,也就是应该是红楼梦中的一大主角贾雨村了,还有就是那位未来的林黛玉小萝莉,以及这个应该是薛蝌薛宝琴的父亲的主仆二人。 之前他倒还真的没太在意,连自己的性命都旦夕难保的时候,他哪里还有那么多心思去想其他? 但现在这几人只要有一人活下来,那对自己对冯家都可能是巨大的威胁,所以这条路不可行。 既然不可行,那就只能另寻他 途了。 “佑叔,你估计贼匪什么时候会袭扰到我们这边?”冯紫英沉吟了一下问道。 没有什么悬念,像冯家这等大宅,必定是贼匪首选之地,在确定卫军不在或者不敢出城之后,这是必然的,所以冯紫英没有再问这个多余的问题。 冯佑目光流动,欲言又止,但是想到两边的难处,委实难以决断,这铿哥儿似乎却有了一些主见,他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一听。 “大概就是一个时辰以内吧,弄不好半个时辰也有可能,要看这帮贼匪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唔,福伯,咱们宅中可有藏身之地?”冯紫英直截了当的问道,这个时候没有必要还藏着掖着,始终都要知道,而且这大户人家哪家没有一两处藏身之地? “这,”福伯脸色一僵,显然没想到自家少爷会直接当着外人面问这个问题,目光下意识的就要往一边儿瞟。 “福伯,这等时候了,你就直说了,我回去会和我爹交代的。”冯紫英不耐烦的道,时间宝贵,容不得再拖下去了。 “福伯,铿哥儿问,你就说吧。”冯佑在一旁插话道,他意识到冯紫英似乎已经有了主意,这位铿哥儿真的是给他越来越多的惊奇。 “呃,有两处,一处在二进院内夹墙中,一处在后院的花园地窖里。”福伯能被留在老宅守屋,自然是被冯家信得过之人。 “唔,我知道了。”冯紫英心中一定,有两处就好,若是只有一处还真的麻烦。 “佑叔,依你之见,若是贼匪闯入我家,要找密室,会首先在哪里动手?”冯紫英沉声问道。 冯佑没想到冯紫英会突兀的问这样一个问题,歪着头迟疑了一阵之后才道:“怕是要在后花园找寻吧?若是我是贼匪,便要如此,一般说来都会认为大户人家藏匿金银当是在后院才对。” 这是常理,冯氏一族虽然在临清立足百年,开枝散叶甚多,但也是良莠不齐。 真正冯家主支发达了的也就是冯紫英祖父这一支,但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随军搬迁到了京里,而现在的冯宅不过是冯紫英祖父衣锦还乡时置地重修的宅院,但实际上并无几时居住。 宅院虽大,但家什却也不多,更谈不上什么藏金存银了,只是这却不被外人知,在外人眼中,这冯宅如此广大,没准儿就是冯家从京里往老家藏银所在。 “那能否藏下我们这些人?”冯紫英手指向外指了一圈,显然是把所有人都包括进去了。 “铿哥儿,那倒是藏得下,只是”福伯有些犹豫,冯紫英却不等对方多说,径直道:“藏得下就好,这等时候,不须计较其他,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冯家素以忠义持家,便是寻常妇孺,但有余力,亦当扶助,更何况冯家和宁荣二府亦是世交,岂有危难时刻却要分内外之理?” 冯佑内心暗自称奇,这铿哥儿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这等话语说出来,虽然不确定会带来什么,但起码场面上是很有排面的。 贾雨村和薛峻二人都是微微动容。 他们二人一个在科场官场浸淫数年,对世情早已堪破,一个在外经商多年,更是见惯了翻云覆雨朝秦暮楚的故事,这冯佑和老福头明显都是想要保着这少年脱身为己任,对自己几人是毫无记挂。 这也是应有之意,谁也不能说二人半点不对,但没想到这少年却是一番铿锵言辞掷地有声。 站在贾雨村旁的小丫头更是目放奇光,一双妙目幽瞳落在少年身上,一动不动。 甲字卷 第十四节 进入状态,刮目相看 见冯紫英已经打定主意,冯佑也不再纠结,沉声问道:“铿哥儿,藏人简单,但是只怕这贼匪入宅找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不会轻易罢休,就算是我们把后花园地窖放引让其发现,若无收获,他们怕也会起疑,若是仔细查勘,未必不会发现端倪,” “福伯,地窖中有多少银子?”冯紫英知道宅中虽然藏银不多,但是肯定也有些。 福伯嗫嚅半晌,方才道:“怕是有五六百两。” 冯佑皱眉摇头:“铿哥儿,不是这个,这帮贼匪不能以道里计,他们和寻常强盗马贼不一样,不担心时间,便是寻得金银钱物,只怕更会疯魔,没准儿便要把整个大宅弄个底朝天。” 冯佑这话不假。 若是寻常马贼盗匪,入宅掳掠,要担心巡检司和卫军,肯定是得手便要谋求脱身,但这些贼匪不一样。 他们是乱匪,已经控制了临清外城,不须担心卫军和巡检司,时间宽裕,当然要穷尽可能,所以真要入宅,便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冯紫英皱眉不语,一双手却如同小大人一般背负身后。 “若要让贼匪舍弃,便要让贼匪相信这宅中已无价值。”冯紫英沉吟半晌方才抬起目光,“只是这冯宅怕是遭些劫难了。” ******** “来了,他们来了。”伏在那桶瓦泥鳅脊上的左良玉扭头低吼道:“他们已经到了鼓楼下,正在点火。” 冯紫英站在墙下深吸了一口气,“他们的行伍如何?” “乱糟糟的,各行其是,但是人很多,有些已经朝着我们这边来了。” 左良玉呼吸急促,一张瘦脸略微有些潮红,手指紧紧扣在墙上,过度用力之下指甲盖都有些发白。 “不用紧张,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扛着。”冯紫英安慰了对方一句,“真要被他们攻进来了逮住,你也可以说你是这附近进来躲难的,把其他一切推到我们头上,没准儿人家就放你一条生路。” 左良玉是也为自己的紧张感到有些羞愧,强撑着道:“我不怕他们,不就是一条命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么些年来,小爷我风里来雨里去,见得多了,也没谁把我怎么地了。” “看见佑叔没有?”冯紫英更关心已经独自出门去的冯佑。 “看不见,先前看他贴着往鼓楼西街过去了,但现在看不到了。” 左良玉咬着牙尽量让自己壮起胆子,虽说长期在外厮混,但是这一次还是不一样,稍不注意只怕就真的要命了。 冯紫英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赌。 冯紫英判断现在乱匪如此势大,其中背后若是无人操纵,说不过去,而且也绝非一帮白莲教或者罗教教徒就能掀起这么大声势,特别是能准确的调动城内卫军离城,这显然有黑手。 冯紫英没有心思来关心这临清城内外的种种,那和自己,和冯家没有丝毫关系。 冯家也就是在这里有一个院子而已,几年也难得回来一趟,只要自己能逃出临清回京城,那就一切都不重要了。 &nbs p;至于冯氏一族其他人,和自己家关系谈不上多么密切,大难来时各自飞也很正常。 问题是现在自己出不了城去。 贼匪已经控制了外城,如果按照这个架势下去,内城卫军毫无反应,弄不好贼匪起了势就要动手攻打内城了,内城有粮囤,除非被调虎离山离开的卫军能及时赶回来。 把命运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不是冯紫英的习惯,他已经开始逐渐以前世为官时很多思维来考虑问题。 正因为如此,他的表现才会让冯佑越来越吃惊,但是却在下意识的服从他的安排。 乱匪中肯定是有了解城内内情的人,那么冯宅就注定难逃这一劫,既然摆脱不了,那么就只能以保人为主了。 冯紫英疾步跑进后院。 整个内院都已经按照他的安排动了起来,家什家具都被四处推到乱扔,花盆花瓶也被打烂了几个,零散扔在游廊和房间里。 后花园里的假山被推倒,露出了地窖的洞口,一两锭散碎银子洒落在洞口和石板道上,既不显突兀,但是又能让闯入后院的人一眼就能看见。 “福伯,瑞祥,准备好了么?” “少爷,都按照你说的,准备得差不多了。”瑞祥脸色潮红,全身却如同筛糠般的哆嗦个不停。 “瞧你那德行,连那小子都不如,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还有爷陪着你呢。”冯紫英撇撇嘴。 “那边呢?”冯紫英走进厢房,“福伯?” “少爷,真要泼油点火?那一点燃怕是就救不了哇。”福伯脸上露出痛苦犹豫的表情。 这等自家辛辛苦苦守了这么多年的宅子,却要自己点火烧掉,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福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不能看着我们都死在这里吧?房子烧了以后还可以重建,我还琢磨着回去和我爹说,把背后蝎子坑这一片买下来,淘一淘,弄成咱们家宅的内湖,把这里建成一座咱们冯家日后回来避暑的庄园呢。”冯紫英宽慰对方。 “而且福伯你看,这不也是避开了荣华堂这边么?就是把两边厢房烧了也不打紧,这边隔着内墙,所以大部分还是能保留下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贼匪已经席卷而来,很快就会波及到这边了,再不下决断,贼匪一旦闯入,就来不及了。 果断举火点燃整个冯宅两边的厢房,损失不会太小,但是这却是值得的,起码对冯紫英来说,只求保得一条性命即可。 大门被猛地撞开,吓了院子里尚未准备好的一群人一大跳,林黛玉那小丫头甚至尖叫起来,全无先前的矜持傲娇。 是冯佑,两边胳膊下一边夹着一具尸体,皮肤黝黑,手脚粗大,褐衣短衫,看那打扮应该是城外的窑工,当然也就是贼匪了。 这一场骚乱据说就是因窑主承受不起税监定下的杂税而不得不停工,而失去了生活来源的窑工们在苦熬了几个月之后终于熬不住了,加上有人教唆煽动,迅速就演变成了今日的大乱。 甲字卷 第十六节 乌合之众 “嘣!”的一声传来,半掩着的大门被一下子撞了开来。 泼喇喇的一群人挥舞着竹枪和柴刀冲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了躺在门槛下血肉模糊的那名青衣男子,脸上被砍了两刀,狰狞的刀伤让人不敢直视。 “怎么回事?” “银子!” 散落在石台阶下的一锭五两元宝一下子被率先抢入的那一人给发现,一个饿虎扑食抢在了疾步而入的另一伙伴之前按在怀里。 “我先发现的,胡二,赶紧拿出来!” “谁看到就是谁的?那永清门上的东西你都能看见,都是你的?你咋不去抱着呢?”扑倒在地的男子起身,珍惜的把银子攥在手上,侧身用牙咬了咬,这才小心放入怀中,“想要也行,把你背上那几匹绸缎分我两匹,这锭银子便归你!” “胡二,你在做清秋大梦!”那名男子眼珠子都要红了,他知道对方一直在打自己背上这几匹绸缎的主意,这可是自己拼着挨了一刀才从那名绸缎行护卫手中夺下的,一匹便能值上十两银子以上,怎么可能分于旁人? “哼,赵苍松,也不知道谁在做梦?有本事自个儿去找去,少在我面前发癫!” 一把推开对方,那胡二领着背后几个唯他马首是瞻的兄弟便大大咧咧的闯了进去,看见早已火势升腾的厢房,忍不住摇摇头:“直娘贼,是谁先下了手?冯家这大宅怕是花了不下五千两银子吧,真是可惜了,便是拆了也能卖不少钱吧?” 压了压手中的薄铁腰刀,赵苍松略微有些苍白的面孔泛起一抹红潮,眼眸中掠过一丝阴狠。 背后几个跟随他的汉子早已经按捺不住,就要上前,但是却被他拦住了,“不急,祖师爷和师傅他们都在后边,刚进城,看这样子冯宅也是早就被人洗劫一空了,这锭银子怕就是人家走得匆忙落下的。” “会头,那咱们也得要占个先,把气势拿起来,否则传头他们到了,怕是会觉得咱们连一帮窑工都不如,岂不是坠了我们弥陀的威风?”跟随在罗苍松身后的一名魁梧男子兀自不忿。 罗苍松便是那名被叫做“会头”的人,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暂时还是不要撕破脸,传头的意思还是要借助他们,小不忍则乱大谋,等到传头和掌经他们到了,自有计较,不过咱们也不能示弱,若是真要欺上门来,也不须退让。对了,有人在的时候,不得叫我教中职务!” 很快两拨人便在后花园地窟门口刀兵相向,险些就要火并起来。 只可惜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明显有主事者,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看得在东侧暗房透过飞檐下一处隐蔽的瞭望孔向外观察的冯佑和冯紫英都是扼腕不已。 被捆绑在一起的福伯两口子也很快在角落里被发现了,带了出来,几个头目首领般的人一番粗略审问之后,也没有多大价值。 冯紫英都不得不承认福伯绝对称得上是影帝级别的,那份涕泗横流呼天抢地的表现真的是把一个年迈体弱的门房老者在遭遇贼匪之后的惧怕、惊吓和不甘表现得淋漓尽致。 冯宅夹墙背后的暗房建造得相当隐蔽精致,不得不说这等豪门 大宅在设计建造这类密室暗房上是下了大功夫的。 从最不起眼的石磨坊内的一处石柜旁边有一个完全看不出的活动门推开,便可进入一处夹道,而夹道可供一人通行,需经过两个曲折方能抵达密室,而密室还可向上沿着一处楼梯通道直抵半掩着的一个暗房内。 暗房用飞檐挑瓦遮掩得十分隐秘,从外部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即便是走到面前也顶多是觉得这大宅围墙和间隔略微厚实宽敞了一些,完全想不到这其实是一处夹墙所在。 飞檐下一连串用木雕绘出的彩色暗质图案,因为久经风雨,已经斑驳不堪,甚至也还有许多苔藓长在上边,黑黝黝的孔洞在木雕上完全看不出任何异常来,这却是冯宅这暗房的观察孔。 这一处l型的飞檐不太起眼,但是略微高于周围厢房的高度可以走好沿着游廊看到内院所有动静,而另外一面则可以看到从内院到前院的整个情形。 这也是当初冯宅在设计时专门有针对性的布设安排。 福伯两口子被这一大帮子贼匪围住威吓半晌,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句话,倒是问起这冯宅之事,福伯倒是断断续续的说了一个大概明白,只是究竟是谁抢先一步来把这冯宅洗劫一空,却说不清楚了。 眼见得这入院的人越来越多,冯佑和冯紫英也都有些紧张起来,这前面进来的数十人里慢慢都被赶了出去,随后又有几番交涉,才慢慢安静下来。 大门上加了双重门禁,而甚至在院墙四角上也都加派了岗哨,而且各个都是满面精悍,孔武有力,一看就和先前遭遇的那些窑工、力夫和泼皮一类的角色不类。 后面进来的人一看身份都不一般,相互之间都是拱手行礼,“会头”、“传头”、“掌经”之类的称呼不绝于耳。 半弓着身子的冯佑脸色难看得吓人。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匪乱,白莲教匪! 根本就不是什么窑工或者力夫为了讨生活的寻常闹事儿! 或许之前引火索的确是宫里来的税监恣意勒索,但是到现在肯定不是单单的为了生计而闹事儿那么简单了。 在大同镇和边墙外的蒙古鞑子打生打死十多年,自己脸上这一箭就是拜蒙古鞑子所赐,而助纣为虐最为厉害的就是板升地区的白莲教徒! 当年那些从内地逃亡板升地区的白莲教徒在俺答汗和三娘子的庇护下已经成为蒙古鞑子最凶恶的爪牙,其武装起来的精锐“白莲圣军”对边塞的危害性甚至已经超过了鞑子骑兵。 毕竟鞑子骑兵来去如风,占着也就是机动能力,而白莲军中的精锐在板升地区胡化数十年,不但善骑射,对于自家老本行的攻城拔寨本事一样精熟。 正因为如此,冯佑才是对这些教匪如此忌惮。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怎么白莲教在山东大地,尤其是在这运河两岸堪称大周精华腹地也是如此猖獗? 临清卫所究竟在干什么? 刑部山东清吏司和兵部职方司又在干什么? 龙禁尉又在干什么?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十七节 困境 虽然暗房内光线不好,但是凭借着屋檐下的缝隙,冯紫英还是能清楚的看到冯佑面色的变化,“佑叔,是不是很麻烦?” “铿哥儿,你是不知道,这些教匪和寻常盗匪响马是不一样的,我只是不明白为何这临清州也能起如此势大的教匪!”冯佑是真的不明白。 他也算是在大周军中厮混了二十年的老角色了,兵部职方司即便是在板升地区都有眼线细作,对那边的白莲教匪的动静也都能掌握,为何却对这山东大地上的教匪一无所知? 还有刑部山东清吏司,号称仅次于南北直隶清吏司,与浙江清吏司并列第三大清吏司,据说手下线人数百,岂能对这等规模的匪乱一无所知? 纵然这匪乱不是刑部主业,但是这里边肯定多有江洋大盗,刑部岂能不闻不问? 更不用说还有专以刺探官吏隐私和民间匪情为首任的龙禁尉。 虽说太上皇登基之后就开始整饬龙禁尉,龙禁尉日渐势衰,但瘦死骆驼比马大,发生这等大事,龙禁尉焉能脱责? “那又如何?”冯紫英还是不太明白。 “铿哥儿,这白莲教匪和寻常响马不一样,内里显要人物极善勾连,素来与各色人等交好,怕是隐匿有不少本地豪绅富户于其中,没准儿还和这城中贵人们有些牵连,否则岂能如此轻易就攻入城内?” 冯佑连连摇头,“这等大事本来和我等也无关,只是咱们如何脱身回京却成了难事儿了,我看他们这一时半刻似乎都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佑叔,你是说这些白莲教人真的要扯旗造反?”冯紫英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自己怎么就能卷入一场造反大乱中去了,而且还成了可怜的弃子,随波逐流,弄不好就要命丧黄泉。 冯佑迟疑了一阵,才缓缓摇头:“看他们这副情形又不太像,若是真的要扯旗造反,岂会如此愚蠢?既不攻打砖城拿下整个临清州城,又不迅速整顿队伍,收集粮草财物,却在这里不紧不慢的磨蹭,不是在等死么?” “或者是这些教匪自己内部也不统一,七拱八翘,所以拿不定主意?”冯紫英又浮起一抹希望。 “也有可能,但是这帮教匪看起来和板升那边的教匪委实相差甚远,我也搞不明白他们究竟是不是属于一伙子了,想要干什么,难道就是打算在这城里边捞一把就跑路走人?那他们该去鼓楼街和中洲才对,那边才是好去处,为何却来这永清门外?却又不去攻打内城?” 冯佑疑惑的以手按在墙壁上,注视着瞭望孔外,不解的道。 暗房密室是分成了两段,低处是一处半潜式的密室,所谓半潜,就是一半修在地下,一半在地面,长一丈半,宽六尺,往上走就是几级木梯,进入夹墙紧邻石磨坊所在。 这一处设计较为繁复,从里外都难以看出端倪来,只有站在飞檐之上才能看得出来这一段夹墙格外厚实,比起一般的院墙夹房要宽厚许多,但在内外却因为曲折蜿蜒,难以观察出不同来。 冯紫英和冯佑便是站在这密室斜上方的暗房中,这里可以从两面观察到前院和内院的动 静,只是不能看到堂内的情形。 “我看那窑工、力夫还有那棉花巷的织工好像并不是和这些教匪一伙儿的,这些窑工、力夫大多都是咱们临清本地人,这些教匪更像是来自夏津和武城那边,像先前那个更像是郓城、巨野那边的口音。” 黑瘦小子左良玉不知道啥时候钻了上来,也佝偻着身子向外看。 “哦?你能听得出来他们口音?”冯佑也是对这小子刮目相看。 “我在这临清码头上混了这么多年,这山东地界上哪个地方的人我没见过?”黑瘦小子傲然道。 “先前那个姓赵的铁定是巨野、郓城那边的口音,他们和我们这边的口音差别不小,跟着他的那些人都是,但是最早的那个胡二就应该是这夏津、武城这边儿上的,那胡二我虽然没见过,但是我也听码头上那帮力夫提起过,应该是渡口驿那边上的力夫头儿,据说号称恨地无环,力大如牛,很有些勇武。” 渡口驿属于夏津,正好处于临清州和武城县之间,沿着运河,向西南距离临清州城北面的王家浅也只有五十里地,向东北距离武城只有二十里地,而距离夏津县城也只有四十里地。 这里地理位置优越,隔着运河与北直隶的清河县隔河相望,清河县诸多粮食布匹和水果均通过渡口驿转运,而夏津县里的特产乌枣也通过这里登船南运。 不得不说这运河两岸真的是山东最精华所在,沿岸地区人烟稠密,集镇众多,各路特产物产都是通过这条堪称关乎生存的水道来运出运入,也养活了无数人。 临清州除了州城码头最大外,沿着运河,北有王家浅,南有戴家湾和魏家湾,尤其是魏家湾更是临清州和东昌府之间最繁盛的市镇。 清平、高唐、茌平等地的粮食、棉花和生猪均在这里进行交易和外运,极盛一时,即便是渡口驿、王家浅和戴家湾也一样不差。 这些镇甸码头上少则百余人力夫,多则数百人,像魏家湾的力夫便分成了三拨,每拨都有百余人,担粮的担粮,背棉花的背棉花,扛盐的扛盐,然后其他几类大宗货物有分别被这三拨人给各自瓜分把持。 甭管你哪来的商户,都得要按照他们的规矩来,这里边自然也就有领头的人物,要么就是本地有些背景的无赖头儿,要么就是一些仗着有几把武力和本地豪绅做后盾的泼皮。 “这胡二既然是大小是个人物,渡口驿距离这临清城多远一点儿?只怕这城里不少人都认识他吧?胡二就不怕日后被官府拿住,开刀问斩?”冯佑更不明白了。 这个问题的确有点儿大,也把自诩无所不知的左良玉给问住了,嗫嚅半晌,也难以自圆其说。 冯紫英也有些不明白。 若真是头脑简单因为一时激愤受人利用的力夫,那也罢了,但像胡二这种早已经在江湖上打滚多年的角色,岂有不明白其中利害的? 可今日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火执仗的扯起了白莲教的幌子,真的是打算要造反不成? 这不合常理,但是不清楚这其中究竟有些什么内幕的冯佑和冯紫英自然也难以知晓。 甲字卷 第十八节 总要面对(为火娃盟主加更) “现在想这些也没有意义,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冯佑摇摇头,目光仍然通过瞭望孔向外观察着。 院子里仍然很热闹,但这边隔着一个石磨坊,所以在一开始来人搜查检视了一两遍之后,便再无人往这边来,倒也不虞被发现。 “不知道卫军出城究竟是干什么去了?照说,卫军出城,砖城内顶多也就是能剩下百十人吧?”冯佑也在分析。 “现在入城的贼匪起码在数千人,哪怕再是乌合之众,那要拿下砖城,靠人堆都能把那百十人卫军给堆死,为何这帮家伙却止步不前了?是怕打不下来,白白折损了人马舍不得?” 在大同和鞑靼人打了这么多年,冯佑对军务这一块他还是很熟悉的,内地卫所驻军情况他也是了解的。 除了江浙沿海卫所因为需要御倭,尚有几分战斗力,其他内陆地区的卫所真的就是外强中干徒有虚名了,一个卫所指挥使手下能有三五百能拉得出来一用的士卒已经很难得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冯紫英思索了一阵,“既然要造反,岂会惧怕折损人马?这白莲教惯能蛊惑人心,煽动无知愚夫愚妇为其效命,这砖城虽然高峻,但若是从西南两面同时发起进攻,估计要不了一两个时辰就能拿下来,能折损多少人?” “那铿哥儿你觉得这里边有什么古怪?”冯佑搓揉着下颌,他对这位铿哥儿的变化是越来越好奇,越来越惊讶。 “佑叔,你注意到没有?这里边有几个问题,一是这帮教匪和城内那些起事的泼皮无赖以及那些个寻常力夫、窑工都还有些不一样,要有纪律得多,而且也有他们自家的规律,那啥掌经、会头和传头,分明就代表他们内部的尊卑高下,也算是他们内部分工吧。” 冯紫英话语也放慢了不少,这个时候贾雨村和薛峻二人也都悄悄的来到了楼梯边上,听着冯紫英和冯佑二人的对话。 “有这样的气象,怕也就成了气候,要打下这砖城,不是难事,更何况他们能准确的了解卫军出城时间,甚至可能卫军就是被他们调动出去的,如果真想要攻城,怎么可能拿不下一座只有百十人守的砖城?” 冯紫英的语速也越发缓慢。 这段时间他也从左良玉那里知晓了一些临清卫的情况,对这临清左近的情况也了解了一个大概,他也开始恢复了原来前世中的逻辑思维,开始用这个时代人的观念思维来考虑问题。 “铿哥儿,你的意思是”冯佑搓揉着脸颊的手动作也越发慢了。 “只能说明两种可能性,要么他们内部还有分歧,对打不打砖城还有分歧,要么就是他们还在等什么。”冯紫英字斟句酌的道。 “有分歧?等什么?”冯佑不解,“这都扯旗造反了,还有啥分歧?要等谁?” “佑叔,我们现在就了解到这点儿东西,只能凭借着这点儿东西来推断,至于分歧是啥,等谁,这就不知道了。”冯紫英语气低沉,“我看到他们先前在内院堂屋里声音忽高忽低,显然是在争吵什么,但是听不清楚具体说什么。” “那铿哥儿你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冯佑也有些着急,“总不能就在这里一直窝着吧?天知道 这帮该死的什么时候离开?” 冯紫英也有些犹豫。 他感觉这帮白莲教匪的行径也有些古怪。 就算是城内那些个力夫窑工和泼皮无赖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但是凭着他们从城外带进来的这些人,要拿下砖城应该不是问题。 那些个临清城边儿上的窑工、力夫对于他们来说只要进了城就已经没多大用处,从刚才那个赵苍松的一些举动就能看得出来,这些白莲教匪还在忍耐,但为何忍耐,有什么图谋,就不好说了。 再有高超的智慧,再有敏锐的思维,问题是才懵懵懂懂的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哪怕是继承了这个冯紫英的记忆,但是一个十二岁不到的男孩,哪怕有家庭因素的影响,你要说对这个时空中的种种内情了解多少,也实在是太为难他了。 而冯佑虽然也精悍可靠,但是他更多地还是跟随父亲在大同打仗,对朝中情况略有知晓,但是对山东这边的“社情民意”恐怕就知之不多了,甚至可能还比不上左良玉这小子。 问题是左良玉也因为年龄原因,只能是一些表面的感性的认知,再深层次的东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低头垂眉苦苦思考,无意间看到了同样满脸焦急紧张的贾雨村和薛峻,冯紫英心中微微一动。 他印象中红楼梦里贾雨村送林黛玉进京时已经是他考中进士并被授官干了一段时间之后因为贪酷被免职的事情了。 这厮是个官迷,当过一段时间知府,哪怕是在给林黛玉当家教西席时都还随时了解朝中情况,不也就是通过和冷子兴的闲聊才知道了林如海的背景么? 也才那么卖力的替林如海教授女儿,无外乎也就是想通过林如海替他牵线搭桥,攀上贾、王二家的门路么? 这家伙在官场上浸淫过,要说估计还是有些本事的,敢贪酷,没点儿能耐不行,大概运气不好,遇到了某位铁面御史了。 这厮又在京中考过进士,在扬州林家府上也随时在了解京中朝里的情况,应该是一直存着要谋起复的事儿,对各地的社情政情恐怕也多少有些了解,没准儿还能对这山东这边情况知晓一些。 还有这薛峻,他也问过了,应该就是那薛蝌薛宝琴的父亲才对。 按照红楼梦所书,这家伙应该是一个短命鬼才对,没几年就要病死,比薛蟠薛宝钗的老爹也多活不到几年,怎么现在看起来这家伙似乎身体状况并不差啊。 按照红楼梦书中所写,这薛峻走南闯北做生意,连薛宝琴都跟随着他跑了不少地方,见识不浅,说不定也能对临清这边情况有什么了解。 “贾夫子,薛先生,你们二位觉得我们现在当如何是好?” 冯紫英把目光从瞭望孔中收回,落到二人身上,缓缓道。 此时已经贾薛二人都再没有敢把他当做小孩子了,冯紫英先前表现出来的种种,足以让人信服。 “现在我们需要同舟共济,群策群力,外边贼匪盘踞,我们却又不知其意图何在,既不攻打砖城,也不转战他方,不知二位可有什么见解?” 甲字卷 第二十节 救命稻草,义不容辞 “漕兵怕是没啥用处,我不知道山东这边情况如何,但我知道这倭寇一度闯入嘉兴一带,把那水次仓洗劫一空,那一千多漕兵面对不到三百倭寇便仓皇逃跑,后来那名卫指挥使被军法处置,但也有人说进了大监之后便被换了人头,可见这漕兵的情形。”贾雨村连连摇头,“这临清砖城里也有漕兵吧,外城乱成这样,也没见他们有啥动静。没用。” 三年前他便是嘉兴知府,那漕军的表现让他简直难以忍受,甚至自己被弹劾免官固然有言官攻讦自己为官贪苛的缘故,但也未尝没有这件事情的影响。 当时自己也就是低估了漕兵的孱弱到了这种地步,才会没有来得及及时组织起巡检司和乡兵阻截,酿成大祸,最终被人拿住了把柄。 一帮子言官御史借势把自己给掀翻了,否则以自己作为三甲进士,怎么也不可能因为些许钱银常例上的事情就把自己免官了。 冯紫英见冯佑毫无表情,估摸着贾雨村所言属实,也有些失望,倒是那薛峻脸色有些异样,被冯紫英看在眼里,“薛先生可是有话要说?” “呃,若是寻常漕军倒也罢了,和贾先生所言无异,不过我从清江浦过来时,听闻漕运总督李督帅正好启程从淮安北返,我二人先李督帅一步北上,若是论时间,李督帅此时怕是也已经过了济宁才对。”薛峻见冯紫英似乎还有些不解,便进一步道:“那李督帅随身带有一营亲军,想必是和寻常漕军不一样的。” 冯紫英这才明白归来,原来薛峻的意思竟然是去向那漕运总督求救。 贾雨村也有些意动,若是能借此机会博得漕运总督青睐,那倒也是一个机遇。 且不说漕运总督这一职务炙手可热,按照大周惯例,漕运总督历来都是由都察院要员兼任。 都察院历来是阁臣磨砺之地,一般说来翰林出身的阁臣都会在六部中尤其是上三部和都察院以及六科中打磨一番,方能有资格入围内阁,而漕运总督所兼任的左右佥都御史便是其中最佳的锻炼岗位。 当然贾雨村这也只能是幻想一下罢了,这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管漕运是何等人物,其实自己这等被免官的角色能轻易攀附上的? 冯佑迟疑了一下,“且不说我们现在如何能出得城去,便是能出得城去,如何能见到,在哪里能见到那李督帅?就算是能见到那李督帅,李督帅又如何会相信我等言辞?” 三个问题,冯佑都问到了点子上。 出城是第一道难题,现在整个临清城已经被乱匪所占,要想出城,只怕就要冒着被乱匪捕杀的风险,以这群人中,只怕除了冯佑一人敢说可以在面对贼匪是可以侥幸脱身,其他人都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第二就是要想见到那李督帅也不容易。 李督帅现在在哪里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过了济宁也只是薛峻的估计,万一那李督帅就在济宁城里逗留呢? 从临清到济宁,再从济宁引兵来临清,这一来一往,得多少时间?只怕不比向那都司求援来的快。 可以说只有李督帅过了济宁到了东昌府聊城这一线,这个设想才算是有价值。 而且李督帅是正四品大员,二甲进士出身,岂是寻常人可以见得的? 以在座这群人里,怕是没有人有资格能一见对方,贾雨村是个被免官的妄人,薛峻不过是一商人,而冯佑更不过是一介武夫,如何能让对方一见? 第三就是如何能说服对方了,哪怕是真的能见到那李督帅,如何能说服对方相信临清危局? 而且这漕运总督只负责漕运安全,并不承担地方治安,只要临清内城不失,三仓不丢,便与他无关,他又如何肯来冒险一搏? 贾雨村和薛峻都未曾想到这冯佑居然有如此清晰的分析判断,大为讶异。 之前他们虽然见识过冯佑的勇武,但是这年头偃武修文的风气在大周上下都是如此,文人对武夫素来看不上,所以先前虽然表面客气,但是内里贾雨村是看不上对方的。 而且对方不过是冯家亲随家仆类的人物,更是不放在眼里,但这当口的一席话,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贾雨村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李督帅此人我倒是听闻过其风评甚好,勇于任事,胆魄极高,若是能面见阐明原委,未尝不能博得对方信任,” 贾雨村也说得很委婉,成功几率的确太小,但若是不这样一说,岂不是在这里坐以待毙? 薛峻见贾雨村这般一说,也捋须道:“我也听闻李督帅和那巡漕御史乔应甲同行,乔御史亦是一位嫉恶如仇之人,若是 ” 冯紫英也一直考虑。 若是要独自逃生,难度不小,但是却未尝不行,问题是却多了这么些人的拖累,而且你还真的无法丢弃,所以这条路行不通,那么就只能死中求活了。 坐以待毙不行,就得要找援兵,临清卫的兵被调动出城,这边匪乱便起,按照冯紫英的猜测,这里边有猫腻,所以不敢再指望卫所兵能在两三天之内赶回来,而且纵然能赶回来,也未必能抵挡得住这帮乱匪。 驻镇营兵倒是够分量,但德州、济宁和济南都距离太远,且需要向都司报告,由都司作出决定之后行文,最后还要看驻镇营兵的参将游击们是否接受。 中间哪怕完全一路顺风,时间都非常紧,稍有差池,而且按照冯紫英对当下大周这种上下规制的理解,这个差池是肯定有,所以无论如何时间都会来不及。 漕兵,先前也说了,寻常漕兵连卫所兵都不如,所以算来算去希望竟然还只有放在这个看似有些碰巧北上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管漕运的李督帅及其率领的亲军身上了。 救命稻草。 见冯佑的表情,冯紫英就知道在这种事情上他没有多少发言权,也无法拿主意,这是对方身份所限,倒非冯佑无能。 不过冯紫英倒是高看了贾雨村和薛峻几分,不愧是红楼梦书中的三四号男主角,还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当然人品问题不提。 这薛峻么,能养出薛蝌薛宝琴这等聪慧机巧的人物,多少也还是有几分遗传基因问题,看样子各方面能耐也都不差。 确定了必须要去抓这根救命稻草,冯紫英的心思也慢慢就清晰起来了。 既然要去,那么现在首要问题是谁去? 冯佑无疑是最合适的,武技在身,真要碰上三五个匪类,也能对付脱身,但是他的最大问题就是就算他出了城,见到李督帅,如何说服对方,这是最大问题,甚至李督帅连见都不会见他,一个四品武将且是被解职的四品武将的长随要见一名正四品文官,这在这个时代是不可想象的,除非这名两名官员有私交,但很不幸,冯唐和这位李督帅毫无瓜葛。 一个勋贵之后,一个是二甲进士出身的文臣,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 而且冯紫英也不认为冯佑见到李督帅就能说服对方。 贾雨村倒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也是进士出身,当过一任知府,但他的问题也不少,一是因贪苛被免,李三才又是素重风评之人,怕是根本不会见对方,另外贾雨村如何出城更是一道难题。 薛峻也是一个人选,口才不错,但是商人历来被文臣所鄙视,要想见到李督帅更难。 算来算去,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似乎还只有自己才勉强合适一些,好歹自己也是国子监贡生。 “佑叔,贾夫子,薛先生,依我之见,再拖下去恐怕于事无补,我不清楚这帮教匪为何迟迟不攻打内城,但观其行迹,怕是会在这临清城逗留,所以若要寻援,今夜便得要出城。”冯紫英目光在几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最终收回,沉声道。 “那便由我去,铿哥儿你们就在这里藏匿不出,我力争三日之内便回。”冯佑略加思索便道。 “不,佑叔,你不合适,即便是你冲出去,见到那李督帅,也未必能取信与他。”冯紫英摇头。 “那铿哥儿的意思是”冯佑有些疑惑,目光落在贾雨村和薛峻身上,倒是把二人吓一大跳,倒不是怕去见李督帅,而是怕出不了城就被贼匪拿住,那就真的是自投罗网了。 富贵险中求,一瞬间贾雨村也还是有些动心的,若是因此能攀上李三才,那真的是比找王家更靠谱,毕竟王家也是勋贵,而李督帅则是文臣,天生就和进士出身的自己亲近,而且据他所知,李三才也不是那种古板拘泥之人,钱财上那点儿事情并不太在意,但是贾雨村很快就知道这不可行, “贾夫子和薛先生也不合适,他们这样出不了城,一旦被拿住,”冯紫英可以断言这二人一旦被贼匪拿住,只怕只需要一番威胁,就得要把自己几人给供出来。 “那谁去?”冯佑意识到冯紫英的想法,连连摇头,“不行,铿哥儿,不行,你不能去,那太危险了,” “佑叔,难道留在这里就不危险?我们都出不去,那才最危险。”冯紫英自顾自的道:“我打算混出城去,让左良玉跟我一块儿出去,他地头熟,人也机敏,我和他一起混出去,另外我是国子监贡生,想必我的言语李督帅或许能入耳一二。” 贾雨村和薛峻都微微点头,不得不承认冯紫英的话有道理。 甲字卷 第二十一节 兄弟 冯紫英和左良玉从密道里钻出来时,已经是亥时了。 那帮贼匪仍然盘踞在大宅中,先是吵吵嚷嚷,后来慢慢归于平静。 冯紫英一直希冀听到一些什么内幕消息,但是却未能如愿,一来岗哨林立,二来他们都在内院正房中闭门商议。 密道是一条四尺高的暗道,两个曲折之后,通道了东面围墙外一处灌木从中,几块乱石和灌木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很好的出口,从外向内很难看出什么,但从内出外,只需要用力向上一推,一块石头脱落,便能留出一个出口。 呼吸到清新的空气,让还有些紧张的冯紫英稍微放松了一下,倒是左良玉这小子一出来便恢复了活力。 “冯大哥,现在我们怎么走?”在获知了冯紫英的身份之后,左良玉内心是充满了艳羡和喜悦的。 他自幼失怙,母亲也在五岁时逝去,一直依靠在铁匠铺里打铁的叔父为生,也受尽了白眼品足了人间辛酸。 因为自幼无人管教,也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悍野骁勇性子,但又善于隐忍,所以也才有之前在小巷中用砖块怒击那个抢过那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两银子的泼皮。 左家是卫所军户出身,不过早在左父那一辈就已经被卫所裁汰,沦为了主要为军户服务的匠户,好在左良玉的叔父打铁倒也是一把好手,倒是也能对左良玉照拂一二。 在获知了冯紫英乃是神武将军嫡子、国子监贡生之后,左良玉的心思也热了几分,对他来说,大概是他长到十一岁以来能遇上的最大的贵人了。 论年龄他只比冯紫英小月份,论身份他只能称呼冯紫英为铿大爷,但冯紫英却不太在意这一点,或许是穿越而来的这份人生而平等的心境尚未完全消退,所以他也只让左良玉叫他冯大哥。 冯紫英根本没想到这一做法会让左良玉刻骨铭心感激涕零。 自幼尝尽人间冷暖的左良玉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殊遇,别看他年龄小,但也算是这临清城里的顽劣少年了,只不过内心的自卑敏感却一直深藏。 面对临清城中其他同类时或许还没什么,但是在面对冯紫英这种标准大周军三代加官二代,甚至还是“中央党校”在读生,左良玉是真的有些想要跪拜的冲动。 “该怎么走,该你来帮我策划才对。”瞥了一眼左良玉,冯紫英稳了稳心神。 冯紫英一离开大人们的视线,内心也还是轻松了许多。 毕竟在冯佑、贾雨村和薛峻的视线下,自己一个十二岁不到的男孩要真的表现得出太过妖孽,委实让人起疑。 尤其是冯佑,这几乎是伴随着自己长大的,也就是这半年自己到国子监混日子才算是稍微脱离了对方的视线,即便这样这半年国子监生涯就不可能让自己脱胎换骨。 先前冯佑就不断的用一种探究的目光在观察自己,这让冯紫英也有些毛骨悚然。 倒不是担心冯佑看出自己的来历,毕竟魂穿这种事情,放谁身上都不可能相信,他只是担心冯佑突然觉得自己是大言不惭不靠谱,不肯接受自己的这个建议了。 “冯大哥,那薛先生说漕运李督帅估计应该已经过了济宁,我盘算过时间如果,李督帅日夜兼程,怕是应该已经到了咱们临清,但看现在的情形肯定不是,那李督帅恐怕就只是白日里行船,这么算下来,如果李督帅走得快,应该也已经到了聊城,就算是走得慢,也应该过了张秋,呃,大概在七级,周店或者李海务这一带。” 见冯紫英如此重视自己的意见,左良玉也是振作精神,殚精竭虑的思考一番才说出自己的看法。 冯紫英却摇摇头,“呃,二郎,李督帅总管漕运,七级、周店和李海务这一线,虽然是河运码头要处,但是却非他必须要驻留之地,东昌府聊城和张秋均有水次仓,尤其是张秋水次仓,乃是储运北直隶和山东粟麦紧要所在,李督帅过济宁北上视察,要么在张秋驻留,要么在聊城停驻。” 这个观点他也和冯佑、贾雨村以及薛峻探讨过,冯佑不太清楚这漕运事宜,但是贾雨村和薛峻,尤其是和漕粮颇有瓜葛深知内情的薛峻却是大为赞同。 漕运总督只负责漕务,但这漕务所辖甚宽,只要是和漕粮储运相关的事宜 ,他都可以过问,所以这才有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这一职务的兼任,否则这总管漕运,何以服众?尤其是沿运河一线的地方官员岂肯低眉折首? “那冯大哥的意思是李督帅要么在聊城,要么在张秋?”左良玉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他在码头边上长大,这运河上下他是经常爬船嬉玩,最远北边出省到过沧州,南边最远到过夏镇,上半年春荒的时候他还爬船去过德州,所以对这条水路他是相当的熟悉,只要能在码头上登船,其他就不是事儿。 “这是我估测,不过究竟是不是如此,还要待我们去了聊城才知道了。” 冯紫英估算了一下,如果晚上能趁着夜色出城,那么走水路到聊城一百里左右,估计步行走陆路,起码要一天一夜才能抵达,这还要在十分顺利的情况下。 如果是走水路倒是要快一些,一艘山梭来得快,一个时辰能跑出十多里地,三四个时辰就能到聊城。 问题是水路需要船,这个时候哪里去找船? 不过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如何出城才是最大的难题。 “冯大哥,如果我们要出城,最便捷的路径是沿着永清门的东梯街那一带走,但是我担心那帮狗贼肯定要也担心卫军出来,所以肯定在沿永清门一线埋伏有暗哨,我们去恐怕就会被逮个正着。” 左良玉这个时候就显示出来他的优势了,从小到大这临清城大街小巷都被他钻了一个遍,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他也意识到冯紫英是在有意考察他,所以也是格外尽心卖力。 “不能北边,就只有走南边,南边有两条路,一是沿着永清大街出去,走鼓楼钻过去,但是鼓楼肯定有贼匪把守,过不去,那就绕着走火神庙那边,可以到运河边儿上,那一线原来都是粮帮的码头,只不过之前我们看到粮帮的人都被贼匪给围着砍杀,死了不少人,退下河坐船跑了,估计码头都被贼匪占了。” 冯紫英有些焦躁起来,“那岂不是我们走投无路了?” “也不是,还有一条路,只不过就要冒些险了。”左良玉眼睛里闪动着光芒,“可以走还没到鼓楼前时,不走火神庙那边,而是走另一边的板井街,那边后面都是寻常穷苦人家,我估摸着这帮贼匪若是有内应,肯定不会花心思在那一片,我们从板井街背后的胡同里钻过去,一直可以潜行到鼓楼东街的街口,也就是东水门边儿上,” 冯紫英立即明白过来,“你是说,咱们从东水门潜出去?可是鼓楼东街和东水门贼匪会不守么?” “肯定有贼匪把守,但是贼匪没船,即便是他们从粮帮手里抢得几条船,但他们也绝对不敢出东水门去和粮帮搏命,粮帮养着那帮人水路旱路都能行,若不是贼匪太多,只怕他们还不肯退走,鼓楼街上的店铺粮食可是粮帮的身家所在,所以只要我们从东水门潜出去,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左良玉很有把握,“只是冯大哥,你水性怎么样?若是不行,便得要寻块木板。” 冯紫英本尊水性一般,但前世他读大学时却是游泳健将,这游泳就讲求一个习惯,换了一具身体也根本不是问题,更别说现在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身板儿,那就更没问题了。 “还行。”冯紫英点点头。 时间太紧,出门之前二人也没有多商议,现在也是一边走一边商议。 “坏了!怎么贼匪都跑到这边来了?”刚一出横街,左良玉一探头,就赶紧缩了回来,惊声道:“之前他们根本就没敢到这边来,我还以为他们怕城里卫军出来呢。” “哼,他们肯定知道城里卫军是不会出来,怎么可能不会沿线布防?”冯紫英也有些懊恼,再早一点儿出来就好了,可是出来太早,天还没黑尽,很容易被人觉察,所以他们也不敢冒这个险。 “二郎,有没有其他办法绕过去?”冯紫英皱起眉头打量。 “那就只有试试石牌坊那边了,可我们得倒回去绕一大圈儿,走蝎子坑背后的关帝庙那边,时间可能来不及了。”左良玉也没有把握,摇摇头。 冯紫英心里一沉,绕关帝庙那边一样可能被贼军控制了,走过去没准儿还得要退回来。 “还有其他办法么?”左良玉垂头丧气的摇摇头,“就只有这两条路。” 甲字卷 第二十二节 倭寇 冯紫英靠在墙壁后,望着黑魆魆的天际,急速思考着。 “二郎,那边的宅院是任家的吧?”任家也是临清有名的望族,任园更是临清左近闻名的园林。 任家上一任族长任正林曾经担任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其三弟任正山也曾经担任过安庆知府,另外一支也有一位中过二甲进士,并且现在还在南京礼部任侍郎,所以这任家算是真正的临清名门,不过任家在东昌府也有宅邸,大部分家族成员都居住在东昌府,这所宅院也和冯家相似,只有寥寥几人守屋。 “呃,是的。”冯紫英吞了一口唾沫,立即反应过来,“冯大哥,你是说我们从任家后园翻过去?” “嗯,我们冯宅都被贼匪占了,想必任家也已经差不多,但是这后园即便是贼匪占了,估计也不会有人关注,所以” 左良玉立即兴奋起来,“任家后园围墙外有一株大槐树,我原来就从那里翻上去过,” “那正好,我们就从任园翻过去,沿着任园的后围墙一直可以走到石牌坊对面,从他们的东耳房翻出去,看看有没有机会到板井街那边。” 之所以冯紫英对任园有印象,实在是冯任两家都算是临清的望族,但冯家除了冯紫英祖父这一脉算是遗留下来了外,其他几支都不太争气,不像任家在这临清枝繁叶茂,还在东昌府也开枝散叶,远胜于冯家。 冯紫英才来临清时就注意到了这和冯家比邻而居的任家,感觉这任家比老冯家更牛,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大名鼎鼎的任园就是这任家的,占地百亩,堪称豪奢。 转过拐弯处,冯紫英意见就看见了任家宅院外一株起码有三丈高的大槐树倚着院墙,他也有些好奇这样一株明显对宅院可能产生治安威胁的槐树为什么会没有被任家给砍伐掉,而是任其在这里保留。 那左良玉似乎也看出了冯紫英的疑惑,低声道:“据说这株槐树是任家的风水树,必须要保留在宅院外,让其能在院墙外为人家遮风挡雨,方才能使任家一族长盛不衰。” 左良玉指了指那株树,又特别画了一个弧形。 “您瞧见没有,这院墙原本是可以把槐树包揽进去的,就是听了风水先生所言,才有意把它放在墙外,但是又不能挨着太远,否则就不能替任家遮风挡雨了,好在任家在这边也没有怎么住人,寻常蟊贼也不敢去招惹任家。” 这年头无论是豪绅望族还是诗书大家,对这风水一说都是相当重视的,所以有这种情形也很正常。 “走,管他什么风水树,今日我们都要把它踩在脚下。”冯紫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难道这任家就对此没有半点防备?” 黑夜里看不见左良玉脸上有什么表情,但是冯紫英能感受到对方肯定很是得意:“冯大哥,怎么可能?任家后园的獒犬厉害可是尽人皆知的。” “啊?”冯紫英陡然止步,但迅即反应过来:“你有办法?” “嘿嘿,在外边闯荡岂能没有一点儿防备?”左良玉嘿然一笑,从腰间拔出一管竹管,小心翼翼的倒出几滴液体在自己身上涂抹一番,然后又替冯紫英涂抹上,这才道:“这是我去年从一家在咱们临清关帝庙摆码头的戏班子那里弄来的大虫尿,这皮囊袋里还有几撮虎毛,都是避犬的上佳物事,管他什么獒犬,闻之都要退避三舍。” 冯紫英不得不承认自己把这个家伙带上真的是最明智的抉择,只怕冯佑跟自己都没有这家伙这么方便。 伴随着爬树,悄然翻阅围墙,沿着围墙滑入任园,一阵低沉的呜咽声后,几道黑影慢慢退后消失了,想必这就应该是任园留守在后园的獒犬了。 “走!”冯紫英示意左良玉跟上,两个人半弓着身子沿着围墙旁边的小径疾步前行。 任园很大,而且是呈现出一种月牙形的形状将整个宅院的后半部全部包揽起来,其间既有池塘回廊,也有假山庭院,只是晚间看不清楚这等美景,二人也没有那么多心思。 “二郎,你来过这里?” “来过几次,外边都说这里都是金山银山堆出来的,我就进来看了两回,但是连半个铜钱都没见着 ,啥镶金嵌银的东西都没有。”左良玉连连摇头,“反正我是看不出这里有啥好的。” 冯紫英倒也不在意,这等园林自然不是左良玉这等军户子弟所能欣赏得来的,换了自己,也一样。 “那边就是靠东墙耳房了,咦,有人过来了。”左良玉比冯紫英灵活得多,熟悉路况的他在这任园中轻车熟路,显然是来过多次“寻宝”未果,一直不甘心。 看见两个人影漫步过来,两人都未料到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从那边游廊里走过来,纵然是岗哨也不该在这后园了来巡逻才对,只是避无可避,好在一旁便有一处假山,二人便一闪身藏匿于假山后。 两个人步伐有力,但是却走得不快,走到假山附近时更是放满了速度。 有些急促的话语低沉而有力,但是却听得冯紫英和左良玉大吃一惊。 左良玉是因为听不懂,冯紫英则是听得懂零碎的只言片语,这是倭语。 他在京师国子监时曾经和四夷馆的通译有过接触,这倭语和现代日语一些词法语句还是有些很大差别的,但是总体来说已经一脉相承大体一致了,这二人的对话他只能零碎的听到一些词语,其中一个人提及到了“刚毅大将阁下”,这让他有些耳熟。 前世中他也比较喜欢读书,红楼梦早就读过了,只是后来需要调整情绪,才又把脂本石头记拿来重新好好温习了一番,山冈庄八写的德川家康他零碎看过几本,但都没看完,就看了一个大概,不过德川四天王他还是知道的,神原康政号称“刚毅大将”,这两个倭人居然能提及神原康政,不得不让他感到惊讶。 “健次郎,我等在中国之地不能再以故土之言交谈,秀次阁下再三叮嘱我等,以防露出行迹,” “嗨!”另外一人立即应道:“利吉,我” “我怎么和你说的,不能再用故土之言,也不能用故土的风俗语气!”声音严厉起来,“这帮白莲教徒虽然总的来说不值一提,但是中国之地幅员辽阔,人口众多,这数千人中大多碌碌,却其中只要百人中有一二杰出之士,汇聚起来都不可小觑!我等若是稍不小心,被他们窥出端倪来,我等身死事小,耽误了将军阁下大事才是百死莫赎!” 语言已将变成了字正腔圆的汉语,只不过带着一些南直隶那边的口音,却不知道这两个倭人究竟是何来历,居然如此小心,而且一口流利的汉语甚至还能带一些地方口音。 “我知道了。”另外一个语速更慢的声音应该对自己伙伴很尊重,语气也有些恭敬,“只是秀次阁下要我们混入这帮白莲教徒中有何意义,这帮家伙从鲁南过来,先前还以为他们要起事造反,但现在看起来又不像,那内城虽然坚固,但是城中卫军已出,不过区区几百人守城,纵然这帮人也不堪,也当轻易拿下才是,” “我现在也不确定他们的意图,咱们是以南直隶松江府大传头代表来观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被唤作利吉的男子似乎是在沉吟思考,“他们的高层我们尚未见着,按理说,那教主从北直隶而来,这边临清的传头和掌经一类的角色未必能见着,倒是那徐姓的总传头十分精明,在巨野、郓城那边传教居然把手伸到了这边来,倒是一个人物。” “你是说那半遮面的男子?”那名叫健次郎的男子沉声问道。 “嗯,那厮异常谨慎精明,周围随时有人遮护,我听闻此人便是那教主的嫡传弟子,只是不知道此人籍贯何处,真实名字,而且我估计就算是他身边人,除了一二心腹外,只怕都未必知晓其真实身份。” “利吉,我等要在这中国之地呆多久?这等漫无目的的漂泊,何时才能返乡” “哼,才两年你就厌倦了?秀次阁下为何选我们来中国之地?文禄庆长之役犹如昨日,至今我也不能忘记碧蹄馆一役我身畔健二、俊生、京隆他们就在我身边呼号呻吟中死去,蔚山之战,若非清正大将一力苦守,若非秀元和长政将军及时赶到,我等早已成为冢中枯骨,蓄水池里堆满了我的同伴尸体,连求一块马肉都不得,活生生饿死者不可胜数,可我等回乡,又有谁还能想起我的袍泽们?败者不配有被记起的资格,所以” 男子的声音变得有些凄厉而高亢,但是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又低沉了下来。 甲字卷 第二十四节 出路 一炷香时间,两个黑影便从随着门咯吱一声响窜了出来。 “冯大哥,这就是,你叫他四郎或者安哥儿都行。”左良玉一边替自己伙伴引荐,一边道:“四郎,这是冯大哥,蝎子坑那边冯家知道不?在京里当将军,冯大哥就是他家嫡子!” 冯紫英也有些好笑,这家伙也学会狐假虎威了,先把架势撑起来,拉起虎皮当大旗。 “见过冯大哥。”论个头这比左良玉还要高出半个头,居然给冯紫英唱了一个肥喏。 “安哥儿不必客气,你我年龄相仿,就以兄弟相称吧。” 冯紫英可没这个世界里这些人那么多讲究,能多结交一些有用之人都是好的。 起码左良玉在前世历史中也是一个人物,哪怕是南明军阀,但人家能混到执掌几十万大军的份儿上,肯定也是有几分本事的,现在给自己当小弟,自己又凭什么仗着家世不能折节下交的? 这个时候一切以保住性命为主,只要能脱得了身,哪怕是真的遭遇了贼匪,下跪作揖都没问题,谁让自己现在这么脆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其他的一概不论。 “四郎,赶紧前头带路,咱们要出城去。”左良玉见冯紫英对甚是礼遇,心里欢喜,觉得是自己面子够大,所以更加卖力:“这城里不安全,冯大哥千金之躯坐不垂堂,必须要出去,你有啥法子?” “二郎,现在要出门恐怕只有走东水门出去了,傍晚粮帮的人和进来的那些人打了一仗,粮帮死了十几个人,这边也倒了一大片,我都没敢过去看,我看我我大伯好像也在那边,……” “你大伯也在那边?”冯紫英吃了一惊,站住脚步,他大伯怎么会在那边,难道也是白莲教匪?那自己岂不是自投罗网? 左良玉也吃了一惊,瞪大眼睛,双手握拳,差点儿就要上前揪住对方了,“四郎,你大伯怎么会在那里?莫非……” “二郎,你也知道我大伯他们这半年来过的是啥营生,稀粥都喝不上了,这税监天天守在码头上,过往的船要么深更半夜来偷摸着下货,但这还是经常被逮住,那就是得活剐一层皮,可要纳税要交杂税,就别想生活了,这没人来,编织匠户们咋过?” 虽然都只是十一二岁的少年郎,但是冯紫英觉得无论是这还是左良玉都表现出了超出他们这个年龄段的成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缺爹少妈的孩子要想生存下去,那就更得要学会适应这个世道了。 “那你大伯就敢去造反当贼匪?”左良玉脸色不善,语气更是狠厉。 “二郎,我大伯是肯定不会去当贼匪的,先前他大概只是想要帮着这魏家胡同背后的一大帮子人求个生活吧。”被左良玉有些凶戾的语气给逼得有些胆怯,嗫嚅着道:“我大伯不是那种人,你知道的,……” “我知道有个屁用,他和那帮贼匪搅在一起,卫所兵一来,就只有死路一条,……”左良玉恶狠狠的道。 “我大伯听人说卫所兵南下去兖州了,听说兖州那边也起了匪乱,所以兵备道柳宪台才调动卫所兵一起南下了,东昌府千户所的兵也南下了。”显然是从他大伯那里听到一些消息,而他大伯的消息也肯定是从一些有心人那里获知的。 临清兵备道管东昌府和兖州府两府军务治安,一旦有匪乱,地方衙门和巡检司弹压不住,那边要向兵备道禀明情况,兵备道就需要做出对策。 这一次显然是兖州方面匪情严重,方才会动用了临清卫和东昌府千户所的卫军,只是没想到这究竟是该巧了临清还爆发了更大的匪乱,而且是教匪,还是中了白莲教的调虎离山之计,就不好说了。 -->> 甲字卷 第二十五节 死中求活 王培安倒是口齿伶俐,让冯紫英颇为侧目,但想一想,他和左良玉都是码头上跑江湖的,年龄虽小,但是见识却未必差了,只怕比自己继承的这具冯紫英身体还要强一些。 也许唯一差一点儿的就是这两人现在都还没怎么读过书,只不过历史上左良玉偌大的名声,这王培安却半点名气都没听见过,也不知道是何故。 历史早在大周王朝建立之时就发生了改变,现在又因为自己这意外因素加入进来,还会继续演变成什么模样,谁又能说得清楚? 也许本身每个人的历史就是充满了不确定性,左良玉或许会因此不再在历史留名,而这王培安说不定就会因此而成为名垂青史的大人物呢?谁又说得清楚? 冯紫英自己对能不能成为历史留名的大人物兴趣不大,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的观念对他来说没那么强烈,前世中他就是一个无神论者,关注当下,过好今生好像更符合实际一些。 就像现在,他只想好好的活下去,别连这花花世界都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纨绔子弟的生活都还未来得及感受一番,就被这些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白莲教也好,闻香教也好,罗教也好,给灭了,那就真的太冤了。 “四郎,我能理解你和你大伯的苦处难处,但是这恐怕不是他可以挑起民乱的理由,尤其是官府肯定不会理睬你这些说辞。”冯紫英字斟句酌,“如果他想要把自己从这桩泼天大祸里摘出来,恐怕唯一的办法就是,一要证明自己和那帮白莲教匪没有关系,二还需要立功。” 王培安毕竟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很多问题自然无法像装着一个几十年现代官场经验灵魂的冯紫英相比,迟疑了一下,“我大伯的确不是罗教的人啊,这周围大家都知道,甲首也都清楚,……” “很好,街坊邻里和里正如果能证明,这可以有一些作用,但还远远不够,因为这桩事情已经闹得了这么大,而且你自己也说粮帮死了那么多人,粮帮有多大势力你应该清楚,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你大伯还需要立功来洗脱自己罪名。” 冯紫英言辞恳切,他已经意识到如果这一趟自己和左良玉要想安然出城,恐怕还真的要落到这个王培安和他的大伯身上。 “这……,冯大哥,我该怎么做?”王培安紧握着手中的木棍,满脸纠结的问道。 他现在已经把冯紫英当成了救命稻草,大伯一家对他不薄,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也不愿意看到大伯一家人出事儿。 “你大伯对这一次教匪叛乱的事情怎么看?”冯紫英思考了一下才问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昨晚去看他,他就一直在说这事儿闹大了,不知道该如何收尾,他也很害怕,我觉得他是不想发生这种事情的。”王培安瘦小的脸颊上满是忐忑,“他现在肯定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这种事情的确不是王培安一个小孩子能说得清楚的,王朝佐的想法王培安也未必能完全清楚。 但是从王培安的说辞来看,起码王朝佐肯定不是罗教,也就是白莲教中人,那么这还有回旋余地,而且如果王培安没撒谎的话,王朝佐应该也没有料到局面会演变成这样,从常理来说,王朝佐肯定不愿意如此,也不应该想要造反。 冯紫英脑子里也在激烈的思考,敢不敢冒险去见一见王培安这个大伯?他对王培安这个大伯一无所知,万一去见了对方,对方却突然翻脸,把自己交给白莲教那边,自己可真的就太冤了。 可不见这个王朝佐,能不能出得了城? “四郎,你这个大伯为人如何?”冯紫英一边思考,一边慢声问道,目光却望向左良玉。 “我大伯平素在这魏家胡同可是有口皆碑的,他为人特别仗义,大家都特别敬重他,……”王培安提起自己大伯还是格外自豪的,一听小胸脯昂然道:“咱们这一片家里出了点儿啥事儿,都是找他帮忙,他也了很乐于帮大家,……” -->> 甲字卷 第二十六节 生存需要奋斗(求推荐票!) 见二人消失在黑暗中,冯紫英才又摸黑离开这一处角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左良玉和王培安或许没问题,但王朝佐,他没信心。 他重新物色了一处地方,就在那祭坛斜对面的一处灌木丛后,这里正好可以观察到从外城墙过来的小路,也能看到从南面过来的胡同小道,而先前拿出角落虽然隐秘,但是却起不到观察哨的作用。 按照他和左良玉、王培安叮嘱的,只要王朝佐一个人来,甚至不妨透露一些内情,但必须要一个人来。 还是那句话,按照约定一个人来未必就意味着对方可靠,但是没有按照约定的情况,那么就肯定意味着对方有其他意图。 靠在草丛匍匐着,冯紫英却是思绪联翩。 说实话,莫名其妙来到因为看了这一本《红楼梦》就来到这个和与前世历史似是而非的世界,之前冯紫英是真没太多其他想法。 那些穿越小说中主角一个个,要么就都基本上是理工科的高手,各种发明创意信手拈来,要么就是文坛奇才诗词歌赋烂熟于胸,随便剽窃点儿东西都能名动四方,走到哪个朝代都能如鱼得水,但…… 他生病那两天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恐怕真的不是那块料子,或者说根本就没那种好事儿。 缺乏了社会政治经济基础的各种发明和剽窃,那就是耍流氓,这个世界耍流氓的结果要么就是被人家给吞得连渣滓都没有,要么就是直接被划入抄袭的无良文人。 什么改天换地所向披靡吊打无数历史名人的本事他恐怕没有,老老实实的蜷缩便宜老爹的羽翼下,先观察一段时间稳住阵脚才是正经。 求生,求活得更滋润一些,是他现在的唯一想法,所以他很看重自己这个国子监贡生的资格,或许在那里还能混出一个名堂来,不至于前途无亮。 这个世界让他有些迷惘,不知道是不是魂穿那两日高烧烧得脑子有些发昏了,前世中一些东西总是回忆不起来。 比如明代历史,好吧,其实是他这个伪明粉除了略微赶潮流走马观花的看了看几本《明朝那些事儿》和《万历十五年》外,其他还真没太多历史记忆。 嗯,之所以对左良玉这么熟悉,那也是因为他这个籍贯临清的缘故,起码还是要对自己籍贯所在的历史名人知晓一些的。 问题是这大周王朝基本上是沿袭了大明,嗯,无论是版图还是各种规制,基本上就是依照大明的葫芦画瓢。 这张士诚的子孙看来也没啥能耐,基本上把大周和大明的关系就变成了南宋和北宋的关系,都是先占南京为都,然后迅即迁都北京,一样的南北两京体制,太有意思了。 所以对冯紫英来说,如果能多回忆起晚明历史中很多细节,嗯,这个可能会有变化,那么多回忆起一些这个时代的文武牛人,甭管是拉好关系还是结为兄弟,那都是一条条人脉啊。 这个时代的三同,同窗、同乡、同科,另外还要加一个同党,呃,这个同党可不一定是贬义词,晚明党争那是血雨腥风的,但都是极具战斗力的,这几同都是真正的老铁集中营啊。 只要处好关系,再玩一玩什么“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和“为万世开太平”的“壮志雄心”套路,那妥妥的可以有一段醉卧美人膝醒掌杀-->> 甲字卷 第二十八节 以势压人,以情“感”人 冯紫英其实就一直潜藏在灌木丛中观察着情况。 只有三人来的,后边也没有人,他甚至还等到这三人找了一大圈儿,差点儿争吵起来才走了出来。 火把下王朝佐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郎,虽然这个少年郎竭力想要表现出他的雍容闲适,但是王朝佐还是能看得出来对方有些紧张。 “就是他?二郎,四郎,你说的就是他找我能解决我们几百户人的生死?”王朝佐忍不住想要暴怒,但是却又忍耐下来,变成了厉声冷笑,“你们这是吃饱了撑的来打趣我么?” “王朝佐,你好大胆!”真正走到这一步,冯紫英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沉声道:“你觉得我是在戏耍你?你都可以把魏家胡同这一坊的几百人性命拿来作儿戏而不自知,这个时候却又来计较起这些微末之事来了?” 王朝佐吓了一大跳,眼前这个少年郎虽然年幼,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但是面对自己时竟然有一股子昂扬凌厉之意扑面而来,似乎在面见章府台时也不过如此。 “少年郎,你是何人?”王朝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之人,虽然心下有些发虚,但是表面上却没露声色。 “我是什么人我会告诉你,但我想问一问你,你是否真的打算让这魏家胡同左近数百户人都一起为你殉葬?”冯紫英没有理睬对方,径直问道:“你打算带着魏家胡同几百户人和哪些白莲教匪一起造反?” 先划线,让其与白莲教徒区分开来,避免其觉得没有出路,真的要和白莲教合流,那自己出城就无路了。 王朝佐深吸了一口气,“王某和兄弟们只想讨一口饭吃,为了一家人生计,绝无造反之意,那白莲教徒为何会进城来,意欲何为,王某也委实不知。” “绝无造反之意?那你为何还与那些白莲教徒勾连往来?”觉察到王朝佐话语里的软弱,冯紫英立即追问道。 冯紫英知道对方此时应当是惶恐不安的,这个时候既要让对方觉得他不是和白莲教一伙的,并无造反之意,但是又要让其意识到他现在已经处于泥潭中难以洗脱自己的罪责了,要想脱罪,那就要找外援,就要想办法立功赎罪。 “我和他们并无勾连,……”话一出口王朝佐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示弱气虚了,迅即又道:“我们只想求个活路,这样下去,我们魏家胡同几百户人迟早要么离家逃荒,要么就得饿死!” 冯紫英心中也是暗叹,他自然知道这常税监在临清城已经搅得天怒人怨,但是这是当今圣上派来的,寻常人又如何能置喙?这等寻常百姓的生死又何曾放在这帮阉人心上? 只不过他现在还得要为自己的生存挣扎,还顾不上那么多了。 “求活路不是这种求法,你这是在寻抄家灭族!”冯紫英狠声道:“现在你和白莲教纠缠不清,若是没有一个能让人信服的说法,恐怕真的明年这个时候就是你们的忌日了。” “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是什么来头,想要我干什么?”王朝佐冷笑了一声,“我从来不信有什么善人来帮我们这些穷苦人。” 冯紫英不为所动,这个时候说其他的也没有意义,“我乃神武将军冯唐之子,京师国子监贡生,此番回老家来本是吊丧,未曾想到却遭遇这等事情,……” 王朝佐一凛。 临清三大家,周家,任家,冯家,冯家还要排在最后,但主要因为是冯家除了京师一支属于武家勋贵尚有些声势外,其余旁支都碌碌,而周家和任家都是士人出身,但这少年郎若是冯家在京师一支中那神武将军冯唐之子,而且还是那国子监-->> 甲字卷 第二十九节 扑朔迷离, 各有所图 冯紫英也没太大把握,这事儿太大,没谁能遮掩得住,王朝佐的确是无意造反,甚至就是有些人利用来造势的一支枪,但既然士枪,却没有当枪的觉悟,又遇上了野心勃勃欲待借势而起的白莲教,这就悲哀了。 “王朝佐,我没法给你这个承诺,如果我给了,那也就是在骗你,我只能说,如果你们的确没有加入白莲教,那么你们就可能只算是附从,如果你们再能立功赎罪,证明自己不是造反,那么也许有一定机会脱罪。” 冯紫英斟酌着言辞,既要让王朝佐意识到自己没有欺骗他,同时也要给对方留一线希望,同时也要给自己留一些余地。 “如果你们再能提供一些其他方面的助力,那么我可以想办法借此帮你们斡旋,……” 虽然不敢全信,但是对方表现出来的态度还是要让好生对待的,而且这等情况下,他也自感走投无路,任何一个可能他都不愿意失去,自家一条性命也就罢了,魏家胡同周近数百人,还有自己的妻儿老小,这都是他难以轻言割舍的。 “冯公子,只是这等情形之下,我等还有生路么?”王朝佐语音也有些微微发颤,毕竟关系身家性命,饶是他早有一死了之的执念,但是还是免不了有求生的愿望。 “若是我说有,你是否会相信呢?”冯紫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然后才又道:“现在你没得选择,只能相信我,一切按照我刚才说得那样来作,这个世界没有谁无缘无故帮你,我也一样,但我这个人有个好习惯,讲规矩,守承诺,答应了的,就会尽力去做到,所以还是那句话我刚才说得,你要做到才有可能,……” “冯公子,恐怕没那么简单,这些白莲教匪不单是我们临清的,他们很多来自兖州那边,……”王朝佐迟疑了一下,“而且这一次闹出这么大的声势,肯定还有其他一些缘故,这临清城里想要乱一乱出点儿事情的人很多,……” 冯紫英当即制止了对方再说下去,“住嘴!你们要想活命,就把这一切吞进肚子里烂掉,从未有过这些,知道么?否则,谁都帮不了你们!” 冯紫英想都能想到这里边肯定有猫腻,但这绝对不是翻这张牌的时候,那只会招祸上身,哪怕是自己。 现在他也没有心思去考虑那么多,解决自家的事情,当然也顺带为王朝佐他们找一条出路,才是他要做的。 “王伯,我叫你一声王伯吧,你若是信我,我可以帮你们一把,嗯,我爹在左军都督府和山东都司以及提刑按察使司这边还有些同僚和朋友,还能说得上话。”冯紫英知道肯定要给对方吃一颗定心丸才行,“但这个前提是你们需要有立功赎罪的表现,……” 王朝佐是真的不敢把眼前这个少年郎当做普通人来看待了,谋定而后动,肯定有所图谋,深知他也能猜测出一二,但是对自己来说,那又如何? 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也愿意去博这一把,而对方的身份也让他增添了几分信心。 就在距离冯紫英和和王朝佐不到三里地之外的鼓楼东街一处临街宅院里,灯火通明。 厅堂里只剩下两个人,门岗也在院里大厅三丈开外,黑魆魆的暗夜里似乎隐藏着巨兽,欲待择人而噬。 “那王朝佐还在踯躅不决?”端坐在上方官帽椅的青衫儒生悠悠的道。 “首鼠两端,成不了大器。”站在下首的另外一名青年男子轻蔑的一撇嘴,“总掌经,这等人何须如此看重?” “应臣,教尊此次专门从北直隶而来,自然有其道理,我等应当向其展示我们山东东大乘教的力量,……”青衫儒生淡淡一笑。 “那总掌经为何不选择在我们郓城、巨野那边?”青年男子大惑不解,“那情况肯定要比在这边好得多吧?临清这边李国用大言炎炎,喜好浮华,看看他带的这些弟子教众,如何成事?” “应臣,我们弘法传道,为人行事,都要看长远,国用也很用心,不过不得其法而已,经此一役,他也许会汲取教训,嗯,教尊那边也自有安排,我等远来是客,就听国-->> 甲字卷 第三十节 野心,叵测 “前面就是东水门了。”王朝佐表面稳如狗,但是内心还是有些担心。 这一片已经是白莲教那边的控制区了,这一次进城之后白莲教和己方三拨人迅速达成了一致意见,但是仅仅是某些方面。 己方的想法很单纯,就是要一个示威行为,要求税监减轻过往税金,不能毫无标准的漫天要价,这样来往商家越来越少,商户生意也越来越清淡,临清城内城外这么多靠着来往客商吃饭的人就没法过了。 虽然知道这个行径是冒险,但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又能如何? 但白莲教这帮人卷进来就让王朝佐他们惊慌失措了。 他们不知道这帮人是怎么闯进来的,甚至之前根本就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一直到进城前一刻,他们才从某些人那里获知这个消息,但他们已经没有了左右局面的力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白莲教徒如洪水一般漫卷入城。 现在局面已经被对方控制,而王朝佐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但现在他心里居然有了几分主心骨,而这份主心骨竟然是身旁这个少年郎带来的,王朝佐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猪油蒙了心会相信这个家伙的大言。 “王传头这是要往哪里去啊?”从侧面的小巷里传出来的声音让王朝佐竦然一惊。 火把下,几个身影从横巷里钻了出来,当先一人更是目光清冷,如毒蛇吐信一般寻找着什么。 见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自己背后的人身上,王朝佐只感觉一阵汗意从脊背上涌出,定了定神才漫声道:“原来是高传头,王某可未曾答应加入你们,怎么这么晚了高传头还没休息?” “睡不着啊,出来走走,王传头还没回答高某的话呢。”高应臣睃了一眼王朝佐背后的三个小孩子,都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只是这么晚了这厮却带着几个小孩子来着东水门干什么? “哦,我浑家又犯病了,这不让我侄儿来叫我。”王朝佐打起精神,这高应臣是曹州那边来的,还好一些,若是那李国用的人,就麻烦了。 “哦,怎么,高传头倒是个怜惜人啊,要回去一趟?今夜怕是不得清静啊。”高应臣目光如刺,始终不离他背后的冯紫英三人。 左良玉和王培安倒也罢了,那冯紫英明显不像是穷苦人家,虽然换了一身衣衫,但瞒不过久在江湖闯荡的高应臣的眼睛,这应该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莫不是这厮要做人情,想要放人出城? “不敢,高某的确要回去看一看,也和李总传头打过招呼了。”王朝佐倒也不怕谎话被戳穿,他已经安排人在自己送冯紫英三人过来时去向李国用报备一声,等到李国用知晓,这边早已经出城,自己也假模假样回去一趟,倒也不惧。 这帮白莲教人不说自己是白莲教,却说自己是什么东大乘教,一会儿又说是罗教,什么传头总传头掌经总掌经,各色名号倒是纷繁复杂,那李国用已经几度撺掇自己入教,并隐约透露连济南府里和布政使司里都有人入了教,倒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呵呵,那高传头可要早去早归啊。”高应臣虽然起疑,但是却也找不出合适理由来刁难对方,存着某种心思,他也无意深究对方。 “谢谢高传头的记挂,某家知道。”王朝佐轻轻一甩手,径直而行。 冯紫英紧随其后,他已经感觉到了对面这个青年男子对自己几人起疑了,不过听口音对方倒不像是地道临清口音,更像是鲁南口音,而王朝臣似乎也并不太惧怕对方,所以他也只是装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跟随在王朝佐身后。 “传头,咱们跟上?”高应臣站定,看着王朝佐带着三人消失在东水门旁的路边上,若有所思:“让人去问问,高传头家住哪里。” “啊?”身后随从讶然,“不用跟上去么?”  -->> 甲字卷 第三十二节 尔虞我诈 当冯紫英坦然的把自己的意图和盘托出时,王绍全陷入了惊疑不定的沉思之中。 这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想出的办法? 纵然时有人为其出谋划策,但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居然就敢冒这样大的风险,从东水门游泳而出,而且还成功的说服了王朝佐为其帮忙打掩护。 这简直有点儿神乎其神了。 还有这个王朝佐,自己也早就料到此人怕是不稳,拖家带口,还有魏家胡同那帮人几百户,只不过这么快就开始转向,还是让他有些不舒服,好在己方也早有准备,倒也不惧。 而且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本身也已经超出了先前的可控范围,再下去未必是好事了,倒要看看此人究竟能有多大本事。 冯紫英没有隐瞒什么,在略做思考之后,便略作保留的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和意图和盘托出,他认为对方或许会认可自己的想法,有一定合作空间。 “冯公子,李督帅的确已经到了东昌府,但是你觉得能说服李督帅动用他的亲兵营来行险一搏?” 良久,王绍全才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狠狠的搓揉了一阵道。 “没有太大把握,但是我以为如果粮帮愿意出一把力,也许可能性会大很多。” 冯紫英语气很淡然,但言语中却透露出很强的信心,这让王绍全很是郁闷。 “冯公子,恐怕有些情况你不太了解,我们恐怕帮不上什么忙。”王绍全表情仍然很平静,但是话语透露出来的意思却让冯紫英费解:“哦,山陕粮帮在这运河上下偌大名声,且与漕粮关联甚深,为何却如此一说?” 王绍全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冯公子有所不知,我们粮帮和漕粮的确有些瓜葛,但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李督帅才为了避免瓜田李下,对我们山陕粮帮一直颇多” 王绍全作了一个有些隐晦的守势,冯紫英立即就明白过来,只怕这山陕粮帮和这位李督帅之间是有些龃龉的,至于说具体原委,恐怕也不是王绍全所说的瓜田李下那么简单了。 粮帮在城外依然很有势力,这一处所在便是三里铺的一处大宅,与钟公祠隔河相望。 见此情形,冯紫英也不废话,“既是如此,小可倒是冒昧了,不过哪怕有一份可能,也当去尽力一番,小可决定去东昌府求见李督帅,恳请他立即发兵浇灭白莲教匪,不知王先生能否为我二人提供一艘小船,送我等去聊城?” “冯公子客气了,纵然公子不提,王某也会如此,从这里到聊城,若是以山梭不停歇疾驰,一日可达,请工资尽管放心。”王绍全立即拍了胸脯,“只是王某也想提醒一下公子,那李督帅乃是文臣,而且上任时间不久,其人素来对我等商贾轻视,如何说服他,冯公子恐怕还需要仔细琢磨,或许冯公子贡生身份能有所助益。” 冯紫英又问了关于这位李漕总的情况,这方面王绍全倒是知 无不言,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情况。 把冯紫英二人送出门,安排了船只,王绍全才回到厅堂。 “二叔,为何对此子如此看重?”一直跟随在王绍全身旁的年轻人忍不住问道:“莫不曾二叔真的认为他能说服李漕总?” 王绍全背负双手在厅堂中来回踱步。 “此次民乱有些出乎我们预料,这罗教中人竟然如此势大,我们也未曾想到,而且还有外人掺和进来,让我们始料未及,现在也需要认真应对,如今我等亦是骑虎难下,若然难以压制下来,粮食损失倒是小事,若真是毁了这一切店面,伤了元气,那该如何是好?” 他身旁的年轻人也是沉吟不语。 “而且我感觉这个少年恐怕远非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只想救民水火,冯家在临清虽是望族,但是神武将军一支其实已经很少顾及这边了,他们的根基在京师,在大同,但此次此子甘冒奇险而出,而且先前我与他的交谈中,他并非对此次民变因由一无所知,甚至可能还隐约察悉一些其他,这才是我有些担心的。” 王绍全的话让青年男子也有些吃惊,但是随即便又强硬起来。 “那又如何?只是猜测而已,现下尽人皆知乃是税监苛索引发民变,罗教借势趁机作乱,我们粮帮也是最大的受害者,这城中店铺商货尽皆被洗劫一空,要论罪魁祸首,那也是那常公公,而罗教和力夫、编户、窑工中的一些人当是附从为恶。” “三郎,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那冯家子虽然年少,却非可欺之人,当然我们也不会承认。” 王绍全目光闪烁,似乎是在细细掂量其中的分寸。 “我只是好奇,这位冯家嫡子会如何来说服那位李漕总?那一位也不是好打交道之人,若是那冯家子自恃武勋之后,只怕要吃个闭门羹,没准儿还得要被戏谑一番赶出来也未必,连我等想尽一切办法要想见那李漕总一面也不得,这位冯家子还是太稚嫩了一些。” 王绍全的话让青年更是大惑不解,“那为何二叔不提醒他?” “为何要提醒他?成也好,不成也好,与我等有何关系?”王绍全目光在灯光下越发幽邃闪烁,“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样轻易湮灭,我等付出了如此代价,总要有一个结果才是,且看那李漕总如何应对吧。” “二叔,你是说那常公公和李漕总” “哼,都不是省油的灯,我等就坐山观虎斗吧,无论哪一方得手,都只会对我们有益,最好是”王绍全轻轻一笑,似乎胸有成竹,但是却又总觉得忽略了一些什么似的。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凝神思索了一阵,还是觉得须得要谨慎一些。 “嗯,我们恐怕也还要做一些准备,你再派人去东昌府走一遭,抢在他们前面。如果他们一到,那边就安排人盯着,看看这这个冯家公子能有什么花招。” 甲字卷 第三十三节 坐困愁城 就在冯紫英和左良玉登上山梭小艇南下时,在冯家宅院内的夹墙密室里却是陷入了一种无言的沉寂中。 冯佑实际上在送走了冯紫英之后就有些后悔了。 主家只有这么一个嫡子,若是有了一个闪失,自己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家主交代了。 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太明白怎么就会被铿哥儿给说服了,没错,那些理由都是有道理,但是说一千道一万,那都是要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一旦出一个意外,那落入白莲教徒手中,该当如何? 想到这里,冯紫英就觉得还不如直接当机立断保着铿哥儿闯出城去,那会儿教匪刚刚进城,尚未完全控制住城区,未尝不能找到一个机会把铿哥儿送出城去。 至于说其他人的死活,他就顾不得了,就算是日后有啥祸患,那也总胜过冯家绝后,想必家主也应当是领会得到的。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铿哥儿已然出去,虽说这等小孩子被拿住未必就会有性命之忧,这黑夜里有个闪失却也说不清楚。 这种纠结忐忑的心绪一直困扰着他,让他难以平静下来,便是在塞外被蒙古鞑子骑兵围困,他也没有这般心烦意乱。 贾雨村和薛峻一直在观察着冯佑的举动。 在冯紫英离开之后,整个密室里就如同一具活棺材一样,大家就这么悄然无声的龟缩在这里,等待着命运的决断。 这种时间是最难熬的,不知道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唯一的办法就是等。 像自己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一旦被贼匪拿住,其结果不问可知,而且这还有东翁林公的独女,若是有个闪失,只怕自己这一辈子都别想在踏入仕途了。 薛峻一样辗转反侧,遭遇这样的厄运,谁也未曾预料,尤其是在这运河腹地号称北地头号码头的临清城,居然会发生这样的民乱,甚至已经不是民乱,就是叛乱了。 在获知贾雨村护送的林海之女上京之后,而薛峻所在薛家又是和贾王史家并称的金陵四大家之一时,贾雨村对薛峻的态度也亲善不少,同处这等环境下,两人更是很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 “润高兄为何孤身来此,江南富甲之地,金陵更是繁华,何须来此生疏之地?”贾雨村颇为不解。 贾史王薛四大家之名他也是在获知了林海要为其谋官之后才开始去打听了解的。 虽说四大家只是金陵四大家,而且也远不及三五十年前那等风光,但是毕竟四大家也是当年从龙武勋之后,即便是迁都京师之后,金陵四大家在京师一样是簪缨之族。 那王子腾贵为京营节度使,执掌京师三大营,得宠之势不言而喻,那贾家一是一门两贵,更有嫡女入宫,这薛家再说没落,也算是皇商一脉,为何这薛峻好歹也是薛家嫡支,纵然是二房,也不该如此才对。 薛峻脸色微微一变,本不想说,但却又想到此人既是能蒙林海看重托付送女进京,又是进士出身,日后怕也是要有一番造化的,若是虚言诳骗,日后为其获知实情,反为不美。 而且这薛家这么些年来的情形也并非什么隐秘之事,此人下来略一打听便能知晓,还不如坦然相对,顺带结一份善缘,没准儿日后也能有个照应。 “雨村兄有所不知,自我兄逝去后,家中长房便无能主事之人,这年头世态炎凉,许多生意也是人走茶凉,原本一些人脉便也渐渐淡了,” 薛 峻叹息了一声,“江南固然富庶,但徽州、龙游、洞庭等地商贾抱团排外,而且经营数十年,若非有绝大人脉,便难于其匹敌。” 薛峻虽然只是简单一说,但贾雨村也就明白了。 江南商帮势大,徽商、洞庭、龙游等地商帮在各地都颇为势大,而且经营多年,其背后皆有大人物为其靠山。 便是自己当年当知府时,亦有遇到过这等情形,更有前来攀附者,只不过自己为官时日太短,尚未真正深入便被罢官,若是这一次能得偿所愿,定要好好经营一番。 这薛家长房缺了主心骨,这薛峻显然有些力有未逮,所以才意欲来北地寻找商机,只是哪里的生意怕都不好做,条条蛇都咬人,未必就能如愿,现在还遇上了这种事情。 “润高兄无需气馁,生意也是有盛有衰,我倒是觉得这临清若是寻常时候,怕是难有机会,但是经此一劫难之后,没准儿还能有些机缘。”贾雨村沉吟着道。 “哦?雨村兄何出此言?”薛峻毕竟是商人出身,便是身处险地,也不忘这生意上的关节。 “剿匪叛乱,朝廷总是要剿灭的,但这临清城何等繁盛,教匪势大,官府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能拿下,这战火一旦绵延,兵灾牵连甚广,先前那一位不也说了粮帮也死了数十人,店铺粮食尽皆被洗劫一空,而这临清城中其他诸如钱庄典当、机织绸庄怕都难逃此劫难,只是这临清城地处运河要道,漕仓皆屯于此,这却是改变不了的,便是毁于兵灾,朝廷和地方上都一样要让其重新恢复生机,或许这便是一个机缘,” 薛峻大为心动,不得不承认这读书人就是厉害,连这等商贾形势都能看得如此深远精准,难怪人家能考中进士还能当一任知府,只是不知道对方因何贬官。 若是此番能脱身,还真的,想到这里却才反应过来,这现在还生死未卜呢,禁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贾雨村却以为对方还在发愁,继续道:“润高兄,我也知道这里边肯定也有一些难处,临清城乃是北地有数商贸大镇,纵然有此机会,若是无有力奥援,怕是难得立住脚,这却须得要仔细掂量。” 薛峻连连点头,此言正解,这般大城,怕是无数人觊觎,纵有机缘,若无靠山,一样也会被本地豪强吞得渣滓皆无。 “多谢雨村兄提点,但愿此番我等能逃此大难,逢凶化吉。”薛峻郑重其事的拱手一礼。 这边二人相谈甚欢,那边萝莉对小子,却是针尖对麦芒。 “我家大爷便是在国子监里也是百里挑一,国子监,知道么?全国的读书人都得要” “啐!小心风大闪了舌头,你家铿大爷怕是荫监入监吧?谁不知现今这国子监里龙蛇混杂不说,若是那寻常州府岁贡拔贡送入,倒也罢了,你家大爷难道还是这东昌府临清州抑或顺天府的拔贡?” 小丫头轻蔑的撇了撇嘴,虽是身处险地,但也不肯弱了气势,“我看倒是纳贡或者例监居多吧。” 一番话把平素嘴铁善辩的瑞祥给说得目瞪口呆。 虽说也知道自家主子去了国子监坐监读书,但是究竟是如何去的他却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和老爷有关,什么纳贡例监或者岁贡拔贡这些词儿,他却是一概不懂了。 见那瑞祥如同一只呆鸟般无言以对,小丫头傲娇的一仰头,“看你也不懂这些,日后好好问问你家主子,别动不动就充大头蒜,没地害臊人。” 瑞祥气急败坏。 甲字卷 第三十四节 呸,登徒子 这丫头先前还好,瑞祥也有些怵对方是什么巡盐御史林公之女,不敢放肆,所以说话也是小心翼翼。 倒未曾想这丫头却是舌尖嘴利,怼人也是不留情面,动辄冷笑蹙眉撇嘴,看得人没地生出气恼,所以才会想要抬出自己主子来炫耀一番压一压对方。 未曾想这丫头却恁地尖酸刻薄,虽说不明对方话语中的意思,但是察言观色便也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而且更让人郁闷的是自己还完全听不懂其中奥妙。 “哟呵,小丫头嘴巴挺硬,那为何却要蜷缩在这里要我家大爷冒着性命危险去替你们求援?你为何不去?” 被这小丫头给噎得实在忍不住,瑞祥也终于爆发,开启了毒舌功能。 “还巡盐御史之女呢,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吧,怎地却如此不知好歹?我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也知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句话,莫不是以德报怨倒成了林家祖训?” 这瑞祥六岁就跟随着冯紫英,从大同到京城,不说亲如兄弟,但二人也基本上是形影不离了,冯紫英在家中就学,他也跟在一旁,几年下来,也识得不少字。 他还在大同便经常跟随冯紫英和一帮子武勋子弟四处厮混,到了京城之后更是如此,这嘴巴早就操练得铁齿铜牙。 先前也是碍于小丫头年龄太小还有巡盐御史嫡女的身份才不敢放肆,但这会儿被对方给怼得头脑发热,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林黛玉也没想到冯家一个小厮也敢如此放肆,而且口齿伶俐丝毫不弱,抢白起人来半点不饶人。 想一想先前那冯家哥儿出行求援的确让人动容,她之前也有些感动,连贾夫子都一直称对方不愧是虎父无犬子,果然胆力过人。 “哼,不过是暴虎冯河,徒逞蛮勇,” 话虽这么说,小丫头也知道自己这话不在理,受人恩惠却要背后非议,非正人君子所为,声音也低了下来。 更何况之前冯紫英和几人对话她也听得清楚,虽然不是太明白,但是也清楚连贾夫子和薛家叔父都赞叹不已,绝非自己所言的“暴虎冯河徒逞蛮勇”。 见对方堕了气势,瑞祥倒也不为己甚。 当然最主要原因是他先前就发现自家主子时不时的偷窥这小丫头,脸上神情也甚是怪异,而这丫头又是巡盐御史林公之女,而林公和贾家又是姻亲,冯家与贾家乃是世交,他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儿。 在来临清之前老爷就已经和夫人在商议主子的婚配之事,若是主子真的对看上了这丫头,虽说这年龄尚幼,但却也可以上门先行议亲。 虽说婚姻之事乃是老爷太太做主,但京师冯家一脉三房仅此一个嫡传独子,视若珍宝,尤其是太太对主子更是言听计从,日后真要和这小丫头成了一家人,那自己就惨了,想到这里瑞祥心里反倒是有些发虚了。 见原本气势如虹的小子这会儿突然又一下子怂了,小丫头片子也有些奇怪,瞥了对方一眼,觉得自己之前一句话好像并没有多少攻击力,怎么对方反而就颓了? 见对方突然不吭声了,小丫头抿着小嘴琢磨半晌,才又道:“你家铿大爷在国子监坐监多久了?” “有小半年了。”瑞祥越想这种可能性越大,说话也就更加谨慎,他年龄虽小,但却是冯唐专门物色来替冯紫英照顾寻常生活的,冯家也是专门调教过的,所以在这些方面也格外精细。 “那你家铿大爷可是要去乡试还是肄业后直接授官?”小丫头见对方其实弱了许多,也没有再咄咄逼人,只是想要多问一些对方情况。 “这却不知,大爷才去半年,这半年里读书颇为辛苦,原来在大同亦有塾师专门教授,称我家大爷笃学不倦,囊啥雪,”想不起词语,瑞祥有些尴尬,挠了挠脑袋。 小丫头也是一愣,但随即笑了起来,“怕是囊萤映雪吧?” “对,对,就是这个,”瑞祥 嘿嘿笑起来。 “囊萤映雪那是形容穷苦人家读书的辛苦努力,冯家何以至此?牛头不对马嘴,也不知道是哪个读书人会这么阿谀逢迎你家那一位?”小丫头耸了耸鼻子,“那个塾师有意讨好神武将军也不至于如此吧,想让神武将军多给他点儿束脩?” 瑞祥急了,“怎么可能?我家大爷在大同府便是以好读书著称,便是书院里的教谕都对我家大爷赞不绝口,我家大爷是肯定要去参加会试的。” “哦?会试?你家铿大爷这般有信心?”林黛玉显然不太相信。 国子监里出来的监生们几乎都是奔着肄业授官而来,要么就是捐个好名声。 她听父亲说起过,现在国子监是一年不如一年,若是二三十年前倒也能有几人能从顺天府乡试里考上举人,但现在怕是一科都未必能有一人了,真要有意参加乡试的,要么在府学里,要么就是自己聘请塾师。 “我家大爷昨日里还在说,胸藏文墨怀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所以他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瑞祥昂首颇为自豪,他以为这两句诗是自家公子所作,却不知其来源。 林黛玉眼睛一亮,那“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半句句她自然是知道来历的,但那半句话“胸藏文墨怀若谷”却不知道是何人所作,似乎是有意与苏东坡那句相对,而后面那一句就有些俗了,虽然情通理顺,但却没有什么韵味。 “这可是你家铿大爷所作?”林黛玉含笑而问。 “那是自然。”瑞祥摇头摆尾,满脸得意,“我家大爷读书六年,老爷为其聘请塾师皆是饱学之士,其中还有一名落第举人,岂是寻常人可比?” 林黛玉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个冯紫英的小厮倒是挺有趣。 她素来早慧,在家中求学,那贾雨村倒也惊讶于她的慧黠,加之林如海珍爱过甚,除了闺阁规矩外,其他方面倒很有点儿散养的意思。 这丫头也喜欢看杂书,疑问颇多,贾雨村也未将其视为等闲小丫头,时常向她提及其他杂务,所以她才这般大胆机敏。 “哟,那看不出你家那一位大爷还真的挺好学啊。”林黛玉抿了抿嘴,“四五岁就开始读书,莫不是读成了一个书呆子?” “哼,林姑娘你这可就说错了,先前你也该看到我家大爷和你家夫子、薛先生商议,书呆子有这个本事?”瑞祥轻轻哼了一声,一心要维护自家主子的形象。 说实话这几天铿哥儿病了一场之后似乎人变化不小,不但性子变得沉稳了许多,话语也少了,但每一句话出口好像都挺有道理,连冯佑都要琢磨一番,这放在以前是根本没有的。 这么些年冯佑虽然对铿哥儿很看顾,但是大事情上是绝对不会任由铿哥儿胡来的,这一次让铿哥儿独自出门,铿哥儿居然把冯佑给说服了,这就太让瑞祥觉得不可思议了。 自己原本要阻拦,但是被铿哥儿眼睛一瞪,感觉就像面对老爷一般,让他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一般人遇上这种事情,只怕都吓到瑟瑟发抖,不知所措了吧?我看连你家贾夫子都脸色发白,话都说得不利索了,那薛老爷还说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呢,不一样没了抓拿?但看看我家大爷,怕过么?那得用啥词儿来形容,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吧。” 瑞祥一副与有荣焉的得意模样,让林黛玉很是不屑。 不过林黛玉也要承认,先前自己不也是吓得六神无主?自家婆子更是哭哭啼啼抹泪不止,贾夫子和那位薛老爷也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倒是那冯紫英一副气定神闲,泰然不惧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天生木讷,还是真的大将风范? 呸,怎么可能?!也不过比自己大上三四岁,却一副老气横秋的小大人模样,尤其是在贾夫子介绍了自己身份之后,更是贼眉鼠眼的盯着自己看,让人生厌,真想把他那双目光灼灼的贼眼珠子给挖了。 想到这里,林黛玉只觉得自己俏靥发烫,呸,登徒子! 甲字卷 第三十六节 求救 “二郎,很多事情咱们也不清楚里边底细,毛贵他爹为啥挨板子而仓大使没事儿,轮不到咱们这些外人置喙,他们自个儿心里明白。”冯紫英淡淡的道:“你还年幼,日后长大了就能知晓一二了。” 左良玉似懂非懂,只能点点头,冯紫英的话对他来说还是深奥了一些,但他隐约也能觉察出对方说的话里似乎隐藏着很多东西。 对这个意外“捡来”的名人左良玉,冯紫英还真没想好怎么来处理。 大明的一代军阀,现在还是一个小萌新,虽然也露出了一点儿乳虎气象,但还差得太远。 如果左良玉真的能成长起来,冯紫英是不愿意去揠苗助长的,听凭其野蛮生长才是最好的。 但冯紫英又怕这世界已经偏转,历史已经改变,这左良玉还能如那一个时空中那样茁壮成长一跃化龙么? 没人能确定。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需要考虑清楚,这有点儿算是本时空中自己收到的第一个小弟,而且有那个时空的模板,说明这左良玉是有这个成长底蕴的,那么自己凭什么就不能好好培养一下呢? 没准儿他这一世还能有更好的造化呢? “二郎,日后你打算干什么?”虽然现在说这些还有些为时过早,但是冯紫英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一下。 “日后?”左良玉有些茫然,摇摇头,“没想过,冯大哥,我现在白日里就跟着我二叔打铁,闲一点儿有机会就跟着码头上的人出去看看,要不我能干啥?” 这个问题对左良玉来说显然太复杂了一些,这个年龄的少年,以他现在的家世条件,似乎也没有什么能供他选择的,就是混日子,填饱肚皮,能顺利的长大成年就算是阿弥陀佛了。 思考了一下,冯紫英也觉得有些棘手。 若是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倒也可以替对方安排一下,问题是现在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要想替左良玉如何安排一下,家里铁定不会答应。 而如果让左良玉变成和瑞祥一样当自己跟班儿,这是冯紫英绝不愿意的,那没准儿就会耽误了左良玉的成长。 “二郎,若是可以的话,这一次事了之后,我希望你能去读读书,未必要去考中秀才举人啥的,但起码你要能看懂兵书将策吧?”冯紫英沉吟着道:“你家是军户,你现在年幼暂且不说,待几年后你也许就要入军,” 左良玉有些兴奋,“冯大哥,我早就想入军,可就是年龄太小,入军打仗可用不着读书识字,” “混账话!”冯紫英怒声打断:“你不读书识字,如何能读懂兵书将策?莫不成你就指望着靠刀枪过活,一辈子当个戍卒?” 冯紫英的怒斥却让左良玉内心感受到一丝暖意。 他当然明白对方是为他好,只是他从小久未读过书识过字,而且也没有这个条件,现在骤然要让自己去读书识字,一时间也难以接受,而且也没听说当兵吃粮还要读书识字,这临清卫里上千号人,有几个人识得字? 至于说兵书将策,这就有点儿远了,根本不是左良玉现在能想的。 孤灯如注,伴随着摇曳的灯焰,挂在棚顶上的气死风时不时的摇晃一下,让两个人的面部表情若隐若现,左良玉的一脸不服气也看在冯紫英眼中。 “二郎,你若是只当个戍卒也就罢了,但日后你若是当上了小旗总旗,百户千户,难道你也当个睁眼瞎,大字不识?” 左良玉还真从未想过自己能当啥百户千户,在他看来,怕是一个总旗都能让人羡慕不已了,但冯紫英的话却让他内心的木屑念想顿时疯涨起来。 百户千户看似遥不可及,但是想想冯大哥的老爹是神武将军,日后自己若是入了军,只要肯搏命,没准儿还真能混出头,当个百户千户也许就不是白日做梦了。 见左良玉不做声,但面部表情却出卖了他,冯紫英也不多说:“你自个儿好好想一想,过了这一桩事儿,找个法子,去私塾里去读读书识识字,日后从军也能博个出身。” “哥,可是我叔父怕是”纠结了半晌,左良玉才幽幽道。 “哼,我会和你叔父好好说一说,想必他也乐意见到你有出息,日后你要出息了,未必不能给他们一份照应。”冯紫英其实也想到了这些问题,这在以前可能还是个事儿,但如果过了这个坎儿,那就不是事儿了。 山梭小艇速度很快,巳时三刻,小艇便已经停在了聊城码头上。 冯紫英和左良玉便径自寻那漕运总督所在。 如何去面见漕运总督,冯紫英也一直在琢磨。 这事儿不那么好办,漕运总督不管地方事务,这等造反民乱和漕运无关,但你要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也不完全对。 临清内城里三仓关乎漕运大计,若是被毁被洗劫,这对整个漕运来说都将是一大灾难。 当然现在各地的粮食尚未送至,三仓里可能也就是一些存粮,新粮尚未运入,所以对漕运总督来说,哪怕是真的临清内城被叛乱教匪攻破,三仓被洗劫甚至被毁,他的责任也不算太大。 毕竟这地方教匪叛乱,责任更大的应该是山东都司和临清兵备道以及东昌府和临清州这些地方官员。 王绍全还是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消息,和漕运总督李三才一道同行的还有二人,一个是漕运总兵,一个是漕运御史。 漕运总兵陈敬轩,合肥人,合肥陈氏子弟,乃是前明漕运总兵官陈瑄的后裔,后大周建立之后,陈氏并未受到影响,依然颇受重用。 漕运御史乔应甲,陕西猗氏人。 思考再三,冯紫英还是决定先拜访陈敬轩。 陈敬轩曾经在天津卫担任指挥使,和自己父亲有过交情,这一点也是冯紫英从冯佑那里获知的。 元熙三十五年,鞑靼骑兵寇边,冯紫英父亲冯唐时任大同镇总兵率兵应战,几番血战,损失惨重,虽然击退了鞑靼骑兵,但是大同镇折损不少,后从内陆各卫所抽调卫军补充九边,天津卫便抽调了八百人补充大同镇。 在获知冯紫英登门拜会时,陈敬轩也吃了一惊,但随即便将其代带入后堂。 东昌府也是漕运重镇,论理漕运除了在淮安府清江浦驻节处有官衙外,其他地方是没有的,但实际上在东昌府、临清、德州、济宁、徐州等地,皆有工部的分司,而这些分司虽然名义上也受工部管辖,但实际上漕运总督在分司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常驻地点。 漕运总兵官自然也就有一处并不算太大的官邸了,小巧而精致,前面临街小院是办公厅堂,后面两进院落则是临时居所。 “贤侄为何如此形象?”见冯紫英一脸疲惫憔悴情形,身上的青衫也是狼藉不堪,陈敬轩皱起眉头,一边命令看茶。 他和冯唐有些交情,但是远谈不上多么深厚,对方是武勋之后,和自己这种出身地方军镇世家并不属于同一体系,不过就是打过几次交道,觉得冯唐此人倒也是一个精明人物,只是名利心重了一些。 “唐突拜见,还请叔父恕罪。叔父救我!” 按照规矩拜访长辈都是要拜帖的,但冯紫英此时哪里有?所以他一进门就深躬作揖,连连恳求。 甲字卷 第三十七节 没那么简单 陈敬轩吃大吃一惊,连忙扶起冯紫英,“贤侄为何出此言?” 冯紫英也不客套,临清民变已不是秘密,便将昨日临清情况和盘托出。 他也清楚对方和自己父亲不过就是寻常交情,要一味指望对方帮忙,也不现实,若是能引来对方的兴趣,倒还有些机会。 听得冯紫英把临清民变叛乱情况娓娓道来,陈敬轩也是越听越震惊。 之前其实东昌府这边已经接到了消息,称临清民变,临清城已经封城,现在城中什么情况却不得而知,而东昌府方面已经向山东三司禀报情况。 但由于临清兵备道已经将临清、东昌卫军全数带领南下兖州剿匪,三五日之内根本无法将兵重新调回,而且以获知情况来看,临清民变乱民气势正盛,等闲三五百卫军要去出镇未必能一战而胜,若是引发战火连绵到诸如东昌或者德州,只怕为祸更甚。 漕运这边也已经得到了情况,但是这不是漕运的主责,总督尚未召集议事,究竟如何处置,也不清楚。 “贤侄,你是说你是从东水门潜水出来的?”陈敬轩没想到才十二岁不到的冯紫英竟然有如此胆魄,在贼匪围困之下,居然敢潜水而出,这一旦被贼匪抓住,那就是性命之忧了。 冯唐只有此子一子,而且还是嫡子,却又如此胆大之举,不能不让他感到震惊。 “叔父,贼匪肆虐城内,我等虽然藏身密室,但若无官军尽早平乱,三五日就只能饿死在密室内,否则就只能屈身于匪。” 陈敬轩皱起眉头,一时间沉默不语。 “叔父,可是有难处?”冯紫英急切的道。 “贤侄,你有所不知啊,我这漕运总兵官虽说名义上管着漕军,但实际上你也应该知道,李漕总也在,乔御史也在,轮不到我说话。”陈敬轩也不遮掩什么,坦然道:“凡属漕务大小事务,尽皆须得要李漕总和乔御史并处。” 这漕运总兵官三十年前还算是武职中的要员,位高权重,但是现在,真的就很尴尬了。 随着漕运总督的设立,先前和漕运总兵官还算是文武分设,并行不悖,但是随着文官势力日大,朝廷以文御武的格局日趋明显,漕运总督便凌驾于漕运总兵官之上了。 后来再加上都察院势力日盛,漕运御史从临时派遣几乎要变成常设性职位了,整个漕运事务几乎就是漕运总督和漕运御史联手之局了,作为漕运三巨头之一的漕运总兵官实际上连敬陪末座都很勉强了。 冯紫英对这里边的情况不是很清楚,陈敬轩这么一说,他才有些明白过来。 难怪当时自己向王绍全问及漕运总兵官的情形时,王绍全语焉不详,不怎么提,原来是这个职务已经成为位高权不重的鸡肋了,在漕运事务里边根本做不了主了。 “那可怎么办?”冯紫英大失所望。 之前之所以觉得来聊城有希望,就是觉得有陈敬轩这层关系,自己求见李三才,陈敬轩能帮着说说话,但现在看陈敬轩的态度,似乎是李三才为主,乔应甲为辅,而他这个漕运总兵官根本说不上话。 “贤侄,不是叔父不肯帮忙,若是换了一位漕总,或者御史,不是他们两位,叔父也能帮忙说几句,但是他们这两位,嘿嘿,”陈敬轩连连摇头,一脸苦笑。 “叔父,何出此言?”冯紫英来了兴趣,既然已经来了,他肯定不会就此罢休,哪怕陈敬轩帮不上忙,他也准备要去求见李三才,定要将此事有个结果。 &nb sp;“这位李漕总和那位乔御史很不对付,李漕总是元熙十四年进士,乔御史是元熙二十六年进士,但李漕总一直在户部和南京,而乔御史一直在都察院,他们俩在京师的时候就有些嫌隙,所以这到了漕务上,那就更是针尖对麦芒了,” 陈敬轩话一出口,冯紫英就大致明白了,这是两位较劲儿的总督御史呢,没准儿朝廷把这位乔御史安排都漕务上来,就是有意为之。 这可就麻烦了,而且现在御史权力极大,便是漕运总督也要让三分,否则便会是无休止的攻讦,甚至引来整个都察院的攻击打压。 “那叔父,这要动漕兵,究竟是李漕总为主,还是乔御史?”冯紫英要把这个问题问清楚,这关系到他下一步的动作。 “当然是李漕总,毕竟是他总督漕务提督军务,嗯,听说朝中还有意让其兼管河道,此次回京之后也许朝中就会就此商议。”似乎是觉察到冯紫英的一些意图,陈敬轩皱着眉道:“但乔御史风骨极硬,怕是不会因为这个而” 陈敬轩言外之意也很清楚,乔应甲这个人是不会因为李三才还要重用就会轻易低头的,他这个御史就是来制约对方的,若是不合他意,便是争得个头破血流,他也不会退让。 从陈敬轩处出来,冯紫英就一直在思考如何打破这个僵局。 陈敬轩还是为其介绍了一些情况。 李三才是个敢于做事的,但是此人工于心计,他觉得值得做的,才会奋力去做,若是觉得不值得的,便会妥协,也就是说出兵临清可以做,但是一旦有人反对,而他又觉得因为此事和乔应甲翻脸不值当,便有可能放弃。 冯紫英算是看穿了,这陈敬轩在这漕务中并非毫无话语权,想想也是,好歹也是一任总兵官,纵然是被漕运总督和漕运御史重压之下抬不起头,但是品轶还是摆在那里的,几分薄面还是会留的。 但是以他和自己父亲的交情,大概他觉得不值得去卷入这一趟漕运总督和漕运御史之间的浑水中去,这也能理解,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肚子咕噜咕噜一阵叫,看着左良玉的表情,冯紫英也知道肯定饿了,折腾了一宿,铁人也经不住,何况还是两个正在长身体的牛犊小子。 冯紫英点点头:“二郎,你寻个好吃的所在,咱们先把肚子填饱,然后再寻思如何办事。” “哥,是不是不好办?”左良玉精神一振,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先前冯紫英拜会陈敬轩,他自然没资格进府,只能在府外逗留,身上也没钱银,便只能忍着,谁曾想到冯紫英一进府便是一个多时辰,愣是把他饿得眼冒金星。 “嗯,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冯紫英抬脚就走,一边四处打量,这东昌府城亦是一处繁华所在,并不逊于临清州多少,论理这是才是府城所在,但临清由于特殊地理位置,所以工商更是繁盛,但东昌府这边亦是可观。 寻了一处寻常饭馆,先要了一些笼饼和蒸饼,这也是这等寻常饭铺最常见的饮食,当然也还有一些奢侈一点儿的东西,比如羊肉,冯紫英自然也不会亏待自己,来上两斤,再来了两碗面汤,先行对付。 看着左良玉狼吞虎咽的架势,满头大汗加上噎得直翻白眼,冯紫英也是摇头,这模样简直有辱斯文,但不得不说这才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一面。 好容易咽下一块羊肉,左良玉深深的吐了一口气,觉得有个半饱了,这才开始放慢进食速度,“哥,你咋不吃哩?这家味道不错,羊肉忒嫩,香着哩。” “嗯,你吃吧。”冯紫英也慢条斯理的撕着羊肉,一边思考着对策。 甲字卷 第三十八节 政治雏儿,摸索前行 冯紫英意识到自己之前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之所以他觉得由此把握,很大程度就是考虑到陈敬轩担任漕运总兵官。 按照他的理解漕运总督管漕运日常事务,而漕运总兵官就该管漕兵,甚至包括漕运总督的亲兵营才对,没想到这大周的漕运总兵官竟然沦为了鸡肋般的虚职。 话语权严重不足的陈敬轩纵然有意,也不愿意去毛触怒李三才的风险行此策,这也是自己一个大大的失策。 这就是对大周现行政治体系内的运行规制的不太熟悉得出的结果,包括这巡漕御史居然能制约漕运总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左右漕运总督的行动,这又是一个没想到的意外。 陈敬轩不愿意出面,那该如何来突破?自己的命现在倒是保住了,可目的却还遥遥无期。 直接求见李三才? 李三才会搭理自己么? 就算是见了自己,那又如何? 怕是随便几句话就把自己打发了,要博得对方的动心,那就得“危言耸听”才行。 另外如何让乔应甲不会从中阻挠? 乔应甲作为巡漕御史,也就意味着他下绊子的能力不小,但是做事情却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他更多地就是一个监督约束的职权。 一句话,他或许自己办事儿的权力不大,但是却能让你办不成事儿,简而言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听闻那李三才也是一个讲究人,居移气养移体,日常颇为奢侈,不过乔应甲应该盯得他很紧,正因为如此,两人才形成了这种僵局。 但李三才又是一个胆子不小敢于做事的人,所以要让他出手,就要有足够的诱因,或者说动力。 临清内城内有三仓,这是漕粮储运最重要的所在,无论现在仓中有无存粮,一旦被毁,都会给今年漕运储粮带来影响,这都应该算是一个理由但,这能否让李三才动心? 当然内城里还有数百漕兵,但以当下这大周朝文官对这类漕兵的态度,恐怕根本就没打上眼,不值一提。 最关键的还是因为这帮乱匪却一直没有向内城发起进攻,而只顾着洗劫外城了,所以可能毁坏三仓的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也可以说真要等到教匪攻入内城,就来不及了,关键在于李三才是否接受这个说法。 如果排除教匪入城的可能性,这种情况下,如何镇压剿灭这帮教匪,恰恰不是李三才这个漕运总督的职责,而应当是兵部和山东都司所辖营兵的职责,或者说是临清兵备道下辖卫所军的职责。 算来算去,冯紫英都没能琢磨出一个更合适的办法来。 在离开陈敬轩处时,冯紫英也恳请对方在商议此事时能予以助言,但冯紫英却没有把握。 此人也是大周官场上厮混多年的老油子了,岂会轻易得罪人?雪中送炭是肯定不可能的,但是锦上添花倒是有可能。 也就是说若是李乔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或者说李三才一时间还难以下决心时,或许对方会帮一帮腔,其他就不能多指望了。 左良玉看着冯紫英吃着笼饼和羊肉的速度很慢,满脸思索之色,知道对方是在想事情,也不敢打扰,悄悄的喝着面汤。 对左良玉来说,这两天的经历实在是太惊险刺激了。 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怕乱匪。 像他这种码头上厮混的少年,多少也认识一些人,无论是码头上的力夫,还是魏家胡同的编户,甚至是城外窑工也有些认识。 < br/> 至于说教匪,他也大略知晓这些人其实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城外窑工、城内织户乃至码头力夫里边其实都人或明或暗的是那罗教中人,甚至连衙门里也有些官爷知晓这个情况。 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折腾出大事儿来,就都相安无事。 但这一次却不一样,谁也未曾想到王伯他们原本只想要闹腾一下让那位无数人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的常公公收敛一些,那罗教的人却卷了进来,而且明显有不少都是城外甚至是外地来的教众,表现出来的狂暴势头也是前所未有的,几乎就是要公开的扯旗造反了。 特别是看看整个临清城在这些陷入狂暴而难以控制下的教匪暴民肆虐下,已经不可收拾,左良玉再是不晓事儿,也知道这是出大乱子了。 内城里的卫军和漕军都不敢出城,而这一趟出来报信求援,看冯大哥的深色表情似乎并不顺利,这让左良玉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这官军就眼睁睁看着临清城沦陷,大家却还优哉游哉的在这里满不在乎,甚至不肯出兵去剿匪平乱? 左良玉的小脑瓜子肯定还想不明白这里边究竟有啥问题,但是一颗怀疑的种子已经不知不觉的在他内心深处种下,好像官府也不像自己最初想象的那么让人信任了。 “二郎,你拿这张名帖去山陕会馆,找一位姓楚的管事,嗯,暂借三百两银子。”终于冯紫英下定了决心,始终要去试一试,虽然知道难度很高,但是不去尝试就这样坐等这帮子人在这里扯皮,只怕三五日后就只能去替他们收尸了。 “啊?我去?”左良玉又惊又喜又担忧,三百两银子?!他连五两重的银子都未摸到过,这骤然却让自己去拿三百两银子,让他有些不敢置信,“哥,我行么?” “你不去试一下,怎么知道自己不行?这是那位王执事交给我的,没时间了,我要先去见人,你去山陕会馆找那位楚管事,嗯,准备三百两银子,然后让他带你到东昌府最好的骨董坊等我,我会来找你们。” 凭借着前大同镇总兵、神武将军冯唐嫡子的身份,冯紫英还是成功的从那王绍全手里获得一些帮助,山陕粮帮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不敢和李三才接触太深,或许就有乔应甲的原因,但是对于冯紫英来说,这却不是问题。 “可是哥,我……”左良玉只觉得自己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手中的笼饼都被他捏成了一团二不自知。 “怎么,找不到山陕会馆,还是不敢见人?你不是自诩跑过这东昌府好几回了么?不知道,难道不会张嘴问?”冯紫英也不客气,“让你去见人,不是让你去上法场,你怕什么?你就这么怕见人?” “不是,哥,我去!”被冯紫英一激,左良玉黑脸闪过一抹红潮,一挺胸膛,一把把笼饼塞进嘴里,接过冯紫英交给他的名帖,珍而重之的放进怀里,“哥,那我等你。” “嗯。”冯紫英也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店家,结账。” 没办法,现在就只能如此。错估了形势,现在就要行险一搏。 现在的冯紫英无比渴望能有一个对当下这漕运衙门里情形了解的人来帮自己介绍规划一下。 陈敬轩虽然也说了一些,但是很显然交情没到那个份儿上,不可能把一些深层次的东西都告诉自己,而且自己的年龄也的确难以让人信任,很多东西冯紫英都只能自个儿揣摩。 哪怕是有着前世为官的几十年宦海经历,要说这古往今来这当官为吏其实很多东西并没有本质性的变化,但他对大周目前行政体系内尤其是具体各个行政权力衙门里的各种运作模式实在不甚清楚,所以很多东西他真的是没辙,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甚至就只能瞎碰。 总得要去试一试。 甲字卷 第四十节 大言不惭,老谋深算 巡漕御史乔应甲的宅邸也就紧邻着陈敬轩的居所不远。 这漕务衙门三大佬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工部东昌府分司所在而居,所以走了一圈之后,冯紫英整理了一下衣冠径直去门前道名递贴。 那门房上的亲随倒也是一个有些眼力的角色,并没有因为冯紫英年幼又是亲自来递贴就小觑,特别是拿到锦纸裁制的封袋,又有一番掂量。 冯紫英递上名帖封袋的同时自然也要奉上一封银子,那长随倒也实在:“小郎君,来拜谒我家老爷怕是也有所知晓我家老爷规矩,名帖我可以替你送进去,但能不能见,嗯,我劝你尽早回去,不必在此多等。” 冯紫英拱了拱手:“有劳足下了,乔公与家岳乃是同科,如今又皆巡按畿外,若非寻常,并不敢来叨扰。” 长随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了一番冯紫英。 冯紫英这具身体虽然不过十二岁,不过武家出身,在大同也是常年打熬身体,长得倒也英挺不凡,看似也有十三四岁的模样。 这年头十三四岁婚配者虽然不多,但是也不算少,订婚者便是更多了,所以冯紫英这么一说也没问题。 “不知小郎君令岳……”长随显然也是多年跟随自家主人在外的了,对家主情况也很熟悉,若是熟悉的同僚,断无不熟之理,但他还真想不出自家主人有哪位熟悉的同科还都在京畿之外巡按。 “家岳林公,忝为扬州巡盐御史。”冯紫英提起“家岳”时,也还是很谦虚的一礼。 “哦?”长随颇为吃惊,赶忙回礼,然后延请对方入内,在外房稍事歇息,“请小郎君稍候,我家老爷还在后房看书,我这边去禀报。” 长随疾步入后,扬州巡盐御史林海的确是老爷同科,但是往来并不多,老爷也没怎么提起过。 虽说同为巡按御史,但是巡按漕务和巡按盐务还是颇有差别的,漕务事务繁杂,却责任重大,颇为劳心,而那位李漕总又是一个不省心的,若非朝中安排,自家老爷其实并不太愿意和李漕总共事的。 那巡按盐务就不同了,想想驻节之地那是天下一等一的繁盛之地——扬州,那和漕运驻节之地淮安简直没有可比性,那大周朝盐商的豪奢更是天下闻名,这巡盐御史何等美差,那林海如何能坐上这个位置,自然非比寻常。 “你说是林如海的女婿登门?”坐在官帽椅中的乔应甲沉吟不语。 这封袋倒是精致,居然用锦纸,足见对方也是有心了,拆开名帖,胭脂球青花鸟格眼白录纸,这是花了心思的,一笔瘦金体更是让乔应甲连连点头。 这笔字端的不凡,丰瘦适度,力道遒劲,侧锋如刺,委实有些让人赏心悦目。 “嗯,小的也问过,他没说,只说希望拜谒老爷,不过观其形貌,倒也有些气度,但其鞋冠亦有……”长随是跟了乔应甲多年的老人了,话语未吐,乔应甲便已明白:“是否有些仓促唐突之意?” 长随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冯紫英本就是泅水而出,便是有水靠换了,又坐了一夜的小艇,哪里可能还能收拾打扮得多么利索? 能有这形象已经是花了心思了,在那文墨纸品坊中,那位掌柜还专门提醒了冯紫 英收拾了一番,否则还要不堪一些。 本来对方还想借此机会请冯紫英入内稍事收拾,但是时间是在来不及了,冯紫英婉言谢绝并感谢了一番才算脱身。 乔应甲一时间也有些吃不准这位“林如海的女婿”来拜会自己所为何事。 要说大家虽然同殿为臣,又皆为都察院体系之人,甚至一并巡按地方,更有同科之谊,再怎么也该是有几分交情的,但这林如海却是三鼎甲探花,自己不过是一个三甲进士,散馆之后却未能进入翰林院而是到了工部,然后辗转才到了都察院。 他自己也清楚自己的性格,不愿意去阿附谁,所以和一甲进士乃至那些个庶吉士们都有些隔阂。 这林如海虽说也进了翰林院,但是后来不知怎的却也在户部迁延甚久,后来虽然从都察院巡按扬州盐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有些成了圣上的私臣。 这朝里朝外谁不知道这巡盐御史意味着什么? 但现在太上皇逊位,当今圣上对盐务这一块尚未插手,也不知下一步会如何,这林如海未来的前景也有些不好判断了,这也让乔应甲颇费思量。 “去请张先生来。”乔应甲略做思考便道。 很快一名清瘦老者便到了书房中,乔应甲摆摆手,那长随知道这是家主要和张先生商量事情,便知趣的出门去候着。 “这么说那林公的女婿以前和东翁也从未交道,可知其来历?”张姓老者捋须沉吟道。 “他本人未提,不过乔怀说其身长体健,却自称在国子监读书,一口京里口音。”乔应甲回答道。 “唔,这倒是不好估测了,国子监里现在龙蛇混杂,观其年龄不太可能是贡监,举监更无可能,若是例监,林公岂会如此不堪?只有荫监方有此可能。”张姓老者抽丝剥茧,分析得很细致。 “唔,我也是如此想法,只是我有些不解此子为何如此突兀来登我门,我与那林如海虽然是同科同僚,却素无交情,而且先生亦知现今圣父隐退,圣上新政,朝中尽皆观望,那林如海贵为巡盐御史,格外引人瞩目,……” 张姓老者自然知晓自家东翁的心思,他给这位东翁当幕僚也是十多年了,对方什么事情也从未避讳他,所以也清楚对方的担心。 略做思考之后,老者才道:“东翁,以我之见,这巡盐御史一职若是迟迟未动,要么就是圣皇和圣上已有计议,要么就是林公已入圣上法眼。听闻林公巡按扬州为圣皇分忧甚多,当下户部亏空甚大,可圣皇方退,许多事情只怕也不好深究,九边要饷甚急,这等时候只要谁能替圣上分忧,怕是就会独得圣眷吧?” 乔应甲眼睛一亮。 “再说了,这林公女婿登门拜谒,若是东翁避而不见,日后传出去,怕是也会有碍东翁清议的。”张姓老者微微一笑,“不妨一见,若是一些小事儿,不妨顺手为之,若是为难之事,亦可挑明,这等子侄辈的后生小子,东翁自有办法应对才是。” 乔应甲点头首肯。 这话在理,对付这等晚辈少年,对他来说,易如反掌,说实话他对此子这般精心准备登门还是颇有好感的,虽然对林如海并无多少好感。 “也罢,就见一面吧。” 甲字卷 第四十一节 点到即止,心照不宣 “晚辈拜见乔公。”见一名身着青色便袍的男子进来,冯紫英知道这就是乔应甲了,赶紧躬身行礼。 “贤侄不必多礼,坐吧。”乔应甲也在打量冯紫英。 他觉得自己长随说对方有十二三岁怕是说笑了,虽说这面容稚嫩,但是那双眼睛却是恁地沉稳,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怕是没有这等气度的,或许就是此子面相偏嫩罢了。 “我也有好几年未见令岳了,近来可好?”乔应甲含笑问道。 “家岳情况尚好,但岳母已然过世。”冯紫英故作黯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乔应甲一怔之后也只能安慰一番,然后才道:“贤侄既然在国子监读书,为何却来山东?我记得当下国子监祭酒是周公吧?他铁面无私,你如何能轻易出监?” 冯紫英赶紧起身又是一礼,“回禀明公,家中有长辈去世,我父亲患病不起,特遣我代他回临清吊唁,只是未曾想到昨日临清民乱,白莲教匪亦卷入其中,……” 乔应甲微微一惊。 临清民乱他已经知晓,估计午间李三才便要就此事商议,临清内城有漕粮三仓,关系重大,但乱匪却只是在外城掳掠,并未进攻内城,加之临清卫军和东昌府卫所兵尽皆南下兖州剿匪,所以局面也是颇为不利。 “贤侄,你是从临清城来?” “是。”既然开了头,冯紫英便抓住时机一气呵成的把情况和盘托出,“我父和家岳已然有意约为婚姻,但是因为年龄缘故,所以尚未订亲,先前小子妄行,还请明公恕罪。” 乔应甲没想到这个小子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敢拿林如海独女的声誉来当诳语。 这要传出去,林氏清誉受损,只怕这小子和他父亲也脱不了干系,连自己恐怕都要背些骂名。 至于说一个武勋之后的神武将军还根本不放在他这等文官御史眼中,内心虽然恼怒,但是念及对方的苦心孤诣,若非打着林如海的招牌,自己恐怕根本就不会见对方。 “哼,你却是如此大胆,这等毁人清誉之事,纵然有些苦衷,却如何行得?” 见乔应甲虽然声色俱厉,但是却没有将自己逐出的意思,冯紫英内心稍微舒了一口气。 这一关终于过了,林黛玉作为林如海的嫡女,现在又被自己这么一造势,乔应甲恐怕还真需要好好掂量一下。 不过乔应甲还是奇怪林如海怎么会同意和冯家这种武勋之后结为婚姻? 放在士林中来看,那无疑是一种自降身份,但一想林如海的岳家贾家也是武勋之后,乔应甲又释然。 这贾家大概和冯家也是世交,若是有这种层关系,倒也勉强可以接受,只是委屈了这林家女了。 “冯贤侄,你说那白莲教匪和城中无赖匪类纠合在一起为乱,为何林家小姐又会在冯家府上?”不问清楚这些问题,乔应甲是不会轻易做出判断的。 冯紫英最怕就是对方什么都懒得问,只要发问,就说明对方是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了,也意味着对方还是很重视林如海的这层关系或者说这条线的。 他又把情况简要介绍了一下,九真一假,“谁曾想到如此凑巧,他们本是进京到其舅父家中,顺带要过临清,刚巧到我家府礼节上的过访,就遇上这种事情,……” 一切都是真的,唯独这么巧就赶上了,虚晃一枪就蒙过了。 林如海和贾家关系乔应甲也是知道的。 贾家一门二公,也算是武勋中的翘楚,而且贾家也是出过进士的,宁国公之子贾敬便是比乔应甲早一科,元熙二十三年的进士,只不过这贾敬好丹道,居然辞官隐入道观修行,倒是让很多人大惑不解。 “当下临清城中匪势日大,明公怕也是知晓一些的,宫中来人苛索过甚,民间困苦不堪,这怕也是教匪趁势而起的引子,若是任由教匪作大,先前或许他们还在惧怕卫军,但是若被其窥出虚实,只怕那临清内城难保,而三仓若是被毁,只怕……” 冯紫英没有再说下去。 乔应甲轻轻哼了一声。 宫中税监在临 清设卡苛索来往客商的情况他自然是知晓的,但圣上此举倒也并非完全为私,九边军饷欠饷日多,户部库中空空如也,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若是继续这般欠饷,只怕边军就要生变了。 乔应甲虽然一直在外,但是对这些情况还是了如指掌,朝中为此事已然争吵不休,但是涉及到太上皇的故往,谁又敢较真非要折腾个底朝天?只怕圣上脸上不好过不说,还得要惹来太上皇那边盛怒吧。 “冯贤侄,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这漕务乃是李漕总掌管,旁人是难以置喙的,我虽是肩负巡按漕务职责,但也不能越俎代庖,……”乔应甲清了清嗓子。 “明公所言甚是,只是这剿匪平乱之事关系重大,而其中又与宫中来人有些瓜葛,晚辈担心……”冯紫英也没有说下去。 “哼,也未必。”乔应甲脸色一板,“漕务关乎京师大计,漕台自有定计。” “是,是。”冯紫英心中一喜。 见乔应甲抬手拿起茶碗,冯紫英便知道这就是要送客了,赶紧起身。 从乔宅出来,冯紫英觉得自己背上衣衫都被汗水打湿透了,到现在他也没有真正拿稳那乔应甲的心思,只能说约摸猜测到对方一些意思,但这也就足够了。 **** “这一位便是冯公子?”齐云斋外,冯紫英见到满脸兴奋自豪的左良玉,便知道这一趟差事左良玉办得自我感觉不错,既是对完成了自己交办的事情,估摸着还在对方那边也赢得了些许认可,方才有这般表情。 这一趟也的确是冯紫英有意要锻炼一下左良玉,接洽一下山陕会馆那边的人而已,纵然真的办砸了也没有太大关系,大不了就直接找陈敬轩出面了,相信在搞定了乔应甲这边之后,陈敬轩也要掂量一下自己背后是否还有其他的因素了。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不需要了,王绍全并没有欺瞒自己,他在山陕会馆里还是有些话语权的。 这份善缘看来还真的要结下了。 “正是。”冯紫英没有客气,会馆来人自然就是山陕商人的代表,大不了日后自家老爹在大同镇那边关照一下便可,现在自己要渡过难关,可没有那么多精力来浪费时间。 “冯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安。”来人也颇为知趣,不废话,直奔主题,“若是需要拿得出手的骨董,这家齐云斋便是东昌府翘楚。” “唔,我需要一方古砚,劳烦尊驾替我选好。”冯紫英语气温和,但是话语中流露出来的意思却是不容置疑,“最好是唐宋名家所制,钱银多少不论。” 来人也倒吸一口凉气,这制砚名家本朝倒也不少,前明亦有,但这唐宋要称得上制砚名家的却真的少见了,而这家齐云斋虽说名气不小,但是却未必能找得出合适的物件来。 这一位手持王绍全的名刺来,点名要人来陪同办事,先前自家倒也没太在意,无外乎就是一些官宦子弟有些不方便的事情需要处理,商帮见得多了,只要是值得,都不是事儿。 但后续得闻一些消息之后,方才知晓非同小可,所以他也才亲自前来。 “冯公子,唐宋名砚这齐云斋一时半刻未必能有,若是本朝……”话语为出口,来人就被冯紫英打断:“想必足下知道我的来意,若是寻常物事,我也不比求上你们山陕会馆。” 见冯紫英如此斩钉截铁,来人便闭口不言,径直带着冯紫英入内。 好在这齐云斋委实算得上东昌府的头号骨董铺,倒也找出一方北宋吕道人亲手制作的澄泥砚。 三百两银子不二价,饶是冯紫英已经做好了被斩一刀的思想准备,依然咋舌不已。 这还是看在了山陕会馆来人的面子上,打了一个折扣,几乎是以收购价加了点儿佣金售出,否则便是五百两银子的天价了。 不过赶到总督衙门时却吃了闭门羹,无论如何厚言卑辞,那门房管事都是淡然拒绝。 这排队候着想见漕总的人如过江之鲫,岂会因为你一个小小国子监贡生便能入眼? 红包和名帖都收下,但是却根本不给一个准信,知道没戏,冯紫英果断离开,直奔山陕会馆处。 甲字卷 第四十二节 胸藏万壑 冯紫英想见之人此时的确无暇见客。 从一大早便得知临清民变情形时,李三才就一直在琢磨该如何应对。 民变不属漕务,哪怕是有白莲教匪加入,那也不是他这个总督漕务兼提督军务分内事儿,那是山东地方上的事务。 山东都司可以上报兵部,若是一个有担待的,与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会商之后,亦可先行调动卫军和营兵,反正轮不到他这个漕运总督来操心。 但他也不得不考虑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一旦临清内城的三仓被毁该怎么办? 内城那几百漕兵李三才很清楚底细,都是一帮酒囊饭袋,若是乱匪真要攻城,怕是挡不住。 即便是主责不在自己,但后面的烂摊子还得要自己来收拾,重建三仓只不知道要花费多少银子,只怕当今圣上又要肝火大盛了。 想到户部和工部那帮人的嘴脸,李三才就忍不住冷笑,这么大的事儿,只怕兵部和刑部没谁脱得了干系。 事情引税监苛索而起,但圣上却不会管这些,九边尤其是辽饷所需已经逼得圣上乱了阵脚,哪怕是饮鸩止渴,圣上也顾不得了。 这临清不出事儿,也得有其他地方出事儿,李三才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甚至他还可以肯定,哪怕是这桩事儿被压下去,圣上也一样不会取消税监,除非谁能替他解决户部国库空空如也的问题。 当然出这么大的事儿,总得要有几个替死鬼得丢出来,科道那帮人只怕又要欢腾起来了。 现在的问题是自己该怎么办? 背负着双手在房中来回踱步,他需要好生考虑清楚这里边的利害关系。 首先要把自己摘出来,早知道就晚一些在启程了,想到这里李三才又有些后悔。 若是在徐州在多逗留两日,也就能成功避开这烫手山芋了,可现在自己在这聊城,距离临清城不足百里地,若是袖手旁观,只怕那些个疯狗一样的言官又会扑上来撕咬不休,纵然最终脱得了身,但是只怕也要沾一身晦气。 但想到自己身边那个虎视眈眈的家伙,李三才又是一阵头疼,这厮也是油盐不进,一直把自己盯得颇紧,若是自家要有什么动作,只怕这厮又要跳出来了。 如何行事,却需要考虑周全,断不能让别人拿住了自己的把柄。 **** 冯紫英赶到山陕会馆时,王绍全已经到了。 得知冯紫英未能见到李三才,王绍全眼中也掠过一抹失望之情。 冯紫英看在眼里,却不在意。 商人们的心思都很浅显直白,投资要讲回报。 昨晚自己的一番话,到最后的一些交待,估摸着让这个山陕粮帮的执事是生出了某些心思的。 富贵从来就是险中求,山陕粮帮固然势大,但是漕运总督换人了,他们至今未能和李三才建立起以往那种和谐的关系。 再加上徽帮虎视眈眈,他们危机感更甚。 危机某些时候也就意味着机遇。 临清城出这么大乱子,乱成一团,山陕粮帮损失惨重,如何化危机为机遇赚回来,就要看他们舍得不舍得冒险了,这也是冯紫英最后离开时撂下的话。 &nbs p;看样子这王绍全动心了。 “王先生,临清城内情况如何?”冯紫英一拱手之后,便泰然坐下,早有仆从送上茶来,左良玉下意识的就跟着站在了冯紫英身后。 王绍全点点头:“冯公子所料不差,乱贼乃乌合之众,据称一直争吵不休,对于是否攻打内城争执不下,嗯,那白莲教匪主张攻打拿下内城,但是其他人却不愿意,只说要求驱逐那常公公,实际上据我所知,那常公公早已经出城跑到德州去了。” “那这些乱匪欲待如何?总不成就一直这样吵吵嚷嚷拖下去吧?”冯紫英也搞不明白这些乱匪的想法,但是这却是这些草草起事的常态。 意见纷纭,僵持不下,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人马,如果那王朝佐还能按照自己所教授的那样在其中搅和,那就太有意思了。 “嗯,教匪内部好像也有些分歧。”王绍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顺着面前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话题转,整个主动权似乎完全掌握在对方手上,这让他很不适应。 本来来之前他就想好了对策,如果对方未能面见李三才,那么就基本上可以放弃了,那冯唐也不过是过气总兵,几百两银子打了水漂,粮帮也算是对得起以前的交情了。 “我们发现已经有些教匪今早就悄悄离开了,但是大部分教匪仍然在城中掳掠,”王绍全脸上表情阴晴不定,“若是这李漕总那里难以说通,” “王先生,先前我就说过了,此事我自有定计。”冯紫英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你稍安勿躁,再有一个时辰,便有消息。” “哦?那我便静候公子佳音了。”王绍全不以为然轻轻一笑,若是那陈敬轩都能做漕兵的主,那自己又何须这般煞费苦心? 这漕务上的瓜葛勾连太宽,李三才和乔应甲像一对乌眼鸡一样瞪着对方互不相让,若非如此,粮帮还能等到今日?陈敬轩连敬陪末座都算不上,敢口出大言,莫不是戏耍这小子? 昨晚这边便已经有人去打探了几方口风,那陈敬轩哼哼哈哈,什么话都没敢说,乔应甲那边更是连人都见不着。 王绍全并不知道冯紫英从陈敬轩那里出来又去了乔应甲那里,而冯紫英也只交代左良玉告知山陕会馆那边自己去了漕运总兵官那里。 “该来的始终会来,不过届时还希望王先生遵守承诺,若是粮帮能在此次民乱中协助官府处置,想必李漕总和乔御史乃至陈总兵都会领情的。”冯紫英也表现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架势。 其实现在他也一样没底,关键就要看陈敬轩和乔应甲了,若是能见到李三才还能多两分把握,但是现在,也就是对半开了。 陈敬轩步入后堂时,乔应甲已经到了,这让陈敬轩心里一凛之余,也又多了几分把握。 莫非这冯紫英还真的有些手段,能说动乔应甲?若是如此,倒真是一个机会。 先前他就提醒过冯紫英,但冯紫英不置可否,没有明说,只是表示希望自己在商议之后可以适当进言,不过他暗示若是真有机会,那么粮帮以及他提及的那王朝佐,都可以作为内应。 陈敬轩对冯紫英的话也是半信半疑,虽然冯紫英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已然和一个十八九岁的成年男子无异,加之个头也不矮,但那稚嫩的面孔和故作低沉的口音还是在提醒陈敬轩,这就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他并不知道冯紫英还不满十二岁,否则还要更觉得不可思议。 甲字卷 第四十三节 四方云动,皮里阳秋(为水中客盟主加更) 李三才出来的时候,乔应甲和陈敬轩相对无言。 对乔应甲来说,陈敬轩没有多大意义,他没多大兴趣。 这等敬陪末座的武将,纵然将其掀翻也捞不到多少政治资本,相反还会激起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那边的激烈反对,一句话,意义价值都不大,当然若是对方露出什么破绽可以顺手拿下,那另当别论。 两人也没什么交情,而陈敬轩也对乔应甲是敬而远之。 跟随李三才进来的还有一名锦衣卫千户,他的飞鱼服加松纹剑太明显了。 乔应甲就像是嗅到血腥味道的鬣狗,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那名锦衣卫千户身上,目光骤然阴冷了不少。 似乎是感受到了乔应甲闪烁的目光,那名锦衣卫千户赶紧一拱手:“巡按大人,总兵大人。” 乔应甲轻轻哼了一声,却没有理睬对方,倒是陈敬轩微笑着点头应道。 “汝俊,我得到消息,临清外城已然沦陷,被白莲教匪伙同当地乱民所占,但所幸临清内城尚好,现下临清城中教匪乱民约有二三千人,裹挟的民众也有五六千之多,内城卫军加上漕军不过千余人,……” “这边是龙禁尉后知后觉得来的消息?”乔应甲冷笑着道:“出如此大的篓子,我听闻龙禁尉无孔不入,兵部职方司和刑部山东司都瞠乎其后,为何却未侦悉此事?” 大周虽然沿袭明制,但是亦有变化,随着大周外有虏寇袭扰,内有各类教匪滋生,所以龙禁尉和兵部职方司与刑部诸司在侦悉外寇内匪这些事务上都有配合,只不过各自侧重略有不同。 那位龙禁尉千户似乎对乔应甲的风格早有领教,不以为忤:“巡按大人,您可就冤枉我们了,据我们所知,教匪活动我们是早就通报给了刑部,至于说刑部为什么迟迟未动,下官就不好妄测了。” 乔应甲冷哼了一声,不用想都能知道这又是一桩扯皮事儿。 刑部自然也拿得出来一大堆他们行文给兵部的东西,毕竟若是寻常教党传教滋扰地方归刑部侦察,但涉及到反叛那就是兵部和龙禁尉的事宜了,要说还是龙禁尉责任更大。 他也懒得多问,“漕总大人,当下该如何?” 李三才迟疑了一下。 他原本是真有些不太愿意过问,但是锦衣卫插手了,虽说主动权仍然在自己手上,但是这毕竟有些影响了,不过反过来,有锦衣卫的人插手,乔应甲也要掂量一下。 唱反调过头,就意味着圣上也要知道这些龃龉。 这是他和乔应甲都不愿意见到的。 可锦衣卫这帮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盯着这儿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不表明态度。 自己也提及这该是山东都司那边出动营兵,但这厮却说济南那边已经上报兵部,时间上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可问题是自家接手这破事儿,成了功劳也得被锦衣卫这帮家伙分走大半,而且关键在于风险极大,一旦失手,自己就要摊上大事儿了。 可这又是一个态度问题,愿不愿意替君上分忧,愿不愿意勇于任事,没准儿这就是京察的时候都察院那帮人咬住不放的软肋,更重要会在皇上那里留下一个不佳印象。 新皇登基时间不长,正处于一个观察期,做不做事,做什么事,任谁都要仔细琢磨掂量一番。 不做,态度有问题,可作了未必对的,甚至做得多,也许就错得多,两难啊,李三才踌躇不决。 或许可以以进为退?他瞥了一眼一脸冷笑似乎和张千户对上了的乔应甲。 这厮是见谁都要喷几口心里才舒坦,否则就显不出他御史身份的不同凡俗似的,正好。 至于说陈敬轩,以他对陈敬轩这个万事不理的总兵官的了解,只要一说出兵,这厮只怕也是要找出各种充分的理由来推托的,尤其是这本身就不是漕务的事儿,真要惹上祸事儿,陈敬轩也跑不掉。 那么问题就简单了,思前想后,李三才觉得心里有了把握,这才启口。 “汝俊,张千户也对临清情况有所了解,现我等麾下尚有一营亲兵,是否可以由登之亲率进兵临清?临清面临这等劫难,我等也需要替圣上分忧,那山东都司的援兵怕是近日里赶不上的,不能指望,你觉得如何?” 李三才面色一肃,又把目光转向陈敬轩:“登之,临清三仓关乎我们漕运-->> 甲字卷 第四十四节 手腕,手段(为水中客盟主加更) 回到内堂的李三才始终难以释怀。 虽说此事已成定局,而一直装死的陈敬轩和从不对路的乔应甲竟然前所未有的联手,还有张瑾这厮在其中有否扮演角色也可未可知,这种失控的情形是他难以接受的。 “来人。” “老爷。” “去查一查,昨日到今日,陈敬轩和乔应甲那边见过哪些人,还有,山陕会馆和徽州会馆那边也问一问,他们陈敬轩与乔应甲这段时间有无来往?如果有,谁在其中主事?嗯,锦衣卫那边,也找人问问,张瑾和他们有无联系。” 李三才可以容忍一次失手,但是却绝不会容忍自己被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边肯定有什么古怪。 自己还是有些大意了。 作为一任漕运总督,他自然也有自己的门道和人脉关系,哪怕是在都察院那边,他也一样有自己的底气。 事实上今日这事儿算不上什么,他只是不想蹚浑水,但是看陈敬轩的态度,他就知道这事儿应该是稳了。 这厮敢出头,肯定不会只是依赖于锦衣卫那帮人,而是有其他奥援,基本上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要说这也不算坏事儿,自己回京极有可能要兼管河道事务,今日之事,也算是一个勇于任事的姿态了。 想到这里李三才心中略作安慰一些。 “是,老爷,还有么?” “暂时就这样,到临清之后,再做计较。”李三才还是没能压制住怒气,到时候倒是要好好看看是谁在里边出了幺蛾子。 在另一边,张瑾微笑着和陈敬轩相谈甚欢,都是武人出身,没有文官那么多客套弯弯绕。 “登之兄,那愚弟就在这里祝贺你马到功成了。”张瑾微笑着与陈敬轩并行,“只是这教匪和乱民虽然不值一提,但是却也有人多势众,登之兄也要小心,愚弟这边有些人手,希望能追随登之兄一并杀敌。” 陈敬轩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 对武人来说,唯有这等事情才是最容易得功的,不比文人这等事情除非上边明令文臣挂帅,但那都是要泼天大事才轮得到他们,所以事情一敲定,李三才和乔应甲都是拍拍屁股走人,懒得多问。 张瑾铆足劲儿来这一趟,自然也是要有些想法的,下边兄弟们都是伸长了脖子等着这个机会。 这临清城富甲一方,好容易等到这等机会,单凭他们锦衣卫自然是没戏的,但现在有一营漕总亲兵,那也是一等一精锐,拿下这等功劳,不敢说泼天富贵等着,起码也能捞个钵满盆满,他这个千户自然也得要为下边百户、总旗们出出头。 “老张,咱们都是一起厮混过的老兄弟了,你有啥想法趁早抖落出来,怎么,你不去沾点儿荤腥?”陈敬轩似笑非笑。 “嘿嘿,巡按大人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我就不去趟这趟浑水了,对了,老兄你是怎么把巡按大人那边给说通了,我看漕总大人脸色不太好看,你们俩可是联手把漕总大人给得罪狠了啊。” 张瑾小眼睛里透露出精明,一门心思想要寻摸出点儿东西来。 这大周朝的御史和武将是最难得合拍的,陈敬轩怎么这一次却能把乔应甲这边给搞定了?真的很让人好奇。 “得,甭给我说这个,巡按大人那边我可高攀不起,他有什么想法我可不知道,真以为他不明白漕总大人的心思?带着你来存着什么念头,我估摸着巡按大人怕也是早就看出来了。” 陈敬轩打了个呵呵,内里的底细就 没必要挑明了,你锦衣卫不是牛么?自个儿查去。 见陈敬轩不接话茬,张瑾也不在意。 对方不提,他也会安排人查,巡漕御史若是和漕运总兵官走太近了,那没问题也有有问题,锦衣卫就是吃这碗饭的。 漕运三巨头,谁都不能和谁走太近,相比之下,漕运总督和漕运总兵官走近一些倒是说得过去。 冯紫英见到陈敬轩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大军要动,再说兵贵神速,好歹也是几百兵,兵器甲胄,粮秣船只,各色杂务都需要准备起来。 陈敬轩是军务老手,总兵官下边自然也有几个幕僚长随,平素帮闲无所事事,关键时候立即就能顶上去发挥作用。 这就是这些长期浸淫军营的老手自带的优势,换一个文官来,光是这里边的套路就能让你两眼一抹黑,一两天都未必能开拔。 总兵府内堂,陈敬轩眼光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郎。 还真被他给办成了,内里有什么稀奇古怪,他不想去多问,问估计对方也不可能撂实话。 日后有的是时间来琢磨一下这小子,冯唐倒是生得一个好儿子。 “戌时出发,卯时破城!”陈敬轩没有多少废话,“贤侄你和锦衣卫赵百户他们几个随我一道出发,届时如何联络那王朝佐,你有方略吧?” 这个时候陈敬轩已经完全把冯紫英当成了一个成年人来对待了,能够花这么大心思运作如此一局棋,没谁敢小觑对方,便是站在陈敬轩斜对面的三十多岁的飞鱼服男子也都忍不住挑了挑眉,打量着冯紫英。 “叔父放心,我自有安排,要到临清外城时,不妨安排一艘小艇送我的人带叔父的亲随先行入城,举火为号,”冯紫英平静的道。 先入城者必然首功,尤其是去联络内应,更是如此,那赵百户眼中闪过一抹艳羡之色,忍不住道:“总兵大人,不如由我带人跟随这位小郎君一道” 陈敬轩却知道冯紫英是不会亲自去干这种事情的,冒险的事情可一不可再,别看这小子年幼,这些方面却考虑恁地周全。 “这位是”冯紫英其实知道对方是龙禁尉,那身飞鱼服太明显了,除了俗称锦衣卫的龙禁尉会穿,没谁会去套上这身招人厌的衣衫。 “锦衣卫百户赵文昭。”陈敬轩淡淡的道:“这位是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嗯,国子监贡生,此次临清贼乱,全赖他孤胆突出,勾连策划,方才有此奇计,赵百户若是愿意先行入城也行,你带个人,与我手下牛把总一道去如何?” 赵百户大喜过望,这是送个自己大功了,赶紧躬身道谢:“末将谢过总兵大人。” 点了点头,陈敬轩没有再理睬对方,却又扭头深看了冯紫英一眼:“贤侄,这等安排你怕是早就预料好了?” “叔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我既然冒险泅水而出,若是不做好完全准备,岂不是对不起我自己的努力?”冯紫英的话让陈敬轩和飞鱼服男子都是忍不住微微点头。 对于冯紫英来说,接下来的事情反而和他没多少关系了,无论是山陕粮帮这边如何与陈敬轩甚至锦衣卫这边勾连,迅速整军背上,这都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现在的他就当一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 甚至和那王朝佐的联络,也是在来东昌府的时候便已经约好,自然有左良玉来代劳。 这小子也可以借此机会立下一功,未来也能为他赢得对他叔父的主动权大有裨益。 起码他能在陈敬轩和锦衣卫赵百户那里挂个号,日后再要有人想要干什么,他也可以有个倚仗。 甲字卷 第四十五节 这个时代的政治 冯紫英睡得很香。 从东昌府北上临清,选择的是戌时出发,煎熬了两天一夜的冯紫英是在是熬不住了,直截了当的就在船上呼呼大睡起来。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快船过了戴家湾,抵近临清州城只有几里地时,左良玉才把他唤醒。 无论是陈敬轩还是赵文昭,都对冯紫英的坦然入睡感觉不一般。 面临这样大一场难以断言祸福的战事,此子居然敢在大战之前酣然入睡,若是没有一点儿胆魄,是真做不到,而且此子才十二岁啊。 甘罗十二能拜相,他就能十二出征?但无论如何冯紫英的表现还是让陈敬轩和赵文昭在心里的感觉又提升一个层次。 “就在这里了?”冯紫英站在大船头。 船速慢慢放缓,一艘海鳅迅速的靠近,这是山陕粮帮提供的,比山梭小艇容纳人更多,速度略微慢一点儿。 “嗯,赵某和一位弟兄,加上秦把总,与这位小兄弟一道。”赵文昭很客气:“冯公子请放心,赵某保证这位小兄弟的安全,” 对于锦衣卫来说,他们可以对御史言官客气,也可以对文官客气,但是对武将,对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的脸色了,但赵文昭对冯紫英还是保持着礼节上的尊重。 这种尊重甚至让另外一位跟随他的总旗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就算是这人能为此役提供一些帮助,那不也是那帮乱民立功赎罪的好机会么? “赵百户大人,我预祝此役之后,赵百户下一次我能喊赵千户,不过我也希望赵百户会遵守诺言,不仅仅是我这位兄弟的安全,还有之前我们提及的那些事情,我不希望事情到最后演变成不可收拾,嗯,临行前,巡按大人也专门和总兵官大人提过,本年度漕运启运在即,若是因此而耽搁了漕运,恐怕谁也讨不了好。” 冯紫英不得不提醒一下喜形于色的赵文昭,这厮有点儿忘乎所以了,弄不好就要逾越底线。 陈敬轩专门提醒过对方,但是效果不佳。 张瑾走了,唯一能制约对方的人走了,陈敬轩是喊不住了,一旦控制不住,这临清城就要毁于一旦,钱物东西损失了都还好说,一旦举火,那就难以控制了。 他就只能扯起乔应甲的虎皮来当大旗了,其实乔应甲何曾和他商讨过这些事情? 赵文昭微微一凛,陈敬轩对这少年郎颇为礼遇,而千户大人也是暗自叮嘱人要查此人底细,足见此人的非比寻常,单单是背后有一个乔应甲就不得不让人掂量几分,据说因此而让漕总大人都吃了一个暗亏。 “冯公子放心,千户大人有吩咐,赵某不敢逾越。”赵文昭点点头。 不敢逾越才怪,这帮锦衣卫在文官面前倒是会收敛几分,今日这等机会千载难逢,岂会轻易罢手? 连陈敬轩手底下那帮漕兵都是摩拳擦掌,遑论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他也只能尽尽人事,让对方不至于太过于放肆,但愿陈敬轩能勒住这些个脱缰野马。 “二郎,你带着赵百户和秦把总他们去,记住,不要多事,让王伯他们按照我们原来商定的行事。” 冯紫英此时也没有太多的话语。 照理说他去也许更能让王朝佐放心,但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还没有高尚到可以无视自己安全的份儿上。 昨晚那一趟泅水而出也是迫不得已,他再也不愿去冒这种风险,好不容易魂穿一趟,连林萝莉都见到了,岂能轻易把命丢了? 伴随着三十余艘大船逼近临清外城,整个临清外城在某一瞬间似乎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这是凌晨卯时不到,也是一天中人类睡意最浓的时候,虽然乱军也派出了暗哨,也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从未经过战阵的这支队伍都难以做出正确的应对。 伴随着外城内阵阵鼓噪喧哗,还有那冲天的大火,整个临清城的形势立即就崩坏而不可收拾了。 漕兵只有一营不过区区数百人,但对于这帮乱匪来说足够了。 冯紫英根本就没打算去逞什么英雄。   这种情形下一支流矢都可能收买性命,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一个蟊贼随手一刀也能让自己陷入死境。 所以,乖乖的跟随着陈敬轩、赵文昭一行谈笑风生间,樯橹灰飞烟灭才是最适合的。 陈敬轩手底下的两名参将各带一队,南路从南水门和景岱门突入,而东路则直接沿着东水门闯入。 乱军在东水门上和漕兵展开激战,但是伴随着王朝佐率领的柳编户突然溃逃,整个东水门立即大开。 而南面的力夫一帮人更是呼哨一声便作鸟兽散,只是引发了整个外城区内的混乱,不少地方被匪徒趁势放火,引发大乱,但这对战局的扭转毫无用处。 可以说整个战事基本上乏善可陈,没有任何值得让人兴奋的亮点。 这只是在冯紫英看来而已,实际上冯紫英也很清楚在他成功说服了漕兵出战之后,这场战事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这甚至都算不上什么打仗,就是一帮官兵撵强盗的游戏。 根本没有时间来得及整合,甚至还在为下一步该如何争吵不休的乱军遭遇超高效率的漕兵趁夜突袭,再加上内部还有内应的刻意“溃散”,这场仗,你想输都不行。 白莲教匪的狂热战斗力只有在从西雁门和靖西门逃离的时候爆发了一回。 上百名狂热的教徒在石胡同和三官庙一带与漕兵展开了激战,但是在有组织的漕兵面前,这些几乎全是靠竹竿枪破柴刀等武器支撑的教匪没有能坚持太久,或许他们唯一的想法就是保住西雁门能让大部分人逃出临清城罢了。 “赵百户,在下就告辞了。”看见王朝佐有些迷茫而又仓皇的跟随着一名锦衣卫离开,冯紫英心中也忍不住暗叹。 没办法,做错了事儿,就要付出代价,要想保住这数百魏家胡同的草柳编织匠户们,那就只有和官府合作。 好在白莲教匪已经溃散逃窜,一切都可以推到他们身上,而草柳编织匠户们不过是被人利用,踏错一步而已,有王朝佐这个头儿的幡然悔悟,反戈一击,算是为这几百户人摆脱了厄运。 左良玉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些什么,先前的兴奋、畅意、满足,还有一些说不出的狂放,这个时候都在慢慢消退,进而变成了一种略带陌生的彷徨、迷惘,进而归于沉寂。 冯紫英甚至能够理解到这样一个年轻的心灵在一天之内遭遇了无数种情形冲击之后带来的逆变,或者说这就是一种成长需要付出的代价。 “冯大哥,王伯那里”左良玉嗫嚅许久,最终还是开了口。 “二郎,我说过,我承诺的,不会变。”冯紫英看着左良玉那张稚嫩中已经有了几许狠厉的脸,“赵百户那里我已经说好了,总兵官大人那里也没有问题,临清州府这边,可能稍微麻烦一些,但我和粮帮的王执事那边打了招呼,请他代为疏通。” “那赵百户为什么还要”左良玉倔强的抿着嘴唇。 “二郎,做错事不是承认错误就能行的。”冯紫英叹了一口气,“锦衣卫介入这其实是一个好事,对临清州那边也算是一个交代,既然锦衣卫最后都没有说什么,临清州府这边便不会太追究,王执事那边在打点一下,基本上不会有大问题。” 左良玉似懂非懂,毕竟他以前从未和官府,或者说这个层面的官府中人接触过。 从前晚到今天,二十四个时辰之内,他这个小脑瓜子里接受了太多的以前从未见过从未听过从未想过的东西,再加上兴奋、恐惧、激动各种情绪交织,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但是又完全没有睡意。 王朝佐临走时的茫然无助眼神让他意识到问题肯定不是那么就简单,但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唯一的依靠也就是现在面前这一位把自己当做兄弟的冯大哥了,虽然这个冯大哥其实也就只比他大半岁。 王朝佐的问题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就解决掉,民变上升到了匪乱,这就是一个质的变化,哪怕后续王朝佐意识到了问题而转向,但你做过就是做过了,这个烙印要化掉,没那么容易。 “那冯大哥,王伯不会有事吧?”或许只是想要给自己内心一个交代,左良玉执着的问道,目光一动不动的留在冯紫英脸上,似乎只要冯紫英一句话,就一切没问题。 “二郎,不会有大问题的。”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纵然有,我也会想办法解决,相信你冯大哥。” 甲字卷 第四十七节 冯家 贾雨村和林黛玉除了婆子外,还有贾雨村的两个随从以及林黛玉丫鬟、奶娘,另外还有荣国公府遣人来接的几个家人。 只是当时本以为上岸不过随意看看,选一只狮猫慰藉林黛玉离家的孤单,所以才由一个婆子与贾雨村一道带着林黛玉上岸。 从内心来说,贾雨村其实更愿意多呆两天,冯紫英表现出来的种种都让他很感兴趣,这意味着冯紫英身上或者其背后可能有大人物,如果能交好冯紫英进而多那么一两条线,这可能对日后自己起复会有所帮助也未可知。 薛峻同样有此想法。 他是生意人,走南闯北,需要更多的结识各类人脉关系。 薛家现在已经没落了,四大家族其他三家现在都还能有表面风光,但薛家是连表面都撑不下去了,长房凋落,而作为二房的他,就更不可能指望其他三家能给他提供多少帮助,还得要靠自己。 有这层渊源在里边,而冯紫英此人虽然年幼,似乎也很有气象格局,薛峻有些可惜,若非自家女儿自小便与京中梅翰林之子订亲,他都要琢磨是否可以考虑这冯紫英了。 但自家兄长的女儿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配冯家也算说得过去,就怕自己那位嫂嫂眼光不怎么样,还指望着攀高枝,想到这里薛峻也忍不住摇摇头。 但无论如何,交好冯紫英都是很有益的。 “嗯,待会儿可以让佑叔去招呼一声,没的说咱们冯家缺了礼数,路过咱们临清,却又如此巧遇,还有这样一番境遇,总算是一个缘分。” 冯紫英此时已经完全取代了冯佑,成为在临清这边冯家的家长,小大人模样倒也有几分有趣,看得在一旁的林黛玉也觉得多了几分亲近。 “只是咱们冯家在老宅这边基本没有人了,若是要安顿委实有些寒酸,倒要请诸位莫要笑话。” 一番话哪怕是拽文,倒也说得像模像样,贾雨村和薛峻倒不觉得什么,倒是冯佑和瑞祥都是惊讶之余也慢慢接受了这位小主人的变化,毕竟更大的惊奇都已经感受过了,这也不算什么了。 刚从密室中出来不久,因为几乎是一夜未眠,大家都有些困顿,现下局面也已经安顿下来,冯紫英也就安排福伯和福伯家里的赶紧去收拾荣华堂那边尚算良好的房间,为大家准备休息。 这虽然放了火烧了房子,但是对冯府来说偌大几进院落,也算不上个啥,多的是房间可供休憩,倒也无碍。 “佑叔,你说咱们这边府上是不是人太少了一些,就福伯福婶两人,没地这般冷清,照应也不方便。”冯紫英想想自家京中府邸人口虽然也不多,但是好歹也是百十口人,当然这当然没算城外宛平那边庄子里的人。 “也不是只有福伯福婶两人,这农忙在即,府上也还有几个本地打杂的花匠、婆子,都被打发回去,原本是要等一段时间才回来,未曾想出这等事。” 冯佑也不清楚这里边的情况,也是 听福伯说的。 “铿哥儿,这边老爷几年难得回来一趟,而且老爷还是希望能回大同府,大同府那边的宅子都还留着,所以这边老宅” “哦?”冯铿也才知道原来还是有人的,但都是按照季节忙闲来帮忙的,不算固定人,“我看这样,这临清老宅日后怕是也要用起来的,嗯,不如让福伯去物色些家世清白干净之人,为府里添些人,免得这一来二往的,没个照应,也不方便。” 冯佑迟疑了一下。 在他看来这临清老宅委实没啥大用,像老爷都七八年未曾回来过了,当然这也是因为一直在大同的缘故,但就算是老爷赋闲在京,也未曾动过回临清的念头,这边再要增添人手,实在没太大必要。 再说了,这府上这等事情多是太太做主,老爷是不管这等事情的,以铿哥儿的想法,怕是要好生经营一番,免得没了排面,丢了面字,这就涉及要增添许多人口。 比如婆子、小厮、妇人、丫头,外加木匠、花匠、泥水匠等,这一算下来怕是要一二十人。 若是要寻那干净人家,小厮、丫头找人帮忙买,倒也便宜,而其他人也可以从这本地冯家枝叶里边寻些本分人来,只是这每月的例钱工钱可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起码也得要三五十两。 这还没算日常花费,估摸着一月下来也要一二十两才是。 另外这宅邸也需要扩大,加上这烧掉的几间房子肯定也需要重建,这林林总总算下来怕是千两银子都打不住,这一趟回去,太太那里怕是还真不好交差了。 冯佑也是第一次跟着铿哥儿出这趟远门。 以前都是跟着老爷出门,日常行事拿主意都是老爷定,这一趟却是跟着一个十二岁的小郎君,啥都得要自己来操心。 那也就罢了,原本以为这山东地界,运河边儿上,临清也是北地水陆码头大城,还会遇上这等事情。 铿哥儿这一趟行险之举,或许老爷不会说什么,但冯佑知道太太知晓了内里肯定是恼怒的,弄不好老爷都得要吃一顿排头,在自己怕也要在太太那里被记上一笔。 当时那等情况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摸了头,同意了铿哥儿放荡了一回,想在想一想也都还后怕,铿哥儿要真出了事儿,自己还不知道该如何像老爷夫人交代。 现在还要去和太太说这添人修房的事儿,只怕太太就更没有好脸色了,他才不会去触这个霉头。 想到这里冯佑便连连摇头,直接扫冯紫英兴致:“铿哥儿,你就别为难你佑叔了,这一趟回去佑叔怕是都要挨责罚,至于说添人修房,府里都是太太管家,你要说自个儿说去,不过我估摸着太太怕是不会同意。” 说到这里,冯佑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大概是也意识到这一趟回去怕是不那么好过,尤其是要面对夫人,这把铿哥儿当命一样看着的,出这么大事儿,岂能没有个说法?免不了自己就要吃一顿排头,受些责骂了。 甲字卷 第四十八节 仕途经济,为官之道 冯紫英愣怔了一下,才想起自家府里好像还真是如此。 老爹这等日常开支上是从来不管的,这也是这个年代的正常情形。 家里都是老娘持家,还有三个姨娘,一个协助老娘管城外庄子里的收成事务,一个则协助老娘管京城里几个铺子的收租。 另外一个姨娘算是自己真正姨娘,母亲的堂妹,庶出的,替母亲管府中日常事务,倒是大同府那边的一些营生是老娘自己过问着,一个娘家表兄在负责替老娘奔走。 这么慢慢一回味,冯紫英才意识到好像这个时代都是如此,无论文官武官,光靠着那点儿俸银是甭想养活一家人的,而要想日子过得宽裕,都得要有些自己的营生。 对官员们来说,最稳妥的莫过于在老家置地,有几百亩上等水田,便能支应起一个不算太大的官宦家庭营生,若是大家族,而且还要为子孙谋,那么没有百顷良田那便休提。 若是想要日子过得更滋润的,除了这田产外,免不了还要经营一些其他营生。 风雅一些的,书坊、文墨、古董铺子,又或者买些店面收租,不讲究的那便是什么都可以,钱庄、金银铺、皮货铺、南货铺、布庄、绸缎庄、药铺,都是官员们经常经营的行当,船运、车马行、酒楼也有不少官员采取半遮半掩的方式入股。 当然像当铺、放贷这等就是些不入流的了,免不了会有些纠葛,容易坏名声,若是文官士绅一般是不屑于此道的,倒是一些武将或者捐官出身的颇好此道。 冯家在宛平县有几个庄子,大概有一千多亩地,在大同那边也有几百亩地,另外在大同城里还有一处金银铺和一个生药铺。在临清这边也有两百亩地,不过临清这边都是委托福伯两口子管着,每年安排来人收一次租子和带点儿土特产回去。 “既是如此,那我便回去回禀我母亲,这边我便擅作主张一回,先让福伯去办。”冯紫英想了一想,还是觉得难得来这边一回,有些事情需要安排妥当。 事实上在经历了这样一番风波之后,冯紫英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事情,前世中为官的很多观念意识是不能带入到这个时空中来的。 这地方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就是去送个名剌,都得要给门子一个红包,半吊钱也好,一个金瓜子儿也好,半锭银子也好,你都得要打点,否则没准儿你的名剌就会被压在最下边儿,达不到你的目的效果。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句话真不是吹的,这地方上督抚门槛也都一样。 没有交情想要去登门拜会,再没有点儿打点,你便往饭点儿等吧,没准儿到了时间便是一句老爷乏了休息了,不见客了,明儿个请早。 若是那乔应甲的长随没收自己那锭银子,就不会帮自己提起自己是林如海的“女婿”,若是自己送上的名帖不是精心制作引人瞩目,弄不好那乔应甲看了也就看了,也就懒得一见了。 这年头就是那么讲究,像李三才那里,自己就算是递上红包,人家也收了,至于说名帖送到没有,你不知道,或者说送到了,身份太不起眼,人家直接丢在最下边去了,弄不好李三才连看都没看到。 既然已经摆脱不了这个环境了,那么你就要学会适应,只有在适应并如鱼得水之后,你才能真正融入,而要想改变规则和环境,那么就请你先在这个规则和环境下生存壮大之后,达到一定级数和实力再来说。 这一轮波折看似自己就这么渡过了,但是回想自己在出城时的艰险,在翻越任园时面对獒犬的胆战心惊,在被粮帮拦截时的危险,还有在以为稳 操胜券时却被李三才拒之门外时的意外,如果不是锦衣卫适逢其会的介入带来的某些“误会”,这场风波有没有这么轻易了结,还真不好说。 被动的面对这一切未可知的风险从来就不是冯紫英的性格,前世在为官时他就从从来不会坐等靠要,素来都是主动出击,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机会就那么多,你要不奋起角逐,真以为官帽子会落到你头上,你想太多了。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意识到在这个时空中也一样,古今中外,仕途上前行皆是如此,自己现在因为年龄原因或许还暂时够不上,但是最初那种只想要优哉游哉当个纨绔混日子的观点在经历这一次之后就可以打消了。 这年头,没实力你就得有背景,既没实力又没背景,那你要混的好那就难了,怕是当个纨绔,都会经常被更有实力背景的纨绔打脸。 一旦遇上个什么事儿,分分秒秒都有可能让你身陷险境。 如那左良玉所言,那临清城中有名的巨贾席家老爷要想在民乱时入内城藏身,便被拒之门外,但是换了周家老太爷带着家人想要入城躲难,那便允了。 无他,周家是本地正宗士绅望族,一门几兄弟有两个都还在为官,还有孙辈两个子弟一个已经乡试中举,虽然进士落榜,但是估计还要继续会试,直到考上进士。 还有一个也已经中了秀才,据说也是天资聪颖,没准儿也是一个进士料子。 这等家族,几乎没有什么悬念会在这几十年里继续兴旺发达,也许哪一天就入阁拜相也未可知,无论哪个地方官员也不敢轻易得罪。 要想当好官也没那么容易,正如贾雨村一样,旁人只看到他贪酷,可他为啥贪? 他这等贫苦人家考中了进士,授官之后本来就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了,但官不是那么好当的。 每年各路上官节假日的冰炭孝敬,各种同年同科同僚之间的应酬,房师座师那里逢年过节的拜访,人可以不到,书信和节礼你能不到么? 这幕僚长随一大堆,你得自个儿掏腰包养着,朝廷可没这个花销给你。 如果娶妻纳妾,传宗接代,免不了还要养一大家子,包括侍候他们的下人奴仆,这些耗费你算过么? 既要讲体面,又要要清誉,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儿? 这些大量花销哪里来? 没有一个好家庭背景,那就要找个好营生,嗯,好营生你也得有本钱才行,两样都找不到,你就只能在自己手里的权力上打主意了。 这久走夜路必闯鬼,有时候免不了把柄被上司或者御史拿住,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哪个朝代的官都不好当,古今一也。 眼见得同科同僚同年同乡这个入京了,那个左迁了,这个获得上官好评了,那个京察叙优了,这个又有地方士绅送万民伞了,甚至传到京中阁老们的耳朵里,那个又蒙皇上下诏亲自召见了,几年下来你却在位置上纹风不动,你能安如泰山稳如狗? 上官对你冷言冷语,士绅对你不冷不热,你心里不发慌,脸上不害臊,还能坐得住? 前世冯紫英能干到市委副书记差点儿接任市长,自然也是有些本事的,若是没有点儿情商和对人情世故的领略把握,他也坐不上那个位置。 现在他重新回味眼下这个崭新的世界,发现很多东西其实一脉相承,如何来玩转,内里还有很多值得慢慢细品的东西。 甲字卷 第四十九节 撸猫萝莉 只可惜自己年龄太小了一些,再是“早熟”,在官场上,也很超越这年龄限制。 不过总的来说,大周王朝对于读书人来说,特别是能过科举的读书士子来说,在年龄上反而放得比较宽。 嗯,只要你能中举,基本上保证你能入仕无忧,当然职位优劣另说。 如果考中进士,最不济都相当于中央党校青干培训班结业,可以混个州府太尊了。 在大周朝当官,没本事是肯定不行的,但是光有本事也是不够的,有背景,最好还能经济无忧,那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但这一切都得靠你去努力。 对冯紫英来说,现在他就需要开始规划了,几方面要素自己都远远不够。 背景,要说自己算是官二代,但是这大周朝武官不吃香啊,文官鄙视你,御史言官盯着你,锦衣卫随时可以折腾你,自己老爹现在连个总兵官复起都还没能谋划得手,祖辈的余荫正在慢慢消失,再这样下去,再没有改变,自己这一辈弄不好都要混成破落户。 本事,这要看什么本事,如果不想过科考,可以说无论如何你都难以真正进入大周王朝的政治权力中心,这个态势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不是某一个人能改变的,冯紫英觉得自己也不能。 你不能,那就得去适应。 经济无忧,现在看上去冯家还过得去,但是京中为官消耗大,看看贾家怎么入不敷出最终黯然跌落神坛的? 家中子弟没出人才,难以在政治上支撑偌大两府,经济上营生不善,两府阖府上下上千人人吃马嚼,谁能支应得起? 支应不起就只能捞偏门出歪招,贾赦结交边镇做生意,王熙凤放高利贷乃至为钱财通过说和干预司法,不都是没钱的过么? 或许还有啥站错队,自己作死等等原因,但冯紫英觉得那都是次要的,即便是没有这些因素,光是最主要的那两条你实现不了,一样也只能慢慢破落下去。 这一次事件其实已经就能看出来自己是多么的虚弱,整个这一局大棋,若非假借林如海女婿这个名头打动了乔应甲,这是棋眼,那么一切都是空谈。 拿现代的话来说,要干大事儿,或者说要混得好,庇护一家平安,首先你自己得有本事,嗯,比如三甲进士就是基础,再说得上其他职位。 再其次,你的要人脉背景,除开家庭自身的,你自己也要经营,这个年头,人脉背景真的就是生产力,足以转化为政治资源,让你如鱼得水。 再其次,说句时髦的话,你得实现财务自由,嗯,这一点很多人或许要忽略,觉得这年代好像授受各种孝敬不是很正常的么?不一定。 那得看,得分,看人分人,看事论事,甚至看时间分时间。 如果你自己家资丰厚,起码就可以很大程度避免了一些高风险的伤害。 有些利益,你可以很淡然的处置,游刃有余,而不必像有的人那样患得患失。 冯紫英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捋一捋思路,尤其是对自己的下一步规划,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浑浑噩噩了。 对自己来说,看起来时间似乎还很充裕,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是他前世中为官的格言,未雨绸缪才是节节高升的先决条件。 那么就要从现在开始。 就在冯紫英独自沉思的时候,趾高气扬的左良玉正在炫耀无比得意的炫耀着这一行的惊险故事。 “我和冯大哥泅水而出,,那粮帮的人就在东水门外把我们给堵住了,那弩箭险些就扫射过来,若是不我们反应的快,只怕就会被当场射杀,” “,我不知道冯大哥是怎么办的,我只知道冯大哥去了那位陈总兵那里,后来又和我去 了总督衙门,” 对于冯紫英具体是如何操作这一场游说李漕总的过程,左良玉就说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跟着冯紫英去了哪里,干了啥,如何总兵官大人就挂帅了,锦衣卫百户又如何与自己一道入城了,其中最关键的关节,他却一无所知了。 让贾雨村、薛峻乃至冯佑最感兴趣最关心的,左良玉说不清楚,但这件事情无疑是冯紫英一力而为促成,光是这份本事,也足以让人侧目而视了。 一干人在冯府歇息了一晚之后,贾雨村他们终于要启程北上了,而薛峻则打算再留下来观察一下。 临清城经此一个风波,也幸亏漕兵来得快,但即便如此,整个临清城商业也受到了重创,没有一年半载无法恢复过来,尤其是不少街铺被烧毁,相当多的货物被洗劫一空,而且人气的影响更是致命的。 冯紫英也想尽早离开临清返回京城,但是这边的事情还有不少,要解决好他还必须要留在这里。 比如王朝佐的最后结局,还有左良玉的安排,以及另外一些事情。 “那就祝贾先生、林家妹妹一行一路顺风了,等到回到京师,我再到赦老爷和政老爷府上拜会。”冯紫英还真有点儿不太适应十二岁少年那种做派,要想一下子将四十多岁男人的心态扭回来有些难度,但他还是竭力让自己再适应。 “你说的,你会到我舅舅家来?”小丫头的目光清冷中多了几分不舍。 毕竟这两天的“患难与共”还是给从未出过门的小丫头以太大的刺激了,这两日里冯紫英自然不会去炫耀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左良玉却哪里忍得住,略显夸张的绘声绘色描述,无疑让少有接触同龄人,尤其是一个异性少年的林黛玉对冯紫英多了几分与有荣焉的亲近感和崇拜之心。 当然最拉近林黛玉和冯紫英之间关系的无疑是抱在少女怀中的那只狮猫了。 这是冯紫英想办法替林黛玉弄来的一条临清狮猫。 这猫通体雪白,慵懒胆怯,鸳鸯眼一蓝一黄格外迷人,冯紫英觉得似乎还真有点儿符合林黛玉的性子。 看见少女爱不释手,随时都抱着小猫撸猫的样子,冯紫英总是没来由的想起一些二次元动漫的画面,真的很唯美。 没有哪个小孩子是自小喜欢孤独的,作为巡盐御史的嫡女独女,林黛玉在扬州也是孤寂的,既没有兄弟姐妹,林家也是单传,又远离自己母家,没什来往,加之母亲去世,林黛玉一直是郁郁寡欢的。 这也是贾雨村为什么会带其上岸想要买一只临清狮猫作为玩物来逗林黛玉开心,他也实在是看着林黛玉一个人孤寂无聊,有些怜悯对方才如此。 贾雨村和薛峻自然不会太关心这些,但是对于瑞祥和林黛玉这种年龄段的人来说,一个比自己年龄大不了几岁的同龄人却能够有如此辉煌耀眼的表现,那“出生入死”,又“深入虎穴”,那才是他们最关心的精彩故事。 这两天冯紫英和林黛玉接触多了,倒也没有觉得这丫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聪慧敏感,言辞锋利,如一头刺猬,稍微不对,就要竖起猬刺保护自己,至于说娇若病西施,现在还看不出来,的确身子骨有些瘦弱倒是真的。 见到这样一个流传数百年的人物原型,多少还是觉得有些错位感,有点儿不敢相信,唯一可能做解释的就是现在对方委实太小,也许三五年之后,就要在贾府那腌臜的所在慢慢出淤泥而不染了。 “我自然是会去的,我们冯家和你舅舅家是世交,嗯,我父亲和你舅舅们也算是熟识,论理逢年过节我都该到府上拜会的,只不过我原来一直在大同,今年才回京里读书,这几个月也没有太多时间,所以就去的少了。”冯紫英温言而笑,耐心解释道。 “那我们可说定了,你一定要来。”林黛玉又有些黯然的把头扭开,“京里我也没有朋友和熟悉的人呢,” 甲字卷 第五十一节 我的生活 “我的生活?”冯紫英扬了扬眉,“我么,自然要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那种靠着父辈余荫成天在自个儿家里混日子肯定我是无法接受的,现在我在国子监读书,或许下一步我还会找一个书院读读书,参加乡试和会试吧,人生这一辈子总要去搏一把,不去奋力一搏,怎么对得起这一辈子呢?若是能考中,也能上不愧于朝廷,下不愧于父母家人,还能按照自家的想法去做一些事情,” 没再说下去,但林黛玉其实已经明白了,这位冯大哥是想要像自己父亲一样,科考高中,然后为官一任,为民一方,所以言语间对自己那位表兄大概也是很看不起。 “冯大哥,那可说好了,你要回京里,定要来看我。”小丫头也不为己甚,见那边贾先生已经等候许久,便咬着嘴唇道。 “唔,若是有机会,我自然会来看你。”冯紫英也不确定,回去之后再去登门看望这样一个小丫头合适不合适还真不好说,再说是通家之好,再说年龄还小,但也有男女大防,冯家和贾家也没有熟络到如贾史王薛那般姻亲程度。 “哼,冯大哥不想来看我就直接说,不用找借口。”小丫头娇俏的撇了撇嘴,脸又冷了下来,不过倒是把冯紫英的话记在了心上。 “哟,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冯紫英也笑了起来,“好,说会来就会来,不过我要晚几日才回京里,到时候自然要到你舅舅府上拜会,嗯,要说我好歹也是救了你一条命吧,你舅舅是不是该表示一下?” 和小丫头逗乐倒是也挺有意思的,冯紫英尽量让自己这个四十岁的灵魂去适应十二岁的心态,不过有些可以,有些事情上却是不能。 “施恩望报,非君子所为。”小丫头这些方面倒是很是傲娇,耸了耸小鼻子,“不过你要来,我舅舅自然会有所回报,我也会给我爹写信。” 写信自然就是要说这事儿了,没准儿巡盐御史也会有所回报。 “可别,那我可真的就成了施恩望报的小人了,我可不想破坏我的光辉形象。”冯紫英眨巴着眼睛。 若是林如海知晓了此事,万一要写信问起同科的乔应甲,乔应甲会信里免不了就要提起这“未来女婿”,那可就麻烦大了。 从现在看来乔应甲和林如海似乎没多少交情,两人要碰面的机会也不多,起码近期不会,这等事情便是拖得一日算一日,也许拖上几年,很多事情也就随风而逝了。 “冯公子可是还要在临清这边处理一些后续事情?”贾雨村终于过来了。 他其实很好奇冯紫英居然和锦衣卫以及漕务总兵官之间的特殊关系,这两日里锦衣卫来这边很频繁,而连那漕务总兵官陈大人也遣人来和冯紫英说些事儿,这让简直觉得难以理解。 “嗯,贾先生也知道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儿,我们冯家在临清也算有头有脸,我父亲也不在,只有我勉为其难应酬着了,这城中烧毁的房宅甚多,一些人流离失所,州府有意赈济,也希望大家支持,我们冯家自然义不容辞。” 冯紫英笑着应道。 他自然没有提王朝佐的事儿,这才是他留下来的关键,如果他不盯着几日让事 情有个结果,只怕锦衣卫的人又要出幺蛾子,这是他对左良玉、王培安和王朝佐的承诺,也是他来这个世界上对外的第一个承诺,自然要做到。 贾雨村也知道对方恐怕多有未尽之言,但也深问:“那就预祝冯公子心想事成了,嗯,贾某到京可能要寓居一段时间,若是冯公子回京,贾某也打算到府来拜会令尊” 冯紫英才十二岁,贾雨村自然不可能去拜会,但作为三品神武将军的冯唐,他拜会就没问题了,尤其是他现在还是闲人一个,攀上这份交情,日后没准儿也能用得上。 “贾先生太客气了,您是进士出身,纵然一时蒙尘,朝廷迟早也要大用的,若是贾先生要在京中暂留,那晚辈回京之后自然要先来拜会您才对。” 冯紫英的应答很得体,也表现出了几分亲近的态度,这让贾雨村心里很舒服,脸上的表情也生动了许多。 此时的贾雨村已经完全把冯紫英当成了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成年人,丝毫没有意识到对方实际上连十二岁都不到。 冯紫英很清楚这贾雨村未来得王子腾的庇护,又善于钻营,也是要大用的,现在结交好自然没坏处。 一直把恋恋不舍的林黛玉和贾雨村一行人送上船,冯紫英方才回到府中。 薛峻已经在等候着他了。 这两日里薛峻也在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冯紫英的行事。 冯佑已经完全退回到了一个随从的角色,取而代之是冯紫英完全以冯家下一代家主的身份在冯家在临清这边的事务了。 安排福伯去找人选些丫头小子,很顺利。 今年春旱,从北直隶那边逃难过来的人不少,德州、临清这边城外不少流民,要买几个丫头小子小事儿一桩,另外也安排福伯在冯家旁支中的小门小户里选了些人手来帮忙。 冯家在临清一百多年来早已经开枝散叶,林林总总也分成几大家了好几十户人了,全族起码也有好几百号人,只不过没聚居在一起,有些在城外,有些在城里,真正成器的没几家,所以听得选人,日后更有进京的机会,自然是欢呼雀跃。 几百两银子暂且足够使用了,而山陕粮帮的人也专门登门拜会冯紫英,而且明显是一名主事者,这也让薛峻怦然心动。 虽然冯紫英没说什么,但是薛峻还是能感觉到对方应该是想要和自己接触一下,或许是有什么事情相托,又或者是自己错觉。 不过在接到冯紫英的邀请时,薛峻知道自己这不是错觉了。 “请坐,叔父。”叙过交情,薛家虽然和冯家之间的关系不及冯家与贾家、史家那么密切,但主要还是因为薛家从大周迁都北京之后就开始跟不上趟的缘故,但渊源还在。 紫薇舍人这个管制本身就与其他三家相差一截,再加上后续薛家基本上都是走皇商的路子,而不像这三家多少还在官面上,也就有点儿黯淡的味道,而冯家一直在军队体系里拼搏,要论倒是和王家瓜葛多一些。 “我就托大叫你一声铿哥儿了。”薛峻坦然落座。 甲字卷 第五十二节 营生,拉拢 内堂里只有二人,冯家这边老宅显得有些素淡,虽然官帽椅和茶几都是黄花梨的,但是屏风、灯饰这些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如果是大家祖屋,理论上这些每年四季都需要更换的。 薛家也是大家族,珍珠如土金如铁,哪怕是几十年前的辉煌,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气象格局仍在,自然也能看得出冯家是真的没怎么经营这边了,这让薛峻也有些可惜,以冯家在这边的影响力,若是要做些生意,那收益应该是相当可观的。 虽说来这临清两天遇上这么大的事儿,但薛峻还是好生考察过临清的,虽然来自全国各地的生意人都在这里云集,各行各业都相当发达,若非这税监的影响,生意还要繁盛几成。 “薛叔父不必客气,都是自家人。”冯紫英微笑着道:“我听闻叔父有意在北边来做些营生,不知道感觉这临清如何?” 戏肉来了,薛峻心中道,脸上却是一脸平静。 “铿哥儿,叔父我也算走南闯北十多年了,原来主要是在江南那边,但这几年生意不好做,薛家经营的一些行当也不太景气,加上外边竞争也很大,所以才萌生了到北边来看看的想法,我看了徐州、济宁和东昌府,才到的临清,应该说这几个地方都不错,但是已经相对固定了,要想插足任何一行,都比较难了。” 薛峻说的是实话,像运河沿线的生意基本上都已经形成较为稳定的市场,在没有新的变动或者产业出现下,你要涉足肯定会压力比较大。 “那叔父有什么打算呢?”冯紫英这几日里也和薛峻闲谈过几次,觉得薛峻总体来说还算是这个年代里商人中较为开通的,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而且也有危机感,觉得薛家现在这样下去恐怕会坐吃山空,长房那一支他管不到,但是二房这一支他还是想要摆脱这样日益没落的局面。 “铿哥儿,说实话,我也没想好。”薛峻没有遮掩什么,“以前薛家什么都能干,但是这几年你可能也知晓,我兄长去世之后,薛家情况就不尽人意了,我那个侄儿惹了不少事儿,我大嫂也管不住,折腾下来赔了许多,不少生意已经歇下了,兄长在世的时候我们长房二房两家也已经在生意上分了家,嗯,像京中和金陵城内的一些产业归了我大嫂他们,我这二房也就落了一些在苏州和扬州的生意,但总的来说都不太好,比如金银铺、首饰行、绸缎庄等。” “哦,薛家也还经营金银首饰行当?”冯紫英略感惊讶。 首饰行当可不简单,一来压货重,投入大,二来对口碑要求高,也就是技术和信誉都要求高,三来要有稳定的高端客源,这几点也决定了这个行业需要和官府有很密切的关系。 没有足有雄厚的官面人脉背景,稍微一个贼赃污水泼到你身上,就能让你关张,甚至身陷囹圄。 但首饰行业利润高却是都知晓的,江南富庶,士大夫的家眷们都喜好奢华,消费能力更胜于京城,所以历来是首饰行业的重头,薛家在金陵颇有声名,经营这个倒也合理。 像金银铺、首饰行、典当加上票号基本上都是连为一体的,也可以形成一个较为稳定的贵金属与货币之间的交易链。 冯紫 英还不清楚大周王朝目前的票号、钱庄发展状况,但是从临清的情形来看,起码已经有了一些初始的萌芽了,也就是说这类业态已经出现了,但是还不太流行,也许这未来会是一个机会。 现在自己这点儿小胳膊小腿儿还撑不起这个行当。 “嗯,薛家的丰润祥也算是有些历史了,从天平九年就开始经营,至今已经有五十载了。”薛峻没想到冯紫英居然对首饰行当感兴趣略感惊讶:“江南那边女眷对首饰要求颇高,无论是材质还是做工都很挑剔,薛家能维系此行也不容易。” “那叔父可曾考虑过到北地来经营这一行当呢?”冯紫英挑明。 这两日里他也通过一些渠道了解了这首饰行当,山东这边济宁、临清、东昌府加上德州和济南,运河沿线主要就是这些码头城市,这二三十年来随着运河发达,商业日趋繁盛,这些码头城市也云集了大量的商贾人群,一些本地士绅也纷纷迁移到城中居住,使得这些城市更为兴盛,也带来了消费的提升。 但北地的消费水准和层次始终落后于江南,尤其是像这类高端消费更是落后江南甚多,无论是在时尚的流行还是技艺的精湛程度上都比江南如苏杭甚至扬州、金陵这些城市相差较大,在冯紫英看来这就是一个机会。 晋商和徽商现在更多的目光集中在大宗货物的经营上,像这类消费性的生意尚未真正介入,这也许就是像薛家这种在江南面临对手激烈竞争而举步维艰,但是放在北地却又有相当优势的商家机会。 薛峻郑重起来,想了一想才缓缓道:“铿哥儿,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把丰润祥搬到山东这边来?” “论城市繁盛程度,北地这边,除了京城只怕没谁能和江南那边比,但是如叔父所说,江南可不止只有一家丰润祥,甚至和丰润祥实力相当的,甚至高出丰润祥的,都有不少,而且叔父也说薛家现在情况不太好,这年头人嫌贫爱富趋炎附势,丰润祥肯定在江南那边也很难,山东这边这些城市比起苏杭扬金这些城市肯定相差比较大,但是这边城里对这方面的需求还处于一个刚萌芽的状态,而这边人对江南那边的这些个花式样式的金银首饰也很仰慕,这种情况下,叔父为何不扬长避短,在这边来落脚呢?” 冯紫英可不是信口开河,之前他也是认真思考过,甚至也还和山陕会馆那边的有些人聊起过,现在山陕商人和徽商势力都不小,薛家要想这边来经营,起步阶段你还只能避着点儿,那么就要好生考虑了。 薛峻提起首饰行让他想起了连自己母亲都很喜欢江南那边风格的首饰,甚至有时候不远千里也要托人到江南一些名家坊店打造几副首饰,由此可见江南那边的时尚在北地是多么的受欢迎。 薛峻点了点头:“听铿哥儿的意思,冯家也有意在临清这边经营一些生意?这是令尊的意思?那为何之前冯家却一直守着这样的风水宝地迟迟未动呢?” “薛家叔父,我也不瞒您,这是我自己的意思,以前我没怎么来这边,这边事情也大体是我母亲在过问,您也知道我父亲一直在大同,所以这边过问的少,这一次回来,我觉得临清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另外也就是觉得薛家叔父在这方面是有些经验和人手,这才动了这个念头,” 甲字卷 第五十三节 家族,影响力 冯紫英的话让薛峻又有些迟疑了。 冯紫英虽说看起来有些能做主的模样,但这要开首饰行恐怕就不是三五百银子就能打住的了,动辄可能就是要说上万的银子起步,三五万银子砸进去也未必就能见得到多少收益,别一时兴起,结果到最后冷场,那可就把自己给害了。 但对薛峻来说又的确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 他一路行来,其实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绸缎庄生意已经被徽商所垄断,典当一行也相当多,唯独这首饰行虽然也有,但是基本上是本地小门小户,与苏杭扬那边的坊店没法比,丰润祥要过来,应该是能站得住脚的。 而且关键是冯家在这边也是世家望族,看冯紫英的气势,也是和这临清地面乃至山东这边的各路神仙十分熟稔,尤其是和锦衣卫这边关系非常不一般,而这恰恰是薛家现在最缺的,缺失了这一环,根本就没法在这边生存。 “薛家叔父可是有什么担心,不妨说出来,我既然专门找您商谈,自然就要开诚布公。”冯紫英似乎也觉察到了薛峻的一些犹疑,坦然笑道。 “铿哥儿,那我就直说了,你在国子监读书,怕是没有这么多精力来过问,如果这门生意要想做得长久,这耗费投入可不少是一回事儿,而且这上下官面的打点,也是很紧要的,”薛峻沉吟着道。 “薛家叔父,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要不这样,您先拿出一个条陈来,另外你也再四下打探一下,琢磨琢磨。”冯紫英也不勉强。 他知道这问题还是出在自己的年龄上,十二岁,你就想管你家的事儿,动辄几万两的银子,你能做主? 这上下关系的疏通打点经营,你要能一直维系? 这一点薛峻其实觉得冯紫英很有潜力,但是人家是不是看在他老爹的面子上呢? 来日方长,还有的时间来琢磨这事儿。 什么炼钢造玻璃配制炸药这些高科技冯紫英是想都没想过的,一来没这能耐,二来,你真要弄得出来,估计在这个环境中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个未知数。 在冯紫英看来多半都是保不住的,或者还会引发一些不可预测的风险,如小而持金行于市,可以想象得到有多危险。 起码现在冯紫英是不考虑这些的,还不如利用自家现有的资源,好生规划一下,积累一些,那才是正经。 从自家的状况来看,冯家肯定是不忌讳做生意的,京城和大同都有生意,当然都是比较原始的商业,即便是在临清也有几百亩地,在大宁寺那边有几处店面,只不过是租给人家吃点租金罢了。 既然已经扎根冯家了,冯紫英知道自己以后要想在这个世界“茁壮成长”,少不了就得要依靠家族的力量。 像冯家现在在临清的状况不容乐观,如一盘散沙,基本上没有凝聚力,也没有能出几个像样的人才,和紧邻的临清三大家之一的任家相比,都有差距,更不用说和周家比了。 这冯家给冯 紫英的感觉就是自己那个老爹好像没什么像样的长远规划,一门心思想要盯着要回大同复起。 当然估计是大同那边的确对在那里混了十几年的老爹来说人熟地熟,是个好去处,但在冯紫英看来还是太短视了一些,或者说起码计划不周全。 武将地位日下,文官上升势头很猛,连龙禁尉都要让几分,可以想象得到这个势头不会减。 就算是自己家出不了读书人,起码你也得要去培养一下冯家旁支啊,看看有无能读出书来的人,好生培养一番,若是能出几个举人进士,如那周家一般,那起码也能让这个家族有新一代主心骨不是? 再不济,出不了读书人,那你也得考虑一下冯家在临清这边的影响力,如何把冯氏一族人心凝聚起来,真正到了连这些族人都戳自家脊梁骨的时候,恐怕冯家也就不成其为临清三大家了,冯家影响力就会崩塌了。 这一点冯紫英实际上已经觉得有些先期征兆了,再不动手挽回,就真的要从三大家里出名了。 这么一想来,临清这边还真的有不少事情要处理。 “冯大哥,百户大人来了。”冯紫英急冲冲的进来,“可能是要说王伯的事儿,四郎先前就找过我了。” “哦,你怎么没带四郎过来?”对王培安的印象冯紫英也很不错,没有左良玉那么桀骜悍野,但更踏实可靠。 “我怕他不懂事儿,说话冲撞了你。”左良玉沉默了一下,才回答道。 冯紫英也想得到,这两天王朝佐肯定是不好过,锦衣卫,州衙刑房捕快们,屡次三番的传讯他,早上下午到晚上,几乎就呆在州衙里了,王培安难免会觉得自己失言了。 不过冯紫英心里很坦荡,这样大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家通过锦衣卫以及王朝佐确有立功之举,只怕他早就要被打入死牢秋后问斩了。 现在也只是限制了自由,衙门里例行公事的问些话而已。 而且冯紫英也还替他打点了不少,锦衣卫那边不需要,但州衙那边的捕快们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角色,好不容易捞上个事儿,石头里都要榨出几两油来,岂有轻易放手之理? “嗯,四郎年幼不懂事,日后他就知道了,我问心无愧。”冯紫英起身,左良玉紧随其后:“我已经和他说了,到时候王伯若是能回来,自然也就没啥了。” “怎么,连你也不相信王朝佐能回来?”冯紫英反问,他听出了左良玉话语中的一些犹豫和担心,还有一些不自信。 左良玉一时间没答话,紧走几步之后才道:“外边都说那是谋反的死罪,王伯是柳编户的头儿,怕是脱不了干系啊。” “这话也没错,但是事在人为,总有办法。”冯紫英淡淡的说了一句,“你也和四郎要讲清楚,别帮了忙还没有落得个好,我答应了的事情会做到。” “不会,不会,四郎是个实诚人,不会的。”左良玉还是很维护这个伙伴的,这一点冯紫英倒是很欣赏。 甲字卷 第五十五节 回家(为沧海一场风盟主加更) 注意到冯佑也是一脸复杂表情的坐在船舱内另一头,冯紫英忍不住笑了起来:“佑叔,我说了,不用担心,我会和老爷太太交代清楚。” 冯佑叹了一口气,这铿哥儿变化实在太大了,就这段时间,变化大得让人难以相信,难以接受。 若是这么回去一交代,只怕别说太太了,就是老爷都能乍然变色,只不过当时自己怎么就听信了铿哥儿的话呢? 虽说事情圆满解决,而且是在铿哥儿的一手努力下解决的,结果也想象中最好的结果还好,但是老爷太太会信这个么? 他们恐怕只看到了铿哥儿在这般情况下如何冒险,如何九死一生,这才是关键。 见冯佑愁眉苦脸的模样,冯紫英也只能摇头:“别把我爹和我想得那么脆弱,我爹和佑叔你不也是在大同和鞑靼人打生打死,你们都不怕,我难道就做了点儿这等微末之事,就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冯家也并不希望冯紫英走父辈的道路,所以才会他送进国子监,在边境上戍守实在太危险,哪怕是位居总兵高位,真要到了上阵的时候一样跑不掉,该拼命还得拼命。 老爷这一辈三兄弟,老大老二一个战死一个病殁,要说都算是死在战场上,又没留下个男丁,连袭爵的人都没有。 现在冯家在京师这一支就只剩下铿哥儿这一个男丁,所以冯家才是打定主意不会再让铿哥儿走军职的道路,宁肯让他一辈子荫监走杂科,甚至就混个闲职的龙禁尉,不求其他,起码能保住这冯家一脉香火安安稳稳传下去。 “铿哥儿,回去之后,你也别再老爷太太面前说太多,不过这事儿老爷太太已经知晓了。”在事了之后,冯佑已经派人上京送信,这么大事情,不可能不让府里知晓,“回去之后老老实实,别再像出来这么疯,我都不知道当时怎么就信了你,哎,” 冯佑满脸苦涩,想象得到回去之后太太那一关怕是不好过,自己和铿哥儿都得要吃排头。 这事儿冯紫英也没辙,父亲母亲那边也只能回去之后好好替冯佑分解了,啥责任都得要自己一下子揽到身上,本来也是自己的主意,但也没得选择。 只不过对父母来说恐怕感情上难以接受怎么你冯佑不去冒险,专门分派你去保护他,却让我儿子这么小就去闯生死关? “佑叔,你说我爹那事儿现在怎么样了?”冯紫英只能岔开话题。 “不太清楚,这事儿老爷自己在办。”哪怕是面对冯紫英,这等话题,冯佑便是知道也不会搭话的,事关机密,这点儿规矩冯佑是懂的。 “怎么佑叔在我面前口风这么紧,还觉得我年龄太小,不能过问这些事情?”冯紫英斜睨了冯佑一眼,还把自己当做小孩子? 冯佑愣怔了一下,似乎意识到眼前铿哥儿不是来临清之前那个万事无忧的铿哥儿了,看看他这几日里的表现,所以犹豫了片刻,还是摇摇头:“铿哥儿,你就别为难我了,老爷的事情素来不许外人插嘴的,你若是有意,回去之后自个儿问老爷去。” 冯紫英也不为难对方,笑笑不再言语。 船在码头上靠了岸,早有马车来接,就这么入城。 /> 冯紫英觉得虽然这才过去不过十来天,却恍如隔世,若论起来,也的确算是隔了一世,自己就是在临清才算是完成了魂穿和蜕变,真正让两具身体和灵魂性格都融为了一体,也成了这个世界的一份子。 马车入城,冯紫英甚至还专门让马车先行绕着宁荣街走一圈儿,他印象中对这条街已经没太多记忆了。 的确敕造宁荣二府,果然气派辉煌,比起冯家的神武将军府要强太多了,四王八公的威风至今不坠,只是不知道这股子气势还能维系多久? 冯紫英看罢,这才让马车沿着宁荣街由西向东绕出,径直奔自己府上去了。 神武将军府在丰盛胡同。 这处宅邸是原来前明丰城侯李彬的宅邸,大周立国迁都北京之后,这一片陆续被大周从龙之臣们纳为己有,神武将军府便在这里,距离宁荣街其实也就只有两里地,这一片大多是武勋宅邸的所在,四王八公中大部分都在这方圆十里地之内。 “见过父亲母亲。”在内厅里一见到那张阔面浓眉的脸,冯紫英就赶紧低头行礼,旁边的中年妇人毫无疑问就是母亲段氏了。 论相貌除了眉毛和眼睛外,脸型和鼻嘴,冯紫英无疑更像母亲,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典型的上下结合综合了优点的一张高颜值俊脸,难怪能号称红楼四侠,和以容颜俊美的柳湘莲和蒋玉菡齐名。 至于说那倪二,冯紫英完全没有印象,如果真的如电视剧中形象,那他的这一“侠”就真的是侠了。 “小畜生,你可真是大胆妄为,可曾想过一旦出事儿,家里怎么办?”饶是冯唐看到自己儿子毫发无损,甚至精气神状态比去临清时更好的独子,还是忍不住怒声呵斥。 冯家京中这一支就此一个啊,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难道真要让冯家绝后? 当接到冯佑让人带回来的信之后,冯唐便坐卧不安,好在那时候冯紫英已经安然回到临清,若非如此,冯唐真要丢下一切赶到临清去了。 “父亲,其实并不像佑叔说的那么凶险,”冯紫英知道这一趟只怕冯佑免不了要受责罚了,他得要解释几句。 “住嘴!凶险不凶险是以你说么?你爹我和白莲教匪打交道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你知道他们的底细?”冯唐怒喝,猛地一拍桌案,“你才多大?如果万一被贼匪拿住,怎么应对?贼匪既然起了造反之心,便是无所顾忌,弄不好就要哪一些人头来立威,你以为你能掌控得住这些人的心思?” 冯唐已经先行问过冯佑了,对此也十分不满,但冯佑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亲随,而且还救过自己的性命,但这等事情还是让他心里很不高兴。 想一想,那等情况下一个十二岁不到的少年和另外一个同龄少年在乱匪围城的情况下冒险出城,还是泅水而出,也不知道冯佑这脑袋里怎么想的。 冯唐也知道冯佑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当然不是怕死,而是欠考虑,这一旦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冯唐就不寒而栗,至于说后面冯紫英如何说通了漕务总督,虽然也让冯唐感到惊奇意外,但是对于他来说,儿子的性命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可以丢在一边了。 甲字卷 第五十六节 父母心 注意到冯佑也是一脸复杂表情的坐在船舱内另一头,冯紫英忍不住笑了起来:“佑叔,我说了,不用担心,我会和老爷太太交代清楚。” 冯佑叹了一口气,这铿哥儿变化实在太大了,就这段时间,变化大得让人难以相信,难以接受。 若是这么回去一交代,只怕别说太太了,就是老爷都能乍然变色,只不过当时自己怎么就听信了铿哥儿的话呢? 虽说事情圆满解决,而且是在铿哥儿的一手努力下解决的,结果也想象中最好的结果还好,但是老爷太太会信这个么? 他们恐怕只看到了铿哥儿在这般情况下如何冒险,如何九死一生,这才是关键。 见冯佑愁眉苦脸的模样,冯紫英也只能摇头:“别把我爹和我想得那么脆弱,我爹和佑叔你不也是在大同和鞑靼人打生打死,你们都不怕,我难道就做了点儿这等微末之事,就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冯家也并不希望冯紫英走父辈的道路,所以才会他送进国子监,在边境上戍守实在太危险,哪怕是位居总兵高位,真要到了上阵的时候一样跑不掉,该拼命还得拼命。 老爷这一辈三兄弟,老大老二一个战死一个病殁,要说都算是死在战场上,又没留下个男丁,连袭爵的人都没有。 现在冯家在京师这一支就只剩下铿哥儿这一个男丁,所以冯家才是打定主意不会再让铿哥儿走军职的道路,宁肯让他一辈子荫监走杂科,甚至就混个闲职的龙禁尉,不求其他,起码能保住这冯家一脉香火安安稳稳传下去。 “铿哥儿,回去之后,你也别再老爷太太面前说太多,不过这事儿老爷太太已经知晓了。”在事了之后,冯佑已经派人上京送信,这么大事情,不可能不让府里知晓,“回去之后老老实实,别再像出来这么疯,我都不知道当时怎么就信了你,哎,” 冯佑满脸苦涩,想象得到回去之后太太那一关怕是不好过,自己和铿哥儿都得要吃排头。 这事儿冯紫英也没辙,父亲母亲那边也只能回去之后好好替冯佑分解了,啥责任都得要自己一下子揽到身上,本来也是自己的主意,但也没得选择。 只不过对父母来说恐怕感情上难以接受怎么你冯佑不去冒险,专门分派你去保护他,却让我儿子这么小就去闯生死关? “佑叔,你说我爹那事儿现在怎么样了?”冯紫英只能岔开话题。 “不太清楚,这事儿老爷自己在办。”哪怕是面对冯紫英,这等话题,冯佑便是知道也不会搭话的,事关机密,这点儿规矩冯佑是懂的。 “怎么佑叔在我面前口风这么紧,还觉得我年龄太小,不能过问这些事情?”冯紫英斜睨了冯佑一眼,还把自己当做小孩子? 冯佑愣怔了一下,似乎意识到眼前铿哥儿不是来临清之前那个万事无忧的铿哥儿了,看看他这几日里的表现,所以犹豫了片刻,还是摇摇头:“铿哥儿,你就别为难我了,老爷的事情素来不许外人插嘴的,你若是有意,回去之后自个儿问老爷去。” 冯紫英也不为难对方,笑笑不再言语。 船在码头上靠了岸,早有马车来接,就这么入城。 /> 冯紫英觉得虽然这才过去不过十来天,却恍如隔世,若论起来,也的确算是隔了一世,自己就是在临清才算是完成了魂穿和蜕变,真正让两具身体和灵魂性格都融为了一体,也成了这个世界的一份子。 马车入城,冯紫英甚至还专门让马车先行绕着宁荣街走一圈儿,他印象中对这条街已经没太多记忆了。 的确敕造宁荣二府,果然气派辉煌,比起冯家的神武将军府要强太多了,四王八公的威风至今不坠,只是不知道这股子气势还能维系多久? 冯紫英看罢,这才让马车沿着宁荣街由西向东绕出,径直奔自己府上去了。 神武将军府在丰盛胡同。 这处宅邸是原来前明丰城侯李彬的宅邸,大周立国迁都北京之后,这一片陆续被大周从龙之臣们纳为己有,神武将军府便在这里,距离宁荣街其实也就只有两里地,这一片大多是武勋宅邸的所在,四王八公中大部分都在这方圆十里地之内。 “见过父亲母亲。”在内厅里一见到那张阔面浓眉的脸,冯紫英就赶紧低头行礼,旁边的中年妇人毫无疑问就是母亲段氏了。 论相貌除了眉毛和眼睛外,脸型和鼻嘴,冯紫英无疑更像母亲,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典型的上下结合综合了优点的一张高颜值俊脸,难怪能号称红楼四侠,和以容颜俊美的柳湘莲和蒋玉菡齐名。 至于说那倪二,冯紫英完全没有印象,如果真的如电视剧中形象,那他的这一“侠”就真的是侠了。 “小畜生,你可真是大胆妄为,可曾想过一旦出事儿,家里怎么办?”饶是冯唐看到自己儿子毫发无损,甚至精气神状态比去临清时更好的独子,还是忍不住怒声呵斥。 冯家京中这一支就此一个啊,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难道真要让冯家绝后? 当接到冯佑让人带回来的信之后,冯唐便坐卧不安,好在那时候冯紫英已经安然回到临清,若非如此,冯唐真要丢下一切赶到临清去了。 “父亲,其实并不像佑叔说的那么凶险,”冯紫英知道这一趟只怕冯佑免不了要受责罚了,他得要解释几句。 “住嘴!凶险不凶险是以你说么?你爹我和白莲教匪打交道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你知道他们的底细?”冯唐怒喝,猛地一拍桌案,“你才多大?如果万一被贼匪拿住,怎么应对?贼匪既然起了造反之心,便是无所顾忌,弄不好就要哪一些人头来立威,你以为你能掌控得住这些人的心思?” 冯唐已经先行问过冯佑了,对此也十分不满,但冯佑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亲随,而且还救过自己的性命,但这等事情还是让他心里很不高兴。 想一想,那等情况下一个十二岁不到的少年和另外一个同龄少年在乱匪围城的情况下冒险出城,还是泅水而出,也不知道冯佑这脑袋里怎么想的。 冯唐也知道冯佑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当然不是怕死,而是欠考虑,这一旦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冯唐就不寒而栗,至于说后面冯紫英如何说通了漕务总督,虽然也让冯唐感到惊奇意外,但是对于他来说,儿子的性命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可以丢在一边了。 有几句话需要呐喊一声,最后一周完整打新书榜了,兄弟们请进! 很多兄弟都没有养成看书后投票的好习惯,投票是一种鼓励和激励,能让作者更感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起码老瑞是如此。 章评和书评是一种认同,有某种志同道合或者心有戚戚焉的共鸣,或者是一种有待商榷的争议,这恰恰能让许多读者思路更开阔或者脑洞大开。 加入你们的书单更是一种难得的鼓舞,这意味着你愿意把作者的书推荐给更多的人来认识了解。 所以,兄弟们,先投票,再书评章评和加入书单,嗯,为咱们数风流人物中的风流人物如何在晚明和红楼双重背景下从横捭阖,叱咤四方支持一把吧! 本书是一本半架空背景的历史官场养成文,庙堂争锋,权谋博弈,人情世故,历练成长,皆是本书的看点,欢迎兄弟们多品鉴。 老瑞的书友qq群:8140234,欢迎探讨本书未来走向,角色安排,是在晚明时代里浓墨重彩,还是在红楼生涯里精耕细作,无论如何,这段历史中的官场人生,将由您而定!^^ 甲字卷 第五十八节 浑水 冯紫英略微一愣,他以为这应该是太上皇逊位之前确保自己仍然可以控制局面之举,但没想到却是新皇登基之后的任命,这却有些意外。 毕竟对朝中之事了解太少,但冯紫英还是可以肯定,这王子腾起码现在应该不算是皇上的亲信,太上皇时候能执掌京营三大营,那肯定是太上皇的心腹才对,除非他用实际行动向新皇效忠,否则他这个兼任兵部右侍郎不能说明什么。 “然后皇上又任命了张景秋张大人接任兵部左侍郎?”冯紫英进一步问道:“那父亲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呢?在萧大人主要心思放在刑部上时,皇上先任命了王公兼任兵部右侍郎,然后又让张公接任兵部左侍郎,这意味着什么?” 冯唐沉吟不语。 兵部尚书并未易人,但实际上兵部左侍郎已经主要负责兵部事务了,而京营节度使兼任兵部右侍郎更像是一个荣誉和安抚。 事实上在左侍郎比较强势且兵部尚书又不怎么管事儿的情况下,右侍郎是很难有多少发言权的,而且这还是一个兼任的右侍郎。 大周规制,京营节度使例由武勋亲贵担任,但由文臣中的兵部尚书或者侍郎协理戎政,实际上掌握着京营三大营的实际调兵权。 王子腾兼任了兵部右侍郎是一个比较奇怪的任命。 以前的确有先例,但那都是兵部尚书或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情况下,为了安抚武勋亲贵给的一个兼职虚衔,以示荣宠,但现在兵部尚书目前明显不可能负责兵部事务,而左侍郎需要负责兵部日常事务情况下不可能再协理京营戎政,王子腾这个任命就有点儿耐人寻味了。 冯唐慢慢将头转过来,看着冯紫英:“你的意思是皇上有意如此,以示对王子腾的信任?” “我不知道。”冯紫英轻轻的道:“但儿子知道,需要特别向朝廷上下显示的信任,往往就是一种不信任的表现,真正的信任往往是不用什么来证明或者昭示的。” 冯唐目光一动,话语在嘴边又咽了回去,儿子隐藏的话就是这是在做给太上皇看,安太上皇心,但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摇了摇头,冯唐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手掌按在书桌上,“紫英,那你觉得我如果要复起重返大同,该如何行事?” 这个时候冯唐终于相信了冯佑所言,自己这个儿子某些方面的本事似乎突然在经历了这半年的种种之后开始迅速展现出来了。 “父亲,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如果兵部左侍郎张景秋那里没有说和好的话,那么您这个大同总兵不做也罢。”冯紫英很冷静的道:“我知道您肯定有门路能找尚书大人同意,再有王公的支持,复任不是问题,但日后呢?您这绕过了张大人,而张大人却是皇上钦点的左侍郎,以后您可能会更难熬,也许明年您就又得罢官,甚至结果会更糟糕。” 冯唐脸色冷了下来,“那依你之见是如果我要出任大同总兵,就必须要让张景秋点头,但紫英,你不明白这里边的情况,这很难。”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有什么不明白? 冯家并不得皇上信任罢了。 这种情况的确 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武勋历来是太上皇的基本盘,现在新皇登基,自然也要开始培养属于自己的基本盘,原来的要么投效,要么边缘化,要么就成为眼中钉除而后快。 要说投效不是不可以,问题是现在太上皇还在,而且皇上很多事情还要仰仗,很多人还在观望,同样对皇帝来说很多事情的处置上也就有点儿投鼠忌器了,所以这种尴尬局面才是最让人煎熬的。 不过冯家还暂时算不上要除而后快的眼中钉,因为层次略微低了一些,而且还是在太上皇在的时候就被罢官免职了,现在谋求起复也是冲着太上皇这边的关系去的。 只不过现在皇上已经开始着手培养自己的班底人手,恐怕任何重要一些的位置,尤其是涉及到军权方面,就难免要慎重了。 “父亲,我的意思,咱们还是先缓一缓,您是在太上皇时候被免职的,太上皇那边肯定多少对您有些不太满意。”冯紫英斟酌着言辞,“虽然我不知道您因为什么缘故被罢职,但像九边总兵这样的位置,没有太上皇点头,内阁和兵部肯定是罢不了的。” 冯唐被免职也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冯紫英也才十岁不到,自然不清楚里边的实情,不过冯唐现在觉得有必要向自己儿子透露了,自家儿子今日表现出来的早慧,完全当得起神童了。 “紫英,其实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爹我当大同总兵的时候,挡了某些人的财路。”冯唐冷冷的道:“边墙内的有些人和塞外的鞑靼人眉来眼去有些不清不楚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兵部职方司和锦衣卫也都知道,但大家心里都有一道线,都得守着这个规矩。” 冯紫英心中暗叹。 “可有的人却屡屡要破坏这个规矩,这几年鞑靼人虽然不及关外女真人那么猖獗了,但仍然不能掉以轻心,你不是说这次民乱也有白莲教掺和么?板升那边的白莲教更是大患,若是放任这种情况下去,我担心日后这大同镇都快要成筛子了,哪天被别人彻底捅烂都不知道。” 父亲没提是谁,但是冯紫英也大略能猜得到,这不是一个两个人,背后肯定有一个甚至几个很大的群体。 谁都知道和塞外关外的贸易油水极大,塞外的马匹、牛羊皮、金银来换内地的盐巴、茶叶、绸布、瓷器、铁器乃至箭矢武器,以及其他一些生活消费品,关外的皮货、金砂、野参和各色药材来换内地的盐、茶叶、丝绸、瓷器、铁器乃至武器等,这一二十年里早已经形成了规模。 但是按照朝廷定下的规矩,一般性的生活消耗品,没关系,有些要控制数量,比如盐、茶,还有些要严控,比如铁器,还有就是严禁了,比如武器。 只不过利益面前,总有人忍不住要想多捞一点儿,跨线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事儿,一次两次,也许还要更多。 你这要挡人财路的,就免不了会成为有些人的眼中钉,冯紫英也知道自己父亲也非那种拘泥不化的人,连父亲都难以忍受,恐怕就真的是很严重了。 免不了就有人觉得换你一个冯唐可能会更方便,找你点儿问题,安排一个御史言官告你一状,而自己父亲也不是什么纤尘不染之人,这年头这种人也找不到,在九边武将里这种人也不可能生存得下去,上边顺水推舟,自然你就下来了。 甲字卷 第五十九节 掺和不起 “父亲,目前朝中的情形扑朔迷离,贸然掺和进去,恐怕有害无益。”冯紫英沉吟了一下,“大同那边边镇上牵扯利益太多,人家也未必愿意让你再去,或许你换一个相对没那么紧要的地方,说不定人家也就允了。” “换一个地方?大同镇可是你爹经营了多年的地方,岂能说放手就放手?”冯唐连连摇头,“而且你爹在那边还有那么多同僚和兄弟,他们都还指望着我呢。” 冯紫英叹气不已,自己老爹这个脑瓜子怎么就不开窍呢? 很明显几方都不是很愿意让自己父亲再回大同,王子腾不过是做顺水人情罢了。 那兵部尚书萧大亨乃是太上皇心腹,再怎么说不管兵部的事情了,但他毕竟是兵部尚书,若是他真的有意,那张景秋岂能阻挡得了? 自己老爹在没有获得皇上认可之前想要去大同,只能徒增皇上怀疑,而那边太上皇一系的人也不满意你,你说你能行么? 冯紫英甚至可以打赌,就算是自家老爹找上萧大亨,估计萧大亨也会以各种理由推诿,最终也没戏。 说句难听一点的话,那托人疏通关系的银子就是白白打了水漂了,还不如拿给自己经营一点儿自己的产业还能产生一些收益呢。 “父亲,我明白您的想法,但摆在我们面前的情况就是这样,这大同总兵关系重大,无论是谁都不会轻易让步。”冯紫英字斟句酌。 得把话说透,把父亲的心思戳穿,恐怕才能让他清醒。 “您现在既非太上皇所看重之人,皇上对您也不是那么信任,这种情形下,您觉得像大同总兵这样的位置能让您去么?您信不信就算是你费尽心思让人家勉强点头,没准儿明天那位御史言官的弹章就能放在皇上面前?” 冯唐咋然色变,一只手却无力的从书案上落下来,半晌没有说话。 其实有些问题他不是想不到,只是还总是抱着一份希望想要自欺欺人罢了。 太上皇那边真的认可自己,萧大亨岂能这么不闻不问?甚至连面都找各种托辞不见?至于皇上那边他也从未抱希望。 见父亲颓然沮丧的模样,冯紫英也有些不忍,但若是不点醒对方,只怕还要花上不少冤枉银子去砸入那个无底洞。 从现在开始这份家资也算是自己一份了,虽然不清楚这份家资究竟有多少,但肯定要花到刀刃上才行。 “父亲,此事不妨稍缓,天无绝人之路,东边不亮西边亮,我觉得么,有时候你过于强求反而不成,而有时候您放宽心,也许就有意外收获呢。”冯紫英宽慰自己父亲。 “紫英,问题是你爹还能有多少时间经得起这么耗下去呢?”冯唐稍微振作了一下,喟然道:“也罢,你说的也有道理,看来太上皇和萧大人他们是看不上我这个老朽了,怕是他们心目中有更好的人选了吧,可恨王子腾还在我面前装疯卖傻,糊弄于我。” “爹,不必介怀,王公在这事儿也做不了主,他挂衔右侍郎恐 怕也未必是好事,没准儿转过头就是一个坑也不一定。”冯紫英冷冷一笑。 “紫英,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这样,咱们祖辈都是一起打生打死拼过来的,都是一体,现在四王八公里边没几个能撑得起头面了,王子腾算是咱们其中顶梁的几个了,若是他都倒了,那咱们恐怕都不好过。” 听得自己儿子这种口吻,冯唐心里有些膈应,他无法适应儿子一种外人的身份来评价这个群体,哪怕他对王子腾也有些怨言。 “一体?什么叫一体?您现在的情形是一体的样子么?”冯紫英不以为然,“父亲,现在是皇上不是太上皇秉政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我们冯家也许该好好考虑一下有些事情了。” 冯唐脸色骤变,“紫英,这种话千万不可传入外人耳。” “父亲,我肯定不会在外人面前说,但我说的不无道理吧?”冯紫英觉得自己父亲似乎有些紧张过度了。 “紫英,有些事情你不清楚。”冯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儿子还是太年幼了,再说他现在表现成熟,但万一哪天口风不稳,那就要招来弥天大祸了。 冯紫英不清楚这里边究竟还有什么,但他知道肯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且还是关乎到整个家族乃至整个武勋群体的秘密,这个秘密也许还只是一些最核心的人才知道。 “对了,紫英,冯佑说你和那林如海的女儿” 这冯佑如何会变得如此八卦了?冯紫英简直有些无语了,感觉他不像这种人啊,怎么却在这个事情上变得这么碎嘴子? “父亲,绝无此事,那林家丫头才七岁,我也才十二岁不到,怎么可能会” “你还有一个多月就满十二岁了。”冯唐正色道:“我和你母亲商量过,要尽早替你订亲,最好十四岁就成亲,我和你母亲的心思你应该明白。” 冯紫英是真的被吓住了,十四岁就要成亲?这特么究竟是要谁的命?弄不好要不了几天就要形销骨立,一命呜呼吧? “父亲,我暂时未考虑此等事情,也真准备就此事要和父亲商议,我打算好好读读书,后年参加秋闱。”冯紫英沉声道。 冯唐眉头一皱,但听到冯紫英说要参加秋闱大考,心中又是一惊一喜,“紫英,秋闱大考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你有把握么?” “父亲,我已经下定决心,哪怕考不中,那么再下一科我也会继续考下去,我们冯家要出头,要摆脱被别人左右,还得要走这条路。”冯紫英态度很坚决。 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最终还得要回到科考上来,否则自己永远不可能进入大周王朝真正的决策层,更谈不上改变什么自身命运和历史轨迹了。 “紫英,如果你不想这么早成家,那也需要先把婚姻定下来,我听冯佑说,那位林家小姐的情况,她不合适,身体太瘦弱,另外咱们这一群人,一般都要选门当户对的,林如海是文官,是御史,和咱们天生就不对付,人家也不可能同意和我们这样的门庭联姻,” 甲字卷 第六十节 冯府生活 冯紫英对自己父亲的观点很是不解,怎么还老是抱着这种囿于小圈子的故步自封心态? 他对林黛玉针没兴趣,这丫头现在看来纯粹就是一个学龄儿童,半点都看不出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妖娆风流,以他现在的心态也委实没那个兴趣。 但是自己父亲的这种自我封闭心态很反对,忍不住插嘴道:“父亲,恐怕不是吧,贾家去了的珠大哥好像就是找了金陵国子监李祭酒的女儿吧?贾家怎么就能如此开通?” 冯唐却想偏了,皱着眉头道:“紫英,你莫不是真的看上了林家小姐?只怕是人家林家也未必愿意同意这门亲事,你别看到贾家女儿嫁了他,那不一样,那个时候林如海也不过是一个举人,祖上也不过是没落的列侯,现在他官居巡盐御史,便不一般了,要么就是和朝里某位同僚结亲,要么就会寻个有出息的文人士子招赘为婿,” “父亲,你想太遥远了,那林公也未必如你所想这般狭隘。”冯紫英也懒得多分解,“这事儿就不必再提,我现在的心思就是读书,还有两年时间,我打算好好的去寻个好老师,读读书。” 在父亲书房了呆了半个时辰,冯紫英才出来。 他能感觉得出来,老爹对自己的一些意见不太认可,但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变化了,起码已开始正视和重视自己的意见了。 万事开头难,前世中他对红楼中的这些家族和人物还是略有知晓,冯家似乎是和四大家族同气连枝,结果都不太妙,尤其“铁网山打围”事件更是成为红学中的一个争论焦点,衍生很多版本。 但今日他已经看出来了,老爹已然坚持武勋贵族这一个群体不放,哪怕是这个群体内部其实嫌隙甚深,冯家也有点儿被边缘化的感觉,但老爹还是没有跳出这个窠臼的意愿。 这可能是已经养成了习惯,难以摆脱对这个群体的依赖性了。 老爹最后欲言又止的神情让冯紫英意识到恐怕这里边还有一些隐情,老爹也非那种毫无头脑的粗汉,从自己的感觉来看,他其实也意识到了一些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不愿意做出改变,或者说还对有些东西抱有希望,这也是冯紫英最疑惑的。 不过现在他也没太多心思来像这些,四大家族也好,武勋群体也好,短时间内还不会一下子就垮下去,自己还是忙自己的前途才是正经。 记忆中的冯府印象在船上的时候都有些模糊了,但是一回到府中,很多印象就一下子清晰起来了。 冯府规模不大,但是格局依然沿袭了许多贵族大家的架子,毕竟都是传统武勋家庭。 石狮子大门,两边也都有角门,平常出入都是从角门。 东角门进去靠右边就是就是马房和车院,用一顺桶脊青瓦檐的白墙隔开,外边更是栽了一排一丈多高的青檀树,一个拱形大门可供进出车院,平素要出门套车便是在这里。 西角门进去之后是一顺厢房,则是夜里轮值守夜的仆役们的临时歇息之地,在往后便是一处双扇木门,这是冯父的书房院,背后这一片便是冯氏宗祠。 冯紫英对此印象颇深,小时候犯了大错便会被父亲拎着到宗祠里好生教育一番,免不了皮肉之灾。 正面大门一个半箭之地的仪门,进入之后便是二进院了,正对着的是大厅,正厅背后处有暖阁,穿过暖阁,便是内厅。 这一处内厅便是先前冯父冯母召见冯紫英的所在 了,这是冯家主要人物商量重要事情所在,寻常仆役一般是不允许随便进入内厅的,只有冯父长随亲随和冯母的贴身丫鬟以及冯紫英身边人和专门负责打扫的人才能进入,其他人都只能从内厅两侧小门绕行。 再往后就是三进院,内仪门旁边有一处穿堂,可以直通右面的侧院,冯母、三位姨娘的居所都在这侧院里,除了冯母有一处规模较大的院子外,三位姨娘亦有自己的小院,其中最疼冯紫英的段姨娘,也就是冯母堂妹的小院紧贴着冯母的院落。 冯紫英的居所也是一个小院,在母亲和姨娘们院落的前面,与仆役们的院房隔着一道狭窄的夹道。 “你就听任少爷去疯?走的时候我怎么和你说的?你耳朵里塞棉花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正在小院里斥责着谁,“枉自少爷平素对你那么好,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去?连人家一个小乞丐都知道知恩图报舍命一行?你呢?” “云裳姐姐,连佑叔都被少爷给说服了,我,我真的”瑞祥的声音显得狼狈不堪,甚至还有点儿哭腔了。 “你,你什么你,你就是胆小如鼠,怕死!少爷都能去,你不敢去?你不是平素上树掏鸟下河捞鱼啥都敢么?怎么这个时候就缩着脑袋了?” 那个悦耳的声音在空气中蹦跳着迸发而出,让整个小院里没来由的多了几分清凉爽利的感觉。 “专门让你守着少爷别出事儿,这可倒好,出去一趟,就弄出这么大动静来,佑叔都被老爷责罚去城外守庄子去了,我看你甭想在府里呆了,趁早打发出去,城门洞里去要饭吧!” “云裳姐姐,真不是我不去啊,我去了也不行啊,佑叔说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那小乞丐是本地人,他地头熟啊,没他少爷也出去不了啊。”瑞祥真的着急了,几乎要哭出声来,“我不是没想陪着少爷去,但根本就不行啊。” 冯紫英也有些好笑,这瑞祥其实就比云裳小月份,平时在外人面前可是吆五喝六,人模狗样,但是在云裳面前几乎就像是老鼠见了猫。 云裳也比自己还小一个月,但是这教训起人来可是半点不饶人,冯府里边是有名的泼辣精细。 “哼,我看你是根本没胆去,怕是早就吓得瑟瑟发抖了吧?”少女语气里充满了轻蔑,“你就是嘴尖皮厚腹中空,平时闹腾比谁都厉害,真要上阵了却是半点儿都帮不上忙,少爷这一次也是所幸没出事儿,若是出了点啥差池,我看你还有脸回来不?” “云裳姐姐,我知道错了,下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跟少爷走到一起,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皱皱眉头就是小鳖养的!”见少女口气略有松动,瑞祥赶紧递话:“云裳姐姐的话我已经记在心上,再也不会忘记,哪怕少爷打死我,我也得跟他在一块儿。” “这次就绕过你一次,再有下次?根本没有下次了,你记清楚了。”少女心里又有些担忧起来,“听太太说,少爷又被老爷叫去书房了,这么久都还没出来,莫不是老爷还在责怪少爷?” “云裳姐姐,不至于吧?少爷不是平安回来了么?”瑞祥也有些惴惴不安,冯佑都受了惩罚,他这个随身小厮只怕也跑不落,云裳姐姐骂一顿都是轻松的,老爷太太要惩罚起来,那就难受了。 “你以为平安回来了就行了?少爷这一次如此鲁莽行事,这一次侥幸没事儿,下一次呢?哪有每一次都能幸运的,我倒是觉得老爷好好教训一下少爷也是好事儿,”少女声音突然提高几度,“谁让他和你一样都是不听话不省心,” 甲字卷 第六十二节 京城居不易 以前冯紫英到时没多少感觉,因为万禄就是府中的二管家,除了冯寿那是父亲昔日的奶兄,现在是大管家外,但冯寿一般只管父亲身边的事务,平时也是跟着父亲在大同那边,现在这边府中的日常事务基本上都是万禄在管。 这家庭大了也的确是个麻烦事儿。 要说冯家算是比较单薄的了,冯父这一辈,冯秦冯汉冯唐三兄弟,上边两个要么战死疆场要么病殁,都没有能成家立业,只有冯唐算是熬出来了,袭爵,把神武将军个牌坊给接了下来。 但冯紫英的祖父早在十年前就离世,祖母去世更早,所以人丁单薄,几个姨娘里除了苏姨娘生了一个女儿才五岁,也就只有冯紫英这个嫡传独子了。 即便这样,阖府上上下下也是百十号人。 除了几个主子外,冯父的长随亲随就有四五个,冯佑就是其中一个。 还有冯母和几个姨娘各自从娘家带过来的丫鬟仆从,零零碎碎又是十来号人。 然后就是府中日常的仆从了,养马赶马的,架车的,花匠石匠泥水匠,浆洗房,负责日常清洁卫生的,还有负责厨房的,守夜的护卫等等。 别小看,这一算下来,全府上下主子把姨娘们算进来,也就是六个,但几乎每个人都得要摊上十来个人伺候,每个月光是这笔月例银子开销都高达两三百两。 这还没算日常吃穿住行的花费。 除开日常常规开支,这平素的娱乐性和社交性的开销也不小,时不时还得要看看戏,踏踏春,进进寺庙道观礼佛崇道,得打赏吧? 今儿个这个姨娘要摆一局,明儿个哪个府上的太太姨娘又要回请,后日里,那位世交家里七大姑八大姨又要祝寿过生了,这零七八碎的,只有你想不到的。 原来冯紫英没计算过,但是现在想一想这京城居不易恐怕是从古代就已经开始了。 手里持着书卷,冯紫英却是想得很多。 家中财政状况他不是很清楚,但是应该还算是过得去,否则父亲也不可能有余力来谋划起复。 这年头起复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尤其是像冯父这种武勋,位置就那么多,人人都盯着,个个都有背景,那就得既要说关系人脉,又得要银子。 在离开京城赴临清时冯紫英就隐约听父亲和母亲说估摸着要花一两万银子来打点,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个意识,但现在算下来,这可真是一笔不可小觑的数目了。 一个中等人家年开销不过二十两,要打点复起这么一桩事儿,就得要花费这么大,这大周王朝的内部贪腐问题有多大。 光是一个虚衔的神武将军,每年光是应酬打点就消耗不少,而没有了各种冰炭孝敬和其他隐性收入,这冯家就真的很难再支撑下去。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这应该也是父亲一门心思要想尽早起复的缘故。 只有身处其中,冯紫英才深刻感受到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也并没有那么简单,哪怕自己这还是在一个颇有底蕴的家庭里。 /> 蛇大窟窿大,各种花费就少不了,而且你还得把场面撑起来,否则一点被人窥穿了虚实,只怕跌落就还得更快。 冯家用饭是各用各的。 即便是冯紫英也基本不跟父母一起用饭,而冯父冯母以及姨娘们也是各自在各家院内用饭,只有太太相招才会和太太在一起用饭。 用饭没有想象的那么奢侈,但也不简单。 三四个菜里,包含内容丰富,小酱瓜,腌鹅脯,清蒸鱼,炖乳鸽,那端出来的砂锅里白涟涟的鸽脂如乳汤一般,看得冯紫英胃口大开。 在临清这十多天里,几乎就没怎么吃好过,福婶能做,但是哪里比得上家里这般顺心? 这都是些自己平素喜欢的,哪怕是穿越了的这个灵魂,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种奢靡的生活,就冲着这个,冯紫英都觉得自己该好生努力一番。 侍候着冯紫英用饭的自然是云裳,像瑞祥这等小子都是在下院里去吃,这也是大户家的规矩。 冯家固然无法和贾史王薛四王八公这些豪门大家比,但也是几代养成,多少也已经养成了一些规矩。 冯紫英到时候很想让云裳来陪着自己一块儿吃,但是他也知道云裳绝对不会接受,自己也会被视为另类,所以也就索性放下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自个儿享受了。 吃饭了送来一碗消食汤汁,喝了便放下,云裳递上热毛巾擦拭嘴巴,然后便把东西收拾起来送出去,自然有人在外边把这些接走,几乎是没有半点阻滞,如行云流水一般,显然是长期养成的习惯如此。 这才是真正的大户人家的生活。 冯紫英觉得穿越这么就来,怕是今日是自己最舒坦的一日了,日日都是这等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怕是做皇帝都不换,只是这等生活也需要奋斗。 不但要奋斗,而且要拿出自己的智慧和经验,从现在起就要全力以赴,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整个冯家的资源,都需要在自己有效调动起来,围绕着冯家的命运来奋斗,当然自己则首当其冲。 坐回到书房里,桌案上摆放着上好的竹材罗纹纸。 这种竹材罗纹纸要比青檀罗纹纸略微粗一些,但是更具韧性,吸水性不如青檀罗纹纸,但一样价值不菲。 提起狼毫,冯紫英活动了一下手腕,已经很久没有写毛笔字了。 这具身体其实也略有基础,但比起前世的自己来,肯定要不如许多,而且这只手也显得要小许多, 云裳早已候在了一旁,替冯紫英磨墨,待砚台里的墨汁合适,冯紫英这才提笔。 写什么?当然是写下一步的打算和计划。 魂穿这十多天来,冯紫英一直想要好好把自己未来捋一捋。 自己这具十二岁身体装的灵魂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现代灵魂,那么迫不得已要在这个世界生存,甚至想要生存更好,那就得融入,并利用前世的智慧经验来谋求最好的机遇和状态。 甲字卷 第六十四节 家族 “儿啊,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家里的事情我也没怎么问,都是你姨娘在管,你苏姨娘和谢姨娘也各管一摊,每季报账,每年算账,怎么了?”冯母笑了起来,“莫非准备让娘要把家里这些交给你不成?就算是你要成亲,那也得要两年,新妇要接手,也要学学吧?” “不是,儿子是在考虑,咱们在京里坐吃山空,尤其是父亲那边近期消耗甚大,若是再不开源,怕是这等生活是难以维系太久啊。”冯紫英想了一下,还是和盘托出。 “另外儿子这一趟回了临清,发现冯氏一族在临清已然没落,虽说还名列三大家,但实际上与周家、任家相差甚远,冯氏其他几房已然沦为了寻常人家,从事贱役、帮佣者甚多,甚至不少子弟有鸡鸣狗盗之行,临清州府章府尊和何推官言谈间都甚是遗憾,这还是当着儿子的面,没准儿转过背,恐怕就是轻蔑和不屑了。” 冯母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冯家虽然离开临清多年了,但是谁都知道冯家能名列临清三大家,就是公公这一支从龙打下了偌大基业,但是公公已经去世,而大伯二伯都已经过世的情况下,冯家家门振兴其实都落在了自家丈夫身上。 这冯氏一族要振兴其实那么容易的事情,这就涉及到大量的开销,祖宅的修缮甚至兴建,冯氏宗祠的扩建,还有冯氏一族子弟的读书求学乃至上进,这些都是事儿,可冯家在临清那一两百亩地和几个商铺哪里撑得起那么大开销? 冯佑回来之后已经隐约提起过自家儿子在临清的所作所为,这让冯母就很不高兴。 当然她不会怪自家儿子,而是怪冯佑为何不阻止铿哥儿的行为,现在儿子又提起这事儿,不能不让冯母感觉到有些不一样了。 冯母也知道这等情况下,怕是有些事情也是回避不了的,若是临清三大家的名头在自家丈夫身上失去,只怕日后丈夫走到哪里都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这也是不能接受的。 见母亲不语,冯紫英也知道自己的话是打动了她的心思,继续道:“父亲算是咱们这临清冯氏一支的头面人物了,大伯二伯都不在了,苏州冯氏那边太远,我们好像也没太多联系,日后无论是临清这边还是苏州那边提起咱们北地冯氏,恐怕都会先把父亲盯着,所以这事儿父亲和母亲还是需要斟酌一下。” 冯母犹豫起来,似乎也觉得儿子的话语不无道理,这北地冯氏一族似乎就看着自己丈夫这一支了,若是冯氏就此没落,日后怕是所有族人都要骂的。 “儿啊,现在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你爹现在还赋闲在家,想要重回大同遥遥无期,这银子水一样的使出去,却没见个回音,若是单靠着现在家里这点儿支撑,怕都难以持久,若是再有其他花销,只怕就更难了。” 冯母叹了一口气,“要说咱们家里都算比较省的了,你看看人家家里,不说其他,就说锦乡侯、寿山伯、景田侯这些家里,哪个家里不是一两百号人养着?出门 风风光光,哪像咱们家里这般省吃俭用,出门精打细算?我还琢磨着实在不行,就再放点儿人出去,也省几个。” 冯紫英无语,就自己家里这样,还叫省吃俭用精打细算? 当然你要和贾家王家这些家里比肯定不如甚多,但是人家枝蔓繁多,又是一门两国公,或者人家现在就是京营节度使兼兵部右侍郎,你能比么?真不一样啊。 “母亲,咱们也不能和别人比,俗话说好,看菜吃饭,量体裁衣,父亲现在还赋闲,家里也有百十号人要养着,而且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随便裁减人,否则这流言蜚语出去,还得把咱们冯家埋汰得更不像话。”冯紫英赶紧道。 这个时代可不比后世,打发人走人简单,但是这背后酸话那可就真的相当毁人了。 这要传出去冯家连仆人婆子丫鬟小厮杂役都养不活了,那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你这家要垮了,尤其是你是簪樱之家累世几代的勋贵,不是某些想要沽名钓誉的文官,就更容易被视为家族没落的征兆。 冯母没想到自己儿子居然想得这么深远,好生一想,还真的是如此,让她也是出了一身冷汗。 她还真打过这个主意,家里八九十号人,吃闲饭的恐怕也不少,打发出去一些也说得过去,但却没想到这一层。 “儿啊,以你之见,现在当如何?”段氏慢慢琢磨出来自家儿子怕是有些想法才会专门来找自己说这番话。 丈夫不管事情,也只知道家里每年营生收入和开销的大概,都是她和妹妹在管,但丈夫现在开销大,营生却不比原来有什么变化,这就不得不多考虑了。 若是丈夫真能复起也就罢了,但现在看起来还没有准信儿,而且两三年自家儿子又说要面临这议亲成亲的事儿了。 若是娶了新妇,这宅院肯定就小了。 原来也和丈夫商量过,把后边再扩一扩,隔壁的那一处破落院子如果可以的话也买下来最好,加上重新修建布设,这一来二去花销可就海了去,估计没十万八万打不住。 想到这里段氏也有些犯愁,这都是摆在明面上实打实的花销,还没算各种预想不到的支出,每年这一大家子的开销那么大,收入却始终不增,这就是大问题了。 “母亲,其实也很简单,开源节流,但节流对于现在咱们家来说,很容易出问题,若是父亲被朝廷大用的时候节流裁人都都还是个好事儿,但现在绝非合适,甚至咱们还得要适当添补的人手。”冯紫英不慌不忙的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开源,咱们不能老是守着这一亩三分地的营生上,还得要另外找些门路谋划营生,才能维系冯家不倒。” “看来你是找到什么路子了?”门外传来冯唐的声音,显然是刚起床就过来了。 冯紫英赶紧起身行礼,“父亲。” 甲字卷 第六十五节 深谋远虑 冯唐背后还跟着一个女人,模样倒是和母亲段氏有些挂像,但脸要尖一些,也要年轻许多,颇有几分姿色,那便是段姨娘,也算是冯紫英真正的姨娘。 大周婚制和前明也有些不同,张氏崇信古制,推崇姬氏所建大周,婚姻制度也略有不同,尤其是在贵族士绅中,除了妻妾制度之外,还有一个媵制。 所谓媵,往往都是家族联姻的时候嫡妻嫁过来的时候可以陪嫁庶出、同宗姐妹或者侄女,因为是庶出或者同宗,身份肯定不会太高,特别是在男方人丁单薄且嫡妻无子的情况下,这种庶出或同宗女子所生的儿子可以最大限度避免妾出子继承夫家家业,保护妻家家族利益。 当然这主要是指贵族士绅的婚嫁才能出现这等可能涉及到双方家族联姻利益牵扯面较宽的问题,也才会有这种近似于婚姻补充的制度。 比起纯粹的纳妾,这种媵妾地位明显要高于一般纳来的妾,甚至可以在正妻身故之后接替成为正妻,若是正妻无子的情况下,其子也可以视为嫡子,即便是在正妻有嫡子的情况下,媵子女的地位也要高于一般的妾生子女。 媵既可以是嫡妻嫁过来时就陪嫁过来,也有可能是嫡妻嫁过来之后多年无出,然后再物色自己庶出或者同宗姊妹、侄女嫁过来。 这种情形在战国秦汉乃至三国时代都比较流行,倒是在唐宋并不多见,但在大周王朝建立之后,推行许多古制,这种制度又有恢复。 冯母嫁给冯唐之后几年一直无出,后来冯母才将这一个堂妹纳入为媵,但没想到自己这个妹妹嫁过来依然无出,倒是自己又等了几年生下了冯紫英。 “见过姨娘。”冯紫英这个姨娘虽然无出,但是一直很喜欢冯紫英,几乎是一手把冯紫英带大的,现在这位姨娘也不过三十岁出头,比冯母要小十岁。 “我的儿,来,让姨娘看看,昨日回来你也不来见见姨娘?”小段氏在自己姐姐和丈夫面前就没有其他两个姨娘那么拘束,对自己这个一手养大的“儿子”很亲热。 “没事儿,姨娘,没冯佑说的那么夸张,再说了,我翻了年就十三岁了。”冯紫英故作不满的道:“而且我也有朋友陪着一道,他对那边情况很熟悉。” 他的生日是九月初二,马上就要满十二岁,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制,翻过年过了春节就算是十三岁了。 “哼,你那个朋友比你年龄还小,能济得什么事儿?若非冯家祖上积德,上苍庇护我冯家,你怕是早就” 冯唐昨日赴兵部员外郎的宴,这才在席间听到了很多关于自己儿子的传言,这让他又惊又喜又忧,席间免不了就多喝了几杯,所以回来也就有些晚了。 “老爷!”段氏和小段氏同时发急,只有这一个独苗,可当不起这等晦气话。 冯唐自然不会说下去,只是哼了一声,这才坐进椅中,小段氏也就挨着自家姐姐下手坐下。 “说吧,你又有啥主意?”对自己这个儿子,冯唐是真的不敢小觑了。 昨晚席间兵部员外郎和一位兵部主事都提到了从山东那边传来的消息,称漕兵能顺利剿灭山东剿匪叛乱,得益于几个原因。 一是漕运衙门上下一心,总督、御史和 总兵官勇于任事,将士上下效命;二是龙禁尉消息灵通,抢得先机;三是地方上士绅通力支持。 其中也专门提到了冯紫英的情况,称他甘冒奇险通过山陕粮帮与龙禁尉合作,成功的策反了部分附从乱匪,这才能够如此顺利的一举解决了临清叛乱。 这个消息是从兵部要员们嘴里传出来的,自然不假。 更让冯唐又惊又喜的是按照兵部和山东方面上报的这份战绩里,自家儿子的功劳几乎就是铁板钉钉跑不掉了,尤其是称他智勇双全,少年无双,这般夸赞若是能当得起,只怕就真的要传入皇上耳朵里去了。 当然这里边也有几分担忧,自家儿子才十二岁就落下这般名声,日后若是没能混出一个好前程,只怕又要落下一个小时了了大时未佳的方仲永名头了,这是冯唐决不能接受的。 这意味着儿子恐怕单单要走荫监这条路都有点儿过不去了,如他自己所说,恐怕还真的要走乡试会试的路,不考出一个举人进士来,还真不好交代。 正因为如此,冯唐这一夜过去,心态也就有些变了,甚至一大早醒来之后还在床上想了好半晌,这才起床过来,没想到儿子已经在这里游说其母了。 “儿子现在已经和母亲说了,如今冯家情况不同以往,得有一些改变。” 冯紫英见父亲也如此关心,也更为高兴,相比于说服母亲,若是能让父亲点头,这事儿就要好办许多。 “一是临清那边咱们冯家不能再这样下去,应当像周家和任家一样,一方面要把冯家其他几房人给好好梳理一下,若是有资质有潜质的少年和年轻人还是应当要想办法予他们一些机会,甭管是读书也好,做点儿营生也好,还是为吏也好,总比他们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强,还有不少人沦为帮佣甚至更为不堪,该接济还得要接济,该帮补还得要帮补,不能放任这样下去。” 冯紫英的话让冯唐有些难堪,但不得不承认儿子的话很有道理。 之前他要么长期在大同,要么在京师这两年赋闲主要心思也是放在自己起复的事宜上,没心思管其他,现在看来自己这方面竟然还不如儿子看得深远。 “唔,那这事儿你准备怎么做?”冯唐问道。 “我的意思是家里出资捐建或者助建族学,又或者书院,让冯家子弟从蒙学到经学,都要办起来,如果条件允许的话,甚至还应当吸纳一些外边的贫寒学子来就读,这样既有助于我们提升我们冯家的在本地的名声和形象,也能为国家培养人才。” 冯紫英侃侃而谈,“另外这学中若是能考上秀才、举人和进士固然好,若真是学业无成的,起码也能识字明理,若是我家有些营生需要用人,亦可从中选择,便有其他意愿者,如为吏,从医等等,我们亦可资助其达成所愿。” 冯唐和大小段氏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能不说冯紫英这个构想非常好,但却太宏大了。 助建捐建族学私塾,甚至还要建书院,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是每年都需要投入的不小开支。 少则每年两三千两,多则五六千两,若是书院,怕是要上万两,而且这是每年的固定开销,若是遇上冯家这边有个闪失手头不宽裕,难以支撑,这反而要毁了冯家名声。 甲字卷 第六十七节 贾家 却说贾琏回到府中,回禀了自家父亲和叔父贾政,也顺带把这情况向史老太君作了回报。 若是寻常事情,贾赦和贾政倒也不在意。 冯家这两年走下坡路,冯唐被罢职之后一直赋闲在京,估计也是因为觉得与四王八公这几家隔得越发远了,所以反倒不如对方在大同时那么亲近了。 但这一次人家不计生死救了自己嫡亲外甥女,而且小辈,就不一样了,起码也要表示一下谢意,免得说贾家失了礼数。 所以才专门让贾琏登门表达意思。 “父亲,二叔,那冯世叔也专门见了我,说可能昨日冯紫英太过疲惫,睡下尚未起来,待到起床之后便让冯紫英来府里回拜。” “唔,也是,那冯紫英毕竟才十二岁,恁是胆大毕竟也是一个少年,怕是也受了不少惊吓。”贾赦捋着胡子,点点头,“二弟,此时就交给琏儿他们去处理好了,母亲那边若是着意,琏儿你便带冯紫英去见过母亲便是。” 贾赦做了决定,贾政也点头附和,“也是,咱们长辈就不去了,母亲见了他也算是表达了咱们的心意,不过大哥,我这两日也听闻工部这边也在说这漕总李大人此次处置临清民变果决有力,勇于担当,皇上十分高兴,这几日里李漕总就要抵京,原本说他兼任河道总督一事还有争议,但现在基本上也就没有什么悬念了。” 贾政每日在工部签到,虽说自身无甚能力,倒也勤勉,日常里在衙门里无事也会和其他同僚说些这类消息。 李三才原来在南京担任通政参议时,金陵贾家那边便有信件来往提到此人颇为精明能干,没想到如此快就做到了漕运总督。 而漕运总督虽然名义上是由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兼任,但实际上许多事务都是和工部这边交织,没准儿哪天李三才就有可能要到工部担任要职,便是不能直接接掌尚书,起码也要担任左侍郎,便是右侍郎都有些压不住他现在的势头了。 贾赦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 他觉得自己这个二弟成日里在工部厮混,明明是一个颇有油水的所在,这么些年来却未见其从中为贾家这些子弟谋到些许好处。 贾琏、贾蓉、贾芸这些正旁几房的子弟们都渐渐大了,读书不成,那就得要谋个营生,但他这个当二叔的却要么在衙门里撞木钟,要么就是回到府中和一帮清客闲混,半点没有为家中子弟某些营生的想法,贾赦也很是看不起,但是却不好多说。 今日听贾政说起李三才,他心里便更是不屑。 甭管谁来当尚书侍郎,就自己二弟这副模样,有好事也轮不到他头上。 若是那贾珠还在,倒也还可以好生琢磨一下,但现在看宝玉和贾环那胚子,估计都不是读书种子,特别是被母亲视为拱璧的宝玉,也就是个关在家中当混世魔王的主儿。 只是贾琏读书不行,贾琮倒是年幼,还看不出来,须得要好好管教好,看看能不能为贾家添一个读书人。 这边在获知冯紫英会来拜会的时候,贾府上便已经热闹成一团了。 那婆子回到贾府中时便早已经把在临清州所经历的种种活灵活现的说了个够,连带着冯紫英出府赴东昌府求援之后杀回临清的故事也被她夹杂着瑞祥的吹嘘和自行脑补之后添油加醋的绘编成了一个传 奇故事,差点儿就能拿到街上茶馆里去让说书人来说一场了。 贾府里的人多是没怎么出过门的妇人孩童,一个个自然都被这鲜活的传奇故事给弄得悠然神往,对前两年还曾经来过的那个冯家孩童的印象似乎也模糊起来了。 “这位冯家哥儿我却是没有半点印象了,未曾想到居然能做出这样一般本事来,现在连朝廷里都知晓了,没准儿就能是一场造化呢。”坐在下首的妖娆妇人探手拈起一枚葡萄塞进嘴里,嫣红的嘴唇光泽润洁,“老祖宗倒是看得准,前几日里就说他有造化,没想到连我叔父昨日里也提起了这冯家哥儿。” “冯家也是一门忠勇,冯家哥儿倒真有这份性子,那冯家三郎往日年轻的时候也曾来见过我,只是这些年来一直在大同那边吧,来得少了,来了也是和老大老二他们叙礼。”史老太君也在回忆,“我记得那年冯家大朗战死塞外,朝廷也给了赏赐,后来冯家二郎也得病殁了,因为也是在疆场上,也给了一个赏赐,只是这神武将军爵位就只能由冯家三郎来袭了。” “不过听说这冯老爷好像这两年却有些不得意,上月我在叔父府上还曾听得叔母提起过这冯老爷一门心思想要回大同,只是朝廷尚未批准。” 妖娆风流少妇自然就是那王熙凤,缕金粉蝶戏蕊洋红大绸褙子彩衫上一枚熠熠夺目的蜻蜓玉型对扣,下着翡翠兰花九幅裙,身材修长曼妙,轻笑声中,风韵十足。 这一番话说得史老太君和坐在另一侧的邢夫人、王夫人乃至李纨都听明白了些许意思,便是那冯唐现在还是赋闲在家,想要谋个职位而不能,而作为京营节度使兼兵部侍郎的王子腾也曾帮忙。 倒是下边几个年轻女孩子都未曾听懂,只是抿着嘴含笑听着几个长辈的说话。 “唔,冯家三郎怕也不比老大老二年龄小多少吧,还要赴边?纵使勇武,也不必这般吧?”史老太君有些疑惑的问道。 “兴许是习惯了那般生活,这闲在家里反而难受了吧。”贾琏赶紧搭话,“我看冯家世叔的模样倒是精神得很。” 上边说着话,下边几个也在嘀嘀咕咕。 “林妹妹,你见过那冯家兄长,可是如府里那些婆子所说,身高八尺,如同那二郎真君一般英武过人?” 束发紫金冠加二龙抢珠抹额丝带的少年自然就是贾宝玉了,一张面若冠玉的大脸盘子,笑起来到还真的有点儿惹人爱,不过落到林黛玉眼中却多了几分天真幼稚。 不过在舅舅家,这一位就是天,其他人都得要围绕着他转。 虽然才来十多日,但是有了冯紫英提醒的林黛玉已经逐渐适应了在舅舅家寄人篱下的生活,好在家中几个姐妹倒是很是合得来,所以多了这一个每日说些不着调蠢话的惫懒表哥,林黛玉也能忍耐。 “哪有此事?也就是比寻常那个年龄的人高些,还不及琏二哥高呢。”林黛玉淡淡的道:“不过是些以讹传讹,夸大其词罢了,舅舅不是常常教育宝二哥莫要听着风就是雨,多花些心思看些正经书才是。” 知道自己这个表哥对舅舅甚是畏惧,林黛玉也就时不时的把舅舅名头抬出来,倒是让这位表哥经常“清醒”过来,不至于犯浑。 有些时候懒得和这位表哥多纠缠,便径直让已经改名紫鹃的贴身丫头谎称见到二老爷回府,吓得那宝玉赶紧溜走去那家学里。 甲字卷 第六十八节 斗嘴 “想想也是,也不过就比我等大上几岁,哪有如此本事?怕也是以讹传讹的居多。” 见自己这个表妹话里话外都是有些维护这冯家哥儿,虽说这年龄还不懂男女之情,但是这位宝二爷还是有些不忿。 “我说的以讹传讹是指他的个头,但他所作的一切那可不是假的,在那临清州里,漕运衙门和龙禁尉的人都是赞不绝口,先前老祖宗和二嫂子不也说连朝廷里都知晓了么?” 林黛玉语气越发素淡,摇了摇手中团扇,“莫不是宝二哥觉得小妹我也在信口雌黄不成?” 语气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听在贾宝玉耳朵里却是格外不得劲儿,但是见这位天仙般的林妹妹目光却早已经望向老祖宗和二嫂子那边,半点也不落到自己这边,心里也越发觉得没趣。 若要拂袖而去,却又有些舍不得,大脸盘子只得讪讪一笑的应道:“妹妹说的是。” 旁边在一旁的少女见自己兄长在这位林姐姐面前吃瘪,心里好笑,却也有些不悦,假意笑着插话。 “二哥这话就没的分寸了,冯家哥儿是林姐姐救命恩人,怎地这般说话?林姐姐,你也莫生气,我二哥其实早两年也是见过冯家哥儿的,我也见过,当初也没见着他如何,没想到如今却做出这般大事来。” “我生哪门子气啊,信不信也由人。只是那等事情摆在那里,朝廷自有道理。” 林黛玉何等聪慧,自然听出了这位探春妹妹维护自家兄长的意思,语气也越发平和。 “想想也是,那等年龄,一般人都还在父母膝下承欢,嬉笑玩闹,何曾想过有如此壮举?自是难以让人信服。” 前一句话有些刺人,但是后一句话却又圆回来,但圆回来的话语里也隐含着几分其他意思,让人既有所悟,又难以多说其他。 贾宝玉还有些懵懵懂懂没听明白,只能陪着傻笑,倒是探春却已经听出了这位林姐姐话语里的机锋,眉头一簇,却又不好再接话,再要说下去没准儿就要伤了二人情谊。 她已经看出来自己二哥哥怕是对这位林妹妹极有好感。 虽说现在年龄还早,但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自己这个当妹妹的若是掺和其中,只怕反为不美,这对欢喜冤家也就由得他们去,索性就闭口不言。 冯紫英到贾府时,已经是巳时了。 贾琏亲自到门口接到。 要说冯紫英对贾家里也就是对贾琏最熟悉了,前两年来贾家也是和贾琏接触。 当然那个时候冯紫英年龄太小,贾琏也未曾将冯紫英放在心上,但现在不一样了,尤其是听闻连朝廷都知晓了冯紫英的壮举,而且这一两年不见,冯紫英个头猛长了一截,已然不比贾琏矮多少了。 尤其是那股子渊渟岳峙的气度,更是让贾琏很有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感觉。 一番寒暄之后,贾琏才算是真正接受了这个现实。 现下看来这冯紫英言谈举止甚至比起隔壁府里比冯紫英还大上几岁刚娶了亲的蓉哥儿更见气度,啧啧赞叹之余也是先行道谢,也代表自家父亲和叔父表达了心意,点明说老祖宗要见一见这位冯家三郎之子,小 时候也曾经是抱过他的。 冯紫英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自己小时候居然还被那位史老太君抱过,这却真是一件稀罕事儿。 看样子冯家原来的确和贾家还是走得比较近乎,只不过这么些年来才渐渐少了下来。 贾琏代贾赦和贾政表示了谢意,而现在却要引自己去见那贾家的老祖宗——史老太君,也不能说贾家没给足礼遇。 贾赦、贾政是长辈,且有官身在身,专门来见自己这个未成年的小辈,的确有点儿不合适,有贾琏这个捐官同知的平辈来表示谢意,另外还有府里的最尊长一见,倒显得贾家在这方面很是讲究。 “琏二哥太客气了,一晃有两年了,二嫂子可还好?” 冯紫英对贾琏印象不坏,起码觉得他比贾宝玉强,好歹也能帮荣宁二府做点儿事儿,林如海病故之后也只有贾琏能帮着林黛玉回苏州办理丧事,换了向贾宝玉之流,便是年龄和贾琏一样大,只怕也是束手无策的。 “还好,待会儿你二嫂子也在,几个姊妹都在呢。”贾琏也不经意。 听闻冯紫英要来拜会老太君,几个女孩子都想要看看两年前毫无耀眼之处的冯紫英怎么就能一下子如此熠熠夺目了,加上冯紫英年龄也小,又是通家之好,倒也无碍。 “哦?”这年头礼教大纺虽然不及前明前宋那么严格,但是在大户人家还是很讲究的,不过年龄还小,又是一大家子相见,有长辈在场,所以也没什么。 冯紫英只是没想到贾家屋里的几个姊妹都会在,也就是除了林黛玉外,三春弄不好都在。 “走吧,老祖宗都等急了。”贾琏一挥手示意,“这边走,大朗怕是许久没来我们府里了吧?” “有两年了,路都有些不记得了。”冯紫英一边左右打量,一边紧随而走,“好像是两年前跟随父亲来过一回,那时候年幼也还有些懵懂,不懂事儿,还是琏二哥带我过去的。” “呵呵,你记得就好,日后若是大郎发达了,可莫要忘了你琏二哥。”贾琏笑呵呵的道。 “琏二哥说笑了,再怎么也不能忘了琏二哥的情谊。”冯紫英也打着哈哈。 从荣国府西角门进入荣国府大院,沿着青石板径,偌大的正院怕是有一射之地,敞亮无比。 和仪门平行有两处小角门,再进入就算是进入二进了,但贾琏却没有领冯紫英进二进,而是沿着东面的一处院落外一直向前,沿着一处小门进了一段夹道。 怕是走出了十余丈,方才看到一处垂花门,进去便是一处小院,又再过穿堂,又是一个格外雅致的院落,当面便是一处三间厅房,单从那窗棂木门的雕工漆色便能看得出端的不凡。 冯紫英估摸着也应该到了,这一路行来绕得他都有些眼花,而且这明显应该只是荣国府西面的一处,尚未真正进入荣国府的正院,这都走了好一阵,这算下来荣国府怕是占地不下百亩? 冯紫英看见屋外游廊两边站着一大堆丫鬟婆子。 婆子们蓝衣乌布,垂头屏息,丫鬟们却是一色青绸掐牙白的装束,但在花色细节上又各有各的不同,姿容俏丽,婀娜娉婷,单单是这一出就要比自家府里的气象格局高出不少。 甲字卷 第六十九节 寻衅 贾琏带着冯紫英刚走到门外,门外悬挂着的鸟笼里鹦鹉便早已经叫了起来,“来客了,来客了!” 冯紫英也有些诧异的瞅了一眼,这大户人家都是这样么?鹉哥儿都养成了招呼客人的习惯。 早有丫鬟打起了帘子,贾琏先行进去打招呼,然后在招呼冯紫英入内。 一踏进屋,映入眼帘的便是在那正房榻上被一堆粉妆玉琢的女孩子簇拥在中间的皓首银发的富态人。 果真是一副宽面荣丰的富态相,精神也是颇为健旺,一袭生藕荷色的福寿衫群外带罩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 来不及看其周围的女孩子们,冯紫英赶紧躬身跪下行了大礼,“见过老太君,冯紫英代父亲母亲向老太君问好,……” “快起来。”史老太君声音也很清润脆利,面部气色极佳,完全看不出已经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妪,乐呵呵的招呼着冯紫英。 “让我看看冯家哥儿,你爹娘当年带你过来时,你连路都还不能走,我约莫还有些印象,没想到一晃就是十来年了,……” 见老太太这么一说,冯紫英也只能硬着头皮起身走到近前,这老太太拉着冯紫英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眉花眼笑的向周围人点着头道:“果然是有些冯家三郎的模样,难怪能这般勇武,老身还要感谢你救了我这孙女,……” 冯紫英赶紧躬身一礼:“可当不起老太君这般说,林家妹妹是老太君嫡亲外孙女,也是赦世伯和政世伯的嫡亲外甥女,冯家和贾家也是通家之好,遇上这等事情,紫英自然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 一番话也是说得在情在理,听得在座一干人也都是连连点头,连声夸赞冯紫英虎父无犬子,英雄了得云云。 这个时候冯紫英也才有余暇来大量这屋里其他人。 那琏二嫂子王熙凤冯紫英倒还是有些印象的,哪怕是没印象,但见那风流妖娆的模样和柳眉含威艳中带煞韵味,便也知道除了王熙凤也就没有别家了。 贾琏也这才引着冯紫英见过其他人,邢王二位夫人面前,冯紫英也不敢失了规矩,老老实实的行礼问好,紧接着才是琏二嫂子王熙凤,倒是被王熙凤好生打趣调侃了一番,不愧是凤辣子。 接下来的那俏寡妇李纨,倒是端庄冷艳,却没什么话语。 那个站在黛玉身旁的女子看起来应该是四女中年龄最大的了,身材已经有模有样,肌肤白皙,怎么形容的,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估摸着就应该是那贾迎春了。 没想到贾赦那般猥琐模样,生出来的贾琏和贾迎春倒都是很有几分人才。 至于旁边那个个头颇高,一双凤目含霜顾盼神飞的女子,估计应该和林黛玉年龄相仿,怕就是贾探春了,而另外最后一个一看年龄尚小,还是稚龄,不用问就是贾珍的妹妹贾惜春了。 冯紫英自然一一招呼到,几个女孩子都是落落大方的与冯紫英见礼,好在大家年龄都还小,所以倒也没什么尴尬。 倒是到了贾宝玉这里,冯紫英却一眼就能看出这小屁孩脸上的不忿,虽然不清楚对方为什么对自己有些敌视的情绪,但冯紫英也没有太在意。 本身也没打算和这熊孩子有啥纠葛,所以也很平静的打了招呼,顺带夸赞了对方两句。 对于冯紫英大人般的口吻,贾宝玉是 很不舒服的,虽然也觉得自己的不悦有些莫名其妙。 要说这位冯家兄长无论从哪方面都应该是值得交好的,而且还救了林妹妹,可这个家伙尚未出场就已经夺走了很多人的关注,其中既包括老祖宗,也包括林妹妹在内的几个姐妹,这种滋味让习惯了自己被视为太阳般被围绕的贾宝玉很是不爽。 而且这个冯家兄长对自己也缺乏应有的“关注”,嗯,还有“尊重”,那种轻描淡写的笑着和自己打招呼,还顺带夸赞自己长得俊的口吻,简直让贾宝玉难以忍受。 只是这等情况下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发作,甚至连冷着脸都不好意思,没的让其他姊妹尤其是林妹妹觉得自己心眼儿小,那就更糟糕了。 这种憋闷的情绪困扰着贾宝玉,连带着话语也少了许多,全无往日那种活泼顽笑的“风姿”。 倒是王熙凤敏锐的注意到了这一点,只是却未明白这位宝兄弟的心思,笑着打趣道:“宝玉,你瞧你冯大哥只比你大三岁,这身子骨却是恁地健硕,要说都是武家出身,咱们不求上阵杀敌,但也要求个身体康健,少生些病痛才是,冯家大郎倒是可以好好教一教宝玉。” “大郎现在在国子监念书,怕也没有多少精力再在这方面花心思了吧?”贾琏接上话,言语里倒是对冯紫英颇是推崇,“这习武一道倒也不必太过计较,壮壮身子可以,但若是能读得出书,那才是正经。” 贾琏自家也是读过书的,自然明白读书的清苦。 书院苦读生涯的确难熬,前几年他也曾读过几年,只是连秀才都未曾考过,这里边的艰辛他自己也是深有体会的。 加之后来娶了王熙凤,又把王熙凤房中的丫鬟平儿收了房,这书哪里还能读得下去?也就顺势回了府中帮着府里打点事情,再无心思读书了。 “我听闻那国子监也不是一个读书的地方,内里也是乱七八糟,那蓉哥儿不也是在国子监读书么?我也只见他成日里饮酒斗鸡玩蟋蟀,未曾见他去过几日。”贾宝玉总算是找到了机会,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和淡定一些,“听说那里边的祭酒和老师,只需要奉上几封银子,每月去应一次卯,便了事大吉,这等书,怕是不读也罢。” 贾宝玉这话一出口,立即就让整个厅堂里安静了下来。 虽说这话并不直接指向冯紫英,明里也是在说东府里的蓉哥儿,但贾宝玉这话也的确不是虚言。 那贾蓉成日里走马斗鸡,胡吃海喝,两府上下男女都看在眼里,他老爹贾珍也从来不管,甚至犹有过之。 爷俩一个比一个浑,把个东府搅得乌七八糟,那东府里的尤氏,还有那新妇秦氏,也经常过来,难免要说起这等事情,只是当家爷们儿的事情,女人家又如何能插上手? 那贾珍更是在东府里说一不二的横人,连那蓉哥儿说得不好也是要竹条子伺候的,这西府自然就更管不着了,只能让西府这边把细一些,莫让宝玉、环哥儿这等小主子被哄了去学坏。 只是这两府紧邻,源出同根,平日来往繁多,又哪里能禁绝得了? 把贾蓉的这番表现一说,立马就能让人觉得冯紫英的这荫监怕也是差不多的挂羊头卖狗肉的货色,只怕姊妹们尤其是林妹妹心里就不会再言必称冯大哥如何如何了。 贾宝玉此时的心里简直比三伏天喝了一杯冰镇酸梅汁儿更爽利,眼睛却斜瞟着那冯紫英,且看他如何狼狈尴尬。 甲字卷 第七十一节 淡然处之 过场走完,冯紫英也起身告辞,那史老太君倒很是喜欢冯紫英的知趣懂礼,专门叮嘱冯紫英要多来走动,约莫也存着让自家孙子能跟着冯紫英学学的念头。 冯紫英和贾宝玉二人不过相差两岁,但是这之间一对比差距就太大了,而想到冯紫英前两年来贾府时,也并不出色,所以也是希望能和冯紫英多来交往,以便日后能提点贾宝玉能走上正道。 冯紫英自然没兴趣和贾宝玉这等顽劣之辈多打交道。 他已经看出贾宝玉已经是定型,对读书也好,走所谓“仕途经济”也好,没有半点兴趣,或者说用现代语言来形容,就是一个好吃懒做好逸恶劳只想享受却又没有半点吃苦耐劳精神和行为能力的纨绔,和他打交道也就是浪费时间。 或许这个人本性不坏,甚至也称得上是一个好人,但是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窝囊废。 生在这等人家,若是其兄长贾珠还在,他的优游日子还能勉强过着,但贾珠早亡,这荣国府二房就只有他是嫡子,这份振兴家业的重担本该他来扛起,他却是个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加上一个今日没出现但在书中也表现极为不堪的贾环,只怕这荣国府二房就真的要没落下去。 冯紫英其实对贾琏倒是颇有好感,认为此人虽然未读过多少书,但是本性不坏,且也能勉强做点儿事情,纵然能力不算太强,但若是能给其出出主意,指点一番,未尝不能算是一个帮手。 至于说贾琏贪花好色,这在当下这个时代,在贾家这种家族,根本不算什么,连那贾政如此食古不化的“方正”人,都还有两房妾室,若是像贾琏这般正是年少慕艾之际只有一妻,恐怕反而要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 不过冯紫英自然也不会去交恶贾家,对贾宝玉也不会有什么多少情绪,淡然处之即可。 这贾宝玉算是荣国府的心头肉,别看史老太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但实际上却是对这个嫡孙在意得紧,若非自己应对得当,只怕也得不到对方的这般青眼相加。 衔玉而生就以为真的能成才,还不知道那块玉是从哪里弄来的呢,无外乎也就是想弄出一个天降祥瑞的好兆头,为自家孙子或者儿子造造势,为整个家族添添彩罢了。 这等事情在这个时代其实并不少见,没见什么“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这等花哨玩意儿玩一出,都能掀翻偌大的蒙元帝国。 贾琏陪着冯紫英漫步而行,一直送他到西角门。 “大郎,老祖宗也说了,你我两家亦属通家之好,还当多多亲近才是,老祖宗也专门发了话你来咱们府里,只管来,我看老祖宗也希望你能多点拨一下宝玉,我这个年龄读书怕是不行了,但宝玉老祖宗和二叔二婶那里怕是都还存着让他上进的心思,所以你也多来走动走动,提点提点宝玉,” 冯紫英估摸着这应该是那薛王氏让王熙凤来叮嘱贾琏说这番话的,倒也不在意,笑着道:“琏二哥,你我兄弟何必这么生分?你要我来我来便是了,至于宝兄弟那里,我怕他是没这份心思读书的,咱们这等家庭,便是不读书其实也能过,再说了,琏二哥你是赦世伯的嫡子,赦世伯才是荣国公的当家人才对吧?你又何必” 贾琏忙摆摆手,看了一下左右,他也看出冯紫英不太喜欢贾宝玉,刚才贾宝玉那一出明显就是针对冯紫英,好在冯紫英大 度没和宝玉计较。 “咱们府里的事情,你不知道,我父亲也是一个忠厚人,”贾琏肯定多少也对府里边对贾宝玉这般宠溺有些看法的,但话语里却不敢乱说,交浅言深,虽说和这冯紫英很是投缘,但还没有到那个可以随意推心置腹的地步, 但放在府里,都是嫡子,自己还算是长房这一门嫡子,却没有人多在意他,都把心思放在了宝玉身上,连自己媳妇儿平素都是宝玉前宝玉后的,一门心思讨好老祖宗和二婶,贾琏心里要说没半点膈应,肯定不可能。 不过贾琏也知道自己没宝玉那么招老祖宗喜爱,而自己父亲也一样在老祖宗那里不受待见,所很多事情还得要求着自家媳妇儿去圆转。 贾赦是忠厚人?!冯紫英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不过贾赦在史老太君面前的确说不起话,这倒是真的,也连带着贾琏在荣国府里也没那么受尊重了,若非王熙凤得力,只怕还要黯淡一些。 “琏二哥,其他话不说了,老祖宗发了话,我自然是要常来的,宝兄弟那里我会多说说,但听不听得进去,那就由不得我了。”冯紫英笑了笑和贾琏道别:“日后有机会,约琏二哥一起喝酒。” “好啊,那可就说定了,到时候我来约你,再找几个朋友一道,”说起喝酒贾琏便来了兴趣,而且他这个人也喜欢结交朋友,冯紫英现在这般受人瞩目,连媳妇的舅舅王子腾都点评了几句,自己和媳妇儿结婚几年可从未入过王子腾的眼,足见现在冯紫英的人气。 冯紫英便和贾琏道别离开。 先前离开内院的时候,小丫头便挤眉弄眼的偷偷做表情,显然是对这般见面很不满意,估摸着还得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果然自己刚拐出角门带着瑞祥走出没几步,后边便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冯大爷!” 冯紫英扭头一看,却有些面熟,一想,应该是那内厅里说话时站在一干小姐背后中某个女孩子中一个,当是某个人的丫鬟才对。 见冯紫英锐利的目光望过来,紫鹃心里没来由一跳,她是不愿意来的,这等事情弄不好就要沾惹是非,但是自家小姐却不依不饶,她拗不过对方,又不敢声张,只能硬着头皮前来。 “我家小姐让我给冯大爷带一句话,今日之事,不能作数。”紫鹃赶紧低垂着头道。 “你家小姐是谁,什么事儿不能作数?”冯紫英自然明白这丫头是谁派来的,倒是大胆,这大街上就敢缀着自己,他也怕被贾家人看着,连忙走几步拐进一条胡同,示意对方跟上。 “我家小姐就这么交代的,其他我也不知道。”紫鹃咬着嘴唇,只等冯紫英回话。 冯紫英见小丫头也很紧张,也不难为对方:“嗯,那行吧,你就带话给你家小姐,我明白了。” 紫鹃眨了眨眼,见冯紫英便再无其他话,愣了一愣,“冯大爷,就这一句话?” “是啊,你家小姐都只让你给我带一句话,那我当然也就回一句话喽,你就这么回吧。”冯紫英见小丫头还在犹豫,便挥挥手道:“赶紧回去吧,你家小姐来的时间也不长,别被人说闲话。” 见冯紫英这么说,紫鹃也只能悻悻而归,也不知道自家小姐和这位冯大爷打什么哑谜,内心却又有些担心这里边别有什么隐情就不妥了,回去倒是要好好和小姐说说。 甲字卷 第七十二节 余波 森冷的目光在座下逡巡,端坐上方的黄龙袍男子似乎在压抑着内心的怒气,案桌下面散落着几份奏折朱批,在一旁的近侍都是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似乎对眼前这一切熟视无睹。 “卢嵩,你说,此事内里究竟为何引发如此大乱?”好一阵后,似乎才把怒气慢慢按捺下来,身体微微侧着,一只胳膊按在旁边的靠枕上,声音也放慢了不少。 “陛下,此事张瑾等已经有回禀。”身着微微躬身,“臣以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次临清民变名为税监设立引发商民不满导致民变,进而被白莲教匪裹挟利用,最终导致大祸,但以张瑾等密查所获,山东各地闻香教、东大乘教、无为教和罗教等以各种名头传教行事的白莲余孽层出不穷,鲁南和鲁西皆有蔓延之势,……” 端坐上方的自然就是当今天子张慎。 微微凸起的颧骨让他的脸颊显得有些瘦长,略微白皙的面部加上略显深凹的眼眶,使得整个面部在养心殿内明灭不定的光焰下看上去有些阴郁深邃。 “运河水道当下乃是山东贯通南北的重要通道,除漕运外,日常沟通南北直隶和山东、江南的各类民生物事尽皆通过这条水道南下北上,临清乃是必经要隘,……” 卢嵩话语中没有多少感情色彩,虽然他也知道常宏是陛下安排去临清设立税监收税的,但是真正为陛下收回的税金和常宏本人及其他手下一党人所获相比,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民间非议尽皆归于常宏,但是在士林乃至朝中的指责却纷纷指向了陛下,这恐怕才是陛下最为恼怒的。 可问题是不考这些渠道办法收罗一些银钱回来,难道全都依靠纳捐来填补越来越大的窟窿? 只怕那些科道言官会更是攻讦如潮了。 九边要饷催得越发紧急,户部尚书一职迟迟无人接任,就是没有谁能解决得了眼下的难题。 面无表情,永隆帝张慎的目光却是有些飘忽。 缺银子,哪里都缺银子,但是这内外上下都需要银子,尤其是九边的军饷更像是一根绞索般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半年来,各地税监陆陆续续替他弄回来七八十万两银子回来,但是这点儿一直和九边的军饷所需相比,如杯水车薪,丢进去便没有半点声响。 可户部这边下边各省的历欠和皇室宗亲的借款却是迟迟收不上来,个中原因他自然也明白,问题是他这个当皇帝的却是无能为力。 而且即便是能够收回来,但在面临着九边日益增长的军饷需要,还有各处日益增多水旱蝗灾带来的各种饥荒,稍不留意就会酿成大祸,而像山东这种在张慎看来本该是最不该发生此类民变和叛乱的地方,却恰恰发生了。 正因为如此才让他有一种无力感。 上午就在早朝上已经与几位阁臣就临清民变叛乱一事作了一个商议,但是却没有能够得到阁臣们的认可。 裁撤税监是这些文官一致的意见,都察院的各类弹劾奏折已经如雨一般的递上来,口口声声要拿常宏示问,便是他一力表示这是自己亲自安排前往山东的,但是那帮人依然不肯罢休,这种感觉让张慎觉得很疲惫,却又无能为力。 裁撤税监说来容易,自己一句话的事情,但是所需的军饷从何处来?没有这税监所得,如何填补? 虽然是杯水车薪,但是好歹也能应应急,否则去年冬日里鞑靼骑兵说不定就要已经寇边而入了。 但若是不撤税监,如山东这等事情再次发生,只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想到这里张慎也不由得为之后怕,如果不是漕军果断出击。一举击溃了尚未完全整合好的教匪乱军,稍有迁延,只怕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运河两岸尽皆是北地的精华膏腴之地,一旦被毁,那就不是一两年能缓过气来的,而且这种战争引发的灾民外逃,扰乱周边,说不定就还会被那些教匪趁机坐大作乱,其后果更是不可想象。 “卢嵩,这山东民事便是这等不堪了么?”张慎的目光越发阴柔,语气却听出多少倾向。 “回陛下,若是以臣之见,山东算得上是北地情形不错了,北直隶和陕西近两年恐怕情况还要糟糕一些。” 作为龙禁尉指挥同知,卢嵩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潜邸故人,陛下私臣,所以他说话自然不会像一般文官武将那么多弯弯绕,纵使有些难听,他也不会忌讳,因为他知道陛下要听的就是这些云遮雾罩背后真实的一面。 陛下御极之后几乎没有对朝中诸臣作什么变动,便是阁臣中已经有些老迈不堪之人提出致仕,这本该是顺水推舟的事情,但是陛下为了以示恩宠和对太上皇旧臣的优遇有加,均下旨予以挽留,唯独在这龙禁尉指挥同知一职上专门提拔了自己,足以说明很多。 现在的龙禁尉指挥使因病已经在家卧床半年,龙禁尉日常事务实际上已经是自己在执掌,若是自己都还在陛下想要知道的消息上遮遮掩掩,只怕就真的无人能给陛下分忧了。 “哦?”虽然听着心烦不悦,但是张慎却知道这是自己必须要面对的。 从卢嵩这里都得不到真实的情况,那自己对整个大周就要失控了。 大周这帮文官除了结党营私争权夺利之外,便只会不断的提出麻烦和问题,却拿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来,拿出了办法,总会有人从其他方面来提出质疑和攻讦,最后又陷入了无尽的争吵当中去。 张慎还真有些怀念前明廷杖制度,大周虽然没有废除廷杖制度,但是终其父皇四十二年天下,从未动用廷杖,若是自己一登基便要开启廷杖,只怕士林民间对自己的攻讦还会更加猛烈,这也是他不能接受也不敢承受的。 “陕西这两年水旱交织,尤其是旱蝗不断,民间颇苦,流民日多,……”见皇帝不想再听,卢嵩心中也暗叹。 怕是皇上也早就知晓这些,但摆在面前最紧迫的却还不是陕西,还是这山东民乱带来的冲击,连北地精华腹地都变成了这样,怎能不让人不寒而栗? “山东情况尚好,运河沿岸商贾发达,户部钞关收入稳定,……”卢嵩也只能捡些能让皇上心情勉强好一些的话题来,“此次征讨叛乱,漕运总督李大人和巡按御史乔大人与漕运总兵官通力协作,全无往日扯皮推诿之事,一日之内便下临清,乱匪一击而溃,可谓皇上洪福,……” “卢嵩,这李三才和乔应甲此次为何这般合契?”张慎揉着太阳穴缓缓问道。 制约成法乃是大周立国以来的规制,文武相制,内阁六部与都察院科道言官相制,总督和各省与巡按御史相制,这都是规制成例,就是为了防止一家独大,甚至在朝中文臣中各家争执其实也是一种异论相搅的规制。 只不过有得就有失,原来未曾坐上这个位置上,张慎还觉得朝中这等相互制约相互攻讦的局面很好,父皇在其中驾驭局面游刃有余,但是当自己坐上这个位置,才明白驾驭没那么简单,异论相搅一样需要付出代价。 甲字卷 第七十三节 只为朝廷,对事不对人 卢嵩迟疑了一下。 张瑾有报告送来,也详细介绍了此次临清民变前因后果以及处置情况,卢嵩也能大略了解其中情况,如何既要基本如实的向皇上报告这一情况,又要适度考虑皇上现在的心情,这也让卢嵩颇费心思。 “回禀陛下,根据张瑾所报,此次民变时,虽然乱匪未曾伤及漕运诸仓,但那临清三仓也在乱匪威胁之下,李大人和乔大人也是心忧国事,陈大人勇于任事,……” “嗯?”张慎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这个一直跟随自己长大的幼时玩伴,“卢嵩,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和朕来这一套了?” 卢嵩脊背一阵汗意,赶紧躬身一礼:“陛下恕罪。” “说吧,究竟怎么一回事?”张慎瞥了对方一眼。 “李大人和乔大人虽然往日有所争执,但在此次平叛事务上的确较为合拍,据臣查悉,其中亦有一些缘故,……”很显然皇上已经从其他渠道获知了一些情况,卢嵩也就不在遮掩。 “那冯铿乃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冒险潜出见了乔大人,……,陈大人应该是与冯唐有些交情,……” “你的意思是这冯铿说动了乔应甲?”张慎意似不信,“十二岁的少年郎,这般勇武大胆?乔应甲为御史,这等事情本该是李三才统管才对吧?为何他不找李三才却找乔应甲?” “回禀陛下,臣以为,此等情况或许是有人指点,……”卢嵩沉吟着回答道,言外之意也很清楚,有内行点拨了总督和御史之间的关系,不解决御史这一关,此事便难为。 “乔应甲不是轻易被人说服打动的人吧?”张慎还是对乔应甲有些了解的,这般都察院出来的御史,都非易与之辈,岂是能轻易说动的? “臣闻乔应甲虽然为御史,但自称他为人行事,只为朝廷,对事不对人,……”卢嵩回应道。 张慎略微一怔,细细咀嚼这句话,若有所思,却不知道这句话乃是冯紫英在告辞乔应甲时所言,而乔应甲也有所感,便在某个场合下酒后说了出来。 “些许情况,陛下可以等到李大人、乔大人入京之后,当面询问便可知晓。”卢嵩也不敢把话说死。 毕竟这也是张瑾他们从各方渠道打探而来,若是这些人在皇上面前又换了一番说辞,那倒还真不好说了。 皇上御极不久,朝中班底基本上还是太上皇留下来的老臣,卢嵩观皇上目前的做派,基本上还是大事都要送本到大明宫那边去,所以许多事情皇上也是难啊。 “朕记得那冯唐可是冯朝宗之子?”殿中安静许久,张慎才悠悠的问了一句。 卢嵩一愣之后,才道:“回陛下,冯大人正是前一品耀武将军冯殿伦之后,冯朝宗三子,其长兄冯秦元熙二十二年战死鞑靼人寇边的呼伦塞一战中,二兄冯汉在元熙二十八年因病殁于大同镇任上,冯唐方才袭爵,前年因御史弹劾其骄横跋扈,擅其边衅,所以免官,现赋闲在家。” 张慎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目光也变得有些悠远,“呼伦塞?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了,当年我奉 父皇之命巡边,正赶上了呼伦塞一战,鞑靼七万铁骑席卷塞外,朝廷边军寡不敌众,多处关隘被突破,那冯秦率军阻击鞑靼人精锐三日,所率八千劲旅仅存两千余人得以回返,但全赖这一战挡住了增援鞑靼铁骑,朝廷大军方才能击退意欲突破的鞑靼人主力,……我记得此役冯秦虽然战死,但是朝廷也是赏赐了其一爵位?” 卢嵩在来之前就已经对冯家情况做过专门了解,他知道这位主子素来精细,这等细枝末节恰恰是这位主子最爱询问的,以显示他体贴下情,所以便径直回道:“当初朝廷赐其子云川伯,只不过其子当初年幼,后也不幸夭折,所以……” 张慎微微皱眉,这等绝后而导致爵位未能承袭可谓是最可惜的了,只不过一般人家都会从兄弟那里过继一个过去庶出子,“那冯家难道就没有过继一子给冯秦?” “回陛下,冯汉无子,冯唐亦只此一嫡子。”卢嵩回答道:“冯汉元熙二十八年病殁时,朝廷也曾追封,只是冯汉无子,后便由冯唐承袭神威将军并晋升为三品将军。” 张慎也有些感触,边塞宿将往往都是子承父业,但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这等事情也是难免,只不过冯家一脉三兄弟,两兄弟都死于疆场,现在只有唯一一个健在,而且只有一个嫡子都还尚未成年,还是难免让人有些唏嘘。 “那冯铿现在国子监读书?”张慎又道。 “是,今年初开始在国子监读书,听闻此子读书还算刻苦,有意要参加后年乡试。”作为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卢嵩对这些情况的打探早就做到了前面。 “唔,朕知道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张慎迟疑了一下,“你查一查,冯唐此人在大同那边口碑,不,算了,等等再说。” ******* 冯紫英回到家中时就明显感觉到了府中的气氛不一样。 书院一事是当务之急,后年便是秋闱大比之年,对自己来说,只有两年时间的读书时间,虽说自己从六七岁时家中就聘请有塾师教授自己四书五经,但是乡试的竞争程度在前世中冯紫英也就知晓,相比于现代的高考,不可同日而语。 虽说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数量很小,但是仍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阵势,因为在这个时代,真的是考过了乡试,中了举人,基本上就是鱼跃龙门了,纵然考不起进士,但是一个举人身份,足以让一个人,乃至他的家庭发生彻底变化,直接从普通人进入了特权阶层。 这比起考起一个北大清华都更足以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冯紫英这具身体的记忆力和思维都不算差,五六年的四书五经学下来,基本底子还是有的,现在无外乎的就是要寻找到一个优秀的老师来有针对性的进行学习和复习,目的就是一个,为乡试做准备。 而且在顺天府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京师城下,乡试名额相对较多,主要是针对在寄籍在京的士人不少,这些人多是官宦子弟,亦有部分通过其他渠道来寄籍,这等情形下,顺天府每一科的名额就比其他要多不少。 京师书院不少,但以城外居多,像顺天府的宛平、大兴两县地处京畿,有几家书院都颇有名气。 甲字卷 第七十五节 惊天秘密 “父亲,您其实也应该感觉到一些才对,咱们武家勋贵太上皇那边也还有些颜面,但是皇上那里恐怕就未必了。”冯紫英继续道:“但就算是太上皇那里,我们冯家也挤不进场,排在咱们前面的四王八公之外,都还有几个侯伯,他们可以优哉游哉的居高位享清福,子侄都能安排妥帖,但咱们冯家却得要去拿性命去搏去换,纵使如此,也还要仰人鼻息,所以啊,……” 冯唐脸色严肃起来,深吸了一口气,“紫英,此话不必再提,为父不会阻止,嗯,支持你去读书,能读得出来考上,是你的造化,但你先前提到的却不能,……,有些情况你未必清楚,……” 这已经是父亲第二次神神秘秘的说这种吞吞吐吐的话了,这让冯紫英很是好奇又有些不耐烦,“爹,你我亦属父子,我的性子你知道,不是那种嘴上不把门的人,只有你我二人,又有什么不能言?” 冯唐看着儿子,犹豫起来,好一阵后还是摇摇头:“此事我也不确定,不敢妄言,但是我只提醒你一句,纵使皇上对你青眼有加,你也需要把持好,莫要忘乎所以。” 冯紫英一凛,抬起疑惑的目光看着父亲:“爹,您这话什么意思?且不说临清一事儿还不至于入皇上眼,若然皇上真的看重,这本是我们冯家的福气,为何你却这般说?就因为我们冯家是武家勋贵?” 冯唐张口结舌,憋得很难受,呐呐半晌才道:“紫英,许多事请现在还轮不到皇上做主,哎,……” “爹,这我知道,皇上大事儿也还要请示太上皇,但太上皇和皇上亦属父子一家,这太上皇千秋之后,皇上便能独掌乾坤,……”冯紫英觉得这里边应该有什么古怪。 “紫英啊,太上皇龙马精神,只怕皇上想要独掌乾坤还有得等啊,况且,……,有些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冯唐最后一句话已经轻不可闻。 冯紫英悚然一惊,想起前世关于《红楼梦》故事的种种,盯着父亲,“爹,莫不是义忠老亲王……?” 冯唐色变,环顾左右,这才厉声道:“噤声!此事你我心里知晓便可,日后休得再提!” 冯紫英恍然大悟,迅疾连连摇头:“爹,此事我们冯家决不能参与进去,……” “我何尝不知?你以为你爹真的享受不了清福,非得要去那大同苦熬?”冯唐沉声道:“这等天家之事,沾上便是祸福难料,冯家沾染不起,我才想要回大同,留在这京里,迟早脱不了身,……” 冯紫英这才意识到自己老爹也非等闲之辈,早就看出了里边的凶险,但却不知道前世《红楼梦》书中所提及冯家为何最终还是卷入了这等犯忌讳的天家夺嫡之事中去? 义忠老亲王便是前太子,这不是什么秘密。 前太子是已逝的皇太后嫡子,而且还是嫡长子,原本稳坐太子之位,但皇太后逝去之后,诸子争夺大位激烈,连太上皇都难以压制,后来太子因恶了太上皇被废,才给了其他诸子的机会。 最终当今皇上在太上皇病重期间得传大位,只不过未曾想到太上皇最后却病愈而起,才形成了当下这种尴尬局面。 这样看来,只怕是那义忠老亲王还有心有不甘,或者太上皇又后悔废了义忠老亲王?只是这等事情还有反悔的余地么? 冯紫英心里发紧,他本以为自己现在已经可以握得一 手好牌,进退裕如,未曾想到冯家与武家勋贵这一党关联如此之紧。 看样子书中所描述的也差不多,虽说冯家处于这一党边缘地带,但是却始终未能彻底摆脱,最终还是要被拖进去,但现在他就不能容忍冯家再卷进去了。 但父亲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现在皇上很大程度都还只是一个傀儡,大事都还是需要请示太上皇,甚至太上皇还有了一些其他心思。 前太子也就是义忠老亲王在太子位置上坐了二十多年,在皇上登基之前无论是势力还是影响力都远胜于如今皇上,虽然因为恶了皇上被废,但如今只消太上皇流露出些许其他意思,只怕阿附在义忠老亲王身边的势力就会死灰复燃。 那么这一局最终会变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若是一味认定当今皇上才是真命天子,死抱当今皇上大腿,一旦义忠老亲王最终翻盘,如同前明景泰帝一般,正统帝复位为天顺帝,连于谦那等英雄人物都最终身死,其波谲云诡如何能料到? 冯紫英可不想当什么像于谦那样的大英雄,他只想好好的活下去,你别刚抱上皇上的大腿,那边义忠亲王又复位了,那可就惨了,或许不至于身死族灭,但没准儿就会被打入深渊,终其一生难得翻身了。 不过无论如何冯紫英都觉得历史起码还是《红楼梦》有这本书的脉络可循,义忠老亲王在书中并未能翻盘成功,那么当今皇上稳坐皇位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一些。 若真的是迫不得已二选一,冯紫英觉得还是宁肯选当今皇上,他不认为自己现在就有能力改变什么大势,起码十年内都没有这种能力。 最稳妥之举还是距离这场风暴远一些,如果实在避不了,那就必须要站在胜利者一方。 “父亲,若是这般,那你这外任就真的迫在眉睫了,若是大同镇去不了,其他镇如何?”冯紫英问道。 “大同镇若是去不了,估计宣府镇和蓟镇就更不可能了,山西镇和榆林镇有些远了,而辽东镇现在局势日趋吃紧,女真人现在野心渐露,你爹我去还有些担心吃不住劲儿啊。”冯唐在自己面前倒是很实在,没遮掩什么。 冯紫英皱起眉头。 大同、宣府、蓟镇是防卫京师的三大重镇,无论是谁当皇帝都首先要把这三镇军权牢牢掌握在自己人手来。 如今朝中仍然是太上皇当政,那么冯唐却拿不到这个位置,其实也就意味着太上皇没有把冯唐当成核心圈子里的一员。 辽东镇倒是手握重兵,但那里直接面对羽翼渐丰的女真人,老爹有些觉得吃不住劲儿,山西镇和榆林镇太偏了,估计老爹不想去。 “爹,我倒是觉得,若您真的不想去辽东镇,那么不妨谋一谋山西镇或者榆林镇。”思考了半天,冯紫英觉得哪怕是去远一点儿,那也胜过在这京城里被浑水卷入,至于说自己反正年龄还小,倒是不怕这些,想那太上皇还关注不到自己这等人身上来。 冯唐也点了点头,“嗯,若是榆林或者山西,或许还有几分机会,不过现在也很难说,且看吧。” 说完了冯唐的事儿,父子俩又说起了冯紫英的事儿,既然打定主意要出去读书,那么就要尽早物色好合适的书院,只有两年时间,自然就要抓紧时间。 甲字卷 第七十六节 读书 从回来休息了几日之后,冯紫英就开始寻摸着找合适的书院。 顺天府书院集中在宛平县,大兴县也有,但却明显少于宛平,而且质量也不及宛平。 整个顺天府书院加起来不下三十所,但是真正有名的也不过就是几所,毕竟这些书院都是属于士绅官员所办,经费来源也来自士绅支持或者商贾捐助。 顺天府京畿地区的四大书院就有三所在宛平,而在大兴仅有一所。 四大书院通惠书院、青檀书院、崇正书院均在宛平县境内紧邻京畿,几所书院相距不过几里地,但是却是各有特色。 通惠书院规模最大,足有数百人,其中学员不局限于顺天府,北直隶其他府州亦有不少生员来此读书学习。 青檀书院规模不大,仅有百余名学生,素以学风严谨著称,而且多为贫寒士子较多,其学员更是遍布整个北地,甚至还有部分南方士子来学习。 该书院乃是大周广元帝在位时都察院一位风骨极佳的左都御史夏言所创,其亲自在书院中种下一棵青檀树,书院因此得名,该树至今已经有七十余载。 崇正书院则是本朝阁老方从哲十年前时任吏部右侍郎时创办,这所书院虽然规模比通惠书院略小,但是人员却是来自全国各地,其中南方来京寓居读书的士子占到了一半以上,而以各地士绅望族子弟尤多。 通惠书院如果单从冯紫英的国子监身份来说,无疑是最适合的,盖因通惠书院中亦有不少国子监监生在其中学习读书,而且京中文官武臣子弟亦有不少在其中读书,可以说从学生家庭出身来说,这里云集了京中相当一部分的官宦子弟。 其次则是崇正书院,崇正书院创始人兼捐赠者方从哲乃是当朝阁老,据传其极有可能要接任首辅,这所书院学生来源较为庞杂,既有南方的士绅官宦子弟,亦有北地商贾和贫寒子弟。 青檀书院规模小,校舍破旧,而且院纪严格,对官宦士绅子弟不太欢迎,这一点冯紫英也打听到了,甚至要进入青檀书院还需要特定举荐人推荐方能进入。 “你是说你想去青檀书院读书?”乔应甲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国子监这边呢?” “叔父,国子监这边情况您可能也知道,贡监和荫监中很多其实都只是去应卯,真正在其中学习的并不多,但是月考大家都还是参加了,另外就是历事期间大家自然就要回来,祭酒和司业大人他们也都采取了比较灵活的办法,小侄觉得其实这是好事。” 冯紫英仍然是以林如海“女婿”自居,当然是“未来女婿”,没办法,若是没有这一层关系,乔应甲根本就不会理睬他。 这般进士出身的文臣就有这么傲,哪怕是举人出身的同僚他们内心都有着很深优越感,更别说字这等武勋出身的人了。 也还是自己表明了一心要读书科考,这乔应甲才会给几分好颜色,否则即便是林如海“女婿”,一样难入他法眼。 “国子监这样行事,你还觉得不错?”乔应甲冷笑。 “叔父,国子监形成这种境况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原来朝廷里还要给贡监监生们一些膳食生活补贴,但现在朝中财政日益拮据,这等补贴早已经停发 多年了,加之现在贡监若是只想谋个教谕或者州县佐贰杂官,便无须来参加季考岁考,只需在历事时来便可,这等情形下,除了需要参加乡试会试者还需来准时参考外,其他人何须再来?” 大周沿袭明制,但是在这国子监制度又有变化,凡是不愿参加乡试而欲直接授官者,只需要在贡监挂名二至三年,并参加历事,最后吏部廷试过关便可,这已经和举人相若。 只是举人底气更足,在诸如知县这一类地方亲民官上授官上,若是举人与贡生相比,仍然优先授官举人。 这种情形下,很多对乡试没有信心,又或者只图某个官职的生员们,便更愿意在国子监挂职,然后再定时历事,定时参加廷试过关便可授官,所以眼下国子监真正在其中读书的反而不多了。 乔应甲也知道这是陈年积弊,早已经形成定式,这在国子监真正用心读书的反而没几人了,倒是冯紫英这般执着的要读书,特别是还是武勋出身,就真的罕见了,起码乔应甲对其观感好了许多。 “若是你真想到书院读书,为何不选通惠书院或者崇正书院,却要选最简陋寒酸的青檀书院?”乔应甲注视着对方。 “叔父,通惠书院人多心杂,和国子监情况有些相似,你也知道小侄的情况,小侄怕是内里朋友熟人太多,反而弄得小侄无心读书,失了本意了。”冯紫英半真半假道:“至于崇正书院,南人太多,怕是小侄这等武勋子弟又要受排挤了,徒扰人意。” “叔父,林叔父也曾对小侄有所要求,小侄也向林叔父承诺,若是考不中进士,和林家婚事便不必再提,小侄也能理解林叔父心意,所以……”冯紫英再度飙演技,“所以也请叔父莫要在林叔父面前提及这一事,若是小侄未能考取进士,而林叔父另结婚姻,小侄也无怨言,……” 乔应甲微微动容之余,对冯紫英求学上进之心倒是多了几分欣赏,这等武勋子弟还真的没有几个像样的读书人,都是一帮武夫,仗着先辈从龙余荫混世,若是这冯紫英真的一心求学,自己到还真要成全他这份上进心。 “也罢,既然贤侄你上进之心如此赤诚,我若是冷了你心,倒是我的不是了,青檀书院山长齐永泰乃是我同科好友,亦曾担任过兵科给事中,我这便修书一封,你只需去便是。” 从乔应甲府中出来的时候,冯紫英又是一身汗意。 和这等心思细腻嗅觉灵敏的御史打交道是最费心思的,但冯紫英感觉乔应甲对自己观感不错,而且今日心情也很好。 今日来拜访他也是迫不得已,若是不把“林如海女婿”这一篇圆满的翻过去,真的某天翻出来了,只怕林如海就要从扬州赶回来找冯家麻烦了。 今日他已经和乔应甲说了,乔应甲也很认可自己的志气,想必是不会在自己考上进士之前对外人说起此事了,至于说等到几年后自己考不考得上进士,那又另说。 未曾想到说到读书一事,却还能激起乔应甲的这般“援手”,想必乔应甲也希望自己真的能读书读出头,这等文官的心思到还真是如此。 青檀书院须得要朝中进士出身文臣或者民间口碑极佳的士人推荐方能入学,这等标准尽皆掌握在青檀书院手中,贫寒士子往往容易在本省本府找到士人推荐,反倒是朝中文臣推荐者甚少,没想到今日这一趟却意外收获。 甲字卷 第七十七节 看好,改变 在冯紫英离开之后,乔应甲又招来自家幕僚细谈。 “东翁很看好此子?”捋着几许山羊胡子,老者也在观察着自己的东翁。 这么多年,他还很少见到自家东翁向谁推荐什么人。 青檀书院的情形他也知道一些,都察院各科道有不少人便是出自青檀书院。 东翁虽然不是出自青檀书院,但是却和目前青檀书院山长、掌院有着很密切的往来,山长齐永泰乃是乔应甲同科,担任过吏部考功司郎中,掌院官应震则比乔应甲晚一科进士,同样当过庶吉士,也在都察院当过御史。 照理说像冯紫英这等武勋之后是绝不合适进入青檀书院的,那里生员一般都是选择家世贫寒清白的北地士子,便是士绅子弟都筛选苛刻,也是这几年官应震担任掌院之后,才开始同意南方士子进入。 “先生可知今日我觐见皇上,皇上问及临清民变一事,对漕运衙门此次果敢担当勇于任事十分欣慰,也详细问了许多细节。”乔应甲沉吟着道:“皇上御极以来,此次是第一次专门召见,去年我是和李三才以及工部诸人一并觐见,但此次却是单独问谈,我有一些感觉,恐怕皇上和太上皇对臣下的要求有些不一样啊。” “哦?东翁何出此言?”老者也慎重起来了。 “太上皇自元熙三十五年之后召见臣工日少,一切令出内阁六部,六科给事中封驳亦少,但六部和各省怠政情况愈多,朝廷规制运行日益疲慢,今日皇上便谈到若是漕兵不果断出兵,若是要等到山东三司上奏兵部再来议定,没准儿乱匪便成了气候,连东昌府甚至济南府都打下来了。” 乔应甲的话让老者也是一震,连忙道:“这等事情莫不是皇上是在对东翁您和李漕总之间……” “怕也是听到一些,只是我身为巡按,本身就是与总督并行而制,此乃定制,若是我一味听任总督行事,岂非违背了定制不说,一旦总督独行,何人能制?”乔应甲缓缓道:“我也向皇上禀明了我的担心,皇上却有些不以为然,提到漕运事务繁杂重大,须得要精细处置,不得贻误,……” 老者也是点头,朝廷规制岂是能轻易改变的?但若是皇上对此等情况不满,这又是一个难题。 “那东翁认为……” “皇上所言也有其道理,当下各地从各省到州府,对上推诿,对下拖延之风盛行,内阁六部与都察院空谈扯皮更是不堪,便是原来刚行锐进之士现在也是暮气沉沉,只怕是皇上看在眼里所以才有这般看法,……” 乔应甲心中亦喜亦忧。 喜的是此次皇上破格赏赐,李三才不但兼任河道总督,而且还从右佥都御史升任为右副都御使,这一步可谓分量极重,也为未来李三才日后进一步晋升打下了厚实的基础。 自己此次虽然未有其他变动,但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个巡漕御史怕是做不久了,不出三月,也就是今年漕运结束,自己恐怕就要右迁,至于到哪里,现在还不知晓。 但从皇上对自己此次谈话的态度来看,怕是会有殊遇。 至于说最大得益者陈敬轩就更是喜出望外了,据闻兵部有意让其出镇蓟镇总兵。 这蓟镇总兵和漕运总兵官虽然都是总兵官,甚至在品轶上也相同,但是论实权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语 了。 “东翁的意思是皇上御极之后怕是会一改以往拖沓疲怠之风,只是东翁想过没有,这等风气恐怕也不是一日两日形成,而朝中诸臣已然养成此等习气,要让他们改变,何其难?” 老者倒是对朝廷上下的这等风气看得很准,这么些年乔应甲也没对他隐瞒什么,所以许多事情也是坦然而对。 “除非皇上能独掌乾坤,对内阁和六部乃至都察院诸位堂官的职位予以大动,否则便是难以持久,甚至反过来还会损伤皇上威信,甚至可能……” 老者没有再说下去。 乔应甲点点头,“我也就是担心此等情况,不过我以为以皇上的性格,怕是不会仓促行事,他此次对李三才和我以及陈敬轩在临清民变中的表现嘉誉有加,怕是也就是有意要向朝中诸人表明一个态度,且看朝中诸人如何来反应了。” “可东翁以为皇上这般态度,其结果会如何呢?东翁又当如何?”老者紧追而问。 乔应甲笑了笑,“先生不是已经看到了么?我已经推荐了此子到青檀书院就读。” 老者也笑了起来,看来这位东翁已经打定了主意啊,只是这一路走下去未必平顺,没准儿还会波澜迭起啊,但他相信自己这位东翁也能预料得到这些。 ******** 在拿到乔应甲的推荐信之后,冯紫英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顺天府四大书院,大兴那边的浮翠书院略微远了一些,而且主要以卫镇军籍子弟为主,宛平这三所书院明显更适合来自北直隶乃至北地几省的士子们。 若是要以这些书院的教学质量和学风来说,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无疑要更好一些。 但崇正书院已经比较难进了,青檀书院更甚。 进书院需要先考试,考完试合格之后才成为预备生,一个月预备期学习之后,还有一次正式考试,合格之后才能成为正式学生,而一旦成为书院学生,就必须要严格遵守书院规矩纪律。 相较于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更为优越的办学条件,青檀书院更为简陋,学生不但没有多少补贴,而且还需要自己动手做一些农活来帮补书院经费开支。 也不是没有商贾或者士绅捐赠,但是青檀书院有很严格的要求,非青檀书院学子捐赠不得接受,也不接受外部商贾们的捐赠。 正因为如此,青檀书院办学就很拮据了,但艰苦的办学条件反而更容易凝聚学生的心气,砥砺他们心志。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选择书院的第一选择就是青檀书院,而其次才是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 但是要进青檀书院不容易。 如果是贫寒士子,那么你去拿到一封本省本府的著名士人的推荐信还相对较为容易,但是如果是官宦士绅子弟,则反而不易了。 那些士人们也很珍惜羽毛,如非真的是十分优秀的士子,他们也不会写这封推荐信。 乔应甲这一次居然如此主动积极的为自己写了这封推荐信,连冯紫英都始料未及。 他意识到这里边肯定有些不一样的内情,但是一时间也琢磨不透,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好事,他都不会放弃。 甲字卷 第七十九节 各怀心思 “哼,都是一些妇人之见,否则何须我来操心?”贾赦气呼呼的道:“总归都是些不上心的,到最后反正交到你手里,府里搞不转那不就是你的责任?” 见父亲又有些恼怒,贾琏便不敢再辩解了,只得道:“父亲,那您觉得和冯家合作能成么?我总觉得还是欠缺了一点儿啥。” 贾赦叹了一口气,沉吟着道:“若是那冯唐真的又起复当了一镇总兵,自然不会愿意再带着咱们家一起做营生了,那冯家三房只有冯家大郎一脉单传,冯家大郎和你妹妹年龄相若,你觉得若是把你妹妹许配给冯家大郎,如何?” “啊?”贾琏脑子一怔,但转念一想,迟疑了一下,“父亲,怕是冯家不会答应吧?大郎是嫡子,而且冯家亦有神武将军袭爵,……” 贾赦原本好转的脸色顿时又冷了下来,“他神武将军算是个啥玩意儿?若是他当不了一镇总兵,我才懒得多看他一眼。” 见儿子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贾赦更是冒火:“那冯家三房一脉单传,我听闻他们冯家也一直琢磨着要替冯家大郎寻个能生养的,你妹妹年龄和冯家大郎相仿,我听闻那周婆子说你妹妹体格就是一个能生养儿子的,这话若是递到那冯段氏耳朵里去,你觉得那冯段氏会不动心?” 贾琏微微点头,他得承认自己老爹这个主意还是挺正的,自己妹妹虽然年方十一,但是出落得漂亮不说,身子丰润合中,也是一个老实性子,若是能嫁给冯家大郎,的确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只可惜自家妹妹是庶出,若是嫡出,倒是一件美事儿,以冯家大郎现在的风光,恐怕冯家是不可能接受一个庶出女儿的婚姻的。 至于说宜生养,这年头哪里找不到宜生养的女子?纵然嫡妻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多纳几房宜生养的妾室就行了,对冯家这种三房一脉单传的,只怕是不敢过于苛求是否嫡出的了,只要能多几个子嗣延续冯家香火便是最大的愿望了。 “爹,您都说冯家大郎风光无比,这等时候去议亲,怕是……”贾琏还是很现实的,知道这难度很大,“若是林家妹妹和冯家大郎,倒是挺般配。” 贾赦脸色越发阴沉,“你妹妹嫁过去才能为我们贾家出力,林家丫头若真是嫁过去,你觉得日后还能帮我们贾家?” “爹,且不说妹妹的事情,冯家会不会答应,以妹妹的性子,您觉得她能拿捏得住冯家大郎?”贾琏连连摇头。 这个时候贾迎春虽然还没有得到二木头的绰号,但是那种胆怯害羞的性子在贾家并不是什么秘密,连贾赦都有些弄不明白自己这个女儿怎么就这般不像自己? 贾赦也有些沮丧,儿子说得也有道理,以冯家大郎表现出来的胆魄见识,自己那个女儿怎么可能降服得了? 但若是没这层关系,冯家凭什么带着自己挣钱? “父亲,其实咱们也不必太过于纠结这个,您都说冯家看样子是要走上风了,既然如此,咱们现在先和大郎拉好关系,日后若是真的能结为姻亲固然好,若是不能,那也有几分交情在里边,我看大郎也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未尝不能和我们一道做些营生。” 见自己父亲满脸不悦的模样,贾琏只能这般宽解对方,“再说了,咱们贾家和冯家是通家之好,在这京城和金陵,贾家也都还是有些人脉,日后冯家未必就没有求我们贾家之处,……” 贾赦精神一振,明知道这可能是儿子宽慰自己,但是还是让他多了几分信心。 “也是,那琏儿你便去好好招待那冯家大郎一番,有啥需要的,吩咐厨房里尽管捡好的做,嗯,席间,你不妨问问那冯家大郎,听听他的口风,我琢磨着这冯家大 郎现在怕是在他家说话也是有人听的,那冯段氏没准儿还得要听她这个儿子的。” 贾琏也是无奈,见自己老爹如着了魔一般,一门心思要把妹妹许给冯家大郎,但这种一厢情愿怎么能行? “好吧,爹,到时候我也把芸哥儿和蓉哥儿都叫上,让芸哥儿帮我探探口风。”贾琏只能勉强答应。 林黛玉获知冯紫英进了贾府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这才几天,这冯紫英就这么顺溜儿的在贾府来去自如了?林黛玉惊喜中夹杂一些意外,只是冯紫英根本就没有来看自己,而是去直接赴宴了,这让小丫头又很是不忿。 说好的要来看自己,上一次是当着那么多人,连话都没能说上两句,这一次进府却又是去赴宴饮酒,难道没吃过酒呢? 就这么着紧一顿酒,比看自己还重要? “紫鹃,除了琏二哥外,府里边还有谁?”百无聊赖的小丫头倚在床炕上的靠枕上,一只手在蜷缩在自己身旁的狮猫身上撸着,一边问道。 “好像还有府外的芸二爷,东府那边的蓉大爷。”紫鹃也是奉命出去打探,好在贾琏请客并不是什么秘密,这后厨那边也要精心准备,所以一问就清楚了。 “就没有其他人了?”林黛玉很想知道为什么琏二哥突然要想请冯紫英,要说感谢也感谢过了,时隔了这么,又来突然请来吃酒,恐怕就不是为了自己的事儿了。 “听说琏二爷也让人去请宝二爷了,不过说好宝二爷不能吃酒,就是不知道宝二爷愿不愿意去。”紫鹃抿着嘴笑道:“估摸着宝二爷还是要去的,他不是一直对冯大爷‘念念不忘’么?” 林黛玉听出了自己丫鬟调侃揶揄的味道,也轻轻的一耸鼻子,“他那哪是什么‘念念不忘’?纯粹就是小孩子脾气,心里边不服气,自个儿没本事,还觉得人家的都是吹出来的,谁都该依着他让着他,却不想想人家又不是府里人,凭什么依着他让着他?” “小姐,这话您可不能在外边儿说,若是府里其他人听见了,可不得了。”紫鹃在荣国府里呆了多年了,自然清楚宝玉在老祖宗和老爷太太心目中的分量,那便是谁都可以有错,唯独这一位干啥都是对的。 未曾想林黛玉来了之后,面对宝二爷的百般殷勤却是淡然相对,既不疏远也不热情,就是一个普通的表兄妹,而且随时都以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架势来约束宝二爷,这让宝二爷内心里怕是也憋屈得紧。 好在宝二爷这人性子倒也好,尤其是面对女孩子们倒也能忍得住性子,只是不知道这般对小姐的冷淡怎么个想法,久了还能这般容忍么? 紫鹃轻轻叹了一口气,跟随这位小姐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她能感觉得出来,小姐对府里这位宝二爷是看不上的,可这位宝二爷却是如牛皮糖一般,成日里紧随着小姐转。 要说宝二爷虽然不喜读书,但是人却也是一个极聪慧的,怎地却看不出小姐对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管风吹日晒的,总是换着心思来讨好小姐。 只不过紫鹃觉得宝二爷的心思怕是要白费,倒不是说小姐和那冯家大爷有什么私情,而是小姐这个人性子很正,她有些认死理儿,一旦认定的事情就很难改变。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小姐自打进府之后,虽然是个冷清性子,但是和姐妹们也还算处得不错,唯独对宝二爷一直很是疏淡。 若说是男女大防,但这年龄和表兄妹之间的亲戚关系,本不该如此才对,而且小姐甚至对琏二爷都颇为亲善,却为何对在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且颇得姐妹们喜爱的宝二爷这般态度,就让人费解了。 甲字卷 第八十节 再进贾府 紫鹃也知道自己既然是老祖宗给了小姐,自家命运就是和小姐捆绑在一起了。 自己比小姐大上三岁,在府里也呆了四五年了,对府里的情况自然也是清楚的,虽说老祖宗对小姐甚是珍爱,二太太也还算看顾,但若是要和宝二爷比起来,只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毕竟宝二爷姓贾,而且又是二太太嫡出,关系到贾王两家。 宝二爷在府里素来是唯我独尊的,除了老爷能治得了他,若是他恶了他的心意,只怕没有人能好得了。 纵使小姐在老祖宗那里很得欢心,怕是也很难让老祖宗偏向于她,弄不好就会要怪罪于她们这些下人,没把少爷小姐侍候好了,这一点紫鹃自家都是有些心理准备的,甚至也隐约和要好的鸳鸯、袭人透露过。 “哼,宝二哥本是个极聪慧的人,为何却这般行事?”小丫头和紫鹃接触了这么久,对自己这个丫鬟性子也还是比较了解了,是个实诚忠心的人,甚至比自己从家里带过来的雪雁更让人放心,所以在她面前也没有多少遮掩。 “舅舅舅妈若是为他日后好,怕是也当要好好规整约束一下才行,这般由着他性子瞎折腾,怕不是个长久的事儿。” 林黛玉这番话让紫鹃也有些微微色变,这就有点儿指责长辈的意思了,纵然只有自己二人,但做晚辈的也不敢说这种话才对,却不知道这话不过是林黛玉顺着冯紫英当初和她说的那番话自然而然的带出来的而已。 实际上紫鹃也知道阖府上下只怕存着林黛玉这种心思的人不少,像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还有宝二爷妹妹三姑娘,甚至珠大奶奶,内里怕是都对宝二爷的妄诞腹诽不少的。 据说珠大奶奶便是对兰哥儿约束极紧,等闲是不许兰哥儿和他宝二叔在一起的,也就是怕跟着宝二爷不学好,珠大奶奶这辈子也就这么个指望,自然不愿意兰哥儿变成宝二爷这般的混世魔王。 “小姐,这话您可不能由着性子……”紫鹃欲言又止,但是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府里人多嘴杂,嗯,少不了有些爱搬弄是非的,若是让她们听见,只怕……” 林黛玉也是一个精细性子,自然知道紫鹃是为自己好,尤其是自己这等寄人篱下的,名义上是高高在上,但是实际情况她自己也清楚,最要紧便是谨小慎微,莫要授人以柄。 “紫鹃,我知晓了,只是我也是替舅舅舅妈担心罢了。”林黛玉寡淡的点了一句,便不再多言:“若是宝二哥能多和冯大哥在一起喝酒,顺带请益,未尝不能从中受到点拨,若是进而能醒悟过来有所改变,也许还真的是一件好事。” 还别说,贾宝玉接到贾琏的邀请时还真是纠结了, 对于一个刚要满十岁的小孩子来说,能受到家里边兄长以大人名义的邀请,无疑是让本来就喜欢热闹的贾宝玉十分高兴的,哪怕是不能吃酒,坐在一起也能热闹一番,对于成日和府里边姊妹丫鬟厮混的他来说,那又别是一番滋味。 只不过当得知琏二哥是专门请冯紫英,而自己作陪时,他就有些纠结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对这位冯家大郎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反感。 要说冯家和贾家乃是通家之好,以前冯紫英和府里也不算太熟悉,来过一两回,自己甚至连印象都没有什么了,而冯紫英又救了林妹妹的性命,照 说这层关系在这里,再怎么都应该十分亲近才对。 像琏二哥就和冯紫英很熟络,也很谈得来,咋自己就有一种没来由看对方不爽的感觉呢? 他分析过,应该是自己有些嫉妒,嫉妒林妹妹对冯家大郎的那种崇拜依赖感,这让他很不忿,可冯家大郎救了林妹妹一条性命,林妹妹感恩进而产生的那种崇拜感好像也说得过去,如果要博得林妹妹的好感,好像自己还真的不能和这个冯家大郎把关系搞得太僵才对。 正因为如此,贾宝玉还是觉得这顿酒自己还得要去。 酒席是设在荣国府内仪门外的东暖阁里。 荣国府虽然大,但是人口却繁多,尤其是在后面的东大院是一个杂院,并没有很好的利用起来,但是若是要将东大院彻底改造,那需要的银子又海了去,所以原来荣国府里也曾计议过,终究是因为囊中羞涩,也就这么搁了下来。 若是论请客的好地方,宁国府的天香楼无疑更为合适,但今儿个是贾琏请客,若说是安排在宁国府里倒也可以,但是却有些缺排面了,所以就只能安排在东暖阁了。 东暖阁不大,好在这次饮宴的人不多,所以倒也合适。 贾宝玉到时,贾琏、冯紫英、贾蓉、贾芸都已经到了。 这台面上,贾琏无疑是最主宾,冯紫英是主客,而贾宝玉年龄虽小,但是辈分和身份摆在那里,倒是贾蓉和贾芸都要比在座几人矮一辈,不过贾蓉乃是宁国府嫡子,而贾芸则是外房子弟,无疑就是专门叫来凑趣的了。 “哟,宝兄弟来了?”冯紫英见到贾宝玉来时,也愣了一愣,但是转念一想也是,这荣宁二府里,能当家做主的就这么几个,老一辈的不可能来,小一辈的就是宁国府的贾珍,荣国府的贾琏、贾宝玉。 问题是贾珍年龄要比贾琏都要大十来岁,比自己大二十来岁,不可能来,只能是他儿子贾蓉,但光是贾琏、贾蓉加上自己,未免太冷清了。 贾芸年龄合适,但是身份却不够,外房旁支,当个帮闲凑趣的还行,挑不起大梁,所以剩下也就只有贾宝玉了。 只是他们也没有意识到贾宝玉其实和自己不太对路了,大概是大家都下意识的把自己当成了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同龄人,却没想到要单从年龄上来说,自己和贾宝玉不过相差两岁多,自己和他们年龄相差更大,像贾琏比自己大六七岁,而贾蓉和贾芸也就比自己大上四五岁。 “琏二哥,冯大哥,蓉哥儿,……”贾宝玉礼数上还是不会欠缺的,只不过见到冯紫英心里就有些不得劲儿,但是他又很想再和冯紫英对一对。 一方面是要想再探探对方的底,看看这厮除了一身蛮勇外,还能有什么本事,另一方面也想如果可以的话也缓和一下关系,甚至交好对方,借用对方是林妹妹的救命恩人这一层关系来拉近自己与林妹妹之间的关系。 看着坐在自己位置旁边的这个俊俏郎君,贾宝玉觉得面熟,但是却又没太多的印象,贾蓉倒是很醒目,一下子就觉察出怕是贾宝玉不认识贾芸,赶紧道:“宝二叔,这是西廊下五嫂家的芸哥儿,你可能还不熟,……” “哦,我有印象了。”贾宝玉倒也不尴尬,笑着点头:“芸哥儿来我们府里走动时间不多,日后多来走动走动。” 甲字卷 第八十一节 徐徐图之 冯紫英抿嘴而笑。 说实话,贾宝玉并不傻,也非那种人情世故一点儿都不懂的蠢人,只不过可能就是太自我了一些,以至于很多时候就懒得想那么多了。 大概是觉得你们的看法意见对我没啥影响,所以我就懒得去多想了,我只关心我关注的人,嗯,我关注了他(她)们,那么他(她)们,他(她)们就该回报以我更大的关注。 这就是生活在温室里的花朵,完全不知道外边的风刀霜剑有多么残酷,很多时候你光靠嘴巴是很难真正说服他的,只能让残酷的现实不断打击他,才能让他慢慢醒悟。 当然也有可能一蹶不振就此颓废浪荡,只不过这很多却不以他自身甚至是贾府的自身意志为转移了。 见贾宝玉如此亲和,贾芸也颇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这宝二爷在荣国府里的威势他太清楚了,那真的是任予任取,动不动把那颈项上的玉往地上一扔,府里上下谁都得吓尿。 今日未曾想到对方确实这般“平易近人”,委实出乎贾芸的意料之外。 贾芸就是荣宁二府的旁支了,真的算不上是荣宁二府中人,不过他这人知趣懂事儿,所以无论是贾琏还是贾珍、贾蓉,都还愿意提携帮衬一下他。 “来,来,宝玉,先说好,你不喝酒,吃点儿茶就行,这里也有酸梅汁儿,本来不该叫你来,这不过想到你也闲来无事,该出来多走动走动。”贾琏招呼着贾宝玉,“坐吧,大郎,这是府里新进来的鲈鱼,我专门让后厨里蒸了两条,还有这是专门从山东那边弄来的螃蟹,待会儿用姜葱醋碟子蘸一蘸,保管鲜嫩得连舌头都能吞下去。” “说起山东,铿叔,您这一趟可真是给我们这一拨人长脸了,前日里,我到监里去走一趟,可是听到无数人说您的好,说咱们国子监里也出了英才,连那王司业都在打听你什么时候回监里读书,看样子也是要好好找你说说话呢。” 搭话的是贾蓉。 声音柔媚悦耳,但不是那种女声的柔媚,而是一种长期刻意的调教保养下的美好腔调,抑扬顿挫,再配上那面如冠玉,满头的黑发用碧玉簪子一束,淡粉底色外加宝蓝绣带的一袭长衫,委实华丽夺目。 这份打扮,完全不是冯紫英和贾宝玉这类小正太能比的。 冯紫英还有些诧异,他在国子监里读了半年书,可从未见到贾蓉到监里读过书,不过估摸着应卯大概是来了的。 像贾蓉这等子弟,在国子监里不少,既吃不了苦读不了书,又不愿意出京外任佐贰杂官,所以这监生么恐怕也就是一辈子监生了,有个名头好听而已。 但这等子弟读书虽然不行,但是每日里饮宴冶游却是在行无比,这国子监从某种意义上也成为这等纨绔的一个社交平台。 只不过这些人自然不会在国子监里露出行迹,而多是以国子监作为一个结识的平台,至于说要勾搭在一起,自然也就是下来的事情了。 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无外如此,像冯紫英就从未和这帮人走在一起,而贾蓉大概也觉得冯紫英年龄太小,完全没有考虑过他。 冯紫英很不喜欢贾蓉的这份容貌腔调,一句话概括,娘炮。 但是他发现恐怕这个时代审美观却还是有些差异的,贾琏乃至贾宝玉都对贾蓉的做派露出或激赏或艳羡的神色,很显然是很欣赏贾蓉的这份姿容形态乃至腔调拿捏。 “蓉 哥儿,哪有那么夸张,我也就是赶了巧。”冯紫英摆摆手,过分的热炒这事儿,对自己未来转型不太好,恃勇好武这个印象若是给朝廷要员乃至皇上形成了深刻印象,日后只怕自己考中了进士都会被他们的固有印象给掩盖了。 见冯紫英语气很郑重,贾蓉也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蹄上了,还以为冯紫英只是谦虚,赶紧道:“铿叔,哪有那么多赶巧的事儿?我说的您不信,那仇少华您知道吧?他儿子仇彦波不也在监里么?您该知道他是什么人,连他都在说山东教匪叛乱凶险至极,若非漕兵果断出击,只怕一旦蔓延开来,便会波及北直隶甚至危及到咱们京城里的安全,……” 对贾蓉的话冯紫英是不太在意的,不过贾蓉却提到了仇少华和仇彦波,这倒是让他稍微留了一下神。 仇少华是轻车都尉,仇彦波也是荫监入国子监,不过仇彦波要比冯紫英大四五岁,和贾蓉、贾芸年龄相仿。 但仇彦波和贾蓉他们却不是一路的,甚至可以说是水火不容的。 贾家和冯家都是周太祖也就是泰和帝时的从龙武勋之后,而仇家则是天平帝张临时开始崛起的,仇家跟随天平帝北征鞑靼,立下功勋,也成为另一派武勋,不过他们这一溜势力远不及从龙武勋这一拨,像仇家也就封了一个侯,而到仇少华这一辈时,已经成为一个没什么实权地位的轻车都尉了。 “那人家也是说得漕兵,和我没啥关系。”冯紫英笑了起来,“蓉哥儿,你也别奉承我,今儿个咱们喝一盅,今后一段时间我怕是都难得和你们在一起喝酒了,所以我还得感谢琏二哥了呢。” “不,不是那么说,那仇彦波对您可是吹嘘得劲儿,说您艺高人胆大,愣是千里走单骑,单枪匹马从临清到东昌府说动李漕总一举出兵,否则这事儿要拖延两天,那临清的水次仓就得要完蛋,山东都司和工部的人都得要吃不了兜着走,……” “哦?大郎要去哪儿?”贾琏和贾宝玉都很惊奇,冯紫英在监里也才半年时间,怎么就要走?若是要历事,那也还早才对。 “准备出去读书,监里这边准备和祭酒、司业报备一声,每月回来参加月考。”冯紫英笑着道:“在监里有监里的好处,但是却很难静下心来读书,所以到城外的书院去读书,可以更好的磨练一下性子,洗礼一下心性,另外我也打算后年准备去试试后年顺天府的乡试。” 论理冯紫英没必要和贾琏这些人说读书这些事情,这里有一个算一个,恐怕没一个是读书的料子。 贾琏和贾蓉大概就从未想过要读书参加科考,而贾宝玉论聪明是绰绰有余的,只要能沉下性子来,四书五经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就怕这一位是坐不住,也没有心思来读这个书,甚至就很反感读书。 不过冯紫英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贾家目前和冯家还属于一条船上,冯紫英在琢磨如何让冯家能够安稳的下船,而且是要想办法不激起这个阵营里其他大角色们的反感和猜疑,所以尽早挑明自己的意图想法。 让这些武勋贵族的后代们要意识到这一点,是自己本人意愿,而非冯家想要干什么,这样可以让武勋群体,乃至于武勋群体背后的太上皇不至于对冯家有过多的猜忌。 至于说自己一个人走科考文官之路,这是一条任何人无法反对和质疑的路,以文御武是大周王朝确立的原则,科举取士更是亘古不变的规则,冯紫英走这条路无人能说什么。 早一些把风放出去,也能让很多人慢慢接受而不至于事到临头难以接受。 甲字卷 第八十三节 各人的路 “巡漕御史乔公那里。”冯紫英抿嘴微微一笑。 “这场山东之行,和乔公也算是有缘,共渡厄难,也算是结下几分交情,乔公在知道我想去书院读书之后,主动推荐我去青檀书院,我本来是想去通惠书院或者崇正书院的,但是乔公直接推荐我去青檀书院,我也不好推辞了。” 贾琏和贾蓉都忍不住啧啧咂嘴不已。 这就是机缘,当然这份机缘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承受不起,那青檀书院不是他们能读得下来的,但光是这份推荐信就一下子把冯紫英和等闲勋贵子弟划分出来了。 这说明冯紫英这是获得了朝里文臣清贵,尤其是最难打交道的御史言官这帮人的首肯。 当然乔应甲不能代表整个御史言官群体,但是无疑也算是其中的中坚人物。 此次临清民变他和李三才联手果断处置,在朝中也大受好评。 不但内阁予以了嘉誉,而且据说皇上也很满意,认为他们勇于任事,敢于担当,这意味着没准儿乔应甲下一步还有上升空间。 而乔应甲已经做到了巡漕御史,如果再要升迁,若非不在都察院体系,那么就只能是那几个职位了。 左右都御史暂时还不可能,但是像左右副都御使、左右佥都御史,那机会就很大了,那是实打实的朝廷清贵大员了。 冯紫英获得了他的青眼相加,那简直就是千金不易的机遇啊。 “大郎,莫非你真的打算去走科场之路?”贾琏毕竟年龄大几岁,考虑问题也要比贾蓉和贾宝玉更长远一些。 虽然有些艳羡嫉妒,但贾琏和冯紫英都清楚,冯家和贾家底蕴是没法比的,尤其是现在冯唐赋闲在家。 若是一直这么下去,只怕要不了二十年轮到冯紫英这一代,只怕就要没落下去,所以人家有各种想法都很正常。 “琏二哥,您也知道我爹现在煞费苦心的想要重回大同,这呆在京城固然安闲,但是这么一大家子人,我们家可不敢和你们荣宁二府家底儿比,我爹就一个空头的神武将军,一年那点儿禄米够啥?” 冯紫英见贾琏主动问起,心里也是一喜。 这正好是把话递出去的好时候,荣宁二府这一代的不成器,但是却还是和四王八公其他几家是有往来的,正好是传递的好渠道。 “我爹本来是想回大同,毕竟人熟地熟嘛,但现在看样子也去不了,眼见着我爹年龄也就渐渐大了,我不能就老在这监里混吧?” 冯紫英很坦然,“原来觉得我爹能回大同,我就在监里混几年,日后也就过个安闲日子,可现在就得靠我自己了,我琢磨着我这样混下去恐怕不行,总得给自己找一条路吧?不能等到我成家立业的时候,家徒四壁就剩下一个神武将军的光牌坊吧?那也不能当饭吃不是?” 说得很随意且自然,但是听起来倒是真的是大实话,让贾琏、贾蓉甚至贾宝玉都觉得很有道理。 神武将军听起来很牛,但实际上就是一个虚衔,这类杂号将军京城里少说也有几十个,在勋贵群体里边,排在中等,若是没有战功,袭降下去,没落也是很快的事情。 冯家家底儿如何,贾琏贾蓉他们不清楚,但是看看神武将军府的大小规模和起的院落模样,也能揣摩出一二来,比起宁荣二府来不可同日而语。 “可你们都知道这监生谋官就只能出京城到下边州府去,去就去吧,可还只能干个佐贰杂官,一辈子都别想混出个人样来,我觉得我这个年龄,再不济我也得去拼一把,考个举人恐怕日后才能在京里哪怕弄个六七品的朝官不是?” 冯紫英的话语对于贾琏、贾蓉等人自然没有太大的触动,但是对贾宝玉来说,却无疑是一个有意无意的撩拨,起码贾琏和贾蓉望向贾宝玉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说不出味道。 那贾芸当然不敢像贾琏、贾蓉那样,但内心一样也在琢磨。 宝二爷现在倒是风光,但都知道那是仗着老祖宗的宠爱,一旦老祖宗百年之后,这荣国府长房、二房分家就是必然,贾赦和贾琏这一支自然是要袭爵的,可贾政、贾宝玉这一支怎么办? 一旦贾政致仕,贾宝玉拿什么来扛起这二房这一房人的生计? 没人相信以贾宝玉现在这德行,还能抹得下面子吃得了苦去下边州县干佐贰杂官,可这样窝在家里成日和姐妹丫鬟们嬉玩,能一辈子? 贾宝玉的感觉也很复杂。 他倒是不觉得冯紫英是在针对自己,但是毫无疑问对方的这个姿 态和自己形成了一个对比。 荣国府这上下算下来,能读书或者在读书这个年龄阶段的,除了自己、贾环、贾兰,大概就还有一个贾琮了。 贾宝玉知道贾环怕也是一个不中用的,倒是贾兰和贾琮,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信心毅力去读书。 自己是嫡子,尤其是上边还有一个读书有成十四岁就中了秀才的大哥贾珠这个珠玉在前,所以大家都对自己抱有很大希望,认为自己是一块读书料子,这种看法和期待的眼光就要把他逼疯了。 他压根儿就不喜欢读书。 如果说和姐妹们一道玩耍时附庸风雅吟诗作赋一番,他倒也还可以勉力为之,但现在乡试、会试可不是靠诗赋,经义和策论才是根本,尤其是策论更是在科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诗词歌赋更成了一种点缀。 如何治水,如何兴农,如何戍边,如何海贸,如何教化百姓,如何德化商贾,如何驯服蛮族处置边患,…… 从太上皇登基以来,策论的考试越来越纷繁复杂,而且日益跟随朝里朝外和时代变化而变,出题也越发刁钻,甚至连皇上、阁老们都要亲自参与评判。 可这些在贾宝玉心目中的“粗鄙不堪”的“杂学杂务”却成了策论的重头,他看到就觉得头疼,连四书五经他都腻烦,更谈不上去学习熟悉这些杂学杂务了。 贾宝玉就不明白,怎么冯紫英居然就能有信心去青檀书院读书了? 要知道青檀书院的风纪学规那可是比其他书院更甚,那国子监更是不能比,他冯紫英何德何能就敢去? 弄不好十天半月恐怕就得要被赶出书院吧?或者自己觉得吃不消,灰溜溜的溜回来偃旗息鼓吧? 想到这里,贾宝玉心情才稍微宽慰了一些。 这冯紫英也许就是趁着这股子风头要显摆一下,给外界做一个自己要力求上进的模样,却也不想想那书是那么好读的么?乡试是那么好考的么? 琏二哥和蓉哥儿不都提都不敢提读书的事儿,自己也曾经听过自家兄长原来在世时是如何彻夜苦读,若非如此怎么会身子骨都给折腾坏了,才英年早逝。 这会儿嘴上说得痛快,真正进书院里去熬几日,只怕就知道其中味道了,还真以为国子监里厮混也叫读书了。 “冯大哥,这书院里日子听说可是清苦着呢,而且一读就是好几年,可比不得国子监里这么轻松了。”贾宝玉假意为冯紫英考虑的模样,“那青檀书院更是严苛,听说教席动辄以戒尺处罚,或者就是幽闭学生,我听闻不少学生都是受不了那个苦,逃出来呢,我倒是觉得若是那里边威逼过甚,冯大哥还是要以自己身体为重,可别……” 见眼前这张珠圆玉润的大脸盘子满脸堆笑,冯紫英也不得不承认这贾宝玉能博得阖府上下的喜欢还是真有点儿底气。 这份颜值即便是英俊如贾琏,多了几分世俗浮华,贾蓉则阴柔过甚,贾芸则少了几分锦绣富贵的昂扬之气,这荣宁二府里还真的没有谁能比得上,难怪人家在荣宁二府里都能要雨得雨要风得风。 这厮的意图冯紫英大体也能猜测得出来,这等小孩子浅显心思在自己面前就难以遮掩了。 既对自己要去书院读书充满了羡慕嫉妒恨,但是要让自己也去又觉得自己吃不下那个苦,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对方去了之后受不了苦也逃回来,特别是被除名,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这等愿人穷恨人富的心态很正常,冯紫英能理解。 尤其是像贾宝玉这等在某些方面心性特别敏感的人,情感也特别细腻,能够敏锐的觉察出某些东西对自己的利弊。 像冯紫英和林黛玉之间的这种特定际遇可能给他希冀博得林黛玉的好感和喜欢就构成了巨大的影响和威胁,他就觉察到了,进而也就希望用一些小伎俩来消除这些“威胁”。 比如让他认为的冯紫英形象回归“真实”,贾宝玉是一直不相信冯紫英有那等能耐的。 当然,冯紫英上次也就意识到了贾宝玉的这等情绪和心思,不过他并不太在意。 林黛玉已经不再是未经风雨如无助孤苗一般的林黛玉了,临清民变历险这一波估计在林黛玉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痕,这恐怕不是靠寻常的耳鬓厮磨或者甜言蜜语就能磨蚀掉的。 更何况某些印象被自己特定固化,估计贾宝玉恐怕连耳鬓厮磨和花言巧语的机会都不会有了,甚至这种印象还有可能因为贾宝玉不得法的纠缠会变得更糟糕. 只是不知道贾宝玉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了。 甲字卷 第八十四节 递话,贾芸的路 “宝兄弟,既然下定决心要读书,那么就要有这份恒心和决心。” 冯紫英笑了笑,摊了摊手,环顾四周,一副悠然神往的模样。 “我和你不一样,你上有政世伯还在工部任职,没准儿日后还能有更大的造化,下有琏二哥和二嫂子在府里边操持府里内外事务,再不济还有环老三和兰哥儿吧?自然可以无忧无虑,可我不行啊,我家就我一个,我爹老去,啥事儿都得靠我,没人能帮我,所以我必须要靠我自己啊,这书必须要读,读得出要读,读不出也得读,没得选择。” 一番话说得情通理顺,连贾琏、贾蓉以及贾芸都忍不住连连点头。 甚至连贾宝玉自己这么一回味好像都是这么回事儿。 是啊,老爹还在工部任职,府里边琏二哥对外,二嫂子主内,把府里内外打理得顺顺溜溜,自己好像还真的没什么值得多操心的,就这么无忧无虑的过日子好像真的很惬意。 不过若是再仔细一回味,恐怕就未必是那么回事儿了,起码贾芸就能品出一二来。 贾政能在工部干到多久?总得要致仕吧? 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是长房嫡长子正妻,执掌荣国府理所当然,可你贾宝玉现在仗着史老太君宠爱可以无忧无虑,史老太君总要走的,日后你这二房怎么办? 大房二房分家也是必然的,长子袭爵,二房顶多也就是分得一些家产罢了。 可这二房里边一样复杂。 贾珠虽早逝,尚有一个嫡长子贾兰,李纨娘家是金陵名门,也不是好欺负的。 贾宝玉还有一个庶出兄弟贾环,赵姨娘也不是省油的灯。 这乱七八糟一大堆,只怕这荣国公的二房里边,日后比现在宁荣二府之前的纠葛还要复杂。 贾芸能想到的,贾琏和贾蓉自然也能想到,但是当着贾宝玉他们当然不会说出来。 这毕竟是以后的事情了,对贾宝玉来说,只要现在优哉游哉就够了。 这一页揭过,自然又是一番觥筹交错。 贾琏、贾蓉等人自然要恭贺冯紫英能到青檀书院读书,而冯紫英也很豪爽大方,言语也是尽捡可心的说,贾琏贾蓉都对冯紫英印象大佳。 可能是考虑到冯紫英的年龄,贾琏也是备下了两种酒。 冯紫英和贾芸喝的是绍兴黄酒,而贾琏和贾蓉显然是长期饮酒的,便是那般劲道颇大的烧酒。 至于贾宝玉就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几人喝酒了,一罐子醪糟汁儿也勉强凑合着助兴了。 那贾芸更是一个精明人物,觉察到这位冯大爷哪里像是十二岁的少年郎,这份城府和手腕,简直像是二十岁都不止。 这让贾芸暗自称奇之余,也是对冯紫英更加恭敬,免不了频频敬酒,而冯紫英也不推辞,态度上也甚是亲和。 贾芸在荣宁二府里也算是见得多了,虽说是旁支,但是人缘关系一直处得不错,贾琏、贾珍、贾蓉都还算看重他,否则今日饮宴也不会叫上他。 以前这冯大爷倒也没见出什么奇异之处来,可能也是因为年龄缘故,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好好结交一番,没准儿也能使一条门路。 一顿酒倒是吃得格外舒坦,与贾琏、贾蓉的关系拉近了不少,而贾芸这边也是熟稔起来。 贾芸惯是个会凑趣的,说话行事颇会察言观色,无论是贾琏还是贾蓉都被他逢迎得眉花眼笑,即便是冯紫英都觉得此人在某些方面的确有些本事. 和几个人说话得时候,还能时不时得给明显有些插不上话的贾宝玉递上一两句话,让贾宝玉不至于被冷落,这些细节往往就能说明一个人的成长潜力。 这顿酒一直吃到接近亥时,冯紫英才告辞离开。 贾琏和贾蓉把冯紫英送到了角门上,瑞祥和驾者早已经把车备好,见冯紫英有些酒意,赶紧扶他上车。 冯紫英瞥了一眼一直陪在一旁的贾 芸,朦胧着醉眼道:“芸哥儿也上来吧,顺带送你一程。” 贾芸和瑞祥都是一愣。 瑞祥虽然不认识贾芸,但是贾家几个主子却也是认识的。 若是那贾琏、贾蓉、贾宝玉一同乘车自然是没啥的,但这贾芸显然就不是贾府里的正经主子了。 瑞祥也是机灵眼,自然能看得出来贾芸怕是贾家的旁支,如何能与自家少爷同乘? 略微一愣之后,贾芸激动之后,便是恭敬的躬身一礼,“冯大爷,怎敢劳您大驾?您请,我自个儿走就行。” “怎么这么忸怩,没个男儿的气性?”冯紫英不悦的皱起眉头,“上来!” 连瑞祥都被自家少爷这一皱眉一提嗓子的气势给吓了一跳,以往可是从未见过少爷这般做派的,这一瞬间,瑞祥甚至觉得自己好像是面对老爷了。 贾芸也被冯紫英的这番作色给震住了,乖乖的上车。 冯府的马车很宽敞,冯唐是武将出身,不习惯坐那精雕细琢的,所以冯家的马车都更接近于北边跑长途的大车,虽说看上去没那么华丽精美,但论舒适度却不差。 冯紫英靠在车里的靠枕上,伴随着车轱辘辚辚而动,冯紫英觉得酒劲儿上来,也有几分躁意,顺手就把胸前衣襟解开。 这却把刚上车的贾芸下了一大跳,莫不是这位爷喜欢那一口?那可不行! 别的府上贾芸不是太清楚,但是这京师城里达官贵人多如牛毛,历朝历代似乎就从未断绝过这一行道,前明就是如此,而到了本朝好像就更盛。 借着车厢前面挂着的灯笼光看见贾芸身子往后一缩,脸色都变了,冯紫英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儿放浪让人家误会了,赶紧大笑着摆摆手:“芸哥儿,别紧张,爷可不好那个调调,我家可就靠着我传宗接代呢,我要敢乱来,我爹能活剥了我的皮。” 贾芸这才松了一口气:“大爷说笑了。” 这年头要说好这一口的人还真不少,京里如此,据说那江南此风更甚,便是那贾琏贾珍贾蓉身边,哪个不养着一两个俊俏的小哥儿,没事儿便侍弄一番来助兴。 “呵呵,你说说笑便说笑吧。”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这年头这些富贵闲人们也真的是闲极无聊了,三妻四妾还玩不够,变着花样折腾,他可没那个爱好,“芸哥儿,你现在怎么着,就这么有一出没一出的晃荡着?没打算寻个正经营生?” 贾芸寻思着这位冯大爷好像是话里有话啊,但是一时间也琢磨不出里边有啥,只能含含糊糊的应着道:“回大爷的话,这年头要谋个营生也不简单啊,大爷也知道,我算不上正杆子的荣宁贾家,隔着远了一些,府里边正经爷们儿都不少,连东府那边蔷哥儿现在不也只有跟着小蓉大爷当帮闲?我算什么,就算是想做点儿营生,也没有本钱啊。” “哦?”冯紫英借着酒意斜睖了贾芸一眼,一只手却在靠枕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着,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那若是有本钱,你打算做什么?” 贾芸一愣,这什么意思?莫非这冯大爷还要支助自己不成? 心念急转间,几个念头一闪而过,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的摇摇头:“大爷,没想好,这生意不好做,我以前也没啥正经经验,可不敢胡乱造霍。” 冯紫英心中微微点头,还算是一个实诚人。 这贾府里边真正可用的人没几个,按照《红楼梦》书中所写,这贾芸勉强算得上是一个。 自家在京里边还真没有几个熟悉一些且可靠的人,在大同那边表兄又走不开,想要经营个什么都有些捉襟见肘,所以也才琢磨着寻找一个合适的人。 当然贾芸是否可靠可用,还需要时间来慢慢观察了解,但是这起码是一个备选人选。 有些事情可以先行让其做起来,今儿进行观察和考验,如果真的可靠,冯紫英也不会吝于给对方更多的机会。 ------题外话------ 晚上12点还有一更加更,兄弟们推荐票请支持! 甲字卷 第八十五节 家里家外 “哦?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向?”冯紫英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芸哥儿,东西两府偌大的摊子,难道就没有说给你们这些旁支一些营生?” 贾芸苦笑:“冯大爷,您知道这东西两府有多少人靠着两府里糊口么?我先前不是说了么?正经主子都还吃不饱,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外房的?” “那离了这荣宁二府,你们这些贾家子弟就再也讨不到营生了?” 冯紫英反问,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揶揄,“偌大一个京城,啥营生不能讨生活?就琢磨不出几条道儿来,非得要靠谁?” 冯紫英这么一反问,倒真的让贾芸有些愣神,好一阵后贾芸才抱拳行礼道:“请冯大爷教我。” ”我教不了你,路还得要自己走,这样吧,芸哥儿,你先自己琢磨琢磨,看看找得到什么路子,如果半年之后你都还没有头绪,我再来给你指条路,怎么样?”冯紫英靠在靠枕上,悠然道:“这北京城里百万人吃喝拉撒睡,衣食住行,难道还找不到营生么?” “冯大爷,您的心意我先谢了,不过……”贾芸踌躇着道:“我能不识抬举的问一句,大爷为何如此瞧得起小的?” “唔,这个问题憋在心里很久了吧?这么说吧,荣宁二府里边能让我看得上的人没几个,你贾芸勉强算一个,别的人我帮不了,我也懒得帮,所以么,你有兴趣,信得过我,就来试试,若是没兴趣,那也随你。” 交浅言深,冯紫英也只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至于贾芸信不信,那就要看他自己了。 这世界没眼力劲儿的人多了去,多贾芸一个不多,少贾芸一个不少。 下了车,贾芸脸色复杂的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马车,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这一位似乎对自己印象颇好,但是他又拿不准自己怎么就入了对方法眼了。 对方敢说这话,肯定是有些底气的,至于说做什么,贾芸没想好,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早有盘算。 但无论如何人家是给了自己一个机会,没见着琏二爷在席间都是找着法子来寻摸着打探,显然也是有所图。 贾芸突然自我解嘲的笑一笑,自己有什么?一无所有,只要对方不是好那一口,自己又何须在乎什么? 想到这里,贾芸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轻松洒脱了许多。 ******* 回到冯府时,一头就碰见了一直守候在门前满脸不渝的云裳。 看见喝的有些高了的冯紫英,云裳下意识的就要想找替罪羊发泄,瑞祥早已经料到这一点,赶紧道:“云裳姐姐,少爷是在荣国府吃酒,是琏二爷作东,我连门都踏不进,少爷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被瑞祥把话给堵了回去,看见冯紫英朦胧的醉眼和摇摇晃晃的身体,云裳早把先前的不悦抛在脑后:“让厨房准备水,少爷要洗澡,……” 绍兴黄酒的酒后劲儿不小,这个时候才算是真正发作出来。 先前路上的时候冯紫英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儿小瞧了这个时代的酒,一直被某些误区所迷惑,觉得这个时代的酒不像自己那个时代都是勾兑出来的,以为这些酒都更像是度数高一些的醪糟水,但现在看来还是小觑了。 晕晕乎乎的洗了澡上床,昏昏入睡,一直到半夜才被渴醒。 外屋听见声响,云裳早已经披衣进来,温热适度的蜜水送到嘴边,一口下去,整个肠胃都顿时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舒爽感。 此时的冯紫英头脑却越发的清醒了,“啥时辰了?” “快卯时了。”云裳应了一句,又借着灯光观察了一下冯紫英的脸色:“少爷,这等应酬还是少喝些,昨晚你睡下太太和姨太太来了,很不高兴,您就算是为了您自个儿的身子也得要将息着啊。” 冯紫英不用想,只怕自己母亲和姨娘一来,首先不会是责怪自己,而是要责怪瑞祥和云裳没伺候好,免不了又是一阵责骂。 只是自己到贾府饮宴,轮得到瑞祥和云裳来插话么? 可当主人的不会管那么多,只知道自己儿子现在这样酩酊大醉,肯定就要恼怒,就要找人出气,你当下人的就得要受着,而且还得要心安理得。 “瑞祥没事儿吧?”冯紫英扶了扶额,瑞祥肯定好不了。 “太太和姨太太都生气了,要把瑞祥撵到马房去。”云裳迟疑了一下,嗫嚅道。 看云裳的表情,冯紫英摇摇头苦笑,这大家族里就是这样,没什么理由可讲,“没事儿,我待会儿起床之后到太太那里去和太太说说。” 云裳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随后又纠结起来:“那太太会不会不高兴?要不等瑞祥在马房里呆几天,等太太气消了少爷再去和太太说情,少爷若是先去姨太太那里说好,或许会让瑞祥在马房里少吃些苦头。” 见云裳小心翼翼纠结矛盾的模样,冯紫英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小瞧了这个时代一个家庭里主母的威慑力。 在内宅事务上,老爷一般是不会过问的,而主母几乎就执掌着生死大权。 别说把你一个小子打发到马房里去,就算是找个由头把你打杀,只要遮掩得当,也一样没啥。 这种事情在京城里大家族里还真不少,当然你若是被别人拿着实打实的证据,那又另当别论。 自己母亲是个粗疏性子,对冯府内宅日常事情过问并不多,大部分事情都是自家姨娘在管,所以云裳才让自己先去和姨娘说说。 如果先把姨娘说通,母亲那里就要好办得多了。 这等事情听在冯紫英耳朵里也是觉得好笑。 瑞祥连贾府东暖阁的大门都进不去,就在角门边儿上守着车,自己饮酒能轮得到他插话? 可你就得受这份委屈,连云裳都还得要瞻前顾后的觉得还是让瑞祥在马房里呆几日等太太气消了再说。 “行了,我知道怎么做。”冯紫英有些不耐烦,但看到云裳担心的神色,略一思索才回过味来:“你是怕我去找太太,太太又要怀疑是你在里边‘搬弄是非’?” 一句话说到了云裳心里边。 受点儿委屈不要紧,若是恶了太太的心情,日后怕是连这院里都呆不住了,这才是云裳最担心的。 看着云裳精致小巧的俏靥,双手纤指在小腹前扭在一起,一副欲言又止的踌躇模样,冯紫英心中也是暗叹。 也难怪这些高门大院里的丫鬟小子们一个个鬼精鬼精的,那也是被逼出来的啊。 被这等不讲理的主母小姐少爷们各种勾心斗角的反复折腾,你要没点儿过硬的心理素质和灵动的反应能力,你真的就是被玩死的命。 云裳这些经验估计都是在无数次吃亏受屈中总结出来的。 “我知道怎么做,云裳,你也甭担心,日后你好好把我侍候好就行,其他的,你家少爷能摆平。” 虽说不喜欢把心思花在这等大宅内的阴微之事上,但这毕竟涉及到自己亲人。 一边是母亲和把自己养大的姨娘,一边是自己最贴身的小子丫鬟,有些事情的处理上还真要讲求手段,否则弄不好就得要让有一方难受了。 冯紫英起床的时候已经是快卯时了,在云裳的侍候下洗漱完,用了早饭,冯紫英就径直去了母亲那里。 见到冯紫英进来,段氏脸色顿时又不好看起来了。 “我不是交代了云裳么?让你多睡会儿,昨晚喝那么多酒,你也不爱惜一下你的身子?这云裳是怎么回事儿,我的话也不听了?” 见母亲不满的矛头首先对准的就是云裳,冯紫英就觉得还真是不好处理。 这人心里有了成见,你要扭转过来,还真不容易,也幸亏自己是她的嫡子独子,否则换一个人,恐怕云裳就有的罪受了。 新的一周,三江了,求推荐票! 新书期已过,也有二十多万字了,兄弟们可以放心收藏阅读,帮老瑞宣传宣传。 本书就是历史官场养成文,注重一步一个脚印攀登养成,以正合,以奇胜,官场历练登顶,无外如此。 相信老瑞可以给兄弟们带来一本不同于其他历史小说的别样风味,老瑞有这个信心。 红楼小背景,晚明大背景的半架空,我相信这能符合很多人的口味,所以请兄弟们多给票,多书评章评建议,多点赞,加入书单! 甲字卷 第八十七节 自己的人脉 两口子拌嘴的时候,冯紫英已经出了府门。 张谨和赵文昭回京了。 一般说来,这等龙禁尉,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官都是敬而远之的,文臣是轻蔑不屑,皇家家奴,如何能入士大夫们的眼? 而武官观感要复杂一些。 一来龙禁尉这帮人是皇上的爪牙,眼里只有皇上,不会有任何交情可讲,二来这帮人也是善于寻隙探缝,找出把柄,作为自己立功晋升的台阶,武将们哪个敢说自己干净得很?所以下意识的武官们都不愿意与其打交道。 这也使得锦衣卫(龙禁尉)越发成为大周朝廷里边一支特殊的存在。 关于临清民变的相关军报早就报回了朝廷,但是一些更深层次的细节却需要一些时间才慢慢收集起来上报。 恰恰是这些后续的细节调查往往才能揭开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冯紫英自然不会有其他人那么多顾虑。 在他看来,锦衣卫(龙禁尉)既然是大周王朝政权架构中的一部分,而且运作了这么多年,自然也就有其存在的道理,既然回避不了,那就应当考虑如何让其为自己所用。 所以张谨和赵文昭进京消息一传来,冯紫衣就在第一时间准备去拜会。 龙禁尉沿袭前明锦衣卫格局,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南北镇抚司,几乎全部承袭下来,在十三省均设有半公开的办事机构。 像张谨便是龙禁尉负责山东地区的千户,而赵文昭算是其麾下的一个得力助手。 当然本朝龙禁尉虽然沿袭前明锦衣卫,但是在司法权力方面则大大缩水,甚至在权责性质上也有一些细微变化。‘ 比如监视地方,固然以地方官员为主,但是地方民情匪情亦属其工作职责,甚至也包括边境地区乃至敌境内的敌情政情,都在其工作职责范围之内。 “参见百户大人!是不是应该叫副千户大人了?”冯紫英的拜帖送进去没多久,赵文昭便迎了出来。 龙禁尉虽然在京师有衙门,但是其实很多时候龙禁尉却并不在衙门里办公,他们有许多半公开的办事地方,这在京师中也不是秘密。 当然更多的还是隐秘的办事点,这一处便是龙禁尉的非公开办事点,也是赵文昭留给冯紫英的联系点。 “呵呵,谢谢冯郎君的吉言了,不过千户大人那边已经有了消息,如无意外,年前可能就会下来。”赵文昭在冯紫英面前并没有多少遮掩,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得意。 龙禁尉(锦衣卫)升迁体制是单独的路径,职级晋升既不需要通过吏部,也不需要通过兵部,而是由锦衣卫内部自行决定。 除了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须由皇上会同内阁亲任,南北镇抚司和十三省负责千户,则由皇上钦点无需内阁同意,其他千户以下官员均由锦衣卫内部自行决定。 “那敢情好,未来赵千户怕是有机会接替张大人执掌山东啊。”话捡好听的说,说的人痛快,听的人舒服,冯紫英是信口道来:”听闻张千户有望回任北镇抚司?” “岂敢岂敢?千户大人倒是希望能回任北司,不过若是没有合适的位置,那也不必强求,山东距离京里也不远,人熟地熟,……”赵文昭打了个哈哈,涉及到顶头上司的趋向,赵文昭口风一下子紧了起来。 一番寒暄之后,赵文昭把冯紫英带到了张谨那里。 冯紫英送上了一份厚礼。 张谨也不客气,欣然收下,只是对方太忙,简短说了几句话之后冯紫英便知趣的告辞。 张谨甚至亲自把他送到了门口,冯紫英也是受宠若惊的连连请留步,才又与赵文昭一道回到赵文昭处。 “看来张千户是真有可能回任北司啊,我看来拜访的人不少啊,嗯,还有南镇抚司的人。”冯紫英笑吟吟的来了一句。 赵文昭讶然的看了对方一眼,难怪千户大人对这个小家伙这么重视,此子是端的不凡,就这 么一小会儿时间,都能看出些许端倪来。 龙禁尉内南北镇抚司分立,北镇抚司权力最大,但是南镇抚司则作为对内制约机构,拥有对北镇抚司的监察绳纪之权。 南镇抚司的人来拜会张谨,本身就意味着张谨已经具备了被南司纳入视线的资格,而一般情况下,南司很少直接对龙禁尉的地方千户予以太多关注,更谈不上拜会,而更多的是把注意力放在北司本部的机构人员中。 这些情况都是冯紫英在临清期间有事儿没事儿与锦衣卫这帮人闲谈中不动声色间摸出来的内幕。 锦衣卫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高深莫测,其内部更多的像是军方的一个分支机构一样,类似于现代社会里边某些强力机构的混合体。 其间一样混杂有很多纯粹的办事人员,甚至一些勋贵子弟混在其中捞资历和混功绩也不少,他们的警惕性和职业性都远不及其内部像赵文昭这样的精锐。 不过冯紫英这么“不经意”露了一手,也让赵文昭对冯紫英的更高看了几分,特别是他在回京之后已经听到了不少关于冯紫英的传言,什么内阁某位阁老又点评了啊,什么皇上又曾经亲自问过了啊,总而言之,这位小郎君非比寻常。 “小郎君,慎言,慎言。”赵文昭打着哈哈,“千户大人去向不是咱们能过问的,咱们要做的也就是把手里的活儿干好。” “当然,当然。”冯紫英的做派已经俨然一副资深官僚的气度,甚至让赵文昭都有点儿恍惚,“那百户大人,白莲教那边追查情况如何?” 朝廷关于此次临清民变处置的相关邸报已经下发了,但是那是看不出多少真实内容的,冯紫英更希望了解到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唔,小郎君,有一些情况,我只能和你透个大概消息,咱们内部有规定,理解一下。” 赵文昭有分寸,这也是冯紫英欣赏此人的一个主因,钱要捞,功要挣,人情要做,面子要卖,但都有分寸底线,这往往是锦衣卫内这些实力派精锐的做派。 “理解,理解。”冯紫英含笑点头。 “嗯,根据我们后期追踪查证,这一次白莲教的起事比较蹊跷,没有太多准备,更像是受到税监影响而闹事的本地力夫、砖工、织工刺激临时起意,否则难以用其它理由来解释他们为何不趁机攻下临清内城,如果他们真要起事,内城里有甲仗库,也有漕粮,还能裹挟官员,但他们却一直在外边争论不休,……” 这也是当初冯紫英最觉得疑惑的,拿下外城只知道抢掠,却迟迟不攻打内城,再说是乌合之众,若真是要造反起事,也不可能如此。 “那你们的意思是……”冯紫英看着赵文昭。 “现在就没法拿出结论,只能继续深查,但有一点还是比较明确的,此次临清民变引子是税监设卡,进而白莲教掺杂进来,而且涉及到鲁南和南北直隶都有白莲教徒裹进来,你提到的倭人操南直隶口音,我们也查过,的确有反映称南直隶那边的白莲教徒有过来的,但是最终这些人来自哪个府县,为何而来,这些就没有定论了。” 赵文昭也有些遗憾。 局面太大太乱,锦衣卫的力量也有限,只能查一些比较明显的有跟进价值的东西,而涉及到其他省那就需要北镇抚司来协调,可北镇抚司这边明显对于这个已经趋于了结的事儿缺乏兴趣。 同僚们谁也不愿意你都立功受奖了,我还得要来替你们擦屁股。 冯紫英也有些遗憾,但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锦衣卫也不是万能的,在没有更高层面或者更有力的支持下,锦衣卫不太可能会再派出多少精锐去核查这些线索进而深挖下去。 若是换了某个官员或者巨贾富绅,或许他们还能瞧在人家影响力或者身家的份上花点儿心思,但这些在各地其实都有存在的白莲教徒,就兴趣乏乏了。 没利益的事儿,没多少人会做,古今一也。 ------题外话------ 继续求推荐票,加入书单,给个章评点赞! 甲字卷 第八十八节 贾雨村 薛峻尚未来京,但贾雨村早就寓居在京里了。 贾政和王子腾如何为其谋官,冯紫英没问,但是也能从贾琏那里听到一些大略消息。 估计要等到年后才能有机会,只要不是京官,贾家和王家要为一个进士出身的士人谋划一下,还是很有底气的。 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进士的分量有多重。 像贾琏、贾蓉这样的武勋子弟,背后也有贾王两家的支持,没有举人进士身份,你便是谋个知县都不能。 像贾琏只能捐个同知身份,贾蓉还得要等到秦可卿死的时候才从太监手里买个武品龙禁尉身份。 如果贾府中人你有了举人身份,只怕就能奢望一任知府,在朝里为官也大有可能。 如果是有进士身份,那妥妥的就能在朝为官,甚至有一番造化了。 这也更坚定了冯紫英要考进士的决心。 看见冯紫英亲自登门拜访,贾雨村真的是感觉到一股暖流在心里涌荡了。 他进京也快一个月了,登门拜访了贾家,王家他还没资格,冯家那边也去送上了拜帖,但那会儿冯紫英还没有返京,所以冯唐收了帖子之后也是简单见了一面,寒暄了几句就端茶送客。 在京城里贾雨村也是举目无亲,把林黛玉送到贾府,拜会之后,他便再无机会登贾家门,偶尔去一趟,除了送上几两银子给门房,打听一下消息,成日里便只能蜗居在这一处小屋里苦等。 冯紫英也是让瑞祥从贾琏小厮兴儿那里获知贾雨村居所的,所以才来这一趟。 贾雨村心性不良,但这和和自己没关系,他也并没有要和贾雨村结成什么生死之交患难与共关系的想法。 但此人进士出身,而且很快就能博得王子腾的信任,成为作为武勋的王子腾在朝中一大文官助力,足见其人还是有些能耐手腕的。 至于说后来贾家王家被其反噬,除了贾雨村本身品质问题,更多的还是贾王两家本身就已经处于衰落的趋势下,再有人推波助澜。 像贾雨村这等惯于见风使舵的人自然不可能为贾王两家陪葬了,落井下石也不过是做得过了一点儿罢了。 所以对贾雨村,冯紫英的想法是,可以用,可以合作,但是不能重用,要防一手。 “贾先生就住这里?”冯紫英皱起眉头,“那太委屈了一些,瑞祥,你替贾先生寻个更合适的地方,好歹也是患难与共过的人,在这京城里,当半个地主之谊,我还是当得起的。” “冯公子,您太客气了,住这里挺好的,真的,没事儿。”贾雨村赶紧劝阻,“京里边情况不比其他地方,我这在京里还不知道呆多久,……” “贾先生,我相信以你的本事,还有贵人相助,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也不过是暂时的,放心吧,我让瑞祥替你办好,你只管去住,其他不用管。”冯紫英大包大揽,摆摆手示意不必再多说。 贾雨村心中也是感慨,在临清就能看出此子的格局,现在看来还真没看错。 这般气度,寻常子弟如何能有? 便是那贾家号称四王八公的簪缨之族,其间也没几个像样的子弟,不如此子远甚。 “那我便谢过冯公子了。”贾雨村也就不再推辞。 说实话他现在经济状况还真的有些拮据,上京带了点儿银子,才发现这京城居不易还真不是一句套话。 哪里都要花钱,便是去贾府送个帖子都得要花销半吊钱。 这吃穿住行,样样少不了。 眼见得要入冬了,那就意味着还要添置冬衣。 这京城可不比江南,冬日里能冻死人,貂皮狐皮不敢想,但是羊皮袄总得备一件吧?棉袍总得准备一身吧,夹衣夹裤得准备两套吧? 这居处还得要说准备柴炭,要不这冬日里被冻死在屋里都还不知道,算一算这每天的花销,而且还不知道这等花销啥时候是个头,贾雨村就不敢在冯紫英面前矫情了。 想到这里,贾雨村心思也是越发热切了。 看来临清一趟还真的遇上了有缘,他也觉察出冯紫英对林黛玉是有些不一样,只是这等事情轮不到他来置喙,所以也只是视而不见。 “冯公子大名在朝中都有耳闻了,不知道公子是否有意要子承父业呢?”贾雨村的仆僮端来茶水,二人这才落座。 “暂时没那想法,贾先生,不瞒您说, 我无意走武官这条路,现在我已经联系了青檀书院,乔公替我推荐,待下月我满了十二岁,便要去青檀书院读书了。”冯紫英笑着道:“您是科场前辈,论理我都该向您好好请教一下才是。” “哦?”贾雨村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冯紫英居然要想走科场之路,联想到冯紫英对林黛玉的特殊态度,心里似乎若有所悟,“你真的要准备参加乡试会试?这条路可不好走哇。” 贾雨村这番话倒是语出至诚。 科考之路几乎就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了,像冯紫英这等武勋子弟,完全没有必要去趟这条艰辛路,自己是贫家子弟,只有华山一条路必须走,但冯紫英似乎就没有必要了。 “贾先生,我当然明白这条路不好走,但是您也清楚我们冯家恐怕也不是外界看上去那么风光,和贾家、王家这些是没法比的,我觉得我自己读书还行,乔公也很支持我去青檀书院读书。”冯紫英笑了笑,“再难我也得走,贾先生若是有什么好的经验,还请多指教。” 贾雨村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这科考之路虽然难走,但是也并非毫无路径可循,青檀书院是顺天府乃至北地最著名的书院,自然有优势,我自己当年科考时也曾经总结过一些经验,只是都放在老家了,公子若是不嫌弃,我托人带到京里来,希望能对公子有所助益。” 冯紫英知道贾雨村在科举之路上是相当顺畅的,从秀才到举人再到进士,几乎是一考一个中,十四岁中的秀才,十八岁中的举人,十九岁考进士未过,但二十二岁便一举中了进士,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了。 这等贫寒子弟请不起特别的教师授业,完全靠苦读要读出来,肯定也是善于学习总结的,而且人家敢这么态度淡然的表示愿意从江南把这些昔日书稿带来给自己,肯定还是有些底气的。 冯紫英当然不会拒绝这种好意,而这其实也是加深双方关系的一种方式。 在冯紫英告辞离开时,贾雨村才轻声道:“公子,本来有些话我不该说,但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要说一说。若是公子有意要走科考从官之路,那林公那边不妨多联系一些。林公和乔公都是元熙二十六年的进士,但是乔公是北人,林公是南人,当下朝中虽然朝廷也有意平衡南北,但是仍然是南人占主,若是得到林公的期许,又有乔公的青睐,或许公子的路还要走得顺一些。” 这番话可谓交浅言深了,能让贾雨村说这番话,冯紫英估计对方内心还很是斗争了一番。 朝廷中南人北人之争也是不公开的秘密,从前明开始,朝廷文臣便一直是南人占据主导地位,但京师却在北地腹地,而且边患也一直是以北方边境为主,哪怕倭患也未能改变这一态势。 这自然也引起了朝中北人文臣的不满。 这尤其是体现在每一科的科考中,每科的乡试名额,会试的进士籍贯,每科的总裁人选,都会引起很大的争议。 籍贯北地的朝臣自然认为北地御边付出了很大代价,尤其是像九边所在之地,每年付出巨大,在人口和经济上都无法和南方相比,自然在兴文之风上也无法相提并论。 同时由于京师乃是帝国首都,而大量从南方来京师为官经商者也带来了大量附籍人员,这又直接影响到了顺天府和北直隶的乡试会试名额,也引起了顺天府士子的很大不满。 而朝廷的以文驭武之策又是国策,这么多年下来,北方士子自然难以和南方士子相比,所以他们要求朝廷应当在科考取士上予以优待。 这种压力之下,朝廷也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予以平衡调整,特别是每科的取中名额以及主持科考的总裁和副手的确定上,都会慎之又慎,以免引起风波。 林如海是元熙二十六年的进士,而且是探花,自然非比寻常,像乔应甲不过是三甲进士,比起林如海来尚有差距。 当然除官之后各有造化不同,乔应甲和林如海倒也各有机缘,但巡盐御史特殊身份决定了其与皇上的关系更为密切,所以贾雨村才会提醒冯紫英。 他知道冯紫英也是一个颇为乖觉之人,若是有这般机缘,自然不会拘泥,而且若是冯紫英日后真的与林黛玉有一份姻缘,日后怕是都忘不了他这个有缘人。 这也是贾雨村存着的另一份不能对人言的心思。 冯紫英都未曾想到这一出,但贾雨村这么提醒,这份情他还是要承,“谢谢贾先生提醒,若非贾先生提醒,我倒是忘了这一出了。” “其实以公子的天分机缘,倒也不必太在意这些,不过贾某琢磨,便是顺手之事,可资一用亦无妨。”贾雨村含笑道。 不得不说此人也是一个人才,只是心性差了一些,冯紫英离开时都还在遗憾,且看他日后造化再说吧。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一节 锋芒初露 冯紫英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去青檀书院读书,并且获得了乔应甲的推荐信会引起如此的轩然大波。 特别是在自己这一帮算得上是同学兼“朋友”中有如此感受,如同在很多人心中扎入了一根刺。 之前他曾经考虑到过像冯家这样的武勋家族,自己作为嫡子兼独子突然要去读书参加科考,可能会引起武勋群体的一些反应。 但有像贾家贾敬、贾珠这样的先例在前,好像也能说得过去。 冯家现在这样不上不下,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如果不找门路,肯定就会慢慢没落下去。 自家父亲的情形大家都能看得到,那么自己读书参加科考也勉强算是“走投无路”之举。 但是他没意识到自己去青檀书院读书,尤其是获得了像乔应甲这样的文臣清贵推荐,又恰恰处在了山东之行处置了临清民变之后,连皇上和阁老们都给予了好评,朝里朝外万众瞩目的这个骨节眼儿上,对某些人的触动有多大。 哪怕是父亲撤回了想要去谋大同镇总兵的想法,依然让有些人心里难以释怀了。 此时的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物资上的,思想上的,心理上的准备,蓄势待发的要去青檀书院读书了。 青檀书院位于城外宛平县东部一处的小集镇外。 名义上这里是宛平县管,但是宛平县和大兴县几乎是将整个京城瓜分,城里的坊,城郊的厢,再加上再往外的乡里,宛平和大兴两个县就是夹在这种复杂的管理模式最基层中。 城内城郊的坊厢自然是有权管的,但是县里有权管并不意味着你就能管完,还有更多的机构要插手,像五城兵马司,像工部,像龙禁尉,像……,很多。 冯紫英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坚决拒绝了瑞祥和冯佐等人相送,冯紫英自己背着一个被卷和书箱,让府里马车把自己送到了小镇上,就步行前往书院了。 青檀书院学风严谨,而且士子多是来自贫寒家庭,冯紫英琢磨着恐怕这些人天生就对那富贵人家子弟有一种仇视感,尤其是一些心胸狭窄者恐怕更甚,没有必要去招人眼目。 虽说这些人日后一旦中举为官之后也很大可能性会变成富贵人家中的一份子,但估计很多人现在却还没改羡慕中却还仇富的“初心”。 柴门,土墙,平房,在不高的院门上方一副牌匾,青檀书院四个字遒劲有力,一看就是大家所书,而门口也有一副楹联。 “立功立德,说文九千字;问心问道,著书数万言。” 冯紫英咀嚼了一番,微微点头,口气不小,但是也当得起,毕竟是文人士子的楷模,这般夸口倒也符合那份气性。 看来这青檀书院还真的是有些风骨,想自己这等武勋子弟要进这书院里读书,只怕前期还得要受不少白眼和夹磨了。 双扇柴门半掩,板条青石垒砌而成的台阶只有三级,却异常宽厚。 冯紫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就是自己未来可能要学习生活几年的地方。 如果运气好,那么六年后自己可以考上进士,如果运气不好,甚至可能要九年甚至十二年才能登科。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要走这条路,要想在这个时代更好的生活和生存下去,其他路都行不通。 刚来的及走上台阶,门内已经有人的说话声传过来:“听山长说这几日还有新的同学入院?” “唔,好像是,不就是那个在山东民变里大出风头的纨绔子么?” 另外一个声音明显不是北地口音,南方口音很重。 但是究竟是哪里的口音,冯紫英也说不清楚。 怎么听起来不像南直隶和闽浙那边的口音,倒有些像湖广川滇那边的口音,不是说这青檀书院还是以 北地士子为主么? “哦?真的要到我们青檀书院来?我还以为是一时传言呢?这等纨绔子到我们书院干什么?”那有些像是晋地口音的年轻声音有些不忿的道:“那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才该是他们这等人去的地方吧?” “那也不一定,山长不是提倡有教无类么?什么人来都没关系,只要能受得了我们书院的规矩,吃的了我们书院的苦,秉行我们书院读书的目的,那就没问题。” 就在冯紫英还觉得此人态度倒也中允时,却听的对方话风一转:“不过这等武勋子弟怕是仗着有几分蛮力,碰巧赶上了一场功名富贵,可能就觉得读书也能一蹴而就了,来几天就能明白读书和那等蛮勇之事是不一样的,非滴水穿石经年累月不行。” 这厮! 冯紫英又好笑又气恼。 自己人还没来,却已经被这帮人给诋毁得不行了,看来勋贵们在这些士子们心目中的印象已经糟糕得无以复加了。 难怪文臣们对勋贵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想一想这些人未来就会是大周王朝文臣中的中流砥柱,勋贵们怎么可能讨得了好? “那是,一帮子粗鄙武夫,觉得能使枪弄棒,就能平定天下了。”那南方口音更是不屑,“治国平天下,可不是靠耍刀弄棒,还得要靠《论语》。” 半部论语治天下?冯紫英轻笑,这厮口气倒是不小。 “我等十年寒窗苦读,便是要为君王治天下,岂能与那等坐享父辈余荫之辈为伍?”那晋地口音的年轻声音顿了一顿道:“若是来人能自省自强,倒也罢了,若是以为于朝廷有几份功劳便要傲岸自诩,我等便是甘受院规惩戒,亦要上书山长请逐此人。” 冯紫英简直要无语了,自己人还未到,这边就已经要驱逐自己了,至于么? 自己和他们也没有冤仇,就算自己是武勋子弟,但也不至于这般不受待见吧?这让他很不解。 “哟,青檀书院的风气便是背后道人是非?” 冯紫英从来就不是那种甘于平淡的人,在朝里朝外都关注自己的时候,他需要保持低调,那是因为自己的确没有那份实力来扛得住这份瞩目。 但是到了书院,这就不一样了。 这里边都还是一些尚未出仕的青葱士子们,要想在他们当中立住脚,甚至要想成为他们中的佼佼者,成为他们的领袖,自然不可能藏锋于匣,最起码也要偶露锋芒让有些人见识到自己的光芒。 “我一直以为青檀书院会以包容天下的心态和风气来面对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子,明道授业解惑,有教无类,被泽天下,否则何以领袖顺天府乃至北地?如何能与金陵崇文书院和白马书院竞风流?” 一连串的反问让两个刚走到门口年轻士子脸红筋胀,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很显然这个站在大门上准备进来的少年郎就是他们提到的那个“纨绔子”。 背后说人本来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二人也是谦谦君子,本来只是一种随口的情绪发泄,却未曾想到会被当事人刚巧听到。 若是上升到了对青檀书院的学风院风的质疑,进而影响到学院的名声,那他们二人便吃罪不起了。 尤其是先前自己还在说有教无类,这会儿却被人拿住这句话反击过来,尤其是本身此子现在在朝里朝外就声誉甚隆,真要被他借势把这些言语抖落出去,被那正找不到合适机会攻讦打压自家书院的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逮住这个把柄,还不得要搅得乌烟瘴气? 那名操着晋地口音的少年郎也只是略微一迟疑之后,便主动踏前一步,一个深鞠躬拱手行礼。 “兄台说得甚是,鄙人德行浅薄,囿于门户之见,在此向兄台道歉,请兄台谅解!” 见同伴果断道歉,那个一口南音的少年也是赶紧上前,依葫芦画瓢,满脸诚恳的道歉。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节 难缠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一番强硬指责,居然引来对方如此坦荡率然的道歉认错,心里也是顿时对青檀书院多了几分期盼。 偶然相逢的寻常学子,也能有这般恢弘气度,足见此家书院端的不同凡响。 既然人家认错,冯紫英当然不会抓住不放,而且这也是树立自己良好人设的最佳机会,一把放下自己的被卷书箱,赶紧扶起二人。 “二位兄台无需如此,小弟也是一时不忿,而且若非小弟属于特例,两位兄台所下判断也非妄语,小弟也就是山东一行之后感悟颇多,方才决定摒弃以往浑浑噩噩之生活,来青檀书院自我砥砺,也承蒙乔公优遇,方才与我这等机会,日后还希望二位兄台不计前嫌,多多指教。” 若不是看到冯紫英满脸诚挚,目光澄澈,二人都要以为这家伙是在说反话了。 不得不说这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 冯紫英一身朴素青衫,又是自己背负被卷和书箱步行前来,加上生得相貌堂堂,剑眉星目,气度不俗,昂扬之气溢于言表。 而且态度在一番义正词严之后又一下子变得这样通情达理,表现出来的胸襟气度委实让人心折。 眼前这两人也不过就是十四五岁,再是怎么热血激扬,那也不过是瞬间情绪爆发,真要上了场,还得要抓瞎。 所以被冯紫英这一硬一软两招给弄得心情跌宕起伏,顿时对冯紫英的观感也变得不一般起来了。 “不敢,不敢,太客气了,……”晋地口音的少年下意识的拱手,另外一名南音的黑瘦少年也是讷讷拱手。 “小弟山东临清冯铿冯紫英,请教二位兄台尊姓大名。”冯紫英也拱手作揖一礼,温然道。 “山西保德陈奇瑜。”晋地口音少年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坦然回答道。 另外那名南音腔黑瘦少年见同伴已经回应,也是拱手一礼:“云南府傅宗龙。” 冯紫英恍惚了一下。 陈奇瑜和傅宗龙两人的名字似乎耳闻过,但是却又没有什么印象,但是他可以肯定绝对不是《红楼梦》书中人。 像前几日里生日宴上的陈也俊、卫若兰和韩奇三人,他都有印象,都是和自己一样的武勋之后,和四王八公都属于一个群体,所以他记忆很清楚。 这二人年龄和自己相仿,若是《红楼梦》书中人,肯定是和贾府有瓜葛的人。 但这二人显然是贫寒士子出身,不太可能和贾家有什么瓜葛,所以只能是前世中这个年代里的人物。 只是不知道这二人是不是和左良玉一样都属于潜在的牛人。 他对晚明那段历史记忆的确没有多认真的了解过,如果是袁崇焕、洪承畴、史可法、熊廷弼、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郑芝龙父子等这些明末人物,他肯定有印象。 但除了这些人,甚至年代还要往前推一些的晚明,他就有些模糊了。 “陈兄,傅兄,小弟初来乍到,对书院读书学习规章制度一无所知,还望二位兄长日后多予照拂。” 既然二人都已经勉强“接受”了自己,冯紫英自然打蛇随棍上,没有给对方以推脱的机会。 两个人也没想到这冯紫英如此自来熟,三五两句话就能沾上来,让你想要脱身都不能。 院里边的同学对这个新来的“风云人物”都不太感冒,觉得这等勋贵子弟就不该来青檀书院,而学院接受这等纨绔子弟进学院,弄不好就会带坏学院风纪,届时遗祸非小。 自己二人当时也是极力支持的,现在却弄成了这样一副模样,还不知道回去之后如何向其他同学交代? 只是要让二人现在重新翻脸,这二人又委实做不出那等卑劣之事,所以这等两难之下,更是让二人如坐针毡。 想要拂袖而去,却抹不下脸来,要让二人就此接受此人并且还要和其他同学站在对立面,这又是二人所不愿意的。 见两人表情尴尬,冯紫英也大略猜测到了一些什么。 不过他可不打算就此放过二人,好歹也要把二人拖在一起,趁着对方还心存歉疚心理,就要把这份资源用足。 “二位兄长,我知道紫英在很多人印象中不太好,但是乔公是何等样人,纵然一些同学不知晓,但是陈兄肯定是了解的吧?”冯紫英好整以暇,“乔公不是那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所以如果有人非议冯某,某可不予理睬,但若是诋毁乔公,便是冯某也是不依的。 陈奇瑜和乔应甲都是山西人。 乔应甲现在身为巡漕御史,进士出身,也算是山西乃至北地很有名气的官员,也是陈奇瑜这等士子的科场前辈兼同乡。 而这等同乡之间的渊源关系在这个年代往往都是最需要珍而重之的。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节,便是陈奇瑜和傅宗龙二人仍然对这位有些忽冷忽热的冯紫英心存偏见,但是听到这番话之后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真的厉害,绝非外界传言所说只是凭着一时蛮勇和运气,才能在山东民变中剪了个头彩。 而且陈奇瑜的体会更深。 乔应甲是朝中山西籍官员的中坚力量,且口碑甚好,而自己作为山西士子,冯紫英话里话外虽然说无需对非议他自己的话语介意,只需对敢于诋毁乔应甲的言语作出回击。 但山东民变处置已经将冯紫英和乔应甲绑在了一起,而且这二人都因此事获得了朝廷嘉誉,加之乔应甲又为冯紫英给山长写了推荐信,这等关系就更见紧密,如何能分得开? 若是真的有人攻讦羞辱冯紫英,自己只怕也只能挺身出面辩解了,否则这话题便会轻而易举的转移到乔公身上。 到那时候,恐怕不仅仅是自己,学院里所有山西籍学子都无法坐视,立马就得要引发一场波澜。 越是深想,陈奇瑜便觉得眼前此子小小年纪,心机却如此深沉,弄不好这找乔公写推荐信也是对方早有蓄谋之举。 只是眼下此子表面上却是一片风光霁月的气派,落落大方,处处占理,让人竟然找不到理由来拒绝。 陈奇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吃瘪的感觉。 他年龄虽然不大,但是在北地士子占优,山西籍士子亦是一大群体的书院生员里亦是佼佼者,却未曾想到今日一开门就被人家来了一个下马威,而且这还是自己自找的。 有些懊恼,但是同时也对这样一个一看就知道不是简单人物的家伙要加入书院颇怀期待,陈奇瑜淡淡的道:“冯兄弟这恐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想若是冯兄弟在书院里能和其他同学一样,我想无论来自哪里,由谁推荐,这都不重要,我们青檀书院的同学这点儿气度胸襟还是有的,……” “哦?那可能是我刚才听错了吧。”冯紫英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但无论如何,还是要请二位兄长多多关照,如果可以的话,请叫我紫英就好。” 这可真的是沾着就来。 陈奇瑜和傅宗龙相顾苦笑,被人拿到了短处,这等时候还真的不好拒人千里之外,而且说实话,眼前此人也的确很难让人生出讨厌的情绪。 陈奇瑜这才站定,面对冯紫英,正式的一拱手:“保德陈奇瑜,紫英可以叫我玉铉。” 那傅宗龙也有样学样,一样拱手正式一礼:“云南傅宗龙,可以叫我仲伦。” “玉铉兄,仲伦兄!”冯紫英也正式回礼,然后展眉笑道:“鼎玉铉,无不利,大吉,玉铉兄好字!仲伦兄必定是个讲求规矩之人,紫英也是,日后必定要多多请教。” 玉铉和仲伦无疑就是二人的字了,冯紫英借二人字示好,虽说有些直白,但是冯紫英年龄比他们小,这般态度起码也是心存好意,二人倒不好不接受,都只能道谢。 这不知不觉间,三人已经在这柴门边上盘桓了半晌,这个时候陈奇瑜才猛然想起人家是背着东西来入学的,这样在门边儿上纠缠半天算什么? 二人才要帮忙替冯紫英拿起被卷和书箱,不过却被冯紫英竣拒,直言自力更生乃是书院规矩,从踏入书院第一天,就要遵守,他有此决心。 二人也不坚持,带着冯紫英先去书院宿舍门口将被卷书箱放下,然后带冯紫英去山长处报道。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三节 山长 一踏进那间并不宽敞的房间,冯紫英便深深鞠躬一礼,然后递上推荐信:“冯铿拜见山长。” “你便是临清民变中一跃而起的冯家大郎?”良久,座上男子似乎放下了推荐信,低沉淳厚的声音响起:“汝俊兄先前就曾经与我来信,对你赞不绝口,这封推荐信我看了,亦是评价颇高,不知道你自己觉得你是否当得起这般赞誉呢?” 冯紫英心中略微一紧,又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心中也在默念。 齐永泰,字乘风,号白石居士,北直隶保定府人,元熙二十六年进士。 此人性格刚毅坚忍,大气过人,仕途却是颇多不顺,曾任兵科给事中、吏部员外郎、江西学政、户部右侍郎等职,元熙四十年被免官后就任青檀书院山长。 其在兵科给事中任上时名声最为有名,连续封驳时任兵部尚书和兵部左侍郎之上书建议,引发兵部尚书和兵部左侍郎以辞职相抗。 最终皇上也就是现在的太上皇不得不下旨要求齐永泰撤回封驳,但遭到拒绝,后齐永泰辞官。 三年后齐永泰复起任吏部员外郎,后又转任江西学政、户部右侍郎,因与户部尚书在九边军饷上的观点分歧,最终被免官。 冯紫英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要来青檀书院就读,自然就要搞清楚这个书院的底细。 青檀书院核心人物目前来说两名,一是山长齐永泰,二是掌院官应震。 齐永泰是北人,而官应震则是南人。 官应震是湖广黄州府人,比齐永泰晚一科进士,曾任南阳知县和户科右给事中,后任南京都察院监察御史、陕西布政司右参议。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别看青檀书院号称风纪最佳,但是内部一样也有派系。 像齐永泰为山长,又是典型的北方人,北直隶保定府出身的进士,而掌院,也就是负责书院日常事务的角色,官应震则是典型南人,代表着湖广籍的进士出身。 青檀书院最初是以北地士子为主,但是以有教无类作为宗旨,如果你连地域之见都不能打破,何以服众? 所以,齐永泰执掌青檀书院之后就开始有意识的打破地域界限,欢迎南北各地士子到青檀书院就读,而官应震出任青檀书院掌院也是这一趋势加强的结果。 虽然从几年前就开始大力吸收南方士子来青檀书院就读,但是总的来说书院仍然是北方士子占多,只不过这种趋势正在慢慢变化,变得更加平衡。 当然有官应震这个湖广人在,书院在吸纳南方士子来就读的时候也就并未局限于学风最盛的南直隶、江西和浙江那边,而是更为平衡的把湖广、云南、贵州、四川这些地方的士子都纳入了进来。 这些情况冯紫英也是很花了一番心思才从各个渠道打探得来的。 贾雨村很是为冯紫英在这方面提供了一些渠道和消息。 他是元熙三十五年的进士,比乔应甲、齐永泰晚了三科,比官应震晚了两科,如果不是因为贪酷被罢官,此时亦有可能入朝担任京官了。 虽说他现在落魄,但是好歹也还是有些人脉关系,只不过他这一科的同年们因为他出事儿大多对他冷遇。 好在他还是能找到那么一两个熟识的同年,亦有消息灵通知道他攀上了贾王二家这条线可能即将起复的人,愿意主动交好他,所以冯紫英委托他打听消息,也还算是找对了人。 除了贾雨村外,冯紫英也委托卫若兰帮他打听了一些这方面的情况。 好歹卫若兰母亲是长公主,其父现在虽然只挂了一个闲散职衔,但却尤喜附庸风雅,门下清客甚多,甚至不乏秀才出身却又受不了外埠清苦生涯而宁肯窝在京中的老文人。 这些人平日里无所事事,便以八卦朝廷内外闲闻轶事为趣,冯紫英也就是通过卫若兰找到一二清客,一顿酒加上两封银子便能知晓不少科场秘闻。 齐永泰的这一句话就让冯紫英须得要好好思考 一番,如何回答才能入齐永泰法眼,却又不能太过于出格。 “山长这个问题让学生不好回答,但尊者问,不敢不回答。”冯紫英思考了一下,这才回答:“是否当得起这份赞誉学生以为并不重要,此事若是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不值一提,亦是朝廷可能觉得冯铿年龄幼小能行此举,或别有用意。” “哦?”齐永泰来了兴趣,微微颔首,“别有用意?那你觉得朝廷的用意何在?” “小子拙见,或许是朝廷用以鼓励地方为官者当锐意进取勇于任事,而非瞻前顾后疲怠推诿。” 冯紫英清楚虽然乔应甲给了自己这样一封荐书,但是只能算是把自己送进了门,但自己能不能在书院里站稳脚,还得要取决于几方面。 而齐永泰就是最关键的一环。 那么自己这道题的答案就必须要让齐永泰满意,而且还得要有新意和深意。 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很容易,齐永泰可能也会看在乔应甲的荐书上予以放行过关,但是这却不是冯紫英想要的,他需要给对方留下一个深刻印象。 齐永泰眼中掠过一抹激赏的光芒,难怪乔应甲在先前的信中称赞此子不但胆魄过人,而且对朝中形势的观风辩势能力更是超强。 这还让他很有些疑惑。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而且又是寻常勋贵出身,若说胆识过人说得过去,但观风辩势指什么? 是指对朝廷内外的格局气象的看法,甚至更深层次一些就是对朝廷未来走向的揣摩。 这是敢用在一个十二岁少年郎身上的? 所以齐永泰对自己这个同科用在冯紫英身上的谀词很是不以为然,甚至是很不满意,觉得乔应甲是昏了头。 但就是这么一个问题,就足以让齐永泰对冯紫英刮目相看了。 这等武勋子弟居然有这般水准?还是有人之前就指点了对方? 问题是谁知道自己会问他这个问题?难道还有人未卜先知不成? 显然都不可能。 那就是这个少年郎可能在临清民变之后的确有些领悟,可能也有人指点他,所以有了一些猜测,所以才能在自己面前这般,甚至不排除就是乔应甲本人的布置。 但能让乔应甲这般使劲儿的,肯定也不是易与之辈,齐永泰还是对自己这个同年有些了解的,不是那种蝇营狗苟之辈。 这只能说明乔应甲的确很看好此子。 冯紫英的这两句话几乎是点穿了当下朝廷面临的一些困境。 太上皇秉政多年留下来了“丰厚”的“政治遗产”,尤其是在后期的政务懈怠十分突出。 懒政怠政已经成了朝廷的一大痼疾,而很多朝臣也体会到了太上皇的一些心思,所以在政事上全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实际上很多政务工作都是能推就推,能拖就拖。 这种风气就慢慢遗留了下来,甚至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心安理得。 齐永泰在当给事中时候就很看不惯朝中一些衙门和主事的表现。 现在武勋子弟中居然走出来一个要读书的,而且一语点穿当下很多问题面临的困境,乔应甲推荐过来,应该就是有点儿要好好考察和培养的意思。 特别是太上皇的影响力会渐渐消退,当今皇上首倡忠孝治国,基本上沿袭了太上皇的治政风格,还不怎么看得出来皇上的心思。 但是齐永泰一直坚信这样的形势不可能再持续下去,否则大周王朝一旦再遇上一个像壬辰倭乱的大事儿,就真的要一蹶不振了。 只不过现在太上皇还在,皇上又提倡忠孝,不可能骤然推翻原来太上皇的许多东西,但齐永泰一直在观察,而乔应甲推荐而来的这个冯紫英,无疑就是一个风向标。 皇上专门嘉誉了李三才、乔应甲和陈敬轩的果决行动,也对冯紫英的勇武表现交口称赞,这个情况齐永泰自然有渠道能知晓,他就一直在琢磨。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五节 出世入世 “唔,看来你在这一次山东之行中受益良多啊,具体和我说一说。”齐永泰脸色变得好看了许多。 没让自己坐下,冯紫英也只能恭敬的站着把自己山东之行的种种娓娓道来,具体细节上也专门点评了几个,听得齐永泰也频频点头。 齐永泰虽然在之前的信中大略知晓了一些民变情况,但是这些具体过程和细节,却不甚明了,冯紫英也充分展现了一下的口才,将这一过程也描述得绘声绘色,齐永泰也是唏嘘感慨不已。 尤其是在听闻整个山东的鲁西、鲁南乃至北直隶的白莲教徒都卷入了这一场变乱中来了时,他更是长叹不止。 冯紫英又提到了倭寇亦混杂其中居心叵测时,齐永泰更是格外震惊。 可以想象得到如果连倭寇都掺和到了内陆腹地的民乱中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壬辰倭乱之后,倭人图谋朝鲜乃至大周的野心仍然未灭,这极其危险。 齐永泰很清楚这个时候已经不比七八年前了,壬辰倭乱耗尽了大周仅存的家底儿,可以说之所以太上皇最终传位给皇上,未尝没有在这一战中过于心力憔悴导致大病,最终觉得自己精力不济了。 现在女真人在关外越发势大,已经隐隐有超越了塞外鞑靼人的威胁成为大周第一大患的架势,如果倭人再卷入进来,齐永泰不敢想象会变成什么样。 哪怕是倭人不像七八年前那样全力图谋朝鲜,只需要骚扰江南财赋重地,都足以让大周面临崩溃之局。 站起身来,齐永泰在房中绕了一圈。 这间房不大,但是却很古朴典雅,一张简单的书案,笔墨纸砚,背后是一排靠在墙边的木格,摆放着几叠书籍,整个房间中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书案旁放着一个大瓶,几株书画卷轴插放在其中。 齐永泰连续深呼吸了几口气,一只手按扶在花瓶上,目光望向窗外,半晌不语。 “紫英,你觉得倭寇潜入我们内陆,甚至混入了白莲教中,意欲何为?”齐永泰转过身来,盯着对方道。 “不确定,很大可能性他们是要评判一下白莲教这样的反叛会党在我们大周境内究竟有多大的势力,一旦他们进军朝鲜,是否可以用挑起白莲教叛乱来牵制我们,这是弟子的判断。” 冯紫英关于这个问题已经考虑过很久了,唯有这个理由能勉强靠谱。 齐永泰也是如此猜测的,不过这也更危险。 一旦倭人真的与白莲教勾连起来,如果再有关外的女真人这一大患趁机起事,那整个北地都危险了。 齐永泰本欲再继续探讨一番,但突然想到对方是刚入书院读书的学子,自己居然把他当成了一个同僚一般谈的如此深层次了? “紫英,既然入了我们青檀书院,那便要守我们书院的规矩,相关的规矩有人会慢慢教你。”齐永泰丢开了先前的感慨情绪,开始步入正式话题。 “可能你也知道青檀书院和其他书院略有不同,我们书院相对单纯一些,在这里来学习,目标不必太复杂,想法也不必太多,传道授业解惑,这是套话,我的理解就是学明理,学做人,只要这两点做到了,天下都去得!” 冯紫英内心也有些触动,这个时代的很多文人士子既能出世也能入世,这恰恰是很多人的状态。 如果说先前的齐永泰询问许多,那说明齐永泰仍然处于入世状态,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虽然身处青檀书院,仍然关心朝廷政治变化,但现在一旦回归到青檀书院内里,便收敛起了其他,强调学习本业来了。 “当然,我也知道来书院学习有一个更明确的目标,那就是参加朝廷的科考,但是科考的目的又何在呢?”齐永泰悠悠的来了一句,“为了做官而科考,可能是很多人急功近利的想法,如果单纯只是冲着这个目的而来,我认为这个官当不长久,不做也罢。” 似乎是觉察到自己在一个新来的学生面前说这些有些不合适,连齐永泰都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一些刺激触动而失态,起码在冯紫英面前说这些绝不合适。< br/> “好了,我言尽于此,你先去收拾一下,官掌院那边你也要去一趟,他会安排你具体的学习事务。”似乎是被先前的谈话勾走了很多心思,此时的齐永泰反而有些兴趣乏乏了,摆摆手示意:“玉铉、仲伦他们两位都很优秀,你多和他们接触一下,取长补短,相互学习。” 冯紫英出来的时候,陈奇瑜和傅宗龙已经等得极不耐烦了。 他们也没想到冯紫英一进去就是半个时辰。 按照以往的情形,顶多一炷香功夫,山长就会结束会见,以前也有这种情况很多,就算是冯紫英特殊,也不过就是翻一倍时间吧?但他们等得毛焦火辣之时,仍不见踪影,而且也不好离开,他们真想问一问山长见他这么久,究竟说了一些什么。 冯紫英出来时还在琢磨齐永泰在自己离开时交代的任务,或者说作业。 要他把山东之行的所见所闻分门别类的梳理一下,一方面要描述具体的政情民情,另一方面要针对政情民情的问题提出官府在哪些方面存在问题。 按照齐永泰的说法,当下书院里的学生们恰恰最缺乏的就是这些最直观最真实的具体情况,只是在书院里苦读死书,正好冯紫英在山东一行二十日里,从最初的沿着运河一行的所见所闻到中期的临清州遭遇的民变,然后再到后期官府如何处置,以及最后结果,这就是一道最合适的实践剖析课。 这道题很大,让冯紫英也有些纳闷儿,自己初来乍到,就给自己来这么一出,合适么? 这是在帮自己迅速确立核心地位么?一时间他还真的有这些感觉,乔应甲的一封信就这么厉害? 不过在看到齐永泰和自己道别之后有些走神的状态,冯紫英就知道自己恐怕是想多了。 这一位恐怕此时很大心思都已经沉浸在这场山东民乱带来的复杂影响中去了,这么说有传言说齐永泰可能要复起的消息还真的不是空穴来风了。 大周文官的罢官起复是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那些颇具影响力的官员,三起三落都是寻常事情。 只要朝中有人推荐,皇上又认为此人的确可用,那一道御旨便可起复,而且不少人起复之后甚至还比原来辞官或者罢官时更进一步都有可能。 所以不少官员甚至把辞官当作养望的一种最佳手段,屡试不爽。 齐永泰恐怕是真的觉得这对于书院里少有接触到真实社情政情的学生们能够鲜活的体验一回这样一个如此真实深刻的案例,对学生们大有裨益,而自己恰恰又是其中从头至尾的参与者,所以才勉为其难的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 当然冯紫英也知道这个任务可不简单,甚至太出风头,如果被自己一个人独享,恐怕日后自己固然风光无限,但是也可能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本来自己身份就有些不招人待见了,他可不想日后在书院里被孤立,所以也专门询问了齐永泰可否请其他人帮忙,齐永泰不置可否,在冯紫英看来,这就是默许了。 对于书院的学生们来说,学习固然是第一要务,科考中举中进士是第一目标,但是要在书院里出人头地,表现更优,获得山长和掌院,甚至朝廷的青睐,一样是不可或缺的。 顺天府几大书院,没有哪个是和朝廷毫无瓜葛的,看看这几大书院的山长掌院,哪个不是官宦出身甚至就是暂时免官的士林宿臣? 可以说顺天府的几大书院也好,还是南直隶金陵那边的书院也好,都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学生们选择这些书院就读时,一样也会有这方面的考虑,如齐永泰所说的那般学明理,学做人,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已经是士林名臣了,当然无所谓了,但是对于一无所有的学子们来说,他们的首要目标就是要考中,然后获得一个更好的机会和平台。 那么在这书院里声誉鹊起,博得朝中各位重臣们的关注,同样也是这些学子们的一个目标,而这个目标虽然仅次于科考中举中进士,但是两者并不矛盾,甚至相辅相承。 一旦科考胜出,那么在日后的仕途上就更需要这方面的名声和人脉了。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六节 教学任务 “玉铉兄,仲伦兄,劳烦你们二位久等了,山长留我多说了一会儿话,……”冯紫英见到二人便道歉。 “紫英,山长可是很难得留人说这么久的啊,看来紫英真的是万众瞩目,连山长都如此看重。”傅宗龙抿着嘴试探着。 他这个人本来就善于观察,从冯紫英脸上流露出的深思表情就能看出一些不寻常来。 说这么久的话,而且这一位还一副深沉压抑的模样,若是没有点儿事情,难以相信。 “仲伦兄过誉了,山长就是多问了几句山东民变的事情,小弟不是正好赶上了那场风波么?山长心忧国事,所以才会多说了一会儿话,顺带还给我布置了一项作业,估摸着今后几日里书院里又不得安宁了。”冯紫英也有意撂下一个话题,“对了,山长还要我先去见官掌院,掌院是在哪里办公?” 见冯紫英说半截话,既抛出了山东民变的这事儿,然后又把话题收回来,只说有一项作业,还要书院不得安宁。 这顿时把本来就在书院里属于活跃分子的陈奇瑜和傅宗龙勾得心痒难熬。 但是现在冯紫英要去见官掌院,他二人又不能拒绝,只有咬着牙讪笑道:“官掌院在东园办公,走,紫英,我们带你过去,路上你给我们说说,那啥作业是什么意思?” 青檀书院虽然外表简陋,内里朴素,但是占地面积却不小。 整个学院分成东西两园。 东园是初级学员也就是尚未考中举人的学子们就读所在,而西园则是高级学员,也就是已经是举人,准备参加春闱的学子们所在。 像东园的学子们大部分都在十八岁以下,而西园的学子则多在十六岁以上。 齐永泰就在西园办公。 东园规模要比西园大得多,人数在七八十人上下,而西园规模则小得多,大概在十多二十人。 整个青檀书院不到一百名学子,比起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动辄两三百甚至三四百的规模,要逊色许多。 冯紫英其实早就看出了这两位也是不安分的主儿。 若是寻常学子,只怕把自己送到齐永泰办公处门口便会离开,但是这二人却能一守大半个时辰,虽说这是休息时间,但是能熬得住,也很能说明问题了。 “山长的意思是要让我根据我的山东之行把整个前后过程和前因后果一一表述出来,嗯,小弟估计可能还要涉及到一些具体的事例情况分析,看样子山长是有意把这个事例放在西园里让咱们师兄来做一次实例分析吧。” 不出冯紫英所料,自己这番话一出,立即就让二人既兴奋又有些不满意,傅宗龙立即道:“这等事情紫英你为何不争取一番?师兄们固然可以做实例分析,但是为何我们东园的同学就不能?” 陈奇瑜也在沉吟:“紫英,此事须得要争一争,不能轻易让步,情况只有你最熟悉清楚,这要前后上下一一表述出来,还要丰富润色,一些细节也需要仔细补充完善,花上如此工夫,却只是为师兄们做嫁衣裳?” 东、西园虽然同属于青檀书院,但是东园学子们都面临着最难过的一关——乡试,过不了这一关便一切休提。 而西园的学生都是过了乡试关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学生实际上 已经具备了做官资格,只需要在吏部去报备挨上几年,便可有机会安排府州任佐贰,日后就是有望积功出任京官也非不可能。 不过过了乡试关,对于心高气傲者来说自然不满足于只当一个府县官员。 若是要想入朝担任六部、都察院乃至入阁,那光是一个举人出身是绝无可能的。 要想在六部和都察院这等部门任职担任员外郎以上的重要职务,没有进士身份几无可能。 而要当担任侍郎和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以上的重要职务,则必须要是进士出身,而六部和都察院主官乃至入阁,则非翰林院出身不得。 可以说能够继续在西园就读者,基本上都是要奔着进士甚至庶吉士去的,自然就不会把这帮小师弟们放在眼里。 很多在西园读书的举人们已经历事过,对朝里六部和州府的一些日常政务都有所了解了,所以齐永泰才会让西园的学生们来从事这样一项教学任务。 “二位兄长,山长只是让小弟先把整个情况做一个详细的表述,然后再从中找出存在的弊端和问题,兹事体大,小弟我也不敢轻易应承,只说尽力而为。小弟文字功底尚差,若有些同学相助,这事儿前半截倒也能成,至于说后半截作为实例来进行研讨评判,小弟琢磨咱们如果能把前半块的工作做得精彩扎实,好歹也有些功劳苦劳,若是向齐山长和官掌院那边提出来,是否能博得一个机会呢?” 冯紫英知道这事儿肯定会牵扯到东西园的关系,齐永泰和官应震固然大方向一致,但是肯定也会有各自的一些观点理念,在涉及到书院内的一些事务上肯定也会有所侧重。 从现在的情形来看,貌似齐永泰更重视西园,毕竟西园学子下一步都是进士出身,而东园则主要是瞄准乡试举人,官应震可能更看重这一块的培养。 对于自己来说,下一步是要乡试中举,但是一旦中举之后就涉及到考进士,而乔应甲把自己推荐给了齐永泰,自己要站稳脚跟。 所以他才会要把这两位拉进来,然后通过这二人吸引更多的东园学子,通过这一场实例分析来把自己的地位确立起来。 同时把这二人拉过来,让这两人帮自己撑起头,既可以避免让齐永泰认为自己在其中太挑头与西园这边产生龃龉,同时也能迅速融入到东园那个群体中去。 冯紫英的话一下子就把陈奇瑜和傅宗龙的兴致调动起来了。 傅宗龙更是热切:“紫英,你说的对,现在咱们要说搞这个实例分析,山长未必高兴,但是若是咱们先把前半截的表述阐释作好了,届时咱们也更有底气提出来,我们也可以尝试着来试一试,……” “不但可以试一试,西园那边要做也可以,我们东园这边一样可以,甚至我们还可以和西园那边比一比,不要以为考过了乡试就觉得比谁强多少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陈奇瑜也昂然接着话题。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同时还要拉到不同的地方遛遛,才见得出分晓!山路和大路,草原和树林,谁比谁强也不一定。”冯紫英很自然的加入到对方中去了,“西园师兄我们应该尊重,但是学无前后,达者为师,在学习探讨上,小弟觉得倒不一定就要墨守成规。” “紫英说得好!”陈奇瑜大加赞赏,“此事我们回去之后好生计议一番,定要有个好的结果。”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七节 不甘寂寞 “哦?”面前这个四十不到的男子一双乌黑的短眉微微一跳。 双臂敞开,双手撑在书案上,声音也有一种金属质感般的铿锵。 略微高耸的颧骨和略薄的嘴唇,加上嘴角微微向下,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此人意志坚定,而且不好打交道。 冯紫英印象里,前世中自己就曾经和这样一位领导打过交道,对工作要求极高,说话刻薄犀利,毫不留情,任何事情在他手上都很容易被挑出毛病,但是你却不得不说人家挑出的毛病在理。 这类人不好打交道,但是一旦获得了对方的认可,那么却很容易得到对方的鼎力支持,而且这种支持也很难受到外界影响而改变。 一句话,爱憎分明,个性鲜明。 “玉铉,仲伦,你们和冯铿想要一道把这个教学作业完成?” 声音中正平和却又很有穿透力,和齐永泰的低沉淳厚大不相同,但又有着一样的慑服力。 “掌院,此事我们以为是一次难得的机会,紫英山东之行恰逢其时,先前同学们从邸报中看到这个消息之后就议论纷纷,只是苦于不知道具体情形,但现在紫英来了,而且山长有意要把此事涉及到的诸多方面一一详细解读,进而从中分析始末,……” 面对官应震时,陈奇瑜明显要比傅宗龙更显得坦然自若一些。 “学生以为此事西园固然可以为之,但我等素来无此机会,且当下乡试亦日益向会试对标看齐,又是在政论策论方面涉及面渐宽,所以学生觉得这正好是一次开拓我等眼界的绝佳良机,甚至亦可借此机会与西园方面切磋,……” 眼前的方面男子就是官应震,但是口音却没有太多南音,显然是在北地生活日久,已经熟悉了北地口音。 官应震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目光里的欣赏掩饰不住。 陈奇瑜是他很欣赏的一个年轻人,既有胆魄,又有想法,而且更难得是敢于去把想法变成现实,能做事。 书院中北地士子中有“山西三杰”的称号,陈奇瑜年龄最大。 官应震听出了陈奇瑜话里隐藏的意思,有意问道:“山长那边会同意么?” “我觉得山长不会反对。”陈奇瑜侃侃而谈,“山长指示紫英先把整个山东民变所见所闻所感表述阐释出来,尤其强调要对一些细节的精准描述,山长的风格是要从细微处着手找出存在的弊病,进而寻找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嗯,他认为西园师兄们可能经历过历事,应该更有经验,但我以为正因为他们有经验,可能会更囿于原有的束缚,难以有更大胆突破性的解决方略,……” 官应震目光微动,却没有做声。 陈奇瑜感受到了掌院目光中的鼓励,继续道:“山长既然把前半段工作交给了紫英,我们可以一起参与进去来做这件事情,而且可以做得更细更好,都是书院学子,我们东园难道就不可以按照我们自己的想法意图来做一篇文章出来?纵然缺乏经验,可能稚嫩了一些,但是我们的努力难道不应该鼓励和支持么?每个人都有一个从缺乏经验到逐渐熟悉的过程吧?掌院,山长和您都有这个过程吧?” 官应震终于颔首。 此事是齐永泰所定,目的也很明显,但作为掌院,他也有权表明自己的观点态度。 西园固然可以做此事,但是东园一样可以将此事列为教学课程中的一项实践性的任务,甚至可以和西园方面比较一番。 如果能搞一次比试,这可能对双方都更有益处,对整个青檀书院学子们也算是一次理念观点能力的磨合。 “玉铉,仲伦,此事你们两人与冯铿先行做起来,你们可以和甲舍与乙舍分别沟通一下,嗯,如何具体来做这件事情,你们可以好好商量一下,至于 后续,先做出来前半段,自然有商榷余地。”官应震微微点头。 东园也分为两块,甲舍和乙舍。 甲舍一般是参加过乡试未过的学子,如果拿现代的话来说,那就是复读生。 他们年龄一般都在十四岁以上,大多在十六岁左右,毕竟第一次参加秋闱的年龄不一,但也基本上都在十四岁以上,一次未过便须再等三年,那么基本上都是十六七岁的青年了。 而未过而敢来青檀书院的,本身都是得到了本省本府的士林大儒大贤们的推荐,也都是有相当自信的,他们缺的其实就是一个中举的机会而已。 乙舍就是从未参加过乡试的,现代话说就是应届生,年龄一般在十六岁以下,以十三四岁居多。 这些学生大多在本地就以早慧、灵秀且读书有悟性著称,所以才能在中了秀才之后便获得推荐来青檀书院。 像陈奇瑜、傅宗龙这些都属于此类,他们更具自信,认为自己可以在乡试甚至会试中一举而过。 当然现实是残酷的,人人都自信能过,始终会有相当大一个群体会被淘汰下来,哪怕青檀书院排名顺天府四大书院之一。 毕竟乡试会试都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加之每年中式名额有限,各地都有优秀人才,而且像金陵的各家书院一样实力雄厚,所以每一次乡试和会试都是龙争虎斗,激烈无比。 从本质上来说,甲舍和乙舍就只有年龄上的差距,都是秀才,并无其他区别,不过冯紫英一来却的确有些独特。 他是国子监来的,甚至连秀才都未曾取得,但如果一定要按标准来算,国子监监生几乎是和举人同等了。 因为按照朝廷律例,国子监监生和举人一样,其实都已经具备做官资格,只不过在为官职位上略微有所区别。 当然冯紫英自然不会去盘算这个,他也没有资格去计算这个。 既然是奔着日后乡试会试去的,他主要目的还是来读书,另外也就是要借助青檀书院这个平台来为自己日后踏入大周政坛之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基本盘和人脉关系网。 来之前冯紫英就认真了解过近三科青檀书院的乡试和会试成绩,也就是中式情况。 元熙三十八年青檀书院参加乡试学子七十六人,考中举人二十八人,其中在顺天府参考者十九人,考中八人,这个比例已经相当高了。 因为永隆元年也就是元熙四十一年,新皇登基恩正并科,元熙四十一年青檀书院参加秋闱乡试学子七十九人,考中举人三十八人,其中顺天府参考者二十一人,考中十一人,这个情况较为特殊,恩正并科名额较多,所以中式比例更高。 再往前一届的元熙三十五年情况也大体与元熙三十八年相似。 永隆二年也就是今年春闱大比,青檀书院参考学子十九人,考中进士七人,这个比例更是惊人,几乎达到了一小半的比例,远高于其他几大书院。 像通惠书院参考春闱者多达九十八人,但是考中者不过区区十人,崇正书院参考者也达到了七十八人,但考中进士的不过六人。 当然这些参考者很多都是回各省去参考,但是他们在青檀书院的这段学习历史,还是很是为青檀书院添了彩。 正是因为如此高的中式比例,才使得南北学子趋之若鹜,即便是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其中式比例也远超于各省官办府学和书院,所以才会吸引到更多的学子不远千里来读书。 这也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 有才华而刻苦努力的学子越是渴望来这些著名书院读书,而越来越多的优秀人才汇聚在这些书院里读书,营造出的气氛也越来越好,使得书院教学水准越来越高,中式率自然也越来越高。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九节 藏龙卧虎 “看样子紫英对诗词歌赋颇有造诣了?对稼轩先生的长短句很喜欢?”许其勋笑着道。 “虎臣兄,你说对了一半,我喜欢诗词,歌赋就不太喜欢了。至于说颇有造诣永远都用不到我身上,我对吟诗诵词可是一窍不通。”冯紫英赶紧否认。 这吟诗作赋他可是真的半点儿没有天赋,别以为能背诵几首明清诗词就能充大,分分秒秒丑态百出。 那等各种踏青饮宴上让你即兴赋诗一首,那都是要符合时义的,人家让你颂春光胜景,你来一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不是倒兴么? 与其那样,还不如早点儿把这个风声放出去,不通诗赋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而且缺了这一环,甚至还能化解不少人的敌意,能让很多人觉得高出自己一筹了,心里也能平衡不少。 许其勋颇为吃惊。 他还从未见过谁如此干脆利落的否认自己通诗赋的,而且还是说一窍不通。 这不可能是自谦。 若是自谦,顶多也就是说粗通诗赋,或者说不甚了了等,哪有说自己一窍不通的? 便是那等读过几年四书五经的童生秀才那也能勉强赋诗两首才对。 仔细观察了一下冯紫英一脸正色,不像是开玩笑,许其勋迟疑了一下:“紫英不是说喜欢诗词么?为何却说自己一窍不通?” “虎臣兄,说句实话,我这人虽然喜欢唐诗宋词,但是我以为对我大周来说,当下单靠诗词歌赋能让我们大周兵精粮足耀武九边么?能让鞑靼人和女真人畏服不敢再寻衅,让倭人不敢在窥伺海疆么?朝中情形我估摸着书院里的同学们也非一无所知,先前玉铉兄和仲伦兄送我回来便走了所为何事,虎臣兄可知晓?” 许其勋摇摇头。 这也是他很好奇的地方。 那二人回来把冯紫英交给他便兴冲冲的走了,也没说什么事情,但肯定与冯紫英有关。 “虎臣兄肯定也知道小弟略有薄名的来由吧?” 见许其勋点头,冯紫英也就把大略情况做了一个介绍,也谈到了自己在山东所见所闻。 许其勋默然不语。 其实他家在苏州也算是中等人家,但是他这一路行来,也曾经见过许多不堪言之事。 便是自家家乡苏州号称人间天堂之地,身无立锥之地者多如牛毛,每逢水旱年间,卖儿鬻女甚至自己卖身为奴者不可胜数。 别看苏杭扬常等州府素称富庶之地,但朝廷税赋八成皆出于江南,租税极重,每遇灾年,便是士绅豪门兼并田土购买奴婢的最佳时候,连那北地士绅也都知道这等时候到苏杭扬这些繁华之地来选购奴婢最是划算。 那苏州织工数以万计,屡屡罢工闹事,纵火焚烧街市,十年来为此有无数人头落地,但是依然难以遏制。 前年苏州织工再度揭竿而起,驻苏州镇兵毫不留情的镇压,织工死伤逾千,三条街市被焚为白地,这也是许其勋见过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 见许其勋表情复杂,冯紫英对其观感又好了几分,说明此人还是对民情有所了解的,这也让他对青檀书院高看了几分。 这里的学生除了才高志傲外,并非对社情民意一无所知,这可能也和书院办学的一些宗旨有关。 既然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自宋以来各家书院都奉为圭臬的读书宗旨,但各家书院以为生源不同,很多时候在这方面更多的流于表面形式了。 青檀书院以招收贫寒学子为主,所在生员自然对民间疾苦了解更为深刻,而齐永泰和官应震在为官一任时也素有清名,对民间社情更为关注。 /> 这等情怀心思自然也会有意无意的带入到书院的教学中去,所以学子们自然也都颇有感受,在这些方面就更有体会了。 “山东运河两岸号称北地精华腹地,可依然困苦若斯,那山西陕西呢?北直隶和河南呢?”冯紫英语气也变得有些冷硬。 “便是江南之地,朝廷财赋重地,小民生活日艰,怕是虎臣兄也有感受吧?传闻前几年倭寇深入南直隶和浙江腹地,从贼者众,地方官府皆以奸民诬之,可这等贫民何以至此,难道官府就没有认真查证过缘由么?” 许其勋被震住了。 他没想到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家伙居然想的如此深远,自己也只看到了表象,深层次的问题也只是一知半解,颇感困惑,也渴望在书院学习中能够获得山长掌院这些在朝中为官多年的宿臣们解惑。 未曾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竟然已经想到了这些,而且问及了问题的核心。 陈其勋和傅宗龙不是那么好收服的,但自己要在书院里迅速打开局面,就需要一些帮手,或者说“小弟”,眼前这一位明显就是最好的对象。 许其勋显然没有陈奇瑜和傅宗龙那么头角峥嵘,已经开始在书院里崭露风采,而且其家庭出身也决定了他既不可能像那些贫寒学子那样心志坚定态度偏激,也不可能像有先辈遗泽庇护的士绅官宦子弟那么多选择。 这样的小乡绅子弟也是最能被自己纳入囊中的。 既打又拉,既要以乡情拉近关系,又要向其展示自己才华,让其明白自己绝非浪得虚名之辈,盛名之下无虚士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的。 这样才能最有效获得对方的认同和尊重,这也是建立第一步关系的关键。 等到陈奇瑜和傅宗龙等人满头大汗的回到宿舍时,冯紫英已经成功的对许其勋完成了初步“洗脑”。 冯紫英就是以这样一种异乎寻常的方式在青檀书院粉墨登场,几乎是一个晚上,整个书院便已经知晓了冯紫英的到来,而且还要负责主持下一阶段东园这边的一项重大教学任务。 也幸好不是冯紫英一个人主持这样一个重大工作,整个东园方面有包括冯紫英和陈奇瑜在内的五个人来负责第一阶段的表述阐释,要将冯紫英所见所闻内容逐一细化出来,并提出东园自己的分析判断和看法。 至于更下一步的作业,分析之后的对策,按照齐永泰的设想这该是西园的学子们来研讨拿出来的。 东园的学生既没有考中举人,也没有经历过历事这一相当于见习政务的这一阶段,所以很难客观的拿出像样的对策来,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 这种大通铺的日子冯紫英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了,哪怕他是不择床的人,但第一晚仍然没有睡好。 整个房间里只有六个学生,除了许其勋外,傅宗龙和陈奇瑜,另外还有两个学生,一个是来自陕西耀州宋师襄,一个是来自南直隶歙县的方有度。 六个同寝同学中毫无疑问之前陈奇瑜和傅宗龙是领袖人物,而许其勋、宋师襄、方有度三人都是跟附骥尾的。 但现在冯紫英来了,情形就有些不一样了,许其勋不用说,就连宋师襄、方有度二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个寝室在历史车轮的不经意间拨弄下,已经云集了无数大牛。 以他对晚明时代的历史了解,这些人名字的确不熟悉,但是他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无论历史如何变化,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物,终究会像大石下的野草,只要一有机会,便会穿破一切的萌芽生长起来。 而能来到这青檀书院学习读书的人,能够获得各省士林大贤们的推荐,自然不同凡响,哪怕他们可能在其他同样优秀的同学面前显得很平凡,但实际上他们在各自的府县里绝对都是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节 因材施教 按照青檀书院的学习规程,早间和下午均有一个半时辰的教学时间,有负责教授经义的教授、助教来分堂进行授课,而晚间则主要是进行策论的学习探讨。 而每月的四、十四、二十四则是例行的品德修养的自我检视和砥砺,每一位学子都要写一篇对作为文人士子在自我修养上的感悟,这也是青檀书院与其他书院的一大差别。 随着太上皇当政后期,从会试以原来的经义为主策论为辅逐渐开始演变。 元熙二十六年后,经义和策论在会试中所占比例已经分庭抗礼了,一改前明和大周前期的八股文风格。 而从元熙三十二年后,也就是元熙三十五年开始策论所占比重更是日益明显,而且这一改变也延伸到了秋闱乡试。 也就是说连原来经义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乡试也发生了变化,策论也开始占据上风。 当然乡试的策论更多的倾向于本省内的社情民意政论作为策论考题,而在会试这一关上则一般是覆盖全国性的政论作为考题点。 这种变化也直接影响到了青檀书院的学习。 尤其是在永隆元年的秋闱和永隆二年的春闱中,新皇更是明确要求内阁在科考中要更加注重策论的时效性和实效性,士子们的策论文章均要切中时弊。 新皇也一反太上皇从元熙十四年后就不再阅卷的常例,要对每位考中进士的学子进行阅卷。 一甲进士皆由皇帝钦点不必说,而二甲进士皇帝要亲阅,三甲进士试卷要选阅,而实际上在永隆二年的春闱试卷里,新皇几乎是一卷不漏的把所有进士卷逐一看完了的。 “东鲜,东园如此踊跃,看来倒是我想得差了。”示意对方入座,齐永泰面色温润,目光却很平静。 “乘风兄,此事愚弟也曾想过,这等事情乘风兄既然能放心交与玉铉、仲伦和紫英他们来负责,且以五日为限拿出文字,我琢磨着乘风兄也是对东园学子的看好,既是如此,我们不妨再多给他们一些机会,让他们可以更放手一些,……” 官应震已经习惯于和齐永泰之间的这种对话交锋,应该说这其实不算是交锋,而更像是一种切磋。 对书院教学活动齐永泰和他肯定有分歧,也肯定有侧重,这也很正常。 在官应震看来,齐永泰重心仍然更放在朝中。 齐永泰看重西园诸子的目的很简单,两年多后的春闱大比,西园这一批学子中有不少英才,按照齐永泰的估计,二十余人中,也许就能有比较大的突破,考中十人以上的进士也未可知。 而这批考中的进士最不济也能有几人成为庶吉士,日后进入翰林院的可能性很大,而这批人未来很快就能成为朝廷中的中流砥柱,这对于也许明年有可能复起的齐永泰来说最为有用。 相比之下,像东园诸生后年还需要过秋闱关,即便是考中举人之后,在大后年的春闱中,能够直接考中进士的屈指可数,便是有一二人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绝大部分人都还需要磨砺一科两科,甚至三科四科方能考中进士,其中许多人甚至就无法坚持下去,而只能以举人身份出仕。 着眼点不一样,那么看待问题处理问题的方式自然就会不一样。 不过齐永泰不是那种刚愎自用的人,在大前提一致的情形下,他和官应震相处得也还不错,所以这个问题虽然有分歧,但是并非原则性问题,完全可以达成一致。 & nbsp;“唔,东鲜既然这般信任他们,也罢,早一些接触这些内容并且切入深刻一些也对他们不是坏事,也对他们早一些成熟起来有益。”齐永泰点点头,“明年后年乡试,愚兄估计朝廷可能会在去年秋闱基础之上还要更进一步变化,对时政策论这一块还要更重视,书院这方面还要有调整才行。” “乘风兄的意思是我们书院在课程上还要进行调整?”官应震微微蹙眉。 经义乃是根本,是基础,如果经义根基不牢,便是策论也需要在经义的基础上加以阐释发挥才行。 在官应震看来青檀书院已经很重视时政策论这一块了,每日晚上在时政策论上的探讨往往都要持续到子时,可谓认真激烈,有时候连教授、助教们都会被吸引进去争论得面红耳赤。 这也是最吸引学子们的一堂课,但如果忽略了经义基础的打牢,导致在乡试会试中阐释叙述缺乏经义功底支持,那就有些舍本逐末了。 “我知道东鲜你的顾虑,但你注意到没有,这两三年来,随着我们书院名气日大,来我们书院的学子虽然年龄偏小,但是他们大多都是一府一省中的英才,许多自小便熟读四书五经,甚至也有本省本府名师教导,县试府试院试中都是名列前茅,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在经义这一块的基础都不差。” 齐永泰耐心的解释道:“他们现在很多人欠缺的就是在经义上的更进一步的提炼升华,形成一些属于自己的理念,然后再用这种观点理念来对当下时政中的种种来进行分析解读,这方面他们是最欠缺的,也需要时间和大量的实例来锻炼磨砺。” “所以乘风兄才会想要利用冯铿的这一趟山东之行来做一个试点?”官应震颔首。 其实书院原来也有这方面的尝试,但是大多都是从一些朝廷邸报中获得的消息来加以阐释,因为距离自身太远,对其详细的细节内容却缺乏有效的了解掌握,所以很多阐释分析都显得有些虚浮,达不到最佳效果。 这一点上青檀书院与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相比都有差距,因为通惠书院中颇多国子监监生,他们不少人有过历事经历,可以提供一些实例来作教学。 而崇正书院中官宦士绅子弟最多,这些子弟也有很多可以通过父兄经历的一些事情来作为教学实例,这一点上与国子监监生的历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这样一个难得机会,对东园对西园来说都非常有意义,我们书院的学子在这方面恰恰是最需要的。”齐永泰笑了笑,“不过东鲜你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我们需要因材施教,有些在经义方面比较弱的,就需要有针对性的弥补学习,比如冯紫英,此子在时政方面的认知尤为出色,但在经义底子上只能说差强人意,……” 官应震细细琢磨了一下齐永泰的观点,觉得可以接受,而且对方也是觉察到了一些朝廷在乡试会上的变化,所以才会这般建议,这也有利于整个书院。 “嗯,若是此次教学任务冯铿表现出色,便可视其入院考试过关吧。” “东鲜未免太苛刻了。”齐永泰笑着摇头,“以我之见,若是能做好这事儿,便是月考季考视为过关也不为过。” 对于像冯紫英这样的初来乍到者,乔应甲在信中也提到了此子可能经义功底不足,这书院月考季考都是相当严格的,绝不会故意放水,所以冯紫英要过这一关还真不易。 齐永泰这样作也是希望多给冯紫英一些时间来弥补短板。 官应震想了想,也觉得可以,毕竟这样一项教学任务能做下来,对整个书院学子群体都大有裨益,而冯紫英在其中作用无可替代。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一节 补课老师 坐在冯紫英面前的是一个略微有些肥胖的男子。 宽松的长袍斜垮垮的套在身上,既无腰带,连头发也都是这么随意的一挽,甚至坐在官帽椅里都是那么没有多少形象。 “冯铿见过周教授。”冯紫英很守规矩的深鞠躬一礼。 “冯铿,冯紫英,神武将军冯唐冯公嫡子,唔,大伯冯秦呼伦塞一战战死,获封云川伯,二伯冯汉,时任大同总兵病殁,朝廷却没有一个交代,唔,你大伯因为无子,云川伯居然无人袭爵?这没有道理啊,朝廷没理由如此对待功臣才对。” 矮胖男人就这随随便的坐在那里,书案上什么都没有,两撇有些招人厌的鼠须让男子更多了几分市侩的气息。 说话恁地刻薄尖酸,但是冯紫英却听得出来对方并没有多少讽刺挖苦的意思。 他没有说话,静等对方继续。 入学第二日,齐永泰就专门检查了冯紫英经义功底,比想象中的略好,但是距离书院乙舍的学子们水准都有相当距离,这意味着每月的月考,每季的季考都会让冯紫英面临退学的压力。 按照青檀书院院规,连续两次月考或者总数三次月考不合格,便会辞退。 季考则是作为甲舍乙舍调舍的依据,一旦在季考中两次获得优秀,便可进入甲舍,而甲舍学子一旦季考中只要有一次不合格,便自动降入乙舍。 书院创院这么多年来,辞退人数不超过五十人,平均下来每年都不到一人,但是却无一人敢于藐视这条院规。 而季考导致的调舍则是常事,几乎每一季都会有人从乙舍升入甲舍,也有人从甲舍降到乙舍,这虽然不影响学习和参加乡试,但是却是一种资格和荣耀的象征,没有人会轻易放弃。 月考考经义,季考考策论,这已经是各家书院的基本套路,而冯紫英差就差在经义功底上。 四书五经他早就烂熟了,但是这个烂熟的程度比起书院里同龄学子来说,就还差得远。 尤其是人家在对仗虚实反正深浅上自小所下的功夫就不是冯紫英这种武勋家庭能够提供的了,所以这一块上,冯紫英很清楚,必须要下苦功。 甚至可以说策论这一块他都可以不花多少功夫了,因为现代教育给他带来的各种观察理解分析判断能力和方法不是这些古代学子们能比拟的。 关键是你就是要写策论,也得要依照经义的底子来叙述阐释,所以没有经义功底,你就是无本之木,或者说写出来的东西人家根本就不会认可。 所以这两年里,冯紫英估计主要心思都要花在这四书五经的经义理解浸润上。 如何在每一道考题上都能得心应手的破题承题如何展开论述,而且要用符合当下标准的论述形式来展开,以求符合考场规则和考官心意,这才是关键。 好在大周已经不像前明那样过分看重这种经义上的各种呆板标准了,要求也没有那么严格,而更注重在论述上的阐释,这也是大周科考和前明科考的一些变化,但是总体来说还是一脉相承。 “照理说,像你这样的家世完全没有必要来参加科考吧?你是国子监监生,谋个官对你不是难事吧?就算是不愿意出京,寻点儿路子在龙禁尉挂个职务,也很简单啊。”矮胖男子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笑容,很有点儿探究的意思,“举人进士就这么吸引人?” “如果不吸引人,为何青檀书院里每年都有那么多人蜂拥而至,被拒之门外还要念念不舍呢?”冯紫英反问:“像大周境内不算官办学院,这等书院也数以千计吧?这么多学子又是为何?” “他们绝大多数人和你不一样,要么为了家族荣耀,要么就是纯粹为了生活,当然也有些人为了为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周姓矮胖男子说得很随意,完全没有这个时代文人士子的那份矜持和气度,给冯紫英的感觉更像是一个商人。 “你没有这方面的担心,武勋之后谋个清 闲官职还是不是问题的吧?” 冯紫英摇摇头。 “是不是我这个人说话有些刻薄?”矮胖男子笑了起来,冯紫英的淡定沉静还是让他有了几分好感,对于科场的失望让年过四十的他早已经失去了其他想法,如何让自己一大家子人过得更舒坦才是他最大追求。 在书院里像他这种举人出身的教授、助教也不少,但是他们很多人在这里任教只是暂时的,或者说只是把书院作为一个台阶,等待合适的时机重新出仕任官。 唯独他不行。 “教习,弟子也有弟子的理由。”冯紫英平静的回答道:“就像教习也选择了在书院教授弟子一样,或许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没有多余言语,也不解释,反倒是让矮胖男子周朝宗心里舒坦不少,起码此子既不矫情虚伪,也不骄横凌人,自己先前的咄咄逼人反而显得自己有些落入下乘了。 “也罢,乘风兄既然让我为你补习经义,我先来考考你的四书五经读得如何,破题解题述题如何,再来说怎么学。”周朝宗吐出一口浊气,手掌在书案上随意的一抹:“《四书章句集注》可曾熟读?” 《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著述,也是四书的专用集注,自明开始到大周都是作为四书的一本经典性的著述,很多观点论题皆从中而起,或延引而来。 “略通。”冯紫英不敢托大,这本著述他还是认真学过的,在大同时,塾师就是让其反复论读。 “唔,伊川先生的《中庸解义》可曾熟读?”周朝宗略感意外,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能敢说略通《四书集注》。 “也曾花过三个月时间通读。”冯紫英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哦?”周朝宗更是觉得惊讶了,点点头:“乘风兄告诉我你经义尚浅,浅在何处?” “教习,我只是对这些著述熟读,但是内里理解领悟以及如何将其运用于破题解题论题,却是倍感困难,……”冯紫英拱手一礼道:“还请教习多予弟子赐教。” 周朝宗大体明白了。 这家伙读书还是花了一些心思的,但是可能是限于无名师指导,尤其是要面对乡试,如果没有多少科考经历的一般童生秀才,那便只能是盲人摸象,胡乱解答了,但是对于自己来说这却根本不是问题。 想到这里周朝宗又忍不住自我解嘲的苦笑,乡试五次,会试四次,谁能有自己这么老资格? 而且到现在居然自己还是一个闲散之人,居然要靠教书混饭吃,有那个举人出身会混得如此差? 冯紫英注意到这位周教习脸上那种落寞苦涩的神色一闪而逝,却装作没看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难处,未必人家就愿意让别人知晓,保持一定的距离也许更有助于维系这种关系。 齐永泰在介绍此人的时候也只说此人乃是元熙二十八年南直隶乡试举人,但元熙二十九年、三十二年、三十五年、三十八年始终不中,最终不得不选择授官,只不过为官尚不到二年便罢官,才来青檀书院教书。 这位周教习看年龄应该在四十出头了,这也意味着对方三十岁左右才考中举人。 而以这个年代一般是十四岁开始乡试,那么此人起码也考了四五次乡试才中举,然后又是四次会试未中。 光是在这科考上就花了接近三十年,不得不说此人科途坎坷。 难怪齐山长说这位周教习对自己最为合适,也是帮助自己提升经义水平的最佳导师。 光是这四五届乡试经验那就是其他人不能比的,至于说对方没有能考中进士这一点反而对冯紫英来说没太大影响。 现今会试以时政策论占主导,这一块恰恰是冯紫英最擅长的,甚至可以说是天赋光环,只要能在经义功底上夯实,那么未来参加会试自己反而要占便宜。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三节 差别 冯紫英的书院生涯就这么既显得有些寻常,但是又明显不平静的开始了。 早课只有半个时辰,一般是学生自习,自我选择不足方面加固。 而上午和下午则是由书院教授、助教和教谕来负责授课,一般是根据甲乙学舍学员们的学习进度来对四书五经进行研读,上午是学四书五经本经居多,而下午则是研习各种集注著述。 晚间则是以山长、掌院等几位曾经出仕过的教习,或者就是从外界来书院云游讲学的士林前辈来负责对当下各地时政乃至朝中的政务决策等进行一些讲读。 冯紫英也未曾想过大周的书院居然开明若斯,学习四书五经也就罢了,但是这研读讲读时政,这可就有点儿牛了。 据说顺天府书院在这方面还相对较为谨慎克制,在金陵乃至江南一些书院中,这方面更为开放。 江南一些书院的学生们参与的积极性更高,不少政论性的论述文章都经常会传递到地方官府乃至金陵都察院和六部要员们手中去,进入他们的视野。 这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增加曝光机会的方式,也有助于这些学子们能早一日获得一些朝中大佬们的关注,进而加以培养。 虽说金陵作为南京其权力远小于京师,但这里毕竟是帝国南京,很多南京都察院、六部和通政司的要员们一旦有机会就可能重返帝国政治中心——京师,所以他们也很注重收集江南地区的社情民意,对江南士林的观点看法自然更为重视。 烛光点点,整个乙舍瓦房课堂中学生们都分成了几个小组在认真的听取冯紫英对自己山东之行的介绍。 “小弟从通州南下途径德州,城墙头悬挂十余首级,狰狞可怖,……,余究其内因,盖因盐税苛厉,山东沿海原本是产盐区,但是即便如此,升斗小民仍然苦于盐价甚高,于是私盐贩子便应运而生,而且据小弟了解,私盐贩子在北直隶和山东各府活动十分猖獗,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似乎是减轻了百姓负担,从他们手中买盐价低,但其带来的后果却是格外严重,……” 在座立即有人接上话附和冯紫英的话语:“学生是陕西耀州人,这等情形在陕西亦是寻常可见,私盐贩子走乡串户,在本地有极大势力,而且他们多于地方豪强劣绅勾结,……” 搭上话的是宋师襄,这算是一个助力,好歹也是同舍。 “扬州盐商富甲天下,奢豪过甚,为何朝廷却不改盐法,令这般蛀虫从中渔利,百姓困苦,却让这等商贾酒池肉林,……”这是许其勋。 齐永泰和官应震对这一个教学课程都十分重视,官应震主持,甚至连齐永泰也破例旁听。 “朝廷旧例古法,我等暂时不议,但大家可以先就这等现象做一个分析,那就是盐价虚高,何人得利,何人受损,而私盐盛行给整个朝廷治下带来哪些损害,……” 官应震主动接过话题,导引方向。 顺天府这边的书院,还不能像江南那边的书院,动辄可以议政抨击,天子脚下,好歹也要讲几分颜面,而且齐永泰和官应震日后还要考虑重新出仕。 不像江南那边的书院,许多山长掌院干脆就是一些在地方上名声颇大,但是却始终难以考中进士出仕的士人,仕途上没有了希望,也就有点儿无欲则刚的架势,自然就敢更加放肆。 大周某些方面也是有向前宋效仿的架势,对文人士子的言论较为宽容,只要不是特别过分,一般不会有太多干预,顶多也就是各省学政予以训诫,责令改正。 “玉铉,你觉得这等私盐横行,对朝廷和地方官府会带来那些危害?”官应震对陈奇瑜很看重,目光温润。 “掌院,学生以为首先其会对朝廷税收带来破坏,盐税乃是朝廷重要财赋收入,若是放任此举,必会减 少税收,……” 陈奇瑜沉稳自若的道:“第二便是可能会让这等私盐贩子势力坐大,这般私盐贩子多是本地豪强,一旦势力膨胀,便会对地方治理带来挑战,李唐末期,黄巢起事,就是这等私盐贩子纠结而成,……” 官应震微微颔首,能说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不愧是东园的山西三杰,的确有些见解。 ”紫英,你觉得这私盐横行还会带来哪些危害?”官应震转首问道。 他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个和学堂里学子们有些不一样的家伙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掌院,玉铉兄的看法很中肯,但学生久在边疆,却知道九边之地粮食主要是靠旧法输送而来,但近年来这等商贾输送粮食的热情不在,很大程度源于两个因素,一是朝廷盐引发放失措,导致盐引价值下降,商贾裹足,另一个就是私盐的横行,使得盐商们利益受损,不愿再为这等输送,这会给九边之地的军粮输送带来极大影响,甚至危及到九边之地的戍守,鞑靼人仍然势大,而女真人更是心怀叵测,九边一旦空虚,其兵锋便可直抵京师,呼伦塞之战和前明的正统帝悲剧便可能重演。” 冯紫英的这番话几乎一下子就让他和在座其他学生的不同乃至差距显现出来了。 陈奇瑜算是其中翘楚人物了,但是视野都还只放在私盐贩卖本身带来的危害,但是冯紫英却已经看到了私盐危害给以输送粮食换盐引的这种九边运粮模式带来的冲击和破坏,甚至提到了九边一旦军粮不济可能带来的危机,可能直接危及到王朝的生存。 当然这和冯紫英的特殊身份有很大关系。 他是边将子弟,日常对边地军务有所了解,所以这等事情当然可以立即联系起来。 而青檀书院其他学子绝大多数都是贫寒子弟,顶多也就是寻常小乡绅子弟,他们连地方上的日常政务都了解不多,更不用说边地军务了,其视野角度自然无法像冯紫英那样开阔,这不是靠看几份邸报或者教授大略讲述一下朝中时政就能弥补得起来的,这就是冯紫英的优势所在。 几乎是同时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微微皱眉的同时又同时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些担心和触动。 青檀书院主要以贫寒士子为主,固然有其优势,那就是学习刻苦,心志坚定,具有强烈的上进心,可塑性强,但是同样也有一些缺陷,比如见识少,视野窄,大部分人心态胸襟总的来说要欠缺一些,或许这一类情况,需要在未来出仕之后可能才会得到改善。 相比之下,官宦士绅子弟,乃至这些勋贵子弟,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这些子弟中如果有那么一两个能够克服自身的缺陷,那么其前途就不可限量。 在齐永泰看来,冯紫英无疑就具备这样的潜质。 经义上的短板实际上算不上什么,而且按照周朝宗介绍,冯紫英经义底子还是有的,只是在学习和应对科考上有些不得法,假以时日,这些缺陷都可以得到弥补。 齐永泰是知道周朝宗的脾性的,他说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这意味着冯紫英最大的问题有周朝宗来帮助查缺补漏,反而就不是问题了。 官应震同样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不得不说乔应甲选了一个好弟子。 不能说冯紫英就是乔应甲的弟子,但是冯紫英未来如果有造化,肯定会承乔应甲很大一个情。 此子的确与别人不一样,才十二岁的年龄为何阅历和城府都显得像是一个久在官场历练过的角色?纵然其父亲是多年大同总兵,也不至于如此才对。 当然这等问题官应震也只是想一想就好,冯紫英年龄还是太小了一些,现在说那些还为时过早,但得承认,此子极有潜力。 既然此子现在属于东园,官应震当然不会错过。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四节 展示,风采 “紫英说得不错,不知道大家听明白没有?”官应震扫视了一眼在座的众多弟子学生,“考虑问题除了要考虑问题本身外,还应当把问题考虑更宽泛一些,包括这个情况可能牵扯到的一些事宜,……” “有一句话说得好,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私盐泛滥,除了损害朝廷财政,那么还有什么?有哪些是依托盐而生存的,他们会不会受到影响?玉铉说的也不错,但是还不够全面,不够深刻,紫英说得很好,看到了开中法受到私盐泛滥的破坏可能产生的危害,进而对整个九边防御体系的影响,……” 官应震顿了一顿,“不过开中法的影响不仅仅是私盐的问题,涉及到的问题很复杂,我们日后有机会再来专门探讨这个问题,……” 冯紫英心中轻笑。 开中法涉及到的问题当然很多,不仅仅是一言难尽那么简单,还涉及到太多太上皇当政时的问题,甚至就是太上皇自己的问题。 纵然齐永泰和官应震都算得上是文臣清流中的中坚角色,但是他们并不是愣头青,也需要根据情况来考虑问题,贸然的捅开一些篓子,对大家恐怕未必是好事。 …… “临清是户部钞关所在,另外这里也是水次仓重地,北运京师的漕粮很大程度要在这里进行转运,加上这里是运河必经咽喉要隘,鲁中大量的物资尽皆在这里交易转运,临清商业从前明便已经繁盛起来,临清贡砖畅销运河沿岸,……” 冯紫英咂了咂嘴,这种活儿还真的有些费神。 要尽可能的把整个事件前因后果说清楚,还得要把事件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一些铺垫条件也要阐明,对他来说,这不是难事,关键是要用这个年代人的思维来让他们明白。 “……,小弟给各位简单介绍一下临清这一线主要依赖这水道生活的这些个小民百姓,或者说我觉得用一个词儿来形容比较贴切,群体,嗯,这牵扯到多个群体,比如临清贡砖要北上南下,砖窑主,窑工,这算两个群体,……” “……装船的码头力夫,大家不要小看这个群体,他们很多都是身无长物的粗汉,甚至很多人都没有家小拖累,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群体是最不怕出事儿的,这也是白莲教重点在其中发展拉拢信徒的一个群体,……” “……,可以说税监的到来,直接触动了几乎整个以临清城为中心的所有群体的利益,而真正从中获利的,就只有税监和依附于他从中苛索敲诈的一小撮无赖恶绅,这样一来,如同撒下了一大片火星子,或许很多火星子慢慢灭了,但是总还是有那么一两颗火星子慢慢在蕴藏燃烧,一旦在条件合适的时候就可能猛然燃起大火,……” 冯紫英讲得很细,这是齐永泰和官应震都专门给他做了要求。 因为东园的学子们几乎都没有过多少社会经历,尤其是和除开他们自身阶层之外的阶层打交道的经历,这使得他们对其他阶层群体的生存与利益难以了解,需要冯紫英用一种过来人和旁观者的口吻来进行描述。 这也有助于这些同学们能真正了解和理解为什么这样一场民变会在这样一个帝国北方腹地的精华所在爆发。 在很多人看来,这类事件爆发在陕西甘肃这些贫瘠之地,或者爆发在苏州、扬州这等机织业或者制盐业比较发达的城市,都说得过去,但是在山东,在临清这样的地方,就值得好好探究了 。 “税监如此可恶,朝廷从中所得,远不及这等人从中渔利,为何依然要行如此恶策?”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住,起身道:“朝廷养士,御史言官难道都是软骨头怕死之人么?” 冯紫英不认识此人,只知道是甲舍中人。 “薛文周,字道映,陕西延安府人,脾气极硬,……”许其勋记忆力极好,悄悄在冯紫英身旁附耳道。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默然不语。 税监设立乃是皇上登基之后的一大举措,也是最饱受攻讦的一个施政之策,但是齐永泰和官应震都不是寻常官员,自然清楚这背后隐藏着多少无奈。 事实上拖欠九边军饷是从太上皇时候的元熙三十六年就开始了。 在元熙三十八年之后,几乎年年九边都在闹士兵哗变,其主因就是军饷欠饷。 元熙四十年榆林镇镇军哗变,甚至引发了叛乱,直接导致鞑靼铁骑险些破墙而入。 这等情况下,新皇登基,九边几乎每镇都像朝廷告急要求补齐军饷,但是户部空空如也的永隆皇帝拿什么来补发军饷? 便是内库腾空也难以支撑起这样的开支,无奈之下永隆帝才出此下策。 “道映兄,可知税监所收银两供应何处?”见颇有些群情激愤的架势,而齐永泰和官应震却又没有发话,冯紫英心中微动,站起身来曼声道。 “哦?愿以教我。”清瘦青年目光锐利,语气冷厉。 “据我所知,各地所设税监矿监所得银两,全数供应九边,尤其是辽东镇和宣府镇、蓟镇,但仍然是杯水车薪,难以满足,这还没算大同、榆林、山西等其他几镇所欠军饷。” 冯紫英淡淡的道:“我不是说设税监之策就是良策,我也不赞同采取这等方式来筹集军饷,但我知道若是辽东镇、宣府镇、蓟镇、大同镇这四大镇一旦因军饷导致士兵哗变,其危险性可远胜于山东民变,鞑靼人和女真人一旦突破边墙,那才是彻头彻尾的灾难,远不是一干白莲教匪所能比的。” “同样,道映兄也是陕西人,一旦榆林几镇闹饷兵变,鞑靼人会不会沿着河套突破进入陕西呢?那会带来什么?” 薛文周被冯紫英的话给噎住了。 他虽然对军务不通,但是也深知那些鞑靼人如狼似虎,来去如风,一旦突破边墙,几乎是烧杀抢掠,一扫而空,所过之处一片白地。 对于本身就很贫瘠的陕西来说,那几乎就是又要造成无数流民难民,对陕西地方官府来说,往往就意味着有一场流民引发的叛乱风暴在蕴藏中了。 “当然,这绝不是采取用税监方式来收罗银两解决欠饷问题的理由,但我以为这所欠军饷当是阁老和户部的责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若是解决不了九边军饷所需,那户部便当担此主责!” 冯紫英最后一番话又让薛文周已经有些隐隐作色的神情稍微平复了下来,对方并没有否认设立税监是恶策,只是说在两害相权取其轻,但这是饮鸩止渴。 “冯同学,饮鸩止渴恐怕其带来的危害恐怕未必比欠饷好多少。”说完之后,薛文周便坐下了,他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这等场合如果强词夺理,反而会被其他同学所看轻。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五节 皇权,艰难 前门之北千步廊西侧一间看似寻常的房中,略显幽暗的光线透过窗格散射进来,书案上的几份纸签很随意的置放在其上。 卢嵩再度拿起,看了看最上面的一份没有标注的文档,面色复杂中也有几分说不出的欣慰。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无数个让人不悦沮丧的消息中勉强让皇上心里舒服一点儿的东西,卢嵩也不知道这只是皇上无意间的一句话,还是真的很关注此人,或者是此人去的地方? 总而言之,小心无大错。 手指轻轻的敲击了一番,最终还是把其放下,“整理出来,呈送给陛下。” 阴郁的脸色象征着永隆帝的心情从登基以来就从未真正舒坦过。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这个大位宝座还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得下来的。 原来觉得父皇在位是多么的轻松惬意,想下江南便下江南,想围猎便去围猎,想去避暑便去避暑,甚至可以一两个月把朝政托付给几位首辅次辅而不过问,何等的潇洒自在? 可是怎么到了自己手上,就变得如此不堪了呢? 他绝不会承认这是自己的德才不足,只不过自己的确赶上了不太好的时机。 实际上他也深知,很多问题都是父皇遗留下来的,但是自己既然要坐这个大位,岂能连这点儿担当都没有? 无数人到现在都还盯着自己屁股下这个宝座,永隆帝从来没有放松过这方面的警惕。 一口气看了几十份奏章,越看越是烦躁,越看越是憋闷,忍不住一气之下将奏章扫落在御案下,旁边的近侍尽皆屏住声息。 永隆帝扫了一眼站在门外和对面每个角落里的近侍和身旁的伴当,这里边究竟有多少是真正忠于自己的,有多少是父皇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 下意识的不想去想这个堵心的问题,他从未想过一下子把这些人换掉,如果父皇真的要求把这些老人全部换掉,只怕就只会有一个结果了,想到这里张慎就不寒而栗。 永隆帝很清楚,只有牢牢的坐稳这个位置,不给其他觊觎这个位置的人一点机会,自己才能慢慢从父皇手中扳回劣势,而在此之前,一切都需要忍耐。 问题是,老天还会给自己这么多时间么? 忍耐不等于无所作为,什么都不做,萧规曹随,未必就是最佳的方略,阴邃的目光再度投向殿外。 一个伴当悄无声息的过来重新拾起,一一整理好放回御案,另外一个则轻轻的把另一叠规制明显不同的小纸签推到案前。 他斜靠在椅靠上,随手拿起一份皮面有特殊印记的折叠纸签。 卢嵩还是可靠的,也许带来的消息一样让人心塞,但是张慎知道自己不能不看,连这点儿现实都不敢面对,那这个位置就最好别坐了,早点儿拱手让人求个安稳。 翻阅了几份之后,永隆帝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呈送上来的消息并不让人愉快,但是他却能接受,这本来就在预料之中。 “咦?”他的目光轻盈的跳动了一下,拉开折叠在下的内容。 龙禁尉呈报密报密折皆是如此,题头一目了然,然后下边才是详细内容,若是自己感兴趣才会拉开一看,否则只需要一个题头就足以了解大概了。 看完内容,永隆帝放下,将背靠在御椅椅背上。 有点儿意思,没想到这个小家伙居然还有点儿忠君之心,更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不过对永隆帝来说,这不重要,关键是青檀书院这两位山长掌院对此观点的态度。 &n bsp;这个说辞若是放在江南那几家书院,只怕早就被批得狗血淋头了,那帮无良文人只知道嘴上逞锋,却拿不出半点对策来,永隆帝对江南士子的厌恶程度丝毫不亚于对那些觊觎自己皇位的那些人。 当然,这种厌恶只能永远藏在心中,上位者从来不能以自身感情好恶来行事,这是父皇历来告诫自己的。 齐永泰和官应震永隆帝自然是了解的,这两位都是在父皇秉政期间迅速成长起来的士人,但是却并不得父皇特别看重,也和那几位阁老龃龉不断,自然最后的结局就是罢官走人。 不过这并没影响到这两人在士林中的名声,甚至这二位的名气都还有更上一层楼的架势。 永隆帝关注的是这两人的态度。 不置可否,这就是一个态度。 一个很微妙的态度。 永隆帝当然知道设立税监矿监一事在整个朝里朝外引发了多大的轩然大波,可以说御史言官的弹章早就堆满了御案,但他看都不愿意看。 裁撤简单,如何解决缺口? 户部不是无能,而是留下窟窿太大,这一点永隆帝还是很清楚的,按照户部的说法是只能慢慢填补。 可是九边所缺饷银能是慢慢解决的么?没准儿哪天大军哗变,鞑靼人或者女真人犯边而入,只怕推到火炉上的就又是自己了。 可为之奈何? 捐输是柄双刃剑,甚至可以说这才是真正的饮鸩止渴,永隆帝当然清楚,但不走这条路,那就无路可走了。 脸色不断变幻不定,只有永隆帝身边的近侍才能看到皇上表情的纠结痛苦。 好一阵后,永隆帝才慢慢缓过劲来,才发现手中捏着的纸签已经变了形。 目光定定的落在纸签上,冯铿两个字似乎还在跳动,刺激着永隆帝的心思。 最终他还是放下了纸签,委实太年轻了一些,不过齐永泰和官应震的态度似乎更耐人寻味了,也许可以再观察观察。 ****** 冯紫英自然不清楚这一堂课上的小小风波居然早就被有心人传了出去,甚至上达天听。 连续几日的这种夜间阐述辩论,也让他越来越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的不同。 士子们那种“与士大夫共天下”情绪和心态似乎完全是沿袭了前宋,在北方士子中是如此,估计在江南士子中恐怕这种心态情绪会更浓,问题是本朝很大程度又是沿袭了前明的规制,很多地方矛盾就不可避免了。 这是一个非明更非宋的复杂大周。 士林文臣们对于皇权的态度也是复杂的,既尊重但又要竭力限制,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这句话深刻烙入他们的思维中,在冯紫英看来,这似乎就是一种皇权是所有权,但是管治权却应该是士大夫们的心态,可问题是这可能么? 从前明开始这种博弈角力就从未停止,而到了大周则更不会停止。 皇权作为所有权始终掌握着主动,打压削弱相权是每一任皇帝义不容辞的责任,但削弱打压过甚又会带来反噬,这一点每一位皇帝内心又都很清楚,所以保持一个相对弱势听话的内阁六部是大周每位皇帝最大的愿望。 可文臣们十年苦读一朝鱼跃化龙,岂会轻易放弃自己毕生的追求? 你有异论相搅,我有合纵连横,你有分化瓦解,我则有内外相制。 这种风气也不可避免的带到了书院中,好在在统一的观点下,这种风气并不算浓,但冯紫英相信只怕这些学子们一旦考中出仕,只怕就不可避免的会受到书院中所见所闻的影响,这个阶段往往是最重要的。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七节 惊风密雨 “齐永泰进京了?”斜靠在龙床上的老年男子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霾,身旁的近侍见他意欲起身,赶紧上来想要搀扶,却被他一把甩开,“朕还没老到要让人扶的地步!” “是,回皇爷,这几年齐永泰几乎绝足京城,虽然青檀书院距离城里只有一二十里地,但是他却从未进过京,所以老臣才会在第一时间获知这个情况。”在殿旁垂手低眉的老者语气有些低沉,背也有些略驼,但眉宇间的精悍之色却丝毫未减。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良久,坐起身来的黄袍老者才淡淡的来了一句,“才两年时间不到呢,很多人就静极思动了啊。” 精悍老者没有搭腔,这等话头也轮不到他来搭。 “龙江先生可曾知晓?”黄袍老者突然问道。 “恐怕还不知道,齐永泰是当日夜里进城的,并未住旅舍,而是住在了亓诗教的老宅中。”龙江先生是当下首辅沈一贯,已经担任首辅六年,新皇继任之后继续留任首辅。 黄袍老者冷冷一笑,“齐永泰什么时候又和亓诗教走到一块儿了?叶向高呢?方从哲呢?” 精悍老者没有接话头。 悠悠的叹了一口气,黄袍老者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来皇帝心思飘忽不定,让很多人都心里有了想法啊。” “皇爷,皇上还是很勤勉的,每日里批阅奏折,都要到子时才睡下,……”精悍老者忍不住道。 “呵呵,当皇帝都不勤勉,何如不当?”黄袍老者轻声冷笑,“他这个人照理说是很有主意的,但就怕原来身边没什么人,现在当了皇帝了,很多人就一拥而上,就看不出清楚情况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三人成虎,哎,……” “萧大亨和王子腾呢?”黄袍老者突然问道。 “萧尚书这段时间身体不佳,一直在家休养,王侍郎倒是一直在,不过京营那边事务繁忙,他主要还是在京营那边,……”精悍老者迟疑了一下。 “萧大亨身体不好?那朕怎么听说他在刑部那边依然大手大脚,还亲自过问几桩案件?”黄袍老者阴冷的目光睃过来,让精悍老者身子都忍不住一缩。 “怕是不想去掺和兵部这趟浑水吧?”黄袍老者语气变得阴柔幽冷。 “刑部那边左侍郎迟迟未补,右侍郎和大理寺那边正在负责年前积案,已经进入关键阶段,离不了人,所以萧大人也是……” 被黄袍老者一下子打断话头,“谷余,莫非你也要帮这些人在朕面前打掩护,糊弄朕了不成?这帮文官,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何曾有多少忠君爱国之心?别看他们昔日在朕面前一副披肝沥胆的架势,真正到了骨节眼儿上,一样是骑墙观风,……” 被唤作谷余的老年男子也有些黯然。 他当然清楚老者话语一针见血,可是这却是自大周,不,应该是自唐宋以来的惯例格局,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这些士大夫文官们先天就觉得他们高人一等,这天下并非是皇家一族的,而是应当和士大夫们共治,若是不与他们共治,侵夺了他们的权利,那便是违背天道,便会天人感应受到上苍惩罚,世间一切灾害和异兆尽皆是你皇帝一个人的罪过造成的。 见老年男子默然无语,黄袍老者摇了摇头,他也知道现在的情形如此,何尝不是自己造成,只是时移世易,自己现在却又感受到这里边的棘手来了。 “那齐永泰入京,可是受人之邀?”黄袍老者目光收回,“可曾见过除亓诗教之外其他人?” “据臣了解,齐永泰还见过方从哲和叶向高。”顿了一顿,似乎是有些犹豫,最终精悍老者还是低垂着头回答道。 “哦?齐永泰见了他们二人?”黄袍老者脸上表情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了,这二人都是阁老,而且叶向高还是次辅,但方从哲的名声也不小,曾经担任过吏部左侍郎和礼部尚书,未来沈一贯一旦卸任首辅的话 ,这二人可能是接任首辅的最热门人选,但现在沈一贯未必愿意致仕。 “此事可与皇帝有关?”黄袍老者脸色终于冷了下来,也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起步来。 “未曾发现。”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上顾城不敢妄言。 作为龙禁尉指挥使,这大半年来看似卧床不起,但实际上龙禁尉实权他却并未放手,卢嵩不是等闲之辈,但自己在龙禁尉里几十年的沉淀还不是他能轻易取代的。 他也有些搞不清楚太上皇现在的心思了。 当初太上皇要把皇位交给现在的皇上,也就是当日的忠孝亲王,他就曾经很含蓄的提醒过太上皇要慎重。 这是动摇国本之举,稍有不慎便会引来弥天大祸,便是皇帝要行此举,一样会承担极大风险,尤其是因为一些不能对外人言的原因,更是难以说服文官体系。 只是太子,也就是现在的义忠亲王当年伤透了太上皇的心,让太上皇暴怒之余虽然没有直接幽禁太子,但是再无复有可能登基的可能。 最终虽然太上皇凭借着自己御极四十年的威望成功将这一危机化解,让忠孝亲王变成了今日之皇上,但却也让文官们对太上皇极为不满,进而影响到了后期诸多施政举措的举步维艰。 忠孝王既然登基为皇帝,一切便已经过去,而且忠孝王在诸王中能获得太上皇青睐,自然也是有些本事,一旦登基,便成定局,这一点当时自己也确信无疑,却未曾想到现在太上皇居然又有些反悔之意,却不想一想,这等事情岂有反悔的余地?弄不好就又是一场弥天祸乱。 只不过他也同样清楚太上皇的性格,侍奉了几十年,他若是存了某种念头,就真的很难让其改变愿望,只是现在这等情况下,太上皇纵然有某些想法,但现在也很难有多少机会了,只能徒增烦恼。 “齐永泰此人性格坚执,认定的事情便难以回头,当年……”黄袍老者也有些后悔,想当初若非在废太子事情上与齐永泰这一拨人起了争执,齐永泰几人也不会最终辞任,只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是不知道此人现在的心思如何。 顾城不语,这等事情非他能置喙,而且事情水过三秋,已成定局,再来后悔也已经无济于事了。 “那太……老大可曾……”黄袍老者突然转过头来。 “回禀皇爷,义忠亲王足不出户,并无异常,不过……”顾城迟疑了一下,才道:“但东安郡王和西宁郡王前日分别去了义忠亲王府上,为义忠亲王祝寿。” “哦?”黄袍老者脸色微变,沉吟不语,“那水溶呢?” “倒未曾去。”顾城深吸了一口气,“前几日,北静王去了铁网山游猎,五日方归,镇国公、理国公恰逢此时北巡南返,……” 黄袍老者无动于衷,顾城这才艰难的吞了一口唾沫,嗫嚅道:“……,义忠亲王世子亦北出……” 黄袍老者凌厉的目光落在顾城脸上,良久不动,顾城目光闪烁。 “王子腾呢?” “王侍郎巡视宣大未回。”顾城赶紧道。 “那这一切,老四可曾知晓?”黄袍老者阴恻恻的道。 “皇上怕是早已知晓,卢嵩此人行事极稳,不过皇上那边并无任何表示,而且寿王亦前往义忠王府上拜寿,……”顾城又再度欲言又止。 寿王乃是当今皇帝长子。 黄袍老者忍不住自我解嘲的笑了笑,仰起头来,看着大殿穹顶,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脸色复杂,“老四并无所动?呵呵,老四这是在做给朕看啊,好一个兄友弟恭啊。” 大殿内寂静无声,幽邃中黑魆魆的阴森暗影宛如一头巨兽伴随着摇曳的烛火,似乎要择人而噬。 “谷余,你说朕该怎么办?”黄袍老者语气里充满了萧索。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八节 祸福 兵部洼横街王府。 王家是在王子腾出任京营节度使之后才搬迁到这里的。 这里原来是前明一位不甚出名的侯爵所在府邸,但毁于战乱,在大周建都京师之后重建,这一圈的府邸已经不仅仅是寻常勋贵居所了,而更多的则是文官也选择了在这里寓居或者直接购置下作为宅邸。 向东沿着碾子胡同便可直抵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所在,而兵部现在也是占了原来的后军都督府一部分,与通政司、太常寺比邻而居,对于王子腾来说,比起原来所住的安富坊那边要近便许多。 向北可以沿着石碑胡同直接上西长安街,向南可以走化石桥和响闸桥那边到琉璃厂,向西则可以一直沿着绒线胡同走到三法司那边,可谓真正一块风水宝地。 这处府邸是皇上,现在是太上皇赏赐的,占地不小,关键在于这份荣耀却是其他人难以拥有的,王子腾一度感激涕零,只不过现在却让他有些隐隐不安了。 “老爷,贾家政老爷来了。”亲随进来小声道。 被打断了思考的王子腾有些不悦,但是想到贾政是自己叫来的,只能强忍住怒气,点点头,“请他到客厅,我马上过来。” 贾政一身青灰色府绸常服,见到王子腾,赶紧起身,“二兄。” 今日休沐,却被这位内兄招来,贾政也有些纳闷儿。 寻常除了大节,这位内兄很少主动和这边家里联系,一般都是自家夫人回娘家的时候才会见一面这位,然后说几句话,更多时候都是自家夫人通过其嫂子那里了解一些情况。 不一样了,这位内兄现在是京营节度使兼兵部右侍郎,炙手可热,先前自己来的时候,这府外排着的大轿马车起码有十几辆,那马夫轿夫数十人一直排在了横街口子上去了,好不热闹。 寒暄几句之后,王子腾示意贾政坐下,这才慢悠悠的道:“大姑娘被太妃看上了,到仁寿宫去了。” “啊?”贾政一愣之后,站起身来,急忙问道:“太妃看上了,到仁寿宫?” “唔,就是前几日的事情。”王子腾脸色平静,“太妃觉得大姑娘端庄大气,秀外慧中,颇为喜爱,所以选去仁寿宫做事。” 贾政眼巴巴的看着这位内兄。 虽说他在这些方面有些迟钝,但是也知道自家大姑娘从宫中寻常女史到太妃所在仁寿宫中做事,绝对是一个了不得的变化,或者说从外人来看,绝对是一个飞跃。 但是贾政看到内兄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这又让他忐忑不安。 能称得上太妃的只有一位,皇帝母亲早逝,而孝仁皇后二十年前便已经逝去,太上皇便再没有立后,这位太妃几乎就是一直跟随太上皇最亲近的妃子,现在晋位太妃之后,俨然有太后的架势。 王子腾也有些头疼,甚至他都难以判断自己妹妹妹夫这个嫡长女从宫中女史到仁寿宫做事是福是祸。 这位外甥女十二岁进宫为女史,如今已经五载,在宫中谨言慎行,颇受好评,若是太上皇还在位,那去仁寿宫无疑是天大的好事,但是现在太上皇不在位了,当今皇上心思难定,这去仁寿宫就有些不好说了。 不过当今皇上十二岁便丧母,便是这位太妃抚养长大,太上皇传位皇上未尝没有太妃的功劳,只是皇上继位之后,很多事情便不能以常理计,想着这乱成一团的关系,王子腾就觉得心累。 “此事当下来看,不算是坏事,只是这宫里的事情,我等外臣也很难看清,且看大姑娘造化吧。”王子腾揉了揉太阳穴,想了好一阵之后才道。 也不知道自己这位妹婿当初是怎么想的,居然就同意让自家嫡长女进宫了。 进宫容易出宫难,便是寻常女史想要出宫那也得要等到机会,而出宫之后要寻个好人家也千难万难,可若是留在宫中,那登上枝头变凤凰的事情哪有那么多?无数人枯守深宫几十载,连皇上面都难得一见,这等事情难道还少了么? 你看看这皇宫大内嫔妃中有几个是真正士绅望族出身?大周沿袭了明制,皇后素来只在贫寒小户女子中选择,这是为了防止外戚做大,真正的望族名门也不愿意送自家女儿入宫,尤其是嫡女更是罕见。 听得内兄如此一说,贾政心里也是复杂难言。 见自己妹婿脸色不太好看,王子腾也摇摇头,岔开话题:“存周也无需过于忧心,我说了起码不算是坏事,或许大姑娘有她自己的造化呢?” &nb sp;贾政默默的点点头。 “嗯,大姑娘今年十七了吧?”王子腾想起了什么似的,“宝玉多大了?” “明年四月就满十岁了。”贾政赶紧回答道。 “唔,十岁了?还在家中读书?”王子腾沉吟着道,这是自家妹妹现在唯一嫡子,也算是荣国公府这边唯一的希望,至于贾赦那一脉,王子腾并未放在心上。 “嗯,家中请有塾师授书。”贾政心中一紧,今日这位内兄怎地如此怪异,问起这些话题来,以往可从未问过自家家事。 似乎是觉察到了妹婿的疑惑,王子腾扶额笑了笑,“前几日里,部里左侍郎张大人问起我那冯家大郎年龄,啧啧称奇,说十二岁就能如此本事,现在又去了青檀书院读书,言外之意也很是期许,另外不知道张侍郎从哪里得知说你家宝玉衔玉而生,问在哪里读书,我说在家,左侍郎有些不解的模样,……” “啊?”贾政自然知道内兄所说的张侍郎是谁,现在临时执掌兵部事务的左侍郎张景秋,居然也知道冯家大郎去了青檀书院读书,顺带问起了自己这个孽子,想到这里贾政便是又羞又气又急。 见贾政脸色不太好看,王子腾多少也是知道自己妹妹对这个嫡子过于宠溺,以至于已经十岁的人了,居然还在家中厮混,叹了一口气:“存周,你回去也还是考虑一下,若是宝玉满了十岁,恐怕也是要考虑寻个合适去处,再不济也要考个秀才,以免日后被人戳脊梁骨。” “二兄说得是。”贾政赶紧言是。 “那冯紫英去了青檀书院不过一月,据说便颇得齐永泰和官应震的看重,我也未曾想到冯家这祖祖辈辈都是马上讨生活的武夫,居然能生出一个读书种子来,听说没准儿还真能考出一个举人来。既如此,宝玉也未尝不能一试,纵使不如,但若能学其兄长读出个秀才来,那也能让贾家不至于受人轻视。” 王子腾也是从张景秋那里听闻冯紫英的情况的。 他和张景秋不是一路人,但张景秋是文官出身,天生就要压自己一头,虽然太上皇并不太喜欢此人,但是这却是皇上推出来的人选,便是太上皇也要忍让一二。 文官这帮人始终是大周第一大权势群体,他们有士人作为后盾,便是皇帝都要容忍几分,或许唯一能够击垮他们就是他们自己,王子腾心里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念头。 王子腾的话让贾政也是既紧张又有些汗颜。 冯家的确算不上什么,四王八公十二侯的武勋里边,他们根本就排不上号,说句不客气一点儿的话,如果不是冯唐当了几年大同总兵,一个杂号的神武将军,还没有放在一门两国公的贾家眼里。 这还没有说姻亲王家当家人王子腾已经是兵部右侍郎兼京营节度使了,连冯唐还不是得屁颠屁颠的去撞王子腾的木钟? 但现在冯紫英却一下子成了许多人眼中的香饽饽,有胆魄,运气好,而且关键还能读书,这就太招人恨了。 贾政叹了一口气,对比之下,人家就自然而然的要把目光望向自家那个当年衔玉而生被誉为可能会有大富贵造化的儿子了。 大富贵造化从何而来?贾家都一门两国公了,袭降之下,怎么大富贵造化?除了读书,还能哪条路? “二兄说得是,回去之后愚弟定要好好教育宝玉一番。”贾政咬牙切齿道。 “唔,能读书出来,那自然就是另外一番造化。”王子腾无可无不可的道,说实话,他对贾宝玉读书并无太大信心,但却不能不给妹婿提醒一下,“嗯,你们家三姑娘比宝玉小些吧?” “啊?”贾政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探春?小一岁,……” “嗯,尚未定亲吧?”王子腾抚摸着下颌,“比那冯紫英小三岁,倒也合适,……” “这个……”贾政一时间还有些难以接受,“是不是太小了一些?” “说到这里吧,也不算小了,明年也就虚岁十岁,再等几年,不也就可以了?”王子腾摇摇头。 “二兄,那也可以再等两年,……”贾政还是有些迟疑,觉得那冯紫英不过是一时间赶上了,运气好而已,能不能读出书来,他并不看好,自己也读过那么多年书,深知这读书科考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等两年?等两年若是那冯紫英考中了举人怎么办?存周觉得他还会接受这份亲事么?”王子腾哂笑:“若是我妹妹嫡出还差不多,算了,存周你先考虑考虑吧,也不急在这一时。”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九节 哪里都有江湖 冯紫英还不清楚这一切,他现在的所有心思都已经被周朝宗每天给他布置得满满实实的各种试题考卷给塞满了。 经义入门简单,但是要达到精深的境界却不易,尤其是对冯紫英这种家世缺乏文脉底蕴的,就更需要付出了。 看着眼前这厚实的一叠叠程墨、闱墨、房稿、行书,冯紫英便知道从下一步开始,可能周朝宗要有针对性的开始为自己准备经义考试了。 可以说从前明以来的这种八股文考试是最无意义的了,这在大周建立之初,是否沿袭前明科举取士的这种考试体系也引起了很大争议。 科举取士没有问题,这是天下读书人都支持的,但是不是仍然按照八股考试的这种模式,就争议很大。 最终大周还是大体沿袭前明模式,只不过将较为复杂的考试换成了不一样的三场,第一场考四书,第二场考五经,第三场考策论。 第一第二场都一样要按照八股模式来撰文,但是第三场则没有那么多约束,更多的是考察士子们对时局的认知了解和分析判断。 元熙帝时期,科举改革,先是春闱大比第一场第二场合二为一,虽然试卷仍然是两卷,但是却合成了一场,而策论的重要性和分量明显上升。 尤其是随着朝政之争日益激烈,策论更成为朝中大臣们和地方官吏们品读朝政风向的一个重要指向标,也使得更多人重视策论考试。 到元熙二十九年,秋闱也开始效仿改革,并在三十五年正式形成定制,从此以后,秋闱和春闱均改为经义二合一和策论单独考试,并且策论成为十分重要的场次。 不过由于策论考试更具有主观性,也很容易引起巨大争议,有些试卷被罢黜落选,但是在有的考官或者朝中大臣们看来却是优秀,这也带来很多麻烦。 所以秋闱大比中经义二合一的考试仍然占有较重比重,但在春闱大比中,策论的重要性已经隐隐有超越经义的迹象。 “紫英,快来。” 冯紫英刚来的及伸了一个懒腰,就听到了窗外传来的喊声。 走到窗前,看见阳光下学生们三五成群的在议论着什么,郑崇俭正在那边喊着什么。 “大章兄,何事?” 冯紫英对号称山西三杰的这三位十分感兴趣,陈奇瑜就不用说了,关键在于这三杰之中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孙传庭! 当初他听到孙传庭的名字时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在残存明史记忆中所存不多的知名人物之一,甚至比左良玉印象更深。 现在居然和自己是同学?!一论年龄,只比自己大月份,而且从外表看来,自己似乎还要比他大不少。 连带着能够和孙传庭比肩的陈奇瑜和郑崇俭,冯紫英自然就不敢小觑了。 谁知道这两位在前世明史中是不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快来,梦章兄和克繇兄想要和你商量一下。”郑崇俭已经走到了窗前,看见冯紫英手中握着的书卷,忍俊不禁:“还在苦钻周教谕给你布置的作业?” 大家都知道冯紫英的经义底子薄,这一个多月来,冯紫英在经义学习上逐渐暴露出其短板。 虽然冯紫英也在努力追赶,而且还有周朝宗的专门辅导,但是这却不是一朝一夕能补上来的。 冯紫英在政论研讨上表现出来的特殊天赋也让很多人都羡慕嫉妒恨,所以经义上的短板反而让大家心态平衡了许多,也更容易接受他。 “没办法,我现在连睡觉里梦到的都是周教谕给我布置的这些试卷作业。”冯紫英摆摆手,“梦章兄和克繇兄找我干什么?” 范景文,字梦章,河间人,贺逢圣,字克繇,江夏人,一北一南,乃是甲舍的领军人物。 他们都是十七八的年龄,经历过一轮乡试,对后年乡试已经有相当把握,甚至 要准备冲击下科春闱会试了。 冯紫英在这段时间因为山东之行作为教学作业也是出足了风头,甚至在整个叙述阐释文稿送到西园那边之后,连西园那边的前辈们都为之震惊。 虽然这是整个东园甲乙两舍的智慧结晶,但是冯紫英在其中的作用却是不可替代的,所以也连带着冯紫英也在其中声名大噪。 一个新来的乙舍学生,武勋子弟出身,却能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成为青檀书院的风云人物,纵然是机缘使然,但肯定还是会让很多人不舒服的。 乙舍这边还要好说一些,毕竟大家在一个课堂里每日学习生活,但是像甲舍那边肯定就有些特别的感觉了。 “不太清楚,不过恐怕不是好事儿。”郑崇俭也满脸苦笑,作为甲舍,也是整个东园中的佼佼者,范景文和贺逢圣基本上可以作为代表,这是连官应震都认可了的。 “哦?我可没得罪他们啊。”冯紫英也是一脸无奈。 在乙舍这边他已经成功的确立了自己的地位,无论是山西三杰,还是像傅宗龙、方有度这样的同宿舍南方士子,都已经认可了自己。 但是甲舍那边却没那么容易。 一来年龄上就有四五岁的差距,而又不在一个宿舍中就学,所以这种生疏感也更容易增添彼此的敌意,尤其是在看到自己如此出风头,还博得了西园那边的青眼相加,就更不是滋味了。 “走吧,既然相招,始终避不过去,还得要见面才知道啊。”郑崇俭的性子和锋芒毕露的陈奇瑜不一样,是个沉稳有度的性格,考虑事情也十分周全。 山西三杰,冯紫英对那孙传庭极感兴趣,因为史书中都说他是唯一有希望挽大明于水火的超级牛角色,对陈奇瑜和郑崇俭却毫无印象。 只不过现在的孙传庭还只是一个青葱少年,虽说也露出了一些头角,但是还远无法于陈奇瑜、郑崇俭这两位已经称得上是乙舍领袖的角色相比,虽然忝为三杰之一,但是他一直否认,不肯承认自己能与陈奇瑜和郑崇俭相提并论。 “去便去。”冯紫英收拾了一下书本,泰然道:“大章兄春假可要回乡?” 冯紫英是过完十二岁生日之后进入书院的,这一晃就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他也没有回家一趟,每旬的旬假都被周朝宗抓住苦练,让他也苦不堪言,眼见着天气日冷,纷纷扬扬的雪都开始下了下来,他也觉得需要回家去看看了。 不过像这般外地士子,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了,尤其是南方士子,这来回一趟都得要一两月,根本就不可能回去,便是春假也都只能在书院里,倒是这北地士子们,还可借着春假回去。 周承明制,但又作了变化,前明春假是初一到初五,然后再是初十一到二十一,元熙帝时,将假期延长,也就是把初六到初十这几日连起来,也就是说正式休假可以从初一到二十一,整整二十一天。 “不回去,天寒地冻的,来去路上就得要十来天,还得要请假。”郑崇俭摇摇头,有些羡慕的道:“倒是你好,这一抬腿就回家了,这假期里,同学们可得要好好叨扰一下你。” “那当然没问题。”冯紫英欣然应道:“小弟平素在家里也没有多少朋友,只要同学们看得起,小弟当然欢迎到我家做客,若是愿意趁着春假走一走,这京师城内城外,倒也有些去处。” 书院里顺天府籍学生不少,但是论家境好的,恐怕就没有几家了,冯紫英这类勋贵人家在书院里本身就是特例,学生们苦读一年,好不容易获得一个轻松排解的机会,自然希望能够有一个好去处。 这冯紫英的慷慨大气,无论如何都是让人心折的。 郑崇俭不像陈奇瑜和傅宗龙几人那样对冯紫英既存着交好又还有几分警惕的心思,他觉得冯紫英人品不错,虽然是勋贵出身,确无骄矜之气,对人也坦诚,人家也没法选择出身,作为同学,能做到这样,郑崇俭觉得很不错了。 这一点上他和孙传庭也都谈起过,两人的观点较为一致。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一节 针锋相对 冯紫英也暗自叫苦。 这练师兄可真的是一个狠人啊,话语语气温和可亲,甚至还把自己胳膊拉住,一副淳厚和煦的模样,没想到这话语却是犀利如刀,直截了当就挑开此事儿,这简直就是打上门来了啊。 前半截的著述早已经完成并形成了一个很详细的论述,也获得了山长的认可,这边转到了西园的师兄们那边。 这也是应有之意。 西园的师兄们要面对的是春闱大比,而春闱大比的核心考试就是时政策论。 时政策论出题的内容方向基本上就是在大周当下的朝政中的种种时务。 既可能是治水防盗,亦有可能是御边屯边,也有可能是盐铁专卖,还有可能是土地兼并,总而言之,凡是国朝的时政事务,无论是成绩还是弊病,无论是过往还是下一步的可能,尽皆是出题范围。 而以永隆二年春闱出题指向来看,恐怕是时政中弊端问题作为出题范围可能性更大。 所以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在积极的有针对性的做出调整。 冯紫英的山东之行所见所闻发现的问题弊病才会让二人如此感兴趣,不仅仅是对山东朝政的担心,也还存着这样一份心思,让自家学子能够在下一科春闱中占据先机,就是希望作为一个系统性的尝试来让西园学子们试一试水。 范景文和贺逢圣的表情都严肃起来,面对着练国事的突然“寻衅“,他们既感到有些意外,但是也有心理准备。 既然早就向掌院申请了要做这个本来是由西园师兄们来主导的应对方略,那么不可避免的就要引起西园师兄们的不满,虽说可以各做各的,但是既然你要做,那就要有面对挑战的思想准备。 “确有此事。”冯紫英没有等范景文和贺逢圣屏气开声,便坦然应道。 “哦?”见是冯紫英主动应答,练国事目光微动,嘴角轻挑,“看来诸位师弟们也是胸有成竹了,也好,山长和掌院一直在说准备这一科秋闱的师弟们尽皆卓尔不凡,不少甚至都可以参加下一科的春闱了,不知道可否借此机会让我们西园的师兄们见识一番呢?” 冯紫英脸上的表情越发温润和煦,目光却不动声色的掠过范景文和贺逢圣二人,在获得了二人目光示意之后,这才一抱拳拱手一礼:“师兄吩咐,敢不遵命?” “呵呵呵呵!”练国事满意的点点头。 此子胆魄不俗,但又绝非那种鲁莽孟浪之辈,范景文和贺逢圣他当然知道不俗,冯紫英却能如此融洽的与其形成互动感应,迅即应承下来,半点下风都不落。 “好,那么我们就期待你们的表现了,嗯,紫英,你觉得以何种方式更妥帖呢?” 既然避无可避,又获得了范景文和贺逢圣的授权,冯紫英也不再躲避,迎着练国事和许獬的目光,毫不畏惧的道:“既然西园的师兄们这么看好我们东园的师弟,梦章兄,克繇兄,不如这样,咱们各自用用十天或者半个月时间准备,届时我们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来进行切磋,怎么样?” “哦?全新的方式?”范景文、贺逢圣与练国事、许獬等人都是兴趣大增。 &n bsp;对冯紫英经常蹦出的新鲜语言,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有些习惯了,拿冯紫英的解释,这是他长期在军中生活养成的一些俗语。 但是这也让孙传庭很是困惑,他也是镇卫边军出身的子弟,为何却从未听闻过这类词儿? 只不过面对冯紫英的强势,孙传庭平时也没有多计较,只是独自纳闷儿而已。 “紫英,你这个所说的全新的方式是啥意思,能和愚兄说说么?”练国事和许獬交换了一下眼神,也有些郑重其事起来。 自己一帮人打上门来,人家现在应战了,这一战若是出丑丢脸输了,那可真的就让西园的师兄们在东园师弟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范景文和贺逢圣同样不知道冯紫英打的什么主意,只是当时处于那种情况下,若是怂了,只怕东园日后再要和西园师兄们对话,就难以获得相对平等的地位了,所以他们只能选择支持冯紫英。 冯紫英稳了稳心神,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然后这才不慌不忙的道:“西园师兄想必也看到了我们东园师弟们关于我山东之行的所见所闻以及我们推演出来的各种问题和弊病,可能限于我们自身水平,还有很多没说到,但是我想我们东园同学还是把大体上的许多情形介绍清楚了,……” 练国事和许獬当然不是那种小鸡肚肠之人,都坦然点头:“实话实说,那篇论述写得不错,阐释分析都很细致入微,东园师弟们的表现让我们西园的师兄们都感到后生可畏了。” “山长和掌院的意图我们都明白,那就是要针对朝政时弊,找出合适的对策,如果有机会的话,能够让朝中诸公一睹,也算是我们青檀书院忠君爱国替君分忧尽一份心了,……” 冯紫英的一番话不但让在座的一干学子们都纷纷点头,也让悄悄从另一端走近的官应震微微颔首。 “既然如此,我们奉上的方略之策自然要精益求精,优中选优,西园师兄们肯定有你们的骄傲和自信,可是我们东园同学们也有我们的荣誉和尊严,那么谁拿出的对策方略是最优秀的最佳的,小弟在想可以采取一种更有挑战性更具对抗性的方式来证明自己,……” 练国事和许獬面面相觑,这东园的师弟们真的打算要全面挑战师兄们了么? 还更有挑战性和更具对抗性,这词儿虽然有些新鲜,但是从冯紫英嘴里冒出来,他们也大体能理解,无外乎就是会更火爆更直接的意思。 练国事无视其他人的目光,直视冯紫英,缓缓点头:“紫英,说来听听,我想西园的师兄们没有理由惧怕东园的师弟们,无论是什么手段策略。” 霸气四溢,没有任何犹豫和迟滞,练国事此时的果决沉稳表现无遗,难怪当得起乔应甲和齐永泰二人的看重信任。 范景文面带淡然微笑,背负双手,微微踏前一步,似乎是在给冯紫英压阵,接上话:“紫英,说说,能够有机会向西园师兄们请益,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我们只是希望能够把我们东园学子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师兄们。” 说得漂亮。 冯紫英心中暗叹,虽然说都是这个时代的古人,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些人都绝对是出类拔萃的人才,随便哪个放在某个府州,都一样是熠熠生辉的角色。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二节 新式辩论大赛! “各位兄长,小弟的想法是这样,就当下我们所著述罗列出来的种种,小弟想恐怕各家都对这些看法有自己的见解,尤其是如何形成这样的弊端,该如何从哪些方面来予以解决和改善,肯定都有自己的看法意见,甚至一件事情,一项意见,可能得出的结果恰恰相反,……” 冯紫英侃侃而谈,牢牢把控着局面。 “……,比如盐法所用开中法,我们都知道对戌边极其重要,但是其弊端一样很明显,是必须要坚持开中法,还是可以改良,抑或是另起炉灶,用更妥当的方策来解决?” “……,既然每一个问题可能都会有不同的看法和意见,而且也不容否认哪怕是一些很好方略也都存在一些不足和缺陷,那么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恐怕很多时候都是见仁见智,这等情况下,小弟觉得可以通过一种面对面的辩论方式来进行对抗,……” 这其实就是现代的辩论大赛的一种翻版,拿到这个时代来罢了。 这个时代一样也有辩论,甚至不少人辩才也不弱,只不过像这种先抽出一个问题来,然后再由双方临时抽选一边的方式来辩论对抗,就很新鲜了,对很多人来说,既然自己认定了某一方向是正确的,自然就要从这个角度来辩服对方,可是如果抽到反方,恐怕他就要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了,所以要搞这种辩论对抗,就要让他们明白这个规则。 果然,当冯紫英把这个规则设想提出来之后,立即就引起了激烈争论。 “紫英,你这个想法还真是有趣,既然我们都认可这个观点,为什么还要从反面来进行辩论?”许獬大感有趣,笑着问道:“像开中法,我们都知道这是保障戍守九边军粮一项重要举措,失去了开中法,后果不堪设想,你要让我们来说开中法不好,甚至可以废除,可以取代,这怎么来辩?” “行周师兄,我们都知道开中法好,但是开中法为何却在短短几十年间就败坏下来了?“冯紫英好整以暇的微笑着反问:“您觉得皇上和阁老们觉察不到这一点么?看不到这里边的危害么?不会吧,但为什么依然缓慢但是无可挽回的在崩坏,小弟觉得肯定有其原因,那么作为反方,就要找出这里边原因,想尽一切办法阐述让仲裁相信,开中法的弊大于利,……,如果做到这一点,那么自然就算获胜了,哪怕做不到,但你说的理由足够充分,我相信仲裁也会认可,……” 许獬皱眉,这小师弟看来是早有准备,这番说辞不能说天衣无缝,但是肯定也是筹划已久。 “紫英,你觉得这篇著述里所列举的问题都能从正反两方面找出各种理由来阐明存在的问题?”许獬深吸了一口气。 “行周师兄,您素来以思辨严密著称,我想朝廷每一个制度规则的确立都有其充分理由,那么也就意味着每一个问题的出现肯定就是某些方面出了问题了,既然是分析辩论,那一方主要阐明这个制度规则确立的必要性和可行性,而另一方则阐明其出现问题的原委和危害,进而证明其弊端已经大到了必须要改变的情形了,谁胜谁负,就看谁能说服仲裁了,……” 周围的学子们都是窃窃私语交谈,这个提议无疑是极具挑战性和对抗性的,当面锣对面鼓,很容易激发起大家的热情。 你可以表述一件事情一项制度的得益之处有利方面,他则可以攻击你所说的短板缺陷,同样他也需要阐述他的理由为何在理如何施行,同样你也要找出对方方略中的漏洞来予以反击。   一句话,就是矛盾之术,用自己的矛去戳破对方的盾,同时要用自己的盾防守好自己的不利之处,起码你要有辩解的能力和准备。 你既可以选择自身优势强化到极致,也可以考虑如何来弥补自身的短板,而在此之前,你就需要把一个问题的两方面都想透彻,正反优劣都要考虑周全。 因为你不确定你自己会抽到正方还是反方,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才带来更大的挑战性。 这本来是在现代社会辩论赛中一个极其简单的方式,放在这个时空中却显得格外新奇了。 最为关键的是这是时政策论之辩。 这也意味着未来如果这种辩论赛一直推行下去,那么可能涉及到的可能都会与时政策论相关,而这恰恰是秋闱春闱大比中的考题范围。 特别是这种涉及到全国性的时政策论,更是春闱的考题重点范围,也难怪让西园这边的学子们如此重视。 哪怕是对于西园学子来说,他们对时政的了解也是片面单薄的,如果能够通过一些渠道获得更多的朝政时务,然后集思广益,形成一个系统性的探讨议论机制,这无疑能极大的提升整个青檀书院应对秋春两闱大比的能力水准。 站在白石后面的官应震身形微动。 他显然要比这些学生们想得更多更长远一些。 学生们可能只考虑到眼前一时,只考虑到自身,而作为掌院,作为未来可能接替为山长,他要考虑整个书院的未来发展。 冯紫英的这个提议无疑是为青檀书院开启了一扇不同寻常的窗户,可以让学子们看到窗外远处更多的东西,并且能够抢先一步的认知了解,这就意味着先机和优势。 这几乎可以为青檀书院的未来奠定一份不可动摇的优势。 冯紫英的介绍很细致也很得法,让学子们很简单的就明白了这样一场辩论大赛牵扯到一些什么,关系到什么。 整个簇拥在周围的学生们都有些躁动起来,相互探讨询问着这种对抗式辩论的方略对策。 一些以口齿伶俐为傲者固然想到了自身的优势,同样一些认为自家心思慎密者同样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强项,如何形成一个完美的答辩团队,同样也要考虑一个群体的齐心协力。 许獬抿着薄唇皱起眉头,然后目光转向练国事,练国事也在默默的思索,好一阵后才和许獬目光汇合,微微点头。 范景文和贺逢圣也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首肯,代表东园也接下了这个挑战。 虽然他们也觉得这里边恐怕需要好好斟酌,但是处在这个骨节眼儿上,却无法退缩,只能硬挺着。 一场东西园大战,就这么当着双方的学子面前确定了下来,也激起了学子们无尽的兴奋之情。 想一想都觉得激动,东园肯定会派出最优秀的学子,而西园那边为了避免被师弟们拉下马来,肯定也不会打让手,一样会派出最强悍的阵容来对阵。 这将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龙争虎斗,裁判会由山长、掌院以及另外其他几位教授组成,而观众就是东西园学子们自己。 推荐美女作家纣冑《回到明朝做昏君》,写明末的,喜欢这类的可以去看看。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三节 问天下英雄 敲定了事宜,练国事、许獬等人面色也都缓和了下来,同样范景文和贺逢圣等人也都笑意盈面。 都是青檀学子,同学之谊不可破,未来考中入仕,这份情谊会更凸显可贵。 至于说这种良性竞争却是学院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像练国事、许獬他们固然明白,范景文和贺逢圣一样明悟。 “梦章,克繇,掌院一直说东园人才济济,我们西园一些同学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是龙虎英姿,名不虚传啊。”练国事环顾四周,嘴角笑容越发亲和,再无先前开门见山咄咄逼人的气势,“后年秋闱自不必说,想必下科春闱,东园亦能不负山长和掌院所望。” “君豫师兄过誉了,西园师兄才是我们学习榜样,我们只是希望能有机会向西园师兄请益。”范景文不卑不亢,目光流淌,“不过紫英师弟倒也的确当得起君豫师兄的这份称赞。” 见范景文当仁不让,练国事到没有什么,但是许獬却微微皱眉。 这一趟来东园,本来就是他撺掇来的,就是觉得东园这帮师弟们这段时间有些过于活跃了,那副咄咄逼人的气势,甚至有点儿想要挑战西园这边的架势,这让人很不爽。 就像这一趟教学活动一样,以山东民变作为背景资料来进行一次比较全面的春闱考试模拟考试,也是西园这边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山长齐永泰也一力支持。 本来这是一件大好事,西园这边也觉得把前半截的阐释著述交给东园来已经非常信任东园了,否则直接把冯紫英叫来,然后通过冯紫英的口述,西园这边可以更轻松的把整个活动纳入西园来操办,完全和东园无关。 现在给了他们这样一个机会,没想到他们还要得寸进尺,甚至希冀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挑战西园的权威,这就让西园这边就难以忍受了。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很看好这一批学员,对东园这批年轻优秀学子十分期待,这多少还是让西园学子有些吃味,所以这才找到这样一个机会准备来好好给东园学子上一课。 只是没想到东园这边态度如此强硬的回应,练国事是个宽厚仁人,但许獬却不想这样没声没息的就回去了。 他要寻机来证明一下东园和西园之间的鸿沟是不可逾越的,东园要想挑战西园,也是注定无法成功的。 “梦章说得好啊,紫英表现毋庸置疑,山东之行,足以让我们当师兄的都为之汗颜。”许獬粗布长袍,但是却丝毫无损于他的英姿气势,昂扬一站,自然而然就成了场中中心。 “只是东园师弟们,你们都要努力了,希望你们半月后的这场盛会不要都仰仗一人,那可就太让我们西园的师兄们失望了。” 冯紫英暗自叫苦,内心却把这许獬咒骂无数次,这特么不是把自己推到火炉上烤么? 但是表面上还得要装出风光霁月,毕竟人家如此推崇赞誉自己,哪怕是自己受之有愧,你也不能否认人家的好意。 只不过冯紫英也觉得这许獬就纯粹是来找事儿的,单独把自己一个新人推得这么高,让范景文、贺逢圣,甚至还有本来就对自己有些敌意和不服气的陈奇瑜怎么想? 范景文和贺逢圣都微微色变,这话几乎就是直接在说东园一帮人都是些表面牛气冲天,可一遇到大事儿正事儿就软脚的角色了。 那陈奇瑜更是觉得气闷,平素颇为自诩,但是今日遇到练国事和许獬这些西园前辈,无论是从气势上还是格局上都感觉有些缩手缩脚的味道。 “必不负许师兄重望。”范景文和贺逢圣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拱手一礼。 “好,愚兄就等梦章和克繇这句话了。”许獬狂放大笑,转头望向微微蹙眉的练国事,“君豫兄,不嫌我多事吧?师兄弟之间嘛,给他们鼓鼓劲儿,到时候对抗辩赛如果没有挑战性,岂不是失了几分意境?您看,梦章和克繇的斗志是不是都被激发起来了?” 练国事苦笑摇头。 这个许行周,号称闽地第一才子,倜傥风流不说,而且号称诗剑箫三绝,不但诗赋精妙,而且剑箫亦是样样精通,尤其是一手剑术据说曾经只 手屠杀过数名进犯的倭寇,在福建名噪一时,现在又有官掌院的青眼相加,难免就有点儿恃才放旷了。 不过他这番说辞倒也没错,看看范景文和贺逢圣拱手一礼之后握紧的拳头,双目中绽放出来的昂扬斗志,这样的一场辩论争斗才更有意思。 许獬见练国事没有反对,更是畅然一笑,轻轻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背对众人,面对白石,阳光普照,黄草覆地,诗兴大发,漫声吟哦道:“不来顺天,大言天下无敌手!” 嚯嚯,这是在上诗词对仗挑战了! 整个场面顿时沸腾起来了。 这等学子成日里在书院里苦读,又没什么娱乐项目,本身就觉得枯燥无比,稍微有点儿意思的事情都会迅速在学子群体里边形成流行和响应。 经义枯燥,自然无甚乐子,时政策论倒是一个好的比试斗法的好去向,但是对于东园的学子们来说,又略显高深了一些,他们更多地还需要在教授助教以及山长掌院的讲解引导下慢慢了解熟悉,可以说在这方面他们还差得远,难以真正拿出像样的话题来。 唯独在这诗赋上,却是人人自小就开始学习,有天赋者固然七步成诗,无天赋者,亦可通过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的笨办法来吟唱几首。 平素里学子们都会在闲暇时吟诗作对一番,偶尔也会因为斗气而比试一番,也算是一大乐趣,没想到今日关乎东西两园颜面。 冯紫英下意识的就想缩到后边儿去。 这一个月过去了,东园这边基本上都知道自己经义粗浅,诗赋更是不通,这等对仗吟诗,更是他的弱项。 范景文和贺逢圣乃至陈奇瑜、郑崇俭等人都是皱紧眉头,这话太狂! 他们早就预料到这一次西园师兄们前来不会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离开,总要留下一点儿东西。 果不其然,来了,而且就是这个号称诗剑风流的许獬来“寻衅”。 但是人家当得起啊。 许獬乃是官应震亲自相邀而来,就是觉得此子有会试三鼎甲格局。 本来人家在福建那边就已经名动一方,便是不来青檀书院,一样有绝对把握在下科春闱中高中,只是今年这科他正巧赶上在生病,未能参考,所以也让江南士林十分遗憾。 他在江南游历时也是以文会友,兼有剑箫技艺助兴,在扬州瘦西湖,在杭州西湖,在金陵玄武湖,都曾经留下过颇多佳话,也引来不少官宦士绅的小姐们青眼相加。 他这份狂放风流的气势也让江南那边士子们十分倾慕,与北地这边厚重内敛又有不同。 所以西园那边除了那个只瞄准下科状元的韩敬外,练国事的沉稳大度和许獬的豪放潇洒便各自代表了北南两地的风格。 和许獬相比,哪怕是练国事在名气上都要稍逊一筹,更不用说范景文、贺逢圣这些刚刚来得及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小字辈了。 或许要真论名气,只有在崇正书院读书的杨嗣昌可堪与许獬一比。 挟势而来,站在那白石前摇扇昂头,果真是一副狂士模样,只让范景文、贺逢圣等人都是为之皱眉。 而且这里边还有一条,许獬是南方士子,他这么一抬头放话,直说是到顺天,意思就是游历完大江南北,大河内外,没遇到过敌手,隐隐有挑战北地士子的架势。 同时他又代表的是西园学子,所以西园这边自不必说,便是东园这边,像贺逢圣、傅宗龙、许其勋这些诗文不弱的人也都觉得不好去扛下这一局,最好的应对便是东园中的北地著名士子来接上。 问题是许獬的气势摆在那里,谁能有他的名声,有他的格局? 范景文和陈奇瑜他们能有么? 如何对之? 如果不能给对方以最强硬最霸气的回击,那么今日这场面就算是被西园师兄们给彻底碾压了! 谁能担此重任?!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四节 舍我其谁!(第一更求月票!) 冯紫英却没有那么多感触,他只是琢磨着许獬这句诗也好,上联也好,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不过“天下无敌手”这个词组好像更多的是在擂台上见闻,比如打遍天下无敌手。 但许獬却用了“大言”两个字来自谦,但是若是在场的人都应对不出来,那可真的就不是大言了,而是夸口了。 见范景文和陈奇瑜等人都是满脸凝重,苦苦思索,一些东园学子们则自然而然的把目光投向了已经想要退出中心区域的冯紫英,那等期盼的目光,简直想要把人烤灼融化。 冯紫英心中暗叹,自己花了一个月才让大家相信自己不通诗文的印象,难道就此打破? 他是真不想搅合到诗词歌赋中去,那玩意儿装起来倒是爽,但是一直装就不是一直爽了,那就得成步步荆棘,随时都可能面临挑战了。 可是今儿个自己这要不上,自己金身光环就要暗淡不少,这也不符合自己想要一力塑造的领袖人设啊。 关键是自己恰恰记得这句对仗,只需要稍稍改一下,好像就能糊弄过去,至于能不能对方满意,他也不知道。 同学们的目光开始主动的寻找着目标,那份烘托起来的气息开始下意识汇聚到想要往后缩的冯紫英身上。 唯真名士,方大英雄。 此时此刻,无从选择,唯有挺身而出了。 微微踏前一步,冯紫英深吸一口气,拱手一礼,面带从容的微笑向着已经转过身来的许獬,然后又把目光在练国事、范景文、贺逢圣甚至于陈奇瑜、郑崇俭、孙传庭等人身上一一停留,收获了无数复杂的神色和目光,这才畅声道:“邂逅青檀,方信世间有英雄!” 原本躁动的整个场面为之一窒,然后相顾哗然。 如同河流奔行而下,冲撞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陡然炸裂开来,绽放出无数耀眼夺目的浪花,让人心胸豁然开朗,畅意无比。 “好!” “对得好!” “绝对!” “畅快,直抒胸臆!” “能入青檀书院,方为世间英雄!” 一番咀嚼之后,山坡上下响起阵阵呼喊叫好声和掌声。 学子们满脸兴奋,相互探讨着,那份跃跃欲试和骄傲自豪,溢于言表。 果真是对得好! 顺天对青檀,隐隐把青檀推崇为顺天第一书院的气势。 而且顺天的寓意也不同,京师所在之地,代表着天意,也就代表着整个大周。 而英雄一词更是直接标榜只有在青檀书院读过书的人,未来才能称得上世间英雄。 这份对书院学子的期许之情,同样也让很多人回味悠长。 许獬和练国事等西园来人也是一怔之后,细细品味了这一句对仗之后,脸上都露出释然的神色。 也只有像冯紫英这等在大同九边、在山东临清见识过真正的战阵的人,方才能对出这样一番气势雄浑却又充满了江湖豪情气息的一句,让人顿时有一种荡胸生层云的快意。 许獬神情有些复杂。 准确的说,他出的上一句其实算不上多么精妙,因为本身就是来寻衅的一句话,有些仓促,唯有气势够足而已。 却未曾想到这番气势倒是把缺乏这层感受的范景文等一干人给压制住了,没有这种感受的寻常贫寒学子,纵然有些才情诗意,但也很难对出同样风格气息的句子来。 但没想到,却又被冯紫英这个意料之外的角色给破解了。 甚至可以说,自己的上联还成了为冯紫英捧哏的上佳垫脚石,这让他也有些不是滋味。 没想到这家伙是武勋之后,混国子监的,来书院才几天,竟能有这般进境了? 还是本身这家伙就有点儿扮猪吃虎,深藏不露? 但许獬也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纵横江南,大风大浪见的多了,冯紫英这句对仗同样也算不是词句精美,唯有的还是气势,而且很有点儿强中自有强中手的自傲和惺惺相惜的互勉。 回味悠长。 “紫英,厉害!”些许遗憾之色在脸上一闪即逝,许獬笑着上前摇了摇头,极有范儿的伸手在冯紫英肩头上拍了拍,“不愧是东园翘楚!愚兄期待半个月后的这场对抗比试,希望紫英能不负众望啊。” 许獬潇洒从容的风度让人叹为观止,诗剑风流名不虚传,冯紫英内心也是很仰慕。 这厮不但形象俊美,一袭粗布白衣俊朗飘逸,那股子恣意洒脱劲儿,一般人还真的学不来。 不过这家伙话真的有些招人厌,一句东园翘楚估计就要让很多人今晚睡不着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东园翘楚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得起的么? 即便是在东园甲舍,范景文、贺逢圣都还面临着吴甡、吴阿衡这二吴的竞争,陈奇瑜和傅宗龙也都是眼高于顶的人物,虽然属于乙舍,但是一样早就存着要考下科进士的心思,明显是不满足于只在乙舍里称尊。 现在许獬骤然讲东园翘楚这个名头放在了冯紫英头上,虽然他们也承认冯紫英的确很优秀,但是这仅仅是某一方面而已,并不能代表冯紫英就能让他们心悦诚服了。 “行周师兄言过了,半个月后的比试究竟何人上场,还要看梦章师兄和克繇师兄他们如何来定呢。”冯紫英不上这个套,微笑道:”我早就说过,山东之行我只是恰逢其会,至于说其他,我有自知之明,一切都要听凭各位师兄的安排,若是觉得小弟上场不会拖累其他师兄,小弟自然责无旁贷,若是有更合适人选,小弟还是倾向于其他师兄来发挥一番。” 许獬轻笑,不太在意。 他能感受到冯紫英的一些心思,不过在他看来,其实冯紫英没有必要这么谨小慎微,在书院里就当纵意展示自我才是。 既然有实力,那就该大胆的展示自己,山东之行已经显示了他的用武胆魄,而之前关于这道政论大题的前期筹备也证明了他在这方面的超强观察力和分析能力,而刚才的一句对仗也足以说明此子在诗赋方面一样具有天赋。 这等水准,难道在东园里边还能有谁可以挑战? 许獬也看得出来,冯紫英也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那么给他机会,他便能绽放自己。 但同时此子似乎又很注重和东园同学之间的关系,这一点上倒是和练国事很相似,不过对许獬来说,他却不是很认同。 过于去维护那些所谓的同学同僚关系,只会让自己落入窠臼和庸俗,这会使一个真正的士人失去自己的风骨。 练国事倒是对冯紫英的谦冲有度十分赞许,必要时候站出来没错,但是如果一味独领风骚,那就未必是好事了。 “紫英,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就半个月后一会。”练国事颇有风范的颔首点头,然后再与范景文、贺逢圣示意:“梦章,克繇,那就期待东园师弟们有一个好的表现了。” 目送西园师兄们离去之后,整个山坡上立即就是人声鼎沸。 半个月后就会有一场东西园的龙 虎斗盛会,而这将是证明自我的一个最佳良机,每一个人的良机! 而且每个人都清楚这样一场盛会对未来的秋闱春闱大比的价值和意义,免不了都想要展露一下自身的才干。 范景文的若有所想,贺逢圣的皱眉苦思,陈奇瑜的斗志昂扬,傅宗龙的跃跃欲试,甚至连郑崇俭、宋师襄和方有度等人都是一脸兴奋的期盼之色,冯紫英估摸着光是谁出阵都会是一桩让人烦恼头疼的事儿。 冯紫英不想掺和到确定出阵人选名单上去,但是他也清楚,自己恐怕是躲不了。 谁上谁不上,那肯定是得罪人的事儿,但是如果你谁都不想得罪,其实你就把所有人都得罪了,或者说也就没有人会在意你的意见了。 “紫英,玉铉,非熊,鹿友,咱们找个地方商量一下吧。”范景文眼见得周围的学子们窃窃私语的交谈起来,苦笑着摇摇头,和贺逢圣商量了几句,然后招呼了几人,率先离去。 傅宗龙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而另外一名欲言又止的少年却忍不住摇摇头。 冯紫英看在眼里,心中也轻叹。 这就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别看范景文也才十八岁,但是却已经成熟到了可以驾驭这种局面的程度了。 范景文这样当机立断的几句话,既表明了自己要主导此事的态度,确立自身地位,另一方面又轻描淡写的把几个人头推了出来,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陈奇瑜是山西派代表,包括郑崇俭和孙传庭都无论是在年龄还是名气上都要逊色一头,自然没有话说。 非熊则是王应熊,是西南地区士子的翘楚者,性格强硬霸道,是在为数不多的西南士子中唯一能与傅宗龙相抗衡的。 鹿友是吴甡的表字,来自南直隶的他,代表着来自江南的士子。 加上贺逢圣代表的湖广士子,还有范景文代表的北直隶士子,再加上可以代表顺天府和山东士子的冯紫英,基本上就可以一网打尽,囊括所有了。 只不过像跃跃欲试的傅宗龙,还有还想和范景文争夺领导权的吴阿衡,就被范景文不动声色的排斥在外了。 冯紫英还没有来得及去和范景文他们商量,就被官应震叫走了。 “紫英,你这是在挑起东西园内斗啊。”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冯紫英有些忐忑,不过从对方语气来看,又不像不满意的样子。 “掌院,您觉得这是坏事么?”冯紫英坦然反问:“西园师兄是瞄准的下科春闱,如您所说春闱大比核心比试就是时政策论,而大周如此之大,牵扯到的时政范围如此之宽,劝农,水利,商贸,漕运,边务,盐、铁、茶、马,财赋,工矿,诸般政务,哪一块都能随便罗列出一二十项来,每一项都能从不同方面来出上几道题,要想春闱大比中取得好成绩,该怎么办?” “紫英你觉得该怎办?”官应震平素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不过此时只有冯紫英一个人,却显得很温和。 “其实掌院您心中早就有定计了,紫英此法不过是顺势而为,锦上添花罢了。” 冯紫英知道官应震是一个务实之人,也不绕圈子。 “从永隆二年的春闱就能看出今上的一些态度,弟子以为今上会更推崇实干之风,那么体现在政务上恐怕就需要切合当下实际,拿出更多能够解决当下问题之策,虽然时政涉及千头万绪,但是若是我们青檀书院从现在开始,不断的用这种方式来自我预考,锻炼提升能力,未来在春闱大比中,弟子相信西园师兄们肯定能占据更大的优势。” 官应震心中也是感触万千。 乔应甲真的是相中了一匹千里马啊,连官应震都动了要从乔应甲手里把此子抢过来的心思。 这也没啥,乔应甲在朝中为官,算不上他的业师,也就是一个推荐人而已,如果下一步齐永泰离开青檀书院,自己算是他的业师也不为过。 青檀书院要面临的竞争不仅仅是顺天府其他几大书院,同时也还面临着来自金陵的白马、崇文等书院以及江南一些书院的竞争。 江南文风鼎盛,人才辈出,这一点无论是朝里朝外南臣北臣都要承认,每年春闱大比都是南方书院占据绝对上风,顺天四大书院也只能算是勉力支撑。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希望能够在自己任上改变这种局面,所以也想了许多办法,包括吸纳来自江南、湖广和西南的士子,邀请更多的士林领袖来讲学授课。 但是从永隆二年的春闱来看,虽然情况有所改观,但是仍然还无法和江南那些书院抗衡。 齐永泰和官应震也觉察到了朝中情形的一些变化,也在考虑如何更好的让书院学子们在时政策论这一块上得到锻炼提升,所以才会有冯紫英山东之行所见所闻来作为著述引论。 现在冯紫英却更进了一步,把整个著述作为一个引论加以发挥让所有人都可以参与进来,而且以一种更激进更尖锐的方式来比试,这无疑会极大的刺激学子们的好胜心,激发他们的潜力,而形成这样一个机制,对书院未来发展可想而知。 山东民变作为引论,那么也意味着日后大周境内其他一些重大事件都可以通过一些渠道来收集情况资料,然后加以整理,也用这种方式来进行著述和比试,一旦形成定制,未来在春闱大比,甚至是秋闱大比中都能有极佳的效果。 “可是紫英,这种方式会不会让东西园同学之间发生冲突呢?”官应震继续问道,他要考校一下对方在这个问题上还有没有更深刻一些的见解。 “掌院,没有什么事情都是十全十美的,而且说实话,我不认为这种对抗比试会让同学之间关系变得紧张,相反,您也知道,我们是要以一个整体团队来出站对抗,这也就意味着在此之前,我们都需要针对各自的方略进行全面的整理思考,因为我们不确定我们自己会抽到正面还是反面,那就需要所有同学群策群力,都要贡献一份才智,西园的师兄们亦是如此,相信所有人都会全力以赴,通过这种方式,我觉得反而能加深同学间的情谊,……” “至于说东西园之间么?掌院,我们无法强求大家都亲密无间,但是这种对抗比试弟子相信可以让东西园同学之间都见识到各自的优势强项,不敢小觑天下人,这其实不是一种更好的惺惺相惜么?” 巧舌如簧啊,如果这家伙加入到东园组队中去,只怕还要增添几分战斗力。 “紫英,看样子你也是胸有成竹了,唔,也罢,山长去了京里尚未回来,待他回来之后我会和他商议,我本人倒是支持这种方式的比试锻炼,不过你如何来解决各自组成团队的问题?嗯,我的意思是如何在不伤及同学情谊的情形下来选出这样参加对抗比试的人员?” 官应震的还让冯紫英笑了起来,“掌院,这可不是弟子的责任,西园那边有韩敬韩师兄,还有练师兄和许师兄,东园这边梦章兄、克繇兄,还有玉铉兄和非熊兄以及鹿友兄他们自然也能拿出方略来,不过弟子以为办法也是现成的,既然要对抗大比,那就现在内部对抗大比啊,这样选出来的优胜者,大家都没有意见,各自组队,自愿组团,最后再来整合最优者,……” 官应震略一思索也觉得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既不伤同学感情,也能公平公正,再好不过了。 他望向冯紫英的眼光又有一些变化。 这家伙真的是做一步想三步啊,称得上算无遗策了,更难得的是如此年龄,…… 这等人才也幸亏入了青檀书院,若是被那崇文书院或者通惠书院得去,只怕又要力压青檀书院一头了。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五节 领袖力(第二更!) 当冯紫英回到宿舍时,整个宿舍区都处于一片躁动的状态下。 学生们的宿舍和校舍是分开的,中间间隔着一片栽植不过几年的青檀林,虽然树龄不长,但是却已经形成了一片很好看的林带。 课余时,不少同学也都喜欢沿着这片林带绕行,探讨经义,争论时政。 晚上本该是策论学习时间,但是很显然下午在山坡边上的这一场风波引发的震动尚未消散,甚至还有继续发酵的迹象。 “怎么大家还没有去吃饭?”冯紫英见到了平素还能端得住的宋师襄,有些讶然的问道。 “还吃什么?你还有心思吃得下饭?”一边更加急躁的方有度早已经迎上前来,满脸兴奋的潮红色,“那边儿为了争上场的名额,都已经争得上火了,有些置气了。” 冯紫英“哦”了一声,没有搭话。 “紫英,你是什么想法,怎么没去商量?” 宋师襄知道这等好事儿是肯定轮不到自己的,相对比较淡然,但是方有度却有些激动。 虽让他也知道自己上不了场,但是这一次上场对阵的机会中,除了冯紫英这个机会估计是雷打不动不外,甲舍范景文、贺逢圣他们的意见是其余四个名额全数由甲舍包揽,乙舍没有机会,这有些太欺负人了。 “甲舍那边太欺负人了,居然一个名额机会都不给我们,如果不是你在这一次著述引论中地位太过特殊,我估计他们连你都一样要拒之门外。” 方有度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显然是失望到了极点才让他如此。 他在乙舍同学中算是口才比较好的了,除了陈奇瑜外,可能就要数他了,他一度奢望如果除了冯紫英外,甲舍乙舍平分四个名额,那么乙舍能获得两个机会,也许他可以争一争除了陈奇瑜之外的另外一个名额。 陈奇瑜是山西人,北人,那么按照均等做法,另外一个乙舍名额就应该给南方士子,乙舍中南方士子中口才最好的就是他方有度和另外一个来自重庆府的王应熊了。 原本方有度自信还是可以压王应熊一头,而且王应熊性格强横冷硬,在同学中人缘关系并不好,方有度一度觉得自己希望很大。 没想到范景文当众点将王应熊去参加商量,再加上现在直接拒绝了乙舍名额,哪怕日后争得能争到一个名额,那也只可能是陈奇瑜的机会,永远轮不到自己。 冯紫英也没想到方有度这家伙居然这么激动,一个辩论名额而已,至于如此么? 不过想想也是,这般机会,眼下看来可谓千载难逢,如果能够在这一役中出彩,只怕名声立马就能名动整个书院了,而非只在乙舍里边小有名气了。 “方叔兄,他们已经定下来了?”冯紫英不相信在没有自己的情况下他们就能把这事儿给定了,明知道自己被掌院叫走,肯定就是为此事,怎么可能就这般草率行事? “那倒没有,但是那范梦章和贺克繇都是这般态度,玉铉争不赢他们,所以我才跑回来等你。”方有度很是急迫,态度殷勤。 一旁的宋师襄也看得微微摇头。 这才多久,一个月时间,方有度对冯紫英的态度已然大变,除了今日冯紫英的表现的确无可挑剔外,方有度也是看到了冯紫英在山长和掌院心目中的地位不同凡响,怕是就有了一些其他心思了。 冯紫英当然能感受到方有度对自己态度的日益变化。 同舍六人,陈奇瑜和傅宗龙仍然是态度复杂,但那主要是觉得自己威胁到了他们在乙舍中的领袖地位,许其勋是对自己态度最亲善的,一直就是与自己关系密切,倒是宋师襄和方有度二人略有不同。 宋师襄表面上仍然和当初自己初来时差不多,但是冯紫英还是能感受到对方在向自己靠近,只不过宋师襄比较克制隐晦。 而方有度却不太在乎这一点,就差直接投入自己怀抱了,这也让陈奇瑜和傅宗龙对方有度的观感大坏。 “不急,梦章兄和克繇兄也不是那种听不进不同意见的人,我去和他们谈一谈。” 冯紫英知道这是确立自己地位的最佳时机。 今日许獬的挑战简直就是最好的神助攻,为自己在东园学子们面前搭了一个最好的台阶,也让自己在东园学子们面前获得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刷分机会。 一句霸气十足却又留有余地的对仗,顿时就引爆了整个东园学子们的口碑,赢足了他们的好感。 若是放到在后世,只怕就有无数美眉要投怀送抱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在红楼美女们面前也这样装一回逼? 当然这也只是幻想一下罢了,自己这点儿诗文功底,也就是临场急智发挥一下还行,下一次没准儿就要原形毕露了。 注意到方有度眼巴巴的 神色,冯紫英也觉得有些好笑,这家伙也太行诸于色了吧? “方叔兄,梦章兄他们可能也是一个初步意见,小弟觉得可能还是要有一个能够让整个东园同学都信服的办法来推出这个大比人选,方叔兄若是对自己口才有信心,小弟在想理应给方叔兄这样一个展示自己。” 冯紫英的话让方有度大喜过望,连宋师襄都颇为吃惊。 冯紫英就这么有信心说服范景文和贺逢圣他们让步? 那帮家伙肯定是要维护甲舍那帮人的利益,连陈奇瑜都争不赢他们,这个时候要去说服他们,这难度可不是一般化的高。 而且就算是那边肯让步,陈奇瑜会把这个机会让给方有度? 郑崇俭、王应熊和傅宗龙这些人能答应? 宋师襄觉得冯紫英可能有点儿过度自信了。 冯紫英倒是很坦然,他承诺会给方有度一个展示机会,可没说就肯定能让方有度上阵和西园那边对决。 那是总决赛,那么东园这边也可以来一个分区赛嘛。 你方有度只要有能耐让大家觉得你本事足够上阵,那为什么不能去为东园争光? “什么,紫英,你说什么,预赛?”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是一脸懵懂,没明白冯紫英的意思,旁边的吴甡、王应熊、陈奇瑜也是满脸好奇。 先前的讨论已经把几个人的火气给弄出来了,尤其是陈奇瑜对范景伟和贺逢圣极其不满意,倒是吴甡和王应熊还要稍微克制一些。 “梦章兄,小弟听闻诸位兄长意欲采取推选的方式来确定人选,小弟以为不妥。”冯紫英淡淡的道:“甲乙两舍皆为东园,应为一体,此时更应当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实事求是的说,西园师兄们无论从哪个方面都胜过我们东园,不说韩师兄,练师兄、许师兄都是南北翘楚人物,不但秋闱已过,而且经历过历事一关,对时政亦有所熟悉,这等情况下,我们没有任何优势,……” “正因为如此,我们方才需要选出最优秀的人选。”贺逢圣皱起眉头,“紫英,你也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这么久来花了一个多月仔细精研著述引论,这等优势也是西园不具备的,而且有你助阵,……” “克繇兄,你小看了西园诸位师兄的实力,韩师兄乃是宣城霍林先生的得意门生,对下科三鼎甲志在必得,练师兄和许师兄亦是文采超群,且有游历历事的经验,这些都是我们东园诸生不具备的。”冯紫英摇头。 “若是要想在和西园诸位师兄的对阵中不至于失分太多,小弟觉得还是要有一个最大限度选拔优秀的法子,哪怕是我们真的败了,也要败得无话可说,同样也要让我们东园同学心悦诚服。” “你所说的预赛是何意?”范景文已经猜到了冯紫英的意思,有些犹豫。 冯紫英简单介绍了一下方式,然后才总结道:”用这种方式来实现公平竞争,胜者光明正大,败者也口服心服,我相信无论是甲舍还是乙舍的同学,都会尊重和支持这个方式,而且用这种方式,也相当于提前进行了一两轮的练兵,让我们可以先感受一下这种方式的对阵,可谓一举两得。” 冯紫英的这个建议一出来,立即就赢得了吴甡、王应熊和陈奇瑜的大声叫好。 先前他们就因为名额问题和范景文和贺逢圣二人闹的不太愉快,但是在两位东园领袖的威势下,除了陈奇瑜为了自身利益而不肯罢休外,吴甡是不太满意范景文和贺逢圣事事都有默契,将其排除在外,而王应熊则是觉得势单力孤,但两人都已经默认了这个结果。 现在冯紫英一来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无疑是为乙舍学子争取到了一个机会,这样他们回去之后也能对乙舍同学有一个交代。 “紫英说得好,梦章,克繇,我觉得此法甚好,胜败由大家来评判,一目了然,推选出来的上场者纵然最后失利,那也是大家选出来的,也没有人能说什么。”吴甡率先表示赞同。 王应熊也随声附和,而陈奇瑜更是兴奋莫名,连连表示须得用此法方能证明东园学子的团结一心,群策群力。 范景文倒是表情有些复杂,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紫英,如果这样,你也须得要和大家一起……” “当然,此事既要讲公平公开公正,小弟如何能例外?”冯紫英泰然自若。 吴甡、王应熊两人望向冯紫英的眼光又有一些变化,能如此坦然的放弃这样一个机会,换了是他们都未必能做到。 而陈奇瑜更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抿嘴不语。 “好,既是如此,那便如此定下来,可以由各自去邀约组队,然后再来进行几轮预赛,大家都对著述引论十分熟悉了,我看干脆预赛就三日后开始,就占用晚间时间,这边我去向山长和掌院禀明,……” 范景文也是果决之人,一旦定了下来,就立即拍了板。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六节 以德服人(第三更!) 当得知了这一情形之后,整个乙舍这边都有些欢腾起来。 谁也未曾想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 之前他们都获知的消息都是可能甲舍那边十分强势,要独占所有名额,这让乙舍这边很不忿。 不过乙舍学生大多是去年秋闱后才开始陆续入院新生,不比甲舍的大多都已经进院两年了,所以无论从哪方面他们都显弱势,唯有看陈奇瑜这几人平素爱出风头的所谓“领袖”能不能为他们争取了,但传回来的消息却让他们沮丧。 范景文和贺逢圣没有给他们任何话语权。 这个情况却在冯紫英出面之后得到了改变,而冯紫英更是以放弃自己的名额来换取了整个乙舍可以组队公平竞争来争取这样一个机会,这让乙舍数十名学员心中都有些触动。 之前这一个月来冯紫英的表现虽然可圈可点,但是勋贵子弟这层身份隔阂始终横亘在他们和冯紫英之间,让他们难以接受,但是这一次冯紫英放弃了他理所应当的机会来换取整个乙舍学员的机会,不能不让他们心折。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哪怕乙舍学子最终在这轮比赛中全数告负于甲舍那边,但毕竟争取到了这样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也让乙舍未来更有机会和甲舍那边平等相待,这就是一大进步。 “紫英,那你这一次有把握夺得一个机会么?”许其勋很是为冯紫英打抱不平。 这桩事情冯紫英做了这么大的功劳,而且今日对阵许獬的一战中成功回应,没有让东园这边受到羞辱,理应作为一个奖励名额给冯紫英,怎么这去一遭,乙舍这边学子们都是争得了机会,却是以牺牲冯紫英个人资格作为代价。 “虎臣兄,这种事情谁也没有把握,还要看临场发挥和组队情况。”冯紫英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 对于辩论他不陌生,前世中读大学时他就是参加过辩论队,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主动退出了辩论队。 在青檀书院,他的主要目标就是一个,举人——进士,次要目标也很简单,那就是尽可能的拓展人脉,壮大自身实力。 如果能够在这几年学院生涯中结识和笼络到一帮为己所用的人才,最好能够通过共同的观点理念乃至利益结合到一起,形成一个团队或者群体,那样就最好不过了。 “那怎么办?你还不先去选一选组队人选?”许其勋都替冯紫英着急,“方叔口才不错,他也很佩服你,应该是一个合适人选,玉铉其实也很强,如果你们三个组队,只需要再找上两人,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对许其勋的好意,冯紫英心里也很温暖。 来青檀书院,恐怕相对单纯的就是和许其勋的这段同学友谊了。 许其勋是那种很温和谦冲的性子,做事细致踏实,有条不紊,这是他的强项,但是性格上却软了一点。 在冯紫英看来这类人不适合到都察院,而很适合到六部,甚至连吏部这样风口浪尖的部门都不合适,但是像户部、工部却很适合。 相比之下宋师襄和方有度就是两类人,宋师襄性格坚韧,这一点和范景文有些相似,方有度口才好,做事有激情,但是心胸狭隘,爱记仇。 这两人宋师襄是可用大才,但是方有度却需要用对地方才能发挥出最大作用。 至于陈奇瑜和傅宗龙,陈奇瑜心高气傲,能力不俗,但是这一个多月接触之后,此人对仕途前程极为看重,若要用他,须得要诱之以名利,且还要能压制住他。 傅宗龙也是一个踏实性格,但做事粗犷急躁了一些,比起许其勋来,各有千秋。 “虎臣,这事儿我自有定计,你不必多担心,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了。”冯紫英拍了拍许其勋的肩头,“玉铉和方叔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我这个人从来不会去勉强人。” 齐永泰回到书院时已经是两日后了,他一进书院就感受到了一种与往常不一样的躁动气息,于是马上把官应震叫来问了情况。 “有点儿意思,嗯,东鲜,你处理得很好,这就是他们学生之间自己的事情,这样一堂课,书院要做的就是引导好他们,乐见其成,……” 齐永泰对于自己走两天就发生了这样大一件事情也是十分惊讶,但是在了解事情原委之后却又格外高兴。 & nbsp;他和官应震一样,敏锐的觉察到了这样一种新型的学习方式,对于时政策论能力的提升会有多大的效果。 而且如冯紫英所言,这种组队合作的方式,将会有助于提升这种小团队的凝聚力,加深这些团队成员之间的感情友谊。 甚至可能还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形,那就是我们曾经一起参加过某一轮和谁的对抗大比,无论胜败,这都是一段难得的经历,而这种经历是同其他人没有的,进而产生认同感。 齐永泰不是食古不化的人,当下朝中的情形不容乐观,他深知日后自己若是重新复起之后想要做一番事业,那么就必须要得到一帮志同道合者,而青檀书院就是这样一个培养志同道合者的根基所在。 当初他之所以力排众议将官应震这个南方士林中的翘楚人物引入进来,也就是考虑到未来要在朝中真正作出事情来,就不能再单纯的以地域之见来区分,而应当以对时政的看法和做事的目标来区分。 官应震不算是最好的伙伴,但是他有能力,而且来自南方,这种姿态,有助于青檀书院,也有助于他齐永泰将来打开局面,为此他甚至可以和一样不是最合适人选的南直隶汤宾尹合作。 “一潭死水不是书院的风格,士林需要这样一帮具有激情和冲劲儿的后辈加入才能让我们的事业后继有人,此次我回京和一些昔日同僚会晤之后,觉得咱们书院将来任重道远,江南的书院情况东鲜你比我了解,咄咄逼人啊,他们的学风可能不及我们严格认真,但是却更加活跃,特别是有金陵六部的支持,他们可以直接获得更多的消息,很多时候也更无所忌讳。” 这也是大周王朝沿袭前明带来的弊病,南京都成了一些清谈人士云集的所在,而书院也称为这些一度在朝中风云过的过气人物们做好的讲学所在。 在书院里他们可以得到足够的尊重,同时又能把自己内心的怨气发泄出来,但是却从未想过这种态度会给年轻学子们带来一些什么。 齐永泰不看好这种趋势。 新皇御极,现在还处于隐忍状态,这些人纷纷鼓噪,认为既然太上皇不再秉政,那么就该获得起复,而新皇迟迟未有动静,这帮人的矛头就又开始指向新皇了。 想到这里,齐永泰就觉得头疼,这其中还有不少都是自己昔日的同僚、同学和朋友,自己去信毫无用处,反而引来一番对自己的讥刺和批评。 想必官应震也是如此,只不过对方没有自己肩负的压力那么大罢了。 “对了,东鲜,裁判由你我和书院教授组成,上阵选手由东西园自行推出,那冯紫英呢?” 官应震愣了一下,他倒是没有考虑过冯紫英的去向,在他看来冯紫英理所应当的该是东园其中一员才对。 “紫英呢?把他叫来,我和谈谈。”齐永泰笑了起来,“他很关键啊,对山东之行所拿出来的著述引论,他的领悟理解最深,如果站在东园这边,是不是对西园太不公平?” “乘风兄,不至于吧?”官应震也笑了起来,“韩敬、练国事和许獬他们岂是易与之辈?他们各方面可要比东园这边强太多啊。” “未必啊,东鲜,他们很多想法都还停留在原来他们历事阶段,像许獬或许诗词歌赋和经义很强,但是在时政上恐怕比韩敬和练国事要逊色不少,这也是西园的弱点,……”齐永泰摇头,“而且这个规则制度的设立也还有许多值得探讨的地方,所以我还得要问问紫英,这个家伙总是能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官应震也知道齐永泰这一趟回京肯定不是只是和一些昔日同僚聊一聊那么简单,肯定涉及到下一步齐永泰起复之后的事宜。 朝中大佬们对齐永泰观感不一,但都得要承认他是一个能做事的能臣。 但能做事,并不代表着做出来的事情都合乎所有人的心意,而齐永泰的性格又是一个坚韧不屈的,有些方面不会轻易妥协。 所以他能否复起,复起之后到什么位置,朝中大佬们都还没有说到一条路上,皇上那边的态度也还没有明确。 而且皇上的态度背后还有一个太上皇的态度,现在看起来似乎太上皇在慢慢放手,但是官应震和齐永泰却知道很多东西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一眼就可以看透,微妙之处很多。 “明日休沐,他已经归家了。”官应震笑了起来,“乘风兄,看来这家伙的到来真的给我们青檀书院带来不小的改变啊。” 乙字卷 第二十八节 知名不具(第五更!) 冯紫英一听就觉得脑门儿疼。 塞外,大买卖?可千万别出毛病,但以自己父亲性子,不至于超越底线才对。 去书院前,因为各种事情繁忙,他也没顾得了解自家在大同那边的营生,印象中也就是几家铺面,还有几个庄子,没听说还和塞外有啥生意往来啊。 自己老爹不至于这么不小心,还得要把这么大把柄让别人给逮住才对。 “唔,我读书这段时间,可曾有人来家里?” 云裳自然明白冯紫英的意思,这一个多月里来府上人不少,少爷问的是和他有瓜葛的事情。 “喏,这里有一份帖子,说是知名不具。”云裳早已经把帖子拿了过来。 字体娟秀,灵动风流。 “知名不具?”冯紫英好笑。 这丫头,现在居然还和自己玩起了神秘,不过这是好事儿。 他可以肯定,这字虽然写得挺好看,但绝非她平素的字体,自己也曾叮嘱过她,寄人篱下,万事小心,切莫被人拿住了把柄。 “嗯,瑞祥带回来的,连老爷和太太都不知道。”云裳脸上也有些纠结。 处在老爷太太和少爷之间,她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但是越是不受太太待见,她就越是只能依靠少爷。 也幸亏少爷是个有担待的人,否则自己早就被赶到后房去了,甚至被拉出去配人都未可知,想到这一点云裳就不寒而栗。 冯府就这么大,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人。 有靠着太太,见不得她好的,自然也还是有见到冯紫英在冯府里“羽翼渐丰”,准备烧烧冷灶的。 冯紫英对云裳的宠溺府里不少人都知道,敢为了一个丫头和太太对嘴,那简直就是犯天条了,但居然就这么过了。 云裳居然没被赶出去,太太啥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除了少爷的态度,还能有谁? 这一桩事儿之后,自然也就有人开始琢磨,万一云裳这狐媚子日后真的就成了少爷房中人呢? 所以这一个多月来,云裳虽然躲在小院里不敢出门,但还是能从一些人若明若暗的透露出一些话语里听到一些消息,特别是她最关心的老爷太太的态度。 “瑞祥拿回来的?”冯紫英大为惊奇。 “他说是个小丫头交给他的,只说临清故人,知名不具,要少爷回城之后勿忘承诺。”云裳把这段话记得很清楚,不过她在接到帖子之后就要求瑞祥关于这事儿的一切都忘了。 冯紫英忍不住挠头。 这一句承诺可真的成了紧箍咒了。 小丫头在贾府里边孤苦伶仃,似乎就把心灵寄托放在自己身上了。 若是不去无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是若是要去,得有理由啊。 男女大防姑且不论,那丫头也还小,但是自己总不能仗着是对方的救命恩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看望啊。 这种事情多来几回,只怕就要让人起疑了。 自己不是贾宝玉,不可能随意出入贾府,要去就得要合适理由才对。 自己和贾宝玉也无甚瓜葛,那贾琏倒算是有了几分交情,但也不能主动表示要去登门拜访,没准儿人家还真以为自己想要娶他妹妹,那可就糟糕了。 “瑞祥这段时间经常出去?”冯紫英沉吟了一下。 以瑞祥的性子,能像云裳这样整日里困在院里,他是不相信的。 不过这小子倒也知趣,不敢妄为乱来,若是通过他带个信儿,干点儿这类事情,还是能行的。 先前母亲说明日要去寺里敬香,让自己陪着她去,自己被迫答应,若是让那丫头也去寺里,正好可以找机会见个面,说几句话,也算了她一个心愿。 “去叫瑞祥来。”想到这里,冯紫英便让云裳去叫瑞祥。 身边人还是少了点儿,看看贾宝玉身边的仆僮小厮有多少,不能比啊,这就是差距。 冯紫英摇摇头,他倒不是羡慕贾宝玉的这等待遇,而是在琢磨日后贾府真的衰落下去,不知道贾宝玉这样的纨绔子弟该怎么过活。 《红楼梦》书里讲的那些个什么当乞丐或者剃发为僧这等结局他是不信的,很显然那是曹公的一个虚化写作手法。 这年头,一家大家族要么就是慢慢没落下去,卖田卖地卖院子卖庄子,最终沦为像清末四九城边上那些个旗人一样的破落户,要么就是陡然摔倒,沦为瓜分尸骸的秃鹫们盘中餐。 若是贾家真的卷入了那等不可言的天家夺位的事儿里去,只怕后者可能性更大。 “爷,您要传信给贾府里边?”瑞祥其实知晓冯紫英要传信给谁,可他不敢点明,苦着脸道:“琏二爷那边,我和兴儿、昭儿还有隆儿都还算熟悉,和昭儿是最熟的,可府里边其他人就不熟了,何况这等事情,小的也不敢交给昭儿啊。” 这是一个问题,这年头通讯不方便,传个信儿弄不好就得要尽人皆知。 再说像贾府这等钟鸣鼎食之家,门禁森严,你外人要想往里边传信,而且还是为一个寄居在里边的闺阁小姐传信,那真可谓千难万难了。 “你不是和贾府里边打得火热么?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法子?没地在你爷面前拿捏?”冯紫英也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但他也听说贾琏手底下几个人都和瑞祥很热络。 打的什么主意也大体知晓,无外乎就是探听冯家这边对自己婚姻的虚实,这事儿冯紫英在离家读书时也就和瑞祥交代过,不必峻拒,可以交好。 之所以如此,冯紫英也是想要通过借瑞祥之口向贾家那边传递消息,而贾家乃是四王八公一体,只要是有心人想要打探,自然就能获知这些消息。 瑞祥忐忑,迟疑。 “怎么,在我面前还给我打马虎眼儿?”冯紫英冷笑一声,“莫不是嫌皮厚命大了?” 扑通一声,瑞祥便扑倒在地磕头起来,“大爷,小的……” 冯紫英还真的惊讶起来,自己也就是瞧着这厮有点儿心虚,就这么一诈,怎么这厮就跪地磕头起来,莫不是还真的有点儿什么古怪猫腻? “说吧,谅你也干不出啥惊天动地的事儿来。”冯紫英此时倒真的有些好奇了,这瑞祥他还是了解的,性子活泛,但是胆子却不大,若是说他敢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来,他是不信的。 “爷,小的这几日里也常去贾府那边儿,一来二去也就熟了。”瑞祥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只顾着磕头,“那日里,琏二爷爷喝了酒,让昭儿把小的叫了去,就问了爷的事儿,……” “琏二哥问你我的事儿?”冯紫英纳闷儿。 “琏二爷大概是喝多了,乱七八糟的问了一大堆,问爷你有无婚配,有没有合适的,小的哪敢乱回答啊,只说不知道,那是老爷太太的事儿,琏二哥问府里这些事儿是不是太太做主,我没敢回,找个由头溜了,……” 冯紫英心里也能猜出一个大概来,估摸着贾家还真的有点儿想要把贾迎春许给自己的意思。 那日里把自己拉到府里喝酒就已经有点儿这个意思了,现在琢磨着又是要打自己老娘的主意了。 可不说其他,按照书里所写贾迎春那性子,老实懦弱,日后能管得了偌大冯府?只怕是母亲倒是喜欢这种性子软弱的媳妇儿。 想到这里冯紫英心里还真有点儿怵了。 这年头还真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娘要真的背着自己定了这事儿,和贾家议了亲,还真的不好反悔。 可得要早点儿给老娘打打预防针,那二木头可是万万娶不得,当不起大妇的。 可就这事儿,也不至于让这厮跪地磕头不已吧? “唔,还有呢?”冯紫英靠在椅背上,斜睨着这厮。 “后来小的的出府门时,就有一个丫头把我给拦着,问琏二爷找小的什么事儿,小的自然不能说,争吵了几句,后来才知道那是贾家二姑娘的大丫鬟唤作司琪的,凶悍得紧,……” “继续说。”司琪?冯紫英没想到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的人物也出现了。 那日里进贾府,实在是眼花缭乱,礼节上也不允许他东张西望,所以除了黛玉和三春、王熙凤、李纨外,其他像丫鬟这一类的还真的没太注意。 “再后来又有一个小丫头来攀交情,……” 划重点,小丫鬟。 冯紫英琢磨,既然从瑞祥这厮嘴里说人家是大丫鬟,凶悍得紧,自然不太可能和司琪有啥瓜葛,多半是要落在这个小丫鬟身上。 “……,后来一日里,小的又在贾府角门上遇到这小丫头,……” 贾琏找瑞祥了解情况,冯紫英是授意过其人可以去的,实话实说的把自己想要读书考科举之事这个情况传递过去,所以去贾府那边倒没啥,只是未曾想到居然和那边小丫鬟给勾搭上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是又好笑又好气。 都说这挨着红楼,美女肯定不愁,没想到自己尚未“动手”,自己的仆僮却先下手了。 不过估摸着也就是有了一点儿交情罢了,量瑞祥这厮也不敢有啥越线之举,这厮比自己都还小月份呢,有那能耐么? “那小丫头叫啥?”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叫莲花儿。”瑞祥嗫嚅着,声音几乎不可闻。 “莲花儿?”冯紫英完全没印象。 迎春的大丫鬟司琪他是有些印象的,毕竟这丫头很剽悍,大闹厨房这一段很引人瞩目,还有疑似她和表弟潘又安的私情衍生物——春囊,引发了抄检大观园,也是一桩大事儿,看过《红楼梦》的人都应该有印象。 “是那贾二姑娘的小丫鬟。”瑞祥再度叩头,“小的和她也未曾有过什么,只是熟悉了一些,一来二去说些闲话罢了。” 这厮,冯紫英又好气又好笑,居然以为自己知晓了他和那小丫鬟之间的勾当,才会这般惊慌失措。 “哼,小小年纪,却又如此勾当,你莫不是真的想寻死?”冯紫英冷哼一声,“我娘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若是被太太知晓,小心你的皮!” 头磕在青砖上砰砰作响,瑞祥却不敢说话,眼见得瑞祥额头就乌青起来,冯紫英也是不忍,“行了,别再那里装磕头虫了,爷还有正事儿要你办呢。” 听得冯紫英松了嘴,那瑞祥才又磕了三个头,呐呐道:“大爷,小的并不敢做什么,就是怕塌了大爷的颜面,……” “得,你也甭在我这里演戏,我的颜面不值钱。”冯紫英赶紧打住,这厮要给他三分颜色,他就敢上大红,还得要随时敲打着,“那莲花儿和林姑娘那边可熟悉?” 瑞祥迟疑了一下,歪着头想了想才道:“回大爷,怕也说不上熟悉吧,不过也当有些来往才是,我问过,林姑娘不太爱出门,那贾二姑娘也是一个不太爱出门的,所以……” “那如何传信?”冯紫英沉吟着道:“那莲花儿和紫鹃熟悉么?” “莲花儿和紫鹃姑娘不太熟,但是那司琪倒是和紫鹃很熟。”瑞祥自然明白少爷心思,“不过那司琪不是一个好招惹的人,……” “起来吧。”冯紫英站起身来,琢磨着此事儿,“若是你能想出一个主意来,我便绕了你这一遭。” 瑞祥苦着脸站起身来,“爷,这等事情小的哪里能想得出来什么办法?那林家小姐平日里就抱着您送她那只猫,话也不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啥事儿都是那紫鹃姑娘出来,这几日听说那猫也恹恹的,……” “哦?”冯紫英心中微动。 想了一想,站起身来,拿起笔来便在一张纸签上写了起来,一挥而就,然后交给瑞祥。 “你去见贾府里,把这张方子交给昭儿,就说这是那日见到林姑娘的猫病了,碰巧在大护国寺里讨来一个专门医治猫的方子,灵验无比,让他去交给紫鹃,原话转达到,……” 要去贾府见送方子,自然要有理由,这等丫鬟没有理由也是不可能见到外人的,那等随意出入的事儿不可能,但林黛玉的狮猫若是病了,自然就能有理由了,送上一张方子,也说得过去。 乙字卷 第二十九节 大护国寺(第六更!) “你是说这事琏二哥那边送来的治猫的方子?”林黛玉颇为吃惊的拿着方子。 这方子好像就是寻常的一个猫食儿方子,也就和日常喂食猫的略有不同罢了。 “是琏二爷身边昭儿送来的,说是那冯府的一个下人送来的,说是大护国寺里讨来的。” 紫鹃也有些莫名其妙,小姐的猫这几日里食欲不振,但是冯府里怎么会突然送一个方子来? “你说是冯府里送过来的?”林黛玉眉尖倏蹙倏展,身子也从床上坐了起来,“那昭儿没说其他?” “没说,就说这方子据说挺管用,那大护国寺里养的猫不少,和尚们都经常用这方子治猫。” 紫鹃也觉得奇怪,怎么会突然送一个治疗猫食欲不振的方子来? 林黛玉又蹙起眉头,坐直身体,“紫鹃,你去琏二哥那边打听打听,是不是冯大哥回来了?” “啊?”紫鹃慌了,难道小姐真的和那冯大郎有私情?“小姐,……” 林黛玉难得的瞪了紫鹃一眼,“别瞎想,我就是闷得慌,这阖府上下,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二姐姐成日里就呆在屋里做女红,探丫头倒是好,可……” 林黛玉没说下去,脸上却有些幽怨和遗憾。 探春是个很好的说话伙伴,只可惜这丫头三句话就要绕到她宝二哥身上去。 这让林黛玉很不喜,而且自己一到探春那里,贾宝玉总会在第一时间赶来,所以一来二去林黛玉也就不爱去了。 一小会儿功夫,紫鹃已经打探到了消息,是从那昭儿那里知晓的,冯大爷明日书院休沐,便回家了。 林黛玉心里便明了了,让紫鹃去禀明上房的琏二嫂子,她想明日里去大护国寺进香祈福,请二嫂子派车。 大护国寺全名大隆善护国寺,为前元丞相脱脱故宅,前明屡屡重建,赐该名,不过久而久之,京师里的百姓习惯就叫做大护国寺了。 大护国寺位于皇城西北外的发祥坊西南角的崇国寺街上,占地颇广,除了大护国寺香火旺盛外,那幅员辽阔别具特色葡萄林也是京师士绅百姓最爱的去处。 冯紫英骑着马跟随在家里马车旁,老娘和姨娘自然是乘车,本来他也可以乘车,但想着在书院里久未骑马,便索性自个儿骑马来了。 在大同练出的马术对付这等城里骑马绰绰有余,家里边几匹健马全靠冯佐冯佑他们没事儿拉出来到郊外遛遛,否则真要废了。 ”母亲,姨娘,到了。”老远就看到了护国寺的门坊,前面乃是一个巨大广场,已经有不少车马在外边了。 这等香火旺盛之地,历来都是京师里百姓的好去处,便是文人士子也喜欢来这里。 小段氏扶着姐姐下车,早有明珠明嬛两个贴身丫头替大小段氏戴上帷帽,放下梯凳,身后还有万喜和几个小子跟随在身后。 冯紫英本身是很不喜欢这种做派的,就是来大护国寺上个香祈个福,自己家现在也算是不上什么豪门望族的遮奢人物,在京城里可以说比自己家强的人如过江之鲫,这般做派完全没有必要。 不过这等事情他是插不上话的,勋贵也好,文官也好,这等家眷出行都是很讲究的,基本的规矩礼仪都要到,否则就是堕门风,尤其是这等有诰命在身的主母,更需要讲这些规矩。 不得不说这等寺庙香火旺盛是有其道理的,虽然神武将军在京中也只能算是一个杂号将军,但是好歹冯唐也是在大同当过多年总兵的人物,油水颇丰,冯紫英估摸着这么些年来估计老爹老娘往这大护国寺里送的香火钱也不少。 所以刚到门上,早有知客僧迎了出来,那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连褶子都消散了许多。 冯紫英对进香礼佛祈福没有半点兴趣,若非有小丫头这桩事儿,他早已经琢磨着在母亲和姨娘要让自己相陪时以各种理由推脱了。 现在有了这桩事儿,他自然只能装出一副孝子模样,陪着母亲姨娘一起前来,到时让母亲和姨娘心情好了许多,连带着对瑞祥和云裳的态度都有些好转,这倒是冯紫英未曾想到的。 看来尊重都是相互的,千万别仗着自己是独子嫡子,母亲和姨娘固然不会和自己计较,但是要找瑞祥和云裳,尤其是云裳的茬儿,弄得自己不愉快,那真的是分分秒秒。 看见云裳喜滋滋的模样,冯紫英也觉得好笑,忍不住逗弄对 方,“怎么,云裳,今儿个心情咋就这么好了?” “哪有?”以为被少爷看穿了心事,云裳吓了一跳,环顾四周,见太太姨娘都已经进去了,迅即又辩解道:“少爷回来又长了一头,奴婢当然高兴啦。” “怕不是这个原因吧?”冯紫英笑着道:“昨日里也没见你这么喜欢,先前我见着太太姨娘,说云裳昨晚就在准备今日来寺里进香的事儿,弄得我不想来都不行了,……” 云裳又吓了一跳。 难怪太太姨娘今早对自己的颜色都要好许多了,段姨娘也就罢了,太太可是从来没对自己有过好脸色,只是这么一来,太太会不会觉得自己比她在少爷面前说话还管用?下来对自己会不会……? 见云裳那患得患失的神色,冯紫英也无奈的摇摇头,这丫头也是没得救了,成日里就怎么琢磨讨好母亲去了,简直就是忘了根本了,自己才是她最大的依靠好不好? 一旁的瑞祥也是悄悄发笑,云裳在自己面前也是“作威作福”,可在太太面前就是老鼠见了猫,太太一句话都能让她想半宿。 “走罢,太太姨娘都进去了,要不云裳你也去陪着太太讨个好儿,我这边让瑞祥跟着我就行了,在寺里转转。”冯紫英打趣道。 “还是不了,太太那里有明珠明嬛两位姐姐跟着,姨娘那里也有明琅姐姐,我还是跟着少爷。”这个时候云裳还是很能站稳脚跟的,很坚决的摇了摇头。 “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把我忘了,只顾着太太那边了呢。”冯紫英这才抬脚进门,“那就走吧,我都快一年没来过这里了。” 对于这等寺庙,冯紫英也是来过几回了,不过以往来都是草草而过,今日却需要等到那小丫头,而且还要找个合适的地方见面,否则那丫头肯定还得要不依不饶。 最好的去处便是那葡萄园,方圆二三十亩,比起前明时候的七八亩又扩大了不少,那藤架挂蔓,绵延百步,委实是一处散步踏青的好去处。 也是本朝对葡萄酿酒颇为喜好,文武官员皆有此好者,所以这葡萄种植在山西和北直隶栽种者不少。 所得葡萄酿成酒液,既可送入那茶楼酒肆中贩卖,亦可盛入皮囊中专门供应京中达官贵人宅中享用。 大护国寺是五进院,大殿林立,左右厢房也是乌压压数百间,寺中僧人数百,这还未计那外地云游挂单者,常住寺中吃斋念佛的居士亦是不少。 “赵孟頫的笔锋果真不凡,只是欠缺一点儿气度,倒是那云林先生所书甚合小弟心意,……。”冯紫英刚来得及从一旁的院落出来,就听到几个年轻的声音正从对面的碑林里传过来。 “怕是早就对赵孟頫心存成见,所以尚未一观便有了定见吧?”另外一个清朗的声音笑着打趣,“若谷的心思明显了。” “难道文弱兄不也是心中早有定见?”先前那个声音也笑着回应,“身为前宋皇裔,却侍奉蒙元,何以见列代祖宗?纵使文采再盛,那又如何?” “若谷此言怕是很难获得认可啊,前元势大,赵孟頫并未出仕前宋,至于说赵宋皇裔,不值一提,灭国之下,何谈此等?其人出仕蒙元,若是能对百姓有益,亦算一番功德,云林先生不也是侍奉两朝?” “那却是不一样的,云林先生弃蒙元而入仕前明,可算是弃暗投明,如何能与赵孟頫相提并论?我等读书人,忝为崇正书院学生,这点儿坚持怕是也该有吧?……” 三个翩翩美少年出现在冯紫英面前,说笑着翩然而行,显然也是要往那边葡萄园去的。 居中一人大约在十七八岁作用,英眉圆脸,相貌堂堂,一袭白袍锦带,紫玉簪绾住乌发,形成一个很是随意潇洒的发冠,走到哪里都自然吸引到了无数目光。 他身旁的连个少年郎应该是两兄弟,相貌相若,一个约摸十五六岁,还有一个大概在十三四岁左右,木质的发簪绾发,四周略有发梢垂落,亦是俊眉朗目,气度雅致。 冯紫英忍不住心中赞叹一声,内心竟然有一份想要结识对方三人的冲动,如此英姿雅秀的少年郎君,真有点儿男女通杀的吸睛本事,相比之下,自己这个年龄本该比他们小几岁的似乎都多了几分深沉的暮气了。 崇正书院的学生?文弱还是文若?这个人表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三国时候荀彧好像表字就是文若,总不能反穿越到这个大周中来吧?冯紫英想不起来了。 云裳和瑞祥却没有冯紫英那么多心思,他们二人早已经跑到了前面去寻找合适的位置了。 乙字卷 第三十节 来得好!(第七更!) 今日天气不错,虽然进入十月之后天气转冷,已然有几分要下雪的模样,今日天上云层却厚实,阳光难以穿透,但总的来说,也还晴朗。 这出游的人自然不少,好在京师百姓也大多知晓这等每月逢五多是书院休沐之日,自然有不少学子出游,所以寻常人也都不来赶这个时候。 当然若是有想要借此机会物色一个合适女婿的士绅人家,也不会错过这样一个机会。 葡萄园历来都是众多游人休憩歇息所在,敬香祈福完毕,优哉游哉走一圈,然后寻个合适地方,亲朋好友坐以论道,岂不快哉? 葡萄园二三十亩地里分成了好几大块,寺里也在葡萄架下搭设了一些石凳,可供香客游人歇息。 而且还巧妙的利用这藤架曲曲折折的勾勒出许多大小不一的掩映之处,也成为最受欢迎的去处。 眼见得前面几人步伐甚快,而且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冯紫英也就收了要上去叨扰一番的想法。 沿着葡萄园走了一圈,估摸着也是快巳正了,这园子里遮阴蔽日,星星落落的光线洒落下来,倒也别有一番意境。 按照贾府那边的惯例,像这种到庙里敬香祈福的,都得要巳正两刻左右,所以还得要等一会儿。 “这是我们先到的,你们怎么不讲理?”云裳有些清脆的声音在空气中格外的悦耳,紧接着就是瑞祥那虚张声势的声音:“是啊,你们还是读书人,怎么能这样?” “哟,我们怎么不讲理了?那我们来讲讲理,凭什么你们两人就能占着这么一大片儿地方,还不让别人过来?这大护国寺葡萄园成了你们家的了?便是皇上来敬香也不至于如此吧?你们是哪家的丫头小子?天子脚下,可容不得什么人随意污人清白,那我们可是不依的。” 话语中带着些许笑谑的味道,冯紫英心中稍微放下,看样子人家也只是逗弄瑞祥和云裳这两人,而且好像有些耳熟。 还未走拢,冯紫英就已经看见了那白袍锦带的青年和两个少年笑吟吟的站在葡萄架边儿上,而瑞祥和云裳却一人占着一根长条石凳,气鼓鼓的嚷嚷着。 “我们先来,说了这里有人,总的有个先来后到吧?”云裳仰着脖子涨红了脸道。 “先来后到的规矩当然要讲,但你不能说你一个人来了葡萄园,就说这整个葡萄园都归你了吧?那你怎么不喊清场,让大家都离开,就让你们两占着这儿呢?干脆这大护国寺都归你们了,行不行?”那年龄最小的少年郎嘴角挂着俏皮的微笑:“天下可没这道理。” 被这少年郎两句话挤兑得说不出话来,本来好不容易占着这比较偏僻的地方吗,没多少人来,琢磨着待会儿林姑娘来了,就能就这个地方见面说话。 少爷啥都没瞒她,只说这丫头要见面,云裳越发觉得这位林姑娘恐怕日后就是自家主母了,还不得先好好讨好一番。 之前她就专门找瑞祥打探过这位林姑娘性子,知道这位林姑娘好像不是那么好相处的,所以也是越发小心,就是想要给林姑娘留下一个好印象,没想到这第一桩事儿就办砸了。 要说的确不占理儿,这么大一处地方,方圆好几丈,两个石凳,每个石凳都能做三四个人绰绰有余,怎么就得要一人占一个,还得要撵别人走?天下没这个道理。 可这话又不能挑明说,否则就更不占理儿。 “你!”被那少年郎挤兑的眼圈都快要红了,云裳咬着嘴唇,气得略有凸起的小胸脯起伏不定。 冯紫英也觉得好笑,这云裳看来也是一个只能在家门口耍强的角色,把瑞祥欺负得服服帖帖,遇上外人就不行了。 不过人家一看都是几个有身份的人,估摸着云裳也是担心替自己招事儿,若是让老娘知道了,她又吃不了兜着走了。 “喂,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丫头,是不是有点儿胜之不武啊?这可是皇城根下,天下脚下啊,首善之地呢,还有没有王法?”这一嗓子扯出去,冯紫英就没打算轻易善了。 既来之则安之,遇上了,好歹也得折腾出一点儿事情来加深印象不是?总不能随随便便就这么了事儿了吧? 冯紫英其实挺想和这几人认识一下的,只不过以这样一种方式登台见面,却非他所愿。 但是现在立场泾渭分明,却不容得他不出面。 /> 打狗还要看主人,云裳和瑞祥好歹是自己的人,再不出面,真要被人家挤兑得狼狈不堪,那也是丢自己的脸。 “哟,终于有人露面了,还以为真的就这两人也敢夸口要在这天子脚下强词夺理的占山为王呢。”另外一个明显是最年轻少年郎兄长的少年也饶有兴致的看着冯紫英,“吃饭吃米,说话说理,谁欺负谁,可不能以人多或者男女和年龄来衡量。” 不是省油的灯,冯紫英却不在意,笑吟吟的注视着对方:“哟,原来是这样,敢情我这一个丫鬟一个仆僮,两个人加起来也就是二十岁出头,大字都识不了几个,居然能把三个文采风流名满京师的崇文书院翘楚人物给欺负了,那我觉得我自己可能真的可以在京师城里横着走路了。” 冯紫英笑得格外畅快。 三人却是微微变色,这厮居然认识自己三人?而且句句话都把自己三人套住。 那名青年还在若有所思,那两兄弟中间的兄长却已经拱手一礼,“看来兄台是认识我们几人了,若是有唐突之处,还请海涵,先前不过是一些玩笑之词,若是兄台有家眷要来,我等回避便是。” 冯紫英这张脸看上去怎么看都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了,这年头十四五岁成婚也很正常,若是携带家眷来一游,想要寻个隐蔽地方安顿,所以先行安排仆从来寻合适地点,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两兄弟当然不是如此通情达理的人,关键在于对方已经知晓自己一行人底细,而自己这边却对对方一无所知,而且知晓自己三人身份,还敢如此,就说明不简单了。 这等情况下,若是冲突起来,只怕己方要吃亏。 “哦?那就不是我的丫鬟仆僮欺负你们,是你们欺负他们了?”冯紫英得寸进尺,背负双手,一双星目落在三人身上,这崇文书院的学子,算起来和自己都是“对手”了,若非今日要和小丫头见面,他还真想要领教一番。 被冯紫英的话噎得一窒,那少年兄长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旁边的青年,不出所料,那白袍少年面色平静,也是拱手一礼。 “先前若有冒犯,还请原谅,不过若说是欺负了谁,未免夸大其词,遣人占地霸位,恐怕在这等京师民众来往流连之地并不合适,若真是有所需要,也当向旁人说明才对,你的丫鬟仆僮这般行为,也本该你这个当主人的来道歉才对。” 冯紫英乐了,这才是正常发挥嘛。 自己还在说崇正书院学子,以官宦士绅子弟居多,贫寒士子反而不多了,而且观这三人举手投足的气度,也不类自己在青檀书院里的同学们,淡定自信中还有几分谨慎。 若是青檀书院的同学们,那就是昂扬中带着些许咄咄逼人了。 “哟,看来这倒打一耙的本事不小啊。”冯紫英也回了一礼,但话语却半点不让,“我这丫鬟仆僮若是真的有什么过错,我这个主人自然责无旁贷,但他们被几个大学子言语围攻挤兑,不知道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值当以忠君报国为己任的崇正学子这般追究不休?莫非这大护国寺的葡萄园就只有这一处地方,值得崇正学子非要在这里纠缠不休?” 这话就有点儿诬良为盗的感觉了,白袍青年见对方口口声声把崇正学子这个身份扣住,心里越发警惕。 想想也是这话若是传出去说几个崇正书院大名鼎鼎的才子却和某家丫鬟仆僮为了争一处歇息之地争执不下,甭管前因后果如何,这话题传出去,只怕立即就会成为京师城中的一大笑话。 那通惠书院和青檀书院乃至于叠翠书院只怕更要趁机大做文章了,这对书院的声誉绝对是一大破坏。 想到这里白袍青年知道再争下去绝对不合适,还不如赶紧撤退。 “兄台既然认定如此,我等也无话说,只是是非对错,我想公道自在人心,我观兄台也非那等蛮不讲理之人,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这是要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后会有期了? 约架? 那可不行,相逢不如偶遇,探自己的底,那你不该先自报家门? 冯紫英已经认定对面这三人都应该是崇正书院的精英人物,这样找上门来,岂能如此放过? “我么?青檀书院山东临清冯铿冯紫英。”冯紫英浅笑着一拱手,拉开架势,想走,往哪里走?“还未请教三位尊姓大名。” 乙字卷 第三十二节 沈氏(第九更!) “君庸,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崇正书院虽然学风颇正,但免不了有些纨绔子弟,骄娇二气也少不了,我还是有些遗憾该把你送到青檀书院去吃吃苦。”中年男子摇了摇头,只是时过境迁,说这些也没意义了。 “爹,我看青檀书院也未必就有多好,连那武勋子弟都能去……”少年有些不服气。 “混账话!”中年男子浓眉一掀,“你懂什么?那冯家儿郎在山东所为岂是你这等无知少年明白的?” 见父亲怒了,少女赶紧缓颊,“君庸,休得胡言,山东平乱朝廷上下都赞不绝口,若非如此东昌府章府尊怎么会升迁回京,而父亲如何能去东昌府?” 见少年还有些不服气,中年男子也有些发愁。 他也知道自己儿子虽然聪颖过人,读书没问题,但是年龄摆在那里,而且也没有像其他官宦子弟那样过多接触时政朝务,这在当下就越来越是问题了。 想到这里中年男子觉得自己下一步恐怕也要好好多提点一下,看朝廷秋闱春闱大比的调整方向,未来时政策论分量还会越来越重,这是大方向大趋势。 儿子后年秋闱问题不大,但是春闱就不好说了,还得要帮他补一补,哪怕下科不行,也要争取下下一科考中进士,吴江沈家子弟可不能在自己儿子这一代身上堕了门风。 “君庸,杨文弱、侯氏兄弟他们这些人你可以好好结交一下,多向他们学习。”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崇正书院有方阁老点拨,固然不差,但是青檀书院在许多方面也一样不差,韩敬、练国事和许獬,哪一个都不差,都是下科春闱三甲的热门人选,甚至不比金陵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逊色,冯铿能入青檀书院,你以为就那么简单?汝俊兄可不是轻易推荐人的,此中必有深意。” “爹爹?”少女讶然的目光透过帷帽纱帘望过来。 乔应甲、林如海、沈珫三人都是同科,只不过林如海是三鼎甲,而乔应甲则是二甲进士,至于沈珫则是三甲同进士了。 乔应甲是北人,但是却对南人并无多少偏见,所以沈珫与乔应甲同科也算是有些交情,反倒是林如海虽然和沈珫是苏州同乡,却和沈珫关系一般。 盖因林如海却虽是三鼎甲出身,但却走了一条不一样的路径,固然受宠于皇上,但却和许多自诩有风骨的文臣拉开了距离。 巡盐御史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且一干多年,深得圣眷,只不过却赶上了新皇继位,这就有些尴尬了。 若说沈珫之前对林如海的境遇没有半点艳羡,那也是假话。 既然身入仕途,谁不想步步高升在更高的位置上干一番更大的事业? 忠君为民,为万世开太平,这本身就就是作为士林文臣的终极目标,只不过有些时候却由不得自家。 “汝俊兄对此子推崇备至,直言此子或许经义尚有不足,但将来或许有房乔商辂之能。”沈珫犹豫了一下,才对自己女儿和儿子说出这样一句话。 沈珫也是在获知自己被晋升东昌府知府之后才去拜会乔应甲的。 乔应甲此时仍然担任巡漕御史,但是关于他下一步去向已经是满天飞了,有传言他要去工部担任右侍郎的,也有传言说他也要担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亦有传言其要去南京担任吏部左侍郎的。 因为乔应甲在这一趟山东平乱中与李三才联手大受好评,而沈珫此次恰恰就要去民乱中心区的东昌府担任知府,所以免不了就要谈及山东之事,在说到冯铿时,乔应甲就赞不绝口,给沈珫印象极深。 能让乔应甲这般夸赞的,岂是等闲之辈,只是年龄上让沈珫很是惊讶。 房乔商辂,这是什么样的评价?房玄龄乃是前唐宰相不必多提,而商辂亦是前明谨身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真正的阁老,这等评价出自口风严谨的乔应甲之口,简直让沈珫不敢置信。 沈珫这番话一出口同样也让女儿和儿子震惊,这个评价太夸张了,乔应甲纵然再是欣赏此子,也不该有此评语才对。 “君庸,宛君,此话听过便过。”沈珫沉吟了一下,“虽说汝俊兄有些言过其实,但也足以说明此子绝不简单,君庸日后若是有机会,亦可结识一番。” “父亲,这冯铿可是青檀书院学子。”沈自征忍不住道:“而且还是武勋子弟。” “那又如何?囿于门户之见,岂非自缚手足?你们崇正书院就这般心胸?还是你自己眼浅心窄?”沈珫忍不住道:“若真是如此,那这崇正书院的书不读也罢。” 见父亲又有些生气,少年不敢再说话,倒是少女宽慰父亲:“爹爹不用这般气恼,想那崇正书院名满顺天,岂会这般心胸狭窄?” “唔,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与志存高远者为友,自家方有上进的机会,便是政见有所不同,亦可以君子相处之道相待。”沈珫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家儿子,“我相信杨文弱、侯氏兄弟这些人也会赞同我的这个观点 。” “爹爹,走吧,久闻这大护国寺的葡萄园名满京师,至今尚未一见,今日总算了此夙愿。”知道自己父亲对弟弟给予厚望,少女微笑着岔开这个有些沉重的话题,轻盈的移步,跟随在自己父亲身后,后边几个仆妇也都跟随在其后。 沈珫自然明晓自己这个聪慧过人的女儿意思,不再多说,点点头,举步前行。 沈自征向自己阿姐做了一个鬼脸,也松了一口气,每每在父亲面前吃瘪的时候,都是阿姐保护自己,这已经成了习惯。 两拨人几乎是前脚接着后脚踏入大护国寺,此时的大护国寺游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 林黛玉与探春一道踏入大护国寺之后,就有些应接不暇了。 大护国寺敬香祈福的人很多,一般的市民更多地都是直奔大殿经堂而去,但是士子学子们则更多的喜欢去葡萄园一游。 好在葡萄园也够大,加之天气甚好,葡萄园旁边的草坡林廊亦是规划极佳,不愧是京师一等一的寺庙,也让许多游人流连忘返。 探春很快就觉察到了身旁少女的心不在焉。 敬香祈福,她嫌人多,诵经拜佛,她觉得没意思,那来这大护国寺有何意义? 这大护国寺也没有太多的景致,除了那葡萄园,只是这葡萄园对于她们俩来说,好像高冷了一些吧? 有些吃不准林姐姐的心思,但探春还是很高兴能溜出来一趟。 在府里边要想出来一趟,也没有那么容易,老祖宗对林姐姐的确看顾,要来敬香,马上就让二嫂子分派车辆,换了别人,就说自己,恐怕就只有被打回票了。 “林姐姐,要不我们去金刚殿看看?听说那里金刚菩萨威武狰狞,是全京师最好的塑像,不去?那天王殿那边也挺有意思,啊?……” 就这么优哉游哉的走着,那边小摊贩们见到两个带着丫鬟的小姐出来,早已经开始吆喝起来,围绕着六角碑亭的古柏苍苍,人声鼎沸。 “这石狻猊倒是雄壮,不知道为何歪着一旁?林姐姐,要不我们吃点儿呗,这艾窝窝可有名儿了,去年我来都吃过,还有豌豆黄,入口化渣,……” 听闻着身旁这丫头的聒噪,林黛玉也是心烦意乱。 冯大哥肯定到了,但是怎么把这丫头和后边儿的夏婆子她们给绕开还真是一件麻烦事儿。 就这么远远见一面肯定是不愿意的,起码也要说一会儿话,问问他在书院里的生活是怎样的。 想到这里林黛玉又有些羡慕,不管怎么样,至少可以有一大堆同学在一起,探讨经义,争论时政,那等生活可比在府里边整日枯守好过多了。 “你要吃便吃呗,别望着我,你每月月例钱??不是一直说出不了门没法花么?”黛玉瞅了这丫头一眼,板着脸道。 “林姐姐,我这点儿家当,有时候还要托人出府买点儿笔墨纸砚啥的,没剩几个,哪能和姐姐你比啊。”探春笑嘻嘻的挽着黛玉的胳膊,“就买点儿呗,我沾着你的光尝点儿。” “就你嘴馋,府里边那么多好吃的,还不够?”黛玉扭着身子,不想理这个牛皮糖,撇着嘴道。 “林姐姐,那不一样,府里边那些东西,每年翻来覆去都一样,后房里也不说换个花样,再说好吃,那每年都差不多,吃了这么多年,也腻味了啊。” 探春望着这一路让人眼花缭乱的各式点心吆喝着,散发出种种香气,早已经馋得无比。 黛玉看了看四周,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把这丫头给支开,而且就算是把这丫头支开了,那夏婆子便是琏二嫂子专门派来跟着的,就是怕自己和探丫头出啥事儿,铁定不会让自己脱开她的视线。 “紫鹃,你去买些点心,堵一堵这馋丫头的嘴,另外也给夏婆婆他们拿点儿,出来一趟走了这么一大圈儿,大家肯定也乏了。” “哟,多谢林姑娘恩赏,老婆子今日倒是赶上了,沾了林姑娘和三姑娘的光。” 夏婆子听得林黛玉一句夏婆婆,乐得嘴巴差点儿咧到后脑勺。 都说这林姑娘平日里孤傲清冷,说话牙尖嘴刁,骂人不带脏字,加之老祖宗恩宠,老家还有一个当大官的爹,所以府里仆人都有些怵这丫头。 也幸好紫鹃是老太太边儿上过去的,人倒是和善好处,所以有啥事儿都是先和紫娟说,让紫鹃这丫头去帮忙说和,今日一见,倒有些意外这林姑娘并非像想象中的那么难打交道啊。 紫鹃自然是知道今日姑娘这般大方好说话的因由,只是她也阻止不了自家姑娘的想法,只能陪着姑娘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这就是在大护国寺里边,人来人往,就算是“赶巧”碰上了谁,也很正常不是? 只是未必瞒得过精明慧黠的三姑娘。 乙字卷 第三十三节 要搞事儿!(第十更!) 一行人就这么沿着大护国寺走着,黛玉也假模假样的拉着探春去拜了拜菩萨,然后就出来直奔葡萄园,这当口天气正好,城里边大门小户的男女老幼都喜欢赶着这个时候出来溜达。 当然能在这个时候出来逛庙里,肯定都是一些没有正经生计的闲人,要不就是赶上休沐的。 “咦?那边怎么了?围着一圈人?”眼尖的探春看到了前面一圈人,看那模样多是些年轻士子一般。 “姑娘们最好别过去了,这年头外边乱着呢,没准儿就是一些好勇斗狠的在那里鼓捣着,小心血溅到身上,……” 夏婆子一看那阵仗就有些怵了,深怕这万一是这京师城里泼皮无赖耍横斗勇,或者就是借着机会讹诈人,这贾家虽然不怕这些,但两位姑娘千金之体可是经不得这般惊吓。 “夏婆婆,哪有那么夸张,您看大家都伸长脖子看热闹呢,肯定不是你说的那事儿,咦,好像是些读书人呢。” 探春可是一个不愿意错过热闹的性子,早就有点儿按捺不住,拉着林黛玉就要往那边走,林黛玉虽然是个清净性子,但本来今日出来就是要找机会和冯大哥见面的,这见面地方只能是这葡萄园里,所以也不敢错过,万一就是冯大哥在那边儿呢? 比林黛玉和贾探春只差一步,沈珫一家人也都慢悠悠的走近了。 这里要说不算太当道,只是沿着这边儿走可以一直走到护国寺的围墙边儿上,若是不打算去敬香拜佛的,就可以走这边绕一圈,看看风景,所以实际上人不算太多,零零散散一二十人罢了,而且也多是些年轻士子。 杨嗣昌?! 冯紫英笑了起来,果然是这个家伙! 已经注意到了周围有些把好奇的目光望过来了,虽然人不多,但是一看都应该是一些年轻士子学生,冯紫英甚至还看到了一个昔日在国子监里一起读书的学生,只不过不太熟悉只是面善而已。 不过他不在意,甚至还觉得挺好。 先前听到侯氏兄弟称呼对方为文弱兄时,他就觉得有些耳熟。 文弱这个表字可不多见,但是他有点儿印象,应该是某个名人的表字,但是却一时间想不起来了,但此时杨嗣昌一说,他便立即回过味来。 难怪这般英姿过人,真正的明末牛人啊,对付流寇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战略冯紫英还是知晓的。 “原来是文弱兄!”冯紫英朗声大笑着上前,“小弟在国子监中便已经听闻文弱兄的盛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杨嗣昌皱眉,这个家伙什么意思,把自己捧这么高?他不知道现下要论京中名气,谁能比得过这个家伙,连皇上和太上皇都点评过,如果这家伙要来崇正书院读书,只怕还能引发更大的震动。 杨嗣昌并不在意对方来或者不来崇正书院,论文才,他不惧任何人,这家伙不过是狗屎运好一点儿罢了,来了崇正书院也不过是光鲜一时,迟早原形毕露的命。 乔应甲把其推荐到青檀书院也不过是想要利用这厮的名气,邀买名声罢了,真以为自己是读书种子了?国子监里那帮人的德行,谁还能不知道? “过誉了,冯兄弟力挽狂澜,威震山东,便是这京师城里也是无人不晓,文弱这点儿薄名如何能与你相比?”杨嗣昌忍了一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只是鄙人一直很好奇,冯兄弟既然是武家出身,也算是家学渊源,国子监后若无合适去处,那九边之地更能有冯兄弟发挥的地方啊。” 听得杨嗣昌这么一说,冯紫英就知道这厮是很不满意或者说很不屑自己居然敢来读书,言外之意这书也是你这帮武勋子弟能读的么?你们这些人就根本没资格来读书啊。 心里越发鄙薄,冯紫英淡然处之,如同听不出弦外之音一般,脸色依然温润和煦:“多谢文弱兄好意,只是小弟自幼喜欢读书,蒙乔公看重,推荐小弟去青檀书院读书,这等好意,小弟又岂能辜负?小弟倒是觉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恐怕都是有益的,若是一味只会读书,那如同赵括一般的纸上谈兵,真正上阵了便茫然无措了,这两者其实可以相得益彰,不知道文弱兄以为如何?” 杨嗣昌没想到对方口才如此犀利,并不正面回应自己问题,反而从侧面来绕袭一击,而且言之有物,并非那种毫无理由的强词夺理。 不过这等口舌之辩,对杨嗣昌来说都是小 菜一碟,便是自己身旁侯氏兄弟也个个不弱。 “那倒是鄙人多虑了,只是能得乔公亲自推荐,这份殊遇颇为不易,还希望冯兄弟好生把握,莫要辜负了乔公的一番好意。”杨嗣昌话语语气也很平静,嘴角甚至还流露出一抹笑意,“青檀书院在顺天府也算是薄有名气,也来之不易,还望冯兄弟多珍惜啊。” 这番“情真意切”,让冯紫英真有点儿难以忍耐了,若是一味好言相对,只怕这个家伙还真的以为自己是腹中空空,软弱可欺呢。 “青檀书院小有名气,也是靠书院师生共同努力一点一滴积攒起来了,众多学子在每科秋闱春闱上的成绩也有目共睹,倒也无需太担心。”冯紫英垂下头然后又扬起,澄澈的目光多了几分压迫感,“文弱兄对下科春闱也应该是志在必得,三鼎甲之争不知道有何看法?” 杨嗣昌很不想回应这个问题,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崇正书院的头面人物,若是自己口风软了,弄不好就要被这厮拿回去大肆宣扬了,但若是口气太大,这两年之约一晃就到,一旦被人打脸,那就更糟糕了。 “看来冯兄弟对文弱这般看顾啊。”杨嗣昌负手而立,“春闱大比,乃是国之盛事,大周学子尽皆倾巢而出,谁敢轻言折桂?莫不是冯兄弟觉得你们青檀书院可以稳操胜券?” “稳操胜券自然无人敢这般夸口,小弟也代表不了青檀书院,简与兄,君豫兄,行周兄他们才能代表青檀书院。” 冯紫英笑得很开心,杨嗣昌是一个有些刚愎孤傲的性格,虽然这会儿年轻,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倒是可兹利用。 “简与兄、君豫兄和行周兄意欲代表咱们顺天府学子与金陵学子在下科春闱中一竞风流,文弱兄以为如何?” 这是在公开挑衅了,直接把崇正书院视为无物了,未等杨嗣昌发作,旁边那两位侯氏兄弟已经怒意溢面。 “冯兄弟此言差矣,论文才之繁,论名气之盛,青檀书院何德何能可以代表咱们顺天府的书院?”候恂忍不住反击:“文弱兄能否入主三鼎甲,我等姑且不言,但是和金陵那边的竞比,我想也当由我们崇正书院来扛起重担才对,只有我们崇正书院方有压倒金陵那边的实力!” “是么?崇正书院看来对对阵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是胸有成竹了?” 冯紫英轻笑,还没等杨嗣昌呢,这两个家伙便先入彀了,倒是省了一番心思,眉目间更是一片欣然。 “也罢,昨日里我听闻官掌院邀请了白马书院西溪先生和崇文书院的平涵先生来青檀书院,估计这几日就应当要到了,既如此我明日回去之后便向山长和掌院禀明,顺带告知两位先生,崇正书院向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下了战书,我们下科春闱顺天府对决应天府书院的大旗这个重任便要由崇正书院来扛起了。” “啊?!”侯恂、侯恪大惊失色。 这特么怎么装一下逼就踢到铁板上了? 杨嗣昌脸色也顿时阴沉下来。 他何尝不明白这是上了冯紫英的恶当了,侯恂这话一旦传出去,铁定要引起轩然大波。 尤其是缪昌期和朱国祯二人乃是江南著名士人,名满大江南北,缪昌期是白马书院掌院,而朱国祯更是崇文书院山长,这北来讲学的事情怎么崇正书院却从未获悉? 这春闱大比,历年都是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占据绝对优势,尤其是在一甲进士里边,基本上都是在这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学子里边产生。 只有下一科情况略有不同,青檀书院从几年前就开始大力吸纳南方士子,像韩敬和许獬便是其中佼佼者,所以这样才具备了挑战下科三甲的实力,但也只敢说具备挑战的实力。 论整体实力,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仍然稳居全国书院前二,而青檀书院也好,崇正书院也好,都要排到这两家书院后面去了。 现在若是把这个话放出去,一旦下科春闱大比崇正书院没能像夸口那样压倒金陵那边,那这个笑话可就大了,不但要被金陵那边耻笑,恐怕更要成为顺天府这边几家书院的笑柄,这对于自己和侯氏兄弟的声誉也会造成极大的伤害。 杨嗣昌面部表情变幻不定,但见到侯氏兄弟一时间进退两难,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眼巴巴的望着自己。 要收回这话,颜面上搁不下去,可不收回的话,放任这个家伙回去之后四处散布,那可就真的要坏事儿了。 乙字卷 第三十四节 乱拳打死老师傅(为乾坤正气盟主加更!) “冯兄弟,顺天府和应天府那边的竞比也属君子之争,谁胜谁负也很正常,……”杨嗣昌不得不先缓缓颊,侯恂这等话语说得太过,若是让人传出去,必定会引发一场风波。 “那意思是崇正书院其实并没有信心,候兄只是说着玩玩儿?”冯紫英不给对方机会,哂笑道:“那还这么义愤填膺的模样干什么?装腔作势?” 一口老血差点儿从杨嗣昌嘴里喷出来,侯氏兄弟更是被挤兑得面红耳赤,可问题是这个海口还真不好夸啊。 饶是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以文采出众著称,但是这大周读书人何止千万?每一科参加竞逐的学子哪一个不是苦读十年希冀在这一朝鱼跃龙门?谁敢有此把握? 更何况大家都清楚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在实力上更强一些,这是不争的事实,你不承认不行啊,人家是靠这么多年秋闱春闱大比的成绩证明出来的,不是靠吹出来的。 “那青檀书院可是有此把握?”杨嗣昌阴着脸反问道。 “小弟觉得很有信心,不过要看简与兄、君豫兄和行周兄他们几位的发挥了。”冯紫英笑嘻嘻的道。 冯紫英可以随便夸口,在杨嗣昌这些人心目中自己也代表不了青檀书院,日后就是追究起来,人家也只会说你杨嗣昌故弄玄虚。 一个武勋子弟你也要去和他计较这春闱大比,岂不是自找没趣?先前你不还在说人家不该读书,该去九边从军么? 这就是身份不对等带来的反差,让你说话行事都得要慎重。 不过这反过来也可以成为杨嗣昌他们反击冯紫英的理由。 “呵呵,这么说冯兄弟也是在夸夸其谈,大言不惭了?你又不能代表你们青檀书院,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呢?”侯恂终于找到了机会。 “我大言不惭也好,夸夸其谈也好,但起码我敢说啊。”冯紫英毫不客气,“总比有些人色厉内荏的好。” “我们色厉内荏?”侯恂被气乐了,他们好歹也是官宦子弟,对在国子监读书的这帮人底细还是很清楚的,冯紫英从国子监到青檀书院也不过一个月时间,难道说就能点石成金了?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杨嗣昌也觉得这冯紫英太猖狂了,以一敌三,还在这里疯狂挑衅,也不看看自己的根底儿。 “冯兄弟,读书还是需要踏踏实实积累,不是靠一时运气或者头脑发热去冒险就能成的。”杨嗣昌淡淡的道:“一个人一时走运,不代表着他能一直走运,愚兄觉得你还是更适合在国子监里呆着,去青檀书院,只怕会对青檀书院声誉有所影响啊。”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个家伙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刚愎自用,估计就算是成年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怪日后会栽大筋斗。 “如果文弱兄觉得青檀书院也是一直走运走出来的话,小弟只能说那有些人眼光太浅薄短视了。”冯紫英轻笑着回怼:“文弱兄认为夏公创办的青檀书院几十年,齐山长和官掌院执掌下的青檀书院会因为哪一个人而破例?这样的书院能一直走下来巍然不动?乔公作为都察院巡按御史,会这般不爱惜自己羽毛随意推荐什么人?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清楚,那小弟只能说无知加愚蠢。” 冯紫英咄咄逼人的气势,加上强硬犀利的言语,让杨嗣昌也有些难以接受,而周围已经簇拥起了不少人,三三两两的站在一旁看热闹,而且不少一看就应该是京城周边的士子学生。 这京师城内外大大小小的书院何止几十所,顺天府四大书院不过是其中佼佼者,但从学生数量来说,加起来连零头都不算。 这等情况下,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清楚无法退缩了,哪怕是稍有闪失,都可能给崇正书院声誉带来不可想象的损害。 “呵呵,紫英兄弟,看来你很有点儿舍我其谁的架势啊,不知道紫英兄弟在国子监里究竟学了一些什么呢?”杨嗣昌脸色平静下来,“既然在国子监里读书读的好好地,又何必到青檀书院去呢?” 这个问题很阴险,不愧是杨文弱。 周边便有国子监的学生,若是自己说国子监不是一个读书的地方,这本来是一个事实,但是若是敢这么说,那么日后就把国子监这帮人得罪死了,但若是不回应这个问题,自己为何要跑到青檀书院里去读书?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冯紫英脑子急速旋转,思考着对策。 回避是回避不了的,当下国子监已经沦为了过街老鼠,充斥着混日子熬资历等待授官之辈,真正有意读书的根本都不会到国子监,便是挂 着贡监名头者,也大多在籍地就读,但这并不代表谁就可以轻易把这张纸戳破了。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若是自己来戳破,那便会成为整个国子监的公敌。 “文弱兄,我知道你不太喜欢国子监,小弟的确是国子监生,而且是荫监,这没什么不好见人的。” 这个话题既然避开不了,自己是荫监入学也不是秘密,冯紫英反而坦然起来了,挑开了,反而就不成其为软肋了。 既然你杨嗣昌要这么“构陷”自己,那他冯紫英也不会客气,索性挑开,让你来承担这份炮火。 “本朝沿袭旧例为国奉献者后代有此优遇,小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家伯一人战死呼伦塞之战,甚至连香火都无人继承,另一人殁于九边任上,同样无人供奉牌位,便是家父也在边关戍守多年,身上与鞑靼人交锋留下的刀伤箭伤不下十处,说句不客气一点儿的话,那都是和鞑靼人搏命中捡回来的一条命。” “蒙朝廷恩宠,让小弟入监,小弟也有意努力读书,只是小弟肯定没法像文弱兄和两位侯兄一样有父兄自小传授,不过小弟在国子监里也曾苦读,蒋祭酒也曾对小弟颇为认可,这一点文弱兄一问便知,小弟也不用为自家脸上涂脂抹粉。” 杨嗣昌没想到这冯紫英小小年纪口才居然如此之好,还以为这家伙就是靠一身蛮勇运气捡了个这样机会,但现在看来自己还真有点儿小瞧了对方。 这厮很阴险狡诈,巧妙的把自己树立成了国子监的对立面,而且也让自己无从解释。 和这样的人交恶并非明智之举,但现在势成骑虎,也只有挺着了。 “国子监可能未必有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那么专注于读书,但是小弟以为,国子监的意义更在于确立一个让世人明晓读书的价值意义所在,这是其他书院所不具备的,同样,国子监更能为朝廷培养一批熟知政务的官员,而非只会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迂夫子,小弟以为,这历事便是如同翰林院观政一般,这等培养教育也是其他书院所不能取代的,……” 这一番话也说得情通理顺,没有回避国子监在授课讲学上不及外边书院的这一现实情形,但是却又把国子监所代表的朝廷的特殊意义和其独有的历事职能推到了高处,起码杨嗣昌看到了四周有几个国子监的学生脸上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表情。 巧舌如簧! 杨嗣昌知道自己陷入了被动。 他不可能和对方在国子监的问题上争论,那样只会让自己树敌更多,国子监再是不堪,那也是朝廷的最高学府,挂羊头卖狗肉也好,那也是朝廷的颜面,这厮倒是会做好人。 “紫英兄弟果然口才过人,只是徒逞口舌之利并不能证明什么。”候恂见杨嗣昌有些难以招架,不得不出面挺上。 这事儿本来就是因为他的大言而起,现在人越聚越多,演变成了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的一场正面交锋,众目睽睽之下,谁都没办法退让。 “侯兄说得好,徒逞口舌之利当然不能说明什么,但山东平乱可不是小弟靠一张嘴就能平下来的。”冯紫英见对方已经有些乱了阵脚,更是意气风发,“数千乱民,还有白莲教匪,光靠一张嘴就能说得他们降顺,小弟也没那本事,我想纵然是苏秦、郦食其也无此能耐。” 这特么是主动送台阶给他发挥表现啊,侯恂气闷无比。 沈自征目瞪口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杨嗣昌和侯氏兄弟对阵一个人居然落在了下风的情形,这比三英战吕布还厉害啊。 原本打算上前助阵的,但是听到他们的话题,他又有些憷了。 这等话题若是不能压倒对方,进而被别人反制,那可真的就成了笑话了。 “爹,这就是那个武勋子弟?”少女好奇的目光透过纱帘落在正在三英战吕布的几个人身上。 “应该没错了。”沈珫同样很好奇。 乔应甲说此子才虚岁十三,但看起来似乎已经有十五六岁了,而且自那股子气度更像是彻底压制住了杨嗣昌和侯氏兄弟,要知道这三人都要比冯铿大几岁的。 自己即将赴任东昌府,而临清乃是东昌府属州,而冯家乃是临清三大望族之一,尤其是在山东民变被平息之后,冯家影响力更是猛增,不但在临清和东昌府,甚至在整个山东都颇具名声了。 自己去东昌府任职,日后免不了还要和冯家打交道,倒是需要好生观察一下此子。 乙字卷 第三十五节 神操作,又打又拉 杨嗣昌知道在这样纠缠下去,只怕情势还要不堪。 这厮巧妙的把崇正书院与国子监对立起来,几乎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国子监是礼部嫡系,你要攻讦国子监,那就是自绝于科考之路,读书人没有哪个敢这般,特别是尚未过科考关取得功名者。 “紫英兄弟,你现在也算是青檀书院一员了,这般挑衅,莫不是想要挑起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之间的不和么?”杨嗣昌不得不压低声音,提醒对方道。 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有过“和”的时候么?冯紫英哑然失笑。 从两家书院竞争势头开始,就再没有“和”一字可言。 大家都在争夺顺天府士林学子里边的影响力,争夺朝廷的关注度,争夺民间的口碑,比试秋春两闱大比的成绩,以吸引更多的优秀学子来书院就读。 当然就顺天府与应天府,就北直隶和南直隶,就北地和南方来说,两家书院也在争夺这个书院领袖位置以期与仍然占据着优势地位的南方书院一搏。 不过冯紫英也并没有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打算,没有这个必要。 自己还不过是一个刚入书院的学生,占了上风证明了自我就足够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更何况杨嗣昌背后的杨鹤现在也在都察院担任御史,和乔应甲同殿为臣。 对杨嗣昌的适当敲打,既有助于乔应甲在都察院里地位稳固,同样也能证明乔应甲选人荐人的眼光,但如果过了,把杨嗣昌和他老爹杨鹤得罪死了,那就毫无意义了。 “文弱兄,你可以叫我紫英。”冯紫英笑得格外欢畅,一只手主动伸出去,与杨嗣昌一副把臂言欢的模样,目光却投向侯恂,“其实侯兄刚才有句话我非常赞成,那就是作为士人,光是徒逞口舌之利是远远不够的,但我觉得这句话应该送给南方的书院,比如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 哦?杨嗣昌见对方突然间态度大变,一下子揽住自己胳膊,格外亲热的模样,一时间还有些难以接受,这厮莫不是有那方面的喜好?只是这等情况下,他又不好骤然将其手甩开。 好在冯紫英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用这样一个动作表示双方之间的争执是君子之争。 冯紫英见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有些不解的模样,进一步道:“我听闻乔公提到过杨公上半年巡按浙江,回京途中在清江浦与乔公有过一唔,就提到,浙江士人尤喜清谈,犹如魏晋,对朝廷和地方官府施政举措不满,鼓动士林民间攻讦不绝,但是让其提出对策方略,却又语焉不详,……” 把自己老爹抬出来,杨嗣昌再是憋闷不服,此刻也不得不躬身倾听,那侯氏兄弟也只能如此。 外边周围众人只看到几个人先前还争锋相对,攻讦不断,但是转瞬间四个人似乎又握手言欢。 那冯紫英更是居于主导地位,拉着杨嗣昌浅笑吟吟的模样,而现在杨嗣昌甚至躬身拱手,一副请教受教的模样,那侯氏兄弟也有样学样。 这特么也太令人震惊了。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都被冯紫英的话给吸引住了。 杨鹤上半年代表都察院巡视浙江确有其事,也的确和乔应甲有过一唔,甚至也谈到了浙江士林风气的不良现象,但是有没有说得这么细,冯紫英就不知道了。 但不妨碍这个时候把这个话题拿出来对杨嗣昌的又拉又打,而且冯紫英可以肯定杨鹤与乔应甲在谈到南方士林风气时都会提及这一点,所以这也不算是虚言。 杨鹤是湖广人,虽然从地理大概念上来说属于南人,属于南方士林,但是湖广又和江南士林略有区别。 南直隶、江西、浙江、福建,这几个地方才是南方士林的核心区,像湖广、两广、云贵川,都属于非核心区。 “这种不良风气也渗透到了金陵这些书院中,这一点乔公和我们山长掌院都提及过。”冯紫英此时也只管张开嘴巴恣意胡诌,反正也没有人去映证,而且这种半真半假的话听起来也的确很合情理。 “所以我们书院虽然邀请了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来书院讲学,但是小弟还是要打算就这个问题向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提出来,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这种风气与国无益,于民无益,对士林风气危害极大,希望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不要流于平庸,甘于媚俗!”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杨嗣昌虽然不相信冯紫英有这等气魄,缪昌 期和朱国祯是何许人,岂是你这等毛头小子所能挑衅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冯紫英所言的确是当下南方士林中最大的弊病。 包括朝廷中一些出自南方的大臣官员也都对南方那种日益浮躁的习气十分不满,只不过囿于各种原因都不愿意来挑破罢了。 “那紫英,你打算如何向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建言呢?”杨嗣昌耐着性子道。 “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德高望重,小弟觉得还是需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冯紫英语气很谦冲,“这个情况其实我们青檀书院已经有一些考虑,也准备在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来我们书院讲学时进行一些切磋对话,但小弟以为仅仅是青檀书院还不够,崇正书院难道不应当也在这方面表明一番态度么?兄弟阋墙,外御其侮,姑且不论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孰兄孰弟,但起码在对南方这些书院时,我们是不是应当同仇敌忾?” 杨嗣昌被冯紫英这一轮神操作弄得有些头昏脑涨。 这厮是要干什么? 先前和自己正锋相对,半步不让,弄得剑拔弩张,差点儿就要反目成仇了。 这会儿却一副兄友弟恭兄弟情长的模样,还特么要什么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你以为金陵书院那帮人真的是吃素的? 和他们辩理,你都知道人家是清谈高手,还能找不出理由来接招? 杨嗣昌哪里知道冯紫英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和他们仨撕破脸,他纯粹就是忍不下当时那口气要争一争。 而且他也同样清楚像杨嗣昌这等士子科举之路肯定会很顺畅,人家实力摆在那里,未来同朝为官的几率很大,又有老爹和乡党做后盾,哪怕是日后真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也没有必要弄成生死对头。 另外还有一层因素就是冯紫英也很清楚自己在这些文人士子眼中的印象不太好,光靠乔应甲的推荐和青檀书院学生的身份还远远不够,要进一步提升自己形象,稳固自己地位,那么就需要其他一些手段来,比如踩一踩这位风头正盛可以与书院里许獬相比的杨嗣昌。 哪怕就是这一轮算不上多么精彩的对决,冯紫英相信下午就能在京师城里流传开来。 看看这周围的学子们,除了国子监还有其他一些书院的,估计也就没有青檀书院的,像通惠书院、崇正书院以及叠翠书院等其他书院的学子都会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和杨嗣昌对决一回,其实就已经大大提升了自己的名气和形象了,自己的名声就不再局限于青檀书院和国子监乃至武勋群体中。 能和杨嗣昌一较高下的人,自然值得其他书院的学子们关注。 特别是冯紫英极其狡猾的抬出了杨鹤的名头装神弄鬼的叙说一番,让杨嗣昌不得不又是躬身又是拱手,弄得周围看热闹的人还真的以为杨嗣昌对冯紫英的言语观点十分敬重认可呢。 “紫英,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呃,想怎么干?” 别说杨嗣昌,就是侯恂侯恪两兄弟也被冯紫英的这一番忽冷忽热忽高忽低的操作弄得有些搞不清楚方向了, “小弟以为,崇正书院也应当表明一个态度,既然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来我们顺天了,虽然是受我们青檀书院之邀而来,与我们青檀书院探讨切磋经义学术,但是崇正书院为什么不能加入进来呢?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可堪代表南方书院,那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是否可以代表我们北地书院来一场真正的巅峰会呢?” 冯紫英不紧不慢的望着杨嗣昌。 他不相信杨嗣昌看不到这里边的好处。 缪昌期和朱国祯乃是南方士林大儒,而且两人也都曾经在南京六部任过职。 缪昌期担任过南京都察院御史,但迅疾罢官,后起复南京礼部员外郎,后又辞官不就,朱国祯不但担任过南京国子监祭酒,而且担任过左春坊学士,后任南京吏部右侍郎,辞官不就后才出任崇文书院掌院。 这两人在南方士林和南京官场都很有影响力,这一趟北上名义上是到顺天府青檀书院讲学授课,传道解惑,与齐永泰、官应震切磋,但实际上也有一些其他意图,但无论如何这两位南方士林的魁首人物北上顺天府就会带来很大的影响。 这场学术交流讲学授课,其影响力无疑巨大,谁能参与进来,都意味着会对自己的影响力和声誉度有一个极大的提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切磋,对缪昌期、朱国祯来说是一种养望之术,但同样对齐永泰和官应震来说也一样如此,而且连带着对青檀书院的影响力也会有提升。 乙字卷 第三十六节 以势压人,以利诱人 “你是说我们崇正书院也可以参与这一次对话切磋?”杨嗣昌颇为吃惊,而旁边的侯氏兄弟一样也颇为惊讶。 这应该是公然的示好了,当然冯紫英一介学生自然没有这个邀请加入的权力,但是这样一个建议也足以说明人家的态度了。 “为什么不能呢?”冯紫英悠悠的道:“我刚才就说了,兄弟阋墙,外御其侮,南方书院在每年科考上占尽上风,但是小弟以为这并不能代表他们的真实水准就比我们北地书院高了,那种在春闱中获胜但是在入朝为官之后眼高手低者,甚至只会夸夸其谈纸上谈兵者并不少见,朝廷并不需要这类人,所以小弟以为这恰恰是需要予以指出和纠正的,……”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真的要对冯紫英刮目相看了,先前对冯紫英的轻蔑和不屑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甭管这冯紫英有无这样一个资格,光凭他这样一番话,就足以让他在北地学子里边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了。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能看到对方眼神中的热切期待。 对方投之以琼瑶,己方却不能无动于衷,杨嗣昌已经心动,但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他需要立即回去向书院山长和掌院报告。 他也相信书院知晓这样一个机会之后,肯定不会无视,但如何来和青檀书院对接参与进来,那就不是他们这些学子能做到的了。 但无论如何,仅仅是这样一个建议就能为他们获得书院的重视和认可,进而争取到未来与南方士林大儒对话切磋的机会。 这样一场盛会,只要能参与,那就是一份难得的殊荣,而如果可以在对话切磋上发言,哪怕是获得两位士林大儒的随意两句点评,那就更能为自己增光添彩积累人气了。 “兹事体大,紫英,愚兄怕是难以回答你这个建议了,还得要回去向书院山长和掌院他们报告。”杨嗣昌最终还是没有能抵御住这份诱惑,几乎是字斟句酌的道:“不过愚兄觉得我们崇正书院对这样的经义切磋机会肯定不会拒绝,只是不知道青檀书院这边……” 上钩了,冯紫英轻笑,听到杨嗣昌自称愚兄时,冯紫英就觉得有门儿了。 这意味着杨嗣昌心动了,被勾起了兴趣。 虽然是临时起意,但是冯紫英对于齐永泰和官应震的一些态度和想法还是有所了解的。 这两位都不算是心胸狭隘的人,而且青檀书院的宗旨也决定了不可能像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那样大规模的办学。 宁缺毋滥,少而精,这就是青檀书院的办学宗旨,要力争每一个从青檀书院中走出来的学子都能有所作为,不负家国。 应该说这这个想法是切合青檀书院实际的,对于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那么就不算是青檀书院的敌人,更像是一种既要竞争又要合作的伙伴。 至于说回去之后如何向齐永泰和官应震报告交涉,冯紫英也自有考虑。 现在无论如何都是青檀书院占了先机,这等良机如何让影响力和收益最大化,想必齐永泰和官应震都不会拒绝。 “文弱兄,齐山长和官掌院的心胸你应该清楚,而且官掌院也是湖广人,和你同乡。”冯紫英十分轻松,“小弟回去后也会向山长和掌院报告,这等盛事若是能集顺天府两大书院之力,以青檀加崇正对白马加崇文,四家书院菁华荟萃一堂,你说会不会留下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呢?” 作为文人,谁不想名留青史?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能想到的,几家书院的高层自然也能想到。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是人中龙凤,自然也能揣摩出这层意思来。 单单是青檀书院是不足以将这场讲学切磋效果发挥到最佳,如果崇正书院加入进来,那就不一样了。 一旦这场盛会如期举行,进而达到了预期效果,真正的大周四大书院是不是就可以因此定名? 那作为其中的“始作俑者”,或者说“始作俑者”的一员,没准儿也会在书院院志里留下一笔。 某年某月某某参与筹办了某某士林大师与某某的登坛讲学传道盛事,巴拉巴拉,如何如何,浓墨重彩这一笔中有你的名字,足够你子孙后代都能受其恩泽了。 沉吟良久,杨嗣昌终于点头。 “紫英贤弟,既如此,那愚兄和若谷、若朴亦要回书院向山长和掌院他们报告,希望此次传道切磋能成为我们顺天府乃至北地士林的一 场盛会,你我四人能参与其中,幸甚至哉。” 幸甚至哉,那还不得歌以咏志? 冯紫英吓了一大跳。 他可没有曹植七步成诗的本事,这杨文弱可千万别兴致大发,非得要就就此事拉着自己当即赋诗一首,那可就把自己给憋住了。 好在杨嗣昌心思也没在这上边,估计也是早已经飞回了书院,琢磨着如何向崇正书院报告,自家如何参与其中去了。 “父亲,真的是文弱兄他们,好像他们在和那个冯紫英争论什么,……”少年郎忍不住鼓足勇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好歹自己也是崇正书院一员,不论胜败也当与文弱他们站在一起,“父亲,我要过去和文弱他们在一起,……” 沈珫见自己儿子满脸通红的神色,有些好笑。 他当然看得出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他们与冯家儿郎的争论没占到什么上风,不过这等学子之间的争论其实并非坏事,开阔视野,增长见识,同时也能从不同角度来检视自己的不足,只要保持着君子之争的风度,大家心胸开阔一些,就是好事。 “嗯,去吧,不过不要冲动,我看他们也只是争论问题,别弄得视若仇雠一般,日后还要相见,……”沈珫微笑着点头。 “是啊,阿弟心胸当放宽广一些,杨文弱和侯氏兄弟既然都是你们书院佼佼者,而这位冯家哥儿能与他们争锋,想必也非同凡俗,多认识一个朋友也是好事。”少女也鼓励少年,目光却依然望着那边,“你看,他们现在不已经握手言欢了么?” 此时正是冯紫英拉着杨嗣昌大谈特谈其父巡按浙江情形时,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只能拱手倾听。 少年稍微一顿足停留,想要在看看情况究竟时,那边话题就已经进入了冯紫英掌控的轨道。 只看见冯紫英滔滔不绝,而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只能被动的跟随着冯紫英不断抛出的话题亦步亦趋,时而皱眉,时而展颜,时而密谈,时而畅怀,俨然一副知交好友的模样。 看得周围人都大为惊讶,连带着沈氏父子女一家人也大为惊讶。 等到少年走近冯紫英和杨嗣昌他们时,冯紫英与杨嗣昌他们基本上已经就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如何在此次南方士林大儒北上讲学切磋一事上合作达成了初步一致。 “文弱兄,此次咱们两大书院与白马、崇文书院的切磋活动,肯定还涉及到具体的沟通,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肯定不会只有他们两位来,相信也会带着他们的得意门生,嗯,可能也还有一些其他士林高贤来,这其中如何来安排日程活动,可能还要我们两家书院来沟通,小弟希望文弱兄和若谷、若朴兄能参与进来,届时我们青檀书院这边的简与兄、行周兄、君豫兄也可以和文弱兄你们一唔,……”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秒懂。 这是建议自家抓住这个机会来参与筹办此事了,大事肯定是书院山长、掌院等人来决定,但具体筹划策略,却需要一些得力人选来负责,这是确立自家在书院中领袖地位的绝佳机会。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文才不凡,在崇正书院中属于翘楚人物,但是并不代表就无人能压他们一头了。 偌大崇正书院中英才辈出,能与杨嗣昌抗衡的就有好几位,而侯氏兄弟这类后起之秀就更多了,你要在书院里树立起更佳印象,自然要在这些重大事务中展示自我。 “文弱兄,若谷兄、若朴!”杨嗣昌尚未来得及答话,一个少年已经疾步而来,满脸兴奋之色。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同学,几人在学校里关系都还算不错,但也谈不上多么亲密,只不过在外肯定也有一份亲切感。 冯紫英一看此子,心中也是暗叹,怎地今日所见崇正书院的学生,个个都是姿容俊美,飘逸潇洒,让人观之忘俗? 相比之下,青檀书院的学子们从总体上来说,气度就要逊色一筹。 这一点冯紫英不想承认,但内心也知道这是事实。 崇正书院学子主要是以官宦子弟和士绅子弟为主,这些学生本身家境就好,而且居移气养移体,加上家庭本身的重视,自然在起步阶段就占据先手。 而青檀书院的贫寒学子更多地是靠自身努力来弥补这一差距,这也形成了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好在齐永泰和官应震都明白这一点,每每教导之中都给学子们灌输气度胸襟和格局眼界的重要性,倒也在这方面弥补了不少。 乙字卷 第三十七节 一时瑜亮 “紫英,我来替你介绍一下,这是沈自征沈君庸,可能还是要比紫英你年长一些,君庸,这是青檀书院冯紫英,你应该早就久闻大名才对,……”杨嗣昌为二人介绍之后才又道:“君庸,令尊怕是要赴山东上任了吧?” 又是一番寒暄。 “文弱兄,家父就是想要趁着离京之前出来走走看看,日后回京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沈自征在冯紫英面前颇为矜持,但在杨嗣昌面前也不敢托大,“家父就在那边,小弟就是和家姐一道陪家父出来,……” “哦?”几人同时把目光转向沈自征过来的方向,只见一位气度不俗的便袍男子和一位婀娜娉婷的帷帽少女站在葡萄架下,看见几人目光望过来,都微微点头示意。 这京中之事对于青檀书院学子们或许有些闭塞,但对于杨嗣昌、侯氏兄弟这等父辈都在朝中任职之人来说却不是秘密。 沈自征父亲沈珫出任山东东昌府知府的消息已经传开。 虽说是从京官改任地方官,但却是大大的晋升了一步,成为正四品的要员,未来如果运作得好,几年后是出任省级大员还是重返京中,那都不一样了。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以及冯紫英都只能过去见礼。 沈珫见众人过来见礼,也没有拘泥。 虽然是携带家小来大护国寺一游,但是自己儿子是这帮人同学,而且像杨嗣昌、冯紫英和侯氏兄弟都属于书院中精英人物,未来进入大周官场的几率极大。 自己这个儿子读书虽然也还不错,但是在历练和政治嗅觉方面却还欠缺了一些,能够和这帮人多在一起学习切磋,收益也会不小,所以他也是很自然的和一干学子寒暄。 至于说自家女儿,照常理来说,和年轻男子在一起是不合适的,但有他这个长辈在场,而且是在大护国寺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倒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当然只是介绍了一下身份,自然不会提女儿闺名。 少女也很大方的福了一福见礼。 像杨嗣昌这等人早已经有了婚姻,自然不会去多看,便是侯恂也早就有了婚姻之约,即将成亲,都是规规矩矩的回了一礼。 只有侯恪和冯紫英尚未婚配,但这等情况下都是目不斜视,坦然应对。 “文弱,紫英,若谷,若朴,看你们先前争论得格外热闹,可是有什么好事儿?”沈珫也是进士出身,对于读书时代的这些年轻学子心态还是比较了解的,含笑问道。 “沈叔父,紫英和我们只是探讨书院的一些事宜,……”杨嗣昌略作犹豫还是坦然回答道:“青檀书院邀请了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北上讲学,紫英意欲邀请我们崇正书院也一并来主持这场活动,嗯,一次讲学和切磋,我们觉得很有意义,……” “哦?”沈珫讶然。 缪昌期和朱国祯这二人他当然清楚,江南士林大贤,文坛大家,北上讲学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遇,对青檀书院来说无疑会在声誉上是一个提升。 冯紫英居然会邀请崇正书院参与,这可不是小事,这家伙能做青檀书院的主? 齐永泰和官应震这么信任他?这家伙不是才去青檀书院一个多月么? “沈叔父,此事山长和掌院也是筹划已久,不过小侄觉得江南两大书院来我们顺天府讲学切磋,对于我们顺天府学子来说也是一个难得机遇,而且先前小侄和文弱兄、若谷兄、若朴兄也认为当下江南士林虽然文风鼎盛,但是却也有一些华而不实的风气,所以我和文弱兄、若谷、若朴兄都觉得若是能藉此机会来一次对话切磋,亦能让我们北地士林之观点与江南士林有一个对比交流,……” 这个话题可真的有点儿大了,便是杨嗣昌恐怕都未必扛得起,这个家伙就能行? 见沈珫眼中的惊讶之色更甚,冯紫英也知道自己这个海口夸得有点儿大了,不过他也不在意,笑着解释道:“沈叔父恐怕觉得小侄有点儿夸夸其谈了,但实际上齐山长和官掌院原来就有这个意思,我们书院在学习讨论中也曾经就这个话题展开过多次讨论,嗯,小侄甚至还听闻山长提到过,霍林先生也可能来书院进行授课讲学,这样亦可与西溪先生、平涵先生一并切磋,……” “哦?”沈珫真的有点儿震惊了。 霍林先生就是汤宾尹,这也算得上是江南文坛巨 子,虽然和自己不是一科,但人家是榜眼及第,翰林院编修出身,太上皇许多内外制书诏令皆出其手,极受好评,甚至还当过一任同考官,名声极大。 “是啊,沈叔父,正因为如此,我们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若是能促成崇正、青檀、白马、崇文四大书院汇聚一堂坐以论道,无疑是咱们北地乃至大周士林文坛一大盛事,所以紫英和文弱都想促成此事,……” 杨嗣昌热切的态度和冯紫英的淡然自信,让沈珫觉得这事儿没准儿还真能成,难怪乔应甲对此子评价如此之高。 看了看身旁还有些懵懂的儿子,沈珫心中也是微动,“这般事宜恐怕要筹划操作也需要一番心思,文弱,紫英,还有若谷若朴,诸多大家汇聚,须得要精心安排,不如让君庸也跟着你们学习筹划一番,也算是一份历练,……” 这等事情,只要能参与进去便是难得的机缘,光是能在汤宾尹、缪昌期和朱国祯等人面前混个脸熟,日后都能受益匪浅。 “哦?好啊,欢迎君庸兄加入,文弱兄先前还说缺乏可靠人手来帮忙,君庸兄能助文弱兄一臂之力,那再好不过了。”冯紫英没等杨嗣昌答应,便先替对方答应下来。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交换了一下眼神,也只能点头应允。 说实话他们和沈自征的关系还没有密切到这般地步,甚至先前也没有考虑让沈自征也参与进来。 参与这等筹划无疑是在书院里边最好的一份锻炼历练机会,可以直接与山长和掌院接触,还能在几位来访的大儒面前露脸,还可以与邻校的精英共事,可以说千载难逢,只是沈珫开了口,冯紫英又一口应允下来,杨嗣昌自然不可能再拒绝。 “沈叔父,紫英,这等事情我们需要尽早向书院山长和掌院报告,所以我们也就先行告辞了,君庸,你是跟我们一道,还是……”杨嗣昌此时所有心思都放在这上边去了,几日之后这些士林文坛大贤就要到来,如何筹划讲学论道,都还需要仔细琢磨一下,另外两家书院怎么来合作,也需要有一个方略。 沈自征有些犹豫,但是沈珫却早已经看出来杨嗣昌其实对自己这个儿子并没有太热情,微笑着道:“君庸,你和文弱他们去吧,做正事儿要紧。” 杨嗣昌点点头,向沈珫行了一礼,又和冯紫英点点头,“沈叔父,紫英,那我们就先走一步,嗯,我们两家书院距离也不远,这边事儿有了眉目,我便遣人来与紫英你联系,如何?” “好,今晚我便要回书院,此事我也要向齐山长和官掌院报告,希望我们两家书院能够齐心协力,携手共进把这场盛会办好。”冯紫英也是拱手一礼,浅浅一笑与杨嗣昌等人道别。 一直到杨嗣昌带着三人离去,沈珫这才把目光落在冯紫英身上:“难怪汝俊兄这般看好,冯贤侄果然英雄出少年,和大名鼎鼎的杨文弱堪称一时瑜亮啊。 “沈叔父过誉了。”冯紫英没想到对方言语中提到了乔应甲,略感惊讶之后也恭敬的道:“若非乔公予小侄这样一个机会,小侄也难以进入青檀书院,沈叔父和乔公有旧?” 微微点头,沈珫还是很欣赏冯紫英这种姿态的。 都说武勋子弟骄矜,虽说像乔应甲这般人并不在乎谁知恩图报,但是冯紫英这样言必称乔应甲的推荐之恩,还是很让他们这种士人出身的官员十分喜欢。 这起码是一个态度,也说明冯紫英和寻常武勋子弟截然不同,乔应甲也的确没看走眼。 再联想到先前冯紫英在杨嗣昌、侯氏兄弟面前的那份淡定从容,沈珫也越发对眼前这个英武昂扬的少年多了几分好感。 “汝俊兄和我乃是同科,前些时日我与汝俊兄闲谈中,汝俊兄便提及冯贤侄,山东之行汝俊兄印象极深。“沈珫点头,“我还有些不信,今日一见,方知汝俊兄所言不虚啊。” “承蒙乔公厚爱,山东一行让小侄受惠良多,沈叔父赴任山东,小侄若是有机会,定要登门拜会。”杨嗣昌已经告知冯紫英沈珫即将赴任东昌府知府,这正好是冯家的基本盘,无论于公于私,都应当要结好这层关系。 “唔,久闻冯家也是临清名门,愚叔此次赴任东昌,若是有机会亦要走动一番,……”沈珫很客气,倒是把冯紫英吓一跳,若是让沈珫知晓冯家在临清现状,怕是真的要对冯家有些不良看法了,“沈叔父,小侄那边并无多少亲友,余者皆碌碌,当不起叔父征召,小侄定当拜会叔父,……” 乙字卷 第三十八节 乡人 沈珫也是久经官场之人,见冯紫英的神色知道对方不是客套,估计冯家在临清那边现状不佳,会意的一笑,“也罢,那愚叔可就静待贤侄登门了,嗯,此番江南士林大儒北上讲学一事,乃是难得盛事,贤侄还需勠力……” 沈珫说得很委婉,换一个人未必领悟,但冯紫英何许人,立时明悟过来,连连点头:“叔父放心,这等事宜,我辈自当齐心协力,定当不负叔父期望。” 沈珫心中也是赞许不已,自己只是稍微一点,对方就了解自己心意了,自家儿子要论年龄只怕还要比对方大一两岁,但若是论这等人情世故,简直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难怪杨嗣昌在其面前都难以占到上风。 沈宜修一直默不作声的站在父亲身后,观察着这个声誉鹊起的少年郎。 先前和杨嗣昌与侯氏兄弟的争辩,再到和杨侯等人的握手言欢,都让她很好奇,据说这个家伙才虚岁十三,比阿弟都还小两岁,但看看人家的表现,只怕两个阿弟都比不上人家。 器宇轩昂,沉稳有度,而且颇有礼貌,更为难得的居然是对人情世故十分熟稔,连平素少于形诸于色的父亲都对其露出了笑容,这可真不多见。 和父亲的一番对话很有技巧,让父亲也很高兴,沈宜修感觉眼前这个少年郎简直像是一个和父兄风范相若的成熟男子,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气势,让人印象深刻。 冯紫英并没有对沈珫背后的少女投与更多地关注。 一是礼貌,哪怕这个女孩子头戴帷帽遮蔽了面容,但温婉澄净的气息还是很容易吸引人目光;二是他现在也没太多心思考虑其他,沈珫将出任东昌府知府,未来如何利用这一契机振兴临清冯氏才是他现在需要考虑的。 一番交谈之后,冯紫英便主动告辞,倒是那个少女最后一句“多谢冯公子对家弟看顾”让冯紫英愣怔了一下。 声音很温柔可亲,带着些许吴侬软音,这让冯紫英有些疑惑。 难道沈珫一家也是苏州人?因为这声音听起来似乎和许其勋口音有几分相似,嗯,甚至也和林丫头更像。 再联想到先前那沈自继的口音也有些耳熟,倒是这位沈珫大人已经是一口北方官音,没多少吴地口音了。 原本已经打算举步前行了,但冯紫英还是没忍住,转过身来,又行了一礼:“叔父,冒昧问一下,叔父可是苏州府籍?” 沈珫讶然的扬了扬眉,“愚叔正是苏州府吴江人,贤侄为何问起这个?” “噢,只是觉得沈姑娘口音有些耳熟,临清冯家也是百年前前明时候从苏州吴县搬迁到临清,至今冯氏南支仍然在吴县,叔父口音小侄倒是没听出来,但沈小姐一说,便有些触动。” 沈宜修纱帘后的脸微微一烫,很想说这家伙说话太过放肆,但人家又的确没有别的意思,骤然听到乡音也很正常,这要指责人家未免有些夸张了,所以只能微微侧身不语。 沈珫倒是很惊奇。 他只知道冯家是临清望族,却未曾想到祖籍却是苏州,要说吴县和吴江数百年前原属一县,称得上是真正的乡人了。 “没想到贤侄居然是愚叔的乡人,这倒真是一个意外惊喜,那贤侄可曾回苏州故里去过?”沈珫含笑问道,那态度又多了几分亲近。 “未曾。”冯紫英老老实实的道:“小侄自小跟随父亲在大同,也是去年方才回京读书,并无机会回苏州故里。” “噢,那真是可惜了,若是有机会可以回去看一看,那等江南胜境与北地风光还是大有不同的。”沈珫目光流淌,似乎也在回忆家乡风光,“愚叔也有些年成没回去了,很是怀念,倒是家乡偶尔送来一些特产,让愚叔心中略有安慰,嗯,贤侄,到时候愚叔收到家乡送来的茶米让小女给你送一些,……” “那如何使得?”冯紫英赶紧道谢。 “贤侄这么说就是见外了,些许茶米不值钱,便是留一份挂念罢了。”沈珫没意识到自己话语里的些许语病,倒是身旁的少女听得脸绯红发烫,但是父亲说话她又不好打岔,只能把脸朝向一边。 冯紫英连连表示道谢,又是一阵寒暄之后,双方才道别分手。 在冯紫英拱手一礼,少女微微欠身一福,此时却恰逢一阵清风拂面,扬起了少女帷帽的纱帘,少女羞红的娇俏面庞带着轻盈灵动的目光在那一瞬间映入了冯紫英的眼帘。 菡萏不须发,何如解语花! & nbsp;那一瞬间,冯紫英只感觉自己心脏被人重重的击打了一拳,一时间竟然有点儿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几乎是用一种惯性力量让自己尽可能自然的转身举步而行,而有些僵硬的脚步恐怕只有冯紫英自己才知道如何的艰难。 来到这个时空,他不是没见过漂亮的女孩子,但不得不说,自己见过的女孩子大多年龄偏小,无论是林萝莉还是云裳,抑或是到贾府见到的三春,都在十二岁以下,多想想都觉得像是犯罪,根本无法让人产生多少绮念。 而真正符合自己这颗灵魂的女性,恐怕也就只有李纨和王熙凤了,但那种环境下冯紫英也不可能把目光往那些地方瞟,也就是一面之缘,甚至没有怎么看清楚。 但方才那一瞬间,冯紫英觉得自己终于见到了这么久来第一个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孩子,少女还有些稚嫩的玉靥已经透露出几分灵气,那双莹莹可人的妙瞳浸润着澄澈的气息,就像能一下子让人融化在其中。 一直到走出几十步,身后云裳和瑞祥的招呼声才算是让冯紫英从失神状态中清醒过来。 自感有些羞愧的冯紫英对自己的失态也觉得丢脸,不就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么? 自己这是怎么了?大概是在某种环境下待太久才会有这种怪异的感觉吧? 他摇了摇头,看来自自己的自制能力有些下降啊,为了日后长久的美好生活,自己当前的首要任务还得要放在学业上,其他的,还得要暂时搁在脑后。 “少爷,少爷!” “怎么了?”冯紫英终于停下了脚步,扭过头来,表情有些不善的看着紧赶慢赶撵上来的瑞祥。 “林姑娘来了。”瑞祥也不知道哪里就招惹了少爷,赶紧道:“就在那边,不过好像贾家三姑娘跟着她在一块儿。” 冯紫英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今日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见小丫头一面,目光抬起望过去:“她还带着贾家三姑娘?” “是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小的也不敢去问,云裳过去请安了。”瑞祥有些惴惴不安,感觉好像少爷心情有些不好。 “唔,知道了,走,过去吧。”冯紫英沉着脸背负双手,转身往回走。 此时人早已经散了,沈珫一行人也已经离开,只剩下林小丫头和那探春带着几个人还站在葡萄架边上。 林黛玉和贾探春都未曾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这样一场情形,从冯紫英与杨嗣昌等人的舌辩论战到后边儿的握手言欢,再到与沈家人的寒暄见礼,虽然时间不长,但是也早已经在周围的学子里引起了轰动。 在冯紫英与杨嗣昌、侯氏兄弟言语交锋时,周围就有各家书院的学生在卖弄着各自的见识,比着谁的舌头长来炫耀。 比如那杨嗣昌乃是都察院御史杨公之子,号称京师三大才子之一,如何如何;而侯氏兄弟虽然祖籍河南,但是也在京师寄居多年,乃是礼部侯郎中之子,也是京中俊彦,一时瑜亮,…… 至于冯紫英自然也有那些不甘示弱的国子监生为其张目,大谈特谈冯紫英如何山东之行胆略过人,如何又受到朝廷嘉誉,最终蒙巡漕御史乔公推荐到青檀书院读书,已经预定了下科进士云云,…… 更有一些卖弄口舌者神神秘秘的表示乔公在山东之行中立下大功,即将担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要职,未来炙手可热,对这冯紫英格外看重,有意招为东床云云,…… 这京中士民古今一也,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多是这等卖弄见识炫耀之人,自认为消息灵通者尤好此风。 这些周边士民话语自然都传入了林黛玉和探春耳中,也听得两个小丫头眉飞色舞。 平素哪有机会听得这等京中“秘闻”? 在府中多是琴棋书画,大不了也就是从一些身边小丫鬟嘴里听到一些家长里短,琏二嫂子和琏二爷之间又如何了,老祖宗身旁的鸳鸯姑娘又怎么了,隔壁管后厨的柳家屋里的又如何了,…… 哪里有这等异彩纷呈的新鲜故事来得精彩? 尤其是这故事中居然还有一个自家熟识关心之人,那就更让人心驰神往了。 便是那原来对冯紫英并没有多大兴趣的探春,经历了这一遭头脑“洗礼”,也不由得对这个声名大噪的冯家大郎感兴趣起来。 尤其是在看到他和那在京师城中号称三大才子的杨嗣昌辩论一番之后丝毫不落下风,那份风采委实让人心折。 乙字卷 第三十九节 林丫头 “见过冯大哥。”见到冯紫英过来,早已经伸长脖子雀跃以待的黛玉脸上涌起了一抹晶莹亮彩,抿着嘴,那笑容连一旁的探春都能感受到带出来的舒畅。 “见过冯家大哥。”同样一袭大红锦绣袄子的探春也是有模有样,眉宇间菁华内蕴,盈盈一礼,只是比起黛玉的称呼来,称呼里多了一个“家”字。 “唔,这么巧?来大护国寺敬香祈福,还是来看看葡萄园?”冯紫英也知道探春是一个精明能干的性子,不过这丫头也才九岁不到吧?再是机敏,也还只是一个小丫头而已。 “冯大哥,我们就是出来走走看看,平素里也没啥机会,听说护国寺香火旺,大家都喜欢来,所以就来看看,……”黛玉瞥了一眼身旁的探春和背后的夏婆子等仆从,心里有些发急,如何把这帮人给打发走,还真的有些麻烦。 冯紫英当然明白小丫头的心思,但是这种情形下,他一时间还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支开这些人,而且他也觉得就算是支开这些人,和这小丫头也没太多话题。 他只是纯粹的考虑到小丫头一个人在贾府孤苦伶仃,不想让小丫头失望才来这一趟。 谁曾想到这丫头还带了一帮仆妇不说,还有探春这个拖油瓶。 想到这里,冯紫英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这个在《红楼梦》书中评价甚高的丫头,俊眼修眉依然隐约可见了,也不知道日边红杏倚云栽之签所征兆的究竟何属。 贾探春先前还没有太在意,毕竟这冯家大哥她也是在府里见过的,而且也知道后来冯家大哥又来了一次府里与琏二哥、宝二哥他们喝了一回酒,家里长辈们也时不时要提起。 当然,多半是要和自家宝二哥连带着作比较,免不了又是一阵叹息惋惜,总归是觉得宝二哥有些拍马都赶不上的意思了。 但这会儿却发现这位冯家大哥在仔细打量自己,那目光虽然并没有多少让人反感之意,但多少还是让小丫头有些不太自在。 觉察到了这一点,小丫头便挨着黛玉,小声道:“林姐姐,差不多了吧,要不我们去金刚殿里去转一圈?” “也罢,不如你带着侍书去殿里转一圈,我走了许久,也有些乏了,就在这里坐一会儿,……”黛玉眼珠一转,巧笑嫣然,“我就在这里歇息一阵,你也知道我是个不喜佛道的性子,你出来我们就走。” 探春略微吃了一惊,迅疾就意识到这丫头是要在这里多和冯家大哥说会儿话了,不过冯家大哥救过她的性命,两人之间熟悉亲近一些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那我就陪着姐姐在这里坐一会儿,……”探春也是抿嘴一笑,大红遍地金鹤袖衬着白绫袄儿,一双纤巧柔荑牵住林丫头的衣袖,便要试探一下对方。 “不用,妹妹你去吧,左右也无甚事儿,我和冯大哥说些闲话,也听听冯大哥在书院里的趣事儿。”林黛玉也知道瞒不过这丫头,所以干脆就挑明。 见林黛玉态度这样坚决,明显就是要把自己支开,探春也有些气恼,重重的一跺脚,把手放下,但是却又找不到合适理由来反对。 这大庭广众之下,偶然相逢,说几句话,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再说了还有夏婆子这样一大堆仆妇在一旁,也说不上个啥。 狠狠的剜了黛玉一眼,探春气鼓鼓的转身:“侍书,我们走,去庙里逛逛,林姐姐乏了,要歇息一会儿,夏婆婆,你让两个人跟着我就行,你在这里陪着林姐姐。” 总算是把探春这牛皮糖打发走了,至于剩下的夏婆子几个人,林黛玉就真的没抓拿了,而且她也不好支开对方,否则对方要回去随便撂下几句闲话,自己都得要吃挂落。 冯紫英自然心知肚明,贾探春被这丫头给怼走了,剩下的事儿就该是自己的了。 “云裳,你去陪着夏家的在一边儿上说说话,贾先生前几日里说有口信儿要带给林家妹妹,我和她就在这里说几句。”冯紫英给云裳使了一个眼色,云裳何等懂事儿,早就上前攀着夏婆子的手,“婶子,早就想和你说说话了,走吧,我们站一边儿去,……” 手里一把金瓜子儿早已经塞进了夏婆子手里,夏婆子浑浊的眼珠子只是那么一瞄,死鱼眼顿时闪过一抹奇光,那大嘴立时咧开来,整个马脸上的褶子都快要笑得没了。 “哟,姑娘太客气了,谁不知道冯家大 爷现在是个风光人?先前我们都听到这周边闲人说起冯大爷,那可劲儿的夸赞呢,走,走,咱们就在那边候着林姑娘,……” 一边忙不迭的把金瓜子儿往怀里揣,一边陪着笑脸便往边儿上走,那动作比十几岁的小姑娘还麻溜。 啥都没有银子好使。 这也是冯紫英早就防着的。 一把金瓜子儿,算下来也要值个十两八两银子了,对于这等月例估计也就是一吊钱的婆子来说,几乎就是一年的例钱了,比啥都管用。 其他几人下等仆妇自然也都要一一打点到位,都是人精,出来也都明白,这冯家大爷的威势有目共睹,琏二爷随时挂在嘴边,宝二爷据说都最烦提起冯家大爷,没准儿哪天就和府里边哪位小姐结亲了呢? 这贾府里边啥事儿都藏不住,大老爷有点儿什么心思自然也就有人琢磨得出来,而且那一晚琏二爷心思太明了一点儿。 何况也不需要对方走远,就在十来步远之外,看得清清楚楚,再不济也还有紫鹃这丫头在一旁,谁还能干个啥? “好了,这下行了吧?”瑞祥早已经溜到了一边儿上去,防止有外人来,这里也就只剩下了冯紫英和林黛玉、紫鹃三人,冯紫英似笑非笑的看着小丫头。 “什么叫这下行了?”小丫头噘起嘴,似乎又觉得这样不淑女,又赶紧抿了抿嘴,瞪着眼睛看着冯紫英,“说好要来看我,却跑去和琏二哥他们喝酒,然后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说话不算话。” “哟,生气了?”对这丫头,冯紫英内心虽然谈不上男女私情,但是总还是有些怜惜和歉疚心理的,“行了,算我的错,这不就回来了么?你冯大哥可只有一天的假,下午就得要回书院,得走一个多时辰呢,就这么点儿空闲都挤出来了。” “啊?下午你就要走?”小丫头又有些舍不得了,蹙着眉头,“你们青檀书院管得这么紧?” “不这么紧,秋闱春闱能取得好成绩?”冯紫英笑着道:“你冯大哥现在是每天头悬梁锥刺股,从早到晚都是苦读圣贤书,这一个多月也就回来这么一趟。” “不是说每旬都有休沐一日么?”林黛玉也早就把这些打听清楚了,“你为啥不回来?” “冯大哥也想回来,可我是去读书的,不是成天指望着休沐的,后年秋闱若是不中,这两年书岂不是白读了?”冯紫英摊摊手苦笑,“你冯大哥可没法和杨文弱那些才子们比。” “哼,那也不一定。”小丫头一下子就不服气了,“先前我可是看到冯大哥你把那个杨文弱给驳得张口结舌满头大汗呢。” 这丫头说起大话来也是眼睛都不眨一眨,杨嗣昌和自己争论时固然没占到上风,但也谈不上什么张口结舌,至于满头大汗那就是真的胡诌了。 “行了,丫头你就别往冯大哥脸上贴金了,你冯大哥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冯紫英乐了,“说说你吧,在府里怎么样?你舅舅舅妈对你还好吧?” “有什么不好?挺好的,就是在府里太无趣了,每天不是看书作画,就是下棋投壶,嗯,也幸亏还有一个探丫头,……” 黛玉有些慵懒的姿态看在冯紫英眼里,自带几分风流,但对冯紫英来说,却想到了对方的身子骨。 “丫头,我看你这身子骨倒是需要好好将养将养,嗯,改日我去找张先生要个方子,你自己也要小心,紫鹃,你家小姐是个懒性子,你可得多看顾着,……” “谁是懒性子?”小丫头一听就有些恼了,女孩子最听不得这话,人家不也就是喜欢赖赖床么? 紫鹃忍不住把脸撇在一边,捂嘴轻笑,这话大概也只有冯大爷才敢说小姐,换了别人,早就翻脸了。 “行,行,你是勤快性子,拉磨的牛都赶不上你,……”一句话把小丫头逗得忍俊不禁,冯紫英也乐呵呵的道:“不过你身子骨倒真是需要将养,到时候我把方子和习练法子抄一个让瑞祥或者云裳送进府里,怎么联络,紫鹃,你和云裳好好商量一下。” 冯紫英还真有些担心小丫头的身体,这身子骨太弱就得要从现在开始养着练着,真要等到十五六岁以后,那效果就差了一大截了。 回去之后倒是需要好好找张太医缠磨一番,定要让张先生拿出压箱底儿的本事来。 乙字卷 第四十节 作妖做大了 愉快的时间总是过得太快,半个时辰几乎是一晃而过,估摸着探春那边快要出来的时候,小丫头也只能恋恋不舍的和冯紫英道别了,“说好,春假的时候可得要说话算话,我可要一直等着,……” “行,大佛寺,白云观,赶着正月里最热闹的时候,不过得好好策划策划,……”冯紫英有些头疼,看样子这一次接一次,都得要把下一回的事儿给说好,这还有个休止么? 只是面对小丫头那幽怨恳求的目光,他还真的无法拒绝。 “大不了到时候我再把探丫头拉着一块儿就行了。” 见冯大哥终于“屈服”,小丫头也是欣喜不已,她倒是想得简单,让探春来给她打掩护。 “再不行,我就把二姐姐也拉来,反正她在家一个人闲着没事儿,闷在家里就知道绣花,……” 小丫头倒是想得简单,那贾迎春是个老实软弱性子,就算是拉出来当挡箭牌,知道了一些什么,也不会回去翻弄嘴皮子。 不像探春这丫头,舌尖牙利,虽说口风也稳,但估摸着自己还得要好好讨好一番对方。 这等“把柄”落到对方手里边,始终让小丫头心里不舒服。 只是这第一遭就已经被人家拿住了,也就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了,总归这丫头还是一个值得信赖的。 不过这话倒是把冯紫英吓一大跳。 贾赦和贾琏都有点儿要把贾迎春许给自己的意思,虽说自己态度坚决的不答应,但是这年头婚姻大事自己还真的做不了主。 哪怕自己反复给父母打预防针,但是父亲那边都还好说,唯独母亲那里恐怕是真的不容易说服。 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的拖着,拖到自己秋闱考中,估摸着那个时候母亲就得要斟酌一二了。 “行了,到时候再说吧,其他都没啥,就是要注意别伤风受凉,头疼脑热的赶紧养着。” 冯紫英把目光投向旁边一直未曾做声的小姑娘,“紫鹃,你家小姐可就交给你了,我知道你在老太君身边多年,是个稳重人,你家小姐脾性儿就这样,嘴利心热,你包容着点儿,……” 紫鹃没想到这位冯家大爷会突然话话题转向自己,吓了一大跳,赶紧一福,“冯大爷,侍候小姐是紫鹃的福气,也是紫鹃的本分,可当不起冯大爷您这般说,……” “好了,紫鹃,你的心性儿我也是在你们府里打听过的,当得起贴心热忱,就算是当着琏二哥和宝兄弟,我也敢说这话,你们那府里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下人里边很有些心术不正的,其他我管不着,但你家小姐一个人隔着家几千里,形单影只在这里,若是还要受什么人的委屈,我可是不依的。” 紫鹃错愕,而一旁的小丫头心中却是一热,那眼圈都忍不住要红了起来。 紫鹃是真的有些震惊错愕了,这话是你冯大爷能说的敢说的? 你一个外人,纵然是救过小姐一命,那也还是一外人,小姐上边儿还有老太太和舅舅舅妈,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 这可是贾府,荣国公府欸,你们冯家怕也没有这么大能耐,你说这话未免也太过狂妄放肆了吧? 但一转念想到先前冯紫英舌战群儒的气势,紫鹃心里又有些打鼓。 这读书人的事情她一个小丫头还真的有些弄不明白,但从贾府里边大老爷二老爷甚至老太太都经常提到读书两个字就知道这个词儿不简单。 读出书来的人那就是不同。 府里早年殁了的珠大爷现在提起来都还人人叹息,太太都还得要抹泪,虽说宝二爷现在得宠,但是谁都知道他是没法和珠大爷比的,那也是因为珠大爷殁了二老爷这边只有宝玉一个了,珠大爷真要在,只怕宝二爷就未必有这么吃香了。 眼见得这冯大爷去了那青檀书院读书,府里边都在说能去青檀书院读书都是真正的读书种子,不说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起码也是文昌星君保佑过的,没准儿两年后这冯大爷考中了举人,那就大不一样了。 当然这些念头也只是在紫鹃心里一掠而过,冯紫英这番话怎么听都还是有些僭越的,她当丫鬟的自然不敢当着对方面反驳,也只能含糊应着。 “冯大爷,小姐是主子,府里边可没谁敢对小姐不恭,那老太太和太太就不能饶了他,……” “是么?但愿如此吧。”冯紫英也懒得多说。 紫鹃这丫头书里边说是够 忠心护主的,但不知道面对贾宝玉的“骚扰”时,她还能不能保持这份忠诚,这就有待于考验了。 不过这事儿还不急,也还有时间。 探春一行人终于出来了,兴许是在庙里抽了好签,这丫头好像没有了先前离开时那么满脸不愿了。 见面寒暄了几句,黛玉也觉察到了探春心情不错,拉住探春手却问一旁的侍书:“侍书,探丫头去庙里抽签拜佛,抽了啥签,我看看……” “呀,不行……”没等探春话出口,小丫头已经一把拉过侍书,在对方袖笼里摸出一个木制香签来,“咦,这是什么花,好漂亮欸,……” 探春满脸通红,便要去抢,只不过哪里来得及,小丫头一边看一边笑着道:“有没有签解?” 侍书也忙不迭的去拉着丫头的手,“林姑娘,这可不行,不能对外人说的,……” 冯紫英见几个丫头在那里疯闹,也忍不住摇摇头。 毕竟是十岁不到的小丫头,童心未泯,只是这番心境不知道在贾府这等污浊泥潭中还能维系多久? 只是听得那黛玉说到是花,又是签解,他心中一动,漫声道:“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啊?!”黛玉、探春和侍书几乎是同时一震,那探春和侍书眼中更是露出震惊莫名的神色,望向冯紫英的目光变得格外的奇异。 冯紫英知道自己这个逼恐怕是装大了。 这是唐代诗人高蟾的一首诗,人和诗都算不上不太出名,诗的意思原本是羡慕那些有门路的官宦子弟读书科考会占便宜,又有点儿自艾自怜自己,给自己自我打气的意思。 前世中冯紫英在读《红楼梦》时就注意到了探春的这张姻缘签解,觉得好像有点儿牵强附会。 因为如果说杏花指探春,那芙蓉就该是指黛玉,嗯,甚至还包括晴雯,这主角就该是黛玉(晴雯)才对,怎么就成了探春的姻缘签了?哪怕那签上只有日边红杏倚云栽一句,一样也有点儿牵强。 所以当时他就有点儿印象,但今日这么一吟诵出口来,未曾想到还真的给蒙准了。 冯紫英并不知道自己这随口道来的一首诗给探春和侍书内心带来的震撼。 当时抽签时也是抱着漫不经心的心态,还是侍书说要不就抽个姻缘签。 这女孩子抽签,不可能抽学业或者仕途啥的,除了平安好像就是姻缘了。 探春想了一想也就允了,反正这周围也没有别人,自己抽个签算是凑兴,所以也就抽了一签。 未曾想到随性之举,轮到签解时却引来了解签和尚的满脸奉承。 那和尚生的肥头大耳,满脸白胖富贵模样,一连串的说这是上上签,只说这签解中隐含贵气,未来姻缘必定贵不可言,但也说到这分姻缘虽好,但是从始至终却多有波折,好在最终结果却是极好的。 这本是和尚们故弄玄虚之举,但是却把两个小丫头给忽悠得有点儿相信了,特别是说到婚姻波折多是因为母方干强枝弱云云,更是让原本还将信将疑的探春有些信了。 自家屋里知道自家事,嫡母和生母之间的强弱使得她在府里边也是倍感艰辛,这份滋味恐怕是连最要好的林姐姐也难以体会得到的,也只有自己屋里的两个丫头才能明白苦楚。 没想到这一出来,话尚未有一句,就凭着林姐姐一句“这花好漂亮”,这位冯大爷便能吟诵出刚好是签上签解的引子诗句,这也未免太神奇了,用什么来解释似乎都难以让人接受,除了…… 无论这几个丫头内心怎么想,冯紫英也没多少心思再去和她们多解释了。 只是看到小丫头和探春乃至于那丫鬟侍书都是三步一回头模样,冯紫英觉得这一次自己作妖恐怕是真的作大了。 不但探春那里怕是播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就是小丫头那里只怕也都在琢磨自己怎么就能凭着一个词儿就这么“精准”的吟诵出这首诗来了?这里边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这个时代的人就喜欢这种半遮半掩什么都可以解的货色,而且还特别信,怎么办? 冯紫英担心只怕到了春假的时候,在丫头内心发酵了这么久的这个问题,自己若是不给丫头一个满意的回答,是难得过关的。 要知道高蟾放在前唐也并不出名,这首诗就更说不上个什么了,你凭什么就能猜准?难道你有读心术? 乙字卷 第四十二节 人情练达即文章(再三合一万字大更!) 冯紫英回到书院时,已经是擦黑了。 但看见周围簇拥上来的同学时,冯紫英就知道自己这才走一天,书院里估计又有不少新闻发生。 “紫英,山长回来了,专门交代,让你一回来就去山长那里。”陈奇瑜抢在郑崇俭和许其勋之前,抢先发话。 “哦,山长回来了?”冯紫英点点头,一边把随身背负的行囊取下来,早有许其勋接了过去。 “虎臣,袋里有些大护国寺的零碎,拿出来大家尝尝,咱们顺天府的人可能都不稀奇,但你们南边儿来的同学,如果没到大护国寺里溜达过,未必吃过这些小玩意儿。” 冯紫英已经习惯于心安理得的支使许其勋了,而许其勋似乎也习惯了这种默契。 囊袋拉开,一堆各色零食拿了出来,豌豆黄、艾窝窝和各色糕点小食,零七八杂一大堆,立即就把一大堆跟着进来的同学们目光给吸引住了。 “哟呵,紫英你可真是大财主啊,……”搭话的是傅宗龙,语气也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仲伦,这些小零食不值钱,这艾窝窝,几个钱儿就能买一堆,这豌豆黄也就是豆粉做的,能值几个钱?你是南方人,可能不知道。”郑崇俭有些看不过意了,帮着解释道。 陈奇瑜看了一眼替冯紫英分辨的郑崇俭,心中冷意更甚,他没想到这个和自己都是山西人的郑大章也开始维护冯紫英了。 许其勋倒像是没见到这一幕一般,微笑着拿着这些糕点分发:“来,一衷,方叔,非熊,道映,伯雅,大家都来尝尝,紫英,你今日去大护国寺了?早就听说那里葡萄园风景不错,啥时候我们也得去瞧瞧。” “放春假就可以去,到时候我请大家就在庙里尝尝里边的现做的饮食,那才叫一个鲜。”冯紫英也像是没感觉到什么一样,一边招呼大家,一边转过头来,“玉铉兄也尝尝,你们保德铁定没这个味儿,走,里边说去。” 冯紫英一边说,一边也笑着示意陈奇瑜进去说话,却把傅宗龙晾在一边儿。 陈奇瑜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既主动招呼了自己,还说笑了一句,然后还示意进去到里边说话,让他感觉很舒服,起码是在这一群人里对自己的尊重。 “那可不一定,我们保德有的,这顺天府里未必就有。”陈奇瑜微微点头,瞥了一眼脸色有些难看的傅宗龙,然后道:“仲伦,你也尝尝,你们云南可没这玩意儿,香着呢。” 王应熊大大咧咧的拿起一块,塞进嘴里,满脸笑容的大嚼:“紫英,那可说定了,春假我们可都得跟着你混,不吃遍京师城,我们可不回来。” “哟呵,非熊,你这个胃口我可受不起,能不能学着人家虎臣,斯文点儿,咱们都是青檀书院学子,你这架势,人家都还得要以为你是牢里边刚放出来的呢。” 打趣了王应熊一句,冯紫英也顺口来了一句。 “今日在大护国寺里遇上了文弱兄,他推荐可以尝尝这些,我琢磨着书院里兄弟们好多都才来读书没多久,书院里风纪又严,怕是没几个人尝过,就算是咱们顺天府里的,也未必尝过这大护国寺里的特产,就买了点儿来尝尝,一下子花了我三百多……” “三百多两银子?”周围人吓了一大跳。 “三百多两银子我都能把摊子连人都买下来了。”冯紫英逗着大家伙儿,“三百多文钱!” 大家轰然笑了起来,气氛也一下子活跃起来。 虽说大家大多出身贫寒,但是能不远千里来青檀书院读书的,那种家中一贫如洗兜里半个钱没有的也没几个,大多数是属于那种小门小户的普通百姓家庭,但三百多钱说实话,也算不上什么。 这些东西真要太贵,大家可能也不会说什么,但就没那么放得开了,但只要几百钱,那就真的没关系了。 只有郑崇俭知道,这大护国寺里的这些零食,虽说也不贵,但也不简单,这么一大堆,少说也要一二两银子,绝对不是那什么三百文钱能买到的,他心里对冯紫英的推崇又多了几分。 看着旁边陈奇瑜还在附和着笑着,毫无觉察,郑崇俭也暗自摇头,这乙舍里边真要和这个小家伙斗心智,玩人情世故,恐怕都要被甩下几百步,包括自己在内。 但立马就有人听到了另外一个词儿,陈奇瑜猛然反应过来:“紫英,你说什么,文弱兄?杨文弱?崇正书院的杨文弱?” “嗯,是杨文弱。”冯紫英一脸淡然,“偶遇杨文弱和侯氏兄弟,还在大护国寺里葡萄园架子下,好好说道了一番。” 当陈奇瑜说出崇正书院杨文弱时,在场的人都反应过来了,震惊莫名。 京师三大才子,其他两位众说纷纭,有说是韩敬、练国事或者许獬的,有说是通惠书院的艾南英和钱谦益的,但唯独杨嗣昌是无人质疑的。 说来也是,京师三大才子,除了一个练国事算是北人外,其他几个都是不折不扣的南人,只不过像杨嗣昌、艾南英这些人都是寄籍在京师了,而其他几位都只是在京师里的书院读书罢了,但也冠之以京师才子。 “紫英,你和杨文弱他们说辩什么了?”别说是陈奇瑜等人,就算是一脸佛系的许其勋、孙传庭都兴致陡然高昂起来了。 这就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换了其他人,谁会有这么大兴趣? 京师三大才子欸,最名副其实名不虚传的就是他了,难怪大家都对他感兴趣,也幸亏杨文弱这厮早就有了婚姻,要么真的要迷倒京师城里官宦士绅们的小姐姑娘们。 “说辩就多了,但主要还是谈到了咱们各家书院的求实务虚风气,嗯,都对南边儿那些个崇尚清谈的风气不太满意,当然也论及了一些时政。”冯紫英轻描淡写的道:“他们也有一些想法,所以小弟回来也是准备要向山长和掌院汇报一下。” 陈奇瑜这才反应过来,山长交代过让冯紫英一回来就去他那里,怎么冯紫英一回来,所有注意力和话题都跟着他走了,全然忘记了还有这么一桩事儿。 脸上不喜不怒,齐永泰手指轻轻捻着茶盏盖子,目光沉静,内心却在琢磨着该怎么敲打一下这个家伙了。 窗外寒风渐浓,间歇已经开始飘起雪花。 这家伙还是步行回来的,这一点让齐永泰很满意。 以冯家的家底儿自然不可能家中没有马车,哪怕不送到书院门口,距离一两里地停下步行而来也说得过去,但此子却没有,而是一直从城里走到书院。 姑且不论其心思,但是其行为却绝对是值得赞许的。 论迹不论心,还是论心不论迹?齐永泰有些头疼。 但这家伙有时候却太放肆了。 或许是自己真的太放纵他了?还是这家伙真的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主儿? “紫英,你说我们是不是对你太宽纵了,以至于让你有些忘乎所以了?”齐永泰沉吟良久,方才启口。 “文宇兄和当时兄是我和官掌院专门邀请来讲学切磋的,嗯,他们难得北上一回,这样的机会,对于我们书院来说,也很宝贵,怎么你就替我们做主了?要搞什么登坛纵论,点评时政,你这是要把我们青檀书院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么?那也就罢了,可为何又要把崇正书院拉进来?” 冯紫英毕恭毕敬的站在窗前,半垂着头。 孤灯如豆,光焰摇曳。 齐永泰先前只顾着看书阅卷,没有理他,他也就很坦然的站在那里,没有半点局促不安,也没有半点骄矜不满。 就那么渊渟岳峙,十三岁少年竟然站出了一份三十三岁的气度,前世经常登台讲话那也不是白给的。 一听到齐永泰的话语,冯紫英就知道这一局成了。 冒险成功了。 这一局不在于官应震,而在于齐永泰。 扩大书院名声,提振书院影响力,官应震是一直不遗余力,而齐永泰则相对谨慎。 可能与齐永泰在山长这个位置上待不了太久有一定关系,但是冯紫英一直认为齐永泰不应当是那种惧于外界压力的人,否则他不会两度辞官。 关键在于齐永泰要怎么来看这件事情。 若是齐永泰只问为何要搞什么登坛纵论,点评时政,那就有些麻烦,说明齐永泰不认可这种做法,可他后面又问及了为何要把崇正书院拉进来,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既然要否定这事儿,那无论崇正书院有无牵扯进来,都无关紧要了,但既然问及,说明齐永泰内心其实已经接受了可以搞这个登坛论政的设想,无外乎就是觉得还不那么完善,或者还有一些值得商榷之处罢了。 揣摩心思一直是冯紫英的强项。 设身处地从对方角度来考虑利弊得失,这是最重要。 在向杨嗣昌提出这个设想时,冯紫英就已经把前因后果考虑周全了,甚至也考虑了如果一旦遭到否决,该如何补救。 但现在不用了。 “知错了么?” 见冯紫英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垂下头不做声,齐永泰嘴角掠过一抹笑意,但随即收敛无迹。 “弟子知错。”冯紫英老实回应。 “错在哪里?”齐永泰追问。 “弟子错在过于自负狂妄,先斩后奏,……”冯紫英抬起目光,坦然回望。 ”你就这么肯定我会认可此事?”齐永泰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书卷,他要好好考考对方。 “嗯,弟子狂悖,揣摩山长和掌院心思,那等情况下,便擅作主张了,但弟子一心为书院,此心可照……” 摆摆手打断对方的话头,齐永泰正色道:“把你的理由说足说够,若不能说服我,这青檀书院你也就不必再呆下去了。不要以为你那点儿小心思大家看不懂,也不要以此小看天下人,小胜靠智,大胜靠德,若是一味揣摩人心,必招反噬!” 齐永泰温润淳和的目光落在冯紫英脸上,语气并不严肃,但是却让冯紫英悚然而惊,一时间不敢言语。 冯紫英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小看这个时代人的智慧了。 或许他们由于时代原因在某些方面的见识不如自己,但是绝不代表他们在人情世故和观风辨势的能力上就差了。 相反一辈子浸润在这其中,他们的政治嗅觉甚至更为敏锐而犀利,远胜于自己这个半吊子。 见自己的敲打,算是起到了一点作用,齐永泰也不为己甚。 此子机敏聪明,却又格外深沉老到,诸般表现集于一身,的确是一个妖孽般的人物。 齐永泰觉得只能用“妖孽”这样一个词语来形容。 先前乔应甲对此子的形容他还觉得言过其实,但现在齐永泰甚至觉得远远不足以描述此子。 “说吧,理由,你是怎么揣摩我和东鲜心思的?你都敢这么说,怕也是笃定得紧吧?” 说内心话,齐永泰还是很期待这家伙再表现一番的,每一次表现都能给他一些新的启迪和感悟。 “山长,弟子是这么想的,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都是当代文坛大儒,特别是在南方士林名声更大,此次北上固然有山长和掌院相邀讲学之因,但弟子以为恐怕也还有其他一些因素在其中,……” 齐永泰目光微动,面色不变,但心中却涌起巨澜。 此子难道连这一点都看穿了? 或者说都能觉察到? 还是有人点拨? “哦?讲。” “他们是士林大儒,但和山长一样,也是官身在身,不过暂时蛰伏罢了。”冯紫英没有客气,“山长能看到的,他们也能看到。” “唔,你觉得他们也是有为而来?”齐永泰面无表情。 “或许有一窥上意之心,抑或有浑水摸鱼之意,又或者就是寻找机会。”冯紫英淡然道:“但弟子相信这讲学论道肯定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否则很难解释去年到今年这么久,邀请多次都迟迟不来,恰恰是皇上一有动作他们便坐不住了。” 妖孽,绝对的妖孽! 齐永泰按捺住内心的震惊,盯着对方:“紫英,你这些想法从何而来?” 齐永泰绝不相信对方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这太不可思议了。 “回山长,有些是弟子与父亲日常交谈中了解到的,有些是乔公无意间提及弟子自己揣摩的,还有今日弟子与即将赴任山东的沈公也有交谈,沈公对弟子亦是十分提点,……” 齐永泰知道沈珫与乔应甲有旧,此番沈珫到山东任职,亦有乔应甲出力。 看来乔应甲还真的把冯紫英当成了衣钵弟子在传授啊,齐永泰稍稍释怀。 但即便如此,此子在某些方面的嗅觉和领悟能力也相当骇人了,这让他想起了历史上的某些人,或许这个世界真的就有天生适合入仕从政的这类人。 经义浅薄,不通诗赋,却又在这方面领悟力这么强,不得不说这家伙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换到前明,甚至前二十年,他都没戏。 嗯,那句与西园学子,与许獬的对仗,说实话,齐永泰真看不上。 不过是临场机变拿出来,气势够足,应付得当而已,但若论文字,很粗浅一般。 “那你拉上崇正书院是何用意?”齐永泰径直问道。 “山长,众人拾柴火焰高,崇正书院不算我们的敌人,尤其是和您更不是敌人。”冯紫英很平静,“两位先生来讲学论道,当然是好事,和而不同,求同存异,这是我们大周朝士林文臣的惯有风格,但现在好像有些走偏了,尤其是南方……”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和崇正书院合作?”齐永泰眼睛微微眯缝起。 “不,我们寻求志同道合者,而非囿于地域或者某个书院。”冯紫英轻轻一笑,“弟子相信山长其实早就有主意了,何必要逼弟子来献丑呢?弟子也是今日灵机一动,想起了那日山长和我谈的,学做人,学明理,不必想太多,天下都去得,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不敢阐明自己的态度呢?” “阐明自己的态度?”齐永泰微微一震,似乎自己这一段时间一直有些没琢磨透的东西就被这个家伙一下子给点穿了。 “是啊,没有态度,看似谁也不得罪,谁都能走到一起,但在朝中,或许就是没有人可以信任您。” 冯紫英轻飘飘的话在齐永泰心中轰然炸响。 没有态度其实就是没有原则,没有底线,这种人不也是自己最看不起的么? 连自己都看不起的,你能指望人家看起你? 齐永泰的眼神越发深邃阴谲。 “紫英,你是觉得我该……” “不,不,……”没等齐永泰说出最后半句话,冯紫英已经打断对方:“山长,弟子听乔公经常说一句话,他做事对事不对人,只对朝廷,我觉得很好,……” “……,我们表明态度,那也是只对事不对人,只针对某种风气,不对具体人和事,嗯,再说明一点,那就是怎么做对朝廷有利,对百姓有利,那就支持和坚持去做,谁支持,谁反 对都不重要,无外乎就是您再辞官或者罢官一次嘛。” 齐永泰心中热血激情一下子就被冯紫英的话给点燃起来,重重的点了点头,“说得好,对事不对人,汝俊说得好,对朝廷有利,对百姓有利,那就去做,这官不官的,倒也……” “不,山长,虽然说居庙堂之高和处江湖之远对您来说可能都能坦然面对,但这是您以君子之风来看待,可如果站在对朝廷对百姓负责的角度来,那么您有这份仁心和能力却又不愿意去做可以做到的事情,那就是违背了读书人的本心本意了。” 冯紫英看着对方,“所以《三国演义》里有一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弟子以为可以添上一句,事在人为,您去做了,努力了,那么肯定会比你不去做或者放弃了要好得多!” 齐永泰已经麻木了,对这个家伙嘴里不断冒出来的各种观点想法已经有些习惯了。 但不得不说,这番话说中了自己心事。 见齐永泰默默点头,冯紫英这才又道:“山长的心思大略能猜测到一二,其实这一次讲学论道,未尝不是一次机会,他们想要来干什么不重要,关键是我们可以借助他们的北上表明一个姿态,甚至可以把声势做得更大,让崇正书院也加入进来,可以吸引更多地志同道合者,更鲜明的表明您的态度,哪怕您日后离开书院,亦可有浓墨重彩的一笔留下,对我们整个青檀书院的将来来说,也都会起到一个引领和激励作用。” 齐永泰站起身来,在堂内来回踱步,却不言语。 良久方才下定了决心,转过身来,“紫英,你考虑得如此深远,想必也有一番策划了吧?” “弟子不敢,的确和杨文弱有些计议,弟子觉得崇正书院也意欲借此机会来一振声势,倒不妨携手合作,也顺带把咱们的辩论大赛也加入进来,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肯定不会只有他们两人来吧,多少也会带一两位得意门生吧,正好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青檀学子的风采,…… 冯紫英的想法更宏大,他要把这一回辩论大赛和南方士林大儒来书院讲学,以及与崇正书院联手来办这场登坛论道的活动合在一起,这样可以最大限度提升青檀书院影响力,同时借这个机会最大限度的向有些人表明态度。 把整个设想一一详细介绍,齐永泰也为之叹服。 十三岁的少年能做到这一步,怕是绝大部分人三十岁都未必能做到吧? 齐永泰越看越欣赏此子。 难怪外边都传言乔应甲有意要招此子为婿,但他却知道乔应甲虽有二女,但一女早就出嫁,另一女也早就订婚,马上就要出嫁了,但也足以说明乔应甲对此子的青眼有加了。 “若是此事交与你去办,你能做好么?”齐永泰站住脚,背负双手看着窗外。 “承蒙山长看重,但弟子以为还是要西园师兄来负责更好,弟子愿跟附骥尾。。”冯紫英大喜过望,终于成了。 看见冯紫英消失在门外的身影,齐永泰神色复杂。 即便是没有冯紫英的这一突兀之举,其实齐永泰也已经在考虑这场讲学论道该如何来运作了。 青檀书院不仅仅是一座书院那么简单,它更是一个标志。 缪昌期和朱国祯来干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来? 汤宾尹把韩敬送入青檀书院而非崇正书院意味着什么? 那都是有所想有所图的,齐永泰不指望每个人都能很纯粹,有各自的想法和欲望也很正常。 这场讲学活动一旦演变成南北士林盛会,必定会吸引到更多的目光,这也是齐永泰所期望的,只不过他先前还一直有些忐忑和犹豫,却被冯紫英一下子帮自己挑破了。 无数有心人都会关注,甚至会掺和进来,他们有的人会趁此机会昭示什么,也有的人会借此机会考察考验什么,总而言之,这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舞台和试金石。 “如何,紫英?”踏出山长的公房,月色溶溶,看见同舍们关怀的眼神,冯紫英心中也是一暖。 虽然他也不确定这种关怀里边有多少是为自己着想的,但他觉得起码像许其勋、郑崇俭和孙传庭还是可以信赖的。 毕竟他们也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郎,自己也不用随时以过来人那种三四十岁的心态该来琢磨他们。 范景文和贺逢圣也来了,显然他们也听到一些什么,只是自尊和矜持让他们距离稍微远一些。 “梦章兄,克繇兄,你们也来了?”冯紫英挥了挥手,“一起进来吧,正好可以说说情况。” 范景文和贺逢圣的感觉都很复杂。 自从这个小家伙一来,似乎就夺走了他们俩许多风头,但不容否认的是他的确带来了很多改变和新东西。 陈奇瑜再也不以乙舍首领自居来和他们别苗头了,心思都放在如何与冯紫英争夺乙舍的领导权上去了,这一点大家都能看得到。 甲舍这边的影响力在急剧下降,嗯,他们这两位甲舍“领袖”的光环也日趋暗淡,尤其是在那一日许獬来“挑战”之后。 但不容否认的是整个东园这边的影响力和地位却扩大和提升,尤其是在山长、掌院和西园师兄们心目中。 冯紫英用这场辩论大赛一下子就把整个东园的心气给凝聚起来了,而在此之前,范景文和贺逢圣其实也力图做到,但未能实现。 冯紫英没多少废话,很简单把情况作了介绍。 整个宿舍里又成了一片兴奋欢乐的海洋。 大赛预赛在即,本来就已经够激烈了,现在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来讲学则要上升为登坛论道,甚至崇正书院也要加入进来。 这一下子就让本来是只是一个书院内部活动上升到了整个顺天府和北地,乃至整个大周士林的高度了。 都是精英人物,尤其是范贺二人比乙舍这边要大几岁,对很多事情认识更深刻,自然明白这里边蕴藏着什么。 连杨嗣昌都如此看重,他们岂能不清楚这里边对自己未来的影响和益处? 缪昌期、朱国祯加上汤宾尹,随便哪个只要高看自家几分,甚至对自己的一个评价态度,未来在大周士林名声都要不一般。 做官和做事,对于这些年轻学子们来说,做官无疑更重要。 在他们看来只有更好的位置,才能容他们发挥更大的余地,而没有平台,那便一切休提。 而做官的前提就是要秋闱春闱大比一举中式。 并不是所有的学子都能中进士中举人,即便是青檀书院这样的学府。 每科能中进士的学子那么几个,而七八十号参加秋闱的学子,能中举人的,也不过十之二三。 而过了秋闱春闱大比关也并不意味着你在仕途上就可以一帆风顺了,无数进士举人,蹉跎二十年依然在某个州府里边徘徊徜徉,这种情况比比皆是,这固然和自身能力有关,但很大程度也还是缺乏人脉与士林声望的缘故。 而这一次无疑就是结交人脉和提升声望的好时机。 说不定某年某位座师房师甚至同年同学坐在了吏部或者都察院某个位置上,一个印象就能让其想起你,然后一切就顺理成章的杀出重围。 好吧,这种情况很少,但如果能因为这一次活动结交更多人脉,或者让自己博得山长、掌院乃至其他士林大家的认可,无论如何都会对未来十分有益的。 烛光下,一张张热情洋溢的脸庞,一双双激情绽放的目光,都代表着众多学子们内心的期待。 冯紫英能理解这份急迫心情。 前世中自己在仕途上奋发向上时,一位领导给自己一次勇挑重担独当一面的契机,给自己一个陪同大领导视察考察的机会,那自己不也一样兴奋得彻夜难眠,盼望着能藉此机会一跃化龙? 真的是古今一也,谁都需要机会,但你要有这份能力,更要能抓住机会。 当然还得要有人给你这个机会。 现在齐永泰把这个筹划权几乎全权授予了自己,并不代表自己就可以为所欲为,一切按照自己的意见来办。 西园那边肯定要考虑进来,而且担纲主角,但是一些重要配角却可以在东园产生。 “各位兄长,咱们先回去,这边儿我还要到西园去和简与师兄、君豫师兄、行周兄一起商议一下,嗯,就请梦章兄和克繇兄代表我们东园过去,……,请兄长们放心,既然辩论大赛都被我们东园拿回了主动权,这一次也一样不会让兄长们失望,……” 一份安慰留给了留在东园这边的同学们,冯紫英与范景文、贺逢圣两人便直接前往西园,他相信此时西园那边也应当得到了齐永泰的嘱咐了。 “梦章兄、克繇兄,走这边。” “啊?”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有些纳闷儿,西园不是走这条路。 “咱们先向掌院汇报一下我们的想法,然后借着到掌院那边这段路,我们先商议一下,然后征得掌院同意,就可以和西园那边的师兄们好好谈谈了。” 范景文和贺逢圣相顾失色,戛然止步。 他们都意识到自己好像忽略了官掌院的感受,虽说这种大事情肯定是山长和掌院商议过的,但是他们商议过并不代表你就可以绕过他了。 这是一个姿态,一个态度。 自己未曾想到,但是这位小师弟却早已经想到了,这就是差距。 范景文和贺逢圣心中百味陈杂,但冯紫英却像是没看到他们脸色变化一样,依然平静的道:“走吧,我估计官掌院也等着我们了。” 果然,冯紫英三人抵达官应震公房时,房内灯火通明,官应震正好整以暇的等候着。 范景文和贺逢圣心中都是感慨无比,料事如神这个词语怕真的是可以搁在这位小师弟头上了。 官应震并没有多问,只是简单的听取了冯紫英的汇报和范景文、贺逢圣的补充,就爽快了认可了这一粗略方案。 走出掌院公房时,范景文和贺逢圣都下意识的落后了当先而行的冯紫英一步。 他们都不得不艰难而痛苦的承认,人和人之间是有差距的。 先前总还觉得这一位是侥幸,是运气,是贵人扶持,但现在他们得承认,那些因素或许有,但绝非主因,这一切都绝非侥幸。 西园的师兄们对冯紫英带队前来似乎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而且商议也进行得很顺利。 韩敬不参加,原因很简单,霍林先生,也就是汤宾尹是他业师,怎么都需要避嫌。 练国事和冯紫英也分别代表西园东园来筹办这一次活动,练国事为主,冯紫英为辅。 下边要设立四个小组。 一是筹划组,自然是练国事来负责,冯紫英除了自己,还推荐了宋师襄,而练国事则推荐了曹文衡、蔡懋德加入。 二是协调组,冯紫英自己来负责,练国事推荐了宋统殷和罗尚忠,冯紫英则把王应熊、吴甡加入了进来。 三是接待组,许獬负责,他在江南士林中颇有名气,认识人也多,所以他来负责,初步确定西园方震儒、东园范景文、陈奇瑜、方有度几人加入。 四是后勤组,这个组可能活计最是繁复,就是干活儿,冯紫英推荐了贺逢圣来负责,郑崇俭、许其勋、孙传庭来协助。 冯紫英的这种规划建议简便易行,调理明晰,任务清楚,各自负责一片,有什么大问题,大家就在一起商议。 练国事很欣赏冯紫英的实干能力,只是一炷香功夫就能拿出这样一个细化建议来,而且还可以和辩论大赛的筹办工作结合起来。 “看样子你是不打算参加东园组队了?”练国事微笑着看着冯紫英道。 月色如水,二人并肩而行。 应该说整个书院里,学生中,冯紫英对练国事是最欣赏的。 无他,踏实沉稳,堪为楷模,而郑崇俭和许其勋都有些类练国事,所以也最为冯紫英信任。 相比之下,韩敬、许獬虽然文采风流远胜于练国事,但却失了几分做事的本心。 范景文和贺逢圣忠勇刚锐,陈奇瑜果决敏锐,傅宗龙、王应熊桀骜,宋师襄、方有度灵动机变,应该说都各有其长,但是冯紫英还是最喜欢像练国事这样的性格。 因为他很清楚,未来大周官场做事的就是需要这种性格的官员的,踏实务实,沉稳坚韧,否则以大周现在的情形,真的很难扭转局面了。 “君豫兄不也不参加么?”冯紫英坦然一笑。 “口才辩才非我所长,愚兄上阵反而会拖累西园,你可不一样。”练国事深深的看了冯紫英一眼。 “君豫兄,您觉得小弟是不是风头太盛了,何况我的口才辩才也一般,在舍里我可是经常连方叔都辩不过。”冯紫英摇摇头,“东园不比西园,很多人都希望借此机会展示自我,而小弟好像没有必要去争这个了吧?” 坦荡自信,大将风范,练国事心中暗叹,此子十年之内必定鱼跃化龙,前程不可限量,难怪乔公如此期许。 “紫英,或许此次盛会之后,你该好好静静心了。”练国事站定,面对这山坡对面黑魆魆的夜空,转过身来,郑重其事的道。 “哦?君豫兄为何如此说?”冯紫英有些惊奇。 “愚兄知道你在时政策论上极有优势,但是你要明白春闱固然看重时政策论,但是其撰写文字依然需要厚重的经义根底来体现,我看过周教谕给你布置的墨卷,你的立论看点都很精辟,但是在用词造句上依然还欠缺一些火候,……” 练国事的话让冯紫英更为吃惊,他没想到练国事会去看自己在周朝宗那里的卷子。 几乎每隔一天他都要交一份卷子,然后周朝宗就行点评批阅,让自己重新回炉,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 严格说来,这样有些投机取巧了,并非从根本上来提升经义根底,而是更狭窄更具针对性。 但没办法,只有区区两年时间,要一下子把水平提升到人家十多年的功底水准,哪有那么简单? 所以就只能采取这种方式,也只有周朝宗才敢用这种方式,或者说冯紫英才敢接受这种方式。 “我知道周教谕的对策,但我建议你还可以看一看读一读我们西园这边一些同学写的卷子,不必太高深精辟,因为策论这一块你有优势,而是浸润进入这种氛围,让你慢慢适应这种写法,这样久而久之你就能习惯性的用这种笔调来写东西,届时这也有助于阅卷房师的第一印象,……” 冯紫英猛然明白过来,练国事其实是在提醒自己不要一味的去写,而应该通过大量阅读培养一种感受。 这样结合着周朝宗的训练,可以尽快形成一个属于自己的写作风格,而往往阅卷房师在第一印象上佳的情况下,就能获得很好的加成。 “君豫兄,谢谢您的提醒,我明白了。”冯紫英眨眨眼,“你刚才是说春闱?” “紫英,你不会是连后年过秋闱的信心都没有吧?”练国事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愚兄希望能看到你和愚兄一起在下科春闱上榜上题名,届时我们兄弟共谋一醉!” 乙字卷 第四十三节 波谲云诡 伴随着被整个京师城炒得沸沸扬扬的南北讲学论道会日益临近,很快京师城里对这场盛会的期待度也一下子热切起来了。 无论是士林中人,还是城中官宦,亦或是朝中大臣,都对这样一个原本只是两个南方士林的代表北上赴青檀书院讲学的事情骤然演变成这个规模这个声势既感到震惊,又有些期待。 当然也还有更多的复杂情绪,每个群体不一。 士林自然是欢呼雀跃,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经义论述探讨机会,城中官宦士绅也不无期待,这样的盛会也更能凸显天子脚下皇城根儿的不一般,年前能有这样一个盛会,足以彰显大周文风之盛,但朝中大臣们则是在觉察到了这里边的一些不一般。 “去请楚先生和汪先生过来。” 暗紫金色的长袍外裹着一件华丽精美的狐腋裘,男子斜靠在宽松的熊皮大椅中,望着窗外出神。 “参见殿下。” 两个老者一胖一瘦,联袂而至。 “免礼,楚先生,汪先生,你我相交数十年,便是孤在位的时候亦是这般,但当下孤不过是一闲散人,不必如此。”男子起身走下台阶,柔声道。 “礼不可废。”楚姓老者拱手一礼之后摇头,“鄙人和可祯知道王爷好意,但相交多年,也不必在意这等虚礼,王爷也一样不必在意。” “唔,既如此,那孤也不矫情了,坐吧。”男子鹰眉虎目,日角隆准,唯独嘴唇薄了一些,削弱了气势。 “殿下这么急招我们前来,可有要事?”楚姓清瘦男子捋了捋山羊胡子,似乎已经料到了一些什么,“可是青檀书院、崇正书院与白马书院、崇文书院的讲学论道之事?” “二位先生也知道了?”虎目男子微微点头,“这等盛事倒是也不多见,但孤总觉得此事不像那么简单,据闻齐永泰和官应震早就邀请了南边,但是一直迟迟未行,却等到这个时候来,先生是否觉得其中有蹊跷?” 两个老者脸色都严肃下来。 王爷的心思他们早就知晓,这两年间若非二人劝诫,只怕也早就静极思动了。 明知道这是一趟火中取栗的危险活计,但此时二人也早已经上船,难以下船了,再说了,在窥测到某些东西之后,他们也觉得此事并非毫无希望,或许这就是机会。 “王爷,您觉得哪里有蹊跷?”楚姓瘦削老者沉吟了一下,“当今太上皇龙体康健,皇上纵有一番心思,怕是也难以在此时轻举妄动吧?皇上的性子王爷您还不了解?” 虎目男子轻蔑的冷笑,粗壮的手掌在熊皮上轻轻摩挲。 “都说老四是个隐忍的性子,现在倒也当得起,但越是这般,孤倒是越坐卧不安,不趁着父皇还在,难道孤就在这里坐以待毙?老四的心思孤知晓,他现在占着大义名分嘛,只要把父皇安稳送终,自然水到渠成,可是父皇现在身体如此康健,只怕他的隐忍也未必能一直持续下去吧?” 此话不好应答。 楚姓老者和汪姓老者都低头沉默不语。 “孤知道你们的心思,希望老四自己露出破绽,父皇自然就有心,但老四身边也有高人啊。” 虎目男子站起身来,背负双手,踱步一圈,回到熊皮椅边上,按着椅背。 “孤就怕老四用这种润物无声的方式,慢慢不动声色的吸引这些人的支持和投效,父皇还是年龄大了,有些事情看不清了,到那个时候,他纵然有心,但也未必有那个决心魄力了,而且……” 话没再说下去,但楚琦和汪梓年都明白,到那个时候武勋们,还有执掌着京师城军权的大臣武将们,还会听太上皇的么? 还敢陪着太上皇一起冒险么? “殿下,可是现在皇上那边很安稳,并无其他举动,纵然有些举措,那也是太上皇允了的,甚至太上皇也很认可,这般情形下,其他人未必会……”楚琦忍不住道。 “那孤就只能这样枯守在府里边数日子?” 有些阴戾暴烈的气息几乎要从胸中一涌而出,曾经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现在自己却只能依靠别人的施舍,甚至要靠人家犯错误自己才有机会,想到这一切,他便难以忍受。 “王爷,还需镇之以静啊。”楚琦轻轻叹了一口气。 “哼,镇之以静,恐怕老四就希望我一直镇之以静,让他可以不慌不忙的行事吧?”虎目男子冷笑,“给王子腾加了兵部右侍郎衔,这是示好王子腾,还是做给父 皇看啊?王子腾这段时间东奔西走,是觉得心有不安呢,还是觉得需要在老四面前表现一番呢?” “还有甄家,他们今年的银子为什么还迟迟未送到?是不是觉得老四要对他们网开一面了,不需要孤了?” 这些话太过于直白露骨,让楚琦和汪梓年都忍不住皱眉不已。 财务这一块还是汪梓年在管,他忍不住解释道:“王爷,甄家现在也有难处,江南那边情况不太好,据说海贸一事受阻,宁波那边迟迟没有进展,加之林如海那边卡得很紧,没有太上皇的亲笔谕旨,甄家也没办法。” “这个林如海,枉自本王还在父皇面前一力替他保荐,他就是这么回报本王的么?”虎目男子暴怒起来,“当年没有本王,他那点事儿,早就该被褫官下狱了,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殿下,眼下不是考虑此事的时候,林如海在士林中虽然声誉一般,但是他在太上皇心中还是有位置的,而且他对甄家也没有过分苛求,只是这甄家……” 汪梓年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掂量着什么。 “殿下或许可以私下派一精细人选去江南那边摸一摸底,我觉得甄家好像有些问题,虽然我也知道那边日子不好过,但也不至于如此才对,派去的人也是语焉不详,说不清楚。” “哦?”虎目男子顿时一惊,转过身来盯着汪梓年,“汪先生,你是说甄敬德在捣鬼?还是……” 汪梓年脸色有些难看,这是他负责的这一块,却出了问题,虽然责任不在他,但明显主君不满意了。 “殿下,盐政这一块虽然利润丰厚,但是盯着的人太多了,上半年杨鹤巡按浙江,路过清江浦,据说他和乔应甲就预谋要弹劾浙江布政使司和两浙都转盐运使司,认为当地盐政败坏,官商勾结,对朝廷盐政税收破坏极大,……” 甄家在南直隶和两浙都有很大势力,但南直隶在南京眼皮子下边,也是甄家的根基所在,甄家也还有些顾忌。 两浙那边甄家就没那么多顾虑了,所以这里一直是收益最大的一块,但没想到杨鹤这厮巡视两浙,居然盯上了这一块。 “杨鹤为什么盯上了盐政?”虎目男子便是义忠亲王,狐疑的看了一眼汪梓年,“盐政那该是两浙巡盐御史的事情吧?什么时候轮到他巡视地方的御史去过问了?” “殿下,杨鹤这些御史哪里会管这些?”汪梓年苦笑,“他从江北到江南,看到两淮那边没啥合适的靶子,林如海这方面还是做得很好的,对比两浙,自然就想要找些茬子好作政绩啊。” 义忠亲王迟疑了一下,“这厮莫不是后边有人指使?是谁让他出两浙巡视的?” “这是每年都察院例行巡视,只不过杨鹤此人做事认真精细,所以……”汪梓年叹了一口气。 “那两浙那边今年的收益……”义忠亲王的脸色又不好看起来了。 这上上下下开销很大,要花心思拉拢人心更是海量的银子使出去,若非如此,凭什么人家还会支持你这个过气的亲王?纵然有父皇庇护,但也绝无这么热心了。 “怕是不能指望两浙私盐这一块了,不过甄家应该还有其他门道。”汪梓年脸上掠过一抹阴狠之色。 义忠亲王皱了皱眉,“可祯,你尽管去做,甄家那边若是不听话,那孤便手书一封过去,哼,别只想着捞好处,该他们做事的时候便给当缩头乌龟了,天下有这般好事?” 见王爷没有问自己什么门道,汪梓年内心却有些黯然,这等脏事儿自然只能是自己去做了,但自己若是不去做,又该谁去? “楚先生,那这一场士林盛会,你觉得背后有没有一些其他味道?”重回话题,义忠亲王心思更盛。 楚琦已经明白王爷的意思,但是这事儿却不好那么操作。 士林中素来与皇家不太亲善,除非你在皇帝位置上,其他皇室宗亲历来都不受士人文官的喜欢。 科道言官们最大的喜好就是喷皇室宗亲和龙禁尉,甚至龙禁尉都还要排在皇室宗亲后边,当然他们喷归喷,只要皇帝留中不理,自然也就没趣了。 义忠亲王是想要和这事儿拉上关系,以便于提升自己的知名度,或者说美誉度,继续为自己造势。 应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大周天下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的天下,士林文官一体,如果能获得文官们的青睐,那无疑为日后做很多事情打开了一道门。 但文官或者说士林会接受这种明显要套近乎的姿态么?皇上又会容忍这种行径么? 乙字卷 第四十四节 各取所需,各有所图(第二更求月票!) 见楚琦和汪梓年二人都是沉默不语,义忠亲王张惇也知道这事儿不容易。 楚琦和汪梓年都算是士林中人,但他们两人皆不是进士出身。 楚琦还算考上了一个举人,而汪梓年则只是一个秀才。 当然正因为这个因素,二人才能被自己私人延揽入府,否则真的是进士出身,除非自己当了皇帝,基本上不太可能为自己卖命。 缺了进士这个身份,你要想在士林里边折腾起一些动静来,就很难了,没人会把你看上眼。 当然也并非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但的确很难,而且效果未必好。 “楚先生,你有什么办法?”只能点名了,张惇吸了一口气,“昨日孤去给父皇请安,提到此事,父皇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应该大力弘扬,嗯,孤有意代替父皇去……” 楚琦眼睛一亮,如果打起了太上皇的名头,那这件事情就要好办许多了,否则单以义忠亲王的名头,肯定不会受到欢迎。 见楚琦脸色微动,张惇知道有门儿了,满脸诚挚的道:“孤知道士林中人不太喜欢和皇家扯上关系,不过孤也是一个爱读书之人,仰慕士林大贤,听一听大儒们坐而论道,不为过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楚琦也知道自己是难以拒绝了,沉吟了一阵才缓缓道:“我前几日里和我两位昔日同窗好友在一起饮酒,一位是太常寺丞,一位是国子监博士,或许我可以通过他们……” 京城居不易,不是每个官员的生活都能十分滋润的。 很多人全家老小就靠着一人薪俸过活,如果家境较差,且没有其他营生收入,如果再有一些其他开销,比如纳妾,儿女较多,又或者喜欢去酒楼饮宴,戏楼听戏,甚至去青楼,那就难过了。 免不了有些耐不住清寒的,就要寻些其他门道营生,那么和一些达官贵人乃至商贾人家搭上关系,充当一些类似于清客门人一般,帮忙说和处理事情的人物也就应运而生了。 这等人如果非是士人官员,而处于下层,那么就是这个时代的黑涩会,称之为光棍或剌虎,当然如果是士人官吏,那就要光鲜许多,处理事情也要方便许多。 京师城百万人,哪行哪业不衍生出一些灰色黑色的细分门道?王熙凤都还能承揽诉讼挣钱呢。 “楚先生,你去办,先支一万两银子去办,不够再支。” 张惇知道这种事情没有深浅,需要很多人来帮忙造势,牵扯到文人墨客士林中人,还得要通过各种委婉含蓄的渠道来处理,花销肯定不会小。 比如替某个文人纳个妾,买两个奴婢,替某个士人喜欢的青楼魁首赎个身,置办点儿营生,轻轻松松几千上万银子就得要花出去。 但该花的银子就得花,否则日后留着银子却没了性命,那何苦来哉? “那行,那这事儿我就去办。”楚琦点点头,应承下来,银子是小事,关键在于有太上皇的名头了,“对了,王爷,听说太妃从永寿宫招了一个女史进宫到她那儿去了?” 张惇猛然一惊,“怎么,楚先生,你觉得这有问题?” “王爷,听说那女子是荣国公贾家的嫡女?几年前就进宫当女史了?”楚琦脸色平静,但是越是这样,越是让张惇感到事情不一般。 “有五六年了吧,是荣国府贾政之女,贾政在工部当员外郎。”对勋贵这些家庭,义忠亲王还是很熟悉的。 “那太妃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楚琦脸色冷淡。 张惇迟疑,“楚先生,你担心太妃有其他想法?还是担心父皇……,不,不可能,父皇不可能听信太妃之言,孤觉得……” “殿下,小心无大错。”楚琦摇摇头,“太上皇或许可以不在意,但殿下您不行,这也许就是一个开头呢?一旦某一天太上皇大行,也许我们会在懵然无知的情况下,就变天了,甚至太上皇尚未大行,也一样有此可能,那个时候,我们怎么办?” 张惇脸色很难看,手按在熊皮大椅上,嘴唇微微颤动,“不,不会,不会有那一天,父皇……” “殿下,所以我们要未雨绸缪,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些可能存在的漏洞和可能,我们都要考虑到,防范好。”楚琦拱了拱手,“属下先去了。” 一直到楚琦和汪梓年消失在门外,张惇才无力的挥了挥手,示意两名贴身侍卫可以退下了,自己则无力的坐在了台阶上。 楚琦的担心并非无因,父皇当然无所谓,无论是谁,都是他的儿子。 他年事已高,无论是自己还是老四坐上这个皇位,对他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了。 但老四坐稳这个位置,一旦父皇大行,自己的命运会是什么?只怕圈禁至死都是轻松的了。 换了自己也一样,不可能让老四轻松。 现 在父皇身体还行,手里边也还能控制大局,老四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就是先天优势,所以他可以忍,可以熬,可以等,可以拖,但自己呢? 如果连父皇身边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另谋打算了,甚至向老四靠拢了,自己就真的危险了。 不,他不能容忍这种局面的发生,一定有办法可以遏制这种情况出现,甚至可以逆转。 想到这里,张惇又振作了一下精神。 不能无所作为,得动起来,就像这一次四大书院讲学论道一样,对提升自己的形象和威望便大有帮助,下一步还可以获得士林文臣们的好感。 ****** 把活计一一分派下去之后,冯紫英反而没有那么忙了。 看着自己周围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冯紫英很有点儿前世里担任领导的感觉。 各负其责,各管一片,自己负责协调组,主要是和崇正书院对接。 齐永泰和官应震与崇正书院那边山长、掌院进行了对接之后,就把具体事宜全数甩给了这帮学生了。 他们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对书院学生最好的锻炼机会,尤其是在具体事务的操作上,他们可以最亲身的体验该如何做,会出哪些问题,而又该如何应对。 四个组也最大限度的吸纳了书院里的精英人物,哪怕还有所遗漏,但是也可以临时加入进来,贡献一份力量。 “克繇兄,这个木台要考虑一下方向,不能迎着阳光,因为咱们也不确定那天的天气,也不能背着阳光,同学们都坐在下边,如果眼睛都睁不开,那可就出丑了,……” 冯紫英很耐心的和贺逢圣他们交换着意见,提出建议。 “还有,可能要考虑在上边搭一层木架,以便于可以敷设布幔,诸位大贤莅临,在这一坐一两个时辰,万一下雪,我们可以在雪地里忍着,可不能让师长尊者们也如此,……” “这一点紫英我们已经考虑过了,这后边我们也准备设立一排屏风,能为师长尊者们挡风,……” 贺逢圣做事还是很认真,又有郑崇俭、许其勋、孙传庭相助,把整个东园这边的其他同学都调动起来帮忙。 当然真正的活儿还得要专业的木匠和杂工们来干,无论是年龄还是经验上,他们都承担不了,只能打打下手。 “那这一次花销不小啊。”冯紫英笑着道:“这还得要黄土填路一直到六郎庄上,这一段得有两三里吧?我看还在用牛拉着石碾子反复碾压,我就提了一个建议,路敷设这么宽,还要碾平,这花销就大了,……” “紫英,还不是你的建议?”贺逢圣没好气的等了他一眼,“你说可以发布消息,宣传一下,肯定有人会来支持这个活动,果不其然,这一宣传,立即就有不少人来问,然后山长和掌院他们就接受了一些书院出去已经入仕的同学捐赠,……” “这么热心?”冯紫英乐了,看来这种情形和后世也差不多嘛,不过青檀书院还算是有些操守了,只接受本书院出去的同学捐赠。 “你别小看,就只算是近十科的秋闱春闱,我们书院走出去的举人起码有上百人,进士也有四五十人,其中固然有不少仍然清贫,但是也有不少本身家境不错的,比如像你这种……” 还有一句隐藏的话,那就是出去之后混得不错的,家资丰厚起来了的。 话说回来,真要当到正五品以上的官员,要说家底儿没几个,谁都不信,当然类似于海瑞那种是个别另类。 贺逢圣瞥了冯紫英一眼,见他没有任何不悦,这才继续道:“实际上也还有一些不是我们书院出去的,他们也很乐于支持这场盛会,他们也只是希望获得一些能入场观摩和旁听的机会,山长和掌院他们也还在斟酌,……” “这是好事啊,扩大咱们书院影响力,虽说咱们书院一直是抱着宁缺毋滥的标准来招人,但范围还是太狭窄了一些,我和山长也建议过,标准不降,但是范围可以再宽广一些,像两广、云贵川,乃至辽东和一些蛮荒边地都可以纳入进来啊,有教无类嘛。” “嗯,山长和掌院他们也在商议这个想法,也征求了我们的意见。” 贺逢圣颇有些自傲,这说明山长和掌院还是很看重他们的,当然,没法和这个提出建议的家伙比。 “克繇兄,这场盛会必定会极大的提升我们青檀书院的影响力,尤其是有利于我们书院在南方的号召力,像南直隶、两浙、江西、福建到我们书院来的学子不多,也许这一次之后,明年可能就会大大增加了。” 这也是官应震之所以支持的最主要原因。 北地文风始终不如南方,这是不争的事实,白马、崇文书院有主场之利,自然可以吸纳到更多地江南优秀学子,青檀书院如果在这一场盛会中表现优异,自然就可以把影响力扩张到江南,有利于下一步青檀书院吸引江南优秀士子来就读。 乙字卷 第四十六节 争夺(第一更求月票!) 落日余晖下的乾清宫多了几分肃穆凝重。 这里是前明诸皇居所,大周沿袭明制也做了一些改变,重新整修了乾清宫,朝务不再御门听政,日常朝务而是改在了乾清宫。 从广元帝开始,这里就是皇帝居所兼朝务办公所在,而皇帝接见外臣也基本上会选择这里。 “张卿,你说这齐永泰和官应震是要做什么?”古井无波的声音从殿内一头传来,整个大殿内只有寥寥几人,而真正的主角只有两人。 “回陛下,以臣愚见,士林南北之争这是前宋便开始延续的惯例,从前明到大周,这等风气也没有变过,其实质还是南方士林文风大盛压过了京师所在的北地,使得北地士子们内心的优越感受到了冲击,究其原因,臣以为还是北地受九边战乱影响,民生凋敝,使得地方上寻常百姓子弟读书远不及南方诸省那么容易,……” 张景秋站在东侧,身体挺拔而瘦削,一双眸子晶亮如钻,菲薄的嘴唇上两撇短须,略微高耸的颧骨显示出此人不那么好打交道。 “朕不是问这个,而是要问他们这一次选在这个时机是要干什么?”永隆帝张慎有些不悦。 张景秋不为所动,“恐怕初意非齐永泰和官应震所想,邀请朱国祯和缪昌期北上讲学应当前一两年就发出了,只不过此二人拖到现在才成行,这才是关键。” “哦,你是说朱谬二人有所图?”永隆帝对此并不意外。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陛下,哪一个人又没有自己想法?”张景秋苦笑,“只是这二人怕是不代表他们二人,江南士林,南京六部,甚至一些人恐怕都有些静极思动了吧。” “那张卿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永隆帝无声的笑了笑。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陛下,对您来说,只需要镇之以静,不给他人可乘之机,便可胜券在握。”张景秋劝慰道。 “可是张卿可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这场盛会牵动无数人心,整个大周士林翘首以盼,连朝中众臣亦是议论纷纷,连朝务都没有了多少心思。”顿了一顿,永隆帝才又道:“还有的人动机不纯,居心叵测,……” 一句动机不纯便让张景秋明白了皇上的意思。 这是个问题,可张景秋不认为是大问题,但皇上却很担心,或者说却看得很重。 “陛下勿虑,此等伎俩难成气候,大周士林若是这般轻易被左右,那大周朝廷正风养士百年岂不成了笑话?”张景秋连连摇头。 “张卿切勿大意,有些人极善狐假虎威,而且……”永隆帝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言辞,好一阵后才道:“朕也不知道父皇此时心中所想,……” 张景秋一愣之后脸色顿时慎重起来了,“陛下这几日没去宁寿宫问安?” “朕怎么能不去?”永隆帝自我解嘲的笑了笑,“不过父皇未曾提及此事,朕也没好多问。” 张景秋略微一皱眉然后迅即展开来,“既如此,那倒是简单了,太上皇既然不问,那么陛下亦可按照您的意思去做,朝廷也很关注这等士林盛会,让礼部派人,最好是礼部左右侍郎亲自过问关心,这等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之举,方能代表朝廷,……” 永隆帝眼睛一亮。 张景秋一句话就点醒了他,既然父皇不问,那就意味着某些人未必就真的是秉承了什么意思,而是擅自发挥加戏了。 “张卿,士林盛会也就罢了,但朕总觉得这里边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东西,齐永泰此人你可了解?”这才是永隆帝想要问的问题。 “陛下想问什么?”张景秋平静的道:“这几年臣和齐永泰打交道不多,他蜗居青檀书院,而之前他在朝中任职时,臣在南京,不过……” “不过什么,张卿尽管说,不必顾忌什么。”永隆帝对此极为关心。 “此人比臣早一科,而且一入翰林便是颇受太上皇看重,只是后来却因种种缘故,罢官,复起,再辞官,……”张景秋也在斟酌言辞,“此人性格坚韧,做事极有条理分寸,而且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劲儿,但却也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迂腐之辈,……” 能从张景秋嘴里获得这样的评语,堪称难得了。 永隆帝是知道自己这位心腹在评价人上素来苛刻,鲜有赞誉,但能如此点评齐永泰,倒真的很罕见了。 “此人既然颇得父皇看重,为何后来又与父皇屡生龃龉?”永隆帝看似很随意的问道。 张景秋一愣,他不 相信皇上会不了解这些情况。 虽说这也是十来年里发生的事情,原因也很复杂,甚至延续多年,多方面原因,自己也说了齐永泰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但为何齐永泰还是断然辞官? 当年太子被废之后,众王夺嫡,太上皇却迟迟不再立太子,最终却突兀的将皇位传给了眼前这位,要说这位皇上会对朝中这么些年发生的事情不了解,那他是不信的。 只是这个时候来问自己,就很明显有些其他意味了。 “陛下,这就说来话长了,而且也不是一天两天或者一件事情两件事情上产生的龃龉,当年太上皇所用的一些阁臣和齐永泰大概在一些问题上有不同看法,最终太上皇支持了一些阁臣和六部官员,齐永泰有些失望,具体的问题牵扯面也很宽,涉及到九边开中法,军屯,还有对鞑靼人的战略,嗯,还有海贸,太多了,这种矛盾积累多了,最终可能就只有以一方辞官为结果了,……” 张景秋当年还在南京任职,对这些情况有些知晓,有些不清楚,当然更重要的一条他没有说。 那就是齐永泰是坚决反对废太子的,即便是太子被废后,齐永泰也认为应当让太子复位,至于说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对大周朝局稳定有利。 他不清楚眼前这一位对此事是否还有记恨,若是齐永泰及其同党一力坚持成功,也许就没有这一位的事儿,就该是义忠亲王坐上大位了。 永隆帝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位兵部左侍郎,现任兵部尚书萧大亨首鼠两端,不值得依靠,右侍郎王子腾却是父皇的人,现在如何来平衡这个局,他还没有考虑周全。 张景秋的意见很中肯,镇之以静,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 大哥越是跳得起,自己就越是要稳得住,不能“闻鸡起舞”。 但这并不意味自己就听之任之,自己作为皇帝,理所当然的可以有自己的应对方略,而且是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的应对。 不过这家伙也有些小觑了自己的胸襟吧,还担心自己还在记恨当年齐永泰死保大哥太子位置的事儿? 永隆帝轻笑着摇摇头:“张卿,不用太忌讳什么,以前的事情,很难说谁对谁错,关键是现在,嗯,朕难道还会去和自家臣子计较什么吗?张卿也太小看朕了吧?” 张景秋也不尴尬,坦然一笑:“皇上这么想当然最好,陛下坐拥四海,齐永泰并非蠢人,自然也能看得清楚形势,臣也打算找个机会接触一下乔汝俊,……” 乔汝俊就是乔应甲。 乔应甲与齐永泰关系密切,而此次乔应甲极有可能要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齐永泰前次进京也应当与此事有关。 永隆帝不置可否,“嗯,张卿,此次士林盛会,不可轻视,朕想爱卿应该清楚这里边蕴含的意义,务必要重视起来,礼部那边朕会下旨,但这还不够,爱卿也需要考虑一下如何来应对此事,嗯,顺天府士林中……” 声音渐小,但张景秋却明白永隆帝的意思,微微颔首。 应该说陛下还是看得很清楚的,防微杜渐,绝不让那边轻易在士林民心上有所收获,这一着应得极好。 “陛下放心,臣自当去办。” ******* 王永光背负双手站在窗前,良久没有做声。 作为崇正书院的山长,之前他是对杨嗣昌“找”来的这样一个机会十分高兴的,这样一场盛会青檀书院愿意主动与崇正书院分享,说实话,他也是很惊讶。 他不认为齐永泰和官应震大方到这个地步。 两家书院虽然说不上是势同水火,倒是毕竟竞争关系摆在那里,相距就这么几里地,你要说有多么和睦肯定不可能。 但是接触了几次,的确没有觉察到其中有什么猫腻,崇正书院也不是惧怕挑战的小门小户,王永光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个大好机会。 这一来二去两家就迅速联手合作起来,一切都按照预定的步骤进行。 缪昌期和朱国祯已经到了保定,很快就要到京,而汤宾尹也在京中大造声势。 崇正书院当然也不会示弱,方阁老也已经为此发声。 但王永光没想到义忠亲王会突然对这一场士林盛会如此感兴趣起来,而且还秉承了太上皇的意思,专门派人来接洽。 此时方阁老那边的态度却模糊起来,语焉不详。 这一下子让王永光嗅到了这里边浓浓的阴谋气息。 乙字卷 第四十七节 四王八公 王永光不是雏儿,担任崇正书院山长之前他也是在大周王朝吏部、通政司、刑部多个岗位上历练无数了的政坛老人了。 所以当义忠亲王的信函一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下意识的感觉是被齐永泰他们给阴了。 但随即他又意识到只怕青檀书院那边一样跑不掉。 方阁老那边没有态度,这本身就是一个态度。 但这个态度充满了不确定性,这一切就需要自己根据情况自行拿捏了。 义忠亲王意欲何为? 这是王永光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而太上皇又是什么态度,什么意图? 王永光不相信皇上会看不到这一点,但皇上,乃至朝廷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轻轻叹了一口气,这真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门被敲响。 “请进。” 一名青袍男子进来,“有孚兄。” “阁老怎么说?”王永光沉声问道。 “阁老说,太上皇抱恙,义忠亲王去问安时,提及此事,表示希望能一观北地文坛盛事,……”男子一拱手之后回答道。 “是文坛盛事这么简单么?”王永光面带怒色,“这关乎南北士林,青檀和我们崇正两大书院,加上白马和崇文书院,还有汤宾尹、缪昌期与朱国祯这么多人,没准儿还会有其他一些士林大贤莅临,这意味着什么,阁老难道不清楚?” 青袍男子沉默不语。 王永光压抑着内心的怒气,摆摆手:“那义忠亲王那边又是什么意思?” “义忠亲王不在,其府上管家称义忠亲王只是单纯对士林大贤们和这场盛会的仰慕,希望能够为此番盛会尽一番心意,太常寺少卿赵岳松也表示这也是皇家对文坛士林活动的一种重视,这是好事,……” “赵岳松?”王永光讶然。 太常寺虽然名义上是独立的,但是实际上已经是属于礼部管辖下的一个闲职机构了,太常寺少卿轶不低,却是真正闲职,但太常寺又掌宗庙礼仪,要说也能代表一些什么。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嗯,另外国子监那边也认为皇室宗亲出面,也是对这一盛会的态度,……” “国子监?”王永光有些迟疑不决了,怎么这么多人都对此次讲学论道如此感兴趣起来了,这越发让他感觉到里边有问题。 只是这等事情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了,此时也不可能说崇正书院退出让青檀书院一家来,甚至王永光还有意要争夺主导权呢。 “那你向义忠亲王府那边表明了我们态度了么?”王永光考虑许久,方才道。 “王府表示义忠亲王不会参加此番活动,他只是希望表明一个态度,……”青袍男子赶紧道。 “一个态度?”王永光哂笑,这个态度可不简单,不过只要义忠亲王本人不参加,那就要好办许多,也不至于向外界传递太过浓郁的信号。 “行了,我知道了,此事须得要小心,我估计青檀书院那边只怕也会有一些变化。”王永光略作思索,“你吩咐凡崇正书院学子,都要遵守书院的风纪要求,不得擅自行动和妄言。” ********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水溶讶然的看着深夜来访的楚琦,连忙吩咐下人把门禁下了,这才与楚琦一道到自己的密室。 “王爷觉得继续这样下去恐怕不行。”楚琦也喟然叹道,坐下之后仰起头,语气里也有几分萧索,“他担心皇上就这样隐忍不动声色,只怕太上皇那边久了也许就……” 水溶面色微变,“那太上皇的意思呢?” “太上皇这一段时间喜怒不定,王爷也不敢多打扰。”楚琦摩挲着下颌,“但王爷认为当下有这样一个机会,也许能够窥测一下太上皇的心意。” “哦?什么机会?” 水溶一身雪白的儒袍,外披白狐裘,略显瘦削的面庞左颊竟然浮起一个笑涡,眉目间灵动的气息加上那身材蜂腰猿臂,果然是英俊倜傥,连楚琦都得要承认,这四王之中,北静王最得太上皇青眼并非无因。 “青檀书院与崇正书院联手举办缪西溪和朱平涵二人讲学一事,水王爷应该知道吧?” “嗯,此事在京师城炒得沸沸扬扬,小王当然知道。”水溶点头。 “此事乃 是大周士林文坛近年来的一大盛事,太上皇和皇上都很关注,而且关乎士林风向,王爷觉得若是能在士林中赢得一份好名声,也许能够……”楚琦欲言又止。 水溶修眉一扬随即收敛,眉宇间透露出思索之色,“王爷的意思是想要借此机会试探太上皇的心意?” “不仅仅如此,太上皇的心意是一层,另外也还有一层,如此士林盛事,若是能博得好名声,……”楚琦语气阴冷下来。 “士林中都知道皇上是个不喜经义诗赋的,而太上皇又是一个最喜欢经义诗赋的,恐怕谁也没有想到会是皇上坐上了这个位置,去年秋闱和今年春闱大比试题的风向变化,让许多士子都叫苦不迭,怨声载道,若是此次……” 水溶皱眉不语,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好招,非常高明的招数。 义忠亲王固然在文才上也谈不上有多么高的造诣,但一直礼贤下士,对士林中人历来亲善,比起当今皇上来,明显更受士林尤其是南方士林的支持,如果这一次能够在北方士人心目中赢得好名声,的确对日后行事大有裨益。 楚琦言语中所说不仅仅是太上皇的心意,更看重是士林乃至朝中文官们的心意吧。 义忠亲王这是要走太上皇的老路子啊。 当年太上皇和老福王争夺皇位大宝,某种程度上就是得益于太上皇文采风流,深得时任首辅的青睐,进而在天平帝那里极力举荐,加上有武勋们的支持,最终击败了老福王而获胜,一举奠定了元熙帝四十一年的帝位大业。 “唔,王爷能想到此番,果然不凡。”水溶微微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一点。 现在的大周可比四十多年前的大周又不一样了,当年武勋尚有举足轻重的分量,可以左右局面,但现在文官势力大增,已经掌控了朝中各个方面,所以赢得士林乃至文官群体的好感意义极大。 楚琦也是精神一振。 四王八公十二侯里边,这北静王虽然年龄最轻,却是楚琦最为看重的一人。 此子不但心思缜密,而且眼界极宽,更难得是深获太上皇的喜爱,甚至早年亦有传言称其乃是太上皇血脉,在四王八公十二侯中亦是人缘密实。 若是获得了此人的支持,那王爷所图倒真的可以有一番作为了。 “那王爷希望小王做什么?” 水溶抬起目光。 “霍林先生和水王爷当年同出一师,情同手足,而霍林先生得意高足韩敬韩简与乃是青檀书院首席弟子,下科春闱三鼎甲的不二人选,听闻此次霍林先生亦要莅临盛会,与西溪先生、平涵先生一道讲学论道,王爷的意思是如果水王爷能与霍林先生联络一二,请霍林先生……” 霍林先生汤宾尹,原来是打这个主意。 水溶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踱步一圈,“楚先生,嘉宾师兄的确与小王关系不错,但是也只是同学之谊,若是要让他参与……” “不,不,水王爷误会了,楚某如何会提这等荒唐要求?”楚琦赶紧解释道:“楚某的意思是请水王爷和霍林先生提一提,王爷有意莅临盛会,但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观摩,届时如果可是适时点评和介绍一下,让王爷能有此一个机会……” 水溶知道既然楚琦此番来而且明确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想必义忠亲王那里是早就准备妥当了,自己若是再要拒绝,只怕就会让义忠亲王起疑心了。 “那王爷那边是否已经准备妥帖?若是在盛会场上,须得要有文章观点拿得出手,否则汤师兄那里也不可能随意评点。” 水溶还是忍不住要多叮嘱一句,“定要做得万全。” “水王爷放心,此番王爷已经专门请人提前准备,定不会让霍林先生难做。”楚琦终于放下心来,脸色也好看许多。 “唔,楚先生,王爷所图,只怕道远途艰啊。”水溶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下,手指在那黑釉兔毫盏上轻轻摩挲,“士林文官之心不是那么好收揽的,而且当今皇上这两年表现并无失德之处,朝中文臣虽然对其观感一般,但并无反对之意,若是这般下去,太上皇心思没准儿就……” 楚琦脸上也露出苦涩之色,谁说不是呢?但现在大家都势成骑虎,这些四王八公现在还能靠着太上皇羽翼下庇护觉得自己安稳,却看不到一旦太上皇大行之后,当今皇上还会这般和颜悦色的对你们这些武勋么? 这一点倒是需要提醒一下这帮家伙,当然楚琦也知道这不是自己来提,而是需要王爷在合适的机会上点醒一下这帮人,不要指望着当墙头草,到时候谁上谁下都不会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不过以水溶的心思,不该如此浅薄才对,倒需要找机会要探一探。 乙字卷 第四十八节 搅风搅雨搅屎棍 缪昌期和朱国祯的到来的确引起了整个书院的震动,这等士林大贤,无论是形象风范还是气度言语,都堪称高水准的。 面对青檀书院准备得如此妥帖细致,朱国祯和缪昌期也是很震动,尤其是在获知这一切都是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的学子自行商议联合筹办的,朱国祯和缪昌期也是感触颇深。 “乘风兄,有孚兄,东鲜,以前没有直观感受,今日一来亲眼所见,方知青檀和崇正学子果然名不虚传。”朱国祯背负双手,悠然自得的道:“早就听说青檀书院学生讲求知行合一,格物致知,其他姑且不论,但是青檀学子的身体力行,事必躬亲之风气的确值得赞许和学习,崇正书院亦是如此,……” 朱国祯作为崇文书院山长,又是江南士林大儒,为人行事也一直颇受尊重,相比于缪昌期狂放不羁的风格,他无疑是更受北地士人的欢迎的。 但缪昌期在江南名气更大,西溪先生的名头便是放在那里都要迎风香出三十里。 “唔,文宇兄所言有理,但小弟倒是以为我们读书人还是要以读书为本,知行合一可不是说这等知这等行,君子劳心,小人劳力,这才是我们读书人的本分。”缪昌期黑瘦的脸颊上短眉一掀,毫不客气的反驳。 朱国祯也不以为忤,显然是早就习惯了这位老友的风格,微笑着道:“君子和而不同,当时兄,愚兄以为读书人固然要以学习为本,但是学习的根本还是为了教化天下治理天下,但学习为本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排斥一切其他杂学和杂务,……” 齐永泰和王永光以及官应震都是面带微笑的看着这二人一路行来的探讨斗口。 他们可不认为这二人是真的和而不同了,作为江南士林的代表,无论是经义水平和风范气度,亦或是城府修养,那都是一等一的,绝非表面所见到的那么简单。 作为主人,齐永泰还是很客气的插话:“当时兄,我们青檀书院可能和你们白马书院情况略有不同,我们书院规模小,学子大多来自贫寒家庭,所以我们更提倡能自己做的自己做,这也算劳其筋骨的一种锻炼吧,当然读书肯定是为本的,否则我们这些学生何须不远千里而来到我们青檀书院?” 这话隐含机锋。 青檀书院开始招收南方士子时,也引起了白马和崇文书院的一些不满。 原来是划江而治,但现在青檀书院俨然要以胸怀天下的格局来布局了。 而白马和崇文书院两家受益于江南本地士绅的支持,又不可能骤然转向招收北方士子,所以也引起了双方的一些纠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青檀书院邀请缪昌期和朱国祯北上讲学,也是一种缓解双方矛盾的一种姿态和举措。 缪昌期瞟了一眼齐永泰,却没有再多说。 还是要给主人一份薄面的,而且人家也说的是实话,青檀书院本身就是几大书院中最寒酸最简陋的,捐资人要求苛刻,自然就收入菲薄,这副小家子气象怨得谁来? “走吧,当时,来一趟京师,青檀和崇正书院不可不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啊。”朱国祯微笑着当了好人,“有孚兄,今日上午我们现在青檀这边看看,下午去崇正书院走走,今晚咱们可是难得一聚,就要叨扰了。” “能请得文宇兄和当时兄来崇正,也是崇正的荣幸,乘风兄和东鲜兄虽然和我们相隔只有几里地,但却少有见面,今晚共谋一醉,也算是加深邻居的感情吧。”王永光说话就要朴实许多:“嘉宾兄什么时候到?” “嘉宾可能要晚一点儿。”官应震回答道。嘉宾是汤宾尹的字,当然他也的确当得起嘉宾。 一行人在几名学子的陪同下开始参观青檀书院。 韩敬、练国事、冯紫英和许獬等人肯定要作陪,像崇正书院的杨嗣昌以及冯紫英等自然也就引起了其他几人的注意。 韩敬和许獬不用说,这二人都是南方士人学子,本身都在江南青年士人中很有名气,都曾经拜会过缪昌期和朱国祯,所以很熟悉,练国事虽然未见过二人,缪昌期和朱国祯也都知道此子,上科春闱没发挥好,但其经义底蕴和文才都还是颇受期许的,下科都认定他绝没有问题,只是看能不能冲击三鼎甲了。 倒是冯紫英这个明显要比韩进、许獬和练国事小一大截的少年郎让缪昌期和朱国祯颇为好奇。 “乘风兄,这一位少年郎是何许人啊?龙骧虎步,英气勃勃,不类你们青檀书院的学子啊。”朱国祯打量着冯紫英,含笑问着齐永泰。 “文 宇兄此言差矣,此子可是实打实的咱们青檀书院学子,紫英,还不向平涵先生和西溪先生请安?”齐永泰捋了捋下颌胡须,面色温润亲和,也隐藏着一抹自豪。 “冯铿冯紫英见过平涵先生、西溪先生。”冯紫英自然不会失了礼数,恭敬的拱手鞠躬。 “哦?!你就是冯紫英?”朱国祯和缪昌期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是还是被冯紫英的外表给震了一震。 都说此子虽然年幼,但却是胆魄过人,且极具急智,到青檀书院读书也是乔应甲引荐而来,也引起了很大争议。 但看齐永泰的表情,似乎是对此子格外满意。 齐永泰是什么性子,他们都知道,可是不会卖乔应甲面子的,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 “学生正是。”冯紫英依然恭敬。 “唔,都说你山东之行,独闯匪穴,协助官府立下大功,堪为人表,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朱国祯满意的点点头。 他倒不至于嫉妒一个少年郎,虽然也有些感叹青檀书院借此机会扬名,但这却是人家扬名在前,你招纳人家在后,不是什么多光荣的事情。 “平涵先生过誉了,学生不过是机缘巧合,恰逢其时,全赖漕督李公、御史乔公和总兵陈将军等人果决勇为,方能一举平叛,学生实不敢贪天之功。” 说得恭礼有加,即便是连看冯紫英有些不太顺眼的缪昌期脸色都要好看不少。 李三才素来与南方士人亲善,是朝中少有的北方出身但却与南方官员和士林关系密切的大臣。 此番山东平叛,个中原委众说纷纭,但是李三才却在其中得益不小,所以很多人也都是认为此乃李总督之首功,所以见冯紫英这般推崇,跟随缪昌期和朱国祯来的南方士子都是脸色欢喜。 “唔,你也无需自谦过甚,老夫也听闻你在其中的确胆魄过人,协助官府力平此乱,避免了给山东百姓的一场浩劫,善莫大焉。”朱国祯微笑着看了一眼齐永泰和官应震,“乘风兄,东鲜兄,这等学子入青檀,切莫浪费了啊。” “文宇兄如此推崇此子,也请文宇兄和当时兄有机会不妨多点拨一二,此子经义尚且浅薄,入书院之后虽说刻苦用心,但是距离我等期待尚远,还需苦读打磨啊。”齐永泰和官应震交换了一下眼神,平静的道。 “呵呵,乘风兄何须如此谦虚?你和东鲜兄乃是文坛大才,哪里轮得到我等来点拨?”缪昌期却主动接上话,斜睨了冯紫英一眼,“余听闻此子在大护国寺与杨文弱辩论,甚是桀骜,可有此事?” 整个场中气氛顿时一滞,连带着旁边一直保持着云淡风轻悠然自得的王永光表情都难以淡定了。 这特么是要搞事儿啊,冯紫英瞟了一眼在一旁脸色变幻不定的杨嗣昌。 杨嗣昌身份比较特殊,和入青檀书院的冯紫英一样。 杨嗣昌是湖广人,论理该属于南方士人,但其父杨鹤长期在京为官,杨嗣昌虽然在湖广家乡就名声很大,但是却没有去金陵的书院,而是北上来了崇正书院,这自然就让南方士林有些不满。 缪昌期此时突然发难,明显就是要挑事儿。 但人家是南方士林领袖,维护南方学子的名声,好像也没错,你杨嗣昌不可能不领情。 而同为北方书院的崇正书院也因为作为杨嗣昌所在书院,也不可能不维护支持。 可如果你要附和支持,那无疑又会招来自家书院以北方士子为主体的学员不满,所以这也把作为崇正书院的王永光给推上了火炉。 齐永泰和官应震虽然早就料到这场讲学活动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的就过去,但是也没想到缪昌期这个家伙如此早就开始发难,而且手段也相当高明,居然是用冯紫英与杨嗣昌的辩论来作为由头发难。 这一手一下子就把本同属北方书院的崇正书院给直接搁置在了一边,让王永光不好帮腔不说,一旦引发激烈争论,还可能引起崇正书院那边对青檀书院的不满。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冯紫英身上,就连齐永泰和官应震一时间都不好插嘴。 大护国寺辩论一事也被京师城中好事者吵得沸沸扬,但毫无疑问很多人都觉得这是冯紫英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在以下犯上挑战京师三大才子了。 从挑战权威的普通人心态来说,当然喜欢看到这一幕,但是从士林中讲求规矩的这些大儒们看来,这是在颠覆规矩秩序。 乙字卷 第五十节 要出大事儿(第二更求月票!) 第二日上午的论述经义对冯紫英来说索然无味。 无论是朱国祯的论述《周易》,还是缪昌期关于《四书集注》的一些新解读,又或者是官应震和王永光在《礼记》上的一些见解讲述,对于冯紫英来说都显得太过枯燥了。 这个身躯里的三观早就定型,再要用《四书五经》来重新塑造,显然已经为时晚矣。 不过不得不说这几位大儒们的论述很有意境,哪怕是冯紫英最不满的缪昌期,人家能在江南士林中稳坐高位,那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所以当被抽起来询问看法时,冯紫英也是毕恭毕敬,不吝谀美之词。 虽然不可能就让缪昌期就此改变对他的看法,但是起码表面上的颜色还是要好看许多了。 面对讲台第一排一直空着十来个位置,一直到正式开讲之后,才陆续有人前来。 看见是官应震亲自去迎进来,冯紫英就知道身份不简单,而且也是一个年龄不大,大概就在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器宇不凡,就更让人惊讶了。 他不认识,周围的同学们也都不认识,但是场下肯定还是有一些人认识的。 尤其是第二三排坐着很多来自京师城里如太常寺、国子监、鸿胪寺等闲散部门的官员们,也还有些六部的闲散小官们,他们本来没太多事务,寻找着机会溜号就来这里听一听来自江南大贤们的论经述义。 “是义忠亲王世子!”杨嗣昌脸色有些难看。 果真被这个家伙说中了。 之前父亲就提醒过自己,这一次崇正书院和青檀书院把这样一场活动规模和盛事造得这样大这样高,肯定会招来无数有心人的关注,书院处理不好的话,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要自己小心行事。 不出所料,这义忠亲王世子就来了。 坐在台上的王永光脸色同样难看,义忠亲王那边给他的承诺就是不会来,但是没想到义忠亲王没来,他却把自己世子派来了,这特么岂不是比他自己来更显眼。 朝中上下都知道义忠亲王世子自小就是最受太上皇器重的,从三岁开始就被养在宫里,在太上皇跟前读书,几乎就是为皇太孙的架势培育的,而世子的母亲更是仁孝皇后的嫡亲侄女。 齐永泰也是微微色变,但此等情况下,义忠亲王世子已经来了,断无拒之门外的道理,而且还得要毕恭毕敬的安排到第一排就坐。 冯紫英没太在意。 事实上他清楚这样一场盛会多少都会吸引到一些外部势力的关注的。 士林是什么?是文官群体的根基,是民心的风向标所在。 自唐以后,每一个王朝就是通过科考来掌握士林,实现士林群体中的优秀群体进入到朝廷,进而实现自身的统治。 这样一场士林盛会,朝廷岂能不关注? 但义忠亲王世子的到来的确还是让冯紫英有些意外,这也更加深了冯家要从武勋群体中淡出的决心。 太上皇看来还是在和义忠亲王黏糊不清,而义忠亲王可能也就有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嗯,或者说也不能叫不切实际,如果太上皇真的出手全力支持义忠亲王的话,翻盘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不过太上皇有这个决心和魄力么? 魄力或许以前壮年的时候有,这从他敢于废太子就能看得出来,但现在呢? 十多年都过去了,甚至新皇都登基了,他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逆势而为么? 冯紫英认为哪怕是自己坐在他那个位置上,恐怕都不敢下这个决心了。 可义忠亲王未必会如此想啊,太上皇的这种态度,加上至今仍未放权,可能就会让义忠亲王生出某些希望来,尤其是武勋仍然站在他这一边,而文官群体似乎又不太喜欢这个年轻时候就不喜经义诗赋的皇上。 这一点上他已经通过各个渠道映证了。 这很危险。 义忠亲王是嫡长子,而孝仁皇后又是太上皇的最爱,还有一个颇受太上皇看重的义忠亲王世子,嗯,看这副皮囊,的确很让人激赏,连许獬和对方站在一起,都要欠缺几分豪迈和贵气。 只是既然如此看重欣赏甚至宠爱义忠亲王,当初为何要废太子? 太上皇不是那种没有定见的昏庸之人,御极四十年的皇帝,什么风浪没见识过,什么波折没有经历过? 怎么会出此昏招下策? 这一点也让冯紫英百思不得其解,纵然是那《红楼梦》书中也半句没提过这方面的事儿。 即便是自己父亲也对此语焉不详,或者说老爹也不清楚,只知道当时的太子不知道就怎地 恶了太上皇的心意。 先是打入冷宫,大家还以为是要给太子一个教训,但后来就直接废太子了。 这在当时也引起了轩然大波,宫中来自都察院和六部甚至内阁的谏章堆满了御案,但最终太上皇还是用了两三年时间把这场风波压了下来。 为此两位阁老致仕,六部尚书侍郎几乎换了一个遍,都察院也是大换血,也让大周内部元气大伤。 若是这般也就罢了,但不知道怎么这几年里太上皇似乎因为年龄原因又有些念旧起来,义忠亲王似乎声势复振,只不过最终还是忠孝亲王夺得大位。 冯紫英也曾经试图询问乔应甲,但是最终还是没有问起。 一方面是不想让乔应甲觉得自己都开始琢磨这等天家之事了,那本身就是狂悖,文官从来就不愿意参与到这等事情中去,二来也的确意义不大,现在还轮不到自己乃至于冯家去操心这等事情,按照既定步骤稳步行进即可。 现在看来这位义忠亲王是真的要不甘寂寞有所行动了,想到这里冯紫英也觉得头疼。 本身这大周内斗都已经够乱够糟了,还得要添这样一出事儿,而且关键还在于好像自己和冯家还难以置身之外,这特么不是添堵么? 冯紫英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又看到许獬匆匆上台到官应震身后附耳低言,官应震脸色又是一变,看了齐永泰那边一眼,似乎有些无奈,但最终还是起身跟随着许獬去了。 许獬负责接待,凡是非青檀书院的外来客人皆由他来负责接待,而重要客人他自然肯定是当不起的,要请官应震去接待。 看来又是什么重要人物来了。 冯紫英也起身勾着身子离开. 这等经义论述对他来说寡淡无比,还得要装出一副听得心驰神往的模样,但身旁的同学们却都是听得唏嘘感慨。 去看看,究竟是何许人来了,让很不情愿的官掌院不得不再度出马。 老远就看见许獬、范景文、陈奇瑜以及方有度在门口迎候。 “掌院。”冯紫英赶紧见礼。 “唔,紫英,为何不听了?你经义根基还差得远,正该好好补补才对。”官应震见冯紫英出来,点点头。 “可是又有朝中哪位官员还是哪位大贤要大驾光临了?”冯紫英笑着打趣:“子逊师兄可以代表掌院嘛。” “嗯,礼部左侍郎顾秉谦顾大人。”官应震漠然道。 “哦?顾大人?”冯紫英吃了一惊。 礼部左侍郎顾秉谦,这一位可不简单。 在太上皇期间一路从翰林院编修干起走,一直干到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但据传此人在担任右副都御史期间庸碌不堪,对于御史们所抨击的时政问题都是采取推诿拖沓的方式来应付,以至于在都察院呆不下去了,这才转任工部右侍郎。 在工部期间又贪墨招到御史弹劾,最终被免官,后又多方拉上首辅沈一贯的关系才重新起复担任礼部右侍郎,新皇登基之前晋位礼部左侍郎。 别看此人在朝为官颇遭攻讦,但是自辨乃是遭人构陷,此人文采极佳,而且经义功底极其深厚,也是有名的诗词大家,所以在士林中也是风评复杂。 礼部左侍郎这样的位置,哪怕官应震不太看得起此人,但是表面文章肯定还是要做足的。 而且也得要承认此人本身经义诗赋功底摆在那里,不是浪得虚名,加之此人极善左右逢源,无论是太上皇还是新皇都还是在刻意笼络此人。 没准儿下一科春闱就是他担任总裁,若是因为此等小事恶了对方,而遭致对方可以刁难报复青檀书院,那才是因小失大了。 官应震也不是那种有道德洁癖的人,这等人情世故自然不会摆在脸面上。 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青檀书院门口,一个看上去儒雅嶙峋的老者翩然下轿,紧接着后面还有一骑在几名卫士卫护着也翻身下马。 “见过顾大人。”官应震明显是认识这位礼部左侍郎的,不过态度也显得很平淡,不卑不亢,也说不上热情,但也不冷淡。 这名士风范的确不凡,无论是官应震还是顾秉谦,两人这一番寒暄见礼,都是风范十足。 许獬和冯紫英自然也要一一见礼,然后顾秉谦这才把身后那个一直保持着沉默微笑的青年让出来。 许獬和冯紫英等人都是不识,倒是官应震略微吃了一惊,赶紧行礼:“拜见寿王殿下。” 寿王?皇上的嫡长子?他也来了? 许獬愕然,而范景文则是和冯紫英交换了一下吃惊的眼神,这可是要出大事儿的节奏啊。 乙字卷 第五十一节 阴阳谋(第三更求月票!) 义忠亲王世子来了,现在礼部左侍郎来了,连皇上嫡长子的寿王也来了,这一场原本是士林中的经义切磋,似乎就开始有点儿变味了。 不得不说,这天家一族都还是有几分气度风范的。 先前那位义忠亲王世子冯紫英没过去打招呼,只是远远看着,端的是儒雅倜傥,翩翩美公子,很是吸睛。 眼前这一位一样不差,比先前那位虽然少了几许书卷气息,但是却多了几分英武昂扬之气。 一身紫红色的窄袖暗花水纹绵绸袍,外罩一件鹅黄色的金丝滚边披风,头戴一顶雕梁白玉簪横叉的紫金冠,锦带从耳后系过,越发显得英姿不凡。 与先前那位未言先带笑意的义忠亲王世子相比,总归是春兰秋菊,不分轩轾。 “这位少年郎君就是神武将军冯公的公子?”这位英姿昂扬的青年一过来便首先把目光投向了冯紫英,应该是早就得到了某些方面的点拨。 “冯铿见过寿王殿下。”冯紫英不卑不亢。 的确,士林文臣对天家之人,除了皇上、太子外,哪怕是其他亲王也好,郡王也好,不需要太过于低眉垂眼,这是士林文臣的气度,否则反而会被人轻看。 当然这并不是说你就不讲礼数了,天家自有尊贵,一切只需按照规矩来便可。 这位寿王殿下虽然是皇上嫡长子,但是却并不是太子,或者说当今皇上登基不久,并未立太子。 他下边还有三个兄弟,年龄都相差不大,而且有两个都是嫡出的一母同胞,只有一个弟弟是庶出。 “果然名不虚传,前几日里与王叔说起令尊,王叔对令尊和令伯印象极其深刻,当年呼伦塞之战,王叔与父皇一道出巡塞外,那一战全赖令伯拼力死战,方能赢得大军增援赶到,说起当年情况,王叔都还唏嘘感慨不已,……” 包括官应震、许獬等人在内都没想到这位寿王殿下一来居然是拉着冯紫英说起了十多年前的旧事了,而旁边那位顾大人则是捋着胡须,一脸笑意,似乎完全不介意被寿王抢走了风头。 冯紫英也有些懵,但是他立即反应过来。 这寿王所提到的王叔,怕就是那和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忠顺亲王了。 冯紫英也听父亲提起过,当年呼伦塞之战若非当时的忠孝王也就是当今皇上和忠顺王巡边被鞑靼人骑兵所困,边军也不需要冒死出战,最终导致大伯阵亡,只是作为边将战死疆场也是你的本分,现在要来论其他,也毫无意义了。 虽然还不确定这位寿王殿下的意图,但是人家专门提起了自己大伯当年呼伦塞一战的功勋,他当然要谢恩。 “冯家忝为朝廷武臣,自当为国效力,马革裹尸,义无反顾。”这一番话一反冯紫英平素的谦谦温雅,让四周的官应震等人都是大感惊异,连那顾侍郎也是连连把目光投过来。 “好。”寿王脸上也露出满意笑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冯紫英话语中隐藏的意思,“紫英能得乔公推崇到青檀书院,想必定能学有所成,日后文武兼资,定能为朝廷效力,为君分忧,……” “谢殿下的期许,紫英与书院同学皆是一腔拳拳报国之心,定不负殿下厚望。” 冯紫英文绉绉的话都用得差不多了,然后退后一步,示意许獬他们赶紧上来接上,也顺带在官应震眼神示意下,替他们介绍。 “殿下恐怕还不认识,这一位是我大周以诗剑风流闻名的江南才子许獬许子逊,殿下应该听说过其名,……,这一位是咱们青檀书院北直隶头号才子范景文范梦章,……,这一位是南直隶方有度,字方叔,其诗文名满徽州,……” 反正这位寿王殿下对这些情况也不了解,冯紫英自然要大吹特吹。 士林文人固然对天家宗亲不需要俯首低眉,但是若是能博得这些个天家宗亲的好评美誉,那他们当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尤其是这意味寿王殿下乃是皇上嫡长子,日后没准儿就是太子,一二十年后坐上大宝之位也并非不可能,现在能有这样一份香火缘,那当然是极好不过的。 没听见刚才寿王殿下说起十多年前的呼伦塞一战,皇上和忠顺亲王都还能记得冯紫英的大伯和父亲,有这层关系,那就不一样。 对于冯紫英郑重其事的介绍,寿王显然也是很高兴的,分别与许獬、范景文、方有度一一见礼。 许獬还要好一些,毕竟年龄和经历都摆在那里,但是对范景文和方有度来说,两人都是既激动又兴奋。 这 样的机会,可以说是冯紫英拱手送给他们的,若非冯紫英把他们推荐进入这接待组,这会儿又一力替他们吹捧以求在寿王心目中留下印象,他们怕是再有十年都未必能赶上这样的机缘。 特别是方有度,他本来就是徽州一贫寒人家之子,可以说来青檀书院读书之前,甚至连本县都未曾出过,到书院之后他就感受到了差距,力图通过努力来改变自己将来的命运。 方有度本来气量就不算多宽广,之前也一度有些嫉妒冯紫英,但是冯紫英的表现委实无话可说,对他们这些同舍也是关照有加。 连傅宗龙这个一直对冯紫英耿耿于怀的对手都不得不承认不如对方,今日冯紫英的这番作为更是让方有度感激涕零。 对冯紫英来说,这的确不算是什么。 山东之行让其收获了太多美誉,也带来了很多资源,当然也有许多风险。 不过以他的年龄,那些风险暂时都还不会直接变成现实,只是一种风险可能,所以还有时间来解决,他所要做的是把这些资源变成属于自己的积淀。 像到青檀书院来读书其实就是一种资源变现。 当官应震陪着顾秉谦和寿王张炎出现在台下时,整个会场还是引起了一番震动,不过好在这是士林讲学,并非朝廷事务,所以缪昌期、朱国祯、王永光、汤宾尹等人也只是在台上起身略微一礼便继续。 冯紫英注意到义忠亲王世子和寿王之间的见礼,那亲热劲儿,简直让人觉得比一母同胞还要亲近,就差点儿要“举案齐眉”了。 越是这样,往往就越是想要掩盖什么。 “方才有孚兄用心解读了《论语》,小弟也颇有感受,当下我们许多读书人,甚至我们一些已经在朝廷中为官的士人,成日里既无心公务,更不思读书学习,却怨天尤人,不是责怪上司没能慧眼识珠,就是觉得朝廷亏待于他,这种心态极其不堪,所以刚才有孚兄的解读,小弟触动甚大,而之前也有几位崇正书院和青檀书院的学子上来讲述了自己的一些见解,都很有新意,……” 汤宾尹微笑着起身走到讲台中间,葛布麻衣,负手漫步,这等文坛大儒都是范儿十足,举手投足的气度最是让下边的学子们心折。 “久闻义忠亲王酷爱诗赋,世子亦是自幼跟随太上皇在宫中读书,我看世子先前若有所思,不知道是否对有孚兄先前讲述的《论语》有所感悟啊?” 全场静默。 在礼部左侍郎顾秉谦和寿王殿下在场的情况下,这位霍林先生却如此清晰明确的点到了义忠亲王世子头上,而且还专门提到了世子自幼跟随太上皇在宫中读书,这是要做什么? 汤宾尹是南京翰林院学士,正五品,但是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闲官,否则他也不能这样轻松惬意的游走于南北士林,来往于南北两京之间。 崇正书院和青檀书院的学生们自然不明白其中奥妙,但是对缪昌期、朱国祯、齐永泰、官应震等人,对台下太常寺、鸿胪寺以及六部的这些官员们来说,这意义就非比寻常了。 哪怕一些人一时间不明白,但是回去之后只需要细细品味,就能悟出许多东西来。 王永光眼前一黑,差点瘫倒在椅中,脑瓜子嗡嗡作响。 他知道自己被汤宾尹阴了,但是这是在青檀书院主场,他齐永泰和官应震难道就能脱得了干系? 汤宾尹这是要连青檀书院一并拉下水,还是他们真的认为要变天不成? “回霍林先生,弟子的确对射斗先生先前的精妙解读有所感悟,而霍林先生方才所说亦对弟子有些触动,……” 王永光,字有孚,号射斗,这射斗先生自然就是说他了。 义忠亲王世子站起身来向四周拱手一礼,风度极佳,加上面如冠玉,温润儒雅的气度,立即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唏嘘感慨,甚至已经有人开始说起了当初世子在宫中跟随太上皇读书的故事了。 冯紫英冷冷的瞟了一眼那正在唾沫横飞说着义忠亲王世子跟随太上皇读书故事的家伙,仿佛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国子监五经博士,冯紫英认识,混得很凄惨,但却又喜好去戏楼听曲儿,据说纳了一个年轻戏子为妾。 “哦,既然有感悟触动,那正好啊,先前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学子都上来请益,不如世子就以方才有孚兄所解读的《论语》中随便一段,撰写一篇经论,让在座的诸位大家来点评一番,如何?世子可有这个信心?” 汤宾尹环顾四周,淡然而笑,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王永光阴沉得吓人,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灼灼目光。 乙字卷 第五十二节 精心策划,完美碾压(第四更!) “霍林先生吩咐,弟子敢不从命?”义忠亲王世子长身而起,目光澄澈,脸上露出的笑容极为舒畅,根本就没有看身旁的一干人。 冯紫英注意到他身旁寿王僵硬的面部神色,此时再无复有先前那份挥洒自如的闲适。 他似乎想要努力做出无所谓的神色,但此时此刻,当全场人目光都向这个方向汇聚,甚至很多人都带着某种探究时,他还是有些扛不住了。 还有那位有些惴惴不安的顾侍郎,目光迷离而复杂,似乎想要做点儿什么或者做点儿什么,但是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 这等情形下,的确不好做什么,就连冯紫英都知道这是汤宾尹在搞鬼,但是那又如何? 人家做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阳谋,就是要为义忠亲王世子张目,为其提升影响力,让其在士林中声誉鹊起,进而为义忠亲王造势,那又如何? 这士林文坛上的事儿,大家都是坦荡相对,你有什么好文章也可以拿出来,只要能把握住机会而已。 前面那一层意思,可能书院学子们还能领悟,但是后面那一层意思,他们又怎么理解得到? 但对其他人来说,那意义非同寻常。 现在汤宾尹就刻意制造出了这样一个机会,只不过不知道这王永光在其中起了一个什么样的作用。 义忠亲王世子一登台,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冯紫英可以肯定,这家伙绝对是有备而来。 这一上台,自然就有人把笔墨纸砚送上,世子不慌不忙的在讲台上的一边坐定,悠闲自如的提笔挥毫,假模假样的闭目沉吟一番,然后一挥而就。 不到一炷香时间,一篇文章已经浮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以《论语》中的“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为题的一篇标准规范的八股文。 汤宾尹笑吟吟的接过卷子,随手展开来,向台下数以百计的观众展示,标准的柳体书法,骨力遒劲,舒朗开阔,展开来之后,立即就获得了前面几排观众的赞叹。 汤宾尹这才不慌不忙的点了点头,“世子的柳书让人叹为观止啊,不过内容如何,还要请诸位大家评判了。我就把世子的这篇文章阅读一遍,然后再请有孚兄和文宇兄、当时兄解读评价。” “论文于名位之情,欲其思为可就焉。夫患无位,患莫知,未为失也。因所患而责立与可知之实,君子正不以彼易此耳。……” “且人欲表见于天下,则必思天下责我之厚,与我副天下之难。……” “彼夫名位二者,君子之道待以行,待以传者也。……” “……” “戒惧深而德业懋,正将以获上信友之道,……” “用患者宜何居焉。” 当汤宾尹将此文念完之后,整个台上台下都是一片唏嘘之声。 冯紫英可能还没有多少感受,他的经义的确浅了一些,但是对于早经义格律上极有造诣的一些同学来说,这就是一篇相当典范的八股文了,而且相当精妙规整。 破题,承题,起讲,入题,提比之出股,对股,均相当的到位,堪称一篇一等精品。 难怪这位世子是跟着太上皇读书的,拿出手的文章都是这般高水准,便是去参加春闱,也绝对可以说是上等上品了。 冯紫英根本不相信这是那位世子就这么短短一炷香时间就能写出来,他从来不惮以恶意去猜测揣摩人,哪怕这些古人,估计一样。 汤宾尹无疑是和义忠亲王这边有了勾搭,只是不知道花费了多大代价才让这厮甘于如此大胆的来为义忠亲王世子做托儿,而王永光在里边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还未可知。 冯紫英注意到王永光难看的脸色,但这“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的确是他先前主讲《论语》中的一段,而现在人家义忠亲王世子就着这段话来加以发挥拿出了一篇绝世好文出来了,你怎么说? 面对台上台下如此多人,王永光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承认这篇文章写得极好,这瞒不了人,好就是好,没说的。 朱国祯和缪昌期也是高度评价了这篇文章的格律规范,也提到了这篇文章的立意高度,进而顺带又发挥了一番,鼓励学子们应当以世子为榜样,认真研习经义,此 乃读书的根本所在。 这番话再度在学子们那里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只有冯紫英在鼓掌中忍不住轻叹,难道江南那边也已经加入了这一局,还是发现了这个契机,借力打力? 义忠亲王世子也很有风度的感谢了王永光和缪昌期的点评,然后又谢了汤宾尹,这才在台下学生们的掌声中欣然下台。 冯紫英都忍不住鼓掌,圆满,完美,这个逼装得漂亮。 只是不知道义忠亲王方面花费了多少心思和代价来做这样一个堪称经典的局。 崇正和青檀书院一两百学子,甚至还有一些悄然而来的其他书院学子,比如通惠和叠翠书院的,诸位南北士林大贤,再加上太常寺、国子监、鸿胪寺以及六部的一些大小官员,哪怕除了顾秉谦之外其他官员品轶都不算太高,但这不重要,相信这篇文章以及今日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会传遍京师城内外。 相比之下寿王这边显然就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了。 他们以为义忠亲王这边只是来露个脸显示一下存在,只要自己这边也“镇之以静”,从容应对就行了。 没想到人家这个脸可真的是露大了,大到了让京师城内外,南北士林都要为之传遍。 上午的将经论道就以这样一种所有人都没有预想到的结果落幕了,义忠亲王完胜皇上这一方,可以说以碾压之势胜得酣畅淋漓,毫无悬念。 冯紫英不清楚齐永泰和官应震内心是如何着想的,青檀书院最终会在此事中受到何种影响也很难判断。 这事儿最终是瞒不了有心人的,皇上那边只要稍微查一查,就能知晓这里边究竟是谁在捣鬼。 但问题是影响早已经出去了,义忠亲王世子,嗯,从小跟着太上皇读书的那一位,在南北士林的讲经论道盛会上一举成名,征服了整个南北士林。 你说这样一桩事儿究竟有多大的影响,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还真的不好判断,但绝对是给皇上这边重重一击。 这从当时寿王殿下脸色难看的吓人,甚至全身都有些发抖的情形就能看出这事儿对他影响有多大。 冯紫英在观察之余也是喟然感慨,这个皇子也不好当啊,缺乏点儿临场机变的能力,难以做出合理的应对,最终就要承担后果。 估计他回去之后,很难向皇上交差,甚至可能会影响到他在他父皇心目中的印象。 ****** 齐永泰脸色平静,官应震却是平静中隐藏着几许愤怒。 “汤宾尹走了,没说半句话,义忠亲王世子也走了。”毫不客气的直呼其名,也显示出官应震对那位深藏不露最后才来给你出了一记绝杀的霍林先生充满了愤怒。 “东鲜,这一着我们的确有些失算了,没想到嘉宾居然在我们眼皮子下边玩了这一出。”齐永泰倒是像放下了一些什么心结似的,摇摇头,“走就走了吧,留下来面对我们,我们面对他,都尴尬,简与怕是很失望吧?” “唔,我看韩敬恐怕不知道他这位恩师的深谋远虑吧。”官应震见齐永泰的心态已经平静下来,也强自压抑住怒气,解释了一句。 “呵呵,以嘉宾的心思缜密,怎么可能将这么重大的事情随意告人,我怕有孚也是被蒙在鼓里,让他给利用了一回,看到有孚兄气急败坏的模样,我心里也一下子舒畅了许多。”齐永泰自我解嘲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我们和有孚都在琢磨这一场如何让自己书院增光添彩,却未曾想到为嘉宾做了嫁衣裳啊。” “乘风兄,你还笑得出来?”官应震有些疑惑,“现在该怎么办?” 毫无疑问这是抽了皇上的耳光,塌了皇上的面子,估计那位气量不大的皇上此时早已经暴跳如雷了。 “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齐永泰微笑着站起身来,扶手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逐渐放晴的天空,越发坦然,“上午他们的确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下午,就该我们表演了。” “哦?乘风兄……”官应震一时间还没有领悟到其中的关节。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齐永泰脸上笑容更甚,“东鲜,我敢打赌,是紫英来了,这个小家伙肯定也看明白了一些东西,呵呵,义忠亲王和皇上之间这点儿纠葛,嗯,也许还有太上皇,那是他们天家私事,我们掺和不了,要想掺和的,那都是在飞蛾扑火,但是若是有人想要在经义和策论孰轻孰重的问题上做文章,我想恐怕就要问问我们青檀书院答应不答应了。” 乙字卷 第五十四节 振聋发聩!(第二更!) 未正两刻,整个讲台下已经人满为患。 相较于上午的讲经论道,下午显然更能让人兴奋。 这是真正的辩论大赛,以前从未经历过的新鲜事物,而且在辩论之前,没有人知道辩论的话题是什么,也不知道会是正方还是反方。 正是这种充满了不确定性的辩论才让经历了几番预赛的选手们脱颖而出。 应该说前期的预赛已经让大家基本上熟悉了规则,但是这一次又不一样。 东西园对抗,而且话题更宽泛,激烈程度更是前所未有。 前期大家都将这些话题进行过探讨,但是因为覆盖面太宽,不可能把每个问题都能一一点透说穿,所以都只能采取大范围撒网,基本上都一一了解,然后各自按照自己的特长来进行分工。 西园无疑实力强大,但是东园却是在七十多个学子中经过几番预赛搏出来的,也都非弱手。 像方有度这一次就名列东园队五名辩手之一,这一段时间几乎是缠着冯紫英请教,一门心思要在此轮辩论大赛中出人头地。 冯紫英当然不会藏私,也有针对性的让方有度在选择对手破绽方面来作训练,这也让方有度受益匪浅。 你不一定要说得多好,多有理,但是你要善于捕捉到对手的软肋和破绽,进而协助队友发起攻击。 伴随着许獬领军的西园队与这边范景文领衔的东园队登台亮相,整个气氛更是燃烧了起来。 东西园队分列东西两侧,居于中间的则是仲裁组,由齐永泰、王永光、韩敬、杨嗣昌、冯紫英五人充作仲裁组,其中冯紫英要兼做主持人。 当然现在大家都还没有明白这场辩论会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来进行,只有辩论赛的参赛者大概明晓,还要由冯紫英来做一个简单介绍。 这个仲裁组的人员组成也是让青檀书院煞费苦心,最后还是接受了冯紫英的建议。 既然要让崇正书院参与进来,但崇正书院你要让他们现在派出一组队员来参赛肯定不现实,王永光只会觉得这是青檀书院故意要让他们出丑,那么就只能在仲裁人员上做文章。 一名书院山长和一名学员做代表加入,彰显这个活动是两家合办,只不过由于具体原因崇正书院此次暂不派员参赛了。 或许等到下一次,这样的竞赛就可能会在崇正书院和青檀书院之间产生了,甚至还可能让通惠书院和叠翠书院都加入进来。 看看下边受邀来参加的通惠书院和叠翠书院教谕与学生代表满脸兴奋和好奇表情,就足以相信下一次这样的对抗竞赛会让多少人为之风靡。 这甚至可以肯定会成为整个顺天府乃至北地书院学子的一场激动人心的盛会。 “受齐山长委托,弟子先向莅临本次讲学论道活动的嘉宾和同学们介绍一下本次辩论大赛的活动规则以及仲裁组成员,……” 面对这样的大场面,换了别人,可能还真会怯场,但是前世中冯紫英在这样场合里主持会议和讲话时候太多了,所以对他来说也就是小菜一碟,信手拈来。 “规则一,此次大赛由东西园各派五名同学组成,将分别由三名学员充当一辩二辩三辩,然后另外两名学员充当补充辩手,……” 既然是来到这个时代,当然不可能一切都按照现代辩论规则来,多几个辩手,也能多给同学们一些磨练机会,再说这也是第一次,大家都还在熟悉阶段,所以你不可能要求太高。 “……,此次竞赛论题会从竞赛规则组选定的十个论题中抽选而出,东西园任一组选题,另外一组则抽取正反方,……” 按照计划,齐永泰、官应震和冯紫英根据山东之行结合当下一些朝廷邸报然后综合性的设计了十道辩论题。 当然这些论题都是日常双方都或多或少的已经接触过甚至就辩论过的,哪怕是在一些角度上略有区别,但是都不是很大,否则你真的要在这辩论大赛上茫然无措,那也太丢脸了。 从十道题中抽三道进行辩论,三题辩论的结果都由裁判组来根据五个人的评判结果筛选而出得出胜者,而三局中只要两局获胜,就意味着一方获得胜利。 朱国祯和缪昌期都十分认真的倾听着冯紫英介绍辩论竞赛规则。 他们和其他人一样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竞赛规则,尤其是一个论题都会有正反两方面。 & nbsp;这种新奇的设置更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而还有更不可思议的是居然不确定是是谁来负责正面或者反面,要由他们自己抽中之后才知道。 这也意味着你无法按照你自己内心可能认定的那个答案或者结果去辩论,而必须要按照比赛设定的规则来答辩。 这种设置和规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但正如冯紫英在介绍中所谈到的那样,这样可以最大限度的激发学子们的临场机变能力,同时也要让他们明白很多问题和事物的两面性。 当这些规则被公布并解读之后,立即就在场下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青檀书院的学生们还要好一些,毕竟他们都已经见识过这种规则了,他们感兴趣的只是要在十道辩论题中来抽取,而非以前那样只设定一道题需要选择正反而已,而这一次就意味着还有更多的变数和不确定性了。 但对来自崇正、通惠和叠翠这些书院的教谕和学子们来说,这就简直颠覆了他们的思维,甚至无法想象居然还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进行辩论。 可这还不是最震撼的。 当冯紫英介绍完规则,再由齐永泰介绍完莅临的嘉宾只会,宣布开始抽题,第一道题被抽出来之后,整个会场更是被震撼得全场无语。 第一道题便是大周盐制之开中法的利弊得失,或者说就是正反两方面来阐释开中法对大周九边战略乃至朝廷盐政的影响。 西园抽到了反方,东园抽到了正方。 也就是说东园要力图证明开中法的优势和有利之处,失去开中法,大周的战略将会受到哪些不利影响,甚至会波及整个大周朝廷的稳定。 同样西园要竭力把开中法不利的一面暴露出来,让仲裁组了解开中法带来的巨大危害和不利,以及可以用那些手段和方式来改良甚至取代。 朱国祯和缪昌期脸色都变了。 青檀书院胆大若斯?! 齐永泰和官应震这是要做什么?质疑朝廷政策的制定和执行? 他们俩能想到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这是要公开挑衅朝廷和质疑朝廷法度了么? 但是当双方迅疾就开中法的利弊得失展开激烈辩论时,朱国祯和缪昌期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齐永泰和官应震的政治智慧。 不偏不倚,运筹帷幄之中,作为仲裁组的组长,齐永泰不断的用他的权威来调整这辩论的力度和深度,让辩论双方不至于将矛头指向朝廷,而只是就事论事,讨论开中法本身具体存在的问题。 也就是说,这是在为朝廷寻找问题的根源,进而为朝廷出谋划策,提出可兹利用的方略。 缪昌期脸色阴晴不定,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样的辩论大赛,或者说他的脑瓜子里也像上午王永光被汤宾尹来那么一出时给弄得嗡嗡的,甚至有点儿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这个齐永泰是要干什么?要翻天么?这太不可思议了,朝廷难道就坐视不管? 江南书院也有学业讨论甚至辩论,但是绝对不是这样的。 江南书院士林里对讨论辩论基本上不会就朝廷的具体政策来进行讨论辩论,而更多的是经义上的辩论,或者说即便是有时政讨论,那也更多地是对某些风气和现象的批评和攻讦,绝大多数都是局限于某些个人的行为和风气,而非具体政策。 但今日缪昌期却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难怪齐永泰在与自己争论中屡屡抨击江南士林崇尚清谈不务实际,难怪官应震与自己的对话中认为江南书院只会读死书,教出来的都是些只懂之乎者也的迂夫子,哪怕是考中举人进士,也难以胜任入仕后的职务。 这青檀书院都已经开始干这种“大事儿”了,当然不把江南书院的那些“清谈”放在眼里了。 朱国祯却不像缪昌期想的那么狭隘,可以说这一次辩论给他带来的震动也相当大,但是之前他就已经有一些心理准备。 他了解齐永泰这个人,这个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务实主义者,极其厌恶空谈,而这种辩论照理说应该是齐永泰所反对的,但是现在却成了他主动来推动,所以当时朱国祯就有些怀疑。 但是朱国祯开始也只想到是不是齐永泰准备在方式上有所变化创新,未曾想到齐永泰居然敢如此破釜沉舟,行这般创举,彻底颠覆了一般人所能想象得到的辩论。 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方面的魄力不如对方。 乙字卷 第五十五节 典范,带动潮流(第三更) 朱国祯脸色的变化也看在缪昌期眼中。 同样自己的神色剧变也没逃过对方的眼睛。 冲击太大了,甚至有点儿难以接受,而且他们都已经感觉到了这背后的某些东西,那就是从元熙三十二年之后科考制度和内容的一些变化带来的冲击。 如果说元熙三十二年那一波开始的变化还只是循序渐进的,那么从去年到今年的这一轮新皇登基之后的变化就能看得出这种变化还在加速。 经义仍然很重要,仍然是基础,但是朝廷却在有意识的调整,要让经义为本,但是内容上却日益要和时政结合了,进而形成策论定乾坤的格局。 下一科呢? 朱国祯和缪昌期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心和忧虑,青檀书院这是在未雨绸缪了啊,而且这一步一走就如此果决而大胆。 朱国祯和缪昌期能看到的,王永光更能够看到。 可以说这一次最直观感受冲击的就是他。 齐永泰丝毫没有避讳他,就当着他和韩敬、冯紫英交流这一轮辩论大赛设置的典章制度和一些内容要求想法,他甚至还能感受到对方有些时候还是专门在为自己作讲解,同样杨嗣昌也在一旁听得眉飞色舞。 王永光自然也能猜测出齐永泰的用意。 大家心照不宣,都是瞄准了下一科的秋闱和春闱,如何取得更好的成绩,而现在朝廷虽然有要变革的意思,但是一样会遭到很多来自各方的反对。 要变革哪有那么容易的?读书人几十年如一日的苦熬,搏的就是这一遭,一科复一科,一年复一年,你现在却说要改革了?那他们怎么办? 元熙三十二年之后的改革也是渐进式的,一样也遭到了很多攻讦和抵制,但是太上皇几十年的权威之下终于还是推进了。 但现在新皇御极,很多人就已经开始密谋要重新回到原来的格局了。 朱国祯和缪昌期此次北上前来讲学,不就是想要推动这种变革的倒退么?上一科皇上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现在他们看来是不愿意再委曲求全,或者说不肯轻易退让了。 哪怕是拖住一科两科,延后三年六年,也能为他们江南那边的学子赢得一些时间,王永光猜测,对方二人应该就是打这个主意。 只不过今天下午这一波,恐怕就是给了朱国祯和缪昌期二人迎头一瓢冷水,浇得他们透心凉,比当下已经封冻了的天气还凉。 毫无疑问,齐永泰、官应震和他们代表的青檀书院是要打算站在江南书院的对立面了,甚至要坚定不移的推动科考内容的进一步向时政策论偏重了,这恰恰是朱国祯和缪昌期他们所不愿意见到的。 现在也就该是自己和崇正书院站队的时候了,齐永泰和官应震把自己和崇正书院拉进来,大概也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吧。 问题是自己有选择么?没有。 王永光轻轻笑了笑,上午所遭遇的“背刺”带来的沮丧和憋屈心情,现在终于可以舒缓一些了,因为想到朱国祯和缪昌期内心此时的冰冷。 “开中法不是恶法,而是善法,从前明戍守九边开始,开中法就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大家可以想一想,一旦开中法中止,商人们再无积极性去屯垦九边,单单依靠运输带来的粮食,且不谈成本的提升,一旦遭遇其他意外,那么就会给整个九边驻军的军粮需求带来无法想象的威胁,甚至影响到整个北地安全,……” 东园这边主打的一辩是范景文,他不但口才极佳,而且手势动作丰富,所以说服力极强,东园学子在他阐述完毕时,也都纷纷鼓掌鼓励。 “……,范师弟所言不无道理,但是愚兄觉得可能你们忽略一个关键点。” 西园自然更非庸者,大家都准备了一两月,可以说各方面的问题都拿出来探讨过无数次了,像开中法这个大课题,更是被作为经典辩题拿来研讨,所以根本难不倒。 发招的是许獬,这家伙哪怕是大冬天的,也是折扇轻摇,风度翩翩,比起范景文来更有一番居高临下的气势。 “你方强调开中法的关键在于商人们运输成本的降低和屯垦带来的粮食供应稳定性,那么我要告诉各位师弟,你们这个观点大错特错,或者说,现在已经不可行了,……”   哪怕是朱国祯和缪昌期二人内心已经在考虑如何反制青檀书院以及他们背后的齐永泰、官应震可能带来的威胁了,但听到这个话题,心中还是忍不住为之一动。 开中法肯定是不可或缺的,这是所有人固有观点,但是问题却很多,甚至在很多人看来都觉得弊大于利了。 但废止开中法之后九边军粮该怎么来解决? 如果找不到替代手段,那么一切就是空谈,再是恶法,你也得坚持下去。 开中法最大优点就是军粮保障的稳定性和运输成本降低,可这帮家伙居然说这已经不可行了?简直是信口雌黄! 这是朱国祯和缪昌期心里同时浮起的念头,为了吸引下边人注意,居然敢用这种伎俩,太过无耻。 “可能会有人觉得我所说的是在危言耸听,在哗众取宠,不,这等场合下,我们怎么可能?”许獬似乎猜测到了某些人的心思念头,笑吟吟的点穿。 “那我来具体说一说,第一为什么我说运输成本降低不正确,那我们来分析一下开中法之所以带来的运输成本降低因素。其主因是粮食商人带来的专业性和食盐特殊性质的暴利性决定的,但真正决定运输成本的还是其专业性以及周转层级少带来的,与盐务的开中法并无固定和特定的关系,那不过是人为的将其联系起来,……” “对于商人来说,他们在乎的是赚钱,而非通过什么方式渠道赚钱,如果能够提供一种方式让他们从事他们专业的行道稳定的赚钱,实现成本下降是可以做到的,……” “再说另外一个问题,不容否认,粮食运输受制于多方面因素,比如水旱灾害,还有道路遭遇天气影响,那么沿边屯垦就是最有效的保障手段了,这是大家的共识,也是朝廷一直坚持开中法的关键,没有开中法,那么商人们的屯垦就没有了兴趣,……” 这一点也是众所周知的,朱国祯和缪昌期甚至王永光、杨嗣昌都被勾起了兴趣。 可以说这一点恰恰是开中法的核心关键,运输成本降低固然重要,但是有屯垦的底线保障,为沿边提供各方面的后勤保障,这才是核心关键。 “根据我们从工部和陕西、山西给朝廷的一些邸报中了解到的情况,事实上沿着边塞一线近二十年来天时越发恶劣,很多屯垦之所以裁撤并非完全是因为开中法遭到破坏而导致,更多原因还是因为天时恶劣,在沿边屯垦所获收成已经越来越难以维系自身需求,更不用说供给边军了,……” “这里有我们通过朝廷邸报传递获得的一些信息,可以证明其中七处废弃的屯垦中有四处皆是因为天时原因,三处是因为商人们因开中法难以支撑而导致,……” 朱国祯和缪昌期面面相觑,难道青檀书院学生的水准已经高到了这种程度?朝廷邸报除非有特别要求,很多其实是可以弄出来的,尤其是像青檀书院这种明显是为朝廷输送科举人才的,自然不在话下,齐永泰和官应震都是在朝中为官多年的老人,如果要找点儿门道寻些这方面的情报并不难。 问题是这样有针对性的收集邸报来作为下一科时政策论的应考准备,那说明青檀书院已经在这方面下足了工夫了,想到这里,朱国祯和缪昌期相互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和揪心。 这个情况太糟糕了,对朱缪二人都是一大打击,这意味着他们不但难以获得北方士林在反对科考变革上的支持,甚至可能还会对立,而对方还要成为受益者。 这种情形下,如果江南方面的书院不迅速拿出切实有效的对策来,恐怕就会成为最大的受害者。 这种舌剑唇枪的激烈辩论,尤其是涉及到的是时政策论,很多都是下边学子从未接触过的时政朝务。 想到未来自己一旦科考中举中进士为官,未来都要接触这些事务,怎么能不让这些学子们听得如痴如醉难以自拔? 一阵阵掌声夹杂欢呼,让整个场面都几乎要失控,尤其是一些经典的辩论语句和火爆对决时段,都让学子们热血沸腾,恨不能自己能够马上上场和对手一决高下。 这其中尤其是来自崇正、通惠和叠翠书院的学子更是难以压抑情绪,已经开始在下边商量起来如果自家书院也要搞这样的时政策论对抗辩论,该如何运作。 朱国祯和缪昌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更加担心,王永光也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似乎是一个潮流,难以逆转了。 乙字卷 第五十六节 尘埃落定(第一更求月票!) “经过我们对山西、陕西两地都司、行都司与兵部和五军都督府所获取得一些材料证明,当下在九边地区除辽东外,绝大部分边地屯垦已经难以为继,天时因素是主要的,屯垦农户自家种养所出,连自家生计都难以维系,何谈支应边军?这是有相关的一些邸报作为佐证的,绝非我们妄言,……” 许獬开始做总结性陈词。 ”……,那么我们再来说说如何应对开中法面临的难题和困局,也就是说如何来解决这个九边军粮乃至后勤保障问题,我们有一些构想,但限于我们自身水平有限,获得的内情不多,所以只能有一个大概方略,第一,收复河套,以主动战略进攻来遏制鞑靼人对我们北部边墙的威胁,一旦我们占据了河套地区,那么我们便如同在鞑靼人背上顶住了一柄尖刀,可以极大的减轻对太原、大同乃至宣府的压力,……” 这是冯紫英提出的一个主动进攻战略,当然冯紫英也明确提出在大周的财政和粮食供应能力未有实质性提升的前提下,这个战略难以真正推行。 “第二,彻底改变开中法的输粮制度,由朝廷支持一批民间商帮来专门负责运输,按照定量定时定点和确定营利的模式来确立这种军粮保障机制,我们认为只要有利可图,商人便会愿意做,而不在于采取何种方式,而如果摒弃了收储这一复杂程序,只是单纯的运输,只要辅之以相应的规制,随着模式运行成熟,是可以实现运输成本大幅度削减的,……” “……,第三,……” 看着许獬在台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朱国祯和缪昌期都是面色阴沉,一言不发,连他们身后二人带来的一干学子,原本也都是兴奋得跃跃欲试,看到两位尊长心情不佳,都只有悄悄收敛起来。 “……,北地粮食不足这是一个数百年痼疾,但是从工部和福建、山东和广东一些地方了解到的消息,一些外番传回来新的作物,虽然口味未必适合我们大周百姓,但是在饿死和吃饱肚子之间选择,我们觉得这味道就不是问题了,再不济总比树皮草根观音土强吧?如果可以在北地甚至九边推广,那么这运输成本还可以获得很大下降,……” 说实话,这些观点构想都相当粗浅,或者说充满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描述,很多都是停留在勾勒上,要付诸实施的话,要么不可行,要么就需要不断的修改调整和磨合,但是你要知道这是一帮尚未真正接触过朝务政务的青葱学子啊。 大的不过二十出头,年幼的不过十四五岁,居然可以这般指点江山了,这不能不让台下的各个群体都是百感交集,尤其是那些六部的闲散官吏们。 伴随着一轮接一轮的掌声和欢呼声,第一轮辩论终于结束了最后陈词,进入裁判评点打分阶段。 但对于朱国祯和缪昌期来说,这简直是如坐针毡。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注意到了二人坐卧不安的表情,但是这恰恰是他们想要的。 齐永泰和王永光都笑着给与了双方极高的评价,最终的获胜者是西园队。 他们别出蹊径的从开中法目前存在困境的具体原因出发,寻找改良和替代手段来予以击破正方的观点,使得东园队先前所做的各种准备都没有能派上用场。 震动不仅仅只有朱国祯和缪昌期,更有包括礼部左侍郎顾秉谦和其他六部来的一些官员们。 他们看问题的角度又和学生们不一样。 学生们为这种精彩激烈的方式而唏嘘赞叹,而他们则要从这样一种时政策论的阐释论述方式来考虑问题。 短兵相接,一针见血,然后又能把双方各自观点中的优劣全数展现出来,足以让大家一窥全貌。 虽然这些学生们的观点意见都还显得比较粗浅,甚至很多也不切实际,或者说并不了解朝廷内部政策和制度的一些运作和设定规则,但是这确实是一个最直观最贴近的方式,也能够培养学生们对时政的兴趣和解读处理能力。 或许他们暂时还没有想清楚,但是随着时间推移,青檀书院的种种举措会让他们意识到某些变化似乎正在潜移默化的进行当中。 当第二道题被抽出来之后,朱国祯和缪昌期终于坐不住了。 第二道题是论收复河套战略的优劣和可行性。 这道题虽然和江南士林无关,但是毫无疑问针对性更强,而且这个问题也曾经在前十来年间引起过朝廷内部的无数争论。 河套地区的战略意义毋庸多说,但是能不能收复,有没有这个能力收复,收复之后能不能守得住,后勤保障供应如何来解决,与鞑靼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理,这些问题也都是被内阁和兵部乃至五军都督府、陕西都司那边争吵过无数次了。 没想到这道题会出现在这一次青檀书院所出的题库里,居然还被抽了出来。 毫无疑问,这又会是一番空前激烈的龙争虎斗辩论。 朱国祯和缪昌期都意识到不能再这样傻坐下去了,这几乎就 是自己二人再替青檀书院背书,或者说起码是助长了他们的声势,而这恰恰是他们所反对的。 看见朱国祯和缪昌期起身,齐永泰没有理睬,这边自然有作陪的官应震处理。 朱国祯和缪昌期能坚持到第一场辩论结束已经很让齐永泰吃惊了,换了是他,估计不到半场就得要离场。 这明显是和江南书院那边格格不入的路数,南辕北辙,道不同不相为谋,怎么可能还留在这里为对手助威? 这无关大局,虽然也引起了一些学生和前排的官员们的关注,但是齐永泰很好的控制了节奏。 他将一张硕大的河套地图在讲台上悬挂了起来,虽然十分粗略,但是基本上能够让大家一目了然。 这年头地图是个新鲜玩意儿,别说一般的学子,就算是一般的官吏都少有接触到,这张地图虽然粗糙,但是粗线条下也能说明很多问题,尤其是几字形的黄河更是让人印象深刻。 齐永泰又亲自将河套目前情况以及前朝对此地区的一些战略做了一个介绍,立即就把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朱国祯和缪昌期其实知道青檀书院把河套战略这等争执几十年的军国大事儿拿出来当辩论题纯粹就是一个噱头,就是要勾起学子们的兴趣和注意力,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人家这一手很高明啊。 看看学生们全神贯注的模样,根本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自己几人的离开,就连自己的几个弟子都频频回首想要听一听齐永泰的介绍和下轮的辩论。 “东鲜,你们这是在舍本逐末,误人子弟啊。”缪昌期走出会场,才气急败坏的向对方道。 “哦,当时兄何出此言?”官应震好整以暇,微笑着应对:“这不过是一场辩论,怎么就上升到这等高度了?江南书院难道不辩论么?我看那边的经义论战也不少啊。” “东鲜,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们的来意,你们这样做就是哗众取宠,于国无益,对学生们来说更是有害无益,学生学习的根本还是在经义,这一点不容改变!”朱国祯表情要郑重许多,直视官应震。 官应震知道这是要摊牌的时候了,齐永泰也早就和他商量过了。 这个原则不能让,摊牌是必然的,但对方也未必就是铁板一块,像缪昌期和朱国祯未必就没有各自的心思。 “文宇兄,当时兄,愚弟知道你们的意思,但是你们要看到朝廷对科考改革的大势,经义根基不会变,这一点我们其实都明白,但是要在形式和内容上有所改变,特别是内容上,时政策论分量更重是大势所趋,如果要逆势而动,恐怕受害的是我们自己,据愚弟所知通惠书院他们早就在时政策论上做文章了,他们和兵部、五军都督府乃至龙禁尉那边关系密切,所获的消息更多,一样在加大对时政策论方面的教学,只不过我们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推进,让你们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罢了。,……” 朱国祯深吸了一口气,他清楚对方所言不虚。 通惠书院历来是卫镇子弟读书的最好去处,而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也是对通惠书院最为照拂,连南方卫镇军官的优秀子弟要读书都要首选通惠书院,而且五军都督府也会给与一定的支持,加上龙禁尉的扶持,所以他们在这方面走在前面也很正常。 “竖子不足与谋!”缪昌期带着几个弟子拂袖而去。 “东鲜,依你之见,这便是无法改变了?”朱国祯却没有那么冲动,他冷着脸问道。 “文宇兄,也就是这么一两科而已,而且愚弟知道崇文书院和白马书院还有些不一样,你应该比当时更通达,他这个人钻牛角尖,还有两年,还来得及,而且愚弟觉得皇上也未必就会在下一科变化太大,因为永隆元年和今年的秋春闱皇上已经表明了一个姿态了,他也需要慢慢抚平一些不满的意见嘛。” 官应震的话让朱国祯微微意动。 他们最担心的就是下一科继续大变,那江南这边吃亏就太大了,如果下科基本上延续永隆元年秋闱和永隆二年也就是今年的春闱格局,那么虽然也很难受,但是却不是不可以接受,尤其是崇文书院已经在自己的安排下有所调整了。 “东鲜,这样一来你们就占大便宜了。”朱国祯吐出一口浊气,闷闷的道。 “文宇兄,你们江南书院占了几十年便宜,我们都只能看着,现在就占那么几科便宜,你们都觉得难受?”官应震摇头,“何况以你们的底子,最多两三科以后,你们又能撵上来。” 官应震言不由衷,但朱国祯却有这个自信,江南的文风底子不是北地能比拟的,读书人太多,远胜于北地,选出来的读书种子自然就多。 等到朱国祯告辞离去,官应震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场大事已定,只要朱国祯起了异心,江南书院内部便难以再齐心合力,那么对下科科举的抵制就不可能太强烈,朝廷的推动就不会有变,那么下科青檀书院就可以大显身手了。 乙字卷 第五十八节 情丝愁思 眼见得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扑簌扑簌慢慢的将整个房檐遮住。 窗外的树梢头早已经经受不住,颤颤巍巍,偶尔有枯枝嘎嘣一声,那便是雪太厚重,压得枝丫断了,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只剩下白涯涯一片。 地龙早已经烧了起来,林黛玉裹着密织厚实的丝绒绣袄,外罩一件绵密的棉披风,一件石青镶红边枣红内瓤子的沙狐皮裘搁在一旁,却没有穿上,就这么缩在炕脚上,清秀的脸颊却是多了几分愁思。 小丫头雪雁正在小心的烧着水壶,然后提过一个熏炉罩上布帘,送了进去,“小姐,暖暖手。” “嗯,紫鹃还没有回来?”靠在炕头上的林黛玉慵懒的拍了一下白猫,那白猫有些不情愿的缓缓起身,然后慢走几步,最后缩在了炕脚儿边上,那模样还真的和主人有点儿相像。 “小姐,紫娟姐姐才走半个时辰呢,您不说她怕是要一个时辰才能回来么?平儿姐姐也不知道在不在,听说琏二奶奶出门去了。” 雪雁有些呆像,要论年龄也不算小,但做事总有些懵懵懂懂的,老太君这才把紫鹃派了来,好在雪雁老实,跟着紫鹃倒也乖觉。 “你听谁说的琏二奶奶出门去了?”林黛玉没想到平素看上呆萌的雪雁居然还能有这本事,连琏二嫂子出门的消息都能打听到。 “奴婢先前从冬暖阁游廊那边过来时碰见了司琪姐姐,司琪姐姐说大老爷那边在招琏二奶奶呢,可琏二奶奶不在府里,大老爷很生气,连带着刚赶上的二姑娘都吃了一顿排头。” 雪雁的回答让林黛玉也蹙起了眉头,“琏二哥也没在府里么?” “这却不知道了。”雪雁摇摇头,她在这府里算是外人,别人说她就听着,却不敢多问。 这年边儿上了,府里边有点儿乱,黛玉也不想替府里添乱,加上不太愿意经常见到那位宝二哥,就主动从老太太屋里搬了出来,到了外房侧面的一处小院里。 虽然窄了一点儿,倒也幽静。 “二姐姐怎么也吃舅舅排头了?”黛玉是知道二姐姐的,那是个老实性子,平素见人都带笑,却不多话,最是好性子,如果不是那司琪性子刚烈一些,只怕那后院里的婆子们都能骑到她头上去。 这等性子怎么就招舅舅发脾气了? “不清楚,司琪姐姐只说大老爷这段时间火气大,听说庄子里送回来的收成比去年又差了不少,说是什么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也没个人撑得起照应,大家都是在哪胡吃海喝的,总得要把这个家给败了了事儿,……” 这丫头别看呆萌呆萌的,但是记忆力却好,司琪这大嘴巴啥都敢说,却都被这丫头给记下来说给自己听了。 “雪雁,你少在那里胡咧咧!”门外一阵脚步声响,绣了一个福字的猩红毡帘一掀,却是紫鹃回来了。 “姐姐回来了。”雪雁也不怕,起身把帘子拉着,让紫鹃进来,笑嘻嘻的道:“小姐还念叨着呢,姐姐就回来了,可见是说不得的。” “紫鹃,怎么样?”黛玉见紫鹃回来,一下子坐起身来,再无复先前的慵懒模样,来了劲儿。 “我到那边去了,平儿姐姐说这段时间没见着冯大爷小厮来,倒是遇上宝二爷房里的茗烟,他说这几日里宝二爷也在问冯大爷的事儿,还专门让他去冯大爷家里问过呢。”紫鹃抿着嘴道。 “哦?宝二哥也在问冯大哥?”林黛玉讶然,这位宝二哥是很不待见冯大哥才对,那一日若非舅舅突然找宝二哥,那块玉弄不好就要砸在屋子里了,自己没准儿还真的要背黑锅了。 “嗯,这段时间宝二爷一直都是恹恹的,我才听说二老爷去禀了老祖宗,要请专门塾师来为宝二爷授课读书,读上两年,就要送宝二爷去外边儿读书,老祖宗没有说什么,但太太说宝二爷年龄太小,结果被二老爷骂了一顿,……” 林黛玉吃了一惊,舅舅和舅妈关系一直是相敬如宾的,舅舅本来就是一个谦谦君子,除了对宝二哥外,其他人都鲜有看到他生气过,怎么还对舅妈发火起来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你说舅舅向舅妈发火?”林黛玉还是有些震惊,看来这一回舅舅是真的有些着急了。 “嗯,听说那几日里太太都成天在房里抹泪。”紫鹃压低声音,显然这消息是有人悄悄传出来的,若是被太太或者琏二奶奶听闻,只怕就是一桩祸事。 林黛玉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二舅舅现在就只有这么一个嫡子,如果不读书,这份家业没准儿就要在宝二哥身上败下去了。 哪怕你真的读不出书,起码你也要去混个秀才吧?要不就到国子监去混两年? 但看看东边的蓉哥儿,只怕舅舅也不敢放这个手,不是谁都有冯大哥那份自律的。 不过宝二哥的事情林黛玉是没有多少心情去多过问的,也就是感慨这么一出罢了,也轮不到她去过问,倒是探丫头怕又要替她二哥哥担心了。 “那茗烟说宝二哥让他去冯大哥家里找冯大哥干啥?”林黛玉更关心的是冯大哥的事情。 看见自家小姐满脸关切,再联想到那一日里在大护国寺冯大爷霸气十足的话,紫鹃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小姐心里是怎么想的,若是真的相中了冯大爷,那就该早点儿把这事儿告知给小姐的父亲才对,这远隔千里,冯大爷十三了,万一哪天冯大爷家里要替冯大爷说一门亲事,却又该如何是好? 自家小姐的心眼儿小,而且也有点儿死心眼儿,自己有时候说她,她还不肯承认,嘴巴还挺硬。 “听说是想打听一下青檀书院那边的情况,兴许是宝二爷觉得自己怕是跑不掉这一出,迟早都得要去,所以先看看情况,早做准备吧。”紫鹃猜测道:“前段时间府里边不是一直在说青檀书院么?既然那么有名,宝二爷去了没准儿还真的能读出书来呢。” “那昭儿就说了这些,没说冯大哥啥时候回来?这都马上就是过年了,难道青檀书院就不放假不休沐?”林黛玉瘪着嘴不悦的问道。 “说问了,冯府替冯大爷送衣物的人回来说了,冯大爷要提前几日回来,要说应该就是这两日就该回来了。” 紫鹃不敢瞒这事儿,虽然她并不想小姐和冯大爷接触太频繁,但她还是知道轻重,若是这事儿不告诉小姐,小姐一旦得知就真的要生气了。 “真的?”林黛玉差点儿一下子蹦起来,原本笼罩在眉宇间的愁绪瞬间消失无踪,“那我要去找他。” “小姐,那怎么行?”紫鹃吓了一大跳,“那老爷知道了还不剥了我们的皮?” 想到这一出也是,林黛玉神色又一下子就黯淡下来,“那怎么办?我不管,我就要见到他。” “小姐,您不是和冯大爷说好了春假的时候在找机会么?”紫鹃真的快要疯了,这孤男寡女的,是能随便见面的么? “可我等不及了,紫鹃,你帮我想想办法,好不好?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对不对?” 扭着紫鹃的胳膊,林黛玉眉目间晶亮的神色几乎要透出那份期盼来。 在这府里真的要把她给憋死了,有时候她都在想,若是一辈子都是这般无趣的生活,那还真的不如死了的好,那日里无意间说出来,差点儿没把紫鹃给吓死,不过这倒是成了一个让紫鹃“屈服”的好由头。 ******* 就在小丫头念叨着她冯大哥的时候,冯紫英已经从书院出发回家了。 整个书院除了几个本身就是顺天府和北直隶这边的学生要借这个春假回家一趟外,其他人基本上都没有回家的计划。 冯紫英在大赛之后虽然有官应震的特批假,但是他并没有回家。 那一趟造出去的声势实在太大了,虽然冯紫英已经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感了,但是有些东西却是瞒不过的,像杨嗣昌就认定了这一套都脱不开他的手。 所以这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冯紫英都是老老实实的呆在书院里跟随着周朝宗苦读经义。 贾雨村托人送来的一些墨卷也到了,其中也包括一些他自己亲笔写的读书心得体会,这倒是很符合冯紫英的需求。 算算日子这家伙也应该已经获得了王子腾和贾家的推荐,很快就要离开京城南下赴任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那应天府知府,如果真的是,那说明这王子腾的能耐还真的不小,居然能把手伸入到吏部和地方官员的任命中去。 冯紫英打算趁着这时间要去拜会一下贾雨村,烧冷灶也好,雪中送炭也好,总归要比人家发达了之后再去联系要强得多。 进士出身这就是优势,只要找对门路,起复真的不是一件难事,特别是下地方就更不用说了,王子腾的潜势力还是给了冯紫英很深的印象。 乙字卷 第五十九节 不讲政治(第一更求月票!) 冯紫英提前了三日离校,算是把官应震给的特别假用上了。 一干同学们都已经和他约好,春假里要进京师城,好好逛一逛京师城里春假里能去的地方。 对这些家庭条件都不算太好的同学们来说,其实有一个家境好而且又出手大方,也很受人尊重的同学在京师城里,的确是一件很令人高兴的事情。 “爹打算开了年之后就去山东?”室内热意熏人,地龙烧得很足,才回到家中的冯紫英甚至还有些不太适应。 除了父母和姨娘之外,很难得的苏姨娘和谢姨娘都在。 回到京师城中一直到去青檀书院读书,冯紫英还真没有几时遇见这两位姨娘,更多的时候也就是府里边碰个面,打个招呼。 这年头其实内宅女人的生活还真的有些枯燥,顶多也就是在府里边找两个说得来的人,抹抹牌,说说话,偶尔老家来的亲戚来走动走动,说道说道,然后就是一月能去那么一趟庙观敬香祈福。 自家母亲算是在这方面比较大气的了,甚至把部分产业都交给了几位姨娘来管理,当然这也和她有自己这个嫡子傍身有很大关系。 其他几位姨娘都没有儿子,根本无法构成挑战,再是年轻漂亮,那都等于没有,真的是嫡妻嫡子,还是独子,谁与争锋? 苏姨娘是杭州人,看样子和自家姨娘年龄差不多,可能还要略小一点儿,女儿才五岁,一看就属于那种江南女子,文文弱弱,话不多。 而谢姨娘是大同人,最年轻,看上去不过是三十岁不到,好像老爹纳入进来也只有十来年,应该都是自己出生之后才纳的,估计那个时候老娘生了自己,已经膨胀了,不惧任何挑战了。 只可惜这位谢姨娘纳进门之后也一直无所出,冯紫英估摸着多半是自家老爹的缘故了,老娘也就罢了,可姨娘、苏谢二位姨娘年龄都不大,但这么多年了,都一直没有了音信,估计老爹也没了信心了。 两人都是良家女子,以冯家的家门和威势,自然有的是良家女儿愿意进门为妾,冯家也不可能去做什么欺男霸女的事儿。 “嗯,你都替你爹安排好了,我还能有什么选择?”没好气的怼了冯紫英一句,冯唐发现自打儿子从山东回来之后,自己在家中地位和话语权都在直线下降。 以前还担心儿子老是长不大,但现在他倒是担心儿子太过于出风头,以至于让自己现在走在外边都要靠儿子名声傍身不说,在家里许多事情都得要征询儿子的意见了。 “爹,您这么说可是冤枉儿子了,儿子也是替冯家着想,冯家光大了,那不也是爹您脸上有光?” 冯紫英这个时候自然不吝给自己老爹戴高帽子。 “上个月寿王殿下来书院时,还专门拉着儿子的手说皇上和忠顺王爷经常提起咱家一门忠勇,大伯和您在呼伦塞一战中的表现呢,……” 一听到儿子说起这事儿,冯唐脸色却慢慢沉了下来,似乎是在斟酌着什么。 上月的士林盛会无疑是一个月来京师城里谈论得最多的话题,上至皇宫内阁,下至贩夫走卒,成为茶余饭后最多的闲谈话料。 而义忠亲王世子在盛会上一鸣惊人,所作的那篇文章不但获得了王永光、朱国祯和缪昌期等几位当世大儒的好评,更是在京师城中竞相传颂,一时间义忠亲王世子风头无二。 说实话冯紫英对此情形是乐见其成的。 只有内部的人才知道自己在这场讲经论道活动里发挥的作用,现在义忠亲王世子大出风头对自己来说却是好事,如山长和掌院所言,从现在到明年秋闱,自己的心思都该在读书上了,不该再考虑其他了。 自己心思太杂,名声太大,若是连秋闱都未能过,那就真的要成为青檀书院乃至北地书院的笑话了。 在齐永泰和官应震看来,现在他考过秋闱已经是最基本的要求了,这在冯紫英来青檀书院之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可关乎书院的名誉,一切资源都要向自己倾斜。 下一步不但周教谕要成为自己的专职教谕,而且齐永泰和官应震也会抽时间来专门对自己一对一辅导,这是自书院建立以来从未有过人享受的殊遇,这让冯紫英都受宠若惊。 冯唐脸色不好 看,倒是几个女人管不了那么多。 “紫英,寿王殿下既然这般说,那你怎么没提提大伯的封爵袭爵之事?当年大伯身故之后,家里人丁凋落,你父亲也曾经向朝廷提起过,却没有了下文,难道冯家长房好不容易用命挣来的封爵就这般因为绝嗣而没了?” 段氏迫不及待的问话让冯紫英也哑然失笑,“娘,寿王殿下怎么可能管这种事情,而且那是当今太上皇时候的事情了,当今皇上也不可能翻这种太上皇时候的陈年旧账,那不是找不自在?” “那我们冯家这个亏岂不是白白吃了,还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段氏大为不忿,“朝廷如此薄待功臣,日后谁还愿意替朝廷卖命,要以我说,你爹就不该再去谋划起复,反正紫英现在也出息了,老爷你何必再去拼死拼活,不如在家图个安闲自在。” 段氏的话立即赢得了其他几个女人的赞同。 这一大家子就靠着个男人,紫英虽然现在看起来出息了,但是毕竟年龄还小,若是老爷出边,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大家子真的要没了主心骨,会变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妇道人家,懂什么?”冯唐不耐烦的训斥道:“若是没有男人在外边撑起,你以为在家就能安闲自在了?” 冯紫英立即听出了老爹话里有话,欲待再言,却被老爹用眼神制止,显然老爹是不想在老娘和几个姨娘面前说这方面的事情,也就忍嘴不言。 见冯唐发火,段氏虽然不忿,但是也不敢再言,这等外边事宜本身就轮不到她们妇人插话。 见气氛有些僵滞,冯紫英可不愿意自己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弄得家里气氛不和谐了,尤其是老娘那里,她要心情不爽,弄不好就得要给自己出幺蛾子。 “爹,娘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当然,儿子不是说谋起复不妥,但是咱们也好有所选择,太过艰辛或者危险活儿,爹你就要悠着点儿了,您看着都要奔五十的人去了,比不得十年二十年前年轻的时候了,您不替自己考虑,也要替咱们一家人考虑考虑不是,娘和一大家子都指望着您能抱孙子呢。” 冯唐也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态度有些粗暴了,夫人也是在替自己考虑,再说了,这还有其他几位姨娘在跟前,这么说就有点儿过了。 “嗯,夫人的话也不无道理,不过有时候我们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形容,冯紫英立马接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冯唐一愣,细细一品,倒是也有点儿那个意境,但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日后紫英若是踏入此行,一样逃不脱,身处其中,便由不得自己了。” 段氏见儿子帮腔,丈夫也松了口,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望向自己儿子的目光也是更见慈祥。 觉得自家儿子去了书院两三个月,果然是大有长进,也知道替老娘说话了,想到这里,段氏忍不住瞟了一眼下手包括自己妹妹在内的几个姨娘,脸上那得意劲儿立即就能刮下来好几层,连冯紫英都看不过去了。 “哼,老爷知道妾身是为老爷你和家里好就行了,算了,我们下去吧,等他们爷儿俩说说话。”段氏起身,然后又叮嘱了冯紫英一句,“和你爹说完话,来娘房里坐一坐,让娘好好看看你瘦了没有,娘也有话要和你说。” 冯紫英见老爹又在皱眉,估计又得要有啥事儿,但此时也只能点头应允。 待到几个妇人出去,只剩下冯唐和冯紫英二人,冯唐这才开口道:“你可知道义忠亲王世子这一次在你们书院这场盛会上的表现引起了多大的风波?” “呵呵,不过是一篇文章而已,再如何,又能怎样?能安邦,能定国?”冯紫英笑了起来,但其实他知道自己父亲隐藏的意思。 “哼,岂有如此简单?”冯唐脸色阴沉,“事后第二日,太上皇专门召见了义忠亲王和义忠亲王世子,还留了晚膳,按照外界说法,太上皇自打退位之后,从未留任何人在宁寿宫用膳了,而且据说还赏赐了世子一方宝砚和他年轻时候的一方印,嗯,是当年太上皇尚未登基时候的私印。” 冯紫英微微一惊,留膳倒也罢了,祖父喜欢孙子的文才表现,怎么说都说得过去,但赐砚,尤其是赐私印,还是太上皇未登基之前的私印,这就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了。 这种留在身边的私印多半都有寄托着一些什么的含义,这个时候却赐给了义忠亲王的世子,就太夸张了,或者说太不讲政治了。 乙字卷 第六十节 家事国事 思索了一阵之后,冯紫英觉得除非这位太上皇真的是老糊涂了,否则不太可能做出这样草率的举动。 这太敏感了,皇上会怎么想? 但你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越老越糊涂,就真的能做出一些让人无法想象的举动来,越是身处高位,越是容易犯这种低级错误。 可太上皇身边也该有头脑清醒能够劝谏的人才对,怎么会放任这种情形的出现? “爹,这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冯紫英质疑。 “你别管从哪里传出来的,但绝对是真的,有人看到了那枚‘风月散人’的宝印和那方端砚,的确是太上皇身边的物件。”冯唐语气很肯定。 冯紫英一愣,这么确凿? 那汤宾尹难道真的是太上皇授意或者默许去为义忠亲王世子造势的? 这一点冯紫英也一直没搞清楚,为什么汤宾尹会掺和进这趟浑水里。 那这事情就还真的麻烦了,如果太上皇真的起了某些心思,那对义忠亲王来说就是天大的利好消息了。 义忠亲王当了二十多年太子,几乎是内定了他是太上皇的接班人,甚至当时的太上皇也明确表示自己将来会在某个时候内禅让位给太子,所以也授意他自己培植了一班属于他自己的心腹班底。 那几年里义忠亲王在各方面都培植了一大批人,这些人很多现在仍然在朝中和地方上为官,否则现在皇上也不至于这般举步维艰。 即便是废太子之后,由于朝中内外反对废太子的声音太大,太上皇当时也没敢随意对官员们进行调整,而是镇之以静。 一直到后续几年里才陆续置换了一些官员,但后期又有一些要求太子复位的呼声起来,使得调整就此中止,仍然有很多人保留了下来,毕竟当时是太上皇都首肯了这些人跟随太子。 “爹,是不是那帮人于是就开始有些坐不住了?”冯紫英立即想到了刚才老爹脸上的烦躁之色,试探性的问道:“他们又找你了?” 冯唐苦笑,“紫英,几十年的交情,哪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说断就能断的?东平郡王相邀,要不要去?镇国公和理国公相邀,我去还是不去?我知道你又要让我托病,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托病么?我就这么一直‘病’倒在床上,那还怎么起复外任?” “他们怎么这会儿又想起你来了?” 托病是冯紫英给他老爹出的一个主意,但是如老爹所说,一两次可以用,多两次人家还能不明白你的心思? 除非你真的打算和这帮人彻底一刀两断,否则你就不可能不参加这样的聚会。 四王八公十二侯,现在能真正有些本事,或者说能在实际性职位上的没几个了,更多地还是依靠着昔日祖辈余荫在混日子。 若是这般人只是想要靠着冯唐未来起复之后谋些财货之路倒也罢了,可若是有了一些其他不该有的念头,那就是冯紫英坚决不能同意的了。 无论什么富贵险中求或者风险和收益成正比之类的说法如何诱人,都难以让冯紫英去认同这种冒险。 自己都是要走科举文官的路径了,这条路多稳当,谁当皇帝能绕开这个群体?这碗饭难道不香? “不是想起我了,而是现在义忠亲王心气一下子高了起来,大家伙儿自然就开始怀念起当年太上皇刚秉政那几年的好时光了,没准儿义忠亲王又给大家伙儿许了一些什么愿吧。”冯唐满脸无奈,“现在咱们这些武勋群体能有出息的就那么几个,几个郡王太显眼了,镇国公和理国公现在牵头,能跑得掉我?” 不用想都能猜得出能让这帮人如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躁动起来,肯定是义忠亲王又开始递话许诺了,加上太上皇的态度也很容易给人一些错觉,甚至本身就不是错觉,自然就有人蠢蠢欲动了。 “王子腾呢?”冯紫英冷静的问道。 镇国公和理国公那边在五军都督府里挂了职务,但是那是虚职,除非出了大乱子,他们获得兵部的授权,他们才有可能真正接触得到兵权,寻常时候,也不过就是带着那帮被称为选锋、勇武的营兵做做样子而已。 但王子腾不一样,他是以京营节度使兼任兵部右侍郎,可以说是真正的实力派,掌握着京师军权。 只要这个位置一日不让,而太上皇又还健 在的话,那当今皇上在太上皇面前永远都只能俯首帖耳,同样义忠亲王也休想绕过太上皇做点儿什么。 说句难听一点儿的话,只要这份兵权握在手中,太上皇就是真要废皇帝也好,也不过就是一场稍微大一点儿的麻烦罢了,会伤筋动骨伤元气,但是绝不至于演变成为殃及整个张氏皇权地位的大祸。 “王子腾?”冯唐也明白自己儿子的意思,摇了摇头:“这老狐狸怎么可能轻易下水?现在皇上也对他优遇有加,他怎么会去掺和?” 冯紫英摇头,连自己老爹他们都能看出皇上在拉拢王子腾,那这份拉拢本身就值得怀疑了。 还是那句话,需要用权力来拉拢的,那就绝对不会是皇上最终的选择。 当然,也许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他的权力和选择会保证他自己的地位和安全,就看王子腾自己如何做选择了。 但不容否认,现在的王子腾的确是红得发紫,一介勋贵,竟然能混到比很多文官都难以企及的兵部右侍郎,还兼着京营节度使,这份殊荣殊遇都堪称前所未有了。 也难怪作为姻亲的贾家能这么牛,贾雨村也能咸鱼翻身。 “爹,王公都能看清楚这里边的形势,难道你还看不清楚?”冯紫英皱起眉头。 “哼,你爹能和王子腾比?人家是兵部右侍郎兼京营节度使,一般人能请得动?随便一个理由,军中重臣不得结交外人,便可以把一切都推得干干净净,你爹呢?一介闲散角色,人家相邀,那是看得起你,这帮人或许成事不足,但是关键时候要坏你的事儿却很简单,你爹也不是什么清白文臣,……” 冯唐连连摇头。 冯紫英嗤笑起来,“爹,你也太高看这帮人了,无外乎就是你起复的时候有人会趁机给你上眼药下绊子么?爹,你要搞明白,只要不是那些头上刻着‘忠’字的科道言官铁了心非要和你过不去,几份弹章皇上留中不发也就完了,就算有哪位御史吃人手软拿人手短要来这么一出,也绝无可能非要和你不死不休,上一两次弹章走走过场演演戏应付一下也就罢了,你还真以为那帮人能入科道言官那些人的眼?” 冯紫英对科道言官话语里的轻蔑让冯唐也不由得一愣,这小子不是一直向往文臣之路么?怎么却用这般话语来评价? “爹,你别用这眼色看我,真正有风骨有格局的科道言官怎么可能为你以前那点儿破事儿来兴风作浪,人家要盯也不会盯你的,你就放心吧。”冯紫英也不多解释,“好了,一句话,爹,我知道您有时候也不好推推不掉,但是千万别卷进去,您就在边儿上打打……” 打打酱油这词儿险些出口,冯紫英赶紧打住:“您就在边儿上看看热闹就行了,等到起复就赶紧躲得远远的,三五年最好都别回来。” 总算是把老爹这边安顿好,冯紫英又到老娘那边说了半天话。 这一回老娘对冯紫英的态度格外好,冯紫英也知道肯定和刚才自己帮了老娘说话有很大关系。 没想到老娘还是一个这么记恩记仇的性子,这倒是好事,有这么一出,老娘好歹也要看自己面子不至于太难为云裳了。 回到自己院子里,看到眼圈微微发红的云裳,冯紫英忍不住上前就刮对方的鼻子,“羞不羞,只比少爷小几个月,怎地还恁地多愁善感,少爷又不是去发配了。” 被冯紫英这粗暴的动作一下子把所有心绪兴致都给破坏掉了,云裳姣靥绯红,叉着腰虎着脸道:“说好每半个月都要带话回来的,这都一个多月,半句话都没有,要不是给少爷您送衣服,都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吃好喝好睡好,然后就是读好书,就差云裳替我捶捶腿揉揉肩了。” 冯紫英觉得自己似乎每一次回来都觉得云裳有些变化,身子就像抽条一般长得快,那张还有些尖的俏脸越发细腻光滑了,一看肌肤就充满了元气般的弹性,正在由网红脸向正宗的狐媚子脸进化,很有点让人想要咬一口捏一把的冲动。 难怪自己老娘总惦记着想要把她给撵出去,这日后铁定是祸国殃民的主儿啊。 只是这丫头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的魅力,成日里还在惦记着自己啥时候娶亲,娶哪家姑娘,琢磨着怎么来讨好未来的主母。 就你这模样,哪个主母会对你有好脸色? 这些事儿都是瑞祥来替自己送冬衣时悄悄透露给冯紫英的。 乙字卷 第六十二节 这就是官场!(第一更!) “恭喜贾先生了,学生早就说过,先生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迟早是要起复大用的,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冯紫英微笑着拱手祝贺,贾雨村满面红光,但是表情中略带几分矜持和小心,把冯紫英引入堂内,二人坐定。 “紫英切不可如此,你我相交贵在交心,何须如此?再说,这也是刚补入吏部序列,尚无定论,即便是要有一个结果,估计也要年后去了。” “不急,但贾先生可以安安心心的在京师过一个轻松年了,不知贾先生家眷可来京城了?” 不得不承认王子腾能耐够大,虽然吏部那边还没有定论,但是根据冯紫英从乔应甲那里得到的消息,这贾雨村真的有可能要出任应天府知府一职,这是一步登天了。 贾雨村干过一任知府,理论上起复之后可以出任,但是应天府知府准确的说应当是称之为府尹,南北二京的知府历来是高于寻常州府知府的。 按照大周例制,普通州府知府从四品,但是南北二京不一样,顺天府府尹为从三品,应天府作为南京,则是正四品。 王子腾能让一个刚刚起复的官员出任正四品的应天府府尹,由此可见其威势之盛。 贾雨村原来的评语也已经被都察院复核之后推翻了,否则他也无法起复,王子腾这般替贾雨村运作,只怕贾雨村对王子腾也是感恩戴德,难怪葫芦僧敢断葫芦案。 “呵呵,还要谢谢紫英费心了。”贾雨村捋着胡须,满意的颔首:“家里就不用来了,这一来一去就得要一两月时间,想必那个时候上边也该有个结果了。” 这处小院也是冯家替他物色的,比起住旅舍来不知道好了几倍,而且还奉上了两百两银子,也足够自己这段时间在京师城中优哉游哉的过日子了. 要说此次北上,除了王公、林公和贾家外,贾雨村对这位十三岁的少年郎也是心存感激。 此次起复之顺利,而且如此之快,让贾雨村都感到吃惊,他原本以为能去某一处偏远州府便已经是相当满足了,未曾想到打探到的消息是有可能要出任应天府,这简直让他惊喜莫名。 受了王公和林公以及贾家这般大的恩德,贾雨村也不知道该何以为报,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但凡王公的安排,总是替他办好便罢. 此时贾雨村也深刻感受到人脉关系的重要性,若是无王公的一手安排,自己别说到应天府,便是想要起复都是痴人说梦。 “也是,这路上奔波辛苦,左右您很快就要南下的。”冯紫英对贾雨村并没有多少恶意,也说不上多么亲近,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值得一交之人,唯利益而已。 单凭《红楼梦》书中所写就要对一个人遽下结论,他还没有那么幼稚。 这不是在玩游戏,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贾雨村现在上了王子腾的船,而且明显死贴架势,以后会如何不好说,但短期内,或者说王子腾这艘大船在没有倾覆或者进水之虞时,他肯定会牢牢的站在船上的。 至于说贾雨村心性凉薄也好,浮滑狡谲也好,善于反噬也好,还轮不到自己,真正到了那个层面做好两手应对准备即可。 “紫英,我就谢你吉言了,这几个月若无你的资助……”贾雨村的话立即就被冯紫英打断:“这等言语贾先生日后休得再提,先前您都说了我们相交贵在交心,好歹咱们也是生死之交不是?临清一起虎口脱险,这也是缘分,贾先生送给紫英的墨卷紫英也在日夜苦读,颇有进益,日后没准儿紫英也还有相求贾先生的地方,到时候贾先生可要照拂紫英一二。” 贾雨村哈哈大笑,心中无比畅快。 这冯紫英真的人精,太会说话了,句句都能说到人心坎上,让你舒服无比。 贾雨村沉浮官场几载,又经历了几年游历和在京中的寓居生活,也早就看穿了这世道的世态炎凉,冯紫英这般肯定是认准自己会飞黄腾达,但人家好歹是雪中送炭,对自己也有救命之恩,他当然要领情,要好好结交。 再说了,此子将来必定不凡,别的不说,只要此子能考中举人,日后都会有一番大造化,若是真的中了进士,那就真的前途不可限量,将来自己没准儿还要仰仗他也未可知。 从这个角度来说,贾雨村还真心希望林黛玉能嫁给此子,这样一来王、贾、林再加上冯家,便可以连为一体,王公日后若是能得此子相助,必定也能有大用。 “紫英,今日只有你我二人,我知道你也是一个能拿主意的人,我也听闻乔公有意招你为婿,可有此事?”贾雨村沉吟了一下方才道。 冯紫英一愣,这贾雨村要干啥?莫非他家也有待嫁女儿,好像《红楼梦》书中没写啊。 “贾先生,那都是道听途说的流言,乔公只有两女,一女已然出嫁,另一女亦早有婚约,今年怕是就要成婚,这等无聊言语,也是京师城中好事者以讹传讹罢了。”冯紫英赶紧摇头。 “唔,若是如此,我观紫英对林丫头颇有好感,林丫头秀外慧中,机敏慧黠,若是紫英有意,我倒是愿意当一回月老……” 贾雨村这一番语言倒是出自至诚,当然这也是替他自己着想。 一来可以让几家捆绑在一起,实力大增,自己跟随王子腾便会更加稳当。 二来冯家在军中亦有厚实人脉,不比贾家这等早已经淡出军队多年的闲散武勋,冯父也有不少同僚和下属在南方卫镇中任职,自己日后南下,难免会有用得上这些人脉关系的时候。 冯紫英没料到贾雨村居然会无聊到要替自己与林黛玉当红娘,他还真的从未想过这些事儿,自己才十三欸,怎么家里人和外边人都在琢磨着自己的婚姻之事了? “谢谢贾先生好意,紫英对林姑娘只有兄妹之谊,呃,主要是紫英现在尚无心思 考虑这些,明年秋闱在即,家父家母之意都是等到秋闱之后再来考虑,再说了,林公三鼎甲出身,紫英便是有此意,若没有一个举人身份,怕是贾先生也不好登门吧?” 贾雨村见冯紫英婉拒,也在琢磨对方意思。 林丫头身子骨弱了点儿,冯紫英是冯家三房一脉单传,其家里肯定要打听林丫头状况,知晓林丫头状况之后恐怕未必会答应这门亲事,这是一。 冯紫英现在的确身份尴尬,虽说在名声很大,又在青檀书院读书,但若是拿不到一个举人身份,想要娶三鼎甲出身的巡盐御史嫡女,的确也有些说不过去,这是二。 听冯紫英话里话外的意思,倒也没有说死,看样子这小子的确还是对林丫头有些心思,这番不成倒也不妨事,且等他明年秋闱之后再来计较。 看见贾雨村这小院里又多了几个仆从和侍女,冯紫英便知道只怕又有不少人已经瞅准了这个即将飞黄腾达的落魄士人开始烧冷灶了,否则以当初自己奉上那二百银子,铁定是支应不起这等花销的。 当然那些人现在来登门就肯定不算冷灶了,但总比人家日后上任了再来捧臭脚好。 京师城中多的是这种专门包打探的角色,朝中一举一动,甭管是吏部和都察院那边涉及到人和事的,还是刑部和大理寺那边涉及到讼狱之事的,亦或是工部、太仆寺这般可能有建造的,都有专门的人来负责打探和操作。 户部就不用说了,兵部也有自家的门道,即便是最冷清的礼部,一样也有不少花式。 总归是蛇有蛇道,狐有狐踪,这京师城百万人,关乎大周亿万子民的事儿都在这里汇聚,便是当官的都数以万计,衍生出来的各种需求,都得有人来营生。 特别是你外来进京的,搞不明白这里边底细花数的,免不了就要吃亏,若是能寻到一两个行里人,也能少许多花销。 贾雨村又谈起了薛峻,说薛峻在京中逗留了一段时间便已经返回南边了,他自然不清楚冯家已经和薛峻有了这等关联,只说薛家两房现在有些凋落的意思,好在长房那边还有王子腾这个舅舅可以依靠,但像二房薛峻这一支,只怕就要靠自己了。 “那梅家乃是湖广大族,不知道是如何与薛家议上亲的,但如今那梅之烨考中进士入了庶吉士,现在又授了翰林院检讨,未来可期啊。”贾雨村吁了一口气,“薛家攀上了这门亲事,倒也是慧眼识人。” “听说那梅翰林只是梅家的旁支庶出,薛家和他家议亲之前也曾支助过他多年,一直到他考上举人,也还蹉跎了多年才算是考上了进士,否则……”冯紫英没有再说下去。 贾雨村也会意的一笑,“是啊,这算是贫贱之交嘛,所以说这薛家二房也算有些运气,再等几年两边的子女大了,一旦正式成亲,薛家倒也有些重新兴旺起来的气象。” 冯紫英忍不住感慨,贾雨村这厮果真还是不一样了,所以坐在什么位置就得要考虑什么事情。 以前这厮为温饱,一旦获得机会,便是琢磨着如何通过林如海来搭上贾家和王子腾的关系,现在夙愿得偿,就在考虑如何充分把这些人脉关系运用起来了。 贾雨村和薛峻一起经历了临清民变,也算是有了几分交情,之前他觉得薛峻不值一提,但现在薛峻未来姻亲乃是翰林院检讨,那就不一样了。 虽说只是个清贵职位,但一旦转任出了翰林院,六部和都察院便是随便进出了,就算是下地方,那也铁定是和他平起平坐的职位,而且人家还不是靠着谁,而是靠自己的硬实力。 “贾先生和这梅翰林很熟?”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不熟,这梅翰林比我早一科,论年龄却要比我大七八岁,不过据说和乔公与你们书院官掌院倒是有些熟悉。” 贾雨村也已经听闻乔应甲即将正式就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也是他有意折节下交冯紫英的另外一个原因。 右副都御史是一个相当显赫的位置,算是都察院三四号人物,如果刨除经常挂衔外任的右都御史,那么右副都御史其实已经是都察院的三号人物了,也有传言新皇有意要让右都御史和右副都御史都作为挂衔外任之职,那也就意味着乔应甲一旦出任此职,便有要出掌一方的可能。 “哦?和乔公官掌院熟悉?”冯紫英倒没想到这梅翰林还和乔应甲、官应震能拉上关系,不过从未听二人提及过,怕也关系一般,多半就是像乔应甲与林如海这般的同科关系,但他突然想到官应震也是湖广人,恐怕这梅之烨应当算是官掌院的乡人才对。 “紫英,你不会连你们官掌院是湖广人都不知道吧?”贾雨村含笑问道。 他可是听说冯紫英现在在齐永泰和官应震那里都十分得宠,南北士林的那场盛会外边闲人未必清楚底细,但是贾雨村却隐约知晓说冯紫英都和那缪昌期斗嘴了一场,这可是不简单的事儿。 能和缪昌期这样的江南士林大儒斗嘴就证明了他在书院的地位和分量,也证明了他在齐永泰和官应震心目中的地位,就凭这一点,就没人敢小觑这一位。 “呵呵,贾先生说笑了,紫英岂能不知?”冯紫英打了个哈哈,“只是紫英未曾听闻官掌院提及过这位梅翰林罢了。” “唔,这位梅翰林性格倒是有些不同。”贾雨村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大概也是觉得背后说人是非不妥,便岔开话题。 二人又说了一阵闲话,冯紫英这才告辞。 临别之前,自然又奉上了一份程仪。 这一次就是一千两银子了,贾雨村一番推辞之后也就收下了。 即将南下,花销实在太多,而且一到任情况不熟也不敢还得要小心一段时间,而这等花销也不可能向王子腾和贾家叫苦,还是这一位真心懂事,这也让贾雨村对冯紫英好感愈甚。 乙字卷 第六十三节 “实验” 对贾雨村,冯紫英从未抱多大希望。 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这并不代表就非要交恶对方,甚至在有些时候,此人也是可以利用的。 这个社会,不是非友即敌的,大周官场更不可能如此,更多地还是一些坐观形势变化的墙头草。 应天府知府或者说是府尹,分量不轻,不清楚王子腾用意,用这个位置拉拢贾雨村,说明两方面,一是王子腾的确有心思要壮大自家阵营了,二是他手里的确没有多少可用士林文臣,否则不可能像贾雨村这样因贪酷徇私之人都能被他重用。 这是勋贵天生短板,除非你自己能考中进士彻底改变自身属性,否则无论你当到什么位置,这个死结都无解。 当然你能坐上皇帝位置,那又另当别论,赵匡胤也好,朱元璋也好,都改变了自身身份原有属性,大周太祖亦是如此。 冯紫英还没有认真想过自己未来会如何,那太遥远了,想要引领大周击败鞑靼和女真,歼灭倭寇,让大周称为东亚霸主,十年乃至二十年估计自己都还没有那个资格,只能定位为一个遥远的理想目标。 但近中期目标确很明确,一是避免卷入天家夺位之事中,那是泼天祸事,稍有不慎就是身死族灭,二是读书入仕,彻底摆脱武勋家庭短板制约,成为大周最受尊崇和欢迎文官一脉。 现在他已经具备了一定基础,青檀书院能为他提供充分的支持,同时朝廷将要在秋闱春闱考试中推进的一些变革,也能让自己的优势更凸显,这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弥补自己在经义根基上的短板。 归根结底,还得要读书,这个春假之后,自己只怕又要迎来一年的苦读生涯了。 回到家中,瑞祥给他带了一个消息,林妹妹又不安分了,要见面。 想到这一出,冯紫英就头疼,不是说好是春假里边择日子么?这还有两天才过年呢。 “爷,琏二爷和宝二爷都知道您回来了,送来了帖子,另外好像老爷那边也接到了荣国府政老爷的帖子,说希望您有时间过府一叙。” “政老爷送来帖子?”贾政当然不可能直接给自己送帖子,但是肯定送帖子的人是留了话,要自己去贾府那边走动走动。 这肯定就是和其他事情无关,只能是与贾宝玉读书有瓜葛了。 估摸着是南北士林在青檀书院的盛会让贾政感受到了巨大的震动,看到了这般士林风气对整个京师城的影响力,再又是觉得贾宝玉多半还是有希望读出书来的,所以想要找自己了解了解情况吧。 只不过这能比么? 虽然不看好贾宝玉能读出书来,但冯紫英对贾宝玉也没有什么多大的敌意。 人家现在都没怎么去纠缠林丫头了,也就不存在什么宿怨了,自己不也存着这方面的心思么? 这不正好? 正琢磨着,瑞祥又道:“另外段三爷从山东回来了,老爷说你回来便去太太那里。” 表兄回来了?这么快? 看来薛家那边动作也不慢。 冯紫英点点头:“我知道了。” ******* 从开始知道这桩营生是自己那个小表弟一手推动促成时,段喜贵就开始小心翼翼的观察、了解和琢磨了。 既要琢磨人,也要琢磨营生。 小表弟才十三岁,居然就有意要接掌冯家的营生了,这让段喜贵很是吃惊,而且好像姑父和两个姑母居然都点头了。 姑父是不怎么管这些事情的,而大姑母是个粗疏性子也不怎么过问细活儿,主要还是自己亲姑母,也就是小段氏在具体过问,但再亲的姑母也抵不过人家儿子亲。。 这个表弟是小姑母一手带大的,反倒是大姑母小时候没怎么带,所以表弟一直和小姑母很亲近。 这么大一桩营生是怎么说起的段喜贵最初也摸不着头脑,所以最初安排他去山东时,他是不太乐意的,尤其是合伙营生,做好了,没准儿就是那边的功劳,做差了,就是自己的责任了。 但小姑母把具体情况一说,而且说是表弟点名让自己去,段喜贵这才明白,人家是为了显示信得过段家,这才让自己去,否则根本轮不到自己。 这一趟山东之行之后彻底让段喜贵明白了许多,薛家那么大的营生阵仗,却愿意和冯家合作,固然有冯家在山东那边的人脉关系,但是据说最初还是薛家认可了表弟提出的一些经营之道,否则薛家也不敢贸然 北上。 当冯紫英踏进屋里,段喜贵便站了起来,“铿哥儿来了。” “表兄回来了,这一趟怕是辛苦了吧?”冯紫英先和母亲、姨娘见过礼,这才和表兄打招呼,“快坐,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客气?” 话是这么说,但段喜贵可不敢随意,好像也才一个多月没见,他觉得好像这位表弟好像又有些不同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了,他却也说不出来。 难怪这青檀书院偌大名声,人人都想去,看看表弟这才去了多久,就有点儿脱胎换骨的感觉了。 “铿哥儿,喜贵回来了,临清那边的事儿进展还算顺利,那薛家的确有些底蕴,各方面都能拿得出一把人手来,所以喜贵说估计三四月间就能开业。”段氏示意自己儿子坐在自家下手,空着的位置那是冯唐的,冯唐不来,那也得空着。 “哦?看样子超出我预料啊,表兄,那薛家没出什么问题吧?”冯紫英很随意的坐下,“那薛家也不是简单的,他姑娘许给了翰林院梅检讨,不过是双方年幼,所以拖着,这梅翰林刚授了检讨,未来造化可期啊。” “这层关系怎么以往未听你说?”段氏皱起眉头。 “以往儿子也不知道,也是今日在贾先生那里才了解。” 冯紫英记忆有些模糊,薛宝琴和那梅翰林之子订婚,但是到最后有没有结婚也没有说法,好像那梅翰林后来好像混得也不怎么样,究竟出了什么状况,《红楼梦》书里也没说,起码前八十回是没这一出的。 “翰林嫡子许下这桩婚姻?”小段氏意似不信。 这怎么可能?读书人的脸面那是比天还大,怎么会许上这种婚姻? 再说这薛家是祖上是做过官的,但现在毕竟凋落下来了,你说那长房还有个王家依靠,这二房几乎就是纯粹的商人家了,皇商又如何?那无外乎也就是人脉厚实一点儿,家里多几两银子罢了。 “这却不知。”冯紫英一愣。 这情形他就没有多问了,本来他对嫡庶之分就没那么在意,而且这又和自己也没啥瓜葛,去问人家嫡庶之分干啥? 但这个时代的人却不同,嫡庶之分那是根深蒂固的,说句不客气一点儿的话,就算是苏氏、谢氏生下儿子,要想和冯紫英比,也是想都别想,看看贾宝玉和贾环的区别有多大,就能明白这中间的差距。 即便是作为媵的小段氏生下儿子,那也和冯紫英要差一个级数,除非冯紫英身故,那其他人都是别想。 “若是庶子倒也说得过去。”段氏点点头,庶子的话那也就是影响力有限了,薛家要借力借势也有限,“三郎,你把那边情况和铿哥儿说说,他可是一直记挂在心上的。” 段喜贵对表弟的分量地位有高看了几分。 这大姑母先前一直不肯听自己关于临清那边营生的情况,非要等到表弟回来,自己还有些不以为然,但现在看来大姑母是决意要把这份生意交由表弟来负责了,只是表弟不是要读书么?怎地却又要管这些营生了? “表兄莫疑惑,此番营生是小弟我先前百般从母亲那里讨来的,所以母亲也索性就放手,不过小弟我要读书,委实没有过多精力来过问,所以才向母亲和姨娘提出由表兄来负责,具体情况上一回我也和表兄交代了,年后父亲还要去山东一行,就是为日后我们冯家在山东的营生做一些准备,表兄你先把情况说说。” 冯紫英坐定,既没有多余废话,但也有礼有度,但态度却是不容置疑。 段喜贵也郑重其事的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些账簿和记录,开始汇报整个临清设立首饰铺营生的具体情况。 冯紫英一直在仔细观察这位表兄的表现,不到三十岁,头脑灵活,接受新生事物强,做事也很细致认真,否则段家那边一大家子人,嫡出庶出一大堆,想要来冯家讨口生活的如过江之鲫,也不会选到他头上。 至于说忠诚度,说这个冯紫英觉得有些可笑,任何东西都是要有条件,你要求人家忠诚,那也要看你给人家开出的条件,就目前观察了解,段喜贵不算那种贪得无厌的人,做事也算踏实认真,关键在于脑瓜子好用,能够接受自己一些看似不合理的安排,这就足够了。 安静的听完段喜贵的汇报,冯紫英点点头,“具体的一些问题待会儿我和表兄来慢慢讨论,我安排的事情表兄做得如何?” 一说起这事儿,段喜贵就忍不住皱眉,但是看到表弟坚定的目光,他也知道这事儿不容置疑。 他甚至怀疑这位表弟之所以突发奇想要搞这个首饰营生,没准儿就是要搞他这个所谓的“实验”。 乙字卷 第六十四节 专业人做专业事(第三更求月票!) “呃,铿哥儿,你说的这个,怎么说呢?”段喜贵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你写的那本册子,加上你口述教我的这些,我基本上明白是啥意思了,但说实话,你要让我再去教别人,一来我真没太多时间,二来我自己都还是糊里糊涂的半罐水,所以……” 冯紫英没理睬对方的叫苦,这开天辟地第一遭,哪有那么容易的?真要简单,这玩意儿还不早就流行起来了? “表兄,我知道这事儿不简单,但是你说实话,我教你的这法子是不是要比你们原来的那种记账方法更简便易行,且更容易看清楚营生的账目进出?”冯紫英摆摆手打断了对方的话头,他不需要对方说什么自己觉得,这种被历史检验过的东西只需要我觉得就行了。 段喜贵沉吟了一阵,缓缓点头,他不能违心的说话,而且这很容易得到验证,但是…… “铿哥儿,可是这个记账法人家薛家那边不认啊,这进出账面数目,人家都看不懂,你这弯弯扭扭的符号,呃,听说在松江府和南边那些和番人打交道的码头上倒是有人看过,问题是咱们却都没有接触过,我都是从您那儿才搞明白这叫什么阿拉伯数字,花了好几天才算把这个和咱们换来用的数字互换搞明白,……” 段喜贵苦着脸。 这位爷可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他自个儿不管这些具体的细目,却要让自己来,那首先就得要自己精通,还得要有一帮人慢慢都得学会,然后相互之间使用,这才能慢慢形成习惯,这一点从十二岁就开始跟着账房先生做生意的他太清楚了。 大小段氏都被段喜贵和冯紫英之间的对话给弄糊涂了,不知道他们两人在说些什么。 “紫英,你和三郎在说什么,有啥还瞒着我们?”段氏脸色不善。 “娘,没啥,我和表兄就是在琢磨一种能够更精细准确的把咱们营生进出收益的情形表现出来的记账方法,现在的记账方法过于粗糙简单,很多东西都看不出来。” 冯紫英也没多解释,这要解释起来就没个完,他只需要告诉母亲没什么瞒着对方就行。 “表兄,这事儿还得要继续做下去,这个记账法和阿拉伯数字的计算方式的好处你肯定也感觉到了,珠算肯定有其优势,但是在记录和复盘时,就很麻烦,而用这种数字的计算只要把口诀表和列计算式弄懂学会,就会相当简单方便,……” 段喜贵能让冯紫英点头,能被大小段氏选出来,各方面无疑都是出类拔萃的。 冯紫英花了半天时间教授他,同时又把自己亲笔撰写的小册子交给他,就是要让他来当这个吃螃蟹者。 阿拉伯数字及其加减乘除口诀表和计算式其实不是什么特别新鲜的东西,在十六世纪中后期就已经开始从西方传到了中国沿海地区,但是由于中国传统的重农抑商习惯和固有坚守传统特色,使得阿拉伯数字和计算方式并没有能在中国扎稳根。 一直要到十九世纪末期才会重新传入,真正推行开来,也是等到二十世纪中叶了。 复式记账法也相似,十五世纪末期威尼斯就有了最新的复式记账法,并开始在欧洲流行,经历了一百多年时间,这期间中国也不是没有和西方这些商人打交道,但是都下意识的抵制了这一切,而中国自己的龙门记账法还要等到三四十年后才开始在山西商帮中出现。 没有复式记账法,就没有真正的资本主义商业模式,这话可能有点儿过,但是毫无疑问复式记账法极大的促进了商业记账模式的明晰化和简单化,使得更多的人能够介入商业,而不再对其畏若险途。 不过这一世,冯紫英打算改变这一点。 从冯紫英眼中能看到对方不容置疑的神色,段喜贵点点头:“我按照铿哥儿您说的,在临清冯氏子弟里边选了三个十一二岁家境不好的孩童,让人找了塾师先教他们简单识字,然后这个阿拉伯数字和计算式只有我自己来了,铿哥儿,你可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我自己现在晚上都还的点着蜡烛仔细琢磨,……” “表兄,我相信你能看到这种数字和计算方式的好处,而新式记账法的好处你应该更清楚,那些小孩子不一定要学多少字,日常字,有几百个估计也差不多了,一两年时间绰绰有余,然后一边可以教授他们这种计算方式和记账方式,他们未来就是为你准备的帮手,嗯,如果不够的话,你也可以在段家那边再找几个来,一起学习,……”   最后这个提议让段喜贵心中一动,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坐在上手脸色没那么好看的大姑母和小姑母,听见这话明显有些意动。 这位表弟揣摩人心思的本事还真是够厉害,难怪自己两个姑母都被他给忽悠得言听计从,现在还有这等新奇的本事,不能比啊,自己还是老老实实的当好这个大管家好了。 “三郎,临清冯家那边的贫寒子弟过不下去的可以帮一帮,但咱们段家那边不是也有不少吃不起饭的小子么?你也可以带信回去,送几个老实本分的来,你也一并辛苦了,也算是帮咱们段家多养活几个人吧。” 大姑母发话了,而表弟面无表情,段喜贵当然只有连连点头称是。 段家老家在大同,和谢姨娘算是同乡。 这也是为啥冯唐愿意在大同为官的一个原因。 段家在大同也是大族,根基深厚,冯紫英的母亲也是段家的嫡女,所以才会有小段氏过来当媵。 一干人说完话时,已经是晚饭时间了。 娘家人来了,又不是外人,自然要留饭,段喜贵要陪着两个姑姑吃饭,倒是冯紫英自己回了自己院子用饭。 不过走之前冯紫英还是给表兄留了话,这几日里他还要和段喜贵好好谈谈,有什么不懂的问题也可以随时来问他。 另外他要问问左良玉和王培安的事情。 按照他的安排,这两人现在都应该已经进入学堂书院就学读书了,但效果如何,他心里没底。 这些事情就没有必要在母亲和姨娘面前提了,他相信以段喜贵的精明,自然也不会去自己母亲和姨娘面前去嚼这些舌根。 既然来到了这个时空当中,冯紫英还是打算做一些于国于民有益的事情,嗯,在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在不影响自己的基本生存目标的前提下,他会尽自己所能做一些事情。 像引入和推广阿拉伯数字以及计算方式,像引入复式记账法来推进商业记账模式改良,他觉得有百利而无一害,完全可以为之,而且也花费不了太多精力,完全可以交给其他人先试点做起来。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段喜贵这个人接受能力还是很强的,基本上接受了自己给他灌输的一些东西。 当然你要说有多精熟肯定不可能,这要有一个过程,但对方不抵触,只是担心别人不接受,这说明他本人还是认可了这套东西的方便性和有效性,这就是一个好的开端。 首先从自家生意开始,然后培养出一批习惯了这种数学和记账方式的商业人才,嗯,姑且叫商业人才吧,然后再用他们来慢慢影响周围人。 等到以后自己的影响力和控制力更强的情况下,自己还可以在教育学习上发挥作用,让很多前世中从晚明开始落后的工商业模式和科学技术萌芽都可以重新蹈出一条路来。 只可惜自己是个文科狗,对理工科那一套的确知之不多,而这复式记账法也是自己在研读政治经济学的时候偶尔勾起了兴趣才去钻研了一番,但粗浅略懂其中基本原理就足够了。 你要说自己能不能回忆起三桅帆船或者三角帆之类的近代大航海时代最重要的科学道理,懂不懂什么前装炮后装炮以及弹道原理,又或者平炉转炉炼钢,呃,对不起,他真不会,半点都不懂,他精通的不是这个。 不过他坚信一点,真正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的,除了科学家,还有政治家,或者说走对方向的政客,他力图去实现这一点。 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 专业政客,专业政治家,那么就可以去做发掘科学家,培养科学家的事情,乃至制定一套适合科学家发明家和更具竞争力的工商业模式来推进这个社会的进步发展,这才是该做的。 如果有谁要挡在这条路前面,以各种理由,阻挠、延缓社会发展,作为专业人士,那么他就应当用专业的政治手段和政治手腕来予以解决掉。 冯紫英觉得自己正在熟悉适应这个社会,同时也把前世中自己所具备的一些专业技能慢慢融入到这个社会中来,嗯,总体来说,效果不错。 而且他也相信,随着自己对这个社会的理解加深,自己在适应这个社会,这个世界也在改变自己,同时自己也能更好的对这个社会实现改变。 乙字卷 第六十六节 好人未必是合格的人 贾宝玉是在府里角门上迎着冯紫英的。 他心情和表情都很复杂,难以一言以概之。 这一个多月时间里,对他来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以至于连去林妹妹那里顽的心思都淡了许多。 老爷已经禀了老祖宗,要让自己读书,这事儿没得选择。 据说老爷和老祖宗为此在老祖宗房里争辩许久,据鸳鸯姐姐说,这等事情她跟在老祖宗身边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老爷侍母至孝,贾宝玉从未见过自己父亲违逆过祖母的意思,但是这一次看样子老爷是没有退让,而是祖母让步了。 这让贾宝玉感觉到很绝望。 后来又爆发了父亲和母亲之间的争执,据说母亲在屋里抹了两日眼泪,但是也未能改变父亲的决定。 父亲这一次之所以态度如此坚决,据说就是和眼前这一位意气风发的冯大郎有很大关系。 母亲言语中也透露出来,舅舅对冯紫英十分欣赏看重,言语间颇多推崇,估计应该是舅舅和父亲说了一些事儿,才让父亲下了决心。 这让贾宝玉对舅舅也生出几分怨气来,你自己的儿子读书不行,怎地就认定自己能读书了? 对身旁贾宝玉的神色心情冯紫英却没有那么多感触,此时他更是兴致盎然的欣赏这贾家这荣禧堂的富丽堂皇。 五间大正房一字排开,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赤金大匾上“荣禧堂”三个大字是格外气派,落名是“万几宸翰之宝”,冯紫英知道这应该是广元帝的墨宝了。 不愧是国公府邸,这份奢华气派委实不是其他人能比的,冯紫英没去过四王八公其他府邸,但估摸着就算是四王府邸只怕也比这荣国公府邸好不了太多。 有着六七十年的积淀,在刻意经营之下,这荣禧堂真的是堪称一宝了,难怪贾政要在这里见自己,估计也存着一些张扬的心思。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冯紫英轻轻吟诵着两边的对联,再一看,东平郡王穆莳手书,心中冷笑。 这个东平郡王一家才真的是不安分的主儿啊,难怪老爹对东平郡王这么不待见,没想到这家和贾府关系也是这么莫逆,看来这才是真正的世交嘛,冯家这个世交,还真的算不上。 “冯大哥,这边走。”贾宝玉在前面带路。 “好。”冯紫英举步跟随其后,“宝兄弟这段时间看来清减不少啊,要注意身子骨啊。” 贾宝玉苦笑,还不都是被你搞出来的事儿给连累的,只是这等话却无法对人言,“嗯,前段时间身子不太爽利,这几日已经好多了。” “唔,趁着年后清静,当好生将养一番。”冯紫英叮嘱道:“你这个年龄正是长身子的时候,饮食起居都要仔细。” 贾宝玉实在忍不住了,“冯大哥,小弟倒是想要好好将养,只怕老爷有其他安排,今日老爷见您,怕是就有一些话要问。” 冯紫英倒也没有故作惊讶,点点头:“翻年你就十岁了,世叔存了一些心思也很正常,贾家不比其他寻常人家,琏二哥读书未成,珠大哥又早逝,世叔怕是想要指望你来替贾家挣些面子了。” 见冯紫英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贾宝玉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冯大哥,可小弟自小就不喜欢读书,尤其是那些经义策论,更是看着就觉得头疼,那等繁琐俗事,与小弟何关?老爷却一门心思要小弟读书,却从不考虑小弟的想法。” 冯紫英能理解贾宝玉的心情。 谁都不喜欢谁来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贾宝玉又是自小被宠溺放任惯了,如没有笼头的野马,这个时候要突然关起来,自然抵触情绪就很大了。 问题是你是荣国府二房的嫡子,在贾琏读书不成,却还有个贾珠读书有成但早殁的情况下,难免大家就会觉得你也能够像你大哥贾珠那样读出书来的。 你不是衔玉而生有大造化么?而且大家都觉得你人也聪慧有悟性,怎么地也不能比你大哥差了吧? 贾珠都能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奔着举人去了,若不是因病早逝,现在不敢说中了进士,起码举人是稳当的了。 没指望你贾宝玉能中个进士,但起码你也可以效仿你珠大哥考个秀才举人出来吧? “宝兄弟,你也要体 谅世叔的心情。”冯紫英没想到自己还没见着贾政,却要先给这一位做做思想工作了,估计这一个多月也把他憋坏了。 贾宝玉的确是很憋闷苦恼,这府上数百人,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人选来倾泻内心的苦闷。 琏二哥蓉哥儿这等人自然是不会听这些的,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有他们的乐子,也根本理解不到自己所烦恼的。 若是去向林妹妹、三妹妹说这些事儿,好像又觉得欠妥,这等事情本来就该自己解决,你去向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子诉苦,算什么? 算来算去,好像还真的只有这位已然成为自己榜样的冯大哥勉强合适,虽然他对这位冯大哥的确没有多少好感。 “现在你们贾家除了你,还有谁?贾环还是贾兰?”冯紫英苦口婆心,“贾兰还小,不好说,可如果你不想读书,而环哥儿真要有几分读书本事了,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贾宝玉懵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贾环能读书不是好事么?贾家出一个读书人,就像大哥或者东边宁府的敬大伯一样,总算是有点儿撑门面的啊。 冯紫英瞥了一眼这个懵里懵懂的家伙,停住脚步,没再往里走。 再往里走见了贾政,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冯紫英还是那个观点,要说贾宝玉这个人心性不坏,甚至可以说得上心地善良,而且也算是男女平等观念的先行者之一。 当然,他这个男女平等是建立在同等身份前提下,身份不平等,那就休提。 优点很明显,那缺点就比较多了,嗯,而且基本上都是致命的缺点,尤其是在这个人吃人社会里边致命的缺点弱点。 一是看不准形势,你嫡子不读书,如果作为庶子的贾环读书出来了,你何以自处?想过没有?尤其是在王夫人和赵姨娘势同水火的情形下。 二是没有理想目标,纯粹就是想混日子,这是最危险的,本身贾府就处于漩涡之中,你还成日里混世,那真的就有一比,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三是没有毅力决心,也没有胆魄担待。这不是先天带来的,而是后天养成的,虽然他年龄也还小,但是这种性格要想彻底扭转来已经很困难了。 至于说表现就太多了,《红楼梦》书中无数无处说凄凉的故事都源于他的性格弱点,金钏儿和晴雯之死,和林黛玉木石奇缘破灭,都无不源于此,当然这些性格特点在一定程度上则是由于前面两个弱点带来的。 你看不清形势,你混日子,虽然你看起来还是挺尊贵,在贾府中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但那也仅仅是停留在你个人本身身上而已,而其他和你相关的事物分量其实已经大打折扣了,没有人会太在意你所在乎在意的。 那么一切就都只有听从家里人安排,你自身没有半点话语权,你想要反抗和挣扎,你有这个实力么?人家会把你的反抗挣扎放在眼里么? 所以最终归于失败,贾宝玉也就是整个《红楼梦》中最失败的人。 在冯紫英看来,无论曹公如何歌颂和美化贾宝玉追求自由个性和爱情,蔑视封建制度,但你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在当时的主流环境下,在你没有那个能耐推翻和否决这一切时,你擅自妄为也好,随波逐流的混世也好,那都是不负责任耍流氓的一种表现。 你和林黛玉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给了人家无限希望,但最终屈从于家庭安排,怂了,让一个毫无依靠的女孩子彻底绝望,你这不是耍流氓么? 你逗弄金钏儿没关系,你是少爷嘛,当然有这个权利,但出了事儿你得扛着啊,没这个能耐胆魄扛着,你玩什么风流倜傥? 你喜欢晴雯的妖娆泼辣性格,也没问题啊,但你要考虑清楚这种你喜欢甚至刻意纵容出来的个性会带来什么?你有没有这个能耐把这来自外边的风刀霜剑遮挡在小院门窗外?没这个能耐,就别作死。 当然,冯紫英知道这都是自己看《红楼梦》这本书得出来的一些看法,嗯,很男人,贾宝玉本人哪怕到死都未必能悟出,这个时代的旁人也未必能理解,甚至理解了也不能认可。 所以纵然自己想要和他推心置腹的谈谈,一来时间线很多都未到,不可能说,二来也根本不可能获得多少实质性的效果,说了也白说。 所以冯紫英打算和对方说一说,毕竟这个人品质不坏,但是说到什么份上会有所保留,而对方能接受多少,就看他自己的悟性和造化了。 乙字卷 第六十七节 贾宝玉的路(第三更求月票!) “宝兄弟,假如你家环哥儿能读书,考取了举人进士,出仕做了官,你却在家里这样混日子,那么日后环哥儿回来了,你该怎么见你这位环兄弟呢?是大模大样的以兄见弟,会不会觉得自己矮了一头,心里会不会难受?你母亲和你姨娘的感受又会如何呢?还有成天把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老太君心里又该如何着想呢?你想过没有?” 冯紫英站定,语气淡漠,目光清冷,注视着有些手脚无措的贾宝玉。 “假如你母亲和你姨娘因为琐事争执起来,拿你说事儿,你心里,你母亲心里,会不会难受?嗯,你觉得这种可能性大不大?还有环老三日后当了官,正经八百的要向世叔讨要你屋里的哪个丫头去做妾,你觉得世叔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随随便便的列举了几个可能性,都让贾宝玉这冬日里冷汗涔涔,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冯大哥所说的这一切他从未考虑过。 贾兰也就罢了,虽然说不上有多少感情,毕竟他连珠大哥的模样都有些记不起来了,但贾兰也是嫡子,年龄实在太小,想不到那里去。 至于说环老三那个小屁孩儿,一脸猥琐样,成日里跟在自己屁股后边儿转,琢磨着找自己和三妹妹要点儿零花钱,给他几分碎银子他都能喜欢得眉花眼笑,他能读书? 可万一读出来了呢? 谁敢保证他读不出来书? 阖府上下,都觉得自己能读出来书,可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多么厌恶读书。 这位冯大哥不也从未有人看好他能读书么?可现在呢? 在大名鼎鼎的青檀书院里玩得风生水起,连父亲、舅舅乃至母亲和老祖宗都经常谈论起他来,而且都是一脸唏嘘感慨,你能信么? 脸色苍白,汗出如浆,贾宝玉嘴唇都有些发青,原本风流倜傥的俊脸此时却恍如失魂落魄一般,整个身体如风中枯枝上摇晃的黄叶。 有些怜悯的拍了拍贾宝玉的肩头,冯紫英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温言道:“宝兄弟,好好想想吧,谁家父母不为自己儿女好?世叔这么做也是为你好,否则何须这大过年的把为兄招来替你出谋划策?” 宛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应该是一艘小船,贾宝玉一把抓住冯紫英的胳膊:“冯大哥,你能耐大,办法多,肯定有办法解决这些问题,你帮帮我,帮我出出主意,我真的不想读书,一看见《四书五经》那些东西,就头疼,……” 冯紫英真想说,那你想干什么?但看到对方有些期盼的目光,他又有些不忍,想了一想才道:“宝兄弟,这么地吧,待会儿见了世叔,先听听世叔的想法,我们再来商量,好不好?” 如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现在的贾宝玉真的把冯紫英当成了救命稻草,先前对冯紫英的那些不满和怨恨此时早就抛在了脑瓜子后,至于说以后,那就两说,起码现在他是对冯紫英感恩戴德的。 看见贾政背负双手站在荣禧堂正中间,冯紫英踏进门槛之后便是一个拱手一个深鞠躬,“小侄见过政世叔。” “紫英来了?”贾政略微矜持了一下,抬抬手,“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客气,坐,坐。” 这荣禧堂上首是两张紫檀官帽椅,一看就是老物,乌油油的扶手椅背都被磨得光滑如镜,两边则是两顺楠木交椅。 背后是墨龙大画气势峥嵘,紫檀雕螭大案上古铜鼎和秘色瓷大瓶交相辉映,果真是气派无比。 地面是用苏州金砖铺设,这才是大家望族气象。 这等金砖也是现在才逐渐开放给民间,二十年前都还需要工部批准方才允许使用,这贾家当年肯定是获得了朝廷特批的。 单凭这份摆设,就不是冯家这等人家所能比的,皇上御赐牌匾,王爷写楹联,再加上这等一看都是些古物老物货色,随便拿一件出去只怕都能抵当万儿八千两银子,任谁走到这里一看,都觉得贾家怕是要富贵万年吧? 坐定,自然就是一番嘘寒问暖的寒暄,然后再问些在书院的日常生活,话题才开始步入正题。 冯紫英其实已经猜测到了贾政的心思。 贾宝玉必须要去读书了,但他的性子又摆在那里,怎么读,如何读,才能读得下去,读得出来,又不至于像他兄长那样弄得心力憔悴最终一命呜呼。 这也是让贾家众人最为头疼心烦的事情。 贾宝玉像一个受气鹌鹑一般蹩在一旁下手的椅中,这等话题他知道自己是插不上话的,贸然插话只能招来父亲的责骂,也只有冯大哥大概才能在父亲面前进言,父亲也才能听得进去了。 “紫英,不瞒你说,世叔这辈子一直希望家里能出一个像样的读书人,你珠大哥当年也是……”提起自己长子,贾政眼睛也哟有些湿润,可惜了一个读书种子。 “……,宝玉现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前日里他舅舅也念叨说宝玉该去读书了,可他这身子骨和心性,世叔是真的为难,你前几年就在大同读书,回京之后又在国子监读书,现在更去了青檀书院读书,你帮世叔出个主意,看看宝玉下一步该怎么去读书?” 没说宝玉该怎么办,而是直接说该怎么读书,这就定了性,旁边的贾宝玉立时脸就又白了。 “世叔,小侄明白您的意思,宝玉必须要去读书,贾家不能没有一个读书人,……”冯紫英一下子就把话题点明,贾政连连点头,果然是一个有悟性的家伙,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那小侄可以问一问世叔对宝玉读书有什么期待么?”冯紫英需要根据对方的要求来确定方略,既然人家如此态度诚恳的求教,他也不可能拒之门外,出出主意,给个方略,博得贾家好感,并不是什么坏事儿,好歹还有丫头在人家家里住着呢。 &nbs p;一句话又问到了关键点上。 贾政看了一眼低垂着头不敢看他的宝玉,叹了一口气:“紫英,都不是外人,世叔也不瞒你,世叔倒是希望宝玉能像他兄长一样发奋读书,从秀才到举人,可是他的心性不定,世叔心里也没底啊。” 冯紫英点点头,这其实就是没有任何期望,只是希望贾宝玉能去读书,像贾珠一样,考个秀才,就算是给阖府上下一个交待了,如果万一文曲星垂青贾家,贾宝玉“一不小心”考上个举人呢? 冯紫英假作思考沉吟的低头不语,贾政也不催促,一时间荣禧堂里也是寂静无声,只有贾宝玉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世叔,您既然问到小侄,小侄也只能就小侄自己的一些看法说一说了。” “紫英你尽管说,无需顾虑。”贾政点头。 “宝玉读书既然是大势所趋,那始终是要读的,但他年龄太小,而且身子骨也不比小侄这种风里来雨里去的粗糙耐造,所以小侄想法还是先让宝玉在家里请专门的塾师,或者是府中设立私学来读书,当然,塾师要请好,不能糊弄凑合,……” 冯紫英的话让贾政微微点头,现在要让刚满十岁的贾宝玉出去读书本身也不现实,那老太君和夫人就真的要和自己拼命了,贾政关心的是下一步。 “现在各家书院基本上都是只招收十四岁以上的学子,嗯,像小侄这种十二三岁的都属于特例,小侄先前都说了,我这也是在边地厮混惯了,身子骨强健,估计也没几个觉得小侄才十三岁,……” 贾政也笑了起来,的确,冯紫英这骨架子往那里一站,再加上他那份气度,说十五六岁绝对没人会怀疑。 “所以小侄琢磨不妨让宝玉现在家中读上三四年,如果行的话,再找机会进书院,只是青檀书院过于清苦,未必适合宝玉,但是通惠和崇正书院也还是有机会的,……”冯紫英想了想又道:“若是到时候进书院不合适的话,也还是可以考虑进国子监,荫监不行的话,不妨请王大人求陛下给个恩荫。” 大周规制,京官须得要文官四品、武官三品以上方可有子侄一人荫监,否则就只能皇帝特别加恩恩荫。 轮官品轶,贾政是不够格的,而贾赦倒是够了,但是贾琏应该已经把这个机会用过了,所以贾宝玉到时候要想荫监,只有走恩荫之路,但以王子腾现在的状态,这都不是问题。 又或者走捐监,那就太丢脸了,贾家不可能接受这种方式。 当然最好的去向是进书院。 冯紫英没点明,那就是四大书院任何一家,如果没有考取秀才,或者取得监生身份,都是不会接受的,不可能你去书院读书再去考秀才,那太丢书院的脸了。 贾政和贾宝玉都应该知晓这一点,也就是说要想进书院读书,那起码你要考一个秀才功名,或者去混个荫监身份才行。 贾政沉吟良久,最终还是点头。 应该说这是冯紫英给他出的最好主意了,如果贾宝玉未来三四年间能考中秀才,那皆大欢喜,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去书院读书,去不了青檀,崇正、通惠和叠翠都可以,也算是四大书院之一嘛,名也有了,范儿也有了。 实在不行,走荫监路,谋个国子监生,学冯紫英一样,再进书院,当然这可能要花的力气就大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冯紫英这样的机遇和气魄的。 看见眼前这个丰润高挑气度娴雅的女子来替自己倒茶,冯紫英心中也忍不住暗叹。 这钟鸣鼎食的簪缨之家的确不一样,光是眼前这倒水丫头只怕自己全府上下都找不出一个能顶得上的,水红绫子袄外加掐牙青缎背心,腰间系着一条月白杭绸汗巾,一张鸭蛋脸端庄秀美,几颗小雀斑落在白晃晃的脸庞上居然多了几分小俏皮。 冯紫英没有觉察到贾政和贾宝玉在看到这倒水丫头时都是一愣,贾政苦笑摇头,而贾宝玉则是一惊之后差点儿出声,但是马上就闭口不言。 这丫头先前是一直站在门外的,但隔着也不远,冯紫英也没在意,没想到这上来一倒茶,表情不卑不亢,手脚麻利娴熟,动作机敏灵活,显然是做惯了的,再加上这份姿容气度,所以也才能让冯紫英感慨万千。 只是多看两眼之后又觉得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但一时间却也想不起来,这荣国府里他统共就来过三回,但见过的莺莺燕燕倒是不少,只不过那一次走马观花的,也不好多瞧,只有个大概印象。 眼见得这女子倒完水婀娜娉婷的去了,冯紫英也没在意,便和贾政说起闲话来。 “来了,来了,老祖宗,鸳鸯姐姐回来了。”老远贾母院子里上房外就响起了一个丫头的声音。 “回来了?赶紧让她进来。”史老太君依然精神矍铄,坐在炕上连忙招呼着小丫鬟让鸳鸯进来。 这屋里暖意融融,莺莺燕燕的坐了一大堆,围绕着老太君。 下边坐着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和王熙凤,周围则是几个女孩子,丫鬟们则都站在了自家姑娘的背后,窃窃私语着。 黛玉忍不住伸长脖子向外张望着,早知道冯大哥进府了,可是这等时间这等场合肯定是轮不到见面的,宝二哥亲迎,舅舅亲自在荣禧堂见他,足以说明这肯定是正事儿。 后来她才知道舅舅是要找冯大哥了解书院的情形,看样子也是要替宝二哥以后读书打算了。 想到这里黛玉就忍不住想要知道冯大哥究竟能够给舅舅出一个什么样的主意,这段时间里老祖宗和舅妈都是为此愁眉不展,少有发火的舅舅也几次发火。 一个仆人打碎了一个花瓶,换往日里也就是责骂一度,但那一日却被舅舅责令拖下去狠狠的打了一顿。 这事儿如果没有一个结果,只怕这阖府上下都不得安宁了。 乙字卷 第六十八节 内宅 “快,快,快进来,鸳鸯,说说,他们仨说了些啥?”贾母满头银丝,饱满富态的脸上堆满了着急和期待。 这鸳鸯就是她派去的,除了她,也没有人谁敢安排哪个丫鬟去打听老爷大爷们的谈话。 王夫人一样也是满脸担心和期待,一双手绞着汗巾子,只是当着婆婆在上,不好做声。 ”回老祖宗,宝二爷倒是没说话,老爷吩咐他坐一边,只在一旁听,主要是老爷和冯大爷在说话。”鸳鸯走得急,连说话声都有些急促,一张俏白脸泛起了几抹红晕,已经有些曲线的胸脯起伏不定。 她自然清楚这全屋里上下都在打探着这事儿,就因为这事儿,弄得整个正月里大家都心神不宁,连过年都少了几分节日气息。 “那他们俩说了些啥?”贾母更是着急,“你这死丫头,赶紧说啊。” “老爷先是问了冯大爷在书院里读书的情况,冯大爷也做了回答,后来老爷就说宝二爷读书的事情,大概意思就是宝二爷必须要去读书,这家里须得要有人读书才行,……” 鸳鸯迟疑了一下,才又道:“后来老爷就问冯大爷,有没有什么好的路子,宝二爷该如何去读书,……” “那冯家大郎怎么说?”王夫人实在忍不住了。 她是最不愿意让宝玉去读书的了,长子就是因为读这个书,虽然十四岁就中了秀才,都说是个举人进士的料子,但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整夜里苦读,身子骨给熬垮了,没有两年就病殁了,这也是她最大的隐痛。 现在她就这么一个心头肉,若是再像长子那般,那她就真的只有去死了。 可是自家丈夫却要为了整个贾家的门楣着想,这她也知道,犟不过自己丈夫,连自己兄长都是这个意思,所以唯有看有没有一个更合适的法子折中,让宝玉不至于太伤身子。 “冯家大郎也说了,宝二爷现在年龄太小,身子骨也有些弱,还需要好好调养将息身子,而且书院也只收十四岁以上的学生,宝二爷现在不合适,……” 鸳鸯的这一席话出来,立即就让贾母和王夫人松了一口大气,他们就怕那冯家大郎也跟着附和说让宝玉出去读书,那就麻烦了。 “就这些?”贾母显然清楚自家儿子的心思,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老爷希望冯家大爷给出个主意,冯家大郎就说这几年还是让宝二爷在家里读书,请个像样的塾师或者开私塾,顺带养身子,待到十四岁以后再来看,若是能考中秀才,那么也可以去书院,实在不济也可以走恩荫的路子,……” 鸳鸯一个丫鬟对恩荫的意思肯定不太懂,但她说了贾母和王夫人却是懂的,知道这事儿单靠贾家还不行,以贾家现在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要去专门讨要恩荫不太可能,只有王子腾才行。 听完鸳鸯的介绍,贾母和王夫人都是忍不住念阿弥陀佛,脸上的愁云顿时散去了,这敢情好,端的是个两全其美的稳妥法子,这冯家大郎果然知情知趣,是个稳妥人。 “鸳鸯,那老爷的意思……”王夫人还是不放心,追着问道。 “太太放心,奴婢看老爷当是同意了冯大爷的说法,一直点头,后来奴婢就进去替他们倒了茶便出来了。”鸳鸯赶紧道。 “那他们现在还在里边?”贾母也沉吟着:“要不让老二留冯家大郎的饭?” “老祖宗,那倒不必了,冯家大郎进府时就让人和我们那位说了,我们那位也早就安排了,说中午间一起吃饭。”王熙凤格格娇笑,显然也是有些得意,风韵十足的身子笑起来更是摇曳生姿,也是没男人在这里,否则又要引来无数觊觎的目光。 不过王熙凤也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自家在这荣府里的威势,这冯大郎在老祖宗和姑母那里都成了救星,老祖宗都要留饭了,但自己这边却早就预定安排妥当了。 “哦?冯家大郎要和琏儿他们一起吃饭?”贾母笑了起来,一只手拍着旁边的靠枕,“这样也好,他们年轻人更能说得到一块儿,把宝玉也叫上吧,没准儿几年后宝玉也要去书院读书,先了解一下情形也好。” “嗯,老祖宗放心,早就说好了,保证不会亏待这位冯家大郎。”王熙凤笑嘻嘻的应道。 “嗯,是不能亏待人家,人家一来就出了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宝玉也能安安心心过这个年了,我看他这段时间就为这事儿愁得都瘦了不少,倒是需要好好将息进补一番。”贾母想到这里,便是叮嘱:“鸳鸯你且去我那里屋选几样老参,让庄子里送几只乌鸡来,好好炖炖给宝玉补补。” /> 听得这话,林黛玉便忍不住想要撇嘴,尚未去读书呢,就愁的这样,这要以后去读书了,那还得了? 冯大哥在青檀书院里读书不也安好?也没见着怎么样,怎地这宝二哥却是如此惧怕? 想到冯大哥身上,林黛玉心思便转开了。 若是冯大哥午间要在琏二哥那边用饭,那下午间怕是未必就要出去,没准儿还能再府里边见一见。 只是不知道冯大哥身边那小子有没有来?若是来了倒是可以让紫鹃去带个话。 旁边的探春看着挨着自己的林姐姐似乎有些神思不属,立马便知道这位林姐姐想到哪里去了,轻轻拉着对方的胳膊小声道:“用了午饭,我便要来姐姐那里下棋。” 林黛玉一愣之后立即拒绝道:“少来缠我,我要午睡。” “那姐姐睡你的呗,我就在外边和紫鹃她们顽。”探春抿着嘴笑嘻嘻的道。 林黛玉大恼,知道这丫头是故意来气自己,可一时间又找不出合适的对策来,只能狠狠的瞪了对方一眼:“你要来那也由得你,左右这也是你们家里嘛。” 一听这话,探春就知道林姐姐又犯了小性子,“哟,姐姐生气了?” “我哪里敢?”林黛玉知道不能给这丫头颜色,否则就要被她给缠住,“二姐姐那边你为何不去缠着,却整日里磨着我?” “二姐姐下棋我也不是对手,要不就是女红,看得我眼睛都花了。”探春也不在意,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倒是姐姐这边,吟诗作画,倒也自在。” 就在贾母房中一干人还在细说时,荣禧堂那边贾政和冯紫英谈得正浓。 未曾想到冯紫英如此健谈,远远超出了贾政的想象,在贾政看来便是冯唐怕也难以有冯紫英这般见识广博,而且说起事情来也是头头是道。 想到这里贾政望向宝玉的目光又多了几分热切。 冯家大郎才去青檀书院多久?三个月而已,现在就这般脱胎换骨的变化,若是宝玉能有这样一番洗礼,纵然是比不上冯家大郎这样,哪怕只有一半,贾政觉得也值了。 琢磨着许多,贾政这才想起自己见这冯家大郎还有一桩事儿,那就是探春的婚事。 看样子这冯紫英应当是还没有定下亲事,但自己如何说起这事儿还有些棘手。 原来他还觉得自家探春许给对方,还有些可惜,但现在看来,只怕是人家未必会答应了。 尤其是冯紫英摆出了一副要以明年秋闱为最大目标心无旁骛的架势,短时间内显然是不会考虑这个问题的。 照理说,等两年再来议此事并不为迟,但若是冯紫英真的考中了举人,只怕贾家还想结这门亲事就难了。 贾政有些心有不甘,早知道就该在对方尚未去青檀书院读书时就去说和这事儿。 可谁曾想到这家伙会一入书院便化龙,变得这般耀眼夺目? 若是三丫头是自己嫡出就好了,想到赵姨娘,贾政也是忍不住想要叹气。 这种身份差别摆在那里,你再把三丫头说得天上唯一,地下无双,人家也不可能认可。 只是这事儿却也是一时间急也急不来的,好在现在探知到了冯紫英尚未定亲,也还有商榷余地。 贾政已经琢磨如果请夫人的嫂子出面,或许冯家不好推辞?尤其是在冯唐还在谋起复这当口上。 见贾政脸色又有些阴晴不定,似乎在想什么,冯紫英看了一眼贾宝玉。 贾宝玉同样懵里懵懂,他哪里知道自己老爹在想什么,平时见到自己老爹就心里发慌,只管着挨骂听吩咐,根本就未曾去揣摩过自己老爹的心思。 见贾宝玉也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冯紫英估计也应该是和贾宝玉的事情无关了,既然基本上说到一条道上,冯紫英也觉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贾政还欲留饭,但听到冯紫英已经和贾琏有约,便也罢了,让贾宝玉也跟随而去,只是叮嘱宝玉不准喝酒。 贾政就是这样一个寡淡无趣的性子,甚至可以说连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连多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难怪在工部里边也混得不怎么样。 冯紫英当然不在意,如果换了别人,你专门请来,人家也帮你出主意,你留饭,人家推辞一句,你便作罢,只怕心里就要起疙瘩了。 乙字卷 第七十节 贾府一日(中) “哟,紫英回来找我喝酒当然没问题,但是我怎么成日里又和狐朋狗友喝酒鬼混了?”贾琏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出现在门外,“可算是逮到一回在老祖宗面前污蔑我名声了,难怪老祖宗和母亲成日里看我都不顺眼,敢情都是你在这背后使坏啊。” 贾琏话语里带着笑意,王熙凤也是笑得娇躯乱颤,“看看我们家里这位,做了还不准人说,平儿,你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冯紫英这才注意到站在王熙凤背后的女子,美眸流盼,但是面颊却是一副端庄妩媚的标致模样,一条丹红色的滚边镶金丝长裙,手里捏着一条白底红圆点汗巾子,果真是书中可以与鸳鸯匹敌的角色。 见王熙凤把话题一下子交给她,却也不慌不恼:“你们当主子家的打嘴仗可不兴把我们这些下人拉进去,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那里受得起?老祖宗可得要替我们做主才对,否则府里边就又要多一个窦娥了。” 一句窦娥把在场的人都给逗笑了,那贾母更是笑得只打跌:“平丫头你这张嘴半点都不让你家奶奶啊,还窦娥了,那凤丫头成了啥?知府大人?” 整个屋子里都是莺声燕语,笑闹一片。 好一阵后,贾母这才止住道:“哟,这还有客人在呢,却叫人看笑话了,铿哥儿,家里就是这样,一帮泼皮辣子,也不讲究,……” “老祖宗不是都说了,宜属一家,何分彼此?何况这等其乐融融的景象,怕是其他家想都想不来的,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也全赖有老祖宗您这样一个活菩萨在这里坐镇,府里子侄们才能这般安稳啊,紫英是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这一番话说得贾母更是眉花眼笑,特别是听得冯紫英说她是活菩萨,更是打心眼里觉得舒坦,对冯紫英的印象也越发好起来了。 倒是王夫人还记挂着自家儿子的事情,启口转过话题:“铿哥儿,先前听鸳鸯也大略说了,你政世叔和你也说了宝玉读书的事儿,不知道你觉得宝玉读书……” 虽说心疼宝玉读书辛苦,但是王夫人也不是不知道自家丈夫的心思。 不读书,那未来继承贾府就问题多多,不管荣国府日后分家不分家,贾琏是长房长子,铁定是要袭爵的,而宝玉以后若是不分家,又没个出息,恐怕多少都要受长房的挤压了。 如果分了家,你这书没读出来,又袭不了爵,任不了官,啥都不行,看宝玉也不是那种能谋个营生的人,那可真的就成了一个败家子只等着黯淡没落下去了。 这种情形在勋贵之家里边很常见,特别是这种非长房的二房三房更是普遍。 “好叫婶婶放心,世叔和紫英也已经商量过了,当下宝玉还是应当在府里边寻个合适的塾师,或者把私塾办起来,请个高明一些的塾师来教宝玉读书,待宝兄弟满了十四岁之后,再根据当时的情况来看是进书院还是到国子监读书。” 冯紫英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说得王夫人连连点头。 从这冯家大郎嘴里出来,她心里才踏实,而且也觉得这个意见委实考虑到了自家儿子的实际情况,也给出了两条路径,没有强行要求宝玉必须要考中秀才或者举人。 “铿哥儿,你在书院里也接触了不少来自南北的学生吧?”想到丈夫如此处心积虑,王夫人忍不住心生期盼,“那你看宝玉日后能否入读书院?” 这一句话问出来,立即让整个原本喧闹无比的屋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冯紫英身上,显然都是想要听到一个让人满意但是却又实实在在的回答。 就连贾宝玉也都紧张的看着冯紫英,内心也是充满了犹豫、忐忑而又矛盾的心思,不知道冯大哥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冯紫英也被憋住了。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说好说坏恐怕都难以让人满意,这也就是三四年光景就要露馅儿的事情,如何能信口妄言? 沉吟了好一阵,似乎是在掂量评估贾宝玉的资质现状,冯紫英干咳了两声才缓缓道:“老祖宗,婶婶,宝兄弟论资质悟性那是肯定比小侄还强许多的,小侄也听闻过宝兄弟平素里写的文章和诗赋,颇有天赋,只是当着老祖宗和婶婶以及宝兄弟的面儿,小侄也说实话,以往还是对宝兄弟太宽纵了一些,可能这和宝兄弟年龄太小有关,下一步就需要请一个高明一些的塾师,规范性的教 授宝兄弟,只需要把经义底子补起来,我觉得宝兄弟进书院还是问题不大的,……” 说不中听的话冯紫英是绝对不干的,一帮妇道人家,你敢说贾宝玉不行,无论多么真实客观,那都不会讨好,尤其是像贾母和王夫人这种早就把贾宝玉视为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 你只能稍许委婉的说需要怎么办才能让其“浑金璞玉”的一面彻底展现出来,日后若是还是没有达到目标,那肯定是塾师的过,怎么可能是宝玉的问题呢? 果然,冯紫英十分“客观”的话让贾母和王夫人都是面带欣然的笑容,是啊,年龄小一点儿宽纵了一些也情有可原,下一步规范起来就行了,宝玉读书还是行的。 这个“结论”一出来,整个屋里的气氛立时又活跃了起来。 冯紫英委实不想再在这个环境里呆下去了,哪怕这屋里莺莺燕燕都是那书中各种赞颂美誉的女孩子们,但这眼花缭乱之下,还得要循矩守礼的应对,太辛苦了。 好在贾琏也是个识趣的,赶紧出面替冯紫英开脱,又是一番道别,贾母和王夫人等也是轮番叮嘱一定要经常来,冯紫英不得不答应下来之后,贾琏这才引着冯紫英出来。 “琏二哥,你这天天都要受这般‘声讨’,日子也不好过啊。”冯紫英与贾琏步出贾母的跨院,才笑着道。 “谁说不是呢?”贾琏也叹了一口气,“咱们这贾家还是有点儿阴盛阳衰了一些,宝玉成日里在这脂粉堆里厮混,委实不是个事儿。” “他还是小孩子么,再等两年就好了。”冯紫英无可无不可的道:“那不是还有你这个当二哥的么?荣国府日后还的要靠你和二嫂子扛起来,……” 贾琏神色诡异的看了冯紫英一眼,压低声音:“先前你在老祖宗和二婶面前还说得那么信誓旦旦,这会儿……” “琏二哥,我说的是若是这四年里你们府里能下决心好好请个塾师认真规范的教授宝玉,且宝玉也能沉下心思来读书的话,那没准儿就能进书院,但若是做不到这一点,那我也没办法啊。” 冯紫英很坦然的摊摊手,“宝玉那边我也会郑重其事的告诫他,要认真读书,否则日后他就只有进国子监的份儿,到时候嫌国子监掉份儿了,那也怨不了我,嗯,琏二哥,你我不也都在国子监混过么?要说也不算掉份儿不是?” 贾琏哈哈大笑,这个话题可真是有趣,进国子监对武勋子弟来说,的确是条路,但是只怕未必能让很多期望值太高的人满意就是了。 这顿酒就没有再请外人了。 只有贾琏、贾宝玉两兄弟和冯紫英三人。 贾宝玉自然不能喝酒,十岁委实太小了一些,倒是冯紫英也很克制,不过在贾琏的殷勤相劝下,冯紫英也喝了几杯。 不得不说这个年龄和体质还是有些影响,上一次冯紫英也没喝多少就感觉有些酒意,今日在暖阁里喝,地龙烧得太热,这酒劲儿上来更快。 三个人便脱了外衣,只顾着饮酒吃菜,贾宝玉虽然畏惧去书院的清苦生涯,但是却对书院里边的种种事物格外感兴趣,便是端着酒盅儿变着法子的敬酒,顺带就讨问些书院里的事情。 冯紫英倒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大大咧咧的说了一些书院故事,把那贾宝玉羡慕得心痒痒的,只是想到自己这般情形,却也只能摇头叹息。 这说易行难,真要进了书院,怕就没有冯大哥所说的这般风光无限了,三更灯火五更鸡,头悬梁锥刺股的日子,委实难熬,而且这在书院里恐怕就没有哪个认得你是荣国公嫡孙,都是一般人,一视同仁,想要风光就得要自家本事。 如那冯大哥这般牛气,都得要自己走路几十里地去书院读书,还七八个人一起睡大通铺,甚至还得要自家种菜挑粪灌园子,光是这一条贾宝玉自觉都没法做到。 王熙凤带着平儿、丰儿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看见几个人还在屋里喝得痛快,也有些讶异,趁着贾琏出来方便时,便问道:“今日是怎地了,怎么连宝玉都要偷喝酒起来了,也不怕太太怪罪?” “过年么,就喝了那么一两盅甜酒,宝玉怕是也起了想读书的心思,但又怕自己吃不了苦,所以这是在变着法子打听书院的情形呢。”贾琏不在意的道。 乙字卷 第七十一节 贾府一日(下) 王熙凤心思微动,瞥了一眼身旁的平儿和丰儿,漫声道:“平儿,你带丰儿先去把上房收拾出来,看这样子,冯家大郎和宝玉怕是吃了酒要歇息一下,……” 平儿知道这怕是他们两口子有私密话要说,点点头,带着丰儿去了。 “怎么了?”贾琏有些奇怪,居然把平儿支开了,平时两口子对平儿可是荤素不忌的,那是凤姐儿的贴心人。 “你说这宝玉真要去书院读书,能读出来么?”王熙凤示意贾琏跟着自己进了大屋,贾琏见宝玉和冯紫英也正是说得来劲儿的时候,也就跟着凤姐儿进了屋,“问这个干甚?” “我看老祖宗和姑母内心还是盼着宝玉能读出书来的,起码考个秀才或者进国子监吧。”王熙凤不紧不慢的解开外罩的披风,露出妖娆丰美的身子。 “我刚才也问了紫英,难。”贾琏倒没想那么多,“宝玉心性浮躁,定不下性子来,可这经义就是靠苦读出来的,他坐不住啊,怕是考个秀才都难,想当年珠哥儿可要比他强太多,也只是考了个秀才而已,我觉得宝玉最终还是只能去国子监吧。” “去国子监那也算是读书人了。”王熙凤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 贾琏打量了一下对方,“你今儿个怎么了,说起话来怎地阴阳怪气的?国子监的确算读书人,那你相公我也算读书人,隔壁蓉哥儿也算读书人,但那有用么?难道宝玉国子监出来还能去京外当个佐贰杂官?他那个性子,就算是他自己敢去,老祖宗和老爷太太也不敢放他去吧?” 国子监生里除了举监外,其他监生也可以做官,可这身份太尴尬,比正牌举人尚且不如,只能做佐贰杂官不说,还必须去外埠,不能留在京里,便是顺天府都不行,京官就更别想了。 即便如此,那也要排队,还得要有关系方能授官,所以京中勋贵子弟们更多地还是把这个国子监生身份当成一种弄个虚衔的台阶。 说穿了就是装点门面的东西,比如挂个龙禁尉身份,连点卯都不用去,和贾琏捐来的同知异曲同工,只不过好听一点儿罢了。 贾琏当年本来只要在国子监多混两年也能行,但是实在不愿意在那里苦等,索性赶着机会花了点儿钱,直接捐了一个同知了事儿,反正他就没觉得自己是读书人,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王熙凤见自家男人不耐烦了,这才轻声道:“可那冯大郎不也说宝玉日后可以去国子监,然后再去书院读书么?” 贾琏轻蔑的一笑,“你还真以为宝玉能和铿哥儿比啊?我告诉你,我也让蓉哥儿打听过铿哥儿在国子监的表现,那人家是真的半年如一日,认认真真读书,要说那国子监啥德行,我太清楚了,可就这样,人家铿哥儿就能在那里踏实读书,连蒋祭酒都对他赞不绝口,要我说,铿哥儿纵然不去青檀书院读书,那也是能考中举人的,大不了晚几年罢了,……” 见王熙凤意似不信,嘴角轻轻下撇,身子却是一扭,吃了几盅酒,本身就有了几分酒意的贾琏见了女人那火红色缎袄下的凹凸身子,立时便有了几分感觉,伸手一捞便把女人拉入怀中,一只手便猴急般的插入衣襟里胡乱摸了起来。 王熙凤猝不及防,没想到自家男人这般猴急,又好气又好笑又着急,那边宝玉和冯大郎还在吃酒,隔壁平儿还带着丰儿在收拾屋子,这厮却恁地癫狂起来。 “你魔怔啦?”王熙凤扭着身子躲着对方,一边推搡着,故作气恼的道:“你再这样,我就要叫平儿进来了。” “叫就叫,难道我还怕了那小蹄子?惹恼了爷,今儿个一并把你们两给办了。”贾琏毫不在意,解开衣襟,露出半边赤裸的胸膛,靠在床头上,越发放肆。 “行了,这大白天的,哪有你这样当爷们儿的?宝玉和冯家大郎还在那边呢,没地教坏了小孩子。”王熙凤见躲不过去,也只能由着对方乱来一阵,这还有外人在旁边,晾他也不敢真刀真枪的乱来,“和你说事儿呢,你还没有说完呢。” 一边享受着这难得的温存,贾琏也信口道:“你道那青檀书院要比其他书院寒碜许多,也小不少,为啥名气这般大?那就是因为风纪太严,一般人根本吃不消,纵使寻得了荐书去了,吃不了苦的,读书没悟性的,那月考季考不过,一样也被淘汰回来,与其那样灰溜溜回来,还不如不去自讨没趣,那铿哥儿去了三月,这一年就算完了,却闯下了偌大名声,你以为没点儿读书本事能行?其他三家书院也差不多,你觉得宝玉能吃得 了这个苦?” “这么说宝玉便是去了国子监,要想去书院读书,也是不行的?”王熙凤若有所思的道。 “宝玉能像我一样在国子监混个行头,也就算不错了,就怕他在国子监里像蓉哥儿一样,跟着里边儿的人学坏了,二叔不也就是最担心这个么?”贾琏笑着道:“至于去书院读书,哪也不过是说来听听,让大家心里有个念想罢了。” “人家蓉哥儿怎么就学坏了?”王熙凤撇嘴,“你成日里还和人家饮宴听戏,却在背后说人家坏话。” “哼,你也甭替他掩饰,他成日里在你面前表现,当我看不见?”贾琏把手从凤姐儿怀里抽了出来,冷笑着站起身来,“爷早就想找个机会敲打敲打他,再要这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心他的皮!” “哟,没想到我们家大老爷们儿还变成醋坛子了。”王熙凤也娇笑着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衫,“他不也是你侄儿么?来婶子这里问个好,那也再正常不过了,哪里就有你想的那么不堪了?也就是你这心里才装着这些龌龊事儿。” 贾琏也不理睬,径自出门去了,留下凤姐儿一个人在床边上坐着。 今日里一番大阵仗她也是瞧见了的,这阖府上下都是围绕着宝玉读书的事儿折腾,从老祖宗到二老爷和姑母,谁都不敢轻忽这事儿,甚至连自家二叔也提到了这事儿,这不能说对她没有半点触动。 这荣府现在是老祖宗掌舵,但论管家却是自家姑母,也就是二房这一脉,姑母把管家这事儿交给了自己,表面上也是还给了长房,她很珍惜这份机会,煞费苦心的要把这家当好。 这府里上上下下数百人,她呕心沥血的上下经管,总算是赢得了老祖宗和姑母的认可,她也很享受这份权力的快感。 但她不知道这份权力自己还能保有多久。 今儿个宝玉读书的事情就能看出一些奥妙来。 无论如何,老祖宗也好,二老爷和姑母也好,都还是希望宝玉有个好出身,换句话说,就是寻个读书出身,这样也能有个正经名分。 现在宝玉十岁了,再等个四五年便要说是成亲娶妻的事儿了,一旦新妇进门,老祖宗和姑母还会把这个管家权交给自己么? 千好万好,侄女哪有自家儿子重要,让自家儿媳妇管家恐怕才是正理儿,这一点凤姐儿自己心里是有数的。 论理,自家丈夫才是长房嫡长子,自己这个儿媳妇管家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可是自己公公婆婆不但在老祖宗那里说不上话,而且和自己关系也不睦。 纵然能拿回这管家权,恐怕婆婆也会牢牢捏在她自己手里,不会留一分一毫给自己,但不管怎么说,日后婆婆年龄大了,始终还是要交到自己手上的。 凤姐儿早就知道这宝玉是家里最得宠的,但是今日的情形还是让她更深层次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若是这宝玉还真的能读出书来,只怕这荣府就要彻底真的改头换面了,届时宝玉若是入仕做官,他的媳妇儿恐怕就会要接管这份管家权力,再不可能交回来了吧? 就像现在一样,之所以姑母能在荣府里占据主导地位,除了老祖宗喜欢二叔外,还不就因为二叔在工部任着职么?自家公公却只能顶着个一品将军的虚衔吃点儿俸禄罢了。 除非分家。 但分家岂是那么简单的?凤姐儿下意识的摇摇头,那肯定要等到老太太过世了之后才说得到那一步。 所幸现在看起来这宝玉怕也是读不出书来的,顶多也就是和自家男人一样混个监生身份,那便差不多了,日后的事情就要好办许多了。 就在王熙凤躺在床上琢磨着事儿的时候,这边贾琏已经又加入了战团。 贾宝玉没敢多喝酒,但是却是把冯紫英劝下去不少,这轮到贾琏来了,这又是几杯酒下去,冯紫英就真的有点儿晕乎了。 本觉得自己前世酒量不小,这到了今世,这酒烈度还远不及前世的白酒,自己应该没问题才对,但未曾想到自己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和这甜酒的分量。 喝下去爽口,觉得神志也很清晰,可这慢慢渗上来的劲儿让人身子很舒服,下意识就想要往地下躺。 乙字卷 第七十二节 贾府一日(续) 看见终于倒下的冯紫英,贾宝玉咧嘴笑了,总归是把对方灌醉了一回,样样都不如他,起码在喝酒上,自己把对方灌趴下了,呃,好像自己也没怎么喝酒,更多地还是琏二哥在作陪。 贾宝玉也有些晕乎乎,站起身来,“琏二哥,冯大哥就只有交给你了,我得回去睡会儿了。” “嗯,去吧,我这边替紫英安排好了歇息处,让他睡会儿就行。”贾琏摆摆手示意,然后让丰儿把贾宝玉扶着出去,好在宝玉房中的袭人麝月已经来了,交给这二人,便扶着贾宝玉回去了。 只是这冯紫英就只能暂时安排在自家院里先住着了,好在自家小院虽然不算大,但是临时歇一下也还是行的,那正房旁边的厢房寻常就作客房,只是这院里鲜有客人来,日常里平儿也就在里边歇着。 “平儿,你过来,帮我一道把铿哥儿扶过去歇着。”贾琏也有些醉意了,这和往日的黄酒不一样,今日他喝了几口烧酒。 这烧酒是从前明宫廷中传出来的方子,在当下宫中亦是十分流行,唤作金茎露,与另外一种太禧白齐名。 这黄酒混着烧酒,酒劲儿更大,这也是冯紫英为何不支的主因。 平儿迟疑了一下,虽说这铿哥儿年龄不大,但毕竟男女有别,自己身份本来就尴尬,却要去扶一个男子,没准儿日后就要招来一些闲话,只是主子叫她去,又多喝了几杯,不去似乎也不妥。 见平儿愣在那里没有动,贾琏斜睨了一眼,“怎地,就只记得你家主子的话,我的话你便不听了?” 见贾琏这般说话,平儿只能陪着笑脸过去,“这是哪里话?不过是慢了一步,便招如此闲话,那就让奴家来吧。” 贾琏晃荡着身子,吐着酒气,歪在一边,扶着门框,自顾自的道:“家里都些母大虫,只顾着她吃人,便不管人家饥饱,……” 见这一位说话越发不堪了,这还有外人在这呢,平儿脸微微发红,赶紧扶着那冯家大郎便往那边厢房走。 贾琏便跟着后边摇摇晃晃的尾随而来。 看着平儿娴熟的替冯紫英脱掉鞋子,扶着冯紫英上床躺下,盖着的锦被居然就是平儿日常盖的,贾琏倚在门框上嘟囔着:“你倒是好,把自家被子给他盖了,爷也都没盖过,……” 平儿又好气又好笑,“爷,喝多了就赶紧过去睡吧,别在这里说浑话酒话了,我这边就这一床被子,不给他盖,难道就让他敞着?那一觉醒来只怕就要头疼脑热了,到时候冯家就要说咱们不通礼数了。” 贾琏目光直勾勾的看着眼前唇红齿白姣靥生晕的女子,一时间情难自已,便要过来抓住对方。 平儿吃了一惊,眼波流淌,便知道对方想要干什么,赶紧道:“这里还有人,切莫发疯,若是奶奶知晓,……” “如何算得了发疯?我便是睡我的女人,谁又……”贾琏话音未落,便听见那边传来声音:“平儿,二爷喝多了几杯,你且好生侍候着,莫让他受凉了……” 平儿捂嘴噗嗤一笑,“瞧瞧!还不赶紧过去,奶奶可是惦记着你呢。” 贾琏身子一僵,只能叹了一口气,狠狠的剜了对方一眼,“浪蹄子,总有一日要让你逃不出我手掌心!” 说毕这才迈着步子气哼哼的直奔那上房去了,没到一炷香工夫,便听得那边哼哼唧唧的叫了起来。 慌得平儿赶紧出来,招呼丰儿把院门关紧,那边门上棉帘扎好,省得那钻人心肺的声音四处乱窜。 一直把这等收拾妥当,平儿这才回到屋里,安抚住乱跳的心房,靠在那床头寻思起自家事情来。 冯紫英只觉得自己似乎处于一种悬浮状态下,晕晕沉沉,但是睡得却很舒服。 鼻腔里有一股子以前从未闻过的淡淡香气,说不出的好闻,也不知从何而来。 也不知身处何处,此时他甚至回忆不起先前的一切,自己难道是做了一场梦,这还是在原来的那个时空中? 眼皮子沉重无比,让他睁不开眼来,但嘴里渴得难受,忍不住喊了一声:“水!” 平儿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先前一直在折腾不休的那边此时似乎已经安静了下来,又是一阵招呼声,估摸着在招呼丰儿进去侍候。 大概是知道自己在这边守着,又或者是觉得今日叫自己过去收拾有些不合适,平儿自嘲的撇撇嘴。 突然听到这床上这一位似乎动了起来,有些沙哑的声音好像在嘟囔着什么,她赶紧起身过去,想要看看。 冯紫英感觉到好像有人靠近,没顾着睁开眼,便探出手去,一条富有弹性的圆柱体入手,却听见了“啊”的一声。 平儿也被吓了一大跳,这刚走近,未曾想到这位冯大爷就伸手出来乱抓,一把就抓住了自己的大腿,身子一软,险些跌倒,仔细一看,却见对方仍然是闭着眼,嘟嘟囔囔,“水,我要喝水!” 平儿这才明白过来,把早已准备好的玫瑰蜜水端过来,一只手架起对方的胳膊,将蜜水递到了对方嘴边。 温热清甜的蜜水入腹,冯紫英只觉得一股子暖融融的感觉洋溢在身上,下意识裹紧了一些身上的被子,定了定神,这才睁开眼睛,撑起身子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端庄标致的俏靥,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只是丹红色滚金边的裙袄让她显得更成熟一些,不是那平儿姑娘是谁? “多谢平儿姑娘了。”冯紫英坐起身来,还觉得头有些晕,但已无大碍,靠在床头上,记忆也慢慢恢复过来。 看来自己好像在这一世酒量不太行啊,怎么喝了几次都是半醉半醒状态,这可有点儿不妙。 蜜水入腹,心也慢慢定了下来,只是身子还有些酸软,还动弹不得。 &n bsp;见这一位靠在床头上,一只手扶在额间,似乎是在回忆思考什么,一副小大人模样,平儿没来由的脸一烫。 先前那一把抓住自己大腿根儿上,险些就要出丑,这冯家大郎说是只有十三岁,但这身子骨却不比二爷瘦弱,唯有那张脸还略微有些青涩气息,不过若是看他在老祖宗屋里的言谈举止,却又觉得这份青涩更像是一种假象。 冯紫英的确是在回忆,这贾琏贾宝玉两兄弟愣生生是把自己给灌醉了,甜酒夹着烧酒,入口爽一时,这会儿就有些吃不消了。 先前自己好像抱住了一个什么,入手丰腻而有弹性,似乎还有些别样感觉,想到这里冯紫英才一看对面女子俏靥生晕眼波溶溶的模样,心中也是咯噔一响,自己莫不是有什么唐突失礼之举? 但那会儿自己醉意朦胧,要说就算是想干什么也不可能啊,再说自己也不至于荒唐到这种地步才对,冯紫英心里有踏实许多,估摸着就是无心之举碰到了对方身体而已。 干咳了一声,冯紫英坐定,“平儿姑娘,劳烦你还要服侍我一番了,先前若是有什么冒犯之举,还请原谅则个,要不让人去把我家小子丫头叫来,扶我回去,日后我是真不敢来你们府上喝酒了,这每次喝酒回去都是晕晕乎乎,……” 见对方满脸懊悔的模样,平儿也忍俊不禁,对先前对方无心之举的一些懊恼,也就烟消云散。 这冯家大郎还是一个实诚君子,若是换了别人,占了便宜也就装傻充愣,自己这等下人还能如何? 又不是什么身娇肉贵的千金小姐大家主母,莫不是还能去琏二爷那里告状?下一次没准人家还要喊你侍候呢。 “冯大爷说笑了,来府里做客那也是老祖宗和太太他们专门叮嘱呢,二爷和宝二爷都是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哪里说得上什么劳烦?都是奴婢分内事。”轻飘飘的把什么“冒犯之举”的话题带过,平儿浅笑着回应。 冯紫英也松了一口大气,这等尴尬事儿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了,人家不计较最好。 见对方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平儿越发觉得此人是个忠厚人。 她跟在贾琏身旁,也不是没见过贾琏周围那些个狐朋狗友。 喝酒赌钱,听戏逛楼子,放浪起来便是不管不顾,有一两次遇上那些人,那直勾勾的目光就像是要把人衣衫剥光一般,看得人心惊肉跳。 “不过你家那叫瑞祥的小子却没见着,先前二奶奶让昭儿去找了,到这会儿都还没回音呢。” 冯紫英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这厮,回去之后定要好好责打,……” “那也不必,这等小子本身顽性就大没准儿觉得主人有安排,便自个儿玩去了,不过冯大爷现在这般体面,出门还是得当多带一两个人才是。”平儿微笑着道。 “是,是,我们冯家回京里也没两年,所以……”冯紫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冯家阖府上下就不到一百号人,自己都还嫌多了,但为了维持体面都还得要撑着,甚至都还得要添人。 这光是荣国府上下光是男丁就是四百多号,这主子仆人丫鬟婆子下人加起来是一千多号人,十多倍于冯家,如何能比? 平儿其实也是知晓冯家一些情况的。 这冯家原先在大同,回京还不到两年,听说这冯家主母也是个疏淡性子,不喜欢管府内事儿,主要是一个姨娘在操持,而且听说这冯家在外营生不少,那位姨娘主要也是负责外边营生,估计这府里边日常杂务就没有太多心思操持了。 这些话都是从凤姐儿那里听来的。 说起人家一个姨娘都能操持外边营生收入,无心管府内事务,凤姐儿也是感慨万千,直说这府里还是得要有一个在外边能做官扛事儿的男人才行,要不光靠着这府里边老一辈遗留下来的这些家当营生,入不敷出,今年典当些出去,明日又卖掉一些,这一来二去的,只怕三五年下来,便要坐吃山空了。 “那倒也不要紧,冯大爷这要读书也就是要在京里一直呆下去了,这府里事务自然可以慢慢来调理,若是日后成了亲,那便简单了。”平儿也是没话找话。 这冯大爷现在动弹不得,那边又吩咐自己要侍候好,两个人孤男寡女的,总不能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看着吧,还不得找点儿话题来。 可这冯大爷是在外读书的男人,和自己这内宅的一个丫头能有什么说的?还不就只能就着人家的话题随意搭话。 冯紫英对平儿印象很好,一是因为《红楼梦》书中就对此女评价极高,给冯紫英留下很深印象,二来先前人家侍候自己,自己好像还有无心唐突之举,人家也丝毫没计较,而且言行举止也是颇知进退,难怪能和鸳鸯并称贾府两大顶级丫鬟,便是紫鹃、袭人、晴雯都要逊色一筹。 冯紫英也觉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和这个王熙凤的身边人,贾府里的顶级丫鬟说说话挺好,平常里怕是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接触到,这说话总是最能了解一个大家族内里根底的办法,哪怕对方再怎么刻意隐藏,那也能收获不小。 更何况对方对自己怕也没有那么多防范,顶多也就是谨慎一些罢了。 ”平儿姑娘怕是跟着二奶奶进的贾府吧?算算应当有几年了,琏二哥成亲的时候我还在大同,回来不了。”冯紫英示意,平儿便明白对方还想喝水,又倒了一杯替对方送过去。 “嗯,有四五年了,元熙三十九年跟着二奶奶过来的。”平儿也有些惊讶这冯紫英怎么还能和自己聊起这些话题来,颇感意外。 一般的大老爷们儿是不屑于和宅中妇人说这些的,更何况自己还是一个下人,这冯大爷在外边风光无限,怎地还对这等琐碎闲事儿感兴趣?又或者是觉得枯坐无趣,有意挑个自己能搭话的话题来? 想到这里,平儿心里又多了几分好感,这般小小年纪,却也能知情察意,难怪人人都是夸赞不已。 乙字卷 第七十四节 林丫头,探丫头(为各位兄弟众筹白银盟加更!) 林黛玉气鼓鼓的不想理睬身旁的探丫头,这丫头太烦人了,死乞白赖的在自己屋里赖着不走,让林黛玉撵也不是,不理也不是。 可探春才不会管这一点,她得盯着林姐姐。 宝二哥都和她说了,让她帮着看顾着林姐姐,她作为主人,当然要尽到“地主之谊”,一定要把林姐姐陪好。 两个人带着紫鹃和侍书一出门就开始闹别扭,探春自然知道林姐姐是想去找冯大哥,那就更不行了,怎么说林姐姐也不会听自己的,再要说可能就要翻脸了,所以她就只有陪着。 去了宝二哥那边,可宝二哥喝了两盅酒睡下去,这是袭人悄悄告诉探春的,所以二人就这么看似漫无目的的往荣禧堂背后走来了。 冯大哥在琏二哥这边喝酒,估计也喝了不少,也不知道走没走,林黛玉定要来一趟,心里才踏实。 琏二嫂子的院子居然是关着的,这让黛玉和探春都很惊讶,她们可好从未遇到过大白天里琏二嫂子院子门都是关着的,幸好平儿姐姐很快就来开门了。 平儿也没想到会是这两个小丫头找上门来,很惊讶,这可真的很难得。 “哟,林姑娘,三姑娘,什么风把你们俩会给吹来了?”平儿和这府里几乎每个姑娘关系都不错,虽然黛玉和探春要比她小六七岁,但是一样处得挺好,很多事情这些小丫头要找琏二嫂子办事儿,索性都是先找平儿姐姐,再去找琏二嫂子说。 黛玉眼珠一转,没等探春反应过来,便大大方方的道:“探丫头知道她宝二哥可能要出去读书,所以想找冯大哥了解一下书院读书的情况,也好帮她宝二哥出出主意,冯大哥还在琏二哥这边吧?” 探春张口结舌。 她没想到这林姐姐分明是自己想见冯大哥,却一下子把帽子栽在自己头上,刚想分辨解释,却见林姐姐带着威胁的小眼神已经睃了过来,显然是要自己闭嘴。 平儿倒也没有想那么多。 宝玉要去读书,虽然还要两三年以后去了,但是府里人都在议论纷纷。 这书院读书可不简单,特别是就要住在书院里,十日才有一日休沐,住的都是大通铺,一大堆男人住在一块儿,对宝玉这样娇生惯养的少爷来说,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探丫头一直和她宝二哥关系很好,而宝玉也爱粘着林丫头,所以两女来打听情况也很正常。 “冯大爷多喝了两杯,歇息了一会儿,现在已经都起来了,你们要去问问,那我去叫他。”平儿笑着打趣:“没想到你们两个当妹妹的还真有点儿良心,还知道关心一下子宝二爷读书的事儿。” 黛玉心里在想,鬼才关心他读书的事儿,若不是找这个由头,怎么来见冯大哥? “琏二哥和二嫂子不在么?”探春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道。 “嗯,他们俩也在午睡,估计也快起来了吧?”平儿心里也有些着忙,却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公母俩趁着午间这点儿时间都要闹腾一回,也不怕人笑话,不过自己和这两小丫头说了半会儿话,他们也该听到声音起床了才对。 贾琏和王熙凤的确起来了,平儿开门的时候他们就忙不迭的穿衣起床了。 虽说这小两口午间行敦伦之礼没人能说个啥,但有客人登门甚至还有客人在的时候就有些荒唐了,所以二人兴奋过后也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一听到平儿去开院门,一边相互埋怨着,赶紧下地起床了。 贾琏和王熙凤出来见是两个小丫头来帮宝玉打探到书院读书情况也不在意,贾琏便趁机出门,王熙凤也要去老太太那边,就只剩下平儿陪着这两丫头去见也已经起身的冯紫英。 冯紫英在床上躺了半天,感觉到盖着的被子香气淡雅宜人,应该是某个女孩子盖过的,再看看屋里的一些陈设物件,脂粉盒和首饰匣,小巧的铜镜,还有一根悬挂在墙角的发带,无一不显示这应该是一个女子的闺阁,哪怕不是专用闺阁,也该是她日常惯用的屋子。 算来算去估计就应该是这平儿姑娘的了,这院子里除了王熙凤也就只有她才有资格有一间独屋了,想到这一点一时间也由此而触动。 这贾府里还真有些出污泥而不染具有上佳品行的青莲女子,只是由于她们所处的格局太小,难以挣脱历史大势下小局部的倾覆。< br/> 如果历史难以改变,只怕一切都免不了要随着贾府黯然落幕而湮灭,委实让人扼腕遗憾。 冯紫英也不认为自己有解决一切问题的本事,就像是贾宝玉一样,自己给他指了一条明路,但是他就能沿着自己给他指的路一直走下去么?他不看好。 哪怕自己苦口婆心再三劝诫,但是那始终要吃几年的苦,这份煎熬打磨是任何时代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哪怕是自己,这三个月还不是一样要从早到晚的苦读? 这种固有的历史大势惯性真的很难改变。 就算是冯家,自己老爹,冯紫英现在都还没有绝对把握让其彻底摆脱与未来可能会与天家夺嫡这等不可预测的祸事瓜葛,都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甚至可能到最后时刻才来跳船。 这种躺在香气袭人的床上遐思无限的感觉真舒服,一直到小丫头和探春的声音出现在门口,他才知道这丫头可真够大胆,愣是找到这里来了。 一边穿衣一边听着平儿和两丫头说话,然后就是贾琏和王熙凤的声音,一阵说话声音后,又慢慢淡下来,他这才穿好衣衫踏出门。 看见冯紫英出来,林丫头就像是被磁石吸住了的铁片一样,差点就要不管不顾的跑过来,还是在冯紫英警示提醒的目光下,才有些不情不愿的拉着探春与平儿一起过来。 “冯大爷起来了?这会儿没啥了吧?二爷有事先出去了,二奶奶也去老祖宗那边了,……”平儿含笑道:“两位姑娘要来问问书院读书的事儿,要不就在屋里坐一坐?” “见过冯大哥。”林丫头和探丫头都是很有礼貌的一礼。 “谢谢平儿姑娘了,不用了,我也要回去了,要不我就送这两位姑娘回她们那边,她们要问就在路上问我也就着这段路回答便是了。”冯紫英也很有风度的和平儿打了招呼,这才扭过头来:“林妹妹、三妹妹好,走罢。” 恨恨的瞪了探丫头一眼,黛玉很想一脚把这丫头给踹到一边儿上去,咋就这么不醒眼懂事儿呢?跟着干啥?谁稀罕你跟着? 探春却是满脸委屈,林姐姐你这样可不好,利用我当了挡箭牌,就立马想要赶我走人,没门儿! 我就要守着你,看看你想干啥。 哼,你看就知道冯大哥人家根本就对你没意思,你也就甭想了,还是老老实实的和我家宝二哥顽好了。 冯紫英看不懂这两个小丫头的操作,上一次林丫头就说要带着探春当遮挡,看样子这个战略也正在推进了,不知道以探春的机敏聪慧,林丫头能瞒得过对方多久。 看见这模样是肯定撵不走探春了,黛玉也只好死了这条心,开始问起了冯紫英书院和他的事儿。 冯紫英当然也清楚这哪是要替宝玉问书院读书的事儿啊,这纯粹就是丫头想要找个机会和自己说说话,排解一下孤独的情绪。 看着丫头盈盈浮动的钻眸里情丝忽闪可见,纤细秀美的俏靥总有几分娇愁柔弱气息,再看看旁边的探春,比起林丫头脸颊略宽,但是那双美瞳却已经开始有了几分英武之气,悬胆鼻加上一双不类其他女孩子的昂扬剑眉,厚薄恰到好处的嘴唇宛若丹朱,冯紫英心中也在琢磨。 这贾家祖上基因恐怕还真的不差,要不这林黛玉、贾探春以及自己见到的贾迎春、贾琏、贾宝玉等人,甚至贾蓉,个个都是姿容俊俏不凡,顶多也就是男人多了几分柔媚气息,少了几分昂扬罢了。 “这春假之前季考我直接就过了,说不上什么难不难,……” “不是说书院月考和季考都很难,尤其是季考,教谕非常严格么?怎么冯大哥你就这么容易过了?”林丫头也很惊奇,看冯大哥那很轻松的模样,她又有些怀疑了。 “你冯大哥在策论这一块还是没有问题的,上次辩论大赛,你冯大哥设计规则,然后和教谕们一起设计出题,就凭着这个,你冯大哥也不可能不过啊,相反,对人家也许觉得相对简单的月考你冯大哥却觉得头疼,那主要就是考经义了,这可是你冯大哥的短板弱项,现在你冯大哥也主要就是在经义上苦读,每天都是不到子时不睡觉,……” 探春也在认真的听着冯紫英介绍青檀书院的情况。 她自幼喜欢读书,而且读书也颇杂,历史典籍和经义都有涉猎,所以听得冯紫英说起辩论大赛中的一些话题,也是格外感兴趣。 乙字卷 第七十五节 好奇宝宝 “冯大哥,你们书院搞这种辩论大赛,为什么不先把问题对错确定下来,而要临时来确定谁来论述正确,谁来充当错误的一方呢?” 探春对这种临时性选择正反两方的办法觉得很新奇,尤其是哪怕选到了自己认定是错误的一方,也要尽力去辩驳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三妹妹,你这话可有失偏颇了。”冯紫英见探春那双英气勃勃的美眸充满了好奇,也觉得这丫头挺有意思的,居然对策论话题如此感兴趣,倒是少见。 “我们选择的每一个论题基本上是跟随着一件事情或者朝廷的一项政策而来,而这种政策在我们看来无所谓对错,只是根据时期来判断其对朝廷或者老百姓的利弊大小,基本上每一项政策或多或少都有利弊,就看时间、形势以及利弊大小了,……” 探春微微蹙眉,还是有些不太明白冯紫英话语里的意思,朝廷政策无所谓对错,只有利弊?这好像有些难懂欸。 “嗯,那我们就简单举一个例子,比如,世叔现在让宝玉去读书,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冯紫英一边走一边笑着问道。 贾府里花径繁多,石板铺筑的小路也是四通八达。 现在还没有大观园,但是这气象依然不是冯府那等地方所能比的,这四周西府海棠和刺槐间杂,偶尔还有几株丹桂错落有致,端的是大家格局,见之忘俗。 探春一愣,这还用问么?不过她倒是个爽利性子,知道冯紫英既然问这个问题肯定有陷阱,但是还是坦然回答道:“这肯定是好事,宝二哥能读出书来,也能光耀咱们贾家门庭,他日后也能有一个好的前程。” “嗯,这话在理,但是却要看情况。”冯紫英微微点头,一边负手向前走,“可是宝玉不喜欢读书,心里很抵触,他现在年龄还小,若是强逼着他去读书,也许他就更难受,没准儿就要生病,还有老祖宗和你母亲看到宝玉生病恐怕也要担心难受,没准儿就要和世叔闹,也许还要病倒,结果是书没读出来,却弄得一家家宅不宁,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一番话把探春给问倒了。 这种可能性很大。 宝二哥对读书有多么反感抵触府里上下都知道,为了躲避读书,啥办法都想过,可现在老爷要让他去读书,为此和老祖宗和太太都争吵过了,否则也不会闹得这么大,但日后宝二哥能不能读出书来还是一个未知数。 起码探春自己内心都是不太看好的。 要逼得太紧了,真有可能生病乃至发生冯大哥所说的那些事情,那就真的变成一桩坏事儿了,联想到珠大哥的结局,探春心里都是一紧。 别说生病,乃至假痴不癫都是有可能的,只不过冯紫英没说而已,没准儿这就是贾宝玉的最后大招,看看你们还逼不逼我读书。 犹豫了一下,探春又嘟着嘴鼓足勇气道:“冯大哥,哪怕是不一样吧?那朝廷政策如何能与这等事情一样?” 冯紫英笑了起来,看着探丫头那份好奇宝宝的模样,摇摇头:“治大国如烹小鲜,其实内里都是差不多的,那我就再举一个例子吧,嗯,是我们书院辩论预赛时候的一道题,朝廷海禁政策的利弊优劣。” 这不是什么秘密,朝廷一直延续了前明以来的海禁政策,虽然在这一二十年来,海禁废弛,走私猖獗,但是名义上仍然还是实施海禁,但是据说目前已经有意要解除海禁,但是却一直未有定论。 这事儿探春虽然年幼,也还是听说过的,不过她也只是听闻一些大概,“冯大哥,这小妹可不太清楚,但是肯定还是和倭寇犯海和朝贡不利有很大关系吧?” 冯紫英大感惊讶,望向探春的目光里已经多了几分欣赏和喜悦。 虽说这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想探春这九岁丫头居然都能一下子说出这朝廷海禁的主要原因,或许对方并明白其中真正的原委,但是能知晓这两点已经非常难得了,冯紫英估计就算是去问那贾宝玉甚至贾蓉这等人,都未必清楚其中原因。 在冯紫英眼光注视下,探春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脸颊也是微微一烫,下意识的地垂下头,扭着衣角,“冯大哥,是不是小妹说得不对?” “不,不,说的太对了。”冯紫英这才收拾起情怀,肯定道。 看来这 探丫头还真的是有些英武天成的锐气啊,才九岁,居然都能对这些时政政策和原委知晓一二了,不简单,日后怕真的会有一番出息呢。 “咱们大周的海禁政策是沿袭了前明,前明之所以海禁,那是因为一方面是朝贡政策出现了偏差,所以导致入不敷出,朝廷支应不起,嗯,这一点其实也是咱们大周海禁的一大原因,前明海禁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当初前明太祖朱元璋争夺天下时,他的对手很多和海上力量关系密切,所以他对海上力量十分恐惧,所以才要海禁,当然后期则是因为倭寇势力的兴起,从走私逐渐演变成为掳掠,对海疆安全造成极大威胁,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了我们大周建立之后,依然如此……,所以海禁政策就成为朝廷的根本国策了。” 没想到冯紫英如此耐心的为自己解答,探春心中有如鹿撞,一种被重视和关注满足感更是油然而生,语气更轻,“那按照冯大哥你这么说,这朝廷海禁政策肯定还是有很多弊病啰?” “当然,海禁政策弊端很多,难以一言蔽之,或者说其弊远远大于利,海禁所带来的的那点儿好处在现在看来根本不值一提,而所带来的弊则会朝廷和老百姓都受到很大损失,……” 见冯大哥侃侃而谈,丝毫没有拒绝自己问话甚至还有点儿鼓励自己发问的意思,心中砰砰猛跳的探春粉靥含春,凤目流盼,“那朝廷的朝贡政策为什么会入不敷出呢?既然是周边小邦来朝贡,奉上贡品,朝廷该是大有收益才对,为何却入不敷出支应不起?” “呵呵,这个问题问得好啊,但要回答,却也是说来话长了。”冯紫英没想到眼前这探丫头还真的是一个好奇宝宝了,这么些个问题一个接一个,而且也都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这朝贡政策是中原正统王朝对周围藩属国家的一种政策制度,嗯,本意是好的,显示我中央王国泱泱气度,万邦来朝,但是这周边一些小国藩属呢,多来几回呢,就发现了其中有一个漏洞,那就是咱们的朝廷啊,特别好面子,你要送上一两银子的朝贡物品,那么朝廷就要回礼给你五两十两银子的礼物,……” “……这一来二去,大家都搞明白了,原来你们好面子啊,那行啊,我就多朝贡点儿,一年多来两趟,这一下子这口子越开越大,咱们大周朝廷就有些受不了了,你这送上十万两银子的东西,朝廷就得回一百万两礼,隔三差五来一趟,也不按照我们朝廷给你约定的时限来,谁受得了啊?” 冯紫英就像讲故事一样给这两个小丫头讲这些,娓娓道来,听得探春欣喜雀跃。 在他看来,既然探丫头这么感兴趣,想必林丫头也是愿意听的,却没有注意到林丫头早已经玉靥含霜,脸瞅在一边儿,手中一根鲜红的汗巾子绞来绞去,都快要绞碎了,那噘起的樱桃小嘴更是快要能挂油瓶了。 黛玉是真的要爆发了。 这探丫头太可恶了,你有你的宝二哥不去缠着,却要来和我抢冯大哥? 要跟着我来我也忍了,那你就老老实实呆一边儿呗,咋地就还喧宾夺主起来了?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没见着我都还没有说话么? 懂不懂礼貌,守不守规矩? 这个冯大哥也是,一点儿都没有眼色,没看到自己脸色这么难看么? 还在那里和探丫头说什么朝廷政策海禁朝贡,探丫头她真的懂么?就爱装出一副喜欢问问题的样子,铁定就是故意要占自己这点儿时间。 眼见得就快要走到自己住的小院了,可他们俩的话题好像完全没有结束的样子,那自己怎么办? 黛玉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心里更是堵得难受,眼圈也渐渐红了起来,一口细米银牙都快要把嘴唇给咬出血来了。 冯紫英是真没注意到这些,而探春更是兴致盎然。 在这府里边,她虽然也看了一些杂书,但是却从未有机会和别人说起过府里边以外的事情,没想到今日却无意间说起这些事儿,原本她也只是偶然翻过那么一两本这些书籍,也不太明白,但今天听得冯大哥这一说,顿时就让她对这府外边儿的世界充满了更多地好奇和向往。 若是冯大哥能经常来府里和林姐姐与自己说说话该多好,那自己就可以多问很多问题,不过老祖宗和母亲好像都希望冯大哥能多来府里教导一下宝二哥,没准儿还真的能经常见到冯大哥欸。 乙字卷 第七十六节 柠檬 当冯紫英终于注意到黛玉表情不太对的时候,这都已经走到了黛玉住的小院门口了,这个时候冯紫英和探春乃至后边两个丫鬟才觉察到了黛玉的神色。 冯紫英何等聪颖的人,立即明白今日的事情自己做得差了,只顾着和探丫头说话,却忽略了林丫头,但这等时候若是再要多解释,以丫头的脾性,铁定是不肯接受的,弄不好这别扭劲儿这一个年气都消不下去。 那探春一样是机敏聪慧无比,看见林姐姐眼圈都红了,咬着嘴唇使劲儿的绞着手中汗巾,心里也有些发虚。 自己今儿个的确有些唐突冒失了,抢了林姐姐盼了这么久的事儿,只是这个时候道歉只怕更会让林姐姐心酸,没准儿一股脑儿的柠檬话都要给自己砸过来,甚至要坏了两人的交情了,正犯愁该怎么办,冯紫英却已经当机立断了。 “三妹妹你们先进去,我和林妹妹说两句话,紫鹃也留下来吧。”冯紫英摆摆手,探春如释重负,赶紧领着侍书往里走,转过头来朝着冯紫英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的进去了,屋外只剩下冯紫英和林黛玉以及紫鹃。 看见丫头把头扭在一边,两行珠泪在探春一离开时就落了下来,冯紫英大感头疼,这丫头啥都好,就是太小气了,动不动就闹别扭。 这个时候你要去解释,道歉,这丫头只会更觉得委屈难受,对这种事情,就要快刀斩乱麻,直接发大招。 “后两日里,冯大哥要去白云观,你自个儿想办法出来,冯大哥陪你一天,如何?” 这一招果然收到奇效,眼泪尚未擦拭掉的丫头立即扬起头来,先前脸上的冰霜顿时消融无踪,泪里含笑的娇靥看得冯紫英都是一呆,“真的,那可说定了?可我怎么出来?” 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我准备约琏二哥两口子另外再找两个朋友一起去游玩,你明日找个机会先和琏二嫂子说,这样我说在后,那么琏二嫂子肯定就会顺带把你带上,到时候自然就有机会了。” 这正月里踏青游玩也是京师城中最常见的一种娱乐方式,和贾琏接触了这么久,冯紫英觉得这个人也还能做点儿事情,那么适当的帮他拓展一下朋友圈也不是不可以。 而且以冯紫英观察贾琏的态度,似乎是有意要和自己加深关系的,至于说究竟意欲何为,还要进一步观察。 但以冯紫英的猜测,应该是一些营生上的合作比较大。 因为以现在贾琏的状态,既没有仕途上的可能,也不存在参与到贾府的重大事务决策上去,这等重大决策事务甚至连贾赦和贾政都难以做主,更多地还是追随王家,也就是王子腾的意向而动。 所以贾琏要有所谋,肯定是在经济营生上有想法,或者他背后可能还有王熙凤和贾赦,这二人都是见钱眼开的角色,难保不有这方面的企图。 心情终于好转的林丫头嘟起嘴巴,“探丫头太招人烦了,非要跟着来,来了还可劲儿的闹腾,……” 冯紫英笑了起来,很想摸摸对方的头,但是还是没敢,这紫鹃还在一边儿看着呢,而且自己摸林丫头的头也感觉怪怪的,摇了摇头:“行了,她不也和你一样,成天都关在这府里边,也没有什么人陪她吧,你们俩还真有点儿同病相怜的感觉啊。” “哼,去白云观,我一定不会带着她去了。”林丫头气鼓鼓的道:“那可说定了,冯大哥,可琏二哥和二嫂子都要去,你还有别的朋友,那怕是没有时间来陪我吧?” 看着这丫头心气难平的模样,冯紫英心里也好笑,“那你觉得该如何?总不能冯大哥就站在这里陪着你说话吧?人来过往的看着也不好。” 见丫头还是嘟着嘴不肯做声,冯紫英只能想了一想道:“到时候冯大哥给你带个礼物怎么样?” “什么礼物?”丫头果然中计,俏眸中闪过一抹惊喜,她要的就是这份不一样的感觉和对待,和别人要不一样。 “嗯,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冯紫英也只能先把对方稳下来。“再说了,那是一整天呢,哪能没时间,再说了,琏二哥他们也要商量事情,那不就有机会了么?” 冯紫英也不知道这丫头怎么就这么黏自己,看样子还是在临清时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所以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了,啥事儿都先把自己想着。 听得冯紫英这么解释,林丫头再 不信也只能如此了,再加上念着冯大哥要给自己带礼物来,心情也就好了许多,终于不再耍小脾气。 冯紫英又看了一眼在一旁嘴角带笑一声不吭的紫鹃,似笑非笑的道:”紫鹃,这段时间你们小姐脾气不小,你也不劝劝?” “只要冯大爷多劝劝,那效果就要比我们当下人的效果好得多。”紫鹃抿嘴一笑,“就怕冯大爷经常说话不算话,明明是来陪小姐说话的,结果见了别人就忘了小姐,……” “这丫头,居然敢调侃起我来了,故意挑拨我和你家小姐关系不是?”冯紫英笑骂道,这紫鹃还是挺护主的,难怪能跟丫头一辈子。 “行了,我不多说了,这人来人往的,也不方便,紫鹃,你家小姐那小脾气你也知道,有时候上上下下还得要靠你帮忙打圆场,别让你家小姐在这府里边弄得受冷落。” 紫鹃也明白冯紫英主要说的是下府里边后房厨房里那些下人,送花送饭送水的,这些人最麻烦。 小姐脸冷,刀子嘴,很容易得罪人,又不是这贾府里正牌小姐,难免就会有人说闲话或者故意难为,你要去告状,甭管是老祖宗还是琏二奶奶那里,一回两回还行,多两回,没准儿就招人厌了。 “嗯,谢谢冯大爷提醒,紫鹃知道了,定不会让小姐受委屈。”紫鹃一边说,一边郑重其事的屈身福了一福。 看得冯紫英为忍不住点头,是个值得依托的人,日后倒要好好关照一番。 “进去吧,我也该走了,瑞祥这小子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回去要揭这小子的皮!”冯紫英环顾四周,示意黛玉和紫鹃快进去了。 眼见得丫头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模样,紫鹃在一旁劝慰着,到最后美眸中依然泪光盈盈,冯紫英也有点儿心疼。 这丫头现在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这京师城里的唯一亲人了,那也就罢了,可能小姑娘心性便是如此,只是为何自己却也有生出一份莫名的眷念? 看来这人和人相处久了,难免就会生出感情来,只是这种感情属于哪一类,却还要细细梳理梳理。 冯紫英走到角门外,才看到了瑞祥这厮。 不出所料,这厮正和角门外的两名下人说得热闹,见到冯紫英出来,赶紧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爷,要走么?车在这边儿。” “你跑哪里去了?”冯紫英很想训斥一番这厮,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不过想想这家伙真正跟着自己像这样四处走动社交应酬,还真没几回,以前在家中更像是一个打杂的仆役。 “先前就在门里,后来二门上来人传话说爷要和琏二爷去吃酒,就把我和老孙头一起带到外院吃饭,吃了饭我也进不去内院,就只能在这角门上候着您了。” 瑞祥也有些委屈,看得出来少爷脸色不好看,可他一个下人怎么能进得去二门里?只能在外边晃荡,又怕错过了,所以干脆就在这角门外来把车守着。 “走罢。”冯紫英摇摇头。 看样子还是得要教一教这府里下人的规矩。 冯府和贾府这样的大家族相比,在基本规矩的底蕴上还是要逊色不少,尤其是这些下人要么是从大同那边带回来的,要么就是到了京师之后慢慢买来养着的。 这冯家也的确没有多少底蕴,以前这方面也不怎么注重,加上府里边自己老娘对家里这摊子事儿也是个不怎么上心的,下人丫鬟啥的都有些散养的感觉,而姨娘们主要心思又都放在外边儿营生上,所以到了这京师城里就和其他勋贵家庭之间的距离显现出来了,难怪连平儿都在说自己该讲究一些了。 虽然都在咸宜坊这一片,但是贾府位置无疑要比冯府这边好不少,但总的来说丰城胡同这边也算不错了。 大街小巷人气都很旺,这正月节日里,来来往往的人们,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冯紫英坐在这马车里,从车帘子缝隙里看着这大周京师城里下午间最繁华热闹的一面,很有点儿《东京梦华录》和《清明上河图》的感觉。 昏黄的阳光落在马车上,硕大的车轱辘咯吱咯吱碾压在青石板径上,偶尔遇上一个窝子颠簸一下,竟然有一种恍惚穿越的失重感。 冯紫英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爱上了眼前这一切,真的不能辜负啊,否则要遭天打雷劈的。 乙字卷 第七十八节 冶游 榜下捉婿这种事情在前宋最盛行,但是随着科考人数日增,科举难度也日益增加,别说是进士二十岁之前少见,便是中举,也多在二十岁以上了。 而以现在这个时代风气,男子若是十八岁还未曾娶妻,那基本上就很少见了,即便是有,那也是早就定了亲,只等科举凯旋成亲。 所以宋师襄和贺逢圣说的都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不是没有,但的确很少见。 像方有度这等家庭比较差的,当下他也十五了,也就是说明年秋闱不管他能不能考中,估计家里都要考虑他亲事的事情了,而且按照他这个年龄,照理说他前年考中秀才时就应该有人上门提亲才对,只是不知道他家里应允没有。 像这群人里边,练国事就不用说了,他乃是真正士绅之家,前明练子宁一脉嫡传,河南归德练氏一族大名鼎鼎,作为二十几岁的男人早他就成亲了,据说还有两房妾室,应该是他考中举人之后纳的妾,但好像还没有子嗣。 其他几个人,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是在家乡就已经成亲了的,他们都十八岁了,宋师襄、王应熊和许其勋是订了婚尚未成亲,而且基本上都是确定了秋闱之后就要明确成亲时间,如果春闱能过当然好,不能过也一样要成亲了,估计只有年龄最小的傅宗龙和郑崇俭不知道有无定亲了。 一番打趣却是把方有度说得眼中精光湛然,显然是激起了方有度胸中雄心,他也才十五岁,明年秋闱不过十六岁,哪怕下科春闱不过,再下一科也不过二十岁,再苦读五年时间,方有度还是有这个决心去考一个进士的。 这一群人就没有成绩差的,要说也就只有冯紫英反而是最差的,经义比起这几人来都要逊色许多,不过冯紫英在时政策论上高超的嗅觉和分析判断能力却又让这几个人自叹弗如。 一番说笑之后,冯紫英便将几人引入去见自己父亲。 既然是到人家家中造访,虽说都是些年轻人,但基本的礼数他们都还是懂的,而且冯唐好歹也是神武将军,也无甚恶名,所以礼节上也要去拜见一番。 冯唐当然对自家儿子带来的这帮学子很欢迎。 都是青檀书院的精英人物,没准儿十年八年后这些人就能走上朝堂成为文臣中的中坚力量,尤其是看看他们现在的山长齐永泰和官应震,真正大儒,未来铁定是要重返朝中六部或者都察院的,这帮弟子跟着这两位,还能没有一个好前程? 当两辆马车驶出冯府时,已经是巳正一刻了。 十个人,分乘两部马车,另外还外带了两个小子和食盒,略有些拥挤,但是都是些少年人,挤在一块儿反而热闹。 “紫英,你听说没有?”练国事坐在最前面,一只手把着车厢门框,“从邸报上传回来消息说,建州女真两年前就在关外筑城,名唤黑秃阿剌,其野心是越发不加掩饰了,召集木工铁匠附籍,如今规模越发扩大,可朝廷却毫无动静。” “哦?”冯紫英心中一紧,黑秃阿剌?怕是赫图阿拉吧?这么久来读书也好,在贾府流连也好,过节也好,他下意识的都有些沉醉在这个时空中美好的一面里了,而忘了在看不见的地方隐藏的各种威胁,“从哪里得知的?” 筑城可不是一件小事情,这意味着以游牧渔猎为生的女真人开始踏上了进化之路。 一旦有了稳固的后勤基地,特别是像木匠、皮匠、铁匠、泥瓦匠这类看起来似乎不太紧要的人员开始附集群居,那么也就意味着手工业可能出现分工合作,工作效率会进一步提高,对于女真人在兵刃武器和盔甲鞍辔这类物资补充上都可能有质的提升。 或许与大周的差距还很大,但是一旦他们踏上这条进化路,那就意味着他们已经从羊肠小道走上了一条相对宽敞的大路了。 大周不是对女真人表现出来的桀骜不驯没有所警觉,但是来自北方的鞑靼人极大的拖住了大周的注意力,所以前几年里女真人的一系列动作都只是让在打盹儿的大周偶尔睁开眼睛看看,而严重拖欠的军饷更是让大周显得有心无力。 但随着女真人在关外活动越来越频繁,动作也越来越大,大周已经开始感受到了来自东北的压力,尤其是女真人对辽西表现出来的咄咄逼人气势,更是让大周感觉到女真人所谋乃大。 辽西一旦被女真人控制住,那就要直接和鞑靼人,也 就是蒙古诸部连接在一起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那朝廷就没有一个说法?”冯紫英知道既然练国事主动和自己说起这个话题,肯定是觉得自己在这些方面更有发言权,相比之下,范景文、贺逢圣乃至郑崇俭他们显然在这方面还要差许多。 “还没动静,两年了,毫无反应。”练国事轻轻叹了一口气,“楚材兄,嗯,还算是你的老乡,你怕知道吧?他现在在兵部职方司,他是元熙三十八年进士,职方司员外郎,他前日里来看为兄,顺带说起了这事儿。” 楚材兄?还是自己老乡?冯紫英立即反应过来,点点头:“楚材兄我当然知道,但我不熟悉,家父倒是认识楚材兄,一直说楚材兄是我们东昌府的青年才俊,……” 耿如杞,字楚材,东昌府人,元熙三十八年同进士,后考取庶吉士未果,先是到户部任主事,后转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 冯紫英虽然知道自己现在对真正的军国大事上帮不上忙,但是他还是对北方九边战局很关注的,毕竟这可能关系到自己未来的身家性命。 别自己还没有发育成熟,鞑靼人或者女真人就打进来了,那自己美好幸福的生活梦想就泡汤了。 毕竟这历史现在已经有了一些偏差了,会不会偏得更大还真不好说。 到现在冯紫英对大周整个政治、经济、财政、军事、文化、交通、商业、后勤等各方面的认知都还是杂乱零散的,大周面临紧急情况下的动员能力究竟有多强,也不清楚,难以形成一个综合性的概念。 千万别搞成了明末那样,真的一出乱子四处都漏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结果是样样都按不住,所以现在他也力图尽可能熟悉了解各方面的情况,只不过自己所处的位置,年龄经历,都限制了他获取各方面信息的能力。 还是这该死的年龄和时间线啊,让自己无法迅速成长壮大。 ”朝廷还是应当一个综合性的方略,对鞑靼人,对女真人,都应当要认真考虑,职方司应当多派人去北边摸清楚情况,给兵部和朝廷提供更准确细致的情况汇总,别都是些零七八碎的消息,如果主事者再懒散一些,只怕就难以拿出一个像样的方略来了。” 冯紫英只能含含糊糊的提出一些看似很有针对性,但是却缺乏实际操作性的套路来,没办法,他也不了解兵部那里边的底细。 究竟兵部重视不重视,对女真人的真实想法是什么,都一无所知。 万一现在朝廷乃至兵部还在采取怀柔或者拉一帮打一帮的策略呢?那建州女真和其他女真各部现在的关系,朝廷的态度又是如何? 练国事倒是对冯紫英这番话很赞许,嗯,当然都是些纸上谈兵的角色,所以冯紫英的大套路还是很具有迷惑性的。 “嗯,楚材兄也提出了要加大力度对辽西和女真人的渗透,另外应当在于女真人私下商贸往来上做文章,不能听之任之,他们来朝贡也需要严格控制,……” 冯紫英点点头,这耿如杞看来还是有些见识的,已经意识到了民间商贸可能带来的各种隐患和威胁,。 目前女真人和大周的关系还属于一种藩属和朝贡的体制下,但是朝贡带来的贸易已经越来越不重要,而民间商队开始担纲起主力了。 “难啊,这商队涉及到背后层层关系,……”冯紫英轻轻吁了一口气。 他很清楚,现在女真人和大周的商贸联系有多紧密,大量的皮毛、北珠东珠、参茸、药材、金砂、兽皮从关外源源不断的进来,更成为京师城内达官贵人们争相竞逐的喜好。 官宦家庭的妇人没有一袭貂皮大髦,你都不好意思出门。 自己老娘、姨娘去冬就添置了一件,苏谢两位姨娘看样子也是在床上缠着老爹,今冬二人都一人添了一件,虽说毛色没有母亲和姨娘那么纯正,但是放在京师城里也算是能穿出去的盖面货了,据说光是苏姨娘那一件便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 这里边的暴利有多大,而又牵扯到多少人的利益? 还有那北珠,比东珠更牛,在贾府里边,冯紫英就见到了王熙凤头上的钗冠便镶嵌了一颗东珠,硕大饱满,浑圆晶亮,虽说不知道价格,但是冯紫英估摸着不会低于千两银子。 乙字卷 第七十九节 在路上 练国事可能没有冯紫英对这些商队涉及到的各种利害关系了解那么深刻透彻,但是也能想象得到这肯定关乎很多人利益。 大周经历了近百年的繁荣安泰,便是前几年壬辰倭乱的时候对大周内部也没有太大的影响,看看这京师城内的繁盛景象,就能知晓这等奢靡物事在大周这些通都大邑里有多受欢迎。 见练国事也沉默不语,冯紫英也摇头苦笑,“君豫兄,这等事情还轮不到我等来插话,不过到的确需要引起足够重视才是,也许……” “也许什么?”练国事颇感兴趣,他知道这一位历来足智多谋,想出的办法也是极具针对性,往往都能收到奇效。 练国事和冯紫英的对话也引来了一旁贺逢圣、王应熊和许其勋的注意力。 他们先前谈的话题一样也让他们很感兴趣,但是却觉得插不上话来,这等关外辽东的局势对他们来说还是太遥远了一些,像涉及到所谓商队关联瓜葛背后的各种利害关系他们就更陌生了,但如果是自己可以在其中做点儿什么,那就更好了。 “小弟在想,这等事情或许朝廷很多时候不太在意,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却是难得的一个机会,如果我们可以把相关的情况慢慢积累起来,然后提出我们的分析判断和建议,嗯,撰写成墨卷一样保存下来,然后供整个书院的同学阅读探讨,……” 看见练国事和贺逢圣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冯紫英微微一笑,“如果我们的这些分析建议获得了山长和掌院的认可,我们甚至可以将其送到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请这里边的文臣武将们看一看,或许能够赢得他们的认可呢?哪怕是未必全部赞同我们的观点,只要有部分认可,或者对他们有所触动,那不也是我们的一份成绩呢?” 练国事忍不住击掌赞叹,这个冯紫英果真是天纵奇才,这般主意都能想得到。 像为了科考的历次科考墨卷保存下来研读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更多的都是去为了应对下一科秋闱或者春闱可能的出题方向的应试行为,并无其他价值意义。 像这种纯粹是为了国政朝务的分析研究,不但可以和时政策论息息相关,提升同学们这方面的能力,而且还能把书院的名声和影响力传递到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中去,甚至影响到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一些战略决策,不管其结果效果如何,那都是一份了不得的荣耀,最起码也能让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大佬们知晓青檀书院的学子们是在勤于国事,为君分忧。 贺逢圣、王应熊以及许其勋他们也都回过味来,越想越远,脸上都露出了兴奋之色。 士林盛会那一场大辩论让青檀书院声誉鹊起,在北方四大书院中俨然一起绝尘,领先于其他三大书院了,所有学子都受益匪浅。 原来崇正和通惠书院还因为规模和影响力上略胜青檀书院一筹而一直认为它们应当排在前面,但现在除了规模外,影响力上,青檀书院凭此一役远超它们两家,再加上严谨的学风纪律,更是当之无愧的成为北方四大书院的头牌,连带着像韩敬和许獬在竞争京师三大才子的呼声中也高了许多。 “紫英,这事儿须得要回去就向山长和掌院报告,愚兄觉得此事非常重要,一旦形成定制,而且我们的这些文章若是真的言之有物,或者某一次被某位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人采信和认可,那么日后我们书院的这些文章必定会更加受到重视,这对于我们书院,以及我们这些文章的撰写人来说,都意义非凡!” 以练国事沉稳的性格都忍不住兴奋起来,以手击掌,连连慨叹怎么以前从未想到过这种办法。 冯紫英抿嘴微笑不语。 贺逢圣却想得更远:“紫英,君豫兄,还不止于此!并不一定要局限于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也并不一定要局限于方才你们所说的此事,以盐法开中法为例,我们一样可以拿出我们的见解看法,请山长和掌院完善之后,送到户部甚至内阁,请诸位尚书侍郎甚至阁老们一阅,只要我们写出来的东西是真正有内容有价值可信可用的,只要有那么一两回能被这些朝中重臣们认可,未来他们就有可能愿意继续看我们写出来的东西。” “是啊,关键在于我们第一炮一定要打响,须得 要认真策划撰写,未必要以辽东此事为头炮,若是有我们更为熟悉了解,更有把握的话题来撰写,务求一鸣惊人,这样效果会更好。”许其勋性子更谨慎细致,提出自己的建议。 练国事略作思索也微微点头,许其勋的这个建议无疑更具可行性,选择一个更为熟悉了解的话题来进行分析,拿出更具有说服力的依据,让文章更有内容和看点,能够一下子打动这些朝中大佬们的心,务求一举成功。 “虎臣所言甚是,此事须得要细细思量,但是此法却是为我们书院另辟一条蹊径,若然能以此为契机扩大我们书院影响力,只怕崇正、通惠书院日后又要目瞪口呆了。” 练国事想到这里忍不住抚颌微笑。 “君豫兄,克繇兄,非熊,虎臣,其实这里边可操作的余地还有很多,我们撰写的文章固然要找到我们最熟悉最了解的话题内容,也的确为必要局限于某一隅,文章也的确需要言之有物针砭时弊,具有冲击力,但是在选择投送朝中重臣上,却有一些窍门,甚至可以说能做到一击必中。” 冯紫英胸有成竹的表情让练国事几人心中更热,“紫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怎么才能一击必中?” 如果呈送出去的文章,人家不认可,或者觉得泛泛,那没准儿就丢在一边,不但白白浪费了一番心血,关键是时间机会都耽搁了,甚至还可能留下一个不太好的印象,这确实需要认真考虑。 “其实简单,我们可以先行把朝中关于某一项事务的相关官员对这类事情的态度进行一个收集了解,比如此事尚书可能是大概支持认同的,但是左侍郎却是反对的,又比如此法某位阁老是坚决支持的,但是涉及到兵部或者工部、户部某位尚书则是坚决反对的,还有某位侍郎乃至员外郎是认可的,一一先摸清楚,然后把这些文章送到那些认可支持赞同我们所做文章观点的官员们案头上,……” 在座的都是人中龙凤,哪怕是对朝中朝政运作模式不清楚,但是也能知晓一个大概,冯紫英话未说完,他们就已经领悟到了精髓,这就是要寻找到有共同语言共同观点的“同党”啊,让他们来使用和佐证。 “……,小弟相信他们拿到了这类文章,肯定会在朝中议事时提出来,现在咱们青檀书院风头正劲,把这些文章的观点拿出来作为佐证,未尝不能加强他们的说服力和话语权,我相信他们肯定会用上,这一下我们的文章乃至观点便能在朝中广为人知了,……” “说得好!”贺逢圣忍不住一拍旁边的座位,却未曾想到拍到了身旁王应熊的大腿上,疼得王应熊龇牙咧嘴,“克繇,能不能拍你自己大腿?” 贺逢圣没有理睬对方,还沉浸在兴奋中:”这些官员肯定会把我们的文章引用,且不说咱们现在书院声势正盛,而且山长和掌院原来也是在朝中担任过要职的,若是山长和掌院推送过去的文章,他们肯定也要好好掂量一二,但若是用的时候,他们肯定会说这是书院学子所撰写的文章,避免其他人说他们屈从于山长和掌院的态度,……” 冯紫英和练国事都忍不住扬眉,多看了贺逢圣一眼。 难怪此人能在甲舍中和范景文并驾齐驱,以前倒也没看出来此人如何,但是就凭刚才这一番话,就足以说明此人考虑问题的深沉细致,连这些官员的心态都能揣摩到,绝不简单。 冯紫英倒也罢了,练国事却是把贺逢圣的评价又提升了几分。 这等人才,在青檀书院中都绝对是佼佼者,以前他更倾向于同为北人的范景文,但现在看来,这贺逢圣也当得起和范景文匹敌。 王应熊和许其勋也都在细细揣摩贺逢圣的话,对于他们来说,要理解领悟还需要一些时日,但是他们也都感觉得到,那就是随着冯紫英在书院里时日越长,影响力似乎也越来越大不说,而且给书院带来的变化也是越来越多。 几乎隔三差五就有一些新的路数出来,而且明显都是能对书院未来带来很大改变的。 这个到白石庄的一个时辰路上,就成为这辆车上几个人最有意义的一段路程,以至于在事后回到书院之后,除冯紫英外的几个人都对游历兴致乏乏,反倒是对那段路上的时间记忆尤深。 乙字卷 第八十节 推心置腹 白石庄是京师城西郊很有名的景致所在,不过更多的是二三月间京师民众踏青冶游所在,现在正月里来,显然太早了一些。 不过对于一帮书院学子来说,就无所谓了,只要能透透气,寻找个机会宣泄一番,就是很不错的享受了。 白石庄的柳树、虬松和老槐都既有味道,哪怕是现在时节不合适,但是这帮学子文人都总能找到一些合适由头来吟诗作画,自然也就成了一景。 对于冯紫英来说,这就是他的弱项短板了,所以他很知趣的充当起了背景板,指挥着瑞祥和另外一个小厮加上两个车夫充作仆役,帮着同学们安排午间饮食。 准备好的布幔屏风扯起来,这白石庄野地里风不小,哪怕是寻了个避风处,那也一样寒意逼人。 两个专用木质食盒抬下来,搭好桌架,摆上杯盘碗盏,立时就成了一桌相当丰盛的宴席。 郑崇俭、傅宗龙、王应熊、宋师襄和方有度算是真正感受到了大户人家的气派,原本以为能够几个炊饼蒸饼填填肚子也就行了,但看看这架势,人家是早就准备好了。 熏鸡酱鸭蒸羊肉,豆腐香干大头菜,笋脯酱瓜丁,还有几只烤好的鹌鹑,再加上管够的蒸饼和笼饼,以及几壶绍兴黄酒,对于这一帮习惯了在书院里清苦生活的学子们来说,简直就是无上的奢侈大宴了。 郑崇俭、方有度连连摇头,傅宗龙和王应熊唏嘘感慨,贺逢圣、宋师襄也是脸色复杂,倒是练国事、范景文和许其勋稍许稳得住。 “紫英,有点而过了。”练国事轻叹了一声,批评道:“太奢靡了。” 冯紫英也没想到家里准备得如此丰盛,他原本也以为就是备点儿笼饼蒸饼之类的,顶多在加点儿就着吃的蒸羊肉和酱瓜丁一类的就算不错了,没想到却搞得如此丰盛。 很显然母亲和姨娘是很看重这一次冶游活动的,所以才会如此安排。 范景文也摇摇头:“紫英,我等学生,还是当以学业为重,这等口舌之欲,还是不宜提倡,这是愚兄由衷之言。” 冯紫英也没想到母亲的一番好意会引来这样的误解,或者说歧义,如果处理得不好的话,恐怕还要有一些副作用,也不利于这样一个团体的凝聚。 他思考了一下,没有立即回应这二人的态度,而是解释道:“君豫兄,梦章兄,此乃家母特意准备的,说实话,小弟没怎么注意。嗯,小弟的情形,可能各位兄长都清楚,这三个月来,小弟在书院的日常表现如何,各位兄长也都看在眼里,小弟不是一个喜好口舌之欲的人,也不是一个刻意追求奢靡享受的人,但是当着诸位兄长的面,小弟还是要表明一个态度,以免日后诸位兄长会觉得小弟是一个心口不一的小人。” 冯紫英一番话让一行人都有些意外。 本来他们也没觉得这是个什么大事儿,毕竟冯紫英家庭摆在那里,这一顿饭好点差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练国事和范景文也只是好意提醒一下他,免得他分了心思,影响日后的学业,毕竟他还要在书院里呆上一年多时间才参加秋闱。 看见众人都把目光投射了过来,冯紫英斟酌了一下言辞,这才缓缓道:“先前诸位兄长也到了小弟家中,嗯,可能会觉得小弟家中楼院宏大,略显奢侈,但小弟要说,日后各位兄长如果中式入仕,在京中多呆两年就能知晓,小弟家中这样的府邸不算什么,尤其是在武家勋贵中更不算什么。” “家父是个武人出身,不喜好虚礼,本来今日他另有约会,但听说诸位兄长要来,特意留下来要见一见诸位兄长,这些饭菜准备也是家母得知各位兄长要和小弟一起来游白石庄而准备,说实话,日常小弟在家中用饭,虽然要比书院好许多,但是也不会这般,……” 很委婉的解释了一下,这主要是因为父母对诸位同学的尊重和礼遇才会如此,并非冯家每日都是如此奢靡。 练国事和范景文都有些不好意思,人家父母一番好意,弄得自己二人这样一说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冯紫英挥手制止了练国事和范景文想要解释,自顾自的道:“君豫兄,梦章兄,我知道两位兄长是为我好,嗯,小弟先前也说了,小弟不是那种 追求享乐之人,但是小弟也要强调一点,虽然小弟不嗜好享乐,但是也并非就喜欢清贫,同时也不反对,不反感别人追求更丰裕富庶的生活,嗯,小弟以为只要是符合情理道德和朝廷律法的前提下去追求更美好幸福的生活,都应当支持。” 所有人都在努力的倾听和理解冯紫英话语里的意思,有点儿绕,但是却寓意深刻。 或者说,这应该是冯紫英就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来做一个简单的阐述,当然这是冯紫英用前世的话语来定义。 对于练国事他们这一群人来说,他们会觉得这是冯紫英在叙述一个他认为大家作为未来可能要中式入仕的同学们应当遵循的一个人生目标和准则吧。 “每个人应当都有自己的一些喜好和追求,包括在我们可能考中之后入仕为官,我们会拿朝廷俸禄,或许姻亲那边家境富裕,有的同学喜欢简单朴素的生活,或者写字作画作为爱好,有的同学则喜欢更通俗一些的爱好,比如饮宴听戏,有的同学或许老家就是独门小户,没什么亲眷,但是有的同学可能还要承担起一个大家族未来生存的重担,……” 练国事等人都隐约明白了一些意思,冯紫英很含蓄的提醒大家,每个人对待生活的方式可能不太一样,但这不应该成为大家和睦相处的隔阂和矛盾。 这样一番说辞,练国事听懂了,范景文和贺逢圣则是若有所悟,而其他几人则是懵懵懂懂,似懂非懂,好像觉得有道理,到那时又总觉得与日常在书院里所受到的教育有些不一样。 冯紫英没指望这一席话就能让大家都心悦诚服的认同自己的观点,但他需要这些人先有这样一个印象,自己的家庭出身决定了不太可能和他们在很多认知和态度上都一样,这就需要大家求同存异,要有包容的心态。 他冯紫英有,但是这些人有么? 现在他们还年轻,还有可塑性,所以可以尽早灌输,帮助他们确立这样一个印象,否则等到他们的观念定型,再要来扭转就难了,那么以后大家可能就会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 这就是青檀书院学子们的短板或者说劣势所在,与通惠、崇正书院的学子们比,他们大多来自贫寒家庭,那种与生俱来的蔑视权贵和仇富心态或多或少的存在,这就需要合理适度的引导和纠正。 一个合格的官僚,就需要学会用坦然宽容的心态来看待问题,过于清正孤高,并非是一个好官员的特质,甚至可能会成为工作中的弱手缺陷。 这一点练国事是清楚的,所以当冯紫英说完这番话之后,他也很适时的予以了解释:“紫英,看来愚兄有些误会了,首先向你道歉,另外,愚兄也认同你的意见,我们中的每个人未来可能都要踏上各自追求的路,或许我们在最终追求目标是一致的,忠君爱民,教化天下,但每个人在日常中却不尽一致,愚兄喜欢读书写字下棋,简与喜欢听戏唱戏,子逊喜欢饮宴纵歌,诗剑风流,方叔喜欢美服豪车,虎臣喜欢美食,非熊好宝刀宝剑,……” 很随意的点出各自的不同,练国事显得很轻松自然。 “这没什么,愚兄很欣赏紫英那句话,只要是在朝廷法度之下,不违良心道德所为,皆是各人自由,愚兄其实家中条件也不差,有良田千亩,在家中亦是奴仆美婢相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愚兄一样在书院里生活得甘之若饴,这不矛盾,……” 韩敬喜欢唱戏听戏,许獬喜欢饮宴,方有度喜欢华丽衣衫,虽然他现在没那个经济实力,但也早就在同学间说过,一旦他日后中式发达了,首先就要买几身美服,然后定做一辆华车。 而许其勋则对饮食很讲究,喜欢精美食物,王应熊则喜好名剑宝刀,这都不是秘密。 只不过练国事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还是让冯紫英对练国事刮目相看,一个宿舍里知晓不难,但是练国事是西园中人,居然对东园这些小学弟的爱好都了如指掌。 更难得的是,练国事还主动坦承自家家境,这显然是有意为冯紫英分担一些压力,让冯紫英的家境条件在同学中不至于太过突兀和不合群,能考虑到这个份上,真的很难得。 不能不说此人能成为书院领袖绝非偶然,至少冯紫英自己都觉得自己都没想到这些细节,可人家想到了。 乙字卷 第八十二节 黛玉的礼物 抬起头思考了一阵,冯紫英才拿起精心削出来的木炭下笔。 这也许是自己前世中唯一一个可以在没有其他生存技能条件下卖艺求生的本事。 作为自小的爱好,素描是冯紫英前世中险些去考美院时候的拿手强项,当然在那个年代父母毫不犹豫的干预下,本来可以成为一代大师的冯紫英变成了政府官员冯紫英,嗯,好在素描基础仍然在,而炭笔画也是他原来最擅长的。 坐在书房里,用心揣摩良久,又尝试了两张之后,冯紫英才开始下笔。 林丫头的印象在他心目中很深,所以他可以凭借着脑海中的印象慢慢画出来。 这种素描画在当下的大周估计还是一个新鲜玩意儿,不过既然要作为给丫头的补偿礼物,越是新鲜罕见,才越是有意义。 所费时间不长,一个时辰不到,这副一尺见方的小型素描画就完成了。 冯紫英把画放好,从正面侧面几个角度观察了一番,又简单修改了一下,很满意,符合他心目中的林丫头形象。 这是以当初在临清见林丫头第一面时作为基准印象绘出来的,丫头楚楚可怜又带着几分敏感胆怯的神色在在这张画中体现得很到位,冯紫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一气呵成的画出来,看样子那一日的印象在他心目中极深。 云裳一直在旁边侍候着冯紫英作画。 对于少爷突发奇想要用木炭作画,云裳也是懵然不知的,只是招来几段木炭,从中细细筛选出来两段,然后又在冯紫英自己亲手加工下,才勉强成为炭笔。 但看到一个还算熟悉的形象就在少爷轻描淡写的涂抹下慢慢成形,云裳几乎要惊呆了。 云裳当然知道作画需要什么,可是少爷这简直就像是变戏法一样,一段木炭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涂抹下来,居然就能画出一个人像,而且还真的很像诶,尤其是和林姑娘给她的印象也很像。 看见云裳目不转睛看着画,目光几乎要拔不出来了,冯紫英也颇有一番自得。 还算没丢下这份本事,估计自己要真的没生在这冯家,到京师大街上去卖艺,也能混个温饱吧。 大周对这等艺术人才还是比较尊重的,没准儿还能把自己招进宫廷当个宫廷画家,又或者帮忙画画小春宫画,那也是很来钱的。 “云裳,怎么样?少爷这本事不差吧?”冯紫英得意洋洋的打量了半晌,终于放下,摸着下颌,笑着问道:“若是日后少爷真的读书不成,靠着这本事,带着你混饭吃,干不干?” “少爷您说啥瞎话呢?”云裳不悦,“您肯定能读出书来,老爷太太都说您是读书种子,肯定是能中举人进士的,……” 似乎是觉得这话太绝对,对冯紫英有压力,云裳又赶紧道:“哪怕是这一科不行,那咱们不是还能再读三年去考么?到时候少爷也不过才十八九岁呢。” 这丫头这么通情识趣,甚至还怕自己有压力,才特意又补充劝慰,冯紫英心中也有些感动。 身边能有一个这样的贴心丫鬟,这是前世中永远都无法想象和享受到的殊遇,如今自己的确要好好把握这份贴心温情。 见云裳一直看着这幅画,满脸艳羡,冯紫英心中也微微一动,“云裳,你喜欢不喜欢这幅画?” “嗯,少爷画得太好了,林姑娘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太像了。”云裳抿着嘴,眼里露出一抹迷醉,“真像。” “我问你喜欢不喜欢。”冯紫英皱了皱眉,这丫头好像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啊。 “当然喜欢,林姑娘看到这幅画,怕是要喜欢得不知道怎么样呢。”云裳连连点头,还没明白冯紫英的意思。 “嗯,那行,那少爷就再接再厉,替云裳也画一幅。”冯紫英吸了一口气,又得花半宿,但是他不忍让云裳失望,他喜欢看到云裳那俏靥生春的姣好笑脸,所以累一点儿也值得,权当复习自己这项本事了。 “啊?那怎么行?”云裳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摇头,“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冯紫英大惑不解,还没有明白过来。 “奴婢那里当得起这般?”云裳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少爷画林姑娘肯定好,可是画婢子就不合适了。” 这种根深蒂固的自卑感不是靠一句话或者一个人能改变的,人人生而平等这些话想想就好。 冯紫英也从未试图去改变什么,因为这个世道乃至周围的环境都是如此,你要试图去改变,当那个社会时代 潮流未到时,那就是以卵击石,只有把自己撞得粉碎,冯紫英不会去做那种无用功。 不过这并不影响给云裳画一幅画,这是自己个人行为,愿意,没问题。 “行了,云裳,这是少爷想画,你就坐在那里,嗯,不坐也行,你的模样也印在少爷心里了。”冯紫英断然道。 不是脑子里,这年代没人认为是脑袋想问题,都以为是心想问题。 见少爷语气坚决,不容置疑,云裳内心喜欢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呐呐的扭着手指,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坐那里吧。”冯紫英没理睬对方,径直换了一张纸,开始凝神沉思,准备下笔,“等少爷画完了,你要觉得少爷辛苦了,那就替少爷好好捏捏肩膀。” “好。”云裳脸上已经飞起一抹难以言喻的红晕,夹着腿斜坐在了一旁。 先前少爷说自己模样印在他心里了,就让云裳全身忍不住发颤,这等话若是让太太听见了那还得了?但少爷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她也知道现在少爷在府里边说话很管用,便是老爷和太太都要让几分,但是她也同样知道太太是最见不得哪个丫头去挨少爷太紧的,尤其是自己。 若是真有个什么,那就是犯天条,怕是天王老子都保不了自己。 可少爷就非要把自己留在身边,这让太太很是生气,好在这段时间太太对自己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她可不想因为这些事情再招惹太太不高兴。 看见云裳一脸患得患失的模样,冯紫英也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云裳,你也别把我母亲当成了大虫,怕成了那样,嗯,她是为我好,也是为你好,这一点我心里有数,我也和她说过了,所以日后不会有什么,你也别成天一副担惊受怕的受气模样,我不爱看。” 听得冯紫英这般一说,云裳更是吓了一跳,“少爷,您可千万别那么说,太太听见了……” “好了好了,我肯定不会当着其他人面说。”冯紫英也知道这种比喻在现代肯定没啥,在这个时空,那真的就是大逆不道了。 “当着云裳说也不行。”这一点上云裳态度很坚决,“太太是为少爷好,只是不放心婢子,云裳也知道,所以云裳也不怪太太,……” 再说下去这就没个完了,但冯紫英知道云裳的心意就行了,“云裳你知道就好,本来也没怎么样,我母亲也是杞人忧天,不说了,坐好,少爷要动笔了。” 和林丫头虽然都一样有着纤巧的身材,但是云裳无疑要显得更有活力气息,眉目间混合着倔强和乖巧的气息,少了几分娇弱,半个时辰,一副炭笔画再度出炉。 看着云裳捧着那张自己的画爱不释手的模样,冯紫英忍不住调笑:“我还没说送给你呢,云裳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啥?”云裳茫然。 “替少爷捏肩啊,要不少爷辛苦这么久,不是白辛苦了?”冯紫英摆出一个舒服的斜躺姿势,“赶紧!” “那是婢子分内的事情,少爷就是不替云裳画,云裳也会做好的。”云裳抿着嘴过来,把画小心的放在一边,开始替冯紫英揉肩。 和贾琏约好了,去白云观一游。 当下是游白云观最好的时候,香火茂盛,游人云集。 从云裳那里听到紫鹃传来的消息,林丫头和王熙凤说要去白云观烧香也获得了同意,估计王熙凤也会借此机会去白云观烧香祈福,还有没有其他人就不清楚了。 这边冯紫英约了韩奇、卫若兰和陈也俊。 去了青檀书院三个月,就再也没有见到三人,这层关系还是要维系下去。 何况除了陈也俊不算太熟外,韩奇和卫若兰二人于冯紫英关系一直很不错,就算是陈也俊也只是因为年龄上要比冯紫英大一大截,所以稍微疏远一些,但是在国子监里,几个人都是走得比较近的。 贾琏虽然为人处世还算不错,也能做点儿事情,但是却在人脉维护上欠缺了一些手段,没怎么做好。 这可能和其父贾赦为人悭吝刻薄有很大关系。 贾政虽然迂腐,但是性格上却还过得去,顶多也就是不擅交际应酬罢了,但那贾赦就真的是让人不齿了,刻薄寡恩不说,而且为人贪婪吝啬,唯利是图,这等人换了在哪里都难得交到朋友,所以贾琏摊上个这样的老爹,自然难以把原来贾家的人脉关系维系下来。 这也使得贾琏枉自靠着贾家这样大一座靠山,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营生渠道。 乙字卷 第八十三节 武勋之家 冯紫英是提前到的白云观。 白云观的确气派,照壁是赵孟頫写的“万古长春”,棂星门单檐琉璃瓦歇山顶,四柱七层,委实称得上京师一等一的去处。 观外人头涌动,沿着路旁一溜烟儿的可以看到起码数十上百辆各色马车小轿,应该都是京师城里趁着天气好来踏青烧香祈福的。 对于儒家文人来说,踏青冶游显然是更主要的目的,这春假二十天,若是不能好生休整一下,太可惜了。 当然,这也同样是一种社交活动,不过若是带家眷的话,除非是至亲,否则一般不会同游。 贾琏虽然要带家眷来,但是既然冯紫英已经和他提了还有其他朋友,那么肯定就不会和王熙凤、林丫头他们一块儿,更大可能性是一起来,但是各走各的,只不过不会相距太远而已。 对冯紫英来说,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这春假里你说要林丫头一个人单独出门烧香祈福,显然不可能,正是踏青冶游和烧香祈福旺季,出点儿什么差错如何得了?要去肯定也是一大家子人出行。 所以情急间也只能凑出这么一个办法来。 “紫英!”冯紫英刚到,韩奇和卫若兰就到了。 卫若兰那辆马车太过显眼,虽说并无天家身份特征,但是作为长公主的嫡子,起码在马车上是要把气势做足的。 韩奇所乘马车倒是很普通,他祖辈锦乡侯现在袭降为三品将军,论府邸还是当年的侯府,威势气派,但是论内瓤子,恐怕比冯家都要逊色许多了。 冯紫英也是在春假中呆在家里十来天才陆陆续续知晓一些家中情况的。 这年关前,各地营生收益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大同那边和京师城这边的是大头,冯紫英没有刻意去问,但是父亲母亲和姨娘却是和他说叨了一些。 大同那边收益最大,接近四万两银子的收益,主要来自几家生药铺、金银铺和布庒,京城铺子和租出去的店面收益大概在三万两左右,倒是两边的庄子都收益不多,不过两三千两佃租,再加上一些米面油肉和野味等特产罢了。 像临清那边收益不过一两千两银子,主要是租出去的店面收益,像那几百亩地佃租就更没多少了,这边加起来基本上都要供应给临清那边的老宅扩建改造还不够,估摸着还得要添好几千两过去才能抹平。 冯紫英不知道自家居然还在辽东那边有两个庄子,不过那两个庄子也就只能送点儿野味回来了。 比如两头腌好的野猪,十几张鹿皮,还有五六腿鹿肉,十对熊掌,两张熊皮,五十斤虎骨,还有一些参茸,但是都是算是地道货,都直接进了府里的库房。 冯紫英盘算了一下,冯府一年收益现在大概就在七八万两之间,至于府里的开支,他却不太清楚,母亲和姨娘都没有告诉过他,他估摸着大概也就是在两万到三万两之间,这还是排除了一些未列入日常开支的大头。 比如此次父亲的起复,估计就需要花三五万两银子,再比如母亲已经在考虑要为自己成家立业着想,所以要想把周围两处民宅府邸购置下来重新进行整修,那没七八万两银子想都别想。 家里究竟有多少家底儿,冯紫英真心不清楚,但估摸着一二十万两怕是有的。 作为这老一辈的,需要考虑的显然很多,起码这一点上冯紫英觉得冯家要比贾家这样的家族强得多,入不敷出还不知道开源节流,一味讲求排面,又没有一个正经收益,这拆东墙补西墙,慢慢的也就败落下去了。 像王熙凤倒是会广开渠道,拿公中银子去放贷,包揽诉讼,全是一些高风险甚至带有政治风险的行道,久走夜路必闯鬼,没准儿哪天也就要成为祸端。 当然那是《红楼梦》书中所写,至少在现在,冯紫英对贾琏和王熙凤这两口子还是观感不错的。 贾琏人品不坏,能做点儿事情,王熙凤对林丫头颇为关照,基本上林丫头向琏二嫂子提出来的事情,王熙凤都是予以满足了的,就冲着这一点冯紫英都觉得应当帮他们一把。 至于说王熙凤在贾府里边如何,那和他无关,以后贾府如何,那也和他无关。 他既不是贾赦贾政,也不是老太君,贾府兴盛衰落轮不到他操心。 “子琦!若兰!”冯紫英也很高兴,许久没见二人,的确也还是有些怀念,上前拱手一礼之后就是勾肩搭背的亲热寒暄。 “也俊兄没来?”冯紫英没见着 陈也俊。 韩奇和卫若兰有些尴尬,摇了摇头,还是韩奇道:“也俊兄家中有事,也许要晚点儿来,他没说死。” “哦?”冯紫英心中轻笑,自己提前了两日便邀约了,当时没拒绝,这会儿却来一个不定,要么的确有事,要么就是有其他特殊原因了,而且看样子这二人怕是也隐约知晓一些什么。 “没来就没来吧,也许也俊兄的确比较忙,有事儿呢?”冯紫英不在意的摆摆手,“在这里稍等,还有一位朋友。” “哦?紫英莫不是要为我们介绍你们书院中的才俊,那我们可当不起啊。”卫若兰开着玩笑。 这青檀书院的学生们和他们这些在国子监都是过混的人肯定是没法走到一起的,根本就没有共同语言,冯紫英算是一个特例,其他那些小门小户出来的贫寒学子,要让他们和自己这帮人走到一起,肯定难以相处。 “呵呵,若是若兰兄和子琦兄真的有此想法,那小弟当然可以代为引荐,韩简与或者许子逊都没问题。”冯紫英也笑了起来。 现在韩敬和许獬,尤其是许獬是当下京师城中最具名气的士子,达官贵人也好,士林文臣也好,都很愿意结识这样前途无量的才子。 没准儿几年后人家就能翰林院乃至六部和都察院里占个位置,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可人家年轻啊。 ”免了,紫英,他们可和你不一样,与咱们没啥交情,也攀不起那份交情。”韩奇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连连摆手,“说吧,还有谁?” “嗯,荣国公府琏二哥,子琦兄和若兰兄应该认识吧?”冯紫英也没有遮掩什么。 “贾琏?”韩奇讶然,看了卫若兰一眼。 都是武勋家族,岂能不认识,但是他们和贾琏明显不是很熟悉。 “怎么?子琦认识?”冯紫英看过去。 “嗯,紫英,贾家那边的人要说不认识怎么可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过我们倒是与宁国府珍大哥和蓉哥儿他们更熟悉一些。”韩奇笑着道:“蓉哥儿也在监里,倒是经常和我们在一起饮宴高乐,他爹珍大哥也是个有趣的人,所以咱们各论各的,各交各的,常在一起,……” 冯紫英没想到这两个家伙居然还和贾蓉以及贾珍能走到一块儿,看样子交情还不浅,皱了皱眉,以前可没怎么听这二人说起过啊。 “你们什么时候和蓉哥儿还有珍大哥又走到一块儿了?”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蓉哥儿原来就和我们熟悉,你不知道而已,不过前年他不是要成亲么?所以就在家里没怎么出来,这半年里好像又开始出来了。”卫若兰不以为意的道:“至于珍大哥那边,要说比蓉哥儿还能玩儿,有时候蓉哥儿出来都还要把他爹带着一块儿来,……” 冯紫英目瞪口呆,他还真不知道贾珍贾蓉这两父子竟然这般默契投缘,不过这当爹的都和儿子一起高乐了,这还怎么管教儿子? 莫非那《红楼梦》书中所说的聚麀之诮还是真的?不对吧,这贾蓉不是刚娶亲么?怎么就又开始出来晃荡了? “我记得蓉哥儿是前年方才娶亲的吧?”冯紫英有印象,那就该是那秦可卿了。 虽然几入贾府,但是都是走的荣国府这边,没去宁国府那边,那一次和贾琏吃酒,虽然是把贾蓉叫来了,但是也只是见了贾蓉,自然不可能见到那个在《红楼梦》书中颇为神秘的人物秦可卿。 “嗯,前年,你还没从大同回来呢。”卫若兰点点头,“听说你经常出入荣国府那边,难道和宁国府这边还没什么交情了?要不改天愚兄把珍大哥和蓉哥儿都叫出来,一起吃顿酒?” “珍大哥和蓉哥儿小弟也是认识的,不过我和荣国府这边更熟悉一些,这琏二哥和小弟关系很熟,另外琏二嫂子你们也应该知道才对,……” “怎么不知道?王侍郎侄女嘛,金陵王家嘛,王德和我们也挺熟悉的,你应该知道才对。”韩奇搭话,“不也在国子监里么?只不过不常来而已。” 王德是王子腾次子,其长子王忠也是在国子监里混了两年,现在挂在龙禁尉那边一个闲职。 冯紫英在国子监半年,还真从未见过王德进监读书,但他知道这位王家的纨绔,好像和陈也俊关系很密切。 就凭这一点也看得出王家后继无人,两个儿子一个不如一个,也不知道王子腾这家庭教育是怎么做的,这么一看,好像贾家还真的有点儿优越感了。 乙字卷 第八十四节 营生(第一更求月票!) “那就都不是外人了。”冯紫英笑了笑,“琏二哥他们一大家子也要去白云观进香祈福,正好,就一起了。” “紫英,你怕是找那贾琏有啥事儿吧?用不着把我们带上吧?”卫若兰笑了起来,上下打量这冯紫英:“别去了书院几个月,就和我们生分起来了。” “呵呵,再和谁生分,也生分不到你们俩头上来。”冯紫英也不在意,“有桩营生,也就是想和你们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门路。” “什么营生?”卫若兰和韩奇都一下子来了兴趣,他们知道能让冯紫英说出口的,肯定不是简单的事儿。 他们两人现在也是在国子监混日子,读书读不进,成日里提笼架鸟玩蛐蛐,走狗飞鹰逛楼子,久而久之败坏了名声不说,但这么闲着也不是事儿,多少也是有些心思要做点儿事情的,要挂职除官都还不到时候,哪能干什么? 所以冯紫英一提议,二人就立即感兴趣起来。 “我听闻朝廷有意修陵?”冯紫英注意观察着卫若兰。 卫若兰是长公主建阳公主之子,太上皇膝下儿子虽多,但是成年的公主却不多,仅有两个,一个就是这建阳公主。 而且这建阳公主是孝仁皇后嫡女,和义忠亲王是一母同胞,但因为年幼时孝仁皇后便去世,所以和皇上、忠顺亲王这二人都是太妃抚养长大,所以建阳公主与永隆帝这一脉关系也一直不错。 修陵不是一件小事情。 大周例制沿袭前明,皇上在位建陵的情形一般都是要皇后病重或者已故的情况下才会修陵,这样可以算是为日后皇帝皇后合葬做准备,像太上皇就是这种情形,孝仁皇后病故后,太上皇便敕令建陵,但当今皇后健在,而且康健,显然不是这个原因。 另外一种生前建陵的原因就比较隐晦了。 一般说来是用以昭示帝位稳固的姿态。 帝陵和其他陵墓不同,无论从规格还是建造方式都完全不一样,只要开启这样一个动作,一般就是向庶民百姓宣示自身帝位传承正统的特定意义,或者说证明自身帝位稳固。 在冯紫英看来,这更像是皇上针对义忠亲王的一些小动作所做出的某种反应,但究竟只是一个意向性的举动,还是真的要用修陵来彰显自己的态度,现在还不好说。 但毫无疑问,皇上不太愿意一直保持着这种毫无举措的低调和沉默了,他也许需要用一些看似不那么激烈的举措来应对义忠亲王咄咄逼人的气势,既可以避免过分刺激太上皇,但是又能给义忠亲王一方一个明显的打压。 连冯紫英都在想永隆帝这个皇帝当得的确有些憋屈,但是没办法啊。 他老爹元熙帝,也就是太上皇,四十多年的江山坐下来,积威底蕴都不是你一个原来连太子都不是的亲王所能比的,你想要坐稳这个位置,只有忍耐,积蓄实力也好,等待时机也好,但和太上皇翻脸无疑是下下策,甚至会带来巨大风险,智者不为。 应该说永隆帝还是很好的把握了这个度,而且也开始做出一些有理有据有节的反击了。 不过这暂时不关冯紫英的事情,他只是想要了解一下双方的博弈烈度究竟有多强,另外顺带也算是谋些营生。 卫若兰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冯紫英在青檀书院里消息也如此灵通,他获知这个消息也没两天,而且母亲也专门叮嘱他不得外传,这还只是一个意向,或者有人提议,皇上有些动心了。 当然你要说只要有人知晓了,想要保密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延缓一下时间而已。 迟疑了一下,卫若兰还是点点头:“紫英,你怎么知晓的?” “若兰,这个消息虽然外边没传开,但是朝廷内肯定还是有人知晓了,保不了密,而且这也不算秘密。” 冯紫英明白确有其事了,但他不认为在当下朝廷财力如此困难的情况下,皇上会突然启动这样大一个工程,他感觉永隆帝更多地还是一个姿态。 卫若兰没想那么多,他以为冯紫英想要参与这个工程。 “紫英,这皇陵建设你清楚,时日迁延甚久,当下户部财源枯竭,估计也就只有内库尚有部分银子,但那几乎就是救命钱,一旦哪里出了乱子,就得要靠这个赈灾的,轻易不敢动用。” 这就能看出 水平来了,别看人家卫若兰也是成日里在国子监厮混,也不过刚满十四岁的少年,但是这等情况却是格外清楚,相比之下那贾蓉比卫若兰还大两三岁,却成日厮混,对外面的情形一无所知,这等天差地别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 对卫若兰所说,冯紫英自然知晓,但他却另有看法。 既然这个风声传出来了,说明永隆帝多半是要用这样一个动作姿态来昭示自己帝位稳固了,那么修肯定要修,但不一定要马上全面动工,也不是非要一两年就要把它建成,现在朝廷也没有这个财力。 先把前期基础活计做起来,这花费虽然可能也不会小,但是起码朝廷能够接受,同时也能向外达到昭示的目的意义。 “若兰,你觉得既然朝廷里边都传出了这份风声来,那皇上难道就没有考虑过么?”冯紫英没有回应卫若兰的话,而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问问题,“以皇上御极后的谨慎,若非需要,你觉得皇上会有有意行此事么?” 卫若兰迟疑了一下。 母亲成日里在家中教导他,耳濡目染之下,他对这朝中大事远胜于同龄人,原来他一直自诩为同龄人乃至周围朋友中是最了解朝廷事务的,但现在他发现大郎对此的了解丝毫不亚于他。 连他都知道户部大库空空如也,九边欠饷全靠皇上内库支应,捉襟见肘,皇上如何不知? 这皇陵一动,少说也是三五十万两银子砸进去打底,此时这笔银子纵然拿得出来,但是时候么? 这些皇上肯定都想得到,但为何却要传出这个风声来?或者说就要行此事?那肯定有原因,而且是无可替代的原因。 以皇上的性子,这种事情既然传出风来,那基本上就是没有改变了。 想到这里,卫若兰点点头:“紫英,你这么一说,我也就明白了。若是如此,此事倒是可以一做,子琦,你意如何?” 韩奇早已经两眼放光,冯紫英和卫若兰交谈时,他就已经开始揣摩如何来参与,“若兰,紫英,此事当然要算我一份,我家在西郊那边有两座石山,原来建城时便开采过,现下荒废下来了,如今若是皇陵开建,定然需要大量石料,我家便可供应石料,……” 卫若兰摇头笑道:“你这厮,本来是问你这事儿怎么样,你却已经把主意打到送石料上去了,……” 韩奇搓着手,咧着嘴笑道:“不是这么久来一直闲着无聊么?好不容易终于能找到点儿正事做,若是能做成,也能回去堵一堵我家老头子的嘴,省得他成日里训斥我,……” 卫若兰何尝没有此意,他在家中虽然是嫡子,但是上边却还有一个兄长,下边还有弟弟,兄长是嫡长子,是要袭爵的,可他日后纵能分得部分家产,也能在宗人府这类衙门里挂个闲职,但是这日后总不能靠着那点儿俸禄为生吧?总得要找个营生才是。 他以前从未有过经办此类事务的经验,冯紫英突然提出来,也让他心里多了几分主意,此事不但能赚些银子,也能让自己大略知晓一些这类营生如何经办,倒是一个练手的好机会。 “紫英,你怕是有些主意了,说来听听。”卫若兰笑了起来。 “若是朝廷要建陵,那这里边花销可就大了,各方采买必定是一个大头,各类物料的供应也是繁杂,子琦家固然可以供应石料,我家城外也有两座庄子能供应木料,另外如何能从其中谋划到一些营建事宜,也有诸般讲究,琏二哥原来在贾府就是擅长此类杂务,且其二叔便是工部员外郎,当也有些门道,上边工部和户部乃至礼部打交道的适应,若兰你便是最适合搭手的,……” 这一番话出来,让韩奇和卫若兰顿时都是喜笑颜开,虽说也知道这里边还有许多具体关节,哪可能像这般所说轻巧,但是毕竟冯紫英为大家指出了一条路。 韩奇忍不住叹息一声,“这也俊兄今日却不来,没地就错过了这样一桩好事情。” “也俊兄贵人多事,没准儿也不计较在意这点儿小事儿。”冯紫英淡淡的道:“来了,琏二哥他们来了,待会儿咱们先进去逛逛,然后再来具体细谈此事。” 对冯紫英来说,这两年便是他的猥琐发育期,不考上举人进士,他永远别想进入大周权力中心,但书固然要读,但有些事情也可以一做,尤其是这林丫头缠得这么紧,日后要去贾府固然可以以教导宝玉为名,但是若能多一个由头,肯定更好,比如和贾琏合作一事,顺带也能让王熙凤多关照一些林丫头。 乙字卷 第八十六节 二嫂子(为飞来峰19盟主加更!) 贾琏也不是没脑子的人,狂喜之后便也慢慢冷静下来,细细问起情况。 这等大事儿,肯定不是一家两家人能吃得下来的,自己这一拨人也不过是群猪抢槽,能从中分得一勺便算一勺,但即便如此,那也是一桩相当可观的生意。 皇陵建设动辄数年,要说银子那肯定数百万两,但当下肯定不可能如此规模,不过是先期营建,但是起码也是数十万两银子的营生,能从中分得多少,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卫若兰母亲便是长公主,历来与皇上亲善,要想在此项营造中占得一股,肯定要发挥作用。 贾琏这边一方面也要请父亲和二叔出面,这工部肯定是具体承建的牵头,那么下边来分拨,那就要各显神通了,加之贾琏原来在在贾府中也主要负责这等事务,外边也还有些门道关系,也还有些经验,可以来承头经办。 至于韩奇和冯紫英二人,就纯粹的是充当供应商角色了,当然韩奇的老爹现在挂着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的官衔,一个正七品的角色,但是好歹也能有些作用,若是遇到有些麻烦,也能出面帮忙处置。 贾琏也是第一次遇上真正需要在外边经营的营生,所以也是格外兴奋,考虑到此事不小,而且很显然还有不少需要打点和联络甚至垫资的情形,所以他还得需要和王熙凤商议才行。 “那琏二哥便先去和二嫂子商议一番吧,这项营生是肯定需要不小先期投入的,少说一点儿也要数万两银子,所以也需要和二嫂子说清楚,……”冯紫英也知道这等事情贾琏肯定做不了主,还得要先禀报王熙凤,笑着打趣:“不过这里边赚头肯定也不小,你也须得要和二嫂子说清楚才行。” 贾琏有些尴尬,不过也不太在意,王熙凤管家不是秘密,而且要垫款便得要动用公中银子,如何来处理,还要细细筹划。 “铿哥儿,不如你和为兄一道过去和你二嫂子说说,嗯,这番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你二嫂子可能更相信。”贾琏走出两步,又倒回来,把冯紫英拉到一边小声道。 冯紫英正琢磨着如何和小丫头搭上线呢,正巧这不就来了? “也罢,琏二哥,还是你去说,小弟帮着在一旁解释一下就行了。”冯紫英便和韩奇、卫若兰打了个招呼,让二人先在这边候着,自己和贾琏先去那边与王熙凤说一说。 倒是把韩奇和卫若兰逗得一笑,让贾琏颇有些尴尬,不过看在银子的份儿上,倒也不太在意。 王熙凤其实也一直在关注着这边儿,看见贾琏和冯紫英二人甩开了另外二人,径直往这边来了,估摸着也就是要找自己,便有意放慢了脚步。 此时一干妇人已经到了玉皇殿边儿上,见贾琏和冯紫英疾步而来,一群妇人都停了下来。 冯紫英也是和众人见熟了的,走拢来便一一见礼,只有一人却是不认得的,倒是王熙凤反应得快,赶紧介绍道:“这是东府蓉哥儿媳妇秦氏,大郎怕是还没见过吧?” 冯紫英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那个《红楼梦》中神秘无比的人物,聚麀之诮的主人公?因为存着这份好奇心思,冯紫英见礼的时候也就多看了两眼。 却见此女从身材上看也不过就是十六七岁女孩子模样,完全看不出是个妇人。 想想也差不多,前年才嫁入贾家,也不过就是一年多光景,当是和贾蓉同龄才对。 一身淡黄色织锦长裙外罩一件现下富贵人家中颇为时兴的紫红羽纱面灰狐裘披风,素雅中透露出几分贵气,婀娜娉婷的福了一福,细声细气的道了一声“叔叔”,听得冯紫英心惊肉跳,但面部却是因为有帷帽纱帘遮掩,倒是看不清楚。 其他几人到都是熟人,包括俏寡妇李纨,平儿,最小的丫头惜春,至于二姑娘贾迎春、三姑娘贾探春,以及林丫头,那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也就是一礼之后便无言语。 贾琏使了个眼色,王熙凤便知道怕真的是有正事儿,便把这一档子人都交给了李纨,交待了两句,示意李纨与一帮婆子仆妇带着一干姑娘们先行进玉皇殿里去烧香祈福,自己和平儿留在了外边儿。 林丫头见好不容易冯大哥来了,眼巴巴的就指望着自己能留下,只是这等情况下如何能行?最终也只能满含幽怨的一步三回头被那探丫头和二姐姐拉着进去了。 倒是那紫鹃却悄悄留在了殿外,远远的看着冯紫英和琏二爷夫妇三人。 贾琏也不绕圈子径直把此事抖落了一个干净。 听得这样大一桩营生,王熙凤也是听得脸颊滚烫,心中扑通乱跳,简直比吃了人参果还兴奋。 她嫁到贾家几年,前两年里自然轮不到她插手,好容易轮到自家姑姑身子不甚爽利,禀明了老祖宗把管家财权交到了她手上,这才战战兢兢的接手。 但是她接手之后才发现这荣国府就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空壳子,每年阖府上下的开支不小,但是收入却是日减。 这贾府上下两位老爷那点儿俸禄连填牙缝都不够,除了京师城和金陵城里有几处铺子经营着绸缎庄、布庒、米铺、以及一个油铺外,也就只有关外、金陵和京师城外的几处庄子了。 可以说能真正见到白花花银子进来的,算来算去也就是几处铺子和关外的庄子,其他像金陵和京师的庄子也就是图个每年府里一千多号人的吃穿用度,真要遇到什么特殊日子用银子了,每年进项那点儿银子根本就不够,就得要说挖生肉。 眼见得自家管家这几年是一年不如一年,王熙凤心里也是着实发慌。 问过自家姑母,但姑母也说年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实在过不去了,也就只能想办法把家里一些值钱但又用不上的老物事拿出去,要么抵押,要么就寻个稳妥处直接卖了,来填这个饥荒,这每年年关前都得要有这么一出。 间或有些营生,比如放债,那都得要有本钱押上去,一旦遇到个滚龙赖账的,亏本跑路的,那便是有苦也说不出,打落牙齿和血吞。 又或者干些没本钱的营生,比如替人消灾的讼狱之事,但那都是刀口舔血,稍不注意就得要吃不了兜着走,而且一年也难得遇上这等好事。 这等情形之下,王熙凤才发现这贾家说起来是和王家齐名,算是金陵城里老四家,排名还在王家前面,但是真正要和自己叔叔家相比,那差得不能以道里计。 看看年关上各地来孝敬自家叔叔的马车从街头排到街尾,再看看这荣宁街过年看似热闹,其实就是自家一帮子自家人在那里闹腾乐呵,那便真真是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王熙凤目光如炬,看着冯紫英,倒是把冯紫英看得心里有些发慌,此时只有四人寻了个僻静处,旁边也还有旺儿和旺儿媳妇守在一边上,索性也是见惯了的,所以王熙凤已经把帷帽取了下来。 “铿哥儿,嫂子只问你一句话,这营生做得么?” 陡然间王熙凤灼灼目光盯着冯紫英脸上,吐出这么一句话。 冯紫英也未曾想到王熙凤居然这般耿直,直截了当就问自己做得做不得,愣怔了一下,这才苦笑着道:“二嫂子,这你可真的有些难为我了,小弟如何能打这等包票?这皇陵修建……” “铿哥儿,你也不用给嫂子说那些有用没用的,嫂子就信你一句话,你说行,那嫂子和你琏二哥就算是把这两个人抵当出去也得要把这营生给盘下来,你说不行,这事儿便作罢!” 看见话语如炒豆般向自己砸来,那凤辣子的味道还真的是够辣够呛,半点回旋余地不留给自己,尤其是那叉腰挺胸的动静太大,整个胸前凸起两团都有些颤颤巍巍,简直不要太辣眼。 倒是贾琏觉得凤姐儿太燥辣,赶紧解释道:“铿哥儿,你莫怪,日后熟悉了你便知晓你嫂子的性子就是这般,……” 冯紫英稳了稳心,吞了口唾沫,故作镇静的微笑道:“琏二哥,二嫂子,这么说吧,这做生意就没包赚不赔的事儿,但是小弟倒是觉得这番营生是比较稳妥的,皇上修陵一旦心定,那便不会变,顶多也就是规模大小和时间长短而已,只要动起来,此事便成了,若兰那里我已经吩咐他去找他母亲疏通,这边若是政世叔那里能打通,二嫂子若是能在王侍郎那边再多问问,其他一切便都是小事了,……” 王熙凤目光直勾勾的看着冯紫英,只等着他说下去。 “小弟的想法是,便由琏二哥来操持此事,其他事由小弟因为要读书,那卫若兰出力甚多,韩奇主要负责送石料,这样一来,琏二哥和二嫂子便可拿其中获利五成,卫若兰拿三成,小弟拿二成,如何?” 乙字卷 第八十七节 凤辣子 “七成!”王熙凤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兴奋激动,盯着对方:“铿哥儿,我二叔那边,嫂子去打点,保证没问题,不过,这赚头我们要拿七成!” 冯紫英脸上苦涩,内心却是轻笑,这才是王熙凤的性子。 “六成!卫若兰拿三成,小弟拿一成。长公主这条线必须要用上,皇上那边需要长公主去说道,工部和户部这边,二嫂子和琏二哥要负责,具体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们再商量。”冯紫英话语里不容置疑,“二嫂子,不要只盯着眼前这一桩营生,日后还有的做,……” “好!嫂子信你,此事就这么定了,日后若是还有什么好营生,千万莫忘了嫂子和琏二哥啊。”王熙凤果断的拍板应道:“你也知道你嫂子是个爽利人,说到做到,而且论本事,有些你们男人家不好出面的,二嫂子也能替你们办好,日后大郎若有事有什么需要嫂子帮忙的,也尽管开口。” 她也知道自己是个妇道人家,很多事情自己无法出面,而自家男人能力有限,像这种消息,便是自家知道了,恐怕也想不到这一出,那边长公主的确也要出力气,否则工部这边未必肯让己方入局。 “行,有二嫂子这一句话就行!卫若兰和韩奇那边,小弟就代他们做主了,具体如何来经办操持,琏二哥怕是要多费心思了,人手,物事,诸般事务,琏二哥也最好找一个帮手去帮你物色招募,这边若兰会尽快去操办,……” 冯紫英点点头,“这会子,琏二哥先和我过去,你和若兰兄、子琦兄也要先商议起来,……” 说穿了,具体操持经办,还得要贾琏,卫若兰和韩奇都是些眼高手低的角色,包括自己,都不过是能提供一些渠道和材料,但怎么组织起来运作,还得要贾琏自个儿来。 当然贾琏也是很乐于操持这等事情的,一脸期盼兴奋的连连点头,就差点儿拍胸脯了。 再怎么这也是一项营生,经办起来,那也有一大堆得靠着自己挣钱拿钱的人,这份权力可比在贾府里边为了从公中里弄点儿银子要舒爽多了,所以说权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药,诚不欺也。 见王熙凤此时脸上却露出一抹犹豫神色,冯紫英见状便问道:“怎么,二嫂子这边还有难处?” “不,也没甚难处,……”王熙凤迟疑了一下,又瞅了贾琏和平儿一眼,才一咬牙:“铿哥儿,你也不是外人了,二嫂子就再问一句,你估摸着这桩营生须得要多少银子来垫着,又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收回来?” 冯紫英砸了眨眼,立即明白过来,“二嫂子莫不是……” “不瞒你说,现在府里公中银子困难,每月须得要开支也如流水一般,嫂子虽然管着公中,但是也知道这要抽出来太多,怕是有难处,所以嫂子也在琢磨该怎地来办,你给嫂子漏个实话,日后嫂子不会忘了你的好,……”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凤姐儿看来是想要避开贾家,自个儿来赚这笔银子了,贾琏不必说,是她男人,这平儿也是她贴身丫鬟,当然不虞泄露出去。 不过这是贾家自个儿的事情,他也懒得多管,沉吟了一下便道:“小弟估摸着哪怕是咱们只拿得到部分活计,那至少也得要七八万两银子吧?没准儿要十万两银子也不一定,至于说什么时候能抖落出来,要看户部和皇上内库情况,但我估计这也就是前期打个底儿,真要修好,那没几年肯定不可能,所以估摸着这前期么,半年左右时间差不多就能有个回笼。” 这话一出口,让王熙凤和贾琏都倒吸一口凉气,而旁边一直不做声的平儿也忍不住捂住嘴。 七八万两银子的投入垫资,这就有点儿惊人了,一旦砸进去周转不出来,这对谁都是一桩大事儿。 七八万两银子对贾府来说肯定能拿得出来,但是你要说拿出白花花的银子来做这个营生,那就不简单了。 这每月固定开销,数百号人每月的月例钱,日常吃穿用度采买,那是样样都离不得银子的。 就这样府里边还经常拆东墙补西墙,每次让人去当铺里抵当周转时原来还遮遮掩掩,现在都认熟了,也没人在意什么,这京师城里这等富贵人家支应不起的情况多了去,见惯不惊了。 王熙凤微微色变,一时间没有作声,贾琏也明白凤姐儿的心意,也不好做声。 好一阵后,王熙凤才点点头:“嗯,铿哥儿,此事便说到这里,嫂子再琢磨琢磨。” 冯紫英也明白对方的意思,这桩营生是肯定要做的,但如何来做,估计这女人还得 要回去好好想一想,最好能让这些银子落到她自个儿腰包里去。 女人们都注意到了王熙凤从转回来之后就显得心神不宁,连带着对烧香祈福都没了兴致。 李纨很好奇这凤姐儿是去和贾琏、冯紫英说了什么之后就变得这般模样了,连烧香都是心不在焉的,若非平儿提醒,险些就要跌个大筋斗。 心不在焉的除了王熙凤还有林丫头。 二嫂子回来了,但是冯大哥却不见踪影,紫鹃也没见人,这让她有些烦躁。 还有这探丫头,又开始左顾右盼的盯着自己了,这让她心里更是发慌,万一冯大哥来了,这丫头又赖在身边不走呢? 总算是把贾琏和卫若兰、韩奇三人凑合在了一块儿,为了共同的“赚钱大计”,三个人开始进入了实质性的磋商中。 当然日后还需要具体细节上的商量,但这第一次肯定需要就一些大的框架说到一条路上。 终于看到了紫鹃的身影,然后悄悄过来在自己身边小声道:“冯大爷在那边松林边上,礼物都拿出去放在车上藏好了。” 丫头终于舒了一口气,点点头,然后这才走到李纨边上:“大嫂子,我出去方便一下,紫鹃陪着我。” “唔,快去快回吧。”李纨也没在意,反正就在这玉皇殿和三清阁之间,“若是我们不在这里,便在上边的三清阁,紫鹃,小心侍候着,要不让探丫头和你们一起吧。” 林黛玉脸顿时一苦,有心想要拒绝,但是探春早已经过来攀着她的手:“好啊,大嫂子,我和侍书守着林姐姐,保证不会丢。” 林丫头一口气堵在胸中,冷冷的扫了探丫头一眼,“不用,我和紫鹃就行。” “林妹妹,今日里烧香人太多,还是多两个人陪着更好。”李纨也不放心,林丫头是找的她,若是找凤姐儿,她也懒得操这个心,可既然找了她,她就得负责。 见推不掉这个黏着自己的拖油瓶,林丫头也只能恨恨的吞下这口恶气。 好在她也知道今日这情况冯大哥说得要陪她一天本身就是安慰她的话,孤男寡女怎么可能陪着一天? 幸亏冯大哥已经把礼物送到了,而且紫鹃还说是藏好了,看样子应该是个令人期待的东西,她心里也要舒服许多,看探春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安慰,起码这礼物只有自己有,冯大哥总不会给你也送礼物吧。 看见林丫头旁边又有探丫头,冯紫英就忍不住好笑。 看来这探丫头还真的成了林丫头的克星了,始终甩不掉,走到哪里两人都黏在一块儿。 不过看林丫头的脸色虽然不好看,但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估计还是紫鹃和他说了自己的礼物已经送到了。 “冯大哥,你也在这里?”探春又抢先道,话一出口才觉得好像自己又抢了林姐姐的戏,赶紧吐了吐舌头,缩了回去,不再说话。 林丫头心里总算是了顺了一口气,白了一眼缩在一边不吭声了的探丫头。 这探丫头总还是意识到了一些什么,不知道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儿? 林丫头脸上露出幽怨夹杂傲娇的表情,“冯大哥,你也来了?” “是啊,和琏二哥约好谈事儿,说正好要到白云观一游,没想到琏二嫂子把你们这一大帮子人都带来了,是不是替你们放风来了?”冯紫英逗乐。 林丫头立即蹙起眉头,“什么放风,这么难听?二嫂子也是觉得这春假老在府里也不好,所以来烧香祈福,保佑我们今年一年平安,……” “那我怎么见你连玉皇殿都没进啊,就在门外盘桓?”冯紫英一句话点穿,弄得林黛玉大窘,探丫头也在一旁捂嘴偷笑。 紫鹃和侍书也都把扭到一边,免得林姑娘太过害臊而发怒。 林丫头粉靥一红,羞不可抑,但仍然强自狡辩:“冯大哥胡说!这玉皇殿人太多,人家是打算去上边三清阁烧香祈福的,……” “哦?看来林妹妹是觉得三清阁比玉皇殿更管用,……”冯紫英不敢再逗对方,再逗下去丫头可能就要变脸了,“行吧,既然你们要上三清阁,那我们走这边,我送你们上三清阁,顺带陪你们说说话,三妹妹,你和侍书走前边儿,前日里贾先生还在问我见到林妹妹没有,要我带几句话给她,让她没事儿还是好好读读书,……” 乙字卷 第八十八节 知心丫头(第一更!) 探春有些不高兴,但是也知道这个时候是断断不能拂逆了冯大哥意思的,否则回去之后林姐姐是肯定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一刀两断了,乖乖的点头,招呼侍书走在前面。 她也可以肯定,这肯定是林姐姐那一日提的要求,所以冯大哥才会替林姐姐想出这么一出来。 她担心林姐姐是不是有些恋上冯大哥了,那宝二哥怎么办?但她觉得好像又和那些才子佳人话本里说的不太一样诶,冯大哥对林姐姐的态度更像是大哥哥对小妹妹的样子。 怀着这种复杂的心绪,探春纠结的带着侍书走到了前面,但是她又不愿意离太远,就这么在前面十来步远,有一步没一步的,连带着情绪都有些低落下来了。 连身旁的贴身丫鬟侍书都觉察到了小姐心情的变化,“小姐,婢子觉得那位冯大爷其实还是挺喜欢和您说话的,嗯,我看林姑娘就很少和冯大爷说那些话,而冯大爷和您上次说起什么朝贡海贸什么的都是兴致勃勃,……” 侍书的话一下子就说到了探春心里边儿。 冯大哥还真的挺喜欢和自己说话的,自己那么问,换了别人,肯定早就不耐烦了,但是冯大哥却很耐心的一一替自己作答,那一日若不是林姐姐犯了小性子,只怕冯大哥还会和自己说许久呢。 看见自家小姐脸色又由阴转晴,侍书也舒了一口气。 自家小姐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她侍候了几年也早就摸透了她的心思,做什么事儿都希望做得最好,只可惜没能投胎到太太肚里,姨娘却是一个不省心的主儿…… 侍书又看了一眼后边那个故作矜持的林姑娘眉目间遮掩不住的喜悦,心里也有些遗憾。 这林姑娘倒也是个冷脸热心刀子嘴的好人,和小姐也挺处得来,比起二姑娘和四姑娘来,小姐显然更喜欢和林姑娘待在一块儿,唯独就是因为这冯大哥才闹了生分,也不知道她们俩这对冤家啥时候才能不这么斗气。 林丫头自然想不到走到前面的主仆两都在琢磨自己,此时的她正处于心情最高兴的时段。 “这么说宝玉之后就真的要准备发奋读书了?” “哪有的事儿?”林丫头瘪了瘪嘴,“我就听那袭人晴雯在说宝二爷回去之后点了两天蜡烛苦读,第三天便伏在桌上睡着了,她们进去看的时候,不知道也睡着了多久,这才赶紧替他披上衣,让他赶紧上床睡,他还在那里嚷嚷说要继续读书呢,……” 一句话把冯紫英和旁边的紫鹃都逗笑了,冯紫英忍不住敲打丫头:“这等话你可别去乱传,让宝玉听见,只怕心里又要记恨你了。” “记恨就记恨呗,我才不惯着他呢。”丫头傲娇的一耸琼鼻,“不想读书就不想读书呗,那也用不着装样子啊,到时候给舅舅舅妈那么大希望,结果却又不了了之,岂不是让舅舅舅妈失望?没有一点儿定性毅力,怕就不是读书了,做啥事儿恐怕都难,我看还不及那环哥儿有血性呢。” “啊?”冯紫英吃了一惊,怎么这丫头还对环老三有好感?“环哥儿又怎地了?” “那后房前几日里给赵姨娘那边送菜,怕是先替其他房送了,便有些凉了,那赵姨娘吃了便有些凉胃,那环哥儿便去后房闹了一场,结果被太太给罚跪了,说不知道体恤下人难处,日后怕是伤了人心,没人愿意干了,连带着赵姨娘也吃了一顿排头。” 林丫头没说,倒是紫鹃在一边小声解释了。 不用猜都能想得到这多半又是王夫人联手王熙凤在拾掇赵姨娘了。 这赵姨娘好歹也是半个主子,还生下了环老三和三丫头,这厨房里送饭菜除了几个正经主子外,也就该轮到她了。 便是天气原因真的凉了,那也该替她重新热了送去才对。 这般事情只能说厨房做得差了,若是发生在冯府,那这厨房里就要有人吃罪不起了,未曾想到王夫人和王熙凤却是护着厨房把赵姨娘和环哥儿给修理了。 当然也不排除那赵姨娘作妖找事儿,那又另当别论。 什么伤了人心没人干了,那都是废话,每年想着卖身进贾府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哪个敢和府里主子顶着干?便是赖大赖升吴兴登之流也没说敢和主子叫板的理儿。 贾府里边的仆役丫鬟再说没身份地位,受压榨歧视,但是你要和饭都吃不起,卖儿鬻女析骸以爨的生活相比,那就是天堂了。 > 北地这一二十年间水旱蝗灾不断,尤其是旱灾连连,一遇这等年头,这山陕和北直隶加上河南山东便最容易变成流民游荡之地,而这京城自然是首当其冲。 那时候卖身为奴已经不是卖身为奴了,只要能给口饭吃,管你男女老幼,只管如牲口一般牵走便是。 便是那江南胜境之地,虽说相对好一些,但朝廷赋税十之七八皆集于此,可以说北边不好过的同时,南边也一样不会好过,加征各种税赋,江南都是首当其冲,到那时候卖妻鬻女一样不可胜数。 这大周朝啥都缺,就是不缺人,啥都越来越贵,就是人命越来越贱。 云裳和瑞祥乃至宝祥都是前几年冯家在大同时直接捡来的,拿云裳自己的话来说,她便完全记不起自己父母啥样了,只知道四岁那年被父母直接丢到了冯府门口,知道冯府大小夫人心善,不会饿死人,便被府里捡了进来。 这等小孩子许多府里白送都不愿意要,一来年龄太小不易养活,二来还要四五年之后才能干活儿,还得要人教,花费太大。 可对贫寒人家来说,都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若不是的确过不下去了,又有几个愿意把自己孩子送人? 看看这京师城里一场大雪下来,每天拉出城的尸体,一条芦席一裹便是一个,城东城南的乱坟岗子随便刨一个坑,就能丢下去好几具,这还是景气年间。 遇上兵荒马乱起匪闹响马年间,那人命更是如草芥,路头田边,随处可见,便是锥成肉泥被人吃了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当然这是这个年代,换了前世,冯紫英自然懒得多想。 “看来这贾府也是难管啊,紫鹃,林妹妹这边没事儿吧?”冯紫英自然管不了那么多,这府里,他就管林丫头就行了。 那赵姨娘本身也不是省油的灯,而且还有贾政宠着,纵然在王夫人这里吃了亏,也总能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小姐这边没事儿,咱家小姐也不是那般过于讲究的人,再说了,好歹也还有老祖宗和琏二嫂子关照着,倒也没人挑事儿。”紫鹃微笑着道:“所以冯大爷尽管放心。” 紫鹃这话一出口,冯紫英都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有点儿什么企图似的,而林丫头就觉得脸一热,忍不住就想去扭紫鹃的胳膊,而紫鹃也笑着躲开。 见林丫头和紫鹃打闹起来,冯紫英心情也轻松下来。 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看见林丫头心情好,自己就能放松不少,看见林丫头蹙着眉,便觉得不舒服,这莫不是看《红楼梦》印象对林丫头蹙眉这个动作太深? “对了,冯大哥,爹爹也来信了,还说起你,说日后定要重谢,只是他现在走不开,……”林丫头想起什么似的,赶紧道。 “那倒不必了,本来就是举手之劳,日后若是有机会去扬州,倒是要拜会林叔父。”冯紫英笑了笑,“再说了,我们算一算好像也算是乡人,我们冯家祖籍也是苏州府的,林妹妹也是吧?” “人家早就知道了。”林丫头又撇了撇嘴,“冯大哥这会儿才来说。” “哟,那倒是冯大哥的不是了。”冯紫英觉得和这丫头说话很轻松愉快,前提是这丫头别耍小性子,“对了,明后日张太医便要过来,到时候我讨要一个将养身子的法子,你和紫鹃都可以习练着,对你身子骨有好处。” 林丫头又忍不住耸了耸琼鼻,显然是有些不以为意,或者觉得冯大哥那些法子都是些不中用的,但冯大哥一番好意,她却不能拒绝。 那三清阁在后端,沿着山势往上走,也须得要时间,冯紫英就这么陪着林黛玉主仆二人一边说笑着一直走到了三清阁边儿上,这才又和探春主仆汇合。 此时的林丫头已经心宽气爽,也就不介意探丫头和冯大哥说话了,傲娇的带着紫鹃走到了另一边去。 也轮到探春又和冯大哥很是说了一阵,这才算是把这桩事儿了结。 倒是李纨看到冯紫英和林黛玉、探春四人一起上来,略感诧异,冯紫英见礼之后也解释了几句,说自己素来仰慕三清,所以也要来拜一拜,才把这俏寡妇给糊弄过去。 不过看到这俏寡妇欲言又止的模样,冯紫英也有些诧异,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和这俏寡妇还有什么共同语言,贾府再有什么事儿,也轮不到她和自己来说才对。 乙字卷 第九十节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似笑非笑的打量了一下王熙凤全身上下,冯紫英这才慢悠悠的道:“没想到二嫂子对我们冯家情形了解得这么仔细啊,不过这银钱上的事情,而且也不是三五百两银子的事儿,若是三五百两,小弟也就替姨娘做主了,我想二嫂子这一借怕是上万两吧?你觉得我姨娘敢不经过我娘就借出去?小弟也没那么大面子啊。” 冯紫英这话也说得情通理顺,再说他现在声名在外,但是这涉及到银钱的事宜,他也就还是一个孩子了,家里的这些事情恐怕还轮不到他拍板。 而且哪有上万两银子的事情一个姨娘就能拍板的? 想想也是,换了在贾府,别说上万两银子,怕是几百两银子也轮不到赵姨娘来做主。 就算是她王熙凤,要动用公中上万两银子,那也一样要向姑母报告,若是私下挪用,那一两个月或许蒙混得过去了,时间长了,那就得要有个说法。 而且一旦事情泄露,那就算是姑母也保不了她,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敢冒险,须得要另寻他途。 王熙凤也没想到这冯大郎是如此刁滑,话说的滴水不漏,心里也是暗恨。 据她所知,这冯大郎在冯家是说得起话的,冯唐不管这些事情,大段氏也少有过问,基本上都是小段氏在做主,就算是这等事情要过大段氏,但只要是小段氏允了,基本上就没有问题。 而小段氏对冯紫英是宝爱得紧,简直就如同亲生儿子,只要是冯紫英开口,基本上是没什么问题的。 “铿哥儿,你也莫在嫂子面前打马虎眼儿,嫂子可是好生了解过你们冯家情形的,你们家名义上说是你娘为大,但是大小事务都是你姨娘在做主,你若是说句话,你姨娘是铁定要允的,嫂子开个口也不容易,就一句话,你答应不答应?” 见对方一双丹凤眼圆睁,紧裹在灰鼠皮褂披风下的妖娆身子又开始急剧起伏,猩红的樱唇银牙紧咬,显然是有些动气了。 冯紫英也觉得头疼,这等事情他是真的不想去掺和,未曾想要帮贾琏一把,还要帮出祸事来了,看样子这营生就算是赚到的银子,估计贾琏怕也沾不了多少,都得要进了这凤辣子腰包。 “二嫂子,你这就有点儿强人所难了吧?”冯紫英也不着急,不紧不慢的道:“你有难处,那谁家没难处?再说了,这营生我也是好心好意觉得琏二哥和您是个热心肠,肯帮人,才愿意拿出来与你们搭伙,怎么地却成了我的不是了?二嫂子是觉得我们找不到其他人合伙不成?这京师城中恐怕也不只王侍郎才能办得成事儿吧?” 王熙凤脸也是一红,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不地道,可眼见得这样一笔银子眼睁睁的赚不到自己包里来,她就是一百个心里不舒爽,非得要把这笔银子弄到自己怀里来才行。 冯大郎没把话说死,那就说明有戏。 甭管用什么招数,总归要把这事儿给办下来,哪怕是耍横耍赖都行。 反正她一个妇道人家,在这些大老爷们儿面前也不在乎啥面子不面子的,晾他冯大郎也不会把这等事情拿出去乱说。 再有面子,没了银子,那就是连里子都没了,还在乎面子? “铿哥儿,你也知道嫂子现在在府里边不容易,你就帮嫂子一把,嫂子定然会记得你的好,日后有什么好事情,嫂子定然会有所回报。” 王熙凤又换了一副表情,嫣然一笑百媚生,甚至连腰肢都扭了一扭,那风骚入骨的媚态难道不知道对自己这种人有多么大的杀伤力么? 冯紫英心中一阵狂跳,连呼厉害,下意识把目光别开。 难怪贾蓉被他迷得不知所以,贾瑞(不是老瑞)更是愿意为她而死,这份勾魂荡魄的本事,估摸着像林丫头和云裳怕是一辈子都学不来的。 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一动作带来的杀伤力,在看到冯紫英那不自在的神色,王熙凤更是暗自得意,没想到自己的魅力连冯大郎这等才十三岁的少年郎都招架不住,这更让她对此事平添了几分自信。 “怎么样啊,铿哥儿,愿不愿意帮嫂子这个忙啊?嫂子今儿个就赖上你了,你走到哪里,嫂子都得要赖着你。” 冯紫英觉得再这么下去恐怕自己不是出丑就是出事儿,自己还是太嫩了一点儿,要和这种结过婚的妇人玩不要脸,你真的玩不过。 赶紧一拱手,冯紫英既然决定了,便不再拖泥带水,“嫂子,小弟服了,您这耍赖的本事真要人来比,小弟也是自找苦吃,不过话说在前 面,就两万两银子,多了没有,一切都得要按照规矩来,你让平儿姑娘来办也行,自己去也行,找我家姨娘,……” 几句话说完,冯紫英半点不耽搁,扭头就走。 只剩下王熙凤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冯紫英背影格格娇笑不已,这冯大郎可真的是有意思。 ******* 待马车回到府里边,黛玉便拉着紫鹃下车,趁着别人不注意,黛玉给紫鹃使了个眼色,然后径直拉着探丫头的手就往里走。 探春也没有反应过来怎地林姐姐一下子又对自己这般热情起来,很有些受宠若惊,赶紧牵着林姐姐的手跟着走进去。 这边紫鹃等到人都走到差不多了,这才从车上拿下两个木夹子,径直回了小院。 好一阵后,总算是把探丫头给绕晕了送了回去,黛玉才匆匆跑回自己小院里,“雪雁,把门关上。” 直奔进自己卧房,看见紫鹃呆呆的坐在锦凳上,一动不动的看着桌上支起的两个木板夹。 这是冯紫英自己亲手制作的两个版画框,其实就是用四个木条用榫结构将其与一块木板结合起来,将那张画纸镶嵌在其中,然后栽在木板背后做了一个简易支架。 是两幅画。 冯紫英在画完了那副以在临清印象为模板的画像之后,又觉得还不够满意,所以再替云裳画完之后,又重新以那一日在贾府里看见林丫头独坐在红楼群芳中孑然独立的模样画了一副。 “怎么了,紫鹃?”还没有来得及看见两幅画,却看见紫鹃那呆呆的模样,黛玉倒是被吓了一大跳。 “没什么,小姐,您瞧,这是冯大爷画的吧,画得真好,简直太好了。”紫鹃话语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味道,感慨,感触,感喟,目光里也多了几分迷离。 若是哪个男人肯替自己画这么一副画,只怕自己也要为之迷醉吧。 黛玉的目光一落在那两幅画上,目光便深深的陷入了进去,无法自拔。 第一幅画便是以林黛玉在临清第一次见面时的表情和打扮画的,但是背景却已经变了,变成一条林荫小径上,林黛玉独自徘徊在小径上,混合了胆怯羞涩和一抹惊吓之后的神色,活灵活现,黛玉仿佛看到了那一日真实的自己。 画面一侧用炭笔写着一行字,“小园香径独徘徊。” 黛玉自然知道这是谁的词,北宋晏殊的,但用在了这里,却让黛玉多了几分莫名的温情。 艰难的把目光移到了另外一幅画上,这就更让黛玉难以自拔了。 只是黛玉单单独独一个人坐在锦凳上,一袭绣袄,披风斜披,目光温润沉静,但是又带着几分清冷独立,仿佛周围没有任何事物能让她动心。 这幅画简直要画到自己心里去了,黛玉痴痴的看着这幅画,冯大哥为什么就这么懂自己呢? 人像一旁依然有两句词,“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冯紫英要自己写诗赋词是肯定不行的,但是找两句应景的诗词却也不难,好歹也是读过大学的人,所以也就选了这两句北宋诗词大家众所周知的词句来应景。 他没想到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的杀伤力对一个女孩子会有多大。 这一刻,丫头心都要醉了。 看见小姐就这么痴痴的坐在锦凳上呆呆的看着两幅画,半晌不做声也不动,紫鹃反而被吓住了,这画怕是真的有魔力,先前自己看到时不也是迷醉其中么?现在轮到小姐那就更不用说了,这本来就是冯大爷为小姐画的,难怪小姐如此着迷。 可是小姐身子本来就单薄,要这样岂不是要出事儿?她赶紧小声呼唤:“小姐,小姐!” “啊?!”丫头终于从沉迷中惊醒过来,紫鹃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要去把画收起来,“小姐,这画我还是收起来吧,日后想看的时候您再拿出来就行,……” ”别,就放在这里,今晚我想好好看看。”丫头赶紧制止,自己小心的去拿着画夹,爱不释手的放在面前,目光落在其上,又无法离开。 紫鹃心里暗叹一口气,冯大爷这么一出可真的是把小姐给害了,侍候了小姐这么久,她太了解小姐性子了,真真死心眼儿,这样子若是冯大爷日后不娶小姐,只怕小姐只有……,想到这里,紫鹃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敢往下想。 乙字卷 第九十一节 早有准备 冯紫英回到家中便径直禀明了父亲。 建陵一事,冯唐自然知晓了,但是冯紫英却知道以老爹的政治敏锐性完全意识不到这其中的深层次含义。 冯唐还只是觉得可能就是皇上御极了,毕竟也是快五十岁知天命的人了,修陵也很正常。 只是现在朝廷财力枯竭,如何来修?若是全数由内库拿出,皇上愿意么?天下也没有修陵全数由皇家内库出的道理,那要这户部何用?皇帝当得还有多少意义? 这些问题在冯紫英看来都是次要的,轮不到外人来操心,冯紫英关注的是这皇上一旦有动作了,这说明未来几年里,皇上未必会一直镇之以静了,多少也会有一些回手来反击了。 当然,从现在的情形来看,皇上还是比较克制的,而且采取的动作也都属于意味深长的高层次举措,这更加深了冯紫英不看好义忠亲王那边。 大势在皇上这边,只要一直这样下去,那便只会越来越稳。 甭管太上皇身体再好,顶多也不会超过十年,没听说过哪个太上皇退位之后还能垂帘听政十年的,真要有,那才真的是妖孽了,比自己还妖孽。 可以说除非太上皇亲自上阵,不管不顾的乱来一把,义忠亲王几乎没有多少机会再翻盘了,这是冯紫英的判断,当然这未必能获得其他人认可,尤其是那帮还觉得太上皇意犹未决的勋贵们。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皇上熬不住了,不愿意一直陪着太上皇和义忠亲王这么熬下去,想要搏一把一举夺权。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毕竟皇上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如果他觉得自己父皇身体太好,自己甚至可能还熬不过父皇,没准儿就要生出铤而走险的想法。 如果出现这种情形,那反过来可能就是对义忠亲王大为有利了,毕竟仁孝治天下这是大周祖训,太上皇还在,而且把皇位传给了你,结果你还要来一出宫变,那变数就大了,尤其是文官群体恐怕是最不能接受这种的。 但冯紫英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除非皇上身体真的不太好。 想到这里冯紫英突然心中一寒,若是那太上皇真的一直很宠爱那义忠亲王世子,而皇上又知道这个情况,义忠亲王再能推波助澜的为自己儿子造一造势,那皇上还能稳得住么?他会不会担心自己熬不过父皇,而皇位可能会直接交到义忠亲王的儿子手里去,那可是昔日一直跟着父皇读书的钦定皇太孙啊。 若真的是这样,这个局面就真的难以确定了,也不能说人家这些勋贵们无脑了,人家也是有所倚仗的。 见冯紫英坐在那里,表情变幻不定,冯唐也有些诧异,这家伙怎么说着说着就突然走神了,而且好像是在考虑什么重要的事情。 “怎么了,紫英?” “没,没什么。”想到这里,冯紫英定了定神,“父亲起复的事情进展如何?” “看似有些眉目,但内里还很复杂,弄得你爹都有些心灰意冷了。”冯唐迟疑了一下,“辽东那边倒是可以一试,但你爹我说实话不太有把握,而且那边军将爹也不熟悉,女真人现在小动作很多,李成梁现在年龄大了,可能有些吃不住劲儿了,但朝廷现在也还没有拿定心思,所以不好说。” 辽东依然是李氏家族的天下,这一点从大明变成大周,依然没有改变,这一点倒是让冯紫英很惊奇。 看来这李氏家族在辽东那边的影响力的确很大,李成梁诸子中也的确颇多英才,只是努尔哈赤现在率领的建州女真明显处于一个势力膨胀期,为何李成梁却看不到这一点?或者说看到了却不加以遏制?又或者是已经压制不住了? 对辽东那边局势冯紫英没有太多的情报资料研究,所以无从断言,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大周取代大明之后,起码这外部的历史大势似乎没有改变,甚至还有更糟糕的迹象,这就让人不得不担心了。 只是连自己老爹都没把握,冯紫英自然不敢去拍胸脯,老爹还是不能去冒险的,从感情和未来发展角度来说,都不能让他去冒险,有这样一个在军中人脉都不差的老爹,说实话,哪怕自己未来去混文官都更有底气。 真要运气背站错队了,双方也都能有一个照应,好歹不至于被一锅烩了。 冯紫英甚至都琢磨过,如果真的绕不开这个大漩涡,是不是可以考虑想办法去开辟东番,反正那里现在也还是处于一片荒凉,真要混不动,或者有生命危险了,奔着那里去也许还是一条出路 。 当然这都是比较遥远的后话了,起码现在冯紫英觉得自己还算是沿着一条正确的道路再走,在永隆帝vs义忠亲王+太上皇的这一轮对决中,他暂时还是看好永隆帝的,至于说永隆帝会不会急于求成而走上不归路,那还需要观察。 “那爹,你这有眉目是指哪儿啊?”冯紫英当初就不太支持自己老爹去辽东,去不了大同,可以去山西,去榆林,但老爹嫌榆林远了,更愿意去山西镇,不过山西镇也一样很紧俏,没那么简单。 “山西镇怕是去不了,有人了,我争不过人家,可能我就只能去榆林镇了,而且榆林镇也都有难度,有人希望我暂时不要离京,再等等,或者就只能去甘肃镇和宁夏镇。”冯唐叹了一口气,“说实话,爹在宁夏镇和固原镇都有不少熟人和同僚了,要说去还更能适应,但是爹不想去,太远了,山西镇是最适合的,可去不了,还有就是榆林镇了。” “可是有人不愿意爹去榆林镇?”冯紫英脸色慢慢阴了下来,他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张景秋何许人,王子腾又是何许人? 冯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没说话。 现在兵部里边两方扯皮,萧大亨两头打滑,都不愿意得罪,在他身上也花了不少银子,也就得了一个不吭声的结果,现在就是张景秋和王子腾。 照理说王子腾应该是支持冯唐的,前期也的确是如此,包括去山西镇,王子腾都一度很支持,但是张景秋坚决反对,而且明确了人选,连王子腾都没有抵得住,这事儿就就黄了。 后来冯唐也意识到了在兵部,萧大亨不表态的情况下,张景秋的态度更重要,所以这段时间冯唐也通过各种关系疏通示好,总算是让张景秋口气有所松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榆林镇成为唯一一个比较好的选择,那边也基本上获得了张景秋的点头。 但是…… “不知道什么原因,王子腾却对为父去榆林镇不太愿意,也许另外有人找上了他,希望从固原镇调任榆林镇吧,也许是其他原因,总之……”冯唐淡淡的道:“他却说太上皇得知这一情况之后,感触很大,说不愿意看到冯氏一脉为大周效命多年,为父这么大年龄还要沦落到远走榆林,希望我留下来。” 冯紫英冷笑:“咱们冯氏一脉,两位伯父都为大周捐躯沙场,这么多年了,也没见朝廷多过问几句,怎地父亲要去榆林镇了,就有人来递话说不忍父亲远离了?那也好啊,不忍远离那让父亲去大同啊,去山西啊,宣府和蓟州也行啊,怎么却没半个人提起?” 冯唐叹息不已。 这个情况冯紫英早就有预料,自己父亲在这方面还是欠缺一些政治敏感性,王子腾支持自己去山西镇被张景秋否了,就以为只要说疏通好张景秋起码就能去榆林,却没想到你都和张景秋走到一块儿了,王子腾怎么看,他背后的太上皇这一党人又怎么看? 尤其是你还是武勋,是一直和他们在一个群体里的人,这等表现如果再有人在其中煽风点火,甚至可能被视为背叛。 自己去青檀书院读书就已经很招人眼目了,但这毕竟说得过去,是小一辈的事儿,而且也没说谁不能去读书科考,这本来也是大周朝廷所鼓励的,但现在连你冯唐都再开始向张景秋靠拢,这就不能不让人心存疑虑了。 王子腾就是其中关键人物。 可以说王子腾既是太上皇安排在军中的代言人,同时又是武勋体系的领头羊,甚至可能还牵扯着义忠亲王一党,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冯唐现在还不能成为这几个群体的眼中钉,他扛不起这份压力,甚至一旦被这几个群体联手针对,就算是他彻底投向永隆帝,永隆帝都还不敢接受。 可冯唐又必须要离开京城,否则只会在这潭水里越陷越深。 这也是为什么冯紫英要把王家拉进来的主要原因。 永隆帝也在拉拢王子腾。 那么冯家和王子腾眉来眼去就没问题,不过就是想要图外放捞个总兵当,去边地挣些银子罢了,当一任边地总镇谁不捞银子?不捞银子谁愿意去? 可以光明正大的把这个理由摆出来,这反而能让人放心。 怎么来勾连,这桩修陵营生,就是最好的引线。 “爹,这事儿我知道了,实际上儿子也早就有预料您这起复没那么顺当,我也有准备和安排。”冯紫英仰起头来想了想,“王侍郎那边,我来想办法解决。” 乙字卷 第九十二节 扑朔迷离(求月票!) “紫英,恐怕没那么简单。”冯唐站起身来,走了一圈,沉吟良久,“节前我和王子腾见了一面,他话语中颇多回忆往事,但是我感觉他现在有些怔忡不定,嗯,说不出来那种味道,……” “爹,你什么意思?”冯紫英有些不解,这个时候还吞吞吐吐,一旦误解,那就真的是要人命了。 “我估计王子腾担心他的京营节度使位置。”冯唐目光沉凝。 冯紫英背心一寒,如果王子腾都开始担心这个位置了,那就意味着京师城里都该能听闻到隐隐的刀戈声和血腥气了,“爹,为何如此说?” “你应该知道咱们大周朝京营规制,京营节度使和兵部一位文官,嗯,尚书或者侍郎共同执掌三大营,名义上是武将为主,文官协理,但是大家都知道若无兵部调兵令,京营之兵不能轻动,除非紧急情况。”冯唐一字一句,宛如从牙缝中迸出。 “王子腾被破格提拔为右侍郎,而现在萧大亨是尚书,张景秋是左侍郎,理论上本该是左侍郎来协理,可萧大亨早就不管兵部之事,那就该让萧大亨专任刑部,让张景秋升任尚书,但皇上却一直迟迟未动,……” 冯紫英还是有些没听懂,这大周内部官制过于复杂,大小相制,文武相制,内外相制,这都是天家惯用之策,这是从制度上就是如此,他毕竟来这个世界时间还是短了一些,这大周内部很多约定俗成或者心照不宣的规矩,还是不太清楚。 见儿子迷惑不解,冯唐进一步解释:“张景秋不动,却又一直没有文官协理京营,而王子腾却已经兼任了右侍郎,那么就意味着王子腾不应当再在京营节度使位置上呆下去了,皇上内心怕是属意要换人了。” “换人?”冯紫英冷笑,“那太上皇怎么想?皇上敢这么做么?” “现在可能不敢,但迟早会走这一步,今年不行,那就明年,明年还觉得不合适,也许就是再等两年,总归是要换人的。”冯唐轻叹,“王子腾接受了右侍郎,就意味着他处于一个不利位置了,御史言官们会不断的上书弹劾不合规制,当然,现在皇帝会留中,甚至会下诏驳斥,还得要安抚王子腾,毕竟是他下的特旨,但王子腾能一直坐得住么?科道言官们,会放过他么?” 冯紫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明白过来了。 这是皇上要用科道言官来熬死王子腾了。 只要王子腾敢一直身兼二职,那这种弹章就永远不会停歇,而且还会从此事延伸到王子腾以前所有事情上去。 主动权永远掌握在皇上手中,甚至只要稍微风向一偏,你王子腾就该主动避嫌待勘了。 还说自己老爹不聪明,未曾想到老爹比自己看得还远。 这位永隆帝也不简单啊,轻而易举就让王子腾入了彀。 “那王子腾难道就看不出来这个圈套?”冯紫英反问。 他不相信王子腾会这么愚蠢,看不到这一点,那他就不配成为太上皇手中的王牌。 “谁说他看不出?”冯唐反问。 冯紫英又不懂了,既然看出了,为何却要去钻? “看出了又如何?他能不接受么?太上皇能不接受么?”冯唐再问:“这是皇上的示好之举,于情于理他和太上皇都不可能不接受!” “不是没免你京营节度使么?下了特旨,让你兼任,怎么,还不放心?至于说后来这些科道言官们要上书弹劾攻讦,皇上会说我怎么拦得住?我不是留中了么?不是下诏驳斥了么?难道还能把他们抓起来下狱?你太上皇在位的时候也不敢如此吧,这可是大周朝始建便定下的规矩,科道言官就是干这个的,不平则鸣,不对就纠,……” 冯紫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真正的阳谋啊,你根本无从选择,只能入彀。 “再说了,王子腾没准儿就心甘情愿的入这个彀呢?”冯唐悠悠的再来一句,“难道他不知道太上皇是太上皇了,皇帝也一样需要他?” 冯紫英不寒而栗,自己还一直以为自己知晓先机大势,可以碾压这些人的智商,现在看来,哪有那么简单啊。 “爹,您的意思是……”冯紫英终于忍不住了,要这么稀里糊涂的翻来覆去折腾,他真的要被弄昏头了。 “爹没什么意思,爹一样看不懂这里边的情形,爹估计王子腾他自己现在都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甚至他自己都完全看不清楚形势走向,摸不准脉络纹理,所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太上皇的话他必须得听,但皇上的话他也不能违背,武勋们的意见他也得考虑,所以他也难。”冯唐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估计他现在也是焦头烂额,但是他却没有退路。” 冯紫英明 白过来了,现在是大家都看不清形势,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都在相互比划掂量,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才会形成这种混沌僵局。 唯一有些按捺不住,或者说觉得别无选择的变数就是义忠亲王了,但是太上皇、武勋集团会跟着他动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也许某件事情上会,也许某些事情上就不会。 “那爹,王子腾不让你去榆林镇,究竟是太上皇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或者他意欲何为?”冯紫英直入主题。 “太上皇什么时候记得起我冯唐?你大伯战死呼伦塞,你二伯病死大同城墙头上,他也没有记起过,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见的多了,也就心安理得了。”冯唐冷笑一声,“王子腾也好,太上皇也好,我看怕是觉得京营节度使位置不稳,他们想要提前安排了。” “提前安排?”太复杂了,冯紫英真的对大周军制不太懂。 “简单说,京营节度使会同兵部文官掌管整个京营三大营——五军营、神枢营、神机营,王子腾作为京营节度使统管三大营,其中五军营兵力最强,下设大将一人,副将二人,参将四人,游击四人,大将亲领兵一万人,副将领兵七千,参将领兵六千,游击领兵三千,但各不相属,只是在紧急情况下可由节度使授权大将临时负责整个营兵,神枢神机二营情况相似,但兵力只有四万人,也不及五军营精锐,但不设大将。” 冯唐简单介绍了一下京营兵制,然后才道:“王子腾如果将来真的坐不稳这个位置,而京营节度使这个位置又不能争取到一个他们信任的人,那这个五军营大将就必须要争取到,一旦危急情况下,大将获得兵部或者皇上诏令便可临时接管五军营,……” 冯紫英立即反应过来,“王子腾想让你担任这个大将?那绝对不行!” “爹不确定,但是有此可能,这个位置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坐的,爹大概算是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选之一吧。”冯唐叹了一口气。 冯紫英凝神苦思,如果王子腾有这个想法,还真的有些危险,这身陷在这等五军营中,弄不好就可能是直接要处于太上皇+义忠亲王+武勋群体vs永隆帝的风口浪尖上,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下,是绝不能卷入这里边去的。 但先前老爹也说了,王子腾自己现在都没有找准位置,都还没看清楚形势,还是有些犹疑不决,那么这也许会是一个机会。 ”爹,这件事情我来想办法处理,我觉得还是要从王子腾这里着手,你先前说他自己都还有些犹疑不决依据何在?”冯紫英要问清楚。 “他之前曾经和我提起过你的婚事,很关心,似乎有些希望贾家和我们冯家联姻,但是后来又没再提,所以我觉得他自己应该也是处于一种漫无头绪的状态下,……”冯唐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但这纯属我的一种感觉,……” 冯紫英点点头,有时候毫无理由的直觉往往就是最准确的,“行,那我要找个时间拜会一下王侍郎,也许能对他对我们冯家都有好处。” 冯唐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就松了一口气,仿佛儿子这么一说,这事儿就稳了。 这等感觉真的很奇怪,但是你却不得不承认,事情往往都能按照儿子预设的方向发展。 “紫英,爹其实也不想走太远,可留在这京城里委实太危险,所以还是得去,爹打算过了二十五便启程去山东,来回一个月,也就是二月末,应该差不多吧?” 看着架势冯唐还是差不多已经把兵部其他方面都弄得差不多了,萧大亨那边倒是简单,反正他那个兵部尚书也已经是临时性兼职了,墙头草,倒是张景秋那边如何打通的,冯紫英很好奇。 不过有些事情老爹显然不太愿意让自己知晓太多,所以冯紫英也就不多问,他相信老爹这么久来在自己一直不停的开导灌输下,应该明白那些是碰不得的底线了。 “嗯,差不多,儿子估计能行。父亲,总归这留在京中是不如在京外的,去榆林也好,山西也好,也就是苦了点儿,但您不也是苦惯了的人么?我觉着您在大同忙乎的时候,感觉气色还要比在京城里闲着好,没准儿您就是一个忙碌命呢。”冯紫英笑着宽慰自家老爹。 “唔,你这么说还真是,我都担心自己成日里现在这京城里陪着一帮琢磨人心思的人干熬会把我给熬出病来,你这么一说我还觉得我真该早点儿走了。” 冯唐深以为然,这呆在京中,每日里都要收到那么一两封帖子,不是这个要来拜会,就是那个的邀请,间或还有些来打抽丰的,这花销也不小。 只要自己一走,起码这家里就安生了,主人不在,也没几个不长眼的人还要来骚扰纠缠。 至于家中,看看紫英现在的表现,他毫不担心。 乙字卷 第九十四节 远谋 “哦,小郎君也是我们陕西人?”年长男子讶然问道。 “不,我先前说了,我是山东临清人,但在大同呆过多年,也曾经随父亲经败胡堡、罗圈堡、老牛湾堡、建安堡到过镇川堡一行。”冯紫英笑了笑解释道。 三个男子吃了一惊,冯紫英所说的这几个地址,都是九边要地,从大同镇经山西镇到榆林镇,沿线就是这些堡塞构筑起了抵御鞑靼人的最坚固防线。 年长男子忍不住站起身来,打量了一眼冯紫英,”没想到小郎君年轻虽小,却能沿着这边塞一行,难得,某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愿意沿着这一线行走的,除了我们这些武人外。” “不敢,家父冯唐,我现在在国子监读书。”冯紫英也不会矫情,对这些武人,打交道的最好策略就是直来直去,这样更容易赢得他们的认可和尊重。 “原来是冯公家的郎君,失敬了。”年长男子吃了一惊,赶紧起身再见礼,“在下榆林镇守备尤世功,他二人乃是某弟尤世威尤世禄,皆为某下属千总和把总。” 另外两人也赶紧来见礼。 “尤守备太客气了,小生不过是一介学生,哪里当得起尤守备一礼?”冯紫英赶紧避开,连连拱手,“我也是武人出身,并无功名在身,所以咱们不妨各交各的,如何?” 尤世功也是爽快人,见冯紫英意态诚恳,便也不客气,点点头:“既如此,那尤某便尊小郎君之意了。” “尤大哥来京师城也是公干?”冯紫英示意各自入座,笑着问道。 既然都是武人出身,虽然说冯家是武勋之后,但是毕竟多了这一层武人关系,也就亲近了许多。 加上冯唐在大同担任总兵多年,冯氏一脉三兄弟在大同边地经营数十年,关系深厚,便是临近的山西镇和榆林镇也有所耳闻,榆林镇中亦有从大同镇转调过来的将兵,所以大家也不陌生。 虽说现在冯唐赋闲,但是这等高级武将起复也是常有之事,没准儿明日便重新担任总兵,所以尤世功三兄弟自然也愿意结识这等武勋之后。 “小郎君既是久在边镇,怕是也应该知道才对,咱们榆林镇欠饷三年,去年冬日里军粮又缺了三成,这下边弟兄们都已经熬不住了,逃亡者甚众,这不,受协理总兵和参将大人委派,尤某也是来京师城要饷要粮来了,不瞒小郎君,咱们这一拨都是第三拨了,隔壁房里我还见到了甘肃镇的两位同僚,嘿嘿,都是来催粮要饷的。” 看见尤氏三兄弟满脸苦涩无奈,冯紫英也吃了一惊。 九边欠饷缺粮他当然知道,书院里讨论的开中法也就是冲着军粮保障问题而去,同样临清民变不也就是因为皇上要用税监来直接收税为九边发军饷么? 但那百十万两银子哪里支应得了整个九边欠饷?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便是立马有一千万两银子摆在面前也一样填不满九边所欠所需,更何况内库哪里可能有千万两银子? 现在朝廷的对策就是先保宣大蓟,然后再是辽东和山西,至于榆林、宁夏、固原以及甘肃几镇,那都是排在最后边去了,反正就算是鞑靼人从那边打进来了,一时半刻也威胁不到京师。 这也是冯唐为什么不愿意去榆林的主要原因之一,去了就得要操心军饷、粮草,这等事情几乎就是摆在面前而且是无解的难题。 陕北贫瘠,民风彪悍,塞外又是鞑靼人来去如风,军粮和军饷都无从保障,纵然你这个总兵官不愁,甚至还一样能捞银子,但是冯唐却也是不愿意去当这种官的,没准儿哪天兵变,自己脑袋挂在城墙上都不知道。 “催粮要饷该去户部才对,为何却来王侍郎这边?”冯紫英问道。 “哼,户部那些官儿们哪里会把我们这些大头兵放在眼里,便是协理总兵大人来了也一样是被拒之门外,我等来也不过就是走走过场,再说了,大家都知道户部那边是空空如也,去了也白去。” 尤世功来了京师城几日了,虽说是春假期间,但是各衙门也还是有值守人员,问题是有没有都是一样。 再说了,当兵的找兵部才是正理儿,户部没有,你兵部总要给个说法才是。 当兵吃粮,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总不能让大头兵守在那边墙上和西北风吧?军饷拖一拖也就忍了,但是连饭都吃不 饱的时候,那可就真的要出事儿了。 “纵然萧尚书现在不管兵部这一摊子事儿了,那你们也该去找张侍郎才对。”冯紫英继续问道。 尤世功也没想到这位小郎君居然对朝中事务如此精熟,对对方又高看了几分,“张大人那边去过,没用,等了两日都未能见到,再说王侍郎好歹也是咱们武人出身,多少也能理解咱们下边人的难处,张大人如何知晓这些?怕是连咱们榆林镇在哪里都未必清楚吧?” 忍不住还是发了两句牢骚,话一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合适,尤世功有些后悔,这话一传出去,这些心眼儿小的文官只要心生嫌隙,只怕就要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了。 冯紫英到没有想到他自己觉得表现不错的张景秋居然在下边武将们心目中形象这么差,反倒是王子腾这等武勋之后似乎还更能获得边镇武将们的认可,这一点倒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要知道王子腾这个兵部右侍郎其实是管不了什么事儿的,这朝廷内外都清楚,大周规制便是如此,但是这些边镇武将却乐于来找他,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冯紫英一时间想得有些出神,尤氏三兄弟见对方突然沉吟不语,也不知道对方是何用意,也不敢打扰,只能保持沉默。 好一阵后,冯紫英才猛然惊醒,赶紧道歉:“三位大哥,我突然想到有些事情,走神了,真是对不起,……” 尤世功本来还因为自己的失言有些惴惴,但看到冯紫英这般实诚,心里倒是一宽,“小郎君太客气了,不知道今日小郎君来也是见王侍郎么?” “嗯,的确是要见王侍郎,王侍郎也算是与我家世交,这春假里来拜会一番也是应有之意。”冯紫英笑着道:“三位大哥现在怕是要在京城里待上几日吧?” “怕是不行了,已经来了七八日,这等事情我们再在这里坐多久也是无用,无外乎也就是来向朝廷报个信儿,提个醒儿,哼,但愿朝廷能够体谅我等下边人难处,莫要一直这样,……”尤世功摇摇头,然后道:“本打算是今日见过王侍郎,明日在京师城中逛一逛,后日便打算回去了。” “既是如此,三位大哥今日在这里一见也算有缘,要不三位大哥留个地址,待这边事了,小弟便来登门拜会三位大哥,……” 冯紫英的话让尤世功三兄弟都吃了一惊,这文武殊途,文人素来是看不上武人的,虽说自己也算是一个官儿,但是人家老爹都是干总兵都干得不爱干的人了,现在又在国子监读书,日后怕是要走文官路的,却要来拜会自己几个穷乡僻壤的大头兵,那如何使得? 但人家如此态度,若是不回应,便也不合适,尤世功略一沉吟,便道:“当不起小郎君这般抬爱,我等原本该来拜会冯公才是,不如明日我三兄弟便来尊府拜会冯公,……” 要的就是对方这句话,冯紫英脸上笑得格外开心,“三位大哥能来,想必家父也是十分高兴的,那便说定了,明日上午家父和我便在家中等候三位光临了,……” 又是一阵寒暄细谈之后,便有王子腾长随来召唤冯紫英,冯紫英也和三人道了个罪,再度叮嘱,这才起身前往去见王子腾。 屋里只剩下尤氏三兄弟,尤世功先前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两个弟弟也知道此事没那么简答,还是尤世禄忍不住:“大哥,这位冯家小郎君为何对我等如此客气?” “唔,为兄也在琢磨此事。”尤世功摇了摇头,“你我兄弟不过是一介武夫,纵然放在榆林镇里也算不上个什么,这位冯郎君英才过人,未曾想到却是冯公之子,为兄也曾听闻冯公一脉三房,只有一嫡子,对我三兄弟却是这般礼遇,倒是让人费解。” “莫不是那冯公有意要来咱们榆林担任总兵?”尤世禄眼睛一亮. “有此可能,咱们现在这位协理总兵怕是个不敢扛事儿的,为兄观其言行,怕也就是盼着朝廷赶快派人来,他好交脱这火炭般的烫手活儿,若是冯公能来榆林,倒也是一桩好事儿,听闻冯公在大同亦是颇得军心。”尤世功迟疑了一下,“只是大同镇调我们榆林镇这边军将亦是不少,为兄这等身份,似乎也当不起这位冯郎君如此看重才对。” “兄长何必妄自菲薄?这榆林镇扳起指头算,像兄长这等能文能武且又是武举出身的军将又有几人?”这一次是尤世威替自己兄长抱不平了,“便是那冯公真的来榆林镇,要想在榆林镇有所作为,也是要用兄长这等人才是。” 乙字卷 第九十五节 惊雷(第四更求月票!) 王子腾在接到门房送来的冯紫英拜帖时,就忍不住悠悠一叹。 对此子,他是极看好的。 冯唐打什么主意,岂能瞒得过他? 他的确有意要考虑让冯唐下一步出任五军营大将,这是京营中仅次于自己的武将位置,关乎生死。 冯唐想下船,想避祸,哪有那等好事? 这么些年来,没有大家的扶持,没有太上皇的信任,你冯家连四王八公十二侯都算不上的一介末流武勋,居然能出三个总兵? 没看看八公十二侯里混得连宅子都得要卖的也不少,心里没数? 当然冯秦冯汉战死疆场了,但是吃武饭的,哪个又避免得了这一出? 王子腾也知道冯家是对太上皇有怨气的。 冯秦战死,冯汉病殁,结果两房却没有留下子嗣,这恐怕是冯家最大的遗憾,冯汉的云川伯无人袭爵,居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冯家肯定是意见颇大的。 纵然冯秦没有子嗣,但是冯家却没有绝后,冯唐还有一子,最不济也还可以考虑从远支那边去物色合适人选来承接香火袭爵。 只是这等事宜都需要朝廷批准,但当时太上皇有些忽略了,加上冯唐又继任了大同总兵就觉算是补偿了,只是冯家未必如此想。 冯紫英的表现王子腾是一直看在眼里,尤其是这个家伙在获得了乔应甲的推荐进青檀书院时,王子腾就意识到这个小家伙潜力不可小觑。 乔应甲这等清贵御史是不可能拿自己的名声去做人情的,只能说明此子的确当得起他的推荐。 而冯紫英在青檀书院里的表现也证明了自己的判断,特别是对此子在书院表现了解越多,他就越觉得不能放过此子,不能放过冯家,冯唐想要脱身那更是不可能。 此子既然颇得齐永泰、乔应甲和官应震的欣赏,俨然有齐永泰和官应震衣钵传人的架势,那说明这个家伙正在逐渐被士林文官群体所接受,而其他武勋想要做到这一步,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一旦此子考中举人甚至进士的话,这个家伙未来在朝廷中只怕就会有不可小觑的影响力,即便是现在都已经小有名声了。 正因为如此,他就越发想要和这个小家伙会一会。 相比之下,冯唐的事情反而是小事了。 “老爷,冯家郎君来了。” “请他进来。”王子腾定了定神,和这个家伙这一次会面,也许会给自己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他有一种直觉。 王家的会客室很素淡,完全没有一般武勋世家那种威武豪奢的气息,简简单单的一对官帽椅,外加一顺溜交椅。 青石板斑驳陆离,甚至有些起伏,看得出来很有些年成了,但依然保持着原状,而斜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不知道是哪位大家的字迹,颜体。 “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这是诸葛亮的《诫子篇》中的话,不知道王子腾居然喜欢这句话,但看看他的儿子德行,好像这更像是反讽吧?冯紫英不无恶意的想着。 “参见伯父。”恭敬的深鞠躬,抱拳拱手一礼。 “坐吧,紫英,我以为你年前就该来我这里了呢。”王子腾悠悠的道:“没想到你还能稳得住,难得。” 冯紫英一怔,随即哑然失笑,“伯父若是有此意,只需传一声,小侄,敢不前来?” “呵呵,孺子可教。”王子腾不置可否,“今日一来,怕是有以教我?” 一句话又把冯紫英吓了一大跳,原本坐下又赶紧起来谢罪,“伯父为何如此说,岂不折煞小侄?” “你胆子比谁都大,还怕这区区一句话?”王子腾斜睨着这小子:“临清民变你都能从乱民中脱身而出,还把林如海之女和贾雨村以及薛家人都救了出来,这番本事,还能怕我一句话?” 冯紫英知道这是对方借势敲打自己了。 要说也没错,人家是京营节度使,是兵部右侍郎,四王八公十二侯里边,便是四王都要让他三分,真正武勋群体代言人,冯家也算是武勋一脉,要论起来多少也还是受惠过,自己去了贾家,却不去王家,有些说不过去。 东平郡王、南安郡王以及西宁郡王现在也不过是些吃俸禄的虚衔角色,在太上皇那里怕是根本没有多少影响力了,也就只有北静郡王水溶可能还能在太上皇面前说得起话来,但都无法与真正手握重权的王子腾比。 &nbs p;现在的王家是真正金陵老四家之首,甚至远远把其他三家甩下无数个身位,彻底瞠乎其后。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清楚自己可以去贾家,和贾家保持密切联系都没关系,因为贾家早就是花架子了,纸老虎都算不上,但是如果和王子腾关系变得密切起来,那就很难说永隆帝那边有什么负效应了。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永隆帝似乎也没有放弃拉拢王子腾的意图,大概在永隆帝看来,这也应该是最稳妥之举。 只要确保王子腾不彻底倒向义忠亲王那边,哪怕王子腾就这么一直老老实实的当他的太上皇的代言人,都没有问题。 只要不为义忠亲王所用,一切都可以接受。 冯紫英觉得王子腾也看穿了这一点,甚至太上皇也应该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现在各方才会有这样一种微妙的局面。 这种微妙局面,对自己一方来说也是有益无害的,起码现在王子腾也还是首鼠两端的,他的态度应当是有圆转余地的。 “伯父这么说,小子就惭愧了。”冯紫英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态度就吓倒或者退让,他很清楚王子腾这种人,只看利益,不看态度,“小子也想问一声,伯父需要家父和小侄做什么?只要家父和小侄做得到,断无不允之理。” 王子腾也没想到对方态度来得如此爽快,反而让他一怔,迟疑起来。 要让对方做什么?这个要求还真不好提,不让冯唐去榆林镇,总得有个理由吧?说太上皇怜惜冯家,不忍冯唐去榆林苦寒之地,那太虚伪,瞒不过冯紫英这等人,只是让冯唐留下来等待自己这边局面明朗,接任五军营大将,那又显得有些虚无缥缈了,那不是一年半载能有结果的事儿。 见对方犹豫不决,冯紫英心反而定下来了,平静的道:“王公,我们冯家的情形您也清楚,我爹赋闲三年,之前在大同表现如何您清楚,既然觉得我爹挡了别人的路,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我爹也无怨言,只是还是要给条活路吧?我冯家上下一百多号人,也不能这么坐吃山空不是?去榆林镇也并没挡谁的路,何至于此?再说了,若是朝廷真有需要,一纸诏令,难道我爹还能抗命不遵?” 冯紫英改变了语气,径直称呼为王公。 王子腾当然不会被冯紫英这几句话就打消念头,这一步踏出去,再想要把他收回来,就未必那么轻巧了。 见王子腾表情平淡,不为所动,冯紫英也觉得头疼,这厮就是一个油盐不进的铜豌豆,不会被自己花言巧语所轻易打动,还得要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说了。 话说回来,他能随意被自己说动,那也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紫英,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在这里,我素知你虽则年轻,但却是个有想法也能做主的人,近闻你们书院山长齐公有意出山,你可知晓?”王子腾突然岔开话题。 冯紫英一愣之后随即道:“有所闻,但此等事宜,非我等能置喙。” 王子腾不满的瞥了冯紫英一眼,这厮果然奸猾,哪里像一个十三岁少年郎,一涉及关键事宜便一推了之。 “紫英啊,你既然叫我一声伯父,那我也推心置腹的与你一言,冯家深受朝廷隆恩,虽说有些事情未必尽如人意,但大事面前却须得要站稳脚跟啊。” 冯紫英目光冷了下来,这厮是要威胁自己么?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眸回视对方,冯紫英和王子腾目光在空中交错,一个淡然平和,一个不屈不挠。 好一阵后,冯紫英才一声轻笑:“王公,小侄倒是觉得恐怕王公有些想得偏了。” “哦?”王子腾淡然道,“何以见得?” “王公怕是忧心天家父子因近日之事心生嫌隙吧?”冯紫英知道需要点穿某些事情了,这王子腾身处其中便难以看清,须得要自己来替他点拨一二了。 王子腾炯目一冷,“紫英何出此言?” 冯紫英不理对方,径直道:“既然纷纷扰扰,徒乱人意,王公何不辞任?” 王子腾一愣,辞任?辞任右侍郎? 他不是没想过辞任,但是辞任右侍郎想要继续执掌京营军权的意图就太明显了,那显然会让皇上对自己的疑忌心更重,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辞任岂非有伤皇上一番恩意?”王子腾慢吞吞的道。 “小侄的意思是王公不妨辞任京营节度使。” 简单一句话,却是犹如晴天霹雳,雷霆万钧,听得王子腾全身一震。 乙字卷 第九十六节 赠言,固心(第一更求票!) 眼中精光暴闪,注视着冯紫英,王子腾却没有说话。 “辞右侍郎自然是不妥的,但若主动辞去京营节度使呢?”冯紫英轻轻笑道。 “兹事体大,且恐负君恩。”良久,王子腾才缓缓道,不置可否。 君恩?这个君是哪个君?太上皇,还是当今圣上?冯紫英内心冷笑。 冯紫英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又放下,这才又道:“并不是只有伯父一个人才当得起君恩吧?” 王子腾心中一动,再慢慢一琢磨,内心豁然开朗,此子果然有些门道,居然能想出这样一招。 不过他还要在看看这家伙嘴里能说出一些什么东西来,这家伙给自己的惊奇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让他感兴趣。 “小侄看镇国公府牛继宗牛伯父和理国公府柳芳柳伯父亦是干练将才,亦有为国效力之意,太上皇也属意已久,伯父何必非要恋栈不去,此非国家之福,非朝廷之福。”冯紫英悠悠的道。 王子腾心中大寒,死死盯住眼前这一位才十三岁的少年郎,半晌不语。 牛继宗原任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柳芳亦任过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此二人现在在太上皇跟前亦是十分热络,早已经对自己一直担任的京营节度使十分眼热,尤其是在自己又兼任了兵部右侍郎之后更是艳羡无比。 王子腾也已经听到了一些人的不满,认为自己自顾自己,却未曾考虑过别人,原本皇上有意安抚昔日太上皇老臣,却被他一力阻挡。 武勋集团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王子腾站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也就要承受来自各方面的指责和抱怨,都要为自己争取更多地利益,这无可厚非。 关键是要如何来平衡这其中的利弊,太上皇也还盯着在。 “紫英,你牛伯伯和柳伯伯兴许并无此意,……” ”王公,赋闲已久方才更有心气,小侄觉得牛伯伯和柳伯伯也许如我父亲一般,老骥伏枥,亦愿为国效力。”冯紫英轻轻一笑。 他知道王子腾在顾忌什么,这么来一招脱袍让位,他自己往哪里去?太上皇会怎么想? 兵部右侍郎对武人来说,就是虚衔,兵部事务是轮不到你一个武勋来插手的,这是大周祖制,他王子腾无处去,难道又像牛柳二人那般赋闲在家,只怕这又是王子腾难以接受的了。 “小侄听闻山长亦言,朝廷有意效仿前明,加强九边防务,总督九边军务,或许……” 王子腾心中又是一惊,此子居然知晓此事? 但是转念一想,齐永泰出山势头越来越明显,估计年后就又会有所动作,传闻齐永泰有可能出任吏部左侍郎,也有传言称其可能要担任户部左侍郎执掌户部事,但无论如何此人都将大用是确定无疑的。 “总督军务那是文臣权责,……”王子腾悠悠道。 “王公此言差矣,那不过是前明旧例,小侄听闻山长言称总督军务还需军务娴熟者,不拘文武,以国事为重。” 这话齐永泰的确在年前和冯紫英说起过,齐永泰不是那种食古不化的人,除了兵部调兵权必须要由文臣执掌外,总督军务他并不反对武将充任,本来那就是一个临时性职务,半年亦可,三年亦可,完全由朝廷根据情况而定。 王子腾一听此言,便知道这齐永泰怕是出任吏部左侍郎的事情已成定局,这般重大事务,尤其是涉及到官制调整,若无吏部的支持,是断无可能的。 既是如此,王子腾心思便活泛起来了,若是能退出京营节度使这一过于招风的职务,让牛柳二人中一人来接任,不但可以化解来自牛柳二人的不满,而且太上皇那边也有一个交代,至于说牛柳二人谁来继任,那就不管他的事情了。 而且王子腾更清楚牛柳二人对军务荒废已久,惯于虚夸,对京营三大营并不熟悉,只怕皇上也是乐于见到此情形的。 想到这里王子腾也有些黯然,自己苦心经营京营多年,但现在反而成了罹祸之源,现在交出这个职务,倒不失为一个明智之举。 “紫英啊,我听你政世叔说你近日多有去荣国府教导宝玉?”王子腾转开话题,问起了私人事情。 “是去过两次,政世叔希望小侄能指导宝玉一二,不过宝兄弟确有读书之才,政世叔也有意年后便要重开族学,先让宝玉在族学里好生读两年,日后便能去书院读书。”冯紫英心中大定。 王子腾动心了,同时也说明王子腾亦有避祸,起码是避开旋涡最凶险处之意,冯紫英顿时表情也轻松了许多。 “唔,宝玉天资聪慧,若是能沉下心来读书,未必不能读出来,只是你那婶婶过于骄纵宝玉,我已专门交代她,不得过于干预宝玉读书,贾家一门若无一个读书人撑起门面,日后如何能立足于京 师?”王子腾捋须喟然。 “伯父放心,以小侄之见,只要宝玉肯沉下心读书,进士不敢说,但是一个举人是跑不掉的。”此时尽可大说好话,冯紫英当然不吝谀词。 “但愿如此。”王子腾脸色也转好,深看了一眼冯紫英,“铿哥儿对明年秋闱当有把握吧?” “伯父此言让小侄诚惶诚恐啊,小侄经义功底浅薄,方入书院不到半年,如何能与其他书院同学相比?伯父也莫听闻一些外界传言便高看小侄,其实不过是一些以讹传讹的虚言。” 冯紫英连连摇头,这等事情他是断不敢夸口的,秋闱春闱的各种偶然因素太大,真不好说,这个时候夸口只会自取其辱。 “哦,那也不急于这一科,你明年也不过十四,三年后十七若能中举,那也算是难得了。”心中稍微放心一些,王子腾点点头,“紫英,算算年龄你也差不多了,你家中可曾为你定亲?” 冯紫英立即警惕起来,略作沉吟便道:“尚未考虑此事,小侄也曾经与父亲母亲说起过,小侄这两年只想认真读书,其他事宜一概不予考虑,一切都要等到明年秋闱之后再说。” 王子腾想一想也是,对方现在正在一门心思读书,否则也不会颇费周折去青檀书院,明年他也不过十四岁,论亲议亲也正当时,只可惜自家没有嫡女,唯一一个庶女也早就嫁了人了。 一番言语之后,冯紫英又隐约提及修陵一事,却被王子腾直接打断制止,面带不耐之色,直言此等事宜不必多提,冯紫英便立即明悟,便不再言语。 随后王子腾端茶,冯紫英自然也就起身告辞。 待到冯紫英离开,王子腾又独自将自己关在书房中细细思索今日与冯紫英的谈话。 对方虽然年轻,但是今日透露出来的种种消息却显示此子已经不能用简单人物来看待了。 第一便是此子已经能做冯家的主了,这一点其实王子腾已经早有预料,能闯出偌大名声,岂能是等闲之辈? 这等年少老成的神童历朝历代都不少见,冯紫英大概也可以算是其中一个了吧。 第二则是冯紫英应当算是齐永泰的入室弟子了。 这一点很重要,就凭他敢把齐永泰所言透露给自己,说明此子不但受到了齐永泰器重,而且还能协助齐永泰分析判断朝务,甚至做出一些决定了。 能做到这一步,连王子腾都有些羡慕,齐永泰是何许人,便是要当其幕僚,都不是一般人能行的,但这冯紫英居然就能获得齐永泰如此青眼相加。 想到此处,王子腾又盘算了一番,若是冯紫英所言属实,那么的确是一个机会,出巡九边,既能掌握边军,却又远离京师城,对那边来说似乎都能交代得过去,就看各自的想法了。 思绪纷杂,好一阵后王子腾才收敛起心思,只是这冯紫英的确是个人才,若能交好,也能与齐永泰那边代表的士林文臣搭上一条线。 思前想后,王子腾都觉得有些遗憾,若是那贾探春是自己妹妹所出便皆大欢喜了,只可惜元春又已经进宫为女史,否则,哪怕是年龄差上三四岁那也不打紧,定要促成这桩婚姻。 要以庶女嫁给冯家,王子腾觉得冯家怕是不肯答应的,甚至会视为羞辱,猛然间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妹妹,不是还有一个嫡出女儿么?王子腾心思又活泛起来了。 薛家虽然现在有些没落了,但是好歹也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而且祖上也是当过紫薇舍人的,唯一有些可虑的就是现在薛家已经沦为了皇商,这对于武勋家族来说固然影响不大,但对于士林文臣来说,却是有些讲究门风者所忌讳的。 想到这里,王子腾都觉得头疼,哪方都有些不如意的,但是也并非毫无机会,若是那冯紫英明年秋闱未中,那便是机会。 另外王子腾也听闻自己嫁入薛家的妹妹所生嫡女不但聪慧可人,而且十分懂事,远胜于其兄十倍,若是冯家了解这般情况,或许又多了几分希望。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自己还在被王子腾盘算这般许多,甚至连尚未进京的薛宝钗都已经被算计进来。 他回到家中也还一直在揣摩王子腾心思,此人也是个心思繁复的角色,还须得要让其明晓利害,坚定心意。 最后他在书房中思索良久,提笔写下,“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跟。” 次日,这副字便送到了王府,冯紫英帖子中称是感谢王公提醒,方有所悟,所以专门请京城书法大家米万钟书写之后送至王府。 米万钟乃前宋米芾后裔,乃是京城首屈一指书法大家,号称“北米南董”,也是当下户部主事,等闲人自然是难得获其墨宝的。 王子腾收到这副字后,在书房中沉思良久,方才珍而重之的将其藏入自己珍藏斋中。 乙字卷 九十八节 一发动全身 起身又福了一福,平儿小声道:“奶奶的意思是,先不忙,若是需要的话,再来取,日后若是不方便的话,看看是否可以置放在哪家方便的钱铺里,这样也方便取用。” “哟,你家奶奶可真的是打得好算盘,银子借给她,她却要放到钱铺里,嗯,这一进一出,啧啧,……” 冯紫英一边摇头,一边啧啧不已,羞得平儿也是抬不起头。 平儿何尝不知道自家奶奶这个主意打得是好算盘? 从冯家借银子本来就要算最低利息,却要存在钱铺里,那还有一分收益,这两相抵消,基本上就没多少开支了,相当于就是拿着冯家的银子来做这笔生意了。 她也问过自家奶奶,可凤姐儿却毫不忌讳的说,这等便宜能占就要占,没准儿日后贾家就要赔一个姑娘给他们冯家。 这话让平儿也吃了一惊,只是凤姐儿却又不肯再多说,她也不好多问。 这盘算来盘算去,好像这府里边也就四位姑娘。 元春早就进宫当女史去了,怕是不太可能在出宫嫁人了,而且也年龄也要比冯家大郎大五六岁,那剩下就只有三位姑娘了。 迎春也就是琏二爷的妹妹,探春便是宝玉的姐姐,一个是大老爷的,一个是二老爷所出,可问题这两位都是庶出啊,冯家怎么可能会娶一个庶出女儿?换了是前几年冯大郎尚未有这般名头威势时,或许还有一分可能,现在,平儿相信冯家肯定不会应允这门婚事。 那剩下的就只有唯一一个选择了,那便是东府那边的四姑娘惜春了。 惜春倒是珍大爷的胞妹,嫡出,可年龄上却要小冯大爷好几岁,好像珍大爷对这位妹妹一直不怎么多管,要不也不会被老太君要到西府里边来养着。 加上东府那边珍大爷名声一直不太好,这门亲事要想让冯家答应,只怕也难。 不太清楚王熙凤这话语里的意思,平儿倒是不相信以二姑娘和三姑娘能去给人做妾,就算是冯家大郎考上进士恐怕也没这个说法,贾家好歹也是勋贵之后,两位姑娘纵然是庶出,那也不能给人做妾。 见平儿羞得低头不语,冯紫英当然知道对方也就是一个来跑腿办事儿,再多说下去,就有点儿像是调戏对方了,不合适。 “算了,平儿姑娘,这事儿也不是你做主,你家奶奶这个人啊,盘算人的主意还真的是算得精,就按照你们奶奶说的办吧,五万两银子,她若要银子了,便说一声,我便让府里替她存进哪家钱铺银号,一切听她安排,可好?” 平儿来这一趟,要的就是这句话,起身又是盈盈一礼,“那就多谢冯大爷了,这是借条,请冯大爷收好。” 说完之后,平儿这才反应过来,吃了一惊,“冯大爷,是两万两,不是五万两。” “唔,我知道。”冯紫英随手看了一眼,便召唤云裳进来把这张借条送到姨娘那里去,然后才不紧不慢的道:“二万两兴许不够呢?你家二奶奶这个人做事儿大手大脚的,打点各方肯定也不小,所以我替她多备一些,你回去回禀你家奶奶就行了。” 平儿颇感惊讶,这事儿二奶奶可没提起过,这冯家大郎怎地却变得如此大方了? 难道真的是要娶二姑娘,作聘礼?这聘礼未免太昂贵了,没这个道理啊? 真要是聘礼,也该光明正大提出来才对,而且是要给大老爷,怎么也轮不到二奶奶这里。 平儿有些糊涂了,但是见冯紫英一本正经的模样,也不好多问,只能称是。 “平儿姑娘,另外你们奶奶这么做,难道就不怕府里知道?琏二哥这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都是要在外边奔波的,怕是归家都没几时啊。”冯紫英提醒道:“这事儿是瞒不住的。” “奶奶说了,也不需要刻意去瞒什么,既然没用公中银子,那便没啥好隐瞒的,若是问起来,也只说二爷去帮朋友忙,那便谁也说不上个啥。”平儿倒也坦然。 冯紫英没想到王熙凤还有这等魄力,居然敢挑明,但这话没有错,贾琏去帮朋友忙,至于说这赚多赚少,那也是贾琏自个儿的事情,委实和荣国府无关。 “也罢,看来你们二奶奶是打定主意了,那我也不多说,只是那边工部和户部的事宜,你家二奶奶可是责无旁贷啊,那才是关键。” 叮嘱了一番之后,冯紫英这才目送这位俏丫头离开。 不知不觉间,冯紫英发现自己与《红楼梦》书中几乎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物都都渐渐认识了不少,唯一也就只剩下薛家那边的两位了,薛宝钗和香菱,那薛大傻子不算。 不对,还有不少,妙玉,邢岫烟,薛宝琴,对了,史湘云,丫头里边那个火爆晴雯也没见着。 想到这里,他还真的有点儿期待,看看除了这位通体透香粉黛失色的宝姐姐究竟是何等模样,还有那几个同样各领风骚的女子究竟如何。 这林丫头他倒是见了无数次了,说实话,固然已经有些渐渐长开来,露出一抹精灵柔弱的模样,但是毕竟还是太小了一些,感受不到那份神韵,但论年龄这宝钗应当是要比黛玉大三岁,也就是和自己年龄相仿,那倒是真的可以一观。 ******** “你是说那冯家大郎去了王侍郎府上,二人商谈一个多时辰?”卢嵩轻轻抚摸着下颌,一只手背负在身后,在并不宽敞的公房中来回踱步。 “回大人,接近一个半时辰。”站在门口下属轻声道。 “可曾知晓二人谈什么?”卢嵩也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好歹也是京营节度使,还兼着兵部右侍郎,能在其府上安插一个人已经是花费了无数心血了。 “不曾知晓。”下属低下头,“他那内书房小院乃是府中人禁地,除了他本人和两名跟随他二十年的长随,包括其家人都不能入内,前年一命侍妾仗着得宠要送汤羹入内,事后被其逐出府。” “呵呵,这位王侍郎是在以治军方式来治府啊。”卢嵩不屑一顾的轻笑一声,“那他两个儿子能进去么?” “也不能,次子王德去年喝醉了酒也试图入小内院,结果被王子腾亲自杖责二十,打得那王德十天没能下床。” “哦?”卢嵩一愣,不让小妾入内倒也说得过去,但连儿子都不允许入内,这就说明此人在这些方面真的很谨慎了。 “还有什么?”卢嵩站在窗前,背对门口,远眺良久。 “据闻,第二日那王府又收到了一幅书法墨宝,属下不知道是否和此有关。” “哦?为何这么说?”卢嵩来了兴趣,转过身来,。 “头一日里王公所见之人皆是军中之人,甘肃镇、榆林镇以及京营和北城兵马司等一干人等,并无其他外人,唯有这冯家大郎以往从未登过门,……” “那这副书法墨宝从何而来可曾查清?”卢嵩急问。 “未曾,时间上有些来不及,……”下属话尚未说完,便被卢嵩训斥:“这等事情如何耽搁?还不赶紧查明!” 等到下属离开之后,卢嵩又深吸了一口气,静心思索。 当初把这位冯家大郎纳入视线时,下边人还有些不以为然,尤其是张瑾这厮还觉得小题大做了,但现在看来却是一个明智之举,这冯府还须得要安排可靠人盯住。 就凭这家伙在齐永泰面前分量日重,这条线就要一直跟下去。 卢嵩是知晓皇上的心思的,齐永泰出山已成定局,太上皇那边也应当是沟通好了,而且多半是出任吏部左侍郎这一炙手可热的位置,据言齐永泰更愿意去户部,但是皇上和太上皇都应该没有同意,大概都是担心这一位去燃起大火。 想到户部,卢嵩都忍不住摇头,那真的是一个火坑,可齐永泰居然还愿意去跳,他就不怕把自己烧成灰烬?有些时候大火一旦烧起来,就连皇上都保不住。 齐永泰在青檀书院蛰伏养望这几年的确还是颇有影响,上一科春闱便有三名青檀书院学子成为庶吉士,这三年一过,起码会有一到二人要进入翰林院,另外一两人也会有重用。 下一科春闱据说青檀书院人才更是鼎盛,像韩敬、许獬、练国事、宋统殷、方震儒、叶廷桂等人尽皆是人中龙凤,一旦这些人考中进士,只怕青檀书院名声会更大,而齐永泰声势也会水涨船高。 卢嵩心中对那在齐永泰面前日益受到看重的冯紫英也是更感兴趣,一个武勋子弟,却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就成为齐永泰、乔应甲、官应震这等子对武勋乃至武人都根本看不上眼的士林文臣们心中的宠儿,不能不让人多给他几分关注。 想到这里,卢嵩也不由得哑然失笑,什么时候龙禁尉居然对一个十三岁的书院学子这等感兴趣了,甚至比他可能要出任外镇总兵的老爹还值得花费更多心思? 乙字卷 第九十九节 张师(第四更一万二送到!) “紫英,还不来见过张师?” 刚踏进院内,冯紫英就听见了自己父亲的召唤。 “张师?!”冯紫英又惊又喜,疾步而入,见到那个和自己父亲并坐上首的道装男子,纳头就拜。 “起来罢,抬起头来让我看看。”道装老者摆摆手,脸上也露出一抹欢喜的的神色,一别经年,他倒还真有些想念这个记名徒弟了。 冯紫英抬起头来,目光坦然的迎着对方探究的目光。 看着冯紫英清澈坦率的目光,道装老者一愣,又认真观察了一番,才捋着胡须,脸上露出奇异之色,“奇怪!” “怎么了,张师?”冯唐吃了一惊,自家只有这一个独子,就怕养不大,从小就让这一位和冯家几代交情的杏林世家嫡子帮忙调理将养身体,应该说儿子这么些年来几乎没生过什么大病,身体比寻常同龄人还要高壮许多,这一位功不可没。 “没什么,自唐。紫英,你这一年来可曾有过什么奇遇,呃,或者遭遇过什么?”道装老者捋须沉吟良久方才道。 “张师,去年紫英代我回山东临清老家,路上曾患了一场重病,险些……”冯唐忙不迭的道,深怕落下什么后遗症。 “哦?就这个?”道装老者摇摇头,显然不是这个原因,但很显然自己这个记名弟子命格好像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以前观自己这个弟子是天生富贵命,气盈充实,现在却发现富贵易位,成了贵在前,富在后了,这二字字义未变,但是易位就不简单,命格变化更是闻所未闻,加之其气盈充实程度亦大大增加,这却是好事儿。 只是其眉宇间姻缘线牵缠复杂了许多,这才一年多这小子就惹上了这么多风流债? 再一看,没有啊,其他方面依然如故,这却是让他这个虽然不太信命的杏林人有些疑惑了。 但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个弟子的状况都要比一年前更好,道装老者想了一想又点点头:“也罢,自唐无需担心,有变,那也是向着好的方面变,紫英,我教授你的补气养精法你一直在习练吧?” “张师,弟子一直勤加修炼,从未中断。”冯紫英便是到书院里也是早晚不停,尤其是早上起床之后更是从不间断。 “嗯,那就好,十六岁之前最好不要中断,十六岁之后元气已固,就不妨事了,但修习此法,对你身体有益无害,若能一直坚持,你一生都能受益匪浅。”道装老者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这一点冯紫英倒是相信的。 这一位看上去不过四十许人,看起来比自己父亲还年轻几岁,但实际上早就是六十好几了,但日常出行依然是健步如飞,寻常壮年人根本就赶不上。 问过冯紫英的情况之后,道装老者也介绍了自己这两年南游的情形,去了绍兴,与号称南张的张景岳一会,二人切磋了一月有余,因张景岳好要到辽东游历,这才道别返回。 寻摸着一个机会,冯紫英便说了冯家一个世交远亲身子骨柔弱,该如何调理,道装老者详细询问了一番之后,倒也没多说什么,写了一套日常习练的养生术交与冯紫英。 冯紫英也看了看,的确比较简单,就是几个姿势动作,配合呼吸,估摸着应该不难,林丫头应该是可以胜任,心里这才安稳下来。 待到冯紫英离开之后,道装老者才又问起冯紫英的婚事。 冯唐倒也没有隐瞒,说起了这半年来冯紫英的一些变化,包括山东民变,去青檀书院读书,以及贾家有意联姻等等。 “难怪,我说紫英怎地会姻缘线缠绕颇多,看样子紫英表现太过出众,引来无数人想要结亲啊。”道装老者张友士捋须大笑不已,“只是他年龄还小,最好还是缓上两年,你们冯家只此一子,须得要慎重。” “此事我也想过许久,紫英自家亦是觉得要等到后年以后才来考虑此事。”冯唐也点头。 “最好能等到他年满十六周岁之后再来谈成亲之事,当然若是定亲倒也不妨。” 张家冯家是三代交情,历来交往密切,冯秦冯汉战死病殁又未能留下后嗣,这也让冯家更是担心绝嗣,所以张友士也专门来为冯家这唯一独苗将养出了不少方子。 “嗯,理当如此,家里最担心也就是紫英的身子。”这个时候冯唐又觉得自己夫人对紫英屋里人要求更苛刻一些不是坏事了,虽说他也觉得云裳不类那种不知自爱之人,但是那丫头委实长得俊俏了一些,万一自己儿子哪一日把持不稳 ,还真是一个可虞之处。 “自唐不必担心,我看紫英元气充盈,印堂饱满,日后怕是要子孙满堂,若是自唐心急,待紫英满了十六之后,不妨先为其寻一二宜生养的侍婢充作房中人,或许便能有所获。”张友士也知道冯家是最喜欢听到这句话的,不过看冯紫英的命相,比上一次时更好,所以他也不吝多一些宽慰之言。 “呵呵,那就谢张师吉言了。”冯唐心里乐开了花,心念又转到了贾家二姑娘贾迎春的身上,那高婆子说这贾赦庶女倒真是一个宜生养的体格,若非是庶女,哪怕贾赦此人品行不堪,冯唐觉得都可以应承下来。 不管如何,这紫英的大妇定要寻一个体格合适宜生养的女子,哪怕是出身家门略逊都可以接受,另外也要物色一二合适女子充为儿子房中人,没准儿就能如张友士所言那般早日开枝散叶。 ******* 当躺倒在书院里大通铺硬炕上时,冯紫英才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二十日的春假休沐真的是让他感受良深,这和书院的生活完全是两个概念。 但无论是那边的生活,对冯紫英来说都是一番难得的体验,他都很享受。 来到这个世界,他是越来越喜欢,越来越爱上了这份生活,书院里生活团结严肃紧张活泼,书院外生活精彩丰富绚丽奢靡,两相结合,一张一弛,自然让人沉醉其中难以自拔了。 “哟,紫英回来了?”陈奇瑜踏进宿舍时,就看到了正在和一干舍友们热闹寒暄的冯紫英。 “玉铉,这是你的礼物。”郑崇俭已经替陈奇瑜拿着了,“紫英专门带回来的,大家都有。” 看见陈奇瑜脸色有些奇异,冯紫英心中明也在哂笑。 这家伙就是这么爱装,放不下面子,又还夹杂一些说不出的嫉妒,在冯紫英看来,这些情绪都有些可笑,不过这在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中的确也很正常。 “不值几个钱,就是一些零七八碎吃的东西,也别指望我给你们带啥金贵的玩意儿。”冯紫英摆摆手,“咱家也没有余粮了。” 冯紫英的话也逗来一阵笑声。 陈奇瑜内心其实很羡慕冯紫英的这种气度风范,自己再怎么努力似乎都学不会这种举手投足与生俱来的大气,这应该和对方的家庭出身有一些关系,但是也不完全如此,总而言之,让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情绪不正常不合适,郑崇俭和孙传庭都隐约和他说过,但自己却始终扭不过这个弯儿来。 “紫英,上次去白石庄愚兄没去成,啥时候再补上啊。”陈奇瑜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大度一些。 “好啊,这马上春日就来了,倒不一定要再去白石庄和紫竹禅院,城里城外可去的地方多了去,到时候找个休沐的时间,大家一起,这次可说好,不说学业上的事儿了,省得大家游兴都要被打消掉了。” 冯紫英很大方的回应,“缺了玉铉,咱们这乙舍都没那么热闹了。” 对冯紫英的这份态度,陈奇瑜是真心佩服,换了自己,未必能做得这么好,深吸了一口气,陈奇瑜招呼冯紫英:“紫英,你出来一下,愚兄和你说个事儿。” 冯紫英点点头,也不多言跟随对方出去。 宿舍里立即一阵窃窃私语声,甚至也有人直接了当的道:“这玉铉是不是太拿大了,不把大家当同学?” “那不是怎地?紫英好意邀请,他却拒绝,还拉着其他人也不去,真当大家看不出来不成?”这是方有度毫不客气的道。 “自封自己是乙舍的领袖了吧?觉得大家都该听他的?”还有人从角落里冒出来话,看不清楚是谁。 郑崇俭和孙传庭都有些尴尬。 他们都是山西人,也不是这个宿舍的,但是大家都和冯紫英交好。 没想到同为山西人,甚至还和冯紫英一个宿舍的陈奇瑜却始终和冯紫英不对路,现在连原来一直和冯紫英闹别扭的傅宗龙都和冯紫英关系大为改善了,这陈奇瑜却还是一根筋。 他们也能理解陈奇瑜的一些不爽,但是形势比人强,人家冯紫英表现出来的能耐却高人一筹,你不承认不行啊,连甲舍的范景文和贺逢圣人家都要承认冯紫英不弱于他们,你陈奇瑜凭什么就非得要觉得自己高对方一等? 就凭你比对方先来书院半年?青檀书院可不是一个只论资历的地方。 乙字卷 第一百节 “原创”装逼效果出乎意料 陈奇瑜和冯紫英走出了宿舍。 陈奇瑜的心情的确很复杂。 在冯紫英来之前,他一直是整个乙舍中齐永泰和官应震最看重的学子,哪怕是在整个东园,他自认为自己也不逊于甲舍那两位所谓领袖。 虽说名义上有“山西三杰”,但郑崇俭和孙传庭基本上都是唯他马首是瞻的,而本身山西学子就在青檀书院中占有较大比例,所以他觉得自己成为现在的东园,未来整个书院的学子领袖是理所当然的。 但这一切都是冯紫英来的这短短三个月里发生了改变。 冯紫英几乎是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横扫了整个青檀书院,西园那边也就罢了,毕竟韩敬、许獬和练国事那都是在整个北地都赫赫有名的学子,但东园这边简直就成了冯紫英的天下了。 范景文和贺逢圣几乎是拱手让出了东园领袖的位置,这简直让陈奇瑜措手不及,甚至也毫无还手余地。 事实上在最初冯紫英提出一系列的举措时,陈奇瑜也是欢迎的,他能意识到冯紫英提出的这些新路子带来的好处和意义,所以他也积极的想要参与进去。 但后来冯紫英层出不穷的新招数让他就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路数了。 尤其是这辩论大赛在衍生为南北士林的讲经论道盛会,冯紫英更是直接跳出了辩论本身,而进入了仲裁组,甚至还把崇正书院的杨嗣昌都拉了进来,这让陈奇瑜觉得无比绝望。 人家都已经是和杨嗣昌比肩的人物了,你怎么去和人家竞争? 而山长和掌院的态度也在悄无声息的变化,很多事情更多的是直接招冯紫英去商量,然后就能拿出举措,这本来是他梦寐以求的,现在却被冯紫英取而代之。 这种失落感简直就像毒蛇一样紧紧盘踞在他心中,让他格外难受和无助。 他也一度想要挣脱这种负面情绪重新振作起来,就像傅宗龙一样,但是却始终放不下。 现在一度视他为首领,也是最忠实的密友——郑崇俭和孙传庭都“背叛”了他,而投入了冯紫英的“怀抱”,这简直让他无法接受。 甚至他也隐约感觉到了整个乙舍乃至东园同学们对他的一些疏远和冷淡,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但却不知道该如何来改变这种局面。 “玉铉,看看这夜空,总能让人心情变得舒畅起来。”两个人并排走出宿舍区,走到了那白石和青檀所在的山坡上。 “是啊,有时候站在这里看着星空如画,总感觉到人生的渺小。”陈奇瑜也有些感慨,两个人就这么一路走来,竟然一句话都没有,但是气氛却似乎慢慢变得平和安宁了许多,“紫英,你说我们读书究竟是为什么?” “玉铉,这个问题,无数人在无数个时候也像无数人问过了,其中也肯定会有无数先贤大儒们,但我想都应该是异曲同工,嗯,我觉得前宋张子已经说得很好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难道不是么?” 冯紫英淡淡的回答道。 陈奇瑜摇摇头,”张子的话太过于宏大,对你我来说,显得有些遥远了,那你觉得对我们青檀书院,对你我这样的学子来说,又当如何呢?” 冯紫英微微侧首,看了陈奇瑜一眼。 月牙如钩,映在陈奇瑜脸上,对方眉宇间多了几分探究深思的神色,冯紫英估计这家伙可能是钻进了某个牛角尖了,居然拉着自己来问这种充满了哲学色彩的问题。 之前对方肯定不是想要和自己说这些,只不过是在和自己走出宿舍,恰巧感受到了某种氛围,触及到了对方某些心境,所以才摇身一变成为文青或者愤青了。 “我们青檀书院,我们自己当如何?”冯紫英笑了起来,伸出双手搓了一把在冬日里寒风中冻得有些发痛的脸颊,继续往前走。 “也许我们可以这样做,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实际上我觉得我们也正在沿着这条正确的路径走下去,而日后,当我们中式入仕之后,那么就该像范文正公所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嗯,也许这就是我们读书人的两个阶段吧。” 走出十多步之后,才发现自己身边好像少了一个人,却看见陈奇瑜站在原地痴痴不动,吃了一惊,冯紫英赶紧走了回去:“玉铉,怎么了?” /> 陈奇瑜这才从痴迷中惊醒过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紫英,你是早就有此抱负宏愿,难怪一入书院,便能有此创举!这对仗,说得太好了!你是怎么想出这对仗的?我觉得应该用在我们东园,作为东园学子的座右铭!” 冯紫英吃了一惊,一不小心装了个逼,这句话是什么时候的? 他有些记不清楚了,但肯定应该是明末时候东林书院的楹联,但是现在好像没听说有什么东林书院,而且历史早已经改变,估计这楹联应该没有出来吧? 后面那句话倒也罢了,那是范仲淹的名句,装逼也不算个啥,但是前面这句话对于读书学子们来说,就太符合读书意境了。 不得不说,有时候一句经典的词句远胜于你在其他方面的卓越表现,这个时代就是这么看重诗词歌赋的逼格。 冯紫英发现陈奇瑜看自己的目光与先前截然不同了,崇拜、感悟、昂扬诸多味道混杂在一起的神色,然后反复吟诵着这句前世中一样在网上用滥了的名句,如痴如醉。 这让他忍不住有些后悔,也许自己还可以挖掘挖掘,看看还能记得起一些什么名言绝句来不? 只可惜那些个更流行的唐诗宋词完全顶不上用了,而明代以后的经典诗句好像不多啊,起码自己记忆中没多少,这装逼不是少了无数机会? 就在冯紫英扼腕叹息不已时,陈奇瑜终于慢慢从先前狂热的兴奋中平复下来。 此时的他已经对冯紫英再无任何芥蒂,变得格外坦然了。 无论如何,能够写出这一样对仗句子,他自认为自己做不到,关键是这句对仗实在太符合青檀书院学子们的心境意境了,他相信即便是山长和掌院恐怕都要一样击掌赞叹,叹为观止。 “紫英,愚兄服了。之前愚兄还总有些对你不服气,觉得你经义功底浅薄,纵然有些奇思妙想,但也觉得这等事情终究难以持久,你又说你不通诗赋,嗯,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与许獬那一日在这里的对诗,愚兄不觉得有多么高妙的意境,也就是刚好处于那个情形下的临场发挥罢了,许獬也就罢了,他倒是在诗文上有真材实料,你那对仗,很一般,也就是赶上那个时候气势够足而已。” 陈奇瑜毫不客气的剖开自己的心结,让冯紫英瞠目以对。 他当然知道那一日自己的对仗说不上多好,就占一个气势而已,但是今日就这么一句对仗,就让一直对自己都不太服气的陈奇瑜俯首称臣了?这么简单? 这诗文就这么牛逼,这么重要? 能收来银子发军饷,还是能抵御女真人的进犯?能赈济灾民,还是能治理河道?他完全不能理解这种心态。 以前他是低看了这诗词歌赋的逼格威慑力,但今日却真实感受到了。 虽然他也清楚这玩意儿其实真正用于实际没啥用,但是他能提升自身的影响力和人格魅力啊,这对于日后自己拉山头带队伍意义重大啊。 如果可以的话,为什么不能“废物利用”? 也许他真该再好好回忆回忆,看看自己脑海中还有没有什么残存的高逼格经典名句? 看看对方对范仲淹的名句和张载的千古名句都反应淡然,却对这句东林书院的楹联反应如此之大,说明这个时代还是更注重“原创”啊。 也不知道前几日里给王子腾送去的那一句“原创”自《小窗幽记》的句子,是不是也能让王子腾纳头就拜?呃,当然这可能有些想多了。 “不过你今日这一句,愚兄是真的服了,愚兄自认是写不出这等符合我们青檀书院学子心境意境的诗文,我知道你对诗文素来不太看重,嗯,甚至有些不以为意,但是咱们作为士林中人,写诗作赋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陈奇瑜还没有能完全从先前的激动中缓过来,连说话都有些絮絮叨叨,冯紫英也只能耐心的倾听对方的倾诉。 “紫英,你有这等文才,便当努力表现出来,为何却这般反感?愚兄知道你素来看重时政实务,总觉得那才是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真本事,但你不能否认诗词歌赋对教化万民的作用,……” 一直到回到宿舍里,陈奇瑜都还在和冯紫英喋喋不休的探讨诗赋和实务的“辩证关系”,只不过陈奇瑜的态度还是让整个宿舍的同学们都吃了一惊。 乙字卷 第一百零二节 父与子 冯紫英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自己不能轻易的给什么建议,毕竟这等军事上的战略战术自己是不太了解的。 蒙古高原上的鞑靼人,也就是所谓的蒙古诸部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也不知道。 他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最终建州女真击败了蒙古诸部唯一的希望林丹汗,然后皇太极诸人尽收林丹汗的八大福晋,从而完成了对蒙古诸部的控制,最终使得建州女真可以再无后顾之忧的大肆进攻关内中原。 现在林丹汗还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大小的少年,冯紫英估计没有十年八年时间,他未必能真正控制得住蒙古诸部,而且这条时间线上有没有因为蝴蝶振翅带来的变化,也说不清楚。 “爹,其他的儿子没法给您什么好的建议,要说爹您也是老于战阵的了,不需要我这个外行来提醒,但我觉得啊,这九边现在的状况就是一个字儿,穷,缺,缺粮,缺饷,但归根结底就是缺银子,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兵员可以随时补充,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 冯紫英说的都是大实话。 “甘肃陕西都是穷得叮当响的地方,多的是想要吃饱饭的人,不缺,所以您要面对要解决的恐怕就是这个问题,其他都是小事。” 一句话说到痛点上了,没钱没粮,自己这个当总兵的怎么去稳定军心,怎么去防御边墙?一旦鞑靼人寇边,自己拿什么去号令下边的将士? “紫英,你说的这倒是简单,但如何解决呢?户部空空如也,这种情形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多年如此,我去了就能解决?”冯唐已经开始为去了之后的艰难开始犯愁了。 “爹,所以我给您两个建议,或许能勉强缓解决一些问题,但是仍然只是杯水车薪,只能是缓解,难以真正解决问题。” 冯紫英也知道这是迫在眉睫的难题,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老爹未必能在榆林镇坐得稳,那里不比大同人熟地熟也有威信,你得拿出点儿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才能让下边将士安心。 “哦?还有两个办法?”冯唐颇为吃惊,他可是觉得一点儿头绪都没有,现在儿子居然还能两条路。 “一是策动兵变,然后纵兵抢掠,当然事先选好目标,应该能大有收获,暂时缓解您上任之后一段时间的压力。”冯紫英面无表情,“之前我已经问过尤氏兄弟一些情况,山陕商会中亦有不少和鞑靼人勾结走私盐铁茶出塞的,其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可以找到合作者,但那是后续的事情,要解决眼前困难,只有走这一步。” 冯唐倒吸一口凉气,自己这个儿子竟然想得出这等阴损招数?怕是各镇上那些老痞子都不敢轻易走这个偏锋吧? “爹,你别用这个眼光看我,你要不想一上任就闹兵变被人家给轰下来,你就得要兵行险着。”冯紫英摊摊手,“与其让兵变闹到你头上,不如引导兵变方向,既然这兵变不可避免,那当然就要利用起来,至于说目标,我相信您也是宿将了,这等事情也该是轻车熟路才对。” 冯唐死死盯着儿子,似乎要看穿自己这个儿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妖孽,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第一就是这样一个馊主意?紫英,你这是让你爹去提着脑袋玩儿啊?”半晌冯唐才悠悠的道。 “爹,你是我爹,我能害您不成?当下朝廷正在进行一轮军务调整改革,效仿前明,王子腾出任宣大总督,这应该是一个尝试,一旦成熟,下一步也许就要设立蓟辽总督和三边总督了。”冯紫英平静的道:“您不趁着三边总督尚未设立之际,先把麻烦解决了,难道真的要等到总督大人走马上任了,你才来闯刀头?” 九边之地,啥事儿都可以发生,兵变也不是新鲜事儿,就看你如何处置了,冯唐以前也不是没有处置过兵变,但是像自己儿子所说的这样引导兵变,那几乎就是自己主动掀起兵变了,但为了生存,你就得做一些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 “解决了?这就能解决了?算了,说吧,第二呢?”冯唐接受了这个建议,不置可否, 实际上他从内心还是有些高兴的,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军中,如果没有一颗冷硬的心,那始终都是一个软肋和弱点,现在看来自己这个儿子在这方面并不缺魄力和决断。 至于说能不能解决问题,他自己心里有数,儿子出的主意也就是扬汤止沸,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暂时拖一拖 而已。 “第二要说也是馊主意,异曲同工,山陕出杆子,陕北匪患也很厉害,尤氏三兄弟亦和儿子说起过,如果您觉得兵变有后患,那就不如纵寇而行,然后釜底抽薪。”冯紫英的话依然如此直白冷酷。 冯唐算是明白了,自家儿子根本就没啥根本性的策略来解决问题,出的主意都是临时性解决问题的。 这主意没多少创意,自己走到哪一步没有路子的时候,估计也只能出此下策,倒是儿子一上来就让自己出这招,有点儿意外。 “紫英,不必多说了,你这些说辞我看也是受了尤氏兄弟的影响吧?”冯唐沉着脸摆摆手,“为父知晓了。” 冯紫英没想到尤氏兄弟又替自己背锅了,本来尤氏兄弟也只给自己介绍了一下榆林镇的情况,并未提及这些,倒是自己主动问了一下这些情况,尤氏兄弟还以为自己是受父亲委托来问,自然知无不言,现在就反过来了。 “爹,尤家兄弟皆为熊虎之辈,日后你要在榆林卫那边立足,也少不得彼辈支持,若是能纳为己用,……” “行了,铿哥儿,这些还用你来教爹?那你爹这个大同总兵的脑袋不是被早就鞑靼人拿了去,就是挂在大同城墙头上了。” 冯唐啼笑皆非,这些事情还需要儿子来教自己,不过儿子的好意他倒是能理解。 冯紫英也哑然失笑,自己好像真的有点儿想多了,老爹三兄弟都是能在大同出镇几十年的宿将,岂能没有一点儿自己的手段?自己还仗着有点儿先知先觉居然给老爹上起课来了。 “爹,那是我多虑了。”冯紫英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爹还是很高兴,你先前说的这两条可行不可行姑且不论,不过关键时候能狠得下心来,这是你日后中式入仕之后所必须要具备的,有时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壮士断腕也好,刮骨疗伤也好,也是没有选择之下的最好选择。”冯唐吁了一口气,“放心吧,你爹几十岁的人了,榆林情况虽然糟糕,但是你的这些建议可操作性还是有的,爹会考虑的。” “爹,我也说了,这等具体方略,儿子不懂,但儿子感觉,今后河套地区一旦三娘子控制力减弱,鄂尔多斯部和土默特部,还有土默特部内部恐怕都会有些问题出来,儿子建议爹可以加强对河套地区的情况收集,一旦鞑靼人内乱,未尝不能收复河套,控制蒙古右翼三部,即或不行,那也可以看有无机会采取抑强扶弱的办法削弱他们。” 这个设想冯紫英没有太多把握,起码十年之内都有难度,但是要想避免日后建州女真在击败林丹汗后继续向西征伐彻底控制蒙古诸部,这一步就必须要走。 当然也可以结合着与对林丹汗的策略来进行,但这就更遥远了,远不是现在的冯紫英能驾驭得了的。 冯唐深看了儿子一眼。 虽说儿子这些想法看起来有些幼稚和不切实际,但是在冯唐看来这都不重要,毕竟儿子从未真正接触过九边军务。 关键是儿子才十三岁已经明悟了一个在官场上立足的最根本本事,那就是敢于做事,也敢于搞事。 做事是确立自身的地位,赢得同僚和下属的认可和尊重,搞事就是敢于先发制人,压制敌人和对手,这能赢得同僚、下属和敌人的敬重和畏惧。 光有前者,顶多也就是当个纯臣,难以长大,但这是基础,而只会后者,那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或许能一时得势,但迟早要被反噬。 军中如此,文臣更当如此。 二者兼具,大业可期。 想到这里,冯唐心里反而踏实了许多,甚至觉得去榆林镇的胜败得失都不重要了,只要保着这个儿子不出事,冯家兴旺发达便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冯紫英自然没想到自己就这么几句话就能让老爹浮想联翩,他能想得到也就这些。 前世中终明一朝对蒙古战略都说不上成功,这固然与晚明自身实力急剧下降,尤其是财政和后勤保障上的严重不足有很大关系,但是在战略上的缺乏眼光亦有很大因素。 但现在不一样了,大周虽然基本上沿着前明政策再走,但如今时间还有,而且关键还有自己,那么这一世的历史就必须要由自己来参与书写! 乙字卷 第一百零三节 不能辜负这个时代 真的很忙。 冯紫英发现自己在书院里忙学习,周朝宗几个月里把自己早中晚的时间都安排得满当当的,让他根本没有多余心思来考虑其他,但一旦回到家中,就发现各种事情也都堆砌到自己面前了。 建陵营生上的事情他几乎没有过问,倒是贾琏很知趣,时不时来一起磋商一下。 基本上还算顺利,预计到十月,基本上就能告一段落,看贾琏喜滋滋的模样,估计赚上两三万两银子应该是比较稳妥的。 山东那边的事情交给了段喜贵,冯紫英就更没怎么过问了。 他要过问的就一点,加上段家输送过去的三个小子,冯家又再物色了几个,凑足了十个小子先学习读书识字,然后开始接触阿拉伯数字和基本的计算方法,进展如何。 段喜贵基本上是保持着两个月一封信的节奏,详细叙述了这十个第一代学生的学习情况。 按照冯紫英的意思,这十个人就是未来的商业种子,不要求识字能力有多高,基本够用,但是一定要精于新式计算和新式记账法,这两项基础打好了,然后就可以让他们开始去学习熟悉和适应当下冯家的各行生意了。 冯紫英希望用三到五年的时间让这帮年龄从八岁到十三岁的少年基本掌握这个时代的商业技能,当然是指结合了自己给他们提前灌输的新式计算和记账法的商业技能,与此同时也要开始让他们开始带着第二批种子熟悉情况。 传统的商业,或者说冯家现在的产业营生其实对这种商业人才的需求没那么大,在冯紫英兰来,那就是一个练手的过程,而未来,一旦开海,可能带来的各种工商业模式的转变,乃至于对外的拓殖大业要启航,这些才是真正需要这些人才的地方。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冯紫英不确定未来自己会干些什么,能干些什么,能干到什么程度,但是他知道既然上苍赋予了自己这样一个机会,那他就不能辜负。 假如未来需要这些方面的人才,到时候再来开始培养,那无疑会贻误战机,既然如此,在自己有这样的机会条件,且能够承受的情况下,自己为什么不做起来? 就现在情况来看,都还算顺利。 段喜贵是个可以信任的人,血缘关系加上他头脑灵活做事踏实,就目前来说,他算得上是冯紫英身边最堪胜任重要事务的人了,当然,这是指读书入仕之外的营生事务。 “宝祥,云裳和瑞祥呢?” “回爷的话,云裳姐姐被姨奶奶叫去了,瑞祥出去了还未回来。”眼前的这个圆脸的小子比瑞祥小一岁,话却少了许多,基本上就是一个闷葫芦,但胜在老实忠厚,这大概也是老娘为啥把他放在自己身边的原因。 现在基本上是瑞祥替自己跑外边儿,他也很乐意很享受这份活计,而宝祥基本上就接替了他在府内侍候自己的活计。 “姨娘把云裳叫去了?”冯紫英有些奇怪,“说什么事儿了么?” “云裳姐姐没说,姨奶奶差人来叫的。”宝祥基本上是问一句答一句。 冯紫英摇摇头,这老爹走后,估计这府里边云裳他们的日子会更不好过,一帮老娘们儿没了男人在家,那心思就只能花在如何把府里边理顺上来了,云裳他们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没多久,冯紫英便见着云裳回来了。 嗯,脸色似乎有些古怪,红扑扑的,有些羞意恼意,还有些委屈。 “怎么了,云裳?”冯紫英很讶异,老娘对云裳不待见,但姨娘对云裳印象还不错,当初也就是姨娘说起,老娘才让云裳进了自己房来侍候自己的。 “没什么。”云裳闷闷不乐,声音也有些低沉,“姨奶奶说,让以后少爷回来晚上不要奴婢侍候了,由宝祥和瑞祥侍候。” 冯紫英吃了一惊,打量了一下云裳,“怎么了,姨娘怎么会这么说?” 云裳咬着嘴唇不语。 冯紫英自然明白过来,看来张师来过家里之后,“防控”升级了,要严防死守,杜绝一切可能了,没把云裳直接调出自己房里,只怕都是考虑到自己的态度了。 这是为 自己好,冯紫英理解,但是要让瑞祥宝祥这两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子晚上来侍候自己,那又是冯紫英不能接受的了,想想那情形都让人全省上下起鸡皮疙瘩,他可是钢铁直男,没那些雅好。 如此美好的男尊女卑世道,简直就是男人的天堂,萝莉御姐熟女难道不香么?还要去想其他? 感觉到云裳情绪的低落,冯紫英既有些不忍,也还是觉得要这个丫头侍候自己更中意一些,“云裳,待会儿我会去和姨娘说,还是你侍候,要么就不用人侍候了。” 云裳吃了一惊,连连摆手:“爷,切莫如此,姨奶奶也是为爷好,云裳明白,会是觉得心里有些难受罢了。” 冯紫英当然明白还是老娘和姨娘不放心自己和云裳罢了,不过他也从未想过这等时候自己就要自败声誉,“行了,我知道了。” “铿哥儿,我这是为你好,也是为云裳好。”小段氏苦口婆心,“你也老大不小了,但你都说了要明年秋闱之后再说婚事,而且你爹也说,你要十六岁之后才成亲,这还有三年多时间,云裳成日里在房中,万一你不小心坏了她的身子,让你娘知道了,只怕她就只有一个被赶出府里的结果了,而且这也罢了,你爹说你十六岁之前是不能……” “姨娘,这些我都知道,我爹和张师都和我说过,我也像爹和张师承诺过,姨娘,你看我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么?”冯紫英态度很坚决,“我不喜欢小子们来侍候我,而且我也习惯了云裳来服侍我,所以没有必要换人。” 见冯紫英态度如此坚决,小段氏也是没辙,盯着冯紫英道:“铿哥儿,那我丑话说在前面,那云裳我是隔月就要检查的,她也别不乐意,若是破了身子,姨娘可就要执行家法了,到时候谁说话都不好使。” 见冯紫英脸色不好看,小段氏也不客气:“这事儿没得商量,须得要如此。姨娘再说一句,过了十六岁,不用你说,你娘和姨娘也得要给你屋里安人,你要真看上云裳了,收房便是,你娘和姨娘身边任谁哪个丫头你看上了,都可以要到你屋里去,但是在此之前,你是断不能坏规矩的!” 冯紫英无言以对,说来说去还是对自己不放心,看姨娘这架势肯定也是早就和云裳说过什么了,甚至早就做过了,否则云裳也不至于这般坦然就接受了这在自己看来羞辱屈辱的手段。 “爷,其实没啥,云裳身正不怕影子斜,太太和姨太太的心思云裳也知道。”云裳果然是很坦然,但望向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忐忑,“姨太太也说了,过了十六岁,只要爷愿意,云裳就可以一直跟在爷身边。” 看见云裳咬着嘴唇那份忸怩娇俏的模样,冯紫英心中也是暗叹不已,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女孩子,身处在这种环境下,她们似乎也别无选择,甚至会觉得这种结果应该是梦寐以求最终极的目标。 见冯紫英脸色复杂看着自己,云裳惶然起来,一双手在小腹前不断绞着汗巾子,眼圈也有些红了起来,“爷莫不是嫌弃云裳?云裳只盼着能一辈子替爷铺床叠被,不敢奢求其他,……” 摇了摇头,冯紫英伸手捂住云裳樱桃小嘴,温润湿热的唇瓣在他手掌心有一种莫名的炽热,甚至灼烫着冯紫英的心。 他甚至都不能说纳她为妾,因为这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规矩,如果要恣意妄为,那只会引发整个家庭的冲突。 像云裳这种家中买来或者是家生子的丫头,身份最是卑贱不过,一般在府里边纵然被主人看上梳拢了,顶多也就能混个通房丫头,那还得要生得乖巧懂事儿,太太开恩,否则还只能是一个普通丫头,除非她能生下一男半女,才有可能抬妾。 看看平儿在贾府中的地位就能知晓,便是你生得再乖巧懂事儿,在贾府里再受人欢迎又如何,也就是一个通房丫头的命,你没有能生下一男半女,要想抬妾,除非是王熙凤主动同意。 姨娘无外乎能给云裳许愿的也就是一个通房丫头,但即便如此,大概对云裳来说都应该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梦想了,起码她可以光明正大的呆在自己屋里,而不至于随时随地都要担心被太太撵出去。 回来就这么一天,冯紫英就又深刻感受到了“旧社会”的“阴暗面”,感受到了这个社会背后的残酷和无情,可更残酷的是像云裳他们这样的人甚至会觉得这是一条很美好的路,值得他们去为之奋斗追求。 所以,冯紫英更感觉到自己不能辜负自己,更不能辜负自己所处的这个残酷的时代。 乙字卷 第一百零四节 薛家进京(第一更求月票!) 当瑞祥去向冯紫英禀报事宜时,冯紫英那股子郁闷劲儿也还没有过去,所以也就没有给瑞祥什么好脸色看。 “你现在就这么成日里在贾府游荡,还真把贾府当成了你的家了?那莲花儿是不是和你对了眼儿,觉得在那边儿乐不思蜀了?索性你也就别回来了,……” 听得少爷语气里的不悦,瑞祥吓得赶紧跪在地下磕头,把地板撞得砰砰作响,“爷,小的可不敢,都是按照爷的安排,三三五日便去一回,平素里也是不敢去的,那莲花儿早就没了联系,断不敢辱没了爷的名声,……” “行了,起来罢。”冯紫英也觉得没趣。 自己心情不爽,发泄到下人身上算个什么?怎地自己也越来越向这个社会的人退化了,变得喜怒无常甚至要迁怒他人了? 见少爷脸色好转,瑞祥瞅了一眼旁边的宝祥,那宝祥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毫无表情,看得瑞祥内里咬牙切齿,之前自己回来这厮也不给自己一个提醒说少爷心情不好,让自己来撞这头气。 蹩着身子爬起来,瑞祥贴窗而站,不敢言语。 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道:“这几月里,贾府那边可有什么新鲜事儿?林姑娘那里可安好?” “回爷,那习练方子云裳姐姐早就给了紫鹃姑娘,那一日在府里碰见紫鹃姑娘说起,林姑娘也每日习练,却也有些作用,春日里林姑娘往年总要咳嗽气喘,今年里也有,但好了许多。” 冯紫英轻哼了一声,这两三个月就能有这么好的效果,那真的就是神术了,不过是些安慰人的话罢了,不过就算是心理安慰也是有些效用的,不是坏事。 “贾府里边族学办了起来,宝二爷也入了学,包括府里边一些其他子弟也都进了学,……” 一听这话,冯紫英估计这家宝玉读书的事儿又得走原来《红楼梦》书里的老路了,一大帮子子弟都在族学里厮混,这学风能好才怪,也不知道这一次贾政会请谁来,总之若是继续是那贾代儒,只怕贾宝玉还要不堪才是。 摇了摇头,冯紫英也懒得打听,自己该做的都做了,能做的也都做了,这贾宝玉读不出来书,或者就觉得这等读书不该是他干的事儿,那也就由他了。 “还有就是前几日里金陵薛家一家子几口子来了京中,据说是荣府二太太的亲戚,现在住在那东北角上的梨香院里,那宝二爷这段时日里便少有去林姑娘那边了,倒是去梨香院那边多了起来。” “哦?”冯紫英这一回算是终于感兴趣起来了,原本懒懒的心思也都一下子活泛起来,这薛家真的上京来了? “那这一家子是多少人?”冯紫英很好奇那薛蟠打死人的事情会不会发生,而已经去了应天府担任知府的贾雨村又会不会再继续葫芦僧断葫芦案? “现在这一家子是三个主子,还有几个丫鬟下人,……”瑞祥不知道这位爷怎地又对这等事情感兴趣起来,他也只打听到一个大概,却未多问。 “瑞祥,你怕是不知道吧?去年在临清那位薛二爷,便是这家子的叔伯,要算起来,也和咱们是有些瓜葛的。”冯紫英笑着道。 “啊?是那位薛家二爷的兄嫂家?”瑞祥还真不知道这情况,只知道这新来这一家子应当是贾府亲戚,因为也没来几日,他也懒得多问。 “唔,没想到薛家还真是上京来了,有意思。”冯紫英笑了起来,看样子这薛蟠还是惹了祸事儿了,贾雨村还得帮这薛家处理这桩祸事儿,而且这桩祸事儿还不小。 同一时刻,兵部洼横街。 薛姨妈带着儿子女儿小心翼翼的从角门踏入王府。 前两日王子腾去了宣府交接,这两日方才回京。 那边他已经正式将京营节度使已交给了牛继宗,而牛继宗也正式成为京师城中手握重兵的一号人物。 看见牛继宗有些傲气十足的架势,王子腾心中也是暗自摇头,他不知道自己把这个职位交给牛继宗对对方来说是福是祸,但愿太上皇能压制得住对方。 但他也知道义忠亲王应该是早就盼到这一天了,而且没少为此事在太上皇那边旁敲侧击的造势,而且做得很隐晦很漂亮。 倒是陈道先的异军突起出任五军营大将让他大感意外。 五军营大将一直空置,因为在京营节度使在职的时候, 这个五军营大将是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的,只有在京营节度使临时出缺的时候,这个五军营大将才能临时代管整个京营三大营。 但这里边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这个五军营大将须得要足够威信你才能让神枢营和神机营听令。 他原来看好冯唐就是因为冯家一门三兄弟都是在九边任职,而从大同走出来的武将是最多的,包括京营中也有不少,正因为如此冯唐如果担任五军营大将,能够在京营节度使缺位的时候很好的控制三大营,但现在陈道先有这个能耐么? 他有些看不懂这里边的安排,而这个位置恰恰是太上皇和皇上共同商定的,任何人都插不上话。 王子腾能理解太上皇和皇上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和感觉,既相互忌惮,又都存有几分余地,毕竟眼前这个局面也都是他们确定的。 如果这种情形能够一直维系下去,也许几年之后就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太上皇安然过世,把一切权力移交给皇上,而再用几年时间慢慢让太上皇原来的老臣们淡出。 这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结果,连王子腾自己都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局,这一算下来起码也是十年时间。 一来自己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来慢慢转换门庭,二来就算是难以如愿,那退下来就退下来了,反正那会儿自己也应该是六十来岁的人了,皇上也不会难为像自己这类并没有和他什么难以调和矛盾的臣子,这一样可以接受。 可里边却有一个不安分的义忠亲王夹杂在其中,这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变数和火引子了,而且义忠亲王世子却又是太上皇从小带着读书最喜欢的孙子,如果不是义忠亲王的问题,那这位世子几乎就是钦定的皇太孙了。 这个变数太危险了,以至于连王子腾都有些心存退意了。 一旦卷入其中,稍有不慎那就是身死族灭的结局。 当然,从现在来看,还不至于如此,只要太上皇的掌控力还在,无论是义忠亲王还是皇上都不会轻举妄动,但是当某一日太上皇突然驾崩,或者重病无法视事难以驾驭局面了呢? 不敢深想,王子腾觉得自己站在这个位置上能看到很多,也能感受得到皇上背后日渐增长的影响力和实力,可叹自己背后那一个庞大的群体却完全感受不到,甚至还沉迷在皇上事事退让对太上皇至孝至诚的态度当中,甚至这种感觉还延伸到了义忠亲王身上,这就让王子腾难以接受了。 皇上可以对太上皇百般容忍,除开太上皇特殊身份外,更重要的是按照目前局面太上皇无论如何都是要把权力移交到他手上去的,但你义忠亲王有什么底气也敢如此? “老爷,太太来说,薛家奶奶来了。” “唔,知道了,你让太太先见着,我马上就来。”收拾了一下心绪,王子腾端起书桌上的茶盅抿了一口。 这薛家也不是个省心的,也幸亏贾雨村是个得力的人,总算是把这事儿给抹平了,但王子腾也知道这事儿并不算彻底了结,一个病死让自己这个外甥就永远难以回金陵了,如果要想彻底解决这事儿,还得要费许多周章。 想到这里,王子腾没来由的一阵烦躁,怎么自己这些个姻亲亲戚就没有两家像样的?不是不成器,就是尽惹事儿,再联想到自己两个儿子,王子腾更是觉得黯然。 难道这武勋之家都是这般不堪,看看好像还真是,牛继宗的儿子不也是两个纨绔么?柳芳的一个儿子居然痴迷于唱戏,倒是那陈道先的儿子虽说读书不成,但是据说还算颇有些心计,但那冯唐的儿子为什么却如此优秀? 摇了摇头,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王子腾叹了一口气,起身。 看见自己兄长昂首阔步进来,薛姨妈赶紧起身,“见过二兄,文龙,宝钗,还不见过舅舅?” “见过舅舅。”跟在母亲身后的少男少女都恭敬的起身行礼。 “唔,这就是文龙和宝钗了?我有几年没见了?”王子腾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夫人,“上次二妹妹带着他们来的时候还是七八年前进京吧?” “兄长好记性,是七年前我们进京,只是……”薛姨妈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好了,二妹也莫再伤心了,妹夫既然走了,你就须得要把这一双儿女管好,也算是对他们薛家一个交代。”王子腾语气严肃,目光锐利,看得再下首站在母亲身旁的薛蟠心里发慌,脸色发白,而薛宝钗倒还落落大方,落在王子腾眼中也是暗自点头。 乙字卷 第一百零六节 母子,母女,兄妹 薛姨妈一家难得来,自然是要留饭的。 饭后又免不了家眷们在一起说些家长里短,一直到申初三刻,方才回梨香院。 回到自家家中,那薛蟠立时就恢复了鲜活劲儿,再无复有在舅舅家时的那种恹恹之态,看得薛姨妈和宝钗都是皱眉不已。 “文龙也知道现下来了京中,你舅舅说得也是,我们便当谨慎行事,那香菱便跟着你妹妹,你也再莫有其他心思。” 虽说心疼儿子,但是薛姨妈也知道自己兄长历来便是说一不二,而且这也是为自家儿子好。 现在弄得一家人连金陵都不敢回去,寓居京中,这份日子却也不好过。 薛蟠一阵懊恼。 这香菱生得恁地标致俊俏,这一路上便是跟随着妹妹,正盼着到了京中,寻个良辰吉日便收入房中,未曾想到却被舅舅这横插一杆子弄得鸡飞蛋打。 但要说要违抗自己舅舅之命,他却又是不敢。 金陵事情尚未了断,想到自己居然有一日也有可能要身陷囹圄,薛蟠也还是有些惧怕。 谁曾想到那冯家子居然还是一个乡绅之子,也幸亏其家中早就败落,无甚亲戚,否则这桩事儿还要更加难缠。 这一年的颠簸流离也还是让薛蟠意识到有些人还是招惹不得的。 薛家在金陵城原来何等风光,但现在换一个知府便吓得一家人赶紧跑路。 这让薛家人也越发感觉到时下不一样了,而自家的落魄不如意。 “母亲,今日舅舅问起妹妹,说那入宫便是‘活死人’一般,听闻那意思便是不赞同妹妹待选,可那姨母家大姑娘却又当如何?” 薛蟠别看浑号是薛大傻子,但有些事情却并不傻,记得相当牢靠。 薛姨妈和宝钗脸上都是微微变色。 王子腾的话她们当然听得很清楚。 尤其是那一句大周后妃皆出自寒门,之后又是一句当今圣上历来不喜武勋,那也意味着像贾史王薛这等武勋家庭,便是有女子入宫,那也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只是这般为何贾家大姑娘却又要入宫? 纵然是为女史与入宫还有些差别,但是现下大姑娘也怕到了该出宫的时候了,现下却毫无消息了。 也幸亏自家女儿本身并无要待选的念头,不过是寻着个由头北上进京。 但今日自家兄长明显对宝钗的关注胜过了薛蟠甚多,纵然有自家儿子不成器的原因,但这里边还是让薛姨妈感觉到了一丝不一样。 “还有母亲,舅舅今日对妹妹另眼相待,莫不是想要给妹妹找个好人家?” 薛大傻子再来一句话让薛宝钗脸上飞红的同时也让薛姨妈母女二人心中都是一动。 王子腾的异样关注瞒不了人,除了这样一个解释好像也没有其他说得过去了。 宝钗已经满了十二岁了,按照大周这个时代的惯例,满十二便是可以考虑婚姻之事了,不是说需要出嫁了,而是可以考虑婚姻对象的问题了。 像薛家这等家庭,好歹也是大家望族,这确定婚姻也不是随随便便之事,若是要寻个满意人家,更需仔细斟酌。 一两年时间花下来也属正常,到时候宝钗满了十四岁,基本上就可以考虑什么时候成婚了。 按照大周这边的规制,女子成亲年龄不得小于十四岁,但惯例则是十六岁左右为最佳,超过十八岁便是有些略大了。 所以一般说来大家闺秀都不会超过二十岁就会出嫁,超过二十岁基本上都属于有什么问题难以出嫁的了。 倒是对男子没有这么多约束,除了不低于十四岁这个低限外,其他并无太多羁绊,但一般说来也是不超过二十岁为宜。 见女儿有些羞涩,深怕儿子又说出一些不着调的话来,薛姨妈赶紧道:“总之你们舅舅是不会害你们的,他在京中人脉宽泛,见多识广,若是能替你妹妹寻个好人家,那也是一桩好事,……” “娘,女儿年龄还小……”薛宝钗本来不想多言,但又怕母亲说得太露骨。 “母亲,这宝玉成日里往咱们院里跑,你说舅舅是不是想要撮合……” 薛大脑袋坐在一边突然自顾自的来了这么一句。 “我瞧那宝玉倒也和我差不多,是个读不成书的,成日里在族学里厮混,并不比我强到哪里去,为何这人人都夸宝玉好,见了我却说不是呢 ?” 薛姨妈和薛宝钗脸色都是一暗,又有些触动。 儿子(兄长)都是自家的好。 这几日里来梨香院里的姨母、珠大嫂子、琏二嫂子以及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说起宝玉都是各般夸赞,除了那位林妹妹少有评论外,其他人免不了都要提起自家哥哥。 都说哥哥要像宝玉那般便如何如何了,便是薛姨妈和宝钗也只能附和着说宝玉的好处,但听在心里多了也有几分不是滋味。 家里也为了不让薛蟠出去晃荡,也索性让他去贾家族学里混日子,未曾想到这去了一日便说那族学也不是一个读书的所在,既如此,还不如自家在家里自在。 问他为啥不是读书的所在,他却也说不出一个一二三来,只说那等进出随意想来就来的所在,怕是读不出书的。 不过在薛姨妈的严厉逼迫下,薛蟠倒也没有太出格,时不时还是要去一趟,不过现下却和东府那边的几位渐渐熟悉起来,倒是让薛姨妈心忧不已。 若说是薛姨妈半点未存着要想让贾薛两家结亲的心思那也是假的,便是宝钗也隐约知晓自己母亲的一些心思。 现下薛家没落之势越发明显,尤其是自己兄长这般做派,继续这样下去,只怕要不了十年,薛家就要真正原形毕露了。 这一路行来,从松江到扬州,再到京城里,自家的那些营生,难以为继的难以为继,血亏的血亏,还有一些居然被一些无赖盘占不说,还说欠着他们货款和薪水,许多产业都已领彻底败了。 可家里没有一个主心骨,而兄长又是一个出了饮宴高乐啥都不管的。 二房那边似乎也已经难得看到人影,据说是在山东那边去经营营生了。 所以本来一些尚有挽转余地的,也只有眼睁睁的看着银子化成水。 现下兄长在金陵出了事儿,便是要处理好,那起码也要两三年在外边避风头。 这来了京中,若是日常营生倒也无甚问题,只是这京中薛家也只有一些寻常生意,比不得金陵尚有诸般人脉,可以说除了舅舅和姨母家外,便再无其他亲戚熟人。 舅舅家那两个表兄据说也是不成器的。 大表兄早已经成亲,连妾都纳了五六个,却成日里在戏楼子里扮角儿,据说有三房妾室都是戏班小旦出身,在京城里也被传为“佳话”。 而二表兄更是挂着国子监里,成日在外围猎饮宴,要么就是逛楼子走狗斗蛐蛐。 舅母据说也曾有意去几家通家之好提亲,都被人家婉拒,要不就只愿意嫁庶女,这让舅母也是格外生气,却又无可奈何。 这京师城里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你家儿子如何,大家都心里有数,你也甭打算能蒙着谁。 能嫁庶女那都是看着你节度使一家的面子上了,否则要按寻常,便是庶女都不愿意嫁给你这等一看就是纨绔混吃等死的角色。 原本以为这贾家宝玉衔玉而生,怕是一个有造化的,但来了之后,虽说觉得这宝兄弟模样气派倒也不差,但是却总觉得缺了一些什么。 尤其是这被自己儿子这么一说,便是连薛姨妈都觉得自己姐姐这个儿子有点儿难以撑起家业的模样。 “哥哥切莫在人前说这般话,宝兄弟只是年龄尚小,尚未定性,再等两年便是要去书院读书的。” 宝钗深怕自家兄长口无遮拦,在家里说说也罢,若是在贾府里边被人听见,只怕就要让两家起嫌隙了。 “那书院我也是知晓的要吃苦的,在这族学里都混日子,我看宝兄弟怕是难得受下来,不过宝玉的确是生得俊,人也挺和气的,我与他说话,他也是格外客气,……”像是想起什么,薛蟠咧着大嘴笑道:“还说改日便要请我饮酒。” 薛姨妈看着自己儿子这份懵懵懂懂的模样,偶尔却能说些看起来挺有道理的言语,心中也是自责,若是当年能严加管教,或许自家儿子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成了混世魔王。 “对了,妹妹,那香菱虽说一直跟着你,但却是我的人,如今舅舅却要让我与你,我却不愿意。” 薛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也知道我现在是丧家之犬,人人都见不得的,比不得宝玉这等人,也罢,我便去过我自家的日子,日后若是真要出了什么事情,便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断不会连累母亲和妹妹,……” 这一番话说出来让薛姨妈和薛宝钗眼圈都红了,薛姨妈更是厉声斥责,不准他再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但薛蟠却是不在意,大摇大摆出了门,与东府贾珍贾蓉几个快活去了。 乙字卷 第一百零七节 将搞事进行到底 学习生活是枯燥而艰苦的,但对于冯紫英来说,却是一份难得体验。 这年头他才知晓这等书院是根本没有什么寒暑假一说的,尤其是在前世中读书中大家最盼望的暑假是根本没这个说法。 夏日炎炎,却是你最该熬夜苦读的时候。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可不仅仅是说练武或者唱戏,对于读书人来说一样如此。 随着陈奇瑜的“折服”,冯紫英在书院里的生活也变得平静而有节奏起来。 整个宿舍里现在进入了一个良性氛围,大家的心思都已经统一起来,就是冲着明年的秋闱而去。 齐永泰赴吏部担任左侍郎一职,这是一个事务繁重且关乎巨大的职务。 尚书以下,左侍郎最尊崇,相当于是常务副部长,事事都要过问,一些强势的左侍郎甚至可以和尚书分庭抗礼。 官应震接任山长之后,基本上还是延续了齐永泰之前的大体办学思路,甚至做得更加细致踏实。 冯唐终于出京赴任榆林镇了,但是暂时还没有消息回来。 不过冯紫英还是很放心的。 毕竟自己老爹在大同镇上都能玩得溜转,就算是榆林情况糟糕一些,但伴随着最大敌人河套地区的鞑靼人似乎也在进入一个衰弱期,来自外部的威胁其实并不大,更多地还是九边内部为了争夺更多资源的一种博弈。 当然,对于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总兵官来说,那又另当别论。 但冯唐显然现在还不是那种热血上头就想要一番作为的人,所以一切都还安稳。 “见过山长。”冯紫英进门就看见官应震正在挥毫泼墨,意态闲适。 “紫英来了?嗯,稍候,一会儿简与、君豫和梦章他们几位都要过来。”官应震放下笔,自我审视了一番,冯紫英也很凑趣的上去看了看。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文正公的名句,大概是官应震又有某些感触,所以才会写这句话了。 给冯紫英的印象,这个大周朝廷的格局架构乃至于整个官员们的品质素质都是一种很模糊混沌的感觉。 他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接触的各类人也不算少了。 既有像齐永泰、乔应甲、沈珫、赵文昭这种勤于政事精于事务的能臣,也有像李三才、王子腾、张瑾包括自己老爹在内这种个人欲望强烈,但是却也不乏能力的干才,还有像顾秉谦、贾雨村这种才华能力都有,却缺乏风骨,见风使舵的壬人,更有像贾政这等庸庸碌碌混日子拿俸禄的庸人。 当然这些人也许都只代表了大周朝廷的某一个方面,但是却不得不说这个世界显得如此真实而生动。 嗯,能臣未必就是廉臣,廉臣却未必是能臣,兼具两者的,极少数,而且多半都很难在这个朝廷中生存下来,起码不会生存得太好。 相比之下,齐永泰、乔应甲这种能力突出、个性鲜明的能臣,加上李三才和王子腾这种在为官品质上也许要略逊,但是论能力却丝毫不差的另一类能臣,这两类人往往在这个朝廷中占据着主导地位,属于这个群体中的精英。 在冯紫英看来,这往往是一个朝廷还有希望的迹象。 像顾秉谦和贾雨村这种人也有能力才华,但是缺风骨,无底线,这种人往往也混得很不错,甚至在某些时候红得发紫,但是要想更上一层成为长久和卓越的成功者,却不易,因为不会有太多人追随这样的人。 “山长看来是有感而发啊。”冯紫英笑了起来,替官应震把纸卷抹平拉开,这样显得更有观赏性。 “唔,紫英啊,乘风兄去了吏部,据说也是举步维艰,但是乘风兄在与我的信中却是半句没提难处,只说定要清除积弊,有所作为,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面临的困境。” 这种语气和姿态已经不像是一个教谕和学生之间的对话了,而且官应震还是书院山长,这就显得更不可思议了。 但是这却已经成了一种常态。 无论是齐永泰还是官应震,这几个月来都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近乎于平等的探讨对话。 在他们看来,冯紫英除了在经义上的确有些不堪外,其他方面已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春闱中的佼佼者了。 若是冯紫英经义根底能够有练国事、许獬等人的六七成水准,那么下科春闱一甲二甲不敢说,三甲是绰绰有余。 问题是他的经义底子委实太差了一些,纵然现在抓紧时间苦补,但也不是一天两天才能补得上来的,还要看 明年中的时候状况如何。 虽然冯紫英在齐永泰、官应震面前仍然是十分恭敬的持弟子礼,但是齐永泰和官应震还是更喜欢用一种探讨的语气和角度来和他对话。 “山长,不客气的说,太上皇最后十年秉政其间,疲怠之风盛行,得过且过已经上下常态,庸人充斥朝廷上下,齐师骤然接手就想要一涤旧尘,这难度会很大,弟子倒是不不太赞成这般骤雨疾风式的动作,上月弟子回家休沐时也曾去拜会齐师,也向齐师谈到了这份意思,但是齐师却始终不愿放弃。” 冯紫英的眉宇中已经多了几分忧虑。 齐永泰是一个个性鲜明而且强硬的性子,既然招他入吏部,担任了左侍郎,他便有意要改变当下这种人浮于事推诿扯皮的状态。 只不过在上有尚书和阁老们,下有右侍郎和各司主事都还存着各种心思的情况下,这等动作难免就会遭遇很大阻力。 更为关键的是连皇上现在都还在隐忍不发,对这等情形都还只有容忍的情形下,你一个左侍郎就能改天换地? 但齐永泰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按照他的想法,那就是在其位谋其政,哪怕能够改变一些,那也是值得的。 和齐永泰的刚锐坚韧顽强不太一样,官应震则更为柔韧灵活,更善于从多个角度来考虑和处理事务。 冯紫英都觉得齐永泰和官应震配合相当默契,只可惜梁园虽好,却非久恋之家。 青檀书院毕竟只是一个教书育人培养人才的地方,对于齐永泰、官应震来说,他们终究还是希望自己能踏上朝堂,施展自己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官应震摇摇头,齐永泰若是如此轻易被说服的人,他也不会几落复几起了。 他也不看好当下齐永泰的一系列想要改变吏部内部风纪的举措。 很简单,你齐永泰已经离开朝廷多年了,现在朝中充斥的大部分都是当年太上皇留下来的臣僚,可以说你根本没有一帮能够支持你做事的人。 而皇上虽然有意革新,但是在太上皇仍在的情形下,皇上是绝不会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这件事情的。 当然你齐永泰可以去做,甚至皇上也会在一定程度上予以你支持,但绝不可能公开挑明的支持你。 这种情形下,外无强援,内无强应,你怎么能推得开你想做的这些革新? 在官应震看来,齐永泰需要做的是稳住阵脚,摸清情况,静待时机成熟。 何谓时机成熟,那就是当皇上要下决心动这一块的时候,那么就算是具备一定条件了,你还得要提拔培养一大批认同你观点的臣僚,这样你才能真正把想做的事情做起来,做下去。 ”罢了,乘风兄也有他的考虑和坚持,且由他去吧。”官应震也知道此事自己也干预不了。 他能做得就是把齐永泰留下来这一个摊子做好,让青檀书院能够持续不断的为朝廷输送人才。 终究有一日,当这批人才慢慢成长起来,成为朝廷的中坚力量时,那么便可达到振臂一呼,望风景从。 那个时候你要想做一些事情,就可以说是风行水上,水到渠成了。 “山长,其实今日咱们要讨论的也就是可以为齐师提供一份助力,虽然弟子不认为这能起到改变的作用,但起码我们可以为日后来做一些事情酝酿一些基础,埋下一些伏笔。” 冯紫英的话让官应震笑了起来,这个家伙总是能比其他人看得更远,也更能捕捉到一些变化。 “看来你也意识到了,嗯,我的确有此意。”官应震沉吟着道:“之前乘风兄和我都不太支持过早的采取这种方式来,一来乘风兄连情况都尚未熟悉,二来朝中当时也有一轮大的变动,不利于朝局稳定,但现在是时候了。” 二人正说间,韩敬、练国事以及范景文、贺逢圣他们都已经陆续到来了。 官应震招呼他们几人坐下,便开始直接步入话题。 “先前按照齐山长的意思,我们在年后便已经选定了三个方面作为突破口,只要涉及到是户部、礼部和大理寺,具体来说,主要是开中法的改革,国子监的整肃和大理寺与刑部审案中存在弊病的改良。” 练国事是主要负责这项事务的主打者。 原本应该是韩敬的,但韩敬以自身学业未成,精力不够,婉拒了,只愿意协助练国事来操办此事,所以就让练国事来牵头了。 既然决定要把青檀书院的影响力拓展到朝堂中去,正好可以借助齐永泰已经到吏部担任左侍郎,把这项事务推到朝堂中去。 乙字卷 第一百零八节 碰瓷就要碰大瓷(第一更求月票!) 这三个方面都是书院从接近二十个话题方面中反复斟酌之后甄选出来的。 涉及面既敏感,也有很大操作余地。 开中法的利弊实际上在朝野内外都已经争议了多年了,其归根结底还是朝廷的信誉问题。 盐商拿到的盐引却迟迟无法在盐场换成盐,而那些个通过其他一些渠道拿到盐引的特殊商人群体却能及时的提到大量盐。 这种情况下开中法的固有盐商当然再无兴趣输送粮食到九边之地,更谈不上在九边屯垦了。 九边没有充足的军粮,士卒要么逃亡,要么就干脆化兵为民,化兵为匪,其兵员空额猛增,而战斗力急剧下降。 宣大这边情况略好,毕竟就在京师眼皮子下边,好歹也要给予一定保障,蓟辽那边女真人威胁日增,也要予以保障。 苦就苦在甘肃、固原、宁夏和榆林四镇,商人日少,兵粮运输时断时续,士卒大量逃亡,可以说危机四伏。 也幸亏当下河套那边的蒙古右翼三部也处于一种上层控制力锐减的衰退期,使得这四镇勉强支撑了下来。 一旦某一天蒙古右翼三部战斗力恢复到一定程度,重新开始寇边,恐怕就麻烦大了。 书院就这个问题也专门成立了一个研究小组,就是围绕着这个问题来进行相关的邸报和来自一些州府情况调查报告来进行文章撰写,可以说这篇文章汇聚了整个书院起码超过三十人的智慧。 前期就连齐永泰都给予了大量指导,后期官应震也是参与了进去。 在冯紫英开来,这一篇称得上是大周版的调研文章内容详实可信,数据丰富,论证严密,说服力强,是一篇水准相当高的文章。 当然这只是纸面文章,不能说其给出的建议操作性就有多强,甚至可以说现在就没有可操作性。 毕竟要牵扯到太上皇时代的很多权力阶层,要动人家的奶酪,只怕皇上现在也有心无力。 冯紫英觉得这篇文章如果递进户部里边去,是绝对能够引发一场轩然大波的。 当然也仅仅是一场风波而已,还上升不到要大动干戈的地步,阁老和户部,乃至皇上,大家都心知肚明。 上几份弹章,甚至找那么一两家不开眼的角色来当个替死鬼,都有可能,但是真正背后的大鳄们,现在却是动不得的。 对于书院来说,引发一场争论就足够了,对书院来说,不就是要去争夺这个影响力么? 能在朝廷引起一场争论,不就是影响力的体现么? 国子监的问题一样如此,涉及到的捐监和历事制度本身就存在着很多弊端。 比如捐监的条件弄虚作假甚多,一些本身有作奸犯科的角色也被纳入进来,审查流于形式甚至成为徇私舞弊的温床,使得国子监生名声日臭。 还有历事制度原本是培养国子监生出仕之前的一个重要环节,但是由于这些历事监生大多都有人脉关系,所以在六部历事就成了形式。 三个月的历事很多人根本就不到六部,而历事之后的考核更成为一些国子监教谕捞钱的渠道。 在筛选这个涉及到礼部的问题上,书院也是煞费苦心。 既要考虑到未来礼部在秋闱春闱中的重要性可能对书院未来的影响,但是有要显示书院在发出声音时的不畏强权,那么对国子监这一击应该是最合适的。 毕竟国子监只是礼部监管的一部分,礼部内部实际上也对国子监的很多问题十分不满意,但国子监却仗着自身的特殊性而屡屡抗命不遵,所以这应该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攻击点,甚至有点像是为礼部未来对整肃国子监打前站和制造舆论攻势。 “紫英,这国子监的选题做得很好,我还一直担心这会不会影响到咱们书院下科秋闱和春闱,这么一来,看来礼部应该是暗自高兴了啊。”练国事看着冯紫英,脸上充满了复杂的神色。 当初选题国子监时,就引来了几乎所有人的坚决反对。 学生们都不傻,都知道这秋闱春闱都和礼部息息相关,纵然这礼部不能直接介入秋闱春闱考试,但是其影响却是不言而喻的。 就算是中式之后,礼部一样对大家这些士林学子很大的影响力,涉及到的士林大儒们或多或少都与礼部有关系,甚至很多都在礼部任过职。 还有,未来如果有机会选中庶吉士,甚至进入翰林 院的话,这些都离不开礼部的影响。 但冯紫英把这一问题细化以后,再把这其中的奥妙一一说明之后,整个书院学生们的观点立即来了一个反转,这特么就是纯粹的踩国子监讨好礼部的大好事儿啊,何乐而不为? 而且就算是踩国子监那也是踩国子监中那一部分最不受待见的角色,比如捐监,那基本上就是那些个没文化的商人子弟啊,不踩他们踩谁? 那些个混历事的监生,也多是一些读书不成,又有点儿关系,历事之后就要回地方上去任佐贰杂官的角色,一样翻不起风浪,更何况本身道理就在自己这边。 “君豫兄,这也是大家的努力,我不过是在国子监里边混过半年,大略知晓一些情况罢了。”冯紫英摆摆手,“克繇兄为了这篇文章可是花了不少心思,还专门去找了他两位老乡了解具体情况,这才是劳苦功高啊。” 冯紫英已经不需要这等荣誉功劳往自己头上戴了,这半年来他几乎是以一种蛰伏潜居的架势读书。 但是哥不在江湖,江湖一样有自己的名字,每每遇到这种关键性的事务,仍然少不了他来出谋划策,甚至一语定乾坤。 就有这么牛气,大家都还不得不服。 贺逢圣赶紧摆手,“紫英,你也不用往我头上戴高帽子,我是主笔,这本来就是我分内事儿,说不上什么劳苦功高,大家都齐心协力才是,梦章、大章还有方叔,都在其中出力甚多,……” 贺逢圣也是一个比较实诚的人,有什么说什么。 “那第三篇文章呢?这个把大理寺和刑部都一网打尽了吧?”对后面两个选题,官应震就没有太多介入了。 如他和冯紫英商量所言,还是应该更多的把学生们的积极性和创造性调动起来,哪怕是做错了,有很多瑕疵,那也没什么关系,本来就是一帮学生,出点儿问题和纰漏才是正常的。 “其实这第三篇看起来最尖刻,但是涉及面最小,应该是最好解决处理的。”冯紫英笑了笑,“玉铉,你来说一说。” 陈奇瑜点点头,这篇文章是练国事主笔,他第一协助,但是练国事肯定不会与他争这个在山长和大家面前的“解说权”,也是一个让自己露脸的机会。 “大理寺本该是咱们大周朝三法司中一个最为紧要最为关键的所在,但是根据近年来大理寺的一些案件审理情况来看,大理寺并没有很好的发挥其职能作用,更多的沦为了一种简单的应付甚至是敷衍的形式,……” 陈奇瑜从固有证据审查、新证据的收集和存在疑点排除的角度介绍了大理寺在重大案件中更多地还是秉承上边的意思,要么草草定案,要么就是拖而不决,总而言之,没有发挥出其最后把关的作用,并提出了一些建议。 特别是针对来自内阁乃至皇上的诏令对大理寺的审案可能产生的影响,做了一个很大胆的提议。 他提出建议,认为在审案过程中应当采取封闭制,排除来自内阁乃至更高层面的干预和影响,等到审判结束在上报给内阁和皇上。 这一点也是冯紫英在和陈奇瑜的不断交流过程中启发出来的。 当然冯紫英才懒得去当这个炮手,等陈奇瑜喜滋滋的去挣这个名头。 未来他也许会因此而一跃成名,进而受到一些人的青睐嘉誉,也许会受到无数人的记恨攻讦。 不过对于陈奇瑜来说,无论如何都算是求仁得仁了。 官应震虽然早就知晓了这几篇文章的情况,但还是对陈奇瑜介绍的这篇文章的大胆犀利感到几分震撼和触动。 不得不说这个理念在这个时代绝对是标新立异的,排除内阁和皇上的干扰影响,要等到定案之后再直接提交内阁和皇上来拍板,这太大胆了。 也就是说,整个情况大理寺要把它彻底清清楚楚的摆在你面前,甚至连对应的大周律条款都给你找好,对号入座,只是让你内阁和皇上来做最后决定罢了。 可这种情况下,谁要敢做出不合符整个案件实情和与大周律不合的决定,那所有道义责任都得由他来背负了。 “紫英,玉铉,我知道这事儿你是们俩为主鼓捣出来的,嗯,君豫你也别往后撤,你也跑不掉,……”官应震摩挲下颌,若有所思,“这样提交上去,大理寺和刑部会如何着想?” “山长,大理寺和刑部怎么着想,对我们青檀书院有影响么?”冯紫英微笑着反问:“我们要追求的不就是一个让他们勃然大怒,怒不可遏,进而反驳我们的机会么?” 再次加更,再次求月票,连续七天四更一万二!做到了! 数风流人物再次加更,再次求月票,连续七天四更一万二!做到了!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如果您觉得数风流人物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本书网址:)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节 风云乍起 当某些事情一旦开动起来,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控制得住的了。 乔应甲也深刻感受到了这一点,他对自己这位同年的毅力、胆魄和决心都是相当佩服的,但是如果要因此而掀开一场血雨腥风的清洗大幕,他就不得不深思了。 开中法弊端谁都清楚,从太上皇时代遗留下来的一大堆窟窿,只要想查,铁定能查出无数来。 问题是查出来又怎么样?除了一大批背锅者扫地出门外,还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们背后那些商人以及隐藏得更深的那些人呢? 沈一贯找他谈了,他没有表态。 新官上任烧火是必须的,否则没有人会把你这个右副都御史放在眼里。 但火从哪里烧,烧到什么程度,这就需要斟酌。 “修龄,你怎么看?”专门把杨鹤招来,乔应甲也就是要商议一番此事的应对之略。 “首辅大人都找上门来了,汝俊兄难道都不给几分颜面?”杨鹤笑了起来。 从浙江巡视途径清江浦时,两个人就已经计议过一番,认为大周盐政面临着诸多问题,而最大的受害者帝国财政,就是九边的边军。 “颜面都是自己挣来的,若是随便什么人来打个招呼,咱们都察院就俯首帖耳了,那以后谁还会给咱们颜面呢?”乔应甲冷冷一笑,“咱们都察院本身就吃这碗饭,若是尽都是一帮只知道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之辈,那这都察院还有多大的存在必要?” 杨鹤感受到乔应甲内里透露出来的浓烈决心,心中也是一凛。 他不相信乔应甲是那种不顾一切恣意妄为之人,没错,都察院的确是纠风肃纪监察百官的所在,但是同样它也是维系帝国权力架构的一根支柱,保持帝国权力架构相对稳定这是每一个能站上高位者所必备的政治素养。 除非万不得已,一个运作正常哪怕说不上顺畅良好的帝国权力架构都是基本要求。 “汝俊兄,真要准备大动干戈?”杨鹤反而倒是有些担心起来了。 “怎么,修龄,怕了?”乔应甲轻笑。 “汝俊兄说笑了,杨鹤自打当上这个御史,就从未怕过什么。”杨鹤摇头,但是随即又道:“首辅大人先前说的这些看起来似乎是一些借口,但是也不能否认他的担心就都是杞人忧天,” 乔应甲之所以看重杨鹤,就是觉得杨鹤此人不但用血性勇气,但更有大局观,不会轻易热血上头,都察院里不缺那些头角峥嵘血气方刚的御史们,但是却缺那种能够在关键时刻把握好分寸的人,这恰恰是现在都察院里最让人苦恼的一环。 当然乔应甲也清楚,如果都察院里都是一帮软骨头和混日子的老油子,那这个都察院只会更糟糕,所以他宁肯维持现状,保留一批还有些血性和勇气的年轻人,让他们可以冲锋陷阵,但是作为都察院的副都御使,他应该清楚底线和分寸。 但沈一贯给自己的底线却不是他乔应甲所想要的底线。 沈一贯老了,老得已经有点儿连伤风打喷嚏都有点儿受不了的感觉了。 “修龄,这正是我要来找你商量的缘故。”乔应甲点了点头,“首辅大人有些观点可以接受,但是他从他的角度,不代表我们都察院就一定要按照他设定的路径去走,他太过多的考虑他和户部乃至一些地方上的平稳了,觉得稍有不慎就要出大事,但我觉得出点儿事情未必是坏事,嗯,为有些人提个醒,松松筋骨,或许能让很多人收敛一些。” 杨鹤也笑了起来,他心里踏实了一些。 乔应甲话语中还是接受了一些沈一贯的意见,嗯,可能在程度上未必赞同,那都无关紧要了,只要乔应甲心中有一杆秤,明白这类事情不能无休止的发展下去,那便足够了。 至于说到什么程度,杨鹤相信乔应甲心里是有一个数的。 “那汝俊兄,从哪里开始呢?或者说,嗯,动哪里?”杨鹤眼中已经多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光芒。 没有那个御史不想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出一番事情来,翻出几个大案,拉下几个大佬,挖出一堆贪官蠹吏,进而给朝廷,给民众一个交代,赢得青天大老爷的名声,从来就是每个御史亘古不变的追求。 “修龄,你不是心里早就有数了么?”乔应甲也笑了起来,一副胸有 成竹的模样,“如果修龄心里没底,要愚兄来替你指一条,也没问题啊。” 杨鹤心中大定,站起身来一拱手,“定不负汝俊兄厚望,我即日便奔赴两浙。” “坐吧,不必如此急躁,兹事体大,恐怕很多人还觉得有皇上镇之以静的心态,有首辅大人的压制,一切都会像以往那样不痛不痒的过去,不过么,惯例就是用来打破的,总要让他们有些‘惊喜’才好。” 此时的乔应甲脸上已经多了几分冷峭和森森杀意,“有些人活得太过自在,都忘乎所以了,却忘了边关上食不果腹浴血奋战的将士了。” 深吸了一口气,杨鹤也知道这是乔应甲准备放权给自己,让自己掌握分寸了,而且这个分寸应该还是比较大比较深的。 “汝俊兄,可有什么交代?”这一点还是要问清楚的,杨鹤也知道乔应甲能从巡漕御史一步上到这个位置上,背后肯定还有很多牵扯。 “唔,”乔应甲一时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沉吟了一下之后才道:“修龄,你应该知道目前朝廷的困窘状态,上月皇上招我一谈,也谈到了目前矿监税监带来的许多问题,但是皇上也坦承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前日兵部张侍郎与我也谈到了,王子腾出任宣大总督便狮子大开口,山西、大同和宣府镇所需粮草甚多,缺口巨大,户部根本无力解决,” 杨鹤吃了一惊,“汝俊兄,王子腾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宣大三镇历来是朝廷力保之地,远胜于蓟辽,也是近两年蓟辽形势日益紧张,方才略有倾斜,可看看三边四镇,那才是最大的问题,河套的鞑靼人不可能一直像前几年那样萎靡下去,在我看来,朝廷若真是要优先解决,也须得解决三边四镇,再是蓟辽,最后才是宣大了。” 乔应甲也苦笑扶额,“这等事情照理说本不该是我等都察院之人考虑之事,但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现在也很难,皇上更难,张侍郎和我谈起此事时也是扼腕长叹不已,” 杨鹤细细揣摩对方话语中隐藏的意思,若有所悟,但是对方没有挑明,却让他又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误解。 乔应甲见杨鹤的神色便知道对方应该隐约猜测到其中一些意思了,估计还有些拿不准,这个杨修龄也不知道是缺点儿担待呢,还是说他忠厚老实过甚?非得要自己点明? 不过乔应甲倒也不是不敢表态承担责任之人,既然要对方放手去做,有些就要言明。 “修龄,你我之间相交多年,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嗯,此番二度巡查两浙,务求犁庭扫穴,皇上对两浙盐务与地方恶绅勾结早有耳闻,亦有查处之意,你须得要慎重行事,届时,龙禁尉这边亦有安排,” 这一番话立即就让杨鹤明白了许多,他都有些后悔自己不该犹豫那一下了。 现在看来这位右副都御史是早就拿到了尚方宝剑了,便是有无首辅大人的带话,恐怕也早就拿定主意了。 只是这龙禁尉介入进来就有些耐人寻味和不好拿捏了。 杨鹤是极不喜欢和这帮人打交道的,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帮人在地方上的能耐更大。 比起自己单枪匹马,纵然有些地方上的配合,也远不及有这帮人的支持更为得力,若是有这帮人的相助,那肯定许多事情能更顺畅迅捷,效果更好。 “汝俊兄,那这龙禁尉我等该如何” “修龄,我们按照我们都察院的规矩办事,不接受任何人干预,龙禁尉只是配合我们的一些具体行动,届时两浙那边会有人服从我们的指令,嗯,当然,我们行事也无须避讳隐瞒,龙禁尉那边有他们自己的路数,若是些许我们这边不好处置之事,亦可斟酌交与他们去办,” 这一番话可谓推心置腹了,杨鹤心中顿时大定,连连点头,“修龄明白了,此番事情定要由我们都察院掌握节奏分寸,其他人不得干预影响,若有” “若有试图影响干预者,便可立即处置!”乔应甲接上话。 看见对方目光灼灼,杨鹤也会意一笑,“若是彼辈真要寻死,那我等也只有送他们一程了。” 二人都是会心大笑。 正事谈完,乔应甲也才问起杨鹤儿子杨嗣昌的情形。 “文弱回来也谈起汝俊兄得意门生之事,他对紫英也是赞不绝口,直言下科春闱紫英怕是大有机会。”杨鹤自然不吝溢美之词夸赞冯紫英。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一节 道同术异 乔应甲心中也是喜欢,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淡然模样。 “紫英年龄还是太小了一些,经义底子逊色不少,且看乘风兄和东鲜他们能不能让他这两年把经义补起来把,但要和文弱比,那就相差太远了。” 杨鹤心中也是暗自嘀咕,这冯紫英现在要和自己儿子比,那肯定差太远了,但问题是这小子才十三岁啊,明年秋闱也才十四,后年春闱都才十五。 若真是秋闱春闱都一跃而过,那这个家伙就太妖孽了。 十五岁的进士,在大周不说绝无仅有,但是绝对称得上是屈指可数的神童了。 而且看这样子,似乎乔应甲和齐永泰都把这冯紫英视为了入室弟子一般,这也是相当少见的,而且自己那位湖广老乡官应震好像也有此意,这就太不可思议了。 “汝俊兄,你这位得意门生传言要被你招为东床,可你却没有待嫁之女啊。”杨鹤笑着打趣道。 他是知晓乔家情形的,乔应甲两女都已婚配,断无悔婚另嫁之理,而且年龄上也不是很合适。 “嗯,我是没这等福分了。”乔应甲也不无遗憾,想到那林如海何德何能居然能得到此等佳婿,也让他颇是是羡慕。 至于说林如海和紫英约好要考中举人进士方能成亲,原来看起来有些苛刻,但现在看来好像也就不是问题了。 倒是紫英需要考虑,有无必要非要与林家结亲了,反正尚未正式定亲。 先前不觉得,现在乔应甲越发觉得或许林家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联姻对象了。 虽然林如海和他是同科,甚至还都同为都察院同僚,但谁都清楚他们不是一路人。 林如海是走的简在帝心之路,巡盐御史几乎就是皇帝的私臣,若非绝对心腹是坐不上这个位置的,而这个位置富可敌国,很大程度也就是为皇帝乃至皇帝身边的人解决一些难以拿上台面的财务问题。 他乔应甲做的是朝廷的臣子,巡漕御史和巡盐御史一字之差,那却天差地别。 现在自己凭借着自己能力政绩坐上了右副都御史,无人能说什么,但若是他林如海要想坐上都察院里那几张椅子,便是休想。 纵然皇帝有意,也不可能,林如海自己也不敢去坐这个位置,除非转任其他位置上去干上几年拿出成绩来才说得上。 而且现在新皇继位,这巡盐御史虽然暂时未动,甚至皇上还主动不闻不问,显然依然是将这处肥缺交与太上皇自由安排。 但谁都知道这种局面不可能持续太久,若然日后太上皇逝去,而林如海却又未能获得新皇欢心,他能安然退出只怕都要烧香拜佛了,稍不留意恐怕就是一个邓通的下场。 若是紫英与林家已经定亲,乔应甲倒也不回去说什么了。 既然定了亲,那便是一家人,只能让紫英提醒其岳丈,须得要考虑后路了,但现在还未正式定亲,仅仅是一个口头上的意向,甚至还附带有条件,那就是两回事了。 想到这里乔应甲突然想起了沈珫,沈珫嫡女据说颇有才名,而且才貌俱佳,他也听闻自己夫人说起过沈珫之女性格恬静娴雅,颇有大家闺秀之风,这般女子配冯紫英才是良配。 不过他却不知道沈珫之女有无婚约,若是有机会倒要询问一二。 当杨鹤起身告辞之后,乔应甲又独自思考良久,一直到冯紫英登门拜会,才把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对于冯紫英的到来,乔应甲是很高兴的。 眼见得这距离明年秋闱只有一年时间不到了,也不知道冯紫英现在究竟学得如何。 前两次冯紫英来拜会,乔应甲因为事务繁忙,都是匆匆说上几句话便只能中止,今日总算是有了些许时间了。 乔应甲留了冯紫英用晚饭。 这等待遇基本上就是入室弟子才能享受到的了。 乔应甲吃得很简单,冯紫英自然也不讲究,能吃饭本身就代表了很多。 饭后留茶。 “看来乘风和东鲜都是被你给煽起来的啊。”听完冯紫英的介绍,乔应甲哑然失笑,“我就说乘风这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不成?居然一下子变得这么激进了?敢情这是你们这帮学生在里边‘兴风作浪’啊。” /> “乔师,不能这么说,齐师酝酿已久,便是没有此番际遇,弟子觉得齐师也要有所作为。”冯紫英摇头,打发走了倒茶小厮,书房里只剩下二人。 “齐师的心事乔师也应该知道,他很担心由于朝廷财政的不支导致九边和海疆同生祸患时,怕是首尾难顾,而且根据弟子的了解,西南那边也不安稳,安南人屡犯钦州,洞武人也占领了木邦,云南和贵州亦是土司流官矛盾日益加剧,只怕迟早会有一场祸乱,” “不仅如此吧?”乔应甲冷冷的道:“你父去榆林之前,河套鞑靼人又有寇边,好在未造成大乱,云南矿监强开宝井,引发民乱,也幸亏处理得当,迅速处置下去,否则弄不好又是一场临清民变。” 冯紫英点点头,“乔师看来也是很清楚当下情形,齐师赴京中任职之前和弟子与官掌院皆有一谈,他言及当下朝政日艰,也说若是不作一些事情,始终难以引人警醒,” 乔应甲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大略能明白齐永泰的心思,若是一味这般隐忍等待下去,只怕大家会越发懈怠懒散,到最后便原来存有一番雄心壮志者也会消磨在这等漫长的等待中,与其那样,不如做一些事情,纵使不能成功,但总能激发起大家有些血性和希望,让有志于改变时局改革朝政的同道者存有一份希望。 不得不说齐永泰的决心和勇气要胜过自己,自己更多的还是去计较算计这成功的可能性去了,乔应甲心中也是复杂难言。 大家的做法都没错,关键在于乔应甲觉得还是应当保存实力,留待有为之机,而齐永泰则觉得须得要有所作为,方能激发起志同道合者的勇气和信心。 这是道相同,但术有异。 “紫英,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乔应甲大致了解冯紫英此次来的目的了。 齐永泰和自己现在都是万众瞩目的人物,现在两人也不太好公开见面,甚至相互拜访对方都存在很多顾虑。 龙禁尉恐怕也早就在自己府里安插有眼线,不过乔应甲不太在意,若是没有的话,反而还要让人起疑。 但冯紫英这层关系就不存在了,既可以随时前往齐永泰府上,也可以经常来自己府中,这样就成为了一个最好的沟通渠道。 这种渠道远胜于那种书信往来,也比一般的仆从带信要好得多,而且更难得的是冯紫英还能在弥合双方意见分歧时提出很多可行性的建议,这也是乔应甲最欣赏之处。 冯紫英微微点头,他相信乔应甲也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来之前,他去了齐永泰府上,齐永泰也坦承了他的一些想法。 在冯紫英看来,齐永泰的一些想法是好的,但是有些理想化,但是诚如他所言,如果大家都这样偃旗息鼓,静待所谓的时机成熟,那也许大家就习惯了这样,渐渐再无勇气和决心了,须得要有所作为,才能给更多的人以信心和勇气。 青檀书院的这一系列文章给了齐永泰一个契机,使得他的这种努力变成了一种可能,虽然他只是在吏部,但是当风刮起来的时候,没有谁能躲得过,更何况关乎整个大周朝官员考核选拔任用的吏部。 “乘风兄的勇气我很佩服,虽然我不太赞同他的一些做法,但是这一次我还是认为可以一试,诚如他所想的,只要做了,总能有所收获,哪怕不尽人意,但也胜过什么也不做。” 乔应甲的态度让冯紫英有些惊讶,在他看来,乔应甲或许应该是理解但不会支持,起码不会有太明显的支持才对,他有他自己的观点和策略,不会轻易因人而改变。 见冯紫英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乔应甲心知肚明瞒不过这家伙。 “紫英,你也不必多问了,你父亲外放榆林,怕是也清楚三边那边的情形,河套的蒙古右翼当下还有些混乱,但是一旦缓过气来,只怕榆林、宁夏、甘肃三镇乃至山西都会受到冲击,张侍郎和我谈起时也提及了他的忧虑,而且他也认为目前朝廷对蒙古左右翼的战略有些失当,而蓟辽这边女真人不安分的征兆越来越明显,对是否撤离辽东宽甸六堡现在朝廷也是争议不下,进退两难,” 乔应甲目光里也多了几分忧虑,“朝事日艰,可朝中诸公却是尸位素餐,况且” 诸公尸位素餐这句话出自乔应甲口中也说明他对这朝政不满到了相当程度了,事实上朝廷臣工都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但是谁也不可能去提这一点,稍不注意就会引火烧身,便是齐永泰、乔应甲这等骁悍人物都只能徒呼奈何,唯有隐忍等待。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三节 成功在望 看着一干学生们心情轻松,面带笑容,官应震内心也是无比愉悦。 虽然他也知道事情远不像学生们所说的那么简单,火烧起来了,就和书院无关了,这可能么?这也不是书院想要的结果。 几篇文章都出自青檀书院,内阁大佬们,六部要员们,都察院和大理寺里的牛人们,都得要刮目相看,同时也对几篇文章的几位主笔的情况都颇感兴趣。 甚至连翰林院里一帮人也把几篇文章抄录回去洗洗品读。 虽然后来从翰林院里传出来的说法是文辞粗浅,但观点尚正,明显有些轻蔑和打压的意思在里边,但也足够了。 能让翰林院那帮人专门抄录回去研读一番,这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要知道自己这帮学生们,都是以未来春闱之后能入翰林院为第一目标的。 总而言之,这一场,青檀书院是大获全胜,满载而归。 看看崇正书院、通惠书院以及叠翠书院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和酸话,就知道这一场青檀书院收获有多大。 甚至官应震也知道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也已经紧急行动起来,也准备效仿青檀书院来寻找几个话题运作一番。 纵然头彩被青檀书院拿去了,但起码要跟着后边喝一口汤才行,否则自家书院的影响力更是会被淡化甚至边缘化,这是这几家书院绝对不能接受的。 “大家也别得意太早,此事我们的确占了先手,但是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乃至南边儿的白马和崇文书院,恐怕都会有所动作,……” 官应震的话在学生们里又引起了一阵议论。 范景文倒是很淡然:“山长,这不是早就在我们预料之中么?他们也就只有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喝风吃土的格局了,再说了,这种话题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出来的?我们选题花了多少心思,为了论证要花费了多少心血?他们如果不想草草拿出来的东西被人笑话,没有半年时间,想都别想,……” “是啊,别把朝廷的人当成蠢货,内阁六部里边的人,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的,被去献宝却被人批驳得像狗一样,夹着尾巴灰溜溜跑回来,那才真的是士林笑话了!” 贺逢圣也接上话。 官应震皱了皱眉头:“克繇,梦章,怎么你们说话都学着紫英这般肆无忌惮粗俗不堪了?什么像狗一样,什么跟在屁股后边喝风吃土?……”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坐在一旁没吱声也遭了无妄之灾,赶紧想解释,却被官应震挥手制止。 “不用解释,我心里有数,你的经义文辞都还需要加强,现在距离明年春闱只有十个月时间了,你已经是十四岁的人了,来我们书院也整整一年了,我不希望在明年这个时候看到你还在东园!” 官应震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让冯紫英心中也是一暖,同时精神也是一振。 这意味着连官应震都认为自己对秋闱过关是充满信心了,对于官应震来说,这几乎就是一种变相的背书了,只有在对自己有极大信心的情况下,他才会有这种言语。 练国事、范景文和贺逢圣望过来的目光里也是充满了鼓励和欣慰。 练国事不用说,上科就中举了,至于说范景文和贺逢圣就从未考虑过秋闱过不了的事情,他们的目标都是冲着后年春闱去的。 对于冯紫英能够过秋闱他们都是乐见其成的,毕竟这一年来冯紫英给书院带来的变化,给他们带来的提升,他们都内心清楚。 尤其是范景文和贺逢圣,他们都意识到后年春闱如果他们二人能过,冯紫英绝对功不可没。 因为春闱主要就是考时政策论,而冯紫英在这一年里给他们的思想理念和学习考虑问题的方法上都带来了本质性的转变,这也是他们觉得收获最大的。 经义对他们来说早就不是问题了,要想在春闱中折桂,那就只能是在时政策论上出彩。 可以说现在青檀书院的学子们比起一年前,在时政策论的水准上都有了一个很大的提高。 冯紫英潜移默化给他们带去的辩证法看问题研究问题,使得他们能够从不同角度更中立更客观的来研究判断,这也意味着他们写出来的时政策论逻辑更严密,论证更坚实,整个文章更具说服力和感染力,而这往往就是博得房师们认可的关键。 “多谢山长的鼓励,紫英定会竭尽所能,不负山长厚望。”冯紫英拱手一礼。 官应震微微点头,“君豫不用说了,梦章和克繇你们两位秋闱我是不担心的,春闱能否一跃而过,还要看 你们发挥,但我个人还是很看好你们俩的,嗯,西园里边我不点评了,大家心里都有数,东园里边,也颇有几个可以冲击一下的,玉铉和紫英也算是其中之二,另外大章、鹿友和仲伦也都可以一搏。” 官应震提到的几个都算是东园中的佼佼者,大章是郑崇俭,仲伦是傅宗龙,鹿友则是吴甡,郑崇俭傅宗龙一直都算是乙舍的风云人物,而吴甡则是甲舍的英才。 听到官应震这般点评,冯紫英心里越发自信,把自己列入了可以冲击春闱的角色,那意味着官应震基本上笃定自己秋闱没有太大问题了,这一年多的努力总算是没有白费。 “我这么说,既是鼓励大家要有信心,但是也希望大家要更加勤奋努力,每年秋闱春闱名额就那么多,你在努力,也许人家会比你更努力,你现在觉得自己行,没准儿明年就会有更努力更优秀的出头,紫英,你心思杂,尤其需要比别人更努力,……” 冯紫英也知道官应震的提醒是什么意思。 自己充当信使并没有瞒他,官应震没有反对制止,只是希望他要摆正位置,把读书还是要放在第一位,一旦过了秋闱春闱,那便是天高任鸟飞了,那个时候自己才有更充裕的时间和精力,也才有更广阔的的舞台来供自己施展。 一直等到练国事他们离开,官应震这才单独把冯紫英留下来。 “两浙那边才开始动手,杨鹤果然厉害,一口气拿下了两名知府一名同知,加上两浙盐道上的九名官员,外带两个兵备道的官员,……” 官应震轻轻叹息,“紫英,你悟性素来高,怎么看?” “山长,您这不是早就看出来了么?纵然乔公和杨鹤联手也不可能搞出这么大动静来,齐师也没有那么大影响力,这肯定是有人在推动了,……” 冯紫英眨巴眨巴眼睛,他才不会去点穿,反正大家都心知肚明。 “为什么会选择两浙?”官应震还想考一考自己这个学生的悟性和敏锐性。 “不选两浙,选那里?难道选北直隶?”冯紫英装傻。 “说实话。”官应震皱起眉头,忍不住都想要拿起书案上的毛笔抽打对方一下了。 他觉得自己成日里和这家伙多说一阵,性子都要被这个学生给带歪了。 “山长,其实哪里都有问题,要选当然要选一个有钱的地方啰,两浙兵备废弛,官吏和海上私商沆瀣一气,可以说这海商、盐商以及地方士绅与当地官员勾连极深,这朝中诸公早就看在眼里了,……” 冯紫英轻描淡写的话让官应震叹息不止,这家伙还真的是一语中的,有钱的地方,果然。 “那南直隶……” “嘿嘿,山长,朝中诸公都不傻,明显不能动的地方,谁会去碰?”冯紫英起身告辞,“山长,我也要去学习了,周教谕还在等着我呢,我要争取明年这个时候坐进西园里边去。” 官应震点点头,看着冯紫英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 此子真的天才,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是搞政治的天才,好在此子持心尚正,以后还要好好教诲,莫要走了邪路。 ******* 雪又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 瑞雪兆丰年。 冯紫英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经黑尽了。 一双鹿皮靴早已经湿透,虽说这走着倒也不觉得凉,但是这一停下了脚步却顿时感到一股子寒气便沿着脚丫子往膝盖上来了。 慌得早已经盼星星盼月亮的云裳忙不迭的让宝祥去拿靴子来,自己亲手替冯紫英换上。 又是一年好光景。 冯紫英坐在炕上,感受着地龙的热意和脚下水盆里热水浸泡带来的舒爽感,云裳就这么坐在盆边,小心翼翼的替冯紫英揉弄着脚,让脚尽快热乎起来。 冯紫英只是在九月间回过一趟家,虽然是过生,但是却没有时间逗留,那正是齐永泰和乔应甲紧锣密鼓筹谋大动作的时候,所以基本上没归家,连带着云裳和瑞祥、宝祥都只是见了一面。 这一晃就是三个月,一直到这都是年边上了,冯紫英这才是赶到了年前回家。 因为明年就是秋闱大比,所以书院提前放假,然后春假结束便是连每月三日的休沐都改成只有一日了,紧锣密鼓的备战秋闱大比。 看着脚边云裳挽起袖子很仔细小心的替自己揉着脚,那热气腾腾的水汽沿着云裳的胸前脸颊弥漫上来,一时间云裳的面目都变得有些模糊起来了。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四节 八卦 自己有多久没见到家里人了? 冯紫英歪着头想了想,嗯,他已经把云裳当做了自己家里人。 论亲近程度,这丫头比父母姨娘更亲近,侍候自己穿衣洗漱吃饭学习,可以说自己几乎什么都没有避讳她,也没有必要避讳她,在自己固有印象中,她就是属于自己的人了。 所以自己才会那么强烈的反感母亲姨娘要换她出去,或者让人替代她侍候自己。 父亲去了榆林,母亲和姨娘九月份见过一面,匆匆而别,而云裳和瑞祥他们也是九月份见过一面,也就是说从去年春假到今年春假,自己好像就见过云裳他们两三面。 这一年里,自己回来时间甚少,哪怕是回来也都是忙于事务,基本没有时间在家里呆着,对家里的情况也就有些忽略了。 热雾蒸腾下,陡然散开之后变得清晰起来的云裳脸颊嫣红细润,细密的绒毛在她脸颊两边隐约可见,一双羽扇般的睫毛这样垂在自己眼皮子下边,看上去更多了几分俏惑。 这丫头也十三了。 云裳只比冯紫英小两个月,嗯,这是把云裳放在家门口时她衣领上缝着的一片布上用血写着的她的生日,十一月初九。 十三岁的姑娘在这个时代已经不算是小姑娘了,而是真正的大姑娘了,或许是许久没见,又或者这半年里云裳心思没那么重了,冯紫英突然觉得云裳好像长大了不少。 嗯,胸前已经略微有了一些起伏的曲线了,便是那掐牙靛蓝的棉布小袄也未能遮掩得住,略显瘦削的肩膀比起半年前已经算得上是丰润不少了。 这丫头现在应该是正处于长身体阶段了,个头似乎也一下子窜上来半个头。 真舒服啊,冯紫英忍不住舒展了一下身体。 回到家中的感觉真好,一切都不一样了,可以摆脱一些烦恼和学业上的压力,也不需要在外边需要绷着端着,甚至每一个问题都需要斟酌考虑,而在家里,一切就那么轻松自在。 “云裳,这段时间没出门吧?”冯紫英知道云裳不太喜欢出门,很多需要办的事情,往往都让喜欢在外边溜达的瑞祥去办了,实在不行的才自己去。 “嗯,婢子少有出门,倒是瑞祥经常从外边带消息回来。”云裳还以为少爷不太满意她少有出去了解情况,“婢子也不太方便去贾府那边,瑞祥在那边要方便许多。” “哦?瑞祥回来都把情况和你说了?”看样子云裳已经开始充当起半个主人的角色,都知道听取瑞祥的“汇报”了。 “不,婢子哪里敢多问?只是瑞祥有时候回来要说贾府里边一些新鲜事儿,他有些弄不明白,想让婢子帮他参考一下,说等少爷回来也好告诉您。”云裳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有什么不太明白的?”冯紫英有些好奇起来。 “嗯,他说宝二爷原来最喜欢往林姑娘那里跑,就算是后来进了族学略微少一些,但是也还是常去,不过现在他好像更爱去梨香院薛家那里,听说那薛家姑娘长得国色天香,不知道宝二爷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但那薛家大爷据说是一个喜欢喝酒斗气的,几次都把宝二爷逮住灌酒,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照理说他们俩还是姨表兄弟,怎么却好像很不待见,……” 云裳的话让冯紫英哑然失笑,看来这薛大傻子也不傻,知道宝玉是冲着他妹妹来的,所以才会给宝玉下马威,但这薛家寄居在贾家家里,难道不是有冲着金玉良缘去的么? 难道薛姨妈没告诉自己儿子? 按照冯紫英对现在大周天家选秀女的规矩,像薛薛宝钗这种无论长得多么好看,多么有才,都不太可能选入宫中。 大周规矩就是后妃皆出自寒门小户,尤其是皇后必须如此,既不会选文官家女子,也不会选勋贵女子,所以纵然是选入宫中也不会获得多么高的品轶,所以文官和勋贵对天家选秀都不感兴趣,尤其是文官更是对这等行径颇为不齿。 既然这样,薛家上京了,而且又住在贾家,那么肯定多少就该是有这层意思了,贾宝玉纵然读书不成,但是好歹人才还是摆在那里,贾家瘦死骆驼比马大,相比薛家,表面上起码要风光许多,论内瓤子却已经是大哥莫说二哥的格局了。 当然,在薛家眼中 ,估计还是会觉得贾家还算风光,贾政还在工部干着,贾家大姑娘还在宫中当女史,加上衔玉而生的贾宝玉,好像这段姻缘还是很值得期许的。 “还有就是听说那东府里边那位蓉大爷,成日里在外边儿吃酒,前些日子据说在醉芳楼呆了两宿,还是那珍大爷亲自带着人去吧小蓉大爷给抓了回去,据说一顿狠打,打得小蓉大爷几日都下不了床,可是那蓉大奶奶却是不闻不问,还跑到积善庵去呆了几日,据说是去烧香祈福,可自家相公在家里卧床不起,这位蓉大奶奶却……” 云裳的这番话就让冯紫英颇为吃惊了。 这贾蓉和秦可卿关系肯定不会太好,这《红楼梦》书中也就隐约点出了,当然还有一些附会或者影射说着爬灰一事便是指贾珍和秦可卿之间的奸情,但是红学界内部也是众说纷纭,难以有一个论断。 当然说贾珍和自己儿媳妇关系暧昧主要是指秦可卿死后葬礼上贾珍的失态,但这是不是就可以作为依据,也不好说。 但就目前冯紫英了解的情况来看,要说贾珍和秦可卿有什么还真有点儿不像,甚至贾珍贾蓉在秦可卿面前据说都是相当生分客气,完全有点儿不像一家人的感觉,秦可卿自己的解释是她这个人本来就是冷性子人,但却又和王熙凤关系颇为密切。 “那云裳你见过这位蓉大奶奶么?”冯紫英随口一问。 “见过一次,是在西府角门上,她和琏二奶奶在一起说笑,琏二奶奶是认识奴婢的,奴婢就去见了礼,琏二奶奶就说她是东府小蓉大奶奶,奴婢倒是觉得这位蓉大奶奶人挺和气的,也不像是什么冷性子人,就是觉得小蓉大奶奶眉宇间始终有些阴郁气息,整个人都像是恹恹的,笑起来都有些勉强的味道,……” 冯紫英没想到这云裳居然观察如此细致,还能看出人家整个人的精神状况来。 “唔,薛家姑娘你见过么?”冯紫英有些好奇,既然见过秦可卿,没准儿也就应该见过薛宝钗了。 “这却没有,听说薛家姑娘不怎么爱出门,和林姑娘差不多,也就是爱去三姑娘那里,……”云裳摇摇头。 “那这位薛家姑娘不去林姑娘那里?林姑娘也不去薛家姑娘那里?” “好像不怎么去。”云裳也不明白怎么少爷对这两位姑娘之间的关系这么感兴趣。 “还有什么新鲜事儿?”冯紫英觉得自己的八卦之心被彻底挖掘出来了,尤其是这《红楼梦》书中的各种不为人知却又被红学家们各种撕逼大战中的故事,他还真的很感兴趣。 “还有就是那贾家环哥儿、兰哥儿都到贾家族学里去读书了,还有不少其他贾家旁支子弟,现在那族学怕是有二三十人,第一个请来的塾师是一位落地的举人,结果才教了两月就主动辞了,现在是一位老秀才,性格倒是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像是菜市场一般嘛,热闹腾腾的,……” 冯紫英暗自摇头,看上去贾宝玉又走上了昔日的老路,这热血上头也不过就是那一会儿,一下来之后,自然也就是过了便过了。 云裳自然不明白少爷心中所想,“那环三爷据说读书还不错,那秀才说环三爷倒是个读书种子,宝二爷听了之后很不忿,挑那环三爷的刺儿,两兄弟现在有些寇仇一般的感觉,……” 一个庶出,一个嫡出,本身恐怕就说不上多么好,加上贾宝玉这心态,自己读书不成,估计也不愿意其他人读书有成,尤其是这环老三怎么敢? 真要叫环老三把书读出来了,只怕就要像自己曾经和贾宝玉说起的那等情况了,没准儿贾宝玉就是想起了那一次自己在他面前提起过的那般,心里自然就难免发慌、难受、担心,甚至还得有点儿恐惧吧。 一个庶子读书读出来了,甚至还能入仕为官了,一个被阖府上下给予厚望的嫡子,最终却是一个银样镴枪头,这两相对比,恐怕很多人都难以接受吧? “那这两兄弟读书不是就有对比了,就都该努力了吧?”冯紫英还真想看看贾环读出书来,这贾家会变成什么样,那可就太有趣了。 “这却不知道了,我只听瑞祥说,现在两兄弟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了,老远路上遇上都得要把脸撇一边儿去。” 看样子贾家族学的火引子已经埋下了,这还不算贾家族学里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猫腻,出事儿也就是迟早的。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五节 定策 冯紫英很喜欢这种充满了家庭生活气息的闲聊对话,既没有人任何压力,还能满足一下子自己的八卦之心。 对贾府的生活他原来一直抱着神秘、向往和想要探究一番的心理。 毕竟前世《红楼梦》一书给世人的震撼太大了,据说稍微有点儿雅骨和底蕴的人都无不以琢磨一番《红楼梦》为荣。 这红学养活了不知道多少砖家,甚至还衍生出无数个流派。 大陆的,台湾的,海外的,异彩纷呈,各种异想天开和脑洞大开,让人叹为观止。 当然他也不至于无聊到连正事儿都不顾就去琢磨贾府小姐们用什么胭脂牌子,大爷们喜欢去哪家青楼戏楼留宿。 可林丫头留在贾府,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要关注和关心,这也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意愿。 瑞祥看来是忠实的执行了自己这一目标,而且进行得很顺利,任务完成得也很成功。 “琏二爷很敬业,爷,小的还真的没见过这么敬业用心的爷,咱们家两家庄子里的木材场,他都是亲自去看过,嗯,指挥着人亲自丈量,查看木头品质,……” 瑞祥的汇报显然比他向云裳的“汇报”更“精准”和“专业”。 “大概在十一月底左右,陵墓的营建已经基本上停了下来,十月份账大概就是开始结算,这是我从隆儿那边打听来的,听说十月十九那一日,琏二爷便结了五千两银子的账,喜得自个儿都唱起了小曲,听说在府里边发了一阵酒疯,嘿嘿,把那两个模样俊俏的给……” 看见瑞祥挤眉弄眼的表情,冯紫英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摆摆手,“这等腌臜事儿就别在我面前提了,说正事儿。” “是。十一月二十,琏二爷据说又结了一笔大的,大概有三万两银子左右,听昭儿说,琏二爷回去之后和二奶奶吵了一架,但是后来又和好了,据说是工部那边营缮司的拿了三千两银子,本来说好要付四万两的,结果只给了三万两,二爷想发作却又担心后续还有几笔银钱给卡住了,所以只能憋气回家,……” 这都在冯紫英的预计之中。 工部和户部都得要打点,贾琏和王熙凤不会想不到。 大概是人家狮子大开口,让贾琏王熙凤一时间有些不能接受吧,但最终还得要屈服,所以就生暗气,就只好两口子怼一场了。 不过看样子贾琏很重视这一次的对外活计,所以才会如此上心,大概也是存着这一次合作之后,能够有其他营生的时候能想着他,这么一看这贾琏还真的挺适合干个包工头或者项目经理这一类的职务。 “那薛家姑娘我也没见着过,但是薛家姑娘的丫鬟小的倒是见过了,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俊的,嗯,云裳姐姐不算啊,……” 似乎是觉得自己话可能要招来祸事儿,瑞祥赶紧补了一句,然后才又道:“那姑娘听说叫香菱,听兴儿哥说,那本来是薛大爷买来准备当小妾的,结果薛家奶奶觉得八字不合,就不允了,不肯让这香菱姑娘跟着薛大爷,让她跟着薛家姑娘了,……” “那姑娘是真俊,慈眉善目的,说话也轻言细语的,对我们下人也挺和气,尤其是那眉中有一颗朱砂痣,那可是观世音菩萨才有的啊,啧啧,……” 瑞祥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能让瑞祥这般夸赞,估计这香菱还真的有几分姿色。’ 不过历史好像有些偏差了,冯紫英记得香菱不是到了京不久就被薛蟠收房了么? 或者是现在时间线还没到,亦或是真的出了偏差让薛蟠美梦落空? “……,林姑娘不怎么去薛家那边,那薛家姑娘我都没见着过,估计也不去林姑娘那里,嗯,薛家姑娘身边好像又两个丫头,一个就是那个香菱,和紫鹃姑娘倒是挺熟的,另外一个叫莺儿姑娘,比香菱姑娘个头小一点儿,眼睛看上去像是在笑,不过只打过照面儿,没说过话,……” 瑞祥现在也明显觉得自家少爷好像对着薛家姑娘很感兴趣起来,这又让他拿不定主意了。 不是林姑娘么?怎么又换了薛家姑娘了? 这宝往那里押注? 原来见少爷对林姑娘这么上心,又听说林姑娘父亲是当朝御史,觉得肯定林姑娘和少爷会走到一块儿,但他也觉得林姑娘太瘦弱了,自家太太和姨太太怕是不能答应 。 这冯家可就是少爷这棵独苗,子嗣问题那一直是冯家最大的事情,少爷娶少奶奶铁定是要娶一个能生养的才是。 这话太太和姨太太都在人前说过很多次了,当然估计也是说给府里边那些个包括云裳在内的丫鬟们听的,不准他们打少爷的主意吧。 摆了摆手,冯紫英示意薛家姑娘的话题不必再下去了,他现在也只是对薛宝钗和香菱这两位《红楼梦》笔墨颇多的女子有些好奇罢了,要说兴趣和关注点,暂时还放不到那边去。 丫头那是相处久了,生出来的那一份眷念,还夹杂着几分怜惜,嗯,比较复杂,至于贾府中的其他女子,他还真的没有什么兴趣,起码是现在没兴趣,在没过十六岁,读书未成之前,他也不可能有什么想法兴趣。 府里的事情算是交代清楚了,冯紫英才开始看这几个月里积累下来的信件。 这年头的信件真的是传递艰难,像老爹的信还能通过驿站传回来,但是想山东那边基本上都是靠人送了。 听说江南那边已经有了民信局这种现代寄递物流的雏形,但范围不大,规模也很小,一般是在南直隶和两浙那边比较盛行,但在北方商贸业没那么发达的地区,就少见了。 像京师这边更多地还是靠委托专人来送,但这一般人哪里雇请得起? 实际上对大周朝的驿站体系完全是可以进行一轮改革了,既可以提升朝廷驿站传递的效率,而且也可以考虑商业化运行,但这一点还不能贸然提出来,还需要有一个比较周密的方案才行。 最起码可以避免某位驿站员工下岗,导致一些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不是?这火星子少掉一个算一个。 榆林镇情况很不好,兵员空额已经达到了三成甚至四成,这是边军,不是寻常卫镇,如此高的缺额意味着一旦遭遇大的战事,危机就会出现。 空额的原因很多,既有兵饷兵粮跟不上士卒逃亡,也有下边一些军将吃空额,还有就干脆本来就是挂名的,其实早就干自个儿事情去了,总而言之清理不足任重道远,甚至就不可能完成。 老爹还是有政治智慧和手段的。 太过出格过线的,选那么一两个来杀鸡儆猴,实在不行,直接派出去巡边,然后团灭,很多人自然就会收敛很多。 肥羊应该还在物色之中,如何能够和本身军中那些个黑手们能连在一起,那就是再好不过,一举两得,但这需要周密规划,而且要等到老爹彻底控制住榆林镇的局面之后才能实施,现在还得要煎熬。 总而言之一切都还算勉强顺利。 当然信中肯定不可能写得这样直白,在老爹去榆林之前,两人就已经约定了一些隐晦术语,不算是密码,但是提一句,起码冯紫英就能明白其中含义。 山东那边的情况进展顺利,东昌府的丰润祥店也开张了,由于有临清这边的铺垫和知府大人的背书,在东昌府的情况应该要比想象的更好,这也让薛家对明年在济南府乃至整个山东全境打开局面充满信心。 不过这不是冯紫英最关注的事情,他最关注的是段喜贵对那些个少年们学习培养。 根据段喜贵所言,这帮孩子学得很不错,其中有那么几个悟性和天赋都不错,对于给他们的这个机会也是十分珍惜,所以学习相当认真刻苦,进境也很大,连段喜贵都惊讶于这帮孩子怎么能这么快就接受了这种时下在还根本没什么用处的知识。 冯紫英看到这里也哑然失笑,恰恰是这种一张白纸的孩子学习才更容易,如果让那些已经有了原有记忆的成年人来说,要适应和重新学习那才是最难的。 当然对于这些孩子也还有一个麻烦,那就是学会了这些东西之后,就像是屠龙术一般,无用武之地,还要让他们再去学习熟悉现有的各种计数和记账法,然后两相对比之后,渐渐学会熟悉的互换,再来进入自己慢慢构造的商业体系。 这看起来还很遥远,但是冯紫英却早已经确定了目标,什么炼钢化工他现在是没那本事的,但是商业开海和拓殖只需要明晓一条路,然后再在手中有了足够的权力和资本时,便可以启动了。 东番土地和金砂,南洋的香料和土地,日本乃至朝鲜的人口和市场,这些都会纳入未来的规划范畴。 这也许会大周解决财政窟窿的一个重要手段,也可以成为自己未来仕途上的一大政绩。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七节 不惯着,服软 毫不客气的话语如冰雹一样砸向王熙凤,而且句句犀利,字字狠辣。 真的是把这女人给惯的,真还给她三分颜色,就要上大红了。 既然给脸还不要脸,那就没有必要再给对方脸,索性就就把脸抹下来放在一边,让她明白不惯着她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冯紫英本来就无意惯着对方,当时的情形特殊,自己老爹去榆林未定,而且王子腾的确能起着关键作用,哪怕是花几万两银子买个心安,那也是值得的。 但现在王子腾已经离开了京营节度使位置,兵部右侍郎职务虽然未解除,但实际上出任宣大总督之后他在兵部已经没有任何话语权了,估计一旦朝中明确了新的兵部右侍郎人选之后,就会很快革除他的兼职。 更为关键的是王子腾也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东西,开始主动的避开风高浪险之处了,虽然冯紫英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确定要下船,或者是准备以一种和缓的方式下船,但是只要对方存着这份心思,那么日后合作的余地就大许多了。 出任宣大总督只是第一步,在这个位置上王子腾仍然有着莫大的权力,虽说不在京师城里,但是论手中兵力和战斗力,宣大总督比京营节度使权力更大,但是同样受制约更多。 这也意味着王子腾未来求助于,或者需要文臣配合的地方会越来越多,这也使得冯紫英在对方的心目中分量会更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冯紫英那一晚的拜访为王子腾指了一条路,同时也让双方之间的地位发生了反转,冯家以后或许还会对武勋群体有依赖,但王子腾却不再是武勋群体的代言人了,反过来王子腾日后可能会更多的有求于冯紫英背后的群体。 这一阵劈头盖脸砸过来的话让王熙凤脸红一阵白一阵,硕大饱满的胸部急剧起伏,一双手捏着的汗巾子几乎要捏出水来。 望向冯紫英的目光再无复先前的放肆和漫不经心,而是变得有些惶然和忐忑,甚至还有几分无助,一张嫣红晶润的丰唇更是从先前的撇嘴冷笑变成了死死咬住唇肉,那牙印儿估计一晚上都不能消退。 虽然在脸上仍然还能强自维持着那份倨傲,但是冯紫英却知道这女人被自己这一当头棒喝给打蒙了,甚至有点儿无法接受了。 贾琏也没想到这一上来,两个人就差点儿演出了文武行,虽说不至于动手,但是这番话恐怕比动手都差不离了。 知道凤姐儿肯定要借各种理由来挤压铿哥儿的分润,但贾琏内心是不赞成的,他还琢磨着以后能有更多机会合作呢,但是他犟不过自家女人,只能忍着。 但他还是没想到凤姐儿语言如此放肆,一下子就就把铿哥儿激怒了。 说实话贾琏也是第一次见到冯紫英发怒,那份如虎啸狮吼怒气勃发的架势,连他都忍不住想要退两步。 以前更多的是觉得冯紫英风范俱佳,气度大方,说起话来也是有理有据,让人信服,但没想到一旦暴怒起来,这言语也是刀刀入骨,让人生疼不说,还格外堵心难受。 “铿哥儿,……”再怎么也是自家媳妇儿,贾琏硬着头皮也只能上前劝解。 “琏二哥,你不必说,小弟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今日就是要好好和二嫂子撕扯撕扯。” 冯紫英摆摆手,示意贾琏闭嘴,目光却是看都不看他,只盯着已经有些惶惑不安的王熙凤。 “二嫂子,咱们不说其他,小弟自认为对得起琏二哥和二嫂子了,这等好事我说句不客气的话,卫家韩家根本就不想找你们,哪怕是找东府珍大哥和蓉哥儿,……” “卫家和韩家与东府那边关系都还更密切一些不说,珍大哥起码还挂着一个三品将军头衔,敬大爷昔日的同僚现在就是户部左侍郎,纵然是现在敬大爷不管事了,但珍大哥人家每年逢年过节都还是去孝敬着的,只要肯使银子,二嫂子觉得以珍大哥的手腕,能不能攻略得下来呢?……” “……至于工部这边,蓉哥儿和那工部营缮司郎中的儿子都热乎得穿一条裤子的人,这不,卫若兰和韩奇还在说呢,珍大哥和蓉哥儿已经在他们面前抱怨过好几回了,就说这事儿不找他们却找了你们荣府,嗯,准确的是找了你们两口子,很不高兴,连带着关系都冷落了不少,甚至连珍大哥和蓉哥儿都对我也有意见了,琏二哥,没见着那蓉哥儿这半年里来你们府上也少了许多吧?可见啊,这银子委实是比啥都管用,……” “甭以为我没怎么过问就不知晓了,那户部和工部你们怎么个沟通协调的?二嫂子,你当初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胸脯拍得震天响,结果呢?我知道王公去了宣大,有些事情人一走茶就凉,不好办了,可我没说什么吧?没说这事儿就算了,是不是该换人了吧?但揽了瓷器活儿,那金刚钻不利索了,也得要拿出法子来才行,不兴这样耍横赖皮,那样日后人家还怎么和我们合作?……” &nb sp;冯紫英话里话外的敲打让贾琏更是觉得有些坐不住了。 说实话,要论做事儿贾琏自认为肯定比东府那爷俩强得多,但是若是论如何会玩,那就比不上贾珍贾蓉爷俩了。 人家吃酒听戏逛楼子,架鸟熬鹰玩蛐蛐,斗狗跑马上赌场,样样精通,更难得的是人家还会用这等本事去娱人。 总能找到人喜欢的一行,然后迅速打成一片,那奉承话说得也远胜于自己,这一点贾琏自愧不如, 想这等事情,冯家肯定不是找不到能干的人,就如铿哥儿和自己所说的那样,人投缘了,就是觉得琏二爷这个人实诚,大家愿意一起做些营生,信得过。 可这凤姐儿老是觉得这营生离了她王家就不能干,这下可好,惹恼了铿哥儿。 王熙凤咬着嘴唇不吭声,她也没料到这冯紫英发起脾气来这般吓人,半点面子都不给,而且直接了当的挑明,这让她既感到委屈气恼,有些下不来台面。 可恨贾琏一张嘴就被冯紫英打断,便再不敢吭声,委实一个窝囊废。 见王熙凤眼圈都慢慢红起来,胸脯起伏更剧烈,但脸却扭到了一遍,不吭声。 冯紫英也知道自己这个当头棒喝算是起到了威吓作用了,再要逼下去就真的要翻脸了,而这女人脑瓜子一热真有可能不管不顾,便也见好就收。 冯紫英无意和贾王两家把关系搞僵,但是他却不愿意在贾家王家人面前低一头,甚至他还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应当在对方面前高一头才对,哪怕自己这还没有考中举人进士。 看看你你这四大家族都是些什么人,除了王子腾外,可以说一无是处,真的称得上是苟延残喘,还看不清形势。 可以说如某些人(书友)所说,出了一帮子还算出色的姑娘们外,真的是啥都拿不出手了,凭什么还在自己面前充大拿? “行了,琏二哥,二嫂子,我知道我今儿个要得罪人,但是我的说,如果说只有这么一桩营生,那小弟我也懒得多说了,这三五万两银子对我们冯家来说,还是承受得了的,权当买个教训,可若是以后还想继续合作,那大家就须得要说清讲明,不过我也琢磨着二嫂子以后是肯定不待见我了,没关系,生意不成仁义在,咱们便是不做营生,也还有几分交情不是?……” 见冯紫英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贾琏就真的有些着急了。 这么些年来,好不容易算是揽着了一桩营生,赚了不老少,这要真的和铿哥儿断了,甚至人家日后就找东府那边了,那这滋味就太难受了。 目光盯着凤姐儿,贾琏的表情也有些不好看了,频频示意凤姐儿赶紧服软说话。 面对贾琏的示意,若是寻常,凤姐儿是不惜得理睬的,但是她却不能不考虑日后和冯紫英乃至冯家的关系。 荣国府的状况她最了解,如果没有大的变故,熬不了多少年了。 那就得要寻营生。 可贾琏家里这帮人算来算去,除了贾琏能干点儿面上活计,其他扳起指头算,公公、二叔、宝玉,愣是没有一个能靠得住的,以后怎么办? 纵然不管荣府,但起码自己这个小家还得要顾着吧? 她可受不了那种夹脚夹手小家子气的做派,更受不得外人那种轻蔑不屑的小瞧眼色。 可要撑起这门面,那就得要靠银子,银子哪里来,就得要靠营生。 对王熙凤来说,千大万大,都不如银子大,有银子才有一切。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王熙凤站起身,然后盈盈一福:“铿哥儿,嫂子今儿个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了,先前话语里多有冒犯,是嫂子的不对,嫂子头发长见识短,咱们贾府里的情形你多少也知晓一些,嫂子每年都要帮补这府里不少,你也多体谅一下嫂子,……” 前面的态度倒也还是像那么回事儿,起码字正腔圆,说得也很中听,但后边就慢慢变位味儿开始扯上贾家的事儿了,听得冯紫英都差点儿忍不住想笑。 贾琏在一旁脸色也是格外难看,自家女人居然用贾家来当遮羞布,可他还不好当场揭穿,只能忍着把脸扭一边生闷气。 说王熙凤拿娘家或者自家银子贴补贾家公中,傻子都不会信,但是王熙凤却能说得理直气壮,好像这贾家全靠她从王家拿银子来贴补起来似的。 不过对于冯紫英来说,那都无所谓了,只要这女人低头服软就行,他要的就是这一个态度。 这很多人啊,脊梁骨一旦软了,便再也别想硬起来了,冯紫英相信王熙凤就属此类,他有这个信心让这个女人乖乖在自己面前俯首帖耳,不管是看在银子还是其他一些什么的份儿上。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八节 教训(第一更求票!) “二嫂子,谁都有难处,连当今皇上都有难处不是?” 冯紫英似笑非笑。 “有难处不是理由,咱们琢磨事儿,还得要往宽处想,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只看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那就是井底之蛙了,成不了气候。” 被冯紫英不软不硬的话给顶回来,王熙凤意识到眼前这个冯大郎,铿哥儿,和大半年前又有些不一样了,底气更足,对自己的态度也变得不那么在乎起来了,但王熙凤得承认,人家有这份底气。 上月自己叔父从大同回来,她也陪着姑母专门去看望拜会了,言语间也说起了冯家。 叔父说冯家在大同人脉极广,势力很大,而冯紫英现在也了不得,齐永泰和乔应甲都把他当做了入室弟子,若是他明后年秋闱春闱不能中也罢,若是中了,那便不得了,恐怕是要直入翰林院的架势,一任庶吉士干下来,那就真的是要入翰林了。 这般情形下,这冯紫英冯大郎还真有夸口狂言的资格。 王熙凤对其他人可以以王家人特有的傲气来俯瞰对方,但唯独对自己叔父她是敬服不已的。 若是没有叔父,这王家恐怕连四大家族中最没落的薛家都不如,好歹薛家现在家世不在了,但是人家总还有些家当底子,而王家如果失去了王子腾,恐怕就真的啥都没有了。 王子腾对冯紫英都这般推崇,王熙凤就不敢不信。 “铿哥儿,不管怎样,嫂子今天做得差了,你大人大量,原谅则个,日后若是有这类营生,看在你琏二哥的面上,还得要照拂一二。” 这才是王熙凤最关心的事情,这种营生,不费多少心思,大半年时间就能赚几万两银子,哪里去找? 看见王熙凤再度服软,冯紫英就不为己甚了,这才点头示意可以算账了,这惊心动魄的舌剑唇枪,才算是告一段落。 平儿的心都揪紧了,一双手把汗巾子差点儿要捏碎。 其实她是一直躲在门外从门缝里偷窥的。 一边看着门口那边有无闲人进来,一边也观察着屋里的动静。 冯紫英那爆发一瞬间表现出来的凶悍冷酷气势把她都吓到了,尤其是看到自家二奶奶都被这股子气势给压制得呐呐无言,完全失去了分寸,到后来更是红着眼圈主动承认错误,认栽伏法。 这让平儿简直不敢相信眼睛,再是遇到谁,自家奶奶都么有这般狼狈委屈过,论斗嘴,更是从未落过下风。 这荣国府,乃至包括宁国府里,阖府上下,哪个不知道琏二奶奶的威势?哪个不知道她背后有二太太乃至整个王家? 甚至就算是在京师城里诸位王公勋贵们的眷属,也都知道琏二奶奶的名声,那真真是个不让须眉的女子。 但今日,奶奶却在这个才十四岁的冯家大郎面前低眉吸气的认栽了。 平儿是素知自家奶奶的性子的,要让她当面承认不是,赔礼道歉,那便是比杀了她还难。 琏二爷和奶奶这么些年也不知道撕扯了多少回,从未一次能让奶奶低头,每次都是琏二爷最终下矮桩说软话了事儿,否则便是半点身子挨不着,半文钱也要不到。 这番场景让素来沉静淡然的平儿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揉了揉,然后在偷偷的仔细观察这位还在自己床上睡了一觉自己还服侍了半日的冯家大郎了。 这转瞬一年不见,似乎那张仍然还略显青涩的脸成熟了许多。 嘴唇上的绒毛都浓郁了不少,脸颊倒是瘦削了一些,显得颧骨也微微有了些许棱角,眉峰也更突出了一些,尤其是那双眼睛,看起来变得深沉幽邃,有一种莫名的魔力吸引着人往里钻。 捏着汗巾子,借着门缝往里偷看,平儿心里似乎有些难以言喻的感触,两次的接触这位冯家大郎表现出来的亲切和大方,总让平儿感觉对方对自己有一种特殊的好感似的。 这让平儿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自作多情,但是自己历来感觉很灵敏准确,她就是觉得这位冯家大郎对自己与对府里其他丫头有些不一样。 她也曾经看到这位冯家大郎和太太身边的金钏儿、珠大奶奶身边的素云、宝玉身边的袭人、麝月见面打招呼,但都是保持着那种淡淡的疏远,就是点一点头,甚至连头都懒得点。 但是对自己,却总要说两句话,而且还要专门称呼自己平儿姑娘,说话的时候甚至还带着笑容,这在很多人看来恐怕就是难得的殊遇了。 /> 也幸亏是琏二爷和二奶奶每次与冯大爷说话时都是聚精会神,没怎么在意这一点,否则真的可能要起疑心了。 这冯大爷对自己甚是和气亲善,但是对二奶奶却那般凶狠不客气,对琏二爷也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这让平儿内心深处也生出一丝骄傲。 当然,这种骄傲只能藏着秘不示人,但却也让自家心情好不少,连带着对这位冯大爷的观感好了不少,甚至好奇心也浓了许多。 打掉了王熙凤的傲气和脾气,接下来的事情就要好掰扯得多了。 冯紫英并没有要在这分润上占对方多少便宜的意思,他就是要一个公道的分配权而已,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主导权的象征,王熙凤也想掌握这个权力,但自己却不能给她,起码这一次不会给她,要让她认识到,没有自己,她啥都不是。 在冯紫英看来,这桩营生贾琏确实出力最多,其次是卫若兰,自己家和韩奇更多地是通过卖掉木料和石料赚这一笔营生。 至于说自己要那一成,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没有自己提议和策划,这桩事儿恐怕连想都想不到。 整个营生除开各种花销,截止到目前,已经尽赚了三万二千两,另外还有八千多两后续款项尚未结清拿到手,算是尾款。 这里边肯定多多少也会有一些虚头花销。 冯紫英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纵然贾琏不会那么做,王熙凤也肯定会逼着他干,这一点冯紫英也不在意。 那三万两银子没有人再提了,但是冯紫英还是打算就放在京城大福号钱铺里。 如果王子腾真的打算要这笔银子,那么就意味着恐怕事情会有某些变化,如果不拿,也就表示事情还继续维持现状。 王熙凤那边,借她两个胆子也是不敢动这笔银子的,在她看来这是大人物之间的交易,最好装作不知晓,她也就是一个工具人白手套而已。 一成红利,也就是四千两银子而已,对现在的冯紫英来说差强人意,但是还是意义深远。 毕竟这是他来这个时空之后,凭借着自家手段,而且还不是金手指,赚取到的第一笔银子,算是一个历史坐标。 卫若兰的那三成一万二千两银子,仍然是存入大福号,由卫若兰自个儿去拿,这也让冯紫英意识到,或许这钱铺银号的生意也是做得的,并不需要多少金手指,而且对自己推进阿拉伯数字和计算、新式记账法都有莫大益处。 这桩事情倒是须得要好好琢磨一番,当然出主意可以,经营估计还得交给段喜贵去。 这边撕扯分润,那边东府花园里,也是热闹非凡。 东府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便与贾蓉之妻秦氏一道治酒,邀请贾母、贾邢氏、贾王氏、薛王氏、李纨和几位姑娘一起来赏花饮宴。 一干人等就在会芳园里赏梅,边走边看,另有茶水早就备好,那贾宝玉也是好容易得到一个机会,终于能摆脱族学,自然乐不思蜀,混迹在一干姊姊妹妹中。 “咦,今儿个这般热闹,为何却不见琏儿媳妇踪影?往日里早就喧嚣无比了,难怪今日安静了不少。”贾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回老祖宗,今日冯家冯大爷过来,琏二爷和二奶奶要招待,先前琏二奶奶也打发丰儿来说,若是来得及便过来,来不及便不过来了。”站在一边的鸳鸯赶紧解释道。 “哦?冯家大郎书读完了,放春假了?不是还有几日么?”贾母很惊奇,这书院怎地比族学里放得还早? “听说是明年秋闱大比,各家书院都是春假提前放几日,春假之后一直到秋闱,便一月里只能休沐一日了。”李纨插话,她爹曾经当过南京国子监祭酒,对各家书院的一些做法还是知道的。 “哦,明年就要秋闱大比了?那不是只有几个月时间了?冯家大郎怕是也要参加这一科秋闱大比吧?” 贾母有些感慨,目光下意识的去寻找自家孙儿,却看到还在那花树下与一干姊姊妹妹连带着几个丫鬟嬉笑的贾宝玉,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一时间廊下无声,邢氏面无表情,心中冷笑,贾王氏却忍不住低头不语,倒是那薛王氏似乎觉察到一些尴尬,赶紧道:“宝玉若是再大两岁,想必也是能入书院好好读书的,没见他和姊妹们吟诗作赋,也是极好的,……” 只可惜秋闱春闱都不考吟诗作赋啊,李纨也不无感慨,本来也是想把自家儿子也带来,但是想想这等场合无益,便作罢。 乙字卷 第一百一十九节 四入贾府(上) 薛王氏的话却没有得到什么人的应答,场面也更见尴尬,还是贾母沉吟了一下:“这冯家大郎一年读书也未曾来咱们府里了吧?也是通家之好,不如让琏儿把他请过来,让宝玉也跟着,一起在这边就多办一桌便是。” 听得老太君都这么说了,尤氏和秦氏赶紧道:“这样也好,妾身便告知老爷和蓉哥儿,一并作陪便是。” 贾母点点头,此事便定。 听得冯紫英要过来,还在花树下攀枝附梅的贾宝玉先是一愣,随即表情又复杂起来,但是最终还是露出了几分释然和高兴。 虽然对冯紫英的感觉越发复杂,但是上一次冯紫英对他的一番话还是有很大的开导,而且他也知道冯紫英话语的分量在府里几个长辈心目中那里远胜于自己,可以说只要说到读书上,那冯紫英就是铁定的“权威”了。 为了日后读书的“幸福生活”,他也得要讨好冯紫英,而且哪怕很不愿意接受,但也得承认冯紫英在各方面对自己都是碾压的,嗯,或许在这张俊脸上自己可以稍稍胜出一筹。 接到贾母的征召,冯紫英和贾琏都有些意外,还是王熙凤解释了一句说这是东府那边早就定下来的,只不过这边正巧赶上了。 看见鸳鸯欲言又止的模样,冯紫英心里也是微微一动。 他对这个聪慧明理的俏丫鬟一直是心存好感的,贾府两大丫鬟,平儿那是人家贾琏的禁脔,他纵然有好感也不会多想,但是这一位就可以没那么多顾忌的上下打量了。 面对冯紫英有些放肆的上下打量,鸳鸯也有些心慌。 要说作为贾母大丫鬟,她各种场面也见得多了,但是像这位冯大爷这般目光灼灼毫不客气的,却也不多见,而且那目光里总感觉有些说不出的调戏味道,但是又不让人反感。 “鸳鸯姑娘,不说说怎么回事儿,老太君怎么会无缘无故要召见我?我这还和琏二哥有事儿商量呢。”冯紫英笑着问道。 鸳鸯犹豫了一下才道:“兴许是几位太太无意间说起了读书的事儿,加之宝二爷也在,就像让冯大爷过去多教导教导宝二爷吧。” “宝玉也在?”冯紫英皱起眉头:“不是几位太太赏梅看花么?怎地宝玉也混在里边儿,他不读书?” 一个“混”字就让鸳鸯和王熙凤都感觉到冯紫英对贾宝玉这等行径是不满意的,看样子这位冯大爷还真以为他教诲了一番贾宝玉就该痛改前非了,这未免也有点儿一厢情愿异想天开了。 “今儿个雪后梅正好,老祖宗就和二老爷说了,让宝玉一起赏梅,顺带作作诗。” 这也是理由?难道这秋闱春闱要靠赏梅作诗?你家宝玉要有许獬那般本事,天天赏梅作诗,饮酒作画都没问题,可你这读书还差得远,你老爹都要逼得你发疯了,这才多久,你又故态复萌了? 只是这等事情也轮不到他再多言了,人家贾母和王夫人都在,显然是认可的。 冯紫英只能答应下来,倒是贾琏有些不想过去,大概是觉得见到贾珍贾蓉两父子尴尬。 毕竟卫若兰和韩奇原本是与他们交好的,现在这样一桩大生意却被贾琏截胡了,虽说是冯紫英牵线,但大家都知道这他才应该是最大的受益者。 ”琏二哥,好歹也是亲戚,难道这日后还一直不见面饮酒了?这营生又不是只有这一回,没准儿翻了年又有呢?”冯紫英只能宽解,他和贾珍贾蓉更没多少共同语言,总不能吃一顿饭,一直提着贾宝玉训导吧? “真的,翻了年还能有这般营生?”贾琏急问。 也没料到贾琏当真,冯紫英硬着头皮道:“看吧,我估摸着还会有些营生可以做,总归不能让琏二哥闲着不是?” “说得是,铿哥儿,你琏二哥就最怕闲着,能有些事情做着,多赚少赚都没关系,练个手熟,日后有大的营生也好能接着做不是?”贾琏连连点头,一副紫英深知我心的模样。 王熙凤已经先带着平儿跟着鸳鸯过去了,贾琏便和冯紫英走在了后边儿。 “看样子大郎对来年秋闱是胸有成竹了?”贾琏其实还是很在意冯紫英能不能读出书来的。 在他看来冯紫英和他很亲善,而且完全不是因为自己媳妇那边的关系,所以这么许久了,也越发对冯紫英亲近起来。 贾琏自己不是读书人,所以对冯紫英能 读书出来,甚至能考中举人进士他还是很期盼的,这样一来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朋友,那也是与有荣焉,如果今后冯紫英能有更大的造化,自己也能攀附着这棵大树好生经营一番。 贾琏现在对贾家的情况是越来越失望,尤其是听闻自己媳妇每年都须得要去典当甚至抵押掉一些老物件来支应腾挪,要不就只能在老太太那里去打抽丰,才能勉强把贾府支撑起走,心里更是发凉。 加上这贾家究竟能不能交到自己手上,就算是要交到自己手上,还能剩下多少家当,他也是完全不抱希望,所以才会有如此想法。 按照他的想法,若是这铿哥儿以后真的读书出来有大造化了,自己索性就甩开贾府,甚至包括自家媳妇,自己去独自来盘一个营生来做。 左右在这府里边也是各种受气,上边老祖宗偏心,老爷太太也是严苛,下边凤姐儿也是百般严防死守,弄得自己在府里边想干个啥都像是做贼似的,与其这样不如另寻门路。 他现在也算是把这贾家看穿了,全靠绷着这外边一层皮,要做些放贷包揽诉讼的歪门邪道营生还行,但要真正做点儿正经营生,一没银子,二没手段,既然如此,那何不早日盘算寻些门路? 只是他自己的接触面也不宽,尤其是真正能派得上用场的朋友更是稀少,现在算来算去也就是这铿哥儿算是一个颇有前途的,现在押宝烧个冷灶在他身上,今后未必就不能扬眉吐气一把。 “总归是要过这一关的,有没有把握,那也要去闯一闯。”冯紫英自然不会堕自家志气威风,“便是春闱不敢说,但这秋闱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见冯紫英这般态度肯定,贾琏心中也是又喜又忧。 若是这铿哥儿真的考中了举人,自家妹妹便是彻底没希望了,到现在父亲都还没有死心,据说也找人去带过话给冯家那边了,但那边却没有了消息,好像是说年龄尚小,稍微缓缓,也不知道是不是托辞。 当然对自己来说铿哥儿的中举发达,肯定也会对自己有好处,这还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 各自揣着一番心思,便往会芳园去。 这会芳园乃是宁国府一等一的好去处,从登仙阁过逗蜂轩的院子便是天香楼,这里是宁国府宴客的所在,再往右边箭道往后走,可以过园子里的后门,到凝曦轩,也可以从逗蜂轩直接出去,便是一片疏林。 东南边上还建着几处依山之榭,西北尚有三间临水之轩,林木扶疏,溪流纵横,倍添韵致。 冯紫英跟着贾琏往里走,也是目不暇接,虽然是冬日里,但雪景和那黑黄错落的残木枯草相间,倒也别有一番风景,看得人心旷神怡。 冯紫英和贾琏是在凝曦轩见到贾母一干人的。 这一次声势比往日更大,这林林总总一二十人在那轩中,层层叠叠按照辈分高低站定,倒是那几个小字辈的姑娘们簇拥在周围,只有那万绿丛中一点红——贾宝玉一身鲜红色的箭袖罗锦袍,外罩紫红色的内裘黑狐披风,果真是一等一的英俊潇洒,姿容不凡。 好在这贾宝玉也是懂规矩的,见到贾琏和冯紫英到了,老远就迎了过来见礼,“见过琏二哥,冯大哥。” 见贾宝玉这般懂事,冯紫英都不好冷嘲热讽了,只能不冷不热的递上一句:“宝兄弟,这是作了几首诗了?下午也好拿给政世叔看一看,莫要让政世叔又找你的茬儿啊。” 贾宝玉也是有些脸烫,他也知道自己这半年来的学习情形怕是瞒不过冯大哥的耳朵,嗫嚅着道:“冯大哥,这半年小弟还是要比往日勤奋许多了,纵然不能和冯大哥比,但也算是有所寸进了,……” 冯紫英哭笑不得,敢情你这读书是替我在读书了?我是你爹? 但想想原本书中贾宝玉也就是这般,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有着老太君和王夫人做后盾,纵然贾政有心想要改变这一结局,但岂是这般容易的? 看见宝玉讨好的表情中还有几分忐忑不安,冯紫英也是没来由的哑然失笑,兴许人家就是这个命,自己又何苦非要去改变人家人生轨迹呢?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哪怕日后贾府倒塌,宝玉出家为僧,兴许人家也就觉得这就是命,无可改变的宿命,人定胜天的道理在这个世界是不被人认可的。 “努力就好,莫要让世叔轻看。”冯紫英拍了拍宝玉的肩头,“你还年幼,但终归是要读些书才行的,于情于理,于公于私,皆需如此。”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一节 身世如谜 冯紫英一个鹞子翻身从床上蹿了起来,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但是精神却是恁地健旺。 疾步而出,听得对面的上房有响动,冯紫英便快步过去。 却见两个小丫鬟早已经进屋把这位贾府中的宝玉从床上扶了起来,只见他一手抚胸,满脸茫然,又有些难受的模样。 冯紫英便问道:“宝玉,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就睡着了,做着梦,突然间觉得心里一痛,难受得紧,差点儿出不过气来,便一下子就醒了。” 贾宝玉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自己这个理由显得太过牵强,但是先前他却的确是如此。 只梦着那姊姊妹妹似乎突然间被一阵风刮来,倏然间便烟消云散,他慌忙间便要去追赶,却只觉得心中一痛,便醒了过来。 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惘然若失,就像是某些最珍贵的东西突然间就从自己身边流失了,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但他又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东西,只知道对自己很重要意义重大。 看贾宝玉坐在床上那副淡淡忧伤的模样,冯紫英摇了摇头。 这也是富家公子多愁善感啊,换了个农夫,只怕早就把梦里边的事情丢在脑后,该去犁田去犁田,该去浇水去浇水了。 好像自己刚才也做了一场梦欸,梦里边自己好像也做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但为何自己心情却是如此愉悦畅快,甚至还有点儿美人在手江山我有的感觉呢? 或许做梦真的能袒露自家心声? 在得知这绣房香榻居然是秦氏独居所有的时候,冯紫英脑瓜子真的有点儿嗡嗡了。 这么巧? 这么蹊跷? 莫非自己先前闻到的那股子甜香真的是某种迷魂香,能催人做梦幻想自己白日里所想的东西? 若真是有这种香,倒是不妨去弄点儿来,哪怕是偶尔让自己梦一场,也能好好感受放松感受一番梦境存在了。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真正注意到秦氏的模样。 先前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都放在薛宝钗身上去了,加上那一群莺莺燕燕实在太多,他也没太在意,现在仔细一打量,却见这女子果真不凡。 眉目间灵秀如黛玉,但脸颊丰润却和宝钗有些相似,那一笑一蹙,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妩媚袅娜的风流倜傥,难怪平素都是把帷帽戴着,也鲜有出门,这也太容易招蜂引蝶了。 不过冯紫英心里也有些疑惑,这怎么看这秦氏也不像是某些版本《红楼梦》书中所写那般爬灰,倒是感觉这贾珍和贾蓉对秦氏有一种说不出疏淡,完全不像是一家人。 冯紫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个人感觉,其他人有无这种感觉,但他的确觉得这女子有些面和内冷,甚至对所有人都有一种淡淡的想要拒人千里之外,保持距离生人勿近的味道。 自己睡了对方的绣房,作为和贾琏贾珍一辈的人,哪怕是年龄要比秦氏小上两三岁,这也明显是唐突之举,冯紫英也只能老老实实道歉。 不出所料,这秦氏表面上的确是个温润性子,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只说不妨事,但眉宇间的那份清冷总是若有若无的流露出来。 这倒也罢,倒是那贾珍和贾蓉爷俩却不见了踪影,后来一问才知道,这爷俩下午有人请去戏楼子高乐,便趁着冯紫英和宝玉昏睡这段时间里,已经先行告罪快活去了。 对于这爷俩冯紫英也是无话可说了,但想想也是,本来这一顿就是以女眷为主,贾琏和自己就是横叉一杠子才让他们爷俩来作陪。 人家可能本来早就有安排了的,自然也不能因为自己而耽误了那边。 这一趟入贾府倒也是爽利,一顿酒下来,喝跑两个,喝倒三个,贾琏早就被抬回家了,只剩下懵懵懂懂的贾宝玉和自己。 最后还是鸳鸯寻了过来,让冯紫英和宝玉一道回了荣国府这边。 看着冯紫英的身影消失在那边箭道尽头,秦可卿的脸色才慢慢从先前那种淡雅恢复成平常那种略带忧郁的思考之色。 “奶奶,外边又开始下雪了,还是进去吧。”小丫鬟宝珠站在身后悄声道。 来了这府中两年,秦可卿唯一满意的就是这两个丫鬟了,一个瑞珠,一个宝珠,都是聪慧诚实的穷人家孩子,自然有人买了她们送进府中 的,怕是贾府里边也不知晓。 不过纵然知晓,这贾珍贾蓉爷俩也不敢吭声,想到这里秦可卿便心中冷笑。 到现在秦可卿也不知道这背后究竟有什么人在操纵这一切,便是她翻脸逼问过贾珍和贾蓉,这二人也只能苦着脸说这是老爷的指婚,没有人可以抗拒。 这个老爷便是这几代贾家唯一出的进士——名义公公的老爹贾敬,至今仍然在玄真观修炼,经年也不回家,便是自家嫁入贾家,他也未曾露面。 从在秦家长大,秦可卿就觉得无形中就像是一个看不见的手在操弄着自己的命运,秦业不是自己亲生父亲,但是却很宝爱自己,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说实话把自己嫁入贾家,连她自己都没想到。 贾家是何等人家,怎么会和一个小小营缮郎抱养来的女儿结亲?而且还是未来要袭爵宁国公的嫡子,怕是让自己给其当妾都有些不够格。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秦可卿的心中。 她本就是一个极其聪慧的女子,在觉察到这个疑问之后便反复询问过自己养父,但是养父是个实诚人,无论怎么问,他也说不出一二三来。 只说抱回自己来养之后,便有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出现,比如偶尔会有人送来银子,但从来也不知道是谁送来,从未见到过人,偶尔会有一张纸留下,说知名不具。 所以秦可卿也一直怀疑自己恐怕是某个大户人家不为主母所接受的外室所出,因为哪怕是妾生女似乎也不至于如此。 但一直到自己要嫁入贾家时,她才真正觉得不可思议,她也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世恐怕远非一个大户人家外室所出那么简单。 像贾家这等人家嫡子,便是名门望族的庶出女都绝不可能娶回家,更不用说你一个不足挂齿的营缮郎抱养的女儿,哪怕是再大的大户,也不可能。 一直到后来嫁入贾家,问及公公多次,公公被问急眼了,也只说他只是奉父亲命行事,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其他啥都不知道,甚至他们也不愿意这样,可却没有选择,这个答案让她感到绝望。 至于那位名义上的丈夫蓉哥儿,更是啥都不知道。 这一年多时间里,自己很少走出这个小院,便是那名义上的丈夫那边,她也不过是偶尔去一遭。 先前她也以为自己既然嫁入贾家,不管自己出身什么家族,那也就老老实实当好贾家媳妇,而贾家这样的豪门大族本身也就是以前她这种贫家女子可望不可及的目标。 但嫁进来之后第一夜,她便知道这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样,自己不过是一尊被供奉起来的菩萨,供人参观和用来对外装点门面的,而无论是名义上的公公还是丈夫都对自己畏如蛇蝎。 一颗心就这么在这一两年间慢慢冷了下来,冷到了极致也就无所谓了。 她本来很想去那玄真观里质问一番,但是想想也知道那既不可能,同样就是去了,也一样得不到任何答案。 只是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尽头?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青春少艾的女子,这样生活她不愿意持续一辈子。 这一年多来,整个宁国府里,没有人能和她真正说上话,便是那位名义上的婆婆,也只是在人前装装样说几句,一旦没人的时候,便是半句话也不愿意多说。 也就是那荣国府里的王熙凤算是她婶子了,或许是觉得她这个人太孤寂,偶尔来走动走动,说说话,但她也知道这位二婶子也是一个要强的人,这等交好各家,怕也是有些想法企图的。 秦可卿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所有人遗弃了一般,既没有人关心她想什么要什么,而那个在自己尚未出嫁前还偶尔露一下踪迹的神秘人,现在也更是再没有出现过了。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今日,持续到那位在自己床上躺了一下午的冯家大郎看到自己之后。 直觉告诉她,这个冯家大郎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奇特。 不是那种仰慕垂涎姿色的目光,虽然或许有那么一丝半缕,但那属于男人正常情况下的目光,而是那种似乎知晓一些什么,有些探究、怜悯和思考的神色。 这种目光神色是秦可卿之前从未见到过的,贾珍贾蓉的狐朋狗友也偶尔会来府里,有时候也会打个照面,但那些个男人的目光都是千篇一律的,从未今日这冯家大郎的表情。 直觉告诉她,这个冯家大郎或许知晓自己的一些什么,嗯,或者就是自己的身世。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二节 四入贾府(中) 冯紫英和贾宝玉刚回到荣府,便被那守在角门上的李十儿拦住。 冯紫英也是认得这李十儿的,知道他是贾政的一等长随,类似于自己身边的瑞祥,只是这等时候拦住自己,怕也就是贾政回来专门等候着自己了。 “冯大爷,老爷吩咐您一回来,便请您去老爷内书房去。”李十儿的话让贾宝玉又惊又喜,“老爷没叫我?” “老爷没说,只让我来请冯大爷。”李十儿见宝玉喜笑颜开,也觉得好笑。 这位宝二爷见老爷真的如老鼠见了猫,可这位冯大爷见老爷,却真的是不卑不亢,反倒是老爷还有些操切之心。 见自己摆脱了去见自家父亲的“厄运”,贾宝玉兴奋得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又叮嘱李十儿,若是老爷问起来,就说自己中午多陪冯大哥喝了几杯,所以这会子去回院子里睡觉去了。 贾政的内书房在贾赦居住的院子背后,挂着”体仁沐德“牌匾的小院,书房也唤作梦坡斋,很有些文绉绉的味道。 见贾宝玉飞一般的溜了,溜之前还向自己频频拱手示意,显然是希望自己嘴下留情。 冯紫英也是无奈,只好跟着李十儿前往。 和以往不一样,这一次见自己却是在内书房了,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越发亲近,甚至把自己当做了一家人一般的态度? 还真有点儿像。 贾政见客一般就是两个地方,特别重要或者显示正式的,就在荣禧堂,而绝大部分客人都是在外书房,包括和门生、清客们闲谈这些都是在外书房。 而内书房一般说来是包括家眷都可以出入的,也就是说真的对自己不避嫌了。 不得不说这荣国府地儿大就能为所欲为,这内书房都建造得这般雅致,放在贾政这等人身上的确有些可惜了,冯紫英内心也在吐着槽,跟随着李十儿而入。 外边是一个小院,居然还有耳房和正房,进去院子之后居然还要向东一拐进一道内门,才是真正内书房,但看着内书房的格局,完全就是一个独处的小院,冯紫英就知道这恐怕其实就是贾政自己独享的小院了。 像王夫人这等年龄,估计贾政也极少去王夫人院中歇息了,大部分时间都应该是在那年轻漂亮的赵姨娘那里歇息,要不就是住在这里了,很有点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感觉。 “紫英来了。”贾政背负双手站在门口,似乎是在看着小院内的几株丹桂,想着什么事情,见到冯紫英进来,这才展颜一笑。 “见过世叔。”既然人家态度都这么亲近,冯紫英索性就把那“政”字都省了,直接叫世叔,果然贾政脸上喜色更甚。 “来,进来坐。”贾政把冯紫英让进书房,那李十儿便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自然有丫鬟送茶进来。 冯紫英打量了一下这间内书房,墙上白壁略显古旧,但看上去很舒服,一洞月窗,角落里居然还有一盆盆栽,这年头也有北派盆景了? 墙上一幅字,“澹薄以明德,宁静以致远”,嗯,这冯紫英还是知道的,《淮南子》里的,和现在很多官员们喜欢挂在办公室里的“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略有不同。 也不知道这贾政是真心觉得自己德行不够,所以只能澹薄欲望,还是本身还是那份心思的,只是没有谁给他机会? “这是愚叔平素起居所在。”贾政倒也没有那么矫情,还要卖弄一番,“你也知道愚叔在工部就是一个闲职,平日里并无多少事务,处理完事务之后,愚叔回府多在这里看书,有时候看得倦了,便在这里休息了。。” “世叔好心境。”冯紫英夸赞了一句。 看着眼前这个泰然自若的少年郎,贾政心绪复杂。 一晃就是一年,这小子却是名声越发大了,自家内兄外任回来都还是对他赞不绝口,但是却不再提探春和其婚姻一事,应该是冯家那边收到风声无甚反应才对。 听闻冯家的意思也是要等到这小子秋闱之后才来说亲事,只是便是现在内兄和自己都已经感觉到探春要嫁入冯家有些难度了。 内兄甚至一直在惋惜元春不该入宫,那样便有最好的联姻对象,言语中也是叹息不止,这让贾政也很尴尬。 贾政其实是很喜欢探春的,只是这探春的出身却是一个短板。 若是嫁个寻常武勋子弟倒也无碍,但是冯家现在明显处于一个上升阶段,冯唐再度起复,冯紫英也在 京师城闯下偌大名声,一旦中举,那基本上和贾家这边的姻缘就算是断了。 想到这里,贾政也越发对贾家的未来充满了忧虑。 宝玉在族学里读书的情形他何尝不知道?但又能如何? 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宝玉再大两岁,哪怕考不中秀才,便去国子监读书,找机会送进书院里去好好约束两年,让他真正得以砥砺打磨,免得日后真的要误入歧途了。 询问了冯紫英在书院中的学习情况,听得冯紫英谈及许獬、韩敬、练国事、范景文等人,又说道周永春年前正式到书院担任掌院,贾政内心也是艳羡不已的。 许獬、韩敬、练国事等人都是南北士林中有名的士子,也是下科春闱中的一二甲的热门人选。 周永春是山东著名士林名流,风骨极佳,此次完成了齐永泰出任吏部左侍郎之后青檀书院高层的换血,也使得青檀书院名声再上一层楼。 若是宝玉能去青檀书院读书,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贾政内心念叨着,这等艰苦严苛的风纪方能让宝玉得到最好的磨砺锻炼,也才能一扫他身上那股子荒诞、放浪、懒散之气。 “紫英,八月便是秋闱,心里当有把握吧?”贾政含笑问道。 “世叔,这等事情谁也不敢打包票,小侄这一年多时间的确很努力,但是世叔您也知道秋闱的难度,小侄只能说尽力而为,不负师恩了。” 说得滴水不漏,但是贾政还是能从对方话语里听出信心很大,这更让贾政内心有些苦涩。 微微摇了摇头,丢开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贾政沉吟了一下才道:“紫英,你也不是外人,愚叔有一事相求,我知道青檀书院风纪严格,学子自爱上进,嗯,但毕竟每年考中举人进士者名额有限,若是秋闱中书院里有未能考中者,且又暂时无法继续学业者,你帮愚叔打听一下,看看有无愿意来我府里暂代族学,或者就是专门教授宝玉、环儿、兰哥儿他们几个,……”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啊,冯紫英也觉得有意思。 看来贾政也是知道这族学是读不出书来的,不过人家这一番殷切心情他也能理解。 而且这青檀书院东园甲乙两舍中七八十人大部分人还是要秋闱落榜的,便是相当大一部分人还会继续就读下科再试,都能仍然会有一部分人要么回乡另寻他途。 要么就是留在帝京寻个出身,这个出身要么就是在某个富贵人家当西席,要么就是有门路能在那位官僚那里去当个幕僚。 实在不济的,也就只能像这贾府里的詹光一般混个清客。 青檀书院也只是考中举人进士的相对几率要高一些,如此激烈的竞争,绝大部分落榜也是正常现象,而因为自身年龄和家境原因读不下去也很正常,这也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一面。 如同前世中无数名牌高中甚至大学中出来一样混得不如意的学生一样,四大书院每年不也一样有无数学子默默的消失在人海中,只不过大家都只记得这每科三甲那数百人,那里还记得他们背后一个庞大的金字塔塔基群体。 “世叔,此事小侄一定记在心上。”冯紫英郑重其事的点点头,“或许我们书院中也会有很多人考不中,但是他们在书院几年学习学到的东西不仅仅是经义策论,更重要的是品德性格的养成,小侄觉得这恐怕是我们青檀书院最重要的东西,……” 免不了要吹嘘一番,但也是实话实说,而且贾政看重的不就是这个么? 青檀书院每年也会有不少秋闱失手的学子离开,尤其是像有一部分已经考过三四科却始终无法过秋闱的“老学生”,像甲舍里边就有那么七八个已经二十好几的学生,今科如果再不过的话,恐怕很多人都无法再坚持下去了。 本身家境就不好,而且都是拖家带口,再怎么也要为自己一家人谋个生计,这贾府其实要说也就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了。 从贾政内书房出来,贾政自然不可能送出门,冯紫英请其留步之后,便泰然步出。 李十儿自然是要送出的,刚步出院门,却见一个干瘦少年从另一边走过来。 “环哥儿。”李十儿一声招呼让冯紫英顿时止步,上下打量起这个在无数红楼同人中充当牛人主角的角色来了。 论形象,的确和贾宝玉相差太远,额头有些大,颧骨略高,当然年龄还小还未定型,一双眼睛也小了点儿和探春的凤眼截然不同,也不知道这一母同胞差距却恁地大?但是好在还算精神。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三节 四入贾府(下) 一身灰绸缎面的厚实长袍,头戴一顶丝绒绣冠,外加一对貂毛护耳,走起路来步速倒也不慢,看起来相当精神。 “见过冯大哥。”老远这瘦小孩子便是站定恭敬一礼,鞠躬拱手,标标准准。 谁说这赵姨娘没家教?谁说这环哥儿不成器?起码这第一印象就给冯紫英相当的好,莫非这诸多红楼同人选他当主角都是有理由的? 冯紫英暗自好笑,自己居然也可以从这样一个角度来看待问题了。 “环哥儿,你认识我?”冯紫英也站定,上下打量着这贾环。 他倒是对贾环没什么恶感,那书中所写都是虚妄,自己所见所闻所感,才是最真实的,贾环是不是有那么不堪,那么心胸狭隘,那么偏执阴狠,他都是不信的,他要用自己的眼睛来看。 “冯大哥在咱们府里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三姐姐经常提起冯大哥,要我向冯大哥学习,以后好能入书院读书。”贾环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很是规矩。 “哦?三妹妹倒是把我给夸得个好啊,真让我有点儿承受不起。”冯紫英笑了起来。 没想到探丫头居然会在她弟弟面前这般说自己,看样子却是半句没有提过贾宝玉了,估摸着这贾环内心只怕也有些瞧不上或者说是嫉妒他这位二哥吧。 “三姐姐说,咱们府里是簪缨之家,外人觉得咱们读不读书都无甚紧要,但是若是自家要想有一番出息,不想靠着府里余荫,那么就还得要读书,还说冯大哥便是有袭爵在身,一样发奋苦读,这般才是小弟学习的榜样。” 贾环这番话一出来,冯紫英就觉得有些不是味道了。 探丫头鼓励她弟弟读书是肯定有的,但是如果说要用这么露骨的话来说,置贾宝玉于何地? 而且探丫头和她宝二哥关系也相当好,未必比与她这个三弟弟的关系逊色,怎么可能说这种很容易仍然联想对比到贾宝玉的话来? 这个环老三果真是个不省心的角色,不过也算有些胆量和心计,难怪敢去厨房里大闹一场,倒也不是一个无脑之辈,怕是赵姨娘都教不出这等角色来。 嗯,不对,或者说那赵姨娘一样不是简单角色,能生出探春和贾环这样的人物,也算不差了。 想想也是,能把贾政这等方正古板的角色迷得三魂五道的,生下两个子女,这女人恐怕也不仅仅只是床上本事那么简单了。 心里觉得有趣,冯紫英面上却毫无变化,点点头:“环哥儿,有志气是好事,读书,对哪一家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好事,是大事,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读书明理,读书明志,作为男人,如果连书都不想读,那肯定不行的,我相信你三姐姐也给你说清说透了。莫要去和别人攀比,也莫要心存怨气,改变自己命运的,从来就不靠别人,就得要靠自己,明白么?” 一番鸡汤加敲打,让原本以为自己一些小心思得逞的贾环茫然,一时间觉得这位冯大哥说的话好有道理,又觉得对方似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心里有些发慌。 尤其是冯紫英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在贾环眼里,更是慌在心里,若是要让这冯大哥在父亲母亲乃至老祖宗面前说些坏话,只怕自己就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谢谢冯大哥的教导,贾环明白了。”贾环镇定了一下情绪,“还请冯大哥今后若是有闲,不妨多来府里走动,多多教导一下子小弟和宝二哥,也好让我等能有所进益。” “当然,必须的。”冯紫英点点头,看着贾环,满脸欣赏,“环哥儿,好好读书,莫要让人轻看,也莫要妄自菲薄,多听你三姐姐的话,……” 似乎是听出了一些其他味道来,但又不太明白,但三姐姐是自己嫡亲姐姐,而且素来有主意,只是和姨娘关系不那么和谐,但是对自己也还是好的,贾环赶紧拱手:“小弟一定谨记冯大哥提点,定不敢忘。” “嗯,好生读书,以后若是有机会,你未必就不能来青檀书院读书。”冯紫英大大咧咧的给对方一个希望。 贾环心中大喜,感觉到这位冯大哥对自己真心不错,干瘦的脸上都差点儿乐出褶子来,连连拱手行礼:“谢谢冯大哥鼓励,谢谢冯大哥鼓励!” “去吧,莫要辜负了你父亲和我对你的期望。”冯紫英俨然一副长辈的模样,沉稳的挥手。 什么同人主角模板,如此轻松就收获一枚狗腿小弟,简直不要太简单。 “没想到冯大爷对环哥儿还这么看好啊。”待到贾环行礼离去,李十儿这才陪着笑脸在一旁道。 “不是对环哥儿 这么看好,其实宝玉、环哥儿和兰哥儿都正是读书的时候,他们天资都不差,只要肯认真读书,都是能读出来的。”冯紫英随口来了一句,“就看他们有没有这决心毅力了,我看环哥儿这架势,倒是像能下决心的。” 这一路走到了角门口,冯紫英便看到了那紫鹃在二门角门处守着,从对方的表情就能看出,多半是林丫头派来的。 “十儿,你且回去,我还要去看看宝玉。”现在在贾府里边熟悉了,冯紫英也可以面不改色的撒谎安排了。 “哟,那敢情好,老爷那边也还有事儿,那我就先回去了。” 李十儿也是一个十分懂眼色的人,虽然不知道这冯大爷赶自己走的目的,不过这冯大爷现在贾府里边的威势甚至不比琏二爷和宝二爷逊色了,自然不会违逆对方意思,而且这大白天里,又在二门外,也不怕会出什么事儿。 他也隐约听到说老爷和太太有意要把三姑娘许给对方,但后来却又没了声息,估计还是在商量,弄不好这冯大爷就会成为贾家姑爷,而且恐怕是最得势的姑爷,看看冯家现在的情形,未必就比贾家逊色多少了。 等到李十儿走了,冯紫英这才一步三摇的走到了那二门外,趁着周边无人,那紫鹃也赶紧上前来:“紫鹃见过冯大爷。” “嗯,林妹妹呢?又怎么了?” 一句话就让紫鹃不高兴了,小姐成日思念,这冯大爷却是视若无睹了,完全感受不到似的,有些赌气的道:“小姐身子不好,这会儿正躺在床上养病呢。” “哦?不会吧,我午间见她都还安好,为何一下午就病了?”冯紫英吃了一惊。 “那遇上一些不如意的事情,自然心情就不好了,心情不好,那肯定就要生病了,小姐身子骨冯大爷难道不清楚?” 听得紫鹃话里夹枪带棒的,冯紫英这才反应过来,这丫头好像是再替自家小姐打抱不平似的,可自己好像也没怎么得罪林丫头啊。 “紫鹃,你这话里话外好像都有点儿不对味儿,林妹妹怎么了?要不我去看看?”冯紫英打趣。 紫鹃一惊,这冯大爷若是去小姐屋里看小姐,那被人觉察了,可就有些说不清了,再说冯大爷在府里边受欢迎,不怎么忌讳这些,但是这孤男寡女就怕有人说闲话。 但小姐一回来就闷闷不乐,说道都有一年没见着冯大爷人了,那话里话外心思就是想要单独见冯大哥说说话,她这个当丫鬟的还能不知道意思? 急速思考了一下,紫鹃一咬牙,“冯大爷,小姐心情不太好,又想家了,要不您就这会儿赶紧去看看她,宽解一下小姐,别让小姐心里堵着气儿连带着身子都不好了。” 冯紫英本来是随口一句话,却被紫鹃给拿住了,一愣之后环顾四周,这会儿还真没啥人,若是再等一会儿估计来往人就要多起来了,果断拍板:“前头带路。” 黛玉也没想到紫鹃真的把冯大哥给带了回来,惊喜之间连外袍都没来得及穿,就穿着一件贴身小绣袄就跑了出来。 慌得紫鹃赶紧把小姐给推了回去,这等衣着如何见人?而且天气这么冷,一旦受凉,以小姐的身子骨那就是大事儿了。 冯紫英也没想到丫头见了自己这么兴奋,心中也有些感动,在外间一站,打量四周。 这丫头的小屋还算布置得雅致。 一张矮榻应该是守夜丫鬟晚间睡的,紫红色的绣缎锦被,地龙倒是烧得挺热乎。 对面挂着一幅大铜镜,一个镂空木雕隔成的博物架,旁边在垂着一道厚重的棉帘,便分隔开来,倒也实用。 唯一的缺点就是小了一点儿。 不过寄人篱下能有这般待遇算是不错了,这大观园还没有,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自然没有潇湘馆那么如意。 正在打量间,却听得背后传来一个尚未完全脱去稚气但是却也有了几分轻音萝莉腔的少女声音:“妹妹见过冯大哥。” 冯紫英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个盈盈一礼的少女,一时间有些恍惚。 一晃就是一年半了,上一次见面也是一年前了,这丫头还是长大了。 依然有些尖的俏靥比起半年前还是丰润水灵了一些,一双美瞳更见水雾迷离,丹朱一点,让整个白皙的面孔顿时生动鲜活起来,尤其是那蹙眉耸鼻的习惯动作,让少女更显真实而又俏皮,真的有点儿让冯紫英上前亲吻一下的冲动。 这种感觉让冯紫英自己都被吓了一大跳,自己难道内心藏着一个萝莉控的梦?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五节 身体力行,诠释 春假一过之后,整个书院,甚至整个读书人都进入了紧锣密鼓的苦读阶段。 今年是丁未年,秋闱大比定在八月,也就是说只有七个月的学习时间了,整个青檀书院的甲乙两舍都进入了宛如战备状态中。 周朝宗几乎是不间歇的开始对冯紫英进行针对性的出题,这几乎就是古代的模拟考试了,考虑到冯紫英的经义根底的确比较薄弱,所以周朝宗在强化冯紫英经义基础的同时,也开始针对性的打题。 这是每个教谕都不可回避的招数,不仅仅是周朝宗,便是书院其他教谕也会将以前每科的秋闱墨卷拿来认真研读分析,让所有学生熟悉了解,然后选出几卷立意高远文字精辟的文卷来进行分析,让学生们熟悉这种考法。 进入七月,整个京师便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 “怕是要出事。”冯紫英站在滴水檐前,注视着外边白茫茫的一片水雾,哗啦啦的大雨下来,几乎整个天空都变得迷离起来。 “能出什么事?”宋师襄叹了一口气,“这若是换到我们陕西,那便是天大的好事儿了,前几年里,咱们那边动辄经月不见半点雨珠,那赤日炎炎,晒得人心里发慌。” “一衷,不能那么说,雨水还是要讲求季节和适度,这紧锣密鼓集中在一块儿下下来,这沟渠根本承受不起。”陈奇瑜叉着腰站在对面走过来,“外边水都已经积在脚脖子边儿上了,紫英说得不错,再这么下去,恐怕真的要出事儿。” 忙碌了几个月,眼见得还有一个多月便是秋闱大比了,没有人能放松,但是遇上这暴雨连绵,又忍不住让一干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学子们开始感慨了。 “方才大章兄去问过周边的老农,说已经多年没见着这样的情形了,按照那农夫所说,这等如同天漏了一般,怕是一时半刻止不住,……”孙传庭也赤着脚披着蓑衣从外边走进来。 “我们这在城外恐怕还好一点儿,这京师城里恐怕就麻烦大了。” 冯紫英摇摇头,“虽说咱们也管不到城里边的事情,但是这般雨一直下下去,怕是内涝是免不了,而那各坊里那些破房烂墙恐怕就得要防着点儿了,弄不好就要连片倒塌,尤其是夜里边更要防着。” “紫英,看样子你是有经验啊。”孙传庭颇为诧异,看了冯紫英一眼,总觉得和自己差不多年龄,怎么懂得如此之多? “伯雅,我在大同呆了好几年,见过大同暴雨成灾,那城里边一旦内涝,土墙不稳,铁定垮塌,尤其是那种连绵夜雨,更容易出事儿,大家晚上都睡死了,一下子垮塌下来,便埋了,而且晚间风大雨大又四处抹黑,你便是想要救人都难。” 冯紫英也不客气,“我父亲在大同镇担任总兵时便遇上了一遭,应该是元熙三十三年吧,连绵一片,倒了百余间,那关帝庙也倒了,单是这一个庙一下子就压死乞丐流民四十余人,都是在夜里,救都没来得及救,天亮了才发现,那叫一个惨,……” “紫英说得没错,先前山长也已经说到此事。”练国事同样涉水而来,“山长称他在徐州担任知府时也曾经遇到这种情形,连绵暴雨,中间间断不久,把土墙泡松了,再来一场大雨就要出事儿。” “那这京师城里怕是应该有所准备吧?”宋师襄也迟疑起来,“不可能大家都不闻不问吧?” “还真不好说。”冯紫英见官应震和周永春两人联袂而至,后边还跟着许獬和宋统殷、方震儒等人,赶紧拱手一礼。 “紫英,为何如此说?”周永春来书院也有大半年了,一来就对冯紫英这个山东老乡格外亲切,平素也格外关照。 冯紫英对这位山东老乡印象也很好,这位出身工科给事中的干员相当清正,但是又非那种食古不化的刻板之人,而且对时局,尤其是北方外部时局看法很长远,在这方面也经常和冯紫英探讨,很有点儿亦师亦友的味道。 别看此人经历不凡,但是论年龄才不过三十三岁,十七岁便考中进士,也是大周王朝这么多科春闱中少有的十八岁以下进士之一。 “掌院也是担任过工科给事中的人,应该清楚咱们京师城中的管辖有多么复杂,政出多头,那边很容易出现九龙治水,结果谁都不管的局面。”冯紫英面对着众人的目光,十分平静。 “这京师城中谁管,论理该是顺天府和宛平县、大兴县,但实际上城墙内的 ,别说宛平和大兴县了,顺天府也未必能管得住,五城兵马司以及它的上峰巡城御史,巡捕营以及它的上司兵部,还有更下边的各坊总甲,工部虞衡司,龙禁尉也要插手,嗯,好像是龙禁尉还专门设了一个街道房的部门吧?掌院,您说,这龙禁尉都要管街道沟渠了,看起来这么多人管,怎么能管不好,但是好像元熙三十二年内涝,淹死上百人不说,还引发了一场疫病,死了数千人吧?” 周永春和官应震都大感诧异,至于说其他一些同学们就更是直接懵圈了。 谁都没想到这冯紫英居然对京师城内的街道市政管理体制如此熟悉,甚至连周永春这个曾经干过工科给事中对工部情况了解颇深的能臣都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外行。 见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奇异,冯紫英知道自己这个逼又装得有点儿大了。 不过这也是没法的事儿。 丰盛胡同那边,沟渠堵塞严重,去年的时候,因为就下过一次大雨,结果导致沟渠河水泛滥,直接淹没到了自家院子里。 没办法,因为老爹不在,这事儿还得要一个顶梁柱才能来干,那冯寿还专门来书院里找到自己,说起了这事儿,冯紫英这才开始琢磨此事。 为此他专门去询问了一下。 好在有人脉关系就是不一样,韩奇老爹在北城兵马司,帮着问了一下,这边属于西城兵马司管。 但是像沟渠这种事情,按照惯例修建是归工部虞衡司,一位员外郎负责,但疏浚却不归工部管,而归巡捕营。 巡捕营上司是兵部,但是如果是沟渠被侵占填塞,那么这就不是简单疏浚了,按照惯例需要先解决被侵占填塞的问题,这又不归巡捕营管了,归五城兵马司。 但敢侵占填塞沟渠的,多是京中贵人,一般说来五城兵马司都不敢去招惹,如果实在推不过了,就会上报巡城御史公署(巡城察院),由巡城御史来确定如何处置。 但往往沟渠的侵占填塞你是很难界定的,尤其是涉及到街道规划和房屋拆建之后,很多东西都没有了一个明确说法,所以很多事情都难以有个定论。 要么就是巡城御史公署和工部扯皮,要么就是工部和巡捕营扯皮,甚至可能直接推到本来不怎么管城内事情的宛平和大兴两县县衙去。 要说的确什么事儿这县衙都该管,但是要管却又基本上什么都管不下来。 所以冯紫英很是花了一番心思才算是搞明白这里边复杂的管辖关系,谁都可以管,但谁都可以推卸。 “紫英,按照你这么说,这一场大雨下下来,这京师城里还真的要出乱子?”周永春皱起了眉头,他是从都察院十三道御史转任了顺天府治中,后辞官来了书院。 在顺天府担任治中其间,周永春便与通判共同管理河渠、土地、山林等事务,对城内的这些事务有所了解,只是他在顺天府治中任上时间不长,只有一年时间不到,所以了解不深。 “一场大雨下来肯定出不了什么乱子,但是就怕这种大雨,下两天停一天,再下两天,这样下去,恐怕就不好说了。”冯紫英皱起眉头,“而且据我所知,这南城那边河沟渠道湮塞甚多,多是百姓为增建房屋所为,西城情况也不好,不少京中贵人侵占沟渠,也无人过问,……” “紫英,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再撰写一份建议书送入内阁和工部乃至都察院,提醒一下?”陈奇瑜立即兴趣大增,而他此话一出,也立即引起了在场许多同学的附和,都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好机会。 官应震和周永春的目光也落到了冯紫英脸上。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目光低垂,但是最终还是抬起来:“山长,掌院,各位师兄,照理说只有一个多月就要秋闱大比了,这等事情我们写一份建议书递交上去也就算是尽到了我们的心意和责任了,但是弟子觉得这交上去恐怕又会面临着各方的推诿,最终可能是事情发生了,死伤无数了,才会猛然震惊,……” “哦?那紫英的意思是……”官应震和周永春目光里都多了几分赞赏之色。 “不能只写一篇文章,如果没有人动作,那么我们书院弟子可以身体力行做起来,做一个表率,……”冯紫英淡淡的道:“这也应当是对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一个最有力的诠释,而不仅仅是只停留在嘴上或者纸面上!”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六节 蓄势,养望(为王三分盟主加更!) 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烂泥里,望着暗沉沉的天际线,冯紫英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点儿吃不消了。 这装逼一时爽,但后续的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啊。 断断续续七八日的大雨,终于在最后时刻爆发出来了。 从西北边的河槽西坊到鸣玉坊再到积庆坊的红罗厂那一片儿,全部都被淹了个遍,南边的情况更惨,从阜财坊到大时雍坊再到南熏坊南边一直到明时坊东南角的盔甲厂,断断续续的被淹了十多条街巷,所到之处几乎垮塌了一个遍。 青檀书院送上去的建议书起初并没有在朝廷里引起足够重视,哪怕齐永泰和乔应甲都为之呐喊助威。 但是这毕竟不是他们管辖范围,乔应甲倒是给巡城御史公署打了招呼,要求他们加强对五城范围内被侵占堵塞的河渠进行检查,但是这个时候显然不是检查发现的问题了,而是要马上采取措施的时候了。 但青檀书院却没有因此而停步,他们自发组织起来进城,开始对情况最糟糕的西城和南城进行调查摸底,这甚至引起了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的极大不满,而工部那边也是冷言冷语不断,不过在乔应甲的压制下,这桩事情总算是给坐了起来。 从第五日下雨开始,整个西城和南城的沟渠便开始溢满,整个京师城的排水系统开始崩溃,本来就已经浸泡多日的后果也开始显现出来。 七月初三夜,一夜狂风骤雨,西城河槽西坊九条街巷、鸣玉坊三条街巷和中城积庆坊的四条街巷出现了大面积的房屋垮塌,共计垮塌房屋912间,涉及户数三百余户,死亡人数超过两百人。 与此同时东城的明时坊也垮掉了两条街,中城的大时雍坊、南熏坊断续倒塌房屋两千余间,但这两条街几乎是整条街淹没之后垮掉,造成了三千多人无家可归,一百六十余人或被房屋垮塌致死,或在黑夜中被水淹死。 相比之下,带上了崇正书院弟子一起开展行动的青檀书院学子们,在鸣玉坊、大时雍坊、南熏坊都通过努力,共临时搬迁出三千余户最危险的民众,而这三千余户民众中相当一部的房屋都在这一夜中倒塌了,但他们却无一在这场劫难中丧生。 这个时候朝廷才开始如梦初醒的迅速动作起来,五城兵马司、巡捕营、顺天府乃至工部虞衡司都迅速动作起来,甚至连京营中的五军营也出动了部分兵士开始协助各坊救灾。 但这种毫无头绪和各管一块的混乱体制直接导致了救助效果极差,相比之下青檀书院、崇正书院乃至跟进的通惠书院弟子们组成了救援疏导队伍却在统一制作的救援计划和救助手册指导下,有条不紊的开展起了救援工作。 从开始的各方攻讦和反对,到中期的冷眼旁观,再到后期逐渐配合参与进来,坊甲乃至宛平和大兴两县一直遮遮掩掩的顺天府加入进来,使得整个救援和疏导工作终于开始步入了正规。 大雨却没有因为朝廷动起来就停息。 七月初五夜又是一夜大雨加狂风,直接使得整个南城包括大时雍坊在内都又陷入了一片汪洋,当夜水涨至四尺高,垮塌房屋多达二千余间,死亡人数超过一百八十余人,东城那边情况也不佳,单单是崇教坊就垮塌房屋六百余间,死亡人数四十余人。 这连续的狂风骤雨使得整个京师城都陷入了一片汪洋,而在前期联系借用了大量寺观并作了一些准备的工作效果就显现出来了,京师城内超过五万人无家可归,若是在往日只怕又会成为一场灾难,但是现在却大部分能安置下来,这等情形连巡城御史和龙禁尉那边都是赞不绝口。 “紫英,这里!” 听见黑魆魆的那边有人在喊,冯紫英也疲倦的挥了挥手,对旁边一样已经是精疲力竭的方有度道:“方叔,还撑得住么?那边大章兄在喊了。” “没问题,熬过这一阵就好了。”方有度脸色煞白,全身湿透了的麻布衣沾在身上,冻得他瑟瑟发抖。 虽然是夏季,但这晚上浸润在水中一夜,那滋味真是不好受,身子骨差点儿的,铁定就是一场大病等着。 “一衷兄,你呢?”冯紫英转向旁边另外一人。 宋师襄咬了咬牙,“方叔都能撑得住,愚兄自然没问题,有什么事情,紫英你尽管安排!” “那行,方叔还得跟着我跑一圈,这边积庆坊几处污水池全部倒灌了出来,你得带着这帮巡捕营的人过去,禁止这附近的百姓在这一带的井里取水,虽然这一带水退了一些,但是这井水绝对不能用了,让他们相办法去临近的甲坊未被水淹过的井里去取水,否则恐怕是又是一场灾难,……” 看着这周围蹲在街边和房屋顶上脸色沉重而麻木的脸,冯紫英心中也是惨然。 很多人在这一场狂风暴雨中失去了亲人,更多的人失去了自己的老屋和财产,他们甚至不知道下一 步该住哪里,怎么活下去,这赈济工作恐怕还得要马上展开起来,这一点他需要马上向山长和掌院报告。 这个时代面对老天的肆虐,真的是没有太多办法。 本身对城市建设的缺乏科学规划和合理布局,再加上低下的管理和应急动员能力,使得偌大一个京师城基本上是处于一个无序扩张的状态下。 而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疫病便尾随而来,缺乏对疾病最基本的预防意识和措施,动辄死上数千人上万人都很正常。 “好,紫英,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宋师襄已经对冯紫英敬佩得五体投地了。 当那份建议书递送进朝廷引起不小争议时,冯紫英的形象便再度引人瞩目起来。 这一年多里冯紫英都尽量在书院里保持低调了。 学生们都是健忘的,尤其是看到冯紫英一样和自己在教室里苦读经义,一样抓耳挠腮答不出卷子,一样为月考季考成绩不佳愁眉不展,原本笼罩在他头上的光环似乎又在慢慢消退了。 但现在,一篇文章又能立即让朝廷为之侧目,同时提出的身体力行践行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一作为青檀学子座右铭的理念,也让大家真正认识到这一位不是玩嘴炮的,而是要扎扎实实做实事的。 “嗯,记住,不管哪里的水,都必须要烧滚沸之后才能喝,尽可能别喝生水,实在没有办法的,也必须要喝未经淹没浸泡的井里取的水,其他水一概不能喝。” 这也是最低要求了,这京师城里屎尿遍地,根本就没有什么公共厕所,随便哪个墙边巷里都是便溺的最佳去处,甚至一些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真的遇到这种情形,憋急了也一样只有如此解决,这就是京师城的现状。 平素倒也无所谓,也就是脏点儿臭点儿难看点儿,可一旦遭遇这种洪水漫灌,那就是一场灾难了。 几乎所有的水源都不可避免会被污染,而对此并无多少意识的老百姓也别无选择,一样会选择他们觉得很干净的水源饮水,而这个年代开水的概念在普通人家并无普及,那么稍有不慎便是一场瘟疫流行。 “紫英,这恐怕很难做到吧?”宋师襄也有些为难,这道题可不好做。 “一衷,尽力而为吧。”冯紫英也只能如此,有些地方并不具备烧滚沸开水的条件,你就是这么要求,也是徒劳。 看着宋师襄带着一队巡捕营的人和坊甲的甲首们走了,冯紫英继续前行。 殿内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很不适应,永隆帝没有掩饰自己的焦灼之色,鹰隼般的目光在殿下群臣身上不断的逡巡。 “沈卿,这雨还要下多久?” “回陛下,钦天监那边尚无定论,但根据京师城中老人亦云此等情形也是数十年未遇,唯有元熙五年大雨滂沱,方能相比。”沈一贯出列,平静的奏道:“根据城中老人所言,估计应该在三五日内雨便会停。” “三五日?”永隆帝内心的愤怒几乎不可遏制,看着眼前这个鸡皮鹤发的老狐狸,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去,但是他知道现在还不能。 这老狗在,这等祸事才能让他顶缸,终归有一天会让这帮在自己面前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泰山压顶不变色的家伙都通通在自己面前消失! “三五日,这京师城还在么?这城中百姓还能剩多少?”永隆帝话语里的讥讽之色已经压抑不住了,不过这本来就是永隆帝的性子,这两年多时间里,多多少少大家也都适应了,习惯就好。 “回陛下,雨势渐小,虽然未停,但是预计不会再涨太多,而且五军营和巡捕营也已经在九门上疏浚了河道,预计明后日水势就会渐渐消去。”出列的是内阁次辅方从哲。 永隆帝面色稍缓,对于这个次辅,永隆帝还是比较满意的,但这个次辅性格有些软,这又是永隆帝感到既认可但又有些担心的。 当下朝政尚不稳,永隆帝知道自己还不可能做到自己父皇以前那样随心所欲的驾驭朝政,这就需要一个更强势一些的首辅,沈一贯应该走人了,但谁来接替他呢? “嗯,疏浚河道,清理沟渠,这个方略七日前便已经送到了诸公案头,可是朕却是看这几日里无人问津,一直到前日才开始动起来,巡捕营,五城兵马司,还有京营数万人,各等官员数百人竟然不及一帮书院学子,朕不知道在座诸公有无脸红害臊?” 永隆帝一旦真正生气,便是这种阴恻恻的腔调,这意味着这位已经御极三年的新皇已经有些不耐烦,甚至真的恼怒了。 先前那种讥讽只是先兆,现在则是进入了真正的风暴阶段,下一步也许就真的要有人乌纱帽落地了。 整个大殿里一片寂静,只有永隆帝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七节 首辅!(第三更求月票!) “陛下,臣有奏。”这等时候,还是有人敢说话。 永隆帝阴冷的目光注视着这个站出来的人,强压住内心火气,温言道:“齐卿请讲。” “京师城出现近日来的窘状固然和朝廷地方官府管理失职有一定关系,但是却非主因。”齐永泰的话这个时候显得是那么不合时宜,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凛。 这一位刚被永隆帝提拔复起的臣子莫不是真的以为自己风骨硬,要来当一回诤臣? 永隆帝眯缝起眼睛,注视着齐永泰,半晌没有说话。 他早就知道这个齐永泰和张景秋不一样,张景秋对不同意见,也会提出来,但是可能就不会在朝廷大殿上当面提出,而是可能寻找一些私下场合谏言,而这个齐永泰则不一样,很有点儿不平则鸣的味道。 永隆帝自然也清楚朝廷有这样的诤臣乃福,也是作为皇帝清明的一种征兆,但是他内心还是不喜欢这样的臣子。 难道你齐永泰就不能像张景秋那样委婉一些么?难道朕就那么听不进人言,你非得要用这种姿态来表明态度么? 怒意涌起,又被永隆帝压了下去,他需要展示作为一个上位者的宽怀胸襟和气度。 “齐卿这个说法朕也很有兴趣,说吧,朕和诸公都洗耳恭听。”永隆帝面颊抽动了一下,皮笑肉不笑。 齐永泰也知道其实这位皇帝不是一个心胸宽大的人,只不过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不得不向臣工们展示他的这一面,不过他不在意。 “陛下,京师城从前明永乐迁都以来,只是短暂经历了本朝应天府定都那十多年光景,便重新为帝都,至今加起来已经两百年,这两百年间,京师城规模和人口增长何止十倍?便是本朝定都之后,这人口也当增长了三倍,但是本朝对京师城的管理体制一直延续前明,基本没有太大的改变,……” 永隆帝脸色慢慢缓和下来,他不得不承认齐永泰所言有理。 本朝奠基之时亦是沿袭前明由南至北的统一过程,应天府短暂成为王朝首都,但很快广元帝就意识到了应天府作为首都的不利之处,北方鞑靼人势力崛起,如果不能稳定北方局面,极有可能就会演变成前宋那种尴尬情形,所以广元帝才会在一登基之后便悍然迁都顺天府,也就是现在的京师城。 当时顺天府由于有十多年只是作为北都,人口从前明极盛是的近百万人口迅速下滑到了只有三十万人左右,但在广元帝迁都之后,京师城人口在这七十多年间里一下子又暴涨起来。 尤其是广元帝和随后继位的天平帝都从南方迁移了大量工匠、商贾和军户,而这些人口在留居京师之后后代繁衍。 加之一直未经大的战乱,使得京师城内外人口早在元熙三十年就突破了百万,而京师城的规模也不断扩张,从内城不过九坊变成现在的内外城三十六坊,人口估计应该都在一百一十万人上下了。 “臣以为,沿袭前明的一些对京师城管制方略已经不太适合现在的京师城的规模和人口了,而且前明本身一些管理方略就不太合理,巡捕营和五城兵马司之间的权责从未厘清过,顺天府和宛平、大兴二县论理什么都可以管,但实际上却什么都管不住,巡城御史权责最大,但却限于自身权责和人手,根本管不过来,而兵部和工部都只管属于自己那点儿事儿,遇到其他涉及的便能推则推,甚至连龙禁尉都能来插一脚,这如何能让这京师城安泰?” 毫不客气,几乎所有人涉及到的都被拉进来说了一通,尤其是兵部、工部和都察院的几位大佬脸色都不好看,但永隆帝的脸色却越发好看起来了。 “甚至顺天府和宛平、大兴二县,连整个内外城究竟有多少人口户数,这些人等有多少是本籍,多少是附籍,还有多少是暂时寓居京师城,这一百多万人口中,又各属何类,都从未真正厘清过,这样如何能真正管制起来?” 这等清理不是没有搞过,但是京师城的膨胀扩张速度太快了,根本来不及核实清楚便又遭遇变化了。 几乎每遇荒年灾年,便有大量流民涌入,而这二十年来灾荒年几乎是每隔两三年就会有一波,不是北直隶本地,便是山东河南,要不就是从山西过来的,数量极大,而每每责令返回者却难以尽绝。 这其中不少便成了隐匿户口,这些人要么变成乞丐、盗贼,要么就附身大户豪门甚至军中改名换姓成为隐奴,甚至这些隐匿奴婢又生子养女成为新的隐匿 人口,可以说这一帮人口数量相当大。 按照齐永泰和冯紫英探讨,这几十年下来,这类人数量恐怕不下十万。 永隆帝的脸色终于变得晴朗起来了,”齐卿,以卿之见,当下该如何?” “陛下,当下臣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当务之急,仍然是安民稳心为上,如何做,工部和户部应当有一个方略才对。”齐永泰冷冷的道:“至于说日后如何来让京师城的管理更为合理稳妥,那都是后话,当下最要紧的是两件事情,一是赈济灾民,二是防止灾后大疫,这等事务务求尽快拿出方略,并落实人员分派下去,一旦洪水消退,便要置办下去。” 永隆帝松了一口气,但是又有些遗憾。 他原本以为齐永泰会乘势提出一些建议,甚至包括官员任免方面的,但是齐永泰却没有,只是提出了做当下紧要之事的意见。 此人倒也是个忠臣,可堪大用,只是永隆帝却在内心难以亲近对方。 “嗯,齐卿所言甚是,可还有其他?” “还有就是灾后定要让巡捕营、五城兵马司以及龙禁尉和顺天府两县严密注意城内城外,防止谣言揭帖散布,尤其是北直隶这边此次受灾亦重,当要严防流民进京,白莲教、闻香教在北直隶这边亦有蔓延之势,须得要防止其趁机起事。” 齐永泰的这个建议让永隆帝也是一惊,尚未说话,那刑部尚书萧大亨却已经忍不住插话:“齐大人,这白莲教、闻香教素来在山东流传,何时又成了北直隶这边蔓延了?” “萧大人,白莲教改头换面本事不小,化名到北直隶这边拉拢民众不是个例,保定府那边早就有发现,刑部不妨好生查一查,莫要等到山东民变故例在北直隶再上演!” 对这个混吃等死的老滑头,齐永泰没有多少好感,毫不客气的反驳:“陛下若是不信,亦可问一问龙禁尉那边,臣相信必有所得。” 萧大亨也不在意齐永泰的态度,这个家伙对谁的态度都差不多,也不会卖谁的面子,但如果说白莲教已经渗透到了北直隶,那却是一件大事。 这一场洪涝灾害受害的不仅仅是京师城,这京城外的顺天府、保定府都有遭灾,这等妖人惯会利用这等天灾,要么蛊惑人心,大肆引人入教,要么就是煽动对官府的不满,如果说地方上赈灾减赋做的差了,弄不好就会使一场民变。 见萧大亨不敢再吭声,永隆帝估计这厮也应该是内心没太大把握,心中对这帮老臣更是不屑,只是许多事情他还只能忍,还得要一步一步来。 这齐永泰倒是一个上佳的阁臣,只是却非首辅合适人选,而且这刚刚担任吏部左侍郎,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入阁。 永隆帝内心也是叹息不止,张景秋资历太浅了一些,在南京那边呆太久,以至于京师这边很多人都对他不熟悉,连接任萧大亨的兵部尚书都受到很多阻力。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根基太浅了一些,想到这里永隆帝就又忍不住咬咬牙,总要熬过这两三年,便要让你们看看朕的手段。 方从哲和叶向高二人如何选择也是一个问题。 从内心来说,永隆帝对这二人都不是很感冒,都是父皇提拔起来的重臣阁老,但他也不能承认这二人都有些手段本事。 沈一贯走人的话,首辅只能从这二人中产生,但谁来担任首辅,一方面永隆帝自己也没拿定主意,另一方面,他还要探听一下父皇的心思。 稳了稳心,永隆帝不再多想,目光投向沈一贯,“沈卿,齐卿所言,卿意如何?” 沈一贯心中暗叹,他知道自己已经越来越不受这位新皇的信任了,或许只是因为还没有做好从叶向高和方从哲中选谁来接替自己的准备,又或者就是还在顾忌太上皇的感受,所以才会拖着如此,但是他知道只怕最迟明年春闱之后,自己就该走人了。 不过对沈一贯来说都无所谓了,担任了这么多年首辅,世间什么他没见过了,便是太上皇也不一样要和自己争个高下? 皇帝想要选一个听话的首辅,但是也不想一想,坐在了首辅这个位置上怎么可能事事听话?那下边的阁臣和六部就会造他的反,首辅不能代表士林文臣,他就没有资格作首辅! 坐上首辅之位之前再听话的臣子,坐上了首辅都不可能再对你皇帝俯首帖耳,这就是首辅! 四更送到一万二,呃,最后一天了,月票还不投用来浪费么? 数风流人物四更送到一万二,呃,最后一天了,月票还不投用来浪费么?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如果您觉得数风流人物还不错的话,请粘贴以下网址分享给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谢谢支持!(本书网址:)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九节 稳了(第一更求月票!) 八月初九,天气晴好。 冯紫英沉静自若的站在贡院门前,心中的激动慢慢平复下来。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日,一切都需要今后几日的表现才能见出真纲。 一列列考生屏气静声,等待着检搜后入场。 非北直隶的考生都早已经回了乡。 像傅宗龙、王应熊等人甚至在京师大雨之前就已经启程返回原籍了,没办法,路程太远,路上都需要一个多月时间,他们必须要提前返乡。 如果他们能在乡试中一跃而过,那么他们就要尽快回到青檀书院,进入西园读书。 如果乡试未过,就要看他们自己,原则上他们仍然可以回到青檀书院中继续苦读三年,争取下科考过。 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学子可能处于家庭、生计以及其他一些个人原因而不再继续读书,这样的情形也不少。 像方有度,他要回南直隶参加乡试,按照他原来的设想,如果乡试未过的话,他也许就没有机会再读书了。 但是在青檀书院中他参加了多次书院活动,名声颇佳,山长、掌院都已经勉励他哪怕乡试未过也当重回书院再读三年,这也让方有度十分感激。 许其勋也回南直隶去参加乡试去了,他和方有度一起出发的。 宋师襄回了陕西,陈奇瑜与郑崇俭、孙传庭他们一帮山西的也是比宋师襄晚了两天才走。 整个青檀书院,西园的那边未动,东园这边,在八月之前,走得就只剩下十来个人了,这些都是北直隶这边各州府的,都要到顺天府贡院参加乡试。 而真正和冯紫英相熟的就只有范景文一个人,他是河间府的。 范景文背负双手站在冯紫英一旁,“紫英,紧张么?” “梦章兄,我可没法和你比,能不紧张么?苦读八年,为的就是这一遭,这要折戟沉沙,回去这颜面往哪里搁?”冯紫英自我解嘲的笑了笑,“家里人要来送,都被我坚决拒绝了,就是怕背负这太大的压力,影响我考试了。” 范景文的确不太紧张,上科他是因为丧母丁忧,不能考,所以参加秋闱,否则他早就过了。 这一科秋闱对他没太大压力,无论是经义还是时政策论,对他来说,都应该是有相当把握的。 当然,这秋闱春闱偶然性太大,纵然你是成竹在胸,还是有很多人经常意外落榜,这种情况屡见不鲜,所以范景文也不敢说他就笃定能过。 他今年都十九了,在甲舍里年龄也不算小,他的经义根底很深,所以对秋闱把握比较大,但是在时政策论上他自认为比起冯紫英来要逊色不少,所以他更担心的是春闱。 秋闱重经义,春闱看策论。 这是元熙三十五年之后大周科考制度日益转变过后的一个明显趋势,而且即便是在秋闱中,时政策论的分量也大大增加了,只不过不可能像春闱那样基本上是经义没什么太大问题,就要拼时政策论的见解了。 “紫英,你的经义的确略差,不过你要知道这里是顺天府乡试,我相信你的问题不大,不过要想那个好名次,恐怕就有难度了。”范景文笑了笑。 “梦章兄是说顺天府的乡试名额最宽松么?”冯紫英笑了起来。 这就是顺天府的优势所在,由于国子监在京师,原本北直隶这一片乡试名额不过一百二十个,但是元熙三十五年后,国子监的单独三十个名额并入北直隶,这一下子就让北直隶这边的乡试宽松了许多。 虽然名义上各地国子监监生也是可以参加北直隶乡试,但却需要严格的考勤点名作为参考北直隶乡试的先决条件。 很多贡生想到为了参考北直隶来占这点儿小便宜,还得要在国子监里耽误几年,所以基本上没有人来愿意占这个“小便宜”。 这也就相当于把三十个名额增加给了北直隶,加上永隆元年秋闱增加的五个名额,北直隶的乡试中式名额增加到了一百五十五人,和学风兴盛南直隶相比,也只差五个,所以说这边的考中压力要小得多。 “不仅仅如此。”范景文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这里是顺天府,天子脚下,皇城根儿,而总裁均由礼部直接派遣,那么在选题上,愚兄估计肯定会更倾向于时政较为适合你发挥的,愚兄觉得你可以扬长避短,来填补你在经义上的短板。” “哦?”冯紫英心中一动,他没想到在顺天府参考居然还对自己有这种优势。 “其他各省可就未必了,嗯,这也是愚兄的直觉吧。”范景文微微一笑。 顺天府贡院乃是全国最大的贡院之一,这里不仅仅要承担每科北直隶秋闱大比 ,同时明年全国春闱大比亦是在这里举行。 论条件,这里的环境却难以和南直隶那边的贡院相比,但是神圣程度却早就把南直隶那边甩在了身后。 400余人,这是今科北直隶秋闱参试人数,而只有1个名额,那么自然就能算出自己中式几率有多大。 当然对于青檀书院的学子们来说,他们的底气更足,无论是在经义根基还是时政策论上,他们都要远胜于其他寻常府学和私家书院。 整个青檀书院在北直隶参加此轮秋闱的学子共计19人,包括了范景文和冯紫英。 与前明的八股取士制度相比,大周经历了这九十年的逐渐变革,尤其是元熙三十二年之后的变革,无论是秋闱还是春闱都已经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首先从三轮变成了两轮,经义被压缩到了第一轮,而且规制虽然也有严格要求,但是不再像之前那样严格苛刻,而时政策论的重要性逐渐上升。 这也是冯紫英最大的底气,否则他真的没信心和这些自小就开始苦读四书五经的同学们对决。 当第一轮的经义考试结束,冯紫英心里是有些发苦的。 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的短板,自己也觉得自己发挥得还不错,但是下来和其他同学一对比,尤其是和范景文一探讨,他就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方面差距还有多大。 范景文倒不是很在意,冯紫英经义浅薄这是大家都知晓的,实事求是地说,周朝宗这一年多时间帮他的针对性补习已经让他提升了一大截,当然你要和青檀书院其他学子比经义,肯定还有差距,但是你和其他书院府学的学子比,就未必逊色多少了。 所以当第二轮的时政策论考题出来的时候,范景文一看,心中便忍不住暗叹,这是在送冯紫英过试啊。 考题很简单,“浅论北地灾后官府应对事宜”。 这特么和公然作弊有何区别? 虽然冯紫英他们送上去的是一纸防疫备要,但是参与者都清楚这其实涵盖了水灾之后的诸多防范事宜,而且更为关键的是这些学生们都参与了整个救灾过程,不仅仅是青檀书院,崇正书院、通惠书院以及叠翠书院也都参与了,但你要下笔的话更需要从立意、策划并结合实际操作来撰写,这才是一本真正的好文,可这恰恰是之前自己一帮人所做过的。 可以说这道题出出来,四大书院都没有怨言,毕竟京师城上一个月才遭遇了这场大灾,而大家都参与了,唯独就是国子监一帮人恐怕是吃亏最大的,但本身他们就没有什么存在感,所以自然也就被忽略了。 ******** 榆林镇。 冯唐站在城墙头上已经一个时辰了。 一动不动。 他知道今日便是秋闱大比之日,自家儿子从六岁开始读书,到现在,整整八年,尤其是这两年到青檀书院去之后的变化更是有目共睹的。 但归根结底,无论多大的变化,还是要体现在这秋闱能不能过上来。 这同样关系到冯家的未来,自己在这里沐风栉雨两年似乎这一刻都显得无足轻重起来,只要铿哥儿能考过秋闱,那边一切都值得了。 城墙下一名士卒迅速沿着瓮城而入,然后从侧面上墙疾步而来。 “报!” “讲。” “永兴堡徐守备狩猎遭遇鞑靼人突袭,目前下落不明。” “哦?这厮!”冯唐眼中掠过一抹笑意,但脸上却是怒气溢面,“命令尤参将统筹新安边堡镇军出击,务求稳妥,不得中了敌军诱敌之计。” “喏!” “令,永兴堡驻军不得轻举妄动,一切须得由尤参将赶到之后,方可行动。” “喏。” “另,让人龙整备队伍,准备出击。” “喏!” 看着下墙而去的传令士卒,冯唐嘴角浮起一抹阴狠的笑容,尤世功还真是能忍,拖了这么久。 这颗毒瘤早就该除掉了。 什么遭遇鞑靼人袭击,也不知道尤世功用何等手段将徐建仲诱出永兴堡,还能一举扑杀。 这等手段倒是值得浮一大白,自己总算没选错人。 想到这里,冯唐越发觉得自家儿子是自己的福星了,若非遇上这尤氏三兄弟,自己固然也能在榆林镇站住脚跟,但是却不会有如此快捷高效。 解决了徐建仲这颗背后不稳棋子,整个榆林镇基本上就在自己掌控之中了,有些计划就可以推行了。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节 要打破历史? 段氏忍不住又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明嬛,去接少爷的车回来了么?” “太太,还未回来,估计还早呢。”丫鬟有些无奈的安慰着太太。 这都是问了第七遍了,可这哪有这么早就能回来的?而且少爷连送都不让送,只和他那些同学呆在一块儿,连瑞祥、宝祥和云裳都被撵了回来,这府里边派车去接,他能回来么? “姐姐,怕是还要一阵去了,若是考完了,只怕铿哥儿还要和他的同学小聚。”小段氏在一旁劝解着。 旁边还有两个年轻美妇也都纷纷出言宽慰段氏。 这等大事,无论是谁手里有什么事儿,都得要放下来,大小段氏不必说,苏氏谢氏也自觉地到了太太房中来陪着。 这关系到日后整个冯家的命运,虽说是太太嫡子,但是毕竟是一家人,段氏也不是一个刻薄的主母,对苏氏谢氏也不差,能让她们管一部分家中营生,这在其他家里是极为罕见的,妻媵妾几个之间关系一直不错。 小段氏也罢了,是媵,而且和大段氏素来亲善,铿哥儿也是小段氏从小带大的,但苏氏谢氏也能享受到如此殊遇,能管家里营生,那就真的是极其罕见了。 这固然与段氏性子粗疏不喜管家有关,但也能说明段氏的大度。 段氏坐回床上,忍不住长吁短叹,小段氏和苏氏谢氏也是面面相觑,不知道太太怎么就突然愁眉苦脸起来了。 “你们说着读个书如此艰辛,若是这一科考不上,铿哥儿说还要继续读下去,他今年已经马上就十五了,照他说的,要考中再说婚事,那岂不是要等到十八岁去了?万一他这秋闱过了,还要说过春闱,再耽搁几年,岂不是要二十出头我才能见到新妇?那我孙子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 原来是说这事儿。 “太太宽心,铿哥儿是定能考过的。”苏氏赶紧道。 “也不一定啊,看看这全城上下的阵势,四千多人只取一百多人,整个北直隶的读书人都来考,听说有些四五十岁都还在考,这铿哥儿还是年龄小了一些,若是能多读几年,兴许是没问题的,但秋闱中了,他还要考春闱,那又该如何?” 段氏摇摇头,她当然知道这是苏氏在安慰自己,这举人若是这么好考,那这四王八公十二侯加上还有那么多不入流的武勋世家,又有几个真正考上过举人进士的? 印象中这么多人家,好像还真的就只有贾家考中了一个进士,而且好像还说是书读多了,连人都有些呆了,居然弃官修道去了。 段氏可不愿意自己儿子变成那等迂腐人,与其那样,不如别读书更好,他老爹没读书不也一样安好,只要能多生几个孙子替冯家延续香火就再好不过了。 小段氏也知道自己姐姐内心的纠结,既希望铿哥儿能读出书来,又担心他一直读下去,秋闱过了,还有春闱,春闱恐怕还要更难,明年春闱未过,便又是三年,铿哥儿的年龄就有些大了。 可铿哥儿又立誓要考中进士才谈婚姻之事,这却如何是好? “姐姐,其实也不是没有变通的法子。”小段氏沉吟了一下。 “哦?婉琴,你说。”大段氏也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素来是个有主意的,精神一振。 “若是铿哥儿一时半会儿不愿意成亲,那就待到他年龄合适之后,不妨先替他纳两房妾室,若是能生下一男半女,也算是替冯家留后,到那时候,便是晚上两三年成亲也不打紧了。” 小段氏的这个主意也算是兼顾到各方的意愿了。 纳妾是不算成婚的,也就是说一个男子无论纳妾多少个,也无论妾替其生下多少子女,都无关紧要。 只要他没正式娶妻,那就是未婚,这就是古代的未婚青年。 这样一来起码先是把冯家香火给延续起来了,这一点后顾之忧先行解决掉了。 当然,这先纳妾,甚至是妾先生子女也不是没有副作用,一般名门望族还是对这个有些讲究的。 纳妾都还要好一些,但若是妾生了子女,那么肯定就会对男方选择范围有一定影响,一些挑剔的女方未必愿意一过来就给妾生子当嫡母,这也是一个问题。 段氏眼睛一亮,这却是一个好主意,虽说有一些副作用,但是和先把冯家子嗣香火问题解决相比,这等女方的家庭条件问题就可以放在后边了。 <b r/> 这一点段氏还是有底气的,连贾家这等一门两国公的勋贵都主动示好,愿意嫁女,虽说是庶女,但是也还是不错了,那么也就不能挑剔冯家这边先纳妾生子才对。 想到这里,段氏脸色顿时变得好看起来,“婉琴,你这个主意不错,到时候铿哥儿如果还要找理由推脱,那便由不得他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哪有十八九岁还不成亲生子的?选不中合适满意的,那纳妾总没问题吧?这冯家香火延续不能只由着他性子来!” “姐姐也不必如此,铿哥儿那里还是好好和他说说才是,我想他还是能够理解姐姐的苦衷的。”整个冯家就带了这么一个,谁都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大房二房那边更是如此,大老爷二老爷都不在了,却没有人袭爵延续香火,这冯家成了这样,外边儿肯定是有闲话的。 就在家中议论着冯紫英的婚事时,冯紫英终于伴随着人流从贡院走出。 如果说前日里心情是一片灰暗,那么今日就是一片灿烂晴空了。 别看这道题如此简单,但是你要答得出类拔萃高人一筹,甚至高人几筹,那也不简单。 自己经义这一块差距被拉下不小,那么要想弥补转来,就必须要在时政策论这一块上占据绝对高度。 或者说就要凭这一份策论,让总裁和房师都予以认可,甚至忽略经义那一块。 范景文已经很隐晦的提了,北直隶秋闱是礼部直接派人,而且多半就应该有高层授意。 出这道题就能看出一些端倪来,那么如果能在策论上拿下高评,那么就有可能扳回先前的劣势。 老远就看见了范景文和其他几名青檀书院的同学,冯紫英心情也是愉悦并放松着,无论如何这一步总算走出去了,不管最后如何,都算是结束了。 “怎么样,紫英,这下该胸有成竹了吧?”范景文上前来,狠狠的拍了拍冯紫英的肩头,满脸欣慰和感慨,“恐怕是咱们顺天府最年轻的举人了,这开创了一个记录!” 的确,整个大周不敢说没有十四岁的举人,南直隶那边应该是在泰和帝也就是周太祖尚未迁都时好像出过十四岁的举人,但是在顺天府,在北直隶,在京师正式成为大周首都之后,这六七十年间,就没有听说过有十四岁的举人! 别说是十四岁的举人,就算是十四岁的秀才,那都是十分少见的,要知道十四岁的举人就意味着,十四岁就可以出仕除官了!如果运作的好话,甚至可以直接出任一地知县或者知州(府属州)。 你可以想象,一个十四岁的县大老爷,灭门令尹,这是多么令人震惊。 这一场对于整个青檀书院来说都是大获全胜的,不敢说人人都成功,但是可以说都受益匪浅,十多个学子中几乎人人都是喜笑颜开。 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能考中。 看见簇拥上来的同学们,冯紫英也忍不住有些兴奋,如果这一科自己真的考中,岂不是意味着自己又打破了一个历史? “梦章兄,千万别这么说!”冯紫英赶紧道:“这一场小弟的确感觉考得不错,但是大家都知道上一场小弟表现很一般,甚至和各位兄长相比都还有很大差距,所以只能说是差强人意,现在可不敢说什么成竹在胸,这句话我估计咱们这群人里边大概也就只有梦章兄敢夸口。” 范景文笑着摇头。 他明白冯紫英的意思,不想说这些显得太过出挑的话,万一没考过的话,那就成了笑话。 他本来就是风头人物,被人拿住了这等把柄,那就太丢脸了。 但以范景文的判断,冯紫英应该是稳了才对,只要他的经义考试不是差的太厉害,那么绝对可以凭策论这一场扳回来。 而冯紫英的经义固然在青檀书院中算是比较差的,但是放在四千多北直隶的学子中,起码也可以算是中等水准,加上绝才惊艳的一篇策论,还有秉承圣意的总裁和房师,岂有不取之理? “那走罢,总算是了结了一桩事儿,一切等到十天后就可以揭晓了。”范景文笑着道:“紫英,愚兄看到你家里的车来接你了,你那小厮都在那里探头探脑许久了,是和我们一起回书院,还是” “难道梦章兄还要回书院?”冯紫英爽快的一摊手,“今日如此快事,甭管十天后结果如何,我们好像都应该去庆贺一下,不如小弟做东,请各位兄长到白月楼共谋一醉如何?” 道个歉,如果定了还看今朝那边的书友,就可以不定这边的了 这二十日恐怕对所有学子们都是最难熬的二十日。 春秋两闱这种考试的确变数太大,存在很多不确定因素。 甚至可能因为你写的卷子卷面不佳,或者字迹不清晰,都可能直接被黜落,同样,在经义策论中,你的文章如果不合房师的口味,也有可能被废置,这种情况数不胜数。 对冯紫英来说,也不例外。 虽然范景文很肯定的表示,在这一科的春闱中,自己应该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如果这都没能过的话,那就是天命了,但冯紫英同样也清楚,这种可能性的确存在。 很多房师对经义十分看重,虽然从元熙三十五年之后,时政策论的分量日益上升,但是毕竟裁决权在房师们手中,如果他们认为自己的经义水准太差,给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判语,那么也是可能直接被黜落的。 关键就在于这判卷的房师们对经义文卷的审核宽严程度。 这就真的不是哪一个人能控制的了,遇上宽松的,他只要觉得过得去,都可以给你判一个不错的判语,遇上严格的,你在经义论述中稍微和圣人之言不符,他都可能要让你失去这样一个机会。 ****** 黛玉也在一起床之后和紫鹃探讨着这个问题。 这一年,对于黛玉来说也是难熬的一年。 府里边多了一个宝姐姐,娴雅大气,待人接物都是极好的,而且人也大方温和,这也使得府里边就有些闲言碎语出来了。 两个表小姐,一个是姑表小姐,一个是姨表小姐,都相当于是寄居在贾家,但是性子却各异。 黛玉本来就不爱出门,加上面冷嘴利,免不了要得罪一些婆子仆僮。 而丫鬟们则都是惯于趋炎附势的,林姑娘对宝二爷一直没有多少好脸色,也使得很多丫鬟们觉得这位林姑娘过于骄矜倨傲,慢慢的就免不了要在她背后说些闲话了。 也幸亏得紫鹃是府里的老人了,和鸳鸯、平儿、袭人等人关系都一直不错,加上原来也是在老祖宗边儿上呆过的,多少也还是有些面子,所以这情形才没有过于严重。 但下人们对薛家姑娘的交口称赞却是发自内心的,这位薛家姑娘,见人先带笑容,而且从无恶语冷脸,便是有些为难事,也要尽可能的替人考虑到,端的是个周到人。 这两相对比之下,大家心里便自然也就有了一个掂量,虽说像黛玉日常接触比较多的二嫂子、探丫头、二姐姐都无甚影响,但是像其他一些人多少也就还是有些看法了。 黛玉不是感受不到这种变化,但是她却懒得去多理睬,本来也就没有多少交道,何必要去刻意讨好谁,或者向谁去解释个什么? 爱怎么想怎么想,爱信就去信好了,大不了日后少打交道甚至不打交道。 这就是她的风格。 便是紫鹃也改变不了自家小姐这方面的性子,顶多也就是帮她圆转维护一番,以免把很多关系弄得太僵,比如像后房,黛玉胃口本身也不好,很多时候还要有求于后房;再比如一些送花送脂粉的,总归要打交道,自然也要想办法避免被人家针对。 “冯大爷今儿个也不过才虚岁十五,这大周朝好像没有听说过十五岁的举人吧?珠大爷当年十五岁也只是考了个秀才,就那样弄得阖府上下都是张灯结彩,很是欢闹庆贺了一番,若是冯大爷考中举人,只怕就要举国皆惊了。” 紫鹃先替冯紫英把台阶找好,这边也算是替自家小姐打个圆场,别到处传出去冯大爷能考过,最终冯大爷却又未过,弄得大家面上尴尬。 若是从小姐嘴里传出去,只怕就有人要专门来就此话怼小姐了。 “紫鹃,那也不一定,我听说今科北直隶名额不少,冯大哥这两年也一直苦读,今年年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一门心思要考过,这边努力,怕是过得了的。” 对冯大哥的前程,林黛玉一直是十分关注的,为此这半年里也是多有了解,只不过她一个人在府里边,能打听的渠道有限,也就只能凭着自己的想象去琢磨。 “小姐说过得了,那便过得了吧。”紫鹃笑着应和了一句。 这等问题只要一扯起来,只怕小姐又要争个高下才罢休,换了其他话题都好说,小姐多半不会在意,唯独这个话题,那是不肯退让的。 &nbs p;似乎是感觉出了紫鹃语气里的某种退让,嗯,还有点儿揶揄的味道,黛玉脸一红,瞪着紫鹃:“紫鹃,你这口气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说过得了,就过得了?我是根据冯大哥这么努力判断的,你看寻常事情冯大哥哪有那么努力过,这样的情形有过么?” 紫鹃只得正色道:“小姐,婢子不懂这个,只能是小姐怎么说就怎么了,想那冯大爷如此能耐,不知道是否了解小姐在替他默默的祝福呢?” 这一下子黛玉脸刷的一下是真红了,拿起手中的汗巾子就要打紫鹃,却被紫鹃格格娇笑着躲过,“小姐,婢子说错了。” 借着机会,紫鹃出去替黛玉泡茶,回来时,却见那黛玉痴痴的望着窗外,半晌不动,显然是这份心思早已经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心中也是暗自叹息,这冯大爷若是辜负了小姐这般心意,那就是罪该万死。 看看小姐的手,为了冯大爷,硬生生的绣出了一个香囊来,这普天下再无一个男人能让小姐这般了。 ******** 同一时刻。 薛蟠一摇三晃的进了院子,却见这屋里没甚人气。 母亲怕是去了姨母那边,这梨香院哪样都好,唯独就是人气不足了一点儿,毕竟不是自家屋里,这院子也小了点儿,啥摆设也只能由着别人来将就。 再看看自家身边,连个像样的使唤丫头都没有,再联想到那越发标致俊俏的香菱,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那金陵那边怕也是事情已经该了结了,舅舅似乎这一年里也未曾提起过这事情了,或许自己可以向妹妹那边把香菱重新讨要回来? 但想到舅舅那张冷厉阴狠的脸,薛蟠有下意识摇了摇头,恐怕还得要缓缓,总得要等到金陵那边有个准信儿,方能作数。 想着这些事情,薛蟠便径直步入自己妹妹那边的偏院,“妹妹在么?” “兄长什么事?”薛宝钗的声音永远是般清泠温润的,漫步走到门前,却见自己兄长有些不自在,再一看,那香菱也看到了兄长,当是还有些忌讳和尴尬。 这一年多里,香菱跟了自己,便少有出门,尽量避免与兄长碰面,自家兄长虽然是个浑人,但是答应了舅舅的事情却也十分守诺,自己这边院里便是半年都难得踏足一次。 “也没见着母亲,怕是去了姨母那边,我今日看那街上,一干儒生呼朋引伴,纵笑谈论,不知是何节日,让这些酸丁如此兴奋?” 薛蟠目不斜视,只看着自己妹妹,那香菱也早就躲入屋里,只有莺儿笑着和妹妹迎了出来。 “兄长有所不如,昨日秋闱大比便算是考完了,这些学生们怕也是要轻松惬意一番吧。”薛宝钗微笑着向兄长解释。 “哦?难怪。”薛蟠恍然大悟,脸上哂笑之意甚浓,“难怪今日里我看到宝兄弟恹恹的,只怕也是联想到了此事,下科怕是他也要去参加秋闱了?” 宝钗何等人,如何能听不出自家兄长语气来的揶揄调侃味道,瞪了兄长一眼,“兄长,这等话万不可在外边说,否则被府里其他人听了去,定要惹出是非来。宝兄弟现在年龄尚小,下科也未必就要去考,多读几年书未必就是坏事。” “妹妹,话不是这么说吧?这读书不就是为了去考试么?我听闻这府里都在说那冯家大郎今科便是要去考的,冯家大郎也不过就是大你月份,那下一科宝玉当是比现在的冯家大郎年龄更大,为何却不能去考?” 薛蟠在其他事情上或许就过了,唯独在宝玉读书的事情上却是格外清醒,“莫不是怕考不起,丢了脸?也不至于如此才对。” 宝钗脸红了红,见兄长一副较真模样,只得小声解释:“兄长有所不知,这要参加秋闱也不是人人都能参加的,须得要先考过秀才,或者就得要取得监生资格,否则是不能去考的,下科秋闱,也还要看宝兄弟那时候能不能取得这样的资格,这等事情兄长莫要去多问,免得宝兄弟多心。” 薛蟠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是明白了过来,点点头:“原来如此,若是宝玉考不过秀才,那边去弄个那劳什子监生资格便是,那又有什么难处,总归不过是多使些银子便能解决。” 宝钗未曾想到在这等事情自家兄长居然还如此看得穿,这要其他办法取得不了监生资格,倒也的确可以用捐监来拿到监生资格。 只不过捐监的名义就实在太难听了,而且这大周百年几十科里,还从未听闻过有捐监考中举人的。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三节 宝钗,香菱,莺儿 见妹妹不说话了,薛蟠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便耸耸肩:“妹妹,我看这宝玉也不是个正经读书的,便是花了银子弄个监生也考不过,只怕也是白使银子,还不如学着哥哥我,有那银子图个快活自在。” 此话可谓刻薄而真实,但听到宝钗耳朵里却是叹息不止,心中也是格外犹豫。 母亲已经流露出了些许意思,那就是想要把自己许配给宝玉,让两家联姻。 虽说还不清楚姨母那边的意思,但是现在自己一家人寄居在贾家这梨香院里,两家也是格外亲热,而且薛家营生那边情形也是每况愈下,若说是和贾家结亲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女儿家何尝不想嫁一个出人头地能撑得起家族门楣的郎君? 现在这宝玉在自己兄长嘴里居然沦落到和兄长自己一般的角色,这如何不让宝钗感到心里难受? 而且她也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其实宝玉和兄长都差不多。 都是不求上进只知道厮混,都得要依靠家族余荫,或许宝玉唯一能比兄长强的就是相貌要更招人喜欢。 但是男儿汉大丈夫难道是靠容貌建功立业撑起家族么?想一想这都是一个笑话。 而且太过于英俊潇洒的外表固然可以赢得女孩子们的一时欢心,但是对于像宝钗这种兄长不成器,家族面临困境,自己都需要为自己未来考虑的女孩子来说,这甚至根本就不是一个考虑条件。 这个时代的女孩子交往范围就这么狭窄,宝钗也没有更多的机会认识其他男孩子,也不允许她去认识别的男孩子,在这样狭窄一个圈子里,她又能奈何? “兄长,切莫再说这等话了,我们暂住在姨母家,受人恩泽,也须要守人家规矩,更莫要去背后说人闲话。”宝钗正色道:“兄长若是有那份心思,不如多操心一下家中营生,前日里张伯送来的账目,妹妹少许看了看,便有些差错需要厘清,……” “哦?妹妹,你知道为兄是个不中用的人,对这等事务一看就头疼,就莫要难为兄长了,这老狗在我薛家干了这么多年,历来精明,上下称赞,连爹还在的时候都说他可以托付一方,为何却还出这般浅显的差错,莫不是现在觉得爹走了,我们薛家在金陵那边也有些不济了,要来有意试探我家?” 薛蟠虽然浑,但是却不傻,居然还能想到这一出。 宝钗也没想到自家兄长都还能想到这一点,心中也是一喜,但是自家兄长是绝无耐心去管这等繁琐事务的,自己又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也不可能抛头露面去主动过问这等营生,想想家里这般,宝钗心中更是灰暗。 见自己妹妹脸色黯淡,薛蟠也知道恐怕是自己话惹来妹妹伤心了,晃动着大脑袋,想了一想才安慰自家妹妹道:“妹妹也莫要伤心,薛家现在是差了一点儿,但不是还有你么?只要你能嫁一个好人家,便能让咱们薛家有个依靠,只是这宝玉却是个和我一样不中用的,万万莫要嫁他,荣府二房若是交到他手里,只怕都要被败光,……” 宝钗心中更是不悦,但脸色却越发平静,“以哥哥之见,咱们薛家该与哪等人家联姻才能有依靠呢?那不如就请哥哥先考虑自家婚事,若是能娶来一个能操持咱们薛家营生的嫂子,岂不胜过依靠别家?” “嘿嘿,妹妹这话就是打趣兄长了,妹妹这等人才,母亲都尚未能替妹妹寻到一个好人家,哥哥有自知之明,便随意寻个寒门小户人家女子即可,只要莫来管我自家快活事儿,一切便可。” 薛蟠对这方面倒是十分看得开,只要不管他自家快活,一切皆可。 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薛蟠凝神苦思,“妹妹也莫焦心,前次去舅舅家,舅舅不是对妹妹格外关心么?以我的感觉,怕是舅舅有安排才对,只是这一晃便是一年多了,却为何不见舅舅提起?” 薛蟠这一提起,宝钗脸色便微红。 说实话,这也是薛姨妈和宝钗最为疑惑的事情。 先前王子腾这般关心,甚至还觉得宝钗待选都不合适,明显就是觉得宝钗该寻个更好的人家,这让薛姨妈和宝钗内心既是忐忑,也有些期待。 王子腾好歹也是一方大员,正二品武官,甚至还兼任过兵部右侍郎,在京中也有偌大的影响力,要替自己外甥女寻个好人家,简直不要太容易。 而且宝钗 人才性子各方面都是如此出色,这就更没有问题了,纵然家世略微差了一点儿,还有一个爱惹事儿的兄长,但是这年头哪家大户里边没有几个不成器的子弟? 再说了,不是还有王子腾这个母舅家可以依靠么? 可这一年多来,虽然宝钗也陪着母亲去过舅舅家几次,但是舅舅要么就在外巡边,少有回京师,要么偶尔遇到一次,舅舅虽然也要问起近况,却是半句未提宝钗的事情。 这让薛姨妈也是格外失望,而宝钗虽然表面依然沉静自若,看不出半点,但心中也未尝没有几分失落。 “兄长莫要去问这些无聊之事,舅舅总督一方,岂有操心这等微末之事的道理?”宝钗抹了抹额际垂落的一缕乌发,淡然道:“兄长若是有心,不如还是问一问母亲,看看可否有合适人家,先替兄长安顿下来。” 薛蟠愣了一愣,便也反应过来,这是妹妹不想在人面前谈论此事,打了个哈哈,“妹妹说得也是,若是能把我的事情解决了,妹妹兴许就能有更好的造化。” 说完,薛蟠便晃着大脑袋,哼着小曲儿回自家那边去了。 看见薛蟠离开,宝钗默默的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家房中,那香菱和莺儿都已经跟了进来。 和香菱的老实相比,自小跟着宝钗的莺儿就要活跃大胆许多,“小姐,先前大爷说的舅老爷对小姐的亲事很关心,莫不是真的要在京城里替小姐寻个好人家?” 宝钗脸一烫,瞪了一眼自己这个贴身丫鬟:“少听他胡诌,不过是舅舅看我们一家来京里无人依靠可怜,多了一些的关心照顾罢了,哪里就说得上那些?” 莺儿却不怕自家小姐,仗着小姐宠爱,不依不饶:“那可不一定,以小姐的人才,怕是京中无数富贵人家都要排着来上门才对,舅老爷也不过就是帮忙把把关罢了。” 宝钗心中一动,但又是一黯。 来到京中之后,宝钗才意识到这京师城和金陵城还是有很大差别的,那就是原来贾史王薛金陵老的四大家,在金陵城乃至南直隶都能赫赫有名,但是放在这京师城中便不值一提了。 四王八公十二侯,除了贾家和史家能占到八公中的两公和十二侯中两侯,王家和薛家其实是连着武勋群体中的一等都算不上的。 但是王家人家却不是靠着这个,而是靠着现在舅舅的一力奋斗才得到了太上皇和皇上的信任,才能坐上这样一个位置,相比之下贾家和史家现在明显都已经没落了,至于薛家,现在更谈不上了。 而且这京师城中明显风气也不一样,便是朝廷对武勋群体都不太喜欢,那些个文官更是对武勋们不屑一顾,甚至有些刻意针对和刁难的味道,这种情形似乎在新皇登基之后更为明显。 这些情况都是宝钗在从舅舅舅母以及姨父那边听来的,像兄长的事情,若不是舅舅一力出面,而是只靠贾家,根本就不可能办下来,这种差距也颠覆了以前母亲和自己对贾家、王家之间固有看法。 正因为如此,宝钗也并不认为自己就像莺儿所说的那般就真的如此受人追捧了,薛家便是有些资产营生,但是在京城这个地方,商人哪怕是皇商也一样不受待见,这地方的人更看重家世,所以自家要寻个好人家也没有那么简单。 这也是母亲为何觉得这贾家或许还真的是最靠谱的缘故,显然母亲也是看到了这些。 见自家小姐只是微微摇头,却不言语,这莺儿也有些急了,“小姐,难道婢子说得不对?香菱,你来评个理儿,我说得不对么?” 香菱只是抿嘴笑着摇头,却不言语。 “哼,你就是个闷葫芦,我就知道说正事儿你便是一个摇头猫了。”莺儿也不在意。 香菱是个老实性子,和她也很处得来,她也一直在宝钗面前说,不如就让香菱跟着小姐,跟了大爷是真真糟蹋了人。 “莺儿,这等事情,小姐是肯定有主意的。”香菱终于还是说了一句,“何况这等事情也要等太太和舅老爷他们才能做主。” “那香菱你觉得如大爷所说,宝二爷真的是个不中用的?”莺儿反问。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在三女心中问过了,宝钗的去向也关系到她们的幸福,嫁入贾家看上去是很美好,但是却被那薛大爷一说,大家心里却又没数了。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四节 锁院阅卷,技惊四座(第三更求月票!) 伴随着秋闱大比的结束,现在就迎来了艰难的煎熬期。 二十日对于所有参与了秋闱大比的学子们来说,简直比一年时间还难熬,食不甘味,睡不安枕,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结果,哪怕是如范景文、杨嗣昌这样的牛人,一样不敢打包票。 锁院之后,贡院这边就进入了紧锣密鼓的阅卷审卷时间,各房各自开展阅卷审卷,同考官不得越房审卷阅卷搜检取中,这也是防止舞弊的一种手段。 大周沿袭了前明旧例,但是又有了一些变化。 比如在北直隶的主考官上原来也一直是由顺天府提名,翰林院、礼部共同会商报经皇帝批准,但后来基本上演变成翰林院和礼部共商出一个大名单,而由皇帝直接在其中选定,不再由推举出主考官,报经皇帝批准。 主考官的人选也由最初的翰林院侍讲侍读以及左春坊、礼部中选出,同考官则延伸到礼部、太常寺、国子监中。 此次北直隶主考官乃是由翰林院侍读学士赵宗吉担任,同考官则是八人。 按照约定俗成的规定,经义、策论皆分上上、上中、中、中下、下下,若是其中一类为中下或者下下,便直接黜落,若是一类获得中卷者,除非另一卷获得主考官认可为最优卷,方可取。 也就是说只要是两卷中有一卷被列为中、中下、下下,基本上就直接被剥夺了中式机会,必须要在两卷都达到中上或者上上卷,方才有机会中式。 作为主考官,赵宗吉是不阅卷的,除了疑难问题或者特别优秀的佳卷需要他亲自审读外,其他他更多的还是抽查几位同考官审阅后评定级别的卷子,防止徇私舞弊或者错漏。 由于采取了弥封(糊名)和誊录制度,所以这极大的减轻了作弊的可能性,糊名让无人知晓这份卷子是谁所写,同样誊录则直接避免了同考官通过笔迹来辨认熟人或者所托者卷子,再加上临时的抽卷审卷制度,基本上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了作弊。 当然那种替考代考毕竟属于少数,或者提前漏题,几率都相对较小,难以彻底避免,但起码避免了大规模作弊的可能性。 北直隶此次秋闱考生达到41人,比起上一科略有下降,但是总体来说属于平均水平,从元熙三十二年之后,北直隶的秋闱考生一直保持在4400到4600人之间,有小幅度波动,但基本保持稳定。 因为分成两卷,也就是说九千卷需要八个同考官在二十天之内阅完,并写出阅卷评语,无论是上上还是中下,都需要有间断的阅卷评语,也就是说要经得起复核,为何黜落,为何选上,都要有一个交代说法。 十多日的锁院审卷阅卷对于主考官和同考官们来说同样是一种煎熬,但这也是一份荣耀。 担任过一任主考或者同考,基本上就相当于在士林中是获得了认可的一种资历证明,也就意味着下一科你一样有资格去参与主考或者同考,而多几轮主考资格,那意味着那基本上算是士林中的大儒大贤了,而多几轮同考资格,你一样可以在其他士人文人面前夸耀自己的资历。 阅卷房中大家都基本上没有多余话语,若是有,也基本上都是有特别好的卷子需要交流观摩,而特别是上上卷,那么基本上大家都要相互观摩点评一番。 这种上上卷无论是在经义卷还是策论卷中都不多,基本上不到半成,也就是说要三五十份卷子中才能产生出一份上上卷,而如果产生了上上卷的话,只要对方的另外一份卷子不是太差,那么都可以确定其中式了。 真正进入上上卷的文卷,赵宗吉都是要品读一番的,这意味着这个学子基本上就进入了士林的行列,中举之后哪怕这个学子考不中进士,甚至不愿意选官,那么他回乡之后,这份资格也足以让他和县里的知县们平起平坐,而不受任何乡绅地主们的排挤打压了。 这既是真正的鱼跃龙门。 这一份卷子的确写得相当好,赵宗吉忍不住捻着胡须细细读起来,好一阵后,又才放下,然后又去看了看这份卷子相对应的经义卷是否已经阅过。 一看,经义卷居然也是上上卷! 再认真一读,一样堪称是绝佳之卷。 这就让赵宗吉大为吃惊了。 不是没有经义和策论都是上上卷的情形,但是这种情形不多不说,而他看到的这两份卷子都称得上是他所阅过的卷子中的前三。 也许这就应该是头名了,赵宗吉沉吟着。 & nbsp;“学士,且看这一份经义卷。”赵宗吉见几名同考官都在窃窃私语,研讨了好一阵,似乎没有一个定论。 “何事?”好就是好,差就是差,难道说这几人还有什么不同看法不成?就算是有些差异,但是也不至于分歧太大才对,赵宗吉也很奇怪。 赵宗吉端坐堂上,等到人送上,粗略一看便皱起眉头,这份卷子有何出奇之处?但人家专门送上来,而且还引起了争论,莫非真还藏着什么机锋? 细细再读了一遍,又看了评语,也是中规中矩,只说文辞浅白,论述虎头蛇尾,也算中肯,顶多也就是一个中卷,甚至中下卷更说得过去,但是卷上却未定级。 “何事为难?”赵宗吉好奇起来,这难道还有什么值得为难的? 太过寻常普通,甚至就是不佳,定为中或者中下都说得过去,不为过。 “学士再看这篇策论。”另外一名同考官面带诡异之色送上一份策论卷。 目光一落下,赵宗吉就觉察到这份卷子的不同寻常。 从立题到设问,再到破题对策,文辞虽然一般,但是却胜在条理清晰。 更为关键的是这篇文章从立意开始便是极具针对性,可以说将整个灾后官府需要从哪几个方面来着手的举措,分为轻重缓急一一列出,还有后续可能要出现问题,以及出现之后的补救之策,一一写了出来。 给赵宗吉的感觉这简直就是顺天府一帮官员坐在一起合议商定出来的一份对策,不,便是顺天府这帮人都考虑不到如此周全,而且细节上更是格外周密详实,极具实际操作性。 比起先前自己看到那一份一直誉为第一的又要高出一筹,简直可以直接当成一份经典的运作手册来直接投入实用了。 赵宗吉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有对赈济、防疫、杜绝谣言揭帖、控制民意民心这等情况如此熟悉的学子? 莫不是本身就是官吏,又来考秋闱? 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有些苦读多年始终考不过秋闱,为了谋生,却又不得不先行去混个吏职,再继续考试,只是即便如此,也没有对灾后情况处置如此熟悉且还能拿出应对方略的才对。 但无论如何这绝对是一篇一等一的好策论,赵宗吉已经再琢磨着让誊录官安排书手再誊录一遍,自己要呈送给皇上。 或许皇上还要发给户部、刑部和顺天府,让户部、刑部和顺天府都要好生琢磨一番了。 见赵宗吉沉吟着一直不语,几个同考官还有些诧异,难道这等卷子还不够让这位翰林侍读学士满意? 最后却听得这位赵侍读来了一句:“让人再誊录一遍,此文堪称今科策论中第一,本官要呈送给皇上一阅。” 几个同考官吃了一惊,一人赶紧道:“且慢,学士可知先前那篇经义和此策论乃是同一人所书,……” 赵宗吉也大吃一惊,有些不敢置信:“有没有弄错,这如何可能?” “绝无弄错之理,吾等已让誊录官去核实了两份笔迹,确属一人。”一命同考官立即回答道。 誊录官便是专门负责督导书手将九千多份卷子重新誊录一遍之后交给同考官阅卷的官员,只有他可以去核实笔迹,同考官论理是不允许接触本卷的。 “哦?”赵宗吉略一沉吟,“将那篇经义拿来让本官再看看。” 立即将那篇经义呈上,赵宗吉再读一遍,也只能摇头,若是这篇文章稍许好一些,铁定可以将此学子排在前三十,但是现在看来,这经义水平委实逊色一些。 沉吟了一番,既然能被皇帝钦点来主考北直隶,赵宗吉自然也是明晓皇上心意的,略一沉吟之后便点头道:“此文虽是文采略逊,但也算文理通顺,可定为中。” 主考官一锤定音,自然也就无人再有异议。 本身这篇定位中或者中下便在两可之间,看主考官的心意必定是对这篇策论格外垂青,所以才有此意,这也符合时下朝廷的意思。 但这篇定为中卷,也意味着此子也有可能会被主考官选中,因为若是中下,按照惯例便会会直接黜落,而中卷则还有机会,而看主考官的心思,已经是相当明显了,就是要选此生员入榜。 只是不知道主考官要讲此卷列入榜上排序的多少位了。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六节 挂榜,看榜(下) 实际上很多人都能预料得到,能够有实力争取顺天解元的,范景文应该是最具实力的一个。 因为有一条,必须是北直隶人,而真正在顺天府参加秋闱大比的北直隶人要和来自南边的附籍寄籍学子相比,还真的要逊色几分。 这从每科中式者的籍贯就能看得出来,附籍寄籍者比例相当高,因为其来自卫镇、官籍、国子监中的各类学生其籍贯都不在北直隶。 伴随着范景文解元的尘埃落地,剩下的也就只剩下其他同学们的是否中式了。 范景文中式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这个解元还是让范景文相当兴奋,但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冯紫英的中式与否。 冯紫英来青檀书院这两年,给书院带来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连齐永泰和官应震都经常在众人面前要夸赞冯紫英这一点。 而今年京师救灾一事带来的好处更是直接,范景文觉得自己能夺得解元,未尝没有因为这一场救灾书院学子的身体力行,从头至尾都全程参与了整个过程,而这一年策论几乎就是为青檀书院学子们量身定做的。 范景文甚至可以肯定,今科青檀书院秋闱大比的人数和比例只怕都要再创新高。 其他人范景文都不那么在乎,关键是冯紫英能不能过这一关。 这些同学他们即便是过了秋闱中式,但是在明年的春闱中,他们绝大部分都难以再过,因为春闱对时政策论要求更高,而且再无可能有今科这般的好事,而经义所占的比例还要大幅度下降,这恰恰是这些同学们的优势所在。 伴随着人潮的汹涌,无数人挤进去又被挤出来,或者说自动退出来。 一百多个人的榜单,分成了五张榜纸,朱笔黄纸,一目了然,而绝大多数人哪怕是不甘心的看上两遍,也只能黯然神伤的离开。 冯紫英强自压抑住内心的渴望,竭力让自己保持着一种胜固欣然败也从容的心态,嗯,心态是做不到的,但是起码表面上他要做到。 但是当瑞祥不顾一切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朝着自己这边猛冲过来时,冯紫英才发现要做到淡然自若是多么困难,是多么的不切实际。 他只觉得自己呼吸顿时急促起来,胸膛中血液也在那可蓬勃跳动的心脏中疯狂的挤压下喷射而出,使得他忍不住全身都要燃烧起来,目光灼热得几乎要让远在几丈开外的瑞祥都能感受到。 范景文无疑也感受到了冯紫英此时的心境,轻轻的拍了拍冯紫英的肩头。 “少爷,少爷,中了,中了!”瑞祥兴奋得连鼻头都红了起来,外衫被挤得歪斜着,腰带也被挤得松散,几乎要脱落下来,但还是他也顾不得了。 冯紫英强压住内心的狂喜,仍然沉声问道:“谁中了,多少名?” “少爷中了,是少爷中了,顺天府国子监生员冯铿,第一百四十九名!”冲到冯紫英面前的瑞祥喘着粗气,几乎是撕裂着嗓子吼道:“少爷,你中了!” 噫,我中了?!我真的中了?! 是真的,我中了!!! 听到了瑞祥念出“顺天府国子监生员冯铿”几个字,冯紫英心中大定。 若说是整个北直隶有同名同姓的,那国子监生员却只有自己一人叫冯铿的了,而且一百四十九名更是确定了这一消息的正确性。 若真是报出一个二三十名,冯紫英恐怕还真的要不敢信了,他很清楚自己那份经义试卷的水准,能排在倒数几位,那也是相当满足了。 狠狠的一挥手,冯紫英忍不住仰天怒吼一声,这一关一过,基本上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了。 哪怕明年春闱过不了,但是冯紫英也有把握在下一科春闱过关了。 卡在他面前的就是这秋闱的经义关,只要这一关过了,其他很多问题都迎刃而解。 “紫英,恭喜!”范景文也很清楚这一点,乡试也许就是冯紫英最艰难的一战,过了这一坎,或许明年的春闱,这个家伙也能再创造一次历史,一个十五岁的进士,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荣光? “谢谢梦章兄,谢谢!”冯紫英忍不住握住范景文的手。 可以说这两年在青檀书院的读书真没有白费。 除了周朝宗的针对性的补课外,齐永泰、官应震以及自己周围的这些同学,都给了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练国事、许獬、范景文等几人更是帮助他良多。 时政策论他自然是强项,但是能在短短两年间让他的经义水准上升到北直隶的 中等水平,真的太不容易了。 你可以想象一下,整个北直隶四千多名学子中,哪一个不是苦读十多年甚至二十年以上经义的,但是他们有一小半的经义试卷都只获得了中下以下的评语。 而冯紫英却能获得一个中的评语,无论这里边有没有一些水分,但是起码不会太离谱,因为这等审阅都是要经得起复核的,没有谁会拿自己的乌纱帽来犯这种错误。 ******** 从冯紫英带着瑞祥出门,整个冯家就处于了一种坐卧不安的状态中。 云裳几乎就是带着宝祥守在了门口,而大小段氏则是和苏氏谢氏端坐在厅堂中。 门口的门房早已经伸长了脖子,望着东面的巷口。 本来段氏是要派人去看榜的,但是冯紫英已经带着瑞祥去了,也专门叮嘱了瑞祥,要在看完榜之后的第一时间回报府里,当然这是指少爷中了的情况下。 看见自家姐姐坐下又站起来,手里捏着的佛珠不断的拨拉着,但是这丝毫不能减轻段氏内心的焦躁和不安。 “照理说这会儿榜已经挂了出来,为何那瑞祥还不回报?” “姐姐,哪有那么快?而且这会儿贡院门口肯定人山人海,瑞祥他们要挤进边上也得要些时间才行,您就先坐一会儿吧,这样来回走着,让我们心里都慌了起来。” 也只有小段氏能说这种话,苏氏和谢氏自然是不敢说的。 段氏叹了一口气,“你们说说,这心情是不是和我生铿哥儿的时候一样?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之前,一直都是这样心烦意乱,食不甘味的。” 门房上两个人也是龇牙咧嘴的看着巷口,两道人影闪了出来,看个头肯定不是瑞祥那小子,两个门房有些失望,但迅即又紧张起来,是两个满头大汗却穿着一身朱衣,腰间更是系着紫带,一看就是那种专门报喜为生的角色。 瞪大眼睛看到这二人几乎是争先恐后的一直冲到府门前,当先一人猛然提足嗓音喊道:“可是顺天府国子监生员冯铿家?” 门房愣怔了一下,两个人才忙不迭的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正是,正是,两位大爷……” “捷报!顺天府国子监监生冯铿,高中顺天乡试第一百四十九名,特此道贺!” 这声音够大,几乎要穿堂过屋,就是要让府里边管事儿的知晓,你们家人中了,赶紧出来贺喜,那啥,银子铜钱也该准备端出来了。 这一下子整个冯府都轰动起来了,连带着周围的几户人都纷纷从角门里涌出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条街上有人秋闱中举! 而且还是这神武将军府上的独子秋闱中举了! 大小段氏听到门口的喊叫声时,都还不敢相信,这不是瑞祥传回来的消息,但是却是外边报喜人送回来的消息,尚未等她们走出二门,这门口陆续又有两三拨人赶上来报喜只是慢了一步,落在了前面这二人身后罢了。 短短一炷香时间,冯府面前已经是人声鼎沸, 这些人都是提前就打听过了一些情况的,尤其是那些个家境好读书不错有望中式的,更是几拨人盯着,就是要望着这一拨挣一把。 很显然,冯府独子,在青檀书院读书,自然就是一个典型的肥羊。 段氏已经兴奋得有些恍惚了。 中了,儿子中了! 这得马上送信到榆林让老爷知道! 小段氏要冷静许多,见自己姐姐兴奋得不知该如何应对,她赶紧安排人把提前预备好的一些散碎银子和金瓜子都送了上来,分别送给了第一波和第二、第三波来报喜的送信人。 当然第一波赶到的会受益最大,谁让人家跑得最快呢。 一直到把几拨送信报喜的人打发走,瑞祥才喘着粗气赶回府里向太太报信,直到这个时候,段氏乃至冯府一家人才算是真正相信了,少爷是真中了,实打实的举人了! 这对于一个武勋家庭的重要性和意义有多大,大小段氏也只能有一个粗略的感觉。 那就是冯家和其他那些个武勋家族已经拉开了距离,不再一样了,铿哥儿现在是真正的士林中人了。 而铿哥儿也可以不用再走他老爹的老路吃兵粮,不需要再去刀口舔血,甚至更稳妥一些,去吏部排队历事,便可直接选官了,十五岁的官! 当然,这显然不是冯紫英想要的,甚至只是第一步,他有更远大的抱负和目标。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七节 余波袅袅 相较于同学们的欣喜若狂,官应震和周永春自然就要矜持许多了。 他们没有去贡院现场,而是寻了一处酒楼等待。 嗯,还是白月楼,这也是冯紫英替他们定下的,他们认为这座酒楼能带来好运。 所以当范景文拿下顺天府今科解元时,官应震和周永春都忍不住击掌庆贺。 顺天府这一科的秋闱,对于官应震和周永春二人来说,关注点有三个,一是冯紫英能不能过,二是今科十九人里中式数量能不能破以往的记录,三是范景文能不能拿下解元。 现在第三个目标已经实现了,紧接着就是冯紫英中式第一百四十九名,同样创造了一个历史,十四岁的举人,在北直隶还是第一个!甚至算得上是在大周定都京师之后的第一个! 这也是官应震和周永春最为关注的一个点,虽然乔应甲和齐永泰都以冯紫英之师自称,但真正这两年里为冯紫英学业上花心思最多的还是官应震,因为官应震觉得冯紫英性子上和自己最对路,既讲原则底线,但更能灵活变通,这与齐永泰和周永春的性子上都还是有些差别,所以他也一力想要把冯紫英培养出来。 同样周永春也对自己这个“乡党”十分看重。 山东籍官员在朝堂上影响力不但无法和南直隶、浙江这些省份相比,而且就算是与湖广和山西相比,亦有逊色,作为山东籍士人的周永春,自然希望冯紫英能够迅速成长起来,未来成为山东籍士人的代言人。 而要踏足朝堂,跨过举人这一坎儿就是最关键的,现在冯紫英终于越过了这个门槛,这如何不让周永春感到兴奋? 当最后传来的消息是十五名青檀书院的学子考中今科顺天秋闱打破了历年青檀书院记录时,饶是官应震和周永春想要保持矜持沉静的名士风范,也忍不住站起身来挥拳怒吼。 这太不容易了,这几年呕心沥血的努力,终于还是换来了这样一个丰硕的成果,哪怕这里边又有一些运气的成分,但是成功了就是成功了。 白月楼这一顿,许多同学都醉了。 这是第二顿在白月楼了。 大家都认为是上一回在白月楼的好运气,才使得今科青檀书院顺天府乡试大获全胜。 顺带说一句,冯紫英也是此科顺天乡试青檀书院中中式同学中成绩最靠后的。 但不管怎么说,中式就是中式了,除了解元风光名头外,其他第一名和第一百五十五名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举人资格,你要做官,一样需要去吏部排队历事,你要参加春闱也没有任何特殊待遇。 除了你能在会试中拿第一得了会元,然后在殿试中被为状元,弄个三元及第的名声外,真没有其他任何特殊。 这也意味着整个书院十九名学子中,只有四名同学落榜,这简直就是奇迹了。 即便是上一科恩正并科,青檀书院参考二十一人,也只考上了十一人,这已经是青檀书院成立以来的最好成绩了。 但今科是普通科,十九人参考,却一下子考中了十五人,真的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这个比例,哪怕是后来者都难以再打破了。 这里边固然有北直隶名额较多,本身青檀书院也是在学子筛选上优中选优,但是以前也是这样,但唯独这一科却能如此成绩,自然也就离不开冯紫英的这一份功劳。 可以说这里边的点滴细节,这两年冯紫英迭出的奇招怪想,给大家带来的益处,大家同学们都心知肚明,对冯紫英的感激可以说都是铭记在心。 甚至范景文都一样清楚,自己这个解元很大程度还是得益于冯紫英带来这些变化,否则自己固然中式无忧,但这个解元鹿死谁手就犹未可知了。 中式了之后这一顿大部分同学都醉了,但还好,冯紫英表示一会儿还要归家见母亲之后请同学们谅解之后,所有同学都很知趣的敬了冯紫英一杯表示祝贺和感谢之外,便不再敬他。 这就是威信的体现,你给人家带来益处,这就是最大的威信,无论你在书院里如何威风装逼,如何风头正劲,对同学们来说,都不及给他们扎扎实实带来的好处更重要,更能让他们刻骨铭心。 中举真的是不比其他,想一想这一帮北直隶九府二州的贫寒学子中,据冯紫英所知,除了范景文家中情况还算不错外,其他十多位同学家境都 称得上是贫寒了,大部分都应当是和自己同宿舍的方有度差不多,也就是家中可能有几亩薄田,勉强能支应一个读书人读书,再多,便真的没法了。 可以说这一个读书人就是一个家庭的唯一希望和支柱,这就是封建时代农村家庭中最大的目标,远胜于自家前世中那些个考中北大清华甚至哈佛耶鲁的吸引力,因为一旦中举就能改变整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的命运。 北直隶九府二州七十二县十七州(散州)六卫,五十五万户,接近六百万人,三年一科就只取这一百五十五人,而且这一百五十五人中有一大半会被那些寄籍附籍的官宦子弟、卫镇子弟和国子监生们占走,真正落到北直隶本土子弟的不过就是六七十人。 也就是说,每三年这北直隶一百多个州县卫,连一个举人都摊不上。 你能想象现代社会像京师城周围的区县连续三年连一个北大清华都考不上的格局么? 所以这真没法比。 所以说当无数贫寒学子一旦考上了举人,那娇妻美妾自动有人送上门,银钱土地自然也有人为你送上,甚至帮你筹划营生。 无他,就凭着你可以随时出入县衙和县令平起平坐的说上话,你可以随时过问干预诉讼,你可以随时为乡里事务呐喊递话,而县里还得要认真对待,予以尊重。 就这么牛,这还是在你不考或者没有考上进士,你也不愿意外出做官的情形下。 真要考中进士或者经历了礼部历事选官出去做官了,那这等威势就还要不一样了。 “梦章,紫英,明日鹿鸣宴,你们要把同学们照顾好,……”官应震和周永春与范景文、冯紫英一道出来的时候,其他同学都已经相互搀扶着回客栈了。 明天还由礼部和顺天府举办的鹿鸣宴,所有中式的同学都要参加,这也是真正的同年同科。 “山长、掌院?”范景文和冯紫英都很吃惊,按照惯例,弟子为解元的业师和书院尊长都要出息鹿鸣宴,这也是各省的惯例。 “我们就不参加了,太招人恨了,估计这一次咱们青檀书院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到那个场合,你们没什么,该理直气壮,可我们就未必会受欢迎了。” 官应震和周永春相视而笑。 的确,北直隶一百五十五人,你一个青檀书院就占去了一成,而且参考十九人,中式十五人,这还有没有天理? 只怕这一科之后,整个北直隶,不,整个北地,乃至南方士林,都要为之震动,更会有无数南北英才要不远千里来青檀书院就读。 官应震和周永春已经在考虑这书院下一步会扩张到什么程度了,弄不好人数直接翻倍都有可能。 饶是书院有严格的荐选规则,但是当各省的名流大贤的推荐书递来的时候,你要拒绝的话,那就要考虑后果了。 人家能把推荐书送到你青檀书院,那也是对你青檀书院的看重和尊敬,你如果随意回绝的话,那也意味着你没有尊重别人,这甚至可能会被视为羞辱,那是要引发士林风波的。 当然理性一些的士林名儒人家都会先行来信询问一下,相当于事前沟通,如果获得了意向性的认可,这才会出正式的举荐书和推荐信。 但总还是有些自认为名气身份足够的人会不预先打招呼就推荐而来,而一旦书院没有认可,那就要生事端了。 这种事情在每个书院都会尽量避免发生,但是又不可避免会发生。 对官应震和周永春二人来说,下一步的任务会更繁重,不但要备战四个多月后的春闱大比,还要考虑开始接受新的学子问题了。 “对了,明日鹿鸣宴之后,你们也都要回来,西园的师兄们也会为你们庆贺一下,庆贺你们成为西园的一员。”周永春也笑着插话:“任重而道远,梦章,紫英,四个月之后那才是真正的见真纲的时候,希望你们都能取得更好的成绩。” “孟泰,莫要给他们太大压力了,这刚秋闱中举,你还是让他们稍事歇息,感受一下成功的喜悦吧。”官应震也笑着摇头。 范景文和冯紫英相顾而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勃勃雄心,秋闱已过,那么自然就要向春闱发起冲击了,凭借着顺天解元的风光,范景文没理由不冲击春闱。 同样,对冯紫英来说,最艰险的秋闱已过,春闱固然更难,但是却更有利于自己发挥时政策论上的优势,为何不敢一搏? 乙字卷 第一百三十八节 一发牵动万人心(第二更求票!) 对于贾府诸多人来说,今科秋闱也是意义重大。 从八月初九开始,黛玉几乎每天起床都要默默念叨一番,祝愿冯大哥能够在今科秋闱中取得好成绩。 此时的她也不敢再耍小性子去打扰冯大哥,她很清楚秋闱对于冯大哥的重要性,这等时候再要去叨扰冯大哥,那就真的是不识大体了。 对于冯紫英他们每一天都是煎熬时,对于黛玉来说,也一样是煎熬。 她已经大半年没见过冯大哥了,而冯大哥也根本没有多少音信传来,这段时间连冯大哥身边的小子都少有来贾府这边了。 终于等到了八月廿九这一天,顺天贡院将要正式放榜揭晓,四千多名北直隶学子命运将会在这几张榜上一一呈现。 黛玉几乎是一大早就起来了,这也是破了例,她的习惯就是人睡醒了要赖一会儿床,雷打不动,但今日不行。 “小姐,再睡一会儿吧?要巳正才会放榜,这会儿大家也都只能去守在门上候着。”紫鹃见小姐起早了精神有些不济,这段时间小姐睡眠都不太好,估计也是和冯大爷秋闱有关,但今日终于可以有一个了结了。 “那琏二哥那边是不是让人已经去守着看了?”黛玉小声的问着。 姑娘们身边都没有小厮,而丫鬟们也不可能这等时候出门去看榜,所以就只能看府里边有没有哪家小厮要去看榜了。 好在琏二哥和冯大哥关系很密切,这等事情肯定不会落在人后,所以紫鹃也早就打听到琏二哥今日是要安排人去看榜的。 “应该差不多去了吧。”紫鹃为了这等事情也是煞费苦心,“宝二爷也让茗烟去看榜了。 她一个丫鬟却要去打听秋闱放榜的事情,本身就容易引人怀疑,人家自然而然也就要联系到自家小姐身上,所以她也是转弯抹角的才打听到琏二爷是要安排人去看榜的,看看今科冯大爷究竟能考得如何。 好在琏二爷真的和冯大爷关系密切,安排了昭儿和隆儿两个人去看榜,另外宝二爷居然也让茗烟去看榜,这让紫鹃也是相当惊奇。 “宝二哥也安排人去看榜?”这让黛玉也是格外吃惊,“他不是连书都不想读么?怎么会对秋闱看榜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了?” “听说是宝二爷也是要看冯大爷秋闱能不能中举,兴许是要掂量一下自己能不能也像冯大爷那样也读出书来吧。”紫鹃一边替自己小姐梳理着头发,一边解释道:“婢子也是正好遇见环三爷在和那茗烟说话,才知道宝二爷是要安排茗烟今日一大早就去看榜,环三爷说让茗烟看了榜之后回来也和他说一声。” “怎么这会子这两兄弟都一下子对读书考试这么热心起来了?”黛玉抿嘴一笑,“以前可没听说环哥儿也对冯大哥科考这么感兴趣?” “小姐您还别说,我听彩霞说环三爷对冯大哥可是仰慕得紧,经常提及若是能像冯大哥那样去青檀书院读书,便是死了都值当,如何如何,……”紫鹃也捂着嘴笑了起来。 “怎么地却又说到要死要活去了?府里边难道送一个人出去读书就这么难?还是环哥儿变着法子在挤兑宝二哥?”黛玉撇了撇嘴,“想读书的想得不得了,不想读书的却又是躲读书如同躲上法场一般,你说这府里这几位爷怎么就这般别扭?” “二老爷这几日里也是少有出门,一直在府里,吓得宝二爷每日里精神都差了许多,每日准时去族学里报道,深怕老爷找上他,……” 紫鹃的话让黛玉又是轻笑,“那环哥儿如何与冯大哥扯上干系了?” “听说是冯大爷那一日遇见了环三爷,对环三爷读书很看好,很是勉励了他一番,说日后真要有可能,便让环三爷去书院读书,为此环三爷还在赵姨娘那里去赌咒发誓说这一辈子定要好好读出书来,让赵姨娘一定以他为荣,然后要赵姨娘去给他拿银子,他要去买些好的笔墨,……” 黛玉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赌咒发誓那都是哄人的,就怕不过是些骗银子的手段罢了,真要有心读书,用得着去这般么?就像冯大哥说的,真要想读书,在哪里都能读得出来,不想读书的,就是去了书院也是白搭。” 主仆俩也就这么着说着闲话,急切的等待着贡院那边放榜揭晓那一刻,然后就看府里的人什么时候能够把消息传回来了。 与此同时,梨香院里却也是一片欢歌笑语。 “宝姐姐这般一说,小妹也觉得这阖府上下好像尽似对这秋闱 都看重起来,咱们家现在可还没有人去考这秋闱才是。”手中拿着杭绸团扇的探春抿着嘴笑了起来,“且看宝二哥下科能不能一试身手。” “今日便是秋闱揭榜之日,瞅瞅时辰,怕也就是这个时候差不多要贴榜了。”搭话的却是俏寡妇李纨。 平素她是懒得出门的,今日却有些坐卧不安,冯家大郎今日参加秋闱,这消息不是什么秘密,阖府上下都知道。 兰哥儿也回来说夫子今日都无心教书,只说休沐一日,也是要出门去感受一下这顺天府秋闱揭晓盛况。 李纨老爹李守中也曾做过南京国子监祭酒,自然是参加过秋闱和春闱的,也曾经是一榜进士,她自然明白这等秋闱春闱对一个家族的意义。 这贾家上下现在都没有读书心思,这也是李纨内心最焦急的所在。 眼见得兰哥儿今年便已经是七岁,翻年就是八岁了,却仍然只能在族学中厮混,虽说每日回来自己都百般督促,但是这缺了名师指导,且没有了那种学习的气氛,始终不尽人意。 尤其是这族学中有宝玉、金荣一干子人在里边折腾,便是贾兰自己回来都在说这一日里,大家嬉笑打闹的时间比那上学读书时间还要多一些。 那青檀书院现在名气越发大了,若真的是兰哥儿等几年能去书院读书,那便真的是能有一番造化了。 李纨一句话便让整个屋里安静了下来。 “巳正贴榜,此刻怕都该是贴出榜来了。”搭话的却是素来沉默寡言的迎春,见众人目光都汇聚过来,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脸上也发烫,赶紧举起宫绢团扇遮住脸,心中也是一阵砰砰猛跳。 宝钗也有些好奇,这位二妹妹平素是少言寡语的,便是说及自己事许多时候也是一笑过之,今日却主动说着秋闱贴榜之时,委实让人诧异。 一干女孩子都有些诧异,但是却也没有太在意,只是觉得今日这二姑娘有些奇怪。 迎春也不知道今日怎么地就突然鬼使神差的来了这一句,只是前几日里二哥喝醉了酒回府里,遇上了自己便多了几番话语,她本来就是老实性子,遇上兄长对着自己说话,自然只能是老老实实听着,却未曾想这兄长说些话来却让她既羞又喜,还夹杂一些期盼。 那话里话外意思是父亲原本有意要与那冯家大郎结亲,据说冯家只此一个嫡子,便是想要寻个家世合适但身子骨要能生养的,还说自己正合适,但又说到这若是冯家大郎若是考中了举人,这里边便又多了一些麻烦云云。 贾迎春自然也明白兄长话里话外所说的麻烦是什么,自家是庶出,冯家那边是嫡出,这便是一道天大的鸿沟,兄长之意便是那冯家大郎考不中的话,那便还有几分机会能否说动冯府太太,若是考中了的话,机会便小了许多。 今日便是放榜揭晓之日,也不知道那冯家大郎(哥)是否能一考而中? 若真是考上了,那可真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儿,好像这顺天府还从未听说过有十四岁就能考中举人的,便是李纨老爹考中举人时,也是接近三十岁了。 此时的宝玉也一样在自家屋里如坐针毡。 这阖府上下只怕再无比他更关注此次秋闱大比的了。 唔,可能也还有,那便是林妹妹,不对,还有,还有自己老爹,想到这里宝玉便是一阵苦涩。 自己最关注的两个人,居然都是这么关注此科秋闱大比,而且关注的原因都是一个,就是因为冯大哥参加了此科秋闱大比。 林妹妹如此关注,自然让宝玉伤心之余也有些酸楚,但是自家老爹也这么关注,带给他的就只有阵阵寒意和杀气了。 那一日自己险些就被父亲一顿暴打,据李十儿说是连板子都准备好了,只是遇上了舅老爷那边急招老爷过去,所以才侥幸躲过这一劫。 但是据李十儿说这一顿老爷一直是记在心里的,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这也让宝玉这一段时间里一直坐卧不安。 他感觉今日只怕自己就难逃此劫,除非冯大哥考不中。 一旦考中,这顿毒打,只怕老爷便没有任何缘由都得要把怒火倾泻到自己身上。 只是这却如何来化解这一场“危机”? 宝玉两股战战,脸色苍白,只是定定的看着那屋外。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节 师恩(第四更求票!) 冯紫英自然想不到看似和自己关系不大的贾府上下却因为自己的中式而陷入了一片混乱当中,当然,此时的他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去考虑这些。 打发走了瑞祥回府里报信儿,让自己老娘和姨娘她们都能分享自己的喜悦,冯紫英在酒足饭饱之余,却没有回府里。 明日还有鹿鸣宴,今日下午也还有事情要去办。 乔应甲和齐永泰府上是肯定要去拜会的,而且要尽早,这是尊师重道的规矩。 乔应甲不算自己的业师,但是却是自己的师长,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自己踏上士林文臣之路的引路人,更不用说他现在更贵为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是自己首先需要去拜会的。 甚至连官应震在临别时都隐隐提醒了一下自己,这份好意倒是让冯紫英很感动。 乔应甲不是那种心胸特别宽大的人,嗯,好像都察院的人似乎心胸都不算宽广,但乔应甲也不算心胸狭隘,可如果你要忽略了他,或者得罪了他,那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乔应甲对自己有恩义,就凭这一点,冯紫英也要礼尊他。 什么都没带,就这么空手上门,但是就凭着这份整个大周迁都之后最年轻的举人名头,便是最大的尊荣和礼敬。 对于乔府,冯紫英也已经来过多次了,同样,乔府的门房也早就知道这一位是老爷的得意门生了,名帖一进去,只见那门房里的长随便忙不迭跑出来,排开外边等候的无数人,迎着冯紫英进去了。 门外一大堆早就来了等着在外候见的官员们都不认识这样一个少年郎,不知道这一位是何方神圣,纷纷相互询问打探,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两个来熟了的知晓冯紫英此人,免不了就要卖弄一番。 大周朝自迁都京师之后最年轻的举人,十四岁的举人,同时也是今科北直隶最年轻的举人!关键居然还是武勋子弟,神武将军、榆林镇总兵的嫡子。 不得不承认牛逼,十四岁就是举人,如此早慧,考中进士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今科不说,下科下下科,甚至再拿几年来让你考,三十岁之前考中进士,那都足以光宗耀祖了。 见到冯紫英进门来,恭敬的拱手作揖行大礼,乔应甲脸上露出欣慰满意的微笑,抬了抬手,“紫英来了,可喜可贺,坐吧。” “弟子此番秋闱能中式过关,全赖乔师引弟子入门,得以在青檀书院学成两年,此番恩德,弟子毕生难忘!” 又是一个深鞠躬。 冯紫英这番话倒也出自至诚,发自肺腑。 若非乔应甲给他这份推荐到了青檀书院,纵然他能凭藉其他手段到崇正或者通惠书院,也未必能有如此机遇,也未必能让自家经义在如此段时间内提升如此之多,也不可能在今科便能一跃化龙。 乔应甲也很高兴,一方面是自己没看走眼,冯紫英的表现甚至超出了他最初最好的估计,另一方面,冯紫英表现出来的尊敬和诚挚,也很让他满意。 眼见着一颗新星正在冉冉升起,十四岁的举人,纵然明年春闱不能过,那又如何? 再苦读三年,提升经义,下科春闱必定能过,也不过十八岁,十八岁的进士,难道还不够惊世骇俗么? 这是自己的慧眼识人,这是自己的为国荐才。 “坐吧,紫英。”乔应甲走过去,在冯紫英的肩头拍了拍,示意对方坐下,“我不否认我为你引了路,但是这路终归还是你自己走出来的,是靠着你自己的努力走出来了,这一点没有人能帮你,我很为你感到骄傲。” “不过我更为你感到骄傲的还是你们在上月为京师百姓所做的一切,这才是践行知行合一,你的那份《防疫备要》现在顺天府那边嘉誉很高,前些时日,顺天府尹许大人便和我提及此事,……” “乔师过誉了,那也非弟子一人之功,山长和掌院,以及其他很多同学都在其中贡献良多,……”冯紫英不敢贪天之功。 对冯紫英的谦逊乔应甲也已经很了解了,此子虽然年轻,但是这等为人处世却是恁地老练圆润,这也让乔应甲越发看好此子。 在乔应甲府上呆了半个时辰,这也破了乔府见客的记录,便是乔公密友挚友过府,也不过就是这等待遇,冯紫英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举人,也能享 受如此殊荣,也难怪乔公府上一干人都对冯紫英格外殷勤。 当冯紫英来到齐永泰的居所时,深刻感受到这又和乔应甲那边大为不同。 乔应甲宅邸外边固然是人数不少,但是求见者亦是态度相对严肃愁苦,但在齐永泰这边情形又不一样,人数起码要比乔应甲那边多了两倍,而且几乎个个都是衣冠楚楚,从服饰着装便能看得出来,从七品到三品皆有。 冯紫英是步行来的,所以当他出现在齐永泰府邸门前时,立即就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 青衫锦带,翩翩少年郎,一看就知道不应该是仕途中人,只是这里可是吏部左侍郎的宅邸,来此求见者若非官员,便无其他,若是这齐永泰亲戚,那也不该走这前门才对,侧面有一道小角门,也供齐府家人出入。 立时就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不动声色的蹩了过来,”小郎君,来齐府?” 见对方眼珠子转溜不停的打量着自己,冯紫英也觉得好笑,估摸着是自己这身打扮加上步行前来,在几十辆马车小轿里边显得格外刺眼了,这才引起了这一位的关注。 “是啊。”冯紫英点头。 “第一次?”对方试探性的问道。 “不算,来过一二次。”冯紫英摇头,这让对方越发疑惑,来过一二回,这是什么关系?若是亲戚断不会这般回答,若是子侄辈,又不该这般态度从容,明显不是官员,这却难猜了。 这齐永泰的府门是出了名的难进,不是说不见客,而是排队,而且须得要在名帖中说明事由,若是无充分理由,便是直接打发走人。 “今日怕是见不到齐大人了,小兄弟,这前面起码排着二三十人了。”还有些不死心,想要套套关系,男子揣摩着道:“保定府人?” “不是,山东人。”冯紫英越发好笑,齐永泰是保定府人,所以对方以为自己是齐永泰乡人了。 “哦?”对方越发不懂了,怎么看都看不出冯紫英的身份,而冯紫英的态度也让对方意识到人家是不想和你透底儿。 递过去帖子的一瞬间,门房就已经把冯紫英认了出来,没有半点犹豫便直接收贴请入,这让在后边等着看稀奇的人都是一阵躁动,一直等到冯紫英进去之后,门房才对几个有些不忿的小官员们冷冷的道:“这是老爷的学生,不知道么?上午顺天府秋闱举人,咱们大周朝最年轻的举人,十四岁,没听说过么?” 一阵如同巨石砸入水中激荡起涟漪向四周扩散般,轻微的倒吸一口冷气唏嘘声和窃窃私语声次第在围绕着齐府大门为中心的方圆二三十丈之内传播开来。 最年轻的举人?!十四岁!神童早慧! 还有一些消息更灵通的,迅速开始卖弄起口舌来,神武将军、榆林镇总兵之子,山东之行的孤胆英豪,只身入虎穴破乱匪,力挽狂澜,总而言之,点点滴滴迅速在这一大群人中开始相互补充丰满,一个文武双全的少年英雄形象迅速跃然纸上。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的形象会在他出现在齐府门前那一瞬间被迅速神化,这京师城中的传言发酵速度往往超出人们的想象,甚至再要半个时辰,估计冯紫英的诸多事迹结合着大周朝最年轻的举人这一噱头,就能在一夜之间让整个京师城里传遍。 “唔,汝俊兄那边你也当去,日后对紫英的助益巨大。”齐永泰并不在意冯紫英先去看乔应甲,这点胸襟气度他还是有的。 在他看来,没有乔应甲的推荐,冯紫英便不会来青檀书院,也许自己就和冯紫英没有这段师徒情,而冯紫英这两年间对自己的许多工作也提出了很好的见解和看法,使得自己在很多原来从未想到过的层面上有了一些更新的认知。 再说了,既然冯紫英已经考过了最艰难的乡试,那也意味着或许不久的将来,冯紫英就有可能要真正踏足仕途了。 相比之下这会试对冯紫英来说,齐永泰觉得也许还不及乡试那么艰险,毕竟冯紫英的优势就在时政策论上,唯一无法确定的就是冯紫英能不能取得一个好的成绩。 “不过,紫英,汝俊那边,近期你尽量少去,他现在也是风口浪尖的人物,你现在还不适合卷入到那些事端中去。”齐永泰沉吟了一下,“也许到春闱大比之后,他那边就会要好的多了。” “齐师,是刑部天牢之事么?”冯紫英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这恐怕也是乔应甲就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之后的最大挑战。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一节 渐入(第一更求月票!) 都察院从来就是处于政治旋涡中间,从一个波峰跃上了另一个波峰,几乎不会有太多间隔,这是它的性质决定了的,无可改变。 作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乔应甲自然也早就有这方面的自觉,所以他在冯紫英半句没流露出他面临的各种攻讦和非议。 刑部天牢名义上是刑部掌管,但实际上移交给大理寺的案件,和部分龙禁尉的案犯一样需要移交到这里,正因为如此,较为复杂的组成和庞大的规模,使得不明情况者一直对这里讳莫如深,但实际上这里一样是无数政治势力争夺和博弈的焦点。 都察院在去年两浙盐政风暴中大获全胜,以一名巡盐御史和一名布政使司参议和两名知府落马告终,至于其他虾兵蟹将就不计其数了。 这算得上是横跨了元熙帝和永隆帝近十年来大周朝廷最大的一桩贪腐案件了,查封的财产和需要发配为奴的人数都超过了想象。 今年都察院又把刀锋转向了刑部,他们联合了刑科给事中一起发难,对刑部掌握下的大牢展开行动。 这一次因为没有龙禁尉的配合就显得没有那么顺利了,虽然也罗列出了一些问题来,但是在刑部、大理寺以及龙禁尉这些老手面前,都察院并没有能真正取得多少实质性的战果,因此陷入了一场拉锯战中。 当然,也不是说都察院就此折戟沉沙了,刑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一样有希望某些人落马腾出位置的,龙禁尉中也有支持与都察院合作的,所以依然有战果,只是不如想象和期待的那么高,同时也面临着刑部和大理寺的反弹。 影响到了大周司法体系正常运转这个帽子扣上来,都察院也需要掂量一番。 “唔,你也听说了?”齐永泰略感惊讶,这段时间本该是冯紫英他们最紧张的时候才对,没取得秋闱大比的成绩之前,恐怕谁也没有心思去考虑其他。 “嗯,略有耳闻,无外乎就是刑部大牢里边有各种不堪言之事,不过这好像不是新鲜事儿吧?”在和卫若兰、韩奇以及柳湘莲一起喝酒的时候冯紫英就听卫若兰提起过刑部大牢这场风暴。 现在双方都骑虎难下,都察院这边准备不够充分,没有能一击必杀,所以有些难堪。 好在这不是乔应甲发起的进攻,应该是另外一位左副都御史领衔的一战,嗯,大概也是有些眼红于去年乔应甲联手杨鹤在两浙的大获成功吧。 哪个地方都一样充满了斗争,都察院也不例外,但是大家似乎都已经认可了这样的一种运作模式,只要是在界限内,大家都按照规矩来。 “哼,紫英,看来你这还没有真正踏上仕途,似乎心态就已经开始有所改变了啊。”齐永泰有些不悦的哼了一声,显然是对自己得意弟子对刑部大牢里这种龌龊事的态度有些不满意。 冯紫英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拱手道歉:“齐师,弟子有些放肆了,只是弟子原来跟随父亲在军中也曾经呆过数年,对这等事情亦是见过,也有所耳闻,所以……” “紫英,我知道你的经历和其他同学不同,但是这不是我们作为读书人可以麻木不仁的理由,这些龌龊勾当,也正是我们要为之努力清除积弊的目标。”齐永泰严肃的看着自己这个弟子道。 自己这个弟子在政治领悟力和判断力上是无与伦比的,唯独在政治信念上却始终有点太过于圆滑了一些,缺乏一些坚持。 齐永泰一直力图改变冯紫英这一点,但是他意识到这很难,好在这个弟子起码的底线还是有的,这一点也让他比较放心。 “弟子受教了。”冯紫英郑重其事的躬身点头。 “唔,你还年轻,将来你会明白,作为一个士林文臣,我们最重要的便是不能违背我们的本心,不能背离我们毕生追求的信念,……”齐永泰有些感慨。 冯紫英还是的承认这个时代的士林文臣们都还是有一些自己的信念追求的,嗯,应该说是相当大一部分士林官员都是如此。 当然那种庸庸碌碌无所追求混日子的,那种蝇营狗苟甚至不择手段全无信念者也不少。 冯紫英希望自己可以效仿齐永泰,但是却不能全盘沿袭。 刚则易折,缺乏灵活性和手腕,往往并不能达到你想要的最好结果,这一点上冯紫英无论是前世为官还是今世所见所闻,都已经认识到异曲同工,没有太大的差别。 齐永泰太过于清正,对自身信念也过于坚 持,而乔应甲则是功利性更强一些,冯紫英觉得自己也许会像乔应甲一些,但是却应该努力向齐永泰看齐。 冯紫英是在齐永泰府上用了晚饭才走的。 还好,齐永泰也并不是像外界想象的那样清廉严苛到连普通生活都难以维系的状态,应该说这顿晚饭还算丰盛。 像齐永泰和乔应甲这类官员,现在已经很少留人吃饭的情形了,除了特定的通家之好或者亲戚,亦或是像冯紫英这类得意门生,一般的官员,哪怕是品轶再高,或者关系再密切,都不会如此。 而能在吏部左侍郎家中吃一顿饭,也足以向世人炫耀了。 冯紫英当然不至于那么浅薄,但是起码他在晚间离开的时候,还看到齐府门外至少还有十来辆马车和小轿等候着,这意味着齐永泰可能晚间都还不得不会见一些客人。 这对于某些人来说是一份沉重的压力,但是对更多的人来说,这确实无上权力的甘美,让人一饮便再难以释手。 深秋的傍晚无疑是京城最舒服的时节,但是京城却已经开始陷入了黑暗中。 当然在大街上依然是灯火点点,无论是豪门贵宅门上的灯笼,还是一些酒肆、戏楼的招牌幌子,都能在灯火下隐约可见。 三三两两呼朋引伴的士人们正是最兴奋的好时节,秋闱大比,不知道多少人欣喜若狂,又不知道多少人失意落魄,而买醉可能是他们唯一倾泻情绪的最好方法,这也在京师城中乃至各个省的省城里都在上演着这一幕。 冯紫英回到自己家中时,已经是戍初两刻了。 天色已经差不多黑透了,踏入府门就看见瑞祥忙不迭的扑上来,“爷,您总算是回来了,……” 冯紫英没好气的睃了对方一眼,“怎么了,大惊小怪的,我不是让你向太太和姨太太禀报了么?我有事情。” “呃,爷,您也太不把这事儿当回事儿了啊。”瑞祥真的有些佩服自己少爷的大心脏,无言以对。 这样大的事情,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中举虽然比不得会试殿试,但是也不遑多让,寻常人家若是中了举人,那简直就是一个家族都能一步登天。 纵然是像冯家这样的家庭,没见着太太和姨太太她们在获知少爷中举之后也是又哭又笑,又是抹眼泪,又是给府里每个下人都发红喜银子。 瑞祥自己就足足拿了五十两,这差不多相当于他一年的月例钱了。 就连宝祥这小子没跟着少爷多久,也一样拿了二十两银子,让府里边无数丫鬟小子们眼红无比。 便是一般的下人也是人人都有八两到十两的赏赐,太太姨太太身边得势的都能有二十两银子。 这等好事,便是过年打赏都远远不及,难怪阖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 可这位爷,却还不紧不慢的一个人走回来,连个身边人都不带,甚至连晚饭都没有回来吃,这让府里一干人都快要愁死了。 “能有什么事儿?”冯紫英抹了抹嘴,这才漫不经心的道:“让云裳给我倒碗茶过来,我娘房里的茶我吃不惯,我去我娘屋里了。” “呃,爷,这还有人等着您呢?”瑞祥表情有些尴尬古怪,挠着头道。 “还有客人?这个时候?”道喜的也不该这个时候才对啊,冯紫英狐疑的看了一脸尴尬表情的瑞祥,怎么也没见云裳出来接自己?以往是早就扑腾出来了,今日却怎地不见? “不是,是荣国府宝二爷的人,茗烟和一个叫晴雯的丫头过来了,茗烟就在那边角门上,晴雯姑娘和云裳姐姐熟识,便去了云裳姐姐那里。”瑞祥涎着脸道:“他们这一来可好,太太大方,对今日上门道贺的都有赏赐,茗烟那厮和晴雯姑娘都赏了六两银子,姨太太还给了他们俩一人一颗金瓜子儿。” “宝玉的人?茗烟,晴雯?”冯紫英一下子来了兴趣,这个时候宝玉怎么会派这两个人来自己府里?怎么要道贺也该他自己过来才对,这派一个小子一个丫头来算什么? “嗯,中午间就来了,一直不肯走,说不等到爷回来他们就不敢回去,宝二爷下了死命令,不把爷请回到贾府去,他们就别回去了。”瑞祥挤眉弄眼的笑着道:“听说是宝二爷怕政老爷打,所以一定要把少爷请回去救命。” “荒唐!哪有这种事情?!”冯紫英根本不信,笑骂道。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二节 爆晴雯,犟晴雯 “真的,那茗烟不就在那里么?”见少爷不信,瑞祥也急了。 瑞祥成日里去贾府晃荡,帮少爷打探贾家情况,和贾琏、贾宝玉的几个小厮都混熟了,像隆儿、昭儿、茗烟、锄药几个年龄相仿的关系都还算不错。 人家平素也没拿他当外人,在贾府里边时不时的混点儿糕点点心吃,逗乐几个小丫鬟,也没少干。 但现在轮到人家求上门来了,看那茗烟愁眉苦脸,深怕回去陪着宝二爷一起挨板子的模样,他也是心有戚戚焉,自然也想帮着说几句好话。 “哦?”冯紫英还真看到了宝玉那个贴身小厮鬼头鬼脑的站在那里,看见了自己赶紧一溜烟儿跑过来,“给冯大爷请安。” “嗯,怎地这会儿要请我过府?宝玉这是吃酒吃醉了不成?”冯紫英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多礼,“今日我家中事儿多,怕是走不开,你回去和宝玉说一声,就说改日我在登府拜访,……” 话还没说完,那茗烟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起头来了,涕泗横流,“冯大爷,您若是今日不去咱们府里,宝二爷怕就真的要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二爷再三交代小的,务必要把大爷请过去和老爷太太以及老祖宗一叙,您若是不去,我和晴雯就别想回府里了,……” 冯紫英看着这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厮在自己面前卖力的演着戏,也是啼笑皆非。 哪有这样的请客法?还真的要赖在自家府上不走了。 看来这宝玉也是被逼急了,才出此下策了,问题是怎么会选在今日要挨打?贾政总不会提前预定了要在今日收拾宝玉吧? 冯紫英看了一眼扑倒在地上只顾着磕头的茗烟,淡淡的道:“起来罢,也甭在爷面前这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给我说清楚!还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狗东西,你就这么诅咒你家少爷?” 冯紫英脸一沉下来,还真有些威势,连带着瑞祥心中都是一震,怎么着少爷今日一中举之后感觉气势都不一样了,那举手投足间都有些慑人的威仪了? 那茗烟平素都是见惯了宝二爷的形象,哪里见过冯紫英这般做派,只觉得就像面对二老爷一般,吓得赶紧又是磕头。 “小的不敢,这是宝二爷亲口这般交代给小的,小的断不敢诅咒二爷。只是这老爷今日怕是要动家法,宝二爷实在是过不了这一坎儿,才会让小的和晴雯来冯大爷这里求援,二爷说,现在能让老爷改变主意的也就只有冯大爷了,便是老祖宗和太太也只能管得一时,否则这顿家法迟早要落到他身上,……” 茗烟看了一眼旁边的瑞祥,冯紫英知道只怕是他家主子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私,便挥挥手示意瑞祥躲一边儿,直到瑞祥离开,茗烟这才碍口识羞的宝二爷这段时间的表现吞吞吐吐的说了一个大概。 不读书也罢,居然还去玩那些个风流勾当?冯紫英也真的是无语。 你这房里那么多丫鬟,还有府里边想当你通房丫头抬为妾的女孩子还少了么?怎地却又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难怪贾政要暴怒了,你这不成器不说,弄不好还要断子绝孙,这如何得了? 怕是王夫人和老太君都难以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毕竟这关系到后嗣香火问题,是断不能放纵的。 “都这个时候了,宝玉这一顿家法只怕早就挨在身上了吧?”冯紫英斜睨了这厮一眼,好像《红楼梦》书中也写过这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成日里劝着贾宝玉恣意乱来? “二爷说了他会躲在老祖宗那里,一直等到大爷过去,……”茗烟见冯紫英语气有些松动,赶紧道。 想了一想,冯紫英还是没说话,自顾自的便往自己院里走去。 那茗烟一时间也有些不明白,赶紧把目光往站在远处的瑞祥望去,瑞祥也一样不明白,只是示意茗烟继续跪着,他跟着去看看究竟。 冯紫英踏进自家院子,云裳便和一个一身枣红掐牙背心腰间系着葱绿腰带的丫头迎了出来,这便是那《红楼梦》中大名鼎鼎,甚至比鸳鸯平儿名声都还要大的爆晴雯了? 咋一眼看过去,略尖的脸颊还真的和林丫头有点儿像,但是却少了林丫头身上那股子柔弱傲娇的气息,多了几分泼辣犀利的气势,只不过在自己面前收敛得很好。 “晴雯见过冯大爷。”干净伶俐的一福,这丫头嘴皮子也很利索:“奴婢受二爷之 托,来请冯大爷到府里边一叙,先前奴婢也和云裳姐姐说了,请云裳姐姐帮着美言几句,云裳姐姐却说这等事情她也做不了主,得由冯大爷自己拿主意,请大爷看在宝二爷面子上,还请施以援手。” 倒是挺会说话,冯紫英上下打量着这个在自己凌厉目光下却夷然不惧的少女。 嗯,年龄应该和云裳差不多才对,十三四岁的丫头已经尽显娇俏妩媚的模样,秀眉下一双杏核眼格外精神,悬胆鼻外加樱唇一点丹红,略显瘦削的肩头,腰肢细若水蛇,如果换自己母亲来看,恐怕又会觉得怎么和云裳一样也生得一张狐媚子脸? “施以援手?怎么个施以援手?”冯紫英笑吟吟的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去你们府上合适么?宝玉这是病笃乱投医么?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 “不是,二爷也说了,您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也是老爷最信重的人,如今老爷生气,怕是家里人也不好置喙,唯有您出面才能帮忙缓颊,……” 既然能被宝玉派来当说客,晴雯自然也是嘴皮子工夫上是其强项,加之也有急智,所以面对冯紫英的质疑才能有条不紊的回答。 这丫头不愧是红楼中第一丫鬟的有力竞争者,果真是个机敏人物,看来不仅仅是心灵手巧,而且这能言善辩上也是在贾府丫头里边出类拔萃的,难怪宝玉能派她来。 不过冯紫英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主意。 这个时候去贾府算什么?自己好不容易高中,这母亲姨娘都还候着呢,明日还有鹿鸣宴,哪有功夫去替别人排解危难? 这宝玉也是记吃不记打的货色,信誓旦旦向自己保证要好好读书,这才多久,就故态复萌了。 让他老爹好好教训一顿也是好事,索性他也早已经有了准备,只不过是担心这事儿始终坠在那里,迟早要挨这么一遭,所以想请自己去出面寻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法子罢了。 问题是这种事情能有一劳永逸的法子么?不好好读书,却还去做些不着调的勾当,这真的是打算把他自己老爹气死不成? 看见冯紫英态度坚定的缓缓摇头,晴雯也有些急了。 她本来就在宝玉屋里有些受排挤,那袭人倒也罢了,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内里多少也是有些猜忌自己的,至于麝月秋纹二女,那就几乎是摆在明面上要打压挤兑自己了。 一干小丫头也是跟在那几个后边见风使舵的,加之这半年里宝二爷心思也没在屋里,成日里和那钟哥儿厮混在一起,根本就没怎么顾屋里的事儿,晴雯在这房里也是颇为受气。 虽说不在意那些个背地里的勾当,但是晴雯也不愿意在宝玉屋里这样不明不白的蹩着手脚做事儿。 她素来也就是一个好强的性子,这一次宝玉把她派出来固然出乎她自己的意料,但是却也让她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若是能办成这屋里上下都觉得难以办成的事儿,自然就能让宝玉另眼相看,便是那袭人、麝月和秋纹一干人也再不敢小瞧自己。 “大爷若是不肯答应宝二爷的请求,奴婢也无颜回去见二爷,便只有跪在这里恳求大爷,……”话语间说着,晴雯便一咬牙跪了下来。 冯紫英一愣,他没想到这火爆晴雯居然还有这样一出,这可有点儿颠覆了他在《红楼梦》书中的印象。 这还是那个娇俏火辣怼人无数,连林丫头和宝姑娘都要退让几分的爆晴雯么? 怎么在自己面前说跪就跪了下来,而且看样子自己不答应就还要一跪不起了? 深深的看了抿着嘴苍白着脸的这个俏丫头,冯紫英冷然相对:“怎么,这是要胁迫爷么?” “奴婢哪里敢?奴婢只是觉得对不起宝二爷的期待,也为宝二爷对冯大爷的一番厚望感到寒心,……”晴雯咬着牙关一字一句的道。 冯紫英还真没想到这丫头居然如此牙尖嘴利,这等时候还敢挤兑自己,真的是惯的了,估摸着是在宝玉面前夸下了海口,现在实现不了,所以没法回去交代了? 懒得理睬这些个丫头,冯紫英抬腿就往外走,便径直往自己母亲房里去了,“愿意跪那就在这里跪着吧,我可没那闲心在这里看着谁跪,……” 云裳一时间也没想到情形变成这样,百般纠结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少爷脾气上来,那也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四节 刀下留人(第一更求月票!) 如果云裳向自己提出希望自己帮晴雯一把而去贾府,冯紫英就要认真考虑一下云裳这个丫头是否有些恃宠而骄变得有些飘了,好在云裳没有让自己失望。 “云裳你也觉得我不该去贾府?”冯紫英一只手挑起云裳肤若凝脂的俏靥,注视着对方,如有所思,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没想到少爷突然有这种以前少有的亲密举动,云裳显然还有些不太适应。 她只比冯紫英小两个月,马上也是十四岁的女孩子了,十四岁的女孩子,尤其是这种在大宅中长大的女孩子,往往要比同龄男孩子在很多方面要知道许多,自然明白少爷这种动作的意义。 云裳的理解这应该是一种宣示主权的意义,意味深长。 一双交替放在小腹前的手忍不住绞在一起,轻轻扭动了一下身体,却又不愿意拒绝少爷这种有点儿放肆的举动,红着娇靥道:”去不去不该婢子来说,少爷去或不去,自有少爷的道理,这等事情也轮不到婢子来插话。婢子可怜晴雯,但是却也不会坏了规矩。” 满意的捏了一把云裳比起两年丰润不少的脸庞,弹力十足,冯紫英收回手点点头:“今天不合适,改日我会去的,不过我的小云裳都这么说了,好像我如果不施以援手却也不合适,你去把晴雯叫过来吧。” 云裳忙不迭的点点头,脸上露出感激、欣慰和满足的神色,显然是对冯紫英的这番表现心满意足,对于一个丫头来说,少爷这般善解人意,无疑是对自己最大的认可。 看见云裳出门去院里劝那晴雯起来,没想到那丫头却依然跪着不肯起来。 这让冯紫英又好笑又好气,但内心也还是有些佩服。 这丫头还真的和书中所写有些一样,就是这股子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倔烈脾气,难怪是喜欢她这种人的喜欢不得了,讨厌她的人也讨厌不得了,走两个极端。 摇了摇头,既然没打算去贾府,冯紫英也就没有心思再折腾这丫头,这也是各为其主,其心可悯。 漫步走出门到晴雯的面前,却见这丫头已经跪了大半个时辰,这副执拗劲儿还真的有些烈性,某种奇异的心思浮起,冯紫英抬手挑起对方的下颌,“晴雯,既然你这跪死在这里也不起来,非得要让我去贾府一行,可真的是愿意为你家宝二爷一死?” 一时间还没明白冯紫英什么意思,冯紫英更加放肆的便要去捏晴雯的脸蛋,晴雯这一下子便明白过来,脸刷的一下红了起来,然后又变得苍白,猛地站起身来,躲开冯紫英的魔掌:“冯大爷,请您放尊重一些,晴雯虽然是奴婢之身,但也不能任由大爷这般凌辱,……” “哦?你不是愿意为宝二爷在这里跪死么?不是我不去贾府你宁肯在这里长跪不起么?”冯紫英哑然失笑,收回手,拍了拍,“看来也不过是大言不惭,挣个面子显示自己的忠心罢了,卖直取忠,其心可诛,……” 这一番话挤兑得那晴雯只能低着头,已经有些规模的胸脯急剧起伏,但是却无法辩驳。 先前自己说得那样誓言铮铮,一副慷慨赴死也要把人请回去的模样,这会儿却是连这点儿羞辱都不愿意承受了? 只是她从未想过这位在贾府里边风评口碑极佳的冯大爷,怎么在自己这里一下子就变得如此刻薄阴狠了? 但若是要让自己舍身只是为了请这位冯大爷过府保宝二爷不挨一顿打,这却太难为她了。 好在冯紫英并没有太过于难为晴雯,只是笑着摇摇头,“云裳,带这丫头进来吧,我写封信给政世叔,解释一下,今明两日我都不得空闲,等两天我会过府拜会政世叔,嗯,顺带也说一说你家宝二爷的事情。” 晴雯眼睛一亮,忍不住道:“那宝二爷今日……” “你家宝二爷今日受不受家法可不是我能保证的,不过我想你家宝二爷既然已经请到了老太君保驾护航了,你家政老爷不过也是就是要一个台阶下而已,现在我给了他台阶,嗯,我想会皆大欢喜的。” 晴雯喜出望外。 “不过,还是那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家宝二爷如果想要真的解脱,恐怕还得要落在他自己身上,别做得太过,让你们家老爷脸上难过,另外,他这么不管不顾的折腾,这久走夜路必闯鬼,莫要真的把自己给毁了,我言尽于此,他听不听也只有由得他了。” 没有理睬晴雯复 杂变幻的表情,冯紫英一挥而就,一炷香工夫,冯紫英已经把信写好,交给云裳,“就这么吧,云裳你去让瑞祥打发他们走,我也困了。” 宝玉终归还是没躲过这一劫。 当晴雯和茗烟拿着冯紫英的信紧赶慢赶赶回去的时候,贾政已经把宝玉叫到了自己的内书房。 几句话之后贾政的火气便上来了,甩开了相劝的李十儿,亲自抡起大板子开始狠抽。 当那王夫人得到消息要拼死闯进门时,却被早有防备的贾政严令不准任何人尤其是不准妇人进门的李十儿苦苦拦着。 这一顿李十儿也是知道免不了,若不让贾政发泄出来,只怕这顿打还得要记着,甚至可能在某一日里爆发出来更猛烈。 茗烟举着信冲入贾政内书房时,已经听得内书房里宝玉的哭喊声震天动地,而被丫鬟扶着依着门框痛哭的王夫人更是几欲晕倒,那边早知道情况不对的贾老太君正在鸳鸯和王熙凤的搀扶着下急急忙忙往这边赶。 犹如举着圣旨般硬生生闯入,茗烟感觉自己就像是勇闯巡按衙门的钦差,就差大喊一声刀下留人了。 “老爷,老爷,这是冯大爷的信,他说务必马上交到您手中,请您即刻一阅!他还说他对宝二爷还是有些考虑的,请你切莫生气,……” 正抡着板子打出一身汗的贾政一听,微微一怔之后,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气哼哼的扔下手中的板子,怒不可遏的看着闯进来这个小厮吼道:“拿过来!你这厮若是敢谎言欺瞒于我,便与我立即拉出二门打死!” 扑通一声扑倒在地,茗烟连连磕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此时的茗烟吓得脸青面白,若是这冯大爷信上没啥好话,自己这条命可就算交待在这里了,晴雯这丫头可千万别害我啊,我可是连信的内容都一字不知啊。 见到老爷已经住了手,而茗烟又请来了救命信,李十儿这才放开王夫人这边,悄声道:“太太莫要着急,二爷也没挨几下,老爷气消了,加上还有冯大爷的信,只怕今日这一桩就算是过了,否则宝二爷迟早有这一遭,太太您也守不住一辈子啊。” 王夫人自然知道李十儿所言是实,若是老爷存了心要收拾宝玉,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的,还不如就像李十儿所说,这么挨几下,正好有冯家大郎书信赶来,就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也幸亏这冯家大郎的信来得及时,否则这宝玉身子骨多挨那几板子,没准儿就要打出问题了。 此时老太君也在鸳鸯和王熙凤的搀扶下赶到了,一边怒骂,一边捶胸顿足:“孽子,你要打死宝玉先把老身打死算了,……” 贾政此时已经平静下来许多,看完了冯紫英的信脸色也是阴晴不定,再看到母亲闯进来,他也是满脸痛苦的道:“母亲,你们还要惯宝玉到何时?宝玉是我嫡子,难道我不疼他么?可是就这么放纵他下去,日后贾家怎么办?他在外边干些什么你们知道么?这样下去,我便是死了也难以见贾家列祖列宗啊!” 这一番话出来,便是贾母也是脸色一僵,这等情形儿子是极少见的,贾母也知道只怕这一次是把儿子气急了,只不过这自己还未到,好像板子响却又停住了,不知道是何原因? 早有先行赶到的平儿悄悄和鸳鸯说了,鸳鸯这才附耳告诉老太君,老太君这才松了一口气,沉下脸道:“老子教育儿子那是应该的,但是那一味胡来却也不是办法,你自个儿好生琢磨去吧,我们走!” 王夫人还有些舍不得,还是薛姨妈王熙凤上前拉着自己姐姐姑母,使了眼色,王夫人才跟着去了。 贾政也是长叹一口气,一屁股坐到椅子里,满脸颓丧,嘴里念叨着:“孽障!孽障!” 好一阵缓过气来,贾政再看看手中的信,心中那种绝望感更甚。 人家的儿子为何如此争气,十四岁已经是举人了,光宗耀祖,而自己儿子呢? 贾珠十四岁也只考中了一个秀才,而这个趴在条凳上还在哼哼唧唧的儿子呢? 还有两年也就要十四岁了,冯家大郎这个时候都已经山东立功扬名,回来就进青檀书院了,而宝玉却还连族学里都厮混不走,这反差何其大啊! 若非冯家大郎这封信,贾政真的是想把自家这个孽子打杀在这里,免得日后替自己丢人现眼,招祸惹祸!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五节 圈子,资格 服侍着冯紫英洗漱宽衣,上床休息,云裳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 她不知道晴雯来找自己这种事情在少爷心中会引起什么样的观感,但是她又不能拒绝晴雯的求助。 在贾府她只去过屈指可数的几次,和贾府里边的丫头们也接触不多,大部分都是泛泛之交,唯独这个晴雯算是熟悉一些。 加之和自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不过自己是巳时出生,晴雯是亥时生,自己比她大时辰,这样一来二人就多了几番亲近。 两人模样在很多人眼里都属于那种生得妖娆,如同惑主的狐媚子一般,在府里边都有些不太受主家太太的喜欢,所以这种同病相怜的心境使得两人也越发走得近了。 丫鬟间难得有多少真挚的友情。 对于从小在冯府长大的云裳来说,像太太和姨太太身边的明嬛、明珠那几个大丫鬟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她们父母就是冯府的人,要么是庄子铺子里的人,要么就是府里的老人,不像自己这种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 她们秉承着太太的心思,从未喜欢过自己,云裳也从未去奢望赢得她们的友谊。 谁也未曾想到会在贾府里边还能找到一个说得来的人。 晴雯是个直爽性子,这一点和云裳自己也有些相似,正因为如此,两人比较说得来。 当然话语里大家都还是要保留几分,毕竟各为其主,不涉及自家主子的时候都无所谓,但涉及到自家主子时那就要忌口了。 但云裳真的觉得晴雯是个干净的人,嗯,心干净,品性干净,没那么多阴暗龌龊的心思。 冯紫英早就看出了云裳的忐忑,不过他有意不说什么,要让这丫头多担心一会儿,长个记性。 和府外的丫头认识,甚至结交,都需要谨慎,这一点作为自己贴身丫头,云裳还是太大意了一些,若是让母亲和姨娘知道今日之事,知晓你云裳在其中还帮着外人说话,只怕又是云裳的一场祸端。 但作为冯紫英来说,他还是很为云裳的善良高兴。 疏忽大意可以提醒,可以引以为戒,慢慢改,但若是没有了善良,这个女孩子就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幸亏云裳还保留着这份单纯的善良。 把薄被替少爷掖好,云裳咬着嘴唇就准备离开,却听得已经闭上眼睛的少爷突然开口了。 “行了,爷困了,要睡了,云裳你也别在那里忐忑不安了,别明早顶个黑眼眶起来,弄得太太和姨娘那边疑神疑鬼的。” 一句话既让云裳放下心释怀,又让云裳羞得脸红发烫,忍不住埋怨道:“爷,您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明白就好,晴雯或许是个没啥心眼儿的丫头,但是她不是咱们府里的人,她要考虑的首先会是贾府里边的事情,所以这等事情我们外人是不好置喙的,手伸太长,话太多,只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嫌疑,当然,可能贾家那边因为宝玉的问题和我考中举人之后有一些想法,但那都是当主子家的事儿,轮不到你们这些下人来操心掺和,明白么?” 冯紫英没睁眼,他的话让云裳半懂半不懂,但只能点头。 “你和晴雯结交没啥,这人可能就是一个没啥心思的丫头,但是有些时候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你们也算是各为其主,嗯,准确的说,那就是各人的利益都不一样,晴雯那丫头若是主动请缨来做这事儿,那我只能说她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甚至还存着利用你的心思,那便不可深交,若是宝玉逼着她来做这事儿,那倒另说,就是宝玉做得差了。” 说完之后,冯紫英便侧头沉沉睡去,辛苦折腾了一天,他也委实困了。 把罗帐放下,云裳轻轻退了出来,回到外屋,然后打开自己的被褥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觉得晴雯不是那种人,但是她也承认少爷考虑事情的确要比自己考虑得周全得多。 毕竟不是一个府里的人呢,而且就算是一个府里都还有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晴雯偶尔也会在言语中透露出一些贾府里边那些事儿,相比之下,这冯府都算是清净的了。 明儿个还得要去问一问晴雯,看看昨晚回去之后有没有受责难,云裳也就在这份担心中慢慢入睡了。 ***** 鹿鸣宴对冯紫英来说其实意义不大。 他排序几乎是最后了,饶是他年龄最小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但是除了解元这个名头能引人瞩目外,其他人都差不多。 冯紫英本人更不愿意去出头露面,这种出风头毫无价值,除了收获一些廉价甚至带有敌意的关注外,没有任何值得一顾的东西。 甚至 哪怕是春闱,只需要获得一个进士名分,名次对冯紫英来说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当然他自认自己也没有那个实力去进一甲。 真要进了一甲,反而会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名分和实力不匹配,也会引来很多麻烦,冯紫英很清楚这一点,他从不去追求那些不切实际超越了自己控制力的东西。 不过对于青檀书院来说,鹿鸣宴意义还是重大,范景文的解元身份还是实至名归的,作为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北直人,范景文明显受到了追捧,这是其他寄籍附籍举人们难以享受到的殊荣。 “紫英也不必在多夸赞为兄了,为兄也清楚,若是能文才,愚兄还是略逊杨文弱的,便是侯氏兄弟也不输于愚兄,愚兄不过是占着北直人这个身份罢了。” 范景文倒是很坦率,并没有因为中了解元就狂妄自大。 “梦章兄,话不能那么说,规则既然制定出来了,那么大家就都必须要尊重,这个解元众望所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冯紫英不那么看。 要这么说的话,杨嗣昌和侯氏兄弟有着父辈的各种余荫是不是也是一种不公平呢? 世界上本来也就没有绝对的不公平,规则既然在那里,没有摧毁推翻规则的实力,那就要学会老老实实去适应,进而获取最大的收益。 从鹿鸣宴结束后出来,乘着几分酒兴,范景文和冯紫英漫步而行。 师兄弟俩要说原来在书院里不算关系最好的,冯紫英和本宿舍的许其勋关系最密切,后来方有度和宋师襄也日渐成为冯紫英的拥趸,再加上西园的练国事,这几个应当是与冯紫英关系最为亲密的,再次就是乙舍的王应熊、郑崇俭、孙传庭,甲舍的贺逢圣,再加上范景文,算得上相对较为密切的,再次才是许獬、傅宗龙、陈奇瑜、吴甡等几个人。 不得不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书院里虽然大家心思都主要是放在学习上,但是不可避免的还是会在学习和日常生活中因为各种接触多少和脾性原因而逐渐形成一个个大小亲疏不一的圈子。 这种圈子有些是显性的,比如北直隶的一拨,山西的一拨,湖广的一拨,江南的一拨。 再比如有些就是隐性的,甚至很多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比如冯紫英因为自己祖籍来自南直隶苏州,就和同为南直隶的许其勋、方有度、吴甡较为亲近,同样因为家庭出身原因,与同样家出名门的练国事相交甚厚,又比如因为长期生活在大同,与同样来自山西的郑崇俭、孙传庭乃至陈奇瑜关系都比较密切。 同样现在因为同在顺天秋闱,这一个多月来与范景文交往联系骤然密切起来,特别是经历了这一场秋闱和鹿鸣宴,又同时中举,那么这一帮北直的同学关系瞬间就拉近了。 在这些同学中很多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或明或暗的圈子,甚至要等到中了进士出仕之后才会逐渐觉察到,但是对于冯紫英来说,他却早就对这种圈子的价值意义十分明了了。 这即便是在现代社会都避免不了的东西,在封建社会这个时代,那就是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值得用起来的东西,同年同学同乡,哪一样都价值巨大,如果几个圈子还能共通交叉,那基本上就决定了这一辈子都要打上同党的烙印了。 当然这个也需要建立在基本“政治理念”一致的前提下,也就是所谓的同志,而在冯紫英看来,这个基本“政治理念”对于现在这个年龄阶段的这些同学们来说,还基本上是空白的。 他们心目中其实对于未来出仕之后该遵循什么理念,该代表什么群体,都还没有成型,要在他们未来的官场生涯中因为一场甚至几场政治斗争,或者主动或者被动的卷入到某些利益中去,经历几番波折洗礼,才会慢慢成型。 而这个时候恰恰是可以帮助他们树立最基本的一些理念的时候,这个时候一旦帮他们确立一些观点理念,往往要比他们入仕之后思维已经定型再来改变容易许多。 “我们北直隶以及陕西、山西本身就比其他地方承担了更多的责任和压力,每一次面临鞑靼人或者女真人的寇边时,我们都要付出最直接最惨烈的代价,我们北边的儿郎要付出最大的牺牲,百姓要承担更多的伤害,可一年树谷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北边的子弟怎么可能享受得到像江南湖广那样相对安稳和优越的学习环境?而寄籍附籍的这些学子们他们本身就享受了更好的学习条件,其实本该回各自籍地考试,只不过朝廷恩赏,允许他们在顺天考试,但一些必要的限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范景文有些惊讶于冯紫英的坦诚,“但江南承担了大周绝大部分税赋,很多江南士人也觉得对他们不公,紫英怎么看?” “这就是局部利益和全局利益的平衡问题了。”在考取了举人之后,冯紫英和范景文都具备了可以实质性探讨时政的资格了,因为从资质上来说,他们现在已经具备了选官的资格。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六节 播下一颗种子 “哦?愿闻其详。”范景文对冯紫英在时政方面的领悟力和判断力是十分景仰的。 连前后两任两人山长和掌院都对冯紫英这方面的天赋赞不绝口,整个书院也因此受益良多。 “朝廷目前情形就是如此,税赋严重不足,难以支撑北方越来越沉重的军饷开支,可是来自北方的外寇军事压力越来越大,朝廷没有一个长久持之以恒的应对战略,直接导致了东西两个方面都在承担这巨大的军事开支,这种军饷压力只能通过江南这种产出重地来承担,北方各地情形近二十年来水旱不断,各地都处于一种绷紧的边缘线上,根本无力支撑更多地税赋,……” 这个情况范景文也大体知晓,他就是河间府吴桥人,北地的艰难情况他很了解,小民百姓基本上都是家无存粮,根本没有应对灾荒的能力,一旦遭遇水旱灾害,那便是流民遍地,地方官府稍有应对不慎,可能就会是一场民变。 问题是这种情况近几年里是越发突出,这让范景文也是格外不解。 为何小民百姓从年头到年尾辛苦操劳,却总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稍有差池,便是倾家荡产,沦为丐盗? 即便是各方面条件都更好的南方,他也能从书院里一些南方同学那里了解到情况,同样好不到哪里去,沉重的田租赋税压得每家每户都喘不过气来,一旦借债,那基本上就是沦为佃户的先兆。 “紫英,山长和掌院都素来称赞你的眼光远见,那你觉得现在这样的情形能一直持续下去么?关外的女真人越发势大,鞑靼人的袭扰也未见减少多少,九边军饷累欠日多,边地逃亡军士日增,西南那边也说是土邦首领蠢蠢欲动,江南也还面临着倭寇的袭扰,咱们这大周朝这是怎么了,这才多少年,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呢?” 有些话有些想法观点是在考中举人之前没有资格妄言的,说了也没有人理睬,甚至还会觉得你书生妄谈天下事,不知天高地厚,但现在,作为举人,作为顺天秋闱解元的他,就有资格质疑和发问了。 范景文这个问题太大,大到了连冯紫英这个穿越数百年而来的学过政治经济学干过多年官员的角色都觉得难以回答。 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大周王朝,继承了前明很多弊端毛病,却又还没有积累到这个时间段上本该是明代张居正政改遗留下来的遗产,也没有因为隆庆开关缓解财政压力,可以说相当的危险。 加上引发这个时间节点造成明代财政大窟窿的三大征还只有一个壬辰倭乱发生了,另外两个还引而未发。 到底会不会爆发,冯紫英心里也没底,但从傅宗龙和王应熊这两个来自西南的同学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只怕这一劫跑不掉。 至于宁夏那边一劫,冯紫英甚至都记不清究竟是啥事儿了,只知道那边会有一场叛乱,今世会不会也有此劫,他不知道。 更为棘手的还不止于这些个麻烦和窟窿,貌似这大周的财政拮据状况比前世中同一时间线上的明代还要糟糕,元熙帝的六下江南应该是给整个大周留下了巨大的隐创。 这个窟窿不仅仅是财政上的,更是吏治和制度上的,不知道当年江南有多少官员和商人在这六下江南中得益得利,那么一旦永隆帝掌权会如何来看待这一切,这个盖子一旦揭开,冯紫英相信,无论永隆帝如何克制,这场狂风暴雨都不会小。 而最为关键的这大周内部还有着一个难以解开的死劫,太上皇、皇帝和前太子义忠亲王之间的连环套该如何来解开,权力的博弈最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了断,谁也无法判断,但毋庸置疑的是这场风暴过后,留给大周的肯定会是满目疮痍。 这种情形下,面对东北方向女真人正在处心积虑的积蓄实力为崛起而努力,北面的鞑靼人仍然是视中原为他们最好的饮马饱食之地,东面海疆上仍然还有野心勃勃未休的倭寇,还有西南面蠢蠢欲动的土邦,这还没有计算这大周内部如白莲教这样心怀不满的反叛势力,大周这个大棋局还真的是还没走似乎就进入了死局。 所以范景文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冯紫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见冯紫英不吭声,范景文也不催促,只是负手并肩漫步。 好一阵后,冯紫英这才慢悠悠的道:“梦章兄,你说的有一点不太对,那就是大周虽然立国不算太长,但是如果 我们把历史当作一条缓缓流淌的长河来看的话,其实大周从某个角度上更像是延续了前明,嗯,可能我这个形容不太准确,但的确如此,嗯,从朝廷文武规制和基本格局,都几乎是沿袭了前明,唯一就是天家一脉换了,……” 这个话有些大胆,但是确是不争的事实。 实际上这个观点也有不少士林中人,甚至朝廷文臣也私下间谈起过,只要不公开提,那就不算是什么忌讳。 “那么,前明的弊病基本上就没有怎么变化的就遗留到了我们大周,……” “哦?那紫英觉得我们大周继承了前明哪些弊病呢?”范景文对这个很感兴趣。 “嗯,当下最困扰朝廷的是财政问题,但是咱们朝廷主要赋税来自于田赋,可终大周数代皇帝,咱们并未开疆拓土,更多地还是守成,嗯,当然对原有的荒地肯定会加大力度开垦了,但是并不算多,那么我们的人口增长了多少呢?别的不说,光是京师城,从广元帝迁都三年后的三十万人增加到了现在的超过一百万,可我们大周土地却没有多少增长,而地里粮食产出同样没有多少提升,那我们拿什么来养活翻了几倍的百姓?” 这个问题不是没有人提起过,但是更多地人却是不在意,或者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加上很多地方对户口人口的统计流于形式,隐匿人口更成了一种普遍现象。 这个问题一旦提出来,那就成了一个严酷且无法回避的现实。 “是啊,米麦收成没有多少增长,可人口越来越多,而一旦遭遇灾害,如我们前年调查所获的情况一样,北方的水旱灾害发作的频率远胜于五十年前,这些恐怕都直接是导致小民百姓生活越发艰难的原因吧?” 范景文大为感慨。 “可是我大周就算是有意开疆拓土,且不说能不能做到,这周边的土地要么是苦寒之地,要么就是烟瘴之地,根本就没有像中原江南这等适合我们大周子民生存之地啊。” “梦章兄,其实咱们大周四周也并非像许多人所想象的那样都是苦寒烟瘴之地,梦章兄应该知道在前唐以前,江南不也是被视为蛮荒之地么?如果不是司马氏之乱之后大批北人渡江南下,哪里有今日江南胜境?” 冯紫英的话让范景文有些疑惑,“紫英,你这话愚兄就有些不明白了,现在大周周边之地如何能与江南相比?江南那个时候也只是缺乏人口开垦而已,但现在大周周边哪有可供开垦之地?” “梦章兄,那只是我们没有去寻找没有去发掘罢了,别的不说,安南和洞武故地,难道容不下千万子民?”冯紫英微笑着反问:“安南和洞武土邦对我大周历来不尊,早就该予以征伐收复故地,予我子民,只不过我大周当下……” 冯紫英摇了摇头。 但范景文同样摇了摇头:“紫英,你这一说难以让人信服,安南和洞武湿热烟瘴之地,而洞武更是与中原相隔千山万水,只怕就算是朝廷有能力拿下来,百姓也未必愿意去。” “梦章兄,你也高估了安南和洞武的艰难,实际上安南故地和两广差别不大,其河谷冲积平原之地甚是肥沃,而洞武虽然略差,但是我只问一句,若是迁民赐地,十年不征赋税,梦章兄觉得像两广云贵可有人愿意去?” 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当下百姓苦赋税之重久已,若是直接赐田免赋,那可真的就太有吸引力了。 范景文也不得不承认冯紫英这个说法极有诱惑力。 “若是十年不够,那便免征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又如何?”冯紫英进一步道。 这就让范景文无法抵御了,若真的是能免征三十年,那估计真的没有人能抗拒这般诱惑。 “紫英,你这个设想虽然好,但是却不切实际,当下大周哪有如此余力来这般?范景文迅速冷静下来,苦笑着摇头:“九边困窘状况未解,遑论其他?” “九边困境源于财赋不足,而财赋之困源于前明的商税和海禁之策,如果能够综合平衡一下其中利弊,朝廷能够敢开新路,未尝不能打破当下的僵局。” 冯紫英也只能讲到这个地步,毕竟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商税和海禁涉及到太多人利益,不是谁拍拍脑袋就能定的,就是皇帝加内阁都不行。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八节 一招接一招 “世伯,小侄以为……”冯紫英还想“挣扎”一下,试探一下王子腾的决心。 但王子腾显然没有给他这份侥幸,“世侄,此事不必再议了,就这么定了,一切由愚伯来负责操办,你回去之后禀报你母亲,我相信你母亲也应该明白其中道理和意义。” 见王子腾如此坚决,冯紫英知道此事不能再争下去,否则王子腾就要翻脸了,现在也不宜让王子腾觉察出自己一些心思,他只能装作无奈的点点头:“那小侄便一切听凭世伯的安排了,如此劳烦世伯,委实让小侄心里不安啊。” “呵呵,你我宜属一家,何分彼此?”王子腾笑得如同狐狸一般狡谲,看得冯紫英也有些脊背冒汗。 和这些老阴比打交道真的是不省心,稍不留意就要中他们的圈套,不过冯紫英也只是觉得烦心,他们目前还难以给自己带来实质性的威胁。 尤其是当自己考中举人之后,自己实际上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他们想把自己或者想把冯家拉上船,嗯,不让冯家下船,那还得要看他们有几分本事了。 何况在船上也未必就是坏事。 有些时候你下了船,便再也无法掌握船上的情况,而当需要船上的一些东西或者就需要这艘船的一部分甚至就是整艘船的时候,你在船上才更能发挥作用。 再说了,万一这艘船还真的在未来的大风大浪中侥幸过关没有沉呢? 这种现在冯紫英看起来几率似乎不大,但是却并非没有,这种事情本身就存在有许多不确定的变数。 “那小侄就不多说了,但凭世伯安排。”既然打定主意,冯紫英也就不废话了,很干脆的就表明了态度,“只是在客人上,还请世伯多斟酌了。” 王子腾深深的看了冯紫英一眼,而冯紫英这一次却没有回避,很沉静的与对方对视,王子腾点点头:“贤侄放心,愚伯明白怎么做。” “嗯,届时小侄也想请一些朋友,也就一并了,世伯觉得如何?”冯紫英轻描淡写的道。 “当然没问题,愚伯就多安排两桌便是。”王子腾不在意的道。 这件事情敲定,王子腾心中放下大半,心情也好了许多。 先前还有些担心冯紫英会坚决抵制,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让对方就范,王子腾心境一下子轻松下来。 “贤侄啊,你这可是真的为我们争了一口气啊,十四岁的举人,开天辟地第一遭啊,咱们这些人,除了贾家的贾敬考上了进士,却又自家不争气,这么几十年里,便是连秀才都没考上几个,举人更是就你这一个了,怎么样,明年春闱有没有把握?” 王子腾舒适的靠在椅背上,笑吟吟的端起茶来品着,这可不是端茶送客,而是真正的心情舒畅和冯紫英一道品茶了,“尝尝,这是愚伯一个老下属从杭州带回来的两山绝品。” 杭州不是龙井茶么?冯紫英还有些不太清楚这个时代的茶叶生产情况,但是西湖龙井名气那么大,这个时代应该有了吧? 但细细品来,味道的确清新宜人。 “世伯,您说笑了,您也知道小侄在秋闱大比中都是敬陪末座的侥幸过关,如何敢奢望春闱大比?” 冯紫英不动声色的谦虚着。 “这春闱那是汇聚了整个大周优秀士子,尤其是南直隶、江西、浙江、福建和湖广士子,那都是出类拔萃的,我们北地士子与其相比,仍然还有很大差距,小侄可不敢奢望。” 王子腾也觉得这冯紫英在秋闱中都是倒数第几名,这春闱大比的竞争更是激烈,大周士子都盯着这一波,但是他也同样知道秋闱大比的竞争实际上比春闱更激烈,而且春闱大比对时政策论的考核更为看重,这恰恰应该是冯紫英的强项才对。 “贤侄,切莫妄自菲薄,青檀书院素以时政策论成绩优异闻名,昨前年里你们书院上书的策论,连皇上和几位阁老都赞不绝口,太上皇看过之后也是十分感慨,说青檀书院所言若是能早几十年,大周许多困境亦可避免,……” 王子腾的话让冯紫英心中冷笑。 这位太上皇可真的是马后炮的典范了,当年若非他的各种折腾,岂会让大周现在变得这么不堪? 但折腾归折腾,这位太上皇玩弄权术的本事可半点不差,便是那几位号称大周最精明强干的阁老和六部尚书们,也一样在他手底下被折腾得欲生欲死,最终背了 一身骂名成为替罪羊滚蛋。 他早不早就内禅让自己儿子继位,自己却当这样一个幕后来遥控朝政,未尝不也是一种让自己儿子背锅的手腕。 而且你永隆帝还得背锅背得甘之若饴爱不释手,否则有的是人来想替太上皇背这个锅,比如那位前太子义忠亲王。 就是这样刻意造成的两相制约才能让他游刃有余的操控朝局,但是但是其他带来的恶果也许要等到他哪一天咽气之后才会真正爆发出来。 或许对这个家伙来说,那就是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吧。 “呵呵,能得皇上和太上皇这般夸赞,小侄估计山长和掌院都会受宠若惊了,不过这春闱的确是以时政策论为主,青檀书院的确也在这方面要比其他书院府学强一些,这一点小侄也不否认,所以这等事情大家心里也都没有数,只有等到考下来揭榜之后才真正知晓了。” 眼前这个少年郎是滴水不漏,王子腾也猜测不出这家伙究竟有没有把握春闱折桂,理论上来说,可能性应该不大,但是这家伙话里话外好像又颇有底气,这就让王子腾吃不准了。 想到这里,王子腾也就不愿意再绕圈子,径直道:“贤侄,你父亲远在榆林,愚伯也知道你在你们府里是个能够拿主意的,你年龄也不小了,而且也已经中举,有无考虑过自己婚姻大事?” “婚姻之事?”冯紫英心中一紧,还是来了,他假作沉吟:“世伯,我母亲倒是和我提起过,但当时我和母亲便说过,等到我春闱之后再来考虑,那个时候我也已经十五岁了,母亲也同意了,……” 王子腾也料到这家伙会有缓兵之计,不过他也有应对之策,“贤侄,你的年龄差不多了,不如这样,愚伯在京中多年,对京中贵人也多有了解,不如就由愚伯先行替你物色一番,若有合适人选,便你伯母与你母亲交涉,若有合适的便可先定下亲来,结亲事宜么,则由两家来商量,放到春闱之后也好,什么时候都可以再商量嘛,如何?” 一听到要绕开自己,要和母亲交涉,冯紫英就知道又被这厮给绕进去了。 自己刚才说是母亲同意,也就是要征求母亲意见,现在这厮也就要直接要游说母亲了。 这婚姻之事的确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在这个时代的确是天经地义不容辩驳的铁律,如果自己母亲真的认可了,这事儿还真不好办,关键在于自己母亲和自己的审美观择偶观有很大差异啊。 来到这个时空中,冯紫英就从未指望过什么自由恋爱两情相许这等奢侈的机遇,门当户对这是第一条,贤良淑德是第二条,无论是谁都难以逾越这两条。 具备了这两条,基本上就没啥可选的了,甚至样貌都不计在其中。 娶妻娶德,纳妾(媵)纳色,你要喜欢漂亮的,妖娆的,狐媚的,花式繁多的,纳妾(媵)啊,通房丫头啊,多的是,想要啥样的有啥样的,但正妻必须要具备那两点。 面对王子腾的这番“主动请缨”,冯紫英的确无法回绝。 没有理由啊,人家堂堂正二品的宣大总督,在京城中深耕多年,又是你老爹的世交,替你介绍牵线搭桥联结婚姻,哪里不妥了? 而且这本来也该是老爹老娘的权力,你说你要自己做主,你还真以为自己要翻天? 只能满脸欣悦的应承下来,也不知道这王子腾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距自己所知他家里可是没有嫡女,庶女也已经嫁了,就是不知道他王家还有其他女儿么? 若是像王熙凤这般火辣妖娆的,还真的让人有点儿心动,但也只能心动一下而已,绝对不合适。 吞了一口唾沫,冯紫英忍不住想要搓揉自己的脸。 这是前世带来的习惯,遇到棘手烫手的事情,便下意识的想要如此,当然他马上反应过来,在王子腾面前这般做就有些失礼了。 “世伯这般好意,小侄焉能不同意?”现在只能先答应下来,回去之后去做母亲的工作了。 冯紫英已经估摸着这王子腾怕是一已经有目标对象了,才会这般急迫的想要让自己先答应下来,到春闱还有四个月时间,这四个月时间里,只怕他就想要把这事儿给敲定下来。 问题是对方就是想要用这种联姻拉冯家和自己上船,嗯,这艘船的性质还要好好掂量一下,还只是单纯的为他个人或者王家的利益考虑,这却需要搞清楚。 如果是前者,需要分清利弊得失,如果是后者,那倒无关紧要了。 乙字卷 第一百四十九节 船上之人 “不去?为什么不去?”冯紫英收了大枪,不解的问道。 那边云裳早已经拿着汗巾来替少爷擦拭汗水了。 和这柳湘莲的一阵过招可真的的把他累得够呛,全身上下都快要湿透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身刀砍斧劈大枪挑的功夫可能上阵拼杀还行,但是要和柳湘莲这种完全是以个人搏杀的为目的的武技比,那就真的是送菜的份儿了。 “去干什么?去受人白眼,还是讨口残汤剩水吃?”柳湘莲也收了剑,不咸不淡的整理着手中的剑鞘和剑。 “这么些年,这些人名义上祖辈都是一口锅里舀饭吃的,说起来都是生死交情,但是真正当你家里落难了,何曾帮过你一星半点?若不是冯叔资助我一家,愚兄孤儿寡母一家怕早就饿死了,自打母亲过世之后,愚兄就看开了,这辈子就畅意人生,不想再受任何约束,师傅希望我回崆峒继承他的事业,愚兄都拒绝了。” 一袭雪白箭袖劲装更是把全身上下显得格外秀逸俊朗,端的是一个英姿飒爽的俏郎君,连冯紫英也得要承认柳湘莲的外形实在太具杀伤力了。 “可是你现在回来了,总要谋些营生才是,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厮混吧?” 冯紫英也知道这位柳世兄不是读书种子,也从未指望他能读书,但是这身好武艺若是能从军也未必不能有一番造化。 而且大家都是武勋子弟出身,这点儿人脉也能找得到。 纵然嫌榆林太远太苦,在这京营也好,龙禁尉也好,或者宣府镇或者大同镇,要谋个差使也还是有把握的。 “愚兄倒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柳湘莲一脸无所谓,“再不济不也还有你么?难道你还能看着愚兄饿肚子?愚兄琢磨着这明月楼不是又要开了么?听说是那忠顺亲王有意要扶那蒋琪官当头名,所以把那明月楼买了下来,要和南城的燕子楼和东城的绕梁阁一比高低,现在那燕子楼和绕梁阁都有意要招兵买马和明月楼打擂台呢。” 冯紫英皱了皱眉。 这位柳世兄空有一身好武艺,却自小喜欢唱戏,无论是唱功和扮相都是一等一的,这么些年在外游历看来也没有能一改他的喜好,现在回来了居然是想去唱戏。 这也难怪,这京师城里唱戏历来就是最受欢迎的活动,小唱班子都有好几十家,出类拔萃的也有十来家,深受京师城中大户人家欢迎,他们大多集中在帘子胡同一带。 论到唱戏的人,却要分类,而且是两极分化了。 那专业唱戏的,自然就是戏子伶人了,下九流,乌七八糟啥事儿都有,而那业余的,也就是所谓的玩票了,而且多是那有些身份的,就像是那王子腾的嫡长子不也就是喜欢登台扮角玩票么? 忠顺亲王贵为亲王自然不会去登台扮角,但是也在府里边养着一大帮角儿,没事儿就自己也扮角儿和一帮伶人在一起唱戏扮角,乐在其中。 那蒋琪官便是他府里最得宠的角儿,不过十三四岁,据说却深得忠顺亲王喜欢,现在忠顺亲王居然要为他买下一个戏楼来唱戏了。 这京师城里喜欢听戏唱戏的人多了去,便是冯紫英的母亲和姨娘一年里也时不时要请一些班子来府里唱上两回。 “湘莲兄,这唱戏偶一为之倒也无妨,若是要去以此为生,怕是不妥。”冯紫英皱起眉头委婉的劝导。 好歹也算是世家子弟,若是去玩票一把,倒也无所谓,若真的是要去成了专业伶人,那可真的就成了大笑话了。 大周沿袭明制,对娼伶都设有专门户籍,属于贱民,纵然你柳湘莲不会因为唱戏而改户籍,但是你这长期流连于这等场合却没有一个正经营生,那也会遭人耻笑诟病的。 柳湘莲也知道冯紫英所言是为自己着想,他也清楚这非长久之计,但冯紫英希望他可以走从军之路却又是他无法接受的。 军队里边便是讲求军纪,稍不注意就是杀身之祸,对于他这个懒散惯了的人根本无法接受。 “紫英,愚兄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至于说以后会如何,愚兄暂时没有想过,先就这么着吧,若是你日后有了造化,莫要忘了愚兄便是,没准儿你当了阁老或者总督,愚兄就能给你当个幕僚、护卫什么的,那想必我也还是能胜任的。” 对于柳湘莲的这番话冯紫英也很无奈。 他也曾为柳湘莲规划过几个去处。 一是从军,既可以去榆林自己父亲那里,谋个出身,但柳湘莲显然不愿意去那等偏远艰苦的地方,还可以留在京营,但柳湘莲的性子又很难去适应京营里这种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攀扯。 二是想办法进龙禁尉,以柳湘莲的武技水准,干个龙禁尉绰绰有余,无论是对外刺探情报,还是对内掌控密查,柳湘莲都完全可胜任 ,而且这等生活也不会太辛苦,但柳湘莲却不愿意去干这种不可避免要接触很多龌龊阴暗的勾当。 再有就只能去替自己做一些营生了,但这除非到万不得已,冯紫英不愿意替他安排,原本关系很好的世交朋友,也许就会因为这些生计而逐渐变味,甚至失去这样一个朋友。 既然他现在想要在玩票唱戏上高乐一下,也只能由他了。 “行了,紫英,你去忙你自己的事儿吧,别管我了,我自己知道怎么做。”柳湘莲摆摆手,“如果你想要在你的武技功夫上有所提升,我倒是可以陪你好好练练,嗯,一年之内可以让你让有很大进境,但是再要提升,恐怕就需要长时间坚持苦练了,但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如此,……” 冯紫英也的确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提升武技水准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去花费在这上边,有当下这种水准,如柳湘莲所说,一般三五个人是伤不了自己的,但真正遇上了专门的刺客和高手,自己就是再练三五年一样白搭。 只是冯紫英对柳湘莲居然无意进入军队和龙禁尉感到十分失望。 《红楼梦》书中的柳湘莲无所事事,最后居然出家或者沦为强梁,这让冯紫英觉得很不可思议。 当然今世会不会如此,谁也说不清楚,但对方显然是一个性格有些特立独行的,不愿意走别人为他设定好的路径,这也让冯紫英有些无奈。 一个世交好友,而且也觉得对方各方面都不错,居然宁肯去玩票唱戏,却不愿意寻找一个正经营生,只能说这个人更喜欢这个时代的非主流生活。 但你也不能说这种非主流生活就不好。 换了在前世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和环境里,这种非主流生活没准儿比百分之九十九的普通人还活的滋润自在,那个年代的戏子伶人可真的是太有范儿了。 既然试图改变柳湘莲命运轨迹的想法失败,冯紫英也不会去勉强对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和命,有些人可以改变,有些人则不愿意改变。 冯紫英的中举庆贺宴最终还是摆设在了冯府里。 总计达到了六桌客人。 这年头酒楼请客一般是比较普通的宴请,或者随便对付一顿的居多,真正的大户人家,鲜有宴席设在酒楼的。 这个时候就能显现出冯府目前的规模略微小了一些,好在稍稍挤一挤,也算是勉强能够容纳下。 段氏无法拒绝王子腾的这个建议,实际上冯紫英最终也还是给母亲了一个接受的最终意见。 人家“一番好意”,你没有理由拒绝。 客人名单是王子腾帮忙草拟的,原来四王八公十二侯以及其他一大批跟随太祖打天下的武勋后代们,大多都包揽了进来。 当然经历了七八十年时间,仍然有许多早已经没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能够踏入冯府参加这样一个庆贺宴的,多少都还是有些身份的。 像柳湘莲这一类的自然也就被排除在外了,当然这是王子腾拟定名单中没有的,而冯紫英邀请柳湘莲那是另外一回事。 王子腾除了草拟名单外,也还帮忙联系了一些客人,当然最终请柬要由冯紫英亲自送上门,但是若是没有王子腾来打这个招呼,这些人未必会因为一个武勋子弟中举就要接受邀请,或者接受了也只会派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来出席。 “来,紫英,我来为你介绍一下客人。”当客人们开始陆续到来时,王子腾俨然一副冯紫英世交长辈的架势,为冯紫英一一介绍客人。 “东平郡王穆檀穆王爷,王爷,许久不见了,这一位是咱们武勋子弟中最优秀的一个,冯自唐的嫡子,冯紫英,今科顺天秋闱举人!……” 这就是四王之首的东平郡王穆檀?贾府那副对联落款者穆莳的孙子穆檀? 略微显得有些瘦削的面颊看上去阴沉,颧骨高耸,气势倒是足了,但是却多了几分森然的气息,让人不太愿意接触。 “小侄见过王爷。”拱手大礼,冯紫英还是有些惊讶这一位居然会亲自出席。 究竟是王子腾的面子够大,还是其他原因?冯紫英不相信自己一个中举会引来对方如此看重,再说这四王现在有些日薄西山的架势,但是瘦死骆驼比马大,这么些年来,四王还是结交了不少军中重臣宿将的。 “免礼,果然是我武家英才,自唐有此子,也该心满意足了。”似笑非笑的咧了一下嘴,这位东平郡王上下打量了一下冯紫英,目光里有些复杂,似乎隐藏着什么,但冯紫英却说不出什么味道来。 东平郡王刚进去了,却是又一个大人物到了。 这一位连冯紫英都认识,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伯牛继宗,王子腾的继任者,他也亲自来了。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节 泾渭分明 对这一位,冯紫英还是要予以特别尊重的。 一方面人家现在是实实在在的二品大员,而且是掌握着京师城中最雄厚的一支军队,虽然作为武将要调动没那么容易,但是他毕竟是这只武装力量上的最高领导人。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老爹和八公中的镇国公牛家、齐国公陈家、修国公侯家较为熟悉,甚至像宁荣二公贾家都要略逊一些,也不过是这几年因为自己的缘故才熟悉起来。 “小侄见过牛世伯。”冯紫英又是大礼。 “唔,自唐生了个好儿子啊,读书是好事,不过也别学着那些个文官那种皮里阳秋口蜜腹剑的德行,咱们武勋后人,还是得有点儿武人的阳刚英武之气,……” 牛继宗这厮从来就不掩饰对文臣的不满和轻视,冯紫英也知道王子腾就任宣大总督之后,卸任兵部右侍郎,而兵部右侍郎由原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柴恪出任,并协理军营戎政。 柴恪可不是简单人物,性子素来忠勇刚硬,一上任便以开始履行职责,以兵部右侍郎职位开始介入京营的实务,弄得牛继宗极为不满。 但是以文驭武乃是大周国策定制,除非是需要军事行动时方才会由皇帝用过兵部授符并发令授权给京营节度使掌握战时调兵权,日常经营事务更主要还是由这位协理军营戎政的兵部右侍郎来负责,作为京营节度使的武将反而不能干预。 王子腾能以京营节度使兼任兵部右侍郎已经是破了惯例,那一段时间里可以说整个京师城就是他一言而决,所以这等特例也只能短暂过渡,否则皇帝就真的睡不着觉了。 牛继宗虽然才接手京营节度使才一年多时间,就已经和柴格闹得不可开交,几次因为军务问题闹到了皇上和太上皇那里,每一次都是各打五十大板,依旧如故,如今京营内的针锋相对也是越演越烈。 齐国公陈家和修国公侯家今日也都是家主亲到,像陈家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和侯家的世袭一等子侯孝康也都到了。 …… ”紫英,这一位熟悉吧,平原侯蒋家蒋成寿,他爹是世袭二等男蒋大人,……”来的是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也是一身白袍,若是没有柳湘莲对比在前,这一位还真的称得上是风度翩翩卓尔不凡,但是有了柳湘莲作对比,就显得有些粗糙了。 “小弟见过蒋世兄,蒋世伯在腾镶左卫担任指挥使,小弟上月曾经碰见过,……”冯紫英觉察到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些虽然不是家主亲来,但是也基本上是派遣了嫡子前来,以示重视,这就更让他感觉到了纳闷儿了。 关键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职务,而且分量都不轻。 像这一位,平原侯蒋家的嫡子蒋成寿,其父蒋子宁就担任四卫军中腾镶左卫指挥使,而四卫军乃是独立于京营的一支武装力量,或者说就是宿卫力量,由御马监直接掌管,不属于兵部管辖。 之前那位定城侯谢家的谢鹏飞,他爹就是世袭二等男谢鲸,也是五军营游击将军,手中掌握有三千城守营兵力;还有那位景田侯裘家家主裘良,他就是五城兵马司中南城兵马司指挥使,也是手握大权。 那位襄阳侯戚家的家主戚建辉,世袭二等男,乃是勇士营指挥使,同样也是直属于御马监管辖,不归兵部。 这些属于十二侯或者十二侯之外的武勋贵族才是当下真正的掌握着京师军权的中坚人物,看得出来这帮人和王子腾关系莫逆,不知道这是不是王子腾敢于放手京营节度使的倚仗? 冯紫英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一切。 他相信王子腾造出这么大的势来,肯定是有其特别目的的,绝非只是为自己庆贺什么中举这么简单。 冯紫英还没有狂妄自大到这种程度,一个举人固然可喜可贺,但还不至于让王子腾这等二品大员如此大动干戈。 而且,从这些人来客也可以看出,这不是简单的敷衍了事,要么不来,来了的,起码也都是家中嫡长子这类算是能够代表家族的角色,无论今天这顿饭如何,起码人家是把态度表明拿足了的。 当然还有很多人没来,比如南安郡王萧君远和北静郡王水溶都没来,只是托人送了贺礼来,同样理国公柳家和缮国公石家、治国公马家、川宁侯岳家、寿山伯何家、景田侯井家等不少武勋之家也都只是托人送了一份礼来便罢。 当蓟镇总兵陈 敬轩和龙禁尉千户张瑾和副千户赵文昭到来时,整个宾客席中引来了一阵冷场。 很显然这不是王子腾邀请来的客人,但是人家能来,就是给你面子,但是当看到冯紫英笑容可掬的迎上前去时,王子腾、穆檀以及牛继宗等人才都下意识的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居然是冯家大郎自己邀请来的客人?! 陈敬轩是蓟镇总兵,也是宿将,但是他却和在座的绝大多数人不一样,他虽然武将世家出身,但是却是其先祖却是前明宿将,后来投效了大周之后获得了重用,与这等从一开始就与太祖打天下的从龙之臣截然不同。 但陈家自大周建立以来一直忠心耿耿,颇受朝廷重用,在山东民变之后,陈敬轩因为平乱有功,转任蓟镇总兵官,算是一个不小的升迁。 至于说张瑾和赵文昭就不用说了,这是龙禁尉的人,官职品轶虽低,但龙禁尉从来就不是以职位高低来看,而是以他的差使来看,便是一个把总百户,到了关键时候,都一样可以让你二品大员俯首帖耳。 不过龙禁尉从文武分途来说,也算是武职,所以这一次邀请也不算突兀。 陈敬轩显然也没有意识到这一次庆贺有如此大的规模,而且在看到来的这些宾客之后他也微微变色。 很显然他也意识到来的这帮客人的来历。 不过他倒也没有太在意。 冯家是武勋家族,但是他不是,他是看在了冯紫英面子才来的。 而且他也知晓冯紫英与现在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乔应甲关系密切,同时有去了现任吏部左侍郎齐永泰一度担任山长的青檀书院读书,被视为齐永泰的衣钵传人,与文官群体关系紧密,现在更是中了举人。 可以说此子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不趁着现在把关系处好,盖等何时? 再说了,人家正式邀请自己,那也是对自己的一份看重和尊重,这是等都等不来的好机会,岂能不来? 在看到张瑾和赵文昭出现之后,陈敬轩心中就更笃定踏实了,他早就知道这位冯家大郎的政治敏锐性不差,看看,连张瑾和赵文昭都请到了,名义上这是山东民变打下来的交情,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未尝不是另外一层昭示。 王子腾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些小瞧了这位冯家“贤侄”了,没有半个文臣,也没有他的同学,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意图来的,但是却又插入了几个“外人”,嗯,同属武臣,但是却不是一路人。 如果请来了文臣,那无疑会让这顿庆贺宴变得局面尴尬,冯紫英并没有这么做,很好的照拂到了这些人的面子,但又有同属一个体系内的“外人”,这份心思连王子腾都不得不承认很是处心积虑。 …… “诸位,今日是自唐的大郎冯铿今科顺天秋闱中举的大喜日子,自唐远在榆林为国,我这个当伯父的也就义不容辞的担起这个担子了,咱们这里边绝大多数人都是当年跟随太祖一起打江山的后人,也有与大郎历经战危的朋友,……,今日在这里我们举杯祝贺……” …… “真没想到冯家现在居然还有这等威势风光,我还以为冯家早已经没落失势了呢,没想到连王大人、牛大人都来了,嗯,那一位还是穆王爷呢,……”赵文昭觉得自己有些走眼了,此次本来没有邀请他,但他恰巧从山东回京公干,在邀请张瑾的时候得知他回来了,自然就不会漏过了。 “嗯,文昭,这里边有多少人是真心来祝贺这位冯举人中举的还不好说呢,王大人这般热心积极委实难得,呵呵,不容易啊。” 张瑾一边轻笑着,一边也在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些寻常难得遇到在一起的武勋们。 他现在回任龙禁尉的北镇抚司,而且也算得上是同知卢嵩的嫡系心腹,所以看问题自然也不一样了,自然也要比赵文昭这个长期在山东的下属知晓的东西多得多。 同时他也知道赵文昭和冯紫英是一直有联系的,甚至冯家在山东的一些营生产业也通过了赵文昭勾连关系,赵文昭也没有隐瞒他。 对于武官们,龙禁尉是不太忌讳的,但是对于文官,龙禁尉还是更愿意保持一种较为良好的关系,或者说敬而远之,毕竟在龙禁尉中高级官员的晋升人面上依然要通过兵部武选清吏司,而文官群体对外的团结程度也不是武官所能比的。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二节 烧灶?(补昨日更!)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客人们终于渐渐散去。 冯紫英累得够呛,但是心里边却一点儿都不爽。 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上了王子腾的一个恶当,这厮绝对不是为了自己中举庆贺那么简单,而是有他自己的意图。 起码不是纯粹为了自己中举,但是名声却全部被自己一个人扛了。 他感觉王子腾搞这么大一出动作来,是有意为之,嗯,既像是一种试探,又像是拉拢,更像是一种宣示。 但试探什么,拉拢的目的,宣示什么,宣示给谁看,冯紫英还吃不准。 可这一番动作针对的无外乎就是几方面的人,太上皇,义忠亲王,以及皇上,嗯,甚至也包括这个群体内部那些个首鼠两端见风使舵的人,甚至也可能是包括这几方面的人都在内。 也幸亏自己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所以才会有所安排,否则就真的白白成了一个工具人了。 王子腾已经起了异心了,或者说有了一些野心。 这是冯紫英的判断,但是也只是起了异心,有了野心,但应该还处于一种萌芽状态,他想要抓住一些更多的东西。 京营节度使这几年他也不是白干的,的确拉拢住了一些人,嗯,准确的说今日来的只是武勋群体中的一部分,他这是在刻意释放一些信号。 当然他有这份野心异心并不是说他想要造反,而是要想在未来的博弈中拥有更大的资本,获得更多的好处。 真的是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这个人并不是那种唐突鲁莽之辈,所以动作还是很稳健,起码你现在是看不出端倪来的,甚至给哪一方面都会带来一个感觉,嗯,就是他可能一直是准备投向我这一边的,但是因为各方面因素,我需要隐忍保持低调,但你可以相信我,我一直是向着你这边的。 不得不说,能把这一出玩到位,很不容易,更像是走钢丝,稍不注意也会两头不讨好,最终把自己玩进去。 一直到把所有客人送走完,最后只剩下了张瑾和赵文昭。 “紫英,好自为之,以我之见,你日后前程远大,不可限量,朝廷大殿中必有你一席之地,完全没有必要去掺和这些。” 张瑾在临行之前,还是给了一句忠言。 张瑾这番话还是让冯紫英有些触动,没想到最靠谱的人居然是来自龙禁尉。 这不由得想起柳湘莲的话,往往你觉得最可靠的,其实都是对你最残忍的。 张瑾的忠告无疑是看出了一些什么来,也应该是由衷之言。 在他看来,冯紫英既然已经明确了要走文官之路,就没有必要和这些武勋贵族搅和太深,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和雄心,所以冯紫英只有心领了。 不过今日这一宴,倒也并非全无所得,起码冯紫英看出了王子腾的一些端倪,同时也能更深刻认识到这个武勋群体当下在大周这个棋盘中的分量。 永隆帝不敢轻举妄动,太上皇有所仗恃并非无因,看看来的这一帮子武勋子弟就能知晓一二,遍布京师城中各方。 从京营三大营中的五军营、神枢营和神机营,再到作为宿卫的四卫营、勇士营,另外还有一支有皇室宗亲直领的旗手卫力量,以及负责日常治安的五城兵马司,无一不由这些家族以及他们的子弟们所渗透。 旗手卫这支力量是由前明的上二十二卫裁撤演变而来,执掌旗手卫的便是忠顺亲王张怿。 虽然这些年来,朝廷也在有意识的以边军武将武官调入这些诸部中,同时也在加大力度裁撤置换,但这毕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而且也要顾及这些武勋们的感受,所以就目前来说,这些武勋家族仍然在京师城中的武装力量中占据着主导地位。 但冯紫英同样也看出了一点,实际上像所谓的四王八公十二侯中,四王八公没落之势日趋明显,四王不必说,虽然有世袭罔替的郡王之位,但也是表面荣光,内里却难有多少作为。 八公最为明显,现在除了镇国公牛家和理国公柳家这两支算是在京营和四卫营中占有一席之地外,像其他六公基本上都不成气候,顶多是些子弟能进入,现在看来也并没有什么出色之处。 倒是十二侯和那些不入流伯子男以及一些杂号将军,比如像冯家这样的武勋家族,却占据了京师城中各大武装力量的 中坚位置,甚至也就还有像王子腾、冯唐这样的优秀人物就直接跳出了京师这个圈子,外放任官了。 原本在冯紫英看来,王子腾既然像自己父亲一样跳出了京师城这个圈子,就该好生在外避祸才对,没想到这厮居然又突然跳出来玩这一出,现在看来这厮应该还是有些更大的想法。 不能说对方这样的选择就错了。 王家和冯家还不一样,冯家本来就是武勋集团中的边缘化或者个别化角色,几十年前就已经脱离了京师这个圈子在外打拼了,虽然也还有武勋之后这个印记,但是只要坚决不参与,应该还是能躲开这一劫的。 但王家不一样。 王子腾当过京营节度使,而且时间不短,相当多的部属都还唯他马首是瞻,王家子弟也还和这些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想要一下子撇清没那么容易。 更何况恐怕王子腾自身也不愿意就这样轻飘飘的出局,富贵险中求,而且他似乎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来,难免就存着一些心思了。 王子腾既然如此大方的展示他的“力量”,冯紫英自然也不会“客气”。 老爹作为这整个武勋群体中唯一一个外放担任总兵官的角色,而且正值壮年,加上自己走上了科举文官之路,可以说冯家的兴旺发达指日可待,自然也就有人愿意来交好烧灶,哪怕现在冯家已经不算是冷灶了。 但是毕竟老爹还在外边,自己也还只是一个未选官的举人,还只是处于一个蓄势待发的阶段,对于很多人来说,现在投资烧灶一样是有利可图的。 当客人们全数散去之后,冯紫英回到母亲房中,却看到母亲和姨娘们正在清点着这些客人们送来的贺礼,并一一登记造册。 这些人情往来都是要记清的,日后人家有个三姑六婆生病做寿,都要走动还情的。 当然这一次冯紫英这个中举祝贺宴略微有些特殊,而且又王子腾在其中帮忙造势,肯定情形略有不同。 看见冯紫英进来,段氏脸上愁容稍微放下一些,“铿哥儿,今日这情形好像有些不太对,……” “哦?怎么不对?”冯紫英心中一动。 “有些人虽然送礼略重,但是也在可承受范围之内,毕竟这些人都是一直走动着的,但有些人,嗯,甚至有些人都没来,以前也没有什么交道来往,却送了很重的厚礼,所以娘和你姨娘们都有些吃不准了。” 小段氏也插上话:“这些事情本来不该是你操心的事情,但是姐姐和我们都觉得恐怕还是要让你来斟酌定夺一下。” 一屁股坐下,小段氏已经把两份名册递了过来,“这一份是来了的客人,这一份是没来的客人,嗯,最后是没有邀请的客人但是送了礼来的。” 冯紫英先从来了的客人看起。 当先是东平郡王穆檀的送礼,一尊紫檀木文昌星君像,老物件,另外还有两百两黄金,这算是有些略重的礼物了,冯紫英忍不住皱了皱眉。 两百两黄金按照现在大周一比十二左右的兑换,相当于两千四百两白银,入股再加上一尊紫檀老物件,加起来少说也是五六千两的价值了。 “娘,姨娘,这东平郡王我们家照理说交情不多,为何送如此重礼?他们家办事时,我们可曾去过?”这第一个就如此隆重,让冯紫英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本来有一些思想准备,但是连东平郡王都如此重礼,这就不合理了,东平郡王和冯家是没什么瓜葛关系的。 很快就有丫鬟把一本老名册送了过来,谢姨娘便开始在其中寻找,然后找到:“元熙三十四年,东平郡王母亲去世,府里送去金佛一尊,价值在二千两银子上下。” 郡王嫡母去世,这是大事,甚至比自己这中举更重大,毕竟自己只是家主嫡子,而且没准儿下科还要春闱,还要娶妻,甚至生嫡子的时候,这些一连串事宜都要考虑进来。 以冯家和东平郡王的关系,其母去世,送上三千两银子已经算是相当尊重了,若是以冯紫英理解,只怕一千两银子上下的礼物才是合适的。 也就是说,如果按照管理常理,东平郡王要来还礼,哪怕是承了王子腾的情,也不应当超过两千两的礼物,但是这不但超过了,而且大大超过了,光是这一个就让冯家的人坐卧不安了。 看见母亲和姨娘们望过来的目光,冯紫英心中也一样拿捏不准,看来还得要给父亲那边去信,了解一下东平郡王这边究竟和自家有何种关系,若是没有特殊关系,那便是有问题了。 乙字卷 一百五十三节 送礼有奥妙,收礼要清醒 目光继续向下,冯紫英看到了西宁郡王送上的礼物。 西宁郡王本人没到,但是世子来了,也是也三十多岁的男子,不过看样子酒色过度,送上的礼物是一对玉如意,按照宿姨娘的判断,应该在一千两银子上下。 苏姨娘家中便是从事玉器行当的,对这方面是很有鉴别能力的。 冯紫英认为这才应该是四王与冯家的正常关系体现,一千两银子左右的物事。 南安郡王和北静郡王都没来,送来的物事比如画和书法,外带一些金银物事,总计价值都在八百两银子左右,和西宁郡王那边相差不大,这让冯紫英对东平郡王这边的这份厚礼越发怀疑了。 相比之下,八公镇国公牛继宗送来的是直接黄金五百两,齐国公陈家送来的礼物是一对玉佩,但是这玉佩品质就要比西宁郡王那对玉如意强多了,按照苏姨娘的估价,起码在五千两银子以上。 修国公侯家送来的是个一幅古画,应该是前宋徽宗赵佶的一幅画《柳鸦芦雁图》,府里边的人都无从判断价值,因为这古画一道,的确水太深,但是冯紫英相信以修国公送来的礼物不至于是赝品,加之恐怕也不会低于五千两白银才对。 荣宁二府也有人来,荣府来的是贾赦,宁府则是贾珍。 荣国府送来的是一根金丝缠玉带,据说是前明名家所作,价值多少也是无从得知,但是应该在两千两上下,而宁国府那边送上了两张完整虎皮,估计也应该值一千多两银子。 以冯紫英对当下荣宁二府的了解,这恐怕也算得上是荣宁二府比较重的礼了。 荣宁二府的底蕴与其他六公已经明显拉开了差距。 镇国公牛家不用说,便是齐国公陈家和修国公侯家,陈瑞文没有任职,也只是一个虚衔的威镇将军,但是其嫡子却挂着龙禁尉的指挥使,另外一个嫡次子则在选锋营中供职。 选锋营同样隶属于御马监,其实就是从四卫营和勇士营中抽调出一部分机动精锐力量组建而成。 修国公侯家侯孝康同样只有一个世袭一等子的虚衔,但其嫡子则娶了长公主建阳公主之女,也就是卫若兰长姐,同时在宗人府经历司担任主事,算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安排了。 这基本上算是一个对整个武勋群体家族实力的检阅了,冯紫英默默的揣摩着,除非有特别用意,如果按照正常的人情来往走动,基本上就能看得出来一个大概。 像和冯家关系略为密切的十二侯以下的世交,大概礼物都在五百到八百之间,关系平淡甚至没有来的,礼物价值在二百到四百两之间。 但也有一些关系十分密切的,比如锦乡侯韩家,直接送来四对金锞子,重达一百五十两,价值一千八百两银子。 卫家同样也送来了一对玉如意,但是起材质也比西宁郡王送来的好得多,起码价值两千两。 “这是弘武将军陈道先送来的蓝田玉璧?”冯紫英看着这对玉璧,有些吃不准了,这就有些过了,按照他的判断肯定价值不菲。 “铿哥儿,这是最贵重的礼物,按照你苏姨娘的估计,价值当在万两左右。”段氏也是知晓陈道先的,“冯家和他们家没有这么深的交情,八年前陈家老夫人祝寿,我们也只送了一个玉佛,价值不到一千两。” 冯紫英也颇感疑惑和棘手。 陈也俊和自己还算熟识,但是关系却不及韩奇和卫若兰,陈家与冯家关系也不及冯家与卫家、韩家关系,但是这一位弘武将军不但亲自到来,而且还送了这样一对玉璧,这就太不可思议了。 “还有不太寻常的么?”冯紫英想不明白,而且他可以肯定,父亲肯定也不明白这弘武将军陈道先的这番做派是何用意。 “还有这几份。”小段氏专门为冯紫英指出了名册中的几个。 冯紫英粗略一看,都在两千两左右价值的礼物,大概有五六人,而且除了两人之外,其他都是没有来,也没有邀请。 这种可以说毫无交往,或者说顶多算是点头之交的,送上已经超过了关系相当密切的世交关系的厚礼,必定是有所图的了。 冯紫英没有再看下去了。 这种送礼,在他看来无外乎两种,一是烧冷灶的,嗯,哪怕 已经不算冷灶了,看好冯家或者老爹和自己的前途的,提前来占个位,卖个好。 这一点冯紫英不会拒绝。 因为他未来也需要这一样一个群体,提前布局打下一些交情没坏处,而且本身老爹也属于这个群体,天然就有亲近感,人家觉得你有前途来抱粗腿,很正常,可以理解和接受。 还有一种那就是有所图谋的了,这个图谋是指某一特定情形下的,而非冯家了。 这是最难判断的,甚至你都无法去问,像东平郡王和陈道先这种,你能说人家那里不妥么? 但毫无疑问,这世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爱,凭什么几千上万两银子送给你,除非你有他们确定了的可兹利用之处,而且是大用,而非那种先来烧灶买位置那种。 一时间搞不明白的问题,冯紫英就不去操心了,这等庆贺送礼,便是都察院都不会过问,除非你的行径明显触及到了一些具体问题。 一句话,这年头,收礼从来都不会出问题,关键在于你自己的行为会不会出问题,出了问题,那就是一起拉清单了。 “娘,姨娘,这个清单造册保管好就是了,我会写信给爹说明。”冯紫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想了想,“也不必大惊小怪,儿子也算是中了举人了,以后如果中了进士,恐怕还要面临更多类似的情形,谁让儿子现在万众瞩目呢?” “但铿哥儿,这些……”段氏还是有些不放心。 “没事儿,人家来道贺,我们总不能拒之门外吧,再说了,真要什么问题,也不会是因为这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儿子知道怎么处理。”冯紫英很潇洒的摆摆手,“正好,娘前几日里不是说要花把周围的宅子给买下来么?这不正好?” 一说到这事儿上,段氏立即就不淡定了。 “铿哥儿,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这摆六桌客人就已经有些摆不下来了,而且来人来客,我们府里的丫鬟小子们都已经跟不上了,你也渐渐大了,那偏院也太小了一些,还得要重新安排一下,原来因为主要是为你爹起复的事情奔走,所以不敢考虑这些,现在必须要考虑起来了。” “母亲的意思是要把东边那两家宅子买下来?”冯紫英知道这也是母亲策划已久的事情了。 从大同一回来就一直在琢磨这事儿,东边两家宅子亦是太过破旧,紧邻神武将军府难免有碍观瞻,但人家那是两兄弟的老宅,虽然破落了,你却不能强迫人家重新整修吧? 当时母亲就存着心要买下来,但是人家要价太高,两家人大概也是揣摩着这神武将军从大同当了一二十年总兵回来,肯定捞了不少,自然就要狮子大开口,加上父亲回京之后一直不愿意在京师长久呆着,想要谋起复,所以搁了下来。 现在父亲已经去了榆林镇,那边看着男主人走了,也觉得恐怕这桩生意怕是捞不着了,所以价格上一下子放下来许多,前段时间甚至主动托人来找冯家问有无意向买下了。 “嗯,铿哥儿,你两个妹妹年龄也会渐渐大了,也不能一直跟着你姨娘身边,所以娘也在想,索性你爹也不愿意我们去榆林,那么就得要考虑在这京里长久住下去,东边那两家宅子破烂是破烂了一些,但胜在宽大,还有一处池塘,如果能够把后边那个旮旯院子一并买下来,咱们冯家也可以把这里当作祖宅了,……” 冯紫英忍不住为之咋舌,这母亲咋地就一下子变得这般大方起来了? 东边隔壁两家倒也罢了,这后边大杂院子那是十几二十家呢,这年头要让这些人搬走买下来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冯府的确狭窄了一些,和荣府宁府这些带着花园后院的大府邸比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人家是几十年的国公积淀,你这刚从大同回来的土包子,一个杂号将军,能比么? “母亲,这后边旮旯杂院可不好买下来,且不说人家太多,也麻烦,弄不好还要落个强买强卖的名声,……”冯紫英皱起眉头。 “铿哥儿你怕是不知道吧?七月大雨内涝,这城里城外倒了不少房子,咱们这背后的大旮旯院子泡了好几日之后,一夜里便倒了二三十间,打伤了四五个,所幸没有死人,现在这院子大半都是破烂不堪,根本无法住人,而这些人家也根本无力重修,就这么撂在那里,也是他们有人打听到我们有意要买东边这两家,所以才找上门来,希望我们行行好把这后边大旮旯院子买下来,……”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四节 羡慕嫉妒恨 小段氏的话让冯紫英都有些懵了,还有这等事情?但转念一想,这还真的有可能。 这年头京师城里住着的穷人太多了,这等一片几十家,全都是几十上百年的土坯房,一旦浸水太久,再反复几次大雨,就真的没救了。 而且京师城里要重修房屋对于这等人家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真要修的起房子的也不会住在这等地方,唯一办法便是采取所谓的置换,把位置好的置换一个城厢城外的,然后用腾挪出来的银钱去修房子或者买房子。 这也基本成了京城中各家豪门望族扩建新建府邸的老套路,不然在内城里边,尤其是大小时雍坊、南熏坊、咸宜坊、金城坊这些最为紧俏的地段,早就没有空地了,你怎么扩建新建府邸? 而真正有这些地段府邸的,人家也都是有权有势的,谁会卖给你?除非是属于朝廷的,皇上赐给你,但这种情形少得可怜。 唯一的办法就是遇到这种内涝或者火灾、地龙翻身这一类的情形,穷人们房子淹了、烧了、垮塌了,没办法居住下去了,为了生计只能让出好地段的土地,然后搬迁到外城乃至城厢地段去,这样置换还能的一笔银子用来建房和其他生计。 这京师城中要说对这些穷人房子宅邸巧取豪夺的不是没有,但是说实话不多。 因为就在这都察院眼皮子地下,那些个御史们本身就愁着找不到咬的人,你要送上门去,那他们求之不得,那代价太大,所以反倒是像现在这种方式是最常见也是最受大户人家欢迎的。 冯紫英不是圣母,他自问也没有那个能耐去帮助所有因为洪涝淹没垮塌了房屋的穷人,在这个时代你要去这么做,恐怕首先就会面临这种质疑、攻讦,沽名钓誉算是轻的,心怀叵测,邀买人心,甚至可能更大的帽子都能给你扣上来,所以他从未想过。 一切都得按照这个时代正常的节奏走,这才是在这个时代生存的正确方式,他能做的就是推动这个时代尽快前进。 “母亲,这等事情,还是您自个儿琢磨了,我就不好插话了,但儿子提醒一句,买旁边两家宅邸没啥,但后边杂院得掂量着点儿,坊铺都得要打点到,最后和西城兵马司这边也都要招呼到,避免日后不必要的麻烦,这京师城里不比大同,多一份心没错。” 冯紫英的话让段氏很高兴,能考虑到这一层,说明儿子真长大了,她当然也考虑过这些事儿,涉及到几十户人,这宅邸地契还有没有,在不在,有没有变更,都得要弄明白才行。 “铿哥儿,要说咱们家现在小了点儿,但把东面两家盘下来拆掉一些重建一些也就差不多了,但你爹来了信,说想要让你大伯娘也回京师城,所以才要多建一处,……” 大伯娘?冯紫英迟疑了一下,他还有点儿印象,“是大伯那位方姨娘?” “嗯。”段氏也叹了一口气。 冯紫英明白了,大伯嫡妻无出,而且早逝,几位姨娘中只有这位方姨娘生有一子,原本大伯如果还在,也许要扶正的,没想到大伯却战死呼伦塞不说,这个儿子也夭折了。 冯家也同意这位方姨娘改嫁,甚至还愿意陪嫁一笔厚重的嫁妆,但是这位方姨娘却是整日吃素念佛,不愿意再嫁了,其他几位姨娘倒是改嫁了,这样自然冯家也没话说,就这么搁了下来。 现在大同那边估计冯家暂时是回不去了,只剩下这位大伯娘还在那边,照应也不方便,所以父亲才要考虑让其搬回京师城来,免得有人说闲话说冯家不管这个未亡人。 “母亲,这是应该的,既然大伯娘还在,那么咱们冯家理所应当的要承担起她以后的生活。”冯紫英慨然道。 段氏迟疑了一下,在小段氏的目光示意下才又忍住了嘴,没再说什么。 ******* 贾赦回到府里时已经是未正了。 他心情很不好。 看到接踵而来的客人,一个个奉上大礼,贾赦心里是充满了艳羡嫉妒的。 其他他不知道,但是光凭这一遭,冯家能捞不少。 自己代表荣国府去送的一条金丝缠白玉带,老物件,应该是祖父留下来的了,价值多少,不好说。 这也是老太君亲自选的贺礼。 大概是感谢冯家大郎这一年多来对宝玉的照拂吧。 可是再照拂那宝玉能读出书来么? 看自己二弟棍棒之下都没有效果,冯家大郎再怎么成天耳提面命估计也是白搭,那宝玉根本就不是一个读书种子。 > 这条金丝缠白玉带如果遇上长眼喜欢的,或许能值当一千五百两银子,但若是拿到当铺里去抵当,估计也就是五六百两银子了。 贾赦倒不是可惜这条金丝缠白玉带,反正是老太太拿出来的,和他也没关系,问题是他看到了那牛继宗送的物事。 那厮丝毫没有掩饰,就是那么显摆,十个大金锞子,每个都足有五十两重,这就相当于六千两银子啊! 同为国公,当家都是平起平坐的,这牛家怎么就这么有钱? 贾赦愤愤不平的想着,但转念一想,人家现在是京营节度使,下边管着十多万兵将,拔根汗毛都能比荣国府粗,这能比么? 还有那锦乡侯韩家,居然也送的是金子,估摸着也差不离能值两千两银子。 贾赦还看到了另一个应该是在景田侯家的子弟,送的是一副倪瓒的山水画,以贾赦的见识,应该是真品,不低于三千两银子。 这么粗略一算,冯家就凭这一遭就能收到十万两银子。 这简直让贾赦抓心挠肺的难受。 中了一个举人而已,就这么多人捧场?冯家什么时候人气变得这么旺了?究竟是冲着冯唐的榆林总兵去的,还是看好冯家大郎未来走文官仕途之路? 自己做六十大寿时,能有这么大阵仗么?贾赦觉得恐怕不可能。 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觉得憋屈,什么时候像冯家这种在武勋里连十二侯都排不进的货色,现在居然也这般风光了? 自己原来还觉得把二丫头许给冯家大郎,冯家怕是要喜滋滋的捧着才对,现在看来只怕是倒转来人家都未必肯干了。 贾赦几乎是一路长吁短叹的回到府里的。 看见自己老爷脸色阴沉的回到屋里,邢氏心里就打了一个突,赶紧陪着笑脸道:“老爷回来了,那冯家这顿酒可吃的顺心?” “哼,吃得心堵。”贾赦没好气的道:“把琏儿叫来,我要和他说话。” 见贾赦脸色不善,邢氏不敢再多问,赶紧让人去找那贾琏。 贾琏进屋时就看到了满脸阴霾的贾赦和一脸惴惴不安的邢氏,也不知道自己这位老爹哪根筋有不对了,今日不是去吃铿哥儿的庆贺酒去了么?为何却变得这般满脸不悦? 莫不是铿哥儿怠慢了他? 想来也不至于才对,好歹老爹也是代表荣国府去道贺的,何至于此? “老爷召唤儿子,可是有事吩咐?” “你妹妹的事情进行得如何?”贾赦脸色阴沉,瞪着贾琏。 贾琏心中也打了一个突,这个事儿他根本就没法和冯紫英提,提了也是自取其辱,自家妹妹生得再漂亮,体格再适合生养,那冯家现在怎么可能娶自己这个庶出妹妹?但这话却又不敢和老爹说。 贾琏只能含含糊糊的道:“父亲,此事怕是不合适,儿子也问过铿哥儿,他说他要等到春闱之后再来考虑此事,所以儿子也不好再提。” “春闱?还等到春闱?看看今日秋闱中举他冯家的威势,要等到春闱他中了进士,你妹妹只怕就只有给他做妾的份儿了!”话一出口,贾赦才觉得有些不合适,但是也懒得改口。 “今日你们是没见着那阵仗,我还以为我们家送一条金丝缠玉带怕是够风光了,但是这一拿出手才觉得寒碜,那牛继宗一出手就是五百两金子,五百两啊!前两年老太太祝大寿,他牛家送的多少?我记得很清楚,不过就是一个只值三千两的金菩萨,可冯家一个小辈考中举人,他就敢送五百两金子?!唵,这是何用意?” 贾琏和邢氏都是大吃一惊,牛继宗居然送五百两金子?这可是相当于六千两银子,比老太太大寿的贺礼居然高一倍,这未免太过分了。 “老爷,不能吧?”邢氏也忍不住艳羡起来,“这冯家现在这么风光了?那二丫头的事情……” “老爷,牛家为何送冯家如此大礼?”贾琏也大为不解。 “哼,岂止是牛家,那锦乡侯韩家,也送了接近两千两的金锞子,老爷我瞄一眼便知道,那几个金锞子起码是四五十两一个的!”贾赦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 “还有景田侯家,送了冯家一副倪瓒的山水画,我记得前年我慢了一步被景田侯家买走,花了二千五百两银子,可没想到他们居然送给了冯家大郎!光是今天这一回,冯家起码捞了十万两,若是我们家能出个读书人考中举人,未尝不能赚这一波!”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六节 原来是她!(第一更求票!) 冯紫英的确很少来宁国府这边儿,但是去荣国府那边的时候却很多,这个情况秦可卿也是从关系甚笃的王熙凤那里知晓的。 冯家大郎和贾琏关系密切,与宝玉来往也多,甚至连那边二老爷都很看重,所以经常出入荣国府。 就算是冯家大郎来了这边,那贾珍和贾蓉也是肯定要陪着,自己要想和冯家大郎单独说话几乎没有可能,倒是在荣国府那边,冯家大郎出入就要随便许多,经常是一个丫鬟或者小厮带着就能进出,那倒是容易找到机会。 “瑞珠,我听说这位冯家大爷现在中了举人,宝二叔这般读书,只怕西府那边政老爷是心里更着急了,前两日宝二叔不是挨了打么?估摸着政老爷怕是要请那位冯家大爷过府,好好教导一下宝二叔吧,你去帮我听着看着,看看有没有消息。” 秦可卿思前想后,还是得落到荣国府那边,宁国府这边太不方便,好在她也经常过去找王熙凤说话,所以那边也算熟悉,倒也不虞被人觉察出什么来。 “奶奶为什么就觉得这位冯家大爷知道些什么呢?”瑞珠实在忍不住自己好奇,“这位冯大爷不过十四岁,他怎么可能知道奶奶这些隐秘事?” “瑞珠,我也说不好,但是一看到他望向我的目光,我就知道他肯定知道一些什么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因为那种目光和其他男人看我的目光完全不同,嗯,有点儿怜悯和不忍,还有一些同情,你想想,他一个外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凭什么用这样的目光看我?难道我很可怜么?那他又从哪里看出我可怜?” 秦可卿这种自我揣摩的心思倒是很慎密,而且也不无道理。 “婢子始终觉得这位冯大爷不太可能,他的年龄不符合,嗯,甚至比奶奶都还小两岁,怎么可能……”瑞珠坚持自己的看法。 “这个情况就只有我找到他才能知道答案了。”秦可卿摇摇头。 “可如果他不肯说呢?”瑞珠提出另外一种可能。 “那也没关系,这说明有很多人都知道我这个情况,那我迟早能挖掘出这一切。”秦可卿态度很坚决。 “奶奶,其实您不必这样着急,婢子觉得这事儿迟早都要知道,既然他们都能没有多少掩饰的把婢子和宝珠送进宁国府,嗯,甚至也不怕您知道,那说明他们其实也并不担心您知道,或许是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吧?” 这三年来,瑞珠和宝珠已经成为秦可卿最亲密也不可或缺的丫鬟了,三人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更像是同病相怜的同伴,因为隐藏着的秘密更需要共同来承担才能让大家更轻松一些,但这也让她们相互之间更抱团。 秦可卿知道瑞珠所说的不无道理,但是这种煎熬实在太难受了,每日见到贾珍贾蓉那假惺惺的面孔,她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甚至与日俱增。 她甚至可以肯定,贾珍贾蓉两父子,乃至于贾珍的父亲贾敬是从自己身世里得到了足够的利益,否则他们不会以如此态度对待自己,他们甚至不愿意去了解背后真实的东西,所以这才让秦可卿觉得格外的心凉和鄙薄。 这宁国府里两父子甚至还要加上那个躲在玄真观修道的贾敬,都是一帮龌龊小人,可以为了利益出卖任何东西。 “不,瑞珠,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既然有这样一个机会,为什么不试一试?”秦可卿此时却显得格外坚决,“如你所说,如果他们都不惧怕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世,那么一个冯家大郎知晓一些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所以我决定了,有机会我就要直接问一问这位端的是不同凡俗的冯家大郎!” 冯紫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很多人盯上了,贾赦和秦可卿只是其中之一。 “这是谁送来的?”冯紫英目光盯着眼前的这一具墨,宛如蛇皮,色泽不凡,这是一具很少见的寥天一。 另外还有十支湖笔,一卷宣纸,以及一具鳝鱼黄的澄泥砚。 “爷,这里有帖子。”宝祥送上帖子。 冯紫英看了看,“南直隶吴江沈”几个字,字体娟秀,笔润婉转,心中却是一震,原来是她! 某些已经有些模糊的印象似乎一下子就鲜活起来,让冯紫英一时间有些失神。 看见冯紫英拿着这几样看起来并不怎么值钱的东西呆呆的出神,宝祥也不敢打扰,只好悄悄的躲了出去。 冯紫英的确走神了。 那大护国寺的一幕似乎又像是被撩起了面纱的俏靥一般陡然清晰起来,原来那张宜嗔宜喜沉静自若的面庞早已经烙在了自己脑海中。 要说是什么一见钟情无疑有些夸张了,但是毫无疑问那个女孩子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而生动。 沈家。 和冯家也能算得上是乡人了。 沈珫去了东昌府担任知府也有两年了,冯家在临清那边也曾经几度拜访 他,嗯,当然是段喜贵代表冯家去的,薛家在那边也发展很顺利,整个山东那边的情形都相当可喜。 没有多余的话语,就是简约清爽的两句祝贺之语,这反而让冯紫英心中很舒服。 这几日里听闻各类夸赞阿谀太多,已经让他有些麻木了,反倒是这种淡淡两句普通祝贺更能彰显执笔者的不落俗套。 去年沈家也曾经送来一些苏绣绣品和碧螺春茶叶,冯家也回赠了山东和关外的一些特产,如参茸和乌枣。 但是那个时候冯紫英还在书院读书,并不知晓,而等到春假回来时,却已经是过了许久了。 这一次却是自己中举人家送来贺礼了。 比起那等金银玉翠之物,冯紫英似乎更喜欢这种更具雅意的物事。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附庸风雅,还是自己是对赠礼的人更有好感? 或许自己该抽个时间去回拜一下才对,冯紫英琢磨着。 但回拜又能如何呢?不可能再见到那个女孩子,但起码也能表示沈家的心意自己已经收到了,对了还有那个沈自征,嗯,也不知道这一次中举没有? 那一日揭榜太过于繁闹,冯紫英只顾着看自己的,对别家书院的情况也懒得多了解,只知道杨嗣昌和侯氏兄弟均顺利过了秋闱,但沈自征自己居然没有在意,想到这里冯紫英都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忽略了。 同一时间。 “阿姐,家里那枚澄泥砚怎么不见了?”沈自征在屋里翻箱倒柜,颇为纳闷儿。 那具澄泥砚是父亲专门托人送回来的,他记得很清楚是放在书房书架一角,怎么却不见了。 “哦,送人了。”沈宜修不动声色的收起毛笔,目光微微摇动,投向窗外。 “送人了?父亲专门托人买回来的,我还说准备作为送给文弱兄的礼物呢。”沈自征有些沮丧,然后突然狐疑的看着自己姐姐:“阿姐,你说送人了?送给谁了?你送的?” “不是我送的,是代表我们沈家送的。”沈宜修的脸上掠过一抹羞红,但因为角度原因,沈自征并没有觉察到自己姐姐面部表情的微妙变化。 “哦,是爹安排的?”沈自征没话说的,既然是代表沈家送的,那肯定是父亲的安排了。 “嗯,算是吧,爹只说该道贺的要道贺,我就自己做主了。”沈宜修抹了一把垂落的发丝,然后收笔放下,镇定了一下心绪,准备起身离开。 “送的谁啊?是祝寿还是……”这砚台肯定是士林文人之间了,沈自征也很好奇,父亲在京中朋友不算多,算一算就那几位。 “不是。”沈宜修犹豫了一下,耳际泛起一抹红潮,她不愿意撒谎,更不愿意在自己弟弟面前撒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才故作镇静的道:“送给这一次和你一起参加顺天秋闱的学子了,不过他中举了。” “谁?”沈自征下意识的问道,难道是书院里的?自己怎么不知道父亲还对自己书院除了杨文弱和侯氏兄弟之外的其他人也如此看重? “青檀书院的冯铿。”沈宜修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自然一些,解释着:“父亲说冯家在山东,嗯,在东昌府那边也算是名门望族,也经常去拜会他,所以也来信说此番冯家大郎秋闱,若是中举,也当祝贺。” “冯紫英?”沈自征一下子明白过来。 大护国寺那一次之后他也算是和冯紫英认识了,后来那次士林盛会,他也代表崇正书院一直参与筹办,算是一番锻炼,但毕竟各属两家书院,加上学业日重,后来联系也就没有那么多了。 沈自征对自己姐姐还是很了解的,这等送礼之事,若是父亲交代,阿姐应当让自己去办才对,难道是因为考虑到自己此次秋闱未中所以怕自己心情不好,所以刻意避开自己? 想到这里,他倒是有些感激阿姐的心思细腻了,“阿姐,其实你不必避着我,我理解,我也能看得开,真的,……” 沈宜修大羞,差点儿把手里的团扇都扔了,弟弟知道什么了? “冯紫英的经义功底不行,但是这家伙的时政策论太厉害了,文弱兄和若谷若朴都很佩服,这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长期在边地接触政务军务太多,所以感受很深,所写出的策论也就极有针对性,连朝中很多官员都很认可,……”沈自征自顾自的道:“所以这家伙考了一百四十九名,险险过关,算是运气好,但也算实至名归吧,现在连秋闱都越来越看重时政策论了,我就是这方面差了一些,这三年我也打算好好在时政策论上下下功夫,下科一定能考过!” 弟弟的话让沈宜修心中的石头这才放下来,她还真以为弟弟知晓了自己的心事呢,原来只是说他自己的事儿,吓了自己一大跳。 沈宜修心中也掠过一抹淡淡的愁思,父亲在信中偶尔有意无意提及冯家,也不知道是不是……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七节 五入贾府(上) 秋意渐浓,斑驳的树影映落在窗前,金风阵阵,带来林影婆娑摇曳的涛声。 “小姐,好几天了,您就不再去看看宝二爷?”紫鹃看见小姐仍然不紧不慢的拿着书卷坐在闯下,细细的读着书,就忍不住想要提醒。 “前几日不是去看了一次么?”黛玉有些讶异的扭过头来,瞪着一双小鹿般澄澈清明的眼瞳,看着紫鹃。 紫鹃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迟疑了一下才叹了一口气道:“小姐,您和宝二爷毕竟还是表兄妹,平素里来往也多,他也挺喜欢您去他那儿的,他受了伤,成日里躺在床上,好几日了,您就去看了一次,这样不合适啊。” 黛玉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是在揣摩紫鹃话语里的意思,其实聪慧如她何尝不明白? 换了如《红楼梦》书中那般,即便不是每日要去看望一下,也要隔日便要去看看了,哪像现在,就第二日假模假样的去看望了一下,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便再难得踏足了。 她现在是巴不得宝玉多在床上躺几日,免得隔三差五来这边聒噪,撵也撵不走,说也不好说,只能强忍着装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不凑趣不搭话,让对方自行无趣离去。 可是要不了两天那一位又得要元气满满兴致勃勃的再来,然后再度悻悻而去,就这样周而复始,不断重复,让黛玉也很绝望这种日子何日是个尽头。 不过好在现在有了一个宝姐姐出现了,这种频率明显降低了许多,据说应该有一半的频率转移到了宝姐姐那边,让黛玉对宝钗的好感顿时增长了许多。 谁不希望有一个替自己分担烦扰的靶子?不说同仇敌忾,起码能够让自己这边清闲不少,也多了几分读书写字的闲情逸致。 只可惜还有紫鹃这个丫头始终爱在耳朵边上聒噪,让黛玉也是无奈。 当然她也明白紫鹃是为自己好,自己寄人篱下,而宝玉又是这荣国府里第一号心肝宝贝,外祖母和舅母都是视若拱璧,平素里也就罢了,现在宝玉卧床自己若是还是冷然待之,恐怕看在舅母眼里,就不那么高兴了。 轻轻叹了一口气,黛玉放下手中书卷,慵懒的起身捂嘴打了一个呵欠,“好像不去还真的不太好诶,那就去吧。” 看自家小姐闷闷不乐的模样,紫鹃也是苦笑摇头,“小姐,去一趟又没啥,如果不想多呆,找个借口走就行了,反正宝二爷也起不了床。” “嗯,走呗。”黛玉简单收拾了一下,“宝二哥也没挨舅舅几下,冯大哥的救命信不是刚好就到了么?这成天老是躺在床上,真有那么严重么?” “嘘,小姐,这话可别说,宝二爷不躺在床上还能干啥?起床那还不又得面对老爷的脸色?”紫鹃这一次倒没有客气,“这段时间城里边到处都在摆酒庆贺,老爷肯定心里窝火,正找不到由头呢,宝二爷哪里敢去自找苦吃?” “也不知道宝二哥打算这么子混赖到何时?舅舅成日里替他操心,他也没说替舅舅考虑过?”黛玉轻轻撇了撇嘴。 两个人这样一路上便沿着小径朝着宝玉住处来了。 还没有来得及进门,便见到那边也有两人走了过来,老远就见着了林黛玉,欢喜的扑了过来:“林姐姐也来看宝二哥?” 看见对方黛玉就觉得头疼,但内心里却也还是高兴,“探丫头,你也来看你宝二哥?” “是啊,昨日里没来,今日便来看看,宝二哥正埋怨一个人躺在床上难过呢。”探春满脸喜悦,“他还说林姐姐就看过他一回便再没来过了,自小的交情难道就这么淡?” 林黛玉微微蹙眉,她最不喜欢听这种话,好像谁去看谁,还得要受什么约束似的,但是这等话却又不能说出口,只得淡淡的道:“看样子宝二哥精神好着呢,还能成日里盘算这个来了多少次,那个来没来,若是舅舅来看他,只怕他又不乐意了。” 探春一下子笑出声来,轻轻推了推黛玉的胳膊,然后攀住:“林姐姐可千万别在宝二哥面前这么说,要不宝二哥就真的要恼了。” “放心吧,我才懒得说呢,只不过这等情形宝二哥怕是也赖不了多久吧?”黛玉耸了耸鼻翼,脸却转向一边,“这终究不是个事儿,宝二哥还是好好想想下一步怎么办才是。” 探春也皱了皱眉,这话如果落到宝二哥耳朵里,只怕又要闹得不愉快。 前几日里宝姐姐来看宝二哥时也这么说了一句话,当时宝二哥便把脸扭到了一边不说话了,气氛很尴尬,还是自己把话岔开,才没 算僵局。 似乎是注意到了探春的表情变化,黛玉一把拉住探春的手,“放心吧,我可不会去说这等扫兴的话。” 两人进了宝玉的屋,才发现里边早已经欢声笑语闹成一片了。 原来宝钗和迎春早就到了。 不得不说宝玉的人缘关系真的很好,而且也不记仇,前两日里的不愉快,隔夜变得一干二净,和一干姐姐妹妹们又欢闹起来,变着法子讨姐姐妹妹们的欢心,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一个“病人”。 终究还是走这么一遭,但说内心话,冯紫英现在是不太想往荣国府那边走了。 这一去免不了又是各种纠葛,弄不好又得要被灌醉才能走得了路。 贾琏那边早早也送了帖子来,而宝玉据说还不能起床,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受伤不轻。 不过据说自己的信送到之后,贾政就没有再用板子抽宝玉了,就那么几下子就打得这么厉害? 冯紫英更倾向于这宝玉怕是在装。 不过这段时间他应该都会很难熬。 看着这顺天府里四处都在摆酒庆贺,这一百五十五个中了举人的,除开北直隶其他府里的,在京师城里占了大半,不少都是寄籍附籍的官宦子弟,今天这家摆酒,明日那家宴请,虽说和荣宁二府没多少交情,更多地还是文官子弟,但是这毕竟都是在这京师城里的事儿。 连贾政去工部应卯也免不了成天要听到这些个事儿,甚至还有一些不知趣的或者就是故意恶心人的要问一问令郎如何让如何,这就更让贾政心堵难受了。 这在工部里边受了憋屈,回来还能给你宝玉好脸色看? 恐怕撅着屁股趴在床上装伤情未愈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吧。 估计不等到自己过府一行,让贾政心里踏实下来,火气没那么大了,宝玉是不敢“痊愈”起身的。 马车辚辚声中便慢慢到了荣宁街了。 冯紫英本来说是自个儿带着瑞祥走过来的,但是母亲却是不允,只说这好歹是中了举人的人了,如何还能像以往那般随意行事? 冯紫英也是无奈,便是自己业师齐永泰和乔应甲有时候也是步行出门,哪里就成了动弹不得了? 当然到了齐永泰和乔应甲那个份儿上,也委实不需要轿子或者马车来提撑场面了,便是步行反倒能彰显他们的平易近人了。 “爷,帖子是早就送去了,但您帖子上也没说具体时间,是先让小的去通禀……”瑞祥勾着腰把脑袋伸进来问道。 冯紫英笑骂道:“哪有这么讲究了?往日里也没见如此,今日为何这般做派了?莫不是太太那边对你有啥交代?” 瑞祥呐呐无语,冯紫英便知道是了,摇摇头,“何须如此?贾府那边也是去得惯了,再也这般反而显得生分了,还是如往常那般,我想那门房上不至于还要拦着咱们几个在外边等着吧?” “那哪儿能呢?”瑞祥陪着笑脸:“不过太太……” “好了,出来了就听我的,别什么事儿都往我娘那里说,再要多嘴,回去便掌嘴。”冯紫英不耐烦了,“去吧,和门房里说一声,就说我来看看宝玉。” 瑞祥不敢在多话,赶紧下车一路小跑过去和门房里打招呼。 门房上显然是早就知晓,忙不迭的出来人招呼,冯紫英也不废话,交待了两句,知道贾政还要些时间才下差事回来,便径直往宝玉那边去了。 冯紫英也有大半年年没来贾府了,想想上次进贾府时还是去年腊月,现在却已经是九月,转眼就快一年了。 前日里过了十四岁生日,便是十五岁的少年了,而在这个时代,十五岁依然算得上是半个成年人了,像是这个年龄结婚的虽然也还少见,但是却不算是新鲜事了。 虽然搁了大半年,但是贾府内里却依然没多少变化,冯紫英一路行来,却是多了几分感慨。 这半年时间对自己来说却是变化巨大,秋闱一过,意味着自己身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否则贾政也不可能因为自己一封信便免了宝玉一顿打,而明年春闱,那便更是一个许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龙门。 前面带路的小厮陪着冯紫英小心的说着话,已然不敢像以往那样随意,多了几分拘谨,一直把冯紫英带到贾宝玉住处。 乙字卷 第一百五十八节 五入贾府(中) 冯紫英尚未进小院,便看到了在门口收拾院子里花树的丫头晴雯。 仍然是那件半新旧枣红色掐牙背心,腰间的汗巾子换成了素淡的白色,一双淡蓝色的弓鞋出裙袂下露了出来,纤巧的天足穿着一双白袜看上去确实恁地精致动人。 这丫头正躬着身子和另外一个小丫鬟卖力的挪动这花盆,顺带吧旮旯里的一堆枝叶清理出来。 冯紫英忍不住扬了扬眉,这晴雯不是宝玉屋里的大丫鬟么?怎地就沦落到了干这种粗笨杂活儿的地步? 看来那一日自己给她的信并未能不但没帮她挣到功劳,甚至还可能让宝玉迁怒于她了啊,那可真的有点儿对不起人家了。 冯紫英嘴角忍不住露出浅笑。 这丫头心高气傲,属于那种典型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遇不上一个好的主子,迟早都是被逐出门外的命。 看样子自己的出现已经让她的命运发生了一些改变。 原本她应该在贾母赐给宝玉之后,慢慢在宝玉屋里站稳脚跟,进而超越麝月、秋纹二女,和袭人pk宝玉屋里首席丫鬟的,但现在那一日她无疑是受到了迁怒,这丫头是啥都能受,就是受不了委屈,所以她的命运轨迹也许会因此而改变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背后“恶意满满”的目光,晴雯倏地转身,正好看到了冯紫英嘴角的浅笑,身子一僵,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晴雯,这该是粗使丫鬟们干的活儿啊,怎么却让你这个老太君屋里下来的人干了?”冯紫英停住脚步,负手漫不经心的道:“那一日你在我那里跪了半宿,才求得我一封信,不是让宝玉免了一顿打么?怎么这事儿没讨好?” 晴雯面色冷漠,低垂下头:“谢冯大爷关心,丫鬟干啥不一样?奴婢性子本身就不讨喜,侍候不来人,在外屋干些粗笨活儿正合适。” 这丫头,冯紫英摇摇头,难怪在这府里边不招人待见,就这张嘴,简直比林丫头都还招人嫌,还是个丫鬟,你能讨得了好? 还生得一副让太太们看着就嫉妒的狐媚子脸,那不是纯粹找赶? “哟,这是说气话还是酸话?你家宝二爷听着怎么想?”冯紫英索性站定,逗弄起这丫头来,“满怀怨愤,这样的丫头还能留在屋里?还不赶紧赶了出去?” 一番话把旁边另外一个小丫鬟都给逗得笑了起来,而晴雯则是气得涨红了脸,但冯紫英这番话却不无道理,真要细细掰扯下来,自己这话本来就是有点儿针对主子。 好不容易稳了稳神,晴雯这才冷着脸道:“冯大爷现在就这么闲,专门来这里消遣奴婢?宝二爷和姑娘们都在屋里呢。” “不急,我倒是更喜欢和你磨磨嘴,挺乐呵。”冯紫英笑嘻嘻的站在边儿上,背负着手,来回踱着步。 晴雯又羞又恼又气,看见对方目光灼灼的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心里更是发慌。 这怎么和云裳那丫头说的有点儿不一样啊,那丫头不是说这位爷特别正经,半点儿花花心思都没有么?怎么见了自己却是这般? “冯大爷,婢子们都还自己的活儿,请莫要在这里耽搁我们做事儿,免得一会儿主子责罚。”晴雯稳了稳心,终于恢复了正常。 见这丫头不肯上当,冯紫英也就不再难为她,不过说实话,他还是挺喜欢这丫头的爽利性子,和紫鹃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性子,但也有共同点,那就是忠贞不渝,这最重要。 正待举步往内院里走,冯紫英却又停住脚步:“晴雯,你刚才说姑娘们都在里边,哪几位姑娘?” “二姑娘最先来,紧接着宝姑娘也到了,刚才林姑娘和三姑娘也一起来了。”见冯紫英准备进院子,晴雯也松了一口气,不再斗口。 “哦?”这么多姑娘?冯紫英倒还有些不愿意进去了,一大堆子人挤在里边,他可难得打招呼。 见冯紫英似乎有些不想进去了,晴雯深怕他又留下来逗弄自己,赶紧又道:“宝二爷可是早就盼着冯大爷呢,您现在进去正好可以帮宝二爷宽解宽解心思,别让宝二爷连床都不敢起,……” 摇了摇头,冯紫英笑了起来,看来宝玉这伤应该是早就好得差不多了。 迟早也要一见,冯紫英想着也许久没见林丫头了,这样一见也好。 踏足走近内院,一眼就被袭人瞧见了,赶紧过来福了一福:“冯大爷来了,宝二爷可是盼您很久了,……” “姑娘们都在里边?”冯紫英还是礼节性的问了一句,袭人却 是笑嘻嘻的道:“老祖宗和太太们都吩咐了,冯大爷来了就和府里自家人一样,不需要那么生分见外,冯大爷只管进去就是了。” 冯紫英打量了一下这丫头,圆脸倒是生得挺甜美妩媚的,看样子怕是有十四五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宝玉试过云雨情了? 不过能当宝玉屋里大丫头,的确挺会说话,比晴雯这丫头有眼力劲儿多了,甭管如何,起码这话听在自己心里就舒坦。 “嗯,袭人,你还是先进去通禀一声吧。”冯紫英知道自己毕竟还是和宝玉不一样。 林黛玉和薛宝钗都是他的表姊妹,贾迎春和贾探春一个是他堂姐,一个是他妹妹,自然没什么顾忌。 自己可是和这些姑娘们毫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外人,再说通家之好,那也不一样,前两年也就罢了,大家都还小,但现在都是十多岁的大姑娘了,还是要注意一些。 袭人倒是心中暗自称赞这位冯大爷,难怪阖府上下都对这位冯大爷如此高看,看看人家的待人接物有礼有度,比起咱家二爷来的确要靠谱多了。 一听得袭人说冯紫英独自一人来看自己了,宝玉一下子就兴奋得窜了起来,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冯紫英盼来了,这在屋里躺着装病的日子太难熬了,可没有这位冯大哥来保驾护航,他是真不敢踏出这院子一步,就怕随时被老爷给叫了去。 现在可好,终于盼来了。 姑娘们也是一阵慌乱。 黛玉听到冯紫英来了,差点儿欢喜得跳起来,还是紫鹃赶紧拉住她,才免于失态。 薛宝钗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冯紫英,脸微微发烫,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故作镇静。 探春却是欣喜之余忍不住有些雀跃。 这大半年来都没见着冯大哥,但她也知道冯大哥面临秋闱和春闱大比,肯定很忙,自然没有时间来府里,现在冯大哥秋闱已过,可喜可贺,还琢磨着什么时候给冯大哥把贺礼送过去,却没想到冯大哥却先来了。 迎春却是脸一霎那就红了起来,然后又有些手足无措,弄得陪着她的司琪也是大惑不解,不知道平素都显得慢一拍的这位小姐怎么听说这位冯大爷来了,却这般表现。 没等姑娘们把心情梳理好,宝玉早已经迎出门去挽着冯紫英的胳膊进来了,满脸畅快的笑容,看在冯紫英眼里也是有些复杂。 这位宝二爷要说真没太多特别让人讨厌的地方,唯一就是他性格上的诸多弱点决定了他难以在这个世道里生存下来,再加上遇上了这样一个家庭,风雨飘摇下的乱世,无可避免的要被卷进去,那就真的是悲剧了。 “见过各位妹妹,没想到各位妹妹也在这里。”冯紫英落落大方的和几位姑娘打着招呼,没有特别刻意的关注谁,哪怕他其实内心很想好好把各位姑娘都打量观察一番。 林丫头固然不必说,也有大半年没见着了,探丫头也一样。 迎春和宝钗他应该有一年多没见着了,而且这两个姑娘应该是变化最大的,因为两个姑娘都只是比他小月份才对,都是十四岁的姑娘了。 而这个年龄十四岁的姑娘,那就是真正可以谈婚论嫁的大姑娘了。 “见过冯大哥(爷)。”四位姑娘和她们身后的丫头们都是盈盈一福,这莺声燕语,娇颜粉靥,异口同声,喊出来竟然别有一番韵味,连冯紫英脑袋瓜子都晕了一晕。 不得不承认宝玉成天厮混在这红颜祸水堆里不想读书,厌恶仕途经济是有一定道理的,这么多姊姊妹妹,哪怕是她们的丫鬟们个个都是绝色佳人,谁能把持得住? 而且个个都把他当成太子一般宠着爱着,这样的情形下,换了冯紫英自己,也未必愿意去。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不由得要为宝玉的未来默哀一下了,这样下去,这书肯定是没法读下去,但是贾政却希望自己帮他找到一条路径,嗯,哪怕是进国子监再混个出身的路径,那也得要宝玉能坚持才行啊。 问题是现在宝玉能行么? 一番寒暄之后,冯紫英也问了宝玉伤情,既然冯紫英都来了,宝玉也就不再装病,这伤口经过了几日的恢复,早已经无大碍,只是想到要面对老爷的脸,所以才不得不如此。 “宝玉,政世叔估计一会儿就要和我说你的事儿,嗯,今儿个我就当着几位妹妹的面也好和你好好说说,你觉得怎样?”冯紫英好整以暇的接过袭人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放下,沉静的问道。 整个屋里就像是下了降咒一般,倏然寂静无声。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节 好感刷爆棚,指路 薛宝钗所受到的冲击无疑是最大的。 她早就听闻过这位冯家大郎的卓尔不凡。 但是以往也只是见过一面,甚至连话都未曾多说过,但是今天,她真正见识了对方的风采。 这就是一个十四岁举人的风采? 大周迁都以后最年轻的举人! 万众瞩目。 和一年前的那一位在贾母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郎又不一样了,一年时间让这位冯家大郎不但个头长高了一大截,而且气势更加犀利霸道,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慑人的风范。 一番规劝之语说下来,情通理顺,紧扣人心,而且丝毫不让人反感,但是你若是静下心开细细品味,却又能发现对方话语的冲击力和说服力直撼人心,让人信服。 宝钗不知道宝玉被打动被说服没有,但是她觉得自己是被这番话给触动甚深。 薛家自打她懂事以来就一种肉眼可见的势头下滑,父亲就是在这种忧心忡忡中去世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父亲就是迫于这种难以扭转薛家这种没落势头的压力太大,才导致身体状况恶化而早逝的。 很多人难以理解和了解,但是日渐长大的薛宝钗却能理解父亲的难处。 皇商并不是那么好当的,而一朝天子一朝臣,上边管事者的调整,都能给下边皇商们的经营带来巨大的冲击,父亲不算是一个特别能干的人,而在这种情况下,就难免心力憔悴了。 冯紫英先前的这一番话无疑是把经营营生的难处一一道来了,纵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读书人,每一家都能成为诗书传家的,那么别无选择之下,如何通过营生来维系家庭家族的生计,那一样是一门学问。 而且宝钗还知道,二叔那一房应该就是借这个机会攀上了冯家,在山东那边做的金银玉饰营生应该就是有冯家的支持合作,现在在山东那边已经做得风生水起,甚至她还有一种直觉,这里边就是这位冯家大郎在背后操作。 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少年郎,不但一举考中了大周最年轻的举人,而且还还能兼顾其他很多人不太看重的这些营生,同时还能循循善诱教导宝玉这样的纨绔子弟,如何不让宝钗芳心萌动? 对于这些个女孩子们来说,平素她们见到的同龄男性的机会就很少,可以说就算是每月有那么一次机会去烧香祈福也好,偶尔的踏青购物也好,但真正能碰到同龄且能入眼的男性机会少之又少,而且即便是一眼掠过,也基本没有机会接触认识。 这也才造就了像贾宝玉这样的少年郎君在贾府里边会如此受欢迎受宠溺。 但如今却有了一个冯家大郎,而且每一次冯家大郎的到来都会给贾府带来一次胜过一次的冲击,一个伟岸坚实的形象正在填满她们的心房。 作为日渐长大的女孩子们也开始意识到自己终究是要离开这个大家庭的,每一个思春的女孩子都会憧憬自己未来的郎君会是什么样,而郎君所在的家庭又会是怎样,冯家大郎无疑就成为他们心目中最优秀的目标。 相比之下,宝玉更像是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姑娘们可能会对他友善,对他亲昵,对他关爱,但是却不会想过要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他,一个连自己都难以照顾的小孩子,怎么值得托付终生? 当然这些事情也由不得女孩子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能最终决定她们命运的,但这并不影响她们内心对自己未来的憧憬幻想。 站在屋外的贾政夫妇乃至陪着王夫人前来的王熙凤以及鸳鸯都被屋里的冯紫英这番话给震动了。 贾政是得到消息知道冯紫英来看宝玉而独自前来的,而王夫人则是在王熙凤陪同下来看宝玉的,至于鸳鸯则是受老太太之托来看望宝玉的,没想到三拨人会在宝玉院子门口遇上,而一进门贾政就制止了刚到门口想要进去通报的晴雯举动。 他们正好就站在这屋外,倾听了冯紫英的这一番给贾宝玉的洗礼,尤其是当冯紫英提到琏二嫂子和琏二爷的辛苦,贾政夫妇的日渐老去,这些触动人心的话让贾政夫妇和王熙凤乃至鸳鸯,以及矗立在一旁的晴雯都是触动莫大。 良久,寂静的屋里才传出宝玉闷闷的一句话:“冯大哥,你说的小弟都明白 ,但是小弟的情形您也明白,那您能点拨小弟一下,给小弟指一条明路么?” “宝玉,这不是愚兄为你指路的问题,愚兄当然可以给你指路,但是你愿意走么?能走得下来坚持得下来么?违逆了你的本性,恐怕你自己都知道你是坚持不下来的,所以为兄刚才才说你要自己沉下心来好生掂量一下,你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生活,但是毫无疑问,愚兄刚才也告诉你了,你现在的生活是不能长久持续的,你要把握好属于自己的路,嗯,这一点没有人能帮你,只能你自己沉下心来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想清楚了,我想也许你就真的能走出来了。” “可小弟若是想不明白,悟不出这其中道理来呢?”宝玉话语里似乎也多了几分激愤。 “怎么,你打算出家?那我告诉你,如果没有贾家的遮蔽,寻常寺庙便是出家人除了打坐念经,一样要么出去找大户人家化缘,比如你们荣国公府只怕也没少被寺庙道观化缘吧?要么就在寺庙道观旁边的田土里挑粪灌田,土里刨食儿,你以为和尚道士就这么好当?成天往禅堂静室里一坐,白吃白喝?”冯紫英毫不客气的怼回去。 宝玉张口结舌,他完全没有想到这连出家人都还有这么多花式勾当,但是仔细想一想,好像每年来贾府里边化缘的出家人还真不少,而且几乎每年都来。 见贾宝玉有些绝望的低垂下头,冯紫英也知道不能逼迫太甚,其实贾宝玉自己也应该清楚他自己了,有些事情就算是逼他,就算是口不应心的答应了,他还是做不到,也是白搭。 冯紫英从未指望过就这么来一出鸡汤之术就能让对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那不可能。 他的目的就是很简单,给贾家上下一个交代,表示自己尽力了,刷一波好感。 他却没想到贾政夫妇和贾母的代言人以及王熙凤都在屋外听到了这一切,这一波好感几乎要刷得爆棚了。 “好好想想吧,如果想不通想不透,想通了想透了,都可以来找愚兄。”冯紫英淡淡的站起身来,把茶盏递给旁边的脸色复杂的袭人,背负双手而出:“各位妹妹们也莫要在这里了,给宝玉一个安静的环境,让他好好想一想,人么,逼一逼也许就能逼出一条路来。” 冯紫英率先而出,丢下在屋里呆呆出神的宝玉,却一眼看见了在屋外表情复杂的一干人,赶忙要拱手行礼,却被贾政手势制止,顺带以手示意,让冯紫英出去再说。 几个跟随冯紫英鱼贯而出的姑娘也都看到了这一幕,都不敢做声,只能在丫鬟的陪同下,给贾政夫妇和王熙凤见礼之后便匆匆离去。 待走出宝玉的小院,贾政和王夫人这才黯然叹息,一路无语,一直走到贾政外书房。 王夫人也难得的没有离开,而是随着贾政一道进了书房,显然两口子都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和紧迫性。 “贤侄,劳你费心了。”贾政轻叹了一口气。 当听到贾宝玉甚至激烈到想要出家来对抗家庭的逼迫时,贾政和王夫人都忍不住心惊胆战,他们已经有些屈服了,再怎么也不能让宝玉出家,那这贾家香火怎么办?当然还有贾兰,但是这宝玉却是最受老祖宗和贾政夫妇宠溺的。 只是冯紫英先前也说得很清楚很明白了,读书不成,那么做事呢?恐怕更不成,宝玉那里耐烦去做那些个繁琐杂事儿?更别说要去谋营生,只怕就更不可能了。 “政世叔,婶婶,其实你们也别太担心,宝玉经此一下,总要有些长进,……” 冯紫英话语未落,贾政已经苦笑着摆摆手,“铿哥儿你也无需安慰我和你婶婶了,宝玉现在的情形,怕是读不了什么书了,但是先前你说的那些也的确对他有些触动,但他这个人,知子莫若父,没有个定性,要坚持下去,怕是很难,只是先前贤侄也和宝玉说了,让他想明白想不明白都要和你一说,来决定他的未来,愚叔也想问一问,贤侄那话可是安慰宝玉的,让他不至于太绝望?” 贾政这话一出口,便是王夫人也忍不住期盼的目光望过来。 冯紫英想了一想,才缓缓道:“倒也不完全是安慰宝玉,小侄只是在想,若是宝玉读书科考做官或者做事营生都不成的话,怕就只有一条路了。” 还有一条路?贾政和王夫人面面相觑,还能有什么路?不是真的让宝玉去出家吧?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一节 剑走偏锋 “铿哥儿,宝玉可是不可能去从军的,……”王夫人先发制人,这是断断不行的。 “呃,从军?”冯紫英差点儿被王夫人吓倒,你敢说,我也不敢应啊,宝玉这德行,你也敢说从军?连我都从来不敢想他能从军呢。 “不,不,婶婶说远了,小侄可没说让宝玉从军,贾家以军功起家,那是九死一生之路,宝玉也经不起。”冯紫英赶紧宽慰贾政两口子。 正好王夫人身边的金钏儿把茶送了进来,想起宝玉的荒唐导致这个女孩子最终投井而亡,冯紫英接过茶的时候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他也不是没见过金钏儿,但那都是一年前了,又隔了一年,这丫头长得更加珠圆玉润,加上肌肤白皙细腻,果真是一个美人胚子,难过宝玉要强行吃胭脂了。 贾政倒没在意,但王夫人却敏锐的注意到了。 联想到听闻的冯家只给这冯家大郎配了一个贴身丫鬟侍候,原来还觉得这是冯家寒碜,但现在看来,这是人家冯家有意自律,谨守本分,难怪这冯大郎能读出书来,不过这冯家大郎倒似看上了金钏儿这丫头不成? 像王夫人这等人自然是不会将一个丫鬟看在眼里的,纵然是自己身边的大丫鬟,但是要说和自家宝玉前途比起来,那也就不是个事儿了。 现在冯家大郎已然是举人,冯家和贾家又是通家之好,加之冯家大郎和贾家的关系,便是将这丫头和她妹妹玉钏儿一并送给冯家大郎当贴身丫鬟也不算个事儿,却还能卖冯家大郎一个好,而这两个丫头若是去了冯家,也能时不时替贾家和宝玉说说好话。 冯紫英自然没想到自己随意的多看了金钏儿一眼都能引来王夫人的疯狂脑补,这也足见他在贾政两口子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加上先前刷爆棚的好感,所以一举一动才能让王夫人如此关注。 “铿哥儿,宝玉还能有什么合适的路径?”既然否决了从军之路,贾政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路子,忍不住身体前倾,问道。 这真的是关心则乱,父子连心啊。 “世叔,婶婶,宝玉虽然读书不成,但是这个读书内里也还是有区别的。”冯紫英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道。 嗯?这什么意思?贾政和王夫人都是大惑不解。 “宝玉对经义不感兴趣,也读不进去,时政策论就更不必提,所以要走科考之路几乎就没有希望了,但是宝玉在诗词歌赋上却也还是有些文才,并非一无可取之处,我听三妹妹就说起过宝玉写的诗词还不错,屡得世叔几位门生的夸赞,……” 冯紫英的话尚未说完,贾政已经连连摇头苦笑。 这能写诗有个屁用!几百年前朝廷就不考诗词歌赋了! 诗词歌赋纯粹就是文人们闲暇冶游饮宴时用来助兴的花式,换一句话说,士林文臣不通诗词歌赋顶多说你缺乏雅骨,但是并不影响你做官,但你不会经义,不懂时政策论,你就连做官都没资格。 说句好听点儿的,诗词歌赋就是锦上添花增添逼格的东西,文人有了这个本事可以让你在士林中更有名声,但是却不能帮助你在士林中站稳脚跟,归根结底还得要看你科举能不能中。 对宝玉来说,基础资格都没有,纵然会做两首歪诗,有何意义? “贤侄,宝玉的确能写两首不成气候的诗,但又有何意义?既不能谋官,也不能靠其谋划营生,总不能就靠这个在家自娱自乐吧?”贾政叹息不已。 “不,世叔,我不是说这个。”冯紫英仍然不紧不慢,“我是说宝玉既然读不进经义策论,那么不妨就多花一些心思在诗词歌赋上,嗯,也可以让他多参加一些文人们的野游踏青,增长一下名声,……” 贾政和王夫人终于反应过来了,不是要靠这诗词歌赋谋划什么,而是要靠这诗词歌赋增长名声,那增长名声的目的何在? 见两公母回过味来,冯紫英微微一笑,“诗词歌赋毕竟在我们士人里边大家都还是很推崇的,诗词做得好,也能收获很大名声,既然宝玉不喜经义策论,不务营生,那么要想维系未来贾家,那么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婚姻对象就非常重要了,小侄觉得宝玉若是能在这方面收获一些名声,未尝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家。” 冯紫英特别在门当户对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自然也就是有所 指。 贾家这等武勋人家现在已经不吃香了,全靠余荫混日子,而且日趋没落,大家都心照不宣,文官基本上不会找武勋子弟,那剩下的群体也就不言而喻了。 如果贾家既出不了读书人,又没有足够营生支持,那么下一代没落甚至沦为破落户就是大概率事件,这一点贾政他们不是不清楚,薛家、史家已经渐渐显现出来,再隔十年也许薛家史家就要泯然众人,再隔二十年,那贾家又会不会步后尘呢? 要想让贾家不至于垮得那么快,贾宝玉又在读书、营生两不成的情况下,就只能靠联姻了,寻一个足够持久强大的靠山。 你要让人家瞧得上你,总得有点儿亮眼的东西吧,宝玉倒是有一副好皮囊,大脸盘子别说还挺耐看,但这还不够,如果在有点儿诗文上的名气,那或许就能有些机会了。 贾政他们也都明白贾宝玉最好的联姻对象不能再是武勋人家了,但文官家庭肯定不会找一个连秀才都没中过的武勋子弟,除开文官,那就只有皇室宗亲了。 冯紫英没点明,但是贾政和王夫人都明悟过来。 的确,要想找一个比较长久而稳定的靠山,那么文官群体不可求,那么就只能是皇室宗亲。 而大周皇室宗亲历来喜欢附庸风雅,对士林文人极为尊重,但文官群体却从来不喜欢和皇室宗亲联姻,便是皇帝后宫待选,文官群体都是敬而远之,绝不会把自家女儿送入宫中,这样一盘算,贾宝玉似乎还真的有些希望。 见贾政和王夫人怦然心动的模样,冯紫英知道自己这一手算是打动了对方想法了,但是想要靠上皇室宗亲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当今太上皇子嗣倒是多,但是这些子嗣大多年龄都不小了,像义忠亲王是老大,已经五十出头了,而当今皇上排行老四也是接近五十了,忠顺亲王排行老九,算是最小的了,也是四十好几。 宝玉现在才十二,也就是说要在三五年后才能说得上婚配一事,那这些个皇室宗亲中合适的女子就得要好好选一选目标了。 而且你选人家,人家也要选你,你一个日渐没落的国公二房子嗣,说实话没有点儿其他加成分,单凭一个脸盘子恐怕很难打动人,所以冯紫英才建议贾宝玉要在诗文上下功夫扬名,这样才能有机会搏这一把。 不得不说,冯紫英是给贾政夫妇指出了一条明路,思前想后,贾政夫妇都觉得恐怕这是最适合宝玉,也最切合实际的一条路径了。 不说公主,便是能娶到一个比较靠谱的郡主,这贾家的安稳富贵也能勉强多维持几十年了。 见贾政和王夫人都为之意动,冯紫英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事儿总算是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起码知道往哪个方向努力了,而这边对宝玉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天生一副好皮囊,加上会玩点儿诗酒风流,呃,看看能不能打动某位公主郡主,怎么感觉都有点儿像是要“以色侍人”的感觉? 书房里陷入了一阵沉寂,贾政和王夫人都在评判着得失,而冯紫英也知道想要当驸马也不简单,大周的驸马听起来很牛逼,但是滋味可未必好受,纳妾那就得要看你有没有那本事让公主郡主臣服了,否则就抱着某个巨丑的公主郡主睡一辈子吧。 总而言之,你在某些方面有所图,那就得要在某些方面有所失,这很正常。 冯紫英能想到的,贾政夫妇也能想到,但是就目前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最靠谱的选择项,何况公主郡主里边也不无知书达理贤惠漂亮的,像卫若兰母亲就是大周公认的贤德公主,甚至还主动替自己丈夫纳妾,这就要看运气和本事了。 最终还是贾政点了点头:“贤侄,那宝玉这边……” “世叔,婶婶,以小侄之见,还是让宝玉先熬几日吧,让他尝尝食不甘味睡不安寝的滋味,也好让他珍惜日后来之不易的机会,莫要再任性而为,当然这本来也还是几年后的事情,但需要现在就要有针对性的开始培养,嗯,这一点我倒是觉得对宝玉来说不是难事,……” 冯紫英的话让贾政和王夫人都缓缓点头。 让宝玉熬一熬,先尝试性的品尝一下这种日后长大了可能要面临的各种社会毒打的滋味,也许还真有助于他的成长,要让他明白什么东西都不是轻而易举能得到的。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二节 竞逐(第四更求月票!) 冯紫英走了,去贾琏那边了,约好是要在贾琏那边见个面,吃顿饭,但这一回就没叫宝玉了,还得要让宝玉自个儿好好煎熬一番。 书房里只剩下了贾政和王夫人二人。 喟然叹息声中,王夫人也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现在总算是替宝玉找了一条看起来还算是比较靠谱的路径,让宝玉可以在没有那么大的抵触情绪下去学习读书了。 诗词歌赋这等附庸风雅的事情,宝玉并不抵触,吟诗作画,饮酒高歌,这等不是文人士子们最喜欢的活动么?宝玉都挺喜欢,如果还能有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那就更美妙了。 “老爷,这冯家大郎还真的不错,不过探丫头的事情怕是不成了吧?”王夫人作为嫡母,哪怕再不待见赵姨娘,但是对探春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也要关心一下。 贾政和她提起过和冯家结亲的事情,但现在看来,连自己兄长都主动替他张罗办庆贺宴席,说明对此子的看重,探春若是自己肚里出来的还有可能,只可惜投错了胎。 “嗯,不好提这个事儿了。”贾政也有些遗憾。 原来觉得还有希望,但是看看他这中举之后的威势和影响力,很显然要让他娶探春,就很难了,连贾政自己都觉得不太可能了。 “若是元春能出宫就好了。”王夫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虽说比冯家大郎大几岁,但是咱们家大姑娘的知书达理,加之模样和性子,真的挺合适的。” 贾政怔了一怔,“这怕是不行吧?虽说入宫之后有出宫的规矩,但是好像” 王夫人也叹了一口气,“嗯,妾身也知道这事儿不成,只是说说而已,不过妾身看刚才金钏儿进来倒茶时,冯家大郎多看了这丫头几眼,似乎是对金钏儿有点儿意思,或许” 贾政啼笑皆非,哂笑道:“夫人,这怕不可能吧?冯家好歹也是勋贵之家,难道还能缺一两个丫头?冯家大郎都是一介举人了,还能瞧得上一个丫头?” “不是,老爷怕是没明白妾身的意思,老爷上次说过了三丫头的事情之后,妾身也还是寻了一些门道了解冯家情况,冯家段氏姊妹对冯家大郎还是管得甚严,嗯,甚至是苛刻了,冯家大郎屋里到现在身边也只有一个贴身丫鬟和两个小子,看看咱们家宝玉,” 王夫人摇摇头,这真不能对比,宝玉光是贴身丫鬟都是都是四五个,这还没算屋里屋外的小丫鬟,至于身边小厮又是五六个,人家冯家大郎大两岁不说,而且现在都是举人了,还是这般,难怪人家能考中举人。 “那夫人的意思是?”贾政还没有明白王夫人的意思,有些疑惑。 “老爷,妾身看老爷,还有我兄长都对这冯家大郎甚为看重,我兄长要说此子一旦考中进士日后便是有出将入相的造化,” 贾政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这冯家大郎深得吏部左侍郎齐大人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乔大人的看重,据说此二人皆以入室弟子视之,若是冯家大郎能考中进士,那必定要走庶吉士之路,日后哪怕就是进不了翰林,但要谋一个科道之官那也是易如反掌,若是入六部那都是最坏的结果了,” 一说起这个,贾政便是耳熟目详了然于胸了,虽说他在工部就是一个混日子的人,但是作为每一科春闱中最重要的群体——庶吉士去向,他当然十分了解。 按照大周规制,一甲进翰林不必说,那么二三甲中考选出来的庶吉士,只要成功散馆,大部分都要进翰林,便是表现不佳者也要入都察院和六科,最不济便到六部担任主事,便是那些散馆考不过的,也能到一些好的地方担任知县知州或者府里担任推官,可以说这庶吉士的身份实在是太重了。 寻常进士要谋个六部主事都是不易,但对于庶吉士来说,这六部主事基本上都算是比较糟糕的结果了。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已经成为大周政坛铁律,由此可见一斑。 “既是如此,这冯家大郎便是和我们贾家无姻亲之缘,那也当刻意交好才是,若是这冯家大郎朕看上了那金钏儿,以妾身之意便将金钏儿玉钏儿两姐妹送与那冯家大郎做丫鬟,一来也能结个香火情,二来日后也能帮宝玉在冯家说说话,另外,今后兰哥儿若是能读书,那也可以让冯家大郎,帮忙照拂,” 王夫人的话让贾政大感惊异。 他没想到自家夫人考虑得如此周全,而且他也不得 不承认自己夫人这一手相当漂亮,若是那冯家大郎真的看上了那金钏儿,这投其所好,便是一桩美事儿,日后宝玉和兰哥儿有这段香火情,遇上事情,冯家大郎便会更尽心了。 他自然不知道王子腾已经在自己妹妹面前多次提及了冯家大郎日后的潜力,这都被王夫人牢牢记在心中。 略作思索,贾政缓缓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夫人,此事还是稳妥一些更好,先找机会探听一下冯家大郎心意,若是有此意,当然乐于成人之美,若是无意太过唐突,反而弄得尴尬了。” 王夫人想了一想也觉得丈夫所言甚是,这不比其他,大户人家赠送丫鬟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最好还是先了解对方心意更稳妥。 “嗯,那此事妾身便交与凤儿去打听。”王夫人点点头。 贾政深吸了一口气,满脸艳羡,“这冯家大郎如此声势,若真是中了进士,走了庶吉士之路,日后岂不是有入阁拜相的造化?” ****** “这个冯家大郎敢如此说?”薛姨妈有些不敢相信,“你说你姨妈姨父都在外边听着?” “嗯,不仅仅是姨父姨母,还有鸳鸯和琏二嫂子,估计鸳鸯也要把这番话带给老太君了。”宝钗面颊上多了几分怔忡之色,“宝玉看样子也是被说得有些蒙了,不过女儿倒是觉得宝玉就算是明白这个道理,也还是很难入冯大哥所说的那样去做到。” “你喊那冯家大郎冯大哥?”薛姨妈也有些惊异,“你和他这是第二次见面吧?” “其他姐妹都这样喊,”宝钗脸微微一红,有些撒娇般的拉着母亲的手摇了摇。 “唔,看样子这位冯家大郎能这么年轻考中举人,端的不凡,这一番道理说出来,若是换了一个人,也许就真的能有所触动了,但是宝钗你说的对,宝玉的性子坚持不了,所以纵然他有心去改正,也很难实现。” “但女儿感觉冯大哥语气很笃定,似乎胸有成竹,他说不管宝玉想没想通都得要有一个结果去告诉他,女儿感觉他似乎是早就料到宝玉做不到,但是也早就有了对策,这会儿女儿估计姨父姨母应该就是在和冯大哥说话呢。” 不得不说薛宝钗的直觉很灵敏,就能从冯紫英的态度里觉察出一些端倪来,但冯紫英有什么打算想法,薛宝钗就猜不到了。 ”我那姐姐现在是哪怕一根稻草她都要抓住,只要能帮她解去宝玉这个心头最大的结,什么条件她都愿意答应下来。” 薛姨妈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可姐姐这个宝玉也好不了多少,这样下去,贾家和薛家都要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尴尬局面。 自己女儿倒是聪明大方,只可惜却是一个女孩子,始终要嫁人,想到要嫁人,薛姨妈心中也是一动,上下打量着女儿的模样,看得薛宝钗心里有些发慌,“母亲,你怎么了?” “宝钗,你说你姨妈考虑过让探丫头嫁给这位冯家大郎么?” 宝钗一愣,迟疑了一阵之后才道:“这可不知道,但是” “你是想说冯家肯定会介意探丫头是庶出吧?”薛姨妈替女儿把话挑明了。 宝钗微微点头,这不是什么不能说的话题,只是不能当着探丫头说就是了。 “冯家多半是会介意的。”薛姨妈很笃定的道:“探丫头的确有些可惜了,不过宝钗,你觉得这位冯家大郎怎么样呢?” “母亲,这如何是好女儿能评价的?”宝钗面色绯红,故作镇静的道:“只不过这府里上下都对冯大哥赞不绝口,甚至连东府那边也一样。” “我是问你感觉怎么样?我倒是觉得挺好,如果探丫头不合适的话,那我们薛家的女儿一样不差,”薛姨妈见宝钗羞得不敢抬头,正色道:“若是不行,我便去求我兄长,” 薛宝钗见母亲态度很坚决,也知道这关系到自己未来的一生,虽然和冯家大郎接触不多,但是所见所闻足以说明对方的优秀,对于一个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外界的女孩子来说,这个印象已经相当难得了。 薛宝钗还是没有忍住:“母亲,女儿听说冯大哥现在是不愿意考虑这些事情,说是要等到春闱之后再来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就不信我女儿这般条件,冯家还会不动心?”薛姨妈对自己女儿还是充满信心的。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四节 铿大叔,坑大叔 从贾琏院子里出来,冯紫英借着酒意在昭儿带着下,便往角门处走,却见前面来了两人。 他也没在意,这荣府里边谁不认识自己?便是现在也是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小蓉大奶奶。”昭儿倒是认识这两人,东府里小蓉大奶奶和丫鬟瑞珠。 冯紫英斜睨着朦胧醉眼,嗯,只是有些酒意,还没有真醉,秦可卿?这女人跑来荣国府干啥?不过听说她和王熙凤搅和得挺黏糊的,估计是来找王熙凤吧。 “蓉哥儿媳妇。”很随便的点点头,冯紫英再无复有之前初见时各种猜测和想法,因为他感觉这秦可卿与贾珍贾蓉父子之间的关系好像不像《红楼梦》书中所写那样不堪,甚至贾珍贾蓉父子对此女还有敬而远之的味道,所以既然如此,他也就没有多少心情去关注了。 “见过铿大叔(冯大爷)。”二女都是盈盈一福。 冯紫英一愣,这好像还第一次有人喊自己铿大叔,这铿大叔莫不是坑大叔?但算来好像还真该这么喊才对。 自己和贾琏、贾珍平辈,那贾蓉都该叫自己铿叔,叫贾琏、宝玉琏二叔、宝二叔,像秦可卿这等不太熟悉的女性晚辈,自然就叫铿大叔了。 昭儿以为打过招呼便要各自走道,却未曾想到这位小蓉大奶奶朝着冯大爷道:“铿大叔,侄儿媳妇想要向您问点儿事情,可否借一步说话?” 冯紫英一愣,看了一眼昭儿,这是怎么回事儿,难道这一位还是专程来找自己的不成?这荣国府里有奸细? 昭儿也愣了,他是知道这位小蓉大奶奶和二奶奶关系密切的,但是从未提起过说和冯大爷还有啥交情啊,但要说这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可能有什么,只是这等情况他以前也从未遇到过。 见昭儿发愣,冯紫英深看了秦可卿一眼,见对方目光坚决,连带着那个丫鬟瑞珠虽然有些忐忑,但是应该是知晓她这位主子找自己干什么,这就让冯紫英有些奇怪了。 自己和这位《红楼梦》书中的第一神秘人物可是从未有过什么交织的,就算是自己在她闺房绣榻睡了一觉,那也不过是酒醉之后的事情,她本人也不在,牵扯不到什么,不至于时隔大半年了,还要来找自己理论一番吧? 想了一想在这堵着也不是个事儿,冯紫英倒也不至于惧怕什么,挥了挥手,示意昭儿:“你到那边候着,不用走太远。” 昭儿自然乖乖听话离开,走出十来步远,然后远远的站着。 冯紫英再一挥手,这主仆二人便跟着自己往旁边走出两步,正好就在一个转角僻静处,但是也在昭儿的视线之内。 “蓉哥儿媳妇找我何事?”冯紫英径直问道。 “铿大叔就这么惧怕妾身?”秦可卿微微一笑,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好奇。 冯紫英皱了皱眉,“瓜田李下,懒得惹人闲话,说吧,什么事儿,就你我三人,这里也无人能听到。” 秦可卿低垂下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起目光:“妾身来找铿大叔也是别无他法,自妾身懂事以来这十多年,一直活在一个懵懵懂懂的噩梦当中,妾身不知道这背后究竟是谁在操纵这一切,从妾身到秦家,然后长大嫁入贾家,妾身都是浑浑噩噩的过日子,那贾珍贾蓉父子也是对妾身畏若蛇蝎,……” 冯紫英骇然。 这鬼女人竟然知道了?她知道自己身世了?问题《红楼梦》书中也没说她自己知道自己身世就死了啊。 还有这个瑞珠,不是秦可卿死后也触柱而亡?看样子这个瑞珠也是当事人之一了? 冯紫英虽然内心震惊,但却还是保持着一份冷静。 他知道对方既然来找自己,肯定是觉察到了一些什么,不可能因为自己考中了举人就来纳头就拜,觉得自己能救她于水火了吧?更何况,这水火究竟是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只不过他的这等镇定自若的神态落在秦可卿和瑞珠眼中却变成了对方智珠在握,内心也就越发看好此次冒险举动了。 问题是她们并不知道其实连冯紫英也一样不知道秦可卿的身世,那《红楼梦》书中也根本没有提过秦可卿身世,只是从各种表状疑点来昭示这个郁郁而终的女子存在着太多不合理的方面,哪怕是一些红学专家对她的实施深挖细查,但也一样只是各种猜测,并无任何实证能证明她的来历出身。 “蓉哥儿媳妇,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明白,嗯,或许是……”冯紫英也还是掂量了一下才启口,这等事情的确不是他能介入或者插手的,也轮不到他来插手,他也没法插手。 一听冯紫英这般说,秦可卿和瑞珠都乍然色变。 已经略具规模的胸部急剧起伏,秦可卿实际上也料到了可能会有这种情况,谁愿意去掺和这等事情,明知道这背后肯定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龌龊,像他这样前途无限的新科举人,怎么 会愿意卷入这等事情中去? 虽然不清楚这一位是如何了解自己身世情况的,但秦可卿这么多年好不容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当然不可能轻易放过。 “铿大叔,您不必隐瞒遮掩,妾身知道您明白妾身方才所说的一切,您也不必忙着否认,若是没有铁定的依据,妾身也不敢如此来找您,……”秦可卿尽可能的让自己显得坚决肯定,这样能让对方更加没有退路。 冯紫英嗤之以鼻,铁定依据?你知道我是穿越来的?笑话! 他也不清楚对方怎么就这么肯定自己知晓她的一些情况,或许是什么时候自己不经意的留下了破绽被对方觉察到了,但哪也不过是一些猜测怀疑,能说明什么? “蓉哥儿媳妇,不必多说了,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我也不想听你想说什么,此事就此作罢,就当你从未说过,我也从未听过,……” 冯紫英坚决果断的制止了对方还欲再说下去,挥了挥手,就准备招呼昭儿过来。 秦可卿也没想到冯紫英这么果断,忍不住上前一步银牙紧咬嘴唇:“铿大叔,您若是这般不管不顾,连妾身的话都不想听下去,那侄儿媳妇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侄儿媳妇活在这世上也觉得没有什么意义,每日里总觉得随时都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测之事,与其活在这样的噩梦中,还不如早死早投生!” 以死来威胁自己?冯紫英觉得有些可笑,真当自己是吓大的? 不动声色瞄了一眼那一脸决绝的女子,那目光中居然还真有些不管不顾的疯狂,冯紫英还真有些怕了,这《红楼梦》书中对着秦可卿之死也是语焉不详,各种版本都有,其中一个版本就是说她是自杀,莫非这鬼女人真的有可能自杀? 若真是这样,冯紫英就要掂量一下了。 瓷器不能碰瓦罐啊,冯紫英有些自我解嘲的替自己解释,眼见得自己仕途正顺,只要春闱大比一过,美好生活就要向自己扑面而来了,可今日之事,那昭儿知道,不说瑞珠,但是这女人出点儿问题,哪怕装模作样的自杀一下,哪怕不死,恐怕就会引起这女人背后的人对自己的关注。 这就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虽然不清楚这女人身世背后隐藏着什么,但是能让贾珍贾蓉噤若寒蝉的,岂能是那么简单能解决的? 前世关于这女人的身世也有一些解读,但都难以自圆其说,不过无论如何,都是烫手山药。 一时间冯紫英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走了之固然可以,但万一这女人真的折腾出点儿幺蛾子来,影响到自己怎么办? 可要过问这事儿,先不说自己有没有那能耐,问题是自己连她很笃定自己知道的东西,其实自己也是一团乱麻,难以说清啊。 这可真的成了坑大叔了。 看着冯紫英瞪着眼睛气呼呼的看着自己,却不说话,但也没有再挥手离开,秦可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觉得这个小男人好可爱。 稳了稳心,冯紫英最终决定还是不冒险,而是先稳住这个鬼女人。 想了一想,冯紫英才缓缓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没想到对方这么直白,这么开门见山,秦可卿一愣,但是马上道:”妾身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世,为什么会这样,……” “不,你暂时还不宜知道。”冯紫英果断制止对方话头:“你应该感知的道这里边内情的复杂和危险,嗯,她是怎么回事?” 冯紫英努了努嘴,朝着瑞珠。 “她和宝珠都是那些人从小买来养大了,然后妾身嫁入宁国府后送到妾身身边的,但是她和宝珠也不知道那些人是谁,……”秦可卿言简意赅的解释。 冯紫英大概知晓这鬼女人的想法意图了,大概是被这种完全被蒙在鼓里憋在心里但是却又不知道该向谁去抱怨诉说的心情快要憋疯了,甚至在贾府里边也是如此,所以这女人才会孤注一掷碰瓷到自己身上来了,谁曾想还真被碰对了。 “嗯,那好,你的情况比较复杂,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找上我,嗯,我只能说我是在一个偶然机会知晓了一些情况,呃,可能大概和你的情况对得上,有些怀疑,不知道是不是我哪里漏了破绽被你觉察到了,……” 冯紫英满脸无奈,不是装的,而是真心无奈。 她背后的人既然这样安排,肯定有其道理,看样子也不是很在意暴露一些什么,连贾珍贾蓉父子都知晓一些,也足以说明这一点了,只是却把自己给盘缠住了,只能自认倒霉。 见秦可卿张嘴欲言,冯紫英挥手制止:“你不用多说了,我先前说了,暂时还只能这样,至于说什么时候告诉你,需要一些时间和时机,嗯,你算是赖上我了,……,今天的情形也不适合多谈,改日合适的时候,我们再来具体说,我想这么多年你都过来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不是?”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五节 不一样的路(补昨日更!) 以一种快刀斩乱麻的姿态中止了对方的话头,没有给对方任何再想继续下去的机会,冯紫英便招呼昭儿赶紧过来。 冯紫英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恐怕是上了对方的当,但是这个险他不愿意去冒,不值得,所以宁肯先揽上这个麻烦,再来想其他办法来解决。 从现在的情形来看,秦可卿的身世的确有些古怪神秘,从她背后人的有恃无恐也可以看出,恐怕她的身世秘密应该在一定层面和一定范围不算秘密,起码有不少人知晓,但是对外界却绝对是秘密了。 如何去探知了解,还得要花些心思,但是没准儿前世中那些个红学专家们还真的能误打误撞出一点儿门道来,不妨按照这个思路去了解了解。 至于说秦可卿这边,给她一个希望就足够了。 她原来不是毫无希望才自暴自弃么?现在“攀上”了自己这样一根看似靠谱的“大柱”,起码可以让其安分一段时间了,且等自己考过春闱之后再说吧。 倒是昭儿看自己的目光就有些古怪了。 毕竟这位小蓉大奶奶素以性子清冷著称,平素在宁国府里也是独来独往,等闲难得有人看到她一张笑脸,也就是琏二奶奶和她稍微说得上一些话来。 但今日却是主动来找这位冯大爷,这就太让人惊奇了。 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和这些小子们说没地掉了身份。 当然他也在临走之前叮嘱了秦可卿,若是有人问及,便说是为了其弟弟秦钟的事儿来打探,这也算得上是一个极佳的借口。 原本冯紫英也很想去看看林丫头的,但是这等情况下他也实在找不出合适理由去看望对方,真要这么做了,只怕这贾府里边闲话就要出来了。 林丫头也是马上十一岁的人了,这个年龄放在前世自然不必说,但是放在这个十四岁便可谈婚论嫁的年龄,基本上就相当于前世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以现在的时风,自己这样的青年男性也不适合再去看望了。 丢开了这个念头冯紫英便径直从贾府角门出门。 瑞祥还是老规矩在马车上边儿上等候着,只是尚未上车,却又有另外一道身影钻了出来。 看见钻出来的身影,冯紫英也是一乐,看样子这贾府里边的人都是在盯着自己的行踪,还真的成了贾府名人了。 “贾环见过冯大哥。”很正式的行礼,瘦削但却很精神的贾环比起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又要长大了不少,除了那张脸和贾宝玉的大脸相比缺了点儿俊朗圆润感外,其实这小子看上去还是挺精神的。 “唔,环哥儿,不错,看样子这一年变化不小啊,书读得如何啊?”对于这位环哥儿,冯紫英既谈不上有什么好感,但是也更没有恶感,对方既然对自己如此尊重,他当然要和蔼相待。 “冯大哥,在族学里我和兰哥儿都一直最守时最努力的,这一点您可以去问先生。”贾环颇为自傲的道。 咦?冯紫英一愣,他知道贾环读书肯定要比宝玉强,但是没想到贾环敢在自己面前夸这个海口。 最认真最努力,这可不简单,还好,还带上了贾兰。 难道这一世这贾环的命运真的要在自己的无意间拨弄下走上和前世不一样的道路了? 那自己可真的有点儿期待了,要看看这贾环能走到什么高度上去。 “哦?这么有信心?那敢让冯大哥考考么?学了些什么?”冯紫英还真的来了点儿兴趣。 “《论语》、《大学》、《中庸》。”贾环脸上掠过一抹胆怯,但是随即又鼓起勇气,就算是在冯大哥面前真的丢脸了,那也没关系,冯大哥都是考中举人的人了。 “好,那我就考考你。”冯紫英随意抽了几段询问,看看贾环的根底,但贾环居然还能答得出来,虽然在理解和扩展上还不成气候,但是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见冯紫英微微颔首,贾环也是格外兴奋,能够得到现在被贾府中视为天人的冯大哥首肯,这无疑是最让贾环值得骄傲的,便是在族学先生那里也能夸口一番。 “不错,环哥儿,没有辜负我的期望,看样子这一年来你还是认真读了书的,嗯,你也把话转达兰哥儿,你和兰哥儿若是几年后能够考中秀才,冯大哥便豁出这张脸面去让你们去书院读书,政世叔那里也由我去说。”冯紫英大马金刀,大包大揽。 贾环喜欢得声 音都发颤了,“冯大哥,此话当真?莫要骗我们?” “你冯大哥说话什么时候不算话了?”冯紫英见贾环这等模样,也知道这等庶子在贾府里边恐怕也的确过的不怎么样。 贾母、王夫人都不待见,贾政恐怕还能照拂一二,毕竟是自己骨肉,但是有贾宝玉这个“珠玉”在前,贾环形象气质上略逊一筹,身份又差一大截,自然就很难赢得太多重视了。 要想博得更多青睐,估计还得靠他老妈在床上好生侍候贾政,要不就得要靠自己努力了。 “你明年就十岁了吧?兰哥儿明年九岁,你珠大哥十四岁考中了秀才,我不要求你们一定向你珠大哥看齐,十五岁之前考中一个秀才,算是我给你和兰哥儿定的一个目标,怎么样,有没有信心?”冯紫英看着对方。 说实话,这贾环也不算丑,就是眼睛略小一些,单眼皮,加上皮肤也略黑,所以和宝玉比就显差距了,但是起码也是一个中人之姿。 贾环是庶子,又是次子,这荫监他是没戏的,连宝玉都要靠恩荫,所以他就只能去考秀才了。 贾环脸上红潮涌起,瘦小的拳头紧握:“冯大哥,我十四岁就要考中秀才,让别人看看,珠大哥能做到的,我贾环也能做到!” 这个别人也是别有所值啊,看样子这贾环才十岁已经感受到了世态炎凉,冯紫英心中也是暗叹,不过这也难怪,若是能以此为激励,这环老三未必不能考中一个秀才出来,只不过那个时候宝玉恐怕就一点儿尴尬了。 “好,有志气!”冯紫英给了对方一个鼓励,点点头,“嗯,这样,春闱之后,我再来检查一下你的学业,到时候好好表现一下!” 望着冯紫英上车扬长而去的车影,激动不已的贾环,忍不住挥动手中拳头:“冯大哥,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 看着眼前这个登门的少年郎,沈自征忍不住嘴角就抽动了一下。 淡淡的阳光洒落下来,在厅堂里散漫的光线让眼前这个少年显得更加雄健。 比自己还小一岁,居然比自己却高出大半个头,而且看这虎体猿臂彪腹狼腰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自己这等小身板儿站在他面前倒真像一个弟弟了。 其实沈自征只是下意识的有些夸张形容了,冯紫英这也才过十四岁,还不满十五岁,按照这个时代男性算法应该是十五岁了,但个头已经窜到了一米六五左右。 这在这个时代的男性中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和沈自征的单薄身形相比,自小锻炼营养也能跟得上的冯紫英这两年也是很长了一头,而且宽肩厚背,气势更足。 沈家送来了贺礼,冯紫英当然不会不去回拜,这也是起码的礼节,当然像其他一些人也送了礼,那就不一定非要自己亲自回拜了,更多地就是帖子回拜了。 “君庸兄。” “紫英贤弟。”沈自征叹了一口气,脸上浮起礼节性的笑容,他也没想到这家伙会亲自来回拜。 回拜的礼物也很简单,两根辽参加一副熊胆,看起来有些俗气,但是却胜在实用。 一番寒暄,话题很快就转移到了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此科秋闱的成绩上来了,虽然沈自征没能考过,却也没有多少气馁沮丧。 毕竟这秋闱本身就存在许多不确定,而且像他们这种寄籍附籍的,在顺天秋闱里也有一些限制名额限制,明确了只能占到一定比例,确保北直隶本地士子的中举数量,但即便如此,也一样受到很多北直隶士子的反对和攻讦。 沈自征也自认为自己在此科发挥不是太好,没考上也在预料之中,不过他对下科能过倒是满怀信心。 “如果不是这北直解元须得要北直本地人,这解元定当由文弱稳坐,梦章兄虽然也不差,但是在文才上却逊色几分了,……”沈自征情商差了一点儿,还在喋喋不休的争论着这个话题。 “朝廷规制是如此,自有其道理,若非如此,那九边之地十之八九皆是我北地子弟戍守,难道这又公平了么”冯紫英随口反驳。 “他们皆是戍守家乡,本就该义无反顾,……”沈自征忍不住反驳。 “岂不闻唇亡齿寒?蒙元灭前宋时,也并没有因为望长江而返,难道君庸兄还觉得蒙元时代对南人的政策让江南士人怀念?” 一句话让沈自征脸红脖子粗,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六节 偶露峥嵘 站在后堂窗外的沈宜修忍不住捂住嘴轻笑,自己这个弟弟哪里是这个明显在外闯荡甚多的少年郎的对手?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听到冯铿来回拜时,就鬼使神差的悄悄溜到屋外来了。 这等情形她自然不可能露面的,但是却又想听一听对方的声音,看一看对方的身影。 “紫英,你这是污蔑!”沈自征大急,这个帽子可不能戴上。 “君庸兄言重了。”冯紫英轻笑,“小弟只想说朝廷例制,自然有其道理,绝非一是兴起,也非某个人的感情喜好。” 沈自征恨恨的瞪着对方,他知道若是要论这时政策论,自己绝非其对手,连杨文弱和侯氏兄弟都对其交口称赞,自愧弗如,遑论自己? 冯紫英自然不会把对方得罪太深。 这沈自征是一个文采风流的人物,而且据说也颇有侠气,但今日这一见,似乎文才也未见,侠气也无甚,面对自己更是缩手缩脚的模样,委实让他有些失望。 不过沈自征如何,他不关心,他更关心的是沈自征的姐姐,只是这等情形下,自己总不能提出来要见其姐一面吧?只怕立即就会被乱棍打出了。 见沈自征仍然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冯紫英也是无奈,这家伙比自己还大一岁,怎么这般经不起激,随便两句话都能把对方逗弄得心浮气躁? “你们青檀书院成日里便是这般讨论朝廷例制,研读时政策论么?朝廷这般日益偏重时政策论,却把原为根本的经义置于其后,这般舍本逐末之举,必开祸端。”良久沈自征才吐出一口浊气,气哼哼的道。 “君庸兄,你也不必抬出这般大帽子来,好像你们崇正书院就没有探讨研究时政策论一样,据我所知杨文弱和侯若朴侯若谷他们一样在时政策论上下足了工夫,否则杨文弱如何能得第二,侯氏兄弟如何能分列四五名?”冯紫英笑嘻嘻的道:“君庸兄其实不必气馁,你的经义远胜于小弟,下科只需要稍微在时政策论上下些功夫,铁定能进前十。” “紫英不必宽慰我,我沈君庸还没有那么小家子气,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时政策论我是略逊一筹,但三年之后我必卷土重来。”沈自征不领情,斜睨了对方一眼。 他已经觉察出一些端倪来了,这厮赖在这里不走,总是说感谢馈赠贺礼,如何如何,自己都端茶送客了,这厮也视若不见,明显是有所企图,想到这里,他越发警惕。 但恶客不走,自己也不能赶对方出门,沈自征眼珠一转,他也听杨文弱和侯氏兄弟说起过这冯紫英经义一般,时政策论尤为厉害,但却不通诗赋,是个典型的俗人。 自家阿姐诗画双绝,在沈自征心目中想来,纵然此子名声极盛,但也未必合适自家阿姐,但是想到自己父亲的性子,却又觉得很难说。 父亲虽然也是文人,但是却对仕途之事十分看重,若是此子真的要纠缠不休,甚至上门提亲,还真有些不好说。 不过沈自征也知道阿姐极得父亲喜欢,便是这婚姻之事当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多半也是要先说与阿姐知晓,若是阿姐知晓此子不通诗赋,只怕就不会应允了。 冯紫英何尝不知道要想见到那位沈家姑娘乃是痴心妄想,这大家闺秀,又非通家之好,哪有那么容易见到的?真要随随便便见到,只怕冯紫英自己都要觉得不合适了。 只是他这一走,只怕就得要等到春闱之后才会回城了,那一日的美好印象委实让他印象深刻,很想再见一面,哪怕是带着帷帽纱帘,只闻其声也可,但他也知道只能想想而已。 见冯紫英也只是捧着茶盏眼睛平视前方,却不言语,沈自征琢磨再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紫英,为兄看你一直在打量这墙上画卷,可是觉得这幅画格局宏大,气象万千?”沈自征假作漫不经心的道。 冯紫英虽然对山水画不太精通,但是好歹也是懂画之人,见沈自征突然把话题扯到墙上的画上,一愣之后也是反应过来,这厮怕是觉得自己在时政策论上压了他一头,要在这山水画意境上来估计折辱自己一番了,不过他倒对此不太在意,自己本来就对琴棋书画这类雅好不通,也没有必要装作附庸风雅。 “果真是美作华卷,只是不知道是何人所作?”冯紫英这个时候才开始打量这墙壁上的这副作品。 笔锋细腻宛转,但是却又有嶙峋傲岸之气,将江畔山麓江畔 的一艘渔舟和钓者十分和谐的融为一体,称得上是一幅佳作。 “此乃我们一家三年前秋游之后,家姐为我父所画,只是画作早成,三年来却始终未有一首合适的题诗,紫英,不如你来为这副画赋诗一首如何?”沈自征斜睨了一眼还在呆呆出神的冯紫英。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意识到这沈家还真的一门出才子啊。 他也听说过沈自征还有一个兄长沈自继,要大沈自征好几岁,不过沈自继考中秀才之后再考乡试未中便不再参加科考,而是在外游历,喜好戏曲诗赋。 看来这个沈姑娘也怕是一个才女,这幅画的山水画水准极高,而且看样子还精通诗赋。 看看沈自征这厮的那副表情,冯紫英也能约摸猜测出对方意图来,明知道自己不通诗赋,这是整个青檀书院乃至崇正书院中不少人都知晓的事情,他不信沈自征不知道这事儿,这纯粹就是想要让自己出乖露丑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禁不住沉吟,看来自己还是有些剃头挑子一头热了,这位沈姑娘,乃至沈家,弄不好人家是想找一个有着共同志趣爱好的,自己这等一门心思放在仕途经济之人,就显得有些不合适了。 只是他还是有些不明白,据自己父亲和段喜贵所言,沈珫并非那种迂腐拘泥的文人,为官颇有手腕,亦有上进之心,为何其子女却是这般? 那沈自征为何还对科考如此热衷? 还未来得及多想,那沈自征见冯紫英发愣,忍不住含笑催促道:“紫英贤弟,可是有些为难?” 冯紫英起身,笑了笑,在这幅画面前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的确是一幅佳作,当有一首好诗相伴,不过君庸兄应当知晓,小弟素来不通诗赋,书院中尽人皆知,所以的确抱歉了,小弟便是搜肠刮肚也难有一句,……” 见对方果然知难而退,沈自征正待再言,却听得窗外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二弟不得无礼!” 冯紫英和沈自征也是一怔,沈自征立即明白过来,垮着脸道:“阿姐!” “沈姑娘!”冯紫英也起身,却见一个婀娜娉婷的身影,隔着窗棂而立,只能透过斑驳的窗棂看到对方。 “对不起,冯公子,君庸他刚才有些失礼了,可能是秋闱失利让他有些心绪难平失态了,……” 沈自征翻了一个白眼,再说秋闱失利,也不至于让自己失态,但这会儿要说自己是刻意刁难对方,那就有点儿不好了,只能忍着。 “没事儿,君庸兄先前所说也没错,这副《秋江独钓》的确需要配上一副好诗方能更显意境,只是紫英的确诗词一道少有涉猎,难以担此重任,……”冯紫英很平静的道。 沈宜修也感觉到对方很坦然,似乎并不在乎自己不通诗赋这个在很多士人看来是一大黑点的短板。 实际上父亲在和自己的信中也说到,这位冯家大郎虽然现在名声很大,但是却非以诗词歌赋见长,而是以胆魄和对时政朝务的见解独到深刻著称。 沈宜修自然明白父亲在信中话语里的含义,那就是说这一位冯家大郎恐怕不是那种简单的士林文臣,未来可能会是一个善做实事的能臣,而父亲也一直以此目标作为自家的准则。 “冯公子不必在意,诗词小道,怡情雅兴,冯公子胸怀天下事,那才是男儿本色,……”沈宜修站在窗外曼声道。 “呵呵,谢谢沈姑娘的宽解了,不过沈姑娘这幅画的确清峻雄奇又不乏点滴细腻,乃是紫英看过的少有佳作,紫英曾在一座古庙中也看到过一首诗,却是与这幅画颇为应景,……” “哦?”沈宜修和沈自征都是一怔,先前还在百般推脱,这个时候却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古庙题诗,啥意思?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吟诵完毕,冯紫英便拱手一礼:“沈姑娘,君庸兄,紫英先行告辞了,改日有暇,再来拜会。” 冯紫英也不多言,丢下震惊莫名百味陈杂的姐弟两,告辞之后便扬长而去。 此番拜会倒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之前的种种心思已经随风而逝。 这沈家的确是诗书大家,随便一个女孩子在书画上都有如此造诣,自己这个俗人还适合不适合,却还真需要斟酌一番了,莫要日后三观不合,闹得不愉快,那就失去了意义了。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八节 春闱之前,双刃剑 许其勋是个早熟的少年,虽然只比冯紫英大一岁,但是十六岁的年龄对于一个已经在外打磨了几年而且又被冯紫英耳濡目染甚至刻意灌输之后,他已经有了一些觉悟。 如果是许其勋考过了就好了,那对自己帮助就更大,没想到是意料之外的方有度,冯紫英不无遗憾,但是这种事情他却无能为力。 不过他相信许其勋下一科应该问题不大。 南直隶那边本来科考竞争就要比北直隶大得多,方有度能过而许其勋没能过,某种程度上也说明这种考试不确定性因素比较大,除非你有绝对把握,所以自己在北直隶这边过试也如范景文所说,的确是占了一些便宜。 冯紫英从进入书院第一天就展现出了其勃勃雄心,这一点作为与冯紫英关系最为密切的许其勋自然是最清楚的,在和许其勋日渐熟悉,甚至交心之后,冯紫英也不讳言自己未来的目标就是要出将入相,嗯,准确的说就是入内阁当首辅。 这个野望其实很多读书人内心都有,但冯紫英却敢在连举人都还没考中,甚至就是一个监生的情况下提出来,不得不让人佩服他的雄心。 但是让许其勋更为佩服的是冯紫英不是大言不惭,这两年里更是用他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来帮助他自己和书院来实现自己的目标。 每一个举措,每一步动作,都是具有很强的预见性和目的性,对于朝堂内外的各种节奏鼓点更是踩得格外准确,加上冯紫英表现出来的背后潜力,比如齐永泰和乔应甲的看重青睐,这些综合起来才是真正让许其勋愿意死心塌地跟随冯紫英的主要原因。 单纯的个人感情是不足以让像他这样出身一个普通富裕家庭的南直隶学子俯首帖耳的,他需要综合性的评估和判断追随冯紫英可能带来一些什么,毕竟他背后一样有一个家庭,甚至家族。 相比之下,虽然方有度功利性显得更强一些,但是却也更容易被冯紫英表现出来的种种所慑服。 “虎臣,没关系,我们都还年轻,科考对于我们来说其实都只是第一步,就算是我们考过了进士,真正面临都还是几十年的仕途颠簸。”冯紫英笑了笑,“我从未觉得秋闱和春闱就是结局,嗯,真正的考验应该是春闱中式之后才算。” “紫英,恐怕也只有你可以夸口说这个话,但我总觉得这该是简与、君豫和子逊几位西园的大师兄们才该如此口吻吧,你在顺天秋闱也不过一百四十九名,难道就这么有把握过春闱?”许其勋忍不住苦笑着道:“我看玉铉和方叔虽然过了秋闱,但是对春闱都没有太大信心,玉铉还好点儿,方叔似乎就有点儿满足现状了,他似乎也不认为自己可以一举过春闱。” 见冯紫英很认真的在倾听自己意见,许其勋也很高兴,冯紫英就有这样的优点,很多时候你会感觉他口气很大,目光长远,深谋远虑,往往这种情形落到实处就会变成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但冯紫英却说归说,落实到具体上却更重视,甚至事必亲躬。 像去年今年这些给朝廷上书的这几份文稿时,提出来是他提出来的,方向也是他确定的然后由山长、掌院审定的,但是在具体操作上他却敢于放手给大家伙儿来办,许其勋一度有些失望,觉得冯紫英过于宽纵浮躁,流于表面了。 但是没想到在最后关头,冯紫英却又把所有已经成型的文稿建议全数集中气力啊,组织一帮人一一进行筛选核定,最终才确定上交朝廷的审定稿。 尤其是在今年七月份上交的防疫备要一文中,更是冯紫英亲自拟定条略,然后分解给每一个参与同学,一个一个手把手的教授给他们该从何处着手,何处下笔,何处挽总归纳,进而得出意见结论,让许其勋也是敬服得五体投地。 有时候许其勋都怀疑这家伙是已不是以前在六部中某个经历司或者某个州府一房中干过,怎么能对这等朝廷规制定例如此熟悉,虽然也会出一些差错,但是大方向却从未错过。 问题是这家伙才十五岁不到啊,进书院时也不过十二岁,就算他从小跟随他老爹在大同那边参与军务政务,可这个年龄未免也太夸张了,难道这家伙真的是六七岁就协助他老爹参与军政事务?那可就真的是神童了。 这个疑问实际上从乔应甲到齐永泰,从官应震到周永春乃至书院中很多同学都有,甚至还包括像张瑾、陈敬轩、李三才以及更高层面的某些人都有,除了说明此子是神童出身而且加之机缘巧合跟随其父在大同耳濡目染所 影响外,其他真的难以解释。 伴随着书院宿舍的调整,进入西园的同学便开始了更为紧张备战岁月。 大周春闱大比依然是沿袭明制,确定会试中式名额基本上是按照上科数量和参与会试举人数量以及当下朝廷内所缺官员数额来进行确定。 上一科因为是“龙飞首科”相对数量较多,但是并不明显,今科照理说是永隆帝登基的第二科了,中式名额还有可能下降。 但是却从朝廷传来一些说法称皇上有意在今科扩大招录名额,以备边远缺材和州府所需,所以今科甚至可能会比前科的招录名额更多,这也让参与此科春闱的学子们兴奋不已。 实际上冯紫英也得到消息,这也是齐永泰、乔应甲等人上书内阁和永隆帝,认为当下朝廷六部和地方州府年老体弱者甚众,尸位素餐之辈充斥,希望通过未来十年内三四科的春闱新增部分进士来调换这些在各个部门和地方上混俸禄者。 这个意见在内阁一度受阻,首辅沈一贯不太愿意开此例,但次辅和其他两位阁臣都赞同,而且还获得了皇帝的大力支持,所以这才确定下来。 “紫英,你的经义现在也差不多了,短期内难有大的提升了,唯一需要把握的就是在遣词用字上还需要精细,不过会试时间对你来说足够,你可以精雕细琢一番,不要急于落笔,” 当大雪重新覆盖上整个青檀书院屋顶时,又是一年腊月时。 周朝宗很满意这个不算弟子的弟子,虽然他不承认对方是自己弟子,因为自己只是帮他补足经义这方面短板,在时政策论这方面,这个家伙甚至可以当自己的老师,一些精妙的观点甚至连官应震和周永春都叹为观止。 但是冯紫英却表现得很到位,依然以师奉之,哪怕是考中举人之后,不骄不躁,回到书院后就迅速的进入了状态。 “弟子谨记了。” “嗯,还有就是你写字适当慢一些,你的笔力不俗,若是缓缓行之,更能凸显你的字迹用心,虽说有誊录制度,但是一旦中式,重臣们却都更喜欢亲读本卷,这一点优势若是被用好了,那有时候便能更上一层,” 这是由衷之言,有誊录制度,字迹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一旦中式,而你的经义文章就可能如阁臣们甚至是皇上之眼,这第一印象也是非常重要的,经验之谈往往是无数个惨痛的教训得来的。 “弟子明白了,谢谢周师。”冯紫英由衷的谢道。 “唔,其他的,我也没有更多的教授你了,以我之见,今科也许是你最好的机会,朝廷有意增设名额,而皇上又有图新之意,你的策论文章不妨可以大胆一些,锐利一些,哪怕是触怒一些人,也不打紧,关键是要中式。”周朝宗背负双手沉吟了一下,“这番话怕是山长和掌院都不会与你说,毕竟这也关系到你中式之后的事宜,” 冯紫英眉毛微微一动,这个建议可谓大胆,就是要让自己去哗众取宠博得眼球关注了,但不得不说这应该是最适合自己的。 能够进入春闱大比的,自然都是经过了血雨腥风拼杀突围出来的,自己相比起这些人来,像练国事、韩敬、许獬这些人,在经义上差距极大,便是范景文这些人也可以反复碾压自己,唯一优势在时政策论。 可是能入围者,在时政策论上肯定都不会差距太大,那么要想搏出一条路,甚至直接上位,那就肯定要有吸引人眼球的东西。 按照大周惯例,主考会由首辅之外的内阁阁员,副主考则会有礼部或者吏部的侍郎担任,这是关键,同考基本上是由翰林院的侍讲侍读撰修以及左右春坊和各部主事以及各科的给事中们充任。 一般惯例,同考定是否中式,主考定层级,也就是说能否考中入围一般是同考官看好,那么就能入围,但是定你名次,则基本上是主考来,但是这也不是决定,主考和副主考会抽看部分被定为优秀或者落榜者的卷子,以防缺漏。 过于出挑,可能会被直接黜落,而如果稍微收敛,自己经义和文字功底上的劣势可能就会更明显,让自己难以引人注意,按照今科参考者多达四千八百人,中式录取可能会是在三百八十人左右,这样庞大的一个精英群体中,自己这是要去搏一把眼球被直接黜落,还是被隐没? 所以周朝宗给的建议可能就是一柄双刃剑。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九节 该来的始终要来 冯紫英沉默不语。 周朝宗最后这一个建议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一个多月时间就是春闱了。 大周沿袭明制,二月初九到二月十二,当然,只考两场,初九考经义,十一考时政策文,十二正式封卷,三月初一揭晓看榜,然后确定殿试时间,一般是三月十五前后,最后是三日内出一甲二甲三甲名单。 可以说参加春闱的学子们才称得上是整个大周的文人菁华,他们都是经历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杀出一条血路来的举人,无论是经义还是策文水平都不是秋闱时那帮秀才监生们可比的。 也就是说他们的经义水平更高,同时在策文方面与冯紫英策文水平会极大缩小了,按照南北中三卷录取名额,属于北卷的冯紫英一样会面临着巨大的挑战。 北直、山东、河南、山西、陕西以及辽东等三都司的学子尽皆汇聚于此,要争夺大概整个北卷在全部名额中三成五比例左右的进士名额,按照今科数量,也就是在一百二十人五个名额左右。 不容易啊,冯紫英粗略算了一算,基本上是百分之八的中式率,的确要比秋闱高很多,但是你要知道这春闱的竞争激烈程度和水平也要高许多。 周朝宗的担心不无道理,虽说当下朝廷取士更重视策论,但这个重视策论则是指策论的综合性水准,不完全是指你的立意破题和观点,还包括的用词造句,你的引经据典,你的文法修辞等等,而这些都是通过经义来体现,这恰恰是自己的弱项。 如周朝宗所说,这些方面的提升是不可能在几个月甚至一两年就能再有一个层次提升的,他能做的已经尽可能的替自己做到了。 那么这种情形下,和如此多的精英学子竞逐,自己如果不能凸显自己的优势,甚至要达到引人瞩目的地步,很大程度就可能会被压下。 问题是这过于标新立异一样有很大风险。 那些个同考官们大多数来自翰林院或者左右春坊、礼部,他们未必就能有内阁阁臣和六部主官们那么开阔的眼界和宽阔的心胸,能够接受自己过于激进的观点文章么? 弄不好一看就觉得自己这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直接黜落,甚至连主考和副主考都看不到就打落尘埃了。 “周师,您建议我可以观点上犀利尖锐一些?”冯紫英定了定神才问道。 这个时候周朝宗反而没有回答,先前他是有感而发,但是现在冯紫英这样一问,显然就是很正式的对待此事了,这关系到一个月之后冯紫英命运,他也不能不慎重。 思考再三,周朝宗才道:“紫英,我不会在你面前掩饰隐晦什么,如果按照水准去发挥,如无意外,你考不中的可能性会在八成以上,因为我经历过这种春闱,竞争太激烈了,但是我也不能说你走蹊径就一定能,关键要看同考和主考如何来看,同考如果是一个流于平庸者,可能就会直接黜落,而若是遇到一个心胸宽广或者对朝廷现状不满者,那么则有可能会被视为上佳,但即便是同考视为上佳,也有可能会被一个安于现状的主考否决,所以” 冯紫英明白过来了,周朝宗把各种可能性都给自己说了,这个决定就要由自己来下了。 他也曾经和自己说过,如果再在书院读三年,他有相当把握自己能在春闱过关,但是今科,他的确不太看好,但今年名额相对较多,而且皇上有意图新,肯定会在考题上有利于青檀书院和自己这类对时政策论十分擅长的这类学会说呢过,所以也是值得一搏。 “周师,我明白了。”冯紫英不再纠结。 ****** “我也算着你该来了。”乔应甲捋着颌下几缕胡须,微笑着点点头,“这个周朝宗倒也有些本事,居然能把这些都能替你算得清清楚楚,是个人物,乘风兄看人还是很厚一套啊,只可惜这个周朝宗屡试不中,委实可惜了。” “还请乔师指点。”冯紫英恭敬一礼。 “不必如此,坐下说话。”乔应甲摆摆手,仰起头想了一想才在厅堂内踱着步子缓缓道:“今科名额增加不少,北卷相对南卷竞争压力小一些,这都是好事,但春闱和秋闱相比,其水准提升很大,对你来说也是一个大考。” 冯紫英只是点头,却不做声。 “关键在两点,一是考题。考题如果利于你发挥的话,那么你就可以凸显优势,按照惯例春闱策论出题是皇上临 时确定范围方向,由内阁会同六部主官出题,然后由皇上选点,再立即付印送往考场,” 冯紫英没有去找齐永泰,而是直接找乔应甲。 他也是考虑过这个问题,齐永泰的回答可能还是希望自己全力发挥,争取考好,这符合齐永泰的为人处世之道,但这种回答可能对自己来说意义不大,而乔应甲应该会有一些更灵活更有针对性或者说投机取巧的建议。 “皇上上一科便有求新求变之意,但是上一科还不合适,但今科皇上可能会有举措,所以在出题上应当是有利于你的,这一点上你可以揣摩一下,我本来都想替你琢磨一番,但我觉得你的嗅觉可能会更准。” 乔应甲的话让冯紫英赧颜。 “考题是一方面,那么更关键的是主考和同考,同考人数太多,这无法判定,剩下就是主考和副主考,主考只会是在叶、方人中一人,要由皇上来定,而副主考则可能是礼部或者吏部的侍郎,我估计应该是礼部左右侍郎中一人可能性较大。” 乔应甲的抽丝剥茧也让情况渐渐清晰,“比较棘手的是方叶二人现在虽然都明晓皇上的心思,但是要让他们俩就有什么大胆举措,我是不看好的,所以这就有点儿难了。” 乔应甲心中也清楚,冯紫英并非毫无机会,但这却取决于同考和主考的观点态度,如果是一个能秉承揣摩上意的,那么冯紫英便有机会,而如果是一个只知道按部就班者,恐怕就悬了。 乔应甲思索良久,也没有得出一个好法子来。 无论是叶向高还是方从哲,乔应甲都很清楚自己是无力影响到这二人态度的,而且也可以肯定,这二人的态度起码是在这一科科考上,不会有太大差别,这也是最难的。 至于同考,那就更无法影响了,大多是些翰林院的文人,自恃为皇上近臣,以备顾问,你要去游说一二那更是只会起到反作用。 “紫英,此事我已知晓了,你先回去,还是好好学习,我会考虑如何来处置。”乔应甲沉吟良久,才让冯紫英先行回去。 冯紫英踏出乔府大门,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如果连乔应甲都没有更好的方略,那说明自己这一科就真的只能靠营考和运气了。 原来还信心满满,但现在似乎又觉得好像自己很大可能性要再读三年了。 实际上冯紫英也知道包括官应震、周永春甚至齐永泰和乔应甲都不认为自己再读三年有什么,毕竟自己才刚满十四岁,三年之后自己也才十七岁,十七岁能考中进士的话,那简直已经是极其少见的了。 而且他也感觉得到官应震和周永生的意思,那就是如果再读三年,自己经义功底就能有一个很大的提升,就可以好好去搏一搏三甲了。 若是能为书院挣回一个状元、榜眼或者探花,无疑能为书院争辉不少。 问题是冯紫英不愿意啊,再去苦读那考中之后就没有多大意义和价值的四书五经,那太苦了不说,关键在于浪费了这三年啊,至于三甲,他从未想过,而且也意义不大,大周朝八十年,还没有过三甲当首辅的,最好的也不过就是入阁。 也就是说在科考上风头太盛,反而在仕途上就未必有那么顺利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没有足够的实力作为后盾时,过于出挑,不是好事。 就像冯紫英自己一样也知道自己现在太过引人瞩目,所以很多时候他都是隐藏在书院背后,把练国事、许獬、韩敬、范景文这些人推出去和其他书院的翘楚人物打擂台,自己老老实实呆在书院。 步行在已经黑下来的街道上,冯紫英卸下了包袱,心态反而轻松下来。 能做的都做了,自己今日请假,官应震和周永春甚至都没有问自己理由就准了,到了这个时候都是靠自觉了,另外三年一考,到这个阶段也不是熬一宿夜就能有多大改变的,各自调适好心境,反而更利于学习和考试发挥。 对面街道哗啦啦上来了一大队马队,周围的人都下意识的让开,当先的是大周军士,但是随后的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大周子民,而是来自边远蛮荒之地的化外之民。 冯紫英没太在意,这是京师城,东西南北,都经常有外藩外邦来朝贡,一直到这帮人呼啸而过时,冯紫英才注意到这帮人的穿着发式。 女真人?!冯紫英眼瞳一缩。 乙字卷 第一百六十八节 春闱之前,双刃剑 许其勋是个早熟的少年,虽然只比冯紫英大一岁,但是十六岁的年龄对于一个已经在外打磨了几年而且又被冯紫英耳濡目染甚至刻意灌输之后,他已经有了一些觉悟。 如果是许其勋考过了就好了,那对自己帮助就更大,没想到是意料之外的方有度,冯紫英不无遗憾,但是这种事情他却无能为力。 不过他相信许其勋下一科应该问题不大。 南直隶那边本来科考竞争就要比北直隶大得多,方有度能过而许其勋没能过,某种程度上也说明这种考试不确定性因素比较大,除非你有绝对把握,所以自己在北直隶这边过试也如范景文所说,的确是占了一些便宜。 冯紫英从进入书院第一天就展现出了其勃勃雄心,这一点作为与冯紫英关系最为密切的许其勋自然是最清楚的,在和许其勋日渐熟悉,甚至交心之后,冯紫英也不讳言自己未来的目标就是要出将入相,嗯,准确的说就是入内阁当首辅。 这个野望其实很多读书人内心都有,但冯紫英却敢在连举人都还没考中,甚至就是一个监生的情况下提出来,不得不让人佩服他的雄心。 但是让许其勋更为佩服的是冯紫英不是大言不惭,这两年里更是用他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来帮助他自己和书院来实现自己的目标。 每一个举措,每一步动作,都是具有很强的预见性和目的性,对于朝堂内外的各种节奏鼓点更是踩得格外准确,加上冯紫英表现出来的背后潜力,比如齐永泰和乔应甲的看重青睐,这些综合起来才是真正让许其勋愿意死心塌地跟随冯紫英的主要原因。 单纯的个人感情是不足以让像他这样出身一个普通富裕家庭的南直隶学子俯首帖耳的,他需要综合性的评估和判断追随冯紫英可能带来一些什么,毕竟他背后一样有一个家庭,甚至家族。 相比之下,虽然方有度功利性显得更强一些,但是却也更容易被冯紫英表现出来的种种所慑服。 “虎臣,没关系,我们都还年轻,科考对于我们来说其实都只是第一步,就算是我们考过了进士,真正面临都还是几十年的仕途颠簸。”冯紫英笑了笑,“我从未觉得秋闱和春闱就是结局,嗯,真正的考验应该是春闱中式之后才算。” “紫英,恐怕也只有你可以夸口说这个话,但我总觉得这该是简与、君豫和子逊几位西园的大师兄们才该如此口吻吧,你在顺天秋闱也不过一百四十九名,难道就这么有把握过春闱?”许其勋忍不住苦笑着道:“我看玉铉和方叔虽然过了秋闱,但是对春闱都没有太大信心,玉铉还好点儿,方叔似乎就有点儿满足现状了,他似乎也不认为自己可以一举过春闱。” 见冯紫英很认真的在倾听自己意见,许其勋也很高兴,冯紫英就有这样的优点,很多时候你会感觉他口气很大,目光长远,深谋远虑,往往这种情形落到实处就会变成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但冯紫英却说归说,落实到具体上却更重视,甚至事必亲躬。 像去年今年这些给朝廷上书的这几份文稿时,提出来是他提出来的,方向也是他确定的然后由山长、掌院审定的,但是在具体操作上他却敢于放手给大家伙儿来办,许其勋一度有些失望,觉得冯紫英过于宽纵浮躁,流于表面了。 但是没想到在最后关头,冯紫英却又把所有已经成型的文稿建议全数集中气力啊,组织一帮人一一进行筛选核定,最终才确定上交朝廷的审定稿。 尤其是在今年七月份上交的防疫备要一文中,更是冯紫英亲自拟定条略,然后分解给每一个参与同学,一个一个手把手的教授给他们该从何处着手,何处下笔,何处挽总归纳,进而得出意见结论,让许其勋也是敬服得五体投地。 有时候许其勋都怀疑这家伙是已不是以前在六部中某个经历司或者某个州府一房中干过,怎么能对这等朝廷规制定例如此熟悉,虽然也会出一些差错,但是大方向却从未错过。 问题是这家伙才十五岁不到啊,进书院时也不过十二岁,就算他从小跟随他老爹在大同那边参与军务政务,可这个年龄未免也太夸张了,难道这家伙真的是六七岁就协助他老爹参与军政事务?那可就真的是神童了。 这个疑问实际上从乔应甲到齐永泰,从官应震到周永春乃至书院中很多同学都有,甚至还包括像张瑾、陈敬轩、李三才以及更高层面的某些人都有,除了说明此子是神童出身而且加之机缘巧合跟随其父在大同耳濡目染所 影响外,其他真的难以解释。 伴随着书院宿舍的调整,进入西园的同学便开始了更为紧张备战岁月。 大周春闱大比依然是沿袭明制,确定会试中式名额基本上是按照上科数量和参与会试举人数量以及当下朝廷内所缺官员数额来进行确定。 上一科因为是“龙飞首科”相对数量较多,但是并不明显,今科照理说是永隆帝登基的第二科了,中式名额还有可能下降。 但是却从朝廷传来一些说法称皇上有意在今科扩大招录名额,以备边远缺材和州府所需,所以今科甚至可能会比前科的招录名额更多,这也让参与此科春闱的学子们兴奋不已。 实际上冯紫英也得到消息,这也是齐永泰、乔应甲等人上书内阁和永隆帝,认为当下朝廷六部和地方州府年老体弱者甚众,尸位素餐之辈充斥,希望通过未来十年内三四科的春闱新增部分进士来调换这些在各个部门和地方上混俸禄者。 这个意见在内阁一度受阻,首辅沈一贯不太愿意开此例,但次辅和其他两位阁臣都赞同,而且还获得了皇帝的大力支持,所以这才确定下来。 “紫英,你的经义现在也差不多了,短期内难有大的提升了,唯一需要把握的就是在遣词用字上还需要精细,不过会试时间对你来说足够,你可以精雕细琢一番,不要急于落笔,” 当大雪重新覆盖上整个青檀书院屋顶时,又是一年腊月时。 周朝宗很满意这个不算弟子的弟子,虽然他不承认对方是自己弟子,因为自己只是帮他补足经义这方面短板,在时政策论这方面,这个家伙甚至可以当自己的老师,一些精妙的观点甚至连官应震和周永春都叹为观止。 但是冯紫英却表现得很到位,依然以师奉之,哪怕是考中举人之后,不骄不躁,回到书院后就迅速的进入了状态。 “弟子谨记了。” “嗯,还有就是你写字适当慢一些,你的笔力不俗,若是缓缓行之,更能凸显你的字迹用心,虽说有誊录制度,但是一旦中式,重臣们却都更喜欢亲读本卷,这一点优势若是被用好了,那有时候便能更上一层,” 这是由衷之言,有誊录制度,字迹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一旦中式,而你的经义文章就可能如阁臣们甚至是皇上之眼,这第一印象也是非常重要的,经验之谈往往是无数个惨痛的教训得来的。 “弟子明白了,谢谢周师。”冯紫英由衷的谢道。 “唔,其他的,我也没有更多的教授你了,以我之见,今科也许是你最好的机会,朝廷有意增设名额,而皇上又有图新之意,你的策论文章不妨可以大胆一些,锐利一些,哪怕是触怒一些人,也不打紧,关键是要中式。”周朝宗背负双手沉吟了一下,“这番话怕是山长和掌院都不会与你说,毕竟这也关系到你中式之后的事宜,” 冯紫英眉毛微微一动,这个建议可谓大胆,就是要让自己去哗众取宠博得眼球关注了,但不得不说这应该是最适合自己的。 能够进入春闱大比的,自然都是经过了血雨腥风拼杀突围出来的,自己相比起这些人来,像练国事、韩敬、许獬这些人,在经义上差距极大,便是范景文这些人也可以反复碾压自己,唯一优势在时政策论。 可是能入围者,在时政策论上肯定都不会差距太大,那么要想搏出一条路,甚至直接上位,那就肯定要有吸引人眼球的东西。 按照大周惯例,主考会由首辅之外的内阁阁员,副主考则会有礼部或者吏部的侍郎担任,这是关键,同考基本上是由翰林院的侍讲侍读撰修以及左右春坊和各部主事以及各科的给事中们充任。 一般惯例,同考定是否中式,主考定层级,也就是说能否考中入围一般是同考官看好,那么就能入围,但是定你名次,则基本上是主考来,但是这也不是决定,主考和副主考会抽看部分被定为优秀或者落榜者的卷子,以防缺漏。 过于出挑,可能会被直接黜落,而如果稍微收敛,自己经义和文字功底上的劣势可能就会更明显,让自己难以引人注意,按照今科参考者多达四千八百人,中式录取可能会是在三百八十人左右,这样庞大的一个精英群体中,自己这是要去搏一把眼球被直接黜落,还是被隐没? 所以周朝宗给的建议可能就是一柄双刃剑。 乙字卷 第一百七十节 偶遇 虽然早就在各种邸报中看到关于女真人的消息,也在生活中能够感受到来自关外辽东的种种,如家里的熊掌、参茸、虎皮等等,但是来到这个世界,冯紫英还是第一次正面见到女真人。 女真人的威胁日益凸显,但是从冯紫英的观察,朝廷主流观点仍然没有把女真人的威胁放在第一位,或者说顶多将其提升到了仅次于北面的鞑靼人的第二威胁,这从宣大总督仍然是大周率先设立的总督军务,并且在军饷上仍然是第一优先保障就能看出来。 不过这并不代表朝廷中就没有人意识到了这一点,李成梁弃守宽甸六堡和奴酋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城就极大的刺激了朝廷中一直对建州女真势力迅速膨胀忧心忡忡的这一派势力。 宽甸六堡的弃守使得建州女真在关外的扩张更具自由性和侵略性,同时也使得辽东镇的孤悬地位日益突出,这种危机感已经在朝廷中有了一定的影响,但是总的来说受到来自北面鞑靼人和东面海上倭人袭扰,加之现在西南方向也是不靖,大周始终难以抽出更多地心思来来应对来自东北的威胁。 当然最为关键的问题还是财政的困难,这是根本性问题,已经危及到了整个大周朝廷的正常运转,而最受影响首当其冲的便是军务。 “女真人又来朝贡?这么大的规模?”看着呼啸而去的女真人,冯紫英粗略的估摸了一下,起码在百人上下。 他印象中朝廷已经开始对女真人入贡有所收紧,一般说来入贡使团不会超过五十人,怎么这一拨就是上百人? 冯紫英的随口一句话,却引来了旁边一个抱臂冷笑的男子搭话:“哼,这算什么?他们在入城时便已经分了一拨人离开了,如若加起来,只怕人数更多。” “分了一拨人?怎么会分了一拨人?”冯紫英吃了一惊,同时也在打量眼前这个男子。 四十岁上下,刀条脸,额际皱纹很深,应该是长期在外奔波的原因,显得有些苍老,口音倒像是陕西那边的人,但又混杂着一些辽东口音。 “怎么就不能分一拨人?人家都是辽东那边汉人,还有咱们这边的商人,都是忙着走货的,……”男子脸上的笑容越发冷峻。 “那核实过这些人身份了么?”冯紫英不以为忤,仍然问道。 那男子也上下打量冯紫英半晌,这才轻哼了一声:“少年郎,少管闲事,没地替你家大人招祸。”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倒是一个有趣人,点点头:“招祸?嗯,我倒是真的不太怕替我老爹招祸,能替他招祸倒也是一份本事啊。” 见冯紫英嘴巴这么硬,刀条脸男子有些诧异,自己把话都说得这么明了,没想到对方还这么狂,看来也是有些背景的人,不过想了想,他也不愿意多说,毕竟说太多,于人于己都无益。 见那家伙不啃声就转身要走,冯紫英却不愿意了,好不容易碰上一个看来是对辽东那边情形有些了解的人,怎么能轻易放过? “欸,兄台怎么不说话就走呢?”冯紫英伸手拦住对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我很想听一听你这个回答呢。” “哼,我回答也没啥用处,真要想了解,那就去辽东那边看一看,要不就在山海关守着,你就可以看个明白了。”有些轻蔑的瞥了冯紫英一眼,一只手荡开冯紫英的手,那男子便欲举步离开。 冯紫英手微微发力,对方也觉察到了一点儿什么,手一收一推,便格开冯紫英的阻拦,侧身而过,不过还是有些惊诧于冯紫英的力气不小。 冯紫英其实也没有全力施为,而只是想试试对方,感觉到这个男子还是有些劲道,多半是军中出身。 “兄台留步,小弟是诚心想要了解一下情况,若是有机会,自然也当将此情形上报朝廷。”冯紫英紧随对方而动,跟在对方身后。 男子脚步一滞,但随即继续举步前行,“哼,朝廷岂有不知之理?这都是光天化日之下大明其道的来往,人家根本就不怕这个,再说了女真人来朝贡不也是朝廷的规制么?” “既然如此,那兄台又何必义愤填膺的模样?”冯紫英也不客气,疾步与对方并肩而行。 刀条脸男子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郎恐怕不是寻常之辈了,多半是一个官宦子弟,否则不可能对这等情况如此感兴趣。 但若是寻常官宦子 弟也不至于这般纠缠不放才对,而且还提到了要核实离开人身份这个问题,更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 “谈不上义愤填膺,只不过是对朝廷对这等大敌却是如此懈怠轻忽有些失望罢了。”男子见甩不开冯紫英,索性就放慢脚步,看看这家伙究竟想要干啥。 冯紫英见他放慢脚步,也微微一笑,“懈怠倒是有些懈怠,但若是说轻忽倒也未必见得。”冯紫英慢吞吞的道。 “哦?”刀条脸男子讶然,意似不信,“小兄弟,此话怎讲?” 冯紫英站定,微微拱手:“在下青檀书院冯铿冯紫英,尚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辽东赵率教。”刀条脸男子脸色一正,也是抱拳一礼。 赵率教?冯紫英有些耳熟,但却有些模糊了,自己和辽东那边素无交道,若是有些印象,那多半是《明史》中残存的记忆,那也就说明此人应该是一个人物才对。 “赵兄。”冯紫英也不客气,“小弟对辽东情形一直十分关注,但苦于没有更多地消息,所以冒昧叨扰,……” “赵某虽然不是读书人,但是青檀书院的大名赵某还是知晓的,没想到小兄弟居然是出自青檀书院,都说青檀书院乃是北地士林典范,敢于向朝廷谏言,看来此言不虚啊。”这年头无论什么人对读书人都还是很尊重的,青檀书院现在俨然有北地第一书院的名头。 别的不说,光是这一科秋闱中辽东、万全和宣府就有弟子在顺天参考,其中有一个叫纪子登的便是辽东人,只不过这个家伙自小便寄居在其在大兴的舅父家中,多年未曾回过辽东,对于辽东那边情况也知之甚少,加上比冯紫英要大十岁,所以和冯紫英也不算太熟悉。 “赵兄客气了,青檀书院的院训便有一句,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我等读书人自然也不敢后人,这辽东关系家国兴亡,小弟前两年便听到一些消息,但都是只言片语,零碎不堪,难以了解全貌,今日得遇赵兄,还望赵兄不吝赐教。” 冯紫英也没有客气,又怕赵率教不肯多说,沉吟了一下才道:“家父乃是神武将军冯唐,现为榆林总兵,尚未赴任前,小弟也担心家父有可能赴任辽东,所以对辽东局势也多有关注,只是后来家父赴任榆林,但是辽东局面仍然牵挂在心,所以……” 赵率教大吃一惊,这才知道眼前这一位居然是冯唐之子。 赵率教是出身靖虏卫的边将,元熙二十六年的武进士,曾经在甘肃镇任职多年,后来才转任辽东镇,对于这九边宿将并不陌生。 冯氏家族在大同镇任职多年,冯秦、冯汉和冯唐都曾经担任过大同镇总兵,在大同可谓声名显赫。 冯唐卸任大同总兵也不过三年就复起担任榆林镇总兵,目下正值壮年,而且也听闻甘肃、榆林那边的袍泽称这位冯总兵手腕极其厉害,短短两年时间,便已经彻底控制住了原来一直是九边中最为孱弱不堪也是最为复杂的榆林镇。 见赵率教态度改变,冯紫英这才觉察到自己这个武勋子弟身份,或者说冯氏一族在九边军中扎根多年还真的不一般,。 寻常武人哪怕对文臣态度恭敬,但是那也是敬而远之,要想得到他们的敬重信任和亲近,那还得要看你这个文官本事手腕如何。 自己却有这层天然的亲近关系,一下子就能与对方把关系拉近不少。 赵率教态度的改变也让冯紫英颇为心安,“赵兄怕是尚未用晚饭吧?不如就由小弟做东,你我二人共谋一醉如何?” 赵率教也没想到冯紫英这般豪爽大方,不愧是武勋子弟,这更和他的胃口,也不客气,便大大方方的点头应允,左右肚里也饿了,正好叨扰一顿。 冯紫英便寻了一处酒楼,此时也正是上客之时,寻了个雅致所在,便吩咐酒菜只管端上来。 一边等候上菜之时,冯紫英也问起赵率教来京城所为何事,这才知道赵率教已经被免职两年,此番前来也是寻找一些关系门道,希望寻求复职。 赵率教没说找什么人,冯紫英自然也不会去问。 武将任免一般是由兵部武选清吏司与都察院、兵科给事中三家负责,以兵部为主,现在兵部尚书依然是不太管事的萧大亨,左侍郎是皇上心腹张景秋,右侍郎则是从都察院转任过来的柴恪,这几人冯紫英都只是知晓,却不熟悉。 乙字卷 第一百七十一节 压力(继续补更!) 对于冯紫英对辽东局势的好奇,赵率教倒是没有隐瞒什么,一一道来。 “宽甸六堡的放弃乃是最大的失策,兵部如此草率,必将酿成祸端。”赵率教一说起此事,便忍不住以掌拍腿,叹息不止,“那宽甸六堡一带起码有数万我大周子民,已然在当地定居数十年,现在说放弃就放弃,哪有哪么容易的事情?说是搬迁回内地,往哪里搬?搬迁花销有多大,朝廷能给多少补偿?还有宽甸六堡乃是边地军屯,赋税几乎全免,而一旦回内地,其税赋相比紫英兄弟也应该清楚吧?谁愿意?” 冯紫英默然无语。 宽甸六堡的情况他也知晓一些,朝廷做出这个决定的确有些失策,尤其是作为始作俑者的李成梁,但是冯紫英也知晓其中一些原因,并非李成梁一人就能全部责任。 一方面朝廷内对李成梁的年迈是否还能承担重任一直持有怀疑态度,另一方面则又担心李家在辽东盘踞时间太长,加之壬辰之战也是李家为主作战,所以有些惧怕李家在辽东尾大不掉。 李成梁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本身就因为年迈精力不济已经有些退意,只想尽快致仕安享晚年,加之建州女真势力正处于一个快速上升期,与辽东镇冲突不断,李成梁不愿意承担起擅启边衅的责任而授人以柄,而且也错误估计让出宽甸六堡也许可以与建州女真获得一个缓冲地带,而且兵部尚书萧大亨也对此持赞同态度,所以才会走了这极其愚蠢的一步。 当然这其中也还有一些其他因素,比如军屯和驻军的消耗也是一个问题,但应该不算是主要,只不过大家都秉承尽可能缩减军饷开支,所以这也算是一个次要因素。 由于许多在宽甸六堡定居多年的民众不愿意内嵌,辽东镇便采取军事手段强制迁移,这直接导致了大量百姓逃亡,逃入女真人那边,被女真人收留。 而辽东镇与女真那边交涉,女真那边也拒不交还,甚至根本不承认。 这种情形也越演越烈,其中不少人甚至就直接被女真人迁入赫图阿拉充实,也使得女真势力大涨。 “现在女真人正在不断袭扰侵蚀辽西那边的蒙古诸部,而且随着其势力不断膨胀,对蒙古左翼的威胁越来越大,一些蒙古部落都经受不住女真人的威胁和利诱,向其靠拢,另外建州女真也在不断打压侵吞其他女真诸部,而且动作也是越来越大,可以说其膨胀速度远远超出我们朝廷重臣们所预料的,我也不知道我们兵部职方司有没有将这些情况让兵部和内阁的诸公了解,如果他们知晓为什么还不采取措施来遏制和扭转这种局面?” 酒过三巡,赵率教也忍不住将内心的苦闷和担忧和盘托出。 他当初也就是反对放弃宽甸六堡,也反对强制迁移民众,结果惹恼了上司,最终落得个被免职的结果。 但是到现在他依然坚持宽甸六堡不能放弃,这相当于是让建州女真多了一个广阔的纵深余地。 而且宽甸六堡四周土地肥沃,委实是一个适合农耕的好地方,凭借着宽甸六堡和周围区域,完全可以打造出一个直逼建州女真老巢腹地的楔子,同时也能让南面的朝鲜有所顾忌,不至于和建州女真走得太近。 只不过现在局面已经不可挽回,他也只能徒呼奈何。 “目前建州女真正在奴酋带领下磨刀霍霍,准备对海西女真的乌拉部、叶赫部、辉发部动手,同时也还在对东海女真频频用兵,这几部已经屡遭建州女真的进攻,势力削弱了许多,如果朝廷再不采取措施,一旦这几部被建州女真吞并,那建州女真势力便真的难以扼制了。” 冯紫英听得很认真,甚至对一些不太清楚的部落和情形还专门询问。 赵率教也说起了兴致,干脆就直接就着案桌,用酒水作画,将整个辽东镇面临的局面一一画出,也好让冯紫英更直观的了解目前辽东镇面临的困局。 这顿酒一直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作罢,冯紫英对赵率教的忠直也算有了一个直观了解。 就凭对方今日这番话,起码能说明此人对大周忠心耿耿,而且也是那种敢于说真话说实话的性子,这等人才是乱世中能支撑其一方的根基人才。 前世中冯紫英虽然看过《明史》,但更多的也就是兴致来了,或者说希望能够在朋友和同僚面前不至于显得太过孤陋寡闻,并没有深读。 辽东的地理地势他也不太清楚,各方势力他也是一知半解,至于说明廷为何会从宽甸六堡撤退到控制整个女真和蒙古右翼,乃至最后开始向明王朝发起进攻,他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但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建州女真一旦完成了对整个海西女真、野人女真的征服和统一,进而控制了蒙古右翼,再无后顾之忧的情况下,而明王朝又面临着各种内忧外患,便如同捆绑上了手脚的病人在与一个虽然还不算强悍,但是却是可以灵活出击的健康人打架了。 这等结果不问可知,在一场接一场的战争中,女真人会越来越强悍,不断壮大,最终伺机一举击倒中原王朝。 现在的大周情况貌似比晚明还不如。 万历三大征中除了壬辰倭乱算是发生了,但仍然后遗症无穷,倭人似乎并未像前世中那样偃旗息鼓,德川幕府似乎仍然需要用一场战争的胜利来证明他的统治正统。 而宁夏之乱是什么情况冯紫英毫无印象,但是肯定还没有发生,而西南那边的一场乱事应该也还没有发生,但是按照傅宗龙和王应熊的零碎消息可以获知,这个温床似乎一直在发酵,只等最后某一刻来爆发了。 赵率教走了,略有些醉意,但是却更多的是忧心。 同样他的这一顿酒也给冯紫英带来了很多意外的烦恼。 冯紫英很想享受这个封建王朝作为特权阶层的人上人美好生活,但他还更希望在这个时代能够凭藉自己的一己之力能够给这个社会这个国家带来一些改变,让这个社会和国家向着更好的一面以更快的进程推进。 但是随着自己对这个王朝和国家越发深入的了解,他有些悲哀且无力的发现,一个人的力量要想改变这一切,真的是太难了。 可是如果自己不去奋斗努力并为之付出艰辛和代价的话,只怕连这份美好生活也许就会因为突入起来的某一场战争而戛然而止。 目前唯一的机会也就是时间线还不算太晚,但是这种剑悬在头顶上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所以他才会如此努力的向上挣扎拼搏,要在最短时间内走上更高的位置,掌握更多的能为己所用的各类资源,只有这样,才能在这场与时间赛跑的竞逐中赢得胜利,才能保住自己日后的美好生活。 之前他对辽东局势只是有所担心,但是现在他是非常担心了,而且目前看来北方的蒙古诸部对南下中原牧马的野心仍然未消,其实力犹存,好在其分裂的态势尚能让人略微宽心。 回到家中冯紫英都有些心神不宁。 虽然明知道自己现在想这些毫无意义,自己根本没有力量干预这一切,自己最紧迫的问题还是先考好春闱,考中进士,真正成为大周士林文官群体中的一员,这才有资格谈论其他,但是这种来自现实的危机和威胁,仍然让他睡不安枕。 或许自己真的该去向那位东昌府的老乡了解一下当下辽东局势?耿如杞在兵部职方司,恐怕可以比赵率教更全面站位更高的了解辽东局势,哪怕现在自己无能为力,但是起码也能让自己内心绷紧这根弦。 第二日冯紫英便径直去了兵部,找到了耿如杞。 耿如杞对冯紫英的到来也是十分惊讶,冯紫英也没有客气,说了昨晚自己的所见所闻,尤其是提到了女真人为何如此规模的朝贡,远远超出了朝廷的规定,而且还毫无约束的肆意与内陆商贾贸易往来,没有任何控制。 耿如杞的回答让冯紫英更焦心。 女真人这种肆意突破朝贡规模和次数的例子不是一次两次了,而朝廷面对女真人的狂妄放肆也是态度矛盾,一会儿要求强力处置,对超过人数或者不按规定进入的女真人予以扣留羁押,一会儿又是要以训斥教导为主,下不为例,这等朝令夕改的策略也让下边无所适从。 这也导致了女真贡团不但规模更不受限制,而且也和内地的商团联系日益紧密,各种违禁物资输出关外的情形越发突出。 冯紫英几乎是抱着一种无能为力的心态回到书院的,一回到书院就将此情况告知了练国事,他知道练国事对辽东局势也很关注,上次耿如杞的愤怒和担心就是他告知冯紫英的。 二人就这个情况也探讨良久,准备各自先行琢磨一下,准备在春闱之后再来合力撰写一份上书朝廷。 乙字卷 第一百七十二节 点拨,存乎一心 乔应甲一直在思考自己这个得意门生冯紫英的事情,甚至这几日里都有些心神不宁。 乔应甲的履历比较简单,他不像齐永泰和官应震这样经历了几起几落,虽然在仕途上也曾遭遇不顺,但也多不过是贬官或者投闲置散,所以他也没有多少机会经历书院,而且这么些年来他也没有担任过主考甚至同考,自然也不可能像齐永泰、官应震那样可以有一大帮弟子。 冯紫英几乎是偶然机会“送上门”来的门生,甚至在起初乔应甲都还有些看不上其学识,只是看中了对方的胆魄。 但冯紫英的表现很快就扭转了他的看法,尤其是对方表现出了要读书甚至要考进士的宏愿之后,乔应甲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考进士不是光凭嘴说,也不是靠家境背景就能行的,冯紫英敢在自己面前提,自然有倚仗,而事实上自己推荐他去青檀书院之后,冯紫英的表现就带给他一个接一个的惊喜。 两年时间里,这个家伙甚至朝廷里都赢得了不小的名声,当然得益最大的还是齐永泰、官应震和青檀书院,但是作为冯紫英的“恩主”,乔应甲一样与有荣焉。 而且冯紫英竟然还能一举秋闱中式,这简直超出了乔应甲的想象。 十四岁的举人,放在大周不敢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是在大周迁都之后,还真的是第一个,哪怕名次不算高,但是这个年龄委实太让人震撼了。 如果说冯紫英能够在今科考中进士,那又将创造一个历史,那作为“乔师”,自然又会收获一个慧眼识人的嘉誉,而且关键在于乔应甲甚至还知晓,连皇上都很关注此子。 从去年到今年的士林盛会和一连串的上书,都在朝廷内外搅动了不少风云,而皇上显然也是有些静极思动了。 静极思动,但是却还不是皇上能动的时候,那么让一些小字辈年轻人来吹皱一池春水,就是应有之意了。 如果此子今科春闱能过,朝廷里这种暮气沉沉的局面无疑又能注入一泓清泉。 嗯,当然不止于冯紫英一个人,青檀书院,乃至崇正书院的这些学子们似乎都在冯紫英的风云际会下,有了某些趋势。 这些应该是皇上乐于见到的。 所以乔应甲很希望冯紫英能过,但冯紫英的劣势却是格外明显,从正常情形下来说,他过的几率的确不大,如果再有三年的苦读,那么下科春闱应该问题不大。 可是这三年白白浪费的确太可惜了,乔应甲也希望冯紫英在这三年里能够给自己,给齐永泰他们,提供更多的帮助和支持,而让其发挥更大的作用,也能帮他更快的提升和成长。 问题是这个忙如何才帮得上呢?这是乔应甲最头疼的问题。 秋闱春闱大比不比其他事情,这是大周朝最严格最苛刻的规制,没有谁能插手,便是皇帝也不可能。 自己作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也一样肩负着监督这一大事要遵章守治而行。 这么些天来,他一直试图找到什么但都一无所获,一直到今日早朝确定春闱大比的主考副主考和同考。 主考不出所料是方从哲担任,无论是方从哲还是叶向高,都一样,副主考人选问题略有争议,但最终还是落到了礼部左侍郎顾秉谦身上。 同考多达十人,翰林院的侍读侍讲和修撰们占了大半,而左右春坊和礼部也有人。 顾秉谦?!乔应甲看着这个人,心里终于有了一些定计。 散朝了,朝臣们三三两两从殿中出来,乔应甲有意落在了后面。 “恭喜顾大人了。”看见顾秉谦孤零零的一个人走过来,这家伙人缘关系不是很好,乔应甲拱了拱手。 顾秉谦微感吃惊,他和这位右副都御史可没什么交情,而且这一个副主考也算不得什么,又不是主考。 “全蒙皇上垂爱,……”顾秉谦也拱了拱手,“不过有方阁老主舵,本官也不过是拾遗补漏,略作辅助罢了。” “说得好,可这拾遗补漏也不简单啊,今科非比往常,圣上极为重视,有意通过此科挑选一批锐意进取敢于谏言的学子,朝中积弊甚多,圣上希望通过年轻官员的锐气来扫一扫朝中暮气啊。”乔应甲漫不经心地道:“想必顾大人应该能体会到皇上的一番苦心的。” 顾秉谦身体微微一僵,说实话,他可是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nb sp;作为吏部左侍郎,三年一科的春闱大比,这个副主考就是一个鸡肋,既不像主考那样光鲜耀眼,又不像同考那样要直接参与到阅卷定生死中去,所以他根本就没太在意,所以在定下是他来担任副主考时,也觉得就是一个常规活儿,没什么大不了,都有定制可循。 但没想到乔应甲却有这样一番话。 细细想来,好像还真的有些道理,上一科皇上就不太满意,认为过于因循守旧循规蹈矩,没有擢拔出令人眼前一亮的人才,估计在今科的考题上也会有一些大的变化。 见顾秉谦若有所思,乔应甲知道有些话适可而止,这家伙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虽然人品有些不堪,但是能走到这个位置上,自然也有其本事。 “乔大人说得是,本官必能秉承圣意,……” 顾秉谦也在揣摩乔应甲的意图,他当然知道乔应甲和青檀书院关系匪浅,但是这等春闱大比,乃是整个大周士子精英云集,糊名誊录制度严苛,谁也不可能去触犯天条,对方纵然希望自己关照某一个人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嗯,顾大人有此心就好,就怕有些人浑浑噩噩尸位素餐,难以明悟圣上苦心,还在按照老一套,……”乔应甲再点了一句。 顾秉谦明白过来了,这一位是在提醒自己,这一科不能再像前科那样,只是方阁老主考,…… 见顾秉谦微微色变之后又有所悟,乔应甲不再多说,只是点点头,笑了笑,便道别而去。 顾秉谦看着乔应甲离开的背影,心中也是起伏不定。 前年青檀书院士林盛会,自己便一时不慎,在皇上那里丢了不少分,圣眷薄了不少,这也让他很是着急,一直希望挽回圣心,现在看来,这一科春闱似乎是一个机会? 乔应甲的心思他也大略能猜测到,青檀书院今科春闱也有几十人,其时政策论上的观点离开较为鲜明犀利,无外乎就是希望在这方面能让自己在阅卷时给同考们施加一些影响力,让他们在这些方面不能压卷而已。 这倒不是不可以,毕竟皇上也有此意,只是怕是要和方从哲对上了,免不了要和方从哲有一番争执了。 而且方从哲和那些同考官们肯定不会认同自己的意见,所以这番争论恐怕从上至下都要费一番唇舌了。 不过对此顾秉谦倒是没什么顾忌,自己从来就没有在方从哲那里得到过好脸色,也许就是因为此,皇上才会把自己安排到副主考位置上,顾秉谦越是细细深想,越是觉得可能性极大。 此时他反而出了一身汗,若是自己像往常那样漫不经心,没准儿皇上的意图就又要落空了。 届时方从哲是阁老自然没什么,只怕自己的圣眷就真的要丢光了。 想到这里,顾秉谦立即紧张起来。 自己一个人怕是难得扭转局面,此次十个同考中只有两名礼部主事,与翰林院那帮长期附从于内阁的翰林侍读侍讲们明显无法匹敌,这却是有些让人头疼。 而且这两位主事要让他们和作为主考的阁老对抗,只怕他们也没有这份胆量,便是到时候闹起来,皇上也不可能替他们撑腰。 顾秉谦知道这事儿最终的责任还得要落到自己身上,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望了望午门方向,这才举步前行。 一个多月时间对于书院的学子们几乎是一晃而过,便是春假对于冯紫英他们来说都毫无意义了,冯紫英也只是初一回家了一趟便又回到书院,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起码也要把努力坚持到最后一刻,成与不成便要天定了。 乔应甲那边没消息,即便是有什么消息也不会告诉自己,冯紫英很清楚,最终还的要靠自己。 但周朝宗的观点还是打动了他,如果循规蹈矩,甚至偶有发挥,恐怕都难以在此科中突围而出。 这就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了,一要看考题,二要看考官,三要看自己的发挥了。 伴随着一天天过去,正月几乎是一晃而过,来自大周十五直省的士子们大多在年前便已经陆续开始汇聚到了京师城。 要么借助寺庙道观,要么租住民房旅舍总而言之,眼见得这一天天京师城中操着各种口音的读书人越来越多,甚至很多没有资格参考的生员们也都蜂拥而至,来一观这三年一回的盛事。 数千名大周最具朝气活力和才华的读书人在二月九日之前终于云集在了京师城中,等待着最紧张最盛大的那一刻到来。 乙字卷 第一百七十四节 押中 冯紫英此话一出,范景文、郑崇俭,吴甡、方有度等人都是精神一振。 若真的被冯紫英说准了,那意义就大不一般了,而且若是要论对边疆军务的了解,恐怕整个书院乃至整个北地书院都没有几个能有冯紫英了解领悟得深刻,更遑论南方那些书院士子了。 “紫英,可是我们也对这个情况不太了解啊。”方有度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嗯,那就将就今晚这段时间小弟谈一谈对边疆军务的了解和理解已经一些自己的看法,能不能蒙上也说不清,反正这一块大家了解一下也没坏处。”冯紫英笑了笑,显得很轻描淡写。 但是练国事和冯紫英相交甚深,却知道他这个人,越是这般,说明冯紫英内心越有把握,心中也是更加好奇:“紫英,难道就凭着那赵率教的一番话和女真贡团的入京,就能让你有如此把握?” “君豫兄,可千万别说什么把握,小弟都说了,就是一种感觉吧,当然肯定也有一些依据,比如女真贡团如此气焰嚣张,兵部不可能不知道,如楚材兄就已经多次上报兵部的主官,君豫兄不会不知道当下兵部尚书虽然是萧大亨,但实际上能在皇上那里说得起话的是谁吧?” 冯紫英的反问让练国事倒不好不回答了:“左侍郎张大人。” 这些情况像吴甡、方有度、郑崇俭他们出身普通家庭的学子就一无所知了,甚至连范景文也只是隐约知晓当下兵部内部不睦,尚书萧大亨一直尸位素餐,兼着刑部尚书,主要是负责刑部事务,却对兵部尚书一职一直没有撒手,但具体什么情况他却不清楚了。 练家在朝中颇有人脉,所以却瞒不过练国事。 “嗯,萧尚书为兵部主官,但是大部分日常事务还是张侍郎在负责,但目前朝廷军务这一块有些混乱,嗯,具体情形以后大家可能就会知晓。”冯紫英没有说明,但大家都能领会到一些,“但兵部内的诸多问题都是迫在眉睫的,我相信皇上也应该知晓这些心腹之患和肘腋之患,……” “除开建州女真的扩张威胁外,来自蒙古左翼威胁也在增大,那位林丹汗自诩为草原黄金家族的后裔,理所应当的应该统一蒙古,而且也对咱们大周虎视眈眈,不可避免的会对宣府、大同和山西这三镇带来压力,……” “除开北方,西南方向,非熊和仲伦也都提到过西南不靖,后来我也找楚材兄了解过有些西南的情形,他也谈到的确不容乐观,特别是贵州形势严峻,当地土司对山民压榨过甚,而本地流官在处置一些事情上也欠缺长远打算,所以很有点儿一触即发的感觉,……” “……,还有就是东边海上的倭人威胁了,这是老问题了,但是就目前来说,看起来还算相对平稳,但倭人一直对朝鲜垂涎不已,如果其再演壬辰倭乱一幕,大周该如何应对?……” 随口而出,娓娓道来,听得一干人都是皱眉沉思,即便是练国事也没想到冯紫英对这些边疆军务了解如此之多,虽然说深还有些夸张,但是如此广博,却委实让人意外,绝非寻常士子能做到的。 “……安南和洞武洞武威胁都只能算是癣疥之疾,但如果不予以惩戒,这些弹丸之邦仍然会不断骚扰大周,大周难以集中精力应对其他敌人,而对大周威信的破坏则更是不能容忍的,……” 一口气把自己对周边边患说了个透彻,也听得几个人都是如饥似渴,万一涉及到这些方面的题目,哪怕就是一知半解的添上几句,相较于那些个完全不了解的士子们来说,那也要强太多了。 听完冯紫英的介绍,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但是冯紫英觉得还不够,既然已经把底儿都交了出来,那就送佛送到西。 他又把自己对这几方面外敌威胁的情况谈了一些自己的相关看法,吴甡、方有度、范景文以及郑崇俭等人也都是听得连连点头,又问了不少问题,一直到子时才算散去。 练国事睡下时都忍不住心中暗叹冯紫英的大气。 寻常人若是有这份优势,那肯定是敝帚自珍,挟技自重,深怕别人知晓,哪像冯紫英这样还要主动和盘托出,甚至还要帮助别人指点应对之策。 这份胸襟,扪心自问,恐怕自己都做不到。 这种感觉也让练国事对冯紫英的感觉更为复杂,这样一个比自己都还小十岁的少年郎,究竟是在怎样一个家庭,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才会锻造出这般风范? ******* 经义考试无甚波澜,能够考过举人,经义考试只要不是发挥失常,基本上都能过关,可以说经义考试更像是一种资格赛,但对于经历过秋闱的学子们来说,这个挑战不大。 最关键的就是二月十一开始的时政策论。 虽然朝廷屡次三番要求主考和同考需要认真对待策论三题中前两题,但是毫无疑问,最后一道主题仍然是 众多同考和学子们最为重视的,因为按照惯例,考中的进士们,只有最后一道题的策论答卷,才会进入主考官的视野,会试排序一般也会以最后一题的优劣来进行排序。 按照大周例制,十一日考两题,十二日考一题即主题。 十一日晚便是在贡院考舍中睡的,这一觉没有几个人能睡好,但十二日一大早,主题考题正式下发下来。 方有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两道副题的撰写方有度不是很满意,感觉只能说是一般。 他意识到今科恐怕自己要落榜了。 实际上他已经很满意了,考中举人就是他最大的希望,甚至他当初还做好了再考一次秋闱的思想准备,没想到秋闱却一跃而过,整个家乡都轰动了,方氏一族数百口人,大周一朝就从未出过一个举人,甚至连秀才也只有两三人,现在方有度骤然考中了举人,这等荣耀足以让他在家乡挥霍一辈子了。 但对于方有度来说,在青檀书院这几年让他早已经不满足于家乡那种乡绅生活了,没错,考中举人之后,媒婆就踏破了家门槛,其中有好几家都是县里的士绅大户,愿意将嫡女嫁于她,有一个甚至是方有度在乡里读书时梦里幻想过的。 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同意了,而后定亲之后,那家便主动送来两个丫鬟,一个侍奉自己老娘,一个就成了自己的贴身丫鬟,而且新的宅院已经在他离开时开建了。 生活变化如此之大,甚至让方有度自己都感觉像是做梦,总觉得有些漂浮,一直重新回到书院,才算是慢慢找回自我。 看来自己这一轮可能就要就此止步了,方有度略微有些遗憾,但是却并不失望。 事实上他对比过自己和一起来参考的书院同学,自认为自己的实力在这五十余人中处于中下水准,便是吴甡和郑崇俭都要高出自己一筹,而范景文、贺逢圣乃至陈奇瑜这些人就不用说了。 所以他没太多失落感,三年后便再来一回就是了,如自己那位老家的准岳父所说,安心读书,家中乃至自己在京中的吃穿用度不用考虑了,一切有他。 而且春闱之后,他就该回去成亲了,嗯,实际上那个时候他自己也估计自己这科春闱恐怕是难以考中的。 但有了这个举人底子,足够自己一家人在家乡吃一辈子了,便是再考上十年八年,对于他来说,都已经不算什么了。 “啊!完了,这是什么题?!” “为何今科出如此之刁钻难题?” 一阵阵窃窃私语声从旁边的考舍传来,让有些走神的方有度终于把注意力放在面前,题卷已经发了下来,他还没有打开。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方有度才将题卷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字:“论如何破解我朝财赋拮据与边患军务开支事宜之僵局” 方有度倒吸一口气。 难怪周围考舍的考生们一个个叫苦不迭,这等题远远超出了一般想象。 如果说着财赋问题一般学子们还能论述一二,毕竟时政策论中财赋问题只是大家学习探讨的重点,但是边患军务对于很多人却相对陌生了,而且还要让你论述这边患军务与财政拮据的关系,然后还要让你找到问题解决办法,这未免有些超出想象了。 稍微稳了稳心思,方有度开始审题,财赋这一块相对容易,边患军务这一块,方有度就忍不住要说一声上苍保佑了,幸亏前晚冯紫英给大家上了一课,否则他真的要两眼一抹黑,只能凭空想象了。 如果没有之前冯紫英的那一番仔细介绍,方有度对边患军务就只能局限于东海倭寇上了,毕竟他是南直隶人,对倭寇还算有所了解,向北方的蒙古和辽东女真就只能停留在相对浅显的表面了解了,但具体如何就知之甚少了,至于西南的边患,更是闻所未闻。 就在方有度倒吸凉气之后暗自窃喜的时候,郑崇俭、范景文和吴甡等人也都是惊喜莫名。 虽然这道主题比想象的更加复杂,难度更高,但是却涉及到了很多考生都相对陌生的领域,或者说绝大部分考生都只能是一知半解的领域。 像边患,可能来自云贵川和湖广的学生对西南边患尚有所了解,但对辽东女真的威胁就知之甚少,同样来自闽浙广东的学生可能对倭患有切肤之痛,但是对于北方的蒙古威胁就未必有多么深刻的感受了,要让北直山东的学生对西南土司与流官的矛盾或者安南在广西的袭扰有多么直观的了解,本身也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设想。 但对于那一晚的几个人来说,冯紫英两个时辰讲解简直就是如沐甘霖了,哪怕两个时辰的叙述让他们也只是有了一个大略了解,但是他们相信自己固然如此,只怕其他考生就更不堪了。 乙字卷 第一百七十五节 火引 冯紫英看到这道题时,也有些意外。 意外的不是自己押中了一半,嗯,边患军务,而是这道题出题难度太高,不但涉及到朝廷财赋开支与边患军务的辩证关系,而且更为关键的直接指出了如何破解这个僵局。 难怪放在最后一道作为主体,这其实变相的是三道题,或者说三部分。 第一题,大周朝廷财赋状况;第二题,大周边患军务状态;第三题,军务开支与财赋之间的这种僵局模式要打破有哪些办法。 在冯紫英看来,这道题的要求水准远远超出了对一般从未接触过朝政军务的学子,哪怕是现在各家书院府学对时政策论日益重视,相关的教授教谕也经常从各类朝廷邸报中来进行引导学习,但这道题的难度还是太高了。 特别是这涉及到要谈对策,这对普通士子们来说更是一个挑战。 或许这道题应该用来考朝中六部的官员们更合适一些。 冯紫英都有些惊讶今科这些个内阁阁老和六部重臣们居然能出这样一道题来,有些颠覆了他的观感,起码敢出这道题,这份勇气可嘉。 不过这对于冯紫英来说,反而是有利的。 如乔应甲所说,冯紫英经义根底和遣词造句的水准相对于这四千多名大周士子精英,恐怕只能算是一个中等水准都有些勉强,那如何能在这一百人里边挑八个中脱颖而出? 那就必须要在策论题上又足够发挥的空间,可以说难度越高越好。 如果大家都能答得出来,甚至还能有所发挥,拉不开差距,内容都差不多,那么就只能在遣词造句的功底上来比较,那冯紫英基本上就是被淘汰的命了。 所以天时地利,现在天时已经具备了,这道题出得足够难。 而冯紫英对这道题熟知程度自然不在话下,冯紫英有这个把握,把这道题答得足够锐利夺目,足够发人深省,那么人和这一点也没有问题了,剩下的就是地利,也就是看主考和同考的观点了。 这一点冯紫英没有办法影响,只能听天由命。 不过自己做好做完了自己该做的,冯紫英没有遗憾了。 冯紫英出场时,已经看到了范景文、郑崇俭、吴甡和练国事四人正在兴奋的探讨着什么。 看见冯紫英一出来,几个人都热切的迎了上来。 一看几个人的表情,冯紫英就知道这几位可能都答得不错,准确的说,应该是相较于周围的其他学子,他们应该答得不错。 “方叔还没出来?”冯紫英没等他们几位开口,便含笑问道。 “方叔还没有出来。”吴甡点点头。 还是练国事最明白冯紫英的心思,迅即压低声音道:“此事不宜再提,便是你我几人自己心里知晓便是。” 冯紫英笑了笑,“倒也不必太刻意,不过这等押题之事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照人之事,若是为外人知晓,没地显得我们青檀书院欠缺底蕴了,至于其他同学,若是有没有考好而落榜,且心胸不够者,只怕又要对你我几个心生芥蒂了。” 冯紫英这番话也提醒了其他几位,一旦这几位如果都考中了,而其他未曾参与那一晚押题交流的同学没考上获知此事,只怕就真的心生嫌隙了,反为不美。 郑崇俭和范景文率先冷静下来,都是点头称是不已,倒是吴甡小声道:“紫英,克繇那里你也得叮嘱一二。” 这个话题冯紫英前晚散步时又和贺逢圣探讨过,吴甡也遇到了,所以也提醒冯紫英。 “嗯,克繇是个谨慎人,自当明白,不过还是说一说的好,就是方叔务必要让他紧闭嘴,莫要招惹是非。”冯紫英笑道。 这几个人里边嘴巴最不稳的就是方有度,若是换了宋师襄和许其勋这些人,反而没有这份担心。 “放心吧,紫英,方叔小事情上爱显摆,这等关乎大计的,断不会草率冲动。”吴甡倒是对自己这个同乡很了解。 其他同学都开始陆陆续续出来,几个人都是再也不谈此事。 等到方有度出来,吴甡便将其拉到一边再三叮嘱,反而让方有度很有些不忿,自己在同学心目中就是那种那么不懂轻重的人么? 一行人回到鸿宾客栈,整个书院一片欢腾,并非是庆贺,而是彻底的放松。 对学子们来说,这三年一科的大比实在压力太大,尤其是最后这三四个月,大家更是苦心研读,现在终于得到解放了。 鸿宾客栈的老板也很是知趣,早早就准备好了一顿丰盛的晚宴,而官应震和周永春二人也来到书院,算 是给大家一个安抚。 作为山长和掌院,自然要对自家学生一一问到,考得好的要勉励,发挥不佳的要安慰鼓励。 “紫英,你自己感觉如何?”官应震是最关心冯紫英的,单独把他叫到了一边询问。 “山长,真不好说,我的经义根基和遣词用字,和梦章克繇他们没法比,这一点差距大了一点儿,当然我的时政策论可能会占一些优势,就看同考和主考如何来看待了。”冯紫英实话实说。 “唔,那丢开其他,你觉得在时政策论上的发挥如何?你可知晓,京中已有传言,这道主题乃是皇上亲自命题。”官应震仍然是那副古井不波的淡然模样。 “啊?皇上亲自出题?”冯紫英大吃一惊,“这好像有些有违祖制吧?” 大周规制这命题历来就是朝廷阁臣和六部重臣的权利。 “倒也不算是,大周开国之时,曾经有一科就是太祖亲自命题,不过那是开国之初了,以后便是一直形成这等制度,不过今科据说皇上对内阁和六部商议之题极不满意,所以便亲自命题最后一道主题。” 这个消息已经在京中传开了,官应震也是在来的路上才从路遇的昔日同僚那里获知的,这也使得皇上和内阁六部的关系不睦越发凸显。 “这恐怕就有些麻烦了。”冯紫英脸色有些阴沉,“皇上命题,可是这主考同考们在取卷时恐怕就未必会按照皇上意图来了。” 官应震倒不是很担心,“紫英不必忧心,纵然主考同考们对皇上这种行径不满意,但是时政策论愈重乃是大势所趋,他们亦是认可的,无甚影响。” 对其他同学当然无甚影响,甚至还是好事,但是对于自己来说,过于犀利尖锐的观点,恐怕就会成为灾难了,冯紫英心中暗自掂量。 看来今科自己怕真的要栽了,想到这里,冯紫英不由得苦笑。 人算不如天算啊,算来算去没想到这会是皇上亲自出题,自己还以为内阁六部真的突然敢打破窠臼放手一回了,结果是这样,只怕以方从哲为首的一干主考同考如果看到自己的卷子,弄不好就要把自己当出头鸟拿来祭旗了。 ******** 考试结束,并进入锁院阅卷审卷评卷阶段。 两位礼部主事已经被顾秉谦再三叮嘱,其中一位主事还算是自己亲信,所以顾秉谦还是比较放心的,只是这同考多达士人,其他八人就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了,那左右春坊的二位自己还能说一说,但翰林院六位,顾秉谦知道,那是绝对秉承方从哲意图的。 皇上亲自命题,想到这里顾秉谦就忍不住兴奋起来。 看来乔应甲果真是窥破了这其中的奥秘,一干阁臣六部重臣们居然有违圣意,最终逼到皇上亲自命题,这个意义太明显了。 顾秉谦知道只怕这焦点就会迅速转移到这阅卷审卷和评卷上来了。 深吸了一口气,顾秉谦知道,该是自己这个副主考“挺身而出”的时候了。 副主考也是主考,顾秉谦记得乔应甲最后走时悠悠的丢下一句。 副主考就是要拾遗补漏,若是同考坐歪了屁股,那就更要毫不留情的予以纠正了。 顾秉谦也知道这数千份卷子,自己不可能看得完所有,但是他需要盯住那几个跟方从哲跳得最起的几位。 誊录完毕的卷子开始如流水一般的送了进来,十名同考开始紧锣密鼓的阅卷审卷。 和经义考卷不一样,经义考卷基本上大家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标准,基本上简单一阅之后,便能确定档次,只要不是太离谱,基本上都能过关。 但这时政策论不一样,主观印象就要重要得多,一份卷子在不同同考官心目中可能就是天差地别,而副主考的目的就是要监督和拾遗补漏。 在阅卷之前,方从哲和顾秉谦都专门强调了要为国取士务求公正,也提了一些标准,但这种标准掌握还是在同考官心中。 随着一张张卷子开始评定完毕,特别优秀的会送到主考这里一阅,而副主考则主要是抽查被罢黜的卷子,看有无遗漏,同时也是对同考的一个监督。 各房同考每个人基本上要审阅四百到五百份卷子,而取其中三十到四十份,当然这没有一个定数,要看卷子优劣。 顾秉谦不动声色的巡察其中,时不时的选取一二份卷子审读,当然,对他来说只需要粗略一看,只要不是和自己标准差距太大,他都不会过问。 “荒唐!可笑!标新立异,哗众取宠!”顾秉谦刚走到另一头,就听到第三房的唐进程的声音传来,心中一凛,这家伙也是自己重点盯住的对象。 乙字卷 第一百七十六节 借题发挥 顾秉谦走过去的时候,正看到唐进程满脸不屑的将一份答卷丢弃在了一大堆罢黜的卷子中。 “唐大人,火气这么大?”顾秉谦微微一笑。 唐进程对这位礼部左侍郎是极为不满意的,对方这几日里便在这几房里像挑饿极觅食的狼狗一般,窜来窜去,挑着毛病,好在大家伙儿都没给对方任何机会。 但人家是礼部左侍郎,便是方阁老都要给几分面子,自己一个翰林院检讨自然不可能去和人家较劲儿。 “顾大人。”起身微微一礼,唐进程便坐下,“无外乎就是一些文笔粗鄙的学子,希冀用博人眼球的手段来哗众取宠罢了,只不过此人愈甚。” 唐进程也没有遮掩,在他看来,这份卷子本身遣词用字就十分寻常,引用经义也是浅薄不堪,唯有靠故作内行的论述来糊弄人了,也不想想你这寻常举子懂得起这般军国大事么? 所以他看到不到一半就忍不住丢弃在一边了,没想到随口发了两句牢骚,却引来这一位。 顾秉谦不露形色的拿起那张卷子,这是誊录过来的卷子,笔迹自然是看不出端倪的,但是从一开破题,顾秉谦就意识到了这张卷子的不同寻常。 “财赋一道,贵在开源。” 顾秉谦心中吸了一口冷气,这是要逆天啊。 朝廷内阁和户部的一致观点都是天下财富是有一定定量的,而朝廷要取财赋,那么自然就是与民争利了,你拿得多了,那么百姓就自然少了,少了就要出乱子,所以凡是以商税、开矿、开海等博眼球者,自然都免不了遭遇反对。 现下朝廷内部的意见就是节流,从军饷、从官吏薪俸、从各部开支,尤其是从皇室宗亲乃至皇上的内库中来节流,这样才是天道。 顾秉谦强忍住内心的惊讶和喜悦,认真的阅读下去,这篇文章文辞的确粗浅,引用经义也是甚少,若是寻常卷子罢黜也很正常,但是这篇立论的新意却是无人能及。 难怪唐进程这厮连看都不愿意看完就丢弃一边,这显然是违背了他们这帮成日里在翰林院中优哉游哉喝清茶的家伙观点。 细细读下去,顾秉谦发现这篇文章虽然很多只是一些粗略性的建议,谈不上多少实质性和可操作性的内容,但是有这样的新意那就足够了。 而且在触及到军务这一块时,文风内容又是一变,变得格外切实,不少具体细节连顾秉谦都不太了解,但是他感觉应该是可信的。 到最后提出解决方略时,顾秉谦更是心中剧震,收商税、开矿山、拓土和开海,这每一条几乎都是在犯天条,难怪唐进程说这篇文章是在哗众取宠,便是皇上都不敢一下子把这些方略都拿出来,光是一个税监就已经折腾得天怒人怨了。 顾秉谦也清楚这篇文章的确有些在不切实际的博眼球了,但是这有错么? 这些学子们本身就没有接触过朝政事务,他们怎么可能都像陈年老吏一般油滑,说些大家都听得腻烦了的老话,那是皇上想要的么? 这篇文章才是皇上想要的啊! 对顾秉谦来说,这篇文章的文笔、辞藻乃至究竟是否实用可行,那都不重要,关键在于这篇文章贴合皇上心意啊,这才是最重要的。 顾秉谦深知自己在同僚们那里不受欢迎,那么要想维持现有位置,那就必须要得圣眷,怎么得圣眷,自然就要秉承圣意了。 只是短短一炷香时间,顾秉谦便已经将这篇文章反复读了两遍,内心也就有了定议。 “唐大人,此文为何被罢黜?”顾秉谦脸色温和,甚至还带着一份微笑。 “为何?顾大人看了这么久,难道还不明白么?”唐进程有些紧张起来,但是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文辞低劣,文风粗白,何谈其他?” “好一个何谈其他!”顾秉谦勃然大怒,“你这是只看文字不论其他啊,不管这策论如何言之有物,透彻入骨,不管这文章如何贴近实用,符合圣意,却都视而不见?你这个同考可是当得好啊!” 唐进程完全没想到这个平素看起来谦和过人在朝中甚至有些阿谀逢迎之名的吏部左侍郎竟然一下子爆发起来了,而且直接说自己故意违抗圣意,这既让他感到惊 惧,也让他感到无比愤怒。 “顾大人,休要血口喷人!这等文章,无论是拿给谁来评判,那都是粗劣不堪……”唐进程据理力争,脖子都粗了起来,脸也红了起来。 “是么?你的意思是说你的文才比本官高,你的文辞比本官强,本官这几十年书是白读的,翰林是白当的?你一个翰林检讨,读过几年书,本官在翰林院当编修时,你怕是还未启蒙吧?”顾秉谦满脸狰狞,目光中更是闪烁着阴森的光芒,厉声道:“本官看你是心怀叵测,枉顾圣意,其心可诛!” 顾秉谦与唐前程的争执立即引起了,整个阅卷各房的震动。 一个副主考直接用这样狠厉粗暴的言辞攻讦一个同考,可以说是大周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而且顾秉谦甚至直接用羞辱性的言辞攻讦一个同僚,可谓闻所未闻。 闻讯赶来的方从哲看到的是气势汹汹的顾秉谦已经把唐前程训得几欲昏倒,这顾秉谦平素看起来这般谦和大度,为何却在这个时候爆发? 方从哲不动声色,缓步上前:“顾大人,何事如此盛怒?” “阁老,这唐大人心思狡狯,不思报君,却一味因循陈旧,这等人,下官以为必定耽误我朝今科取士,辜负圣恩,……” 顾秉谦在方从哲来了之后,语气稍缓,但是态度却未变,方从哲接过这张卷子皱着眉头读起来,整个阅卷各房都是屏声静气,等待着主考官的决断。 方从哲一读就知道这张卷子问题大了,若是论文才辞藻,黜落是毫无问题的,但是这篇文章却真的称得上言之有物,而且更为关键的是这篇文章很是符合当今圣上的意思,而且在涉及到边患军务这一块上有一些见解也的确十分精辟,这就难办了。 “顾大人,以本官之见,唐大人将此文黜落并无不妥,此文文采欠缺,用词造句粗白浅薄,便是过秋闱本官都觉得有些勉强,……”方从哲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变化。 顾秉谦的性子朝中臣僚都是知晓的,不是那种咄咄逼人和刚愎强硬的性子,今日的表现却如此蹊跷,显然是有所针对,这篇文章纵然是符合圣心,但是一篇文章而已,便是黜落也无关大局,为何顾秉谦却要在这个时候跳出来? 没等方从哲说完,顾秉谦已经冷笑着接上话:“阁老之见下官不敢苟同,以下官之见,此文固然文辞算不上精美,但是也称得上文理清晰,但这不重要,为国选士,首重其心,再重其才,此番命题乃是皇上钦定,便是针对我朝当下面临的诸般积弊,此文却能针砭时弊,拳拳报君之心,昭日可见,而且其提出的后续应对之策,固然还有一些欠缺,但是其新意却是本官阅卷百余份中前所未有的,难道这等心思,这等才华,还当不起一介进士资格?” 从顾秉谦的话语里方从哲就能感觉到对方的决心,这个家伙看来是真心要想搞事情了,方从哲略一沉吟,退让是肯定不行的,那下边翰林院这帮同考秉承自己之意如此选材,就会被视为背叛了,但是若是坚持下去,只怕就要遂了顾秉谦之意,挑起争斗了。 方从哲现在还吃不准顾秉谦的意图,他是副主考,礼部左侍郎,要和自己较劲儿,是占不到上风的,便是闹到皇上那里去,最终也是他被训斥的结果,想到这里方从哲心中微微一凛,这厮莫不是就是存着这般想法,就是要把此事闹到皇上面前去? 这是要故意塌自己的颜面,还是要在皇上面前邀功媚上?或者就是二者兼而有之? 方从哲心中急速思考,迅即做出决定:“既然顾大人这般力推此文,不如这样,先将此文搁置,待最后我们再来商定。” 不等顾秉谦和唐前程做出反应,方从哲便拿起这篇卷子离开。 顾秉谦也没想到素来强横的方从哲这一次居然如此干净利索的作了折中,这让本来准备要好生闹一回的他像是一拳打了一个空,心中暗恨之余,也不得不佩服这厮的老练深沉,觉察到情形不对,便迅速改变策略,果真是一个老奸巨猾之辈! 一时间他也失了主意,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这般再要纠缠,却又有些说不过去,只能狠狠的扫了唐前程一眼,心有不甘的离开。 方从哲回到自己房中,又细细品读这篇卷子一番,得承认这篇文章虽然文理粗疏,但确实有些内容,难怪顾秉谦会借此发难,但顾秉谦的目的何在? 这才是最需要想清楚的。 乙字卷 第一百七十八节 奇迹,孙山 练国事同样异常兴奋。 虽然他确定自己能够考中进士,但是这是会元啊! 会元和普通进士的差别还是相当大,光是这个名头,就足以为他增添无数名气,而在未来的仕途之路上也可以平添无限助力。 官应震和周永春也是格外振奋。 会元出自青檀书院,这无疑会让青檀书院的名声再上一层楼,而未来青檀书院的学子们也能在北地乃至整个大周更有影响力,这是作为掌院和山长的最大荣耀和期盼。 冯紫英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虽然明知道这种名头永远轮不到自己身上,但是这个会元的光环实在太诱人了,以至于自己都有些忍不住羡慕嫉妒起练国事这个家伙起来了。 倒是方有度老神在在的坐在一旁,没有太多兴奋的表情。 看见一拥而上去道喜祝贺的同学,冯紫英和方有度两个人孤零零的坐在一旁,显得那么落寞,冯紫英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难道这就预示着自己和方有度要落榜?这也未免太不吉利了。 “方叔,君豫兄中了会元,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冯紫英揶揄对方道:“起码也要羡慕嫉妒一下吧?” “紫英,我不嫉妒羡慕,因为我知道那没我的戏,我很坦然,即便是落榜,我也能坦然接受。” 方有度努力的控制自己情绪,但是微微颤抖的手,还是出卖了他。 “中了举人我已经很满足了,春闱结束,我就可以回去娶亲,嗯,紫英,真的很感谢,我可以娶到我原来梦寐以求,不,做梦都难以企及的梦中人,我真的很满足了,现在家里情况也很好,家父家母也已经可以安享晚年,我还可以继续读书,我还能有什么不满足呢?” 微微点头,起码方有度有这个心理准备就好,嗯,自己有么?好像也应该有才对。 会元带来的冲击尚未结束,很快就传来了第二个第三个喜讯。 韩敬高中第七名,许獬高中第十一名,这都是相当难得的高位了。 不过相较于练国事的会元和两人的名声来说,就有些黯淡了。 但是想到还有半个月之后的殿试,状元是不会以这个会试成绩来作为依据的,全凭那一日的发挥和圣心独裁,所以韩敬和许獬虽然都略感失望,但都还是能保持着自己的风范。 几个最出挑的青檀学子中式都应该是在预料之中的事情,唯一就是排位而已,而剩下的就是其他学子们了。 很快同学和报喜者又送来了第四份第五份喜报,宋统殷高中第四十八名,罗尚忠高中第七十二名。 又是一阵欢呼,这两位都是老西园学子,年龄也都是比冯紫英要大十岁左右,都是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了,同时在书院里虽然不及许獬、韩敬和练国事等人的名气,但在他们自己的家乡都是一等一的才子。 接下来就是一阵艰难的等待,一直等到了两炷香之后,才又送来了第六份喜报,方震孺高中第一百二十三名,…… …… 伴随着一份份喜报的送来,名次也越来越排后,当叶廷桂高中第三百一十五名和范景文高中三百二十二名的喜报传来时,大家都意识到恐怕青檀书院今科的中式该进入尾声了。 截止到叶廷桂为止,目前青檀书院已经高中了十三名,远远超出了以往的成绩。 整个春闱名额是三百八十人,剩下来其实也就是一张皇榜所贴了,估计这个时候同学们也已经正在看最后一张皇榜了。 “喜报,喜报!”门外再度传来一阵热闹的喧哗声,整个客栈里却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那最后的声音出现。 “恭喜湖广江夏生员贺逢圣高中永隆五年春闱第三百四十六名!” “喜报,喜报!恭喜山西乡宁生员郑崇俭高中永隆五年春闱第三百六十一名!” “喜报,喜报!恭喜南直隶兴化生员吴甡高中永隆五年春闱第三百七十五名!” 一连串喜报接踵而至,让整个鸿宾客栈顿时沸腾起来了,一口气来了三张喜报,只把那本来已经有些绝望的几人高兴得热泪盈眶,而那郑崇俭更是一跃而起,站在了茶桌子上,猛然怒吼一声:“我中了,宁乡郑崇俭中了!” 其余的人都在为这三个人高兴的同时也免不了有些黯然神伤。 青檀书院今年的成绩已经远超前科乃至以前任何一科了,十六人考中进士,虽然不少排位在后,但是这不但还有殿试,而且就算是殿试落在后面,也无关大局。 进士就是进士,同进士也是进士,一样要授官,而且硬牌子的进士官! 冯紫英也有些遗憾,看来奇迹没有发生,自己的孤注一掷并没有能获得上苍眷顾,也只能等待下一科再来搏一回了。 只是这三年苦读又需要一番苦熬了,但他有信心经过三年的苦读,在下科春闱,他可以考出一个更好的成绩。 不敢说勇夺会元,但是起码可以排在前列! 旁边的方有度也站起身来,拍了拍冯紫英的肩膀,故作潇洒的道:“紫英,看来我们还要与虎臣、仲伦、一衷一起共同学习三年了,这样也好,咱们的同学感情可以更深厚,……” 冯紫英也站了起来,坦然的摊摊手:“我可不像你这么看得开,我还是有些遗憾的,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也努力过了不是?走吧,我们去祝贺一下克繇、鹿友、大章他们几个,……” “喜报,喜报!”街的另一头再度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嘶吼,紧接着就是一个略显清嫩的声音,“喜报,喜报,紫英,方叔,……” 嗯?怎么有点儿像许其勋和宋师襄的声音? “喜报,喜报!恭喜顺天府宛平生员冯铿高中永隆五年春闱第三百七十九名!恭喜南直隶歙县生员方有度高中永隆五年春闱第三百八十名!” 整个客栈再度疯狂起来,又是二连中?! 冯紫英第一时间听到自己高中第三百七十九名时,也不禁有一种奇迹出现的感觉,第三百七十九,嗯,还不是最后一名,而且夸张的是最后一名居然是和自己刚才还在相互勉励的方有度! 一阵奇妙的轻松感充斥在冯紫英的身上,近乎于一种虚浮的畅快放松,让他想要就势躺在地下,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但这当然只是想象。 而此时身旁的方有度则完全是呆若木鸡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茫然看着四周,似乎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结果,还是冯紫英镇定下来之后,狠狠的拍了拍方有度的肩头:“方叔,你中了!” “我中了?!我真的中了?”方有度喃喃自语,然后看到簇拥上来的同学们,这个时候才真正相信自己中了,哪怕这是最后一名,但是它的确是进士啊! 整个鸿宾客栈沉醉在一片欢乐的喧嚣中,五十四人参考,竟然中了十八人,而且这五十四人中,有三十七人都是去年秋闱刚过,这样的成绩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对于冯紫英来说,这个进士太重要了,不管最终结果是是什么,按照现在的情形,进士最差也就是观政一段时间之后授官。 按照大周惯例,观政须在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以及五军都督府,按照规制,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按照进士二三甲顺序每次每部三员进行观政,五军都督府则是每次二员,榜末十人留吏部观政。 观政时间三个月到半年不等,最长不超过一年就要授官。 而且哪怕是最差劲儿的三甲同进士,授官起步就是正八品,而且任职三到四年后,便会明确提拔到从七品以上,也就是说,最差的同进士也能在三到四年之内赶到七品官员,而二甲进士就更不一般,甚至可以从从七品直升到从六品乃至正六品,而且多为进入京官序列。 冯紫英应该是最快冷静下来的,在贺逢圣、吴甡、郑崇俭、方有度还沉醉在狂喜之中时,他已经开始考虑半个月之后的殿试了。 二三甲之间的差距仍然相当巨大,赐进士出身和赐同进士那是两个概念,尤其是在起步上就有很大的不同。 而且殿试不比秋闱春闱,可以自由发挥的余地更大,而且被皇上选中的机会也更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殿试更像是皇帝个人的一次选拔来确定名次,即便是读卷官有很大的影响作用,但是也无法取代一个想要按照自己意图来进行选拔的皇帝。 从前明到大周,最勤政的皇帝可以从按照惯例选读三十六卷一直增加到看七十二卷,这也并无什么不妥,因为这是皇帝的权力,哪怕他要求将所有卷子都要亲自浏览一遍,读卷官们也无权干预,不像秋闱和春闱,如果皇帝想要亲自阅卷干预,那就是违背祖制,内阁和都察院便可坚决反对,予以制止。 殿试,现在才是最适合自己展示的舞台! 乙字卷 第一百七十九节 未雨绸缪(第一更求月票!) 当皇榜终于张贴公示之后,整个长安街都陷入了一片狂热之中。 这是三年一次的春闱取士,抡才大典,一旦中式,用鱼跃龙门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涌荡的人群和报喜者在皇榜前来回游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希望。 从巳正开始一直到下午,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在感受着这份或与自己无关,或关系密切的这份光荣。 三百八十名进士,来自十五个省直,此时全部揭晓,人们都可以饮宴来庆贺属于自己的喜悦,也可以借酒消愁,发泄内心的苦闷。 还有十五天才是殿试,而且对于学子们来说,殿试其实是没有多少值得复习苦读的,第一时间短,第二,也是最关键的,殿试纯粹是考临场发挥和皇上的心意,其他都没有太大用处。 所以对于已经考中进士的学子们来说,殿试其实没有多大必要再进行什么复习准备了,或许彻底放松自己,轻装上阵更有利于发挥。 这十五天对于大家来说就是一个难得的轻松假期了,安心休息来准备应对殿试。 “真没想到,冯家大郎还真的考中了进士,太不可思议了!”贾政忍不住喃喃自语,失神般的靠坐在官帽椅椅背上。 “是啊,哪怕是最后一名,那也是进士。”詹光也不无感慨,“这一年里冯家大郎来的少了,去年还曾经来过几回,当时学生就觉得这冯家大郎必成大器,果然还是被我猜对了。” 程日兴也忍不住插话:“这四千多大周士子汇聚一堂,却只取那三百八十人,这冯家大郎却以十五岁之龄名列其中,委实让人感慨,这等年龄便入进士之列,怕不是日后要入阁拜相?” 贾政也是唏嘘不已,“敬大哥考中进士时已经是三十出头,没想到这铿哥儿却恁地不凡,十五岁便中了进士,……” 话没再说下去,脸色却有些黯然,一帮清客们自然知晓贾政的心境和心结,只是这等话语却又不好再接,难道说贾宝玉未来也能考中进士? 好在还是单聘仁反应得快:“老爷也不必多想,各家有各家的福运,这二世兄也是一个聪慧之人,咱们府上也是簪缨之家,倒也无须太过追求那般,况且冯家和府上也是世交,通家之好,若是那冯家大郎未来真能有一番造化,如日兴兄所说名列六部,入阁拜相,那少不了也是要照拂一二的。” 贾家这几年的每况愈下几位清客无疑是最了解最清楚的,但是他们依附贾家日久,这等时候转投别家自然不妥,但是从内心来说也还是有些担心疑虑的。 这等坐吃山空,三五年或许还能勉力支撑,十年八年后呢?那他们又往何处去寻这等清闲觅食所在? 原来这贾家还能靠着王家,谋些营生,但是现在王子腾外放之后,这等生计也就没有那等好做起来,贾家的没落似乎就陷入了不可逆转的轨道上去,但若是能攀附上这看似蒸蒸日上的冯家,未必不能有一份希望。 听得单聘仁说“照拂一二”,贾政心中就更是纠结。 去年考中举人,自己内兄亲自替冯紫英操办,那规模和威势,弄得兄长回来之后一直喋喋不休,只说那客人来得如何多,冯家收礼收得手软,那垂涎之意溢于言表。 自己兄长是个只认银子的性子,贾政自然也清楚,但是也足以说明这个举人身份给冯紫英乃至冯家带来的影响力提升了,而如今却是中了进士。 这可是进士啊。 这中了进士,基本上就断了探春的这份姻缘了,实际上冯紫英考中举人之后贾政便知道此事基本难成了,现在中了进士更是就不用再想了。 现在内兄长期在外,在京城中的影响力日减,便是琏儿都不时回来称原来那些个经常上门的宴饮帖子日少,比起前两年时怕是只有两三成了,而平日里在路上遇见,似乎关系也淡了不少,多是拱手一礼便走,全无往日老远便迎上来寒暄半晌的气象。 贾政虽然不喜应酬,但是却也能感受到这背后隐藏着什么。 这武勋内部趋炎附势之辈一样多如牛毛,现下王家渐渐淡出京师,虽然依然尊贵,但在京师城里的影响力却小了不少,而像牛家、陈家、柳家这一帮子便立时兴旺起来,对比下,这王家以及王家姻亲贾家这些自然就会成为背景板了。 不得不说,这单聘仁说的话还是有些道理, 当下冯紫英和贾琏、宝玉关系都不差,加之还有救过薛家老二和林丫头的这份交情,又走了文官仕途这条路,倒是可以好好琢磨一下。 贾政心中突然想起了林丫头,这林丫头是自己嫡亲外甥女,但其父却是探花出身的文官,若是能嫁了冯紫英,未尝不能加强了贾冯两家的关系啊。 细细斟酌起来,贾政也知道这里边还是有些难处。 一是不知道林如海如何想,但贾政觉得恐怕问题不大,冯紫英已经是进士,而且是大周朝最年轻进士,林如海不可能拒绝这样的好亲事。 二是林丫头这个身子骨,这恐怕是横亘在两家之间最大的问题。 冯家是一门三房单传嫡子,自己夫人都听闻过冯家希望能找一个能生养的少奶奶,可林丫头这模样,人才模样文才气度倒是有了,但这身子骨架,只怕那冯段氏稍微打听一下便会断然拒绝。 虽说延续后嗣香火未必要靠大妇,但是冯家一门三房单传,这大妇的地位非比寻常,如果不能生下嫡子,这后宅铁定要不得安宁。 想到这里贾政甚至在想,若是林如海再有一个妾生女或者侄女那便好了,与林丫头一起陪嫁过去当媵,纵然林丫头不能生养,也能有这个同宗女子可生,也能勉强算是嫡子,那林氏在冯家便能站稳脚跟,这门亲事也就稳了。 只可惜林如海也是三代单传,只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其几个妾室也无所出,委实让人遗憾。 另外这林家女始终还是没有自己女儿那么贴心,这一点贾政也是遗憾不已,这三丫头若是能生在王氏肚子里便好了。 不过无论如何林丫头的事情还是去试一试的,听闻那冯家大郎在其家中说一不二,若是他看上了这门亲事,或许能有一线转机,只是这等婚姻之事,素来是父母做主,就怕那冯段氏是不肯让步的。 这等事情还需要好好筹计筹计。 闲谈了一阵之后贾政又惦记着一些事情,径直回了王氏院子。 那王氏正在和自家妹妹闲谈,却见得老爷回来,也颇感惊奇,那薛姨妈见姐夫回来,也猜得出怕是有事情要和自己姐姐说,便立即道别离开。 “夫人可知那冯家大郎考中了进士?”贾政开门见山,“皇榜已经贴了出来,我让李十儿已经去看了回来,那冯家大郎已然考中了进士!” “啊?!真的考中了?”王夫人也是吃了一惊,站起身来,“我兄长说若是这冯家大郎考中了进士,那日后造化就不可限量,便是入阁拜相也并非不可能啊。” 王夫人历来对自己兄长的信任远甚于自己丈夫,丈夫在仕途上的表现黯淡,根本无法和兄长相比,王家也是全靠兄长才能真正超越贾家,所以她对自己兄长的话素来如奉圭臬。 “嗯,正是如此,我才在考虑和冯家的关系,现下琏儿和宝玉与冯家大郎关系颇佳,但这种关系就怕随着冯家大郎地位日高有些关碍了,按照这大周惯例,殿试之后这些进士们便要观政三到六月,观政一结束,便要授官,而冯家大郎的业师便是吏部左侍郎齐公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乔公,这二人定是要扶持自己弟子,冯家大郎任一佳位是必然的,到那时候琏儿和宝玉还能不能与其维系这般关系就不好说了,……” 王夫人对贾琏与冯紫英关系如何却是不关心的,但是自家宝玉却须得与冯紫英搞好关系,未来宝玉各方面都还得要靠冯家大郎照拂,一闻此言,便立即道:“老爷可是有法子?” 贾政叹息了一声,“探丫头怕是不行了,夫人,你觉得若是让林丫头嫁给冯家大郎如何?” “黛玉?”王夫人一怔,沉吟半晌,“林丫头论家世倒也不错,但是她的身子骨就怕冯家嫌弃啊,那边可是一门三房单传,那段氏妾身是知道的,一门心思要找个易生养的,……” 贾政也皱起眉头,看来自己夫人也打过这个主意。 王夫人自然也是想过的,但却没有贾政那么积极,毕竟那是林家女,不过纵然是自家宝玉,她也断不会接受林丫头,不说其性子傲娇和自己不好处,单是那等身子骨,怕是太难生养了。 “哎,……”贾政叹了一口气,但王夫人又悄悄的睃了丈夫一眼,“老爷,其实还有更合适的人家,……” “嗯?”贾政皱起眉头,这京师城里更合适的人家倒是多了去,可和贾家有关么?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节 门第 见丈夫没有反应过来,王夫人呶了呶嘴,便是刚才薛姨妈离去的方向,贾政恍然大悟:“你是说宝丫头?” “是啊,宝丫头今年也十四了,论理也该考虑这些事情了,薛家现在也没有一个撑得起门面的人,那薛文龙也是一个不晓事的,成日里跟着东边的高乐,这宝丫头的事情怕还得老爷多费费心。”王夫人看着自己丈夫道:“宝丫头也是嫡出,论人才容貌,论体格脾性,那都是极好的,纵然是那段氏挑剔,也绝对挑不出半点瑕疵来,……” 贾政微微点头,这宝丫头倒的确是一个合适的,不过他作为姨爹,却还不好过多过问,毕竟人家还有一个舅舅,娘亲舅大,要说也该自己那个内兄来操心才对。 “夫人,那二兄那边难道便没有一个说法?”贾政问道。 贾政一提起,王夫人也有些尴尬。 先前薛姨妈也来说起过,说前两年里兄长倒是很挂心宝丫头,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外放之后太忙碌,还是没有合适的,所以这一年多时间里就放了下来,这也让薛姨妈很是着急。 两姊妹自然是没有那么多顾忌,王夫人也半遮半掩的说了一些关于自家宝玉未来的一些打算,倒是让薛姨妈吃了一惊。 没想到自家姐姐还要指望这宝玉能攀上皇室宗亲,但看看宝玉的相貌气度,若是能在诗文上有所造诣,倒也不是不可能。 “二兄那边这一年里我们姊妹都没怎么见着人,嫂嫂那边也不清楚兄长的想法,所以这事儿也就拖下来了。”王夫人只能放低声音道。 “夫人,宝丫头看起来是不错的,但是这门第上……”贾政也有些不好启口。 这薛家不比几十年前的薛家了,那个时候紫薇舍人的门第还在,现在谁还记得你这个紫薇舍人的先祖啊?一提起薛家,那就是皇商,甚至刻薄一点儿的就说是商贾人家,冯家那边怎么想? “门第怎么了?”一听丈夫嫌弃妹妹家门第,王夫人声音便提高了几度,“薛家也是官宦之后,紫薇舍人门第差了?纵然这些年来有些寥落,但是毕竟底子还在那里,妾身听闻那冯家对商贾之家并无太多成见,听说那薛家二房也在和冯家合伙做些营生,好不兴旺,……” “夫人,不一样的,和薛家一起做营生同与薛家结亲那是完全不一样的。”贾政摇了摇头,“这豪门世家乃至那些个文官清贵之家,哪个背后没有一些营生勾当?但人家有营生并不代表会以此为业,我们贾家也有营生,可谁会觉得我们是商贾之家?冯家也有营生,谁会觉得冯家是商贾之家?可薛家那就是真正的商贾之家了啊,连个袭爵都没有,妹夫也殁了,这冯家会答应么?” 听得自己丈夫这么一说,王夫人脸色也是一暗。 的确,这是个大问题,有营生没问题,但是你若是以此为生,那就是两个概念了,就像那些个乡绅一样,有田有土,再谋些营生,便不能视为商人,举人之家,也有营生,你能说他是商贾人家么? “可是那梅翰林不也是和薛家二房结了亲么?”王夫人还是有些不甘心。 “夫人,那也不一样。梅之烨和薛家结亲的时候连举人都不是,一个酸秀才,连饭都吃不起,薛家算是资助了他,而且他当时也是耍了滑头,只说结为姻亲,结果是庶子,现在他步步高升,进了翰林院,便是庶子都有些想要反悔的模样,……” 贾政的话让王夫人吃了一惊,“不能吧,这都订过亲了,只等年龄合适便要成亲,……” “那又如何?便是成婚还能休妻另取,这等事情难道每朝每代还少了么?”贾政冷笑,“梅之烨现在四十不到,刚授了翰林院检讨,实打实的从七品清贵,再等一两年便能有个正七品出身,若再是出翰林院,便是各部主事或者外放一府推官知县,前程似锦,难道他就不想替自己儿子攀个好人家?” “可那是庶子……” “庶子也是他自家儿子,那也想有个好前程,找了薛家能有什么好处?”贾政轻蔑的撇了撇嘴。“而且还是薛家二房,……” 想到自己也是二房,贾政话一顿,又转开:“总之我觉得现在梅家恐怕未必会再愿意结这门亲事了,这年头悔婚之人难道少了?其他不说,便是这每科秋闱春闱两次大比中式者,便会有不少悔婚退亲 者,……” 见丈夫这般一说,王氏心里也是一凉,“那依老爷之见,这宝丫头怕也是……” 贾政沉吟了一阵,“宝丫头和林丫头,其实都各有好处,各有不足,宝丫头好处是脾性好,看样子也是个易生养的,但家世是一个问题;林丫头家世好,但最大问题就是身子骨,哎,所以啊,这种事情成不成还两说,……” “那老爷之意……?”王夫人也皱起眉头,若是两头都不成,就为难了。 “嗯,这事儿先说到这里,我打算让琏儿或者你让琏儿媳妇找机会打探一下铿哥儿的口风,听说他在家里是个能作主的,很多事情连那段氏都要听她这个儿子的,原来不是说要等到春闱之后么?现在春闱过了,他年龄也已经十五了,怕是要考虑这等事情了。” 贾政沉吟了一下,“另外找个机会,你不是说把你那两个丫鬟送给他么?趁着他现在中了进士,也算是一个道贺吧。” 王夫人点点头,“这金钏儿妾身原来还打算替宝玉留着的,但现在妾身倒是越发觉得对宝玉管得严一些才好,他房中丫鬟太多,看看人家冯家大郎,比他大两岁,都中了进士要做官了,才一个贴身丫鬟,妾身还真的怕宝玉年幼没有定性,把持不住,给那些个狐媚子给祸害了,所以打算把他房里的丫鬟再打发出去两个,……” 对这等事情贾政是懒得操心的,点点头:“嗯,这倒也是,夫人看着办就是,总归让宝玉收收心,日后要有一个好的前程,总归要寻个好的亲事才行。” 二人正说间,却见那金钏儿进来,“老爷,太太,鸳鸯姐姐来说,史大姑娘过来了,老祖宗请太太也过去热闹热闹,……” “哦?云丫头也来了?”王夫人笑了笑,“老爷,那妾身就过去了。” “唔,……”贾政怔了一怔,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但最终还是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夫人快去吧,免得母亲等候。” 贾母房中这个时候也是一片热闹景象。 史湘云来的也正是时候,正在眉飞色舞的说着这一路见闻。 “这外边儿可是一片欢腾,走到街上到处都能闻到酒香,每家酒楼里现在都是人满为患,那些个读书人啊,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垂头丧气,有的趾高气扬,活生生一副百景图啊,……” 见云丫头这般兴奋,鸳鸯也忍不住笑着道:“云姑娘这一趟过来岂不是被堵在了路上?” “那不是咋地?还绕了一条道才过来,一路上人声鼎沸,没见着这么热闹过,这比起元宵都还要热闹。”史湘云脸上的笑容也是格外开心,来到这贾府里边简直比过年还幸福,在没有家里边那些个让人心烦的事情,还有这么多姐姐妹妹一起顽,“宝二哥呢?咋还没来?林丫头、探丫头和宝姐姐呢?” “云姑娘别着急,奴婢都让人去通知各位小姐了,想必很快就要过来了,不过宝二爷好像和琏二爷出门了,估计要午间才能回来吧?”鸳鸯回答道。 贾母脸上也一脸慈爱的神色,看着这个自己娘家的孙女儿,“云丫头上来挨着我坐,许久不见了,倒是长高了不少。你宝二哥和琏儿哥他们出去看榜去了,估计也快回来了才对。” “琏二哥和宝二哥也去看榜去了?”史湘云颇为惊讶,她可是知道自己这位宝二哥是没多少心思想要读书的,怎么现在却关心去春闱来了? “嗯,你冯家大哥今科春闱大比,大家都想知道他今科有没有考上。”贾母倒是没有在意。 冯家和贾家关系现在日益紧密,虽然冯家大郎的表现和宝玉比起来让人有些羡慕,但是宝玉却是这个性子,谁也没有办法,这冯家大郎若是考中了,那对贾家也只有好处,起码日后也能照拂贾家这些个子弟一二。 史湘云还从未见过这个现在已经被贾府里边传为文曲星下凡的冯家大哥,去年她来过府里两次都从未遇到过,对这位冯家大哥也是颇为好奇,想要看看这位文曲星下凡的人物就是什么样的三头六臂。 “哦,冯家大哥也参加春闱了?”史湘云吃了一惊,转念一想,好像是诶,去年不是说就考中了举人,过年时阖府上下都在议论,今年当然要考进士了,不过不是说冯家大哥才是十五岁么?就要考进士了?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二节 荣归(第四更求票!) 冯紫英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中午的狂欢延续到了晚间。 鸿宾客栈老板的确很会做生意,这一次性一家客栈里边考出了十几个进士,这简直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可以说这种事情可以一直吹嘘到他的孙子辈。 所以中午之后晚间仍然是极为大方的把所有青檀书院的学子们设宴款待。 实在是无从拒绝对方的热情,连官应震和周永春都难以抵挡,最终这两位都酩酊大醉,就在客栈里住下了。 冯紫英没有在客栈住下,而是回了家。 毕竟和其他外地士子不一样,他们的喜讯要明后天才会开始向家中送去,最远的地方家中知晓恐怕都要一个月以后去了。 哪怕是北直隶这边,晚点儿的也要三五日去了,这还是官府通过驿传快送回去的。 有点儿醉了,但是今儿个冯紫英的状态特别好,虽然醉过,但是缓过气来却很快,起码就回到家中,已经是差不多半清醒状态了。 ”少爷回来了!”伴随着整个府上像是被捅了的蜂巢一般立即躁动起来,灯火通明,几乎家中所有男女老幼下人仆僮都涌了出来。 冯府的大管家冯寿以及二管家万福都带着一帮仆人迎了出来,以往这只有冯唐出远门归来时才能有这种待遇,但今日冯紫英也可以享受了。 “冯寿(万福)见过少爷,恭喜少爷高中。”规规矩矩的拱手大礼,然后跪下一拜,后续跟随的仆人们都是一拜,这不但是见少家主,而且是在见官了。 从冯紫英的名字正式挂在皇榜上那一刻起,只要没有特别的例外,哪怕是最不济的三甲同进士,也是一个正八品的官员,而且三年内就要升到正七品上来任用。 如果是二甲进士的话,从任职三到四年就可以从正七品升到正六品甚至从五品,这种殊遇是其他任何一类官员都无法享受到的。 “寿伯、万伯,起来吧,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客气?”冯紫英抬抬手,还有些酒意,但是他知道需要去见老娘了,“我娘和姨娘她们都在吧?” “太太和姨太太都在屋里候着少爷呢,少爷今日若是不回来,太太和姨太太们怕是不会去睡觉的。” 冯寿是个比冯唐还大七八岁的老人,一直是跟随着冯唐走南闯北,只有这一次冯唐去榆林,考虑到榆林太偏远,而冯寿年龄也大了,加上以后冯家可能都要定居在京师城了,所以才让冯寿留在家里,而让冯禄去了榆林。 “嗯,那我去见母亲和姨娘她们。”冯紫英笑了笑,看见跪了一地的仆人和丫鬟,“都起来吧,今日也是大喜的日子,不知道太太那边有没有安排?若是有安排也就罢了,若是没有安排,便按照去年我中举时的规矩,再加五成给大家,也算是同喜了。” 冯紫英这话一出,整个院子里跪着的仆人丫鬟们都是一片欢声雷动,纷纷磕头感谢太太和少爷的恩典。 冯寿笑着摇摇头,这少爷可真是够大方,本来太太打算是比照去年中举时加两成的,这少爷一来就又涨了三成,不过这等阖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时候,比说五成,就是加一倍,少爷表了态,那也得给。 但少爷中了进士,那的确是冯氏一族的骄傲和荣耀,明日怕都是要到祠堂祭祖拜谢的,甚至在临清和苏州那边都要派人去祭拜。 冯紫英也不在意,便径直去了母亲屋里。 进屋才吓了一大跳,自己母亲甚至把那一身少有见到的诰命服饰都穿了出来,这般正式,冯紫英也赶紧跪下磕头:“儿子见过母亲大人,见过姨娘,……” 段氏眼睛都红肿了一大圈,看见儿子跪地叩拜,也忍不住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在得知冯紫英中了进士之后,一家人便已经到旁边的祠堂里去跪拜了一番,感谢冯家列祖列宗保佑自己儿子终于得中进士,真正圆了冯家的文臣梦。 小段氏也免不了要陪着摸一会儿眼泪,这才让冯紫英起来,在下首坐了。 这接下来就是询问中式情况,然后也要问到下一步的殿试准备。 不过段氏好歹也是这么多年的主母了,在自己儿子中举之后便询问过许多,也知晓这殿试是不会黜落进士的,也就是一个等待皇帝恩赐的过程,然后分一分层次。 & nbsp;但无论如何,自己儿子十五岁就中了进士,这已经是大周建国以来破天荒的第一遭了,而在冯紫英之前,最年轻的进士也是十六岁,而且还是太祖时候的事情了。 母亲拉着自己的手絮絮叨叨一直说到快子时了,这番兴奋劲儿才算是过去。 冯紫英早已经困得不行了,告辞之后,便径直回屋。 未曾想到母亲和姨娘又来到自己屋里,看样子也是有事情要和自己交代。 “娘,儿子困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吧。”冯紫英也知道母亲和姨娘等了这么多年等到这一遭,肯定是格外兴奋,只是自己今天喝了两台,还算状态不错,但也是人困马乏,早就想上床睡了。 “铿哥儿,娘就和你说一句话,你既然考上进士了,现在也十五岁了,恐怕就要考虑婚姻大事了,娘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其他事情娘都可以依你,唯独这婚姻大事,必须得由娘来决定。”段氏来自己儿子屋里,就是要强调这一点,其他什么她都可以退让,唯独这桩事情,她要牢牢把握住,不能由着自己儿子性子来。 这年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确是由不得小辈做主的,段氏也就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和其他人不一样,太有主意了,自己和他父亲许多事情都要听他的,但唯独这事儿她不能让步。 冯紫英笑了笑,他不想扫母亲的兴头,更何况现在还说不到那里来,而且纵然是到了那一步,自己自然也有许多办法来说服自己母亲。 “行,儿子自然听母亲的,那母亲也说了,其他事情都可以依我,那母亲和姨娘身边的明嬛、明珠这些就不必往我屋里送了,我觉得云裳就挺合适了,……” 段氏目光落在自己儿子脸上,旁边的云裳更是手足无措。 “铿哥儿,去年娘就和你说过了,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须得要讲求规矩,看看人家那些个公子少爷,三五个贴身丫鬟都算少的,听说那贾家宝玉,大小丫鬟十七八个侍候着,我们也不和人家比,但是起码的规矩要有吧?你这来来去去都只有云裳一个人,不合适了,……” 段氏语气里也充满了规劝,“你喜欢云裳这丫头,娘没意见,但收房必须要等到你十六岁之后才行,……” 早已经羞得满脸通红的云裳赶紧跪在地上瑟瑟发动,不敢抬头。 见把云裳害臊得头都不敢抬,坐在床上的冯紫英也是无奈,“娘,您说什么啊,……” “娘是话丑理端,你自个儿知道,你姨娘也和云裳说过,总而言之,不能坏了规矩。”段氏话语里不容置疑,“你不喜欢明嬛她们,那也由你,要不娘让人去大同或者苏州、扬州买几个小丫头来,慢慢教着,熟练了,再进你的屋?” 见今日母亲是不把这事儿交代清楚不会走,冯紫英也只能点头应允,“行吧,母亲你看着办,不过现在的确用不着,……” 待到母亲和姨娘离开,云裳这才敢起身,服侍冯紫英上床睡觉。 看见云裳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变得躲躲闪闪,冯紫英也是感触,“云裳,太太刚才说的你也莫要在意,……” “不,少爷,云裳一点儿也不在意,嗯,还很高兴,太太终于没想着要撵云裳出去了,……”云裳眼圈也红了,话语也有些哽咽。 “你有没犯啥错,太太凭什么撵你出去?”冯紫英摇摇头,但是这个时代主母要撵一个丫头出去,还需要理由么? 云裳也不做声,只是默默的替冯紫英掖好被角,咬着嘴唇,那目光里却是多了几分满足和爱意。 “爷,太太说得对,您现在不一样了,云裳一个人侍候你也不合适,也侍候不过来,这梳洗穿衣,还有收拾屋子,多两三个人来,云裳也有个伴儿,……,云裳也知道爷是体贴云裳,怕云裳受气,……” 看见斜坐在自己床边那脸上流露出满足神色的云裳,冯紫英心中越发怜惜,手下意识的握住了云裳的小手,纤细而柔软,但是却不是那种瘦弱的感觉,一份淡淡的温情萦绕在心中。 云裳被冯紫英把手握住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环顾四周,好在这屋里也只有二人,而冯紫英也并无其他进一步的动作,也才让云裳稍稍放心。 “爷,云裳这一辈子都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忍不住呢喃轻语,云裳靠在床头,目光里满是炽热的爱意,而冯紫英却紧紧攥住云裳的手,就这么相依相偎着,沉沉入睡。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三节 朝里有人(第一更求月票!) 端坐在齐永泰下首,冯紫英眼观鼻,鼻观心。 “你是怎么考虑的?”齐永泰捋须微笑,越看这小子越是满意。 锁院之后贡院里边的风波一旦撤棘之后便难以遮掩了,自然也就传到了他们这些大佬们耳朵中。 据说方从哲和顾秉谦发生冲突的那篇文章便是自己这个得意门生的。 冯紫英的文章经义和遣词用字功底齐永泰当然是清楚的,说文白粗浅不为过,但能让顾秉谦这种人敢和方从哲叫板,若是这篇文章没有点儿底气,纵然顾秉谦背后可能有人挺他,他也是不敢这么做的。 齐永泰甚至可以肯定,顾秉谦此时肯定把这篇文章誊录之后送入宫中,让皇上御览了。 “齐师,您也知道,弟子这是考了三百七十九名,有些侥幸,差点儿就名落孙山了,嗯,殿试这一关,读卷官肯定会是叶阁老为首的吧?”冯紫英显得很平静,“一甲是皇上亲定,二三甲则是读卷官们来敲定,弟子觉得自己恐怕没太多机会啊。” “这么没信心?你就满足于当个同进士?同进士起步正八品,进士起步正七品,这中间差距起码都是六年的时间,而且进士日后晋升基本无限制,而同进士三品基本上就是到底了,便是六部主官,同进士出身的基本没有,你明白么?” 齐永泰目光里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齐师,弟子当然知道,只是弟子的文辞本身就欠缺,这殿试争雄,一甲弟子是想都没想过的,二甲却又是读卷官推举,弟子何来机会?” 冯紫英也很无奈,他当然不愿意落到同进士位置上,但是自己实力有限,奈何? “紫英,莫要妄自菲薄,另外读卷官虽然权力很大,但是为师和汝俊兄都是读卷官之一,虽说读卷以阁老为首,但是并非其他读卷官就成了摆设,一样有我们自己的职责,更重要的是皇上才是殿试的关键,他要阅卷看卷,没有谁可以阻挠,……” 冯紫英眼睛一亮,“那齐师您的意思是……?” “好好准备,不必背太多包袱,就按照你正常水平发挥,殿试就是纯粹考时政策论,而且越贴合当下朝务越好,这恰恰是你最强的一面,难道就不敢大胆表现一下?” 齐永泰知道其实没自己说的那么轻松简单,但是他觉得冯紫英的心态不好,这种情形下就需要给他打气,让他再搏一回,纵然失败了,那也算是搏过一回了,不后悔。 再说了,有顾秉谦这个变数,他把文章带回给了皇上一阅,皇上在殿试时会有什么想法,那就不好判断了。 “弟子惭愧,齐师这么说,弟子自当遵命。”冯紫英打起精神。 “不过弟子还是觉得如果有机会的话,弟子还是更愿意到地方上去打磨一下自己,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弟子一直很赞同这句话,没有在州县干过,怕是很多下边的弊端都难以都难以知晓。” “嗯,你的观点不无道理,但是紫英那是后边的事情,你首先要进入二甲以上,才能说得到其他,难道说你连庶吉士都不愿意去?” 齐永泰对自己这个弟子性格还是有些了解的,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不愿意为朝官,却愿意去地方上,齐永泰可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不,齐师,庶吉士弟子还是很有想法的。”冯紫英赶紧解释。 这庶吉士乃是日后进入大周朝廷内阁的根基,齐永泰、乔应甲、官应震以及崇正书院王永光都是庶吉士出身,都有资格进入内阁,但是像沈珫、周永春就未曾进入过庶吉士序列,基本上就是内阁无望,顶多干到六部尚书就是极限了。 虽然这并无定例规定,但是却已经成为本朝约定俗成的惯例。 “唔,我还以为你真的是昏了头,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了。”齐永泰瞪了冯紫英一眼,庶吉士下到地方的几率很小,而且如果有这种情形的话,那基本上就是被贬官或者不得圣眷了,绝大部分庶吉士都是在朝官中一直干下去。 “不,齐师,弟子只是觉得如果能够一份在地方上历练和熟悉政务的经历,可能也能更有利于应对朝中朝务。”冯紫英还是想把自己的想法向齐永泰说清楚,不 能让这一位自己最大奥援误解自己的想法。 齐永泰沉吟了一下,“我明白你的心思,没有经历过地方政务,觉得自己心里没底,其实大可不必,嗯,本朝和前明略有不同,前明庶吉士后期便不观政,只在翰林院进学习书修书备问,但本朝从广元年间开始便一直坚持庶吉士既要进学修书,亦要观政,以进学修书为主,观政揣摩为辅,但实际上,很多时候观政揣摩朝务亦是一种最好的学习,……” “……,观政便不能局限于只在六部和都察院、大理寺,更应当到地方协助处理一些政务,我已经向皇上和内阁提出来,应当将观政学习朝务之责明确下来,不能一味只是进学修书,日后真要到六部和都察院、大理寺,却是半点不懂,还要一年半载才能慢慢熟悉适应,这不利于朝务处置,……”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这位老师也看到了朝廷中对朝务生疏的这些弊病,尤其是一些官员未曾在地方上干过,很多时候难以了解下边的难处和弊病。 这个情况在书院时冯紫英就和齐永泰、官应震都谈起过,他们二位也都有同感,没想到齐永泰这一到朝中,便开始按照他自己的意图在推动一些细节问题上的改革了。 “弟子明白。”冯紫英恭敬地应道。 “为师还是希望你能进入庶吉士序列,这两三年时间里可以让你熟悉朝中政务,备顾问,赞机密,可不是说说而已,会让你受益匪浅,而且也能与内阁阁臣和皇上有较多的机会接触,……” 对自己这个得意门生,齐永泰也少有的避讳什么,这在其它人身上上架后极为罕见的,或者说能让清正如齐永泰说这番话的,恐怕就是弟子中也屈指可数。 “谢齐师提点,弟子铭记在心。”冯紫英赶紧起身又是深躬一礼。 “坐下吧,不必如此多礼,为师还是更喜欢你洒脱大气的模样。”齐永泰捋须微笑,“待会儿你去汝俊那里,估计汝俊兄也会和你交代这些,嗯,他肯定也希望你入庶吉士,散馆后也要到翰林院中去谋个职,……” 想到乔应甲的功利心态,齐永泰也忍不住微笑,不过在冯紫英的前涂上,他们二人观点都是一致的,不管冯紫英殿试结果如何,他们两人都要想办法保冯紫英入庶吉士。 殿试他们可以不争,那是要看皇上心意和叶向高的权力,但是庶吉士的馆选则是东阁考试之后由内阁和六部都察院堂上官会选,那就不是某一个人说了算了,冯紫英进庶吉士应该就是他和乔应甲心照不宣的底线。 不出齐永泰所料,冯紫英到乔应甲府上拜会的时候,乔应甲的态度也是一样鲜明坚决,殿试无所谓,哪怕是最后一名也无关紧要,当然这也不可能,但是庶吉士必须要入。 “乘风肯定也和你说了,紫英,庶吉士身份非同小可,只有你自己在里边呆了之后你才明白这两三年的意义!”乔应甲就比齐永泰要直白干脆得多。 “三年时间,你可以和内阁阁臣、六部和都察院、大理寺的堂上官打无数次交道,可以和五军都督府各府和九边的武将们随意接触,了解边务情况,因为你们是备顾问,赞机密,那就是什么都可以接触了解,对你们没有机密可言,而最重要的是你们还可以在皇上和内阁面前发表你们自己的观点意见而无需担心来自都察院的弹劾,因为你们是在进学修书,还是一个学习阶段,……” 乔应甲背负双手,在厅堂里踱步一圈,“多少四五品官员经年难得在皇上和内阁阁臣那里留下一个印象,可是庶吉士却有三年时间来把握这个机会,就凭这一点,紫英,你就必须要进庶吉士!” 乔应甲的风格就和齐永泰不一样,但让冯紫英更觉得亲切,甚至触动更大。 虽然他也知道庶吉士很重要,如果殿试进不了三甲,要进翰林院,那就必须要是庶吉士,而大周又素来有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惯例,所以自己未来要想进入大周权力中枢,那就必须要走庶吉士这条路。 但庶吉士的日常和好处他却知之不多,齐永泰也只是简单的说了进学修书习书,备顾问,赞机密,但是具体如何,却是乔应甲才毫不隐晦的说出来。 想想当初自己初见乔应甲时乔应甲的矜持冷淡,对自己的倨傲和拒人千里之外,现在对自己的关怀备至和亲善有加,这真的就是不一样了,感情私谊一旦建立起来了,那就是另外一个天地了。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四节 婚姻大事要慎重 确定了必须要进庶吉士之后,冯紫英也就没什么好纠结了,如乔应甲所说,殿试成绩存乎皇上一心而已。 顾秉谦不是易于之辈,既然起了某些心思,那么肯定会把事情做到底。 归根结底,这殿试是皇上亲自选士,读卷官们,也就是阁臣也好,堂上官们也好,都是推荐,朱笔钦点才是关键,甚至在一甲状元、榜眼、探花三人上,皇帝可以随心所欲调整。 而遇上勤勉的皇上,对读卷官推荐卷子不满意,从三十六卷看到七十二卷,甚至一百零八卷都有可能,从这么多中来确定二甲三甲,这是皇帝的权利。 一般说来二甲要占到整个进士群体的三分之一,而三甲则占三分之二,这也是约定俗成的惯例。 “紫英你也不必太担心,顾秉谦能当到礼部左侍郎,自然也有他的本事,皇上对他还是颇为青睐的,否则也不会让他担任副主考。”乔应甲漫声道:“至于殿试,且看如何吧,届时我也还要和顾秉谦说道说道,善始善终才是君子所为。” 一听乔应甲那句“善始善终”,冯紫英了立即就意识到之前乔应甲应该是给顾秉谦递过话或者暗示过、鼓励过,难怪顾秉谦会在锁院评卷时态度强硬,对阁老有如此态度,除了可能体会到皇上的心思外,还有乔应甲这种都察院大佬在背后暗中支持。 “弟子多谢乔师关心了。”这句话发自冯紫英肺腑。 如果真是这样,没有乔应甲对顾秉谦的暗示或者支持,只怕顾秉谦未必能强项一回,据冯紫英所知,这顾秉谦风骨并不怎么样,他也很纳闷儿对方会突然如此高调强硬,这里边还是有些故事的。 乔应甲点点头。 这份感谢他还是当得起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去暗示礼部左侍郎,这本身就有点儿不一般了,若是被人抓住把柄,又会是一场风波。 不过他觉得值得。 冯紫英他很看好,做事踏实却不拘泥,加上眼光、嗅觉和判断力,都是一等一的,如此年轻就是已经是进士了,只要不出大问题,未来入阁几率极高。 培养出一个能入阁甚至能当首辅的弟子出来,这份荣誉足以让自己致仕之后都有向乡人夸耀的谈资了。 “对了,你的婚姻之事如何了?”乔应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目光收回来看着冯紫英,“林如海的女儿好像寄居在荣国公贾家吧?你怎么考虑的?” 冯紫英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当初撒了一个谎,现在却变成了现实,那么和林黛玉的“婚姻之约”该怎么办? “弟子尚未想过。”冯紫英沉吟着道:“弟子也没想过自己能这么顺利就考中进士,不过弟子打算如果能入庶吉士观政,想要请一个月假去扬州一趟,这样可以和林公商议此事。” 乔应甲内心赞许,但是又有些遗憾,微微点头。 他原本是有意想要为冯紫英与沈珫家嫡女作伐的,沈珫年前在信中就和自己谈起过他嫡女尚未许人,说如果京师城中若有合适年轻俊彦,那么请乔应甲代为寻觅,如果没有合适的,便要考虑回南直隶苏州老家物色合适的人家了。 实际上乔应甲已经觉得林如海的女儿不太适合冯紫英了。 一是林如海的身份。 虽然林如海是探花出身的御史,但是这么多年来,林如海几乎一直是以太上皇宠信的私臣形象出现的,一旦太上皇故去,那么林如海这等人肯定是要被清扫一空的,能混个闲职都算是不错了。 二是林如海丧妻,林家也要失分。 至于说林家姑娘身子骨的问题乔应甲并不知晓,他也不会去关注这些该是女人关心的事情。 再说了,冯紫英只是和林如海约为婚姻,设置有前置条件,那么在乔应甲看来,这不算是定亲,现在另娶也能说得过去,但冯紫英却并无此意,所以这让乔应甲既欣赏冯紫英的守诺,又有些遗憾沈珫的嫡女失去了这样一个大好姻缘。 他甚至能猜测得到沈珫的信中虽然没有具体指谁,但其实就是指冯紫英。 盖因今科考中进士的,几乎没有无婚配的,除了冯紫英外,最年轻的也已经是年满十六岁了,而这个时代年满十六岁的男子,尤其是已经考中了举人的情况下,即便没有成亲,那也是早就订过亲了。 沈珫自己都是进士出身,现在也是正四品大员,未来上进的希望很大,总不可能为嫡长女选个举人出身的生员吧? &nb sp;乔应甲是知晓沈珫的女儿的,才貌双全,在苏州那边也是有名的才女,诗书棋画,皆有不俗的造诣,而且性格极好,自己夫人就见过,赞不绝口,只可惜自己儿子早就婚配,否则定要娶此女。 但现在冯紫英这么说了,乔应甲遗憾归遗憾,但是还是很认可冯紫英的态度,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那你家里准备什么时候和林家议亲呢?”乔应甲随口问道,既然冯紫英有了这份打算,他也就不再多说。 冯紫英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麻烦了。 林丫头那个身子骨,纵然自己有张师的锻炼法子给她,但这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有多大成效的,自己母亲只怕稍微一打听,就得要断然拒绝,绝不可能答应。 若是这以前小时候大家不了解的时候就定了亲也就罢了,但是问题是当时自己是情急之下的信口胡诌,现在却不能当着乔应甲说自己那时候骗了乔应甲啊。 这两边家长根本就不知道这事儿,甚至连林黛玉都不知道这事儿,从头至尾就是自己在自编自演,而就乔应甲一个观众,现在怎么办? 向乔应甲坦承当时撒谎?冯紫英不敢冒这个险。 别看现在乔应甲如此看重欣赏自己,但那是建立在之前种种好印象之上,如果现在知晓从一开始自己就是在欺骗他,只怕这个印象就要大打折扣,甚至要想挽回弥补,都未必能再回到原来了。 这年头这些士林文臣对诚信二字看得极重,几乎是作为一个文人风骨的根本存在。 “乔师,弟子不敢隐瞒,家母可能对这桩婚姻还有些担心,……” 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 “哦?有何担心?”乔应甲很奇怪,这既然已经约定过,又没有特殊理由,按照常理就该要议亲了才对。 “主要是林家姑娘身子骨单薄,您也知道我家情况,所以家母担心日后冯家后嗣香火……” 乔应甲皱起眉头,这确实是一个最现实的问题。 像冯家这种一门三房独子,本身就对延续香火十分看重,嫡妻无出,哪怕有妾生子,都会带来很大的麻烦,对整个家庭也会造成不稳,所以也有嫡妻无出甚至被休的例子。 不过这种情况不多,毕竟士大夫纳妾是普遍现象,如果妻不出,娶多个妾也不出的情况很少,真要有那种情况你自己也该知道是你自己原因而不是女方原因了,但仍然还是有这种要维系家庭稳定而因为嫡妻不出休妻的情况。 “林如海可有妾生女?”乔应甲想了想问道,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嫡女出嫁,带一个妾生女过去,这样就是双保险,能确保婚姻稳定。 “没有,林公虽然有妾,但都无出,而且林公也是三代单传,并无近亲。”冯紫英也知道乔应甲的意思。 这就有些棘手了,对于冯家来说,恐怕这就真的不是一门好婚姻了。 “那你如何想?”乔应甲也觉得为难。 虽然很欣赏冯紫英的这种重信守诺,但是也需要考虑冯家的实际情况。 毕竟这是关系到一个家族后嗣,甚至家族存续问题。 嫡妻无出,妾生子之间就没有嫡庶之分,成年之后极易引发各种事端,尤其是涉及到家族权柄的时候,这在每朝每代都有先例。 而冯紫英日后若是在仕途上有一番作为,就必须要把这些事情处理好,避免后院起火。 “弟子觉得林家姑娘年龄尚幼,现在说这些恐怕有些为时过早,嗯,弟子打算再和母亲谈一谈,这桩婚姻,弟子还是打算坚持。” 冯紫英的态度还是很明朗,这让乔应甲既欣慰也有些担心,“紫英,你家里那边要好好说,这种事情非同小可,的确需要慎重,一旦决定几乎就是不可更改,大周以孝治天下,莫要授人以柄,沦为笑话。” “弟子明白。”冯紫英松了一口气,母亲那边还需要下水磨工夫,不过他还是有信心的,只是时间上可能要缓一缓了。 从乔应甲府邸出来,冯紫英几乎是出了一身汗,所以这人啊,还真不能轻易撒谎,尤其是重要事情上,一个谎言就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弥补,而且极易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冯紫英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红楼梦》书中说林如海去世什么时候?他有些记不清了,明年还是后年?可别是今年吧?还会发生么?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六节 角力博弈 “臣顾秉谦叩见皇上。” “起来罢。”永隆帝轻巧的讲手中朱笔丢弃在笔筒里,拍了拍手,”赐座。” “臣谢恩。”顾秉谦心怀忐忑的侧着身子坐下。 “是不是沈卿、叶卿和方卿都有些对朕的乾纲独断不满?”永隆帝神态轻松。 “都说朕出这个题太偏太深奥,嗯,朕当然知道,可是朕没要求那么高啊,不指望这科学子能像兵部或者五军都督府那样拿出什么精奥的对答来,但朕很想看看这可学子们里边有没有可以有点儿不同寻常的想法来,嗯,不要都萧规曹随,按部就班,如果那样,朕何须如此煞费苦心?” “陛下苦心,朝中各位臣工定会领会。”顾秉谦赶紧道。 “顾卿,《吕氏春秋》里有句话朕很赞同,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朝中也是一样,若是众卿都这般唯唯诺诺,昨日这般,今日也这般,明日还是这般,问起朝务,便都是广元多少年如何,天平多少年又是如何,所以我们也当如此这般,可是现在是永隆年间了,不是广元,也不是天平年间了,前宋临川先生曾经说过,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这番言论朕以为见仁见智,是否正确,是否合适,要因时而定,……” 顾秉谦感觉到自己脊背上汗出了一重又一重,今日皇上这番话似乎很有感触,又好像极有针对性,针对谁,他隐约有所感觉,但是为什么会选自己来说这番话? 论亲近,自己不如张景秋,论威望自己不如齐永泰,论机变,自己不如乔应甲,顾秉谦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虽说自己文章做得好,词名满天下,但是这位皇上可是历来不喜诗文的,就因为自己会试时的表现? 顾秉谦不相信皇上的信任会这么廉价,想要为皇上效命的人多了去,自己还排不上号。 算来算去,顾秉谦觉得自己可能在这些臣僚里边,各方面差不多的,自己就占了一条,听话。 听话有错么?皇上圣裁便是圣旨,便有不同意见,那也要吞下去。 注意到顾秉谦若有所思,永隆帝也是越发显得随意,略显苍白而面孔似乎因为睡眠不足带来的疲惫感也消退了不少,“顾卿,朝廷面临的困境有目共睹,还需要诸位爱卿齐心协力,这殿试抡才大典,朕真心希望选出能够替朕出谋划策,分忧解难的臣子,而不是那等只知道沿袭旧制,面对难事便束手无策的腐儒!” 顾秉谦心中一震,抬起目光,永隆帝的目光格外锐利,他起身叩头:“臣定当不负圣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嗯,朕知道顾卿的忠心无二,但朝政日艰,还需顾卿和朝中诸卿勉力同心,共度时难,……” 从宫中出来的时候,顾秉谦都还在细细回味皇上的话语中含义。 这殿试读卷怕是又要起风波了,不过顾秉谦此时已经没有了之前会试时的忐忑不安了,他心里格外笃定。 这等独对顾秉谦相信不会只有自己一个,否则刚才皇上就不会说要自己和朝中诸卿勉力同心了。 这诸卿是谁,总不会是内阁那几位,不会是萧大亨、郑继芝这些人吧? 心中冷冷想道,顾秉谦却是越发轻松,皇上越是对自己倚重,日后这般日子便是好过,至于说这朝中诸卿,若是看得准形势固然好,看不准形势,那就需要好好掂量一下了。 ******* 冯紫英考完交卷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三刻了,这个时候陆陆续续考生们都出来了,纷纷埋怨起这一次殿试考题的刁钻艰难。 练国事一出来就碰见了冯紫英,两个人都只用了目光示意,却没有多说什么,然后陆陆续续像吴甡、贺逢圣、郑崇俭等人都出来了,练国事和冯紫英都半句不提,所以大家都心领神会,再也不提那一晚的事情,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毕竟像许獬、韩敬、罗尚忠、蔡懋德、宋统殷这些同学都没有沾到这份好处,万一在殿试中有哪一位失手,反而不如那些个在会试中落到最后面几位,又知晓了此事,只怕心结就难解了。 殿试一过,只等两日后的揭榜了。 沿袭前明故例,明日阅卷,后日读卷,然后第三日在华盖殿举行传胪大典和张挂皇榜。 按照惯例,读卷由阁老主持,各位六部堂上官、通政司、大理寺主官都要参与读卷,先由大家分选出大概是一百二十卷到一百三十卷的上一卷,基本上确定为二甲,然后剩下的就是三甲,然后阁老们在二甲中选出十二卷并重点明确推出三卷为一甲,交由圣裁。 十多人筛选三百八十份卷子,相较于会试,就要轻松许多,而且这些个堂上官们也都是久经沙场,全数都是进士出身,自己就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所以对这类卷子都是轻车熟路。 按照惯例,分成两组人都要相互交换阅卷,以防徇私偏袒和遗 漏。 顾秉谦注意到张景秋、齐永泰、柴恪、乔应甲等人基本上都是分成了几拨各自阅卷,他也有意识的不和这几人一起阅卷,这样可以最大范围的覆盖整个场面。 很快张景秋的那低沉有力的声音便响起:“萧大人,这篇卷子为何黜落,以下官之见,这篇卷子纵然算不上前三十,起码前五十是没有问题的,为何却置于二等?” “此文过于纠缠细节,本官以为文理也略有差池,……”萧大亨是个老滑头,见张景秋质疑,立即就引来了乔应甲的关注,便改口道:“阁老,不如请你一评。” 整个东阁里寂静下来,这种阅卷中有争议的情形不是没有,但是像今科这般气氛紧张的情形却不多见,尤其是从会试便引发了巨大争议。 阁老方从哲和礼部左侍郎顾秉谦两位大佬的争执更是从锁院到撤棘,再到朝中议论纷纷,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 叶向高脸色也微微一沉,他极其厌恶萧大亨这等甩锅行为,但是作为此次阅卷的主持者,首辅沈一贯历来是不管这种二三甲之争,只会在最后一甲上拍板,其余事务尽皆由他来负责。 叶向高接过卷子粗略一读,并无太多出奇之处,只是在论述东海倭寇入侵和东番事务时,略微有些新意,但是放入二卷并无不妥,但若是看在这份卷子的新意上,勉强列入一卷末尾,也说得过去。 这等时候最不宜迟疑不决的,叶向高迅速决断:“张大人,此文并无出彩之处,便有些许新意,但与其他文章相比,仍有差距,所以萧大人此举并无不妥。” “哦?那这一卷呢,也请阁老一审。”张景秋并未就此罢休,迅速拿出了另外一份也是被萧大亨黜落为二卷的卷子。 叶向高深吸一口气,接过卷子一阅,应该说这一卷和上卷相似,略有新意,但是并无实质性的东西,但张景秋的姿态已经摆明了这一次阅卷恐怕无法平和的进行下去了。 点了点头,叶向高当机立断:“张大人,看来大家在这一次殿试阅卷的标准有较大差异,首辅大人,以下官之见,是否可以相互阅卷后将有分歧的卷子单独列出,然后再来一一评定?” 甩锅都是高手,沈一贯心中也是冷笑,不过他无从拒绝,点点头:“就依进卿之见,先把无争议的卷子阅完,再来定这些有争议的。” 一旦确定下这样一个有分歧的标准,进度倒是快了,但是这类卷子数量迅速增加,等到阅卷结束时,这类卷子已经达到了三十多卷,远远超乎了之前预料。 焦点终于交到了沈一贯这里,沈一贯面无表情,一一阅完。 这三十多卷应该说可以直接黜落列为二等的,大概在二十卷左右,这无疑是张景秋等人有意采取这种方式施压,不过对于沈一贯来说,这等事情他也司空见惯了。 “张大人,这等卷子本官已经阅过,左边二十卷虽屡有新意,但总体来说几乎是无实际意义,皆为异想天开之举,不值一提,可入二等,这十一卷,聊可一观,可以入一等,但排序不得超过前五十。” 沈一贯的态度基本上是一锤定音了,如果再要纠缠下去,只怕就要两败俱伤了。 “首辅大人,这十一卷中,下官也看过,其中也有差异,其中亦有两三卷为顾大人推荐给下官一阅,下官以为当列三十到四十之间,……”齐永泰平静的道。 沈一贯微感吃惊,齐永泰鲜有在这种事情上插话,今日这般却是为何?三十多名和五十多名又有多大区别? 略作思考,沈一贯便选出三卷。 这等卷子尽皆糊名,但是却不再誊录,也是沈一贯之前觉得几卷中较为精辟言之有物的,只是论述略显单薄,其中一卷尤为出彩,但却又是文辞直白浅显,不合当下时风。 “可是这三卷?” 齐永泰接过一掠而过,点点头:“首辅大人明鉴。” 沈一贯也不多言,点点头,“那便依乘风之见吧,其他还有无异议?” 见众人皆在无异议,便就此定板。 一直到评卷结束,沈一贯都还在琢磨素来少有出头的齐永泰此意为何。 若是想要这几卷推入前十二卷呈送御览,沈一贯是断不会让其得逞的,那意味着就有可能会被选入三甲,这三四十名倒也无甚干系,可以接受。 唯一的解释就是齐永泰怕是看出有其中弟子的卷子,有意要为其弟子谋个好名次,但这无关紧要。 这等小事每科都有,这也是阁老和六部堂上官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但前提是你要获得绝大度数读卷官的认同,小幅度的调整,也不过是为下一步的庶吉士做打算罢了。 这一场原本以为可能难以解扣的风波居然就此落幕,倒是让各方都有些意外。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七节 简在帝心(第一更求票!) 奉天殿内,永隆帝高居御座,俯视前方,“沈卿,诸卿,卷已阅完?” “回禀皇上,永隆五年丁未科春闱殿试阅卷已毕,初步商定结果亦出,请陛下圣裁。”沈一贯出列,拱手行礼。 “唔,拿上来吧,朕也很想看看今科学子何等风采。”永隆帝嘴角带笑,目光在殿下一干读卷官脸上一一停留,“希望不要让朕失望太甚。” 沈一贯心中一紧,这还没看卷,难道就已经预料到了此科诸卷难合圣意? 早有内侍将准备好的十二卷呈上,永隆帝便一目十行的阅读起来。 殿内一干读卷官们都是面面相觑,都觉察到了皇上话语中隐藏的含义,却又不知道意有何指。 永隆帝首先看了最面前三卷,这是内阁首推三卷,一般说来三鼎甲便是这三卷。 在元熙三十二年之后,便再无更改过,包括上科永隆二年的春闱。 不过在元熙三十二年之前,也有皇帝调换名次和要求更多阅卷并从其中挑选三鼎甲的先例。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由皇帝御定圣裁,但总体来说变化不会太大,不可能内阁推出的三鼎甲人选全数未被选中,那几位阁老就真的只有跪求陛辞了。 永隆帝简单看过三卷,应该说都算是上等佳作,其中亦颇有新意,毕竟这是大周四千多精华学子考选出来的拔尖人才,若是没有几分水准,自然不可能放在自己面前来。 微微点头,永隆帝心中仍然有难释之意,然后继续又读下面九卷,这就是备用卷了,其中亦有可圈可点之作,但总体来说,比不上前面三卷。 一一阅而过便是半个时辰,每篇卷子字数都不多,均限制在千字以内,这也是考较学子文字功底,务求简练精辟,而永隆帝阅卷自然不会像读卷官们那样字字斟酌,句句审评,他更多的看是否言之有物,切中关键。 看完十二卷之后,永隆帝意犹未尽,“沈卿,再上十二卷让朕一观。” 沈一贯微微一愣,这等情况不多见,但是也早有准备,微微拱手,便示意旁边人将备好的十二卷送上。 这十二卷永隆帝便看得快多了,几乎是大同小异,尚不及前面十二卷,这也让永隆帝有些失望。 这些卷子都是糊名,便是皇帝也不能开拆一阅,所以稍作迟疑之后,永隆帝便道:“朕今日精神尚好,便再看十二卷,送上来罢。” 沈一贯心中一凛,这是皇帝不太满意此科阅卷情形了。 看三十六卷,不敢说从未有过,但是大周一朝恐怕只有当年最勤勉的太祖泰和帝曾经有过最高看过七十二卷的先例,但是那也是开国之初,为国抡才,方才如此。 自泰和帝之后,看过二十四卷的皇帝都屈指可数,元熙帝更是从未超过十二卷。 深深的吸了一口,这皇帝陛下还要看十二卷,沈一贯也只能由他,示意下边人即刻将最上端十二卷拿出,呈送上去。 这一次情况就略有不同,在看到后面几卷时,永隆帝明显放慢了阅览速度,在连续两卷都是反复阅看,最终才抚卷瞑思。 殿下众臣都是面面相觑尽皆讶然,不知道皇帝此番是何意,但又不敢打扰,都只能静心屏气,静待皇帝决断。 “唔,沈卿,若是朕以为此卷当为三鼎甲之列,卿意如何?”永隆帝举起手中一卷,微微笑道:“被诸卿列为第三十三名,朕却觉得除了文辞略逊外,其言可为字字珠玑,发人深省,不知诸卿为何如此吝于让其进前十二?” 略带森寒的目光在一干重臣脸上掠过,沈一贯却是面无表情,只是平静的回答道:“回陛下,臣等审读,须得要从文辞才理来一一审定,这也是对天下读书人的一个交代,务求选出能让天下千万读书人心服口服之卷。” 沈一贯此时变得格外强硬,他要捍卫自己作为首辅,作为文臣之首的尊严和权利! 这两三年里他已经习惯于韬光养晦,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退无可退,便打定主意,此科春闱一过,便陛辞致仕,而当今皇上亦有此意,自己何须再恋栈不去? 想到这里,沈一贯反倒变得格外轻松起来,原本有些浑浊的老眼此时却是精光灼灼,微微拱手,直视前方。 被沈一贯这一波强硬也顶得难受至极,永隆帝此时也没想到素来习惯和稀泥的这位首辅一下子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微微一窒之后,面色不变,却是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沈卿之意亦有道理,看来朕之心意却是过于急躁了,也罢,朕以为此卷可入前十二,嗯,一甲三卷,便依诸卿之见!” 言毕,永隆帝便手持朱笔在三卷上写下,然后便丢下朱笔,“朕乏了,若无事,便退下吧!” 未等一干震惊的众臣反应 过来,永隆帝便下了御座,拂袖而去,一干内侍忙不迭跟随着一路小跑而去。 沈一贯脸色沉静,依然如故,“恭送陛下!” 待到皇帝身影消失,沈一贯这才淡然一笑,“也罢,此科春闱之事,便算是告一段落了,还得要辛苦诸位今日继续在礼部苦熬一宿,明日还得要到华盖殿写榜传胪用印,那大家便可得解脱了。” 饶是叶向高、方从哲、张景秋、齐永泰、乔应甲等人对沈一贯是诸般不满和腹诽,此时也不得不心情激动,拱手大礼,以示尊重和支持,唯有萧大亨和顾秉谦略作犹豫,但是见到一干臣僚都是如此,也只能低头拱手。 皇帝先前之举若是沈一贯不敢硬顶上去,那内阁威信便荡然无存,我可以不当这个首辅,但是首辅和内阁之权责却不能侵夺!这便是文臣之首的担待。 若做不到,便无资格为首辅! 沈一贯今日之举其实也就是相当于向自己的同僚们,也就是未来可能踏上首辅位置的诸位做了一次最标准的示范,读书人,文臣,便当如此! ******* 当冯紫英一干人再度被引入到奉天殿外等候,便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终于来了。 一干人尽皆慑心屏气,却是竖起耳朵,等待着最后执事官的唱名。 待到执事官将榜案放置在丹墀御道中,一干进士们尽皆跪下。 一干人便屏住呼吸,只等最后一刻。 “永隆五年丁未,三月,十五,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执事官声音格外洪亮,而整个丹墀御道也是一片寂静,只有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里回响。 “第一甲第一名河南永城贡士练国事!” 练国事心潮澎湃,连眼睛都湿润得看不清楚四周,只能强忍住内心的狂喜、兴奋和激动,颤颤巍巍出列,先前已经有人教授了他们相关礼仪知识,知道需要出班,再跪,叩谢天恩。 冯紫英等青檀学子都是忍不住暗中高呼,状元郎,而且是会元状元,连中二元! 这足以让练国事在大周科举史上大书特书一笔了。 “第一甲第二名浙江余姚贡士黄尊素!” …… “第一甲第三名顺天府宛平县贡士杨嗣昌!” 冯紫英目光余光看到杨文弱也是踉踉跄跄出列,显然是过分兴奋激动了,跪伏在地,谢恩。 …… “第二甲第一名福建同安贡士许獬!” 没想到许獬竟然或如此之高,倒是让冯紫英有些意外,这就不需要出班了,只需要就地跪拜谢恩。 “第二甲第二名浙江严州府贡士汪乔年!” 这一个冯紫英不认识,应该是来自江南那边的书院,和榜眼的黄尊素一样。 …… “第二甲第八名顺天府宛平县贡士侯恂!” 没想到侯恂居然也能考得如此之高,不愧是崇正书院的几大风云人物。 “第二甲第九名顺天府宛平县贡士冯铿!” 冯紫英脑子里一阵热血上涌?真的是自己?没错,就是自己! 本籍和名字都一样怎么可能错? 可是这是二甲第九?是不是太高了,完全超出了想象啊,各种念头疑问像潮水一般涌入冯紫英脑海中,但此时之能化为机械的跪拜动作,谢恩。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唱名,你的唱完了,还要等到别人一一唱完。 对其他人冯紫英当然不太关心,但是对于自己熟悉的同学他当然要关注了,按捺下内心纷乱的思绪,冯紫英静心倾听其他同学的名次。 不出意外,宋统殷和罗尚忠都是名列二甲,分别排在了第三十八名和第五十五名,方震孺位列二甲一百零九。 范景文无疑是最惊喜的,二甲九十七,同样还有一个惊喜是属于贺逢圣的,二甲一百一十八名。 其余的同学就只能是位居三甲了,像郑崇俭位列三甲二百六十八,方有度位列三百三十五,都比之前的会试名次有了很大的提升。 这样的唱名一直持续到最后一名跪恩结束。 鸿胪寺官诣丹陛中跪道致词云:“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 文武百官和一干登榜进士们五拜三叩头,礼毕而出。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八节 余波未尽 一干学子们几乎是懵懵懂懂的离开的,除了练国事。 练国事那是在顺天府官员用伞盖仪送出,直至归第。 这就是状元的不同凡响,一下子就拉开了与其他进士,甚至是榜眼探花的差距,而状元直接授从六品,入翰林,而榜眼探花则是正七品入翰林。 看见练国事强作镇静的在顺天府官员们陪同下离开归第,冯紫英等人也是艳羡之余也知道这是强求不来的,每一科的状元探花榜眼都是要看机遇运气,符合不符合阁老们的心意,皇上圣意如何,对于能够考中进士的学子们来说,都还是十分满足了。 冯紫英甚至觉得那随时眉开眼笑的方有度不是三甲同进士,更像是三鼎甲之列,那份淡然喜悦,看起来真的很超脱。 “方叔,如何打算?”和方有度走在最后,冯紫英微笑着问道:“看样子你是要打算归家了?” “嗯,庶吉士之选我知道轮不到我头上,我有自知之明,而且要六月间去了,我打算恩荣宴和谒先师庙之后就准备请假归家了。”方有度兴致高昂,丝毫没有因为名列三甲同进士而影响心情,“家父家母也希望我早日回家成亲,嗯,他们也希望方家早日有后。” “你那位岳父怕是也没想到你会考中进士吧?这怕是真的白捡了一个进士,只怕你们县里人都要夸他慧眼识才了。”冯紫英对方有度家中情况很清楚,这半年来,二人相交越多,也越来越熟悉。 “呵呵,家岳也是秀才出身,可惜多次乡试未中,一直颇为遗憾,拙荆尚未与我订婚之前,也有无数人登门提亲,只是家岳一门心思想要找一个读书人,……” “不是读书人,天下读书人多了去,是举人好不好?”冯紫英毫不客气打断方有度的话头,“你若只有秀才身份,你觉得你那位岳父会找你么?还有陪嫁良田百亩,县城里宅院一座,甚至还要加上铺子三间,呵呵,这怕算下来不下万两银子了吧?” 方有度不以为忤,此时他的心情比任何人都好,仍然是面带笑意。 “紫英,我知道你对我的婚事不太认同,但你要知道我和你不同,家父家母还要在家乡,这须得要有人照顾,至于家岳那边,不瞒你说,我仰慕拙荆已久,只是以前从未敢奢望,所以现在我很满足了,……” “行了,行了,方叔,我知道,你这话都说了无数次了。”冯紫英赶紧摆手,“估计大家都要请假归家,你若是不参加庶吉士馆选倒也无所谓了,可以适当多请几日假,只是你家要搬到京师来么?” 庶吉士和进士都要观政两年,但之后授官就要视情况而定了,亦有可能外放任官,但是回避制度下,像方有度便无可能回南直隶任官了。 方有度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恐怕不会,拙荆要照顾家中父母,家岳也说,若是方便的话,便娶一两房妾室随我来京照顾我便是。” 冯紫英不由得咂舌,什么时候方有度这家伙也腐败了?原来是连媳妇儿都想都不敢想的,现在居然动辄就说娶两房妾室带到京中来照顾自己生活,这真的是不一样了。 不过冯紫英也知道这便是这个时代最正常的情形,别说进士,就算是你中了举人,有哪个举人家里不是几房妾室的? 以前冯紫英还不太熟悉了解,后来才知道像老西园那几位,除了许獬那是因为诗文风流在外,要等到中了进士之后再娶,只是定亲尚未娶妻,但是家中也有妾室五六房了,其他几个都是早就娶妻纳妾了,甚至连孩子都有好几个了,当然他们年龄也大多在二十出头了。 方有度是家境贫困,所以一直未曾婚配,但是一旦中举立即就有家乡豪门望族来攀结亲事,这都是常规操作,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现在方有度又中了进士,只怕水涨船高,就更吃香了。 便是只比自己大一岁的许其勋也早就在家中定亲,只等中举便可成亲,按照许其勋的说法,下一科秋闱,便是考不中,家中也要让他成亲考虑香火问题了。 的确,每个人在考中举人进士之后都要面临着生活的巨大变化,特别是在考中了进士之后,面临着就是观政两年后的授官。 要么留在京师中,庶吉士们可以直入翰林,而非庶吉士的普通进士们则可以进入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五军都督府以及鸿胪寺、太常寺这等担任京官, 但进士中的少数和同进士的相当一部分可能要外放任官,这都要看两年后朝廷中央和地方上的官职缺额和各自的表现了。 伴随着传胪大典的结束,皇榜也迅速张贴在了长安左门外。 这一次看榜人数虽然没有那么汹涌,但是来看榜的人层次都更不一样了,许多都是京师城中各家各门的小厮,还有一些就干脆是高门大户的子弟们亲自来看榜。 冯紫英他们都是当场就知道了自己以及和自己关系密切的同学亲友的名次,所以无需再去看榜,而其他人则只能通过这个渠道才能知晓这一二三甲究竟归属何家。 惊喜一波接一波让冯家已经有些应接不暇了。 对于仆僮丫鬟们来说这一段时间里无疑是最幸福的时候,家中主母太太都是喜笑颜开,便是犯了什么过错,此时也多不计较,而更让他们欢喜的是,接踵而至的赏赐。 少爷考中进士便已经赏了一波,现在看榜的人回来称少爷高中二甲九名,这才是真正的高中,二甲三甲进士对一般家仆丫鬟们来说,自然是不清楚其中意义的,但是像大小段氏和苏氏谢氏以及家中几个管家来说,还是都明白其中的不同寻常。 这意味着不但少爷有望冲击庶吉士,同时两年观政后留在京师担任朝官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 这一次冯紫英倒是和其他同学们主动道别就回家了,大事已定,再有也就是三个月后的庶吉士馆选了。 但对这一点冯紫英倒是不太担心,馆选庶吉士乃是礼部和吏部为主,都察院监督,走到这一步,如果庶吉士都还要和自己擦肩而过,那就真的是要起大风波了。 归家之后自然也是免不了一番热闹,仆人丫鬟们都是纷纷来道贺。 只是免不了有明嬛、明珠一干丫鬟们幽怨的目光,现在不能入少爷屋里,那姨娘梦就越来越远,那目光看得冯紫英都有些担心云裳会不会在府里边越发难过了。 “哪有那么夸张?明嬛姐姐她们虽然不是太喜欢奴婢,但是现在奴婢是少爷屋里的人,她们也不会为难婢子,再说了,只是现在不能入少爷屋里,万一日后少爷又想明白了,不是还有机会么?” 云裳红着娇靥,站在冯紫英面前,手中汗巾子绞在手上,身子也忍不住扭来扭去。 自从那一晚之后,二人心中更见亲近,只是云裳却也越发怕在少爷面前这般了,她是担心万一少爷把持不住真要有什么逾线之举,害了少爷,那自己就真的是百死莫赎了。 冯紫英现在有些理解方有度的心境了,这回了老家之后,这成日里娇妻美妾环绕,还有那俏婢耳鬓厮磨的侍候着,你说你要没点儿想法,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却骤然回到京中过孤家寡人的清苦日子,那真的是太难过了。 自己还只有云裳这一个丫头呢,血气方刚的,都有些把持不住要犯罪的感觉,换了平素未曾经历过这般诱惑考验的方有度,自然就难以忍耐了。 “别,我可对明嬛明珠她们没兴趣。”冯紫英赶紧制止道:“云裳你可千万别傻乎乎的去漏什么风,万一让她们起了念想,以后就麻烦了。” 云裳迟疑了一下,“可是要等到府里边从大同、扬州那边买小丫头回来,肯定要下半年去了,而且这些小丫头都还要养训几年才能用,那少爷这两年咋办?太太早就说这事儿了,的确不能再拖了。” “嗯,缓一缓再说,这事儿也没那么急。”冯紫英摆摆手,“再说了,六月才选庶吉士,要等到六月以后再说。” 不提冯府上下欢乐一片,传胪大典,皇榜揭晓的震荡声势这才开始缓缓向整个京师城传递开来。 新科进士们新鲜出炉,意味着最新一批未来大周朝廷的士林文臣们的后备力量开始进入大周朝廷要开始他们的观政期,这股新鲜血液的进入,又会给沉寂已久的大周朝廷带来什么? 到这个时候永隆五年的春闱大比就算是基本上敲定了,锁院撤棘之间的贡院内风波,奉天殿上的皇帝与首辅读卷官们的分歧对峙,这一点一滴都会被有心人细细揣摩,甚至衍生出无数种说法,伴随着清风细浪,慢慢摇晃,不断发酵。 这种种自然免不了也会被很多人不断的通过各种渠道向更深远处传递,嗯,比如太上皇,比如义忠亲王府。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节 虽不在江湖,江湖却有传说 侯恂被冯紫英这不要脸的德行给气乐了,可是你要说冯紫英干了啥却又说不出个什么来。 他要咬死不承认这就是他自己做的诗,你能奈何? 谁能证明这就是他做的诗? 这厮甚至早就考虑周全了,小时候在大同一处破败边墙上看到的,你连证据都找不到。 边塞上的城墙可能早就垮了,风化了,这么多年了,我记不得在哪里了,你怎么说? 只是谁也没想到会有人不承认自己做的绝妙好诗,呃,只有剽窃别人的,没听见过作者自己不愿承认的,这又不是什么反诗。 “紫英,你这也是耍无赖啊,会作诗却在我们面前装神弄鬼,这也太不仗义了。”侯恂连连摇头,“这样戏弄季木,可不好,……” 侯恂这厮也不是好人,还在挑拨自己和王象春的关系,不过冯紫英也本来就没考虑要和这王象春维持多好关系了,遇上这样一个角色,最好敬而远之,少打交道。 练国事、黄尊素和杨嗣昌三人都忍俊不禁。 这个冯紫英果真是一个风云人物,走到哪里都不会安分。 不过他们也听到了王象春的咄咄逼人,只是这王象春也不先看看人,你要去教训冯紫英,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 “若谷,我和季木兄是乡人,这般交情岂是你能挑拨的,你们崇正书院不就是嫉妒我们青檀书院,所以就要百般寻衅么?” 冯紫英也不客气,既然你要刻意挑起事端,那就别怪自己往你身上泼污水。 “怎么,若谷兄,是不是我们青檀书院得了冠军,心里不服气,还打算让君豫兄和文弱兄也闹一回你心里才舒坦,中间还有真长兄在呢,是不是希望三个来混战一场?” 黄尊素也没想到冯紫英也知晓自己,有些讶然,难怪此人在京师城中名气很大,都说经义文理尽皆粗浅,但是却能位列二甲第九,果真不同凡响。 侯恂没想到冯紫英这厮简直属疯狗的,这话锋一转就把自己给套了进去,一盆接一盆的污水往自己身上泼,弄得他手忙脚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 “何人如此大胆,恩荣宴上也敢如此喧哗?”坐在左面的文臣站了起来,厉声道。 礼部尚书李廷机,这也是个方正人物,不过拿齐永泰的话来说,方正过余就显得刚愎了。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李廷机起身过来,目光严厉的在侯恂、冯紫英和王象春几人身上逡巡,冯紫英几人赶紧起身行礼。 “尔等几人,何事喧哗?”李廷机目光最后锁定冯紫英。 冯紫英就知道这几人里边李廷机肯定会找上自己,侯恂老爹是太常寺的,王象春父兄届时进士,王家也是书香世家,自己武勋子弟,估计本来就难以入李廷机之眼,这不找自己找谁。 他只能起身行礼,“尚书大人,本是无意言笑,未曾想到会惊扰大人,……” “无意言笑?言笑什么?”李廷机却不是好糊弄的人,引来周围这么多人关注,肯定是有什么故事。 冯紫英见混赖不过去,也只好把情况简单的说了一遍。 李廷机听得冯紫英自称不通诗文,脸色便更加不好看起来,冷冷的扫了冯紫英一眼,“你是说这首诗不是你所做?” “不是,的确是学生偶然所得记下来的,只不过今日正好季木兄说起了李杜二位,所以学生就应景拿来一用,不敢欺瞒大人。” 冯紫英十分坦率而实诚的态度让李廷机脸色稍微好看一些,但是他却不可能如此轻易放过对方:“你既然是青檀书院学生,青檀书院名满北地,你却说你不通诗文,岂不是替你们青檀书院抹黑?” “大人,我不通诗文,嗯,只是说不擅长此道,并非目不识丁,……” 冯紫英也有些恼了,难关齐师说此人清正过余,变成刚愎古板了。 李廷机游目四顾,最后收回目光,微一沉吟:“既如此,今日乃是皇上赐宴,你等喧哗吵闹,本官也不惩戒你,冯紫英,今科三百八十名进士尽皆于此,本官要你便当即赠言予这些你的同年们,作为临别鼓励他们日后立德立功立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站立在当中的冯紫英身上,包括坐在主宾位的忠顺亲王和牛继宗。 冯紫英不知道自己这是哪里得罪了这一位李尚书,居然会在恩荣宴上给自己来了这么一出,莫不是这王象春所在王家和他有特殊关系,又或者是侯家与他相 交莫逆? 临别赠言?我特么怎么会什么离别赠言,好好想一想前世中写在那留言簿上的诗句有哪些?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些都是众人皆知的诗句啊,自己念出来,还不得被人用唾沫淹死? 彻底认怂,就说不会?只怕真的就要把青檀书院的牌子给砸了。 这些诗句在这个时代用来临别赠言,别说是别人的诗词,就算是你自己的,也不合适。 这年头临别赠言是要讲求切合主旨寓意深刻的,一句话就是要符合这个时代的政治正确。 冯紫英越发觉得自己这坚定不移的装不通诗文是明智之举,否则日后处处都是陷阱。 只是今日这难关还得要过了才行啊。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冯紫英拱了拱手:“尚书大人,学生的确诗文不精,但既然大人如此垂爱我们青檀书院,那学生也只能勉力一试了。” 李廷机也感觉到了冯紫英把青檀书院拉到了自己的对立面,略微有些后悔。 齐永泰、官应震这些人都是士林大儒,不是好招惹的,还有乔应甲这些和青檀书院关系匪浅的,势力不小。 但是话已出口,他也不可能收回,只能硬挺着,微微点头示意对方。 “诸位同学,我等承蒙皇恩浩荡,方有此良机,当此临别之际,受尚书大人之托,即兴赠言,望诸位同年共勉。”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才启口道:“不看破义利关,何以为人;要识得忠孝字,才是读书。” 李廷机眼睛一亮,忍不住捋须沉吟。 这两句更像是对仗之词,但是却相当切合此时情景。 这帮学子考中进士,很快就要踏上出仕授官之路,开启仕途征程,作为礼部尚书,自己还在琢磨该如何提醒教导这帮学子,不要走歪了路,没想到眼前此子的这两句话却是恁地应景! 义利,忠孝,正好是做官所要讲求的,大周是以孝知天下,而忠君更是不必说,重义轻利更是为官本色。 果真是有些本事,还说自己不通诗文,这家伙起码对经义的领悟理解还是相当深的。 坐在上首的忠顺亲王更是双目炯炯,后面一句话简直是经典。 皇兄御极之前便是忠孝王,而眼前此子却是来了一句要识得忠孝字,才是读书,读书便是要为皇兄读书,天下读书人尽入囊中,这个寓意太好了。 堂中一干学子也都在细细品味冯紫英的这两句话,越品也是越觉得有味道。 冯紫英却是真真捏了一把冷汗,他哪有这等本事搞什么临别赠言,还要切合立功立德立言这三不朽,纯粹是凑巧碰上。 这本是冯子材为广西秀阳书院题字,他有些印象,觉得好像还比较贴合,所以灵机一动略微改了一下,便用了上来。 果然,看起来效果不错,起码面前这位李尚书还微微颔首,这意味着应该算是过关了。 李廷机终于点点头:“不错,不愧是青檀书院学子,甚合圣人之意。” 说完李廷机便径直回座。 这个时候学子们才算是相互交头接耳探讨起来。 “紫英,说得很好,算是为咱们青檀书院涨了一回脸!”坐在另一端的许獬提高声音,刻意扫了一眼侯恂,淡淡地道:“看看还有谁不自量力想来挑战我们青檀书院。” 许獬多年前就以诗文名满江南,这两年又在京师读书,更是名动天下,他敢这么夸口,还真的没有几个敢去挑战他。 这一场恩荣宴便在有些诡异的气氛下终于结束了。 接下来的仪式过场颇多,比如赐练国事状元冠带朝服,赐进士每人黄金五锭,嗯,大概在五十两左右,价值纹银六百两,但拿回家中便被母亲专门珍藏起来,这是要作为传家宝传下去的。 接着就是上上表谢恩,最后就是练国事带着大家伙儿一起谒国子监,谒先师庙,行释菜礼,最后就是奉上家状,修《进士登科录》。 越是这般繁琐,越是能显示朝廷对春闱大比的重视,也越是能证明这个进士之位来得有多么不容易,冯紫英倒也能理解,不过这些繁文琐节也让人几日都应付不完,弄得人鸡犬不宁。 恩荣宴上这一场风波也迅速在进士们和朝廷内的一些有心人那里流传开来,冯紫英不喜诗文,但却能每每能以诗文称雄的名头也再一次获得了映证。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一节 补偿(第一更求月票!) 御书房。 ”陛下,忠顺亲王求见。” “老九来了?让他进来吧。”永隆帝还在翻阅中书案上的文章,目光也没抬。 一阵橐橐的靴声,“臣弟叩见皇兄。” “唔,坐吧。”永隆帝对自己这个同胞兄弟还是很亲近的,示意赐座。 早有内侍送来春凳,忠顺亲王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看见永隆帝仍然在孜孜不倦的翻阅奏折,忍不住道:“皇兄还是需要注意休息,若是些许杂务,不妨交给内阁……” “哼,内阁那帮人可信么?”永隆帝头也不抬,“朕可没有父皇那般闲适大气的心境,……” “那也可以交给寿王……”话一出口,忠顺亲王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果然,永隆帝抬起目光,“怎么,张弛又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张弛就是寿王的名字。 忠顺亲王暗自懊悔,永隆帝最反感他自己几个儿子和皇室宗亲与勋贵结交,倒是很支持这些个皇子们和文臣交好。 不过寿王一直和忠顺亲王很亲善,永隆帝也知道,对于自己这个嫡亲弟弟,永隆帝还是比较放心的,但也知道自己几个儿子想要借助忠顺亲王在自己心中稳固地位,毕竟自己到现在也没立太子。 “皇兄误会了,寿王前日里来我府上,说皇兄这段时间以为春闱会试殿试殚精竭虑,有些辛苦,担心皇兄身体,……”忠顺亲王感激解释道。 “哼,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永隆帝脸色稍稍和缓一些,“不过张弛孝心有嘉,朕知道了。” “看皇兄心情好像还不错,前日臣弟送上了这副对仗,……”忠顺亲王见永隆帝心情还算不错,便也捡些让人愉悦的话题来。 “嗯,没想到这恩荣宴居然还有这样一场风波,没想到李廷机这临别赠言,居然还能弄出这样一桩事儿来,不过朕很喜欢这副对仗之言。”永隆帝表情微笑起来,“不看破义利关,何以为人;要识得忠孝字,才是读书。说得很好,天下读书人便当如此,文字朴实,甚合朕心。” 这忠孝二字的确击中了永隆帝的心,而且得读书二字,更是寓意深刻,掌握天下读书人,便是掌握了天下,这份意境委实合意。 虽说这文字也粗浅了一些,但是那不重要,关键在于寓意。 “皇兄,此子便是那撰文者吧?”前些日子永隆帝也在书房中交给义忠亲王看了一篇文章,没署名,应该是礼部誊录送上来的,应当就是今科士子所作,文字浅显,但是内容却很丰富,忠顺亲王感觉应该是抓住了自己皇兄当下的心境,所以才会交给自己。 “嗯,就是一人,你也该知道此子是谁了吧?”永隆帝点点头。 “臣弟现在已经知道了,便是那冯秦的侄子。”义忠亲王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呼伦塞一战,乃是臣弟最惊心动魄的经历,若非那冯秦拼死力战来救,皇兄固然洪福齐天,不过臣弟只怕就没那么幸运了,……” “哼,哪有那么多洪福?若非那冯秦拼死来救,你我兄弟二人恐怕真的就要身遭不测了。”永隆帝脸上露出阴冷之色,“到现在朕都还在怀疑那一战,怎么就那么巧,你我兄弟二人经行巡边之事何等隐秘,为何却正好遇上了鞑靼寇边游骑主力?” 忠顺亲王悚然一惊,赶紧道:“皇兄,此事已过了十多年,其中许多事情也难以查明,不宜再翻,莫要再起风波。” “哼,朕知道。”永隆帝摆摆手,“朕不会如此不智,只是这么些年来,一直存疑在心,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罢了。那一战冯秦战死,加之冯秦又无后嗣,其弟未能袭爵,怕是冯家心中也颇有怨言。” 忠顺亲王也知道当时情形,那还是父皇秉政其间,本来武勋太多就让朝廷有些负担不起,就有意清理一批武勋,这等绝嗣武勋,自然就不能袭爵,虽然有兄弟,但是按照当初大周惯例也是要子嗣才能袭爵,否则就要由特旨才能袭爵。 当时父皇只让其弟冯汉接任大同镇总兵,却没有让冯汉袭爵云川伯,后来冯汉在大同总兵任上病重,也曾上书朝廷请求袭爵,朝廷也曾拟议让冯汉袭爵,但尚未等到旨意下来,冯汉便病殁,再后来就是冯唐接任,朝廷就只给了一个杂号的神武将军,云川伯的爵位袭爵一事便无人再提。 忠顺亲王也默然无语。 &nb sp;人家一家要么战死,要么病殁任上,朝廷却为了节省那点儿俸禄,还打这些小心思,未免太让人心寒,而这等在京师城中一个个安享富贵者却还能袭爵,这如何能让在边地奋战的武勋心安? “此事是朝廷做得差了,便是父皇面前,朕也敢这般说。”沉寂了一会儿,永隆帝才沉吟着道:“冯秦忠心报国,马革裹尸,朕有意追授其呼伦侯。” 大周忠、义、孝、寿等字一般是皇室专用,轻易不授,所以一般武勋授勋名字都是选地点。 而当初云川伯,这个云川也是当年冯家在跟随太祖打江山时一战的一个地名,因为冯家因此一战而成名,所以本朝定国之后便封了云川伯,只不过冯氏一族一直在边地征战,因军功袭爵而未降袭,一直到冯秦冯汉时才出了这么一桩事儿。 忠顺亲王吃了一惊,追授呼伦侯那是意味着有意让冯家人袭爵了,届时只需一份特旨,便可袭爵。 问题是冯家好像一门三房大房二房都是绝嗣,而三房只有冯紫英一个人,而且现在考中二甲进士,明显是要走文官道路,不可能再去袭爵这个呼伦侯了吧? 除非冯家在老家原籍远房里去寻一子弟来袭爵,但这明显不可能。 不过这些都是冯家自己的事儿了,朝廷之需要表明这样一个姿态,安抚一下还在榆林戍边的冯唐和当下考中二甲进士的冯紫英便可。 “皇上此番心意,冯家必定感激不尽。”忠顺亲王赶紧道。 “朕倒不需要他们感激,只是觉得这本来就是朝廷欠人家的,这么拖了一二十年,有些亏欠人家了。”永隆帝心情不错,“这个冯唐没想到武人一个,居然能生出这样一个好儿子,倒是让人惊奇。” “嘿嘿,皇兄这般夸赞,臣弟倒是有些心动,……”忠顺亲王话刚一出口,便被永隆帝打断:“老九,此事不必再提,朕那几个侄女你还是留着找别家吧,这冯紫英朕还有用,莫要坏了规矩。” 大周虽然没有明确规制不允许驸马参政,但是文官群体是极其厌恶皇室宗亲和外戚参政的,所以大周历来都是你要娶了公主郡主,基本上就意味着你只能干点儿闲职了,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就别来了,可以去宗人府去干干。 忠顺亲王嘿嘿几声,也就不再多言。 其实他也知道,人家刚中了二甲进士,怎么可能找你皇室宗亲?那岂不是自断仕途?便是公主恐怕人家也不会干。 嗯,准确的说,只要是考中进士便无人愿意娶皇室宗亲,如果是举人倒是有可能。 不过也由此能看出皇上对这个冯家子的看重,忠顺亲王心中也在琢磨,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好好见一见。 寿王成日里在自己面前卖好,自己倒是需要提点一下,与其在自己这里花费心思,不如好好去结交一番这些未来前程远大的士子,就怕这些眼高于顶的进士们未必愿意和这些皇子们结交。 “老大那边可有什么动静?”言归正传,永隆帝也收拾起了诸般心思,步入正题。 “还算安分。”忠顺亲王迟疑了一下,“不过张弥那小子这段时间却颇为活跃,走家串户,牛继宗、柳芳那里都有往来,而且近期也与陈道先之子陈也俊来往密切,嗯,水溶近日邀约穆檀一叙,穆檀托病未去。” 张弥是义忠亲王世子,也是一直跟随元熙帝读书的小字辈,据说文采风流,诗词歌赋颇有造诣,在京师士人中也颇有好评。 “唔,老大倒是生了一个好儿子,不过吟吟诗作作画不好么?当个富贵闲人一辈子,也是乐事啊。” 永隆帝轻轻哼了一声,这老大让自己这个儿子出面各种折腾意欲何为,他何尝不知? 可是知道了又能如何?难道自己还能不让此子去与这些士子们结交? 可恨自己几个儿子中都没有能与这张弥文才相匹敌的,这要去便是东施效颦了。 “就怕大哥意犹未尽啊。”忠顺亲王也是淡淡一笑,“总有些人贪不知足,这其实没什么,只要父皇……” “行了,不要多说,父皇有父皇的心思,咱们做儿子的,只要各在其位,各司其责,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了,父皇他老人家年龄大了,有些事情也就不必惊扰他了。” 永隆帝打断自己弟弟的话头,这等话题就不必再继续下去了,他自有打算。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二节 边患 榆林城。 “恭喜将军!”尤世功率领自己两个弟弟尤世威、尤世禄抱拳一礼,送上自己的贺礼。 冯唐满脸春风,笑意盈面,摆了摆手,“世功,你们三兄弟就不必多礼了。” “欸,将军此言差矣,世兄能高中二甲进士,也是我等边镇子弟的荣光,理当祝贺,日后世兄怕是还要担当重任,对我等边地军人亦有好处啊。” 尤世功已经在冯唐的力荐下升任榆林镇中路参将,负责榆林镇中路镇守,驻地波罗堡,其二弟尤世威也已经接任守备。 他三兄弟在冯唐接任了榆林镇镇守总兵之后迅速投靠了冯唐,而冯唐也利用其三兄弟有意结好榆林本地军将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加之本身榆林镇亦有从大同镇调过来的熟悉军将,所以冯唐在较短时间内就已经牢牢控制住了榆林镇。 正是在这等情况下,冯唐也才敢有一系列的动作,连续对镇内一些和塞外鞑靼人眉来眼去的豪商家族采取动作,收获不小。 不过冯唐也很清楚自己在榆林还属于外来户,远无法像大同那样如臂使指,还需要和尤氏兄弟这样的地头蛇交好关系。 所以他在几次清缴之后所获军资银两的奖赏上也是极为大方,自己几乎不取,而是全数交给下属各路参将与守备,这也赢得了这下边一干武将的极大欢心。 这榆林镇历来就穷苦,而每每外地新任来的镇守总兵都是抱着大捞一把好去京师城中贿赂上官以便尽早调离这榆林镇,真正到这个位置的武将都是瞅着大同、宣府、蓟镇、山西这样的镇守总兵位置去的。 像九边之中,榆林镇也只是比宁夏、甘肃略好,甚至还不及固原,固原虽穷,但是毕竟在后方,不至于直接面对鞑靼铁骑。 “呵呵,那就多谢世功的吉言了。”冯唐心情极佳。 考中进士和二甲进士的消息几乎是脚跟着脚到的,先前对考中进士冯唐就相当满足了,没想到后来居然在殿试中还有更佳表现,一下子闯入二甲第九,这简直让冯唐喜出望外。 在获知镇守总兵官的嫡子考中二甲进士的消息之后,下边一干武将们都是纷纷来贺,送上厚礼。 不过冯唐现在和以往也有些不同了,尤其是在获知自己儿子中了进士之后就更加小心,儿子未来前程肯定不止于自己这样一个镇守总兵官,六部堂上官乃至入阁都大有机会,所以他现在对这等原本心安理得收下的礼物也就有了选择。 在获知这些下属要来道贺时,也再三告诫下属不得厚礼,若有哪怕是不好不收,也会想办法回礼。 不过冯唐也知道若是自己什么礼都不收,只怕自己是在这榆林镇混不下去的,所以他很好的控制了一个度,而且也绝不以收礼多少来衡量下属功绩,而是以战绩、威信与对军队控制力和对自己忠诚度等几个要素来权衡提拔武将。 像尤氏兄弟就是一个典型,有战绩,威信高,对自己本部控制力强,加上原来又有了这层渊源,所以他也就不遗余力的推荐,甚至不惜动用自己的一些人脉关系,所以才有尤世功迅速提拔为西路参将,尤世威提拔为守备,这也让尤氏兄弟死心塌地的追随冯唐。 当然冯氏家族在大同的良好口碑也是一方面,若没有这层因素,榆林镇这些穷哈哈武将们也不会如此快的就接受了冯唐。 对于众将来贺,冯唐自然也要感谢一番,大摆宴席,款待众将。 ”你说宁夏卫那边不靖?”听闻这话,原本还有几分酒意的冯唐立时就醒了,“何出此言?” 来报的西路参将贺世贤,这也是榆林本地武将,此人与冯唐在大同的旧部曹文诏素来相熟,关系紧密,在冯唐担任榆林镇守总兵官之后也是第一个投靠冯唐的,甚至比尤氏兄弟更早。 冯唐也有意让其出任协守副总兵,来协助自己策应本镇和邻镇防御,不过这个协守副总兵已经是从三品的武将了,不是冯唐轻易能运作下来的,还需要一番手脚。 但这对于贺世贤来说已经是难得机遇了,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望爬上副总兵这一级别的武将,要知道副总兵距离总兵这等高级武将已经只有一线之隔,所以他对于冯唐也是感恩戴德,就差点儿发誓表忠心了。 冯唐也知道论本事,贺世贤比起尤世功兄弟来是要略逊的,但是此人胜在勤勉忠诚,加之在西面诸堡担任过千总和守备,人熟地熟,威信也有 ,与西面宁夏卫那边也十分熟悉,加之现在也算得上是自己的嫡系,所以也很倚重。 “宁夏镇那边这几年镇守总兵换得太频繁了,而且许多镇将都年龄大了致仕,新来的镇将要么是甘肃镇过来的,要么是固原镇过去的,所以他们本地镇将情绪不高,将军应该知道宁夏镇中蒙古将领也是不少,他们和咱们这边的带兵不太一样,私养大批奴兵私兵,又与河套那边的鞑靼人一直有往来,……” “你是说这些蒙古人和河套鞑靼人有意里应外合?”冯唐吓了一大跳,他还真没怎么了解过宁夏镇那边的情形,这个时候被贺世贤这么一说吓出一身冷汗。 这宁夏镇和榆林卫唇齿相依,一旦出事,整个西北战线就算是崩了,就算是现在河套的蒙古诸部还处于喘息阶段,真要遇到这种机会,铁定要进来捞一把的。 “呃,那倒不至于,只是觉得宁夏镇蒙古将领骄横,而本镇武将无心武事,而且由于连续多年欠饷,这镇内逃兵甚多,相比之下蒙古将领却因为蓄养大量奴兵,属下觉得这种太阿倒持,就有点儿……” 贺世贤也形容不出来这种感觉。 冯唐稳了稳心思,沉吟了半晌才道:“那石光珏可曾觉察?” “属下观石大人并无意在宁夏镇久留,所以……”摇了摇头,贺世贤苦笑。 石光珏是缮国公石家子弟,与石光珠是堂兄弟,在冯唐谋到榆林镇总兵之后,这石家据说也是费尽心机花费了不下十万两银子才算替石光珏弄到了这个宁夏镇镇守总兵的位置。 只不过石光珏以前只在京营混过,从无在边军中经历,这也引起了兵部左侍郎张景秋的坚决反对,但萧大亨坚决支持,而且又有太上皇的意图在里边,最后石光珏才算是弄到了这个位置。 花了十万两才弄到这个位置,自然要想尽一切办法捞回来,而宁夏镇又是一个比榆林镇还苦寒的所在,加之又是与鞑靼人接壤的地方,所以石光珏也是捞钱不顾手段,这个情况冯唐也早就有所耳闻。 这就有些棘手了。 这石光珏现在只顾捞钱,不管其他,但也许明年他就走人了,到时候丢下的烂摊子就只有后任总兵来摊上了。 关键是这种烂摊子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收拾得下来的,换了一个稍微弱一点儿的总兵,弄不好这火就要烧在这后任上。 问题是这宁夏镇与榆林镇唇齿相依,一旦出了问题,这榆林镇是绝对跑不掉的。 只是现在该怎么办?去信提醒石光珏?恐怕不但不会被接受,而且还要招惹一身是非,你冯唐又不是三边总督,你有什么资格去过问邻镇事务? 去信兵部反映?现在还是萧大亨担任兵部尚书,哪怕都知道他这个兵部尚书已经早就该免了,但是现在还没免,那他就是尚书,这个时候去信只会招来小鞋穿。 “世贤,现在那边情况有多严重,你估计会如果要出乱子,会是什么时候?”冯唐也知道自己这种问题问得有点儿过分,但他却不能不问。 宁夏镇内部问题有多严重,恐怕外界是很难评判的,而且什么时候出乱子那也是无数必然还得要有一个偶然性因素,或者说火引子给引发才可能爆发。 也许就是下一个月,也许就是两三年都未必能爆发,但是一旦爆发可能就不可收拾。 “将军,这种事情没法说,根据属下了解,如果没有大的其他意外,估计这么拖下去还是能拖两三年的,但就怕有什么意外,比如鞑靼人那边,又比如遭遇缺粮,……”贺世贤也不敢确定。 冯唐站起身来,在堂上走了两圈,终于下定决心,恐怕必要的准备还是要做的,否则一旦出现状况,自己这边是首当其冲,指望甘肃镇和固原镇还不如靠自己心里踏实一些。 “世贤,你回去多派探子到宁夏镇那边去打探,另外你把兵力向后撤一部分到甜水堡和三山堡,防范于未然,河套这边我安排人注意,另外我让世功把中路兵马向新兴堡和永济堡这边集中,减轻你北面压力,……” 贺世贤吃了一惊,“那大人,世功这中路就敞开了,万一鞑靼人南犯……” “我把东路兵力压到保宁堡、威武堡、鱼河堡一线,帮助世功稳住局面,先搞一搞造造势,另外请山西镇那边在老牛湾和罗圈堡策应一下,问题不大。”冯唐人脉这个时候就能显现出来,可以协调山西镇那边帮忙分担压力。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四节 群雌(第一更!) 冯紫英把张瑾送到了大门外。 张瑾亲自登门道贺,不得不让他重视。 大周龙禁尉和前明锦衣卫还是略有不同的,虽然现在民间都还是以锦衣卫来称呼龙禁尉,但是龙禁尉其实并不能像前明锦衣卫那样随意行使诏狱大权。 而文官群体对龙禁尉一直盯得很紧,甚至都察院便有几名御史是专门负责盯住龙禁尉的,一旦有风吹草动,便会跳出来狂喷。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等到皇帝的全力支持,对于科举出身的文官,尤其是四品以上的文官,龙禁尉还是保持着相对谨慎,除非有比较切实的把握和证据,否则不会轻易动。 按照都察院的说法,要动文官可以,只能是他们士林文官自己来动,那就是都察院,其他人,不管是你刑部还是龙禁尉,都得要悠着点儿,只有都察院开启了弹劾模式之后,你刑部也好,大理寺也好,龙禁尉也好,才能跟进。 但对于一般的勋贵、武官和杂科出身的官吏以及民间普通民众,龙禁尉就没有那么忌讳了,其权力也可以放大到极限。 冯紫英并不惧怕龙禁尉。 事实上在自己考中二甲进士之后,龙禁尉基本上就不太可能随意动自己了,当然前提是自己没有大问题。 但是龙禁尉的权责范围并不仅仅局限于对官员百姓的监督上,他们还有另外一个领域的权力,那就是刺探地方乃至域外的军情政情,这才是冯紫英很看重的。 按照兵部职方司耿如杞的说法,在壬辰倭乱的时候,龙禁尉是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的,但是这几年,特别是从壬辰倭乱结束,也就是元熙三十六年后,随着太上皇怠政之势日益明显,龙禁尉也就随之松散下来,不复有以前的雄风。 而在太上皇退而不退,永隆帝登基之后,龙禁尉的交接也出现了一些混乱,至今仍然没有理顺,所以龙禁尉的权力和实力都受到很大的削弱。 现在的龙禁尉仍然处于一个相当尴尬的交接调整期,而且这个交接调整期似乎还有无限拖下去的迹象。 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张瑾也对与龙禁尉关系一直不错的冯紫英如此看重上心。 不仅仅是冯紫英考中了一个二甲进士那么简单,二甲进士每科都有一百多号,龙禁尉还不至于对每个二甲进士都如此看重。 关键在于冯紫英已经上达天听,连皇上都很欣赏,冯紫英背后还有吏部左侍郎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两尊大神。 更为重要的是冯紫英不像其他士林文臣那样对龙禁尉诸般轻视厌恶,甚至还愿意主动接触和合作,这就让龙禁尉觉得终于在这个群体中找到了一个可以互动的对象。 上一次参加庆贺宴还可以说是冯紫英邀请,而这一次登门甚至都没等到张瑾主动出击,自己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指挥同知卢嵩便主动暗示张瑾应该主动去把这条线续起来。 所以张瑾也才有了这一遭。 冯紫英可没有寻常士人文官那么多讲究,对他来说,谁有用有价值,这才是最值得考量的。 张瑾此人沉稳务实,且没有其他龙禁尉身上那么多恶劣习气,所以他很愿意和此人结交,甚至愿意进行一些合作。 而张瑾也的确帮了冯紫英一些忙,比如像宁夏镇那边的局势和当初临清时倭人探子的去向问题,张瑾都还是帮了一些忙。 所以他也专门把张瑾送到了大门外,换了其他士林文人是绝不可能送一个龙禁尉千户到大门上的,甚至很多自命清高的文臣是以和龙禁尉结交为耻的。 送走了张瑾,冯紫英正欲进门,却看见两辆马车过来,停在了角门处,看样子也是像来自己府上的,只是这两辆马车看上去恁地面熟,倒像是荣国府的。 不过贾琏已经来过了,这还能有谁来拜会自己,总不会是贾赦、贾政亲自来吧?那自己可当不起。 正好奇间,却见贾宝玉和另外一个少年郎已经从车上跳了下来。 “冯大哥。”贾宝玉先上来见礼,冯紫英笑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宝玉啊,这一位是……” 冯紫英还没有反应过来,看眼前少年郎要比贾宝玉矮一头,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倒是颇有一番英气,大咧咧的向自己行了一礼:“金陵史湘云,见过冯大哥。” & nbsp;冯紫英大吃一惊,史湘云?上下打量一番,可不是么,这分明就是一个雏儿,居然还女扮男装起来了? 赶紧环顾四周,冯紫英便小声埋怨起来:“宝玉,你怎么也这般荒唐起来,史家妹妹怎么也这么调皮?” “冯大哥,不管二哥哥,是小妹自己要来的,嘻嘻,林姐姐和三姐姐也换了男装,就在车上。” 史湘云很是为自己撺掇出这么一出得意,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摇动折扇,很有点儿风流倜傥俏郎君的架势。 冯紫英更是吃惊,连忙望过去。 果然那车前布帘拉开一条缝,不是那林黛玉和贾探春还能是谁?不用说后边就是几个丫鬟小厮了。 史湘云的豪爽大气其实是很符合冯紫英的喜好的,全无寻常女子那般忸怩,第一次见面就能大大方方和自己打招呼,也没有其他人那帮仰视艳羡之意,这等性子也很让冯紫英喜欢。 见这等情形,冯紫英便不敢再外耽搁了,若是被人传了出去,只怕这几个丫头的名声都要不好听了。 冯紫英一挥手进门赶紧让角门上的仆人把角门打开,放两辆马车进门,一直到了自己小院门口,这才让一干人赶紧下车,直接进了小院。 还是史湘云潇洒,居然和宝玉一道与冯紫英大模大样的步行进院。 一直到一干人进了自己小院,冯紫英这才松了一口气,好在这段时间登门拜访的人太多,家里边人也已经习惯了,有时候也有车进院子,但是拉到这自己小院门口,还是第一遭。 在小院门口,黛玉和探春才下来,看着史湘云大大咧咧的和冯紫英一路走一路说,两个丫头都有些羡慕这云丫头大胆,还是第一次和冯大哥见面呢,就这般不见外。 冯紫英也是一路批评着贾宝玉,虽然史湘云把责任揽过去,但是谁都知道这等事情,贾府里边没有他这位宝二爷开口,怎么可能派得出两辆车来? “冯大哥,林妹妹和三妹妹都不是外人,云妹妹你也见过了,小弟倒是觉得云妹妹这性子肯定和你相投,……”贾宝玉也不太服气,“你在咱们府里也都见过她们多次了,……” “那能一样么?那是在你们府里边儿,没外人,还有你们家长辈在场,你这带着一大帮子妹妹出门,还女扮男装,你就没想过几个姑娘以后的名声?真的想回去之后又被政世叔板子侍候啊?” 冯紫英这话一出口,贾宝玉立即怂了,他已经是对自己老爹的板子有了阴影,想到那大板子下来,自己屁股就隐隐坐疼,下意识的就想夹紧。 一直到进了院子,冯紫英这才说那几个跟随着的丫鬟:“袭人,紫鹃,侍书,你们几个怎么也不劝劝宝玉和自己小姐,这丫头我还没见过,……” “奴婢翠缕见过冯大爷,老祖宗把奴婢指给大姑娘,……”那女孩子倒是生得灵性,个子娇小,一双妙目更是灵动坦率。 “哦,看来史家妹妹是也要在老太君身边常住了,这样可好,林妹妹和三妹妹就又多了一个伴儿。”冯紫英没想到史湘云现在是提前到贾府长住了,估计史家那边也的确让这个性子豪爽的姑娘受够了夹磨,才逃到贾府来躲难了。 “冯大爷可是冤枉了我们,主子们要做的事儿,奴婢们也只能劝一劝,若是主子们拿定了主意,奴婢们也只能水里火里陪着去就是了。” 看见这圆脸丫头陪着笑脸解释,而且这番话说来也是有理有据,忠义有加,冯紫英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个宝玉身边的大丫头。 “袭人,你这张嘴可真是巧,把啥话都说完了,竟然让我无言以对,难怪宝玉这么喜欢你,紫鹃,侍书,翠缕,云裳,你们几个丫头,都学着点儿,这才是当家人的模样,……” 一句话就把袭人给弄得脸红耳赤,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贾宝玉还是只知道站在那里咧着大嘴傻笑,袭人又惊又羞又吓,赶紧又是一礼,颤声道:“冯大爷可千万莫这般说,若是被老爷太太听见了,那婢子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有那么夸张么?”冯紫英逗乐着这个对宝玉忠心耿耿的丫鬟道:“这可是我府上,这屋里谁会去乱传?真要有啥,在贾府里边待不下去了,到我府里来,正好我母亲说要从大同、扬州买一批小丫鬟回来,你来给她们当老师,好好教教她们怎么做事儿,宝玉,你放手不放手?不行我就去找政世叔说。”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五节 应景 被冯紫英的话给弄得目瞪口呆,贾宝玉半晌才反应过来冯紫英这话是在开玩笑,赶紧笑着道:“冯大哥,您现在都是二甲进士了,再等一下可能就要在朝廷做官的人了,还来抢我的袭人?” “怎么,舍不得?”冯紫英一边示意大家进入自己院子里的正厅,一边半真半假的道:“我可是诚心请老师啊,我府里边也就云裳一个人可心,可云裳要跟着我,这买回来的小丫头没人教,我看袭人完全可以来我们府里当个女管家嘛,要不借用一段时间再还给你。” 见冯紫英有认真的迹象,贾宝玉嚇了一大跳。 这袭人可是他的心头肉,断不能被别人给盘走了,只是这冯大哥如果真的到父亲母亲那里一开口,这没准儿还真的能要走,忙不迭地道:“冯大哥,我屋里就全靠袭人和媚人她们俩给兜转了,她要走了,我那屋里就要乱套了,千万使不得。” “冯大哥这样做可不对,怎么能夺人所爱呢?”黛玉心里有些不高兴,故作平静地道。 倒不是因为冯大哥要袭人,而是觉得冯大哥从一进门先是和史湘云,然后又是和宝二哥以及丫鬟们说笑,却连话都没有和自己说一句,这让她有些不适应了。 “林妹妹说得也是,不夺君子之好,那我夺林妹妹的所好行不行?”冯紫英笑着道:“把紫鹃借给我也行,在我府里来呆一段时间,让云裳和你作伴,怎么样,紫鹃?” “冯大爷,那婢子可当不起,婢子是老祖宗指给小姐的,婢子也只能侍候小姐。”紫鹃也知道冯紫英是开玩笑,不过态度还是要摆端正。 “哟,这么忠心护主?难怪林妹妹和你就像两姊妹一样。”冯紫英摇了摇头。 仔细打量了一下今日林黛玉的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秀才长袍,略显纤瘦的面颊比起去前年还是多了几分血色,看样子张师那方子还是有些效果的,眉若春山,眼含秋水,顾盼流波,一张宛若樱桃的檀口与这张已然开始展露出绝美之姿的面庞搭配得恰到好处,加上这一身宽大的长袍,翩翩若仙的身姿便是男装一样吸引人。 “林妹妹身子可是好些了?我看这脸上气色都要好许多了,嗯,还得要坚持啊。”冯紫英没有说坚持什么,这是双方的秘密。 黛玉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尤其是冯大哥当着众人面关心自己,而且还有双方的秘密。 看见黛玉的眼眸一下子就明亮起来,冯紫英也心中暗自好笑,这丫头还是那么招人怜惜。 “三妹妹这段时间可还是看些杂书?我听宝玉说,你也常托他偷偷买些书看,连带着他心都学野了,……”冯紫英随口给宝玉栽一坨。 “冯大哥,你怎么血口喷人?我啥时候和你说了……” 宝玉一下子像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尤其是看到探春不敢置信的神色,更是冤屈。 “那不是你说的,又能是谁呢?三妹妹喜欢看杂书,除了托你买,还能有谁?环老三,还是侍书?” 冯紫英也知道宝玉和和探春关系很好,这等杂书,恐怕也只能是他去帮着买,环老三恐怕探春未必信得过。 至于侍书,一个丫头若是替主子买这等书,被拿着只怕就要撵出去了。 随便几句话就把宝玉和探春都逗弄得惊慌失措,看在史湘云和林黛玉眼中,都是忍俊不禁。 “二哥哥,探丫头,冯大哥一看就知道是诈你们俩的,瞧瞧你们的模样,这不是此地无银么?什么杂书,怕是禁书吧?”史湘云格格娇笑,笑得花枝乱颤,妖娆风流,莫过于此。 探春忍不住又要去撕闺蜜的嘴,史湘云赶紧躲到林黛玉背后,三个丫头又打闹在一块儿,看得冯紫英和贾宝玉都是感触万分。 冯紫英是感触此等情形,那红楼十二钗乃至副钗又副钗的人物们,最终却变成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不知道今世中这等场景还会重演,或者说还会在什么程度上重演呢? 冯紫英可不认为自己可以解救所有人,便是有此心,也无此力,而且有些人也未必就值得一救。 贾宝玉则是触景生情,如果这等姊姊妹妹都能环绕在自己身边,一辈子为自己喜,为自己忧,那该是多么幸福美好的一件事情? 只可惜这等情形却并非自己独享,还有眼前这位冯大哥一座大山横亘,委实让人遗憾。 冯紫英和贾宝玉两人心思各异,不过那目光落在三女身上,自然还是让三女感受到了一些异样,尤其是黛玉和探春,自然就收敛起来。 见三女面对自己的目光都有些不自在,冯紫英也笑了笑,“今儿个来我这里,也没准备,我们府里可比不得荣国府,小桥流水,花园假山,只有这等蜗居,……” “冯大哥,先前我们下车时便看见隔壁两家老宅好像都在拆了重新营造,似乎是和你们这边连为一体了?”贾探春显然要比大大咧咧的史湘云和一门心思都在冯紫英身上的林黛玉更注意这些,好奇地问道,”那你们府上可就不比咱们府里小多少了。” “嗯,是家里把隔壁两家旧宅院买了下来,重新修建,这可不是我们一家,还包括我大伯家。”冯紫英倒也没有遮掩什么,“我大伯还有一个姨娘在大同,无人照顾,我父亲有意让她也搬回来,以便照顾,所以有一部分算是我大伯那边的。” 几女都知道冯家的情况,一门三房,两门绝嗣,而且都是战死边地,和贾家、史家这等也是以武功起家的勋贵还有些不同。 人家是一直在边地奋战,而贾家、史家都是祖辈从龙打下这片基业之后就靠着祖辈余荫坐吃山空了,也难怪人家冯家现在还能出一任总兵。 “冯大哥,你现在考上了二甲进士,都忘了替你道贺了,袭人把礼物拿出来,恭贺冯大哥了。”贾宝玉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 冯紫英这才看到几个丫鬟手中都拿着物件,显然应该是用来道贺自己的物事。 贾宝玉送上的一方砚台,看得出应该是有些年成的老物,不过冯紫英对骨董这一类不太懂,估计也不会便宜,还是很感谢的收下了。 黛玉的是一把檀香木折扇,细密的木质扇叶用丝线连接在一起,十分别致精巧。 探春的则是一枚自己结的璎珞,乃是用一些细密的木珠结成,那木珠当是檀香木,这倒是和黛玉的檀香木扇有些相似,不过这是探春自己结成的,那就要用心许多了。 倒是史湘云大大咧咧的拱手一礼:“冯大哥,我可没啥好东西当贺礼,要不就为你唱一曲算是道贺了吧?” 冯紫英乐了,“好啊,史家妹妹高歌一曲,那我这小院蓬荜生辉啊。” 史湘云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往那里一站,陡然抬头挺胸:“身名不问十年余,老大更能谁读书?林中独酌邻家酒,门外时闻长者车。小生姓王名维字摩诘,太原人也。……” 听闻这史湘云高歌一曲,却是唱戏,黛玉和探春都是脸色微变,而贾宝玉却是忍不住击掌叫好。 这年头只要是玩票,那都是雅乐,贾宝玉显然也是经常出入过这等场合的,所以不觉得史湘云这玩票一唱有什么,但黛玉和探春都还是觉得有些不合适。 倒是冯紫英有些触动,史湘云在8版《红楼梦》电视剧中沦为一名船伎,便是以卖唱为生,今日她却突兀的为自己道贺唱了这一曲,难免有些让人心里膈应,难道这丫头今生依然要应这个验? 现在史家是个什么状况他不知道,但是应该是史湘云父母早亡,她是跟着两个叔叔,而那两个叔叔也应该不太成器才对。 不过最终为何沦为船伎,这恐怕也不仅仅是史家没落那么简单,没准儿也是掺和到了某些不该掺和的事情中才对,否则以金陵四大家族的余荫,怎么也不至于去沦为那等为生。 贾宝玉却哪里知晓这些,见冯紫英注视着史湘云,目光里有些深沉,便笑道:“冯大哥,云妹妹这一折《郁轮袍》如何?” 冯紫英哪里知晓什么《郁轮袍》,但见宝玉眉飞色舞,估计也应该是当下时兴戏曲,只能点头:“果真是非同凡俗,冯大哥在这方面却是一窍不通,史家妹妹就是对牛弹琴了。” “冯大哥你又来了,甭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恩荣宴上那一首诗都在京师城里传开了,听说那王象春本是你们这一科进士里尤擅作诗的,却被你一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给弄得现在都不敢在人前谈诗了。”贾宝玉不悦地道:“我知道冯大哥不喜欢作诗,但是诗词歌赋也是读书人陶冶情操教化万民的必备之策,若是单单靠经义策论,岂不是太单调枯燥了么?” “宝玉说得也是,不过这首诗可真的不是我写的。”冯紫英俏皮的眨眨眼,“我可从来没承认过这首诗是我写的啊,嗯,摘抄的,摘抄的。”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六节 对于冯紫英的这种恶趣味,贾宝玉和几个姑娘自然都无法理解。 他们只能认为冯紫英觉得能够在仕途中发挥更大作用的时政策论可能才是冯紫英最看重的,所以他对自己的诗文才华反而懒得提起,免得遮掩了他更擅长的东西。 这倒是让贾宝玉很是遗憾,若是冯大哥真的喜欢诗词歌赋,那自己也可以多交流一番,顺带展示自己在这方面的才华,可是冯大哥是半点机会都不给自己,半句都不想提诗词歌赋,这也让他很是郁闷。 倒是史湘云很机敏,觉察出冯紫英不想谈这方面的事儿,主动转开话题。 ”那冯大哥你现在进士也考中了,下一步打算干什么呢?”这恐怕是在座几个人都很关心的问题,毕竟这考中进士之后据说既要入仕做官,但是究竟如何入仕做官,包括贾宝玉在内的几个人就不太清楚了。 “不是我打算干什么,而是朝廷需要我们干什么。”冯紫英见贾宝玉居然也有些关心的模样,也颇为好笑,这家伙不是一直对仕途经济不屑一顾么?怎么这会儿也有些兴趣了? “冯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贾宝玉对仕途经济不感兴趣,但是他也知道自己不感兴趣并不代表就能无视这一切。 看看自己大伯和父亲,甚至母亲和老祖宗对这个进士身份的看重程度,就知道这个进士身份能给一个家族带来多么大的改变。 这冯家似乎就要因为冯大哥的中进士发生改变了,所以他也很好奇,冯紫英以后究竟会是干什么? 是和自己父亲一样,每日去工部点卯混日子么? 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在朝廷做官这个概念显然还有些遥远,似乎是每日里到部堂里边点个卯,议议事儿,好像就叫做官了,却完全不知道做官的真实含义究竟是什么。 不过要对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女将做官真实含义,肯定为时过早了,但冯紫英觉得还是可以适当给他们普及一下入仕做官的目的和意义。 冯紫英简单的把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和通政司的职责和他们介绍了一下,然后又介绍了翰林院的价值和意义,再谈到进士观政的本质。 一干人才明白这里边所谓入仕的门道如此之多,也才了解这不是读了书就能当官,这里边还需要不断的学习和磨砺。 在冯紫英家中盘桓了一个时辰,几个人才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探春忍不住道:“不知道你们感觉到没有,冯大哥好像对自己的未来有着很明晰的规划和目标,嗯,你们瞧他在介绍朝廷里各个衙门的制度权责时都格外清楚,该干什么,怎么做才能做好,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感觉就像已经在里边干过一般,可是他连观政都还没有去过呢。” 史湘云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探丫头说得对,冯大哥似乎早就确定了自己的去向,嗯,他不是说了么?要争取去馆选庶吉士,然后观政一年到两年,再出仕,宝二哥,你可得要向冯大哥学习,……” 一句话就让贾宝玉兴致低落下来,贾宝玉恹恹的道:“我可没法和冯大哥相比,我连举人都考不过,二甲进士对我就像一个梦,嗯,我也不喜欢去学经义策论,冯大哥明明会写诗,就是不肯承认,他就是一个……” “禄蠡?”史湘云笑着替宝玉补上。 贾宝玉讪讪的哑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林黛玉脸色已经很难看,而探春此时也还是摇头表示不认同:“宝二哥这个说法用在别人身上可能行,但是我觉得冯大哥不是这样的人,我和冯大哥都说过好几次话,他都在说做官的目的不是为了当官而当官,而是为了让百姓的生活更好,少一些痛苦,多一些美好,他特别厌恶痛恨那些碌碌无为混日子的官吏,……” 黛玉见探春主动反对贾宝玉的看法,脸色好看了许多,但话语却毫不客气:“宝二哥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冯大哥根本就不是那种人,他先前不也说了,为官一任,就应当造福一方百姓,不管是在哪个衙门当官,都应当对得起自己的俸禄,禄蠡这个词难道还能用到冯大哥身上?就因为他不愿意把更多地精力用在写诗上?” 贾宝玉其实话一出口时就知道得罪了林妹妹,但没想到连三妹妹也这么反对自己,内 心更是郁闷。 而且这禄蠡两个字也是云丫头说出口的,自己只不过是下意识的一句话,而且没出口就收了回来,只不过原来自己就多次说过那些去科考的读书人是禄蠡,早就在这些人心里形成了印象,所以就弄成这样。 但现在他也没法去解释,只能闭着嘴不高兴。 史湘云也没想到就这么一个词儿就能惹来这么大麻烦,估计宝二哥和林姐姐、探丫头都对自己不高兴了,眼珠子一转,立即先要转开话题:“你们说冯大哥只比我们大两三岁,为什么就比我们懂那么多?而且在他面前,总觉得他好像要比我们大许多似的,嗯,你们说冯大哥现在也考中进士了,岂不是要考虑婚事了?” 她没注意到在自己这话一出口之后,林姐姐和探丫头身子都是微微一颤,而贾宝玉也是一怔,喃喃自语:“这个时候,冯大哥家里怕是许多人家都想找上门去提亲吧?” ******** 冯紫英还真没想到自己还被史湘云和贾宝玉两个乌鸦嘴给说中了。 这两日里,便陆续有人来上门询问情况的,当然,都是打听自己有无定亲,有无纳妾,这也让母亲和姨娘都是精神振奋。 自家儿子突然一下子格外紧俏起来,而且敢登门的,肯定都是自己掂量过分量的,自我感觉匹配得起自家儿子和冯家的,当然不会太差。 当然,现在也还处于打听和传递信息阶段。 按照惯例,这一类婚姻都需要双方相互了解,然后如果确定双方家庭都有这个意图,那么就会进入下一个阶段,男方向女方提亲,但在此之前如果女方特别有意,也会主动向男方传递自己某些方面优越条件,以提升自己的吸引力,这其实基本上就是意味着欢迎你来提亲了。 三天被母亲身边丫鬟第五次叫入房中,冯紫英知道这事儿恐怕得和母亲有个交涉了,否则这样无休止的把自己叫去说事儿,虽说这也是对自己的尊重,但是这样太频繁,他也受不了。 ”母亲,这个情况我已经知晓了,我也给父亲去了信,六月是庶吉士馆选,您应该知道这对于我来说的重要性,所以儿子现在也没有多少心思来考虑此事,您有什么都暂时搁一搁,等到六月庶吉士馆选之后再来说,好不好?” 还没等字开口,儿子就给自己泼了一瓢冷水,但是段氏兴致却丝毫不减,“铿哥儿,为娘知道,这肯定要好好选一选,人家也只是来透个信儿,让咱们家里知晓一下有个女儿还没嫁,咱们不也是多几个选择么?娘也就是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娘的意思是你需要不需要去征求一下你的几位老师的意见?” 冯紫英颇感惊讶,自己母亲居然能想到这一出? 看见儿子惊异的目光,段氏也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铿哥儿,这几日里来的,基本上都是你父亲原来的一些同僚家里托人来的,嗯,家世也和咱们家差不多,也算门当户对吧,可是你现在都考中进士了,你姨娘和我都在琢磨,如果再和这些家结亲,合适不合适了?只是咱们对那些个京中士林文官之家也不太了解,呃,也有一些人来问过,可是那些个家庭我们没接触过,所以……” 看来自己母亲终于意识到现在冯家,不,应该是自己的身份和以往不一样了,不能再用原来冯家的身份来套用到自己身上来了,所以在婚姻上也需要更慎重,或者说需要有更“长远”的打算了,冯紫英内心有些好笑,但是也有些感动。 父母永远都是为儿女向最好的一面考虑,哪怕他们的这种方式未必是最正确的,但是却肯定是相对最合适的。 “母亲的意思是希望我去向几位业师表明我的婚姻想法?”冯紫英强忍住自己的笑意,这可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可以避免自己母亲盲目的替自己物色婚姻对象,看来母亲也明白自己未来的前途和几个业师息息相关,所以这等婚姻大事也需要征求业师的意见了。 “嗯,其实你父亲在你考中举人之后就来信和我说过,要多征求你几位老师的意见,嗯,也包括的婚事,当然只是请他们帮忙斟酌一下,或者了解一下有无合适的,最终还是得你父亲和为娘来决定,……” 段氏也显然防着自己儿子挟天子以令诸侯,真要拿着老师的意见来糊弄自己,而且自己这个儿子做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很大,所以不得不防。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八节 内闱 被云裳的这份坦诚炽热的感情给灼烧得一震,冯紫英一时间有些恍惚。 饶是冯紫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年多时间,既经历过生死考验,也同样面对过艰难苦熬,应该说这两年间他对自己未来可能面临的各种挑战都有了足够思想准备,自认为自己可以面对一切了,但还是被云裳这份纯真火热给震动了。 “云裳,难道你就不怕少爷会娶别的女人当少奶奶,甚至还会纳妾,收其他通房丫头么?” 冯紫英忍不住又挑起云裳的下颌,面对面的直视着对方的眼瞳道。 “为什么要怕?云裳只知道少爷疼惜云裳就足够了,少爷要娶妻纳妾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收通房丫头那不也是少爷一句话的事情?太太早就希望少爷能早点儿长大,好娶少奶奶和姨奶奶生子,替冯家延续香火,……” 云裳很坦然的面对冯紫英的目光,略感惊异的道,这难道还有什么不对么? 深吸了一口气,冯紫英知道自己还是没有完全调整过来。 像云裳这样一个自小被家里收养的奴婢,只要能跟随在自己身边已经是让云裳觉得是最幸福的一生了,怎么可能奢求她有其他的想法? 这个时代和社会背景决定了她的意识和感情,不可能超越这个时代背景。 想到这里,冯紫英却对云裳更珍爱,目光里也多了几分宠溺:“难道云裳就没有想过以后替少爷生子,延续冯家香火?” “啊?!”如同被火炭烫了一般,云裳这一回却是像被吓住了,下意识的环顾四周,见房中乃至屋外并无其他人,这才舒了一口气,声音略颤地道:“爷,这话不能说,……” “怎么不能说?”冯紫英还真的被云裳的表现弄得有些纳闷儿了,先前都那般勇敢,自己这句话怎么了? “别说爷还没娶少奶奶,就算是爷娶了少奶奶,府里边都说过,哪怕丫头收了房,没有太太的同意,也不能……”云裳羞得没有再说下去。 冯紫英慢慢回过味来了,平静地道:“这个府里边是指谁?我娘还是姨娘?还是她们身边的明嬛她们?” 云裳一震,赶紧道:“没有,少爷,没有谁,就是云裳自己揣摩的,觉得恐怕不能在少奶奶之前……” 这是不允许妾和通房丫头在正妻之前生子,嗯,这在有些大户人家里边的确有这个规矩,但是那也要看情形,像冯家这等家庭,一门三房单传,恐怕就不敢这么做了。 自己姨娘都说过母亲甚至都想过先让自己纳妾或者有收通房丫头以便能早日有子承接香火,当然这是最初的想法,可能在自己考中了举人,甚至考中了进士,为了谋求一个更好的婚姻对象,或者要考虑以后屋里的安宁,母亲就要斟酌平衡了。 尚未娶妻就有宠妾庶子,恐怕很多家世良好的女子就要多考虑了,而宠妾在正妻前生子也会有一些隐忧,毕竟长子的身份也还有些不同。 自己母亲和姨娘恐怕不会和云裳说这种话,如果是她们俩说的,云裳不会用府里边这个词来代替,就会直接说,而那也就可能是母亲身边这些贴身丫鬟了。 但这究竟是传递母亲意图,还是自行揣摩加以发挥,甚至就是不愿意见到云裳在自己这边得宠,就不好说了。 而且这种事情,就算是自己知晓,也不好去找她们证实,只能猜测。 这也就是像鸳鸯这样的丫头为何在贾府地位为何那么高的缘故,毕竟她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贾母,而像明嬛在一定程度上可能也代表了自己母亲的意思。 冯紫英也觉得好笑,自己居然也会陷入这种类似于宫闱权谋的纠葛中,明嬛明珠几个多半是知晓了自己婉拒了母亲的安排,心里有些失望或者不满,但会不会借此机会就来打压云裳还不好说,只能是以观后效了。 没想到自己府上也会随着成员的增加,家庭的扩大,渐渐向贾府那样的模板演进,那可真的要小心了。 这个时候再逼云裳说是谁说的也没有多大意义,自己知晓有这方面的事情就是了,而且现在说这些也的确为时过早,本来只是逗弄云裳这样一句话,居然还引开了这样一个潜藏的问题,真还让冯紫英有些意外。 “少爷,其实云裳觉得没啥,不管太太怎么安排都是有道理的,您看看和咱们府上相似的人家就知道了,各家都 各家的规矩,未必都一样,但是都肯定都是有缘故的。” 云裳倒是反过来宽解冯紫英,倒是让冯紫英越发增添了几分对云裳善解人意的喜爱。 “嗯,云裳这么贴心,我都在想离了你我该怎么办了。”冯紫英坐回椅中,云裳也站在了后边替冯紫英按摩肩膀,“少爷可千万别这么说,你和老爷才是咱们府里主心骨,云裳不过是一个侍候人的下人,哪里当得起少爷这样?嗯,太太也说要安排人进屋来,不知道少爷和太太有没有商量好?” “嗯,太太和姨娘身边的人我是不会要的,至于安排人买丫鬟回来,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冯紫英有些好奇,云裳好像以前一直不太在意,甚至是觉得就是该多一两个人进来,怎么这会儿却关心起这事儿来了? “少爷是不是看上了晴雯?”云裳一句话让冯紫英身体一震,差点儿要扭过头来看云裳,倒是云裳笑嘻嘻地道:“少爷是不是惊奇云裳怎么知道的?” 冯紫英强压住内心的惊讶,自己对晴雯的确有些好奇和关注,但是说看上这个词儿,是不是有点而过了?嗯,好像也不算太过,晴雯那一日来自己府上时,自己的确多看了几眼,估计就是那个时候云裳觉察出了一些什么来。 在云裳面前,冯紫英倒也没什么不敢承认,只是觉得有些难为情。 “晴雯那一次来府里时,云裳就觉得少爷看她的目光有些独特,就像是要把人吞下去一样,不过晴雯这丫头的确长得挺俊,她现在在贾府那边也有些受气,若是少爷能把她要过来,那就太好了。” 云裳这个主意出得连冯紫英都吓了一跳,“云裳,你可千万别瞎说,晴雯长得漂亮,那也不及你,至于说好像没有趣要别家府里丫头这个规矩吧?” “嘻嘻,少爷这是违心之言吧?云裳可赶不上晴雯,不过那丫头脾气太烈太倔了,比云裳还难伺候,但云裳觉得她性子干净,就算是和你吵架,那也是吵过就算了,不会记心里,云裳就喜欢和这样人的相处,……” 冯紫英终于转过身来了,看了一眼云裳,这丫头应该还是担心自己顶不住母亲的压力,明嬛、明珠她们最终要进自己屋,所以才想要用这一招先发制人曲线救国的招数吧? 不过也可以理解,估计明嬛明珠这些丫头进了自己屋,她这个从后院选进来的丫头难免就要受气了,而且这些丫头又有自己母亲贴身丫鬟的身份,便是自己也要尊重一二。 “傻丫头,别想太多。”冯紫英摇摇头,看得云裳心里发慌,难道自己一点儿小心思也被少爷觉察了?还是少爷误解了什么? 冯紫英当然不可能去要别人府上的丫头,当初说要袭人,哪也不过是逗弄宝玉。 晴雯固然颇入他眼,但也还不至于让他去贾府所要一个丫头,那太掉份儿了。 当春闱大比的后续事宜都差不多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六月份的庶吉士馆选了。 那同样也是一个充满了各种博弈色彩的考试,并不完全考所谓的东阁考试。 三甲同进士大部分都要排除在外,大周立国以来几十科中,每一科中三甲同进士中被馆选入庶吉士的也就一二人,很多科干脆就是一个没有,都是从二甲进士中选入。 但表面上所有二三甲进士都可以参考馆选,会通过考试和内阁阁老、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堂上官来商议敲定,这有点儿像是殿试的情形,但是这一次却不需要皇帝来亲自审定,基本上是敲定之后上报人选,皇帝只需要朱笔批准即可。 按照惯例,庶吉士人选一般在十五到三十人之间,每科不定,根据馆选情况自定。 内阁阁老在馆选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但是六部堂上官也有一定的发言权,往往这个庶吉士馆选,其实就是一个利益的博弈过程。 上一科庶吉士馆选中,青檀书院考中的七名进士中有三名都是二甲进士,但是却无一人进入庶吉士,而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中则分别有二人和一人进入庶吉士。 这个情况很大程度就源于上一科时,阁老和六部堂上官里,没有几个愿意为青檀书院说话。 但这科情况就有些不同了,齐永泰强势复出,担任了吏部左侍郎,而担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乔应甲也和青檀书院关系匪浅,这场馆选恐怕就是一场龙争虎斗了。 乙字卷 第一百九十九节 潜在危机 回到书院的感觉无疑是最让人愉悦的,这有点儿类似于衣锦还乡的感觉。 西园的同学还剩下不少,但基本上都是未考上的,考中进士的许多人中都已经回家了。 大周朝廷对进士们还是很人性化的,大比结束到庶吉士馆选还有三个月时间,这期间就是进士们变相假期,可以请假归家。 当然这主要是针对三甲这一部分人,而二甲进士们就要看自己了。 毕竟二甲进士们面临着的馆选,仍然要在东阁进行一场考试。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场考试空怕不是决定性的,甚至比不上二甲进士的名次更重要,但是如果在东阁考试发挥特别突出,仍然能为自己馆选增添不少机会,所以对于这样一个机会,大部分二甲进士都会全力以赴留下来拼搏一回。 对于青檀书院来说,今科的表现可谓大获全胜,十八名进士,已经压倒了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也包括江南的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 崇正书院今年的表现其实也不差,除了杨文弱获得探花外,他们还考中了十二名进士,而且这十二名进士中有四名是二甲进士。 相比之下,像崇文书院和白马书院,今年分别只考中的十六名和十四名进士,看起来仍然高过崇正书院,但是他们在规模上都要比崇正书院大许多,参考人数也更多。 这是这么些年来第一次北方书院和南方书院在声势上取得相对较为平均的一年,当然实际上,南方士子仍然稳稳压过北方一头。 “嗯,子逊,献征,孝可,孩未,梦章,克繇,还有紫英,今科你们还有其他三甲几个同学算是为咱们青檀书院争了光,……” 官应震非常高兴,看着眼前这几位青檀书院中的人才,内心也是格外自豪。 其实另外还有两位,一个是已经是状元的练国事,他不需要再参加庶吉士馆选,直接就授翰林院修撰,成为今科授官第一人。 还有一位韩敬,韩敬在二甲进士中发挥不佳,名列第十六,甚至排在了冯紫英之后,而且也因为其业师汤宾尹的缘故,在考中二甲进士之后便主动脱离了青檀书院,跟随其师汤宾尹去了。 韩敬虽然一直在青檀书院读书,但是其却似一直像是游离于青檀书院之外。 其来读书也是因为其师汤宾尹与官应震的同年关系,但实际上像这两年青檀书院的大部分活动,韩敬都没有怎么参加。 这也使得书院很多同学对其很不满。 他自己也知晓这个情况,所以在考中二甲进士之后,也只是回了一回书院,向山长、掌院和几位关系较为密切的同学和教谕道了别,便翩然离去。 所以在韩敬离开之后,书院里也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过官应震倒是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因为韩敬本身也一直与汤宾尹保持着密切联系,更像是汤宾尹寄放在自己这里的挂名弟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作为同年他代为照料了两年,也算是尽了心了。 许獬率先叩拜,算是这几年里对师恩的感谢,其余弟子也都是跟着跪拜。 官应震和周永春二人都很坦然承受了这一礼,他们当得起。 作为书院的两个主要负责人,几乎所有事情都要由他们来安排部署,而且书院学子的情况不一,也需要分门别类的加以指导辅导,有针对性的帮助他们提升。 像宋统殷十六岁就在青檀书院读书,一读就是九年,第一科连秋闱都没过,第二科也就是上科才算过了秋闱又在春闱折戟,今科才算是真正考中进士。 和山长掌院的沟通就显得很轻松了,现在这几位都已经是大周的准官员了,一到两年的观政期结束,他们就会被授官。 这几位都是二甲进士,起步就是从七品,三五年之内就会破格提拔,一般都会提拔到正六品甚至从五品的位置上,也就是意味着会破格提拔三级以上,这就是进士的威风,也是其他选官永远不具备的。 “子逊不必说了,为师估计庶吉士跑不掉,照理说以紫英的二甲第九,也该没问题,但是紫英稍微特殊一些,还真不好说。”官应震也是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人了,对这等情况十分熟悉。 “一是年龄太年轻,虽说庶吉士有要求是三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俊才,但紫英这个年 龄委实太夸张了一点儿,据我所知大周这么多科里,十八岁以下的庶吉士基本上没有,嗯,也许今科就又会有两个,一个是侯恂,一个是紫英,……” 官应震的话让几个同学都笑了起来,既有些艳羡,也还带着几分善意的揶揄,“官师说得是,紫英这个年龄,让我们这些师兄们都汗颜啊。” 考中进士基本上就算是从青檀书院毕业了,和青檀书院脱离了从属关系,而对官应震的称呼也从山长改为了官师。 “诸位师兄打趣了,刚才官师不也在说这年龄太年轻也是劣势么?”冯紫英倒是很坦然。 “现在看起来似乎是有些劣势,但是越往后,这个年龄就越能变成优势了。” 宋统殷也是山东籍人,和冯紫英算是老乡,不过他要比冯紫英足足大十岁,但在二甲进士里已经算是年龄的了。 “献征说得是,越是往后,这个年龄优势会越明显。”官应震接上话,“但现在的确有些麻烦,特别是阁老和六部堂上官有些人可能就会以此为由,故意挑刺。第二就是大家可能都知道了,紫英的文章从会试到殿试都有一些争议,估计在馆选上,不管紫英的东阁考试如何,都会有人要借此做文章。” 这也不是秘密,冯紫英在文辞经义上的不足和在时政策论上观点优势形成了鲜明对比,所以才会导致在会试和殿试上他的策论都引发争议,这难免又会延续到庶吉士的馆选上。 照理说,二甲前十名基本上就是庶吉士的天然人选,鲜有二甲前十没能进入庶吉士的,而竞争一般都是在二甲前十以后的这些进士中产生,这也是惯例。 但是既然是惯例,那就有特例,总还是有那么几科中会有前十的进士落选馆选,但都基本上是自身有问题,比如年龄偏大已经将近三十五,又或者品行不佳外界有反应,但像冯紫英这种因为年龄偏小和文章引发争议而可能落选的,还真是第一个。 当然现在也还只能说是可能,可既然是官应震说出来,那么也就意味着的确这中可能性还不小。 二甲进士中,许獬基本上能敲定没问题,而宋统殷和罗尚忠名次靠前,可以一搏,但是希望都不太大。 毕竟比照上科庶吉士只有十六个名额,今科估计也不会有太大差距,那么只有二甲前三十的进士才具备竞争力,而宋统殷和罗尚忠都在三十开外,宋统殷三十八,罗尚忠五十五。 至于说其他几位都在百名开外,那可能性就更微乎其微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官应震和冯紫英二人。 “紫英,此事你务必要小心,我知道乘风兄和汝俊兄可能都有一些考量和安排,但是据我所知,恐怕不希望入选庶吉士的人也很多。”官应震的话让冯紫英也是心中剧震。 官应震和齐永泰虽然很多观念理念近似,但是一来他们两人不是一科同年,二来官应震是湖广人,湖广籍官员在朝中也自成一派,与所谓的江南派士人官员虽然都属于南方士人官员,但是又还是略有区别。 而齐永泰和乔应甲都是北方官员的代表,一个是来自北直隶,一个是来自山西。 所以官应震能得到的消息肯定是从另外一个渠道来的。 “官师以教我。”冯紫英知道齐永泰和乔应甲肯定在为自己努力,但是如官应震所说,庶吉士或许在外界看来和二甲进士区别不大,但是只有在朝廷内部的人才明白庶吉士的意义,而很多人恐怕就未必愿意看到自己成为庶吉士。 缺乏了庶吉士这道台阶,要想进入翰林院就难比登天,而没有翰林院的资历,日后你要入内阁就会遭到来自各方面的阻力,光是一道非翰林不入阁这句已经被人们背熟了的话就足以让没有翰林资质的人难以解脱。 官应震沉吟着,站起身来走了一圈,“六部和都察院、通政司以及大理寺中,为师尚能为你周旋一二,但是内阁三人中,沈、方二人恐怕都对你印象不佳,必定出言反对,只有叶进卿一人或许还能有所圆转。” 叶进卿就是叶向高,他的字是进卿。 如果三个阁老都反对的话,那么冯紫英就算是有其他六部堂上官的支持,一样无法入选庶吉士,所以官应震说必须要说法一名阁老对自己的入选持支持态度。 “这恐怕要乘风兄亲自出面去见叶向高才行。”官应震迟疑了一下,“但是乘风兄的性子,紫英你也知道,他肯定会支持你,但是要让他去向谁低头,恐怕很难。” 乙字卷 第二百节 背后是谁? 冯紫英离开官应震公廨时,就已经意识到了恐怕这一场庶吉士馆选不像之前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轻松了,甚至会超出齐永泰和乔应甲之前的预料。 自己是否入选已经不是单纯的一个庶吉士馆选名额问题,甚至还关系到了某种政治风向的趋势。 如官应震所言,沈一贯宁肯不当这个首辅也要捍卫其首辅和内阁的权力,而方从哲明显对齐永泰和乔应甲的一些政治理念是不认同的,那么在自己这个依然开始出挑露头的角色肯定会坚决反对,这基本上不可能得到妥协。 馆选的关键在于内阁阁老们的意见是否和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的堂上官们达成一致。 再说简单一点儿,那就是如果三名内阁阁老都赞同或者反对,那么这个人选肯定会被通过和否决,无论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的堂上官们意见如何。 如果三名内阁阁老意见不一致,那么这个人选就需要获得足够的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的堂上官们支持才行了。 齐永泰、乔应甲他们或许能够在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这边帮自己争取一些支持,比如顾秉谦、张景秋这些人,官应震也愿意出面帮忙,但是在内阁这三位中,难度就比较大了。 或许唯一的机会就是态度相对较为中立的叶向高,但从本质上来说,此人恐怕也是不太欣赏自己的,要让他点头,如官应震所言,也许就需要齐永泰亲自出面去协调。 嗯,也许这已经不叫协调,甚至可能就是叫低头了。 对于齐永泰的性格来说,这恐怕太难了。 默默地思索着,冯紫英走出走廊,却听到一声呼喊:“紫英。” “子逊兄。”见到是负手站在另一头的许獬,冯紫英略感惊讶,还是疾步走了过去。 “和官师谈完了?”许獬含笑问道:“是不是有些压力?” 冯紫英也笑了起来,“嗯,官师觉得小弟要想馆选庶吉士,可能会有一些阻力。” “嗯,走吧,我们走走。”许獬似乎知晓这个情况,点点头。 冯紫英也不多问,便和许獬并肩而行。 目前书院中,除了练国事已经确定入翰林了,唯一有希望的恐怕就是许獬和冯紫英二人的馆选庶吉士了。 许獬没说的,二甲第一名如果都不能入选庶吉士,恐怕就要引发广泛质疑了,内阁恐怕还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冯紫英可操作余地就多了。 冯紫英感觉之前自己似乎有些小瞧了这位诗剑风流闻名的师兄了,对他的印象更多地还是停留在他的文才上。 冯紫英和许獬的关系不算是最密切的那一批,比起和练国事来,要差一些,也比不上东园的几个同学,但是却又要比宋统殷、罗尚忠这一批老西园师兄要密切许多了。 毕竟那一日在青檀白石面前的对仗,顿时让二人名声大噪,加上后续的各种活动,许獬都是活跃分子,所以接触就比较多了。 “子逊兄对这一次二甲头名还算满意?”冯紫英先挑开话题。 他感觉许獬可能是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但是大概是尚未把言辞斟酌好,但这么僵着场面也不合适,所以干脆自己来找话题。 “嗯,略有遗憾,我原本以为自己殿试发挥不错,应该是有希望进一甲的,不过看了看三甲名单,也算合理吧。”许獬淡淡地道。 “也算合理?子逊兄这个说法很有深意啊。”冯紫英也笑着道。 “紫英,你这方面洞察力应该比愚兄更敏锐更精准才对,难道是来考较愚兄么?”许獬也灿然一笑,“君豫兄是河南人,真长是浙江人,一北一南,然后文弱是移籍到顺天府的湖广人,这不就是最完美的三甲么?朝廷大概觉得这样才是最公允的安排吧。” 冯紫英也没想到许獬把这个问题看得这么透彻,对许獬又高看了几分。 估计这进士里边懵懵懂懂的人还很多,虽然他们知道这南北卷之分,但是这如何具体运作,在各个层面如何体现出来,才不至于引起内外非议,这都是相当考较当政者的政治手腕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三甲也就是要体现这样一个平衡,对南北学子也要有一个令人信服的交代。 练国事是北方学子代表,黄尊素则是 江南士子的领袖,而杨文弱在京师大名鼎鼎,其父还是都察院御史,但是其却是附籍在京师的湖广人,而湖广也是南方士人中一个仅次于江南士人的群体,一样需要一个代表。 所以说,这个安排简直堪称完美,连冯紫英都不得不佩服殿试读卷官这帮人的本事。 “嗯,子逊兄这么一说,小弟还真的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了。”冯紫英微微加快了步伐,跟上了许獬。 “紫英,别在愚兄面前演戏,君豫就说过,咱们这一科考中进士的同学里,就属你在这方面最是敏觉,而且还最年轻,简直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安排的,嗯,他也最看好你,愚兄也有此感。”许獬看了冯紫英一眼。 冯紫英听得一阵汗颜,自己是最敏觉么?还真的是老天爷安排,谁让自己这个莫名其妙踏入这个时空中的人要有这样一段里程呢? “子逊兄,您和君豫兄过誉了,可能也是因为小弟生在一个武勋家庭,家父常年在大同边地戍守,难免要和朝廷兵部、五军都督府已经地方上的衙门打交道,接触多一些,见得多一些罢了,要说本事,您和君豫兄的表现已经足以证明一切了,再说了,小弟这等文才经义水准,恐怕拿出去都很难让人信服的。” 冯紫英自谦的话没有让许獬在意,“紫英,不必妄自菲薄,你把王象春给弄得下不了台的那首诗便是愚兄都自认很难在那种场合下一挥而就,嗯,那句赠言,据说李尚书非常欣赏,虽然当时他还是板着脸,但是下去之后可是赞不绝口,认为你能秉承圣人之心,有忧国忧民之志,……” 冯紫英颇为诧异,他以为李廷机这种古板方正之人应该是对自己印象糟糕才对,没想到一句对仗也能让李廷机印象扭转? “不要把朝中大臣们都想得那么狭隘嘛。”许獬似乎觉察到了冯紫英的惊诧,微微一笑,“其实你在会试和殿试中的表现固然招来了很多反感,但是同样也吸引了很多人关注,甚至欣赏。” 关注应该是一个中性词,就是注意力,既可以转化为正面的,也可以转化为反面的,要看下一步发展,但是关注度无疑是很多人都渴望的。 无人关注,那才是最悲哀的。 “或许关注是有的,但小弟有自知之明,这个年龄,还喜欢发表一些看起来好像不那么靠谱的看法观点,欣赏恐怕就未必能获得多少了。” 冯紫英一直在揣摩许獬的心思和来意,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爱,许獬这么来找自己,肯定会有目的。 纵然自己和他是同年同学,但是如此关注自己的问题,还是让他觉得有点儿好奇。 “也未必。”二人已经走到了白石之下,“紫英,还记得前年我们俩在这里的交锋么?” “呵呵,如何能不记得?天下无敌手,世间有英雄,子逊兄,你我现在算得上是英雄么?”冯紫英似乎也被激起了豪情。 “唔,从我们俩的年龄上来说,在很多世人眼里,恐怕我们也勉强算是英雄了,但你我都知道,现在我们俩都只能算是最不起眼的小角色,说的话无人听,发表的观点无足轻重,从这个角度,我们别说什么英雄,连个够分量的角色都不算,不是么?” 许獬的话让冯紫英点头,但是迅即又提出不同意见,“但子逊兄,我们年轻不是么?这就是我们的底气。” “的确,年轻是优势,但是紫英,你想过么?三年后又是几百进士出来,又是一批三鼎甲和庶吉士出来,这份优势还能维持多久呢?”许獬反问。 冯紫英微微眯缝起眼睛,点点头:“当然,这份压力可能对我们每个人都一样存在。” “所以,紫英,你必须要进庶吉士。”许獬沉声道:“书院需要你进庶吉士,你自己也需要。” 冯紫英悠悠道:“小弟当然想,但子逊兄当知道这庶吉士馆选主导权系于谁之手?小弟的文章得罪了很多人,内阁阁老们恐怕都不待见小弟。” “紫英,未必。”许獬神秘的一笑,“据愚兄所知,有些人只是觉得你的文才略逊了一些,不符合你的名声而已,至于说你的文章观点,我觉得倒是见仁见智呢。” “比如?”冯紫英知道戏肉来了,目光紧紧盯着对方。 “比如你对倭人和开海的一些观点。”许獬似乎完全不在意冯紫英的态度。 “哦?”冯紫英心中一跳,看来这自己还是小瞧了天下英雄啊,这许獬绝不简单,他背后是谁? 乙字卷 第二百零二节 后备力量(乙字卷完) 许獬传递过来的消息让冯紫英精神也是为之一振。 这意味着自己在会试殿试中的表现在士林文官群体中并非都是收获的敌意和不满,嗯,还有关注,而且有些关注已经在开始向靠拢走近这个趋势发展。 这是一个好兆头。 在冯紫英看来,会试殿试的题目其实就是一个很明显的征兆。 这意味着内阁的表现已经压制不住永隆帝对朝政状况的不满,使得永隆帝在通过这样一种方式,一个渠道,来寻找志同道合者了,当然也可能会吸引到一些投机者。 冯紫英也不确定自己算是永隆帝的志同道合者,还是算是投机者,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当然冯紫英也清楚自己分量太轻了,永隆帝的看重不过是千金买马骨罢了,嗯,或者是用来钓自己背后的大鱼。 龙禁尉不至于连自己背后代表的人和群体都搞不明白,永隆帝一样是有的放矢。 回到书院,免不了是要和一干同学们把臂言欢的。 三甲进士们基本上都回老家了,毕竟庶吉士馆选和他们没关系,而到观政还有三个月,这三个月正好是衣锦还乡的好时候。 剩下的二甲进士中也有几个还是回家了,比如像方震孺、范景文、贺逢圣他们几个也只是在书院里呆了一日,便启程回家。 只有许獬、冯紫英、宋统殷和罗尚忠几个人留在京师。 许獬也只呆了一日便离开了,他不太担心馆选。 “紫英,馆选有没有把握?”这个问题被无数人都问了无数遍了,不过在许其勋、孙传庭和宋师襄、傅宗龙面前,冯紫英没有太多解释,“问题不大,好歹我也是二甲第九吧,阁老们要黜落我,也要有个合适理由吧。” 没有参加会试和殿试的这些学子们,在消息和信息上就明显与已经是进士的这些同学拉开距离了,而冯紫英的二甲进士身份,也足以让傅宗龙他们几个为之仰视。 下一科他们首先还要面对秋闱大比,秋闱之后才能说得上春闱,而三年后当他们还要为秋闱发起冲击时,冯紫英如无意外都可能要在翰林院里边等他们了。 这种巨大差距使得傅宗龙原本还残存的一些不太服气也早就烟消云散了,秋闱你可以说是侥幸,春闱会试呢?殿试呢?难道还都能是侥幸? 至于说许其勋、宋师襄和孙传庭三人,本来就与冯紫英关系莫逆,在冯紫英考中举人乃至进士之后,与三人关系也一样未减,甚至更为亲善。 “那就好,听说庶吉士和一般的二甲进士未来授官时还是有很大差距的,以紫英的才能,若是不能入翰林院,那就太可惜了。”孙传庭也接上话。 这原来书院的山西三杰也分崩离析了。 原本最风光的陈奇瑜却在会试上折戟,颇为失落。 倒是郑崇俭这个不声不响的家伙,居然考中了进士,这不能不说让很多人都意外。 孙传庭没过秋闱倒也正常,毕竟他表面上是和冯紫英一年的,最后一问,还比冯紫英小一岁。 “我倒是更希望有机会到地方上去打磨一下,不过翰林院能去当然更好。”冯紫英笑着道:“伯雅,我考走了,下科恐怕你就是最年轻的了,嗯,你们几个都要争取秋闱春闱一起过。” “紫英,我们都想啊,谁愿意读了三年再三年?”宋师襄原本是一口陕西话,但是在书院呆了几年之后,也已经改变了许多了,“下科不中再读三年的话,我都二十四了,家里边怕是失望至极了。” “是啊,下科不过又要三年,人生又有几个三年呢?”傅宗龙也叹息一声,“玉铉还算是考过了秋闱,春闱没过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都没精神,这几日里才算是缓过气来,我们连秋闱都没过,下科还面临秋闱呢。” 对于这几个同学,冯紫英还是很上心的,年龄都和自己相仿,而且经义根底都比自己强不少,甚至都比方有度略强,秋闱没过很大程度还是因为各自所在的直省竞争太过激烈,再经过三年洗礼,冯紫英相信这几人肯定会有一个好结果,自己当然要再助他们一臂之力。 “虎臣、仲伦、一衷、伯雅,我经历了秋闱、春闱乃至殿试,还是感觉到了比起前几科的一些变化,那就是在时政策论上越发重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份感觉?”< br/> 冯紫英的问话让几个人都是精神一振,傅宗龙首先开腔:“紫英,你说的这一点我们也有感觉,但是秋闱还不太明显,听说春闱变化犹大。” “嗯,去年秋闱也算是比较明显了,我是指相对于永隆元年的秋闱,我预计永隆七年的秋闱还会延续这一趋势,甚至更突出,而且你们的经义水平都不差,再有两年多的习练,肯定还能更上一层楼,所以我建议你们要更多的在时政策论上下足功夫。” 冯紫英的话足以引起众人的重视。 许其勋也扬起眉毛,“紫英,书院其实也在这方面有所调整,说实话,能进书院的,经义根底都不会太差,嗯,你算一个特例吧,但是时政策论也需要长期的积累,比如下科可能就要涉及到未来三年的许多方方面面的朝务,……” “这正是我要说的。”冯紫英点点头,“我估计今明年书院的规模还会有进一步扩大,山长和掌院也都准备进一步多从朝廷邸报中来获取一些时政朝务方面的情况来进行辩论和文章传递,嗯,这也是原来书院确定的路径。另外,我考虑了一下,不管我能不能进庶吉士,这两年我肯定大部分时间都会是在朝中观政,那么会接触到很多的朝务,我打算有选择性的选取一些我认为较为重要的,需要编撰的,让你们也来帮个忙,你们也可以从中学习了解,……” 几个人眼睛都是一亮,傅宗龙和宋师襄甚至呼吸都是一紧。 这就太不一样了,意味着自己几个人,可以直接的接触到朝政事务,而且有冯紫英在一帮指点,这份机会简直比黄金都还要宝贵啊。 倒是许其勋沉默了一下,才沉声问道:“紫英,这合适么?对你观政有无关碍?” 这其实就是一个提醒,朝政事务如果不是正常渠道出来,那么就需要考虑会不会被人拿住把柄。 “虎臣,这个问题我自己自然会拿捏准确,不会涉及到朝廷尚未确定或者有争议的一些东西,也不会涉及到不允许对外公开的,更多地应该是一些朝廷已经确定只不过外界未必清楚的范围,嗯,这种恰恰可能是未来时政策论考题的范围呢。” 冯紫英自然清楚这里边的分寸,肯定要有把握的事情才会去做。 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当然希望有这样一个提升自我的机会,但是也不愿意见到冯紫英因此而吃了挂落。 “我的考虑时届时每一季抽出那么一天时间,我会把一段时间朝务进行一个分类的介绍,然后提纲挈领的点一下,从中选出一些重点进行分析,而后你们自行拿回去揣摩,……” 冯紫英把问题考虑的很细。 这帮同学和自己接触了两年,许其勋、孙传庭不用说都是朴实无华的性子,傅宗龙骄傲了一些,但本性不差,宋师襄略微偏激了一点,但是对自己很尊重信任,和方有度有点儿相似。 他觉得都是可以帮一把的人。 这帮同学如果能下一科能如自己所愿的那样顺利考过秋闱春闱,哪怕进不了庶吉士,不管是二甲还是三甲,总归都能在大周朝廷里占一个位置,未来未尝不能发挥大作用。 而且通过这样一种近似于培养的学习灌输,可以提前让这几位同学接受自己的一些观点。 这在之前,自己很多想法理念还不好拿出来,但是当自己当了庶吉士,或者进了翰林院,那么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抬出来了。 事实上像这一科考上的同学里,像许獬、宋统殷、罗尚忠、方震孺、叶廷桂这些同年,自己和他们也就只有一份同年同学情谊罢了,你说要有什么共同的志向,真谈不上。 或许就是练国事、范景文、贺逢圣、郑崇俭几个还有些较为相近的看法观点,真正能称得上自己小弟的,也就只有方有度一个。 自己未来要真正想做一番大事,那么就必须要现在人才群体上有一个相对充分的准备,否则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巧媳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无人替你去执行,你也一样徒呼奈何。 冯紫英在书院里呆了几日,和一干同学在一起既有切磋交流,也有互诉友情。 也许下一次他再重返书院的时候,就应该是以一个朝廷准官员的身份来了。 青檀书院给他留下的这一切都足以深深的铭刻在心中,而这里如官应震和周永春所说,这两年多时间将会是这些离开同学们毕生最值得回味一段时光。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一节 北地四子(第一更!) “哗啦啦”一阵马蹄声从远处席卷而来,四骑并行,背后荡起漫天的黄尘。 冯紫英策马一个轻灵的镫里藏身,然后迅疾重新窜起,轻轻一带马缰,胯下乌骓再是一个漂亮的弯道超车,超过了一直跑在前面的枣骝马,抢在了前方冲过那道牌坊。 跑在最后的是两骑黄鬃马,在后半段就已经慢了下来,到最后干脆就放弃了追赶,远远的吊在了后面。 紧随其后冲过牌坊的枣骝马上骑士颇为不服的赶上冯紫英放慢的马头,“紫英,再来一回,我就不信你这水准看起来一般,怎么地每每都能在最后赶上来?” “文弱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这马术一道做不得假,这马也是由你先挑的,可怨不得我,好事要学学君豫兄和若谷,人家就知道赛不赢,索性就随便跑跑了。” 冯紫英带了带马缰,放慢速度,让杨嗣昌并肩而行。 要说这杨嗣昌的马术还算过得去,不过要和自己比,冯紫英自信可以让对方几个马身。 自己七八岁时就开始在大同学骑马,那个时候母亲再是不允,也抵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后来连老爹都同意自己学着骑马。 几年下来,从小马到大马,冯紫英的马术迅速提高,当然你说要有多么高超,那肯定不行,但是在一帮明显只能算得上是会骑马的进士中,冯紫英的马术绝对算是出类拔萃了。 杨嗣昌马术算是不错了,但是和冯紫英比肯定还差得远,这一阵狂奔下来,他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紫英,你这骑马本事是在哪儿练的?大同?”杨嗣昌和冯紫英的关系在殿试之后迅速走近。 无他,乔应甲算是冯紫英举主,而杨嗣昌老爹杨鹤与乔应甲前年在浙江盐务上联手出击,大获全胜,二人实际上应算是一个阵营,这种情况下,杨嗣昌和冯紫英靠拢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除了大同,还能是哪里?那几年天天跟着家父在军中操练,闲来无事就先从骑小马开始,然后逐渐骑健马,再练骑术,几年下来也就差强人意了。” 冯紫英一夹马腹,稍微提速,杨嗣昌赶紧跟上,“这边地军务看来很是磨砺人啊,令尊现在在榆林那边情况如何?” “家父来信中也说,军饷欠缺多年,军粮不足,军心不稳,只能勉力维持,一旦鞑靼人南犯,只怕就难以支撑了。”冯紫英这番话也是实话。 不过冯唐在边地经营多年,自然有一些旁门左道手段来应对,换一个缺乏经验的,就麻烦大了。 “紫英,这财赋问题始终是朝廷当下最大问题,那郑继芝身为户部堂官,却是束手无策,不能替君分忧,为何还尸位素餐恋栈不去?都察院御史们和户科给事中为何都视若无睹?”杨嗣昌想到这里就忍不住道:“我问过家父,家父却是说此事非只言片语能说清楚,也非某一人之过,……” “文弱兄,令尊所言甚是,朝廷财政变成这样,恐怕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也不是某一位户部堂官的责任,若真是他在其中有什么不轨之事,只怕令尊和乔师他们早就群起而攻之了,只怕这是整个朝廷的问题,长期积累下来的问题。” 冯紫英也知道这个问题,哪怕是自己这个过来人,要说就能一下子解决这个难题,那都是假话。 当下的时局和社会环境以及社会各阶层结构就决定了,如果不引入外部变量因素,那就是一道无解难题。 要么彻底打碎,要么就需要从外部来寻找突破契机,但前者在目前不具备可操作性,后者也一样要有充分足够的准备,思想准备,舆论准备,组织准备,以及特定环境时段准备。 “户部认为边军数量太大,所耗军资过巨,拖垮了朝廷财政,要求裁撤边军和驿传乃至漕军,这是唯一能缓解当下财政拮据亏空的办法,即便如此那也需要多年以后才能缓缓恢复元气。” 杨嗣昌说到这里,都忍不住摇头,这种办法若是能行之有效,恐怕也早就想出来了。 “裁撤边军就意味着削弱边防,那是该裁撤哪里呢?辽东,还是宣大,抑或榆林、宁夏?”冯紫英也嗤笑,“或者就是江南卫所?且不说倭人之患都让江南如临大敌,江南卫所那点儿力量削弱了也未 必能有多大意义吧?” “那紫英的意见呢?”侯恂已经和练国事策马赶了上来。 今日聚会是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的头面人物一个小聚,但是却没有许獬。 应该说这四位都应该是未来北方士人的代表,杨嗣昌虽然是原籍湖广,但是长期在京师生活,实际上已经习惯于把自己定位为北方士人了。 “小弟的观点很一致,那就是要开源,节流是舍本逐末,开源才是王道!”冯紫英在这几个人面前就毫不忌讳了。 练国事和杨嗣昌都是马上进入翰林院的角色,而自己和侯恂如无意外也要走庶吉士这条路,未来合作可能性迅速增加。 要说服他们认可自己的观点很重要,因为他们的观点很大程度代表着北方士人,练国事所在练家本身就是河南望族,而侯恂父亲就在太常寺任职,也是著名北方士人,而开海的一个重要反对力量就是北方士人。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循序渐进,要让他们明白当前的大局和利弊得失,乃至于紧迫性。 “裁撤边军绝不可行。”练国事的观点也很鲜明,“九边防务已经相当危险了,我从兵部职方司获得的一些情况,辽东镇面临的压力已经越来越大,建州女真正在稳步推进他们统一女真的步伐,甚至还在勾连毗邻辽西的蒙古左翼诸部,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征兆,一旦他们统合了女真诸部,那么其实力就会膨胀到足以颠覆大周在辽东统治的地步,而一旦他们把势力渗入到蒙古左翼,那么我们宣大蓟这一线,就不但要面临鞑靼人突破的危险,甚至可能被借道突袭的女真人进入边墙以内的危险。” 杨嗣昌和侯恂都没想到练国事对边务,尤其是辽东镇这边的情况了解如此之深,心里都有些触动。 青檀书院这些弟子果真是在时政朝务上下足了工夫,冯紫英也就罢了,本身就是边地武勋世家出身,没想到练国事作为河南士子,也对九边防务这边了解。 这说明青檀书院是全方位的在向重视政务朝务倾斜,不是某一个人对朝政时务重视,难怪人家能在今科中大获全胜。 “紫英,你的开源恐怕不会是加征赋税吧?那江南那帮人恐怕就真的要把天都吵塌了。”侯恂也沉吟着道:“可除了加征赋税,似乎就只有开海了,但开海能带来多少税赋的增长?这个没法测算,而且给江南乃至广东那边也会带来很多人心混乱,朝廷恐怕也不得不三思。” 如果是换一个在朝廷中任职多年的北方官员,一谈及开海便会不假思索的反对,但是像侯恂这样的年轻士人还没有被朝中那些个陈旧习气所侵蚀,所以还有着相对独立的判断能力,对开海只是担心,却并非一味反对。 大周朝沿袭前明惯例,加征税赋一般都只会落到江南和湖广,,那是财赋重地,加征一成胜过北方诸省十倍。 而且北方近十年来水旱频繁,已经导致北直、山西、陕西等省民不聊生,河南和山东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每年光是赈济粮食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同样是朝廷的一个巨大窟窿。 ”加征税赋不可行。“杨嗣昌微微摇头,”江南一直在要求朝廷要缩减赋税,反响强烈,认为他们承担了整个大周八成以上的税赋,极不公平,而湖广那边这几年也才算是缓过来一口气,但是郧阳流民情形日益突出,朝廷尤为担心,至于北方诸直省,那就更不可能指望,……” “其实加征赋税虽然不可行,但是如果朝廷敢下决心彻底清理官田和庄田,……” 冯紫英话尚未说完,其他三人都是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那就是要挑战极限了,弄不好就要搞成天崩地裂,没有谁敢在这等时候行此壮烈之举,稍不注意,就真的要自己被壮烈了,哪怕是皇帝也不例外。 杨嗣昌、练国事和侯恂他们哪怕刚考中,也明白这里边的水有多深,甚至可以说直接涉及到自身和家族利益。 “那恐怕就真的只有开海一略了。”冯紫英笑了笑道:“其实如若谷刚才说的,开海究竟能给朝廷增加多少税赋,谁也不清楚,但是话说回来,试都不一试,怎么知道有没有增收,能增收多少?反正情况现在每况愈下,亏空窟窿越来越大,全靠户部这样拆东墙补西墙,终究有一日会一下子崩裂开来,那便要变成不可收拾,难道非得要等到那个时候么?” 丙字卷 第二节 共识 四马并行,蹄声嗒嗒。 今日小聚是练国事发起的邀请。 他和杨嗣昌现在同入翰林院,日后便是同僚了,自然希望进一步密切关系。 再说这两年两家书院本来来往就比较多,所以也算熟识,所以二人又各自邀约了一人,练国事邀约了冯紫英,而杨嗣昌自然就邀约了侯恂。 从一考中进士之后,各自都能感受到各人的巨大变化。 仿佛经历了一场会试和殿试之后,每个人都经历了脱胎换骨一般。 这不是冯紫英一个人的感受,而是几乎所有这三百八十名进士们的感受。 这段时间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但是那段时间几乎每日都能够接受到在书院里一辈子都难以接触到的东西。 每个人都会因为自身的地位变化,以及接触群体的不同,而迅速与原来的圈子拉开距离。 比如那些未考过进士的同学会与这些考中进士的同学渐行渐远,同样二甲和三甲,庶吉士和二甲,一甲与庶吉士们,都会产生一些差距。 如果不能很好的处理这种微妙的关系变化,那么也许在书院里多年积累建立起来的同学情谊都会分崩离析或者日趋冷淡。 每个人都在不断的观察、调适这种关系,这也同样考验每个人的智商情商,嗯,这是冯紫英的心里话。 四个人中间,冯紫英觉得除开自己不提,练国事无疑是情商最高的,而侯恂次之,杨嗣昌甚至要排在最后。 许獬没有被练国事邀请,这在冯紫英看来也是某种信号。 以练国事的为人处世,如果可以的话,他肯定会邀请许獬,但是他却没有邀请,这意味着在他看来,可能杨嗣昌、侯恂以及自己与他能够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起码是某些方面,而加入了许獬,或许反而不那么和谐了。 练国事相邀,冯紫英当然欣然响应,原本是春游踏青,但是冯紫英索性建议不如骑马射猎一游,并表示家中有家人从榆林口外购回来的多匹健马可供一骑。 练国事也很大方,很愉快的接受了建议,于是才有这铁网山一游。 铁网山其实就在京师城以北两百里地所在,属于燕山余脉,林木遮天蔽日,山势险峻,而山下则是林木丰饶,鸟兽众多,其中还有一处泽地,名唤潢海,盛产樯木,乃是制作床椅柜门的绝佳之物。 环绕,骑马若是加紧一日之内便可到,若是宽裕一些,两日轻轻松松,只不过铁网山历来是京中皇室宗亲和勋贵们最喜欢去打猎的地方,而元熙帝尤甚。 铁网山中也有皇家猎苑,还有皇家避暑夏宫所在,但是外围地域辽阔,却成了京师城中达官贵人们春秋之际的好去处,便是夏日里这里也是乘凉避暑的所在,只是距离略微远了一些。 练家在河南是著名世家望族,祖辈尚有人考中进士担任过知府,但父辈这一辈却只有举人出身,只在本地做过官,所以在京中已经没有多少影响力,而杨嗣昌和侯恂父亲都在朝中担任要职,至于冯紫英则是武勋子弟出身。 准确的说这是一帮官二代的小聚,当然这个官二代还要打上一个标签,那就是皆为考中了进士而且要进翰林院或者有可能要进翰林院的一帮破有能耐的官二代。 身份的变化也就带来了心态的变化,无论是冯紫英,还是其他三人都已经开始从一个大周官员的身份来观察、分析和评判大周朝廷每一方面的局势和政策了。 这种相互之间的摸索探讨,实际上就是一个观点理念形成的过程,在冯紫英看来,这个阶段是最重要的。 那些个已经在朝廷中厮混了多年的官场油子,他们的很多观点理念定型,要让他们改弦易辙,要比从刚踏入仕途的年青一代难十倍,除非他们本身就认可这些观点理念。 眼下这帮人刚踏入仕途,都抱着一腔热血,都怀着要改变大周,让大周的形势变得更好的美好想法,在这个大前提一致的前提下,冯紫英就觉得可供操作的余地就大很多了。 说服他们,哪怕现在他们发挥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是只要这一颗种子在他们心中生了根,那么未来是属于年青一代的,当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后,这一批人成长起来之后,在很多问题共同一致的观点看法,就能促成大家在很多事情的合作。 “紫英,都说你眼界开阔,思路深远,那 你和我们说说,大周面临的最大困境是什么?”杨嗣昌斜睨了一眼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这家伙虽然在四个人中要说年龄最小,殿试也是排名最后,但始终给杨嗣昌的感觉是大家的思路都要围绕着他来旋转,这让杨嗣昌很不适应。 练国事虽然是状元,但是杨嗣昌却并不十分认可,无论是文采还是经义,杨嗣昌都觉得不及自己,也许就是会试和殿试上练国事更能把握住一些朝廷的风向罢了。 倒是这个冯紫英虽然文辞和经义都不行,但是唯独这对时政朝务的理解,却远超他人。 连自己父亲在和乔公谈话时,乔公都说冯紫英在这方面的嗅觉和领悟力天赋是他见过最强的。 以前两家书院切磋多回,冯紫英在后期其实都有主动隐退的迹象,杨嗣昌也知道这家伙主要精力是放在经义短板上,另外也是有意避免风头太劲。 现在不一样了,大家都站在了不同于以往的高度上,那么就该把自己的一些观点想法袒露出来了。 看见练国事和侯恂的目光都投过来,冯紫英也知道这个话题避免不了。 既然想要说服人家,甚至是拉入自己阵营中来,你连自己的一些基本观点都不亮出来,你怎么招揽拉拢和说服这些人? 冯紫英也在掂量斟酌。 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点来说,这就是阶级矛盾积累到一定阶段,就必然要爆发,通过一种激烈方式来摧毁,并重新构建。 而用政治经济学的观点来说,就是旧的生产关系不再适应生产力发展要素了,这需要调整,而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难以满足现在日益增长的社会需求,那么内因外因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发生剧变。 俗一点儿说,破而后立。 但破的代价太大了,尤其是在外部还存在着外敌的前提下,那么可能会让整个大周百姓为之殉葬。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条路,同样这也不符合冯紫英个人和家族利益。 他现在已经不能用最早那种独来独往无牵无挂的心态来考虑问题了,他需要对自己和家族乃至自己关心和关心自己的人负责。 “文若兄这个问题问得好啊,最大困境,嗯,估计对朝政有所了解的会觉得就是财赋严重不足,带来了在九边防务上的巨大危险,但要追根溯源,什么原因导致了财赋不足?当然可能会有人会说这是多方面原因遗留下来的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说法都没错。” 冯紫英觉得这个问题还真不太好回答,要透过现象看本质,问题是有些本质他自己既不能说透,也没法说透。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朝廷没钱,军饷、军粮、军备都缺,九边和登莱、闽浙乃至两广的海防一样都缺,这还只是一方面,每每地方遭遇天灾,那么赈济钱粮都严重不足,杯水车薪,稍不留意就可能点燃成一片。 水利不修,驿道损毁严重,总而言之各种缺银子。 “为什么八十年前大周财赋都足用,现在就不足用了呢?”冯紫英自问自答:“小弟认为可能是多方面的原因,一是人口增多太多,但是田土和粮食却没有增加那么多,二是外部环境日趋恶化,嗯,八十年前,我们只需要面对鞑靼人,倭患并不严重,但现在我们不但要面对鞑靼人和更猖狂的倭患,还有一个更大的威胁——女真人,甚至一二十年后我们可能还要面对西夷,这都还没算西南边那些个土司和安南洞武的袭扰,……” “巨大的军事开支,成为财赋不足的一个重要原因,……” “还有一点我想毋庸多说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八十年前官田有多少,现在官田被赏赐出去和侵占了多少?又有多少田土被托庇给那些个可以减免的士绅勋贵和皇室宗亲?八十年前朝廷官员有多少,现在又有多少?一减一增,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也就不奇怪了,这还没有算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消耗,……” 不足为外人道,但是大家都知道,太上皇的六下江南留下了一大堆窟窿,但谁又能去追究这个? “困境其实三位兄长都清楚,只是要找到解决的良方却没那么简单,要不咱们朝廷这么多年来为什么却迟迟未见任何动静呢?”冯紫英轻笑一声,“文弱,乔师和令尊去年在浙江掀起的一场风暴,朝廷起码增收了两百万两银子吧?可对这九边欠饷钱粮,还有军备物资的补足,怕也只能算是杯水车薪吧?” 杨嗣昌无言以对。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三节 孤注一掷 “朝廷现在疲于应对辽东九边压力,也深知女真人的威胁,但是却无力做出对策,只怕也是钱银不足的缘故。”练国事也是一脸阴沉,“但一旦不抓紧时间遏制住女真人的扩张,未来朝廷在这方面的军事压力和军饷军粮军备开支压力还会更大,这已经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了。” 杨嗣昌和侯恂都是默默的策马而行。 这一次春游骑行踏青,本身既是一种休憩放松,又是一个结交朋友增进友谊的机会。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杨嗣昌和侯恂自然也希望能够结识到一帮志同道合的同学朋友和同僚,未来仕途上还会遭遇无数坎坷波折,这也是他们的父辈早已经教诲过他们的,甚至父辈自身的经历也已经让他们明白这一点。 要在未来朝中立住脚,就要有自己的坚持,也需要更多的朋友和盟友。 有时候盟友甚至比朋友更重要,而如果既是朋友又是盟友,那就更好了。 事实上在这一两年两家书院的切磋交流中,冯紫英也在潜移默化的提供一些观点来供大家探讨和争论,杨嗣昌和侯恂二人或多或少也都受到了一些影响,只不过都不及这一次双方这样在一起以这样坦率的方式来进行沟通。 而且大家身份也已经和一两年前不一样了,所以自然考虑问题的方位角度乃至成熟度也不一样了。 “紫英,看来你也是觉得如果要解决朝廷财政问题,开海是必须的了?”侯恂比杨嗣昌要年轻两岁,所以说话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财政困局是我们大家都一致认同的目前朝廷最大难题,但是不是开海就能解决问题?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或者说需要多管齐下?”冯紫英没有直接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很清楚这桩事儿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有一个答案的,也不是光靠开海就能彻底解决问题的,这是一个综合性系统性的问题,究竟能不能彻底解决问题,还是只能达到一定程度的缓解,或者说用其他办法来转移矛盾,连冯紫英自己也没有答案。 前世看那各种穿越书金手指,都觉得无比爽,但是当你真正身处一个社会结构、生产力水平乃至于官员、民众观念思想都还处于一个相对滞后甚至蒙昧状态下的社会环境下,你才会发现要改变这个历史,将是一个多么大的挑战。 没有人会信你,也没有人会拿资源去支持你,包括你的朋友和家人,你需要从一点一滴做起,借助每一分机会和资源,用道理去说服,用成功来证明。 从他踏入这个时空时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也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按照自己的目标去做了。 “这也许就是我们在翰林院需要学习和探讨的?”杨嗣昌听明白了,微微点头。 冯紫英没有直接回答,但这样留有余地的设问反而更符合他的胃口。 他不是一个轻易接受别人观点的人,虽然他也一定程度上认可冯紫英的一些观念,但各人境遇和经历不同,从小受的教育也不一样,他有他自己的观点。 “文弱,既入翰林院,恐怕就不能太过局限了,应该从更多的方面来替朝廷分忧了,难道文弱兄就没敢想过清理官田庄田?就没想过如何解决九边防务压力?”冯紫英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杨嗣昌,“君豫兄,你也一样啊,这等事情理所当然该你们要扛起重任啊。” 这探花哪有那么好当的?本来自己都有希望的,结果被沈一贯给横插一脚给废了,名垂青史的事儿就这么黄了,这当了状元和探花郎,总该拿出点儿当探花郎的气势和格局出来不是? 杨嗣昌被气笑了,这家伙真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开海之略还不够,还要清理官田庄田?真的想让自己这翰林院编修死得早么? 练国事也笑了,不过他早就知道冯紫英的雄心,冯紫英和他探讨得更多,但也承认很多事情现在还只能是探讨,无论从哪方面都还不合适,条件也还远不够成熟,但应当有这方面的一些考量。 侯恂也笑了起来,替杨嗣昌缓颊:“紫英,君豫兄和文弱都已经入了翰林院了,他们当然要身先士卒,我们也要努力了,庶吉士这两三年时间我们要努力追赶了。” 从铁网山返回京师城,四个人一路行来,心情都很放松愉快,一直到回到家中,冯紫英才重新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中。 &nbs p;贾政已经两度邀请自己去贾府一唔,这让冯紫英也有些纳闷儿。 照说自己该去的也去了,该建议的也已经建议了,这还有什么需要自己去贾府去一趟的?哪有那么多话来说? 贾宝玉的事儿他能给出的建议自认为已经是良心之策了,否则以贾宝玉的疏懒而无责任心和毅力的性子,委实没有更好的路径了。 当然,如果如《红楼梦》书中那样,贾元春能混个贵妃,甚至更上一步生个儿子当皇后,那自然另当别论。 但毫无疑问这只是一种虚妄的假象,贵妃能不能当上,冯紫英不好判断,因为这天家之事,但想当皇后绝无可能,永隆帝不好女色,而且以他的阴狠多疑,也绝不会容许任何女人和外戚来干预朝堂事务。 接到乔应甲府上来人相邀,冯紫英马不停蹄地的就赶往了对方府上。 “没想到这帮福建人还是稳不住了。”乔应甲没有多少废话,“前日里右佥都御史黄煌和我说起,福建去年再遭大风袭击,沿海百姓四散流离,漳州府尤甚,今年春旱,闽地赈灾不力,光是汀州府便饿死百余人,数千人啸聚为匪,……” 冯紫英知道黄煌是福建漳州人,也是朝中福建士人的中坚力量之一。 “那乔师之意?”冯紫英平静地道:“那弟子这篇文章,是否可以递送?” 乔应甲沉吟了一下,摇摇头:“这是一柄双刃剑,弄不好会伤及自身,而且后患颇大,待我再斟酌一二。” “乔师,以弟子之见,倒也无需太过担心。”冯紫英也就这个问题思考良久了,馆选庶吉士他必须要过,但是沈一贯和方从哲对自己恶感颇深,那么如果不能获得叶向高的支持,自己馆选庶吉士就铁定要失手。 实际上叶向高和沈一贯、方从哲一样,对自己的印象不佳,或许是自己文理粗浅,又或者是自己的一些观点过于犀利,总而言之不太受这帮人的欣赏,但他还不至于到对自己深恶痛绝的地步,否则也就不会有许獬的来传递信息了。 当然这其中有更大层面是因为有齐永泰和乔应甲的因素在里边。 沈一贯在硬抗了永隆帝之后致仕已成定局,未来首辅之争很快就要从暗中角力浮出水面。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博弈,方从哲从各方面来说都更胜一筹,而叶向高要想扳回不利局面,自然就要从各方面来发挥作用了。 “哦,紫英何出此言?”乔应甲点点头,并没有因为冯紫英拂逆自己的意图而生气,”你可知为何朝中如此多的闽浙文臣尽皆不敢提此议?便是闽浙地方官员如此一说,也要遭遇朝廷申斥,你这样一做,将来就算是入了馆选,那也会举步维艰,散馆时也会倍遭刁难。” “乔师,这个情形弟子知晓。”冯紫英笑了笑,“但您觉得就算是弟子不写这篇文章就馆选侥幸过关了,这两年读书就不受刁难了么?这会试殿试的策论文章,弟子估计翰林院里怕是早就传遍了,哗众取宠,危言耸听,卖直取忠,这些名头估计早就栽在弟子头上了吧?” 乔应甲微微一怔,半晌之后才微微颔首,显然是认可冯紫英的这个观点。。 冯紫英的年龄,出身,乃至于他这两三年间的诸多表现,以及包括皇帝对其的嘉誉,都会或多或少的对其带来负面影响,尤其是会试殿试的表现和引发的诸般风波,更是如此,短时间内很难扭转。 “弟子这武勋子弟出身本身就不太受许多士人的待见,又有会试殿试这番风波,所以弟子也从未指望能获得多少优待,再说了,弟子也没有打算就在这两年观政期里偃旗息鼓乞求谁放弟子一马,弟子一样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写文章做事情,这等情况下,乔师您觉得他们会放过弟子么?” 乔应甲哑然,良久才朗声大笑:“说得好,倒是为师有些畏首畏尾了,却失了你这般锐气,好,那本师会把你这篇文章送入通政司!” 冯紫英松了一口气。 如果说要想让齐永泰去向叶向高低头,那是绝无可能的,那意味着齐永泰未来可能都将受到叶向高的压制,哪怕是受到一些影响,冯紫英都不愿意。 齐永泰若是因此而受到影响,甚至影响到其未来的入阁之路,那就太可惜了,与其那样,冯紫英宁肯自己孤注一掷。 丙字卷 第五节 薛妹妹 只见那厮胸部被冯紫英这么凌厉的一顶,立即又是一声“哎哟”,立马就倒滚出去,四仰八叉的仰倒在地。 “疼死我了!”那厮扑腾着还要起来较劲儿,冯紫英却不客气,箭步上前,作势便要狠踹,吓得那厮就地又是一个翻滚。 却见一人早就跑了上来一把抱住冯紫英大腿:“冯大爷,脚下留情,我家薛大爷不晓事,冲撞了您,……” 冯紫英本身也没打算再踹对方,不过是吓唬那厮,却未曾想到居然还有认识自己的人来抱腿,忍不住垂下目光。 却见那丫头鸭蛋脸,秀眉杏目,哀求的目光让人不由自主的起了几分怜惜之情,这也罢了,但那双眉之间一颗猩红的红痣却是让冯紫英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你是香菱?!” 这丫头他见过一面,便是那初见薛姨妈和薛宝钗的时候,她站在了薛宝钗的背后,不过这红痣委实太醒目,所以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是。”香菱也没想到这位现在名噪一时的冯大爷居然还能记住自己这样一个小丫头,心中也颇感诧异,但是却没多想其他,只是抱住对方腿哀求道:“我家大爷是个浑人,还请冯大爷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哎哟,香菱你这小蹄子,大爷还说你跟着我妹妹成日里装正经,对爷也是不理不问,今日总算是被我逮住了,奸夫淫l妇啊,谋害亲夫,……”躺倒在地的那厮哼哼唧唧的叫了起来,“小子,你有本事就把爷弄死,否则也就要让你生死两难!” “弄死你也不是不可以,要让我生死两难,恐怕你薛文龙还不够格!”冯紫英忍不住拍了拍抱住自己腿深怕他再暴起怒踹薛蟠的香菱,原本只想拍拍她的胳膊,但是见那粉嫩光滑的脸庞,手便忍不住一滑,拍在了那脸蛋上,惊得那香菱赶紧一松手。 “咦,你认识你薛大爷?”薛蟠一下子兴奋起来,一骨碌爬起来。 其实看着香菱抱住对方大腿哀哀戚戚的求饶时,他心里便酸得不行,尤其是香菱居然认识对方,所以也才有那般话,只是他脑子没转过弯来,没想到这京师城里居然他薛大爷不认识的狠人,香菱这一个丫头居然认识? 他其实被一记膝撞没伤着什么,冯紫英也是收敛着,若是真的发力,只怕这厮早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哪里还有力气叫唤? “薛文龙,我倒是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不过我再狠狠给你几下,估计你就能认得我记住我了。”冯紫英挽袖作势,吓得那薛蟠赶紧叫饶:“慢!你这厮究竟是何人,敢在我家门口放肆,小心我一张帖子便要让你在顺天府大牢里一辈子别想出来,……” “哟呵,这顺天府尹我倒也是认识的,前日里还在我师府上遇到,怎么……”冯紫英忍不住想要逗弄一下这厮,嗯,不谈此前他争香菱打死人一事儿,这厮还真的是有点儿意思。 没想到被冯紫英这一句话给怼转来,薛蟠气势顿时就弱了,倒是香菱已经站在了一边儿,小声道:“大爷,这是冯大爷,常在府里边来走动的。” 常在府里来走动的?这府里肯定不是指薛家,而是指薛家人寄居的荣国府才对,薛蟠再是脑子不清醒,此时也反应过来了,这便是那威名赫赫的冯紫英! 想到某些事情,只怕母亲和妹妹都要埋怨死自己,薛蟠一急之下,便是一个大礼:“冯家兄弟,此事文龙做得差了,向你道个歉,你莫要计较,日后文龙定当厚报!今日文龙有事,先走一步,改日文龙做东,向你赔罪!” 这态度急转,弄得冯紫英都是一愣,没等冯紫英反应过来,薛蟠又压低声音道:“冯家兄弟,拜托了,莫要让我娘和妹妹知晓,文龙一定承你这个情,……” 又是一个拱手鞠躬大礼,薛文龙便一骨碌爬起来跑了,弄得冯紫英和香菱都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发现自己居然绕到了荣国府东北侧的梨香院来了,这里开了一道小门,便可以自由出入而无需过荣国府正门。 注意到香菱扭着汗巾子不知所措的羞涩娇俏模样,冯紫英心中也是一跳,“香菱,你家薛大爷平日里也就是这般行事的?你们家奶奶和薛家妹妹也不管一管?今日遇上我也就罢了,若是换了京师城里其他王公子弟,只怕他就未必能这般轻松了。” “回冯大爷,我家奶奶 和小姐平日里也多有规劝薛大爷,这是薛大爷性子一旦上来了,便不管不顾,奶奶和小姐也是无可奈何。”香菱也不好多说,福了一福:“今日香菱谢过冯大爷了,香菱要回府了。” 见少女那般羞涩乖巧的模样,冯紫英心中也是痒痒的,忍不住就想要逗弄一下,“出了这么大事儿,难道你这丫头都没说请我去院里坐一坐歇一歇?” 这就有些耍无赖了,香菱显然也没有想到这话居然会出自在贾府阖府上下仰视羡慕的冯大爷口中,而且还是和自己这么说。 心中一阵扑通狂跳,哪个少女不怀春,便是香菱这等老实温顺性子,一样也曾和莺儿一道憧憬过自家小姐的未来,而她们二人的未来便也和小姐的未来系于一身。 “啊?”香菱吓得芳心寸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微微张开的樱唇配合着杏眼圆睁的可爱造型,倒真的是把冯紫英逗得有点儿意动神摇。 这丫头应该十五六岁了吧?瞧这模样倒也差不离,正琢磨间却听得门内有人喊:“香菱,我哥哥可是走了?” 却见门洞里一个女孩子鹅黄色的绫棉长裙,淡蓝色的披肩系在肩上,葱绿汗巾捏在左手,右手手上握着一柄宫装团扇,朱唇绛点,一张粉靥珠圆玉润却又不显丰腻,又是那双水杏明眸,顾盼生姿,沉静大气中缺不乏灵动,委实是一个难得的美人。 一眼看见了冯紫英站在门外,宝钗显然没有预料到,下意识的以扇遮面,“啊”了一声,但是迅即又放了下来,盈盈一福:“宝钗见过冯大哥。” “见过薛妹妹。”冯紫英也未曾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宝钗,原本只是准备逗弄一下香菱便走人,但遇到薛宝钗,他却不好立马走人了,“许久没见薛妹妹了,妹妹身体可好?” 薛宝钗心中一阵狂跳,脸也没来由的一阵发烫。 的确有半年多时间没见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冯紫英秋闱之后入贾府,在宝玉房中见过一面,只不过在梦中却不知道见过多少回了。 “谢谢冯大哥挂念,妹妹身子好多了。”薛宝钗抿着嘴低垂着头小声道:“不知冯大哥这是去哪里,……” “呃,我刚从乔师府中出来,原本是准备去政世叔那里的,但看看这时间怕是有些不凑巧了,嘿嘿,正巧遇上了文龙,却也有了一番交道。”冯紫英似笑非笑地道。 “啊?冯大哥认识我哥哥?”薛宝钗虽然听自己兄长提起过冯紫英,但是言语间感觉二人并不认识才对。 “认识啊,原来只是不太熟悉,不过现在倒是熟识了,嗯,文龙有急事先走了,还说改日要请我喝酒,我可是等着呢。” 薛宝钗抬起目光,明眸善睐,娴雅大度,看在冯紫英眼中也是忍不住点一个赞。 不愧是《红楼梦》书中的翘楚人物,难怪能和林丫头匹敌,这份淡雅雍容,林丫头现在还是太青涩了一些,起码还得要三四年后才能和宝钗媲美。 香菱听冯紫英这一说,心里才放下来,她可不希望因为薛蟠而让小姐与冯大爷之间的观感起了龃龉,倒是冯大爷这般大气,不愧是考中进士的人物。 宝钗何等聪慧的人物,便是冯紫英话语里些许流露出来的意思,她便知道只怕自己兄长和冯紫英的这一面见得没那么愉快,心中又是一阵气苦,只是冯紫英全无计较,她也不好深问。 “冯大哥切莫与我哥哥一般见识,他是个不长心的浑人,……” “薛妹妹放心好了,我倒是挺喜欢文龙这般豪爽性子,便是有些争执,那也直来直去,说过就算,胜过那般存在心里暗自憋气的。” 冯紫英这话也不算宽解薛宝钗,他对薛蟠也没多少敌意,相反薛蟠也不过就是一个被惯坏的豪门子弟,和贾宝玉在本质是上并无太大差别,甚至在经历了抢香菱的风波之后,也收敛了许多,对自己母亲和妹妹也算照顾,是个性情中人。 薛宝钗也没想到冯紫英对自己哥哥这般评价,心中微动之余,也怀疑是否讨好自己之语,脸颊更是发烧,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下意识地道:“冯大哥既然到了门前,不如便进屋一坐?” 宝钗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妥,这冯紫英可不比宝玉,这是毫无亲缘关系的外人,纵然和贾家关系密切,但是和自己薛家却没有多少瓜葛。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六节 封爵 冯紫英也是吃了一惊。 没想到这位薛妹妹居然邀请入内一坐,这可有点儿不符合这个时代大家闺秀的准则了。 但看到薛宝钗羞红的面颊和慌乱的眼神,冯紫英便知道多半是这位薛妹妹一时间慌乱下情急之语了。 不过能让宝钗这般心慌意乱,估计自己的出现的确还是给了素来静心怡情的宝钗心境带来了很大的冲击。 “薛家婶婶可是在家?”冯紫英也给了宝钗一个台阶下,“若是婶婶在家,我倒是该去拜会一下婶婶。” 宝钗羞红了脸,赶紧摇头:“呀,妹妹也是忘了,母亲刚去了姨妈那里,……” “嗯,那我便改日再来看望婶婶和妹妹。”冯紫英含笑应道。 宝钗心中感激,这既维护了自己的面子,也还照顾了自己的心思,美眸中望向冯紫英的目光越发多了几分不舍。 “那等母亲回来,妹妹便告知母亲冯大哥来过。”宝钗镇定了一下情绪,又是盈盈一福。 冯紫英微微颔首,对宝钗的考虑周到和有礼也很赞许。 林丫头便不会考虑那么多,和心思慎密细致的宝钗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女孩子,但各有各的味道,一样的清新隽永,让人回味。 看着冯紫英离开的背影,香菱忍不住扶着小姐的胳膊:“小姐,冯大爷先前和大爷有些龃龉,不过大爷也认了错,看样子冯大爷也没有计较,嗯,冯大爷是不是有些喜欢小姐?” 被香菱这话一说,更是让薛宝钗娇羞不堪,赶紧用团扇遮住面颊,平静了一下心绪,才道:“别瞎说,冯大哥何等人物,据说现在马上就要馆选庶吉士了,哪有这等心思去想这些?” “啊?馆选庶吉士?小姐怎么知道,庶吉士是什么?”香菱一阵之后,又恍然大悟,眨了眨眼睛道:“原来小姐一直……” 再也忍不住,情急之下的宝钗赶紧用手捂住香菱的樱唇,“死丫头,小声点儿,你胡说些啥,别让外人笑话,……” 香菱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知道了小姐,婢子不会乱说的,……” 宝钗这才叹了一口气,二人一起进门,看见小姐脸上掠过一抹愁绪,香菱似乎反应过来什么,“小姐,您绣的那一方罗巾……” 薛宝钗脸色又是一红,但是却摇了摇头,“那是我替哥哥绣的,……” 香菱意似不信,“小姐,若是您想送给冯大爷,便交给奴婢也可,奴婢与那云裳也认识,那云裳便是冯大爷最贴心的丫鬟,定然不会泄露之虞,……” 香菱以为自家小姐是担心外泄,但并非如此。 薛宝钗已经越来越意识到了自己和冯紫英之间的巨大差距。 如果说薛家和冯家原来还算勉强匹配,但是随着冯紫英考中进士之后,这个差距就陡然拉开了,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特殊的缘故,这个差距大到了不是个人情感能扭转的了。 她能感觉到冯紫英流露出来对自己的好感,甚至是喜欢,但是这若是谈婚论嫁,却不是光靠喜欢就能行。’ 而舅舅那边迟迟没有消息,母亲也说姨妈一度有意帮忙牵线,但是始终没有合适的机缘。 也不知道今日冯大哥这一去贾府,姨妈是否会谈及此事?想到这里,薛宝钗就更是心神不宁。 冯紫英没有去贾府,而是直接回了自己家,因为刚走到贾府门上就遇到了气喘吁吁来找自己的宝祥。 “爷,赶紧回去,宫中和礼部来人了,在府里等您,太太急坏了,忙着让全府里来人找您,瑞祥去了乔大人府上,小的在这里来找你,总算是把你找到了。”宝祥满头大汗,显然也是一路小跑出来找人。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冯紫英颇为讶异,宫中,礼部?啥事儿还轮到宫中和礼部一起来人了? “说是大老爷封爵的事儿。”宝祥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太太着急忙慌的让人出来找少爷,他也是马上就跑了出来。 大老爷?冯紫英还是愣怔了一下才算是想明白这是指自己的大伯父冯秦了。 他都没见过自己这个大伯父,二伯父也没啥印象了。 大伯父是十八年前就战死了,而二伯父也是十年前就病殁了,加上两位伯父都没有留下子嗣,大伯是有子嗣夭折了,而二伯则是根本无出。 ”封爵?!”冯紫英真的被朝廷,准确的说是永隆帝这一出给搞蒙了,马上就是庶吉士馆选了,皇帝却 给自己来一出给自己那位已经死了十八年的伯父封爵? 那封爵了又能怎么样,打算让自己承袭?可自己这马上就要馆选庶吉士了。 这大周朝没说不允许文官承袭爵位,但是对于文官来说这爵位就毫无意义了。 而且爵位只因军功而封,要想袭爵就要降袭,也就是多一分意义不大的禄米罢了。 但这对于普通人来说仍然是一步登天,只是对冯紫英这种已经是进士的人意义不太大了。 “太太就这么说了,宫里和礼部来的老爷们还在府上等着呢。”宝祥见少爷仍然是不紧不慢的样子,急得直跳脚。 冯紫英瞪了他一样,这才道:“我知道了,走罢。” 他还需要捋一捋,这是个什么状况。 毫无疑问自己大伯原来是有一个云川侯的爵位,大伯父阵亡之后二伯父就该袭爵,但据说是朝廷尚未议定,二伯父就病殁了,于是这事儿就悬起了。 后来自己父亲接任大同总兵,算是给了一个交代,但是大同总兵不是爵位,这是职官,后来才补上了一个杂号的神武将军,算是弥补。 大周在朝廷封爵上是有些乱的,最早是实封公侯伯子男,后来男爵取消了,只剩下公侯伯子,也就是说子爵再往下袭降,就没了。 而所谓杂号将军也是一种爵位,但这种爵位纯粹就是名义上的了,只有点儿可怜的禄米。 而公侯伯子这类封爵不但有禄米,还有赐田和赐宅邸庄园,当然赐田和宅邸或者庄园,也多是象征性的,比如三五十亩地,一座宅邸,要论价值也说不上多值钱,但是意义不一样。 所以像贾赦的一等威勇将军也好,贾珍的三等威烈将军也好,实际上都是从公侯伯子男这种正式封爵转为了虚封,不过估计这种转为虚封的应该不会收回赐田和宅邸庄园。 现在朝廷也就是考虑到这种实封所需甚大,所以越来越少,即便是实封,也从开国时动辄数百上千亩地赐田,变成了现在三五十亩,宅邸也从原来的动辄占地百亩的豪宅变成了一些官产中的破烂货,但毕竟这也是天家恩典,还是要比那纯粹只有些许禄米的杂号勋爵强得多。 也不知道这一次宫中和礼部怎么又突然想起这一出了?难道是因为自己考中了进士,勾起了这天家的歉疚之情,想起了这十多年前冯家还有两人马革裹尸为朝廷捐躯而朝廷疏忽大意忘记了? 那自己这个进士可真的有些值价了。 冯紫英赶回冯府时,府里边已经是坐卧不安了。 冯唐在榆林,自然会有公文传递过去了,毕竟他才是冯家之主,但这边需要有人来接旨,这就只能是冯紫英来了。 来的人也不多,就是宫中一位副总管太监和一个小太监,还有礼部一个主事和一名小吏。 看见冯紫英进来,那位副总管太监原本坐在椅中翘着二郎腿的,也立即起身,而那名礼部主事也迎了上来。 “冯铿、冯段氏接旨。” “学生冯铿接旨。”冯铿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还只是进士的情况下,究竟该是自称学生还是下官,但想想应该还是自称学生稳当。 骈四俪六的一大堆文字,听得冯紫英都是头昏脑涨,大概意思却是明白了,追封了冯秦为呼伦侯,赐田一百二十亩,庄园一座,皆在京郊。 这可大大出乎冯紫英的意料之外,他还以为还是给自己伯父一个虚封杂号将军,或者最好就是把原有的云川伯封爵还回来。 没想到这却不但是实封,而且还从伯变成了侯,甚至还搭上了一百二十亩地和一座庄园。 段氏早已经将准备好的几锭金锞子准备好,分别塞入几位来传旨的公公和官吏手里。 倒是冯紫英有些不太明白,找到那面善的礼部主事询问,那礼部主事倒也直率,直接呶了呶嘴,冯紫英便明白,这等事情怕是宫中直接定了,传旨礼部下文便可。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寻常封爵,也费不着礼部什么心思,直接用文书填好送来便是,对主事和小吏们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只管往兜里收银子便是。 冯紫英这才走到那早就等候在一边的副总管太监旁边搭话询问。 那副总管太监显然是知晓冯紫英身份的,并不敢拿大。 当冯紫英问及时,他也是主动先报了自己名字,这才说了这是皇上直接赐封,先前也并无其他征兆,他们也不清楚内情,只管来传旨。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七节 馆选无波 送走了一干传旨的太监官员们,整个冯府又陷入了一片沸腾之中。 这半年来,这种事情已经屡屡在冯府里上演了,前三次分别是少爷秋闱中举,紧接着会试中进士,殿试中二甲进士,现在又是故去的大老爷追封侯爵,一场接一场的喜事扑面而来,弄得整个冯府都是应接不暇。 小段氏去安顿府里边的事儿了,屋里只剩下一身诰命的段氏和冯紫英母子俩。 冯紫英还在琢磨这永隆帝突如其来搞这么一出的目的。 是要阻止自己馆选庶吉士么?应该不是。 那就是要显示一种姿态了,对于以往为朝廷效忠卖命的,朝廷不会忘记,但这不是主要的。 在冯紫英看来,这是一种向一些还看不清形势的臣子们表明态度了。 自己在会试殿试上两篇策论知晓人太多了,虽然很多都是泛泛而谈,但是指向却很明确,现有的格局和对策已经日益不适应当下朝廷困窘的局面了,需要探索探讨一些新的思路和对策来帮助朝廷走出窘境。 这一手玩得很漂亮,既没有直接触及到太上皇的既往,而更像是和一些文臣们之间的针锋相对,可以让太上皇那边心安理得的坐观,而这恰恰是永隆帝想要的效果。 永隆帝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一步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积淀自己的威信,当达到一定程度上时,量变就会成质变。 但太上皇既无力改变这种局势,甚至还乐于见到这种和缓的局面,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一直健康下去,所以这样的局面对大家都是能接受的,当然义忠亲王例外。 “铿哥儿,你说朝廷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追封你大伯?”段氏也没搞明白这么意思。 不是给自己丈夫封侯,而是继续追封大伯,可他大伯早已经不在了,这个爵位却没有明确由谁来袭爵。 如果是自己丈夫,那就意味着还需要一道圣旨和礼部的文书,但自己丈夫的神武将军称号呢?虚封也是爵位啊,好歹也还有些禄米和名声啊。 如果自己丈夫不袭爵,难道是由儿子直接袭爵?那同样需要特旨。 问题是儿子都要奔文官之路去了,要这个呼伦侯爵位,好像就有点儿可惜了,对他帮助不大,甚至可能还有点儿关碍吧? 当然田土和庄园还是很让人喜欢的,毕竟这是皇上赐的。 冯紫英倒是慢慢想明白了。 这就是一个姿态,没有明确是父亲还是丈夫袭爵,那实际上就是看冯家了,甚至这就是一份赏赐,可以用到下一代上去了,你冯家可以找一个子弟来袭爵,当然就是延续大伯这一房的香火了。 冯紫英把这个意思告知母亲之后,段氏也有些愣了。 “铿哥儿,难道这还要从临清那边去找一个远方亲戚来承袭你大伯的爵位和香火?那都是八竿子都打不到的亲戚了,要算下来起码都是你爹的爷爷辈儿去了,而且我听你爹说过,你爹的爷爷那一辈也就是跟随太祖皇帝打江山时,那一房就你太爷爷一个,你爷爷有一个兄弟,但没有就殁了,只剩下你爷爷这一房下来,分成三支结果又到你这一代,又成了一支了,也不知道你们冯家这一房怎么就会这么人丁单薄?” “那也得怪你和姨娘啊,没替我生下几个哥哥弟弟的,要不怎么会弄成这样?若是我有哥哥弟弟的,完全可以过继给大伯甚至二伯,现在只有我一个,老爹肯定不会同意我去承继大伯那边香火吧?” 冯紫英话一出口,母子二人都愣了。 还别说,要按照家族的规矩,可能还真有可能。 毕竟长房一直是每个家族最重视的,孝之一道,也就是体现在这上边。 而且现在长房还有一个呼伦侯的爵位在那里,不可能不袭爵吧?那可就真的是你冯家自己放弃的了,而且也辜负了圣恩。 房中一片静寂,段氏和冯紫英都相对无言,冯紫英也搞不清楚当下这种局面该如何处置,而段氏想到自己儿子如果要去承袭大伯那边香火,那丈夫和自己这边又该如何? “嘎吱”一声门响,小段氏进来了,看看姐姐和铿哥儿大眼瞪小眼,也有些奇怪,“姐姐,铿哥儿,怎么了?大喜之事,怎么这般情形?” 段氏这才把情况一说,小段氏倒是反应挺快,“那肯定得要把大伯那边也要续下来,怎 么办?当然就是兼祧了,让铿哥儿兼祧啊,多娶一房不就结了,那一房生下的儿子就可以去承袭大伯那边的爵位,延续大房香火,这边一样啊,不过这种兼祧,要官府批准,而要袭爵的兼祧,估计还要麻烦,得皇上批准吧?” 这种事情听说过,民间兼祧倒也不少见,但是在大周刚立国是倒是比较多,毕竟战乱年间嘛,但现在就不多见了。 关键是这种牵扯到袭爵的问题,那就更有牵绊了,还得要去问一问礼部那边,如何操作。 冯紫英倒是心中霍霍猛跳,这要能多娶一房大妇,那可就真的是太让人意外了,而且这种意外甚至有点儿让人眼花缭乱心花怒放的感觉。 “母亲这种事情最好还是先写信问一问父亲,毕竟咱们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事情,还是问一问父亲妥当,另外儿子再托人去问问礼部那边,看看礼部那边以前有没有遇到过过这种情形,这还真的是一个新鲜事儿。” 冯紫英的话让大小段氏都连连点头,这不是小事,涉及到两房的袭爵和香火延续,别承接了大房那边,这边却不许了,那可就真的成了笑话了。 ******* 馆选考试就在东阁。 实际上参加馆选的人数不多。 照理说二甲三甲进士都可以参加馆选,但是实际上三甲进士馆选可能性基本上为零,甚至二甲进士五十名以后的可能性都很小,除非有某位阁老特别欣赏某人,或许还有些机会。 所以这一科参加馆选的进士数量也只有七十余人,其中三甲中参选的也不过寥寥几人,估计应该更多地来感受一下氛围吧。 大周馆选考试比殿试更简单,时间只有一个半时辰,八百字的策论文章,出题也是由礼部会同吏部拟题,然后由内阁临时性的确定。 这一次的考题就显得波澜不惊了,论官员德政。 这一篇文章太过宽泛,见仁见智,而且也没有一个特定的方向,所以大家都可以随意发挥,而实际上这留给考选官们的操作余地更大,同时也更不易跳出窠臼自由发挥。 不过冯紫英还是没有按部就班,他在对官员德政应当建立一个相对细化的定期核查机制,并且要特别注重德政教化的效果和效率。 当然,八百字,同时又是这等话题,冯紫英本身也清楚自己现在已经是风头人物,如果再要折腾,弄不好就真的要成众矢之的了,所以也就是浅尝辄止,留有余地。 馆选庶吉士对于内部来说,意义重大,但是对于外界来说,却远不及会试和殿试那么热闹喧嚣了。 沈一贯和方从哲脸色都看不出端倪来,当叶向高表明了赞同冯铿试卷入选时,他们也只是眼皮子微微动了一动,便再没有表示。 叶向高的理由也很中肯,能够提出官员德政教化的细化考核想法,哪怕其操作性还需要商议,但是这的确提供了一个可供探讨的方向,虽然在文理上略逊,但是毕竟是二甲第九,那么入选也是情理之中。 六部九卿堂上官们的态度也不一,但是连萧大亨、李廷机和郭正域这等人都表明了认可的态度,冯紫英馆选通过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甚至在最后连沈一贯都予以了认同。 可以说冯紫英馆选入选的顺利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包括齐永泰和乔应甲,也包括一直以为自己是中流砥柱的叶向高。 所以在得到这个结果冯紫英反而没有欣喜若狂,而是独自在家中书房里思考了许久。 他需要研判这种局面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确定这样的局面是不是多重因素造成,但是他感觉,除了永隆帝的态度因素外,恐怕朝廷重臣们的态度还是有些微妙的变化了。 或者说他们也日益意识到了目前困局可能需要一些新的外部因素来尝试找到突破口以便于打破困局,那么一些原本他们觉得离经叛道的东西,好像也就没有那么不可接受了。 如果是这样,冯紫英觉得自己这两年里会同青檀书院的同学们的一些折腾就还是大有收获了,连续不断的上书,起码让朝廷重臣们对这一类新鲜东西不是那么抵触了,可以先让子弹飞一会儿,观察一下形势。 这是一个好现象,意味着自己的一些新观点和新想法,都可以在一种默许的情形下在翰林院读书观政其间“兜售”了,他们或许不认同,但是起码不会禁止,那么这就是种子发芽壮大的机会。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九节 布子,兼祧,婚姻 冯家的封侯或许在文臣眼中不会有太大的触动。 毕竟因战功封爵这是大周立国的惯例,而且本身冯秦战死呼伦塞一事在当时就是众所皆知的,现在才想起,大概也就是因为冯氏子弟高中二甲进士和庶吉士之后带来的一份后续效应,在很多文臣心目中甚至觉得就是一个附带的。 但对于武勋群体们来说,这却大不一般。 武勋爵位袭降这是惯例,没想到冯秦这时隔十八年之后还升了一级,但这是人家拿命换来的,也没人认能说的上个啥,但是这是不是意味着冯家又要开始走鸿运了呢? 当年冯秦、冯汉先后战死病殁,结果实封在冯唐身上换成虚封,前几年冯唐甚至连大同镇镇守总兵官也被解职,可谓一下子滑落到了最低点,就算是前年出任榆林镇镇守总兵官也远不及在大同时那么风光,所以没有人太看好冯家。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冯家嫡子馆选庶吉士,冯秦追封呼伦侯,这意味着冯家一下子就开始风光起来了。 面对接踵而至的武勋家族道贺,冯紫英又陷入了忙乱中。 这种事情对他来说的确是一个意外,如果说馆选庶吉士也真正的心中石头落地,那么这个大伯追封呼伦侯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意外事件了,而且其后续带来的各种影响还真不好评判。 “紫英,你担心那么多干什么?难道这侯爵封爵落到你头上你还嫌弃了?若不是你大伯拼死一搏,救了当时的忠孝王也会是当今皇上和忠顺王,你以为朝廷真还记得住这事儿?当然也有你馆选庶吉士和叔父还在榆林镇当总兵的缘故,哼,这天家没几个是真的报恩还情的,都是些刻薄寡恩,心狠手辣之辈,愚兄算是看透了。” 柳湘莲来时,冯紫英正在舞弄着大枪,见势便加入了战团,一阵剑来枪往,杀了个痛快淋漓,出了一身大汗,两人这才罢手。 冯紫英乐了,“湘莲兄,没这么夸张吧?怎么一下子这么大感触了?” 柳湘莲父亲虽然也曾经是军中武人,但也不过就是寻常武官,在柳湘莲还小时便病故了,而母亲没几年也故去,所以这怎么也扯不上和天家有什么关系才对。 “愚兄不是说我自己,那忠顺王你知道么?”柳湘莲面色更冷。 “忠顺亲王何人不知?”冯紫英皱了皱眉头。 “那忠顺王买下了明月楼,有蒋琪官担纲,一下子就把名气聚拢来了,那边燕子楼和绕梁阁都不甘示弱,也都招募了颇多名角儿,现在三家拼得厉害,那不少小班子和外地进来的班子都被这几家给打压拉拢收买,一些班子当家角儿便被挖走,原本燕子楼看中了一个外地班子孙家班的角儿,已经说好,却未曾想到在路上被人打伤,现在还在医馆里医治,若是不见好转的话,恐怕就废了,……” 柳湘莲说得义愤填膺,倒是让冯紫英有些警惕:“湘莲兄,你可别去掺和,忠顺王可不是其他人,……” “愚兄倒是不会去,不过那燕子楼背后人也不是好惹的,肯定要报复回来。”柳湘莲轻哼了一声:“只是这京师城里搞成这样乌烟瘴气的,顺天府居然视若无睹,……” 能在这京师城中开设这样的名楼的,肯定都有背景跟脚,冯紫英不喜听戏,所以也就从不关心,但却没有想到还会上升到这个地步。 “那燕子楼背后是谁?”冯紫英忍不住问道,敢和忠顺王斗法的,恐怕也不简单。 “不太清楚,有说是据说是山陕会馆一位姓王的商人,也有说是北静王水溶在里边也有股子,但是出面的却是一个姓梁的管事。”柳湘莲也对这些情况不是很清楚。 山陕会馆?这倒是让冯紫英颇为吃惊,这些戏楼背后也有山陕商帮的影子?还有北静王水溶这厮? 他不太相信这些浮在表面上的东西,但是也不能说是空穴来风,山陕商帮如果没有在其中掺和,那肯定不会容忍别人借用他们的名头。 不过冯紫英也知道山陕商帮内部也非铁板一块,一样分成好几派,一样也有利益纠葛冲突,只不过在对外上还是能保持着一致。 不过冯紫英很惊讶于忠顺王会掺和到这等事情中去。 要说忠顺王喜好唱戏听戏,这说得过去,甚至花银子捧自己喜欢的戏子角儿,也正常,但这般争勇斗狠若说是放在十年前倒也有可能,忠顺王本来就不是一个善茬儿,可现在却不一样,他不太可能在皇上登基之后还这般鲁莽行事才对。 尤其是这燕子楼却还牵扯到山陕商帮和北静王水溶,那就更耐人寻味了。 见冯紫英不吭声,却是眯眼凝神思索,柳湘莲也很好奇怎么这位贤弟也对这等事情感兴趣起来。 自己也不过随口一说,他也知道冯紫英不喜欢这些瓜葛,但没想到居然还能让冯紫英这般认真琢磨。 “怎么了,紫英?” “哦,没什么。”冯紫英收回思绪,“这绕梁阁又是何方来路?” 绕梁阁就是现在柳湘莲经常去的所在,据说他在绕梁阁是大受欢迎,许多京师里的达官贵人们都十分喜欢柳湘莲的表演。 只不过柳湘莲却是恁地任性,心情好便连演三场也没问题,心情不好,十天半月不露面也很正常。 “这愚兄也是不太清楚,应该是有好几个老板吧,其中一个应该是来自金陵那边的富商,好像还有一个是松江府的,京中应该和工部右侍郎范大人有些瓜葛。”柳湘莲想了一想才又道:“但应该还不止于此,但这背后还有谁,就不是愚兄所能知晓的了。” 那绕梁阁起地三层,正南是戏台,东北西三面则是看台,尤为宏大,冯紫英虽然 不喜戏曲,但是也听闻过那等豪奢之处。 每日里京中达官贵人豪商巨贾们络绎不绝,便是要订座那也需要的要提前预定,那燕子楼情况也和这绕梁阁差不多,都是一等一的繁华去处。 “湘莲大哥,这等阁楼都是豪商巨贾资助,不知道这其中盈利如何?”冯紫英却也想知道这等营生究竟如何,究竟是大家凑热闹助兴,还是本身就是一门好营生。 “嗯,这却没有问过。”柳湘莲一愣之后摇摇头,“若是不论这楼阁本钱,单论那日常,那肯定是大有收入的,那绕梁阁和燕子楼都是有自家班子的,自然开销小许多,寻常也还寻些外边班子找些名角儿来搭台助兴,以便让人气更旺,但这等开销要和每日里客人花销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 “……,光是那寻常包房一间下午或者一晚,便是二两银子,这还没有算计那茶水、点心等物事开销,零零碎碎下来,一间雅间包房总得要三四两银子才能打住,以绕梁阁这等包房便有一二十间,每日里光是这笔收入怕都有一两百两罢,这一楼的大堂里还没算进来,还有那特别的雅阁怕是都要以十两银子计,……” 听得柳湘莲说得如此头头是道,冯紫英忍不住问道:“那每日都是这般客满热闹么?有这么多如此大方的客人?” “愚兄先前不是说了么?雅间包房那是每日客满不说,基本上都要提前三五日订座,一楼大堂倒不一定,但大多数时候也是要上七八成客人,若是赶上年末,那便是提前十日也未必能订上座,至于说客人,贤弟,你可知道这京师城里六部九卿加上五军都督府和各般衙门,有多少官宦人家和家眷?又有多少靠着这些人为生的商贾士人?区区一个绕梁阁能容纳多少人?” 柳湘莲这般一说,倒是真的让冯紫英回过味来了。 这个时代文化娱乐生活何等苍白贫瘠,尤其是大周若非遇到战乱,便没有宵禁一说,这夜里各色消遣娱乐物事便不少,这听看戏曲儿怕就是老少兼宜雅俗共赏最受欢迎的一门娱乐活动了。 而且这京师城还不一样,不少官员的家眷未必就带到京中来了,所以这夜里便更无去处,自然就喜欢这等场合了,总比去逛那楼子里更体面一些吧。 “湘莲大哥,若是你有兴趣,其实你可以自家找人出头经营一个班子,至于说那楼台,寻个去处,多找些人来便可以搭伙做起来,这般营生估计还有不少收益,……” 冯紫英倒非信口一说,他见这柳湘莲似乎还真有点儿栽在这一道里不想出来的模样,但要让他去专门干这个,那就有点儿不合适了,寻个外人来撑台面,然后找几个人来作东家,既能满足了喜好,还能成为一番营生,倒也不错。 另外他也还存着其他一些心思,这等场合却是三教九流云集之地,而且京中官员亦喜这等场合,那么若是能作为一个合适的平台,无论是从哪个角度,都应该是一个很有用的所在。 柳湘莲微微意动,“此事却未想过,而且这般营生做起来,怕也不易,我见那绕梁阁诸般应酬打理,那也是颇费心思,内里门道也不懂,……” “湘莲大哥,没哪一行容易的,你不做怎么知道里边的门道?”冯紫英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琢磨琢磨,也可以再看看绕梁阁那边的情形再说,也不急在这一会儿,……” 二人正说间,却见瑞祥一路小跑过来,“爷,乔老爷府上来人,请爷过府一叙。” 冯紫英颇感惊讶,这么早乔师就找人来招自己? 前几日里庶吉士馆选一过,冯紫英就去专门拜会过乔师和齐师,这才过了两日,怎么地乔师又来招自己了? 和柳湘莲道了别,冯紫英便赶紧去往乔应甲府邸。 乔应甲住南熏坊的甜水井,那里也是达官贵人们主要聚居区,和冯府所在的丰城胡同隔着一个宫城。 “紫英,你大伯追封呼伦侯,你家是怎么打算的?为师记得你们冯家在京中并无近亲,临清那边都应该是隔着比较远的旁支远房吧?” 乔应甲的直接询问倒是让冯紫英一愣,什么时候对这等事情也关心起来了?要说乔师该是对这等封爵不太感兴趣的才对。 “是。”冯紫英赶紧回答道:“弟子已经给家父去了信,至于说这袭爵一事,多半是要等家父回信,不过弟子以为这袭爵怕也不是近期的事情吧?弟子无意袭爵,只是我大伯这一支,我母亲有意要让我兼祧,以便于承袭我大伯一房香火,顺带也可以袭爵,……” “袭爵与你走士林文臣之路并无关碍,当然可能或有一些非议,你若不袭爵,你父亲的神武将军难道也不袭爵么?”乔应甲皱着眉头问道。 大周文武分途,文官从不封爵,但武勋子弟袭爵之后走文臣之路也非没有,只是大多都是主动将爵位让给自己兄弟或者交给儿子袭爵,像冯紫英这种一脉单传又如此年轻没有子嗣,甚至连庶出兄弟都没有一个的还真是少见了,而且现在还面临着其大伯追封之后就需要袭爵的问题。 “弟子的意思是如果可以的话,待到日后成亲有了子嗣,袭爵便由弟子子嗣承袭。”冯紫英顿了一顿,“弟子觉得若是弟子自己袭爵的话,反为不美。” 乔应甲内心还是希望自己弟子不要袭爵的,因为文官袭爵的话很容易会被整个文官群体排斥,视为另类,本身武勋子弟这个身份好不容易通过青檀书院读书和考中举人进士庶吉士淡化了,这要袭爵又要引起关注。 但若是放弃肯定太可惜了,不是每个子弟都未来都可以考中举人进士的,再不济你也可以把爵位让给自己庶出子来承袭,那也是一桩美事。 “此事待你父亲回信之后,你再斟酌吧,那你兼祧一事,婚姻问题可曾考虑了?”这恐怕才是乔应甲今日招冯紫英来说的核心问题。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十节 复杂化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他也感觉到了自己这位乔师的某些倾向了,小心翼翼的问道:“乔师之意……?” “你和林如海之女原来不是曾约为婚姻么?本来我以为既然未曾定亲,此事便也可商榷,不过你既然有意继续维持,为师原本也赞同,不过现在情况有所变化,你要兼祧,你大伯这一房又如何考虑,是让林如海姑娘承袭这一房还是另娶?” 乔应甲的问话让冯紫英无法回答,说实话他还真没想过这么遥远,但这却也是摆在面前的现实问题,关键在于他感觉到了乔应甲潜在意图,没准儿就是又要和自己谈婚姻之事了,而这恰恰是他不想谈的。 “乔师,此事弟子尚未想过,家父之意是等到我十六岁之后……”冯紫英话未说完,便被乔应甲打断。 “我知道令尊的意思,但是你可以先行订婚啊,若是林家姑娘与你父这一房定亲,那么你大伯这一房也需要一门亲事,原来就有人托为师寻觅合适婚姻,为师因为你和林家已有婚约,便没有提起,但现在为师觉得正好合适,……” 冯紫英张口结舌。 “另外,有个情况我也要提醒一下你。”乔应甲沉吟了一下才道:“恐怕不是今年下半年就是明年初,两淮盐道可能会是都察院的监察重点,……” 冯紫英心中一抖,“乔师您的意思是……” “为师没别的意思,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大公无私,那便有人针对,那也无碍大局,……” 乔应甲只能点到即止,即便是这样也算是一个变相的提醒了。 在他看来自己这个弟子如果坚守承诺不愿意放弃这桩婚姻的话,那就要考虑清楚了,他可能就要面临和承受岳方一旦出事带来冲击。 纵然这种情形暂时还不会太多牵扯到他这个刚刚订婚的未来女婿,但是如果林如海真的因此获罪,那么之后必定会对冯紫英的仕途之道带来影响。 但同样,如果你现在因此而毁诺断绝这门婚姻,一旦被士林知晓,那对冯紫英的影响会更大更恶劣,这等品行是绝无人愿意与你打交道的,所以这让乔应甲也是倍感无奈。 他却不知道这里边一切渊源都是因为当初冯紫英在东昌府时为了成功见到他而想出来的招数,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个约定婚姻这一出。 可现在冯紫英又不可能再在这个问题出尔反尔,否则又要给他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纵然是撒谎,这都几年了,你为何不当面说清楚? 冯紫英也没有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他印象中,《红楼梦》书中林如海只是病故,贾琏还带着林黛玉回扬州办理丧事,甚至还为贾家捞回一大笔银子,填了修建大观园的窟窿,怎么现在却成了林如海可能要成为都察院“重点打击”对象了? 真要被都察院看准的猎物,那贾琏哪里还能有机会捞回这样大一笔银子? 这大观园还能修得起来么? 呃,现在连贾元春的贤德妃都还没影儿,是不是因为自己这个蝴蝶翅膀带来的巨大效应而导致了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还是林如海的死本身就是一种假象? 这倒真的是把冯紫英考住了。 再问乔应甲,恐怕乔应甲也不会多透露什么,问题是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冯紫英越来越觉得自己当初撒的这样一个谎,就像一副枷锁把自己给牢牢套住了,脱身不得,甚至还要越陷越深。 但问题是若是没有这个谎言枷锁,自己就能放任林家,不,放任林丫头可能遭遇的厄运么? 冯紫英在内心还是否认了这个念头,林丫头已经在自己心中占据了一个位置,只是他自己都不确定这个位置究竟是一个妹妹一般的位置,还是在未来可能转化为自己妻子的位置。 想到这里冯紫英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好像又在用一个现代人的思维来考虑这个问题了,这年头表兄表妹都是随意通婚,想那么多干什么,更何况这不还有另外一个兼祧的可能么? “乔师,这桩婚姻既已确定,紫英并无毁诺的想法,嗯,只是林姑娘年龄尚小,怕是三五年内都还不能成亲,至于说您说的我大伯这一房,不知道弟子能否知道是哪一家委托乔师要与自己约为婚姻?” 大伯 封侯一事掀起的风波已经开始从封侯本身延伸到自己身上了,像乔应甲这样想到这个问题的人不少,封侯肯定就要说袭爵,冯家就自己这一个,肯定要兼祧,那就涉及到长房婚姻问题,这同样是十分重要的。 两门婚姻,无论哪一门都不简单。 哪怕是抛开这个封侯,有一个现在庶吉士日后可能就是六部九卿堂上官乃至入阁拜相的丈夫或者女婿,对京师城中任何一个家族都是具有莫大吸引力的,自然不会放过。 乔师大概也就是瞧准了这一点,这才迫不及待的这么急忙的要要招自己来询问这事儿。 “嗯,为师也为难,起码接到了三家的意向,我估计乘风兄那边怕也有这等烦恼了,也幸亏是你父亲不在京师城,否则我估计肯定登门的人能踏破门槛了吧?紫英,你可知道今科考中进士中的三百八十人,除了你之外,其余三百七十九人尽皆要么结婚,要么订婚,并无一人尚未婚配?” 乔应甲的反问也让冯紫英大吃一惊,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注意过。 自己周围的人,练国事这些年龄大的人不说了,范景文和贺逢圣早就成亲了,便是方有度这般人也已经定亲,像许其勋、宋师襄、傅宗龙、陈奇瑜这等人也早就定亲,陈奇瑜便是考中举人之后便成亲了,许其勋等几人估计也会是今年或者明年就要回乡成亲之后再回来读书。 “不清楚吧?哼,你以为这个进士这么好考么?除了你们几家书院的弟子比较年轻的,你看看这三百八十名进士中,九成都是二十岁以上的了。”乔应甲不无感慨和骄傲,“也是很多人原来没想到你还没定亲吧,但现在馆选庶吉士,再加上你大伯追封侯了,大家才想到你们家可能还要兼祧一门,这才忙起来,为师也是才想到这一出,……” 冯紫英苦笑,这个年代的婚姻就是这么现实直接,根本轮不到自己来指手画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师尊的意图那又算什么?一个传递信息? 恐怕回去之后和父母一说,父母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才对,只要这门亲事的确合适。 “嗯,沈季玉沈大人你是知晓的,他和为师是同科,都是元熙二十六年进士,现在就在你家乡东昌府担任知府,她的嫡长女秀外慧中,才艺无双,为师是见过的,配你是绝对是天作之合,……” 乔应甲一开口,冯紫英就愣了,怎么这么巧? 沈家女儿?肯定就是沈自征的姐姐了。 自己还一度有些仰慕,后来阴差阳错,便淡了这份心思,现在居然却又以这样一种情形联系起来,这未免太过奇妙了。 另外两门也都是京中朝官,不过冯紫英甚至都没有认真听了,乔应甲显然重心也没有放在那两家身上,而是重点“推介”这沈家女。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这才回答道:“乔师,这等事情弟子也需要回去之后禀告父亲母亲,不过……” “不过什么?”乔应甲一皱眉,他感觉到自己这个弟子居然有些不愿意,“沈家姑娘只比你大两岁,年龄也正合适,若是你和她成亲,也能尽早考虑你家香火问题,……” “不是,弟子是觉得沈家诗书传家,如乔师所说,那是南直隶苏州的名门望族,沈姑娘也是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可是弟子的情形您也是知晓的,诗赋不通,文辞粗陋,经义浅薄,……” 乔应甲又好气又好笑,“紫英,为师难道还不知道你?你纵然不比其他人,但是也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怎么是怕在人家面前丢了你二甲进士的颜面?夫为妻纲,她若是嫁了你,你便是大字不识,那也一样是夫!是她的君!” 冯紫英苦笑,他的意思是弄不好就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可这个时代谁还和你说有没有共同语言? 绝大部分人婚前是连面都没见过的,像自己和林丫头这种怕都是千里无一了,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想得差了。 “乔师这般说,弟子便回去禀告母亲,并写信给父亲,只是……” 冯紫英一张口,乔应甲便明白:“为师知道,这归根结底还是要你父母来作决定,若是不成,为师也不会有什么,只是希望尽早能有一个答复,毕竟沈家姑娘年龄不小了,莫要你这边迟迟未定,耽搁了人家。” 乔应甲明白,冯家也肯定要权衡比较,估计这个时候冯家也接到了不少像自己这样的询问打探,所以冯家甚至也还要打听一下沈家和沈家女的情况,再做计较,这都在情理之中。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十一节 聚合 回到家中,冯紫英倒也没有隐瞒什么,老老实实的向母亲禀明了乔师的意图。 大小段氏一听是乔应甲提出来的,都格外重视,而且听闻是东昌府知府沈珫嫡长女,比自己儿子大两岁,沈珫也同样是进士出身,内心早就允了七成。 只是考虑到这是长房的婚姻,而且现在还涉及到兼祧和袭爵,肯定也要替长房香火考虑,自然要去打听一下这沈家女身子骨的问题。 要不兼祧长房了,结果娶妻又无出,恐怕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纵然还能纳妾,但嫡庶也还是不一样。 另外这种事情肯定最终还得要让远在榆林的冯唐知晓,不过大小段氏基本上都是持支持态度的。 一桩婚姻好像基本上就这么轻轻巧巧的定了下来,好像简单得让冯紫英都有点儿不太相信。 只要打听到沈家女身体无碍,那边父亲回信应允,基本上就可以回禀乔应甲,然后就要说议亲的事情了。 不过说来简单,那这一套程序走完没有半年时间也完不了。 光是这给父亲去信,然后等到父亲斟酌考虑回信,这一路上耽搁估计就得要三个月,这边还得要等到母亲去打听了沈家女情况之后才能给父亲去信。 然后还得要向朝廷报请兼祧和袭爵,还得要看皇帝的心情,走礼部的程序,这差不多走下来,半年时间应该都算是很快了。 这桩事情丢在一边,冯紫英更关心的还是乔应甲和他谈的修书观政。 庶吉士和其他普通进士在观政上略微有些不一样。 其他进士是直接到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和五军都督府观政办事,相当于政务实习了,但庶吉士则是以备顾问赞机密为目的的学习修书,参与学习翰林院中各种制诰文书,熟悉时政朝务,可以参与六部九卿的政务实习,必要时则由内阁直接安排跟随各部院寺官员办事。 这在层级上已经就有了一些区别。 普通进士居于各自观政部院寺司府,受各自所在的部院寺司府安排指派,而庶吉士则是居于翰林院,学习兼观政,受内阁安排,直接接触内阁阁老和六部堂上官甚至皇上,这就是普通进士们无法企及的。 今科庶吉士十六人,南人九人,北人七人,基本上就是按照这个比例来的。 没有什么意外,青檀书院三人进入,除了许獬和冯紫英外,就是基本不算青檀书院的韩敬了,但据说在韩敬进入庶吉士上的争执甚至比冯紫英更激烈,但最终还是进入了庶吉士。 今科庶吉士的教习官那是礼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黄汝良,这也是朝廷福建士人中的中坚力量。 ****** 太白楼。 今日是冯紫英请客,但却不是所有的同学。 前几日里冯紫英已经请过一次客,但规模要大一些,包括青檀书院里考出来的韩敬、宋统殷、罗尚忠、方震孺、叶廷桂、薛文周等和冯紫英不算是太密切的同科进士都全数请到,但这一次规模就要小了许多。 除了练国事外,其他大部分都是原来东园的同学,像范景文、贺逢圣、王应熊、吴甡、郑崇俭、方有度等人。 在请不请许獬上,冯紫英犹豫了一番,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请。 从许獬和冯紫英谈及了庶吉士馆选那一刻起,冯紫英已经将许獬视为了可以密切合作的同僚,但是却很难成为可以交心的朋友了。 练国事则不一样,这么两年来两个人在很多问题上都有过沟通交流和探讨,而且许多观点也渐趋一致,这也是最让冯紫英高兴和得意的一件事情。 练国事不像那些个东园同学,他比冯紫英大十岁,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早已经定型,所以如果不是他本人的确在许多方面与冯紫英比较一致,加上冯紫英也重点在他身上花了一番功夫,也很难达到现在这个状态。 而且现在练国事是以状元身份入翰林院担任修撰,未来前途一片光明,这样一个奥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为最有力的帮助,冯紫英确信这一点。 其余几位东园的同学,无疑就是冯紫英未来最好的合作伙伴了,这么两年的共同学习,哪怕是不算太密切的王应熊和吴甡,也已经基本上认可了自己在这个小群体的隐性首领地位,自觉不自觉的充当着追随者。<b r/> 在很多观点看法上,也或多或少的开始理解和认同冯紫英提出的一些构想。 当然这只是一种若明若暗的存在,在冯紫英尚未真正取得让他们信服的政治成就时,这种维系还相当薄弱,随时都以可能被打破挣断。 书院中的种种经历和感受将会随着这一群人进入仕途渐渐淡去,要想让这群人更认可自己,作为在前世中在仕途上沉浮了几十年的角色,很清楚需要做些什么。 纯粹的志同道合者,可遇不可求,那你就需要不断的展示你自己的见解和观点,并且要让这种观点见解通过各种方式渠道来让他们认可和支持。 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不是光靠日常的宣讲,更要靠一点一滴的映证和实现,巩固他们脑海中的这种认知。 塑造认同感就是其中一种最好的手段。 像今日这样的宴请,没有韩敬,没有许獬,更没有方震孺、叶廷桂等人,甚至也没有宋统殷这样属于冯紫英的乡人,自然就能让这帮人感觉到不一样,那就是这是一个小群体,一个不分地域,不分先后,有着相对共同的理想追求的一个小群体。 当然,没有人会提出来这一点,大家是靠各自的理解和领悟来认知这一点。 “君豫兄,你这修撰现在主要就是修史么?”酒过三巡,气氛也开始渐渐放松热络起来,范景文主动问起了练国事。 “嗯,说实话,梦章,这翰林修史都说是正份儿工作,但感觉还不如你们在各部观政有意思。”练国事摇摇头,“《大周史》初编太过粗糙,这二稿也刚刚完成,送交给皇上以及南北士林大儒们看过了,提出了很多修改意见,前一任修稿的都被批得狗血淋头,这第三稿愚兄估计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没准儿还要经历一回。” 冯紫英邀请这一帮同学小聚没有设什么主题,就是为了庆祝即将观政,实质性的进入朝政事务的观摩学习阶段,建立一个相互交流切磋的平台,大概也就是这么个意思,所以大家也都比较轻松。 “君豫兄,话可不是那么说,修史意义重大,再说了修史也是方阁老领衔,挨骂也该是他首当其冲,前面还有那么多侍读侍讲扛着,轮到你的时候,也没声音了。”冯紫英笑着道:“再说了,修史也是最能了解本朝典政故事,熟悉朝廷仪制和国家要政的手段,这一年的学习能顶得上在其他部门学几年呢,我们是欲求而不能啊。” “不,紫英,若是寻常时候,修史当然是一项重大要务,但是现在,愚兄还是觉得自己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最紧要的事务上去,……” 练国事的话让其他几个人都有些诧异,倒是冯紫英很理解练国事的想法,点点头:“君豫兄还是担心北方边事?那大章和非熊到兵部观政就是最紧要的了。” 这一群人中,都已经分配去了观政去向,向王应熊和郑崇俭到兵部,方有度到刑部,范景文到礼部,贺逢圣到吏部,吴甡却是到都察院。 大周进士观政是采取抽签法,除了最后十名依前明旧例留吏部外,六部、都察院、五军都督府、大理寺和通政司,都是二比二比一比一的比例抽取进士,也就是说六部每部和都察院以及五军都督府每抽取二人,大理寺和通政司就各抽取一人。 这几个同学都被抽取到了六部和都察院,大理寺和通政司则没有,但冯紫英知道宋统殷就到了五军都督府的右军都督府。 听到冯紫英提到自己,王应熊也笑着道:“我和大章等两天就要正式去兵部观政了,以前从未接触过,恐怕也只能去多听一听看一看了,君豫兄有什么吩咐安排,只管说。” “都说兵部武选司是最重要的,但若是非熊和大章能多关注一下职方司那边的情况恐怕更有益处。”练国事却是正色和二人道:“北部边事一年比一年紧张,女真人和鞑靼人都不安分,特别是女真人,……” “不仅仅是女真人,君豫兄,恐怕西南边也一样,我和仲伦都谈过,播州、永宁、水西等地都有烈火烹油之势,一旦起火,就不堪设想。” 王应熊的话让冯紫英和练国事都刮目相看。 “还有河套和宁夏那边。”冯紫英也加入,“非熊和大章恐怕更要重视那边,我听家父来信说宁夏镇欠饷极其严重,逃亡士卒日多,占到了整个宁夏镇士卒三成以上,甚至四成,这个比例太惊人了,虽说三边四镇的士卒逃亡是惯例,但是一般在一成五到两成间,可宁夏镇逃亡士卒如此之多,一旦有事,那便是不可收拾。” 丙字卷 第十三节 考量 柳湘莲当然不是向薛蟠解释,而是对着冯紫英说的,但在一旁的薛蟠这么一听还是很高兴,他觉得对方理睬他了。 “燕子楼?”冯紫英更奇怪了。 柳湘莲不是说他是在绕梁阁玩票儿么,怎么又去了燕子楼? 这燕子楼不是和明月楼、绕梁阁三甲相互之间都在竞争打擂台么? 见冯紫英更好奇了,柳湘莲尴尬的干咳了一声,当着薛蟠在也不好解释,只说:“愚兄还有有一些事情要和你商量,就是你上次说的,……” 上次说的?冯紫英这才反应过来。 这柳湘莲看来是动心了,这京城戏楼市场广大,估计他这段时间就是在考察,现在有了主意,所以才会这般。 这是好事儿,如果能在京城搞一家属于自己掌握的戏楼来,不说盈利,单说这样一个三教九流来往络绎不绝的地方,如果好生经营,就能掌握不少平时了解不到的信息,光凭这一点,就值得。 看见这薛蟠还眼巴巴的站在一旁,等着回话,冯紫英想了一想,若是柳湘莲日后要搞这样一个戏楼子,那这京师城中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恐怕就都得要打交道了。 而像薛蟠、贾琏、贾宝玉这类公勋子弟无疑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群体,不但能够给戏楼子带来生意,而且他们结交广泛,朋友众多,而在目前这种娱乐相对狭窄的行道里,无疑是一个值得拉拢的重要群体。 “文龙,既是你如此诚心,那晚间我便和湘莲大哥来赴宴就是了,不过丑话说到前面,你好歹也是薛家子弟,也还是要讲些规矩,莫要成日里做些不着调的事儿,折辱自家门面,纵然你不为自己想一想,也要为你母亲和妹妹着想,也要为荣国府贾家想一想,这京师四九城,天子脚下,非比金陵,还是要自家小心,莫要出了事儿,便是令舅也未必保得了你。” 冯紫英这番不太客气的话换了是别人,只怕薛蟠就要翻脸了,但是对冯紫英他还真不敢。 前几日那一顿不说,现在冯紫英声势如日中天,自己住在贾府梨香院里也是能随时听着,便是和其他狐朋狗友一起鬼混时,也能时不时听到那些个人言语间提及冯紫英时艳羡的口吻,真不一样了。 再加之看到这俊俏无双的柳湘莲又是冯紫英的世交,有心想要结识,若是恶了冯紫英,只怕便再无机会。 见薛蟠只是唯唯诺诺的点头,却也不反驳,冯紫英也觉得稀奇,忍不住调侃一句:“文龙,我言尽于此,不过今日之事暂且不说了,那一日之事你扭头就跑,还说必当厚报,我可等着你的厚报呢。” 薛蟠一愣,随即便大大咧咧地道:“冯兄弟,只要咱薛文龙拿得出手的,你尽管说,文龙便是求爹爹告奶奶也得替你办了。”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厮还真是豪横啊,这嘴巴还真的是不一般化大,随便什么事儿都敢应承,摆摆手,”行了,文龙,赶紧回去吧,晚间我们准时赴宴便是。” 打发走了了薛蟠,冯紫英这才问起柳湘莲去燕子楼的事儿。 “没错,那一日你和愚兄说过之后,愚兄就一直在考虑这事儿,如贤弟所说,这般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可愚兄又不想去靠谁,也没甚其他喜好,若是能靠着这玩票也能谋个营生,未尝不可。” 柳湘莲看了冯紫英一眼,正色道:“愚兄知道你这是替为兄考虑,嗯,你也怕是还有其他打算吧?” 没想到柳湘莲还能想到这一出,但冯紫英也没遮掩,“是有一些其他考量,……” 挥手制止了冯紫英话头,柳湘莲俊脸上掠过一抹笑意,“那就好,愚兄就怕成为贤弟的拖累负担,贤弟还有其他打算,那愚兄反而心安了,贤弟也不必和我说你的其他考量,相信你也不会害为兄,只是你也知道为兄固然喜欢结交应酬,但是这具体经营却是一窍不通,而且如果真的要搞这样一个戏园子戏楼子,只怕花销不小,……” 柳湘莲好歹也是在江湖上闯荡过几年的,现在虽然回了京师城,但人情世故也不差,这几日里一直在仔细琢磨盘算这一家戏楼子的花销。 这一算下来,便是简简单单都得要十万八万两银子才能打住,从选址,就算是有旧房子那也需要改造扩建,增添设施,然后还要组建自家班子,联络别家支应,再要来打出名气,笼络一干客人群体,还得要有应对那等白吃混赖的剌虎光棍的手段,这哪一样都不简单。 难怪这几家戏楼子背后不但有豪商巨贾支撑,还得有京中背景深厚的大佬做后盾,哪一方面都不能缺,若是换了柳湘莲自个儿,那是想都不用想,便是冯家,要撑起这样一个摊子,一样不容易。 “是不是觉得 有些困难?”冯紫英笑着和柳湘莲往屋里走,却没见云裳踪影。 冯紫英的小院也已经改造完毕,向外扩展了不少,沿着原来的游廊和厢房向外扩展了不少,形成了一个独立的二重院子。 内院便是在原来的小院基础上适当扩大,两侧各多了两间厢房,有了一个小天井,但正堂大的格局没变。 外院就是新修的了,两间耳房专门留了出来,加上多出来的外厢房,形成一个小外院,而瑞祥和宝祥现在便住在这外院里了,未来可能还要补充一两个小厮进来。 而内院扩大不少,但是段氏仍然不满意,觉得这只能是暂时让冯紫英用一两年,盖因这两年冯紫英在翰林院读书观政,都要住在屋里了,比不得往日在书院读书,这丫头自然也要补齐,所以才这般简单的扩建了一番。 未来待到冯紫英成亲时,仍然要另择院落。 二人在外院正堂里坐下,倒是宝祥跑上来倒茶送了进来。 “云裳呢?”冯紫英现在发现自己越发离不得云裳了,这宝祥倒也不笨,但是送上来的茶,无论是茶还是水都觉得不那么合口味,连带着往日里看得颇为憨厚顺眼的宝祥都觉得似乎有些不开窍了。 “云裳姐姐来了客人,在内院里。”宝祥也不知道情形,小咪咪眼儿始终像是没睡醒的德行,乐呵呵地道。 这倒是新鲜事儿,冯紫英好像还从未遇到过云裳有客人来,这丫头在京师城里几乎就是孤儿一个,除了冯府的人,恐怕也就是贾府里边认得几个了。 柳湘莲也知道云裳是冯紫英面前最得意的人,笑着道:“紫英,你现在老大不小了不说,身份也不一样了,这哪家观政的庶吉士还像你这般只有一个丫鬟?日后入仕授官当了老爷,难道也还是如此?婶婶也和愚兄说过给你安排丫鬟你不要,那你打算怎样?” 冯紫英没想到连柳湘莲都知道自家事儿了,连连摆手,“我娘怎么也向湘莲大哥唠叨这等事情了?” “嘿嘿,婶婶的心意愚兄还是知晓的,不也就盼着你能早日为冯家延续香火嘛。”柳湘莲笑了起来,“你都马上满十五岁上十六岁的人了,这外边你这个年龄当爹的可不少。” “不说此事了,还是说大哥你的事情吧。”摆摆手示意宝祥退下,冯紫英这才道:“若是湘莲大哥真有此意,那自然需要好好策划一番,选址湘莲大哥可有意向了?” “嗯,愚兄这一阵子都在跑此事,初步也选了几处,但最适合的还是南熏坊烧酒胡同口子那里有一处园子。”柳湘莲抿了抿嘴,显然是很中意那一处,“那里本是一处破庙子,后来破庙子垮了之后收归官有建城一座府邸,后来那府邸广元年间赐给了时任一位尚书,但后来那位尚书出了事儿,一家人都被流放,其中有几个人受不了苦,便在走之前上吊了,所以这府邸一直闹鬼,渐渐就败落下来了,……” “官邸?”冯紫英皱了皱眉,这可不好处理。 “不是,后来这府邸便是皇帝也不好赐给大臣,便发卖了出来,变成了一个戏园子,只是这个戏园子虽然位置不错,占地也不小,但是几十年下来从无修缮,破烂不堪,成了一干小班子登台前练手的所在,……” 柳湘莲着实花了一番心思,把所有情况都了解得十分仔细,看样子也真想在这上边做一番事情出来。 “那大哥的意思是……?”冯紫英还没明白对方意思。 “这占地不小,而且太过破烂,那主人是工部一个致仕的郎中,后来传给了他儿子,他儿子现在也想要脱手,……”柳湘莲顿了一顿才道:“愚兄去看过,若是买下来,这般一个园子要重新整修翻新和扩建气力啊,花销甚大,……” “银子的问题?”冯紫英点点头,“买下来大概要多少银子,如果按照大哥的意思翻修呢?” 柳湘莲何等豪爽的性子,现在居然有些嗫嚅着不好说了,沉吟半天,才道:“买下来估计都得要两三万两银子,那还是占着地方实在太破烂的缘故,这翻修扩建里边余地大了去,往少里说估计都得要五六万两,往多了说,只怕就要七八万两银子了,不过这是把园子里所需物件都算进去,……” 南熏坊烧酒胡同在东安门外,胡同东口接着干鱼胡同,南边是锡镴胡同和四译馆,北面就是奶l子府和礼仪房,位置倒是挺不错,而且所邻的南熏坊、大时雍坊、澄清坊、明照坊皆有不少富贵人家居住,委实是个好地方。 “湘莲大哥,花银子倒不怕,倒是你考虑过如何来经营这个戏园子了么?”冯紫英思考了一下,这才缓缓道:“要花这么多银子,若是半途而废,或者没弄出个像样的事儿来,也就没意义了,而且小弟也有意多找那么一两个朋友来一起办,务求办好,……” 丙字卷 第十四节 爱憎分明 柳湘莲是估摸到冯紫英对这个戏园子是有些其他想法的,但是一时间他还揣摩不出来。 这对方都庶吉士了,下一步就要入仕授官了,还能对这一个戏园子有啥别的想法? 不就是能挣几两银子,填补一下冯家开销么? 这冯家现在随着家大业大,自然花销也会加大,纵然有冯叔父在榆林镇挣银子,但也不容易。 不过他也懒得多去想,他相信冯紫英不至于害他,至于其他冯紫英如果真要告诉他,自然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他的。 “紫英,这戏园子算下来要十万两银子花销,肯定不可能由你们冯家一家子来,多找几家朋友也是应有之意,不过这戏园子经营怕也会有许多周折,所以选择上,你还是要多琢磨一下,还有就是如何来经营,愚兄心里现在也没谱,上下照应,戏班子的张罗安排,愚兄勉强能应酬一下,但具体更繁复的经管,你怕是也要考虑人来,……” 就凭这番话,冯紫英都要对柳湘莲刮目相看了,看样子下的工夫不浅啊,琢磨出一番道道来了,知道要拉几家有跟脚背景的东家来了,也明白自己搞具体经营欠缺火候了,能有这番认知,冯紫英觉得这戏园子有搞头,不能差到哪儿去。 “湘莲大哥,您这番话我心里算是踏实了,嗯,十万两银子虽然多,但小弟出面还是能找来的,就如你所说,选择东家上还得要有考虑,不能单纯只考虑银子,既要有背景,还得要有人脉,还要能凑人气儿,……” 冯紫英的话让柳湘莲也哑然失笑,“紫英,如果愚兄不说那番话,你心里还没底?为兄在你心中就那么不堪?” “嘿嘿,大哥,在商言商,这营生就是营生,不能掺杂其他,你看你也知道自己在具体经营上还不行,说明你也知道这玩意儿来不得半点虚假,弄不好大家银子就打水漂了。”冯紫英也是嘿嘿一笑,“行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做个筹划书,你先按照你的想法琢磨着,该物色的就可以先下手了,……” 柳湘莲终于是喜忧参半的走了,这事儿估计得困扰他很久,不弄出一个像样的名堂来,估计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这选来选去还是选了走这条道。 不过冯紫英觉得未来还是要想办法替这位世交找一个补,但这应该是以后的事情了。 看看茶盏中茶水不冷不热,颜色晦涩,冯紫英也有些好奇,这云裳这丫头怎么了,一下午都不见人影,说来客了,也没见动静? 正疑惑间踏出门,便见到一个削肩蜂腰的丫头出来,见到自己却把脸偏到一边儿上去了。 云裳跟在身后,看见冯紫英这才赶紧来盈盈一福:“爷请恕罪则个,先前晴雯来了和奴婢说话,没听见爷回来了,后来看柳二爷也来了,宝祥又把茶水送了上来,奴婢见二位爷在说正事儿,就没再进来,……” “行了,爷是那么小鸡肚肠的人么?又没责怪你什么。”冯紫英不以为意的点点头,目光却盯着晴雯,“不过晴雯这丫头今儿个是怎么了?见了爷都不来行礼请安,这贾府的规矩成这样了?嗯,好像还很不待见爷,给爷甩脸色呢,怎么爷借了你们贾府的谷子换了你们家糠了不成?” 被冯紫英挤兑得脸红筋涨,晴雯但是目光里却更是不忿,恨恨的来福了一福,便欲走人。 “等等,爷让你走了么?这么没大没小,声也不吭,怎么了,云裳,这丫头脸青面黑的,谁招惹她了?”冯紫英很喜欢逗弄这个火爆丫头。 “回爷,没什么,晴雯就是在贾府里边受了点儿气,过来和婢子说说话,……”云裳赶紧解释,一只手却是推着晴雯。 那晴雯却不肯罢休,“奴婢是脸青面黑的,自然比不得那些个粉面红唇的,只是云裳姐姐这般人才跟了大爷这么些年,莫非还比不过那些个大爷见了一面的狐媚子?” 冯紫英懵了,这啥意思?看了看云裳,再看看晴雯,只见晴雯目光里凛冽不惧,倒是云裳眼眸中多了几分彷徨怔忡。 这里边有故事啊。 冯紫英有些好奇,站定,看着晴雯这丫头:“嗯,看来是针对爷来的了,只是爷却不知道啥事儿,晴雯,今日怕是你来我府里折腾事儿吧?你这要不给爷说个明白,你今儿个就别走了。” 晴雯却是泼辣不惧,杏眼圆睁,不管不顾:“啥叫奴婢折腾事儿,府里边 儿都传遍了,说您看上了金钏儿,要金钏儿给您当贴身丫鬟,太太便索性抬举金钏儿和玉钏儿两姊妹,都让那白老媳妇一并把契纸办了!……” 冯紫英目瞪狗呆,还有这一出?! 为啥自己这个当事人却全然不知? 这几日里那李十儿的确是来了几回府上,但自己本来就不得空,加上那贾琏贾宝玉都见过了,想着也没啥好去的,便没有过去,没想到居然还闹出了这样的幺蛾子。 “晴雯,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冯紫英强烈怀疑真实性。 就算是自己要向贾府索要个丫头,也该是眼前这个丫头才对,要不也该是啥鸳鸯,嗯,那肯定不可能,平儿,估计贾琏就要和自己翻脸了,要不袭人?宝玉估计也要气得裤子跳掉了。 这算来算去,好像这荣国府里边也没啥可心的丫鬟嘛。 “那白老媳妇回去后多喝了几盅酒,便说了出来,阖府上下都知道了,……”见冯紫英的表情,晴雯心里也有些发虚。 莫非这事儿还真的是府里边一厢情愿?可云裳也说院里没人,府里边太太就要院子里放人结果被他给挡着了,只说等一等再说,这金钏儿玉钏儿的消息传出来时,她便以为是盯着这一出,但现在看来好像又有点儿不像。 “这金钏儿我倒是见过两面,那玉钏儿我却是面都没见过,怎么地就说要送给我了?呃,这也没问过我?”晴雯这么一说,冯紫英觉得还真的有这种可能。 晴雯满脸不信,倒是云裳却信了,“爷,怕是贾府那边感谢您对宝二爷的照拂,所以……” “这要感谢我对宝玉的照拂倒也说得过去,咋就不把晴雯这丫头送给我?这样我也能好好拾掇拾掇这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成日里在背后说我坏话,……” 冯紫英斜睨了一下子脸涨得通红,目光有些闪烁的晴雯,“嗯,晴雯,你说我要是和政世叔说一声,金钏儿玉钏儿就算了,换个晴雯来就行了,府里边能不能答应?” 云裳听得出这是少爷在调侃逗弄晴雯,但是心里却很高兴。 一来少爷并没看上谁要谁来代替自己,二来若真是把晴雯这丫头要来了和自己作伴,那可真的就再合适不过了,总归屋里要进人,还不如进一个贴心知性的,晴雯也和自己颇为合得来,总比那不认识的外人强许多。 晴雯也被冯紫英这番打趣逗弄给戏弄得满面绯红,羞恼不堪,猛地一跺脚:“大爷尽满嘴喷……,云裳,我走了。” “蛆”字没敢出口。 “呃,呃,别忙,别忙走,这事儿爷还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晴雯你给爷说说。”冯紫英乐呵呵地道。 晴雯也是个爽直脾气,三下五除二便把自己知晓的说了一个遍,“现在府里上下都知道了,都在恭喜那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俩,都知道大爷您屋里只有云裳一个人,那些个狐媚子便是一个个眼睛羡慕得发红,琢磨着就能……” 听得这么一说,冯紫英反而有些头疼了,他可没想过要这金钏儿玉钏儿,但是现在这贾府里边却闹腾成这样,贾政夫妇若真的是向自己提出来,恐怕还真的不好拒绝。 “呃,晴雯,若是我不愿意接受你家老爷太太的好意,那会有什么情形?”冯紫英得问清楚,那金钏儿可是有跳井前车之鉴的,莫要自己这一拒绝,又成了历史重演,那就罪莫大焉了。 “啊?”晴雯也没想到冯紫英问这个问题,愣怔了一下之后才摇摇头:“这婢子可说不好,金钏儿和玉钏儿两姊妹其实人挺好,只是奴婢原来以为是大爷看上她们两姊妹……” 那意思就是贾政夫妇主动送给自己没关系,但是自己若是看上了金钏儿玉钏儿的美色去索要,那就是罪大恶极了,这丫头的朴素主义情怀还真的爱憎分明呢。 “不是,爷的意思是,这爷拒绝了,那金钏儿玉钏儿会不会觉得丢脸,嗯,你们贾府里边那些个丫鬟们会不会有一些其他言语,……”冯紫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晴雯先前还有些不解,似乎又有些明白了什么,望向冯紫英的目光倒是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复杂情绪:“那金钏儿和玉钏儿肯定会很难受,尤其是金钏儿,她是太太跟前一等一的人,又好颜面,府里边那些人遇上这等事情,自然也是要说些闲话的,没准儿……” 丙字卷 第十五节 夜宴 晴雯还是走了,只剩下一个心情愉悦的云裳。 看见云裳喜滋滋的模样,冯紫英也不知道这丫头怎么还能保持好心情? “爷,您屋里迟早要进人的,谁来不是来?只要您没嫌弃云裳,云裳就知足了。”云裳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再说了,便是现在不来,日后少奶奶进门,那肯定也要带着那边陪嫁过来的人,云裳不也一样要面对?” 对于云裳的这种“洒脱豁达”,冯紫英无言以对,嗯,甚至还悄悄松了一口气。 就算是自己是一个穿越者,也一样无法改变这个时代的很多东西,你还得要适应和接受,嗯,当然这种适应接受未必就是自己不乐意的。 “不过,若是晴雯能过来,那便再好不过了,爷您别觉得晴雯性子烈,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面冷心热,只不过坏事儿也就坏在她那张嘴上,不饶人,结果弄得宝二爷屋里人都不待见她,连宝二爷现在也懒得理她,就让她在外院里呆着,……” 云裳的“游说”没能打动冯紫英,这等事情他不可能去开这个口,便是贾政夫妇意欲让金钏儿玉钏儿姊妹来,他也是担心因为折了对方面子,弄得不愉快,甚至再出点儿人命关天的事儿,那就太不值当了,所以才有些意动。 好歹那也是一条命,他现在还做不到对自己周围的人冷血无情,要让他看到一个活生生的青春女子因自己的原因而死,他做不到,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柳湘莲住在金城坊那边,距离那望月楼倒是不远,所以马车把柳湘莲接着之后,也就是一盏茶时间就到了。 “湘莲大哥,你觉得这薛家怎么样?”冯紫英在车上也就在考虑拉入股的的问题。 薛家还是有些实力的,三五万两银子还是难不倒薛家。 贾家多半是对这类营生不会参与的,纵然心痒痒,但是好歹是国公人家,这要搞这个,有点儿掉份儿,当然如果转一手,通过别家进来,那又另当别论。 薛蟠是个混世魔王,但是在外边儿呢还是很受人欢迎的,无他,冤大头呗,这金陵来的土包子肥羊,不宰你宰谁? 但这种豪爽性子倒也让他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这帮人成事不足,但是拉人头凑人气却不差, 薛贾两家加上姻亲王家、史家,纵然现在已经没落了,但是他们在武勋集团中也还有些底蕴,所以起码能把声势人气给造起来。 当然薛家最主要的还是出银子,在背景后盾上,薛家就不值一提了。 冯紫英已经选准了另外一个目标——陈家。 陈道先、陈也俊家。 五军营的大将,京营节度使最重要的助手,同时也是制衡京营节度使的最重要棋子。 冯紫英一直觉得这陈道先能毫无征兆的出任五军营大将,这里边肯定是有什么缘由的,在牛继宗出任京营节度使的情形下,五军营大将对太上皇和皇上双方来说,都很关键,但最终却是不起眼的陈道先出任,那么纵然冯紫英对陈也俊不太感冒,那都要放在一边了。 陈也俊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不值一提,陈道先才是需要考虑的,冯紫英已经把自己放在了陈道先的平等地位上。 人家在自己考中举人的情形下送了一份厚礼,而且亲自出席,不管是出于王子腾的颜面还是对自己的重视,这份情要认,但这都在其次,关键是冯紫英觉得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接触对方。 他希望搞清楚陈道先在太上皇和皇帝这双方之间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但无论陈道先押注哪一方,冯紫英都并不惧怕,毕竟那是外人,只要不是自己老爹押注,他都有很多种手段来化解这种风险。 所以引陈家入局很有意义。 除了陈家,其他就可以放在其次了,如果卫若兰和韩奇有兴趣,也可以加入,但那都无关紧要了。 “你说那个薛蟠薛家?”柳湘莲吃了一惊,眉头也皱了起来。 “湘莲大哥,是不是有点儿难以接受?”冯紫英把情况做了一个介绍,柳湘莲眉头这才慢慢舒展开来。 “既然是做营生,那么就要用做营生的心态来应对,湘莲大哥恐怕要有这个准备啊,这戏楼子面对各种人,三教九流,而且免不了就有些乌七八糟的人和事儿,如果承受不了这个,最好就趁早打消,这是小弟由衷之言。” 冯紫英不会对柳湘莲有 多宽纵,既然要干这一行,你还抱着某种高人一等的心态,那这戏楼子就没戏,趁早放弃,柳湘莲算是经历过一些风雨世面的,不至于太脆弱,只是需要让他提前明白。 看见柳湘莲慢慢陷入了沉思,冯紫英也不催促,自顾自的闭目养神,一直到马车在望月阁门前停下。 早有小二来招呼,一提薛公子,便径直把二人带上楼。 这望月楼也算是京师城西边儿有名的老字号酒楼了,当年天平帝尚在的时候,曾经微服来此间吃过酒,后来还被御史发现上书劝谏,因而声名大噪。 一看见冯紫英会同柳湘莲进屋,一干人都站了起来,除了薛蟠贾琏贾宝玉外,居然还有一个眉眼俊俏的少年郎,却不是那秦钟是谁? 原来是那薛蟠邀请宝玉时,那秦钟也在,那薛蟠见了便有些移不开眼珠子,还是见贾宝玉恼了,才赶紧收拾起恶行恶相,不过顺带邀请了。 只是未曾想到那秦钟听说有冯紫英,所以便央求宝玉带他一起来。 秦钟并未见过冯紫英,平日里经常听闻这冯紫英大名,某一日去看姐姐时,姐姐居然在午睡睡梦里念叨这冯紫英的名字,吓了这秦钟一大跳,以为自己这姐姐与冯紫英有了私情,若是被人觉察,只怕又是一场泼天祸事,欲待寻个机会劝诫那冯紫英。 宝玉抹不开情面,便也只有应允了。 只是这宝玉见了柳湘莲也是大喜过望,“柳大哥!” “宝兄弟。”柳湘莲显然对宝玉印象颇佳。 二人上前寒暄,还有那身若扶风柳的,眉似春山远的秦钟,这三人站在一起,柳湘莲的英挺俊朗,宝玉的丰润灵秀,秦钟的秀逸柔媚,立即就把平素里一样姿容不俗的贾琏比了下去,看得那一旁的薛蟠是目泛异彩。 至于冯紫英那等昂扬傲岸之气反倒是和这几人不合拍了。 若是换了以往,贾琏自然也是要去凑趣一番的,但现在贾琏早已经没有了前几年的荒唐,一门心思都放在了自家事情上了,早早就走到了冯紫英身边,说起话来。 “二叔一直在说请你过府一行,你却始终不去,是何缘故?”贾琏手里握着折扇,轻轻摇开。 “家中杂事儿颇多,琏二哥怕也知晓,我大伯追封呼伦侯,还有一干手续要和礼部接洽,家父又不在家,这边我又要马上入翰林院读书,所以委实不得空闲,过两日我去府上一趟便是。” 冯紫英平静的道:“琏二哥,政世叔这般催促,究竟何事需要小弟过府一行?” “也无甚大事。”贾琏摇摇头,“无外乎还是宝玉的事情罢了,你现在都入翰林了,宝玉眼见得大了,日后还要靠你多照拂。” “难道你我两家还如此见外不成?”冯紫英笑了起来,“政世叔未免太客气了,有什么吩咐一句便是。” “二叔怕是想要问一问你的婚姻之事,不知道大郎现在可曾订婚?”贾琏终归还是问了这个问题,“以前也问你,你也说要等到春闱之后,现在你连庶吉士都考过了,怕也是该考虑这等事情了吧,另外你大伯这呼伦侯追封,莫不是也要让你兼祧承袭封爵?” 这个问题也在贾府内部引起了不小的争论,若是这冯家大郎要娶两房正妻,那便不一样了。 “哦?政世叔莫不是有一桩好姻缘要介绍与我?”冯紫英打趣道:“订婚倒是不曾,但是老师倒是有意为我牵线,不过那须得要家父家母来做决定才是。” “那也只有一桩才是。”贾琏也肩负了重任,只得把话挑明,“二叔和二婶有意薛家与你家结亲,你意若何?” 冯紫英吃了一惊,这贾政难道不该是先考虑黛玉么?怎么却先说起宝钗来了? 来不及多想,冯紫英以进为退,“琏二哥,我还以为你要替小弟介绍一桩好姻缘呢。” “呵呵,紫英,我倒是希望你我两家为姻亲,我妹妹是个老实温顺的性子,只是你未必愿意啊。”贾琏观察着冯紫英的神色,却见对方表情半点不变,完全看不出端倪来,“若是我二妹是嫡出便好了,……” “其实二妹妹的确性格很好,只是如琏二哥所说,你我两家无缘啊。”冯紫英倒是对迎春印象不错,不多言不多语,偶尔目光相遇,那也是温婉一笑,当然这等女子当正妻只怕分分秒秒被媵妾骑在头上。 贾琏也是叹息不止,忍不住道:“其实母亲也曾说便是给大郎当媵妾,也未必不好,只是家父觉得有损贾家颜面,……” 丙字卷 第十七节 龃龉 这话一出口,别人也就罢了,但是宝玉却是一愣。 香菱这丫头便是这府里边上下也都是盯着的人多了去,因为惹下了那么大风波,弄得薛蟠都只能栖居京师城再不敢回金陵,自然引人关注,他当然也不例外。 至于说薛蟠这厮栽诬自己说自己想要却是让宝玉脸一阵发烧,想是想过的,但却从未和薛蟠这厮提起过,顶多也就是用艳羡的口吻评价过而已,没想到这厮居然也这般有心机,还给自己栽一块儿。 “薛大哥,小弟何曾说过想要香菱了?”宝玉端着酒杯,硬着脖子问道。 “你虽然没说过,但我还能不了解你?”薛蟠斜睨了宝玉一眼,端起酒盅儿一饮而尽,“在我耳边说香菱好的话难道还少了?莫不是这香菱足不出户还能和你有几分交情了?” 这话把贾宝玉挤兑得脸又是一阵大红,倒是把其他几个人逗弄得哈哈大笑,连秦钟都忍不住轻轻推搡了一把宝玉,“宝玉,你真的喜欢那香菱?” “哪有的事儿?我也是去宝姐姐那里,见她可怜,性子也好,有些替她不值罢了,遇上薛文龙这等粗夯蠢汉,没地作践了。” 贾宝玉也喝了几盅酒,话里话外也就没那么在意了,加上被薛蟠一番话挤兑,语气里就更有点儿不屑对方的意思。 薛蟠一听便是冷笑,“我是粗夯蠢汉?跟着我就作践了?我纵然再不晓事,起码也还是知晓知恩图报不是?宝玉你受惠大郎甚多,便是姨父姨母也每每提起,却未曾见过你有何表示呢?要不,你也学学我这粗夯蠢汉,感谢大郎一番?” 眼见得这话就有些尖锐起来了,宝玉何曾遭遇过这等讥讽,涨红了脸,一下子站起身来,便欲发作,倒是贾琏赶紧打圆场:“文龙,怎么说话的?宝玉还小,再说了,二叔二婶不是要把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俩送给紫英,以感谢他对宝玉的教诲么?” “这我知道,但那也是姨父姨母对大郎的一番心意,我只说宝玉该有这份心才是,何曾说过过姨父姨母半个字不对?” 薛蟠这一会儿却是变得格外精明,也不知道这是在怼自己这个姨表兄弟时便能超常发挥了。 这可真是把宝玉给刺痛了,他是最怕别人说自己不懂事,啥都要靠父母的,像冯紫英这等人如果这般说自己,他也就认了,什么时候轮到薛蟠这等货色也敢轻贱自己来了? “薛文龙,你不就送了个丫头给冯大哥么?谁还不知道那是你怎么弄来的,捅出那么大一个篓子,舅舅替你遮掩了多少?你这赠给冯大哥,还不就是想要把这包袱给扔出去?”宝玉气恼之下也有些口不择言了。 薛蟠也是勃然大怒,借着酒劲儿把酒盅重重的往桌上一放。 “宝玉,舅舅帮我,我很感激,可这舅舅好像不是你一个人的舅舅吧?我也喊舅舅不是?怎么只许你贾家人喊舅舅,我们薛家人就不能喊舅舅了?至于说包袱,哼,当着大家的面儿,我薛文龙敢说这句话,一人做事一人当,便是真要到了那一步,那也是薛文龙自个儿扛着,该去蹲大狱杀头,薛文龙去顶着就是了,再不济也不会连累到大郎身上!只是宝玉,这等包袱,你能不能给比着来送一个给大郎啊?” 贾宝玉其实一个一个温润宽和性子,也是被薛蟠的话给刺激得,加上本身就喝了几杯酒,有点儿酒劲儿,才说了那番话。 即便是如此,话一出口也就有些后悔了。 母亲和姨妈关系一直莫逆,自己和宝姐姐也十分亲善,怎么能因为薛蟠这糙汉给把两家人把关系弄僵了? 只是这厮说话委实太难听,句句都捅在自己痛处,让他愤懑不已。 “冯大哥,你若是看起了我屋里哪个丫鬟,只管挑了去!”贾宝玉不再理睬冯紫英,粗着脖子,扯着嗓子道:“冯大哥这两年帮了我许多,我贾宝玉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一个丫鬟而已,我爹我娘那是我爹我娘的心意,我屋里丫鬟,包括老祖宗赏赐给我在内,只要冯大哥看上了,说一声,明儿个我便亲自送到冯大哥屋里!” 见两姨表兄弟这喝了酒真的要撕破脸了,冯紫英先前还不在意。 这两兄弟斗嘴听着也挺有意思,尤其是这薛蟠,平素都觉得是个糊涂人,怎么今日里喝了酒,说起话来反倒是有模有样了,而且 句句针对这宝玉,也不知道啥原因。 “文龙,宝玉,都少说两句!”冯紫英终于出面了,这里边他年龄虽然不是最大,贾琏和柳湘莲都比他大,但说话却要数他最有分量:“文龙要把香菱赠给我,我也没说要,至于宝玉那更是气话,你们两兄弟今日也没喝几盅酒,怎地一个却成了炮仗,一点就着?让外人听了去,没地成了笑话!” 冯紫英目光扫了二人一圈,见冯紫英语气有些重了,宝玉倒是不敢再说,倒是那薛蟠还在嘟囔:“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听得薛蟠还在不依不饶,本来都软了的宝玉又忍不住接上话:“你薛文龙都成了大丈夫,那我贾宝玉难道还不如你不成!” “够了!”冯紫英终于沉下脸,厉声道:“本身好好一顿酒,居然还能被搅合成这样,薛文龙,你就是这样当主人的?宝玉,你就是这样当客人的?若是再这般,以后这等饮宴,就再别叫我!” 这下子薛蟠和贾宝玉终于不敢吭声了。 庶吉士加一门双爵之威恐怖若斯,先前两人还敢拧着脖子叫板,这会儿见冯紫英真的双眉一横,脸色一沉,薛蟠就能想到那窝心一膝撞,宝玉就能想到老爹的板子,自然也就怂了。 加之这一抖索,酒劲儿自然也就下去了,也知道今儿个两个人的话都有点儿过了,传到这各家长辈那里,没准儿就要起嫌隙了。 “今儿个这些个不中听的话,过就过了,谁也不许再提,尤其是文龙和宝玉两个,你们俩喝杯酒,这事儿就算揭过了。”冯紫英大马金刀的拍板做主。 薛蟠和宝玉赶紧端了一杯就酒干了。 至于说这一篇能不能就揭过了,谁也不知道。 但冯紫英还是能感觉到,这贾薛两家恐怕并不像以前自己想象的那么亲密无间,贾宝玉和薛蟠,再说是小辈,但是都是各家嫡子,贾宝玉不用说了,眼睛珠子一般被府里人呵护着,这薛蟠再不济那也是薛姨妈和薛宝钗的嫡亲儿子和哥哥,这两人若是起了嫌隙,只怕日后就难以再弥合到原来那般了。 现在看来,两人恐怕是早就有心结了,只是二人自己都未必清楚,借着今日之事爆发出来罢了。 话说薛蟠回到家中,薛姨妈和宝钗看到自己兄长气哼哼的回来,也颇感诧异。 薛蟠请冯紫英吃酒,她二人是知晓的,现在冯紫英都算是这个小圈子里的超级红人了,庶吉士,又兼之大伯被追封了侯,整个冯家都是一派兴旺景象,能请到冯紫英吃酒,那也算是自家儿子(兄长)的颜面。 先前她们还真怕冯紫英会拒绝,没想到薛蟠还真把冯紫英请动了,而且拿薛蟠的话来说,冯紫英对他印象颇好,欣赏他的爽直性子,虽说薛姨妈和宝钗都不敢相信自己儿子(兄长)的话,但是内心还是盼望着冯紫英能对自己儿子(兄长)能高看一眼。 “怎么了,文龙?莫不是和冯家大郎生气?”看见自己儿子的情形,薛姨妈心中便是一紧,赶紧吩咐丫鬟去端醒酒汤来。 “没什么,冯家大郎怎么会与儿子生气?我和他今晚都干了好几盅,……”薛蟠摆摆手,“母亲不必担心,儿子虽然浑,但是这等事情还是分得清楚轻重的,这冯家大郎现在人人都在攀附讨好,但我看冯家大郎却不是那等狗眼看人低的,这个朋友儿子是交定了,……” 薛宝钗也很惊讶自己兄长怎会如此入冯紫英的眼,自家兄长的性子她也是清楚的,难道是因为自己?想到这里宝钗脸热心跳。 “那是为何这般气呼呼的模样?谁又招惹了你?”薛姨妈忍不住皱眉。 “哼,不说也罢。”薛蟠摇摇头,接过同喜送上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母亲,妹妹,今儿个我很高兴,冯家大郎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我那日得罪于他,但是人家根本不计较,还愿意送我一桩营生,儿子打算把那香菱送给冯家大郎,也省得许多人成日里在那里吃在碗里盯着锅里,……” “啊?!”薛姨妈和宝钗都同时惊呼出声:“这如何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冯家大郎现在才一个丫鬟,不是姨妈都打算送两个丫鬟与他么?为何儿子送一个丫鬟与他就不行?”薛蟠硬着脖子发狠道:“今日酒宴上儿子已经说了,难道还能让儿子自食其言?” 丙字卷 第十八节 到手 薛姨妈和宝钗面面相觑,今儿个自己这儿子(兄长)是怎地了? 火气如此之大,却又不是冲着那冯紫英去的,倒像是隐隐针对其他人,这让薛姨妈和宝钗都是不解。 “文龙,这不是冯家大郎缺不缺丫鬟的问题,偌大一个冯家,岂能缺一两个丫鬟?你姨父姨母是感谢冯家大郎这两年里照拂宝玉,所以才有这般安排。”薛姨妈自然是清楚自己姐姐心思的。 这金钏儿玉钏儿都是府里边的家生子丫头,对贾府肯定是有感情的,现在纵然送给那冯紫英,日后奉冯家为主家,但贾家若是有啥事儿,肯定也是要帮忙说情的,以冯家大郎日后的造化,没准儿这就是一份香火情了。 “贾家感谢大郎照拂宝玉便赠予两个丫头,那现在冯家大郎照拂我们家了,我便送他一个丫头也属寻常,有何不可?” 薛蟠振振有词。 “冯家大郎哪里又曾照拂我们家了?”薛姨妈和薛宝钗都不明白了。 “今日大郎与我说了一门营生,我听闻是极好的,……”薛蟠便将那戏园子的事儿说了出来,说得酒酣耳热之处也是眉飞色舞。 薛姨妈和宝钗都皱起了眉头。 薛家是皇商出身,自然明白这京师城里的营生怕不是那么好做的。 固然京师城里达官贵人豪商巨贾多,对这等戏楼子戏园子趋之若鹜,尤其是有那么几个像样的班子角儿,那的确是生意火爆兴盛,但是这里边竞争一样不小,而且家家背后也都有背景靠山,各种龌龊手段也不少,要想在京师城里立足,那可不简单。 但这冯紫英提出来,倒也不是说一点儿把握没有,只是这专门说给薛蟠听,免不了就要让薛家母女有些疑虑。 要说几万两银子说少不少,说多不多,对冯家来说,也许不算个啥,但是对每况愈下的薛家来说,也还是有些分量了。 尤其是现在薛家定居京师了,这南边的生意就难免照顾不过来,而且这薛蟠也是个不用心的,下边人自然都存了一些心思,要从主家身上多沾落一些。 这一点甚至薛氏母女都心知肚明,但是为了维系,还得要忍着,要不人都散了,这生意就更是没法维持了。 好歹这帮子老人还要顾些颜面,不至于做得太过。 见自己母亲和妹妹都是不语,薛蟠也想到那冯紫英最后说的,也大略明白了自己母亲妹妹的担心。 “母亲,妹妹,那冯家大郎也说,这等营生关系重大,让我回来与你们仔细商议,若是觉得可行,再来计议下一步的事情,听闻他的意思,还得要寻摸一些其他有跟脚的朋友来一起参与,方才稳妥。” “哦?那冯家大郎这般说?”薛姨妈听闻这样,心里略微放心一些。 “嗯,我说几万两银子我家里也还拿得出,他便不允,要我回来和你们商议,而且那柳湘莲我也知晓一二,在绕梁阁算是拔尖角儿,但却不属于绕梁阁,如今要自己经营,自然要更卖力,……” 薛姨妈和宝钗都觉得这冯紫英果然是个稳妥人物,这般事情也考虑如此周全,便是薛蟠这样的人物,也并无欺瞒哄骗之意,这也越发显得对方的不凡。 忍不住心中叹了一口气,薛姨妈瞅了一眼自己女儿,若是如姐姐所言,能与那冯家结成姻亲,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儿子也能有个人管教,自己下半辈子便也能有个依靠了。 只是这等事情,便是薛姨妈也清楚怕是有些周折,那冯家未必愿意,唯有看自家女儿这般出色,看看能不能打动那冯家,…… 宝钗却没有想到那么远,她还在琢磨兄长带回来的消息:“哥哥,那冯大哥所言戏园子营生究竟是如何盘算经营,光是这般随口一说,家里要出几万两银子,这怕也有些不妥啊。” 薛蟠晃动着大脑袋,不耐烦地道:“那我如何知晓?妹妹你也知道我是个不管事儿的,如何经营我日后也是不会管的,只管出银子便是,我信得过大郎,赚了自然不会少我们,若是亏了,那也是没法儿的事儿。” 听得兄长这般说,宝钗也是气苦,忍不住眼圈儿都红了起来,现在薛家这般不景气,自己兄长却还是如此不上心,继续这样下去,真的要不了几年家里就要陷入困境了。 见自己妹妹眼圈都红了,薛蟠也知道自己的话有些浑了,赶紧又道:“不如这样,妹妹你也是一个精细人,我改日把大郎请到家中来一坐,我便当个菩萨坐一边,你 和他好生计议一番,你看如何?” “那如何能行?”薛宝钗下意识的道,脸上掠过一抹红潮。 “有何不可?都是通家之好了,母亲不是说冯家也在和二叔家有生意往来么?那如何便不能与我们家一起做这般营生?”薛蟠倒是记得很清楚,“不如母亲与二叔那边去信一问,看看究竟如何,我觉得咱们心里也就踏实了。” 薛姨妈却没有想那么遥远:“文龙,你真的要把香菱送与那冯家大郎?” “母亲,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前说了,自然是要送过去了,再说了,都说香菱与我八字不合,这留在家里未必没有妨碍,冯家大郎现在这般风光,香菱日后跟了他,便知晓我们薛家是为她好,记得我们薛家的好,以后真要有什么,也好有个照应不是?姨父姨母不也就是这个心思么?” 薛姨妈叹了一口气,“只是这却如何去与香菱这丫头说?” “那有什么不好说的?她便是现在不跟着大郎,待到妹妹出阁的时候,还不是要跟着去侍候别的男人?难道这冯家大郎还能差了不成?”薛蟠大大咧咧地道。 听得自己兄长说得粗俗,薛宝钗也忍不住皱眉,没等她说话,却听得兄长又道:“说来说去,妹妹也未曾许配人家,舅舅那边也一直没有音讯,若是妹妹能嫁给那冯家大郎,岂不是天生一对?” 这话却说到了薛姨妈和宝钗心中,宝钗固然面色绯红中眉宇间却有一份愁思,而薛姨妈却是愁云密布,这个时候薛蟠却又糊涂起来,“今晚却也没问大郎有无定亲,否则我倒该与他说一说此事。” 薛姨妈和宝钗都是色变,“文龙,万万不可,这等事情本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能去问冯家大郎本人?” “哪有那么麻烦?儿子看大郎是个能做主的人,妹妹若真有意,那哥哥便豁出去老脸,再走一遭冯家,去问问大郎意下如何,……” 薛蟠的话终于还是让宝钗坐不住了,再怎么她也还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只得含羞带恼的一甩手:“母亲,您瞧瞧哥哥,……” 话未说完,宝钗便拂袖而去,薛姨妈也是叹了一口气,但却啥也没说,也跟着女儿里去了。 只丢下有些懵圈的薛蟠,不明白妹妹和母亲的意思,好像是自己这么做不太妥? 那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 冯紫英是被院子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给吵醒的。 喝了几杯酒,这身板儿好像啥都不说,就是在酒上似乎没有前世那份霸气了,这也让冯紫英有些遗憾,但这种小酌几杯就能带来些许朦胧醉意的感觉,倒也不失为另外一种享受。 冯紫英竖起耳朵,也没有能听清楚是谁在说话。 但毫无疑问有一个是云裳,还有一个也是一个女孩子,这内院里边现在连瑞祥宝祥都不能进来了,只是这女孩子声音不像是母亲和姨娘身边几个丫鬟的,口音有些软而糯。 “云裳。”冯紫英喊了一声,便听到脚步声进来,“爷,您醒了?” “和谁说话呢?我娘让人来叫我?”冯紫英翻身坐起。 云裳小心的观察了一下自家少爷,小心翼翼的道:“爷,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冯紫英疑惑地问道,看了一眼云裳脸上有些古怪的表情。 “不是说您昨晚答应人家薛大爷的么?一大早,薛大爷就让人把香菱送了过来,说是从今儿个起,香菱就是您的人了,连文契和香菱的换洗衣物都一并送来了,方才婢子就是和香菱姐姐说话。” “香菱姐姐?”冯紫英愣了一下,这薛文龙动作这么猛?还真的给送来了?看云裳小心谨慎的模样,冯紫英瞟了她一眼,“你叫她姐姐,还是她该叫你姐姐?这没规矩了么?” “婢子想……”云裳话音未落,便被冯紫英打断,“好了,你这心思别用到爷身上来,香菱是昨晚薛文龙硬性要送给爷的,也拒绝了看样子也没用,不过这丫头是个老实性子,也是一个可怜人,来了就来了呗,你也不是成日里担心我娘替我屋里塞人么?这不正好,来了人,性子比你还软还老实,你也有可以欺负的人了。” 送来了就送来了,冯紫英可没有那么多精神去扭扭妮妮的搞什么劝进般的推托,不就是一个丫头么? 长得挺好,自己那一日看着不也有些动心么?正好,日后也多了一个暖脚丫鬟。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十九节 府里府外(求月票!) 云裳心中也是一喜。 她也是听晴雯说起过香菱的,知道这丫头也是一个和软憨厚性子,虽然不如晴雯那般亲近,但是这等性子进屋里了,也就好相处。 先前门房处叫人来喊自己接人,她也是迷迷糊糊地把人接了回来,然后询问起来,那香菱也才含羞带怯的把这情况一说。 一番交谈之后,云裳发现这丫头的确和晴雯所言差不多,模样的确长得有一股子清新脱俗的娇憨妩媚,但性子却是憨厚老实,温和柔顺,也不知道薛大爷是从哪里抢来这么一个老实人。 说实话昨日里听闻那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要进屋,云裳还是有些忐忑的。 一来就是两姊妹,而且云裳也听闻那妹妹还好一点儿,那金钏儿却是一个要强性子,又在贾府二太太面前那么得宠,估摸着怕是一个不太好相处的性子。 晴雯也说她和金钏儿没太多交情,倒是和玉钏儿熟悉一些,只知道金钏儿性子最好颜面,受不得气,这一点倒是和她自己有些相似。 现在香菱先进屋了,若是好相处,倒也算是多了一个“同盟军”,不至于等到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进屋时受欺负。 这云裳也知道这少爷屋里“招兵买马”是迟早的事情,原本还指望着晴雯能来最好,但现在先是有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强敌临门”,紧接着又来了这一个香菱,倒成了“同盟军”,看来日后这府里边还真的要兴旺起来了。 “爷,瞧您说什么呢?云裳怎么会欺负香菱姐姐?”云裳嗔怪着瞄了冯紫英一眼,“不过香菱姐姐的性子好像真的挺好,云裳很喜欢,多了香菱姐姐这样一个帮手,云裳也可以轻松许多了。” 冯紫英伸了一个懒腰,准备起床活动一下身体。 虽说起晚了,但还有两日才开始正式进翰林院观政,这日常良好的生活习惯还是要保持好,眼见得屋里人越来越多,没有一个强健的体魄,如何能行? 见冯紫英要起床,云裳美眸流盼,“爷,那香菱在宝姑娘那边也是侍候人惯了的,不如就叫她进来也学着侍候少爷?” 冯紫英哪里不明白云裳的小心思,不过他还是点点头:“云裳,你甭担心自个儿,也说过了,你得跟着爷一辈子,去把香菱叫进来吧,爷也要问清楚,若是真愿意留在府里,自不必说,若是不愿意,爷也绝不会强留,也还不至于欺负一个女孩子。” 云裳听得前半句,那心里便是充满了蜜糖般,眼睛都笑成月牙儿一般,看得冯紫英忍不住有点儿想要捏一把那张俏脸,好容易忍住了这份冲动,这才打发云裳去把香菱带进来。 香菱昨晚得到这个宝钗告知这个消息时,先是如天崩地裂一般,这陡然要被打发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下去,对于一个才十六岁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的女孩子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刺激。 好在宝钗一番安慰之下才知道自己是被送到了冯府,那冯家公子自己也是见过的,倒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和善人,便是那一日薛大爷如此得罪于他,他也没说什么,还替薛大爷掩饰,难怪现在薛大爷对冯大爷佩服得五体投地。 姑娘也说去冯府是一个莫大的造化,等闲人便是想去也去不了,香菱也听说了贾府里边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要到冯府,怎么却成了自己先去了? 免不了和宝姑娘也是一番难舍,跟着宝钗这么些年,香菱也知晓这位姑娘是个宽厚性子,待自己也好,说实话也是不愿意离开,只是天下无不散筵席,如姑娘所说,到了冯家,记挂着薛家这边的好,便是最好的缘分了。 看见香菱一进屋来,便跪在自己面前,那红肿的眼眸和憔悴的面容,看得冯紫英又好笑又心疼。 “起来罢,我这屋里没有那么多规矩,怎么还这般模样,我这是龙潭虎穴,让你这丫头这么舍不得薛家妹妹?”冯紫英笑着打趣。 香菱也有些不好意思,这般情形落到个别的新主子眼中,弄不好就要心里生气了,这位主子倒是个好性子,难怪先前云裳说在府里心宽体胖,没多少担心的事儿。 “让爷见笑了,奴婢只是跟着宝姑娘两年,记挂着宝姑娘对奴婢的好,所以有些不舍,昨日里想着要分别,便没睡好,……”香菱没敢起身,红着面颊低垂着头小声道。 “起来罢,我说了起来了,我这府里不喜欢谁动不动就跪着,嗯,香菱,我问你,你是不是不愿意留在我府里,不需要说谎 ,估摸着你也听说过我的性子,不喜欢勉强人,真要想回去,我可以和薛家妹妹说好,你只管回去,保证不会影响到我和文龙以及薛家妹妹的关系,……” 冯紫英其实也很清楚自己这话问得虚伪,这等时候那个丫鬟敢说还是想回那边儿去?不过他还是要问一问,哪怕是形式上的,他觉得这样做自己可以心安一些。 果然,香菱摇了摇头:“姑娘也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既然薛大爷把奴婢送给了冯大爷,那日后奴婢就是冯家的人了,与薛家再无任何关系,若是冯大爷不要奴婢,那奴婢左右也就是一个死,……” 冯紫英听得皱眉,怎么这香菱和云裳都是这个口吻?但转念一想,对于一个在豪门大户里生活惯了的女孩子,陡然把她推向外界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恐怕还真的不如杀了她的好。 外部世界的险恶遇到这种漂亮又没有什么经历的女孩子,会嬗变成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恐怕还真的是悲剧居多。 那份自由真的给了她,她也未必能拿得到,拿到了也未必能感受到自由的甘甜没准儿其他现实的残酷就迎面而来了。 既如此,自己真没必要再去考虑这般看似对自己良心一个交代的事儿了。 “好吧,那你就留在我屋里吧,给云裳搭个伴儿,云裳一个人在我屋里还觉得孤单,现在你们俩也有了个伴儿,至于干什么,云裳也会和你说,待会儿爷起来了,还得要带你去我娘和姨娘那里,……” 见香菱微微色变,冯紫英又瞪了一眼云裳,“你别听云裳吓唬你,我母亲和姨娘都是和善性子,没她说得那么可怕,……” 云裳忙不迭的抱怨起来,眼圈都红了起来,“爷,您这个就冤枉奴婢了,奴婢何曾说过太太和姨太太,婢子在爷心里难道……” 香菱也赶紧解释:“云裳姐姐可没说过,奴婢只是担心不入太太和姨太太的眼,……” “哟,那就是我冤枉了我的小云裳了,嗯,不过小丫鬟不就是拿来被主人冤枉的么?”冯紫英哈哈大笑,云裳原本内心的一份委屈顿时就被冯紫英的这番话给消解无踪,眼见得泪珠儿都要出来了,却又破泣为笑。 看见云裳和冯紫英之间的这种轻松惬意,香菱也忍不住有些羡慕和憧憬,看来这冯大爷还真的像姑娘所说的那般知书达理和蔼可亲,自己若是也能有这般情形,那便是一辈子都满足了。 如果宝姑娘真的能嫁到冯府当主母,那简直就是神仙生活了,香菱忍不住陷入了某种幻想中。 ********** “啪!”屋里又传来一声脆响,小丫头忙不迭的赶紧去打扫。 晴雯忍不住瞥了一眼那屋里,照旧干着自己给花浇水的活儿,谁知道这位宝二爷又哪根筋不对了,一大早起来就开始折腾。 昨晚回来多喝了几杯,就在那里念念叨叨,今儿个早上起来时,还好好的,谁知道出去了一趟听着些什么,回来就成了这样。 晴雯也觉得在这宝玉院里越发呆得没趣了。 这位宝二爷平素待下边人还是极好的,特别是屋里那几个,宠得没边儿了,一个个小蹄子都差点儿要以姨娘自居了,晴雯也懒得多看,由着她们蹦跶。 在晴雯看来,估摸着也就是袭人那蹄子是得了太太的意思,其他啥媚人、麝月、绮霰、秋纹、紫绡几个丫头,那都是在自作自梦,以宝玉那性子,若是太太不许,他怕是半点儿都不敢违逆的。 看着小丫鬟篆儿把打碎的茶盏清扫了出来,晴雯忍不住摇摇头。 再看那媚人扭着身子出来了,那篆儿忙不迭的过去:“媚人姐姐,今日我娘做生,想要请一会子假,还望姐姐行个方便。” “这等时候请什么假,没见着二爷正上火么?晚些时候再说吧。”媚人冷着脸,话语里如同冰渣子裹着出来,劈头盖脸。 见小丫头眼圈儿都红了起来,晴雯也知道这丫头和母亲关系极好,前日就见她在准备,而且也和那麝月说过,便忍不住道:“媚人,便允了她去吧,她母亲一年也就过这么一回生日,何况她前日里也和麝月说过了。” 媚人没想到晴雯也会插话,稍稍一愣之后便冷笑起来:“今儿个我当值,和谁说也不顶用,要不就去和袭人姐姐说去?晴雯,你还是做好自己的活儿,赶明儿你进了这屋里再来念叨这些事儿。” 丙字卷 第二十一节 内参,举案说法 七月的京师城正是晒得地面发烫的时候,哪怕是酉正已过了,天色仍然亮得吓人,一条黑狗吐着舌头纳凉、懒洋洋地蜷缩在阴凉处,有气无力的看着旁边的马车驶过。 从翰林院出来的冯紫英还沉浸在读史之后的情绪中,当然不是因为读史而感动,而是触动。 慢条斯理的生活节奏,按部就班的上朝散朝,好像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祥和,但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呢? 忍不住透过车窗看了一眼威武高耸的午门,冯紫英心中却有些发紧,永隆五年,或许就是西元160年吧,好像历史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英国人三艘船抵达了北美,并定居下来,建立了他们第一个殖民地——弗吉尼亚,很快他们就要开始长达一百多年的殖民征服史,偌大的北美大地就要被他们从印第安土著那里夺走。 可是大周呢?冯紫英心情有些沉重,面对北面女真人和鞑靼人的咄咄逼人攻势仍然捉襟见肘,倭寇仍然在袭扰海疆,安南人也在西南滋扰,王朝内部隐忧更甚。 冯紫英突然发现自己来了这个时空两年多快三年了,除了通过读书科举奔到了一个仕途上的预备役——庶吉士,似乎并没有什么收获。 面对这样一个用惯性前行的老大帝国,冯紫英意识到金手指和穿越者真的作用不大,你能改变一个人十个人甚至一百个人,但你能改变一万人甚至一百万人的思想观念么? 很显然,不能。 从思想上做不到,那么怎么才能改变一万乃至一百万甚至更多的人的观点和想法,嗯,或者让他们服从自己的观念想法,除了权势,没有别的办法能做到。 可这个权势却不是那么容易拿到的,这需要从各个方面的积累,所以冯紫英才这么着急。 但是今日齐师给他泼的冷水还是让他清醒了不少,欲速则不达,有些事情想得太好,结果就是死得太快。 冯紫英没有试图去彻底改变齐永泰或者乔应甲的观念,嗯,一定程度上可以灌输一些和他们想法较为接近或者他们能够接受的观点,但是若是指望彻底改变一个四五十岁三观早就定型的官场中人,那就有点儿异想天开了。 但有些事情还是可以一做的。 从齐永泰那里出来时,他就打定主意了。 现在暂时没法做实事,那就只能是在务虚上做文章了。 这是老套路,但是宣传舆论的作用,却是冯紫英深知的,当你把握住这支力量时,你就会发现很多事情是事半功倍。 而且这么多同学都分布在六部九卿中,这等资源如果不好好用起来,那就太辜负了未来这一两年的好光景了。 马车辚辚走过,跟随着马车而行的瑞祥看见了前面的荣宁街,有心想要提醒一下,但是又怕打扰少爷的思考,便犹豫起来。 一直到冯紫英抬起目光,瑞祥终于找到了机会,“爷,前面就是荣国公府了,那边都下了几次帖子了,爷您看……” 冯紫英忍不住皱起眉头。 香菱都来了府上快十天了,自己的庶吉士生活也就这么有条不紊的开始了,似乎这个时代的生活就是这样,悠闲,不乏情趣,但却总让人有些心有不甘。 答应了人家的事情,总得要去。 听闻那贾政夫妇想要送两个丫鬟给自己,冯紫英反而不太想上门了。 倒不是说因为两个丫鬟就被吓住了,而不是太愿意和贾家把关系弄得太黏糊。 原本觉得就是顺手帮一把贾宝玉,然后把贾琏弄来当个工具人用,也就差不多了。 虽然也觉得迎春、探春这两春日后若真是因为贾家败落而可能境遇不好而有些遗憾,但是现在自己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总不能直接找上门去告诉对方反正贾家都要垮了,干脆跟着我去当妾吧,那恐怕真的要挨抽。 “算了吧,明日再去。”冯紫英摇摇头,最终觉得恐怕始终要面对,不管接受不接受,这样躲着不是办法,关键在于贾琏既然都透露了口风,薛宝钗的事情恐怕也要有个说法。 马车回到府上,冯紫英便下车直接入院,今儿个是香菱当值。 香菱一来,就算是把云裳给解放了,再也不用随时随地守着等冯紫英回来,这样两个人可以分工合作,把这小院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像当值的,就负责冯紫英起床穿衣洗漱,而另外一个不当值的则负责准备饭菜,而日常其他事务就商量着来。 “爷,那位方大爷早就来了,一直在外院等候您呢。”香菱一边替冯紫英换衣,一边小声道。 “哦?方叔来了?”冯紫英笑着摇摇头,这才几天,这家伙又来蹭吃的来了。 方有度在刑部观政,暂时租了一间房子就在柴炭厂边上的鹫峰寺街上,紧挨着三法司不远,虽然属于金城坊,但实际上距离阜财坊和咸宜坊都不算太远,都在西边儿。 方有度在拜谒完先师庙之后就径直请假返乡了,回去之后便立即成亲。 没想到火力特别猛,不但新婚妻子有孕在身,而且还把一个刚纳的妾肚子也搞大了,弄得方家上下一片欢腾。 原本是那个妾要陪方有度上京的,现在也只能留下了,现在只有两个随着妻子陪嫁过来的丫鬟跟随他上京了,所以时不时要过来蹭吃的。 ”怎么回事,眼珠子这么多血丝?晚上没休息好?”冯紫英见方有度这般憔悴模样,颇为吃惊,不是说妻子小妾都没来么,难道这厮还真的把两个丫鬟都收了房,这彻夜鏖战不已? 见冯紫英的表情,方有度就知道这家伙想差了,没好气地道:“昨晚在刑部看卷,一直看到子时才回家,险些被巡捕营的人当贼拿住,……” “什么卷子这么复杂,让你这么大兴趣?”冯紫英忍不住问道,他没想到方有度进入状态这么快。 “你不知道么?三年前那桩在刑部门口自戕的血案?”方有度轻轻笑道:“总算是盖棺定论了,我这十日里都是查阅案卷,算是把这个案子给弄了个明白,一个并不复杂的案子,却是牵连了无数人,为此而死的人不下十人,乌纱帽被摘的,被降职的,光是五品以上的就有三个,五品以下的五个,还有几个被发配,我看了看,才觉得这官不好当啊。” 冯紫英来了兴趣。 他好像隐约听说过这桩案子,一个赴京京控自戕案,当时闹得很大,主要就是因为一桩多年前杀人案始终未有定论,翻来覆去被推翻,然后拖下来没结果,受害人在家族支持下最终在刑部大门前上演了这一出惨烈事件。 这桩案子的起因就是一桩山村杀人案,死者姓徐,一日夜里被人杀死在村口,该村为两个大姓和少量小姓组成,章、徐两家皆为大姓,并且几十年因为山林、水源和土地之争闹得怨冤不解。 由于此案就在山村中,基本上不存在外来因素,所以此案很快就由泾县衙门审理完毕之后,人犯在宁国府复审时当庭翻供,回来宁国府复查,结果彻底推翻了原来的结果,导致原来的原告一方数人被打入大牢认定为人犯。 最后在南京刑部再审期间又再度推翻,重新指向泾县县衙审判的人犯。 就这样此案又多有反复,一直拖了多年,始终无法定案,最终就是赴京京控自戕在刑部门前,引发轰动,最终由刑部一位主事亲自赴宁国府调查此案,最终查清定案。 一边喝酒,方有度也一边把整个案子娓娓道来。 案子并不复杂,但是却由于初查案件的县令是个举人出身的书呆子,毫无查案经验,却又刚愎自用,而仵作因为奔走百里查验尸体时疲惫不堪,使得验尸时出现了疏漏,忽略了关键死因,而在收集证人口供时明显有差错却因为死因的出错未能得到纠正,所以在定案时便是直接指向了另一大姓章家,三木之下,章家多人屈打成招。 最终在宁国府这一层面集体翻供,然后宁国府在审理此案时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认为这是徐家为了构陷章家而故意用苦肉计,因为此人虽然姓徐,但是却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浑人,于是乎又有徐家十余人被打入大牢,得出的口供也是矛盾百出,最终这个案子陷入了死局。 南京刑部也是多次审案都是沿用原来证词和证据,基本没有重新调查,但证据又无法印证,最终就这么一直拖下去,直到京师刑部门前死者儿子的惨烈自戕。 方有度说得很很生动,连来倒酒的香菱和云裳二人都被吸引住了。 “紫英,你知道这个案子问题出在哪里么?”方有度颇为得意地道。 “出在哪里,无外乎两方面,一个是村中小姓,一个是证人。”冯紫英很随意地道。 “啊?你知道了?”方有度大为吃惊。 “我知道什么了?猜的。”冯紫英摊摊手。 “不可能,你怎么能猜得出来?”方有度不敢相信,这个案子虽然他一开始就知道了结果,但是也是后面反复看完卷子之后才搞明白的,自己先前也没有泄露什么,怎么冯紫英就一下子能猜出来? “很简答,不是我有多本事,实际上就是你自己泄露的。”冯紫英笑着道。 别说方有度,就算是云裳和香菱两个旁听者也完全不明白方有度在话语里泄露了什么。 “第一,不知道你自己注意没有,你说了两家大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一些小姓,如果杀人者就是这两家大姓中人,你不会专门来强调有小姓,嗯,这是人的习惯,……” 方有度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有理。 “第二,你说了几遍证人证言出了纰漏,却没有提证人证言为什么会出纰漏,很显然这样的关键问题出了纰漏而不提,自然就是证人本身有问题了,……” 如此简单的推理,让方有度却很是沮丧,“紫英,你这么一说,都让我觉得这案子如果你来办,恐怕根本就不会拖成这样,还翻来覆去五六年!” “那不一定。”冯紫英摇摇头,“我也就是利用你自己介绍案情时的一些习惯来反推而已,真要让我去审案,只怕也不比那个知县好多少,不过方叔,你觉得这个案子拖了五六年,这其中这么反复折腾,从县里到府里,再到南京刑部,一直到部里边,这样大动静,直接就死了两个人,这还不算判斩的,另外好像还有好几个都是病死在狱中,那么这里边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方有度感觉到冯紫英是有些想法了,但是却又不知道对方想要干什么,沉吟了一下才道:“此案并不复杂,但是要说从县到府,再到南京,问题却很多,比如,知县中举之后到授官,基本上是一片空白,毫无查案经验,而且因为是才去县里不久,幕僚主要是钱粮师爷,却没有请刑名师爷,所以导致查案时基本上是靠自己感觉,又比如仵作数量不足,缺乏经验,县里仵作年老体衰,而且是临时顶替的,原来的仵作因病而没干了,所以直接导致关键证据除了问题,……” “……,再比如,南京刑部审案时,根本没有真正复查,基本沿用原有案卷和证据,明知道经历了反复翻供,这种案件肯定需要认真复查证据,但办案官吏草率从事,到最后却因为无法服众,干脆就搁置,严重怠政渎职,才会导致受害人到京师刑部自戕,……” 看见冯紫英手指在桌案上用酒似乎在涂画着什么,方有度终于收住话头,“紫英,你是不是又要搞什么事儿?” “唔,的确,我在琢磨着,反正在翰林院里闲着没事儿,成日修史读书,不如利用这闲暇,干点儿有用的事情,嗯,比如我打算利用翰林院里这些同学同僚们的修书制诰的本事,写写文章,但是更重要的还是像你们这样在各部观政所获的一些感悟,……” 方有度眨巴眨巴眼睛,冯紫英笑了起来,“所以我准备弄一份体现翰林院赞机密备顾问的职责,类似于邸报的,来刊登文章,然后请阁老和六部堂上官们一阅,当然他们也可以写文章,……,这名儿么,咱们翰林院出品,‘内蕴天地,参悟乾坤’,就叫内参吧,你弄一篇出来,我给这个栏目也命个名儿,就叫举案说法!” 丙字卷 诗酒趁年华 第二十二节 约稿 方有度走了,满怀希望和激情的走了。 后半顿酒基本上围绕着这篇文章该如何写来探讨了。 准确的说,不是探讨,而是受教,方有度已经感受到了如果自己在这上边能有突出的表现,也许自己这个位居末列的三甲同进士,未必就不能留在京中。 而按照惯例,他这种排序靠后的同进士基本上在观政期结束之后,都是要回到地方去的,去担任推官或者知县应该是正常去向,而且观政时间基本上都要干满三年。 但如果有了突出表现,那便不一样了,内阁阁老,六部堂上官,甚至皇上,如果博得他们的关注甚至青睐,那一切都不在话下。这也是这帮观政的进士和同进士们的最大动力。 对于这类总结性文章,冯紫英前世中从政几十年不知道写过几百几千篇了,如何抓住核心,突出重点,点燃爆点,吸引眼球,这都是轻车熟路,信手拈来。 方有度好歹也是进士,文采辞藻都没问题,遣词用句甚至都比冯紫英更厉害,关键就是没经验。 这种新东西,估计也从来没有人干过,这个年代绝大多数人都是夹杂在自己奏章、奏折里边零散性的表述自己的意图,而像这种系统化有针对性的提炼加工,估计就真的是第一遭了。 本来还想留方有度再喝一会儿茶的,但方有度早就坐不住了。 估计他今晚回去又得要熬夜,不过冯紫英也提醒了他,不急于一时,写出来之后先自己反复锤炼,最后再拿给自己审稿,时间还很宽裕。 一份《内参》,怎么可能只有一篇文章?当然要内容丰富了。 不求面面俱到,但是起码要做到让更多的人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这是创刊号。 既然打定主意要干这事儿,那就要准备周全,这样一份出自于翰林院的《内参》,铁定是要载入大周史册的。 但如何来真正将这份刊物的从萌芽到培育,再到发展壮大,乃至发扬光大,这里边还有不少坎儿要迈。 首先要获得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掌院事的黄汝良的认可。 没有他点头,这份《内参》永远别想出头,另外这类文章大多涉及到一定朝廷政务,相当多还是较为敏感的话题,肯定需要一定程度的保密,那么如果要印刷出来,那就不能在外边去。 翰林院有自己的印刷作坊,主要是为印刷史书和经义提供服务,技术不错,但是规模并不大,冯紫英觉得这也许是未来这个领域的一个契机。 接下来的几天里冯紫英都疯狂的忙碌起来。 除开方有度,还有郑崇俭和王应熊,自然也少不了练国事和许獬。 “子逊兄,海外之大,恐怕你我都是道听途说,唯有那些个真正出入海疆的海商们怕是才真正了解,不知道子逊兄和你们老家的这海商们熟悉不熟悉?” 许獬早就觉得这段时间冯紫英这家伙不对头,鬼鬼祟祟,但是又显得十分忙碌,原本觉得百无聊赖的读史学史也开始感兴趣起来了,还在学习中经常提出一些问题来。 看到他频繁接触京中观政的进士们,许獬就知道这家伙肯定是在谋划着什么大事儿,但是却又不好深问。 直到今日这家伙终于找上了自己,许獬就觉得有戏。 “有一些了解,但是为兄到了京师之后就少有接触了。”许獬不清楚冯紫英意图之前,还不敢轻易表态,虽说他也觉得冯紫英应该不会对自己有什么不利,但是他不是方有度、郑崇俭这等盲目崇拜冯紫英的角色,很多时候都需要多考虑几分。 “京师城应该有福建会馆吧?难道子逊兄从来不去?”冯紫英笑着道:“子逊兄,小弟是有事相求。” “哦?什么事儿,只要愚兄能帮得上的,当然不在话下。”许獬点点头。 “嗯,子逊兄,你我就不绕圈子了,闽浙沿海民众苦海禁久矣,盖因闽浙沿海多山少地,人多地少,谋生不易,走海谋生自古以来就是他们的生存方式,但是从前明到大周,因为各种原因而导致了海禁之策盛行,但实际上目前海禁虽然依旧,其内里却已经是千疮百孔,执行力度如何,朝廷也心知肚明,但是一旦提出解除海禁的话,我们都能想到肯定会遭遇很大的反对,……” 对于冯紫英在解除海禁上的态度,许獬是早就知道的,甚至朝廷一些有心人也一样清楚,否则也不会有馆选庶吉士上他受人之托来了那一回“交易”。   当然,不是说人家看上了冯紫英这个人有多么大分量和影响力,而是更看重冯紫英背后的人以及他出身所代表的群体。 同时冯紫英所代表的的北方士人也是一个关键。 朝廷中最反对开海的就是北方士人文官,另外武勋群体作为军中举足轻重的力量,也一直持反对态度。 而冯紫英不但是武勋群体中异军突起的佼佼者,而且其背后两大佬——齐永泰和乔应甲都是北方士人的中坚力量,而且齐永泰极有可能日后会成为北方士人的代表人物。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的态度和影响力才显得格外特殊。 许獬微微点头,“紫英,若非如此,开海又如何能这般艰难?” “海禁之初或许有其理由,但是时移世易,小弟认为当初实施海禁的一些理由和原因都不成立了,而相比之下开海带来的益处和必要性却越来越大,可是好像朝廷内部一旦涉及到这个问题大家就是相互攻讦,固执己见,久而久之,就成了为了反对而反对,鲜有真正涉及到具体原因和理由了,……” “紫英,你有何意,只管说出来。”许獬隐约揣摩出一些东西来,但是他却不知道冯紫英打算怎么来解决这个问题。 “小弟之意,子逊兄文采风流,那么能不能以闽浙沿海民众面临的困苦生活先写一篇文章来,让朝中诸公,尤其是从未去过南方的北方朝臣了解一下这方面的情形?” 就这个?许獬大惑不解,就这个也值得如此郑重其事的来和自己一说? “子逊兄,其他小弟暂时不便透露,不过这只是第一步,小弟也会配合有一篇文章,嗯,到那时候也许就会有一些不一样,……” 许獬也知道此子素来谋定而后动,而且一动就基本上是一击必杀,必定能够达到其目的,而且让自己来写这篇文章根本不算什么,必定有深意。 ******* “紫英,难得啊,专门请为兄来饮酒。”坐在冯紫英对面的男子不过三十出头,面色灰白,颧骨高耸,一双眉毛微微上挑,极有气势,“照说该为兄替你庆贺才对,会试殿试馆选,你这是一帆风顺,为兄在你这个年龄都还在为秀才资格而苦读呢。” 夕阳垂落在窗棂格上,在地板上映出斑驳陆离的窗花,一具很有唐仕女风格的屏风半遮半掩的摆放在这房间里,多了几分慵懒安逸的气息。 “楚材兄,你我之间何必在意这些?”冯紫英笑着替对方斟上酒。 “紫英,我知道你家境好,但就你我两人,还专门弄这一间,未免太奢侈了。”一口山东乡音,正是冯紫英的老乡兵部职方司主事耿如杞。 “嗯,不是小弟奢侈,而是想要和楚材兄谈一些比较隐秘的话题,所以才选了这么一处。”冯紫英漫不经心地放下酒壶,“本想寻个安静地方,但是许久没有和楚材兄一唔,觉得还是要有些酒才能让许多话题更能尽兴,所以才选了这里。” 耿如杞略小而精神的眼眸中掠过一抹惊讶的光芒。 自己这位小老乡可是庶吉士中的风头人物,甚至连一甲三位的风头都被他抢走不少,现在入了翰林院,还以为会安分一段时间,没想到这才多久,半个月吧,看样子又要不甘寂寞了。 冯紫英没有提话题,耿如杞也不问,二人便说着闲话,喝了起来。 酒过三巡,耿如杞见冯紫英仍然不提来意,忍不住摇摇头:“紫英,你可真的耐性好啊,非得要为兄来问你,怎么就专门请为兄和这顿酒,如果是这样,那该把君豫也叫上才对。” 练国事和耿如杞的关系也不浅,不过今日话题二人对谈更合适一些。 “兄长稍安勿躁,小弟其实一直在想还如何来说这个话题,……”冯紫英沉吟着端起酒杯小小的抿了一口。 “什么话题让紫英都这么为难,这可真的罕见啊,紫英你的名声现在可不小,虽然还未正式入仕,但愚兄看我们这一科的庶吉士们都找不出一个能赶上你的了。” 耿如杞是元熙四十一年进士,比冯紫英他们早两科,但他没能入选庶吉士。 “小弟不知道楚材兄对开海一事的态度,嗯,另外也想问一问楚材兄,如果开海的话,对我们山东,比如登莱和辽东那边有何意义。”冯紫英一字一句的问道。 之所以要找耿如杞,那是因为开海在南方是海商们的事情,但是对于北方来说,开海就比较复杂了,涉及到政治和军事上的影响。 乙字卷 第二十三节 不鸣则已 冯紫英从来不会小瞧这个时代的官员们,他们或许没有自己与生俱来的眼界,但是他们却能清楚的分析出利弊得失。 海禁和开海,博弈从前明开始,当前明和大周为了保卫北方边陲不被游牧民族击破而不得不迁都京师城时,就决定了这场博弈会一直持续下去。 大家都知道帝国的经济重心早就转移到了南方,江南、湖广,这才是重心,京师城从钱银到粮食再到绫罗绸缎布匹,什么都需要从南方来。 北方日益残破,尤其是九边之地始终遭遇着草原上游牧民族如跗骨之蛆般的撕咬,使得北方经济基本上是以一种维持生计和抗御外敌入侵的这种状态下反复煎熬着,加上这几十年老天爷的不作美,使得整个北方都处于一种每况愈下的情势下。 可以说从在经济上来说,北方已经没有了和南方抗衡的资本,但是北方的特殊地理优势又使得任何一个王朝都从来不敢轻视北方,无论是北方士人还是北方边防,前宋的悲惨故事没有人愿意重演,哪怕是再坚定的南方士人也不得不承认,一旦北方沦陷,那么唇亡齿寒,南方一样会陷入绝境。 正是这种利益和权力之间的博弈才使得海禁和开海处于一种诡异的僵局下,海禁从明面上仍然继续,但是内里像闽浙大海商们早已经有了应对之策,甚至如火如荼。 但不得不说这种朝廷制度上的禁止仍然让他们有一种随时处于危险境地的状态下,无论你做得多么隐秘,无论你交通到了朝廷哪个层面,一旦雷霆之下,便再无幸免,所以他们也渴求着在朝廷制度上的解放。 对于北方士人以及他们代表的阶层来说,南方开海可能带来的冲击不可预测,但毫无疑问南方会有相当大一个群体从中获益,而对他们来说,一无所获的事情为什么要去支持呢? 要让他们支持,要么是能让他们直接获得利益,要么就会危及自身利益,要么就是要利益交换。 耿如杞也被冯紫英的问话给震住了。 这道题可不浅。 开海,而且还直接涉及到了山东和辽东,并不单纯是经济利益,更重要的是战略利益。 冯紫英可以知晓一个大概趋势,但是他却很难说得清楚这开海能够给北方带来什么,做不到这一点,你很难说服这些北方士人对开海支持,哪怕是不阻挠。 但有一点冯紫英还是清楚的,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北方士人,尤其是对与辽东有着密切关系的山东、北直来说,辽东的安危直接关系到两直省的利益。 那么如果能让辽东、北直与山东这三地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并让他们觉得开海可以从中获益,不管是经济利益还是安全收益,那么或许这道题就要容易许多了。 ”紫英,你是要做什么?想要推动朝廷解除海禁,开海?”耿如杞放下酒杯,颧骨两边的脸颊略略发青。 他不敢再喝了,他要好好想想冯紫英的每一句话。 冯紫英哪来这份能耐?除非是他背后的人,想到这里,耿如杞心中都有些恐惧,齐永泰和乔应甲都是北方士人代表,如果他们两人态度有变,那么海禁之策还能维系多久? “楚材兄,不要紧张,我只代表我个人,嗯,您也别误会。”冯紫英知道耿如杞想偏了,“真的。” 耿如杞当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也是北方士人,但在兵部更多地还是考虑军事上的问题,经济上的这些他大略知晓,却不精通。 不过冯紫英很坚定的态度还是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要知道朝廷每一次政策的调整都会带来剧烈的震动,从财赋到人事,而开海更不简单。 “那你想干什么?”耿如杞重新捏着酒杯,指甲盖都有些发白。 “开海就那么可怕么?”冯紫英反问。 “哼,对某一个人甚至某一家人来说,也许无足轻重,但是对大家来说,恐怕就未必会接受了,你知道光是这春闱南北卷的分卷都是我们用了多少力量争取来的么?难道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南方学风更盛,但我们想如此么?我们其他方面付出更多,当然应该要得到更多!” 耿如杞轻轻哼了一声,经济上的失衡,已经让南方在朝廷上越来越占据优势,这一点哪怕从皇帝到北方士人都在努力,却都难以扭转。 “楚材兄,问题是要想得到更多,那我们就需要 有更宽广的路子来,而不是光靠别人的施舍,固本强基才是王道。”冯紫英沉声道。 “你觉得开海对山东和辽东有益?”耿如杞明白冯紫英的意思了。 “如果是单纯这两地,意义不大,但是如果把朝鲜和日本加入进来,这利益就不小了,而且这不仅仅是海贸通商上的,对于我们控制朝鲜,防止倭人野心复炽,意义重大,小弟相信楚材兄应该比小弟更能理解。” 冯紫英的话让耿如杞陷入了沉思。 冯紫英提到的固本强基当然不仅仅是之南北之争而已,而且也触及到了耿如杞最担心的辽东问题,女真人的咄咄逼人威胁到了辽东生存,辽东一旦失手,那朝鲜必定会投向女真人,朝鲜的人力一旦被女真人所用,那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紫英,你想要愚兄做什么?”耿如杞收拾起其他心思,问到最现实的问题。 “简单,楚材兄,我就想请楚材兄分析一下辽东、北直和山东三位一体的重要性,那么这三地开海对巩固辽东的防御和日本朝鲜的利益一体的可行性和意义,……” 冯紫英直白的话语让耿如杞又是一阵思索,良久方才苦笑道:“紫英,你这道题可把愚兄给考住了,若是边务这一块倒是可以,但是涉及到利益一体,嗯,涉及到和日本朝鲜开海的利益评估,愚兄恐怕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楚材兄,未必就要局限于你们兵部嘛,户部,工部,通政司那边,你都可以探讨求援嘛,我相信你们那一科中肯定会有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有研究的,……” 冯紫英循循善诱。 ”那你究竟打算做什么?就算是能行,那也不是十天半个月能拿得出来的,这涉及到的东西太多了,太复杂了,而且对错与否,愚兄自己都说不清楚。”耿如杞叹息不已。 冯紫英知道对方被说动了,毕竟这既关系到朝廷在辽东的战略,同时也牵扯到辽东、北直和山东这北方士人相当大一块利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值得认真琢磨。 “理不辨不明,楚材兄可以多在相关的情况阐述上花工夫,至于说是非对错,利弊得失,摆出来,供大家来探讨嘛。”冯紫英笑了起来。 “大家?紫英,你这是要干啥?”耿如杞警惕地道:“是你们翰林院要搞事儿?” “不,不,放心,一切都会按照规矩来。”冯紫英一摊手,目光里多了几分揶揄,“难道我这个庶吉士身份都难以让你放心?楚材兄先前不也是在担心什么吗?嗯,很多人都盯着我呢。” “哼,紫英,我知道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也得要悠着点儿,莫要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耿如杞告诫道。 接下来的十多天时间里,冯紫英一直在忙碌着这些方面的约稿联络工作,都是单线联系。 不得不说这个庶吉士读书真的是幸福生活,真正的清贵生活,比起书院读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也正是如此才给冯紫英提供了充分的时间和机会来做这件事情。 这个《内参》能不能一鸣惊人,既要看文章的可读性和可靠性,还要看能不能抓住看点,所以他选择的都是一些敏感点,能激起广大反响的话题。 没办法,在现在还没有资格对朝廷政务直接介入的情况下,他能做的也就是掌握舆论工具了。 大周朝显然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除了朝廷邸报能够为一些消息灵通人士提供一些信息外,大家对外界更多的了解和判断还是靠相互的讨论,这种相对封闭和滞后的信息沟通模式显然会越来越落后与时代。 好像欧洲要出现报纸也应该就是这两年了,冯紫英觉得也许自己可以抢先在这上边留下自己的印记,想想以后自己的大名也可以在文化历史中留下一笔,还真的是值得人期待的。 就目前来说,这个规划构思中的《内参》还谈不上真正的报纸,只能算是一种邸报的变体,或者说邸报的深化挖掘版,更多地还是为朝廷服务。 但当这个头开好了,并发挥出巨大作用时,自然就会有很多聪明人想到更多,一些利益群体也会加入进来,为着各自的利益主动为其附加更多的商业属性,最终其中的商业属性会不断的膨胀,最终演变成为其中具有决定性的力量,使得这项事业的发展进入新高度。 历史往往都是如此。 丙字卷 第二十五节 重重心事有谁知 香菱抹了一把眼泪,冯紫英顺手拿过汗巾子替她擦拭了一下,倒是让香菱越发羞怯中带着娇憨。 想要再说点儿什么,但是又怕见外了,左右自己都是爷的人了,再翻来覆去说感谢,反而不合适了。 瞧着这香菱眉目含情的俏模样,冯紫英心中更是有些火热,忍不住探手一勾,揽住对方的腰肢,香菱身体一僵,星眸中情意更是流淌,咬着嘴唇,几乎是哀求般地道:“不行,不行!太太说过的,爷在满十六岁之前是不能的,……” 冯紫英觉得好笑,虽然他觉得自己龙精虎猛,但是张师的话肯定有其道理,自己这养精蓄锐这么些年,当然不能功亏一篑,不过他倒是想要逗一逗这个俏丫头。 “可若是爷就是想要呢?” “不行,不行,……”香菱显然有些怕了,“若是被太太知晓,香菱死不足惜,可不能让爷……” 再说下去那就有些不忍了,冯紫英伸手捂住对方的嘴,温热的樱唇夹杂着几分呼吸的气息,和宽大的手掌心接触,竟然有几分酥痒惑人。 “那好,咱们就约定了,待爷满了十六岁,……” “那也不行,还有少奶奶和云裳姐姐,……”香菱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身子却轻轻扭动起来,那娇憨模样煞是动人。 这少奶奶也就罢了,还有云裳?争宠都不会? 冯紫英还真觉得这丫头老实得过分了,但也能说明这丫头的本分。 “唔,爷的少奶奶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没准儿三五年爷都不娶少奶奶,难道爷就这么一直晃荡下去?”冯紫英笑着反问。 “那不能吧,太太一直在说爷满了十六岁就能娶亲了,少爷这般条件,肯定上来说媒的都能把门槛踢破。”香菱还跟着薛宝钗时就知道冯紫英的“紧俏”,甚至连薛家都存着这份心思。 之前她还以为薛家是不是想要和贾家结亲,宝二爷成日里也来姑娘这边晃荡,只是姑娘一直保持着距离,而贾家好像也从未提过这方面的事儿,她也才知晓看来这两家怕是都没有这个心思了。 只是薛家要和冯家结亲,就算是香菱也知道难度不小,姑娘人当然是绝顶的好姑娘,但是这两家家世以及大爷现在的身份却让薛家有点儿相形见绌了,要促成他们俩,香菱都不知道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唔,那倒不是少,可爷现在还不太想那么早考虑这等事情,可是太太和姨太太却不这么想,老爷也不这么想。”冯紫英摊了摊手,“而且现在也麻烦多多啊,大老爷追封侯爵了,怎么要延续香火,承袭爵位,也是一个问题,……” “奴婢听府里人说,爷可能要娶两房?”这等话平时香菱是不敢问的,今儿个爷特别的亲和,甚至还有点宠溺自己的味道,香菱也就忍不住问了。 “嗯,多半是吧,这大伯那边没准儿还要先娶,只是现在都还是一团乱麻,还要向朝廷申请,……”见香菱瞪着小鹿般的眼睛,倾听着,冯紫英也有些好笑,“怎么,关心起这等事情来了?是不是更关心谁来当这个少奶奶啊?” 没想到香菱还真的点点头,“奴婢和云裳当然都是关心的,爷日后是要做大事的,这屋里事情肯定是要交给少奶奶,奴婢和云裳也想早点儿知道少奶奶,那样也可以早些……” 这丫头还真的敢说实话啊,冯紫英忍俊不禁,“傻丫头,这话可千万别乱说,没准儿被别人听见了就可能误解了,……” 香菱有些惊吓般的羞涩一笑,“没有,就是奴婢和云裳私下里说说,……” 二人正说间,却见云裳揉着朦胧的睡眼进来嘟囔着:“爷,您还没睡啊?都子时过了,香菱,你还不催着爷早点儿安歇?” 见云裳一身小衣,外边披着一件衫子,趿拉着鞋,嘟着嘴,一脸不情愿的模样,秋意渐浓,这晚间就已经有些凉意了,冯紫英赶紧道:“你快去自个儿歇着,别受凉了,快去!” “爷也早点儿歇息,今儿个可是香菱当值。”云裳打了一个呵欠,她也是起夜看着这边书房还亮着灯,才过来看一看,见有香菱在,也就放心了。 见云裳出门去了,香菱赶紧道:“爷还是歇息了吧。” “唔,歇息吧,这文章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改完的。” 冯紫英点点头起身,香菱便伺候着他洗漱上床,自个儿也上外屋床上躺着。 只听得屋里冯紫英一直在床上翻身,香菱忍不住又起身在槅门上问道 :“爷要不要喝点儿水?” “不用,就是有点儿睡不着,嗯,要不说会儿话吧。”冯紫英也懒得起身,“你也赶紧上你床去,就这么说会儿话,没准儿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香菱先前还有些担心,但听到冯紫英这般一说,倒是放心大半之余也觉得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位主儿还这么喜欢和下人说话,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 那贾府里边爷们儿可不少,不算大老爷二老爷,从贾琏、宝玉到贾环,还有东府的小蓉大爷,以及薛家的薛大爷,就没几个愿意真正和下边丫鬟说话的. 便是那宝二爷据说是最受人欢迎的,那也不过是自说自话,倒是喜欢别人听他说,哪有几分心思去听别人说什么。 倒是现在自己伺候这位爷,却真是个和善人,喜欢和人说话。 香菱倒也老实,便回到自家床上,隔着那帘子和槅门问道:“爷想说什么?” “嗯,说说你们对未来少奶奶的期望吧?”冯紫英仰躺在床上,顺口来了一句。 “啊?”这一个问题就把香菱给问住了,“爷,这奴婢如何能说?只盼着来一个爷喜欢的少奶奶就好。” “这也太空泛了,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来个尖酸刻薄刁蛮无礼的?”冯紫英哑然失笑,“来了之后,就百般刁难虐待你们,……” “爷,您这说的是哪里话,能进咱们冯家的门,肯定都是太太和姨太太她们千挑万选的,肯定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怎么可能……”香菱吓了一跳,但随即道。 “呵呵,那可不一定,这话本小说里这种人还少了么?”冯紫英笑着道。 “爷都说那是话本小说了,哪儿能当真?”香菱不信,贾府里边,要说厉害的,也就是琏二奶奶,但也没说怎么刁难虐待平儿姐姐了。 “话本小说里的故事往往就是来源于现实生活中,加以提炼,没见那戏台子上唱的曲目,都是这历史里边有的事儿么?”冯紫英也是有意提醒,这丫头心地太单纯善良,在冯府里边没啥,但在外边儿铁定是个受气包。 “那少奶奶若是像宝姑娘那样的性子,那就最好不过了。”香菱忍不住还是透露出了自己心思。 冯紫英乐了,”香菱你这是在为你薛家妹妹唱赞歌么?” “不是,爷,婢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您是没怎么接触过姑娘,姑娘性子是极好的,待人和善,性子柔顺,啥都能先替别人着想,而且人也大度,……” 一说起宝钗,香菱便情不自禁的介绍起来。 冯紫英却没有再搭话,香菱是个好性子,只会说人好,但是也说明宝钗的确得人心,若是大宅里边有一个这样的主母,的确要安稳许多,只可惜……,但对自己来说,这重要么? 同一时刻,黛玉也是辗转反侧。 “姑娘怎么了?”紫鹃披衣起床,悄悄来到黛玉床边,挨着坐下,“可是因为今儿个宝二爷说的那话?” 黛玉把脸扭在一边,没吱声。 今儿个宝二爷和云姑娘又来姑娘这里玩耍,先前倒是说的格外开心,宝二爷对冯大爷话语里也多有敬赞。 只是到后来却说起了冯大爷的婚事,宝二爷说到冯大爷性子大气舒朗,倒是和云姑娘挺相配,那云姑娘也是豪放,就说改明儿就敢去问问冯大爷,看看冯大爷最心仪的姑娘是哪样的。 这一来二去就说着怕是冯大爷现在都十六岁的人了,怕是早就定亲了才对,估摸着这话落在姑娘心里边就成了事儿了。 黛玉的确意识到了一些问题。 她也马上就是上十三岁的人了,姑娘家在这个年龄已经可以议亲甚至定亲了,但是在这贾家,和家里相隔千里,虽然和父亲一直有信来往,但是父亲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但在贾府里边,虽然吃穿不愁,用度无忧,但是却无人真正关心自己的这等事情,而作为一个大家闺秀,显然也不可能将这等事情挂于口上,像史湘云那等豪放大气的性格,黛玉知道自己便是一辈子都学不来的,只是这样…… 让黛玉揪心的不仅仅是这个,香菱那丫头被薛家送给了冯大哥,这两月里,那香菱也偶尔也会回来一趟,便在那宝姐姐屋里呆着,一说话就是半晌。 也不知道她们说些什么?黛玉也有心想要去和那香菱说说话,可一来找不到机会,二来也有些搁不下脸。 丙字卷 第二十六节 六入贾府(上) “其实姑娘不必多心,冯大爷虽然是个豪爽大气的性子,但是心思还是很细密的,尤其是对姑娘的事儿更是上心。”紫鹃那里还能不明晓自家姑娘的心意,宽解道:“姑娘送她那香囊,那云裳也不是说冯大爷一直放在卧房里么?” “冯大哥这段时间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照说馆选已经过了,我听闻那庶吉士其实并没有那么忙碌,就是在那翰林院里读书修史,何曾有原来那么忙碌?” 黛玉终于转过身来,坐了起来,紫鹃替她披上绣锦夹衣,又掖了掖被角,“姑娘自己不也说么?冯大爷这才去翰林院,要做一番事业出来,肯定要沉下心去做事,顾不得外边儿事情,这府里老爷太太不是说要把金钏儿玉钏儿姐妹送给冯大爷,这么些日子,也没见冯大爷登门,就是说冯大爷在翰林院那边太忙么?” “说是忙,恐怕也未必见得吧?”靠在床头软枕上,黛玉噘起嘴。 ”那就是冯大爷不想收下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了,前日里我见司琪那丫头还在和金钏儿斗嘴,把金钏儿眼泪珠儿都给气出来了,说她想要攀高枝儿,结果人家不乐意要,却被那香菱抢了一个先,……” 紫鹃知道自家姑娘心绪不宁,便也找些话题来分姑娘的心。 “哦?司琪这丫头嘴也忒厉害了,二姐姐一个闷葫芦性子却生得她一个不饶人的嘴,让金钏儿玉钏儿进冯府,那也是舅舅舅妈的一片好意,何曾和金钏儿玉钏儿两人本身有多少关系?”黛玉撇撇嘴,“香菱那丫头倒是个老实人,冯大哥放在屋里倒也没啥,怎么就说成了这丫头也有心了一般,……” “也是那白老媳妇碎嘴多言,加上这府里上下多少也有些看不惯金钏儿原来在太太边儿上的得势吧,所以才这般,便是香菱也就只有人艳羡,却无人多说什么,说也只是说薛大爷竹篮打水一场空。”紫鹃温婉一笑,“倒是香菱也托人带话过来,说让婢子有空也到那边去坐坐。” “哦?香菱托人带话给你?”黛玉一下子就精神了,身子都坐直起来,“啥时候的事儿?” “就是昨儿个,那冯大爷身边瑞祥碰见了春纤,让春纤带话给我。”紫鹃抿着嘴轻笑。 此时黛玉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好在紫鹃都是自己最贴心的,啥事儿都知道,所以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但还是假作镇静的重新靠回床头:“没想到香菱这丫头到冯大哥府上,倒也会使唤起人来了。” “姑娘,婢子和香菱也没有多少交情,香菱专门托人让我过去,怕也不是因为婢子,没准儿就是香菱从云裳那里知晓了一些姑娘的情形,才会让婢子过去先说说话呗?” 紫鹃抿着嘴笑了起来,眨了眨眼睛,让黛玉脸一下子就滚烫起来,伸手就要撕紫鹃的嘴:“死丫头,竟然敢编排起我来了?香菱那丫头啥性子你我还不知道,哪里能有那么多心思?却被你给说得变了味儿了。” 紫鹃也乐了,“嗯,那说明姑娘也想到这一出了,可不是只有紫鹃想到这个了。” 一下子被戳破了,黛玉更是大羞,两个人便在床上撕扯起来,好一阵这才安静下来。 “不过姑娘倒是要考虑一下,冯大爷那边声势日涨,而且姑娘也恐怕知晓了,冯大爷那边长辈追封,府里边都在说他可能要替他大伯那边袭爵,这好像就涉及到要要承袭两家香火,不知道是不是会娶两房?” 这个问题也是让黛玉最为困扰的。 今儿个那宝玉说起史湘云和冯大哥相配,就更让她心里没底。 如果冯大哥要袭爵,只怕琢磨冯大哥的更多,那探丫头上回送了冯大哥璎珞就引起了黛玉的高度警惕,现在又多了一个宝姐姐,这还没算可能外边惦记着冯大哥的其他人,若是那云丫头也存着这份心思,那就真的是不可开交了。 “这么久我也没遇着冯大哥,谁知道冯大哥家里是怎么想的?”黛玉也幽幽地道:“原来也听冯大哥说过,他家里几个长辈都是战死疆场,因为没有后嗣,连爵都没袭,现在朝廷给补上了,估计要吧。” “那姑娘怎么办?”紫鹃忍不住问道。 “我哪里知晓?”黛玉摇摇头,眼波溶溶,“其实冯大哥家里怎么办,我也不在意,只要冯大哥心里……” “姑娘,冯大爷那边肯定会安排妥帖,说实话,不管是三姑娘还是宝姑娘 ,甚至云姑娘,若是能和小姐作伴,婢子觉得也挺好,起码冯大爷日后在外边奔忙的时候,小姐也能多一个作伴的。”紫鹃让黛玉靠着自己肩头,轻言细语地道:“其实婢子知道姑娘还是很喜欢三姑娘、宝姑娘和云姑娘的,和她们在一起,感觉小姐话都要多许多,脸色也要好看许多。” 黛玉身子微微一动,却没说话。 她虽然是个孤傲性子,但是骨子里也和其他姑娘一样,渴望能有几个脾性相投的闺蜜,像探丫头上次赠送给冯大哥璎珞虽然让她倍感警惕,但是内心深处她还是喜欢和探春在一起的,云丫头的豪爽,宝姐姐的大气温婉,其实都吸引着她。 她也就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再怎么敏感担心,但那也是这个环境铸就的,从内心来说,她一样只是一个知书达理,渴望爱情和友情双丰收的女孩子。 ******** 冯紫英不知道自己再度踏足荣国府时,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实在是不好意思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恐怕就会伤及两家感情了。 就算是真的要拒绝一些事情,那也应当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道理。 另外他也还要去一趟薛家所居的梨香院,既然薛家要参与进来这个戏园子,那么冯紫英当然不可能就那么简单的和薛蟠交代几句话就算了事儿了,于情于理也应当和薛家两个实际上的主心骨说一说。 贾政是在内书房门口假作遇见冯紫英的。 照理说他作为长辈是不需要在门口接冯紫英这样的晚辈的。 但有些时候却又不得不考虑更多一些。 贾政现在是越发感觉到贾家不如以往了,尤其是在王子腾出任宣大总督之后,在京中流连时间越少,王家的声势也不如以往,连带着贾家也显得黯淡了许多。 自己混了一辈子才从一个主事混到了工部员外郎,而且还纯粹是靠着十多年的积功,估摸着这个每日点卯的员外郎也就是自己仕途的终点了。 但眼前这一位就不一样了,便是寻常二甲进士,三年之后就能授一个正六品的主事,如果外放则能授一个从五品的知州,而庶吉士甚至可以直入翰林,最不济也是主事和给事中、御史这一类有着巨大发展前途的清贵职位。 可以说像冯紫英这类庶吉士出身的士人,十年之内做到四品官员并非难事,也就是说,人家十年之内仕途上就能超越自己,而且是实打实职官,而非像自己这样的闲散官员,这不能不让贾政多几分心思。 贾琏传回来的消息是冯家大郎没有明确拒绝,但是估计应该是要等他父母的消息,这也在情理之中。 这等情形,也顶多就是传递一个信息,人家要愿意来上门议亲,才算是真正有这个意思了,而女方也不可能上门去推销,只能这样被动的等待,当然你也可以在等待期间去另外考虑,这就是一个相互寻找碰撞的过程,都有一定自由选择的余地,同时也给了别人选择的余地。 只是现在冯家面临着让冯紫英袭爵一事,似乎又多了几分转机,但最终能不能成,还有很多考量。 从贾政内心来说,他觉得可能林丫头的几率也许更大一些,但是内兄和妻子都更倾向于宝钗,他也只能接受,只是在宝钗难以如愿的情形下,林丫头倒是可以。 “见过世叔、婶婶。”冯紫英还是规规矩矩的行礼,这让贾政很高兴,起码此子不骄不躁,还和以往一样,这份感觉都不同 ”贤侄来了。”贾政含笑点头,“你婶婶正好过来和我说事儿,嗯,你馆选庶吉士,可喜可贺啊,现在在翰林院读书?” “是。黄侍郎世叔怕是认识,要求很严格,每日读书讲史,须臾不得闲暇,我等也是循规守矩,否则便要受罚,除此之外,还要受阁老们的安排到各部去观政,所以有时候晚间都不得清闲。”冯紫英半真半假地道。 贾政故作坦然地点点头:“黄大人我当然见过,他是两榜进士,福建很有名的士人,很儒雅严厉的一个人,现在掌翰林院事,也是皇上得用其人,……” 其实他哪里会认识对方,对方这等庶吉士和进士出身的士人哪里会看得起贾政这等非进士出身的官员,特别还是武勋出身的,之前根本就没有任何交织,但贾政不能不绷着。 丙字卷 第二十七节 六入贾府(下) 冯紫英心知肚明,但是还是很认真地道:“黄侍郎和世叔性子倒是有些像,做事认真细致,务求一以贯之,……” 贾政心中一喜之后也有些懵,认真细致,一以贯之,是我么?不过紫英说是,那就肯定是。 矜持地点点头,贾政慨然道:“也是当年太上皇看顾,便直接赏了为叔主事之职,若非如此,为叔便是再苦读几年搏一搏,便是进士不好说,但是举人还是有把握的,……” 贾政不是一个喜欢吹牛的人,但是有些时候也还是不得不这样绷一绷,眼前这一位都是庶吉士了,若是相差太远,不被视为士人,这有些话都不好说了。 一阵寒暄之后,倒是王夫人爽快一些,含笑道:“大郎,贾冯两家宜属通家之好,这两年又多亏大郎照拂宝玉,大郎现在入了翰林院,日后还要多照拂宝玉一二,婶婶和你叔父也商议过,也知道现在大郎原来只有一个贴身丫鬟侍候一二,便是前几日里我妹妹把那香菱送与你了,但也难以照顾周全,所以婶婶意思是把身边的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送与大郎,这金钏儿、玉钏儿都是自小在我们家长大,虽说琴棋书画这等粗通,但是那女红家务却是无人能及,品貌自不用说,大郎也是早就见过的,……” 终于还是来了,之前冯紫英就认真思考过这事儿该如何来处理,但想来想去居然想不出一个好的婉拒法子来。 这等大户人家赠送侍婢奴仆的事儿在京师乃至江南并不少见,甚至有些看上了的直接索要的也屡见不鲜。 正如香菱所说,金钏儿玉钏儿也算是王夫人身边得意的人,尤其是金钏儿,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大丫鬟,和另外一个彩云算是王夫人最贴心之人,这能主动赠予自己,基本上算是最见诚意的示好之举了。 这等好意你还真不好拒绝,否则要么就是会被视为羞辱,要么就是表明态度要和贾家划清界限,而这都不是冯紫英所希望的。 而且这贾政和王夫人还不像薛蟠那等可以嬉笑怒骂敷衍过去,人家这般正式,那就是各方面手脚都做足了,估摸着这贾府上下也早就传遍了,真要拒绝,还不知道要翻出什么风浪来。 既如此,冯紫英也就索性懒得多想,两个丫鬟而已,要了便要了,至于说贾政王夫人这份情,估计日后也多的是机会回馈就是了。 假作思索之后,冯紫英便起身:“长者赐,不敢辞。叔叔婶婶这般心意,让侄儿感激不尽,回去之后,侄儿一定向母亲禀明叔叔婶婶的心意,……” 见冯紫英坦然应承下来,王夫人也松了一口气,她还真怕这冯紫英现在身份变了,地位高了,就未必愿意再和贾家纠缠太深了,但现在看来这冯家大郎还没有沾染上那等骄狂习性。 “金钏儿,玉钏儿!” “老爷,太太!” 两个丫头从后堂出来,盈盈一礼之后跪下,却不敢抬头。 “今日你们俩便跟随者大郎回去,书契也已经办好,从今日起,你们俩便是冯家的人了,前日里我也曾教导你们,到哪家便要守哪家的规矩,莫要到了冯家丢了自家的颜面,……” 王夫人的一番话语让二女也是唯唯诺诺,只是二女起身的时候眼圈也都红了大半,连冯紫英都有些感触。 只不过他感触的却是两个伶俐乖觉娇妍俏丽的女孩子就想这么如货物一般被人送来送去,甚至根本就没有征求她们的意见,而她们却还要感谢一番,这等事情似乎自己也在慢慢的变得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起来。 待到两个丫头退了下,贾政与王夫人才开始继续后面的正题。 冯紫英的婚姻大事。 “世叔,婶婶,此事琏二哥已经和侄儿说过了,不过家师也和侄儿提起过此事,具体情形也需要和家父家母商议,家母已经和家父去信,具体事宜恐怕要等到年边儿上才能有一个结果。” 这道题始终回避不了,但冯紫英却又不想骤然作出决定。 无论是沈家女还是薛家女,以及还有一个林妹妹,冯紫英都不想骤然作出决定。 只不过林妹妹那边是因为自己临机权变,而且牵扯到乔应甲,现在是骑虎难下,如果没有这一桩事儿,冯紫英更希望能够等到黛玉成长起来之后再来做一个双方都理性的考量。 现在黛玉才十二岁,虽然冯紫英内心还是有些垂顾林丫头,但此时妄谈婚嫁,冯紫英总觉得有点儿夸张,娶妻不比纳妾,没有那么多顾忌,这涉及到日后宅院后闱的安定,不可不小心。 &nb sp;这已经是九十月间了,也就还有一两个月便是年底,冯唐那边也需要去信和乔应甲沟通。 因为又涉及到冯秦追封侯爵一事,假如要娶沈家女,那么沈家女究竟是嫁入长房还是嫁入三房,都还要斟酌一二。 甚至乔应甲都无法大包大揽,可能还要和沈珫商议,这都需要时间。 这年头可不比现代,就算是去信,一去一回一两个月时间就没了。 贾政和王夫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从贾琏那边递信儿过去一直没有声响,他们俩其实就已经预感到了这个结果。 薛家的家世肯定是有些影响的,哪怕宝钗人才再出众,这不是普通人家娶妻,涉及到冯家这样大一个家族,肯定会权衡利弊,而且这两三个月里,只怕登冯家门的人不少,冯家只怕就更要谨慎了。 没听说冯紫英的师尊也都有意牵线,但是也都没有结果,虽然冯紫英没说师尊是谁,但谁都知道不是齐永泰就是乔应甲,都是大人物,所以这么一说,贾政和王夫人心里也都觉得能够接受。 而且拖到年底,没准儿王子腾就出任三边总督当了冯唐顶头上司了呢,那样也许更有利。 实在不行,再来考虑林丫头的事情。 ********* 冯紫英从贾府离开的时候,就多了一辆马车。 心怀忐忑的姐妹紧紧的挤拥在一起,任凭着马车的晃荡,似乎要摇向不可预测的远方。 金钏儿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太太和自己说要把自己送给冯家大爷了,嗯,当时她是完全懵了。 她很清楚她自己这个年龄已经在丫鬟中算是比较大的了,整个贾府中丫鬟比她大的,大概也就只有鸳鸯了。 平儿不算,那是王家带过来的。 鸳鸯和她一样都是家生子,从出生到长大一直在贾家,鸳鸯跟着老太太,她跟着太太,一晃就是七八年光景,若非宝玉年龄太小,金钏儿估计自己恐怕也要早就被指给宝玉了。 现在袭人占了宝玉的屋里人,太太也一直没有说自己的去向,究竟是指给宝玉,还是配给府里边的小子,金钏儿心中也没底。 不过她自认为自己在太太身边干得很出色,最终应该给自己一个好结局才是。 所以当太太找她专门谈话时,她还有些懵。 太太说了她的三个去向。 一个是去宝玉屋里,但是那还需要等上四五年,宝玉才十三岁不到,起码也要等到十六七岁才说得上婚嫁,而那时候她都过二十了,这在丫鬟里边就有点儿不可想象了。 一个是配个小子,现在府里边小子不少,比如跟着各房大爷们的小子们,像琏二爷身边的几个,昭儿、隆儿,年龄都和她差不多,再比如老爷身边也有。 但是金钏儿在太太身边这么久,多少也算是见识过一些人物了,说实话,这些个小子们根本看不上眼。 只不过像她这种家生子不比那些个自己卖身进来的,还能赎出去,如果这两条路断了,金钏儿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宝玉屋里的人实在太多了,金钏儿知道自己很出色,但是袭人、媚人以及绮霰几个也不差,尤其是袭人,再等上三五年,谁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 当太太和她说起要送自己和妹妹给冯家大爷时,她完全没想到。 太太几乎是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亲和姿态和她说话的,起码她长到十六岁从未见过,说了贾府现在的难处,和冯府的风光,甚至还很隐晦的提到了冯府和可能未来和贾府结为姻亲,似乎是自己姊妹二人应该算是去打一个前站。 这一点倒是让金钏儿很是好奇。 贾府里边能嫁冯家大爷的就那么两个,二姑娘和三姑娘,四姑娘那都是宁国府的,太太肯定不会去操心,只是既然有意要嫁二姑娘和三姑娘,为什么不早一些提出来呢? 后来金钏儿才算是明白二姑娘和三姑娘要嫁冯家大爷有难度,没投对娘胎,剩下的那就只可能就是宝姑娘和林姑娘了。 虽然不清楚究竟最后结果是宝姑娘还是林姑娘,但金钏儿对自己姊妹的未来似乎也就有了几分期盼。 尤其是感受到太太在和自己说话时的那种亲和和善意,甚至最后还能带着几分鼓励意思的要她和妹妹多和府里边联系,帮着说说话,金钏儿心中憧憬就更美好了。 丙字卷 第二十九节 豁然通透(第二更求票!) 一直坐在一旁神游天外一般的薛蟠这才发现火最终还是烧到自己头上,有些不悦地瞥了自己妹妹一眼,又觉得自己妹妹好像说的也没错,以冯紫英现在的态势,的确有资格提携和帮自己一把了。 他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只不过是将百无聊赖的姿态变成了低垂着头装模作样思考的样子。 冯紫英也没想到宝钗会来这样一出,赶紧起身,“妹妹太客气了,文龙虽然性子粗疏懒散了一些,但是心性不差,而且我挺喜欢文龙这种自然随意的性子,至于说这营生么,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文龙不擅营生也很正常,嗯,为人处世这一块么,慢慢来,……” 薛宝钗盈盈一礼之后,重新入座,抿着丹红的樱唇微笑道:“冯大哥这般夸赞,哥哥正当好好警醒,先前小妹所说乃是由衷之言,绝无半份虚假。” 冯紫英摇摇头,“妹妹好意,为兄心领了,此事既然是由为兄提议,自然冯家不能人后,一万二千两银子不算大数目,冯家可以承受,……” “冯大哥,小妹也知道这点儿银子对冯家不算什么,但是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是薛家做人信条,既是冯大哥这般说,那这等股子便是薛家三成半,冯家一成半,冯大哥您看如何?若是冯大哥还是不愿意,那便是看不起我们,小妹……” 薛宝钗眼圈一红,脸上露出一抹难受的神色,冯紫英看在眼里,无奈地摇了摇头:“妹妹无需如此,那就按照妹妹所说办吧。” 薛宝钗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宛如阳光下的花骨朵悄悄张开了那甜蜜魅惑的娇嫩花瓣,甚至还带着几分湿润的露珠和气息,宛如羽扇的睫毛轻盈的闪动,黝黑的眼瞳里那抹惊喜挥之不去。 这丫头……,冯紫英心情复杂。 似乎整个室内又陷入了一阵寂静,窗外落叶声似乎都能听闻,倒是薛蟠此时却是老神在在,对周围一切都充耳不闻一般,真正做到了如同一桩泥塑菩萨一般。 面对这样一个慧黠大度气质如兰的绝美女孩,冯紫英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贾家那边所作的回应似乎有些草率了。 皇商家庭又如何,薛蟠这等麻烦又如何,自己难道还惧怕这等挑战不成? 父母那边的态度问题,如何安排问题,自己从未曾努力尝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有时候觉得自己算无遗策,事事都要考虑周全,利弊算尽,但这摆在婚姻上来,似乎就有意无意的把个人好恶丢弃到了一边儿,显得过于功利了。 明明觉得姑娘很好,可就是要觉得这样顾忌,那样遗憾,或者这般不妥,那般缺陷,哪有那么多前怕狼后怕虎? 难道自己就不怕日后这等女子投入其他庸人俗人怀抱,自己懊悔不已? 想到这里冯·博爱·紫英心里豁然通透,微微侧首:“文龙,你先出去,我还有几句话要和妹妹一说。” 薛蟠茫然的抬起目光,不知所措。 哈?我出去?这是哪里?我去哪里?面前这是我妹妹,还是你妹妹? 但此时的薛蟠呆滞也只是一瞬间,迅即就恢复了日常的“清明”,径直起身,“好,大郎你和妹妹好好说会儿话,为兄突然瞌睡来了,要去睡一会儿,莺儿,你也出去!” 站在薛宝钗身后的莺儿也只是微微一惊,看了一眼脸红如霞但却没有表示的姑娘,没有吱声,悄悄的跟在薛蟠身后便离开了。 冯紫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好生思考了一下言辞。 既然做了决定,冯紫英便不会退缩。 他此时也已经猜出了先前薛姨妈心神不宁的缘故。 多半是王夫人已经和薛姨妈通过气,知道今日自己登门就是要说及自己冯薛两家的婚姻之事了。 只是薛姨妈不知道冯紫英这般来究竟是如何意思,所以才会心神不宁,估计这会儿都应该去了王夫人那边打听消息去了。 这也就是说眼前的宝钗怕也是对此桩事情知晓一二的。 定了定神,冯紫英这才启口:“妹妹怕是知道今日为兄是去了荣国府里,见了政世叔和婶婶,……” “啊?……”薛宝钗没想到冯紫英如此开门见山,直入话题,脸色顿时先红后白,身子都忍不住微微颤栗起来,这是要来道歉说有缘无份么? 薛宝钗心中有些黯然和绝望,实 际上在知晓母亲和姨妈在操持此事时,她就不太看好。 冯家和薛家之间的差距倒不算太大,但是冯紫英这个人太出色了,如果说在他没考中举人之前,两家议亲,尚有几分可能,但是到了考中进士之后,这种可能性就不断缩小,甚至到了双方之间都有了一种难以逾越的巨大鸿沟了。 薛宝钗不是那种浪漫热血的性子,薛家这几年来没落和一路上京乃至上京之后所遭遇的种种,都让她比其他同龄女孩更加成熟。 看看同为贾史王薛四大家的嫡子,贾宝玉和自己兄长表现究竟有多大区别,但是在人前人后的口碑和大家对他们的态度就截然两样,这真的是二人表现所带来的的么? 在宝钗看来,或许有,但绝非主要因素。 如果换了薛家现在是贾家这般状况,而贾家是薛家这样的家庭,恐怕结果就会倒转过来,宝玉在众人眼中嘴里也会变成一个不事稼穑只会问何不食肉糜的废物。 当然这并不代表她就没有她这个年龄少女的浪漫憧憬,冯紫英的出现就如同照射在整个贾府的阳光,吸引着无数人,她也不例外,甚至她比其他女孩子更能体会得到冯紫英的不容易和出色,所以她才会对这样一段家庭身世有着明显错位的婚姻有着那样一份奢望。 “……,政世叔和婶婶都提及了为兄的婚事,嗯,也提到了妹妹,……” 冯紫英丰神如玉,清亮的目光注视过来,薛宝钗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毕竟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哪怕是早就有一些心理准备,但是被人谈及自己的婚姻之事,还是难免有些惊慌羞怯。 “可能妹妹也知道,像为兄的婚事本该父母来决定,但可能都觉得为兄这个人有些不一样,可能会在自己婚事上有一定的话语权,嗯,为兄也承认,家父家母在很多事情上也会尊重为兄的抉择,但是婚事不比其他,涉及到双方的家庭甚至家族,同样也涉及到将来许多后续,所以便是为为兄也不能完全做主,……” 薛宝钗心中慢慢沉了下去,她能感受到对面这位俊朗大气的冯大哥对自己是有好感的,但是这种好感却难以转化为对婚姻之约的实质性影响。 看着宝钗粉靥上略微有些黯然失色但是却仍然保持着一份倔强自尊的神色,冯紫英越发觉得若是真的错失这样一个佳偶,自己会后悔终生。 “所以,为兄想先告罪,然后冒昧地问一问妹妹,妹妹可是也觉得为兄此人可堪信任依靠?” 这个话明显有些唐突鲁莽,也难怪说冯紫英要先告罪。 薛宝钗目光骤然一亮,此话何意? 这等时候了,问这等问题有意义么? 迎着冯紫英锐利的眼神,宝钗粉靥娇红,一时间却未说话,好一阵后才轻声道:“冯大哥为人众人皆知,何须小妹评价?” 回答得很委婉,但是语意却很清楚,女孩子也不可能再有太露骨的话了,冯紫英点点头:“既如此,为兄再问一句,此时为兄尚难以自断此事,不知道妹妹可愿再等两年……” 宝钗倏然站起身,目光直视冯紫英:“冯大哥此言何意?” 冯紫英也站起身来,回望对方:“若是妹妹垂爱,为兄便在此放言,绝不负妹妹,只是……” “只是什么?”薛宝钗呼吸都急促起来,脸颊滚烫,涉及到自己毕生大事,而且是以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来计议,如何不让她既紧张担心又羞涩惧怕? 莫不是他想让自己做妾?一种羞恼和愤怒溢于胸中,宝钗略具规模的胸脯也忍不住急剧起伏起来,目光越发变得激烈,只是自己为什么却还有几分期盼? “只是此等事宜如为兄所言,涉及太宽,而且恐怕妹妹也知道为兄之事也非为兄一人……” 冯紫英有些艰难地沉吟着解释,却见宝钗杏眸圆睁,断然道:“冯大哥不必多说了,妹妹明白了,只要冯大哥一句话,妹妹便是三年五年也愿意等下去!” 冯紫英讶然吃惊,“妹妹可是须得要考虑清楚,……” “冯大哥,小妹虽然是女子,却也知道一言九鼎,冯大哥何等人,焉能欺骗小妹?若是那般,小妹便是自认命苦,不堪侍奉翁姑,……” 话语中的决然让冯紫英都是心中震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良久,冯紫英才沉声道:“承蒙妹妹如此信任厚爱,为兄断不敢有负良人!” 丙字卷 第三十节 信诺(第三更求票!) 冯紫英重新踏出梨香院大门时,只感觉自己精气神都完全不一样了。 有时候想明白一个问题,顿时就能见到另外一片天地。 或许是自己来这个世界,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还充满着担心,所以以至于自己这两三年来一直处于一种畏首畏尾的猥琐发育状态,即便是自己馆选成功进入庶吉士序列,依然有这种紧迫感和警惕感。 但是他现在意识到自己或许在仕途上的确该如此,但是在感情上却未必需要这样压抑了,那太累了。 宝钗本来就是无数人心目中的良配,或许是她与黛玉的身世不同,使得很多人品读她的时候觉得她的感情没有黛玉那么纯粹,但是这不是她的责任,而是她的家世经历决定了如此。 对于自己来说,这一切都不应该是问题,垂爱。 喜欢,欣赏,怜惜,宠溺,在一起赏心悦目也好,心旷神怡也好,温馨怡人也好,相知相得也好,炽热燃烧也好,那都是一种美妙的感觉,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条件,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能兼容并蓄? 嗯,这个时代给了自己这样的机遇,也许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实现这一步了,而这一点不正是自己位置昂扬奋斗的动力么? 金钏儿和玉钏儿两姊妹从布帘缝隙中看到昂首阔步走出来的冯紫英时也觉察到了这种变化。 先前进去的时候,这位爷是儒雅淡定的,温润平和的,但是走出来的时候却多了几分混合了恣意放纵和昂扬勃发的气势,感觉上这位爷连脸膛上的光泽都更耀眼夺目了。 “姐姐,我们去冯家,会怎样?”玉钏儿靠着姐姐,忍不住抬起双眸。 “什么会怎样?”金钏儿其实和这个一母同胞妹妹不算特别亲。 虽然两人只相差三岁,但是自己九岁就跟着太太,而那时候玉钏儿也才六岁,一直到四年后,自己都是十三岁了,妹妹才开始跟着太太,而且也一直在外边儿,两姊妹接触也不算多,当然,肯定比一般的丫鬟要密切很多。 “我是说我们去了冯家,就只是侍候冯大爷么?”玉钏儿语气里还有几分天真烂漫,“听说大爷是不太讲究的,而且平日里都不在屋里,只有晚间才回来,既不像宝二爷那么多事儿,也不像环三爷那样喜欢吆五喝六,大爷屋里还有一个姐姐和香菱姐姐,我们四个人岂不是很清闲?” 金钏儿瞅了一眼自己这个妹妹,一时间还没有想好该如何教育她。 换了一个新主人,那就更要仔细谨慎勤勉,这是太太最后送给她的话,她觉得很有道理。 大爷看起来的确是一个很和善的性子,也没有那么多苛刻的要求,但是这并不代表自己姊妹俩就可以放松了。 先前还以为大爷屋里只有一个人,没想到这拖了一段时间,却被姨奶奶那边抢了先,把香菱送了过去。 金钏儿自然是认识香菱的,那是个敦厚性子的老实人,没多少心眼儿,金钏儿并不担心。 即便是大爷屋里一直跟着大爷那个,听说也是个不算难处的性子。 不过就算是不好处,金钏儿也不担心,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金钏儿能在太太身边站住脚跟,自然有自己的底气。 倒是自己这个妹妹却还有些懵懂,不明白离开了贾府到了冯家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自己不再是贾府家生子那一份儿,缺了那份儿根底,那么一切都要靠自己,当然,如果你能在冯家混出头,那你也可以衣锦还乡风光无限的回贾府。 “玉钏儿,到了府里,咱们也别多言多语,老老实实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别眼里没活儿,……,我问过紫鹃和晴雯,冯府现在没贾府这边那么大,但是好像在新修,爷的院子也不算大,但是咱们是当丫鬟的,别成日里惦记着玩儿,得把爷伺候好才是正经,……” 玉钏儿见自己姐姐这般郑重其事,也颇为惊讶,“姐姐,你这是……?” “玉钏儿,听姐的,日后这便是咱们要呆一辈子的地方,府里边儿除了爷,还有太太和姨太太,你都知道爷在家呆着的时候不算多,现在府里边还没有奶奶,那这府里多半就是太太和姨太太在做主,咱们要想站稳脚跟,那除了得把自个儿事情做好,还要让太太和姨太太她们觉得咱们是真心实意为府里边……” 如果是云裳和香菱在这里听着这番话,都不得不感慨万千,如果是晴雯在这里听到这番话,只怕就要激发起她的斗志,如果是冯紫英听到这番 话,恐怕也会感触颇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智慧,像金钏儿这样的人,便是在哪里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或许她唯一的软肋就是太过于看重一个女儿家的颜面荣誉,又遭遇了一个怯于扛责的宝玉,才会在前世中命丧深井。 薛姨妈是带着沮丧失望的心情回到梨香院的。 事实上这个结果也在预料之中,如果真的不是这个结果,那才让人意外。 但是人们往往都渴望那种意外。 如同姐姐所说的那样,这恐怕是一个托词,冯家不愿意和薛家结亲,而且姐姐也不无遗憾却又直白的挑明,宝钗本人是肯定没问题的,但是薛家的家世恐怕才是最大的鸿沟。 薛姨妈自然是清楚自己女儿的心事的,谁都知道冯紫英这是良配,如果不是二丫头和三丫头庶出委实不合适,薛姨妈也知道恐怕贾家也好,自己的姐姐也好,都不会考虑自己女儿。 但自己该如何和女儿说? 继续给她一份希望,这么吊着?还是直截了当的告诉她,趁早另做打算? 忐忑和焦灼的心境让薛姨妈进门时都险些跌了一跤,看到莺儿站在屋外,薛姨妈问道:“姑娘呢?” “回奶奶,姑娘一个人在屋里想事情呢,不想让人打扰她。”莺儿瞅了一眼薛姨妈,欲言又止。 薛姨妈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点点头:“嗯,那冯家大郎走了?” “走了好一阵了。”莺儿也觉察到自打冯家大郎走了,姑娘心境就有些波动,先是眼圈红了,抹了一会儿眼泪,随即又泪里带笑,那目光里甚至有几分绮丽的幻彩,接着又是呆呆出神,半晌都枯坐不动,把她也吓得够呛。 不知道那冯大爷和姑娘究竟说了些什么,才能让姑娘这般。 “那营生的事儿……”薛姨妈本来想问问自己儿子的,但是转念一想还是别问了,归根结底还得要宝钗才能说得清楚。 “冯大爷和姑娘应该是说好了,不过后边儿具体如何,婢子就不知道了。”莺儿还是隐隐提了一提。 姑娘把自己撵了出来,说是要独自坐一会儿,她始终不放心,都不敢离开须臾,就怕出意外。 薛姨妈有些奇怪,这丫头说话今儿个怎么也是吞吞吐吐的?她也没有多想,便自顾自去了女儿房里。 轻轻推开门,却看见女儿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呆呆的出神,一股子孤寂寥落的气息萦绕在优美的背影上,映照在窗户湛蓝的天际背景下,出尘独立,让薛姨妈都忍不住鼻子一酸。 谁家女儿能像宝丫头这样还需要成日里为一大家子人生计操心?便是这等情形也耽误了女儿的终生大事。 听到了脚步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宝钗起身转过头来,“母亲。” 薛姨妈欲言又止,宝钗却早已经明白,脸颊上的笑意溢了出来,“母亲不必说了,女儿已经知道了。” “啊?!那冯家大郎和你说了?”薛姨妈吃了一惊,仔细观察女儿的神色,发现并无异常,甚至还隐隐带着几分喜意和悠然神往的憧憬。 虽然这种感觉一时间很难用语言描述出来,但薛姨妈却知道这绝不是自己先前的那种心境,莫非这里边还能有什么变化? “嗯,他说了和姨父姨母谈话,……”薛宝钗话音未落,薛姨妈脸色已经冷了下来,“女儿,莫要信他那般推脱之语,那不过是哄人的托词,……” “母亲,冯大哥说了,那本来就是托词,因为涉及到很多,……”宝钗浅浅一笑,“母亲,您莫要把冯大哥想得那般不堪,人家是两榜进士,现在还入了翰林读书,想要上门议亲的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公卿官员,他也无需来隐瞒什么,……” 薛姨妈细细打量了一下女儿的神色表情,小心问道:“那他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母亲,此事您就莫要管了,女儿的事情,女儿自己心里有数。”宝钗沉静自若。 “那母亲便让你舅舅和姨父替你另寻更好的人家……”薛姨妈也觉察出一些不对来了,立即试探道。 “不,母亲,女儿的事情,女儿有考虑,且等一等再说吧。”宝钗也知道母亲的心思,语气淡然而坚定:“冯大哥和女儿说的,母亲也莫要多问就是,也莫要去问姨父姨母他们,不管怎样,女儿信得过。” 丙字卷 第三十一节 小人物的生存智慧(第四更!) 悠然自得的吃了两块送到手边的枣泥馅山药糕,然后端起油黄可口的小米粥咕噜咕噜喝下一大碗,还有这整出来鸽蛋羹,一口呲溜儿下肚,这温度分量都正好合适。 冯紫英拍了拍肚皮,爽,口腹之欲,有时候恰到好处,胜过于其他。 不得不说,在金钏儿来了之后,这早中晚三餐的标准便顿时变了一个规格。 光是这早餐便有了诸多讲究,除了寻常的笼饼炊饼外,像这枣泥馅山药糕、桂花糖栗子糕、蒸鸡油卷儿、燕窝粥、江米粥等等诸般物事便慢慢有了。 先前冯紫英还不觉得,这后来,早饭日渐丰盛,甚至连母亲和姨娘那边都来询问,厨房里学着有了一些讲究,才知道这是金钏儿的功劳,一边为自己的早饭增光添彩,一边也顺带为整个冯府的早饭丰富了许多。 一问才知道这金钏儿也是专门学过的,寻常点心、稀粥药膳不必说,便是那能上席桌的大菜都能弄出好几样来,这也让冯紫英大为惊奇。 这大户人家里厨子都是专门的,冯家自然也不例外,专门的厨子就有好几个,北方口味和南方口味的都能做。 冯紫英原来也觉得自家也算不错了,午饭晚饭都相当丰盛,只要想吃什么,基本上厨子都能给你做得出来。 但现在一看,光是这早饭都能有这么多讲究,比起现代人来更精细营养,不得不承认这金钏儿在王夫人面前能上台面恐怕不光是这生得俊俏妖娆那么简单,那人家也是底气的。 当然,因为冯家真正定居京师城也就两三年,原来长期在边地,在这方面自然没法跟贾府这等在京师城中已经定居五六、十年的老牌勋贵家族比了,居移气养移体,这自然而然也就能琢磨出许多不一样的韵味来。 侍候着冯紫英用完早饭,金钏儿自然能看出冯紫英的满意,不过她脸上却并无多少骄矜之色。 “爷,府里边可以备一些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婢子听闻姨太太和云裳妹妹都有胃口不佳,这木樨清露便可在身子不适时适量饮些,有疏肝理气醒脾开胃的好处,玫瑰清露则能散郁静心,……” 冯紫英心中暗叹,这金钏儿太能干了。 原来觉得云裳可心,但也只是可自己一个人的心,可这金钏儿一来便先声夺人,在府里边爆发出了叹为观止的战斗力,横扫了全府。 拿冯紫英的话来说,那就是在直接接管战局,香菱和云裳在她面前都是渣,毫无抵抗之力。 没见着人家没多久就把你习惯脾性和身体状况上上下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然后还能考虑周全的备齐做好,让你真正感受到人家的好,心甘情愿的喊人家为姐姐。 而且这丫头懂规矩知进退,事事儿都要请示,从无越俎代庖之举,自己尚未娶妻纳妾,便利用闲暇时间事事请示自己,而没说去请示看似在府里更能做主得自己母亲或者姨娘。 光是这份情商,那就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当然她来了之后,这府里开销直线上升,因为都是请示过自己的,所以各种物事购买自然也都要办起来,生活丰富起来了,那花销也就少不了,那母亲和自己说的那样,但是这一个月,在饮食上的花销就增加了一成半,基本上都是金钏儿提的建议。 但也就像母亲所说的那样,这开销增加也值得。 现在的冯府不能和以前比,得有讲究了,另外各种滋养膳食对补益身体的确有好处。 当然,母亲更注重自家儿子身体补益,眼见得就要十六了,下一步就说要娶妻纳妾延续香火了,这身子断断亏欠不得。 贵族生活不是那么好享受的,那都是建立在雄厚的物质基础之上的。 也难怪贾府会在短短几十年就衰败下去,你政治上没前途,经济上没新的收益,开源不行,节流不敢,只能坐吃山空,而且还有无数蛀虫盘踞其上吸血,那不垮掉才怪。 “嗯,那边做些吧。”冯紫英感慨之余自然也不会打击金钏儿的积极性,“另外这木樨清露做好了,便准备一些给贾府林姑娘送些去,但莫要声张。” 这是好事,虽说花销大了一些,但现在对于家大业大的冯家来说,这些开销算不上什么,而且说实话,自己也享受到了这里边的好处,起码这早饭一顿都吃得舒心爽口许多了。 金钏儿眼中 掠过一抹异色,恭敬的点点头:“奴婢知晓了,做好了便立即给林姑娘送些去。” 金钏儿一直以为这贾府里边可能和大爷联姻的怕是宝姑娘居多,甚至可能是才住进来不久的云姑娘都可能性更大,未曾想到却是的确存在可能,但是性子却有些孤傲不太合群的林姑娘。 当然,大爷吩咐去给林姑娘送木樨清露,未必就能说明什么,那大爷是和林姑娘在山东临清冯家老家有过一段交织,会不会是这个因素倒也不好说。 只是若是这林姑娘若是要嫁入冯家当主母,那自己还得要好好琢磨一下,看看这林姑娘的脾性喜好。 大爷喜欢谁,娶谁进来当主母,当丫头的自然无权置喙,但是须得要提前做好一些准备,那只有好处。 冯紫英自然想不到就是自己这么一句话也能让金钏儿想法如此之多,吃完早饭便下桌子,玉钏儿便进来收拾,而金钏儿则侍候着冯紫英穿外袍。 “这天气日渐冷了,你和你妹妹怕是也需要添置一些物事,我这院里和太太姨娘那边惯来就是分开的,若是要添置些什么,你和云裳、香菱还有你妹妹便商量着,写个条陈出来,也好让府里早日去置办,莫要等到天时冷下来再去,就难免手忙脚乱了。” 冯紫英见金钏儿仍然穿着从贾府里边带过来那身半新旧丝绵绣袄,想着这丫头这段时间倒也尽心,便吩咐道。 金钏儿心中一阵狂喜。 作为王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一度自己最大的梦想便是像鸳鸯或者琏二奶奶身边的平儿那样,深得奶奶的信任,进而可以部分的参与府里或者院里边的一些分配权了。 当然她也知道那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像鸳鸯一直跟着老太太,自然深得信任,但是老太太迟早要老去,也不可能长久;而平儿则是琏二奶奶从娘家带过来的,而且被琏二爷收了房,自然不一样。 现在大爷尚未娶妻纳妾,屋里就这么阿猫阿狗几只,香菱是个不管事的性子,云裳虽然好一些,但是更多的只关心爷自个儿的事情,比如书房,其他整个院里的事情基本上就处于一种很随意的状态,一直到自己来。 很明显爷也感觉到自己来了之后带来的变化,今天的这番话便是一份奖励,添置些物事那都在其次,关键在于自己能参与到安排和布置这等事情中去,甚至拿出条陈,这份权力和待遇才是金钏儿最向往和渴望的。 心中甘美无比,脸上却是没有流露出半点,金钏儿点点头:“嗯,那好,婢子先和云裳、香菱妹妹计议一番,按照府里往年惯例,看看屋里缺些什么,一一誊写出来,然后再来根据需要拿出个条陈,让爷过眼,……” 冯紫英点点头,“就是如此了,金钏儿,你是个心细的,屋里事儿多操点儿心,但也要和云裳香菱她们商量,爷的意思你明白么?” 金钏儿一凛,爷的眼睛也是揉不得沙子的,但这也同样是给自己的一份机会,怎么来处理好,那就是看自己了。 “奴婢明白,爷您放心。” 金钏儿半跪着替冯紫英换好鞋,然后又转到身后替冯紫英掖了掖衣袍袍角,这才把冯紫英送到门口。 一直到马车绕出箭道,往角门处去了,金钏儿才收回目光,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 冯紫英见到郑崇俭时,对方是呵着白雾一路小跑过来的。 “大章,怎么这么着急?”冯紫英也跺了跺脚。 进入十一月,京师城便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当晚就有十几个乞儿被抬到了东边的乱坟岗,巡捕营和宛平、大兴县衙都开始驱赶那些个露宿街头的乞丐,若是这每晚都能抬出一二十具尸体,估计这巡捕营和县令们都干不长久了。 “又有一些变化。”郑崇俭略显白皙富态的脸颊多了些红润,“职方司那边连续几日都接到了甘肃镇和宁夏镇的信报,另外行人司一人从哈密那边返回途径甘肃镇和宁夏镇也带回来一些消息,……” “哦?看来是不太好的消息啊。”冯紫英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宁夏镇真要出事儿,甘肃镇很重要,难道甘肃镇那边也有问题?” “不太乐观。”郑崇俭脸上掠过一抹阴霾,只有当真正接触到兵部内部的这些文档资料和消息时,郑崇俭才发现情况远非自己在书院读书时所看到的那么光鲜。 丙字卷 第三十三节 内参,编者按 获得了黄汝良的认可,那么这份《内参》基本上就算是获得了准生证了。 翰林院有自己的专门印馆,而且印馆规模不小,最关键的是,这里保密性相对较好,在印刷一些涉及到的敏感话题时,可以无虞泄密。 主动权必须要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是冯紫英从一开始就明确了的目标,这样一个未来可能会意义作用巨大的舆论武器,绝不能落于外人之手。 冯紫英不得不考虑深远一些,许獬和郑崇俭暂时都还不合适,只能自己先扛着,看能不能培养出一帮人来,范景文、贺逢圣、方有度倒是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只是方有度在三甲进士中排位靠后,未来能不能留为京官也未可知,这却是一个麻烦,冯紫英不可能辛辛苦苦把他培养起来接班,结果人家却外放了。 但两三年时间有太多的变数和机会,所以冯紫英还是有相当把握的。 三篇文章,洋洋数千言,便化为了《内参》的创刊号。 冯紫英和练国事、杨嗣昌、许獬、侯恂、范景文、贺逢圣、方有度、郑崇俭等人几乎是守在了翰林院印馆处,看着这一份法子翰林院《内参》的新鲜出炉。 从排版到印刷,而且要考虑纸面和字块大小,是否双色套印,诸多排版上的问题都现场逐一来研究,哪怕是冯紫英先前已经自己先行模拟了一个版面,但是说易行难,真正到了印馆付印时,才知道里边还有如此多的关节。 这年头的活字已经从木活字进化到了铜活字和铅活字,但铅活字尚未普及,在翰林院印馆里,还是以铜活字为主。 不过翰林院这套铜活字水准极高,与江南老字号的常州无锡华家印馆、安家印馆,苏州的金兰馆、金陵的张家印馆齐名,水准尤高,只不过这一套铜活字价值不菲,而且做工精湛,印刷出来的印品远胜于普通木活字,所以便是京中也无几家能与翰林院印馆媲美。 翰林院印馆不必其他具有商业性质的印馆,但求质量,不求效益,这也是目前冯紫英所希望的,这算一下《内参》创刊号也不过付印五十份,除了六部九卿堂上官外,也就是翰林院、五军都督府和皇上那里需要呈送。 虽然只有这区区几十份,但是冯紫英相信这份《内参》卷起的风暴,却能让整个大周朝廷为之震动。 伴随着新鲜出炉的第一份创刊号《内参》印了出来,一众人都禁不住心气浮动,簇拥着将那份可以折叠起来的印纸置放在印馆外的石桌上,铺开来,细细端详起来。 整个版面还是用了冯紫英的设计,左上角“内参”两个楷体大字,从上而下,占据了一处最明显的部位,然后在其右面则是两行小字,“内蕴天地,参悟乾坤,民生军情,尽藏于兹”,然后郑中则是一枚翰林院的龙纹印,最后在右下方则是隶体五个大字,“大周翰林院”。 右上端则有几个用方框框起来略微小一号的隶体字:机密事宜,注意保存,不得外传。 接下来,就是三个标题,分别标注了,题目和页码数, 光是这“内蕴天地参悟乾坤”几个字显得有些虚了,所以冯紫英又添上八个字,就是自己杜撰的了,好在这本来就是一份政论性的刊物,倒也不必过分讲求什么韵律平仄。 许獬的所写题目为“闽浙沿海生计略考”放在了第一,题目后是作者,相当醒目,永隆五年二甲进士、庶吉士许獬,标注页码为一到九页。 方有度的题目显然更耸人听闻一些,“刑部离奇自戕大案背后隐藏着的秘密——吏、刑之治弊端之管见”,然后是作者永隆五年三甲进士、刑部观政方有度,页码标注为九到十七页 前半段是冯紫英问起命名的,还引来了方有度的不满,认为有些哗众取宠之嫌,但冯紫英却坚持,认为这样创刊号要让人记忆深刻,那么肯定有些博人眼球的关注点,许獬的题目太朴素,那么方有度的就得要劲爆一些。 第三篇题目则是郑崇俭自己拟的,“肘腋之患——宁夏镇迫在眉睫的军务危机”,作者是永隆五年三甲进士、兵部观政郑崇俭、永隆五年二甲进士、庶吉士冯铿。页码数十八页至三十二页,主要是引用的来自陕西布政使司、陕西行都司和甘肃镇、宁夏镇、榆林镇邸报摘录较多。 冯紫英将自己的名 字排在了郑崇俭之后,先前郑崇俭也是坚决不同意这份好意,一直到冯紫英明确告诉他自己不需要在位两年后的授官担心,而郑崇俭还需要为未来授官去向考虑,郑崇俭才算是接受了这份“厚礼”。 五十份《内参》在完成排版开印之后,其实就很简单了,看着一页一页的印纸印出来,纹路清晰,字迹工整,而工役则熟练的将它们分装成册,然后用米汁粘合再用丝线订好,再是打号,一份完整无缺的《内参》便完成了。 ******* 黄汝良自然是最先收到这份《内参》创刊号的,薄薄的三十来页,和一册书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但是封面就很是让人惊艳,不仅仅是那设计的图案和当下时兴的各种书籍大不一样,翰林院的龙纹印记和几个大字,都让他这个执掌翰林院事的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很是得意。 当然更吸引人眼球的还是,那几句话,《内参》名字由来黄汝良自然是知晓的,但是多了“民生军情,尽藏于兹”几个字,让这份簿册似乎一下字显得丰满实在起来。 还要那“机密事宜,注意保存,不得外传”那几个字更是让这份东西一下子就显得神秘莫测起来,也勾起了大家的阅读欲望。 虽然这几篇文章黄汝良早就看过几遍了,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重新细细的在翻阅了一边,对于许獬的文章自然不必说,他自己就帮助修改完善,但这名字却只能由许獬来担着。 宁夏军务他是不太感兴趣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且给他的感觉冯紫英似乎特别看重这一篇文章,甚至自己亲自执笔,这也勾起了他的一些好奇心。 但他看完之后也是有些茫然不解,宁夏镇的情况真的糟糕若斯么? 那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在干什么?都察院又在干什么? 宁夏镇如此,那三边四镇的甘肃镇、榆林镇和固原镇情况又如何,会不会也差不多?这份疑惑黄汝良估计会让所有看过这篇文章的人都产生。 倒是方有度的那篇文章是最让黄汝良感兴趣,读起来也有滋有味的。 案例介绍言简意赅,但是十分清楚,重点笔墨却在论述产生这样一个牵连甚广长达数年,进而引起了朝廷震怒的案件却是如此简单,完全不像外人所想象的那般神秘复杂,甚至在黄汝良看来,一个稍稍有些刑部办案常识的官吏,甚至吏员都能查清楚。 可就这样一桩简单的案件,却因为受案一查的县令的缺乏经验加上仵作的粗心大意,府一级层面的缺乏调查,推官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南京刑部懒政惰政,按部就班的沿用原来的证据,这一一抽丝剥茧的分析出来,让人不得不佩服作者所花的心思。 关键在于这篇文章涉及到的层面不仅仅是刑部的问题,更深层次的还涉及到了吏部选官授官和都察院对官员考察考核机制,作者在文章里很显然还是有所保留的,但仍然若隐若现的提出了一些质疑和担心,并给出了一些方向性的建议和意见。 不过在最后那所谓的编者按中,语气却陡然变得犀利尖刻,接连质疑了几个关键性的问题。 为什么县令在中举后未进过任何历事尤其是刑律方面的事务就直接授官为县令了,而专门聘请了钱粮师爷,却未聘请刑名师爷也是一大问题。 在县令的辩驳中称自己无钱聘请两名师爷,自己的俸禄远远不够,甚至连钱粮师爷的薪俸都还是欠着,要等待从当年的赋税杂税中收取费用来填补,这个问题一样值得人深思。 黄汝良对这种放在最后的编者按特别感兴趣,之前他只看过文章,却不知道这背后还有不过百余字的编者按。 就像许獬那篇文章中的编者按一样,也是毫不客气直截了当的提出,朝廷海禁给沿海民众带来了巨大损失,导致了沿海缺田少地的百姓生计维艰,进而又触发了倭寇和走私的泛滥。 民心背向是倭寇猖獗而朝廷难禁的一大主因,那么朝廷要么就应当拿出必要的政策和制度给这些民众一个解释,要么就应当考虑这种制度的弊病与获益对比是否因为时代不同有所变化,进而进行改进。 这篇编者按,痛快淋漓,笔锋所指,远胜于寻常在朝堂上那等为了颜面情面的委婉含蓄之语,让黄汝良都为之胸中块垒为之一倾,舒爽无比。 丙字卷 第三十四节 三边总督(第二更求票!) “哗啦”一声,连带着砚台和笔洗都一并扫落在地,萧大亨怒不可遏的站起身来,如同一头暴怒的笼中虎,在厅堂内走来走去。 “哗众取宠,危言耸听,此文为甚!” 兵部公廨就在銮驾库隔壁,隔着一条夹道,而萧大亨年龄虽然不小,但是嗓门儿却依然声如洪钟,直透屋外,惊飞了屋外古柏上一众鸟雀。 估摸着南边隔壁的工部和西边儿的宗人府都能听到萧大亨的怒吼声。 张景秋不动声色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表情却没有多少变化。 虽然他也认为这篇文章可能有些夸大其词了,作为兵部左侍郎,他当然清楚三边四镇的情况都不佳,甚至可以说糟糕,但是如果说夸大其词到了似乎明日就要崩盘,甚至爆发兵变叛乱,这就有点儿过了。 陕西行都司那帮人张景秋还是清楚的,惯于配合着四镇夸大其词,否则一旦四镇难过,免不了就要滋扰地方,这陕西行都司那边也就要头疼了。 萧大亨的怒气当然不可能是针对这宁夏镇的事儿来的,张景秋心知肚明,兵部事基本上都是自己在负责了,便是有问题,他也能推到自己身上来,除非是推不了的大事。 这老家伙的怒火是在前面一篇文章上呢。 刑部和礼部弊端管见,嘿嘿,还真的是一管之见,都能把刑部的各种毛病通了个底朝天儿。 那文章还算是收着点儿,可那编者按就没客气了,从县令到仵作,从南京刑部到宁国府推官,这短见、狭隘、刚愎、怠政、轻慢,啥词语都用了个够,就差指着刑部鼻子骂,这就是一群饭桶,这么个简单案子,都能被折腾出如此多的破事儿出来。 真的是斯文扫地,此事为甚! 张景秋心中好不畅快,遇上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尚书,张景秋也是腻歪到了极致,但是他也清楚,有萧大亨在尚书位置上顶着,未必不是好事,一来可以帮助皇上缓解太上皇那边的担心,二来真要有什么大乱子,他这个兵部尚书也首当其冲。 有利有弊,自己的资历还是太浅了一些,所以让萧大亨顶在前面,张景秋还是能够接受的。 “夏卿兄,无须如此,不过是一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荒唐之语,何须这般认真?”张景秋假模假样的宽解对方:“职方司那边每月都有情况回来,这等情形职方司和行都司那边哪一月不报上两回,这边欠饷哗变了,那边无粮军士逃亡了,今日又两部斗殴了,明日某部又除外劫掠了,难道夏卿兄还看得少了?” 萧大亨重重的哼了一声,一只手重重的在桌案上一击,桌案上的物价都是一抖。 “皇上和内阁未免待这帮读了几年书便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士子太宽纵了,这般狂言无忌,我等固然能坦然待之,但若是传到军中,怕就要成为一场祸端。” “这等文字自然不会外流。”张景秋轻轻一笑,顺手拿起自己面前的这份《内参》“刊物”。 “机密事宜,注意保存,不得外传”,看到这里,张景秋哑然失笑,摇摇头,这帮家伙倒真是有些意思。 不过这封皮上还有一个码号,据送来的人称,一段时间后,这还要收回,以免外流外传泄露机密,如果不愿意交回的,就要签名或者用印表示留下了。 顺手翻到最后,张景秋注意到最后封底落名,主编:永隆五年二甲进士、庶吉士冯紫英,责编:永隆五年二甲进士、庶吉士许獬、侯恂,永隆五年进士宋统殷、范景文、贺逢圣、郑崇俭、王应熊、方有度。 这就是一帮永隆五年进士同年啊,而且还很巧妙的避开了已经授官的三鼎甲,张景秋就知道练国事和杨嗣昌与冯紫英都交往甚密,这里边难免就没有这两位的影子。 不得不说,这一科有了冯紫英这个意外因素的出现,原本一直是南强于北的格局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和冯紫英相交莫逆的练国事被点了状元,探花杨嗣昌与冯紫英也颇有交情,再加上二甲第一的许獬、第八的侯恂都和冯紫英要么一家书院出来,要么就有交情,还带着一帮像宋统殷、范景文、郑崇俭的北方士人,便是贺逢圣和王应熊也都是湖广和西南士人,这局面就有些耐看了。 江南士人在这一科里轮人数仍然占据优势,但是论影响力就已经落了下风了。 &nb sp;特别是这个《内参》一出来,张景秋就敏锐的感觉到,这玩意儿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花头,但是也许却能撬动整个朝中的格局变化。 想想这几十份东西要送到六部九卿堂上官,而且还会将这些人的反馈文章重新编录入下一期的《内参》,但哪些人的文章会编录入?谁的会被这种编者按以鼓励或者批评的言辞对待?这都会引起阅读者的不同态度感受。 想到这里张景秋心中都忍不住一凛。 而恰恰是他们这种尚未授官的学子,既有机会观政了解掌握政务,但是却又不承担批评朝政的责任压力,便是错了,你还能说给他们什么?还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毕竟人家只是还处于学史修书观政期间嘛。 张景秋都越发对这个如同妖孽般的冯紫英感兴趣起来,难怪皇上都对此子十分关注,甚至连龙禁尉那边都有人一直盯着。 “子舒,你怎么看?”萧大亨终于平静下来,回到座位上,摩挲着椅子的扶手,似乎是在掂量着什么。 柴恪皱起眉头,“尚书大人,宁夏镇的情形的确如敬植兄所言每月都有消息传来,但是我等坐在这公廨里,却很难从这些传回来的消息获知真实的东西,如果说都入行都司和职方司传回来的消息那般,宁夏镇早就乱了个底朝天了,但是三月前石光珏还耀武与玉泉营,斩敌一百九十余人,就算是其中有花哨,但是起码也能说明形势在可控之下吧?” 萧大亨和张景秋都微微点头,他们还没有听明白这位右侍郎的意思。 “但是,行人司传回来的消息却非如此。”柴恪的表情却不好看,“以前我也不太看重行人司的消息,毕竟他们不是专业的,很多消息都是道听途说和只能看到市面上的一些表皮,难以深入了解其中,当然可以理解,毕竟这不是他们的职责,……” “子舒,你想说什么?”萧大亨有些不耐烦了。 “大人请看,行人司这名行人是去年秋季入哈密去吐鲁番的,据他所言,当时他途经甘肃镇石峡关一线,遭遇鞑靼人游骑,红水河堡险些被突破,这和陕西行都司去年传递回来的消息基本一致,而他还提到了在胜金关看到了宁夏镇骑兵呼啸而过,结果一日后,两个村庄被洗劫,……” “胜金关是在哪里?在大河以南了,哪里来的骑兵呼啸?是鞑靼骑兵过河了?如果是,那沿线早就是烽火连天,早该有急报了,但我查过去年急报,并无这等情形,那就是宁夏镇的骑兵了,洗劫村庄,这是在自断根基么?” 柴恪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然也可以说会不会是马贼,但是我想行人司行人,恐怕还是分得清楚官军骑兵和马贼吧?那规模和服饰、兵器的区别有多大不问可知,可为什么他却很肯定的说是官军骑兵?宁夏卫骑兵以投城的蒙古骑兵为主,按照陕西行都司和宁夏镇的报告,历来忠诚,因为他们没法回河套,没法被鞑靼人所接受,可为什么会这等情形?究竟是叛乱,还是纯粹因为粮饷不足的劫掠?今日劫掠,那明日会不会演变成叛乱?”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让都算是老军伍的萧大亨和张景秋都微微色变。 若是纯粹的劫掠那都好办,这种情形在三边四镇都有出现过,便是山西镇和大同镇,甚至更近的蓟镇也不是没有过,那军士没见着粮食银子,如果那镇将控制力再弱一点,遇上个啥火星子一点燃,变成乱兵洗劫也是这个时代的常态。 问题是去年就开始出现这种情形,宁夏镇虽然也在报艰难,但是这种明显的苗头却未报过,显然是怕受责罚,如此一来就不得不认真思考一下,这一趟行人司行人回来一路上的见闻真实性了。 如果是真的,那么该怎么办? 萧大亨再度拿起那份《内参》,细细看起来。 这是一份综述性质的信息编报,但是却提出了一些属于自己的观点看法,甚至还带着一些关于甘肃镇那边的情报。 最后给出的建议是迅速整饬宁夏镇,最好是立即设立三边总督,以求能驾驭三边四镇全局,防止因为一镇的乱局波及整个三边防务。 建议很不错,问题是这个三边总督是说设就设立的么? 大周的总督和前明一样,都历来是是临设性的职务,设立和撤销都是常态,按照内阁和兵部的看法,若无必要,便最好不设,便是要设,那也一旦设立前置条件不存在,便要撤销。 丙字卷 第三十五节 谁能看,谁的能被看 张景秋也皱起眉头,“子舒,那你的意思是……?” 设立三边总督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皇上一直不太赞同设立总督,按照总督设立的定制,基本上都是正三品以上的官员担任,而这意味着很大程度都会由武勋出任,而这恰恰是皇上所不愿意的。 宣大总督和蓟辽总督那是因为没有办法,辽东形势吃紧,宣大三镇更是直接关系到京师安全,但是像三边、登莱这些虽然也是军事要地,但是各镇总兵便能应对,有没有必要设立总督,就值得商榷了。 “张大人,我的意见是要尽快搞清楚宁夏镇的真实情况,石光珏担任宁夏镇总兵已经三年了,但是传递回来的消息完全是混乱和矛盾的,我感觉这很不正常,我们职方司的人根本无法从宁夏镇卫以及陕西行都司那里获得的消息归纳出一个完整真实的情况,逃亡士卒究竟以多少,军粮差多少,有没有劫掠甚至叛乱情况,恐怕要尽早安排人手前往,……” 柴恪也清楚这三边总督不是兵部想设就能设,这么多年除了蓟辽总督是在元熙年间就设立的外,宣大总督也是前两年才新设立的,当时就明确了除了蓟辽和宣大设立总督外,其他暂不会考虑总督了,现在这才过去两年,又要推动设立三边总督,难免就会引来皇上的疑心。 “我看可以,不过宁夏镇的情形如此混乱,还牵扯到陕西行都司,须得要都察院和龙禁尉都要参与进来,……”张景秋沉吟了一下,才把目光转向萧大亨:“夏卿兄,你意如何?” 萧大亨轻轻哼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道:“既是如此,你们便先拿出一个条陈来,待上朝时禀明皇上再议吧。” 对于这个态度,也在张景秋和柴恪的预料之中,这个老家伙就是霸着关键权力不肯罢休,但是像这等事务性的事情,他便懒得操心,若是要议一议设立三边总督的事宜,他铁定会兴趣大增,甚至会主动接过主导权。 “对了,子舒,龙禁尉那边有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张景秋迟疑了一下问道。 “龙禁尉那边,哎,……”柴恪脸上也露出一抹焦灼烦躁之色,只是摇摇头,却没有再说下去。 要说龙禁尉也应该算是另外一个渠道的消息来源,但是这一年多里,龙禁尉指挥使顾城半隐半退,但是指挥使位置始终未卸,指挥同知卢嵩现在要想接管北镇抚司也还力有未逮,尤其是北镇抚司在军中的这一块力量更是被顾城牢牢掌握在手中。 而相较于龙禁尉,都察院对军中的监督更多的还是停留在军将个人层面,而体系层面的监督刺探则是龙禁尉的强项。 张景秋何尝不知,瞥了一眼正襟危坐已经恢复了正常,装模作样看那《内参》的萧大亨,轻轻哼了一声,且行且看吧。 ******** 齐永泰看到送到自己案前这份《内参》时也是被震得不轻。 先前冯紫英便来过他府上,说了这桩事儿,但是齐永泰一直以为是类似于之前青檀书院那般的上书,无外乎就从青檀书院改到了翰林院里,书院学子变成了庶吉士和观政进士罢了。 但他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新鲜玩意儿。 三篇文章已经被齐永泰读了好几遍。 论文笔辞藻和立论深刻,自然是许獬的这篇《闽浙沿海生计略考》,虽然乍一看平和谦冲,但是却称得上是字字珠玑,乃是老成谋国之言。 当然,齐永泰也清楚,这样深厚的功底绝非许獬这样一个刚刚考中庶吉士的小子能做到的,这背后有哪些人在帮助其锤炼,齐永泰内心自然明白。 但不得不承认,这篇文章对闽浙沿海地少人多的困境,倭寇斩而不绝甚至还有死灰复燃的迹象,海商走私愈演愈烈,与地方官员或势同水火,或勾搭阴为,这种种都导致了闽浙地区这几年动荡不已。 而去年都察院突然发起的对浙江的行动,无疑就是找准了其中的切入点,一举得手,成功的割了一茬韭菜,这是冯紫英在自己府上和自己说及这事儿时的描述,初一听很粗俗,但是后来越发觉得这绘声绘色,很是形象。 不就是一茬儿韭菜么?割了却断不了根,要不了多久,就又要发芽,蓬勃的生长起来。 因为那存在着巨大的收益,让无数人甘愿为之赴汤蹈火,顶多也就是做得更隐秘一些罢了。 但这对朝廷来说意味着什么呢?皇上也许是窃喜的,但是齐永泰却清楚这是饮鸩止渴,一旦对这种事情产生了兴趣,那意味着会有无数类似的情形发生,到最后的反噬会 葬送大周朝。 这桩事情也没有那编者按所说的那么简单,从那口吻齐永泰便知道这应该是自己这个弟子的手笔,只不过变得更委婉隐晦了一些,自己的提醒还是起了一些作用,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搞明白自己的跟脚,南北之争岂是士人之争那么简单? 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齐永泰也和冯紫英探讨过几回。 齐永泰觉得冯紫英的一些想法思路是好的,但是可行性却存疑,大周朝涉及亿万子民,光是这沿海子民便是千万计,稍有不慎便是一场足以颠覆的祸乱,不可不慎重。 不过三篇文章中齐永泰最感兴趣的还是第二篇《刑部离奇自戕大案背后隐藏着的秘密——吏、刑之治弊端之管见》,将“吏”字放在“刑”字之前,这让齐永泰很看重方有度的这份眼界。 这不是刑部的问题,从本质上来说,只是吏部和都察院的问题,这是齐永泰下的结论。 他甚至已经开始酝酿如何就这篇文章来好好写一写自己的观点了,嗯,《内参》欢迎就三篇文章进行讨论甚至批判,也会优中选优的刊载在下期上。 齐永泰甚至有些期待自己的文章刊载在这个《内参》上会迎来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是批驳,还是攻讦,甚至谩骂?那都无所谓,让自己的一些想法,更全面更完善的让更多人知晓,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刻齐永泰也觉得自己这个弟子走出的这一步好像具有很特别的意义,但这种意义要多年以后他才能慢慢体会到。 ***** 沈一贯丢下这份东西,良久,又重新拿起。 他已经在书房中做了一下午。 当这玩意儿打着翰林院的旗号送来时,他甚至就差点儿直接丢进火盆里。 后来还是看在了那几句话有点儿意思才算是翻阅了一番。 第一篇是庶吉士许獬的文章,老生常谈,叶向高和黄汝良在背后使了多大劲儿,沈一贯心知肚明。 第二篇倒是有些新意,估计萧大亨又要跳脚了,但这会给齐永泰和乔应甲一帮人机会,不知道方从哲能不能看到这一点? 但看到了又怎么样?问题弊病摆在明面上,如果齐永泰和乔应甲要借势发力,还真不好对付。 去年乔应甲在浙江和杨鹤邀功媚上,博取皇上欢心,怕就是在寻找着机会,现在好像机会要来了? 至于第三篇文章,过于琐碎,甚至故作危言,沈一贯反倒是没有太在意。 但他很清楚,每一篇文章背后都必定有一群人,有他们的目的,只要寻着这个路径去琢磨,总能找到脉络。 究竟是宁夏镇总兵石光珏得罪了什么人,还是在那边吃相太难看,又或者就是三边总督的位置有人看上了? 又或者太上皇又顶不住某些人在他耳边吹风了?可这是翰林院那帮庶吉士搞出来的名堂,难道太上皇的手重新伸入了翰林院?那皇上会怎么想? 总而言之值得深究。 有些疲倦的抚额冥思,沈一贯知道自己的精力越来越不济了,明知道自己是该退下去的时候,但是他却不能轻易退下去,他需要把一切安排好,有些人他挡不住,但是需要安排合适的人来制衡,否则朝中会大乱。 皇上看上去是个稳得住的性子,但是就怕那边稳不住啊。 沈一贯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其他更多地想法,皇上的心气很高,这是好事,太上皇这几十年遗留下来的问题很多,的确需要改变,但是却不能一蹴而就,皇上在有些方面稳得住,但是却在有些方面却怕入彀而不自知啊,尤其是还有一个心思不定的太上皇。 或许这就是大周朝最大的隐患? 摇了摇头,这都不该是自己来考虑的事情了,但这份《内参》,捏在手里,沈一贯看着这封皮,有些恍惚,扑面而来的凌厉锐气甚至让他觉得有些烫手。 如果这份东西送到了六部九卿,人人都可读,人人皆可写,那意味着什么?你可以写,但是你写的却未必能让每个人读,而有人却能决定谁能看得到,谁的文章能被人看到。 这意味着什么? 一时间,沈一贯觉得自己好像捕捉到了一些什么东西,毛骨悚然,猛然起身,却觉得头脑一阵晕眩发黑,再也站不稳,颓然的委顿在太师椅中。 丙字卷 第三十七节 两头难 当冯紫英精神抖擞的坐在母亲和姨娘下首看完父亲来信之后,这才微微蹙起眉头。 ”父亲之意是赞同这桩婚姻?” 看来乔应甲应该是给父亲去过信了,详述了这桩婚姻的好处,自己老爹果然正中下怀,自然一力支持。 能和文臣结成姻亲,一直是父亲所希望的。 沈家世代书香,沈珫也是进士出身,现在更是正四品的大员,未来亦有可能再进一步,而且沈家姑娘诗书礼仪皆佳,自然就成了父亲心目中的良缘了。 “嗯,你父亲之意便是开了年之后便可以选择一个合适的时候去沈家提亲,只是沈家老爷在山东,恐怕还需要去山东一行。” 按照惯例,寻常家庭,也即是找一个合适媒人上门提亲即可,但是像沈冯两家这样的家庭,肯定不能这么草率,还需要委托乔应甲这个中人帮忙协调好,这才上门议亲。 “那父亲这信中却又说要向朝廷禀明大伯的封爵须当由儿子来袭爵,香火亦由儿子兼祧娶妻生子继承,这恐怕需要时间,另外父亲说着沈家结亲就是与长房还是父亲这一房?” 所以这就是书信往来的不方便了,不能这么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这里边还涉及几个步骤。 朝廷追封了,是表明没有忘记昔日功劳,但是你要袭爵还是另外一回事,还要向礼部提出来,礼部报经皇上御批。 当然现在还涉及到另外一个步骤,要先兼祧,才能允许袭爵,这是两桩事儿,兼祧是为了袭爵,那么一样需要获得批准。 段氏也有些迟疑,信她也看了,但是丈夫却没有说究竟沈家这边是联姻哪家。 当然这可能和丈夫还未获得朝廷同意让自己儿子兼祧并袭爵大伯爵位一事有关,但既然朝廷这个时候来专门追封,傻子都知道这肯定是要同意兼祧袭爵了。 否则这难道还能去临清老家那边找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冯家远亲来袭爵?那这大伯才真的是白白为朝廷牺牲了。 不过终归朝廷还没有批准,所以丈夫处于谨慎,暂时不提这事儿,但估计应该是要先解决长房的问题。 这让段氏也觉得有些可惜,那沈家情况不错,据说沈家小姐也是嫡长女,身体健康,知书达理,这样若是能入自己这一房就好了。 “母亲,父亲也没有说得那么急,只说他基本同意这门亲事,至于说什么时候去提亲定亲,恐怕还得要等到儿子满了十六岁吧?”冯紫英见母亲的模样,就知道是迫不及待早点儿把这桩婚事给定下来。 “定亲有何关系?先定下来再说,至于说成亲可以等到你明年九月满了十六岁之后。”段氏不以为然,“我看你爹也是这个意思,若是这是承袭你大伯那一房,你这一房,咱们也要考虑了。” “母亲,儿子的意思是还是等到沈家那桩婚事定下来之后再说吧,不急。”冯紫英见母亲这般着急,心里也有些打鼓,黛玉和宝钗,这可真的是成了艰难抉择,如果这么急,恐怕难以过母亲这一关。 尤其是对比沈家这边,看到长房如此显赫圆满,怎么轮到自己这一房,就成了这样?一个个不是丧父就是丧母,不是皇商家庭,就是身子骨单薄,这哪一样估计都能让母亲横挑鼻子竖挑眼儿,一百个不能答应。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才想要拖一拖。 林丫头太小,若是自己说要娶林丫头,那身子骨,自己母亲只消去一打听,只怕立即就得和自己翻脸。 拖上两年,林丫头长大一些,身体康健一些,这样母亲那里也许就要好说一些。 想到这里冯紫英突然一凛,再拖两年,林如海可别挂了啊,这算年头好像还真的有点儿接近了。 问题是现在也没听着说林如海有什么不对劲儿啊,连那薛家二爷好像也挺好的,按照书上所说,这位薛二爷也该殁了才对。 或许历史也因为自己的出现而发生了改变,或者曹公所写的这本书本身就是他自己在这段历史上自由发挥加工过的?一切并不完全是按照这段历史来的? 冯紫英越想还觉得越像那么回事,很多历史都已经出现了一些混乱,小的事件或隐或现,但是大的历史走向却没变。 比如建州女真 兴起了,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城,宽甸六堡弃守,取代大明的大周在辽东处于被动的守势;壬辰倭乱出现了,甚至连李成梁、李如松、小西行长乃至碧蹄馆、蔚山之战都出现了,可德川家康好像又没像历史上那样龟缩不出了,甚至还敢派出倭人深入内陆,甚至介入白莲教的叛乱。 可是宁夏之役和播州之乱就没有出现,但好像这种社会环境下似乎又随时可能发生。 既然如此,那也就意味着有些小的历史事件根本就没有,或者不会发生了? 嗯,冯紫英不敢说宁夏之役是小事件,但是林如海和薛二爷早死几年晚死几年肯定算是小事件吧? 越想越糊涂,冯紫英也不确定这一切了。 见儿子神色古怪,段氏狐疑地打量半晌,突然问道:“铿哥儿,不是你自己早有主意了吧?或者你相中了哪家姑娘,给娘和姨娘说来听听。” “啊?!”猝不及防之下,被母亲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冯紫英愣怔了一阵,这才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儿子怎么敢背着母亲私自……” “铿哥儿,姐姐不是说你私自定亲,而是说你心目中如果有合适的,那不妨提出来,让姐姐和姨娘替你参考琢磨,再来计议是否合适,……”小段氏笑了起来,她感觉铿哥儿心里似乎有鬼。 “呃,的确是有些意向,但是暂时还不成熟,……”冯紫英觉得也许可以先给母亲透个风,做个心理准备也未尝不可,免得到后来反应太激烈。 “哦?真的有了?”大小段氏都是吃了一惊,“哪家的姑娘,我们见过没有?” “不,没有,娘,姨娘,你们想多了,儿子只是有一个想法,……”见势不妙,冯紫英赶紧收回话头,这要知晓了,那还不得翻天? “唔,铿哥儿,你是个有主意的,娘也知道,但是你要清楚,你的事儿关系整个冯家,嗯,起码是你爹这一房,关系香火大事,不能有含糊,……” 听着母亲这话,冯紫英心里就发苦,“呃,母亲,香火后嗣么,您不也说么,实在不行儿子便先纳妾替你生两个再说,怎么样?免得您老是惦记着,……” “呃,也不是不行,……”段氏听儿子这么一说,迟疑了一下,转过头问自己妹妹:“婉琴,你觉得呢?要不等明年紫英满了十六,先纳一两房妾?没准儿就能替咱们冯家开枝散叶,……” 段氏盘算过,如果要先解决长房的婚事,那也得等到儿子十六岁以后去了,这两家结亲不是小事,这一折腾下来肯定要一年半载,这一算下来后年都未必能了结,那要等到自己这一房谈婚论嫁,起码还要两三年去了,这如何能让她等得起? “姐姐,铿哥儿纳妾没什么,但若是先有了孩子,怕是……”小段氏也知道姐姐心思,但是这也是麻烦事,庶长子庶长女先来,那对正妻肯定是有压力的,换个心眼儿小的嫡妻,只怕这后宅就不得安宁了。 “若是不生孩子,那纳妾还不如就把几个丫头收房就行了?”段氏一撇嘴,“铿哥儿,我看那金钏儿是个能干的,香菱那丫头老实憨厚,瞧那模样也都是能生养的,明年你满了十六,你若是有意思,那就收了她们,但之前绝对不行,你姨娘可是每月都要检查的,……” 冯紫英满头黑线,怎么就直接把云裳排除在外了,母亲难道就对云裳这么大成见?说云裳狐媚,那金钏儿的模样好像也和云裳差不多吧?也就香菱生得端庄一些。 “嗯,云裳也行,娘知道你一直记挂着,……” 总算是挽回来了,要不云裳听着这话得哭一晚,冯紫英松口气。 “娘,这事儿那还是等等吧,儿子的意思是,这香火后嗣肯定不是问题,所以……”冯紫英抓住机会给母亲灌输,这嫡庶之分在冯紫英这个现代人思维还真没那么多概念,若真的都是自己儿女,哪有那么多讲究?但放在这个世界就不是这样了。 “打住,铿哥儿,你别在我和你姨娘面前耍什么心思,……”段氏终于还是觉察出了一些今日自己儿子不对劲儿,目光里越发多了几分怀疑,“你的亲事,须得要有我和你姨娘来定,沈家姑娘那也就罢了,那是你爹定了,估计也是你大伯那一房,但自家这一房,我和你姨娘来做主。” 冯紫英吐出一口浊气,看样子还真的要熬两年看看情况了,自己母亲在这上边恐怕还要让她让步有点儿难。 丙字卷 第三十八节 意义非凡 第二期的《内参》选文就让冯紫英煞费苦心了。 短短十日之内,收到了接近二十篇文章,其中既有六部堂上官们针对前期三篇文章的点评、诠释和衍生发挥,也有别开蹊径,从这三篇文章的一些内容中自行寻找命题来撰文的,当然更多的还是这一批的庶吉士、进士们的撰文,包括翰林院中一些编修检讨们都纷纷写文。 当然这里边就是有区别了。 “紫英,你的意思是这几篇文章都是匿名?”许獬和侯恂都大为不解,“他们为什么要匿名?” “子逊兄,若谷兄,你觉得萧尚书署名文章写在这上边合适么?”冯紫英微微一笑,“我们这份刊物初创,本意是代表我们今科的进士们的一些理想情怀和抱负想法,我们和已经入仕多年为官几任的官员们不一样,我们没有那么多束缚和包袱,所以我们可以按照我们自己的思路想法来写东西,但是他们不一样,萧大人写的文,是代表他本人,还是兵部,抑或朝廷?小弟的理解,要想来刊载可以,有官身的一律匿名,那么也就是只代表个人观点,,这样也可以避免我们这份刊物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许獬迟疑了一下,“紫英,本朝不禁言论,凡士人皆可上书进言,这样匿名反而……” “子逊兄,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匿名的目的不是说惧怕什么,而是为了避免官员以其身份影响他人阅读时的印象,如果内阁某位阁老署名撰文,那下边是不是就会觉得这是内阁态度呢?”冯紫英耐心的解释。 “其实以我本意,是不接受这些在职官员的文章的,就是收纳发表我们尚未正式入仕的今科进士们的文章,没有那么多顾忌,更有锐气和冲击力,但是我们写了文,却不允许别人来批评、辩驳,这也不合适,理不辨不明嘛,所以我们敞开心胸,开门纳谏嘛,……” “那紫英你的意思是像官山长、周掌院他们也可以在上边发文?”许獬若有所思,“其他一些并未在职的士人呢?” “当然可以啊,但是我们要掌握一个尺度,我们之所以创办这样一份刊物,其目的就是要利用我们进士的底蕴,观政的经历,以及没有束缚的锐气,加上我们较为充裕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如此,如果沦为在野士人或者在职官员为主,那就失去了意义了,所以我们在筛选上要力求以我们进士为主,其他为辅,……” 方有度、范景文、贺逢圣、王应熊等人都是点头不已。 “那君豫兄、尊长兄和文弱兄的文章,也只能匿名了。”郑崇俭不无遗憾。 “大章,匿名未必不好,只要文章有新意有看点,敢于直击问题弊端,能拿出行之有效的方略,咱们送到去阅看的都是内阁和六部堂上官,他们的眼光眼界岂能逊色?只不过他们身处特定位置上,有时候碍于情面,有时候要服从朝廷大局,有时候则是由于自身所处环境,所以在表明自己观点态度时不得不有所克制保留,如果匿名,也就相当于是丢开了这些束缚,未必不能拿出更耀眼的文章和见解出来。” 对于如何驾驭和引导舆论,冯紫英前世中实在是太熟悉了。 前世中他干过市委秘书长和市委副书记,甚至还短暂兼任过一段时间宣传部长,对如何应对和运用舆论,都是轻车熟路驾轻就熟,而对舆论的威力同样有深刻感受。 所以这份大周王朝的第一份政论性刊物,他必须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之所以要把甚至像练国事、杨嗣昌他们都排除在外,就是要利用庶吉士和进士身份,既没有官职束缚,同时三年之后大家都必须要退出,而自己则可以利用这三年好好现在青檀书院里培养下一科有机会考中的同学出来,为接班做好准备。 许其勋、宋师襄、孙传庭、傅宗龙、陈奇瑜都是好苗子,三年后就能顶上来,甚至还可以在这三年里再物色一些新鲜血液,这样一届接一届,确保这份权力一直掌握在自己人手里。 冯紫英的话让其他一干人禁不住认真思考,好像还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好了,咱们也别纠结了,我看了非熊的关于西南地区改土归流的这篇文章,很有新意,但是估计朝廷会觉得过于激进,不会认可,但是这却是一个方向,另外在提及土官流官治理以及当民山民矛盾的问题上,我觉得 这份建议和提醒很有价值,……” 冯紫英更看重这类同学们撰写的文章,当这些文章为这些同学们赢得声望和影响力的同时,也能为他们日后观政结束时的授官赢得好机会,而同样也能让自己的影响力渗透到更宽远。 相比之下,那些个官员们被动的应对文章,那就需要有选择性的来区别对待了。 “紫英,你看萧尚书这篇文章……” 冯紫英亲自担任主编并无人有异议,这份刊物是他的创意,从构想到策划再到付诸实施,都是他亲自一手操办,而其他所谓的责编都是最后才被拉进来,而真正开始操作都是看到了这几篇文章和刊物本身带来的巨大影响力之后,才感兴趣起来。 冯紫英也有意没有设立副主编,而其他人都是责编,也就是许獬、侯恂等庶吉士和方有度、范景文等三甲进士也并无区别,当然理由也很充分,进士们现在在各部观政,涉及面更宽泛,需要他们去接触约稿。 “萧尚书这篇文章谈了刑部在地方衙门审理案件时的一些弊病,还是有些看点的,但其实他本意我们都清楚,是要把方叔上篇文章的一些批评指责做一个解释,嗯,算是朝廷目前存在一些尚未解决的难点吧,……” 一干人就这样坐在翰林院西厢的一间大厅里,双排交椅依次而坐,而冯紫英则当仁不让的坐了上首。 上首另外一张座椅没人,但拿冯紫英的话来说,这是留给黄侍郎的,虽然他不会来。 他作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兼掌院事,会负责监督这本《内参》的文章不得有违朝廷律例,但不会干预具体的采编事务。 “……比如举人做官之前的历事时间太短,要求不严,考核松懈,导致审案时缺乏经验和专业技能,……,比如知县的俸禄过于微薄,在没有其他收入和家庭资助情况下,知县要聘请幕僚根本不现实,甚至只能是走一些违反朝廷律例的路子,这很危险,……” 一篇一篇的文章被拿了出来,先进行初选,然后再从进入了复选阶段的十篇文章中筛选出来五篇。 没错,第二期的文章扩展了有些,而且也形成了新的栏目,除了第一期的《民生初探》、《举案说法》、《军情观察》,还增添了两个栏目,一个是《风宪警示》、一个是《域外奇谭》。 《风宪警示》是匿名文章,但实际上来源于都察院御史杨鹤,写的文章就是去年都察院在浙江开展的行动中的一些典型情况,冯紫英对这份文章倒是很感兴趣,觉得这也许就是最早的廉政文章了。 《域外奇谭》这个栏目初创,首篇文章则是冯紫英亲自执笔撰写。 这以一种散文游记的方式介绍了吕宋(苏禄)的情况,谈到了吕宋(苏禄)的历史渊源和明代联系,介绍了吕宋的资源和出产——金矿、银矿、香料、名贵木材、稻米和气候等,甚至还介绍了吕宋的大周子民生活情况以及西夷人——佛郎机人在当地的统治情况。 以冯紫英的知识储备其实是难以支撑起写这样一篇文章的,他只知道吕宋,也就是菲律宾的大致情况,但这要支撑起一片千字文章,难度太大。 但是他只需要稍稍向许獬透露了这样一个信息,在三天之内,广东会馆就有人把相关的情况汇总送到了冯紫英案头,而且甚至还带来了纹银一千两的瑞丰号银票,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印记。 这一千两银子冯紫英当然不会收,他一度也考虑过将这笔银子纳入《内参》收支账目,但是最终还是决定暂时不要考虑这方面的问题,毕竟目前舆论公信力还是需要维持,只有当印象固化到一定程度,才能考虑这些方面。 对冯紫英来说,《域外奇谭》才是目前最重要的,意义最大的,虽然就目前来说,很多人,也就是六部堂上官们,而这一期将会扩大规模,要送到六部各司郎中和宗人府、鸿胪寺、太仆寺、詹事府等。 这种规模的扩大还会随着刊物的持续发行进一步扩大,逐渐延伸到四品官员。 而黄汝良和许獬等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驱动,开海战略很难在朝廷中获得通过,一直僵持下去会是一种大概率事件,而得利的只会是那些已经沦为大走私商的部分海商。 丙字卷 第三十九节 屁股没坐歪 “还没有送来?”永隆帝很难得如此急迫的等待着一回,手指在东书房御案上轻轻地敲击着。 旁边的酱色琉璃盂里两尾金鱼闲适的摇动身体,晃来晃去,往日里很能吸引他的目光,让自己休憩一下,但今日却没了兴趣。 ”回陛下,已经安排人去取了,翰林院那边说因为印制份数略多,可能要稍稍晚一些,一出来立即就送过来。”内侍轻声道。 “唔,他们说要今次印多少份了么?”张慎的面部表情有些细微的变化,下意识的又把那份打码印号001的《内参》拿了起来。 编号居然是用两种文字,一种自然是零零壹,另一种居然001,当时让永隆帝很惊讶,不知道这种符号代表什么意思。 后来询问之后才知道这应该是来自天竺和天方那边的专用于计数的文字,而后永隆帝还专门让内侍去翰林院找冯紫英问了这个情况,结果带回来一份手写的小册子。 张慎自然对学算术没太大兴趣,他也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学这玩意儿,但是手写小册子上的东西还是让他很感兴趣。 在他看来这好像能够更简便更轻松实现一些相对简单的计算。 作为皇帝他同样需要和一些数字打交道,比如人口、财赋收入、赈灾花销、水利道路耗用、军费开支,乃至于内库收入和支出,既需要和往年对比,又要平衡其他各项,所以这种计数方式好像还真的有些用处。 “据说可能会印制一百份左右。”内侍显然也是提前做过准备的,万一皇上问起来,却回答不上,没准儿下次就没有你的机会了。 “哦?扩大了一倍?”永隆帝小声的惊讶了一句。 “不过听翰林院那边说可能也不会再扩大多少了,他们的意思是暂时就控制在京中四品官员以上,下一步再来看,但可能还要给一些在京中的士林名儒。”内侍细致周到的回答终于让永隆帝对他多看了一眼,“唔,差不多了。” 整个大周朝四品官员自然不少,一百个远远不止,但是在京中的却差不多了,而且一些闲散职务也未必就需要阅读这些。 至于说所提到了士林名儒那一般都是说那些曾经担任过四品以上但是暂时在野的士林名宿,比如官应震和王永光这些人。 据说第一份《内参》在官员里引发了轰动,萧大亨大发雷霆,砸了不少东西,沈一贯更是夸张,居然就中风了,永隆帝都有些可怜对方,连这点儿风雨都经受不起,难道说大周的首辅脆弱到了这种地步? 那三篇文章永隆帝都反复阅读过几遍,要说新意肯定有,但要说多么劲爆,还谈不上。 唯一可能有些夸张的就是对西北军情也就是宁夏镇那边的混乱的担心,但永隆帝却不以为意。 宁夏镇、甘肃镇的糟糕情形不是一年两年了,甚至宁夏镇的镇守总兵就是父皇一手钦点的嘛,据说连冯唐为了谋那个榆林镇镇守总兵都不得不向王子腾低头。 西北本来就不是安静之地,但是鞑靼人的风光早就过了,他们能给大周带来麻烦,但是却还不至于致命,起码在三边四镇那边不会,但蒙古左翼这边呢? 想到这里永隆帝脸色又冷了几分,有些事情他努力想让自己不去想,但是却始终梗在自己心中过不去。 自己是皇帝,怎么却还在许多事情上的决断权不如一个武勋?当然他也知道这些武勋们背后都是父皇。 如果是父皇倒也没什么,张慎可以接受,但如果这份权力和资源要交到除了自己之外的别的人手里,那就是他绝不能接受的了,他希望父皇在这一点上别犯糊涂。 正琢磨着,门外传来小跑的脚步声,一个跑得满头大汗的小内侍捧着一份东西闯了进来。 “皇上,来了。” 近身内侍结果那卷簿册,点点头,“皇上。” 永隆帝接过头也没抬就看了起来。 一入手,他就知道厚实了不少,起码比上一份多了一半以上。 一看目录,永隆帝就被题目吸引住了。 除开上次的三个栏目外,还新增了《风宪警示》和《域外奇谭》,两个栏目,而且这两篇文章一个是匿名所写,但永隆帝瞟了一眼 就知道这应该是都察院御史所写,而且杨鹤的可能性最大,一个是冯紫英所写。 这二人都算是目前永隆帝很关注的人物。 丢开前三篇,永隆帝先读了杨鹤的这篇《两浙盐务弊病浅析》 让永隆帝很感兴趣的是杨鹤并没有写太多具体的查办督办案情,而更多的是从几名涉案官员涉案前因后果和为什么上下发现之后如何同流合污相互掩盖的监督问题上来写的,嗯,这是在追根溯源。 这里边也夹杂了杨鹤在办案过程中的一些感悟和建议,这很多都是没法在正式的朝廷公文和奏章里边写出来的,甚至还包括一些私人性质的探讨,还牵扯到了吏部官员选拔和户部盐务体制,甚至还包括礼部的官员德政教化,很有意思。 光是这篇文章就花去了永隆帝的半个时辰,反复读了两遍。 这种和奏章公文完全不同类型的文章读起来很有味道,既没有奏章上那么多繁文琐节,也少了许多公事公办的客套,又不像一般文章那样恣意发挥,而是聚焦在这一个事务上,有事说事儿,内容丰富却又条理清晰,能让人一下子找到感兴趣的东西。 在最后一段甚至还剖析了其中两名犯事官员的最后心理独白,文字不多,但是字字惊心动魄,永隆帝觉得这篇文章简直值得让大周的知府知州知县们都好好读一读,感受感受。 带着意犹未尽的心态,永隆帝才翻看到最后一个栏目《域外奇谭》,冯紫英写的。 永隆帝知道这个家伙文才一般,但是言之有物,但是看到这篇文章之后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文理粗浅,但言之有物。 文章很短,都是用一些所见所闻来描述,但是却能让很多人怦然心动。 吕宋岛上的金矿、银矿和铜矿,还有香料以及走海而出的大周子民,永隆帝内心是有些复杂,而佛郎机人仅用了数百人就占领了这样一个相当于福建甚至南直隶的地方,攫取了无数财富,这更让永隆帝难以接受,现在连那些走海不归的大周子民都臣服在这些西夷人脚下,贡献财赋,这更让永隆帝有些坐不住。 永隆帝可没有自己父皇那种什么不占之地不征之邦的心态,自己都面临着来自北方女真人和鞑靼人的进攻而缺钱少粮坚持不住了,如果能够有一个能提供金银铜和粮食,还不需要花费太大的机会,他当然愿意冒险。 连矿监税监这等得罪无数人的事情自己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只要能捞回来银子去填平北边九边的需要,遑论这些? 永隆帝当然知道这篇文章背后有什么人,冯紫英一介学子,才十五岁,怎么可能对海外的吕宋如此了解,哪怕是道听途说,自然有人在这里边使劲儿。 但这不重要,冯紫英愿意写这样一篇文章本身就代表了很多,而这也符合自己的胃口,这就足够了。 对于永隆帝来说,任何能带来银子收益的事情,他都乐于一试,甚至能承受一定的风险,因为他坚信任何风险都没有来自鞑靼人和女真人入侵以及军队叛乱的风险更大,就像他现在深刻感受到的一样,京营和宣大、蓟辽这五镇的军队都在父皇控制下,那么无论自己怎么都只能忍受。 一个吕宋不能代表什么,但是冯紫英在最后的结语中总结了一点,如果不敢于去寻找和尝试新的收益,那么注定只能困守在现有的这些有限收入上,大周就难以摆脱这种捉襟见肘的局面。 这番话永隆帝觉得道出了自己的心声,没有钱粮,就难以支撑起这一切,而现在大周境内好像这一切都已经到了极致,他感觉自己每天晚上的梦中都是银子和粮食,而没有银子和粮食,那九边之地的军队和鞑靼人女真人都随时可以呼啸而来,无论是哪一样都是他难以接受的。 相较之下那篇应该是萧大亨的辩解之语倒也有些价值,而那篇关于西南改土归流的建议和预警带给永隆帝更多地还是叹息,他何尝不想?他何尝不知道西南边一样有隐患,但是饭得一口一口吃,这些事情哪里是一下子就能做下来的? 《民生初探》则聚焦在了南直隶几府的赋税沉重带来的问题上,永隆帝是耐着性子看完的,还是那句话,这些都是问题,他都知道,但是没办法,难道不再你南直隶这几府加码,去陕西、北直加税?是真的希望再来一场规模更大的叛乱还是民变? 永隆帝冷笑,看了看署名,三甲进士蔡懋德、观政户部,不用看都知道应该是江南士人,屁股没坐歪。 丙字卷 第四十一节 山雨欲来风满楼(补更!) 从振武门出门,冯唐绕城跑了一大圈,才让自己有些躁动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冯佐,前些日子,你说偏关那边传来消息,有素囊台吉的活动迹象?”冯唐突然勒住马缰,缓缓回头问道。 “嗯,是麻家麻承勋传过来的消息。”冯佐沉声道。 大同两大武将世家,一是冯家,而是麻家,麻家是地方武卫家族,而冯家这是大周开国武勋世家,所以在大同镇,一直是冯家为主,麻家为副,朝廷也不允许这等地方武卫家族在本地担任军事主官,像当下麻家家主麻贵便调往宣府担任总兵。 麻承勋是大同麻家之人,调任山西镇参将,镇守西路,主要在罗圈堡到败胡堡一线负责。 “扯力克才死不久,三娘子现在身体不佳,现在素囊台吉实力的确很强,但是卜石兔有其族中长辈支持,有大义名分,这素囊台吉不好好对付卜石兔,这个时候却如此活跃于边墙外是何意?” 塞外的鞑靼人局面实在是太混乱了,哪怕是派出了大量探马细作,但是鞑靼人内部纷争颇多,各部也是风云变化,今日支持他,明日倒向他,都是家常便饭。使得对这内里各方势力的把控也是颇费心思。 按理说三娘子和扯力克执掌土默特部时代,一直算是和大周勉强和睦相处,现在扯力克死了,三娘子现在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其亲孙素囊台吉并有其部人马,实力最强,但是却是最为对大周表露出咄咄逼人的态势,这也让从大同到宁夏这一线的大周军镇都感到了巨大压力。 冯佐迟疑了一下,“老爷,素囊台吉和卜石兔争夺土默特汗位和顺义王之位,虽然素囊台吉占据实力上的优势,但是他却难以让部中其他人信服,小的以为这素囊台吉莫不是想要借以进攻大周,达到证明自己威势的目的?” 对于冯佐的这个怀疑,冯唐认为有一定道理,但是仅此就要断言素囊台吉不顾一切的进攻大周,还不足以让人信服,而且如果素囊台吉真的有意如此,便不该在榆林到山西镇这一线耀武才对,该直接去宁夏镇那边才对。 鞑靼人不可能不清楚三边四镇和宣大那边的情况,哪里最强,哪里最弱,鞑靼人在边墙以内一样有大量眼线,了如指掌,哪怕冯唐在榆林这边已经大开杀戒,但是仍然难以清除掉这些如跗骨之蛆一般的内奸。 摇了摇头,冯唐内心的怀疑和担心越来越甚,他总觉得这里边应该有什么阴谋,但是一时间却又抓不住那个关键点。 尤世功那边已经来信,问是否需要将主力东调,防止素囊台吉的铁骑南下,但冯唐暂时还没有给答复。 现在从建安堡到镇羌堡这一线兵力明显不足,一旦鞑靼骑兵南下,很难抵挡得住,而山西镇和大同镇那边受到素囊台吉的兵力调动影响,肯定主要精力都放在各自的防务上去了,自然也就没有人愿意帮榆林这边分担压力了。 “卜石兔那边有没有消息回来?”冯唐策马奔行,一直来到镇北台下。 “卜石兔就像是消失了,素囊台吉如此嚣张,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怂了?”冯佐摇摇头,“他的力量远不及素囊台吉,也是三娘子现在卧床不起,要不根本就没有这家伙的份儿。” “那我们过去的人没见着他本人?”冯唐沉吟着压住马鞍,示意胯下健马停住脚步。 “见过一面,但是后边儿就见不到人了,这厮诡谲如狐,又善于装弱,颇得部中老人的支持。”冯佐也不知道老爷为什么会如此重视卜石兔,这家伙实力明显不如素囊台吉,根本谈不上什么威胁。 “冯佐,这正是让人疑惑的。”冯唐带住马缰,健马在原地掉了个头,不断地喷着响鼻,“这正是春冬之际,要说都该是这帮鞑靼人休养生息的时候了,为何如此?” “那老爷的意思是……?”冯唐这么一说,冯佐也有些觉得不对劲儿起来。 冬春之际对于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来说都是牛马掉膘的时候,正需要好生节省,熬过这一段时间,可以说如非不得已,绝不会轻举妄动,但是现在土默特人却异动频频,这不符合常理。 “事有反常必有妖。”冯唐沉吟着道:“我就担心土默特人的异动和宁夏、甘肃两镇那边有瓜葛。” “那老爷您的意思……” “告诉尤世功,他那边的兵力不能动,我不信素囊台吉敢南下进攻我们榆林镇,我们的情况素囊台吉不会不清楚,咱们镇这边虽然清理了几拨,但是还是有他们的眼线,他的兵力还要留着和卜石兔争夺汗位呢。”冯唐最终决断:“让世功兵力继续西移,安定堡到甜水堡一线务必要保持必要兵力,警惕宁夏那边,支持世贤那边,我这边不用他担心。” 最后又顿了一顿,冯唐才下决心:“让贺人龙率领本部三千人即刻赶赴甜水堡。” “啊?!”冯佐吃了一惊,“老爷,这太危险了,我们这边……” “素囊台吉不来,还能有谁来?素囊台吉越是在这边招摇过市,他们的目的就更明显了,就是要拖住我们和山西镇的兵力不得妄动,那他的目的何在?”冯唐被这一阵子寒风吹得脸发僵发木,但是脑袋瓜子却是越发清醒了,“这里边必定有联系,这是阴谋!” “可是卜石兔呢?万一……”冯佐忍不住道。 “卜石兔那点儿力量,他敢来么?他刚从西海那边跑回来,人困马乏的,还指望着各方给他点儿救济呢,折损几千,他就永远别去想土默特那个汗位了,没准儿素囊台吉就会要他的命了。” 冯唐沉吟了一下,然后道:“再派我们的去,表示我们支持他担任顺义王,也愿意给他一些帮助,……” 冯佐大惊,看了一眼四周,骇然变色道:“老爷,这可使不得!……” 交通外藩没啥,反正抓不住把柄,逮住了也就说是去刺探情报的,但是如果这种代表着外交政治的表态,那就真的是授人以柄了,武将若是有此举,行动叛乱了,那御史和龙禁尉就能直接让你下大狱了。 冯佐大惑不解,自己老爷素来谨慎,怎地今次却如此胆大妄为起来了? “冯佐,我知道轻重,先表个态而已,不会有文字上的东西,我担心此次西北怕是要大乱,朝廷肯定会有人要来,如果塞外的鞑靼人真的卷了进来,恐怕就不仅仅是土默特人了,弄不好甘肃镇那边也要被波及。”冯唐面色阴沉如水,“哈密卫那边被吐鲁番占领了之后,一直不得安宁,察合台汗国那边根本就控制不住吐鲁番,甚至吐鲁番内部也是乱成一团,若是其中有一二有野心者,难免会趁机作乱东进,……” 冯佐明白过来了,老爷一直担心宁夏镇要出乱子,一旦宁夏镇出乱子,只能是周边的榆林镇、甘肃镇和固原镇增援,若是甘肃镇也被西面的吐鲁番给拖住,固原镇历来力弱,而且境内不靖,盗匪丛生,恐怕就只能下榆林镇来扛起这份重担了,但若是不把北面河套里的土默特部“安顿”好,榆林镇又能抽得出多少力量来? “老爷,这还是太危险了,便是宁夏那边出乱子,也可以等到朝廷大军过来,大同、山西两镇都可以抽调兵力过来,何必要冒这等风险?”冯佐还是不赞同,宁夏乱了,不是老爷的责任,但是老爷去和卜石兔“交涉”,就很容易授人以柄了,或许打仗的时候没啥,但仗打完了,可就不好说了。 冯唐沉默了,这的确是一个问题,文官可以干这种事情,不怕,但是武将干这种事情,就是刀口舔血针尖上跳舞了。 他早就过了那种热血冲动的年龄,需要为自己一家人考虑。 “冯佐,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就怕时间来不及,宁夏镇真的被打烂了,要重建起来,朝廷怕是根本就没那份力量了。”冯唐长叹,“大同镇和山西镇没那么容易出兵的,王子腾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思,随便找个理由,说土默特人或者插汗那边有异动,朝廷就不敢随便动宣大那边的兵,而且让大同山西的兵过来,耗费大,时间长,……” “老爷,那是朝廷的事情!”冯佐涨红了脸,“您是榆林镇总兵,不是三边总督,更不是兵部尚书,你是武将,不是文臣!铿哥儿刚考入庶吉士,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替铿哥儿考虑!” 冯唐仰天长叹,的确,他需要考虑清楚,这被人栽上一个“交通鞑靼”的帽子,纵然脱得了身,那也肯定有很大影响,尤其是影响到铿哥儿那就更不值当了。 “也罢,便如此,立即派人去找卜石兔,只说我们愿意帮助他,欢迎他过来,愿意和他和睦相处,不谈其他。”冯唐斟酌一番:“一定要随时掌握他的动向,一旦有事要能随时联系上他,顺带观察他带回来的人马情况。” 丙字卷 第四十二节 试探 贾府的热闹景象还是让冯紫英有些羡慕。 从一走进荣宁街开始,就能感受到熙熙攘攘欢度佳节的气氛。 灯笼都挂了出来,一派喜庆,整个门外两边的墙壁都被涂抹一新,喜气盎然。 来往的人走大多都是荣宁二府的下人们,有的是赶车送人出门,吆喝着扬鞭策马,格外带劲儿;有的则是采购物事归来,鸡、鸭成堆捆绑在一起,“嘎嘎嘎”、“咕咕咕”在板车上挣扎,仿佛已经知道人类要把幸福快乐建立在它们的牺牲之上了。 还有那一桶一桶的鱼,不时从其中挣扎着跳出那么一两尾来,在车板上狂跳挣扎,希冀逃得性命,惹来车两边帮忙的丫头小子们的一阵嘻哈打闹的追逐,最终还是物归原主,绝望的回归桶中。 不得不承认这荣宁两府加起来不下一千七八百号人,这一到了年边上的热闹劲儿委实让人十分愉悦。 丫头小子也好,仆人婆子也好,脸上个个带笑,或小声嘀咕这年边儿各种活动,或眉花眼笑的说着今年府里边的年例。 冯府就缺了这点儿气氛,一方面是冯府里人口远不及这边儿多,另一方面是府里边刚搬到京师城中没几年,还远没有真正融入,对京师城里这等达官贵人府邸里的种种年节习俗活动也还是一知半解。 冯紫英骑马,但是却也还跟着一辆马车,在梨香院门口,香菱便下了车。 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便是坐车回来,这让两姊妹既兴奋又忐忑,这种近乎于回娘家的感觉真的很不一般。 在门口就下了马,贾琏和宝玉甚至贾环都迎在门口,倒是让冯紫英略感意外。 “琏二哥,宝玉,环哥儿,这也太客气了,就是来给府里边儿几位长辈拜拜年,你我几兄弟就没必要还弄得这么正式了,咱们不用这一套。”见贾琏、宝玉和贾环都是一本正经的架势,冯紫英赶紧摆手。 贾琏和宝玉都是松了一口气,这是老爷交代的,不这么做还不好,但是都觉得有点儿别扭,好在冯紫英的话还是让二人都轻松了不少。 倒是贾环还是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让宝玉又有些膈应。 这环老三现在居然也嘚瑟起来了,还装模作样也要跟着来接冯大哥,老爷居然还允了,这让宝玉很不舒服,同时也有一丝隐隐的担心,难道这个环老三还真是个能读书的? 想到这一年来环老三好像在族学里还真的和兰哥儿一样十分用功,宝玉心里就越发不自在,可千万别等上几年,这环老三和兰哥儿都要考出个秀才来,那可就有点儿难过了。 “冯大哥,您现在可是庶吉士了,族学里先生说,这庶吉士下一步便能进翰林院,翰林院便是朝廷储材之地,日后出将入相便都是要有翰林经历才行,便是一科几百进士里也不过那么一二十人,要我们族学里的学生都向您学习呢。” 谁再要说这环老三缺情商智商,冯紫英真要啐他一口唾沫。 就凭这拍马屁的本事,又有几个能比得上?起码宝玉就比他差得太远了,这番话说下来,便是冯紫英早就听惯了这等话,心里一样舒坦。 “哟,环哥儿,你们这族学先生可把我捧得有点儿高了,先不说这每科都有状元、榜眼和探花,就算是这庶吉士一二十人里,那也不是谁都能出将入相,咱们士人读书,讲求的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只有存着这份心去读书,读出来的书才有意义,才有价值,而不是为了读书而读书,明白么?” 既然环老三这么推崇自己,冯紫英自然不吝赐教一番。 贾宝玉读书没戏,但是未必贾环就不行,若是贾环能出书来,也不枉人家贾政夫妇送给自己金钏儿玉钏儿姊妹一番情意。 这金钏儿自己用得还真的很顺手满意,若是现在贾家要把这金钏儿给要回去,自己还真的有些不适应了。 这番话说得贾琏、贾宝玉都肃然起敬,而贾环更是眼放奇光,他现在还停留在纯粹的经义学习上,还谈不上策论这一块,而张载的话对他来说也还略显高深了一些,但现在冯紫英用这番话来鼓励他,无疑是对他有了某种期望,这让他既是激动,也是满怀兴奋和感激。 倒是贾宝玉站在一旁,莫名的觉得自己气运都被这环哥儿夺走了一些,甚至心里都生出一些 忌惮和嫉妒,莫非这环哥儿真的还能读书出来,连冯大哥都这般说? 若是环老三真的读出书来,自己该怎么办? 贾琏倒是没有那么多心思,只是觉得冯紫英似乎对贾环很看好,和府里边上下对贾环的轻忽和蔑视有些不太一样。 加之赵姨娘在府里边也是百般作妖,贾环性子也是有些偏激,所以都越发不受待见,这娘儿俩现在基本上可能除了二叔和探春外,其他人没几个愿意和他们说话的。 “紫英,走罢,二位老爷可能都在等着了。” 今儿个算是代表冯家来拜会贾家,自然贾家两房主事的都要在,所以冯紫英在荣禧堂里也是以晚辈之礼见了贾赦、贾政二人,说了一阵闲话,这才算是告一段落。 便是贾赦、贾政再是看重冯紫英,但是也不可能一直陪着,所以冯紫英去拜会老太君也就只有贾琏、贾宝玉和贾环陪着去了。 这一去一看,齐刷刷的都在。 三春湘云加宝黛正坐在下首喜笑颜开,而鸳鸯正和平儿说得热闹,王熙凤则是陪着邢、王、薛、李纨坐在一块儿。 看见贾琏三兄弟陪着冯紫英进来,老太君脸上也露出笑容。 “哟,铿哥儿来了?可难得一见了。”老太君乐呵呵地道:“若不是这过年了,怕是还不会登门吧?前年里我就和你说了,莫要生分,没事儿来咱们府里多走走坐坐,琏儿和宝玉都和你交好,怎地却不愿意来见我们几个老太太了?” “老祖宗,我们可都是还是年轻人,便是您那也身体健旺和我们也没区别啊,没见着这一堆姑娘们都喜欢和您乐呵呢。”王熙凤笑语如珠的打趣,只把老太君逗得心花怒放。 冯紫英还是规规矩矩和一干人见过礼之后才接上话:“回老太君,这刚去翰林院读书观政,事儿也多了一些,不过估计明年就要好些了,琏二哥和宝玉我也是经常见着的,老太君这么一说倒是让我汗颜了,咱们两家人都不说一家话,叔叔婶婶以及薛家婶婶都看顾小侄,我哪里敢少来呢?说实话,这一入府里边儿,感受到的喜庆可比我们那边儿热闹多了,连话都能多说几句,……” 贾母自然明白冯紫英的话,现在冯紫英屋里三个丫头都算是贾府这边过去的,估摸着能有这待遇的也就是冯家一家了,当然别家人家也不会接受这样的好意。 听得冯紫英话语里的语气,贾母若有所思,瞥了一眼坐在下首的三春和宝黛云六个丫头,除了惜春稍许年幼外,其他几个慢慢的都要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了,尤其是迎春和宝钗,便是现在成亲也不算早了,而黛玉、湘云和探春也都是该考虑议亲的时候了,也不知道老大老二这两家子如何考虑的,似乎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那薛家丫头自然有薛家人考虑,黛玉也不知道其父亲那边有没有动静,倒是需要让老二写信去问问,但这迎春探春老大老二却是早该考虑才对,还有这湘云…… 宝玉的事情贾母是知晓的,贾政和王氏都和她说过,讲了冯紫英的一些建议。 贾母也承认这大概是最适合宝玉的去向,不一定非要娶公主,像有些得势的亲王家郡主也很合适,这样一来和天家攀上亲,那也就能稳稳保宝玉富贵一生,就像那卫家一般。 所以她原来想过的黛玉和湘云便不可能了,黛玉也就罢了,还有她父亲做主,这湘云却是父母都不在了,那两个叔叔婶婶都是些刻薄寡恩的,只怕就从未替侄女儿考虑过好人家。 虽然没人说,但是贾母还是能从鸳鸯那里知晓一些情形,云丫头便想一直住在这边不愿意回去,就能略窥一二来。 “铿哥儿,那敢情好,你就把我们这边当成你家一样,没事儿多来琏儿、宝玉这边坐一坐,你两位世叔寻常在府里时间也很多,现在你也算是朝廷里的人了,也能找到话题,这一来二去,都说这亲戚朋友越走越亲近,咱们就像是一家人了呢。” 贾母的这番话一出口,立即让所有人都怔了一怔,尤其是几个女眷,更是敏感。 除了贾宝玉和贾环还懵懵懂懂没听明白,便是贾琏和几个姑娘都能听出其中蕴藏着的一些意思来。 只是贾母的话也很含蓄委婉,只能是心里边有些想法的人才能感悟到,尤其是贾母说这番话往那几位姑娘那边的一眼,更是若有深意,自然要让许多人生出想法。 丙字卷 第四十三节 礼重情更深(补更!) 冯紫英也是一愣,这话里含义太丰富,他还真不敢随便接话,想了一想才道:“老太君说得是,所以小侄也希望府里边的人能多到我们家坐一坐,这样两家也能更亲近,像婶婶们也可以去我家,我母亲基本上都是在屋里的,很喜欢有人能走动。” “那敢情好。”王夫人瞥了一眼贾母,又看了一眼自己妹妹,这才道:“这年后婶婶倒是要登门走动一番,也好能让两家更亲近。” “那家母肯定是欢迎之至。”冯紫英揣摩着,目光也在几位姑娘身上睃了一圈,这位老太君似乎话里有话,但是却又藏着点儿什么,他一时间也没听出来。 当冯紫英告辞离开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除了冯紫英本身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外,老太君先前的话也若有深意,起码让几位姑娘,乃至和几位姑娘息息相关的人都禁不住要多想一些了。 莫非老太君也有了一些想法,但是她会是替谁考虑?二丫头三丫头还是云丫头?又或者黛玉?但是肯定不会是宝钗,正因为如此,才让王夫人和薛姨妈有些着忙。 二丫头三丫头可能性都不大,这庶女很难获得冯家的认可,但是云丫头和黛玉呢?若是老太太存了这份心思,让贾赦贾政出面去说和,这就麻烦大了。 现在冯家那边还没有回话,但若是看到又提出了另外两个选择项,会不会起其他心思? 就在黛玉回到自己院里时,便瞧见紫鹃鬼鬼祟祟的表情。 自己丫头的性子黛玉还是了解的,鲜有看见这般夹杂着喜悦、惊讶和小心翼翼的神色,黛玉刚进门,便被紫鹃拉了进去。 “死丫头,这般鬼祟做什么?没地让人见到还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黛玉故作板脸状,气哼哼地道。 “姑娘,你来看,这能不能见人还真不好说呢。”紫鹃神秘的一笑,把门小心掩上,这才打开一个轻软硕大的布包。 “这是什么?”黛玉讶然。 只见青布包打开,一件美轮美奂的雪白狐裘便展露出来,紫鹃顺手替黛玉披上,然后将颈项处的一根红丝带一系,那份绝美娇妍的风姿更是在这件几可遮掩住全身的白狐裘映衬下熠熠夺目。 黛玉也吃了一惊,这等白狐裘可不简单,纯白如雪,绒毛细密修长,一看就知道是第一等的皮毛,细细一摸,每一张狐皮拼接毫无缝隙,显然是名家之作,而且这白狐几无一根杂毛,光是一张狐皮怕都价格不菲,这一件狐裘下来起码要七八张才能够,紫鹃这丫头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一件? 见黛玉满脸惊疑不定,紫鹃更是微微一笑,“姑娘可知道件狐裘是谁送来的?” 黛玉先是想到难道是自己父亲送来的,但是转念一想不太可能,父亲若真是要送物件来,肯定会随着信来,但是前几日自己才收到信,并未提及,显然不可能。 两位舅舅也不可能,这等奢侈物件,便是舅母也不多,而且这等品相和大小,几乎就是比着自己身体做的了。 难道是外祖母?可若是外祖母,又哪里需要紫鹃这等神神秘秘? 见黛玉满脸迷惑,紫鹃这才解开谜底:“这是金钏儿刚送来的,是冯大爷专门安排她送来的,金钏儿说冯大爷是专门在他们府里送回来的狐皮里选出了这么几头白狐皮,然后送到南熏坊那边的赵谦记衣坊专门为您做的,难怪前段时日里,金钏儿来问奴婢小姐的身材尺码大小,奴婢还说为啥哩,原来是为姑娘做衣裳,不知道算不算是聘礼?” 先前几句话倒也罢了,黛玉也只是抿着嘴微笑,但是最后一句话一下子就让黛玉大羞了,便要去撕紫鹃的嘴,被紫鹃笑着躲过:“小姐饶过奴婢吧,奴婢也不过是提前说了而已,这一件狐裘怕是要值数百两银子吧?冯大爷专门为姑娘定做这样一件,足见大爷对姑娘心意,只是不知道大爷啥时候能向老爷去提亲,这事儿才是最紧要的,……” 一句话让原本娇羞惊喜无限的黛玉眉头又蹙了起来。 自己转眼就是满十二上十三的人了,今儿个老祖宗也在屋里说了那一番话,也不知道老祖宗这话是说给谁听的,指的是谁,但是黛玉感觉恐怕老祖宗未必说的就是自己,自己的婚事论理该是自己父亲来做主,舅舅舅母都还不合来为自己婚事操心。 二姐姐 和探丫头也不大可能,黛玉年龄虽小,但也知道嫡庶之分在大户人家里边娶妻上还是很讲究的,那就只剩下自己、宝姐姐、云丫头和惜春了。 惜春可能性不大,老祖宗喜欢归喜欢,但不可能去代替宁国府那边做主,宝姐姐也不可能,不是贾家人不说,而且宝姐姐母亲兄长都还在,轮不到老祖宗操心。 剩下的也就只有自己和云丫头了,如果再要把自己排除,那是谁就呼之欲出了。 黛玉还是很喜欢云丫头的,爽朗大方,有什么说什么,就算是一时不高兴,也能很快丢开,只是其他事情都好说,唯独涉及到这上边,就真的不好说了。 只是这等提亲之事,却是要男方为主,自己爹爹在扬州,远隔千里,若是要提亲,怕也要大费周章。 见黛玉蹙眉,紫鹃抿了抿嘴,“金钏儿今日来的时候,婢子便拉着她说了一会儿话,她现在当是在大爷面前很得意,不过倒也是个谨慎性子,和在太太跟前一样,其他半句话也是不透,婢子问她这狐裘大爷可曾还有送给其他人,她却说,这白狐皮哪里那么好找,便是阖府上下也才凑齐了这么一件,便是连冯府里太太、姨太太都没有的,……” 黛玉一听,倒是有些不安起来,“那还是送回去吧。” “婢子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那金钏儿又说,这是大爷一番心意,自然是有安排的,奴婢琢磨怕不是冯府里边太太、姨太太可能都知道呢?”紫鹃歪着头笑道。 黛玉心中越发忐忑娇羞,幽亮的双眸忽闪,粉靥桃腮掠过一抹羞红,那魅惑便是紫鹃在一旁都忍不住慨然心动,姑娘若是跟了冯大爷,那也是冯大爷一辈子的福气。 缓缓低下头,手指在松软舒滑的皮毛上掠过,黛玉思索着,若是连冯府里边太太都知道了,那这就真的有些不合适了,只是冯大哥的性子素来强势,怕是在府里边也是个不让人的,这要送回去怕也不合适了。 只是自己从来就不是喜欢这等物事的,自己更渴望这份物事代表的那份心意情意,不知道冯大哥是否知晓? 一时间,黛玉竟然想得痴了。 ***** “母亲无须如此气恼。”宝钗陪着母亲回到梨香院时,已经有些晚了。 “哼,我看老太太也是有些老糊涂了。”气恼至极的薛姨妈有些口不择言了,“这等话在那个时候说出来,真当大家听不明白么?史家又比我们薛家好到哪里去?云丫头人是挺好的,但她父母都不在了,那两个叔叔也都是名声不好,冯家岂能接受这等人家?真还以为这是在金陵不成?” “母亲!”宝钗忍不住提高了几分声调,目光里却压抑住内心的郁闷:“何须说这等话?老祖宗要说那便由她说去,云妹妹现在也不容易,老祖宗怜惜一些也是应该的,……” “哼,我的儿啊,你就是一个和善性子,老太太对我们薛家有成见娘心里有数,连带着对你也是如此,何曾顾及我们的颜面?也是你姨母留着我们,否则娘早就想要搬回我们自家那边去住了。” 宝钗当然知道自己母亲说的是气话,薛家那边的房子倒是有,但是一来根本就没整修过,二来位置也不是很好,薛家若真是搬到那边去了,只怕往来的人更少,薛家怕是要更黯淡了。 本身从金陵到京师城,薛家就已经感受到了这巨大的冷热反差,在金陵显赫一时,到了京师城自己这等人家却如同过江之鲫不值一提,若不是靠着贾家这点儿余荫,单靠着家中有些银子,真的就要到无人问津的境地了。 “母亲,姨母对我们自然是好的,但是毕竟这是贾家,老祖宗也需要为她自家考虑,我们薛家和贾家毕竟是两家人。” 薛宝钗要说心里没有一点儿情绪那自然是假话,尤其是贾母有意湘云时,还真的把她吓了一大跳。 本身她就有些担心黛玉了,先在若再是冒出来一个湘云,这可就真的是纷乱不堪了。 宝钗很清楚薛家家世是给自己减了许多分的,若非冯大哥对此似乎不太在意,那一日冯大哥便不会有那一番言语,即便如此,宝钗到此时心中也一样没底。 冯大哥言语也没有说透,只让自己等两年,问题是等两年自己便是十七岁了,十七岁这个年代便有些大了,若是给自己一个明确承诺倒也罢了,问题是这半截话,却让人心慌。 丙字卷 第四十五节 贪婪 看见探春拿着裘帽和狐尾围脖婀娜娉婷的进了房里,侍书早就跑过来攀着金钏儿。 “金钏儿姐姐,这裘帽和围脖都是冯大爷安排人做的?” “那是自然,北边庄子和老爷从榆林那边都送了不少狐皮回来,大爷就选了这其中毛色最鲜艳的来坐了这裘帽和围脖,就说三姑娘是最适合这般的,……”金钏儿不动声色地道。 这侍书也是个跟着她主子的精明乖觉角色,这攀着自己铁定是要寻摸些话来。 “那姐姐可知道冯大爷还给府里送了些什么?”侍书眉目灵动,虽然要比金钏儿小几岁,和玉钏儿年龄相仿,但是这心思却不简单。 “给府里送的东西多了去,熊皮熊掌啦,老参鹿茸啦,还有各色药材,都是地道好货,大爷也是花费了许多心思。”金钏儿自然明白侍书想要打探什么,面色不变,笑语嫣然。 想刺探这些,那怎么可能?便是玉钏儿和香菱都不知道自己准备了些什么,给谁送了。 大爷虽然没有说什么,但金钏儿何等人,岂能不知晓这其中的利害?真要在这问题上没把握好火候,那就是要出大乱子的。 侍书微微皱眉。 这金钏儿也是恁地狡谲难缠,这番话说得倒是情通理顺,但是侍书还是感觉到这话语里便藏掖了许多,只是她作为一个丫鬟也只能问到这个程度上了,难道还能去问别人给其他姑娘有没有送物事,送了什么物事? “那我家姑娘还真的就是冯大爷专门送的喽?”侍书还有些不死心,这位冯大爷倒是把人拾掇得好,这金钏儿才去冯府几日,便这般死心塌地,也不知道许了些什么好处。 “那当然是,侍书,没见着这毛皮的品相,便是京师城里那等专卖辽东裘皮的皮货铺子里也难得挑出这般物事。”金钏儿骄傲的一挺胸,“别人家都是绝对没有来的。” 侍书眨了眨眼睛,别人家都没有?还是别家姑娘都没有?是都没有这火狐裘帽围脖,还是啥都没有? 金钏儿自然不会再给对方多余机会,笑着一拍侍书的手:“侍书,我先走了,还得去太太那边儿,赶明儿你也多来那边坐坐,……” 看见金钏儿扭着身子消失,侍书忍不住一跺脚,耸了耸鼻子,愤愤地道:“狐狸精!”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金钏儿能把任务完成得如此出色,事实上他信得过金钏儿的情商和手腕,这丫头几个月里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香菱和云裳在这鞋方面都远不及她,不得不承认,除了她自己的天分外,这跟着王夫人几年的确也锻炼了出来。 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有话要和他说,愣生生是把他给拖住,要留饭。 “哟,大郎,你这是贵人事多,难道就在咱们府里边吃顿饭都这么难了?”王熙凤可比不得贾琏那般客气,仗着自己是女人,说话就无所顾忌,“赶明儿不是连眼皮子都不瞭我们家了?” “二嫂子,这话可是你自说自唱啊,小弟可从来没说过。”对付王熙凤这等脸皮厚嘴巴刁胆子大的妇道人家,冯紫英还真没太多的办法,这要叉着腰挺着胸把你给拦着,难道自己就闭着眼往前冲? “那今儿个就在咱们院里简单吃一顿,你琏二哥和我有话要和你说,没外人,真要喝醉了,就让平儿再伺候你一回就行了。” 这王熙凤风骚起来还真的是让人吃不消,啥叫再伺候自己一回?冯紫英只觉得这女人说话太辣了,平儿固然脸红如火,便是贾琏都忍不住皱眉。 “呃,二嫂子,咱们说话得讲良心,莫要这等乱说,毁人清誉啊。”冯紫英赶紧拱手。 “那就留下来吃了饭才走,反正金钏儿她们两姊妹也要在府里吃了饭才走。”王熙凤蛮横的双手叉腰,柳眉上扬,“放心,嫂子这一壶酒毒不死人。” 迫不得已,冯紫英也只有留了下来。 贾琏和王熙凤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看上了戏园子。 这几个月戏园子的进展很顺利,那地方顺利拿下,并且清理的差不多,已经开始了酝酿重新修复,几家人的入股也都到位,柳湘莲爆发出了十二分的热情,开始物色人员,组建班子。 “琏二哥,小弟不是没有考虑过你,可是你也知道这戏园子,便是我们也只是出钱占股,其他人基本上 都不参与,薛家那本来就是皇商,人家顶着也没关系,可您要来,怎么办,难道日后你成日里去站在戏园子里学着柳大哥忙前忙后?” 贾琏沉默不语,王熙凤也是沉着脸,倒是平儿很知心,小心翼翼的替大家斟酒。 “这等营生,要说能一下子就能挣多少银子,那也别想,这头两年没准儿还要亏着打响名声,图的就是个以后长久,另外能结交一些人脉,柳大哥无所谓了,他本来就喜好这个,爹娘都不在了,加之他家也不能和你我这等有些跟脚的人家比,所以合适,可是你我就不合适了。” 冯紫英喝着酒,咂着嘴,有滋有味。 从两公母的表明态度就能看得出来,其实他们并不是特别想要掺和这个,毕竟贾琏身上也还要有五品同知的官身,还是这荣国府的嫡长子,这点儿颜面还是要的,可要出大笔银子占股又不乐意。 所以从一开始贾琏就知道,并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现在这个时候却又以此为由,其实是想要让冯紫英为其谋一谋其他营生。 像去年那等营建营生,一年半载下来就能赚上两三万两银子,谁不乐意? 只是从去年到今年,冯紫英都是忙于秋闱春闱大比,哪有精力来过问其他事情,便是这戏园子营生也是柳湘莲自个儿琢磨出来,冯紫英不过是帮忙谋划了一番罢了。 贾琏何尝不知道这里边的原委,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参与,但是现在凤姐儿却不乐意了,看见连薛大傻子成日里都在那戏园子那边转悠着帮着打点,就算是帮不上忙,起码人家架势是拿足了,自家却是靠边站,总是觉得不是滋味,所以当凤姐儿吆喝着一定要把冯紫英拉上再谋划一些营生时,他也就没吱声了。 这一年来他在家里也是闲着无聊,回想起去年那等风光场面,还是很回味的,自然也指望冯紫英再来出出主意。 “大郎,既然此事不中,你也得帮我们一把,帮你琏二哥找点儿事儿做,你现在也忙得差不多了,这翰林院里的事儿也就是点卯读闲书,你们家倒是好营生,听说这往你们府上送货的大车都能十几辆,……”王熙凤话语里满满是艳羡,“还是在外为官好啊。” “不知道二嫂子想做哪方面的营生?”见贾琏皱着眉头,王熙凤却是跃跃欲试的模样,冯紫英也很好奇,这女人哪里来这么大的把握,要挣银子,这银子那么好挣? “大郎,咱们也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父亲现在榆林镇管着几十个堡寨,这边墙内外都在和鞑靼人互市做买卖,这等营生有多赚钱,你难道不知道?” 王熙凤也有些不管不顾了,喝了几口酒,这女人胆子一旦大起来,比男人更放肆,地龙烧得热乎,这颈项间衣襟略略敞开,玉嫩丰润的粉颈圆润修长,加上大红缎袄一对鼓凸的饱满几乎要裂衣而出,让冯紫英也不得不刻意避开视线。 “二嫂子,你说这个,能挣钱都知道啊,但你知道这是哪些人在做么?要多大本钱么?”冯紫英讶然。 对边地和鞑靼人互市这是朝廷定制,各镇都有几家,确定的几家商户,都是大有来头的角色,每几年一调整,而且家家都是在户部挂了号的,这些虽然不是皇商,但是论势力和实力却要比薛家这等过气皇商强不知道哪里去了。 冯紫英惊讶的是王熙凤居然想要打这种主意。 这等商贾基本上都是长年做的,说句不客气的话,那随随便便都能拿出三五十万两现银来的,若是紧急要用,十天半个月凑上一两百万两银子也不在话下,要不你以为这户部和内库都经常空空如也的情况下,朝廷怎么临时支应运转?遇到紧急情况下,还不就是要从这等豪商和江南盐商那里想办法借钱? 老爹当大同总兵也好,榆林总兵也好,都要和这些商贾打交道,自然熟识,要不冯紫英凭什么在临清时敢去山陕会馆?没这点儿关系,人家会理你? 这些商贾里边固然实力雄厚,但是也是龙蛇混杂,这也是每隔几年便要重新确定一波,另外隔三差五总有那么些不开眼的豪商要身死族灭的原因,但这依然抵挡不住更多地人前赴后继的想要挤进场。 你王熙凤何德何能敢打这种生意的主意?你有这个实力么?就凭着王子腾当着宣大总督?这可不是光靠关系就能做得下来的。 王熙凤神秘的一笑,端起酒盅抿了一口:“铿哥儿,生意还不是人做的?他们做得,我们家便做不得?谁不是从第一次过来的?” 丙字卷 第四十六节 勾当 冯紫英忍不住在心中冷笑,这王熙凤看样子不是鬼迷心窍,就是走火入魔了。 不说其他,单说这本钱,要做这和鞑靼人互市的生意,知道这要多少本钱么?贾家现在拿得出这么多本钱来么? 或者是还在打自己家的主意? 冯紫英不相信王熙凤会这么没有自知之明,时移世易,现在自己家和两年前一样么? “二嫂子,我得说一句,这营生怕是不那么好做的。”冯紫英语气变得冷了一些,“若是没三五十万银子的本钱,便是想都不用想,即便是有这本钱,也还涉及要有这个资格,户部那边要挂上号,另外你在哪个镇和鞑靼人做生意,做哪些生意?和各镇有过交道么?嗯,都是从第一次过来的,但是这一次可真的就不一样啊。” 面对冯紫英的提醒,王熙凤却是胸有成竹,或许是因为多喝了几杯,这脸颊越发艳红,而胸脯也是越发起伏不定,妖媚地一笑:“大郎,你莫要把嫂子当成啥都不懂的妇道人家,我当然明白这等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这里边行道水有多深,嫂子也明白,不过嫂子没说要自己一手一脚从头开始去做啊。” 冯紫英吃了一惊,打量了对方一眼,又看了旁边默默喝酒的贾琏,这才迟疑地道:“二嫂子,那小弟就不明白了,没听说府里边有过这些营生啊。” “大郎,嫂子也不和你打哑谜了,有人愿意和咱们家搭伙做这门生意,他们原来是熟门熟路,做惯了这边贸互市的,本钱有的是,后来因为出了点儿差错,被人家顶下来了,这几年一直在联络着,平安州那边的,这不是马上又要调整这边镇上的挂号商户了么?户部那边我们去找人疏通,没大问题,关键是边镇那边,……” 平安州?冯紫英吃了一惊,有点儿熟悉,《红楼梦》书中好像提过这个地方,和铁网山一样,但是自己却又没有多少印象了,这是哪里? 见冯紫英有些茫然,贾琏倒是补充了一句,“大郎,平安州是本朝初期的老地名,就是大同那边,挨着平远堡、怀安城那边,俗称平安州,……” 冯紫英有些印象了,那是大同镇和宣府镇交界地区了,平远堡是大同镇最东边的一个堡寨聚落,再往东就是宣府镇的膳房堡和渡口堡,往南就是怀安城,西南边儿是浑源城,东南边儿是蔚州城,堪称一等一的紧要之地。 “琏二哥去过那边儿?”冯紫英有些惊讶,要从京师到那边儿,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对贾琏怕就算是一趟远门了。 “呃,老爷吩咐去过一趟。”贾琏有些呐呐地道。 “赦世伯?”冯紫英更吃惊了,贾赦也牵扯进来了?还是和王熙凤联手了?嗯,王子腾是宣大总督,正好管着大同镇、宣府和山西镇,怕是贾赦就看中了这一点儿了。 看贾琏的模样,似乎是对这门生意并没有多大兴趣,但是王熙凤却是兴致盎然,那眼中几乎喷火,不知道是谁把这兴致给她上了起来,让她觉得这门生意大有搞头了。 “大郎,不瞒你说,这事儿我们也不是合计一天两天了,老爷也有些门道熟人就在平安州那边儿,你也知道我二叔现在是宣大总督,总管那边儿的事情,户部那边我们托人也已经疏通好了,可以说万事俱备了,……” 王熙凤的话让冯紫英反而冷静下来了,如果说户部那边疏通了,贾赦也有熟人在平安州,也就是大同镇的东边儿,再加上还有王子腾关照,这门生意王熙凤这么信心百倍,还真的说得过去,不过这找自己干什么? “二嫂子,既然你和赦世伯还有王公他们都已经有了门径,何须再找小弟?小弟可没那么大本钱来掺和,这都是动辄十万两以上的生意,……”冯紫英笑着道。 王熙凤正色道:“大郎,嫂子也说了,万事俱备,但还只欠东风,这大同镇北东路这一路我们不熟悉,须得要你帮着忙牵线,嫂子知道你们家在大同那边地头熟,门路广,所以人家也找上门来说,只要你父亲出面打个招呼,一切就可以圆满了。” 冯紫英在大同呆了那么多年,知道也知道这大同镇防御分为八路,每一路都是一个参将负责,不过这等参将权力虽大,但是却并不参与这等互市,也没有权力过问这等事情才对,别说参将,就是副总兵也一样没有权力过问,这等事情权力都是牢牢抓在镇守总兵手上。 当然这等在户部挂号的豪商都是有跟脚的,背后或多或少都能跟京中大佬扯 上关系,最不济都能和直省里的布政使司或者提刑按察使司等要员们搭上线,便是总兵无外乎也就是在一些不关原则的事务上打打擦边球,行个方便,当然人家也会奉送一份该你得的,大家方便。 至于说这要找参将,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心念急转,冯紫英缓缓道:“二嫂子,我爹早就不是大同总兵了,这人走茶凉的道理二嫂子还不明白么?哪一位做营生的消息这么闭塞啊,不知道我爹都到榆林去了?没错,我爹在那边干了多年,肯定有些人脉,但是二嫂子,我说句实在话,这有你刚才说的,那就根本不需要找什么参将了,真要找人,就直接找戚世伯就行了,何必再多花费些人情?……” 冯紫英省了一句话,除非你们有其他勾当,想要绕过总兵官。 王熙凤一个妇道人家,纵然有些见识,但显然也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具体门道。 什么总兵参将守备,职责权限,根本就不懂,但毫无疑问总兵是官职最高的。 冯紫英老爹已经不是大同总兵了,自然不可能再管得到大同那边,与其花那么多心思去找关系卖人情去疏通什么参将,真还不如直接去找那位总兵。 至于说大同镇现在的总兵官,王熙凤也是知晓的,戚建耀乃是襄阳侯嫡长孙,顶掉了一度想要回任的冯唐,和自己二叔关系莫逆,所以才能从原本在左军都督府里吃闲饭调任大同镇总兵。 这一顿酒吃得王熙凤明显有些喝高了,估计是兴致高昂的缘故,被平儿和丰儿扶着回去,倒是贾琏有些闷闷不乐。 冯紫英也知道这等人家的事情,自己本不该多管,但是这琏二哥呢说实话人还真不错,把自己也当成了“知己”,他还真做不到不管不问了。 “琏二哥,陪我走走?” 冯紫英现在已经有资格让贾琏陪着走了,而贾琏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看样子这二嫂子是真要做这么营生了,只是小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一出,赦世伯以前也没见着有这方面的意思啊?”冯紫英很好奇。 “大郎有所不知,还不是家父那个门生,哎,那孙绍祖,大郎可认识?”贾琏也是叹了一口气,一边陪着冯紫英走,一边颇为无奈地道。 “孙绍祖?”冯紫英想了想,这名字也很熟悉,但是的确不认识。 “这孙家原籍大同,要说也是世代武将出身,这厮虽然粗鲁不文,却是有一把子气力,原来也是个不得意的拜在父亲名下,袭了个空头指挥使之后便去了宣府镇,后来因为出事被免官,又灰溜溜的回来了,前段时日里他便来游说父亲,说那宣府和大同那边边贸互市要换商人了,若是能打通关节,他去找人,做这门营生,保管一年能赚上十万八万两银子,咱们家也能每年分个三五万银子,而且也不需要我们出钱,只管帮忙打通关节就行,……” 冯紫英这才恍然大悟,“那二嫂子又如何掺和进来了?” 贾琏苦笑:“你二嫂子哪里能听得银子的事情?一听这没本钱的声音都每年能挣三五万,哪里能忍得住,便要自告奋勇去打通关节,这便说起了,我父亲也逼着我和那孙绍祖去了一趟平安州那边,这厮倒也的确有些门道,有两家商人愿意和他一道做这生意,只需要打通关节,……” “那琏二哥的意思呢?”冯紫英敢肯定这里边绝对有猫腻了,他要看看贾琏如何选。 若真是正经边贸互市,有宣大总督关照,户部那边也能说好,再有边地商人出本钱,这就基本上能搞定了,再不济也就是把那戚建耀沟通好,哪里需要找什么狗屁参将,除非就是要做些刀口舔血的生意了。 “大郎,说实话,愚兄觉得这里边怕是有些风险,那些个商人愚兄觉得都鬼鬼祟祟的,的确有银子,愚兄看过随便抬出两箱来,起码都是上万两,孙绍祖这人愚兄是知晓的,惯是个大胆弄险的,愚兄怕里边若是有些啥违法的勾当,日后便脱不了身啊。” 冯紫英点点头,这贾琏还算是有些头脑,“那你没和赦世伯和二嫂子说一说?” “怎么没说?还挨了你世伯一顿,你嫂子那边也是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只说我是没胆的,一辈子都发不了财,……”贾琏也有些酒意了,愤愤不平地道:“总归有一人愚兄要让他们明白,愚兄也是能发财的,但是这般勾当,愚兄却不敢。” 丙字卷 第四十七节 意外,受托 回到府里边,冯紫英都还在思索着这贾赦、王熙凤以及新冒出来的这个孙绍祖。 这可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贾赦就是个爱钱的,遇上这个儿媳妇王熙凤也是一个见不得银子的,现在又冒出来一个胆大妄为惯于弄险的孙绍祖,纠合在一起,这可就真的是要出事儿了。 孙绍祖不就是《红楼梦》书中把贾迎春虐杀的家伙么?只是冯紫英没想到这厮居然也是大同人,还在宣府镇干过,现在明显就是在穿针引线要挣些刀口舔血的银子了,只是未曾想到贾赦和王熙凤居然还能入彀。 不过冯紫英很清楚,纵然自己反对也改变不了局面,贾赦和王熙凤都是见不得银子的,而且这家人估计都把孙绍祖当成了财神菩萨了,又对王子腾过于高看了,这等事情若真的是出了毛病,王子腾铁定是什么责任都会推得干干净净的,甚至可以断然否决自己知晓这些事情。 倒是贾琏的谨慎让冯紫英比较满意,所以他还是给贾琏丢下了一句话,会尽快寻找合适的营生。 “什么?!薛家二叔不行了?”冯紫英大吃一惊,几乎要从床上跳下来,”怎么回事儿?怎么从未听说?” 香菱和玉钏儿已经忙不迭的在替冯紫英穿衣了,一旁进来禀告的云裳也是满脸紧张:“不太清楚,是表少爷派人来告知的,来报信的人还在二门上。” 三五两下穿上衣衫,冯紫英便出门在外院正厅里见了来报信的人。 段喜贵派来的人也很简单的说了情况,初冬是薛峻便不小心受了风寒,就开始发烧咳嗽,一直反反复复,先前看似已经好了许多,觉得问题不大了,前一段时间又开始复发,这一次薛峻就有些起不来的感觉了。 估计是觉察到情况不太妙,薛峻这才赶紧让段喜贵派人来京中报信。 “现在薛二爷还在济南?”冯紫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家人在么?” “回大爷,薛二爷家人去年就到了济南,夫人和一子一女皆在。” “郎中怎么说?”冯紫英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红楼梦》书中说薛家这两位长辈都是早亡,但并未具体说什么时候亡故了的,自己来了之后和薛峻的合作算是比较顺利的,现在山东境内丰润祥的发展独占鳌头,进入了良性发展阶段,按照薛峻的预计,下一步就打算进入北直和京师来发展了。 现在没想到却出了这样一桩事儿,薛峻居然患病不行了,而且还是普通外感伤寒居然就发展到了要命的地步,这也让冯紫英有些不寒而栗。 这年头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一场普通小感冒就能彻底摧毁你的免疫力,让你呜呼哀哉,你能想象么? “请了好几家郎中,济南府有名的郎中都看了,都说只能拖拖日子,让家里人准备后事了。” 冯紫英扶额摇头,这都马上过年了,还遇上这等事情。 薛家算是和冯家合作比较好的了,这几年里从无到有,丰润祥的招牌在山东几座大城里都有模有样,济南、东昌、济宁、临清、青州、登州、莱州,都有了丰润祥的店面,一派朝气蓬勃的架势,正准备大举进入北直发展,现在却一下子急转直下。 “我知道了,你马上去荣宁街那边通知薛家,估计薛家也应该有人去报信儿了才对,但还是把咱们该做的做到。”冯紫英摆摆手。 打发走了之后,冯紫英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恐怕还得要去一趟济南了。 好歹也是和冯家合作了这么久的伙伴,人要走了,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应该一去。 另外也还涉及到丰润祥的下一步走向,去了薛峻这个主心骨,丰润祥还能不能撑得下去,冯紫英还要打个问号,段喜贵跟了薛峻这么久,究竟有没有把人家经营之法学会,离了人家能不能玩转儿,自己都要实地评估一下。 冯紫英和薛蟠赶到济南府时,薛峻已经要不行了。 看见瘦成了皮包骨头的薛峻,冯紫英也有些心酸,一别经年,再见却是最后一面,这等事情委实让人难受。 这是冯紫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个自己熟悉而又要离开世界的人,虽说和 薛峻从私人感情上算不上多么深厚,但是在生意合作上却很愉快。 “二叔,你好好将养,莫要多想,吉人自有天相,……”冯紫英来到这个世界,也早就学会了这等安抚人的话语,只是却没有那等救人性命的本事。 “铿哥儿,这等时候,就莫要说这些话语了,趁着为叔还有些气力,为叔也想要交待一下后事。”躺在床上勉力撑起身子,薛峻又看了一眼旁边有些茫然的薛蟠,叹了口气,“文龙,你也一样。” 薛蟠这才赶紧上前行了一礼,“二叔,你有啥尽管说,只要侄儿能做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你也知道侄儿,也幸亏有大郎来了,若是侄儿做不到的,也还有大郎,……” 换个时候,这等话语真要让人忍俊不禁,不过这个时候实在没有这个兴致了。 “来,二郎,二姐儿,……”薛峻脸上浮起一抹潮红,似乎精神也好了一些,伸手示意旁边一直在垂泪哭泣的子女,“铿哥儿,今日你我相交两年,为叔两年前便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日后出将入相可期,只可惜为叔不能看到那一日了,今儿个为叔也算是求你一回了,……” 这话一出口,周遭的妇人和子女都是哭泣声顿时大了起来,而冯紫英也慌忙作礼:“二叔切莫如此,便有所托,尽管吩咐,只要小侄能做到的,便是竭尽所能亦要做到,断不敢推辞。” “二郎,二姐儿,你们莫要哭了,待为父把话说完,……”薛峻喘了一口气,又把目光转给冯紫英,“铿哥儿,为叔没有其他放不下的,这丰润祥,段家哥儿也已经基本熟悉,纵然不能再进一步,但是维系现下情况亦不难,姑且不提了,为叔现在放不下的便是我走后这一对儿女和婶婶他们,……” 薛峻一妻两妾都在,好在这儿女都是嫡出,倒也无虞这家产之争。 “二叔切莫说这等……”冯紫英还欲再说,便被薛峻打断:“铿哥儿,为叔想要把他们托付给你,为叔知道你日后是要干大事成大业的,看不上这等商贾微末之事,薛家现在情形不佳,这二郎比你小一岁,尚未定亲,二姐儿依然和京中梅翰林之子定亲,只等年龄合适,便要赴京成亲,为叔便欲请铿哥儿替他们几人谋划,若是能替薛蝌寻找一个好人家,二叔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至于二姐儿,……” 薛峻露出一抹有些怔忡的神色,似乎是有些犹豫,但是想到自己都这般了,还有什么不好说,再不说,也许就没有机会了,“这梅家这两年书信来往越发少了,我上次去信都是八月间的事情了,但至今未回信,为叔也不知道这梅家现在是什么心思,不过一诺千金,便是为叔商贾之人也明白,所以还请铿哥儿费心一番了,不过若是那梅家真的无意此门婚姻,那也便罢,……” 这当然是气话,女儿家若是悔婚那便是名声大坏,但一般说来,像梅之烨这等京中翰林,也不敢轻易悔婚才对,那对他家一样名声有碍。 冯紫英也清楚像梅之烨这等翰林人家,微末之时或许没啥,但现在若是觉得自己是士林清贵了,那还真不好说。 这般起于贫寒之人,往往比其他人更看重名声,这薛峻这一脉现在算是皇商,又是二房,恐怕本来就难以入人家眼了,弄不好便要寻些由头来让你知难而退,这等事情只怕是每年都会上演。 但这等时候冯紫英却不能推诿,只能点头应承下来,“二叔放心,其他小侄不敢保证,但是婶婶和弟弟妹妹一家人以后的生计,小侄还是敢拍胸脯的。” 不清诺,诺必果,这也是冯紫英做人信条,他不敢打包票这一家人未来能如何,但是起码可以给他们一份生计的承诺,好像《红楼梦》书中也说这薛蝌好像是个出色的,既然如此,自己又何须担心什么?能尽力支持便是。 似乎是就等着冯紫英这一句话,薛峻这一口气顿时泄了下来,然后喘息着道:“二郎,二姐儿,铿哥儿算是咱们薛家的贵人,日后你们便要尊他为兄,家中若是有事不决,便请他帮着拿主意,此乃为父最后给你的话,……” 见这般冯紫英也知道只怕薛峻还有最后的话要交代,便和薛蟠主动告辞出来。 不出所料,一会儿便听得屋里哭声一片,再进去时,薛峻已经油尽灯枯,一家人围着哀泣不已,显然是不行了,薛峻鼓足了最后的力气,也在只是给了冯紫英一个拜托的眼神,便垂首闭眼而去。 丙字卷 第四十九节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从济南府冯紫英先去了东昌府,拜会沈珫。 如无意外的话,或许这就会成为自己的岳父了。 不过在父亲那边尚未正式回复意见,或者说正式向沈家提出议亲之事之前,这一切大家都还得要保持着必要的礼仪。 冯紫英不确定父亲和乔师有没有和沈珫联系或者沟通过,这等长辈之间的信函往来也不可能告知自己,一切都要等到有了一个明确的结果才能公之于众。 估计问题还是在自己袭爵和兼祧的问题上,但从乔应甲那边的态度来看这应该不是问题。 兼祧是各立一家,从宗法礼仪上来说,这就相当于是两家人,各自传承各房香火,便是两房妻子那也就属于妯娌间,并无其他相干。 当然你要说完全没有影响也不可能,毕竟再说名义和身份上是各属一家,各立门户,但人却只有一个,没有谁愿意与别人共享一个丈夫,这可不是媵妾和大妇之间的关系。 冯紫英也努力想从沈珫那里窥测出一些端倪来,但未能如愿。 这等当到四品大员的士人,在风范仪态上是找不到半点差错的,谈笑风生,优雅有范儿,冯紫英只能告退。 但他还是能感觉到一些,沈珫对自己印象很好,或者说整个冯家给他的印象都不错。 替女儿物色好人家,从做父亲的角度来说,家世门当户对,本人人品人才好,就足够了,至于其他,你也说不上个什么来,能不能相亲相爱白头偕老,那之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冯紫英带着瑞祥、宝祥回到临清城冯府时,整个冯府顿时沸腾起来了。 一别两年,冯府已经完全大变样了,府门扩大了不少,两边角门也修得极有气势,府院的围墙向外拓展了许多,还真的把蝎子坑给包容了进来,整个冯府规模起码扩大了几倍。 冯紫英估计起码应当是和贾府同等规模了,当然人家是在京师城,你这是在临清城,两个概念。 走在蝎子坑边儿上整个水坑也被淘了一遍,然后一条曲廊直入水中深处把水中水榭连接了起来,蝎子坑自然就不叫蝎子坑了,而改名叫风荷池,种满了荷花。 当冯紫英在家中见到左良玉时,也被这家伙的变化吓了一大跳。 已经满了十五岁的左良玉比起两年多前简直像是变了一个模样,良好的饮食和大运动量的锻炼,使得左良玉这两年个子猛地窜起来一大头,已经不比冯紫英矮多少了。 “大哥!”看见冯紫英,左良玉已经懂得像模像样的抱拳行礼了,居然还有点儿军人气质了。 黝黑的面膛,依然凶狠剽悍的目光,壮硕的身体,磨出厚茧的手掌,无一不显现出这位左家二郎这两年经历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本身就是军户出身,又有一个打铁的叔叔,这左良玉天生就不喜读书,虽然在冯紫英强行逼迫下硬生生在冯家资助的书院里熬了两年,也不过就是混了个能勉强识得几百字,能看几本书的本事。 要说做文章,单单看他给给冯紫英这两年写的几封信的水准,就知道这家伙根本就没把多少心思放在读书上。 “你入军了?”冯紫英其实已经知晓了,叹了一口气。 其实入军也没关系,但是冯紫英本来希望左良玉是能以考武举的身份入军,这样不但能一步走到军官岗位上,而且提拔速度也更快,但现在看来,这厮根本就没有那份心思,要按照他自己的路子去走。 见冯紫英凌厉的目光望过来,桀骜骁悍的左良玉终究还是有些憷了,微微侧首避开冯紫英的目光,嗫嚅道:“大哥,我委实不想在读书了,今日识得几个字,明日便要忘掉几个,翻来覆去,弄得头都大了,索性也能认得几个字,咱们卫所中也没几个人能识字,……” “你就打算当一辈子大头兵?”冯紫英脸色阴沉沉地道。 “大哥,莫要小看小弟,若是论武技,便是现在整个百户所里,也没有几个能赢得下小弟了。”一说起自己的武技,左良玉便双目放光,左顾右盼的得意模样,看得冯紫英也是忍俊不禁,毕竟还是一个少年郎。 冯紫英也交代过段喜贵专门为左良玉和王培安找了书院读书,后来段喜贵也来信说左良玉更喜欢习武,冯紫英也就让段喜贵为其在本地寻找一二武师教授武技。 山东习武之风本来就盛,只要肯花钱,自然能找到合适的人选,这左良玉现在是一手刀术和大枪都耍得格外利索,倒是那王培安对练武没有多大兴趣,反倒是读书还有些天赋。 “四郎,你呢?”看见站在一边有些瑟缩的王培安,冯紫英大马金刀地问道。 “冯大哥,我还是更喜欢读书,我打算今年便要去考秀才,若是不行,再说去投军。”王培安鼓足勇气道。 冯紫英点点头:“二郎,四郎,我说过,我答应过的事情不会变,无论是你们去读书还是从军,这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干预,但是我会给你们最好的条件,最大的机会!二郎瞒着我从军,我也不怪你,四郎要读书,哪怕你没能考上秀才,还要继续读书,我也一样支持,你要从军也由你,但你须得和你父亲说一说。” 此时的冯紫英话语里已经多了几分不容置辩的语气,便是桀骜如左良玉也不敢辩驳,只能点头。 “我听闻辽东战事日益吃紧,日后恐怕要从山东北直抽调卫所精锐组建边军增援辽东,此事你可知晓?”此事冯紫英也是节前才从宋统殷那里知晓。 宋统殷在五军都督府里混日子,五军都督府相当于只管后勤、兵役和兵员调配,接受兵部的指挥,更像是兵部的一份附属机构,但是在明面上却还是相当光鲜的。 “啊?!”左良玉不怕反喜,脸上露出一抹惊喜,“尚未得闻。前两年便有传言说要从咱们山东各卫镇抽调精锐,但是也只说在登莱和青州抽调,轮不到我们东昌府这边,……” 冯紫英摇摇头。 从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传来的消息都表明努奴酋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城之后势力膨胀得很厉害,对其他女真各部甚至蒙古左翼的科尔沁、外喀尔喀诸部都开始生出了野心,这和冯紫英前世中读《明史》的时间线有些不太一样了。 虽然兵部有萧大亨这种麻木不仁昏聩不堪的兵部尚书,但是从郑崇俭和王应熊的反馈来看,张景秋和柴恪这两位侍郎还是比较得力的。 张景秋对辽东局势很关注,已经觉察到建州女真势力膨胀带来的巨大威胁,宽甸六堡的放弃给辽东局面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使得辽东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战略纵深,而建州女真借势将自身影响力向朝鲜渗透,也对原来一直依附于大周的朝鲜产生了相当微妙的影响。 这些情况都是耿如杞和郑崇俭传递给冯紫英的,这也让冯紫英越发感觉到时间紧迫。 开年之后的《内参》冯紫英在《军情观察》这一栏目中就要开始重点聚焦于辽东了,宁夏那边谁也不确定什么时候会爆发,但辽东这边的威胁却是与日俱增,而且可以明确的是这种威胁除非彻底击败和打垮建州女真,否则这份威胁只会越来越大,甚至会变成致命威胁。 “二郎,看来你真的是很想上战场?你可知道女真人那边可不简单,那可是生死厮杀,上阵未必回来得了!”冯紫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这厮天生就是喜欢嗜血厮杀这一口? “大哥,从军不打仗还有啥意思?”左良玉满不在乎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只知道我左二郎成日里呆在这卫所里是一辈子都别想有什么出息的,有个唐朝的诗人不是写了首诗么?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就像大哥您一样,你就天生该是坐纛儿的,我左二郎就天生就该是去冲锋陷阵的,若是老天爷认定我左二郎该发达,那我左二郎就不该辜负这一回!” 看见左良玉这般姿态,冯紫英心中也有些动摇,原本想要劝阻制止的心思也淡了,这厮前世历史中就是混不吝的,今世中看样子也没有能改变多少,甚至自己的刻意培养还让他变得更加狂野骁悍,或许这家伙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似乎是觉察到了冯紫英的一些心思,左良玉咧嘴一笑:“大哥,莫要担心小弟,咱不说其他的,这耍刀弄枪也好,设伏追袭也好,我左二郎年龄在百户所里最小,但是要论本事么,就可以排在前五,我这两年可真的没白费大哥您花的银子!” “好!既如此,我也不劝你了,但你也十五岁了,若是可以不妨先娶一门妻室,为你左家留下香火!”冯紫英断然道。 这一下子先前还放荡不羁的左良玉脸涨得发紫,却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显然是没想到冯紫英会这般安排。 看见这厮的模样,冯紫英也知道这厮心里怕是早就允了,只是不好意思罢了。 丙字卷 第五十节 渔阳鼙鼓动地来(1) 冯紫英回到京师城时已经是正月十八了。 这一趟行来半个多月,把他累得够呛。 他原本以为是赶不及,还专门提前和黄汝良请了假,好在还算是赶了回来。 这许久没有经常骑着马,这一趟跑下来,两边胯下都有些火辣辣的疼痛,好在很快也就适应了。 “爷这一趟怕是累坏了吧?”玉钏儿把熬好的建莲红枣汤送上来,递到冯紫英手上,若非冯紫英实在不适应这等奢靡,那玉钏儿就要亲手喂自己了。 “嗯,许久没有吃过这等苦了,半个月时间,来来回回怕是没有两千里地吧?每日赶路都要两三百里,便是骑马都有些吃不消了。” 冯紫英斜靠在堂屋的石蓝蟒锻靠枕上,端着红枣汤品着,一尝就知道是金钏儿的手艺,虽然云裳和香菱都跟着金钏儿在学,但是这份火候显然还是金钏儿最能拿捏。 香菱在有力地替冯紫英按摩着放在木盆里浸泡在热水里的脚,从小腿肚子到足跟再到足心,一丝汗意都从她额际渗出来。 “那瑞祥和宝祥现在都累得起不来床了,说是全身都疼。”玉钏儿“噗嗤”一笑,“和爷比起来,他们俩还真的比爷还娇气。” “他们是没怎么在外边出过远门儿,我好歹也是在外边跑过的。”冯紫英颇为自豪,“起码我读书时候每次回来都是走路,一走就是二三十里地,他们俩几时受过这等苦?” “所以说姐姐都在说他们俩比爷更像爷,他们都不敢吭声。”玉钏儿抿着嘴笑起来很好看,她没她姐姐那么白皙丰润,但脸颊上的一对酒窝笑起来却更招人喜欢。 身体略略瘦了一些,可能也是因为年龄原因,毕竟才十三岁,若是再等两年,也未必就比金钏儿逊色。 香菱也接上话,“也走这段时间,太太也都有些担心了,说上一次您去山东就出了事儿,弄得家里担心,今次又是……” “我娘也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这要每次去都能遇上民乱,恐怕这山东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几个衙门里都该换人了。”冯紫英笑了笑,“不过这冬日里出门委实不好受,这骑马每天这脸都给冻得木了,手脚也是,一下马手脚僵硬,弄不好就是一个大马趴,跌得你鼻青脸肿。” 冯紫英这一趟出去还是吃了不少苦。 时间太紧了,几乎就是全程骑马,而且都是马不停蹄,从京师城到济南府,然后又到东昌府,再到临清城。 除了在济南稍微耽搁了几天,东昌府和临清城都是只逗留了一两天,然后就赶紧回京了。 “家里没啥事儿吧?”看见金钏儿和云裳也进来了,冯紫英这才坐好,听凭着香菱替自己擦脚,把喝完的建莲红枣汤碗递给玉钏儿,接过云裳递过来的热毛巾,擦拭了一把脸,问道。 “家里都安好,姨太太前几日里有些不舒服,喝了木樨清露之后好多了。”金钏儿现在已经隐隐有了首席丫鬟的架势,云裳和香菱都是心甘情愿的拱手让出了这一“宝座”。 ”唔,只可惜这个春假我却是没半点得到闲,再等两日却又要去读史修书了。”冯紫英不无遗憾。 原本还琢磨着今年能是最安逸的一年,再无读书考试压力,安享清闲,身边又有着几个俏婢媚人,简直就是神仙生活了,没想到却出了这么一桩事儿来。 “爷,那边事情处理好了么?薛家二爷过去了,那他们一家人怎么办?”香菱还是很顾惜薛家的,眼见得薛家两房的顶梁男人都故去,肯定也会对薛家有很大影响。 “他们扶灵回金陵了,守孝三年,再做道理。”冯紫英也叹息了一声,“那蝌哥儿倒是一个懂事的,三年后若是能来京里,我倒是想替他找一门好营生。” “那薛二姑娘呢?”香菱憨笑道:“我听宝姑娘说,薛二姑娘也是个精明剔透的人儿,自小就跟着薛二爷走南闯北,见了不少世面呢。” “嗯,在同龄人里边算是翘楚了,生得倒是粉妆玉琢的。”冯紫英回想起见到薛宝琴时,那双探究怀疑的目光倒真的是担心自己要把他们薛家产业给吞并了。 “比宝姑娘还要俊俏?”香菱意似不信,自家姑娘的容颜姿色她是极有信心,整个贾府里边便是最姣美的二姑娘也要逊色一分。 “傻丫头,那才十二岁的小丫头,哪里谈得上什么俊俏不俊俏?你这小脑瓜里成日里想些什么呢。” 冯紫英忍不住伸手点了点香菱的额头,那腥红一点美人痣配上她俏丽容颜和娇憨的神态,还真的有一种奇异的魅惑。 也是当着还有其他几个丫头,否则冯紫英就真要捏一捏对方圆润绯红的脸颊了,这丫头到自己府上几个月,似乎还长胖了一些呢,估摸着是打开了心结,再无压力,便心宽体胖了。 几个丫头都笑了起来,倒是把香菱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爷,奴婢也没说什么,倒是爷自个儿心里有其他心思,才会这么想吧?” “可别瞎说,薛二姑娘是订过亲的,她未来公公还算是和我同在翰林院呢。”冯紫英摇摇头。 “啊,那爷认识么?”几个丫头都有些好奇了,大爷居然和薛二姑娘的未来公公同在翰林院? “算是点头之交吧。”冯紫英对梅之烨没太多印象,说不上好坏。 不过他知道这家伙是湖广黄州梅家旁支,有些心高气傲,和翰林院的同僚们关系不太好,便是他另外一个同宗的兄弟梅之焕也和他关系平淡,而梅之焕也是今科进士。 梅之烨三十好几才考中进士,但考得不错,二甲前列,选了庶吉士,庶吉士出来都已经四十了,现在他那个庶出子大概也和薛宝琴年龄差不多,等上三四年也差不多就该谈婚论嫁了。 “对了,前几日里有一位郑爷来过,知道爷出门了,就留了话,说让爷回来,便联系他,恐怕是有啥事儿。”金钏儿想起什么,赶紧去书房拿了贴子过来。 是郑崇俭的,这大过年的都急着要过来,冯紫英心里就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了。 “那让瑞祥赶紧去松树胡同,请郑三爷过来。”冯紫英一摆手便起身。 ********* 鹅毛大小的雪寂静无声的落下,本该是一派热闹欢乐气象的镇城里却是躁动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火药气息。 “哗啦”,斗大的酒碗被狠狠的砸在门槛上,洒落的酒水在泥地上溅起一阵烟尘,一个甲胄已经被解开,露出赤**膛的壮汉瓮声瓮气地道:“这狗官,只顾着自己捞钱,却是一毛不拔,大哥,这年咱们怎么过?” 土炕对面,转动着血红眼珠子的男子摩挲着下颌,宽大的下颌青森森的胡须茬儿让人望之生畏。 “要不去哱家兄弟那里去借点儿?”另外一个一直斜靠在土炕上的瘦削男子歪着头吐出嘴里的草根,手掌下意识的压了压枕在脑后的连鞘窄锋长刀,语气却是说不出的阴狠。 “借,人家凭什么借给咱们?你以为这帮鞑靼人和咱们结拜了,就真的肯把他们的银子来养咱们的兄弟?他们还有好几千人要养的,可恨石光珏这个蠢货,只知道讨好这帮鞑靼人,却把我们汉人当贼一样防着!” 甲胄卸了下来,衣襟下露出一撮胸毛,汉子嘴角抽搐,一双散发着恶臭的皮靴脚后跟露出一个大口子,黑色的瓤子里看得到一柄雪亮的匕首压在其中。 “大哥,你拿个主意,我拿手底下那帮兔崽子已经压不住了,从年前就开始哄着拖着,只说初一就发钱,初一推到初九,初九推到十五,这都什么时候了?莫非就这样能糊弄一年? ”是啊,大哥,这位总兵大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的消息,总觉得这帮蒙古人不对劲儿,不对劲儿你就把他们给灭了呗,现在可倒好,一味讨好他们,要什么给什么,我们倒好,觉得我们不会闹,闹了也不理,这特么还有没有天理了。”瘦削男子恶狠狠的把连鞘长刀往地下一顿,“真逼急了,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哼,说得简单,光着镇城里外鞑靼人好几千,你以为哱承恩是蠢货?他老爹哱拜在这宁夏镇经营几十年,玩得滴水不漏,哪一任总兵都奈何他们家不得,你以为没点儿本事?”大下巴男子终于放下摩挲下颌的手,冷淡地摇摇头:“便是总兵大人也不敢轻易动他们,这帮鞑靼人奸着呢,和卜石兔、素囊他们都有联系,你要真敢动他们,他们就敢往河套里跑,到时候这位石总兵恐怕就不是丢乌纱帽的问题了,是要掉脑袋了。” “大哥,我看哱云前日里带着人往东面去了,这帮鞑靼人要想干啥?”敞着胸襟的汉子有些疑惑地道:“一个夜不收兄弟回来说,榆林镇那边也有些动静,这过年过节的,要干啥?” 丙字卷 第五十一节 渔阳鼙鼓动地来(2) “哦?”大下巴汉子一凛,“你是说榆林镇那边有动静?哪来的消息?” “一个夜不收兄弟从苟池经三山口那边回来,发现延绥那边兵力似乎比起半年前增加了不少,而且还都是精锐,……”注意到自己兄长脸色微变,敞兄汉子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兄长?” “没什么,没想到延绥镇(榆林镇)那边儿居然年边上还能有兵力调动。”大下巴汉子目光沉凝,似乎是在思考什么,“这年怕是过不下去了,……” “但凡有一点儿办法,咱们也不至于这样,可总兵大人却是一文不出,只说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那边没有下拨,奈何?”瘦削汉子站起身来,摩挲着连鞘长刀,“这么下去,咱们迟早要成为下边兵士们的刀下鬼。” 这当军将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你若是不能提下边兵士争取来足够的粮饷,那么下边军士便不会替你卖命,而且矛盾激化之下,下边军官拿你当替罪羊来顶罪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三边四镇哪一年不发生几桩大小不一的哗变兵变?小的三五人,大的上百人,只是这么些年来因为北边边墙外的鞑靼人和边墙内的边贸互市还算平稳,鞑靼人内部也还稳定,所以就算是哗变也没能闹出大事儿来而已。 “那你们打算如何?”大下巴汉子目光深邃,语气似乎也有些变冷。 “大哥,要不一不做二不休,就像文秀说的那样,索性就去找那哱家兄弟,先开口借两万两银子把下边兄弟们安抚下来,日后再想办法慢慢还。”露胸男子也终于按捺不住了,燥烈地道:“若是哱家兄弟识趣儿,那么咱们都还是兄弟,如果不识趣儿,那兄弟就没得做了。” “哼,若是都像你这般,只怕你连人家院子都出不来了。”瘦削男子轻蔑地道:“你只要一说去找人家,哱家兄弟岂能没有防范?你以为他们家的几千苍头军是吃素的?” “哱家兄弟就算是愿意帮补,也不可能给你两万两银子,一万两便是顶天了,可这么多兄弟,一人一两银子都不够,能安抚多久?”大下巴男子悠悠地道:“除非我们能把哱家给彻底血洗了,……” “大哥,哱家不是那么好弄的,哱拜眼线遍布全城,咱们的兵力大部分都在城外,人家的苍头军却有一千人一直驻扎在城内,也不知道总兵大人怎么就能容忍?不是原来定下的规矩,苍头军不能超过五百人入城么?”瘦削男子脸色越发阴狠,“只怕咱们兵还没入城,咱们脑袋都能挂在城墙头上了。” “是啊,哱家兵力不比我们弱,而且他们的骑兵更多,若是在城外,只怕我们更要吃亏。”敞胸男子显然也不赞同大下巴男子的建议,“而且纵然我们想动手,总兵大人那边同意么?只怕一顶破坏边地安定,引来河套鞑靼人入侵的帽子就能扣在我们头上。”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那谁还能给咱们变出银子来?”大下巴男子坦然地摊摊手,“那就只有自个儿忍着了,和兄弟们说再忍忍。” “恐怕不行,大哥,那咱们就玩不转了,文秀,你那边呢?”敞胸汉子连连摇头,“我这边不行,再拖下去,没准儿哪天我的脑袋就要提在下边兄弟们的手上。” “谁不是一样,我下边那几个把总早就牢骚满腹了,若不是我平日里还有些威望,早就闹腾起来了,但这一次怕是压不住了。”瘦削男子土文秀也很坦然地道:“大哥,你素来是有主意的,有什么说出来,我们几兄弟都听你的,上刀山下油锅,脑袋掉了也就是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放个话,啥事儿我和子朝替你去办了就行。” “当真?”大下巴男子微微扬起那青森森的大下巴,目光闪烁。 许朝和土文秀交换了一下眼神,都郑重起来,”大哥,咱们几兄弟是啥性子,你还不清楚?怎么做,你只管说。” “好!”大下巴男子使劲儿的揉了揉大下巴,咧嘴一笑:“与其去打那哱家的主意,咱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打石光珏的主意,听说他这两年已经把银子捞够了,准备翻了年之后就想回京了,那地窖里,少说也有一二十万两银子,光是山西那边过来姓靳的年底之前就给他送了三万两!” “啊?!”土文秀和许朝都惊得跳了起来,这姓石的才当多久的总兵,居然就捞了这么多银子?这还没有算已经送走了的。 “是不是觉得不相信?”大下巴男子傲然一笑道:“这是鞑靼人透露给我的消息,靳家去年十月便往河套那边卖了数千口铁锅,名义上是铁锅,但是究竟是什么东西,天知道。” 土文秀和许朝都震动了,铁锅输入草原按照现行规定是要逐一登记的,每年互市都有数量控制,这动辄上千口铁锅输入草原,显然不符合 常理,如果再有其他,那只有一个词语,那就是资敌。 “是哱家干的?”许朝,也就是那个敞胸汉子忍不住问道。 “哼,哱家有那么大能耐?这互市关卡堡寨上都是总兵大人的亲信,哱家还敢强行闯关送货出去不成?”大下巴汉子轻蔑地一笑,“这些个京师里来的大人们,哪里管得了这些,他们只想着当几年总兵捞一笔银子就走人,只不过像石总兵这般捞,只怕这宁夏镇的城墙就该被他捞垮了。” “大哥,你说办了石光珏倒也不难,他也就是只有那点儿亲兵,纵然凶悍,就百十号人,咱们拿人命耗都能耗死,可是办完之后怎么办?”土文秀就要冷静得多:“出塞去投靠素囊还是卜石兔?还是往西边儿跑?” 出塞去河套应该是最稳妥之举,现在扯力克一死,三娘子卧床不起,素囊台吉和卜石兔对峙,两边都在拉拢各方势力。 河套那边汉人也不少,特别是从在俺答封贡之后,把板升白莲教首领李自馨、赵全交与了大周,也引发了板升那边的白莲教众的反弹,大批白莲教徒裹挟着民众便从板升那边跑到了河套这边来垦荒,甚至有不少已经成为小有实力的角色,便是鞑靼人都要拉拢他们。 往西边儿跑也是一条路,但那就有些艰难了,甘肃镇现在情形不比宁夏镇好多少,只要向进攻,便可让固原镇的大小松山彻底糜烂,盘踞大小松山进可攻退可守,如果联结北面鞑靼人,未尝不能成为一个半独立的王国。 “为什么要跑?”大下巴汉子脸色顿时凛冽起来,“现在大周在三边四镇还有多少余力?哼,几年不拨粮饷,军士早就怨声载道,除了榆林镇的冯唐敢铁腕下狠手抄没了一干大户来勉强把下边人给糊弄住了,还能稳得住,其他几镇呢?固原镇早就形同虚设,甘肃镇比咱们宁夏镇还糟糕,只不过赶上了阿赤兔部和西面的蒙兀儿人这几年也没精神罢了,真要动起来,我就不信,那些惯会捡便宜的蒙兀儿人会不心动?阿赤兔部也早就虎视眈眈了,只不过素囊台吉和卜石兔一直态度不明,所以他们不敢动作罢了。” 阿赤兔部便是原来盘踞在大小松山的鞑靼人,只不过十多年前被逐出了大小松山,现在由甘肃镇的庄浪卫和固原镇的靖虏卫分守,在北面也整修了长城,只要拿下这里,便可以联结阿赤兔部,进可攻退可守了,甚至还可以向西攻入甘肃镇凉州卫和永昌卫,彻底把甘肃镇打烂。 土文秀笑了起来,眼睛也眯缝起来,“大哥,你莫不是和阿赤兔有往来?我说怎么阿赤兔这两年这么老实?往年都还时不时的要过来骚扰一番,去年愣是连人影儿都没见着啊。” 许朝也明白过来,狞笑起来,“大哥,哱家那边呢?怎么就把我们几兄弟瞒着,我说大哥怎么这几个月来就一直按兵不动,胸有成竹,您这把我们给瞒得好紧啊。” 大下巴男子,也就是土文秀和许朝二人口中的大哥——宁夏镇分守副总兵刘东旸,也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愿意么?要不是大家都混不下去了,谁愿意走这一步?走错一步,就是身死族灭,我敢随便说么?” 许朝和土文秀都是默然,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踏出这一步?踏出去,那就是没后路了,除了一杆子干到底,便是死路一条。 良久许朝才慨然叹道:“大哥,干吧,不干又能怎地?除非朝廷马上换一个总兵来,否则,咱们不饿死,就被下边人给活剐了,奈何?” “大哥,哱家那边怎么说?”土文秀却比许朝想得远,若是哱家也加入进来,那这一场大戏未必就真的是死路一条。 “哱家那边应该没问题,他们也被石光珏的胃口给弄得受不了了。”刘东旸漠然地道:“节前哱拜带着哱承恩和哱承宠、哱云去拜会石光珏,送了五千两银子,石光珏就明确表示他明年就走人,换一个总兵,就只怕没这么好说话了,哱拜估计也是觉得他们的好日子过不久了,所以……” “哼,他是好日子不长久,我们是根本过不下去,……”许朝恨恨地道:“石总兵还真的会厚此薄彼啊。” “这也是好事儿,否则我们怎么能走到一起?”刘东旸冷冷地道:“阿赤兔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我们先拿下景泰和松山堡,届时大小松山交给他们,我们只要卫番镇、凉州卫和永昌卫,把甘肃镇那边彻底打烂,……” 土文秀和许朝都大吃一惊,“大哥,你是说我们往西走?你不是说我们不走么?” “不把甘肃诸卫打烂,难道你等着朝廷从两面夹击过来?”刘东旸面带狰狞,“此时还指望能善了不成?文秀,许朝,我告诉你们,此事一起,要么咱们身死族灭,要么就是让甘肃宁夏两镇永不属大周,只有那样才是我们的活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丙字卷 第五十三节 举步维艰 打仗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宁夏叛军势大,如果草率出兵,一旦失利,那恐怕就真的要全国震动了。 出兵,从哪里出兵?哪里来调兵? 现在九边之地都是捉襟见肘,蓟辽动不得,宣大动不得,那从哪里动兵? 京营?还是从其他都司卫镇抽调组建?需要花费多少钱银粮草? 恐怕都有些远水解不了近渴了,真要等到这些地方筹齐兵力再开拔,只怕宁夏和甘肃都彻底烂了,没准入还会连固原都会被卷进去,届时,就算是你能收复,那朝廷撑得起这样大的开支么? 收复了之后,怎么来恢复这几镇的原状?那需要花费多少?到底这三镇还要不要? 这恐怕才是压在朝廷诸公们心头上的巨大石头。 一打仗就是水一样的银子流出去,壬辰倭乱让朝廷彻底伤了元气,到现在都没有恢复过来,加上辽东女真崛起,现在朝廷主要心思都是维系辽东和宣大一线的防线,这才导致了三边的崩坏。 但三边一崩坏,西北战线吃紧,那蒙古左翼诸部,还有建州女真会不会趁火打劫? 饭桌上的气氛都有些沉重,甚至连冯府相当丰盛的午餐都变得有些食之无味起来了。 虽然《内参》上郑崇俭和冯紫英都对宁夏镇的局面做了“精准”的预测,但是即便是冯紫英本人也没有料到局面一下子变得如此糜烂,其他同学,包括郑崇俭本人,也不过是靠着冯紫英的信任支撑,也想借此机会提醒朝廷要注意三边防务,未曾想到却变成了神预言。 冯紫英印象中好像前世万历三大征的“宁夏之役”似乎没有这么凶险,怎么连甘肃镇和固原镇都被卷了进去,难道说历史位面不同,导致了整个局势都向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去了? “紫英,兵部已经通知了我,估计下午你我都要到兵部议事,就是那篇文章惹的祸,估计现在职方司和行人司以及刑部陕西司的人都抽调出来收集整理相关的情报了,……” 郑崇俭红光满面却又带着几分担忧。 对于他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场混杂着巨大幸福和恐惧的冲击,从未想过会骤然间受到朝廷的如此重视,就凭着这一篇文章,他郑崇俭陡然间就变成了名人,当然这个名人是指在六部堂上官中读过这篇文章的诸公心目中。 “我也接到了通知。”冯紫英玩弄着手中的茶杯,相对平静地道:“楚材兄原本是打算来找我的,但是被柴大人直接拉上了朝,皇上和内阁阁老们要亲耳听职方司的分析,估计楚材兄要升员外郎了。” “这个员外郎恐怕不好当,没准儿升上去,下一步就是直接下狱论罪也未可知。”显得很淡然的方有度补充了一句,摇摇头:“这场战事一下来,估计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乌纱帽落地了。” 这话不是开玩笑。 现在你对军情分析得再准确,也顶不上战场的千变万化,一旦出现和你预测不相符的变化,或者就是你根本没法预测到的变化,而又有人想要甩锅让你顶罪,你一个小小的员外郎也许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乌纱帽落地那都是简单的了,恐怕会有多少人头落地才是真的。”王应熊撇着嘴,“户部那帮人才是真的该杀,这一两年看看他们为三边四镇提供了多少粮饷和军备物资?光凭这一条,下狱几个四五品官不为过吧?”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部早就是这样了,皇上和内阁也不是不知道,为何不换?”冯紫英摇头,“没有找到问题症结,或者说解决问题的渠道,就算是换了尚书还不是那样?” “这不正应该是尚书侍郎们该做的事情么?”王应熊不以为然地反驳。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朝廷赋税有定制,每年就那么多,要多征,从哪里出?田赋还是商税,亦或是多设矿监税监?要么开海?”冯紫英眉毛一扬,注意到几个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苏松税赋之重冠甲天下,江南士人早就为此群情汹汹,再加征也许就又是民变,那还能从哪里?湖广?还是北方?” 其他几个人都不语,不能从南直隶和浙江加征,那其他地方就更不用提了,加征的意义也就不大了。 “商税亦是早有定制,一旦加征,只怕也会引来与民争利的攻讦,你们应该知道这些商帮背后的人。”冯紫英没 客气,“税监矿监不用提了,皇上都做了,背了多少骂名,但还得要扛着,如果再多设,恐怕就是皇上也吃不消这份骂名了,所以银子从哪里来?” 几个人都被驳得哑口无言,他们这才意识到,好像朝廷现在恐怕真的支撑不起这样一场战事来。 张景秋和柴恪从宫中返回兵部公廨时已经是天色泛黑了,两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萧大亨已经“病倒”了,而且很“严重”,中风了,看那口水从嘴角滑落的模样,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以当戏子了。 张景秋终于以左侍郎身份掌兵部部务,或许这场战事之后,他就可以升任兵部尚书了,但前提是这场战事要如大家所盼望的那样顺利了结,而这恰恰是张景秋和柴恪都心里没底儿的事情。 兵部公廨依然灯火通明,估计这种状况要很是持续一段时间了。 下午又有塘报进来,直接送到了殿上。 仍然是不利的消息,大同和宣府外都出现了鞑靼骑兵,而且素囊台吉已经向朝廷正式提出了要由他来继位顺义王的要求。 且不说素囊台吉是否符合继任资格,单单是这种时候挟势而求就不是朝廷所能接受的,这等情形下若是都答应了,岂不是草原上任何一个部族都能威胁朝廷了? 断然拒绝是必须的,但是宣大各镇就不得不承受来自土默特人的军事压力了。 “恐怕宁夏叛军和土默特部有勾连。”柴恪突然道。 走在略前一步的张景秋脚步微微一顿,“怕不仅仅是土默特部,我在担心这个刘东旸与哱拜怕是都各有心思,但是都自动的在寻找外部的势力参与进来,吐鲁番那边的蒙兀儿诸部要说的确每年都有袭扰甘肃镇西部诸卫,但是根据职方司和行人司前几年的情况反馈,并没有如此大的力度,他们也一直不希望彻底断绝这条商道,甚至在朝贡上也是断续维系,但近期的袭扰力度明显就不一样了,这是职方司和行人司的信报出了差错?” 柴恪微微色变,“张大人,您是说刘东旸和哱拜这是筹划已久?早就要想把两镇分离出去?” 张景秋在公廨门廊前站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子舒,我何尝不希望并非如此?但是我们恐怕不得不把局面想得更糟糕一些啊,否则一旦算错,那就是弥天大祸啊。” 柴恪低眉沉思,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张大人,您的顾虑是对的,但是我不认为刘东旸和哱拜有如此深远慎密的计划,石光珏出任总兵也就是两年的时间,宁夏镇原来局面虽然糟糕,但是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主因还是石光珏,……” “不,子舒,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刘东旸和哱拜或许之前没有要做这等大事之心,但是却久有骄横跋扈之意,勾连鞑靼人甚至蒙兀儿人或许之前只是为了谋财,但到后来未必就不是觉得大周在这两镇的控制力无外如此,彼可取而代之了,这种情形下,心思的转变或许就很正常,只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或者火苗了,……” 柴恪沉默不语。 二人进屋,孤灯如豆,早有小吏送上饮食,但是二人都无心用饭,摆了摆手。 “五十万两银子怕是杯水车薪啊,可户部咬死只有这么点儿,皇上那边还能不能再凑点儿?”柴恪抬起期盼的目光。 朝议已经议定由他兼任三边总督,负责此次平叛,杨鹤出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协助柴恪平叛。 平叛兵马以榆林、固原两镇为主,大同镇抽调一万兵马立即赶赴榆林,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军令已经下发至大同镇,后续还会从四川、河南抽调组建营兵接受柴恪的统一指挥。 抽调兵马,组建平叛班子,这些都相对简单,关键还是钱粮。 粮食也是一个大问题,本身三边四镇的军粮就一直是半饥半饱的状态下,现在要打仗,人吃马嚼,这是一个大问题。 更为关键的是榆林镇也好固原镇也好,还有大同镇的援兵也好,都是欠饷几年,要人家卖命打仗了,你如果不先行补发军饷,那士气肯定是支撑不起打这一仗的。 张景秋黯然,这皇上也已经是几乎把内库老底子都给抽空了,但户部那边也的确是没钱,想到这里,张景秋心中越发晦暗,但他又不能拒绝柴恪的要求:“我再请皇上想想办法吧,子舒你看你也能不能想办法筹集一下。” 丙字卷 第五十四节 冉冉升起 兵部公廨。 平叛的班子迅速组建了起来,五日之内便要出发。 军情似火,但是很多事情你却不得不先安排妥当,否则忙不迭的上阵,最后却只会带来更坏的结果。 “修龄,坐吧。”柴恪一晚没睡好,眼圈都凹陷了一圈,但是精神状态却要保持最好。 杨鹤也是满脸苦涩,点点头。 骤然被提拔到右佥都御史位置上,当然不会有轻松好事情等着你,这马上就要赶鸭子上架,充当起平叛的副帅了,这一战若是打好了,自然这右佥都御史就坐稳了,若是打不好,这也许就会是一条绞索。 “子舒兄,这一战怕是不好打啊。”杨鹤坐定,吁了一口气,“朝廷历来看重辽东和宣大,未曾想到却在三边出事儿,即便如此,我看内阁和户部也是有气无力,五十万两银子够干什么?” 现在只有他二人,自然许多话都可以敞开来说,也没什么顾忌,多了其他下边人,就不可能这样肆无忌惮了。 “张大人答应再想办法从内库中争取要到二十万两,户部那边的确是没办法了。”柴恪也是苦笑,“郑继芝已经递交了辞呈,但皇上没有批。” 杨鹤轻蔑的一笑,“若是都是这般遇到棘手事情就撂挑子,朝廷养士还有何意义?谁不想当太平官,优哉游哉,一遇大难,便束手无策,要不就是装病混赖辞官,吏部和都察院都该好好整肃一下朝中这股风气了。” “修龄,咱们就暂时不争论这等后事了,当下咱们俩要面对的是如何调动兵力和筹集钱粮,另外恐怕也要琢磨一下该如何来应对,……” 柴恪也知道这等事情既然全权交给自己了,那么就只能自己来扛起,好在杨鹤算是一个能做事情的实在人,浙江盐政的清理让很多人都见识到了他的锋芒,所以此次和自己一道出征,还是能够镇得住场面的。 卫镇和行都司这边自己来,但是地方上的配合必不可少,若是谁要和自己玩心眼儿,那就只能让杨鹤去对付了。 “子舒兄,小弟一并听从你的安排,五军都督府和龙禁尉也该派人来配合吧?”杨鹤也脸色一正:“这一仗怕是要把西北给打烂了,小弟担心兵变解决完之后,如果没有足够的钱粮赈济安抚,没准儿就要出民乱了。” 这也是最头疼的和最麻烦的 三边四镇都是穷乡僻壤,这大军过境,无论是叛军还是官军,可以想象得到会带来什么,战乱之后,留下一片废墟,老百姓过不下去的结果可能就是又是一场叛乱。 这也是之前张景秋和柴恪像叶向高和方从哲这两位阁老提出来的最大担心。 这一点实际上叶向高和方从哲也都想到了,但是现在他们却没办法顾及那么多,只有先把叛乱平定下来才能谈得上其他,而且现在连打仗所需花费都还捉襟见肘,就要奢谈日后的赈济安抚,那太遥远了。 “修龄,不瞒你说,这事儿已经向皇上和两位阁老说过了,但没有下文。”柴恪有些颓然地摆摆手,“我现在也没有精力考虑那么长远,先把这场战事解决了再说吧,我这个三边总督赶鸭子上架,估计朝廷也是要让我不把那边处理平顺就别想回来了。” 柴恪的话让杨鹤也是叹息不止。 人陆陆续续到了。 冯紫英和郑崇俭到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几个熟人,比如龙禁尉副千户张瑾,比如兵部职方司主事,不,现在已经是员外郎耿如杞,当然还有杨嗣昌的老爹,也是乔师的得力臂助杨鹤,他见过两面,但谈不上太熟。 见冯紫英和耿如杞、张瑾以及杨鹤点头示意,郑崇俭也有些羡慕,这就是人脉的体现,除了一个耿如杞外,他便是一人都不识,柴恪那里他更是没资格挂上号。 柴恪也在观察着冯紫英。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号称永隆五年春闱大比传奇人物的年轻人,甚至压倒了号称京师三大才子并在永隆五年春闱大比中勇夺榜眼的杨嗣昌,嗯,也就是杨鹤的儿子。 甚至三鼎甲都远没有这个只是二甲第九的家伙名声大,青檀书院现在的名声力压崇正和江南的白马、崇文书院,很大程度也是这个家伙掀起的一轮又一轮风波。 柴恪很信奉一个道理,一次两次可以是偶然,那么三次五次,那就是必然了,这个家伙能三番五次在 青檀书院和会试殿试乃至庶吉士馆选中胜出,虽然两位阁老对其都有不同看法,但是都不能压住对方,那绝非什么运气和偶然,那只能是实力使然。 “学生冯铿(郑崇俭)见过张大人,杨大人。”冯紫英和郑崇俭二人规规矩矩的上前见礼。 昨日一直等到天黑也没等到消息,后来才知道殿前的讨论一直持续到晚间,而且发生了激烈争论,内阁缺人,两位阁老都是态度不一,导致迟迟拿不出方略来,所以才会拖到今日午间来召见。 耿如杞也提前和二人说了,柴大人和杨大人以及包括龙禁尉、兵部等可能下一步就要组建起西征平叛的班子要听一听两个月前他们如何判定宁夏镇会有叛乱的这个预判,依据和理由,以及当下有无更好的建议。 对于冯紫英和郑崇俭二人来说,这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在一个正式场合下展示自己,而非书面文章,这种场合展示能更直观的表现自身才华,给大佬们更深的印象。 “唔,你就是冯铿冯紫英?”柴恪其实也对冯紫英有些了解了,官应震专门向其推荐过冯紫英,在信中对冯紫英的政治敏锐度和观察判断能力极为推崇,甚至到了一种谀夸的地步,这让柴恪对此也有些腻歪。 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位老乡不是那等虚言大话的人,但再说是你得意门生,也不至于这般过分才是,当然他也承认这个家伙应该有些本事,就凭能折腾出这样一份《内参》来,就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但写文章也好,新想法也好,柴恪更看重的还是在实际事务中的判断分析和解决处理能力,对于这等惯于处置时政要务的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学生正是。”冯紫英规规矩矩的回答。 柴恪又问了郑崇俭。 “这篇文章当初我就看过,当时我有些触动,但是没想到局面居然会按照这篇文章猜测的演变下来,虽然在理由上不尽一致,但是很多根本原因却是准确的,……” 柴恪目光深沉如秋日树林中的阴影,“缺粮缺饷,这肯定是主因,但是是三边四镇都缺,为什么其他三镇没有出,或者状况没有这么糟糕? “你们两位,一个是在兵部观政半年了,一个是翰林院中创办了《内参》,这篇文章也是你们合作而成,肯定是有一些独到的见解,我希望你们两位不要拘泥于固有的窠臼,更直白更尖锐的谈一谈,情况都已经糟糕到不能不再糟糕的地步了,都察院和龙禁尉也都有人在,所以没有必要藏着掖着遮掩着,都抖落出来,或许你们没有那么多束缚的建议比兵部职方司搞出来的老套路更有价值意义呢?” 也只有这位右侍郎才能毫不客气的讥讽兵部职方司的表现,这让耿如杞也有些脸红愤怒,虽然他升了官也只是一个员外郎,并不是他的责任,但他还是觉得难受。 “谁先来?” “学生先来吧。”郑崇俭坦然道:“《内参》那篇文章是我和紫英写的,但是更多的还是紫英的一些判断,我也有一些分析,这都是在职方司相关塘报基础之上进行的,耿大人也给了我们很多指点,实际上,宁夏镇的情况我们认为和甘肃镇、榆林镇相比还是有些一些较为特殊的方面,这很可能是这一次叛乱发生在宁夏镇而非其他镇的主因,……” 柴恪和杨鹤都听得很认真。 郑崇俭的介绍言简意赅,十分精炼,一盏茶工夫就说清楚了,但几乎每一点都很有意义。 比如宁夏镇的时任总兵石光珏表现低劣愚蠢,比如宁夏镇的投诚蒙古籍兵将比例过大,与河套鞑靼人关系暧昧,比如宁夏中卫守将也就是叛乱首领刘东旸十年未曾调整换岗。 郑崇俭特别提到了,处于宁夏镇、甘肃镇、固原镇三镇交界节点的大小松山地区,地理位置尤其重要,虽然在固原镇和甘肃镇控制之下,但是刘东旸所在的宁夏中卫士卒却经常出入大小松山地区,对大小松山的确十分熟悉,而且还做过一些针对性的军事准备,这本来早就该有所防范,但是甘肃镇和固原镇却都没有觉察到异常。 “……,可以说宁夏镇实际上在半年前就已经有了诸多可疑迹象,如果不是扯力克突然去世导致土默特人混乱,只怕这场叛乱还会来得更早,三娘子因病卧床,其手中权力和兵力实际上已经被其孙素囊台吉控制,而素囊台吉一直试图取代一直在西海游荡的卜石兔,……” 郑崇俭的话让柴恪和杨鹤都是兴趣大增,这个郑崇俭都能表现如此突出,让人耳目一新,冯紫英呢? 丙字卷 第五十五节 借重 当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冯紫英身上时,连冯紫英自己都感受到了压力。 这应该算是自己第一次正式登台亮相,以往的表现都更多的为了积聚人气提升印象,而今天,面对柴恪和杨鹤,还有兵部、龙禁尉的一干人,那就是真正要掂量自己究竟是花架子还是真的有两把刷子的时候了。 “柴大人,杨大人,先前大章已经把我们当初根据兵部塘报和一些来自龙禁尉和刑部陕西司获取的一些线报进行分析之后得到的一些线索进行了介绍,其实刻意迹象和存在的危险原因很多,甚至我们也在《内参》中点明并提出了一些改进的意见,只是并未很好的得到朝廷的认可,……” 进士也好,庶吉士也好,就是这么牛,反正也不担责任,随便怎么说,说准了,人人夸你有先见之明,说错了,也没人能说你一个啥,本身就是一个业余见习的,还能指望你有什么铁嘴神断? 柴恪和杨鹤内心却是一阵无言的遗憾。 对柴恪来说,尤为难受。 当初其实他已经有所感觉,只可惜却没有深入细查下去,或者如果当时将这二人叫来仔细问一问,也许就能有不一样的结果了。 郑崇俭列出了那么多疑点和存在的弊病,如果能够提前两个月采取措施,未尝不能将这场叛乱扼杀在萌芽阶段,最不济也可以极大的避免在短短一二十日里就演变成现在这种不可收拾的情形下,只可惜从未来就没有后悔药卖。 “现在事已至此,我们现在要总结以前的种种意义不大,或者说也只能等到平叛之后再来,现在更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来尽快平定叛乱,一旦平叛拖延日长,只怕就算是我们能重新多回宁夏和甘肃镇,都只会拿到乱军丢给我们的残垣断壁,朝廷恐怕未必能支应得起赈济和稳定这两镇的局面,难道朝廷准备放弃?” 柴恪和杨鹤相顾对望,都觉察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异,此子居然一眼就看出了最大的危险反而是平叛之后的难局! 这可相当不简单,在座的众人中,只怕现在能想到除了自己二人,就没有其他人了,便是兵部那一帮人都可能未想到吧。 “紫英,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才能尽快的解决这场战乱,避免战事拖延?对了,你提到了甘肃镇,你是觉得甘肃镇肯定会被波及么?” 柴恪忍耐不住了,官应震如此推崇此子,果真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 “柴大人,甘肃镇不是会被波及,而是肯定要被卷进去,学生甚至可以断言,如果刘东旸和哱家真的是蓄谋已久的话,此刻甘肃镇东部诸卫和固原北部都已经遭到了进攻才对,刘东旸和哱拜都是老于征战的宿将,自然懂得以攻代守的道理,打烂了甘肃镇,自然可以避免甘肃镇东西夹攻,北面再有鞑靼人做后盾,基本上就立于不败之地了,甚至可以说,要实现宁夏镇和甘肃镇的半独立状态,也未必就不能行!” 冯紫英的话让柴恪和杨鹤都有些坐不住了,这几乎就是他们当时商量的最糟糕情形,居然被这家伙三五两句话就点穿了。 柴恪稍微稳了稳心境,点点头:“那你以为我们当下该如何应对?” “立即急递命令甘肃镇暂时退守,不要急于应战,估计甘肃镇也没有那个能力进攻,只要稳住阵脚,这就是胜利!”冯紫英略微顿了一顿,“凉州卫可以丢掉,但是不能一下子丢掉,最好要拖住叛军,必要时永昌卫都可以暂时该放弃,但庄浪卫要守住,只要守住庄浪卫,尤其是野狐城堡和永登一线,北边丢了都可以接受,当然如果能守住镇羌堡最好不过,……” “哦?只要守住庄浪卫就行?”柴恪其实已经明白冯紫英的意图了,但是他还要考验一下对方:“为什么?” 冯紫英笑了起来,“柴大人其实知道为什么,只要守住庄浪卫,就像是在叛军腰腹下顶着一把尖刀,无论他们怎么往西打,都不敢尽力,都得要防着被断后路,……” 柴恪不动声色的微微点头,几乎看不到他的头动。 “那还有么?” “还有就是要解决土默特人,不能让土默特人卷进来,或者说只要不让土默特人全方位的介入,我们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冯紫英很肯定地道。 “那如何做到?”柴恪再问。 “柴大人,敌情不明,学生也不敢妄言。”冯紫英摊摊手。 & nbsp;柴恪点点头,够了,虽然是一些纸上谈兵,但是也能看出这个家伙起码是能看到关键点了。 “很好,庶吉士冯铿!”声音陡然扬起,柴恪眼睛也眯缝起来。 “学生在。”冯紫英一愣,赶紧起身。 “兵部观政、三甲同进士郑崇俭!” “学生在。” “从即日起,你二人便随本督一道出征,随军赞画!翰林院那边,本督会与黄大人交涉。”柴恪语气不容置辩,“你二人即刻回去准备,三日后便要出发。” 冯紫英和郑崇俭几乎是昏昏沉沉从兵部出来的,他们俩谁也未曾想到这一番介绍之后,居然就要随军出征了。 还以为只是找自己二人了解一下情况,顺带刷一下好感,增加一下这位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的印象,没想到却要随军出征了。 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两个人都还是属于学习见习阶段,竟然变成随军赞画,这就是一个参谋的职务了,而且跟随主帅,有些近乎于幕僚的感觉。 这不能算是擢拔或者授官,但是毫无疑问这样一份经历会让两人的履历都要变得光鲜许多。 尤其是郑崇俭,按照惯例三甲同进士观政后外放可能性更大,但现在有这样一遭经历,基本上可以铁定要留在六部或者院寺司中了。 “大章,怎么想?”冯紫英都还有些没回过味来,但是这样一个安排,的确对他来说影响也有些巨大,很多事情也需要安排好,比如《内参》的编撰发行。 “什么怎么想?”郑崇俭也只比冯紫英大一岁,才还未满十七,比起冯紫英来更为单纯,“我现在都是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紫英,这算是好事吧?柴大人看上咱们俩了,这要出征这一趟回来,咱们能不能算是这一科里最风光的?” 郑崇俭兴奋得脸泛红光,甚至连身体都微微颤抖,一双手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 冯紫英看着也觉得有趣,这家伙可是素来沉稳持重,连陈奇瑜和孙传庭都相当佩服他,就说他少年老成,但是今日的这一遭还是让他暴露了,还是太年轻啊。 “呵呵,是不是最风光那得看这一战最终结局如何了,不过柴大人看上咱们俩肯定不是坏事,最起码你观政时间会缩短,人家两三年,没准儿你就会半年一年就能结束,而且最不济都能留在兵部了,满意么?” 冯紫英乐呵呵地打趣:“没准儿两三年就能授你主事,然后走上楚材兄的路子,员外郎可期啊。” 郑崇俭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紫英,这一回可真要谢谢你了,没有这篇文章……” “别,那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花了多少心思在收集这些塘报信报上,方叔搞那个刑部大案文章时也没有你那么刻苦,我不过就是帮你指了指路而已。”冯紫英摆摆手,“大章,好好准备一下,我估计柴大人这一路上恐怕也还得要好生考较咱们俩一番的。” “紫英,你其实可以不去的,……”郑崇俭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道:“庶吉士的主要职责还是读书修史,柴大人也无权强行要你跟他去,如果你不愿意去,你可以和黄大人说一说。” 庶吉士和其他进士的未来去向都不一样,庶吉士大部分都能直入翰林院,只是为内阁准备的储材之地,而少部分才会去六部和府寺院,只有留在翰林院的才是最优秀的一部分,未来才更有前途。 但冯紫英却不认为这是坏事,一来自己从未真正接触过军务,光靠嘴炮忽悠得了一时,终究是要现原形,若是能借此机会真正接触军务,日后未尝不能成为自己的一段说得上话的履历。 而且柴恪此人明显是要接张景秋左侍郎的位置,日后也算是朝中重臣,卖这样一个好印象,日后也能结下一份香火情。 再说了,这样一场大仗打下来,如此好的机会,自己为何就不能捞到一些什么呢? 尤其是老爹所在的榆林镇明显是要充当平叛的主力,柴恪把自己招入其幕僚参谋团队,未尝没有要借重自己这份身份的意思。 文官为帅固然是惯例,但是若没有得力武将的支持,这一仗未必就能打得顺手,特别是在局面如此艰险的情况下。 柴恪不是等闲之辈,显然也已经考虑到了这一层。 丙字卷 第五十七节 出征 黛玉脸“唰”的一下子变得通红,身子一扭,探手就要来撕紫鹃的小嘴。 紫鹃格格娇笑躲过,然后抱着黛玉的胳膊,轻声道:“姑娘莫要不好意思,大爷的心意姑娘也当理解也是,冯家一门三房就他一个,怕是家里都希望能开枝散叶的,大爷肯定也是念及此,才会这般提前安排,……” 黛玉咬了咬嘴唇,没有再去试图撕紫鹃的嘴,只是转过身来,看着窗外,幽幽地道:“我何尝不知道冯大哥的心意?只是我这身子……” “姑娘切莫这样说,冯大哥其实也和婢子说过,姑娘现在年龄还小,只要一直坚持,三五年后便能渐渐见得效果,只是要求姑娘务必要坚持,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要注意日常饮食,不能挑食儿,晚间早些睡……” 听得紫鹃嘟嘟囔囔的说这些,都是冯大哥专门叮嘱的,黛玉宛如秋水般的美眸又荡漾起来,似乎是回忆着和冯大哥见面时的每一刻,尤其是在临清和在大护国寺,以及冯大哥来自己屋里时的情形。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去把那两幅画拿了出来。 “还有,冯大爷也说姑娘心思不要太重了,许多事情莫要多想,那样心情也会轻松许多,免得心情郁结影响身子,……” “知道了,知道了。”见紫鹃还在喋喋不休,黛玉终于忍不住了,“冯大哥也让我告诉你,紫鹃这丫头啥都好,就是嘴巴太碎,……” “哪有?”紫鹃娇媚的一耸鼻子,撇了撇嘴,“奴婢才不信,冯大爷平素里都是叮嘱奴婢怎么把姑娘侍候好,关照好,让姑娘别劳心劳神,何曾说过奴婢话多?” 同一时刻。 宝钗也早已经起身,安静的坐在春凳上看着书,只是目光虽然在书上,心思却早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心乱如麻。 原本以为到年后就该有一些大概的消息了,但未曾想到突如其来的宁夏兵变却引发了如此大的风波,不但榆林镇,也就是担任榆林镇镇守总兵官的冯家老爷首当其冲要卷入战火中去,甚至连冯紫英也被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点名随军赞画去了。 虽说这一去不知道多久,但是宝钗却也知道能被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的大人物亲自点将,那意味着冯大哥已经开始进入朝廷重臣们的视线中了。 要知道这可是不输于自己舅舅,甚至比舅舅更牛的人物,那是文官。 来了京师城之后,宝钗就知道薛家恐怕是很难在回到以前的情形了,既不可能,也不回不去了。 薛家现在在金陵的根基人脉正在慢慢但不可逆转的消退,照现在的情形下去,或许几年后薛家在金陵那边的影响力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在贾府寄居两年,宝钗比任何人都深刻感受到了薛家在京师城里的微不足道。 在金陵城还算风光的薛家在京师城里连落毛凤凰都不如,因为武勋皇商在文官和皇室宗亲遍地的京师城里也就是一只毛色鲜艳一点儿的锦鸡罢了,根本就算不上凤凰。 冯紫英的出现无疑极大的触动了她的心境,一个十四五岁的怀春少女,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说,冯紫英都是最完美的人选,家世,形象,性格,还有他自身展示出来的才华,可以说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这种诱惑。 所以即便是知晓自己的条件很难和对方匹配上,但是宝钗还是愿意勇敢的一试,她希望用自己的智慧来为自己赢得一份机会。 她赌对了。 如果不是自己给对方留下了深刻印象,如果不是知道对方是一个在家中能做主的,宝钗很清楚自己可能会在这场“婚姻竞争”中尚未出场就败出,哪怕有舅舅出面作伐。 她没有林丫头那样和冯紫英算是“患难之交”且还有一个文臣老爹的底蕴,也没有史家现在那种虎死不倒威的架子还在,但是她敢于表现自己,哪怕只有一个机会,她也能抓住。 事实证明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虽然对方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是宝钗相信对方的话语绝对要比从姨妈那里获得的含糊其辞回答更可靠。 但冯紫英这一走,又让一切充满了不确定性了,原本以为会在年后有一个结果,但现在看来这又陷入了僵局中去了,难道自己真的要像他说的那样等上两年? 自己该相信他的话么? “姑娘。” “嗯?”宝钗从沉思中惊醒。 &nb sp;“香菱带话来说,冯大爷很喜欢姑娘绣的那张汗巾,平安符也随身带走了。”莺儿轻轻的把黑狐裘披在宝钗的身上。 ******* 从京师城一出发,几乎就是马不停蹄的赶往山西。 鉴于宁夏甘肃形势的急剧恶化,朝廷在临行前再次下旨,山西镇亦要抽调一万兵力与大同镇那一万兵力一道入榆林,受柴恪统一指挥平叛。 冯紫英他们这一行足足有五百多,除了柴恪、杨鹤两位大帅外,五军都督府、兵部职方司、龙禁尉、户部、都察院以及几位内侍杂七杂八加起来,足足有三四十人,再加上从从神机营中抽调出来的五百人,这算得上是把一直最重要的力量都交到了柴恪手上。 这只全装备了火铳的队伍一直是京营中最有力的一支力量,除了作为皇家宿卫的勇士营和四卫营还有这样装备了火铳的力量,像这样成建制的火铳营只有在京师中才有。 而边军中仍然是充斥着质量和数量混杂不堪的三眼火铳,甚至在很多边军中都拒绝使用这种质量低劣的三眼火铳,以免伤及自身。 跨过黄河之后就进入了榆林镇的地界,冯紫英一行人和五百火铳营已经拉开距离,军情似火,没有人敢多耽搁。 而且五百火铳营究竟能在这样一场战事中发挥出多少作用,包括柴恪和杨鹤在内,心里边儿都没底。 毕竟这玩意儿好像从佛郎机人手中购买回来之后虽然操练了十来年,但是却从未真正排上过用场,而复杂冗长的操作程序,层出不穷的事故,也让观阅过这等火铳手操练的武将们并不认为这玩意儿比弓箭手强多少。 尤其是在夜间和雨天,这玩意儿基本上就是敌人的天然靶子。 冯紫英印象中大同镇中的火铳数量就不多,倒是城墙上有一些笨重的大炮,但是说实话质量和效果堪忧。 起码在大周这片土地上,冯紫英还没有看到过应该在欧洲已经出现的燧发枪,而这种被叫做火铳的火绳枪在大周都还不多见。 这从柴恪作为兵部右侍郎居然对这类武器抱有很大的怀疑就能看出这类热兵器在大周朝廷心目中的地位。 对于冯紫英来说,武器和军制的改良现在还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没有一套相对现金而完整的工业体系,他很清楚制造出来的红衣大炮也好,火绳枪也好,都只能是质次价高故障多且难以维护的花架子,甚至还不及操练纯熟的冷兵器不对,而现在大周的实际状况也不可能就开始要走上暴兵之路。 但此时冯紫英还是无比渴望自己能迅速成长起来,掌握大权,财政富裕的情况下,种田暴兵然后横扫那种小说里的故事,该是多么令人愉悦的畅想啊。 “紫英,柴大人让你过去一趟。”郑崇俭急匆匆的闯了进来,灌进来的冷风,险些把屋里的蜡烛给吹灭。 看见郑崇俭有些惶急的面孔,冯紫英就知道肯定又有不好消息传来了:“又出事儿了?” “素囊台吉进攻罗圈堡了!”郑崇俭呼吸有些急促,“据说有板升白莲加入,已经打破了了罗圈堡!“ 冯紫英吃了一惊,”确定?!” 如果是素囊台吉真的已经把活跃在塞外这数万白莲教徒掌握住了,那问题就真的大了。 但是照理说这些白莲教徒在被其祖父俺答汗出卖过一回之后,早已经对鞑靼人失去了信心,虽然还在塞外生活,但是不太可能再死心塌地的为鞑靼人卖命了才对。 “应该是如此才对,否则罗圈堡和败胡堡这一线岂有如此轻易就被攻破的?而且兵力刚刚调动,就被鞑靼人抓住了漏洞,……” 郑崇俭就是山西人,自然对山西镇的防务很关心,在兵部几个月,心思花在三边四镇和宣大这一线上不少。 “那只能说明山西镇自己内部出了问题!”冯紫英一下子就愤怒起来。 这九边的防务在鞑靼人和女真人眼中几乎就是裸露的一般,稍微有军事调动就会被塞外的鞑靼人和女真人所掌握,甚至可以精确到五百人以下的军事调动,这是耿如杞亲口告诉冯紫英的,这也是冯紫英在信中屡屡告诫自己父亲的。 除了无孔不入的互市商人外,边军内部许多中高级将领和塞外这些鞑靼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到关键时候就会有人在其中兴风作浪。 也不知道自己父亲这两年时间对榆林镇的清理究竟如何了,想到这里冯紫英内心也是越发焦躁。 丙字卷 第五十八节 存在感(补更) 赶到柴恪所在小院内时,冯紫英只感觉到整个小院一片忙乱景象。 最大的一间屋显然是被作为临时的公房了,舆图被挂了起来,耿如杞和另外两名兵部主事加上龙禁尉的一名百户已经在屋里,还有一名应该是从榆林赶过来的武将。 柴恪和杨鹤都已经在屋里了,而那名从榆林赶过来的武将,正在向二人介绍榆林镇的情况。 “……,三山堡和三山口皆在控制之中,但是叛军势大,北面定边营哱云的三千兵力一直压在上面,有过两次交手,各有损伤,……” “……,苟池外边儿已经出现了鞑靼人的骑兵,应该是哱家请来的援军,……” “总兵大人现在正在榆林城等待总督大人和右佥都御史两位大人,目前边墙外鞑靼人十分活跃,也逼得中线原本抽调出来的两万人不得不暂时停留在永济堡到镇靖堡一线,但是粮草已经运抵了平羌堡和下马关堡,这两处地方储藏的粮草足以支撑我们大军两个月支用。” 冯紫英和郑崇俭进了屋,就很主动的缩在角落里,听着那名武将的介绍。 老爹的动作还是太谨慎了有些,但是谁让他是武将呢? 如果换了是柴恪,大可在甜水堡一线发起进攻,先给立足未稳的叛军来一个迎头痛击,以攻代守,把叛军的进攻势头压下来,当然这就可能直接打入宁夏镇境内去了,这对于冯唐这个榆林镇总兵就有点儿过线了。 文官无所谓,但是武将最好还是不要犯这种忌讳。 …… “紫英,大章,你们也要学着每日熟悉军情,方才榆林来的章大人和兵部几位同僚都已经把目前情况做了一个介绍,但甘肃镇那边情况仍然不清楚,只知道镇番卫早在十天前就已经彻底落入叛军手中,永昌卫三日前遭到叛军围攻,但是现在尚不清楚最后结果,而凉州卫南边最重要的古浪所和泗水堡都已经被叛军攻占,镇羌堡和天祝皆被叛军拿下,武胜驿至今还未被攻下,但是估计坚持不到几日,……” 耿如杞很耐心的像两位未来可能就会成为同僚的师弟介绍着情况,同是青檀书院出来的学子,能帮一把的他当然要帮一把。 柴恪有些疲倦的扶着额头,现在是每日白天赶路,晚上在宿处研究军情,各抒己见,但是艄公多了打烂船,各种争论和看法把他搅得头昏脑涨。 冯紫英倒是兴致勃勃,终于可以实际性的接触军务了,虽然现在还处于最初级阶段,但是起码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可以最直观最深入的了解了。 “章大人,我想问一句,榆林镇前期也应该对宁夏卫情况有所了解才对,叛军攻势如火如荼,这在朝廷预料之中,毕竟他们是反叛嘛,不做出点儿架势来,难道就这么枯坐着等朝廷大军来把他们剿灭?” 冯紫英显得很自然,没有半点焦躁不安。 “冯郎君,我们镇的确有些信报来源,但是并不多,毕竟宁夏卫和我们分属两家。”知道这一位是总兵官的嫡子,章翰很礼貌的抱了抱拳:“但从宁夏叛乱以来,我们也已经派出了的各种人员进入了宁夏卫,目前掌握的信报基本上是来源于他们,……” “那我只问一句,叛军,包括最早宁夏镇本身的留存的粮秣,以及刘东旸、土文秀和哱家私自截留藏匿的粮草有多少,足够他们支应多久?” 冯紫英一开口就让整个屋里的人都是一震。 直奔要害,粮草,叛军数量不少,打起仗来,首先就要说粮草,银两都还在其次了,毕竟这等时候你就是有银子也未必买得到粮食草料。 柴恪和杨鹤都忍不住扬了扬眉,冯唐这个儿子果然还是跟着他耳濡目染,对军务有些了解的,一语中的。 章翰也是一惊,认真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人,迟疑了一下:“冯郎君,恐怕这个没法有一个准确的判断,宁夏镇本身粮秣供给状况兵部应该更清楚,但恐怕不会比我们榆林镇强,基本上是每两月运送补充一次,按照惯例应该是三月就该补给了,……” “难道你们对哱拜和刘东旸没有一点儿了解?”冯紫英知道对方在谨慎什么,但这个时候却顾不得许多了。 章翰犹豫了一下,但在对方目光坚持下,有些勉强地道:“哱拜我们还是有所了解的,其人素来骄狂,和鞑靼人眉来眼去,其子哱承恩是副总兵,掌握有一万主力,其中有三千苍头军是精锐,另外一子哱承宠和义子哱云,各自掌 握着五千兵力,其中各有一千苍头军精锐,从粮秣草料来判断,支应到五月应该是没问题的,刘东旸和土文秀等人状况,就不是我们能掌握的了,……” 如果说对哱拜等人的刺探,还能勉强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及其过于强势的架势让榆林镇有些警惕才会刺探消息,勉强说得过去,但是在刘东旸等人尚未反叛时,你却刺探邻镇军情,就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柴恪和杨鹤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叛军表现出来的掌控力和战斗力已经让他们心急如焚,但是冯紫英的提醒又让他们觉察到了叛军的弱点——粮草补给。 像宁夏镇这等基本上完全依靠外部运送粮秣补给的边镇,只要把他们困死在一镇之内,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们自己都会崩溃。 但是问题是朝廷却不能这么做,榆林镇这边倒是能封堵住,但是甘肃镇那边呢,固原镇那边呢? 而且朝廷也需要考虑清楚,如果一旦叛军到最后孤注一掷,把整个宁夏镇乃至甘肃镇化为一片白地,那朝廷怎么办? 朝廷有钱有粮,怎么都好办,没钱没粮,就不敢坐视宁夏镇和甘肃镇沦为白地,否则那要么朝廷就只能放弃这两镇退守固原和榆林,放任这两地成为鞑靼人和蒙兀儿人的牧地和猎场,要么就要投入巨大重建两镇,这都不是朝廷能够接受的。 可以说这也是柴恪和杨鹤为什么心急火燎的连夜赶路要尽快推动大军集结,筹划攻势的主要原因,因为他们知道叛军固然拖不起,但是朝廷也拖不起。 但冯紫英就要提醒他们的是,朝廷固然拖不起,恐怕叛军比想象的还要拖不起。 “紫英,你想说什么?” “柴大人,学生想说,无论是叛军自身还是河套上的鞑靼人都不可能有多余的粮草来供他们支应,虽然他们现在看起来攻势很猛,其实我们就咬住一条,固原和甘肃那边死死顶住,如果实在顶不住,也要尽可能做到坚壁清野,不给叛军留下一点儿东西,榆林镇这边,如果大军汇集,便可从容展开攻势,……” 军议对于冯紫英来说也只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没有足够的情报支撑,再说就要露馅了。 但从现下的情形来看,大周起码在边地还是保持着基本的情报网络的,只不过承平已久加上粮饷不足,出现了较大的萎缩。 任何一项事务都离不开钱粮支持,这句话真的是大实话。 像九边诸镇其实都有自己的夜不收、尖哨、缉事等专司刺探情报的人员,其中名气最大的自然是负责刺探塞外鞑靼军情政情社情的夜不收,而尖哨这是专司刺探敌酋和达官贵人的特定人员,而缉事则是卫镇专门负责自身辖区内社情的人员,可以说整个边军的情报体系是相当完备的。 但是随着粮饷的欠缺,各镇士卒大规模逃亡的情形下,这等力量自然也会不同程度的遭到裁撤,像三边四镇中除了夜不收还保留着外,像尖哨和缉事很多时候实际上已经彻底裁撤了。 随军赞画的作用就是提出自己的建议,是否被主帅采纳,那就是主帅的事儿了,甚至像冯紫英和郑崇俭这种新嫩,能让你在场合上说两句,已经算是主帅十分欣赏你了,你要在不知进退,那就是不识时务了。 所以冯紫英在说完之后,就很懂规矩的闭口不言了。 提醒到主帅注意到后勤补给对自身和叛军的重要性和关键性,冯紫英相信柴恪明白该如何来处置才对。 二月十九,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榆林卫城。 冯唐在城外迎接到柴恪、杨鹤一行,冯紫英也终于见到了阔别两年的老爹。 紧接着下来就是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但是仪式尚未结束,就接到了一个坏消息,素囊台吉再度寇边,这一次是在孤山堡和永兴堡一线,不过鞑靼人没占到多少便宜。 但素囊台吉的大军开始逐渐西移,仍然给了榆林镇很大的压力。 山西镇在遭受了进攻之后,王子腾已经上书朝廷,山西镇那一万兵力暂缓抽调,这也让柴恪极为愤怒。 但作为宣大总督,王子腾有权调动自身辖地内的兵力,尤其是在罗圈堡被攻陷的情况下,朝廷更不敢轻易放手,鞑靼人一旦打入山西镇,那就是京师震动,便是内阁也不敢承担这个责任。 现在明显是要抽调榆林镇主力平叛的时候,这就更考验榆林镇当下的承压情形了。 丙字卷 第五十九节 策略:分而治之,不乱不行 冯紫英一直到夜里快子时,才算时间到了自己老爹。 冯唐要带着柴恪、杨鹤巡视榆林镇城,介绍当下榆林镇在面对宁夏镇叛乱之后所做的准备工作,顺带也要带着二人见一见榆林镇的中高级武将,当然像已经上了前线的暂时就只能作罢了。 柴恪和杨鹤都不是那种大而化之的角色,所以了解得很细致详尽,冯唐倒也能理解,这也是柴恪和杨鹤初次领军执掌帅印,可以说文臣执掌帅印都有这么一个熟悉过程,有了这一次经验,基本上下一次就明白仗该怎么打,作为主帅应该抓好哪几项事务,不至于只会纸上谈兵了。 冯紫英自己观察着老爹的精气神,看上去还不错,甚至比在家里更精神。 “紫英,坐吧,没想到柴大人居然把你给带上了,不是说庶吉士该是以读书修史为主么?”冯唐很好奇,自己儿子都是庶吉士了,下一步就该是进翰林院当个编修这一类的储材备用了,怎么还会掺和到这种军务中来了? 榆林卫城总兵府不小,居于榆林城的东北部,城中还有一个明代王府,基本上就作为接待上边来人的居所了。 “可能是儿子在翰林院里不太安分的缘故吧。”冯紫英把自己在翰林院中折腾出来的《内参》说了说,也谈到了当时在《内参》中写了这篇文章的意图。 冯唐笑了起来,“铿哥儿啊,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一镇军务岂是那么容易调整的?总兵既然是兵部任命的,那自然就要对其负责,在没有确定的事实证据面前,哪有那么轻易动的?石光珏是个蠢货,但是那只是在军务上,不代表人家在其他方面就差了,只不过他运气差,赶上了哱拜和刘东旸都心怀鬼胎,而自己又太贪了只想吃独食罢了,这其中稍微有一点儿差池,这场叛乱就闹腾不起来,顶多就是一个每年都能有的小水花,刘东旸如果没有土文秀和许朝以及刘白川的支持,他就不敢动,哱拜没有被连续两任总兵给骄纵得,他一样不会有这般野心,……“ 冯紫英微感吃惊,他感觉到自己对老爹似乎还是了解得少了一些,似乎是老爹一回到这种他熟悉的领域就截然不同了,尤其是对边地军务的各类情况,几乎是信手拈来,完全没有在京师城里对自己的言听计从了。 见自己儿子有些讶然,冯唐摇摇头:“铿哥儿,别以为柴大人和杨大人他们就不懂这些,只是人家谦虚,或者说还不太了解下边的实情,稍稍熟悉一下,人家就都能明白。” 冯紫英赶紧点头:“爹,我可没其他意思。” “嗯,柴大人也和我说了你的表现,嗯,说后勤补给粮草问题,还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不过说到点子上,不代表能解决得了问题啊。” 冯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爹,榆林镇这边粮草也不足?”冯紫英知道自己没那本事变出粮草来,但打仗就是打粮草,打后勤补给,这是大家都明白的,若是榆林镇这边都支应不起,那固原镇和甘肃镇就更危险了。 “你爹也是听了你的话,这两年算是动了些手脚,准备了一下,否则真的还玩不动。”冯唐叹息,“但即便如此,如果北边河套里这些土默特诸部仍然这般,兵力拖在边墙上,怎么解决那边叛军的问题?山西镇的兵不来了,大同镇一万兵马还在路上,就已经来人接洽粮草了,这不该是兵部的事情么?可柴大人告诉我现在还只能让榆林镇先垫着,这仗还怎么打?” 注意到自己老爹在叹息之余却也没有太多的神色变化,甚至嘴角还有些微微上翘,冯紫英便知道自己老爹其实并不太在意这事儿,这是老爹心情比较轻松的表现。 “爹,你肯定有办法,是不是?”冯紫英主动替自己老爹把茶水续满,这屋里只有父子二人,便是冯唐最贴身的护卫都没有进来。 “你看出来了?”冯唐倒有些诧异,自己儿子倒是有些眼光啊,原来觉得是在京师城里如鱼得水,没想到对军务也有涉猎。“你先前也说得没错,甘肃镇那边如果只要把叛军压在东部诸卫境内动弹不得,那就算是大胜了,固原镇这边情况差了一点儿,大同兵过来,我建议曹大人直接增援庄浪卫那边,只要卡住庄浪卫,叛军就翻不了多大的风浪,但要彻底解决叛军,还得要两条。” & nbsp;“是不是土默特人?”冯紫英沉声问道。 “嗯,你都能看得出来,估计柴大人和杨大人也都看出来了。”冯唐很坦然地道:“我和柴杨二位说了,不解决土默特人,榆林镇的兵动不了,要么从其他地方抽调兵力来,光是大同镇这也一万兵远远不够,要么就要解决土默特人。” “顺义王?”朝廷能拿得出来的东西,也就是这个位置了,冯紫英猜测道。 “没那么简单。”冯唐脸色严肃起来,“为父得到的消息,三娘子身体很差了,基本上都起不了床了,所有兵马钱粮乃至印信都交给了其孙素囊,卜石兔从西海归来,而且还和西海鄂尔多斯诸部保持着联系,但是他在河套内的力量远不及素囊,……” 冯唐仔细的向冯紫英介绍着整个河套地区和大小松山地区的鞑靼各部情况,哪怕是向柴恪和杨鹤都没有这么耐心和细致。 “爹,那哱拜把阿赤兔部引入了松山,而你刚才说到原来占领大小松山的松虏是以阿赤兔为首的四部,除了跟随阿赤兔的宾兔娘子部,外还有两部呢?” 冯紫英仔细的记录着自己父亲的话语,这都是无数线报仔细整理总结出来,哪怕自己只是参与这一场战争,也有极大用处。 冯唐点头,“嗯,还有两部是阿赤兔的叔叔着力兔和宰僧,他们被逐出之后,没有和其侄儿阿赤兔一道西窜,而是向东进入了河套,和土默特人混居了。”冯唐很满意自己儿子这种认真学习的劲头。 松虏也就是指侵入松山地区之后盘踞的松山鞑靼人,首领是宾兔,而宾兔死后,松山被大周收复,松虏一分为四,其中两部是宾兔之子阿赤兔和宾兔娘子带领聚合在一起西窜贺兰,而另外两部乃是宾兔两个弟弟着力兔和宰僧,借住在河套土默特部地盘是哪个,他们都属于鄂尔多斯部,而不属于土默特部。 “那着力兔和宰僧难道就眼睁睁看到自己侄儿占领松山,没他们的份儿?”冯紫英再问。 冯唐迟疑了一下,“论理肯定是不甘心的,但是他们屈居在河套,而河套现在是素囊台吉势大,而素囊台吉明显是和哱云、刘东旸他们取得了默契,恐怕也就由不得他们了。” “那着力兔和宰僧部有多少人马?”冯紫英沉声问道。 “各自有三四千帐,远不能和素囊台吉抗衡,这大概也是他们忍气吞声的缘故。”冯唐摇摇头,“他们若是敢乱动,素囊肯定不能答应。” “那如果让他们和卜石兔联手呢?”冯紫英没有理睬,继续道。 冯唐有些意动,但最终还是摇摇头:“素囊台吉力量太强,而且河套那些信奉白莲教的汉人也都跟从素囊台吉,起码在河套,还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就算是着力兔、宰僧和卜石兔联手,也一样不是对手,着力兔和宰僧恐怕不敢冒这个险,一旦他们被素囊台吉驱逐,只怕就只有身死族灭的份儿了。” “如果再加上我们大周呢?”冯紫英语气加重,“给卜石兔顺义王的名分,让卜石兔从西海蒙古那边拉人过来,那些土蛮多罗部不是一直想要返回河套么?让卜石兔去利诱他们返回河套,把大小松山许给着力兔和宰僧,只要打垮素囊,一切都好说!” 冯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紫英,你可知道遏制西海蒙古东返一直是大周的国策,如果像土蛮部也都是返回了河套,在西海的永谢土部也要求返回河套怎么办? ”求之不得,越多越好,越乱越好。”冯紫英没有回避父亲的目光,“爹,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无外乎就是担心河套鞑靼人越来越多吧,可是爹你要明白,我们大周并不惧怕鞑靼人越来越多,而是担心他们一家独大,或者统一起来,现在素囊台吉就有了这个迹象,所以顺义王这个称号永远都只能给弱小的一边,绝不可能给最强的一边,也绝不允许一家独大,一边吞并另一边!” “对我们大周来说,草原上是越乱越好,在我们现在无力收回河套时,就只能让河套越乱越好!不乱,我们就要制造矛盾挑起事端,让它乱起来!不乱不行!以前大周寄希望于某一个人对我们大周的态度能够带来平安,这是一种被动的策略,而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其实应该更主动的采取符合我们利益的策略,比如分而治之,……” 丙字卷 第六十一节 为国 伴随着大同兵的到来,榆林镇的军队也在加快调整。 但镇靖堡和永济堡一线鞑靼人的活动也日益活跃,不断袭扰沿线的堡寨聚落。 尤世功的大军不得不暂时搁置了行动,以应对不断加剧的形势。 “自唐,看来令郎的意见很中肯,如果要想放手出击,的确需要解决北面的鞑靼人。”柴恪来榆林没几日,但是却瘦了一圈儿,眼眶更深陷下去,嘴角也起了几个大泡,显然是心火上升给急的。 “柴大人,杨大人,卜石兔那边我的确有联系,但是这厮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也极为狡诈,当然更主要的是素囊的大军压境,也让他成了惊弓之鸟,深怕被素囊给一锅端了。” 冯唐倒是显得很轻松,有了柴恪坐镇,这一切风险责任都交到了柴恪手中,他只需要按照柴恪的要求行动就是了。 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冯紫英,还有与柴恪并肩而坐的杨鹤,冯唐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儿。 榆林镇各部兵力调整都已经摆在了柴恪面前,哪一支是精锐,哪一支略弱,哪一支擅长攻坚,哪一支擅长野战,各支兵马的领军武将特点脾性,冯唐都如数家珍的像柴恪做了汇报,只等柴恪发号施令了。 哪怕是柴恪无视鞑靼人,命令尤世功直接向西发起进攻,他也不会发表意见,只要柴恪有这个胆魄。 “那着力兔和宰僧呢?我听说这两位深入浅出,对阿赤兔和宾兔娘子有很大的怨气?”柴恪微笑着道。 “哦?看来柴大人对咱们河套这边情况也很熟悉啊,着力兔和宰僧下官也认识,打过交道,他们被从松山撵了出来,就一直在河套里呆着还算老实,当然这只是和阿赤兔和宾兔娘子两部相比来说。”冯唐也有些惊讶,意识到有点儿问题,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儿子,“要联系上这两个家伙也行,不过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他们在河套里素来行踪不定,抱团活动。” “自唐,你觉得素囊现在表现出如此咄咄逼人的势头,究竟为何?难道他认为有他的支持,哱拜和刘东旸他们就能盘踞宁夏?”柴恪不再绕圈子,“自唐你是老西北了,从大同到榆林,十多年,冯家这几十年在九边为国效命,劳苦功高,朝廷都记着呢,皇上在我临行之前专门召见我,要我告诉你,希望你好好打好这一仗,不负冯家英名,……” 冯唐心中冷笑,这怕是要自己拼死卖命吧?真想好好打这一仗,就大同来这一万兵?京营数万人,就来五百人?当然估计皇上也调动不了那几万京营。 “柴大人,杨大人,自唐既然在榆林镇总兵位置上,自然要尽心效命,战事有柴大人和杨大人坐镇,自唐也有信心尽快平定,只是这兵力有限,若是宣大不能抽调兵力来,那是否能从河南、四川抽调部分卫军组建营军增援?二位大人也应该看到了宁夏镇的糜烂局面,如果甘肃镇也如我们猜测的那般,恐怕情况还会更糟糕,……” 冯自唐回答得很轻松自如,完全没有任何负担。 “至于说素囊台吉,这厮被扯力克和三娘子压了这么多年,扯力克一死,三娘子久病,下边人都把他当成了扯力克和三娘子的继承人,可卜石兔这厮在西海呆了这么多年却突然带着一帮部众跑回来要夺位置,他如何能服气?他也很清楚朝廷素来尊崇大义名分,卜石兔是长孙,自然该接顺义王的位置,可就这么拱手让位,别说是他,就是他手底下也不会答应,……” “那自唐你认为哱拜和刘东旸与他是什么关系?”柴恪耐着性子,这个老滑头似乎觉察到了一些什么,开始绕圈子,不愿意切入正题。 “相互利用呗,既然朝廷不愿意给他名分大义,他觉得凭他的实力,也许可以扶持一个愿意相互策应和尊重的势力来,大周在北边的情形,素囊恐怕比我们朝廷很多阁老更清楚呢,没见他随便动作两下,山西镇和大同镇就如临大敌么?大同这一万人也是走得快,慢一点儿,我估计王总督就得要扣下来了,当然,即便是我也不敢轻视素囊,没见着他这兵压镇靖堡和永济堡,我也一样心里发憷,尤世功部我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冯唐沉吟着:“柴大人,杨大人,我知道你们想解决素囊的威胁,但是朝廷能开出什么条件呢?而且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恐怕也不是给素囊许一个空头愿就行的,他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要停下来,那也需要时间,可我们现在有那么 多时间么?” “既然素囊自己停不下来,那我们就要找外部力量让他停下来。”柴恪沉声道:“让卜石兔和着力兔、宰僧联合,朝廷愿意给他们名分和支持,……” “他们联合也没有用,和素囊相比,他们差得太远,卜石兔大部在西海,他自己只带了一部分人马回来,着力兔、宰僧狡狯,不会轻易上这个当。”冯唐漫不经心地道。 “如果卜石兔不想争这个土默特汗位和顺义王,那他跑回来干什么?他难道不知道素囊的力量比他强得多?”柴恪淡然道:“这说明卜石兔肯定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我和杨大人商议,还是要从这个角度着手,想办法拖住素囊,另外你所提到的河南四川抽调兵力,朝廷在我们出来之前已经下旨,预计两个月之内就会过来。……” “两个月?”冯自唐摇摇头,笑了起来,“柴大人,不是自唐不信任朝廷,从抽调组建,到粮草备齐上路过来,三个月能到都阿弥陀佛了,不信咱们走着瞧吧。” 柴恪也有些不耐烦了,遇到这种兵油子,什么话题都能给你扯上半天,就是不上你引导的路径。 “自唐,此事暂且不提,我有意派人出塞前往河套,接洽卜石兔,我知道榆林镇在这边和卜石兔、着力兔以及宰僧都有联系,所以要促成他们三方联合牵制素囊,……” 冯唐微微色变,眼角一阵抽搐,哑声道:“大人既然有此意,自唐自当配合。” 柴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有意让紫英和龙禁尉副千户张瑾一并进河套……” 冯唐脸色阴冷下来,粗暴地打断柴恪的话头:“柴大人可是想让我们冯家绝嗣么?紫英他不过是庶吉士,并无参与军务之责,是谁出此损招?冯家便与他不共戴天!” 杨鹤眼角也是一阵抽搐,这家伙好像是怀疑自己了,可这让冯紫英出塞,自己便是不谏言,难道柴恪就想不到? 若是换了哪个武将敢这般和自己说话,柴恪就要发作了,但是今日他却知道此事的确有些为难人,他还真的只能忍受。 可算来算去,若是要去河套见卜石兔和着力兔、宰僧,这些都是草原上闯荡多年的部落首领,都是只认实力和实利的角色,寻常官员去根本难以取得他们的信服,可是冯紫英无疑是最合适的角色。 “自唐,此事关系重大,……” “柴大人,我知道你的难处,但是我们冯家在边地戍守几十年,只剩下我父子二人了,我大哥战死呼伦塞,我二哥病死大同镇,现在你们又要让我唯一的嫡子上战场,这未免太过了吧?若是紫英有一二兄弟,冯某也无怨言,若是紫英有后,冯某亦不会出此恶言,但是冯某今年已经五十方有此一子,你们这般做莫不是要故意让我们冯家绝后?” 冯唐眼睛都红了起来。 他先前就已经觉察到了一些不对,但是只以为是柴恪和杨鹤觉察到了冯家和草原上这些部族的关系往来,想要利用这些关系,或者借机要挟。 对此冯唐并不在乎。 作为总兵他有权和塞外各部保持必要的联系沟通,别说这蒙古右翼,便是左翼和西海蒙古那边,他也有联系,这也是冯家几十年积淀下来的底蕴。 但他未曾想到柴恪和杨鹤居然是要让冯紫英出塞去联络卜石兔和着力兔、宰僧他们,这特么就是比掘人祖坟还恶劣的行径,一下子就把他惹怒了,如果不是武将天生对文官的敬畏,他几乎就要破口大骂了。 “父亲,……” “不用说了,此事我决不答应!”冯唐狠狠的扫了冯紫英一眼,柴恪此时也有些愠意:“冯将军,国事为重,冯铿既是本官下属,便得由下官安排,……” “哦?”冯唐脸色也冷了下来,“既如此,那便由得柴大人安排便是,何须征求本人意见?本人还有军务,告辞了。” 说完便扬长而去。 柴恪被堵得一口气上不来,倒是杨鹤摆摆手,“紫英,你先去劝一劝令尊。” “柴大人,杨大人,我父亲有些失礼了,还请恕罪,我先去劝一劝我父亲,相信他冷静下来,便能接受……”冯紫英也是拱手行礼。 丙字卷 第六十二节 老狐狸,演技派 待冯紫英出门,柴恪才抬起头,幽幽地道:“修龄,你我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了?” 杨鹤也是叹气,“可是除了冯紫英,又有何人能承担此责?楚材倒是可以去,但是一个兵部员外郎在在军中尚能有些影响力,放在草原上,谁人认得他?张瑾?龙禁尉的身份,吓唬商贾老百姓还行,遇上卜石兔这等部酋,他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只是没想到冯唐如此……”柴恪也摇了摇头,他并不愿意因此事而与冯唐结怨,此番平叛还倚仗冯唐甚多,若是冯唐因此而心怀怨恨,只怕就命运多舛了。 “也能理解,换了你我,只有此独子,却要让他入草原,只怕心里会更是恚怨恼怒。”杨鹤也摇摇头,随即又想起什么问道:“若是之前紫英本人不愿意去,子舒兄还要令他去么?” “那不会,冯紫英此人绝顶聪明,若是没有几分把握,他便不敢扛此重任,他没把握,我也不敢将此任交与他。”柴恪此时已经沉静下来,目光暗邃,“这等大事,若无把握,我宁肯保守一些,让楚材去。” “不过子舒兄,你对紫英授权太大,日后若是……” 杨鹤想了一想,又道,但是随即被柴恪打断话头:“修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从长远来看,若是战事迁延日久,宁夏甘肃二镇可能会被荼毒得糜烂不堪,朝廷将来会花费多少来赈济和重建?或者就直接放弃?恐怕这都是朝廷不可承受之重,所以在临行前,皇上和叶阁老都曾经和我谈及此事,不惜一切代价,尽早结束战事,否则我们只会付出更多的代价 杨鹤也喟然长叹,有得必有失,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冯紫英追着自己父亲回到总兵府中,看见自己父亲进了书房,这才赶紧跟了进去。 两记耳光狠狠的抽打在冯紫英脸上,打得冯紫英眼冒金星,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时什么时候挨这样的狠揍了。 脸一下子就火辣辣起来。 “爹!” “这是教训你日后做事之前先考虑周全。”冯唐冷冷的话语让冯紫英明白此次自己老爹是真的生气了,“这等大事,你为何不和我商量?!真以为你爹在草原上的影响力大到能保你平安无事了?” “不是,爹,……”冯紫英一愣之后,也多了几分惊喜和信心,看来自己猜得没错,老爹真的和鞑靼人那边有很深的关系啊,“柴大人和杨大人找到我说了此事,也介绍了情况,我觉得好像只有我更适合出使,……” “出使?什么狗屁出使?你代表朝廷?你就是柴恪的一个私人代表,还得要加上你老爹的光环,否则你以为卜石兔和着力兔、宰僧会理你?” 冯唐此时全无先前在柴恪和杨鹤面前的那等暴怒,取而代之的是冷静和思考,“我先前就有些感觉不对劲儿,但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狠,居然先把你给说动了心,……” “爹,你知道他们先和我说了……”冯紫英讶然。 “哼,你以为柴恪和杨鹤是蠢人么?你都大名在外了,这等大事你答应便说明你对草原形势有了解,甚至就是你我父子有过探讨,有了相当把握,所以才敢应承,你要一犹豫,说明你我父子心里都没底,你一个庶吉士,让你去,既达不到目的,耽搁了事情,而你出了事儿,除了招来我的记恨外,还能有什么?” 冯唐的话让冯紫英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味来,涩声道:“爹,你们都早就知道?” “哼,你以为我们都像你这么头脑简单?”冯唐轻哼了一声道。 “那爹你刚才还怒不可遏……”冯紫英糊涂了。 “那只能说是从大的层面没有多大危险,但是一进草原便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住的,意外因素有多少,谁知道?”冯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冯紫英:“我不那样爆发一番,柴恪和杨鹤能记住我和你父子二人,为朝廷付出有多大?” 冯紫英真的是瞠目结舌了,这都是表演艺术家啊,自己真的还是差了几分火候啊。 还以为自己老爹真的是为了自己安全绝不肯答应呢,结果呢? 全特么是套路! 演技派! 见自己儿子惘然若失,一脸颓丧,冯唐摇摇头:“紫英,你爹在边地打滚几十年了,什么事儿没见过,爹给你撂句实话吧,平叛不难,哱拜也好,刘东旸也好,成不了气候,大周的气数还没尽呢,问题是如何最短时间的平叛。” 冯紫英慢慢品味过来。 “一旦战事迁延,两镇乃至整个陕西被打烂,宁夏甘肃二镇战后就可能成为朝廷流血不止的伤口,朝廷要想避免这种局面,这需要大量粮食和银子来赈 济恢复,朝廷拿得出来么?拿不出来,那可能就是无休止的叛乱和匪患,一样会让朝廷诸公夜不能寐,明白么?” “所以,舍弃一些东西给草原那些个鞑靼人,就像你说的那样,让草原诸部无暇他顾,是个好招数,但是治标不治本,只能说是临时应对,终归要靠我们自己,可在目前能够赢得时间。”说到这里,冯唐狐疑的看了一眼自己儿子,“紫英,怎地柴恪和杨鹤的观点和你先前与我说的恁地相似?莫不是你主动去和他们说的,或者就是主动请缨?” 见自己老爹又有暴走的模样,冯紫英赶紧解释道:“没有,爹,我怎么可能那么幼稚?柴大人和杨大人找到我说到了此事,我也提了我的一些观点看法,和他们比较一致,最后会说到我能不能去草原,您也知道柴大人点将都我头上,必定是有所图,这等情况下,我怎么可能拒绝,而且我也知道爹您肯定在草原上是有些安排的,嘿嘿,……” “你怎么知道?”冯唐猛地问道,目光瞪着自己儿子。 “嘿嘿,我在大同时,您就是没当总兵了,不也有草原上的一些人来拜会您么?我看那些人应该都是草原诸部头人酋长派来的吧?而且送的礼都不轻,……” 冯唐笑了起来,“小兔崽子,这些个事儿你倒是观察得挺仔细呢。” 冯紫英浅笑不语。 冯唐沉吟了一下,“如果你一定要去挣这份功劳,倒也不是不可以去,我们冯家在大同几十年,土默特人也好,察哈尔人也好,鄂尔多斯部也好,永谢布部也好,我们都算是有些交情,但是交情归交情,在涉及到部族生死利益时,人家也不会买账,这一点你要搞明白,不过有这份交情,他们倒也不至于把事情做绝,好歹你爹还在榆林当总兵,冯家、段家在边墙内外都还有一些关系人脉,他们日后还要和我们打交道,……” 又叹了一口气,冯唐还是忍不住道:“若是能不去,最好不去,毕竟进了草原,意外因素太多,没准儿遇上一群不开眼的流虏就能出事儿,事后就算是能找到他们报复回来,那又如何?咱们瓷器不能和瓦罐碰啊。” “爹,您这会儿说这个就没有意思了。”冯紫英讪笑着。 “也许还是该让你早点儿成亲,有了子嗣,纵然你真的出了事儿,啊,呸!”冯唐也觉得不吉利,平素都不在意,但是落到自己儿子身上就不一样了,“有了子嗣,你自己也能踏实一些稳重一些,我和你娘日后也能对冯家有个交代,你娘来信说你屋里不是收了贾家几个丫头,此番事了,你回去也差不多满十六了,便收了她们,赶紧给我生个孙子出来,至于成亲之事也就不用那么急了,……” 见自己老爹把话题又扯远了,冯紫英也是啼笑皆非,“爹,说这事儿远了,还是说当下吧。” “哼,远了?不远了,乔应甲给为父来了信,说起了沈珫嫡女的事情,为父觉得可以,已经回了信,你回去之后,和你乔师商议,便可向沈家提亲了。”冯唐顿了一顿,“此番平叛下来,想必朝廷必有封赏,为父便可请朝廷让你袭爵和兼祧,沈家女可入你大伯这一房,……” 冯紫英皱了皱眉,但此时他也无心多和自己父亲在此事上纠缠,“爹,说说草原上的事情,儿子要去见卜石兔和着力兔、宰僧,您给儿子说说情况呗。” “嗯,我先和你简单说一说,届时你要去我让冯佐跟着你,他对草原上最熟悉,那边几家首领都见过,到时候你在路上可以多问问他。”冯唐点点头,关乎自己儿子性命,他当然不会轻忽。 “……,卜石兔是晁兔台吉的长子,晁兔台吉和你大伯相熟,只可惜早死,他曾经带着年幼的卜石兔来过大同,后来晁兔台吉死了,卜石兔就跑到西海那边去了,不过他毕竟是长孙,按照草原规矩,扯力克死了,就该他来坐这个土默特汗位,但草原上虽然重视名分规矩,但更重视实力,没有实力,这个汗位他就坐不稳,他实力虽然弱了一些,但是却还有部族中一些扯力克兄弟辈的长辈支持,……” “……,着力兔和宰僧和阿赤兔、宾兔娘子分道扬镳逃入河套后,一度混得很凄惨,其部四处流落,流失了很多,后来和你二叔交好,你二叔便给他们指了一条道,他们便在黄甫川到板升一代驻牧,一度遭到鄂尔多斯其他部的排挤打压,也全靠你二叔给了他们一些接济,……” “……,还有就是板升和河套的汉人,嗯,恐怕你也知道,那都是些白莲教众,不过俺答封贡之后,赵全和李自馨被俺答交给了朝廷斩首之后,这些汉人便不再信任鞑靼人,但这一二十年里,这些汉人分散成几部,在河套这几部主要是以农耕为主,其中首领赵崇山乃是赵全之侄,若是需要可以联系,他和为父有往来,还有那李自庭,乃是李自馨的堂弟,也是其中一部首领,去年还曾经来过为父这里,他与你舅舅关系密切,……” 油灯下,冯唐很耐心的给自己儿子开始补课,这关系到冯紫英进入草原之后的成败得失。 丙字卷 第六十三节 河套之春 听到老爹一点一滴的介绍这整个边墙以外的情形,冯紫英才深刻了解,这冯家在大同几十年还真的不是吹的。 无论是鄂尔多斯部还是土默特部,只要是首领就免不了要和内地有商贸互市往来,而作为总兵官便把持着那道闸口,和哪个部族交好,便可以把口子开得大一些,对那个部族不满,便可以收紧一些,那这个部族首领这个位置就要坐不稳当。 段家同样是大同豪门,虽然比不得冯家这等勋贵,也没有出什么读书人,但是段氏兄弟,也就是冯紫英两个亲舅舅,一个捐了一个五品同知,乃是著名本地药材坐商,一个则是从事从大同到口外的牲畜皮货买卖,都是拥地百顷,属于典型的坐地虎。 冯家进京之后,段氏亦有来往,其舅舅也曾经来过京里,只不过冯紫英几个表兄读书都不太行,五个表兄,仅有一人考中秀才,其余四人都只能跟随父亲营商。 “紫英,你要记住,鞑靼人最喜恃强凌弱,若是你弱了,那边一切休谈,只有在足够强大的情况下,才能和他们谈义利。”冯唐最终总结,“卜石兔也好,着力兔和宰僧也好,你要让他们明白,朝廷不是打不下宁夏或者奈何不了素囊来求他们,而是朝廷不愿意花太多时间去打,不愿意花更多的钱银,所以才会选择他们,……” 冯紫英深以为然。 别以为草原上的鞑靼人就是蛮夷之辈,中原汉人并不比他们聪明许多,尤其是一部头人酋长,尽皆是人精,否则如何能从弱肉强食的草原中生存下来? 或许他们可以被一时所蒙蔽,但是只要稍稍冷静清醒一些,就应该能看得清楚现在的形势,这也是冯紫英敢于一闯草原的底气。 “爹,那你觉得什么时候出发更合适?”冯紫英又问了一个问题。 冯唐脸色迅速狰狞下来,双手合十,轻轻的揉动:“不急,要去也得要让草原上这帮鞑靼人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宰者!我会让贺人龙突袭熙宁堡!十日之内,我会让贺世贤夺下平虏所,封死叛军南下的道路!不打赢两仗,铿哥儿你怎么进草原去和他们谈?!” ******* 冯紫英一行人出塞时已经是三月初了。 春末的草原上,仍然是冷意逼人,厚实的老滩羊皮夹袄裹在身上,歪戴一顶翻毛皮帽,一匹不起眼的黄骠马鞍后斜挂着两个皮袋。 盐巴和茶砖这是出塞必带的物件,既可以作为交换物事,也是最好示好礼物。 二十余人小队看上去不多不少,但也算是冯唐能为自己儿子准备得最充分的武装力量了。 二十人中大部分都是在草原上长期厮混的夜不收和尖哨,论武技精熟,人人都能以一敌三敌五,也都明白此次进草原的任务,就是护送好这位总兵大人的公子,也是三边总督的私人特使。 清一色的一人双马,厚背窄锋刀加贴身短刺,这是夜不收的标准配备。 冯紫英也学着,带了一柄自己耍得最熟练的窄锋刀,但是和夜不收们的厚背窄锋刀略有区别,毕竟他不是专业玩这一手的。 尖哨们的配备略有区别也是窄锋刀,但是分量要轻一些短一些,略微有些弧形,更像是草原上马贼们管用的斩马刀,但又更短一些。 懒洋洋的阳光已经爬上了天际,照在人身上,但是给冯紫英的感觉仍然是冷,哪怕是老羊皮袄裹得够紧,但是那股子冷劲儿仍然一个劲儿的往胸襟里钻。 一行人是从盐场堡出的塞,避开了素囊台吉部最活跃的波罗堡到永济堡这一线。 七日前,榆林军贺人龙部连夜突袭熙宁堡,一举斩杀叛军七百余人,并趁势拿下了洛浦河边的韦州所,兵锋直逼小盐池,使得刚刚来得及在青冈峡、安边所站稳脚跟的宁夏叛军陷入了一片风声鹤唳中。 甚至还没有等到贺世贤发起进攻安边所和青冈峡一下的叛军便仓皇西退,而贺世贤部趁机发起猛攻,从安边所一直打到了平虏所下,如果不是在镇戎所的叛军一部来援,日榆林军就能拿下平虏所。 趁着入侵固原镇的叛军注意力都集中在平虏所这一线时,贺世贤派一部突然北上,突袭下马关,一举夺下下马关,使得韦州所、熙宁堡、下马关连成了一个完美的三角之势,确保了这一深深切入宁夏卫腰肋处的要 害地位掌握在了榆林军手中。 随着大同兵从南面进兵,宁夏叛军被迫从平虏所和镇戎所沿着清水河收缩回半个城,那里已经靠近宁夏中卫地界,开始在这一线布防。 不过榆林军目前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如果不能解决素囊台吉在北面的威胁,让尤世功的主力腾出手来,这场战事便会无限期的僵持下去。 直到这个时候,冯唐才算是松口同意冯紫英一行人北上出塞。 一行人出塞之后就沿着老花马池和锅底湖一线向北,直奔黑水河也就是都思兔河而去,卜石兔部现在就在那一带驻牧。 虽然仍然冷得人全身发僵,但是草原上泥地缝隙里已经能隐隐的看到几丝嫩青,春天来了,只需要再来那么一两场雨,整个地面便会迅速变成草木葱茏的盛景,这就是河套。 这样大一股部队,只要不是遇上鞑靼人大部精锐,便是寻常马匪也好,小股流虏也好,都是不敢招惹的。 看看这帮人的打扮,就能知道这些多半是来自南面汉地的边军精锐,草原上的人也不蠢,什么生意都能做,但是折本生意不会做,要想消灭这样一支力量,不付出上百人的伤亡,那是休想,更何况一看这又不是什么大股商队,根本不值得。 “佐叔,还得要几日才能到那边?”出来两日了,运气不错,基本上没有遇到什么人,偶尔遇上那么一两拨牧人,都是远远的赶着羊群离开了。 这一线应该是素囊和卜石兔部的势力错综交汇地区,也有一些依附于素囊或者投靠了卜石兔的小部落在这一线放牧。 “估计还得要三天吧,不敢走快了,马儿受不了,万一遇上紧急情况,那咱们就麻烦了。”冯佐脸颊干瘦,眉峰如刀,一双鹰鹫般的厉目始终在不经意的四处游移。 没办法,若是自己一人倒也罢了,冯佐自信在这草原上要想要自己的命的人还难得找出来几个,但是带上少爷,就真的不好说了。 老爷的交代很简单,如果少爷回来不了,他也就别回来了。 委实这位爷对冯家太重要了,所以从一开始要出塞冯佐就不赞同,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冯佐,他只能应允下来。 自己死不打紧,这少爷可真的是出不得事儿,冯佑那厮便是带着少爷冒了一回险都被太太给撵了出来避了一年的风头,这一次回去之后若是被太太知道,怕是老爷都脱不了干系。 不过有着二十骑夜不收和尖哨精锐随行,冯佐心里又要踏实许多,老爷也是下了大血本了,这都是榆林军中最精锐骁勇的角色,便是遇上寻常的鞑靼骑兵小队,这一支力量也完全可以应对。 有三骑早已经放了出去,这是规矩,沿着西北、正北和东北方向巡逻,一旦发现有可疑迹象,便要迅速折返报告。 “卜石兔现在在这边就只有五千帐?那他和素囊相比未免也相差太远了,这样赖在这里不走,佐叔,你觉得他目的何在?” 冯紫英知道冯佐虽然名义上是自己老爹的亲随,但实际上却有几个身份,护卫,总哨,以及冯唐的外总管,可以说冯家的各种事情基本上都没有瞒过冯佐,而冯佐的两个儿子也早就在大同置地成家了,甚至还带了三个孙子孙女了。 “铿哥儿莫要小看这卜石兔,昔日大爷和晁兔台吉交好,晁兔台吉在土默特内部颇有人望,只可惜晁兔台吉死早了,卜石兔在土默特部内的宗亲关系还是很有力的,扯力克的几个兄弟都支持卜石兔,当然这种支持可能有一些条件,嗯,比如卜石兔自身也要有足够的实力,现在卜石兔的主要力量还在西海,估计他现在还在犹豫吧,既怕把人马全部从西海带回来之后万一失利,连个退路都没有了,但是又不甘心这样退出争夺,首鼠两端,莫过于此。” 冯佐目光慢慢凝聚起来,前方一骑飞驰而来,带起一片黄尘,他心里咯噔一声,怕是有事儿。 从对方手势就能看出敌人不是很多,但是这往往更糟糕,这意味着可能后边还有更大的麻烦。 越是怕出事儿,就越是要来事儿,这已经是亘古不变的箴言了,冯佐心中长叹一声,收拾起一些不必要的感慨,勒了勒腰际的牛皮索带,一夹马腹,”铿哥儿,小心了,怕是有事儿!胡力克,索布多,你二人跟着少爷!其他人展开,雁形!” 丙字卷 第六十五节 博弈 “台吉,我看应该是才对,那个人很年轻,但是周围人对他很尊敬,对了,还有那位长期来往草原的左将军对他很尊敬,当然那个年轻人对那位左将军也很尊重,……” 卜石兔知道那位左将军,乃是现在这位冯将军的得力部下,七八年前还曾经来过西海,他见过一次,他还从未见过现在的这位冯将军。 卜石兔摩挲着下颌,揣摩着。 局面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虽然有五路把都儿的兀鲁特部支持他,但是和素囊比,还远远不足,三娘子盘踞板升太久了,而且又有忠顺夫人的名号,素囊便仰仗这些,笼络了一大帮人,据说连东面的察哈尔人也对他很支持,这让卜石兔越发觉得自己前途黯淡。 正因为如此,那些在宁夏发动叛乱的汉人居然根本就没有找他,而是直接找了素囊,这让卜石兔既感到愤怒,又有些沮丧。 草原上的人都很现实,你没有实力,自然就没有人会把你看上眼,就算是自己顶着祖父嫡长孙的名义又如何?不能让周人感到害怕,换不来盐巴砖茶,换不来铁锅和武器,换不来丝绸和布匹,就没有人会听自己的。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帘子猛然拉开,一个人影钻了进来:“台吉!” “什么事?”卜石兔有些不高兴的看着自己的得意下属。 “鄂尔多斯人来了。”下属喘着粗气。 “鄂尔多斯人?哪里来的鄂尔多斯人?”卜石兔一愣之后,也有些诧异。 鄂尔多斯部一直是河套草原上仅次于土默特部的存在,但是鄂尔多斯部比土默特部还要分散,各自为政。 “怕是着力兔和宰僧来了吧?”跪在一边的男子侧首问道:“肯定是那帮汉人招来的。” “对,是着力兔台吉和宰僧台吉来了。” “哦?”卜石兔精神一振,汉人把着力兔和宰僧也拉来了? 这草原上各部势力的确太纷繁复杂了,松山鄂尔多斯部被逐出松山之后,宰僧和着力兔便一直游荡在东面,据说臣服在素囊麾下,但是却也和素囊关系不睦,倒是那阿赤兔和宾兔娘子两部与素囊并无多大联系,但是这一次居然有和素囊一道与宁夏那些个叛乱汉人纠合在一起了,所以这分分合合真的是说不清楚。 “他们是来拜会我么?”卜石兔有些兴奋地站起身来。 “不是,台吉,着力兔台吉拜会那帮汉人去了,宰僧来拜会台吉了。”下属有些狼狈的跪在地上道。 “什么?!”卜石兔暴怒,着力兔胆敢如此?这厮竟然先去拜会汉人? “卜石兔台吉,宰僧前来拜会。”一个阴柔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卜石兔强压住内心的怒火,干咳一声:“快请进。” 帐外的几名卫士已经列队,一名身着传统鄂尔多斯人皮袍的中年男子笑吟吟的站在帐外作礼。 一直跪着的男子起身快步走到门口回礼,“宰僧台吉,请进。” 帐内中央的牛粪燃烧得更旺了,映红了卜石兔和宰僧的脸膛。 “宰僧台吉是应汉人之邀而来?”卜石兔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帮汉人的意图宰僧台吉和着力兔台吉可清楚?” “难道卜石兔台吉不清楚么?不就是拉拢我们要对抗素囊台吉么?”宰僧声音很轻细,和其他草原上的人相比,宰僧的面膛格外白皙,白皙得不像鞑靼人,更像是汉人,这也是宰僧最得意的。 看起来像是汉人,也的确有着汉人那股子狡狯奸诈的心思,但是宰僧却能牢牢的控制住他那几千帐,卜石兔知道在很大程度上其兄着力兔都要听其的意见。 “看来宰僧台吉都知道了,那还要和着力兔台吉过来?”卜石兔淡淡地道。 “来,当然要来,为什么不来?难道卜石兔台吉不愿意‘共襄盛举’么?”宰僧很得意的用了一个汉语成语夹杂在其中。 卜石兔不明白这“共襄盛举”的意思,一直到宰僧解释之后,才明白。 河套诸部和汉人交流日多,多多少少都会一些汉话,但是也只能是简单的应答,但是再复杂一些就不行了。 像鄂尔多斯部和土默特部之间通用鞑靼语,大部分都能交流,但是仍然有相当属于各自部族的方言,需要慢慢沟通才 能明白,有时候汉话反而成为一种通译语言。 卜石兔目光凝注:“宰僧台吉此言何意?” “有利可图就来,无利可图就散,就这么简单。”宰僧显得很轻松,“我和兄长都各自有几千帐,几万人要茶叶要盐巴,要布匹要铁锅,我们不来,难道素囊台吉会主动给我们?还是卜石兔台吉会主动给我们?” 卜石兔一愣之后哈哈大笑,“宰僧台吉可真的会说话,嗯,不过说的是大实话。” “不知道卜石兔台吉怎么打算的呢?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宰僧轻轻一笑。 “是好机会,但是那也得有命去享受才是。”卜石兔眯缝起眼睛。 “哦?难道卜石兔台吉从西海回来就是打算祝贺素囊台吉接掌汗位和顺义王?”宰僧白皙面上的笑容越发可憎。 卜石兔压抑住内心的火气,“我们土默特人的事情轮不到你们鄂尔多斯人插言。” “不,卜石兔台吉,若是和我们无关,我们当然懒得过问,但是卜石兔台吉,素囊台吉真的登了大位,既会影响到我们鄂尔多斯人,当然吃亏更大的是卜石兔台吉,不是么?既然如此,大周也不愿意看到素囊台吉如此,那为什么不能合作一把呢?” 宰僧语气变得越发的阴柔,但是却如同针线一般能钻入人心肺。 “合作?宰僧你是来替大周当说客么?什么时候鄂尔多斯人也匍匐在大周面前了?”卜石兔嘴角浮起嘲讽的神色。 “呵呵,草原上哪家不曾匍匐在大周面前?令祖扯力克不也是匍匐在大周面前才有了顺义王之位么?三娘子不也是一样才得来了一个忠顺夫人?没有忠顺夫人这杆旗帜,素囊台吉又凭什么和卜石兔台吉争夺汗位和顺义王之位?”宰僧也毫不客气,“匍匐没关系,不就是一个形式而已,只要能给我的族人带来茶叶盐巴和布匹,宰僧不介意,从汉唐以来,不都是如此么?” “那你们是下了决心要和大周合作了?”卜石兔棕黄的眼眸中厉芒更甚。 “卜石兔台吉,不要着急,合作也要谈条件,吃亏的事情没人会干,所以我兄长去和汉人谈去了,一会儿也许就会有一个大概的情况出来,我来拜会卜石兔台吉,不就是因为我们可以捆绑在一起获得更大的利益么?”宰僧悠然一笑,“卜石兔台吉,五路把都儿台吉支持您,加上我和我兄长,您觉得我们是不是可以向大周要更多呢?” ******* 着力兔一离开,冯紫英和张瑾以及冯佐就沉默了下来。 “这个老滑头,什么口风都不露,只知道开口要茶叶要盐巴要铁锅,比打秋风的还可恶。”张瑾恨恨地道:“草原上这些鞑靼人都是这般么?” “呵呵,我们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谁不是这样?”冯紫英舒适地靠在羊毛填塞的布垫上,很淡定,“想让他们卖命,不花血本哪有这等好事?” 帐篷里羊膻味儿十足,没办法,穿羊皮袍,吃羊肉,喝羊奶,都这样,但是来了几天他就迅速适应了,甚至自己身上也已经有了这些味道,不知道回去之后会不会把金钏儿、香菱和云裳她们给熏倒?估计林妹妹得直接晕倒吧? “紫英,下一步怎么办?”张瑾也有些犯愁,来了好几天了,卜石兔避而不见,只说出门了,但谁都知道他就在直线距离不到两里地的地方。 “不急,欲速则不达,卜石兔这是在熬我们的耐心呢。”冯紫英此时反而显得很有耐心了,“越是这样,说明卜石兔越是所图乃大,嗯,甚至可以说他越是急切,如果真的无意,或者三心二意,只怕早就见我们了,没必要让我们一直在这里等着。” “铿哥儿说得对。”冯佐也点头,“卜石兔需要我们,除非他真的不想这个土默特汗位和顺义王,但他又怕付出太大,结果一无所获,所以他要看看我们能有什么让他动心和放心的东西。” “可是我们没时间了。”张瑾沉声道。 当初约定就是一个月内要有一个结果,如果一个月内都没有结果,那么可能朝廷就不得不和素囊台吉谈,而那倒是能解决燃眉之急,但是后续可能会带来更大的麻烦,一个统一而强大甚至还有名分的土默特不符合大周的利益。 “张大人,越是这个时候,我们怕是越要摆出一副不着急的姿态。”冯紫英摇摇头,“我相信着力兔和宰僧一会合,卜石兔就会坐不住了,到时候就该是卜石兔着急了。” 丙字卷 第六十六节 威逼利诱,舌绽莲花 卜石兔的确坐不住了。 着力兔和宰僧如果愿意和大周合作,那么自己呢? 熬了这么多天,也差不多了,相信大周那边也该明白,这河套没有他卜石兔,大周光靠鄂尔多斯人是不行的,着力兔和宰僧或许可以帮忙,但是绝不可能担当大局,五路把都儿一样不可以。 “卜石兔台吉,的确,五路把都儿台吉不行,着力兔台吉和宰僧台吉不行,但素囊台吉呢?”冯紫英面对着这个仍然保持着倨傲和凌人气势的土默特贵酋淡淡地道。 “呵呵,少公子阁下,我承认素囊目前的力量比我强,可是你们有得选么?”卜石兔冷笑着道:“素囊的胃口恐怕不是你们大周能满足的吧?而且如果素囊真的把我撵回了西海,担任了土默特汗和顺义王,着力兔和宰僧以及五路把都儿他们都得要臣服在他脚下,到时候,他要什么,你们就得要给什么!” 坐在一边的着力兔和宰僧以及五路把都儿脸色都不好看,但是他们得承认,在河套,除了卜石兔,其他人都无法和素囊抗衡。 如果卜石兔真的一拍屁股跑回西海去了,这河套真的被素囊统一,大周固然不好过,但是他们这些部落恐怕就惨了,要么被吞并,要么就只能规规矩矩的听从素囊的命令,让你去哪儿就得去哪儿。 “嗯,卜石兔台吉说得也对,素囊如果统一了河套,我们大周肯定不会允许。”冯紫英平静地道:“如果卜石兔台吉扛不起这个担子,我们只能出下策。” “下策?”卜石兔狂笑,“你们还有什么下策?” “让插汉进板升。”冯紫英一句话让卜石兔笑声陡然中断,卜石兔又惊又怒又怕又气,“你们大周疯了,让插汉过来?” 插汉就是察哈尔,蒙古左翼三万户的首领,一直在东边的蓟镇、宣府和大同外游牧,其地位甚至还在蒙古右翼的首领土默特之上,只不过在土默特俺答汗崛起之后,插汉的土来孙汗惧怕俺答汗而主动东移。 但随着俺答汗一死,土来孙汗之子图们汗重新崛起,重返蓟镇和宣大一线,威胁右翼三万户,察哈尔一直在图们汗期间袭扰辽东蓟镇甚至大同,图们汗之子布延彻辰汗也沿袭了图们汗的攻势,冯紫英大伯就是在和察哈尔交锋的呼伦塞一战中战死。 不过在布延彻辰汗后期,察哈尔势力有所下降,一直到前几年林丹汗继位,都还保持着较为平稳的状态。 整个鞑靼,这几十年里,基本上就是一个土默特和插汉(察哈尔)的争锋过程,而目前察哈尔在东面蓟辽宣府占据统治地位,而土默特现在在大同、山西直至榆林、宁夏和甘肃这一线占据优势。 “卜石兔台吉,对于大周来说,板升地区让察哈尔或者土默特控制有什么区别么?”冯紫英好整以暇地笑着道:“林丹巴图尔(林丹汗)还是一个小孩子,恐怕让他来控制板升要比让素囊台吉控制好吧?起码他能听话一些。” 卜石兔目光如火,盯着眼前这个简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少年郎,良久才从牙缝中迸出话来:“少公子,我记得你的伯父就是和插汉打仗阵亡的吧?你们就不怕养虎为患?” “我知道,察哈尔的确也是个麻烦,但是那起码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但是如果卜石兔阁下真的无能为力,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素囊在河套和板升这边独大吧?”冯紫英说得很轻松,语气却是格外冷厉:“大周不会允许河套这边出现一家独大,素囊台吉如此,卜石兔台吉亦是如此,……” 这个话很刺耳,但是无论是鞑靼人还是大周都清楚,只不过从未像冯紫英这样如此公开露骨的挑明开来。 “这就是你们大周的诚意?”卜石兔也是怒气填胸。 “怎么,卜石兔台吉希望听到我说大周会支持卜石兔台吉击败素囊台吉,重振右翼三万户,一统河套?你会信么?”冯紫英冷笑着反问。 卜石兔哑口无言。 没人会信,在座的人都不会信。 都不傻,说些不着调的话谁都会,但是谁会相信? 大周的策略草原诸部一样心知肚明,那就是不允许一家独大,俺答汗的独大已经让大周吃足了苦头,所以从扯力克开始,大周便扶持三娘子牵制扯力克。 现在扯力克死了,三娘子病卧不起,素囊台吉眼见得又有可能演变成另外一个俺答汗的迹象,甚至还把手伸进了宁夏甘肃镇,这当然让大周无法忍受了。 “嘿嘿,少公子,那大周希望我们怎么做?”五路把都儿打破了僵局,笑着道。 “唔,五路把都儿台吉,我知道以前大周使臣来到草原上都会云遮雾罩的说一大箩筐话,让你们云里雾里弄不明白,始终觉得大周是在糊弄你们,但这一次我可以把话挑明。”冯紫英目光在几个人身上逡巡了一圈。 “大周不会允许河套出现下一个俺答汗,如果卜石兔台吉做不到遏制素囊台吉,那么我们就只能让林丹巴图尔(林丹汗)来做这件事情,我承认林丹巴图尔也是一个威胁,但是我的责任是此次任务,林丹巴图尔的问题不归我解决,我只想知道卜石兔台吉有没有这个信心和决心?如果有打算怎么做?” 卜石兔脸颊一阵抽搐,他和其他几人都还是一次遇上这样公开挑明的讲条件的大周使臣,以往大周来使都是吞吞吐吐不肯明言,让你自个儿去理解领悟,而且谈条件时也是推三阻四,但是眼前这个少年郎却完全颠覆了在座一干头人的印象。 “如果林丹巴图尔变成达延汗那样呢?”卜石兔忍不住刺了对方一句。 达延汗是察哈尔中兴之主,其对察哈尔的意义如同俺答汗对土默特。 “那是我们大周的事情,实在不行不还有建州女真么?”冯紫英冷冷地道:“我大周坐拥中原之地,想要和大周交好的边部多了去了,卜石兔台吉还是多考虑自家 吧。” 包括张瑾和冯佐都被冯紫英的大胆话语给震住了,这一位爷还真的什么都敢说啊,居然敢说让女真来牵制林丹汗?难道不知道女真是现在大周最大的心腹之患么? 当然冯紫英这话纯粹是虚晃一枪了,到时候恐怕是让林丹汗牵制建州女真才对了,只是这等话却不必对人说了,让这帮鞑靼人明白大周又许多牌可打就行了。 卜石兔被逼到了墙角里,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好一阵后才道:“那大周能给我们什么,要我们做什么?” “卜石兔台吉,嗯,还有其他三位台吉也在这里,我不妨挑明了说,应该是你们能为大周做到什么程度,那么大周就能给出不一样的条件。”这些话冯紫英已经在之前和张瑾、冯佐他们商量过多次了,只能由他说出来才具有说服力和影响力。 “愿闻其详。”卜石兔终于说了一句文绉绉的汉话。 “大周可以支持卜石兔台吉成为土默特汗,也可以授予卜石兔台吉顺义王。”冯紫英态度很坦然。 “就这个?”卜石兔冷笑,“那需要我做什么?” “如果卜石兔台吉可以让五路把都儿台吉和着力兔台吉、宰僧台吉都跟随你,并在十五日内将你们的转移到哈拉兀速,并保持这种状态三个月,那么大周将在三个月内赐封卜石兔台吉为顺义王,并承认卜石兔台吉为土默特汗。” 三个月?转移过来?这么简单?卜石兔微微色变,而五路把都儿和着力兔、宰僧都是脸色一变。 “少公子的意思是只需要我们把我们的部众转移到这一带即可?”着力兔忍不住抢先问道:“那我们转移过来干什么?卜石兔台吉可以得到大周承认为土默特汗,获得顺义王称号,那我们呢?谁来供应我们的粮食草料和花费?” “着力兔台吉莫急,你和宰僧台吉的事情可以下一步来说,我们先说卜石兔台吉的事情。”冯紫英摆摆手。 卜石兔狐疑的看着冯紫英,良久才缓缓道:“少公子,如果不知道少公子就是冯将军嫡子,我真的要怀疑大周派您来究竟意欲何为了。” “是么?是不相信我说的,还是觉得我夸口了?”冯紫英语气越发淡定,“那我还可以再透露一些情况给卜石兔台吉,卜石兔台吉应该知道我们汉人讲求读书,读书最讲求尊师重道,我有几位师长,一位是当下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嗯,做个比较,当下大周朝廷出征平叛副帅也算是他的部下,……” 几个人都是神情微动,虽然汉人的各种官职相当繁复,但是作为一个出征副帅的上司是这一位的老师,那么的确能说明一些问题。 “我还有一位老师是当今吏部左侍郎,而当今吏部尚书是由大周内阁阁老兼任,如无意外,我的老师未来一两年也会入阁担任阁老,……” 这一次连卜石兔和五路把都儿以及着力兔和宰僧都为之色变了。 大周权力顶端除了皇帝,便是内阁几位阁老,便是这些草原上的部落贵人们也都是知晓的,大周朝廷六部一样可以对应到草原上,比如礼部对应是祭祀事务,比如兵部便是掌军大将,那都是台吉的心腹,甚至就是台吉本人,比如吏部和户部合起来就应该是负责分配下边小部落帐数人数和谁来担任首领的角色,这其实还是由台吉承担了。 “另外,我受此次平叛主帅之托,主帅便是我朝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大人,……” 冯紫英又再度将柴恪的身份做了一个介绍,让卜石兔几人终于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我刚才提的要求,不是异想天开,更不会让诸位在这里白闲着,卜石兔台吉不会以为你们这么集结,素囊台吉会毫无感觉吧?”冯紫英淡淡地道。 卜石兔终于明白了,如果自己将自己的人马和五路把都儿以及着力兔、宰僧的部众召集过来,素囊肯定会认为这是受了大周的收买要和他争夺汗位了。 那下一步会演变成什么样?卜石兔脸色阴沉了下来,也许一场战争就要爆发。 “这是第一步。”冯紫英似乎却半点没有觉察到卜石兔脸色变化,“第二步,如果卜石兔台吉可以在两到三个月之内将在西海的部众带回河套,那么大周可以在茶叶、盐巴和布匹上予以一定数量的支持,具体数量可以下来商量,……” 这个条件不能让卜石兔动心,但是却能让五路把都儿和着力兔、宰僧怦然心动。 几个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卜石兔身上。 卜石兔脸色越发难看,但是却还是忍住了怒意:“还有么?” “当然还有,第三步,如果卜石兔台吉以及其他诸位台吉,能够将你们的兵马集中起来,向外部宣布,准备整顿军队前往西海讨伐火落赤或者占领莽剌川,并进行一两场演练,那么大周可以在平叛完成之后,与顺义王兼土默特汗在宁夏、榆林再开互市,并商议互市数量品种,……” 整个三步,看起来层层递进,一份比一份优厚,关键在于根本不需要干什么就是让着力兔和宰僧二人把部众带过来,三个月而已,能有多大影响?既不需要打仗,也不需要挑衅,对卜石兔和五路把都儿来说,甚至什么都可以不作,就是做做样子而已。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当然你要说一点儿动作都没有,那也要看,要看素囊怎么来看了。 卜石兔脸色阴晴不定。 “对了,我最后再说一句,如果卜石兔台吉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和素囊台吉争这个汗位和顺义王之位,那么我先前说的那一切就当我没说,而如果卜石兔台吉有这份心,那么你还在等什么呢?难道等着天上掉馅饼儿,等着素囊台吉主动把汗位和顺义王之位拱手送给您?” 冯紫英冷冷的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丙字卷 第六十七节 大功传檄,危机再临 沈宜修在收到父亲来信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谁也未曾想到父亲的同科,也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乔公就向父亲提出了和冯家议亲的事情了,而且还明确表示了是冯家家主,也就是冯紫英的父亲从榆林专门写信来说准备要提亲了。 这个消息让沈宜修顿时笼罩在忐忑之中,连带着这个年都没有过好。 也许年后冯家就要来提亲?这份莫名的夹杂着期盼和患得患失的心境让这一两个月里沈宜修都有些心不在焉,这一点甚至被弟弟都看了出来。 而另外一个传回来的消息则直接让她陷入了紧张和担心之中。 沈自征并不知道一个郎舅关系如同阴云般即将笼罩在自己身上,而且那个郎甚至比他还小,但是自己可能却不得不要叫他姐夫。 此时的他还沉浸在一种兴奋和遗憾之中。 “阿姐,宁夏平叛传来好消息了,北路官军攻陷灵州,在吴忠堡大破叛军,斩敌八千人!南路官军在半个城下与叛军展开激烈大战,斩敌三千余人,预计在获得南面从固原来的冠军援军支援下,月底便能攻下半个城!” 沈自征兴冲冲的走进屋里,挥舞着书院里从邸报中摘抄回来的消息,满怀欣喜,“看样子要不到六月份就能彻底平息这场叛乱!” 沈宜修心中一颤,稳了稳心神,这才拂弄了一下发梢,故作淡然地从厢房里走了出来,“二弟,官军又大获全胜了,成日里听你说北线大军势如破竹,半个月前攻陷了盐池,收复了宁夏后卫,现在又攻下了灵州,是不是距离收复全境在望了?” 沈自征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好像还没那么简单,根据《内参》最新一期中的《军情观察》,他们认为前期在草原上的鞑靼人开始对峙陷入僵局之后,素囊台吉再无力对山西和榆林构成威胁,榆林镇大军可以放手出击,而且山西镇的另外两万大军也已经赶赴前线,叛军应该是觉察到了危险,所以才且战且退,宁夏卫和宁夏平虏所仍然在叛军手中,而且叛军主力已经在甘肃镇那边攻占了整个凉州卫和永昌卫,现在山丹卫情况不明,而且听说西海那边火落赤也开始犯边,威胁西宁卫,……” 被自己兄弟这一番话说得头昏脑涨,沈宜修哪有心思去听这些个战报,而这些战报现在几乎已经成了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日常里学生们最热衷于探讨的时政了,而沈自征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二弟,那出使草原的一行人有消息了么?”沈宜修强忍住自己内心的羞涩和担心,装作不在意地问道:“不是说他们立下了大功,让草原上为了争夺王位而打起来了么?” “打起来倒是没有,但是的确成功的两个争王位的大部落各自结成了联盟对峙起来了,所以那个素囊台吉就再没有精力来威胁我们大周了。”沈自征完全忽略了重点,咧着嘴笑道。 “不是,阿姐是问那些出使的人现在情况如何?”沈宜修恨不能狠狠的给自己弟弟泼一瓢冷水,人家打仗立功关你什么事儿,你说得头头是道,姐姐问你的问题,你却是半点抓不住重点。 “啊?你是说冯铿他们?”沈自征这才恍然大悟,摇了摇头:“还没有消息,据说他们可能从塞外绕过镇远关过黄河去甘肃镇那边了。” 沈自征的确不太清楚,因为从前线传回来的消息都是说官军如何大破叛军,斩杀多少,俘虏多少,收复了哪里,哪里有多心思去过问这些,人家邸报也不可能专门来写这样一队使者的去向。 没有注意到自己姐姐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去,沈自征自顾自地道:“这个家伙这一回可是风光了,成功的挑起了鞑靼人的内乱,使得整个三边乃至山西大同两镇的压力都大减,所以才能抽出更多的兵力去平叛,据说兵部都在议叙要给他们一行记功了,这种好事情怎么就被这个家伙给捡着了呢?一个庶吉士不务正业读书修史,还跑去出使,……” 沈宜修已经没有兴趣再听自己弟弟聒噪下去,但又实在忍不住,转身而去的同时忍不住怼道:“二弟,这是人家的本事,你有本事你也去啊。” “阿姐,你这是什么话?我若是后年春闱中了,一样要馆选庶吉士,这等立功之事我也一样不会后人,只是未必赶得上这种好机会了啊,他这一趟回来,恐怕就要直接受编修了,相当于榜眼探花了,人家都还要再读两年呢。” 沈自征还在喋喋不休,脸上满是艳羡之色,“其他庶吉士就算是读满三年,也未必能授一个编修,大部分都得是 检讨,看看他,一下子就让这一科的庶吉士们黯然失色了。” 沈宜修早就拂袖而去,自始至终沈自征都没有弄明白,自己姐姐怎么心情就突然不好了,而且看上去还不是一般的生气。 在沈自征艳羡这冯紫英的凯旋而归时,冯紫英却是在后悔自己的恣意大胆。 对于来草原冯紫英并没有多少后悔,虽然经历了一场意外遭遇马贼以及后续的素囊骑兵追击,但那的确是一个意外,而抵达哈拉兀速卜石兔的驻牧之地之后,其实他就安全了。 卜石兔也好,五路把都儿也好,着力兔和宰僧也好,都是盼望着能从大周那里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无虞安全,而自己的特殊身份也更让这些人上心。 便是素囊台吉提大军来战,那也不是短时间里能见出分晓的,而且冯紫英也不认为素囊台吉就会不智到那个地步,轻易就会和卜石兔台吉兵刃相见,那只会让大周笑得合不拢嘴。 但卜石兔将五路把都儿和着力兔、宰僧都集结在了一起,无疑对素囊台吉构成了极大的威胁,尤其是其精锐的整编,以及从西海陆续还有部众过来,这让素囊台吉不得不认真对待这件事情。 这等情况下,宁夏那边的叛乱早就被他抛在脑后了,那是汉人们的事情,而哱拜这等草原上的叛徒从来就没有让他正眼看过,他需要应对的是卜石兔对土默特汗位和顺义王之位的竞争。 当素囊大军云集和卜石兔诸部对峙时,冯紫英他们已经在哈拉兀速卜石兔驻牧地一呆就是一个月了。 卜石兔诸部履行了第一步的诺言,五路把都儿和着力兔、宰僧的部众都在向哈拉兀速靠拢,素囊感觉到了压力,也开始将兵力北移,榆林、山西、大同这一线边墙上的压力顿减,这才有了尤世功所率主力放心西进,大打出手。 冯紫英有些后悔的是自己会草率的来甘肃镇城——张掖。 他知道甘肃镇很烂,但是没想到会烂到这种程度,丢了凉州卫,丢了永昌卫,当他们踏入张掖时,山丹卫都还在镇军手中,但是七日之内,山丹卫除了边墙上的卫所还在官军手中外,山丹卫腹地,从花寨堡到丰城铺再到新河驿几乎是一泻千里,全数丢了个干干净净,让叛军一路打到了张掖城下。 冯紫英和张瑾乃至冯佐都是面面相觑。 刚刚踏入张掖城才睡了两晚上,连甘肃镇副总兵马夏都未能见到,就演变成了这般模样。 从哈拉兀速卜石兔驻牧地到甘肃镇这边虽然远了一些,但是这一线基本上都是卜石兔和五路把都儿的势力范围了,即便是有些马贼也不敢招惹这两位,而卜石兔也为了避免再出意外,还专门派出了自己亲卫骑队护送,十多天时间里,从白亭海南边绕过了被叛军共治的镇番卫,从亦不剌山南面沿着水磨川从山丹卫入境甘肃镇。 没想到前脚踏入山丹卫,还只是听闻永昌卫沦陷,结果后脚离开山丹卫,山丹卫腹地要隘花寨堡就丢了。 在去草原上时,柴格和杨鹤就交代了冯紫英另外一项任务,如果草原之行顺利,那么有机会的话,可以从塞外绕行到甘肃镇那边,相当于授命两位主帅督军甘肃镇那边,顺带了解情况。 因为在宁夏镇彻底沦陷之后,整个甘肃镇的消息几乎断绝了,从西宁卫那边传来的消息都是零散琐碎的,根本不知道在凉州卫和庄浪卫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甘肃镇总兵一直空缺,前任总兵十一月就已经病故,原本新任总兵预计应该是年后任命,未曾想到会赶上了这场一场事儿。 看见混乱成一片的情形,冯紫英也有些着忙了,张瑾虽然是龙禁尉千户,但是一样对这等事情毫无经验,倒是冯佐皱着眉头不语。 “佐叔,怎么办?” “铿哥儿,要么我们就立即从西门出城,估计叛军刚抵达城下,还暂时还无力围城,我们往肃州走。”冯佐苦笑着道:“不过那就有些远了,挨着嘉峪关和吐鲁番了,也不知道那边情形如何,没准儿蒙兀儿人也要来趁火打劫啊。” “或者……”冯紫英迟疑道。 “或者就是找到城中主事的,组织防御。”冯佐悍然道:“叛军从宁夏卫一直打到这里,我不知道永昌卫是怎么丢了的,但是山丹卫丢得太蹊跷了,而且山丹卫所也还没丢,这些叛军能打到这里我估计已经是极限了,他们是冲着这里的粮草补给而来,……” 丙字卷 第六十九节 刺杀 “哱家的兵不会往这边来,要走也只会往北边跑,这些都是汉人,刘白川和刘东旸的。”何治胜咬着牙关道:“左翼的是刘东旸的,右翼是刘白川的。” “刘东旸也来了?”冯紫英吃了一惊,几大叛军首脑中除了哱拜就要算刘东旸,甚至刘东旸的作用比哱拜还大,虽然哱拜父子掌握的兵力比刘东旸更多的,但是真正在其中发挥关键作用的还是刘东旸。 “看样子还没到,这里应该是刘白川在作主,你看那面旗帜下,可能就是刘白川。”何治胜有些惨然,“大郎,我们恐怕顶不住了,刘东旸和刘白川的兵力都是叛军中的精锐,比土文秀和许朝的兵马要强不少。” “他们只有八千人,只要能顶住两三轮进攻,就有希望守住。”冯紫英没想到这家伙这么早就开始悲观起来了,心里也有些发急,这临阵指挥,自己可不在行,还得要靠这种武将才行。 “事已至此,怕也只有一搏了。”何治胜目光在城墙下游移着,摇头不已,“大郎,不是我灭自己志气涨敌人威风,八千精锐,我们只有三千人不到,纵然能扛得住今日,也挺不过明后日,这还是叛军不会再有后续部队跟上来的情况,刘东旸还没到,若是他到了,贼军肯定过万人!” “我已经让张大人暂时把放下临城巡视,请他去城中再去把所有能一战的人都召集起来,这甘州城里大户士绅豪商看起来也不少,各家护卫家仆,起码也能再凑上三五百能一战之人,……” “用处不大,这等人小打小闹耍耍威风还行,真正上了阵,见了血,便会垮得比谁都快。”对于这等没有经历过战阵的护卫家丁,何治胜很清楚德行,面带不屑,连连摇头,“哎,算了,能拉来充数也行,聊尽人意吧。” 冯紫英知道自己对这等战事不在行,如何打仗还得要看何治胜这等人,但是何治胜所说的也的确在理,若是没有其他变数因素加入,甘州城破城是迟早的事情。 现在城中人心惶惶,马夏的逃离尚未传开,一旦城中都知道镇守总兵官已逃,只怕情势还要败坏。 而这个消息只怕瞒不了多久。 甘州城墙不算高,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气候,这里基本上都是土墙,只有部分地段用砖墙围砌,而南城门由于地势原因最为低矮,也成为叛军选择突破的地方。 眼见得攻城云梯慢慢开始聚集起来,何治胜无暇理睬冯紫英,开始下达命令。 甘州城四座城门各有三具威远炮,其实应该算是仿造的佛朗机炮,冯紫英只是粗略的查看了一下就知道这玩意儿不靠谱,外部甚至还用铁箍箍住,那品相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想要躲在一边儿去,弄不好就是炸膛的命。 弓箭手早早就位,狼牙拍和滚木礌石倒还算是准备停当。 防守的主力还是何治胜带来的这一千多高台兵,很显然何治胜更相信自己一手操练出来的士卒。 作为游击将军三千兵力,能从高台带出来的就只有这一千多人,除了吃空饷外,其他都是老弱屯兵,不堪使用。 伴随着城下终于响起的战鼓声,密密麻麻如蚁虫一样的叛军士兵终于开始小跑起来,呐喊着,嘶吼着,高举着盾牌和刀枪,抬着云梯,汹涌而来。 这都是十七世纪了,可是在这里,居然还是这种以冷兵器战争为主的时代,或许间或响起的三眼火铳巨响,能告诉这已经是十七世纪了。 弓箭手第一时间覆盖了城下二十丈之内的范围,数量太少,稀稀落落,并不能对发起冲锋的叛军造成多少阻碍,而一旦云梯搭附在城墙上时,真正残酷的攻防战才算是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 冯紫英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证这个时代的冷兵器战争。 不出所料,三门佛朗机炮,只发出了几声巨响之后就彻底哑了,一门炸膛,当场炸死了四名操作士卒,还有两门炮在喷吐了几轮之后便因为火药的缘故难以在维系。 几轮发射就要过热的炮膛和难以移动的笨重躯体,直接导致了这种玩意儿更多是摆设货,就连操作的士卒们都没有真正把这玩意儿当成能顶用的物事。 数十只云梯终于成功的搭附在了城墙上,红着眼睛沿着云梯疯狂上爬的士卒不断的在城头被斩杀,或者直接被提前捅下城头。 间或有一两个悍勇的士卒登城,等待着他们的就是数倍于他们的精锐一拥而上,箭射、枪刺和刀砍斧劈,绝不会给他们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就要将其彻底灭杀在城墙上。 这也是何治胜专门布置的多组扑杀小队。 敌军远来,攻城器具严重不足,一下簇拥登城的可能性很小,那么只要死死遏制住这种登城的危险,那么就能很大程度的压制住敌军的势头。 这可能是何治胜在观察了形势之后愿意守一守城的主要原因。 另外一重因素也就是如果在督军的特使都到来之后,作为游击将军却连城都不愿意一守就跑路,恐怕除非他从此逃亡域外,否则等待他严苛的军法了,甚至还要株连到何家。 不得不说何治胜的这一手还是颇有效果,单单是一个时辰之内,冯紫英就亲眼见到了不下十余人就在自己眼皮子下边被剁砍成血葫芦丢下城墙,这也直接影响到了敌军的士气。 作为一个即将满十六岁的少年,或者说前世为官几十年的官员,无论是哪个身份,冯紫英都从未见过这种发生在自己面前的血腥场面,如果不是自己身旁两个如影随形跟随着自己的夜不收,他觉得自己恐怕还真的没胆如此近距离的面对这一切。 平素自诩敢于一战的武技,真要放在这种你死我活的血腥厮杀中来,冯紫英不知道能发挥出几成,三成,还是五成? 战事越发激烈,眼见得两个叛军士卒次第从城墙垛口处攀爬而入,冯紫英再也忍不住了,“胡力克,恰卜,上!” 几名围堵上去的士卒,被对方轻而易举的突破,进而斩杀,冯紫英就知道这一次恐怕是叛军专门选来突破的精锐了。 胡力克和恰卜便是负责专门保护冯紫英的夜不收。 他们很不适应这种枯守在一旁的“保镖”职责,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周围几丈内杀声阵阵,却不能参战。 冯佐是专门叮嘱了二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们的唯一职责就是保护好冯紫英,情况一旦不对,便直接保护冯紫英走人。 此时在冯紫英的命令下,二人也只是稍一犹豫便飞身而上,凌厉的刀术和刁钻凶悍的角度,只是短短几秒钟之内便将那二人逼回到了城墙垛口,紧接着而来的弓箭手密集攒射直接让这二人身死当场。 血脉贲张间,冯紫英忍不住都想要加入战团,这等慷慨激扬一回,血战甘州城头的故事无疑是每个男人都渴望的梦想。 正在恣意畅想间,冯紫英却见得那几丈开外的胡力克脸上突然露出惊恐暴怒之色,“小心!” 下意识的一侧身,手中窄锋刀猛地上扬一挡,凶悍的一刀直接将冯紫英手中的窄锋刀震落在地,犀利冰凉的刀锋几乎是贴着冯紫英肩膀掠过。 冯紫英来不及多想,就地一个十八滚,躲过了紧接着跟随而来的第二刀,刀刃入地,直入三分,溅起一阵火星! 眼见得面前一道黑影扑面而来,冯紫英来不及多想,微微侧身,手中轻轻一扣。 “砰!”腾出一团烟雾,飞扑在空中的男子脸上露出讶然而痛苦的神色,颈项上一股血箭唰的飙射而起,身体落地,挣扎了一番,便软软倒地。 “叛贼找死!” 另外一道紧随其后的家伙则被另外一道刚来及从引道上纵身而起的身影在空中拦截住,刀剑交集,火花四溅,伴随着一道青色的剑影掠过,那个一身寻常脚夫打扮的家伙落地捂着自己的颈项,死死瞪着眼前这个一身士人轻袍的年轻人,轰然倒地。 这个时候惊慌失措的胡力克和恰卜才赶到,看到那个手中提剑的年轻人,赶紧摆出了一副一攻一守的姿态,将冯紫英护在身后。 此时张瑾的身影也出现,带着一群衣衫驳杂的汉子,估计应该是从城中大户里边征集而来的护卫家兵。 “你刚才用的是什么?是不是火铳?”面前这个少年郎英气勃勃,也是颇为惊讶地看着冯紫英,“为什么没见着你点燃火绳?而且速度这么快?” 冯紫英知道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救了自己一命,否则这后续而来的刺客的一击恐怕就难以躲过了。 示意胡力克和恰卜不必紧张,冯紫英笑了笑:“多谢尊驾救命之恩,这是自生火铳,不需要点燃火绳。” “不需要用火绳?那用什么击发?”少年郎显然很感兴趣,上前一步,只是胸前却略略荡起一层波澜。 冯紫英有些讶然,再一观察,这个英姿勃发中带着几分妩媚少年郎年龄不大,但是却显然有外族血统,略显深凹的眼眶和汉族相比略显高挺过甚的鼻梁,再加上略微有些泛灰的眼瞳,无疑不表明此子,不对,没有喉结和胸部的特征证明这个女孩子有着外族血统。 丙字卷 第七十节 一线 还未等冯紫英回答,张瑾已经带着人赶了上来。 看见地下几具尸体,张瑾也微微色变:“紫英,你还是下去最好,不要再在城墙上逗留了,这里多你一个人也无益。这两人应该是提前藏匿在城中的叛军刺客,以刺杀来制造混乱的,刚才在那边也遭遇了这种情形。” 冯紫英也有些尴尬。 自己在这城墙上居然还成了添乱的角色了。 本以为自己的武技起码对付三五人没问题,但是现在看来,这等你死我活的浴血搏命中,自己这几下把式还真的不够看。 不过终究自己也是杀过人的人了,看着眼前这具还捂着脖子被火铳一击毙命而死不瞑目的汉子,冯紫英也只能说一声对不起了,自己从来就是一个只求结果的人。 这支自生火铳是临行前冯唐专门给冯紫英的,是从南边儿买回来的舶来品中的精品。 据一名商人说是花费了一千二百两银子,足见其昂贵,专门送给冯唐的。 现在冯唐把它送给了自家儿子作为护身利器,没想到还真的排上了用场。 冯紫英之前就试过枪,的确打造得相当精致,而且还不是转轮式的自生火铳,是击发式的自生火铳,设计巧妙,制作精美,各种部件也是精心打造,即便是在欧洲都能算得上是精品,难怪如此昂贵。 就是不知道让这大周按照这一支自生火铳来仿造能否可行。 但是冯紫英估计要仿造的话,很多部件上恐怕难以达到这种水准,而且价格也可能达到天价。 纵然达不到一千二百两银子,但是估计花费上百辆银子未必都能做得出来,而且质量也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这涉及到一整套的工业化体系,哪怕是最初级的工业体系,从工匠到设备和枪管的钢质,每一样恐怕都要让在这个方面没有多少基础的大周束手无策。 “喂,你还没有回答我话呢。”眼前的少年郎见到冯紫英有些走神,忍不住道:“能不能把你这支火铳让我看看?” 冯紫英这才惊醒过来,摇摇头:“现在不行,这玩意儿太精贵,还有用,不过此战结束之后,倒是可以借给你玩一玩,对了,还没有请教这位公子……” 少年郎脸略微一红,但是迅即正色下来:“我姓尤,就住在这甘州城中顺城南街尤府。” 尤府?冯紫英初一想是不是和尤世功三兄弟有关系,但是一想尤氏兄弟世居榆林,和这里相隔数千里,可能性不大。 “尤小哥怎么会到城墙上来?”冯紫英很好奇,他开始还以为这是张瑾去召集的护卫家丁,但一看这女孩子模样,也不过就是十五六岁,哪怕她是男孩子,也不可能轮到喊这类人上阵才对。 “若是甘州陷落,怕是人人都跑不掉。”尤小哥抿了抿嘴,“我本意是来看看形势,若是不行便要早做打算,……” “你家里难道没有其他男人,让你来?”少女脸一红,她不知道对方是否看出了自己的女扮男装,故作镇静地道:“我来看看而已,只是没想到……,我想问一句,这城到底还能不能守住?” 看见旁边的张瑾正在分派人员,冯紫英也就没有再和这个“救命恩人”多说下去,“守不守得住,我也不知道,不过你最好回去做好准备才是,若是有什么情况我让人通知你,顺城南街尤府,我记住了。” 看见冯紫英郑重其事的模样,少女点了点头,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而眼前这个青年肯定是一个不简单的大人物。 …… 当叛军第二轮攻势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 缺乏足够的攻城器具成为了制约叛军发起更大攻势的最大问题,叛军一度想要堆土攻城,可是甘州城四周松散破碎的黄土成了最大的问题,除非有充足的布袋,否则根本难以实现这个目的,而一旦出现这类迹象,集中攒射的弓箭手就会成为收买叛军性命的最大噩梦。 看着眼前了额际裹着浸染了血丝的白布条,满脸杀气的何治胜,这个时候冯紫英才觉得这家伙有点儿铁血悍将的气势了,最开始的手足无措和紧张仿佛就是表象。 不过也能理解,从未扛起这样一副守卫甘州这样大城的任务,他就是一个游击,连参将都不是,突然间就被推到了这个位置上,全城几万人的身家性命都汇聚在他肩头,不能不让他有些紧张。 “还是守不住。”把手中粗大的环刀往地上一搁,何治胜没有废话:“他们是云梯和攻 城车撞城车太少,但是我得到的消息,刘东旸攻下了六十里外的西洞堡,在那里督造云梯和攻城车,最迟明天晚上就能抵达城下。” “何将军,我感觉今日这两轮进攻叛军的战意并不强,才死了多少人就退下去了?”张瑾皱了皱眉,观察得很细致,提出了不同看法,“他们城下有七八千人,但是却只死伤了不到一千人就不肯再战了,……” “张大人,刘白川让刘东旸部打主力,可刘东旸部知道明天就能有足够的攻城器械到来,当然不肯去送死,自然就不肯上心了。”何治胜沉声道:“但一旦明日刘东旸把攻城器械送到,亲自督阵,无论是他自己的本部还是刘白川部,都不敢再这般怠战,只怕我们连明晚都未必能熬得过去。” “世兄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撤?”冯紫英忍不住问道:“那东大仓里的粮食怎么办?” 甘州城里有着整个甘肃镇最重要的粮仓——东大仓,又叫甘州仓、大仓。 东大仓里还有数万石粮食,那是支应甘州周边包括肃州卫、甘州五卫、山丹卫以及高台所、镇彝所边军的主要粮仓,整个甘肃镇西部诸卫所都要靠这里的粮食生存下去。 而一旦放弃,那几乎意味着要彻底放弃甘肃西部诸卫所了,而放弃了再想拿回来,且不说被人会不会给你整个机会,就算是能拿回来,那要付出的代价会有多大,想都能想到。 西南面活跃在西海的火落赤、永谢布的巴尔虎台吉以及土默特的真相台吉部都早已经垂涎这里,只不过对大周仍然有畏惧之心,所以只敢袭扰而不敢大举进入而已。 这还没有算是西北面活跃在哈密的蒙兀儿人,更是早就想要越过嘉峪关东侵了。 没有了粮食,无论你是烧毁还是丢弃给叛军,都意味着这是要放弃甘肃西部诸卫镇,这是谁也不敢轻易表态的。 何治胜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话。 撤不撤不该是他来表态,他就是一个游击将军。 没有总兵,副总兵不知所踪,参将重伤不醒,这都不是该他这个游击将军表态的理由。 现成的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特使,还有这一位龙禁尉的千户大人,该是你们来决定了。 “不能撤,撤了甘州恐怕就再也收不回来了。”张瑾摇了摇头,“烧毁了粮食,恐怕叛军进来就要屠城烧城,丢下粮食,叛军恐怕就能依次为根基,朝廷要收复这里,难上加难了。” 可以想象得到,如果叛军在这里站稳脚跟,那西北的蒙兀儿人和西南的西海鞑靼诸部恐怕都会乐于见到这样一个独立于大周的势力存在,而大周要想收复这里,恐怕就不仅仅是当初要面对素囊的威胁了,而要面对更多的敌人。 “不能撤?那怎么守得住?”何治胜忍不住了,“我只有一千多人,今天一天已经折损了三百多人,兄弟们已经很有怨言了,肃州卫和镇彝所大概还有五六千人,可是他们根本就赶不及了,而且他们也不敢一下子把兵力抽空,怎么办?” 冯紫英也陷入了沉默,这不是玩游戏,孤胆英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行就是行,狂妄自大就是自取灭亡。 今日一战如张瑾所说,叛军的攻势并不算凶猛,否则守军解决不可能如此简单就应对下来了,可能就是刘东旸未到,而刘白川不愿意折损自己本部兵力而已。 但他注意到了张瑾主动提出不能撤,这让他有些惊讶。 这不该是张瑾的表态,或者说他不应该如此表态,在何治胜明确表示受不住,而自己态度还未明确时,以他的性格该是保持沉默才对。 心中微微一动,冯紫英想起了什么似的。 “张大人,刘白川部龙禁尉中可有人?”张瑾一怔,而何治胜却是一凛。 张瑾缓缓点头:“有,但是级别太低,发挥不了太大作用。” 冯紫英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按照惯例边军各部中都有龙禁尉的人,但是基本上都是隐匿身份,只监视主将的言行,不过效果有多好,不好说,起码宁夏镇的反叛龙禁尉就明显失职了。 “那今日张大人说刘白川部战意不强,可否有其他原因?”冯紫英沉声问道。 张瑾迟疑了一下,“刘白川是最后才加入反叛的,传来的消息是他不是很愿意,但是迫于土文秀、许朝各部都已经反叛,他如果不跟随的话,恐怕就只有被吞并甚至斩杀,……,但是这一两个月里,他的表现又相当凶悍,每战必身先士卒,所以……” 冯紫英眼睛一亮。 丙字卷 第七十一节 一剑能当百万兵 蹄声轰轰,数百骑伴随着刘东旸手一举,戛然止步,黄尘缓缓从四面浮起,如同一场沙尘暴。 策马上前,面色却格外温和,刘东旸目光清泠:“人各有志,白川,我不怪你,可你为何这等时候才来反戈一击?” 刘白川同样单骑独人,一直走到两人相距十丈之邀处才止步,同样面色平静:“东旸,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太多的野心,只想让麾下兄弟们能吃饱一口饭而已,……” “那你觉得你现在就能吃饱了么?”刘东旸目光越发锐利。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如果跟着你继续下去,我的兄弟们肯定就是吃不上饭了,东大仓的粮食一烧,……”刘白川话音未落,刘东旸的眼睛已经掠过一抹阴戾,“他们若敢烧粮食,我们就敢让甘州城变成一片废墟,整个山丹以西就不再属于大周!” “东旸,你可以这么做,我不能。”刘白川显得很坦然,“你知道的,我还有一族人在固原,……” “我们可以打下固原……” “东旸,我们别自欺欺人了好不好?”刘白川有些疲惫的摆摆手,“哱拜他们大概都逃出塞了吧?就算卜石兔他们不把他们交给朝廷,那又如何呢?失去了根基,难道土默特人还能帮助他们打回来不成?” 刘东旸眼珠一缩,良久才阴阴地道:“你怎么知道哱拜他们败了?” “东旸,我知道你历来主意多,哱拜不败,你怎么会这么亲自出征甘州?”刘白川轻轻叹了一口气,“文秀怕是已经到了拿下高台了吧?许朝呢?” 刘东旸终于色变了,调动高台出兵,一举拿下高台这也是他精心策划的一着,因为他知道高台易守难攻,哪怕是一两千兵力据守,要拿下都要付出极大代价,所以才会引何治胜的援军来进甘州,甘州城大,而且兵力不足,只要有足够的兵力可以一举破城,而高台如果在朝廷手中,哪怕自己拿下了甘州,也会成为自己背后的一颗钉子,随时随地都可能致命。 从素囊兵力一收缩去和卜石兔对峙时,刘东旸便知道大势不可违了,所以他假意要固守宁夏镇,却悄悄采取瞒天过海的办法将主力精锐调动西进。 宁夏不可守,只能守甘肃镇,甚至连凉州和永昌他都可以放弃,只需要牢牢守住甘州和肃州,卡住山丹卫,便可效仿唐末的归义军成为一个半独立的王国,为此他也是苦心孤诣,包括西海那边的火落赤和土蛮真相部都已经联系上了,已经出兵策应,甚至连卜石兔那里都暗中表示哱拜部可以暂时栖身草原,大小松山他们不会支持大周收复,甚至或明或暗的牵制大周收复大小松山。 这样一种局面下,只需要在这甘州城能坚持上一个月,西海鞑靼诸部便都能策应自己,让大周再无暇西顾。 但他却没有想到问题出会在刘白川身上。 他知道刘白川最初是不太愿意跟随自己的,但是后续刘白川的表现却让他释去最初的担心,几场攻坚战中,刘白川都是身先士卒一举夺城,即便如此,他也是尽可能的让刘白川跟随自己一起,就是为了防止有什么意外发生,未曾想到就这么短短两日时间,就出现了这么大的变故。 “没想到白川你也看到了这一点啊,没错高台我拿下了,许朝已经击溃了前来增援的肃州兵,如无意外,明日就能拿下肃州!”刘东旸此时脸色阴沉得可怖,随即又转晴:“白川,你是差点儿毁了我们几兄弟的一切啊,你糊涂啊,但是现在还为时不晚!我刘东旸在此对天,对所有兄弟发誓,只要你刘白川现在回头,我们两兄弟一起拿下甘州,富贵共享,绝无异心!” “东旸,走错路了,便要回头,我不能一错再错。”刘白川惨然摇头:“东旸,放下刀枪吧,此时回头还来得及!你的那些想法都根本不可行,大周根本不可能容忍你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放弃吧!我可以向冯张两位大人求情,此事我也已经向两位大人说明了情况,非是我等之过,而是石光珏……” “刘白川!我的想法不切实际?!你知道我为今天准备了多久?”知道已经无法唤回对方,刘东旸此时的表情变得格外狰狞,“昔日归义军可以独占河西数百年,我刘白川凭什么不能?今日大周还不如大唐!看看朝廷怎么对我们这些为国戍边几十年的将士?看看石光珏、马夏这些个下 来捞钱的勋贵们如何表现的?忘了告诉你,马夏被我在路上抓获了,你知道这厮还带着什么吗?十二张京师城的银票,共计十五万两!” “看看边墙外的鞑靼人,不管是素囊还是卜石兔,还有察哈尔的林丹巴图尔,西海的火落赤和土蛮真相,他们谁会相信朝廷?海上的倭人,辽东的建州女真,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不惜一切代价的闯进来咬一口!别以为搞什么驱虎吞狼拉拢分化就能糊弄住卜石兔和素囊,他们不傻!我告诉你要不了半年时间,他们就会联合起来犯边!” “东旸,你说的都对,朝廷的确现在很难,你带着兄弟们走的路就好过了么?”刘白川脸色苍白,但是仍然保持着镇静:“我知道你和蒙兀儿人也有交情,但是那又如何,你拿下肃州他们就不会来犯就会容忍河西关起门来称孤道寡?哈密他们拿下了,关西七卫他们占领了,难道他们就会容忍你盘踞肃州甘州?” 刘东旸眼神又微微一变,他没想到刘白川连这个都知道,微微扬起下颌,“白川,我还真小看了你,没错如果是朝廷占着,可能蒙兀儿人就会来打秋风,但是我占着,他们就得要让着我,交好我,因为他们会知道我不是朝廷那些派去的总兵废物!我的兵也不比甘肃镇这帮窝囊废!” “东旸,既然你如此,那我们就只能说是人各有志了。”刘白川淡淡地拱了拱手。 “刘白川,你一定要和我为敌么?”刘东旸脸色越发阴狠下来。 “东旸,我不想和你为敌,我也只想守住这甘州城,如果你真的想要去实现你自己的愿望,那你带着你的人绕城而走吧。”刘白川平静地道。 刘东旸恨恨地盯着对方,良久,才缓缓道:“白川,你这个人素来优柔寡断,我不明白你怎么就能突然做出这般决断,能告诉我谁在其中起了作用?” 刘白川迟疑了一下,回想起一夜长谈,感触莫名,最后还是道:“东旸,回头吧,朝廷特使已经甘州,你没有机会了。” “哼,一介特使也就只能哄骗一下你这个蠢货而已,若是他有这番本事,何不直接把我部全部挡下来?”刘东旸冷哼了一声,“你以为你这个时候投诚就能有好果子吃,记住,你可是打下了三山口和青冈峡!朝廷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者!” …… 在城墙上看着逶迤而过的车队和士卒,冯紫英和张瑾都是面色复杂。 而何治胜更是紧张无比,入城的三千刘白川部都被约束在了大校场内,虽然确信他们不会再度反叛,但稳妥一些毕竟更要紧。 “就这么放他们过去?”冯佐忍不住问道。 “也只能如此了。”冯紫英脸色复杂,长叹了一口气,“对于我们来说,能保住甘州城就是最大的胜利,如果被刘东旸拿下甘州城,朝廷要想收回甘州,那就不知道要花费多大了。” “此次紫英你立下了大功啊。”张瑾心中感慨无限,十六岁的少年郎,庶吉士,此番甘州能保住,居功至伟。 “张大人,非紫英之功,紫英不敢受。”冯紫英摇摇头:“若非刘白川本有弃暗投明之意,便是苏秦重生,一样无济于事,此番龙禁尉的兄弟才是立下了大功,若非有他们的情报,我们也不可能行险一搏。” 张瑾笑了起来,花花轿子人抬人,龙禁尉此次自然也立下了大功,若非获得刘白川意欲反正却又犹豫不决的线报,知晓刘白川军中不愿反叛之意甚浓,己方也不敢专门邀刘白川一叙,最终谈妥让刘白川同意反正。 “还有何大人,若非何大人率军坚守甘州,哪有此番保全甘州之功?”冯紫英自然不会忘了何治胜,“不过还要请何大人随后要小心应对,虽然刘白川部大部分军士不愿反叛,但是其内部肯定还有担心朝廷日后清算,刘白川那边心思也需要稳住,这由我和张大人来安抚,而下边将士,还请何大人仔细安排,切勿节外生枝,……” “大郎放心,愚兄省得,断不敢轻忽大意。” 此时的何治胜已经对冯紫英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一夜邀请刘白川在城门外商谈,冯紫英和张瑾二人,刘白川独身前来,具体如何谈的,他不知道,但是一个时辰谈话就能让刘白川断然反正,这份本事他自愧弗如。 丙字卷 第七十三节 武夫 一个面带不屑,语带嘲讽,一个干脆就不正眼看对方,直接把脸侧到了一边,也是看着冯紫英面子上,没有直接互呛就不错了。 冯紫英也没有指望自己有这份本事把这二人给拉到一起。 这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两人分属两镇,这功劳就这么多,你拿得多了,我自然就少了,而且又正好是针锋相对的二人,哪里能让这二人握手言欢?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互不相见,各自安分。 曹文诏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和冯紫英道别,扬长而去,根本就没理睬贺人龙。 见曹文诏离开,贺人龙这才轻蔑的一撇嘴,“少公子,也是总兵大人念旧才分了不少功劳给他们,要以我说,没有这帮大同兵和山西兵,光靠我们榆林兵一样能把这场平叛战事给拿下来了,柴大人和杨大人太胆小,……” 这厮,冯紫英也又好气又好笑,好歹自己还是柴恪任命的随军赞画呢,你这样当着自己的面诋毁上司,好么? 似乎是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贺人龙也有些讪讪的圆了一下话,“嘿嘿,少公子,柴大人和杨大人都是文臣,以前也没有经历过武事,所以才会这般谨慎,换了让总兵大人领兵,哪需要拖延如此长时间?而且留下这么大一个祸患在肃州那边。那刘东旸如何我没见着,但是那哱家苍头军也好,阿赤兔部鞑靼骑兵也好,不过如此,贺某照样斩杀不论,……” 冯紫英对于这个缺情商的家伙只能笑着道:“贺大哥,柴大人和杨大人考虑事情角度不一样,这宁夏镇和甘肃镇如果真的彻底打烂了,那朝廷得花多少银子来赈济安抚和重建?这样把叛军廿到肃州那边固然留下了后患,但是宁夏镇和甘肃镇却基本上保全了下来,朝廷那边,皇上和户部都能松了一口大气啊。” 贺人龙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好像还真的是这样,但是这花费多少银子来赈济安抚地方却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他只知道如何尽快打赢拿下,尽可能的斩杀俘虏更多的叛军,这才是他该想的。 “那少公子,刘白川这三千人怎么办?”贺人龙压低声音,“这帮叛军余部不可靠,放在城中也是祸害,要不让我先把他们……” 冯紫英吓了一大跳,这厮也未免太大胆了吧,“贺大哥,这如何使得?刘白川是反正的,他这些兵都是不愿意参加叛乱,如果没有他们,这甘州城已经被刘东旸给拿下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是如此,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而且这些叛军在攻打三山口就和青冈峡时,固原镇那边损失巨大,到时候固原镇那边闹起来,恐怕到时候柴大人和杨大人都不好交代啊。”贺人龙摇摇头,“一朝为贼,那就是终生为贼,……” “那也该等到柴大人和杨大人他们来处置,……”冯紫英有些不能明白这厮脑瓜子里是怎么想的,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想着杀俘。 “哼,等到大人们都到了,他们都是些爱面子的文臣,如何能抹的下颜面来处置这帮叛贼?”贺人龙不以为然,“随便找个借口就说他们意图反叛,一举灭了,了事大吉,何治胜那边我去说,那曹文诏这边少公子给他说一声,他一样肯定想要这份功劳,……” 冯紫英大汗,不敢置信地看着贺人龙,这厮却是一脸理所当然无所谓的模样。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明白为什么朝廷文臣对这帮武将是如此的不放信不信任,你是真不敢放心信任啊。 要么就是像石光珏和马夏这种只顾着捞钱啥也不管的武勋子弟,要么就是像贺人龙这种不择手段只顾着捞取战功往上爬的寒门出身武将。 冯紫英不确信何治胜会不会被贺人龙这厮说动,可能性应该在六七成之间,而曹文诏这边,冯紫英就真的不好说了,但他估计如果是自己开口,多半曹文诏是要应允的。 冯紫英估摸着贺人龙这厮觉得是在战功上未曾压倒曹文诏,或者是还想为自己游击将军位置添上一把火好更稳当,所以才会有这般想法,当然这等叛军本来也就是最好的立功资本,但是这却不该是冯紫英这等人所能容忍的。 “贺大哥,此事绝不可行。”冯紫英正色道:“且不说这三千兵力下一步还有用处,这也是我们作为下一步招降刘东旸部的最好例子,贺大人若是还想要立功,这肃州和高台还掌握在叛军手中,只要柴大人他们决定要打下来,下一步我可以向柴大人和我父亲推荐您出任先锋!” 贺人龙大喜过望,赶紧拱手道谢:“那末将就谢过少公子了。” “贺大哥,你也莫要少公子少公子的喊了,要么叫我铿哥儿,要么就直接叫我紫英,没地见外了。” “那末将就托大叫你紫英兄弟了。”这话说到贺人龙心坎儿上去了。 先前见曹文诏和冯紫英这般亲近,他心里就不太舒服,现在看冯紫英这般,便顿时爽利了不少,觉得总兵官这位少公子果然不愧是进士出身,这待人处事相当地到位。 等到贺人龙道别离开时,冯紫英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他可是真怕贺人龙这等与常人思维不同的武人起什么恶毒心思。 贺人龙踏出总兵府大门时也是摇头。 本想劝说这位现在在甘州城中有很大话语权的“特使”同意或者默许自己的这个建议,这样大家都还可以再立一功,但没想到这位总兵大人的公子却完全蜕变成了文官,和文官们一样的迂腐,不肯捡这种手到擒来的功劳。 只可惜了这样一个大好机会,早知道还不如不说,直接找那何治胜和曹文诏一起动手。 但就是因为和曹文诏关系不睦,贺人龙才不敢轻举妄动,弄不好这厮就可能要反戈一击,而且没有哪个文臣替自己背书,这种事情再有人检举揭发的话,自己就容易吃亏了。 ********* “自唐,令郎果真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啊,草原之行也就罢了,在我们预料之中,但是没想到他能在甘州做成这样一件大事,后生可畏啊。”杨鹤策马慢行,旁边的冯唐与其并肩而行。 “秀岭兄,若是从我本意来说,我是根本不愿意让紫英去的。”冯唐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修龄兄应该清楚我们冯家三房,落到紫英这里就只有独一根了,若是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都无颜去见祖宗了。” 说实话,从冯紫英一踏上草原,冯唐就有些后悔了。 虽然他确信素囊也好,卜石兔也好,着力兔也好,就算是真正有什么不轨之心,也不会对冯紫英又什么性命威胁,毕竟冯家和自己的身份摆在那里,你就算是有什么企图,对冯紫英个人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反而会激怒自己。 自己也安排了足够的护卫力量,但是这草原毕竟是鞑靼人的天下,谁也说不清楚,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定马惊了还能把你摔在地上跌死呢。 所以儿子一出塞,他心里就开始吊起,开始后悔,一直到消息传回来安全抵达了卜石兔的地盘上,他心里才放下来。 没想到后来在草原上呆了一个多月之后,这小子又去了甘州,这后边儿有杳无音信了,这又让冯唐坐卧不安。 只是这个时候他已经无力影响了,只能强压着内心焦急和烦躁等待着消息传来。 这种煎熬一直持续到了五月下旬才算是有消息传来,叛军进攻甘州失败,并开始向肃州方向退却,这边立即加快了进攻的步伐,战事也一下子变得顺利起来。 冯紫英在甘州之战中堪称力挽狂澜,单枪匹马说得刘白川率三千叛军反正,不但守住了甘州,而且还迫使刘东旸彻底放弃了永昌、山丹诸卫,彻底逃往肃州。 杨鹤也能理解冯唐的担心,换了是自己也当如此,当然他也并不清楚冯唐内里的安排,只不过无论如何出塞都是具有风险性的。 “此事已了,令郎也平安无事,还立下如此大功,我听子舒兄的意思,肯定要禀明朝廷,予令郎以重赏,……” 杨鹤的话并未让冯唐有多欣喜。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立下如此大功,如果朝廷都还不能给一个说法,那日后就真的没有人愿意替朝廷卖命了。 尤其是甘州完美无缺的保留了下来,几乎是出乎了所有人意料,要知道甘州就是整个甘肃镇中西部的核心和精华所在,不管是被叛军占领还是被打成一片废墟,都是朝廷不可承受之痛。 “修龄兄,叛军盘踞高台和肃州,朝廷下一步如何打算?”冯唐岔开话题。 这关系到下一步的动作,也让人相当为难。 如果要打的话,兵马少了不行,多了的话,从宁夏到甘肃,这一两千里地,恐怕光是粮草军资的花费都足以让户部吐血了,这还没有算后续的各种善后花销。 丙字卷 第七十四节 难啊! 柴恪的确现在很是为难。 高台和肃州都被叛军盘踞,但前期叛军显然是直接放弃了甘肃东部诸卫,像凉州卫和永昌卫这些地方都是毫不犹豫的撤退,可以说像刘东旸、土文秀、许朝部的精锐都没有遭遇多少大的损失。 现在高台和肃州驻扎有叛军接近两万人,高台五千,肃州一万三,嘉峪关一千,如果要收复这三地,可以想象得到,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最北端的镇彝所,也就是河西堡和盐池堡,以及边墙外的金塔,都被刘东旸交给了逃出边墙的哱承恩部盘踞。 好在甘州已经完好无损的收回来了,这让柴恪可以松一口气了。 原本预料战事恐怕要持续到年底去了,甚至自己可能不得不面临一个被打得稀巴烂的宁夏镇和甘肃镇,皇上和内阁也是最为忧心这一点,如果是那样,朝廷甚至可能不得不面临要么放弃两镇,要么就要付出巨大代价来重建两镇的艰难选择。 放弃是不可能的,谁敢言放弃,只怕立即就会遭遇御史们直接弹劾,但是那种情形下要重建,恐怕就不是两三百万银子的事情了,弄不好超过五百万两的花销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还没有算这一趟平叛已经花出去了一百多万两银子了,朝廷实在是不堪重负了。 但现在看来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宁夏那边糟糕了一些,但是也还算能承受,甘肃镇这边就是意外之喜了,原来担心比宁夏还糟糕,但现在看来除了在永昌卫那边损失大一些外,也就只有肃州、高台和最北角落里的镇彝所还在叛军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 当初叶向高和张景秋在交代自己的时候,虽然没有明言,但是柴恪能感觉得到如果万不得已的话,只要能保住永昌和西宁两卫,将鞑靼人和番人抵御在焉支山以西就行了。 这是最后的底线,但是柴恪却清楚,这个底线的后患相当大,根本不可能接受。 柴恪不相信叶向高和张景秋敢在不经得皇上默许的情况下如此表态,哪怕是朝廷财力再困难,也不可能做出这等丢城失地的让步才对。 一旦西海鞑靼人和番人与北面的鞑靼人连成一片大周西北战略态势就会逆转,肃州、甘州甚至可能沦为蒙兀儿人的猎场时,西宁和永昌,甚至凉州、庄浪就很难守住了,大周真的就可能变成第二个南宋。 “修龄,休息得如何?”听见脚步声,柴恪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笔。 “还行,出去看了一圈,甘州市面还算平稳,我已经请自唐安排人整肃军纪,避免扰民。”杨鹤踏进屋里,皱了皱眉,“子舒,你昨晚又没睡?” “睡倒是睡了一会儿,睡不着啊,所以早起来了。”柴恪摇了摇头,披着衣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身体,“我给皇上和内阁写好了奏折,修龄你也看一下,如果没有什么,就要用印发出去了,估计朝廷也盼我们这份奏折盼得心急如焚了。” “不至于,前期不是发回去了一些捷报么?只要安住了心就行,子舒兄,不是我说话刻薄,只怕朝中许多人连宁夏和甘肃有多大区别,两镇之间相隔多远,在什么地方都未必清楚,只需要随便遍几个故事,斩敌多少,收复了什么地方,他们就能欢喜得手舞足蹈,结果呢?……” 杨鹤语气很寡淡,甚至轻描淡写,但却是字字入骨。 “……,也难怪下边这些个武将们能够随意糊弄朝廷,如果不是你我来亲自走这么一趟,只怕我们俩也未必就清楚山丹卫的重要性,也不知道大小松山其实属于宁夏镇和固原镇各自分管,甚至也未必弄得清楚这草原上阿赤兔、着力兔和卜石兔这几个兔之间的真实关系,……” 有了这一趟锐身赴难的共事经历,这几个月来两个人的关系也迅速走近。 杨鹤觉得柴恪也是一个能做事且特别能考虑朝廷难处的人,不像有的官员,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做事立功,却不管后边能不能撑得住,会摆多少烂摊子大窟窿。 柴恪在这方面就要精细谨慎得多。 在宁夏镇,在永昌卫,柴恪都不是首先看斩敌多少,而是看地方局势如何,老百姓有没有受损太大,有没有造成太多流民,单从这一点来看,柴恪就要比很多人强得多。 不求有大功,但求不留后患,这才是真正做事的人。 现 在的大周是经不起折腾了。 出京时带来的八十万两银子,后来内库又凑了三十万两银子,已经是朝廷的极限了。 据说皇上已经把所有能凑出来的银子都拿出来了,甚至打算卖掉几处皇庄,为此还压缩了宫中用度,当然太上皇和皇太妃那边的用度是断断不能少的。 但是光是补足榆林镇和大同镇这一帮将士的欠饷就花掉了六十万,而且这是能让榆林镇兵卖命的最基本条件,而粮秣物资又花掉了三十来万两,这一算就只剩下十来万两。 可除开宁夏那边赈济安抚地方估计就要五十万两以上,这还是最低数,甘肃镇这边估计也不会低于这个数,这还没有算这一仗打下来之后抚恤奖励伤亡和有功将士。 柴恪和杨鹤粗略估算了一下,哪怕是抛开肃州、高台和起码还得要两百万两银子才能这场战事了结。 这仗是真的不能打啊,一打仗,就只看见那银子如同水一般哗哗往外流,没个休止,这些花销让柴恪和杨鹤二人都是看得肝颤。 这一点连冯唐这等武将都毫不避讳的告诫柴杨二人,再这样打下去,恐怕朝廷就不得不又加征税赋了。 “修龄,慎言,自唐听见,只怕又要脸色不好看了,嗯,你这些话,传回朝廷里,只怕你们都察院里都要指责你了。”柴恪微笑着摇头。 “当着自唐我也敢这么说,我不怕,这家伙先前就已经和我吵了一回了。”杨鹤冷哼一声,“成日里就想糊弄我,战死六千五百余人,其中还有一百余人是患病而死,如何能全数计算进入战死?他还要求按照战死之地的米粮价格抚恤,这怎么可能?” 柴恪摇头苦笑。 他也能理解,榆林镇军总计战死这么多人,冯唐日后还想要驾驭住下边这一群骄兵悍将,那就必须要为这些将士们争取最大的利益。 好不容名义赶上了这场战事,又立下大功,却不能为将士们争取到最满意的结果,他这个总兵官就坐不稳,没准儿下一个石光珏就会是他。 大周对士卒抚恤也是沿袭了前明,但是略有提高。 像战死士卒除了家中军户无子可以退为民户,若有兄弟则可补入,战死者父母妻儿,可获得五十石米粮抚恤。 但米粮在江南不过六百到一千钱每石,折银不到一两,在北地就可以高达八百到一千二百钱,甚至一千四百钱,放在陕西就会高达一千四百钱,在宁夏甘肃就要达到一千六百钱,而在甘州甚至已经高达一千八百钱了。 这抚恤米粮数量确定了,但是却没有详细规定以什么地方的价格来抚恤。 九边之地一般战损都是在本地,自然不必说,但是榆林兵在本地边墙内外战死,那么就按照一千四百钱每石粮食价格抚恤,而放在宁夏甘肃就要多两百钱,而五十石粮食就是一万钱,也就是要多八两多银子,六千多人算下来就是五万两银子,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同样病死的士卒与战死士卒一样有差异,病死士卒只能得到三十石粮食抚恤,要比战死者少二十石,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一样是相当可观的了。 这等情况下,冯唐当然不可能让步。 见柴恪不语,杨鹤就知道这位总督大人怕是又存着要和稀泥的想法,一瞪眼睛:“子舒兄,你可不仅仅是三边总督,你还是兵部右侍郎!朝廷的情形你都清楚了,这后续你我的事情还麻烦大着呢,这点儿银子根本就不够用,你不省着点儿,怎么来应付?” “修龄,自唐和你争的也不过就是几万两银子而已,可是我们差多少?”柴恪脸上的笑容已经不是苦笑了,是难看之极的惨笑,“两百万两!这几万两银子和两百万两的差距有多大,你说我们有必要为这几万两去和自唐争执么?” 杨鹤一怔之后也是颓然。 是啊,多几万少几万有什么意义?同意多给几万两,还能让冯唐记个情,现在是朝廷根本就凑不出这两百万两来。 可没这两百万两,弄不好榆林镇就会变成第二个宁夏镇,没有兵变,也会有民变,还会有无数盗匪蜂拥而起,这陕西、甘肃、宁夏这等穷乡僻壤历来就是出马贼盗匪的之地,吃不饱肚子,不当贼匪,又能干啥? 想到这里,柴恪和杨鹤心情又都低落下来,平叛战事结束在即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丙字卷 第七十五节 人望民心,君恩所想 “只此一次!”冯唐和冯紫英两父子相对而坐,冯唐很严肃地表明态度。 “之前之所以同意你去草原,还是太大意了,以为我能控制得住局面,但意外因素的确太多,但爹也是想到你迟早也要经历一两次军务,这一次还算是在爹掌控范围之内,爹知道你素有大志,担心日后你还要遇到这类情况还要去冒险,所以还不如你自己去体会一下,没想到你居然敢直赴甘州,冯佐也是不长心……” “爹,这事儿不怪佐叔,实际上过草原,有卜石兔和五路把都儿台吉护送,没什么危险,只是没想到甘肃镇的情形这么糟糕,马夏这厮居然逃跑了,才会遇上这种情形,也是迫不得已,……” 冯紫英赶紧解释,冯佐这一路算是鞍前马后救了自己好几次,如果还要因此受责罚,那他心里就太过意不去了。 “紫英,话不是那么说,我给冯佐交代的任务就是一个,保证你的安全,到甘州看到这种情形,就该果断丢弃甘州,你们几个人要逃得性命很容易,往北逃回草原就行了,也幸亏是刘白川无心反叛,否则如果他们攻下了甘州,你们怎么办?” 冯唐毫不留情。 “那实在不行当俘虏也可以接受,只要能逃得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我相信刘东旸不会那么不智,真要杀了我也毫无意义。”冯紫英很坦然地道。 “嗯,这话还算能入耳,一句话,只要能留得性命,都好说。”冯唐满意地点点头,他就怕自己儿子热血上头,真要去来一个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就真的麻烦了。 “那爹,现在打算怎么办?”冯紫英问道:“河南兵和四川兵都没有过来了,连尤世功他们都驻留在凉州和庄浪,柴大人他们是不打算打了么?” 冯唐鼻腔里冷哼了一声,“打?那什么打?靠甘州这点儿粮食,能吃几天?现在城中就三万人,要打下肃州和高台,起码还要增兵三万人,尤世功部要拉过来,另外河南兵和四川兵起码还要来一两万才行,朝廷承受得起么?先前杨鹤还在和我争那点儿抚恤银子,几万两银子都在和我抠,还想打?不兑现这些兄弟们抚恤和奖赏,谁替朝廷卖命?” “那爹的意思是柴大人他们不打算打了,就这样?”冯紫英不相信。 “那恐怕也不行,留着肃州不收回来,柴恪和杨鹤都别想好过,御史们的口水就能把他们俩给淹死。”冯唐无所谓地摊摊手:“那不是爹该操心的事情,我只管我的将士奖赏和抚恤一两银子都不能少,他们说要打也可以,该增兵增兵,该奖赏抚恤奖赏抚恤,只要银子发下去,就没有说打不下来的。” 冯紫英心中苦笑,这就是武将和文文臣间的心态差异,自己老爹根本就不管那些,只琢磨他的手下要把奖赏抚恤拿到手,否则他就坐不稳,但这也没错,他只是总兵官,不是总督,不是兵部侍郎,这些事儿轮不到他插话。 “爹,那你觉得现在该怎么办?”冯紫英定了定心,虽然他有一些想法,但是可行不可行,他还是要问一问自己老爹,毕竟对这一块,他没有经验。 “打就增兵花银子,不打,那就招抚呗。”冯唐见自己儿子如此感兴趣,摇了摇头:“但招抚也麻烦,招抚下来,这两万兵怎么处置?刘东旸、土文秀这些人怎么安排?继续留在甘肃还是回宁夏?他们的部下要打散重新整编么?都是问题,稍不注意又要弄成一场叛乱,不好办,而且刘东旸他们信得过朝廷的招抚么?没准儿他提一个保持半独立也就是现在这种状态,替朝廷守西陲,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当然不可能答应,答应了柴大人和杨大人他们回去就得要下狱。”冯紫英很果断地摇摇头。 “嗯,铿哥儿你也明白这一点,柴恪和杨鹤岂能不明白?哪怕杨鹤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一样压服不了那帮科道言官,你老师也不行,没人敢答应这个条件,这和前唐藩镇没什么区别了,一样是失地。”冯唐撇了撇嘴。 “其实也还是有一条变通之道,……”冯紫英话音未落,就被自己老爹打断:“什么变通之道?不就是驱虎吞狼,两败俱伤之策么?让刘东旸西出哈密罢了,经营关西七卫罢了,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苦心构思的“ bsp;“铿哥儿,老爹能想到的,柴恪和杨鹤也能想到,但是关西七卫地域辽阔,人口稀少,而且多是外族,便是前明立朝时也不过是勉强羁縻,后来很快就丢失了。现在你想让刘东旸这帮人去送死,他们怎么可能去?”冯唐连连摇头。 “爹,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是也不完全对。”冯紫英冷静下来,“据我所知,前明关西七卫之所以放弃有多方面的原因,事实上如果不是当初我朝起兵,或许前明起码把哈密卫和沙州卫收复了,只可惜我朝立朝时也学着前明先定都金陵,所以无暇顾及西北,当时吐鲁番内乱,是大有机会收复哈密卫和沙州卫的,后来便无机会,……” “你的意思是现在就有机会了?”冯唐没想到自己儿子分明已经是走文臣之路了,怎么还对这边地军务如此感兴趣起来,居然对西北草原的情况如此了解。 这从冯紫英之前愿意出使草原他就觉察到了,这让冯唐很是费解。 “儿子得到的消息,目前控制吐鲁番的蒙兀儿人处于一种割据的内乱状态下,他们更多的精力是放在争夺吐鲁番的控制权,关西七卫其实都是有一些小部族把持控制,尤其是从哈密到沙洲这一线,盗匪横行,直接导致这条商道几乎断绝,如果刘东旸真的有这份胆魄,对他的那些个部下也有足够的控制力,那么未尝不能让他西出先占领沙州卫,我觉得这不难,但哈密卫那边恐怕就需要周密考虑了,……” 冯紫英的话没有能说服冯唐,冯唐摇摇头:“铿哥儿,先不说刘东旸部下愿不愿意跟随他西出嘉峪关,就算愿意,我问你这一万多士卒的粮草补给怎么解决?哈密卫加沙州卫估计所有人口加起来都不比刘东旸他们这帮叛军多多少,你想让他们去吃沙土不成?” “爹,我知道粮草是最大的问题,但要西出肯定不可能要那么多兵士,一半兵马足以,二来,肃州和嘉峪关不也一样要靠内地粮草供应补给?”冯紫英并不气馁。 “朝廷支应甘肃镇的粮草已经被弄得精疲力竭,还要再去支应沙州卫和哈密卫?”冯唐反问:“你觉得朝廷会答应么?” “可如果在别无选择的情形下呢?”冯紫英同样反问:“刘东旸部盘踞肃州和高台,如果要打,会花费消耗多少?不打而让他们西出占领沙州卫和哈密卫,起码名义上是为国拓土了,爹您觉得皇上和内阁会不会觉得这样一仗更能对朝野上下是一个交代呢?特别是皇上现在处于这种情形之下,你觉得他会拒绝么?” 冯紫英的话把冯唐给问住了。 尤其是儿子最后这一句问话,更是直入人心。 皇上会拒绝么?能拒绝么?对于现在的皇上来说,什么是他最急需的,最让他怦然心动的? 当然是声誉和威望的提升。 哪怕冯唐在榆林也一样清楚,太上皇的暧昧态度和义忠亲王各种不择手段的拉拢士人给了皇上以极大的压力。 而此次宁夏镇的叛乱又给了很多人以可乘之机,纷纷抨击朝廷未能安抚好三边四镇,导致兵变,这些过错都毫无疑问的成为了永隆帝的罪责,就差点儿要让他下罪己书了。 哪怕胜利平叛,也远不及收回前明失地所能获取的巨大名声和威望啊。 论边地军务的熟悉了解,冯紫英清楚自己自然无法和老爹相比,哪怕他从何治胜以及其他甘州这边的将士,还有陕西行都司的官员们那里获知了很多情报,但是军事实力和后勤补给的困难摆在那里,如果可以的话,朝廷肯定不会愿意再西出一步。 但论人心,尤其是对永隆帝心思的把握,对柴恪和杨鹤这两位文臣心思的把握,老爹就要逊色自己一筹了。 难道柴恪就想一直在这里呆着当这个三边总督?回去接任兵部左侍郎不香么? 难道杨鹤就想一直以右佥都御史的名义坐镇边陲当一个没名没分的副帅?这陕西有浙江、南直隶或者山东这等富庶之地好么? 大仗已经打完了,如果再没有一点儿能让他们有所获的机会,没谁愿意继续在这里呆下去。 “爹,好好想想吧,人望民心,嗯,恐怕对皇上来说,比其他都更重要吧。“冯紫英淡淡地道:“我相信柴杨二位大人也能体会皇上的难处的。” 丙字卷 第七十七节 步步为营 二人赶到柴恪和杨鹤住处。 这是一处大宅,不但三进院落,而且侧面更有一个大花园,引入活水绕宅而过,竟然颇有些亭台楼榭附庸风雅之意。 冯紫英并没有见到自己父亲和张瑾,却只看到了耿如杞,便知道此番找自己说事儿应该属于文臣内部的商议了。 柴恪在这方面倒是分得很清楚,对冯紫英也是十分认可和信任,这也让冯紫英很是感动。 甘州七月已经是盛夏季节了,烈日当空,但在阴凉处却是凉风徐徐,格外宜人,柴恪和杨鹤选了一处凉亭作为谈话之地。 之前冯紫英便已经像柴恪和杨鹤谈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却说得较为简单,他相信一柴恪和杨鹤的智慧定能揣摩出其中奥妙,无需自己说透。 看眼前这态势,柴恪和杨鹤已然是把自己这随军赞画当成了心腹智囊的架势,冯紫英也颇为自豪。 便是耿如杞私下里也曾和冯紫英说过两回,称柴恪和杨鹤都对冯紫英印象极佳,要冯紫英好好把握机会。 耿如杞是柴恪亲自点将招来的心腹,这一路行来策划布置和具体落实尽皆是耿如杞在操作,这一位才是柴恪最贴心的人,他与冯紫英关系莫逆,这番带话,其实也颇有深意。 “紫英,此番招你来,也是要商议下一步的安排。”柴恪开门见山,“这等事宜不宜再拖,各方人马人吃马嚼,消耗极大,我和杨大人也记忆过了,当早做决断,这边详尽事宜我也已经修书朝廷,想必朝廷也会有一个安排。” 早有仆役送上茶点,倒也很有些煮茶论英雄的感觉。 “前番紫英你的建议我和杨大人很是感兴趣,不过紫英你考虑过这具体如何操作和可行性么?刘东旸野心勃勃,敢干出这等大事,可不是善于之辈,若是其反噬,我们当如何?” 柴恪也有心考较对方一下。 “柴大人,杨大人,若是这刘东旸只是寻常之辈,这西出之议那还是趁早作罢。”冯紫英笑了起来,“这西出沙州和哈密,纵然不是九死一生,但也是披荆斩棘的拓土之战,关西七卫在前明时代失去便再没有收回,可见其难,……” 柴恪和杨鹤都点了点头。 “其难就难在后勤困难,而当地异族混杂,如何让沙州和哈密能重回中土,这就要考较为将者的手腕和魄力了,后勤我们可以尽力保障,但是也须得对方有所获来回报朝廷,否则便难以持久,朝廷也不可能答应,……” 一番话也说中了柴恪和杨鹤的心思。 这几日他们也反复计议过了,拿下沙州问题不大,那边情况也很清楚,但关键是要守住沙州,需要源源不断的粮草后勤补给,三五月半年甚至一年都能行,但是长久呢? 朝廷能答应这无休止往里边扔银子? 你得给朝廷一个说法。 朝廷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还要维系一个看似没有多大价值的关西七卫,除了满足皇帝的心思外,你对内阁六部来说也要有个说法才对。 “复土意义不用多说,御敌于国门之外一样意义巨大,同时吐鲁番多年未来朝贡,拿下沙州和哈密也对其是一个震慑,……” 冯紫英话音未落,杨鹤便接上话,“但也可能触怒吐鲁番……” “若是一二十年前,倒有此可能,但现在叶尔羌汗国内部纷争不断,其中心区域并非哈密,便是更西端的吐鲁番也只是其一个部分,所以学生以为夺回哈密不难,如果处理得好,也不会有太大的麻烦,当然如果叶尔羌汗国内部统一之后,倒是有可能滋生事端,但这不是短期内的事情,……” 冯紫英的这个解释倒是让杨鹤很满意。 “拿下哈密之后,整个通往西域商道便算是打通了,其朝贡和平常商贸便可源源不断的入朝,另外沙州卫的复地亦可震慑南面的西海诸部,尤其是罕东卫旧地皆为西海蒙古所控制,如果能够对其压制,亦可开展互市,输入我朝急需的马匹,作为边墙外鞑靼人互市的一个有力补充,……” 冯紫英还是说的比较隐晦,如何让朝廷感受到拿下沙州和哈密的价值和意义对于柴恪和杨鹤两只老狐狸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题。 握着这样大一块资源,哪里寻不出让朝廷喜欢的东西来? 今日某部来朝贡送上各色宝石,明日某部朝贡送上天马 ,后日又为太仆寺和苑马寺输入健马几百匹,这等好消息太多了。 柴恪和杨鹤满意的交换了一下眼色,今日他们招冯紫英来,并不是要真正向冯紫英征求意见,而是要考较一下冯紫英回去之后如何应答朝廷重臣和皇上的质疑,这才是他们的目的。 这等大事,以柴杨二人怎么可能会没有自己的主意,任你一介学子指手画脚一番便欣然采纳了? “那刘东旸的威胁呢?” “柴大人,杨大人,刘东旸的生死其实就掌握在你们二位手中,断其后勤补给,其不战而亡,更何况这些叛乱部众中尚有不少家眷族人还在大周境内,……” “那刘东旸岂会相信我们的诚意?” “刘东旸能带出这么大一帮人来,自然也能想明白二位大人用意,与其让其溃亡,何如让其戴罪立功?朝廷想要什么,二位大人想要什么,刘东旸不会想不明白的,实在想不明白,让一个人去提醒他便是,不过大人,可别派学生去了,……” 冯紫英的风趣话逗得柴杨二人和耿如杞都是哈哈大笑。 “看样子紫英也是明白我和杨大人招你来的目的意图了,嗯,没错,许多这边的情形朝廷和皇上未必清楚,这边的难处朝廷和皇上也未必了解,所以我们需要一人回去之后向朝廷和皇上详细说明现在的情形,恳请朝廷从各方面予以支持,……” 柴恪也就直接挑明,“我和杨大人是没法走的,楚材也需要留下来替我谋划,张瑾所了解的情况未必全面,所以须得要紫英回去,更何况紫英本来就是翰林院读书修史,被我抓夫拉来,一走就是小半年了,估计黄大人都该对我有一间了,所以此次回去,紫英须得要向朝廷和皇上详细说明情形,届时给我来一封信,……”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郑重其事的起身拱手一礼,“紫英定当竭尽全力,定不负柴大人和杨大人所托,不过二位大人都在这里,紫英还是要说一句,只怕是朝中财力颇为匮乏,难以支应,若是短时间内难以筹措足够的钱粮,二位大人当如何?” “我和杨大人亦有奏折上奏皇上,另也有信函去叶方二位阁老,说明此番事宜重大,恳请他们当以国事为重,务必……” 冯紫英摇摇头,“二位大人,若只是如此,紫英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柴杨二人都是叹了一口气,还是柴恪道:“总要一试,紫英可有良策?” “良策肯定没有,若是有,那朝廷诸公肯定早就想到了,但是饮鸩止渴之策倒也有一二。”冯紫英摇头。 “饮鸩止渴之策?”柴恪和杨鹤都是苦笑,“可是捐输?” 捐输是从前明就有的,无论是捐贡生,还是捐官,皆可,但即便是最荒唐的皇帝和内阁也清楚这等法子的危害,所以捐输都是时断时续。 朝廷急需用钱的时候便搞一出来,而且捐得多了,职位却没有那么多,而且限制颇多,自然也很容易打击人家积极性,未必能达到预想效果。 “捐输也算,但是效果未必好,现在朝廷例制颇严,捐官者都有图谋,却难以达到目的,便兴致乏乏了。”冯紫英摇头,“紫英所想便是向商贾借钱,……” “借贷?以何为质押,如何偿还?”柴恪和杨鹤都皱起眉头,“那些商人都是要以盐稅和田赋作抵押,皇上恐怕不会答应。” 他们当然知道要向商人们借钱肯定能借到。 这大周境内的山陕商帮,江南的几大商帮都是实力雄厚,这还没有算盐商这个特定群体。 问题是向他们借钱那都是要说抵押和利息的,朝廷也有过向他们借钱的历史,但是次数极少,而且都要以盐稅或者田赋做抵押,而这时朝廷最重要的财赋来源,关乎朝廷生存颜面,这也是最让朝廷难以接受的。 所以从元熙帝开始便定下不得向商人借贷,现在若是要借贷,只怕就要遭到御史们的各种攻讦弹劾。 但话说回来,你都混到靠借贷度日了,说明你有多惨,人家肯定不放心,自然要各种苛刻条件。 当下永隆帝肯定是不敢接受这个建议的,这不是有意去招科道言官们的攻讦么?在士林文臣们心目中几乎就要成了丧权辱国的标志了。 “当然不能以盐稅和田赋,那是朝廷财赋根本所在,紫英的想法是可否以开海为由头,以海税和特许为抵押来借钱?”冯紫英这才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 丙字卷 第七十八节 意动,利益 “海税和特许?”这个新鲜名词儿让柴恪和杨鹤都是吃了一惊之余有些发懵,还是杨鹤反应快一些,迅即问道:“紫英,你说着海税可是指开海贸易的商税?”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重设市舶司,但是不要局限于一两地,可以根据需求,多设几处,鼓励海贸,抽取商税。”冯紫英坦然道:“宣布这样一个计划,然后便以这等市舶贸易的商税为抵押借贷,……” “那特许又是何物?”柴恪沉声问道。 “既然要开海,那么自然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参与的,海上贸易风险巨大,利润也丰厚,自然需要有实力的商贾才能参与,那就需要朝廷特许,就像盐商一样,根据需要,各省各市舶司便可确定几家,甚至还可以根据路线来议定参与商贾数量和价格,比如日本,比如朝鲜,比如琉球,比如苏禄吕宋,甚至更远的满剌加乃至西洋!” 冯紫英的话让柴恪和杨鹤都是怦然心动。 柴恪是湖广潜江人,杨鹤是湖广武陵人,二人都是朝廷湖广派官员的代表人物,加上在野的官应震是湖广黄冈人,湖广士人在朝廷中力量不小。 他们对开海没有北方士人那么抵触,但又不像江南和闽粤士人那样和海商那么关系密切,所以相对中立。 而且几人都是朝中以务实能干著称,所以听闻冯紫英说到可以以开海为契机来找到一条生财之道,然后来推动平叛乃至开疆拓土,解决自家大麻烦,自然心中也是大为心动。 柴恪和杨鹤自然也明白开海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既涉及到北方士人的感情,又涉及到南方商贾的利益,同时朝廷在这其中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也是耐人寻味,皇上和太上皇的态度,一旦开海,会给南北带来什么样的改变,都需要认真评估,但是不容置疑,这的确是一条路径。 所以冯紫英说这是饮鸩止渴,难道就是这个意思? “紫英,你是说这是饮鸩止渴,是何意?”柴恪审慎地问道。 “柴大人,本朝太祖虽是商贾出身,但是立朝以后也是和前明所采取的政策无异,扶农抑商,但随着我朝人口增长迅猛,江南田少人多的情况日益突出,北方却因为天时不好,水旱灾害频发,所以导致流民大增,开海其实已经是必须要摆在台面上来考虑的事情了。” 冯紫英没有隐晦:“学生曾经在《内参》的《域外奇谭》中介绍过苏禄吕宋,那等肥沃之地,一年三熟,可当地土人却刀耕火种,白白浪费了那等田地,加上富有金银铜矿,这都是我朝奇缺之物,若是海贸发达,即可开采运回我朝,也能将丰收之粮运回,何况海贸若是发达起来,这海运亦能缓解这南粮北运的漕运压力,……” 柴恪和杨鹤都是皱眉,涉及漕运岂是如此简单之事?不过那都是后事了。 “紫英,你还未说到这饮鸩止渴究竟是何意呢。”杨鹤问道。 “学生的意思是,若是这海贸兴盛起来,必定会对整个沿海地区的带来巨大影响,是不是饮鸩止渴恐怕就要因人而异,若是因此一些商贾勾连外部倭寇和走私,越发势大,甚至民众也飘落在外,沦为化外之民,恐怕就会被视为饮鸩止渴,但若是朝廷能因此而组建水军船队,亦能威慑日本朝鲜,进而支援辽东战局,就算真是饮鸩止渴,那么我们也算是找到鸩毒的解药,将其化解了。” 柴恪和杨鹤都同时点头,冯紫英这话说到要点上了。 海禁固然有历史原因,但是并非没有祸患弊端。 一来若是沿海民众都和倭寇、走私商人勾连,势必难以控制,二来这等田少人多之地动辄扬帆出海,外迁南洋之地,不服王化,又该如何应对? 这对于朝廷来说,恐怕也是最难接受的。 柴恪略作思考,才启口道:“紫英,若是依你之见,这开海以海税和特许权为抵押向商贾借贷,能否支应咱们这边这场战事?” 冯紫英笑了起来,“柴大人,您太小瞧了这开海之利了,其实您和杨大人恐怕心里也明白,现在闽浙不少巨贾豪商便是表面为田主,其实阴以出海走私牟利,若是能以朝廷名义开海市舶,这等海税和特许金数量绝不会少,岂止这区区几千兵力支应所能需?但具体有多少,学生没做过调查,并没有发言权,但只要朝廷有心,安排户部派员暗中摸底调查,便能得出一个大概 来,但肯定不会少就是了。” 柴恪微微点头,“难怪闽浙士人尽皆呼吁开海,便是朝廷中闽浙籍官员也对着海禁多有怨言。” 冯紫英浅笑不语,这就涉及到闽浙籍士人和湖广籍士人之间的利益不同了,自然会有区别。 但若是不能说服北方籍士人,只怕这开海之事还会有波折。 “紫英,此事还需细细计议,不过若是朝廷能同意此事,怕也需要一番周折和时间吧?”杨鹤想了一想之后才又问道。 “杨大人,其实只要朝廷有此意,那就问题不大了,时间拖一些也无关大局,刘东旸部西出沙洲也只是第一步,未必就要一步到位把哈密拿下,在沙州站稳脚跟,把商道疏通好,有了一些成果,再来考虑哈密之事也不为迟。”冯紫英笑着摇头:“您想想,皇上和阁老们肯定希望看到不断的胜利和成功,不是么?” 柴恪和杨鹤心中都是暗自赞叹,这家伙怎么才是十六岁,心思却是恁地周密,甚至都能揣摩朝廷诸公和皇上的想法了,委实是一个天生做官的料子。 难怪张景秋和乔应甲都对此子赞不绝口,这般悟性,便是没有馆选庶吉士,都一样能出头。 只有不断的成功,这样也才能坚持更长的时间,为那边开海筹集资金缓解压力,这拿下沙州可以堵一堵朝廷上下的嘴,然后再等半年再来拿下哈密,如果再能寻些其他朝贡互市这方面的好消息来迎合一下皇上和朝廷诸公的心思,拖上一两年应该不是问题。 两年时间,啥事情都应该有一个结果了。 从柴杨二人处出来,一直插不上半句话的郑崇俭陪着冯紫英出门,冯紫英见对方一直没话,有些奇怪:“怎么了,大章?怎地没了精神?” “看你在柴杨二位大人面前指点江山,愚兄真的是酸涩苦啥滋味都有啊,这人和人相比咋就差异这么大呢?”郑崇俭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你说你出来一趟,出使草原立功,我不嫉妒,把人家小姑娘勾得三迷五道,我不羡慕,这你马上就要回去向皇上和内阁诸公奏捷了,愚兄却还是默默无闻,这人和人之间差异为何如此之大啊,心有不甘啊。” 郑崇俭略带夸张的话语把冯紫英逗笑了,“大章,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酸你自己?别在我面演戏了,柴大人和楚材兄对你的表现都很满意,柴大人甚至都问过我有无兴趣观政结束就留在兵部了,楚材兄也对你极为认可,希望你留在兵部职方司里,……” “真的?”郑崇俭精神一振。 他性格沉稳内敛,平素不喜在人面前形诸于色,便是其他同学面前,也只能看到他老成的一面,但他毕竟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在和他颇为相得的冯紫英面前还是放得比较开。 “小弟何曾在大章兄面前撒过谎?”冯紫英沉吟了一下,“小弟估计柴大人估计还是要想把你留在兵部磨砺一番,而现在柴大人这三边总督一职短时间内还无法卸任,估计要等到刘东旸部拿下沙州之后才能说得上卸任了。” 郑崇俭迟疑了一下,“紫英,你的意思是刘东旸拿下沙州之后,柴大人会回任兵部?” “嗯,回任是回任,恐怕就未必是右侍郎了。”冯紫英笑了笑,“柴大人的才干有目共睹,而且也是个务实之人,当今圣上最是喜欢此类官员,……” “兵部左侍郎?”郑崇俭深吸了一口气,“萧尚书那就要……” “恐怕他自己都不好再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了,早点儿辞任最好,左侍郎一职也是为柴大人留着的,尤其是这一次平叛事宜甚为顺利,柴大人回去之后高升是指日可待。”冯紫英看着郑崇俭,“大章你再在这甘州苦上一年半载,我相信三年观政期对你来说起码能节省一半时间,而且留任京中也对你大有裨益,便是日后要外放,那也能比其他同学高出一线了。” 见冯紫英这般推心置腹,郑崇俭也不再遮掩,“若是柴大人卸任三边总督,令尊有无机会接任?” 这个问题冯紫英也考虑过,但是没想到郑崇俭居然也想到了,他想了一下才道:“朝廷对总督巡抚人选一般是以文官为主,毕竟这是一种临设性职位,但是观元熙年前至今,总督已有武官接任先例,并不局限于文官,但巡抚还是以文臣为主,所以家父会不会接任不好说,不过家父年龄也不小了,估计也未必愿意留在甘州,……” 丙字卷 第七十九节 返京 郑崇俭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道:“紫英,若是可以,还是须得要劝令尊和柴大人、杨大人把关系处好,令尊若是不接任这三边总督便罢,若是接任之后,这三边总督不好坐。” “哦?”冯紫英心中微微一凛,“大章,何出此言?” “这几月里,我按照柴大人之意也是对整个陕西行都司和四镇情况也做了一个较为详细的了解,其中也不少涉及到地方府卫,像榆林镇也许令尊还清楚,地方上因为多年来水旱蝗不断,历欠田赋数量惊人,地方官吏也是贪墨成风,陕西布政使司便采取拆东墙补西墙,对民众苛索极重,说句不好听一点儿的话,已经有些民不聊生的味道了,除开这沿边几卫外,像延安府、庆阳府、平凉府、绥德州、葭州、耀州情况都相当糟糕,稍有不慎,恐怕就会酿成民变民乱,……” 冯紫英心中一冷,郑崇俭这是相当冒险给自己透露真实情况了。 自己父亲虽然是榆林镇总兵,但是毕竟只管边地军务,对所在地方民情或许也有一些知晓,但是以武人的性子,就未必在意了,而且这不仅止于榆林,而且还包括延安、平凉、庆阳,这些都是明末小冰川气候来临时的最大受害地,一旦有什么火星子就有可能点燃。 但算一算时间也还应该有些年成才对,不该这么早就出乱子啊,但是现在历史已经改变,就像这宁夏之乱推迟了十多年才爆发,而且还波及到了整个甘肃镇,比前世中的宁夏之乱规模要大得多,这谁能说得清楚,会不会带来整个历史的改变呢? 万一这一下子就变成了周末农民起义风暴了呢? 想到这里,冯紫英就忍不住有些冷汗涔涔的感觉。 “还有,柴大人恐怕对三边四镇的许多军务状况也很不满意,特别是冗员问题,榆林镇那边没大问题,令尊掌兵颇有章法,军队战斗力不差,柴大人也比较满意,但是像其他三镇,宁夏镇暂且不说,固原和甘肃两镇都很不满意,或许柴大人就有意要裁汰……” 裁汰?冯紫英又打了一个寒噤,那明末风暴不就是裁汰兵员引发出来的么? “大章,你的意思是……”冯紫英犹豫了一下。 “紫英,令尊也是老军伍了,这日后三边四镇仰仗朝廷甚多,尤其是军资军饷,与柴大人搞好关系,日后也能让兵部在粮饷问题上不至于太过偏颇蓟辽和宣大啊,我在兵部可是很清楚,无论是辽东还是宣大,虽说粮饷也很紧张,也要拖欠,但是顶多也就是一年半载就要补上,可是三边这边,恐怕就不是一年半载,而是两年三年了。” 郑崇俭顿了一顿,“若是没有三边总督也罢,设了三边总督,那这些都该是三边总督的职责了,朝廷就下拨那点儿粮饷,僧多粥少,一碗水若是端不平,只怕日后也容易引发事端啊。” 冯紫英默默地点点头,这个三边总督的确不好当,若真是酿成了兵变,这个总督就是首当其冲,弄不好就是替罪羊的命。 难怪郑崇俭会这么提醒,这陕西四镇加上几个府州近年来基本上都是旱情不断,间或还夹杂着蝗灾,每年春夏之交都会有大量流民外流,小规模的闹事不断。 “大章,谢谢了,我会将此情况转告给家父,至于说朝廷如何来安排,还有他本人如何考虑,我也不好说,不过现在还说不到那一步去。”冯紫英也郑重其事地点头表示谢意,“但不管怎么说,谢谢了。” “你我两兄弟就不客气了,更何况这本来也是公务,若是令尊真的要接任三边总督,愚兄又在兵部的话,那打交道的时候可就多了。”郑崇俭也拍了拍冯紫英肩头。 ******* “哦?让你回去也是应有之意,柴恪和杨鹤他们是平叛主帅副帅,现在刘东旸部还未解决,他们当然不能走,你是庶吉士,回去汇报是再合适不过了,而且皇上对你印象颇佳,而且你还是武勋子弟,所以你回去汇报是最合适不过了。” 冯唐对这个安排并不意外,“只是柴杨二位这个打算倒是蛮好,但朝廷怎么筹集钱粮?你出的这个主意能立竿见影么?” “那就要看朝廷和皇上的决心和想法了。”冯紫英也叹了一口气,“但儿子以为这应该是最好的解决方略了,其他办法都是后遗症颇多,且难以解决,儿子打算回去之后也要向齐师和乔师他们 两位把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向他们两位和盘托出。” 冯唐也知道这应该是最稳妥的解决办法,真要打或者不闻不问,都难以交差,所以柴恪才会如此迫不及待的要求自己儿子立即回京向朝廷禀报详情。 “至于你说你那位同学所言情况,为父清楚,榆林和延安这一带情况都很糟糕,连年旱蝗不断,地方官府赈济不力,光是去年我已经协助地方官府处置了九起小规模的民变了,若是继续这样下去,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三边总督位置看起来位高权重,但是在没有钱粮支应的情形下,这就是一个火药桶,为父并无意愿去借这个烫手山芋,最好还是朝廷文臣来接手最合适。” 冯唐也看得很清楚,有那份精力,还不如回京谋个闲差,反正儿子现在已经出息了,他对这个位置也就没有那么热衷了。 见冯紫英还欲说,冯唐摆摆手,“此事为父知晓怎么处理,柴杨二人一年之内还走不了,所以你不必担心,你回去之后,还是先让你母亲请人上门议亲,此事不能再拖了,人家沈家姑娘也都是十九了,这般耽误也不合适,起码要把亲事定下来,也好安人家那边的心。” “另外,为父还是那句话,如果合适,你也可以把云裳和其他合适丫头收房,这一趟为父也有些心有余悸,若是能替冯家先生下一两个后嗣,那也能早点儿对冯家列祖列宗有个交代,这封信你带回去与你母亲。” ***** 冯紫英启辰离开甘州时已经是七月下旬了。 和刘东旸的谈判进行得还算顺利,不出所料刘东旸部先前提出的条件是名义上投诚归顺,但是继续留在肃州和高台以及镇彝所,这当然是柴恪他们无法应允的。 后来柴恪才提出了让刘东旸部西出沙洲,这边朝廷可以保障其大部分后勤粮草,同时也要让刘东旸保护西出商道,并与西海蒙古诸部实现互市,像三边提供战马。 这又是一番拉锯战式的谈判,好在刘东旸和柴恪都已经明白了各自想要什么,能够提供什么,所以迅速达成了一致。 在冯紫英离开的前一天,双方基本条件谈妥,只等朝廷那边有一个明确答复了。 从甘州返回京师城,需要横跨整个甘肃镇和宁夏镇、榆林镇一直到山西镇北部直到大同,再进入京师地界。 这一线基本上都是军中驿道为主,但在宁夏和甘肃境内都不算太平,乡间野地里仍然有不少漏网之鱼沦为了盗匪,杀人越货,抢夺掳掠,无所不为。 这一趟护送冯紫英回去的又变成了冯佑,这让冯紫英也很高兴。 冯佐是老爹身边最重要的助手,所以不能跟随冯紫英回京,冯佑就算是最合适的了,知根知底,还有几分交情。 “少爷,恐怕以后你真的不能像在临清和在草原上那样恣意妄为了。”冯佑说话的语气要比冯佐轻松许多,这也是冯紫英乐于和冯佑在一起的主要原因。 冯佐永远都是板着脸严肃的口吻和语气,即便是解释和劝说,也都是硬邦邦的语气,而冯佑就要圆滑柔和得多。 “老爷年龄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其他事情老爷都可以坦然接受,包括他自己的安危,唯独您的事情老爷无法泰然处之,您去了草原之后尚未有消息传会来时,老爷那一段时间觉都没有睡好,一直到消息传回来,他才睡了安稳觉,后来你又去了甘州又没有了消息,老爷还要负责指挥打仗,又要担心您,所以老得很快,直到甘州消息传来,老爷才终于放下心,……” 冯佑的话让冯紫英也真正意识到这种血脉之间的特定纽带组成足以超越其他一切,自己日后再不能以其他理由来敷衍老爹和老娘他们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好。 “谢谢佑叔提醒,紫英明白。”冯紫英也郑重其事点头,“所以我离开甘州是明智的,我在这里,父亲始终难以放开手脚。” “少爷如果想当老爷和太太高兴,最好的办法就是早日替冯家生下一男半女,老爷在您去了草原之后就一直念念不忘,念叨您还没有为冯家留下血脉,所以少爷可以的话,会京师之后尽快解决这个问题,我想老爷在甘州这边也能安心了。” 冯佑的话更像是受人之托,但是冯紫英却能理解。 丙字卷 第八十一节 颠覆 这小旗一怒,旁边几个军士都是虎视眈眈的掣刀按剑,明显就是要寻个机会折腾一番。 那少年也是被逼得脸红筋涨,却又不敢发作,只能怒目而视。 再好的武技,面对这等军队威逼,你也只能束手,否则乱箭如雨,乱刀砍下,再给你栽一个匪类的名头,你连冤都喊不出来。 冯紫英摇摇头,这还是自己老爹的部属呢,换了其他军镇的军士,只怕军纪还要更差。 当然这可能也因为是叛乱刚过,这帮军士也是得到了解放,才会如此,寻常时候却也不干如此放肆。 “这位兄弟,这几位是我的朋友,我可以担保不是奸细。”冯紫英一带马缰,停住。 “冯大哥?!”少年郎喜出望外,差点儿就跑过来,还是看见那小旗恶狠狠的几欲拔刀,才收住脚步。 冯紫英这一插话,立即就引来了了这一干正在盘查军士的目光,原本已经放心,只是你这又横插一杠子,自然让人不悦。 冯紫英下马近前,还是态度很诚恳地和那名小旗见礼,“我们是从甘州过来,奉军务回京,这是我的朋友,还请行个方便。” 看见冯紫英一行背后的几十骑,都是军中健马,杀意森然,一看就是军中精锐,而且还是护送这几人回京的,那小旗不敢多问,知道这是碰上了大人物,赶紧变脸道:“小郎君早说就好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原谅则个。” “不妨事,不妨事。”冯紫英摆摆手,“不知道尤将军可在兰州卫?” 由于固原镇军在前期被叛军连续击败,目前从凉州到庄浪、兰州这一线都是榆林军暂时驻守,冯紫英也不知道尤世功究竟驻守在哪里,但是经过庄浪卫时他问了一下,但守军也是语焉不详。 “不知道大人问的是参将大人还是游击大人亦或是守备大人?”小旗一愣之后才问道。 “世功将军也在这边?他不是在凉州么?”冯紫英讶然。 尤世功是参将,但是经此一役之后极有可能要升任副总兵了,但未必在榆林镇,也可能是宁夏镇,也可能是甘肃镇。 而尤世威则可能升任参将,而尤世禄则有可能接任其兄担任游击将军。 可以说这一次平叛最大得益者应该是这三兄弟,从宁夏镇一直打到甘肃镇,立功无数。 小旗有些尴尬的张了张嘴,“参将大人现在在凉州,游击大人现在就在兰州卫这一线巡视,……” 没提尤世禄,肯定是尤世禄的去向涉及机密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了。 正说间,从堡中南面过来一队人马,四周行人纷纷让开,冯紫英定睛一看,不是那尤世功是谁?那腰间的腰刀正是冯唐赠予尤世威的那把刀。 “尤二哥!”冯紫英喊了一声,尤世功也看到了冯紫英和冯佑,赶紧滚鞍下马过来见礼:“世威见过小郎君!见过冯兄!” 这一嗓子,立即就让整个苦水湾堡前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这里,一干人这才知道真的是来了大人物,连尤二将军都要马上下马见礼。 冯紫英也赶紧为尤世功引见了那位张姓御史之后,就示意尤世威赶紧带人离开堡门前。 而甘州尤家两辆马车也终于获得了批准可以进入苦水湾堡了。 尤家比冯紫英他们一行提前七八日就离开甘州了,没想到还不到兰州卫就被冯紫英一行人给撵上了。 七月的北地黑得很晚,酉正已过,但是天色仍然大亮,冯紫英送走了短暂停留的尤世威一行,他们要连夜赶回庄浪卫去,所以不敢耽搁。 冯紫英一行都被安排在了苦水湾堡中,不过驿站条件有限,只能勉强把马匹车辆安顿下,人却住不下。 好在苦水湾堡也算是这一线的紧要所在,堡中也有街市坊店,像旅店亦有两三家。 冯紫英一行人便住进了旅店中,而车夫和小部分士卒则住在驿站中。 从尤世威那里获知洗劫了民和的那帮贼匪已经被官军剿灭了,就是下午的事情,只不过消息还未传开罢了。 不过尤世威也提醒冯紫英一路还是要小心,因为从这里进入固原镇,过了兰州卫之后就不是榆林军在驻守了,而是固原镇军。 而固原镇军现在的情况很糟糕,甚至有一些士卒纠合在一起在外边干些没本钱的买卖,不少商贾都遭了洗劫。 当然像冯紫英这样的骑队肯定不会有问题,但是像尤家的这两辆车就很难说了。 “多谢了,冯大哥。” 看着落落大方的这个“少年郎”,冯紫英也有些好笑,看样子这丫头是要把男装进行到底了,他也懒得多说:“贤弟客气了,你不也救了我一条命么?” “我那哪算是救您命啊,就算是没有我,您的两位下属也能挡得住对方,而且您也的武技也能应对几招,……”少年郎连连摇头。 “那可不一定,当时我都被给弄懵了,没准儿那一刀下来,我就身首异处了。”冯紫英也笑了起来。 尤家一家也歇再在这凤翔老店中,和冯紫英正好在一起,或者说是尤家有意挨着他们一 起。 “你母亲和姐姐这一路没受到惊吓吧?”冯紫英也关心地问道。 “还好。”尤家少年郎也还是有些心有余悸,“一路走来都是这样,所以你还说要仗剑走天涯,这怎么走?遇到这种情形,你不听命,那就是乱箭齐发,你纵有千般本事,遇到官兵,还得要规规矩矩听命,我师傅自小就和我说,民不和官斗,不管你本事再大,你也不能和官府斗,这习练武技也就是一个防身之术,若是以为可以以此跋扈,那就是自寻死路。” 冯紫英大为惊讶,没想到这尤家妹子的师傅还是一个很有故事很知天命的人啊。 只是这丫头不过十五六岁也能把世事看得如此通透,倒也是难得,不过想想她的这个家庭情形,只怕也是各种颠沛流离,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当下叛乱刚刚平息,地方上的确乱了一些,估计等过一年半载就好了,你们该是晚一些时日再走更稳妥一些。”冯紫英也只能如此解释,这帮士卒都还是自己老爹的部属,说来都是惭愧。 “没办法,我姐姐自小和别人定了亲,年龄眼见得差不多了,本来说过了年就该走,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情,所以不敢再拖了。”少年郎抿了抿丰润的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冯大哥,我们能不能跟着你一起进京?只要能走过陕西这一段就行。” “当然可以。”对这一点冯紫英倒是没有什么,因为本身就有几辆马车,行进速度就只能保持着一种相对较快的速度,但如果要一直都保持这种速度肯定不行,只有固原镇这一段倒是可以,也就是慢那么一两天的事儿。 “你们家主要就是送你姐姐去出嫁?”冯紫英也觉得有些好奇,这一家人都是妇人,还要去送人出嫁,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也不是,我们家在这边也没有什么亲戚了,我父亲最早在甘肃镇这边,后来到了宣府几年,然后才又回了甘州,后来他过世之后,我母亲便嫁给了继父,没想到继父后来也过世了,现在母亲打算带着我们去投靠我们尤家大姐,然后再说我二姐出嫁的事情,在甘州这边相隔太远,二姐也和定亲那边没有什么联系,都不清楚那边的情况了,……” 冯紫英总觉得这故事有些耳熟,但是又始终想不起是在哪儿听过了,正凝神苦思间,却听得对面门咯吱一响,尤家少年转过身来,看见自己母亲和姐姐出来,便招呼了一声。 那妇人见是一个眼眨眉毛动的势利角色,白日里便见到了冯紫英的威势,早就有心要结识只恨自己这个小女儿成日里都是男装打扮,却又不好说明。 这会儿瞅准机会,便拉着二女儿出来,走拢便是一福:“尤氏见过公子。” 冯紫英一看便知道这少年郎是遗传到了这尤氏的血统,这妇人一看就是有很重的异族血统,高鼻深眼,眼珠也有些泛蓝,嘴阔唇厚,皮肤也和汉人相比要白得多,只是和容貌看上去有些古怪,便是在甘州那等异族人甚多的地方也显得有些特异。 “大娘客气了。”冯紫英也只能见礼,这妇人倒也是一个自来熟,见冯紫英客气,便眉花眼笑地道:“我听三妹说公子也在京中为官,我们一家此次也是去投靠亲友,我家大姐儿也是嫁在京中官宦人家当主母,在姑爷家在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 见这妇人口气颇大,冯紫英也觉得惊讶,感觉这一家人若真有女儿嫁在京中豪门望族,如何会是这般落魄景象? “不知道大娘女儿嫁在京中哪家啊?”冯紫英觉得若真是京中官宦人家,他多少也是知晓一些的。 “那宁国公贾家家主,现在的威烈将军贾将军便是我家姑爷,……”那妇人顿时就得意起来,却把冯紫英震得不轻:“贾珍珍大哥?” 那妇人和少年郎一听冯紫英这么一称呼,也都是又惊又喜,那少年郎也是连忙问道:“冯大哥,你认识我姐夫?” 冯紫英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自己始终觉得这家人的故事自己有些耳熟,原来就是这《红楼梦》书中的故事,眼前这男装少年郎就是尤三姐?只是怎地眉目间却有异族风情?这尤氏更异族血统更甚。 再一抬头,却见这尤二姐已经摘下了帷帽,对着自己一福,那声音嘤咛清婉:“奴家谢过冯公子搭救之恩。” 冯紫英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个女郎。 一头黑发发根都有些泛棕红不说,深凹的眼睛更是有些浅绿色的晶莹剔透光泽,鼻梁高挺而饱满,但嘴巴却小巧精致,一个橄榄型的下巴,异常白皙的肌肤甚至要超过尤三姐不少,粗一看完全就是一个的异族女孩,但是仔细一看却又能感觉到汉族血统也不少。 和尤三姐完全是截然相反,尤三姐是粗看只是觉得有些异族血统,但仔细一看鼻梁、大嘴丰唇,还有略高的颧骨都显示出异族特征,而这尤二姐则是粗看异族形象很明显,但是仔细观察之后,才发现她下巴、嘴巴和鼻翼都更像是汉族女孩,只不过头发和眼睛却是异族血统明显。 这是尤二姐和尤三姐?! 冯紫英觉得彻底颠覆了自己对《红楼梦》书中尤二姐尤三姐的印象。 一个虽然生得花容月貌却是胆小懦弱,一个英姿飒爽却是刚烈无双,但这形象却完全不搭啊! 难怪这尤二姐从来都不敢取下帷帽,原来是怕被人视为异类,在甘州可能还要好一些,毕竟那里异族比较多,这头发也明显是被染过,只不过又生长出来,这发根的棕红色也隐约可见。 丙字卷 第八十二节 小心思 “你们真是珍大嫂子的妹妹?”冯紫英还有些难以置信。 这尤二姐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形象? 棕发碧眼,高鼻深目,外加白皙过分的肌肤,外加这比尤三姐还要高一点的个头,除了这张嘴还是汉族女子传统的樱桃小口外,真的就找不出多少汉族女孩的迹象了。 这尤三姐一样如此,但是又和尤二姐有些不同,她的头发眉目模样都基本上是汉族女孩,除了眼眶和鼻梁依然略深略高外,也就这张嘴就显得有些唇丰嘴大了,性格上也格外爽朗大方。 倒是那尤二姐说起话来都是如小猫叫一般,自己目光望过去,她便嚇了一跳一般赶紧收回目光,连带着身子都缩了起来,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只是块头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这两姊妹还真的形成了鲜明对比,从模样和性格上都又有很大差异。 “冯公子,千真万确,半点不假!我家大姐儿十多年前就嫁到了贾家,当时老爷还在京中太仆寺为官,后来老爷回了甘州,老身前夫亡故,带着她们姐妹艰难度日,后来老爷见我们娘儿仨可怜,便把老身娶了做续弦,只是这好日子也没过几年,老爷便故去了,……” 那尤老娘倒是很会说话,假模假样的抹了抹眼睛,冯紫英却见其连眼圈都没红一下。 “老爷临走之前也说,若是在这边过不下去了,便去投靠那贾家,大姐儿也是个孝顺的,虽说我只见过一面,但是也是对老身格外尊重,……” 冯紫英忍不住想笑,对你格外尊重,你一个和她既无血缘关系有无养育之恩的续弦,连面都只见过一面,如何赖尊宗孝顺? 当然当下这等宗法规矩之下,只要是正式妻室,这尤氏还真不好把这位尤老娘扔到一边儿不管,只是像尤二尤三这样的女子要踏足宁国府那等污浊之地,只怕就真的要身陷泥潭难以自拔了。 “……,二姐儿原来许了张家,那是老爷在京中的故交,只是这么些年来也不知道境况如何,所以此次也是想要到京里投靠大姐儿,顺带也要为二姐儿的婚事谋个出路,……” 冯紫英慢慢回忆起来了,这尤二姐好像还真的是原来订过婚的,好像是一个皇庄庄头的儿子,具体啥名字他记不清楚了,但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人似的。 至于说如何退婚悔婚他就不记得了,但一个皇庄庄头的儿子娶一个武官的女儿,估计是尤氏的前夫那时候也比较落魄才是。 “原来如此。”冯紫英也懒得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贾家和我们冯家也算是世交吧,珍大哥我倒是经常见着,也在一起吃过几次酒,珍大哥几位叔伯兄弟和我关系倒是熟络,冯家贾家逢年过节也经常走动,只是未曾想到还有这般缘分,……” “老身正在说这京师城里我们也从未去过,也没有半个熟人,没想到却能高攀上冯公子,日后若是进了京城,免不了还要叨扰公子了,……” 尤老娘也是见缝插针,顺着杆子就来,尤三姐倒是有些脸红,跺着脚道:“娘!” “娘这话有错么?咱们小门小户的,这一去京城,你姐姐虽说在贾家当主母,但是哪等人家家大业大规矩大,府里人也多,我等去了,你姐姐也未必能照拂得过来,好歹冯公子也是熟人,有这样一番交情,日后也能有个照应不是?”尤老娘满脸谄笑,望着冯紫英:“冯公子,你说是不是?” 冯紫英自然不可能打脸,只能点头道:“大娘说得是,两位妹妹进了京城,人生地不熟,珍大嫂子也未必忙得过来,若是有什么难处和需要,只管和我说便是。” 听得冯紫英这般表了态承了诺,尤老娘这才得意的向自己小女儿使了个眼色,看得尤三姐也是气闷,却又不好发作。 一番寒暄之后,冯紫英也才回屋,而这娘儿仨也才回屋。 那尤老娘一回到屋里,便拉着小女儿问东问西,听完尤三姐说了原委之后,也就埋怨起来:“三姐儿,你也老大不小了,成日里疯疯癫癫的穿着男儿衣装东游西晃,难道你还能这般一辈子?此番进了京城,我便要让你姐姐好生替你寻个人家,二姐儿嫁了人,那边轮到你,咱们家小门小户,那就不能再找小门小户,定要寻个合适人家,便是给人做妾也胜过那等成日吃咸菜的紧巴巴日子 ,……” 尤三姐自然听出了老娘的意思,一下子就恼了,脸涨得通红:“娘,我和冯大哥只是萍水之交,根本没有你说得那些意思,你要在这般胡言乱语,……” “哼,哪个男人不好那一口?书里边不是都说食色,性也,先前为娘还有些担心你们姐妹俩这模样未必就能让有些男人入眼,但我看这冯公子倒是对你们姐妹俩这般模样颇为心动,我看那冯公子看你姐姐的目光都是直勾勾的,三姐儿你若是换了女儿装,想必冯公子也是喜欢的,……” “娘!”尤二姐和尤三姐见自己母亲越说越露骨,都忍不住脸泛红霞,嗔声制止。 “就我们娘儿仨,又有啥不能说的?你们俩迟早也要许配给人,娘当然要替你们找个好人家享福,娘以后也能巴着享福,三姐儿,你说这冯公子爹是榆林镇总兵,这总兵和大姑爷比,哪个官大,哪个油水多?” 尤老娘在甘州城里什么没见过,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两度当寡妇,这甘州城里无论是尤家还是其他人,想要打她主意占她便宜的人,这十多年来难道还少了? 还不都被给她给应付了过去,才把一双女儿拉扯大,所以对这等人情世故也是格外敏感。 “娘,这女儿也不太懂,只是大姐夫在京中做官,只怕也不会差才对。”尤三姐也对这些并不了解,“不过冯大哥好像是考起了进士,还是庶吉士,听说前程远大,日后怕是要当阁老的。” “阁老?!”尤老娘被嚇了一大跳,“那不是比皇上只差一级了,这般本事?” 琢磨了一番之后,尤老娘这才有些神秘地道:“我看那冯公子看你们姐妹俩的眼神和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尤其是看二姐儿时,更是几乎要喷出火来了,三姐儿,你说让你和二姐儿给这位冯公子当妾如何?你不是说他们冯家不是一脉单传么?二姐儿虽说还是黄花大闺女,但**翘,屁股大,一看就是个能生养的,没准儿就能替他们冯家生个一男半女,他们冯家只怕就得要把二姐儿给供起来了,……” “娘!你说些什么啊!”尤二姐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白皙的脸胀得通红,一双碧眼也是忽闪不定,手足无措的跺了跺脚。 “说些什么?说些让你日后能在夫家站稳脚跟的道理!”尤老娘气哼哼地道:“男人都好那一口,你长得再漂亮也顶屁用,多睡你几回,你就是七仙女下凡,他也就那样了,但你只要能替他生个儿子,那这一辈子也就有依靠了,若是儿子以后能得个一官半职有出息了,那你下半辈子就算是真正出头了,你娘就是没能替你爹还有尤家生下一个儿子,所以在哪里都不受待见,……” “娘,你怕是想多了,二姐是许配给了张家的,虽说那张家现在好像不得意,但是冯公子是读书人,如何会去强抢民妇为妾?”尤三姐脸若冰霜,被自己母亲的话气得牙痒痒,但是却又无法发作。 “这倒是一个问题,不过若是冯公子真的喜欢二姐儿,那也不是没有办法,以冯家的本事,只怕要让那张家解除婚约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吧?”尤老娘语气很狂。 “哼,娘,二姐嫁给那张家当正妻不好么?非得要给人做小?”尤三姐简直觉得自己母亲不可理喻,怎么就这么一晚上,自己目前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怎么就认准了这冯大哥了呢? “三姐儿,你知道个啥?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真要等你嫁了人,加了个穷鬼人家,你才知道这日子是多么难过。”尤老娘毫不客气怼自己女儿:“你娘这么些年精打细算,成日里和尤家那些个叔伯兄弟们斗智斗勇,不就是为了多争取一些银子好让你们姊妹过得舒坦一些么?尤家条件算是不错的了,若是换了穷一点儿的家庭,我看你连饭都吃不起,衣服也穿不起的时候,你怎么办?” “再说了,我也没说二姐儿一定要嫁给冯公子为妾,这去了京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来了解,那张家若是一个殷实人家,那二姐儿未尝不能嫁过去,不过二姐儿这般模样,只怕寻常人家也未必消受得了,……” 尤老娘的这番话倒是真的让尤氏姐妹有些心烦,便是甘州城里许多人也不太接受她们姊妹的模样,更别说京师城里了。 动辄胡女番女的蔑称也是让尤氏姐妹都倍感困扰,特别是尤二姐,平素更是只能呆在家中,出门就得要包头遮面,免得引来更多的诧异目光。 丙字卷 第八十三节 我回来了! 对于自己母亲的打算,尤三姐自然也是说不上个什么不妥的。 哪个父母不指望自己女儿嫁个好人家,贫贱夫妻百事哀,嫁个穷苦人家,没个根底儿的,或者是男人性子差的,既没本事,还喜好吃喝嫖赌高乐的,那这一辈子就毁了。 她只是看不惯自己母亲这等趋炎附势,过于直白露骨了,像冯家这等高门大户,岂有看不出你这等小户人家的妇人打算? 这般作势,没地自跌身份不说,而且还容易引来人家的轻贱,反而断了结交攀附的机会。 尤三姐本人就是一个豪爽性子,加之本身年龄也还不大,之前自然也就懒得多想其他,今儿个被自己母亲这么一说,反倒是让她有些着相了,第二日见了冯紫英,一起上路时却没有了往日那般洒脱。 倒是那尤二姐却被自己母亲说动了一番心思,觉得若是能给冯紫英这般高门大户的公子作妾,似乎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却也胜于那等嫁个寻常人家受苦。 而且她也知道自己这等容貌,寻常人家也未必能接受,若是公公婆婆都是看不惯,只怕就得要受一辈子苦楚,没准儿被寻个由头休了也未可知。 反倒是这等高门大户见得多了,自己只是作妾,又非正妻,只要讨得郎君喜欢,那便胜过其他,若是再能生下一男半女,那后半生也就稳了。 冯紫英倒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尤三姐这丫头变得安静沉默了许多,说话行事也没了往日那般大大咧咧,这反倒让他有些不习惯了。 尤氏一家是雇了二辆大车,一辆车拉些寻常箱笼物事,尤家败落已久,也没什么值钱物事,所以也就一辆大车便把整个家中能带的物事都戴上了。 尤老娘和尤二姐母女二人乘坐一辆车,倒是那尤三姐雇了一头健骡骑乘,把一个男儿模样扮得有模有样。 “今儿个怎么了,为何没精打采的?这眼眶儿也乌青麻黑的,没休息好?”冯紫英和尤三姐并肩骑行,只是这健骡虽壮,却如何能与军中选出的健马相比?倒把尤三姐那边显得更矮了一些。 尤三姐也清楚自己的心境已经被昨晚母亲的话给搅乱了。 之前还不觉得,陡然间发现这马上就要进京了,这京师城可不比那甘州,遍地高门望族,自己这一家子却投奔那未曾谋面过的大姐,也不知道人家会怎么看待自己这一家? 母亲倒是在甘州城里应对惯了,颜面便是丢了几分也不觉得,只是对三姐儿自己来说,心里却就有些从未有过的畏怯了。 若是被人家瞧不起,甚至视为是来攀附打秋风混日子的,没地这贾家未必就真的合适了。 只是这进了京只怕就未必由得了自己了,大姐是一家主母,怕是个要做主的人,自己母亲和姐姐在这等事情上都做不得主的,只怕啥事儿都得要由大姐来安排了。 “也没什么,就是有些没睡好。”尤三姐竭力压抑住内心有些烦躁的心绪,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和寻常无异,“冯大哥,我们这怕是要拖累你们一行的行程吧?” “也说不上,这固原镇境内本身也不太安稳,走慢一些更稳妥。”冯紫英笑了笑,“你们进京之后有何打算?” “不知道。”尤三姐有些茫然地摇摇头,“母亲只说在甘州过不下去了,加上二姐那边也要尽早安排,所以也只能进京了,也不知道我们那大姐性情如何,冯大哥可认识?” “珍大嫂子我只见过一面,是个能干人,不过东府……”冯紫英忍不住摇摇头,他还真不好说这等昧心话。 “怎么了?”尤三姐见状心中一惊。 “这在人背后说人本来是不好的,不过珍大哥这个人是没啥的,就是太喜欢高乐,对家里也不怎么管,下边一干人便有些不管不顾的放纵,珍大嫂子当然没啥,但是你们这一家人只怕就……” 冯紫英再度摇头,让尤三姐心下一下子凉了大半截,连声音都有些颤了,“那该如何是好?” “那也不必着急,若是进了京,先寻个地方安稳下来,然后再去东府那边打听一下,看看情况,另外你二姐亲事那边也可以打探一下,看看有无方略。” 冯紫英倒是没想那么多,这些话便是当着贾珍贾蓉他也敢说。 “先询问你家大姐如何安顿你们,是直接进府 ,还是如何,你们自个儿也得心里有数,……,另外这些话你也莫要当着你母亲说,莫要让你母亲觉得是我在背后说人小话了,……” 尤三姐此时心境都有些乱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好一阵后才强忍住内心的慌乱道:“谢谢冯大哥了,我知道怎么办。” 见尤三姐脸色都有些变了,而话语里也是言不由衷,冯紫英便又道:“三姐儿,你也莫要忧心,这京师城那般大,哪里不能寻一碗饭吃?若真是有难处,便来找我,总会有你们一个安排。左右此次回京之后我短期内是不会再离开了,这翰林院读书修史我可是撂下太多了。” 冯紫英这话让尤三姐脸皮一下子变烧红了起来,一是第一次喊明她女儿身份,二是那一句“总有一个安排”,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莫不是真的要把自己和姐姐纳为妾?只是他尚未娶妻,难道要让自己和姐姐给他当外室? 听说京师城里达官贵人很是流行这般,生了儿子便可以带回家中纳为妾,难道非得要姐姐和自己替她生下儿子才能带回去? 这一刻尤三姐是心慌意乱之余也有些恼怒。 自己何曾想过这些,这家伙居然心思这般龌龊,居然就存着要要把自己姐姐一并收房的心思了! 冯紫英哪里知晓自己就这么无心一句话居然就引来尤三姐这么多遐想,这其实还是昨晚尤老娘一番“灌输”让尤三姐有了先入为主的概念,觉得这冯紫英真的存着某种不良心思了。 见这丫头脸色都有些变了,冯紫英也觉得此女真的有点儿意思。 有这般武艺,却又还是像一个不懂事务的女孩子一般,居然会为了进京之后的处境如此恐惧担心,但转念一想,这丫头其实也就是一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小丫头,无外乎就是跟着一个方外人学了一身武技罢了,其他和寻常女孩子并无两样。 这年头武艺高强也不能当饭吃,要么你去镖局当镖师,要么就是给大户人家当保镖护院,可那人家都要男子。 要么就就是去抛头露面江湖卖解或者戏台上去演角儿,至于说那要闯荡江湖,那真的都是话本小说里的故事了。 从兰州卫过固原再到庆阳府,就可以直接进入榆林镇辖地了,到了延安府,再往上行便到了榆林,再沿着长城边儿上走,这一路都是驿道,道路状况算是省里边最好的了,毕竟主要粮草补给线路都是沿着这一线,这样一直向西到大同。 这一路行来,尤家母女三人也就跟着冯紫英一行,也方便了许多,既无边军的骚扰,在驿站中歇息时也能得到照顾,可谓一路顺畅,一直到大同。 这又是冯家段家的老窝子,各种来拜会送礼的络绎不绝,看得那尤老娘也是眼热无比,对冯紫英的态度也是越发热络起来,甚至还撺掇着二姐三姐轮番端茶递水,帮着张罗,弄得冯紫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从大同开始到京中这一线治安状况也就要好许多了,再无像甘肃宁夏那等乱状,所以冯紫英也就和尤家母女道别,加快进度进京。 这也让尤家母女颇为不舍,一直念叨着到京城定要好好感谢一番。 后半截冯紫英一行人就走得相当快了,从大同到京师城,也就只用了十来日时间便急匆匆赶到。 望着那巍峨的京师城,冯紫英终于可以舒一口气,这已经是八月末了,这一走就是半年多时间,想一想自己出草原进戈壁,这一趟行来怕不是有万里地,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己这一个实打实的读书人,前面一条还未曾做到,这后面一条居然就抢先做到了。 回到京师城,冯紫英也不敢怠慢,连家门都没有回,便径直去兵部缴令。 先把兵部那边文书送到,然后还去了文渊阁那边,也就是内阁所在,又去了通政司,将柴、杨乃至自己父亲的公文书函都尽皆送到,这才算是把自己的任务告一段落。 至于说翰林院那边,冯紫英准备缓一缓,等到明日再去找黄汝良报到,总得要人喘口气不是? 本来时午间就到了,但是这几个衙门走到,文书公函一一递进去,签了收押,一一办完,回到丰城胡同时,已经是申正了。 看到那从去年就开始整修的宅院,比起半年多年自己离开时的模样,似乎又有了一些变化,冯紫英摸了摸自己晒得黝黑的脸膛,忍不住想要喊一声,我回来了。 丙字卷 第八十五节 撬动 从文渊阁出来,冯紫英有些失望。 看样子叶向高还是有些顾虑,胆魄上欠缺了一些,而方从哲则还是老一套,更倾向于从节流的角度来解决问题。 冯紫英不清楚柴恪和杨鹤二人给叶向高或者方从哲有没有去信,除了公函外,私人之间的信函往往更能代表真实意图,而皇上那边一环也是极为重要。 当下的朝廷几乎是跛脚朝廷,阁老不齐,六部尚书不是等待致仕的就是尸位素餐的,要不就是像方从哲这样兼着吏部尚书的次辅,可以说真的是处于一片风雨飘摇中,而真正想要干事办事的中坚力量却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 在冯紫英看来,哪怕是李三才都一样是有些能力的,或许他在观点上未必和诸如齐永泰、乔应甲这些人一致,但是起码也是能做事的,总比这种什么都采取拖和敷衍的情形好。 永隆帝也想做事,但是却受制于太上皇的态度而不敢过分表现,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猜忌,被义忠亲王得利,但这样修修补补拖拖沓沓的惯性前行,只能让大周变得更加虚弱。 之前冯紫英也和老爹探讨过此事,老爹的意见也很简单,那就是拖,拖到太上皇龙驭宾天,永隆帝真正掌握大权之后,再来计议,在此之前都只能得过且过。 现在老爹躲到了榆林去了,心里也就踏实了,说话也就轻松了,反正不在京师城里,随便太上皇、皇上和义忠亲王他们几位怎么折腾,都牵扯不到他了,至于说朝政事务那是文臣们的事情,和他这个武将武官。 可老爹可以不管不问,但是冯紫英却不能坐视不管,尤其是柴恪也对自己给予厚望,希望自己能就此发挥作用。 但今日的公开问询汇报是显然没有多少效果,方从哲根本半句不提,或者就是柴恪根本没有给他写信,对开海和举债一事根本不知晓。 而叶向高很含蓄的提了一提朝廷的难处,却没有明确说如何解决。 当然也许人家觉得不合适和自己说这个,自己在人家心目中就是一个代表柴恪回来汇报的工具人而已。 马车缓慢的行进在街上,坐在马车里的冯紫英有一种说不出的憋屈感。 这年头就是这样,你就算是想要做一件事情,那也需要各种辗转曲折的去游说和打通关节,没有哪个官员愿意舍弃自己利益而奋不顾身的去做对朝廷有益的事情。 现在西征平叛大军还等着朝廷拿出解决方略来,但是看看这两位阁老的暧昧态度,再看看朝廷中对此事的反应,冯紫英都觉得心凉了半截。 这些人当叛乱爆发时一个个如热锅上蚂蚁,慌得一比,可形势一旦好转,就立即恢复了原状,不紧不慢,安步当车,反正前线还有人顶着,至于说会变成什么样子,嗯,那等到乱子出来的时候再说吧。 不过叶向高和方从哲对冯紫英的个人表现还是极为称赞的,估计是柴恪和杨鹤在信中也专门提到了自己的表现,比如出草原说服卜石兔,到甘州说动刘白川反正,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功劳,而且带有相当风险,没人能抹杀。 朝廷会给出什么样的奖赏,估计还要再议,不过冯紫英相信不会差,起码观政三年自己可以节约两年了,起码能弄个翰林院编修,没准儿还能弄个修撰。 叶向高回到自己府中便接到了门房来报黄汝良来了。 “坐,明起。”没有多少客套,叶向高便径直把黄汝良让到自己书房中。 黄汝良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道:“进卿兄,情况如何?” “唔,子舒的信你也看了,子舒让此子回来,估计也是有意要让此子从中斡旋,齐永泰和乔应甲,一个是北直名臣,一个是山西士人翘楚,基本上就能代表着北方士人中相当大一部分声音,若是他能劝说齐、乔二人支持,那么开海就大有希望。” 叶向高和黄汝良早已经在开海这个问题上探讨过无数次了,江南士人对于开海的态度虽然大体上都是持支持态度的,但是这内里仍然很复杂,一些人并不希望朝廷彻底放开,而是倾向于选择一二特定地点作为市舶司驻地,而且在海商选择上也更为严格,并且希望继续免商税。 这些人都和现在那些个走私大海商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他们既反对全面放开海禁,但是又不愿意继续现在的海禁政策,毕竟现在的海禁政策始终主动权掌 握在朝廷手中。 去年乔应甲和杨鹤联手在浙江的盐政风暴就给他们敲响了警钟,只要政策不改,朝廷随时都可以再任何时候采取动作。 这些把柄始终都掌握在朝廷手中,犹如杀猪一般,养肥了,而猪又不太听话,那么就随时可以动手,让你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毕竟海禁是国策,你违反国策,证据把柄被朝廷拿着,哪怕是再有厚实的人脉关系,都一样无济于事。 “西北战事走到这一步,若是再继续这样下去,朝廷财力定然难以支撑了,连中涵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他还是一味寄希望于节流,可现在朝廷又有哪一块还能节流?” 叶向高长叹,目光中也有几分忧虑。 “我何尝不知道这要开海会引来多大风波,朝廷从此就会多事,不得安宁,但是与节流相比,我始终认为这开海之策只要能运用得好,便能很大程度缓解朝廷拮据状况,再不济,开海也要比皇上再不断的新增矿监税监强吧?起码闽浙沿海数以十万计无田无地的百姓能以此谋生,不至于飘落海外吧?” “若是以此为契机,皇上那里倒是能够获得支持,但是太上皇那里呢?”黄汝良提及了另外一个担心。 叶向高沉默良久,“此事还要获得武勋们的支持,但这一点有些难度,子舒把冯铿叫回来,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因素,毕竟冯家也是武勋,若是能从中穿针引线一番,或许能有一些效果,……” “哼,那些武勋素来和我们格格不入,而且多是些酒囊饭袋,看看宁夏镇石光珏,看看那甘肃镇的马夏,都是些误国之辈,……”说到这里黄汝良也是切齿痛恨,“若非此辈贪墨渎职,国事何至于此?” “明起,也不能一概而论,像王子腾和冯唐也还是有些本事的。”叶向高说了一句公允话,“还有牛继宗和陈道先……” “王子腾和冯唐算是将材,但牛继宗和陈道先却未必,那牛继宗不过是仗着家世渊源,徒有虚名,而陈道先以前毫无名气,至于说他如何博得了太上皇和皇上的欢心当了那个五军营大将,我虽然不知道其中原委,但是也脱不了那些个瓜葛,真要有本事,去辽东或者甘肃去干几年,那还差不多。” 黄汝良在叶向高面前也没有任何遮掩,语气刻薄犀利,叶向高也是笑而不语。 陈道先这个人是一匹黑马,陡然担任了关键职位五军营大将,这是太上皇和皇上都能接受的人选,光凭这一点,很多人都难以做到。 文臣们对于太上皇和皇上在京营三大营,勇士营和四卫军,以及旗手卫,这几只京中的军队和宿卫力量武将任命是不怎么过问的。 大家都很清楚,京营和宿卫力量关系天家安全,谁上谁下,都只能是让天家最放心的武勋们出任,至于说哪一个哪一派武勋占上风,文官们并不怎么关心,因为无论是谁当这个皇帝,他们都得要倚仗文臣。 至于说京师之外的武将任命那就必须要掌握在朝廷手中了,因为那关系到整个大周的安危,而非某一人的安危。 “行了,名气,我们不说远了,言归正传,今日在文渊阁我和中涵都见了冯铿,我也说了一些,但不知道冯铿理会没有,但是我估计他会去找齐永泰和乔应甲,若是这二人能意识到西北战略必须要如此,或许能有一番改变。” 黄汝良迟疑了一下,“进卿兄,齐永泰可是要担任吏部尚书了?他是否要入阁?” 按照大周惯例,吏部尚书出任内阁群辅的可能性很大,但是也有担任吏部尚书不入阁的情形,要看情况。 一般说来是如果阁臣在四人或者五人的情况下,吏部尚书要入阁,而如果三人的情况下,则不会入阁。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只补一名阁臣入阁,那么齐永泰就算是担任了吏部尚书也不会入阁,但如果补入两名阁臣,那么齐永泰就有可能入阁了。 “齐永泰资历还是浅了一些,这就要看皇上的心意了。”叶向高捋了捋颌下胡须,表情沉重,“从现在来看,齐永泰入阁对我们是有利的,但是长远来看却未必,……” “那进卿兄你的意思?皇上是肯定要征求你的意见啊。”黄汝良追问道。 叶向高犹豫了一下,“且看冯铿和齐永泰、乔应甲谈过之后再说吧。” 丙字卷 第八十六节 心理调适 冯紫英回京的好心情在短短两三天里就消失殆尽了。 被内阁两位阁老问询,但是表现出来的迟钝和瞻前顾后,都让他大失所望。 虽然他也知道这才该是这个时代官僚们的常态,但是前线的将士们却等不起啊。 每多等一天,粮秣消耗和将士们的士气都会受到影响,朝廷的威信同样也会受到削弱。 已经正式接任了兵部尚书的张景秋那里倒是谈了许久。 这位新任兵部尚书问得很多,冯紫英也回答得很仔细很认真,甚至也提及了自己的一些观点,张景秋很认可,但是却没有拿出多少具体的措施出来。 他感觉到这位新任兵部尚书虽然颇得皇上的信任,但一来自身资历浅了一些,二来皇帝在军务方面的想法还要考虑到其他具体因素,所以永隆帝宁肯藏拙。 对于柴恪和杨鹤提出的收复失地决胜于域外的构想张景秋一度也是十分激动,但是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开始斤斤计较于粮草补给和所需的军费,这才是进入了兵部尚书状态的角色,但这却也是前线将士最痛恨的。 两三天里,见了叶向高和方从哲,见了张景秋,见了自己的本职上司黄汝良,把该汇报的都汇报到了,但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之所以没有提前去见齐永泰和乔应甲,也是考虑到先公后私,哪怕这份私,其实更多地还是公务。 练国事、杨嗣昌、许獬、方有度、王应熊等同学都纷纷来拜会,免不了都要倾听一番这一趟西征平叛的惊险历程,适当的艺术加工可以让这一帮同学们更清晰的牢记自己在这一场平叛战役中的卓越表现。 到目前,还没有接到来自宫中的召唤,觐见皇上,或者是被皇上召见,都还没有消息。 “总算是把你给堵住了。”看见守在家门口一身白衫的柳湘莲手持折扇正来回转悠不停,一瞧见自己便猛地把折扇一收,疾步过来。 “子琦他们几个都说这几日里看不见你人影儿,不是在文渊阁,就是去了翰林院,要不就是在兵部公廨,都不敢来打扰,我们都知道你现在是大忙人儿,但这自家屋里的营生,你总该还是关心一些才是吧?” 冯紫英从车上下来,知道柳湘莲说的什么事儿,摇摇头:“我可没那工夫去关心这些事儿,这几日里我都忙得晕头转向,这才从黄大人那里过来,走得我口干舌燥的,先回去歇息一番再说。” “好兄弟,这可等不得了。”柳湘莲赶紧攀住冯紫英的胳膊,“今日定要去一趟,子琦、若兰他们几个都要睡不安枕了,这么大一桩生意,眼见得就要差不多了,你不去瞧一眼,给个说法,我们如何能安心?便是那薛文龙人家都知道成日里去园子里守着,说再不济事,起码他也能守守园子,防止走火失窃之事,……” 这一帮人已经隐隐将冯紫英当着了主心骨。 眼前这一位论武艺论戏台工夫论唱功那都是一等一的,便是为人行事也能说上一二来,但这戏园子搞起来,可不是光靠这些本事便能行的。 前前后后花了十来万两银子,对哪一家来说都不是小数目,都须得要认真对待。 便是那薛家虽然说得大气,但是内里亦是谨慎得紧,那薛蟠也一反往常的这一年里经常往园子里跑,虽说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是好歹也是大家子弟,往那里一站,只管看却不说话,那园子里做活计的匠人们也总要忌惮几分。 对柳湘莲来说,这更是自家爱好和营生相结合的心愿所在,如何能容忍失败? 见冯紫英不肯答应,只顾着往角门里走,柳湘莲也不敢拉扯,只能随着对方往角门里进去。 这一年多里,他是眼见着这位贤弟的鱼龙变化,从举人到进士,从进士到庶吉士,然后又倏地去了西疆建功立业。 据说是这平叛中,单枪匹马出草原入甘州,凭着一身本事折服了草原鞑靼人的首领,在甘州混乱之际力挽狂澜打退了叛军进攻甘州,最后又说服了叛军一个首领反正,使得让整个大周上下惶惶不安的边疆叛乱在半年间就这么平息了下来。 便是这京师城坊间也是传闻甚广,简直要把这冯紫英吹嘘成神人一般。 这里边固然有些夸大其词的成分,但是柳湘莲也知道肯定有着许多故事,便是做成一折戏目怕也是好题材。 他都在琢磨着等到园子开张,便要琢磨人请人写一 折,名字都取好了,就叫《阳关三叠》,以示这三番定乾坤的曲折经历。 冯紫英的确不想去多管这等事情了。 这半年里的西疆之行,委实让他的心气和眼界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眼睁睁的看着这两镇就因为石光珏之流的贪墨无能引发叛乱而沦陷,这一来一去损失何止千万?自己面对这一切却有心无力。 这几日里他脑子里都是装的如何能尽快让开海举债之策能尽快推动起来。 但是无论是叶向高还是张景秋,都对这等新事物充满了恐惧和担心,甚至是黄汝良这等关系自家利益的士人也都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要说态度倒还算是积极,但是一说到具体方略上,就总是下意识的想要再斟酌斟酌,再看一看,这也让冯紫英既无奈也心酸。 这等时代要想改革,委实要有经天纬地之能,想象王安石变法会有多么大阻力,人家还是宰相,甚至还有新党和皇帝的支持,一样最终折戟沉沙。 自己现在不就是一个因缘际会能攀上各方势力的小角色,就想要推动大周偌大一架马车的行进,改变历史,委实艰难了一些。 可问题是这世界历史的变化发展却不会给自己太多时间,不抓紧机遇做起来,日后内因外缘,只怕就会让整个局面更加艰险了。 回来之前他已经想过了自己可能会面临许多困难,但是现在才发现真正最大的障碍就是朝里朝外官员民众的保守心态和观念意识,潜意识中就不愿意接受变化,就惧怕变化带来的各种“动荡”和新生事物。 在冯紫英看来,这其实是一种学习能力退化带来的静止心态,害怕自己无力应对自己原来从未见识经历过的东西。 这等时候他连还有几日就是自己十六岁生日,逗弄家中俏婢丫鬟的心思都没有多少,柳湘莲却还要来让自己去关心那戏园子? 柳湘莲不敢强拦着冯紫英,只能随着冯紫英进府然后去了他的院子里。 “紫英,看你这情形怕是公务不顺?”柳湘莲在外闯荡几年,观风辨色的本事还是有的,知道冯紫英怕是心情不太好,不过他也不惧。 “唔,比想象的有些落差。”冯紫英随口一句。 “紫英,你要这么想,你已经很出类拔萃,同龄人都已经望尘莫及了,还要怎样?”柳湘莲以为是冯紫英对朝廷此次的奖赏觉得不满意,才会有落差,所以也忍不住劝对方:“京师城里上上下下都在念叨你的事儿呢,说你单枪匹马独闯草原,杀出一条血路,让鞑靼人最终屈服,连咱们院子里的匠人们都在说,……” 冯紫英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夸张,我要有那么本事,不成了怒目金刚,刀枪不入了?” “紫英,我说的是真的,你别不信,要以我说啊,你若是事事顺心,样样如意,只怕未必是好事,你才十六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候不那么如意顺心,还是好事。” 柳湘莲的话让冯紫英也微微意动。 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个时代人的心态,总愿意用原来那个世界中的人们心思来揣摩,觉得只要是好的,有利可图的,大家就应该认可支持才对,但这个时代的人则未必。 对于未知和不确定的恐惧和担忧心态在这些官员们心中根深蒂固,他们宁肯按部就班,宁肯保持原状,若是可以,他们希望这个世界最好静止不动,大家就这么循规蹈矩的过下去。 只可惜外部和内部都不会如此,没有谁可以避免和阻止这一切,都不得不面对这个日新月异变化的时代。 但柳湘莲的话还是让冯紫英的心情好了许多。 人家说得没错,自己还想怎样,自己才十六岁,也许等几日翰林院编修官职就要授下来了,这已经是千万大周读书人的顶峰了。 走上这个位置,以自己的年龄,那入阁拜相真的不是梦想了。 不急,慢慢来,欲速则不达,冯紫英告诫自己,这个世界还是美好的,对自己更多地还是善意,自己没有必要把自己弄得太过紧绷,要学会心理调适,我们还有时间。 他的心情也随之愉悦起来,接过金钏儿递送上来的一盅新茶,抿了一口,感受了一下生活的甜蜜幸福,点点头:“柳大哥,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那我们就先喝一盅茶,容我喘息一下,再去园子里看看吧。” 丙字卷 第八十七节 戏园子 上了马车,便奔那园子去了。 冯紫英走之前两月,那园子便已经开始动工,距今已经快是一年的事儿了,也难怪柳湘莲他们着急。 这十多万两银子砸进去,便是泥地都能砸出一个大坑来了,这快一年了,却还半点进益都没见着,还得要不断的花销,换谁都难受。 从咸宜坊到南熏坊,要么就得要绕着北边儿走鸣玉坊、积庆坊、昭回靖恭坊、保大坊,要么就得要走南边儿,走阜财坊、大时雍坊这边儿,要论路程都差不多。 平日里走南边儿多一些,毕竟六部、三法司和五军都督府大部分衙门都在这边儿,所以今儿个冯紫英让马车走北边儿绕一圈,许久没在京师城里走动了,没地有些陌生了。 马车过了鸣玉坊,便走了崇国寺街,然后绕行兴化寺胡同,最后绕上皇墙北大街,一直到宛平县衙门口,然后继续向西一直到天师庵草场再折向南,走了一段再转向西时,便看到了那一处幽雅不失大气的宅院。 冯紫英有些惊讶,“那是哪里?” “那便是适景园啊,缮国公石家的园子,原来是前明成国公朱能的园子,大周建立之后,那成国公朱家便衰败下去,但是始终不肯卖这个园子,而缮国公赐宅就挨着这个园子,前几年吧,石家就把这园子给盘了下来,据说要准备好生整修一番,不过……” 柳湘莲对着京中的景物是耳熟目详,成日里在这城里奔走,既要登台,还要琢磨着早一日把自个儿的戏园子给折腾起来,为了少花钱多办事儿,所以一双腿也是跑遍了全城。 冯紫英知道柳湘莲话语里的不过是什么意思。 缮国公石家现在有难了。 石光珏的所作所为,尤其是他贪墨的二十万两银子,足以把整个石家打入地狱。 贪墨不是问题,这年头千里做官只为财,哪个当官的不想捞钱? 但是捞钱既要讲规矩,也要讲尺度,你这石光珏上任宁夏镇总兵就敢捞了二十万两银子,这银子里边有兵血,有商人们供奉的输往草原的军器物资给你的孝敬,随便哪一条论罪都是当斩。 这也罢了,只要没惹出大乱子,被御史们查到了,凭着你这一身勋贵国公之后,再怎么太上皇和皇上也会给你几分薄面,无外乎就是削职为民,剥夺爵位便是了。 但现在你弄出了这么大一个宁夏之乱来,嗯,甚至还把甘肃镇给卷进去,这朝廷为了解决这宁夏甘肃镇的叛乱,前前后后总计恐怕要花上几百万两银子,这还没算这民间死伤无数的百姓。 你说这等情况下,你石家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御史们本身就是最恨这些武勋们的了,便是没事儿都要想法设法都要挑出毛病来,现在可好,送上案板的肉,都察院岂能放过? 虽然不知道石光珏此案究竟进展如何了,但是在离开甘州之前,杨鹤便已经让手下御史们在宁夏镇那边开始调查,估计这一次那位张姓御史回来之后,就要掀起狂风骤雨了。 前日里都察院便已经动手,开始调查石光珏从宁夏镇前期送回来的八万两银子去向,据说已经牵扯到了太上皇身边的一名内侍,所以暂时还没有太大动静。 但冯紫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了结,便是皇上想要把此事按住,都察院那帮人也不会轻易罢休。 这帮御史们都是铁脑袋,只要认定的事情,定要折腾出一二来,对皇家也好,武勋也好,龙禁尉也好,更是兴致盎然。 若是能因此被贬官外出,那在士林中的名声铁定又能大涨一截,日后回来便又是升官的机会。 冯紫英甚至听到过乔师都对此颇为头疼。 你说这帮人愣头青吧,明面上又都是秉公无私,但有时候就未免不顾大局了。 但是对御史们来说,大局不是他们考虑的,他们只需要履行职责,所以这就需要有几个手腕了得的都御史、副都御使、佥都御史来驾驭都察院,否则一百多号御史,以当下的官场风气,还不得把大周折腾个底朝天。 冯紫英讶异的瞟了一眼柳湘莲,柳湘莲立即就感觉到了,笑了笑道:“前日忠顺王那位长史邀请我去明月楼和蒋琪官合作,无意间说起了这事儿,对了,贾家的宝二爷也在,……” 冯紫英摇摇头,忠顺王府看样子也不是安分之地,这等秘闻居然是从忠顺王府里传出来,要么就是忠顺王有意放出,要么就是忠顺王狂妄自大,根本不忌讳这些了。 &n bsp;不过不得不说这柳湘莲现在京中也混得不错,这等消息自己也是刚刚从练国事那里知晓,柳湘莲居然比自己知道还快。 “还有么?”冯紫英也知道这一次宁夏之役恐怕对武勋群体也有些冲击,缮国公石家,治国公马家,恐怕都脱不了干系。 “当然还有那位马夏马将军了,他被龙禁尉押回京中就直接打入了诏狱。”柳湘莲笑着道:“据说十多万两银票分成了好几家钱铺银庄,龙禁尉都一一核查,估计还会牵扯到不少人,马家家主马尚早就进宫请罪,据说在殿外跪了半日,皇上倒是安抚了一番,只说会查明秉公处理,后来又去太上皇那里求见太上皇,太上皇却不见,……” 冯紫英摇摇头,马家如何,他不确定,但是石家恐怕是难逃厄运了,当下就算是能开海举债,但要来银子哪里又有这等查处这些武勋家族来得快? 只是这等手法却非长久之计,也不合适常用,便是皇上去年在浙江默许了乔师和杨鹤的动作,也引起了很多反应。 毕竟牵扯人员都是士绅官员,若真是那么一两家倒也说得过去,但牵扯到数十官员,而且都是以贪墨渎职论处,这难免会引起士人官员们的警惕和反弹。 正思索间却已经到了园子边儿上,一下车便见到了海阔天空的大门,已然颇具一番气象了。 却见那薛蟠正叉着腰舞弄着折扇满头大汗的看着内里,很有些指点江山的架势。 柳湘莲也摇摇头,沉声道:“这厮被我教训了一顿,便改了许多,倒也能派上些守家护院的用场了。” “教训了一顿?”冯紫英讶然,站住脚,“他如何招惹你了?” 柳湘莲轻蔑的撇了撇嘴,“这厮成日里追蜂逐蝶,在这戏班子里上下其手,人家碍于他是东家都不好说话,有一日便惹恼了我,便是一顿好打,这厮倒是一个性情中人,挨了打回家睡了几日之后反倒是清醒了不少,便再也不在这班子里边作妖了,我便吩咐一些事情,他也能做,估摸着他家中也是敲打了他一番。” 柳湘莲在这大半年时间里已经寻摸了不少角儿搭起了也该不小的班子。 他本身名气颇大,台上功夫了得,自然也有人愿意跟随,加上现在盘下这样大一个戏园子,投入巨资来经营,也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一来二去也就有了一些名气,一些小班子便也愿意合作,日后这戏园子开张,也能来表演一二。 “咦,大郎,你可总算是来了!”终于看到了冯紫英,薛蟠大喜过望,一趟子就跑了过来,那份喜悦和兴奋溢于言表发自内心,这让冯紫英也是颇为意外之余也有些触动。 “文龙兄,好久不见?”冯紫英和对方见过礼,“看样子文龙兄这段时间都是在这里扎着啊,是不是觉得生活更充实了?” “嗨,还不都是柳二郎这般折腾哥哥,我说我不是这块料子,他让我便是在这里当一尊菩萨站着,说总能让这些个工匠力夫们有些收敛,莫要让他们把咱们这里边的老物件给糟蹋了。”薛蟠也是无奈,“我妹妹也是成日里敦促我,还说这些钱大头都是咱家出的,那被作践了,亏得也是咱家,我想也是啊,左右无事便来看看,……” “文龙兄若是能因此收心养性,那也是好事啊。”冯紫英也笑了,“这戏园子花销那么大,若是日后不能有收益,那你们薛家亏大了,我冯紫英的口碑也差了,柳大哥的名声也败了,那可真的是三输,……” 一行人便往里走了一圈,边说边看。 冯紫英也发现果然不同凡响,这十几万两银子花得还是值得,原来的戏台子起码扩大了一倍,而周遭的观众席全部被拆除重建。 两层楼的弧形台座已经建成,全是大木梁栋,朱漆碧瓦,形成一圈台座。 后边是古柏森森,还有一处莲池,居然还有一个水榭在其中。 凉风徐徐而来,沿着这弧形游廊穿廊而过,简直就是一等一的纳凉所在,二楼便是所谓的雅阁包房,后端都有一圈游廊,贵客们便可从后方游廊楼梯进入各间包房。 冯紫英粗略的算了一下,这二楼包房大大小小便有一二十间,这楼下和场中都是所谓散座,用于容纳普通客人。 “预计什么时候能完成开业?”冯紫英背负双手,微微颔首,的确是花了一番心思,从规划设计到建造完成,一年时间能做成,的确不容易。 “回大爷,预计十月便能开业。”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冯紫英一怔之后,却看见那贾芸微微拱手,眉宇间也尽是精明中夹杂着感激。 丙字卷 第八十九节 打动 “老九,奏折你都看了,你怎么看?”永隆帝略显疲态的脸上多了几分烦躁和怔忡不定,浮肿的眼袋显示出这位皇上又过了一个不太安稳的夜晚。 “皇兄,柴恪和杨鹤的想法是好的,开疆拓土,对于朝野内外都是一个振奋人心士气的大事,咱们大周立朝以来除了太祖皇帝之外,就没有哪位先祖真正实现了拓土,这对于皇兄您来说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忠顺亲王掂量着话语,同时也在揣摩自己这位兄长的心思。 看得出来,自己这位皇兄是心动了,但是摆在面前的难题也是实打实的,如何来解决? 父皇和老大给了皇兄很大的压力,所以皇兄比起继位前已经苍老了许多,但是这却是无法避免的。 老大现在可劲儿的折腾,就是想要扳回这一局,而父皇的暧昧态度也让老大滋生了太多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 “这我知道,但是你看到柴恪奏折里对这项设想所需要的花费开销预测么?”永隆帝一瞪眼睛,看着忠顺亲王,“你这段时间成日里折腾那戏园子,朕听说旗手卫那边你也有许久没去了,怎么觉得累了,要不我让十三弟代替你来管旗手卫?” 忠顺亲王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这段时间有些荒唐了,所以惹来的皇兄的不满,赶紧道:“皇兄息怒,这段时间臣弟的确有些荒废了,明日臣弟便去旗手卫那边,那戏园子也不过是臣弟的一个爱好,日后臣弟定会有所节制。” “哼,老九,现在还不是该我们吃安泰饭的时候,没准儿哪天一觉醒来,变天了,朕和你被人家圈禁起来也未可知,咱们两兄弟可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大意不得啊。” 也只有和忠顺亲王在一起时,永隆帝才敢说一些“大逆不道”之言,即便如此也让忠顺亲王汗流浃背。 “皇兄何出此言?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忠顺亲王呐呐地搓着手,欲辩却又无力。 “哼,不要觉得朕是在危言耸听,如果这一战若是败了,你觉得会发生什么?”永隆帝冷哼,目光中寒意四射,“恐怕就都会是朕的罪过了。” “收不回肃州和嘉峪关,是朕失德,打出去将士粮饷不足,是朕无能,总而言之都是朕的罪过,老大现在百般讨好那些个文臣武将们,然后各种挑刺儿,不就是希望败坏朕的名声,希望借着有什么机会能让他扳回来这一局么?但朕要告诉他,他是在白日做梦!朕便是砸锅卖铁,把皇庄官田卖个精光,也要支撑打下去打赢这一仗!” 因为心情激动,永隆帝白皙的面孔涌起一丝潮红,咳嗽了几声,引来屋外内侍赶紧跑了进来,却被永隆帝怒叱骂了出去。 “便是父皇只怕都不愿意看到这一仗打赢,不愿意看到大周收复沙州吧?哼,父皇一直以他的文采武功为傲,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收复失土的荣誉被朕占了,老九,你说父皇会怎么想?只怕心里会很不舒服吧?” “皇兄,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忠顺亲王突然发现今晚自己似乎只会说这一个词儿了,竟然找不出其他合适的话语来缓颊,背上的汗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算了,说这些有时候让人很寒心,难道朕做得不够好?”永隆帝却有些激动起来了,“朕自登基一来,每日批阅奏折到子时,每天睡觉不过三个时辰,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为了筹措军饷,不惜背上骂名派出税监矿监,难道朕不知道这是要挨骂的?朕自问对得起臣下,对得起亿兆子民,为何却始终有那么多人都觉得朕做得差了呢?朕想要做点儿事情就这么难?” “不是,皇兄,……”忠顺亲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来劝慰突然间显得有些虚弱的皇兄,好一阵后才继续道:“皇兄,收复沙州是一个很好的想法,臣弟以为收复沙州一城和收复整个关西七卫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差不多,意义就是收复了失土,如果我们攻占沙州,臣弟以为若是能小心筹措一些,所需花费还是支应得起的,这一步柴恪说得很有道理,必须要走,……” 永隆帝终于平静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忠顺亲王的话语起了作用,还是那一阵子爆发出来的情绪发泄出来了,让他终于可以心气顺了一些。 似乎是在掂量忠顺亲王的建议,良久,永隆帝才缓缓道:“刘东旸部必须要离开肃州,否则平叛之役便难以有一个圆满结局,许多人便会抓住这一条兴风作浪,沙州必须要拿下,这样便是光复前明旧土,意义非同一般,要让整个京师城上下都明白这两桩事儿的意义,……” “臣弟明白,会安排 人在戏院茶楼酒肆里做此散播这等言语,……” “老九,收复沙州的余波也许只能维系一段时间,但接下来呢?朕以为恐怕还要继续,不求多,不求大,但求不断,哈密卫便是一个目标,哈密卫的名气可比沙州卫大多了,京师城老百姓知道什么?一听哈密便觉得那是西域之地,觉得被朝廷收复了,自然是国威大增,心气高涨……” 很显然,永隆帝考虑更长远,柴恪的一些想法,或者说是冯紫英的一些建议都被他接受了,“西域特产便可源源不断入贡,彰显我朝夺回沙州和哈密的意义重大深远,这一样也可以作为一个让百姓们茶余饭后探讨的话题,……” 忠顺亲王明白皇兄这是要和义忠亲王在士林民心上进行争夺了。 在文官群体中,现在还看不出端倪来,这些人都是抱着冷眼旁观的姿态,不会轻易介入天家之事,尤其是太上皇在情况下。 但在士林中,义忠亲王明显更吃香,这多少会影响到文官群体。 但是同样如果在普通民众中扳回来一局,同样也会对文官群体造成很大的影响。 “皇兄深谋远虑,臣弟远远不及,……” “行了,朕不需要听这些毫无意义的话语。”永隆帝不耐烦地道:“朕还有太多的麻烦需要解决,柴恪提出的策略的确可行,但是在粮饷筹措之略上,你觉得如何?” 这一条也是最关键之举,开海,举债,开海已经会引发莫大风波了,而举债同样会引来很大非议,而两者结合在一起,只怕就有些难以预测和控制了。 “皇兄,这两者如果分开来,引发的风波虽大,但是臣弟以为尚能应付,实在不行便停下来,风波自然消退,但是两者合二为一,只怕就难以停下,臣弟也不敢妄言啊。” 这道题太大,忠顺亲王也不敢乱表态,日后若是引起惊天波澜,他也吃不消。 永隆帝白皙的脸上阴霾笼罩,站起身来,背负双手在东书房中来回疾走,“先不说走这一步会引发多少波澜,即便走了,能行得通么?能解决问题么?” “皇兄,兹事体大,不如先找诸公商量,……” “不,若是朕没拿定主意,这帮人便会趁着朕心意未定,以各种理由来阻挠和游说,到时候朕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永隆帝自我解嘲地苦笑,“所以之前,朕必须要有一个大致的预判和决断。” “但皇兄您现在也拿不定主意啊,……”忠顺亲王被对方弄糊涂了,“那您如何来判断?” 永隆帝冷冷地横了对方一眼,“所以朕需要弄明白哪些人才是可以依靠的,哪些人才是可以为了国事而不惜身的,……” ****** 从齐永泰府上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色深沉了。 齐永泰留了饭,冯紫英自然不会客气。 这已经是五日里冯紫英两次入齐府了。 第一次的谈话显然给了齐永泰很大的震动,冯紫英估计接下来这一两日里齐永泰一直收集和了解自己所提到的许多问题,然后才有了今日的谈话。 这一次的谈话要深入许多了,齐永泰详细询问了举债事宜,反倒是对开海之略没有多问。 实际上这也在预料之中,这开海方略其实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除了一些利益上的纠葛外,很大程度开海方略还是一种旧的惯性思维让许多北方大臣们难以接受,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担心开海可能会让南方的话语权增大的顾虑。 但现在西北战局面临的困境,整个九边的粮饷缺乏,加上辽东局势日益紧张,都迫使齐永泰这个北方士林文臣的中坚人物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一策略了。 当然冯紫英的一些美好设想还是在其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毕竟很多新的观点思路还是这个时代的人们难以想到和看到的,而这一线之差,其实往往就是那么一点即穿,就能让人豁然开朗,看到另外一个世界。 冯紫英提出了几点,来缓解齐永泰现在的焦灼情绪,一是九边粮食问题,二是北方开海问题,三是举债的用度去向问题,每一点都让齐永泰沉思半晌不语。 虽然最终也没有给冯紫英一个明确答案,但是冯紫英知道,齐永泰恐怕是被打动了,他还需要更认真的去探究和了解调查,自己得出结论。 丙字卷 第九十节 一切都是利益 从和齐永泰的对话中冯紫英大略感觉到齐永泰接任吏部尚书已成定局,而能否入阁则要看情况而定。 同样另一位师长——乔应甲可能也会在职务上有所变化,右副都御史可能会再进一步变成左副都御史。 这意味着自己两位师尊的话语权和影响力都会在朝中进一步提升。 山雨欲来风满楼。 冯紫英感觉得到因为西征平叛之役对整个朝廷的冲击,甚至已经影响到了整个朝廷的稳定。 巨大的钱粮缺口和朝廷威信成为最表面上的矛盾,叛乱和引发叛乱的原因已经危及到了朝廷的稳定,要平定叛乱和光复前朝旧土才能维护朝廷威望,维持稳定,而这需要大量粮饷,而捉襟见肘的朝廷现状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要变革要突破,而这又反过来冲击朝廷的稳定,这就成为了一个循环死结。 任何一个选择都会有利弊取舍,现在就是各方面都在加紧评判局势和各种可能带来的正反两方面影响。 永隆帝如此,北方士林文臣如此,支持全面开海的南方文臣如此,还有那些个意识到开海不同政策对自身既得利益带来巨大影响的商贾和他们的代言人亦是如此。 “子逊兄来了?”冯紫英回到家中,宝祥已经告知他客人到了。 经历了这半年多的风风雨雨,冯紫英给许獬的印象就像是相隔了几年未见一般,冯紫英身上的那股子从容淡定和冷峻干练气息越发浓厚,这让许獬颇有些不解,难道这一场西征平叛给人带来的磨砺洗礼就这么不一般? 这甚至让他都有些后悔是不是自己也该去了。 “紫英,休息得差不多了吧?马上下一期的《内参》又要开始选题了,你是不是该扛起担子来了?” 许獬坐下,清癯瘦削的面孔上比经历了西行之后俨然黑了一圈的冯紫英都要白不少了,原来许獬在青檀书院中可是以黑面闻名的。 冯紫英离开之后,并没有指定谁来负责,侯恂、许獬、范景文、贺逢圣、方有度、王应熊等人都是积极参与,所以就形成了一个公共商议的体制。 没谁能忽略这份在朝廷内部影响力越来越大的刊物,尤其是一些有针对性的见解,甚至被一些官员们直接用在了朝廷奏对中,这种潜移默化的渗透影响,侯恂、许獬等人都已经觉察到了。 冯紫英能不确定这是不是许獬的由衷之言,或许是,或许不是,都很正常。 虽然《内参》是多人共议确定选题选材,但是毫无疑问作为开篇者的许獬是占据一定主动的,尤其是其本身也是青檀书院的师兄,又是庶吉士,哪怕是一样有着深厚人脉的侯恂也要逊色他一分。 根据方有度的说法,这二人在冯紫英离开之后就开始隐隐有争夺主导权的迹象,只不过都还能保持着士人风度。 相比之下,范景文、贺逢圣和方有度他们几个虽然也在冯紫英离开时的提醒下刻意表现,但始终难以和这二人匹敌。 方有度还要略好一些,毕竟他在创刊号上那篇文章为他赢得了很大的影响力和美誉度,连乔应甲都对其刮目相看,刑部内部几位郎中也对其颇为欣赏。 所以他现在也是坐三望二,坐稳了《内参》编辑中的第三号人物,但是要和许獬与侯恂比,却还差了几分。 “嗯,恐怕还要等一等,子逊兄,你也知道我回来的目的,柴大人寄予厚望,但是现在情况比较复杂,我还需要一些时间,而且我也需要你的帮助。”冯紫英很坦然的抬了抬手,示意许獬用茶。 金钏儿和玉钏儿把茶送上来之后,就悄悄退了下去。 她们也很少看到冯紫英如此严肃的时候。 从冯紫英回来之后,冯家的客人就迅速多了起来。 像柳二爷、琏二爷、薛大爷以及韩奇、卫若兰这些原来金钏儿和玉钏儿都有所耳闻的外固然来得频繁了,大爷的原来同学联系也骤然密切了起来。 最早也就是方大爷来得多一些,但现在像这位许爷、练爷、范爷、贺爷都来得多了,尤其是这段时间,几乎是每天都有人登门。 有时候这一位刚走,下一位又来了,加上现在爷在家的时候也不多,帖子送来,如何安排时间接待,这都需要统筹安排。 &n bsp;另外这一趟下来,从宁夏和甘肃那边来送礼物的也多了起来,虽说大部分都是送给老爷的,但是现在也有一些专门点明送给大爷的了。 比如昨日里便是那寿山伯何家送来的几匹锦缎,据说是何家在四川带回来的蜀锦,颜色秀丽,织染精美,怕是一匹都要值上几十两银子。 还有四五月间大爷尚未回来时就有福建会馆送来的新茶,以及山陕会馆送来的胭脂米等物事,都是让金钏儿、云裳啧啧称奇。 以前可是从未有过这般情形,便是有送也都是送给老爷的,现在大爷尚未正式出仕,居然就有人来送礼,而且这等日常常用却又难得见到的稀罕物事,反而能说明许多问题了。 看见门被悄悄掩上,许獬才沉声问道:“紫英此言何意?” “子逊兄,开海之略柴大人已经递交给了内阁和皇上,但是首辅大人和方阁老都有疑虑,方阁老那里暂且不提,小弟估计无论是哪种方略,如何调整,他都不会支持,但首辅大人的态度直接决定着开海之略的进度和力度。” 许獬吃了一惊,“叶阁老?进度和力度?” “嗯,首辅大人可能有他的考量,但是对于西征平叛大军来说却等不及了,须得要尽早敲定,方能让刘东旸部西出。”冯紫英直截了当地道:“子逊兄,我也不瞒你,我去找了齐师和乔师都谈了开海利弊,他们也在斟酌,你也知道朝廷中北方士人对开海素来敌视,当下西征平叛也关系到整个九边战略安全,所以对他们来说可能有所触动,若是不能藉此机会打动他们,只怕后续再要寻找到这等机会,就渺茫了。” 冯紫英直白露骨的话语让许獬皱眉之余随即也又释怀,这等时候还在纠结这些干啥? 冯紫英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趁此机会推动全面开海,北方士人那边因为叛乱和九边战略的问题态度有所动摇,如果不能趁此机会敲定下来,只怕一错过这个机会就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行了。 现在就要趁着北方士人态度动摇赶紧把各方力量都动员起来,让这个方略成为国策,日后便是有些反对意见,但木已成舟,再要反对也来不及了,起码也要等到开海的成绩结果出来之后才能有一个分晓了。 “那紫英,你认为目前可能让首辅大人觉得犹豫的原因有哪些?” 许獬终于明白,这可能就涉及到利益的分配和交换了,心里也是一阵激动。 自己也终于有机会成为这等朝廷大计中参与者的一员了,这不正是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么? “一是可能涉及到你们闽浙那边本身就已经参与了海贸的商贾,如果应对不当的话,要么他们可能被都察院那边盯上,要么他们就要从中兴风作浪,阻挠推动,但我以为如果闽浙那边看得清楚形势,能估计大局,不应该如此狭隘才对,海贸的前景极其可观,如果在朝廷方略敲定之后,便再无任何约束和担心,必将迎来一轮爆发,那么原先得益者可能会得益更多,但是他们却不能阻挠其他更多的得益者进来,毕竟得益者越多,朝廷的收益也才能越多,……” 之前冯紫英便已经和许獬透露过这方面的一些设想,估计黄汝良那边也早就和许獬研讨过,应该有了一些考虑才对。 “还有呢?”许獬知道这不是主要的,实际上之前黄大人和首辅大人也应该有过沟通了,但迟迟未定,肯定有其他原因。 “剩下的就主要是收益的分配,须得要用于九边防御。” 这是北方士人的底线,齐永泰和乔应甲与冯紫英的交谈中都毫无疑问的提出了这一点。 九边安危直接危及到整个北方士人的利益,无论是辽东,还是宣大,亦或是三边,山陕、北直、山东和辽东,这些都是北地的核心区域,都在鞑靼和女真人的威胁之下,若是这些利益不能用于稳固九边防线,只怕开海之略是绝对不能获得他们的支持的。 “紫英,这一点恐怕须得要商榷。”许獬也没有遮掩,“倭寇对海疆的袭扰从未间断,从南直、闽浙到两广,尽皆如此,便是山东亦受此祸,用于九边肯定是主要的,但是恐怕也需要考虑海疆防御,……” 冯紫英和许獬终于明白这症结在哪里了,一切都是利益。 在开海战略确定之后,举债只是一个具体手段问题,大家都已经盯上了这笔银子,如何使用谁来使用,谁来支配,这才是关键,也是大家盯着不松口的中心目标。 丙字卷 第九十一节 内讧 会意的交换了一下目光,许獬和冯紫英都轻松了下来。 其实问题只要说明,对于他们两个明显还属于喽啰级别的人来说,反而简单了。 剩下的就是各方大佬们的合纵连横,相互试探和切磋了,当然肯定还有一些具体的细节,但大的方略都得要各方大佬一番计议之后才能得出了,这也不是短时间能能敲定的。 不过对于冯紫英来说,这就足够了,只要能敲定这一方略,就意味着西征平叛之役基本上可以告一段落了。 平叛所需的开支和刘东旸西出攻占沙州的所有后勤补给花销这两点基本上是能得到满足了,只要说其他是更深层次的磋商了。 “紫英,这个问题估计咱们俩在这里说也没太大意义,嗯,不如咱们说一说这举债,你怎么考虑的,采取何种方式来举债更合适呢?”许獬显然对此更感兴趣。 “怎么,子逊兄日后有意留在户部?”冯紫英笑着反问。 许獬一愣,随即思考了一下,“也不是不可能,愚兄现在是越老越觉得朝廷在财力上的拮据才是导致现在朝廷在各方面都举步维艰的关键,如果能够让朝廷在财赋上的收入增长一大截,就像你提到的这种开海之略,那朝廷各方面的难题都能缓解许多。” “呵呵,归根结底到最后都是钱银的问题,子逊兄是不是想说这个?”冯紫英一边摇头,一边笑了起来,这个许獬看来是触动甚大了。 “嗯,没有钱银便什么事情都做不成,许多事情也只能望而兴叹。”许獬点头,“紫英看来是不太认可愚兄的看法?” “不是,子逊兄,那你觉得怎么才能让朝廷财政丰足够用呢?”冯紫英一摊手,“或者说,子逊兄觉得什么状况才是够用?朝廷这么多年,有够用的时候么?” 许獬微微一震,似乎是捕捉到了一些什么,但是又转瞬即逝,苦苦思索,却又再也找不到那份灵感。 冯紫英没有再说下去。 近现代财政制度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们能够理解的,量入为出,甚至把国家财富和老百姓的富足程度对立起来,觉得天下财富是固定的,朝廷收入多了,老百姓腰包里就会少了的这种相对静止固化的原始财政观念,在很多人心中还是根深蒂固。 至于说预决算和财政赤字以及国债和财政扩张政策更是不必提,没有足够底蕴的初级工业化和贸易体系,这些理念和政策很难获得这个时代的大周朝廷大臣们的认可。 但是许獬却从冯紫英神秘的笑容中觉察到了一些什么,他锲而不舍的咬住不放:“紫英,我知道你素来点子多想法不拘一格,说来听听。” 冯紫英想了一想,觉得倒也可以先提前给对方灌输一些这方面的理念,至于说对方接受与否,那倒不重要,若是一下子就接受了,他反而要吃惊了,不接受倒正常,但日后遇上一些情况之后,自然就会想到这些东西。 “子逊兄,你我就说说吧,嗯,是我自己一些思考所得,比如这朝廷财赋收入,是不是有一个定数?我觉得不是,朝廷财赋现在看起来很固定,从最早开始就是田赋和盐铁茶马的专卖,以及一些特定的零散商税,比如竹木和一些特产,但随着茶叶、铁器和马匹在百姓生活中日益普及,这几样已经没有专卖,除了向特定区域,比如塞外关外和海外出售,即便如此,茶叶也不属于此行了,……” 冯紫英侃侃而谈,“咱们士林中的一个观点就是商税的收取就是与民争利,理由就是朝廷在这些货物上加了税,那么商人们便会添加到使用的小民身上,但是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想,如果我们不收取商税,民众就能少花钱了么?商人们会这么有情有义?我们家里都或多或少的有些营生,我们都清楚,这不可能,商人的本质就是逐利而行,……” …… 从朝廷财政的本质和税赋的构成,从专卖权到商税的意义,从老百姓过日子到朝廷财政如何实现丰足,冯紫英和许獬这一番谈论算是给许獬打开了许多扇窗。 至于说许獬能不能从窗户里伸出头去看到一些东西,冯紫英也不知道。 因为毕竟他也不是专业的,纯粹就是就着自己前世中对财政税收和产业发展甚至招商引资和对外贸易的一些杂七杂八的看法加以糅合起来,给许獬上了一课。 看见许獬踏出自家大门的时候都还有些懵懵懂懂,冯紫英估计这些连自己都未必真正搞明白的大杂烩把对方给整蒙圈了。 一些似是而非初一听似乎很有道理的原理,能不能在这个时代适用,天知道,但冯紫英觉得,总要去尝试 试,毕竟社会在向前进嘛。 ******* 回到府中的王子腾有些疲倦的接到了来自牛继宗和陈道先的帖子,扶额沉思良久,这才请人去通知。 牛继宗和陈道先来得很快,比王子腾想象的还要快,有此可以想象得出这二人有多么着急。 除了牛继宗和陈道先外,还有齐国公家的威烈将军陈瑞文和治国公马家家主威远将军马尚。 看到连平素极少出面的陈瑞文也来了,王子腾知道事情不小。 不过之前他也大略知晓了一些情况,现在石家和马家都陷入了麻烦中,特别是石家,弄不好就要成为四王八公家族中第一家遭到除名的。 而马家的情况一样十分糟糕,马夏已经被打入了诏狱,而太上皇至今未对马家的事情有任何态度。 牛继宗脸色略显阴沉,而陈道先则是表情平和,陈瑞文只是眉头微皱,倒还正常,而马尚的模样却把王子腾吓了一大跳,这才隔了几个月不见,马尚两鬓的白发已经隐约可见,而满脸疲惫和无奈更是述说这这段时间这位威远将军是多么的心力憔悴。 “国上,怎么变成这样?” 虽然王子腾和马尚关系很一般,远不及和牛继宗和陈瑞文几个关系密切,但是毕竟都属于武勋家族,而且贾家和马家关系也一直不错,看见马尚的情形也罢王子腾吓了一大跳,忍不住站起身来,紧走几步,想要扶住马尚。 “子腾兄,一言难尽,马夏这厮把我们马家害苦了。” 马尚握着王子腾的手,忍不住老泪纵横。 “我这一个月就没有睡一个囫囵觉,夜里根本睡不着,家里几百口子都是惴惴不安,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吓得不行,老四的一个妾本来都怀上了,结果前几日晚上刮风不知道那大门上兽口铜环就恁地猛响起来,吓得一家人都忙不迭起来,鸡飞狗跳,以为有啥事儿,结果这么一折腾,就没了,……” 马尚没敢说的是龙禁尉北镇抚司里成日有人来骚扰,那只会让这几家恐怕更想划清界限。 这段时间里龙禁尉那边今日要求家中这个子弟去报到,明日要问询那个子弟,而且都选的是几房嫡子。 这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每一次登门都得要打发好几百两银子才能把那些个小鬼儿给打发走,要不就得要一家子都要拿去,这妇道人家若是被带进了北镇抚司,那还能有个好?便是再无事,出来都只有上吊的份儿了。 牛继宗耷拉了一下眼皮子,却在鼻腔里冷哼了一声,马夏这厮弄出这么大事儿来,还牵扯出了太上皇身边内侍,虽说那内侍投湖自杀了,但是这等事情如何能让太上皇满意?而且那帮御史仍然在不依不饶。 “石家那边……”王子腾把马尚扶到座椅上坐下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目光却投向陈道先那边,“道先?” “王公,龙禁尉已经封了石家,虽说还没有查抄,但是所有人若非有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与龙禁尉四家的共同行文,尽皆不得进出,五城兵马司巡捕营和五军营分别抽调了一百士卒负责看押,三位御史坐镇石家,便是龙禁尉都不能随意进出,……” 这话一出,如同一阵寒风刮过,让整个堂内的气氛冰冷如冬。 这可是开国武勋啊,缮国公石家可是响当当的武勋家族,当年的从龙家族,难道真的要夷灭九族斩尽杀绝? 听得陈道先这么一说,马尚更是摇摇欲坠,“难道皇上就一点儿不念旧情么?” “哼,皇上和你们马家有什么旧情?皇上登基之前,你们石家马家什么时候理睬过皇上?”牛继宗毫不客气地道:“现在再来想办法,晚了! ”牛继宗,你们牛家又比我们马家石家好到哪里去了?你别在那里说风凉话,没准儿明日就落到你们牛家身上!“马尚大怒,手指指着牛继宗破口大骂。 ”哼,我们牛家也一样,但我们牛家知道收敛,不像你家和石家马夏石光珏这种不知死活的蠢货,宁夏和甘肃都是穷得揭不开锅的地方了,士卒为此哗变还少了,你们可真是本事能耐啊,两三年就能弄几十万两银子,皇上为了凑足九边军饷,连皇庄都卖了好几个,也不过才凑了三十万两银子,你们两家可倒好,随随便便都能被都察院御史们查抄出几十万两银子,你们特么就是存心要让都察院把目标对准我们,想要挖我们这些武勋家族的根!” 说到后边,牛继宗已经站起来解开了衣襟,怒目圆睁,上前一把揪住了马尚的胸襟,恶狠狠地吼道。 丙字卷 第九十三节 不知不觉大人物 牛继宗这么一说,王子腾也微微动容。 西征平叛之役他作为宣大总督,山西和大同两镇都抽调了兵力,此次战果辉煌,柴恪固然免不了回来可能就要升任兵部左侍郎,而作为武将中的头号人物冯唐,朝廷也肯定要给予恩赏。 柴恪是迟早要回来的,王子腾也猜测如果自己不去三边担任总督的话,弄不好就要让冯唐升任三边总督了,说实话他也认为就目前来说,冯唐恐怕是收拾三边四镇烂摊子的最佳人选,比自己更合适,而他也根本不愿去三边那个鬼地方。 但不管怎么说,冯唐若是升任三边总督,那么冯唐就和自己一样晋级为武勋中的顶层人物了,便是牛继宗和陈道先他们都要逊色一筹了。 不过这都在其次,关键是这一次冯家大郎太出彩了。 出草原说服卜石兔,入甘州力挽狂澜顶住了叛军的攻势,最后还单枪匹马说服了刘白川部的反正,直接让刘东旸割据甘州的美梦破灭。 这功劳太大了,大到了哪怕他还只是一个庶吉士,朝廷都无法忽视,都得要给予重奖,否则日后谁还愿意替朝廷卖命? 现在牛继宗突然说起了冯紫英,提到了他的举主兼恩师乔应甲,但实际上他还有另外一个恩师——即将出任吏部尚书的齐永泰,这都是朝廷中士林文臣中的翘楚人物,若是冯紫英愿意出面去帮忙,或许还真的能让马家有一线生机。 “我听闻,这冯家大郎这几日里频繁出入文渊阁,叶、方两位首辅次辅都召见了他,兵部尚书张大人也两度招他到兵部公廨商谈事情,这小子俨然成了朝中诸公的宠儿了啊。”陈瑞文也禁不住感慨了一番,“子腾,两年前他刚考中举人时,你我何曾想到过他会有此造化?” “唔,据说柴恪对其尤其欣赏,此次也是专门让其回来向朝廷和皇上报告西征平叛之役的情形,寻常人如何能有此机遇?”侯孝康也点头附和。 马尚又惊又喜又忧。 前年冯家庆贺此子考中举人,他也只是让人送了一份礼,并未前往,还觉得王子腾是小题大做,就算是冯唐当了榆林总兵,哪也不过是外放边远,远不如他原来担任的大同总兵了。 没想到此子短短两年间就成长成为不容人忽视的程度成为大人物了,甚至并非仰仗其父。 “子腾,我和冯家没有多少交道,对冯家大郎也不熟悉,可否请子腾代为缓颊……”马尚目光落在王子腾脸上。 王子腾也觉得头疼,他现在是武勋的领袖人物,既然是领袖人物,那就要承担起领袖人物的职责,有人出了事,你就得要出面去筹划解决,否则你这个领袖就名不符实了。 不过这马家弄出这样大一个麻烦,而且平日里也和自己不太亲善,现在出了事情就知道来找自己想办法帮忙了,王子腾也有些膈应。 不出面肯定不行,但自己现在的身份也比较敏感,比不得陈瑞文和侯孝康这等赋闲在家的,这又让他有些迟疑。 见王子腾面带难色,马尚更是着急,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走上前来打躬作揖:“子腾,此事是我们家做得差了,马夏是我弟,我作为兄长肯定要承担责任,但是请念到我们马家一族数百口人的份上,不能因为马夏这厮一房就把我们几房人拖下水啊,若是能救我们马家一族,马家必有厚报,……” 牛继宗和陈道先交换了一下眼神,皱起眉头,最后还是陈道先干咳了一声:“国上兄,恐怕不是王公不想帮忙,而是他现在身份太过敏感,牛公和陈某也一样,很想帮国上兄一把,如国上兄所言,我们好歹都是武勋世家,同气连枝,纵然平素有些龃龉,哪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意气之争,这等时候能帮忙肯定会帮,但若是我们几人介入的话,弄不好适得其反,让那些个御史觉得我们武勋抱团,甚至让皇上觉得我们是尾大不掉,……” 陈道先的话一出,陈瑞文和侯孝康都是连连点头,侯孝康更是直截了当地道:“现在龙禁尉肯定是紧盯着王公他们几位,若是贸然插手,只怕会得不偿失。” 他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本来现在武勋家族都是和太上皇关系密切,与皇上关系浅淡,现在朝廷要查处马家了,你几个掌握军权的武勋就要跳出来了,只怕还会更遭忌惮,御史们弄不好就要爪牙放在这几人身上来了,那才真的是惹火烧身了。 马尚脸上浮起绝望的表情,甚至连颈项上的青筋都都爆绽出来,“那该怎么办?” 陈瑞文迟疑了一下,这才道:“恩侯、存周,据我所知,令郎和冯家大郎关系密切,冯家大郎也经常出入你们府上,若是恩侯和存周能从中疏通,抑或让令郎也帮忙缓颊,未尝不能……” 贾赦和贾政面面相觑。 他们没想到自家本来就像是一个透明人一般站在这里,就是带一双耳朵听听罢了,居然到最后还能发挥作用, 甚至关键作用了。 这让贾赦和贾政既感到兴奋惶恐,也有些担心后怕。 这等事情贾家有这个能耐去掺和么? 莫要弄巧成拙,真的把马家给害了不说,还把自己家给卷了进去,那就真的摊上大事儿了。 王子腾也有些迟疑。 自己这个妹夫的能耐他太清楚了,迂腐人一个,那贾赦也是一个不中用的,眼睛里只有钱,贾琏或许稍好一些,宝玉这两年好像在读书,但若是要扛上这种事情,估计也是没戏。 贾赦贾政见众人目光都汇聚过来,赶紧起身:“这等大事,我们兄弟二人若是能出力,自然责无旁贷,但是……” 目光落在王子腾身上,王子腾只能摆摆手:“恩侯,存周,你们先坐。” “王公!”马尚都忍不住要喊一声王公了。 “唔,国上兄,此事我自有计较。”王子腾无奈的宽解对方,“但需要细细商计,冯家大郎身份也很敏感,贸然去接触,只怕他也未必会应允此等机密之事,……” 沉吟了一下,王子腾才问道:“恩侯,存周,你们琢磨此事请冯家大郎来你们府上小坐,如何?” 贾政看了自己兄长贾赦一眼之后才起身道:“二兄,冯家大郎倒是约好后日来府里,只是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 这等说情疏通,关节不好把握,贾赦贾政都觉得有些为难。 王子腾同样也知道,这有些为难人,但是他自己也不好直接介入,只能用贾家这等现在和朝廷关联不深的私人关系来运作才更稳妥,否则就如侯孝康所说,被龙禁尉盯上了,冯紫英自然不怕,自己就有麻烦了。 “恩侯,存周,不如这样,你们还是等冯紫英来了之后,寻个机会把今日的情形和他说一说,也不谈其他,只说看有无可能请朝廷从轻发落,……” 王子腾沉吟了一下,“马夏那里不必说,便是他那一房怕也是管不了了,只要能管着马家其他几房不被卷入太深,便是折损些银子财货,也能接受,……” 马尚连连点头,“恩侯,存周,王公说得是,马夏那边不用管,只要能保住我们这几房,其他都好说,……” 贾赦和贾政肯定是不能听马尚的,但王子腾的话他们不能不听,同时也知道王子腾不会害他们。 还是贾政点点头:“既是如此,那便等到后日冯家大郎来了,我们便寻个机会和其他一谈,只是……” 王子腾会意的点点头:“谈了再说,我估计冯紫英也不会轻易表态,这等事情,若是没有三五个回合,难得有一个结果,……,另外太上皇那边,恐怕也要去说一说,继宗兄和道先到时候和我明日就走一遭吧,请他和皇上那边打个招呼,……” 至于说私下里如何来计议,还要再说。 从王府回去的路上贾赦便一直琢磨,一直到下车的时候,贾赦才突然叫住贾政道:“二弟,那马家要出事儿也是马家的事情吗,咱们和并无多少交往,以往他们马家也不怎么把我们贾家放在眼里,虽说此番有内兄的意思,但马尚也说必有厚报,这等事情我们贾家介入进去,也还是要担些风险和承些人情的,……” 贾政一听就明白了自己兄长的意思,那就是要从马家身上刮些银子出来了,顿时面带难色:“大哥,这等事情如何好说?” “二弟,咱们贾家现在家大业大,上千口人,人吃马嚼的,这两年营生也不景气,庄子里天时不好歉收,我听闻母亲那里不少物件都拿出去抵押,这怕不是长久之计,所以还得要谋些收入才是,……” 贾赦面无表情,贾政却是有些犹豫,但他也知道自己兄长所说属实。 自己夫人也在自己面前感叹过几次这个家不好当,谈及了各种花销都是只能涨不能减,每年收入却不见增加。 “大哥,就怕……” “二弟,你面皮薄,这等事情就不必操心了,到时候我和琏儿来计议一番,这马家家大业大,这么些年来马夏和马俅在外边捞了不少,现在出事儿了,却要我们出人情替他们擦屁股,哪有那么轻巧的事情?马尚自己也说知道能把这事儿给平了,愿意厚报,总不能让我们既出人情又贴银子吧?” 贾政苦笑着无言以对,自己兄长这是雁过拔毛的性子,遇上这等事情岂有不好好捞一把的? “大哥,这等事情还是稳妥一些好,莫要弄得大家脸上难看,……”贾政知道这事儿怕是拗不过对方,只能提醒道。 “嗯,为兄知道分寸,你也莫要多说其他,便由我和琏儿来办就是了。“贾赦见贾政屈从了,得意地笑道:“总要把此事办妥贴才是。” 丙字卷 第九十四节 君前狂言(上)(第一更!) 接到宫里的通知时,冯紫英也是一阵心潮澎湃。 总算是等到了,而且是到东书房单独奏对。 这基本上是阁老和六部尚书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才有的待遇,就算是其他堂上官都很难享受到。 这里边固然有自己受托于柴恪的因素,冯紫英也知道还与自己从会试到殿试的策论以及《内参》上的表现有很大关系。 没进过大内,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在山上跑,冯紫英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衫,早早就在宫门外候着,等待这内侍带自己入内。 一路步行进入,没有太多感觉,带路内侍像一个闷葫芦,只顾着带路,半句话不多说,这倒是大大出乎冯紫英预料之外。 他还以为这些个内饰太监应该是多嘴饶舌的,但现在看来还是多有误解。 红墙碧瓦,古柏苍翠,绕了几大个圈子,冯紫英才在内侍和侍卫的带领下走到了一处看上去并不特别出众的小院外,除了干净整洁,半新旧的门窗,安静的环境,其他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但应该猜得到,这就是所谓的东书房了。 如果不是朝会,皇帝一般选择在这里办公,同时紧挨着就是皇帝寝宫,这样可以最方便皇帝的起居。 “皇上,人来了。” 内侍声音也不阴柔,听起来中正平和,不轻不重。 “哦,让他进来吧。”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这让冯紫英有些惊讶。 永隆帝应该是才五十出头吧?怎么听起来却有些倦怠的感觉? 踏进门,冯紫英目光只是一掠,便赶紧跪下叩头,再不愿意,那也得按照规矩来,“学生冯铿叩见皇上。” 永隆帝温润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个挺拔的身躯上,微微点头,“起来罢,赐座。” 冯紫英还是依足规矩叩拜结束,才起身,还是在内侍的引领下入座,一张锦凳,这让内侍都有些惊奇,这真正就是阁老和六部尚书的待遇了。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朕早就想见见你了,会试、殿试朕都颇为遗憾,嗯,不过有句话说得好,锥处囊中,其末立见,吹尽黄沙始见金,冯卿西疆平叛之行,便足以让所有质疑冯卿的人闭嘴了。” 冯紫英这才抬起头来,起身一礼道:“陛下过誉了,此番西征平叛,全赖柴大人和杨大人运筹帷幄,方能势如破竹,顺利平定叛乱,……” “呵呵,冯卿过于自谦了,不谈冯卿自家功劳,这也还有你父亲的功绩吧?”永隆帝越看眼前这个少年郎越满意,不卑不亢,沉稳有度,完全没有那些个初睹天颜者的唯唯诺诺战战兢兢或者故作骄狂,他喜欢这种坚定自信的性子。 “家父功过得失当由柴大人、杨大人和兵部评判,臣不敢妄言。” 冯紫英见永隆帝都称呼自己为卿了,也就改变了称呼,这个庶吉士本身就是一种实习阶段的官员,自称学生和臣都说得过去。 “唔。”永隆帝点点头,“柴恪和杨鹤送回来的奏折,以及你父亲通过兵部转来的奏折,朕都已经看过了,柴恪也说许多更为详尽的情形还要你来觐见朕的时候汇报,……” “柴大人的确有所托,让臣在面见皇上时对其的构想方略做一个细致的解释,……”冯紫英坦然道。 “这个构想,柴恪说是你先提出来的?”这一点柴恪倒不屑于抢冯紫英的功劳,他也不在乎这个。 “的确是臣先行提出了一些设想,但是具体规划和完善则是柴大人、杨大人以及兵部职方司耿大人他们议定的,臣不敢居功。” “嗯,开海之略,朕有所了解,但朕想先问一问,沙州和哈密卫收复可有难处?” 永隆帝知道关键还是涉及到钱粮问题,但是他要搞清楚,这值得与否,莫要成了得而复失,那就真的成了笑柄了。 “以柴大人和杨大人以及臣与家父的商计,沙州拿回来问题不大,便是要守住也不难,唯一可虞的就是粮草的输送,但以目前甘州所存粮草,尚能支应,只需后续补足便是,……,但哈密卫难度略大,按照柴大人的意见,可以放在明年下半年,待内陆粮食运送上去有足够的储备之后,再来考虑,就目前叶尔羌汗国国内的格局,他们并无力干预哈 密卫的力量,……” 冯紫英把自己所掌握了解的叶尔羌汗国和西海蒙古情况都逐一做了介绍,也谈到了当时和柴恪商议的一些想法:“西海蒙古诸部大多是从北边草原上迁徙过去的,像火落赤、真相台吉等部皆是如此,他们与北边草原上的鞑靼本部素来不睦,西海历来出产良马,若是能促进与西海蒙古诸部的互市,必定可以为我朝带来丰足马源,亦可平衡北面互市对鞑靼人马匹的需求,让北面草原上的鞑靼诸部不至于得寸进尺,……” “……,西域商道打通,朝贡贸易皆可顺畅,朝廷亦可借此机会理顺朝贡机制,为日后进一步稳定西北局面打下基础,……” 这些忽悠的话也得说一说,这既是说给永隆帝听得,更是通过永隆帝转达给朝中群臣听的。 总要夸大一些西北战役价值意义,否则这样无休止的粮草后勤补给,难免又要让那些个主张节流的臣子们喋喋不休了。 永隆帝当然清楚收复前明失地对自己的意义,无论哪朝哪代,开疆拓土收复失地对帝王来说意义都非同一般,士林民间的名声都会为之大涨,这对于当下的自己意义尤为重大。 所以永隆帝早就下定决心哪怕再是卖掉几个皇庄,再背着骂名开一次捐输,饮鸩止渴也要把这个事情给办下来,当然如果能够有其他解决方略,那就再好不过了。 柴恪在信中所提及的开海和举债方略语焉不详,或者说对具体如何开操作,以及怎么来让原本一直坚决反对的朝廷群臣最终同意都没有明确挑明,只说回来由冯紫英详细解说。 在此之前永隆帝也反复思考过,觉得无论如何这开海和举债都要比开捐输强,只是如何来操作才能让朝中臣子们同意而不至于背骂名,他也一直没有想明白。 “冯卿,你所说的朕都明白,开拓西北意义重大,既能牵制压制鞑靼人减轻朝廷在三边四镇和宣大的压力,但所需粮饷不是一个小数目,如何解决?柴恪提到开海设立市舶司来举债,说这也是你的建议,其中诸多复杂关节,想必柴恪也和冯卿提过,如何来解决这里边的问题,冯卿可有方略?” 看见永隆帝故作平淡的语气,冯紫英知道只怕这位天子这几日里辗转反侧,早就对这个问题思考过无数回了,始终难以找到合理的解决之略,这才会如此急迫的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答案。 “回禀皇上,臣的确和柴大人商议过,而且我们也认为如果采取这等方略,不但能解决西北战事的粮饷,而且还能填补包括蓟辽在内的整个九边粮饷开支缺数,甚至随着时间推进,还有更多的余数支应海疆所需!” 冯紫英的话让永隆帝大为震惊,忍不住站起身来,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盯着冯紫英:“君前无戏言,冯卿切莫为了讨好朕而口出大言,朕不喜欢这样。” “君前无戏言!臣如何敢在皇上面前这般放肆?自然也是有几分把握才敢出此策!”冯紫英毫不客气地接上话,顶了上去。 “好!”永隆帝大为振奋,目放异彩,手举起又放下,然后轻轻以掌击案,重重点头:“冯卿细细道来,朕洗耳恭听!” “以往举债皆是以田赋和盐稅为抵押,而此两项为朝廷每年财赋命脉所在,稍有差池,便会引来朝野震荡,民心不稳,所以历来为朝野所诟病,……” 冯紫英一句话就点明了最大问题:“但是此次举债,朝廷不以田赋和盐稅为抵押,而是以设立市舶司之后收取的对外海贸税为抵押物!由此便无需担心会危及朝廷财赋收入根本,自然也无人能说什么。” 这一点永隆帝当然清楚,既然是以新设税种为抵押,当然没有人能说得出个什么来,但问题是这个抵押物,商人们会认可接受么? “想必皇上也应该知晓,虽然朝廷有海禁之令,但是在沿海诸省执行并不严格,可以说漏如筛网,臣曾听闻闽浙海商即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家家都有亿万家资,他们靠海贸发财,将大周瓷器、丝绸、茶叶贩往海外,将海外的铜料、香料、木料乃至银子输入国中,……” “……但无论是外销瓷器、丝绸和茶叶,还是内输的铜料、香料和木料与银子,皇上想一想,这乡间民众又有几个人能用上这些物事?此等物事,皆与普通民众关系不大,而是奢靡用物,针对此等物事,尤其是输入输出来自海外的贸易设立此新税种,便根本谈不上什么与民争利!若真要说上一二,那也是让那些个多年来走私的海商和未来想要参与到海上贸易的商贾们为朝廷的九边防务尽一份义务!” 丙字卷 第九十五节 君前狂言(下) 冯紫英这一番话让永隆帝心中豁然开朗,激动得忍不住双手都颤抖起来,这么久来困扰给他的问题顿时迎刃而解。 对于朝廷来说,或者说对于他和朝中群臣们来说,其中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避免背上与民争利这个骂名。 无论哪种新的税,在大家看来,都无疑要加重百姓的负担。 比如盐稅,百姓无一不食盐,你加税,那便要落在每个百姓头上,比如自己派出的税监在水陆关卡设立征税,那一样最终会加到货物身上,无论是粮食、铁器、布匹、干果特产等物事,都是如此。 所以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永隆帝很清楚朝廷就始终要背负道德道义上的压力,少有风吹草动,就会有人跳出来狂喷,进而影响到新政的推进。 但刚才冯紫英所提到的完美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是啊,丝绸、瓷器和茶叶输出到海外,新增海税了,那也是海外那些个夷人们的事情,和大周子民无关。 同样海外输入到大周来的物事,大周中原上国,什么没有? 便有所需,如刚才冯紫英提到的香料、大木、铜料、银子,那是寻常百姓能用得起的么? 香料、大木除了那些豪商巨贾和官宦人家外,寻常百姓谁能用得起? 铜料、银子除了朝廷户部所需外,也就只有那些私铸商人才敢购入了。 这些私铸行为本来就是朝廷要严厉缉查捉拿的,普通百姓更是沾都不敢沾。 看见永隆帝忍不住站起身来,走了一圈才重新回到御座上,冯紫英却是眼观鼻鼻观心,端坐不动,视若无睹。 他很清楚这一道枷锁的解脱,对于一心想要争取士林民间名声的永隆帝来说,意义有多么重大,可以说甚至超过了西征平叛收复失地本身。 永隆帝也意识到了自己失态了,但在看到冯紫英宛若闭目菩萨一般端坐不言,更是心怀大畅。 此子果然有将相之风,难怪张景秋和柴恪都对此子嘉誉有加,而齐永泰和乔应甲也以此子为荣。 “冯卿所言甚是啊,不与民争利,但是商贾之人身为大周子民,也的确应当报效朝廷才是,深合朕意。”永隆帝捋须满意地笑道。 解决了这个问题,剩下的就是这设立市舶司后收益以及最紧要的以此为抵押的举债问题了。 如果是解决了与民争利问题是质是本问题,那么市舶司日后每年收益和向商人们举债的数量就是量的问题了,如果这个量太少,比如二三十万两,甚至三五十万两,那么意义分量就要清淡许多了。 “冯卿,以你之见,这设立市舶司该如何行事,比如设立地点是只设一处还是三五处?另外,冯卿可对这市舶司每年收益是否有一个评估?”永隆帝目光灼灼,盯着冯紫英。 “回禀皇上,这等评估照理须得要先行对整个沿海地区的海贸做一个调查才能得出,但是纵观闽浙和两广以及南直隶的海贸情形,臣以为不会太差。”冯紫英也不敢轻下结论,万一说得太离谱,那可就真的损害自己名声了。 永隆帝有些失望。 他也知道是自己有些急于求成了,这等原本毫无根基之事,骤然要对方就要拿出一个具体数目来,委实太难为对方了,但他又实在有些不甘心。 “冯卿可以可否做一个大致评估,就是朕与冯卿之间的私下谈话,无需外人知晓。” 冯紫英也是一怔,这个待遇可不低,此言不入三人之耳,堪称隆遇了,不能冷了对方的心。 想了一想之后,冯紫英这才正色道:“皇上,微臣的确不敢轻下断言,尤其是这每年海税收益不定,但微臣想若是第一遭收取的的特许金却是可以作一个大致评估的。” “哦?”永隆帝先是失望,然后又是双目放光,“冯卿快说。”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对柴恪奏折中也说到了海税和特许金的问题,也做了简单解释,特许金就是要从事海贸的商贾须得要向朝廷缴纳的一次性费用,相当于获得门槛资格,其他人便不得参与海贸。 “微臣有个粗略设想,以闽浙的海贸发达,可按照大中小三等规模来发放海贸特许证,一等须得要缴纳特许金足银八万两,二等五万两,三等二万两,可允许从事海贸十年为限,……,闽 省可发放一等特许证三到五份,二等五到十份,三等十到二十份,……,同理浙省、南直、两广、山东亦可按照此等规格,适当缩减,……” “……,这等特许证数量只是臣的一个初步估算,实际操作可以先适当少一些,待到明后年等到海贸发展起来,再适当增加,……,另外这等特许证在特许年限内也可以转让,……” 看见永隆帝脸上露出的狂喜之色,冯紫英也不忍打击对方的积极性,只是低垂着眼睑道:“但若要想让这等特许证真的为海商们所接受,朝廷也需要做到一些举措,……” “哦?”永隆帝终于冷静下来,他也想到天下哪有这等好事,这些商人们也不是傻子,岂有朝廷出台这样一个制度便遵守执行,乖乖奉上银子的?“冯卿,你说。” “第一,特许证数量需要控制,若要增加,须得要经得已经取得特许证的商人们认同,要有一个协商机制,否则朝廷今年发十份,明年发一百份,那这等特许证就毫无意义和价值了,……” 永隆帝点头,这的确在理,若是朝廷这般做派,那就和抢和骗没什么区别了。 “第二,要责令地方官府严查未取得特许证和不入市舶司缴纳海税的走私行为,甚至要记入吏部和都察院对地方官员的考核中,若是放任甚至勾结走私,那么便要严惩不贷,否则若是那走私商和取得特许证按律入港纳税的海商都一样了,那这等制度也就失去意义了。” 永隆帝也是点头,这也是应有之意,若是把不严打走私,那些走私商都不入港口向市舶司纳税,那海税从何而来? “第三,朝廷要组建水军舰队,一方面震慑倭寇,另一方面要为海商的正常海贸保驾护航,不能只收了银子便什么也不管,人家海商一出海便被倭寇或者海贼抢掠,那不但朝廷威信荡然无存。而且亦会极大的挫伤海商的海贸积极性,……” 冯紫英的侃侃而谈也让永隆帝既高兴满意也有些震惊。 这可不是柴恪在奏折中所提及的内容了,而应该是冯紫英自己琢磨出来的门道了,虽然大家坐在一起仔细商讨最后可能也能拿出这样一些条款来,但是冯紫英就能考虑如此周到,说明此人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有了相当长远的考虑了。 “冯卿,你考虑得相当周全,不过这建立一支水军舰队,恐怕还需要慎重,……”永隆帝沉吟了一下,“你是担心倭寇和海盗对这些海商船队的破坏?” “皇上,您应该清楚,原来那些走私商或多或少都是和那些个倭寇海盗有瓜葛的,若是朝廷出台了这等方略,他们的利益势必受到损害,自然不会就这样轻易罢休,难免就要出阴招来,当然一些走私商可能会从长远考虑,愿意化暗为明,接受朝廷的规制,毕竟这样可以避免很多不测的风险,但是肯定还有一些人习惯了这种恶习而不愿意改邪归正的,那么朝廷就必须要由应对之策,……” 永隆帝皱起眉头。 这建立一支水军舰队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朝廷原来是有水军的,但基本上都是从前明时代接受下来哦,零散的驻防各地,比如登州、莱州、宁波、广州等地,基本上是以守卫港口为主,不成气候。 而冯紫英提及的这样一支水军舰队,明显是要瞄准出海打击倭寇和海盗为目标的,这规模和所需花费就很难控制了。 “而且皇上,女真人现在咄咄逼人,不但对辽东镇构成了很大压力,同时也直接威胁到了朝鲜,一旦朝鲜被迫向女真人屈服,我们在辽东的态势还会进一步恶化,特别是在辽西陷入困境之后,如果要保住辽东,恐怕就急需要在水军舰队上成为一支决定性力量才行,……” 冯紫英观察着永隆帝的神色表情,但是很显然永隆帝对这一观点,或者说对水军舰队的运送力量和登陆作战的机动打击作用完全没有概念,只是盘算着这可能会花费多少,这让冯紫英也有些暗叹。 这大周基本上延续了前明的战略思维模式,对海洋运输模式改变带来的运力和机动能力改变根本没有意识,当然这可能和一直以来的海禁有很大原因,这一步恐怕还得要慢慢走下去。 “冯卿,此事朕知道了,嗯,那你对开海举债可还有什么要说的?”永隆帝意犹未尽,他也不愿意在他看来是细枝末节的问题上打击对方的积极性,所以绕开这个话题问道。 “皇上可能也知道在开海和举债问题上,很多人都不太接受,这除了先前微臣提到的那些原因外,也就是这笔举债所得该如何开支的问题,估计也会引起很大争议,……” 丙字卷 第九十七节 贾府风云(上) “没见着冯家大郎?”贾赦阴沉着脸看着自己儿子,眼中又有一些危险的光芒。 这个儿子越发有些翅膀硬了想要单飞的感觉,不太听自己的话了,这让贾赦很不爽。 让他去平安州,他总是找各种理由推托,让他拿点儿孝敬出来,也是在自己面前装穷叫苦,说钱被凤姐儿管着,总而言之,很不遂意。 “嗯,儿子和宝玉一道去的,但是一直等到戌正都未见大郎回来,据说是宫中传召,觐见皇上去了。”贾琏也有些畏惧自己老爹的这般目光,往往就预示着自己可能要爱尅甚至挨揍了,赶紧解释道。 “宫中传召,觐见皇上?!”贾赦和身旁的邢氏同时惊声。 这一对公母坐在一起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便是王熙凤见着也会感觉到压力。 一个一身褐色衫子,手中却握着一个老物佛珠,脸色阴冷,目光闪烁,一个是一身墨绿裙褂,却没有显得端庄,反而是阴沉晦暗,板结的面孔也是冷意堆砌。 “是啊,说是未正就入宫了,一直到戌正都没有回来,儿子和宝玉才回来的,也再三叮嘱冯府上的,让他们转达务必请大郎明日过府一叙。”贾琏有些惴惴。 “这么久?”贾赦狐疑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这些问题上量贾琏也不敢撒谎,但这就太夸张了,“怕是阁老和尚书们也就这个待遇了吧?” “儿子也不知道,想必这等事情他们府上人也不至于骗儿子。”贾琏赶紧道,”不知道老爷和二叔这般看重明日大郎来府里,可有什么事情?” 贾赦脸色一板,下意识地又想责骂,但是转念一想,此事还需要贾琏出力敦促,便忍了忍:“兹事体大,说与你二人听,但千万不得外传,昨日王子腾和牛继宗等人召集诸家商议,那缮国公石家和治国公马家现在是惹了大祸,……” 贾赦话语里不无幸灾乐祸的意思,缮国公和治国公这两家平日里都自恃为八公中的翘楚,早就没有把日益没落的荣宁二家放在眼里了,无论是贾赦还是贾政都只能忍气吞声,谁让自己家里没有能扛得起门面的人物呢? 但现在可好,两家都遇上了大祸,那石家也就罢了,没有谁能救得了,但这马家之事却颇多可操作性的余地,而且能从中捞到巨大的好处。 听完贾赦的介绍,贾琏和邢氏都明白了自家老爷的心思,要通过冯家大郎来从中斡旋,然后捞取好处。 让冯家大郎从中斡旋是大家议定的事情,但是从中捞取好处,只怕就是自己父亲(丈夫)的小心思了,贾琏和邢氏都心知肚明。 只不过贾琏却是不愿,而邢氏却是格外兴奋。 “父亲,此事诸公委托我们贾家来从中牵线搭桥,但具体还得要大郎去做,若是我们在里边这般,二叔那边……”贾琏只能抬出贾政,他想自己二叔怕不至于有这等心思才对。 “哼,你二叔那边我都打了招呼,现在府里边这般困难,他何尝不知?此乃天赐机缘,如何能放过?何况那马尚也说只要能脱大难,愿意拿出些许身外之物来作为酬谢,总不能让我们贾家上下奔走斡旋,最终还要贴上茶水银子吧?”贾赦毫不客气的打断贾琏的话头,“此事你只管去做,到时候我自己定计。” “是啊,老爷说得对,这几年这府里上下都不见添置物件,便要开支些什么,凤姐儿也是百般叫穷,说些不中听的话,平素里也是苛待家中,此非国公府里之遇,惹得府里上下一片怨言,这日子也就难以过下去了,……” 邢氏也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些话语权,赶紧帮腔。 见自己父母都已经形成了一致意见,而且还是得到了贾政的认可,贾琏自然无话可说,虽说觉得这里边还是有些不妥,但却无力改变。 “琏儿,你说你二婶倒是有些眼力劲儿,早不早便把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送到冯家大郎屋里,怕也就是押注这冯家大郎要发达了,哼,却被这王氏果然押中了,还有那薛王氏,……” 贾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贾琏,面带不善,“你和那冯家大郎素来交好,为何却没有想到此间关节?” “啊?”贾琏一怔,“儿子和大郎也是早就熟悉,何须这等行事?” “哼,再好的交情也顶不上枕头风,我看那金钏儿玉钏儿也是狐 媚子,被那王氏调教一番,只怕就是冲着魅惑那冯家大郎去的,那冯家大郎年轻懂得什么?血气方刚,没准儿就要被迷得三魂五道的,连那薛王氏都知道把那香菱送给冯家大郎,这两姊妹这等路数倒是用得比谁都顺溜!” 邢氏脸色阴沉,“琏儿,莫若你也把你房里的平儿送与冯家大郎,我看那日后他屋里便有咱们府里一条线,这等营生我们府里便能占得先机,……” 邢氏也早就瞧王熙凤不顺眼,而平儿则是一个不软不硬的角色,平素里一直十分护主,根本不把她这个主母放在眼里。 邢氏早就想要除掉王熙凤的这个臂膀,今日总算是寻到了机会。 贾琏吃了一惊,心里格外腻歪,自己屋里人,自己都尚未占到多少机会,却要去送人? 虽说那凤姐儿防得甚严,没甚机会,但毕竟是自己屋里人,如何能与金钏儿玉钏儿和香菱比? “琏儿,你母亲说得是,那平儿平素里也是个有主意的人,若是把她给了冯家大郎,没准儿就能得个机会,若是日后有些什么好的营生,也能多提携你一二,何乐而不为?再说了那平儿也是王家过来的,也是个养不家的,莫若送出去,你若是舍不得,为父便豁出老脸去,替你去老太太那里讨一个来,鸳鸯纵然不成,那琥珀如何?” 见贾琏只是低垂着头不做声,贾赦便知道对方不愿意,也是面带不屑:“没出息的东西,一个丫头都能让你这般!这番事情若是你助为父办好了,为父便先将秋桐赏与你,总不会让你白跑腿!” 贾琏倒是一喜,那秋桐也是一个生得妖娆的,原本是父亲房里的,但一直未被收房,现在老爹要赏与自己,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但贾琏迅疾冷静下来,这事儿还得要询问大郎一二,莫要因小失大才是。 他现在也知道攀住铿哥儿这条大柱,日后多的是机会,切莫要因为这等眼前小利,就丢了以后的大机缘。 这边贾赦和贾琏商议,那边贾政和王氏、宝玉也在一起计议。 “冯大哥一直未回来,说是戌正便蒙皇上召见,进宫了。”宝玉也是规规矩矩,“府里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琏二哥和儿子便先回来了,儿子也留了话,那金钏儿也来说,若是冯大哥回来,晚些时候也会让人来告知府里。” “唔,宝玉做得不错。”贾政很难得的表扬了宝玉,“此事关系重大,说是关乎我们八公乃至武勋世家的兴衰荣辱也不为过,……” 听得老爹这么一说,贾宝玉也大为震惊,面带惊容。 倒是王氏之前就听丈夫说过,也想知道此事是自己兄长在全盘操作,也点点头:“老爷让宝玉参与也好,宝玉也渐渐大了,让他明晓这等机宜之事,日后也能明白咱们府里当家人的难处。” 见自己母亲居然一下子把此事提升到这等高度,更让贾宝玉嚇得不行,连忙问自己父亲、母亲道:“老爷太太,究竟是何事,说与儿子听听,也好让儿子有个准备。” 贾政也觉得此事可以让贾宝玉知晓,毕竟宝玉也是马上就满十四岁的人了,也该接触一些这方面的事情了,便把昨日在王子腾府上商计事宜和盘托出。 “这等事情,倒不是要你现在就要如何,但你也须得要学着了解,且看如何来计议,日后为父老了,让你来扛起阖府上下担子时,也不不至于手忙脚乱,没了抓拿。” “爹,这等事情冯大哥都有这般本事能断那治国公马家的生死?”贾宝玉实在难以接受。 那可是马家啊,当年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堂堂四王八公之一的马家啊。 便是宝玉自己平素不怎么过问这些,也知道现在荣宁二府的贾家比不过马家了,好歹人家马家也还有人任着掌权武官,比起贾家来要风光许多,怎地却沦落到要靠冯大哥出手来救命的程度了? 这才几年啊,为何这位冯大哥已经走到了这般高度,甚至能决定和自己家一样位置,甚至更为显赫的治国公马家生死了? “宝玉,连你舅舅和镇国公牛继宗都对铿哥儿赞不绝口,你不也说铿哥儿今日进宫,几个时辰都尚未出宫,这是何等殊遇?”贾政不无艳羡,“便是你舅舅怕也难得遇上这等殊遇,虽说这里边有些机缘际会,但是放眼朝中诸公,又有几人能在此等年龄上有此造化?” 丙字卷 第九十八节 贾府风云(中) 宝玉默然。 冯大哥你这才几年,便站到了我连抬头都望不到的巅峰了么?再等几年怎么办? 想想也觉得可笑,自己为何要与冯大哥去比?这京师城中又有哪个能和他比? 便是上科状元榜眼探花现在都不及他了,自己又何德何能要去和他比?这么一想,宝玉心中也就坦然了。 只是现在宝姐姐、林妹妹以及二姐姐和三妹妹乃至云妹妹一提到外边儿都会拿冯大哥来说事儿,这还是让宝玉有些失落。 虽说现在没有人逼着自己读书,但是那环老三却趁势跳了出来,装腔作势一番,让人膈应得慌,好像他就能效仿冯大哥读出书来,也要有一番作为的模样,倒是把父亲哄得眉花眼笑。 也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冯大哥也是他能学的? 心中虽如此想,但若是那环老三真的能考个秀才搏个举人出身,只怕都要对自己在府里的地位有些影响。 虽说宝玉并不介意甚至不屑这一切,但他也是马上十四岁的人,并非对这世间一切毫无所知了,也逐渐意识到了一些什么,若是那环老三真的出了头,甚至包括自己院里的这些个丫鬟们怕都是要有些影响的。 看看现在太太身边的彩霞也和环老三眉来眼去的,远不及原来的金钏儿对自己亲近,不就是觉得环老三能读出来么?想到这里宝玉又有些心痛,金钏儿和玉钏儿却成了冯大哥屋里人了。 见自己儿子脸色有些奇异,王夫人自然明白宝玉的心思,柔声道:“宝玉,冯家大郎是一般人比不得的,拿你舅舅的话来说,这大周朝这么几十年能诸般造化气运集于一身的,也没几个,这冯家大郎就赶上了,好在冯家大郎与你和琏儿亲善,这也是咱们贾家的一份机缘,……” “老爷太太,儿子省得。”宝玉定了定神,知道父亲母亲的期盼,点点头,“冯大哥的确是人中俊杰,儿子也会向冯大哥学习,方才父亲提到对儿子的期盼,儿子也明白,定不负父亲母亲的期望。” 贾政心中也是一暖,心情也好了许多,这一两年来,家中情况也的确有些变化,宝玉的日渐成熟,贾环的读书刻苦,都看在他眼中,嫡子继承家业,庶子读书入仕,贾家能继续这样维系往日荣光,这就是他最大的愿望了。 “不过父亲,舅舅和牛世伯他们这般考虑,那冯大哥是否会接受呢?”贾宝玉沉吟了一下才道:“冯大哥处于他自己的身份位置,恐怕也要从他自己角度出发来考虑问题了,他现在是庶吉士,下一步就是文臣,只怕未必会完全以武勋子弟身份来考虑了。” 贾政和王夫人一愣之后也是既忧又喜。 之前各家的确过于自我,只想着冯紫英是武勋子弟,再怎么也要从武勋世家角度来替大家伙儿着想,现在宝玉这么一提才觉得或许人家觉得文官之路才是他日后的根基,未必会愿意从中出力啊。 喜的是自家宝玉居然能想到这一点,这说明宝玉的确还是长大了,会考虑问题了。 “嗯,宝玉所言有理,但是毕竟冯家大郎还要考虑其父日后在军中的身份,这一点你舅舅也和为父说起过,所以他不会完全置之不理,但若是要让其完全舍弃他自身的前程而为马家出力,便是换了我们也不可能,所以也就是取一个平衡点吧,如马尚自己所言,只求不要牵扯太深,莫要让马家因此而覆灭就好,……” 贾政也是黯然,这等兔死狐悲的感觉还是让人有些胆战心惊。 像那缮国公石家,大家都知道怕是没救,便在无人愿意去帮忙,这马家还有希望,大家才愿意出力,也不知道日后若是贾家出了这等事情,会有何人愿意帮忙? “老爷,这其中分寸怕是不好拿捏啊,我兄长难道就没说什么?”王夫人也觉得不好把握,这还是贾家第一次如此深度参与这等大事,都有些战战兢兢。 贾政摇摇头,都心里没底,马家究竟掺和有多深,除了马夏之外,还有其他人么?没有掌握了解情况之前,谁敢轻易表态? 他以前也从未接触过这等事情,毫无经验,可现在内兄和牛继宗、陈道先这些人都不好出面,都要避讳,却把自己家推上来,这既是一份荣耀和机会,但同样也是风险所在。 “父亲母亲,大姐姐明日不是要归家么?不如问一问大姐姐可好?”宝玉突然道。 “哦?”贾政和王夫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微微点头。 元春现在太妃身边当史官,经年难得回家一趟,明儿个正好归家,她在太妃身边,素来精明,而且太妃边上也能获知一些外面难以知晓的消息,或许可以问一问她。 见自己的建议得到了父母的认可,宝玉也有些高兴,“大姐姐聪颖过人,肯定能知晓这等事情该如何来处理。” ******** “你是说明日冯大哥要来我们府上?”贾环狐疑地看着彩霞,“为何府里边儿却半点没得到消息?冯大哥现在是何等人,我去过冯大哥府上,据他府上人说,他都早出晚归,不是文渊阁就是兵部公廨,要不就是翰林院或者都察院那边,连去青檀书院都没时间,回家一般都是晚上了,哪有时间来咱们府里?” “三爷难道还怀疑奴婢撒谎不成?”彩霞着急地道:“奴婢也是看三爷去了两次冯大爷府上都没见着人,这才着意打探,遇到琏二爷和宝二爷回来时说了明儿个冯大爷午间过来,而且好像老爷他们要让琏二爷和宝二爷陪着见冯大爷呢。” 贾环悻悻地轻哼了一声。 他知道这等正式场面是永远轮不到自己上场的,都是琏二哥和宝玉,琏二哥倒也罢了,但是宝玉何德何能? 成日里不是吟诗作画就是去戏园子里混日子,读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现在族学里老师也不怎么管他,倒是要看看日后自己考中秀才之后他的表情。 “好了,三爷,奴婢不能久待,先走了。”彩霞看了一眼那边似乎有声响,便挑着灯笼赶紧要走。 “嗯,彩霞姐姐,你费心了。”贾环点点头。 彩霞脸一红,心里一甜,却不言语,只是看了一眼贾环,便扭着身子走了。 刚见彩霞绕过那边假山不见人影,这边的灯笼便过来了,却是自家姐姐和丫鬟侍书。 “环哥儿,你一人在这里做什么?”探春看到贾环也很高兴。 这一年里贾环读书很认真,被族学老师表扬了好几次,说是有望再等一两年就能去考秀才了,那赵姨娘更是喜极而涕,四处奔走相告,探春听得也是格外振奋。 “没什么,就是散散心。”贾环淡淡地道。 他对自己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没太多好感,很简单这个三姐姐和宝玉关系太密切了,他看不惯,而且姨娘经常说起她的时候都是骂骂咧咧,自然也就在贾环心目中留下了一个更不好的印象。 见贾环的表情很冷淡,探春心中也是一酸,她知道姨娘和这个弟弟都对自己不太感冒,但苦处却是只有她自己才明白,贾环的上进让她格外高兴,但很多时候却只能藏在心中,毕竟嫡母和宝玉在面前,她不得不收敛着一些。 这府里边只怕也只有伯父和冯大哥可以没太多顾忌的表现出对环哥儿的欣赏,便是父亲都要有所保留。 冯大哥很欣赏贾环,探春也是从侍书那里知晓的,说冯大哥曾经专门和贾环谈过,鼓励他好好读书上进,这让探春很暖心。 宝二哥不喜读书,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宝二哥是嫡子,这一房家产迟早要传到他身上,而且纵然读不出书来,有王家舅舅的帮助,总是能恩荫一个国子监生身份,最不济也能捐个官的,但环哥儿恐怕就未必有这般好的运气了,只能靠他自己。 探春也曾经想过再等两年,若是环哥儿真是一个读书种子,自己便是豁出这张脸去也要求冯大哥去帮忙推荐到那青檀书院中去读书。 “环哥儿若是读书读累了,也须得要张弛有度,休息散心一下也是好的,……”探春站定,“明日大姐姐要回来,环哥儿也要去见一见,……” “大姐姐回来,恐怕也不是要见我这等微末之人,怕是要见宝玉才对,这府里好事情何曾轮得到我?”贾环是知道明日大姐元春要回来的,但是他印象中这位大姐好像对自己并不怎么在意,所以他也懒得去捧臭脚。 探春一惊之后下意识的看了看四周,深怕有人听得这话,见四周并无他人,这才正色道:“环哥儿切莫要说这等话,府里边何曾薄待你了?” “是么?那为何大伯和父亲专门邀请冯大哥到府里来一叙,琏二哥和宝玉都知道,还要参加,这等消息却专门避着我?”贾环冷冷地道。 丙字卷 第九十九节 贾府风云(下) “冯大哥明日要来府里?”探春也是一愣,她当然知道冯紫英回来这段时间相当忙碌,琏二哥登门两次都没有遇上,怎么却要来府里边了? “呵呵,三姐姐也是不知道?”贾环双臂环抱,撇嘴冷笑,“看来你再怎么讨好人家,人家也没把你当做一回事儿吧?” 探春脸上掠过一抹愠色,但也只是一闪而逝。 环哥儿和宝二哥关系不睦是阖府上下都清楚的,嫡庶之争在哪家哪府都是一样,探春虽然才十三岁,也已经明晓这里边的道理了。 宝二哥不爱读书,但人家是嫡子未来荣国府二房这边便是要分家,也总要些家底的,更不用说她也隐约听说老爷太太是有意要让宝二哥娶个贵人家,这样来延续荣国府的底气。 环哥儿心里不忿她也能理解,但是命就是如此,也幸亏环哥儿读书还行,惟愿环哥儿能像冯大哥一样读出书来,纵然不能像冯大哥那样考中进士,只要能考上一个举人,那也算是光宗耀祖,日后也能有一番造化了。 “环哥儿,我是不知道冯大哥要来府里,不过冯大哥来府里,大老爷和老爷要见冯大哥肯定是有正经事儿,琏二哥和宝二哥陪着也是正理,环哥儿你年龄还小,府里边没让你参加那也正常,日后年龄大了老爷太太他们自然会替你考虑,……” 探春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担忧,避免刺激贾环。 她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脾气有些偏激,每每喜欢和宝二哥针锋相对,但这样最终的结果恐怕吃亏都是他自己,甚至还要把姨娘也拖进去。 既然能读书,又何必再去和宝二哥计较那些?老老实实读你的书,只要能读出书来,自个儿跳出这个圈子去搏自己一份天地不好么?探春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个一母同胞。 “有正经事儿?我当然知道冯大哥来是有正经事儿,大伯和父亲都要参加,可宝玉能参加,我为什么不能?我年龄小?有志不在年高,宝玉要么成日里在脂粉丛中厮混,要么就是戏园子里高乐,读书不成,做事不行,我就比他小两岁,他能参加,为何我不能参加?” 吐出一口浊气,贾环脸色越发阴戾,目光却是冷得刺人,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大伯都说我读书有天分,冯大哥一直很看好我,上次也专门鼓励我好好读书,日后走仕途做官,这一次冯大哥是立了大功回来,朝廷马上就要给予赏赐,他就要到翰林院去当编撰编修了,我难道不该去向冯大哥道贺,顺带请教一下么?那宝玉懂得什么?他去陪着不也就是坐蜡?” 探春听得胆战心惊,脸色都变了。 尤其是听得贾环提高了了声音,更是吓得她游目四顾,深怕此时有其他人来,听见了这等话,传入太太耳中,只怕环哥儿就有大难了。 便是大伯和冯大哥欣赏你,难道还能干预这等家事不成? “环哥儿,你疯了!”探春声色俱厉,“宝二哥你是兄长,你为何用这等语言讥刺于他?若是老爷太太听见了,你吃罪不起!” “三姐姐,我何曾讥刺于他?不过实话实说罢了。”贾环轻蔑地看了一眼同胞姐姐,“算了,你也是一个没血性的,成日里盼着太太给你点儿好脸色,替你找一个好人家,不过只怕你的一番心思太太未必看得上眼,她的心思都放在宝玉身上去了,哪里顾得了你?” 被自家兄弟这一番话气得脸色煞白,探春伸手给了贾环一个耳光,那贾环倒也不躲,挨了一下也就是淡淡地“呸”了一声,自顾自地走了,只剩下眼泪涟涟的探春呆呆地伫立在那里。 “姑娘!”侍书扶着探春,这等姐弟之间的纷争,她们这些当丫鬟的也难以插言,只能充当旁观者。 看见自家姑娘泪如雨下,侍书也是爱惜地替自家姑娘用汗巾擦拭掉泪水,“姑娘莫要生气,环三爷恐怕也是很希望能见到冯大爷,我听说冯大爷对他很欣赏,他也因此备受激励,所以读书也很用功,大概是希望让冯大爷看到他的努力吧。” “我知道他的心思,就是想要让冯大哥看一看他和宝二哥之间的不一样,可是他能和宝二哥比么?”探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与人不一样,就不要去比,想要证明自个儿能耐,那就好好读书去,日后真要秋闱春闱大比像冯大哥那样,谁还能小瞧你不成?” “姑娘,三爷还小,性子也急,哪儿能像您想得这么远啊。”侍书劝慰道:“三爷这一年到头读书,也没个人鼓励安慰,所以怕是很希望见 到冯大爷一面,他怕是把冯大爷当成了他的榜样了,……” 探春微微颔首,侍书这话怕是在理,难怪环哥儿对宝玉怨气这么大,明日冯大哥来了,或许看能不能请冯大哥开导开导环哥儿? ******* 贾琏回到自家小院时,已经是快子时了。 踏进屋里,就看着凤姐儿打着哈欠,一身鹅黄丝缎的抹胸下,软玉温香,颤颤巍巍,斜靠在床畔的靠枕上,丰儿在一旁捶着腿。 “平儿呢?” “哟,这一回来就问平儿,想干啥?”凤姐儿斜瞟了一眼自己丈夫,“干啥去了这么久,老爷太太怎地还晚上说起事儿来了?” “丰儿出去吧。”贾琏摆摆手,小丫鬟赶紧出门,凤姐儿有些惊讶,坐直身体,起身替贾琏宽衣解带。 “怎么了?” “明儿个铿哥儿来府里的事情。”贾琏有些心不在焉。 “就这事儿?”凤姐儿撇撇嘴,“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他便是立下泼天大功,也和我们有何关系?” 贾琏斜睨了对方一眼上床,凤姐儿让出一个位置来,那贾琏手便不安分起来。 “德行,还没说呢?”凤姐儿拍了对方一下。 “哼,那也是你二伯找来的事儿。”贾琏悻悻地把事情说了一遍,“估计石家是完蛋了,就看马家能不能保得住,还把那云光也牵扯进来了,我记得你前日里好像还在说云光帮了你一桩忙,……” 却见凤姐儿脸色煞白,呆坐在那里,贾琏讶然:“怎么了,凤姐儿?” 王熙凤猛地抓住贾琏的手,急忙问道:“你说那云光怎么了?” “说云光被牵扯入石家的贪墨渎职中去了,都察院的御史们已经咬住了他,停职待勘了。”贾琏倒不太在意,不过看王熙凤的表情似乎是有些问题,“龙禁尉也已经去了人,估计他跑不掉。” “只是这一桩事儿么?”王熙凤强压住内心的惊惶,“那云光不是陕西巡抚么?为何却被石家的事情给牵扯了?停职待勘也是有待调查,怎么就说定案了?” “一言难尽,总之石家完了,肯定会牵扯到一批人,那云光不过是最显眼的罢了。”贾琏不屑一顾,“龙禁尉的人都去了,你觉得他还跑得掉么?若是没证据,或者朝廷不想动他,那就只会是都察院御史们去查而已,但现在连龙禁尉都去了,那肯定就是要直接拿人了,没准儿等几日就要进诏狱了,遇上龙禁尉这样弄,云光这等文人,哪里经得住?” “那云光还有其他事儿么?”王熙凤紧张地拉着贾琏的胳膊问道。 “那我哪儿知道?”贾琏见王熙凤神色不对,狐疑地道:“凤姐儿,莫不是你上次托云光办的事儿也有啥古怪?” “没有的事儿,我就是托他帮个忙而已。”王熙凤强作镇定,心中却是恐惧不已,这可千万别牵扯出其他事情来了,那这事儿就问题大了。 前些时日她收了铁槛寺老尼三千两银子,要帮着平一桩事儿。 那陕西长安县一家财主女儿先许了一个固原守备的儿子,但后来这女儿被西安府知府儿子看上,想要求娶,那张财主觉得能攀上这边知府大人这根大柱,便擅自允了,又收了这边聘礼,一女二嫁。 那边那个守备也是一个不饶人的,便闹腾起来,闹到省里。 那张家慌了便想要让省里压住那固原守备,所以托人到了京师,这铁槛寺老尼虽说是个方外人,但却也是见不得银子的,知晓王熙凤尤好这一手,所以托到她手里。 云光虽然是文臣,但是和武勋这边结为姻亲,便于王家、贾家都有些交情,往日进京来也都有走动。 王熙凤便以贾家名义修书一封给了那云光,希望那云光能压住那固原镇下边那个守备,只是未曾想到银子倒是收了,信才发出去没多久,也不知道那云光事情究竟帮着处理没有,居然就因为石家的事情东窗事发了。 这信还落在云家,若是被那龙禁尉或者都察院御史们拿住了,不知道会不会牵扯到自家? 想到这里王熙凤便如坐针毡,这一夜便是贾琏睡得如死猪一般,她却是连眼睛都没有闭一下,一闭眼便梦到那龙禁尉和都察院来人登门。 丙字卷 第一百零一节 元春 “王公和牛公他们是担心马夏在龙禁尉和都察院御史那里胡乱攀咬,而让整个马家都被陷进去?”冯紫英皱起了眉头。 这事儿还真的有些不好处理。 他原本心中还颇为高兴,瞌睡来了正好就有人送来了枕头,正说如何和在军中势力颇大的武勋世家们搭上线,磋商达成妥协,这也是他和永隆帝谈及的问题,还琢磨须得要和王子腾好生说一说,这枕头就来了。 这举债所得如何使用必然是绕不过军队的,这样大一笔钱银,便是兵部也要征求军中武勋宿将们,这涉及到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整个兵部开支投入方向,特别是还要涉及到在闽浙两广乃至山东和南直的水军舰队组建,哪一条都要牵扯到军队。 但马夏这事儿,若是马夏真的不管不顾的乱咬,都察院和龙禁尉能否压得下来,就真不好说了,这就需要包括马家和马夏在内的几方相当繁琐的协调沟通。 一方面要让马家内部自己按住各种声音,不能乱,还得要要堵住马夏的嘴,避免乱咬;另一方面,都察院那边要协调好,马夏肯定没说的,没准儿还得要弄出一两个人来,才能让忙乎了一大阵的都察院满意。 另外就是要平衡好兵部、户部和这些军中实力派的的关系了。 像王子腾、牛继宗、陈道先,甚至还包括自己老爹和陈敬轩这种军队实力人物,未来在这笔收益中如何来争取,都得要好生争执一番,谁都是带队伍的人,这样大一笔收益,若是不能为下边争取一些来,肯定摆不平,弄不好下一步你就干不下去了。 户部肯定不会答应这样打一笔举债得来的银子都划给兵部,哪里都缺钱,又不是你兵部和九边一家,纵然让你占大头,那这个比例还得要谈。 同样兵部也需要平衡,不能把划给兵部的银子全都砸到九边上去,既然要开海,那水军舰队组建是必然的,这又涉及到这部分银子的划分比例。 而划给九边的银子同样需要在辽东、宣大和三边之间来分配,家家都嗷嗷待哺,都得要匀着点儿给。 哪一样都不简单。 可以说具体方略还没敲定,也许各方激烈争吵和博弈就要开始,拍桌子摔板凳,甚至割袍断义拔刀相向的事儿都得要上演。 现在要把军中实力派这一块安抚好,那就必须要依靠王子腾、牛继宗这些人,毕竟这些人在军队中仍然有相当影响力,否则永隆帝也不会如此投鼠忌器,只要一天这部分力量没被他抓住,他都得再太上皇面前规规矩矩,但反过来,这也是收买拉拢这些武勋世家们的一个好机会。 “紫英你明白就好,马家是个蛇鼠一窝的烂窝子,但现在这关系到我们整个武勋世家的形象,一旦被那些御史们撕开,没准儿会让朝野觉得我们这些武勋世家都是如此,那以后我们这些武勋世家生意尽毁,就真的没法立足了。” 贾政这番话也是颇为沉重。 王子腾和他说过,他自己也掂量过,这事儿真的对武勋世家形象破坏极大,所以马尚去找太上皇撞钟,太上皇都不想理睬。 贾赦也道:“铿哥儿,这事儿不是马家一家的事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这事儿得帮着压下去,马家也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到时候也必定有回报。” 昨日里他就直接找了马尚,马尚忙不迭的应允了,先就送来了五千两银子,和让贾赦喜出望外,所以才格外担心今日冯紫英不来,这事儿没法向马家交代。 贾政的话倒也还听得,在理,但贾赦的话就让冯紫英有些腻歪了,自己是缺那点儿回报的人么? 只怕贾赦这厮已经收了那马家的好处才会这般积极,寻常事情这厮哪有如此大兴趣? “世伯,世叔,这事儿恐怕不是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马夏贪墨,其中必定牵扯有人,而贪墨回来的银子呢?只是他一房得了?当初他谋得这个宁夏镇总兵据说花了不少银子,而出面运作的就是马尚,谁收了这些银子?涉及到哪些人?御史们恐怕不会轻易罢休,而后这些贪墨回来的银子马尚没有拿?想一想也不可能。” 贾赦贾政面面相觑,如果要按照冯紫英这么一说,这事儿就麻烦了。 如果要追究到马夏上任时候的事情,那不可避免要牵扯到时任的兵部官员,这一牵扯开来就难以控制了。 至于说马夏撕咬马家之人,那都还在其次了,顶多也就是把马家其他几房都给卷进去,但那毕竟是一些龌 龊私事,比不得贪墨渎职。 这等武勋又不像文官还要爱惜羽毛,以免影响仕途前程,马尚这种人本身也没有指望过这些。 “那依铿哥儿之见,却当如何?”贾政忍不住道。 “世叔,此事非一时半刻能说得清楚,涉及面太宽,小侄也不敢妄言,不过王公和牛公以及世伯世叔的想法小侄也能理解,好歹冯家也是这般出身,我明白王公和牛公的意思,回去之后,会有安排,这边也请世叔转告王公和牛公他们,此等时候,再莫要别生事端。” 冯紫英不会给对方留任何话柄,但他也不认为像马家这种货色值得多么看重,只是需要考虑到整个武勋群体的兔死狐悲和太上皇的感受罢了,但这正好可以作为一个武勋群体的交易砝码。 贾政会意地点点头。 他也听出了冯紫英的意思,肯定要把这些意思转达给另外一方的人,让他们来斟酌。 这另外一方的人,可能是兵部张景秋,也可能是都察院的御史们,又或者是内阁阁老们,甚至是皇上。 难怪内兄说还得要去找太上皇给皇上那边打招呼,否则光靠这一帮子武勋,如何能抵御得住来自这些文官们的压力? 见贾政点头,贾赦虽然还有些懵懂,但是也知道估计是有希望了,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他已经打定主意,若是那马家真的无法脱身,那也不关他的事儿,他出力了,这五千两银子是断断不会退的,若是有好结果,起码还得要在马家身上榨出个一两万两银子才肯罢休。 主要事情说定,气氛也会轻松了下来,谁都知道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能说定的,没有一两月这事儿是别想有个结果,倒也不急,反正着急上火睡不着觉的也是马家。 只要有商榷余地,那就好说。 贾琏和贾宝玉也都隐约明白让二人来参与这等事情的意思,日后免不了他们俩恐怕都要代表贾家处理这等事情,先要学着点儿。 ***** “母亲安好?”宫装丽人听闻了脚步声,转过身来,看着自己母亲,忍不住迎上前去。 “好,好。”王夫人上前握着自家女儿的手,上下打量,眉目间也满是关心,“在太妃那边可曾习惯?” “母亲放心,一切都好。”宫装丽人自然就是贾元春,芙蓉粉靥玉白生香,一条淡浓恰到好处的修眉配着一双丹凤眼,菁华灵韵皆蕴其中,略略高挺的鼻梁下那菱形的樱唇微微抿起,笑容里带着雍容贵气。 “那就好,那就好。”王夫人握着元春的手拉着对方坐下,“这会儿那冯家大郎来了,正和你父亲、大伯以及琏儿、宝玉见面,……” “哦?可是那冯铿冯紫英?”元春心中一动,自己还说怎么找机会让父兄去招那冯紫英来呢,未曾想到对方居然就在自己家。 “是啊,他刚来,你父亲和大伯和他有事情商谈。”王夫人也有些惊讶,自家大姑娘知道这冯家大郎不稀罕,去年大姑娘也曾归家,家里人也就提起过,但那时候都未曾在意,今日这大姑娘脸上的惊讶表情却没有瞒过她的眼睛。 迟疑了一下,王夫人才又道:“你父亲和冯家大郎商量的事情关系甚大,也想你帮着琢磨一下,……” 元春斜飞入鬓的修眉微微一挑,“何事?” 王夫人也就捡了紧要的说了,元春默默点头。 其实她早已经知晓,甚至此番回来,就是为此而来,但是却不能不装出一副才知道的模样。 王夫人小心的观察着自家女儿的神色,却看不出半点端倪来,这女儿已经二十了,若是在宫外早已经是嫁做人妇了,可是在宫中却由不得自家了,为此夫妻俩没少相互埋怨,早知道入宫这种吊在半天没个下落,何苦要去撞这等大运? 尤其是现在皇上已经年过花甲,难道还要去侍奉当今? “那冯家大郎听说尚未娶妻?”元春突然问道。 王夫人一愣之后,想了一想才道:“听说是还未定亲,但是京师城中有不少高门大族和官宦人家都有意,但一来他父亲在边境戍守,二来他本人起初一直是说要满十六岁之后才议亲,所以……” 元春摇了摇头,”母亲,这不过是托词罢了,三妹妹可惜了,宝玉的婚事呢?” 丙字卷 第一百零二节 来意 听到女儿问及宝玉的婚事,王夫人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宝玉你是知道的,不喜读书,这一两年在那冯家大郎的开导一下还要好一些了,还知道在诗词文赋上下点儿心思了,但经义和策论上他却尤为不喜,……” 对这一点,元春也是早就知道,自己这个亲弟弟和故去的兄长是截然两样,一个读书如狂,一个是厌恶无比,没得比。 问题是自家是二房,袭爵是没戏的,那琏二哥还等着呢,那就是只有恩荫。 但以父亲的本事怕是等不到的,就看舅舅能不能弄个荫监。 可顶多也就是一个监生。 真要有荫官入龙禁尉,舅舅自己还有几个儿子,便是庶子肯定也要比一个外甥更亲,轮不到宝玉。 而监生要想做官都只能出外当个佐贰杂官,家里也不会答应,或许就像琏二哥那样捐个官吃空饷了。 “那家里是打算……?”元春其实猜到一些,上一次归家时,父亲就含糊透露过一点儿风声,但没说明。 “你怕是也猜到了,若是宝玉能在士林中有个好名声,看看能不能找一门好亲事,……”王夫人也轻轻叹一口气,“若是宝玉能考一个秀才,这就要好办许多,但……” 考中一个秀才,那基本上也就能勉强算一个士人了,你文才再好,连秀才都不是,这走到哪里都底气不足,这也是现在贾政和王夫人最为头疼的。 特别是看到贾环似乎很有信心能考中一个秀才时,王夫人心里就更慌了。 “家里可是希望宝玉找一个天家宗亲?”元春直接问道。 王夫人也不隐瞒,点点头道:“确有此意,这也是冯家大郎的建议。” 元春叹了一口气,王夫人觉察到女儿心情不太好,赶紧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元春想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找天家宗亲倒是能保我们贾家富贵平安,只是宝玉却难免要受些委屈了。” 王夫人立即就明白了了女儿的意思。 找公主郡主恐怕就不可能再像现在这般自由自在了,其他都好说,优游宴饮也好,看戏唱曲也好,吟诗作画也好,都没关系,唯独在纳妾这些方面,恐怕就不能随心所欲了。 哪怕你想要收房一个丫鬟,都得要掂量一下那边的态度,可这又涉及到贾家传宗接代的香火问题,若是公主郡主无出,哪怕是得罪那边,也还得要纳妾收房。 “元春,你宫中规制,女史最迟十八岁便可出宫,为何到现在都没有音信?”王夫人最终还是问及这个问题,“太妃那边难道就没有一个说法?” 元春微微侧首,不让自己母亲看到自己脸上凄美的笑容,收敛了一下心境才又转过头来,“母亲,宫中虽有规制,但是却也要因人而异,太上皇和太妃现在隐居,便是宫里也管不到那边,再说了,太妃待女儿甚好,女儿也不好多说什么,……” “元丫头,话不是这么说,你都二十了,便是现在出宫都难以找到合适的人家了,再拖下去,如何是好?”王夫人人忍不住发急道:“要不让你舅舅去打探一下,看看有否……” 元春摇了摇头,“母亲,还是莫要去为难舅舅了,这等宫中之事便是舅舅也难以过问,……” 母女二人正说间,便有彩云进来,“太太,大姑娘,老爷和宝二爷与那冯大爷去了内书房,请太太和大姑娘过去。” 冯紫英也没有想到贾政似乎还有什么私密话要和自己说,到内书房也罢了,他也来过,似乎还在等什么人过来。 在内书房里,宝玉陪着冯紫英闲聊,而贾政却出了门。 原本贾政只是想要把情况向元春介绍一下,看看元春那边可否有什么额外的内幕消息,以便于自己能和冯紫英进一步沟通。 方才自己兄长的话语委实太过露骨,到后来几乎就是要摆明车马要让马家出钱消灾,听得他也是直给自己兄长使眼色,但自家兄长却根本不予理睬。 却没想到元春说要见一见冯紫英。 “什么,你要见铿哥儿一面,面谈?”贾政和王夫人都吃了一惊,“不太合适吧?” 见父母都惊讶地看着自己,元春也知道自己这要见一见冯紫英的确有些突兀,自己和对方从无往来和交道,而且以后也应该没什么交织才对,自己又在宫中做事, 难怪父亲母亲觉得不能理解。 “父亲母亲,没关系,你们也在,宝玉也在,女儿就问几句话,嗯,也包括宝玉的事儿。”元春淡淡地道,但语气却不容置疑。 贾政迟疑了一下,又看了看王夫人,对方也没有了抓拿,最终贾政还是只能点点头。 当贾政和王夫人与元春一起踏入贾政书房时,冯紫英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女孩子,直觉告诉他这应该是贾元春,虽然不知道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这个印象却如同早就烙在自己脑海深处一般,清晰无比。 那张宛若观音的芙蓉玉面丰润妩媚,给冯紫英的第一印象就是杨贵妃,一双斜飞入鬓的修眉把菁华蕴彩纳其中的丹凤眼更是衬托得雍容华贵,如果你在深看,甚至能感受到那眼瞳中的那份湛然贵气,鹅黄色的宫装明丽中透露出几分庄重,一种说不出的强烈不适突然笼罩在冯紫英胸中。 这样一个妙龄女子居然要被那永隆帝给纳为贵妃,想到永隆帝那苍老臃肿的身躯压在这样一具美轮美奂的身体上,冯紫英心中那股子不甘味儿几乎要蓬勃而出。 “大姐姐?!”宝玉惊喜地叫了起来,他倒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姐姐和冯紫英见面有什么不妥。 “宝玉。”元春满目爱怜地看着自己弟弟,牵着跑过来的宝玉的手,然后这才抬目望向冯紫英:“这位就是冯家兄弟了?” 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驱走先前的那股子不适感,落落大方地点点头:“冯紫英见过贾女史。” 元春笑了起来,“贾冯两家通家之好,我叫你铿哥儿,你叫我大姐姐吧。” 冯紫英更是气闷,这可真的是以长姐自居了,气势上就想要把自己压住,不愧是在宫中待久了的人。 不过冯紫英倒也不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和对方纠缠,微笑着点头:“大姐姐。” 元春满意地一笑,“铿哥儿名声便是宫里都能得闻,听太妃提及太上皇都对我们武勋世家中居然能出这样一个读书人,十分高兴。” “哦?”冯紫英也不在意,显得很淡然,“那小弟可有些受宠若惊了。” 元春凤目中寒芒掠过,她听出了冯紫英话语中并未对太上皇和太妃有多少尊重的味道,这让她有些愤怒。 长久以来自家一直在宫中担任女史,元春已经下意识的将自己当成了宫中之人,对于外界对宫中不太尊重的态度尤为敏感。 “铿哥儿此番立下大功,想必朝廷肯定是要予以重奖重用的,日后铿哥儿发达了,可莫要忘了本才是。”话语骤然就变得有些老气横秋,甚至连贾政和王夫人都感觉到了元春语气的变化。 冯紫英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丫头好像受到了某种刺激,一下子就变得不那么亲和了,冯紫英也还没有搞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刺激到了对方。 “大姐姐说笑了,小弟哪里当得起什么重赏重用?不过是按照朝廷的意思办事罢了。”冯紫英顺着话题走,“大姐姐难得回来一趟,小弟这么些年都没见着大姐姐了,日后大姐姐也该多回来走动走动才是。” “铿哥儿,此番西征平叛大获全胜,宫里宫外都是欢欣鼓舞,不知道下一步朝廷可有什么举措?仁寿宫那边听说宁夏甘肃两镇叛乱牵扯到武勋世家甚多,也颇为震惊和担心,……” 元春此话一出,冯紫英便立即明白过来。 这哪里是贾政和王夫人要请元春来和自己说话,分明就是仁寿宫那边要来探听消息甚至传递意思了。 “大姐姐所言甚是,宁夏甘肃二镇叛乱的确和咱们武勋世家中的一些败类关联甚多,他们贪墨不法,克扣粮饷,交通鞑靼人,私售违禁物资,资敌助敌,罪不可赦,……” 既然是要打探和传递信息,那么自然也就要有准备协商的迹象了,太上皇那边和皇上那边究竟如何沟通冯紫英当然管不着,但从这个渠道传递消息出来,无疑是太上皇希望通过另外一个渠道来和文官群体进行磋商了。 这也是冯紫英乐于见到的。 当下太上皇退位之后,实际上从法理角度太上皇已经不能在和文臣们有什么联系了,不比武勋和龙禁尉,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和太上皇有着特殊的依附关系。 而文臣从来就是属于朝廷而非某一位皇帝,他们和太上皇已经不存在君臣关系,天无二日,现在大周只有一个君,那就是永隆帝,所以这等时候太上皇才会通过这种渠道来传递消息。 丙字卷 第一百零三节 最毒妇人心 “铿哥儿,姐姐知道,武勋群体如此庞大,为国效力者中,其中免不了有一些害群之马,太妃也说到,害群之马朝廷理当惩处,但是毕竟武勋群体主流还是忠君爱国的,而且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铿哥儿,令伯、令尊不都是为国戍守边境数十年如一日,这些朝廷都是看在眼里,所以,这等情形还是要区分开来,不宜一概而论,或者就直接把哪一家哪一群钉死,……” 元春的这番话一出来,让冯紫英和贾政王夫人乃至贾宝玉都是刮目相看。 这宫里边调教出来的人果然不一样,站位角度高度都有些总揽大局的味道,只可惜那是仁寿宫而不是乾清宫。 “大姐姐说得是,武勋世家总体也是报效朝廷的,那些个害群之马代表不了武勋群体,相信都察院和龙禁尉对此应该会拿出一个清楚准确的结论。”冯紫英应对自如。 元春眉头微微一蹙,这冯家大郎也是不好对付啊,这等场面话说得滴水不漏,也不知道此子对自己的来意是否领会了? “铿哥儿,这等事情关系重大,而像石家马家这些家大业大,为朝廷打拼这么多年,林林总总人数太多,免不了就有些心思诡谲意图攀咬之辈在其中兴风作浪,这方面倒是不可不防啊。” 冯紫英笑了起来。 这元春还是嫩了点儿,先前那番话已经说得够露骨了,这后边的话就太直白了,很容易授人以柄,只有自己和她两人或许可以一说,但是有其他人,便是自己亲身父母和兄弟,都不该这般。 不过也能理解,估计是第一次受仁寿宫那边的安排出来办事儿,还欠缺经验。 以元春的聪慧,很快就能适应。 冯紫英估摸着这段时间里,这元春弄不好还会频繁出宫与自己会面,充当仁寿宫和文臣群体之间的传话人。 见冯紫英微笑,元春脸有些发烧,她知道自己恐怕是太露形迹了,之前太妃也提醒过自己,但身处其中,又是一次,的确没有把握好这等分寸。 有些羞恼,但是却又怪不到对方头上,不过此时元春倒是知晓对方已经明白了自己话语意思,轻轻咬着嘴唇岔开话题:“铿哥儿,宝玉的事情劳烦你辛苦了。” 冯紫英笑得更开心,“大姐姐说哪里话,宝玉便是我兄弟一般,我自然也是巴望着宝玉能有一个好的前程,现下宝玉诗文不俗,歌赋上亦有小成,若是能再进一步便是最好不过了,……” 元春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道:“嗯,我也以为是该如此,若是宝玉能考一个秀才,那便是最好莫过了,宝玉,你意如何?” 宝玉脸一下子就愁苦下来,这秀才时那么好考的么?自己大哥十四岁才考上秀才,但是身子都被折腾垮了,自己如何能重蹈覆辙? 见宝玉如丧考妣的模样,冯紫英也笑了笑,“宝玉,你只需要努力,倒也不拘于这一两年里便要达到这个目的,大姐姐也是为你确立一个方向而已,十四岁不行,十六岁如何?十六不行,那十八岁二十岁怎样?总归你读书也要有一个方向和目标不是?” 对于冯大哥替自己的缓颊,宝玉心中大定,鸡啄米一般的连连点头。 贾政和王夫人见此情形也只能聊做安慰,起码宝玉现在还是有心读书的,不至于像原来那样干脆就对读书厌恶了,这便是一个进步吧。 元春何尝看不出这一点来,但她又能如何?冯紫英这般替他确立一个目标,就是考中秀才,也算是不错了,让他不至于每日蹉跎。 ******* 见到贾琏回来,王熙凤便忍不住迎上前去,让着贾琏进屋,急声问道:“如何?” “什么如何?”贾琏反问。 “我让你问的那云家之事如何?”王熙凤发急了。 她和贾琏只说云家媳妇和她是手帕交,所以关心,倒也把对方蒙了过去,因为石光珠女儿的确是王熙凤熟识的,但这么些年却没有多少往来了。 “我问了,铿哥儿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云光和马夏一案的确有瓜葛,是都察院御史和龙禁尉的确已经拿了云光,查抄了云家在西安府那边的府邸,……,左右铿哥儿午间要过来吃酒,你再问问就是,……” 一听得云光在西安府那边被查抄了府邸,王熙凤脸色煞白,身子便颤栗起来。 倒是贾琏想着自己的心事,却没有注意凤姐儿的神色变化,自顾自的往床上一躺。 老爹和他交代了,务必要在马家身上榨出几万两银子来,这事儿还要落在自己身上,这让贾琏也很是无奈。 推托未果,眼见得老爹的手杖就要朝自己身上抡过来,贾琏也只能先应着。 下来还得要找铿哥儿讨个办法来,他可不会为了老爹的一己私利却坏了大事儿。 眼见得铿哥儿声势越发盛了,朝廷重用在即,自己如何能为了这般事情舍弃日后的大好前程? 铿哥儿也和自己说了,这下一步朝廷必定有大动作,涉及到的各类营生不少,总会有自己的机会。 只是铿哥儿也没说究竟是哪方面的营生,只说大有搞头,倒是让贾琏心里痒痒的,约好了待会儿铿哥儿要到自己这边来用饭,倒是要好好询问一番。 贾琏先前还担心冯紫英不肯再在府里边儿用饭,没想到自己相邀人家却爽快地应承下来,倒是让贾琏颇为感动,这铿哥儿并未因为他水涨船高就薄了自己,还是这般义气。 这边贾琏只顾着自己躺在床上想自个儿的事情,那边王熙凤却是独自一人坐在东屋里琢磨事情。 煞白的脸色变幻不定,王熙凤也知道这等事情可大可小,这等关说,干预司法,打压官员,若是被御史拿住把柄上纲上线不依不饶,只怕就要牵连到贾家和王家。 贾家这边许多人都早就看不惯自己仗着姑母掌家,还有自己婆婆也是对自己嫌隙甚深,这等事情一旦暴露出来,只怕就会立即引发一场天大风波,便是贾母和姑母都难以再庇护自己,甚至可能还要吃官司。 想到自己都可能要被拿入下牢,王熙凤便是再难控制恐惧之心,这还没有算王家那边。 二叔现在身处敏感位置,极力想要避开这等风波,所以才会让贾家来出面,若是自己二叔知晓自己假借他和贾家名头出面关说干预诉讼捞取银子,只怕更是恚怨不已,弄不好这层亲戚关系都要断了。 问题是现在该如何是好? 这等事情她还不敢让贾琏知道。 贾琏自打在外边儿做了一场营生之后,便见不得自己的这些事儿。 放印子钱他不许,包揽诉讼挣点儿钱他更是坚决反对,所以这事儿她根本就没敢和贾琏说。 现在却整出这么大一桩祸事儿来,关乎贾家和王家的前途,只怕贾琏知晓了立即就要和自己翻脸。 “平儿!” “诶,奶奶。”平儿一大早就觉察到了王熙凤的心神不宁,那眼眶子黑了一圈儿,明显是昨晚没睡好,而且时不时坐在一旁发呆,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她也不敢多问。 这几日里府里边气氛都有些诡异,大老爷和二老爷都经常在一起计议,这是以前从未见过的。 而鲜有回来一趟的大姑娘也回来了,但是只听闻进了府,却没见人,以前多多少少是要和这些姊妹们见见面的,显然是有什么事情。 今儿个冯大爷又来了府上,大老爷二老爷和琏二爷、宝二爷齐刷刷地去见,这般郑重其事,虽说那冯紫英在西疆立了大功,但照说也不至于让贾家这般兴师动众才对。 总归是里边有些古怪,只是她这般下人不晓得罢了。 一进门便见着王熙凤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把平儿吓了一大跳,“奶奶,怎么了?” “平儿,我平日里待你如何?”王熙凤突然道。 平儿骇得肝胆欲裂,这是要干什么?赶紧跪下,“奶奶何出此言?奴婢自小时候奶奶,奶奶待平儿恩同再造,从姑娘到嫁到这边,从未违逆,……” “那若是奶奶有事相求,你可依我?”王熙凤话语缓慢,但是语气却是悲壮带着不容置疑。 “啊?奶奶有事尽管吩咐,便是让奴婢去死,奴婢也不敢有怨言,……”平儿越发嚇得不行,不知道这王熙凤是犯失心疯了,还是中了邪了。 “那好!”王熙凤突然把平儿拉起来,自己却跪下,“今儿个我便有一事要求你!” “啊?!”平儿骇得面青唇白,“奶奶,奶奶!你今儿个是干什么了,为何这般,莫不是要折煞死奴婢么?有什么事情您尽管吩咐,奴婢只要做得到,粉骨碎身也不敢推诿,……” 王熙凤这才把情况一一道来,也顺带说了老爷太太给贾琏说的要把平儿送给冯家大郎的提议,听得那平儿站在那里绞着汗巾子,却是满脸复杂中夹杂怔忡和无助。 良久,平儿才低垂着眼睑,幽幽地道:“奶奶,不是奴婢自轻自贱,便是如奶奶所说,那冯大爷便是占了奴婢身子,毁了奴婢清白,那又如何?奴婢身子如同草芥,冯大爷便是占了奴婢身子,拿出去说也算不上个什么,官府根本不会理睬这等事情,更何况老爷太太本来就有此意,岂不是更遂了他们的意?以此要挟冯大爷,怕是毫无用处吧?” 王熙凤脸上露出一抹狠毒之意,摆了摆手,“你这一环倒在其次,我自然还有后手准备。” 平儿大惑不解,自己赔上身子到还在其次,还有后手? 自己说得很清楚了便是让他冯紫英为所欲为,自己不过是赔上清白身子,但对冯紫英却毫无伤害,想要以此要挟对方,对方根本不会理睬,只会恶了对方。 顶多也就是让贾琏和冯紫英生出嫌隙,但这对王熙凤担心的事情有何帮助?没准儿对方还要更加变本加厉的报复才是。 丙字卷 第一百零五节 伏杀 冯紫英到贾琏王熙凤小院时,已经是接近午正了。 贾元春的出现让冯紫英也感觉到这位太上皇似乎不太愿意放弃自己的影响力,或者说更愿意让自己处于一种退而不休的状态下。 这种做法很危险,但是却又是很多人都十分喜欢采用的一种方式。 没有哪个长期处于中心位置大权在握的角色愿意突然淡出,或者说在感受了那种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滋味之后,很多人都更渴望那份被尊重和包围的感觉。 问题是这会带来一些什么样的后果,甚至是一些无法预料的危机,冯紫英不知道那位曾经在皇位上做了四十余年的元熙帝,现在的太上皇是否明白。 年轻时候越是英明,没准儿年老时就越是糊涂了,这不矛盾。 贾琏几乎是在院外等着把冯紫英迎进来小院的。 上一次在这里记忆犹新,醉过一次,嗯,睡过了平儿的床,享受了平儿的服侍,印象深刻。 酒菜都早已经备好,甚至王熙凤和平儿也早就在院里忙碌着,那丰儿和善姐儿两个丫头更是早早就在廊下侍候着了。 “铿哥儿,二哥自打那一次之后便再无遇到好的机会,本来说看今年能有什么机会,那戏园子现在初具规模,连薛大头这等浑人都能从中掺和,而二哥我却只能在外干瞪眼,心里难受啊,……” 贾琏的心情不是很好,没几杯酒下肚怎么就醉意醺醺了,这让冯紫英也有些意外。 不过今日的酒的确有些不一样,味道比起寻常黄酒多了几分甜味儿,口感更好,下肚更快。 “琏二哥,不必如此,若是有好机会,小弟怎么会忘了琏二哥呢?”酒酣耳热之处,冯紫英也是借着酒兴道:“下一步朝廷便是要组建水师舰队,从港口码头建设到造船,从石料到木料,再到各类铁料,所需甚大,只是不知道琏二哥有无勇气离开京城闯荡了。” 朝廷要开海这一消息其实已经在朝野内外隐隐传开了,虽然朝廷尚未正式开始讨论相关方略,但是消息灵通人士已经从各个渠道打听到了许多内幕消息。 这年头朝廷在这些方面根本就谈不上保密,也没有这个概念,顶多也就是看场合稍稍口风紧一些就算是不错了,往往都是在亲戚朋友间不知不觉就透露了出去。 一旦开海便要涉及到市舶司的组建,涉及到港口码头的大规模扩建,涉及到造船以及相关伐木、木材加工等行业,可以说稍稍琢磨一下都能明白这将带动多么大一个产业链,当然这个时代的人未必真正领会得到那么深刻。 “有什么不敢?”贾琏喷着酒气,面色赤红,“成日里在这京师城里混日子,我早就呆腻了,还不如出去闯荡一下做些事情,若是有门道营生,哪里不敢去?” 贾琏这话半真半假,但他的确想要离开京师城到外边儿去找点儿营生倒是真的,这老爹成日里逼着他去平安州,他却是越去越心慌。 平安州那边干什么勾当,他也隐约知晓,一样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孙绍祖是啥货色,他更了解,没准儿哪天就要变成第二个石光珏和马夏。 贾琏本来胆子就不大,对这等事情更是忌讳,哪怕是老爹逼着,他也不肯去。 对自己老爹的性子他还是了解的,要钱不要命,但是不要命的这个命,首先是不要人家的命,自个儿的命他还是很珍贵的。 所以真要出了事情,贾琏可不认为老爹会替自己扛着,没准儿就要把自己推出去顶缸了。 可在这京师城里,始终是在老爹眼皮子下边,随时都要被老爹打骂,所以贾琏也很苦闷,若是真的有冯紫英所说既能赚钱,又能避开老爹的好营生,他当然愿意去。 至于说家里的事儿,这凤姐儿妒妇一个,连平儿他都上不了手,与其这样,不如出去,只要有了银子,那里不能纳几房妾室,养几房外室? “既如此,琏二哥咱们就说定了,这等两三个月就能有些眉目,到时候我便与琏二哥说。”冯紫英慨然道。 贾琏也知道冯紫英这人素来不轻易承诺,但承诺的话都要兑现,所以听得冯紫英这般一说,心情也好了许多,“来,铿哥儿,咱们两兄弟再干一盅,你是要干大事的,二哥没啥本事,只图跟附骥尾做点儿自己能做的事情,求个舒爽安逸,……” 两人又是干了一盅。 贾琏借着酒意,瞪着眼睛:“平儿,你这小蹄子,你奶奶不 是让你把二爷和铿哥儿伺候好么?这酒还不倒上来?” 旁边的平儿只得再替二人倒上酒,心里却是越发紧张起来。 这酒乃是二奶奶专门托人调配秘制的龙虎合欢如意酒,乃是黄酒里加了许多大补药料,是为琏二爷准备的。 两口子只有一个巧姐儿,这两年便没了动静,而王熙凤也觉得琏二爷好像这一年半载没了多少兴致,而那边贾母、姑母和婆婆邢氏都在嘀咕怎么自己肚皮没了动静,催着她和贾琏赶紧。 这大房不能没有香火继承,她又不愿意让其他女人来,所以只能在这上边下功夫了。 贾琏和冯紫英这边喝得高兴,那边王熙凤和贾迎春也是相当入彀。 贾迎春被王熙凤叫来一起吃饭,这才知道隔壁兄长和冯大哥在一起吃酒,心里顿时便起了几分涟漪,只是她也是大家闺秀,明白这等场合是不适合见面的,难免就有些心神不属,这也正好给了王熙凤机会。 “妹妹难得来这边一趟,今儿个就只有嫂子和你两个,闲来无趣儿,便喝两盅,……” 迎春哪里知晓这其中险恶,只是她素来不会喝酒,便笑着推辞:“嫂子我不会喝酒,……” “嫂子也不会喝酒,只是咱们姑嫂二人而已,和两盅凑个兴儿,他们臭男人在外边花天酒地,咱们也不能亏待自己,不过尝个新鲜罢了,来,嫂子给你斟上,……” 迎春本来就是一个老实敦厚且软弱的性子,王熙凤素来强势,她在王熙凤面前更是软得入棉花一般,王熙凤这么一说,她便也只有接着。 这一来二去,三五杯酒下去,先还不觉得,等到后来,酒劲儿慢慢上来,又被王熙凤灌了几杯,便迷糊晕沉起来,软软的倒在了炕桌边儿上。 见迎春倒了,王熙凤这才吐出一口酒气,斜着眼睛看着自己小姑子,伸手在迎春的胸前衣襟处探手进去拨弄了一番,才收回手来,轻轻哼了一声,白生生的贝齿咬着殷红的樱唇,恨声道:“这小蹄子,平日里倒看不出,倒也有几分料了,只是便宜这冯大郎了,……” 王熙凤这才不慌不忙的讲善姐儿和丰儿叫了进来,“二丫头多喝了两杯,你们俩把二姑娘扶到西厢房平儿那边去睡一会儿,切莫要惊醒了她,睡一觉便好。” 丰儿和善姐二女便将迎春扶到了西厢房,王熙凤便跟着进去,打发走了两个丫头,这才亲自将迎春外衣外裙脱下,只剩下贴身小衣,再替她盖上。 这边万事俱备,那边却是兴致正高。 只不过陪着倒酒的平儿却是越发心慌意乱,虽然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了,但她是知道自家奶奶的,这等事情定要首尾做得干净,只怕二姑娘此时已经入彀了。 不出所料,看见王熙凤在门口一晃,朝她使了一个眼色,平儿心中一颤,只得侧身蹩了出来。 “如何?” “二爷和冯大爷还在喝着呢,都是第二壶了,……”平儿声音发颤:“奶奶,这般事情还是莫要……” “哼,这等时候哪里还有回头的余地?”王熙凤眼眸中浸着冷冷的寒意,“待会儿等到二人喝得差不多,我来对付二爷先送他回房,你去像上一次一般,把他扶到你屋里去,我已经把二丫头弄到床上昏睡过去了,不会醒,接下来的事情你便知晓怎么做了,……,那边丰儿和善姐儿我已经打发出去了,就说二爷和冯大爷有机密之事要商议,不准人进来,……” 平儿全身一抖,却没做声,王熙凤阴恻恻的声音再度响起:“嗯?我说的你听到了么?还需要我重复第二遍么?” “若是那冯大爷不肯,那婢子该如何是好?”平儿低声道。 “不肯?这两壶酒灌下去,哪个男人熬得住?这冯家大郎也是个龙精虎猛的,我还怕你和二丫头吃不消呢,你自个儿悠着点儿,莫要让二丫头出事儿,……,事后二丫头醒了,便由我来和她说,……,明白了么?” 王熙凤双臂环抱,把胸前衣襟挤压得高高耸起,柳叶吊梢眉自带几分煞气,话语从牙缝中蹦出来,加上那冰冷刺骨的目光,更是让平儿不敢吱声。 冯紫英瞥了一眼出去的平儿,看似漫不经心的端起酒盅抿了一口,然后又不动声色的放下酒杯。 他已经觉察到了一些异样。 王熙凤没露面,而平儿却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那斟灌了酒的手居然会发抖,险些倒出酒杯了,这可太少见了。 丙字卷 第一百零六节 反杀 冯紫英之前的确从未想过这一顿酒会出什么问题。 因为贾琏和他关系密切,甚至以后可能还会更进一步成为合作伙伴,王熙凤上一次也挣到了不少钱,对自己的态度也还不错,无论是谁都应该不存在对自己不利的动机才是。 至于说贾家来带话说马家的事情,在冯紫英看来这是武勋群体和文臣乃至永隆帝之间的撕扯,自己也就是一个能够在其中发挥一些作用的带话人,牵扯不到多少利益,贾家就算是有什么想法,那也只会是交好拉拢自己,而不可能得罪自己。 他哪里回想得到这云光的事情居然会把王熙凤这骚娘们儿给惹了出来,而且这还是包揽诉讼关说司法的事儿,又正巧赶上了云光被御史们和龙禁尉给咬上了。 这等时候,西征平叛牵动朝野上下,这些个在其中贪墨不法者都是被盯着的,王家和贾家这等武勋本来也就是御史们的眼中钉,若是有机会被他们逮住,自然不会放过。 王熙凤好歹也是大家出来的女子,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大势一起,你是挡都挡不住的,才会有如此深刻的危机感和警惕感,想要把事情扼杀在萌芽状态。 不过虽然不认为贾家会对自己有什么不利,但是对王熙凤这鬼女人,冯紫英还是一直有些警惕的。 这女人说精明也精明,但都是精明在小处,说有眼光也有眼光,但是这眼光却只能局限于她自己身边这一亩三分地,说井底之外也不为过,但这女人还有一点儿就是够狠够毒够贪,所以这几方面因素结合起来,就会变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种人。 所以冯紫英也只是下意识有些防范心理,但是也说不上多高,毕竟也就是一吨饭而已,再怎么也演变不成什么大事儿。 不过今儿个素来娴雅宜人的平儿表现就太离谱了,这心神不属,明显不在状态,当惯了丫鬟的人,斟酒上菜那都是基本功,察言观色的本事也该是杠杠的才对,怎么今儿个颠三倒四,心不在焉,许多时候都要喊才知道斟酒了。 这就不能不让冯紫英起疑了。 他不认为平儿会对自己有什么不利,本身就没有多少交织,而且他自认为自己对方心目中印象应该还不错,出现这种异常,要么是贾琏有问题,要么是王熙凤,当然后者可能性要大得多。 但王熙凤又有什么理由要对自己不利呢? 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不代表冯紫英就不做防范了。 害人之心最好少有,嗯,对坏人还是要适当的有,防人之心那就要真的必须要有,尤其是对王熙凤这等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既然冯紫英有心,而平儿又心神不宁,凭借着在前世中酒局里玩出来的花活儿,冯紫英那干酒举杯的套路就太多了,不但就大部分往贾琏那边倾斜了,而后属于自己一部分的酒也都不动声色的要么入地,要么入菜了。 当然姿态还是要做足的,他就是想要看看,是谁,究竟要干个啥,目的何在?如果是王熙凤,那意图何在?如果是其他人,那就更要搞明白原委了。 这若是被人给盯着,不弄出一个子丑寅卯水落石出来,他怕是真的睡不好觉。 当贾琏和冯紫英再度干杯之后,两个人的话都变得含糊不清,一个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一个则是攀着肩膀说着话,究竟说什么,估计两人自己都不清楚。 平儿脸色怔忡地托着酒壶看着这两位爷,琏二爷终于倒下了,而冯大爷也慢慢地伏在了桌案上。 平儿呆呆地看着这两人出神,一直到王熙凤身影闪现,急促的声音响起:“小蹄子,你还在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人扶到屋里去休息?” “啊”了一声,平儿这才赶紧放下酒壶,小心地去扶起冯紫英,然后小声呼唤:“冯大爷,冯大爷!” 冯紫英醉眼朦胧却又嘟哝着,“这酒够劲儿,不错!” 然后又一头栽倒在桌上,冯紫英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 王熙凤三步并着两步进来,瞟了一眼似乎已经进入醉酒状态的二人,自己扶起贾琏,这才用眼神示意平儿赶紧动手。 心中悲苦,却又无可奈何,平儿强忍住内心的不愿,只能在王熙凤的目光督促下,一只手扶起冯紫英的胳膊放在自己肩头,另一只手从对方胳膊下穿过去,搀扶着,一边小声道:“冯大爷,您喝多了,还是到那边隔壁屋里去休 息一会儿吧,婢子来扶您。” “唔,好,我有些晕了,要睡一会儿,就睡上次平儿的床,香!”冯紫英醉眼朦胧的嘟囔着。 平儿脸一烫,而王熙凤脸上却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瞥了一眼平儿,只把那平儿看得心惊肉跳。 当平儿一头汗珠的讲冯紫英终于扶到了厢房那边之后,王熙凤却早已经将半醉半醒的贾琏送回了房,疾步赶了过来。 见平儿只是把冯紫英抬上了床,和那迎春共睡一床,但是两人之间却还差着距离,而平儿却是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王熙凤轻轻哼了一声,平儿骇然抬起头来。 王熙凤阴沉的脸色和不善的目光如针一般刺在平儿身上,逼得眼眶泛红的平儿最终只能先自己宽衣解带,先把外边的比甲脱掉,然后在脱去外裙,只剩下一身肚兜和小衣,这才抖抖索索的靠着床边,用哀求的目光望着王熙凤。 王熙凤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不做声的转头出了门,然后将门关紧。 忍不住泪流满面,平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又再看在靠里边睡得格外香甜的迎春,这才把目光落在眼前这个似乎进入了沉睡状态下的冯家大郎脸上。 犹豫再三,都走到了这一步,难道自己还能逃得掉?平儿想到王熙凤那阴冷如蛇眸的目光,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若是这个时候自己违逆了她的意思,只怕她是不会念旧情的。 但若是要把二姑娘推入火海,平儿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过不了这个坎儿,罢了罢了,也只能自己舍身成仁,到时候只求这位冯大爷能看在情分上帮自己一把,莫要让自己难过,替奶奶把这道难关过了。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具略带凉意的身躯钻了被子中,被子里的冯紫英却是格外清醒。 从平儿把他扶进房中时他看到了炕上居然有一个明显是女性的女子睡得正香,而且这么大动静,也毫无反应,显然也应该是醉了。 这里边肯定有事儿,但是究竟是谁?王熙凤扶贾琏走时的眼神示意冯紫英装醉并没有观察到,但是一直到平儿扶自己进屋然后王熙凤进来时,他就知道肯定是王熙凤这个女人在捣鬼了。 虽然二人一句话都没说,但是他还是悄悄用半眯着的眼角余光看到了王熙凤那冷厉狠辣的神色表情以及平儿瑟瑟发抖的神态,一直到平儿当着对方的面脱掉外衣只剩下小衣王熙凤才离去。 毫无疑问这是王熙凤要迫使平儿演一出色诱或者酒后乱性的戏了,问题是又有点儿不像,平儿色诱自己有何意义,目的何在?真要有这意思,把平儿直接送给自己不更好?难道囿于贾琏的原因? 还有这炕里边睡的是谁?为何要摆出这样一个局来? 王熙凤这么做,受何人指使?意欲何为? 冯紫英已经开始自行脑补,难道是王子腾他们要想干什么?对付自己还是文官群体?怎么也觉得说不通,情理上讲不过去啊。 用这种方式来迫使自己帮他们说话,恶了自己,这得不偿失啊,再说这平儿就算是被自己睡了,哪有算什么事儿?谁会在意这个? 冯紫英真的是被王熙凤的“神操作”给弄糊涂了。 原本以为这背后或许谋莫大的阴谋,甚至是某个势力在操作,针对的未必是自己,或许是针对自己背后的齐永泰、乔应甲或者柴恪这些大佬代表的文官群体,但是现在看来好像不太想,除了这里边这位女子不知道是谁外,其他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儿。 感觉到钻入自己怀中僵硬无比的娇躯,脸上落下的一点儿泪珠带来的凉意让冯紫英原本有些兽血沸腾然后又冷静了下来,美人投怀送抱当然是好是,他也不是柳下惠,更不会禽兽不如,但是若是钻套或者人家不情愿,那就失去了意义了。 小心的倾听了一下门外,王熙凤应该不在门外,要么是顾及平儿的颜面,要么就是对平儿足够放心了。 “为什么如此?” 轻轻的一句话如同晴天一个焦雷在耳边响起,让原本就心惊胆战踌躇不决的平儿险些跳了起来,本以为对方早就醉得迷迷糊糊了,没想到对方却是根本没醉,而且之前那些恐怕早就落在人家眼中了。 冯紫英早料到了这一点,一只手揽住那柔腻丰润的腰肢,一只手捂住对方的檀口,“莫要出声,我知道你是被逼的,但为什么?” 丙字卷 第一百零七节 能屈能伸 大吃一惊的平儿顿时剧烈地挣扎起来,但却那里挣扎得过冯紫英,冯紫英也怕对方乱来,赶紧道:“我松开你嘴,但你不能乱喊,……” 平儿知道事情暴露,弄不好就要赔了夫人又折兵,心念百转却又羞又气,想到自己这般情形,只怕早就被对方轻看,忍不住又哭泣起来。 见对方这般情形,冯紫英估计应该问题不大了,小心的松开对方的嘴,附耳悄声道:“平儿,我是知道你的,金钏儿和香菱都说起你,对你赞不绝口,你断不会有这般龌龊心思,只是我不明白我哪里又得罪了你家奶奶,要用何等卑劣手段对付我?她真的就把一个女孩子的清白视为无物么?” 平儿欲言却又无语,不知道该如何来回答,只能埋首低泣。 两个人这样挤在一起却又如此尴尬,冯紫英也觉得无奈,有心想要起身,但是却被那平儿死死拉住:“爷,你若是起身走了,奴婢日后便没法在贾府呆下去了,……” “那你如此这般,难道就能在贾府呆下去了?大不了,我豁出颜面向琏二哥讨要你,……” “爷,我不是贾府的人,我是二奶奶带过来的人,……”平儿抽泣了一声,“这等事情我家奶奶也是迫于无奈,……” “呵呵,这个时候你都还要为她解释,我想不明白这般做,除了构陷我栽赃我,还能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冯紫英心情也慢慢安稳下来,只要这丫头肯说,那就好办,“还有,这边又是谁?” 平儿这才想起旁边还躺着一个迎春,面色一变,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来解释。 见平儿张口结舌,却不知如何是好,冯紫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意似有些遗憾,掀开被子便欲起身。 见冯紫英这般,平儿哪里还能忍得住,一骨碌翻身起来,跪在床上,只管哭泣着叩头,那鲜红色的肚兜带子勒在光洁的裸背上格外夺目,映入冯紫英眼帘,让冯紫英都忍不住口干舌燥,一股子火气腾地便从腹下窜了起来。 咬了咬舌头才让自己稳住心神,冯紫英下床,扭过头来,“平儿,你若是愿意说,我可以一听,若是我走出门去,那一年之内我便要贾琏休了你家奶奶,你信不信?” 平儿骇然地抬起头来看着霸气十足的冯紫英,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不管是什么事情,这等手段已经完全超出了底线,若是要害我,我量她王熙凤还没有这个胆子,便是王子腾他也不敢做这等事情!若是有求于我,想要以此栽诬拿捏我,我只能说她看轻了我,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我就不信她能把有什么本事能把我如何,拿到顺天府也好,都察院也好,我倒要瞧瞧,这顺天府和都察院是信我的多,还是信她的多!嗯,没准儿琏二哥还要站在我这一边呢,你信不信?” 这一番话终于把平儿击溃了,实际上她也就是一个聪明一些的丫头,便是有些见识,哪也不过是些宅院内的琐碎,如何遭遇过这等关乎生死名节的大场面? 此时的平儿只能跪在床上,哀哀哭泣,冯紫英此时倒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情怀,只是走过去,一只手抬起平儿的下颌,淡然道:“说吧,此时还来得及,莫要等到我走出门,……” 平儿此时也只能半遮半掩的说了王熙凤的安排,但是王熙凤为何如此安排,她却不敢提,只说奶奶怕是有求于他,至于说这床上躺的另外一位,平儿也是半句不敢提。 冯紫英已经看出了床上的另外一位也应该已经醒了,但是这会儿大家都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抬手捏着平儿泪流满面的脸颊,冯紫英轻哼了一声:“算你识趣!” 推门径自出门,却见那王熙凤脸色煞白的站在院子另一头,一双手扭着汗巾子,全身如同秋风中树枝上的枯叶,瑟瑟发抖。 冯紫英冷冷地横了对方一眼,这才大踏步走到门口,然后转过身来,“凤姐儿,难道就没有一个交代给我?真的想替你和你们王家贾家招祸?” 这话一出,王熙凤便再也稳不住,全身瘫软靠在那墙壁上,几欲晕倒。 “铿哥儿,是我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脸色煞白的王熙凤也知道对方既然这么说,只怕也是并无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意图,咬着牙上前来,相当光棍地跪在地上,便是一个叩头求饶。 这大大出乎冯紫英的意料,他一直以为这王熙凤狠辣狡 毒,没想到这女人居然如此能屈能伸,难怪能在这贾府里边纵横多年不倒。 便是有再多的人对她恨之入骨,作为公公婆婆的贾赦邢氏夫妇也对她极为不满,却是动不了她分毫,就凭着这副女光棍的气势,这贾府里边还真找不出一个人来比。 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冯紫英也知道这不是久留之地,既然挑破了对方的意图,对方自然会找上门来求饶。 “很好,那我在南熏坊大观楼等你,想必你也该知道那个地方。”冯紫英点点头,径直推门而去。 走出门去,冯紫英便疾步前行,刚转过弯,便迎头碰上了探春。 “冯大哥!”探春也有许久没见着冯紫英了,脸颊微红,一副翘首期盼的模样,喜滋滋地迎着冯紫英,“小妹正想到琏二哥院里来找您呢。” 冯紫英吓出一身汗,若是自己真的被堵在那贾琏院子里,就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了,莫非这探春便是王熙凤刻意找来撞破“淫行”的棋子? 但看探丫头这模样也不像啊,不过也说不清楚,没准儿她根本就不知道,就是被王熙凤给哄来的。 “三妹妹近来可好?”冯紫英其实很喜欢探春这种爽朗大气的性子,而且探春也颇为博学好问,这个时代这类女性可真不多。 “不好,但若是冯大哥日后能来得咱们府上勤一些,多走动走动,那就好了。”探春一噘嘴,站在冯紫英面前翘着小鼻子道。 “哟,那这事儿简单,那我每旬来一回,给三妹妹问个安,陪三妹妹说会儿话,可好?”冯紫英逗弄着对方。 这话已经有些亲昵调笑的味道了,若是放在两年前没啥,但是现在,却已经有些不太合适了,探春也是十三岁的丫头了,再等两年,就要说出嫁的事宜了,再说和冯紫英是通家之好,但男女有别,这样见见面还说得过去,但话语里却需要谨慎了。 探春脸颊一烫,瞪了冯紫英一眼:“冯大哥,没想到你去了西疆一趟,却变得油嘴滑舌起来了,……” “不敢,我这不就是凑着三妹妹喜欢么?”冯紫英也笑了起来,“三妹妹可是有什么事儿找我?这段时间为兄可是有点儿忙,等忙过了这段时间,再来府上和几个妹妹说说话。” 探春见冯紫英意欲要走,微微蹙眉,犹豫了一下才道:“冯大哥,能不能在小妹那边坐一坐,吃杯茶,环哥儿很想见您一面,昨日里还未老爷他们没让他今日参加见您生气,他很希望您能多指点一下他,好不好?” 冯紫英没想到探春为专门为贾环来找自己,据金钏儿说好像探春和宝玉倒是走得挺近,和环老三并不亲近啊,怎么今日却为了环老三专门来找自己了? 见冯紫英有些纳闷儿,探春低眉垂目地小声道:“环哥儿在府里有些孤僻,性子也有些偏激,没几个人能说得来,但是他读书很用功,而且他最崇拜您,一门心思想要向您学习,每次提及您都是双眼放光,府里边也没什么机会能出去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就盼着您能来替他点拨点拨,……” 冯紫英点点头,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当姐姐的何尝不是为弟弟考虑? 探春固然和宝玉亲近,里边或许有几分宝玉招人喜欢的因素在里边,但未必就没有家庭环境因素在里边,像探春这等庶女要想在贾府里边活的扬眉吐气,免不了就要逢场作戏。 王夫人可是对这等庶子庶女的未来可是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真要折腾他们,探春也好,环老三也好,还真的只有受着。 而环哥儿这等狗憎人厌的偏激性子探春能这般苦心替对方考虑,自然也是因着这份一母同胞的缘故,怎么未见到其他人来替环老三考虑过这些? 深深地看了探春一眼,冯紫英慨然应允:“好吧,我就去三妹妹那里坐一坐吃杯茶,你让人去叫环哥儿过来,我和他说说话,……” 贾环听到侍书来叫自己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冯大哥在三姐姐那里专门等着自己,要和自己说说话,这让他喜出望外。 他再不懂事也不敢和大伯父亲犟,没安排你便没安排你,难道你还敢去闹腾? 他也只能悻悻地找个没人地方发泄一下而已,但没想到昨日里还打了自己一记耳光自己也恶言相向的三姐姐却替自己安排好了这一切。 丙字卷 第一百零九节 拾掇 “冯大哥,您的话我记住了,认真读书,不计较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人挖苦讥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便要做那鸿鹄!”贾环的心气被冯紫英彻底鼓动起来了,有力的挥舞了一下小拳头,“请冯大哥放心,我一定会在十四岁之前考中秀才,绝不辜负您的期望,让那些个只会说闲言碎语的人看看,我贾环才是真正的读书种子,让他们闭嘴!” 冯紫英吃了一惊,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探春,却看到探春的目光也望过来,带着几丝担心。 冯紫英笑着摇摇头,这家伙估计是被贾宝玉在贾府中的优遇给刺激到了,还有那贾珠十四岁考中秀才珠玉在前,所以很不服气,一门心思要让自己打破荣国府贾家的历史,证明自我。 从一个角度来说,这是好事,能激发起他最大的读书热情,但是问题是就把贾环始终抱着这种心态,怼天怼地怼宝玉,一门心思要踩着宝玉上位,这恐怕就要把路走窄了啊。 在这贾府里边,除非一下子能考中举人,否则一个秀才不足以说明什么,王夫人有一百种法子拾掇你,甚至连贾政都难得护住你,你不招惹宝玉也罢,招惹了宝玉,王夫人岂能容你? 探春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格外担心。 只是这等话冯紫英也不好说明了,犹豫了一下才道:“环哥儿,其他话我不多说,安心读书,不要考虑其他,你现在唯一任务就是读书,秀才固然要考,但最终你可能要瞄准举人才行,你便是考中了秀才日后要出去读书,那也要你父亲母亲支持才好。” 冯紫英话语中的母亲肯定不是指赵姨娘,而是王夫人,这嫡母才是母亲,生母只能是姨娘,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规矩。 探春终于找到了机会,借着冯紫英的话提醒道:“环哥儿,冯大哥也说了,你要安心读书,日后要出去读书都是好事,但是年龄在那里,还得要老爷太太许可才行,很多事情,便是冯大哥也不能替你做主,……” 贾环也听出了弦外之音,轻哼了一声道:“冯大哥,大伯一直很欣赏小弟,说小弟是贾家读书种子,父亲也支持我读书,我想我若是能为荣国府贾家读出书来,只怕没有人会觉得这是坏事吧?若是谁不愿意见到我贾环为贾家读出书来,出一个读书种子,恐怕整个贾家都不能答应吧?” 探春面色发白,而冯紫英也没想到这贾环如此骄狂,这连秀才都还没考呢,就以贾家读书种子自居了,这话里话外都是影射王夫人,真当王夫人收拾不死你? “环哥儿,忠孝礼仪仁智信,这几个字我希望你好好体会一下,忠和孝排在第一二位,若是你连这一点都还不能明白,我觉得你读书也成不了气候,我这一段时间恐怕还要来几次你们府上,我希望你能在这个问题上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 冯紫英脸色冷峻下来,站起身来,“好了,三妹妹,环哥儿,我还有事,先走了,下一次我来,我不希望看到一个怨天尤人的环哥儿,而希望看到一个心胸坦荡风光霁月的贾环!” 冯紫英感到南熏坊的大观楼时,贾芸迎了出来,气喘吁吁地道:“大爷,琏二奶奶来了,说找您,已经在里边等了小半个时辰了,我看她很着急,说让人去找您,她又不肯,只说在这里等您。” “嗯,我知道了,我让她来的。”冯紫英点点头,把马缰甩给贾芸,“她在哪里?” 贾芸被冯紫英淡定从容的气势给震住了,琏二奶奶现在居然是被冯大爷叫来的?而且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 看样子大爷还是有意要冷琏二奶奶一下子,这可太让他感到惊骇了。 琏二奶奶是何许人,在贾府里边可是说一不二的,除了两位老爷和老太君,谁还敢这般对琏二奶奶无礼? “二奶奶和平儿姑娘在甲字一号房,其他几间都还在装修,尚未完成,只有甲字一号是按照您提的要求,作为一个样板间先装饰出来了,效果非常好,薛大爷和柳二爷都邀请了一些朋友来小坐,非常满意,视野极佳,远近合适,声音也能正好传递到,而且两边也互不干扰,不虞被周围人打扰兴致,……” 一说起贵宾楼的装修效果,贾芸就忍不住眉飞色舞。 一分银子一分货,这从设计到用料以及工匠师傅,全部是请的京城大家,这拿出来的效果果然就大不相同。 这甲字一号就完全是按照江南士绅家中起居风格打造的,从桌椅板凳到窗、帘、地板、盆景、香炉以及墙壁上的书画都是完全按照江南风格来的,端的是精致到了极点,连贾芸都觉得这是在用银子堆砌。 光是这一间甲字一号的用料就花了一千二百多两银子,这还没有算是整个装饰营造的工钱。 如果要全部算下来,光是这间甲字一号就要花费一千五百两银子以上。 也就是说,光是这一二十间贵 宾楼包房装修下来开销,加上内里各种物事的添置,那没有两万两银子就打不住。 贾芸这一辈子还从未见过一个戏园子都能用这版考究的物料和匠工来营造,实在是太奢侈了。 “行了,芸哥儿,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述说辛苦表功了,你做的事情我看得到。”冯紫英摆摆手,“那我过去了,你不用跟来,我和琏二奶奶有事情商量。” 径直上了二楼,走到右面第一间,推门而入,原本坐在椅中的王熙凤如同被受惊的兔子一般一下子站了起来,而倚墙而站的平儿也是倏地一下子闪到了王熙凤旁边,扶住对方的胳膊。 “好了,平儿,你出去,我和你家奶奶要好好算一算账。”冯紫英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 王熙凤换了一身素淡的浅青色绣缎比甲和白色长裙,配上那煞白的脸色,以往日娇艳似火的模样截然不同,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气息,而眉目间也是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架势。 这让冯紫英啧啧称奇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这王熙凤起码在内闱大宅里边玩这一套算是一个人物。 这等欺软怕恶、见风使舵、察言观色、狐假虎威的本事,还有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手段,真的是玩得相当顺溜。 这些把戏放在外边儿未必能有多好的效果,但是在深宫内苑里对付妇人和下人,却真的是无往而不利,也难怪她能在荣国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平儿瞅了王熙凤一眼,王熙凤一副柔弱惧怕的模样,但最终还是软软地道:“平儿你出去罢,就在门外,莫要让其他人上来。” 平儿只得点点头,在出去之前却又跪下来叩了一个头:“冯大爷莫要责怪我家奶奶,我家奶奶一时糊涂,但是也是迫于无奈,还请大爷原谅则个,……” 冯紫英冷笑着斜睨了王熙凤一眼,“凤姐儿,你可真的是有一个够忠心的丫鬟啊,这等时候,还在为你求情!” 王熙凤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王家虽然无能,但是也还是有些治家本事,若是连贴身丫鬟都要背叛我,那就说明我王熙凤命该绝!” 王熙凤的这等泼辣光棍气概,倒是让冯紫英点点头。 不管怎么说,这王熙凤都还是一个人物,哪怕只能在贾府里边算个人物,但就算是在贾府这个池塘里想要成功,那也还得有几分本事,只是招惹到自己头上来,那自然就不能纵容了。 等到平儿出去,冯紫英大马金刀的坐下,手扶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这才淡淡地道:“说吧,为何如此?” 到了此时,王熙凤反而显得却洒脱了,一股脑儿的和盘托出,毫无遮掩。 原来如此! 冯紫英这才明白王熙凤为何要狗急跳墙般的孤注一掷,他也隐约记得《红楼梦》书中的确有这么一出,王熙凤干预诉讼,导致了一对痴男怨女自尽身死,不过现在还有没有这一出就不清楚了,按照王熙凤所说的那样,只怕云光恐怕还没有来得及干预,他就东窗事发了。 “凤姐儿,既然是这等事情,为何不直接找我,要我想办法帮忙?或者找你二叔帮忙?”冯紫英有些好奇。 王熙凤冷笑起来,“铿哥儿,我若找上你,你会帮忙么?连我二叔和牛继宗找上你,还有其他大人物都找上你,都推三阻四,不肯帮忙,你现在眼里只有你自己的利益,哪里还有其他?再说了,这等事情若是没出事儿,都好说,而一旦出事,那人人都想要撇清,甚至还要来踏上一脚,恨不能踩死你,我如何敢去找我二叔?” 冯紫英想了想,的确如此,王熙凤这么平白无故的找上自己,自己肯定不会理睬,或者就干脆找个托词,王熙凤倒是把自己看得很准。 “所以你就涉及这等栽诬手段,欲陷我于不义,凤姐儿,你就没有考虑过后果?”冯紫英冷冷地道。 “后果?若是此事我脱不了身,那便一切休提,平儿不过是一个丫头,老爷太太本来就有意送给你好交好你,只是贾琏不愿意罢了,便遂了你愿又如何?二丫头那边倒是有些关碍,不过她本来就是个没主见的,内心里也仰慕你,老爷太太那等贪钱的,到了最后,无外乎就是你多出几两银子,让她嫁给你为妾罢了,我还能管得了那么多?” 王熙凤满不在乎地道。 冯紫英脸色变得狰狞阴狠起来,忍不住站起身来,有些放肆的一把捏住王熙凤的下颌,将其推到墙壁边上,手肘挤压在对方高隆的胸脯上,脸几乎都要贴着对方的粉颊。 “凤姐儿,这些都是你们家自己的事儿,我管不着,我只问你,你这般做想要拿捏我,难道就没有考虑过我日后的报复?你觉得就凭你这点儿能耐,可以无视我?还是觉得你有你二叔做后盾,可以不惧怕?真当我是善人可欺么?” 丙字卷 第一百一十节 交代 王熙凤脸色苍白,但是眼睛清亮,毫不畏惧地和冯紫英对视:“有区别么?我若过不了这一关,便是在荣国府都待不下去了了,王家那边一样不受待见,日后的事情,我还能管得了那么多?” 这娘们儿还真的有点儿我死后那管洪水滔天的气势,弄得冯紫英都觉得有些棘手。 二人就这样近距离面对面的直视,冯紫英真的很想甩对方两记耳光,然后爆捶一顿,但是却又觉得那太无意义,对这种女光棍,要么踩死她,要么就要收服她。 踩死她倒是容易,找都察院那边,只要云光那封信还在,便是没有造成任何后果,只要拿着这封信,便能生出花来。 这等武勋眷属居然敢干预司法,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功劳,这也难怪王熙凤会这么惧怕,因为他也很清楚这等把柄落到御史们手里会演变成什么样。 当然对御史们来说,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一个深宅妇人假托家主的信函,若是没有造成后果,顶多也就是让这些武勋被罚俸,折腾羞辱这些个武勋一番罢了。 王熙凤是嫁入了贾府作为嫡子之妻,再要攀咬到王家不容易,而贾府这种家中没有一个担任实职的没落货色,就算是能折腾一番,也显现不出他们的能耐,并不是他们的首选目标。 当然这么一折腾,在外界看来或许没啥,但像王熙凤这等妇人恐怕就只有被休的命,若是进了大狱,为了保两家颜面甚至两家都能逼得你只有去一死以谢罪了。 可弄死她又有什么意义呢?结怨贾王两家,这就更是毫无意义了。 但要这么就随意揭过,冯紫英又心有不甘。 这癞蛤蟆趴在脚面上——不咬人膈应人啊,老是被王熙凤这么瞎折腾,迟早要给折腾出一些事儿来。 若是和自己毫无瓜葛倒也罢了,管她王熙凤去怎么折腾,但是像林丫头现在还住在贾府,以她的年龄,无论林如海会不会死,两三年还得要呆,宝钗现在也还算是借住在贾家,加上贾琏自己有意要用,还有探春、宝玉和贾环,…… 不知不觉间,自己居然和贾家关系这么密切起来了,以至于自己好像现在想要和贾家彻底分道扬镳或者划清界限,都有点儿麻烦了,或者说还有些舍不得了? 而且从公事儿的角度,王子腾、牛继宗他们似乎有意借助贾家这层关系来和自己打交道,甚至连太上皇也隐约藏匿其后,连贾元春都用上了,这一时半刻贾家似乎还能维持一段时间表面荣光呢。 既然如此,王熙凤这人就必须要收服,起码要让她明白底线,哪些事情不能做。 这么一琢磨,好像能把王熙凤这个《红楼梦》中不是主角却胜似主角的女人给收服,让她成为自己控制贾府的工具人,任自己为所欲为,岂不是美滋滋?冯紫英不无恶意的恣意狂想。 就在冯紫英琢磨着如何处置王熙凤的同时,王熙凤也在紧张地思考着如何来渡过眼前难关。 从冯紫英脱身扬长而去之后,她就知道事情难以善了了。 她倒是有些拿得起放得下的光棍儿气概,所以把平儿叫来问了情况之后,便做出了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熬过这一关,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用尽一百分的努力去争取。 冯紫英并没有把话说死也给了她一线希望,只是要她给一个交代罢了,这就好办。 只要对方想要,能拿得出来的她都无所谓,上一步她都敢把自己贴身侍婢和小姑子的清白贞洁舍弃,现在到这一步了,她又有什么不敢舍弃的? 她同样也很清楚对方并没有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意图,但是对方没有这个意图并不代表对方就愿意帮自己,对方只要袖手旁观不管,自己都可能要跌入万劫不复之境。 所以她必须要拿到对方的帮助和支持,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她能付出的代价。 这是一个交易,在这一点上,在设计构陷失败之后,王熙凤已经十分清醒,好在同样她也很清楚对方也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利益主义者。 手松开对方下颌,冯紫英轻轻地哼了一声,负手离开,重新回到座椅上坐下。 王熙凤靠在墙壁上喘息了一阵,才慢慢缓过气来。 &n bsp;“凤姐儿,我就不明白,这等包揽诉讼干预司法的勾当,你怎么就敢干?”冯紫英把身体靠在椅背上,目光清淡注视着对方:“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替你们贾家招祸么?” 王熙凤舒了一口气,这才好整以暇的整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发梢和胸襟,漫声道:“招祸?这种事情其他高门大户哪个不干?要论起来,这桩事儿也只能说我运气悖罢了,……” “凤姐儿,我就不明白了,你掌着这荣国府,阖府上下花销开支,都是你掌管,难道还不够你使用?而且,你这包揽官司收的钱,恐怕不是纳入公中了吧,你自个儿揣了吧?你就这么缺银子使唤?前年琏二哥那趟营生挣得还不够?” 冯紫英也很想搞明白这王熙凤究竟是个什么心态,要说她这样的掌家娘子,偌大一个贾府,短谁的也短不到她身上才对,怎么就对银子恁地饥渴,没其他正当营生手段,干脆就不择手段的捞银子,自然既是招祸之源了。 对于冯紫英的这番问话,王熙凤略感诧异,她没想到对方居然还关心起这些来了。 冷笑了一声,王熙凤斜睨了冯紫英一眼:“铿哥儿,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吧?贾家和你们冯家可不一样,你们家我打听过,也不过就是百十来号人,可贾家呢?我告诉你,一千二百号人!而且每年还在见长!我也不怕告诉你,现在的贾家每年都是坐吃山空,拆东墙补西墙,便是老太太的家底儿都被抵押出去不少!” 见冯紫英不吭声,意似不信,王熙凤继续道:“这阖府上下的情况,有谁能有我清楚?大家都是睁着眼睛装着不知道而已,偌大一个荣国府,哪年到了年关上不得去抵押一二才能熬得过去?你以为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他们不知道?都装糊涂罢了,出了事儿没准儿还会推在谁头上呢。” 冯紫英也知道贾家情况不好,无论是荣国府还是宁国府,这等二三十年都没有人出去做官的,单靠着那点儿干俸禄和庄子铺子收成,如果再遇上外边经管不善的,那这没落下去也就是几年的事情。 但像王熙凤说得这样不堪,倒是有些出乎冯紫英的意外。 “我知道铿哥儿你肯定要说,我这挣来的银子也没放到公中里,对,这没错,我凭什么要放在公中里,这等事情谁不知道有风险,出了事儿谁会替我遮掩一二?只怕跳出来踩我一脚的人更多吧。” 王熙凤很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这冯紫英这两年和贾家走的这么近,只怕也早就知晓贾家的情况,而且看着贾府里边几个姑娘,迟早也有那么一两个要入冯府上他床的,就像那迎春,除了这么一遭事儿,虽然还懵懵懂懂,但若是风声传了出去,那也别想嫁外人了。 “都说我刻薄寡毒,贪得无厌,我不这样,这荣国府里能撑到现在?”王熙凤一甩头,“这荣国府没有我成日精打细算,得罪无数人,背地里扎我小人儿的都有,只怕去年就熬不过去了,可谁体会过我的难处?都觉得我琏二奶奶人家人后如何风光,谁管过我的辛酸?每月月例我就五两银子,大嫂子都是二十两,这五两银子能干啥?……” “……,这哪一月没几个人情往来送到你头上来,除了公中,我自个儿不就得要自添腰包打发几个?平儿的舅舅走了,鸳鸯的哥哥娶媳妇了,袭人老爹过世了,周姨娘的妹妹生孩子了,哪一个跑得掉我?少爷小姐们,谁有个头疼脑热的,我难道还不得买点儿燕窝银耳什么的上门看看?我是掌家娘子嘛,人家都觉得你管着银子,那还不是银子随便花,也不想想这阖府上下多少人盯着这账目,就琢磨着能找出点儿差错来好把我掀翻在地呢。” 冯紫英心中也是一乐,他还真没想到这贾府里边还有这么多人情往来,这么一算,好像自己府上恐怕这些个也少不了,不过冯府和荣国府还不一样,钱银都是姨娘管着,而姨娘不但是母亲妹妹,又是手把手把自己带大的,在自己尚未娶妻的情况下,自然无人敢说闲话,但这贾府就不一样了。 王熙凤这个管家怕也是的确管得辛苦,在外来收入日减,而府里开支日增的情况下,还真的不好玩。 不过这和自己无关,你过不下去要自招祸端,出了事儿,却想要用这等手段来要挟自己替你擦屁股,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凤姐儿,你也莫说那么多了,那是你们荣国府的事儿,我管不着,我只问你今日之事,你如何给我一个交代?”冯紫英笑得有些开心,一口白牙在透过窗棂夕阳阳光下更是冷厉耀眼。 丙字卷 第一百一十一节 支点 王熙凤曼妙的身躯微微扭动,漫步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冯紫英面前。 淡青色的素妆这个时候看上去更多了几分柔弱的气息,但那双眸子中闪烁的光泽却足以证明这个女人并没有真正打算束手就擒。 “铿哥儿,我现在还能如何?我为鱼肉,汝为刀俎,奈何?”轻笑声中多了几分销魂蚀骨的放浪,王熙凤一只手却已经放在了自家衣襟处,脸上更是几分幽怨和魅惑表情混合,“我能拿得出手的,只要你想要,都归你,平儿也好,迎春也好,送到你床边,你都不敢要,莫非瞧不上,还要我这身子?只要你觉得你能和心安理得的与贾琏相处,二嫂子没说的。” 冯紫英不为所动。 他不是十六岁从未见过世面的少年郎,前世阅历让他明白,这个时候若是自己退让半步,这女人就能顺着杆子往上爬,这女人看似一副风骚放荡什么都敢做的架势,但实际上最后一句话还是暴露了她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 “真的?小弟无所谓啊,既然凤姐儿你都放得这么开,那小弟当然愿意一亲芳泽,嗯,要不就在这里吧,反正有平儿把门,先把衣裙脱了吧。”冯紫英故意站起身来,笑着作势就要去抱对方。 王熙凤没想到这冯家大郎居然敢如此,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却见对方眼中戏谑神色,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对方看穿,不由得又气又恼又惧。 这家伙怎么这等事情也如此老练,完全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若说是读书那也罢了,但这等勾当为何也这般见惯不惊? “哼,铿哥儿,我若是真的在这里脱了衣裙,只怕你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王熙凤贝齿深咬红唇,气急败坏地道。 “呵呵,你若是敢脱,我又有什么不敢吃在?至于兜着走也好,还是其他怎么办也好,那也是我的事儿,我都不惧,你替我担心什么?”冯紫英轻笑,“来吧,让我尝尝二嫂子的滋味。” 王熙凤冷哼一声,后退一步,“铿哥儿,你划出道来,今儿个二嫂子认栽了,还是那句话,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认了!” “你认栽了?那岂不是就任我为所欲为了?”冯紫英越发开心,“那就按照你刚才说的,我要一亲芳泽啊,先脱吧!” “铿哥儿!”王熙凤终于有些惊惧了,看见一步一步逼近的冯紫英,下意识抓紧自己的衣襟,冯紫英也不在意,再度探手托起对方下颌,目光紧逼,“凤姐儿,不要把别人当傻子,更别外把你在贾府里边那一套放到外边儿来,吃不开!先前你的算计勾当就算是真的得逞又能怎么样?大不了我赔上一些名声,你觉得顺天府和都察院会信谁?但你可能就是家破人亡了!” “别以为你摆出这副光棍剌虎的架势就无所畏惧了,真正到了刑部大牢或者龙禁尉诏狱里,你才会明白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让你躺在那蛆虫遍地,蛇鼠乱窜的地底牢狱里呆上十天半个月,或许你才能明白你现在的想法有多么天真幼稚!” 冯紫英一字一句从牙缝中,犹如冰渣子一般砸向王熙凤,让王熙凤毛骨悚然,黑暗阴森,蛆虫遍地,蛇鼠乱窜,想想现在那种环境下生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见王熙凤脸上终于悚然色变,这等女人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但真正让她明白下场会是什么样时,她才会意识到现实的残酷和恐惧。 微微把身体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冯紫英斜睨着王熙凤,“凤姐儿,你都说了你为鱼肉,我为刀俎了,我发话了,怎么不照办啊?” “哼,你若是能解我大难,我便任你为所欲为!”王熙凤猛地一甩头,发丝散乱下来,目光泼辣凶悍,“但现在还不行,云光那封信还没有拿回来,你占了便宜,最终我还是要下大狱,岂不是成了两头落空?” “哟,你这倒是赖上了,你构陷我不说,现在居然还要让我替你把屁股擦干净,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儿么?”冯紫英平静地问道。 “那我管不了,左右都是一个结果,我这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了。”王熙凤一字一句地道:“若是你能帮我把那封信拿回来,助我渡过此番大难,日后便是任你施为,我王熙凤虽然是妇道人家,但是也一口唾沫一颗钉,说到做到,或者我也可以发个毒誓,……” “免了,我从来不信这个,我只信我自己。”冯紫英琢磨了半晌,也觉得这事儿还真的让自 己有些两难,好在还有拿捏她的时候,那封信就是最好的王炸,不过现在,他似乎该收点儿利息才是,“所以你总得要交个投名状给我,……” 王熙凤目光一凝,“啊?!” 冯紫英微微一笑,“凤姐儿,你说是不是?” ******** 王熙凤和平儿走了,冯紫英独自一人坐在甲字一号房中想着事情。 吃一堑长一智,对王熙凤这种女人,冯紫英还没有那么好的胃口,虽然的确肉味十足,风韵妖娆,但他现在没兴趣。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才是最忙碌的事情,武勋们既然有所求,那么正好这边也需要武勋们的配合,合作的条件有了,那么剩下来就是讨价还价了。 还有就是南北文臣之间的谈判、户部和兵部之间的拉锯战,但更重要的是敲定了策略之后能从开海之略中举债拿到多少银子。 齐永泰和乔应甲那边都需要去协调商计了,想到这里,冯紫英越发觉得自己这个庶吉士身份才是所有人都觉得最方便的,和谁打交道都不至于被御史们攻讦,毕竟自己连正式官员都不是,却又参加了西征平叛知晓内情。 “大爷。”贾芸小声的在门外敲门道。 “芸哥儿,进来吧。” 贾芸悄然进门,“琏二奶奶和平儿姑娘走了。” 他是看着王熙凤和平儿走了的,王熙凤脸色不太好看,而平儿更是满脸惊惶不安。 他不知道琏二奶奶和这一位有什么瓜葛,也不想知道,他现在只想做好手里的事情。 一旦这家大观楼建成开业,他敢断言,绝对是京师城里一等一的繁盛去处,便是那明月楼和燕子楼以及绕梁阁都要逊色三分,整个京师城的达官贵人们都要以在这里来看戏为荣。 “坐吧。”冯紫英抬了抬手,“这园子还要多久能装修完开业?” “十月里肯定能行。”贾芸很肯定地回答:“这第一间慢了一些,但是主要是第一次做,许多物料都是临时去选购,匠工们也都是摸索着来,但现在有了经验,基本上大家都懂得起如何来做了,那就快多了,可以几间一起开工,……” “唔,差不多,十月里开始冷了,……”冯紫英点点头,“芸哥儿,这戏园子建成了,你有什么想法?” “全凭大爷安排。”贾芸心中狂跳,这辛苦大半年,他也是谨言慎行,事必躬亲,尽可能的做到花钱最少事儿办得最好,这戏园子里要说最操心的就是他,但是现在建成了,他该何去何从? “柳二哥对你很满意,日后这戏园子主要就是他来应付场面上的事情,但是他一方面要应付场面上的,另一方面也还要把戏班子给鼓捣起来,恐怕没有多少心思和精力来管理这园子里的日常杂务,而薛文龙也是个只能当甩手掌柜的,至于其他几家,他们都不会参与管理,所以你有没有意愿来替我管好这个戏园子?” 迎着冯紫英温润的目光,贾芸心潮澎湃,甚至眼中都有些湿润,深深一揖到地,贾芸这才强压住内心的激动,沉声道:“愿为大爷效命。” “嗯,我是信得过你的,琏二哥今日都还在说你这戏园子,不无艳羡,不过他不合适。”冯紫英淡淡地道:“这戏园子柳大哥和你们都有些想法,我都知道,其他不说,我只加一条,……” 贾芸肃立恭听,他有一种直觉,只怕这一条才是眼前这一位最看重的。 “日后这人来客往,多是咱们京中贵人官员和他们亲眷,还有哪些个外地来京的官员富商,我要你每日里把进出戏园子的官员巨贾人员都要有一个详细的了解,频率、花费,和谁一起来,……,还有没有谈论什么特别的话题,……,” 贾芸心中微震。 “日后我们的营生肯定不止于这一家戏园子,或许还有酒楼茶楼旅舍呢?多了解以下这些个人的喜好,没坏处,……”冯紫英漫不经心地道:“不需要太细,也不用专门记录,你记在心里就行,每隔五日,你来和我说一说,若是有什么特别新奇的,那也可以直接来找我,……” 贾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度点头:“大爷,贾芸明白了,一定不负大爷的期望,把事情做好。” 丙字卷 第一百一十三节 冯氏 永隆帝嘴角微微翘起,满意的笑了起来,这才是一个合格的武将,太多想法或者没有欲望的武将都是不符合朝廷期望的。 这个冯唐颇有眼光,也有手腕魄力,在边军中亦有威望,若是再毫无欲望,那就真的要考虑一下了。 好在此人好财却又有底线,而且其子是走文官之路,那就是好事了。 “冯唐此策你以为如何?”永隆帝问道。 照理说卢嵩作为龙禁尉指挥同知是无权参与这等朝廷政务的,但他是永隆帝潜邸老臣,忠诚度无虞,所以永隆帝才会问他,他也才敢回答。 “此策甚佳,分而治之一直是朝廷对草原诸部的策略,无论是土默特诸部还是整个鞑靼诸部,不过……”卢嵩迟疑了一下。 “不过什么?”永隆帝有些惊讶,这应该是朝廷的一贯方略,难道还有什么不妥么? “张瑾从西疆回来也说起了此略,他说他也以为此略乃是经营草原的最佳方略,但是那冯铿却有不同意见,……” 卢嵩的回答让永隆帝大为吃惊,这不是冯紫英也一直倡导的么?怎么还有不同意见? “张瑾说,冯铿认为从目前来说此略尚可,但是察哈尔部林丹巴图尔颇有野心,若是按照朝廷方略,势必要挑动蒙古右翼和左翼之争,防止右翼统一左翼或者左翼统一右翼,尤其是要防止作为黄金家族后人的察哈尔部作大,……” 永隆帝也对兵事颇为用心,自然明白,点点头:“这是正解。” “但他说鞑靼诸部也不傻,自然也明白朝廷的意图。原来他们也没有办法,但是现在建州女真崛起速度极快,不但加快了对女真诸部的统一步伐,而且还是将手伸向了辽西的科尔沁、外喀尔喀诸部,如果朝廷仍然对鞑靼诸部采取分而治之扶弱抑强的方略,恐怕林丹巴图尔会很快失去对科尔沁和外喀尔喀诸部的影响和控制力,将这科尔沁和外喀尔喀诸部推给建州女真,届时察哈尔部很难抵挡得住建州女真的攻势,整个关外塞外的平衡会被打破。” 永隆帝皱起了眉头。 建州女真已经成为最大的隐患,辽东辽西局面都相当窘迫,宽甸六堡的撤离引发了极坏的后续影响,使得相当一部分汉人也投向了建州女真,使得建州女真扩张势头更猛。 这也引发了朝野许多人对李成梁的攻讦,认为他和建州女真有勾结。 但永隆帝却知道,李成梁固然有责任,但更主要责任还是在朝廷自家。 粮饷的极大不足,使得任何一个执掌辽东的将帅都为之头疼不已。 尤其是粮食要运到辽东实在太难了,耗费太大了,而对于当地汉人的增加赋税又让辽东汉人对朝廷的态度也越来越抗拒,这恐怕是李成梁最终不得不放弃宽甸六堡的一个重要因素。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则是建州女真咄咄逼人的势头已经让宽甸六堡成为孤悬于外的孤子,若是没有有力的支撑,极有可能会被建州女真寻衅借机吞灭,这个责任李成梁承担不起。 若是辽西的科尔沁以及更北的外喀尔喀诸部都被建州女真拉拢或者吞并,那整个蓟镇甚至宣府都将彻底暴露在女真铁骑的刀锋之下,辽东还能不能保得住都很难说了。 到那时候整个京师从东北到正北再到西北面都会烽火连片,便是在这皇宫里都睡不安枕了。 “冯铿说这番话的意思是什么?” 卢嵩回答道:“张瑾也问过冯铿既然如此,可有解决之策,冯铿说现在并无良策,河套这边刚刚稳定平衡下来,察哈尔部的情况还有待观察,辽东的不利局面使得大周对科尔沁和外喀尔喀诸部的影响无力达到,这就给了建州女真的可乘之机,……” 永隆帝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起来。 前日他并没有和冯紫英谈论辽东局面,他没想到冯紫英对边地军务的了解如此之深,甚至对辽东局面也是这般熟悉深入,甚至有更深刻的见解看法。 但从冯紫英的话语能听得出来,对方对辽东局面很不看好。 深吸了一口气,才算是平复了一下心境,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事情,或许冯紫英强烈要求组建水师舰队和在山东开海,也就是要加强对辽东的支持,想到这里永隆帝心情稍微好转了一些。 > “唔,此事朕知道了。”永隆帝点点头,“冯唐此番在平叛之役中表现情况,你们呈送上来的奏折朕也看了,宁夏、甘肃两镇情况之前与榆林相比,固然也有差距,但并不大,为何却是截然两样?难道冯唐去了榆林两年,就能有逆天之力?” 卢嵩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道:“陛下,其实宁夏镇原来情况并不算差,但石光珏活生生把宁夏镇给折腾垮了,这从刘东旸、刘白川和土文秀等部的表现其实就能看得出一二,还是颇有战斗力的,只不过其内部矛盾较为突出,被刘东旸抓住了这个机会,但甘肃镇的情况的确很糟糕,这主要是源于其特殊地理原因,后勤补给难度太大了,加之总兵缺员一年,副总兵马夏能力低劣,畏敌如虎,……” 永隆帝脸色更见难看。 石光珏走谁的路子爬上宁夏镇总兵位置的他自然心知肚明,但萧大亨现在已经致仕,再去追究就免不了要受人诟病了,而且萧大亨背后藏着哪些人他也一样清楚,这等事情只能是就此揭过。 这帮武勋的表现委实让人失望,或者说大相径庭,既有王子腾、牛继宗这种精明之辈,也有冯唐这等能征惯战的人物,但更多的还是石光珏、马夏这等平庸无能只知道捞钱的货色,这让永隆帝对这个群体的态度也是复杂难言。 但永隆帝很清楚现在自己还得要想办法拉拢这帮武勋,军中武勋子弟仍然占有相当分量,而自己不拉拢,若是被老大拉拢走了,那对自己就是致命威胁了,最不济也要让他们保持中立。 “卢嵩,依你的观察了解,甘肃镇和宁夏镇现状可还能维持?”这已经偏离了今日的话题,更不应该和一个龙禁尉指挥同知来探讨,但永隆帝希望从内阁和兵部之外的另外一个角度来进行评判。 “陛下,再是维系不下去也只能坚持,否则一旦西海鞑靼人越过祁连山,盘踞哈密和吐鲁番的叶尔羌汗国势力渗入河西,那我们整个西北都将糜烂而不可收拾,必定会重蹈前宋时的窘境。” 这一点上卢嵩还是有很清醒的头脑,虽然永隆帝现在并无意放弃西北的意思,但是难免日后捉襟见肘的时候会不会打这种主意。 “朕当然不会放弃西北,朕只是希望了解如果要继续维系甘肃镇和宁夏镇现状,还要西出沙州和哈密的话,朝廷还要投入多少,你应该知道,这举债之事刚刚传出风声,已经有无数人盯上了这一块,递奏折进来的人比以往多了不知道多少,朕知道他们都是冲着这个来的,……” 永隆帝不无烦恼地摇摇头,“没银子有没银子的苦处,有了银子却更能体会到银子的重要性,没银子的时候觉得啥都能忍过去,一旦有了现在还是画饼的样子,就觉得哪里都快熬不过去了,都需要银子了。” 卢嵩被永隆帝的话也逗得有些好笑,却只能忍住。 叹了一口气,收回思路,永隆帝转回正题:“柴恪对西北有些规划,以求确保西北局面不乱,但这需要一个有威望和手腕的臣子来担纲,柴恪朕是要让他回来的,现在不行,但是明年必须要回来,王子腾这段时间如何?” 卢嵩微微一惊,难道要让王子腾转任三边总督?这可不是一个好安排。 “陛下,王公刚从山西巡视回来,嗯,近日和牛公、陈瑞文、陈道先等人联系较多,嗯,也与其妹夫荣国公贾家来往频繁,……” 卢嵩的话让永隆帝微微一怔,眉头皱纹更深,“贾家?荣国公和宁国公?” “荣国公贾家,宁国公那边并无动静,依然如故。”卢嵩明白永隆帝的担心,迟疑了一下:“那边并无异常,义忠亲王也有人在那边,……” 摆摆手,永隆帝嘴角掠过一抹轻蔑不屑的冷笑,“老大可真是多情种子啊,也不忌讳父皇了?” 这等话题,卢嵩自然不敢作答,只能沉默不语。 “唔,朕知道了。”永隆帝言归正传,“说说冯铿吧,此子的情况你说细一些,朕需要认真考察此人。” 卢嵩一凛,自己一直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重视此子了,没想到还是低估了,就凭皇上这一句话,就可以看出,这是皇上御极之后第一次以这种口吻来评点一个年轻人,上一个是张景秋,但张景秋年龄多大?此子才多大? 卢嵩便从冯铿的家世出身开始介绍,从其母系的段氏一族在大同的情况,以及冯段两家结亲到冯铿的成长历程,一直到临清民变的情况,一一道来。 丙字卷 第一百一十四节 好色之徒 永隆帝听得很仔细,尤其是从冯紫英去临清时就格外关注。 “这么说来冯铿是从临清城中闯出乱匪包围圈赶往东昌府求援?他和一个同龄少年?” 永隆帝很喜欢这等勇武胆魄兼具的少年郎,想当年自己不也是这样和老九一道四处闯荡么?冯紫英和左良玉的传奇历险故事似乎也勾起了他对三十多年前自己的回忆。 “嗯,这个同龄人左良玉今年初已经从军,并被从卫军中选入边军,已经赴辽东,……”卢嵩的调查相当细致。 “哦?冯家可曾在其中……?”永隆帝平静地问道。 “这倒没有发现,这个左姓少年原本就是军户出身,自幼失怙,靠着叔父长大,生性骁悍桀骜,好勇斗狠,原本冯家大概是想帮他一把让他进学堂读书,但此子却不喜读书,就从军了,目下应该为辽东镇下镇远堡为军,已经是一名总旗。”卢嵩顿了一顿,似乎在斟酌言辞,“据传此子弓马娴熟,性子貌似粗豪,其实阴狡。” 永隆帝笑了起来,十六岁少年居然得了个“貌似粗豪,其实阴狡”的评语,难怪能当总旗,也算不简单了。 当然一个总旗对于冯家就算不上什么了,若是冯唐真的有意要帮衬,这左良玉就不可能去边军中当一个总旗,更有可能是直接出任镇将亲兵,走这条路升迁要快得多。 有点儿意思。 “……,冯铿抵达东昌府之后,时漕督李公、漕运御史乔公、漕运总兵官陈大人皆在东昌府,冯唐当是与陈大人有旧,所以冯铿便求援于陈大人,……” “漕运总兵官怕是无权动兵吧?”这是大周惯例,永隆帝很清楚。 “回陛下,却是如此,后冯铿便先后拜会了乔公和李公,但李公那里未获见面,……”卢嵩有选择性的详略,他感觉皇上似乎对冯铿的具体事迹并不太感兴趣,或许这在之前的报告中早就有了,而对冯铿所接触的人更为感兴趣。 “……,临清民变中,与冯铿接触较为密切者为乔公、陈大人,当时与其脱险者有为巡盐御史林海之女及其西席贾化,贾化即现在的金陵知府,其人原为嘉兴知府,后因御史弹劾免官,永隆三年复起,……,另外尚有主仆二人,便是原紫薇舍人薛家之后薛峻,其嫂为王公之妹,……” 永隆帝微微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冯紫英这一趟临清民变掀起了莫大风波,其中居然还牵扯到如此之多的人物。 虽然看起来都是偶遇,但是像贾化,他也是知道的,是走了王子腾的路子,林海则是父皇多年的私臣,而薛家倒是不值一提。 见永隆帝不做声,卢嵩也就继续介绍。 “……,后乔公对冯铿表现极为欣赏,回京后向朝廷也禀报了此子的功绩,后推荐到青檀书院读书,为时任青檀书院山长齐永泰所赏识,……” ”……,青檀书院中,其与现为翰林院修撰练国事、观政进士方有度、郑崇俭、许獬、王应熊、贺逢圣、范景文等人关系较为密切,其中尤以方有度、郑崇俭二人为甚,另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耿如杞与其为同乡,翰林院编修杨嗣昌,观政进士侯恂等人亦与其相善,……” “……,观政进士王象春与其有隙,称其好哗众取宠,实为大忠若奸,……” 永隆帝微微将身体靠在御椅中,显得放松一些,但面部表情足以证明他仍然很认真的在倾听。 “……,另据传乔公有意为其作伐,结亲东昌府知府沈珫之嫡女,……” “哦?此事已定?”永隆帝略微有些吃惊,后又释然。 这是好事,沈珫他知道,南直隶士人,这等结亲文臣之家,很合理。 “尚未敲定,据说原本是年初便有意,但因冯铿西征平叛,此事便搁置了下来,估计近期乔公可能为其得意门生提亲吧,……” 卢嵩知道皇上对乔应甲印象极佳,而乔应甲也在走近,所以语气里也多了几分轻松。 “……,冯铿在京中与长公主之子卫若兰、锦乡侯之后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韩忠厚之子韩奇相善,与荣国公贾家来往密切,冯铿与荣国府贾琏、贾宝玉等人关系亲善,贾家先后赠予其三名美婢,据说是感谢其对其嫡子贾宝玉的读书教导,……” “美婢?”永隆帝乐了,“卢嵩,你的意思是冯铿是一个好色之徒?” 卢嵩有些讪讪地道:“陛下,此事臣无法回答,但荣 国府贾家的确和冯铿关系密切,赠送其婢女也属于正常,盖因冯家从大同搬到京师不久,大概各方面都还缺人吧,……” 永隆帝哈哈大笑,大概是怎么也没想到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气定神闲,甚至是滔滔不绝的庶吉士,居然喜好女色。 嗯,喜好女色也没错,这个年龄也属于正常,只是接受荣国府贾家的赠婢也就罢了,这京师城和江南高门大户赠婢赠仆都是司空见惯,但你这一口气收了人家三个美婢,难道就不怕人笑话冯家欠缺底蕴?你就没说回赠人家? 卢嵩也明白永隆帝笑什么,说实话他也觉得有些意思。 贾家这等没落武勋,如无意外,下一代,也就是一二十年间就会彻底沉沦下去,这家其他本事倒是没有,攀附大柱倒是有些眼力劲儿,而且居然是用赠婢这等手段来拉拢交好,而更搞笑的是冯铿这个家伙居然还吃这一套。 “这个冯紫英,难道冯家就这么收受赠婢,……” 永隆帝乐得直晃脑袋,大概是觉得太有意思了,一个自己极为欣赏看重的年轻俊彦,居然喜欢美色,嗯,尚未婚配就好这一口,嗯,有意思。 “不,陛下,冯家还是有回赠,此番回来,卜石兔赠送给冯唐的骏马,冯家便赠送给了贾家两匹。”卢嵩笑着解释道。 “哦?这对贾家可是大有赚头啊。”永隆帝点点头,这才是应有之意。 不过现在马价不算贵,边地寻常中马,一般价格在二十到四十两之间,上马价格在五十两以上,八十两以下,而像卜石兔赠送给冯唐的骏马肯定不止这个价格,每一匹都应该在两百两以上, 而京师城中寻常奴婢卖身价格不过二三十两,便是姿色不差的小婢或者身健体壮的奴仆,也不过三五十两,若是遇上北地大灾年间,食不果腹者卖身几两银子甚至不要钱都愿意。 “……,冯铿与卫若兰、韩奇以及陈道先之子陈也俊同紫薇舍人薛家之后薛蟠、柳湘莲等人在南熏坊开设了一家戏园子,……” 永隆帝又乐了,“那老九不是又不悦了,去年恩荣宴后他还说他对冯铿印象颇好呢,……” 大周张氏本来就是商贾出身,对臣工中家人不禁经商,本身大周就沿袭前明,官员俸禄菲薄,所以不靠营生和家底儿,那就真的没法过。 尤其是在京师城中,所以这等官员哪个在家乡没有几百亩田地,便是齐永泰这等素来清廉者,在其老家保定府照样有数百亩田地,否则他一个吏部侍郎如何能在京师城中生存下去?这人来客往的人情如何维持? “冯家和紫薇舍人薛家之后薛峻在山东亦有金银首饰营生,不过薛峻年初身故,此项营生貌似由冯家在打理,……” “冯铿和荣国公贾家走地如此密切,可是有意联姻?”永隆帝想了一想才有问道。 “荣国公贾家有三女,嫡长女在宫中皇太妃身边为女史,其余二女为庶女,宁国公贾家有一嫡女,但是年龄尚幼,……”卢嵩迟疑了一下才又道:“淮扬巡盐御史林海系贾家贾赦贾政妹夫,其女目前暂居贾家,另紫薇舍人薛家之长房亦有一嫡女,亦暂居贾家,……” “嫡女在皇太妃身边为女史?你说冯铿与贾家来往频繁,和其他几女有关?”这个永隆帝还真的没有想到,两个庶女自然绝无可能,只是这淮扬巡盐御史林海之女倒是可能,毕竟林海也是进士出身。 “回陛下,工部员外郎贾政嫡女贾元春在皇太妃身边为女史,据说颇得太妃喜爱。”卢嵩点点头,“至于其他,臣并无实据。” 永隆帝不置可否。 皇太妃和他与老九关系比较微妙,要说他和老九都是皇太妃抚养长大的,很有感情,但是皇太妃现在很多时候又是代表父皇,而父皇对老大的态度也一直暧昧,所以这几者之间的关系身份就显得很是复杂微妙了。 “唔,朕知道了,近日冯铿活动……” “冯铿近日去了齐公和乔公处,也去了荣国公贾府,同时也在召集许獬、侯恂、方有度等人商讨《内参》,……” …… 永隆帝终于听完了卢嵩的汇报,这只能是一方面,像卢嵩就不会对冯唐、冯铿在朝中的政见表现做评判,那不该是他的工作,而需要由永隆帝自己来判断。 “卢嵩,你说这冯铿如此年轻,却又立下大功,偏偏其看法意见还颇合朕意,你说朕该如何奖赏他?”永隆帝悠悠地道。 丙字卷 第一百一十五节 入阁 冯紫英却没有那么多闲心来考虑自家的奖赏问题,他此时的心思都被进入了紧锣密鼓讨论和磋商的开海——举债之略给占领了。 “张大人,我明白您的意思,柴大人临行之前给您有信,我也受柴大人之托向您转达他的意思,九边粮饷肯定是重头,但是也要有所侧重,蓟辽,尤其是辽东肯定要持续加大投入,学生能理解,但是宣大和蓟镇则没有必要,……” 冯紫英和张景秋站在地图板上,耐心地解释:“目前努尔哈赤的主要精力还放在对消化吞并海西女真的哈达部和辉发部上,对乌拉部的战争尚未取得实质性的进展,短期内他们也不可能有南犯的可能,……” “紫英,我知道你对军务也花了不少心思,子舒就和我来信说,如果你在翰林院编修上干满一年,可否愿意来兵部?” 张景秋也觉得冯紫英视野开阔,考虑问题深远,而且对军务情报下了不小的功夫,没想到他对辽东局面的研究也如此之深,甚是惊喜。 按照惯例,庶吉士都是要进入翰林院担任编修检讨这一类职务以求未来有更好的发展前景的,此所谓俗称的非翰林不入阁。 也就是说你起码要在翰林院中呆一段时间,有过这种资历才能算是具备了入阁的资历,当然不是说你入过翰林就能入阁,但这是基础,而在翰林院学习修史的庶吉士这段经历是不作数的。 见张景秋岔开话题,冯紫英也知道只怕张景秋还是更担心宣大和蓟镇的防务,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看来建州女真的确给了京师这边很大压力,但是他认为现在,或者说三五年内,努尔哈赤还不具备南下之力。 在没有彻底吞并和消化掉海西女真诸部,没有拉拢或者与科尔沁、外喀尔喀诸部结盟,甚至在没有彻底解决察哈尔部的前提下,努尔哈赤不会冒然南下,顶多也就是会给辽东制造麻烦而已。 宣大和蓟镇的防务当然重要,但是朝廷财政状况如此,那么就得要有轻重缓急的取舍,还是需要根据时间线来。 辽东现在才是最重要的,而现在河套一直到板升这一线,目前卜石兔和素囊台吉双方的对峙局面已经形成,在解决此番西进沙州和哈密战略之后,只需要稳住甘肃、宁夏镇,可以说整个九边之地,从三边到宣大七镇不会有太大问题,所以后续更应该强化辽东防务,同时兼顾蓟镇,然后开拓登莱与辽东连成一线,增强辽东的实力来遏制女真的扩张。 但这位新任兵部尚书显然不太认同自己的观点,特别是宣大到蓟镇一样亟待需要加强防务,这就是冯紫英不能理解的了。 银子只有那么多,你倾向了一边,就必然要放松另一边,就是这么现实的问题,他一直认为张景秋在这个问题上会清醒认识到,但现在看来张景秋似乎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高明。 “大人,学生去哪儿那也是朝廷的安排,学生自然遵命,不过学生现在想要说的是宣大的问题,……”冯紫英有些无奈。 张景秋也笑着摇摇头,这家伙还真是执着,真以为自己看不清楚局面么? “紫英,宣大若是削弱,那会引发很多后果,……” “张大人,不是削弱宣大,而是暂时稳住现在局面,素囊也好,林丹巴图尔也好,三五年内他们不可能南犯,这一点学生敢断言!而建州女真也没有这个胆量不顾侧翼后路的南下!那为什么不能把有限的银子花在更需要的地方上?登莱的重要性难道大人不明白么?增强登莱,就是在为辽东补足后劲儿!” 冯紫英盯着张景秋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张景秋也看着冯紫英,换了别的庶吉士,张景秋早就一句话打发出去了,但是冯紫英,他很惜才,而且也知道皇上也很欣赏此子。 笑了笑,张景秋点点头:“嗯,紫英,那你觉得山东这边该如何?” “设立登莱总督,统管登莱二卫和青州卫、天津卫,组建水师舰队,全力经营,打通辽东后路,……”冯紫英斩钉截铁。 张景秋吃了一惊,迅即凝神沉思。 他先前之所以说要继续加强宣大,实际上也是有原因的。 王子腾回京后就称山西大同两镇抽调了精锐入宁夏甘肃平叛,现在两镇兵力严重不足,要求立即补足,并要求在军饷粮草优先保障,如果这个时候却要削弱宣府,势必引来这些武勋们的强烈反对,对整个开海 和举债都会带来影响。 而且王子腾也隐约透出话来,若是要让他去三边担任总督,他宁肯致仕,这又势必引来一波动荡,而皇上不会允许这种情形发生。 但现在冯紫英却提出了另外一个新方略,新设立登莱总督,组建水师舰队,这无疑是一个很诱人的职位,或许这样就可以把王子腾从宣大总督这个位置上挪开? 辽东那边,王子腾是不愿去也不敢去的,三边他不愿意去,但宣大总督这个位置不能允许他一直占据,这是京师城外兵力最雄厚也是仅次于辽东兵最精锐的力量。 京营在牛继宗手里,宣大兵又在王子腾手里,·而王子腾手段不凡,或许再等两年,宣大也许就要成为王子腾的势力范围了,这是皇上不能容忍的。 要把王子腾支开,就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吸引力也能够对外交代的职位才行。 登莱总督,嗯,是个好主意。 见张景秋突然陷入了沉思,冯紫英也就不再作声,静候张景秋的思考。 良久张景秋才从思考中惊醒过来,却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只是提到了要考虑在闽浙建立水师舰队的可能性。 冯紫英提及明白过来,肯定是有来自南方士人文臣们给张景秋施加了压力,对于他们来说,既然要开海,而且要举债,那么举债对象肯定会是南方商人,自然二胺肯定要最大限度保障海贸安全,这样他们钱才出得值得。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过涉及到诸多方面,难免也会有一番争执了。 从兵部公廨出来,看看时间,冯紫英便径直去了齐永泰府上。 “齐师,张大人基本上接受了我们的观点,登莱要善加经营以求支持辽东,建立水舰队和开海登莱,您觉得是否可以说服其他人了?” 看见自己这个学生面带疲惫之色,齐永泰也有些不忍。 这几日里冯紫英作为各方使者,不断的传话带话,累得不轻。 这也是前所未有过的,毕竟朝廷尚未正式敲定开海——举债方略,就是担心遭到抵制反对而夭折,那对永隆帝的威信会是一个极大打击,也会给一些有心人的可乘之机,所以只能通过这种半公开式的对话沟通来实现各方妥协。 要等到各方的意见渐趋统一,基本达成一致时,户部和兵部才会正式向内阁提出方略,公之于众,这个时候朝廷诸公才能光明正大的在朝廷中进行讨论和商计,而在此之前,更像是一种意见征求和讨论。 “紫英,宣大这边如果这样会不会有些单薄了?”齐永泰是一个沉稳性子,需要把每一方面考虑周全,但这也往往意味着会有些保守。 “不会,林丹巴图尔还年幼,尚未正式掌握察哈尔实权,而素囊忙于和卜石兔争夺,也无暇南顾,但再等三五年,恐怕就要考虑林丹巴图尔的问题了,究竟是支持林丹巴图尔控制科尔沁和外喀尔喀与女真争夺,扶持卜石兔和素囊的胜利者向东进攻察哈尔,以求和女真形成对垒,就要看情况而定了。” 冯紫英的话没有让齐永泰放心,“那你觉得呢?” “齐师,现在还不好说,如果林丹巴图尔真的有这个能力控制外喀尔喀和科尔沁,那么大周就应当支持他,而且要压制土默特人,避免拖林丹汗后腿,这样建州女真不会容忍林丹巴图尔把科尔沁和外喀尔喀诸部夺走,势必有一战,这对我们有利,就怕林丹巴图尔志大才疏眼高手低,连科尔沁和外喀尔喀诸部都控制不住,那我们就不得不扶持素囊或者卜石兔东进辽西了。” 冯紫英轻叹一声。 前世历史中林丹汗就是后者,结果他的崩溃甚至把整个蒙古左右翼都给连带着带崩了,白白让建州女真捡了大便宜,而控制了整个蒙古的女真人就能肆无忌惮从辽东到河套数千里战线上对大明构成了威胁,让大明防不胜防。 所以冯紫英担心今世中林丹巴图尔可能会依然如前世历史中一样,历史的惯性往往是相当巨大的。 “你不看好林丹巴图尔?”齐永泰觉察到了冯紫英的担心,字斟句酌地道:“如果林丹巴图尔是扶不起的阿斗,科尔沁和外喀尔喀诸部我们暂时力有未逮,是否可以在海西女真残余的乌拉部和叶赫部上做文章?” 冯紫英眼睛一亮,齐永泰居然开始关注军务,这可是新奇事儿,猛然反应过来:“齐师,您要入阁了?” 丙字卷 第一百一十七节 主母人选 对于这样一个安排,冯紫英并没有太多抵触情绪。 这年代成亲之前从未见过面,全凭媒人介绍和自己私下了解才是主流,自己好歹还算是见过这位沈家小姐一两面,算是很不错了。 纵然对方作为书香世家可能未必合适冯家这等武勋家族,但既然是受乔师之托,而乔师又主动愿意作伐,说明沈珫应该是认可自己,认可这桩婚姻才对。 这一点冯紫英也是颇为好奇的。 沈珫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家族情况,论理说这等书香世家未必青睐这等婚事,除非是沈珫本人极度看好自己,也许乔师的推崇也起到了一些作用,但无论如何,这桩婚事都是符合冯家这边期望的。 “母亲,父亲在信中也提到了只是先向乔师说明此事,还要等到朝廷正式批准袭爵和兼祧,虽然这应该不是问题,但是还是要走一个程序,父亲已经正式向朝廷申请了,应该很快就会下来。”冯紫英看了一眼母亲,小心道:“父亲的意思是沈家这门亲事,可能要以大伯这一房来迎娶。” 段氏的脸上浮起一抹阴霾,她本来是很喜欢这门亲事的,但是按照规制,这等一旦袭爵兼祧获准,那么先迎娶大房就更符合宗法规制了,丈夫也是此意,她也不能违逆。 “娘知道,你爹给为娘信中也说了,先为长房娶了沈家女,然后再论咱们这一房的婚事,也须得要抓紧,若是明年能迎娶沈家女,那最迟后年咱们这一房也要娶亲。”段氏语气里充满了不甘。 “娘,其实您没必要计较这个。”冯紫英听出了母亲内心的不满,靠近母亲坐着,“总之儿子始终是母亲的儿子,延续大房香火也好,再娶一房也好,生下的孩子不都是儿子的孩子?不都得要叫您祖母?大伯那边也只有一个萧姨娘了,她又没有孩子,孤单一人,母亲还是应当大度一些才是。” 被自己儿子教训了,段氏脸上顿时觉得火辣辣的,眼睛一瞪,“铿哥儿,你倒是教训起为娘来了?娘什么时候计较这些了?昨日里我还让你姨娘去把萧姨娘叫来一起用饭,就是怕她孤寂,还说了等几日我把你苏姨娘、谢姨娘叫上一道去燕子楼听戏,或者干脆就请一个戏班子来咱们府里边唱戏,……” 见母亲有些恼羞成怒的架势,冯紫英赶紧拱手求饶:“是儿子误会了,母亲大人肯定是考虑比儿子周到,萧姨娘肯定对娘十分感激,……” “行了,你少给娘说这些好听的,你能多体会为娘的心思就好了。”段氏迟疑了一下才道:“后日便是你的生日,铿哥儿难道你就不打算……” “娘,都说这等年龄不宜操办,折寿,儿子也只是打算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顿酒而已。”冯紫英赶紧摆手,“明儿个在府里办一桌,趁着姨娘也还在,……” 回到自己院子里看见迎出来的一帮子莺莺燕燕,靛蓝的,天青的掐牙背心配着鹅黄、粉红的长裙,一个喜笑颜开的模样,浓郁的喜庆气息也笼罩在院子里。 “爷,后日便是爷的生日,咱们几个姐妹也先在这里替爷过生了。”金钏儿抿着嘴红着脸率先福了一福,送上自己亲手绣制的香囊。 这是一个绿缎面红丝香囊,香囊外绣的荷叶莲花濯清涟,另一面则是一个麒麟瑞兽,香囊口用一根红绳系上,小巧精美。 冯紫英欣然接过,夸赞道:“果然是蕙质兰心,金钏儿,日后爷这方面的用度你可要承包了。” 金钏儿也很高兴,“只要爷喜欢,奴婢便心满意足了。” 接着是云裳的礼物,一个丝绣抽口荷包,外带一个红色璎珞须子,荷包外绣的图案则是一个佛家卍字符,另一面则是平安两个字。 冯紫英同样很喜欢,云裳在女红方面并不擅长,但是却有这样一番心意,足见这丫头对自己的情意。 香菱这丫头的是一幅字。 果然是一个女文青,在跟着宝钗的时候就养成了这种读书写字的爱好,来到冯府之后,冯紫英也鼓励她按照自己的爱好去。 字体娟秀大方,应该是香菱的苦心之作。 居然是自己的曾经写过的两句话,“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方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跟”。 这是《菜根谭》中的话,冯紫英很喜欢,然后赠送给了王子腾。 只是后来自己在书房里也还写过,没想到被香菱看到了,翻来覆去问是不是自 己所作,冯紫英被问得不耐烦了,便一口应承下来,现在可好,到让香菱成了自己的小迷妹。 像自己在恩荣宴上“所作”的一首诗和两句话,都被香菱视若至宝,反复撰写,还时不时的希望自己在“创作“两首,以满足她的喜好。 ”香菱,果然大有长进啊,日后要成咱们冯家的大书法家了。“这笔字果然有些柳体的风骨,看来香菱在家中习练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拓本颇有进境。 一句话把香菱都得脸都红了起来,扭着汗巾子道:“爷又取笑婢子,婢子这手字都是鬼画符,只是婢子手拙,比不得金钏儿姐姐和云裳手巧,有没有玉钏儿那般本事,所以就只有献丑了。” “嗯,有这份心,爷就满足了,看样子玉钏儿也还有什么新鲜花式给爷?”冯紫英看着也有些忸怩的玉钏儿。 这丫头半年变化也很大,个头身材都变化不小,俨然一副小美人的架势了。 当玉钏儿一双柔荑托着一枚草编翠鸟在冯紫英眼前时,冯紫英还真有些喜出望外。 没想到这两姊妹还端的是心灵手巧呢,一个一手好厨艺,一个居然还能玩草编的花活儿。 这白家屋里也不知道还教了一些什么,还会不会有什么惊喜给自己。 收受了礼物,自然就有一顿饭了。 今儿个全数是金钏儿下厨亲自所作,五香腐干,糟鹌鹑,胭脂鹅脯,红烧鹿肉,清烧海参,火腿炖肘子,酸笋鸡皮汤,再有一道油炖鸡蛋,委实是琳琅满目。 看得冯紫英也是胃口大好,再带上两瓶从南方西夷进来的葡萄酒,这美好生活似乎一下子就让冯紫英感受到了。 “爷,太太那么急找您去是不是姨太太后日要回大同的事儿?”云裳一边替冯紫英斟汤,一边小声问道。 在这府里,她是最注意段氏的态度的,或许是自小在府里养成的习惯,使得她如此,连带着其他几个丫鬟都对段氏有些敬畏起来。 这让冯紫英也有些纳闷,自己母亲好像并没有多么严厉,起码比起贾府王夫人或者王熙凤来说,心眼儿要好得多才对。 “嗯,有这事儿,不过这不是主要的。”冯紫英呷了一口酸笋汤,很开胃,这事儿也迟早要让几个丫头知晓,倒也让她们早有心理准备才是,“是爷的大事儿,嗯,也就是你们少奶奶的事儿。” “啊?!”四个丫头都同时呆滞,表情复杂,倒是金钏儿显然更能适应,随即便展颜一笑,“那敢情好,若是爷早日把少奶奶娶进屋里来,咱们几个也还有了依靠,……” 冯紫英瞥了一眼这丫头,明显言不由衷,笑声也格外假,这个消息给她们的冲击太大,虽然她们都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是来得这样突然,出乎她们的预料。 “爷,不知道少奶奶是哪家的姑娘?”还是金钏儿稳住了心神问道,她已经意识到不会是林姑娘、宝姑娘和贾家的姑娘们了,否则爷不会这般说。 “现在还没有定下来,也不好和你们说,不过应该是一个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姑娘吧,据说人很和善,而且估计香菱会很喜欢,很善于诗词歌赋,这可是把爷给比下去了。” 冯紫英自我解嘲地笑着打趣,但是却感觉到几个丫头再不像之前那样轻松惬意了。 心中暗叹,这些丫头们都已经长大了,会考虑自己的未来命运了,她们都将面临着命运中的巨大转折。 要面对一个陌生的主母到来,能不能适应,如果不能讨得主母的欢心,那她们的命运就会充满了不确定性,这一点甚至连冯紫英都无力改变。 冯紫英猜得没错,几个丫头都对未来开始忐忑不安,尤其是金钏儿和香菱。 金钏儿是知晓主子赠送给林姑娘、宝姑娘以及三姑娘的物事的,而平日里这几位姑娘的丫鬟也经常来打听,她一直以为也许会是这其中一位,但今天她发现并非如此。 这意味着自己可能不得不面对一个新的环境,而往往一个精明的主母未必容得下她这种丫鬟,所以她一度希望是林姑娘或者史姑娘这种不喜俗务的姑娘来当主母,就像府里的太太一样。 香菱同样如此,宝姑娘对大爷的情意,这半年里她几度去梨香院,还有与莺儿的说话间都已经觉察到了大爷和姑娘之间肯定有着不一样的情意,但为何今日却又变成这样? 丙字卷 第一百一十八节 长房 躺在床上,冯紫英一觉醒来,却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看看窗外天色仍黑,却听得屋外床上有人辗转反侧。 约摸想了一想,今儿个是香菱值夜,这丫头没多少心思,往日瞌睡挺香,连金钏儿和云裳都打趣过她,怎么今日这般时候却还辗转难眠了? 看着悬在蚊帐里的草编翠鸟,探手触碰了一下,翠鸟晃动起来,再看看这枕畔的香囊、荷包,冯紫英越发感觉到这个时代对成功男人的友善和美好。 嗯,自己应该就算是一个典型的官二代加创一代了吧? 不但家世显耀,外加自身的庶吉士光环加持,再加上自己的性格也和现在这个时代的公子哥儿们截然不同,待人友善而有着其他男子永远无法具备的尊重,也难怪这等丫头为之心醉神迷,对这种生活的迷恋。 所以才会在有一个陌生的主母即将驾临时显得这样患得患失。 今晚恐怕几个丫头都不会有一个好觉,难为她们了。 “香菱。” “爷,要水么?”外屋香菱忙不迭地起身披衣端着水壶进来了。 “嗯,放那里吧,过来,这儿。”冯紫英也撑起身,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床头,”什么时辰了?” “啊?!”香菱惊了一跳,又害怕自己的反应引起冯紫英的不悦,赶紧低头掩饰,蹩着身子靠近床头,“爷,寅时刚过,卯初了。” 九月的京师,下半夜已经很凉了,冯紫英见香菱只是穿着一件月白小衣,内里鲜红的肚兜隐约可见,十六岁的丫头身材已经有些规模了,粉嫩娇巧的天足趿着一双翠缎绣鞋,脸上那份微红的忐忑,委实让人心动。 “快上来,别凉着。”冯紫英又是一拍床头,“爷就是和你说说话,省得你们提心吊胆,睡不安枕。” 香菱心中一甜,乖觉地点点头,坐上床,将有些发凉的脚蹬入被中,把身体靠在冯紫英怀边。 冯紫英心中也是一荡,但随即压抑住绮念,抬手抚弄了一下香菱略微有些散乱的发髻,“晚上没睡着?就这么担心爷娶新妇的事情?” 乖乖地点点头,香菱抬起那张粉妆玉琢的姣靥,那颗猩红的红痣在眉心平添了几分动人的妖娆,“爷,怎么能不担心?奴婢在爷这边好容易才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日子,才一年,……” “爷不是说了么?听说爷这位新妇性子挺和善的,尤擅诗文,你不是想学着作诗文么?不正好可以跟着奶奶学?”冯紫英宽解道。 摇摇头,香菱脸上露出和她年龄不太相称的天真稚气,“爷,宝姑娘和林姑娘,还有三姑娘以及史姑娘都是能作诗的,奴婢宁肯多跑跑腿儿去请教。” 忍不住捏了捏香菱的粉颊,冯紫英正色道:“这话可别说,日后省得不受待见。” 香菱吓了一跳,赶紧点头。 “你们几个也别太担心,好歹你们也是爷屋里的人,就算是奶奶新嫁进来,也不会轻易难为你们。”冯紫英知道这话很难排解她们内心的忐忑,继续道:“嗯,可能你们都知道了,爷可能要兼祧,嗯,也就是说,爷可能要娶两房奶奶,各自一家,先娶这一房是我大伯长房这边的,若是你们担心新来的奶奶那边不好处,那也可以继续留在这边儿。” “啊?!爷,真的?”香菱又惊又喜,忍不住撑起身来,抓住冯紫英的胳膊抱在自己怀里摇晃:“爷,那您另一房是不是要娶宝姑娘?婢子愿意跟着宝姑娘。” 冯紫英感觉到胳膊上那份荡人心魄的触感,险些出丑,赶紧咬了咬舌头,摇头:“爷啥时候说要娶宝姑娘了?” “爷不是还要另娶一房么?”香菱狐疑地瞪着那双俏眸道:“爷,难道是林姑娘?” “你凭什么说是林丫头?”冯紫英没想到自己这点儿隐秘好像在自己身边几个丫头身上荡然无存,有些无奈地问道。 “紫鹃那丫头经常过来和云裳嘀嘀咕咕,听瑞祥说,婢子都还没有过来的时候,紫鹃就经常要过来,爷也经常见过紫鹃,……”这方面香菱的心倒是挺细。 “哟,你倒是观察打听得挺细致啊。”冯紫英的话又让香菱惶恐起来,“爷,婢子可没有打听爷的事情,都是无意间听说的,……” “行了,别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爷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么?你是爷的贴身丫头,打听爷的事情不是正该么?”冯紫英拿起香菱纤巧的小手,摩挲着,“你们也别打听那么多了,该知道的都会知道,总而言之你和金钏儿她们说一说 就行,不必太过于担心,不想去就不去,而且这事儿也还要明年去了。” 听得冯紫英这般一说,崩在心中的那根弦立即就松懈下来,没几句话香菱就开始眼皮子打架,冯紫英心中暗笑,顺带着就把这丫头身子放下来,这丫头就这么靠着自己睡了过去。 等到香菱醒过来时,却看到的是金钏儿的那张脸,“香菱,你作死啊,怎么跑到爷的床上来睡了?” 香菱也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摸索锦被下自己的身子,并无异状,这才松了一口气,爷要明日才满十六呢,这铁规还在生效期呢。 “爷呢?”香菱赶紧撑起身子来,四下一打量,冯紫英的身影早已经不见。 “该问你呢,你这小蹄子昨晚儿值夜,怎么还睡在爷床上来了?”见香菱衣着正常,举止无异,金钏儿稍微放下心。 “昨晚爷拉着我说话,后来啥时候我就迷糊了,睡了过去。”香菱捂着嘴打了一个呵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看四周,这才神秘地小声道:“爷让我告诉你们,莫要担心,……” 听完香菱的话,金钏儿瞪大眼睛,“真的?” “嗯,当然是真的,本来爷的大伯就无嗣需要爷袭爵和兼祧,要不那一房就要断了,这不正好?”香菱眨巴眨巴眼睛。 “那爷的二伯也是无嗣啊,爷不是也能兼祧?”金钏儿问道。 “啊?”香菱这就不懂了,摇了摇头,“也没说,不过爷的二伯没有爵位,不需要袭爵,或许就不用兼祧了?” 一门三祧确实没有听说过,还有这等高门大户的兼祧恐怕和乡间的普通百姓兼祧也是有区别的才对,这就不是金钏儿和香菱所能明白的了。 但她们明白一点,现在暂时不用考虑要跟着新奶奶的适应问题了,或许另外一房就是林姑娘或者宝姑娘,到时候能跟着这一房,那就再幸福不过了。 冯紫英早就起来了。 看见香菱睡得正香,他也不忍心打扰,所以就小心翼翼跨过香菱的身子,自个儿穿衣出门锻炼去了。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武技一道还得要保持修炼习惯。 还有那张师教授的固本培元之道也要坚持不懈,眼见得满十六岁了,就算是可以放飞自我,拿张师的话来说,自己情孽缠身,若是没有一个钢筋铁骨身,怕是支撑不起,所以这等修炼之术是断断停不得的,越坚持效果越好。 “对了,爷,险些忘了一桩事儿。”金钏儿一边替一身大汗的冯紫英擦拭身子,一边道:“昨儿个有一个尤家公子来登门,可没有拜帖,只说您的朋友,瑞祥便回了,说您这几日怕是都很忙碌,他说他们家现在暂住在阜财坊的承恩寺胡同,就挨着承恩寺边儿上,……” 冯紫英这才一拍脑袋,自己总说有一桩什么事儿给忘了,原来是这尤家也早就该进京了,比自己晚几日也该到了,只是这几日里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啥事儿都抛在一边,也没能想起了。 看样子这尤家姐妹还是听了自己劝说,并没有直接进宁国府了,当初自己也是让她们姐妹俩先别忙着进府,打听打听情况,那等污浊之地,一进去自己名声也就毁了。 现在看来尤三姐还真的是在外边租了房子暂住,不过也不知道她们能坚持多久。 还是得抽个时间去看看,好歹这尤三姐还是救过自己一场,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自己起码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姐妹坠入深渊。 只是不知道这尤三姐和柳二郎还有没有这段缘分?冯紫英琢磨着,但他估计有些悬了。 一来柳湘莲现在一门心思扑在戏园子上,根本没其他心思;二来尤三姐这有了这么多经历见识,而且看样子也不像那种只图模样生得俊俏的性子,也不知道那《红楼梦》书中怎么就把这一对给凑上了。 “哦,知道了,金钏儿倒是提醒一下爷,今日有闲暇的时候要去看一看。”冯紫英想了一想道。 “听瑞祥说那尤家公子生得和寻常人不一般,究竟有哪里不一般,他也说不出来,就说是一种说不出的奇异魔力,看着人都能让人心慌。”金钏儿细心的替冯紫英把身上汗水擦拭干净,这才用温水又替冯紫英抹了一回,替冯紫英着衣。 “少见多怪,那尤公子有些外族血统,无外乎就是眼眶深一些,眼睛眼色和咱们不一样,是那种浅灰色罢了,嘴唇厚一些罢了。”冯紫英笑着道。 “哦,难怪瑞祥那么说,咱们和京师城里胡人不少,婢子还见过一回西夷人呢。”金钏儿恍然大悟。 丙字卷 第一百一十九节 隐忧 听金钏儿说起西夷人,冯紫英心中却是微微一动。 佛郎机人在大周的情形和前世中大明的情况差不多,传教是他们的主要意图,但是也顺带传播了一些科学文化,利弊皆有,就看朝廷如何应对才是。 此次西征平叛冯紫英得到的一个很大感受就是无论是叛军还是边军这边的榆林兵、大同兵和山西兵,都对火器的使用极为生疏和不满,很多部队中直接废弃了这个编制,宁肯采用弓箭手。 究其原因还是所谓的三眼火铳故障率极高,操作不便,而且这种燃烧火绳的战法在黑夜中和雨天几乎就是无用武之地。 三眼火铳为大周自产,而像其他火铳也是来源驳杂,质量参差不齐,炸膛情况层出不穷,而火药质量也是让这类武器在战争中受到很大限制。 但更为棘手的是火铳手的训练极为枯燥和繁琐,这也使得很多兵士不愿意接受这种新式武器,这也直接导致边军在这种武器、编制和战法上的滞后。 他无意间好像听到贾政曾经提及过工部虞衡清吏司有一人极善火器营造,而且还是进士出身,只是却不太招人喜欢,所以若是如此倒是可以问一问,这大周既然和晚明所处时代相仿,理应在这方面也有些人才才是。 另外如果短时间内难以自制火器的话,那么从佛郎机人那里购买这种火铳,尤其是自生火铳也是一个选项,但归根结底还得要自制才是王道,可大周现在浅薄粗陋的手工业基础恐怕根本就支撑不起来这种军工产业的发展啊。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越发觉得自己时间宝贵和地位分量太低,虽然自己在很多人眼中已经是绝才惊艳的另类了,但是看看四周的形势变化,还是让冯紫英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和荷兰人都已经将脚步踩在了东南海疆边上了,可现在朝廷却还只能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应对东北的建州女真和北面的鞑靼人身上,这种焦灼和急迫感简直太让人难受了。 也许这就是先知先觉者的一种责任。 ****** “哦,令尊给为师的信已经看了,嗯,你这封信的内容差不多。”乔应甲接过信看完之后,点点头,“本来在年初为师已经和季玉写过信了,基本上谈妥了,结果可倒好,你们父子两人一起上战场,耽搁了这大半年,……” “乔师,家母也说要劳烦乔师了,估计短期内弟子也不会有大的耽搁,这一去半年多,黄大人对柴大人都有意见了。”冯紫英笑着道。 “唔,既如此,那为师就登门一趟,只是沈家在京中虽有宅邸,但是季玉却在山东,还得托人跑一趟山东才行,议定好,你家便可下聘约定时间了。”乔应甲很高兴,“紫英,沈家女非常贤惠,知书达理,颇有才名,季玉一直以此女为傲,所以去年年底他朝觐回京时也和为师提及了你这门亲事的问题,还有些不太乐意,大概是觉得你这要娶两房,虽说是兼祧,但是总还是有些不如意,……” “哦?那沈大人后来又怎么说?”冯紫英也很好奇沈珫怎么看待这事儿。 “后来为师也去信劝说季玉,说这是你家特殊情况,而且如果你兼祧的话,沈家女所生嫡子无论哪一个都能有机会袭爵,这也是好事,有谁能保证自家每个儿子都能考中举人进士,若是读书不成,起码也能袭爵为官,……” 乔应甲的话是正理,便是书香门第也不敢保证每个子女都能成材,而且这科举本来也充满了不确定性,尤其是本朝科考越来越偏重于时政策论,很多人诗词歌赋了得,但是在科考上却屡屡铩羽而归,也很正常。 “后来季玉也接受了这个道理,毕竟是长房,嗯,对于沈家来说,一个侯爵爵位,能让嫡子袭爵,也算是一份难得的机缘了。” 冯紫英默然点头,换了是其他武勋家族,只怕早就要乐疯了,这等好事落到头上,哪管兼祧不兼祧,但对于士人家庭来说,他们还是更看重读书科考中式出仕为官。 “所以这事儿基本上也就算是定下来了,若非你父子都西征平叛,都该敲定成亲时间了,不过季玉倒是对你以国事为重十分欣赏,支持你的做法,这一次立下大功,朝廷可能会让你破格散馆入翰林院,季玉应该更加高兴。” 乔应甲把手中信放下,才又问道:“那你家三房这一脉可是还要等两年?林海之女好像也才十三岁不到吧? ” 这事儿也始终绕不过去,冯紫英也点点头,“弟子也是这么想的。只要长房这门亲事定下来了,家父家母那边也就能放下心来了。” 乔应甲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言辞,“紫英,你可曾记得为师和你说过两浙盐政的事情?” 冯紫英一凛,“乔师您曾经提过一下,不过没说具体情形,不是杨大人他们已经处理了么?……” “两浙那边情况的确处理了,但当时都察院也接到一些反映指向两淮盐政的。”乔应甲淡淡地道。 “啊?”冯紫英忍不住惊呼出声,“您是说林公?” “唔,他是淮扬巡盐御史,既然涉及到淮扬盐政,他如何能躲得过去?”乔应甲点点头,“但当时都察院主要精力都在查两浙盐政,都察院内部也意见不统一,皇上的意思是先查证据明确的,你也知道前年朝廷情形,皇上也希望尽快拿出结果来,有一个交代,……” 巡漕御史、巡盐御史这一类专门御史虽然名义上也是御史,在理论上也属于都察院,但实际上这个御史更多地工作是处置漕务、盐政事务了,和御史本职工作已经没有多少关联了。’ 而且巡盐御史还要特殊一些,因为他直接要掌管整个盐引的发放并要负责为户部催缴收取盐课,这笔数量不菲的款项对于朝廷来说非同小可。 三大盐政,两淮、两浙、长芦,两淮巡盐御史最为肥缺。 “那后来呢?”冯紫英不得不重视起来,看来历史走向仍然没变,这林如海始终要被卷入这盐政风暴中去么? “皇上和当时左都御史张大人谈了,这事儿暂时压了下去,但这并不代表事情就算是了结了。”乔应甲以前并没有和冯紫英说这方面的事情,但现在一方面是牵扯到自己弟子的婚姻问题,另一方面也是觉得自己这个弟子已经成长起来,可以适当的参与了解这些隐藏在朝廷阴暗面的东西了。 “又有人在拿这个问题做文章?”冯紫英何等聪慧,而且前世的种种经历让他对这类事情十分敏感。 “都知道林海是太上皇的人,两淮盐政每年盐课收益户部都从来不问,从元熙二十年以来,这么多年都察院换了多少人左右都御史了?皇上也登基五六年了,怎么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人要兴风作浪?”乔应甲语气也发寡淡,眉目间却没有多少轻松。 “乔师,您的意思是有人要故意在这个时候作祟?”冯紫英努力地跟上乔应甲思路,“可是对方意欲何为?” “紫英,你的目光不能只看到开海和举债啊,你要看到开海和举债除了给朝廷带来好处外,还会给皇上带来什么?”乔应甲轻声笑了起来,“都知道举债所得银子首先就要用于西征收复沙州和哈密,这是何等荣耀的大事儿?复土历来是一个王朝,一个皇帝最为荣光之举,皇上当然高兴,但肯定就有人不那么乐意了,嗯,你想一想,……” 冯紫英紧张地思索着,义忠亲王,还是太上皇? 义忠亲王这一两年刻意的在士林里营造声势,今日一饮宴,明日一诗会,南北士林文人,还有一些朝中官员都喜欢出现在这类活动上,倒也是搞得风生水起。 而且义忠亲王世子现在也是崭露头角,佳作频出,几篇文章都做得花团锦簇,词章华丽,深得南北文人的好评。 可这等声势造得再好,却又哪里比得上收复前朝失地更能吸引普通民众的目光?那就意味着本朝比前明更有天命,自然也就有替皇上摇旗呐喊的士人来做文章了。 如果只是义忠亲王倒也罢了,御史们可不是义忠亲王能驾驭得了的,即便有,那也不过是一些极少数,但如果是太上皇呢? 太上皇御极四十年,都未曾有过如此复土壮举,怎么就在你永隆帝才登基几年就做到了?太上皇心里如何着想? 如果再有人趁机要在两淮盐政上做文章,那太上皇会不会更觉得这是皇帝要准备从两淮盐政上下手来做文章,顺带为复土筹集银子呢?毕竟这开海举债还只是空中楼阁,没有半年时间是见不到银子的。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手厉害,但如果真的抓住了两淮盐政内里的把柄,抖落出来,皇上如果敢留中不发,那么这背后的人肯定还会不断就此发招,破坏皇上的声誉和威信。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一节 苦命女(第一更求月票!) 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冯紫英赶紧回了一礼,自我解嘲道:“为兄以前见着都是三妹穿男装的模样,今日骤然一见三妹换回女装,还有些不适应,……” 那尤老娘眉花眼笑的接上话,“这丫头就是如此,在甘州那等穷乡僻壤里,乡里人少见多怪,见着三姐儿的模样都有些诧异,久而久之三姐儿就有些不愿意了,所以就换了男装,也方便,像二姐儿就干脆不敢出门,省得自招麻烦,还是公子大度,不介意这般,……” “呃,其实三妹妹和二姐儿这般模样虽说和我们汉家女子有别,但是却也另有一番姿容,倒不必在意那等闲言碎语。”冯紫英倒是实话。 大周立朝,法律层面并不忌与外族通婚,只是传统观念还是以汉人女子的柔媚纤巧为美,不过其实在边境地区这种情况已经有些改变,毕竟寻常百姓女子也没有那么讲究,身强力壮更有利于生存和生育繁衍。 尤其是在肃州和甘州,来自西面的叶尔羌人,哈萨克人,甚至更远的波斯人,俄罗斯人,哥萨克人,突厥人,他们的商队都断断续续的来往于哈密、沙州和肃州、甘州之间,这自元代到前明再到大周两三百年间,随着战争和商旅往来,寻常百姓中自然免不了就有通婚者,同样这些地方的达官贵人也免不了抱着尝鲜的心态要买一些外族女奴或者纳为侍妾,他们的后裔亦是不少。 所以在肃州、甘州这等情形并不罕见,若是大周军队下一步收复了沙州和哈密,那这种情形就更常见了。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尤三姐心中喜意盎然。 其实她原来一直不愿意以女装和冯紫英想见,内心未尝不是担心冯紫英接受不了自己的这份形象。 自家深眸高鼻,阔嘴厚唇,这等形象往往都被视为丑的特征,而且兼之颧骨略高更会被视为克夫的迹象,哪怕是和二姐相比,起码二姐嘴巴还是小巧樱唇,所以她一直是忐忑不安的。 她哪里知道冯紫英前世早就在影视作品中见惯了西方美女,像安吉丽娜·朱莉、海瑟薇和茱莉亚·罗伯茨这等女子不都是如此?尤三姐和那些西方女星还有些差别,但混合了汉族女子特征的尤三姐明显更柔美一些,更符合冯紫英心目中现代美女的审美观。 “冯大哥无须安慰小妹,小妹和二姐在甘州早已习惯,便是一些风言风语,小妹也早就不在意了。”尤三姐这话有些半真半假。 虽说在甘州有些人看不惯,但是尤二尤三姐妹的模样生得与汉族女子不同,但是那皮肤白皙灰蓝色和碧绿色的眸子却还是很勾人的,加上丰乳肥臀的女性特征明显,免不了会被许多人所侧目,倒也并非所有人都不喜。 “为兄倒不是安慰,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为兄倒是觉得三妹换了女装更好看,当然换了男装也别有一番气概。”冯紫英笑着道,“三妹你们和大娘是何时进京的?” “都有七八日了。”尤老娘接上话头,“冯公子你们前脚走,我们也跟着赶路,这一路上颠簸委实不好受,好在二姐儿和三姐儿身体都还康健,所以还算平安到了京师,也向大姐儿那里报了信,只是没想到那大姐儿夫婿却出了门,去北边巡视庄子去了,……” 来尤家这边之前,冯紫英也打听过了,贾珍带着贾蓉去北边儿了,八月下旬天气还好就出了京师,去了蓟镇那边,但估计也就是再等几日就要回来了。 说是去巡视庄子,其实是带着一帮子小子和女伎出去高乐去了,那庄子就在蓟镇那边,不过几百里地,来回也不过就是七八日路程,但这厮带着一群人却是一去一二十日,很有些乐不思蜀的味道。 原本还邀约了贾琏也去,但贾琏却婉拒了,这情形也是贾琏告诉冯紫英的。 “哦,这事儿我也听荣国府琏二哥说了,珍大哥和蓉哥儿去了北边蓟镇,估计也就还有几日大概就要回来了吧。”冯紫英点点头,“珍大嫂子应该在家,大娘和三妹应该都见过了吧。” “见倒是见了,不过……”尤老娘忍不住撇了撇嘴,这见是见了,但这位大姐儿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热情,既没有所盼望的邀请到府里住下,只说让自家先在外边住下,待到老爷回来之后再做打算。 尤三姐见自己母亲又要抱怨,赶紧打断话茬:“母亲,还是先请冯大哥坐下,这般站在这 里说话也失了礼数,……” 尤老娘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冯紫英让到堂屋里坐下。 尤氏一家的确是去登了宁国府的门,不过尤氏大姐也就是宁国府太太却不敢造次,她一见自己这两个妹妹的容貌特殊,换了别家男子可能会避而远之,但是她却是最知道自己老爷和蓉哥儿的,荤素不忌,见到这等新鲜滋味儿,还不成了羊入虎口? 所以她才让自家继母和妹妹们赶紧在外边儿去租房子住,以免生出是非来。 尤老娘哪里知晓这其中的隐秘,只觉得这大姐儿却是恁地冷淡,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好在这尤氏虽然冷淡,还算帮补了二百两银子让其一家现在京师城安顿下来,这才让尤老娘心里稍许安稳一些。 那尤二姐是个没主见的懦弱性子,但尤三姐却也有些见识,感觉了这般不寻常之后边出外打探了一番。 特别是和自己大姐的丫鬟银蝶以及秦可卿的丫鬟瑞珠一番交谈之后,便隐约知晓了一些隐秘,这就明白了当日冯紫英在路上所说的这宁国府为何不宜轻入,也是打定主意便是再苦再难也不能入宁国府。 对她们这种良家女子,若是在沾染了这等龌龊名声,日后便是想要寻个好人家,或者做妾都是难得找到合适满意的。 尤三姐自然不了能当着母亲面说这些,但是冯紫英的好意却还是让她心里颇为感激,起码像二姐这等本是许了人家的,若是在那宁国府里沾染一番,只怕就难得嫁出去了。 冯紫英也看出了尤老娘和尤三姐的尴尬,自然不会再去提那等话题,人家宁肯住在这等逼仄之地也没去宁国府住,说明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正说话间,却见那边右厢房终于开了门,一个月白晃晃身影从屋里出来,嚇得冯紫英一跳,仔细一看却是人家穿的月白长裙外罩了一件浅青色褂子,婀娜娉婷地进屋来,深深福了一福,“奴家见过冯公子。” 冯紫英只是匆匆见过尤二姐一面,这一次还是正经八百的当面想见,对方也没有再戴帷帽,这一福,抬起头来,冯紫英也能近距离观察这在《红楼梦》书中艳绝人寰的最苦命女子。 头发明显应该是红棕色的,虽然染了,但是估计到京城里还没有来得及染,这发根处起码有半指长都露出棕红色的原色,微微有些卷曲的长发还有些湿漉漉的,被挽作传统汉族女子发髻,别有一番风韵。 额际宽阔,这一点倒是和尤三姐相似,圆润饱满,修长的眉毛下眼眶深凹,碧绿的眼眸搭着高挺的鼻梁,一下子就能看出其异族的特征。 只是和尤三姐截然不同的是她的嘴唇依然有着汉族女子的秀气小巧,典型的樱桃小嘴,颧骨也没有尤三姐那么高,面颊匀称,骨挺肉丰,下颌却是一种十分丰润的橄榄型,很是养眼。 如果换在现代社会,绝对是一等一的美女,参加环球小姐竞选不在话下。 即便是在这个时代的审美观,单单是这张脸,恐怕也会让人赞叹不已,哪怕有许多特征并不符合大周士大夫们的审美观,但美丽就是美丽,许多时候也是超越时代相通的。 ”二姐请起,莫要客气。“冯紫英也抬了抬手,那尤二姐便姗姗在一旁坐了。 小户人家没有那么讲究,不像大家族里还要诸般避讳。 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的确生得艳绝人寰,偏偏又生得一个怯弱性子,那说一句话都要惊一跳如同小兔子一般的性格,也难怪在《红楼梦》书中既要被贾珍贾蓉这对父子作践,嫁入贾琏屋中再被王熙凤和秋桐糟蹋蹂躏至死,委实难言。 只是这形象太颠覆自己对《红楼梦》书中的尤二姐印象了,虽然同样漂亮到了极致。 “那三妹你们是打算一直在这里住下?”冯紫英犹豫了一下,照理说自己不该过问这些事儿,但是这里情况委实太差了一些,自己好歹也算是地主,若是见到此番情形,却不肯施以援手,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为兄觉得这里环境实在太差了一些,你们母女三人都是女子,怎地连仆妇婆子也没有一个?” 尤老娘脸色一喜,这位冯大爷可真是识情懂趣儿,一眼就看出了自己这边居所的难看,看这样是要帮忙?那可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二节 无须约束,放飞自我? 可尤三姐抢在了母亲之前说话了:“谢谢冯大哥的关心了,其实这里还是挺不错的,虽然僻静了一些,但是也还算方便,我们打算在这里先住一段时间,……” 尤二姐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自己妹妹,先前妹妹不是还在抱怨这地方太过于偏僻和破烂么? 母亲也在埋怨,但又说大姐只给了二百两银子,这银子还不知道要支撑到什么时候,所以连仆妇也不敢请。 这京城里啥都要花钱,甚至连每日里所用水都要花钱买那些送水人送来的,特别是喝的井水,这在甘州时无法想象的。 这样破败一座院子,在甘州城里怕是连租都租不出去,但是在京师城里,一月也要五两银子,让老娘心疼得不行,所以都打算把外院再分租给别人,但又担心自己一家人都是妇人会遭人觊觎,一直在犹豫。 还有这日常用度,算一算这大姐给的二百两银子只怕还真的支应不了多久。 尤二姐虽然吃惊,但她素来只是听母亲和妹妹的,所以也不说话,倒是尤老娘气不打一处来,有心想要责骂自己女儿,但是却又怕在贵客面前失了礼数,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尤三姐,气得不行。 冯紫英何等人,自然也看出了其中端倪,笑着道:“三妹,你们一家人都是妇道人家,这京师城里你莫要看着繁华安泰,但是这城里光棍剌虎却是不少,以三妹的本事倒也不惧,不过那等烂人成日里来滋扰,却也十分烦人啊。” “是啊,冯公子说得是,先前那介绍这院落的中人也是说得天花乱坠,我们母女也不懂这京师城里的行情,便上了恶当,这等破落院子,那杀千刀的,居然要收我们五两银子一月,只是我们也没什么熟人,只能忍气吞声,……” 冯紫英笑着点头:“大娘也不必着急,我家在小时雍坊倒也还有一处别宅,虽然不大,但是环境却要好得多,若是大娘和二姐三妹不嫌弃的话,只管去住,……” 那尤老娘此时就再也不管尤三姐如何使眼色了,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下来:“那敢情好,冯公子一番心意老身和二姐三姐儿就感激不尽了,……” 尤三姐大急,但老娘却早已经话出口,急得她眼圈都红了起来,她何尝不知道冯紫英这是有心要帮自己一家,但是她却又不愿意在对方面前显得太过于卑微,好像是施恩望报一般,没地毁了自家在对方心目中的印象。 冯紫英似乎也感受到了尤三姐的心思,淡然一笑道:“三妹,这边情形委实不好,这京师城里那般光棍剌虎惯会欺负外地人,而且还有一些心思恶毒者,瞧见那年轻貌美的妇人,便要生出各种套路来坑蒙拐骗,诱人入彀,到时候你便是有千般本事,一剂迷香春药,任你贞洁烈妇也要乖乖束手,……” 这一番话出来倒是把尤二姐尤三姐两姊妹唬得动容不已,这女孩子若是毁了清白,那便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冯大哥,您说这宅邸切莫要专门为我们一家……”尤三姐终于气馁,低垂下头,手中绞着汗巾子有些忸怩。 “呵呵,三妹无须这般,那宅子都空了两年了,原本借给一位朋友暂居,但前年那位朋友便已经南下赴金陵上任去了,所以便一直空在那里,今儿个我回去便安排人去打扫,到时候再替你们寻几个仆妇婆子,也好找照应你们起居,……” 这一番话说出来端的是体贴无比,那尤老娘心都快要美死了,深怕自己女儿再要敲破锣,鸡啄米似的猛地点头:“那老身就多谢冯公子照拂了,这京师城里我们除了大姐一人,便也再无亲戚熟人,还请冯公子有空的时候多来走动走动,……” “那是自然。”冯紫英风度翩翩的起身一拱手,“大娘,二姐,三妹,那今日我便先告辞了,那边收拾好了,我便让人来带你们入住,……” 当母女三人把冯紫英送到了门口时,宝祥一脸呆滞的看着这母女三人,这哪是什么尤公子? 那尤老娘自然不必提,这另外两个女子的别样风情便是像宝祥这样的小子都是不敢直视,那明显异于汉人的面目特征太过于惊人了,饶是宝祥也见过京中夷人和胡人,但是这等女子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难道这真是爷养的外室? “那边办好了,我便让宝祥来和你们说,宝祥,这是尤大娘和尤二姑娘、尤三姑娘,……” 宝祥心中砰砰猛跳,两个姑娘的肌肤白得吓人,那眼睛一个灰蓝一个碧绿,看一眼魂魄都要飞了一般,只敢低头作礼, “宝祥见过大娘,二姑娘,三姑娘。” 尤老娘倒是对宝祥这般表情不在意,这等情形她见得多了,手里忙不迭捏了一把铜钱塞在宝祥手上,慌得宝祥连忙拒绝。 倒是冯紫英知道尤氏母女心里不踏实,便道:“宝祥,大娘打赏,你便收着,不过大娘日后便是莫要这般惯纵他们了。” 待到冯紫英飞身上马和一路小跑的宝祥离开,尤三姐脸色便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母亲这般失礼,日后女儿还如何见冯大哥?” “你这死丫头,娘哪里失礼了?”尤老娘却不客气,“人家好心好意帮衬咱们,咱们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大姐儿那边看样子也是一个靠不住的,为何不能接受人家好意,没地让人家觉得我们矫情。” 被老娘这一句话给堵得,尤三姐心里难受,但又不知道如何反驳。 她何尝不知道在这里住着不妥。 看看这四周的住户都是些什么人,自己也才出门了两趟,便引来人觊觎,若是再呆一些时间,只怕还真的要引来一些歹人。 自己倒是不惧,但也不可能每日防贼,一旦自己不在家,二姐却是一个任人宰割的性子,那便危险了。 见三妹气冲冲地摔门而入,尤老娘也不在意,自顾自的喜滋滋去了自己房里,盘算着如果要搬到新居,这预付了半年的这院子租金能要回来多少。 倒是尤二姐嗫嚅半晌却是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先前分明就是冯家哥儿在自己屋前偷窥自己洗澡,可这位冯家哥儿却是一脸正气,莫不是自己看得差了?那响动和身影以及那双几欲喷火的眼睛分明就是他啊。 宝祥一路不敢吭声,一直要到府里门前时,冯紫英才吩咐道:“宝祥你一会儿去万喜那里把小时雍坊马巷胡同那间宅子的钥匙拿到,顺带让万喜安排几个下人明儿个去那边打扫,……” 宝祥一边牵着马缰勒定健马,一边小声道:“若是万爷爷问起来时,小的该如何回答?” “你就说是爷有个朋友要暂住,另外你也去支应五百两银子……”话没说完,才想起午间就已经送了姨娘出城了,这家里钱银还得要去找母亲要才行,这宝祥怕是不行,“算了,我去找太太。” 丢开马缰冯紫英一一进院里,那云裳便耸着鼻子闻着什么,脸色也有些奇异。 “怎么了?”冯紫英有些好奇地捏了一下云裳的姣靥,笑着道:“这模样是干啥了?” “爷又去哪里喝花酒了不成?”云裳小声道:“要明日也才十六岁,莫要让太太觉察了。” “你这妮子,说些什么呢?爷啥时候喝花酒了?”冯紫英啼笑皆非,这丫头居然还操心起自己这些事情来了。 “哼,爷别骗婢子,你身上那香气,分明就是女人身上的,嗯,而且也绝不会是荣国府里姑娘们的,……”一闻就知道是廉价的香粉气息,云裳在府里呆了这么些年也早就能分辨这种区别了。 冯紫英没想到云裳这丫头居然还有这份能耐,惊奇之余也是颇为好笑,看着那甜美的笑靥,忍不住又捏了一把粉颊,“哟,居然还敢管起爷的这些事情来了,怎么地,爷就是去喝了花酒又怎地?莫非你要去太太那里告状不成?” “婢子可不敢,可是爷还是要收敛着点儿好,既然要娶少奶奶了,也别让外边人说闲话。”云裳红着脸,压低声音道。 ”说闲话,嗯,说什么闲话?”冯紫英不解。 云裳羞不可抑,一跺脚,“反正就是不好听的闲话,爷自个儿注意就好了。” 这等几乎与内闱私话的小情调冯紫英很喜欢,来到这个世上,好像再无复有前世在这方面的种种道德和感情上的约束与羁绊,甚至为了延续香火,还要鼓励你在这方面为所欲为,只要你身体吃得消,这对于男人来说,无疑就是天堂了。 “好了,爷知道了,云裳的心意爷也明白了。”冯紫英索性一只手揽着云裳的腰肢,便往屋里走,“不如云裳来好好和也说说哪些闲话,嗯,我们又该怎么反击这些闲话,好不好?……” 被冯紫英这一勾腰肢,云裳脸颊滚烫,全身发软,想要挣扎,却又很享受这份难得的温情,尤其是在金钏儿来了之后,她觉得自己好像在爷的心中地位似乎在淡化,但今日这一搂,顿时又让她觉得自己又回来了。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三节 你是我的!(第三更!) 最新网址ddku “你还知道回来读书”黄汝良没好气地睃了一眼一脸诚恳的冯紫英,“说说,你都旷课多少日了” “大人,学生也不想啊,可当时是您同意了柴大人的借用啊,怎么这会儿又责怪学生呢”冯紫英知道黄汝良也不过是嘴巴上说说而已,满脸“幽怨”地道“学生也没闲着啊,累死累活,人都瘦了好几斤,大人不鼓励安慰一下学生,怎么还要责怪呢” 这一段时间关于开海举债的风声已经越来越盛,整个朝野上下都在注视着这件事情的进程。 这对于福建和浙江士子们来说都是翘首期盼的,黄汝良本身就是其中“上蹿下跳”的中坚力量,叶向高稳坐钓鱼台,幕后遥控指挥,眼见得这件原本在他们看来相当艰难的事情竟然有可能成功了,如何不让他们感到振奋 “哼,难道就不能合理的安排一下时间,哪怕你抽个半天时间来读读书修修史,也是自我提升啊。” 黄汝良当然知道冯紫英肩负重托,关系到对方的利益博弈,但他是翰林院掌院事,这冯紫英一个庶吉士大半年不见人影,前期还好说毕竟是军务为重,但现在回来了也是十天半月不见人影,自然就有人说闲话了,起码样子应该做一做才对。 但开海举债事务委实过于庞杂,不是一天两天能谈得下来的,各方利益和关注的焦点也不尽一致。 以柴恪、杨鹤等人希望尽快敲定此事,湖广派也在大力支持,这样举债所得银两便可补充粮饷,支持西进沙州、哈密。 而江南士人大部分还是希望能开海,这样对于闽浙的商贾和寻常百姓都是一个机遇。 只是北地士人还在纠结,但是北方九边恶劣的边患使得他们也也别无选择,无外乎就是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 还有武勋代表的军队,自然也希望从中获得更大的利益。 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为此事躁动起来了,关乎自身利益,而且重大长远,没有人可以无视。 “弟子谨遵大人教诲,明日就来读书修史。” 冯紫英也知道自己在翰林院中充当庶吉士的时间不多了,预计很快就会有旨意下来,让自己结束庶吉士的观政期,担任翰林院编修,正式成为翰林院中一员,当然这翰林院的掌院事就会成为自己的直接顶头上司。 “唔,你明白这个道理就行。”黄汝良对冯紫英的态度还是很满意的,此子虽然现在风头正劲,但并未恃宠而骄,“当然,你手里的事情也很重要,柴大人委托给你,你要尽心办好。” 他也是想到对方在庶吉士观政上没几天了,希望对方能多和这批庶吉士们熟悉熟悉,他能抢先一步入翰林固然可喜,但是这帮庶吉士里亦有不少人物,日后都是同僚,打交道的时候还很多,这份人脉关系维系好以后也大有用处。 这两边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该怎么办冯紫英腹诽不已,但表面上还得要规规矩矩地点头称是。 “对了,上午你好好读书修史,下午你有事情么”黄汝良突然问道。 “嗯,要去都察院一趟。”冯紫英言简意赅,但黄汝良何许人,立即反应过来,“云光到京了” “据说是明后日到京。”冯紫英微微点头,这等事情万众瞩目,瞒不住人。 陕西巡抚云光乃是北地著名士人,这一次却是因为其姻亲而出事,而姻亲却又是武勋,所以也是让朝中北地士人出身的官员咬牙切齿,甚至像齐永泰、乔应甲和已经卸任崇正书院山长即将出任工部左侍郎的王永光等人也都十分愤怒和失望。 因为云光出事是被缮国公石家所牵连,还牵扯到治国公马家,所以武勋那边也是相当紧张,频频活动,从太上皇到兵部再到皇上那边,都有人出面沟通,但是究竟会如何,谁也没有一个定数,这要看都察院调查结果。 但考虑到龙禁尉已经介入,估计问题会比较复杂。 冯紫英已经从张景秋乃至两位首辅次辅大人那里获知了一些动向,那就是皇上应该和太上皇有了某些默契,那就是朝廷不会在武勋贪墨枉法的问题上扩大化,但是武勋也要接受朝廷在开海之后可能的一些变动,但具体如何变动,还要下边具体操作人员来磋商。 同样虽然太上皇和皇上有了默契,但却不能直接向都察院下旨,那就成了笑话了,这同样需要各方的沟通,甚至很多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冯紫英就不得不悲催的充当起这样的信使,比如兵部张景秋和都察院乔应甲之间的,比如武勋们及其太上皇与皇上之间的,皇上与都察院之间的,他的特殊身份的确是承担起这份职责的最佳人选。 “唔,紫英,这等事情不宜太过深究,大局为重。”黄汝良也隐约知晓冯紫英这段时间的忙碌,点点头,不再多言。 冯紫英回到家中时,已经是戌正了。 “爷,平儿姐姐来了。”玉钏儿守在门口,显然是一直在等冯紫英,“都等您一个时辰了,也不肯走,非要等到您回来见到您。” 冯紫英没想到王熙凤的消息也这么灵通,但想想这女人恐怕这几日都是坐卧不安,一直惦记这事儿,这会儿肯定要派一个可靠的人来打探消息,也只有平儿了。 “带平儿去爷的书房吧。”冯紫英点点头,“爷还没吃东西,平儿呢” 玉钏儿吃了一惊,想了一想才道“好像平儿姐姐也没吃吧,我们刚吃完平儿姐姐就来了,说给她弄点儿,她又不肯,只以为爷一会儿就要回来,没想到爷回来这么晚。” “那就弄点儿吃的到书房吧,也替她弄点儿,别说到了咱们冯府,连点儿吃的都没有。”冯紫英随口道。 “爷,不合适吧平儿姐姐肯定不肯和爷一块儿用膳的,这不合规矩。”玉钏儿连连摇头,这点儿起码的规矩都不懂,那平儿也不配称得上贾府里边几个最出挑的丫鬟了,甚至比姐姐还要受看重。 “唔,那在我府里就是爷说了算,平儿也得要入乡随俗。”冯紫英拍了拍玉钏儿的脸颊,逗得玉钏儿脸上红霞拂面,“去吧,爷晚上还有许多事情。” 等到平儿怀着忐忑负责的心情走进冯紫英书房时,却看到冯紫英正在忙碌的伏案疾书。 看了一眼进来的平儿,冯紫英示意对方坐下,平日也只敢侧着身子半个屁股坐在那春凳上,等到玉钏儿和云裳把饭菜送上来,一看是两副碗筷,平儿又紧张起来了。 “好了,今儿个吃饭就不用你们俩侍候了,我和平儿姑娘一块儿吃,顺带说说话。”冯紫英笑着撵人。 玉钏儿和云裳都是嘻嘻一笑,看向平儿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弄得平儿更是又羞又恼,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待到玉钏儿和云裳出去,冯紫英这才拿起筷子示意,“怎么,还要我请好歹咱们也是同床共枕肌肤相亲过的人了,嗯,啥时候到爷这边儿来啊” 平儿大羞,“爷别瞎说,那一日也是事急从权,” “哪来什么事急”冯紫英嗤之以鼻,“分明就是你家奶奶心怀鬼胎搞出来的幺蛾子,爷也就是被你们奶奶构陷,如果不是有其他考虑,你家奶奶这会儿都该在狱神庙去叩头了。” 平儿也知道冯紫英所言是实,但她又不能说自家奶奶,只能讪笑着辩解“爷,奶奶的事儿您不也答应了么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 “坐下来吧,吃点儿东西,你不也还没吃么”冯紫英摆摆手,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我这个人没那么多讲究,有时候也和金钏儿、玉钏儿、香菱和云裳她们一块儿吃,你日后过来了就知道爷这个人了。” 见冯紫英说得很认真,平儿犹豫了一下,又怕触怒了冯紫英,只好拿起一个蒸饼,小口吃了起来。 见平儿这般,冯紫英也懒得多劝,一边吃一边问道“凤姐儿叫你来干啥” “爷怕是知道了吧那人要押解进京了。”平儿还是很谨慎,说这话时都四下观察。 “嗯,知道了,那又如何”冯紫英笑着道“我只是说饶过她设计构陷我的事儿,可没说要帮她,,再说了,我就是说了,现在我不乐意帮了,又如何她不是说愿意把你给我么怎么没反应了她都给我玩阴的,玩虚的,怎么我就必须要按照她的意思办” 全身一震,平儿犹豫良久,最终还是一咬牙,突然跪倒在地,“爷若真的是看上了奴婢蒲柳之姿,婢子便发个毒誓,只要爷能帮奶奶渡过这个难关,奴婢这身子,便是与爷做牛做马” “行了,没想到凤姐儿这么没人缘招人恨的人,居然还能有你这样一个死心塌地的丫头,你回去吧,告诉她,这事儿我知道了。”冯紫英放下筷子,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一只手抬起对方下颌,悠然自得地道“记住你说的,你可是我的了。” 最新网址ddku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四节 国债(第一更!) 最新网址ddku 平儿带着惶惑不安的心情走了。 对于这个丫头,冯紫英还真存了点儿心思。 持家有道,处事得宜,比起略显高傲的金钏儿更得地气,是个好帮手,当然也仅止于此而已,冯紫英还不至于为此就念念不忘,也不过就是顺手为之。 这贾府几大丫鬟里边,鸳鸯和平儿无疑是要比金钏儿和袭人要高一筹的,这主要是指待人接物,为人处世,情商够高,管理后宅很有手腕,至于说晴雯、紫鹃则是各具特色,晴雯是爽直泼辣,紫鹃是忠贞不渝。 王熙凤的事儿,冯紫英未曾承诺过什么,但收了人家的“投名状”,似乎不做点儿什么也显得有些渣了,想到王熙凤那一日又羞又恼又怒却又无奈的神态,冯紫英心情突然就特别好了,或许自己也有些某些虐的倾向 且行且看吧,不过貌似那云光的问题还牵扯不到那么深。 当朝廷重心逐渐向开海举债之事转移时,像云光这等北地士人更多的可能性是被罢黜免官,如同那贾雨村一般,暂时隐退,等待时机复起。 不过因为贪墨被免官的不比因为政治原因被免官,即便是复出,上限就有限了,一旦到了关键时候,总会有对手那这桩事儿拿出来说事儿。 像云光这种已经位居陕西巡抚高位的角色,又有北地士人的身份,如果不出这桩事儿,日后最起码六部尚书是有他一个位置的,但现在这就只能成为一种梦想了,只能为争取免官之后复出不受太大影响而努力了。 至于说王熙凤写给云光的那封信,貌似根本就没有被提及,这从下午冯紫英去见乔应甲时就了解到了一二。 整个西征平叛所涉及到的这类事情,都是杨鹤在主导,而乔应甲则是杨鹤在都察院里的后盾,一个新上任的右佥都御史,在都察院里底子还是单薄了一些,还需要乔应甲这个即将上任的左副都御史来支持。 虽然不清楚杨鹤主导下的御史们是如何处理这类情况,但是冯紫英也相信以杨鹤在前世历史中留下的名声来看,驾驭麾下几个御史应该还是没问题的,既然乔应甲那里没反应,这事儿应该不大。 具体情况还要等到这些御史们与云光、马夏等人一起返京之后才清楚了。 忙,是真的忙,不过格外充实。 明日还要进宫觐见,这是自己第二次进宫觐见皇上了,估计许多人眼珠子都会嫉妒得发红了。 这种单独奏对,许多四五品官员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有一次,但自己一个连正式官员身份都没有的庶吉士,却在短短十天时间里第二次觐见了。 虽说是赶上了这个机遇,但冯紫英很清楚自己在永隆帝那里留下了很好很深的印象,如果能够进一步加深,那么对于自己下一步的发展极为有利。 按照惯例如果自己散馆授官,翰林院编修是跑不了的,但是翰林院编修是个闲职,修史是主要职责,而且也是一般为两到三年,然后可能升为修撰,要么就要进入六部或者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了,出外外放地方的情况不多见。 两到三年闲散时间肯定不是冯紫英所希望的,冯紫英希望能够继续像自己在庶吉士观政这样的日子,嗯,也就是在职不在岗,能够以翰林院编修的身份从事有些更有意义的工作。 但翰林院编修身份不一样,不比庶吉士观政,不是哪位官员点名调用就能行了,须得要皇上点头了。 “父皇在见哪位大人” 礼王背负双手站在廊外,父皇在东书房见臣工时,除非是紧急军情,否则是不允许打扰的,他这个皇子也一样。 “殿下,皇上是在召见庶吉士冯铿。”内侍恭敬的回答道。 “冯铿那个西征平叛回来的庶吉士”礼王来了兴趣,“我记得前几日王兄来说他去见父皇,也是没见着,说父皇召见这位庶吉士一直到晚间,连晚饭都是在宫里赐膳” 内侍知道这位礼王殿下所说的王兄是他的兄长福王。 永隆帝的儿子也不少,除了皇长子寿王外,还有皇次子福王,皇四子礼王,皇九子禄王,皇十三子恭王,最长的寿王已经大婚并且有了一子一女,次子福王也已经大婚有一子,礼王预计今年也要大婚,只有禄王和恭王年幼,尚未成年。 永隆帝皇后无出,并早逝,永隆帝也效仿其父元熙帝,不再立后,以许贵妃掌后宫事,寿王便为许贵妃所出,福王和礼王皆为苏贵妃所出,禄王为梅贵妃所出,恭王则是郭贵妃所出。 “是。”内侍低头应是。 “看来这位庶吉士很得父皇的欣赏啊。”礼王颇为惊讶。 自己父亲的性子他是知晓的,与皇祖父喜欢在书房和臣工们纵谈诗文不一样,父皇不喜诗文,只愿意和臣工们讨论政务,所以臣工们到东书房来单独奏对的情形不多。 据他所知,来的最多的除了两位首辅次辅外,也就是兵部尚书张景秋、户部尚书郑继芝以及兵部左侍郎柴恪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怀昌,但父皇应该不太喜欢郑继芝和张怀昌才对。 对礼王殿下的话,内侍自然是无法回答。 “看样子父皇今儿个上午是有没有空闲喽”礼王有意无意地问道。 内侍不好再不回答,想了一想才道“或许今日奏对不会那么久,小的看冯庶吉士带了不少文章进去,应该是要上奏文章,” 礼王点点头,如果是这样,也许可以多等一会儿。 礼王在廊外猜测着冯紫英时,冯紫英的确在东书房里向永隆帝介绍着开海举债的一些具体设想。 开海朝中诸公可能了解多一些,但是举债,尤其是以海税作抵押的举债,以及特许金收取,就是纯粹的新鲜事物了,谁都没有经验,如何来操作,就需要细细琢磨了。 “皇上,臣以为条件其实已经差不多成熟了,户部和兵部可以开始商计相关的具体事宜然后提交给内阁了。”一呆就是一个多时辰,冯紫英也有些疲惫了。 这位永隆帝都五十多岁的人了,精力的确过人,每一个问题都要问清楚,不厌其烦,甚至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连冯紫英都有些吃不消。 据说这一位身体保养很得宜,每日早晚饮食和休息都有定制,而且很有点儿清心寡欲的感觉,甚至还请了一些道士在宫中炼丹,这让冯紫英也很是嘀咕,怎么在这些方面都很恬淡,但在朝务上却是这般认真 或许还真的是一个劳碌皇帝的命吧。 “唔,冯卿,我看了你这份策划,举债是以书面定额数量来向特定人员进行,这和以往的举债有什么不一样么”永隆帝完全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他对冯紫英带来的这一系列关于举债、特许金甚至组建朝廷和商贾合股的海贸和开拓船队大感兴趣。 冯紫英的这一些建议虽然还有些粗略,但是却已经隐隐露出了一些端倪来,那就是要为朝廷挣回更多的银子来,不一定再局限于税赋,而包括举债、特许金、朝廷自身的营生,这最后一点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特许金这一条上一次觐见时,冯紫英已经向永隆帝提过了,这一次是更加细化的相关说明,看得永隆帝眉飞色舞。 而朝廷参与海贸和拓殖的建议更是与两份内参合在一块儿,介绍了日本、朝鲜、安南、东番等地的出产情况,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要让朝廷把财赋收入要转向这些方向,而不能只局限于在大周现有的领土内收取赋税。 “这种债务可以称之为国债,可以根据朝廷需求,按照年限设定给予一定的利息,这种债务以海税为抵押担保,同时也可以将除第一年之后的每年特许金作为担保,” 冯紫英耐心地介绍了应该算是大周朝的第一笔国债情况,规模,年限,担保,发行对象,以及组合方式,还有利息。 “据微臣所知,江南士绅其实将银子窖藏在自家宅院中的情况很常见,少则数千上万两,多则几万甚至十万两,想必皇上也应该知晓一些,这些银子存于地下,不能拿出来流通,可市面上的银子却越来越少,导致银价越来越贵,这应该是当下我们大周朝银贵钱贱的宇哥主要原因,开海除了能从海外获得大量铜料外,也能吸引域外银子的输入,在一定程度上能缓解咱们大周朝的困境,但是这也是一柄双刃剑,如果输入量过大,那么也会带来很多问题,” 通货紧缩和通货膨胀,价格和价值,这些具体原理,冯紫英大略知晓一些,但是如果要在深层次上升到理论高度,尤其是在这个时代,这就有点儿难了。 不过冯紫英还是力图让永隆帝明白一些最基本的道理,那就是放开海贸利远远大于弊,而这种举债如果运用得好,一样是利大于弊,只需要适度控制就好,而如果能让那些窖藏在地下的银子用起来,那对朝廷民生都是有极大好处的。 最新网址ddku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五节 历史车轮从不停步(第二更求票!) 一个半时辰,冯紫英估摸着耗时,永隆帝这才意犹未尽的放冯紫英脱身走人。 出门时冯紫英都有点儿精疲力竭的感觉,这位永隆帝真有点儿好奇宝宝的感觉,冯紫英不知道是不是其他臣子奏对时也是如此,如果都这样,他估计那些个年龄大的臣子们恐怕未必熬得下来。 内侍陪着冯紫英出门,却见廊外一个年轻人正在负手望天。 “庶吉士,是礼王。”内侍小声提醒着。 此时那个年轻人也已经听到了脚步声,转过头来,目光锐利,注视着冯紫英。 冯紫英也在打量着对方,白皙的面孔,赭黄长袍,这是大周皇家专用,颧骨略高,这一点和永隆帝有些相似,但是和寿王却有区别,寿王是圆脸,面颊宽厚,但皮肤都很白皙,这一点两兄弟相似。 “可是冯铿庶吉士”礼王抢先招呼道。 不管怎么,礼王还是很讲求礼数的,疾步而来。 冯紫英只能拱手一礼,“冯铿见过礼王殿下。” 永隆帝的几位皇子中,除了寿王见过两面外,其他皇子,禄王和恭王都还十岁不到,当然不认识,福王没见过,这礼王他也是第一次见面。 “久闻冯先生大名,却缘铿一面,今日总算是见着了。”礼王眼睛清亮,目光锐利明澈,扶着冯紫英作揖的手,微笑着道“不过小王似乎要比二王兄运气好一些,他也没见过冯先生。” 冯紫英估计这位礼王应该是和自己年龄相仿,也就是十六七岁左右。 论理自己应该是遇得到的,因为这几位皇子都会时常来翰林院,但是自己好像真的和这些皇子们欠缺一些缘分,除了寿王来翰林院时见过一次,其他皇子都没见过。 “殿下太过誉了,冯铿不过是寻常学子,便是略有薄名,那也是众人抬爱,当不起殿下这般夸赞。” 冯紫英不太喜欢和这些皇子们打交道,大周的皇子们,在没有获得储君之位前,都很难说有什么造化,便是获得储君,没坐上皇位之前,一样有变化,比如义忠亲王。 而皇帝们也不太喜欢皇子们和朝中臣工有太多联系,而更希望他们和一些在野的士林名宿们往来,所以像官应震、周永春这种反倒是皇子们乐于结交的,只不过像官应震和周永春这种已经有过仕途经历,未来极有可能复起的士林名宿又不太愿意结交这些皇子们了。 礼王极为诚挚地扶着冯紫英的手,“小王才疏学浅,去翰林院的时候少一些,去过几回,冯先生却又去了西疆,所以很是遗憾,若是有暇,冯先生能不吝拨冗一唔,不知可否” 冯紫英一愣,这位礼王是不是有些过于谦卑了,就算是自己小有名气,但是也不至于让对方这般态度才对,自己连正式官职都尚未授,何至于此 他却不知道自己的两度入宫单独奏对已经让许多有心人看在眼里,而且现在他尚未正式授官,便是皇子们主动拉近关系,那也是没太大顾忌,而一旦正式授官,哪怕是翰林院的编修这种清贵闲职,也一样就有关碍了。 人家这么礼贤下士,冯紫英内心虽然也在琢磨,但还是很客气地道“只怕冯铿对辞赋一道不精,会让殿下失望啊。” 冯紫英也知道包括义忠亲王世子在内的京师中皇室子弟都经常搞一些诗会小聚,无外乎就是点评一些诗词歌赋,用以积累在士林中的名声。 像练国事、许獬、黄尊素、韩敬、杨嗣昌、王象春、侯恂、艾南星等人都是经常被这些活动所邀请,当然邀请者一般都是士林中人而非皇室子弟们,但这都不过是名义上避避嫌罢了。 都知道冯紫英不喜诗文,而且冯紫英又是武勋出身,所以也曾经有那么几次受邀,冯紫英都婉言谢绝。 他可不愿意到那种聚会场合去出乖露丑,与其那样不如和薛蟠、贾琏、柳湘莲他们一道喝喝酒不是更香 “冯先生过谦了,恩荣宴上那一幕小王可是久闻了,那便是王季木以诗文闻名,也未能夺冯先生之锋芒,李大人也对冯先生赞不绝口,”礼王笑容越发温和,目光落在冯紫英脸上,显然是不肯就此罢休。 冯紫英不愿意在这等地方和一个皇子纠缠不休,落在龙禁尉眼里,只怕还不知道在永隆帝面前怎么编排自己呢,而这位内侍估计也该要把情形向司礼监那边报告吧 “殿下这般垂爱,冯铿再要推辞,就有些不识抬举了,敢不从命” 冯紫英心中叹了一口气,难道这永隆帝的几个儿子从现在开始又要重复他们父辈的故事么 看样子还真的不好说啊。 好容易拜托了礼王的纠缠,冯紫英快步出宫,踏出宫门时,这才忍不住吐出一口浊气。 回头看了看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有些苍凉雄浑的建筑群落,摇摇头,这玩意儿也就是看着大气,但真正住在里边,恐怕还真不是滋味。 不算是生日宴,但因为许多人都知道,冯紫英也要安排一干朋友们小聚一下。 像贾琏、薛蟠等人早就嚷嚷着要聚一聚,韩奇、卫若兰和陈也俊也有心促成,所以这顿饭的局也很顺利的组了起来。 柳湘莲和贾宝玉是联袂而至的。 冯紫英看着这两位,一个是俊美无俦,一个是风华初露,如果加上那据说颜值不逊于这两位的蒋琪官,以及另外一位名声更大的北静王水溶,都是几个喜欢玩票的,经常出入几大戏楼,所以京师城里已经隐隐有传言说这四位是四大玩票名旦的最佳人选。 实际上蒋琪官肯定不是玩票,而是正宗的名角儿,而柳湘莲虽然名义上是玩票,但是现在已经有了几分要当班主的架势,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许想要过一过班主瘾吧。 冯紫英也搞不明白这里边的花式,大人物们玩票唱戏就是风流高雅,可如果专职伶人就是低贱身份,所以这也是悖论。 酒宴是设在乐丰楼。 这是西城这边最有名的一处酒楼,汇聚了京师名家,素来生意兴隆。 韩奇卫若兰他们最先到,然后才是贾琏和薛蟠,陈也俊最后到。 冯紫英原本是不太想请陈也俊的,这一位现在显得很低调,虽然在大观楼营生上拉了陈家入局,但是冯紫英始终觉得这家人有些蹊跷。 这段时间冯紫英和其父陈道先接触颇多,这位五军营的大将不显山露水,但是却已经隐隐成为武勋中的重要人物,给冯紫英的感觉,王子腾对陈道先的看重甚至超过了陈瑞文、侯孝康这些老牌勋贵们。 而且现在陈道先的位置也相当特殊,一旦王子腾不再担任宣大总督,那么牛继宗既有可能要转任宣大总督,而陈道先会不会继任京营节度使,很难说。 但陈道先异军突起出任五军营大将始终让冯紫英有些怀疑,这匹黑马如何能突兀地冒出来,连当时一直在观察形势的自己老爹都说不清楚,觉得不可思议,这也是冯紫英难以释怀的。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觉得有必要和对方加强接触,一个值得怀疑的人,你只有更多的接触才能了解其在想什么做什么,进而来推断其身后的陈道先究竟是走了谁的路径,意欲何为。 “也俊兄,就等你一个了。”冯紫英笑着揽住最后进来的陈也俊,“琏二哥,湘莲二哥他们都到了,子琦和若兰比你先到一步,” 冯紫英的降阶相迎还是让陈也俊吃了一惊,赶紧拱手道“愚兄来迟了,这路上正巧碰上一桩趣事儿,所以耽搁了一下,” “哦,啥趣事儿啊赶紧说来听听。”韩奇最是喜欢这等新鲜事儿,立马接上话,“能让也俊你都觉得有趣的,肯定不简单。” “据说是一个贵州来的小官来告状,在都察院那边受了气,又被巡捕营拿住,说不清楚来路,在路边上哀哀哭泣呢,好歹也是个官,怎么就这么作践”陈也俊叹了一口气,“我在边儿上听了一会儿,也觉得这官当得无趣,被那当地土官们所欺压,百姓也骂,这等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哦”其他人都是感慨,但冯紫英却一下子警惕起来,“怎么回事,贵州那边的贵州哪里的” “好像是一个什么宣慰司那边来的,也不太清楚。”陈也俊见冯紫英突然严肃起来,也有些惊异,“愚兄也没有注意,只是被堵在路上,所以索性就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热闹,谁知道是哪里的,” 冯紫英心念急转,但心里犹存侥幸,“可是播州宣慰司” “对,就是播州宣慰司,这地名儿我也是第一次听见,也不知道在哪里,只知道是贵州那边。”陈也俊猛地一拍手,点点头“那小官也是一口土话,所以也听不清楚,” 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心境平复一些,告诉自己,情况好像还没有那么糟糕,还没到那一步,但是看看宁夏之役,历史车轮好像从未停止,只不过缓慢了一些,天知道什么时候会走到那一步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六节 试探 突如其来的这桩事儿在旁人看来无关紧要,但是却很是影响冯紫英的心情。 他也不确定播州之乱会不会发生,但是看这架势大概率是会发生,什么时候发生,这就不确定了。 播州不比宁夏,好歹自己老爹所在的榆林紧邻,能大致了解情况,这播州就太偏远了,只能知晓一个大概情况。 流官土官的矛盾,土司和本地百姓的矛盾,流官与本地百姓的冲突,每一个都可能是导火索,但这种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都是几十年了,也许明天,也许明年,也许五年后,所以很难说。 冯紫英很是花了一些心思来调适自己的心境,宽解自己这等事情自己不可能管得完,该来的迟早要来,朝廷还有这么多文臣武将,怎么就非得要自己来扛起这么多事儿呢所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坦然面对就好。 “怎么了,紫英,好像不太高兴”柳湘莲端起酒杯,“不会是因为也俊说的这桩事儿吧你又不是首辅,这等事情也需要你忧心是不是太忧国忧民了” “是啊,感觉也俊兄说了这事儿之后你这眉头就没有解开过,至于么”卫若兰也是不以为然,“南边再怎么不靖,那也要比北边强得多吧宁夏甘肃之乱,不也就半年时间就拿下来了朝廷对这等事情还是很着紧的,真要有乱,平叛就是了。” 冯紫英摇摇头,却懒得多解释。 或许南边的敌情没看起来那么严重,但是西南地区的地势却一样限制了朝廷官军的发挥,真要有乱子,只怕要剿灭起来,未必比宁夏甘肃之乱容易。 只不过在座的人既不懂,也没有心思去关心那几千里之外的事情罢了。 此时的冯紫英也只能丢开这份心思,“好了,但愿是我杞人忧天吧,来,感谢诸位兄弟朋友的祝贺,小弟年满十六,以后还要情诸位多关照,我就先干为敬了。” 冯紫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薛蟠率先举杯,“好,紫英兄弟果然豪爽,我薛文龙陪你三杯” 这豪气让贾琏和贾宝玉都是无语,你就干脆说你许久没开怀畅饮,今日总算是逮到机会了吧。 冯紫英一放开心思,席间气氛就顿时热络起来了。 “也俊兄,你这国子监读书也差不多了,下一步有何打算”冯紫英也知道陈也俊应该是有一些考虑了,不像卫若兰和韩奇还打算再在国子监里熬着。 “紫英有何建议”陈也俊反问。 “若是也俊兄有意,这大观楼你也可以来操心一下啊,左右这下月就要正式开业,所需人手柳二哥正犯愁没人呢。”冯紫英试探性地问道。 “愚兄可没这份本事,这营生方面还是交给湘莲吧,嗯,还有那个贾芸,好像做事也挺尽心的。”陈也俊断然拒绝,目光闪烁,“愚兄打算去龙禁尉。” “哦”冯紫英顿时警惕起来,陈也俊既然说他要去龙禁尉,那就绝对不是单纯的恩荫或者捐官弄一个龙禁尉的空额那么简单了,这意味着对方真的要进入龙禁尉去做事了,“也俊兄要去龙禁尉做事,那里边恐怕不轻松啊。” 武勋子弟进龙禁尉不算是什么新鲜事,毕竟恩荫很多人都是挂着龙禁尉的闲职,但是真正进入龙禁尉中做事的却不多。 龙禁尉听起来威风八面,权力巨大,但是一样受约束很多不说,而且下边做事也十分辛苦。 像陈也俊这等武勋子弟,你要老老实实拿一份空饷,皆大欢喜,如果你觉得你有能耐可以加入进去做事儿,那就没人会照顾你了。 一样的摸爬滚打,办不好事儿一样被上司骂得狗血淋头,但是作为武勋子弟,如果你真的有能耐,那么在晋升上肯定也有更多机会。 冯紫英没想到陈也俊会选择走这条路,但对方既然如此说,肯定就是下定了决心了,自己还是有些小觑了此人。 冯紫英不确定对方做出这样的选择是有什么企图,直觉告诉他,这个陈也俊也许会给自己的未来带来一些不确定的变数,这种感觉很独特,他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但是冯紫英想不出会在哪一方面有什么不妥,他也不认为对方给自己造成什么威胁,或许是因为其父陈道先 “呵呵,总得要去做一做才知道,紫英,愚兄可不比你,你读书这么厉害,举人进士易如反掌,为兄却没有这个本事,可又不能终老于家中吧”陈也俊语气不变,“龙禁尉那边也算军中吧,为兄想要去试一试。” 冯紫英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爽朗地笑道,“也是,也俊兄去试试也好,龙禁尉也很能磨砺人,那就预祝也俊兄如愿以偿,马到功成了。” 酒宴散了,各自归家。 卫若兰和韩奇与冯紫英一道。 “紫英,感觉你和也俊好像总是不那么合拍,有点儿说不出的味道,既然如此为何要将他拉进大观楼”卫若兰观察能力很强。 韩奇吃了一惊,“若兰,你说什么紫英,是真的” 冯紫英脸色不变,“若兰,也俊的父亲陈道先也许下一步就是京营节度使了,拉他们家入大观楼没坏处,营生就是营生,无关感情,更何况你们两家不也参与了么就算是我和也俊不太合拍,也关系不大,他不参与,我也没精力多过问,湘莲大哥来牵头,我们都只管拿钱,不好么” 卫若兰看着冯紫英,“紫英,我觉得这不太像你的性格,而且令尊现在在外埠,而且你又要走文官之路,陈家再怎么也影响不到你才对,至于说陈家入不入大观楼,我觉得影响不大,只要我们吱个声,有的是人愿意进来,就算是陈道先当了京营节度使,那又如何你老师马上就要升任左副都御史了,陈道先如何会招惹你” 卫若兰还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御史对武将的监督制约只是在正常情况下,若是非正常的特殊情况下,那就是谁掌握兵权谁说了算,便是皇上都得要看别人脸色。 当然他们自然想不到这些,关键在于冯紫英到现在都不确定陈道先究竟属于哪一方,而他的位置又太关键,关键时候如果出现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情形,给你来一招反戈一击,那就太危险了。 现在看起来一片风平浪静,太上皇似乎越发满足于现在的隐居生活,而皇上对太上皇越发尊重,父慈子孝,何等风光霁月 但只要义忠亲王在,只要义忠亲王的世子还那么受太上皇的喜爱,恐怕这个隐忧就始终存在,冯紫英也不确定这等感情因素会不会引发什么不测,毕竟年轻英明老来糊涂的雄主太多了。 若是可以,冯紫英宁肯把这种风险扼杀在萌芽中,或者将不确定性的变数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呵呵,若兰,子琦,多谢你们的关心了,没事儿,可能我和也俊兄就是性格不太相投罢了,也没有什么矛盾,所以也没什么关系,好歹我们也还是合伙做事嘛。”冯紫英平静地道。 冯紫英在琢磨陈也俊的时候,陈也俊回到家中,径直去见了自己的父亲。 “你担心什么”陈道先面无表情。 “儿子始终感觉这冯紫英对儿子有些警觉,嗯,应该是对我们陈家有些说不出的警觉,爹,您说是什么原因”陈也俊也百思不得其解。 陈道先沉默了一阵之后才道“或许是这个五军营大将的缘故吧。” “爹,您是说你抢了冯唐的五军营大将位置”陈也俊讶然问道。 “不,冯唐应该是不愿意坐这个位置的,否则轮不到爹来,他更愿意回大同,但是太上皇和王公都不愿意让他回去,所以他退而求其次想去山西镇,结果却去了榆林。”陈道先悠悠地道“可能他们都没想过爹会坐上这个位置吧,这可能让他们都很诧异。” “那爹您是什么意思那冯紫英为何会对儿子这么防范这有什么关系么”陈也俊的反应也很敏锐。 “不好说,看起来这个冯唐是在外边玩逃避,但这冯紫英却又似乎在向皇上靠近,但他又和王公、牛公走得很近,嗯,这段时间他不是一直去贾家么这家伙看样子也是在找路子啊,有点儿意思,其实这冯家其实也和咱们陈家差不多啊,”陈道先咧嘴一笑,“不过冯家是做了两手准备,嗯,所以我们也一样,狡兔三窟,千万别把鸡蛋装在一个篮子里。” “爹,你在说什么啊,儿子怎么听不明白”陈也俊被自己父亲含混其词的话个弄得有些不太明白了。 “也俊,你现在不需要懂,你只需要去龙禁尉好好干就行了,吃点儿苦受点儿累没坏处,”陈道先有目光幽邃,“有时候过程我们都不需要懂,难得糊涂嘛,只需要在最后时刻看清楚想明白就足够了。”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七节 生儿子的事情 最新网址ddku 贾赦心满意足的看着这几箱子银锭,嘴都笑得快要咧到后颈项了。 这马家果然是豪横,一口气就抬了几箱子银锭来,五千两,实打实的,就这么堆在屋子里,每日起来,贾赦和邢氏都要对着这一堆银锭欣赏半晌。 不是没见过银子,但是这般凭空得来,不过就是费些嘴皮子劲儿,就能有五千两银子进账,这份滋味委实太爽了。 当然不会仅止于这五千两银子,事情办妥了,起码还要在马家身上刮出万儿八千两银子来。 邢氏也是忍不住唏嘘感叹,这有权真好,一招手银子就来了,而且是五千两 她嫁入这贾家也有些年成了,可从未有机会掌过家,每月就是二十两月例,口攒肚挪一年也顶多能存下二百两银子,可她好歹是大太太,自然也要些颜面的,老家还有一个兄长,京师城里一个弟弟都是要接济的,哪里都要花销,是真难。 从她一进门,就从未得到过老太太的喜欢,掌家也是老二媳妇,再后来就干脆落到了自己媳妇的手中,也从未让自己过一回手,沾过一点儿荤腥,想到这里邢氏就是对老太太切齿痛恨。 “老爷,二爷来了。”外边丫鬟道。 “嗯,琏儿来了,让他进来。”贾赦精神一振,昨日贾琏去赴冯紫英酒宴去了,贾赦就专门吩咐贾琏,务必要把这事儿给落实了,好从马家再榨出一笔银子来。 贾琏进屋,一眼就看见了堆在屋角的箱子,知道那便是马家送来的银子,心里叹了一口气,可他又的确有些怵自己老爹,动辄就要狠揍自己,自己也只能受着。 “琏儿,如何那冯家大郎如何说”贾赦倒是没瞒着自家儿子,五千两银子就摆在这里,美滋滋。 “儿子也问了紫英,他说现在都察院那边的重头还是放在了石家和云光那边,石家不必说,云光是陕西巡抚,位高权重,又是北地著名士人,所以万众瞩目,至于马家这边这些烂糟事儿,除了马夏所牵扯的人,嗯,也就是得了好处的人,恐怕得把银子推出来,另外要受些责罚,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儿,只要他们府里的人不去告,估计不会太大,” 全是套话废话,但也是实话。 冯紫英当然不可能和贾琏说什么兜底的话,他也没有这个本事,只能是这些囫囵话,不过听在贾赦耳朵里却是如奉纶音,谁让那冯家大郎的老师就是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呢,据说是马上就要从右副都御史升任左副都御史了。 “呃,琏儿,马家那边退银子肯定是不用说了,这个受些责罚是什么意思”贾赦对这方面也很细致,关乎能从马家榨出多少银子来,自然不能粗心大意,“是蹲大狱还是罚些银子” “这却不好说。”贾琏摇摇头,他也不可能去得冯紫英这么细。 “琏儿,你去和冯家大郎说,想办法让马家这些人罚些银子便可,多少留些颜面,到时候马家定有厚报。”贾赦大马金刀地道。 “老爷,这怕是不好说,紫英他也不是都察院的人,不可能直接去干预过问,再说了,紫英也不可能要马家什么回报。”贾琏皱着眉头道。 “哼,谁不知道冯家大郎老师就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哪个不给他几分颜面他不要钱,我们要”贾赦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不满,“他们家堆着金山银山,用度不愁,我们家呢坐吃山空,这一年下来,用度越来越减,凤姐儿这当家是怎么在当” “是啊,这凤姐儿成日都在我们面前喊穷叫苦,买这买那都要省着,可我们荣国府贾家好歹也是有颜面的,老爷出去应酬也得要有个排场不是”邢氏也是借势发作,“这几日里也见不着人影,找她说个事儿都是推三阻四的。” “太太,凤姐儿这几日身体不适,在屋里养着呢。”对自己家媳妇,贾琏还是辩解一下的。 “哼,你只知道你媳妇身体不好,何曾关心过你妹妹你妹妹在屋里躺了好几日了,这要求医用药,郎中也说了,说你妹妹受了惊吓,夜里睡觉也不好,怕是要用一些上等人身,去府里一问,说除了两株百年老参是留给老太太的,其他只剩下一些参须子了,老太太的自然没人敢用,耽误了什么,我们可担待不起,可这些参须子能顶什么用,又说要等上十日半月才能回来,这病也是能拖的么” 板着脸的邢氏借题发挥。 贾琏倒是一惊,“妹妹怎么了” “天知道,便是去了你屋里吃了一顿饭回来,便不好了,这郎中也是虚头巴脑,语焉不详,以我看就是一个庸医” 邢氏虽说不是迎春生母,但是作为嫡母也自然要做些乖面样子的,而且迎春也渐渐大了,眼见得就要说亲事的时候了,贾赦和她都还盼着从这一桩亲事能捞点儿银子回来。 “若是真的急用,那便到铿哥儿那边去拿点儿吧,我听说他们家辽东那边的庄子每年都有送些上好的参茸回来。”贾琏只得道。 这方面他倒是记得清楚,那冯府每年年末都有各地送回来的土特产,参茸也是少不了的,还有一些送到了贾府这边儿作为礼物。 “哼,冯家人家也曾经给咱们家送过一些参茸,可哪曾想不到半年便被人用得干干净净,都是些希冀自个儿长生不老的,哪管得人家有个病痛时候” 邢氏这话就有些含沙射影的嫌疑了,贾琏变色的同时,贾赦脸也一下子阴沉下来了,“够了,少说这些没用的” 邢氏见贾赦发怒,立即噤若寒蝉,不敢再做声。 “琏儿,这事儿你还得要盯着点儿,没事儿多去冯家大郎那边走走,总归能听到一些风声。”贾赦叮嘱道。 “老爷,现在铿哥儿很忙,平日里都是见不着的,昨儿个下午都还在宫中觐见皇上,说今日上午又要去文渊阁面见首辅,” 贾琏的话也让贾赦啧啧赞叹不已,“这个冯家大郎我早就说是个有出息的,老二还指望着宝玉能跟着他学着点儿什么出来,可是没见宝玉那成日里在胭脂堆里打旋儿的情形,哪里有人家冯家大郎读书的半分模样依我看那环哥儿恐怕日后都要比他有出息。” “老爷说的是,铿哥儿倒是的确很看好环哥儿读书。”贾琏也赶紧应着。 “嗯,琏儿此事你记住了,务必多去盯着,你也去箱子里拿五,二百两银子用着。”贾赦见儿子如此识趣,点点头,然后转头看了一眼邢氏,“邢德全这几日里也是到处在外晃荡,你也盯着点儿,莫要让他打着咱们家的幌子招摇撞骗,你也拿二百两银子,仔细着用。” 贾琏固然是惊喜不已,这邢氏就是喜出望外了,都没曾想到这贾赦如铁公鸡一般的性子,居然能破例拿几百两银子出来了。 “老爷放心,我兄弟也就是爱吃几口酒混赖,是不敢做什么的。”邢氏喜滋滋的盘算着这二百两银子拿到手,自己手里送算是又能宽松一些了。 冯紫英一觉醒来时也是辰初了,昨儿个喝酒倒是悠着的,毕竟自己是主人,又是在外边儿。 看着床头的汗巾、荷包、香囊,冯紫英忍不住呼吸一下空气中的甜香。 女孩子们的一番心意自然是不能辜负的,除了屋里几个丫头的礼物外,林丫头、宝丫头和探丫头都送来了各自的礼物,便是史湘云和贾迎春也都有礼物来。 “爷起来了”听见床上响动,门外玉钏儿蹩着身子进来,看见冯紫英瞪大眼睛躺在床上,吓了一跳,“爷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想从今儿个爷就满十六岁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嗯,甚至连我娘都要鼓励我任性妄为了,玉钏儿,你说是不是”冯紫英斜睨了一眼脸已经红了起来,绞着手里汗巾子的玉钏儿。 玉钏儿跟着姐姐来到这边第一日便是接受了规矩,那就是谁敢在爷满十六岁之前勾引爷,那就是直接拖出去打死。 不过也有另外一句话没说,但府里边许多人都知道,那就是太太其实是希望爷满了十六岁之后早些给冯家留下香火的,毕竟这年代十四五岁就有孩子的男子也不少,爷这已经是相当稳健了。 谁能先替爷生下儿子,阖府上下的目光其实从前几日里就开始汇聚到了也屋里几个人身上。 姐姐年龄最大,比爷都还大,已经十七了,香菱和云裳也和爷年龄相仿,倒是自己年龄最小,拿爷经常说的话来说,女孩子如果不满十六岁就生孩子,那就是去鬼门关走一遭,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女孩子的最好的生育年龄应该是十八岁以后。 不过这个话肯定是太太不爱听的,连爷都不敢在太太面前说这话,只敢当着自己几个人说一说而已,这年头十四五岁生孩子的女子也不少,原来贾府赵姨娘生下三姑娘不也是才十五岁 最新网址ddku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八节 丫鬟们 “爷,您屋里的人迟早都是您的,您可要爱惜身子,切莫”话未说完,玉钏儿已经羞得抬不起头来。 “呀,玉钏儿,爷还啥都没干呢,怎么就劝爷要爱惜身子了你这话也不怕太太听着对你着恼”冯紫英乐了,这丫头还真的是个老实人,自己随便信口一说便信了。 玉钏儿有些惊慌,赶紧道“爷,婢子可没说不让爷那个,只是觉得来日方长,希望爷爱惜身子,是爷的,始终都是爷的。” “嗯,这话爷爱听。”冯紫英笑了起来,起身等玉钏儿侍候自己穿衣,“爷不过是说笑而已,你还当真了” 被冯紫英逗得面红耳赤,玉钏儿目光里也多了几分崇拜、喜悦和娇媚,这丫头才十四岁,居然就有些魅惑人的模样了,看来是在自己府上让她们无论是从饮食营养还是心情放松上都得到了解放,一下子发育都变得快起来了。 穿着完毕,冯紫英便径直出门耍弄了一阵拳剑,出了一身汗,这才回来脱衣洗漱,吃早饭。 “金钏儿,昨儿个几位姑娘送来的东西拿过来让爷看看。”冯紫英估计了一下时间,还有一些时间。 上午还要去文渊阁一趟,叶向高和方从哲那边也要有一个最后的商计,无外乎就是细节,自己能起的作用的就是帮补着查缺补漏,让内阁先有一个大概印象,一旦兵部和户部把方略拿出来,内阁就要正式计议了。 别到时候却又冒出来各种问题,没了应对,毕竟这等事情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别落了个笑话。 几个姑娘的情意,冯紫英都很在意,虽然这年代基本上不存在什么修罗场,但是如何来安排却是煞费思量。 林丫头送来的礼物是一个丝绣汗巾,白底红点,浸润了一层玫瑰红,透着淡淡的馥郁香气,应该是这丫头自个儿用的,冯紫英握在手里,嘴角带笑,最后珍而重之的收藏了起来。 宝钗送来的是一枚同心结,比起几个丫头们的香囊荷包,宝钗这个同心结的用料就要精致许多,但同样用心,都是亲手手制,鲜红丝索,坠着一枚玉珠,煞是好看。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宝钗居然这么大胆,敢用同心结来表明自己的情意,握着这同心结,冯紫英想着宝钗姣美如玉的娇靥和那明澈温婉的眸子,一时间也有些醉了。 探春送的是一枚香囊,比起几个丫鬟送的,探春香囊所用材质要好许多,抽口用红丝索,一个寿字一个福字分在香囊两边儿,冯紫英也很喜欢。 相比之下迎春和史湘云送来的礼物倒是让冯紫英诧异。 迎春那一日的遭遇,冯紫英虽然果断发现脱身,但是想一想被自家嫂子设计,冯紫英也有些替这个素来温和沉默的二妹妹惋惜。 生在贾赦家里,有邢氏这样一个继母,委实很难摆脱不太美好的命运,这一点上冯紫英自觉自己都有些力有未逮,总不能自己还要干预起对方的婚姻来了吧 至于说王熙凤所说的只要多出钱就能把迎春纳为妾,冯紫英还真没想过,这眼见得都这么多女孩子情意难以承受了,再撩再惹,那就真有点儿不负责任了,不过好像有些事情也说不清楚难以一言以蔽之是不是 迎春也就罢了,史湘云也送来了礼物,让冯紫英颇为诧异,不过想想她和几个姑娘关系密切,又与宝玉相熟,看见他们有礼物,这么送一个礼物过来,也说得过去。 两个人的都是荷包。 比起香囊来,荷包的寓意应该要更多一些,或者说怎么理解更丰富,你要说是通家之好关系密切送一个荷包,好像也说得去,但肯定算是感情比较好的,你要说是有些情意夹杂其中,也没问题,但香囊基本上就可以确定是有某种特殊意义了,甚至说是定情之物都不为过。 而像这种贴身系的汗巾这类贴身私密物事,别说送人,一般异性便是接触都不合适了。 “咦,这把团扇是哪儿来的”冯紫英看着金钏儿手中拿着的一把团扇,讶然问道,这一个他可没印象。 “是昨晚晴雯送来的。”金钏儿抿着嘴笑,“这丫头平日里倒是装得挺像,不过倒也还是懂规矩,记得爷对她的好,这不送了一把团扇来,是小时雍坊杨记扇铺的物事,这丫头自己编了一个扇结系在上边儿,倒是好看了许多。” 杨记扇铺是京师城有名的扇子店铺,折扇、团扇都有卖,价格倒是从高到低都有,贵的折扇甚至请名家做字画在其上,一把可以卖到数十甚至上百两银子,便宜的不过一两百钱就能买到。 这把团扇看样子不算是特别贵重的物事,太贵重了晴雯那丫头也买不起,不过这扇结倒是花了心思的,一个用丝线编成的如意结。 “晴雯”冯紫英一愣之后,有些感慨,“这丫头也倒是有许久没见着了,她现在可好” “还是在宝二爷屋里,不过现在已经进了屋,算是大丫头了,宝二爷屋里的丫鬟们分得很细,除了袭人外,媚人、绮霰、檀云、麝月、秋纹、紫绡也很得宠,晴雯虽说是老祖宗赐给宝二爷的,但是她那性子也只有宝二爷能容忍一二,其他人怕是都见不得的。” 金钏儿一番话倒是勾起了冯紫英兴趣,“看样子这宝玉身边的丫鬟也未免太多了吧” “爷,宝二爷可是府里边一等一的金贵人,便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这多几个丫鬟侍候有什么关系”金钏儿捂嘴一笑,“何况府里边也要讲究规矩,哪像爷这么不在意的” “哟,照你这么说,爷就是粗养出来的了,让太太听见,仔细你的皮”冯紫英也和金钏儿开着玩笑。 “那可不一样,老爷太太自然是对爷有心的,要不爷怎么能考中举人进士都说爷是文曲星下凡,那是注定要当相爷的。只是宝二爷是不一样的,他本身就不爱读书,这般将就着,只要别出事儿就好。” 金钏儿话语里透露出来的几分意思恐怕也就是原来王夫人和贾母的意思,左右也不是读书种子,也就不强求了,不过现在贾环若是读出书来,只怕贾母和王夫人心态又未必能像原来那么安稳了。 “那晴雯在宝玉屋里呆着可就难受了,这都是些不待见她的,若是宝玉也遮护不了,她那脾性可就惨了。”冯紫英摇摇头。 金钏儿突然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冯紫英表情,然后又是捂嘴笑道,“难怪云裳妹妹说爷对晴雯有意思,婢子可是很难得听到爷这么关心一个丫鬟的,不过晴雯倒真是生得俊俏,府里边怕是不太喜欢她这种模样的,爷若是有意,不妨直接和宝二爷说,把晴雯要过来便是。” 冯紫英眼睛一瞪“你把爷看做什么人了啥都去要,爷有你们几个还不够” 金钏儿却不惧怕,依然笑着“爷怕是心口不一吧奴婢也听说原来薛大爷和宝二爷是打过赌的,要送一个丫头给您,香菱都来了,怎么宝二爷却不见动静” “哪里的话,香菱固然是薛文龙送给我的,宝玉那边可没说这话,休要胡扯。”冯紫英赶紧制止金钏儿的步步紧逼,要这样继续下去,倒成了自己真的再打晴雯的主意了,虽然当时自己再见到晴雯时的确有那么一丝丝儿动心。 金钏儿便不再多言,只是抿嘴微笑,笑得冯紫英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得一拍桌子,做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 “好了,金钏儿,你就给爷留点儿面子好不好晴雯那丫头当初的确爷是有些喜欢她的泼辣爽直性子,嗯,长得俊俏也算一条吧,不过既然你们姐妹和香菱都到了爷屋里,爷便没有了多余心思了,有你们几个丫头把爷侍候得好好儿的,爷也非常满意了。” 这话正好被进来的香菱、玉钏儿和云裳都听见了,几个丫头都格格娇笑了起来,更是让冯紫英只能摇头叹息,好在这等事情在这些个丫头们眼中都觉得是很正常的事情,以冯紫英的身份,喜欢上哪个丫头,嗯,包括晴雯,那还不是任予任取那都是丫头们的福分了。 这下子冯紫英还真的有些尴尬了,当着金钏儿一个人也就罢了,现在其他几个丫头都知道了,这自家的形象没准儿就一下子崩塌了。。 不过他却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说辞倒是让几个丫鬟们心里踏实了不少,大爷好像也不是那种自恃身份,对丫头们一点儿心思都没有的,这也给了大家一份希望,起码可以避免被随便打发出去配了小子,没准儿也能像贾府里边赵姨娘、周姨娘那般,若是能生下一男半女,也就能有机会成为半个主子了。 这恰恰是金钏儿、香菱她们这些当丫鬟的一辈子最大的期盼。 丙字卷 第一百二十九节 倪二 听着急促的脚步声想着门边跑来,冯紫英忍不住皱起眉头,宝祥这小子怎么回事,怎么让他做点儿事情都这般不利索 “爷,爷” 冯紫英也学着贾政的做派,有了内外两个书房。 内书房在内院,是用作政务机密,外人不得进,便是丫鬟中也只有云裳一个人负责打扫整理,金钏儿也给自己定了规矩,非万不得已不如;外书房则是闲时练字作画所用,在外院,便是瑞祥宝祥也可以进入。 “怎么了”冯紫英皱起眉头,放下手中毛病。 他刚写完几个字,“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这几个字很有些反讽味道,冯紫英也是突然想到,便信手写来。 见冯紫英面色不豫,宝祥赶紧神神秘秘地查看了一下四周,并无闲杂人等,这才小声道“爷,马巷胡同的宅子早就清理好了,今日本来小的去请尤大娘和二位姑娘过去看看,如果方便的话,便可以搬过去了,可是没想到那尤大娘和那房东闹腾起来,才住了几日,尤大娘想要那房东退五个月的房租,那房东却是个无赖,不肯,反倒是在那里寻衅,险些就要惊扰到二位姑娘,” 冯紫英又好气又好笑,这厮是真的以为自己要金屋藏娇养外室了不成 这般神神秘秘的作态不说,还说些什么惊扰到尤二尤三,那尤三是寻常人能惊扰到的么 “那现在如何了”冯紫英也有些无奈,这等事情也需要自己亲自去处理自己手里边都是些何等大事儿。 可像尤家的事情交给府里边其他人去处理还真不合适,自己母亲知晓了,保不准就会想歪了,连带着屋里几个丫鬟估计都能有些别样想法。 看样子这府里边自己还是欠缺一些能替自己办事儿而且还能办成事儿的角色,像万喜冯寿这些都是自己父母的老人,虽说对自己也很尊重,但是要说现在自己要让他们瞒着父亲母亲替自己办事儿,小事儿还行,如果是大事情,那也太为难他们了。 像那宅子自己要来万喜都问了一番,后来还是自己有些不耐烦了,万喜才作罢。 反倒是自己母亲对自己很信任,五百两银子说给就给了,换了姨娘,没准儿还要多问几句呢。 “那房东被尤三姑娘用剑一指,吓得屁股尿流,忙不迭去叫人去了,看样子那厮也是一个不安分的,在小时雍坊那边有些门道,小的怕出事儿,所以就先回来禀报给爷了。” 宝祥毕竟年龄还小,也没见过多少世面,见到尤三姐亮剑,而对方更是扬言要找人来,所以吓坏了,赶紧回来禀报了。 冯紫英还真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情,尤家一家三口都是外地人,尤三姐再是本事,这可是京师城,如果擅自动剑杀人,那也是麻烦事,想想薛蟠在金陵城里惹的麻烦,就知道在京师城出这种事情有多么难处理了。 “走吧。”冯紫英想了想,“去把瑞祥也叫上。” 一行人赶到那承恩寺胡同是却见得那巷子里边人声鼎沸,冯紫英也觉得头疼,果真还是闹腾起来了。 “呵呵,小娘子,我知道你本事,是个练家子,可是我这有兄弟二三十人,有本事你就把他们都给宰了,嗯,最好连我一块儿都宰了,那我倪二就认栽了,让我兄弟把我们尸体抬起来就走,保证不落半句多余的话,如何” 那粗犷雄浑的声音还真的有点儿旷世高手的味道,“不过,若是你不敢下这个手,那恐怕就要对不起了,这房租银子么,不退,另外,你还得要给咱们这兄弟一帮人的跌打银子和辛苦费,嗯,咱们要得不多,五十两怎么样” “杀千刀的,你们这是活生生抢人啊,这京师城里怎么会是这样啊,我们要去告官,去那顺天府”尤老娘哭天喊地的声音响了起来。 “老虔婆,让爷来告诉你,要告官你去不了顺天府,顺天府的爷也是你们这帮不知道哪个旮旯钻出来的能见的,要去你只能去宛平县衙,要不要爷陪着你们去就在内较场北边儿,走兴化寺胡同拐个弯儿就到,要不走皇城北大街也行,一直沿着城墙根儿走就能到,怎么样爷替你们说得够清楚了吧” 那声音也是格外放肆,“一群乡巴佬,到了京师城还这么横没银子就趁早滚回乡下去,京师城时你们能来的么拿柄破剑吓唬谁呢,告诉你,爷啥都没有,就是有人有命,有本事就一剑一剑把所有人的头都给砍下来,然后当个刑部的通缉犯亡命天涯,没这个胆儿,就给银子一文钱都不能少” 冯紫英听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正在琢磨这是谁来着,旁边瑞祥已经悄然附耳过来,“爷,是二条胡同的倪二爷。” 醉金刚倪二,倪永孝 冯紫英恍然大悟,难怪听得耳熟,前几日里他在大观楼见贾芸之后出门,正巧遇到了倪二来找贾芸,被贾芸引荐给了自己,顺带和他说了几句话,这厮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就差点儿跪下了,让他不必客气,这厮脸都快要笑出褶子来了。 还没有等冯紫英反应过来,那倪二又开始发飙了,“怎么地,还愣着干啥,去,把头伸给这位小娘子,给胸膛亮给这位小娘子,让她要动手赶紧,脑袋砍掉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咱们又能是一条好汉,她若不敢动手,那就跟着她去,今儿个咱们算是找到奶奶了,牛三,跪着,喊奶奶,让她给你这孙子拿银子,” 冯紫英转过拐角处一看,那带着帷帽的尤三姐一柄剑压在一个无赖颈项上,那无赖却是惫懒无比,根本不惧,显然是料定尤三姐不敢动手杀人,另外一个无赖则是倚在门边儿上,亮出长满黑乎乎胸毛的胸膛,拍着胸脯吆喝着,“来,朝这里来,别光说不练啊,二爷,这一位小娘子还对咱怜香惜玉呢,不肯动手,咋办” 门洞里的尤老娘和带着帷帽的尤二姐都被吓得瑟瑟发动,显然没有料到这京师城里的剌虎光棍是如此厉害。 这混赖敲诈起人来,可真的是一套接一套,现在不但五个月的银子拿不回来,顺带还得要敲诈五十两银子,那疼得尤老娘心肝都要裂了。 尤三姐虽然说武技高强,但是遇上这种无赖,却毫无经验,开始以为亮剑两下就把对方打倒就能吓退对方,哪知道这帮地头蛇是如此难缠。 眼见得两个大男人一步一步涎着脸笑着进逼,她也是退无可退,再退就要退入门洞里去了,而要动剑伤人,尤三姐又不知道会惹来多少麻烦。 “呵呵,小娘子看来真的动了春心啊,不知道是看上了我这两位兄弟哪一位,舍不得下手了你不下手,我的兄弟们可就要进门来了,大家热闹热闹如何”倪二张狂的拍着手笑着道。 “好啊,那能不能带我一个呢,倪二爷” 冯紫英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响起,俊逸挺拔的身形也出现在人堆后。 “谁特么”话音未落,倪二扭过来的头一眼就见到了冯紫英,骇然之下,赶紧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一把掀开自己身后的一帮兄弟,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满脸堆笑的打躬作揖,“冯大爷,真的是您您怎么会在这旮旯里,” “哼,那还不是你让我来的,我敢不来” 冯紫英知道这倪二算是西城这边一霸,小时雍坊,安富坊,咸宜坊,阜财坊这一圈儿都有些势力,当然这个势力是指那些见不得光的地下势力,赌场看场子顺带放高利贷,一些流莺歌伎也都托庇在他手下,做些皮肉生计,和贾芸原来是邻居,后来发迹了就搬到二条胡同去了。 “爷,您这么说可不是折煞小人么”倪二忙不迭的只顾作揖,但迅即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爷,莫不是租关老四这破宅子的这位小娘子是您的朋友” 他觉得也不可能啊,冯大爷是何许人,他的熟人朋友怎么可能住在这等旮旯里 “她是我朋友,怎么,这住了几天给一个月房租还不行,五个月的房租不退,这天下没这理吧”冯紫英也懒得多说,当然他也不愿意和这厮多在这里说太多,就看这厮有没有眼力劲儿了。 “对,天下哪有这样的理关老四,你他娘的还不赶紧把这位小娘子的银子给退了,三十两一文钱都不准少”倪二如梦初醒,猛地跳了起来,一下子就冲出去揪住那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一个汉子,劈手就是两个耳光,“赶紧居然敢敲诈起冯大爷的朋友来了,活得不耐烦了” “倪二,不用,住了几天算一个月吧,剩下二十五两银子退了就行。”冯紫英淡淡地道“我朋友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节 小人物,大人物 “是是是二十五两什么,没有了你他娘的把银子放哪里去了什么,银钩赌场”倪二一边应答着冯紫英的话,一边揪着那厮,一问,气得脸都黄了,却毫不犹豫的甩开对方,从自己怀里摸出一锭约摸三十两左右的银子,一路小跑过来,“爷,这是退给您朋友的” 冯紫英早就看到了这一切,倒是觉得这倪二也是一个脑袋瓜子机灵的人物,反应够快,应变能力很强。 想想也是,能在这京师城中一大帮子光棍无赖剌虎中脱颖而出,打出这样大一块地盘,光靠一身蛮力是绝无可能的,察言观色观风辨势的能力不差,还得要懂人情世故,这倪二貌似粗豪悍野,内里却是恁地精细。 接过银子在手里抛了一抛,掂量了一下,然后顺手又丢回给倪二,“那厮银子是不是塞在赌坊里去了” 倪二“嘿嘿”尴尬的笑了笑,却不言语,只是托着银子等待冯紫英发话。 “这银子你还是拿回去吧,爷是差你这几十两银子的人么”冯紫英淡淡地瞥了一眼道“倪二,你既然要在这西边儿混日子,听说你也想走正道,那你得守规矩啊,不能觉得自己有一把力气,就能谁都不怕,你能犟得过巡捕营还是五城兵马司或者京营” “爷,您这是打我脸呢,我这庄家把式哪儿敢在外边猖狂便是柳二爷一只手都能把我给抽得找不着北,我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倪二陪着笑脸,乐呵呵地道。 “行了,你也别在我面前说这些了,这事儿你自个儿琢磨,芸哥儿一直说你是聪明人,那就要琢磨一下自己日后路子怎么走,别做些不着调的事儿,我知道你和宛平县衙熟,巡捕营那边也有门道,但再往上五城兵马司呢顺天府呢龙禁尉呢你能都走通” 冯紫燕睃了对方一眼,“久走夜路必闯鬼,总有一日你要遇上过不去的坎儿了,就知道厉害了。” 倪二满头大汗,连连点头,也不知道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自打冯紫英一来,一帮子泼皮无赖立即偃旗息鼓,悄悄的蹩在墙根儿边上去缩着,见自己老大都是这般,大家都知道这个年轻人肯定是惹不起的大人物。 虽然不认识,但是看看人家旁边仆从牵着的马,可比京营那些个骑兵的马雄健多了,一看就是难得的骏马,光是一匹马估计都得要好几百两银子,而且那风范气度,一看就知道高门大户出来的,难怪老大如此厚颜卑辞的讨好。 不过这等贵人却如何会来这等旮旯地方,看看这周围住的是些什么人就该明白,只是这等问题他们也想不通透,或许是这几个外乡佬赶巧就碰上了贵戚 倪二的确有些怵这位冯大爷。 他也知道自己根本高攀不上。 如果不是贾芸搭上了这条线,只怕他连认识对方的机会都没有。 这等人物,如芸哥儿所说,便是到了荣宁二府里,贾府家主都是要降阶相迎的。 倪二自然是不懂什么庶吉士的,但是考中了进士他却知道,有了这个身份,那就是实打实的官人了,而且是文官。 五城兵马司多么牛的地方,兵马司指挥副指挥一个个眼高于顶,自己便是提着猪头都进不了这些庙门,还得只能走巡捕营的路子,但是他们都得要听命于一个文官巡城御史,而巡城御史也属于都察院管,可这位冯大爷的老师据说就是都察院里的大人物。 其他不说,但是那大观楼的几个东家,韩家韩奇的老爹不就是北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么这也是倪二力图想要攀结上的大人物。 还有那陈家,据说是京营里的大人物,那卫家公子,据说是长公主之子,想一想都让人胆寒,但这些人都得要唯这位冯大爷马首是瞻,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人明白此人的威势了。 好在这位冯公子倒不像其他那些贵人那般眼高于顶,待人倒也和蔼,不过身上那股子凌厉气势,还是让倪二颇为震慑,这是真正的大人物。 “行了,你去吧。”冯紫英最后还是点点头,“听芸哥儿说起你这人倒也还有些忠义之心,日后若是有事我会安排人找你,但这等行径切莫再有,记住了” 倪二大喜过望,原本以为是一桩祸事,没想到却能借此机会拉近关系,这如何不让他兴奋 虽说还不知道什么事情,但是只要能让人家入眼,就说明自己是有价值有用处的,这就最好,怕就怕人家根本不把自己打上眼,那要想搭上线就难了。 看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冯紫英也觉得好笑,但他也能理解这等下层人士的苦处,能有这样机会,肯定舍不得就此作罢。 “去吧,到时候我自然会找你。”冯紫英瞥了对方一眼,倒也看重此人的悟性,“有事儿你也可以来我府上找我,知道我住哪里吧” “知道,知道,丰城胡同冯府。”得了这个准信儿,倪二喜笑颜开,连忙又是打躬作揖,就这么倒着退出十余步之后,这才悄然一挥手,一大帮子泼皮无赖却像是一阵风般消失而去。 倒是在离开时,那倪二却又拉着瑞祥说了好一阵,瑞祥百般推辞,只见那倪二一挥手,便飘然里去。 尤氏母女是被这一幕给震蒙了。 这先前一帮剌虎光棍是肆无忌惮,简直是要飞起吃人,横的不要命,饶是尤三姐你武技超群,你敢在这京师城里杀人么 这帮泼皮无赖寻常打斗群殴,受伤那是常有的事情,你要伤了他,自然要去县衙攀咬,你一个女孩子能去县衙里和他当面对质接受诉讼么 遇上这种泼皮无赖,便是寻常士绅大户都要自认吃亏,更别说你这些无亲无故的外地人了。 当然这帮人也都是有些眼力劲儿和门道的,先要把你的来龙去脉盘清楚,这才会下手,真要遇上有来历和背景的,他们也不会来招惹。 但话说回来,真要有门道背景的,会住在这承恩寺胡同的岔巷一个破败不堪的院子里来会为了二十多两银子这般纠缠不休 “冯大爷,他们走了”尤老娘疾步上来,还心有余悸地四下打望,“可吓死老身了,三姐儿还要和他们动手,你也不看看这帮人的混赖架势,真要伤了他们,铁定要赖着你,咱们这一家子就别想生活了,” 尤三姐却是表情复杂,她也是亲眼看见了冯紫英的威势的,一句话就让那倪二俯首帖耳,就差点儿跪舔冯紫英的脚底了。 可她却知晓那倪二不但极有势力,而且也不像一般人觉得就是有一把蛮力而已,这厮的十三太保横练外加金钟罩已经极有造诣,寻常刀剑已经伤不到这厮了,而且这厮还有少林背景,一手罗汉拳也极有底蕴,便是正面对决,自己未必就能胜得了对方,完全不像一般的那等无赖。 也许这便是京师城,你再有武技,那又如何 如冯紫英所说,你能耐大,能和巡捕营对抗么能和五城兵马司抗衡么敢拂逆龙禁尉么 一张状子就能让你成为通缉要犯亡命天涯,又有几个人经受得起这种折腾 倒是那尤二姐已经把帷帽掀开,碧绿美瞳里望向冯紫英的目光都快要变成痴迷崇拜了。 她本就是一个胆小怯弱的性子,今儿个遇上这等事情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却没想到冯大爷一来,举手之间便将此事解决掉,这般本事,谁能有之 “没事儿了,大娘。”冯紫英正说间,那瑞祥却已经跑拢了过来,手里却托着两锭银子,笑嘻嘻地道“爷,那倪二倒也是一个明白人,非要把这三十两银子留下,另外还丢下一个五两的小元宝,说是赏给我和瑞祥的,我说我家大爷从来不准我们收人家钱物,他不肯,丢下便跑了。” 冯紫英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拿过那锭三十两的银子,递给尤老娘,“既如此,那大娘便收着吧。” 尤老娘也还是有些眼力的,迟疑了一下才又道“冯大爷,这合适不合适” “没事儿,收着便是。”冯紫英点点头,对尤老娘印象稍有改观,起码还明白分寸。 尤老娘这才收下,喜滋滋地道“全赖冯大爷您来了,要不今儿个我们这娘仨可就要遭罪了。” “不至于。”冯紫英也不多说,转头道“二姐,三妹,这边收拾差不多了吧” 尤二姐却是一个勤勉的,赶紧点头“都收拾好了,方才宝祥小哥说先去看一看之后,再回来带些东西过去,” “不必了,捡些贵重的带着就行了,其他物事便不必带过去了,就留在这里吧。”冯紫英摆摆手,不容置疑,便是那尤老娘有些不舍,但也不敢和冯紫英争辩,只能点头。 “宝祥,你去把马车叫过来,让大娘和两位姑娘上车吧。”冯紫英委实不想多耗时间,三下五除二把事情了结,自己还有太多的事情。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一节 金屋藏娇 当尤氏母女一行人在抵达马巷胡同的横街时,就已经感觉到了截然不同。 这一代住户都和承恩寺胡同那边完全不一样,虽然不全都是高门大户,但是看看人家屋门院落,小有小的雅致,大有大的恢弘,街道宽敞整洁,一看就和承恩寺胡同那边不是一类型。 冯紫英当初要拉拢贾雨村,自然也是花了一些心思的,虽说只是借给贾雨村小住,但考虑到这京师城里多一处宅邸并无坏处,这等城中宅院价格只有涨没有跌的,除非遇到战事兵临城下,自然也就要选一处环境位置都要上佳的。 说是一处小宅邸,但是面积规模并不比尤氏母女在承恩寺胡同那座院落小,当然要说和周围那些真正一大家人居住的居所比,那可是要小多了。 但对于尤氏母女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堂了。 依然是二进院落,外院雅致大气,内院清静宽敞,还有一个天井小院,明显是结合了北方四合院和南方民居的特色,这也是大周立朝之后大批南方士民商贾北上带来的一些变化。 包括尤三姐在内的尤氏母女几乎一下子就喜欢了这里。 看看四周的宅邸,都是清幽雅静的富贵人家,要么是一些官员,要么就是富商,环境宜人,而且从这里出去也方便,西南角是双塔寺,东边儿就是皇城,东北角还有一处颇有香火的庆寿寺,向南没多远便是长安大街,可以说真真是一处好地方。 尤老娘前段时间为了寻个合适居处也没少跑这城里城外,对着城里情形也还是有些了解了。 都说这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最好的区域自然就是西边儿和东边儿贴着皇城这一圈儿的地盘,像什么安富坊、小时雍坊、阜财坊、咸宜坊、南熏坊,其次就是积庆坊、鸣玉坊、大时雍坊、明照坊这些地方。 虽然不能说一概而论,但是老百姓心目中就是如此,但实际上这这些坊中一样以穷苦人占据绝大多数,其他坊中也未尝没有富贵人家居其中。 光是这周围环境就比那承恩寺胡同的岔巷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而且马巷胡同相当当道,这条横街正处于马巷胡同南头不远,既不远离热闹,但是却又相对幽静,可谓闹中取静,所以也让尤氏姐妹十分喜欢。 再说这院子,内外合度,紧邻院门出左边是门房,右边略宽,当是马房和车房,光是这个造型就知道是为富贵人家准备的,寻常人家哪里养得起车马 外院东西厢房也各有四间,应该是为仆僮准备,内院规制相仿,除了正房外,两边厢房也各有三间,紧致精巧,尤氏住正房的话,尤氏姊妹便可分住东西厢房,而且还有相当宽裕可供丫头仆妇值夜。 院内院外各色家具一应俱全,这也是当时为贾雨村考虑的,不过贾雨村却因为很快就要南下赴金陵上任,所以就没有把家小接来,显得有些浪费了。 现在尤氏母女住下却正好合适。 “大娘,二姐三妹,这地方倒也清静,你们看如何”冯紫英四下打量了一下,难怪瑞祥宝祥这两个小子都是一脸诡异神色,委实是个金屋藏娇的好地方。 当尤二姐和尤三姐把帷帽取了下来时,那瑞祥更是连眼珠子都差点瞪凸出来,大概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金屋藏娇居然会是这等奇异模样。 尤老娘早就喜欢得合不拢嘴了,这等位置这等院落,怕是花钱都租不到的,忙不迭地点头“冯公子,这地方太好了,位置好,又方便,只是我们娘仨如何当得起” “大娘客气了,这本来就是我家闲置的一处宅子,放着也是放着,总比在那承恩寺那年强就是了。”冯紫英摆摆手,“只要二姐三妹和大娘满意就行,只是这大娘你们才来,恐怕也要去找些婆子来帮忙才是,总不能事事儿都让二姐三妹动手,这里有五百两银子,大娘便拿着,去请些人,若是觉得没有合适的,不妨请珍大嫂子找人替你们物色些合适人选便可。” “那怎么行”没等喜笑颜开的尤老娘伸手,尤三姐先就急了,“冯大哥,我们不能要你的银子,我们也还过得去,借你的宅子暂住已经很感激了,怎么还能用你的银子不行,绝度不行” 见尤三姐脸涨得通红,眼眶都有些红了起来,冯紫英也知道这丫头深怕自己轻看了她,摆摆手“三妹,你在甘州还救我一次,难道说救我一次连五百两银子都不值好了,你也莫要误会,这京师城花销大,你们才来,所以还得要先适应着,这五百两银子你们先拿着用着,日后若是有了,再还给我也行,如何” 话是这么说,大家都知道这出手的银子怎么可能再要尤三姐咬着嘴唇还要推辞,那尤老娘却犹豫了一番之后还是接了过来,“那老身就多谢冯公子了,这番情意老身替二姐三姐领了。” 十锭五十两一锭的金花纹银堆放在这案桌上,晃得人眼睛发花,母女三人都坐在旁边,看着这堆银子发呆。 “三姐儿,你说这冯公子这么大方究竟是有何意图是看中了你还是二姐儿”尤老娘虽然贪财,但是也知道有些银子拿得,有些银子碰不得。 这冯公子的银子虽说不烫手,但是这么大数量送给自己这母女三人,要说这有什么图头,恐怕也就只有这两个女儿了。 只是自己这两个女儿恐怕都未必能入那些个达官贵人的眼,模样委实是和其他女子不一样,当然也有些男人就是喜欢这个味道,或许这冯公子就真的不一样。 尤三姐咬着嘴唇,半晌没说一句话,沉默了许久才道“我和二姐这等模样的,怕是寻常人也不会喜欢,可是大户人家只怕也未必能被人看得过眼,谁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也没说,只说帮我们家,你让我怎么去问” “哼,谁会无缘无故帮补这么多就算是冯家家当再大,他尚未娶妻,当家的肯定还是他父亲母亲,如何会允许他这般作践银子”尤老娘摇摇头,“至于说你救过他,那都是过后话了,这人一走茶就凉,他现在是大人物,如何还记得那些再说了,就算是要感激你,把这桩宅子借给我们住,那也就够情意了,如何还会送我们五百两银子这可是五百两,放在甘州,我们娘仨都能过活十年了没那个说法,肯定是有些缘由的” 尤三姐也有些烦躁,站起身来,跺了跺脚,“我怎么知道他想些什么或许是看上二姐了吧,你不也说二姐挺屁股大,是个能生养的,听说他们冯家就是三房只有他一个,二姐给他当妾也好,作外宅也好,没准儿就能生下一男半女呢” 尤三姐本来的气话,却被尤老娘还真听进去了,琢磨着“只可惜你二姐是许了人家的,我让你大姐去托人问去了,看看你那死鬼老爹当初给二姐儿找的什么人家,原来说是皇庄庄头,但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也一直没消息,咱们还眼巴巴的守着这约定,也不知道人家究竟如何了。” “大姐找人问问就知道了,这京师城里周围皇庄虽然多,但是都是有主儿的,打听一下很容易的。”尤三姐有些心不在焉。 “若是不成,二姐给冯家公子当妾还是很合适的,看他待人接物模样也是个懂情知趣的,二姐儿跟了他也不吃亏,若是外室的话倒要斟酌一下,听说他们这些大户人家,若是外室的话都要生了儿子才能入门抬妾。” 说到这里尤老娘下意识的开始打量着自己二女儿的身子模样,看起来好像还真的是个能生养的。 一坐在旁边不吭声的尤二姐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转到自己身上来了,羞得头都抬不起来,只得用衣袖遮住脸,“母亲,人家冯家公子兴许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呢。” “哼,你以为你娘这么多年历练是吃素的,那日在路上我便见这位冯公子看你的目光不对劲儿,今日他来看你和三姐儿的眼光都和其他人不一样,你们这模样兴许寻常人是不待见的,但是恰恰是这些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少爷见惯了寻常脂粉,就喜欢不一样的,而且你和三姐儿的模样难道差了,不就是和别人发色不一样,眼眶深一点儿,鼻子高一点儿么你们可要比寻常女孩子白得多,听说这京师城里也有许多达官贵人喜欢胡女夷女的,” 不得不说这尤老娘还真的有些见识,居然知晓这男人的口味都还是有不一样的。 “你们姐妹俩都是良家女子,若是冯公子看上了要收你们为外宅或者纳为妾,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尤老娘已经在考虑若是这冯家大郎真有此意,却又该如何来应对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二节 利益纠葛 冯紫英没想那么多,或者说至少现在他是没想那么多。 没错,尤二姐和尤三姐的异域风情委实让人心动,但现在他连亲都还没正式定下来,就琢磨着去纳妾养外室,未免也太夸张了一些。 再说了,家里好歹也还有几个美婢,金钏儿年龄也不小了,论姿色身材都是一等一的,那有点儿高冷的性子还真有些勾引人,香菱也不差,那等娇憨的模样一样让人想有提枪上马的冲动。 虽说满了十六岁,可以为所欲为了,但是并不代表就一定要为所欲为,这个感情之事,水到渠成不好么 而且他现在诸事缠身,也的确没有太多心思来想这些。 酝酿已久的开海举债方略终于在兵部和户部联手琢磨了十来日之后推出了。 毫无悬念这个方略一出炉就引发了轩然大波。 全面开海,从辽东到两广,预设市舶司的港口多达十处,这远远超出了之前的想象。 广州、潮州、漳州、福州、泉州、宁波、温州、登州、莱州、金州,这几处港口都将被列为市舶司设立地点。 当然像广州、漳州、福州、泉州、宁波这五处无疑是最重要的,要作为未来开海贸易的重点,会率先开海。 而潮州和温州则是补充,至于登莱金三州,则更是的是从军事角度与平衡北地士人的心态角度来考虑,很多人都对此不抱有太多希望,这五处港口的开海则会稍缓,会结合前五处开海的经验来逐步展开。 这个开海贸易的方略基本上满足了南北各方的意图,应该算是一个较为圆满的结果了,而一系列关于开海的细则还在计议之中,预计未来两三个月内还有激烈的争论和探讨。 内参中关于日本、朝鲜、琉球、安南、满剌加、东番,乃至更远的锡兰、洞武等地情况,冯紫英也准备连续在域外奇谭中逐一进行一个简要叙述,也开始向来自闽浙两广的商人船主们了解情况,然后加以总结,以求能发布在内参上,让更多的人来了解。 朝廷对开海政策的改变,对于整个江南对海禁的呼声来说无疑是一个正面的回应,这也让江南士人为之欢呼雀跃,当然这其中也涉及到诸多利益,更多的商贾们准备投身于开海贸易中,而原来主要从事走私贸易的商贾们则面临一种两难的境地。 “紫英,走一走”冯紫英刚来得及从放下书,许獬就过来了。 看见许獬沉郁的脸色,冯紫英也能大略猜测得到这一位现在的烦恼。 许獬算得上是福建士人出类拔萃的角色了,馆选庶吉士之后,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影响力都急速上升,加之本身就以诗文著称,所以无论是在哪里都很受欢迎。 叶向高和黄汝良这两位福建士人的领头人物都对其十分看好,所以这开海之略自然也是把他拉进去的。 “好,子逊兄稍等。”冯紫英把书案上地位书籍整理好,这才起身。 “要恭喜紫英了,据说这边差不多了,吏部那边就要授官给紫英了。”许獬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翰林院编修提前一年半授予给一个庶吉士,便是元熙、永隆两朝都没有过,要说广元、天平两朝也都各只有一次,可喜可贺啊。” “子逊兄,其实你也知道就这么回事儿,小弟也就是赶上西征平叛这么一遭事儿,若是你也去了甘肃宁夏,回来也一样,我估摸着大章回来,也会有一个好结果。”冯紫英赶紧谦虚道。 许獬是庶吉士中第一人,现在却被自己甩在了身后,自然难免有些吃味,好在许獬现在也颇得朝中大佬们的欣赏,也还算得意。 只是这等大佬欣赏却难以和军功相比,这大周一朝中文臣领军功往往就是最容易获得破格晋升的机会,其他都需要积功而升,但同样文臣领军风险也极大,稍不注意不是身死阵亡,就是贻误军机遭遇处罚。 “不,你这也不完全是军功,若非这开海举债方略颇得圣心,愚兄以为你这翰林院编修没准儿就要拖到明年去了。”许獬摇摇头,“翰林院修撰和编修,除了三鼎甲,庶吉士授官素来都要三年期满,极少有破格的,而且你这才一年半不到就授,可谓第一了,便是广元、天平两朝那也不过是提前了一年授予,你这都是提前了快两年了,” 冯紫英明白许獬艳羡之意。 这授官之后便是要熬资历了,每提前一年那都不一样,意味着你在日后的晋升中都永远要比同科中人要占据先手优势,除非别人也能以同样方式夺回这种先手。 但这谈何容易,这等军功日后除了在兵部任职外,其他几部都很难遇上,而如果在地方上,那更是是祸非福了。 那意味着基本上是你所在地遭遇了兵灾叛乱这一类的祸端才会有此机会,而在此之前你或许就首先要承担地方不靖的罪责了。 而且自己有了这样一回经历,往往就意味着你在军务上能够有一些话语权,这份资历越是到以后,越是有价值。 “子逊兄,您也莫要羡慕小弟了,您现在也是风云人物,昨日福建商会的人来找小弟,只说您现在难找,” 冯紫英的话让许獬连连摆手,“紫英,切莫说这个,那帮商人,哎,” 冯紫英笑了起来,“子逊兄,可是甜蜜的烦恼” 冯紫英的话让许獬一愣之后,咀嚼了一番,倒是觉得还真有点儿符合自己现在的情形。 他被借调到了户部,也是叶向高的意思,然后和户部一道商计这开海和设立市舶司的方略。 这十港开海肯定有一个先后,按照议定的,先开两个港口进行半年左右的试点,再开三个港口,最后根据情况,再来考虑其他五个港口。 这谁先谁后,就成了一个关键了。 广州基本上确定要在第一批的,但是另外一个名额就在漳州、泉州和宁波之间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两浙那边自然不肯退让,便是福建商人内部也是分化了,漳州和泉州各自都关乎自家利益,谁能在第一批名列,自然就要占据先手。 “紫英,你这话还真的有点儿意思,但细细一琢磨,好像还真的是这么回事儿,开海大事已定,但这内部就是纷争不断了,这几日里户部郑大人和几位侍郎以及郎中们都是被搅得头昏脑涨,朝中各方来游说的人更是络绎不绝,郑大人现在连家都不敢回,首辅大人也是闭门不出,就是怕牵扯其中,那边都是得罪人,” 许獬苦笑着一边摇头,一边叹息。 “呵呵,子逊兄难道就没有被纠缠连小弟都每日回家要收到无数帖子,我不信子逊兄就会不被纠缠” 冯紫英之所以收到这么多帖子礼物,自然是因为有传言说开海之略许多想法出自他手, 不过既然是已经由兵部和户部来商计提交内阁了,那自然重心就转移到了户部、兵部和内阁那边去了,出了主意是一回事,但现在决定权都已经到了户部、兵部和内阁那里去了,所以冯府这边被“骚扰”的情况还要略好一些。 终究还是有些人已经意识到了冯紫英的影响力,希望冯紫英能继续发挥影响力,帮他们说说话。 “被纠缠是免不了的,只是牵扯到各方,取舍困难,光是这这短短十日里,都收到会馆转来的家乡亲朋故旧来信十余封,毫无例外都是帮人游说开海之事的。” 冯紫英倒也能理解,这毕竟关系到很多人的营生和生计,先开哪里,特许权授予名额,甚至授予何人,都要一一议定,而许獬虽然不是决定人选,但是光这一个发言权都足以让人侧目了。 “那子逊兄就只能秉持公心来做决断了。”冯紫英笑着打趣。 “决断哪轮得到愚兄来作愚兄不过是做一些建议罢了,采纳不采纳还是要看阁老和户部诸公了,不过方阁老有意支持宁波列入首选,真长和简与也来找过我,说起此事,” 真长就是黄尊素的字,黄尊素是探花,授了翰林院编修,这平日里在翰林院中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而简与是韩敬的字,也是本科庶吉士,不过他馆选庶吉士成绩不太好,还排在冯紫英之后去了。 这两位都是两浙人,自然是要为宁波争取了,便是南直隶这边的人也都更支持宁波先开海,毕竟两浙和南直隶这边经济往来更密切。 瞥了一眼冯紫英,许獬嘴角挂笑,“你可别说他们没来找过你,便是方叔肯定也会和你说这事儿。” 冯紫英笑了起来,黄尊素和韩敬都来和他说过,不过他倒也是很好推,只说前期他只是负责提出大的框架,后来的事情就轮不到他插话了,当然他也不会峻拒,表示如果有机会也会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等事情哪里都免不了,如果你没有态度,反而会让你会让人轻看。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三节 灌输,潜移默化 最新网址ddku “他们说归说,可小弟肯定也有自己的态度,不会轻易为他们所动。”冯紫英坦然笑道。 “哦”许獬一下子来了兴趣,“怎么说” “很简单啊,看谁前期准备做得更好更周全更稳妥啊。”冯紫英微笑着道“广州不必说了,那是面向南洋地区最便捷也是目前最完备的枢纽,但是宁波、泉州和漳州呢这几个地方竞争性和替代性都比较强,那么谁该先上,谁该后上,那就不能以谁在朝廷里声音大就行,那太过于功利性了,那么我们就应该看看当地士绅商贾也好,衙门也好,为这项事情先做了哪些准备。” 许獬眼睛一亮,连连点头,示意冯紫英继续说下去。 “要全面开海,首先涉及的就是要涉及到造船,这几地肯定都有一些造船的基础,但是据我所知这几地造船还多是以造渔船为主,或者就是近海航行的船只为主,但涉及到开海之后要面向远海,这些造船工坊能胜任么朝廷给了这么好的条件,但是你却迟迟难以把朝廷给的政策转化到实用上去,那不是浪费么还不如给别人准备得更周全的地方。” “对啊。”许獬豁然开朗,猛地一击掌,“紫英,还有么” “造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大周境内对造海船还有很大的欠缺,尤其是如果想要发展与日本、朝鲜、安南、苏禄吕宋、满剌加乃至更远的地方贸易,建造远洋海船必不可少,甚至也还包括朝廷下一步布局的水师舰队用船,都极为重要,这涉及到大批匠师、匠人,还涉及到大木、胶漆、绳索、船帆用布等物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产业体系,” “产业体系”许獬还不太明白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 “嗯,产业体系的意思就是这一个非常复杂的配套,造船要用木头,包括龙骨、桅杆等大木,也包括甲板等其他木料,还要用帆索,帆布和桅索所用棉布和麻绳,都不是一般工坊能提供的,涉及到海上水汽盐雾的侵蚀腐蚀,还有为了避免迅速腐烂以及粘接的漆和胶,这都需要大量提供,这也是非常繁复的,如何来把这些相关的配套营生都整合起来,形成一整套流畅运作的规范,就是体系,” 许獬惊讶于冯紫英一个长期生活在山西和京师的北地人,怎么能对造船这个行道都入熟悉,但他此时却顾不得去考究这个了,忙不迭地问道“愚兄大致明白了,听你的意思还有” “当然,船造出来了,那船夫水手呢近海渔船和远洋航行乃至水师船队的水手们都是不一样的,这个需要量不但大,而且要求更为专业,许多都不是一两年就能培养出来的,你不能等到船造出来了,其没有人来操作吧这也是需要提前考虑和准备好的,” 许獬连连点头,暗自记在心里。 “再比如,码头,像泉州、漳州和宁波原来都有了一定基础,但涉及大规模开海,尤其是面对外洋来的船只,码头足够用么,能适合外洋来的船只么还有如果日本人、朝鲜人乃至西夷人来了,有足够的通译和相关的歇家来帮助他们尽快达成交易么” 冯紫英的话让许獬有些疑惑,“紫英,这恐怕不该是我们朝廷官府操心的事儿吧” 这个时代的官吏自然不可能有什么“为人民服务”的理念,所以冯紫英的话才让学些大为不解。 “子逊兄,这的确不该是官府过问的事儿,但是我们开海的目的何在”冯紫英反问。 “当然是让沿海地区更多民众有一条生计之路,另外也能为朝廷增加财赋收入了。”许獬回答道。 “既然如此,子逊兄想一想,如果外来商船为了达成交易,肯定需要一些通译、歇家或者行会的人来帮助完成,但是这些渠道人员不足或者没有,原本天就能完成交易可能会拖到一个月两个月,一些货物损坏变质不说,交易成本增加,而且交易效率低下,没准儿人家一年原本可以来你这里交易次的,结果就只能一两次,原本可以买卖更多的货物,结果觉得不方便,就不来了,那我们这边的茶叶、瓷器或者丝绸棉布原本可以卖出去更多,让更多人从事这一行营生谋生,岂不是也受到了影响,” “所以紫英你觉得地方官府应该在这些方面都要来承担责任”许獬虽然觉得冯紫英的话有些道理,但是这还是颠覆了作为官员和官府这一方的心态观念。 “不,那倒不一定非要官府来主导,但是官府可以出面引导啊,比如召集几个行会的首领,让他们自行设立和约定,再比如让他们自行培养一些通译,官府就起一个规范和引导作用,这都是为了更好的营生,他们自然不会拒绝,同时,有官府的出面,也能给外面来从事商贸的商贾一份心理上的安全保障,” 许獬被冯紫英的“脑洞大开”给说得大为心动,这些观念颠覆了他以前的认知,但是本身开海举债就是破天荒,需要一些新的想法才能实施,这也能接受。 此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冯紫英能被朝廷诸公们所看重,甚至连皇上都颇为垂青自然有其道理。 起码这番道理是他想破头都想不出来的,也完全考虑不到那么周全。 只是他也很奇怪冯紫英怎么就对这开海方略想得这么细致,你说一些大致的框架说得过去,但这么细致周全,太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这从未接触过这方面事务之人,是根本无法想得到这些的。 也许这家伙就是一个天才或者妖孽。 冯紫英之所以如此不遗余力的向许獬灌输,一方面是因为的确这开海之略涉及到的具体细节太多,不是哪一个人甚至哪几个人就能做得下来的,另一方面是因为许獬已经被叶向高、黄汝良等福建士子中的领袖人物确定为日后的重点培养对象,也就是说兴许十年二十年后,许獬就会成为朝廷中福建士人的代表人物。 而以这个群体的利益和观念来看,冯紫英认为是可以合作的,而现在对其施加影响和灌输理念,无疑要比以后其思想观念已经成型之后再来影响要容易许多。 “紫英,你的这些观点想法是从哪里得来的”许獬忍不住问道。 “子逊兄,人的精力有穷尽,一是看书,小弟看书可能不像你们那样,专注于经义史集,更对诗词歌赋兴趣不大,我更喜欢看一些杂书,另外小弟也喜欢和各色各样的人交谈了解,像山陕商会和福建商会那边我也会定期去坐一坐,和他们一些行脚商人交谈,甚至愿意让他们把他们的一些见闻写出来,我琢磨琢磨,嗯,像内参中的域外奇谭,其实很多就是两广商会和你们福建商会很多商人们的见闻慢慢积累而来,要不我又没出海过,如何知晓那些情况” 许獬也只能接受这样一个解释,否则实在难以说明对方如何能知晓这么多,想得这么宽泛。 “子逊兄,其实小弟都还有一个想法,如何时机成熟,不妨成立一个印刷社,专门来出版印刷一些和开海贸易以及生产新物事相关的书籍内容,让各地商人们也能了解更多,没准儿就能从中找到更多的营生出来,这样也能更多的百姓有更多的谋生渠道,而不至于始终盯着那一亩三分地,还有那城市里的无声可做的人也能找到一些营生,” 冯紫英一个接一个的“脑洞大开”让许獬都有些应接不暇了,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慢慢消化冯紫英的这些观点。 但是他有一种感觉,冯紫英的这些设想可能会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变化,不仅仅是对自己,甚至对未来的许多事情。 同样的这些观点冯紫英也在就着机会向齐永泰和乔应甲灌输,当然对这二人的“影响渗透”不可能像许獬这样直白,而是需要就着现有的许多事务来慢慢的传递出来。 但这种锲而不舍却又不经意的潜移默化,往往效果却是惊人的。 特别是在一些看似无解的问题上,如果能够用别出心裁的思路提出解决办法,那往往效果更好,在下一回出现类似的问题时,大家就会更容易接受这种原来还会觉得有些标新立异的办法。 当然,青檀书院那边他也不会丢弃,眼见得明年就是秋闱大比,许其勋、宋师襄、傅宗龙他们这一批东园子弟都要开始成长起来,这等时候给他们上上课,灌灌鸡汤,很有必要。 即便是这样,冯紫英觉得自己都还是做得不够,只恨自己现在的确底蕴太浅薄,年龄资历和地位都难以达到那种一呼百应的层次,这都需要时间来慢慢积累。 所以他才会有搞一家出版印刷的书社出来,自己也可以写一些想关的东西,通过这种方式来更好更快的传递一些自己想要扩散的东西。 最新网址ddku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四节 衣锦,指点 这已经是冯紫英第三次回书院了。 前两次一次是进士高中之后,后来还有一处则是去年庶吉士馆选成功之后,不过那两次都是较为低调的去见了一些老同学而已。 这一次情形就不一样了,作为即将被授官翰林院编修的他来说,再这么悄无声息的去书院,既不能体现书院的重视,同时也不利于书院影响力的传播。 官应震和周永春为冯紫英准备了两堂课,待遇不可谓不高。 一堂是为西院学子准备的,目标也很明确,瞄准了后年春闱大比,主要介绍当下时政热点,让这帮已经是举人身份的学子们能敏锐的贴近朝政要务,以便于为后年春闱大比试题答辩打好基础。 一堂是为东园学子准备的,这就需要稍微收敛一些,经义相对仍然重要,这不是冯紫英的强项,所以他更多的还是谈“接地气”的时政。 秋闱与春闱的考试虽然都日渐转为以时政策论为主,但是侧重上仍然有些区别。 春闱已经要求透过问题看本质,要求提出解决的对策才能获得好评,而秋闱则是以看清楚问题本质问题,提出对问题认识和看法。 看着冯紫英在讲堂上侃侃而谈,官应震和周永春都是频频点头,面带笑容。 “东鲜兄,紫英比起去年来的时候又不一样了,变化很大,他成长太快了。”周永春忍不住吁了一口气,“汝俊兄和乘风兄真称得上是慧眼识人啊。” “唔,百年难遇的人才,愚兄也试图在这一两科里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二能和他匹敌的,却没有发现。”官应震也是感慨万千,忍不住捋须微笑,“想想也满足了,哪能每一科都能出这样的人物,那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岂不是要关门大吉了” 一句话把周永春也逗得笑了起来,“不至于,有孚兄卸任,虞臣兄继任,一心想要振兴崇正书院,要和咱们打擂台呢。” 王永光卸任崇正书院山长,出任工部左侍郎,而山西名士,也是曾任大理石少卿的韩爌出任崇正书院的山长。 “唔,虞臣比起有孚来倒是更大气,也有手腕,且看他如何吧,不过孟泰你的压力可就大了。”官应震笑着看了一眼周永春道。 “这么快” 周永春也知道随着齐永泰入阁,势必要延引一批和他志同道合者进入朝廷,官应震既是其原来在青檀书院的搭档,关系密切,而且还是属于在朝中较为中立的湖广人,延引入朝也不会受到来自江南那边的士人们过于敌视,所以是最好的人选之一。 “估计就是年后吧。”官应震也已经接到了齐永泰的信函,说可能要等到开海举债第一阶段事宜基本敲定之后,朝廷才能还会有一轮补缺。 齐永泰的本意是想让官应震进入吏部担任右侍郎,但是估计有些难度,无论是叶向高还是方从哲都不希望吏部变成齐永泰的私家领地,所以更大可能性是去户部,担任右侍郎。 官应震倒是对去户部很感兴趣。 户部尚书郑继芝现在是举步维艰,但是看这架势原本希望郑继芝早日卸任的皇上似乎又有点儿改变主意,可能不希望户部调整太大而导致开海举债受到影响,还是需要一个对户部事务熟悉的大臣来稳一稳。 而且郑继芝在觉察到了这开海举债可能会给朝廷财赋带来的巨大变化之后也开始变得积极起来,所以这种情形下,郑继芝的尚书位置可能还会继续稳一段时间。 但皇上对郑继芝前期的表现是非常不满的,所以换人是迟早的事情,那么官应震早一些进入户部熟悉情况在齐永泰看来,也是很有必要。 “伯孝兄的身体还能坚持得住”周永春又问道“他可都七十三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嘛。”郑继之也是湖广人,和官应震同乡,但是二人关系并不亲密,而且在年龄差距上也比较大。 “本来我还希望东鲜兄在坚持到后年春闱呢。”周永春摇摇头。 “等不到那么久了,朝廷事务繁杂,而且孟泰你也知道乘风兄一旦入阁,肯定不会萧规曹随,是想要做些事情的,而且叶方二位虽然政见不合,但是在有些事情上还是看得明白的,九边局面和财赋困境已经到了不解决就可能导致大乱的悬崖边儿上了,宁夏之乱只是一个开头,如果不及时解决,可能就会有不断的叛乱冒出来,而且还面临着女真人的趁势落井下石,稍有不慎辽东就会危险了,否则这开海举债之略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能达成一致意见” 官应震的话让周永春也是连连点头,他是山东金乡人,凡是山东籍的官员都对辽东局面尤为关心,因为辽东原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属于山东管辖,辽东汉人也大多是山东过去了,血脉相连。 “也幸亏此次宁夏甘肃叛乱如此干净利索的处置下来,否则朝廷的局面还要严峻许多。”周永春也喟然叹道,“紫英这一次也算是立下大功了。” “子舒给我来信也说到紫英极有天赋,对于军务和时局的判断分析都相当敏锐精准,此次能顺利平叛,紫英居功至伟,尤其是能顺利说服刘白川部归顺反正,挫败了刘东旸想要攻下甘州的企图,之后才能有现在的局面,否则被刘东旸拿下甘州,那就完全是另外一个局面了,或许明年都未必能平定下来,而开销起码还会翻两倍有多” 二人还在说着,冯紫英的讲课却结束了。 一群学生簇拥着冯紫英过来,官应震和周永春也都是含笑看着这群学子。 “学生见过山长、掌院。” “唔,大家觉得紫英讲得如何他说的可都是真知灼见啊,时政策论在秋闱和春闱的分量都越来越重,大家要有这个思想准备,怎么来在这一块上有进步,” 一番寒暄之后,同学们也就慢慢散了,只剩下许其勋、傅宗龙、宋师襄、孙传庭他们几个和冯紫英曾经同学关系也比较密切的。 “紫英,你该和大家伙儿都再说说你这趟西征平叛的情形,我和孟泰都很想听听情况,日后他们若是考中入仕也需要有这样一番经历。”官应震笑着建议道。 “是啊,紫英,我们都对你这大半年的西疆之行很感兴趣呢,也想知道你在这个过程中究竟做了一些什么,如果我们日后遇上,又该怎么做。”傅宗龙是最感兴趣的。 孙传庭也很感兴趣,不过他话语不多,傅宗龙说了,他也就不再说。 “唔,这个话题一旦扯开,就说来话长了。”冯紫英见众人都很感兴趣,也不客套,“那我就简单说说。” 他从耿如杞和练国事最初对宁夏边务中暴露出来的疑点开始,也没有讳言自己老爹在榆林镇提供的一些消息,一一道来,然后再说到了柴恪和自己在一些观点上的看法,最后在抵达榆林之后所了解到情况,最终确定了先解决草原上鞑靼人的威胁和牵制问题,自己深入草原和卜石兔等人交锋。 当说到进入草原之后就遭遇了马贼和素囊骑兵追杀时,虽然都知道冯紫英最终无恙,但是听闻到几名夜不收中的边军精锐就此牺牲时,几个人都还是有些心情沉重。 战争就是如此残酷,前一刻还和你谈笑风生的战友,下一刻也许就命丧黄泉,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但是却可能是尸骨无存。 “解决了卜石兔和素囊台吉的威胁,实际上我们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只是看叛军最后能坚持多久而已,但没想到刘东旸也是一个狠角色,一下子就把哱家他们给彻底卖了,直接退出了宁夏镇,企图抢占甘肃镇形成割据之势,所以甘州一战很关键,” 后续故事冯紫英没有多介绍,只是谈了柴恪和杨鹤的一些考虑,为何要接受刘东旸部的归降以及复地沙州的考量。 当然在谈及复地沙州时也是一句带过,傅宗龙和许其勋他们自然不太明白,但是官应震和周永春却都明白这其中的重大意义,尤其是对皇上的意义。 “山长,掌院,还有仲伦你们几个,我感觉恐怕未来一两年里,从军务这个角度有几个点会比较敏感,或者说有可能会在秋闱和春闱中体现出来,一是西南地区的流土矛盾,这个情况已经相当突出了,我觉得没准儿两三年之内就会爆发出来,但是西南那么大,这个问题覆盖也很宽,具体会爆发在哪里,无从判断,” 官应震、周永春以及傅宗龙他们都听得很认真,冯紫英这两年的种种表现已经充分证明了他的眼光和判断力。 “另外就是以登莱和宁波、漳州等地为主的水师舰队的建设,这可能会随着开海战略推进会显得越发重要,” “还有就是辽东,这一点恐怕每一科都会是一个绕不开的点,”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五节 祸福难料 冯紫英在青檀书院一直呆到了天黑才离开。 除了指点一下昔日的同学们学业外,他更多的还是单独和这些同学们聊了聊,当然也少不了官应震和周永春二人。 许其勋和孙传庭二人不必说,在书院里这二人与冯紫英关系会最密切。 宋师襄和傅宗龙虽然关系不如许孙二人,但也算是相当密切了,只不过这二人一个在年龄上要比冯紫英大几岁,一个则是原因因为有些意气之争而放不下面子,所以虽然到后期密切起来,算起来要比许孙二人要略逊。 宋师襄这边,冯紫英觉得日后此人应该是还是可以走方有度的路径,刑部或者都察院、大理寺应该更适合此人,所以冯紫英也有针对性的谈了一些话题,宋师襄也很感激。 傅宗龙这边要更有针对性一些,比如西南流土之争,傅宗龙本来就就是昆明人,自然对那边情况比较了解,所以在军务上也很感兴趣。 这两年的努力,冯紫英觉得这几位的水准应该都有长进,下一科应该更有把握了。 回到家中看到门房上一大堆帖子和礼物,冯紫英也觉得头疼。 这开海之略的确如同触及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各方势力都动了起来,涉及到利益牵扯宽泛,谁先谁后,谁上谁下,都不好说。 就像冯紫英和许獬所说的那样,现在大家心里都没底,都是从头开始,那么谁能占据先机,甚至后来居上,都存在太多不确定性。 也许随便朝廷中那位臣工的一句话就能改变一个地方,一个家族的命运,而冯紫英虽然论资历论品轶在朝廷算不上什么,但是他身份太特殊了,开海举债就是他首先提出来的,甚至很多框架也是率先提出来的。 虽说现在是户部和兵部主导提交给内阁商议,但是在很多问题上,户部和兵部不太清楚或者拿不准的肯定还是要询问冯紫英的,所以如果能先结下这份善缘,留下一个印象,哪怕此次未必能派上用场发挥作用,但在下一次呢 更何况冯紫英如此年轻就被朝廷诸公所看重,日后更是前途远大,结下这份善缘,也算是为以后打下基础。 冯紫英看了看这些帖子,既有来自苏金陵、宁波、龙游、洞庭、徽州、福建、山陕、两广商帮会馆的,也有一些就是某地某家直接送的拜帖,比如龙游余氏、胡氏,洞庭翁氏、王氏、许氏,福建林氏、李氏。 送来的礼物也是五花八门,从笔墨纸砚到绸缎茶叶,从琉璃瓷器到药材土产,而且这些礼物的价值都很好的掌握了一个度,多在十两银子之间,既不夸张,但也价值不菲。 这些士绅商贾和会馆商帮对于这等送礼结交之法早就熟谙,知晓如何最大限度的博得好感,既不会让你过于难做而拒绝,也要让你能体会到他的一份心意,连冯紫英都不得不承认这些商人的确是在此道上钻营甚深,让你难以生出反感。 “爷,太太要你去她屋里一趟。”金钏儿见冯紫英回来,忙不迭地提醒道“太太好像对这些登门送拜帖和礼物的事儿有些不高兴。” 冯紫英笑了起来,“嗯,知道了。” 不用说母亲肯定是有些担心了,眼见得自己刚刚声誉鹊起,自然不愿意这等事情影响到日后的前途,要提醒敲打自己了。 果不其然到了母亲房中,段氏便直接问起这几日里络绎不绝的拜帖和礼物。 “母亲放心,儿子心里有数,其实母亲肯定也看到了,这些帖子都是必须要回拜的,就是来送个帖子混个脸熟,都是一些地方士绅商贾,儿子怎么可能和他们有多少交道再说了,他们这送来的礼物,儿子也看了,都很有分寸,不过是些寻常土产物事,便是都察院和龙禁尉来了,并无多大关碍。” 见冯紫英气定神闲,胸有成竹,段氏心中也安稳许多,其实他也知道以自己儿子的心智,这等事情肯定是考虑周全的,但是始终还是担心自己儿子太过年轻,看不透这里边的深浅,但冯紫英这么一说,她也知道自己是杞人忧天了。 “铿哥儿,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娘也就不多说,如何处理,你自己拿主意,你爹也不在,若是拿不准的,多去你两位老师那里听听他们的意见。”段氏点点头。 “放心吧母亲,儿子是要谋大前程的,岂肯在这些事情上栽筋斗再说了,我们冯家也不是缺这些东西的家庭,何苦为了些许蝇头小利而去做些什么不值的勾当”冯紫英示意母亲尽管放心,“我也给门上打了招呼,若是来历不明或者过于贵重的物事,便要单独置于一旁,若是不妥,另行处置便是。” “嗯,那娘就放心了。”段氏点点头,“铿哥儿,你也满了十六岁了,你大伯这一房按照你父亲的意思,便是娶沈氏女,但咱们这一房恐怕也要尽早考虑了,若是你老师那边有合适的人家,不妨请你老师代为斟酌,若是没有,那也有许多人家已经找上门来询问,那娘就要替你做主了。” 段氏还是很尊重冯紫英的两位老师的,在她看来齐永泰和乔应甲都是朝中重臣,而且是微文臣,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要比自己的见识和人脉强得多,若是能有合适的人家,当然最好,她也相信自己儿子如此人才,肯定能找到,但是从年龄上来说却不能再拖了,十六岁正是议亲的好时机,议定亲事一两年之内就可以成亲,力争二十岁之前就能替冯家延续香火了。 这年头本来小儿夭折率就很高,基本上不到七八岁都难以确定就算是活下来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多生几个。 “呃,母亲稍安勿躁,既然父亲和老师已经商定沈氏女为长房妇,那三房之事就不必太过着急了,且齐师和乔师亦在替儿子物色合适人家,所以母亲这边还是暂且莫要答应别家。” 冯紫英只能采取缓兵之计了,这林妹妹和宝妹妹他都暂时还不敢向自家母亲挑明,负责肯定会引来母亲的坚决反对,此事就要弄糟糕,还需要寻找更合适的时机来将此事挑明。 林丫头现在已经马上十三岁了,但身子骨依然有些瘦弱,若是被母亲了解到,那是断断不会答应的;宝钗倒是身子康健,但是皇商家庭和丧父这一条恐怕也难以让母亲接受,这一样需要时机,想到这这些冯紫英也觉得头疼。 段氏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自己儿子,总觉得这里边有些什么不对劲儿,但是又说不出来,好在沈氏女这门各方面的婚姻要定下来,也算是替冯家敲定一件大事了。 冯紫英再次踏入贾府大门时,都能感受到贾府不一样的变化了。 “恭喜了。”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冯紫英看着贾琏和贾宝玉的精神状态都不一样了,尤其是贾宝玉,那股子游目四顾顾盼神飞的模样,真真是不一样了。 “呵呵,紫英何必客气,贾冯两家哪里需要这般”贾琏微微摇头,对于他来说,这元春才选凤藻宫贤德妃意义不大,当然肯定是一件好事,还有那王子腾转任新设立的登莱总督也不过是自己媳妇更加得意,和他也没有多大关系。 当然对于贾家其他人来说却都是精神振奋,似乎觉得贾家从此要走上皇亲国戚之路了。 “琏二哥此言差矣,这等事情还是可喜可贺,虽说不宜大张旗鼓,但是礼节还是要走到。”冯紫英笑着道“赦世伯和政世叔在吧” 前日里朝中一系列人事变动终于尘埃落定,齐永泰任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李廷机任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李三才任工部尚书,乔应甲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当下内阁也补为四人,首辅叶向高为谨身殿大学士,次辅方从哲为武英殿大学士,齐永泰和李廷机均为东阁大学士。 “都在,得知紫英要来,二位老爷都候着呢。”贾琏笑着道“此次朝廷里边大动,二位老爷也有些不太明白,所以还想请紫英你代为解释一下呢。” 冯紫英笑了起来,“政世叔那边只需要去王公那里走一遭,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王二舅那边这段时间也是客人太多,老爷想要避嫌,也不好多去。”贾琏解释道。 其实冯紫英应该是你贾府还提前知晓这些变化,当然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却是不知道的,但朝廷设立登莱总督,王子腾改任登莱总督,牛继宗转任宣大总督却是一番计议之后最终敲定了。 这其中太上皇和皇上之间如何商议好的,冯紫英也不清楚,但是很快这些变动便敲定,顺带还冒出来一个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的事儿,这让冯紫英感觉到这一场较量博弈背后还藏着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贾家或主动或被动的被这样带入漩涡中,也不知道是祸是福。 。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六节 鲜花着锦 看见贾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的迹象,冯紫英心中唏嘘。 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看上去也许就是蒸蒸日上的架势,但是谁又能说得清楚背后暗伏的杀机 你要说贾府上下或许都是糊涂人,但是王子腾也是么牛继宗也是么恐怕不是。 但是有些是他们无力改变,有些是他们自信可以扭转改变或者可以避免。 人人都是抱着这种侥幸,所以到最后却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最终自取灭亡了。 天家夺嫡易储这一类事情关乎莫大利益,几乎就是你死我活的零和博弈,不像文官斗争失败也不过就是逐出朝廷,甚至还可以蛰伏等待时机卷土重来,所以冯紫英信奉能不参与最好不要参与。 只是他也清楚,有些事情你想要全然置身事外也不可能,只能说让自己尽可能的不要卷入太深而已。 更何况更多人信奉的是风险越大那么回报越大这样规则,自然也就前赴后继舍生忘死了。 对于贾元春入选凤藻宫为贤德妃,冯紫英略感诧异倒是也算是有一些心理准备,虽然内心有些遗憾甚至痛惜,但是这等事情他也无力改变。 太上皇和皇帝都需要一种微妙的姿态和方式来显示双方达成了默契,或者说还要体现未来将进一步合作,那么这也算是一个小标志了。 至于说贾府或者贾元春的想法对他们来说自然是无足挂齿,只怕连王子腾都要双手赞同。 “琏二哥,宝玉,那愚兄现在是不是要叫你们一声国舅爷了”见宝玉神采飞扬的模样,冯紫英忍不住笑着问了一句。 宝玉脸一红,再说他是不通世务之人,也知道自己这个国舅爷和正经八百的国舅爷还有些区别的。 虽说当今皇上没有皇后,但是却以许贵妃掌后宫,另外尚有多个育有皇子的贵妃,自己姐姐不过是刚被册封为凤藻宫贤德妃,实际上贤德妃不过是地位位于贵妃之下的普通妃子,凤藻宫也不过是一处偏院所在,只不过寻常外界不太了解罢了。 不过永隆帝自继位以来那边再无增补后宫之举,此次一次性增补了四人,贾元春不过是其中一人,但无论如何在没有皇后的前提下,这些妃子们的兄弟们称呼一声国舅爷,也勉强说得过去。 “冯大哥,你就莫要取笑了,大姐姐入选我们也是刚知道,府里上下虽然高兴,但是这等天家之事我们也只能祝贺,其他并不敢多言。”贾宝玉连连摆手,“倒是冯大哥您一位老师入阁,一位老师晋位左副都御史,您马上也该入翰林院了吧” 冯紫英有些诧异贾宝玉居然能讲出这样一番有礼有节的话来,这大大颠覆了他的印象,莫不是这小子受了什么刺激影响,居然也要“改邪归正”了 “愚兄的事儿且看朝廷的恩赏吧,愚兄倒不会太在意,左右也不过是在翰林院里做事。”冯紫英注视着冯紫英,“倒是宝玉你这番话让愚兄觉得有些不一样了啊。” 宝玉有些忸怩,摇了摇头“大姐姐从宫中带了信儿回来,也专门叮嘱了我,” “哦,原来如此。”冯紫英点点头,这才明白是贾元春可能带信回来要贾府上下莫要过分张狂。 特别是贾宝玉,这等骨节眼儿的时候,处于风口浪尖,许多人都盯着,稍不留意只怕又会引来御史们的攻讦。 只是这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之后,这贾宝玉就有些尴尬了。 原本设定的贾宝玉要走和皇室宗亲联姻之事恐怕就要就此作罢了,盖因元春都成了永隆帝的妃子,而贾宝玉作为其弟,自然再不可能去谋娶其下一辈的宗室女子,像几位亲王的子女,原本其中也还是有那么几个堪为人选的,但是现在就不可能了。 冯紫英估计这大概是贾政他们喜忧参半的主因,也想在自己这里再为贾宝玉找一条合适路子吧。 要说这贾元春虽然成了贤德妃,但是一个妃子要说就能对贾家有多少提携,实在是有些难以预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只是永隆帝用来向太上皇向武勋们示好的一个标志,表面上光鲜,冯紫英估计未来永隆帝还会进一步提升贾元春的地位,就是晋位为贵妃也不是不可能,没准儿给还能给贾赦贾政这些人一些甜头,但内里真实情况如何,就只有当事者才清楚了。 这个当事者当然不是指贾家本身,而是指永隆帝、太上皇和武勋代表们,嗯,或许贾元春勉强也能算一个吧。 那贾宝玉该怎么办 “嗯,贤侄,这些情况你都知道了,宝玉日后的路子该怎么走呢”贾政和王夫人的目光望过来时也是充满了希望。 之前冯紫英为贾宝玉设定的道路的确是最合适的,他们也已经认定走这条路是最符合宝玉的性子和贾家利益的,但现在局面大变,元春晋位贤德妃了,宝玉不可能再去找某位公主郡主,那该如何示好 冯紫英也觉得棘手,想了一想之后才道“世叔,婶婶,这的确有些出人意外,但是事已至此,小侄觉得恐怕也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让宝玉继续读书,如果能考个秀才最好,等待合适时机请求皇上恩荫,让宝玉到国子监读书。” 贾政和王夫人都是皱眉。 这条路倒不是不可以走,贾元春既然成了皇帝妃子,为自己嫡亲弟弟谋一个荫监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但是宝玉要考秀才这就不好说了。 现在贾政觉得恐怕贾环读书科考都要比宝玉靠谱,没准儿贾环考上了秀才,宝玉还未必能行。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荫监了又能如何难道最终也学着贾琏贾蓉这样,挂个闲职去混日子这对贾家意义不大啊。 “铿哥儿,你说宝玉有无可能和士林”贾政最终还是吞吞吐吐的说了出来。 和皇室宗亲联姻如果不行的话,那就只有瞄准另外一个群体,那就是文官群体。 文官群体中不少也是士林望族,就像冯紫英在恩荣宴上发生冲突的王象春所在的山东桓台王家,又比如湖广麻城梅家,那都是世代为官,进士举人出了一大堆的,若是能娶这等累世为官的文官家族女子,那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世叔,宝玉若是想要娶这等人家女子,恐怕起码要考个举人吧”冯紫英也是苦笑,“便是秀才都不够,而且求娶的也未必能是嫡女,小侄觉得意义不大啊。” 贾政颓然,他何尝不知道文官世家如何会看得起这等武勋世家而且你又读书不成,只怕就更难,便是有贾元春为妃这个加成,但文官对这一块弄不好更忌讳,除非是那等毫无气节的,所以这个难度相当大。 “哎,也是。”贾政沉吟着点点头。 “世叔,那东平郡王、南安郡王和西宁郡王家中皆有适龄女子,便是北静郡王亦有两个妹妹,不知道世叔”冯紫英想了一想又问道。 “啊”贾政和王夫人面面相觑,这四王虽然也是王,但是那是异姓郡王,实际上也算武勋这一脉,名义上是王,但也就是名声好听一些罢了,要和忠顺亲王、义忠亲王这样的张氏亲王比,那无论是哪方面都相差太大了。 见贾政和王夫人都摇头,冯紫英知道贾家这方面还是比较明智的。 去和四王之家联姻不但没有多少利益,而且弄不好还会牵连拖累贾家,这是断不可取的,哪怕贾家看起来和北静郡王两家关系十分密切,贾宝玉也经常出入北静郡王府邸中。 这道题看起来有些无解,冯紫英也无可奈何。 谁知道贾元春会被太上皇和皇太妃以及王子腾他们用来当作棋子,而永隆帝也觉得接受这个棋子可以作为一个示好的标志。 估摸着其他几位此次受封的妃子也都属于此类情形,这永隆帝玩这一套还是很顺溜的。 暂时找不到更好的办法,那也就只有让贾宝玉还是按照原定路线先继续读书,张扬名声,至于说下一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万一真的有哪位文臣看上了贾宝玉这等银样镴枪头了呢 待到和贾政一道到了荣禧堂,贾赦已经在那里候着了,这才开始谈所谓的”正事儿“。 这”正事儿“也就是马家的处置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冯紫英也就是来起一个传达作用,马夏已经下狱,牵扯到马家旁系子弟五人,也都已经下狱,追缴需要涉案的银两多达十余万两,马家也已经在陆续发卖家中宅邸田地等资产以求凑齐,陆续甚至连马尚都被降爵罚俸。 但估计也就是到此为止了,乔应甲自然不会和冯紫英具体说太清楚,这等事情本来很多就只能心领神会点到即止。 哪怕是师生之间关系再密切,乔应甲也不可能就具体案情和冯紫英说太深,这其实也是对冯紫英的一种保护,也是乔应甲的自我保护。 在这一块上,冯紫英也是从乔应甲那里学到了不少。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七节 质问 贾赦贾政只是一个传话筒,但是毫无疑问这传话筒也是有一些想法和利益倾向的,贾琏就曾很含蓄的向冯紫英暗示过这一点。 冯紫英自然也心领神会,对贾琏也是越发满意。 这意味着贾琏已经在逐渐背离贾家的利益,或者说起码是不再完全听命于其父贾赦的命令了,而更愿意信任自己。 做到这一点,冯紫英也是从最初开始,足足花了三年时间才慢慢实现。 这人与人之间感情和关系如果要突破血缘亲情,还真是很不容易。 贾琏在这方面应该是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比如贾府日趋没落的态势难以逆转,自己父亲贾赦作死的节奏不停,不是待见的长房日后可能也很难二房争锋,加上自己的刻意拉拢和扶持,以及对自己未来的看好,所以才让他生出了这份心思。 他想要摆脱却又不能,那么就只有采取这种悄然淡出或者远离的方式来。 甚至在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当了贤德妃也没能让贾琏改变这个观点,这倒是让冯紫英都有些佩服贾琏的远见了。 ”铿哥儿,那马家之事是否就到此为止了”贾赦笑眯眯地道“马老四都被逐出马家,而且那一房全数被发卖,所作银两尽皆上缴,啧啧,那可是七八万两银子呐,” 一说起银子,那贾赦浑浊的老眼里便是精光湛然,犹如年轻了二十岁,而那唇舌也是灵活无比,这等本事便是冯紫英也是叹为观止。 这番动作里,贾赦从中又捞取了五千两银子,但是他还是心有不甘,还琢磨着再从马家榨出来二三千银子心里才算舒坦。 “赦世伯,此事小侄也不敢断言,不过据说仇家还不肯罢休,可有此事”冯紫英语气平静,问道。 “呃,仇士本这厮表面上已经表示不再追究,但是暗地里仍然在唆使人向都察院和龙禁尉那边递状子,主要是咬着马尚一个庶子说和马夏之妾有私通,照理说这等事情也不过就是” “赦世伯,这等事情放在特定情况下那就不一样了,仇大人此番出任神枢营三千营左副将,看此事也是将大用,若是不予其一个满意答复,只怕还会生变故。”冯紫英容色严肃,“所以赦世伯,此事还是最好要有一个满意结果。” 仇士本是列侯出身,照理说也算是武勋世家,因为是列侯,早在广元帝时便已经没落了,与四王八公这些老武勋世家往来并不算密切。 但仇士本此人却颇有本事,从军赴关外辽东,立下战功后又到宣府镇积功升任副总兵,此番以轻车都尉的身份从宣府突兀的调任神枢营三千营担任左副将,其实就是神枢营三千营的一号人物了。 仇士本因为嫡亲妹妹被石家休妻,认为是奇耻大辱,当年闹得不可开交,但是四王八公当时都站在了石家一边,这导致仇家与四王八公彻底反目。 永隆帝这一手相当厉害,把仇士本调入神枢营三千营,直接让其打入了京营的核心。 而现在却又不设京营节度使,使得陈道先只能以五军营大将身份代掌军营,难以名正言顺,又有仇士本这样和老武勋家族格格不入的角色,实际上就是开始着手分化京营了。 贾赦对冯紫英的态度有些不爽,虽然语气很温和,但是表现出来的态度却不容质疑,他盯着冯紫英,但是冯紫英却不为所动。 良久,贾赦才轻哼一声,“铿哥儿,这事儿难道就没有圆转余地么” “赦世伯,小侄只是带个话给个建议而已,具体如何小侄也无权干预,只是小侄琢磨与其让这厮一直吊在那里,成为一个祸患,不如壮士断腕,马公也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嘛,他嫡子庶子加起来七八个,难道还在乎这一个不成器的东西”冯紫英冷酷地道“莫要因为这厮被龙禁尉拿进去最终攀咬出更多地事情来,那就成了因小失大了,这马家的腌臜情形赦世伯难道不清楚” 冯紫英顿了一顿,“再说了,赦世伯也尽了力即可,至于如何去说,小侄觉得赦世伯没有必要过于去计较多少,想必那马家也是懂事明理的,” 贾赦眼睛一亮,微微点头,贾政见了有了台阶下,他也知道自己兄长在此事上花了许多心思,若是没有一个结果只怕还要在那里喋喋不休,所以赶紧接上话头“兄长,便是如此吧,铿哥儿的话也很有道理,那马尚也是明理之人,想必会接受此结果的。” “那石家”贾赦还不肯罢休,冯紫英也就有些怒了,这厮还没完没了了,“赦世伯,石家之事最好莫要去多管,此事皇上亲自关注,若要去牵扯,那便是自寻祸端了。” 还真以为贾元春入了宫当了一个贤德妃就真的要执掌后宫不成这等事情就是执掌后宫事务的许贵妃也不敢掺和。 这贾赦看样子越发有些膨胀了,不吃点儿亏迟早要出大事,难怪亲生儿子都想要脱身。 还有些念念不舍的吧唧了一下嘴巴,贾赦不吭声了。 这厮也是欺软怕硬,见冯紫英脸色变冷语气变硬,便知道此事没有商量余地,只是有人出价一万两银子愿意保石家两个人,他觉得这两人也不是其中主要人物,或许有可能,所以先应着,但是还算聪明,没敢先收银子。 从荣禧堂出来,冯紫英便径直往林黛玉住处去了。 贾政无意间说起了其妹夫林如海来信称这段时间因病卧床,但是好像还不算太严重,这也引起了冯紫英的警惕。 莫不是真的还要像红楼梦书中那样林如海要一病不起,但是看贾政的神色,似乎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那也意思就是寻常生病,并非大病 所以冯紫英觉得要去林黛玉那里问一问,而且他也许久没见着林黛玉,此事正好是一个契机,所以也就禀了贾政,算是大了一个招呼,不算太失礼。 “怎么回事儿”冯紫英脸色难看地看着卧床的林黛玉,悄悄走出去,来带外房门外,这才转过头问道。 “姑娘这几日因为收到老爷的信,知晓老爷身子不好,便想要回扬州去,只是这几日里府里边忙着大姑娘封妃一事,所以也就拖延下来了,姑娘也就没有向老爷太太说起此事儿。”紫鹃见冯紫英脸色阴沉,赶紧解释道。 “去把信拿来我看。”冯紫英毫不客气地道。 紫鹃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悄悄进屋去把信拿了出来。 冯紫英知道这事儿不合礼数,但是此时他也顾不得了,与其说担心林如海病情,不如说担心林如海的事情按照历史轨迹在发展,也有可能给林黛玉带来不可想象的影响。 林丫头身子骨虽说比以前好了许多,但是她毕竟也才十三岁,这一旦丧父就真的是孤儿一个了,这要寄居在贾府,恐怕整个心态也要发生变化,没准儿要比红楼梦书中更糟糕。 最起码在红楼梦书中还有一个当时已经两情相悦的贾宝玉朝夕相陪,宽解心境,给她一份心灵寄托,而在现在自己显然是无法做到的,便是一个月来一次只怕都难,这等情况下,以这丫头的细腻敏感的心思,能不能坚持得住,那就很难说了。 所以冯紫英觉得此事须得要尽早搞明白,拿出一个对策来。 粗略浏览了一下信函,倒也没有其他多少,林如海在信中也只是提到身子虚乏,郎中也只说需要静心休养,没有大碍。 但冯紫英却觉得这是一个不太好的征兆。 这种郎中都语焉不详的判断,其实就隐藏着一些东西,若是明确的疾病,往往还好对症下药,就是这种没有太多指向的病症,往往就只能开一些固本强元的方子,反而无甚疗效。 看见冯紫英握着信书半晌不语,紫鹃也有些着急,俏脸上满是担心,“冯大爷,信中可有什么不妥,姑娘说老爷只是倦怠困乏,无甚大碍,但是奴婢看姑娘眉目间却有些焦虑,只是这段时间里府里上下都忙,” 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收起信函,脸上恢复了平静神色,“应该没有大碍才是,不过林公年岁也不小了,在外操劳多年,就怕心力憔悴,” “那”紫鹃欲言又止。 “紫鹃,有话就说。”冯紫英看了一眼这个忠心护主的俏婢。 他一直对紫鹃印象极佳,不仅仅是红楼梦书中带来的,而且在现实中,这丫头也把林丫头爱护得极好,而且也能揣摩到林丫头心思,替她宽解,这个情况云裳也经常和自己提起。 要说云裳和贾府里打交道最多的,在金钏儿未来之前,也就是云裳,而云裳关系最密切的也就是晴雯和紫鹃,晴雯是云裳自己熟悉的,而紫鹃却是主动来和云裳结交的,也足见紫鹃这丫头的知情达意。 “冯大爷,奴婢就只想问一句,大爷对我家姑娘究竟有何打算”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八节 信诺 紫鹃生得一双新月眼,俏脸如玉,模样清新温婉,恬淡可人,但此番显然对冯紫英有些不忿,所以语气都变得冷硬了许多。 冯紫英有些乐了,这丫头看样子忠心护主,是要逼自己给一个明确答复了,倒是想要逗乐一下对方。 ”嗯,那紫鹃你觉得我该如何呢”冯紫英不动声色地反问。 紫鹃被冯紫英这种近乎无赖的做法给问得一懵。 在她看来,这位爷要么就该明确答复,要么就该顾左右而言他,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对方拖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的准备,好正色质问对方了,没想到对方却这么反问。 但紫鹃也是伶俐过人,立即道“这该是大爷心里所想是如何就是如何才对,为何来问婢子莫不是冯大爷从未想过此事,将我家姑娘一番心思从未放在心上” “哟,紫鹃,你倒是挺维护你家姑娘啊,”冯紫英笑了起来,越发觉得这个丫头的可爱。 “大爷莫要闲扯其他,婢子的话大爷还没有回答呢。”紫鹃语气更见冷厉,“小婢听闻原来说大爷要满了十六便要议亲,现在大爷已经满了十六,这般事情却又如何安排” “唔,看样子紫鹃你对爷了解够深啊,那你可知道我父亲已经与我老师替我定了一门亲事,”冯紫英知道此事迟早也要让人知晓,他也从未打算要瞒着林黛玉,所以坦然道。 “啊”紫鹃心中一凉,全身微颤,“你” 这显然不会是自家小姐,若是,这老爷那边信中就会提及,而眼前此人也早该有消息,粉脸变得雪白,紫鹃银牙几乎要咬碎,月牙儿眼中怒火燃烧,胸脯急剧起伏,鼻息咻咻,恨不能扑上前去撕咬对方。 冯紫英见此模样,到也不敢再逗弄下去,关键是他也听到了屋里也有一声轻细的“啊”,多半就是林丫头也听到了此话。 “是不是恨不得立即替你家小姐杀了我”冯紫英笑了起来,“稍安勿躁,听我说完,我父亲替我定下的婚事乃是替我大伯一房,你和你家姑娘应该知道我们冯家的情况,朝廷已经允许我大伯长房袭爵和兼祧,所以” 紫鹃月牙儿眼一下子睁大不少,原本怒火中烧到极致的心情如同过山车一样,骤然变得又惊又喜,“大爷您的意思是” “嗯,我本是三房,本可以稍缓,你家姑娘年龄尚小,” 冯紫英话音未落,紫鹃已经立即接上话“我家姑娘马上就是十三了,这个年龄纵然成亲略小,但是完全可以定亲,若是大爷有此意,就该请人去扬州” “你怎么知道我无此打算”冯紫英看着这丫头惊喜交加的娇俏模样,笑了起来。 “啊真的,爷莫不是骗小婢”紫鹃觉得自己这辈子听见最让她激动的一句话大概就是这句话了,但她又有些不敢相信。 “骗你有什么好处么”冯紫英忍不住抬手捏了一把紫鹃俏脸,“你家姑娘应该醒了,进去吧。” 被冯紫英有些轻佻的举动给弄得脸一红,但想到如果对方真的要向姑娘家里提亲,日后自己便要跟随姑娘嫁入冯家,自己似乎也就是 二人重新进屋,站在卧房门口,却见黛玉仍然背对外斜卧在床上,不过原本搭在身上的锦被却已经滑落了半边,冯紫英和紫鹃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是会心一笑。 “姑娘,姑娘,冯大爷来了。” 床上的黛玉身体微微一动,似乎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紫鹃,谁来了” “姑娘,冯大爷来了,都等了好一会儿了。”紫鹃抿着嘴看了一眼冯紫英,笑道,此时冯紫英已经退到了外屋里。 “啊死丫头,为何不早些叫我”屋里一阵窸窸窣窣,很快就见到林丫头披衣起床,而紫鹃也怕林黛玉着凉,又在她外边加了一件薄丝绒披风。 看着娇弱秀气的林黛玉姗姗而出,冯紫英微微点头,“妹妹许久不见了,怎么地却越发清减了是不是没按照愚兄送来的习练法子锻炼,也没有按时饮食啊” “哪有”黛玉脸颊红晕尚未消退,显然是刚才冯紫英的话语让她心情有些激动,眉目间的情意却是浓郁难消,“小妹一直在按照冯大哥送来簿册上所载法子习练,自觉这一两年身子都康健了许多,今年冬春到现在都未曾吃过药了,” “是么可刚才愚兄还听紫鹃说你这几日身子不适,一直在卧床休息呢。”冯紫英板着脸道“紫鹃还说你吃饭挑食,不爱吃肉蛋,便是菜蔬也是只吃那几样,” 被揭了老底,黛玉也有些羞恼,但内心更多的还是喜悦,这说明冯大哥一直在关心自己,只是之前紫鹃和冯大哥说话时她便醒了,未曾听到紫鹃这般说话才是。 这不过是前些日子冯紫英从云裳那里知晓的,这紫鹃和云裳联系不少,黛玉平素的生活状况自然也就要落入冯紫英耳朵中。 “小妹原来是如此,但已经好了许多。”见冯紫英目光灼灼看着自己,似乎要看自己如何圆谎,黛玉更见羞怯,噘着嘴辩解道“这京师城里菜蔬本来就不比苏扬那边,少了许多,都是些” “入乡随俗,这本来就是应有之意,你这日后若是定居在这京师城,那该如何”冯紫英步步紧逼,“你这娇弱模样,坏习惯不改,以后如何许配人家” 这话一出口,紫鹃忍不住噗嗤一笑,黛玉更是大羞,“死丫头,你笑什么” “啊,婢子还忘了替冯大爷倒茶,冯大爷且稍坐,婢子替您去沏茶。”听闻了冯紫英先前说要提亲之后,紫鹃对冯紫英的印象顿时大变。 她平素里和云裳接触也颇多,后来又和金钏儿也有往来,对冯紫英的性子也有些了解,那便是诺不轻许,许则为之,便是对家中妇孺下人,尽皆如此。 所以今日听得冯紫英那么一说,心中顿时大定,整个心境都骤然一改,变得轻松愉悦无比。 见紫鹃一溜烟儿跑了出去,只剩下自己和冯大哥二人,黛玉更是羞得不敢抬头,只顾着一双手扭着汗巾不做声。 “怎么不说话了愚兄说得难道没有道理”冯紫英坐在春凳上,一只手扶在圆桌上,看着对方,“你这等模样,怕是出个远门都难,稍有天气变化便要感风受凉,这等情形便是你体虚气弱,可要体壮气正,便须得改了这些坏习惯。” “小妹知晓了。”黛玉嘤咛道。 见丫头这般娇羞,冯紫英干咳了一声,“方才愚兄和紫鹃的话你怕是也听见了吧” “啊没有,小妹什么也没听见。”黛玉羞得头都抬不起来了,原本慧黠机敏的一个人儿遇上这等事情也和其他女孩子一样,慌不择言。 被这丫头的表现给逗得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黛玉更是心慌意乱,“冯大哥,你在这般,小妹就要生气了。” 冯紫英也知道黛玉脸皮薄,再要逗下去,只怕就真的要翻脸了,赶紧道“嗯,愚兄听闻政世叔说伯父有恙,不知道情况如何” 黛玉听到冯紫英说起此事,这才娇羞之情稍减,“其实父亲数月前与小妹来信便说自去年以来便觉得身子不比从前,加之公务繁重,只是却又难以辞官,” “哦”冯紫英微微一惊,“那后来” “前一封信中父亲又说他已经向朝廷请求病休,只是朝廷尚未有旨意下来,”黛玉小声道。 “哦”冯紫英迟疑了一下,“那可否将那封信交与愚兄一看” “冯大哥要看自无不可。”黛玉略感诧异,但是还是立即起身便去寻那封信,此时紫鹃也端茶进来。 很快黛玉便将信交给冯紫英,冯紫英一目十行而过,信中也并无其他,只说公事繁重,心力疲惫,时有不支之感等等。 冯紫英原本是担心林如海是不是因为牵扯到了乔应甲所提及的盐政问题中去,此番朝中大动,暂时还未波及到那边,但是冯紫英觉得弄不好永隆帝和太上皇已经有了一些默契,但是不是在两淮盐务上也是如此,就不好说了。 在这封信里却看不出来其他,想必和自己女儿通信也不会提及,不过若是稳妥,最好还是当面询问一下最好。 见冯大哥放下信沉思,黛玉也不敢惊扰。 她知道此番冯大哥来自己这里怕是有些计较,虽然也听到了刚才紫鹃和冯大哥的话语,内心惊喜交加,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和冯大哥的事情恐怕还不是那么简单,至于说内里究竟有什么问题,她也说不明白,但多半是和自己父亲的身份有些瓜葛的。 “既然伯父有恙在身,妹妹不妨回一趟扬州看望一下最好,”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 “啊”黛玉微感吃惊,又听闻冯紫英道“愚兄怕是也有公务要南下一趟,若是方便,倒也可以结伴而行,” 丙字卷 第一百三十九节 香饽饽(四更!) 冯紫英的确可能要在近期南下一趟。 关于开海首批选址的问题上争议颇大,除了广州,宁波、泉州和漳州三处都是争执不下,无论是何处开海,都将牵扯到相当大一个群体的利益,尤其是宁波、泉州和漳州之争更是涉及到闽浙海商的巨大利益。 可是现在朝廷却又不敢全面放开,冯紫英也不认同全面放开开海,毕竟这是一个新生事物,一旦打开的话,肯定会冒出来很多新问题,搞一个试点无疑是最稳妥之举。 所以户部和内阁之间正在紧锣密鼓的商议,冯紫英关于开海所带来的产业体系发展这一论述也被许獬很详实的转述给了叶向高,引起了叶向高的极大兴趣,很快冯紫英又将更详细的一番论述以内参增刊形式发表,并送到了朝廷各位臣工们手中,立即引起了更大的震动。 这是冯紫英第一次以产业角度和百姓生计相结合的角度来进行阐述,谈及了开海直接带来的造船业伐木业、木材加工业、制胶制漆业、帆索制造业、码头服务业码头搬运卸货、商贸歇家交易以及可能造成产业规模扩大茶叶、瓷器、药材、纸张、丝绸、布匹等外销行业可能会带来的对百姓生计的影响。 冯紫英以造船业为例,以一个近现代产业链的模板来做了一个生动的介绍,从船木的需求开始,一个环节一个环节描述,谈及了一家造船工坊可能需要多少人来为其提供支持,从木材到胶漆,再到帆索,再到铁件,然后再从这些具体的产业继续延伸,可谓细致入微而生动形象。 即便是最不懂这一行的,也能明白这样一个造船工坊会带动多少行业的需求,可以吸纳多少为生计所困的城市贫民和失地流民,而每一个可能成为其中作坊工人中的一员,就意味着一个家庭几口人能够以此为生而获得稳定生活了。 可以说这份增刊就像是一扇窗,不但让朝中诸公觉察到了某些不一样,同样也让商贾们也看到了某些他们原来朦朦胧胧却又始终戳不破的那层纱纸,原来他们也一样在为朝廷有所付出。 这也带来了对未来首先开海之地的激烈争夺。 宁波、漳州、泉州三地的竞争也让朝廷内部是分为难,各方都有相当的支持者,如何来平衡也成为一大问题。 好在冯紫英那套说辞也成为了内阁和户部以及工部的倚仗,如何来让开海战略迅速成型并让利益最大化,也成为三选一的一个标准。 正因为如此,朝廷准备对三地的情形进行一次调查,看看究竟那里条件更具备开海试点。 工部公廨。 李三才饶有兴致的读着手中内参增刊,时而抚掌叹息,时而感慨点头。 他是刚出任工部尚书的,对整个工部的情形都尚未完全熟悉,不过他原来在漕运上任职时间颇久,和工部诸司打交道颇多,所以也并不陌生,也就是一个适应熟悉过程。 在都察院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阅读内参,一期不落。 在他看来,这个翰林院办的刊物还是很有看头的,特别是域外奇谭和产业生计这两个板块的内容。 域外奇谭能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李三才不是那种拘泥古板之人,更非狭隘之人,所以对这种很多官员视为哗众取宠的东西却看得津津有味,而且他也不认为这些情况就没有依据。 他在漕运总督任上就曾经考虑到漕运耗费巨大,是否可以走海运这一事宜,海运的消耗要远低于漕运,但是考虑到漕运涉及的还不单纯是耗费问题,所以也是斟酌再三作罢。 在考虑海运问题时,他就和许多海商接触过,了解过海运成本以及海船贸易的一些情况,虽然这些个海商们肯定在涉及海贸情形时会有所保留,但是毕竟也能知晓很多东西。 域外奇谭介绍的海外情况很详实,和他所了解的一些情况也有差异,但是总体来说,这些介绍内容还是靠谱的,特别是涉及到日本、朝鲜和苏禄吕宋的情形,和李三才本人掌握的情况大体一致,他觉得这个栏目的内容能够让朝中大臣们更多的了解大周之外的情形,对开海更是一个促进。 产业生计是新栏目,是从八月下旬才开辟的新栏目,但是从一开始就吸引了李三才的目光。 这明显是针对这开海而来的一个栏目,但是却极有内容,至少让准备就任工部尚书的大感兴趣,而第一期的关于造船业的介绍就让李三才极为振奋,特别是关于造船业所需的配套行业,也是分解介绍得十分细致,很有意义。 第二期则选择了制茶业作为介绍,重点介绍了茶叶的发酵以及西夷人对茶叶口味需求介绍,也简单的介绍了一种新型口味茶叶红茶制作工艺。 两期增刊则是重点探讨了开海可能对大周海贸行业可能带来的影响,从出口产业和进口需求的平衡来作了一个探讨,特别是谈到了茶叶、丝绸、瓷器、纸张、药材这传统五大海贸出口产品在海外各地区的侧重和优势。 据说这两期增刊据说有朝廷吏员拿出去之后转售以五十两纹银一份卖出,然后被誊录后又以每份三两银子卖出,最后甚至形成了洛阳纸贵的风潮,导致前几期的内参都被人私下购买,引发了极大的震动,以至于后来都察院都介入调查究竟是谁最先将这份内参增刊泄露出去的、,当然最终并无结果。 “道甫兄,还在看这个”王永光走入公廨大堂时,看见李三才还在细细琢磨,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几日里我见道甫兄只怕看了不下四五遍了吧” “唔,有孚,言之有物,值得深读啊。”李三才微微感喟道“乘风和汝俊委实有些眼光,只可惜我当时居然没能遇上,嗯,有孚,此子据说当初也和你在崇正书院时有纠葛,杨文弱和侯恂他们也和此子交锋过” “呵呵,是有些交道,年轻人么,肯定是互不服气嘛,在经义诗词和时政策论上都有切磋,不过冯紫英在经义诗词上都远不及杨文弱和侯恂,但是在时政策论上又要胜出一筹了,我当时也觉得这应该是各有所长,不过这份内刊一出,不得不承认此子是功夫在诗外,文弱厚朴他们都有不如。” 王永光原本是对自己两个得意弟子十分推崇的,即便是练国事和黄尊素,王永光也不认为能胜过杨嗣昌和侯恂,但冯紫英的表现却让人不得不甘拜下风。 “听说此子对诗赋也是不屑一顾”李三才好奇地问道。 “嗯,此子一直认为诗词是小道,这个观点也是招惹了许多麻烦,后来这小子干脆就说自己不会作诗词歌赋,从不参加这些诗文活动。”王永光也是笑着摇头“这让他在京师士林中的名声也就没有受欢迎了。” 李三才沉吟了一下方才道“诗词歌赋和经义是咱们士人立身之本,但若是过于倚重而忽略其他,那也不妥,朝廷治政,时政策论方为对症施策,” 李三才说得很委婉,但是王永光自然明白其中意思。 “嗯,此子确为奇才,但若是恃宠而骄,过于自矜,就有些辜负才华了。”王永光点头,“好在乘风兄和汝俊兄应该也在随时提点,想必不至于。” “唔,有孚,此番开海举债,原本以为这该是户部和兵部精心策划之举,未曾想到却还会牵扯到我们工部,而且以我之见,这后续牵扯工部事宜甚多,特别是在牵扯到开海港口以及相关商路驿道的建设上,我看内阁几位阁老都是有许多想法,你注意到没有,在这份内参增刊中也提到了咱们工部的一些职责,提出了一些建议,认为工部职责不能只局限于山林河道的惯例和寻常道路城池的营建,而应当将百姓生计中的许多产业纳入进去,” 王永光也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只有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呢,没想到道甫兄也觉察到了,但我觉得这小子是有所保留,所以也在琢磨什么时候把这小子叫到咱们公廨来,好好谈一谈,这家伙成日里在文渊阁和兵部里边窜来窜去,就是不来咱们工部,却又在内参里这般引诱咱们,莫不是等着咱们召见他” 李三才哈哈大笑,“有孚,你要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像,不仅仅是兵部,伯孝也是把他给叫去谈了两次了,不过据说伯孝爱面子,没有在公廨里召见他,而是回到家中见的他。” “那咱们呢”王永光摇摇头,“我觉得没必要,我对此子也很熟悉,叫来便是。” “嗯,有孚,你也要考虑一下,恐怕首辅大人要让咱们工部和户部要对闽浙那边开海之事有一个通盘考虑。”李三才沉吟着道“关系重大,利益众多啊。”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节 从六品修撰 “伯孝和道甫都召见了你”齐永泰目光温润地看着眼前自己这个得意门生,心中却是越发欣赏和欢喜。 他不怕郑继芝和李三才如何看重拉拢,这师生情谊摆在那里,除了乔应甲能够和自己争一争外,就算是相处时间更长的官应震都没办法和自己比。 没办法,乔应甲是最先看中此子并亲手举荐给自己的,若是没有乔应甲的亲笔信,青檀书院是断不会收一个毫无根基的武勋子弟的。 这一点上无论是冯紫英本身还是齐永泰自己都要承认,乔应甲算得上是冯紫英的恩主和举主。 官应震算是和冯紫英相处最久的师长,不过他晚了自己一步,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跨不过自己去,这一点齐永泰也是颇为得意,而且冯紫英怎么也算是北地士人,官应震是湖广人。 “回齐师,郑大人招弟子去谈了谈市舶司设立之后海税征收税率示意,另外也询问了一下特许金收取尺度和特许权授予商贾的条件问题,弟子感觉郑大人比以往可是积极多了。”冯紫英知道齐永泰和郑继芝关系并不算太密切。 “唔,伯孝还是想做一些事情的,只不过原来情况不好,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九边欠饷形势严峻,倒也不能完全责怪到伯孝头上。”齐永泰也叹息了一声。 他虽然和郑继芝关系一般,而且也认为朝廷财赋拮据郑继芝作为户部尚书肯定是责无旁贷,但要说将全部责任归结到对方头上,那也不公平。 “若是郑大人保持这个劲头,弟子觉得形势还是能有所好转的。”冯紫英点头,“日后海贸可能会带动很多产业的发展,给沿海百姓提供更多的谋生机会,就看朝廷和地方官府能不能抓住这样一个机会了。” “所以这就是你想南下去南直隶和闽浙走一圈的目的”齐永泰心中对冯紫英的看法越发好了,这等脚踏实地的作风正是齐永泰所推崇的。 “嗯,弟子是觉得像闽浙和南直隶乃是未来海贸外销货物的主产区,像丝绸、茶叶、瓷器、纸张和药材,从种桑养蚕到缫丝织绢,从种茶制茶到开窑烧瓷,这些都能带动许多人的生计,值得好好调查了解一番,也能为未来海贸的规模做一个评估。” 齐永泰一直知道这个弟子对时政策论是极为擅长,但是时政策论更多的是高屋建瓴的布局规划,而像刚才提到的这些就是经世济民的操作之道了,没想到此子也是如此谙熟,而且看起来也很感兴趣。 这小子未来看样子难道要朝着户部和工部的方向走 可这小子是才在军务上立下大功,柴恪在给内阁信中也是盛赞此子乃是天生帅才,对军务尤为精专啊。 “那听你的口气,就不仅仅局限于宁波、漳州和泉州,还要去看看别的地方”齐永泰很感兴趣。 “嗯,比如临清和东昌府,比如扬州和金陵,还有苏州、杭州和景德镇。”冯紫英琢磨着既然要南下一趟,那自然也就要借此机会好好转一圈。 “哦这是道甫的意见”齐永泰笑了起来。 李三才和乔应甲不对路,但和齐永泰还算保持着比较和睦的关系,都是北地士人,但是北地士人之间也有亲疏。 李三才和江南士人素来关系密切,尤其是南直隶和浙江士人都对李三才在漕运总督任上的表现赞不绝口,加之李三才素有文才治才,所以虽然他也是北地士人,但是却在江南很受推崇。 “李大人倒是没有明说,但是却拿着内参和弟子说了许久,感觉李大人对弟子提出了海贸产业十分感兴趣,认为能很多程度缓解江南地狭人稠的问题,特别是在丝织、瓷器和制茶几个行业上,如果可以在海贸商路上打开局面,那么这些行业都能够得到巨大发展,吸纳大量百姓谋生。” 冯紫英的话让齐永泰忍不住皱了皱眉,“紫英,江南富足,便是地狭人稠,但是只要是正常年份,便衣食无忧,但咱们北地可不一样,你若是有心,当多考虑咱们北地这方面的百姓生计才对,像景德镇的制瓷业兴盛,但是像广平府邯郸制瓷业也不差,你莫要把心思都放在江南去了。”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是齐师在提醒自己的根基所在了。 “弟子明白,不过当下开海之后面临的海贸,主要还是要以闽浙为主,所以当务之急还得要有所侧重,至于北地这边,弟子也在琢磨,登莱开海,如何来谋划北地与辽东、日本、朝鲜的海贸,还是要好好考虑一下的。” “嗯,为师也是提醒你一下,你眼下已经有一些人觉得你在胳膊肘往外拐了,若非举债所得主要用于九边防务和辽东,只怕就有人要鼓噪攻讦你了。”齐永泰点点头。 “齐师,不至于吧,弟子还尚未正式授官,就是一个庶吉士呢。”冯紫英笑着道“就算是和江南闽浙那边接触多一些,那也是开海举债的特殊性所决定的,并非弟子有心如此啊。”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你现在风头太盛,自然有人眼红嫉妒不满意了,这也难免,明日吏部便会有下文,授予你翰林院修撰。” “齐永泰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让冯紫英一愣,“修撰齐师,有没有” 齐永泰笑了起来,“怎么,觉得自己当不起,还是受宠若惊” “呃,的确,弟子有些意外惊喜,这修撰”冯紫英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他一直以为自己很有可能会被除官翰林院编修,这就是一个正七品官,但自己比其他庶吉士们已经提前散馆一年半,可谓占了大便宜,没想到会除官修撰,这就真的是超越了杨嗣昌和黄尊素,只比早一年半除官的状元练国事稍逊一线了。 这是真真正正的破格提拔了,如果说除官编修自己只是占了时间缩短的便宜,而修撰就是直接晋升了一级,而这一级现在是作为和自己同科的榜眼探花的黄尊素和杨嗣昌都没有能跨越呢。 “原本为师也不太希望你除官修撰,编修足矣,你本来就已经万众瞩目了,再要太过,恐怕就要遭人嫉恨了。” 齐永泰叹息了一声,似乎是在斟酌掂量着些什么。 自己这个弟子从春闱大比开始,会试殿试和馆选,每一波都引起了不少争议,紧接着又西征平叛立下大功,这个倒是没什么说的,朝廷素来在军功上相当宽厚,尤其是对文臣立下军功更是重视。 不过这开海举债之略,又归功于冯紫英一人,齐永泰还真有些担心众多焦点汇聚在他一人身上会不会太过了。 “不过皇上认为你在开海举债上的建言献策居功至伟,首辅和次辅大人也属意你除官编修,所以此事就定了下来,兵部张大人,户部郑大人和礼部李大人以及工部李大人等其他人都赞同,反倒是为师反对,弄得都察院张大人都在说为师应当举贤不避亲,不必过于拘泥,” 齐永泰一边叹息一边摇头,显然也是觉得自己这个弟子现在风头太盛了,所以让他出去走几个月也好,算是避避风头,起码也能给人感觉此子并未因为获得朝廷看重擢拔就忘乎所以了。 本来像一个从六品官也完全用不着拿到朝议上来议,按照惯例四品以下官员都是吏部议定后上报内阁,由内阁签署意见再报皇帝批示便可。 但这是朝议中皇上临时提出来的,倒是打了齐永泰一个措手不及,而首辅次辅以及其他几位尚书大人都赞同,那便是自己这个群辅兼着吏部尚书也不能违背众意,只希望自己这个弟子莫要因此而飘飘然就是了。 但以自己对这个弟子的了解,倒也还不至于,只是免不了会引来许多人嫉妒倒是真的。 “齐师,那弟子是否需要辞任”冯紫英自然明白齐永泰的好意,实在是自己这一年多表现太耀眼了,让齐永泰都有些感到不安了。 齐永泰哑然失笑,“你这一个从六品,就玩辞任这一套,不是笑话么嗯,大大方方去谢恩就是了,不过你说你要南下去江南一趟为师原来还有些舍不得,不过现在倒是觉得正好,在江南去呆几个月,把你想做的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想必半年时间差不多也能让这边的风声消退不少了。” 冯紫英心中一喜,那这从六品官员就稳了。 说实话这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虽然是个闲职,但是在品轶上却一下子把自己拉起来了,未来转任六部都察院和大理寺通政司也好,外放地方也好,这都是一个难得跨越,比起同科的庶吉士甚至是榜眼探花,都要高出一筹了。 当然齐师也说了,肯定会有一些副作用,嫉恨眼红不满攻讦的人不会少,所以连齐师都建议自己尽快去江南避一避风头了。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一节 利益之争 从齐府告辞,冯紫英心中也算是稳了。 齐师既然也已经接受了自己担任从六品修撰这一职位,自然也是要有一些安排的,各种明枪暗箭不会因为自己去了江南就彻底消失,这就需要齐师、乔师这些人来替自己遮挡一二了。 像叶向高、郑继芝、张景秋、李三才和李廷机这些人表面赞同,未必就是心存好意,一方面是皇上心意他们不好拂逆,另一方面未尝没有把自己抽起来当一个靶子的心思,如果自己稳不住,出点儿差错被人拿住把柄,或者被人攻讦得下不了台,或许才是他们乐意见到的。 冯紫英从来不惮以恶意来揣测别人,既然走上了这朝廷仕途之道,就莫要指望人人都会对你心存善意,这位置就那么多,你占了一个,没准儿其他某位大佬的人就会少一个机会,就是这么简单。 利益的凝结起来的联盟永远胜于所谓的一般同年同学情谊,除非有更大的利益点出现。 而要想压过利益的结合就只有志同道合这一说法了,但这种层级不是寻常官员所能企及的,在冯紫英看来,这近乎于利益和理想相结合,起码冯紫英是这么看待的。 就像现在自己追随齐永泰和乔应甲一样,应该说最初自己和这二人并无太多的交织,纯属一种缘分,但是后来自己认可齐永泰和乔应甲的一些观念,加上同属北地士人的这种情谊,慢慢就形成了混合了思路理念和师生情感的特定关系。 可以说这种关系就是相当稳固了,除非双方在很多观点上都出现了较大的分歧和背离,才可能导致双方的关系破裂。 冯紫英也力图避免这种情形,所以也在不断的利用各种机会游说、说服和影响齐永泰和乔应甲二人,同时也在接受二人的一些观点和作风,这样相互影响渗透,形成了当下这种极为紧密的关系。 齐永泰和乔应甲固然有他们的一些政治理念,但究其思路,和这个时代大部分士林文臣的想法差不多,首先是维护朝廷和士大夫的利益,这没有什么错,包括冯紫英自己现在也属于其中一员,然后就是在此前提下,要尽可能为维护北地士绅的利益,同时平衡整个朝廷和百姓的利益关系。 这种较为朴素的关系在很多特定问题上的态度都会表现不同,所以也都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就像开海举债一样,如果这部分举债所获银两不能大部分用于九边防务,而是用于加强海防、打击倭寇或者改善财政状况兴修水利道路等,那么无论如何都很难赢得齐永泰、乔应甲等人的认同,因为他们需要为自己所代表的的北地士绅和老百姓发声。 冯紫英破格除官翰林院修撰第二日便从吏部下文了,这是永隆五年春闱大比中第二个被授予翰林院修撰的进士,第一个是状元练国事。 虽然内阁大佬和六部尚书侍郎们早就知晓了这一情况,但是这还是在朝廷内外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毕竟这是大周朝除每科状元以外直接授予进士修撰的第一例,可谓开天辟地。 很多人只是看个热闹,而有心人则已经觉察到冯紫英的出身、籍贯、师承、年龄以及他的读书科考履历,这一系列要素结合起来,让人都看到了这个年仅十六岁的翰林院修撰未来将是大周政坛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按照惯例,翰林院修撰的主要职责就是修史实录和制诏,另外还有一个职责就是以备顾问,但了解冯紫英的人都知道冯紫英在诗词歌赋上算是短板,而经义水准也是一般,真正擅长的却是时政策论,所以前几者本职工作都不是冯紫英所长,而以备顾问这一条则完全是要看皇帝的心意。 若是他看重,那么你便可以成为皇帝身边的红人和智囊,若是不被看重,那么三年五载不被召见一次也很正常。 当然一般翰林院修撰不被召见才是正常情形,因为人家都有本职工作,比如修史实录和制诏,为朝廷典礼活动做准备工作,都有事情做,可冯紫英这几样都不擅长,那么就真正成为一个闲人了。 “我还真乐意当一个闲人了。”冯紫英对于修史制诏这类活计毫无兴趣,在他看来那纯粹就是浪费时间,但这恰恰是这个时代士林文人们最推崇最看重的一门活儿,你修撰编修不干这个干啥 练国事笑着摇头“紫英,你啊你,还真的是与众不同啊,我和文弱、真长在这一干就是一年多,觉得挺充实的,怎么被你这么一说,就觉得这活儿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呢要不我们去给黄大人反映反映” “可别,君豫兄,那黄大人还不得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你们都知道我这经义和诗赋功底就那样,连你们各种诗会文会我都从来不敢参加,这要让我在翰林院里班门弄斧,不是自找苦吃么闲人就闲人吧,小弟也认了,但俸禄可一文不能少。” 冯紫英赶紧求饶,杨嗣昌和黄尊素都笑了起来。 练国事和冯紫英当然相当熟悉,就是杨嗣昌和冯紫英也交道颇多,不过黄尊素来自江南那边,以前从未到北地,春闱高中之后进了翰林院,才和冯紫英有了接触,也感觉此人敢于自曝其短,自然有其底蕴。 而宁夏叛乱,被兵部右侍郎柴恪专门点名随军西征,一举成名,这都罢了,黄尊素也觉得此子既然是出身武勋之家,对于军务熟悉也属正常范围,赶上了好机会,立下大功,也是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但是这开海举债之略就不一样了,这是真正的经世济国之道。 大周不比前明,对于经世济国之道素来看重,尤其是江南因为承担起了整个朝廷绝大部分财赋来源,大多数士绅对产业生计十分看重,而大部分世林官员一样对经济之道十分推崇,所以也才有各类商帮会馆层出不穷,在京师城中也是鳞次栉比。 黄尊素出身两浙余姚士绅家庭,本身当地就属于宁绍平原,经济富庶,黄家本身产业虽然不算太大,但是却和本地士绅关系历来密切,所以黄尊素自家也一直很认同经世济国之道。 在他看来地方官员治政能力很大程度也要看其经世济国的能力,能不能教化一方,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能不能让当地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当然这是一个理想的境界。 冯紫英的开海举债策略无疑是对江南一直因为海禁政策被压抑的海贸是一个巨大的提振,如果真的能够按照所提出的开海之策,那么对南直隶、两浙以及福建多地的士绅商贾来说都是一大利好。 “紫英,你恐怕不会闲着吧开海涉及到几个地方市舶司的建立以及造船建码头,朝廷不是还在就哪一处先行来试点争论不休么”黄尊素也有他的消息来源,看着冯紫英道“是不是要对几个地方都要进行一次调查了解才能拿出结果” 黄尊素的话让练国事和杨嗣昌都好奇的把目光望向冯紫英,现在都是翰林院同僚了,他们自然能听出黄尊素话中还隐藏有其他意思。 “真长兄看来也是有心人啊。”冯紫英笑了笑,内阁首辅次辅,一个是福建人,一个是浙江人,黄尊素也是浙江人,消息灵通很正常,这么关心此事自然也很正常。 黄尊素也明白冯紫英看穿了自己,也不在意,“不瞒紫英,愚兄是绍兴府余姚人,宁绍一体,往来密切,宁波府的情况我们绍兴府这边都清楚,以愚兄之见,宁波开埠设立市舶司是前明便有,而宁波商贸发达也是全国闻名,此番开埠海贸,理所应当有宁波一席之地” 练国事和杨嗣昌听闻黄尊素这么一说,立即明白过来,“紫英,可是又要公干外出是为市舶司设置开海选址” 冯紫英也没有打算在几人面前遮掩什么,笑了笑,“只是户部和工部有此意图,还要等内阁和皇上如何定夺,不过宁波与漳州、泉州之争的确很激烈,朝廷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真长兄,你这番话子逊兄好像也原封不动在我面前说过,不过他只说是福建,没提漳州还是泉州,” “那总得有一个结果吧如何来比较衡量谁该来试点先行一步,是否就是按照内参所言”杨嗣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 “或许还要综合评定吧,嘿嘿,叶大人和方大人恐怕在这个问题也会有不同看法。”冯紫英笑了起来,笑得很诡异。 这个问题上,恐怕叶向高和方从哲都不敢轻易让步,而其他两位内阁阁老,齐永泰是北直人,而李廷机则是福州人,不过福州没有列入首批备选点,这让李廷机很失望,自然就要支持将泉州或者漳州选为首批试点了。 虽然看起来内阁中闽党势力更大,但是两浙官员在朝廷六部和都察院中势力明显更强,在面对北地士人时闽浙和南直江西士人都要联手,但是在涉及到各自具体利益时,闽党浙党谁也不会让步。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二节 膨胀了 “紫鹃,你莫要着急,爷还没有回来,我去问问宝祥,看看他知道不知道爷上哪儿去了。”金钏儿安慰着急匆匆跑来满头大汗的紫鹃,云裳也在一旁安慰着,“爷从不在外边儿过夜,紫鹃你就放心吧。” 紫鹃眼眶也有些发红,咬着嘴唇点点头。 谁也未曾想到情况急转直下,府里边收到了来自扬州的信,说林姑爷病重,要让人赶紧带姑娘回扬州。 虽然信中病究竟危重到什么程度没有说,但是毫无疑问,是肯定有些严重了,这边贾府里边也在商议,看由谁来护送姑娘回扬州。 金钏儿出了二门在大门上找到正在和门房上徐大闲聊的宝祥。 “宝祥,你过来。” 金钏儿此时已经有了一些首席丫鬟的气势,声音清冷悦耳,却无人敢小觑,便是那门房徐大也都是规规矩矩的站好,招呼了一声,“金钏儿姑娘来了。” 徐大对这位金钏儿姑娘也有些怵。 他们这些人大多是从大同跟过来的冯府老人,一些是冯唐在大同多年征战之后淘汰下来不再适应战场的老光棍,干脆就投入府中,娶个下人成了冯家人,要么本身就是冯家家生子,从冯唐父亲乃至祖父那一辈就跟着冯家了。 但从大同回来到了京师城之后,他们也都是知道随着老爷身体渐渐老了,他们的年龄也渐渐大了,所以没带他们去榆林上任,基本上也就意味着他们会一直待在京师城中,作为京师冯府下人生活下去了。 现在府里边虽然还是太太和姨太太掌家,不过随着少爷成年,娶妻纳妾收通房也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情,许多事情迟早也要交给少爷屋里的人。 这位从荣国府过来的金钏儿姑娘深得大少爷的喜欢,没准儿哪一日被少爷收了房,恐怕身份就要大不一样了,若是还能生个一男半女的,那就真的一跃成为半个主子了。 金钏儿脸色稍缓,点点头,却没说话,那宝祥却早已经屁颠屁颠儿跑了过来,“金钏儿姐姐,您找我” “嗯,你过来,我有事问你。”金钏儿扭身便往里走,宝祥也不知道什么事情,见金钏儿脸色有些冷,心里也有些憷了,疾步跟上。 “爷下午从衙门里回来之后又和瑞祥上哪儿去了”等进了冯紫英外院,金钏儿这才陡然转身问道。 被金钏儿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宝祥呐呐地道“小的如何知道爷上哪儿去了” “你真不知道”金钏儿双手插在腰间,凤目灼灼。 “呃,金钏儿姐姐,我真不知道啊。”宝祥有些慌了。 “好,那一日爷让万爷爷分派了几个人跟着瑞祥去哪儿了莫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要我去禀明太太让太太来问你么”金钏儿当然不敢去禀明段氏,但是用来吓唬一下宝祥这小子倒是可以。 宝祥一下子就被唬住了。 这爷在外边养外室的事情一直没对任何人说,除了自己和瑞祥知道外,其他人都不知道,但是用人去打扫马巷胡同宅子的事儿却有几个人知道,只是他们也不知道爷拿来干什么用的,但这等时候若是太太要追查,那肯定是马上就要暴露出来了。 这若是太太知晓了,自己铁定是要挨板子了,而少爷回来若是知道自己泄露的,那也饶不了自己。 宝祥哭丧着脸,差点儿要给金钏儿跪下了“金钏儿姐姐,您就莫要难为我了,爷惯来就是有主意的,他要干什么,小的如何敢去阻拦啊” 金钏儿心中也是一酸,稳了稳心神,也知道现在不是想其他的时候,淡然道“爷养的外室住在哪里” 这一句话挑明,让宝祥心中也是一震,金钏儿姑娘知道了下意识地便道“金钏儿姐姐你知道了” 其实宝祥也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爷要在外边养外宅。 要说金钏儿、香菱、云裳几个姐姐难道不漂亮么他也承认那尤二姑娘和尤三姑娘别有一股味道,嗯,就是魅惑人的味道,碧绿灰蓝的眼睛加上那白得吓人的肌肤,还有那高耸的鼻梁,的确有些勾人,但是这屋里就有几个,你何必非要去养外室 莫不是也爷觉得那尤二姑娘和尤三姑娘屁股特别大,能生养 金钏儿、香菱几个姐姐要和尤二姑娘尤三姑娘在这上边比起来确实就有所不入了,要说也就只有这个原因了。 “哼,此番紫鹃姑娘带了林姑娘的话,要马上见爷,若是耽误了,你自己掂量着,”金钏儿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最好马上去找爷,让爷回来,” 宝祥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只能点头,一溜烟儿出去了。 “姐姐,爷真在外边养外室了你怎么知道的”玉钏儿早已经出来了,就在屋外听着,等到宝祥走了,才进来问自家姐姐。 “这几日爷回来吃晚饭的时候越发少了,前几日里那刘二不也说他们去小时雍坊打扫宅子么那宅子是前两年爷买下来供一个朋友住的,后来那人去了金陵当官,便一直空着,这会子突然要打扫供人住了,却又不和太太说,不是外宅还能是啥” 金钏儿脸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虽然心里有些酸意,但她也知道这种事情迟早免不了。 哪个男人不偷腥何况爷已经很难得了,十六岁之前从未碰过一个女孩子,现在满了十六岁了,连太太都开始琢磨如何让少爷开枝散叶延续冯家香火了。 只是这屋里明明有四个丫头,除了玉钏儿年龄小了一点儿可能不太符合爷的心意,自己和云裳、香菱都年龄差不多了,却没有想到爷居然在外边去养外室了,不知道府里那些人知道了又该怎么编排自己几个人了,还有太太又会怎么想 玉钏儿有些不高兴的噘着嘴,“爷也真是的,姐姐这么一个大美人儿摆在他面前,还有香菱姐姐和云裳姐姐,怎么就非得要在外边儿胡混呢肯定是琏二爷和薛大爷他们把爷给教坏了。” 贾琏和薛蟠肯定没想到自己已经在背后遭了无妄之灾,但在冯府里边几个丫头看来,除了这两位外,好像也不可能有人能让少爷变坏了。 玉钏儿的话却没有让金钏儿相信,她很清楚自己这位爷的性子,如宝祥所说,那是极有主意的,岂是琏二爷或者薛大爷能影响的不过在女人身上,有些事情也很难说,男人不都好那一口么 金钏儿没有“冤枉”冯紫英,冯紫英此时的确正在马巷胡同尤家饮酒。 一张一弛乃文武之道,冯紫英从来就不觉得自己该为着某个目标而摒弃一切,自己都能遇上这样机缘,难道就不该享受一下生活 当然要。 对于尤老娘的刻意殷勤讨好,他自然也明白,但说实话,他并不反感。 尤三姐的纠结困扰表现出来的矛盾心情,尤二姐的欲迎还拒以及一些期盼,他都心如明镜一般了然于胸。 甚至那尤老娘打的什么主意,他也心知肚明。 贾珍贾蓉回来了,但是除了尤老娘去宁国府里一趟外,尤二尤三都没有去,其中忌讳什么,肯定是尤三姐和尤老娘说过了。 说实话,冯紫英也不认为贾珍贾蓉在得知自己对尤二尤三“感兴趣”之后还敢做什么。 如果说现在荣国府因为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而声势大振外,那宁国府反而显得更加势衰了,甚至连贾赦都敢公开的批评指责贾珍,当然也是利益之争,说东府这边儿名声不好,也影响了荣国府这边,对大姑娘在宫中不利,这让贾珍和贾蓉都是又惊又怒,却还不敢言。 其实他挺喜欢尤三姐的直爽利落性子,尤二姐的那般含羞带怯也是惹人怜爱,嗯,他也感觉自己从满了十六岁之后,就有些膨胀了,动不动就有点儿放飞自我的冲动。 “大娘你也莫要忙碌了,坐下来吃两盅儿吧。”见着尤老娘忙前忙后,冯紫英已经有了几分酒意。 左边尤三姐,右边尤二姐,香风鬓影,醉眼朦胧,冯紫英觉得自己有点儿向红楼梦中贾珍贾蓉父子俩的行径进化,不过这也是尤老娘让尤三姐多次邀请之后他才来赴宴的。 开玩笑,作为翰林院新任修撰,文渊阁的红人,皇上都曾经赐膳的大人物,他冯紫英什么时候缺这一顿饭了没见着每日到府里递帖子请赴宴的邀请多如牛毛么他根本就不稀罕去。 若不是看着尤三姐曾经救过自己命,尤二姐又这般殷勤,他怎么会在百忙中拨冗而来吃一顿酒 不过这也能看出一些不一样,大家闺秀是绝无可能在未出阁之前来陪外边男子饮酒的,便是小家碧玉那也有所讲究,出来敬一杯酒或许是有的,尤氏二女好歹也是良家女子,尤老娘也是当过官宦人家续弦的,岂能不懂这些规矩 像这般陪坐着饮酒,那身份,或者说意图几乎就要呼之欲出了。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三节 外室,纳妾 “公子您只管和二姐三姐儿吃酒,莫管老身。”尤老娘乐颠乐颠地笑着摆着手,然后端着一盘菜肴上来。 冯紫英也就懒得多问了,斜着醉眼看尤三姐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酒,那白嫩的面庞红霞萦绕,眉目间的一番情意挥之不去。 “冯大哥你若是真的要南下走这一遭,要不小妹还是女扮男装陪着你一道走一回听说宁波、泉州那边倭寇仍然经常袭扰,甚至深入到内陆地区,地方治安不靖,卫所军队根本就难以抵挡,” 见尤三姐这般关切,冯紫英心中也是一暖。 还别说,他也是在确定要南下之后才通过龙禁尉和刑部那边了解南直隶和闽浙情况的,虽然现在倭寇远不及壬辰倭乱之前那么猖獗,但是仍然具有相当威胁性。 自打倭乱平息之后,仍然有大批无家可归或者说无以谋生的野武士和浪人开始出海,所以在安静了几年之后,从前两年开始,倭寇的声势复涨,虽然赶不上壬辰倭乱之前,但是比起六七年前仍然是要嚣张了不少。 当然这种倭寇多是小股纠集而成,对地方治安威胁极大,但是要说攻城略地危及大周政权,那还远远说不上。 “不至于,我若要去,那也是跟着户部工部和都察院的大人们去,跟附骥尾,若是有危险,也该是他们首当其冲才是,我估计龙禁尉怕也要有人跟随南下才对。”冯紫英笑着夹起一筷子鹿肉,“三妹,来尝尝这鲈鱼,乃是天津卫那边送来的,味道极佳,二姐,你也来尝尝,” 替尤三姐和尤二姐一人夹了一筷子鲈鱼,尤三姐娇媚横眼,尤二姐羞怯添酒,冯紫英很有些快意人生的感觉。 这忙碌了一天公务,在这小憩放松,这日子还真的挺不错,只是这等日子怕也没几日了,连齐师都催促着自己尽早南下,那边户部和工部也在紧锣密鼓的准备,若无意外,恐怕也就是日内就要南下了。 “冯大哥切莫如此想,那倭寇和那甘州那边的马贼一样,一旦遇上,他们可不会管你谁是领头的,只管要你财物性命,没准儿马贼或许还要斟酌一下杀朝廷官员带来的影响,但那倭寇却不会管这些。”尤三姐还是有些担心,提醒了一下,“那龙禁尉我看本事也有限,未必能” 那张瑾的本事尤三姐在甘州就见识过,很是一般,不过龙禁尉这些千户百户未必就是武技高强,更多地还是能办事会办事有背景才能升迁,那武技高强也不过就是打手罢了。 “唔,这事儿我琢磨琢磨。”冯紫英也知道这尤三姐也是一个闲不住的主儿,在来京师城才一个月便有些呆不住了,而且又经常和尤老娘起些龃龉,所以才想要和自己一起南下走一遭。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尤三姐顿时心情就好了起来,赶紧替冯紫英夹菜斟酒。 “二姐,三妹,屋里请了几个人来”冯紫英借着酒意看那羊脂白玉般的手在眼前晃动,忍不住捏住,顺口问道,“可够侍候” “母亲请了一对夫妻,男人在门上,女人便做些杂务,还有一个寡妇负责打扫,我们家也不是没吃过苦的,平素便没有人侍候也过了,”尤三姐被冯紫英拿住手,心中一烫,赶紧一抽手,抽了回来,瞪了一眼有些醉意的冯紫英。 旁边尤二姐却是吃吃掩嘴偷笑,弄得尤三姐更是心乱如麻,见自己母亲已经出去,便一咬牙轻声道“冯大哥,小妹也知道我和二姐都是蒲柳之姿,本不堪侍奉冯大哥这般英雄人物,” 冯紫英见尤三姐也是美眸含情,红晕扑面,这般话语更是荡人心魄,原本已经被抽调的手,便又探手拉了回来,“三妹何出此言” “,小妹知道你们冯家门高户大,等闲是难得入门,只是小妹和二姐也都是清白良家,若是,若是” 尤三姐心如鹿撞,却又挣不脱手,话语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若是什么”冯紫英轻声一笑,越发放肆道。 “若是,若是冯大哥有意要我姐妹二人侍奉君前,便可择日迎归,可若是冯大哥只顾贪图我姊妹身子,养在外边儿,那我姊妹是断断不能的,” 尤三姐终于还是咬紧牙关一口气说了出来,心中也是颤颤巍巍,和那尤二姐一般,两双妙目都落在了冯紫英身上。 她和二姐纵然算不上官宦人家小姐,但好歹生父也是武官,只是家道中落,母亲又改嫁,沦落至此,但是便是小家碧玉也不能给人当外室,日后毫无身份,没准儿那一日大妇打上门来,你连跪地求饶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连生了儿女都未必能入冯家宗祠,若是能以妾抬入门,起码也能有了一层保障。 一时间那房间里寂静无声,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楚。 而那尤老娘更是撅着屁股将脸贴在门缝边,提着心要听这冯家大郎如何回答。 冯紫英没想到尤三姐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虽说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但是神志却是十分清楚,人家的要求也很正常,就是不当外室,要以妾的身份抬入冯家门去。 只是对于冯紫英来说,纳妾自然是没什么,问题是现在自己尚未娶妻,就要纳妾,母亲那里还得要去说一番,合适不合适还得要斟酌。 见冯紫英端起酒杯沉吟不语,尤三姐和尤二姐脸色煞白,莫不是这位冯大哥就从未想过要纳自己二人入门原来说的甜言蜜语都是欺哄,真的只是想要玩玩而已 “二姐三妹对我的情意我自然是知晓的,只是我现在尚未娶妻,若是要先纳你二人入府里不是不行,但却需要先和我母亲和姨娘一说,” 冯紫英放下酒杯,一句话就让尤氏二女心里安定大半,那门外的尤老娘也是连连在心中说阿弥陀佛,但她们也知道这要抬入冯府门中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冯紫英尚未娶妻之前,那冯母那就是能一言断二人生死的,若是她不同意,那二人便休想入府。 “不过二姐三妹倒也无须担心,我母亲素来是听我的,原本也说过希望我能早日娶妻纳妾,替冯家延续香火,估摸着二姐三妹这身子体格怕是能让我母亲喜欢的,” 冯紫英慢条斯理的话让尤氏二女终于心放了下来,尤老娘在宁国府中去时便旁敲侧击的打听过冯家,知晓这冯家内宅虽然是以大小段氏为主,但是因为只有冯紫英这独苗嫡子,大小段氏对着冯紫英都甚是宠爱,所以冯紫英说得事情也基本上就算。 话挑明了,尤氏二女心中也顿时放了下来,那外边一直躲着偷听的尤老娘也是心花怒放,这下半辈子总算是有了有个靠山。 从来了京师城之后,尤老娘便一直在不停的琢磨着这日后如何在这京师城里生活下去,那甘州城在甘肃镇倒也算是一个大城,但是一进了京师城之后,尤老娘觉得便是住那城外的窝棚都比甘州城强。 但这京师城虽然富庶繁华,但这开销也是让人咂舌不已,各种花销,啥都要银子,而且哪一样都是昂贵无比,便是吃水一月都要一两百铜钱,想想都让人肉痛。 这也让尤老娘深刻感受到这京师城真的只能是有钱人才能享受的地方。 宁国府那便是靠不住的,大姐儿不是自己亲生的,而且她也看出来了,尤氏虽然名义上是掌家主母,但是那女婿却不是一个省心的主儿,一味恣意妄为的乱来,那府里边儿戏子娼妇,没有一个定准儿,而尤氏根本管不了,弄得这宁国府里也是乌七八糟,难怪三姐儿说千万莫要入宁国府,免得日后污了名声。 现在总算是盼得云开见日出了,若是二姐儿三姐儿能给这冯家公子当妾,日后再能生下一儿半女的,那自己这辈子就算是有了靠山,吃穿不愁了。 眼见得冯紫英尽兴而醉,最终伏案入眠,尤三姐赶紧扶着他。 尤二姐和尤三姐也不知道是留冯紫英就在这里睡下,还是让在外院的瑞祥去通知马车来,这般情形是肯定不能骑马回去了。 “三姐儿,二姐儿,不如就让他就在屋里睡下吧,左右你们也是要入他屋里的,”尤老娘觉得索性就让生米煮成熟饭,这冯家大郎一看也是一个重情守诺的,这生米煮成熟饭,没准儿还能早点儿让他抬自己两个女儿进冯府里。 尤三姐怒意盈面,瞪了自己母亲一眼,”那如何能行没地让人笑话” “那你看他这般模样如何能走”尤老娘瞪了尤三姐一眼,然后又看了自己二女儿一眼,“二姐儿,你去把他扶到你屋里去。” 而尤二姐却是羞怯不安,看了一眼自己一脸怒意的妹妹,再看了一眼自己母亲,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四节 可怜人 还没有等尤二姐采取行动,门外已经响起了瑞祥的叫声“大爷,大爷” 尤老娘赶紧出门儿,“怎么了” “大娘,家里有急事儿,要让大爷回去。”瑞祥对尤老娘也还是比较尊重,“宝祥专门来喊,有急事儿。” 冯紫英被灌下一杯蜂蜜水之后,才稍微清醒了一些,看见宝祥在自己面前,晃了晃头,“什么事儿” “紫鹃姑娘来了,说扬州来信,情况不太好,”宝祥没明说,但是冯紫英却立即清醒了过来,怕是林如海出事儿了。 悚然一惊之后,冯紫英出了一身汗,站起身来,“二姐,三妹,今儿个就到此吧,家里有事儿,我得马上回去,” 尤二姐和尤三姐也听到了那宝祥所说的什么“紫鹃”和“扬州来信”,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但是看宝祥专门来说此事,知道肯定不是小事儿,自然不敢阻拦,只能把冯紫英送出门外。 好在宝祥也算聪明,知道冯紫英是在这边吃酒,直接喊了套车来,以免冯紫英酒后受凉。 冯紫英赶回家中时,已经是快亥时了。 “这么说府里边是要让林妹妹回扬州了那谁送林妹妹回去,什么时候走”冯紫英一边任凭身旁玉钏儿以自己用热毛巾擦拭着脸,一边接过香菱递过来的蜜水,喝了一口。 “老爷们还没有定下来,还要回禀老祖宗,老祖宗这两日身体不适,估计要等到明日才会向老祖宗禀报了,但估计也就是两三日里就要出门。” 紫鹃见冯紫英终于回来,心中也是大定,她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只要是见到冯紫英那张淡定从容的面孔,心里就觉得踏实许多。 “唔,那谁护送林妹妹回扬州这几千里地,林妹妹身子骨娇弱,这又是初冬了,怕要好生准备一番才行。” 冯紫英也在盘算,他当然不可能光明正大的护送林黛玉回扬州,但是顺路同行倒是挺合适的,左右时间也就差那么一天两天,只要调整一下是完全可以的。 “估计可能是琏二爷,信里说得有些重,二位老爷也有些着忙,有些担心”紫鹃没说下去。 冯紫英点头。 林如海既然是要让林黛玉回去,那肯定是病有些危重了,有点儿要见最后一面的意思。 贾赦贾政自然也能从中看出这层意思,而林家本身人丁单薄,纵然还有些亲戚,那都是远亲,而林如海这么多年的巡盐御史,再怎么也应该有些家底,作为林如海一旦故去的娘家监护人,肯定要把这些事情的方方面面考虑周全。 而贾家这边除了贾琏外也的确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人了,贾宝玉是个不中用的,而贾环还在读书太小,贾蓉却又是宁府那边的,隔得远了不说,名声素来不好,算来算去也就只有贾琏这个嫡亲表兄还算靠谱。 “若是琏二哥,倒也可靠。”冯紫英微微颔首,“这样,你回去带话给林妹妹,让她莫要焦心,好生休息,切莫因为此事伤了身子,或许等两日就要上路,这身子骨本来就娇弱,这若是要上路一路疲惫,更容易生病,我这边也争取同步,看看能不能一起南下。”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紫鹃心中终于放了下来,这冯大爷总还是一个有担当的人,既然答应了,自然就要兑现诺言。 送走了紫鹃,冯紫英上床休息,却再也睡不着。 其实冯紫英早就有了那么一些觉悟,先前总以为自己是魂穿历史,掌握未来,但事实上越是陷入这个时代越深,越是感觉到自身的无力。 这个时代的固有思维决定了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的,甚至冯紫英觉得自己哪怕就算是穿越到永隆帝或者叶向高身上,在面对纷繁复杂的大周朝局时一样会倍感无力。 太上皇的掣肘,其他阁老的牵制,所代表士人群体的意志,还有来自现实条件的制约,无一不让你无论是叶向高还是永隆帝只能按照设定好的轨道走下去。 冯紫英觉得自己已经是做得足够好了,起码开海举债这一策略,在从宁夏之役的布局,到内参多篇文章的造势,以及在齐、乔、柴甚至永隆帝等诸人身上的潜移默化影响,才推动了这一战略的启动。 但人力有穷,薛峻病死,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现在又有林如海病重,无一不是按照红楼梦书中历史走向在演进,这一切又让冯紫英感受到自己的无力。 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冯紫英翻了个身。 香菱在屋外值夜,听闻到屋里声响,披衣下床,悄悄进来。 冯紫英也听到窸窣声,翻身扭头,见是香菱这丫头进来看自己,这还没到烧地龙的时候,但是夜里已经有了一些凉意,赶紧招手示意。 “爷有心事”香菱已经不像才来府里那么娇憨带怯了,略一犹豫便主动坐在床边,然后靠在了冯紫英怀中。 来了冯府这一年里,她能感受到身旁这个男子对自己怜惜关爱,这也让她一份情思也是越发系在了这个男人身上。 童年的颠簸和在薛家时的迷惘都让她无比渴望一个安稳平静的生活,而现在这一切似乎已经变成了现实,哪怕面临着新妇入门的“威胁”,但这个男人的承诺似乎从未褪色,所以也让她格外心安。 “嗯。”冯紫英嗅着香菱发梢淡淡的香气,一只手也握住对方有些凉意的纤细小手,“靠进来一些,莫着凉了。” “是因为林姑娘父亲的事情”香菱和紫鹃的关系其实也不错,虽然说她是赞同自家姑娘嫁入冯家的,但是她也知道紫鹃替林姑娘着急也是应有之意,真有点儿各为其主的感觉。 “嗯,林丫头也是命运多舛,爷担心只怕她父亲这一病不起,” “那林姑娘怎么办”香菱也是一惊,下意识的扭过身子来问道。 再说不通世事,香菱也知道父母双亡的话对一个女孩子的婚姻有多大的打击和影响,只怕冯府就未必愿意结这门亲事了。 虽然说这对自家姑娘是利好消息,但是香菱却是一个纯善的性子,不愿意看到以这样一种结果来换取自家姑娘赢得胜利嫁入冯府。 “什么怎么办”冯紫英装糊涂。 香菱扭动着身子,肩头半边衣襟滑落下来,嘟着嘴,“爷又装糊涂,奴婢是问林姑娘婚事怎么办会不会受到影响” “你觉得呢你觉得爷会在意这个么”冯紫英反问。 “奴婢不知道,或许爷不在意,可是老爷和太太呢”香菱迟疑了一下,“还有,林姑娘身子骨太弱了,爷若是想娶林姑娘的话,这一点只怕太太未必愿意,太太一直念叨着冯家人丁单薄,肯定是希望少奶奶要能生养,” 冯紫英笑了起来,香菱又羞又急,“爷切莫误会奴婢是在替宝姑娘说话,连金钏儿姐姐都在说林姑娘这身子骨,太太怕是很难同意林姑娘嫁进来,” “嗯,爷知道,爷也没说啥啊。”冯紫英笑了笑,他知道香菱的性子,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还想这些。 他当然知道这是一道难题,所以他一直没敢和老娘挑明,特别是现在林黛玉年龄还小,身体幼弱,老娘一打听,再是林家家世好,只怕立马这事儿就得黄了。 原本只盼着能拖两年,等着林黛玉身子骨强健一些了,再来说这事儿,自己老娘也不至于太过激烈反对,没想到现在却又出了林如海病重这桩事儿。 “那爷打算怎么办林姑娘若是父亲再一去,在贾府里就真的是孤苦伶仃了,爷若是再不能娶了林姑娘,以林姑娘的性子,恐怕真的就”香菱靠在冯紫英怀中,仰着头看着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充满了希望。 林黛玉在贾府中虽然性子孤高了一些,但是并不招人厌,而且香菱也知道林黛玉能写诗作词,一直希望能跟着对方学一学。 看着香菱这张纯美和善的脸,眉心那颗胭脂红痣更是多了几分妩媚的味道,冯紫英心中也是涌起一阵怜惜。 这丫头心地真的是纯善,原本一直是希望自己娶宝钗的,这个时候反而还能替林黛玉想到这些了,想到红楼梦书中香菱的悲惨结局终究在自己手中得到改变,冯紫英心中也宽慰了许多。 “放心吧,爷自有办法,只是没想到你却这般能替林丫头着想。” 香菱也感觉身后这个男人似乎身子越来越热,心里有些发慌,但是却又无法挣脱,颤声道“爷,奴婢” 见那惊惶夹杂娇羞的模样,冯紫英呼吸都急促起来,猛地把怀中身子一带,声音也含糊起来。 “爷都十六了,太太怎么和你们说的” “啊”香菱一惊之下更是羞得整个身子都缩了起来,“爷都知道了” “你说呢”冯紫英轻笑一声,顺手拉过锦被,香菱一阵惊呼声戛然而止,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五节 有情郎 鸦色腻,雀光寒,风流偏胜枕边看。 冯紫英起床时,香菱仍然沉睡不起,油黑的发丝铺洒在枕上,那微微蹙着眉头昭示着昨晚只有冯紫英得了快乐。 冯紫英举动间还是让香菱惊醒了过来,便想要起床来侍候冯紫英穿衣。 只是那举手投足间的艰难让冯紫英赶紧制止,让她好生卧榻休息。 “好好儿休息,这两日莫要劳累,多卧床,我会和金钏儿、云裳她们说的。” “爷,不要”香菱羞不可抑,这等事情如何能向人说 “不说难道她们就不知道了么傻丫头,你这连床都起不了了,还能瞒住谁再说了,用得着瞒谁便是我娘知道了,也只会高兴,嗯,没准儿就盼着我能一矢中的,替我们冯家生下一男半女呢。” 冯紫英自然知道这丫头此时心中的复杂心情,好生宽解了一番,“放心吧,好好休息就行,也没人敢说什么闲话” 听得冯紫英这般周全安排,香菱这才稍稍放心下来,看着那洁白如玉的香肩半露在外,冯紫英替她掖了掖被角,顺带将那粉红的肚兜和一尺白绫放在一旁,“莫要受凉了,好好睡一会儿再起来吧。” 香菱既羞又喜,赶紧把肚兜白绫放在一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悄声问道“爷,那压箱底儿的肚兜是哪位姐姐的” 冯紫英一愣之后,扭了一把香菱的粉颊,“这是爷的秘密,别多问。” 那肚兜其实金钏儿和香菱她们都早就发现了,很是好奇,因为按照那肚兜的规模来,她们想象不出是谁的规模会有那么大。 都是女孩子,这肚兜抹胸都是常用的物事,自然了解,这兜布和系带都明显要比她们所用的要大几个号,这被爷藏在箱底儿,明显是爷偷香所得,却是想不出谁会有这般物事。 几个丫头还拿着自己的肚兜比划了许久,都是觉得叹为观止望尘莫及。 拿金钏儿的话来说,便是二姑娘身边的司琪才有这般规模,只是这肚兜的颜色和花式以及香气,明显应该是一个妇人才是,司琪是个丫头也用不起这等上等丝缎面料,而那香气也明显是相当昂贵的香脂香粉气息,绝非司琪所能有的。 见爷的这般表情,香菱也是越发好奇,只是想不明白以爷的身份何须去拿这样一个肚兜回来,莫不是真的是爷留作纪念的 冯紫英没有理睬香菱的好奇,顺带去把金钏儿叫了进来交待了一番。 金钏儿也只是一惊之后反倒是喜欢了不少,对于她来说谁先谁后并不重要,只要能从爷心目中看出这份重视关心,那就足够了。 轻将白绫拭海棠。 “爷吩咐你今日好好休息一番,另外替你炖点儿补血养气的,”金钏儿按着想要挣扎起身的香菱,微笑着道“是不是等一等就该叫你香姨娘了” 香菱脸涨得通红,伸手去捂坐在床边金钏儿的嘴“姐姐千万莫这么说,若是让人听着没地笑话,” “那有什么太太那里早就开了口,我还真担心爷在外边养外宅呢,现在可算是放下心来了。”金钏儿抿着嘴,顺手将那几尺染红的白绫拿出来,”好生收拾起来,莫要乱放。“ 羞得抬不起头来,香菱一把抢了过来,塞入衣襟下,这才呐呐地道“姐姐迟早也有这一遭,要不快趁着爷要南下之前” 金钏儿笑着摇头“这等事情最好还是随缘,爷不是一个薄情之人,既然如此,定会给你一个交待,只是太太那里” 香菱也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爷说他去和太太说,不过我还是怕” “怕什么”金钏儿惊异的扬了扬眉,随即反应过来,“你怕有了身孕” 香菱低垂下头,却没有做声。 这怀孕有好处有坏处,好处是若是生了庶长子,那地位自然就不一般了,而且肯定能受太太和姨太太那里的另眼相待,可坏处就是若是少奶奶是个容不得人的,那日后受夹磨的日子可不好过,而且生下庶长子,日后自然也就会成为其他妾室们目光汇聚的焦点。 那份滋味香菱想一想都有些怕,香菱的性子,不是一个能够泰然承受那般压力的人。 金钏儿瞬间就明白了香菱的心思,若是换了自己,只要爷同意,那便是真的拼着在大风险压力也要去搏这一把了,她也不是一个怕压力的性子,只是香菱却未必愿意。 轻轻叹了一口气,这等事情却不是她能替别人做主的,涉及到日后一辈子的事情,便是自己也须得好好想一想,轻轻拍了拍香菱的肩头“嗯,也是,倒须得好生思量一番,也要看爷的意思。” 冯紫英习练一番回来时,香菱已经起身回了自己房躺下,云裳和玉钏儿都围着小声地询问着,见冯紫英进来都是脸色绯红,目光里却是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复杂,冯紫英也不在意,“莫用这等眼光看爷,迟早你们都得要挨这一遭” 一句话便把云裳和玉钏儿说得心惊肉跳之余也是羞恼无比,只能嘟着嘴悻悻地出去了,留下了冯紫英一人在屋里。 见香菱还想下床,冯紫英便径直过去坐在床边,将她按住,“好好将养,这几日都多睡少起来,我和金钏儿都说了,让她给你弄些补药食材好好给你熬汤,滋养滋养,” 香菱眼眶盈泪,只是任由冯紫英握着她手,这般情郎般的关怀她也只是在那等书上见过,何曾会想到会落到自己和爷身上 自己一介丫鬟,换了在其他府上,那爷们只怕也就是尝了个鲜,没准儿就弃之如敝履了,哪有爷这般体贴入微,爱护备至 见香菱眼红泪目,冯紫英也逐渐能理解这些丫头们的心境,他不过是用一个现代最普通的男人态度来对待,也能让她们这般感动,所以这个时代真的是男人最美妙的时代。 处理完香菱这边的事情,冯紫英才琢磨着要如何来应对林丫头的事情。 这要一起南下的话,便要协调和贾琏的行程了。 如无意外,贾琏怕也是要带着一番任务南下的。 这林如海不可能是如海瑞般清廉之人,否则他也不可能在两淮巡盐御史位置上一呆这么多年,若是他真的不幸病故,那么这家产理所应当由黛玉继承,但是继承尚未成年,也没有婚配,这等财产的监护权便要转到贾家这边来了,这也是应有之意。 贾琏此番去,便带着一旦林如海不幸病故,就要帮着清理林家家产的任务。 不能说全数带回贾家,但是起码绝大部分要带回贾家,最好的名义就是要用着林黛玉陪嫁,而林家其他亲戚,也包括林如海的妾室,也能获得一些财产继承,用作日后自己的生活保障。 也幸好是贾琏,若是换了一个其他人,冯紫英还有点儿不好去和对方商量,现在就简单了,假作到贾府那边去告辞便能找到由头协商了。 昨夜龙精虎猛,今日反胜往昔,冯紫英觉得今儿个反倒是精神奕奕,难道真的有什么龙虎交会更臻化境的说法倒是要等到张师回京来时,好好问一问。 径直骑马便去了贾府,冯紫英都记不清楚自己来了贾府多少趟了,只感觉这荣国府都有点儿像是自己的别宅了,想来就来,理由也随便挑。 到了门房便让人去通传贾琏,贾琏也是很快就迎了出来,听闻到冯紫英准备来道别,要和工部户部都察院官员们一道南下时,贾琏也是大喜过望。 “紫英,这可真的是太好了,愚兄还在犯愁南下一事呢,林姑爷病重,府里二位老爷有意让我护送林妹妹南下扬州,今儿个就等禀告了老祖宗便要准备了,也就是这二三日的事情,没想到你也要南下,这不正好可以结伴而行” 见贾琏喜出望外,冯紫英也没有故作矜持,点了点头“若是如此,小弟也该去扬州拜会林公才是,这边小弟去和户部工部那边沟通一番,看看能不能结伴南下。” “那敢情好,不如你稍等,这边我便去和二位老爷说,顺带禀告老祖宗把此事定下来,确定了日辰,你那边也好去协商。” 贾琏也是个明事理的,知道须得要先把这边日子大致确定下来,冯紫英才能去对接户部工部那边,人家公干不可能太过于将就你这边了。 “也行,那琏二哥你快去,我这边也去一下林妹妹那边看看。”冯紫英有了上一次去林黛玉那里的经历,府里人对冯紫英也渐渐就没有那么多约束了,只要不是太出格,这贾府里很有些任君平趟的感觉。 “好,我让隆儿带你去便是。”贾琏点点头,“这边若是说好了,我便让昭儿来叫你,我们再来商议。” 等到贾琏疾步离开,隆儿便准备带着冯紫英去林黛玉那边,却听得后边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铿哥儿,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六节 定情 最新网址ddku “凤姐儿”一词差点儿就从冯紫英嘴里冒出来,幸亏反应得快,刹住了车,改口道“二嫂子啊,这么巧” “倒也说不上巧不巧,这是荣国府里边儿啊,铿哥儿你现在是朝廷里的大红人了,出入都是文渊阁和翰林院的人了,怎么还有闲心来我们府里啊” 王熙凤自打那一日之后便在没有见过冯紫英,其间沟通都是通过平儿来带话,对冯紫英也是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发作,只能牙痒痒地在背后诅咒。 被人拿住把柄的日子不好过,而且王熙凤也知道云光的事儿也只是暂时搁置下来了,刀把子始终掌握在对方手中。 那封信冯紫英也不说找没找到,但王熙凤知道即便是找到了冯紫英也不会告诉自己真话,只会半真半假的糊弄自己,让自己始终心里悬吊着难以安心,这就是对方想要的结果,更是让王熙凤寝食难安,但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呵呵,刚和琏二哥说了一会儿话,待会儿还打算去见一见赦世伯和政世叔,还有老太君,怎么,二嫂子可是不欢迎我”冯紫英斜睨了王熙凤一眼,“还是对小弟有意见” 被冯紫英一句话怼得胸都快要肿了一圈,王熙凤银牙咬碎,恨声道“嫂子哪里敢啊,欢迎还来不及呢,” “嗯,真的这么欢迎,那岂不是要扫榻相迎了”冯紫英调笑着反刺道。 王熙凤脸一红,心中却是一惊,下意识的环顾四周,除了平儿外,就只有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的隆儿,这厮是越发放肆了,言语间也是荤素不忌了。 “铿哥儿只要愿意来,嫂子想阖府上下都会很欢迎的。”王熙凤觉得自己要和这厮斗嘴还真的斗不过,而且这厮现在拿着把柄,更加嚣张,“算了,铿哥儿既然忙着,那嫂子就不和你多说了,改日再说吧。” 婀娜娉婷扭着身子便去了,留下平儿也看了冯紫英一眼,看着冯紫英直勾勾的眼睛,倒是把平儿吓得脸一红,瞪了一眼,也赶紧跟着王熙凤去了。 冯紫英这才一抬下颌,“走吧。” 待到隆儿带着冯紫英走了,王熙凤这才停住脚步,恶狠狠的盯着冯紫英背影,冷声道“平儿,你去跟着隆儿和那厮,看看他们去哪里,这段时间这隆儿和昭儿现在也是只顾着跟着贾琏,连我的话也有些阳奉阴违了。” 平儿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奶奶,还是莫要去和冯大爷过意不去了,婢子觉得这事儿恐怕也就这么过去了,冯大爷也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也不会再来难为奶奶你了。” “哼,我王熙凤还从来没有吃这么大的亏过,这个冯大郎现在仗着朝廷宠幸,就骄横跋扈,总有一日要让我拿住他短处,要让他在我面前”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词儿来,王熙凤气哼哼一跺脚,“快去,我就不信这厮是铁打金刚,没一点儿短处。” 平儿无奈,也只能点点头去了。 说实话她也是不想和冯紫英过意不去,她知道这位冯大爷莫看着年纪小,但是那心思诡谲周密,做事也是行一步看三步,一环扣一环,套子接着套子。 若是要和他作对,无论是从哪方面,自家奶奶都不是对手,现在人家倒还不愿意下狠手,若是真惹恼了对方,只怕对方就不会再想以前那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冯紫英却没管王熙凤怎么想,他现在也不在意王熙凤怎么想。 云光那封信早已经被都察院那边记录在案,但是此事的确云光都还没有来得及处置,这边便已经事发,只要御史不特意去纠缠此事,云光自然也不会去想到这桩事情上,更不会主动交代,所以这事儿相当于被搁置了。 这个情形寻常人也未必知晓,但若是有心人知晓此事,专门要去翻腾出来,对已经是死老虎的云光未必有什么影响,但是绝对足够王熙凤喝一壶了,起码贾家和王家绝对要受到牵连影响。 来到林黛玉居所,隆儿也很晓事的便守在屋外边儿了,算是替冯紫英打掩护守门。 能在这贾府里边厮混的这些小厮们一个个都是人精,琏二爷和冯大爷之间的密切关系早就看在隆儿昭儿兴儿这几个贾琏王熙凤的贴身小厮眼中。 特别是随着冯大爷在朝廷里声誉日隆,在贾府里更是平趟如自家府邸一般,两位老爷对冯大爷也是格外看重青睐,宝二爷更是成了冯大爷学生一般。 自家主子琏二爷更是刻意结交,便是原来在冯大爷面前还有些傲娇的二嫂子现在好像也有些低眉顺眼的架势,像隆儿这些人自然就越发地讨好起冯大爷来了。 便是冯大爷在府里边有些不那么注意的出格举动,大家也都是装着没看见一般睁只眼闭只眼,再说了,老爷们都没说什么,自己这些人又何必去多管闲事,没准儿哪天冯大爷娶了府里哪位姑娘,还不得成了府里正经主子 对隆儿的知情识趣冯紫英很满意,手里边几颗金瓜子儿便随手丢了过去,喜得那隆儿眉花眼笑,连连点头哈腰感谢。 这跟随在贾琏和王熙凤身边,贾琏还算大方,但也不可能这金瓜子儿随便打赏,至于凤姐儿,不说吝啬,但是要从她手指缝里捞点儿,也不容易就是了,哪里比得这位冯大爷 进门就见紫鹃迎了出来,“大爷,姑娘还在哭着,您去劝劝吧。” 冯紫英一听黛玉哭着便忍不住皱眉,这丫头真的是水做的,不过母亲早逝,只有父亲了,若是真的不幸,的确就有些孤苦伶仃了,也难怪。 冯紫英进了屋便见丫头坐在窗前默默垂泪,汗巾子已经湿了半截,紫鹃并未跟进来。 这丫头兰心蕙质,知晓此时不宜进来,冯紫英点点头,给紫鹃点了一个赞,悄悄走近。 林丫头早已经看见了冯紫英,正欲起身,却被冯紫英疾步上前,把她搂在自己胸腹前,“妹妹莫要悲伤了,等两日便要上路,这累了身子上路更易生病,那咱们还如何下扬州” 黛玉心中一喜,却又想到父亲病情,再被冯紫英这一抱,强烈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让她有些熏熏然。 “冯大哥,你说我爹的病情”良久才从迷醉中清醒过来的黛玉仰起头,满怀希望地看着冯紫英。 冯紫英抚摸着黛玉的秀发,看了一眼丫头略显纤瘦的俏脸,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叔父既然来信要妹妹南下去,想必是暂时不碍事儿的,具体情形如何,还得要等到我们去了之后才知道,不过此时妹妹却不宜悲伤过甚,若是伤了身体,便要耽误行程,反为不美了。” 话不能说满,但是却又不能不留点儿余地,以冯紫英的判断,林如海的病情怕是已经不可逆转了,但是还不至于一下子就要殁了,多半是一些比较严重的慢性病,甚是可能是到了难以逆转的程度,所以才会想让林黛玉去见最后一面。 黛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却又把脸贴在冯大哥身上,静静地感受着这份难得的温情。 “不过妹妹放心,无论如何,妹妹也还有愚兄,嗯,此番南下扬州,愚兄便打算向伯父提亲,”冯紫英知道自己需要给丫头吃一颗定心丸,要不然这丫头本来心思就敏感多疑,也是对自己过于信任,否则换了其他人,只怕早就心力憔悴了。 “啊”黛玉喜悦中混杂触动,却只能轻轻的“嗯”了一声,不敢多言语。 “原本这不合规矩,不过事急从权,若是事情合适,此番回来我便让我家里或者我老师向伯父提亲,” 冯紫英没说如果不合适怎么办,若是林如海真的不行了,那他也就只有直接向林如海承诺,等到黛玉守孝期满娶她便是,当然需要和林如海已经黛玉都要说清楚,大房已经是沈家女了,那么黛玉就最合适自己本来的这一房,也就是三房了。 不过这应该无关大局,只要是正妻嫡妻,对林如海林黛玉来说就足够了,哪一房倒不重要。 “嗯,小妹听大哥的。”林黛玉羞得脸颊滚烫,望向冯紫英的一双秋水剪瞳更是如姣花照水,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看着冯紫英目光落下来,又赶紧把脸贴在冯紫英身上,不敢作声了。 二人就这样相拥不动,时光仿佛也在此时静止不动,不知今夕何夕,一直到门口的隆儿和紫鹃同时做声,“平儿姐姐” 这才将二人惊醒过来,黛玉更是羞得脸若丹朱,赶紧起身跑回了卧室,倒是冯紫英很坦然地叮嘱了一句“妹妹记住为兄的话,莫要再多想其他,等到两三日后为兄和琏二哥陪你一起回扬州。” 卧室里嘤咛了一声,“小妹明白了。” 冯紫英这才举步出门,却看见那平儿正在和紫鹃在屋门外说着话。 最新网址ddku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七节 计议 看见冯紫英的目光望过来,平儿就下意识的一缩。 她原本就不想过来,看见隆儿带着冯紫英到了林黛玉门前,冯紫英进了屋,而隆儿却守在了门口。 这让她也很惊奇。 林姑娘和冯紫英是有些瓜葛的,这一点府里不少人都知道,毕竟临清民变,冯紫英大显神威,救了几个人,像林姑娘,以及和贾府都还能攀上宗亲关系现在去了金陵府当知府的贾雨村,还有已经过世的薛家二爷,大家都知道。 所以她在一边徘徊了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过来了,没想到紫鹃也在。 她本来就和紫鹃相熟,关系一直不错,所以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顾忌,紫鹃也了解她性子,没拿她当外人,说了林姑娘的事情,她才明白贾琏可能要送林黛玉南下扬州了。 “怎么,平儿,这么巧”冯紫英似笑非笑地看着平儿,多少还有一份“同床共枕”的情谊,这丫头人不错。 “冯大爷,奴婢就是路过,正巧碰着紫鹃了,说几句话,嗯,冯大爷来看林姑娘”平儿见冯紫英似乎并不在意,略感惊讶。 照说他一个外人,这么大明其道的来林黛玉这里还是有些不合适的,林黛玉不小了,十三岁了,这个时代这个年龄都要说谈婚论嫁的事情了,对外边儿的男子已经不宜在单独见面了,否则很容易影响名声。 “嗯,听说林叔父病重,要让林妹妹回扬州,先前和琏二哥也说了,琏二哥可能要送林妹妹南下回扬州,我正巧也有公干要去江南,正好说和琏二哥一道。”冯紫英坦然道。 “啊”平儿吃了一惊,这可还真是巧了,莫不是这冯大爷对林姑娘有意思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但是对方又说公干,这好像没法撒谎吧 “待会儿我就要去和琏二哥一道见一见政世叔和赦世伯,还有老祖宗,要不平儿带我去,看这世间也差不多了。”冯紫英走近两步,倒是把平儿吓得退后一步。 “怎么这么怕我我又不是老虎。”冯紫英逗弄着对方。 “呃,隆儿不是在这里么还是让他带冯大爷去吧,奴婢还有事儿。”平儿被冯紫英灼灼逼人的目光看得心慌意乱,忙不迭地抽身就走,倒是让紫鹃颇为好奇,平儿什么时候这么怕冯大爷了 “哼,隆儿,走吧,先去荣禧堂,估计赦世伯和政世叔也该在那里等我了,紫鹃,这边林妹妹你多照应着,莫让她太过伤心忧虑。”冯紫英看着平儿落荒而逃的背影,微微一笑。 在荣禧堂见了贾赦和贾政以及贾琏,感觉贾赦态度很好,应该是在马家身上榨到了不少银子,所以心情很好,但这厮却对林如海病重一声没表现出多少担心,感觉更像是有些漠然。 倒是贾政还算和那位妹夫有些情谊,多说了几句,基本上敲定了让贾琏护送林黛玉南下。 “贤侄,老太太有些担心,不过她身子这段时间不太好,所以也不敢说太多,琏儿说你也要南下公干,可是工部和户部关于开海之事所涉及的” 贾政虽然只是每日去工部点卯,但还是对朝中大事十分关注的,不像贾赦一门心思只盯着银子。 开海举债方略和冯紫英有很大关系,贾政也是十分感慨,想想阁老尚书们都在商计的大事居然是由眼前这个冯家大郎提出来的,这份说不出的滋味始终让贾政感触复杂。 “是。”冯紫英平静地回答“内阁和户部工部关于开海试点选址争议颇大,所以可能会有一些实地调查了解,因为小侄对这方面情况了解多一些,所以内阁要和翰林院这边打了招呼,估计要让小侄跟随户部工部以及都察院的人一起南下,正好琏二哥要送林妹妹南下,也就赶上了。” 这南下之路一般说来要求安稳轻松最好都是走水路,沿着运河南下,这已经是初冬季节,顺风顺水,速度也不慢。 “那此番南下贤侄干系重大啊。”贾政连连点头,“内阁对此事也是如此重视,贤侄若是能在此事上再有作为,回来之后朝廷肯定不吝奖赏。” “那小侄倒是没多想,只求能顺利完成朝廷的任务便好。”冯紫英也只能应和着。 “存周,既如此,那还是让大郎去见见老太太吧,也好让老太太放心。”贾赦插话道“这一趟千里,还涉及到诸多事宜,琏儿做事倒是没问题,就怕还会牵扯到一些官府纠葛,到时候还要请大郎多照应一下琏儿。” 贾赦一副林如海已经是死人一般的态度,倒是让贾政有些难堪,但是从林如海信中却基本能感觉到,所以贾政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在贾母那里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冯紫英便告辞归家了。 倒是贾琏陪着冯紫英说了一会儿话,二人也基本上商定三日内出发南下。 这边冯紫英也去户部和工部分别联络了一番,内阁那边也已经基本议定由户部右侍郎崔景荣与贵州清吏司金科主事吴亮嗣、工部都水司郎中魏广微、都察院南直道御史孙居相四人加上冯紫英五人,另外也还有几名小吏一并七八人。 此番在选择人南下也是花费了一番心思,崔景荣和魏广微是河南人,孙居相是山西人,吴亮嗣是湖广人,冯紫英算是北直顺天府人,祖籍山东,除了吴亮嗣外,清一色的北人,和南直、闽浙都没有干系,所以也算能勉强平息物议,免得这一次考察了解回来之后有什么闲言碎语。 当然这只能说是一种表面现象,真正要拉拢收买,以那些闽浙海商的手段,只怕随便你是哪里人,都一样能让你欲罢不能,就看各方最终利益平衡的结果了 。 “冯铿见过崔大人,吴大人,魏大人。”崔景荣、吴亮嗣、孙居相以及魏广微四人都是熟识,唯有冯紫英算是以一个新人,但这个新人名气来头太大,以至于连崔景荣都要礼遇几分。 “唔,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卓尔不凡啊。”崔景荣微笑着点点头,示意冯紫英入座,“那本官还是托大叫你紫英吧,这两位你估计也不认识,熟悉一下,显伯是我家乡人,嗯,明仲和你老师官东鲜是家乡人,伯辅是山西人,这未来几个月咱们几个人就要同舟共济荣辱与共了,诸位阁老和户部兵部工部都还等着我们的调查结果,所以本官打算后日出发,大家意见如何” 崔景荣是个急性子,一上来就是开门见山。 此次外出公干考察是以他为主,魏广微为副,他表明了态度,自然也就无人会反对。 见众人都纷纷点头,崔景荣也很高兴,“嗯,既然如此,那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本官会安排人去联系官船,后日午后出发,这两日就请大家尽早收拾准备,莫要耽误了行程,你们几个也相互熟悉一下。” 说是要熟悉,也主要是让冯紫英和其他几人熟悉了解一下,冯紫英也不客气,一一搭话,迅速就熟络起来。 魏广微老爹是魏允贞,前兵部右侍郎,但因病致仕,前两年才过世,魏广微也是丁忧在家,刚刚恢复工作。 “崔大人,此番南下,恐怕涉及事务繁多,各部吏员怕是需要多带几人,以免南下之后若是需要手忙脚乱,以下官之见,这三四名吏员怕是不够,不如户部和工部各带三员,不知道这些观政进士中有无合适人选,亦可征召一起南下,紫英若是有合适人选,亦可向崔大人推荐。” 魏广微也不是一个简单人物,虽然才恢复工作,但是却一门心思想要把事情做好,作为自己丁忧之后的开门红。 对于多带两名吏员崔景荣倒是不太在意,多两人少两人关系不大,但魏广微提出考虑征召观政进士来帮忙却是一个好主意,像冯紫英也就是被柴恪征召去西疆平叛才声名大噪,但也的确帮了柴恪大忙。 见崔景荣有些意动,魏广微趁热打铁,“紫英,你不也说你们这一科进士里边藏龙卧虎么崔大人这里急需用人,举贤不避亲,推荐一二人,我相信崔大人肯定会择贤而用。” 见魏广微这么说,崔景荣也没想其他,点点头,”紫英,显伯所言有理,若是有合适人选,你提出来,本官去向几位阁老禀告,想必这也是一件好事,他们也不会反对。” “崔大人,我们这一科进士甚多,下官也只认识寥寥数人,不过下官在负责内参编撰时,倒也和一些人打过交道,嗯,要不这样,下官下午便去询问,力争明日上午给崔大人一个回复。” 冯紫英不知道魏广微是如何着想的,但是这对于自己来说肯定是一件好事,若是能推荐一二人加入此次南下调查的团队中去,对于参与者都是一大锻炼,若是回来之后反响良好,没准儿也能对他们观政之后的除官大有好处。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八节 接纳 不过很快冯紫英便知晓了魏广微的意图。 “梦章兄,何须如何便是没有显伯兄打招呼,小弟也要准备推荐你和克繇兄啊。”冯紫英朗声大笑,拉着范景文的手。 范景文也是笑着摇手,“愚兄也没有想到,愚兄一位长辈和魏家有旧,魏大人丁忧时曾经去拜会过,所以有这层关系,估计魏大人就” “那正好,小弟原本就打算推荐你和克繇兄,你们二人一个是北直人,一个是湖广人,都和南直、闽浙那边无干,所以正好可以不受影响的干点儿事情。”冯紫英点头,“此番去江南怕是要几个月,现下这么匆忙,梦章兄赶紧回去准备,克繇兄那边小弟也让下人去通知了,后日午后便要走。” “那倒无妨,能公干一趟江南,求之不得。”范景文也是精神一振。 这边说好了范景文,那边贺逢圣也是忙不迭地回信表示愿意,于是冯紫英也就没等到第二日便向崔景荣禀报了此二人情形,崔景荣随即应允了下来,向内阁作了汇报,这等小事迅即便敲定下来。 琢磨着这一趟一走恐怕又是几个月,冯紫英也觉得时间有些紧,须得要把许多事情安排妥帖。 而且明日便是大观楼开业之日,柳湘莲、贾芸等人都是忙得飞起,韩奇、卫若兰等人都忙着帮补,连难得出面的陈也俊也都出面帮忙协调一二,那薛蟠更是成日里坐镇大观楼里,虽然说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是却也能起个镇场子效果。 趁着还有些时间,冯紫英便来到大观楼,却见这园子称得上已经是万事俱备。 一干角儿都在戏楼背后的院子里练着,咿咿呀呀的声音不绝于耳,几个小角儿正在你追我赶嬉闹着,时而又一个师傅出来,拎着胳膊提着耳朵的责骂着拉进去,倒是热闹非凡。 从大门进门处到戏楼也是花繁叶茂林荫匝地,一条白石径曲曲折折通往戏楼子,两边儿更是留了不少空地。 这也是为了拉拢散客,专门预留的为那些卖小食零嘴的摊贩所准备。 一旦戏园子开业,这每日里来往客人动辄数百人,这一坐就是半日一宿的,免不了就要一些食物填填肚皮,戏园子里自然不可能准备这些,就正好选一些干净合适的小摊小贩来搭凑。 ”这个想法好,可是谁想出来的”冯紫英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嘿嘿,大郎,这可是哥哥想出来的,柳二郎和芸哥儿都是对哥哥我的奇思妙想赞不绝口,”薛蟠忍不住裂开大嘴大笑,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要说也还是你的点拨,那日里你说着这戏园子里人一呆就是几个时辰,肚子肯定受不了,若是出去寻觅吃处,自然就麻烦不便了,所以哥哥我灵机一动,既然不方便出去,那为何不将那些个食摊给弄进来,左右这园子里地盘宽裕得很,这这路两侧安顿一二十家食摊也是绰绰有余,便是那戏楼子周遭也是一样能容纳几十个摊贩,也占不了多少地儿,不也就是图个热闹么” 柳湘莲、贾芸也都附和着称薛蟠聪明,而韩奇、卫若兰也是点头大笑,都觉得这薛蟠平素里也没啥用,但是偶尔来点儿奇思妙想还真的有用,倒还真是一个妙人。 “想不到文龙还能立此大功啊,日后这戏园子生意兴隆,文龙居功至伟。”冯紫英笑着竖起大拇指,“后日我便要南下,这边戏园子就要全赖几位兄长们多看顾了,湘莲大哥和芸哥儿自然责无旁贷,文龙、子琦和若兰你们也要多花些心思,这万事开头难,咱们这戏园子开业了,像那明月楼、绕梁阁和燕子楼生意免不了要受些影响,虽说这京师城里喜好听戏者众,这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事儿,但难免有些心胸狭隘者不思反思自己,却要去打那些不入流的主意,” 冯紫英已经俨然成为了这群人中的领袖,一番话说出来众人都是点头。 柳湘莲和贾芸要负责日常事务,而韩奇和卫若兰就要防着竞争对手从官府层面来出幺蛾子,而地面上这些泼皮无赖自然不敢明着来滋扰,但是若是生意太好,也免不了会有人眼红要出阴招。 “嗯,你唤那倪二来。”听完贾芸的汇报,冯紫英背负双手点点头。 “他早就在门外候着了,那日里回来他便找了我,我也责骂了他一顿,不过念着他也是不知晓二位姨娘”贾芸赶紧解释。 很显然贾芸和倪二等人都是把尤二尤三当做了冯紫英养的外室了。 这在京师城中大户人家里也是司空见惯之事。 那等一时间大妇不允没法入门的,或者门户低了家中不同意,或者就是养着如金丝雀一般玩玩儿的,都是这般。 若是求着哪一日大妇开恩或者生下一男半女,也就能找着机会抬入府里,这就要全靠男人有没有良心了。 所以尤三姐才会有那般一番话,就是怕冯紫英只顾着图一时新鲜快活,到头来两姊妹却不能入门,那等残花败柳也就罢了,就怕年龄也大了,找个接盘的穷户都难。 这等情形在京师城中比比皆是,若是男人腻了,提起裤子走人,那女人也只能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了。 对贾芸和倪二等人的误解,冯紫英也懒得理会解释。 不过要仔细琢磨,这尤二尤三还真有点儿外室的味道。 自己若是那一晚真的在那里歇息了,不管是尤二尤三终归有一个是跑不掉吃些痛楚自己得些快乐的一遭的,如同香菱一样,只不过临时有事打岔儿,就换成了香菱了。 便是睡了二尤,只怕一时间也还不好抬入门,起码要和母亲那边说好,弄不好母亲也要觉得最好等到二尤有了身孕或者干脆就要生下一男半女才准入门,这年头高门大户里就是这么现实,这种观念也不会因为自己是嫡子就能得到多少改变。 “嗯,倪二的事我没怪他,不知者不罪,他本来也就是混这个吃饭的,” 冯紫英的话让贾芸松了一口气,倪二和他一直是邻居,两家素来熟识,倪二虽然是个剌虎,但是也还算盗亦有道,不是那种昧了良心的角色,只是吃他那碗饭,有时候免不了就要沾染那些个,所以贾芸也经常劝他改邪归正。 但说易行难,且不说倪二自己习惯了这种生活,他手底下一大帮子林林总总百余人,横跨几个坊市,都是要吃饭的,你这当大哥的若是替兄弟们找不来营生,那就坐不稳。 好在倪二有一把子功夫力气,也有威信,还能镇得住,但是单靠那赌坊和流莺那几个营生收入,眼见得带的队伍越来越大,都知道倪二爷讲义气,投奔入行的人越来越多,倪二也是觉得捉襟见肘了。 眼见得昔日落魄无比甚至要靠自己接济的贾芸居然就这一年里如咸鱼翻身般顿时光鲜滋润起来,倪二也是颇为好奇,自然就要问个究竟。 在得知人家有个戏园子就投了十来万两银子,也是让倪二心醉神迷。 这芸哥儿现在在戏园子里管事儿,每年收入怕不下千两,这还没算如此光鲜的职务,平素迎来送往的都是达官贵人,何等风光 看看自己这么些年来混得如何惨淡,名义上手底下百人,却是都指望着自己替他们找路生钱,过得不好便是自己这个老大的无能。 所以当贾芸说了一句”关键在于要跟对人“的话之后,倪二也是豁然通透,打定主意要靠着这冯家,尤其是这小冯大爷这棵大柱来吃饭了。 “马巷胡同那边芸哥儿你也帮我看着点儿,我这一趟出去怕是要小半年去了,嗯,尤三姐可能要和我一道下去,她是个有些武技的,听说江南海边儿上也不太太平,倭寇横行,便是有龙禁尉护卫,我自个儿也要防着点儿。” 见贾芸带着倪二来了,倪二也是颇为规矩的打躬作揖,俨然一副要黑漂白上岸的模样,冯紫英倒也不嫌弃。 这等下九流人物有时候还是能发挥特定作用的。 尤其是这京师城里百万人口,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还有那各地上京的,外邦外藩入贡的,各地商帮行会,甚至那女真、鞑靼人和倭人、朝鲜人也都一样有探子眼线在这京师城里活动,如果有倪二这样一个能够在一定地面上替自己做些不方便出手事情的角色,倒也要方便许多。 倪二一听这话,简直是心花怒放,这意味着这位小冯大爷是正式接纳自己了,他差一点儿就要跪拜在这位现在在京师城中如日中天的人物了。 虽说他处在最下层,但是并非听不到上边儿的消息,文渊阁如何了,乾清宫怎样了,兵部公廨如何了,工部公廨又发生什么新鲜事儿了,那都是这京师城里小民百姓最乐于八卦的内容,而这位小冯大爷无疑就是其中被提及最多的。 丙字卷 第一百四十九节 话糙理端 “大爷请放心,尤姨娘若是有半分差池,倪二便提头来见”好不容易得到这样一个效命机会,倪二自然要抓住,一拍胸脯,气势熊熊地道。 倪二虎虎生威的表态倒是让冯紫英差点儿忍俊不禁,不过人家表忠心决心,起码是一份心意,倒也不能打击,连忙摆摆手。 “无须如此,二姐儿也是个老实不生事儿的人,寻常也不喜出门,只是她那老娘有些不省心,你帮我盯着点儿便是,嗯,另外你也须要知道,二姐儿和宁国府珍大嫂子是姊妹,只不过隔了一层,” 这个情况贾芸是知晓的,冯紫英并没瞒贾芸,贾芸便向倪二解释了一番,倒是倪二知晓那贾珍贾蓉父子的德行,立即就明白冯紫英的小心是防着谁了,顿时心气大盛,这可是一个卖好的好机会啊。 “大爷尽管放心,若是那珍大爷和小蓉大爷不晓事,那倪二便会让他明白京师城里也是讲王法的地方。” 倪二的话又险些让冯紫英笑了起来,这厮难道是专门来搞笑的么居然要和别人讲王法起来了。 “倒也不至于,只是怕我这一去半年,以防万一罢了。”冯紫英笑了笑,“京师城也的确是一个讲王法的地方,若是真的有人要不讲王法,我想顺天府或者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御史那里,是肯定能讲的。” 冯紫英这话一出口,倪二更是觉得腰杆都硬了几分,面泛红光,连连点头。 要说让他去对上宁国府,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层面的,但若是有了小冯大爷这句话,那便稳了。 冯紫英又想了一想才道“倪二,这半年里我要去江南,有些事情暂时顾不过来,大观楼这边有芸哥儿,你也帮衬着,另外,若是有暇,不妨把京师城内外的各处粪坑好生寻摸一下,” “啊”倪二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贾芸都没明白过来。 “我今日里和工部右侍郎崔大人闲聊,说皇上和内阁都对咱们京师城现下的情形不太满意,这大街小巷屎尿遍地,可城内城外的公共粪坑有限,而且也极不方便,外来进京的官员也多有反应,加之前几日里朝鲜使者入朝来供也提及天朝上国街面污秽不堪,皇上和几位阁老都极为生气,” 倪二眼睛一亮,他也是在下边打滚惯了的人,自然明白这事儿若是有官府要干预进来,那立即就会不一样,甚至就会变成一门了不得的营生。 “按照崔大人的说法,顺天府和工部怕是要好生对着坊市的街面卫生状况进行整饬,不得有损咱们大周的颜面,倪二,你现在就可以琢磨一下,这城里城外有多少公共粪坑和厕所,工部届时可能要好生规划安排,然后个街巷的住户都要划片区收集,” 冯紫英没说透,这般营生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一个有搞头的,倪二自然不会不懂。 “这粪肥也不简单,城外那等种植蔬菜也大为需要,如何把这其中收集起来用好,你自个儿琢磨一下,我和崔大人那边打了个招呼,他也替我说了一下,届时你可以去找一找杨主事,此事估计日后会是他来负责,,这城内城外百万人口,每日的这些粪尿,若是能接下来,你好生经管一番,找个稳妥之人来,” 倪二此时简直是喜欢得都要笑出声来了,鸡啄米一般的连连点头。 这城里城外达官贵人固然多,但是更多地还是那些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人,尤其是每每遇到北直、山东遇上灾年,都会有成千上万之人往京师城里来讨生活,这也使得京师城街坊不断扩大。 可那穷苦人家也是越来越多,想要在他手底下来讨口饭吃的人也是日增,他正琢磨着怎么来应对。 现在陡然间给自己来了这么大一桩营生,不但能解决许多人生计,更能从中赚到不少,心里也是觉得跟着这位小冯大爷是跟对了。 “大爷尽管放心,小的手底下啥都缺,就是不缺人,多少人都指望着吃完饱饭,若是此行营生能办下来,那郊外小的也有一些朋友,正好可以多捣腾几处菜园子出来,日后也能在这行道谋些营生,” 倪二眉花眼笑的模样让贾芸也有些羡慕,当然他不是羡慕对方这个营生,而是羡慕对方一来就赶上了这个机遇。 像当“粪王”这等生计,便是给他贾芸他也不会接受,好歹也是贾家子弟,这名声太难听了,但对倪二这般人来说就无所谓了,本身就要养活一大帮人,有这样一个营生支应,只需要安排合适人去干着,他自己背后掌舵就行。 打发走了倪二,冯紫英又单独和贾芸说了一会儿话。 贾芸这段时间表现很好,基本上每隔几日便要来府里送帖子求见,汇报一下戏园子的情况,这让冯紫英也觉得这家伙还真有点儿当官的样子,起码腿勤嘴勤这两点做得很到位。 哪个时代领导都喜欢这样的人,虽然柳湘莲和自己关系密切,但是既然是自己把他贾芸介绍入大观楼的,那么贾芸就牢牢的把握好了这一条,坚决只对自己负责,就凭着这一点,冯紫英都要对贾芸刮目相看。 “大爷放心,尤姨娘那边小的会注意的,珍大爷和蓉哥儿若是知晓是大爷的人,只怕是不敢去自取其辱的。”贾芸还是知晓贾珍贾蓉父子的脾性,惯是欺软怕恶的,现在冯紫英红得发紫,他一个没落虚衔将军,如何会去鸡蛋碰石头 “至于说那张华的事儿,我也和倪二说了,让他安排去查探,他在京郊还是有些人手,” 尤二姐还有一桩定了亲的婚事,现在居然还找不到这原来在京郊一处皇庄当庄头的张家了,这十来年间京师城外皇庄变化甚大,不少庄子名义上是皇庄,但是都转手几次了,原主儿都不知道是谁了,更不用说那一个庄头上哪儿去了。 “嗯,先找一找再说其他,找到了也不要去惊动,“这也是一桩麻烦事儿,冯紫英自然知晓尤氏姊妹的心思,看这样子也是想要嫁给自己为妾,他当然也乐意。 这般充满异域风情的女子,性子也好,能纳为禁脔,只怕是每个穿越者都无法拒绝的美事,更不用说这个年代又不需要承担道德和感情上的责任,当然这婚约一事还是要处置好才行。 二人正说间,却见那薛蟠一摇三晃的过来了,贾芸一见便知道这是有话要和冯紫英说,便知趣告辞。 “铿哥儿,许久没在一起了,今儿个晚间要不找个地方喝顿酒” 说实话薛蟠给冯紫英的印象还真不差,和红楼梦书中的印象大相径庭,虽说人粗糙了一些,纨绔了一些,但是这京师城中这等二世祖难道还少了 起码薛蟠到了京师里收敛了许多,无外乎就是喜欢喝酒进青楼,偶尔发发酒疯,其他也没见着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至于说难以扛起家门,这不是这个时代武勋家族中再常见不过的情形么 石光珏给缮国公石家带来的恶果恐怕让很多武勋之家都要考虑一下,与其给整个家族都带来灭顶之灾,那等纨绔也不过就失败败家而已,可遇上这种拖累全家的,相比之下似乎纨绔二世祖也要强许多了。 论实质,贾宝玉和薛蟠又有多大区别就因为他生得俊美好看,会点儿诗文 可这能当饭吃么 能扛起整个荣国府么 包括贾政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并不能。 所以冯紫英倒是觉得薛蟠似乎要比红楼梦书中的印象要顺眼许多了。 “不了,文龙,我后日就要走了,家里也还有许多事情,”冯紫英笑着摇头。 “那你也不去见一见我妹妹”薛蟠直截了当的问道,环眼圆睁,似乎要等着冯紫英给一个明确说法。 冯紫英怔了一怔,也不知道薛蟠究竟知道些什么,迟疑了一下,“宝妹妹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我每日回去看着我妹妹怔怔出神,人也似乎瘦了许多。”薛蟠叉着腰,大声舞气地道“大郎,我不知道你和我妹妹之间有过什么,但是我觉得你肯定是对我妹妹有些想法的,这半年我母亲也曾和我妹妹说过要为她说亲事,但她却一直不肯,却又不肯说明原因,我母亲也是愁得不好,” 冯紫英心中微微意动,却不言语,听凭薛蟠继续下说。 “,你从西疆一回来,我就发现我妹妹精神都要好了许多,脸上笑容都多了,我就琢磨着肯定和你有关系,我要说,宝玉那厮成日里在梨香院里出入,我也不好撵他走,你若是对我妹妹有意,你想当我妹夫,我举双手赞成,赶紧下聘是正理,但是我妹妹是肯定不能做妾的,这话我要和你说清楚,” 这厮果真是一等一糙汉但话糙理端。 丙字卷 第一百五十节 挑战修罗场 没想到宝玉这家伙居然又去打宝钗的主意了,这却是冯紫英未曾想到的。 难道是因为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了,让这厮觉得既然当皇室宗亲的驸马郡马无望,所以干脆就要放飞自我,开始惦记起宝钗来了 倒还真的有此可能,自己这南下要把林丫头带走,这只剩下一个宝钗在京师里,不对,还有一个史湘云,这厮怕就只能把心思放在这二人特别是宝钗身上了。 只是不知道贾政和王夫人以及薛姨妈如何着想,但薛蟠这糙汉此时心思却是恁地机敏,居然都能发现一二来了。 不过薛蟠的一番好意冯紫英还真不能辜负,他沉吟了一下,掂量着道“文龙,你是知晓我的情形的,我也不瞒你说,我老师替我说了一门亲事,我父亲也同意了,此事” 薛蟠愤然,“既如此,那大郎又为何去招惹我妹妹难道你让我妹妹去做妾或者你根本就是戏耍我妹妹不成” “小弟并无此意。”冯紫英摆摆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文龙你怕是也应该听闻我伯父追封呼伦侯一事吧我父已经上书请皇上御批小弟袭爵和兼祧,” 薛蟠好歹也是大家出身,这等宗法礼仪之事也还是明晓的,顿时转怒为喜,“大郎的意思是我妹妹可以嫁给你,长房为嫡妻或者三房为嫡妻这却是可以的。” 长房或者三房那都无关紧要,只要是嫡妻便可,这也是薛家的想法,毕竟嫡妻和媵妾之间差距摆在那里,这是谁都无法忽视的。 冯紫英笑了笑,“此事我父亲的上书尚未正式获得皇上御批下来,但是估计问题不大,我本来估摸着就应该是这几日里下来,却未曾想到须得要立即南下,怕是来不及见着这文书下来了。” 薛蟠立时就高兴起来了,攀着冯紫英的肩膀,“大郎,我妹妹年龄也不小了,若是可以的话,你家能早日来提亲是最好,便是今年来不及了,那明年,最迟后年也要议定一个日子,也好安了我妹妹的心才是。” 大户人家订亲和成亲基本上都是要隔上三个月到半年的,否则便会显得不尊重,薛蟠这番话倒也在理。 只是冯紫英却如何敢应承这话头这边林丫头的事情还未说好,现在又冒出来宝钗的事儿,甚至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贾宝玉,虽说冯紫英从未将贾宝玉打上眼,但是这却是实打实的威胁。 在贾宝玉看来,你不能吃在碗里林妹妹,还望着锅里宝姐姐,但问题是冯紫英就是存着如此心思啊。 呵呵一笑,冯紫英岔开话题“文龙,你这个当兄长倒是应该先考虑自家不是你这兄长都尚未婚配,宝妹妹当妹妹的如何能安心出嫁” “我母亲和妹妹也是这般说,不过为兄这般性子,怕是难得找到合适的,而且为兄也不想受人约束。”薛蟠大大咧咧地道“且等等再看吧,不过我妹妹的事情却不能拖了,大郎,今日时间尚早,不如去我家里一坐如何” 冯紫英看看时间,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下来。 既然是许了人家诺言,弄得人家一腔情思系于自己身上,现在还冒出来一个贾宝玉在一旁骚扰,冯紫英还须得要先扎好篱笆,甚至要和薛姨妈那里有一番交代才是。 想想那边林丫头的事情还等着自己,这宝钗的事儿又冒了出来,冯紫英就觉得自己既然到了这个时代,高门大户,才华过人,地位显赫,怎地还会身陷修罗场这未免也太羞辱自己这个穿越者的身份了。 “姑娘,婢子打听到了,琏二爷带着林姑娘后日下午出发,紫鹃和雪雁跟着林姑娘走,春纤不去,留在府上。”莺儿站在宝钗身旁,替宝钗披上衣衫。 “看样子林伯父的病情不轻啊。”聪慧如宝钗自然明白这样大动干戈意味着什么,多半是林丫头的父亲已经病重不起了,这是要准备托付后事甚至去收拾后事了,想想林丫头的情形,宝钗也有些黯然。 “多半是,奴婢听那琏二爷身边昭儿在说,琏二爷都说恐怕弄不好要年后才能回来了。”莺儿也是一个爽利明快的性格,比起娇憨敦厚的香菱来,在待人处事方面也更积极主动。 “莺儿,你去把我刚做好那件雀金呢大髦拿来,我明日要去林妹妹那边。”宝钗想了一想才道。 “姑娘”莺儿吃了一惊,讶然道。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林妹妹这一趟远行千里,我送她一件衣衫又怎么了”薛宝钗淡然道。 ”不是,这可是太太专门替您添置的呢料,花了大心思才做好的,您还一次都没穿过,”莺儿嘟囔着道。 她也知道自家小姐性子,这是决定了的事儿就不会改变,只是有些不舍罢了。 “若是穿过了,还能去送林丫头”宝钗笑了起来,“那丫头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别看不声不响的,比啥人都傲着呢。” “林姑娘人倒是挺好,就是性子冷清孤傲了一些,也不太合群,听说宝二爷这半年里去她那边,都经常被吃闭门羹,要么说身子不舒服,要么就说困乏了,总之不太愿意宝二爷去她那边,也亏得宝二爷是个好性子的人,被这么打发了无数次,还是一样,”莺儿也笑着附和道。 宝钗没有言语,她心里也有些猜度,只是不能对人言。 黛玉这般,怕也就是觉得年龄渐渐大了,也须得要有一些男女之防的意思在里边,虽说她和宝玉是姑表亲,但是却是在这方面做得很好,毕竟她不比自己,是一个人独居,须得要更防着流言,而自己好歹还有母亲和兄长。 只是这宝玉的确有些不晓事,林丫头都这般了,还是如此,倒是自己似乎对他太宽纵了,今儿个以后也得要严谨一些才对。 却听得门口传来声响,是那文杏的声音,“大爷回来了冯大爷来了” 宝钗心中一动,冯大爷似乎除了他,就在无人能当得起冯大爷这个称谓了。 “姑娘在屋里呢,”隐约听见自己兄长的声音在问自己,文杏回答着“莺儿姐姐陪着姑娘,” 莺儿很快迎了出去又迅即进来了,脸上带着喜色,“姑娘,冯大爷和大爷回来了,大爷还在问太太,” 宝钗心中一颤,问母亲作甚脸上却神色不变,“母亲去了府里和姨母说话去了,可能也差不多要回来了。” 正琢磨间,却见自家兄长进来,看了一眼自己和莺儿,“妹妹在就好,莺儿你先出去替大郎沏茶,我和妹妹说句话。” 莺儿赶紧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薛蟠和宝钗。 “哥哥有什么要说的”宝钗起身盈盈一礼,心中却有些紧张。 “大郎来了,哥哥也不知道你和大郎之间有些什么,我是个粗人,懒得多想,他马上要南下江南了,怕是一去一年半载都未必能回来,所以若是有事儿,尽早说清楚,”薛蟠看了一眼宝钗,翻了一下白眼,“若是没什么,那也就不必见了。” “啊”没想到自己兄长说话这般粗鲁,宝钗一时间脸涨得通红,没等她说话,薛蟠又道“怎地你和大郎都是这般忸怩,我问他也是这般顾左右而言他,问他是否要来见你,却又忙不跌地急匆匆跟着来了,也不知道这般读书人都是这般口不应心么” 被自己兄长给弄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宝钗也知道自己兄长就是这样一个性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一年来看起来好了许多,只是这等事情上还是这么不靠谱。 见自己妹妹不做声,薛蟠其实也就明白了,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便出去了。 一阵脚步声进来,宝钗心如鹿撞,却又忍不住美眸流盼,却不是那梦牵魂绕的冯紫英是谁 “见过妹妹,多谢妹妹的礼物,为兄十分喜欢,妹妹有心了。”经历了许多,现在的冯紫英已经日益向现代渣男这个时代却是算是如意郎君的角色进化,所以在面对这等女孩子的时候,也是坦然自若。 宝钗微羞,却也落落大方地起身一福,“小妹手拙,聊表心意,冯大哥莫要嫌弃就好。” 房间里只剩下二人,若是以往冯紫英还会觉得尴尬,但是此番却是有备而来,“妹妹身子可还安泰这冬日里却需要小心着凉,为兄后日便要启程下江南公干,所以今日也算是专门来看一看妹妹,” 宝钗先前听闻自己兄长说冯紫英要下江南,心中便一动,这番听到冯紫英一说,心中微酸,但还是很大气地道“林妹妹父亲病重,琏二哥要护送林妹妹南下扬州,冯大哥正好可以结伴而行,若是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冯大哥也好搭个手才是。” 冯紫英目光落在宝钗脸上,似笑非笑,“妹妹倒是有心了,” 丙字卷 第一百五十一节 完美 见冯紫英的面容表情,宝钗心里有些慌乱,故作镇静道“这又有什么有心不有心,林妹妹命都是冯大哥救下的,难道现在反倒不愿意施以援手了么” “嗯,那可不一样,救命是救命,施以援手是施以援手,琏二哥护送帮着打理是正理,若是我要掺和,没准儿就有故事出来了。” 冯紫英仍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逗弄着宝钗,恨得宝钗牙痒痒。 “有什么故事出来若是有心,冯大哥便将故事变成事实便是,若是无心,那也无愧于人,何必畏惧这等流言”宝钗咬着银牙一字一句道。 “那妹妹希望是为兄有心还是无心呢”冯紫英走近一步,吓得宝钗赶紧游目四顾,正色道“那要看冯大哥自己怎么想怎么安排了。” 冯紫英一愣,随即慢慢细品这句话,倒是对宝钗的聪慧大气十分欣喜,点点头,“不愧是慧宝钗。” 听得冯紫英提及自己闺名,宝钗粉靥娇红,妩媚地一瞥,几乎要把冯紫英魂儿都勾走一半。 却见这丫头藕荷色的长裙外罩着厚实的丝绵褙子,珠圆玉润的脸庞已经隐隐有了几分艳若牡丹的富贵气息,比起林丫头玉靥的姣花照水,又是一番别有风情。 “愚兄后日便要离京,妹妹恐怕也知道,这番公干事关重大,江南诸省为此事纷争不小,也是扰得朝廷不安,朝廷也有意尽快敲定此事,所以才有这江南之行。”冯紫英正色道“林妹妹家中之事我也知晓了,琏二哥既然也要南下,自然能一路同行正好,若是能帮得上自然要帮,只是担心这多半会是林妹妹家事,还得要琏二哥为主才是。” 见冯紫英表情变得正式,宝钗心中稍安。 人家能当着自己面说这事儿,说明人家心里有底,问心无愧。 宝钗也不是一个喜欢使小性子的人,也明白事情轻重缓急。 “冯大哥尽管安心去,小妹分得清楚轻重,林妹妹命运多舛,小妹一直以为自己自幼失怙已经是命苦了,但眼见得林妹妹只怕,若是有冯大哥照应安慰一番,想必林妹妹心境也要好上许多。” 不愧是宝钗,冯紫英心中暗赞,根本就不问其他,既显示出对自己的信任,也展示了她的为人大气,难怪能在这贾府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没有谁能说她半个不字。 冯紫英不会因为这样一个女孩子表现如此圆融就低看不屑,每个人命运境遇都不一样,没落的薛家所遭遇的种种又岂是外人所能了解理解的 其他人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一个父亲早逝兄长不靠谱的女孩子所要面对这样一个大家族生存生计挑战时,所必须要考虑的一切 冯紫英只能说那些人要么是幼稚天真,要么就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妹妹这样一说,愚兄也就放心了,嗯,愚兄会抓紧行程,尽早回来,”冯紫英看着略带羞怯的宝钗,眨了眨眼。 宝钗大羞,抿嘴扭头,霞飞双颊。 “另外,也不知道婶婶回来没有,愚兄也想和婶婶谈一谈。”冯紫英略作沉吟道。 对于冯紫英特立独行,宝钗也有所耳闻了,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她当然有些紧张,“冯大哥,我母亲那边您不必担心,小妹自然有主意,” “不,我知道妹妹是个有主意的,但是婶婶那边未必如此想。”冯紫英沉静的目光让宝钗格外心安,“所以还是我来和婶婶说一说吧。” 宝钗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着冯紫英话语中的意思,良久才幽幽地道“那林妹妹那边,冯大哥又该如何交代呢” 冯紫英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妹妹不会问这个问题呢。” 宝钗羞得面颊绯红,美眸含情中却又有些恼怒,“冯大哥还没有回答小妹的问题呢。” “林丫头那边也好,妹妹这边也好,为兄自有安排。”冯紫英意味深长地道“妹妹只需要信得过为兄就好。” 宝钗目光在冯紫英脸上凝注许久,最终还是低垂下眼睑,轻声道“小妹自然是信得过冯大哥的,若非如此,小妹也不会” 冯紫英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心中便踏实了。 虽然说宝钗黛玉这两个丫头很多方面性子上都大相径庭,但是有一点却是格外相似,那就是认定的事情,都不会轻易改变。 “妹妹放心吧,愚兄这个人,或许不能从一而终,但是却能赤心对人,对妹妹的仰慕也是已久,”冯紫英话语里轻快中却又蕴藏着不容置疑的决然,眉目间的刚毅坚定透露出来的气势,都让宝钗心为之夺。 没等宝钗反应过来,冯紫英已经走过来,牵起宝钗的手,然后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宝钗愕然之中吻了一下那晶莹润玉的脸庞,这才欣然放下。 被冯紫英的突然袭击弄得目瞪口呆,宝钗也没有想到一直谨持守礼的冯紫英突然变得这么狂放,直到冯紫英亲吻一下笑着离开时,她才回过味来,罕见娇羞无比的跺着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发作,只能恨恨地看着那消失在门外的背影。 薛姨妈得知冯紫英求见时也是惊疑不定。 她当然直到自己姐姐和姐夫实际上是和冯紫英提起过自己女儿的事情,但是冯紫英却是委婉的推却了,没有给一个明确的答复,这让薛姨妈也很是失望。 到后来在冯紫英大伯获得朝廷追封呼伦侯,这意味着冯家可以让冯紫英兼祧时,薛姨妈心中又生出一份期盼。 只不过自家姐夫和姐姐好像更多心思放在了宝玉的前途上去了,加上石家马家的出事,并没有太多精力再来过问此事,这也让薛姨妈很是郁闷失望。 “婶婶不必多心,因为小侄家中的情况较为复杂,恐怕婶婶也知道除了家父家母所属三房外,吾家大伯父战死呼伦塞,现在朝廷追封呼伦侯,二伯父病殁于大同镇总兵任上,朝廷亦有意给予表彰,” 冯紫英的话半真半假,大伯父的事情当然是事实上,而二伯父的事情就是空穴来风了。 当然你要说全无凭据,那也不尽然,自家二伯父病殁大同镇总兵任上是事实,没有后嗣也是事实,但是至于说表彰也好,有没有其他安排也好,那就不好说了。 就像自己大伯父追封呼伦侯一样,若是没有自己父亲和自己在西疆平叛中的耀眼表现,若是没有自己从会试殿试乃至馆选庶吉士中表现出来符合永隆帝的治政观点,永隆帝会主动提出追封一个十多年都没有想起来的总兵官 那可真的把大周张家人想得太良善记恩了一些。 所以冯紫英也是看穿了这一点,只要自己和自己父亲表现出来足够的利用价值,或者说做出了让永隆帝觉得用其他方式都难以奖励的成绩,没准儿朝廷就可能还玩这样一出,把自己二伯父殚精竭虑身死任上的这一事迹拿出来表彰。 给个什么侯伯这一类的虚头封爵,又有什么不可以 一座破田庄,一个虚头衔,惠而不费,甚至比其他奖赏更划算。 “铿哥儿,你的意思是”薛姨妈还是有些没有弄明白冯紫英的意思,讶然问道。 “婶婶,朝廷尚未确定的事情,小侄也无法多说,但吾大伯父追封呼伦侯一事却是朝廷已经明确了,但吾大伯父并无后嗣,这等追封岂不毫无意义了所以朝廷也有意让我们冯家兼祧,以求能让京师冯氏长房香火能延续下去,” 话也就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不能再深说,那样就显得太明显哦。 而在林丫头这边事情尚未敲定之前,一切都只能让其处于一种模糊状态,你可理解为自家大伯呼伦侯需要兼祧一房,也可以理解自己二伯也有可能会追封,继而还会兼祧一房,这样一来无论你如何去理解,都能说得过去,也不至于让自己在他们眼中被视为谎言欺瞒。 毕竟这都是事实,只不过要将这些彻底落实,需要时间和机会。 一直到冯紫英送出门时,薛姨妈也没有真正听明白,但是她隐约感觉到应该是冯家大郎对自家女儿有意,甚至承诺了,但是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解决其中关节,而且冯紫英甚至也隐约提及此事不宜张扬。 嗯,具体原因,或许是因为担心其他人上门提亲好像有此可能,那段氏自己姐姐不也说过么性子有些粗疏,说不定就会另选其他人家呢 总而言之,冯紫英用巧妙的言辞技术加上各种心理暗示,让薛姨妈懵懵懂懂的按照他的意图去理解了,这起码减轻了宝钗那边的压力,让宝钗不至于面对母亲压力而难以解释,那样对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子太不公平。 一切完美,冯紫英离开梨香院时,很爽快地又和薛蟠叮嘱了一番,毫无疑问薛姨妈肯定还会询问薛蟠一番,而有薛蟠的助攻,一切就完美无缺了。 丙字卷 第一百五十二节 此间有深意 回到自己家中时已经是晚饭时间了。 对于这座宅院,冯紫英的感情似乎也越来越深厚,越来越有感觉了。 略显厚重的大门虽然不像那等斑驳陆离彰显历史,却也没有朱漆红墙那等过分煊赫,石台阶上永远上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无一人,而角门上才是最热闹的所在。 门房老魏要么站在门外和小子们闲聊,要么就是一张春凳搁在门洞里浏览着外边的风景。 天色慢慢暗下来,两盏灯笼便挂了起来,裱糊的四个“冯”字显得透亮。 灯火似乎更能吸聚人气,让角门处更见热闹。 冯紫英的马车到了时,角门早已经开了,老魏已经小跑出来迎着,看着那略微有些瘸的腿儿似乎因为长久的调养,恢复还不错,居然还有点儿灵便的状态了。 宁夏之战时他挨了乱军一箭,六月份养好伤便来了京里,长久跟随老爹的亲随,必要的待遇还是要有的,起码生老病死都得要管完,更何况他也有一家老小,索性就让他来京里府上,跟着老爹多年,知根知底也放心。 冯紫英笑了起来,看来这老魏进入状态很快,也很满足于现在的生活。 “魏叔,脚不碍事儿了吧” “嗨,早没事儿了,少爷您瞧,”活动了两下,老魏脸上褶子都在反光,“上不了战场了,但是比起其他兄弟们来说,却算是老魏捡了个便宜,” 看那双粗糙厚实的大手,就知道这是耍惯了窄锋刀的好手,只是这脚不灵便了,但在府里边却也可以充当一下守院镇宅的定心石。 “你可别这么说,咱们这府里,还的要靠您这样的才能护得阖府安宁呢。”冯紫英也扶着老魏的胳膊仔细打量着。 “少爷说笑了,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哪里还能有边塞上那等破事儿”老魏抹着嘴巴不以为然。 “魏叔,那可不一定,现在也许没啥,日后可不好说。”冯紫英摇摇头,正色道。 老魏一怔之后倒是有所悟,点点头,“那我这对狗眼睛倒是要放亮点儿了,别大风大浪都过去了,却在阴沟里翻了船,老爷把这宅门交给我,是看得起我魏瘸子,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冯紫英的话并非无因,随着冯唐在宁夏甘肃平叛之战中的表现,已经引起了像辽东、察哈尔乃至朝鲜等地的关注,张瑾前日里遇见冯紫英时便无意间提及,称朝鲜和女真人的使者都曾经问起过自己老爹的情况。 虽说要搞什么刺杀也用不着到京师城,毕竟老爹也不在京师城,但以后呢小心驶得万年船,多一分小心警惕没错。 即便是冯紫英自己都还是有些警惕感,就像是这一次南下闽浙一样,涉及到那么多人的利益,一旦定板,谁敢说那些个觉得自己利益受损了却又气不过就要铤而走险来报复一下的左右收买几个江湖人也花不了几两银子。 甚至可能存着某种心思,即便是达不到效果,也要让这些朝廷官员做事之前多斟酌几分。 刚踏进院子,瑞祥已经迎了出来,“爷,方大爷来了。” “哦”冯紫英笑了起来,“也好,把饭菜放在外书房里来吧,正好我和方叔喝两盅。” 方有度原来是来冯府里边蹭饭最频繁的,不过他现在少了许多。 他的家小已经进京了,尤其是妻妾都有了孩子,一儿一女,也让冯紫英老娘艳羡无比,也一度那方有度的事情来敲打冯紫英。 今日方有度来必定是有事,而且肯定是和自己南下之事有关。 “没想到紫英你居然没有推荐我而推荐了梦章和克繇,”方有度笑嘻嘻的夹起一筷子烟熏狍子肉,放进嘴里嚼着。 “方叔你这么聪明的人的难道还不知道缘故”冯紫英没好气地道。 方有度一愣,他原本以为冯紫英推荐范景文和贺逢圣却没推荐自己是另有安排,要以自己和冯紫英的关系密切程度,这一群同学中无人能及,却没想到没自己的份儿。 细细一琢磨,方有度恍然大悟,“可是南直、闽浙人都不得入” “嗯,你看看我,工部右侍郎崔大人,还有魏广微,孙居相,吴亮嗣几位,要么北人,要么湖广人,总之不能和开海有瓜葛,这也是朝廷的安排,”冯紫英也慢条斯理地拈了一筷子糟鹌鹑,细细咀嚼着,剔除骨头,“而且梦章也有其他人找到小弟,希望小弟推荐,” “哦。”方有度是真正穷苦人出身,若没有老丈人的资助,便是在京师城中年里都别想买得起一所宅子,所以在人脉关系上远不及范景文和贺逢圣这些人,所以方有度倒也能理解。 “而且,即便是无此原因,小弟也不会推荐方叔你。”冯紫英没有遮掩什么,“内参暂时还不能离人,若是哪一次小弟不出京的公干,倒是可以推荐方叔你。” 方有度叹了一口气,自我解嘲地笑道“那我这算不算是作茧自缚” “哼,方叔,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了,多少人想挤进这个编辑部呢。”冯紫英轻笑,“我不信方叔这段时间府上就没有收到各种邀请。” 方有度笑了起来,“看来紫英你也没烦扰得不行吧愚兄不比你啊,许多都是来自徽州府那边的亲朋故旧,我老丈人也是来了信,” “是不是一石激起千重浪”冯紫英能理解。 南直那边几个府州,本身就和浙江那边经济联系紧密,徽州商帮、洞庭商帮都赫赫有名,在南直、山东和浙江这一片和山陕商帮展开竞争,而开海之略势必对整个南直、闽浙的经济民生都产生巨大影响,稍微有些头脑的士绅商贾们都在评判着朝廷这轮开海战略的利弊影响。 “差不多吧,连我老丈人都感觉到了。”方有度点点头,“开海影响不仅仅局限于海贸商人,更涉及到造船等行业,而且海贸外销的货物就是那么几大块,茶叶,纸张,瓷器,丝绸,药材,我们徽州府的茶和纸素来有名,亦有大批运往宁波那边,” “方叔,你这是在暗示我们此次调查应该倾向于宁波么”冯紫英笑了起来,“小心都察院找上门来啊。” 方有度也不是雏儿了,撇了撇嘴,“紫英,你少给我说这些,你敢说你们这一行难道就不接触那些个士绅商贾那你们怎么调查核实要接触,还能免得了那些人的游说礼物” 冯紫英摊摊手,“那该是崔大人和孙大人操心的事儿,我就是一个帮闲打杂的,” “哼,你说得轻巧,谁不知道你现在是皇上和内阁里边都挂了号的,户部郑大人和工部李大人都专门招你细谈,你以为这些消息能瞒得住人那些个商帮会馆的人无孔不入,在这京师城里势力大着呢,这些消息早就传了回去,我告诉你,你今儿个南下,肯定是万众瞩目,你自个儿也小心一些,别让都察院那帮人给盯住了。” 冯紫英当然知道方有度这是为自己好,替自己担心,不过他也有思想准备,“方叔,谢了,崔大人也和我专门谈过,此番我们不会表态,只做调查,结论要等到回京之后再来做,” “这有用么你只要走上几站看些什么了解些什么,人家都能明白你评定的标准是什么了,如果有些无法弥补的,自然就要想方设法来走其他歪门邪道了,这些商人为了自己目的,无所不用及,” 方有度说得口水爆蘸,冯紫英有些好笑,“方叔,你这是在说包括你老丈人也是如此么” 方有度一愣,最后苦笑,“恐怕也差不多吧,总之我知道你们这一趟出去,有些事情免不了,但是须得要掌握一个度,这些商人们一旦发起狠来,那可是真的舍得下血本的,但你一旦收了他们的礼,若是不能遂他们愿,” “不能遂他们愿,他们又能如何”冯紫英轻笑,“我们这一趟可是有御史随行保驾,孙大人以及都察院岂能不明白这一趟我们所要面临的情形” 方有度仔细打量了一番冯紫英的表情,猛然间醒悟过来,心中砰砰猛跳,压低声音道“紫英,可是朝廷早就有了定议那你们这一趟” 冯紫英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端起酒盅抿了一口,“皇上和内阁的心思我们下边人怎么好去猜度既然安排我们去走一遭,那就走一遭呗,更何况本身就是一个迟早的问题,如你所说,开海涉及到那么多事务,经济民生,营生产业,这也是对各地官府的一个考察吧,” “啊”方有度觉得冯紫英所言极有道理,但是又有些不解,“可你们这一行却并无吏部之人,” “现在不是吏部之人,未必日后就不是吏部官员呢”冯紫英悠悠道“这个时候吏部之人随行,那不是明确告诉别人么” 丙字卷 第一百五十三节 属于自己的路(本卷终) 方有度走了,带着些许兴奋和期待走了。 冯紫英提醒了他保持安静,点到即止。 这只是冯紫英的一种观察所得,未必正确,但是必要的形式仍然要走,而且到最后拿出决定结果时,仍然要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来,无论是最终选择哪一方。 冯紫英也不确定朝廷里是不是已经确定了某些事情,但是以他的观察和判断,如果真的要等到自己这一行人去调查结束之后再来决定谁该列入首批开海港口,那无疑就有些可笑了。 毫无疑问,宁波也好,漳州也好,泉州也好,都是有一些能够支撑开海的基础条件的,就像自己和许獬所说的那些条件一样,这几座城市都有基础,唯一就是各有所长罢了,认为哪一方面更重要,最后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能罗列出一二三的理由来,这完全没有问题。 关键还在于朝廷内各方的博弈角力直至妥协。 当然,你要说这些基础条件毫无用处,那肯定也不可能,但字本身都具备一定基础情况下,更多的还是各方在朝廷内的影响力和话语权的博弈了。 但无论如何,自己这一行都要给皇上和内阁一个交代,这既是博弈的一部分,同样也需要为下一步全面开海做好铺垫。 “非熊,这边就只有全靠你了。”冯紫英在王应熊肩上重重的拍了一掌,意味深长。 “放心,紫英,我明白轻重。”王应熊知道对方明日便要启程南下,事情肯定尤其繁杂,但是却专门和自己抽出半个时辰来说西南流土之争的问题,足见对此事的重视。 上一次对方如此重视的时候就是宁夏镇出乱子之前,这充分说明了对方在军务上的灵敏嗅觉。 郑崇俭跟随冯紫英平定西疆,至今尚未回来,但是最迟也不过就是明年就要回来,而且多半就要直进入兵部 这几乎就是庶吉士散馆之后没有能入翰林院那帮人的待遇了,甚至比那些人都还要提前一年 这份机会既是冯紫英给郑崇俭的,同时却也是郑崇俭自己争取来的,没有之前郑崇俭有针对性的对甘肃宁夏那边在职方司等各方获取的情报编撰,柴恪怎么会同意让他跟随出征 现在若是有这样的机会轮到自己,王应熊当然不会放过。 “不过,紫英,这流土之争的矛盾不是一年两年了,你就这么担心会爆发出大乱子来”这个问题王应熊忍了许久了,实在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 “非熊,若是你仔细观察一下我们大周卫镇军队在西南的情形就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担心了。”冯紫英站在窗前,从翰林院这幢楼阁的窗户里向外眺望。 “现在朝廷的心思都在九边特别是辽东,宁夏甘肃之乱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因为粮饷不足只能优先保障辽东引发的祸端,但是和西南这边的兵力部署相比,宁夏甘肃又要好得多了,西南诸卫所的士卒基本上已经纯粹沦为了屯田农民,毫无战力,我们能看到,那些近在咫尺的土司们会看不到” 王应熊本身就是重庆府人,紧邻云贵那等宣慰司,对那边情况也较为了解,正因为如此,他也是很好奇这作为北人的冯紫英对宁夏甘肃如此敏感倒也罢了,怎么也对西南如此了如指掌了 就因为前次那贵州一个流官来告状一事那也未免太夸张了。 西南那边哪一年没有这等情形 不是土司进京喊冤,就是流官告状,都察院和吏部、刑部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紫英,你说的也有道理,但就因为这个”王应熊总觉得还是有点儿不可思议,这大周全境出问题的地方多了去,冯紫英怎么就盯着西南这边了 “这么说吧,你看看这一次开海举债所得,有几两银子军饷会考虑西南卫所”冯紫英平静地道“一两都没有除了西征和复土沙州哈密所需,就是考虑蓟辽,然后还有登莱和闽浙的水师舰队,轮到西南那边的时候,怕是十年后看看行不行,可我们的这些地方官府又有几个意识得到觉察得到这等局面” 王应熊沉默不语。 他在老家虽然也算是穷苦人家,但是因为王氏是大家族,还是有一些亲戚族人在外奔走的,对这那等流土交织的地方情形还是有所闻,土官骄狂,流官跋扈,再要针锋相对,受苦的都是当地百姓。 土司们都是仗着人熟地熟,强龙不压地头蛇,而流官们则是仗着干几年就走人,甚至就是要寻点儿毛病出来,找点儿事情以便能向下来京察的上司们作为邀功之凭。 所以几乎每年在四川、贵州这些流土交织区域都会有许多械斗和纷争,但好在没有酿成太大的事儿。 “大家都有恃无恐,只怕一旦酿成大的祸端,也许就要成星火燎原之势,若是卫所营军在弹压不力,没准儿就要成第二个宁夏之乱了。” 见冯紫英语气这么肯定,王应熊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西南四川贵州这边可不比宁夏甘肃,那真的是山高林密,外地官军去了也未必能适应得了。 尤其是在山区里,地势复杂,补给艰难更是比甘肃宁夏那边难十倍,再有烟瘴湿热之扰,想都能想得到如果真的变成了叛乱会有多么麻烦。 “紫英,真的这么危险你觉得哪里最危险” “非熊,你看小弟是那种危言耸听的人么如无意外,当是播州”冯紫英再度拍了拍王应熊的肩头,“无论如何,我们先做好有些准备,有备无患,只有好处。” 王应熊只比他大三岁,几个关系较为密切的同学中,孙传庭最小,其次就是冯紫英和郑崇俭、傅宗龙、许其勋了,再次就是方有度、王应熊、吴甡、宋师襄几个,相差都在一两岁和两三岁之间,像范景文和贺逢圣他们都要大几岁,像练国事、许獬这些人就更大了。 “紫英,和我猜测的差不多,那或许小弟可以另外安排一番。”王应熊也是一个不甘寂寞之辈,目光炯炯,“播州离我们老家很近,不过就是三四百里地。” “哦,说来听听。”冯紫英眼睛一亮。 “愚兄有几个叔伯兄弟都是那边贩私盐的,颇有胆略,”王应熊一边思考一边道“他们去经常深入那边贩盐,和那边一些小土司头人也有交道,对那边情况也比较熟悉,” 寻常人三四百里地已经相当遥远了,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有出过县,但对私盐贩子们却不算事儿,便是千里之遥只要有利可图,一样敢做。 冯紫英也来了兴趣,“既是如此,有许多事情便可以先做起来了。” “舆图”王应熊点头。 “舆图是必须的,兵部职方司的舆图我见过,极为粗略,而且未必准备,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让你几位叔伯兄弟先勾画一些最紧要地理舆图,特别是除开那些大道之外的山路小道,既然是贩私盐,那肯定对这等路径很熟悉才对,”冯紫英点头,“另外还要选址,若是真的要出事儿,官兵要征讨,补给之处当设立在哪些地方,水源所在又有那些不易被破坏,” “另外更重要的还是人”见王应熊若有所悟,冯紫英提醒道“一旦起战事,一帮对播州那边地形民情熟悉的人尤为重要,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恐怕尤为重要,而且真正到了那个时候再要来物色这样的人,未必来得及,也未必合用,” 原本只是泛泛而谈,现在却越说越深入,冯紫英是想要防患于未然,而王应熊则是希望如果能有这样的机会能为己所用,所以也是一拍即合。 对冯紫英来说,他当然乐于将这样一些机会给和自己关系密切的同学,拿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些个同学尚未真正形成完整的“三观”,尤其是世界观和价值观,那么给予他们机会,同时在这类机会中不断给他们灌输一些自己的想法和意图,以求获得更多的认同感,这就是冯紫英想要达到的目的。 郑崇俭已经在西疆开始崭露头角,柴恪对其很欣赏,或许回来之后,他就能紧随柴恪在兵部稳步成长,如果顺利的话,两三年后就能授兵部主事,可以说前程远大。 王应熊同样可以效仿,而且非常现实。 前世晚明万历的三大役之一播州之乱至今尚未爆发,但是冯紫英已经觉察到了火引子在嗤嗤燃烧了,就看什么时候能引爆。 王应熊若是抓住这个机遇,未尝不能也找到属于他自己的一条捷径。 或许一个播州之役就能让他脱颖而出呢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但是每个人更要去追求和寻找更适合自己的路,并为之努力奋斗。 自己如此,自己身边的人呢如柳湘莲、贾琏、贾环甚至贾宝玉亦是如此,自己的同学们更是如此。 丁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一节 引杯看剑坐生春 官船缓缓驶入通州张家湾外的码头上。 夕阳余温让人站在船头难以感受到多少暖意,倒是烈烈的北风劈面,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大光楼巍然耸立,那是查验进京货物所在关司,工部和户部在这里都设有分司。 南来北往的船只在这里驻留,使得张家湾成为京师城外一等一的码头大埠。 码头上穿梭不息的马车和挑夫们摩肩接踵,为了争抢道路,骂声不断,时而威胁,时而哀求, 还有那吆喝着贩卖时令货物的小贩机敏的寻找着买主,不时卖弄炫耀般的夸赞自己篮子里的物事,以图吸引客人,偶尔得手,便是眉花眼笑,碎银子和铜钱哗啦作响,勾勒出一副人间百态图。 四处张望寻找伙伴的商旅,或胸有成竹,或心急如焚,或胆怯畏缩,面对招呼着歇息的客栈旅舍小二殷勤作态,更是妙态横生。 矜持负手站立的官吏游目四顾,似乎是在寻找着猎物,而挎刀叉腰的衙役则是目光灼灼,犹如猫看老鼠, 或喜笑颜开或拈指估算的歇家,呼朋引伴,时不时的豪气四溢的拍胸戟指,似乎是在慷慨表态,其他人尽皆附和而笑, 一副无比和谐繁荣的绝美画卷展现在众人面前。 大坝背后的葫芦头是专门用来转运漕粮的码头,寻常客货船是不能进入的,不过负有特殊任务的官船自然不在话下。 这一线现在已经成为京师城外最繁华的一个区域了,南来北往的客人多半是在这里打尖歇脚,而大宗货物如粮食、布匹、盐巴、木材、药材、瓷器也多选择在这里周转。 众多商贾云集于此,使得客栈旅舍和各类日杂商铺也是日益繁华,加上各类歇家也都是选择这里作为沟通之地,所以才有今日盛景。 “前明对通州的发展功不可没,若非如此,我朝还得要在这里花大力气才行。”崔景荣看这里外漕河的繁荣景象,忍不住慨叹,“元熙年前对通惠河的疏浚更是奠定了百年漕运之地朝阳门外的基础,可别小看这五十里地,每年节省的转运用度就能超过十万两,只需要一两万两的疏浚花费,原来这一段单单是漕粮转运就要花上十五万两银子,” 崔景荣是老户部了,对于这漕粮进京和其他货物要在这里进行转运的麻烦程度了如指掌。 而元熙年间对朝阳门外到这一段的疏浚开挖,彻底解决了问题,虽然这一线的船只规格要小许多,载货量都多在一百五十石左右,但是尽皆两万斤的规模也足以让一般的客货船通行了。 像冯紫英他们这一行十来人所用官船就是一艘载重量不过万斤左右的中型船只,因为要讲求舒适度,所以许多船舱里的物件设施便不能少,实际上能容纳的人数也就只能是三十人作用。 换了别的同型船只,载客量起码是五十人以上,甚至可以达到七八十人。 几个单独的船舱无疑是为包括冯紫英在内的几名官员们准备的,另外像资格老一些的吏员也能分到一个窄一些的单间舱,而龙禁尉的几位也都是安排了单间。 “单单是这样一项就能节省这么多,足见这漕运的花费有多大,崔大人,户部难道就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么”冯紫英笑着提出疑问。 “紫英,你这个问题提得好,起码有不下十个人都和我说起过这事儿,但是漕运关系重大,每年虽然有漂没,但都在朝廷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但如果改走海运,不说其他,若是遇上风暴或者迷航,一下子没了,那朝廷怎么办,京师怎么办”崔景荣反问。 几个人站在船头上看着两岸码头上的景色,一种指点江山的感觉涌上心间。 “不仅仅如此,除了海上风暴外,倭寇横行也是一大不可预测的隐忧。”吴亮嗣摇摇头,“北元曾经就开启海运通道,但是全看方国珍脸色行事,便是朱元璋也一样拿方国珍没办法,只要倭人在海上占据优势,海运便永远不可行,” 实际上真的一两拨船遇上灾难或者被倭寇抢掠也不至于影响到京师城粮食的需求,但是人心却是最难测的,也许这样一个消息就可能引发京师城中百万局面的不安,甚至抢购,而从众心理更是难以压制。 这个风潮一旦刮起来,恐怕就不是随便能平息下来的,对朝廷的威胁有多大,冯紫英都能明白,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一句话,朝廷命脉,不能假于人手,最起码,在运河上,无论其他任何风险,都是在朝廷可控制下的,而一旦下海,那便真的不可控了。 当然也还有其他一些原因,比如漕运关乎万千人利益,甚至沿线官员们一样身涉其中,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但漕运的成本和弊病却是摆在众人面前的,只能说想办法去弥补和减轻,但要说彻底改为海运,恐怕没有谁敢做这个冒险尝试。 漕运海运利弊其实很明显,朝廷诸公内心也心知肚明。 一个缺乏海权的朝廷,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改变这个模式的,冯紫英也没指望说一下子就能废除漕运,但运河对黄河治理的影响,朝廷每年在维持运河水位上所投入的花费,的确惊人,须得要认真考量。 “其实近海运输的风险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大,只是本朝沿袭前明之制,海禁日久,使得沿海航运一直停滞不前,包括造船业亦是落后于西夷甚远,若是能解决这个问题,朝廷再加以重视,整饬建立水师舰队,肃清沿海倭寇,这海运取代漕运并非不可行。” 冯紫英见这几位都是竖起耳朵听自己的观点,也知道自己现在成了知名人物,尤其是一些新观点新思路都是从这里出来,都想从中揣摩出一二来。 但自己现在不是庶吉士了,而是翰林院修撰了,所以言辞间也需要更谨慎一些,以防被人抓住把柄。 “当然运河一线的短距离运输仍然是不可或缺的,下官只是说漕运,嗯,这等从江南到京师的大宗货物运输类型则可以用海运来取代,但这都是后话了,日后有多少变化,谁也说不清楚。” 崔景荣点点头,先前他还担心这位冯修撰会是一个心高气傲恃宠而骄的角色,现在看来这个家伙稳重老练程度比起那些积年老吏不遑多让,但是偶尔流露出来峥嵘锋芒也让人明白此子能在短短一两年间就在朝廷中闯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并非偶然。 崔景荣自然清楚冯紫英背后有哪些人,齐永泰、乔应甲乃至柴恪等几人,前两人是他的恩师举主,柴恪则是从欣赏到现在的利益攸关。 只要柴恪一天还在三边担任总督,那么就会需要像冯紫英这种已经在永隆五年这一科进士中崭露头角的风头人物为其摇旗呐喊。 作为北人,崔景荣和齐永泰、乔应甲自然是同气连枝的,临行之前,乔应甲和齐永泰都分别和他打了招呼,希望在这一次南下行程中要关照冯紫英,崔景荣自然责无旁贷。 齐乔二位现在算得上是北地士人在朝廷中的中坚力量,尤其是齐永泰更是北地士人的翘楚,崔景荣也感觉这二人有些要把冯紫英此子当作未来北地士人的接班人在培养,其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本科状元练国事,这让崔景荣还是有些不太认可的。 其他不说,练国事一是状元,加之本身就是书香士绅之家出身,出身就比冯紫英这种武勋出身底蕴更足,而且也是崔景荣的河南乡人。 而且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冯紫英在诗文和经义上都明显欠缺底蕴,这是包括崔景荣在内很多北地士人难以接受或者不太认可的。 在包括崔景荣的不少北地士人看来,培养肯定是要培养的,但是也应当要分一个主次。 练国事状元出身,比冯紫英更早授翰林院修撰,而且在翰林院这一年多时间里极受好评,一干同僚们也都十分推崇他,黄汝良对练国事更是嘉誉有加。 虽说现在练国事没有西征平叛和提出开海举债之略的冯紫英名气那么大,但是在很多人看来,冯紫英的很多功劳名声都是建立在“偶然性”和“运气”之上的,一些方略也还是有些哗众取宠的感觉在其中。 甚至包括这个开海举债之略,只要一天没有成功,朝廷没能从中获得巨大好处,那么质疑声就永远不会消散。 或者说即便是成功了,获得巨大利益了,但有利有弊,还是会有很多人要质疑和反对,做任何一件事情都绝不会缺少反对者和批评者,甚至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紫英,倒也不必太过拘泥,只要于国事有利,很多想法观点其实都是可以探讨争论的。”崔景荣微笑着点点头,“今儿个我们就在这里歇息吧,明日一早便可解缆南下,大家好生休息一番。” 丁字卷 得知寸心知 第二节 艳羡 跟随在冯紫英一行人后边的还有一艘略小的官船。 说这一艘是官船,有些不合实情,只能说这是一首仿官船格式的小型客船。 一样是前中后舱分隔,但床铺、茶台、澡盆、马桶等器具一应俱全,花窗样式精美,透光度好,支起来也可以让窗外景色一览无余,外舷略高,可以防止风浪涌水。 这等客船制作精致,设施齐备,主要适用于来往于京师和临清、东昌府乃至济宁之间的豪商巨贾们包船,也适用于京师城中官宦亲眷的包船,甚至更远也可以承接从京师城到金陵、扬州、杭州、苏州等地的客运业务。 不过这等包船价格肯定不菲,但对于豪商巨贾或者官宦人家来说,这点花销和安逸享受程度来说,还是可以承受的,但对于寻常人家来说,那就是天文数字了。 一艘这等客船包船到临清急需要花费百两银子,到夏镇就需要一百五十两银子,而到淮阴基本上就要二百五十两银子了,到杭州终点站,基本上就是五百两银子有多无少。 在北地一个普通家庭花销也就是二十两银子的情形下,包一艘这样客船走这么一遭就需要五百两银子,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 即便是寻常商贾作营生也不会包船,而更多的是搭乘客船,这样一来花销起码可以节省十倍甚至几十倍。 但对于那等带着家眷出行的豪商巨贾或者官宦人家来说,包船基本上就是必不可少的了,总不能家眷也和那些个商贾旅人混在一起,岂不是辱没了身份甚至影响了声誉 剑气纵横间,只见那剑尖的一抹青光倏地不见,扔起在空中那段木屑已经被斩成三片,飘飘然落了下来,雪雁忙不迭地去拾起,讶然道“尤姐姐好厉害这木片儿都被割成了四片儿,而且大小厚薄都一样诶” 紫鹃接过木片儿也是满脸惊异,然后递给黛玉“姑娘小心,莫要割伤手指了,这木片儿被尤姐姐削得恁地菲薄锋利,” 林黛玉也是满脸不敢置信,接过木片看了一阵这才看着对面那好整以暇的尤三姐,“尤家姐姐好功夫怕是冯大哥都难以是你的对手吧” 尤三姐脸上掠过一抹赧色,摇摇头,“林姑娘,那不一样,冯大哥学的是战场冲锋陷阵之术,而我这点儿把式不过是寻常江湖功夫,单打独斗或许还行,但是真正到了两军对垒战场交锋时,用处就不大了。” 木片儿转手到了另外一边的贾琏手中,贾琏也是小心仔细打量。 他身旁的隆儿和昭儿都是满脸惊惧,就这么眼睛一眨,一块木片就被劈成了四片,这意味着自己甚至还没有看清楚对方腰间的长剑是如何拔出来的,人家就已经连续挥剑三下,把空中的木片劈成了四片。 当冯紫英告诉自己要带一个女子南下时,还真的把贾琏给惊了一跳。 他的第一印象也是冯紫英在外边养了外室了,但是以冯紫英现在的情形完全没有必要样外室才对,直接纳为妾也没关系,连南下都要带着,说明这女子在冯紫英心目中有多受宠。 所以当他问及情形的时候,冯紫英说此女算是自己的贴身护卫,因为南下闽浙可能会触及到一些海商的利益,为预防万一才会让此女跟随自己南下,当然也可以算是自己侍妾这样的身份。 贾琏半信半疑,不过在看到了尤三姐的模样时,贾琏还是颇为艳羡的,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雏儿,这等异域风情浓郁的女子明显就是有异族血统的,却又生得如此妖娆绝色,还真的是第一遭。 他在平安州也见过不少异族女子,但论姿色却是连此女的一半都没有,那等蜂腰肥臀,以他过来人身份一观便知道还是个黄花闺女,也不知道这铿哥儿是从哪里弄到手的。 不过他倒没有其他心思,铿哥儿的女人,若是去乱打主意,弄不好就要鱼没吃着惹一身腥了,所以他还是保持着很礼貌的态度。 今儿个见这尤三姐这一手功夫,心中更是发凉,恐怕除了柳二郎和铿哥儿这等角色,其他那个男人都怕是吃不消吧难怪铿哥儿要带这女人南下,寻常盗匪遇上怕真的就是送命的份儿。 黛玉对于冯大哥让尤三姐上自己这艘船陪着自己一起南下倒是没有什么异议和芥蒂,本身就不属于同一类人,便是尤三姐真是冯大哥的侍妾,也还轮不到自己来多说什么。 甚至她还很好奇,毕竟冯大哥提及尤三姐的武技出身,再看到尤三姐的模样,都是她从未接触过的情形,更多地还是在一些传奇小说里才听闻过,如聂隐娘红线女这一类的故事。 所以她也问过尤三姐她是怎么和冯大哥走到一起的,尤三姐也没有遮掩什么,一一道来。 冯紫英也和尤三姐隐约提及过也许这个看似楚楚可怜的娇弱女子就是他的一房正妻,所以尤三姐也不敢怠慢此女,这日后深宅后院的事情可不是靠谁武技厉害就能行的,嫡庶之分也不是靠一把剑就能改变的,没准儿日后这小丫头就是自己主母也未可知。 “没想到尤三姑娘这般本事,我贾琏还是第一次见识。”贾琏啧啧称奇,连连竖起大拇指,“难怪大郎这般看重,果真厉害” 尤三姐也落落大方的一礼,“谢谢贾二爷的夸赞,不过是些寻常手段,当不起夸赞。” 贾琏点点头,“嗯,这已经到了通州张家湾了,今晚恐怕就要在这里歇一宿了,你们先说会儿话,我先去问一问大郎他们那边如何安排,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最好在岸上客栈里去住一宿,这样也好养足精神明日扬帆南下。” 待到贾琏带着昭儿隆儿出了中舱,只剩下尤三姐和黛玉主仆三人时,气氛这才一下子轻松下来,毕竟有几个男人在场,怎么都觉得不方便,再说贾琏和黛玉是姑表兄妹,但年龄摆在那里,虽说这同乘一条船是事急从权,也须得要有些分寸。 “难怪冯大哥对尤家姐姐这么推崇,这世间之大,真的是无奇不有,尤家姐姐这般功夫堪称绝才惊艳了”黛玉抿着嘴看着尤三姐丰腴矫健的身材,有些羡慕。 冯大哥让自己习练养身锻体之法,她隐约也知道一些原委,后来紫鹃也和她说含蓄提起过。 日后若是要想嫁入三房单传的冯家,做为嫡妻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要能生育,可自己这等娇弱身子恐怕是很难让冯家主母放心的,这恐怕会是横亘在自己和冯大哥之间最大的问题,这一点黛玉已经觉察到了。 看看这尤三姐的身子骨,黛玉就忍不住幻想若是自己有这等体格,只怕冯大哥也就不用发愁他家里会反对了吧 “江湖把式,哪里当得起姑娘这般说辞”尤三姐赶紧摆手,“不过是自小练着,所以唯手熟尔。” 黛玉心中一动,“尤家姐姐你说这常日里练着这等锻体之法,是不是能让身子更康健许多呢” 尤三姐迟疑了一下,“姑娘所说的锻体之法我不太了解,但是这等锻炼之法多少也是对身子骨有帮助的,只是却需要坚持,这才是最重要,那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怕是无甚效果。” 果然如此,黛玉倒也不沮丧,只要这法子有效就好,自己也已经习练了一二年,自觉还是有些效果,惟愿自己能快一些长大,这样看上去也更成熟。 “尤家姐姐说一说你和冯大哥如何认识的呢冯大哥可是说你救了他一命呢。”黛玉目光明澈,落在尤三姐身上。 虽然一身男子打扮,却没刻意束胸,便是长衫便袍也掩不住那浮凸傲人的身段,据说对方才十五岁,还不到十六岁,这身子简直是太惹火了,相较于十三岁的自己来说,就实在对比太明显了。 尤三姐总觉得眼前这位娇弱如迎风细柳般的林姑娘那眼睛总是往自己身上看,尤其是胸和臀,看得她格外不自在,照说这位林姑娘也是名门闺秀不该如此才对,这让她心里也有些发憷。 尤三姐简单的介绍了那一日甘州之战的情形,也是说得惊心动魄,听得林黛玉和紫鹃、雪雁两个丫头唏嘘感慨不断,对尤三姐的印象又是好了许多。 “没想到冯大哥居然还有这般胆魄,他一个庶吉士读书人,虽说习练了一些武艺,但如何能与那等悍匪叛军匹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见到冯大哥,我定要好好说一说他,” 林黛玉蹙着眉,细声细气地道“就算是不为他自己,也须得要为他家里考虑一下才对,冯家一门三房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承袭香火,若是” 似乎是觉得自己话不吉利,黛玉猛然收口,眨巴眨巴眼睛,这才改口道“哼,总之见到他,定要好好说说他。” 丁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三节 鄙视链 这边尤三姐和黛玉说这话,那边贾琏却已经下了船,朝着冯紫英那艘官船走去。 像这等公干,吏员不必提,但像文臣官员们多半是要带一两个仆僮长随的,这也是这个时代官员们出门公干的惯例,甚至派头大的,除了长随仆役,甚至还有些要带一二幕僚和丫鬟的也有。 但一般说来要带幕僚的也须得是正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像这一行人中,也只有崔景荣有此资格,其他人顶多也就是带一二仆僮长随。 官船上一些吏员和仆役模样的人已经在开始下船了,背包扛箱的,明显是要准备下船在通州住一宿了。 贾琏在岸上找人通报,对方也是上下打量了贾琏一番这才勉强点头答应去通报,一会儿冯紫英倒是带着瑞祥出来了。 “琏二哥,你们何时到的”冯紫英笑着问道,目光却往官船后面的客船望去。 “刚到,就跟在你们船后边,看样子你们是要打算在这里住一晚了”贾琏有些艳羡地看着船上来往的客人,基本上都是有身份的文官和他们的仆役,像冯紫英已经是实打实的从六品官员了,和自己这种虚衔五品官员是没得比的。 “嗯,都住一晚吧,通州条件不错,看看南面街市,很繁华,不比其他府城逊色。”冯紫英把目光从客船上收了回来,“林妹妹没什么吧” “没什么,还有你那位尤姨娘,一手剑法我看柳二郎也未必能占到上风啊,那可真的是杀人之术,一剑封喉啊。”贾琏回忆尤三姐在船舱中那一剑的凌厉,都心有余悸,根本不给人有任何反应的余地,甚至连想法都跟不上。 “南边情况比京师复杂,特别是我最后要去的宁波、泉州和漳州,都是海商和倭寇勾结的重灾区,全面开海,得益者甚众,但是亦有受损者,就是那些早就和倭寇搅在一起合谋走私,甚至就是想要扼杀别人再去搞海贸的那帮人,一旦全面开海,就会有更多的有实力的商人加入进来,而且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和支持,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是噩耗了,” 冯紫英语气有些淡漠。 从和崔景荣、吴亮嗣以及孙居相和魏广微的谈话中,冯紫英没觉察到他们有多少担心,或者说这些人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他们或许觉得这既然是朝廷已经定下来的国策,无外乎就是先开海什么地方罢了,无论是宁波、漳州还是泉州,最终都是要开海的,至于说这几地的商人或许之前要争一争,但是最终决定权在朝廷,另外为了这等事情也不至于会有多么凶险的事情发生。 但冯紫英不那么看。 在冯紫英看来如果是单纯几地商人们为了谁先开海而竞争,那都属于正常竞争,就算是耍一些手段,那都可以接受,无论是贿赂还是构陷,毕竟他们都是正经商人,未来也是从事正经的海贸生意的,不可能有什么超出底线的手段,因为他们知道超出朝廷底线,那么就意味着自己也就失去了这门生意的资格。 但对于那些早就在骨子里就已经和倭寇搅合在一起的海商们来说,那就不一样了。 一本万利的暴利生意垄断被打破,他们不但没有了任何优势,还要面临一些实力比他们更强,在朝廷中更有背景关系的豪商巨贾的竞争和打压,甚至还可能要应对一些对手对自己以往的不法勾当的深挖细查,要把自己置于死地。 这等情况下基本上就是你死我活的对决,对他们来说也就无所谓什么底线不底线了。 冯紫英和崔景荣等人提醒过,但是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或者说,他们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谁会来对他们一行人不利,他们只是来调查了解情况,最终决定开海之略的不是他们,而是内阁和六部,是皇上,对他们不利毫无意义。 应该说崔景荣他们的这种判断也不算错,的确他们一行人就是一个情况摸底收集,然后回去汇报,不可能做出任何决定,要对他们干个啥意义不大。 但是有些人恐怕不会如此想,他们会认为如果能给自己一行人来一个下马威,甚至制造点儿乱子,起码能延缓阻碍开海之略的顺利推进,拖上一两年,对于有些人来说,也许就是胜利,就能多一大笔收益。 只可惜自己这个观点没有太多依据和佐证,崔景荣、魏广微和孙居相他们都不太认可,甚至还觉得是自己危言耸听的开玩笑。 “真有那么危险”贾琏自然无法理解,谁会敢对朝廷命官不利那不是自寻死路么那些商人也有一大家子人,谁会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来干这种事情 “琏二哥,有些东西,别人想的和我们想的不太一样,我们看到的也许并不是真相。”冯紫英摇摇头,“有备无患吧,尤三妹也没有去过江南,权当游玩一回吧,这边就劳烦琏二哥了。” “那倒不关事,我看你这位尤姨娘也不算难打交道,林妹妹和她处得还行。”贾琏也笑了起来,“林妹妹的性子大郎也应该有所了解才对,一般人很难入眼,不过这一回你这个尤姨娘还算和她有眼缘吧。” 贾琏的话也把冯紫英逗乐了,看来贾府的人也都日渐接受了林丫头这种傲娇清泠的性子,也幸亏没有多少人计较这个,大概是都觉得林丫头也许就该是这样的性子吧。 “那就好,我还真担心她们俩处不好呢。”冯紫英松了一口气。 “不过,大郎,这林妹妹,你莫不是真的”贾琏窥测着冯紫英的表情变化。 “琏二哥,我和你之间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换了别人另当别论,嗯,林妹妹这边,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尽力去提亲,但其中有一些难度和问题,一方面是林公那边,另一边主要是家母的问题,林妹妹的身体” 冯紫英一提贾琏就明白了,皱起了眉头。 冯家这等家族要娶为嫡妻的话,肯定是一个问题,而且是一个大问题,嫡妻无出,这个时代那都是可以休妻的,其他都好说,唯独这一条,冯紫英的母亲肯定不会答应。 “那该如何是好” 对冯紫英能娶林黛玉的话,贾琏肯定是乐见其成的,林黛玉是他嫡亲表妹,相比之下,除了迎春外,无论是薛宝钗还是贾探春,论血缘亲密程度,都不及林黛玉,若是冯林两家结亲,那么自己和冯家的关系将更为稳固。 “走一步看一步了,最坏的打算也就是拖两年,等到林妹妹年龄再大一些,身子骨强健一些了,或许家母那边就要好说一些了。”冯紫英苦笑。 “再拖两年”贾琏惊诧,“令堂会同意么你都十六了,还能再拖两年才成亲” “不是我大伯父追封袭爵么,兼祧的事情你可能也知道,应该就是就是这几日皇上就会御批,礼部公文一下来,就算是定了,长房可以先娶嘛,长房事情解决了,如果能生下一男半女,估计家母也就不会逼得太紧了,实在不行,纳两个妾,或者屋里哪个丫头能生下一男半女,也能让家母不至于逼迫太紧。” 贾琏此时反而心里踏实了许多,这说明冯紫英是打定了主意要娶林黛玉了。 以他的了解,虽说这等娶妻大事多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俩决定,但是在冯家,冯紫英还是很有话语权的,很多事情他也能做得了主,所以他要铁了心要娶林黛玉的话,只怕那段氏的反对未必能奏效。 实在不济可以以媵来充数,只是林家林如海是单传并无兄弟姊妹,林黛玉也没有叔伯姐妹,这媵就没有合适的了,而贾家这边贾迎春贾探春甚至贾惜春倒是都挺合适,可问题是这血缘关系却又不一样了,是不能为媵的。 对于冯紫英长房娶谁,贾琏不关心,反正不可能去自己妹妹,至于说是不是薛宝钗还是其他人,他不太关心,但他觉得这长房嫡妻,恐怕还轮不到薛宝钗才是。 两人说了一阵闲话,却见范景文和贺逢圣下船来了,冯紫英为二人介绍了贾琏,这两人虽然态度也还算客气,但是无论是冯紫英还是贾琏都能感觉到对方对结识贾琏这等武勋子弟不感兴趣,贾琏也就知趣的告辞离开了。 “紫英,我知道你们家是武勋出身,不过这等武勋子弟若是没有什么本事,愚兄建议你没有必要接触太深。”范景文在贾琏离开之后,直截了当地道“荣宁二公贾家在京师城里风评不好,我在都察院的一个前辈就已经接到过状子反应威烈将军贾赦的,只不过当时王子腾还是兵部右侍郎,这事儿被压了下去,但并无了结,虽说事情不大,但是窥斑见豹,可见这贾家的不堪,” 没等冯紫英解释,贺逢圣也接上话“紫英,你也莫怪我们话直,贾政在工部的绰号是什么,偷懒和尚,说他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日子,却连钟都撞不响,工部同僚对其很鄙视,” 丁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四节 派系 冯紫英忍不住苦笑搔头,这种事儿他还真不好多说什么。 他也还是自己第一遭遇上自己同学们对自己所处的阶层,或者说是对武勋阶层中那些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之辈的吐糟,其鄙视不屑和厌恶心态溢于言表。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恐怕这二人对贾琏这等考捐官谋个职位的角色更是要嗤之以鼻了。 石光珏和马夏在宁夏叛乱中的表现,甚至牵连了北地士人云光,这让士人们对武勋的印象,特别是这等武勋二代三代的印象,更加恶劣。 当然冯紫英也不会有什么不高兴,这二人都算是性情忠直之辈,起码对自己不会有什么恶意,这等直言相劝,恰恰是对自己的尊重和认可。 “梦章,克繇,小弟明白你们二人的好意,但是人不能选择自己出身,而且我也认为,每个阶层群体也不能一概而论,武勋们在太祖时代为大周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不容否认,当然我也承认经过了两三代之后的安逸生活,这些武勋群体中大部分蜕化很快,” 冯紫英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不过小弟以为武勋群体中仍然有才能卓绝心怀家国之辈,别的人不敢说,家父和王公、蓟镇总兵陈公现在的宣大总督牛公、五军营大将陈公,窃以为还是为国报效,未敢轻怠的。” 范景文和贺逢圣赶紧谢罪,毕竟冯紫英提及了他自己的父亲,冯紫英摆摆手笑道“梦章,克繇,小弟没有别的意思,就想表达一个观点,武勋群体仍然是咱们朝廷军队中一块不可或缺的柱石,无论承认不承认,它都存在,朝廷要做的就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而非一味地轻视和排斥。” “说得好”身旁的一名男子突然插话道。 冯紫英、范景文、贺逢圣三人一见,赶紧见礼,此人正是都察院御史孙居相。 “唔,不必多礼。”孙居相摆摆手,一双鹰隼般的三角厉眼中光芒锐利,但嘴角微翘,显示出这一位心情不错。 “紫英,说得不错,咱们士林中人对武勋素来鄙薄,盖因其人等表现恶劣,贻误国事,但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庞大一个阶层是从太祖时代打天下时确立和遗留下来的,军中这等武勋子弟甚多,一概而论固然不妥,但是也须得要有一番策略来将其中尸位素餐中清理出去,” 孙居相见三人都是垂目静听,心里也很高兴,孺子可教也,“但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也需要一个过程,去芜存菁,都察院也有这样一个意图,” 冯紫英听出来了,这一位明面上是在赞许自己的观点,结果绕过圈儿还是在说武勋不可用,皆是该剔除出去的误国之辈,什么去芜存菁,估计照他的眼光,这一百个人里九十九个都是芜,只有一个菁吧。 这也符合当下士林文臣的主流观点。 当然这也非一概而论,像自己父亲、王子腾、陈敬轩这等宿将,在他们心目中仍然属于菁那一类的,但是毕竟太少,绝大部分不是尸位素餐就是误国误民之辈。 要扭转这种印象,既不可能,也不符合实情。 因为就算是冯紫英也要承认武勋群体的慢慢堕落黯然是一个不可逆转的大趋势,荣宁二公的贾家就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范例。 看看贾赦、贾政、贾敬、贾珍、贾蓉、贾宝玉之流,混日子都算是不错的了,那等作威作福各种花式作死的才真正是在马不停蹄的向着自取灭亡之路奔行。 冯紫英琢磨着如果自己不是走了科举之路,只怕一样会成为这些人心目中的鄙视对象。 同样,如果不是自己在会试殿试中的优异表现,不是在馆选庶吉士之后推出的内参一鸣惊人,不是在开海举债之略中的首功,只怕孙居相这等平素相当倨傲之辈也不会这般和颜悦色的对自己了。 孙居相也是山西人,和乔应甲是同乡,但即便和乔应甲是乡党,乔应甲还算他的顶头上司,但此人风骨极硬,连乔应甲都说此人是天生御史料子,但是却不宜为主官,意思也就是此人刚硬过头,但是缺乏大局观和灵活性。 好容易熬到孙居相见教一番之后离开,冯紫英和范景文、贺逢圣三人都是面面相觑,相顾而笑,谁也没想到本来是同学之间的一番探讨,却引来这位孙御史的长篇大论。 “不过这位孙大人的确有风骨,甚至敢和左都御史张大人相争,其弟孙鼎相现为松江府同知,也是极为刚硬之人。”范景文不无感慨。 “不,梦章你的消息不灵通啊,孙鼎相已经升任金陵府同知了,此番我们去金陵就能遇上。”贺逢圣插话道。 冯紫英也是一怔,这如果孙鼎相真的如其兄这般刚正不阿,那贾雨村这个金陵知府就有点儿难了,不过贾雨村的经历过一番起落之后,估计也应该要狡猾许多了,遇上孙鼎相这等直臣也未必就怕了。 几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下船,径直张家湾南岸街市上走去。 不得不说从前明永乐时代以来,随着京师城成为全国政治中心,其间只有短暂的金陵时代然后就重新恢复了盛景。 一百多万人口的消耗,粮食、布匹、茶叶、药材、绸缎、纸张、南货等等一切物件大部分都需要从南面运来,山东、南直、浙江、江西乃至湖广的各类商品都需要经过长江运河这条主动脉运至京师城,这也造就了作为京师外围第一港通州的繁盛。 便是小小的张家湾,各种客栈旅舍都有林林总总好几十家,高中低档,应有尽有。 冯紫英他们并没有选择驿馆专有客舍,那里太拥挤了,每日北上的官员们早就把那里塞得满满当当,要去和那等小官吏员们争,也是自找没趣,所以自然而然也就选择了这张家湾几家最负盛名的旅舍。 瞰河楼便是其中一家,一面临河,一面临街,紧邻码头不远,向东则是张家湾这一带最繁华的街市,各类物事在这里都可以得到交易,反倒是寻常的零买零卖并不太受欢迎,而主要是批发交易。 “紫英,出去走一走”魏广微走到冯紫英房间门口,喊了一声。 “显伯兄,难道还想去看看通州夜色还是想看看通州八景”冯紫英起身,身旁正在替冯紫英整理衣衫的瑞祥赶紧闪在一旁,冯紫英已经很不习惯男子替自己整理衣衫了,这让他很膈应,而且也越发觉得没有两个俏婢在身旁侍候自己的不适应,才从西疆回来没几日啊,怎么自己就蜕变如此快 “万舟骈集和波分凤沼不是都看了么再要看其他几景就得要改时间了。”魏广微笑着道,“把梦章和克繇他们两位也叫上吧,一块儿出去走走。” 冯紫英本来是想去看看林丫头的,就在隔壁的临江阁,相距不到半里地,这两家乃是张家湾的头等旅舍,所以这边选了瞰河楼,贾琏也就选了临江阁。 还是看魏广微的样子,也是不容拒绝了。 魏广微是冯紫英在晚明历史中为数不多几个能有记忆但是却算不上特别有名的人物,无他,因为这个人比较古怪,所以让冯紫英有点儿印象。 按照明史所言,此人乃是名臣魏允贞次子。 魏允贞在晚明很有名气,大名鼎鼎的“南乐三魏”,其父魏允贞、叔父魏允中、魏允孚号称一门三进士,而且均为良臣。 魏广微作为“南乐三魏”的嫡子,也不愧其名,考中进士并馆选庶吉士,仕途顺畅,但是却属于那种风骨不佳的性子,正好遇上了魏忠贤,搅在了一块儿。 魏忠贤号称内魏,他号称外魏,官居建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不过此人后期居然又良心发现,和魏忠贤撇清,甚至就致仕了,病死家中。 不过在这一时空,“南乐三魏”依然名气不小,只是没有了木匠皇帝和魏忠贤而变成了大周,魏广微元熙三十五年中进士,同样馆选庶吉士,在两年翰林院编修之后到了工部。 现在的魏广微完全看不出其他来,不但是北地士人中的中坚力量,而且因为其父和叔父的原因,其在北地士人中的印象极佳。 如果说要讲北地士人分成三个年龄结构,那么像齐永泰、乔应甲、王永光、孙居相这些年龄在四十五到六十岁之间的属于当之无愧的掌权派,然后就是周永春、魏广微、这种年龄在三十到四十五岁之间的这种中坚实力派,再其次就是耿如杞、练国事、冯紫英这等后起之秀了。 这后起之秀中,目前要单说影响力最大的自然是冯紫英和练国事,但是要说官职品级做得最高的自然是已经是兵部职方司员外郎的耿如杞了。 三个年龄层次,也代表着整个北地士人的一个完整体系,当然这其中山西、山东、北直、河南是四大块,山西、山东籍士人势力最强,其次是河南和北直,再次才是陕西和辽东。 丁字卷 第五节 天纵之才,洗脑毒打 对于魏广微的邀请,冯紫英自然不能拒绝,这一位也算是中坚实力派的代表人物,而且他是北直人,和齐永泰关系也不错,就凭这层关系,冯紫英都不能拒绝。 冯紫英的身份定位比较复杂,他籍贯山东,但成长于山西大同,但后来读书以及科考时却是算入北直顺天府,所以齐永泰北直、乔应甲山西和周永春山东、耿如杞山东等人都对他有几分亲切感。 当然也有同为山东籍的士人对他很冷淡,比如王象春。 很快四人便翩然而出。 魏广微也不过三十出头,只比冯紫英等人大十来岁,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加之气度不凡,很是招人眼目,相比之下冯紫英、范景文、贺逢圣等人就要显得稚嫩许多。 即便是已经入夜,但是张家湾这一带的街市仍然是人来人往,两边的街铺都悬挂起了灯笼,将整个大街照得如白昼一般,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关门闭户情形。 “大周繁华若斯,这等盛景只可惜在我们北边却不多见啊。”魏广微不无感慨地道,“北地凋零,可朝廷却又推开海之策,开海举债所得虽说名义上是用于九边防务,但是紫英,你是这开海之策的始作俑者,有没有感觉这开海最大得益者还是南边儿,我们北地却被抛弃到了一边儿” 魏广微的话听起来没有多少语气变化,但是越是这样越是意味着对方在这个问题上是琢磨良久了。 “我们北地士人除了得到了北地九边防务的增强承诺,还能有什么可北地九边的防务只是为了我们北边诸省么他们南方怎么就觉得开海举债就是施舍给我们,我们就该气虚话短,凭什么我们心有不甘啊。” 冯紫英和范景文交换了一下目光,看来这位魏大人邀约自己一行人出来是有用意的啊。 魏广微的观点应该是代表了北地士人的主流观点,即便是现在齐永泰、乔应甲、王永光等人接受了这一开海之略,举债所得也主要用于九边防务,但是真正有些见识的士人还是能看到开海之略给整个南直、闽浙、两广甚至紧邻的江西等地带来的长久而巨大的利益。 丝绸、茶叶、瓷器、纸张、药材,这些开海之后要外销的货物基本上主产地都在南方,甚至粮食、赋税同样集中于江南、湖广。 本身大周财赋重地就已经汇聚于江南了,这一旦开海,这等与贸易紧密相连的经济营生还要迎来一波更大的发展,对于北地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北方什么也没有得到。 这意味着江南会越来越富庶,南方士绅商贾的话语权也还会随之增强,这种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道理虽然这个时代士人们未必能真正以现代政治经济学的观点来分析论证出来,但是毫无疑问作为这个时代最具头脑和智慧的一群人,他们一样能够感受和领悟得到这其中的道理。 看看云集于京师城内的各地会馆,除了山陕会馆外,看看在京师城中比比皆是的南方商帮会馆,比起北地的商帮会馆多了何止十倍 大家都很清楚这种商帮会馆背后代表着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再看看这张家湾街市上的各类街铺,南货、丝绸、茶叶、布匹、药材、瓷器古玩,北地商人又占到了几成 这可是在京师城下的通州啊,实打实的北地腹心地带,南方商人的势力早已经渗透到了这里。 ”紫英,梦章,克繇,我知道我的这个观点有些狭隘了,嗯,从齐公、乔公他们的想法来看,他们不是看不到这一点,但是他们还是支持了这个开海之略,他们是站在了整个朝廷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因为九边拖不起了,所以只能走这一步,” 魏广微的话让冯紫英、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是一震,没想到魏广微也早就看出了这一点。 “但为朝廷大计着想没问题啊,但是反思之余,我们北地难道就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么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南方蓬勃兴旺,而我们就束手无策,计无所出我们愧对北地桑梓啊。”魏广微目光凛凛,看着冯紫英,“紫英,齐公、乔公一直称你或许经义诗文不足道,但是你却有突破窠臼之妙策,何以教我” 冯紫英沉吟不语,而范景文和贺逢圣的目光也都落到了冯紫英身上。 这道题太大,大得连冯紫英都无法轻易回答。 “显伯兄,你这个问题,齐师和乔师其实都很含蓄的提及过,那就是为什么自唐宋以来,为何我们北地日益凋落,而南方却方兴未艾”冯紫英没有回答魏广微的问题,而是另外设定了一个问题。 而这个问题看起来似乎更犀利更尖锐,让人更觉得历史变化的天道无常,为什么在宋唐以前北方一直是整个国家朝廷的中心,长安也好,汴梁也好,都是稳稳的居于上风,到了现在却变得如此 实际上从北宋开始国家重心就开始转向南方,无论你承认不承认,这是一个难以辩驳且不可逆转的现实。 “这个问题可能答案很多,而且都有一定道理,比如北方战乱不断,南方相对安稳,人口由北向南迁移,又比如前宋朝廷就是以杭州为中心,所以自然促进了江南发展,但是小弟以为,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冯紫英顿了一顿才道“小弟认为最根本最关键的因素是两个,第一,南方从事农业的自然条件更好,北方更干旱,出现灾害情况更多,相比之下,南方水热光照条件更好,” 冯紫英简单给三人普及了一下水、热、光照和土壤对发展农业的影响,虽然这些因素大家都知道,但是当冯紫英用一种相对专业和现代的词汇来解释这几者原因和对农业种植的影响时,还是狠狠地把他们震动了一番。 起码他们还从未真正了解过无论是麦还是稻、棉、桑对水、热量、光照以及土壤的要求,更多地还是一种传统朴素的表象思维来看待,但冯紫英今日又给他们上了一课。 “等一等,紫英,你的意思是我们北地从事农业的条件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和南方比那为什么唐宋以前,我们北方却是更为繁盛兴旺,南方却人烟稀少,宛若蛮荒”没等魏广微发话,范景文首先按捺不住了。 “梦章,那么我来告诉你,这就是农业生产技术的提高带来的变化,从宋代引入占城国的占城稻之后,这种稻米生长期短,耐旱,产量高,更适合江南、湖广和两广的天气,或者说这些地区的水热光照更适合这种稻米种植,可以实现一年两熟三熟,而且同等面积每一季稻米产量大概是北方小麦产量的两倍左右,这种情况下,使得南方农业在解决最关键的一个吃饱肚子的问题上彻底压倒了我们北方,” 冯紫英很冷静而又残酷的给几人致命一击。 “当这种稻米确立了其主要地位之后,我们北方要想在农业上扳回来的可能性就很小了,因为我们可以想一想,假设北方一亩地一季能产一百斤麦,而南方则一季则能产两百斤稻米,而且它还可以每年两季甚至三季稻麦轮种的情况下,哪怕北方还可以在剩余时间补充一些其他来弥补,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这种粮食收益高达四五倍的巨大差距不是其他能弥补的,” 几人都是默然,贺逢圣是湖广人,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特别是南北之间在种植稻麦之间的差异上,而魏广微和范景文在想明白这个道理时,几乎就是颓然了。 “当有足够的粮食填饱肚皮时,人口自然就会越来越多,而当人口越来越多,而粮食暂时足够的情况下,那么就可以腾出更多的土地,或者用其他不适宜种植稻麦的土地栽桑种麻种植茶叶时,当妇孺还能用闲暇时间纺纱织布时,我们北方如何能和南方匹敌” 冯紫英淡淡地道“这还没有算南方水网密集河道纵横,对于运输消耗成本上的巨大优势,我们很清楚九边粮饷补给的困难和巨大很大程度其实就是运输折损,而如果有一条像我们脚下的这条运河沿着九边从西北到辽东,那我们粮饷开支下降一半都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吧,” 魏广微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人“洗脑毒打”,其实很多问题并不复杂,认真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但是要系统系的全局性的综合起来琢磨,这他以前就从未想过了,但是当冯紫英这样抽丝剥茧般的一一罗列出来,他觉得自己完全被说服了,甚至毫无反驳余地。 “紫英,按照你这么说,我们北方就是毫无机会了”范景文喘了几口气,他觉得冯紫英的话如一块巨石压在心间,难以挪开,想反驳想推翻,却找不到理由和依据。 “在目前这种基本上围绕着以吃饱肚子身上有衣穿的基本需求生产模式下,在南方人口更多和传统农业条件更占优的情况下,很难有改观,嗯,或许我们北地还有那么一些机会,但要想彻底扭转,基本不可能。”冯紫英很理性且肯定的回答道。 丁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六节 大妇与妾 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魏广微早就听闻过冯紫英的厉害。 齐永泰在和他谈起冯紫英时就说过,冯紫英虽然是他的学生,但是他基本上没有教过他除了做人品行之外更多的东西。 冯紫英的观察能力、分析判断能力都是他自己自小养成的,相当出类拔萃,但这都可以接受,因为每一科学子中总会有那么一些在各方面都十分突出的天才。 但是最让齐永泰感慨的是冯紫英的突破和创造性的想法,他往往能从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来找到新的观点看法,这才是最重要的。 今天魏广微算是见识到了。 不过见识到了倒是见识到了,但是带来的却是心情的不爽。 冯紫英言之凿凿的分析判断,让魏广微找不到辩驳的依据,或者说干脆就是接受了对方的看法,虽然还有些疑点或者说不太了解的东西,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大方向的判断。 北地落后于南方是大势所趋,甚至难以逆转,冯紫英在这个判断中加了一些修饰词,也让魏广微有些疑惑。 吃饭穿衣模式,难道这普通小民活着不就是为了吃饭穿衣而活还能求个什么战乱时代,你连求活都是一种奢望,遑论其他 北地还有一些机会,什么机会 魏广微也想不透,但对方透露出来的信心却又让他有些期盼。 这些问题本来魏广微很想问一问的,但是今儿个心里被冯紫英一连串的观点立论给灌输洗脑了一番,让魏广微有些个头昏脑涨,他得回去捋一捋,好好梳理一下这些内容,再来作计较。 但无论如何,魏广微觉得此子是当得起齐永泰所夸赞的“天纵之才”这一赞誉了,如此年纪,却能琢磨出如此深刻的道理来,再联想到那内参上刊载的种种,难道有些人真的是生而知之 几个人都失了再逛逛的兴致,怏怏打道回府,即便是冯紫英也被自己的这些观点所触动,现在也许还不到考虑这么长远问题的时候,但迟早,可能都要面对这个问题。 当回到旅舍范景文和贺逢圣约着去冯紫英房间找他时,冯紫英早已经失去了踪影。 心情不爽,就自我调适,比如 食髄滋味,冯紫英发现自己突破了那一步之后,似乎就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了。 香菱当然不可能跟着来,但尤三姐却是一个任予任取的可人儿,只是现在的确不方便。 所以见到林黛玉和尤三姐相谈甚欢时,心怀鬼胎的冯紫英还是吓了一跳。 “哟,林妹妹看样子和三妹很投缘”冯紫英很好奇这二位是怎么如此热络的 以黛玉孤傲清冷的性子加上暗藏机锋的唇舌,尤三姐如何能是她的对手保不准哪天说得火起就要拔剑相向了,。 当然这话是开玩笑,尤三姐能面对倪二一档子人的欺压而保持克制,就知道她在外见惯了种种,明白这个世界的许多规则,甚至能够忍耐。 林黛玉未来可能是大妇,而她的上限就是小妾,而大妇对小妾的威慑力,尤氏姐妹都是十分清楚的。 林黛玉的心性本质纯善,面对尤三姐这种明显不可能对其构成威胁的角色,当然不会以什么脸色,而且林如海一样有几房妾室,所以对此并没有什么抵触。 但若是换了如沈宜修这样具有极强威胁的对手出现,只怕就要如刺猬一般竖起尖刺,准备战斗了。 想明白这个道理,冯紫英也就释然。 “冯大哥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尤姐姐怎么就不能和小妹投缘了”黛玉妩媚的白了一眼冯紫英,那妖娆风流劲儿竟然在这一瞥中展露无疑,让冯紫英心里都是一荡,赶紧念清心咒。 “呃,不是,为兄就是觉得怎么你们才认识,嗯,就这么熟悉了,呃,有共同话题,还是性情相投”冯紫英尴尬地打了个哈哈,小妾外室见大妇这等情形难道还能相见甚欢 “哼,我们女孩子之间的事情,冯大哥就莫要多过问了。”黛玉撇了撇嘴,“不过小妹听尤姐姐说在甘州冯大哥可是上了城墙去和叛军搏命,这等暴虎冯河之举,难道是冯大哥该做的事情么万一有个闪失,那该如何是好” 冯紫英也没想到林黛玉居然会问起这个问题来了,赶紧打了一个哈哈,“其实没妹妹想的那么危险,而且不是还有三妹在一旁么” “哼,尤姐姐说了,当时她也不认识你,是正巧遇上,否则”黛玉气嘟嘟地道。 “否则你冯大哥就一命”冯紫英本想开个玩笑,但是话未说完,黛玉和尤三姐都是满脸着急和不悦,黛玉甚至立即打断话头“冯大哥” “该打说错了话。”冯紫英轻轻拍了拍自己嘴,这才乐呵呵地道“林妹妹和三妹坐了半日船看样子还算精神不错,为兄也就放心了。” 尤三姐估计冯紫英应该是有话要和林黛玉说,便主动和紫鹃、雪雁二人离开了中舱回自家房间去了,中舱只剩下二人。 气氛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河水轻轻拍打着船舷,略带腥味儿的水汽扑鼻而来,感觉却很舒服,再无复有在贾府里那份约束。 “冯大哥,尤姐姐人挺好的,你不可负了她。”良久,黛玉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哦怎么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上去了”冯紫英没否认,随口问道。 “哼,果然”黛玉琼鼻微耸,“我就说嘛,尤姐姐肯定是要给你做妾,否则她也算是一个小家碧玉良家女子,再说可以女扮男装,但这样陪着你南下几千里,若是你不给人家一个交代,人家日后怎么做人” 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还给自己来这一手,冯紫英啼笑皆非,“妹妹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起来了我就是要纳妾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我们冯家三房到我就剩我一个人了,家父家母都催着我早点解决香火之事,我也满了十六岁了,这个年龄娶妻纳妾都正当时了,很多我的同龄人都当父亲了。” 黛玉脸色一黯,冯紫英立即就明白了对方心中的担心,故作不在意地道“不过妹妹可曾知晓,皇上追封我大伯为呼伦侯,也允许我家袭爵我大伯,并兼祧,所以我爹我娘的意思也是先解决长房婚事,嗯,我也琢磨着我们自己这一房,也就是三房,就可以缓一缓,等一等了,” 黛玉面带喜色,但是却又有些害羞,“冯大哥和我说这些干什么娶妻也好,纳妾也好,那都是冯大哥自己的事情,” “也是,不过妹妹刚才是不是再替三妹担心么所以我才这么一说,既然妹妹不关心,那我和三妹说一说,不行就让她去长房那边,”冯紫英嘴角挂笑,目光也假作没看这边。 黛玉心中一怔之后,觉得有些不太自在,想要改口,但是又觉得自己刚才才说了不感兴趣,这会儿马上就变了,没准儿就要被冯大哥笑话了,只能嘟着嘴不做声。 ”三妹是个直爽性子的老实人,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欺负”冯紫英皱起眉头,故意问道。 黛玉再也忍不住了,“那就先别忙让尤姐姐过去呗,反正尤姐姐年龄也还不大,她也才十五岁,等两三年也才十七八岁,不是正好么” “可是她迟早也要归一房,与其那样不如早点儿安排,”冯紫英心中暗笑。 “那就等到我”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林黛玉羞得满脸娇红,一下子“呀”了出来,“冯大哥你是故意的,我不和你说了,” 见林黛玉是真的有些着恼了,冯紫英赶紧拉着黛玉的手,“妹妹莫生气,为兄不过是说着玩儿,若是三妹和妹妹这般投缘,那就让三妹陪着妹妹便是了,这也是好事儿,” “冯大哥还是自己斟酌吧,小妹可没有资格来过问这些事儿。”黛玉翘着嘴瞪了冯紫英一眼,这才傲娇的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只是尤姐姐性子直爽,莫要让尤姐姐受委屈才好,” 黛玉回了自己的舱房,冯紫英索性就带着尤三姐上了船尾。 这里正对着漆黑的河面,对面远传的北面是张家湾的货运仓储,大部分货物都是在北面卸下,和南面以客商为主,正好遥遥相对。 “刚才林妹妹还在告诫我,让我莫要辜负亏待了你,”冯紫英微笑着道,初冬的运河上已经有了几分冷意,看着身旁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尤三姐有些紧张,冯紫英心中一动,干脆就直接把尤三姐揽入自己怀中。 极具肉感的身子骨挺肉丰,一双肩头比黛玉这样的小丫头丰润不少,触手处也是饱满绵软,分外惑人。 尤三姐身子一僵,她没想到冯紫英这般大胆,但是想到自己都跟随对方南下,可以说这一辈子自己也只能是入他屋再无可能嫁别人了,心里也就一宽,“那大哥会辜负欺负小妹么” “辜负肯定不会,欺负就在所难免了,”冯紫英轻笑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勾人,揽住对方蜂腰的手更紧。 。 丁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七节 改变观念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对于男人来说,就是天堂,虽然未曾真个销魂,但是面对冯紫英的肆虐,尤三姐这等雏儿哪里抵挡得住,就差点儿任君采撷了。 也是考虑到这是黛玉就在隔壁,换个更合适的环境,冯紫英恐怕就真的要剑及履及,图个痛快了。 这等妾室远不及娶妻那么正式严格,而且像尤氏这等在边地长大,又有外族血统,也不像内地女子那般忸怩羞涩,一旦情动,对于自己心仪仰慕且未来能有名分安排的男人,她也很难拒绝对方的非分要求。 冯紫英离开临江阁时,尤三姐已经不敢出来相送了,倒是紫鹃把冯紫英送出来。 “紫鹃,你家姑娘就交给你了,注意她的心情和身体,莫要有什么言语刺激了她,” “大爷放心,婢子晓得。”紫鹃点头,“尤姨娘性子直爽大方,也没有多少心机,姑娘挺喜欢的,让尤姨娘多陪陪姑娘,兴许姑娘就没有那么多时间胡思乱想了。” “嗯,这一路行去,三妹都会陪着林妹妹,倒也无虞,不过三妹性子粗疏,恐怕考虑问题想事情就没有你那么周全了,你日后也是要当姨娘的人,要学着帮着你家姑娘,”冯紫英笑着打趣。 紫鹃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能是恨恨的一跺脚,“大爷你说这话好不害臊你连我家姑娘都还没有娶到手,就敢说这种话,” “爷怎么就不敢说这种话了你家姑娘除了我还能嫁给谁呢” 冯紫英悠然而笑,觉得这丫头此时的表情特别有趣,尤其是一双月牙儿眼笑起来很讨人喜欢,两颊的婴儿肥并没有因为年龄增长而稍减,倒是越发甜美了。 “既然你家姑娘终究是要嫁给我的,那你呢怎么,难道说你还打算重回贾家当你的鹉哥你舍得你家小姐或者说你家姑娘嫁入我们冯家之后,你还要另行许配给哪个小子我看谁活腻了敢娶你” 被冯紫英“无耻”却又直截了当的话给羞得抬不起头来,紫鹃只能转头就跑。 倒是把冯紫英逗得心情大好,调戏一下这个忠贞不二的丫鬟,也算是给对方吃一颗定心丸。 其实谁都知道像她这样的贴身丫头基本上都是跟着姑娘嫁入,然后先是通房丫头,然后抬妾,最好再能生下一男半女,像赵姨娘那般,就是这等丫鬟最美满的结果。 当然这也须得要一些机缘,比如跟着的小姐大方且支持,母家有实力,再比如相公喜欢等等。 一口气跑回自家姑娘房中,紫鹃心中砰砰猛跳,脸上却是滚烫,却见姑娘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更是让素来沉稳的紫鹃羞不可抑。 “怎么了,送一趟冯大哥回来就变成这样了冯大哥说什么了”黛玉是绝不相信冯紫英会对紫鹃有什么不轨的,迟早都是他的,那里用得着而且冯大哥也根本不是那种人。 “冯大爷说让婢子和尤姨娘好生陪着姑娘,让姑娘也莫要胡思乱想伤了身子反为不美,一切有他,”紫鹃也是聪慧性子,很巧妙地把冯紫英的话增色添彩。 “那你怎地会这般形色面红耳赤,那心都能从陪你过衣襟里蹦出来了。”黛玉故作狐疑状,一双星眸看着紫鹃。 紫鹃有些着急,她可不想自家小姐误会了冯大爷,若是二人有了误会嫌隙,那就麻烦了。 “冯大爷说些不着调的话,小婢听不得”紫鹃勉强解释道。 “哦,冯大哥是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怎么会说不着调的话”黛玉意似不信。 “真的,姑娘,她说奴婢说和尤姨娘一样,要跟着你进他冯家的门,”紫鹃只能含羞带恼地含糊说出来,倒是让黛玉心里宽心不少,“冯大哥这话没错啊,你是要跟我一块儿嫁给冯大哥啊,难道你还打算留在贾家不成” 林黛玉的理所当然同样也让紫鹃心里安稳不少,摇了摇头“奴婢只是不忿冯大爷说得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罢了,好像谁离了他们冯家就没处去一样,” “那你觉得冯大哥这个人不好,还是不愿意去冯家”黛玉含笑问道。 紫鹃愣怔了一下,好像真的没有啊,再度摇头,“那倒没有,只是冯大爷说话的模样恶行恶相,太招人厌了。” 林黛玉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她倒是明白过来了,冯大哥对紫鹃印象很好,一直觉得她对自己忠心不二,心又细,考虑事情周全,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也经常打趣这丫头。 “嗯,冯大哥就是这样,若是不入他眼的,他才懒得和你多说话呢。”黛玉挽着紫鹃的胳膊,悠然神往,“无论我到哪里,你可是要一辈子陪着我的。” 这一夜多人无眠。 魏广微、范景文和贺逢圣都在思考琢磨冯紫英今晚提出的看法,北方真的没有能力挽回日渐落寞的局面了么他们痛苦的发现,好像无论从哪个方面都难以逆转,或者说他们找不到新的路径。 尤三姐也一夜无眠,冯紫英表现出来的亲昵态度让她既安心踏实又有些担心,她才十六岁不到,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跟了对方,破了身子,日后回去能不能如愿以偿的抬入冯府 还有紫鹃一样难以入眠。 冯紫英的话挑破了那一层纱,日后自己是要跟随姑娘嫁到冯家成为冯家人的,但是这个前提是要在冯林两家结亲顺利的前提下,可是现在林老爷病重,姑娘一旦双亲过世,冯家还愿意娶姑娘么 这不是冯大爷一个人的事情,涉及到整个冯家,作为冯家主母大妇,各方面都要求很高,姑娘若是父母双全身体康健年龄合适的话,自然没问题,但是姑娘现在身子不好,年龄太小,而父母一旦双双过世的话,姑娘肯定要守孝三年,而这三年会发生什么事情,谁能说得清楚 所以要促成这段姻缘,那就必须要在林老爷过世之前把这桩婚事确定下来才行。 从通州南下,沿着运河可谓顺风而行,船速很快若是过大埠,那便可以上岸住宿,若是小镇甸,索性就直接在客船上歇息,倒也安稳。 很快就过了德州进入山东境界,冯紫英也和崔景荣说了一下,分别在临清和东昌府住一晚,崔景荣自然不会拒绝。 这等利用公干回家的事儿从前明到大周,官员们都很熟溜,一般都允许。 盖因无论是在外敌还是在京为官,特别是距离老家太远的,要回一趟家实在太难了,除非病休、奔丧丁忧这种,哪怕是年末春假也就那么二十天,对于像一个两广、四川在京中做官的人来说,都是不可能的。 虽说临清没有什么至亲,但是回了一趟老家,总得要看一看问一问,那段喜贵替自己招募的人手在临清也是学习加实习锻炼时间不短了,情况究竟如何,虽说有信来往说着,但是自己亲眼一见,才最踏实。 丰润祥在山东的发展势头很好,几座大府城都已经有了分店,而且开始进入了北直,比如保定府和河间府。 这两府算是北直民间相对较为富庶的地区,丰润祥在这里开店,也算是一个开始布局北直的开始。 不过冯紫英已经失去了对这等首饰行业的兴趣了,当初之所以从事这个行业,一方面是薛家有这个资源,二是自己刚刚介入想要练练手,三就是要借这个摊子来培养锻炼一下使用阿拉伯数字计算方式以及复式记账法的人才。 现在薛家虽然没退出,但是在薛蝌尚未成长起来之前,相当于薛家退出了,其他两方面都已经达到了目的。 “距离临清二十里,今晚就在临清歇息一晚。”崔景荣笑着对冯紫英道“紫英,你就莫要管我们了,这边我们直接去驿馆,先前我们都一路打了招呼了,自有州衙接待,嗯,若是你有暇,也可以来坐一坐。” “崔公,下官就只有说一声抱歉了,只有这半日时间,下官回去一趟,还得要替父母敬敬祖宗,还有一些亲戚要见一见,”冯紫英赶紧道。 “唔,你去忙吧,不过你提到的临清贡砖这一行业的扩大规模问题,本官觉得很有意义,若是临清有这等优势,而且这沿线包括南直和京师都对此类贡砖需求很大,完全可以把这个行业放开吧” 崔景荣站在船头,背负双手,若有所思。 “崔公,其实私下里贡砖烧制都不是什么秘密了,但毕竟有朝廷约束着,所以始终不能放开手脚,据我所知,这些砖窑现在所烧制的数量除了供给京师城里需要外,甚至连东昌府和周邻府县都难以满足需要,更遑论南边的金陵、扬州、松江这些地方了。” 冯紫英很惊讶于崔景荣居然有此胆魄,不过这让他也很高兴,估计应该是鲁西南和河南那边歉收可能会引发明年流民潮的问题让崔景荣有些担心,所以开始寻找解决路子了。 “一旦把这个行业放开,下官估计起码能解决好几万流民的生计问题,今年鲁西南和河南那边大旱,户部不是正在计议如何赈济,防止流民北上入京么这应该是一条好路径。” “紫英,你这是在逼我还是引诱我啊”崔景荣被冯紫英说中了心事。 这二三十年来,北地诸省几乎是每年都有水旱蝗灾情,尤其是旱情和蝗灾几乎是连在一块儿,不是山东就是河南,要不就是山西、山西或者北直,范围大小,程度轻重不一。 每年户部光是应对这赈济都是应接不暇,也加剧了财赋的拮据状况,可是若是不赈济的话,这兴起了流民,都往京师跑,京师也受不了啊,弄不好就要起疫情大灾,那才是弥天大祸。 丁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八节 何谓政绩 冯紫英却被崔景荣勾起了心思。 接触这两日里,他感觉崔景荣应该算是这个时代一个比较典型而优秀士人文官,性子宽厚,有自己的思想,但是却不偏听偏信,愿意接受一些新鲜事物,这一点尤为重要。 如果是一个迂腐固执的文官,那么再是清正廉洁,再是能力突出,但是思维只能局限于那样一个窠臼中,就很难跳出这个历史的循环,难以做出改变。 就像自己先前就和他提起过的,临清贡砖烧制涉及到临清的土质、烧纸技术和以及特定的运河运输能力,这几者缺一不可,所以这才是贡砖产业能够发展起来进而进一步扩大的根本原因。 临清贡砖烧制窑炉,动辄需要数百泥工窑工,这除了部分技术工人对技术火候的掌握外,绝大部分还主要是简单的高强度劳动,这也意味着需要大量劳动力,但是限制贡砖产业发展的主要因素还是因为朝廷政策。 因为从前明开始,贡砖主要还是供宫中和朝廷官衙公廨所用,后来逐渐放宽,也主要是经过工部批准为京师城中官员宅邸可用,所以即便是下边亦有部分私下交易,但是毕竟这不符合朝廷规制,也只能偷偷摸摸交易,规模不算太大。 冯紫英当初在临清时就感觉,如果能够将这项产业放开,让临清城周边的贡砖烧制彻底发展起来,起码可以在现有规模上扩大倍。 盖因这贡砖需求太大,地方士绅商贾们对此都是极为喜好推崇,能用于自家宅邸简直是不吝银钱,这样一来既可以吸纳大量劳动力,同时还能进一步扩大临清码头、船运等各行各业的需求。 现在正好赶上了鲁西南这一片地区今年欠收,如果稍有处置不当,就有可能会引发流民聚集,这一情形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已经向户部和内阁作了汇报,提前作了预警。 冯紫英觉得这正好是一个契机。 “崔公,其实下官觉得与其让这种贡砖在私下里偷偷摸摸交易,不如大大方方放开,如果的确觉得有些逾制,那么我们在一些规制上做一些限制和要求便可。”冯紫英摊摊手,“崔公您只需要下船打听一下,谁不知道这临清贡砖在私下里有买卖,这临清城中豪门大户又有几家没有用过贡砖只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或者就不在外边用,在自家内室中用一用,但这何必呢” ”紫英,有些问题恐怕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崔景荣自然也知道临清贡砖是工部御制,如无工部的批复,那么砖窑烧制贡砖私自发卖那就是依律当处,而逾制购买使用贡砖的,一样要受到处罚,但是有些豪门大户宁肯受罚也要用这等贡砖,就是愿意充这个场面。 “崔公,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这贡砖发卖使用须得要工部批准这一规制其实并非源于我们大周,而是前明旧例,既然是前明旧例,那么现在已经不太符合形势了,为什么就不能既是修订修正呢” 冯紫英站在崔景荣身旁轻声道“其实我觉得朝廷也未必就在意这个,下边的事情,工部未必就不知晓,大家心照不宣而已,既如此,只要有人提出来,要修订改正并不难,也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而且这对临清,对这些砖窑主们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同样,如果能借此机会吸纳那些来自欠收地区外出就食流民给京师城治安带来的压力,我想这也算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吧” 崔景荣微微点头。 说实话,他心动了。 每年户部承担的赈济压力都让他焦头烂额。 今年除了鲁西南地区外,河南和陕西都是大旱欠收,特别是陕西那边尤为突出。 明年户部在赈济上的主要心思都要放在陕西特别是陕北地区,河南这边压力一样巨大。 所以无论哪里能够给他一个减轻压力的好消息好路径,他都是乐于见到的。 “另外还有一个好处。”冯紫英觉察到崔景荣心动,趁热打铁。 “哦说来听听。”崔景荣还在考虑如果鲁西南这边的流民可以通过转移流民来运河沿线类似于以工代赈的模式来解决,但是代赈的另一端却不再是官府而是窑主们了,这也为窑主们提供了大量劳动力,这是好事。 “既然是贡砖解禁,可以供寻常士绅商贾乃至普通民众使用,那么在贡砖上适当抽分,或者说征税,这也就说得过去了。”冯紫英见崔景荣眼睛一亮,微微一笑。 “这等贡砖所用者当为各地士绅商贾中身价不菲者,原来还要担心逾制,现在就不再担心这个,多几两银子,想必对这等家庭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而积少成多,这对于朝廷来说,却是多了一笔收益了,想必皇上和内阁也是乐见其成的。” 崔景荣真心服了,难怪这小子能闯下如此大名声,这等心思委实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转来绕去都是直击人心,而且样样都能紧扣你所在意的,让你欲罢不能。 “紫英,本官还真的难得服人一次,但这一次,本官被你说服了,今儿个晚间本官就要写奏折给几位阁老和皇上,取消贡砖限制,同时鼓励多建砖窑,以求吸纳明年春可能大规模出现的流民,一个流民家庭哪怕有一个壮劳力在窑厂干活儿,也就能养活一家人,也能让朝廷赈济压力减轻许多,” 见崔景荣如此激动,冯紫英反倒是冷静了一些,“崔公,此事也无需如此急迫,最好今日到了临清,明日到东昌府之后,与府尊和知州等几位先行商计一番,了解一下目前临清贡砖每年规模以及预估一下未来可能扩大的规模,这样也可以有的放矢,” 崔景荣看冯紫英越发顺眼,点点头“此事本官自然知晓,但我要先上书与几位阁老和尚书大人有所准备,至于具体如何操作,自然要等到东昌府和临清州这边的基本情况出来再做定议。” “那只要大人心里有了计议,下官也就放心了。” 冯紫英不再多言,以崔景荣的履历经验,这等事情无须自己提醒,自然明白如何去推动。 日后此事若是能做成,当然就是崔景荣实打实的一份政绩,至于说自己在其中的作用么,冯紫英相信少不了。 且不说崔景荣不是那等湮没他人功劳的品性,而且明日还要去东昌府,府尊大人可是自己未来的泰山啊,这等事情是离不开府州两级官府的推动的。 到了临清,各自下船。 便是范景文和贺逢圣也知道冯紫英要抓紧这半日时间回老宅办些私事,所以没有来打扰。 不过对于后边客船上的一行人来说,却是肯定要去一趟的。 贾琏从未去过冯家老宅,自然要去熟悉认认路,而黛玉也想旧地重游,感怀一番。 至于尤三姐更是忐忑不安,这意味着自己可能要正式出现在冯家人面前,哪怕在这边的人可能只是一些远亲和下人。 “这便是我家了,那边那塘水池原来叫蝎子坑,名字难听,但面积不小,被我家买了下来,重新打整了一番,弄成了一个后花园水潭,夏日里乘凉也要舒爽得多,” 冯紫英一路行来,替一干人介绍着,府里边派来的两辆马车,黛玉、尤三姐、紫鹃和雪雁几个女眷一辆,冯紫英和贾琏一辆。 “那边这家也是咱们东昌府临清的一大望族任家,其家也是屡出举人进士,多在外地做官,”冯紫英还有印象自己与左良玉为了出城,从任家花园翻入,然后绕道而出的情形,一晃就是四年,竟然犹如在昨日。 左良玉在辽东混得不错,这小子桀骜跋扈的性子加上不俗的武技和情商,在军中居然爬得很快,这让冯紫英越发觉得自己没有干预对方的人生道路是正确的。 没准儿几年打磨下来,就能看到一个骁悍勇武的战将慢慢茁壮成长起来。 走到了冯府门前,马车停下,冯紫英和贾琏跳下车,冯紫英忍不住叉腰叹道“那一日,林妹妹便是和贾雨村躲藏在那里,而那薛二叔却是从这边跑过来,” 回想起当日的情形,冯紫英忍不住目光望过去,而后面马车的布帘掀起了一条缝隙来,正对上黛玉那明眸俏靥。 两双目光汇聚在一起。 段喜贵已经在门上候着了。 看见冯紫英和另外一人下来,而角门打开,后面那辆马车则直接驶入,倒是让段喜贵有些诧异。 “铿哥儿。” “表兄,只是荣国府家琏二哥,琏二哥,这是我表兄,你叫他段三哥就行。”冯紫英简单的为贾琏和段喜贵介绍了一番,免不了是一番寒暄。 后面下车的几个女眷,冯紫英就没有替段喜贵介绍了,段喜贵也很知趣的不问。 当下这位表弟已经不是昔日的表弟了,实打实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便是知州府尊见到也要客气几分,段喜贵是知晓分寸的。 丁字卷 第九节 落子发芽 孤灯如豆,摇曳不定。 冯紫英脸色在忽闪的灯影下显得更加冷峻。 “这是兖州那边传来的消息”冯紫英没想到自己这么南下一遭,这才走出多远,其他事情没遇上,居然又遇上了白莲教。 “冯大人,”王朝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那一年他就知道此子绝非凡俗之辈,但是看到眼前此人已经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时,他还是生出了一种淡淡的敬畏。 才四年间,那个十二岁少年的印象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但现在王朝佐确信这一位是真正要成大事的,他不清楚当初对方要求自己按照他的安排去如此做是不是就料到了有今日之事,但无论如何摆在面前的现实却是让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是该居于人上。 “按照你的要求,他先前跟着那位徐先生,后来徐先生让他跟着高先生在这边,因为我们东昌府这边防范很严,所以后来王二索性就跟随高先生去了曹州那边,再后来他又跟随高先生回到了那位徐先生身边,还曾经跟随那位徐先生、高先生去了北直隶霸州、真定等地,” 王朝佐收拾起波动的心情,开始说起自己来意,“王二前几日里回来了一趟,和我见了面,说起今年兖州那边旱情极其严重,许多地方人家根本家无隔顿粮,不少人都开始外流,来我们东昌府和去了东面北直大名府的人也不少,但现在还不算严重,据说可能到了明年春末夏初夏粮收之前,很多人都熬不到那个时候,要么就只有出去,要么就只有” “就只有什么造反”冯紫英冷笑着反问一句,“官府肯定要赈济,但是那点儿赈济恐怕只能勉强让你不至于饿死,要想其他不可能,” “对,也只能是如此,但是现在东大乘教趁着这个情况在兖州、曹州、济宁、大名府那边活动十分频繁,东昌府这边其实也有活动,不过府尊沈大人在这方面查缉得很严,接连抓了不少人,而且要求多家具保方才放人,所以我们这边要好一些,但是从王二传回来的消息,看样子东大乘教是打算在鲁南、鲁西南那边作为根基所在,要想向济宁府、大名府等地发展,” 王朝佐的话已经完全没有了昔日那个草编工匠首领的风格了,更多地还是以官府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了。 这可是一个难得的好现象。 这两年税监撤换之后低调了许多,也不再像之前那位税监那样飞扬跋扈苛索刁难了,虽然对临清本地也有影响,但已经好了许多了,这也让临清这边勉强接受了。 “哦”冯紫英凝神思索。 他当初和王朝佐达成的为其脱罪协议,一方面是要释去王朝佐担心,让其不至于担心自己卸磨杀驴而不肯就范要拼个鱼死网破,但到后来更多地则是想要在白莲教里打下一颗钉子。 因为他约摸记得这白莲教在山东和北直一带影响力根深蒂固,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星火燎原,山东是自己老家,也是自己想要刻意经营的一块地盘,他不能容忍这种情形发生,另外倭人对白莲教的渗透也让他警惕,更须得要防一手。 “那你觉得这帮人是想要造反么” “回大人,不太像,今年旱情也主要是集中在曹州、兖州这边,像东昌、济宁这边其实没那么严重,还没到饿死人的地步,但起流民是肯定的,规模大小而已,如果说要造反,那就有点儿可笑了,老百姓可没那么轻易走这条路。” 王朝佐好歹也是几百上千草编匠户的首领,这点儿眼光还是有的,加上这一两年冯紫英的提点指导,心态也转变了许多,看问题的角度也有所变化,所以说出来的话也显得更公允。 当然冯紫英也没有让他白忙乎,官府那边通过段喜贵和自己老爹的一些关系帮着打点,他也算是摆脱了前两年白莲教给他带来的阴影,但是却依然能和临清地面那些个三教九流的势力保持着联系。 “这么说他们就是要借此机会积蓄力量了。”冯紫英微微颔首。 这也符合他的判断。 今年大周的灾情主要集中在陕西和河南,北直和山东这边虽然是白莲教的大本营,但是灾情只是在局部较为严重,造反那就是自取灭亡,但白莲教这般苦心经营,还是让人心惊。 “应该是如此,但那高应成和咱们东昌府这边也有些瓜葛,经常来这边活动,王二现在一直跟随在那位徐先生身边,所以也就无暇顾及了,” 王朝佐还是有些担心。 “这样的话,你看你有没有合适的人贴近那个高应成,王二紧跟着那个姓徐的不能放松,也不需要做什么,你也尽量不要联系,” 王朝佐走了。 看着侄儿王培安读书有成,而且其一个儿子也被冯紫英让段喜贵托关系安排进了县衙当了一名杂役,王朝佐已经早就没有前两年的那番热血冲动的锐气。 本身那一次也是逼于无奈,如非迫不得已,像他这种有家有室的人怎么可能去头脑发热,现在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那就更稳妥了。 白莲教终究是个大患,但一来那个徐先生飘忽不定,冯紫英认定那家伙应该是个大人物,二来北直那边才是他们的根据地大本营,所以他要那个王二潜伏不动,静心等待时机成熟。 这等危及朝廷根基的危险隐患,须得要一网打尽斩草除根才好。 “王培安现在如何”段喜贵进来时,冯紫英这才启口问道。 没想到冯紫英当先是问此人,段喜贵一愣之后随即回答道“这小子读书挺刻苦努力,而且也有些天赋,四书五经读得滚瓜烂熟,和左良玉完全是两种人,族学里的塾师很是看好他,冯家也有不少子弟读书不错的,但能赶上他的几乎没有,塾师说,明年他要考秀才应该没问题,” “那就好。”冯紫英点了点头,只要王培安和王朝佐的另外一个儿子走上正路,那么王朝佐就不会生异心。 “那帮你教授的学生如何”这才是冯紫英最关心的。 随着丰润祥规模的扩大开店,段喜贵教授出来那帮使用阿拉伯数字和复式记账法的学徒开始逐步安排到这些店面中去从事记账计算工作。 如果没有这个平台,这种推广和学习都要慢许多,而有了这个平台,甚至以后凡是冯家可以牵扯到的产业,都可以大力推广这种阿拉伯数字和复式记账法。 “都很顺利,之前很多人还是不太接受,好在现在是完全由我们自己掌握了,嗯,今年以来,所以这种学习普及速度以及使用效果都好了许多,像保定和河间那边新开店,我都是直接安排学徒过去接管记账,另外愚兄也在考虑和姑母说一声,是不是可以把我们在京师城和大同那边营生都逐渐推广开来,” 段喜贵的胃口更大,这让冯紫英也是刮目相看。 当然不排除这厮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要把手伸进整个冯家的产业中去,不过对这一点冯紫英并不排斥。 就目前来说,他还没有看到段喜贵有什么其他心思,至于说那些营生中冯紫英已经明确划出了一块股份来给段喜贵,在当初段喜贵甚至不敢要,但是最终还是以契约的形式确立了下来。 如果段喜贵还要有其他心思,那么就只能说你先不义,那就不能怪我不仁了,但从目前来看,还不至于,只是冯紫英惯以人性本恶的观念来判断人。 “三哥,我相信你已经看到了这种数字和记账法的好处和便捷性了,嗯,京师城和大同那边营生我会和母亲去一封信,具体如何运作,你自己斟酌,我还要说的是,预计明后年朝廷可能开海,而市舶司那边可能对这类能写会算的人才有很大需求,” “我的意思是你在已经在咱们店面里被证明了很优秀,而且还能充当老师的这些人中选出一批人来,进一步扩大培训学徒的规模,要求不算高,能认识几百个常用字,然后就是能使用数字计算和记账就行,不管是我们自己的营生,还是别的” “铿哥儿,你还别说,还真有几家和我们用生意往来的,在发现了我们的记账方式之后,原来不觉得,后来有的是我们给推荐建议,有的则是自己感觉,觉得好像很方便,就想让他们的学徒关账来我们这边学一学,” “欢迎之至啊”冯紫英大喜过望。 若是这等阿拉伯数字和计算式方式以及复式记账法只能局限于自己家族中这点小营生就毫无意义了,也浪费了自己如此苦心孤诣的搞了这么大一出来,目的就是要推广这种最便捷最高效的数字计算和复式记账的方法,最大限度的提升国人在学习算术和记账这等实用技术的效果和能力,现在总算是见到了一抹曙光。 他原本就打算是借着各种机会在开海之后,把这等“私货”推广出去,,没想到那边尚未开始,这边却已经开始结果了。 。 丙字卷 第十节 大妇风范 “冯大哥还在和人说话”黛玉站在门口,轻声问刚从屋外回来的紫鹃。 “嗯,下午回来冯大爷和段三爷说了一会儿话就匆匆出去了,据说是去拜会临清州知府大人,然后回来之后吃了饭就有人来了,一直谈话,再后来又是段三爷进去了,” 紫鹃撇了撇嘴,“感觉冯大爷回来之后好像比在京师城还忙碌呢,一拨接一拨的人来,下午任家、周家的都来了人拜会,后来还有山陕会馆和徽州会馆的来人,这么大半日了,连姑娘要去见他都没时间,” “死丫头,少在背后嚼舌头,再这样,”黛玉沉下脸,“冯大哥是男儿汉,志在四方,若是他成日里在内帏里,岂不成了和宝二哥一样了他又如何能建功立业” 紫鹃吐了一下舌头,“小婢知错了,不过冯大爷哪有那么多事情啊,他是翰林院修撰,又不是地方官员,需要接待和拜会那么多人么” “你懂什么”黛玉有些傲娇地一仰头,“越是这等翰林院官员到地方上,地方官员都是要来结交一番的,只是现在冯大哥太年轻,资历太浅,否则就该是知州同知这些来拜会他了,” “至于其他人,冯家在临清是士绅望族,冯大哥又是冯家唯一的嫡子,冯伯父现在经年戍边在外,很难回来,冯大哥回来其实就相当于代表冯家家主回来了,而且冯大哥是馆选庶吉士并且成为了翰林院修撰,也算是山东士人翘楚,像任家周家这等书香门第的世家,自然是要来拜会的。” 黛玉略微一顿,不无自豪,“当年我爹在扬州做御史,有时候要出巡,从济宁到金陵,无论到哪里,地方官府官员也都要来拜会,品轶太高的官员,我爹也要去拜会,这也是为官之道,我爹也是进士出身,昔日同年同学在各地做官的都有,自然也要往来,” 一番话说得情通理顺,连刚准备进门的贾琏都忍不住点头。 难怪大郎说要娶这林妹妹,而林妹妹也看不上宝玉。 自己也有些走眼了,还觉得林妹妹在贾府呆了这么几年娇怯不堪,原来却是不显山露水,这一番话其实寻常女子能说得出来的 若是没有这番见识也难以理解为什么冯紫英从一归家便如此忙碌,甚至连吃饭都是在书房里对付了一顿。 贾琏在门口轻咳了一声,这才敲门。 “琏二哥。” “妹妹用过饭了”贾琏进门,和颜悦色,关心地问道。 “吃过了,琏二哥也用过饭了吧”黛玉对贾琏印象也很好,一方面是因为贾琏和冯紫英关系一直十分密切,另一方面作为自己表兄,贾琏印象也远胜于宝玉,更不像宝玉那等死乞白赖的成日里来屋里纠缠。 “嗯,我还是第一次来这边儿,不过饮食倒是和京师里没啥区别。”贾琏点点头。 黛玉和紫鹃都有些诧异,这琏二哥爷来屋里作甚说这些没盐没味的话, 贾琏也在斟酌言辞,明日便要去东昌府,冯紫英已经和他说了他的婚姻之事,如无意外,那么冯家长房兼祧,就要先娶东昌府知府沈珫之嫡女。 这事儿恐怕就这两日就要挑开,因为算日子也该这几日朝廷就要正式下文,另外礼部那边也就要同意冯紫英兼祧其伯父所在长房,延续香火。 而冯紫英也和他说了,他的老师乔应甲也已经去信和沈珫谈妥,只等朝廷下文,这边冯家就要正式送礼定亲,甚至议定成亲日子了。 这个情况冯紫英隐约和黛玉提起过,但却没有挑明,便是那一日,也是一句话带过,黛玉自然也不好深问,眼见得这种事情也不可能再拖延下去,所以冯紫英需要一个人来替他婉转解释一番,免得明日之后若是黛玉无意间得知,受了刺激。 当然最好的人选就是工具人贾琏了。 见贾琏坐下之后却是面带踟躇之色,似乎有话想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黛玉何等敏感,立即就明白过来,”琏二哥,您可是有话要说需要紫鹃出去么” 贾琏一怔之后摇了摇头,“不必了,妹妹蕙质兰心,怕是猜到为兄要说什么吧” 黛玉嫣然一笑百媚生,看得贾琏都有些心惊肉跳,“琏二哥,可是冯大哥让你来说的” “那倒不是。”贾琏老老实实摇摇头,“只是这几日里和大郎说了许多,大郎在为兄面前也没有隐瞒什么,所以为兄也想和妹妹说一说。” “可是沈家姐姐之事”黛玉语气淡然。 “啊”贾琏吃了一惊,冯紫英说黛玉应该是知晓长房之事,但是却没说黛玉连他要娶沈家女的事情也知晓了啊,“妹妹都知道了” “冯大哥没怎么瞒我,不过冯大哥大概也是怕我使小性子生气或者伤心,所以也一直没有当面告诉我,其实小妹早知道了,”黛玉表情没有太大变化,甚至还有点儿好奇,“当时说冯大哥大伯追封袭爵,说冯大哥可能要兼祧时,小妹就在想这事儿,只是没想到会是沈家姐姐,” “啊你认识沈家姑娘”贾琏目瞪口呆,他估计恐怕连冯紫英都未必知道这个情况吧 “不,琏二哥想差了,小妹不认识沈家姐姐,不过这不代表小妹不知道沈家姐姐。”林黛玉轻笑,“琏二哥恐怕不知道家父、沈家伯父还有冯大哥的老师乔公乔伯父其实都是同科进士吧” “啊”贾琏再度瞠目结舌,他还真不知道这一出,他只知道已经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乔应甲是冯紫英的老师兼靠山,却不知道乔应甲和林如海、沈珫都是同科进士。 “妹妹是如何知晓的”贾琏不相信冯紫英知晓林黛玉清楚长房婚姻对象说沈家女却不告诉自己,而应该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林黛玉知道了这个事儿,所以这般为难的来暗示自己找机会帮他委婉挑明。 “嘻嘻,琏二哥是不是觉得很惊讶”林黛玉心思细腻,察言观色的能力更是不一般,已经猜测出一些端倪,“冯大哥恐怕都不知道这个情形吧” 贾琏却是想不明白林黛玉是怎么知晓这个情况的,如果不是冯紫英自己什么时候说漏了嘴而不自知的话,他就无法想象林黛玉这样一个足不出户的女孩子怎么就知道冯紫英兼祧长房的婚姻对象是沈珫之女了 莫不是紫鹃去冯府和金钏儿、香菱几个丫头那里得知的但金钏儿和香菱她们知道这事儿么这却不确定了。 甩了甩头,贾琏也就懒得多去猜测了,“妹妹知道了,那愚兄也就放心了,本来还担心” “琏二哥,冯大哥的好意小妹明白,小妹也很感激,不过冯大哥也太小瞧了小妹了。”黛玉此时显得恬淡自若,眉目间的清泠雅度更彰显风范,“各人有各人的姻缘,切莫强求,沈家姐姐的为人小妹打听过,那也是很好的,能嫁入冯家长房,那也是沈家姐姐的福缘,对冯大哥也是极好的,小妹相信冯大哥也自有安排,” 贾琏觉得自己今儿个原本是来挑明和开导的,现在反倒是小家子气一般,苦笑着摇头“妹妹这般气度,愚兄也是敬佩,紫英若是有妹妹替他执掌后闱,定能安心朝堂仕途,有一番大造化,” 黛玉脸颊滚烫,险些就被贾琏的这几句话给破了功。 原本是鼓足勇气端着,不能让琏二哥和冯大哥小觑了自己,只是她委实也没有什么经验,年龄也太小,所以琢磨这要想赢得琏二哥和冯大哥的尊重,就须得要展示出自己的气度。 只是这等撑着场面,还得要斟酌言辞,实在太辛苦,深怕被看穿了。 “琏二哥过奖了,小妹不过是本着自家心思坦诚而言罢了,倒也当不起什么。”黛玉顿了顿,“若是冯大哥再问起什么,琏二哥不妨转达给冯大哥,请冯大哥不必多心,只需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情便好,” 贾琏终于走了,黛玉一下子瘫软了下来,坐在锦凳上,以手扶在桌上,紫鹃眼中更是满目赞许,忍不住扶住自己姑娘。 “姑娘你说得太好了,琏二爷分明就是冯大爷的说客,就怕长房婚姻之事让姑娘懊恼生怨,哼,自己不敢来和姑娘说,却让琏二爷来,简直太花心,” “傻丫头,这哪里能怪冯大哥”黛玉脸上却是掠过一抹羞喜交加之色,“他这等家庭,便是换了别人,也一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他们冯家是三房只存一脉。” 黛玉心里却是明白的,若非冯大哥这般着紧在意自己,何须这般辗转来解释 随便找个机会也可以告诉自己。 可越是这样不敢挑明,越是说明他在乎自己,深怕自己不理解而难受,可自己是那种人么 想到这里,黛玉心中涌起一抹甜蜜。 丙字卷 第十一节 给他们希望 文渊阁。 叶向高和方从哲几乎是同时放下了手中的信函,而齐永泰和李廷机则都还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郑继芝则是眼巴巴的看着这几位。 “伯孝兄,这还只是一个粗略想法吧你就这么沉不住气”方从哲忍不住打趣郑继芝,虽然郑继芝在五人中年龄最大,甚至比他们大一二十岁,但是现在郑继之还得按照规矩来向内阁禀报。 “进卿,自强是什么样一个性子的人,你还能不了解,若是没有足够把握,他岂会这么着急忙慌的上书还是急报传递回来” 郑继之其实早就不想在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干了。 他都七十出头了,虽说身体状况还行,但是毕竟年龄摆在那里了,前一段时间要求致仕也是诚心诚意的,但现在他不想致仕也一样是有想法的。 他是不服这口气。 朝野上下都说这大周国库是被他郑继芝给折腾空了的,他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愿意被这个骂名。 大周财赋状况就这个样子,他郑伯孝为了把整个朝廷给支应运转起来,特别是九边军饷和官员们的薪俸解决掉,可以说是殚精竭虑,头发大把大把掉,原来也以为自己只能是背着这恶名致仕了,但现在终于看见一线曙光,他郑伯孝自然不愿意轻易退下去了。 郑继芝明白自己应该算是一个守成的料子,要让自己突破窠臼去寻找增加朝廷财赋的路子,他做不到,像增设税监矿监和大肆捐输这类恶法更是他所不齿的。 但这一次以海税为抵押举债,用新增对外海贸的商税来作抵押举债,却是让他耳目一新。 这等征税不需要在寻常百姓身上收刮,无论卖出去的货物征税,还是输入的货物加税,都影响不大。 卖出去的,税银落在那些个域外的商人百姓身上,又非大周百姓,自然无虞,而输入货物加征,这些货物多是如银、铜、宝货等物,要么是朝廷自身所需,要么是富贵人家所求,与寻常百姓无关,所以郑继芝也是老怀大慰,一力支持。 现在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发挥余热,洗刷自己前几年里所背负的骂名,他郑继芝也是能做事的。 “这也不是什么紧急之事,自强也未免太过急躁了,乘风,他在信中也说这是你那个得意弟子所建言,他仔细斟酌过,颇为可行,而且还联想到是否苏州金砖亦可效仿此法,”方从哲连连摇头。 苏州金砖从前面永乐年间开始,只为皇宫烧制御用金砖,比起临清贡砖更为紧俏,这等金砖除了皇城内可用外,也就只有各家王爷府邸可用,便是寻常公侯府邸也不允许使用,限制几位严格,若是僭越妄用,便是抄家流放之祸。 齐永泰面色沉肃,慢慢放下手中誊录的公文,这才启口道“自强在信中所言亦是为了国事,山东布政使司从年初月便陆续来文称鲁南和鲁西南乃至河南大名府那边一直缺雨,今夏歉收甚大,目前百姓家中存粮只能坚持到今冬便要大部告罄,若是不加以提早准备,只怕便会有大批百姓四处外出就食,引发祸乱,” “山东历来是白莲教、闻香教、无为教肆虐之地,这等教匪祸乱蛊惑民众能力极强,尤其是这等灾荒年间,更是如此,”齐永泰继续道”而且从各地反映上来的情况看,陕西河南的情形远胜于山东,今冬明春朝廷赈济防范的重心必定要放在陕西河南,尤其是陕西,若是能有此法缓解山东这边的压力,哪怕是临时一用也是好的,“ 齐永泰半句不提冯紫英,只抓住崔景荣的上书说事儿,而且结合各地布政使司传回来的实际情况,倒也中肯。 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是未置可否,倒是李廷机插话“户部可曾做好了应对今冬明春的赈济准备” 郑继芝摇摇头“诸公都清楚现在户部情况,开海举债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以为朝廷马上有钱了,但是可能么明年下半年能见到银子都算不错了,这里边还有多少步骤和需要解决的问题那些商人都是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角色,如果朝廷没有给他们拿出一个可靠的策划说法来,怎么可能轻易拿出银子来现在各省都伸长了脖子,一有水旱灾害便是夸大其词,意图求朝廷下拨银两仓粮,着实可恶” 这也是惯例,先喊苦叫穷,能抓一把抓一把,然后真的出了事儿就尽力掩盖,能遮掩住压下去就压下去,各级地方官府都是如此。 叶向高和方从哲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虽然现在看起来开海举债之事打开了一条看似美好的通道,但是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办得下来的,如郑继芝所言,以前从未接触过,商人们也不傻,都要先观望再摸底,最后再来评估是否划算,才会作出决定。 但是今冬明春又要面临着陕西和河南大旱歉收可能带来的巨大压力,而且陕西今年本身就遭遇了叛乱引发的兵灾,如今又遭遇旱灾歉收。 “进卿兄,中涵兄,自强的这个建议起码可以缓解一下山东这边压力,先前乘风兄说得也有道理,山东历来便不清静,鲁南和鲁西南了解南直隶,扼守运河,若是出了乱子,未必就能像前年临清民乱那样轻松解决了,若是能按照自强所言,尽快放开贡砖,从现在开始便可让东昌府和临清州运河一线开始准备,哪怕是到了明春,能解决万人的就食,那也能缓解朝廷压力,” 方从哲怀疑的看了一眼李廷机这个平素存在感很弱的阁老。 不知道此人平素表现几乎如木偶一般,今日却突然变得如此活跃了 难道是向齐永泰示好,还是真的觉得户部缺银子可能难以支撑起明春四处伸手 “此事恐怕不仅仅是应急那么简单,自强也提到了这贡砖解禁,那么也算是朝廷的一种特许,要新征商税,这合适么”方从哲沉吟着道“会不会引来士林非议这开海新征海税,毕竟是针对域外商民,输入大周的也大多是朝廷所急需之物,所以说得过去,可这贡砖都是大周士民所需,这会不会有与民争利之嫌” 叶向高没吱声,李廷机也微微变色,却不再多言,而郑继芝欲言又止,最终却是闭嘴不言。 齐永泰冷冷的扫了一眼众人,这才冷淡地道“与民争利也说不上吧贡砖究竟是何人所用,自强也在信中说得很清楚了,这等贡砖非豪门大户,岂能用得起一匹贡砖售价几何寻常小民岂会用十日半月的衣食来换一匹既不能食又不能穿冰冷的贡砖可对于高门大户来说,花上几千两银子来让自己家中熠熠生辉,也许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如此,又怎么会在乎多上几十两银子的税金” “乘风,依你之见这高门大户士绅望族便是算不得民”方从哲冷冷的反问。 整个堂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算,当然算,但是这部分民恐怕和我们朝廷担心铤而走险被教匪所利用的小民、贫民、饥民、草民还是有些区别的,这些人可能不会为了几十两银子而造反生乱,数量更是少的可怜,而小民、贫民、饥民、草民则有可能有可能为了一个蒸饼一碗稀粥而沦为暴民乱民,他们的数量是十倍百倍于中涵兄你所说的民,他们一旦铤而走险,那么就会危及到整个大周朝廷” 齐永泰有些强烈而又冲击力的语言让整个文渊阁中堂里寂静无声, 方从哲脸色很难看,他没想到齐永泰会因为此事而态度如此激烈,但是转念一想,齐永泰本身就是保定贫寒人家出身,据说父亲就是在一场大旱之后的民乱中丧生,而靠着寡母沿路乞讨为生才将其养活,最后苦读成才,所以对这等事情尤为敏感。 见方从哲不吭声了,叶向高适时插话“伯孝兄,此事你先拟议一个意见出来,乘风,你和道甫说一声,也请他们工部斟酌一下,看看拿出一个合适的方略来,倒不一定是为了那几万流民,而应该是对更多的小民,我记得乘风你这个弟子曾经和我提起过,有恒产业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他对这个产字有不同的认知,认为产字不能单纯的理解为财产,而是应该更宽泛一些,可以理解为包括但不限于财产、营生、手艺,更重要的是希望,” 中堂里几个人都在默默的咀嚼着叶向高的话,或者说是冯紫英的这个对亚圣的话的解读。 “我深以为然。如果当一个人一群人一帮人没有财产,如果他有一门手艺能求活,那么他也许就不会铤而走险,如果他们什么都没有,但是如果朝廷官府能给他们一份希望,告诉他们可以这样活下去,那么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 。 丁字卷 第十二节 敲定亲事,“就食”与“就业” “小侄冯紫英见过伯父。”冯紫英深躬到底。 这是东昌府衙后堂,环境简单幽静,格调朴素淡雅,很符合江南士绅文人的那种气息。 “坐,紫英。”沈珫看着眼前这个俊逸倜傥的青年,心情有些复杂。 乔应甲的信已经收到了,而且他甚至已经收到了消息。 冯家长房的冯秦被正式追封呼伦侯,而朝廷也批准了冯唐请求其子兼祧其兄冯秦所在长房并袭爵申请。 而乔应甲在信中的意思也很明确,要让自己而女儿嫁冯家长房,成为冯家长房的大妇主母,而可能嫡子未来就可以直接袭爵。 换了是别的家庭,可能早就乐疯了,但是对于沈家这种书香门第来说,反而不是很在乎这一点。 当然你要说都吃毫不动心那也不可能,毕竟谁也不能说自己所生子女都个个能文采风流,科举高中,那么一个能够维系一家富贵安康的爵位还是非常珍贵的。 沈珫对自己女儿可能会和别的女子共侍一夫有些不太满意,哪怕从宗法规制来说,人虽然是同一人,但是礼仪上却属于两房,但沈珫同样不是很乐意。 自己的女儿何等优秀,琴棋书画,无一不出类拔萃,在沈珫心中堪配世间任何一个青年俊彦。 而这个冯家大郎先前自己也是以为其才高八斗,乃是绝才惊艳之辈,但是后来才慢慢知晓,此子在经义上很一般,诗赋文才上甚至可以说平庸,但在时政策论上却堪称奇才。 这等古怪的人物,让他都有些犹豫了。 没想到倒是女儿来信对其十分看好,而且还说对方并非不懂诗赋,而是认为诗赋乃是小道。 按照女儿说法,对方应该是不愿意把更多精力放在这上边,所以才会对外称不懂诗赋,以免徒增烦恼,并在信中附上了一首诗,就是为京师中宅子里那幅画所题。 这首诗让沈珫很吃惊,如果这首诗真的是年前这个家伙所作,谁还敢说他不懂诗词,那沈珫真的要唾他一脸唾沫了。 沈珫也承认这个家伙很优秀。 看看他在朝廷中万众瞩目的架势,二甲进士,馆选庶吉士,这也就罢了,一趟西征平叛立下大功,要知道文臣立战功乃是最容易升迁的路径,但是往往越是最危险最容易栽筋斗的路径,但此子却是一跃成名。 紧接着又来了这样一套开海举债的方略,如果说前者还有些运气的成分,那么后者就真的是要在经世济国的韬略上有相当的眼界和造诣才能行了。 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啊,这是状元待遇啊,只是比状元晚了一年而已,比榜眼探花都还更出风头。 想想自己用了二十多年才走到一个正四品位置上,而这一位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到了翰林院修撰这样的清贵从六品位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翰林院修撰这种从六品,比起自己的副手同知这样的正五品都还更有前景和分量。 非翰林不能入阁,像自己这样没有在翰林院呆过的进士,就只能是干到六部尚书就是极限了,甚至可能在侍郎巡抚这一类位置上就很难再有寸进。 但是对于冯紫英这样的年龄和履历,只要不犯大错误,未来一个尚书位置是稳稳的,而进内阁的可能性极大。 难怪无数人都是唏嘘感慨。 这样的女婿,若说沈珫不心动,那是假话。 更何况女儿也来信表明了态度,而自己女儿素来也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认定的事情便很难改变。 既然如此,沈珫也就收拾起了其他情怀心思,以一个准女婿的身份来打量看待对方了。 “乘风兄和汝俊兄可好” 沈珫面带微笑,目光里的那份考量让冯紫英也在琢磨。 “二位师长都很好,齐公每日公务繁忙,小侄离开时也未能见得一面,乔公履新,虽说是游刃有余,但乔公性子谨细,许多事情都要亲自过问,所以一样忙碌不堪,,小侄临行前,亦有交待,,若无意外,家伯父之呼伦侯追封和兼祧礼部公文依然下行,” 有条不紊,细细道来,冯紫英毫无骄矜之气,一番言语也是循规蹈矩,听得沈珫也是暗自点头。 年轻士人最怕是骄矜浮躁,有一点儿成绩就眼高于顶,不把同僚放在眼里,这也是读书多年士子的通病。 冯紫英这两年在朝中创出偌大名声,沈珫也估摸着多少也沾染了一些这方面的习气,本来就打算好好提点规劝一番,但现在看来此子似乎老成持重远胜于同龄人,但是也不失锐气。 心中期许至于,沈珫对冯紫英又高看了几分。 难怪齐永泰和乔应甲都对其视为拱璧,北地士人中难得出这样一个翘楚人才,特别是思路开阔,眼界广博,且没有太多门户之见,这就尤为难得。 沈珫虽然与乔应甲亲善,但是仍然对北地士人中一些墨守成规和地域主义过于严重的心态不太认可,只不过关系到各自利益,一时间也很难改变。 但像冯紫英这等北地士人的后起之秀,却能理解南方士人心态,兼顾南方士人利益的思路,委实让沈珫很欣赏。 “紫英,汝俊兄的来信我已经看过了,你父亲亦来了信,先前种种不必赘述,,既是如此,此事我便允了,请你家及早来人下聘议亲,” 沈珫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计较细节,这让冯紫英对其印象很好,联想到那姑娘和沈自征,冯紫英一时间也觉得这门亲事好像也不是自己最初担心的那么糟糕。 倒是这位沈家姑娘素有才名,这才恐怕就是指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了,这倒是直指自己软肋,日后倒还要好好思考一下该如何来相处。 说完家事,沈珫又谈起了公务“先前崔大人已经和我说了临清贡砖解封之事,我本人并无异议,但是这鲁南流民却要来我们东昌来承担,虽说为君分忧为臣子大义,但具体到实际上,恐怕还是要计较斟酌一番的,这流民若真是北上,即便是我们这边开始做准备,但个月这窑炉怕建不好,这些流民若是要安置下来,也需要花销,此等情况我已和崔大人交涉过了,他说朝廷肯定会有一个统一安排,但贤侄这一路上,也需要替我们东昌府提醒一下崔大人莫要小觑了这里边的问题,” 对沈珫的不推诿,冯紫英很认可,大周朝官员们的品性风格冯紫英也算是有所了解了,遇上麻烦事儿不是躲就是拖,实在熬不过去了,才会来硬着头皮来处置,真正勇于任事者百里挑一,而既有担当却不乏做事能力的人就更少了。 对沈珫的行政才能冯紫英不好置评,毕竟没有实质性的接触过,不太好评价,不过从段喜贵以及临清这边的风评来看,起码也算是中上水准,不是那种单纯的书生文人。 想想也是,若是单纯的士人文臣,乔应甲这等极善政务的人物又如何能看上眼一科数百进士,而且乔应甲是山西人,沈珫是苏州人,南北隔阂,还能有一番交情,自然是有共通之处。 “伯父放心,此事亦是小侄提议,自当尽我所能让此事能有一个圆满结果。”冯紫英点头。 沈珫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紫英,此事崔大人亦和我提起,可能他尚不知道你我之间关系,不过崔大人是个实诚人,并没有遮瞒你的功劳,他已经急报朝廷,预计很快就有结果,照理说这不该是我东昌府之事,但兖州那边一乱,势必影响到我们东昌府,而且若是能借此机会刚开贡砖之禁,对临清百姓来说亦可多一分就食途径,便是那运河码头上的力夫,运送石炭和贡砖的船夫,造船的工坊,都须得要有更多的人,这一点崔大人说得特别对,” 冯紫英心中暗笑,这也是冯紫英给崔景荣灌输的产业链思维。 一个产业的博兴,毫无疑问会带动一条产业链的扩张。 像烧制贡砖主要需求就是两样,石炭煤和泥土,贡砖窑炉选址基本上都是靠近运河所在泥土适合所在,而石炭就需要通过运河运来,既有本地石炭,也有南边兖州来的煤炭。 而贡砖外销规模如果成几何倍数的增长,那么势必对石炭需求大增,无论是本地还是外地,从采掘到运输再到装卸,还有石炭、贡砖外运暴增对船只的巨大需求,这一系列都会给临清本地以及未来鲁南可能来的流民带来“就业”岗位。 “就业”这个词儿很新鲜,显然是一个新造词,但是如果和“就食”相对应,就不显得突兀了。 冯紫英和崔景荣耐心的探讨了与其让流民四处“就食”,还不如让他们“就业”。 “就业”就意味着找到了能糊口填饱肚皮的职业活计,然后他们就能凭借自家劳力来挣到钱银为一家人生计糊口解决问题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丙字卷 第十三节 动静,近乡情更怯 “看起来聊胜于无,但是这份心却很值得嘉许。”永隆帝放下手中的奏折,感慨道“若是朝廷多几个如崔卿这般心存国事的臣子,朕又何须成日忧思不解” 几个宰辅都赶紧谢罪,但永隆帝只是摆摆手示意。 “叶卿,方卿,齐卿,李卿,还有郑卿李卿,崔卿在在奏折中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大周亿兆子民,若是要想让所有人都有饭吃有衣穿,单靠某一法是不可能的,只能多策并举,嗯,民间有句话说得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得各路神通都得要使将出来,方能让更多百姓有更多的谋生法子路子,” “陛下,以臣之见,崔大人此策,虽说只能解山东一时一地之困,但是其导向却是和开海有异曲同工之意。”李三才抓住机会发表意见。 “哦道甫,这二者有何共通之处”永隆帝来了兴趣。 “解禁贡砖之用,自强的意思也就是一是解决鲁南明春可能的流民生计问题,二来贡砖需求极大,若是在原有基础之上规模扩大几倍,那窑厂所需从挖泥、制胚、搬运、烧制到后期出厂运输装卸需要人力极大,若是后年鲁南灾情缓解,流民返乡恐怕也未必愿意全数返回,也可吸纳部分本地民众,” 永隆帝微微颔首。 “开海一事亦是如此,海税作押举债,本是事急从权之举,并非朝廷本意,其更重要的一面则是能让闽浙沿海数万甚至数十万地狭人稠的百姓能找到一条赖以谋生的生计,无论是在码头当力夫也好,在船上当船工也好,甚至因为茶山茶场、制瓷工坊、药材坊铺、丝绸作坊为了外销而扩大规模去做工也好,都能找到一条为一家人谋生的路子,” “所以臣以为这等想法如先前陛下所言,便是为朝廷谋事,为君分忧,” 叶向高和齐永泰心中都是暗自鄙视,倒是方从哲心中微微一动,这番言辞投其所好,倒是很符合皇上的胃口,这个李三才看起来也有些不甘寂寞了。 或许这尚缺的一名群辅,此人已经有了几分想法 下意识的瞟了一眼面色表情愉悦的永隆帝,方从哲已经在开始琢磨如何与这位突然间开始冒头的工部尚书交涉沟通一番了。 “道甫所言甚是,开海之事众说纷纭,但朕以为其间多为徒逞口舌之利的无聊之徒,只知道一味反对,却不思如何解决问题,朝廷之事若是交给这一帮清谈之徒,只会好事办好,坏事更糟” 永隆帝这段时间也是被朝野内外反对开海的言论弄得不胜其烦。 这帮士人说怎么做怎么解决是半点办法没有,但是反对其某些事情来却能说得头头是道,一二三四五,能给你罗列出一大堆来,其中不少还是自己父皇时代的重臣。 当然这里边也有一些夹杂着利益在其中反对者,若是为了利益,永隆帝倒也能理解,但是那些个食古不化,为了反对而反对,或者是为了刷存在感或者所谓大义而来卖吆喝的,就太让人恶心了。 听得永隆帝这般一说,一干臣工已经明白了永隆帝的心思,只要是能解决问题,哪怕会引来一些非议和攻讦,都只管大胆地去干,若是都察院那边有反应,那就该是他这个皇帝来扛起的时候了。 走出乾清宫,方从哲和齐永泰都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离去的李三才,这才各自离开。 郑继芝要入阁无论是年龄还是精力以及皇上对其的看法都是不太可能了,但李三才却成了一个引人瞩目的亮点,尤其是这几桩事儿都和原来排序靠后的工部瓜葛甚大。 而对于皇上来说,只要是能让朝廷国库充盈起来,只要是能减少支出,那就是最好的事情,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能臣。 待几位臣工散去,永隆帝径直去了东书房。 “皇上。” “说吧。” “李公近期并无其他,履新之后倒是十分忙碌,他素来和金陵、松江、苏州那边士绅商贾相善,往来也很密切,其他倒是看不出太多,” 永隆帝轻轻揉着太阳穴,闭目沉思。 李三才的活跃不是今日了,事实上在之前李三才已经两度上书,要求朝廷加大对北直和山东部分水利设施的修缮,确保鲁北和北直地区的灌溉,避免近年来旱情对整个北地农业收成的影响。 这个意见也得到了齐永泰的支持,甚至连李廷机也给予了积极响应。 但永隆帝心中对李三才却拿不定主意。 李三才此人在漕运总督任上极受欢迎,据言南直隶那边士人官吏尽皆好评,但在都察院这边却有人言此人大奸若忠,善于掩饰。 永隆帝原本是有意让此群辅之位暂时空缺,待到时机合适时让张景秋入阁,但现在看来李三才却起了几分心思,若是自己不予以回应,只怕又要让朝中其他人起别样心思,这却须得要细细斟酌。 没来由的一阵疲倦,永隆帝也不知道自己父皇在这个位置上稳坐四十年是怎么过来的,自己才几年光景都觉得很有些心力憔悴的味道,但是这份滋味却又难舍,尤其是在办成一件想要实现的事情时,那份满足感,不是其他能比的。 “嗯,还有么” “王公已赴登莱,牛公也已经奔赴大同,一切皆无异状,只是京营这边显得过于平静,” 永隆帝抚额不语,京营这边经历了两轮轮换,他不打算再轻易任命这个京营节度使了,陈道先以五军营大将暂掌京营,只消再等一段时间等到仇士本把神枢营彻底控制住,就要好办许多了。 “嗯,朕知道了。”样样都不轻松,永隆帝又想了想,“其他还有么” “嗯,皇上,那冯铿据悉已经和东昌府知府沈珫之嫡女约为婚姻,乃是乔公牵线,” “哦”永隆帝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可是因为其袭爵兼祧,为其长房约为婚姻” “应该是如此,此番两淮巡盐御史林海病重,其寄居在荣国公贾家之女已经南下,并与崔大人、冯铿一行一并南下,” “这么说,冯铿依然可能和林家联姻”永隆帝皱起眉头,林海是父皇的私臣,这么些年来替父皇打点两淮盐政,只是此人倒也低调,自己安排都察院那边细查,虽然有不少疑点指向林海,但永隆帝却知道,其中绝大多数都应该是自己父皇的安排。 自己很欣赏冯铿此人,哪怕林海此人关碍不大,但是永隆帝还是不喜欢对方与父皇的人有什么牵连沾染。 “这却不确定,但极有可能。”卢嵩对皇上如此器重冯铿也是颇为诧异。 再说是对方才华横溢,但是毕竟也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青年,若是没有一二十年的成长,也不可能进入朝廷重臣序列。 但如果转念一想,此子从馆选庶吉士之后,短短一年多时间,从西征平叛到开海之略提出,可谓一浪接一浪,也使得皇上破格将其授官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这已经打破了大周新科进士中修撰从不授状元以外的先例。 所以此子未来的前景还真的有些不好说,只是这等婚姻之事若是也要干涉,就显得有些过了,而且纵然是林海之女嫁给了冯铿,卢嵩也不认为会对冯铿产生多少影响。 似乎是也感受到了卢嵩的不以为然,永隆帝也自我解嘲的笑了笑,他也觉得自己太过于敏感了,或许是对此子太过看重,所以希望能十全十美,但真的十全十美,只怕又未必是好事了。 再说了此子要娶沈珫之女为长房,又要娶林海之女,恐怕齐永泰和乔应甲也应该早就斟酌过,若是不妥的话,这二人只怕就应该先干预了才是,相比之下,像其父母反而影响力未必有多大。 “罢了,此事暂且不说,你们龙禁尉配合都察院在扬州那边密查,可有其他收获”永隆帝轻声问道。 “都察院那边对我们很不放心,所以”卢嵩苦笑。 都察院对龙禁尉的防范和约束也是两家共同查案时一直无法摆脱的毛病,既要用龙禁尉有些手段,又厌恶龙禁尉的不受控制,所以每一次需要联合查案时都是磕磕绊绊,每一次结束之后都察院都免不了要弹劾龙禁尉,弄得极不愉快。 就在永隆帝和卢嵩还在就扬州一案进行探讨时,冯紫英和崔景荣一行人也已经经过济宁南下徐州,向着扬州进发了。 贾琏他们的船紧随在官船之后,近乡情更怯,已经阔别了好几年的黛玉心情也开始慢慢低落下来,不知道父亲的情况究竟如何,深怕面对难以接受的结果,这都让这几日里黛玉心情很是糟糕。 冯紫英也很是无奈,到过了徐州之后,他索性给崔景荣告了个罪,悄悄到了贾琏他们这艘船上,反正两艘船一直一前一后首尾相连,倒也无虞。 丁字卷 第十四节 隐杀,阴风 “睡下了”冯紫英看着出来的紫鹃,小声问道。 “睡着了。”紫鹃咬着嘴唇道“大爷,姑娘这几日晚间都没有睡好,稍有动静就惊醒了,而且还做噩梦,” 冯紫英轻叹了一口气。 十三岁的小姑娘,或许马上就要面临父母双亡成为孤儿的境地,以后几年可能还得要继续寄居于贾家,而且情形还发生了变化,她不再有任何倚仗,这对于本身心思就细腻敏感的黛玉来说,可能就更难以接受了。 如果不能有一个足够依靠的寄托,林丫头恐怕真的熬不过去,红楼梦原书中黛玉能撑过去也是源于和贾宝玉的稳定感情,让她以为可以作为一辈子的依靠,而当这个梦想幻灭之后,便立即化为一颗流星殒灭于这个欺骗她的世间。 冯紫英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林如海的命运究竟如何他不清楚,但林黛玉的命运他却要牢牢掌握。 林如海究竟是真的患病还是其他原因,他无从知晓,只有到了扬州才知道,若真的是患病,那就是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生死有命了。 如果是其他,冯紫英倒是可以好生琢磨一下。 以太上皇现在的地位和永隆帝的明智,若是林如海真的有问题,永隆帝也不会去触动,而要等到太上皇宾天之后才来动,怎么可能这个时候来招惹是非 永隆帝不是一个没有耐性的人。 但为什么赵文昭会说北镇抚司和都察院甚至刑部都有人在扬州 赵文昭这个人情冯紫英要卖,无论他是出于何种原因向自己透露了这样一个信息。 “大爷,若是林姑爷真的有什么不测,”紫鹃月牙眼看着冯紫英,嘴唇已经被贝齿咬出了深深的印痕。 “放心吧,一切有我。”冯紫英看着这个忠心的丫头,挥了挥手,“不管日后情况如何,你家姑娘有我照看,琏二哥那边我也已经打了招呼,” “啊”紫鹃吃了一惊,“大爷和琏二爷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想说一点,你好好把你家姑娘侍候好就行了,让她别太伤春悲秋的,心情放开了一些,坦然面对一切,只要身子康健,其他一切有我”冯紫英皱起眉头道。 紫鹃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僭越了,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赶紧点点头“只要有大爷这番话,姑娘也就该放心了。” “嗯,到了扬州,我会和琏二哥一起去拜会林公,嗯,具体情况,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冯紫英沉吟着道“若真是有事,我也会想办法在扬州多逗留几日。” 贾琏陪着冯紫英走出中舱。 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冯紫英表露出来的一些紧张和凝重让他很不适应,特别是冯紫英在徐州下了船消失了两个时辰之后,冯紫英的态度就变得有些飘忽不定起来了。 “紫英,可是有什么不妥”贾琏虽然不是第一次出远差,但是原本以为就是护送林妹妹来一趟扬州而已,若是林姑爷无碍,自然不必多说,若是不幸身故,那么就要协助林妹妹处理林姑爷丧事,另外也要把林家遗产作一处置。 先前他也曾经和冯紫英探讨过此事,觉得无外如此。 林如海是一脉单传,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是沾不上什么的,唯一问题就是两个侍妾。 若是不愿改嫁,那么贾家替林如海将这两个侍妾养起来也无不可,反正没有子嗣,也就是荣养二人罢了,若是想要离开另寻出路,那也没关系,打发一笔嫁妆就是了,没有子嗣的侍妾都是如此。 原本觉得是比较简单的事情,贾琏不认为这里边有什么值得冯紫英都严肃起来,便是自己也能轻易将这件事情处理好,更何况如果林如海还在的话,那么还能和林如海商量着办。 最糟糕的情况都考虑到了,贾琏想不明白还有什么让冯紫英心情凝重的。 冯紫英摇摇头。 赵文昭能透露给自己这样一个消息已经很不容易了,是不是有人授意也不好说。 但透露出来的这个情形还是让他有些警惕。 看样子林如海这个两淮巡盐御史盯着的人不少,究竟是盯着他这个位置,还是盯着他手中掌握着的盐引和银子,甚至还是盯着之前他所了解或者掌握的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冯紫英也不确定。 和贾琏自然是没法说这些的,说了只会让贾琏恐惧紧张,毫无意义,也无济于事。 “没什么,只是怕林妹妹有些接受不了现实,所以有些忧心。” 冯紫英的解释不能让贾琏满意,但是对方明显是不愿意说,贾琏也无可奈何。 “紫英,你也莫把二哥当成糊涂人,林姑爷那边肯定是有什么事儿让你不放心,不过你不说,二哥也就不问了,二哥受府里安排就是来处理林妹妹的家事的,但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日后要娶林妹妹,这事儿恐怕就不能说与你无关了,若是有什么麻烦和关碍,你可不能袖手旁观。” 贾琏的话让冯紫英还惊了一惊,这贾琏怎地一下子变得如此精明起来了,居然还知道那自己给扭住,甚至还要用自己未来要去林妹妹这桩事儿来“要挟”自己。 “琏二哥,小弟何曾说要袖手不管了但小弟此番来江南是公干,在扬州这边逗留多久还得要看崔大人的意思,但我肯定会尽我所能来帮你,琏二哥无须担心。”冯紫英笑了起来。 南京金陵府。 甄府。 “林如海那边去有没有消息”甄应嘉满脸疲惫,躺在安乐椅上,以手扶额,沉声问道。 “还没有,都察院的人去了苏州,不知道去干什么,但是龙禁尉的人仍然还在扬州,”满脸精悍的黑衣男子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有什么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甄应嘉不耐烦地道。 “据说刑部也派员下来了。”黑衣男子低垂下头。 “刑部”甄应嘉莫名其妙,“哪个刑部南京刑部还是京师刑部” “京师刑部。”黑衣男子声音多了几分凝重。 “京师刑部”甄应嘉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京师刑部怎么会派人下来为什么事情难道南京刑部没有反应么” 大周沿袭前明,禁止越诉,也就是说刑部插手的案件都必须要是各直省审理处置过的案件,南京六部对南直隶各府拥有独立的行政权,体现在刑诉这一块,非经南京刑部处置之刑诉,京师刑部不得插手南直隶各府州刑诉和案件。 “恐怕就是去年松江府那起私盐案。”黑衣男子有些艰辛的吞了一口唾沫,头低得更低。 “嗯哪一起”甄应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看着黑衣男子难看的脸色,这才骤然反应过来,声音顿时焦躁起来,“不是人都是死了么还有什么问题” “照常理人是都死了,但是有一人落水一直没见着尸体,另外还有一个死者的家属一直在闹腾,因为他家是一个大家族,其中有一个堂兄是考中了举人,在背后支持,所以这边也投鼠忌器,” 甄应嘉脸色顿时阴沉得吓人,喘了几口粗气,随即反应过来不能慌,若是自己都慌了下边人只怕就会心乱了,他稳了稳心神,这才放慢语速道“没什么大不了,就是那人没死,他也只是外边跑的,根本就不知道里边的事情,隔着几重呢,哼,举人,真以为考个举人就能为所欲为了,我会和礼部这边打招呼,让人去告诫他,” 黑衣男子背上都已经出了一层汗,听得甄应嘉这么说,这才稍稍稳了稳心神,“那京师刑部的人” “暂时不管他们,京师刑部要查,也要让南京刑部这边提供所有东西,这是我们的地盘,轮不到他们来张牙舞爪,另外这段时间京师那边的人频频南下,朝廷为开海一事儿扰动了整个江南啊。” 甄应嘉冷笑一声,抚摸着瞎喊,脸上露出一抹阴戾。 “不过林如海那边你要安排人盯紧了,龙禁尉那帮人不太好侍候,实在不行,我会找京师那边的人和他们打招呼,但是现在还不行,” 终于松了一口气,黑衣男子语气也镇定下来,“林如海我派人提醒过他两次,他没有理睬,不过我估计他应该明白我们的意思,另外京师那边应该也给他了指令,所以他应该不敢” 甄应嘉想了一想之后才缓缓道“你暂时不要再去碰他,他现在病重,而且京师那边也把他独女送了回来看望,我估计他纵然是心存死志,也不敢不顾及他的嫡女,这倒是一个好的机会,” 黑衣男子不太明白甄应嘉在说什么,但他知趣的没问。 甄应嘉仰起头来,默默思索了一阵,这才又道“那帮倭忍现在在哪里替我立即安排过来,有备无患,你亲自去办。” 丁字卷 第十五节 糜烂不堪 一行人从清江船厂出来时,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魏广微和孙居相。 作为大周唯二的两大朝廷所属的官办船厂,其落后和迟暮的景象让一行人都忍不住为之摇头。 也难怪每年工部投入到这家船厂的数以十万两计的银子打了水漂。 其他不说,随随便便核查了一下在籍工匠名单,缺额之大,让人触目惊心,虽然管事百般解释,但是崔景荣、魏广微和孙居相是何许人都是些在这等场合久经风浪的,便是冯紫英他们几个都能看得出这里边藏着多深的猫腻,遑论他们几人 估计起码有七成是虚报,也就是说照理本该是四千多接近五千名工匠,只有不到一千五百名还真正在船厂,其他三千多人,要么就是船厂各级吃空饷,根本就没有这个人,要么就是挂在船厂,但实际上早已经自己去干自家的私活儿或者就是受上峰指派去干别的活儿去了。 淮安清江船厂和金陵龙江船厂是大周两大官办船厂,一个以生产漕船为主,一个以生产江船、海船为主。 最早清江船厂属于漕运总督和南京工部共管,但是李三才接掌漕运总督之后明确提出要么交给漕督直接管,要么就交由工部直接管,并建议交还工部,所以清江船厂就划归工部直管,现在看来当时李三才便已经觉察到了清江船厂的糜烂腐败,所以才会先把责任撇清。 现在看来这无疑是明智之举。 “显伯,你回去之后恐怕要给你们工部堂上官们上书啊,这清江船厂如此,只怕”崔景荣一直到从淮安离开上船才忍不住开着玩笑道“我在淮安都不敢说此事,生怕有人心一横想要杀人灭口啊。” 魏广微额际汗意淋漓,连连摇头“崔大人,莫开玩笑,莫开玩笑,” 这个罪名落下来,除了工部刚上任几位堂上官,只怕立即就要在工部里边卷起一场风暴,特别是南京工部。 清江船厂是五年前李三才担任漕督发起建议之后,才开始陆续从南京工部移交给京师工部的。 漕督不管,南京工部自然想要接手,但是朝廷显然不放心交给南京工部,为此南京工部还和京师工部扯了许久的皮。 也是考虑到清江船厂所造漕船任务日重,京师工部实在不放心交给南京工部,所以朝廷才决心收回,自然也要遭到南京工部那边的极力抵制。 但是看样子收回来几年里,这清江船厂的情形并未得到多少改变,其间原委估计也不少,但是有一条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那就是谁都不愿意去得罪这帮人。 谁知道这帮人内里又牵连着多少京师大员,要知道元熙帝六下江南所需龙舟六成建于龙江,四成建于清江,这二十多年来,花销何止百万 一艘普通漕船不过二三百两银子,便是讲求质量选料上乘的上等漕船也不过再加三成,四百两银子便是顶天了,但一艘龙舟造价几何动辄上万两,皇上御座的特制龙舟更是价值数万两,其间有多少利润,有多少肥水流入无数人腰包,不言而喻。 所以谁都知道船厂水深,但是大家都视而不见,便是都察院那边也一直只是只吹风不下雨,不痒不痛的一些上书要求核查清江提举司和龙江提举司的账目,但都是留中不发,而久而久之也就搁下来了。 没看到身旁的孙居相脸色铁青,手已经攥得青筋暴绽,显然是对此情形不满到了极致。 冯紫英和范景文、贺逢圣都没有插言。 冯紫英是不愿意插言,范景文和贺逢圣是没资格插言。 范、贺他们二位就是来跟随学习办事的,多听多看少说,如果崔景荣让他们说,他们才能谈一谈自己的看法想法,没问,那就憋着。 孙居相轻哼了一声,”显伯,只怕崔大人这不是开玩笑呢,清江船厂糜烂若斯,难道工部就毫无觉察南京工部移交给你们工部时日不短了吧“ 魏广微脸色有些难看,迟疑了一下才道“个中内情,一言难尽,伯辅兄,小弟不信你就一无所知据小弟所知,永隆二年,清江提举司副提举赵志中投水身亡一案,至今南京刑部也没有给出一个说法,哼,畏罪自杀,端的是扣得好帽子” 崔景荣脸色一沉,“显伯,慎言” 魏广微颈项一硬,抗声道“崔公,事无不可对人言,赵志中乃是我工部官员,我亦熟悉,其人虽好酒,但是极有分寸,而且多是在自己家中饮酒,极少与外人共饮,怎么会在寒冬腊月二十八跑出去与一干无关之人饮酒回来路上居然就投水自杀了,南京刑部先前说是失足落水,可他是一路乘车回来,如何失足落水干脆就说回到家中烧毁了文书之后畏罪自杀,” “哼,他一个副提举,不说南京工部,清江提举司尚有提举司和另外一个副提举,有问题什么时候轮到他了怎么就要走到自杀这一步了”魏广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向孙居相,语气中充满了不忿“对了,伯辅兄,我记得不久之后,南京工部也出了事儿吧好像龙禁尉也都来了不是么有结果么” 这桩公案崔景荣和其他人都不熟悉,但是孙居相却是知晓的。 这其中还牵扯到南京工科给事中苏文礼被杀一案,这也是永隆三年初的案子,两案相隔时间不到一个月,南京刑部甚至龙禁尉也都来调查过,但是都没有结果,只能归结于江湖仇杀。 但这位南京工科给事中是刚从都察院浙江道过来的,上任不到一月便被杀,这也引起了很大震动,但是最终归结于苏文礼在秦淮河上和一个江湖中人为了一个刚出道的雏妓争风吃醋,所以被江湖人士后来所杀。 后来南京刑部和金陵府、苏州府在南直隶也掀起一场针对江湖人士的清洗风暴,一月之间抓获各类飞天大盗绿林蟊贼数十人,为此萧大亨还特地上书朝廷要求嘉勉南京刑部和金陵府。 至于这一案中具体有什么内幕隐私,那就不是外人所能知晓的了。 这个话题就有些沉重了,而原本好像说什么的孙居相却只能把脸扭向一边,面色阴沉如水,但却不再言语。 像冯紫英、范景文和贺逢圣这等刚出道的新嫩自然不清楚这里边到底还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但是崔景荣和吴亮嗣、魏广微以及孙居相却都是知晓一些的,这件事情既然被压了下去,就必定有其原因和道理。 龙禁尉来了都没有一个让人信服的结果,究竟是的确查不出来或者说真的是江湖人士所杀,还是另有隐情 崔景荣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 他也没想到只是评估一下清江船厂的造船水准和实力,为下一步可能要涉及到的开海造船和水师舰队筹备事宜,却没想到会引发这么大的动静。 登莱总督王子腾已经走马上任了,辽南战略已经在兵部那边紧锣密鼓的成形,涉及到就必须要打开已经封禁日久的辽南登莱之间的航线,这就需要在登莱设立船厂,而船匠工匠从何而来,只能是来自清江和龙江。 而自前明开始到大周广元年间辽东和山东航线一直是处于封禁状态,而到天平年间短暂开禁迅即又关闭,一直到元熙年间的壬辰倭乱前夕,才有忙不迭的重新开禁,但是基本上没有发挥多少作用,壬辰倭乱一结束,海禁再起,便没了声音。 现在开海举债之略一个最大的交换条件就是登莱辽南航线开通,一方面要让与朝鲜、日本的海贸启动起来,更重要的是要加强对辽东的支持,让辽东局面好转。 辽东的困境已经越来越明显,建州女真对整个女真的统一动作越来越大,而且手也开始伸向了辽西的蒙古诸部,一旦完成整合,辽西走廊几乎就完全在女真人的威胁之下,辽东就将成为一个孤局。 这是北地士人和包括武勋在内的军队方面都无法接受的。 这也是永隆帝无法接受的,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恐怕他的皇位都未必能坐稳,甚至太上皇要换人都会得到文臣武将们的支持,哪怕他只是一个替罪羊。 这一点很多人都心知肚明。 “显伯,此事不在我等此次南下所须经办范围之内,你和伯辅若是有什么想法,可以下来再议,回京之后亦有渠道反馈,”崔景荣及时打住了这个话头,再扯下去,这个话题越扯越深远了,大家都来了情绪,这本份儿事情谁来做 “显伯,你把清江船厂的情况还是简单梳理一下,这等情形恐怕很难让朝廷满意,登莱那边催得紧,到扬州之后,你恐怕就要拿出一份文章来,我来签署,送报朝廷。” 崔景荣看着魏广微,魏广微粗声粗气的应了一声,却没有再说。 丁字卷 第十六节 紫英,我们谈谈 在船行抵达扬州时,冯紫英越发感觉到密云欲雨的那种压抑。 来码头迎接的一干官员中,无疑是以扬州知府翟文崖为首。 他们这一行人并非奉旨出行,而是受内阁之托的一次调查,所以像南京六部并不需要派人来迎接,否则在徐州时,南京就应该有人来了,但如果说南京方面真正重视此行,也可以派员前来接洽,不过很显然南京那边并无此意。 对这一点,崔景荣他们都是心知肚明。 现在南京六部为首者基本上都是属于那种投闲置散的,自然对这些京师来人一百个不待见,真正属于储材的年轻少壮派,没得到尚书们的批准,自然不可能来,但私下里却早已经安排私人前来打了招呼了,比如像南京工部左侍郎陶骞,南京户部左侍郎胡文吉等人。 所以崔景荣他们也不在意,本身就是来一次调查摸底,对于南京六部那边,也就是场面走一圈,更多地还是要着眼于各府,比如金陵府、淮安府、扬州府、苏州府、松江府等。 扬州不算是此次南下的重头,但是扬州地位却又特殊,作为整个两淮南直的盐运中心,这里不但云集了富甲全国的盐商,同时这里还是最重要的各类消费物资集散地,除了盐,脂粉、丝绸、木材、粮食、布匹、骨董艺术品等等,在这里的交易繁盛程度有些甚至超过了京师城。 扬州是一座典型的消费型城市,畸形的需求和市场使得这里消费行业极为发达,但除了盐外,脂粉和丝绸可以算得上这里的重要出产,其他的更多地中转流通,但这特殊的中转流通恰恰造就了这里的十里繁华。 冯紫英是早就和崔景荣等人打了招呼,算是请了一个假,在匆匆参加了扬州地方官府举办的欢迎宴会之后,冯紫英就先行告辞离开了。 在见到林如海第一面时,冯紫英心里就微微一沉。 瘦削的面颊和还算有神的目光,这两种不同的征兆混合在一起就意味着什么,冯紫英心里还是有些数的。 长期跟随着张师,多少他也有些见识,这种情形往往是病入膏肓难以逆转,但是却还不至于短时间内油尽灯枯的状态。 果然在和贾琏简单交谈了之后,贾琏就告诉了冯紫英情况不容乐观。 按照多个郎中的判断,林如海应该是长期劳累,积劳成疾,湿热伤脾,寒温失节,日晡潮热,夜有盗汗,这是典型且严重的肝疾。 再一问,林如海喜好饮酒,虽然酒量不大,但是却是每日都要小酌。 肝疾到了这等状态,基本上就是拖日子的问题了,按照郎中的判断,短则一两月,长则月,基本上也就是这个时间了。 看黛玉的模样倒也还算正常,虽然眼睛红肿,神态哀怜,但好在还不是自己最担心的那种打击过大难以接受的状态,大概是之前因为做了最坏的打算,现在看到自家父亲尚能坚持,心里也就慢慢接受了。 “冯铿见过林伯父。”冯紫英规规矩矩的鞠躬作揖行礼。 “没想到汝俊兄居然有如此得意弟子,果然是英姿不凡,天纵奇才啊。”林如海嘴角带着笑容,抬抬手,示意冯紫英不必多礼,心中却在暗叹。 眼前这个青年无疑会是日后大周政坛上一颗耀眼的新星,或许二十年后此之就该在文渊阁中有一席之地了。 不提冯紫英的能力才华,单单一个庶吉士,不,现在是翰林院修撰身份了,而且有齐永泰和乔应甲这两个北地士人文臣中的佼佼者保驾,其前途可以想象会有多么光明。 无论是谁想要动冯紫英,都要掂量一下来自北地士人的疯狂反扑,这还没有算他还是官应震这个湖广派首领的得意门生,柴恪无疑也是受到了官应震的影响才会如此青睐此子。 不得不说冯紫英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祖籍山东,成长于山西,然后又附籍顺天府,山东、山西、北直,这三个北地士人实力最雄厚的北地省份,未来可能就是他的基本盘了,再加上他的特殊出身,武勋之家,虽然这个群体现在不那么受待见,但是你却不能否认这个群体依然在军队和边地中有着无法忽视的影响力。 这一切加起来,就真的太完美了。 噢,对了,这个家伙还颇合皇上的胃口,或者说这家伙很能投皇上所好,而且还能拿得出真材实料,不是那种单靠阿谀逢迎来讨好皇上的。 难怪那么多人都看好此子,自然也就有无数人想要招他为婿了。 “伯父过誉了,小侄才疏学浅,资质愚钝,尤其是在经义诗文上更是不值一提,甚至沦为笑柄,”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笑了起来,“贤侄何须如此谦虚,须知过分谦虚就是虚伪了。我不认可你所说的,经义的确是根基,但是根基再牢,若是不通变通和突破,那也成就有限,难以真正应对危难时局,至于诗词歌赋,那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没有这些东西锦还是锦,一样有用,而花不过就是好看罢了。” 冯紫英没想到林如海居然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诠释锦上添花这个词语和经义诗文,完全颠覆了他之前对林如海的猜测,这让他大有引为知己的感觉。 难怪林如海会为贾雨村引荐给王子腾,只怕林如海未必就不知道贾雨村的本事和品性,但还是推荐给了王子腾,这说明林如海远非有些人想象的那种迂腐古板士人。 至于说是不是清廉刚正,冯紫英不好评判,但以他的判断能在两淮巡盐御史位置上替太上皇看守这座内库这么多年,甚至到现在永隆帝都不敢轻易插手,也足以说明很多了。 这不是一个光靠清廉刚正就能坐稳的位置,甚至还可以再用心险恶的说了一句,元熙帝也不可能让一个清廉如雪刚正不阿的私臣来坐这个位置。 深深地看了冯紫英一眼之后,林如海撑这身体站起身来,旁边的长随赶紧扶着,不过林如海还算正常,只是身子有些虚弱而已,摆摆手,“你们都出去吧。” 长随躬身而退。 “玉儿,琏儿,你们也出去,我要和紫英好好谈谈。”林如海语气平淡,但林黛玉和贾琏都明白林如海是要和冯紫英谈什么了,都点了点头,出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了二人。 巡盐御史论理是一个临时性的职务,但是从前明以来,这个职务虽然一直被明确为都察院派出的御史,可从未真正属于都察院管辖。 大周自天平帝以来,两淮巡盐御史这个位置就成为皇帝的“自留地”了,甚至连内阁和都察院似乎也和这几任皇上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尤其是在元熙帝其间,六下江南的巨大花销如果要让户部来承担,势必要引发朝野的攻讦,无论是内阁还是皇帝本人都难以抵挡得住这份抨击。 所以有两淮巡盐御史在这中间作为皇家内库和户部国库之间的一种隐性桥梁,所以很多不好说或者难以说清楚的东西,就都可以通过这里来处置了。 这不过这个隐性私库规模经历了这么多年,特别是元熙帝这四十年,规模究竟有多大,每年发出多少盐引,收回多少银子,用于哪些方面,谁能用这里边的银子,现在还剩多少银子,都是一个谜。 都察院也好,龙禁尉也好,甚至户部也好,都想搞明白这一点,但是又谁都不敢来赤膊上阵,往往都只能假借各种借口理由或者国事日艰国库不足来想方设法打探。 不过好像到现在为止,这个意愿都尚未达成。 林如海重新坐下,和冯紫英相向而对。 “紫英,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一说么”林如海面容温和,但语气却有些微冷。 冯紫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再度鞠躬行礼,“小侄知道伯父心里肯定是对小侄有些看法的,但小侄还是想要向伯父恳求,请伯父能将林妹妹嫁与小侄。” “哦”林如海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冷,“你不是要娶沈珫沈沈季玉的女儿么” 沈珫和林如海都是苏州同乡,又是同年进士,虽然他走了元熙帝私臣这条路,和沈珫关系并不密切,但是并不代表没有往来,更不代表对沈珫的情况就不了解。 “回伯父,沈伯父那边,是乔师和家父做主,蒙皇上恩典,小侄兼祧家伯父之长房,所以沈家女乃是娶为长房。”冯紫英语气恭敬,但是却没有半点含糊。 “你是打算娶玉儿为你们冯家三房”林如海要把问题问清楚,“贾雨村曾与我来信说和你提及你和玉儿约为婚姻之事,当时你为何婉拒” 冯紫英没想到贾雨村居然还把这事儿捅给了林如海,但也很难说人家这是恶意。 略作思索,冯紫英迅即回答“两个原因,一是当时小侄和林妹妹年龄都尚小,二是有些顾虑,担心家母不同意。” 丁字卷 第十七节 意味深长 “嗯”林如海剑眉一挑。 “更何况当时小侄连举人都尚未考取,只怕要说迎娶林妹妹,伯父也不会答允吧”冯紫英淡淡地道。 林如海并不在意对方的这个说辞,的确在当时恐怕自己不会答应,自己有这个资本,但现在对方却说他母亲也不会同意,这就让他不能接受了。 “紫英,我是问你说令堂不会同意,却是为何”林如海厉声问道。 “伯父,林妹妹身子娇弱,三年前更是孱弱,您也知道我家的情形,对于我母亲来说,恐怕一切都比不上一个健康且容易生养的嫡妻更重要,林妹妹当时的情形,我母亲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冯紫英略显无奈地道。 “那你母亲现在就能答应了”林如海心中一凛。 这冯家的情况较为特殊,恐怕此子所言属实,他母亲只怕更愿意娶一个身子健壮且容易生养的女子,而并不会太过介意其家世出身,这一点是上玉儿的确是一个大问题,自己却有些忽略了。 “呃,一方面是因为长房这边肯定要先成亲,这样一来我母亲恐怕就不会那么焦急了,也可以让林妹妹多一些时间来将养身体,两三年后林妹妹年龄合适,想必体格也就能康健许多了。”冯紫英坦然回答。 但林如海内心却感觉到这一点怕是有些隐忧,自己女儿的身体他很清楚,其母贾敏就是一个瘦弱体格,生下黛玉就是分外艰难,玉儿这一点倒是和她母亲格外相似,也难怪人家一看到玉儿这体格就心里打鼓。 若是拖上两三年之后,纵然人家迫于婚约娶了玉儿,若是无出,只怕玉儿未来的处境也会很糟糕,想到这里林如海心里就难以稳得住了。 迟疑了一下,林如海当然知晓这些大户人家就是如此,嫡妻无出麻烦很大,甚至不是纳妾生子能解决问题的。 他也不能容忍自己女儿一旦无出会面临宠妾仗着子嗣欺凌的局面发生。 虽说现在断言女儿就无出未免有些过早,但哪怕一丝一毫可能他也不愿意见到,若是自己身体康健倒也好说,但现在,想到这里林如海心思越发沉重。 “哼,玉儿还小,再等几年自然就会好许多,” “那是自然,小侄也已经专门为妹妹寻来一份锻炼体格的功法,也能有助于妹妹身体更健壮。”冯紫英也点头附和。 “哦”林如海对这一点倒不知晓,颇为吃惊,满意地点点头,虽然不太相信,自己女儿的身子骨他当然最了解,但人家有这份心,说明也就是真心想娶女儿,“唔,那就好,不过那尤氏女可是你准备纳为妾的为何带着她外出,你小小年纪便离不得女人么你是想招御史攻讦么” 冯紫英一愣,尤三姐一直陪着黛玉,所以也就一起跟随黛玉进了林家的门,没想到林如海倒是观察如此细致,或者就是贾琏也直接挑明告诉了林如海,本来这等事情也不算什么。 ”呃,不瞒伯父,的确有此意,不过带她出来倒不是小侄离不得的女人,小侄虽然不才,但是这点儿自制能力还是有的。”冯紫英笑了笑。 “哦”林如海微感吃惊,他也觉得冯紫英不至于如此,如此不知轻重,如何能让齐永泰和乔应甲看上眼,“那是为何” “恐怕伯父也知道小侄随崔公江南一行所为何事,其他也就罢了,但是可能要去闽浙一行,而闽浙海商素来与倭寇纠缠不清,而朝廷全面开海,势必对有些长期与倭寇勾结走私的海商造成冲击,只怕许多人也不愿意见到朝廷这项政策的落实成行,便会有一些下作手段出来,” 林如海一凛,想了想才道“这倒不可不防,不仅仅是闽浙,便是这南直隶这几年亦是治安不靖,倭人虽然不及壬辰倭乱之前那么猖獗,但是比起壬辰倭乱刚结束那两年又有些反复了,像宁波、松江、泉州、漳州、杭州都有大股倭寇登陆的踪迹,最远也曾经深入到南京境内,,不过贤侄是担心那些海商邀约那些倭寇来对你们不利” “嗯,崔大人他们虽然也有些防范,龙禁尉也有数人随行,但是小侄观察,恐怕崔大人他们还是太大意了一些,理由就是我们只是下来调查,有对朝廷政策难以左右,对我们不利毫无意义,但是倭寇和那些走私海商未必如此想,他们只想拖得一年算一年,若是能用这等手段都能达到目的,何乐而不为呢反正这都是像押注一般,代价不值一提,万一真的赌对了呢”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深以为然,“紫英,恐怕不能只防着倭寇,还得要防着那些高来高去的江湖人士,这些江湖中人眼中只有利益,若是那些个海商能许之以重利,只怕他们一样也什么都干得出来。不过这和尤氏女有何关系,莫非这尤氏女” 冯紫英没有隐瞒,点点头,“这尤氏女乃是西北崆峒派的剑童出身,武技高超,我带她出来也是就是防范于未然。” 原来如此,对这一点,林如海倒是没有什么异议,毕竟他们这一趟涉及到太多人生计,甚至就是生死存亡,所以没准儿就有人要铤而走险,小心驶得万年船,没错。 ”唔,紫英,既然你诚心要想娶玉儿,我当然不会坏这桩姻缘,但是玉儿年龄尚小,本身身体也娇弱,你是否打算是先订亲,然后再等几年来成亲” 这也是关键问题,林黛玉才十三岁,按照常理也需要十六岁之后才能成亲,而且林黛玉本身身体状况娇弱,按照冯紫英的考虑最好能等到十八岁之后来成亲同房,否则真的容易伤及自身。 “伯父若是允许,小侄正有此意。”冯紫英毫不犹豫地道“有这三四年将养,林妹妹身体肯定要康健许多,这边我此番回去之后便可立即请我母亲托人做媒,先行订亲,而且此事我亦向乔师说过。” 林如海终于笑了起来,“紫英,可据我所知,你之前就应该向汝俊兄说起过你和玉儿约为婚姻吧难道说你和玉儿还私定婚姻了不成” 冯紫英大汗,这乔师不是和林如海关系一般么怎地还有书信来往难道把自己之前忽悠他的话都告知了林如海 一时间也拿不准乔应甲和林如海究竟说过些什么,说到了什么程度,但是冯紫英觉得乔应甲不应该和林如海说太深层次的话才对,或许就是无意间提及 “绝无此事,林妹妹何等人物,如何会有这般不通礼数行径,小侄也不敢如此胆大悖逆行为,不过是临清民变之后,小侄也曾去看望过林妹妹几回,乔师问及,我就说若是日后有缘,便当娶林妹妹为妻,后来小侄也就冒昧说已经和伯父有过书信往来,希望能娶林妹妹,伯父也已经首肯,否则乔师还要为小侄介绍其他人家,” 冯紫英含糊其辞,一边观察着林如海表情变化,见林如海并无异色,而且也不太在意,这才算确定下来乔应甲和林如海之间只是无意提及并无谈论具体时间和细节。 林如海这么一提也是有意图的,现在冯林两家尚未定亲,而且林如海可以确定,这其中多半还是要有些波折,特别是冯紫英母亲那一关只怕不好过,但现在自己也不可能马上逼着冯紫英家中下聘来定亲,而如果这桩婚姻是经过了乔应甲的认可,那么就要稳当得多了。 作为士林领袖,乔应甲最起码还是要讲求信诺二字的,只要有了他的点头或者说认可,这桩婚事想要悔婚,冯家就须得要考虑影响和印象了。 冯紫英家中这边纵然有些波折,但是自己这边也有对策,只是还需要安排一番。 冯紫英自然没想到林如海竟然是如此深沉老到,从一开始就已经把这些问题设计了进来,一步一环,自己步入彀中而不自知,当然即便是知晓,他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见林如海有些疲倦之色,冯紫英便告辞出来。 贾琏见冯紫英出来,赶紧迎上前去。 “没事儿,琏二哥,林伯父目前身体状况还行,他和我说了林妹妹与我的事情。”冯紫英宽慰对方道。 贾琏迟疑了一下,“那这边儿” “恐怕还得要辛苦一段时间琏二哥了,林伯父怕是也知道他自己的情况,这段时间恐怕要做好各种安排,小弟恐怕难以一直待在扬州,所以诸多事情还得要琏二哥来操心。”冯紫英正色道。 “这都没什么,只是”贾琏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难道说自己要一直等到林如海断气,要问林家后续财产如何安排,这未免太过了。 “琏二哥,我知道你的难处,等一等吧,我相信以林伯父的智慧,怕是早就有周全安排。”冯紫英意味深长的拍了拍贾琏的肩头。 丁字卷 第十八节 扬州第一衙门 第一次见面,冯紫英和林如海都还是处于一种相互试探了解的阶段。 冯紫英也清楚,无论自己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情深似海,林如海这种人也不会相信这等空口白牙几句话的。 素无交道,也不知根底,自己便是才华再出众,但品行道德呢 只怕自己才华越出众,只能增加对方的担心和疑虑尤其是在他时日无几的情况下,他就更需要慎重斟酌了。 除非自己和林丫头正式订婚并公之于众,恐怕林如海才会真正相信自己,毕竟做到那个层度,如果要悔婚的话,对双方都会是巨大的伤害。 尤其是像自己这种身份特别万众瞩目的士人文臣,如果被打上毁诺失言、背信弃义的烙印,那这一辈子都可能会遭到其他人的指责和攻讦,这等士林清誉对于个有志于仕途进取的年轻士人可以说决定性因素,无人能避免。 其他方面林如海无意多谈,甚至根本不想谈,不是一路人,交浅言深,只会调增麻烦。 冯紫英估摸着林如海也会把自己视为了北地士人甚至是永隆帝那边的人了,但是林如海应该清楚北地士人和永隆帝现在看起来还算合拍,但是这却绝不会是一路人。 就像他这样除非真正舍弃士人身份成为皇帝私臣,否则真正有志于宰辅之位的士人是绝不可能彻底投向皇帝膝下的,也就是说这类人必须要有底线,维护士人利益的底线。 林如海这种沉浮宦海几十年的角色,应该是明晓这一点才对,而且他也应该看得清楚,除非有什么特别大的变故,两淮巡盐御史这个职位,这个职位上所拥有的一切,迟早都将要交给永隆帝。 那么他现在该做什么 冯紫英虽说前世也是为官几十年,但是他对大周朝这种为官,特别是像两淮巡盐御史这种特殊岗位的内里情形还真不清楚。 别说是他,只怕除了历任这个岗位上的人以及真正明白这个岗位上要做什么该做什么的皇帝外,知晓内情的人并不多,即便是和他打交道的人,恐怕也是瞎子摸象,只知道其中一部分,难以窥测全部。 看见自己姑娘满脸愁思,紫鹃只能轻轻扶着黛玉的胳膊,替她在背上安抚着,“姑娘莫要忧心,老爷和冯大爷都不是等闲人,肯定会好好说的,” 两眼红肿如桃的黛玉白了紫鹃一眼,“死丫头,我是担心我爹病情,什么时候担心其他了” 紫鹃也不点破,抿着嘴道“老爷病情看起来还是稳住了,婢子看老爷自己都很轻松淡然,或许” 黛玉摇摇头,父亲没有隐瞒自己,他说了他这个病怕是回天无术了,但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有什么危险的,就是拖日子,这也让黛玉很是绝望、无奈和伤心。 很难面对这种情形,明知道生命不久,但是却又难以改变,现在还要每日面对这种日渐迫近的死亡,这对于亲眷来说,是一个何等残酷的煎熬。 所以冯紫英也专门和紫鹃打招呼,务必要帮助宽解黛玉的心境,避免她因为心情糟糕而影响到身体。 最好的结果莫过于自己给林如海和林黛玉一个确定可靠的承诺,让他们足以放心的承诺,这样才能让父女放心,也让林黛玉到了那一天之后不至于伤心绝望过甚。 但在这个问题上,冯紫英却又没有决定权,这年头婚姻之约不是本人就能决定的,那需要双方长辈的确认,而且需要一定的仪式和程序要走。 而要解决自己母亲的心结,也是一道难题,所以冯紫英也是难。 就目前来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看林如海会有什么想法和对策了。 对林如海自己的事情 门敲响,紫鹃赶紧去开门。 “姑娘,大爷来了。” 黛玉起身一福,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期盼。 虽说更多心思放在了自己父亲病情上,但是连父亲自己都说他的病情现在药石无效,只能拖日子,黛玉虽然伤心也只能面对,但是另外一桩事情既是父亲最挂心的,同样也是黛玉牵挂的。 “妹妹无需挂心,为兄观伯父的状态两三个月内当是无碍的。”冯紫英不敢说太远了。 他只能根据他从张师那里学到的皮毛观察判断林如海身体底子还勉强过得去,而且聘请的郎中所开之药也是养元补气为主,没有用什么狼虎之药,所以这种保守的疗法倒是很对症,当然再对症也只是延缓病情,并没办法改变结果。 “这期间妹妹切莫为伯父增添烦恼,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情状态,既对妹妹身心有益,同样也能让伯父心情愉悦,这样也有助于伯父养病。”冯紫英只能用这种话来套住黛玉。 “小妹明白。”黛玉何等聪慧,自然知晓冯紫英的好意,臻首微点,轻咬樱唇。 “愚兄也和伯父说了妹妹的事情,约定此番公干事了,便会约为婚姻。”这等话照理不该当着女孩子来说,但是特殊情况下也顾不得许多了,“伯父已经同意,妹妹尽可放心。” 白皙的双颊微微染上一抹绯红,黛玉罥烟眉轻蹙随即展开,只是低下头却不言语,便是身旁的紫鹃也是猛然惊喜过望,但随即又反应过来不该是喜悦的时候。 此等时机,说其他都显得不太合适,冯紫英也只能简短说这两句,便告辞出门。 林如海肯定还会利用这一段时间了解和琢磨,甚至可能还会有一些动作。 他病重虽然病重,但是尚说不上病危,而且亦有行动和行事能力,偌大一个都转运盐使司都在其掌握之下。 论职衔,这个两淮巡盐御史虽然只是一个正四品官员,但是按照大周惯例,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不设运使,而直接由巡盐御史负责日常盐务,助手为从四品的同知和从五品的副使,加上若干判官以及经历、知事、库大使、库副使等,这样衣蛾都转运盐使司的规模相当可观,丝毫不比扬州府逊色,甚至可以说论财权根本不是一个扬州府能比拟的。 冯紫英相信林如海能在这个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巡盐御史上稳坐这么多年,能把这样大一个摊子玩得溜转,自然有其能耐,甚至也应该有他自己一帮人。 只不过现在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究竟是一个什么状况,未来谁会来接替林如海来当这个巡盐御史,也就是说永隆帝是打算继续隐忍让太上皇的人来接任,还是准备不顾一切自己来人接手这块肥肉了,都还未可知。 同样这还涉及到林如海自己打算怎么安排了。 在自己生命最多只有半年的情况下,林如海总该为自己考虑的才对,女儿的未来,姻亲这边的交代,以及如何与太上皇的交涉,甚至可能还牵扯到下一步也许永隆帝可能也想伸手进来呢 这太复杂了,谁让这个位置实在是太馋人了。 在冯紫英离开林如海的书房之后,林如海就站起身来,走到窗外。 十一月的扬州,已经多了几分初冬萧索的气息,窗外是梅园。 作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设在哪里都是万众瞩目所在,可以说,扬州众多衙门里,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毫无疑问的位列头名,无论是位置还是环境,亦或是建筑群落的宏伟优美,都是无人能及。 “老爷,汪先生回来了。” “请他进来。”林如海微微点头。 “东翁。”来者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衫男子,短髭须,清癯干瘦面孔,双目细长,微微一拱手。 “文言,坐。”林如海抬手示意,。 ”东翁今日可曾好些了“青衫男子上下打量着林如海的气色,“观东翁气色神态,似乎要比昨日好了许多。” “文言无须安慰我,这等情形我自己心里有数,不过文言说我气色好了许多,倒也不假,玉儿从京师城中回来了。”林如海捋了捋颌下长须,“我心里也就踏实许多了。” “哦,小姐回来了”青衫男子讶然道,“那可是喜事,可是贾家护送回来的” 他是在贾雨村走之后才进入林如海幕府中充当幕友的,虽然只有短短四年,但是宾主二人之间却处得甚好,对林如海的姻亲家庭也是十分熟悉。 “嗯,是我内兄之子贾琏护送回来的,不过,还来了一位让你我经常提及的人物,让我也有些意外。”林如海目光明亮,语气温和,对这位幕宾很是尊重。 “哦”青衫男子眼睛也是一亮,略作思索,“可是那大名鼎鼎的冯紫英他也来江南了” “看来文言对此子十分感兴趣啊,前几日你不是还在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么”林如海颇为惊讶。 “若是此人一直待在京中,自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开海举债牵动万人心,他夺了这么大一个风头,无论是科场前辈,还是同科同僚,只怕内心都有艳羡嫉妒,其间稍有闪失,只怕就会攻讦不断,但此番南下,倒是一个避风头的好去处,要么是有高人给他支招,要么就是他自己聪慧过人已经觉察到了这一点。”青衫男子点点头。 丁字卷 第十九节 歙县汪文言,侠义九州传 最新网址ddku 林如海笑了起来,“他是我那位现在已经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同年的得意门生,也是现在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齐永泰的关门弟子,你说会连这个都考虑不到么” “他再怎么也才十六岁,西疆平叛也好,拿出开海举债之略也好,那不过是从更高层面的考量,至于说这些阴微之处,未必能想得到吧” 青衫男子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己东翁对这位风头正劲的少年郎评价太高了一些。 “当然这一点,对乔、齐二位来说肯定不是问题倒是真的。” 林如海摇摇头,“文言,有机会你接触一下就知道了,他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年轻人。” “哦东翁见过他了,他来做什么”汪文言很好奇,这等在江南士林也是名噪一时的人物,居然不声不响的南下了,所为何事就算是要避风头,也须得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才对,观政庶吉士嘛。 “他是和户部右侍郎崔景荣一起南下的,朝廷有意让他们考察了解江南开海条件已经选址试点之地,嗯,他现在已经是翰林院修撰了。” 林如海也是感慨无限,自己也是探花出身,但是也只授了一个翰林院编修,后来走上了这条路,而这小子居然以二甲进士出身还捞到了一个只有状元才有资格的修撰,不能不说这朝廷厚待有别了。 “翰林院修撰二甲进士授翰林院修撰这才一年多时间啊”青衫男子大为震惊。 他是小吏出身,年轻时也曾经希望通过科考谋取出路,只可惜连秀才都连考数年未能过关,最终迫于生计只能在歙县干小吏。 从歙县到徽州再到扬州,他一路行来可谓坎坷,被朋友出卖,被同僚构陷,但是他最终还是闯出来了,只不过眼见得走到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中首席幕僚的身份,却遭遇了东翁病重这种事情,不能不让他感到天道无常。 他一直对科考充满了向往,可惜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子,他也清楚在大周朝如果不过科考,便永远无缘权力中枢,只是他还是不甘心,所以才会走进入两淮盐运衙门这条路径。 毕竟这里和正常地方官府衙门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靠着皇帝的宠信和青睐,在这里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只可惜天不假人,自己这位东翁却又遭遇了这样一种噩运。 这甚至让他这个历经无数挫折的昂扬男儿都产生了一种幻灭挫败感,毕竟像他这种私人幕僚,特别是连秀才都不是的小吏出身,要想重新寻找合适的东翁,而且还要赢得对方的认可和信任,实在是太难了。 如果再想要找到这种机会,不知道又需要花多少年,而自己有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年头来供自己挥霍呢 只不过现在东翁病重,他也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自然要一直相陪到底,他虽然不算是士人,但是却一直要一个士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甚至更高。 虽然不清楚东翁会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安排,但是在东翁身边这么些年,他当然清楚自家东翁的特殊位置和其他官府不一样。 这是完全有赖于元熙帝,也就是现在的太上皇的青眼相加才能如此,而这个巡盐御史某种意义就是太上皇的私臣,也是太上皇一个钱袋子。 从自身本身意愿来说,他不是太看好自己东翁的未来。 元熙帝虽然执掌朝政四十年,但是他毕竟老了,而且已经传位给了永隆帝,纵然其间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幕,但是他并不认为其他人有太多机会。 大义在永隆帝一边,其他人要想翻盘太难了,除非得到太上皇的全力支持,而那样对整个大周朝的伤害代价无疑太大。 他也不认为当了四十年的元熙帝会因为一时的感情用事就做出那等草率行径,哪怕是老糊涂了,也不可能把糊涂到那种程度才对。 但现在东翁的身体也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似乎也迎来了一个转折,东翁会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安排,他没问。 推荐给东翁相善的同僚是一条路,但他不看好,因为东翁这个位置决定了他不会有多少关系密切的同僚,那几乎是自绝于士人了,即便是有也是普通的同学同乡关系,绝非同路人,而自己d哦出身也不太可能赢得这些人的信任。 更大可能是给自己一笔银子,让自己可以有一个安稳富足的后半生,但这却恰恰不是自己想要的。 “嗯,是除官翰林院修撰,如此破格,主要是朝廷认为他在西疆平叛的军功和开海举债之略的贡献,据说皇上对此尤为欣赏看重。”林如海目光里平静,但语气里也还是多了几分欣赏。 “朝廷对军功赏赐不可谓不重啊。”青衫男子忍不住慨叹。 “文言,那也要看人,文臣立下军功,自然如此,但是武将就未必了。”林如海摇了摇头,“但此次却不一样,冯紫英立下军功,朝廷赏了他追封其伯父呼伦侯,并允许他兼祧袭爵,而这个翰林院修撰更多的还是这开海举债之略深合皇上心思,而且也解了内阁的燃眉之急。” “哦兼祧袭爵”青衫男子只知道冯紫英出身武勋世家,但是却是以科举入仕翰林院,这是走了两个极端,却不知道还有兼祧袭爵这一出。 “嗯,他长辈是十多年战死呼伦塞一战,文言应该听过那一战,乃是朝廷北方和鞑靼人的一场恶战,当时的忠孝亲王,也就是现在的皇上,和忠顺亲王都有赖于其长辈的奋力死战才脱身,所以当今圣上算是弥补当年朝廷的亏欠吧,” 青衫男子汪文言点点头,他不明白东翁为何如此详尽的介绍对方兼祧袭爵一事,这和东翁有什么关系 “他兼祧袭爵,其父和其老师为其寻了一门好亲事,也是我同年兼苏州同乡,现在山东东昌府知府沈珫沈季玉之嫡长女。”林如海眉宇间掠过一丝阴霾。 汪文言恍然大悟,自家东翁这是有些艳羡嫉妒那位同年兼同乡的沈大人招了一个好女婿 干咳了一声,汪文言也有些好笑,但是却不能形诸于色。 同时他也能理解,东翁时日无多的情形下,自然要替他自己的女儿考虑,兴许也曾经有过考虑这位冯修撰的想法,却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了,而且还是同年兼同乡,这份憋屈只怕实在有些难受。 “东翁,其实无需挂心,小姐蕙质兰心,定会有一份好姻缘,那冯紫英现在虽然看似光芒四射,但是其实也是树大招风,虽说有两位老师看顾,但是如此璀璨夺目,其在同僚同年同乡中只怕也是备受猜忌和嫉妒,只怕未来几年里是要吃不少苦头的,” 汪文言的话让林如海一愣,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话好像让这位幕僚有些误会了,苦笑着摇头“文言,你误会了,我可没嫉妒沈季玉找了一个好女婿,” “啊”汪文言也没反应过来,您不是嫉妒,那脸上不悦担心的神色却又是为何 见汪文言满脸不解,林如海略作思考,便坦然道“你可知我刚才提到那冯紫英因为军功所以可以兼祧袭爵是何意” 汪文言若有所悟,扬起眉毛,讶然问道“东翁,您的意思是” “不错,冯紫英四年前曾经和玉儿在临清遭遇临清民变遇险,冯紫英救了玉儿和昔日玉儿老师现在的金陵知府贾雨村,又单枪匹马从现在的工部尚书李三才以及乔应甲手中请来漕兵,才算是将这场民变压下去,否则当年山东就要遭遇大乱,,也正因为此事,我那位同年乔应甲才是格外看好冯紫英,推荐他到青檀书院读书,进而才有今日之耀眼,” 汪文言目瞪口呆,他还真不知道冯紫英和自家东翁居然还有这样复杂一层关系。 他跟随林如海也有四年了,林如海对他也算是推心置腹,甚是相得,基本上没有什么瞒过他的,但却没有谈过此事。 见汪文言有些怀疑,林如海也微微一笑,“这等事情关系到雨村,本身也没有什么值得多说的,所以我便没对人言。” 汪文言这才回过味来。 贾雨村作为金陵府知府,也是四品大员了,若是再传出去在林府当过西席,只怕就要生嫌隙了。 当然寻常胸襟之人倒也未必在意这一点,哪个英雄有没有个落魄的时候英雄不问出处这句话也传为美谈。 只是被人传和从林家传出去这就是两回事儿了,万一那贾雨村是个心胸狭隘的,未必就不会觉得自家东翁会是借这等事情来有意抬升自家身份了。 “东翁持心守正,理当如此。”汪文言点头,他也是很敬佩自家东翁这等胸怀,一边观察着林如海的神色,“不过东翁所言这冯紫英和小姐有这样一番际遇,倒也是有缘,不知道” 最新网址ddku 丁字卷 第二十节 隐秘 林如海略作思索之后,便坦然道“正要和文言说此事。” 汪文言心中一震,林如海如此郑重其事,而且是和冯紫英有关,肯定是不寻常之事,只是还和林如海的嫡女联系起来,就更是让汪文言震惊之余也多了几分莫名的期盼。 “此番冯紫英前来,向我提出欲娶玉儿。”林如海一边沉吟,一边捋须,“先前我也与你说了,其兼祧袭爵乃是其伯父所在的长房,便由乔应甲作伐,娶沈珫沈季玉之嫡长女,他此番便为其三房娶玉儿为嫡妻。” 汪文言皱起眉头,“他本人欲娶玉小姐那他家里的态度呢” 林如海心中满意,汪文言此人自己没看错,自己这么一说,他自然明白意思了,但是却并没有舍弃自身的做人原则。 汪文言为人精细,自然能听出自己话语里的意思,这是冯紫英本人意思欲娶黛玉,而非其家中父母之意,这很关键。 冯紫英虽然现在名满士林,但是他毕竟才十六岁,而且按照当下礼法习俗,这婚姻之事都是父母做主,作为子女本身的想法并不作数。 当然像冯紫英这样的人物,便是其父母肯定也会在很大程度上尊重他的意见,但这个很大程度并不代表绝对,决定权仍然在其父母手上。 而像冯紫英这样的士林名人,更需要尊重父母心意,若是其父母不认可这桩婚姻,那还真的有些麻烦。 虽然汪文言还不清楚这桩婚姻对于冯紫英和林家小姐来说有什么问题,但他能感觉得到,其中肯定是有什么阻碍。 他想了想之后,才慢慢道“东翁,这兼祧之事,以文言的理解,其实应该不是什么问题才对,各居一房,自成一家,便是各房嫡妻之间也不过是以妯娌相称,以冯家这等高门望族,这等情形也在情理之中,东翁当不是为此而有烦扰才对,而冯家若是能结这门亲事,尤其是冯紫英与小姐有此缘分,也当乐见其成才对啊。” 汪文言分析得细致周全,显然是没有搞明白这桩婚姻会有什么问题。 林如海当不会阻拦,而冯家也愿意,再加上冯紫英本人亲自上门来议亲,虽说不合礼数,但是也说明冯紫英应该是自身愿意才对,难道是林家小姐不愿意而东翁太宠小姐所以为此烦恼也不像啊。 林如海也看出了汪文言的疑惑,摇摇头“不是文言所想,玉儿和紫英有这份缘分,紫英在京中也颇为照看玉儿,说句不好听的话,便是心心相印也不为过,关碍却不是此。” 汪文言见自己东翁如此坦诚,连儿女私情都没有避讳自己,心中感动之余也越发感觉肩上压力巨大,这几乎有点儿要托孤的味道了。 既然这都不是问题,那还能有什么问题汪文言很好奇。 林如海自然明白汪文言的好奇所在,咧了咧嘴,面带苦笑“文言还没有见过玉儿,玉儿和她母亲一样,身子骨娇弱,加之现在年龄幼小,所以,嗯,冯家是三房一脉,对延续香火很是看重,紫英也和我提出来,关碍可能就在其母恐怕对此不太认可,” 汪文言恍然大悟,难怪自己东翁如此烦恼。 对于冯氏这等望族,嫡妻的身份非同小可,同样嫡子的身份一样十分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延续一个家族的关键。 若是嫡妻无子,那势必动摇整个家庭在家族中的地位。 想一想冯家长房的情形,如果自己女儿无子而同年兼同乡的女儿嫁入长房却有子,自己女儿所要面对的险恶境地,林如海不用想都能预测得到。 同样,那对于冯紫英的母亲来说,也肯定是无法接受的。 没有嫡子,就意味着妾生子可能要继承家庭地位,嫡妻的地位也容易受到挑战,宠妾灭妻这话虽然稍显夸张,但也足以说明存在这种风险性了。 说句不客气的话,一个妾没有儿子,无关紧要,但是嫡妻无子,而其他妾有子的话,那就是后院不稳的先兆,而且妾生子之间的夺嫡一样会给一个大家庭带来巨大的麻烦和挑战。 这个问题还真的有点儿不好解决,连汪文言这等智计百出的角色都觉得棘手。 “小姐身子骨就真的那么娇弱对生育有影响”既然东翁对自己推心置腹,汪文言当然要竭尽所能,皱着眉头,“可曾请郎中看过” “文言,这等事情不是郎中能判断的,而且关键在于冯家怎么看或许他家就不愿意冒险。”林如海也很无奈。 汪文言搓着手,沉思良久,“东翁,这等事情的确不是外力可以解决,可是东翁又只有小姐一个,而其他兄弟又是相隔甚远,” 林如海自然明白汪文言的意思,若是自己两个妾有出,那么庶女亦可作为媵陪嫁过去,或者叔伯兄弟的女儿亦可,那么在嫡妻真的无出的情形下,媵所出亦可为嫡子,这样就能确保林氏一脉在冯家的地位不受挑战和侵犯了。 只可惜自己两个妾都无所出,而自己三代单传,并无叔伯兄弟。 “东翁可否在林氏远亲中选一女收为义女,然后带小姐出嫁时作为媵陪嫁,”汪文言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只是我林氏一脉单传至我以历三代,林氏族人也远在苏州,此时却要去寻这合适人选,委实困难啊。”林如海也忍不住叹息道。 “东翁,此事简单,交与文言去办就好,只需东翁一封信,明日文言便可启程去苏州,想必林家那边也未必都是富贵人家,亦有贫苦女儿,若是有此机遇,那也是一番造化。”汪文言主动请缨,慨然道“若无此等保障,怕是东翁心中难安啊。” 林如海心中感慨,自己总算是没有请错人,这汪文言果真是忠义之士,只是就算是真的能如汪文言所言去办好,都能那等女子血缘相隔甚远,日后入了冯家,真要走到那一步,也未必就能对玉儿有多好。 沉吟良久,林如海方才轻声道“直到如今,我也不瞒文言了,其实我还有一女,” “啊”这可真的把汪文言给彻底震惊了,林如海还有一女 自己到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也四年了,林如海对自己大小事都从无隐瞒,便是一些涉及隐秘,也是畅所欲言,自己却从未听说过他还有一女。 难道林如海养有外室育有一女虽说像林如海这样的身份,养个外室也不鲜见,但育有一女完全可以纳为妾室了,更何况其丧妻几年了,也不存在大妇不允外室入门这种情形才对。 见汪文言震惊莫名,林如海脸上也是掠过一抹赧色,斟酌了一番言辞才缓缓道“文言恐怕也是觉得我有些荒唐吧也的确是年轻时候的荒唐事,十多年前,我和拙荆成亲不久,我还在都察院担任浙江道御史,后随左副都御史到杭州巡察,” “,其父为浙江承宣布政使,因此被打入诏狱,后瘐毙狱中,,其被发配为奴,卖入教坊司,我见其可怜,便为其赎身,” 汪文言微微点头,浙江布政使乃是从二品大员了,在十多年前大周尚未开启巡抚制度之时,那便是浙江一省的头号人物,他对此案也有所耳闻,之时却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场故事。 “,其后便有了身孕,只是当时我和拙荆成亲不久,刚育有一子,那等时机委实不合适,而且像我这等御史若是却和犯事官员之女有了私情,那便如同监守自盗,定会被攻讦罢黜,” “后她生下一女,我便将其送回我老家苏州,因为我一直在京中为官,也只能利用出巡之时方能回家看望,所以经年难得一见,她后来便认为我薄情寡义,遁入空门在蟠香寺修行,” “东翁,那位小姐呢”汪文言心中一松。 原来是这样一段风流韵事,倒也不奇怪。 十多年前林如海也不过二十多岁,正是风流倜傥之时,遇上这等事情,免不了就会犯怜香惜玉的毛病。 只是作为御史却和自己经办案件的犯官之后有了这等私情,肯定是为朝廷律例所不容的,弄不好就会被视为徇私枉法,若是纳为妾,那就更是犯天条了,便是纳为外室若是被人察悉,只怕都要遭受不少攻讦,所以也只能如此。 起码还不是提起裤子就不认的负心角色,这位东翁倒也还有些情义。 “她便跟随其母一直在蟠香寺中带发修行,我也曾经去看过她几次,只是都未暴露我自己身份,她母亲和她也只是以师徒相称,并未告知她实情,只说她是父母双亡,被人送入寺中,” “只是她素来性子聪慧,恐怕也是从日常生活中猜测到一二,”林如海苦笑着叹息道“每每我去,其母都避而不见,而她也对我颇为冷淡,” 丁字卷 第二十一节 逗留,接触,考察 对于林如海的这番说辞汪文言倒是不太在意。 这等情形下,无论是做母亲还是当女儿的恐怕都对林如海生出多少好感,若是穷苦人家倒也罢了,但是这女人是官宦出身,恐怕原来也对林如海给予了厚望,没想到收获的却是失望,难免就会生出怨恨之心。 不过若是正常女人,处于对自己女儿负责任,都应该要考虑自己女儿的未来命运了,只要林如海主动示好,是完全可以解决好这个问题的。 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既能为自己的庶出女儿未来寻找到一个美好结局,同时也能保障林氏女在冯家中的地位,可谓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东翁,我倒是觉得这没有多大问题,您写一封信,我便可以跑一趟苏州,面见那位夫人,我想从您这位小姐的未来着想,她应该明白您的好意。”汪文言沉吟了一下道“或许可以先不说玉姑娘的婚事,只说请她让这位姑娘认祖归宗,想必这不是难事。” 林如海摇了摇头,“你不了解她,她性子太倔,前两年我就曾经去找过她,嗯,希望她还俗,我接她入门,她却不肯,说心如槁木,无意红尘,我也说了让妙玉回来的想法,她却说要随妙玉自己心意,而妙玉却说听师傅的意思,就这般推诿,最终我也只能怏怏而归。” “哦”汪文言也没想到这位官宦出身却又身陷教坊司的女子居然有如此性格,倒是有些意外。 不过汪文言还是觉得,这位女子回归不回归都关系不大,林如海寿命无几,告知她看看她有无意愿,但是东翁的这位庶出女只需要说服那位女子,应该是可以这位小姐回归东翁膝下的。 “这样,东翁,文言觉得还是问题不大,起码让小姐回来应该是有把握的,请东翁写一封信,主要是从小姐将来嫁人的角度出发,希望她有一个家庭出身,未来有一个好人家,我相信没有哪个当母亲的希望女儿也一辈子当姑子。” 汪文言的信心也鼓励到了林如海,林如海点点头,“文言既然如此有信心,那我就写一封信就是,倒是劳烦文言跑一趟苏州了。” “应该的,东翁放心,保证替东翁把小姐带回来。”汪文言信心十足地道。 林如海苦笑着摇摇头“文言,此事倒也罢了,我现在要考虑的还不仅仅是此事,嗯,或者说我还需要考虑更多。” 汪文言何等机敏,立即揣摩出了一些味道出来,“东翁,可是考虑一旦冯公子和小姐订亲,那么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以及您的事情” “嗯,文言,我现在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了。”林如海脸上掠过一抹无奈且悲凉的表情,“我不怕死,但却须得要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才行,” “冯紫英若是真的能娶了玉儿,嗯,娶了黛玉和妙玉,好生待她们,我便是把我所有的一切都交与他也是心甘情愿,日后我在九泉之下也能见玉儿的母亲了,但是现在一切未定,虽然我们计议很好,可仍然存在着很多不确定的因素,冯紫英此人我也不太了解,更多地也还是道听途说,玉儿和贾琏倒是对其赞不绝口,可我担心这里边本身就会夹杂个人感情在其中,玉儿是女孩子,恐怕更容易受感情蒙蔽,” “那东翁的意思是”汪文言也觉得这是一个问题,毕竟冯紫英的消息都是从京师那边传来的,各种渠道过来都已经辗转多次,没准儿里边就有很多添油加醋,变了味道,这个人或许在本事才华上的确有,但是品性呢 林如海担心的也就是这个问题。 这才十六岁,就要娶两房妻室,这姑且不谈,这南下还带着一个侍妾,家中更是不少美婢,据说就是自己内兄家里赠送的,对方也没有客套就收下了。 虽然这不算什么失德之举,但是还是让林如海内心有些不舒服,毕竟自己女儿是要嫁给他的,若是此人贪好女色,未免有些让人失望。 只不过这等话林如海又说不出口,因为这纳妾也好,屋里几个美婢也好,这都是拿不上台面或者说无关紧要的小事,自己连这个都要去计较,心胸未免太狭窄了。 再说了,年少慕艾,这也很正常,谁不是那个年龄过来的 自己连冒着免官的危险都要去偷香,遑论冯紫英这种并不算什么夸张之举 “文言,我知道你素来机敏,看人精准,去苏州那边倒是不急,我听冯紫英说他们一行怕是要在扬州呆几日才去金陵,然后才去苏州,我的意思既然他挑明了想娶玉儿,我也允了,我和他也就不算外人,我就委托你这几日陪着他,若是要去金陵和苏州,也就正好,” “东翁,您的意思是让我接触他,顺带了解一下此人心性品行”汪文言明白林如海的意思了,这就是要准备托付了,但又不放心,所以要让自己考察一下对方。 “正是此意,我的意思你不妨把我的一些情况,嗯,包括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一些情况,或明或暗透露一些给他,”林如海目光变得沉静下来,“文言,你切莫小看了他,他能得齐永泰和乔应甲看重,怕也不简单,你只需要略微透露一些即可,看看他的反应,” 汪文言点头,“文言明白,东翁既然是要考察其品性,文言自然知道如何做,” “嗯,你明白我的心思就好,也莫要太过刻意,”林如海叹了一口气,“若是多一些时间给我就好了。” “东翁莫要如此沮丧,兴许情况并不如我们所料想的那般” “好了,文言,你的好心我领了,但我们都还是需要面对现实,”林如海笑了,“就这样吧,你自己掂量斟酌一下,如何来处理,” 冯紫英从扬州府衙回到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时,已经是晚间了。 和崔景荣请了假,毕竟要在这扬州呆上日,扬州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及它作为运河与长江的交汇处所带来的商业属性,让崔景荣一行人都要认真掂量开海和扬州的贸易有无内在的联系,或者说未来,扬州能否为开海贸易的发展提供一些支持。 毫无疑问,肯定是有的。 扬州属于典型贸易型城市,纵贯东西,沟通南北,其贸易流通优势不言而喻,这也是为什么盐业中心会选择这里。 开海之后除了金、银、铜、锡等物之外,还有几样东西,或者说几类东西是大周需求量很大且需要输入的,那就是香料、染料和一些特定木材和药材。 比如香料。 香料需求主要分为两类。 一类是以胡椒、丁香、肉桂等为主调味品,只是中上层士民消费所热衷的物事,每年需求量相当大,进口量也非常大,可以说闽浙两广走私除了金银铜等贵重金属外,最主要的走私货物就是香料。 每年走私进来的胡椒和丁香,远远超出想象。 看看从京师打破南京再到扬州、苏州、杭州、临清乃至大同、太原这些城市中,稍微大一些的干杂店铺皆有胡椒丁香出售,而在海禁年代,这些香料从何而来,不问可知,可是却从无人过问。 除了这一类作为调味品的香料外,还有一类香料就是作为熏香用的香料,比如安息香、龙涎香、龙脑香、白檀香、沉香等等,这些香料主要是用于制作熏香,稍许富贵人家每日皆有此等需要,所以需求一样非常大。 除了香料外,就是各类染料和木材了,比如苏木作为染料和药材都在大量进口,还有如檀木、梨木、楠木等贵重木材也是大量进口,成为富贵人家家具屋梁的必不可少物事。 除开这几类需求最大的物事外,还有就是如血竭、没药、冰片等产于海外的药材,还有诸如国内少见的龟甲、玳瑁、犀角、象牙、珊瑚珠等等,只是这些物事要和贵金属、香料、染料、木材这几类大宗物品相比,其贸易量就要小得多了。 这些物品通过闽浙或者两广进入大周境内之后,也需要一个中转贸易枢纽,尤其是从南方向北方输出,而扬州无疑就是最重要的一个货物集散地。 南方货物即可以从杭州经运河运抵这里,也可以从长江口进入这里,从这里北上可以直入山东、北直,沿着长江则可以进入江西、湖广腹地,进而输入到河南、陕西。 同样国内的大量货物也可以通过扬州这里进行转运出长江到宁波、漳州、泉州甚至广州。 除开这些优势外,大量来自闽浙徽州和山陕的盐商们也汇聚在这里,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可以说扬州天生就具备了一个金融中心的条件,只不过在现在的大周还没有人真正认识金融的力量。 这也是今日冯紫英和崔景荣谈到的,如果能够把盐商们窖囤在地底下的银子都用起来,其能够发挥的作用是不可想象的,关键在于如何把这笔银子吸纳起来,为朝廷所用。 丁字卷 第二十二节 暗流伏波 最新网址ddku 崔景荣虽然是户部右侍郎,但是对现代金融的理解显然达不到冯紫英所希冀的那个层次,他的理念思维还存在于如果说银子放贷出去,就是高利贷印子钱的模式。 实际上大周现在已经出现的钱铺银庄,存入银子不但拿不到利息,而且还要收取一定手续费,这在现代看来似乎很荒谬,但却是现实。 理由很简单,我为你提供了异地存取,也就是通存通兑的业务,这也是需要成本开销的,理由很强大,听起来似乎也确实如此。 在现在交通通讯如此落后的情况下,这等通存通兑看起来也的确很方便商人们的活动。 一张银票可以从金陵到京师,从京师到大同,再从大同到苏州,通行无阻,这是何等的方便,对于需要大笔资金兑付的行商们来说,尤为重要。 正因为如此,像盐商中总商、窝商这等主要依靠垄断特许权,也是所谓的引窝来实现身份垄断的角色大多汇聚于扬州,他们个个身家巨富,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如果哪家总商不能随时提出来十万两现银,那他就是一个不合格的总商,哪家窝商不能随便拿出一二十万两现银,那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窝商。 当然在大周,很多总商和窝商合一,实力更为雄厚,正因为如此,朝廷每每在遇到困难时,都会首先打这帮人的主意。 冯紫英并不认为朝廷在困难时采取向这些商人借贷的方式是个好主意,一样需要抵押,一样需要利息,当然朝廷也可以让其捐输,但是捐输数量肯定远不及借贷,而且留下一些后遗症。 如果能够这些家伙的窖藏在地底下的银子利用起来发展产业生利,冯紫英觉得这才应该是一种最好的模式。 当然要让这些家伙心甘情愿的把银子交出来,嗯,估计也不容易,这些家伙多半会认为这是朝廷不顾吃相要找他们直接割肉了。 冯紫英也就是在利用这段时间,潜移默化的影响这崔景荣,向他介绍类似于银行的这样一种模式,但显然,崔景荣还有些难以接受。 不过崔景荣很感兴趣这一点还是让冯紫英十分欣慰,这意味着对方愿意去了解,这就是一个好的开端和希望,如果遇上那种完全不感兴趣的老古板,那才是最让人绝望的。 冯紫英并没有住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不合适。 没和黛玉确定名分之前不合适,确定了就更不合适,除非正式成亲。 不过他来走一遭,一是需要慰藉一下黛玉焦虑的心境,二是也要看看有无机会能和林如海继续接触,寻求一些机会。 他不相信林如海会就这么平淡无奇的放过自己,就这么等着自己家里来提亲,林如海在巡盐御史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不可能如此苍白。 “我看了看运盐使司衙门,果真是在叔父打理下有条不紊,便是叔父患病,好像也并没有对整个衙门的运转有多大影响,叔父果真是国之栋梁,” 不要钱的好话尽管说,倒是逗得黛玉眉宇舒展了许多,傲娇的一耸鼻翼,黛玉轻哼了一声“冯大哥,我爹也是探花出身,比你这个二甲进士还要强许多呢,” “可是冯大爷授了翰林院修撰,老爷不是也说他那时候只授了翰林院编修,冯大爷比他强么”紫鹃故作惊诧地道。 “死丫头”被紫鹃的话一堵,黛玉嘟起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一阵后才道“那是朝廷赏赐冯大哥西征平叛,” “不对,朝廷奖励我西征平叛是让可以袭爵兼祧,可不是让我进翰林院当官的,那是因为我为朝廷提出了开海举债这一新的方略,朝廷觉得我才思过人,堪为梁栋,所以才让我除官翰林院修撰,” 冯紫英也逗乐黛玉,一旁紫鹃也是捂着嘴偷笑,很显然她也知道说冯大爷比老爷强,姑娘是不会生气的。 黛玉被这两个联手起来逗弄自己给气乐了,装作恶狠狠地看着紫鹃,“死丫头,你这是存心的不是你信不信我就在这扬州就把你打发了” “嗯,小婢不信,姑娘最喜欢我,离不开我,”紫鹃笑嘻嘻地道“昨日里姑娘还和婢子说,要一辈子不分开呢,还说日后冯大爷若是” 林黛玉被戳穿话语,脸也羞得一红,忍不住就要去撕紫鹃的嘴,“死丫头,你敢再说” 冯紫英也来了兴趣,笑着问紫鹃,“若是日后若是我怎么了” “不许说”这下子黛玉是真急了,跳起身来,要去捂紫鹃的嘴,紫鹃却是一下子躲在冯紫英背后,若是寻常黛玉这般气急,紫鹃是肯定不会违逆对方心意的,但是今日她却一反常态,躲在冯紫英身后小声道“姑娘说,若是冯大爷负了心,她便和我一道剃发去当姑子,一辈子都不见人了” 听紫鹃最终还是把话说出来了,眼圈红了的黛玉一跺脚,转过身去跑回里屋,一下子扑到在床上,不敢抬头了。 冯紫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了一眼紫鹃,紫鹃眼中满是诚挚,冯紫英点点头,紫鹃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翘首期盼。 冯紫英不再多话,便举步进屋,直接走到了黛玉绣房的拔步床前。 照理说,这等情形已经不合适了,像黛玉这样大的女孩子,闺房便是父兄进入都需要谨慎了,更别说外人,但是冯紫英却不在意。 红楼梦书中那贾宝玉还不是自有出入各家小姐闺房,却无人说个什么,可见这也是双标。 只要是贾府看重心仪的,或者说看得顺眼的,心有所属的,自然都可以畅行无阻,冯紫英觉得现在的自己也有这个资格,无论是在黛玉的闺房还是宝钗的闺房,甚至是探春的闺房。 坐下之后,只见匍匐在床榻上的黛玉香肩耸动,显然是情绪有些激动。 一只手穿过黛玉腋下,嗯,小丫头还是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身材已经略微有了一些起伏,冯紫英把黛玉搂了起来。 却见如花玉靥上罥烟眉微微蹙起,一双翦水秋瞳宛如红桃,分外惹人怜爱。 黛玉嘤咛了一声,羞涩的扑入冯紫英怀中,听着冯大哥雄壮的胸前宛如皮鼓般的动响,却不言语。 淡雅的香气萦绕在冯紫英的鼻腔中,幽然欲醉。 “傻丫头,你真的这么想” “若是冯大哥都负心了,那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小妹信任”黛玉脸贴在冯紫英胸前,轻声道“小妹此生已属冯大哥,望冯大哥怜惜。” “傻丫头,冯大哥怎么可能负心冯大哥这个人诺出必行,更何况我和妹妹缘起于临清生死危难之际,其他人又如何能比但请妹妹放心,一切有我,以后我们尚有一辈子好好相处生活,” 这话对于黛玉来说估计也已经是极限了,再说下去估计这丫头就要受不了了,冯紫英适可而止,轻轻在黛玉耳轮上一吻,黛玉全身一颤,将冯紫英抱得更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紫鹃的声音,二人才从魂飞天际中清醒过来。 “尤姐姐,冯大爷在和姑娘说话呢,” 冯紫英拍了拍羞得满脸绯红的黛玉肩背,这才起身,走出屋去,“紫鹃,你家姑娘有些困倦了,你去侍候吧。” 却见一身男装的尤三姐站在门外,伸着脑袋却在好奇的打望里边。 冯紫英没好气的走出去,拍了拍对方肩头一下,吓得尤三姐“呀”的一声,跳了起来,满脸涨得通红,嗔怪道“爷,别这样,这大庭广众之下,小心被人看见,” “嗯,那我们进你屋去,就不怕被人看见了。”冯紫英怪笑一声,便要去牵尤三姐的手。 尤三姐大惊,这可是在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林姑娘家里,再说尤三姐对冯紫英痴恋,也不敢如此放肆。 见尤三姐脸色都变了,冯紫英也觉得好笑。 这丫头生得身材高挺丰满,却才十六岁不到,那张充满异域风情的脸庞却始终给人以一些稚气的感觉,实际上也的确如此,这丫头除了武技高强外,待人接物也有些单纯理想,好在听话。 “傻丫头,我就和你进屋说说话,你这成日里想什么呢” 冯紫英的话让尤三姐更是羞不可抑,一溜烟儿溜出去,跑回自己屋里歇着去了。 仁寿宫。 老者仰靠在躺椅中,身旁暖炉银霜炭释放出灼人的热气,但是却被丝笼一照,顿时就变得柔和了许多,但是热意却依然浓烈。 “怎么,林海那边还没有动静”老者幽幽地道。 “陛下,现在还看不出来,根据郎中的判断,林海可能还有几个月寿命,他这种病主要靠养,养得好,多活几个月也正常,若是过于费心劳累,只怕两三个月就” 顾城低垂着头轻声道“另外,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那边林大人控制得很严,我们也担心打草惊蛇,让他警觉了,一旦他误解了我们的意思投向了那边,” 最新网址ddku 丁字卷 第二十三节 卷入,变数 老者头靠在靠枕上,默然不语。 这是一道难题,很复杂,牵扯面太宽。 谁也没想到林海会突然病重,眼见得寿命无几,可要换人就麻烦了。 六年前林海走马上任这个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担任巡盐御史就是自己和老四达成了默契,这个衙门口里的事情朝廷不会管。 林海也是可靠之人,这几年里也颇得自己信任,把前一二十年里许多复杂棘手的遗留问题也都处理得十分妥帖,起码都按了下去,没有像前一任那样险些就爆了出来,酿成大乱。 可现在情况骤变,林海若是故去,谁来接任这个巡盐御史位置 要重新寻一个合适人选非常麻烦。 现在自己不是皇帝了,明知道这不可能是长久之计谁还会轻易舍弃现在的位置来投向自己 这是一个问题,而且这还必须要是科举出身的士人,连举人出身都不合适,都须得要是进士才有资格充当御史。 关键在于这还得要值得信赖。 这就太难了。 就此放手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他很清楚这里边有太多不能见人的东西,若是被老四拿了去,就算是暂时不会爆发出来,但那些人都不会再听命自己,甚至还可能会反噬,他不能容忍这种局面的出现。 也许自己早就该把一切都放手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迅疾被他否决了,那以老四阴狠的性子,只怕那就要血流成河了。 唯一遗憾的就是当时自己怎么就昏了头,突然想要传位给老四了呢 元熙帝自己都有些搞不明白,当了四十年的皇帝,怎么就在最后关头糊涂了一下,累了倦了固然是一个原因,绝望伤心也有,但更重要的还是担心不忍言的事情发生,自己才会提前做出那样的决定吧 可谁曾知道自己身体又怎么能重新恢复了呢 只是有些事情却是不能再重来的。 放手不行,换上自己属意的人麻烦棘手不说,老四那边未必会答应,论理这本该就要交给他才对,只是交给他自己怎么办 元熙帝喟然长叹,悔不当初,但又奈何 “暂且看一看吧。”良久元熙帝才道。 “陛下,”顾城欲言又止。 “嗯”元熙帝终于转头了一下头颅,“说吧。” “急报回来的消息称那冯铿跟随崔景荣一行到了扬州之后也频频出现在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并和林大人会过面。”顾城低下头轻声道。 “哦”元熙帝当然知道这冯铿是谁,神武将军冯唐之子,老四不久前才下旨追封冯唐之兄冯秦为呼伦侯,并授意礼部批准冯紫英可以兼祧袭爵冯秦的呼伦侯,这明显是在拉拢冯唐和冯铿父子。 当然这冯铿也的确值得拉拢,他提出的开海举债之略据说也获得了南北两边士人的一致认可,虽然这里边肯定也还有一些分歧,但是大体上却是获得了一致赞同,这可是极为罕见的。 “这是为何”元熙帝大为不解。 冯铿是北方士人中的翘楚人物,更是北方士人领袖齐永泰和乔应甲的得意门生,怎么会和林海搅在一起 林海可是典型的江南士人,嗯,只不过后来和江南士人也疏远了。 “好像是冯铿有意要娶林大人的嫡女。”顾城也只能根据自己掌握的情报来汇报,“但据微臣所知,乔公已经为冯铿作伐定亲山东东昌府知府沈珫之女,不过应该是兼祧长房那一房,所以可能是冯铿有意娶林家女为其本房也就是三房为嫡妻吧。” 老者明悟过来,这是老四允许其兼祧袭爵,这样就能让冯家长房延续后嗣香火和爵位。 这一手可谓厉害。 冯家两子皆是死于任上,一个战死呼伦塞一战,一个病殁大同总兵任上,但是原来的云川伯却因为两子皆为无后而未能袭爵,这让冯家怨气很大。 后来冯唐也只是继任大同镇总兵,然后给了个杂号的神武将军虚爵,但现在老四却是大大方方手一挥,追封呼伦侯,然后还同意兼祧袭爵。 这一手玩得相当漂亮,连元熙帝都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儿子比老大义忠亲王厉害,拉拢收买人心这一套接一套,简直应接不暇。 而且这还不关键是收买了冯唐,这冯铿是要兼祧袭爵,自然得利,而冯铿又是齐永泰和乔应甲这两个北地士林名臣的得意门生。 你想想这么一手,纵然不能说把北地士人文官就拉过去了,但起码很好的缓解了士林中对老四不喜诗词歌赋的这种不满情绪。 “这冯铿为什么会想娶林海之女”元熙帝有些不解。 “冯铿在临清民变时正好救了林大人之女,可能有这层因素,另外冯家和宁荣二公贾家是世交,关系一直密切,而林大人之女上京之后一直寄居贾家,冯铿经常去往贾家,和贾家子弟关系熟稔,所以可能有这个因素在其中,” 元熙帝默然不语。 这个冯铿如果也卷入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就有些麻烦了,不知道他是真的只是因为想要娶林海之女,还是有其他用意 元熙帝更倾向于是后者,那如果是真的话,那他又是带着谁的意图 齐永泰、乔应甲他们代表的北地士人,或者说内阁还是老四 没有谁会不知道林海手里掌握着的东西,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盐课,盐引,每年除了盐课固定缴纳给户部的一部分外,其余多余部分皆由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自留,用于特别支出。 然后就是每年窝商资格特许费用,这一笔全数由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收缴,指定多少窝商,特许费用多少,谁来充当窝商,尽皆由巡盐御史一言而定。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几年就主要是补足以前历年遗留下的巨大亏空,而亏空来源元熙帝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六次下江南带来的窟窿根本不是地方上所能承担得了的,而起那些年里自己的恣意荒唐花出去多少,其中也有多少自己宠信者在其中得利,他自己心里有数,林海能在这几年间把这些窟窿慢慢补上,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顾城,此事暂时不宜惊动,你叮嘱龙禁尉那边盯紧,林海尚未向朕来信,朕估计也快了,此事始终需要有一个结果,虽说林海这些年为朕操劳,但是账目上却要给朕一个交代才行。”元熙帝脸上露出冷酷的神色,“老四那里,朕也会和他打招呼,朕还没有死,有些事情他就得等着,” 这个时候元熙帝终于还是展露出了他决然的一面,“这个冯铿,朕倒是很感兴趣,没想到一个武勋之子,居然还能走科举之路,而且还馆选庶吉士,哼,老四倒是大方,翰林院修撰说给了就给了,,对了,朕记得冯家次子病殁于大同镇总兵任上,也是无嗣所以未能袭爵” 顾城一愣之后,想了想才道“确有其事,冯家三子,冯秦、冯汉、冯唐,冯汉是病殁,因为病殁任上,又无子,朝廷当时也就只让冯唐继任,给了冯唐神武将军虚爵,对冯汉并无其他抚慰荫子,” 元熙帝点点头,老眼中掠过一抹异色,“朕知道了。” “这两日里冯公子和崔大人他们一行一直在走访调查扬州码头吞吐能力、船行数量和规模,还有丝绸工坊、制香坊的生产状况,另外也在通过扬州府衙和江都县衙收集各类行业的店铺数量,比如木材行、米铺、布庄、钱铺和银庄等等的数量规模,” 汪文言小声的向躺在安乐椅中的林如海汇报着这两日他通过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边的渠道掌握的情况,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在扬州城里是第一等的存在,和各个渠道都有着联系,也有着自己的人脉关系,要想了解什么情况并不难。 “他们了解很细致,一方面要府衙和县衙各自提供历年数量和经营状况,然后还要自行去进行抽查核对,两位观政进士带着一帮吏员这两日奔波于大街小巷和码头上,几乎是按照十抽一的比例来进行核对,而且他们还专门印制了一种调查单,设定有几个问题,很是详尽,许多问题连文言都未想到过,比如营生季节起伏,比如近三年的借贷情况和进出价格起伏,” “那文言你觉得,他们这一行来是想要干什么这是为开海而来么”林如海也有些疑惑。 汪文言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文言也不知道,但是文言感觉恐怕他们此番调查了解有些动作太大了,而且这是扬州,不是泉州、漳州和宁波,开海也不是选择在这里,这里是内河航运码头啊,把这些行业都一一调查清楚,摸一个底,有何意义朝廷要着这个干什么” “若不是为开海而来,他们在这里大动干戈干什么崔景荣可不是等闲之辈,也不是那等无聊之人。”林如海摇头。 。 丁字卷 第二十四节 启蒙经济学理论 林如海对崔景荣很熟悉,打交道无数次,甚至也起过多次纷争。 每年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都要和户部对接盐课银子,少不了要交涉。 户部一直对原来标准极为不满,认为这个惯例是早年元熙帝时候定下来的规矩,现在虽然大周境内人口日增,民间百姓用盐量大增,这归属于户部的这部分盐课银子肯定也应该增长,不应当再延续原来的标准。 为此崔景荣也多次上书内阁,要求调整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上缴户部盐课银子数量,但是都是如同石沉大海,无论是内阁还是皇上那里,都是悄无声息,但是崔景荣也从不气馁,每年照旧要上书,不肯罢休。 这位户部的“老朋友”林如海是了解的,是个做实在事情的人,绝无可能在扬州城里搞一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既然如此大动干戈,肯定也是和开海有相当大的关联。 “这就不知道了,你说他们评估核查丝绸工坊和港口码头、船行的规模数量,这说得过去,毕竟开海之后,咱们扬州府这边肯定也会有大量货物要通过这里出去,比如运到宁波、漳州、泉州等地再出海,像咱们扬州府的丝绸、药材都可以如此,但东翁你说像钱铺银庄、米铺、布庄、木材行、南货行这些,都要统计核查,这就太古怪了。” 汪文言也算是在下边干过多年的熟手了,对县里府里的情况都十分熟悉,歙县虽然比不得扬州府,但是也好歹算是南直隶一个颇为繁盛的县份,像歙县的纸、墨、茶叶都是大宗外销的物资,其中不少也要运到扬州转运,可像米铺布庄和钱庄木材行这些怎么看都和开海沾不上边才对。 “文言,兴许他们这一行就未必只是为开海而来。”林如海若有所悟,“或者说,朝廷心目中的开海,恐怕就不仅仅是是开海之后放开海贸那么单纯了,没准儿会觉得开海应该给咱们江南带来更大变化,江南也应该给朝廷有更多的回报了。” 汪文言一怔,他是徽州府人,林如海是苏州府人,都算是南直人,江南之地素来是财赋重地,朝廷素来抓得极紧。 这一次开海之策出台这么快这么顺利,让很多江南士绅都为之惊讶。 他们都觉得按照大周朝廷的尿性,好歹也要拖上一年半载才能有一个说法出来,然后再来计议一年半载拿出一个条陈,最后可能还得要点儿时间再来定板,才说得上推行,这要算下来没个两三年是根本不可能执行下去的。 没想这一次到这才一两个月朝廷就把条陈拿出来,只是需要进一步核实调查,按照这架势,弄不好明年间就要正式开海了。 “这么说来,朝廷此番所谋乃大啊。”汪文言也开始思索起来了,“这样几乎是全方位的覆盖调查,已经不像是一个单纯的开海,皇上现在登基六年了,或许是有一些想法了。” 这话却让林如海脸色微微一变。 无论如何元熙帝已经退位了,他在位时再有威望,但毕竟也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了,就算是他现在还能说话算话,但这种局面还能维系多久呢 他迟早也要退出舞台的。 而自己姑且不论病情,都该考虑后路,而现在病情如此,就更需要考虑此事了。 可同样,太上皇也不会不晓自己的病情,或许就等着自己的奏折。 龙禁尉中仍然有相当大的力量掌握在太上皇手中,便是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也有不少龙禁尉的人,这龙禁尉的人只怕一样要分属两边,同样,自己的副手和下属里边,一样也有太上皇和皇上的人。 只不过在自己尚未丧失控制力的情况下,大家都心照不宣,各归其位,做好自己的事情罢了。 汪文言的话提醒了林如海,是该考虑一些其他事情了,虽然林如海早就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但是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不但太上皇可能在斟酌,永隆帝也同样没有闲着,而自己病重恐怕会加快他们动手的步伐和节奏。 “文言,看来我该介绍你认识一下冯铿了。”林如海终于下定了决心,但这个决心也仅仅是指他要认真考察一下冯紫英是否可靠而已,还不没有到离家就要推心置腹的地步,他相信以汪文言的能耐,应该很快可以摸清楚冯紫英的底细。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汪文言微微一笑。 就在林如海和汪文言探讨冯紫英的时候,冯紫英也在扬州户部钞关里和崔景荣、吴亮嗣以及魏广微进行着激烈的探讨。 “为什么要进行如此详尽的调查了解,先前下官也已经向崔公、吴大人、魏大人做了一个详尽的介绍,扬州虽然不是开海之城,甚至距离我们的开海目标地还有相当距离,但是之前我也和崔公说过,开海看起来只是一个放开海贸的方略,似乎我们只需要看看,嗯,比如宁波的码头建设是否能满足需求,又比如泉州的歇家组织和人员是否充足,能不能满足海外商船和客商到来之后的贸易需求,又或者漳州有没有充裕的水手和船夫,一旦开海,船只大量建造出来,能不能满足需要,诸如此类的,” 冯紫英这几日里给几位灌输了不少,以至于吴亮嗣和魏广微二人都是有点儿振聋发聩的感觉。 和崔景荣不一样,以前这二人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一些关于冯紫英的言论和观点,但并没有太深刻直观的感受,即便是在临清和东昌府乃至淮安府,也都是表现相对低调,或者说正常,但是到了扬州之后,其风格顿时一变。 之前冯紫英要求范景文、贺逢圣二人带着一帮吏员要对扬州府各行各业做一个全方位的摸底调查,就让吴亮嗣和魏广微两人莫名其妙。 你说你到宁波或者泉州去搞摸底调查,勉强说得过去,而且涉及面这么宽泛,覆盖几乎整个全部营生行业,就太夸张了,就算是放在宁波或者泉州都觉得有些过了,更不用提这远在几百里甚至千里外的扬州。 不过崔景荣一直没有表态,甚至对冯紫英提出的要对扬州产业营生做一个全面的摸底调查也首肯了,吴亮嗣和魏广微自然就不好反对了。 “但下官以为还不够。”冯紫英一句话让吴亮嗣和魏广微都竖起了耳朵。 还不够,那还要搞什么 “众所周知,我们江南是人多地少,地窄人稠,有时候就是那么一亩三分地上要养活一家人,嗯,说句不客气的话,要想养活也许勉强能行,可要再想过好一点儿的日子,那就难了,每亩田你种水稻也好,种莲藕也好,种桑养蚕也好,始终只有那么多出产,也只需要那么多人,那人多了怎么办开海的目的之一就是让更多的人可以上船出海,养活一家人,但这远远不够,” 说到关键处了,崔景荣已经听过一回冯紫英的灌输了,但是他还是希望再细细听一遍。 “船上能容纳多少人一艘船加上船夫水手,大船不过百十人,中小船只不过几十人,就算是开海骤然能多出几百上千艘船,也不过就是多几万人能上船罢了,但对于地狭人稠的江南闽浙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同样在北地,这一二十年来大家都知道天时不好,水旱蝗不断,稍有不慎,老百姓便只能沦为流民外出就食,从元熙年间的情形来看,只要一遇灾荒,那么外出就食的流民动辄就是数万甚至十万,这对于朝廷的赈济压力极大,有些时候地方上你根本就赈济不过来,那就很容易被白莲教、闻香教这些教匪给吸引过去沦为乱民了,” ”小弟再说一句,要说这些地方上是不是真的就没有就食的粮食了呢恐怕也不完全是,我们都心知肚明,各地士绅和粮商手里的粮食并不少,可是对这些人来说,他们觉得赈济一时或者一些可以,你要让他们把粮食都拿出来赈济,他们是肯定不会干的,可如果这些就食者手中有钱银,愿意购买粮食,那么或许这个矛盾就不会那么突出,” “,当然肯定会有人说那时候粮价会被人人为控制而飞涨,那些人一样买不起,但这起码要比走投无路沦为流民甚至暴民乱民风险要小许多吧官府也可以用其他办法来调运粮食减轻压力,这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小弟要说的,实际上存在的问题是两方面的,一是粮食的确不足,二是普通百姓缺乏购买力,” “购买力”这个词语让崔景荣、魏广微和吴亮嗣都是一愣,新名词,弄不好就是眼前这一位自个儿生造出来的。 “嗯,这个词儿我解释一下,可以理解为就是老百姓能够购买东西的能力,比如买粮食,比如买棉布,比如买锄楸,比如买牛马,,他们要有购买的能力,或者更直白的说一句,他们要有挣银钱的机会和能力,” 丙字卷 第二十五节 林如海的后手 冯紫英努力的想要处于这个时代的他们明白这个现代经济学中的术语,努力想让他们明白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这有些难,但是并非毫无进展。 “诸位大人都应该明白,我们大周缺粮,嗯,但是并不是所有地方缺粮,北地如果正常年份,百姓是足以过活的,但一旦遭遇水旱蝗灾,那么就必须靠朝廷接济,地方士绅们粮商们也有粮,但他们一方面希冀谋娶暴利,一方面也认为需要为自己留下足够的粮食以备急用,所以并不愿意无偿拿出粮食来赈济,那等善人毕竟是极少数,他们希望是通过正常交易的买卖粮食,” 冯紫英讲得很耐心,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哪怕是崔景荣、魏广微和吴亮嗣这样的人物,一样很难理解。 “可现实是北地农民太过穷困,他们几无隔顿之粮,更不可能有多少闲钱来留备不时之需,而恰恰这一二十年间,我们北地的天时的确不好,几乎每年都有地方不是水灾,就是旱蝗,” “同样,大周也不是没有银钱,朝廷很困难,但是民间,尤其是豪商巨贾们,比如咱们这扬州城里的盐商们,只怕随便拉几个出来,就能比朝廷国库更富足,江南百姓名义上是富庶,但我们也同样可以看到,其实也只是相对北地而言,江南人多地窄,百姓精耕细作也同样日益困顿蹩仄,” “,盖因需求就那么大,丝绸、茶叶、瓷器这几宗物事,寻常百姓他们买得起么恐怕屈指可数,这就是购买力不足,在没有彻底解决温饱问题情形下,他们不可能去奢望这些,而他们现在在自家那一亩三分地,或者说靠佃田谋生,能买得起么难。所以要追求更好的生活,无论是北地农民还是江南百姓,都必须要寻找更多更好谋生渠道难,所以我们要开海,开辟外需,建立更多茶园茶场、丝绸工坊、陶瓷工坊,因为外销可以换来实实在在的银子,而这样就需要更多的人来干活儿,老百姓可以有更多的挣钱机会,增强他们的购买力,反过来购买力增强了,他们也才能花销到各个方面,” 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购买力这个术语上来了。 有点儿像车轱辘话,但是却不得不如此,否则难以让这些人明白,没有这些人的立即就无以谈认可和支持。 而这批人都应该算是北地士人中的中坚力量,如果连这些人都不认可不支持,那么冯紫英很清楚自己的这些想法观点就是空中楼阁了。 魏广微人更年轻,而且兼之在工部任职已久,又是官宦出身,但其父颇有清名,所以对民间了解颇多,所以兴趣更大。 “紫英,我大体听明白你的意思了,北地不是没粮,但士绅富户不愿无休止的拿出来赈济,更愿意买卖,但北地百姓根本没有这份购买力,嗯,你说的这个购买力,原因是什么是因为天时不佳,还有没有更多挣银子谋生的渠道,这个词儿也是紫英你新创的吧” 魏广微对眼前这个青年越来越感兴趣了,这家伙心里真的装了不少东西,也不知道齐永泰和乔应甲以及官应震是怎么把他教出来的 难怪北地这几位甚至湖广的士人都对他十分看好,单单这份细致入微的分析见解,就不是寻常人能悟明白的。 齐永泰和乔应甲是把这家伙当成二十年后北地士人的领袖在培养,这让魏广微既有些嫉妒,也有些不服。 但现在看来这家伙除了有些贪好女色外,还真的没有多少其他毛病。 嗯,不喜诗文也算一个,但这好像又很投皇上的心思啊。 为人豪放大方,言谈举止也是有礼有度,对前辈也很尊重,这一趟出来,这家伙原本应该是敬陪末座的,但崔景荣对其的看重却是远超其他几人,而现在大家居然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 ”显伯兄,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冯紫英用眼神示意。 “嗯,江南其实也和北地大同小异,只不过整体好一些,但百姓要想更好的生活,嗯,扩大购买力,”魏广微也在学着冯紫英的用词造句,“一样需要更多的挣钱渠道,所以开海就是一个契机开海可以带来很多渠道和机会,让百姓去挣银子” 冯紫英笑了起来,“显伯兄说对了,这就是所谓的挖掘外需,开海就是挖掘外需的一个最重要办法,因为外销的丝绸、茶叶和瓷器能够立即给我们带来实实在在的银子,要么就是黄金、铜料、香料这些并不比银子紧缺的东西,” 崔景荣和吴亮嗣都饶有兴致的听着二人的探讨争论,孙居相是最后到的,但也很快被吸引了进来。 “其实对于咱们大周来说,外需和内需相比,内需更重要,但外需更能立竿见影,像百姓找到了挣钱渠道,比如去新开的茶园茶场种茶制茶,去新开的陶瓷工坊干活儿,去丝绸工坊缫丝,挣到了钱,自然可能就会买布买盐买家具,吃穿用度可能会更宽裕大方一些,这也能拉动这些行业的扩大,” “紫英,那对于朝廷来说,除了海税外,还能有其他更多的收益么”崔景荣作为户部右侍郎,自然要从他这个角度来想问题。 “嗯,崔大人,您对皇上设立的矿监税监怎么看”冯紫英反问。 崔景荣立即明白了,苦笑着摇摇头,不再说这个话题。 商税是大周的一个隐痛,谁都知道过低的税率直接导致了大周财赋只能死死盯着田赋,但受天灾人祸的影响,田赋收入越来越难以支应朝廷的需要了。 商税问题也因此几度提出,但都无疾而终,原因就是来自各地士绅的抵制反对。 这海税也主要是新设税种,准确的说算是关税,这才巧妙的避开了士绅们尤其是江南士绅的坚决反对。 皇上顶着无数骂声而设立税监矿监未尝不是迫于无奈,一旦九边军饷都难以维系,北方的女真人和鞑靼人打了进来,那真的就是大周的末日了。 所以他顶着骂名也要干,实际上他这是在做本该是内阁干的活儿。 “崔大人,其实只要内需外需真的启动起来,后来情况都会逐渐好转的,也会有更多的办法和渠道来改善,”冯紫英安慰了对方一句,“但现在很多条件还不成熟,” “紫英,你还没有说到我们在扬州府所作的一切目的何在呢。”吴亮嗣终于能插上话了。 “很简单,扬州地理位置特殊,这里交通航运四通八达,商贸繁盛,物资集散丰富,我们可以从这些调查中了解这里的银钱流动状况,这一点上我记得先前和几位说过,” “银庄”崔景荣微微皱眉,吴亮嗣则是吸了一口凉气,魏广微若有所思,而孙居相则是深深地看了冯紫英一眼,表情各异。 “嗯,可能诸位还不太理解,但是我觉得这恐怕会是开海举债之略最关键的一环,或者说承载着未来开海之略如何进一步扩大发展的重要基石,” 在座的所有人对银庄钱铺的理解都还局限于临时存放银钱,嗯,对商人来说,就是通存通兑的方便,其他就难以想到更多了,但作为现代人的冯紫英自然明白这种最原始的钱铺银庄不是他想要的,他需要的是一个能支撑起许多战略发展的具有现代意义的银庄银行。 当然这不可能一步走到位,但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有这么好的噱头,当然要利用起来了。 现在他要做的的就是慢慢说服他们,让他们逐渐认识和理解,哪怕一时间难以接受,但事实和时间会慢慢证明。 “紫英,忙得差不多了吧”林如海今日的气色不错,当冯紫英来问候的时候,他主动起身,“走,陪叔父到梅园里去走一圈。” “好啊。”冯紫英赶紧跟在身后。 “听说你们这几日动静不小啊,把扬州府衙和江都县衙那边都折腾得不轻,” “是有些调查摸底,原来府县两级也有一些底子,但很粗疏简略,许多想要掌握了解的东西也都没有,所以就只能在那些文档资料的基础上再做一个细致一些的调查了,” 冯紫英没想到林如海居然也会关注这个,有些意外,也在琢磨着林如海今日邀请自己一游梅园的意图。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背后的梅园可是赫赫有名的,占地数十亩,梅林处处,小径通幽,人行其间,也有一种出尘脱俗的意境。 不过现在还不是梅花盛放的时节,若是再等一两个月,这梅园景色那就真的是别有洞天了。 踏入梅园,林如海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酝酿着什么,冯紫英也不言语,静候其言。 “紫英是想要在扬州搞银庄”突然停住脚步的林如海负手回头,“打算搞多大规模,目的何在” 丁字卷 第二十六节 摸底和交底 冯紫英吃了一惊,看了一眼林如海,微微收敛了一下心神,“的确有此打算,没想到叔父消息这般灵通。” “呵呵,紫英,叔父好歹也在这扬州城里呆了六年了,在巡盐御史这个位置上呆六年,如果连这点儿消息都打探不到,恐怕叔父也就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林如海不无自豪地重新转过头,望向前方的梅林。 “崔自强动作这么大,他是户部右侍郎,这副动静一摆出来,感觉这开海方向就在无限扩张啊,扬州似乎也会成为其中一个重头可扬州不是争夺开海试点的城市,而支撑开海之略的条件很多,除了宁波、泉州自身外,更多的还是要靠进出的货物,嗯,而这些货物要生产出来,要分销到各地,好像扬州应该是最合适的枢纽吧” 冯紫英不得不佩服林如海的嗅觉和情报网。 开海是个大局,不仅仅是港口城市的放开海贸那么简单,更在于要有一整套的产业配套跟进,当然如果放任自流,也能慢慢培育起来,但现在如果想要加快推进这一步伐,让海贸规模迅速扩大起来,那就必须要有一个周密的规划和从其他方面的支持扶持了。 “叔父果然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了小侄的想法。”冯紫英沉吟了一下,“离京之前,首辅、次辅和齐阁老几位大人都和崔大人与小侄谈过,当下朝廷积弊甚深,但限于内外形势,却不能在内里大动,只能另辟蹊径,所以开海是一个契机,要把这个契机用好用足,因为再想要找到这样一个契机,让各方达成共识,就很不容易了。” 冯紫英这番话也是斟酌许久才缓缓道出。 既然打定主意要娶林黛玉,很多问题就无须和林如海遮遮掩掩了。 林如海又没有其他子嗣,只有黛玉一女,只要自己不负心要娶黛玉,那林如海的一切自然就要交给自己。 说实话,若说对林如海能留多少银两冯紫英毫无兴趣兴趣,那是假话,但要说有多么大兴趣,也不尽然。 以林如海在巡盐御史位置上六年时间,顶多也就是十万两撑死了,他还要替太上皇和前任遮掩填补,那不仅是一门艺术活儿,也一样需要真金白银的。 林如海不是海瑞那种廉吏,但也绝非严嵩和珅那种角色,所以冯紫英判断林如海二三十万两的积蓄应该是比较合理的,再抛一些,十万两银子家当就是极限了。 十万两银子,哪怕是对贾家、薛家、史家这等家族来说都是一个相当惊人的家当了,对冯家来说,也是。 不过冯家和贾家薛家这些家族来说不一样,冯唐仍然是一镇总兵,自己又已经是翰林院修撰,这个家族处于一个蒸蒸日上的态势,而贾家薛家史家则处于一个日薄西山的态势,所以十万两银子对冯家,对自己来说,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冯紫英看重的是林如海手里的资源,政治资源和人脉资源。 可以说这才是最精华的东西。 有些东西冯紫英知道自己接收不了,那必须要是坐在两淮巡盐御史位置上才能发挥作用,但有很多却是自己能接手的。 林如海在这个位置上不可避免的会得罪很多人,但同样也会惠及很多人,以林如海的精明睿智,自然也知道哪些人可交可结,哪些人不过是逢场作戏,这里边只要能有一部分能为自己所用,那都不一样。 同样,林如海手中肯定还掌握着相当多的政治和商业秘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样一个庞大的衙门,如何运作,里边又有多少可操作的余地,这么些年来又有多少隐秘可资利用,这都是相当庞大的一笔财富。 所以打定主意,冯紫英也准备要以一个准女婿的架势和对方开诚布公了。 冯紫英的一番话让林如海震动颇大,内阁首辅次辅以及齐永泰对崔景荣和冯紫英的专门交代这可相当不简单啊。 崔景荣也就罢了,冯紫英何德何能居然可以参与其中 像吴亮嗣和魏广微以及孙居相几人居然无缘参与 见林如海有些震惊,冯紫英也不矫情“叔父,不瞒您说,在临行之际,皇上也曾召见小侄一次,也谈及了开海涉及到的许多事宜,皇上是一个有为之主,一心想要振兴大周,但现在面临许多制约和束缚,所以迫切希望这一次开海之略能为其打开一片局面,也能像朝野证明,” 林如海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看了冯紫英一眼。 此话若不是冯紫英自我吹嘘,那就真的是震撼了,起码林如海明白,这意味着这家伙是真的简在帝心了。 “朝廷说要求稳,难道这还不是大动么”林如海沉声问道。 “叔父,小侄所说的大动是指朝廷内部体系上的大动,而非这种表面的大动。”冯紫英笑了笑,“这等事情能在南北都获得支持,大家都能明白底细,开海也好,带动的产业发展也好,都基本上不会涉及到原有的许多格局,大家也就乐见其成了,” 林如海深吸了一口气,“那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叔父,开海之略算是小侄和兵部柴大人、都察院杨大人在西征平叛时拿出来的一个应急之策,但是回京之后,户部、工部以及内阁和皇上认为这个方略过于简单粗糙,希望能够在此基础之上加以丰富和扩大,将其扩展成为一个能够给朝廷和百姓带来更多收益的大战略,所以这才有了我们这样一趟南下的调查,” 这话冯紫英半真半假。 一个大战略无疑是他在自吹自擂了,朝廷对希望原来的开海能够有更大收益,嗯,以朝廷为主,兼顾百姓,这没错,但是如何膨胀扩大进而更加丰富,就是冯紫英自己在那里上下其手肆意丰富了。 从京师南下之时起,他就在不断的给崔景荣他们灌输,也的确起到了一些作用,但是具体如何实时操作,仍然面临着许多具体困难。 比如冯紫英和崔景荣谈到了,像推动开海海贸规模越来越大,创造更多就食就业机会,提升民众的购买力,这就涉及到很多具体问题。 像在临清就已经显现出来,贡砖窑炉从占地涉及到建造,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行的,有不少小乡绅兴趣大大,也能找到合适的窑工,但要投入数以千计的银子来建窑建坊,那对于很多人来说就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难题了。 若是去借贷,那印子钱的利息只怕没等你窑炉建好,都得要逼着你卖田卖地了,而冒风险往往又是一般乡绅们最不愿意接受的。 这一点在冯紫英离开东昌府时,沈珫就很委婉的提醒过冯紫英,设想很美好,但是未必能如自己所愿那般一涌而起,原先设想能在最短时间内就能有十家贡砖生产作坊建起来,现在看来能有十家就算是相当不错了。 这也是冯紫英希望能够尽快推动银庄建立的初衷,如果能把这些个盐商们窖藏在地底下的银子给利用起来,可以做好太多的事情了。 如何让这些盐商主动把银子拿出来,用起来,形成一个真正的良性循环,第一步很关键。 “朝廷所谋乃大啊,紫英,这可都是你的提议”林如海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的深不可测,要考虑的问题就更多。 乔应甲是他同年,虽然不算有多深的交情,但是也算了解,未必能有这般本事,齐永泰比他要早一科,不是很了解,照说现在都是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了,自然不简单,但是若说是能教出这样水准的学生,林如海一样很怀疑。 “小侄只能说喜欢想事情,一些开头和点子是小侄琢磨出来的,但是若是论具体细化和操作运作的这些韬略,那就是朝中诸公集各家之长了,小侄那点儿贡献反而就不起眼了。” 冯紫英没谦虚,但是也没有刻意夸大,稍许保留保守了一些介绍了自己的作用,他也需要给林如海一些信心,这有助于让林如海摒弃一些顾虑,能够更大胆的信任自己。 “那你们如此看重扬州,嗯,我感觉你对银庄的作用更看重,能说说你的想法么”林如海终于停住了脚步,站定问道“光是一个银庄,我觉得不值得如此大动干戈,这个银庄你打算用来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这是要交底摊牌了么好像不是,只是要求自己单方面的交底,或者说这是林如海对自己的一个摸底,看看自己在除了对黛玉的感情之外,其他方面值得不值得投资吧 虽然确信林如海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就要算计自己,有林黛玉这层关系在,其意图应该是好的,但是冯紫英也需要掂量掂量。 朝廷的想法是粗框架的,甚至自己刻意描述的,内里细节内容还得由自己来慢慢填补,可操作余地很大,所以这才是银庄的关键。 丁字卷 第二十七节 利益联合体 林如海的确是想要摸一摸对方的底,他要看看对方究竟有多大的底蕴。 在确定要娶自己女儿的情况下,林如海有的三种选择。 一是冯紫英尚显稚嫩,实力不足,那么些许人脉关系,再加自己的一些家资都可以留给他和女儿,这是最保守最稳妥的,从内心来说,林如海也觉得是最符合自己想法的,他只希望自己女儿有一个美好幸福的未来,未必非要夫婿有多么大的造化。 二是冯紫英的确成长很迅速,有相当实力,比如齐永泰和乔应甲的支持,想干一番事业,那么自己包括汪文言在内的政治和人脉资源,大部分都可以交给他,但这需要相当高明的手段手腕来接手。 三是冯紫英的确是天纵奇才,无论哪一方面都非常成熟了,而且得到各方特别是内阁和皇帝支持,那么自己这一切都可以交给他,那等情况下家资都是其次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也都可以交给他,至于说能不能用,如何用,什么时候用,那就要看冯紫英去斟酌掂量了。 冯紫英究竟如何,林如海也知道不是简单几次谈话就能确定的,尚需时日,但他必须抓紧时间来进行,否则万一太上皇或者永隆帝有了其他想法,抢先出手,那时候就被动了。 “叔父,小侄的确对银庄很看重,在小侄看来,开海是一项庞大复杂的营生,涉及到诸多行业,并非单单的海贸那么简单,涉及到一系列的产业营生,也和百姓的生计息息相关,举个简单例子,如果宁波开海,那么宁波的造船厂势必要扩建增建,甚至要扩充几倍,新建一家船厂,可能需要技术工匠、杂工,更需要巨大的投入,动辄就是二三十万两银子的投入,问题是谁能轻易拿出这笔钱凑不齐的话若是借印子钱,也许船厂还没有开工,就被印子钱利息逼垮了,” “同样,开海需要大量的茶叶,茶山茶厂都可能要新增和扩建,会面临一样的情况,寻常人家哪里来那么多银子多半都只能去借,而叔父应该知道当下这种私人高利贷的利息有多高,这对于想要扩大茶园茶厂和丝绸工坊、药材坊等等类似营生都是无法接受的,或许叔父会说可以慢慢来积累,但是我们现在希望能够更快的推进这一步伐,” “所以你希望用成立一家银庄来放贷给这些行业,支持他们新建和扩建你成立银庄的目的不是为了方便通存通兑和收取保管费用,而是专门用来放贷” 林如海有些不敢置信。 现在的银庄钱铺存钱都是为了方便营生需要,所以存银都需要缴纳保管费,借贷也不能说没有,但是一来为了规避风险卡的极严,二来也不是常态,所以这种专门用于存贷的业务并没有在各地的钱铺银庄中普及开来,而像冯紫英这中直接冲着这个来的,就更是绝无仅有了。 “那你这银庄本钱从何而来”林如海忍不住问道。 “这正是困扰小侄的难题,崔大人和我商议过,也就是希望能够募集一部分银子来支持这些相关产业营生的发展,”冯紫英也听出了林如海的意思,有些惊喜和意外,“扬州商贾众多,商贸发达,钱银流通量极大,我们觉得如果我们可以在扬州设立一家银庄,那么便可以支持这些产业营生的发展。” “扬州应该有不少银庄钱铺了,”林如海沉声道。 “他们那些银庄钱铺和我们的构想完全不一样,我们的目的是扶持营生产业的发展,这是主旨,其次才是汇通天下,第三才是盈利,当然,这也需要建立在盈利的基础之上,否则这个银庄也做不长久,” 林如海微微点头,抱着不盈利的目的去做一件事情,其结果都不太好,在商言商,如果连本钱都难以保证,你怎么能让这项营生持续下去,这一点上冯紫英头脑还是比较清醒的。 “紫英,我明白你的想法了,那这家银庄听你的意思是要打算联合户部来做”林如海问道“你考虑过没有,户部现在穷困潦倒,若是这家银庄成立,只怕内阁和户部就会首先忍不住伸手,若是户部自家要借贷,你如何应对” 林如海一语击中要害。 “这也是小侄一直很纠结的问题,若是排除户部,便是能募集到银子作为股本,那么缺乏了户部支持,很多事情便难以依靠官府资源,发展肯定会受到限制,可纳入户部,就入叔父所说,那户部伸手,银庄本身就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它本身就是股东,“ 冯紫英在这个问题上其实并没有和崔景荣深入的探讨,他只说了如果可以成立一家专门用于存贷的银庄,用来支持产业营生的发展,这个建议就得到了崔景荣的极大支持。 崔景荣很看好冯紫英在临清的贡砖产业发展路径,觉得这其实可以复制在很多产业上,当然这些产业都应该是具备前景,比如向有着广阔海外市场能迅速转化为海贸中去的产业,比如丝绸、瓷器和茶叶这三大强势产业。 “那你可要考虑清楚,有得有失,得到户部支持,的确在各地发展都能得到官府支持,但同样也有弊病,除非能和户部达成一定协议,不能随意伸手,另外如果户部不行,那么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考虑问题。”林如海轻声道,“一样可以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嗯”冯紫英还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望着自己这个准岳父。 林如海笑了笑了,却不言语,负手前行。 冯紫英潜心思索,陡然间豁然开朗,疾行几步,跟在林如海身后“叔父,您是说皇上” “嗯,我估计你这个想法推出来时,估计很多人都未必会看好,更多地会觉得是银子丢水里泡都不会冒一个,如果有户部掺和,就会觉得这是朝廷变相借钱甚至捐输捞银子的手段,没有人会主动愿意,但是开海之略是皇上一力倡导的,那么若是皇帝主动示范,起码这个噱头效果不会差,起码也能给其他人一些聊做安慰的想法,最不济也能表明皇上对开海之略的支持,至于其他作用影响,那就更深远了,” 冯紫英忍不住想给自己这个准岳父竖一个大拇指,果然厉害 皇帝投入,意义非比寻常,同时也能起到户部入股一样的效果,而要说服皇帝显然比要说服穷得只想到处捞银子的户部简单轻松许多。 而且从目前对永隆帝的观察来看,这位皇帝也的确是有心想要振作国势,让大周摆脱当下的困境,倒是可以利用他的这份雄心壮志来推动这一目标的实现,当然这还需要下大功夫。 “谢谢叔父提点,紫英明白了。”冯紫英轻轻吁了一口气,这位准岳父看来肚子里藏了不少货色啊,自己之前还以为对方可能就是有些人脉资源和资本,没想到人家先就来给自己上了一课。 “嗯,你明白就好,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人选也可以拉进来,但是利弊得失连我也不好确定,但你可以斟酌着,我知道你心思活泛灵动,但这个人选事关重大,你也要斟酌好,嗯,当然如果你真的和皇上关系到了一定程度,亦可看皇上的想法,” 冯紫英何等聪慧,立即反应过来,“叔父,您是说太上皇” 林如海并不意外冯紫英能想到,一边负手前行,一边探手梅枝。 “嗯,你也猜到了唔,太上皇也是一个好人选,不过他和皇上的关系,呵呵,很复杂,照理说是父子,而且太上皇也把皇位传给了皇上,但是传位时那种情形和传位后太上皇身体状况恢复,加上还有一个一直以太子自居的义忠亲王乃至于身份复杂的太妃,所以,个中冷暖,唯有他们父子才说得清楚了。” 林如海这番话已经有些大逆不道了,不过这是当作自己准女婿,而且自己时日无多,他也不在乎这一点了。 他对此子的前途越发看好,也就越发替自己女儿的未来担心。 此子未来前途绝对不可限量,自己女儿那倔强傲娇的小脾气加上娇弱身子,心胸也不算宽广,这要嫁了对方,若是被沈珫的女儿比了下去,未来怕是有的受。 不过唯一让林如海比较欣慰的是他也感觉得出冯紫英对自己女儿是真心关爱,这几日几乎每日都要来看望自己的同时也要和女儿见面,这份感情是装不出来的,起码是瞒不过他这双眼睛的。 这本来是不合礼节的,但是都这等情形了,林如海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二人有同生死共患难的这份缘分,也让二人感情比其他那种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根基上就要强许多,这一点老于世故的林如海自然是明白的,所以这一方面又让他心里安稳许多。 丁字卷 第二十八节 布置,交底 太上皇也加入进来如何?这个建议可真的是天外飞仙,神来之笔。 是啊,如果这家银庄能让永隆帝和太上皇都成为股东,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 或许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噱头,或许会成为利益联合体,又或者在内部可以实现利益的交换和妥协的一个渠道? 那么未来皇上和太上皇之间的关系最终会发生一些什么变化,这还真的有点儿令人期待呢。 种种都有可能,关键还要看这家银庄未来的发展前途。 想一想西方国家君主比如英王对大航海,准确的是对各种探险和拓殖公司的支持,进而获得巨大利益,就可以看得出这种回报的价值和意义。 如果银庄成为这类拓殖和探险的资助者,进而获得超额回报,或许就能将很多利益捆绑在一起,进而推动从海贸向探险拓殖进发。 而有了朝廷乃至皇室的支持,国人那种安土重迁故土难离的心态就会很大程度得到缓解,毕竟朝廷法令所在,便应当算是大周土地。 像安南、东番、吕宋这些本身就相距甚近,加之地理环境和气候,与南方的两广闽地等实际上相差不算太大,只需要在航海和船舶运输能力提升到现有西夷人的水准,加强往来而定居者众的话,那么实际距离和心理距离那就都根本不是问题了。 相较于欧洲人横跨大半个地球而来,这周邻的东番、琉球、安南、吕宋、耽罗乃至满剌加等地,其实算一算和广州到津门海上航线距离,甚至还要近上许多。 见冯紫英呆呆出神,显然是被自己的提醒所吸引了过去,林如海也不禁摇头。 还是太年轻了一些,这些都有利有弊,而且利弊得失随着时间推移也都会进行变化转化,当然对于冯紫英这样的年轻官员来说,这的确是一个莫大的机会。 好一阵后冯紫英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赶紧道歉。 林如海自然不会在意这个,相反他也看出冯紫英是一个极其善于思考和接受不同看法的人,这意味着对方的可成长性极大。 “紫英,我看得出你是一个有想法有抱负的人,齐永泰和乔应甲应该是把你当做未来北地士人的领袖来培养,嗯,这是好事,但是我也要提醒你,若是想要真正做大事,便不能局限于一城一隅的利益,我感觉你现在就做得很好,并没有单纯只看着北方,但你未来还需要考虑,嗯,皇上和咱们士人之间的关系,我知道你现在颇得皇上欣赏,但是以后呢?你自身的定位呢?” 林如海瞟了一眼冯紫英,“愚叔就是一个范例,无法回头,一直到现在愚叔寿命无几,才能来考虑这个问题。” “叔父您莫要这般悲观,……” “好了,你这话哄一哄玉儿就行,无须在愚叔面前说这个,愚叔难道连这点儿认知和勇气都没有?”林如海摆摆手,“愚叔现在就是在考虑下一步,甚至想过是不是推荐你来继任,但是一来你入仕时间太短,品轶不够,二来恐怕齐永泰和乔应甲是绝不能同意的,从我个人来说,也不主张你走愚叔这条路,出将入相才是你未来的路,不过只可惜我手里这些……” 冯紫英一阵脸热心跳。 又瞅了一眼冯紫英,似乎是感受到了有些什么,林如海笑了起来,“让愚叔好好考虑考虑,另外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金陵和苏州?” “后日恐怕就要去金陵了,龙江船厂那边是重头,必须要认真看一看,另外南直诸府中,我们可能还会选择性的看一看,比如松江府,至于苏州那边,恐怕要等到下个月去了。”冯紫英没有隐瞒什么。 “嗯,金陵、松江乃至苏州这边我身边有一个幕僚对那边情况十分熟悉,不如我让他先去金陵等你,这样有什么情况你可以直接向他了解,他在我身边多年,整个南直隶可以说没有他不熟悉的情况,嗯,我和他也相交甚深,……” 林如海这番话让冯紫英心中一震,这是要真的准备交接了么? “不知道叔父这位幕僚……,怎么从未听妹妹说起过?“冯紫英听得出来林如海对此人的看重,这种看重应该是从能力、品行到忠诚上都绝无问题的。 “玉儿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此人才进入我府里。”林如海淡淡地道:“他叫汪守泰,字文言,又字士克,歙县人。” 汪文言?!冯紫英真的是被震住了,居然是此人? 前世中明代东林党的一代巨擘,虽然连秀才都未中过,以小吏出身却是玩转大明官场,深谙世情智计百出却又忠义无双,东林党若是没有此人,别说和魏忠贤斗,只怕齐、楚、浙党就早已经把其碾压成渣了。 见冯紫英面带惊异,林如海也讶然,难道冯紫英还认识汪文言? “怎么,紫英认识文言?” “不,但是紫英却听闻过汪先生的大名。”冯紫英定了定神。 “哦?”林如海大感好奇。 “我有一挚友,也是我青檀书院同年,现在在刑部观政,他就是歙县人,提及过汪先生在歙县时义气过人,颇有侠名,……”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也很高兴,“那敢情好,有这样一个印象,我相信你们能迅速熟悉起来。对了,那尤氏女你可也要带着?”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意让她陪着林妹妹,……” “不,最好带着。”林如海虽然不太待见冯紫英带着侍妾公干,但是若是为了自身安全,那又另当别论了,何况这也和自己女儿未来幸福息息相关。 “我听闻,松江和苏州这一年来都不太平,而且若是你们此番牵扯到闽浙海商利益,恐怕还真的有些危险,单单靠那你这一个侍妾未必能行,你最好提醒一下崔自强,让他切莫大意,必要时可以请龙禁尉和地方官府招募一些人手。” 听得林如海说得慎重,冯紫英也不敢大意了。 先前带着尤三姐固然是以防万一,未尝没有存着带着一个女人南下,必要时候顺口吃了的心思。 这才尝了香菱的新鲜,就丢下走人,心里既是牵挂也是心痒痒的,有些熬不住的感觉,都说扬州瘦马闻名天下,但是冯紫英还真看不上,哪有这自家女人暖脚暖被窝来得舒坦方便? 没想到还真的不幸而言中,似乎这南直隶和闽浙这边还真有些妖风渐起的感觉。 “叔父,真的这么厉害?”冯紫英迟疑了一下。 “哼,这等事情我还用得着夸大其词么?文言和我提起过,这两日他也花了一些心思了解了一下,还真有些不开眼的觉得可以兵行险着,哪怕拖上一年两年,那利益也是数以万计的。”林如海轻哼了一声,“具体去金陵之后,文言和你接洽,若是崔自强他们托大,你最好小心一些,哪怕是自个儿花些银子人脉,也要确保自家安全。” 冯紫英见林如海说得这般郑重其事,那基本上就是肯定有具体事情不是空穴来风了,苦着脸道:“早知道我就在京师城物色一二了,江南这边小侄就没啥人脉了,……” “先去了金陵再说,文言可以帮你,还有贾家那边也有些人脉,也能找些帮手,江南这边镖局和江湖门派也不少,大多与官府都有瓜葛,……”林如海对此倒不太在意。 倭寇也好,江湖人士也好,明面上是不可能的,更多地还是那么一两个或者三五个一拨的独行角色。 毕竟牵扯面宽了,那也就意味着自身暴露的风险加大,关系身家性命,真的敢于挑战官府这个庞大的体系的亡命徒,还是少数。 而刺杀朝廷命官就是朝廷最不能容忍的行径,那是无论如何都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否则真要成了这种行为都能随意为之,那朝廷也就真的不成其为朝廷了。 真当龙禁尉与南京刑部和刑部浙江清吏司、福建清吏司和各地官府是吃素的不成?每年花那么多钱养的公人线人,遍布于三教九流中,朝廷对江南的控制甚至强于北地,毕竟这才是朝廷的财赋重地,容不得半点闪失。 林如海的底气冯紫英也有些讶然,但立即反应过来,便是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也一样有不少这等江湖人士。 甚至像林如海的一个侍妾明显就有着不俗的武技底蕴,冯紫英见过一面,很漂亮,不过二十多岁,举手投足间明显就是练家子,没准儿就是某个江湖门派中人。 这一点甚至连黛玉都知道,隐约和冯紫英提起过,说她父亲担任巡盐御史之后就纳过一个侍妾,而侍妾也带来了一个通房丫头,都是江湖中人,当时冯紫英还有些好奇,但也没太在意。 毕竟这巡盐御史也一样是显赫人物,涉及的利益面也很宽泛,难免不会引来一些利益仇杀,有个这方面能兼顾的枕边人自然要方便安全得多。 丁字卷 第二十九节 朝堂江湖 寿芝园。 叠石如瀑,回廊如画。 背负双手的男子站在栏杆前,手持一并朱紫混搭的叠画折扇,注视着窗外的湖景,这里是他暂时借来的别宅,作为扬州最大总盐商之一——叶泓叶启泰的别苑,寿芝园便是在扬州也是大名鼎鼎。 如果冯紫英来过这里,便应该知道这里便是日后扬州经典园林之首——个园的前身。 一个灰衫男子一溜烟儿的沿着回廊溜了进来,在进门时被挡住了一下,简单说了两句便获准通过,蹩了进来。 “二爷。” “来了?”男子没有回头,“情形如何?” “朝廷这几位爷还在扬州,今日是分巡道几位爷做东,在东关大街的顺风楼宴请他们几位。”灰衫男子低垂着头小声回答道。 “我是问你这个么?”持扇男子淡淡地问道。 “爷,他们这几日活动很乱,两位据说是观政进士带着一帮吏员和府衙、县衙的小吏一直在搞调查摸底,嗯,填写一份调查单据,小的已经誊录了两份回来,……” “拿来。”持扇男子转过身来,脸如刀削,棱角分明,一双眼瞳更似鹰鹫,厉厉灼人。 灰衫男子赶紧递上,持扇男子接过一目了然,随即皱起眉头。 他有些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规模,经营品种,进货渠道和运输方式,经营年成,永隆四年、五年、六年的收支盈利状况,借贷状况,借贷来源,利息,有无使用过钱铺银庄等等,林林总总怕不是有一二十个问题。 这其实有些类似于一个经济调查表,当然有特定针对性,而对于一般人来说,自然就难以明白其意图了。 不过对于持扇男子来说,却不一样。 凝神苦思许久,持扇男子方才捏住这纸单,点点头,“干得不错。” 舒了一口气,灰衫男子赶紧道:“谢爷的夸奖,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还有呢?” “另外就是几位对对银庄钱铺、丝绸工坊和船行比较感兴趣,这两日里看了好几家,另外府衙和县衙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们似乎觉得扬州码头的规模也太小了,……” 这让持扇男子有些越发搞不明白这帮人是想要干啥了,开海港口之争是在宁波、泉州和漳州之间,什么时候和扬州扯上关系了?但要说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也不尽然,他还是能揣摩出一些东西来,那就是扬州似乎要作为日后这几座城市开海之后在内河上的一个中转枢纽? 有点儿这方面的意思,否则他们搞这个对各行各业的调查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能推动这些货物的外销?西夷人和日本人、朝鲜人可不会要这些,而且这要算上运输成本,肯定是折本买卖。 不过这都不重要,这些人南下的意图在他们刚出京师时,这边就已经了解到一些了,的确是想法很宏大,但和自己没太大关系,自己更关心的还是这帮人行程,以及未来自己这一方的决定。 轻轻叹了一口气,持扇男子心中也是纠结,到现在自己这一方一帮人都还在争吵不休,没有拿出一个决断来。 可这朝廷开海之势越来越猛,各方呼应也越来越响,已经成了不可逆转,这帮人的摸底调查并不单纯是为开海之事而来,而更像是为如何让开海之后让开海的规模和涉及面如何更深更广而来。 “嗯,那这几人可有一些其他异动?” “回爷,崔、吴、孙三人甚是谨慎,基本上都住在户部钞关里,龙禁尉那几位也是住在户部钞关里陪着,那位姓魏的则住在漕运工部分司里,也不怎么出门,不过前日里漕帮倒是有人拜会姓魏的,带了一个明月坊的一个雏妓进去,下半夜便由漕帮的人又带了出来。” “哦?”持扇男子心中微微一动。 “至于那位最年轻的姓冯的虽然也住在户部钞关,但是每日都要去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去一趟,一般是申时才从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回户部钞关。” “他去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作甚?”持扇男子讶然问道:“你们可曾了解?” “回爷,查过了,他们是和另一艘船一起抵达扬州的,据说是巡盐御史林大人小姐的坐船,回来看望其父,嗯,林大人似乎有些病重,只是爷也知道,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不好进,我们也不敢轻易靠近,那里是秋水剑派和盐帮的势力范围,盯得很紧,……” 持扇男子微微点头,扬州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码头,无数人都在这里讨生活,江湖人也不例外。 像工部漕运分司,那便是运河上第一号帮会漕帮的势力范围,若是谁敢去漕运分司里惹事,那就是和漕帮为敌,同样在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就更甚。 盐帮虽然是一个松散的体系,而且理论上是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一个是贼一个是官,但是谁都知道私盐是杀不尽的,那么在一个可控范围,甚至寻找合适代言人的情况下,盐帮这些私盐贩子的存在就是合情合理的了,虽然这并不合法。 秋水剑派则是扬州城中著名的门派,同时秋水镖局也是扬州乃至南直隶赫赫有名的镖局,总镖头同时也是秋水剑派的掌门人秋藏锋号称江南独行,一柄秋泓剑曾剑挑太湖十二连环坞。 秋水镖局也就罢了,秋水剑派秋家就是扬州城中一个窝商,虽然不算是总商,但是凭着窝商身份和在仪真、宝应等线的坐商,秋水剑派也过得很滋润,从广元年间一个不足五十人的小门派,短短几十年间就发展成为现下在南直隶也算是颇有名气的大门派,可以说靠上了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有很大关系。 “那姓冯的和林大人是何种关系,可曾查明?” “只知道姓冯的每日都要去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和林大人也见过几面,应该是在京师城里的关系,看那护送林大小姐回来的男子应该是林大小姐的表兄,据说是原来金陵老四大家中的贾家嫡子。” 灰衫男子应该是把情报收集得相当扎实,基本上能了解到的都了解到了。 “哦,金陵老四大家的贾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持扇男子微微一惊。 贾家是南直隶的坐地虎,在金陵尤为势大,当然这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是瘦死骆驼比马大,贾家根基在金陵,在南直隶这边仍然有雄厚人脉关系,而且贾家门生弟子广布,据说现在的金陵知府贾雨村便是贾家远支,和贾家关系匪浅。 “那他们的行程摸清楚了么?” “据说是后日前往金陵,龙禁尉有七人同行。” 持扇男子沉吟不语。 自己后方消息还没有传来,也就意味着各方还没有就最后结果达成一致意见,也就意味着没办法对这几人采取任何行动,可是到了金陵只怕就没有那么好动手了,没准儿贾家和当地官府就要加强他们的护卫力量,而龙禁尉在金陵势力也更大,若是多少几个龙禁尉,要想动手就更难了。 “去召集人手,在明日赶赴龙潭准备。”思考良久,持扇男子终于还是道。 “爷?!”灰衫男子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 “去吧,不用多问,我会见机行事,如果什么都不做,一旦那边消息来了,我们就只能措手不及,束手无策了。”持扇男子长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这风险很大,所以现在暂时准备,等待时机吧。” ***** “你是说这是林大人建议的?”崔景荣颇为吃惊,“你和林如海也有瓜葛?” 冯紫英笑了笑,“崔公,乔公和林公是同年,……” “我知道他们是同年,但汝俊兄和林如海可没什么交情,一个是山西人,一个是苏州人,而且林如海早就当了巡盐御史,他这个巡盐御史可是和都察院关系不大啊,伯辅,你说是不是?” 崔景荣笑着把头转向孙居相,孙居相脸色不太好看,但又不好不理,只能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这个两淮巡盐御史就是都察院的一个耻辱,当初天平帝开始,时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与皇帝妥协,让出了这个巡盐御史,使得这个巡盐御史位置一直被皇帝牢牢掌握,不再属于都察院,久而久之,都察院似乎也就默认了这个现实。 便是长芦巡盐御史、河东巡盐御史和两浙巡盐御史尽皆是都察院派出,其虽然主要事务是对接户部,但是人却是属于都察院的,唯独两淮巡盐御史却一直是由皇帝直接任命,这就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惯例。 “崔公,林公娶贾家女,而贾家和我家算是世交。”冯紫英无奈地解释道,“另外小侄有意求娶林公之女。” “呵呵,我说么,这紫英这几日为何频繁往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跑,还真的是成了喜闻铜臭味的人了?原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呵呵,理解理解。” 崔景荣不以为意,两淮巡盐御史不可能搞什么子承父业这一类勾当,林如海当了这么几年巡盐御史,现在病重,恐怕就是要考虑后事的时候了。 丁字卷 第三十节 初识 “崔公见笑了。”冯紫英也不多解释,笑了笑,“不过林公的建议还请崔公多斟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渠道广人脉深,恐怕比扬州府衙还要厚实一些,所以林公所言恐怕也非空穴来风。” 崔景荣也有些犹豫了,之前他还真没想过自己这一行人居然会牵扯到如此大利益,在他看来这都最终是要由内阁和皇上决定的,自己一行人也就是来摸一摸底,实事求是的了解情况罢了,怎么会有多大危险? 甚至他还觉得龙禁尉一行人跟随都有些多余,但现在突然间居然觉得龙禁尉这点儿力量还不够了,甚至可能要遭遇伏击刺杀这一类的事儿,这就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不过林如海显然不会吃饱了没事儿干才会来危言耸听,如冯紫英所言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背景人脉不简单,某些方面的消息更灵通,而且冯紫英更有可能是与他有翁婿之情,人家才会提醒,所以他还不敢不信。 “紫英,你这么一说,还真的让大家都有些心虚气短了,本来就是一场开海经济事务的调查公干,怎么就变成了便都察院下来查案风险还高了?” 这等公干要说稍许有风险的也不过就是都察院下来查一些地头蛇的事儿了,但是都察院下来查之前一般都是秘密调查,这是其一,如果有风险的必定会是和龙禁尉北镇抚司一起,甚至刑部也会派出一些人手,这些人可以很好的调动地方上他们能调动的资源,所以一般说来来能真正和官府抗衡的微乎其微。 当然也非从来没有。 元熙三十年,湖广右布政使于广被都察院调查,欲阻止都察院御史调查两名证人,其中一位是府同知,一位是县令,便指使江湖人士伏击,结果导致龙禁尉三人死亡,一名御史重伤致残,一名证人(县令)伤重不治,此案在当时引发全国轰动。 元熙帝一怒之下追究了湖广提刑按察使司、分巡道、黄州府以及龙禁尉和刑部的职责,其中湖广提刑按察使被罢黜,发案分巡道佥事、黄州府知府、通盘尽皆被流放,而此案被查清楚之后,于广被诛三族,同时也有多个参与者被诛三族,而参与伏击刺杀的两个帮会门派被官军剿灭,全数捕杀流放。 可以说此案也是大周立朝以来震动最大的一案,不过虽说此案震动很大声,但是江湖那么大,提着脑袋耍的江湖人一样多如过江之鲫,你要说彻底断绝此类事情也是不可能的。 只是说相对于要刺杀朝廷官员,这个代价就需要掂量一下了。 因为这类案件那是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的,说句难听一点儿的话,哪怕是替死鬼或者冤枉,拿也必须要有一个结果。 无论是龙禁尉、刑部还是地方官府,甚至驻军,只要有需要都可以调动,所以这种情况下,真的针对朝廷官员的刺杀还是相当少见的。 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下来调查的公干居然都要有这种风险,自然就很难让人接受了。 “呵呵,崔大人,咱们也心知肚明,若是宁波、泉州、漳州这三家谁先试点,已经触动了很多人利益了,但是会不会导致别人铤而走险,我觉得这个可能还不至于,但是若是那些本身就不愿意看到朝廷开海的人呢?没准儿他们本身就是和倭寇有勾结,这是直接砸人饭碗,这就不好说了,……” 冯紫英笑笑,漫不经心地摊摊手。 “如您所说这事儿又不是我们能做决定,可是人家未必如此看,或者觉得干脆吓唬我们一下,让我们不敢南下了,或者杀鸡吓猴,咱们就怂了灰溜溜回去了,是不是这开海能拖到明年后年呢?一年的收益有多大,我想对于有些人来说,三五十万两不止吧?就算是打个折扣,或者说分摊到某一家身上,几万两总有吧?几万两银子,足以让很多人热血上头不顾一切了。” 冯紫英的话终于让崔景荣和吴亮嗣都有些动容了。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具体的收益来衡量冒险的代价。 若是为了几万两银子来找一些江湖人来行险一搏,未尝没有这种可能,找一些无牵无挂的江湖人哪怕是身死当场或者事后查明,那又如何? 江湖人那几条命又能值几个钱? “那紫英你的意思……”崔景荣沉吟了一下问道。 “既然有这种风险可能,崔公、魏大人不妨和扬州府衙以及漕运分司这边都说一说,请他们派人护送一下,到了金陵府下官相信就应该要安全许多了,起码好歹也是南京不是?龙禁尉那边如果能够打个招呼提醒一下,或许很有必要。” 冯紫英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崔景荣接受不接受,自己肯定是要接受未来老岳父好意的,而且他也确信老岳父绝不会无的放矢,肯定是有所觉察,才会如此提醒和布置。 崔景荣最终还是勉强接受了冯紫英的建议,通报给了扬州府,并且和漕运分司那边也说了。 扬州府和工部漕运分司那边都是极为重视,迅速调集人手,像运河上的第一号草莽力量——漕帮自然是首当其冲。 而作为运河上下第一大帮会的漕帮,虽然名义上是一个江湖帮会,但实际上谁都知道这个帮会和其他江湖帮会还是有些不同的,它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朝廷官府势力在运河这条关乎大周朝经济命脉上的一个延伸。 因为漕帮的成立其实就是漕运力量民间化的一个结果,随着漕兵的裁汰,里边大批被裁汰的漕兵及其家眷就成为了漕帮的一份子,而漕帮其实就是裁汰下来的漕兵以民间形式承揽漕运业务,而漕帮帮主麾下各府分部和舵主,实际上都有刑部坐探线人和龙禁尉渗入,确保为朝廷可控。 当然从前明到现在大周,立时两百多年,漕帮从永乐年间开始形成雏形,在前明成化弘治年间定型,然后进入大周朝之后,几乎是沿袭了这个模式,但是毕竟历经百年,历代漕兵进出新老更替,这个帮会还是逐渐变得江湖草莽气息更加浓厚。 而朝廷也更多的是以经济利益来笼络这支加上家眷亲友可达数万人的力量,每年漕运除了漕兵押运外,其从漕粮的解运到装卸、护送一直到入仓,再到漕船的其他另用,都是是由漕帮垄断,而且像沿运河各大城市码头,亦有漕帮分舵和其营生。 临清民变之所以让白莲教得手,很大程度就是因为漕帮临清分舵的舵主就是被白莲教拉拢渗透成为其中一份子,这也是后来冯紫英隐约从龙禁尉那边得知的,也不知道漕帮最后花费了多少才算把这桩事情摆平。 ***** “文言见过冯大人。” 冯紫英还是礼貌的起身前行,虚扶了一下对方。 理论上汪文言不过是林如海私人幕僚,也非官吏,再说不客气一点儿,就是一介草民,冯紫英也不像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其他吏员下人,还需要给汪文言几分薄面,他是京官,完全可以点头招呼即可,但是冯紫英仍然起身走了两步,虚扶而起,给足了林如海和汪文言面子。 “汪先生客气了,我便是在京师城中亦对汪先生的忠勇仁义有所闻。”冯紫英没有客套什么,“我以为关系密切的同年,方有度,他便是歙县人,其岳丈便是歙县著名士绅茶商,便提及过汪先生,只是我却不知道汪先生现在叔父衙门里做事,……” 虽说这么些年来的历经风雨,汪文言也已经可做到胸有城府不露形色了,但是对于这一位名满京师,便是在江南亦是名气不小的新晋翰林院修撰这般夸赞自己,汪文言还是很难做到心无波澜。 “冯大人太客气了,文言不过是年轻时候任侠使气,便是闯荡博得一些小名声,也不足挂齿,如何能冯大人垂目?”汪文言赶紧拱手鞠躬谦虚。 “嗯,观人首观心性,若是心性不佳,便是有韩信张良之能,终归是为虎作伥,我一向信奉,小赢靠智,大胜靠德,忠义却不迂腐,胸有韬略手腕但却不失做人底线,……” 冯紫英的话让汪文言眼中精芒一闪,心中也是感触极大。 虽然在歙县,在徽州,在扬州这个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很多人都是看重的智谋韬略,但是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却如此看重自己年轻时候闯下的任侠使气之名,这却是让他意想不到的,但同时也让他倍感骄傲。 难怪这一位在京中能闯出若大名声,连皇上和阁老们都青眼相加,这般观人识人的眼光委实和常人不一样。 也难怪东翁如此看好此子却又忧心,估摸着东翁是怕小姐降服不住这一位冯大人,不过看这位冯大人也是一个胸怀天下之人,便是真的喜好女色,那也不过是英雄风流的一桩美谈罢了,岂能影响到他的胸中大计? “冯大人过誉了过誉了,文言不敢当,不敢当,……” 丁字卷 第三十一节 果真是个人物 见二人颇为相得,林如海心中越发安稳,“文言,坐,坐。” 汪文言坐定,林如海才沉声道:“文言,你把这几日了解收集到的一些情况和紫英说一说,今日紫英已经情况和户部崔大人说了,他们也扬州府衙和漕运那边打了招呼,估计应该会有一些安排,但是他们还是觉得紫英还是有点儿夸大其词了,认为不至于那么危险严重,紫英也有些拿不准,……” 汪文言轻咳了一声,这才点点头道:“东翁,冯大人,因为之前朝廷这一拨公干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并无关联,所以文言也就没有刻意去搜集了解相关情况,不过开海事大,关乎江南国运民生,所以也有所了解,前几日东翁提及了冯大人和东翁关系,所以文言这几日便也专门做了一番了解,还是有所得的,……” 短短几日就能有如此了解,冯紫英对汪文言的本事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能量也有些震惊。 汪文言肯定是有些能耐的,能在历史上造出那么大声势,若是浪得虚名,那也太小看古人了。 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冯紫英除了知道掌控着盐引盐课银子外,也就知道这应该是历任皇帝的一个小金库提款机了。 嗯,当然这肯定是和朝廷内阁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合情合理,但不合规不合法,就这种大家心照不宣的默许存在。 至于说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冯紫英就不太了解了,但从今日汪文言的态度来看,这个衙门肯定掌握着相当资源,起码是在情报信息这一块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资源。 见冯紫英目光里有了几分探究的神色,汪文言自然明白这一位应该是感兴趣起来了。 只可惜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没有父子相传的规矩,而且汪文言也认为若是真的接任了这个巡盐御史职位,对其他人来说也许是惊喜,对于冯紫英来说,则未必,甚至是失远远大于得。 当然若是东翁要把某些资源交他这个女婿,还有半年时间,倒是可以做一些准备。 “……,根据文言所了解,朝廷开海在江南总体反应还是偏好的,绝大部分士绅持支持态度,当然也有一些思想较为古板者,认为朝廷过于重视商贾,忽略了农耕根本,这等言论没太大影响,也不值得关注,……” “……,但是还有一部分人,这个群体数量不大,平素也很低调,不显山露水,其中在闽浙两广两省较多,南直这边有,但较少,他们也就是我们一般意义上提及的海商,嗯,或者准确的说就是和倭人都有勾连的走私商人,……” “这个海商群体数量初步估计应该是在三十到五十家之间,都是在当地看不出,很低调,但是家资巨厚,而且人脉极广,地方官府官员和他们多有勾连,但他们不属于地方士绅中名流,影响力有限,名声也一般,但潜在势力很强,当然这三五十家只是一个大概估算,实际上依附于这三五十家的肯定有上百家,但规模肯定不及这些家,…… “这个群体应该是对朝廷开海最为反对的,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开海,那么各地那些影响力和名声甚至钱银资本比他们更大更强的士绅就光明正大加入进来,而他们相较于这些本身就在本地极有影响力,连官府都要敬畏一二的士绅望族来说,就不够看了,以前这些人碍于名声和朝廷规制,所以不愿意插手,但现在朝廷开禁,即便是他们本人不会参与,但是家族中子侄是肯定会参与进去的,……” 这都在冯紫英的估算范围之内,他微微点头,示意汪文言继续。 “但这个群体虽然反对朝廷开海,但是绝大部分人也还是相对理性,认为这是朝廷政策调整,大势所趋,所以无法阻挡,其中势力最大的几个虽然反对,但是知道反对无效之后就会退而求其次,因为他们人熟地熟经验丰富,原来规模也比较大,所以即便朝廷开禁,他们其实也不太惧怕和新入者正面竞争,……“ “……,而那些小的呢,反对也不是太激烈,因为他们处于最底层,开禁之前,他们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地方官府拿去当替罪羊,现在开进了,竞争激烈了,但他们选择余地更大,可以有更多的合作对象,而且来自朝廷这一块的法律风险就没有了,……” “文言你的意思是就是这居于中间的这个群体是反对声最激烈最大的?”冯紫英点头。 这个汪文言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起码自己就没有了解得这么细,只知道有激烈反对的,但是这些人属于哪一类型,自己却没有研究。 “还得要分。”汪文言有心要让冯紫英刮目相看,第一印象要给对方深刻。 林如海已经和他谈了,接触几日,他觉得冯紫英基本可信,当然还要进一步考察,但是如无意外,他的这个家底儿就要基本上交给这个未来女婿了。 而且他感觉自己未来女婿的格局绝不仅仅是现在显现出来的,未来可能直接是瞄准六部大佬这个层面,甚至直指内阁阁老都不令人惊奇。 所以林如海的话也让汪文言倍感振奋。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虽然权力不小,接触面也宽泛,但是层次还是略微低了一些,而且格局太狭窄了,始终是围绕着一个盐字做文章。 盐很重要,牵扯面也宽,但是毕竟还是有限,肯定无法和更高层面的六部事务相提并论。 而无论是林如海还是汪文言都觉察到以冯紫英目前的成长势头,未来必定可以在朝廷重臣中有一席之地。 这相当于是一次押注,将全副身家和自己的命运押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但值得! “还要分?”冯紫英被吸引住了。 “嗯,这个群体不小,所也还要分,事实上,绝大多数商贾是绝不愿意和官府对抗的,无论出于何种情况下,起码他们绝不愿意正面和官府抗衡,所以中间这个群体虽然他们面对的压力很大,但是他们也可以有一些对策,比如结伙抱团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共同出资共同分享红利来和那些大海商和大士绅们竞争,……” “……,但是毕竟还是有一些心有不甘者,他们比起那些头部的大海商们实力略逊,所以要和那些准备进入的士绅望族无法竞争,但是要让他们去结伙抱团,却又觉得自己利益会受到损失和影响,所以他们是最不甘心的,而这伙人中就有一些企图阻挡和干扰朝廷开海之略推进的,在特定情况下下,可能就要铤而走险了。” 汪文言抽丝剥茧,一层一层将整个海商群体以及未来准备要进入海贸的群体细细道来,而且也分析了哪些人虽然反对,但是不会有暴烈行为,哪些人不甘,但只能服从,还有哪些人就可能存在风险了。 找出这些风险群体,并适时加以监控,基本上就能扼杀掉最大的风险源。 “汪先生,那是否近期与这些存在危险的群体中人,来了扬州?”冯紫英没有客气。 “冯大人,扬州乃是万商云集之地,闽浙海商和南直隶这边本身联系就很紧密,南来北往的货物很多都会在扬州交易,尤其是从杭州、苏州、宁波过来的客商更多,我不敢断言这其中谁有问题,但是我对比起了一下前面三个月的闽浙商人进入扬州的数量,略有增加,而照理说,现在是十一月,既非开年也非年末,也不是五六月和九十月生意最好的时节,一般说来从十一月到十二月,应该是一个缓慢减少的趋势才对,所以这种反常,我不好判断,但是肯定是有些蹊跷的,……” “而且我圈定的一些可疑对象,也的确是前几日来了扬州,但是今日去不知去向了,……” 最后一句话让冯紫英和林如海都是一惊。 “文言,你确定?”林如海知道汪文言这等话是不可能信口妄言的,但是还是觉得要问清楚,居然能圈定一些特定人员了,这未免太神奇了。 “东翁,其实并没有那么神秘,这些人来扬州,要么就只能住那么几家客栈,更大可能是借住一些扬州本地商贾的别宅别苑,后者无论是舒适程度还是隐蔽程度,亦或是条件方便程度,都远非前者可比,所以只需要盯着这一块,全扬州这类商贾别宅别苑能满足得了需求的,也不过就是三五十处罢了,有的放矢,盯着发现不难。” 汪文言轻描淡写的话让冯紫英对此人的洞察和归纳分析能力更为佩服,等闲之人怕是很难从这些方面入手来考虑的。 “当然,不是说这类人来了扬州就要行不轨之事,但是若是往日来了都要要么戏楼,要么饮宴,但这次来却行色匆匆,行迹诡秘,而不去这等花天酒地的场合,那就难免引人起疑了,……” 汪文言轻笑道。 丁字卷 第三十二节 班底 有条不紊,细致入微,观察事情分析问题能找准关键,这是冯紫英给汪文言下的初步判断。 难怪林如海能如此欣赏此人,而且看他能在这段时间内调动各方资源把这个问题查到如此程度,说明其运作和执行能力也极强。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不是扬州府衙,没有像府衙所掌握的那等巡捕衙役和巡检司这样的基层治安单位,更多的还得要依靠自己人脉关系去调动这类资源。 但汪文言还是能在短短几日里就拿出了这样的成绩,不得不说此人是个人才。 “看来文言心中一惊有些底了,那我也就放心了。”冯紫英转过头来,微笑着道:“叔父可否让文言跟我一段时间,我们一行人对南直隶这边很陌生,而单单依靠地方官府,他们从各自利益角度出发,也未必会最客观真实把我们所想看的所想要的展现出来。” “当然可以。”林如海本有此意,冯紫英主动提出来,他当然不会拒绝,“不过紫英你也要注意一下,文言在我这里知晓人不少,最好还是不要以公开的方式出现,若是‘恰巧’同行,那就不碍事儿了,嗯,最起码大家也可以做到心照不宣。” “那就多些叔父了。”冯紫英道谢,然后转过头来,“这段时间就要有劳文言兄了。” 冯紫英加了一个“兄”字,以示感谢和尊重,这也让汪文言更感动,赶紧起身,“能为冯大人尽一份心,也是文言的荣幸。” “文言兄,你年龄比我长,不如你就直接叫我紫英吧。”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都有些吃惊,这礼贤下士到这个层度,看来自己这个准女婿很看好汪文言,是要准备从自己这里直接全盘接手啊。 汪文言也吃了一惊,但随即坚决而果断地摇头:“这如何使得?若是冯大人不弃,那文言便以公子相称,而公子称我为文言就最好,您看如何?” 少爷、大爷这一类称呼一般是用于家中仆人、丫鬟这一类下人称呼主君,而名字相称则一般是同僚、朋友,铿哥儿、大郎则是亲近朋友和长辈的称呼。 当然紫英这个名字称呼也可以用于长辈、同学和朋友之间的相称,相对宽泛,可对于汪文言来说绝不合适。 而公子这个称呼有些近似于非公务下属的称呼,也就是私人幕僚,主要原因是冯紫英年龄实在太小,用东主东翁相称显得太过老气,所以公子这个称呼是比较合适的。 汪文言原来也称冯公子,少了一个冯字,那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那几乎就是以自己人的角度来称呼了。 汪文言既然决定了跟跟随这一位,那么就需要把自己的位置定好,用自己的才华能力来赢得对方的尊重,而相对密切但是却不过于亲近的定位作为一个开端才是合适的。 更何况人家以兄相称,已经是相当尊重了。 冯紫英看了一眼捋须微笑却不搭话的林如海,便爽快的答应了。 “那东翁,公子,文言建议还是要从提防万一出发,闽浙海商那边长年在海上和倭寇打交道,不少人也养成了骄横桀骜,胆大妄为,喜好行险一搏的习惯,无论是江湖绿林还是倭寇中都是亡命之辈,所以不可不谨慎,所以我们这边恐怕也要做一些准备,……” ******* “文言兄,林公对这位冯公子如此看重,莫非真的这位冯公子已经和小姐约为婚姻了?”曹煜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东厢房那边,问着正在认真审视着文案的汪文言。 “唔,子翼,你也看出来了?”汪文言最后一道审查了方案,搁下笔,点点头,“差不多吧,怎么,有些意外?” “嗯,不意外,倒是挺为林公高兴的,这几日林公脸色都要好看许多了,不过郎中也说林公……”曹煜观察着汪文言脸色,“或许郎中判断有误,……” 曹煜是个比汪文言略小好几岁的矮瘦文士,秀才出身的他说来也是官宦之后,不过他这个官宦是前明时候了,祖辈在前明曾经担任过巡漕御史,也就是乔应甲担任过的职务,不过大周立朝之后,他家便破落下去了。 他家庭自幼贫寒,考中秀才之后两度秋闱失利,便死了这条心。 先是在县里找了一家族学当西席,后来主家过于吝啬,每年束脩所得实在难以维系一家子生计。 他是上有老,屋里有妻女,除了一个寡嫂和两个侄儿外,下边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弟弟需要抚养,所以也是迫不得已才又寻找收入更丰厚的职位,最终投入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给林如海当幕僚。 他时间上甚至比汪文言还早一些,但是主要是从事文案策划和书写,比起汪文言的丰富经历来,他就要逊色许多,所以他也很有自知之明,一直唯汪文言马首是瞻,二人关系也很密切。 汪文言摇摇头,“林公的病怕是很难治愈了,林公也很坦然和我说起过,……” 曹煜脸上也掠过一抹感伤和遗憾。 说实话林如海带他们这帮幕僚不差,他在来给林如海当幕僚时,在县里给旁边一家族学当西席,一年所得束脩不过三四十两银子,寻常家庭倒是够用,但是他是一大家子,这就捉襟见肘了。 来了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后,当年林如海给的薪俸就高达一百二十两银子,而到了年底更有四十两额外赏赐,加上平素里零七八碎的恩赏,一年收入可达接近两百两,比起原来当西席时涨了何止四倍? 今年他的薪俸已经涨到了一百六十两,算下来一年收入已经超过二百四十两了,所以他很珍惜这个位置。 但是东翁的病重也打破了他一直在这里干下去的幻想。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他是林如海私人幕僚,林如海病故甚至因病致仕,他都只有另谋生路。 可现在要谋到一份像现在这样滋润的生计谈何容易? 而且他也不像汪文言那边在外交游甚广人脉广泛,便是失去了这份工作,要另外找一个东家也不难。 见曹煜脸上的神色,汪文言便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这也是他想要和对方好好谈一谈的。 林如海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除开官员吏员和林家下人外,就是他们这帮私人幕僚了,像巡盐御史这样的重要职务一般都有几个幕僚,像林如海便有六七个幕僚。 这等幕僚和贾政那等养在家中的清客不一样,都是各有分工,各有侧重的。 像汪文言是负责揽总,对外联络对内安排布置,对上承接,对下管理,基本上就是个大管家的身份,但是这个管家却不是寻常那等官宦家庭管理府中内务,而是管理公务。 像曹煜便是主要负责文案事务,顺带协助汪文言进行一些策划。 另外还有两名专门负责外联的。 一个对官,也就是上面的户部、工部、刑部这些和扬州府衙、分巡道、分守道、江都县衙以及南京六部、户部钞关、工部漕运分司等,这主要是有公务联络。 还有一个对民间,也就是像盐商群体、钱铺银庄、戏楼酒楼、江湖门派等等,主要是要负责一些日常事务联络安排。 另外就还有专门负责收集整理相关社情民意的,盖因巡盐御史身份过于特殊,实际上某种意义还要承担起帮助太上皇打探江南这边情况的任务,所以汪文言才能这么短时间内迅速汇总情报,给出一个指向。 光是这些幕僚们的薪俸赏赐花销一年都要超过三千两,这还没有算请他一些花销。 若是靠林如海正经八百的薪俸,是根本无法支应的,就是寻常县衙府衙都难以承担,但是在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却不在话下。 “学勤,我也不瞒你,林公身体怕是支撑不了太久,这个巡盐御史朝廷肯定会另外派人来,届时恐怕我们这群人都只有走人,……” 学勤是曹煜的字,听得汪文言这么一说,曹煜脸色更是黯淡,“看来是该我们自家自谋出路了么?文言兄,可有去向?能不能带上小弟一个?便是辛苦一些薪俸少一些,也可以,只要稳定,你也知道我这才纳妾不久,又生了两个儿子,……” 曹煜也是无奈,他原来只有一女,去年才纳妾,纳妾不久,妻子和妾却双双怀孕生下两子,这也让家里欣喜若狂,只不过花销却是大增,是真正离不得一份稳定收入的职业的。 像继续留在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是不可能的,没有哪个新的巡盐御史会用原来巡盐御史的私人班底,便是吏员只怕新来的巡盐御史都要换一拨,更别说这种私人幕僚了,根本不可能接受,所以趁早走人另谋他途才是正经。 “呵呵,那若是让学勤离开扬州呢?”琢磨着什么的汪文言突然反问了一句。 “离开扬州?”曹煜吃了一惊,仔细打量汪文言,见对方不像是开玩笑,“去哪儿?” 丁字卷 第三十三节 团队 汪文言摇摇头,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还刚和冯紫英接触,虽然感觉冯紫英应该是胸怀大志,但时间还是太短了一些,还没有来得及和对方更深层次的交流。 而这一趟金陵、松江和苏州之行,无疑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机会。 任何一个有意在仕途上有所作为的,都无法忽视江南这片土地,又是对方还是开海战略的提出者,那么未来江南的重要性对对方来说,还会与日俱增。 毕竟这是大周财赋的富集之地,离开了这片土地,大周朝廷立即就要停摆。 ”文言兄,透个信儿,你知道小弟的情况,其他不敢说,但是文案策划和规划布局这些小弟自信还是有些底气的。” 曹煜感觉到了几分希望,用满怀希冀的目光望着对方。 看样子汪文言应该是找到了下家了,而且应该还不差,对自己来说这就更紧迫了,如果能跟着对方,那也是熟人熟路,也要能适应许多。 “让你去京师,你去么?”汪文言终于还是开了口。 “京师?”曹煜一愣,怎么会突然要去京师了?看了一眼对方,曹煜小心翼翼地问道:“文言兄,可以问一句么,是哪路神仙?” 汪文言笑了起来。 说实话,他很想把林如海的这个幕僚团队保留了下来。 这一年多林如海身体都不是太好,时病时好,某种意义上来说,全靠这个幕僚团队得力,才把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事务撑起来。 不要小看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事务。 盐业这一块涉及相当复杂,尤其是现在太上皇尚未放手,而永隆帝又有意渗透,而义忠亲王更是通过各种渠道想要插手,如何平衡好各方关系,如同悬崖上走钢丝一般。 而且那些盐商们也是鼻子极其灵敏,感觉到林如海身体不佳,而上边几方在悄然角力,也都有点儿想要拖一拖看一看的架势,在盐引和盐课银子的上交上自然就会有各种理由来拖延拖欠了。 汪文言他们还得要配合着衙门里几位官员们和这帮人脉关系不浅的盐商斗智斗勇,还得要把私盐贩子的局面那边控制好,防止捅出篓子。 威逼利诱也好,敲打要挟也好,总之要顺利把银子收回来,也是相当不容易。 这两三年里,几个人配合得相当默契,而且这几个人也都是经过了汪文言的筛选,一些不符合条件的早在两三年前就慢慢清退礼送出去了,只是没想到林如海的这场病却是来得这么不合适。 像眼前这个家伙,思路慎密,考虑问题周全细致,而且善于理解分析,一个事情交代给他,便能根据要求在很短时间内拿出方略来,而且还会根据要求变化不断做出修改完善,甚至还能主动提出一些建议。 就像刚才自己看得这份方案一样,自己只提出了要求,确保冯紫英一行人安全抵达金陵,并要前往松江和苏州,介绍了危险来源,以及行进方式,一个时辰不到,一个粗略的保卫方案就出来了。 而且在自己的提醒和介绍下,又花了半个时辰修改,基本上就可以行。 最为满意的是配合日久,对方也清楚己方能动用的资源有些哪些,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可用,都是一点就透。 除了这个曹煜外,其他几个人能力都不差,若是解散了,日后还要想重新组建这样一个幕僚班子团队就很不容易了。 更为关键的是这帮人对南直隶乃至浙江那边的情况都很熟悉,也就是对闽地两广不太了解。 其中一个就是绍兴人,曾经在杭州干过胥吏,算是和汪文言同行。 还有一个是淮安人,曾经给前两任金陵知府当过幕友。 几个人都各有所长,若非如此,汪文言也不会如此不舍。 只是冯紫英现在还只是一个翰林院修撰,说句不客气的话,这类清贵京官,未来前途肯定是非常远大的,但是现在却真的算不上什么,对于这样一个团队显然有些用不上。 之所以林如海要把自己介绍给对方,也是因为对方恐怕因为开海还有一些非公务性质的事务要自己来处理,但并不代表对方就需要这样一个庞大的团队了。 除非……,除非对方对自己的未来有着相当宏大而清晰的定位规划,否则汪文言想不出对方留下这样一个团队的价值和意义。 “学勤,没什么不能说的,嗯,就是林公的女婿冯公子吧。” “啊?!”曹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冯大人,可是他是翰林院修撰,这如何能用得上我们?” 汪文言一时间也不好解释,他能说这位冯公子胸怀大志所谋乃大? 凭什么这么说? 见汪文言有些不好回答自己问题,曹煜恍然大悟,压低声音:“莫不是林公不愿意见我等无处可去,所以才让其女婿来接手,只是这等也不是长久之计,冯大人养着我们这样一帮闲人也毫无意义啊,冯大人现在是从六品修撰,若是能下地方,可以到正六品,甚至从五品,若是能干个知州,或许能勉强……” 说到这里,曹煜也有些失望的摇摇头。 便是这位冯大人立马下来干个从五品的知州,只怕也养不起这样一帮人,一年几千两银子,和就算是他当知州能养得起,但是没有意义和价值啊。 说句不客气的话,要想养着自己这帮人,而且还能充分发挥作用,起码要干到一个正四品的知府,而且还是得像苏州、松江、扬州这样富庶大府,才能说得上有价值意义,便是像池州、宁国、太平这样的穷府,都没有多大意义。 “行了,学勤,你也别胡思乱想了,先把现在的活儿干好,不过我可以给你打个包票,到时候能有你一碗饭吃,不会比现在差。”汪文言见对方还在瞎琢磨,直接打断。 “嘿嘿,文言兄,那我可就听进去你这句话了啊。”曹煜笑了起来,接触这几年,他知道对方不是轻诺之人,“这个方案如何?” “差不多了,秋水剑派这边让老杜和秋藏锋马上安排好,务必不能出岔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素咱们衙门也懒得用上一回,就是这衙门里的护卫也都是闲活儿,现在这一回就是要见真纲了。”汪文言点点头。 “每年衙门如此看顾秋藏锋他们,若是这等事情他还要溜边儿,那真的就欠收拾了。”曹煜摇头,“秋藏锋是个明白轻重的掌门人,几百号人靠他掌舵呢。” “嗯,但愿如此。”汪文言的目光重新回到方案中,“从扬州启程到金陵,我估计如果真的有人要伏击刺杀的话,最大可能性会是上船那一段时间,码头上人多眼杂,根本顾不过来,其次可能会是在路途中某一段水流平稳,船行较慢的时候,至于说到金陵府到岸下船时本来也应该是比较危险的,但这边已经通报给了金陵府和南京六部,估计会有龙禁尉和南京刑部的人手要准备防范,如果这帮人消息稍微灵通一些应该不会选择这个点,……” ****** 看着两艘船缓缓驶过,藏身船中的一干人最终也没有等到命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船慢慢远去。 “虎爷,就这么算了?” “哼,没有接到命令,当然只能作罢,而且恐怕我们真要动手,只怕也讨不了好。”被称作虎爷的虬髯汉子,手中一对精钢分水刺重重在船板上一顿。 “秋藏锋这个老狗,就差点儿亲自出阵了,就算是替户部钞关押运银子都没有这么来劲儿,他两个儿子一前一后都在船上,而且儿媳女儿也都据说是在船上,据说是陪着上边一个官员的侍妾,哼,谁知道是不是把自己儿媳女儿送去给人家暖被窝去了,……” 船舱内响起一阵淫荡的笑声。 “虎爷,除了秋水剑派的,漕帮也来了不少人,刚才兄弟都看见了漕帮三龙头带着两名亲传弟子在船头,另外还有几个盐枭中的好手,那是心狠手黑之辈,居然也敢坐官船,扬州府这么大胆?“ 一个干瘦汉子忍不住质疑道。 虎爷没吭声,实际上在来这么埋伏时他也是忐忑不安的,这帮人有多可靠?真要被官府拿住,只怕根本就封不住嘴,说是亡命徒,但是亡命徒哪个又敢说是真正无牵无挂? 而且人家明显是爷有所防范了,从淮安下扬州时,只有几个龙禁尉,怎么到了扬州,一下子就变得如此小心谨慎,光是他观察到和了解到的江湖高手就有不少现身船上,这显然是有针对性的在防备着什么,或者说已经有人通风报信了。 所以在没接到命令之后,他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事儿没有完,但是若是和这帮人一起做事儿,只怕还真的要小心,弄不好就要把自己陷进去,所以他要斟酌一番了。 “撤吧。”最终还是摇摇头,虎爷看了一下远处,“去松江,看看有没有机会。” 丁字卷 第三十三节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船终于慢慢靠近了金陵码头,云集在码头上的龙禁尉和南京刑部的人手紧张的四处观望打量着,提防着可疑人。 甚至还有一队火铳手埋伏在码头两侧的仓房中,他们也得到了命令,一旦有险,对可疑人员便可开枪,格杀勿论。 前后两艘船上的人也都紧张起来,这应该是最危险的时候了,而一旦下船离开了码头,在金陵城中再想要动手,就别想跑掉了,一般说来也不会有人敢在城内伏击。 在过丹徒那一段最平静水面时,大家紧张了一回,但是却风平浪静,甚至差点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把一艘南京都察院致仕退休的官员船当成了伏击者,弄得手忙脚乱。 然后,一切都很平静安泰,码头上南京户部、工部和都察院的接站人员也和崔景荣一阵寒暄,然后便上了马车,直接去了金陵城中迎宾馆。 名义上是迎宾馆,其实就是从各地来金陵城中的官员接待驿馆,主要是接待来自京师城中的达官贵人们。 尤三姐一直手按在剑柄上,须臾不敢离。 她还从来没有干过这类更像是保镖护卫的角色,格外吃力。 与那等直接在沙场交锋不一样,随时要保持高度警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察悉各种可疑动静,实在有些勉为其难。 身旁的秋琴心颇为好奇地一边警戒,一边打量着这个这两天迅速熟悉起来的异族女子。 嗯,在秋琴心看来,这个女孩子就是异族女子。 虽然能说一口西北话,但是那剑眉蓝眼加上深眶高鼻,还有那比自己还在刚给孩子断了奶的二嫂更丰腴的身材,怎么看都不像是汉家女子。 听说她是那位冯大人的侍妾,但是就跑江湖的她一眼就能看出对方还是一个处子之身,不过看她和那位冯大人颇为亲昵,估摸着应该是还没有收房的缘故。 不过秋琴心倒是挺喜欢对方豪爽大方的性子,或许北地人都是这样 “尤家妹子,不必紧张,那边仓房里埋伏有人,刺客应该不会从那边来,”秋琴心一边观察着岸边情况,一边,却在小心的用目光余光看着靠岸边的水下。 这种从水里突然窜起来的杀手更为隐秘而不可测,但是时间却很短,只有短短一息时间。 一帮人几步路就能踏着船板上岸,若是不能得手,甚至得手恐怕都很难逃得性命。 “哦姐姐怎么知道那边有埋伏”尤三姐讶然问道。 秋琴心嫣然一笑,“你看,那仓房原本就是一个最好的遮掩物,按理说肯定要安排人在两边布守,可是除了门口有一个人外,其余两边都是敞着,而且你看那几扇窗户,明显有人走动的光影,要么是强弩手,要么就是火铳手,甚至本来就是一个圈套,一旦刺客现身,没准儿就是窗户洞开,火铳齐鸣了,” 尤三姐这才恍然大悟。 她虽然自小习练武技,但是却没有怎么走过江湖,这些江湖经验更是欠缺,所以连冯紫英都发现把她给带出来根本就是一个累赘,大概就真的只有暖床的作用,或许就是能够在睡觉的时候能保护一下自己了。 尤三姐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当秋水剑派和漕帮、盐帮的人加入进来之后,她就跟着秋琴心和秋琴心的二嫂,成日里询问情况,一副刻苦好学的架势。 不过尤三姐虽然不懂经验,她还是听出了秋琴心话语里的一些落寞,忍不住问道“姐姐不是说刺客不太可能选则在这里动手么这不是好事么那就姐姐为何还闷闷不乐” 秋琴心摇了摇头,“这里不可能,就意味着这些人也许就会在他们去松江甚至苏州的时候动手,那更不可测,危险更大,我们要防范和保护的压力更大啊。” 不过这不是秋琴心内心的话,她还在想着父亲前几日里和自己说的话。 这一次秋水剑派几乎是倾尽全力,除了父亲因为身体不佳而没来的话,大哥二哥加上自己以及派中高手全数出动。 大哥就曾经问过父亲,为何对此事如此重视,而且林公病重,卸任在即,未来谁来接任这个巡盐御史都很难说,秋家明年还能不能拿到窝商资格也都还是一个未知数了。 父亲的话却没有说其他理由,只说林公这几年待秋家不薄,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秋家必须要在这一次行动中展示自己的实力,要让衙门里知晓秋家是有用的。 父亲也一度不无担忧的提到随着南京五军都督府的营军也开始装备火铳手,据说下一步在扬州、苏州等地营军也可能要开始装备火铳,而火铳的出现无疑是对他们这等靠刀剑讨生活的江湖门派和标行镖局的一种极大威胁。 当一个苦练几十年的江湖好手,甚至顶不住一队三人练了一年的火铳手三段击时,这种打击和失落感是不言而喻的。 当然秋琴心自然不会去和尤三姐说这些,但是父亲却很明确的说道,如果不能让衙门里的官员们看到秋水剑派和秋家对朝廷的用处,那么明年哪怕是不换这个巡盐御史,恐怕秋家要想拿到这个窝商资格也很难了。 朝廷和官员们很现实,你一个区区江湖门派,下九流的角色,若是没有多少用处,你有什们资格去和其他背景更深人脉更厚的盐商竞争 哪怕是你的弟子给巡盐御史当妾也不行,因为涉及利益太大了。 秋藏锋最小的师妹宋如珊,便是林如海六年前纳的侍妾,秋家也正是凭借着这个侍妾才开始真正踏入了窝商之路,这几年也算是秋水剑派和秋家发展最快的时候,但是眼见得林如海病重,这等情况却又让秋水剑派不由得担心起来。 事实上秋琴心甚至隐约清楚自己父亲的一些想法,不过父亲没有明说,她也装糊涂。 父亲实际上很希望秋水剑派能在这一轮护卫行动中发挥作用,这也意味着这帮刺客杀手必须要出手,如果只是单纯的一次警卫保护,而没有任何意外,那秋水剑派就很难展示出自身实力和作用。 但同样如果刺杀行动得手,哪怕是只是造成一些伤害,那秋水剑派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所以这也让秋琴心很是矛盾。 进了金陵城,冯紫英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 迎宾馆护卫很严密,龙禁尉和南京刑部以及金陵府都有专门人员负责警戒,完全是把这一行人当成了都察院下来查案的御史规格,甚至更高。 在船上大家精神都有些紧张,现在终于放下心来,崔景荣也给大家放了假,让大家休息两日,然后再去龙江船厂,不过冯紫英更倾向于是让龙江船厂那边赶紧做好最后的准备,该弥补的弥补好。 “紫英,总算是把你盼来了。”贾雨村老远就迎了出来,脸上的笑容却是发自内心。 来了金陵府,自然是要拜会这位府尊大人的。 一晃贾雨村便在这里已经干满了三年,从各方的风评口碑来看,好像还不错,就看有没有机会了。 金陵府知府若是元熙三十年之前,成为应天府尹,那是正三品官员,但元熙三十年后,应天府改为金陵府,这其实是一个对南京六部和都察院所在的降级,南京地位更是下降,所以金陵府知府和其他府名义上已经没有太大区别,正四品官员。 但即便如此,贾雨村现在的地位也不是冯紫英所能比。 从六品到正四品,这中间整整差了五级,理论上哪怕你每一次三年一察都是上等,并且都能如愿以偿的获得晋升,也需要十五年才能走到这一步。 当然如果你能有雄厚的背景和像西征平叛乃至开海之略这样的功劳,破格提拔的可能也是存在的。 冯紫英在起步时候就已经占了莫大优势,当人家都还只能是从七品或者正七品时,他便已经跨过了这道关,直接步入了从六品,这相当于他已经比那些同年们甩开了最起码三到六年的差距。 “雨村兄,我可是一到金陵,就首先来拜访您了,”冯紫英赶紧疾走几步。 这一位能耐也不小,让人不敢小觑。 现在的贾雨村已经不完全是是依靠王子腾了,虽然他和王子腾依然关系密切,但据说已经和方从哲搭上了线,而且和吏部那边也有人脉。 虽说比贾雨村小了二十来岁,但是官场这等场合,从来就不是以年龄来计的,如果冯紫英现在是首辅,那么雨村兄这个兄字就可以省了,而贾雨村也绝无可能在以“紫英”相称,那必定是首辅大人随时喊响。 “呵呵,那为兄可是翘首期盼,今晚就在我府里安排,不能推托,” 二人手握在一起,也是格外亲热。 贾雨村丝毫不以冯紫英年龄缘故而有什么不适应,这一位虽然是从六品,但是人家现在是内阁和皇上面前的红人,而且又有齐永泰和乔应甲作靠山,谁敢小觑 那是寻常官员攀附都攀附不到的,贾雨村自然要好生结交一番。 。 丁字卷 第三十五节 精明人贾雨村 “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啰。”冯紫英和贾雨村手牵手并肩而行,一边微笑道:“听说雨村兄治下金陵一片安泰祥和,今年金陵风调雨顺,粮食又获丰收,吏部考评又是上等,……” 贾雨村不无自得的捋了捋颌下胡须,抿着嘴笑道:“托皇上洪福,今年金陵上下尚算景气,……” 这厮看来是真的有点儿飘了,比自己还飘。 不过飘估计也是有底气的,金陵府这几年运气不错,治下雨水均匀,也没有大的灾害,吏部和都察院的考评自然也就不错,而且这家伙便是有些猫腻也藏匿和处理得很好,吃过一次大亏的人,在这方面就更谨慎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运气也是实力和底气, “皇上洪福自然是主要,不过也有赖于雨村兄的励精图治啊。”冯紫英这等官场套话也早就是熟练得不能再熟练了,信手拈来。 “呵呵,紫英你这番话为兄可是记下了,来日齐阁老问起,紫英可莫要忘了。”贾雨村也涎着脸大大方方道。 冯紫英心中暗笑,这厮还真的是官迷啊,随时都指望着能再上一步,只是表面上却是泰然应承下来,“那是自然,雨村兄和小弟可是生死里闯出来的交情呢,……” 贾雨村眉花眼笑,哪怕这话就是说来听听,但起码也能说明眼前这一位对自己印象不差,齐永泰现在还是吏部尚书,若是能在他面前有这样一番评价,自己的考评和未来奔头也就稳了。 “嗯,愚兄就喜欢听这句话,对了,玉丫头的事情,……”贾雨村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冯紫英。 冯紫英也没想到贾雨村的消息如此灵通,看来他也有眼线在扬州府那边才对,或者说自己这一行人南下也牵动了很多人的注意力,贾雨村也不例外。 “嗯,小弟却有此意,只是家父母那边还要沟通一番,……”冯紫英含糊其辞,也不说死,“雨村兄也知道林妹妹的身子骨,……” “愚兄明白,不过林公那里你却如何说?林公身体现在可是有些麻烦,……”贾雨村不肯罢休,还欲问个清楚。 林如海病重不是秘密,京师那边知晓,在南直隶官场上更是牵动万人瞩目。 只是大家也都知道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坐纛儿的巡盐御史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上的,便是内阁也做不了主,还得要看太上皇和皇上的想法。 贾雨村也很关注,甚至也多次遣人去看望林如海。 至于说谁来接林如海的这个班,现在也还不确定,但是如果冯紫英真的要当林如海的女婿,那的确可以赚个钵满盆肥。 几年巡盐御史的家当可不是一般的官员能比的,就算是自己这个金陵知府也差得远。 冯紫英没料到贾雨村居然问得这么深,有些讶异,但转念一想对方也是仗着给林黛玉当过西席,和林如海有宾主之谊,所以才敢这般问。 当然对方这么关心恐怕未必是关心林如海和林黛玉的未来,多半还是关心林如海的家当吧。 “林公虽然病情不轻,但是只要好生将养,一年半载当无事,所以小弟也打算此番返京后禀明父母,再来向林家提亲,……” 贾雨村微微侧脸,避开了冯紫英可能看到他的脸色变化,似乎是在迟疑斟酌着什么,一时间也没说话。 二人就这么一直走着,一直到贾雨村把冯紫英引入后房内书房,冯紫英这才有些意外怎地这家伙先前这么热络,这一段路走下来,却是一句话没有了? 正疑惑间,贾雨村却是将书房门掩上,示意冯紫英坐定,才踌躇着启口道:“紫英,你若是要娶玉丫头也罢,不过林公这巡盐御史之位,你怕也是明晓其中底细的吧?” 冯紫英微微一凛,挑了挑眉,这家伙是什么意思?是要提醒自己,还是规劝自己?或者说有意向自己示好? 点点头,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才道:“小弟的确也听闻过一些,可能未必有兄长这般深透,但也知道这是广元年间便遗留下来的惯例,太上皇下江南时,约摸着大部分花销都是从这里走账吧?” 对此倒也不意外,贾雨村自然知道冯紫英既然是被齐永泰和乔应甲这些北地士人刻意栽培的对象,当然这些情况不会瞒他,纵然可能因为其年龄经历原因没说的那么深那么透,但大体也是应该知晓的。 “若是单单是这下江南走账倒也罢了,恐怕还不止这些。” 贾雨村中了进士之后任官就有些了解,这几年里和王子腾走得甚紧,加上现在坐了金陵知府这个位置,与南京六部和都察院这里边一帮子闲官打交道时间甚多。 这些被发配到这里来的闲官多是些仕途无望只等致仕之人,自然是什么都敢说,便是元熙帝和义忠亲王甚至永隆帝、忠顺亲王几兄弟的破事儿烂事儿都敢变着法子编排,他也是听闻了不少逸闻趣事和阴私隐秘。 “哦,那还能有什么?”冯紫英隐约知晓一些,但看样子这贾雨村只怕知道更多,不过他和自己说这些意图何在? 难道只是单纯的拉近双方关系讨好自己?就算是齐永泰是自己老师,但隔了这层关系,也不可能对他贾雨村有多么特殊的关照才是。 “太上皇下江南免不了花销,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肯定要支应,但户部那边每年的盐课是少不了的,那怎么办?自然就会走盐商的路子,借了多少,许下了多少条件,谁也说不清楚,都是一包糊涂账,但是君无戏言,自然就要兑现,……” 贾雨村此时语气反而转淡了,“另外太上皇当时兴致高昂,宠幸无数,也牵扯进去了多少人得了好处,并不仅止于盐这一块,甚至还有特许的免死金牌,这些烂账都需要人擦屁股,元熙三十五年之后,林公之前两任两淮巡盐御史,便是被逼得走投无论,既要面对户部和都察院的责难,又不能让太上皇的名声毁了,所以一个才会投水自杀,一个才年过五十就神思恍惚难以胜任而致仕,……” 冯紫英默不作声。 这些情况他略有耳闻,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就是一个专门负责来擦屁股的衙门,这么些年来除了最大限度的解决以前遗留历欠外,也还因为一些不甘寂寞的人插手而太上皇却又态度暧昧使得其重新陷入了困境。 某种意义上来说,林如海之所以被折磨得心力憔悴劳累过度才会导致肝疾崩发难以挽回很大程度也是源于此。 老账尚未抖落清楚,新账又源源不断涌来,谁受得了? 林如海就很含蓄的和冯紫英说过几次,有些事情非不为而不能,实在是难以应对。 贾雨村没提其他人的插手,但是冯紫英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用这种方式再暗示自己。 “雨村兄,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边的情况小弟也只是知晓大概,不过想必林公病重,朝廷也会有其他人来接任,小弟看林公心态也是十分豁达,……” 见冯紫英这般说,贾雨村也不再多说,他觉得自己尽了心了,嗯,冯紫英应该明白自己的好意才对,那塘水不该去趟,太上皇和皇上之间的较量远未结束,尤其是还有一个上蹿下跳的义忠亲王在里边搅合,谁沾上,都难得讨得好。 他内心觉得冯紫英是应该放弃这段姻缘的,只是不知道他那两位老师如何着想? 在贾雨村府上用了饭,冯紫英才会到迎宾馆。 躺在床上,冯紫英也在思考着贾雨村这个人。 不能说这个人一无是处,《红楼梦》书中将此人写得心性凉薄心狠手辣,善于观风辨势,在冯紫英看来,处于贾雨村所在的环境位置上,他一个因过免官却又没有任何背景的文人想要起复,若是不去投靠某一家,那怎么可能?至于说贪墨也好,心狠手辣也好,那都是这个时代当官“必备品质”,都属于正常范围内,顶多说德不配位,属于才能有一些,但是品性差一些的官员。 但不得不承认此人的见风使舵和攀附能力很强,而且在治政上也有些本事,否则这金陵府在南京六部和都察院眼皮子下,还有一个风骨极为刚烈副手孙鼎相,不是那么好打理的。 他此番提醒自己无疑是一种近乎于“推心置腹”的示好,或者说拉近密切关系,等闲人是绝不敢在外人面前提及太上皇和永隆帝之间的这些秘辛的,他敢这么说,就是有意要让自己和他显得不是“外人”。 至于说他和林丫头之间的师生之情,和林如海之间宾主之谊,可能在他看来就不值一提了。 反正林如海都快要死了,林家的没落是必然,林如海和王子腾那边也没有什么多么特殊的关系,那里比得上“示好”自己这样一个蒸蒸日上的明日之星来得划算,尤其是在感觉到自己态度模糊时,当然就能做出选择了。 也难怪《红楼梦》书中给他的评语是心性凉薄了,当真当得起。 真是一个精明人! 丁字卷 第三十六节 紫英,你怎么看? 龙江船厂的情况要比清江船厂好了太多。 这里原本就是前明海船制造基地,大周立朝之后,这里又云集了大周最多最优秀的造船工匠,只不过这么多年来,大周的禁海令让这里日益萎缩,虽说比清江船厂好得多,但是便是以冯紫英这个外行来看,也知道现在的龙江船厂真的是够呛。 都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便是这些造船工匠手生了这么多年,很多技术自然就生疏了,再要让他们马上上手造船,估计都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见几个官员都是脸色阴沉,工部工部龙江提举司的几个官员都是心情忐忑,而魏广微也是叹息不止。 这等情况比起清江那边要好多了,虽说也是不中看,但是这却不是哪一个人能弄成这样的,这是大周朝廷自个儿自废武功,把这给闲着,除了造些没啥技术含量的漕船,其他船也就是零零碎碎的造些,若是大海船,怕是想也不要想了。 回到迎宾馆,崔景荣便把几人招来商议。 说来说去,大家都知道这造船的事儿来不得半点含糊,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问及船厂和提举司那帮人,他们自己都没底气,可想而知,这开海之略,若是都被海外商人所控制,那真的就成了喧宾夺主了。 ”紫英,你怎么看“ 这句话几乎要变成“元芳你怎么看”的翻版了,这南下江南之后,崔景荣用得最多的便是这句话,冯紫英和其他人也都习以为常。 “崔公,下官也没有什么看法,龙江船厂虽然比清江船厂略好,但是只怕这么多年没有造过海船,对海船技术只怕还停留在一二十年前的水准上,可据下官所知,便是那走私海商的海船水准也已经远远超出了龙江船厂所造的船,而且从两广闽地传来的消息,来自西夷人的海船其远海航行能力更胜于我们大周海船,这等技术如果我们不能迅速掌握,只怕这开海之事弄不好就要成为引狼入室之举,若是那西夷人、倭人尽皆掌握大型海船制造技术,其船上据闻多有火炮,那我们沿海之地岂不成了任他们出入的自由之地” 冯紫英原本也没对龙江船厂抱有多大希望,几十年都不造海船了,你还能指望他们干什么 在看过清江船厂之后就更是如此,但总还是抱着一份希望,就算是不能造,那么起码基本的工匠技师水准不能太差吧 但现在看来,也只能说比清江船厂好而已,而想要承担起为未来的水师舰队造船,恐怕纯粹是痴心妄想。 想一想这等事情都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一年两年能办成的事情,冯紫英心里就又焦躁起来了 这等大周海疆也是承平日久,北地九边起码边军还有些紧张感,但是在海疆这边无论是地方官府还是卫所营军,都还停留在如何对付登陆的倭寇心思上,完全就没有想过在海上如何剿灭倭寇,可一旦西夷人甚至倭寇把火炮技术运用到战船上,大周如何能抵挡得住 纵然不会变成两百多年后那种情形,但是想想西夷人可以在这大周沿海纵横,这种憋屈滋味就难以忍受。 冯紫英的话让几个人的脸都阴了下来。 奈何这龙江船厂的情形就摆在那里,登莱那边王子腾还指望着这龙江船厂的工匠技师能迅速过去,从辽东那边尽快伐些大木运来开海建水师舰队,现在看来,这显然不可行。 可若是王子腾那边要求得不到满足,不但军方的反对声肯定会加强,而且北方士人的不满情绪也会加大。 辽东乃是九边镇守的重中之重,而如何保障辽东的粮秣后勤才是最重要的,更胜于蓟辽,这也是当初北方士人和南方士人达成妥协的基础。 “紫英,从清江到龙江,以我看,这官办造船除了养了一大堆禄蠡外,好像真的是无甚好处,我也听闻那淮安、临清和这金陵民办船厂,若是造那漕船成本要比咱们清江船厂所造低六成甚至更多,比起龙江船厂也要低四成,而且质量更甚,不知是真是假伯辅,你听说过么” 冯紫英和孙居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孙居相先说“回崔大人,龙江船厂和清江船厂素来有南京都察院和南京工部负责,京里少有过问,” 崔景荣轻轻哼了一声。 冯紫英沉吟了一下,“崔公,我看着清江船厂和龙江船厂中游手好闲者甚众,其中固然有庸碌之辈,但是更多地却是的确没有活儿可干,但现在开海在即,您觉得这龙江和清江船厂能承担得起建造海船的重任么” 见崔景荣等人都是摇头,冯紫英也不客气,提出自己的思路。 “下官也以为怕是不行,而宁波、泉州、广州等地现有民间船厂皆有造海船的能力,而朝廷船厂反而不行,以下官之见,不如由朝廷下旨,督请民间船厂为登莱建造舰船,另外也以登莱总督名义招募商贾前往登莱兴办可造大型海船的船厂,由朝廷先行预订几年舰船,并予以定金,再从清江、龙江船厂中抽选部分匠户送往登莱,作为这等造船商贾不足人员的补充,一切都按照民间造船规矩来办,” “这如何能行”魏广微、吴亮嗣、孙居相等人都是异口同声的反对道。 “为何不行”不说服这几人,冯紫英知道这事儿就没辙,他也做好和要和这几人打嘴皮子仗的准备。 魏广微作为工部官员,沉吟了一下方才道“紫英,你的急切心情我明白,但是清江船厂和龙江船厂的工匠均为匠户也隶属于朝廷,岂能让那等商贾使用,从无此先例,而这等造船技术如何能外传,” 说到这里是魏广微卡壳,这技术真的是不值一提了,先前冯紫英都说了沿海民间造船技术已经远胜于这边。 按照冯紫英的设想,当下就是要扶持一批造船工厂起来,其模式就可以按照十九和二十世纪日本扶持工业财阀的办法,民办官助,从技术、设备和资本上都予以支持,然后国家订货来加以推动,迅速催生几家能够建造大型远洋海船的船厂,只有这样才能在时间上和效率上赶上来。 换了寻常时候,只怕这等提议根本不会被接受,尤其是把工部隶属的工匠拨给民间船场来使用,而且还要按照民间船场模式来运作,那这工部的工匠们成了什么了又将工部置于何地 冯紫英考虑的还有很多,远非这一点儿,光靠清江船厂和龙江船厂这些工匠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能打造出一家船场,更不用说水师舰队了。 “显伯兄,开海举债也无先例,但是只要有利于大周,便可放手去做,遑论区区几个匠户”冯紫英不屑一顾,“只要能迅速建成符合我们要求的船场,造出符合水师舰队需要的海船,便是请皇上为这些匠户撤籍作为奖赏又有何妨” 冯紫英激进的观点让崔景荣都有些皱眉,这撤籍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涉及到匠户子孙后代,若是都撤了籍,那日后谁来替工部干活儿 但冯紫英的话也并非毫无道理,现在时间急迫,此次南下两大任务,其中之一名义上是考察宁波、泉州和漳州谁更适合首先开海,但内里朝廷早有定议,主要目的是考察江南诸城市的整体产业规模和类型,以及与开海之后可能带来的变化,像临清、东昌、徐州、淮安、扬州、金陵、松江、苏州、杭州、宁波、泉州和漳州都在其中。 开海不仅仅是造船出海通商那么简单,冯紫英在向内阁叶向高、方从哲以及永隆帝的报告中都细致分析了开海可能带来的变化,也提到了海贸税规模的扩张可能性,以及所需要的相关产业的增长必要性。 因为冯紫英可以回避了未来商税确立标准和规则这一潜在可能性,所以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没有异议。 实际上在冯紫英看来,如果未来工商产业的持续扩张,确立和修改商税范围、标准以及税率细目都是必然的,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必要去激怒江南那些士绅商贾罢了,先要让他们尝到甜头之后再来慢慢温水煮青蛙。 另外一大任务就是要尽快打造登莱和辽东之间的海运联系,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师舰队,确保未来辽东战事日趋激烈的情形下,一个顺畅高效的后勤补给线。 前一个任务还算是顺畅,虽说有一些潜在威胁,但是毕竟没有变成现实,所以稳步推进,但是这登莱方向这个任务就有些麻烦了。 清江船厂和龙江船厂的情形可以说根本支撑不起登莱总督王子腾的要求和希望,更别说短时间内就要实现那个目标,那更不现实。 可以说无论是开海还是保障辽东的补给线,都和造船息息相关,而现在这第一环就出了状况,而且是大状况。 丁字卷 第三十七节 慧鸳鸯,烈鸳鸯 “紫英,你说招募商贾前往登莱设立船场,可是闽浙和两广的商贾如何愿意去?” 吴亮嗣也皱着眉头,他是湖广人,深知故土难离。 “他们在家乡人熟地熟,当然可以,可到登莱,什么都没有,都需要从头再来,怎么可能愿意?若是山东这边商贾的话他们又没有造船技术,一时间根本就做不了这个营生,……” “所以这就需要我们让龙江、清江船场的工匠去增强他们信心,朝廷可以给予三年或者五年期的船只订货规划,让其能看到船场建好之后就能迅速有生意可做,另外如果在土地、码头甚至钱银不足的情况下,也应当想方设法予以支持,促使他们迅速站稳脚跟,……” 冯紫英耐心解释,“生意人,去哪里都是为了谋利,所以才会哪里都有山陕会馆和徽州会馆、洞庭会馆,只要能赚钱,别说登莱,便是辽东他们也一样敢去。” “紫英,你这个想法还是很有新意的,不过这里边也有不少问题,去登莱设立船场,动辄恐怕耗银数万,甚至十万,便是闽浙两广豪商只怕也不敢轻易尝试,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简单。” 崔景荣在一定程度上也认可了冯紫英的观点,但他要谨慎许多,“你提到了由朝廷订货也好,工匠迁移过去归他们所用采取他们的经营模式也好,其他方面朝廷支持和行方便也好,都很具体,都需要一点一点的商议考证,不是遽下结论能行的。” 冯紫英松了一口气。 没有直接否定就好。 看样子这一段时间自己给崔景荣的不断灌输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他已经不像原来那样保守了,谨慎也是应该的,但起码逐渐接受了自己的一些观念,这是一个好现象。 冯紫英此次另外一个私人目的就是要通过这一段时间接触,让更多人理解和认可自己的观点,并能在一些实际工作中予以支持。 但像崔景荣、魏广微和吴亮嗣这些人都已经为官多年的成年人,有自己的思想观念,并不容易扭转过来,这就需要不断的耳濡目染,现在看来效果都还过得去。 像范景文和贺逢圣就要好打动(忽悠)得多,他们很多观念还处于一个成型阶段,你只要说得有道理,他们接受起来也很快。 金陵算是南直隶乃至江南的政治中心,但是却远算不上经济中心,苏州、扬州都要更繁盛。 不过作为前明和大周两个王朝的第一个首都,这里簪樱之家的确相当多。 像现在的老四大家——贾、史、王、薛四家要么没落,要么已经转移到了京师,只能说根基尚存,但早已不复有往日的气象,否则那薛蟠也不会在犯事之后匆忙逃离金陵,至今都不敢返回,而从元熙三十年之后逐渐崛起的新四大家——甄家为首的四大家正方兴未艾。 甄家嫡长女乃是北静王妃,甄应嘉姑母便是南安郡王太妃,而且甄家家主甄应嘉之二弟甄应誉现在是南京礼部尚书,三弟甄应辉现在担任杭州府同知,甄应嘉本人也曾经担任金陵体仁院总裁,也就是南京国子监祭酒,一个从四品的大员,现在赋闲在家。 既然来了金陵,肯定礼数还是要走到,像贾、薛、王几家肯定要走到,但若是只单独留下一个史家不去,好像又显得不太合适,所以干脆四份礼物,一一送到,心意尽到。 贾家在这边留守的没有什么遮奢人物了,不过是一个和贾赦贾政同辈的堂弟贾啟。 “鸳鸯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冯紫英登门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鸳鸯这丫头。 贾啟不过是贾政贾赦和贾敬的一个隔房堂弟,因为贾家在这边也只剩下几座庄子和一个大宅子,其他一些零散族人都早已经分散住在这边也同样号称荣宁街的一条街巷里了,大多沦为了寻常百姓,也只有贾啟这个算是贾家血脉相对较为亲近的族人。 贾家这边已经许久无人来拜会了,这从冯紫英登门时那门子闲得无聊下象棋便能看得出一二,见冯紫英这般隆重的带着两大盒礼物甚至还送上了帖子拜会,更是把留守的一干贾家族人兴奋得鸡飞狗跳。 而那贾啟也是难以自抑,尤其是看着那帖子,不需要打听,便知道这是京师城中来的显赫人物,因为这两日里金陵城里有些头面的人物都知道朝廷来了要员公干,主要是视察江南,南京六部和金陵府都是轮流坐庄邀请,没想到这一位却是主动来登门拜会贾府了。 本身贾家在京师中虽然也号称四王八公簪缨世族,但是四王八公十二侯现在都日趋没落,最重要的是贾家再无一人在朝中掌握实权。 相比之下,那王家在金陵城中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要说昔日在老四家中还排在第三呢,但是人家王子腾先是京营节度使,后是兵部右侍郎,再后来又是宣大总督,现在转任登莱总督负责北方水师舰队筹办,可谓红极一时,远非贾家可比。 即便是现在王家每逢过年过节这上门拜访的人也是不少,即便是王子腾一家无人在这边,但是其长兄和弟弟也有在做这边的子侄,所以一到节假日,登门送帖子的络绎不绝,看得只隔了两条街的贾家人眼红无比。 鸳鸯没想到这位冯大爷居然用这样亲近热络的口气来和自己说话,这让送茶上来的她忍不住霞飞双颊。 “冯大爷,这可是贾家,奴婢是贾家的丫头,怎么就不能在这里了?”妩媚的一白眼,鸳鸯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这表情神色好像更让人觉得气氛暧昧,看看旁边的四老爷那份惊奇怀疑的眼神,肯定是想到一些其他方面去了。 冯紫英真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鸳鸯这丫头,心里也是大喜。 出来快一个月了,这每日里都是和崔景荣、魏广微几个争论探讨,尤三姐却因为身份特殊,需要随时保持警惕,而且先前从京师下来一直是和林丫头一艘船,到了扬州却又听到了刺杀的风声,秋水剑派很快就派人来介入保护,所以甚至连温存一番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一亲芳泽了。 身边没个能熟悉说话的人,冯紫英也还是有些不太适应,现在总算是碰上了鸳鸯这丫头,虽然也算不上多熟悉,但是毕竟也有很多共同话语,起码今儿个这半日算是找到了聊天逗趣的了。 “不是,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不该是在京师城里么?老太君啥时候能离得了你了,怕是饭都吃不好了吧?”冯紫英笑了起来。 鸳鸯那妩媚的一白眼看得他心里也是一荡,高挑匀称的身材,鹅蛋脸,修眉杏眼,白皙的脸颊上有几颗细不可见的小雀斑,却是为这丫头平添了几分俊俏活泼的气息,很是让人有一种亲近感。 “冯大爷您这话奴婢可真的承受不起,老太君身边还有琥珀、玛瑙、翡翠、珍珠他们几个,奴婢走了还有琥珀,琥珀不在,还有玛瑙、翡翠和鹦鹉他们几个,哪里就像大爷您说的那样了。“鸳鸯俏脸微红,抿着嘴瞪着眼反驳。 ”呵呵,那可不一样,琥珀我知道是个和你一样的精细人,至于说其他几个,鹦哥给了林妹妹变成了紫鹃,珍珠给了宝玉变成了袭人,这几个我是知道的,都是忠心待人勤勉过人的,其他几个后来补上的,可不及你们几个了,嗯,这荣国府里丫头们要说第一,还得要数你,便是金钏儿都要逊色你几分。” 冯紫英如数家珍,听得旁边贾啟大为好奇。 这位听说是红极一时的翰林院修撰在朝廷里却是了不得的人物,虽然在朝廷南下这拨人里边官职品轶最低,只是一个从六品,但据说要论在朝中受内阁和皇帝的重视程度,便是领衔带队的户部右侍郎崔景荣都要逊色几分,其他几位更是不必提了。 为何这样一个遮奢人物,却对贾府里边丫头都如此熟悉,甚至连宝玉身边丫鬟是从贾母身边过去的都了如指掌? 这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鸳鸯同样没想到冯紫英会对自己几个这么熟悉了解,而且把自己抬得那么高,内心也是又喜又恼又羞又气。 那金钏儿可是太太身边的第一号丫头,一直颇受太太看重,这才去了冯府没多久,便已经成了这位冯大爷身边的第一号红人了。 原来府里就有传言说自己、金钏儿、平儿、袭人四个丫头在争荣国府第一丫头的牌面,天地良心,鸳鸯自己可从来没有想过。 只是这等风言风语自然也非空穴来风,金钏儿在太太那里得势,平儿有琏二奶奶的牌面支持,袭人却是侍候荣国府里天字第一号的宝二爷,自然都是不得了的,自己却是跟着老太君,总而言之是不得清静。 便是金钏儿走了,都还是免不了有这等言语烦扰不休。 丁字卷 第三十八节 心乱 见鸳鸯的神色表情,冯紫英大略也能猜测到一二来。 没等鸳鸯和身旁的贾啟开口,冯紫英又道“啟四爷,我父亲和赦世伯、政世叔都是世交,我和琏二哥、宝玉也都是熟悉惯了的,便是老太君那边也是常走动着,所以这鸳鸯姑娘也就是熟了。” 原来如此,贾啟心里也还是高兴,不管怎样,今儿个这位冯修撰来贾府里走一遭,明日里金陵城里便能传遍,或许他还要去其他几家,但首先来的还是咱们贾家。 “呵呵,冯大人和咱们贾家这么熟悉那再好不过了,我还说怎么先前帖子送来,鸳鸯却是这般高兴,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渊源啊。” 贾啟也是一个懂事儿的,鸳鸯爹娘在这边守宅子,他也知道鸳鸯是在老太君身边当丫鬟,却不知道鸳鸯牌面居然这么大,连这位冯大人都如此高看。 只是怎么琢磨都觉得不应该是单纯因为老太君的缘故才对,两人之间的亲近程度,让贾啟都觉得有些惊奇,只是这里边的故事他却不清楚了。 贾啟的话让鸳鸯脸再度烫了起来,自己什么时候高兴了 不过就是觉得回金陵也遇到熟人有些意外,嗯,当然也的确有些高兴罢了,但哪有啟四爷说的那样露骨 尤其是看到贾啟那意味深长的目光,鸳鸯就更是羞恼,把茶放下之后福了一福,“冯大爷,您和啟四爷用茶,奴婢先下去了。” 说完,鸳鸯便袅袅娜娜扭身离开了。 见冯紫英的目光跟随着鸳鸯的身影而动,贾啟也觉得好笑。 不至于如此才对,这位冯大人听说父亲还是总兵官,也是武勋之后,自家又有这么大声势,何至于对一个丫头如此态度 “冯大人,请用茶。” 被贾啟的话声给惊醒过来,冯紫英也有些尴尬地赶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气,赞道“好茶。” “是今年的雀舌。”贾啟颇为得意,“常州府那边送过来的。” 冯紫英也知道现在这江南的品茶风气甚浓。 闽浙和南直隶乃至江西都出好茶,争奇斗艳,层出不穷,士林文人尤其喜好,“茶与酒,竞风流”这句话现在在江南颇为流行。 和这贾啟实在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 这厮也就是一个在金陵替荣宁二家守宅子的。 虽说荣宁二家搬到京师也已经几十年了,金陵这边贾家都剩下一些旁支庶出,这贾啟也是矮子里边拔高个。 现在贾赦贾政让其在这边经管着一些事务,主要就是了解一下这边的情况,有什么情况及时给京里去信儿。 顺带也让他收一收这边铺子和庄子的收益收成,然后送往京师。 另外也会帮衬一下这边贾氏族人中有能读出书的或者过活不下去的族人,免得坏了贾家的名声。 与一二十年前相比,老四大家都已经黯淡无色了,冯紫英也问起了其他几家情况。 贾啟倒是对这些情况十分了解,一一道来。 王家在金陵这边也没啥人了。 王家老大,也就是王熙凤之父,王子腾、王子胜之兄,早就殁了。 王子胜也早在王子腾担任京营节度使时便进了京,跟着王子腾混日子。 这边王家只剩下王熙凤的一个兄长王仁在金陵,据说现在也是闹着,一门心思想要进京跟着叔父享富贵。 史家在金陵也没啥人了。 史鼐、史鼎两兄弟都在京中,一个保龄侯,一个忠靖侯,一门双侯,虽说比不得当年荣宁二公,但是毕竟也算是现在的侯爵。 只不过这等侯爵名分虽高,但是比起神武将军这类的杂号虚爵,也就是多了一两处庄子,表示你是有封地的而已。 如同未来冯紫英兼祧长房可以袭爵的呼伦侯一样,实质性的意义不大。 其他也就是史家的一些远支旁亲还在金陵生活,也没见着几个有出息的。 倒是薛家这边在金陵还有人。 冯紫英这才想起,这薛峻的寡妻带着薛蝌、薛宝琴应该还住在金陵才对,只不过自己南下之前也没有想过会在金陵呆多久,所以没想太多。 但现在看来,除了这贾家外,自己还应当要去薛家坐一坐,至于王家和史家,送上一份礼物和帖子,就算是心意到了。 闲话说着间,冯紫英也才问起为何鸳鸯会从京师城里回来。 贾啟也才说起鸳鸯父母一直在金陵守屋,前月其母病重,这边送了信回去,鸳鸯放心不下,这才告了假回来。 数日子应该是要比冯紫英他们南下时晚了几日,只不过冯紫英他们在扬州逗留了好几日,鸳鸯却是直接就回了金陵,所以比冯紫英他们先到金陵。 听得鸳鸯也是因为家人病重而赶回来,冯紫英倒是很欣赏此女的孝心,换了旁人,只怕未必愿意轻易离开贾母身旁。 要知道正如鸳鸯自己所说,那琥珀可也不是一个简单的,论精明伶俐不比鸳鸯逊色多少,而且一样在贾母那里很受宠。 鸳鸯这一走起码是一两月,谁能说琥珀就没有心思“抢班夺权” 回去之后,秩序顺位倒了个个儿,那也很正常。 “哦鸳鸯的母亲病重,那现在可曾大好了”冯紫英随口问道。 这话原本也正常,只是听在贾啟耳朵里却变了味儿。 在贾啟看来,你一个堂堂的大周翰林院修撰,奉皇命南下公干,到贾家拜访,居然会关心一个丫头的母亲身体,这其中的味道未免太重了一些吧 只是贾啟虽然没有其他本事,但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事却是有的,否则贾赦贾政也不能让他在这边掌家。 见冯紫英如此关心,贾啟倒也含笑回道“将养了一些时间,倒也好了许多,不过年龄大了一些,久病拖了些日子,伤了元气,还得要慢慢调养,” 冯紫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在告辞离开时,见到鸳鸯和一个仆人装束的老者与其他几个有身份的管家仆人跟在贾啟身后来送客,冯紫英便点点头,“鸳鸯,你母亲可曾好些了” 鸳鸯脸色微红,只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也不好多说,只能点头应道“谢谢冯大爷挂心,我母亲已经好了许多,将养一段时间就能大好了。” 冯紫英一摆手,那站在马车旁的瑞祥便一溜烟儿小跑过来。 冯紫英和他说了两句,瑞祥便忙不迭的跑到马车边儿上,上车寻了两个盒子抱着下来,交给冯紫英。 冯紫英上前一步,也不多言“来,鸳鸯,这里是两株辽东老参和一段鹿茸,你母亲既然久病须得要将养,便将此物拿去与你母亲服用,至于具体如何用,便要找郎中计议了。” 一群人都被冯紫英的举动给整得愣了,便是贾啟本来就怀疑冯紫英和鸳鸯是不是有点儿私情,但见到这一幕都还是震惊莫名。 一介丫鬟,再是在贾府得宠,也当不起如此吧 周围一干人也尽皆哗然,便是鸳鸯的老爹金彩也是又惊又喜,自己丫头什么时候牌面这般大了居然当得起一个官老爷的青睐 鸳鸯更是脸涨得通红,心中却又是羞恼又是紧张,也还带着些许骄傲和喜欢。 只是这等物事,她却是当不起的。 “冯大爷,这如何使得快快拿回去,我母亲休养一段时间便能慢慢缓过气来,” “鸳鸯,爷拿出手的东西还能拿回去么本来就是准备走几家人去拜会准备的礼物,正好了,你母亲既然身子不好,这等药材正好能对上,找个好一点儿的郎中合着开个方子,也能让你母亲早日康复,拿着,莫要让爷生气了” 见鸳鸯脸色潮红,星眸中目光迷离,双手只把那汗巾子快要扭出水来的纠结模样,冯紫英也知道只怕她母亲病情的确不轻需要将养,这物事怕还真的对了路。 冯紫英猜得没错,鸳鸯母亲在床上病了经月,好容易才算是熬过一关,只是身体却虚了不少。 请的郎中也说只能小心将养,最好能有一些老参这等大补物事,熬制吊汤,慢慢调补。 只是这上升山参在这江南不但价格奇高,而且关键是还难得寻到,便有,那价格也是让寻常人消受不起。 鸳鸯回到金陵之后也曾打听过,这那等寻常十年山参动辄都是几十两,若是三十年以上山参便是百两银子以上,而且还极易受骗。 五十年以上的山参,都是富贵人家所藏,便是那药店有,那也不是自家屋里买得起的了。 冯紫英也知道她此时心境,便笑着又道“若是觉得受了爷的大恩,那记得日后回了京,爷来你们府上,替爷端一盅老太君的好茶便是,”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那起伏不定的玲珑山峦平复下来,鸳鸯上前一步,深深福了一福,嘤咛声道“大恩不言谢,奴婢也只有在这里祝愿冯大爷此行一路顺风,回京后,奴婢再来道谢。” 摆摆手,冯紫英把两个锦盒放在鸳鸯手中,“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好生侍候你母亲,你这番孝心倒是难得,爷很看得起。” 说完,冯紫英这才摆摆手,招呼瑞祥上车翩然离去。 捧着锦盒的鸳鸯,望着远去的马车,眼眶子却早已经红了。 丁字卷 第三十九节 薛蝌 鸳鸯对冯紫英的印象在之前便是颇好。 女人崇拜异性强者的心态是与生俱来的,冯紫英从进入贾府开始,形象便是稳步提升,无论是贾母还是贾政贾赦,都是眼睁睁的看着冯紫英一步一步高大起来,而鸳鸯就是那个站在贾母身边看着这一切的人。 相比之下,无论是贾琏还是贾宝玉,都相形见绌。 贾琏流于平庸,甚至被威风凛凛的琏二奶奶都压得没了生气。 而宝玉就纯粹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虽然平素里鸳鸯也是对宝玉格外亲善,那也是因为贾母宠爱而宝玉心地爷不坏,但要说指望宝玉能扛起荣国府的担子,鸳鸯是从未想过的。 荣国府里阴盛阳衰的气象是不言而喻的,看看元迎探惜,看看宝钗和黛玉,再看看贾琏贾宝玉贾环,就知道贾家的未来多么令人担忧了。 冯大爷出入贾府颇受礼遇,但是也很知分寸。 对于老爷太太的托付,冯大爷也算尽心尽责,至于说宝玉能成什么样,那谁也没法打包票。 而琏二爷更是冯大爷身后亦步亦趋,环哥儿据说也是被甚至连薛蟠这样的货色都能被冯大爷调理得如此老实,也难怪府里生出了把大姑娘嫁给冯大爷的心思。 那不也就是指望着能招这样一个姑爷,日后也免得贾家没落太快么 后来金钏儿姊妹和香菱都去了冯大爷府里,传回来的消息都是冯大爷知情达意,待人和蔼可亲,对她们这些丫鬟们甚至有些宽纵了。 丫鬟们之间并没有多少隐秘可言,哪个主子好侍候,哪个主子难应对,哪个主子贪财好色,哪个主子宽厚大度,那都瞒不了人。 虽说冯大爷不是这府里人,但随着金钏儿姊妹和香菱去了冯府,这冯府的情形也慢慢就和贾府这边对比起来了。 不谈府里其他,丫鬟们更多地还是对比着各自侍候的主子,冯紫英的大气豪爽和宽厚亲和都让一干丫鬟们很是心仪。 但在今日之前,鸳鸯便是对冯紫英有好感,那也只是纯粹的印象好而已,远谈不上其他,但今日却让她心乱了。 冯紫英本来是来贾府礼节上的拜会,但是却能问及自己情形,而在问及自己之后还能关心自己母亲的身体病情,鸳鸯相信,便是换了其他任何一位,嗯,还真的是大老爷,官老爷,也绝不可能如此细致入微。 而且人家还能立即周到体贴的寻来老参鹿茸,甭管这是为谁准备的礼物,若是为别人准备的礼物给了自己,那就显得更加贵重,这份心思,鸳鸯真的心乱了。 这是真真对自己的尊重,尤为难得。 鸳鸯清楚自己的性子,便是寻常恩惠,休想要打动,但这份礼遇尊重,却让她触动甚深。 再想到冯大爷那温润如玉笑容可亲的翩翩君子模样,鸳鸯便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中。 “丫头,爹寻了郎中来看了,这是地道正宗的五十年辽东老参,对你母亲的身子正好,还有这鹿茸,” 听到自己父亲在屋外的欢喜叫嚷声,鸳鸯脸色绯红,猛地扑倒在床上,将锦被捂在头上,只听得自己父亲还在那里逢人就说,然后脚步声直奔自己这边来了,紧接着便是敲门声,“丫头,丫头” “爹,女儿知道了,,女儿这会儿身子不舒服,想要休息一会儿,” “嗯,那行,那爹就去和郎中计议合药的事儿了,嗨,天降贵人啊,合该你娘命好,” 那一阵阵聒噪声让钻入鸳鸯耳中,更是直入心扉,萦绕于胸。 薛家放在了最后。 看着眼前这重门叠户飞檐翘角的宅邸,也足以明白这薛家为何号称“丰年好大的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了。 占地极广,虽说位置稍微偏了一些,但是再偏他也是在这金陵城中,这一等一的豪宅,等闲人就是送给你都养不起。 不过的确有些旧了,看着这围墙边上寥落枯枝从墙内探出来,再看看四周有些破败的朱色,剥落的砖墙在拐角处露出泥砖来,就让人生出几分凄冷的感觉。 这怕不是薛姨妈一家才进京几年的缘故,而是自打薛家长房男主人过世就开始不可避免的滑向衰落了。 族中本身人丁就单薄,嫡支只有长房二房,旁支好像也远不及贾家、王家那么枝繁叶茂,而嫡支两个本该正当壮年的男主人早早过世,这家族败落下来就是在所难免了。 瑞祥去敲响门环,好一阵后,才随着嘎吱门响,一个老苍头探出头来,“这位爷,找谁” “烦请通报一下,就说临清故人来拜会,不知道蝌哥儿可在家” “啊”老苍头愣怔了一下,已经有许久没有人来拜会了,来还是找蝌哥儿的,倒是让他意外。 “在家,请进。”那老苍头倒也是个识趣的,赶紧开门,把二人请了进去,马车就放在门外,这等只有孤儿寡母在家的,就没有必要还要大张旗鼓了。 瑞祥早就把两个提箱的礼盒提着,跟随在冯紫英身后。 帖子赶紧送了进去,冯紫英也就在外院四处打量。 素净整洁,虽然透露出几分冷清来,但是去也不失大家气度,一副对联挂在门上,“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冯紫英微微点头,看来这薛家还没有彻底凋落下去,这薛蝌还是有些气势。 正琢磨间,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出来,“冯大哥,是您么” “蝌哥儿,好久不见了。”看着那英气勃勃却又满脸激动的薛蝌,冯紫英上前一把揽住对方的胳膊,上下打量,“嗯,还行,看起来壮实了不少,状态不错啊。” 没等薛蝌回应,便听得后面一个清脆莺声“小妹宝琴见过冯大哥。” “哟,琴妹妹可好”冯紫英坦然地打量着这丫头,快一年不见,这丫头似乎也猛长了一头,那脸颊依然有些瘦削,但是那双黑钻般的眼睛却是恁地犀利夺目,整个精气神似乎都在这双眼睛里绽放出来。 薛蝌见自己妹妹一下子跳出来抢在自己前面,也不以为忤,含笑道“谢谢冯大哥关心,我和小妹都很好,母亲身子也还康健,时不时还要提及冯大哥,” “婶婶可在家”冯紫英也问道。 “在家。” “那我先去拜会了婶婶,我们再细谈。”冯紫英点点头。 见过薛家二婶,观其气色倒也还算不错,嘘寒问暖之后,冯紫英便告辞出来,在那薛蝌的书房里坐下。 薛宝琴也是跟在其兄身后,倒也不避讳。 “蝌哥儿书读得如何了”冯紫英打量着这薛蝌的书房,这书房里虽然书也不少,但是却未见怎么翻动,估摸着薛蝌怕是这守孝也没有多少心思来读书了。 薛蝌脸上掠过一抹惭色,嗫嚅道“不敢有瞒冯大哥,小弟这一年来心思始终沉静不下来,加之本身也对读书没甚天赋,所以这书怕是读不进去了。” 冯紫英倒也没太在意,不是谁都能读出书来的,考秀才的难度都不是一般人能行的,更别说那秋闱春闱了,看看四王八公十二侯这么多家有几个考起了秀才举人进士,就知道其难度有多高了。 “那蝌哥儿你的想法”既然受人之托,冯紫英自然也就要履行自己的承诺,也就要关心现在薛蝌究竟有什么想法。 现在薛蝌守孝已经十一个月了,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守孝三年一般是指二十七个月,也就是后年的三月就守孝期满,算来算去也就只有一年多一点儿时间了,是该早一些考虑才对。 “冯大哥,小弟现在这情形恐怕也没有太多好的选择,读书不成,恐怕也就只有子承父业了。”薛蝌很坦然地回答道。 冯紫英皱了皱眉头。 以他从红楼梦书中所了解到的薛蝌表现和现在接触了这么久之后的感觉,薛蝌应该是他接触过贾史王薛四大家中最靠谱,或者说能力最强的一个人了,哪怕年龄太小了一些。 人很聪明,理解能力也很强,很多事情能触类旁通,情商也很高,即便是不读书,若是能捐个官,冯紫英相信也一样可以在大周官场里混出头来,当然非科举出身,上限卡死了,不会很高。 这在很多人看来,起码要比当个皇商强很多。 “蝌哥儿,你还想学你父辈走皇商的路子”冯紫英追问了一句。 薛蝌楞了一下,摇摇头,“冯大哥,那倒不一定,实际上现在皇商身份并不吃香了,有皇商这个套头勒着,有时候很多事情反而不那么方便了,尤其是你受了官府的好处,那官府肯定会有你不能推的时候。” 冯紫英想了一想,便道“那也行,后年你便来山东接管丰润祥,我表兄那边我另有安排,正好你也可以把你们薛家的老行当捡起来,莫要辜负了令尊的期望。” “不,冯大哥,小弟无意丰润祥,还请冯大哥恕罪则个,”见冯紫英眉头深锁,薛蝌深怕冯紫英误会,赶紧道“小弟听闻冯大哥此番南来是为开海之事” 丁字卷 第四十节 宝琴 冯紫英脸色郑重起来,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你想涉足开海海贸” “开海海贸现在是最热火的,都在议论,但是具体干什么,能干什么,大家心里也都没数。”薛蝌摇了摇头,“我和妹妹几岁的时候就跟着父亲跑过广州,见过番商夷商,也见过佛郎机人的海船,感觉他们的船应该要比我们大周的船更适应远航,咱们大周的船载货不差,但是却更适合近海,” 薛蝌的话让冯紫英眼前一亮,他没想到薛蝌和薛宝琴居然还跑过两广,见过夷商番商,居然还懂船,这就不简单了。 “蝌哥儿,你懂船懂航海” 薛蝌老老实实摇摇头,“不懂,但是小弟知道佛郎机人的海船桅杆和帆都和我们大周的船不一样,水手也更多,他们从吕宋、日本或者满剌加那边过来,但是船行速度远胜于咱们大周的,” “那你刚才说不想接手丰润祥是什么意思”冯紫英问道。 “冯大哥,男儿志在四方,我爹这一辈子跑了不少地方,但是咱们薛家的生意仍然没有多大起色,我这一年里也琢磨过,总觉得还是在原来的行当里干,没啥意思,我想出去闯一闯,干一干新的,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他们都说海贸是冯大哥提出来的,小弟相信冯大哥对这样一套方略肯定有一些不一样的构想,所以小弟就想让冯大哥给小弟指一条路,让小弟可以去实现自己的夙愿,” 薛蝌的话让冯紫英有些感触,看来薛峻的病故和薛家的没落还是给了薛蝌很大的刺激,也让这个少年郎有了更远大的志向。 他思索了半晌才缓缓道“蝌哥儿,开海的确是一局大棋,具体会演变成什么模样,连我这个始作俑者都无法预料,朝廷很重视,但是反对声音一样很大,关键在于开海会给大周带来什么,我们都还不确定,像开海涉及的海贸、造船、水师舰队,乃至我们大周未来如何看待我们周边,嗯,也包括我们大周未来与西夷人如何打交道,这都是需要慢慢摸索的。” 薛蝌也听得很仔细,他知道眼前这位大哥便是卷起江南这场开海风暴的始作俑者,连他自己都承认了。 当下金陵城乃至南直隶说得最多的就是开海,这涉及到整个江南士绅商贾的利益,但大家都是说得欢,但具体这开海之后该从哪里去挣银子,却是一头雾水。 除了海贸外,还能从哪里下手 这个问题恐怕是许多人都想听到的答案。 又细细想了一番,冯紫英才想到了下一步如何给薛蝌安排,既然薛蝌有志于开海事业,或者说从开海来开拓他自己的路,那倒是可以一用。 “蝌哥儿,我此番南下,固然有朝廷的一些打算,另外我自己也很看好未来开海带来的变化,下一步我可能会让几个人开始帮着我做事情,主要就是收集和研究开海之略所涉及到的产业营生,不瞒你说,这也是内阁目前在考虑的,但我自己打算在一些产业营生上来做一做实验和突破,嗯,也包括我表兄在临清那边也做了一些准备,若是后年你守孝期满,到时候不妨过来先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为将来自己去独自闯荡打好基础,” 冯紫英的话让薛蝌大喜过望,赶紧起身深深的鞠躬作揖道谢“谢谢冯大哥,这正是小弟最盼望的,小弟” “不必如此,你我兄弟之间,何必如此客套”冯紫英摆摆手。 他很看好薛蝌,但是却不能揠苗助长,每个人成长成熟都需要一个过程,当然,自己除外。 薛蝌虽然看起来聪明肯学,但是太年轻了,你要说放出去马上就能独当一面或者独自闯荡,冯紫英是不信的。 若是给他年好好跟着汪文言他们开眼界长见识,然后再来给他指一指路,让他试一试,或许还能有所作为。 “不过蝌哥儿,你明年就十六了,也该是考虑婚姻之事了,婶婶先前也托我要替你寻一门合适的亲事,我也在琢磨,这京师城中哪一家女子配得起蝌哥儿,” 一句话让薛蝌也有些羞涩起来了,这也是大事,甚至是当下薛家二房摆在面前的头等大事。 薛峻病逝之前托孤中最重要的一个内容就是薛蝌和薛宝琴的婚姻问题。 在薛峻看来,这甚至胜过了薛家的营生问题。 在子和女之间,当然薛蝌的婚姻重要性更是远胜于薛宝琴。 薛宝琴现在和梅之烨见的婚约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了。 虽然同在翰林院,但是冯紫英馆选庶吉士之后不久就开始筹办内参,和以修史制诰为主的梅之烨没多少交道。 而且他也从练国事和杨嗣昌那里了解到,那梅之烨是一个极好面子或者说极其爱慕虚荣之人,不值得一交,所以也就没怎么在意。 再后来自己就西征平叛,然后又是谋划开海大计,据说那梅之烨还在黄汝良面前说酸话。 大概意思就是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吃家饭屙野屎,不务正业等等,好在黄汝良没客气,将其训斥了一顿,这厮只怕对自己就更是看不惯了。 薛宝琴在旁边一直装淑女,保持着沉静稳重的姿态,等听到提及自己兄长的婚事,便开始插话“冯大哥,我兄长之事,还要请冯大哥多操心,我母亲对兄长亲事最是上心,便是其他都可以放下,唯独此事定要寻个好人家,” 瞅了一眼这个精灵刁钻的少女,冯紫英含笑道“这桩事情我肯定是要放在心上的,但还要看婶婶和你兄长的心意,是寻个官宦人家女子,还是书香门第的闺秀,或者武勋之后,这却需要斟酌一番了,好在不急,待我江南事了,便回去细细琢磨一番。” “那小妹就谢谢冯大哥费心了。”薛宝琴也起身盈盈一福。 “倒是妹妹的婚约,不知道梅家那边这一年里可曾和你们家里联系” 先前薛蝌薛宝琴母亲却没有提及薛宝琴的婚约,所以冯紫英也没深问,但现在只剩下他们兄妹,冯紫英就要问个明白了。 薛蝌面色一黯,尚未搭话,而薛宝琴却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地道“不敢有瞒冯大哥,这一年里,梅家只来过一回信,便是我父亲过世,我们也给梅家送了信,但是回信也是一个月后,不咸不淡的安慰了几句,便再无消息,” “小妹”薛蝌皱起眉头。 “哥哥,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冯大哥不是外人,父亲故去之前也托付他照顾我们家,梅家现在就是这个态度,难道我们还能去改变” 薛宝琴语气清冷,面色淡然,“冯大哥您也在翰林院,那梅伯父现在究竟如何,其家里情况,可曾了解” 冯紫英迟疑了一番,最终还是摇摇头“不瞒蝌哥儿和宝琴妹妹,梅大人和我交道不多,也没什么交情,平素里他主要是负责修史制诰,为兄呢,则是在外边跑得多一些,有点儿不务正业吧,” 冯紫英不会去随意评判谁,毕竟梅之烨家和薛家还是约为了婚姻的,未来极大几率机会成为姻亲。 现在看起来,好像梅家那边出了点儿问题,但这年头约为婚姻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梅家作为士林中人,更是不敢轻易悔婚。 可以说只要不是犯了大逆不道的罪过,一般说来双方都不会轻易悔婚,悔婚对双方来说都会是巨大的伤害。 主动悔婚的固然要背负道义和品行上的责任和压力,而被悔婚的一方固然会受到舆论同情,但是要想再寻到一门好亲事基本上就是不可能了。 没有那个正经人家会愿意娶一个被退亲的女子,无论是什么缘故,因为这名声就不好听,一般家庭根本承受不起。 “那梅伯父那位公子,嗯,也就是小妹那位婚约对象呢”薛宝琴语气越发冷静,表情也毫无变化,“冯大哥莫要用其他言辞来糊弄小妹,小妹相信我父亲托付给冯大哥的事情,冯大哥不会不尽心,若是因为梅伯父与冯大哥是同僚而不好评价,那他的儿子冯大哥应该是了解过的吧” 冯紫英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薛家两姊妹都是出类拔萃之辈,比起宝钗来,这宝琴少了几分温婉宽厚,却多了几分伶俐和凌厉,但是都不愧是红楼梦中的翘楚人物。 许多红学大师们更是将薛宝琴的评价放在了红楼十二钗之上,由此可见此女的不凡。 难怪进了贾府会被那么多人追捧,那宝玉更是被迷得三魂五道的,连黛玉都会吃醋。 “宝琴妹妹,梅翰林那位三公子为兄倒是了解过,考过了秀才,但是在秋闱上两度失手,且看下科吧。”冯紫英想了一想才又道“至于说品行什么的,倒也没有听到什么其他,只是这位梅三公子喜欢饮宴,据说诗才不错。” 宝琴脸上掠过一抹不满,却突然嫣然一笑,如红梅怒放,动人心魄,“冯大哥,就这么简单莫不是冯大哥觉得有些话语难以启齿,不好评判难道冯大哥就不怕如此遮遮掩掩,误了小妹的终生” 冯紫英苦笑,他能说着梅家嫡子喜好男风,家里有么至于这梅三公子好像倒是不太好这一口,但是偶尔逢场作戏也不好说。 只是这个时代好男风在京师和江南真不算什么,甚至在上流社会还是一种雅好。 便是天家宗亲和王爷公侯中亦有许多好此道,文人雅士中亦以此为乐者不少,鲜有批评之声。 当然对女性来说,这个问题就比较具体了,但是关键在于梅之烨家中三子,两嫡一庶,其中嫡次子喜好此风,那个庶子有无此好,却真的不清楚,他不能妄下评语。 只是看这架势,莫不是这丫头听闻了一些什么 丁字卷 第四十一节 成功者的标配,登徒子的奋斗理由 见冯紫英只是苦笑不语,薛蝌也有些惊异,“冯大哥,莫不是这梅煌真的有什么……?” 冯紫英摇摇头,“蝌哥儿,宝琴妹妹,梅家三公子的情形我有所耳闻,但道听途说,未必准确,而且我所了解到的多是其兄行为不检点,倒也无甚大碍,……” 宝琴掩嘴轻笑,端的是让人眼前一亮,“是么,那小妹是错怪冯大哥了,不过小妹也的确听闻到一些关于梅家之事只是并非空穴来风就好。” 被薛宝琴这一挤兑,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这样,宝琴妹妹之事为兄回京之后再做了解,若是真的有什么不妥,定会告之。” 三人有闲话了一阵,议定后年薛蝌守孝期满便联系冯紫英,跟着冯紫英学着做事。 冯紫英也告知薛蝌,这一年多时间里,他也会安排人来联系他,先让他了解一些相关的情况。 另外也让薛蝌闲暇时把那阿拉伯数字的计算方法和复式记账法好好再研究一番,争取未来能够派上用场。 待到冯紫英出门,薛蝌才沉下脸训斥自己妹妹:“妹妹今日有些失礼了,冯大哥今日登门足见其人心性性情,为何妹妹却这般咄咄逼人?” 宝琴却并不惧怕自己兄长的责怪,低垂着眼皮,一双俏眸微微转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哥哥莫要生气,冯大哥若真是如你所说,那小妹这点儿心思怕也瞒不过他,也不会放在他的心上,男儿汉大丈夫岂会与一个妇人女子斤斤计较这些微末小事?倒是兄长的事情却要上心才是。” 薛蝌大为头疼,自己这古灵精怪的妹妹自小就心思活泛,这随着年龄增长和父亲去世无人管束,这丫头是越发如没笼头的野马一般。 “妹妹,我家不比以往了,便是大伯那边现在在京中都要仰人鼻息,我听闻母亲说大伯母前些时日来信中也是颇为高兴,说大哥现在不再像以前在金陵那般放纵了,受人管束,便是冯大哥的功劳,那京中隐隐有北地第一楼的大观楼便是大伯母家和其他几个京中子弟合股开设,现在生意兴隆,……” 薛蝌也要教训一下自己妹妹,这丫头有时候没大没小,仗着年龄小,有时候得罪了人也不知道。 “哦?大哥也要受人管束,就是冯大哥么?”宝琴还是第一次听闻,晶钻般的眸子掠过一抹光芒,“没想到冯大哥还有这般能耐,居然能降伏得住大哥,那大伯父和姐姐可就放心了,不知道大伯母在信中可曾提及大哥和姐姐的婚事?要论年龄他们可都不小了。” “那倒未曾提及。”薛蝌吸了一口气,“今日冯大哥一来,我的心思也就定了,有冯大哥的提点,未来为兄也就有了目标,……” “哥哥,你也莫要涨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你原来不也是信心百倍么?表示没有冯大哥来,那又如何?薛家哥儿何时不如人了?”宝琴不悦地沉着脸,“再说了,冯大哥自家事情繁忙,纵然看顾你,只怕也未必有太多精力来过问你,还得要靠自己,薛家也从来不会靠别人,……” 薛蝌苦笑着摇头,“妹妹,你莫要看着为兄前些时日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说实话,那都是为兄在你和母亲面前绷起装作那般的,今日若是没有冯大哥来给为兄兜底吃了一颗定心丸,为兄都不知道这股气还能坚持多久,……” “啊?!”宝琴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兄长,这怎么可能? “妹子,我知道你心思敏锐聪慧,但是这外边儿的事情不是我们看到或者想象的那么简单,这年头人情世故世态炎凉,父亲一过世,那苏州、杭州和扬州那边的生意如何,你难道不清楚?若不是之前父亲便早有安排,我们还假借着贾家那边儿的名义招呼,只怕情况还要更糟糕,……” 薛蝌颇有感触,“现在家中生意日益凋零,母亲现在精力也不济,冯大哥说把丰润祥的生意交与我,说实话为兄也还是颇为心动的,……” “是啊,先前哥哥为何不接受冯大哥好意,莫非哥哥是觉得冯大哥在有意试探,其实并不打算交还与我们?”宝琴蹙起眉头。 “那倒不至于,妹妹,以冯大哥现在的威势,恐怕内心早就看不上丰润祥那点儿营生了,……” 薛蝌断然摇头否认。 “原来那段三哥不也说了么?那就是冯大哥用来练手的,甚至更重视那帮专门用来培养的学徒弟子,嗯,学会了那阿拉伯数字计算方法和新式记账法的一帮子半拉小子,我琢磨着冯大哥怕是早就盘算着开海这一出,这帮小子怕是就是将来冯大哥所说的要做甚实验和突破的一手准备才对,……” 薛蝌和薛宝琴都学会了阿拉伯数字计算方法和复式记账法,那宝琴更是在这方面有着特别天赋,记账算账都是格外伶俐,连薛蝌都赶不上。 他们都是生意人家出生,自然明白这等一目了然简单方便的记账方式和计算方式对于这日常营生来说减轻了多少工作量。 关键在于简便易学,也不需要有多么高深的读书功底,粗粗会那么几百个日常字,便能上手。 像段喜贵招来的那帮冯家子弟有几个是读过书的,顶多也就是识得几个字而已,但是却能在段喜贵那等半罐水手底下操练出来。 现在丰润祥的每家门店都是这帮小子日常算账记账,而段喜贵更是把每月盘账查账都放手交给了这帮小子,这心大得连薛蝌都为之咂舌不已。 “听哥哥这意思,是打定主意要跟着冯大哥去闯一闯了?不,不对,不是跟着他去闯,而是他让你去顶在前面替他闯荡,兴许闯出了名堂来,他得名得利,闯出了祸事儿,你便……” “妹妹!”薛蝌勃然变色。 见兄长真的怒了,宝琴不做声了。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对冯大哥有这般成见,兴许是你自己打听到了梅家一些情形,觉得冯大哥话语里有些遮掩,但是妹妹你要想想,冯大哥和梅家老爷是同僚,那些未经证实的传言他是不可能随便说的?说句难听一点儿的话,今日冯大哥若是有些不中听的言语,日后若是你真的嫁入梅家,会不会耿耿于怀?若是根本就是流言蜚语,你会不会觉得冯大哥是在中伤诋毁梅家?” 薛蝌语气严厉,“更何况冯大哥也已经表明了态度,他和梅家没什么交情,甚至可能关系也不太好,站在他的角度,便是说什么都不妥,他这般谨慎,便是最好的态度!谨言慎行,这也是一个男人,一个翰林院修撰当有的态度!” 听得兄长声色俱厉的训斥,这一次宝琴却没有敢再犟嘴,良久才幽幽道:“哥哥莫要生气了,小妹知错了。” 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薛蝌这才扭头望向窗外:”妹妹,我明白你的心思,你素来爱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也知道梅家这几年里的情形让父亲母亲和你都伤了心,但是人与人不一样,冯大哥能以十六岁之龄闯出偌大名声,为人忠勇坦荡,值得信赖,这怕才是最根本的,至于才华,恐怕还要放在后边了。” 宝琴不动声色的撇了撇嘴。 兄长却是不知自己和京师中姐姐一直有联系的,虽然姐姐在信中从未正面提及过冯大哥,但是那女儿家心事却免不了流露出一二来。 先前在母亲那里冯大哥便说道他和贾家琏二爷一道送那林黛玉回扬州看望其父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巡盐御史林海,还在扬州呆了几日,这里边便藏匿着许多秘密。 当年就是冯大哥一并救了林黛玉和父亲他们一行,姐姐在信中也曾提及冯大哥常来贾府,见过她和林黛玉。 可在这京师城中,姐姐和林黛玉都是年龄不小了,还要专门去看望,据说和那贾家三姑娘也是十分亲密,而且他自己也说他已经定亲沈家女,却还有这等行径,分明就是一个朝秦暮楚拈花惹草的登徒子。 也是自己兄长老实,只看到冯大哥好的一面,却不知晓他的另一面,只是这等话说出来又有何意义?无外乎就是男人年少慕艾,甚至还成了风流佳话了。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在薛宝琴那里已经变得如此糟糕,在他看来,自己赤诚待人,替薛蝌安排好未来路径,甚至还要替薛蝌考虑何时的婚姻对象,要替薛宝琴了解那么梅家老三的品行,任重道远,可谓对得起薛家了,未曾想自己的印象却变成了一个拈花惹草的登徒子。 不过好像薛宝琴的分析判断并没有错,只不过冯紫英从来没有认为自己这等行径有违道德。 这个时代本不就是如此么? 只要你能担负你该承担的道德义务,三妻四妾本身就是为这个时代的成功者所准备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成功者的标配才对,他理所当然要为此而奋斗。 丁字卷 第四十二节 利益之争 在松江府逗留时间不长,只是短暂的了解了松江棉纺织行业的发展状况。 冯紫英有印象,各类史书都说以松江为典范的江南家家户户男耕女织中的女织是导致中国工业革命未能在纺织行业发生的“罪魁祸首”。 或者说是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未能真正产生的原因,就是大明治下的男耕女织模式和所有商业运行的内循环模式使得中国不需要解放生产力的工业革命。 因为这种特殊的“女织”几乎没有劳动成本的模式,彻底扼杀了想要通过解放生产力的纺织技术变革出现可能,进而也难以让资本主义、重商主义和对外殖民主义发展起来,使得这种封闭困顿的模式越发失去了发展了内生动力,最终导致中国从十七世纪开始的全面落后。 而欧洲正式在这个时代开始了大航海和殖民时代,使得他们不断在开放的格局中赢得了先机,进而开始居于主导地位。 冯紫英也很难说清楚是不是因为这样一个原因导致了中国从1600年以后的日益封闭落后,满清入主中原则在这上边继续强化了这一封闭模式,但在这个时空中,他肯定不能容忍这种局面再度出现。 大周既然出现了,加上他,未来东亚乃至亚洲和全球,应该是大周和欧洲各国竞逐并战而胜之的格局。 不但东南亚,中亚、北亚和北美,都理所当然的应当让大周来分一勺羹,而且这一勺,理所应当还应该是份额最大的。 在考察了整个松江府的这种女织模式之后,冯紫英也不得不承认,对于和大明情况类似的大周来说,这种女织的确是让江南这类农村家庭妇女获得最佳劳动力报酬的一种模式,如果要想彻底打破这种模式,采取工业化进程,关键在于如何将这些妇女解放出来投入到工厂中去。 这不是技术问题,而是礼教和宗法礼仪问题。 无论是飞梭还是珍妮纺纱机、水力纺纱机乃至缪尔纺纱机,对于冯紫英来说并不是难事。 前世中他在大学读书时代就对英国工业革命的发生原因和过程十分沉迷,所以专门花了不少时间来研究,甚至包括技术方面的迭代,他都是好生钻研了一番,以至于被大学老师斥之为不务正业。 所以这些方面的基本技术他不能说烂熟于胸,但是只要能找到几个能工巧匠,通过自己指导并经过大量的摸索,那么大概的造出那么几台未必完全一致的样机是不成问题的, 但如果没有能够走出家门到工厂去纺纱织布的妇女们,那工业革命解放生产力又从何谈起? 难道都用青壮男子? 那他们在工厂里操作机器来和那些坐在家里纺纱织布的妇女们竞争,能行么?合适么? 冯紫英自己心里都没底,也不知道会演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冯紫英也很清楚,单靠某一个人的金手指,哪怕能够在某一行业某一特定时期推动一项技术的跃升和产业的发展,但这并不能持久,甚至不可持续。 要想真正实现这一目标,归根结底还是需要从制度、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商业模式,乃至整个社会的思想舆论认知来进行彻底转变,从教育培训和各种产业营生的逐渐培育和试错,才能真正实现。 问题是这是一个长久的过程,朝野内外的士人官员对此是迟钝麻木而故步自封的,如果不逼到极致,他们根本不会做出什么改变。 就像此番开海一样,如果不是朝廷财力空虚到了极致,以至于危及九边安全甚至直接面临外族饮马中原的危险格局,他们也不会做出这种妥协。 看着像松江这样一个府,由点及面,就可以想象得到像松江这样的整个江南,每年就是千千万万妇女成日里坐在屋里不断的纺纱织布,劳作不断。 商贩们每天或者每隔几天固定将棉花送到他们家中,然后收走他们织出的布匹加以染整处理,最终又汇聚到一起,通过船只和马车将将它们售卖到整个大周的每一寸土地上去。 这个数量每年可以高达几千万匹! 冯紫英感到一种无人可诉的孤独。 从松江到苏州,从棉纺织到丝绸纺织,丝绸纺织固然和棉纺织不一样,但是问题是丝绸纺织基本上是以外销和奢侈品的格局出现的,整个大周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享受得起丝绸消费? 而棉纺织也的需求却是覆盖整个大周百姓,无论富贵贫贱。 开海只能说是第一步,但是开海能够带来多大的持久动力,这就真的很难说了。 “紫英,怎么感觉你的情绪不高?”范景文和贺逢圣一左一右陪着冯紫英漫步在杭州白堤上。 汪文言留在了苏州,估计他要晚一步再来杭州。 “有一点儿。”对这两位,冯紫英没有隐瞒什么。 冯紫英一直力图让自己身边这些同学好友慢慢接受自己的观点理念。 在他看来,这些人比起在官场上打滚了多年的这些官员们更年轻,接受新鲜事物更容易,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瞻前顾后的顾虑。 事实证明这个观点基本正确,但也未必全对。 像范景文和贺逢圣的确在这段时间跟随着冯紫英期间,逐渐接受了许多新观点,但冯紫英一度不太抱多大希望的崔景荣却出乎冯紫英预料之外,对冯紫英的很多想法都很理解支持。 倒是原来还抱有几分希望的魏广微和吴亮嗣等人却没什么进展,孙居相这些人就更不用提了。 “怎么了?之前你不是很看好苏州、杭州这几个州府的丝绸产业么?”贺逢圣讶然问道:“我们看了,也做了一些调查,的确很有发展潜力啊。” “他们的丝织技术无与伦比,花色繁多,样式独到,恐怕扬州、金陵都要逊色一筹,杭绸苏缎闻名海外,而且他们也有大量的雇工,技术娴熟,我还专门询问过,如果要扩大生产,雇工和织机上怎么解决,他们说织机很好解决,这苏州、杭州、扬州、金陵、湖州都有专门从事制作这类织机的工坊,只要有需求,顶多三个月就能生产出来,至于雇工,他们也说了以老带新,可能前几个月会有一些影响,但是半年,甚至要不到半年,那就都是熟手了。” 跟随着冯紫英久了,贺逢圣他们也逐渐接受了冯紫英自己新造的词语,比如这个“产业”,冯紫英的解释是能够有特定产出的一个行业,便可以定名为产业。 实际上这个词语也不是新造,原来产业更多的是理解为财产家业,或者说积聚财产的事业,但冯紫英赋予了其新的定义,就是能够有别于其他行业,并能生产出对整个社会有益的产出的行业。 “那看起来这些商人也已经意识到了开海可能带来的变化,并在做准备了?”冯紫英心情略微好了一些。 “当然,你以为这些人在朝中没有眼线不成?”范景文冷冷地道:“只是这开海对江南有益,但对我们北方却没多大价值,紫英,登莱那边的问题,你还没有说怎么解决呢。” 范景文这一趟江南之行感触尤甚,深刻意识到北方和江南之间的巨大差距,这也更让他显得有些焦躁。 开海之略对整个江南的发展又是一次莫大的促进推动,可北地呢? 一无所获。 就连当初说好的要在登莱建设船厂,建造海船,推动辽东——登莱——松江之间的海运航线,让江南的粮食、布匹能够直运辽东,以最大限度的减轻辽东的后勤压力,现在也搁浅了。 看看龙江、清江两大船厂的破烂模样和工匠的懒散流失,再想想远海航线所需的海船,范景文根本不相信以朝廷之力能够迅速在登莱建设起船厂来满足需要。 范景文已经打定主意,一回到京师,便要发动北方士人和同学向齐永泰、张景秋等人建言,如果朝廷拿不出解决方略,那么这开海之略就不能如此轻易的放行。 当然,如果冯紫英能拿出一个令人信服的方略来,那另当别论。 “梦章,现在想要完全依靠朝廷来解决登莱和辽东海运问题,我觉得不现实,鼓励和支持民间商贾去登莱甚至辽东设立船场乃是最合适的,但是民间力量有限,那朝廷如何来扶持?这个情况我都说过了,工匠技师,钱银信贷,朝廷订货,政策扶持,缺一不可,但你也知道魏大人、吴大人、孙大人他们都坚决反对,……”冯紫英一摊手,“奈何?” “一帮禄蠡!”范景文恨恨地道,如果是这几位是南人,他早就不顾尊卑要和对方争执一番了,但是这几位魏广微和孙居相都是北人,吴亮嗣是湖广人,要说大家都是同一条战壕里,但是涉及到各自部门的利益,那就算都是北人,也得要计较一番。 工匠技师都是工部的,怎么能说划出去就划出去? 钱银信贷哪里来?肯定是户部出来,那怎么行? 朝廷订货造船和清江龙江船场没关系了,还要先付定金,工部和户部都不能答应. 加上朝廷还要给其他扶持,这简直比朝廷自家的还要优厚,这成了什么了? 便是拿到内阁里,只怕也一样通不过。 丁字卷 第四十三节 汪文言的投名状(第一更!) 贺逢圣显然要冷静许多。 “紫英,梦章,此事必须要在咱们这里边形成一致意见,若是连咱们这一行人内部都是各执己见,便是咱们回去游说别人,也很难达到目的。” 贺逢圣的话让冯紫英和范景文都点头认同。 “崔大人态度暧昧,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突破点,若是能先说服他,那么吴大人那里,我再去说,他是崔大人下属,和我是同乡,不过魏大人那里,就要看紫英和梦章了,至于孙大人那里,我觉得他是御史,这等事情他便是反对也意义不大,因为根本就不属于都察院该管的范围,至于说回去之后,也轮不到他来插话了。” 贺逢圣的话里充满了现实味道,孙居相在这一行人里边倒是可以指手画脚,但是这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就算是反对也也无用,回去之后也就没他的戏了。 “梦章,稍安勿躁,咱们还是按照咱们的路数走,该干什么干什么,但可以重点放在宁波、泉州这些地方的造船工场上,了解一下他们的意愿,看看他们什么情况下才愿意去辽东和登莱去建船场,看看这边的海商对和日本、朝鲜的贸易有什么新的见解,其他就按照既定安排来,估计本身江南这边的商贾们都已经欢呼雀跃了,除了那些走私海商。” 冯紫英见范景文有些沮丧,意识到如果自己都情绪不高的话,肯定会对其他人产生消极影响,立即振作精神。 “登莱的事情,总归要我们北地士人要先形成统一观点,必要时我可以再和王公、牛公、陈大人他们几位武勋说一说,也请他们动员他们的人脉关系来发力,总归要让这个定好的想法付诸实施,山东辽东北直隶一体,关乎京畿安危,我相信内阁也好,朝廷也好,会明白此事的重要性。” ****** 吴县玄墓蟠香寺外。 冬日初晴,碧水长天,分外宜人。 这里是东晋青州太守郁泰玄下葬之所,郁泰玄为人豁达仁恕,在民间颇有名声,相传下葬之时数万燕子衔泥而来,瞬间便成一墓,燕子又称玄鸟,此地便称玄墓。 而蟠香寺便是依山傍水,邻墓而建,而玄墓周边的水边之地因为燕子栖息于此,加上这里原来还有一座破落的坞堡,便得名燕子坞。 只是现在坞堡早就破败不堪了,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天龙八部》中的慕容博和王语嫣所居住之地。 汪文言安静的地等候在寺外。 他来了三天,每天来求见,但是并未将林如海的信递进去。 三天都被拒之门外,这位净缘师太据说性格并不固执,只是不愿意见外人,汪文言送了帖子,只是这佛门中不讲求这么多礼数,人家连帖子都不接,只是去通报了一声,但对方不见,便是寺庙方丈也不能干预。 当然汪文言也没打算请谁来干预。 此番来蟠香寺,关系重大。 随着和冯紫英接触日多,汪文言也越发觉得冯紫英的思维如天马行空羚羊挂角。 才十六岁的少年郎君,居然有如此多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让自认为对整个大周官场已经有所了解的汪文言都为之敬服。 有些构想看似荒诞不经,但若是细细想来,你会发现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并非毫无可能。 正如冯紫英自己所说那样,像开海举债,若是在此之前,谁会相信可以? 冯紫英只和汪文言谈了他的一些想法思路,但却没有谈他自己将来准备打算怎么做,这恰恰是汪文言最关心的。 要做事情,要做大事,那么首先你就要有资源和平台,这是冯紫英说的,也是新词儿,虽然不明白这词儿是怎么造出来的,但是汪文言却明白那个意思。 没有足够的政治影响力和人脉关系,没有雄厚的钱银和营生支撑,想要实现冯紫英自己内心那些想法,显然不可能。 而帮助冯紫英不断提升和积累政治影响力和人脉关系,充实积蓄营生和钱银根基,这才是汪文言要做的。 汪文言很清楚现在和冯紫英说自己希望为他冯紫英做什么,还显得有些交浅言深,但汪文言相信,对方会逐渐接受自己,进而信任和依赖自己。 要想做到这一步,今日林公交办的事情便必须要办好。 “汪施主,师太请你进去。”盘桓流连,汪文言不骄不躁,依然保持着往日风度,一直到一名小尼出来。 “谢谢小师父。”汪文言变随着那小尼步入蟠香寺。 这蟠香寺幽静雅致,规模也不大,香火并不旺盛,而且僧尼也不多,但却风景秀丽,站在寺内台阶上便可越过一丛树林看到太湖。 几个曲折,来到一处佛堂静室,只见一名三十多岁带发修行的妇人坐在佛堂一侧的椅中,低垂妙目,手中捻着佛珠。 出家人并未多少忌讳,汪文言略微一打量,肌肤盈白,眉目如画,难怪东翁当年神为之夺。 “汪施主要见贫尼有何事?” 汪文言见对方语气平淡清泠,并无多少语气变化,也不多言,奉上书信。 那女子秀眉微蹙,显然是不太愿意接受这封信,不过最终还是接了过去。 不过在看了信之后,这女人显然就不能再保持原来的清冷状态了,面上时而凄婉,时而回忆,时而懊悔,不过但最终还是慢慢平静下来。 “贫尼尘缘已了,是不会再见他了,或许来生……”摇摇头,显然是觉得自己已经是佛门中人,再谈尘世间的情爱已经不合适了。 “他想要让妙玉归宗认祖,贫尼也没有权力干涉,但这要看妙玉自己,若是妙玉自己愿意,那贫尼也无话可说,若是妙玉不愿,那谁也不能勉强她。” 没想到这女人如此好说话,倒是大大出乎汪文言的意料,不过这是好事。 “那不知道妙玉小姐现在何处?”汪文言轻声问道。 “她不在此处,已经随了她师傅去了京师,具体在哪里修行,贫尼就不知道了。” 汪文言目瞪口呆,难怪这女人如此好说话,原来是妙玉早就不在这里了,而去了京师城,这一时半会儿却如何去找人?京师城内外寺庙大小何止百家? 汪文言迅速盘算起来,若是这女人真的不肯透露妙玉小姐的去向,只怕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人就有些难了。 便是冯紫英在京师城中有影响力,能够迅速发动起来,也是一大难处。 这京师城是不是一个泛指代称,整个顺天府那么大,若真的是京师城里,那也就是宛平大兴两县,花些心思兴许就能找到,但若是把其他州县都算进来,那乡间小庙何其多,便是官府也未必能一一知晓,这难度就大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汪文言沉声道:“师太,恐怕林公在信中也和师太说了,林公寿元不久,他此番想要让妙玉姑娘归宗认祖,也就是想要在其在世之时能先替妙玉姑娘有一个安排,妙玉姑娘今年已经十七,若是换了别家,只怕已经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所以林公也很着急,便是无此病,林公也要替妙玉姑娘寻个合适人家,……” 话音未落,那女人脸色骤变,莹白如玉的玉颜陡然阴沉下来。 “林如海他还知道替妙玉寻个合适人家?妙玉连父母都不清不楚,如何去寻个合适人家,就算是现在林如海让其归宗认祖,我倒要问一句,一个连母亲身份都不明的女孩子能寻到一个什么样的合适人家?真以为贫尼出了家便不通时务了不成?” 一急之下,这女人也是“我”和“贫尼”称呼混用了,可见也是气急了,当然也说明对方也是对妙玉姑娘的未来是十分关心的,这倒是好事。 “师太,您这话未免有失厚道了,林公前几年每年都来了您这里,请您还俗跟他回府,若是那般妙玉小姐自然也就有了名分,可是您呢?”汪文言不软不硬地反驳道:“这个时候您又要说林公对妙玉小姐不闻不问,这就……” 被汪文言轻言细语的这么反刺了一句,净缘气得满脸通红,但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对方。 因为林如海的确每年都来过自己这里,只是自己尘缘已尽,这么大年龄了,绝无可能在跟着林如海回去当一个不明不白的妾室。 只是这个时候要把责任推到林如海身上,就有些强词夺理了。 “哼,便是贫尼当年跟着他回去了,那又如何?妙玉一个庶出女儿,又能有一个什么好去向?” “师太,妙玉姑娘也是林公的血脉骨肉,林大人现在这等状态下,首先想到就是妙玉姑娘的将来,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汪文言苦口婆心,“林公现在就是要趁着他身子骨还行,要替妙玉姑娘安排好,难道说等到林公故去,师太还能给妙玉姑娘一个更好的安排?或者说,师太真的希望妙玉姑娘一辈子托身佛祖?” 丁字卷 第四十四节 孤云出岫(第二更!) 净缘沉默不语。 自家身上掉下来的肉,而且自己养育这么多年,也是自己和那个负心郎的感情结晶,她如何会舍得让她一辈子在这世外之地枯守? 哪个当母亲的不希望自己女儿有一个好姻缘好去处?这不也是迫于无奈才会暂时栖身于此么? 只是她早年也是官家小姐出身,自然明白像女儿这等甚至妾出女都算不上的出身,未来不可能有多么好的归宿。 说来说去那也是自己和林如海的过错,但要落到自家女儿身上,却又让她难以接受了。 眼前此人说得也没错,若是林如海真的故去,那妙玉日后就真的很难有一个好的归宿了,给人当妾都算不错了,弄不好就只能古佛青灯守一生了,这是她绝不能接受的。 自己这一辈子已经这样了,遇人不淑,她认命了,但是女儿却不能这样,她希望自己女儿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那他准备怎么安排妙玉?”净缘沉默许久方才启口问道,那手中的佛珠也从开始静止状态恢复了正常的捻动。 “师太,现在说这个可能太远了一些,但是你要相信林公……” “汪施主,你不用给贫尼说这个,昔日贫尼父亲府上亦有你这等幕僚,个个都是出谋划策蛊惑人心的能人,林如海这个时候能派你来,想必你也是深受其看重了,贫尼只要一句话,妙玉不能给人当妾!若是做得到这一点,那妙玉的事情贫尼便不再过问,若是……” 媵和妾之间的确有很大的差别。 妾是永远无法成为正妻的,而媵则有此可能,如果正妻身故或者被休,媵都有可能成为正妻。 同样,媵生子女地位是远高于妾生子女的,甚至某种意义上可以被视为嫡出。 尤其是在正妻无出的情况下,那按照封建礼法,那就是嫡出,即便是正妻有嫡出子女,那媵生子女亦可比照嫡出子女略逊获得更大的继承权,地位权力都远高于妾生子女,这也是《大周律》明文规定的。 因为媵往往都涉及到高门望族的联姻,其子女都往往要牵扯到继承权,这个继承权既涵盖和财产继承权,甚至还包括袭爵和荫补。 而媵生子女便享有优先权,比如如果嫡子已经通过科举收官,而朝廷恩荫荫补,那么媵生子便天然获得第一荫补权,排在所有妾生子之前,除非朝廷直接指定。 汪文言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断然道:“师太放心,林公如何会让自家女儿当妾?便是朝廷贵胄,今科状元,也绝无可能让林公之女为妾,这一点文言可以明确!” 净缘心中稍安,“汪施主,记住你自己的话,林如海若是敢负此言,那贫尼便是粉身碎骨,亦要让他在士林中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师太放心,林公素来一言九鼎,如何会……” “哼,他一言九鼎?花言巧语欺瞒人心的时候还少了?”净缘话一出口才觉得有失自己现在身份,赶紧念了一身佛号,“以前事情贫尼就不提了,此事便看那林如海自己了。” “那师太可以把妙玉姑娘在何处清修告知文言了吧?”汪文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贫尼的确不知,……”见汪文言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下来,净缘轻哼一声,“不过妙玉在寺外有一至交好友,平素二人亲若姐妹,妙玉走之前还曾在那女子屋里去住过几日,妙玉在何处落脚,那女子怕是知晓的。” 汪文言赶紧问了那女子家住何处,姓甚名谁,默记在心中,这才告辞离去。 站在溪边,女子端起木盆,冰凉的水把手冻得通红,但是女字却不以为意,抖落了一下扭干的衣裳,这才将青石板上的衣裳一件一件的装入木盆中,端起木盆往自己家中走去。 天气越发冷了,看这天气阴下来,没准儿等两日就要下雪了。 据老辈人说,这二三十年前是不是可想象的,甚至根本就没见过下雪,现在居然年年都有那么几天要飘雪了。 想到下雪,女子清丽出尘的脸上就露出一抹烦扰,这天气一冷,衣衫晾晒起来也干得慢,而且屋里也须得要添些柴炭。 父亲也是一个不管事的,每日只顾着吃酒,这每日的开销却是看得见的,平添几多花销,便又要好生盘算一番了。 刚踏进自家小院,就听见自己父亲正在叫嚷着:“你们这些外乡人,懂不懂规矩?怎么地声也不吭就钻了进来?” “不好意思叨扰了,先前敲门甚久,却无人应门,我们又听见院里有声音,所以就冒昧推门了,……” “哼,不管怎么说,这等行径也是不可原谅的,寻到此处来何事?”一个有些粗哑的声音不耐烦地道。 “我们在镇上寻到了罗二爷,他和我们说了此处,所以我们便找了来,……” “啊?”粗哑声音顿时有些惊慌起来,“罗奎那厮是找你们来干什么?我告诉你们,休想!不过是五两银子,他哄骗我去赌场却几番下来变成了二十两,这是赤裸裸的讹诈!” “不是,尊驾误会了,……” “误会了?哼,罗奎那厮早就再打我闺女的主意,以为我不知道?告诉他,别做这般清秋大梦,我闺女是要寻个好人家的,如何能给他这等泼皮无赖当妾?”粗哑声音越发提高了起来,“若是再这般来纠缠,我便要去苏州府衙里告他滋扰良民,他莫不是不知道我妹妹嫁在京里,连刑部尚书见了我妹夫也要礼让一二?” 汪文言实在忍不住了。 这一大早居然遇上一个喝了早酒的浑人,自己每一次话头还没说清楚便被对方抢了去,而且还这般胡搅蛮缠。 他说的罗奎那厮倒是镇上一个开典当的,原本还是他的酒友,人家也从未有过要说要纳他女儿为妾的,只是这厮在镇上五两银子一次的频繁借钱吃酒,算来算去也有两三次,何曾让他去过赌场? 但再说是朋友,人家也不是做善事的,便是本钱都有二十两银子了,他零零碎碎不过还了三四两,后来人家等不起了,便要来找他索要这银子。 他便说人家是意图要强抢民女,先在那吴县县衙里告了一状,而且四处吆喝京中有人,倒是把那罗奎给唬住了,不敢轻易上门了。 但这二十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人家是肯定要要回来的。 吴县这边熟人不多,汪文言便找人问了情况,正好这罗奎遇上便说了这般情形,汪文言他们径直过来了,本来想着就是问这么一个简单事儿,没想到倒是遇上了这种人。 想到这里,汪文言反而有些担心了,若是这妙玉姑娘与这等人家的女儿是手帕交,不知道其品性究竟如何? 若是这妙玉姑娘也是一个胡搅蛮缠或者是琢磨着某些小心思要作妖的,那可真的就麻烦了。 “爹爹!”端着木盆的女子是在忍不住了,紧走两步,脆生生地道:“这位先生,家父酒后无状,还请宽恕则个,不知道几位来我家可有什么事情?” 女子自然是知道自己父亲德行的,那镇上罗叔父虽说只是个当铺的朝奉,但也算是正经人,比自己父亲小十来岁,也算多年酒友。 只是人家家境也不富裕,前前后后借了二十两银子与父亲,那都是自己父亲嘴馋,成日里想要吃香喝辣的便伸手借钱累欠借下来的,哪有有什么到赌场上当的事儿? 赌博他倒是想,可是既没银子也没那胆量,如何敢入那赌坊? 只是人家催得紧了,爹爹便想要胡乱吓唬人家,所以才去了那县衙边儿上走了一圈儿,其实根本就没有敢进县衙里,回来在镇上四处吆喝,倒是真把那罗叔叔给吓住了。 汪文言这才注意到了这位端着木盆双手冻得通红的女孩子。 一身靛蓝青布棉裙,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月牙掐花滚边棉褙子罩在外边儿,玉面素妆,眉目清雅中透出几分宁静,微薄的嘴唇有一个小弧度的上翘,显示出此女有着不一般的性情。 头发梳成一个寻常人家女儿的发髻,却没有半点儿珠花簪针,加上那粉妆玉琢精致剔透的眉目面容,往那里一站,顿时如孤云出岫,淡雅照人。 这怕就是净缘所说的妙玉小姐的那位手帕交了。 汪文言倒也不敢怠慢,微微一拱手,朗声道:“叨扰了,在下乃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管事汪文言,此番是有事来寻那邢姑娘的,不知姑娘可是……” 女子颇为吃惊,看了一眼这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儒生,也赶紧福了一福回礼,“不敢,敝性邢,却是不知道是不是先生所言那一位邢姑娘了,也不知道先生可否方便告知找那位邢姑娘有何事?” 见这女子如此礼节周全,言语谈吐更是和那浑汉如天壤之别,汪文言慨然之余,也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乌鸦窝里生出了金凤凰。 丁字卷 第四十五节 乱象(第三更!) “邢姑娘,我们一行是从蟠香寺净缘师太那里过来的,主要是想要问一问邢姑娘可曾知晓妙玉姑娘现在跟随器师傅去了哪里,在京中哪座庙中修行,……” 汪文言没绕圈子,这没什么好遮掩的。 素颜女子倒是一下子就警惕了起来,“你们既然从净缘师太那里来,难道她没和你们说妙玉去了哪里么?” 汪文言摇了摇头,“净缘师太并不清楚,只知道其师姐带着妙玉去了北地云游修行,目的地是京中,但是具体哪里,她却不知。” 素颜女子迟疑了一下,“不知道你们找妙玉做什么?” 汪文言略作思索,然后才缓缓道:“这涉及到他人阴私,恐怕并不太方便告知外人,但是请邢姑娘放心,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扬州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一问可知,而且也可以明确告诉姑娘,我们肯定是为妙玉姑娘好,否则净缘师太也不可能将你的情况告知我们,……” 素颜女子却很淡然地摇摇头:“这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净缘师太是不问世事,你们若是要从她那里哄骗到些什么,那也不奇怪。” 汪文言没想到这女子如此机敏难缠,虽说其所猜测并非事实,但是这份警惕和细心,倒也可嘉。 “那依姑娘的意思,可是要与我们一道去见净缘师太?” “我都说了,净缘师太只怕是被你们先入为主的欺哄了,这会子便是与你们一道去了,她也未必会信我说的,所以……” 汪文言苦笑着接上话:“所以我们必须要把找妙玉姑娘来意告知你,由你来评判我们来意是否善意才会告知我们妙玉姑娘的下落?” 素颜女子可能也是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了,但是这关系到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她不能轻易相信他人,只能咬着嘴唇点点头:“若是事后小女子误解了先生,小女子先道歉了。” 这个精明却又不失人情的丫头,果真是聪慧过人,汪文言目光落到了那边靠在柴门上无精打采的枯瘦男子身上,“邢姑娘,我先前也说了,这等事情涉及到女子阴私,非我等能擅自言说的,并非不相信姑娘,所以也请姑娘理解,不如这样,……” 眼见得对面男子从囊中随手拿出一锭硕大的元宝来,而那边柴门上自己父亲顿时双目放光,呼吸都紧促了起来,素颜女子顿时就急了,“先生若是要这般行事,那小女子便要对天发誓绝不会再和先生说一句妙玉姐姐的事情,家父也根本不知道妙玉姐姐的情形,你便是再有万般花招,也休想得逞!” 汪文言深吸了一口气,他真没想到对方如此警惕机智,自己刚一漏出口风,对方便马上反应过来,而且还要用毒誓来制止自己的所为。 这也罢了,若是那男子知晓这个情况,倒也无所谓,但汪文言只需要瞟一眼便知道那男子怕是真的不清楚自己想问的情况,只能作罢。 苦笑着摇摇头,汪文言思考了一下,才道:“这样,邢姑娘,我们借一步说话。” 素颜女子知道对方不太放心自己父亲,但连自己都不放心自己父亲,遑论他人。 见自己女儿跟着对方出了院门,那干瘦男子悻悻的吐了一口唾沫,有心想要跟随着出去听个究竟,却见另外两名应该是随从的人员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显然不会让自己跟着出去,只能作罢。 “邢姑娘,不知道你可曾了解妙玉小姐的身世,嗯,净缘师太和她的关系你可能知晓吧?那妙玉小姐的父亲你可知晓是谁?” 微微一惊之后,素颜女子立即反应过来了,“我只知道妙玉姐姐说过其父应该是……,先生是说妙玉姐姐的父亲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 “没错,邢姑娘,我们知道你和妙玉姑娘的关系非同一般,净缘师太也专门说了这一点,所以我们才会把这个情况告知你,也请你务必对任何人都予以保密,当然日后妙玉小姐如果和林大人关系公开了,那也就没关系了,但现在还不行,因为这还涉及到未来妙玉姑娘的婚姻大事,……” 汪文言简单地和邢岫烟说了林如海病重,希望妙玉能认祖归宗重归膝下,并且也得到了其生母净缘师太的同意,那邢岫烟只是默不作声的静听,偶尔询问一二。 “这便是这般情况,邢姑娘若是还有什么疑问,尽可提出来,汪某知无不言。”汪文言很欣赏这个小户出身却是如出水白莲般的素净女子,话里行间也很是尊重。 “倒也没有其他了,实际上小女子也知道妙玉姐姐肯定是官宦人家,只是她不太愿意提及自己家世,想必也是有些难言之隐,所以小女子也从未多问,没想到却有这般境遇,不过苦尽甘来,或许妙玉姐姐今后就能多有几分笑颜了。”邢岫烟摇了摇头,“不过妙玉姐姐心性高洁,你们,包括林大人这么替他考虑自然是情理之中,但她也有可能不愿接受,……” “邢姑娘,我们做事也只能是秉心而为,林公作为父亲肯定要尽到自己父亲责任,当然如果林公故去之后,妙玉姑娘若真是一心心向佛祖,我想谁也没有办法阻止她,但作为父母,或者为人子女,亦当尽自己一份心意才是。” 汪文言的耐心和通情达理终于让邢岫烟垂首不语,汪文言也不催促,良久,邢岫烟才抬头:“汪先生,我相信你,妙玉姐姐若是能有一个好归宿,也是小女子所希冀的,不知道汪先生可否告知妙玉姐姐未来的夫婿是哪家贵人?” 汪文言笑着摇了摇头,“邢姑娘,汪某只能说若是妙玉姑娘能嫁给对方,肯定不会委屈了她,至于他是何人,现在却不太方便告知,兴许一年半载之后,邢姑娘就能知晓了,没准儿妙玉姑娘届时也会主动告知姑娘呢。” 邢岫烟默默点点头,“妙玉姐姐曾说若是随师傅云游结束便会到京师西门外的牟尼院暂留,但是现在她在不在小女子就不知道了。” 汪文言记下之后,微笑道谢,然后拿出那锭元宝,却被邢岫烟断然拒绝,汪文言也不勉强,再度道谢而去。 看着一行人远去,邢岫烟突然间觉得这世间变得清冷了许多,下意识的裹紧了自己身上棉褙子。 若是妙玉姐姐寻得好归宿,那真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道妙玉姐姐入了高门,自己还能和她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的言史论道了么? ******** 月港龟屿。 海浪轻轻拍击着百丈开外的崖壁,黑魆魆的峥嵘峭崖在静夜中反而显得巍峨慑人,即便是在十丈开外的哨探都觉得有一种择人而噬的压力。 高峻的房梁下吊着几株摇曳不定的灯火,却让靠壁而坐的几人都能正好隐藏阴暗中,难以观察到他们的面部表情。 “都到齐了,说说吧,怎么做?”一个略显急躁的声音哜哜嘈嘈如珠落冰盘一般脆生生的,但又带着几分火气,“再拖下去,人家可就要进入咱们闽地了,难道咱们就这样在这里坐以待毙?” “你又有什么好主意?”一个有些轻蔑的生意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又是刺杀?有意义么?若是继续这样争来吵去,那下一次我就不来了。” “黄布头,你若是不来,那我们就只能视为你是要下船喽?”一个有些凄冷的声音从东北侧传过来,“谁不知道你现在靠着田家,有恃无恐了?” “哼,你也可以靠着徐家啊,看看人家怎么拾掇你?”那个被叫做黄布头的声音愤愤地道:“我当然想靠着人家,可人家愿意么?开出的条件吃得消么?否则我吃撑了还来这里?” “现在人家都是一门心思去争泉州还是咱们这边了,听说宁波那边极有可能会被放在下一步,因为日本那边有变动,而宁波的海贸主要就是日本,朝廷有意要让登莱那边直接对日本,所以宁波那边炸了营,……” “少听那些迷惑人的消息,那是那帮宁波人在故意松懈咱们闽人的心思,没准儿到了朝廷公布的时候,就是宁波胜出了,你以为那帮浙江佬在朝廷里都是吃素的,还有南直那帮人,都是和他们一党的。” “……,那也未必,好歹首辅大人还是咱们闽人呢,他若是不为咱们说话,那他日后死了都不敢回乡入宗祠!” “哼,你以为你是谁,人家叶家家大业大,轮得到你一个水老鼠来指手画脚?人家一根拇指都能捺死你十个有余!” “你又好到哪里去了?是谁上次还在说要联合大家去会馆叩头,求给条出路,有用么?人家理你了么?我呸!……” …… 眼见得七嘴八舌话题就被扯开来,坐在最南端的黑暗中的男子瞅了一眼对面不到一丈远的另外一个一直低头不语的男子,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丁字卷 第四十六节 来自南直隶的好兆头?(第四更!) 争吵一直持续到子时,但像上两次一样,仍然没有拿出一个像样的结果来。 这也难怪闽南十三家,说是十三家,但是这背后有还牵扯到太多。 既有和头部几大家勾勾搭搭的,也有充当下边更分散的海商们代言人的角色,更有直接和倭寇合二为一的凶人,大家既知根知底,但是却又都藏着一手。 谁也不敢让既是盟友也是对手的这些伙伴们把自己的底牌都知晓了,那意味着你随时都可能被人一招阴出局。 看着各自在一大群护卫下跳上各自大的船上,趁着夜色离去,一直默不作声的麻衣汉子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把手中的一对铁核桃扔入海中,纵身跃上自己的船。 对于寻常海上讨生活的人们本该是视若鬼途的夜间行船,对这些人来说却根本不是个事儿。 船绕着龟屿绕了一圈,重新回来,麻衣壮汉跃身上岸时,却看见另外一个先前在场上骂骂咧咧声音最大,最后率先拍了桌子扬长而去的家伙却早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当然还有那个一直坐在黑暗中的瘸子。 看到麻衣汉子也返了回来,黄布头咧开嘴大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耀眼,“我就说嘛,朱老大怎么会这么冲动的就走了,三伯,瞧瞧,不用您说,我和朱老大都唯您马首是瞻,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干,朱老大,你说是不是” 瘸子没有理睬黄布头,目光也只是淡淡的睃了一眼麻衣壮汉,这才瘸着腿挪动了两步,轻哼了一声“出来吧,我估计也就这差不多了。” 一阵干笑声从另一端传来,一个矮胖子搓着手从黑暗中钻了出来,看得黄布头和麻衣壮汉目瞪口呆“艹,徐麻子,你特么不是信誓旦旦的决不妥协么一定要去干一波心里才踏实么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厮也是刚才在场上闹得最来劲儿的,而且还不像黄布头更多的是在嘴上发牢骚,而这厮却是言之凿凿的说了好几个办法。 比如伏击朝廷下来的这拨官员,甚至还提出了动用一直藏身于外海澎湖列岛那边的倭寇进行刺杀,又或者让南普陀上的普陀会的人出动,最后他干脆扬言要去联系德川秀忠,让德川秀忠向大周施压。 虽然不少都是些荒诞不经的设想,但也足以说明此人的癫狂,没想到这厮居然率先就坐在这里了。 “嘿嘿,嘴巴上说说而已,那种场合下谁信谁傻子,你们不也一样么黄布头,你不是也说要和田家共进退么是条件太高吃不消,还是人家根本就不带你玩”徐麻子漫不经心地道“还有朱老大,你不是勾连了一大堆人么怎么,还是觉得不稳当” 麻衣汉子嘴巴抽搐了一下,轻哼了一声“老鸹笑猪黑,自己不觉得,大家都是大哥莫说二哥,究竟怎么办,三伯,我们都听你的。” 瘸腿老者一直不曾多言,即便是先前会上也是淡淡说了几句现在面临的形势,便再无声音。 摇了摇头,瘸腿男子已然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我也没办法,论规模,咱们比不上五大家,他们早就有门道转向,据说其中三家已经获得了首批海贸特许,首辅大人肯定出了力,另外一家估计也没问题,据说找了礼部侍郎黄汝良,还有一个至今都还在金陵,他的关系在南京六部,只可惜现在不吃香了,” “那我们怎么办不是说咱们福建只有十五家海贸特许权么其中十家都要留给后来加入的,只有五家是给我们原来有船的,这一下子就占去了四家,这还没有算泉州、福州那边的,哪里够用我们怎么办” 一听这话几个人都急了眼,忍不住嚷嚷起来。 “十五家真要十五家够个屁”瘸子气哼哼的骂道“五十家还差不多,咱们福建靠海吃饭的何止千家,就算是除开那些零敲碎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起码也有两三百家,朝廷还不是想多收银子” “三伯,你的意思是朝廷并没有定下来咱们福建究竟该多少家”朱老大眼睛一亮,“那这个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而且传得绘声绘色,有模有样,据说顶多再能增加五家,我都觉得没戏了,” “谁传的还不是那些个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我听闻朝廷那边有规制,特许金不会超过十万两,也就是说家数越少,这些家就利益就越大,他们甚至可以让那些个小的挂靠在那他们旗下,一家交几千一万两就行了,这简直就和那些卖盐的窝商一样了,” 徐麻子咬牙切齿的搓着手,“谁让咱们朝廷里没人” “哼,你成日里和那些倭人搅在一块儿,还指望谁敢接手你不成”黄布头轻蔑的撇了撇嘴,“你不是说你手里有倭忍么那就上啊,等什么” 徐麻子勃然大怒,一下子就要冲上来,而黄布头也不甘示弱,咬着牙就要迎上。 “够了,不要干趁早滚蛋”瘸子低沉的声音却恁地有震慑力,黄布头和徐麻子都是心有不甘,但是却又知趣的压抑住了怒气。 还是朱老大来打了圆场“麻子,布头,听三伯的,既然咱们来了,说明咱们都是不想这样自动出局的,先前在会上说些话不过都是气话,就算是能杀了那几个朝廷官员,那又如何拖一年半载,对我们来说没多大意义,反倒是那几个大家伙和下边一众人坐享其成,我们却要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凭什么” “可是我们就这么什么都不做,最终活活饿死”徐麻子和黄布头异口同声,然后又相互哼了一声。 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瘸子。 先前就有风声传出来,说三瘸子无意参加这次会议,后来还是很多人好说歹说,请他出面召集,结果情况还是这样。 但他们几个都不信,以三瘸子的心计城府,不可能就这么白白的退出,五大家那是人家家家都有人在朝中做官,而且家家也都有读书人出身,再加上马上就要加入进来的各地士绅巨贾,这挤压得他们这些倒大不小吊在空中的半拉子是最难受的。 大的有了出路,小的可以向大的靠拢依附,可自己呢 去依附别人,那些个手里没船的当然巴心不得收编,但是大头却要被他们给吞了,而且一旦人家后面资源跟上来了,情况熟悉了,还需要自己么哪怕是去收编那些小户,也胜过接受自己这些中不溜啊。 “三伯,你说句话吧。”朱老大看了一眼徐麻子和黄布头,“我们都听你的,我们也相信你有门道。” 瘸子却不言语,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人家要我们挪地方呢换汤头呢你们愿意么” “挪地方,换汤头三伯,什么意思谁”徐麻子精神一振。 他面临的压力是最大的。 十三家中,他规模是最大的,甚至比起五大家来,船队规模和人手都并不逊色许多。 但是他的短板也很明显,他是船户出身,一直被世人看不起,更别说士人官员了,而且他和倭人勾连也最紧密,这也是官府最为忌讳的,所以对其打压也最厉害。 可以说开海之略一出来,他就明白自己的路恐怕到了尽头,要么下海当海盗,要么就是慢慢饿死,要想在大周当顺民就基本上不可能了。 就算是其他人都可能拿到特许证,但是唯独他绝无可能,无论他花多少银子都不可能。 像黄布头和朱老大乃至瘸子都或多或少有这样麻烦或或问题,相比于其他几家,他们各方面实力都不弱,但是却是在人脉背景和官府士绅心目中的印象却差了许多。 就像黄布头,他父亲其实山中瑶人,但是从山中出来之后逐渐融合变成了和汉人无异,不过官府对其仍然不放心,加上其性子火烈暴躁,所以也是不受官府喜欢,所以他企图投靠五大家之一的田家,而田家也开出了极其苛刻的条件,远胜于其他小户投靠田家的条件。 再比如朱老大,他曾经坐过牢,天生就被官府压制,而瘸子原来则是私盐贩子,更是被官府所厌恶,视为眼中钉。 面对三双如火如炬的目光,瘸子仍然是那副暗沉沉的表情,“我昔日的老伙计传话来,据说是南直隶传过来的消息,像我们这样的,基本上是不太可能进入第一批特许中,兴许两三年后有机会,” “两三年这两三年里我们这么多人都喝海风过活么”朱老大惨然道。 “所以就只有另外一条路,而这条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存在不存在,是谁在背后操纵,还是有人设计故意要让我们去死,我也不确定。”瘸子仰天长叹。 “究竟是什么三伯,你别这么吞吞吐吐,说得云遮雾罩的,大家都懵里懵懂,究竟是怎么回事”徐麻子毛了。 “我不说了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只是有人从南直隶那边传话过来,据说是南直隶那边的大人物,嗯,我盐帮那边的兄弟传话来的,说有人想要见一见我们。” 瘸子目光投向黑夜中,一轮明月似乎终于挣脱了乌云的羁绊,露出了一角,也许这是一个好兆头 丁字卷 第四十七节 支点,撬动 汪文言在宁波迅速成为了冯紫英的得力助手,而且也赢得了冯紫英一定程度的认可。 这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个非常可喜的开端,这得益于汪文言从杭州开始的一系列动作。 在杭州二人相处了几日,关系日渐接近,但汪文言没有和冯紫英提妙玉的事情,而是直接安排人迅速北上去京师找妙玉去了。 这是林如海交代的事情,暂时还不宜告知冯紫英,至于说到冯紫英真的和林家正式约为婚姻之后,这些事情才交给冯紫英更合适。 这一路行来冯紫英对整个大周情形日益熟悉,也越发熟悉,对府州县这一级衙门的运行模式也让他有了一个大略了解。 给他的感觉,这种大周地方政权体系运行模式更像是一种完成分解下来的任务,田赋、教化和科举、案件和民间讼案的审理、地方治安、驿道和水利的基础设施建设,这几项按照重要程度可以基本上排序下来,但在实际操作中可能会在特定时段侧重会有些不同。 士绅们在地方上有着强大的支配力量,即便是官府也要与其妥协,而商人们正在企图逐渐渗透进来,不断壮大其影响力。 这种微妙的平衡和再平衡实际上就是以一种微妙的此消彼长模式来实现。 当然之所以能够实现这种平衡和再平衡,很大程度是因为很多士绅其实背后也是商贾,两种角色交混的情况越来越明显。 而纯粹以田为生的大士绅,或者一亩田都没有的商贾,都很少见,尤其是后者更为罕见。 哪怕不是为了赚钱或者置产,买下几十亩田,修一座大宅,这都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或者说这是商贾向士绅迈进的一种阶梯,如果家中子弟再能出那么一两个秀才,最好是举人,那么基本上就完成了从普通商贾向士绅递进的蜕变了。 无论是南直隶,还是浙江,这种情况都十分普遍。 可以说这一轮江南之行,对于崔景荣他们也许感触没有那么多,但是对冯紫英来说却不仅仅是产业营生的摸底调查,更像是对整个江南诸府的社情民意和官府治理能力的一个摸底。 比如东昌府、金陵府和苏州府明显各方面都更具优势,而像扬州府、松江府、杭州府就要逊色一些,而像淮安府、宁波府就是比较差了。 当然这些地方也各具特色,像扬州的商贸发达的确得天独厚,无人能及;松江府棉纺织业天下第一,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而稳定的产业链和销售体系;杭州山水养人,风光绮丽,柔媚迷人;苏州则是人文气息浓厚,学风盛行,治安状况良好,苏州推官鲁渭号称南直隶第一神捕,在手下落马的江洋大盗不知凡几,而他本人也是南少林俗家弟子中第一高手。 宁波的造船业也给了翻耕紫英很大的触动。 虽然受制于海禁影响,但是宁波依然保留着相当厚实的造船业基础,无论是民间工匠技师,还是寻常工人力夫,还有配套的木材、胶、漆、索、帆布、铁钉从加工到贩售的商贾,都是一应俱全,宁波这边都不欠缺,比起龙江、清江船厂的情况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这也让冯紫英喜出望外。 “紫英,那位汪文言汪先生,我看这段时间几乎每日都要来找你,嗯,你们家是在浙江这边也有营生么”范景文实在忍不住了,启口问道。 崔景荣、吴亮嗣以及魏广微等人其实都注意到了,但是却无人过问。 这年头谁家没有一些营生 便是考中之前是穷光蛋,只要你考中了举人那边迅速能找到一门有力的姻亲,若是早已经婚配,那也无关紧要,自然有人会替你牵线。 若是中了进士,那就更不必说,你整个家族都会在不长的时间完成一个士绅家庭的进化,土地田产和营生都会迅速膨胀起来。 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是有这种感受的,所以他们并不惊讶,只是好奇,而像崔景荣他们连好奇都省了。 “浙江我也是第一次来,哪里有什么营生不过小弟倒是对宁波这里很看好,不知道梦章和克繇注意到没有,相较于清江和龙江船厂,这边的民间船厂虽然看起来在规模上远不及清江和龙江,但其透露出来的活力生气却根本不是清江龙江能比的,看看船坞里的情形,就能知晓。” 冯紫英摇了摇头,“工部养了一大帮禄蠹,都察院也养了一帮瞎子。” “是南京工部和南京都察院。”贺逢圣皱了皱眉头,“我看魏大人和孙大人脸色都铁青,很显然对比金陵、淮安和宁波这边的情况,工部每年耗费那么多银子,却是一摊子连屎都不如的东西,看看宁波这边,一些私人商贾就能搞出这么大阵仗,而且这还是在海禁禁令之下的。” “哼,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这些船厂都在位走私建造海船,根本不是所说的造渔船,你看看那些堆砌的大木,是渔船能用的么”范景文也冷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一脸阴冷。 冯紫英意识到范景文的观念似乎有点儿跟不上节奏了,过于纠缠于南北之间的差距,相比之下贺逢圣就要大度得多,或许这和贺逢圣是湖广人有关 “梦章,北方海情恐怕和南方还是有些不一样,但登莱和辽东那边的造船业早已经荒废日久,短时间很难经营起来,恐怕日后还的要靠这些民间商人和工匠才能行,工部那边我估计连显伯兄自己都已经失望,不,应该是绝望了,这差距太大了。” 冯紫英巧妙的提起这个话题,立即就让范景文精神和态度都发生了变化,急声问道“紫英,可如何让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愿意去登莱辽东设立船厂呢你说的那些我觉得恐怕有些不切实际,朝廷不能答应,另外你所提及的朝廷给政策也是语焉不详,这些商人不是傻子,不会把自己的银子拿去打水漂。” 贺逢圣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在一旁抿嘴微笑,紫英这小子这段时间可真的是把梦章玩弄于鼓掌间,随便一句话就能让梦章忧心如焚,就能让他夜不能寐,然后随便一个观点拉回来,又能让梦章欢欣鼓舞,让梦章欢呼雀跃。 操弄人心,莫过于此,难怪官师都说他是十六岁的身躯装了一个六十岁积年老吏的城府心术,让自己好好跟着紫英学习。 看看本来是问他那汪文言的来历以及跟随他来浙江的目的,不动声色就把话题转开,无比圆润,还能让你自动忘记忽略,这份手腕,贺逢圣自愧弗如。 “梦章兄,不要着急,办法总比问题多。”冯紫英很巧妙的用了一句前世中自己在各类讲话中经常运用的经典语言,“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有些政策,朝廷其实并不需要让出什么利益,或者说对朝廷来说也就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名义,但是放在这些民间商人手中,那就能产生无穷大的动力和利益,就看我们如何来运作了。” 冯紫英圆滑而含糊的言辞总能勾起范景文的兴趣和兴奋,“紫英,这可是你说的,我知道你主意多,回去之后” “回去之后,我会现在内参上阐述,另外梦章,你和克繇也都要准备一下了,所见所闻所感,内参里,你们都要拿出几篇像样的文章,既要围绕开海这个中心,但是又不能局限于开海,涉及到的各行各业甚至包括地方官府的治理能力,都要由自己的看法观点,犀利一些,尖锐一些,” “紫英,你的意思是”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有些惊异,觉得对方语气有些变化。 “嗯,宁波的情况基本上就能代表闽浙的情况,窥斑知豹,泉州和漳州情况相差不大,如果我们要去福建的话,估计也只会去一处,而且也就是蜻蜓点水,所以从现在开始,咱们就要开始准备回去之后的事情了。” 冯紫英不太想去福建了,因为从汪文言传递给他的消息,福建那边形势复杂,安全难以保障,特别是漳州那边。 虽然汪文言表示已经通过渠道像那边的几家发出了信号和邀请,但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谁也无法保障这些人会不会铤而走险,毕竟关系到每一家都是数百人的生计。 汪文言的意见是就在宁波等待消息,那边已经有人给了较为积极的回应,当然更多的还是在观望等待,另外泉州那边情况也差不多,只是泉州官府的掌控力度更大一些,龙禁尉在泉州有一个驻点,已经先期在泉州那边准备了。 山高皇帝远,在海上闯荡的这些人,若说都是亡命徒也不尽然,但是却肯定要比寻常商贾更敢于冒险,这种冒险也表现在了各个方面,包括铤而走险。 冯紫英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安全去博那份事必躬亲的噱头,现在的他,已经有这份底气和资格让他们来宁波了。 。 丁字卷 第四十八节 接触 当冯紫英向崔景荣提出减少福建那边的查看时间时,也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 出来两个多月时间了,从临清、东昌府到济宁再到徐州和淮安,然后再到扬州和金陵,像扬州和金陵基本都是呆了好几日,也做了相当细致的调查,连一堆吏员们都是叫苦不迭,说从来没有像这一次细致周密的调查。 而接下来的松江、杭州、苏州也都是几个重点考察了解的城市,加上这最后的宁波,涉及到开海的诸多方面,都已经有了一个大致了解。 但福建还是要去,不过没有必要泉州、漳州都去了,去一趟泉州看看,再怎么也要给首辅大人一个面子。 虽然定泉州还是漳州还是掌握在内阁手里,但是起码要把姿态做足,邀请相关人员到泉州搞一个小规模的座谈,也就算是一个交待了。 最后定下来由吴亮嗣和魏广微加上贺逢圣三人带一帮吏员去泉州,而崔景荣、冯紫英加上孙居相三人,已经要准备就此次江南之行准备一份详实的调查报告了。 甄应嘉刚回到书房,尚未坐稳,便听得长随在门外道“老爷,那一位又来了,您见不见” 甄应嘉一阵头疼,他不想见,但是却又知道不见不行。 这事儿推不掉,千里迢迢从福建过来,没个说法,这家伙是肯定不会回去不说,而且肯定还有后遗症。 思考了好一阵,他才叹了一口气道“请他进来吧。” “见过甄公,甄公这一面可真的难见啊。”来人眉宇间已经有了几分怒意。 “实樽,不是我不想见你,而是你的来意我都知道,可现在却是无能为力啊。” 甄应嘉也不绕圈子,直接摊牌,脸上虽然还能保持着克制,但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你想要的,我知道,但现在我没法给你明确回答,朝廷那边根本就还没对此事进行商议,我怎么可能给你一个明确答复,我记得上一次信中我已经告知你了,耐心一些,实樽兄” “甄公,我也想耐心一些,但是奈何手底下几百号兄弟都要吃饭,您说朝廷还没有就此事进行商议,恐怕不对吧我听闻朝廷一拨专门负责调查计议的官员都下来了,户部右侍郎崔景荣崔公带队,二十日之前还在金陵,兄弟没撒谎吧” 来人圆脸上露出一抹精明的神色,目光却是始终锁定甄应嘉的面孔,似乎是要从甄应嘉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来。 甄应嘉心中一凛之后但是随即又回过味来,崔景荣他们一行来江南并没有保密,也保不了密。 开海这么大事儿,朝廷要定下来,自然要有一些说法,还不仅止于海贸,朝廷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所以有这样一个调查组也很正常。 只不过甄应嘉却不感兴趣,他关心的只是涉及到自己的问题。 “实樽兄你说的这个我知道,他们在金陵呆了几日,我去拜会过崔大人。” 甄应嘉没说假话,他的确去拜会过崔景荣,只不过崔景荣那里客人太多,他也只能呆小半个时辰就只能告辞离开。 “不过并没有你所说的议定什么,我问过崔大人,崔大人也说只是对南直隶和闽浙的一些朝廷需要纳入统一调度考虑的事宜进行一个摸底调查,结果出来都还早,更别说议定你所说的那些了,朝廷怎么可能这么草率实樽兄,我告诉你,没有半年,这个名单出来不了,所以你无须担心,我固然无能为力,但是你难道不相信” 唐实樽缓缓摇头,目光里已经多了几分冷冽“甄公,半年时间,我等不了,兄弟们也等不了,如果说大家都等半年,那没问题,但是如果别人得了准信,可我们还得要等半年再说,那到了那个时候,如果甄公您一句话说没戏,那我们怎么办” 甄应嘉心中一跳,急问道“谁谁得了准信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不但他们那四家得了准信,蒋家没来找您何家也没来找您他们攀上了首辅大人的高枝儿,估计不会来找您了,那田家呢”唐实樽脸上的精悍之色越发凌厉,“田家招揽了好几家小的,看样子要做大,但是他就那么肯定他能拿到一个名额李家有李阁老做后盾,估计也没问题,除了我,漳州那边还能有谁呢” 一种无力感萦绕在甄应嘉身上,让他无言以对。 今时不比以往了,自己给太上皇那边的几封信都没有消息了,甚至连太妃的信最早一封也是半年前的了,可义忠亲王的信却是不断,毫无例外的都是要钱。 问题是林如海那里没有太上皇的旨意,根本就不会买账,最起码也要有太妃的旨意才会考虑,义忠亲王的话林如海根本不理。 而这些商人的银子也不好拿,都是要讲回报的,像眼前这一位,怎么办 不仅止于这一位,甄应嘉清楚,还会有不少人都会陆陆续续找上门来,开海牵扯到他们的利益,他们每年都有贡奉,自然就要有所回报,这一位不过是最急切的罢了。 这也罢了,这帮人顶多也就只能在自己这里发泄一番,闹腾闹腾,自己真要不予理睬,他们也只能受着,可是义忠亲王那边怎么办开口就是二十万两银子,自己去哪里给他弄二十万两 林如海已经对太妃的几道旨意起了怀疑,来信要求核对,这让甄应嘉也是头大如斗,这个林如海难道还真的打算在死之前把一切盘算清楚不成 见甄应嘉不做声,矮壮汉子唐实樽似乎是看懂了甄应嘉的心思,“甄公,我唐家是漳州五大家之一,按照朝廷传出来的消息,既往不咎,要扶持规模最大的,那我唐家是不是该有一个机会” 甄应嘉摇头“实樽,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朝廷传出来的消息都是某一方面的,每个人都只传对自己有利的,便是给你这个机会,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甄公我明白,所以此时若是能办下来,我准备了十万两银子,” 唐实樽的话让甄应嘉大吃一惊,他以为也不过万两就是对方的极限了,没想到对方这一次如此豪放大方,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见甄应嘉不敢置信,唐实樽也没遮掩什么,“有五家愿意跟着我干,他们也要分担一些,” “这还差不多。”唐实樽觉得如果十万两银子,那么此事件就值得好好操作一番了,内阁诸公也好,朝廷六部大员们也好,都不是无懈可击的,便是皇上一样有喜怒哀乐,一样他信重喜欢的,一样有能说动皇上的能人。 “那甄公的意思是”唐实樽精神一振。 “再缓一缓,稍安勿躁。”盘算了一番之后,甄应嘉觉得这笔生意能做,但却不能只是唐实樽一家,还要多拉来几家,好在这不难。 “行。”只要有了肯定答复,唐实樽还是能等的。 “那倭人那边”甄应嘉迟疑了一下,这家伙和倭人也有很密切的往来,但话说回来,这搞海上营生,又有哪个没和倭人有交道哪个船队里没有几十号浪人 据说倭人关白一死,便是群雄逐鹿,现在据说是一个叫德川家康的胜出,但仍然有很多人不太服气,小规模的战乱仍然有,而大量无主浪人便开始浪迹海上,这几年里各家海商船队里浪人都不少,他们是跳船帮接舷战的好手,也是登陆和伏击战的好手。 “甄公,不急,这开海事宜如你所说还要时间,而这些浪人并不起眼,还是很有价值的。”唐实樽摇摇头,“没准儿以后这些人还有大用呢。” 就在金陵城中双方商议之时,冯紫英也迎来了收获期。 他没想到汪文言能给他拉出这样庞大一支“队伍”来,其实不是一支,应该是几拨共计几十支,良莠不齐。 其实并不算汪文言拉来的,而是汪文言通过盐枭熟人给那边带话,而且是有针对性的带话。 像泉州七姓和漳州五大家,都是有门道的,汪文言直接就舍弃了丢在一边,而太小的意义不大,唯独那些规模实力略逊于那些个大姓豪门的群体,拥有大量资金和人手、船只,那才是有价值的。 “公子,他们到了。” “来了多少人”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是如此直截了当的对话,他也斟酌过许久,决定还是要见一见,谈一谈。 “漳州的最先到,四个人。”汪文言小声道“他们最急切,可能是因为传闻漳州五大家都已经拿到了入场资格。” “这帮人有什么特点么”冯紫英也是第一次接触这一类海商,虽然知晓他们的来意,但是如何把这帮人利用起来,让他们心悦诚服的为自己所用,那还得要考虑周全。 “据说出身都很低贱,但风格都桀骜狂野,也都和倭人有密切往来,或者说他们的船队水手中倭人数量不少。”汪文言还是做过一番细致了解的。 丁字卷 第四十九节 话事人 古瘸子一行很是花了一番心思才算是从漳州赶到宁波。 其实论海程并不远,都是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对闽浙南直乃至山东这一线近海自然不会陌生,但都是带队伍的人,如何瞒过外人的眼目,还得要让下属安心,这却是一道难题。 当然,他们也估计瞒得了一时,瞒不了太久,五大家也好,本地十三家中另几家也好,都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同时,也都在盯着朋友盟友和对手,要看看他们在做什么打算。 传信来的人很神秘,只知道是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有关,但却不是闽浙这边的,而是南直那边的,这让他们也有摸不着头脑。 贩私盐当然是豪利营生,但那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沾的,而且格局早已经固定,除非巡盐御史换人才能迎来一波洗牌。 不过古瘸子他们都知道自家不是吃这碗饭的料,那需要在官府、在陆地上都有着深厚密织的人脉和势力,他们毫无优势,就算是换了巡盐御史,人家也不可能看上他们这几块料。 所以他们也才惴惴不安,有贵人提携点拨,他们当然求之不得,便是贡奉上自己财产,只要能赏一碗长久饭吃,他们都愿意,毕竟手底下几百号人和家眷,那都是嗷嗷待哺的。 问题是这碗饭是谁赏,怎么吃,吃什么,怎么吃,他们却一无所知。 但有一点他们还是清醒的,对方恐怕未必看得上他们那点儿家当,恐怕应该是看中了他们的船或者人,这才是他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毕竟想要入门的豪商太多了,比银子,比人脉,他们毫无优势。 就在他们在接待房间里惴惴不安的等待着接见时,冯紫英也在考虑如何应对这帮人。 像泉州的七姓和漳州的五大家,这些豪门大户都是有自己的人脉背景的,不但和当地官府关系密切,而且也在朝廷中有着自己的人脉。 像叶向高、李廷机、黄汝良甚至许獬这些福建士人出身的官员都是他们的坚强后盾,稍有风吹草动就能迅速做出反应。 若是没有这些人在背后,再是豪横的海商在官府军队的打压之下,早就灰飞烟灭了。 现在局势日益明显。 两浙士人在朝中势力相当大,而且南直隶这边士人也是素来和两浙士人同气连枝遥相呼应,便是叶向高是首辅,李廷机是群辅,但是要和在六部尚书侍郎以及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的堂上官们占据这相当优势的两浙南直人比,福建士人势力仍然要逊色一筹。 所以宁波和广州作为第一批开海试点基本上是铁板钉钉了,但是如果不给福建士人一个交代,那么在举债方面就会遭遇压力。 要知道泉州七姓和漳州五大家都是家资巨富的豪商,而且在机上一大批拥有雄厚资金的闽商也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若是不给福建一个名额是说不过去的。 冯紫英虽然不清楚朝廷会做出怎么样的妥协,但是他估计多半会是要在泉州和漳州之间再增加一个名额,而且泉州可能性更大。 虽然漳州海商更多,但是泉州海商的实力更强。,相比之下漳州更多的还是中小海商,即便是五大家要和泉州七姓相比,实力都要逊色不少。 汪文言的确是个人才,虽然之前他对闽地的情况并不熟悉,但是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他就把自己所有人关系资源都动员了起来,联络上了闽地的这些海商。 虽然这也得到了林如海的鼎力支持,但能做到这一步可谓相当不容易了。 原来的大海商乃至即将进入海贸的这些闽浙豪商巨贾们冯紫英暂时还没有资格去插手联络,人家要找也只能是去找朝中的大佬们。 那些小海商数量太多,实力不足,也都开始主动的去依附这些本地的大海商和士绅豪商,唯独这些规模不大不小的海商现在是无头苍蝇一般,没了抓拿,才是最好的拉拢和收揽对象。 他们既不甘心被大海商和那些有着雄厚背景人脉的士绅们收编,那意味着他们的利益大头都会被这些士绅海商所拿走,可风险却可能最终落到自家头上,但要让他们去争取特许资格,朝廷基本上第一批是不太可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因为这首先就会受到那些大海商特备别是初入此行收编了小海商之后的士绅们的打压和排挤,只有把这批人排挤出去,他们才能迅速抢占这一块最丰厚的利益,而这种打压和排挤可能就是来自方方面面的的了,包括官府。 正是这个原因,也才让大家觉得最绝望,乃至于甚至想要走行险一搏的路径。 “文言,你觉得这帮人可用么该怎么用” 冯紫英舒展了一下身体,靠在椅中,安详地问道“漳州的倒是先来了,泉州的在路上,嗯,宁波本地的呢” 汪文言笑了,“公子,福建那边的海商数量更多,更敢于冒险,两浙这边的在朝中更有人脉关系,资本实力更雄厚,他们当然不甘于被排除在外,他们更希望将福建那边的特许资格数量压到最少,所以宁波这边的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就范的。” “不,文言,你这个说法不对,没有谁让他们必须低头就范,实际上他们可以等啊,兴许等上那么一两年,朝廷还会开辟更多的开海路线,也会给予更多的特许资格,那他们就有机会了。”冯紫英淡淡地道。 “公子,您这就是在开玩笑了,等上一两年,他们自己可以,但下边人呢怎么可能等得起这是其一;好不容易将他们排斥在外,那些已经入局的,还能容忍他们恐怕各种办法都会想出来阻挠他们再入局,比如挖你的人,掐断你的生意渠道,比如从官府层面设置阻碍,你一旦出局,再想入局,就没那么容易了,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官府里边的人更明白,” 汪文言的话一针见血。 被赶出来,再想进去,除非有莫大的人脉渠道和资本支持,否则基本上是不可能了,话说回来,你真的有那么大的人脉和资本,又怎么会被人撵出局 “嗯,我明白了。”冯紫英再认真的看了看桌案上的这些资料,将它们牢牢记在脑海中,这都是待会儿要用得上的了。 照理说他不该和这些人直接见面,但是自己现在手里没有合适的且能代表自己的人,况且自己的身份都还尚且不足,如果再找一个所谓的代言人,那就更难以让人信服了。 掂量再三,冯紫英还是谢绝了汪文言代替他出面的意见,决定自己亲自接触,这拨人未来也许会成为一支非常关键的力量。 “公子,这帮人可都不是善类,基本上都和倭人有着联系,当然和倭人有联系并不代表他们就是倭寇打家劫舍,而主要是从事走私的需要。”汪文言也提醒了一句,“但到了必要的时候,这些人也一样不吝使用各种手段,嗯,杀人放火也是家常便饭。” 汪文言的提醒很公允,没有带太多的感情色彩,很客观地介绍了这帮人的真实身份和背景,既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倭寇海盗,但也不是那种纯粹的海贸走私商人,或者说这种身份混合在一起,更多的还是后者,但必要时也一样可以化身前者。 “嗯,放心吧文言,我不是那种有道德洁癖的人,也清楚这海贸背后从来就没有干净的,本身违背了朝廷海禁律例就是犯法,哪怕这个律例在我看来对我们大周反而不利,但律法就是律法,触犯了就该受到惩处,” 冯紫英收拾起手中的文档资料,“走吧,去见见这帮人,他们这会儿应该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了。” 当古延秉看到那个年轻人的时候,他心里就是一紧,然后又是一跳。 哪怕走在前面的那个中年人目光沉静锐利,甚至有着一份举手投足间特有的悠然气度,但是和那个走在后边的年轻人比,在海上和各种势力中摸爬滚打多年的古延秉就能看出这个看似有些漫不经心的少年郎才是真正的话事人主事者。 因为他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几人,就收回了目光,甚至不太在意所有人表情和态度。 这份托大当然不可能是不在意,否则对方没必要放出风声,把自己一行人招到宁波来,而是对方自信可以让自己这一群人俯首听命。 俯首听命没问题,只要你开得出让自己俯首听命的条件,便是这条命卖给你又如何 这是包括古延秉在内的所有人内心所想的,不怕你不要,就怕你要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冯紫英和汪文言身上,但二人甚至都没有介绍自己的身份。 整个室内处于一种诡秘而微妙的静默中,他们是谁,为何招自己一行人来,自己为何要来甚至在得到带话人的消息抵达这里时,都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就直接被带到了这里。 丁字卷 第五十节 愿听吩咐,万死不辞 最终还是古延秉站起身来,而他一起身,其他三人也都跟着起身。 双方都没有任何人介绍,古延秉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他知道对方肯定知道自己这一行人是谁。 他能隐约猜测得到对方的意图,但是对方肯定更清楚自己愿意不远千里从漳州赶来的目的。 这份不对等的滋味有些苦涩,但古延秉不在意,熬过了苦涩,迎来的也许就将是甘美。 “坐吧。”冯紫英在主位上坐下,这才虚抬了一下手,示意四人坐下。 古延秉四人都是面面相觑,但对方流露出来的那种隐藏在平淡自若下边的强势,让他们甚至不敢开口询问什么。 “我知道你们内心充满了疑惑,既然找人带话,为何自驾来了,却要这么一出,是不是要借势打压,或者有什么其他意图”冯紫英笑了笑,“真没必要,若是我想,这个茶杯子一丢下地,或许龙禁尉就从两侧涌入,” 一句话就让整个室内犹如冰冻彻骨。 “古延秉,三年前六月二十七,你在铜山外袭杀吕宋佛郎机人”珍珠岩“号商船,杀死四十七人,掳掠佛郎机银币b三万枚和大量胡椒,” 古延秉竭力让自己的双腿稳住不要发抖,但是那条瘸腿几十年未痛过的经脉却隐隐痛起来,甚至要痛彻入骨。 “徐忠祥,永隆二年三月初九,在南日山外海伙同倭寇洗劫了两浙海商马某商船三艘,掳掠杭绸两千匹,景德镇瓷器三千余件,价值白银五万余两,杀死船员六十八人,重伤二十四人,” 徐麻子脸色苍白,背上冷汗涔涔,脸上肌肉抽搐不断,目光却早已经望向门外,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龙禁尉在外,这个时候冲出门去还来得及么 ”黄永修,永隆四年七月,在平潭府酒后与人争风吃醋,打死一人,后以自家侄子顶罪,“ 黄布头的脸色倒还正常,毕竟自己这等事情和前两人相比,就真的不算什么了。 ”永隆五年,黄永修以倭女二人赠予福全所千总秦泽,并每年向其送银九千两,换取对方对其走私路线的放行,” 黄布头心情立即就跌落到了冰点以下,这件事情捅出去,就不是自己的问题了,整个自己一族人和手下吃饭的人都别想在吃这碗饭了。 一个卫所的军官因此而落马,意味着所有福建沿海的卫所军队都要对自己严防死守,甚至要置自己于死地,想到这里,他脑袋就是一阵发懵。 “朱东海,今年年初在陈坑外那桩事情是你做的吧收获不小吧哦,我看看,” “别,别,大人,您别说了”朱老大早已经大汗淋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我做的,是我做的,那我也是没办法啊,手底下人要吃饭,” 朱老大跪下的同时,其他几个人哪里还能稳得住,都是扑通一声猛地跪下,头不敢抬,只顾着磕头,屋里传来一阵接一阵青砖脆响。 冯紫英举了举手上的厚厚的一叠纸张,“嗯,近十年来的都在这里,再往前看,恐怕就要让龙禁尉和刑部福建清吏司那边再给我给提供一些可疑的东西了,没冤枉你们吧” 几个人都是遍体生寒,只是却不知道既然朝廷官府都知道自己的劣迹,为何这几年却未动手 都是在江湖上闯荡了多年的老手,一时间固然被冯紫英的话语所吓倒,但是转念就能想到其中一些古怪。 如果对方真的想要办自己几人,且不说直接就可以调动漳州那边卫所军队抄家灭族,就是现在也可以马上把自己一行人拿下了何须在这里说这么多 难道说是故意在这个关键节点设下诱饵,勾引自己几人前来,而那边卫所就开始动手 可自己几家要说在十三家中也不算特别的,要说这些事情,就算是五大家也不比自己干得少,更别说十三家中其他八家了,为何却要对自己下手难道是古瘸子拿自己三人要当投名状 想到这里,几三个人又忍不住面面相觑之余,目光落在古瘸子脸上。 古瘸子何等精明的人,哪里还反应不过来,苦笑着摊摊手,却不说话。 几个人一看这模样好像也不像,一时间想要挣扎搏命,却又不敢,进退两难。 看着几个人脸色都是变幻莫测,冯紫英很喜欢这种掌控别人人生,操弄别人人心的感觉,嗯,真的很爽,只可惜这不是自己的目的。 ”好了,起来罢,要办你们,这茶杯也该砸在地上了。“冯紫英摆摆手,“有些人还算看得清楚形势,知道借势搏一回命,有的人则是坐以待毙,还有的人则是看不清形势,要去以卵击石,” 不懂,但是几个人却都松了一口气,目光都落在对方手中茶杯上,真担心丢杯为号,刀斧手进来把他们几个剁成肉泥。 真要在这里办了他们几个,他们连声音都喊不出来,千里迢迢跑来送人头,那冤不冤 可再一听这一位话里的意思,莫非是大家都早就被朝廷盯住了,就看你识不识时务了那自己几人莫非就算是识时务的俊杰 心中噗噗猛跳,一时间只感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汩汩阳气从身体里冒了出来。 “好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冯,冯铿,翰林院修撰,此番下江南,” 虽说是几个海上讨生活的下层人士,但是古瘸子却一直关注着朝廷局面的变化,因为他深知吃这碗饭实在是刀口舔血浪尖跳舞,哪一方面的风险都能把自己打入尘埃。 所以当朝廷开海战略开始在江南流传时,绝大多数人都是去了解开海战略的内容以及寻找自家的靠山后台,以及考虑下一步的举措,而他却多了几分心思去了解这个开海战略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来,缘由何来 名义上这个开海战略是由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恪提出,而目的是为了以海税为抵押募集戍守九边的军饷,但古瘸子还是打听到一个不算秘密的内幕消息。 这个开海之略更多细节则是由朝廷一位今科进士提出来的。 这一位进士姓冯,乃是太祖时候的从龙武勋之后,其父仍然是北地一位总兵官,手掌兵权,而其人据说是北地士人中的后起之秀。 作为一个福建海上讨生活的走私海商,从未读过书,只能粗浅识得几个字,能打听到这样细致的内容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他甚至连冯紫英之父担任总兵的榆林究竟在哪里都不知道,只知道是北地的一个边镇。 但是这个进士的名字他却是牢牢记在了心中。 “冯大人可是朝廷提出开海之略的那一位”古瘸子忍不住站起身来颤声道。 虽然知道因为开海而导致自己这一拨人可能彻底完结,但是古瘸子却也是个知晓大势的。 这等大势且不说,朝廷这一旦开海,会给包括闽地在内的整个沿海百姓带来多大的益处,他却是知道的。 那等在最上边赚大钱的姑且不说,但是成千上万靠着赶海为生的庶民百姓却是真正能够靠着这一口吃上饭,再也不需要担心官府随时闯入家中,或者在岸边被卫所的官兵火铳弩箭齐发射杀了。 “哦你也知道我”冯紫英倒也不惊异,草莽中同样藏着龙蛇,是龙是蛇,就看这些人能不能识时务为自己所用了。 “草民虽然愚笨狂悖,但也知道冯大人的开海之略与我等沿海百姓乃是大福大德,草民也相信十年二十年之后必会有无数百姓立下生祠感谢大人,” 虽然古延秉是一副赤诚之心,但是却听得冯紫英一阵恶寒,这一二十年后建生祠,这是在诅咒自己要和那位好像就是这个时代建生祠的九千岁一样么 毫不客气的打断古瘸子的话头,冯紫英沉声道“古延秉,这等大逆不道之话休要再提,这是皇上的恩典,也是朝廷诸公惦记沿海百姓福祉,冯某不过是顺势而为提了一些具体方略罢了,” 见对方不愿意提起这等事情,古延秉估计对方应该是听腻了这等吹捧,或者就是不愿意出这等风头,立即就住嘴不言。 “本官今日招你们来,只有一问,这等情形之下,你们如何打算” 开门见山,冯紫英也懒得多绕圈子,这帮人主动前来,其实应该已经有了某种觉悟,做出牺牲和付出代价的觉悟,只是他们尚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打算。 “愿听冯大人吩咐,万死不辞。”猛然间福至心灵,什么话也没说,也没问,古延秉起身躬身一礼。 一时间其他三人都没有明白过来,这位素来在十三家中以见多识广头脑精明的家伙,为什么在对方只问了这样一句话之后,却突然从嘴里冒出来这样的话 而且看那姿态和表情,还真的是要俯首听命的架势,还万死不辞 甚至都不问人家要自己一行人干什么,万一真的要自己一干人的脑袋呢 丁字卷 第五十一节 收编 冯紫英放声大笑了起来,目光落在这瘸子身上,倒是多了几分玩味。 草莽龙蛇,这是龙是蛇,有时候也许就是一瞬间啊。 汪文言联系到的这些个走私贩子们,基本上可以确定被第一轮淘汰掉,以后都几无可能介入海贸,甚至最大可能是身死族灭。 除非他们能有断臂求生托妻献子的决断,将自己命运交给那些有意要插足海贸的士绅豪商,否则结果肯定就是几年间就会被意图瓜分这些利益的大海上和士绅们所打压剿灭。 漳州这边的十三家,能活下来几家,他没兴趣知道,但是他知道龙禁尉和刑部浙江清吏司、福建清吏司早已经行动起来了,甚至几个卫所的军队也开始悄然动员起来,甚至还包括驻扎在杭州、福州的营军。 之前自己还是小看了朝廷诸公和永隆帝。 自己还以为真的只是让自己一行人来江南走一遭,调查了解一下整个涉及开海的营生产业,当时自己还觉得永隆帝居然会如此“正直大度”,没想到却早已经埋下了伏手暗棋。 如果不是自己在南京写下的那封奏折用急报传递回京师引起了永隆帝的重视,并且以急报形式告诉自己可以便宜行事,如果不是汪文言以及他背后的林如海有这样的潜在资源,他这一次也不会卷入如此之深。 当然,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向江南伸手的机会,同时也是培植自己势力和影响力的机会,就看自己如何来操作了。 不过他还是感受到了一份沉甸甸的压力。 永隆帝允许自己便宜行事,甚至将龙禁尉和刑部原本要联手在浙江和福建的行动划线权交给了自己,这是一种赤裸裸的拉拢。 可自己却无法拒绝,拒绝就意味着自绝于永隆帝一方,而接受则毫无疑问会引来太上皇大的猜忌和义忠亲王等人的敌视。 可就因为太上皇的不满意和义忠亲王的敌视自己就要竭力保持所谓的“中立”么那太可笑了。 如林如海所说的那样,没当到六部尚书乃至内阁阁老,没有在士林中积攒起足够高的人脉,敢于骑墙者多半都不会有好结果。 像自己现在这样的情形,也根本就没有资格当墙头草,埋头捞取最大的利益才是最明智的,而现在当内阁和皇帝站在一条线上时,根本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唯一可做的就是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当然冯紫英也清楚,即便是在行为上坚决与永隆帝站在一条线上,也没有必要过于去刺激太上皇那边,至于义忠亲王那就不再考虑范围之内了。 “古延秉,你就这么信任本官本官若是想拿你的人头去挣几分功绩呢你也万死不辞” “对能提出开海之略的修撰大人来说,别说草民的人头,便是把漳州十三家的人头全数奉上,也不值大人的看顾,大人立功当不会在区区几个无足挂齿的人头之上。”古延秉艰辛地吞了一口唾沫,一字一句地道。 “呵呵,古延秉啊古延秉,你让本官怎么说你呢难怪都说那是漳州十三家中最狡猾的断尾蛟,此言不虚啊。” 冯紫英倒是没想到这厮这么能说,但是不得不说,对方是看准了这一点。 自己现在是翰林院修撰,不是龙禁尉千户或者刑部主事,拿下几个江洋大盗人头或者海盗倭寇的脑袋对自己来说意义不大了。 自己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在临清初露锋芒的少年郎了,自己是翰林院修撰,要做的不该是这等视为微末,寻常通判推官就能解决的事情了,如何提皇上内阁分忧才是自己最需要考虑的问题。 古延秉大汗淋漓,但是却是半句话不多说,只是躬身一礼。 而其他几个人这个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了,也都纷纷学着古延秉表忠心,表示愿意听从冯紫英吩咐,但有吩咐,绝不敢推诿敷衍。 “好了,本官就不绕圈子了,本官只说一句,福建也好,浙江也好,短时间内是没有你们这一类人的机会了,你们能坚持两年么” 冯紫英目光如炬,古延秉等人都是面色惨淡,踌躇良久方才摇头,“不瞒大人,便是一年也不可能,小的手下都是拖儿带女,若是没有营生,怕是十不存一,他们也差不多,若是只剩下那点儿人,想必日后像五大家和其他人是不会允许我们再吃这碗饭了。” “好,既然你们都有这份认识,那倒简单了,本官替你们指一条路,至于具体怎么做,未来会做成什么样,就看尔等是否尽心努力,若是做得好,便是混个守备指挥,也并非不可能,若是只顾厮混敷衍,最终落得个发配流放,甚至抄家灭族,那也简单,” 冯紫英点点头,“你们是第一批来的,说明你们识时务,这也是你们的机会,希望你们抓住,” 古延秉心中一抖,也是喜忧参半。 一官半职他是没敢想过,自己几人要说都要算是匪类也不为过,但杀人放火金腰带,这道理都懂,却要看什么时候和什么人。 就目前来看,这一位冯修撰大马金刀,表现出来的咄咄逼人气势,倒真的是让人心折,可问题是他最后能做得了这种事情的主么 “文言,接下来你和他们谈一谈,想必他们现在也是心里没底,不知道该信不信,被人利用出卖了怎么办不过我觉得,当都走投无路了,又有什么不敢搏一搏呢”冯紫英起身,负手离开,到门口才道“有本事才有资格被人利用,而本事够大,那么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也可以发生转变,就怕你没那个让人家觉得离了你就不行的本事” 裘伯安狐疑地看了这张从京师紧急传书而来的信函,字迹、密注都没问题,的确是指挥同知的指令,只是这也未免太蹊跷了。 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解释也解释不清楚。 不得不说汪文言是天生吃这碗饭的,要让古延秉这帮人心甘情愿的折服,没有一点儿真材实料不行,光靠玩嘴皮子,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戳穿。 通过南直和两浙这边盐帮的关系,很快就能从福建盐枭那边获得一些关于漳州十三家的消息。 对于盐枭们来说他们自然对海上的这些勾当不感兴趣,但是都是混这条道的,要获知一些不为人知晓的隐秘也不难,就像古延秉他们也清楚这些私盐贩子们的许多隐私一样。 如果再能结合龙禁尉和刑部在这边掌握的线索,那么让这几个家伙低头不是难事。 但要让他们为自己所用,而且还要全副身心投入进来,光靠恩威并施都还不够,还要让他们有足够的利益,才能激励他们。 “冯大人,同知大人的确有信来,信中也说到要我们按照您的意图来配合你便宜行事,只是您这样安排,恐怕过于突兀鲜明,很容易引发民乱啊。” “一两百人也叫民乱裘千户,难道龙禁尉在福建这边的控制力就这么差”冯紫英哂道。 他知道对方是不爽自己提出的这些要求,这会让龙禁尉和刑部的这一次计划效果大打折扣,但是这却是必须的。 “裘千户,本官不想多说其他,请你按照卢同知的安排行事,至于说理由,本官觉得没有义务回答,虽然本官很想告诉你,但职责所在,不允许。” 被对方的话噎得难受,裘伯安内心火气四处乱冒,但是他却不敢在对方面前发作,恨恨地握紧拳头,“冯大人,下官知道分寸,不会” “那就好。”冯紫英抢在对方前面打断,“那么这就是我们的一系列安排,请龙禁尉这边按照计划来,而刑部那边本官已经打了招呼,两省提刑按察使司本官也已经督请通政司下了文,” 打发走了这个一直潜藏在这一次南下几个龙禁尉背后的千户,冯紫英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了。 这几日他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和从闽浙过来的几波人见了面,对了话。 当然他的话永远都是含糊其辞,模棱两可,既让你觉得猜到了目的,又让你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用之才,朝廷定然会恩抚,但最终的结果谁也无法预料。 不是你主动来了就能给你这样一个机会,如之前冯紫英所说,你要有让人利用的资格和底气才行,当你失去了自身价值,那么你想要摇尾乞怜,都没有人会多看你一眼。 龙禁尉和刑部的背后除了永隆帝之外,不可避免还会有其他利益牵扯者在其中发力,只有越多的人出局,那么剩下的人才能在未来的开海格局中占据更多的利益。 不过这些家伙的吃相太过了,几乎要把这些彻底肢解吞噬,难怪古延秉自己都早就已经意识到了一年都别想撑过去,没有人会让你撑过去,如果没有自己抛出的橄榄枝,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带着这帮兄弟奔吕宋或者东番去了。 第五十二节 官场,人才 等到吴亮嗣、魏广微等人带着贺逢圣一行人从泉州回来时,冯紫英这边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 解决了这桩事情,冯紫英心中也踏实下来了,足以给永隆帝和军队方面一个交代,另外也能为自己介入许多事情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 不过肯定会有很多人不满意,比如那些早已经计划好要瓜分吞并这些人的豪商们,又比如本来希望拿这些家伙来祭旗和邀宠的龙禁尉和刑部的一帮人,甚至可能永隆帝也本来是要指望龙禁尉和刑部的这一轮行动来填补一下日益枯竭的内库。 不过应该说永隆帝还算是一个头脑较为清醒的皇帝,明白自己奏折中所提到的,也清楚这帮人如果能够用起来的话,比单纯的弄十万两银子要有价值有意义许多。 但不好意思,这等事情本来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利益之争无处不在,看你各自的道行了。 崔景荣应该觉察到了一些,不过这一位也是老狐狸了,没有点破冯紫英,只是提醒冯紫英要明白自己的根基何在。 冯紫英明白崔景荣的意思,和皇帝合作没问题,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投入皇帝怀抱也都可以理解和容忍,毕竟在皇帝和内阁之间取得平衡本身就是官员们谋求晋升的一门高深学问。 往往是层级低下者都需要通过博得皇帝或者内阁大佬的青睐来实现迅速上位,而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则更需要站在更高的层面以更广阔的的视野来看待问题,寻求某种平衡了。 冯紫英现在不过是从六品官员,在步入正四品官员之前,他都可以没太大顾忌的在皇帝和内阁六部大佬们之间左右逢源,更别永说冯紫英本身就有某些光环加成。 但等他过了四品,尤其是进入三品大员的序列之后,想要再进一步,就不是单纯的靠博得某一位的欢心就能行的了,不过哪怕冯紫英再妖孽,在崔景荣看来,那也是一二十年的事情了。 简而言之,四品以下,你可以在保持一定名声的前提下靠博得某位阁老甚至六部尚书的青睐看重在仕途上实现快速攀爬,当然你能抱上皇帝的粗腿,效果会更好。 过了四品,就不能有太出格的举措,否则你极有可能就是在讨好某一方的时候就会得罪另一方,而进入三品序列,那就是真正要靠自身实力来说话了,那也不是某一时刻或者某件事情上你得到了首辅或者皇帝的认可就能一跃而起了。 这些道理没有人和冯紫英说过,齐永泰的性子自然不会和自己说,乔应甲只会偶尔提点,但也不会说破,崔景荣倒是在这一趟两个月的行程中关系日益密切,时不时还能点拨一二,但都是就事论事,不过对于已经有了前世几十年官场经验积累的冯紫英来说,这大周官场其实并无二致。 表面上看起来无外乎就是跟人站队,还是走路线主义,看起来好像是截然不同,但实际上在现实中从来没有那么简单过。 队伍阵营从来不是铁板一块,而大阵营中也还要分小阵营,同样你的定位也会因为不同层面所处的位置而变得模糊而复杂,你既可能是这一阵营同时在涉及到具体事项时,你开可能会有另外一个不同层面的阵营身份。 如魏广微在反对将清江船厂、龙江船厂的技工匠人划给未来可能在登莱设立的民办船厂使用一样,明知道这是对北方尤其是辽东防务有益,他是北地士人自然该义无反顾的支持才对,但是站在工部的阵营,他就不能同意。 利益使然罢了。 同样对开海举债资金的使用上,同为北地士人,乔应甲更倾向于要支持九边,而齐永泰站的角度更高,或者作为北直士人,他很清楚辽东的重要性,便更支持要在支持九边加强防御的同时也应当要推动登莱和辽南之间的海防运输建设,这一点上又赢得了以王子腾为首的武勋贵族的认可。 但在大方面上他们这些人又要联合起来与内阁中的叶向高、方从哲、李廷机等南方士人争斗,防止这些人将举债资金用于其他方面,比如填补财政亏空。 船行徐徐,舱外北风萧萧,冯紫英和范景文、贺逢圣三人对坐品茗,谈笑风生。 此项公干基本结束,马上就到扬州,便可坐船直接启程回京师了。 从十月出来,这一趟足足两个多月,眼见得马上就是年底了,谁都想赶在年末回家,不过看这个架势是肯定来不及了。 这已经是腊月廿三了,从扬州往京师,这是逆风而上,没有二三十天回不去。 不得不说京杭大运河让江南和北地变成了坦途,无论是旅客还是货物,走这条水路,都要比走陆路方便许多,如果再把横贯东西的长江水道连接起来,整个大周基本上就可以靠着这一个“”符号的水路实现了大体上的连接,北地、江南、湖广,尽在这一线。 中舱另一端,崔景荣和孙居相正在对弈,孙居相已经陷入了困境,指间拈着黑子,迟迟不能落子。 而崔景荣却是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 旁观的魏广微摇了摇头,“伯辅兄,认输吧,崔公棋艺在朝中也能排得上好,你这水准,也就只能和我凑合一两盘,连明仲都够呛,何苦要去找崔公求虐” 孙居相不理,仍然板着脸皱眉苦思。 另一边的吴亮嗣却是手中拿着书细读,只是偶尔瞟一眼过来,“臭棋篓子还要和崔公一较高下,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孙居相勃然大怒,立马揭底,“明仲,昨日你闲极无聊,求着我要和下一局的时候怎么说的说观棋不语真君子,显伯是小人,” 魏广微不善的目光立即望向吴亮嗣,吴亮嗣不以为然“显伯若是观棋不语那就是君子,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前日里紫英和梦章对弈,他就在那里聒噪不停,也是人家尊重他是前辈,换了个人,早就把棋盘都扣在他头上了,” 这一行两个多月下来,可以说一干人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亲近,虽说在很多事情上观点不尽一致,但是这份交情却是实打实的有了。 “明仲,你这就是在肆意造谣污蔑我声誉了,紫英不是梦章的对手,请我指点一二,怎么能说是聒噪”魏广微面皮微红,大为不满,“人家梦章都紫英五子了,可他还是招架不住,我也是好心,不忍心这臭棋篓子的名头落到他头上,” “得了吧,你那水平,也就比紫英强了,前日里和克繇对弈,连杀三盘丢盔弃甲,汗透重衣,就差点儿要去换衣衫了,若是刨开紫英这个初学者不算,臭棋篓子这名头,不是你戴着,就是伯辅扛着,我建议你们俩干脆就去开一局,保证杀得难解难分,” 吴亮嗣言语恶毒,把孙居相和魏广微都给气得七窍生烟,“紫英可不是初学者,据说他棋龄都有七八年了,” “行了,显伯,你也别狡辩了,实在不行,你只要赢了伯辅,那臭棋篓子名头不久归他了”吴亮嗣给他出馊主意,“不过你也不能学紫英,老是悔棋,那非大丈夫所为,” 冯紫英就听着隔壁几人相互攻讦,顺带挤兑自己,也只能叹息不语,“梦章,这围棋一局太耗时,还是来玩我教你们的五子棋怎么样” “算了吧,紫英也不知道你脑瓜子里主意这么多,怎么下棋就没有一点天分没天分也就罢了,但是咱们这能不能有点儿骨气,动不动就悔棋,好动辄毁三四步,这还怎么下棋”范景文也是白眼摇头,不肯和冯紫英再下棋。 “克繇,不如我们”话未出口,贺逢圣头已经摇得如拨浪鼓,顺手拿起一册书,“算了 ,紫英,我们俩就没这个必要了,和你下棋,不如看书,嗯,玄扈先生的这本泰西水法我觉得很有新意,据说是他和一名西夷人合编的,我还打算回去之后去工部拜会一下玄扈先生,请教一番。” 冯紫英目光落在贺逢圣手上这本书,泰西水法,没错,就是徐光启编撰的,现在徐光启是屯田司郎中。 这又是一个前时空中的名人,但是在本朝依然熠熠生辉,不过现在还不是徐光启的高光时候,还要再等几年,慢慢展现出其各方面的才华,才会逐渐被世人所知,只是不知道在本时空中,他还能不能像前时空那样,甚至更进一步呢 这样一个全科人才,若是不能好好利用起来,实在太可惜,尤其是对自己设想的要推动整个大周科技教育的普及,实在是相当有用的。 冯紫英一时间沉思不语。 见冯紫英又习惯性的陷入了沉思,范景文和贺逢圣也都是司空见惯了,各自交换了一下目光,也没有吱声。 丁字卷 第五十三节 刺杀,警告 当“嘣嘣嘣”的声音在舱外响起时,冯紫英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地伏倒,然后顺势一个扫堂弹腿,将摆在面前的茶桌蹬向斜上方。 破空而来的弩矢狠狠的扎在了翻腾而上的桌面上,发出嗡嗡的颤栗声,然后砸落在窗棂处,跌落下来。 那边坐在后端的崔景荣几人都是相顾失色,好在龙禁尉和漕帮的人都反应极快,瞬间就已经控制住了船舱外的两翼,防止敌人跟进袭杀。 实际上这种在河面上的刺杀得手几率极小。 因为河面宽敞,而且运河两岸都是一马平川,几个刺客杀手,在面对一艘大船时,要想下手,要么就是凿沉船造成混乱再趁势刺杀,要么就是直接登船刺杀,再或者就只能用火铳甚至火炮强攻了。 但毫无疑问,难度都太高。 凿沉船,说来简单好像很可行,但实际上几乎不可能,除非是在大江大河中间,运河上就显得不切实际了。 这等专门用于载客的官船,首先就是讲求安全,你还真以为可以水下闭气不动声色就把船凿沉了,你以为漕帮这帮在水上混饭吃的江湖人是白痴几十年在水上打滚,便是稍微船底有些异响,他们都能听出是搁浅还是碰上了异物,你就是金刚钻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把船底就凿穿。 直接登船刺杀倒是简单,但是要面对的就是秋水剑派和漕帮派出的高手护卫了,这还没有算上龙禁尉的人,若是丢下几个活口落入龙禁尉手中,那可就味道长了,如非得已,恐怕没有谁会愿意采取这样几乎是送死的冒险方式。 其实最佳办法就是用火铳甚至火炮袭击,应该说这个方式是最佳的。 但是如果这是在泉州、漳州、广州,或许还由此可能,毕竟来自吕宋西夷人的火炮火铳已经能够从海盗和西夷人那里买到,但是这是运河上,而且马上就是扬州城了,真正的大周内陆腹地,火铳火炮几无可能出现在除开官军之外的其他人手上。 喊杀呼号声不绝于耳,很显然龙禁尉和漕帮、秋水剑派的人已经和对手交锋上了,但是很快就寂静了下来。 舱内的人都是紧贴在舱板上,各自靠壁或者依托桌椅遮掩,这等情形下,什么风范气度就不必讲了,保命要紧,包括冯紫英在内。 看见范景文和贺逢圣二人,紧随自己趴在舱板上,苍白的脸色和慌乱的眼神,加上忍不住瑟瑟发抖的身躯,冯紫英心中好笑之余也能理解,并以前都是从未接触过这些的读书人,也没有在边关上生活过,何曾经历过这等情形 便是那崔景荣、魏广微几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是那孙居相还有些桀骜,趴在地上还能探头探脑的四处打望。 这等客船舱壁相当坚固结识,便是劲弩也不可能射穿,所以也只能从窗户处射入,而两头皆有漕帮和龙禁尉的人把守住,倒也不虞刺客能闯入。 等候了一炷香工夫,外边声音又大了起来,冯紫英想了一想这才起身,示意旁边两位同学“梦章,克繇,起来吧,估计没啥了。” “啊你怎么知道”范景文迟疑了一下。 “我估计本来就不是来行刺的,更像是一种示威和警告,提醒咱们一行人呢。” 冯紫英话音刚落,那边崔景荣也已经慢慢爬起身来,”紫英,为什么这么说” 其他几人也都四下打量观望了一番之后,小心翼翼的提着舱壁起身。 “崔公,这都快到扬州了,咱们的公干都差不多结束了,说句不客气的话,皇上和文渊阁那边催得那么紧,我们每到一处调查完毕都要由奏折回去,剩下的也就是回去之后,听咱们一行人的一个总体汇报就算了事大吉了,其实咱们都知道这会子只怕皇上和阁老们心里都有了计议了,无外乎也就还有一些细节上的斟酌罢了,说直白一些,就是已经没咱们啥事儿了,刺杀我们还有何意义” “兴许那些人并不清楚这里边的底细,”吴亮嗣话还没说完,冯紫英就笑了气力啊,“明仲兄,您是在侮辱这些人么他们连这点儿消息都打探不到,还敢来掺和开海这趟浑水” 一句话把吴亮嗣噎得说不出话来,但是一想也的确如此,能掺和开海之事,甚至还敢有这般动作的,哪家不是身家巨万的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但是算也能算得到无外乎就是那些利益攸关者,而且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闽浙这帮人,而且还专门等到官船离开闽浙到了南直地面上才来玩这一出,还以为这样可以避嫌,这反倒是更证明就是这帮人干的。 当孙居相气哼哼的说出自己的观点时,冯紫英却断然否定“伯辅兄,您说的这个我不赞成,而且以我之见,恰恰是他们可能性最小,” “为什么”几个人异口同声。 “伯辅兄,这些人都是在商场打滚多年的了,和地方官府一样交道颇深,一方面明知道是不可为,还要搞这一出,毫无意义,另一方面明知道这般行径明显会把我们的怒火和矛头吸引到他们身上,您觉得他们会这么蠢么要依我看啊,多半还是一些和他们利益有纷争,甚至想把他们斩尽杀绝的可能性更大,这等嫁祸于人的伎俩对他们来说只怕早就不是什么新招数了,所以如果一会儿龙禁尉和漕帮、秋水剑派的人没能抓到人的话,就足以说明小弟的判断基本靠谱了。” 很快就有消息传来,果真是没抓到人,对方一击不中便倏然远遁,根本没有给这边任何机会,甚至在这边追击时还动用了几只军用强弩,一起丢给了龙禁尉这边。 不过冯紫英看了看几只已经被磨得差不多的劲弩,便摇了摇头。 这等劲弩虽然说是大周营军的定制版利器,但是只要花钱就没有说弄不到手的,尤其是在闽浙两广,沿海这些卫所军队军纪糜烂,尤其是一些军官,吃空饷、走私,甚至勾结倭寇一起打家劫舍都有,遑论几只劲弩。 这也说明人家早就做好了周全准备,只要没有活人落在你手上,你就没辙,怀疑都没地方怀疑去。 当穿透上只剩下崔景荣和冯紫英两个人的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崔景荣忍不住道“紫英,你是不是猜出了这些人的来历他们什么意思” 冯紫英苦笑,瞒不过崔景荣这个老狐狸。 “崔公,只是有些怀疑,但这种事情本身就没有依据,猜测而已。”冯紫英摇摇头,“您也看出来了” “嗯,的确是没有刺杀的意思,真要刺杀也不会选择这等地方了。”崔景荣表情复杂,“只是他们这样做” “崔公,还是那句话,我触动了人家的利益了,虽说都是为朝廷办事,但是人家也是有上峰指令的,也要回去交差的,没准儿人家也是花了很大血本才争来这样一个机会,却被我这么来一出,一下子就给破坏了,损失大了去,回去怎么交差”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只是每个人处在不同位置上,也只能按照各自职责做事儿了,得罪人也好,损害了谁的利益也好,那都免不了,只有多理解了,还算好,人家也没有太过分,” “还不过分”崔景荣却有了几分怒意,“如此这般行事,成何体统” “崔公,我们只是怀疑,也未必就是他们,只是他们可能性大一些罢了,再说了,也很难说那些个原本想要以为可以趁势拿下他们认为是理所当然会被瓜分的那一块,结果却被坏了事儿的人,这一块兴许他们也就和人早就计议好了,” 冯紫英字斟句酌。 的确自己这一回得罪人太多了。 龙禁尉的,刑部的,谁知道这一趟是个大肥差 还有那些个大海商,特别是那些刚准备进入的士绅豪商,正需要像古延秉这样一拨没人脉没背景的走私商人来填补充实,早就摩拳擦掌了,连古延秉他们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甚至考虑出逃海外了。 也许这帮人早就和龙禁尉、刑部甚至地方官府各方面都打点计议好了,就等时机成熟来分食,可现在却被自己抢先截胡,而且皇命在身,敕令在手,一下子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个亏吃定了,但这口恶气却要找个地方发泄一下,顺带警告一下自己。 这么一盘算,嗯,好像也就可以接受了。 得罪了也就得罪了,这么大一块利益,谁能轻易舍弃 更何况明面上那也是皇上允了的,自己也是替朝廷替皇上办事,他们也只能饮恨吞声,否则恐怕就绝不可能是这么简单一次警告了。 崔景荣虽然大略知晓冯紫英这是在替皇上替登莱那边谋划,但是这等事情本身也和他没太大关系,只是他看不惯这等龌龊手段罢了。 “紫英,此事不能就此罢休,定要有个说法,否则都要这般,日后谁还敢替朝廷做事”崔景荣轻哼了一声道“回京之后我便要禀明皇上和几位阁老,当彻查此事。” 丁字卷 第五十四节 怀璧其罪,双刃剑 “崔自强还是性情中人啊。”林如海微微摇头,“这等事情,便是皇上都无法,牵扯到龙禁尉和刑部,人家辛辛苦苦布置安排,本来也是皇上的意思,现在你伸手就把桃子摘走了,谁能受得了” 冯紫英仔细观察着林如海的面色,看上去还算不错。 不过冯紫英也知道这也就是拖日子了,好在林如海自己看得很开,这也有助于他当下身体。 “嗯,叔父所言甚是,小侄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并无伤人之意,这般警告,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冯紫英苦笑着摊摊手,“谁让小侄摊上这事儿了呢” “不过紫英,你也需要谨慎倒是真的,朝廷大计,动辄牵扯到千家万户的利益,这一次或许没什么,下一次可就未必那么简单了。”林如海目光里多了几分冷峻,“而这世上又多的是为了利益而敢于挑战一切底线的人。” “谢谢叔父提醒,只是有些事情纵然明知道有风险,但是也要去做,这世上本来也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不是么”冯紫英轻轻一笑,“所以我们只能尽可能做好一切防范,将一切危险扼杀在萌芽状态。” 林如海沉默了一阵之后,才道“紫英,你真的打算” 从汪文言那里获知冯紫英的一系列想法,这让林如海震惊之余,也多了几分担心。 这个准女婿是太有想法了,竟然可以凭借一份奏折打动皇上,而且就授权给他便宜行事了。 便宜行事的意思是什么,那就是让你可以全权按照你自己的意图去办,带着尚方宝剑了。 这权力不可谓不大,但同样要求一样会很高,达到了他的要求和目的,一切都好说,而如果没有能让他满意,那么这份权力也就会变成反噬你的东西。 原来林如海一直期望这位准女婿足够优秀,越是耀眼夺目,越是高兴,但是现在他反而有些担心了,过分优秀就意味着伴随其会产生一些其他东西,比如野心和欲望,男人没有野心和欲望当然不行,但是野心欲望过于膨胀,一样非常危险。 对于之前的林如海来说,他希望冯紫英是优秀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女儿配得上对方,但现在担心源于两方面,一方面是自己女儿未必能驾驭得住,另一方面,也是他现在最担心的,冯紫英太过耀眼,已经被永隆帝盯上了。 短时间内,甚至十年内也许这是好事,青云直上步步高升,但是高处不胜寒,和皇帝走得太近,一旦有风吹草动,一朝天子一朝臣,就像自己这样,立即就会陷入一种尴尬甚至危险的境地。 自己年龄和身体摆在这里,倒无所谓了,可十年之后这位准女婿才多少岁,三十岁不到,那意味着什么 品尝过权力的甘美,还能忍耐得住寂寞 一时间林如海心中也是百味陈杂,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冯紫英立即就感受到了林如海的复杂心绪,他摇了摇头“叔父,小侄明白您的担心,但小侄明白,小侄首先是士人,是文官,皇上垂爱,小侄幸甚,愿意为朝廷效力,但是小侄有自己的想法和底线,若是违背了小侄做人做事原则,小侄宁肯去书院讲学。” “另外,小侄会珍惜自己,也明白欲速则不达和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请叔父放心,” 林如海眼中掠过一抹激赏,自己只是轻微一点,对方就能明白自己担心,而且关键在于对方表现出来的深沉老辣,简直无法想象他才十七岁不到 “可是文言所说的那些” “所以小侄交给文言他们去办,小侄不会再轻易站在最前面去了。”冯紫英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真的需要的时候,小侄要不会退缩,” 林如海目光锁定冯紫英半晌,最终只能苦笑着摇头。 这真的难以让人放心,但是若是冯紫英因此而变成一个不敢直面挑战和危险的人,那恐怕又会让他失望。 他希望自己女儿能找到一个美满的归宿,但是却又难以否认一个有所担待和足够勇气的男人才能在任何时候扛得起一个家庭和家族的重担。 沉吟了一下,林如海才缓缓道“紫英,为叔恐怕寿元无多,” 见冯紫英欲言,林如海摆摆手制止,“你无须宽慰为叔,为叔都这么大年级了,而且也早就有了这份准备,现在放不下的也不过就是玉儿罢了,嗯,另外为叔也一直在考虑如何把为叔这么些年来的积攒交予你,” 这话冯紫英就不好接了,只能静听。 “不瞒紫英,为叔这些年也有些积蓄,甚至为叔也知道贾琏来扬州的意图,为叔和你赦伯父政叔父前两封信中也有一些安排,当时为叔也琢磨若斯为叔不在人世而玉儿尚未许人出嫁,那么就要委托两位内兄替玉儿寻个好人家,而为叔的这份积蓄也就由玉儿两位舅舅来处置,但现在” 冯紫英在想,现在难道这些东西就要交给自己么 好像也不太合适。 哪怕自己和黛玉马上订婚,但黛玉才十三岁,加之林如海如果过世,也需要三年后才能谈嫁娶,那这三年黛玉不可能呆在这无亲无故的扬州,也不可能会没有什么亲戚的苏州,只能去京师。 而在京师尚未成亲之前,按照当下习俗,未婚男女便是见面都需要有家中长辈在场,否则容易惹来闲话。 所以黛玉的去处还是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荣国府其舅舅家。 “叔父,您的这份积蓄,小侄建议,最好还是交给琏二哥,琏二哥是个实在人,而妹妹日后也是还要在荣国府居住,嗯,毕竟赦世伯和政世叔是妹妹的嫡亲舅舅,日后妹妹出嫁成亲,小侄相信赦世伯和政世叔也不会亏待妹妹,” 冯紫英很坦然地道。 “紫英,我知道你和琏儿关系密切,但是你要知道怕是回去之后,他未必就能做得了主了。” 林如海嘴角带笑,很是欣赏冯紫英的大气,难怪玉儿这么崇拜他。 对方这也是替玉儿未来在荣国府几年生活着想。 见惯世情的林如海想象得到,若是贾琏空手回到京师,贾府里边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或许明面上什么都不会有,好歹玉儿也是老祖宗的嫡亲外孙女,但是像玉儿的那位大舅舅,以及几位舅母,还有那些个表兄表嫂的,甚至那些个下人,恐怕就未必如此想了。 这等事情也瞒不住人,就是想瞒,有些人也会或无心或有意的要透露出来,而且林如海也清楚,荣宁二家现在远非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风光,强撑的态势太明显了。 像自己那个侄女儿之所以十八九岁都不出宫,难道说贾家人就没有一点儿考虑 真的要想让一个寻常女史出宫,不是想不到办法的,无外乎就是找一些宫中门道,然后打点一些银子罢了,自己也曾给两位内兄去过信有过建议,但两位内兄回信都是只字未提此事,林如海也就明白了。 好在现在总算是得偿所愿,只是苦了自己那个外侄女儿了。 在之前自己已经有了想把玉儿和家中一切要托付给贾家的意思,现在却要骤然改变,恐怕谁心里都会不痛快。 “叔父,小侄觉得没什么,妹妹在贾家居住多年,而且叔父应该知道小侄更看重妹妹这个人。” 冯紫英沉静自若的气度让林如海越发觉得自己没选错人,话谁如此说,但是林如海当然不能不多做一手准备,好在自己这点儿家当贾家也不清楚,倒是可以好生分割一下。 “唔,此事我会考虑,另外,为叔这么些年在巡盐御史位置上,也经手接触了许多东西,嗯,恐怕你也知道为叔这个位置的特殊,现在为叔也不瞒你,太上皇那边恐怕已经有了一些打算,而皇上那边也有心思,只不过碍于为叔现在还在,所以为叔估计他们也会有一些计议,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结果,但为叔手里这些东西,” 冯紫英眼中一亮。 林如海手中有些什么东西,冯紫英一直很好奇,但是却不能开口问。 便是汪文言透露过一些,但是也语焉不详,甚至汪文言本人也只能说知晓一部分,最关键最核心的东西,林如海肯定是自己掌握着。 但冯紫英可以猜测揣摩。 六年巡盐御史,涉及到富甲天下的盐商无数,连带着朝中重臣、宗亲估计都有沾染。 而且林如海是在前两任巡盐御史一个自杀一个被逼得神志不清致仕的情况下接手的,元熙年间的种种龌龊黑幕恐怕不会少。 这对于元熙帝、永隆帝、义忠亲王乃至朝中内阁、都察院等来说,要么就是关乎大计,要么就是利益攸关。 谁都希望自己掌握这一切而别人最好不知晓,独享秘密,甚至可以利用这些秘密为自己服务,这才是所有人都渴望的。 怀璧其罪,这是一柄双刃剑,既能伤人利己,也可能伤己害人。 丁字卷 第五十五节 诸般心思 林如海从冯紫英沉静中略有所悟的目光知晓对方应该是了解到自己手里这些东西的价值和分量,同样也应该明白这些东西潜在的威力和风险。 齐永泰和乔应甲都不是谦谦君子食古不化的士人,自然也要传授给他们这个得意门生一些在大周官场中为人处世之道,再加上冯紫英本身出身勋贵世家,那里边的腌臜龌龊事儿只怕也不比文官体系少,相信冯紫英耳濡目染之下应该领会得到其中的深浅。 林如海考虑这个问题已经许久了。 这些东西现在对冯紫英有多大意义和用处,他不确定,甚至在一个月前他都觉得也许不必留给对方太多,但是在通过汪文言了解到冯紫英正在做和想要做的事情,他又觉得或许这些东西能对冯紫英有很大助力,但前提是冯紫英在使用时能把握得好其中尺度。 也幸亏有汪文言还在,兴许日后能够让汪文言为其把把关。 看得出来冯紫英对这些东西也很感兴趣,林如海思考再三还是决定未来将这些东西全数交给冯紫英,如何斟酌掂量,还是交给他自己去评判,由汪文言的提醒帮助,相信他可以处理好这些东西。 “紫英,你什么时候回京师”贾琏不无艳羡地看着意气风发的冯紫英。 他暂时恐怕还不能离开,林如海现在看起来似乎还行,但是郎中也已经警告过了,这就是表面现象,没准儿哪一日就可能急转直下,他肩负重任,必须得在这里坐镇守着。 “我本想留下来过了年再走,但崔公不同意,说此番南下时日迁延已久,须得要尽早回京复命,估计明日就要启程。”冯紫英在贾琏面前没有隐瞒,“琏二哥留下来可是老太君和赦世伯、政世叔有交代” 贾琏有些尴尬,但见冯紫英很淡然,想了想才道“紫英,你我兄弟,我也不瞒你,林姑父那里他也知道,府里意思是如果林姑父不行了,就要把林家这边家产处理好,带回京师,之前林姑父和府里边也应该有过计较,林姑父故去的话,林妹妹是肯定要回贾家住着,日后出嫁肯定也是贾家这边来安排,只不过没想到你和林妹妹还有林姑父已经有了这番计议,倒是让为兄有点儿左右为难了。” 贾琏老实,这府里边能做主的也就是贾母、贾赦、贾政,看来这应该是三人合议而定,而且也得到了林如海的同意,甚至可能就是林如海提出来的。 但现在情况有变,该如何来处理,贾琏就有些拿不准了。 论理,林如海还在,就该林如海来处置,如果林黛玉和冯紫英定了亲,那么应该议定一笔嫁妆,林如海可以自己斟酌,剩下的多半是要交给贾家那边。 以后贾家就算是林黛玉娘家了,万一在冯家这边受了气,吃了亏,那贾家就要替林黛玉出头的。 但冯紫英现在还没有和黛玉订亲,要订亲的话还得要由冯家那边托人来说媒下聘,双方议定,但贾琏也知道这里边恐怕还有阻碍,冯母段氏的态度很关键,而主要就是落在黛玉的身子骨上。 “琏二哥,其实没啥,我和林叔父有商议,我的意见是林妹妹以后还要住在贾家,那么贾家就是她的娘家,那么林叔父的遗产要交给贾家也没问题,嗯,当然可能林叔父要和琏二哥商议一下确定未来林妹妹出嫁时的嫁妆,到时候可能也要请琏二哥做主,” 听得冯紫英这么说,贾琏也大为吃惊。 这意味着林如海的遗产还是要交给贾家,而林妹妹出嫁时的嫁妆由贾家来从中出,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主动权不是掌握在贾家,多少不是由贾家说了算恐怕那个时候他贾琏也未必能做得了这个主啊。 “紫英,此事恐怕你要慎重,你该知道很多事情你琏二哥在府里是做不了主的,真到了那个时候,林姑爷不在了,这等事情也只能由着府里边安排,而且府里现在情况不太好,所以” 话只能说到这个份上,贾琏是个实诚人,这般说已经很难得了,冯紫英能理解。 冯紫英会意地点点头“琏二哥,我明白,不过此事还是按照林叔父的意见办吧,林妹妹未来几年都要在你们府上,我不希望她因为这个原因而受到影响,她的性子你也知晓,是断然受不了那些轻贱白眼的,我宁肯让她有个宽松舒畅的心境,她身子骨本来就弱,若是情绪不好,那就更不利于她身子康健了。” 贾琏喟然摇头,“紫英,你可是天生情种啊,这林妹妹能嫁了你也是她的福分啊。” 被贾琏这一夸,冯紫英很难得地脸有些发烫,想到沈家女和薛宝钗,还有跟随自己南下已经被视为侍妾的尤三姐,还有已经悄无声息被自己梳拢了的香菱,这般谀词用在自己身上,怎么都觉得有些不自在啊。 不过冯紫英很快也就坦然了,自己对林妹妹的心思从未有过改变,无外乎就是一些方式的调整罢了。 所以当他再见到黛玉时,也是坦然自若,心无旁骛。 “没那么夸张,就是几支弩箭而已,大概是要故意来吓唬一下你冯大哥而已。”黛玉也知晓了冯紫英他们一行人在抵达扬州之前遇袭一事,脸上满是关切担心,冯紫英显得很不在意,“妹妹若是不信不妨问问叔父就知道了,叔父总不会骗妹妹吧” “冯大哥明日就要回京”黛玉脸上幽怨之色挥之不去,“那” “放心,顶多一个月,回去复了命,顺带我也要像母亲禀报一下这些情况,嗯,顺带就要找合适的人选来向叔父议亲,” 冯紫英知道黛玉的心思敏感心境脆弱,尤其是这等时候,语气也格外温和而肯定,“总要尽快把事情定下来。” 当着紫鹃的面,黛玉霞飞双颊,罥烟眉倏蹙倏展,莹白如玉的臻首微点,最终却是头扭向一边,手里捏着那白底猩红圆点的汗巾子却是越发皱的厉害了,宛若蚊蝇般的“嗯”了一声,却不再言语。 冯紫英知道做通了这丫头的工作,心里也大定。 “紫鹃,你家姑娘这段时间可能还要在扬州呆着,雪雁不太懂事儿,就全靠你操心了。”冯紫英对紫鹃很放心,有这个丫头陪着,黛玉再怎么也不会太难受,“我争取一个月之后回来,嗯,” 紫鹃明白冯紫英话语里的意思,只是点头却不说话,冯紫英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些什么来,先行出来了,不出所料,一会儿紫鹃便悄悄蹩了出来。 “紫鹃,什么事儿”见紫鹃神神秘秘的样子,冯紫英颇为诧异,这丫头可不是这种性子。 “大爷,奴婢听闻好像老爷还有一个女儿,正在安排那位汪先生去在寻找,据说好像是去了京师。” 紫鹃的话把冯紫英给震蒙了,林如海还有一个女儿 这个女儿是哪里钻出来的 怎么红楼梦书中去从未提起过 见冯紫英狐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明显不太相信,紫鹃也忍不住跺了跺脚,“这些话本来婢子也不该和大爷说的,但是婢子也不知道这和姑娘有没有关系,也不敢和姑娘说,而老爷也没和姑娘说,也不知道是不愿意让姑娘知道,还是觉得时机不到,但这事儿却是千真万确,” “你怎么知道的”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前些日子,那位汪先生来找老爷,可巧老爷入睡了,所以汪先生便一直等候着老爷醒来,后来姨娘身子不舒服,就让小婢去倒茶,倒茶出来之后,小婢在茶房烧水刚巧准备进去添水,刚巧听到那汪先生说那位姑娘已经去了京师,还得要安排人去寻找下落,” 紫鹃是个心细的,“当时婢子也没有在意,直到那汪先生说了一句,说那位姑娘虽然是姑娘姐姐,但是这么些年来一直在佛门,据了解性子素淡,只怕未必愿意回来归宗认祖,最好要让一位净缘师太写一封信让人带上京师去劝一劝,” “后来婢子就没敢进去,一直等到那汪先生离开,” 冯紫英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而汪文言却从未和自己和自己提起过,想必应该是林如海吩咐过,不过这种事情好像和自己关系不大,自己要娶的是林黛玉,又不是林如海的其他女儿,只是有些好奇这个女儿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还有么”冯紫英也不知道这里边有什么古怪,但是总觉得应该是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就是林如海单纯准备把自家事情全部都安排妥当 “婢子还听到那汪先生说了一句,说日后姑娘和那一位姑娘都能理解老爷的心意和苦衷,老爷却说了一句,现在理解不理解都无关紧要,但最终姑娘她们都会明白他的苦心。” 冯紫英冥思苦想,最终还是摇摇头“紫鹃,这事儿若是你家老爷要让林妹妹知道自然会说的,现在妹妹不知道,那你就装作不知道吧,日后有什么再说。” 丁字卷 第五十六节 硬气 “小蹄子,你可真是出息啊,这么一趟三个月,愣是就这么囫囵的回来了也不知道你这是恁地金贵还是咋地” 尤老娘不敢置信的叫骂声让尤三姐脸一阵红一阵白,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自家母亲,只能败退躲在姐姐的屋里,不敢吱声。 “这下可好,三个月时间你都没能攀附上,现在回来了,他府上恁多狐媚子,一个比一个生得鲜嫩,还轮得到你” 尤老娘气急败坏,叉着腰就在那小天井里跳着脚骂。 “走的时候怎么和你说的,侍候好了,回来就能抬你入门,连带着你姐姐也能沾光,小蹄子,你敢说你心里不愿意,没想过男人就没有不偷腥的,你和二姐把他伺候好了,生个一男半女,日后这一辈子咱们一家子不就有了依靠” 婢仆都被撵到外院去了,但这压不住的声音,难免还是要被一些耳朵灵敏的婢仆听见。 可尤老娘是真的气坏了,如此天赐良机,自己这个胸大无脑的蠢女儿居然就没能抓住 她还指望着三姐儿这独宠三个月,没准儿回来就能大着肚子抬回冯家了呢。 哪知道三姐儿一回来,她只瞄了一眼心里就凉了半截,这分明还是完璧啊。 仔细打量了之后又拉着三姐儿问了半天,才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三姐儿居然没得手 这简直让尤老娘大失所望有愤怒欲狂,天赐不取反受其咎这话尤老娘虽然不懂,但是她却知道浪费了这等机会,那日后再要寻觅到合适机会就太难了。 人家奉朝廷公干去了江南三个月,这一趟回来肯定会忙得不亦乐乎,哪里还能有多少机会来这边 早知道就该让二姐儿去,二姐儿虽说没三姐儿那等本事,但是性子柔顺,极能讨好人,侍候人的本事要比三姐儿强得多,只是二姐儿却没有三姐儿那等拳剑武技,这却是一个大问题。 尤二姐也很惊讶自己妹妹居然就这么清清白白的回来了,嗯,居然什么都没发生,这也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三妹,莫不是那冯公子真的对你没兴趣” “二姐,我们这一路根本没有多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陪着林姑娘,他和一干朝廷官员坐另一艘船,可到了扬州之后,就听说形势紧张起来了,可能有刺客要对他们不利,所以大家都枕戈达旦,不敢轻忽,还有其他人和我一道,都是昼夜轮班防范,” 尤三姐又羞又躁,把原本捂在耳朵上的手放了下来。 要说内心没有一点儿遗憾,那也是假话,这一路上连朝中几个官员都知道了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嗯,也都把自己视为是冯大哥的侍妾,结果,这三个月时间,居然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就过了,连她都没搞明白,怎么就回来了。 “我不信,娘走之前那么叮嘱你,难道说这三个月他都一直和那些朝廷官员住在一起,就没有单独在一起过或者他就没,嗯,没有对你一点儿动心” 尤二姐脸也有些发烫,说起来头头是道,其实她一样是个雏儿,全凭自己母亲平日里灌输如何在床上伺候取悦男人,听得她也是只能捂着耳朵躲避不及。 不过母亲说等到三姐儿回来之后,就要想办法让自己和三姐儿也一道抬入他们冯府,还是让尤二姐有些期盼的。 冯公子虽然尚未娶妻,但是母亲打听过了,冯家一门三房单传,冯母一门心思要早些让延续香火,所以并不忌讳早纳妾生子。 若是自己和三妹能占个先手,先生下一个麟儿,那便是庶长子,再怎么意义都不一样的,日后在府里腰杆也能挺得直一些,除了嫡妻大妇外,也能算是一个有脸面的人了。 尤二姐也知道,这等高门大户都是如此,只要生了儿子,那地位就是不一样,看看这贾府里边就能知道个大概。 母亲也专门偷偷去清了稳婆来看,就说自己和三妹都是宜男之相,尤二姐先前还不知道,后来才听得母亲这般说,也是羞不可抑,自己好歹也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居然被母亲去请稳婆来看是否能生儿子,让人知道那还还不丢死人 面对姐姐的质问,尤三姐也是迷惘了一下,然后才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对我很好的,还让我好好和林姑娘相处,嗯,好像他日后怕就是要娶林姑娘的。” 娶这个词儿是很特殊的,只能用于正妻,所以尤二姐顿时就明悟过来,讶然问道“你是说冯公子让你好好和林姑娘相处,嗯,日后入门还要经过林姑娘同意” 按照旧例,若是男子娶妻之后再纳妾,一般是要经过正妻同意的,当然如果正妻无出,那纳妾就是必须的,你要不同意,公公婆婆都不能放过你,甚至可能休妻。 当然男子娶妻之前纳的妾自然不需要谁认可同意,所以尤老娘之所以这么急切的想让自己两个女儿入冯家,也就是有此考虑。 若是等到冯紫英娶了妻,先别说那嫡妻允不允许你入门,就算是入了门,你能不能生儿子,恐怕都还要斟酌一二,正妻没生的情况下,你要先生了儿子,那就等着遭受正妻的打压折磨吧。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冯大哥多半是要娶林姑娘的,林姑娘也是一个极好的人。” 尤三姐也是一个粗疏性子,对这些不怎么在意,甚至在随同冯紫英南下之前母亲给她说得那一堆话她也只是被羞得抬不起头来,却从未想过要真的去勾引对方。 当然若说是真的在途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不会拒绝,只要冯紫英愿意纳自己为妾就行。 尤二姐却要比尤三姐想得多一些。 若是冯公子真的要娶林姑娘,那林姑娘就是嫡妻大妇,冯公子让三妹去讨好交好林姑娘,没准儿也就是在为日后做准备,一个受嫡妻大妇喜欢的侍妾,将来在府里边肯定会过得更滋润,这也是母亲不知道从哪里讨来的在豪门大户中的生存之道,但尤二姐深以为然。 “你不知道你还知道啥你这个狼犺货,人家都要娶妻了,你都还没能爬上人家的床,以后还有你个屁的机会” 这突然间窗外响起了尤老娘粗犷的声音,把尤二姐和尤三姐吓了一大跳。 “你这个时候去交好有个屁用,你能比得上伺候了人家多年的丫鬟你以为那林家姑娘傻啊,人家也是官宦出身,见多识广,还能不明白这其中道理人家身边丫头一大堆,她不知道在自己不方便的时候让自己丫鬟侍寝自家丫鬟自根知底,就算是抬了妾那也是肯定跟着她一条心的,你这个外人能比得上” 尤老娘越说越来气。 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就被三姐儿浪费了,三个月啊 本来二姐三姐儿她都找人看过了,都是极能生养的,她也打听过那冯母段氏极为盼望自家儿子早续香火,若是三姐儿稍微在床上使些手段,没准儿这会儿肚子都大了。 到那时候,冯母铁定要把三姐儿抬入冯府,顺带也能让二姐儿一并入冯府,就凭着尤家两个女儿都是能生养的,就能在冯家站稳脚。 姊妹齐心,其利断金,谁进了府当大妇,也不可能把有了儿子傍身的侍妾撵出去,首先那段氏就不能同意。 可这一切都被三姐儿搞砸了 尤二姐和尤三姐面面相觑,这母亲居然考虑如此深远,这些确实是他们从未想到过的。 哐当一声,门被猛地推开来,叉着腰吐着粗气的尤老娘闯了进来,恶狠狠地瞪着两个女儿,“三姐儿,这段时间是没戏了,再等个十天半个月,寻个合适时间,便以接风的名义把冯公子请到屋里来一坐,好生喝顿酒,剩下的事情你总该明白怎么办了吧” 尤三姐实在是受不了自己母亲这等粗鲁直白的言语,脸涨得通红,愤愤地道“娘,这等事情女儿如何能做得出若是冯大哥真的喜欢我,愿意纳我为妾,也该下个聘礼,一顶小轿把我抬进去,如何能以这等伎俩,” “三姐儿,你不愿意抹不下这张脸行,那你只管去请,到时候就让二姐儿去,”尤老娘沉着脸,“你没见着这冯公子现在的威势,名声是噌噌噌的往上涨,这还没回来呢,前几日我去宁国府你大嫂那里盘桓了一阵,便听得那蓉哥儿在说,连那王家二舅都在说,回来之后要专门宴请冯公子,说是啥造船的事儿,估摸着你大姐夫他们也想去掺和着入一股,” 尤三姐脖子一梗,目光更是清亮澄澈,“凭他再怎么风光,那又如何我们好歹也是清白人家黄花闺女,如何能那般无耻姐姐也和我一样,若是他真的瞧得起我和姐姐,我们也不要他多少聘金红礼,只求他一顶小轿把我们从侧门抬进去便可” 丁字卷 第五十七节 朝会 一声啼鸟,一番夜雨,一阵东风。 桃花吹尽,门掩残红。 冯紫英醒过来时,宿醉尚未彻底消尽。 枕边人泪影婆娑,残痕犹存。 一夜雨骤疯狂,冯紫英看着身畔人羊脂玉般的香肩裸露在外,云鬓堆雪,相映成趣。 他知道自己昨晚有些孟浪了。 初回家中,这禁欲太久,哪里还能忍得住 这几个月里,尤三姐常伴身边,愣是没找到一个下手的机会,这让冯紫英自己都觉得惊讶。 自己和她居然就这么没声没息的回来了,那尤三姐幽怨的目光让冯紫英都觉得自己怎么就变得如此伟光正,嗯,甚至连禽兽都不如了 本想回来就有个现成暖被窝的,未曾想到香菱却来了天癸,身子不方便,最终却只能是金钏儿“挺身而出”,受了这番痛并快乐着的一遭。 拿金钏儿的话来说,太太那边已经发了话,爷已经满了十六,是该娶妻生子延续香火的时候了,虽然话没明说,但是无疑是已经放开了原来得紧禁忌,倒是姨太太专门和她们几个说了,还是得悠着点儿,不能太过,伤了爷的身子。 本想“晨练”一番,但是看金钏儿泪痕未消,秀眉微蹙的模样,冯紫英就知道自己昨晚太过,这丫头有些吃不消了。 手忍不住又钻入锦衾中活泛了一番,终于把沉睡中的金钏儿唤醒,饶是这丫头平素冷清矜持,此时却是羞怯混合了甜蜜,依偎在冯紫英怀中,听凭冯紫英手眼温存, 眼见得这丫头实在是经受不起,冯紫英自然也不会那等不通风情,便要起身,见金钏儿要强撑着身子起来,冯紫英赶紧将她按压下去,“莫要起来,进而天冷,外边下了雪,你身子不方便,今儿个就在床上好生歇着吧,” 见冯紫英要自家起身穿衣,金钏儿哪里还能忍得住,赶紧提高嗓门“玉钏儿” 外边响起玉钏儿脆生生的应答,一个娇俏身影钻了进来,脸上满是羞怯和喜悦,显然也是为自己姐姐能得偿所愿而高兴。 “爷要起来了,你伺候爷穿衣。” 金钏儿脸颊娇红,眉目间已然多了几分春意,突然间发现自己的并蒂鸳鸯红肚兜和一束染红白绫还挂在帐钩上,赶紧要伸手去拿,却听得“哎哟”一声,疼得赶紧蜷身。 见金钏儿险些跌倒,冯紫英赶紧扶住,只是那锦衾滑落,脂白香红,看呆了那旁边玉钏儿,唬得她赶紧把目光转向一边,却不知道去替她姐姐取下那等私密物件。 见冯紫英扶住自己,金钏儿心中也是一阵甜蜜,却嗔声道“死丫头,还不替我把东西拿下来。” 那玉钏儿才如梦初醒般的赶紧替自家姐姐取下,那猩红一抹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她内心的惶恐。 让金钏儿躺好睡下,冯紫英这才在玉钏儿侍候下穿衣,只是一身夹衣,外边却未罩棉袍,冯紫英起身又探手抬着金钏儿的粉颊安慰温存了一番,这才出门。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既然那等“晨练”未果,那么正经八百的晨练却是少不了的。 即便是在去江南三个月,冯紫英也没还有落下过自己的功法和武技,贵在坚持这道理他是明白的,越是在这个时代,越是要自省自制。 当冯紫英回到房间时,金钏儿已经不在床上了,而去了她自己的屋里。 冯紫英有些感慨,这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丫头,你可以受主人宠幸,但是却要守规矩,主人家的床不是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躺上去的,主人恩宠你怜惜你,但你却更要自省。 径直去了金钏儿屋里,却见金钏儿躺在自家床上,靠在床头,好在地龙烧得热火,倒也温暖。 见冯紫英进来,围在金钏床边的香菱、云裳和玉钏儿都赶紧起身,那脸上却是表情复杂。 香菱是喜悦兼安慰的,性子温润柔婉的她之前独得宠幸,其实是让她心里有些忐忑的,现在终于有了金钏儿作伴,她心里就要踏实许多了。 而云裳眉目间的幽怨挥之不去,虽然心地善良的她也为香菱和金钏儿高兴,但是心中那份顾影自怜的情绪却挥之不去,一直到冯紫英温润的目光望过来,才有些羞涩的低下头。 这里边唯一没有多少情绪的大概就是玉钏儿了。 兴许是年龄太小的原因,除了为自己姐姐高兴外,她对姐姐几乎连床都起不了,甚至比前一次香菱的情形更吓人的状况也吓得不行,尤其是听到姐姐说女儿家都要挨这一遭,更是为自己日后担心。 见冯紫英进来,几个丫头都知趣的出去了。 再说已经逐渐适应了这个时代的种种,冯紫英始终还是不能像这个时代的其他男人一般,这等事情过了之后就随便给些银两或者拿一件礼物就把人打发了。 这都是在自己身畔陪着自己伺候着自己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她们珍视自己宠爱自己尊重自己,以自己的表现为荣,纵然这种感情可能和所谓的爱情可能还有些沾不上边,但是这种感情毕竟是真实美好的,冯紫英无论如何都做不出像其他男人一样坦然而过。 免不了又是一番亲怜密爱,刚刚破瓜的女孩子都是渴望着宠爱和关心的,她们的要求并不高,冯紫英从杭州无意间买回的一方双鱼玉佩就成了最好安抚人心的礼物,看看金钏儿那喜上眉梢的神色,全然没有了平素的倨傲清冷就知道了。 冯紫英又叮嘱了香菱和云裳她们去厨房吩咐做一些补血养气药膳,替金钏儿补一补,安顿好这一切,他才驱马出门。 回到家中,翰林院破例给了两日假,但说是给了两日假,但实际上是根本别想休息。 文渊阁那边等着要听具体的情况汇报,光靠一路上发回来的一些奏折是根本难以掌握具体详情的,无论是叶向高还是方从哲都等候着这一行人要去汇报,而皇上一样是如此,所以今日朝会便要汇报此番情况。 大周朝的朝议制度延续了宋明以来的模式,但是又有了一些变化。 大周朝会分为大朝和常朝,大朝为大节和初一十五的朔望朝,京中所有官员皆要参加,主要是礼仪性的朝会,而常朝就是日常的每日朝会。 常朝又分为早朝和午朝,早朝是每日清晨到上午,京中正四品以上官员参加议事。 而午朝则时间不定,既可以晚上也可以下午,而且也并非每日,而是内阁认为有重大军政事务需要尽快朝议,启禀皇帝之后召开朝会,一般为内阁阁老和六部尚书以及涉及到事务所需要的特定官员与会。 大周朝虽然也延续了前明票拟制度,但是情况却有很大不同。 日常事务可以在内阁形成一致意见之后递进宫中批红下发执行,但是重要事务均需要在朝会上通过方能实施执行。 而大周皇帝也不像前明皇帝那样怠政,从太祖泰和帝开始就极为勤勉,而广元、天平两帝也是沿袭了其父亲祖父的风格,即便是被很多人诟病的元熙帝在元熙三十年之前,也是十分敬业的。 只是在元熙三十年中后,元熙帝才逐渐开始不上朝,原本每日朝会渐渐变成三日一朝五日一朝,到元熙三十八年后,基本上已经变成了十日甚至一月一朝。 于是很多事务都被积压了下来,也使得大周很多问题没得到解决,直接影响到了朝廷的正常运转,一直到永隆帝登基,这才又恢复成为常朝三日一朝,而据说永隆帝已经有意要将常朝改为大周建国初期的每日一朝。 冯紫英要说自然是没资格参加常朝的,但是作为江南一行考察的重要人物,他肯定跑不掉,而且崔景荣也在昨日就专门提醒了他,要准备好上奏,而且可能还要在大殿上迎接诸位阁老尚书乃至皇上的询问。 对此冯紫英倒不在意,崔景荣才是主要汇报者,而他不过是拾遗补缺,做一些补充说明罢了,当然这些质问肯定要由他们几位来,照理说吴亮嗣、魏广微和孙居相都该承担起来,但是崔景荣很显然还是倾向于自己来回答这些问题。 大周的官袍也是没有完全沿袭前明,而是混杂了前宋,比如官袍颜色一品到四品为深紫色,五品到七品为绯色,七品以下为蓝色,而补子图案则是沿袭了前明。 三三两两的紫袍官员出现在前面,有的在相互小声说着话,有的则是直行,还有的干脆就站在道旁等人。 冯紫英这一个绯色官袍鹭鸶补子的官员出现在殿外大道上,就显得格外显眼了,立即引来了很多人的关注。 照理说绯色官袍中除了正七品的六科都给事中可以参加外,其他正四品以下官员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但是这一位少年郎却是从六品的鹭鸶补子,和都给事中的獬豸补子明显不同。 此子是谁这是很多官员心中的问题,从六品,嗯,这少年郎有二十岁么 丁字卷 第五十八节 大周的早朝 冯紫英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早朝,还有点儿懵。 虽然之前他也曾经向崔景荣请教过,但是说得再多也顶不上这种上阵,乍一看,还是有些心虚胆怯。 准确的说,他这次参加都不能算是正式参加,而是以一种指定参加的方式来参加,并非其官职品轶已经具备了参加朝会的资格。 不过这样一个机会很难得,可以近距离的观察整个大周朝廷中枢的运作模式,看一看这等朝会平时是怎么样来进行朝务的汇报、计议、决定和执行的。 平素他从齐永泰和乔应甲也能听闻到一些朝务的计议商定内容,但是真正具体到朝会上如何来进行,还有些不太了解。 像这等朝会和文渊阁内部的内阁商议,如何与六部进行衔接研究,然后再实现与皇帝之间的协调统一,他都不甚了解。 而且据他所了解到的,好像是每一件事情可能都没有一个既定模式,而是因事而定。 既可能是某项工作六部形成了内部意见,上报内阁来议定,最终报经皇帝批准,;有可能是内阁就某方面的事务有了意图,指令六部研讨拿出方案,然后反馈回内阁议定,再报经皇帝;亦有可能是皇帝有了想法,指令内阁或者六部来研究计议,最后拿出对策;还有可能是某件突发事件太过紧急,直接拿到了朝会上进行研究,总而言之很复杂,其中如何分类和处置,并无一个固定的定制。 像今日自己可能要亲自参与的这桩汇报,其实就是皇帝有了想法这个想法是源于某位六部重臣的汇报,而六部重臣的汇报又是在某向特定比如平叛事宜中产生的想法上报给了内阁和皇帝,指令内阁和六部进行计议,最终拿出了定议,然后交由六部进行调查,然后反馈给内阁,最后还要到朝会上来进行议定。 这项事务程序更为复杂,但是这也是因为事情过于重大庞杂且棘手,必须要由更为慎重严密的机制来进行。 到了大殿门外,外边闹哄哄的已经站了好几十人,有些正在往里边走,还有的在殿外闲聊,还有的干脆就打望风景,只等时间到了再进去。 不过明显也分成了几个方阵。 像内阁几位阁老基本上是一到就直接进入殿内,比如冯紫英便看到了方从哲和李廷机步入,周围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 再比如像几位六部尚书便是很闲适的随意站着,自然而然以他们为核心的就形成了几个小圈子,谈笑风生,比如张景秋、李三才和郑继芝。 还有一些分量不足的官员更多地就以同年或者同乡形成了更小的圈子,各自寻找着话题,好不热闹。 这样两三个人也算是一个圈子,五六个人也能算是一个圈子,不一而终。 冯紫英熟悉的人,要么太高,要么太低,高的像齐永泰,早已经进殿去了,低的,像他的同学们,跟没资格,都是一帮庶吉士或者观政进士,便是练国事、杨嗣昌,品轶不够,没资格进殿议事。 不过他却一眼看到了乔应甲,只不过乔应甲此时却是在和另外一名高瘦老者说这话,却不是那杨嗣昌老爹杨鹤还能是谁 好容易看到了熟人,冯紫英也顾不得许多了,这呆在这里,四周都是陌生的眼光和诡异的神色,虽说不怵,但是也不是滋味,赶紧寻个有熟人的所在,也能化解这番尴尬。 “紫英见过乔师、鹤公。”冯紫英走拢便鞠躬作揖一礼。 乔应甲脸上浮起笑容,冯紫英回来便来府里递了帖子,只不过尚未上殿汇报公务,所以也不好到府中,所以送个帖子和一份礼物便罢。 “嗯,回来了,听说你在扬州还遭遇了行刺这龙禁尉是在做什么”乔应甲点点头,“修龄也只比你早回来几日,你怕是还不知道吧” 冯紫英老老实实摇摇头,“学生回来也才两日,昨日里也未曾出门,就在家中休息,黄大人给了两日假,本说今日在家休息,却未曾想到崔大人来人通知说今日朝会学生也要参加,鹤公久别,身体可还康健柴大人和家父近况如何” 杨鹤目光里多了几分夹杂了欣赏和满意有还有一些其他的复杂神色。 也难怪,自己儿子本来是探花,授了编修,这个家伙不过是个二甲进士馆选庶吉士,没想到这西疆平叛走一遭,加上这开海之略,居然就直接超越了文弱,授了修撰,这份滋味委实让人不舒服。 文弱回来也是屡屡提及,虽然也承认对方的确有才,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的。 “嗯,身体倒还好,你父亲和子舒兄也都好,你父亲在我走之前不久才去了沙州,还见了刘东旸,那卜失兔也专门来甘州拜会了子舒兄和你父亲,” 杨鹤感慨了一声,“虎父无犬子啊,紫英你这一趟南下江南,可是收获不小,皇上和诸位阁老今日朝会便是专门商讨你们这一次的调查结果,要结合开海举债,定下方略,日后就要以此行事了。” “鹤公过誉了,此番南下调查,全赖崔大人一力主持,我等不过是跟附骥尾做些细碎活计,” “瞧瞧,汝俊兄,你教得好弟子啊,难怪崔自强和明仲都对紫英赞不绝口。” 杨鹤不无艳羡,有这样一个弟子,也弥补了乔应甲两个不太成器的儿子之憾,也难怪乔应甲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这个弟子身上。 乔应甲老怀大慰,但表面上还得要装出一副淡然模样,“修龄,,莫要夸奖过甚,这些年轻人还差得远,需要打磨沉淀几年才行,而且我看文弱这半年来也是在内参上屡有精妙点评,兵部张大人很是看好啊。” 按照惯例,内参不得刊载在职官员的署名文章,但是可以匿名发文,也可以署名点评。 每一期内参都会有专门板块对前一期的内参文章的点评中筛选出来的精辟短评刊载,也算是对上一期文章的一个回应。 杨嗣昌本身就颇有文采,加之受到冯紫英西征平叛大受嘉誉的刺激,哪怕是在翰林院中也是对军务这一块极为关注,而内参中军情观察那个栏目杨嗣昌更是每篇必读,而且是读后必写评论,其中颇有经典之语,也得到了张景秋的好评。 听到乔应甲夸奖自己儿子,杨鹤又免不了捋须微笑了。 这等夸赞儿子比夸赞他自己更让他心情舒畅,乔应甲只有一个好弟子,而自己却是一个好儿子,那还是不一样的。 见这二人相互“吹捧”对方的晚辈,而且都是喜笑颜开的模样,这也让冯紫英也是颇为无语,一个正四品,一个正三品官员,居然就在奉天殿外这般,也不怕旁边人笑话。 只是他作为晚辈,也只能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耐着性子候着。 好容易又看到了几个穿绯袍的“异端”出现,冯紫英还以为是吴亮嗣、魏广微等几人,结果再一看,不认识,再一看是獬豸的补子,显然是来自六科的都给事中们。 他们虽然品轶只有正七品,比自己还低一等,但是却是一个特殊存在,依然要参加朝会。 又耐着性子等了一阵,总算是看到了吴亮嗣出现,冯紫英这才向乔应甲和杨鹤告罪,一溜烟儿的跑了过去,只有和同属穿绯袍的下里巴人们走到一起,这份心态才会稍微平衡一些。 这个时候周围的人们已经大略知晓了冯紫英是何许人了。 这其实不难猜到,能上殿的四品官以下特许人员就是今次下江南的几个人,魏广微和吴亮嗣认识的人都不少,唯独冯紫英是个陌生面孔。 以前冯紫英虽然名气很大,但是却没有资格上朝,而且他平素里要么就是龟缩在翰林院,要么就是直接到文渊阁见阁老们,或者就是到六部,那也是直接去见大佬们,像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太仆寺、鸿胪寺、光禄寺、詹事府、五军都督府这些部门都少有一见,基本上都不认识。 不过都知道冯紫英的举主是乔应甲,而老师则是齐永泰,这么厚实的关系,寻常人都要侧目而视,更别说此子不但在殿试中受到皇上青睐,又来了一出西征平叛立下大功,便是这开海之略也是和此人有很大关系,有传言便说这开海之略并非柴恪首倡,而是来自冯紫英的提议。 冯紫英能够感受到周围那些并不认识的官员开始把目光投向自己,而且窃窃私语的目标肯定都是自己,好在有吴亮嗣和魏广微两人作掩护,倒也不至于太难受。 伴随着查验牙牌开始,官员们都陆续开始进殿,而冯紫英他们三人也都是悄悄的落到了最后,这殿上谁站那里都是有章可循的,像自己这等不够上殿的特许入殿的,基本上都是站在最尾端,并不以自家所属部门站队。 伴随着一阵珠帘脆响和脚步声,便听到内侍带着金属般颤音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丁字卷 第五十九节 焦点问题 相隔实在太远,冯紫英甚至看不清楚永隆帝的面目,只能缩回脑袋学着其他人,老老实实的作静听沉思状。 朝会由内阁首辅主持,这也是继承了前明然后又经历了大周数十年发展逐渐形成的模式。 叶向高最初有着浓郁闽地口音的官话已经改了不少,而廷臣们也日渐熟悉了,包括方从哲、李廷机两位的官话其实都有着较为明显的南方口音,这也是一个十分明显的南方士人在大周朝廷中枢占据优势地位的显著特征。 四位阁老中除了齐永泰外,其他三人均为福建和南直人。 两位有望进入阁臣的六部尚书,工部尚书李三才是北人,但素来和江南士人亲善,甚至被一些心胸狭隘的北方士人视为叛徒。 张景秋则是来自四川,属于一个比较少见的另类,算是一个独立于南北双方的个人,不过由于他和皇帝关系过于亲密,反而让南北两边士人都对其有些疏远。 文左武右,内阁居于首,而总掌军政事务的总督则要以其身份来判定,比如像登莱总督王子腾、宣大总督牛继宗均在京中,便要出席朝会,但他们会以武将身份居右,而若是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恪在京的话,则要以文臣身份居于左。 总而言之,右面来自五军都督府、几位总督以及京营中的几位四品以上武将看上去有些零零星星,人数不多,比起对面的文臣要少不少。 虚衔武将不上殿议事,甚至连朔望的朝会都不擦参加,只有每年元旦大朝才会参加,不过那个时候上千名臣子走一走形势而已,恐怕你连皇帝面目都未必能看得到。 这是春假之后的第三次朝会,正月廿九。 “启奏圣上,户部右侍郎崔景荣一行奉旨出京对山东、南直、浙江、福建一线巡视调查已经结束回京,就开海举债之略从去年十一月始,朝中已就此事商议日久,但鉴于崔侍郎一行巡视调查事务较为繁琐细致,涉及到相关经济产业营生颇为庞杂,臣以为可由崔侍郎就此在朝会上皇上和朝中诸位臣工作一报告,” 叶向高的话语抑扬顿挫,颇有些古韵,这本来是常态,但对于第一次参加朝会的冯紫英来说,却很有些时空错乱的感觉,嗯,如同在大明1566又或者大明风华这等或历史正剧或戏说剧中静听这历史的回响。 随着永隆帝毫无表情的面颊微微颔首,内侍那金属颤鸣般的悠扬声再度响起“准奏,户部右侍郎崔景荣上奏” 终于看到了气度儒雅的崔景荣泰然出列,手中拿厚实的折子也很是在沿途船上花费了冯紫英、吴亮嗣、魏广微以及范景文、贺逢圣的心思,倒腾了好几日才算是拿出初稿,而具体修饰整理,自然有户部和工部的那些个专门负责文字工作的吏员来进行。 倒是孙居相作为御史,反而在这个时候不会插言了,按照规矩,他有他自己的奏报渠道,也有他属于都察院御史的观察角度来拿出自己的报告。 崔景荣并没有按照此番南下巡视调查的路线来进行汇报,而是将开海之略所涉及到几大问题按照重要性或者紧迫性来进行分析报告。 毫无疑问这样是最合适的,这不是一次例行巡视调查,而是有针对性的专题巡视调查,按照这样一种方式来,更能迅速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引起大家的重视。 “,以工部治下的造船业已经萎缩和糜烂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清江船厂为例,在籍工匠、工人不到三成,即便是严加整饬整编,估计能达到编制在籍的一半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了,船厂中簿册混乱,残缺遗失甚多,臣也不知道究竟是有意如此,还是其他原因,光是臣所见,造船大木腐烂甚多,如胶、漆、索等物仓储毫无章法,登记混乱,” 崔景荣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看了清江船厂和龙江船厂,再去看宁波的私人船厂,那对比差距太大,让他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客气。 “龙江船厂情况略好,但是一样不堪入目,在籍工匠大多流失在外为一些私人船厂干活儿,许多在籍工匠已经故去却仍然登记在籍,而原本该由其子孙增补进来的,却根本没有增补进来,完全一片混乱,” 崔景荣的话语在大殿内引起一片哗然,都知道崔景荣此人性子朴实,不喜虚华,说话也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说的话基本上不会掺太多水分,他说到这个程度,只怕真的就是情况很糟糕了。 永隆帝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实际上在崔景荣他们回京之前,已经递回来一些汇报情况的折子,他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是如此糟糕还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而内阁诸公和六部乃至都察院诸位重臣也都是眉头深锁,他们也是早就听闻了一些情况,但烂到这种程度,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臣不太清楚南京工部是如何在管理清江和龙江船厂,也不知道南京工科给事中与南京都察院是如何在监督南京工部和两家船厂,但是臣听闻清江提举司大案叠出,但南京都察院却隐瞒不报,南京工科给事中有如无此机构,对此情形视若无睹,具体情况,想必都察院孙大人已经有单独奏折上报都察院了,就无须臣来饶舌了,臣相信孙大人的奏折中肯定有更为详细的阐释,” 崔景荣的话言简意赅,条理清晰,既能让殿上所有人明白南京工部治下糟糕情形,也能不动声色的把问题本质说透。 “,基于此,登莱方面的船厂设立和水师舰队的建造,臣以为当下清江和龙江船厂皆不具备此能力,相比之下,臣在宁波察看了两家私人船厂晨兴船厂和泰能船行,其规模虽然远不及清江和龙江船厂,但是其调度严密,工艺规范,而且工匠制作态度和能力也远胜于工部船厂,远非清江龙江船厂所能比拟,” “,所以臣以为,若是要按期在登莱达到之前预期的目的效果,恐怕原来预想的以清江龙江船厂为依托的想法是不可行的,如果要达到目的,势必要吸引江南民间船行船厂商贾前往登莱和辽东兴办船厂,而这一目的要想实现,需要朝廷综合考虑如何来让这些商贾们自愿前去,” 崔景荣的这番话立即在殿内引起了震动,不但是武将们脸色难看,尤其是登莱总督王子腾已经是按捺不住怒火了。 先前让他去登莱担任总督,他就不是很愿意,但是他也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朝廷是不会让一个武将长期在一地担任总督执掌军政大权的,而牛继宗又必须要离开京营,所以宣大总督这个位置必须要腾出来,他就只能去登莱担任这个新设的总督。 好在朝廷和皇上都谈及了登莱和辽南的重要性,就是要把登莱打造成为未来辽东的后盾基地,而组建水师舰队就是必然,一方面要打通辽南和登莱之间的后勤线,另一方面登莱未来要垄断对朝鲜和日本的贸易,也正是看到这一点,王子腾才愿意让出宣大总督去登莱,但现在看来这一切却成了镜花水月。 船厂都建不起来,何谈打造水师舰队控制整个去辽南、朝鲜和日本的海域没有水师舰队,这登莱总督几乎就和一个总兵官没什么区别了,他这个登莱总督有何意义 同样,登莱与辽南之间的水道不能畅通,那么后勤补给尤其是粮草的运输就不能不通过陆路,就像现在一样。 面临建州女真吞并了乌拉辉发等部之后,其兵锋已经直指辽西,而辽西那边的蒙古诸部如科尔沁等已经和建州女真眉来眼去,陆路运输将面临极大威胁不说,光是其运输成本就折腾得大周户部苦不堪言,所以开通登莱到辽南的水道运输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这也是兵部、户部和军队武将们极力要确保的,同样这也是当初提出开海之略的一个最重要条件,否则军队和北方士人都不会答应。 殿内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了来自西面武将们的不满情绪,同样像齐永泰、乔应甲、郑继芝、王永光等北方士人的领袖们也都面带怒意,即便是素来和江南士人关系密切的李三才也都是皱眉不语。 这当初达成妥协的第一条现在就出了问题,做不到这一点,怎么让朝中这些北方士人和军队武将们满意,便是兵部和户部也要不答应。 “崔卿,既是如此,那如何能让这些江南商贾们去登莱设立船厂工部船厂又该如何” 永隆帝也知道这个问题怕是又要激起一番争论,朝廷免不了又要做一些让步和妥协,还得要有一些动作,但是却又不得不挑开摊牌,否则后续的很多事情就没法推进了。 “启禀皇上,翰林院修撰冯铿曾向臣有一个建议,但是争论颇大,臣也不敢作主,” 丁字卷 第六十节 通通闪开,我要搞事情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大殿最尾端望去,又是这个冯铿?! 怎么这家伙就没有一天安稳的?哪桩事儿都要掺和一手,可他若是户部、兵部或者工部某个司的官员也就罢了,真的就是吃家饭屙野屎管闲事了,但这家伙却是翰林院的修撰。 翰林院这里边一帮子人,要说轻呢,可以说啥事儿都轮不到他们插话,或者说什么事儿说了都不算,但是要说重呢,啥事儿他们都能发言插嘴,很特殊。 因为作为翰林院中人,他们都有一个以备顾问的职责,也就是说他们可以作为皇帝的顾问身份出现,皇帝有什么需要咨询了解的,就可以问他们,而他们也可以就此发表观点意见,如果皇帝还认可赞同的话,这就几乎是代表皇帝的意思了,那就不一样了。 永隆帝也有些好奇又有些兴趣,又是这个家伙? 看样子又要给自己带来一份不一样的新鲜礼物,只是不知道这份新鲜礼物内阁诸公和六部诸位重臣乐意不乐意接受了。 他几乎能够想象得到肯定是不受朝中诸公欢迎的,否则崔景荣早就把这个情况在奏折中报上来了。 看内阁几位脸色都有些微微变化,估计也应该是猜测到一些不太让人愉悦的东西,只不过现在处于这种情况下,军队武将们和北地士人那边怎么安抚? 难道原来的设想作废?那恐怕军队武将和北地士人官员们就真的要鼓噪了,没有这样做事儿的规矩。 冯紫英已经感觉到了来自四面八方如针刺般的目光,但他无动于衷。 先前在和崔景荣探讨时他就已经把态度挑明了,但凡有其他路子,他也不提这么干。 可问题是现实摆在面前,登莱和辽南那边迫在眉睫,这么拖下去肯定是要出状况。 如果不这么干,根本就没法弄,即便是如此,都还有要有周密的策划和部署,拿出一大堆具体的条陈来,才能实现目标。 眼观鼻鼻观心,冯紫英岿然不动,倒是让紧挨着他的魏广微和吴亮嗣二人身上都出了一身汗。 见冯紫英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崔景荣内心也好笑,这个家伙这会儿倒是装得挺像,之前在自己面前可是聒噪不已,这是要把架势拿足,等人家求他么? “唔,诸位爱卿,辽东军情似火,可粮草补给经辽西输往辽东日益艰难,折损成本日高,而且面临来自辽西鞑靼和女真人的双重威胁,解决辽东补给问题势在必行,除此之法外,诸爱卿可还有其他方略?” 永隆帝终于说话了。 他没有理睬崔景荣的提议,而是直接把问题丢给了内阁和户部、工部诸公,这是他们的责任。 当初议定也是如此,开海举债便是要全力确保辽东安稳,而首要任务就是后勤补给,打通海运,控制朝鲜、日本的贸易,可谓一箭双雕。 同时也是要此为由才打动了王子腾,让他腾出宣大总督位置,否则难以把牛继宗挪出京营去接任宣大总督。 前两者可谓冠冕堂皇,而后者才是永隆帝内心急于解决的关键,现在京营节度使他一直不设,让陈道先以五军营大将身份暂代京营事务,同时又让仇士本控制的神枢营不断扩编,这样形成两强相制的格局,只有这样永隆帝心里才踏实。 但现在事情搁浅,虽说王子腾不可能再回宣大,而牛继宗也不可能再回京营,但这二人尤其是王子腾在京营中深耕多年,广有羽翼,更何况现在对方态度已经不及前两年那般,所以此时还不宜触怒对方。 面对皇帝的质问,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是皱眉不已。 他们知道南京六部的确不堪,但是没想到南京工部之下的两大船厂会成这般模样,崔景荣都明确表示这两家船厂从上至下都是糜烂不堪,难以上台面了,那如何来满足登莱和辽东那边的要求? “皇上,不如先听一听冯铿所言的荒唐之言如何?行与不行,姑且不论,但现在没有其他可选之策,便是不用,亦可抛砖引玉,寻找其他合适方略。”齐永泰打破了沉寂。 他自入阁之后仍兼吏部尚书,但是却少有发言,除非涉及到吏部事务,其他事务,便要有皇帝或者叶向高这个首辅明确示意他发表意见,否则鲜有主动发言。 但今日不行。 并非全是冯紫英的缘故,而是作为北方士人之首,他要对整个辽东乃至九边防务负责,在叶向高和方从哲乃至李廷机都三心二意之时,在这帮南方士人更多心思都放在开海举债拉动整个江南的产业经济发展,为户部国库充实谋划时,他需要盯着这一点。 这帮南人对辽东和北地边患远没有北地士人那么切肤之痛,所以齐永泰便是承受些异样目光,也要扛起来。 齐永泰这一出头,便是叶向高和方从哲都要掂量一下。 实际上他们已经了解到冯紫英的一些观点,比如将工部工匠工人全数拨付给愿意去登莱辽南建船厂的商贾,朝廷出资扶持这些船厂建设,甚至还要直接由朝廷出资向这些船厂订货,预付定金,这基本上就是由朝廷包办一条龙了。 这远远超出了朝廷的底线。 这意味着开海举债所得几乎都要砸到登莱和辽南建设上去了,而一旦辽东和宣大边防有事,粮饷不足,那么还得要找朝廷户部要钱。 而且登莱辽南建设一旦钱银不够,肯定还会向朝廷伸手要钱银,以王子腾的性子,那几乎是铁定的,而朝廷前期投入这么多,又是这样一桩事儿,不可能半途而废,军队和皇帝也不会答应,这几乎就又变成了一个无底洞。 对叶向高和方从哲的脸色不渝,齐永泰视若无睹,他知道这肯定会让这几位不高兴,不过这是他的责任。 永隆帝沉吟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也罢,听听也无妨,崔卿,你意便是由冯铿来讲解此事么?” “回禀陛下,臣正是此意。” 崔景荣终于舒了一口气。 他的任务完成了,成功的把话题引到了这上边儿,配合齐永泰让永隆帝点头同意冯紫英来陈述这一方案。 之前冯紫英在船上就已经和魏广微、吴亮嗣等人进行了几次辩论,虽然不能说彻底说服了魏广微和吴亮嗣,但是他们也承认如果朝廷认定登莱和辽南这条运输线必须尽快打通的话,恐怕唯有冯紫英此法算是可行的,依靠工部那帮人是绝无可能。 所有人的目光再度投射过来,落在老神在在的冯紫英身上。 永隆帝嘴角浮起一抹笑意,这个家伙还真有意思,十六岁之龄,居然就能在朝会中唱主角了,嗯,且看他表现如何。 “冯卿,那你来说说你的建议,也好让朕和朝中诸公听一听你的想法,嗯,你办的那份《内参》,今日朝会之后,不管结果如何,亦可就此好生阐述一番,《军情动态》,《国计民生》这几个栏目是朕最喜欢看的,朕觉得似乎都应该靠得上,不妨都来议一议,……” 永隆帝轻快的口吻让叶向高和方从哲等人心里都是一苦,看样子皇上似乎有被说动的意思,这还没开始呢,就已经有这个姿态,一旦真的被对方说动,只怕朝中那帮见风使舵之辈又要附议了。 “回禀陛下,臣之想法恐怕和朝中诸公考虑问题的角度未必一致,毕竟臣只是在翰林院担任修撰,有幸跟随崔大人一行南下江南,方能了解我大周地大物博,繁盛若斯,但是对比江南北地,臣又深感忧虑,所以也有几个问题想要询问诸公,若是能得到一个明确答复,臣之建议方能有可行之道。” 冯紫英的话在大殿内立即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连齐永泰和乔应甲都忍不住皱起眉头,这家伙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永隆帝越来越觉得这个家伙的有趣了,还要问几个问题,虽然说是要问朝廷诸公,其实恐怕也还包括了自己,这倒是挺有意思,已经很久没有在朝堂上有这样一股清风吹来了。 “朕允了,若是有什么问题涉及到此番开海事务,尽管问来,被说内阁诸公,便是朕亦可回答冯卿的问题。” 永隆帝大包大揽,显然就是要这帮人都拉进来不准回避和顾左右而言他,更是让叶向高和方从哲等人脸色一暗,心中叫苦不迭。 “可是臣还要说一句,只怕臣的问题有些尖刻犀利甚至刺耳,听起来恐怕也让很多人都不太舒服,甚至心意难平。”冯紫英一字一句道。 永隆帝微微色变,但是随即又笑了起来,“冯卿,你是怕朝中诸公无此雅量,还是担心朕的心胸不够宽广?尽管放心,朕说了,君无戏言!” 永隆帝的目光逡巡之处,一干重臣们都是面色沉肃,都意识到了这一位翰林院修撰怕是要搞事情了,嗯,而且这位皇上怕也是也要配合着搞事,不过究竟是冯铿配合永隆帝搞事,还是永隆帝配合冯铿搞事,还真不好说。 “臣不敢,那臣就谢主隆恩了。”冯紫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臣先问第一个问题,大周边患,首当其冲为谁?” 永隆帝笑意更甚,没等内阁和兵部的人回答,便立即应道:“自然是建州女真。” “建州女真字元熙三十年以来,不臣之心日益凸显,其吞并海西女真的野心昭然若揭,但是大周却苦于辽东后勤不畅,眼睁睁看着其大败九部,灭辉发,建赫图阿拉,摆在我们面前最现实的就是去年奴酋已经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吞并了辉发部,扈尔奇山城被攻陷,昔日大周在海西女真部中最亲近的一部就此灭亡,拜音达里父子据说在破城自焚之前还送出一封信到蓟辽总督府,叱骂我们大周见死不救,必遭唇亡齿寒之噬,不知有无此事?” 殿堂内一阵大哗,许多人都是相顾失色。 很显然不但海西女真辉发部被攻灭至今朝中许多人都不知晓,而这封信的事情怕更是鲜有人知。 丁字卷 第六十一节 猛击一掌 永隆帝脸色也是一暗,他也没想到冯紫英居然一上来就发大招,直接戳到了朝廷的痛处,也是他的痛处。 这桩事情在朝中也是隐秘,只有兵部和内阁诸公以及他清楚。 蓟辽总督在给朝廷的奏折中也是言辞震惊又深感忧虑,认为如果按照当前的形势下去,恐怕建州女真对整个海西女真的征服要比最初朝廷想象的要快得多。 特别是对海西女真辉发部的剿灭吞并彻底震慑了海西女真其他残余两部。 如果说最早建州女者对哈达部的征服还没有引起大周的足够重视,那么辉发部的溃灭就让大周,尤其是让直接面对建州女真的辽东镇感到了森森杀气和寒意,同时也让海西女真仅存的两部乌拉部和叶赫部噤若寒蝉。 一直被视为与大周关系密切的辉发部没有得到大周任何支持,那么下一步建州女真在对残余的乌拉部和叶赫部动手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整个大殿内从开始的窃窃私语到慢慢都注意到了永隆帝阴厉的表情和几位阁老难堪的神色,大家都已经明白这恐怕是真的了。 永隆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点头“确有此事。” 他不是没有担待的皇帝,在接到辉发部的求救信之后,辽东镇也是急报朝廷,但是最终在兵部和辽东镇计议之后,还是痛苦而艰难的保持了沉默。 无他,后勤严重不足,难以支撑起一场像样的战事,而辽东也没有做好和建州女真开展的准备。 辽东镇的现状虽然在九边算是最好的,但是后勤补给问题一直是困扰其最大的难题,特别是粮食难以自给,军民都需要从关内运来,而这运输成本算下来谁都要喊吃不消。 三石粮食运到辽东如果能剩下一石,那就算是相当不错了,其中路上消耗折损,可想而知。 可以说在辽东打仗就是打消耗打后勤,而后勤却恰恰是辽东最大的软肋。 “臣不知道在座诸公对于辽东辽西局势究竟了解多少,但是臣还是要说一句,现在辽东那边行人司和兵部职方司传回来的消息都表明在吞并了辉发部之后,建州女真实力大增,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对乌拉部动手,而乌拉部远在辉发部以北,大周现在即便是想要援助乌拉部也已经失去了可能性,嗯,也没有那个实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建州女真吞并乌拉部。” 冯紫英没有顾忌兵部尚书张景秋和内阁诸位包括齐永泰难堪的脸色,自顾自地道“不知道下官这个说法是否属实” 这个话题当然不是针对皇帝了,而是针对兵部了。 永隆帝低垂眼睑默然,而张景秋却是脸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长叹一口气道“乌拉部所处位置特殊,比哈达部更北,而且三面皆被建州女真包围,另外一面则是面对素来和建州女真亲善的左翼蒙古的科尔沁部,我们没有办法援救,而且当下辽东的状况只能是维持守势,没有进攻之力。” 虽然朝中臣工们都知道朝廷在辽东的局面很艰难很危险,但是毕竟离他们太远,他们也对那边缺乏一个清晰的认识。 所以说句不客气的话,便是作为首辅和次辅的叶向高和方从哲二人对辽东的局面也是模糊不清的。 丢掉一个女真的小部落,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得了。 就像元熙三十九年建州女真灭了海西女真哈达部,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去年吞并了海西女真的辉发部,虽然让大周有些难堪,但是好像也没有真正对大周构成多大的威胁。 但是对于精于军务的张景秋来说,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辉发部的溃灭是相当危险的一个开端,使得大周已经无力干预和制止建州女真的疯狂壮大了,而一旦乌拉部被建州女真吞并,此消彼长,这都让建州女真得以不断的膨胀,等到把叶赫部再吞下,张景秋很清楚,辽东便不可守。 守也只会让辽东成为大周身上一块不断失血溃烂的伤疤,甚至可能活生生把大周拖死。 “多谢张大人直言相告,那下官再问一句,如果乌拉部被建州女真吞下,叶赫部位置应该比乌拉部好得多,紧邻我们大周,我们辽东镇可否能与叶赫部联手抗击建州女真” 张景秋苦笑,这厮简直就是把自己当成了背景墙了,踩着自己垫背上位啊。 不过张景秋并不在意,因为这样一个机会既然连皇上都不介意,甚至乐意,那他又有什么舍不得这点儿面子 要说那也是萧大亨和李成梁搞出来的这一包烂污事儿,自己不过是来擦屁股罢了。 只要能达到目的,那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不过张景秋也很清楚,自己作为兵部尚书,每一句话都要对朝廷负责,对殿堂上的所有人负责,每一句话都要有理有据无懈可击。 思考再三,张景秋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又捋了捋颌下短须沉声道“理论上可以这么做,但是关键在于叶赫部和建州女真实力相差悬殊,若是我是建州女真,只需要从侧翼牵制辽东镇,其余力量便可把叶赫部吃下,而且反过来还可以借势袭扰辽东,到了那个时候,辽东镇就会进退两难。” 张景秋还是没敢说到那时候辽东便不可守了,这话太刺激在场众人了,便是皇上都难以接受。 “那么张大人,下官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就目前辽东局势,如果没有特别的变化和改观,叶赫部被建州女真吞并也是迟早的事情” 冯紫英一步一扣,步步紧逼。 “应该是如此。”张景秋坦然回答道,他已经觉察到了冯紫英意图,不过不破不立,这样跳开也能让更多的人真实了解到辽东局面。 “那叶赫部被建州女真吞并,蒙古左翼便与建州女真连为一体了,辽东怎么办还能守得住么” 张景秋摇头,“如果到那一步,我仍然是兵部尚书的话,我会建议彻底放弃辽东镇,退守山海关一线。” “放弃辽东,那岂不是意味着建州女真可以通过蒙古左翼诸部自由出入辽西而再无后顾之忧,他们也可以任意深入蓟州和宣大那我们岂不是成了狼尚未走,又来了虎” 话问得很直白而刺耳,但是却是实话。 “我们花费几十年时间,上千万两白银来打下辽东加以镇守,其结果就是最终我们会仓皇退出,几千万两白银就是打了水漂,为他人作嫁衣裳其原因就是我们无力在辽东对抗女真人在辽东对付不了女真人,那在关内就能对付得了么” 冯紫英冷冰冰的质问让所有人都感受到此子说话的尖刻犀利。 张景秋看似被冯紫英逼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但是内心却是在为冯紫英点赞。 那一句“在辽东都对付不了女真人,在关内就能对付得了”更是问出了张景秋内心的很多积郁。 在座的不少人都觉得辽东既然守不住,那就守关内,但那你就没有想过,辽东守不住,你凭什么就能守得住关内 女真人可以从东起大海西到宣大几千里的防线上选择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来发起攻击,让你疲于应对,被他们控制了主动权,而且还拱手将蒙古诸部让给他们,这一仗尚未打就已经输了三分了。 见张景秋不语,冯紫英转而把话题抛给内阁诸公,“我不知道咱们这里边有没有谁觉得实在不行咱们放弃辽东就行了,反正我们还有关内,但我要说一句,但凡敢言弃辽东者,人人得而诛之祖宗留下的土地一寸也不嫌多,不思开疆拓土,却成日琢磨弃土,这等为人臣者,拿来何用” 就在殿中众臣咋然变色时,冯紫英却又马上接上话道“但是张大人方才所言如果女真人真的吞并了乌拉部和叶赫部,而我们还只有辽西走廊这一条补给线的话,那么放弃辽东就是最明智的选择,我赞成这个观点” “所以,我们大周决不能落到这一步登莱和辽南之间的海运补给线,必须打通,不谈日后如何控制与朝鲜和日本的贸易,不谈日本石见银山的银子正在源源不断的输入我们大周,也不谈一旦建州女真完成了对整个海西女真乃至东海女真统一可能对整个朝鲜产生的影响,进而可能导致朝鲜这个在唯一还对我们大周保持尊重的外藩倒向女真,单单是让统一后的女真人可能将蒙古左翼彻底纳入麾下进而对整个蓟辽宣大这一线形成压倒性的威胁,我们大周就决不能放弃辽东,这是关乎我们大周生死存亡的命脉” 冯紫英骤然间将语气提高了几个声调“若是谁还抱着那种苟且偷生的腌臜心思,那我只能说他似乎忘记了前宋时候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当汴州之后被北元铁蹄踏破江南的故事了或者,我们大周真的准备要让南京第二次变成首都” 。 丁字卷 第六十二节 猛击一掌(续) 记记重锤,如洪钟大吕,撞击在大殿内一干重臣们心中,北方士林文臣和武将们一个个是热血沸腾,而南方士臣们同样是触动甚深。 能站在这个大殿内的人,哪一个不是年少时苦读又经历了几十年朝堂风雨的又有哪一个对整个大周形势是懵然无知的 无外乎关系到自己和自己代表的家族、乡党和阶层利益罢了,但是有一点却是确定,没有谁愿意看到大周衰微,没有谁愿意让北方游牧民族的铁蹄重新跃马中原饮马江南。 北元噩梦虽然时间短暂,但是两宋的卑微苟安却像刀砍斧劈一般铭刻在文臣武将们心中,燕云十六州和岁币之辱无人能忘怀,没有谁能容忍大周变成两宋那般模样。 冯紫英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永隆帝在振奋之余也仔细的观察着一干阁臣们的神色变化。 这些老于世故的臣子们或许会因为冯紫英的话语有所触动,但是要说就凭这番话就能让他们立即热血沸腾赞同支持你的意见,那也未免太天真了。 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触动的契机。 “说得好啊,发人深省,朕很多年没听到过这样猛击人心的直谏了,不知道诸公内心如何着想”永隆帝轻轻喟叹了一声,“朕听明白了,紫英之意,那就是辽东不可失,但若是不解决辽东的后勤补给问题,那么辽东便不可守,是这个意思么” 冯紫英昂然抬头“回禀陛下,臣正是此意,而且还需要确定,辽东的后勤补给问题不能拖,若是年之内不能彻底解决,而女真人一旦解决掉乌拉部和叶赫部,辽东便是一局死棋,甚至连朝鲜都可能彻底倒向建州女真,成为他们的后勤补给后盾” 这是一个连环扣。 不解决后勤补给,辽东镇便只能维系守势,而建州女真便能好整以暇的逐个收拾掉乌拉部和叶赫部,而一旦收拾掉海西女真残部,那么辽东变成了孤子,要么果断放弃撤离,要么等待的就是失陷。 “可是紫英,连通辽南和登莱海运航线,其间难处甚多,内阁和六部诸公恐怕也早有计议,紫英你怕也是有考虑吧”永隆帝语气温和。 冯紫英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永隆帝在为自己引路,点点头“开通辽南登莱海运补给线当然有很多需要克服的障碍,但是若是没有问题难处,那还要我们这诸多臣工站在这殿内作什么考虑问题解决难处,不就是朝中诸公的责任么办法总比难处多,臣不信以叶公、方公诸公之能就解决不了这些问题。” 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是脸色不善的轻哼了一声,却没有言语。 这会儿知道说好话了先前这厮可是恣意汪洋,大言炎炎,把自己这一干人视若无物,弄得大家都是脸上无光,到最后要解决问题了,还得要推到自己几个人身上来。 永隆帝见叶向高和方从哲都不言语,当然清楚这几人心思,微微一笑,“紫英,若是还有什么问题,不妨一起提出来。” “臣没有了,其实臣就想要表明一个意思,那就是既然辽东必守,关乎我们大周北方防务的成败,那么辽西走廊补给线不能支应的情况下,辽南登莱补给线就是必须打通的,既如此,那就有问题解决问题,有困难克服困难,没条件创造条件,我们要做只是去彻底做好这件事情” 冯紫英的话让大殿内有安静了下来。 有问题解决问题,有困难克服困难,没条件创造条件,这三句话朗朗上口,本是冯紫英前世中经常用的会议用词,但在这一刻说出来,确实让殿中诸臣耳目一新。 是啊,在这里反复纠结计议有何意义如果这个事情必须要做,问题必须要解决,那么为什么不来具体计议如何解决问题做好事情 连齐永泰都忍不住对自己这个弟子刮目相看,这三句话可谓触及到了这大殿中很多只会玩嘴炮的清议人士的痛处,解决不了问题,做不了事情,但是反对质疑倒是比谁都更来劲儿。 “陛下,既如此,不如就让紫英谈一谈他的建议吧,当下解决辽南登莱的运输补给的确有许多问题难处,要解决克服,也需要在座大家群策群力。”工部尚书李三才终于插话了。 他是北地士人,但一直与江南士人交往密切,而且先前崔景荣提及的问题主要也是出在工部,当然那是南京工部的问题,而南京工部相对于朝廷工部较为独立,而且他这个工部尚书走马上任时间也不长,板子也打不到他身上来。 他站出来说话无疑是最合适的,也能缓解一下南北士人之间因为此事引发的激烈情绪。 叶向高和方从哲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还是点头,“紫英,那你说说你的想法,嗯,主要谈一谈怎么来建成和运作,以及可能遭遇的问题难处。” 事已至此,皇上摆明车马是要给王子腾一干人一个交代,而且实事求是的说,辽东也绝不可失。 朝中其他一些不通时务的江南士人可以张嘴不负责任的乱说一气,但叶向高、方从哲乃至李廷机都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丢了辽东,只怕整个大周军队的军心士气都要丢了,到那个时候,恐怕就真的要如冯紫英所说,需要考虑迁都南京甚至杭州,要和建州女真划江而治了,那自己这一届内阁就真的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下官以为,要打通辽南登莱海上补给线,就必须要在辽南、登莱有足够的造船能力和足够的航运规模,而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如何让商贾们自发自觉的来登莱、辽南经营船厂和航线,而就目前来说,龙江、清江船厂的模式弊端甚多,南京工部和都察院监督无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因为提举司那帮人和船厂内部内外勾结,责任和利益不匹配,他们当然要从中作祟,” 工部尚书李三才忍不住皱起眉头,“紫英,我们明白你的意思,官造不可行,那么登莱和辽南一片白地,怎么能让那些商贾自觉自发来建船厂开航线他们在南直、两浙和闽地人熟地熟航线熟,而且气候对他们来说更是无法匹敌的优点,怎么可能愿意来辽南和登莱” “是啊,紫英,如果是全部由朝廷出钱银,让民间商贾们来建船厂造船,先不说户部国库根本拿不出这笔钱来,如果这样做了,那和官造又有何区别官造好歹船厂还是咱们朝廷的,这样让民间商贾来,几乎就是朝廷送钱银给这些商人了。” 郑继芝既是户部尚书,又是北地人,他说这话,要比那些江南士人更合适。 这也是朝廷诸公最难以接受的。 “郑大人,下官从未说过要让朝廷出钱来替他们建船厂。”冯紫英含笑道“谁出钱谁受益,这个规矩下官还是懂的。” “哦”郑继芝一愣,不是说这厮主张让朝廷出钱来扶持商贾们去辽南和登莱设立船厂么如果朝廷不出钱,这些商贾怎么可能北上“那可能是本官误会了,不过紫英,要让这些人乖乖服从朝廷的倡议来登莱和辽南设立船厂,那可真的有点儿难了,紫英可有什么妙策” “郑大人,商人重利轻别离,只要有利可图,便是妻儿老小也可以舍弃,更别说北上了,至于气候,又不是然他们下水造船,他们又有多少不适应再说了,当下北地许多流民连饭都吃不饱,便是水里冷了一些,只要是夏秋两季入水,我想登莱和辽南那边也不至于就无人愿意挣这个钱。” 见永隆帝皱眉,叶向高也忍不住插话道“伯孝兄,还是等紫英先把具体方略介绍之后我们再来计议吧。” 郑继芝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孟浪了,皇上和内阁诸公以及所有人都在等着听冯紫英的方略,自己却来横加打断,赶紧告罪。 “以下官的想法,登莱和辽南要想彻底畅通海运,设立船厂是必须的,第一需要能建造,第二要能维修,这是一项长期的事务,而且我们也可以看到像西夷人的舰船从万里之外的西夷来到我们大周,其舰船从设计架构到船型、帆索形状皆与我们大周常用船只不一样,下官也了解过,西夷船只更利于远海航行,而我们的船只则更适合近海航行,在载重和操作方面各有所长,但他们的舰船显然更适合设置船用火炮,” “总体来说,西夷造船技术已经超越了我们,我们的水师舰队如果未来要保障辽南登莱畅通,控制日本、朝鲜航线,甚至未来还要彻底让这一区域的贸易利益为我们大周独享,学习西夷修造船技术,以西夷舰船打造水师舰队,这才能使得我们的水师舰队不至于落后,进而保持我们在这一区域的独大地位,” 。 丁字卷 第六十三节 环环相扣 叶向高和方从哲等人都是耐着性子听着。 冯紫英这番话又有些偏题,怎么造,造什么船,如何用这些船,这都是后话了,他们更希望听到的是怎么能让朝廷不出钱的情况下就让江南这些商贾主动愿意来登莱和辽南设立船厂造船。 他们都是江南士绅代表,如果说朝廷既不出钱,那么要让这些商贾北上,那就只有像八十年前广元帝迁都京师时一样,强行让江南富商必须进京,刀兵之下,自然都只能俯首听命。 那一次也是让江南士绅富商大伤元气,也引发了江南士绅对朝廷的不满,南北之间的对立加剧,如今再要来这么一遭,强行让这些江南士绅商贾出资到登莱和辽南设立船厂,几乎就相当于捐输了。 这捐输数量未免太大,而且还要将人捆绑在那里,那无疑是这些商贾,也包括整个江南士绅商贾的代言人,也就是他们难以接受的。 冯紫英也显然意识到这一点,这帮家伙显然对开海之后可能面临的海贸船只和水师舰队船只这些具体情况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只是如何解决之前所提到的问题。 “设船厂,下官以为可以招募江南对造船行业熟悉的商贾,在登莱和辽南合适区域划地免费给予这些商贾,另外可以让这些商贾招募一些熟悉建造的人员,若是在籍人员,可以除籍,包括清江和龙江船厂在籍工匠亦可依此办理,” 这个提议立即在殿堂内引起了一片哗然,不仅仅是工部,包括内阁和其他一些六部重臣们,显然都难以接受这样一个建议。 在籍工匠技师相当于是工部“私产”,虽说没有权力限制其人身自由,但是其户籍却是永久固定,世代继承,不能脱籍,这是自古以来便定下的规矩,现在却要打破这一千年铁规,无疑让他们难以接受。 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有些心动。 毫无疑问这一建议是对愿意北上来设立船厂的江南商贾有利的,但是他们同样还是朝廷重臣,要从维护朝廷利益出发,这个建议显然还是伤害了朝廷的利益。 这个建议明显太过出人意料,毫无意外的会遭到其他大臣们的坚决反对,尤其是工部和出身北地的大臣们的强烈指责,也只有冯紫英这个愣头青才敢如此放言。 在他们看来,这个建议恐怕很难得到支持,贸然表态只会招来敌视和攻讦。 而且单单是这一点,肯定也无法就让这些商贾们到辽南登莱投入巨资建船厂。 要建成一家能够生产舰船的船厂可不是光靠一帮技师工匠就能行的,而且清江龙江船厂的技师工匠如崔景荣所说,这些人已经脱离了真正具备远航的造船技术太久,恐怕很多都难以胜任了,真正要担当起造船的大匠,还得要自己去招募和培养。 见殿中不少大臣要么私语,要么群情激愤,要么就是冷笑不屑一顾,冯紫英也知道这会犯众怒,但是如果这一点不提出来,眼睁睁的看着这两家船厂这么糜烂下去,甚至这些工匠技师也慢慢退化成不堪一用之流,那未免太可惜了,所以哪怕是得罪一些人,也要提出来。 见冯紫英收声不语,一直未曾开腔的左都御史张怀昌厉声道“殿前失仪,依律当罚”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张怀昌这才道“先前皇上和首辅大人已经说了,让冯修撰先把方略说完,具体情形再议,何须一听不如意之言,便这般鼓噪,一干为官多年的士人,却连书院学生都不如,成何体统,简直有辱斯文” 冯紫英目光落在这位左都御史身上,这一位的身份也很特殊,论理他是南直松江人,但是他祖籍却不是松江,而是辽东盖县,只不过其父自幼随军在松江卫所生活,后其以军籍子弟考中进士,进入朝廷,所以理论上籍贯属于南人,但是其骨子里却是北人,而且是文臣中极为少见的辽东人。 张怀昌是都察院第一号人物,主掌风宪,此人性格清峻,孤高不群,朝中众臣都有些敬畏,便是叶向高和方从哲二人也都十分尊重他。 好在此人并不是那种吹毛求疵之辈,他治下的都察院基本上都秉承了这种风气,除了对军队、武勋和龙禁尉这等素来是盯着的重点群体较为严厉外,对士人文臣也都颇为优遇,所以此人在南北士人中风评都相当好。 被张怀昌训斥了一番,殿内立即清静无语,冯紫英这才抬目望向叶向高,叶向高点点头,冯紫英这才又继续道“下官也知道此议肯定是破天荒,但是我们一行到清江龙江船厂实地细查过,如果继续此等情形,不出十年,这些工匠技师基本上就废了,因为现在造船一行技术也在日新月异,他们根本不再具备能够制造出民间所需要的船只技能,与其让其泯然众人,为何不能让他们去登莱辽南有所用” “再说了,工部诸公亦在此,我等都知道这等匠人苦于生计,对上边安排的事项毫无兴趣,能拖则拖,能赖则赖,与我们在宁波看到的民间船厂技工匠人想必宛如天壤之别,无他,没有一个刺激奖励机制,他们干与不干一个样,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差一个样,如何能让他们像民办船厂那般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无利不起早,没有利益,这等小民,谁愿意吃苦吃亏” 冯紫英专门点明,这是小民,和殿中的”君子们“不一样,以免又要为了教化之道争论一番。 虽然还是看得出很多人对此不赞同和不以为然,但是也有些人在思考这个问题,起码有了左都御史的训斥,再无人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作妖。 “在登莱和辽南设立船厂,肯定要给商贾以鼓励支持,否则何以吸引对方工匠技师的扶持一方面,划拨土地无偿支持也是一方面,但这都还不够,船厂是既要花费巨大钱银投入,又不是一下子就能立竿见影见到效果的,要让找这些江南商贾北上,还得要有一些举措,” 戏肉来了,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建船厂,商贾们自身肯定要投入巨大,但是可能自身钱银不够,那怎么办有人想过让朝廷出资,但是朝廷出资了之后怎们来防止这些商贾们把朝廷钱银乱用贪墨和亏空掉若是介入管理,那会不会主客不分,导致内讧不断,最终相互推卸责任,结果事情反而不成” 冯紫英自设自问,显然是否定了朝廷出资的可能性,这也让一些人送了一口气,一些人略感失望,但更多的人兴趣大增,想看看怎么来解决这个死结。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要让商贾们自己出钱来替朝廷干活儿,肯定会找各种理由来说困难推托。 “下官的意见是可以鼓励其从银庄钱铺借贷来进行建造,不仅仅是建船厂,包括其日后造船亦可用此法,” 这个提法出来让堂中不少人都连连摇头。 这银庄钱铺的确在江南和京师都有了,很多都是和当铺、金银铺连为一体,不是说不能借贷,但是借贷基本上都是以抵押的方式来进行,比如金银首饰和骨董,比如裘皮衣衫,比如绫罗绸缎,甚至也可以以地契房契作质押来换钱,但那基本上算不上是借贷,而是质押,当然肯定有利息和手续费。 但这种抵当质押换钱,数量一般都不大一般都是几两到几百两之间居多,而上了千两的基本上就很少见了,毕竟什么玩意儿能上千两银子来抵押,真要有地契房契,也不需要到当铺来,直接找朋友或者放贷的都能马上借到钱。 至于这个时代真正的钱铺银庄,基本都是为商贾的通存通兑服务收取手续费而设,基本上没有借贷这个业务。 可这建船厂和造船借贷,那就不一样了,动辄可能就是成千上万的银子,哪个当铺和银庄钱铺敢承揽这等一桩营生就能让铺子亏得垮掉的活儿也没有这个先例。 但是永隆帝、叶向高和方从哲以及郑继芝和李三才几人却已经是眼睛一亮,他们听出了冯紫英话语中隐藏的意思。 之前在临清贡砖事宜上,崔景荣在奏章中就提到了开禁贡砖,但是很多有技术和人手的商贾却苦于没有足够的钱银来开办,而借贷印子钱的话那利息太高,风险太大,制约了贡砖营生产业的发展。 他在奏章中就提到了冯铿建议可以由朝廷开设一家银庄,或者和民间商贾合股合营,主要扶持这类与民生有益对朝廷有利的营生产业。 但是这份奏章后来永隆帝交付下来由内阁计议,虽然同意了贡砖开禁,但是这个建议就只是在内阁和户部工部中传看了一下,并未引起重视,更谈不上办理了。 而现在冯紫英的旧事重提,显然就是真把这桩事情作为其中关键一环来抓了。 这个家伙果然厉害,居然提前布子,一步一个呼应,让你不知不觉跟随其而动,叶向高和方从哲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欣赏背后隐藏着的忌惮。 丁字卷 第六十四节 开天辟地,发人深省 “可能有人会说,有哪家银庄钱铺能够借钱给他们一家船厂可不是百两银子能打发的,便是几千两也未必能行,更何况银庄钱铺也从无这种生意经营。” 冯紫英继续自问自答“下官的意见是,由朝廷户部来牵头组建这样一家银庄,吸纳各地豪商巨贾和士绅们入股,然后以此股本来进行放贷,” 冯紫英的话又在殿堂内激起了一阵风雨,这一次虽然以张怀昌的威势,都未能让所有官员沉默。 连阁老李廷机都忍不住沉声道“紫英,这不妥吧朝廷来主导放贷,这成何体统朝廷岂不是成了和那些放印子钱的奸商一般这连与民争利都不是了,而是纯粹的谋利了,对朝廷威信是最大的损害此例绝不可开” 李廷机的观点赢得了殿中绝大多数官员的支持,一干官员都是纷纷鼓噪反对。 这个朝廷来设立银庄再来放贷,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而且和西方的观念不同,东方的朝廷是不能与民争利的。 而放贷商人不但在商人中都属于受鄙视的对象,当然这也和放贷商人的利息过高有很大的关系。 像大周律规定,借贷月利不得超过三分,超过三分就要治罪,同时借贷利息不得超过本金,但实际上在民间借贷中,哪怕是亲朋好友之间的大额借贷都从无低于二分以下的,三分更是最常见的,而超过三分也比比皆是。 这样高的利息也使得商贾借贷也是极为慎重,稍有不慎就能陷入债务泥潭。 冯紫英也意识到了要一下子扭转这些人的观点,恐怕很难,但是他必须要把这个意见提出来,要让这些人有这样一个意识,至于说要成立这样一个银庄来扶持,他也没有指望朝廷会一下子就放开。 “李大人,可能您误解了下官的想法,下官先前就说了,成立银庄并放贷是为了扶持这些营生的发展,像造船行业本身投入巨大,寻常商贾肯定不愿意离开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区陌生所在发展,因为不可预测的风险太大,那么要减轻他们担心,肯定就要从多方面予以支持扶持,这种贷款支持不过是一方面罢了,而银庄放贷也绝不是为了那点儿利钱,” 冯紫英很平静地解释,但很显然这很难让人信服。 “紫英,如果朝廷用这种方式来支持扶持,那岂不是和朝廷直接送钱给这些商贾并无二致了”李廷机摇头,目光阴沉,“这可和你最初说的不一样。” “如果朝廷户部不愿意出资,那也没有关系,只需要由朝廷出面表示朝廷会支持这些产业的发展,鼓励和支持民间商贾来成立这样一家银庄来扶持这一类对国计民生皆有大益的产业营生,我想还是能够做到的,当然,对这样一家银庄,朝廷肯定要有相关政策支持,” 李廷机也不是好糊弄的,随即追问“紫英,你这个朝廷要支持有些含糊其辞,具体如何支持别还是拿户部银子去填补吧” 冯紫英苦笑,“当然不是,如果李大人要问具体细节,下官也可以谈一谈,” 李廷机看了一眼叶向高,然后才又向永隆帝行礼,“皇上,臣以为既然是朝会计议,不妨把许多事务一一挑明,以免日后下去之后,朝中又有人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背后私相授受,若是可以,今日朝会便可确定下来,若是不行,那也要说清楚,以免日后又出各种流言蜚语,” 很显然李廷机这是得到了某些授意,不肯轻易放过这个问题。 准确的说是叶方二人都不放心郑继芝这个户部尚书,担心这个家伙要和永隆帝以及齐永泰等北方士人来做交易。 郑继芝本身就是北地士人,而且年龄已大,早就可以致仕了,若是这个家伙觉得反正要致仕了,这个时候要为北方出一把力,要不顾一切的把户部掌握着的权力用到极致去支持,那日后就真的要给朝廷弄个窟窿出来了。 永隆帝略作思索,最后还是道“紫英,你就说说吧。” 冯紫英瞥了一眼李廷机,虽说李廷机对他印象颇好,但是这等事情也不可能轻易让步,冯紫英倒也觉得有趣,点点头,“下官之意是如果朝廷能让户部在这家银庄开设一个户头,将户部银两存于这家银庄中,那么就应该算是对这家银庄最大的支持了。” 一石激起千重浪,将户部,也就是大周朝廷的国库户头置于这家银庄中那怎么行这个冯紫英疯狂若斯 殿内一片大哗,冯紫英却不在意,他知道肯定会引发巨大的争议、质疑甚至是反对。 你朝廷不入股,就难以获得足够的信誉度,要想筹办起这样一家钱庄那就难度要高许多,冯紫英当然要提出要求。 “紫英,你这恐怕就有些过了吧”方从哲都忍不住了,“若是户部银两存于这家银庄中,按照你设想,又要用去放贷支持那等所谓有益于国计民生的产业营生,若是户部急用银两,那该如何” “方大人,我希冀设立的银庄当然不只是放贷那么简单,而且设立银庄,存贷银两也会有一个备用金的问题,事实上户部存在银庄中的银两更多的是作为一种后备保障,以保证在特殊时期不至于让银庄兑付出现问题丧失信誉,这一点比较复杂,” 明知道要给这些欠缺现代金融知识的人解说清楚近现代银行的盈利基本模式有些困难,但是你要不和他们说清楚,他们便永远明白不了这其中的奥妙。 而实际上在西方,这种兑换存贷的银行在十二世纪已经有了雏形,而在二十多年前意大利就有了真正的商业意义的银行。 但在大周,那些钱铺银庄仍然是与当铺紧密相连,基本上是以抵当为主,而兑换并收取手续费用这种业务也并没有出现多少年,还处于一种缓慢而凝滞的萌芽状态中,甚至还遭受许多抵制和不信任。 这从薛家的典当行对这种钱铺银庄的方案态度就能看出一二来。 “,我举个例吧,比如银庄股东出资一百万两,那么这一百万两便是股金,另外比如户部存入三十万两,嗯,其他一些为了方便通存通兑也就是生意往来的商贾们零星存入七十万两,那么总计两百万两,那么我们理论上便可以将一百万两进行放贷,因为这实际上是来自股东的股金,无虞会被取走的,” “,但实际上,户部这三十万两银子可能一年都不会取用,也可能一个月之后因为山西大旱或者江西洪灾需要银子赈济就要取出二十万甚至全部,同理,这些商贾们存入的银两,这个月在扬州存入,下一个月他可能要在京师用于支付他购买的货物要花掉一半,又或者再下一个月他要在大同收购来自塞外的马匹皮货又要支付掉另一半,” ,与此同理,也许等两个月他又在洛阳卖掉了货物收回了货款,继续存入,这无数个商贾在这种不断的时间交错中,始终会有相当一部分银两积留在银庄中,周而复始,经年不绝,” “这一部分银两看起来是不断变化的,但实际上大家细算一下,基本上可以确定下来一个大概幅度,比如一百万两中可能会有五六十万两始终不断的存入取出,而剩下几十万两就是在积留在银庄中,便是可以用于放贷的的银两,,另外也可以设置一些前置程序,比如要取大额银两,须待提前一段时间来通知,以便让银庄准备,” 说得很绕,但是却浅显易懂,冯紫英专门强调了这样一种存取之间时间差和概率问题,这勉强让这些人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是却都觉得相当复杂而且仍然是不确定性太大。 “可是紫英,如果遭遇所有人同时来提取银子,而你又把这些银子都借了出去,那么你怎么应对”方从哲忍不住再问了一句。 “方大人,这种概率很小,或者除非有特殊原因,几乎不可能,比如有一千个商人都在这里存取银两,他们来自京师、南直、山西、湖广、闽地,甚至相互之间既无交道也不认识,怎么可能同一时间来取钱” 冯紫英耐心地解释“除非是某种铁定情况下,比如朝廷认为银庄存在问题,要予以查封这一类的情形,这也是为什么我希望户部能够入股或者在银庄开户的缘故,这相当于将朝廷的信誉借用了一部分给银庄,使得广大商贾增强对其的信任程度,甚至如果户部成为其股东,亦可派驻人员对其进行监督,防止其滥用钱银或者不按照当初设定的方向来开展业务,” 冯紫英的话在大殿内回响,也激起了整个殿内一干大臣们的深思。 这种开天辟地的思路实际上并不复杂,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一层纸,一点穿就明白了,但就差那一点穿的灵感。 至于如何来具体操作,却还有很多须待细细斟酌的事宜。 丁字卷 第六十五节 舌战群儒 很多人都在用复杂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在一干重臣和皇上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郎君。 之前不少人就知道这个家伙很是不凡,但当走到今日这步时,就真的没有人可以无视他了。 临清民变时单枪匹马闯出乱民包围求救,才十二岁,已经展示了其勇武和魄力,嗯,这还可以用其家学渊源,生长于边地来解释,而且也没有太多人知晓。 殿试展风采,恩荣宴上露锋芒,一直走到办内参开言路,预言宁夏叛乱,然后西征平叛,这一切都还勉强可以用出类拔萃绝才惊艳在这样的言语来形容,嗯,毕竟每一科或者每一任皇帝手上都会有一些天纵奇才冒出来的。 但当开海举债之略提出来时,就再没有人随便能用一个优秀或者聪明能形容了,这是真正的经世济国之略,尤其是对当下的大周。 不过在今日之前,很多人的印象都还是停留在道听途说的层面上,绝大多数人都还不认识冯紫英,但今日大殿上这一番已经有些舌战群儒的风采了。 原本是计议在登莱和辽南吸引商贾开设船厂事宜,现在却被偏题到了设立银庄上,而且还引发了内阁诸公的极大兴趣,连带着大家都被带进了沟了,对这个前所未有的银庄“功能”充满好奇心了。 叶向高意识到这个问题如果继续掰扯下去,估计冯紫英这小子还能给说得天花乱坠,这殿上许多人根本就不懂经济营生,要被他给忽悠得神魂颠倒,真还以为那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连方从哲和李廷机这二人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都有点儿云里雾里的柑橘了。 “紫英,此事我们下来再议,银庄如何设,户部能不能开设户头,即便是开设,那意思一下存个万两银子也不是不可以,下来再议。”先丢下一个话头,让那些个担心被忽悠进去的反对者心里踏实许多,叶向高转入正题“除了这个外,紫英可还有什么要求朝廷扶持的” “首辅大人,银庄这边如果只是意思一下,那么学生觉得恐怕就需要以朝廷订货来刺激和鼓励商贾们了。” 冯紫英知道银庄的事情根本不是一时半刻能说得通的,也就很理性地转开话题。 “朝廷订货的意思也很清楚,既然要建水师舰队,那么朝廷就要拿出一个方略来,比如三年或者五年,要建成的水师舰队需要哪一类型船只多少艘,每一类船只有什么技术和配备要求,比如是我们大周现在的沙船福船,还是西夷船只,上边是否需要设置火炮,设置多少,都要有一个明确要求,” “确定了水师舰队规划,就可以明确告诉这些商贾,舰船只会在辽南和登莱造,谁在这里设立船厂,便可以获得银庄借贷支持和朝廷的订货,朝廷还会提前预付订金,按船只建造进度付款,也欢迎船厂之间相互竞争,当然在初期,肯定会都给予一些订单支持,” 叶向高、方从哲已经明白了,冯紫英这种扶持方式倒也有些新奇,朝廷订货,支付定金,然后船厂生产,最后根据建造进度和质量分阶段来付款,倒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先让这些船厂能有生意,然后再来让这些船厂可以接一些其他民间海商船队的活儿,这样就算是能让这些船厂活下来了。 当然最后还是要看将来和朝鲜、日本的贸易能够达到什么状态,能不能支撑得起这些船厂的生计。 “另外鉴于建设船厂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成的,而且要让建造出符合朝廷水师舰队要求标准的舰船,更需要时间,但这期间如何让辽南到登莱之间的运输线先打通,下官建议可以吸引和招募部分原来闽浙和南直海商北上,仍然是采取朝廷订货的方式,嗯,只是一种方式,即让他们将粮秣、棉布、军械和其他物资从江南经登莱运送到辽南,朝廷支付一定的运费,同时给予与朝鲜贸易的特许权,以资奖励,也算是一种补偿,” 齐永泰皱起眉头,“紫英,朝鲜和我们大周素来是朝贡贸易,这等特许贸易一旦打开,恐怕朝鲜不会同意,” “不会同意他们肯定不会同意,这些朝贡贸易素来被他们上层所控制,然后盘剥一层到下边,而且数量小,但是对我们大周来说,这却远远不够,现在建州女真势力大增,朝鲜那边已经有些隐隐不稳,所以贸易不但是密切双方的一种方式,更是制约和影响他们的一种手段,不同意也得同意” 面对齐永泰,冯紫英语气虽然恭顺,但是话语里的意思却是毫不掩饰,对朝贸易,规模要加大,而且必须要控制在大周手中。 冯紫英了解过,朝鲜当下人口在八百万左右,其消费能力虽然较差,但是却和大周这边形成互补,尤其是江南的货物到朝鲜很受欢迎,而朝鲜的粮食、人参、毛皮、牛、金属也在大周也是抢手货。 不过总体来说,朝鲜贸易数量远不及对日本的贸易,只能说是一个聊胜于无的安慰,但重要的是打通了这条贸易通道,对朝鲜的影响力可以日渐增强,防止其未来倒向建州女真。 另外在冯紫英看来,大周不能这样被动的承受来自建州女真的攻击和压力,必须要主动出击,那么现在就开始经略朝鲜贸易,进而对其进行经济渗透,就是一步十分重要的布局。 未来攻略朝鲜东北面的其他野人女真诸部,进而从背后牵制和遏制建州女真的扩张速度,甚至争取在建州女真后院开一个让其始终难以愈合的口子,乃至于更遥远的将来控制虾夷地,都会有莫大的好处。 当然现在说这些还有些遥远,就算是永隆帝或者叶向高、王子腾他们也不可能想得到这么遥远,自己现在说出来也会被视为痴人说梦,对他们来说,只要保住辽东,抵挡住建州女真的攻势,他们大概也就心满意足了。 齐永泰对冯紫英的强硬已经有所感受了。 对于域外,冯紫英的态度历来是鲜明的,入夏则夏,不管是哪个民族哪一部,只要接受华夏汉文化,愿意成为华夏民族的一份子,那么都好说,利益也好,武力也好,总而言之如冯紫英所说,刀枪或者丝绸布匹瓷器茶叶,选择哪一样就看他们了。 冯紫英的这种口吻和观点,不太符合文臣们的胃口,但是却很符合武将们的心思,但是这么些年来大周对外一直居于守势,心气上已经比起大周开国时软了许多,他们想,但是却又怕做不到,反而自取其辱,所以也有些畏首畏尾。 倒是永隆帝对冯紫英的这种姿态很是欣赏,但是他很清楚自己这帮文臣们的心思,只能暗自在心中喟叹。 不出所料,方从哲皱起眉头,“紫英,你这种态度会让我们大周在周邻藩属中丧失道义上的尊重,不可取,” “方大人,畏威而不怀德我不知道是不是指他们,但是我从海外西夷人听到一句话,是他们那边的一句俗谚,觉得很有道理,原本是准备用在内参上的,嗯,是这样一句话,真理在火炮射程之内,大概意思就是礼义和规则只能用火铳和火炮来规范和确定,” 冯紫英的话气得方从哲满脸苍白,显然是被气坏了,颌下胡子更是一翘一翘,“蛮夷之语,蛮夷之语如何能用于我们华夏礼仪之邦乘风,难道青檀书院就教授这些文章么” 没等齐永泰接话,冯紫英就跟上“方大人,您理解错了,我是说如果这些蛮夷之邦都抱着这样一种态度来对外我们,当他们的火铳火炮都瞄准了我们的胸膛头颅,而我们却拿着圣贤书和他们讲道理礼义,我觉得那无疑是对牛弹琴,最好的办法是同样用更强大的火铳火炮迫使他们坐下来,听我们讲道理礼义,这样才是彰显我们大周中央之国的风范” 一干武勋武将听得是心中畅快,便是一些文臣也都觉得方从哲的观点有些过于迂腐,而冯紫英的观点虽然过于功利激进,让人听起来有些不太符合士人的做人准则,但是却也自有其道理,真的需要分不同对象。 想一想面对建州女真或者鞑靼人,又或者倭寇,想要靠圣人书来劝服对方,那未免太可笑了。 恐怕还真的要用更强大的火铳火炮来才能让他们“安静”下来,认真“听取圣人道理”。 被冯紫英堵得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辩驳,方从哲怒不可遏,但是再争辩下去,对方没准儿就要用女真人来举例了,这就太打脸了。 好在还是齐永泰插话,才免于他过于尴尬。 “紫英,听你这么一说,你怕是心里就具体的这些方略都有数了吧”齐永泰话锋一转,“如果有的话,不妨具体写出来,我想这里边肯定还有很多值得商榷之处。” 丁字卷 第六十六节 利字当先 “齐大人,这只是学生的一个粗略想法,具体如何来操作,肯定还要有很多需要细化的方略。”冯紫英恭敬地回应道:“学生今日提出来,只是希望朝廷诸公可以从这方面考虑,当然如何具体来操作,还是要请户部、工部的专业人士来计议。” 齐永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紫英,你也莫要往外推,这事儿既然是你提出来,工部户部肯定要进来,但是很多都是前所未有的,你这个始作俑者,恐怕要多提一些点子才行,也可以让这事儿效率更高,你不是一直在说辽东局势刻不容缓么?那就要尽快做起来!” 齐永泰的话语里不容置疑味道很重,王子腾也忍不住出列:“启禀皇上,臣奉旨总督登莱辽南军务,但登莱辽南海上航运荒废已久,便是登莱辽南渔民亦是以近海打渔为主,所以如刚才冯修撰所言,一要尽快筹建船厂,二要先把这条航线恢复起来,而闽浙海商甚多,其中拥有大船者众,若是朝廷能让其北上助力,就能迅速让这条航线恢复起来,届时从江南经登莱到辽南这道运输线一旦大同,辽东补给再不需要从京师北上走辽西,这部分节俭下来,对户部兵部一是一大解脱,……” 按照当初设立登莱总督的意图,登莱总督首要任务就是登莱二州加上辽南要作为未来蓟辽前线的后备根据地,组建营军,未来一旦辽东吃紧就能迅速拉上去。 而这前提就是要把登莱——辽南航线恢复起来,运输补给,乃至更下一步的可以让登莱水师可以载着登莱军在辽西至辽南这一线任意一个地方登陆,极大的强化登莱军的机动能力,同时要让登莱水师舰队可以威慑朝鲜、日本,保护和控制未来登莱对朝鲜和日本的贸易线。 但王子腾到了登莱之后大失所望。 不但登莱两府卫军孱弱,关键在于原来登莱水师舰队在壬辰倭乱的露梁海战中亦是损失巨大,而像陈璘、邓子龙等宿将均已故去,再无人来经管这群水师士卒。 而这十年间,朝廷主要防御重心转移到了对陆上女真人的防范,所以水师基本上处于荒废闲置状态,残余舰船经历了十年的闲置,基本不可用,水师士卒倒还有几千人,但已经基本沦为守卫沿海卫所炮台的士卒,所以如果要想将水师舰队重建起来,其花费巨大难以想象。 当然,对王子腾来说,只要有银子,要重建都不是问题,几千水师士卒虽然日趋老迈,但是毕竟有经验之士不在少数,高级将领虽然故去,但是中低级军官却有不少,所以在人手这一块上还是有些基础的,唯独就是舰船和造船工坊,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这个登莱总督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来,想要在这个位置上让人重新认识到他王子腾不是浪得虚名,那就要把将朝廷赋予他的这个任务完成漂亮。 而从冯紫英今日话语里表现出来的勃勃野心,在王子腾看来,这就是代表了文官体系的另一个苗头,嗯,不同于叶方二人那种只看重江南,而是代表着齐永泰、乔应甲、张景秋等人的北方士人文官的观点,这恰恰是王子腾所需要的。 可以说某种意义上,他王子腾的未来前途和这些北方士人文官的目标已经日减趋近,甚至可能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王子腾想得有点儿多,或者说把冯紫英的观点加以扩大发挥了,但是并不代表冯紫英就没有此意了,只不过冯紫英的胃口远比他想象的更大。 北方对女真、对朝鲜、日本的攻略当然不可或缺,但是南方的开海拓殖一样不可少,所以在冯紫英看来,开海就该是全面开海。 只不过现在条件不成熟,而北方相比之下条件要略逊于南方,而从这略角度和时间线上来说,北方目前要更重要,所以他才会主张要动用朝廷的行政资源来尽快扶持北方航线和各方面设施先建起来。 而且王子腾也从冯紫英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些风向,那就是冯紫英对原来大周水师的舰船和模式已经有些看不上了,认为西夷的舰船和水师舰队模式可能更有发展前途,这也让他很好奇。 他一直在北地,也没怎么接触两广闽浙那边的商贾,对西夷船只情况也了解不多,但是他知道冯紫英素来言不轻发,一发即中,所以他很看重冯紫英的意见。 冯紫英既然如此推崇西夷舰船和水师舰队的模式,那必定是有所长,而且冯紫英流露出来的口吻也是要凭藉这只水师舰队控制朝鲜、日本贸易,若是没有足够强横的水师实力,朝鲜倒也罢了,但日本那边,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所以王子腾很想下来之后立即和冯紫英谈一谈,一方面是要从冯紫英那里了解一下北地文臣们的想法,另一方面则是真心想要摸一摸冯紫英对未来登莱前景和水师舰队建成后的长远目标。 现在他出面向永隆帝表明态度,其实也就是一种变相的向冯紫英及其背后的北地文臣示好。 永隆帝何许人,立即就明白了王子腾话语里的意思。 今日冯紫英这在堂上的一系列建议内容实在是太丰富了,哪怕是永隆帝早就料到冯紫英会有大招出来,但是这一番观点还是结结实实的给在座所有人上了一课,以至于永隆帝都有些搞不明白这家伙这么多想法观点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齐永泰是个方正的北地士人,乔应甲虽说活泛,但是思路也不可能深入到这等经济之事中去,毕竟他们都是士林文人,不可能对商贾之事这般熟稔了解,说得头头是道不说,还能搞出这么多新想法来。 “王卿,今日朝会计议,重头便是这登莱——辽南后勤补给对辽东防务的支持,冯卿所言思路亦是开天辟地,乃是本朝甚至前朝从未尝试过和想过的,冯卿先前也说这只是一个粗略思路,如何操作朕也以为怕是有许多问题须待解决,这等事情也需要从长计议,……” “……,但今日朕也明确态度,那就是登莱——辽南运输线必须要开通,登莱必须要成为辽东防务最有力的后盾,开海之略不仅要在江南启动,朝廷更要在北地予以支持,使之助力北地防务和国计民生,具体事宜,叶卿方卿,内阁诸公要和六部乃至登莱辽东勠力同心,仔细商计,务求拿出一个可靠可行方略,……” 朝会散了。 冯紫英刚走出午门,便被齐永泰叫住了。 “齐师。” 齐永泰神色满意中又带着些许欣慰,还有几分莫名的复杂。 “嗯,紫英,很好,做得不错。” “齐师,也是全靠您和乔师、宫师的教诲。”冯紫英毕恭毕敬。 今日这风头出大了,从永隆帝最后的一番话就能看出,估计皇帝也动了心思,从最初的打通登莱——辽南航线,确保辽东军务后勤保障,已经扩展延伸到了要控制朝鲜、日本贸易航线,进而影响整个朝鲜和日本的战略上来了。 这涉及到的范围和利益几乎成几何倍数的扩大,不但军方兴趣大增,而且也能让整个北方,尤其是山东、辽东和北直隶从中受益,也难怪齐永泰和王子腾都要赤膊上阵力挺冯紫英了。 冯紫英相信这堂朝会一下来,整个朝堂上下便会蜂拥而动。 北方士人看到了垄断朝鲜、日本贸易和将登莱、辽南打造为北方开海基地的未来希望,也能为北方赢得更多的关注和利益。 同样南方士人也看到了北方涉及利益如此之大,那么江南怎么办? 一大批江南商贾和海贸商人会被鼓励和吸引北上,这对江南士绅商贾来说,既是机会,也是挑战,机会在于他们可以借势北上拓展自己的势力和影响力,挑战是这样大一批商贾北上之后有可能会和北方利益绑定,他们的代言人可能会和北方士人文臣们利益趋同,进而携手合作,某种意义上,甚至可能“背叛”他们原来的“属性”。 当然更重要的是冯紫英在新的设想观点中提出了要控制和拓展,俨然要以一副大周要君临四方的架势,而非原来的单纯礼义教化天下了,而永隆帝暧昧的态度似乎有些心动,而内阁诸公意见不一致,但已经绝非原来那种断然反对了,那么江南是不是也可以以此方略经营和攻略南洋呢? 如果可以这样的话,那就意味着大周对外的国策,从政治道义上已经有了一个微妙的转变,从原来的羞于提及“利”字,开始要以“利”当先了,哪怕这个“利”更多的是为朝廷当先困局窘境所迫。 但只要开了这样一个风气之头,那么吕宋、琉球、东番、满剌加、安南、洞武是不是都可以展望一番呢? 似乎一个更美好更广阔充满机会的世界正在士绅商贾们面前徐徐展开。 丁字卷 第六十七节 深谈,打气 恭送齐永泰离去,冯紫英这才舒了一口气,正待举步,却见到了远处一名内侍早已经等候。 环顾一下四周,并无其他人员,此时臣工们基本上都已经离开了。 齐永泰留着他又说了一阵话,告知他可能首辅次辅也就是内阁诸公们,要准备对他来一个“三堂会审”,好好和他谈一谈登莱辽南运输航线和吸引江南商贾北上之事,当然顺带也要谈谈银庄之事。 很显然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意识到了这个银庄意义的非比寻常,估计他们也要花一些时间去找一些业内人士来了解一下子银庄钱铺的运作模式再来和自己探讨了。 “周公公”冯紫英见过这一位内侍,知道姓周,应该是永隆帝身边经常在的人,但论品轶却不算太高。 冯紫英对永隆帝身边的内侍都保持着一定距离。 虽然这些内侍们对自己的态度都一直十分恭顺,甚至有些谄媚的味道,但是作为文官,他很清楚对这类人不能假以颜色。 这些都是些顺着杆子爬的角色,你对他太过亲近或者善良,只怕他还会觉得你可欺,若是保持不远不近的清峻态度,他反而会有些敬畏。 尤其是像自己现在的身份,就算是这些内侍想要打自己小报告或者说些小话,都需要先掂量一下够不够分量。 大周皇帝们对内侍可没有多少客气,再是得宠的内侍,皇帝一句话就可以一壶鸩酒一匹白绫赐死,甚至连再见一面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这些内侍也都是些察言观色极其厉害的角色,捧高踩低见风使舵才是他们生存的资本,所以冯紫英起码现在是不会对这些人有什么好颜色的。 “修撰大人,皇上有旨,请您到东书房。”周姓内侍满脸堆笑。 冯紫英当然也不会去刻意为难或者冷遇对方,内饰太监也不全都是面目可憎之辈,一样有一些忠直之辈,只不过身体的残缺和长期在后宫中的生活使得他们对金银财货的看重和对权势的敬畏更为突出罢了,所以比例比较小,而行为也更露骨。 “这会儿”冯紫英有些吃惊,这都快午正了,难道又要赐膳 冯紫英可不喜欢吃着赐膳,虽然这看起来是皇帝对自己的青睐看重,但是这滋味都不好受,都是些温热的菜肴,而且也不合自己胃口。 “对,修撰大人,请吧。”周姓内侍对冯紫英的态度十分吃惊,这一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怎么似乎还不太乐意选择这个时候去觐见皇上,弄不好就要赐膳,那可是人前人后能吹一辈子的荣耀啊。 冯紫英皱了皱眉头,也只能跟随对方重新入宫,再到东书房。 永隆帝已经换掉了朝装,改成了寻常的便装,不过看得出来,心情极佳,“冯卿来了,赐座。” “冯铿叩见皇上。”冯紫英见这个阵势,估计这一谈只怕又得要在这里吃赐膳了。 “朕也知道冯卿才从江南回来,本该休整一二日,朕也听黄汝良称已经准了你二日假期,不过这看起来冯卿怕是未能清静,只怕今日回去之后,冯卿会更不得安宁了。” 永隆帝话语里带着调侃的意思,这是对极为亲近的臣子才会有这般态度,侍候在书房外的周姓内侍更是暗自将这一位冯修撰的地位分量猛地提升了几个层次。 见皇帝目光一扫过来,周姓内侍立即知趣离开几步,保持既能随时看到书房里的情形,又不能听到书房中的话语,而在书房的另一侧,还有一名侍卫保持着关注状态。 冯紫英听得永隆帝这般一说,也只能苦笑。 “回禀皇上,臣在路上就已经和崔大人记忆过,这开海要引江南商贾到山东和辽东,必定会牵动江南和北地两方视线,各有所图所想,但无论如何,只要能做到有利于朝廷,有利于国计民生,有利于辽东稳固,便是有些困难和问题,亦可克服解决。” 永隆帝很喜欢冯紫英的这种态度,不回避问题,却又敢表明态度,比起朝中不少自命考虑周全却瞻前顾后的老朽,委实让人心里舒服。 “唔,诸公虽然有些不同意见,但皆是老成谋国之意,你也莫要不满,” 永隆帝也清楚,冯紫英的观点虽然很有新意,但是谁之前也没有想过,更没有这么干过,究竟能不能成,谁也无法断言,而一旦不利,就会影响到整个朝廷的布局安排,也会对朝廷声誉威信构成打击,所以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但谨慎不代表就不做了,大周现在的情形也容不得不改不变,只能说是在做之前,尽可能考虑计议周全,把可能存在的问题风险都想到。 “皇上,臣从无不满之意,之所以在朝堂中和盘托出,臣也就是希望朝中诸公见多识广,经验丰富,能臣得这样一个突发奇想做出一个更完善的评判和完善,让其能在日后的实施过程中不至于有太多的纰漏,” 见冯紫英这个态度,永隆帝也仔细观察了一下对方的表情神色,见对方不像是在说气话反话,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冯卿,朕招你来便是考虑到有些问题在朝堂上不宜宣示,但朕还有些不解,所以要冯卿替朕释疑,” 这才是正题,冯紫英其实大略猜测到了一些,多半是和银庄之事有关。 至于说吸引招募江南船主海商北上一事,看起来更引人注目,但却不然。 这事儿在之前他就有奏折给了永隆帝,也获得永隆帝的默许,否则龙禁尉和刑部也不可能放手,而且还闹得有些不愉快,甚至连那一幕刺杀,或许都和这事儿有瓜葛。 “皇上有何疑问,臣知无不言。” 心里有数,冯紫英也不慌,镇定自若。 “好,朕想问问,若是要在三年内便让这登莱和辽南建成像样的舰船建造能力,达到朝廷希望的那般,最大的难处是什么” 这个问题还真的有些出乎冯紫英意外,他还以为对方会直接问及银庄的问题,但却没想到是问这桩事儿,也由此能看出这位永隆帝还真的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倒让他对这位皇帝高看了几分。 沉吟了一下,冯紫英才道“皇上是想问怎么才能如期实现朝廷的目标吧” 永隆帝无声地点了点头。 “若是只是按照壬辰倭乱之前那般,并不难,大周舰船沿袭前明,基本上是以硬帆为主的广船福船,这一类船只适合近海航行,机动性差,对远海航行难以适应,而用于水师舰队更是弊病甚多,难以适应当下形势了,尤其是在面临西夷人的不断东来,其带来的西夷船只从各方面已经比我们原有的船只更为适合,嗯,像他们现在的克拉克船,在运载能力上可以达到朝廷规制料的规模,极为可观,而且这类船只更适合建造和改装为以火炮为武器的舰船,” 官制1000料相当于民制2500料左右,大概是在600吨上下,而这个时代的欧洲的克拉克大船型已经普遍具备了700吨以上的运载能力,高者可达1000吨,但这种船型在远洋航行时未必经济实用。 对于这些具体船型和数据,永隆帝并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未来水师舰队该如何来建。 “冯卿,你的意思是如果按照原来的要求去建,不难,但是恐怕遭遇外敌时就很难取胜了,但如果要按照西夷船的标准来,那么投入和花费乃至时间上就都会很大很长” 永隆帝的理解能力还是很强的。 “回禀皇上,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冯紫英点头,“不过北上商贾肯定可以带来一批船只,有些未必适合北方水域,但是也有不少可以胜任辽南和登莱之间的运输,毕竟也就是几百里海程而已,所以暂时还是可以把航线先经营起来。” 目前荷兰人和西班牙人都应该抵达了南洋,但是冯紫英不确定荷兰人是否已经开始涉足东番和日本,就目前来看,尚未接到这方面的消息,但佛郎机人,也就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出现在大周境内却是早就出现了,甚至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德川的日本目前虽然朝鲜仍然虎视眈眈,对大周仍然心存敌意,但是就目前来说,好像还没有真正表现出要对大周有什么主动进击的态势,即便是有可能更多的还是其麾下的武将或者继承人比如德川秀忠的一些小心思。 当然冯紫英也无法确定自己带来的蝴蝶翅膀会不会影响到一些变化,而且大周的出现也意味着历史出现了偏差,所以他只能从最坏的打算去考虑。 而对日本的攻略,本身也是冯紫英早就考虑的一方面,所以水师舰队必须要对标当下这个时代最高的标准来,否则你日后就无法和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在南洋争雄。 “从长远来看,我们必须要效仿西夷人的造船技术,制造出符合我们需要的舰船,所以我们可以给这些商贾们以各种支持和扶持,但是他们也必须要造出我们所需要的舰船,无论他们是采取招募还是偷学亦或是重金买来,总而言之,要按照我们的要求和时间规定上达到我们的要求。” 冯紫英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永隆帝都有些震动,他迟疑了一下才问道“冯卿,但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呢朕听你这么一说,觉得这中间需要做的事情很多,时间上来得及么” “皇上,我们最大的敌人还是女真人,但是女真人没有水师,所以这一点上我们还有时间,我们水师的近期目标是朝鲜和日本,远期目标才是南洋,所以我们可以采取多管齐下的办法,让造船和打通辽南登莱航路并行不悖,相得益彰。” 冯紫英知道自己需要给对方吃一颗定心丸,这位皇帝性子急躁却又能隐忍,看似强硬,但是有些时候又多疑而不自信,是一个很复杂的人格表现。 丁字卷 第六十八节 公私兼顾 永隆帝松了一口气,点点头“冯卿,按照你的说法,让江南海商们先带着他们的船来把辽南登莱航线打通,朝廷可以给予他们与朝鲜和日本的贸易特权,同时让江南船商们来登莱辽南建船场,朝廷可以采取赠予土地、水师订货和银庄贷款支持,” 这位皇帝头脑还是清醒的,冯紫英放下了心,只要对方明白其中道理,那么要说服或者达成一致意见就要简单许多了。 “回禀皇上,臣正是此意,其实最重要的还是造船能力和我们水师舰队建成后的打仗本事,还要我们具备造船能力,哪怕船毁了沉了,我们可以再造,而打仗本事直接决定我们能不能控制朝鲜和日本的贸易,只要我们的实力足够,我们可以为此与日本再打一仗,但再打就不是在朝鲜,而是在日本自家的土地上了,日后甚至我们还可以为了大周的利益和西夷人较量,” 永隆帝听出了弦外之音,水师舰队未来不仅仅是护送保障辽南登莱的运输航线,日后更应该成为开拓和征服的利器,谁如果不愿意接受,大周水师舰队就可以用其自身能力来迫使对方接受。 虽然知道还有些遥远,但是永隆帝还是忍不住先要憧憬一下那种场面。 “冯卿,你给朕描绘的美好图画让朕都忍不住怦然心动了。”永隆帝悠悠地来了一句,“朕可以给你们最大的支持,但是切莫要让朕失望啊。” 冯紫英赶紧躬身而起行礼,“臣必当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嗯。”对冯紫英的激动表态永隆帝很满意,这才像一个深受皇恩而激动不已的新晋少年嘛。 先前永隆帝总觉得这个家伙表现得太过沉静老成,以至于他总是把他和张景秋、柴恪、崔景荣这些尚书侍郎们当成了同龄人,反应过来之后又很不适应。 “冯卿,那银庄一事,朕感觉你在殿上意犹未尽,说给朕听听。” 永隆帝终于把话题回到了他最关心的话题上,他感觉到冯紫英对这个银庄的重视程度不亚于开海之略,而且应该有很多想法,但叶向高和方从哲他们却不太感兴趣。 “皇上明鉴,这银庄的确是开海之略的一个关键,不仅仅是在造船这一行上,臣的意思这个银庄不会只限于这一家,也不会局限于某一行,而应当成为扶持和支持有利于大周的关键行业壮大的源泉。” 冯紫英本来想用发动机和倍增器这两个词儿来形容,但话到嘴边赶紧收回,这两个词儿真要说出来,解释都没法解释。 “哦”永隆帝越发感兴趣,“冯卿,你细细说来。” “臣在琢磨这北上商贾要来建船场,就算是工部将部分匠人拨付给他们,就算是朝廷无偿拨付土地给他们,但他们需要自己建工场,仍然需要自己招募一大批他自己熟悉了解的工匠技师,要么就得要从江南那边带过来,这是必不可少的,” “,这一笔开支会很大,不比商人们冲着谋利而来,这些工匠技师常年生活在南方,要让他们来北方生活习惯和家庭亲眷是最大的问题,在哪里都能挣到同样的工钱,他们肯定不愿意北上,那么就只能开出更高的工钱,甚至需要几倍,” “而这仍然不够,因为我们水师舰队要的不再是简单的福船广船,而是要一支对标西夷人的舰船水师,这意味着前期或许可以先造着福船广船,但是最终我们需要一支可以任意远航出征的水师舰队,我们大周现在还没有这方面的技术人才,甚至在很多造船工艺和原理上都还不通,那么就需要去西夷人那里招募这样的匠师技师,还要为其准备相当的学生学徒,” “,那又是一个相当复杂而昂贵的过程,那些西夷匠师若是不远万里来咱们大周,所谋为何那肯定是为利,这等花费,必定巨大,而且这还涉及到需要大量通译,这也需要朝廷支持和大量培养,” 永隆帝越听越心惊,但是同样也越听心里越踏实。 这说明眼前这个少年郎不是心血来潮信口开河,而是早就在这个问题上花了心思下了功夫的,考虑得如此周全,根本不是一月两月就能想明白的。 “冯卿,照你们所说,这造出一直让朕满意的水师舰队是任重道远啊。”永隆帝忍不住喟然叹道。 “皇上,臣刚才也谈了其中诸多困难,也就是想要请皇上明白,这等事情固然不能拖而不决,但是也不能指望一蹴而就,这需要一个过程和时间,但是这却关乎我们大周的国运,无论是对辽东、朝鲜和日本,还是对未来开海之后与南洋和西夷之间的贸易,都关系重大,要想让这些商人心甘情愿的来登莱辽南建造出符合朝廷标准的水师舰队,就必须要给他们最大的支持,朝廷订货,预付定金,然后银庄放贷支持,各方面都要支持他们,” 永隆帝点头,“可是叶方二卿并不赞同朝廷参与这家银庄,冯卿有何打算” “臣最初的打算是想让户部入股,哪怕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入股,但是内阁诸公可能不太看好,嗯,臣也曾经和崔大人建议过,可以考虑在扬州设立这样一家银庄,扬州乃是天下盐商聚集之地,又处于运河和长江汇聚之处,商贸冠甲天下,乃是天然的银庄所在,若是户部能入股也好,不能入股开设一个户头哪怕存入十万二十万银钱,嗯,臣自己也打算说服家父家母以自家钱银入股这家银庄,以示信任支持,” “哦”永隆帝颇为惊诧,这等敢于直接在自己面前表明态度的臣子,而且是袒露家中资产,还真的有些罕见呢。 冯紫英却不在意,这个时代,官员家中资产多少从来都不会成为会否被清理的原因。 被清理的原因只有两个,要么政治站队错误,当然,这个政治站队涵盖从高至低,你不能指望一个知县也要上升到朝中宰辅易人的站位上,或许就是某个布政使、提刑按察使或者总兵官,又或者某个侍郎或者佥都御史、主事的失势被清算也会牵连到下边。 要么就是无能而贪渎引发众怒,这种官员就是低能了。 在这之中前者是主要,后者比例相对较小,而且多半都是些无足挂齿之辈,比如前期的贾雨村。 更何况,真当龙禁尉是吃素的不成 冯紫英很清楚,像自己这等家庭,老爹在外为一镇总兵,本身就是龙禁尉紧盯的目标,甚至连卜失兔和素囊台吉送给老爹和自己几匹马几袋金砂都很难瞒过龙禁尉的耳目,遑论自己家中的各项营生 所以如果担心自己家底儿会被朝廷觉察而忧心忡忡,那真的大可不必。 看看前任首辅沈一贯,看看前任蓟辽总督李成梁,看看现在的叶向高和方从哲,哪一个不是家中良田无数,豪宅如云,美婢环绕,便是自己不好出面经营某些营生,但是家族中的各项营生又岂能少得了他们的一份 哪怕沈一贯、李成梁这样的前任首辅阁老和宿将们很不受永隆帝的待见,但是致仕或者病故之后,家族一样不会受到清算,只要你不要再去掺和那些不该掺和的事情。 “皇上,若是连臣这个始作俑者都不肯做出一些表率,又如何能让其他人相信呢臣还打算要在扬州好生游说那些盐商一回,让他们也能在此项事务中支持臣一回,这既是对朝廷方略的支持,未来也能为他们带来丰厚的回报,当然可能他们很难相信,更多的会认为臣是要想他们打抽丰了呢。” 冯紫英和永隆帝都笑了起来,这个时候要让那些信奉财不露白而宁肯把银子窖藏在地底下一辈子的盐商拿银子出来入股银庄,无疑是痴人说梦了,没有一些其他手段,很难让他们就范。 “呵呵,冯卿,这些扬州盐商的能耐可不小啊,他们可是能通天的啊。”永隆帝意味深长地道。 他不信冯紫英不知道这背后的东西,齐永泰和乔应甲甚至冯唐不可能连这些都还要瞒着这位已经开始在崭露头角的新星。 “臣明白,所以臣也准备去游说王公、牛公,嗯,请他们相信和支持银庄,如果有他们以及更多的人支持,臣想这桩事儿会顺利许多。”冯紫英在“更多的人”四个字儿上略微加重了语气。 “还有么”永隆帝似乎没听出什么,但冯紫英不信。 “嗯,还有臣要去游说那帮盐商们,当然也要借一些势,除了朝廷的势外,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边,臣也要借势。”知道瞒不过,冯紫英也没打算瞒,“林公之女和臣有缘,承蒙皇上厚爱,追封家伯父呼伦侯并赐兼祧,臣一家感激不尽,所以臣已和东昌府知府沈公之女订亲,以沈家女入冯家长房,日后子嗣延续冯氏长房,而臣欲下聘林家,以林氏女入冯氏三房,也就是本房,” 丁字卷 第六十九节 深陷其中,喜忧参半 永隆帝心情有些复杂,冯紫英的坦率让他满意,但是冯紫英要娶林如海之女,却让他有些膈应。 他不信冯紫英不知道林如海是谁的人,哪怕林如海病重命不久矣。 不过他又不得不承认,冯紫英如果以林如海准女婿的名义出面去游说盐商们,肯定会让盐商们多少要给几分面子。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对盐商们的威慑力不比一般,而且这么多年来,盐商们和盐枭们之间那些龌龊事儿,以及和自己父皇六下江南结下的复杂关系,在都转运盐使司那里都不是秘密。 这些关系既是他们的保护伞,但同样可能会成为他们的断头铡,盐商们也都应该清楚这一点,甚至心怀忐忑。 如果冯紫英能以某种特殊的身份前往扬州,那么这种兼具各方所接受的身份,或许还真的能起到意想不到的妙用。 想到这里,永隆帝越发觉得冯紫英的这一奇思妙想还真的很精妙,只是 见永隆帝眉峰倏展倏收,显然是在琢磨什么事情,冯紫英一时间也猜不透,但他觉得自己的暗示应该很明显了,永隆帝应该明白才是。 但明白是一回事,如何来切入调和,让各方都能顺理成章的接受,这才是考较人的本事。 “皇上,盐商富甲一方,昔日可以助捐太上皇下江南,臣以为彼等还是有些忠义之心的,若是能与其讲明道理,相信彼等应当支持,何况这是入股,日后还能分红,臣甚至还打算预设一个规则,比如入股十年后,便可转让这等股份,以便宽抚彼等之心,” 冯紫英的话让永隆帝笑了起来,“冯卿,这帮盐商,岂会因为你一个虚无缥缈的十年之约便能安心不如这样,朕也已内库之银入股,不过朕很穷,比不得他们那般盐商们,只能意思一下,” 冯紫英心中大喜,他等的就是永隆帝这句话,但是随即反应过来永隆帝却没有提及其他人,自己的提醒和暗示是对方未听懂,还是装作未听懂又或者对方就没打算让这些人入局 这让他有些吃不准了。 在冯紫英看来,永隆帝既然对太上皇和武勋们都如此忍让,自然是觉得小不忍则乱大谋,那么这样一个可以利益捆绑的方式应该是最好的应对办法,既缓和了与太上皇有些僵硬的关系,同时也能顺势拉拢这些武勋们,何乐而不为 但看样子恐怕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既然永隆帝没提,冯紫英就需要好好考虑一番了。 究竟是觉得这个银庄亏本的可能性太大,拉其他人入局可能会坑了对方进而恶化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冯紫英时间也想不透,但他也不可能问。 “冯卿,这银庄设立,除了造船行业外,崔景荣在奏折中提及也应当可以扶持临清贡砖、扬州、苏州、杭州、金陵的丝绸行业,以及闽浙的茶叶和江西福建等地的瓷器产业,这是何意” 永隆帝的问话显然对此有些不太了解,冯紫英也就耐心向其解释了海贸大开可能带来对这些货物需求增大,像临清贡砖姿色是内需的庞大市场所需,这样扶持发展不但可以使得银庄在两三年内有一个较为稳定的盈利渠道,缓解造船行业放贷可能面临的资金压力,给银庄股东们以希望。 “皇上当知道有恒产者有恒心这个道理,产之一义,当不局限于财产或者产业,当为凡是能为其生计提供稳定生活来源的渠道,只要他们能够有一碗饭吃,便不会思虑去做些作奸犯科之事,更不会有铤而走险的想法,” 对君王来说,内忧外患,内忧排在第一的自然就是百姓造反,解决了这个问题,很多时候王朝便能长治久安。 而冯紫英便明确的提出,只要官府能保证给老百姓一碗饭吃的路径,无论是以工代赈也好,佃田募雇也好,为奴为仆也好,能吃穿得过,就没有几个人愿意去走那对抗官府之路,那等天生就想要造反当王侯将相者,万里难寻其一。 永隆帝也很认同这个道理。 他在继承大宝之前,更多的时候还是一个普通亲王,对民间时政了解不少,所以对冯紫英很多贴合民间地气的路数十分赞许。 冯紫英介绍的这些产业,尤其是临清贡砖行业,可以很大程度化解来自鲁南的流民压力,哪怕是能吸纳五千一万,那也对山东来说是个缓解,而江南这些种茶制茶、丝织绸缎和瓷器制作都是典型的需要大量人手的行业,只要每多吸纳一万人,几乎就相当于一万个家庭能有了稳定的生计,这对于地少人稠的江南来说,也是一大助益。 而这些产业如果有稳定的海贸渠道外销,欠缺的只是钱银投入扩大规模和新办,那么银庄就能够稳定的发挥作用。 就这个问题冯紫英又和永隆帝探讨了许久,一直到传膳才算是终结。 和皇帝一起用膳真不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自从有过一次经历之后,冯紫英就不抱希望了。 饭菜始终是温热的,但是却缺少那份鲜润,估计也是御膳房中各种测试和准备,然后等到送上来,这冬日里再是各种保暖,但不允许脱离内侍们的目光,这样亦步亦趋送上来,的确没啥滋味了。 而且永隆帝也不是那种喜好口舌之欲的性子,到了他这个年龄,估计他最渴望的就是能够让自己的名字在大周历史乃至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便是他最大的目标了。 所以他才会对兵进沙州和哈密如此感大的热情,哪怕为此付出一些名声和代价也在所不惜。 在回家的路上,冯紫英思绪都很杂乱。 今日的朝会他有预料,但是把话题一下子拉得这么大,还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估计这种措手不及的杂乱感不仅仅是自己,很多人都是这样,包括内阁和六部诸公,嗯,也包括永隆帝,否则他也不会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留下来。 这是好事儿也是坏事儿。 好事儿是终于挑开了,用不着在遮遮掩掩,一切都和盘托出,那么压力释放出来,就是各方大家来承担来琢磨,不需要自己一个人成日里殚精竭虑了。 坏事儿就是自己越陷越深。 从内心来说,冯紫英更愿意藏在翰林院里编一编内参,写一写署名评论或者匿名文章,这是提升名气或者说养望的最佳策略,三年后,若是有机会,自己要么入六部或者都察院打磨锻炼,要么直接下地方,没准儿直接弄个正五品的可能性很大,当然留京或者下地方要看情况。 按照沿袭前明的惯例,大周对进士的待遇可谓优厚,二甲进士三年后授官惯例,不会低于原定品轶从七品三级甚至四级,如外放,一般为知州从五品,如留京中,一般为主事正六品,三甲进士则一般三年后授官不低于原定品轶正八品二级,如外放一般授知县或者推官,如留京则为评事和行人居多,偶有博士和中书。 从这个角度来看,哪怕是普通的二甲进士比起三甲进士的待遇也要好许多,甚至不比那些馆选庶吉士的二甲进士们逊色多少,只不过庶吉士最大优势就是它提升了进士们的上限。 因为按照大周的惯例,没有庶吉士的资历你基本上就没有进入翰林院任职的机会,而非翰林不能入阁这句话基本上就决定了你没有了进入内阁担任阁老的可能性。 同时没有庶吉士的资历,甚至连担任六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司通政使这大九卿之位的可能性都要比庶吉士小许多。 只不过开了挂的自己已经走了和普通庶吉士乃至二甲进士不一样的路径,一年庶吉士就已经除官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有了这翰林院修撰的资历,扫清了未来入阁的阻碍,实际上自己还留不留翰林院意义已经不是很大,更需要看情况而定了。 而且按照惯例,二甲进士三年后除官都要上浮三级起,自己现在是从六品,上浮三级就是正五品,六部郎中和翰林院学士,提刑按察使司佥事,顺天府治中,大理寺丞,皆为正五品官员,地方上就是府同知了。 从冯紫英个人想法来说,他其实很希望去地方上打磨一下,而府同知就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岗位,因为这个岗位既不是主官,而是协助知府处理许多日常事务,那么这对于对地方事务还有些模糊不清的自己来说,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弥补和锻炼机会。 不过他也觉得这种可能性比较小,以现在自己在朝中的情形来看,放自己出京几率不大,除非出现一些特殊情况。 尤其是现在这个开海和打通辽南登莱航线,设立银庄和鼓励设立船厂,都是相当繁琐而具体的事务,而且和以前的构想截然不同,所以估计相当长一段时间自己都会深陷其中。 丁字卷 第七十节 差距 贾宝玉有些心不在焉的坐在会客室里,已经枯坐了半个时辰了,但舅舅还没有出来。 在下马车的时候,看到了镇国公牛府的大型豪华马车,估计是接任舅舅宣大总督的牛继宗亲自来了,否则舅舅也不会这么久还没有谈完。 舅舅从到宣大总督位置上之后就不像在京营节度使那么容易见到了,大部分时间都在京外。 宣大总督还好一些,时不时要回京一趟,不过每一次回京之后,府外都是车盖入云,小轿林立,候见的文武官员和武勋后辈们都是络绎不绝。 从宣大总督转任登莱总督之后,外界传言说舅舅有些失势了,但是上一回见到舅舅时,贾宝玉却觉得舅舅精神状态很好,甚至比在宣大总督时更有气势,而且在他府外候见的人越发多了。 原来多是武将,但上一回明显就多了一些文官,像户部、工部和吏部乃至都察院都有官员来拜会。 贾宝玉虽然不懂这仕途上的种种隐秘,但是他也知道大周是文尊武卑,文官见武官便是大一级,同等情况下,武官都必须要听文官的,这也是家中为什么一直希望他去读书考科举的缘故。 这来拜会的文官多了,自然也就说明舅舅的官越发当得大了,或者说手中权力越发大了,否则文官们怎么会来拜会舅舅。 其中还有父亲在工部的上司和同僚,虽然父亲极力表现得很淡然,但是那种与有荣焉的神色在回府之后还是颇为明显。 母亲已经去了后院和舅母说话去了,而两位表兄都不在。 嗯,王德表兄估计又去了大观楼唱戏去了,那里已经成为京中豪门子弟玩票的最热闹去处,便是自己也时不时带着秦钟跑去和柳二哥、蒋玉菡见见面,甚至还能时不时的碰上北静王爷。 没想到薛大脑袋居然和柳二哥和冯大哥关系处得这么好,攀上这层高枝儿,薛大脑袋一下子也就抖索起来了,觉得自己终于做了一回好营生,也不想想若不是冯大哥看在荣国府的面子上抬举他,而贾家也不想掺和这一门生意,也能轮得到他 但薛大脑袋的的得意也越发让贾宝玉膈应得心慌。 贾宝玉心里是最不待见这个姨表兄的。 除了因为香菱那桩事儿外,还因为对方在金陵城惹出那么大一桩事儿来,全赖舅舅出了大力气才算是把事情抹平。 照理说这厮到了京里就该老老实实安分下来了吧,可还是一天人五人六的惹是生非,舅舅舅母都是说了不少次,后来都懒得说了。 不过这厮这一年倒像是本分了不少,成日里就呆在那大观楼里,和柳二哥、蒋玉菡他们也熟络起来,这又让宝玉有些腻歪了。 这等浊物,柳二哥和蒋玉菡怎么能看得起,还折节下交没地自坠了身份。 前几日里这薛大头又想去招惹钟哥儿,钟哥儿不想惹事,所以没有告诉自己,还是茗烟告诉自己,若非这两日姨妈身子不好,他真的想去找姨妈告状了,当然这也是想想而已。 坐在这里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这老君眉,茶果子也觉得没滋没味。 宝玉打量了一眼,皱了皱眉,这舅舅家怎么也不讲究起来了 这茶果子味道怎么也远不及家中的菱粉糕和松瓤鹅油卷,便是这奶油炸的小面果也过于浓了,让人有些发腻,倒是要和母亲说说,让她告知舅母一番,莫要日后怠慢了客人。 见自己儿子在那里心神不属目光迷离的模样,贾政没来由的一阵心火大盛。 带他来内兄家,何等正式的场合,也是这般心不在焉的样子,虽说内兄尚未出来,但是王府大管家却是在一旁陪着。 这等表现落入人家眼中,只怕对自己这个金玉其外的嫡子又要低看几分了。 贾政轻咳了一声,宝玉立即打了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赶紧端起茶杯故作镇定的抿了一口,这才含笑问道“不知道周伯今日可是牛世伯来拜会舅舅” 贾政其实也早就想问了,但是他身份不一样不好问,但是宝玉就不一样了,他是王子腾的外甥,而且也是晚辈,便是问一问,也无碍。 “宝公子,牛大人一大早就来了,一直在和老爷说这话,后来还有客人来,他们已经谈了许久了,估计很快就会结束了,姑老爷和宝公子稍等一等。” 能在王府当大管家的,自然都是王子腾的心腹且特别口稳的人,没有老爷的吩咐,他也是不会轻易提及客人的身份。 虽说对方是老爷的妹夫,但是规矩他还是要守,至于对方看到牛府马车猜出了客人身份那就不关他的事儿了。 贾政估摸着肯定是一个大人物,能让内兄和牛继宗亲自联袂接待,肯定不简单,他捋了捋胡须,故作不在意的样子“二兄和牛公肯定是有重要公务,自然是公务为重,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带宝玉来看看他舅舅。” 周管家含笑道“姑老爷的确是该带宝公子来多走一走,老爷现在越来越忙,而且去了登莱之后,一回京就宾客满座,每日帖子都要收几十张,一直要排到老爷离京时都安排不过来,所以宝公子多来走一走,也能见一些客人。” 宝玉虽然不喜欢这等应酬,但是也知道人家是一番好意,贾政更是连连点头。 能经常出入王府,肯定能遇上一些大人物,甭管是那一行道的,认识熟悉了总归没有坏处,没准儿哪一日就能帮得上忙呢,人家是说宝玉,但是何尝不是再说自己 几人正说间,便听得那边回廊拱门处传来声音。 “王公,牛公,请留步,二位伯父所言小侄已经记下来了,定会尽快和工部、户部那边交涉,且看那边如何说法,倒是兵部张大人那里,二位伯父恐怕也要去说一说,另外小侄听闻柴大人可能年中就要回京报捷,届时也可请柴大人再向皇上禀告,柴大人对海疆防御历来十分重视,也一直认为辽东后勤保障必定要由登莱来支持,” 宝玉听得有些耳熟,而贾政却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个清朗沉静的声音是谁的。 “嗯,紫英,这事儿就要劳烦你多操心了,户部和工部这帮人做事儿不行,但是挑问题的本事却不小,郑伯孝和李道甫,一个掌管户部简直比他自己的钱还贵重,一个掌管工部,抠得比什么都细,恨不得什么事儿都让我这个总督自己想办法,可登莱总督衙门现在都还没搭起来,莱州登州都是叫苦不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样拖下去,何时是个尽头” 王子腾也是一肚子气,登莱总督是个新设衙门,从选址到开建,都几个月了,但是户部口口声声说没银子,让先从登州莱州那那边上缴田赋和历欠中先行垫支,工部的意见也一样,所需夫子劳役,均由地方垫支建设,届时可以从其中抵扣。 这等旱田起水的事儿,你想要让地方上轻易俯首帖耳听从你的话,哪有那么简单 虽说这总督掌管军政大权,但是你这是新设总督衙门,远不比宣大、蓟辽这等历史悠久的衙门,加上朝廷一毛不拔,可以想象得到这自然难以让地方上高兴满意,最起码你也要让朝廷减免两年税赋不是 但减免税赋的权力却又不是王子腾能做主的了,免田赋须得要户部提出内阁同意皇帝批准,免劳役一样须由户部和工部拿出理由来折抵,一样要走这个程序,想到要和郑继芝、李三才以及内阁这帮人磨嘴皮子,王子腾心情就不好了。 宣大那边也一样,朝廷优先保障辽东,加上去年宁夏叛乱,朝廷又不得不先把宁夏和甘肃安抚下来,另外要复地沙州和哈密,所以户部仅有的家底儿都是向这两边倾斜了,宣大这边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牛继宗此番来也就是想要问一问冯紫英那开海举债中举债事宜究竟什么时候能落实下来,他怎宣大总督也好心里有底。 冯紫英自然也不可能给他一个准信儿,但是也和他说了一个大概时间,具体还要看推进的进度节奏了。 “伯父放心,昨日皇上招小侄觐见,也提到了登莱事宜,皇上也极为重视,估计很快就要有举措出来,相信情况马上就要有所改观。” 冯紫英没提银庄入股之事,永隆帝没有表态,必定有所考虑,他还得要琢磨琢磨,搞清楚永隆帝内心所想才行。 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贾政和贾宝玉心中百味陈杂,却都下意识的站起身来,向门口望去。 一边陪着牛继宗和冯紫英,王子腾似乎也想起了什么,站住脚步,负手向这边道“存周,宝玉,快来见过牛公和紫英。” 贾政和贾宝玉忙不迭地踏出会客室,抬目望去,正好和并行而出的王子腾、牛继宗以及一身青衫儒雅不凡的冯紫英三人当面而对。 丁字卷 第七十一节 各怀心思 “存周也在嗯,宝玉也来了。”牛继宗矜持地点点头,贾政和宝玉赶紧见礼,倒是冯紫英见到贾政,还是规规矩矩的躬身行礼,“小侄见过政世叔。” 与贾政见过礼之后,冯紫英这才笑着道“宝玉也来了,好久不见了,正说这两日忙过了,到府上拜会赦世伯和政世叔,嗯,还有老太君呢。” 见冯紫英依然如故,贾政心中顿时舒服了许多,先前的莫名复杂心绪顿时一扫而空,略微矜持地点点头“紫英回来有几日了吧府里也收到了琏儿带回来的信,辛苦你了。” “叔父说哪里话,还是琏二哥辛苦,小侄不过是赶巧在扬州公干,多呆了几日罢了。”冯紫英也恭谨地道“林叔父身子当下还算稳得住,但是” 摇了摇头,冯紫英脸色沉肃,贾政其实也明白,脸色也是微变,喟然道“吉人天相,生死有命,但愿如海能熬过去这一关吧。” 牛继宗和几个人打了招呼之后,就率先离开了。 冯紫英见几月不见,贾宝玉又长了一头,那模样又有些不一般了。 那圆脸盘子用双龙抢珠抹额丝带一系,嵌宝紫金冠,面若冠玉,目如点漆,顾盼神飞,端的是丰神如玉,俊美无俦。 饶是冯紫英见过柳湘莲的英挺俊朗,蒋琪官的温润柔顺,秦钟的阴柔妖娆,北静王的潇洒倜傥,但是贾宝玉这厮却有一种混合了英武和柔润的中性美,让人不由得生出一种亲近感,而今日冯紫英感觉尤甚。 也难怪那贾环始终不得贾政和老太君的喜爱,这皮相相差实在太远,那贾环和贾宝玉不起来你,一个如好斗炸翅儿的小公鸡,一个却如优雅英朗的白天鹅,这如何能比 冯紫英估摸着贾环也是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力求要在读书上彻底打倒贾宝玉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嫡兄,非此不足以洗刷对方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羞辱。 “宝玉也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但无论贾宝玉生得貌比潘安也好,颜如宋玉也好,冯紫英在对方面前都是有着压倒性的心理优势,丝毫没有什么嫉妒或者羡慕心态。 相反,甚至还有一种坐观其变的期盼心态,想要看看这一世贾宝玉和贾环这对兄弟会变成什么样,和红楼梦书中的结果有什么不一样,其间还会生出什么样的新鲜故事或者幺蛾子来,他真的很期待。 “宝玉见过冯大哥。”在冯紫英面前,贾宝玉可不敢有丝毫失礼。 先前看到舅舅和牛继宗陪着冯紫英出来,那份恍然若失然后又迅即觉得理当如此的心情变化让他一度有点儿想要摔门而出,自己和父亲在这里苦等快一个时辰,舅舅若是陪着牛继宗倒也罢了,毕竟四王八公之首,当得起,但没想到舅舅是和牛继宗共同和冯紫英说话 看这架势,堂堂镇国公之后宣大总督牛继宗也是专门来舅舅这里,与舅舅一道,眼巴巴的等候着冯紫英上门,然后才是逮着一番说话。 看舅舅和牛继宗的口气,那分明就是诉苦,这种反差让贾宝玉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眼睛。 拍了拍宝玉的肩头,冯紫英满脸欣慰的模样,“嗯,几月不见,宝玉又长高了一头,端的是卓尔不凡,越发鹤立鸡群了。” 见冯紫英夸赞宝玉,贾政没来由的心里一阵舒服,捋须微笑“紫英莫要夸赞他,这几月里读书又有放松,愚叔正说这过了年便要好好再管束一番,莫要让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叔父也莫要苛责宝玉了,以小侄之见,宝玉终归是要成大器的。”冯紫英随口夸赞了一句,然后这才和旁边的王子腾、贾政和贾宝玉告辞道别。 倒是贾政还记着冯紫英说要来贾府,忙不迭地道“紫英何时有空,便来府上坐一坐,老太太也常说铿哥儿这一去江南便没个影儿了,怪想的,” 冯紫英心中腹诽,这贾母何曾能想起自己,便是能想得起,怕也是希望自己能好好带一带关照一下她这个孙子吧。 不过人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自然也不能推辞,“便是明日吧,若是没有其他” “紫英,你不是说内阁和六部那边也还要计议一番么”王子腾皱了皱眉。 在他看来,冯紫英现在都成了风暴漩涡中心的人物,哪里还有时间去荣国府虚耗时间 现在内阁和六部甚至皇上和太上皇那边都有人在找他了解情况,更别说那些江南商人,帖子都堆满了冯府的门房了。 这也是昨日他让人去下帖子时,府里下人回来说的,好在这冯紫英还是很给面子,今日便来了自己府上。 “不碍事。估计户部郑大人和工部李大人他们部里边都要合计一番,拿出一个方略来,否则内阁那边问起来,没有一个对策,怕是要挨骂的。”冯紫英显得胸有成竹。 “至于文渊阁诸公,估摸着他们也还要掂量一番,小侄昨日从宫中回来便写了一个条陈送到文渊阁那边去了,首辅和次辅两位大人对举债具体方略还要和户部那边仔细商榷,” “,另外银庄的事情,内阁诸公还有争议,昨晚小侄去了齐师那里,齐师一直到申时才回来,估计争论不小,一直没有一个定议,还早着呢,小侄这几日倒是可以忙里偷闲,等到他们商议得差不多了,小侄就有得忙了。” 冯紫英的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看在王子腾眼中也是感慨不止。 或许这个家伙天生就是做大事的,这才十七岁不到啊,虽然品轶低了一些,但是涉及到的事务却都是和内阁六部打交道的当务之急,连自己都要拜托一二。 看看这家伙的淡然自若表现,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肚里是有货的。 照这样下去,只怕这家伙不到三十岁就有望要入阁吧,届时只怕又要创造一个记录了。 一直目送贾宝玉把冯紫英送出二进小院到大门口,王子腾又忍不住没来由叹息了一声“大姑娘若是没有入宫就好了。” 贾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讪讪地道“二兄,元春现在已经是贤德妃,也算是” 王子腾摇摇头,他知道自己这个妹夫对政治的敏感度和判断力堪忧,但也不便多解释,只是寡淡地道“但愿吧。” 似乎又想了想,王子腾又迟疑地道“存周,恩侯有一个庶女,嗯,还有探春,都还没议亲吧” 贾政微微色变,连连摇头“二兄,贾家女儿岂能为妾” 王子腾讨了个没趣,想了一想也是,好歹也是四王八公家族,怎么能让女儿去给人为妾 不过他又有些不屑,这贾家却还抱着一些老古板心思拘泥不化,沉吟了一下才道“那缮国公石家嫡女嫁给云光的庶子,结果却是拖累云光不轻,” 这个比喻有些不恰当,贾政脸色更是难看,“二兄,缮国公石家嫡女嫁给云家虽是庶子,但是却是为嫡妻,迎春、探春,若是紫英愿娶为妻,大哥和我自然双手赞成,但若是为妾,那是万万不行的。” 摇了摇头,王子腾也知道冯紫英怎么可能娶一个庶女为妻 而且他也得到消息,冯紫英已经通过乔应甲为媒,下聘乔应甲同年东昌府知府沈珫嫡长女,估计已经议定亲事了,不过那是冯家长房兼祧新妇,倒是冯家三房也就是本房尚未有消息。 “存周,我看你们府上和紫英关系颇佳,宝玉和紫英也关系亲善,这几日里不妨多让宝玉与紫英接触结交,我观紫英将来必当大用,虽说大姑娘进了宫,但是荣宁二府家大业大,这年头还是多一条门路更为稳妥,冯紫英走的是文官之路,而大周又是士大夫与皇帝共天下,所以愚兄也才有先前那一说,你也莫要在意,” 王子腾轻轻叹了一口气。 贾政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情绪,微微点头,却不言语,这让探春去给冯紫英当妾,委实是超出了他的底线,而元春现在入了宫,也还是让他心里多了几分底气。 虽说也知道冯紫英未来不可限量,但是那毕竟是外人,还是元春更让人心安,若是元春能在宫中有些地位,那么荣宁二府未必就不能再现昔日荣光,只是这几个月来,也未听到元春从宫中传来什么消息。 “二兄也是为我家好,存周自然明白,只是我家女儿若是去做妾,这也是愚弟难以接受的。”贾政这方面还是有些文人气节的,虽然他实在算不上文人,“紫英与府里琏儿和宝玉关系一直亲密,大姐儿进宫之后也曾来信说过要让府里多和紫英密切关系,只是这几月紫英去了江南,所以” “嗯,为兄明白。”王子腾微微皱眉,他已经感觉到自己这个妹夫似乎对元春那边抱有太大希望了,而这恰恰是他最担心的,倒是需要找个机会提醒一下。 丁字卷 第七十二节 声势日涨 回到家中书房里,就看见书桌上堆满的帖子。 冯紫英也有些无奈。 一石激起千重浪,八方云动,两桩事儿牵扯面太宽,利益巨大,不能不让人意动。 今日王子腾拉上牛继宗找上自己,就是要商量登莱——辽南这一线航线如何尽快打通,就是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一些消息,自己接触了一些江南海商,有可能会拉来一些海商北上登莱辽南。 冯紫英在朝会上提出的种种可能和要求也牵引无数人的心思。 如果银庄真的能吸引到户部设立户头存银,这无疑是朝廷的一个背书保证,下一步就要好走许多。 而这家银庄的经营模式也和现在京师、江南的这些银庄钱铺截然不同,不但可以提供汇通天下的服务,而且关键在于不收保管费,这才是最为关键的。 当下的银庄钱铺,抵当便要收取手续费,而抵当来的银子如果再存入要到另外一处去取出,还要收取保管费,都是这般格局。 这等规矩对这些商贾们来说不可谓友善,但从方便的角度来说,这又是以江南为首和长江、运河两岸以及边塞的西安、大同、太原这几地的商业越来越需要的。 辽南——登莱后勤补给航线和造船示意固然是要以登莱总督衙门为主,但是前期的筹备和与户部、工部的具体协调的方略,肯定还是要由冯紫英来帮忙的。 这是一笔大买卖,自然引来江南商贾们的觊觎。 同样,涉及到举债的具体经办,虽然肯定会是以户部为主,但是目前户部诸司乃至司务厅来办理似乎都有些不合适,而且这还不仅仅涉及到举债,还涉及到特许金的收取。 市舶司只负责海贸事宜和海税收取,而且废置日久,都需要完全重来,如何设置,职责任务,都还需要拿出条陈来计议一番,这边内阁、户部和吏部也都要会商。 这又让无数京中和浙江、福建以及两广的官员们闻风而动,趋之若鹜。 谁不知道这是一个肥缺? 虽然未曾明确品轶,但是想也能想得到如果按照前明例制,这里边有一个从六品的提举,还有副提举和一干大使副使,都是些炙手可热油水丰足的职位。 特别是像这些市舶司的职位,不像其他清贵职位,必须要求科举出身,也就意味着恩荫和捐官都有机会竞逐这等位置了。 而银庄事宜更是牵动千万人心,估摸着无数官员和他们背后的商贾都想要来了解其中内幕奥秘,看看这里边是有利可图还是风险巨大,另外这家银庄将设立于何处,如何开展业务,也都是无数人关心的。 看着冯紫英坐在案桌前,看着面前堆砌的帖子,却是一动不动,只是发愣,旁边的香菱早已经细声细气地道:“爷,这是瑞祥送进来的,奴婢和云裳便依着爷原来提过的,把朝里的和外埠的,以及商贾们的都分列起来,喏,这是朝里官员的,这是外埠官员的,这是会馆商贾们的,也分了地域,这是北地的,那是南边儿来的,……” 这丫头倒也心细,冯紫英心中微动。 内书房瑞祥宝祥都进来不了,都是靠自己贴身丫头整理打扫。 金钏儿、香菱和云裳都能识字,只有玉钏儿差点儿,但在感觉到几个姐姐都能识字自己明显重视外,玉钏儿现在也是十分认真的在习字。 原来这书房只能是云裳来,后来在确定了香菱身份之后,香菱也能进来了。 能不能进内书房,似乎也成了一个门槛,当然现在金钏儿也能进来了。 女孩子被收买的可能性更小,嗯,尤其是被梳拢过而且有着美好前程的丫头们,要想被收买几无可能。 随手翻阅了一些,居然是以一些七八品官员的帖子居多,甚至还有一些自称晚生,这让冯紫英牙齿都酸了。 自己就是今科进士,还能有比自己晚的?估摸着多半是一些连举人都没考上的捐官或者恩荫监生吧? 不出所料,找了几份字迹还算工整的帖子看了,无外乎就是骈四俪六故作工巧的文字,自我介绍,嗯,很有点儿毛遂自荐的味道。 也难怪,市舶司一建就是三个,意味着从六品的提举使就要设三个,还有从七品的副提举三个,八品的大使副大使若干。 这虽然不比京官清贵,但是对于千里为官只为财的捐官恩荫监生们来说,那就是肥得不能再肥的美差了。 现在朝中声音都传开了,广州自不必说,宁波也基本上确定,但是泉州和漳州却要再选一个,也就是在原来基础之上增加了一个,这让内外都是一片欢呼雀跃,宁波那边放心了,而福建那边也得到了安慰,至于你们福建人内部的纠斗那就是你们自个儿的事情了。 论理这市舶提举司的官员怎么也轮不到冯紫英这个翰林院修撰来插言,但谁让自己是阁老兼吏部尚书齐永泰的得意门生呢? 谁让这桩事儿是自己提出来,而且拿出了一大堆关于市舶提举司日常事务权责的条陈方略呢? 在很多人眼里,只怕冯紫英对着提举使和副使起码就有很大的发言权了。 其实这个观点也没错,估摸着在市舶提举司设立的时候,吏部那边多少是要来询问征求一番意见的,不管是礼节上的还是真心实意的,若是这任命的官员走马上任却是不堪胜任,恐怕吏部那边也不好交票。 翻阅了几份,冯紫英也就失去了兴趣,这等杂事,他也懒得多过问,关键在于这些人心性如何,他也一无所知,多是些在京中尚未除官的待选人物。 想到这里,冯紫英倒是有些怀念起汪文言来了,有汪文言这样一个趁手人物,只管丢给他,要不了多久,就能把这些人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若是真有可堪造就之材,便是举荐也值得了。 不过林如海那边暂时还离不得汪文言,而且自己也有一些事情他还帮着着意接手了,江南未来也是一个需要大布局的地方,不比京师这边逊色多少。 见冯紫英没了兴趣,香菱也乖巧地把帖子收好,然后叠好摆正。 香菱那柔媚乖觉的模样看在冯紫英心中也是一动,”香菱,你不是说记不得你家中情况了么?我此番也去了苏州,着苏州府那边询问了一番,倒也有这么一家和你有些相像呢。” 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说实话之前冯紫英离京之前也提起过,但是香菱却没有放在心上,她经历这么些年,尤其是在金陵府里经历一遭关司,也是对着衙门里的情形有所了解,便不抱希望。 在她看来自己都已经记不得自己父母的模样了,也不知道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对以前的记忆毫无印象了,谁还能替你花这番心思? 只是在那拐子被抓时,隐约听得提过应该是姑苏那边来的,但是苏州府何等大? 这年头拐子猖獗,每年一个县里被拐子拐走或者黑心亲戚图财使坏卖掉的少儿何止数十人,整个苏州府怕是每年结报丢失的少儿都不下百起,这十来年过去了,谁还能记得其当年的事儿? 而要查阅个府县的刑房档案,那又是何等繁琐的事儿,便是冯紫英这样京师下来的,你也不可能督着人家替你翻阅一二十年前的老档,只能托人人情和银子都一并使上了。 一直到冯紫英离开苏州时,才得到消息,好像吴县那边还真的有一桩相似的情况。 之所以说相似是因为现在这家人已经不在县里了,据说是女儿丢失之后父亲疯疯癫癫到处找,还大病了一场,房子也被烧了,便带着妻妾回了妻子封氏娘家,而妻子娘家则是浙江湖州那边人士,具体情况就不知晓了。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档案中明确记载,说被拐家人自述女儿眉心有一颗胭脂痣,而且被拐时年龄也能对得上。 当冯紫英把这般情形和盘托出时,香菱几乎要站不住了,“爷,您说的是真的?” “傻丫头,难道爷还能为这等事情骗你不成?这爷去了一趟苏州,难道还能不把你们的事儿放在心上?” 冯紫英见香菱眼圈登时就红了,身子也发颤,赶紧扶住,顺势就把她揽入怀中。 “只是吴县那边说你父母因为房宅因为隔壁寺庙失火殃及,没了存身之处,便卖了田产,投奔你母亲娘家那边去了,而你母亲却是临近浙江湖州府那边人氏,他们便不知晓了,所以爷回来还得要去托人找浙江那边查访,不过有你父母的姓名,倒也不难。” 香菱香肩抽动,滴滴热泪却渗入冯紫英胸前衣衫,挣扎着便欲起身要给冯紫英跪下,却被冯紫英一把抱起,“爷,您让我跪您一回,若是能找到爹娘,香菱一辈子替你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傻丫头,你是爷的人,爷不替你做主,谁替你做主?放心,这等事情,爷自然会放在心上替你办妥,这地上凉得慌,要跪谢爷,也要等夜里上床之后,到时候爷好好疼你,……” 丁字卷 第七十三节 家事国事 这话里总有些说不出别样心思,香菱虽然有些娇憨,但是也能听出这位爷话语里的不正经,脸顿时滚烫起来,“爷,奴婢这两日身子还不方便,若是爷要人侍候,就让金钏儿姐姐……” 冯紫英沮丧地摇摇头:“算了,爷也是怜香惜玉的人,金钏儿那丫头的模样,走路都够呛,爷看着都心疼,怕是还要好生将养几日才行,……” 刚踏进书房门的金钏儿听得这话,脸一下子就红透了,站在门口看见冯紫英搂着香菱的情形,都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冯紫英也听见了脚步声,看见金钏儿娇羞的模样,心火更盛,一招手,“站在那里干啥?还不过来。” 金钏儿扭着身子蹩过来,冯紫英也不客气,一只手一个,揽入怀中,让两个丫头坐在自己腿上。 “爷刚才还在说要怜惜姐姐呢。”香菱抹了抹眼睛,抿着嘴微笑着道。 “你怎么抹起眼泪来了?”金钏儿见香菱眼圈红着,大为诧异,自己这位爷还真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便是比那荣国府里宝二爷也不遑多让,而且更有担待,屋里几个丫头都金贵得紧,所以便府里其他人都知晓,对她们几个也是十分巴结。 “嗯,爷好生疼惜这丫头,太感动了呗。”冯紫英笑着打趣,“真真是个水做的,动不动就抹眼泪儿,……” 香菱扭着身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把情形说了,金钏儿也是赶紧恭喜。 “对了,金钏儿,你和你妹妹都是贾府家生子,现在跟了我,你爹你娘咋办?”冯紫英还真的不太懂这大户人家的规矩,实在是冯家长期在边地,这等家生子甚少,而且大多要么放出去从军谋个出身,要么留在府上年龄都是比较大的了。 “爷这话问得奇怪,奴婢爹娘怎么了,还不得在那边府上干活儿?奴婢还有一个弟弟,只不过还小,才五岁,爹娘也就盼着日后若是府上能开恩放出去,又或者能跟着府里族学读读书认几个字,另外寻个出身,那便是阿弥陀佛了。” 金钏儿姓白,白金钏白玉钏两姊妹,老爹白老实,老娘白老媳妇都是荣国府中的家奴。 冯紫英微微点头,睡了人家清白身子,总得要关心一下人家屋里,否则也未免太过冷血薄情了。 “等两年去族学读书倒不是什么问题,届时爷和政世叔或者琏二哥说一声便是,不过那贾府族学里除非有大毅力,否则估计也是学不出一个什么来,若是要想走读书路,恐怕还是要出来去书院里读书才行。” 金钏儿吓了一跳,心中也是砰砰猛跳,侧着身子悄悄瞥了一眼冯紫英,连话语都要有些结巴起来:“爷,若是能读族学识得几个字,奴婢爹娘便要来给爷磕头了,哪里还敢奢望其他?便是如此,恐怕也很难,奴婢的弟弟如何能和宝二爷、环三爷那等主子爷一起读书?” 冯紫英也知道贾府族学虽然不怎么样,但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读的,须得要贾家子弟,或者贾家亲眷子弟,像白家这等家生子是不可能去读书的,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那赖大的儿子。 “爷看那赖大的儿子不也是在外边读书?好像还很风光,未必比环老三差啊。”冯紫英斜睨了一眼金钏儿。 金钏儿笑了起来,“赖爷爷哪里是奴婢家里能比的?赖嬷嬷那可是跟着老祖宗一辈子的,而且赖爷爷也是府里大管家,其他人哪里能和他比?” 冯紫英冷笑。 他也从贾琏那里听闻那赖家现在很是风光,就在那保大坊里买了一个老院子,然后起了宅子,那规模样式虽然不比荣宁二府,但是规模亦是不小,外边人都还以为是哪个官宦人家呢,可见其风光。 贾琏也是叹息这府里边日渐拮据,可这奴仆们一个个却都是风光无限,还说那赖二在外边赌场里耍钱,一晚上都能输上三五十两银子,比他这个当主子的都还有牛气,这也是贾芸从倪二那里听闻的。 “没想到这赖大如此威势啊,在贾府里边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冯紫英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金钏儿玉钏儿以及香菱都和荣国府里来往颇多,毕竟金钏儿玉钏儿姊妹都是在荣宁二府里长大的,家人和自小一起长大的丫头奴仆们都在还在那边。 虽然来了冯府,但是随着冯家这边声势水涨船高,无论是荣宁二府的主子们,还是丫鬟仆僮们,都看在眼里,自然乐意多结交往来,所以金钏儿玉钏儿姐妹回贾府里去也是颇受欢迎。 甚至连王夫人都时不时要把金钏儿和玉钏儿叫到身边交待一番,好歹也是她屋里出去的人,出息了也能替她争面子。 金钏儿何等聪慧机敏之人,立马就听出了冯紫英对赖家的不待见,小心翼翼地道:“赖家上下都算得上是府里边儿的半个主子爷了,赖爷爷在府里也是出了老祖宗和两位老爷,便是琏二爷、宝二爷都要尊重几分,赖二爷爷在宁国府里也是颇受珍大爷和小蓉大爷的信任,……” “这尊重如果都尊重到了主次颠倒主仆不分,甚至鹊巢鸠占了,那未免就有点儿过了。”冯紫英摇摇头,“看来赦世伯和政世叔在这方面还是疏于管理啊,琏二哥又不怎么过问府里的事情,但琏二奶奶这等精细人,难道也是任由赖家屋里这般?” “爷,赖嬷嬷和赖爷爷都是对琏二奶奶格外尊重呢,啥好事儿都先想着琏二奶奶,……”金钏儿赶紧解释。 冯紫英立即明白了,这赖家屋里能混得这么好,看样子也是打蛇打七寸,一下子就找准了关键点,把王熙凤侍候好了,那么一切就都搞定了。 “算了,人家府里的事情,咱们也管不着,金钏儿,你弟弟若是要读书识字,在贾府族学里先学着,若是真是读书料子,那么日后再说出来读书的事儿,总之爷记在心上。” 冯紫英那边刚替香菱找了家人,自然也不会厚此薄彼,也要替金钏儿安排一番。 “那就要恭喜姐姐了,爷现在是京师城里的大红人,便是哪家书院都要给几分面子,若是姐姐的弟弟真能读书,未必日后不能像爷一样,考出一个举人进士出来呢。”香菱衷心的祝福道。 金钏儿眼圈也红了起来,忍不住抽泣起来。 她自然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在贾府里边虽然是太太身边大丫鬟,表面上受人尊重,但是她也有自知之明,丫头就是丫头,至于说家里人,哪一个把你打上眼了? 而到了冯府,爷看顾爱怜不说,现在连家里人都能想到关照,尤其是关系到白家唯一的香火根儿,若是能有出息,不说什么举人进士,只要能读书识字,出了贾家自己寻个营生,当个小户人家,那也是一番造化了。 “得了,你们这俩丫头是怎么回事儿,本来都是好事儿,怎么却弄得悲悲戚戚的,好像爷虐待了你们似的,都赶紧收声啊,莫要让云裳和玉钏儿爷又怎么你们了。”冯紫英故作不耐地道。 两个丫头也觉得不好意思,都赶紧起身拿着汗巾子擦拭眼泪。 “欸,爷让你们收声,没说让你们走哇,都回来,……” 金钏儿和香菱都是福了一福,微笑着道:“爷要办公事了,婢子就不打扰您了。” 香风鬓影消失在门外,冯紫英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这才又重新把心思放在公事上。 这也难怪说温柔乡是英雄冢,自己不也就收了两个丫头,都这般有些乐不思蜀了,这若是把几房妻妾娶齐活了,这怕是床都不想起了吧? 冯紫英又看了几张会馆商人那边的帖子,从洞庭会馆、山陕会馆、湖广会馆到徽州会馆、龙游会馆,基本上京师城中有名有姓的会馆商帮和豪商巨贾都把帖子送了来。 各色花式纸签,精美绝伦,香气馥郁,端的是异彩纷呈,和当初自己下东昌府为了见乔应甲时也是可以花了一番心思的动作无异。 冯紫英还不确定这些人究竟是冲着什么而来,究竟是登莱航线乃至朝鲜、日本航线贸易权,亦或是船厂船行,又或者就是冲着银庄而来? 但无论是冲着那边而来,冯紫英都知道现在还不是见这些商贾们的时候。 内阁和六部乃至皇上那里,甚至可能还要牵扯到太上皇那边,估计都会卷进来,如果说这帮人得知皇上都要入股银庄,只怕还要引起更大风潮。 先前在王子腾和牛继宗那里,二人就旁敲侧击的询问过一二,但是冯紫英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及现在太上皇和皇太妃身体如何,二人便立即明白过来,不再提此事儿。 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贸然掺和进来,并非明智,商贾们还好说,只是求利,而他们就不仅仅是谋利那么简单了,是需要好好掂量一番。 丁字卷 第七十四节 平衡 贾环从一开始就显得心神不宁,平素里读书认真的他,今儿个也是频频开了小差。 身旁的贾兰也是颇为诧异,自己这位三叔平时可不是这样,怎么却一下子变了个人一般? “三叔,怎地了?”贾兰比贾环要小两岁,不到十岁的他面目清秀,还带着几分稚气,不过年纪虽小,却已经有了几分小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的架势倒是有些像他故去的老爹贾珠和爷爷贾政。 “没什么。”贾环摇摇头,瞥了一眼旁边,“宝二哥和钟哥儿都没来?” “没来,兴许是要晚点儿吧。”贾兰老老实实地道。 贾兰今年也九岁了,和贾宝玉那份风流俊俏的大脸盘子不一样,他倒是和他这个三叔长得有些相似,脸略微有些尖瘦,细眉长目。 不过贾环的脸更狭长一些,颧骨也略高,眉峰更浓,显得更为凌厉凶悍一些。 贾兰虽然年幼,也知道三叔和二叔不对路。 两兄弟在学堂里也是少有搭话,见面都是脸瞅着一边儿,实在过不去了,才勉强打个招呼,当然在长辈面前还得要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照说贾兰和宝玉才是嫡亲叔侄,他该和宝二叔更亲近,但实际上,平素里他都更喜欢和环三叔在一块儿,无他,一方面是宝二叔不喜学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宝二叔更喜欢和钟哥儿这等俊逸温柔的少年郎在一起。 “哼,怕是借着冯大哥要来,他要去见冯大哥,就正好借此机会不来了吧。”贾环轻蔑地撇了撇嘴,嘴角上的一抹笑容却是充满了不屑。 这宝玉读书就是混日子,只要有借口,便要么不来,要么迟到早退,总而言之变着法子躲着读书,对此贾环也是很看不惯。 “哦?冯叔要来?”贾兰也惊喜地问道:“怎么没听母亲说起?” 这几日里府里边关于冯紫英的话题再度泛滥开来了,西疆平叛,开海之略,现在更加上了江南巡视,回来听说朝廷里的官员们都是纷纷接见,连皇上都亲自召见赐膳了,这等故事在贾府里边传得沸沸扬扬。 虽说大姐儿都入宫为妃了,但是贾府里边却鲜有得到大姑娘的消息,贾府上下依然对能够得到皇上召见这等恩宠羡慕不已。 每年元旦的大朝会,像贾赦贾政这等挂着职衔的能去一趟午门上见一见,但那都是上千官员集体觐见,都是老远看一眼,如何能与这冯紫英单独蒙召觐见,甚至还要赐膳! 这简直就是只有当初贾府荣宁二公才能有过的殊荣。 贾兰对冯紫英也是充满了仰慕。 前两年他还小还不太明白,但是这两年他渐渐大了,越来越明白这什么叫读书人,什么叫士人,读书人和士人的区别,而士人中的佼佼者就是要通过科考来走上仕途,此之谓士林文臣,这便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 不是你读了几本书就能叫士人了,起码你要考过秀才才勉强能称之为士人,而考中举人那么你就可以成为士林文臣,而进士则是士人中最顶尖的这一拨,那意味着你终于可以代表整个大周的读书人说话了。 这些观点都是环三叔灌输给他的,而榜样就是母亲嘴里所说的冯叔。 原来母亲嘴里言必称父亲,但是这两年贾兰也感觉到母亲对自己的期盼也越来越高,逐渐开始把冯叔当成了自己的榜样,要求自己向冯叔学习了,可进士是那么好考的么? 也不知道冯叔是怎么就以十六岁不到就考中了进士? 听到贾兰嘴里提到冯大哥时的惊喜和仰慕,贾环也颇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脸上的光彩更甚。 “嗯,为叔昨日听闻李十儿提起,说父亲邀请冯大哥来府里小坐,冯大哥在百忙中接受了邀请,还问了你宝二叔和为叔读书的情况。”贾环压抑不住嘴角的笑意,故作平静地道:“今儿个冯大哥可能也要单独见为叔。” 饶是贾环心性阴沉,但是毕竟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听闻那李十儿说起冯紫英向自己父亲问起自己读书的事情,忍不住就喜出望外。 冯大哥没有忽略自己,还记挂着自己读书的事情,这种被人重视的滋味对于一直走起府中被人轻淡的贾环来说太重要了,而且是冯大哥这样在府里都被视为最尊贵的上宾。 听那李十儿说,连那王二舅和镇国公牛公都是专门陪着冯大哥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把老爷和宝玉晾在外边儿等了大半个时辰呢。 “啊,冯叔要专门见三叔?莫不是有什么话要专门教导三叔?”贾兰倒是一个相当会捧哏的主儿,当然这不是有意,而是发自内心的艳羡,“三叔,那侄儿能不能跟着你去见冯叔?侄儿也许久没见过冯叔了,母亲平日里常说冯叔是人中龙凤,要侄儿好好效仿,侄儿也想听冯叔教诲啊。” 贾环没想到卖弄一下却引来这样一桩事儿,他是很想单独见冯大哥倾听冯大哥教诲的,每一次冯大哥的教诲都能让多日里热血沸腾,每每读书时遇到困难挫折和受到冷遇时,他都会用冯大哥的勉励来激励自己,这样一个机会,他怎么愿意和人分享? 但是看到贾兰眼眸中期盼的神色,贾环又做不出断然拒绝的事儿,平素里叔侄俩关系很不错,这等时候却要一把推开,未免太薄情寡义。 沉吟了一下,贾环这才缓缓道:“兰哥儿,不如这样,你回去和嫂嫂说一声,就说冯大哥要来府里,请嫂嫂去求父亲,让冯大哥单独见你和嫂嫂,给你指导一番,你今年也九岁了,圣人曰要因材施教,你现在年龄尚小,如何读好书,怕是也要有所区别,……” 见贾兰有些意动,贾环又道:“若是冯大哥没有那么多时间,不能见你,你便来和三叔一道去见冯大哥,可好?” “谢谢三叔。”先前还觉得三叔有些见外,但这么一说,贾兰心里就踏实了,“那二叔那边……” “冯大哥肯定也是要见宝玉的,不过见与不见恐怕都差不多,你觉得你宝二叔见了冯大哥就能好好读书了?”贾环一脸哂笑,“浪费时间而已,你也切莫去学你宝二叔,……” 贾兰小心的环顾四周,这才小声道:“三叔,我母亲也说莫要去学二叔,……” 贾环傲娇地点点头,这才是聪明人,只是不知道今日冯大哥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自己都十二岁了,他当年也说自己若是好好读书,便帮自己去书院,明年,自己便要去考秀才,先生都说自己今年在苦读一番,明年便可一试了。 想到冯大哥现在这么忙碌,不知道还能不能记得帮自己去书院的事情?若是自己提出来,会不会让冯大哥觉得自己有些好高骛远急于求成进而对自己印象不好了呢? 一时间贾环有些患得患失,或许自己去找人帮忙侧面提一提更好一些? ***** 冯紫英不喜欢坐马车,但是这早春二月的天气还冷着,这一趟过去,怕不是吹得个面白唇青,所以还得要坐马车。 看着跟着马车一路小跑的宝祥满头大汗脸色红润的模样,冯紫英还真有些羡慕了。 只是若是这般一跑,估计立马既要成为京师城里的笑话了。 回来三日了,各种见面拜会络绎不绝,但是须得要一一走到的却还不少。 齐师、乔师,还有官师,这三位是最重要的。 齐永泰和乔应甲那里自然不必说,官应震那里却需要去正式拜会一番。 官应震已经正式辞去了青檀书院的山长职务,交给了周永春,现在在京师城中闲居。 如无意外,官应震恐怕很快就要出任户部右侍郎了,据说崔景荣此番南下巡视江南颇得内阁和皇上看重,可能要出任吏部右侍郎。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排名如此,很多人看来,这就意味着地位和权利的差别,但是实际上却不尽然。 像吏部和户部固然是最为显赫的,但是礼部却不尽然了,礼部之所以能排在第三,一方面是因为礼部主管教化和科举,另一方面是因为礼部尚书一般说来是内阁阁老的热门候选人,但是礼部侍郎们乃至礼部自身就未必了。 像工部排在最后,但实际上工部实权责任丝毫不亚于礼部和刑部,只不过因为工部所涉及事务在士人心目中更多地是杂务,所以自然而然就拍在最后了。 官应震一旦出任户部右侍郎,意味着开海之略将由他来负责,而官应震的务实作风以及作为湖广派的领袖人物之一,也能够很好的平衡北地士人和江南士人之间关系。 还有忠顺王爷。 冯紫英都没想到忠顺王爷居然给自己送了一份帖子,这让他有些好奇。 如果是东平郡王和北静郡王送了帖子,这都没能让冯紫英有多惊诧,但是忠顺亲王就有些意外了。 忠顺亲王和永隆帝之间的关系他可是知道的,莫非忠顺王爷也要代表永隆帝传递一些不好说的话? 丁字卷 第七十五节 再入贾府 诸般心思在冯紫英脑海中盘旋。 他早就知道这一趟回来自己恐怕就会身不由己的在大周朝堂这塘水里难以自拔,当然,自己未必愿意就拔出来,每个人都会身处其中,只不过如何寻找更好的位置就要看个人本事了。 马车到了宁荣街口,透过车帘缝子,一眼看见那一身靛蓝棉袍外罩棕褐色绸缎马甲的倪二在那里探头探脑,便吩咐马车停下,挑开帘子问道:“倪二,在这里作甚?” “倪二见过小冯大爷,先前便听那李十儿说今日小冯大爷要到府里来,所以便在这街前候着,……”倪二满脸堆笑,“昨日里也来过府上,但见门口送帖子的扎堆儿,小的也不敢打扰,也知道大爷这段时间都是在忙大事儿,所以就趁着这会儿时间给大爷问个好,……” 冯紫英哑然失笑,这厮显然就是找自己有事,倒也聪明,算到自己近期恐怕都没时间去大观楼那边,干脆就在这里来守自己。 “嗯,这几日的确怕是没什么时间,有什么事情说便是,……”冯紫英一时间也没想起对方能有什么事情。 “嘿嘿,大爷是贵人多忘事,年前您不是吩咐我把这城里的粪坑先行打探起来,这几月里,小的带着兄弟们基本上把这西城北城的情形摸了个头,南城那边倒是有些关碍,但也问题不大,东城那边还没有来得及,只是想来先问问大爷,这等事情做得差不多了,那杨主事倒也是个爽快人,明确告诉小的,现在就要看工部那边下个条陈,另外顺天府那边配合,才能把这桩事儿给做起来,……” 冯紫英这才想起自己在下江南之前安排的这桩事儿。 之前他和工部左侍郎王永光,也就是前任崇正书院的山长就提起过这京师城中污浊遍地,公共厕所严重不足,不但有损大周朝廷形象,而且一旦遭遇大雨内涝,极易造成疫病流行,建议工部要考虑这事儿。 王永光倒也赞同,但是又提到工部每年的花销都是定量的,户部那边现在卡的紧,怕是难以说好,所以冯紫英又凑着机会和崔景荣说起。 崔景荣自然知晓前几年京师大水,若非冯紫英和青檀书院的《防疫备要》所列举的措施被强制性的在京师城里实施,只怕当年就要起大疫,崔景荣也很是赞同,答应从江南回来之后和郑继芝建议。 没想到工部现在又把顺天府给扯了进来,不过想想也是,工部怎么可能把这桩事儿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便是和户部说好,那具体实施恐怕也得要顺天府和工部这边来联手,大概是觉得这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破事儿吧。 “嗯,我知道了。”冯紫英点点头,“此事儿你继续花心思,这边我会尽快给你一个答复,届时这门生意你也须得要选好足够的人,若大京城,各个坊市都涉及,没有足够多可用之人,怕是办不下来。” 倪二大喜过望,连连作揖:“大爷放心,小的手底下啥都没有,就是有人,小的定会精挑细选,定不负大爷期望。”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倪二看来漂白的心思很重啊,一门心思想要寻个正经营生,不过这经营粪坑倒也算是一个“正经营生”吧。 当然,估计日后也免不了还会为了这营生出不少乱子,但这大周朝,如此大的营生,又有哪一样不出幺蛾子? 便是自己奉朝廷之命,开海设银庄,不也一样要出幺蛾子么? 点点头,冯紫英就欲放下帘子,那倪二却又上前一步,满脸堆笑道:“大爷才回来,冬日里山里边送来许多野味,小的都送到马巷胡同那边二位姨娘那里了,大爷若是有暇,也可以去尝尝鲜。” 尝尝鲜?冯紫英瞥了一眼倪二,这厮莫不是也学会了走女人路线? 居然还懂得让自己去马巷胡同那边尝鲜? 只是不知道这个尝鲜,究竟是尝什么鲜? 冯紫英一时间浮想联翩。 马车抵达荣国府门口时,贾宝玉早已经在角门上候着了。 看着对方俊逸神飞的模样,冯紫英估摸着这贾元春封贤德妃看样子还是给了贾府很大的底气。 不过到现在冯紫英也还没有完全看清楚这永隆帝为什么要纳贾元春为妃,要知道贾元春是太妃身边的女史,而且是太妃专门召进仁寿宫的,不知道怎么却突然被永隆帝纳为妃子了。 这里边究竟有什么古怪,冯紫英还有些看不懂,但他大略能猜测出,这肯定和贾元春所代表的武勋群体有一定关系,同时也和太妃在太上皇与永隆帝之间的桥梁作用有瓜葛。 不过若是太妃或者武勋群体以为靠一节女人就能释去永隆帝的疑心,化解他的忌惮,那也未免太天真了。 冯紫英相信无论是太上皇还是武勋群体都不至于这么天真幼稚,但起码这也算是一个姿态,表明双方愿意和睦相处的意愿。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缓兵之计,对永隆帝是如此,对武勋群体是如此,甚至可能对太上皇乃至义忠亲王都是如此。 如果真的是最后者,那贾家这一出,弄不好就要成为弄巧成拙惹火烧身了。 “冯大哥。” “宝玉。”迎着那张充满阳光和灿烂的圆脸,冯紫英微笑点头:“自家兄弟,何须如此客气,有劳贤弟了。” “冯大哥可不比以前了,这几日府里上下都在谈论冯大哥呢。”贾宝玉笑嘻嘻地道:“前日里珍大哥还来府里和老爷说起冯大哥,珍大哥还来说这既然要开海,不知道这天津卫日后是不是也要开海,说他们府上在卫城旁的靳家窑还有一个庄子,另外在卫城里也还有几处铺子,若是这天津卫日后能开海,那这庄子和铺子就不能卖了,等几年没准儿就能买个好价钱。” 冯紫英也是惊讶了一下,没想到贾珍这厮居然还能想得到天津卫开海这一点,进而还能琢磨出他家的庄子铺子能涨价,看来这厮也不是那么愚蠢无能嘛。 “哦,珍大哥在天津卫那边还有庄子铺子?”冯紫英随口问道。 “嗯,是早年朝廷赏赐的,不过天津卫城倒也繁华,我们府上原本也有庄子在那边,但十多年前就卖掉了,原本东府那边说也要卖掉,但那时候说敬大伯不同意,于是就没卖。”贾宝玉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那可最好别卖,天津卫开海现在虽说还谈不上,但日后多半是要开海的,而且天津卫正好处在京师城咽喉上,这南来北往的各色人货都要过这里,若是开海之后,便是辽东乃至日后的朝鲜、日本的货物客人都能经天津卫直入京师城了。” 冯紫英说的也是实话,天津卫一旦开海,那繁华程度肯定还要更上一层楼,庄子也好,铺子也好,价格都要涨一大截。 两个人说着闲话,在一干仆人陪同下便进了府。 “冯大哥还是去见大老爷和老爷罢,待会儿太太在老祖宗那边,也就一并见了。”宝玉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林妹妹没回来。” 莫非这厮还惦记着林丫头?冯紫英下意识的摇摇头。 和林黛玉订亲的事儿,冯紫英也在考虑,肯定不能瞒下去,得和母亲交底摊牌了,没准儿还得要“较量”一番,母亲肯定肯定不会轻易答应。 不过临行前林如海也给自己交了一个底,那就是林丫头居然有一个庶出的姐姐,如果可以的话,大概是想要让林丫头这个庶出姐姐作媵陪嫁过来,这样就要稳妥得多,也能让冯家和林家都放心。 这倒是冯紫英从未听闻过的。 林丫头这个姐姐据说是林如海年轻时候和教坊司的歌伎所生,而那歌伎也就出了家,连带着女儿也跟着她在佛寺里生活。 这么些年来一直寄居在寺庙中,林如海也曾经多次去看望,那女孩子也知道林如海是她生父。 但现在这女孩子却来了京师城,汪文言也说还在寻找,京师城这边在自己回京时都还没有消息回去,估计是还没找到。 冯紫英初一听觉得有些荒唐,这等事情如何能行?便是林丫头那里恐怕都不能答应。 但是没想到林如海却很笃定,告诉冯紫英不必担心,林丫头那边由他来负责说好。 冯紫英没有回应对方的这个要求,但是他得承认这个安排很有吸引力。 媵和妾不同,所生子女在嫡妻无子的情况下是可以被视为嫡子的,就像冯紫英如果不是大段氏所出而是小段氏所出,而大段氏又无出的情况下,冯紫英一样可以被视为冯家嫡子,但若是冯紫英是苏氏或谢氏所出,那就还麻烦,除非是其他妻媵妾皆无出,才有可能作为唯一继承人视为嫡子。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知道如果林家真的提出这一点来,只怕自己母亲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也不知道汪文言安排的人在这京师城中找林丫头那个姐姐究竟找到没有? 丁字卷 第七十六节 隐忧重重 既然宝玉提起,冯紫英自然也不能装作没听见,估摸着这厮也是想从自己这里打探出些许消息来。 这厮也不傻,应该是早就猜测出一二来,只是内心不愿意承认罢了。 先前自己好不容易通过说服贾政夫妇让其准备走花式文人路线,玩点儿诗词歌赋的高雅文风,然后看能不能在几个亲王的女儿里选个合适的。 没想到贾元春却入宫封妃了,一下子就把自己这一招给废了不说,还让贾家平添了几分底气,觉得自家就是国丈国舅家了,这要选一个合适的人家来配嫡子了。 “林妹妹那边恐怕一时半刻还回不来,林叔父身子很不好,虽说暂时无碍,但是……”冯紫英摇摇头,“好在有琏二哥在那边,什么事情他都能扛得起来,便是真有个什么,也能接上。” 宝玉满脸愁苦,“也不知道林姑父怎么就一下子这样了呢?不是说巡盐御史是个轻松自在的肥差么?” 冯紫英讶然,看着宝玉,“宝玉,谁告诉你这巡盐御史是轻松肥差?” 宝玉张口结舌,脸涨得通红,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好一阵才呐呐道:“我听府里边小子们说的,说林姑父这个巡盐御史大权在握,那些富甲一方的盐商要卖盐都得要从林姑父那里去拿盐引,就都得要交银子,而且……” 冯紫英瞅了一眼宝玉,这显然不是什么小子能说得出来的话语,要么就是贾赦、贾珍、贾蓉之流嘴里冒出来的,要么就是王夫人和王熙凤等日常谈话漏出来风声,贾政倒还不至于,被这贾宝玉给听见了。 只不过这荣宁二府里上下似乎都认定了林如海死了能留下一大笔银子,虽然不愿意走仕途经济的贾宝玉素来不怎么在乎银子,但是肯定也知道林如海一死,林黛玉成了孤女,就只能依靠贾家,这林家财产好像理所当然就该归贾家来支配了。 这份心思应该是宁荣二府上下都存在的,甚至连贾琏虽然口里不说,也一样如此认为,也是贾琏和自己关系不一般,才会若隐若现的提醒自己若是要娶林黛玉,那便要早做考虑,以免日后他这个善后大使夹在中间,不好处置。 “宝玉,林叔父这个巡盐御史的确权力很大,你说的也没错,盐商都要从他那里拿到盐引才能拿到盐去卖,但是这上交银子可不是林叔父的,那是朝廷的,而且这里边也还有许多关节,这个巡盐御史大权在握,却绝不轻松,各种上下关系都需要打点好,或许林叔父就是这样操劳过甚,才会变成这样,……,宝玉你还小,再等几年,你若是出了家门开开眼界,增长见识,就知道这个世道没那么简单,……” 冯紫英义正辞严语重心长的“教育”了贾宝玉一番,贾宝玉赶紧作揖受教,但内心怎么想却不得而知了。 和贾赦、贾政见面还是在荣禧堂。 与贾政的心不在焉相比,贾赦却是一反常态十分热络。 “贤侄,你现在可是名满京城啊,前日里我遇到马尚,对我也是格外亲热,说起来也是一直竖大拇指。”贾赦满脸热切,“那缮国公石家现在几乎全家都被牵连了进去,石光珠被褫夺了袭爵,几个嫡支子弟都纷纷入狱,据说牵连甚多,龙禁尉和都察院已经把案件准备移交给刑部和大理寺了,看样子弄不好要三法司会审啊,这可是咱们大周立朝以来第一个被抄家灭族的国公啊。” 见贾赦这般态度,冯紫英也有些好奇,这厮似乎很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样子,但是也不完全是,像治国公马家他就一直上蹿下跳替对方张罗和说好话,当然这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估计是石家那边他觉得插不上手,索性就看热闹了。 “赦世伯,石家和马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石家多人参与贪墨其中,几乎人人都从中捞取银子,给九边防务造成巨大的隐患,宁夏平叛前前后后朝廷可能要花上数百万两银子,不能说都是石光珏的责任,但是其是罪魁祸首却毫无疑义,这等事情就是久走夜路必闯鬼,自以为可以侥幸过关,但是却不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而且,石家把陕西巡抚云光拖下了水,赦世伯你应该明白,云光是文臣,这几乎是激怒了整个朝廷里的文臣们,没有人会帮石家说话,……” 冯紫英也是在提醒对方。 这贾赦也不是好鸟,和大同镇平安州那边来往密切,而且好像就是那被《红楼梦》书中所说的中山狼孙绍祖与其搭上了线,贾琏也因此胆战心惊,所以这一次南下扬州,贾琏是半点都没推辞,这其中也有几分原因在里边。 这也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虽然不清楚他们究竟在其中搞什么勾当,但无外乎就是和那些晋商勾搭起来,像草原上售卖违禁物资,比如武器、茶叶、盐等。 只不过这大同镇虽然是冯家的大本营,但是那平安州却偏处紧邻蓟镇的一隅,正好对着林丹巴图尔的蒙古右翼察哈尔部。 那孙绍祖倒也有几把蛮力,而且极善讨好上司,所以算是现在大同镇中很显眼的人物,便是做些勾当,怕也能遮瞒过去,兼之原来是王子腾担任宣大总督,现在是牛继宗接任,怎么也轮不到自家去操心。 “马家现在虽然看起来只是那马夏和其他一些旁支子弟参与其中,但是赦世伯,这事儿还并没有完,那马夏据说在狱里边还在乱咬,嗯,一会儿承认,一会儿否认,一会儿又攀诬上别人,马尚和其他几个马氏族人,都被他描述得污浊不堪,其间有些情节简直都不堪入耳,虽说现在都察院没怎么过问了,但是龙禁尉和刑部老吏嘴巴谁能堵得住?一旦传出来,没准儿都察院又要找马家的麻烦了,……” 原本是好意提醒贾赦别把嘴巴张得太大,不管什么吃得吃不得都去咬一口,但没想到贾赦却是兴奋起来。 “贤侄,这是真的?呵呵,难怪马尚这厮在我面前摇尾乞怜,这马家看样子还脱不了干系,哼哼,下次他再找上门来,我倒是还要和他好好说说,……”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面对这样一个不知死活要钱不要命的家伙,冯紫英真不知道这贾家是怎么混了这么多年还没出事儿,自己都提醒得这么明显了,这厮却还指望着能从马尚那里榨些银子。 和贾赦说了好一阵后,冯紫英才发现好像贾政有些心神不宁,话语也不多,和往常大不一样,只是这贾赦现在正说得起劲儿,冯紫英也不好转移话题。 好不容易等到贾赦歇一口气,冯紫英这才含笑问道:“政世叔,工部那边事务可忙?” “啊,还行,还行。”贾政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应道。 冯紫英有些奇怪,这位政世叔怎么魂不守舍一般? 贾政昨日里一夜没睡好,是因为接到了宫中带来的信儿。 信儿是元春贴身丫鬟抱琴带来的,只是口信。 话语里很含糊,只是说让自己进了宫,皇上不喜过于招摇,所以请家里安分守己,莫要与外边儿干连太多,莫要过于出头,但若是士人,却不妨多来往。 贾政再是愚钝,也意识到了一些什么,连书信都不写,而是直接让贴身丫鬟来传口信,而且这般模糊不清。 贾政本身就是一个不太敏感的,自然就觉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这里边究竟藏着什么意思,但这话却又不能对外人说,两口子在床上商量琢磨一夜,也没能得出一个结论来。 自己兄长这般,那是断不敢告知对方的,而王家那边倒是可以,但是贾政也有些担心元春这信儿里边所指的外边儿会不会隐约包含王家,所以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眼前这一位倒是一个好说话的对象,只是双方的关系却没有达到那一步,这等关系重大的话也不敢随意泄露。 想到这里贾政倍感头疼,若是元春能出宫回家来一趟就好了,让丫鬟带话始终不敢说得太透,写信更是容易留下把柄。 见贾政心不在焉,冯紫英也觉得没趣,说了一阵话之后,便说去拜见一下老太君,这场见面就算结束。 看见宝玉陪着冯紫英出去消失在荣禧堂外的身影,贾政也是心中惴惴。 大姑娘说的和士人不妨多来往,也不知道是指何意,这贾家来往的恰恰就没有什么士人,除了这个冯紫英外,其他哪家士人会和自己这等读书不成日渐没落的武勋家族结交? 虽说现在大姑娘进了宫,但是那一批进宫的就有四个,还有传言称皇上早就戒了女色,诚心修道,也不知道这还要大肆封妃,有何意义? 昨日问起抱琴元春在宫中情形如何,虽然抱琴说一切都好,但却没有多少其他言语。 这更让贾政夫妇都觉得恐怕女儿这一趟进宫好像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美好,也难怪内兄昨日里提及也是摇头叹息,当时自己居然没有意识到。 丁字卷 第七十七节 诡异 在贾母的屋里,冯紫英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一干莺莺燕燕们。 感觉一进入贾母院子里,贾宝玉的精气神都陡然提升了一个档次,顿时变得眉目生动顾盼神飞起来。 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色的团毛对襟坎肩,腰扎碧玉红鞓带,虽然是在前面带路,但是那份主人家的气势拿足了,还真的有点儿一府之主的架势。 毫无疑问,对于冯紫英的到来,贾府还是很重视的,三春皆在,外加一个史湘云,像李纨、王熙凤也是在的,只不过这二人目光望过来时,和往常有些不一样,让冯紫英也有一些紧张和诧异。 那王熙凤也就罢了,估计这几个月是煎熬,这李纨自己可是没任何交织,为何也有点儿神色异样? 好在薛宝钗没来,倒是让冯紫英松了一口气。 只是没等冯紫英这一口气松下来,宝玉却突然发现了宝钗未来,赶紧道:“姨妈,宝姐姐怎么没来?” 薛姨妈一怔之后笑了起来,”你姐姐这两日身子不舒服,今儿个就没出来,……“ ”宝姐姐肯定是不知道冯大哥来了,我去请宝姐姐也来。“没等冯紫英开口,宝玉已经兴冲冲地跑出门去了。 免不了又是一阵嬉笑,都说这姐弟亲近,果真是投缘。 不过冯紫英却觉得恐怕这贾宝玉未必如此想,据香菱告诉自己,现在宝钗现在也不爱出门,要么就是去迎春、探春那里坐一坐,对宝玉去梨香院也是颇为冷淡,要么就是告诫宝玉好生读书,要么就是假托身子不舒服,倒是让宝玉很是沮丧。 只是这宝玉像牛皮糖一般,却是孜孜不倦,这没了林妹妹在府里,似乎他就把梨香院这边当成了唯一去处了。 好在听说宝玉和钟哥儿、蒋琪官十分要好,这宝玉也经常借着参加什么文友会诗会的名义溜出府去,邀约着秦钟、蒋琪官等人不是大观楼便是绕梁阁里厮混。 逐一见礼,老太君白皙富态的团脸上笑容可掬,话语里也满是夸赞和勉励之意,当然免不了也希望冯紫英能多带一带帮一帮她最疼爱的孙子。 “铿哥儿,你现在也是咱们这京师城里的名人了,宫里、文渊阁和六部公廨都是随便进出的人,咱们家宝玉眼见得大了,有没有什么好的路子,让宝玉也能沾沾光?” 贾母这突兀的一问,倒是让坐在下手的王夫人和薛姨妈都是一愣怔,这等话语当着大家的面儿问出来可有些不合适了,以老太太的历练睿智,岂会有这般不合时宜的问话? 冯紫英也是有些发愣,也在揣摩这位老太太话语的意思,但面对问话却不能不应答:“老祖宗此言让紫英惶恐啊,先不说紫英也不过就是赶上这平叛和开海事宜跑了一趟西边儿江南,正好赶上这等事情,所以承蒙皇上和朝廷诸公垂询,多召见了几次罢了,宝玉才十四,诗词歌赋也是日益精进,前日里我还听闻礼王殿下在元宵之后举办的诗会上获得参会士子的一致赞誉,……” 冯紫英这两日也收到了寿王和礼王的帖子。 这让他也是大感头疼。 寿王风格倒是有些和永隆帝一般,不喜诗赋,性格沉静,而礼王则有些像其祖父元熙帝,文采风流,也喜欢举办各种诗会文会,据说和北静郡王关系也不错,也颇得永隆帝的喜欢。 贾母的目光里没有多少变化,但脸上笑容却是越发亲和。 “铿哥儿,你莫要用这等话来哄老身,我这个孙子,难道我还不知道性子?诗词歌赋固然是有些天赋的,但当着这屋里的都不是外人,老身也就把话说开,当下世道不比以前,不是文章做得好就能行了,宝玉若是能像他爹那样在京师城里先寻个职位,那再来做些文章诗赋,自然是极好的,也能让咱们荣国府盛名不坠,但若是没个去处,这光靠着诗词歌赋名声,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贾母的这一番话让冯紫英还是有些小瞧了这位久经风雨的老太太的智慧了。 想想也是,这历经几代风吹雨打,还能维系着荣国府现状,虽说日趋没落,但是和其他六家国公府相比,在没有能上得了台面的男人情形下,能以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场面,也算不错了,看看抄家灭族的缮国公石家,宛若丧家之犬的治国公马家,荣宁二家也该知足了。 用诗词歌赋打造人设,这是冯紫英原来给贾宝玉指的路径,但现在随着贾元春进宫,娶皇室宗亲这条路就有些不通了。 同时贾元春进宫也让荣国府这边地位又略有不同,冯紫英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包括贾赦、贾政夫妇和府里其他人心气都有些变化了,便是这位老太君也一样不能免俗。 这条路不能走,自然就要寻另外的路,或许是贾家觉得有了贾元春在宫中这层关系,其他路子也不是不能选择了。 “愿听老太君教诲。”冯紫英也吃不准贾母想要如何。 自己可不是扶弟魔,而且贾宝玉也算不上自己的弟,就算娶了林黛玉和薛宝钗,那也和贾家没太大关系。 “老身听说铿哥儿在考中举人之前,也是以监生身份推荐入青檀书院?”贾母语气温和,但是似乎却隐藏着什么。 冯紫英坦然点头,“紫英自大同回来之后便以荫监入监读书,后来承蒙乔师厚爱,推荐紫英到青檀书院读书。” “那宝玉能否去青檀书院读两年书?”贾母追问。 “恐怕很难,一来宝玉不是监生,青檀书院中学子都是为了秋闱和春闱大比而来,要么是秀才,要么是监生,最起码都需要可以直接参加秋闱大比的资格身份,……” 没等冯紫英说完,贾母已经打断他:“监生身份不用铿哥儿你操心,府里边自然会替宝玉办妥,若是宝玉取得了监生身份,铿哥儿能否让宝玉去青檀书院读两年书?” 冯紫英苦笑,“老太君,青檀书院读书需要推荐人,紫英尚无此资格,……” “那北静郡王或者宝玉他舅舅可否……” “不行,书院是文人士子汇聚之地,要求就是须得要有文才,推荐人更是有很高要求,……”冯紫英摇摇头。 “铿哥儿,老身这辈子没有求过人,但是宝玉是老身嫡亲孙子,他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他性子纯善,铿哥儿你和他接触了这么久,也该知道他这个人对人如何。”贾母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慨,“老身年龄渐渐大了,身子骨也不行了,所以老身希望在闭眼睛之前能看到宝玉有个好的出息,嗯,铿哥儿,老身知道你是个有能耐的,外边的那个芸哥儿,还有宝玉的表兄,现在都在你的扶持上有了出息,便是那环哥儿老身听说听了你的鼓励,现在也是一门心思想读出书来,老身看你和宝玉也甚是亲善,难道就不能替你这个兄弟想一想办法?” 冯紫英有些搞不明白为什么贾母这个时候突然想起要让宝玉去青檀书院读书了,而且听他的口吻也只是让宝玉去书院读两年书,并未要求宝玉就必须要考个举人进士什么的,去青檀书院混两年,镀镀金,可这又有何意义? 这里边肯定有什么缘由,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但现在处在这骨节眼儿上,给自己来了这样一出,自己好像还真的不好推脱。 不说这贾母人大面大,好歹也是国公夫人,这么大年龄一个长辈当着这么多人求自己,自己和贾府表面上也是如此亲善,和宝玉平素里也是称兄道弟,现在若是拒绝了,那可就真的是陷自己于不义了。 关键在于冯紫英也知道这青檀书院虽然接纳学生的确十分严格,但是随着自己这一科之后,青檀书院的招生规模也在大规模增加,比起之前自己在的时候,起码已经翻了一倍还有多现在已经膨胀到了两百多人,书院学堂也被迫扩建。 各省被列入有资格推荐的士林大儒们都纷纷向书院里推荐学生,其中免不了也有抹不开情面进去的,虽说绝大部分都是有真材实料的,但肯定也有那等纯粹是冲着青檀书院名声来的,自己却没甚本事的。 “老太君,您这么一说,紫英就惶恐汗颜了,我不敢给您打包票,但是我肯定会尽我努力去想办法,……”冯紫英猜测不出贾母的目的,只能先应承下来,这等时候便是犹豫推诿都只能落下个糟糕印象了。 贾母笑了起来,富态的脸膛上颇为满意,一边拍着身旁靠枕:“瞧瞧,我就说铿哥儿是个重情重义的,和咱们贾家人一样,铿哥儿,老身知道这事儿你也不好办,但是关系到宝玉,还的要靠你了,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一般,有什么府里帮得上,只管说便是。” 听得贾母这话,屋里的人都笑着附和起来,只是像王夫人、邢夫人和薛姨妈目光里却多了几分不自在。 第七十八节 义湘云 等来等去,还是没能等到宝钗来,直等到怏怏不乐返回的宝玉,原因还是一个,宝姐姐身子不舒服,就不来了。 好在宝玉的性子就是那样,三五两下就被史湘云和探春给逗得乐呵起来了,看得冯紫英也是忍俊不禁,这厮还真的是一个乐天派,哪怕明儿个天就要塌下来了,今儿个该高兴还得高兴。 离开时,冯紫英都还在琢磨,贾母今儿个这一出,肯定是有原因的。 这老太太头脑清醒着呢,不像府里边其他人许多都是浑浑噩噩混日子,便是贾赦贾政,那也都是或鼠目寸光或缩着头只管当鸵鸟之辈。 瞅着探春英气勃勃却又不失俏丽的面容,十三岁的小丫头已经有了几分少女的妩媚,一身紫红缎绫细折裙,外罩红绫短袄,油绿绸撒花裤子让整个鲜艳的色调里多了几分活泼俏皮,蝴蝶落花鞋从裙袂下探出来,果真是惹人心动。 相较于探春的大气坦荡,一喜藕荷色绫袄的史湘云则多了几分豪爽。 纤巧双手在腰间一插,内里罩着的葱绿盘金彩绣锦裙把身材顿时勾勒出来,脚踩一双掐金云红香羊皮小靴,尤其是那张粉靥,珠圆玉润,端的是一朵带刺玫瑰。 “冯大哥,你就这么急着要走?”史湘云笑嘻嘻地拦住去路,“都说你这一趟江南之行大开眼界,还遇上了刺杀?能不能给我和探丫头讲一讲这一路行来的风景见闻?” “史家妹妹,不是我不想和你们说,我这会子还有事,宝玉这会儿估计还在受老太君教诲,我还是趁早溜了。”冯紫英摆摆手。 “冯大哥,你说话可不算数,说好来府里就要见一见环哥儿的,今儿个你来了却不见他就走,他怕是好几天心里都要难受,最起码你也要见他一面才好。”探春美眸中闪动着诱人的光泽,嘟着嘴不满地道。 她还是很关心自己那个一母同胞的弟弟,虽然自己这个弟弟很是不待见自己,但是她做姐姐的却要替弟弟多考虑。 冯紫英一怔,他好像都有点儿忽略了贾环这个小迷弟了,但这位探丫头可从未忘记过。 “是啊,冯大哥,小妹在府里这么久,见环哥儿和兰哥儿读书可是比其他人都认真,二哥哥都远远比不上,还言必称你如何如何,嗯,简直就是把你当成榜样了啊。” 史湘云虽然提及了宝玉,但是语气里并不觉得宝玉不读书就有什么大不了。 颜值就是正义,这双标太明显啊,若是环老三也是贾宝玉这般,估计怕就会被斥为不务正业不求上进了。 冯紫英觉得还是要见一见贾环,人家把自己当成了人生导师心灵偶像,自己再怎么也要点拨鼓励一番,免得这一位在各类同人书中要么就是人憎狗厌,要么就是高光伟正,其实多一接触,就是一个中二少年。 “又去你屋里?”贾环见到探春来叫自己,满脸的不悦,“怎么冯大哥要见我,让你来喊我?” 探春一阵气苦,这个弟弟真的是头角峥嵘,觉得自己在族学里能读书就真的不可一世了,对嫡母态度不恭,对嫡兄不敬,对自己这个姐姐也是一样横眉冷对,姨娘拿他也是半点法子没有,恐怕这府里只有老爷才能镇得住他,还有就是冯大哥了。 问题是这般下去,不讲尊卑,日后真的要在这府里弄得人憎狗厌,像太太如果真的存心要拾掇你,你以为你读了几天书就能翻天了?一个大不孝栽在你头上,就能让你一切都成虚妄。 探春是从来没有低看过这位慈眉善目的嫡母的,平素里话语不多,也没见为难过谁,但探春却知道这位嫡母心性冷着呢,这府里除了宝玉外,无论是谁,哪怕是老祖宗和老爷,都难得让她退让。 像环哥儿这样的庶子,根本就没被她打上眼,也就是觉得环哥儿未必能读出书来,所以才没怎么理你,一旦觉得环哥儿能读书甚至会有碍宝二哥了,只怕就没那么轻松了。 所以探春也是深怕贾环恶了嫡母的心意,若是书还没读出来,就让太太要对付你,便是冯大哥都帮不了,若是能考中一个秀才之后,真要有什么事儿,你也才好向冯大哥求援啊。 只可惜这环老三却是生得一个榆木脑袋,执拗得紧,气得探春心慌。 “冯大哥现在何等忙碌?只是见了老爷和老祖宗便要回去公干,也是念着你读书,才说和你说说话,你若不去,那我便去回了冯大哥。”探春冷着脸道。 被探春这一挤兑,贾环脸色更难看,但终究还是不敢失了这样一个机会,气愤愤的跟着探春去了探春那边。 冯紫英却是在探春屋里和史湘云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冯大哥,那林姐姐现在就陪着林姑父,她身子可是娇弱,这般心情,怕是更要伤她身子了。”史湘云有些担心地嘟着嘴。 “也幸亏还有紫鹃,早知道她要在扬州呆那么久,我就和她一块儿去了,反正我在这边府里也是寄住,老祖宗又疼林姐姐得紧,我去给林姐姐作伴,林姐姐肯定喜欢,老祖宗也高兴。” 冯紫英心中微动。 他没想到史湘云有这份心,难能可贵,哪怕只是这一番话,都能让人觉得起码她有这份心,更何况冯紫英也不认为史湘云还用得着在自己面前玩这一出心计。 在《红楼梦》书中史湘云除了一个豪爽贪玩的心性印象外,冯紫英对其印象并不深,远不及宝黛和探春,甚至还不及鸳鸯、晴雯、平儿几个俏丫鬟。 除了宝黛外,甚至包括探春在内的这些女孩子们,冯紫英也是日渐与贾府来往多了才慢慢熟悉起来,也才能最直观最真实的感受到这一群钟灵毓秀的女孩子。 虽然前世他是个四十岁的老男人,但是今世却结合了一个十二岁的灵魂,一步一步融合,这让他的心思既有着四十岁官员的练达通透,同时也不失少年时的青春飞扬,年少慕艾,这似乎是永远摆脱不了。 这具十六岁的身体,多巴胺和荷尔蒙正处于昂扬向上的时候,和一个历经风雨过的四十岁老男人经历混合在一起,那真的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体验,也幸亏是这样一个对男人充满了善意的世界,否则冯紫英觉得真的会有愧于这魂穿一回了。 “史家妹妹若是真有心,那等一段时间我可能还要下扬州一趟,你若是能和老太君说好,我倒是可以把你带到扬州去,反正琏二哥也在那边,有他来照顾你,也不虞有什么差池。” 冯紫英扬了扬眉。 “真的?”史湘云大为意动,乌溜溜的秋水剪瞳转个不停,显然是在评估此事的可行性,樱唇一噘,“冯大哥你也莫要叫我史家妹妹了,生分得紧,不如你就叫我云儿,或者云妹妹,嗯,这事儿光靠小妹去说肯定是不行的,老祖宗那里小妹可以去缠,但还得要你去出面,你大人大面,才更有效果,……” 这丫头倒是会使唤人,不过这事儿本来也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倒也不好推脱。 看林如海的模样也就是这几个月,林丫头这么一直孤单的呆在扬州,若是有个伴儿肯定要好许多,尤其是在林如海故去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同龄的闺蜜在身边陪伴倾诉,而且家世处境都相似的闺蜜,肯定要能让其悲伤的心境情绪纾解许多。 探春其实是最合适的,她和林丫头关系最好,但是肯定贾政夫妇不会同意。 史湘云其实也不合适,但是她本身就寄居贾府,就没有那么多顾忌,而且她是史家人,这府里边只需要说通贾母便一切没问题了 不过若是让自己专门去出面说这事儿,就显得有些唐突了,最好还是史湘云能自己勾起由头说起来,然后找一个合适的工具人去帮忙吹吹风,劝说一番,这事儿估计也许就能成了。 “嗯,云妹妹有心了,林妹妹若是听到云妹妹这番话,只怕会铭记终生的。”冯紫英笑着道:“不过这事儿还得要找一个合适机会,云妹妹现在在老太君身边时间多,不妨瞅准时机,最好是没太多闲杂人在场时,另外还得要有一个能在老太君跟前儿说得起话的人,让她帮忙敲敲边鼓,这样才最合适。” 史湘云眼睛一亮,但是随即蹙眉,“冯大哥你是说让二哥哥去说?嗯,恐怕二哥哥不太乐意,而且这等事情老祖宗也未必会听二哥哥的,还有谁呢?” 见冯紫英眨着眼睛却微笑不语,史湘云何等聪慧,立即反应过来:“二嫂子?对,二嫂子最合适,不过二嫂子那里,小妹也没那么熟,怕是不好开口,……” 冯紫英点点头:“这等事情便是由我去和二嫂子交涉了,这几日里你先营造一番气氛,在老祖宗面前说说挂念林妹妹的事儿,然后瞅准机会,若是只有琏二嫂子在老太君跟前儿时,就可以了。” 丁字卷 第七十九节 鸡汤,进击的环老三 史湘云原本还欲说点儿什么,却听见门外脚步声,探春和贾环到了。 把史湘云拉出门,屋里只剩下冯紫英和贾环。 上下打量了一下贾环,见对方有些激动的神色,冯紫英笑着摆摆手,“环哥儿,坐吧,不用拘谨,你冯大哥去了一趟江南,难道你就不认识了?” “不是,冯大哥,我虽然没怎么出门,但是便是在府里,也经常听老爷和大老爷还有隔壁东府珍大哥和蓉哥儿说起您的名字,……”贾环竭力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至于太失态。 他说的都是真话。 这三个月了,冯紫英的大名实在是如雷贯耳了,并不仅仅是说他传闻他奉旨出巡江南”,而是说他西疆平叛回来之后,不但为其伯父赢回了呼伦侯这一封爵,而且还被除官翰林院修撰! 要知道翰林院修撰对于新科进士们来说,历来只授每科状元,便是榜眼探花亦不可得,这是从前明就开始的惯例,大周也是延续了下来,可以说冯紫英以二甲进士身份破例高授翰林院修撰是第一例,也开创了历史! 虽然这比状元晚了一年,但这毕竟是从六品的修撰,而和他同科的榜眼探花们都还在正七品的编修位置上苦苦煎熬呢。 “下人们有时候送老爷们出去,和其他府里的下人们在一起时也是经常听到其他府里下人们提起你的名声,都说你是咱们大周武勋世家中第一个翰林院修撰,第一个庶吉士,也是我们武勋世家的光荣,……” 冯紫英肯定不是武勋世家出身的第一个进士,贾敬也曾考中进士,但贾敬是三甲进士。 大周武勋世家子弟中这么些年来连考中二甲进士的都屈指可数,冯紫英虽然不清楚以前元熙帝、天平帝和广元帝时期情况,但是元熙三十年后应该是一个进士都没有,贾敬考中进士都是元熙二十九年的事情了。 也就是说他是元熙三十年后武勋子弟中考中进士第一人,也是整个大周朝中武勋子弟出身的第一个庶吉士,第一个翰林院修撰,就凭这一点都足以浓墨重彩大书特书了,也难怪贾环会把他视为偶像。 贾赦和贾政虽然都是庸碌之辈,但是也还是有自己的社交圈子,他们更多的还是和四王八公十二侯这些武勋世家来往。 主人们去人家府上拜会,或者一起饮宴、看戏,那么下人们自然要在一起翻弄嘴皮子。 下人们能听到的消息自然也是各家主人们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来的,以冯紫英现在的风头,被这些武勋家族的子弟们讨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环哥儿,你今儿个就是专门来夸赞奉承你冯大哥的不成?”冯紫英笑着摇头,“行了,你冯大哥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人家怎么吹,那是他们的事儿,我自个儿可是掂量得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倒是你,听说你这一年读书都很用功?” “嗯,不敢有瞒冯大哥,去年一年我和兰哥儿读书还是用了功的,去年年末族学先生也说了,最迟明年我便可以去考童试了。”贾环信心满满。 大周科举制度基本沿袭前明,但是随着人口日增,也有一些变化。 比如童试前明是三年两试,在大周则是每年皆试。 童试分为三阶段,每年二月为本县知县主持的县试,四月是知府或者顺天府府丞主持的府试,八月则是学政主持的院试,这是乡试之前的预备试,考中即可称之为秀才。 如果运气好赶上三年一度的秋闱大比,院试过关可以直接参加秋闱大比,如果一举过关,第二年就可以参加春闱大比了,这种连续通关的牛人每年都有不少。 要想不参加童试,那么就必须要去取得监生资格,但在贾府里边贾宝玉或许努力一把能行,但贾环是肯定轮不到这种好事的,所以他只能去参加童试。 “哟,不错嘛,明年你才十三岁,这是要准备创造纪录?十三岁的秀才,你这是要破你们贾府珠大哥的记录?”冯紫英调侃道。 贾环眼中掠过一抹寒芒,嘴角也微微咬紧,重重地点点头:“冯大哥,不是每个人都像宝二哥那样混日子的,贾家也还是有能读书的,我就是想要证明这一点,我也不敢奢求像冯大哥那样十五岁就中进士,若是二十岁之前我能中个举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冯紫英对贾环言语中对贾宝玉的轻蔑不屑如没听见一般,点点头,语气笃定:“环哥儿,有志气!冯大哥就喜欢你这种气概,珠大哥十四岁中秀才,你未必就不能十三岁中秀才,若是明年你中了秀才,冯大哥便豁出这张老脸也要让你去青檀书院!” 贾环激动得脸都红了起来,瘦削的脸颊肌肉都在微微颤抖,起身便是一个深鞠躬一礼,“冯大哥,这么些年来全靠冯大哥您对我的指导和激励,许多时候我读的太苦,想要放弃,都是您的话语在我耳边激荡,让我能继续鼓起勇气坚持下去,贾环今生若是有点滴成绩,都是拜冯大哥您所赐,贾环毕生难忘!” 一番话说下来,连冯紫英都有些感触。 原先也就把贾环当成一个小透明一般顺手提携点拨一下,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却让此子这般铭记在心。 虽说此子性子有些阴沉偏激,但是却也并非无无因。 先前贾环言语中对贾宝玉的不屑和眼中的些许痛恨之色他不是没见到,但是想一想也是作为庶子眼见得这位嫡兄养尊处优,一切都是最好的,任何东西和好处都要优先满足,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是府中从老爷太太到下人无不把宝玉当成心肝宝贝,而他却是无人问津。 这份滋味恐怕谁都难以忍受,这份情感恐怕也早就在他胸中酝酿积蓄已久了。 要想一下子扭转这种性子,就算是冯紫英也没那本事,而他也没有那个义务要去帮贾宝玉和贾环做到兄友弟恭。 不过贾环如果真的是可造之材,他也不会吝于去帮对方一把,毕竟对方把自己当成了人生导师心灵偶像,这份人设他还是很乐意保持的。 ”环哥儿,我知道你在府里吃了一些苦,受了一些委屈,甚至也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但是冯大哥有句话要送给你,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 冯紫英坐在椅中的身体一个战术后仰,下颌微微抬高,语气郑重,目光沉凝。 “我感觉到你的情绪有些不对,我能理解,所以也不打算批评你,但是冯大哥却不希望下一次还看到你抱着这等情绪,作为男儿汉大丈夫,胸襟要宽广,宰相肚里能撑船,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把这一篇背给我听!……” 贾环下意识的站直身体,把这一段亚圣的名篇信口背出:“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很好,那么我告诉你,这苦其心志之所以排在第一句,就是因为这是作为一个欲成大事的男儿汉所必须要经历的,动心忍性,就是要磨砺你的意志性格,这是一个男儿汉成长的最佳食粮!冯大哥送你一句话,胸襟决定器量,境界决定高下!……” “……,你若是整日只顾计较些琐碎,为这等事所困扰,那么又哪里还有心思去读书学习?冯大哥知道你心里有苦有难,但是那都不是理由,男儿成长之路上都免不了要遭遇各种艰难险阻,当你日后买过这些沟坎走向成功之后,你会觉得你现在所介意的所在乎的,其实都根本不值一提!……” 字字珠玑,言语铿锵,如同雷霆重击敲打在伫立一旁的贾环心上,贾环望向冯紫英里目光更多了几分狂热的崇拜和敬重,也只有冯大哥才讲得出这般直击人心却又让自己心神震荡的高论,他甚至都觉得自己有些辜负了冯大哥的期望了。 ”冯大哥,我明白了,我错了,我不该去计较那些无聊之事,……“激动之下的贾环连话语都有些变音,甚至有些结结巴巴了,“……,我一定牢记您的教诲,把心思都放在读书上,无论什么理由都不是我不能好好读书的理由,那些人对我的闲言碎语,我都在不会放在心上,……” “嗯,你有这个觉悟就好!冯大哥再送你一首诗,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你好好领悟吧!” 冯紫英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心灵鸡汤来鼓励对方了,但这等时候没点儿像样的言语又觉得不够味,就只能把《九阳真经》里话拿来糊弄一番了,但别说,还真的有点儿高人味道了。 贾环全身剧震,默默的在心中反复吟诵着这首冯大哥赠送给自己的“诗”,他决定下来之后就要把这首诗请人写下来,裱好,挂在自己书房里,作为自己人生座右铭。 丁字卷 第八十节 潜移默化,润心无声 探春是很不情愿去偷听冯大哥对环哥儿的教诲的,她觉得这样很不礼貌,哪怕是自己弟弟。 但是生性顽皮活泼的史湘云在和冯紫英谈好了要与冯紫英一起下扬州之后,显然希望更多地了解一下冯紫英这个人。 所以她强拉着探春来到了隔壁的房间,透过那并不怎么隔音的木质窗板就这么悄悄地偷听冯紫英给贾环的心灵鸡汤洗涤。 前面冯紫英鼓励贾环读书考秀才,虽然让探春很高兴,但是也在情理之中,本身冯大哥就对环哥儿很看重,而环哥儿也的确比宝二哥更喜欢读书,那么考中秀才之后推荐去青檀书院读书,就是对环哥儿最大的奖励了。 史湘云却对冯紫英鼓励贾环读书不太感兴趣,他本来就就对贾环没多少好印象,尤其是贾环经常对宝玉出言不逊,这也让和宝玉关系甚好的史湘云很是不忿。 不过当冯紫英逐渐开始批评贾环的心态和情绪时,探春和湘云都有些触动了。 冯紫英表现出来的格局、眼界和胸襟都让人心生敬意,他批评贾环,甚至认为贾府里边的种种是对贾环的磨砺,是贾环成长的最佳食粮,那一句“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更是让探春和湘云都忍不住吟诵出身,虽然没什么平仄押运,但是这等随口而出的白话,却更能让人感悟。 紧接着又是“胸襟决定器量,境界决定格局”,“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这一句接一句,不像诗词,但是却又发人深省,让人回味悠长的话语让两个十三岁的少女都下意识的被这等话语给吸引住了。 史湘云之前一直是以为冯紫英不擅诗词文章,主要还是因为对时政朝务有深刻独到的见解,所以才在现在以考时政策务为主的秋闱、春闱大比中脱颖而出,而考中之后冯紫英在办《内参》、西疆平叛和开海举债之略这几桩事情中也证明了他的确在这方面有着其他人难以匹敌的天赋。 而宝玉也是经常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对经济仕途的不屑,所以史湘云更愿意一厢情愿的相信宝玉只是不愿意去学那等经世济国的时政策务,但起码在诗词歌赋上却是远胜于冯紫英的。 今日冯紫英的表现却颠覆了她的观感。 这是一个低调而又不屑于向外界误解他的人解释的男人,或许他根本就不在意贾府里边这些人对他的看法吧,想想也是,看看他接触的人和事,哪一件又是府里边这些人能触摸得到的呢? 探春和史湘云看问题的角度又不一样了。 冯大哥话语中流露出来的气势和表现出来的格局都已经远远超出了整个贾府,嗯,准确的说冯大哥话语里早已经把贾府内部这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儿没看在眼里了。 所以才会明知道环哥儿对宝二哥不满甚至仇视,却没有问原因和情况,只是直接批评环哥儿胸襟太小,眼光短浅,让环哥儿要放眼长远,丢弃现在眼里的那点儿逼仄格局。 这份气度让素来最仰慕大气豪放的探春心折不已。 原来她也和史湘云一般对宝二哥很是欣赏,哪怕宝二哥不喜读书,只喜欢嬉乐,但还是觉得宝二哥只是不屑于读书,但随着自家年龄的增长,和身边人的不断成长变化,探春对周围事物的看法也在发生微妙的改变。 当冯大哥的事迹被府里上下传颂,甚至连老爷太太和老祖宗都是唏嘘感叹,当连二位老爷甚至王家二舅现在都要对冯大哥礼遇三分,给予最高待遇,当宫中的大姐都要专门来信提及交好冯大哥时,宝二哥那种自娱自乐自我陶醉在府里这一亩三分地的美好印象就慢慢褪色了。 哪怕宝二哥仍然与人为善,仍然待人极好,甚至在写诗作赋上仍然颇有文才,但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表面光鲜。 今儿个老祖宗的话也就挑破了这层面纱,若是宝二哥不能寻到一个合适的出身和去处,那么这等诗词歌赋只能是锦上添花之举,却无法用来作为登堂入室的门砖。 问题是宝二哥现在恰恰就是缺这样一个能让他登堂入室的门径。 对比冯大哥和宝二哥之间的差距,探春很不想承认天壤之别这个词语来形容,但又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最现实的刻画。 当冯大哥在西疆平叛出谋划策甚至身体力行时,宝二哥却成日带着秦钟厮混,当冯大哥南下江南为朝廷开海之略殚精竭虑时,宝二哥却在那大观楼里和蒋琪官这些戏子们饮宴高乐,这就是差别,更是差距。 而今天冯大哥对环哥儿的教诲,几乎就是一个盖棺定论的论断了,虽然环哥儿愤愤不平的地提到了宝二哥混日子,但是冯大哥却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没有回应和提及,在探春看来,这甚至比批评和指责宝二哥更让人难受,这意味着冯大哥从未将宝二哥真正看在眼里过。 所以当贾环陪着冯紫英走出门时,一眼就看见了听完了这一幕先生训徒之后的二女脸上复杂的表情。 冯紫英没想到二女居然会躲在一边听自己“教诲”贾环,探春是肯定做不出这等行为的,但史湘云却是大有可能。 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探春和史湘云,探春立即就感受到了冯紫英眼神中的意味,脸微微发红,有些心虚的垂下眼皮,而史湘云却是夷然不惧,笑嘻嘻地迎着冯紫英眼神,“冯大哥,你和环哥儿说完话了?” “嗯,环哥儿书读得不错,我考较了一下,明年可以去试一试童试了。”冯紫英也懒得理会这个调皮丫头,“我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啊?冯大哥,你这就要走?”探春有些不舍。 她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觉得和冯大哥在一起说话挺舒服,能增长见识不说,而且冯大哥也很知情达意,多说说话也好。 不像有些人要么文不对题,牛嚼牡丹,要么高高在上,不屑一顾,这个时代的女孩子除了同龄同性能在一起说说话外,其他异性,尤其是同年龄异性,基本上没有机会接触。 像宝玉这等又不喜欢读书,话题始终跑不掉那些诗词歌赋或者就是戏曲儿,这却不符合探春的胃口,只有这冯大哥每一次来都能给她带来许多不一样的感受。 史湘云也觉得有些可惜。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冯紫英都是一个非常谈得来也值得一交的朋友,以史湘云的豪爽性子,冯紫英既然能出入贾府,那么她就不介意能和冯紫英多接触结交,嗯,更像是某种意气相投的朋友。 不过想到若是真的能说服老祖宗让自己跟随冯大哥南下扬州去陪林姐姐,史湘云心情又好了起来。 她在史家那边过得不太如意,虽然两个叔叔说不上虐待,但是两个叔叔都喜欢在外高乐应酬,叔母却是不太待见她这个自小没了双亲的侄女,所以感受不到温情的她才更愿意在贾府里住着,二姐姐、宝姐姐和林姐姐也好,二哥哥和探丫头也好,甚至府里边丫鬟们都能给她带来快乐。 “嗯,没准儿等几日还要来你们府上,老太君给我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我也得好好琢磨一下才是。”冯紫英笑着道:“只可惜我家里妹妹太小,要么三妹妹和云妹妹倒是可以多来走动。” “啊,冯大哥,你有妹妹?”探春和史湘云都是讶然,她们可从未听说过冯紫英还有妹妹。 实际上冯紫英也没太在意过,现在自己那个算是同父异母的妹妹也还不到九岁,另外一个抱养进来更是才七岁不到,所以以他这个心理年龄很难和这些“妹妹”们有多少感情。 “嗯,有两个妹妹,可要比你们小四五岁,还不太懂事儿。”冯紫英笑了笑,“不过再等两三年,或许三妹妹和云妹妹就可以来我家里和我的妹妹们多说说话了。” 贾环早已经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了,他还想趁着送冯大哥出去这段路在和冯大哥说说话呢,没想到却没三姐姐和这个云姐姐纠缠不休。 他对府里边的姐妹们都没太多好感,无论是薛宝钗还是史湘云,甚至自己这个亲姐姐,倒是林黛玉和贾迎春他印象还好。 贾迎春话不多,温和可亲,林黛玉虽然傲娇清冷,但是对任何人都那样,尤其是看到林黛玉对宝玉也从来不假颜色,贾环心里就特别舒服,相比之下林黛玉对自己还算和气,据说就是因为林黛玉听冯大哥说自己喜欢读书。 “冯大哥,我们走吧,小弟送您。”贾环终于忍不住插话了。 冯紫英和二女道别,这才在贾环陪着下出门。 只是没走几步,便正巧遇上了王熙凤和平儿迎面而来,倒是见着冯紫英之后有些惊惶,但是却又迅即镇定下来,坦然举步相迎。 “二嫂子,哪里去啊?”冯紫英也觉得有趣,这凤辣子遇上自己,可真的越辣越好。 丁字卷 第八十一节 要挟,折服 王熙凤定了定神,站住脚步,面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意,另一边却下意识把胳膊一支,平儿赶紧上前扶着。 对于自家奶奶的心境变化了如指掌,平儿知道只要奶奶这么站定把胳膊往外一支,就表示她心情紧张,进入了某种遭遇敌人或者对手的状态,甚至是让她感到恐惧和难堪的状态。 这种情形很少见,在平儿的印象中,好像只是在遭遇心情恶劣的太太和暴怒的贾琏时偶尔出现过,但是没想到今日二奶奶遭遇冯大爷时,也会出现这种情形,甚至比以前见到的任何时候都更紧张。 冯紫英自然不清楚王熙凤心情变化,不过他还的确“有求于”王熙凤。 史湘云想去扬州陪林丫头,还得要靠王熙凤帮着敲敲边鼓,他还正说找个机会呢,现在这王熙凤却送上门来了,也不知道这女人是有意来找自己,还是无意碰上自己的? “怎么,铿哥儿,我在这府里边走哪里去,还得要经得你的同意么?”王熙凤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却有些不善。 虽然内心紧张,但是一看到冯紫英那张脸,王熙凤就没来由的怒意上涌,尤其是有贾环和平儿在,这又是在探春居所不远,量他也不敢做个什么,所以言语上她也是不肯服软的。 “哟呵,二嫂子怎么这么大火气?这可是荣国府,二嫂子要去哪儿谁能管得着?小弟不过是好心问问罢了,怎么却被二嫂子这般抢白?莫非是觉得我这一趟从江南回来,没把琏二哥带回来?”冯紫英也不以为意,笑着道:“可琏二哥肩负重任,实在是没法回来啊。” 王熙凤一凛。 贾琏肩负什么重任,府里边也就只有那么几个人知晓,除了老爷太太、大老爷太太和贾母外,其他人都以为贾琏这是去帮忙,怎么地这冯紫英话里话外都有些别样味道? 难道贾琏会把这等机密之事告诉冯紫英?不可能! 再说二人关系亲近,也不可能把这等事情相告,那关系到荣国府的隐秘。 多半是贾琏话语里不小心透露出些什么,被冯紫英觉察了。 “哼,他回不回来也不关我的事儿,他是奉老祖宗的话去扬州的。”王熙凤回避了这个话题,“听说你这一趟在江南名声大噪,环哥儿现在也是打算跟着你造化一番?” 王熙凤对赵姨娘没好感,对贾环态度一般,更像是当成一个小透明,今儿个也是在冯紫英身边,才随口一提。 “二嫂子这话可说得有趣,我也是奉皇命去江南巡视啊,什么叫我名声大噪,那是托皇上洪福公干,环哥儿读书不错,赦世伯和政世叔都要我好生提携他一番,没准儿日后你们贾家就真的能出一个读书人呢。” 冯紫英的话王熙凤半句都不信,这厮心思诡谲恶毒,专门哄人上钩然后拿住把柄,想到把柄,王熙凤脸微微发烫,下意识的环顾四周。 王熙凤的表情落入冯紫英眼中,冯紫英也约摸猜测出一二来,笑了笑,“环哥儿,你到大门上去等我,我有话要和二嫂子说说。” 贾环自然不敢不遵,点点头,规规矩矩的又向王熙凤和平儿行了个礼,这才去了,倒是让王熙凤和平儿很是惊诧。 贾环这厮虽说不讨人喜,但是毕竟也是个主子,那赵姨娘又是一个极其护犊的主儿,再加上贾环这一年据说读书勤奋,所以哪怕贾环表现得有些桀骜,但府里人也都不愿意和其计较。 不过看到贾环在冯紫英面前乖顺得如同一只小绵羊一般,还是让王熙凤和平儿都颇为吃惊,怕是连贾政都难得让其有这般老实听话的时候。 “你想干什么?”见冯紫英把贾环打发走,王熙凤声音都有些发颤起来,连带着扶着她的平儿都有些紧张起来了,只觉得自家奶奶身上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 想起那一日在大观楼所受的屈辱,再想到现在冯紫英越发风头正劲的威势,连自己叔父和宫里的大姑娘都是对冯紫英要刮目相看,王熙凤心里想要对冯紫英报复的心思早就淡了,只想着如何逃过对方的“魔爪”,最好能把那样物事要回来。 “这大庭广众之下,我能干什么?”冯紫英觉得好笑,“要不这样,我有话要和你说,不如咱们去大观楼……” 这王熙凤也是,几个月前还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甚至还一肚子坏水想要设计害自己,现在可好,大观楼之后,局面反转,加上自己现在身份越发不一样,这女人心里就虚了,见了自己也就怵了。 “我不去,你休想!”王熙凤脸涨得通红,目光惶急,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一只手握成拳护在急剧起伏的胸前,几乎要转身而逃了。 冯紫英打了个哈哈,手下意识的在下颌下摩挲了一下,颇为玩味地看着对方:“不去就不去呗,二嫂子这么激动干什么?不就是说句话而已,……” 王熙凤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了,主要是那大观楼实在是勾起了她的心事,现在府里有时候一干女眷们要去听戏,要么请戏班子来府里,也有人说可以去大观楼、绕梁阁、明月楼这几家有名的戏园子去听,但她从来不去大观楼。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你再不说,我就走了。”王熙凤银牙咬碎,恨声道。 “那也行。”冯紫英见对方对自己惧意颇重,也不客气,便把史湘云想去扬州陪林黛玉的事儿说了。 王熙凤目光有些复杂,半晌才道:“这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企图?” “我能有什么企图?不过就是觉得林妹妹在扬州一个人没个伴儿,云妹妹在府里边也呆得腻了,她想托我带她去扬州陪林妹妹,这样两个人也有个伴儿,反正琏二哥也在扬州,一客不烦二主,也没什么不妥,老太君也心安。”冯紫英摊摊手。 王熙凤目光闪烁,狐疑的神色在她脸上挥之不去,良久才沉声道:“铿哥儿,我警告你,你别打什么歪主意,云丫头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折辱的,她是史家嫡女,也是老祖宗心头肉,再说没了爹娘,也容不得你有非分心思,……” 冯紫英懵了一阵,这才反应过来:“二嫂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云丫头才十三,我能打什么主意?你这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怎么了?” “哼,你是什么德行,还来问我?”王熙凤羞燥得把脸扭一边。 想起那一日在大观楼包房里这厮对自己种种恶行,她无法想象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能做得出来的,便是东府那边那荒唐父子恐怕都想不出这等折辱人的行径,正因为如此,她才担心莫不是这厮要打史湘云的主意? 那若是史湘云真的因此而失了贞,被这厮给作践糟蹋了,自己这个敲边鼓的只怕就脱不了干系了。 史湘云虽然才十三岁,但是却是发育得比不比府里边那十五六岁的丫头们逊色多少,加上性子豪爽,在府里边也是颇是引人瞩目,王熙凤就是担心史湘云被这色中饿鬼给看上了眼,才变着法子想要诱骗出去作恶。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大观楼那一日恼怒加上积郁已久爆发出来的情绪发泄却让自己印象在王熙凤心目中变得如此恶劣糟糕,但转念一想,换一个人恐怕也会如此,对她都敢这样,对其他女孩子难道还能有什么不敢的? “呃,二嫂子,这过去的事情咱们就不提了,今儿个我是和你说正经事儿,你若是不相信,我可以发个毒誓,……”冯紫英无可奈何。 “那好,你先发个毒誓来听听。”没等冯紫英说完,王熙凤毫不客气地接上话。 冯紫英被怼得张口结舌,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那好,我冯铿对天发誓,若是这一趟对史湘云有什么不轨之举,便不得好死!” “哼,一句不得好死就行了?谁知道你什么时候不得好死?”王熙凤其实已经相信冯紫英不会什么不轨之心了毕 竟史湘云身份不比其他,既不是像她这等已婚妇人还有求于他,也不是寻常小婢,糟蹋了也就糟蹋了,真要做什么坏事儿,他冯紫英也不值当。 再说了,真要看上了史湘云,只要他愿意明媒正娶,只怕透一个风儿,史家就能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那行,那就活不过十八岁吧。”冯紫英无奈地摊摊手。 王熙凤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个毒誓可不是一般人敢发的牙疼咒,“那我的东西什么时候还给我?” “什么东西?”冯紫英装傻,但看着王熙凤眉心又开始凝聚怒意煞气,冯紫英又恍然大悟地笑着摊摊手:“二嫂子,忘了,那玩意儿谁还能随时留着不成,早丢了。” “你!”王熙凤羞怒交加,“那你甭想我帮你,……” “那可不行,你可是先答应了我,没准儿哪天我又找到了呢,记住,我等二嫂子好消息。”冯紫英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丁字卷 第八十二节 天赐良将 冯紫英没敢去梨香院那边,主要是还没考虑好怎么和宝钗那边说。 委实有些让人为难,黛玉那边刻不容缓,必须要有一个交代,可宝钗这边呢? 这等事情是瞒不过人的,很快就要和贾府这边摊牌,遮掩也遮掩不了几日。 这齐人之福不好享,可谁让自己这么贪呢? 但想到《红楼梦》书中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这般钟灵毓秀的女孩子们都在世事变幻的浪潮中纷纷凋落,他就觉得既然自己出现了,而且还是以当之无愧的主角出现,凭什么就不能挽回这种种悲剧结局呢? 荣宁二府的轰然倒地,他没法也没有能力更没有义务兴趣去解决,但如果能凭借着自己力所能及的能力逆转一二自己欣赏喜欢的女孩子们的命运,冯紫英觉得责无旁贷,也义无反顾。 若是没遇上也就罢了,遇上了,甚至都还有了几分感情,还要畏首畏尾的瞻前顾后,那自己这来一遭还有何意义? 大丈夫生于世中,当快意恩仇,恣意人生,活出自我,岂能窝窝囊囊的蝇营狗苟? 喜欢哪个女孩子,那就要大胆地去把握机会,尤其是在这种行为本身并不会被视为有违道德甚至可能是有担待的社会中,还不敢放手施为,那未免就太让自己失望了,更让读者失望了。 回到府里,又是一大堆来自四面八方的帖子,随意地看了看,冯紫英就失去了兴趣。 在永隆帝那边没有明确表态之前,很多事情他也不敢轻易向外承诺,哪怕其实他也料得到最终还得要按照自己的建议来,但也得要讲规矩。 这是对皇权的尊重,自己随意表态,很容易被永隆帝知晓,恶了永隆帝的心意。 就目前来说,自己求永隆帝的地方还不少,起码这二伯父的追封和兼祧,就是自己所渴望的,否则怎么解决宝钗的问题? 当然冯紫英也知道二伯父想要追封爵位就不像大伯父那么简单了。 一是因为大伯父当年的确是为了救被困的永隆帝和忠顺亲王一行而战死,本身就该袭爵或者封侯,结果还被拖了这么多年,这也导致冯家对元熙帝极为不满,当然也因为当时的永隆帝并不是太子,和忠顺亲王一样不过是一个不太受宠的普通亲王。 二是西疆平叛乃至复地沙州哈密的建议和开海举债之略对于永隆帝意义太过重大,对于稳固永隆帝的统治极为有利,加上有意笼络冯唐,所以永隆帝才会给予追封。 但二伯父不一样,他不是战死,而是病殁,这性质完全不一样,另外二伯父也没有太过特殊的战功,所以无论是元熙帝还是永隆帝对其印象都不太深。 与其很容易引来其他人非议的去追封二伯父,恐怕永隆帝觉得还不如好生拉拢自己老爹来得划算。 可自己想要这个啊,冯紫英也是很无奈。 要想从永隆帝手中讨得这个追封,进而还要拿到兼祧的批准,冯紫英知道自己恐怕还得要花些心思。 好在这一连串的事情不少,这里边有不少可供操作的余地,总能让永隆帝意识到自己给他带来的种种好处。 总有一日也要让其觉得是该给自己一些赏赐,不然便觉得过意不去,到那个时候自己便能好整以暇的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从现在永隆帝的表现来看,此人虽然有些多疑刻薄,但是对于对其有用的人还是不吝封赏的,算得上是赏罚分明,远胜于其老爹元熙帝,尤其是元熙三十年之后的元熙帝。 “爷。”旁边柔媚的声音让冯紫英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嗯?”看是云裳,冯紫英爱怜的挑了挑对方略尖的下颌。 云裳不乐意地嘟了嘟嘴,“这是几张您专门挑出来的帖子,您说要考虑一下再回应,奴婢还替您记着呢。” “哦?”冯紫英想了想,好像有这么回事儿。 这回来几天送来的帖子每天都有几十份,有些帖子言简意赅,就是一张名剌,有的则是要拽几句文,但是没多少实际内容,还有的则会在专门的名剌袋里附上一张纸签,写几句实质性的话,这倒是比较有内容的。 把那几份帖子拿出来,冯紫英第一眼就看见了是忠顺王府送来的帖子,邀请过府一叙。 忠顺亲王?冯紫英沉吟。 理论上忠顺亲王应该是和永隆帝坚定地站在一条线上的,他不该有什么其他想法才对,不过,在涉及到具体利益上时,忠顺亲王也许还有他自己的一些想法。 这也很正常,毕竟他不是皇帝,他也还有一大家子人,永隆帝现在是皇帝,当然对他亲善信任,但日后呢? 永隆帝几个儿子里,寿王、福王、礼王,都已经成年,现在永隆帝自己都没有露出太多倾向性,只是按照常理寿王似乎应该更具优势。 但是想想永隆帝自己都是普通亲王接掌大位,凭什么说福王、礼王就没机会? 若是在未来的站位中没能选对,哪怕你是坐观,只怕未来也未必就能有现在这么风光了,更何况义忠亲王儿子又隔了一辈了,谁知道下一任皇帝对你是啥态度? 所以有些时候捞些实惠的东西夯实好自个儿家底儿才是正经,这也难怪许多王公侯爷们都希望有更稳当的营生,这样哪怕日后子孙不成器,只要不是败家的二世祖,寻常庸人,也能保个三世富贵,至于更远,谁能管得到? 不过这个忠顺亲王真的只是代表他自己,或者还有其他更多的人?亦或是不好出面的人? 冯紫英默默地点点头,无论从哪个角度,这个人都值得一见。 他不比王子腾、牛继宗他们,某些时候可以更好操作。 再翻了翻,又看到一张帖子。 礼王的帖子。 也是一个让人颇为伤神的帖子。 永隆帝对几个成年儿子的态度比较模糊,既不是那种绝对不允许结交大臣武将,但也不喜欢他们过于和朝中大臣们走得太近,所以这也让几个儿子十分谨慎。 冯紫英琢磨过,永隆帝的态度如果再仔细的研判分析,大概就是不允许结交武将,可以结识文臣,可以探讨施政方略,但是不允许涉及到具体执行,尤其是人事。 只不过第一条不允许结交武将倒也还清楚,但后续的就有点儿不好把握了。 允许和文臣们探讨各种时政方略,免不了就要谈到哪些事情怎么做,谁做得好,谁做得差,谁更适合干什么,这不就相当于变相的在表明态度,甚至是干涉人事了,当然你干涉,吏部那边未必认可倒是真的。 这个礼王送帖子来的目的冯紫英也不清楚,之前他曾经在宫外见过此人一面,但他却印象颇深,感觉此人不像是只想当一个寻常闲王一般,相当殷勤的邀请自己,这让他当时就很警惕。 手中捏着这份帖子,冯紫英也思考良久,这个礼王比忠顺亲王更麻烦棘手,若是能不接触,最好不接触。 “对了,爷,这里还有一张帖子,是下午送过来的,嗯,另外还附了一个帖子。”云裳想起什么似的,从外屋里又拿了两份帖子进来。 冯紫英一看,有一份居然是汪文言的,嗯,里边夹杂了一张信纸,介绍了另外一个帖子持有者的身份。 宣城沈有容。 冯紫英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是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了是在哪里见过。 思考良久,却还是想不起来,冯紫英拿起汪文言的信纸,再度仔细读了一遍。 汪文言在信中介绍得比较简单,但是话语里却十分推崇,认为此人或许对冯紫英有大用。 籍贯宁国府宣城,福建宿将,成长于辽东,曾经参加过壬辰倭乱的征伐,后在福建长期担任福建水师参将,但福建水师因为海禁原因一直实力薄弱,规模较小,损耗船只入不敷出,但即便是这种情形下沈有容仍然在保持了整个福建水师基本良好。 不过沈有容在担任福建水师参将其间与福建都指挥使关系不睦,加之母亲去世,四年前便丁忧归家,一直隐居,一直到现在。 看了汪文言的介绍,冯紫英终于想了起来,这一位沈有容他的确有些印象,是因为前世中他在网上曾经看到过他的介绍,称他为收复台湾第一人,甚至比郑成功还要早几十年,只不过内容很简单,他也记不太清楚了,但这个名字他却有印象。 在福建长期担任水师参将,而福建水师船只鼎盛时间也不过三五十条,士卒不过两三千人,但却对福建沿海海情地形十分熟悉,而且长期和倭寇交锋,只不过要和得到官府内部一些内应和沿海海商支持的倭寇交锋,也真的是难为了这位福建水师参将了。 不过现在情形不一样了,眼下开海在即,无论是登莱辽东还是未来在闽浙都涉及到要组建水师,这一位对辽东情况十分熟悉,又在福建担任水师参将多年,这不是天赐良将么? 丁字卷 第八十三节 面对 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 说实话,冯紫英对王子腾执掌登莱总督还真的有些不放心,这个家伙也许当官是一把好手,但是真正遇上要面对辽东危局这样的大事,冯紫英不知道这家伙能不能头脑清醒,分不分得清楚轻重缓急。 从接触这一两次的感觉来看,王子腾和牛继宗都是颇有心计之人,但论真正操作实务,冯紫英觉得王子腾顶多也就是一个中上水准,而牛继宗就是一个中人之姿。 但即便是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这些武勋之后,长期养尊处优,根本就没有真正接触过实际政务军务。 王子腾还好点儿,好歹在京营节度使位置上干了那么多年,就算是自己不懂打仗,起码也能拉拢一批能打仗的中下级军官武将。 牛继宗之前一直是在五军都督府里半年挂名混日子,当然此人也还是有些抱负,所以在五军都督府里也没闲着,还是苦心琢磨了一番军务,也结交了一些人士,所以终于找准机会通过太上皇关系谋得了接任王子腾职务的机遇。 不过京营节度使只是一个单纯的军职,而宣大总督则不一样了,那是军政一把抓,这也由此能看出大周朝两位皇帝在这上边的轻慢。 像宣大总督和登莱总督这等至关紧要的位置,他们居然可以拿来作为相互妥协的条件! 就这么你安排人进兵部,我安排人进京营的就把格局定了下来,的确让冯紫英觉得有些像是儿戏。 若是真的在关键时候除了岔子,这弄不好就是辽东失陷甚至京师防线洞开的弥天大祸。 冯紫英也想竭力弥补这种可能带来的威胁漏洞,但奈何自己手里没人,而且这个时代和前世中晚明也不尽一致了,许多悍将猛将都未曾出现,或者说出现了以自己那点儿可怜的晚明史,也不清楚不了解不知道。 像这个沈有容,如果自己在偶然在网上看到说郑成功帖子时提到了这位首先捍卫台湾的将领,自己一样不知道,甚至自己对这个人简历一样不清楚。 如果没有汪文言的介绍,冯紫英同样不确定这个时空中,这一位是不是还能像前世历史中那样留下赫赫名声。 但现在从汪文言的介绍中能看出,此人在辽东和福建都是能征惯战,而且在两个相当关键的地方都是久居多年,这恰恰是当下冯紫英最看重的。 冯紫英现在正在努力的一步一步的把自己前世中可怜的晚明记忆与当下自己所见所闻所接触到的这些人物和情况慢慢结合起来。 像汪文言,前世中他是东林党智囊,但今世中东林党貌似没有了,或者说没有这个代表江南士绅的群体了,取而代之的是江南士人这个群体。 而同样前世中的楚党现在应该就是官应震、柴恪、杨鹤这样湖广派士人吧? 还有齐党,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像齐永泰、乔应甲、王永光这些以北方士人为主的群体? 历史变了,大明变成了大周,原本是立国两百多年已经处于王朝末期的前明现在变成了从大明手上接过立朝尚未到一百年的大周。 前明猖獗一时的宦党、锦衣卫和东西厂,现在宦党没有了,锦衣卫和东西厂变成了龙禁尉,但龙禁尉的势力虽然局限性却很强,而且也远不及明代的厂卫力量,甚至受到文官势力的极大压制。 而前明武勋势力在土木堡之变之后就损失殆尽,在没有缓过气来,不值一提了,而大周的武勋势力现在也不过三代之后,尚有相当的影响力,只不过他们是和皇权牢牢捆绑在一起的。 总而言之历史的轨迹已经偏离了,如果一味还要用前世的那些固有想法去看待事物发生变化,那么无疑是刻舟求剑缘木求鱼,但是那个风起云涌时代被证明了的人物如果能够在这个时代依然进入自己的眼帘被自己所发现,冯紫英相信那绝对是值得信赖的猛人。 像沈有容,像左良玉,像尤氏兄弟,冯紫英相信只要给他们一个舞台,他们都能释放出熠熠光芒。 云裳见冯紫英拿着这张名帖痴痴出神,颇为惊异,也不敢打扰,一直等到冯紫英从无限遐思中惊醒过来时,已经是一炷香之后了。 冯紫英看了看名帖留的地址,再看看时间,已经是午饭时间了,那就下午去见一见这位沈有容,但愿不要让自己失望。 ******* “你是说冯大哥直接从府里边回家了?”薛宝钗手上针微微一颤,一粒血珠从指间冒了出来,莺儿心疼得赶紧拿来汗巾擦拭,“姑娘小心一点儿,冯大爷没来也不代表什么,姑娘怎么就心乱了,……” 脸一下羞红,薛宝钗放下手中的绣绷,把手指却放在唇间抿了一下,这才让莺儿替她擦拭掉,“谁心乱了,也不过是久了没绣,手生了罢了。” 莺儿满脸不信的瘪了瘪嘴,她还能不知道自家姑娘的心思,只是却不敢当面戳穿,“冯大爷据说是见了两位老爷之后,又去见了老祖宗,然后被三姑娘拉去见环三爷去了,……” “宝玉没跟着去?”宝钗很惊讶。 ”听说宝二爷是被老祖宗留着训话呢。“莺儿也是格外关心自己姑娘的事情,宝二爷来请姑娘去见冯大爷,姑娘却托身子不舒服没去,她却知道姑娘是一直挂在心上,所以自然就要去打探一番了。 “听太太说,老祖宗是想让冯大爷托关系把宝二爷举荐进青檀书院去读书,冯大爷可能有些为难,但是老祖宗都撂下脸子来求冯大爷,冯大爷也只有应承下来了。” 莺儿自然是不明白其中奥秘的,但是宝钗却隐约感觉这里边肯定是有什么原因。 自打和冯紫英定情之后,宝钗开始更关心外界的事情,特别是朝中的事情。 只是她是一个女孩子,也不可能有多少机会接触外界,更多地还是只能通过身边人来了解。 贾府那边宝玉是不关心这些的,琏二哥不在,自己这边哥哥却是一个不长心的,每日回来宝钗都要和薛蟠说一阵话,甚至还专门叮嘱薛蟠在外边多打听一些相关情况。 只是薛蟠口头上答应得好好地,一出了门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薛蟠现在成日里在大观楼里,经常和韩奇、卫若兰、柳湘莲等人在一起,也多少能听到一些消息,回来之后和宝钗提起,让宝钗也不至于对外界一无所知。 像宝玉这等如果真的想要不靠科举谋官,只有两条路,一是捐输,而是恩荫入监。 捐输名声太难听,就算是清闲官都别想留在京里,一般都只能是弄个虚衔挂着,像贾琏、贾蓉那般。 恩荫入监倒是可以,但是像宝玉是二房,贾琏已经恩荫过了,那么按照常理就没戏了,但是现在有王子腾和贾元春的关系,向朝廷要一个恩荫还是问题不大的,既然恩荫能入国子监,又何须再去青檀书院读两年? “宝玉要去青檀书院读书?”薛宝钗也是了解自己这个表弟的,你说贾环去青檀书院读书,兴许还能考个举人什么地出来,宝玉去那一样是混日子,有何意义? “是啊,宝二爷肯定也不想去,但是老祖宗和姨太太都想让他去。”莺儿也不清楚这里边内情。 薛宝钗想了一想,想不明白,也就懒得多想了,她更关心的是冯紫英。 “冯大爷去了三姑娘那里和环三爷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径直回去了。”莺儿噘着嘴,也有些不悦,“也没说来姑娘这里看一看。” 宝钗稳了稳心,“母亲和哥哥都不在家,冯大哥来了也不妥,……” “有什么不妥?冯大哥原来还不是一样去林姑娘和三姑娘那里?也没见谁说什么不妥。”莺儿气鼓鼓地道:“待会儿婢子就要去冯府,找香菱和金钏儿问个究竟,冯大爷也回来几日了,怎么地却声也不吱一声?没这个道理。” “不许去!”宝钗沉声道:“冯大哥这段时间刚回来,正式最忙的时候,岂能因为这些事情去干扰他?” “可是……”莺儿不服,“可是他都能陪林姑娘去扬州,说是公干,谁知道他是不是公私两便?怎么回来抽一会儿时间来看看姑娘,就这么难么?莫不是做贼心虚?” “放肆!”宝钗粉面含霜,“没了规矩了!莺儿,你再这样,我这屋里便容不下你了。” 莺儿不吭声了,眼圈却有些发红。 宝钗吸了一口气,她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个贴身侍婢是在为自己抱不平,这去扬州说是公干,但是时间会这么巧?显然是要陪林丫头一趟·,当然她也理解,甚至还很支持,毕竟林丫头父亲病重,这是谁都不愿意见到的。 只不过你去了江南三个月,去之前信誓旦旦,可回来之后却连面都不愿意见一面,难道你不知道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是如何大的打击?这种滋味对一个深陷情网的女孩子有是何等的煎熬? 丁字卷 第八十四节 沈有容的见识 冯紫英的确很忙。 沈有容的出现让他精神一振。 这绝对是北方水师舰队的最合适的主帅人选。 熟悉辽东军情,又在福建担任水师参将多年,年龄略大,刚五十岁,但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应该正值壮年。 前世中他甚至在东番(台湾)和澎湖痛击了倭寇和逼退了荷兰人,这一世怎么也不可能比前世差吧? 沈有容到京刚到一日。 按照大周朝堂惯例,丁忧期满的官员都需要像吏部和兵部报到,然后根据缺员名额和资历排序以及报到时间来进行安排。 有些人报到就能安排职务走马上任,还有的人在京城虚耗几年也不一定能等到安排,这里边也有很多讲究和机缘。 一是要看是否有合适的相对应的职位空缺出来,你是从四品,可空缺出来不是正五品就是正四品,如果你有过硬的人脉,或者你是进士出身,又或者你丁忧之前的理念考核均为优秀,颇得吏部认可,那么吏部肯定会优先考虑,这甚至可能不会按照你排序和时间来安排。 当然,这人脉背景一说很多时候更重要,你若是颇得那位朝中大佬看重,或者有特殊交情,哪怕你本该安排的职务空缺没有合适的位置,也可以让你直接晋升安排到更高品轶的职位去。 沈有容其实在一年前就已经丁忧期满了,去年他便来过京师一趟,在兵部报道过了。 他是武将,职务安排都是由兵部武选清吏司安排,在京中呆了三个月,盘缠用光,也没等到通知,只能怏怏回乡。 今年来京师也是有人推荐,也就是汪文言给他去信,让他尽早启程去京师,并向他推介了冯紫英。 作为曾经担任过卫指挥佥事的沈有容当然很清楚自己这种三年过后早就被人忘到九霄云外的武将要想在京师中重新谋得一个合适的官职有多难。 每个官员都要面临丁忧这一难关,三年时间足以让很多人淡忘你,而且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你若是在兵部或者吏部没有足够的人脉,又不愿意花银子,想要等一个合适的位置,那就熬吧。 不过汪文言的信让他精神一振。 冯紫英何许人,就算是他是一个外埠武官也一样早就有所耳闻。 去年他到京去兵部报到时,对方已经跟随兵部右侍郎柴恪出京前往西疆平叛去了,据说是直接被柴恪点将从翰林院要走。 那时候对方还只是一个庶吉士。 当然这等进士出身的庶吉士前程无疑是远大的,不出自己所料,一趟西疆平叛回来,人家已经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了。 这就是进士之威,自己这等武人二十年披肝沥胆的戍边苦熬,甚至不及人家几篇文章再加一趟游历般的所谓出征平叛。 不过在宦海中挣扎了几十年的沈有容倒是对这个没多少看法,大周本来就是以文驭武,文臣高于武将,更别说科举出身的文臣更是高人一等。 这些都还不是沈有容最关心的,他更关注的是冯紫英提出的开海之略和打通辽南——登莱后勤补给线的建议。 这太符合沈有容的胃口了。 久在辽东的他深知辽东的困境。 建州女真仗着地利气候和民族习性优势,不断蚕食大周边地,宽甸六堡的放弃让正在丁忧守孝的他也是扼腕叹息不止,也让他对辽东局面倍感担心。 而大周在辽东基本上所有的后勤补给都需要来自内地,或者准确的说要来自江南,从粮食到布匹,这些都需要从江南经运河运到京师,再从京师经陆路转运到辽东。 这里边层层转运,人为的,天灾的,还是本身就要损耗的,消耗有多大,让人都不敢相信。 如果解决了登莱到辽南的后勤补给线,如果再能加上开海带来海运发展,那么也就意味着从松江或者宁波——登州——辽南的这条航线就可以畅通无阻,而这些粮秣布匹等各类物资的损耗起码可以下降七成以上! 更让沈有容感到兴奋的是这个开海之略,意味着将彻底废弃自前明以来的海禁政策,同时将原来开海的朝贡制度改为彻底放开的海贸制度,这是一个划时代的改革,意味着大周将彻底对海洋张开双臂,不再惧怕来自外海的挑战。 沈有容在福建十多年,太多清楚海禁带来的危害了。 福建水师就是这样缩手缩脚的慢慢被窒息而死,从最初的七八十条船近万人,慢慢萎缩到只有三四十条船两三千人,面对小股倭寇还能勉强支撑,但是遇上几股海盗就捉襟见肘了,眼睁睁的看着这些海盗倭寇在闽浙各地登陆肆虐。 如果不是壬辰倭乱之后日本那边安分一些,而闽浙这边也因为半公开地放任那些大海商们走私,只怕那些倭寇海盗还会更加猖獗的袭扰沿海。 所以当接到汪文言的信之后,他第一时间就上京了。 若是只图寻找一个官职,他沈有容不至于这么急切,但若是能够借此机会寻找到一个能让自己一展心中抱负的机会,那他沈有容便是马革裹尸,那也值了。 唯一让他担心的就是这位冯修撰,是不是像汪文言所说的那么神通广大。 他承认这个冯紫英是肯定有些本事能耐的,能提出打通辽南——登莱后勤补给线,又还跟着拿出了开海之略来作为双管齐下,这份见识便是朝中诸公只怕能想到都未必有此魄力,但这位还是庶吉士的冯紫英却居然能说动内阁和皇帝。 沈有容虽然是武将,但也知道朝廷中南北之间的分歧矛盾有多大,像这样一个能够兼顾双方的策略,是很需要花费一番心思,尤其是在细节上更要落实才能让南北士人文臣们支持。 但他现在关心的是冯紫英有没有这个能耐本事把自己推到自己想去的位置上。 甚至连沈有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更适合去什么位置上。 正琢磨间,却听到了外间自己仆人和一个清朗的声音对话:“请问沈将军在么?” “您是哪位?我家老爷正在休息,……” “那能否劳烦通报一声,就说翰林院冯铿求见。” 冯铿?! 这么快就来了? 沈有容忍不住站起身来,面露惊容。 自己这帖子送过去不到一个时辰吧?当时对方好像不在家。 这么快,难道是看到自己帖子就来了? 心中怀中复杂的情绪,沈有容却不敢怠慢。 丁忧前他是卫指挥佥事,从四品官员,但是丁忧后,什么都不是,就算是自己是一个从四品的卫指挥佥事面对一个翰林院的从六品修撰,一样没有任何可资倨傲的资本。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未来朝中重臣的摇篮。这位连十七岁都还不到的翰林院修撰,也许要不了几年就能升到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品轶,这只是品轶,而论前途和影响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推开门,沈有容抱拳一揖,“沈有容见过冯修撰。” “沈将军太客气,紫英不过是一介文人,如何当得起卫国戍边鏖战外敌的沈将军如此礼遇?”冯紫英一边说一边也在打量这位沈将军。 相貌平凡,个子不高,面容略黑,隆准断眉下一双精光湛然的眸子倒是让人能看出些许不凡来。 “能提出要保辽东必保辽南——登莱航线这一建议,就值得沈某一鞠躬道谢,更不用说冯修撰还提出并推动了开海之略,以沈某陋见,开海之略必将让我们大周不再受制于来自海外的威胁,无论是日本还是西夷,海禁只会将我们大周手脚捆绑起来,坐以待毙,……” 双方都是开门见山,甚至还没有坐下,便已经在言语上直言试探了。 冯紫英很喜欢这样的风格。 “紫英听闻沈将军久历辽东,后又征战福建,沿海之地要害了如指掌,水陆两战尽皆精熟,不知道沈将军认为当下大周海疆经营之略该如何行之?” 冯紫英的问话让沈有容颇为震动,忍不住又打量了一下这个负手而立的年轻人。 如果是兵部尚书或者某位阁老要问这个问题,沈有容自然可以指点江山一番,但是对方再怎么名噪天下,但也只是一个翰林院修撰,而自己要说的可是真正安邦定国的军国重事。 但是略一迟疑之后,沈有容就忍不住哑然失笑而后自嘲,自己都被兵部闲置一年而无人问津,便是自己有经天纬地的韬略,谁又会信,谁又会听? 眼前这一位虽然现在身份低了一些,但是其影响力和话语权可不低,他做不了主,但起码他可以把自己的话带给更高层面。 “从短期,从紧迫看,打通辽南——登莱补给线,便能极大改善辽东防守态势,还能防止朝鲜受到建州女真胁迫之后倒向女真,另外如果我们能建立起一支足够强大的水师舰队,我们就可以绕过朝鲜南部和日本之间的水道,一路向北,依托虾夷为基地,经略海西女真和更北的野人女真,以此从建州女真后方开辟另外一个战线!” 丁字卷 第八十五节 相互试探 冯紫英被震住了。 他没想到这沈有容一来就给自己上演了一出大戏。 联结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连他也都只是想了一想,甚至都不知道能否有机会,至于虾夷,便是兵部职方司那边也只知道是日本北面的一个大岛,上边有和倭人不一样的虾夷人,沈有容居然提出了以虾夷为基地进行经营。 这个建议不可谓不大胆,而且更为关键的是沈有容敢这么说,肯定也是有底气,不是信口开河,连冯紫英都不知道虾夷岛上的情形,德川幕府现在有没有征服虾夷。 “沈将军,你知道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也知道虾夷地?”冯紫英忍不住问了一句。 “冯大人,元熙三十二年之前,我一直在辽东,叶赫部、乌拉部、辉发部我都很熟悉,甚至去过很多次,没想到辉发部已经被建州女真所灭,但建州女真虽然现在把海西女真吞并大半,但是他们要想短时间内彻底同化掉海西女真诸部,也没那么简单,尤其是靠近海边的那些部族,多以山林渔猎为生,很多时候建州女真也只能是以效仿我们大周的羁縻模式来对这些山林部族,……” 沈有容的话让冯紫英意识到这一位还真的是有故事的人,照理说他都离开辽东这么多年了,不该还对辽东有如此了解才对。 看出了冯紫英目光中的怀疑,沈有容淡淡地笑道:“冯大人,沈某虽然在福建为官,但经管海防,和那些个海商打交道很多,而以前沈某也在朝鲜有些熟人故人,所以通过这些海商沈某能从朝鲜那边打探到建州女真的活动,甚至比兵部的消息更准确更细致。” 冯紫英恍然大悟,点点头:“沈将军有心了,海西女真的确被建州女真吞并大半,但实际如果如将军所言,是否可以通过朝鲜来沟通和联结海西女真?” “恐怕很难,现在咱们大周在辽东局势不妙,朝鲜方面已经对建州女真心生畏惧,他们素来畏服强者,建州女真对他们也颇多威吓,所以他们决不会答应。”沈有容很肯定的摇头。 冯紫英其实也想到了这一点。 朝鲜素来是依附强者,虽然壬辰倭乱一战大周联合朝鲜击退了日本的侵略,但是大周在这一战中暴露出来的种种虚弱、腐败和迟钝都让朝鲜人看在眼里,只怕心里早有了别样心思。 尤其是在建州女真迅猛崛起的这几年里,朝鲜的态度已经在悄然发生变化,对于建州女真的一些要求也不敢再拒绝,这些情报冯紫英也从兵部职方司和行人司那边获知了不少。 如果不想办法逆转这个局面,只怕要不了几年朝鲜就会彻底倒向建州女真,甚至跟在女真背后咬大周一口了。 “那将军的意思是只能靠我们自己?虾夷地那边如何?将军可曾去过?” 冯紫英对沈有容越来越感兴趣,越来越有信心。 如果只是一个纯粹的悍将猛将,冯紫英也不过就是顺手提携一把,推到合适的位置上,但是现在沈有容的表现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单单是他对辽东局面的分析判断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 “虾夷地在日本东北端,据说气候寒冷,不亚于辽东,但也仅仅是不亚于辽东而已。我在辽东时就已经听闻过一些海西女真人提及过虾夷地,后来到福建,和一些倭寇海盗打过交道,他们也提到过曾经去过那里。岛上的虾夷人和他们倭人截然不同,但据说倭人蛎崎氏已经控制了南部虾夷地,不过虾夷人并不太服从蛎崎氏的统治,而整个中北部虾夷地仍然是虾夷人自主。” 沈有容显然也是做了充分准备,“虾夷地面积不小,北面也有港口,但是冬季可能会封冻,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太清楚,若是要谋划此地,还需要早花心思准备。” 沈有容已经看出冯紫英一些意图,就是要从另外一侧谋划对建州女真的牵制和反击。 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就是一个重要支点。 目前来说,海西女真已经被建州女真吞并大半,慑服在奴酋努尔哈赤刀锋之下,但是也并非毫无机会。 建州女真也是在大周纵容之下才逐渐发展起来的,海西女真诸部不过是没有得到更多的机会罢了。 如果大周真的有心并舍得投入来扶持,海西女真东边临海残部未必就没有机会,最起码也能给一门心思想要西进南下的建州女真制造相当麻烦。 处于更北面更落后的野人女真(东海女真)一样是如此。 冯紫英虽然不清楚野人女真在前世中的结局,但是可以想象得到最终他们还是会被建州女真所吞并,但现在有机会介入改变其历史,相信一个现在仍然处于绝对正统地位的中央王朝对于这些野人女真来说会更让他们心动,也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没想到沈将军闲置其间居然也能对辽东局势有如此深刻的了解,紫英也是花了许多心思从兵部职方司和行人司那里获知各种情报才能综合推断出来这些情况,却被沈将军一语道破,让紫英倍感惭愧啊。” 冯紫英毫不遮掩的和盘托出,“本想考一考沈将军,却没想到沈将军反倒是把我给考住了。” “冯大人过誉了,沈某在辽东十多年,又在福建十多年,实际上都没有离开过海疆,接触的也多是海上四处游走的各色人,免不了就要和他们打交道,他们有些有求于我,我也希望从他们那里获知各方面情况,所以自然也就了解多一些,兵部职方司和行人司那边可能在针对建州女真情报收集是哪个更多是正面,少有考虑到从其他侧面来了解,……” 沈有容很坦率的态度也让冯紫英十分满意,明知道自己这是一场考较,但是却不以为忤,而且也能客观的讲明自己之所以能如此了解此类情况的原委,这恰恰是一个能独当一面将领的特质。 “先前沈将军说了从短期从紧迫性来说,辽东局面需要由辽南——登莱——江南后勤保障线畅通来改善,那么是否还有更长远的考量呢?” 冯紫英微笑着看着对方道。 沈有容也知道对方会问及这个问题,之前自己也专门就埋下了伏笔,就等对方问及。 当然他也同样清楚,能提出开海之略的冯紫英肯定不比寻常人那么可以三言两语糊弄,对方对开海的利弊一样有着很深刻的了解,而且能让汪文言这位自命不凡的好友也极为推崇的人,当然不简单。 “从长远考量,沈某以为冯大人也应该早就想到了,那就是全面开海,彻底把大周的人力物力体量优势和位居中央的地理优势发挥出来,无论是日本还是西夷人,如果真的要和我们拥有上万里海疆和数以千万计的沿海百姓来比,只要我们放开手脚让我们的百姓可以出海要不了几年,我们就可以收获一大批能够在海上驾风驭浪的船夫,也能造出一大批我们想要的舰船,我们再有地利之便,谁能在海疆上奈何我们?反过来,我们还可以以我们的优势去做我们想做的事情!” 看着沈有容炯炯有神的目光中透露出来的神采,冯紫英都差一点儿要觉得莫不是这厮也和自己一样是个穿越者,可穿越者能混得这么差么? 当然不可能,只能说此人长期在辽东和福建这等海疆之地奔波历练,不但对大周的实情了如指掌,同样也对朝鲜、日本和西夷有着很深刻的认识,这等人才,在这个时代尤为难得。 “那沈将军在福建经营水师多年,对水师一道如何看?”冯紫英追问。 沈有容吃了一惊,见对方神色郑重,不敢怠慢,思考了一番之后才缓缓道:“大周水师就目前情形来看,说句不客气的话,守户之责都难以胜任,也是当下时机尚好,没有太大来自海上的威胁,否则……” “……,山东水师几近于无,闽浙水师迫于倭寇海盗之威,仅能勉力维系几个重要港口和卫所不被敌扰,而两广水师荒于嬉戏,多和南洋海盗眉来眼去,……” 这番话可谓刻薄,难怪沈有容在兵部投贴一年也无人问津,没有那么上司喜欢这等下属,再说不济,用这等言语来形容,恐怕当事人都受不了。 冯紫英观察沈有容同时,沈有容也在观察对方。 他要看看对方当得起汪文言所说有经天纬地之才这句太过夸张的话语没有,有才者甚众,但是有经天纬地之才者罕有,但仅有才还不够,若是没有广阔的心胸,一样难成大事,至于年龄,那倒是小道了。 自己有些刺耳的言论并没有让对方皱眉,对方似乎更轻松了一些,这让沈有容也更增添了几分信心。 “那大周水师如今当如何应对?”冯紫英还要看一看对方除了宏观战略上的见识外,在真正实务的本事见解,这关系到他对对方的推荐去向。 丁字卷 第八十六节 同道,共鸣 沈有容眉头微皱,斟酌了一番才道:“这要看朝廷的想法了。” “哦?”冯紫英只是“哦”了一声,却没有搭腔,静候对方继续解释。 “以当下朝廷财力,只怕内阁和兵部都只想暂时性的恢复辽南——登莱航线,保障辽东军务补给线就行,若只是这般,那也简单,把山东水师现有的船只修缮一番,再适当添些船只,另外也需要补充一些小炮,嗯,也就能勉强凑合了。” 沈有容说得很勉强,显然是不太认可这个方略,但这却又是最可能被朝廷采纳的路数,毕竟这最省钱,兴许几万两银子就能凑合着做起来。 冯紫英倒没想到沈有容对朝廷态度如此悲观,看来对方应该是在辽东和福建任上被朝廷大佬们的态度伤透了心了。 “沈将军,这等方略只能说聊胜于无,若真要这般,朝廷也无须专门设立登莱总督,便是一介巡抚都绰绰有余了。”冯紫英摇头,目光澄澈。 “您无须试探我,紫英虽然位卑,但开海之略是由我提出,便是内阁诸公和皇上亦是找我专门计议过,这举债之后钱银花费投向何方,那么登莱——辽南这条航线乃至于控制朝鲜日本未来贸易,势在必行,甚至日后闽浙乃至两广,亦要效仿,当然可能时间上要略晚,我们需要斟酌一个轻重缓急,所以,我想听沈将军更实在的建议。” 沈有容脸一热。 他没想到对方如此坦率,倒显得自己有些心胸狭隘了。 郑重起身一抱拳,沈有容沉声道歉:“冯大人,沈某失言了,先前所言有些情绪,也是这么些年来被各方所激,今日听闻冯大人所言,沈某既感到惭愧,又倍感兴奋。” “无须如此。沈大人心怀家国,紫英只有佩服,只是时不我待,文言既然举荐沈将军,紫英自然信得过,而沈将军先前所言,也让紫英心神震荡,颇有一抒胸臆的冲动,所以紫英真心希望沈将军能够带给紫英一个更有价值意义的建议。” 冯紫英的话让沈有容更觉不好意思,定了定神,这才道:“若是朝廷真的有意要讲水师打造起来,那么以沈某之见,当废弃原有的舰船模式,而选用西夷人带来的新式造船技术,选用当下西夷人最新式的卡伦船作为我们水师舰队的主要舰船,……” 见冯紫英面带疑惑,沈有容又解释了一句:“卡伦是佛郎机人的说法,也有说是盖伦的,嗯,是从一种中大型的尖底三桅纵帆船演变过来的,那种规模更大的纵帆船更适合远洋航行,据说在西夷人那边已经相当流行,便是在南洋的苏禄吕宋、满剌加都已经随处可见了,只是在近海不及我们大周的福船沙船更实用,……” 一句话就让冯紫英对沈有容的观感再上一个台阶。 盖伦船?这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说得出这个词语的。 虽然冯紫英对舰船的知识也只能停留于一些前世中带来印象,但是他也知道盖伦船在大航海时代中充当军舰的历史不短,甚至可以说是称霸了一个时代。 “这种盖伦船有什么优势么?嗯,另外我们能造得出来么?”冯紫英也曾经在内阁和皇帝面前卖弄过,但是说实话,他心里也没底,只能先把大话说出去,把永隆帝和内阁诸公的心给稳住,否则难以赢得他们的支持。 “优势很多,第一适合远洋航行,第二更适合布置火炮,第三对海上风向变化也能更好的运用,当然也有弊端,操作繁复,所需水手多,若是战船上,就会极大的占用空间,但我以为未来海战那等跳船接舷战在面对拥有众多火炮和复杂海域中越来越难以适应,更需要选择合适的海域作战,可战争哪里会给我们这么多选择呢?” 冯紫英听明白了,这个人是真的有真材实料的,在水师舰队中的官兵们乃至大周的海盗和倭寇们都还沉迷于依靠火箭火攻和跳船接舷战来决一胜负时,他已经看到了更远,看到了海战的变化,这让冯紫英都感到震惊。 见冯紫英沉默不语,沈有容也以为自己的观点太过标新立异,让对方无法接受,略感失望之余但转念一想也很正常。 不是吃这碗饭的,不是长期接触海上舰船的,谁能懂得起这个? 千年以来依靠火箭火攻和跳帮接舷战来决一胜负已经被所有人奉为圭臬,便是火铳和火炮的出现,也没有改变大家的观念大 家都觉得火炮的不稳定性和命中率无法成为制胜法宝,而火铳其实也就是和弓箭一样只能作为辅助。 自己前十年前不也是这样认为的,如果没有在澎湖见识了红毛番的舰船和火炮配置结构,也见识了那等舰船在海战中的演练,他也不会相信这等海战的决定性因素已经转移到了要靠火炮来决定胜负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冯紫英稳了稳心神:“沈将军,您说的这个我认可,可是我们能造得出这种船么?另外你感觉你认为火炮会在未来海战中起到关键作用,可是我们大周的火炮能适应这种舰船使用么?我知道我们大周水师船上也有火炮,但都不大,而且反映也不太好,这是什么原因?如果我们大周自己制造的火炮难以适应水师舰船,如何来解决?” 沈有容心神微颤,压抑住内心的喜悦和惊奇:“冯大人,您认可我的这些观点?” 冯紫英笑了起来,“沈将军,您不会以为我提出开海之略,而且还要说服内阁诸公和皇上,就不对海上之事儿一点儿都不了解吧?那我如何说服他们?真以为内阁诸公和皇上只靠嘴皮子就能蒙骗么?”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对冯紫英话语里的揶揄之意沈有容都毫不在意了,他定了定神道:“冯大人,当着您的面,沈某也不隐瞒什么,您说的这些都有很大难度,但是并非不可解决,……” “……,卡伦,呃,就是您说的盖伦船,也包括更适合用于商船的克拉克帆船,其实在苏禄吕宋都很常见了,在马尼拉佛郎机人也有船厂,而且包括佛郎机人和红毛番来往我们大周日多,这些船只虽然也很讲究技术,但是只要我们下决心要造,也是能造的出来的,……” “……,无外乎就是花银子去聘请他们的造船技师,其实在两广在吕宋这等人才虽然少见,但是也能物色到一二,当然肯定远远不够,如果真想要尽快造出,可以委托那些佛郎机人和红毛番,让他们去他们的母国为我们聘请这等技师,许之以重利,便无不可成!” “甚至我们可以直接去吕宋和满剌加暗自挖人,吕宋有许多佛郎机人,满剌加也有许多红毛番,他们都建有修造舰船的厂坊,而且据我所知,他们来我们这边的许多人都是苦于生计,多是在母国生活困苦甚至难以为继才来的这边寻生活,只要他们有这门技术,我们愿意开出更高更优厚的待遇,便可以把他们挖来为我所用,我们的匠人也可以向他们学习,……” 沈有容越说越兴奋,“沈某原来曾经多次接触过那些佛郎机人和红毛番,他们对来大周通商十分感兴趣,只不过朝廷海禁之略让他们很失望,如果我们能够以此为条件允许他们直接来我们大周通商,并开出一些条件,我想他们是可以为我们招募这类工匠的,……” 冯紫英也有些兴奋。 来到这个时空他才深刻感受到作为一个文科狗固然对许多时政历史有着优势,但是却对那等工业革命之前的种种寻常科技他都是几乎没有多少见识,除了偶尔那么一两样因为兴趣原因有所涉猎,其他都是一片茫然。 像先前沈有容所提到的造船技术,还有可能会牵扯到的火炮制炮技术,那都是需要理工类的科技积,自己在这方面连基本的金手指都没有,怎么开挂? 不过想想估计就算自己是工科狗理科狗也未必能对那个时代的这些科技了解,所以真正想要解决问题,还得要从这个时代的基础工业科技着手。 而这个时代的大周固然有一些零散的领先,但是封闭的体制思想让整个教育、科技和工业体系上已经开始落后于进入大航海时代的西欧国家了。 “沈将军,我先前提到的火炮技术,是否亦可按照这类方式来操作行事?”冯紫英问道。 沈有容犹豫了一下,“冯大人,火炮制炮技术恐怕在西夷亦是机密要务,要想获取这等技术,恐怕难度不小,当然西夷人重利,他们不远万里前来,我觉得如果我们如果能够在通商贸易上予以优惠,或许可以。” 冯紫英很满意了,沈有容的表现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在这个时代能有这样一个具有相当广阔视野的清醒人,太难得了。 “嗯,沈将军,我明白了,除了这些,您觉得还有哪些是我们需要立即解决的呢?” “东番。”良久,沈有容才缓缓道:“沈某担心,如果我们不能尽快彻底控制住东番,佛郎机人和红毛番迟早会窥视东番。” 丁字卷 第八十七节 要摊牌了 冯紫英在回家的路上还沉浸在与沈有容这一个多时辰的交谈中。 谈了水师舰队的组建打造,谈了虾夷地、东番和琉球的重要性,尤其是东番,谈了未来开海向南的种种可能,当然冯紫英也要重点考较沈有容在水师舰队上的种种想法。 沈有容是个实诚人,他明确表示对原来的大周水师舰队经管模式他很熟悉,但是如果要按照西夷人那般建造这种盖伦船为主和以火炮会战定胜负的管理打造,他也一样没有多少经验。 他表示如果真的要他接手的话,他更多的还是也只能是慢慢摸索,但他更主张可以大量招募聘请西夷人的水手进来,帮助自家的水师舰队提升实战水平。 毕竟现在大周水师舰队暂时还不是以西夷人为主要敌手,短期内海上的倭寇海盗和日本才是目标,甚至更重要的是要打通一条确保辽南——登莱——江南的补给线,进而可以尝试打通绕过朝鲜经虾夷联结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的路径。 构想很美好,但是摆在面前的困难也很多,舰船的建造,不仅仅是要招募江南商贾北上,同时还需要从西夷人那里获得工匠技师和造船技术,这甚至还需要火炮技术,每一样都是难题。 关键在于从造船到造炮,都不是一个单纯的造船造炮问题,还涉及到一系列的工业技术体系链条。 像造船涉及到木材的烘干和加工,原来大周是采取自然烘干,这样最好,但是在时间上却明显难以满足,动辄两三年的烘干,谁受得了?这才有烘干房的出现。 像火炮就更麻烦了,涉及到材质提升,那有需要铸锻技术和炼钢技术的革新,还涉及到火药的改良,涉及到各类加工技术和设备的革新,而在欧洲,这些东西都不算是特别高深了,但在大周,却明显已经落后了,这也就还涉及到整个技术人才体系的培养。 冯紫英和沈有容探讨了许久,都认为通过纯粹的私下招募甚至挖人来帮助大周设立制造西夷舰船的办法虽然可行,但是在时间上可能会相当长,但如果要通过相对公开的招募方式,可能就要和佛郎机人的官府和红毛番的组织——东印度公司打交道了。 沈有容并不知道红毛番的背后是什么,也就是荷兰人的东印度公司,但冯紫英却知道。 只有许以重利,才能让佛郎机人和红毛番动心。 和沈有容的观点不同,冯紫英认为大周要想在造船技术和火炮技术上获得更多支持,恐怕还得要把心思放在荷兰人以及荷兰东印度公司身上。 因为在这个时代,荷兰人虽然已经在欧洲摆出了海上马车夫的霸主架势,但在东方的势力还相当孱弱,远无法和在吕宋已经根深蒂固的佛郎机人(西班牙和葡萄牙共主联邦)匹敌。 荷兰人渴望获得商业利益,特别是一家以牟利为主的商业公司,拓殖的目的仍然是赚取利益,荷兰东印度公司十七人董事会每年都需要审议公司的目标和对策,只要能为其带来丰厚利润的事情,他们都敢于去做。 对大周和日本、朝鲜的市场与商品,荷兰人垂涎已久。 而先来一步的西班牙现在则成为了他们的拦路虎。 则牢牢的卡住了吕宋这个通往大周和日本朝鲜的要害之地,所以荷兰东印度公司不得不在去年冒着与佛郎机人彻底翻脸的危险夺取了安汶,以求在东方获得一个真正的立足之地。 只有利用这一点,才能让红毛番(荷兰人及其东印度公司)心甘情愿的为大周所用,起码在这个时候,荷兰东印度公司还从未想过要和大周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开战,甚至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还没有这个心思,这就是机会。 虽然只是两个时辰的长谈,但是冯紫英已经基本确定了沈有容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水师统帅人选,不仅在于其精通水师事务,而且他还目标明确,知道未来大周需要一支什么样的水师,知道如何去建设这样一支水师,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只知道一味照搬以前,那恰恰是冯紫英最担心的。 现在的问题就是要这样一个人推荐给王子腾,推荐给兵部,而这还需要冯紫英花一番心思来解决。 像登莱水师主帅这样的职务起码需要一个卫指挥同知,从三品的官职,好在原来沈有容就是从四品官员,这样跳升两级的情形在大周不多见,但是不鲜见,属于有人脉背景又有实打实功绩表现就能做到的。 但对于一个丁忧三年然后又闲置了一年,甚至可能不得兵部待见的武官来说,就不容易了。 冯紫英和兵部尚书张景秋关系一般,虽然对方对他印象不错,但更多的是在一些军务工作上的认同,却没有多少私人交情,不过好在柴恪即将回京,兵部左侍郎空缺日久,他回来之后应该就要接任兵部左侍郎,在这一点上,冯紫英有信心做通柴恪的工作。 至于王子腾这边,反倒是好解决了,对方有求于自己,同样也可以实现利益互换,对王子腾来说,一支能迅速打通辽南——登莱后勤补给航线的水师舰队才是最重要的,而王子腾也并无意在登莱总督位置上呆多久,只要能满足他的需要实现他的政治目的即可。 回到家中,已经是天黑尽了。 居然没有留自己吃顿饭,嗯,还想把酒言欢呢,看来这位沈有容在讨好上司的能力上还是欠缺了一些,难怪兵部那帮人都不待见他。 不过对于冯紫英来说,这不重要,一个水师统帅只要明白目标,执行力够强就行了,若是过于圆滑或者考虑个人利益,他还真担心对方会被王子腾这等人拉下水。 回到家中冯紫英用完晚饭,便进了书房开始写自己今日所获。 这是他从去江南时开始养成的习惯,每到一地,所见所闻所感,有所得,甚至回忆起前世中的某些东西,觉得有用有价值意义的,都可以便随便写一写,有些像日记,但却不定时,只有觉得有所获时,才会动笔一写。 当然这个收获也指多方面的,对人,对事,自己的感悟,都可以笼而统之的写一写,这可以作为自己日后积累或者著书立说的资料。 像今日和沈有容的种种探讨,包括勾起自己对前世的一些回忆,他都把它记了下来,像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英国人此时正在印度的攻略,和荷兰的关系,以及西班牙葡萄牙共主联邦与荷兰人之间的矛盾,马尼拉大帆船运来的海量白银,这些都让冯紫英回忆起不少。 “爷,太太和姨太太请你过去。”金钏儿来召唤,让冯紫英很意外,“这个时候,没说设么事儿么?” “太太没说,不过姨太太和太太应该是商量什么事情才对,奴婢听明珠说姨太太和太太说了许久的话了。”金钏儿的确要比云裳、香菱都更会处事儿,来的时间比云裳和香菱都短,但是很快就和大小段氏身旁的大丫鬟们实现了“和睦共处”,连香菱和云裳都很惊讶金钏儿是怎么做到的。 要知道自打爷拒绝了这几个丫鬟可能到爷屋里的可能性之后,这几个丫鬟就一直看云裳和香菱不顺眼,没想到金钏儿来了却迅速打开局面,让明珠、明嬛等几个大丫鬟都不敢再轻易寻衅。 冯紫英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迅速就过去了,看到母亲和姨娘坐在屋里炕上,脸色神情倒也没有多少异常,心里也就放下来了。 “娘、姨娘可是唤儿子有什么事情?” “铿哥儿,你也回来几日了,你去江南之前你爹和你老师就已经去信和沈家说的差不读了,后来在你去江南时,家里的聘礼也已经送到了沈家,这事儿就算是定了下来,但具体成亲时间,两家还要商议一下,娘也想问问你,看什么时候合适,娘也知道你现在很忙,所以你得自个儿把时间腾挪出来,但也不能再拖了。” 段氏倒也心平气和,“沈家那边情况我也打听过了,姑娘很知书达理,而且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书香世家,娘希望你能早日娶过门,也好让你大伯那一房早些开枝散叶,也对你大伯九泉之下有一个交代。另外,娘也要和你商量一下我们三房这边的事情,……” 冯紫英心中一凛,恐怕这最后一句话才是自己母亲的主要意图。 至于大伯那一房的事情,是早就定了下来,具体时间也不过就是两家说合一下,选个好日子罢了,最迟也不会晚于明年,而且可能今年的可能性最大,毕竟这会儿也刚二月。 “娘,沈家那边的事情,儿子没有异议,至于时间上,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放在下半年或者明年上半年吧,这两三个月恐怕我还得要忙一段时间去了。”冯紫英小心地观察着自己母亲的神色变化,“至于您说的咱们三房,娘,那就不必太忙吧?而且儿子觉得大房这边定下来,三房儿子希望找一个条件也不逊于大房的,您觉得呢?” 丁字卷 第八十八节 姜是老的辣,舌绽莲花 “不忙?”段氏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的意思,“铿哥儿,你今年就要满十七了,你看看你身边你这么大年龄的,哪一个还没有成亲?许多人都已经有儿有女了。大房是大房,那有了孩子那也是为你大伯一方传宗接代,为娘没别的想法,总得要让你们老冯家三房这一脉有香火继承,不然日后你娘和你姨娘都没脸进你们冯家宗祠!” 语气里没有任何回旋的味道,冯紫英知道有些麻烦了。 自己老娘的性子他还是清楚的,平时不怎么管事儿,像府里边大小事务都是姨娘一手操持,她顶多就是定期过目一下账目,其他事情都懒得管,但唯独自己的事情她就格外上心,特别是成亲这事儿。 现在这架势,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也让老娘觉得是时候解决自己婚姻之事了,不过他还没弄明白,但不管怎么,他也觉得也许是该摊牌的时候了,林家那边也该有一个交待了。 “母亲是怎么想的?”冯紫英也郑重其事起来,让段氏也有些诧异,难道铿哥儿知道了一些什么? “这三月里你不在家,有几家托人来说亲,娘也和他们说了你兼祧的事儿,他们并不在意,也就是说你三房这桩婚事儿,有两三家,娘托人去了解了一下,各方面条件也不错,也和你父亲通了信儿,你父亲的意思是还是要多征求你的意见,嗯,你爹现在是有些惯着你了,……” 很显然段氏对这等婚姻大事丈夫居然要征求冯紫英的意见有些不满。 虽说儿子在外边儿很有出息,声名大噪,朝廷里也是交口称赞,但是他毕竟才十六岁,对于婚姻之事的意义哪里及得上自己了解那么深刻,但丈夫说了,她又不能不尊重丈夫的意思,要不她早就要选一个最合适的定下来了。 “母亲,儿子都马上十七了,去年去西疆一行,和父亲也在一起,父亲也对儿子十分满意,认为儿子做事稳健持重,老师替儿子选下沈家女时,也曾先征求儿子的意见,这才和父亲通信定下此事,所以儿子觉得自己可以对自己的亲事有足够的认知判断能力。” 冯紫英已经意识到了一些问题,他必须要抢夺回主动权,这桩婚事的主动权必须要回到自己手上,否则自己老娘又要生事儿了。 不出所料,段氏一脸愠色,“铿哥儿,你翅膀长硬了?你的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房我就不说了,可三房必须要由娘来做主!” “母亲,儿子有儿子的想法,父亲都很尊重儿子的意见,您也知道儿子现在的情形,什么长房、三房,长房那边也没有长辈了,还不都是您的儿媳妇?日后还不都得要孝顺您?所以您不能说不管长房的事儿,父亲常年不在,那长房那边有事儿还得您和姨娘来过问操心啊,万一有了孩子,那还不是儿子的血脉,不是冯家血脉?” 冯紫英不动声色的寻找话题入口,开始寻机击破自己母亲逻辑思维。 “长房那边老师替我下聘了沈家女,沈家是老师的同年,现在是东昌知府,您也知道咱们老家是山东,这一门亲事难道父亲母亲不满意?” 段氏一窒,她对沈家这门亲事当然是满意的。 她了解过沈家不但是苏州名门,而且书香世家,家中多出读书人,沈珫也是进士出身,现在是四品大员,还是冯家老家的父母官,这样的亲事,怎么能不满意? 但更打动她的还是冯紫英那句都是自己的儿媳妇。 长房媳妇也是自己儿媳,儿子的孩子都是自己的孙子,这话没错啊,铿哥儿是自己肚里掉出来的肉,他的孩子难道不是自己的孙子孙女? 法理上是长房的,那又如何? 长房那边也没长辈,这冯家三房那也要等到下一代才说得上各自开枝散叶了,现在其实就相当于是自己儿子娶两个儿媳罢了。 冯紫英这句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虽然她脸上还是愠怒之色,但是内心里却舒服了许多。 ”铿哥儿,沈家这门亲事娘当然是满意的,娘也当然不会不管长房那边的事儿,如你说的,若是沈家女日后有出,还不是你的儿女?你是娘唯一的儿子,难道你的孩子娘还能不认不成?” 段氏脸色慢慢好看起来。 见有戏,冯紫英趁热打铁,“儿子也想过了,若是和沈家女成亲之后有了孩子,那孩子日后在宗祠里可以延续长房香火,但日常还是叫爹和您爷爷奶奶,咱们各归各,……” 段氏心花怒放,张嘴就要答应,但是又转念一想,踌躇着道:“铿哥儿,这合适么?会不会有人说闲话?” “能有什么闲话?总归不过是小孩子嘴巴上喊而已,宗祠家谱里边写明不就完了。”冯紫英哪里还能不明白母亲的心思,这显然是心动了,“再说了,我不是您儿子,我的儿子姑娘不喊你喊奶奶,喊什么?” 段氏眉花眼笑,想想也是,就这么一家子里边,都是血脉相连,谁还会计较这个? 小段氏见自己姐姐两三下就被铿哥儿给哄得喜笑颜开,心里也在暗笑,这铿哥儿肯定是有什么事儿,才会如此讨好自己姐姐,且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也是,那敢情好。”段氏脸都笑出褶子来了,一边向着自己妹妹道:“婉琴,这下咱们这家就大了,若是能早些成亲,沈氏没准儿明年就能给我带个孙子出来,但铿哥儿,三房这边的事情也得要提上议事日程,不能拖,我和你姨娘,还有你爹,趁着现在身子骨还好,也想多带几个孙子孙女。 “是啊,姐姐说得对,铿哥儿,长房这边要尽快,但这边也得要抓紧,咱们三房这边若是能成亲,没准儿等两年,姐姐就能孙儿孙女绕膝承欢了。”小段氏瞥了一眼冯紫英,“铿哥儿,这两月里,起码有十来家登门,都是冲着你来的,人家也不在乎长房三房,只要能嫁入冯家就行,姐姐也都挑得眼花缭乱了,嗯,北静王的妹妹,水中棠,姐姐很满意,还有东平郡王的嫡女,穆菡,那也是非常合适,还有修国公府侯家嫡女……” 冯紫英眉头陡然皱了起来,一听这些,就知道全部都是来自武勋家族,而且甚至连人家闺名都打听到了,这显然就是动了心思了。 可北静王那是能沾的么?水溶那厮日后能有什么果子吃都说不清楚,能不能善终还要看他自己的表现和永隆帝的态度。 还有那东平郡王,明显都是逐渐边缘化的角色,永隆帝对这帮武勋是很不感冒。 北静王和太上皇搅得太紧,甚至和义忠亲王也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东平郡王倒是比较明智,但是府上没有什么有出息的人才,眼见得就是这般慢慢没落下去,这郡王又值几个钱?到时候还不是树倒猢狲散。 至于修国公这些就更不用提了,冯紫英也没那么多心思去过问,既不熟悉,也没有什么特别,自己何须要去费神费力的去琢磨? “母亲,姨娘,这些都不合适。”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而且儿子也有考虑了。” “都不合适?你有考虑了?”段氏冷笑,“我就说嘛,怎么铿哥儿今日嘴变得这么甜了,原来是早就有准备啊,不合适?两位王爷的妹妹嫡女都不合适,国公家的嫡女也不合适,那你给我说谁才合适?你老师替你找了一个书香世家,你父亲也来信说这是文臣嫡女,对你日后有帮助,那好,总不会三房也要再找这一样的吧?” “……,铿哥儿,冯家是武勋世家,同气连枝,恐怕也不能忘本,你娘虽然不懂许多事情,但是也知道若是一下子想要和自己的出身划清界限,怕不合适,也会遭人诟病,便是你老师那边恐怕也不会认同,你爹当初那么难,也没敢说就和那些人不来往了?再说了,现在像王家、牛家这些不也在支持你么?” 冯紫英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自己老娘,还以为自己老娘就这么随便被自己哄好了,现在看来,自己老娘是早有准备啊,这才是姜是老的辣呢。 不过他既然敢挑明摊开,自然有准备。 “母亲,儿子从未说要自己的出身划清界限,相反,儿子还觉得自己的出身会是儿子将来的很大助力,您也说得没错,王公和牛公现在和我们冯家关系密切,儿子也有很多事情有求于他们,当然他们也希望通过儿子来和老师他们那边沟通协调。” 冯紫英的话也让大小段氏都有些意外,交换了一下眼神,大段氏才问道:“那你是何意?” “关键在于您说的那些都不合适,您对很多事情也不了解,北静王爷那位妹妹,我知道,的确京中上门提亲的人不少,但是不适合儿子,具体原因儿子此时不说,若是娘有机会不妨写信给父亲,父亲肯定不会同意。”冯紫英沉静自若,“东平郡王那边略好,但东平郡王府上这么些年来一直不顺,冯家不宜和他们穆家结亲,若非如此,荣国府贾家贾宝玉为何不向穆家提亲,贾家和穆家关系可比我们冯家与穆家关系密切太多了。” “那修国公侯家……” “娘,四王八公,都不合适,您应该看得到这几家的情形,修国公侯家和我们素无往来,他们家内里底细也不清楚,而且娘和姨娘在这里,儿子丢一句实话,皇上对四王八公印象不好,相比之下像我们这些十二侯一类的寻常武勋反而要好得多,您看看牛公这京营节度使才当了多久,便打发出京了,而现在京营节度使都没有任命,宁肯空着也不让牛公当,您想想,……” 冯紫英这一番半真半假的话把大段氏给说得犹疑起来,倒是小段氏在一旁悄悄用扇子遮面微笑,慌得冯紫英赶紧使眼色给自己姨娘。 丁字卷 第八十九节 难题难解 “姐姐,铿哥儿说的这些也非毫无道理,不过铿哥儿,你这婚事还得早定,这些武勋之家若是不合适,难道你还打算通过你老师他们在文臣家庭中找一个合适的?” 毕竟是自己从小带大的,冯紫英这挤眉弄眼,小段氏便明白冯紫英多半是心里有人了,但如果有合适的人选,为何不大大方方的提出来,难道说家里还能不同意? “是啊,铿哥儿,这事儿不能拖,既然你觉得这几个不合适,那娘这里也还有一些人选,嗯,其中亦有不少是朝廷里文臣家族女子,……”大段氏不知道自己妹妹这是在为儿子做局,也点头称是。 “娘,姨娘,其实儿子有一个心仪对象,而且也得到了老师的首肯,只是还没来得及禀告娘和姨娘,原本说等这几日忙过了再来说这事儿,但今日娘既然和姨娘说起,那儿子也就是挑明说便是。” 冯紫英抿了抿嘴。 他还真有些紧张。 原本是打算先把自己姨娘思想工作做通,让姨娘来帮忙圆转,但现在自己母亲和姨娘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就只能靠自己和姨娘之间的默契了,好在姨娘疼自己,自小就和自己有各种配合,多半是能帮自己圆转的。 “哦?”大小段氏都一下子来了兴趣,自己儿子自己瞧上的,这可新鲜了。 这个时代可不兴什么自由恋爱,青年男女之间见面的机会都很少,便是偶然见面,也不过是萍水相逢,难道还能是一见钟情? “谁家姑娘?”大小段氏异口同声。 “其实娘和姨娘都知道,只是没见过面而已,嗯,林家姑娘,就是两淮巡盐御史林海的嫡女林姑娘,也是荣国公家赦世伯、政世叔的外甥女,贾府老太君的嫡亲外孙女。林家祖上也是列侯,也算得是武勋之后,不过林公却是读书人出身。”冯紫英落落大方地道:“儿子在临清和她相遇,一直觉得颇为有缘,后来在贾府里边也见过一两面,嗯,而且林公和沈公与乔师都是同年,林公是当年春闱的探花。” 冯紫英这么一说,大小段氏都回忆起来了。 铿哥儿临清一行,的确救了几个人,一个据说现在都是金陵知府了,还有一个就是林家姑娘,另外还有一个是原来金陵薛家的二房,和荣国府也是扯得上亲戚关系,后来还和冯家有了生意合作往来。 “铿哥儿,这林姑娘年龄怕是有些小吧?”大段氏迟疑地道:“现在她还住在荣国府?” “嗯,林姑娘比儿子小三岁,现在没住荣国府了,因为林公生病,前次儿子下江南时,林姑娘也正好回扬州去看望父亲,现在尚未回来呢。”冯紫英介绍道:“此番儿子南下公干,也见过林公,嗯,不瞒母亲,林公对儿子的事业帮助也很大,儿子也向林公表达了对林姑娘的爱慕之意,林公没有反对,……” 大段氏皱起了眉头,但是见儿子说得这般情真意切的,她也不好反对,只是迟疑着道:“铿哥儿,这林姑娘年龄太小了,若是要和你成亲,怕是要两三年吧?你这婚事如何能拖到两三年后去了?” 大段氏心里有些不愿意,那意味着自己要抱这三房孙子,起码要三四年去了。 这年头虽说十四岁便可成亲,但是大家也都知道女子年龄太小,生孩子极易难产,死亡率很高,一般说来都要求女性最好要十六岁之后才能说孕产,最好在十八岁之后生育,这也是这个时代很多夫妻女子往往比男子更大一些的缘由。 冯紫英也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缓缓点头:“母亲的担心儿子知道,但是您想想,若是今年或者明年儿子和沈家女要成亲的话,嗯,那也就意味着明年也许沈家女就可能有身孕,如果生下孩子没准儿就是后年了,而如果现在儿子和林姑娘定亲,等到沈家女那边生下孩子,也差不多就是两三年后了,到时候儿子和林姑娘成亲,不是正好赶上?” 冯紫英这是紧往最好处设想,让母亲心里有个记挂。 若是不把这番心思先打消掉,只怕在母亲知晓林丫头的身子骨时,反对之意就会更激烈。 现在让她心里先接受了这个三年后来成亲的现实,然后便是知晓林丫头身子骨弱了点儿,但想到是三年后,林丫头长大了几岁,肯定也能好许多。 如果再能辅之以有一个庶出姐姐作为媵,就像自己姨娘这样陪嫁过来,母亲接受度就要高许多了。 而且提出有一个庶出姐姐陪嫁过来,作为自己姨娘肯定首先从心理上就更有认同感,毕竟每个人都更喜欢和自己身份近似的,这样也算有一个有共同语言的家庭成员,这样姨娘也能更帮自己说话。 冯紫英考虑不可为不细致不周全,把大段氏和小段氏的心理都揣摩透了,为此他也是很花了一些心思来考虑策略,就是担心母亲作梗。 大段氏被儿子勉强说服了,如果说明年沈氏就真的能替自己怀上一个孙子,后年生下来,的确这两年间也就这么一晃就过去了,三年时间好像就没有那么长了,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嗯,铿哥儿,这林姑娘身子骨如何?”这是大段氏最关心的问题,先前冯紫英说了那么多,这林家勉强可算是武勋之后,但是又是读书人出身,还是探花,那的确还是非常合适,但最关键的还是能不能生养。 冯紫英心中叹了一口气。 母亲是最看重这个的,无他,自己老爹去了一妻一媵两妾,就是母亲生了自己,而三个姨娘只有一个生了女儿,究竟是谁的毛病,谁也说不清,总之太单薄。 所以母亲也是一门心思要想找个能生养的儿媳,这样若是正妻能多生几个嫡子,那整个家族也就稳固了,妾生庶子在有嫡子的情况下才好,若是没有嫡子,免不了就要起纷争了。 “林姑娘现在还小,身子有些单薄,不过儿子从张师那里讨了一个习练方子,让她去年就开始习练,这一年大有效果。”冯紫英不敢撒谎,这事儿一问就知道,若是知晓自己撒谎,那母亲会更反对。 一听这话,大段氏眉毛便竖了起来,声音也一下子尖利起来,“身子骨不好?那不行!绝对不行!” “母亲,不是身子骨不好,而是她年龄太小,所以儿子希望她长得更健康一些,这样也符合您一成亲就能替你生下儿子的愿望,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你觉得她能长得多结实不成?又不是乡下姑娘,成日风吹雨打的,……” 冯紫英无奈地道。 他原本还想缓一缓,等到母亲了解了林黛玉的情形只会,再来说会有一个陪嫁的庶出姐姐,这样可能更稳妥,但是看母亲眉毛倒竖气势汹汹的样子,知道不把这事儿掰扯清楚,恐怕自己母亲就要强行替自己订一门亲事了。 “那我不管,铿哥儿,娘早就说过,什么事情都可以依你,唯独这事儿,必须要由娘来做主,便是你爹在,也一样!”大段氏气势如虹,连身体都直立起来,显然是触及到了她的逆鳞,“铿哥儿,你也别给娘说东说西了,娶妻纳妾,娶妻须得要由娘来做主,身子骨不行,那就绝对不行,娘不会去冒这个险!纳妾随便你铿哥儿自己做主,娘绝不过问!”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母亲,这林姑娘儿子也是娶定了,而且就是咱们这三房!儿子已经给林公承诺,另外林姑娘还有一个庶出姐姐,比林姑娘要大三四岁,是林公在苏州时所纳一个妾室所出,林公也愿意让林姑娘这位庶出姐姐作媵陪嫁过来,林姑娘这个姐姐身子骨十分康健,是个能生养的,……” 此时冯紫英也顾不得了。 到现在他也没见到过林丫头的这位带发修行的姐姐,汪文言那边也一直没有和他联系,估计应该是在京里还没有找到。 现在他只能信口胡诌了,林丫头的身子骨情况是一问就能知晓的,但这位庶出姐姐却没人知道,先把这事儿抖落出来稳住母亲的心,另外也能让姨娘好插话。 “哦?”大段氏迟疑了一下。 以媵陪嫁不是随便什么家庭婚姻都可以的,一般说来都是大家族之间的联姻,而且要牵扯到极大的利益才会有这样的安排,而且陪嫁媵的情形也不多见,更多时候都是陪嫁丫鬟,毕竟谁会还没成亲就先担心起没后嗣的问题来了。 像冯段两家联姻,那也是因为冯家是临清望族,而段家是大同豪门,而冯家长房当时只有一子还年幼,二房无出,所以现在三房婚姻时才会如此考虑,后来长房那一子也果然夭折了。 所以当大段氏年过三十还无出的时候,便按照约定娶了小段氏为媵,而小段氏一嫁入冯家,大段氏便有了身孕,都说是小段氏带来的喜气。 所以小段氏也才能在冯家地位如此高,连大段氏一直把小段氏视为亲妹,感情甚笃,甚至将冯紫英从小就交给小段氏带大,就是觉得小段氏有福气能保佑冯家这个独子。 这个时候小段氏插话了,“铿哥儿,你说的是真的?那姑娘真的是林公庶出?” “姨娘,这等事情谁还敢欺瞒?只是林公嫡妻是荣国公贾家嫡女,所以先前一直不敢声张,后来其妻过世之后,林公几次欲迎回这位姑娘,但是有相师说这位姑娘需要在方外之地修行十年,方得福缘,所以……” 这个时候冯紫英也只能信马由缰的发挥想象力,反正有这么回事儿,至于其他细节,不必太过计较。 小段氏看了一眼自己姐姐,缓缓点头:“铿哥儿,若是你说属实,这位姑娘身子骨康健,那倒是可以考虑,不过铿哥儿,你就真的认定了林家姑娘?究竟是你觉得和这位林姑娘有缘,还是这位林公对你日后仕途帮助甚大?” 听得姨娘这么一说,冯紫英哪里还不知道这是姨娘在帮自己抬轿了,心里大喜,这才缓缓道:“娘,姨娘,林姑娘的确是和儿子有缘,所以儿子也认定了她,这一次去扬州,林公对儿子帮助极大,此番回京之后,娘和姨娘都应该知道,皇上和内阁诸公都极为重视儿子提出的开海之略,其中就涉及到还有一桩大事儿需要在扬州去办,估计再等上半个月,儿子恐怕还要去一趟扬州,……” 被自己妹妹先就把话调子定了,大段氏有些不悦,埋怨地瞪了一眼自己妹妹,轻哼了一声道:“铿哥儿,其他都好说,就是这两位姑娘情况娘是要问清楚的,甚至娘要亲自见一面心里才踏实,其他都由你,唯独这个娘要眼见为实!” 给冯紫英使了一个眼色,小段氏接上话道:“姐姐这话说的是,起码要见一个,心里才踏实,铿哥儿,姐姐也是为你好,日后有嫡子,你这后院才稳,才不会乱。” 冯紫英知道能够争取到这样一个结果算是不错了,只是母亲这要求见一面却有些麻烦。 自己须得要在林如海去世之前把婚事敲定下来,才算是给林家一个交待,但现在母亲这一关过不了,那就休想。 自己总不能去把林丫头从扬州接回来让母亲见一面吧?而且见了也多半是不满意,甚至可能弄巧成拙。 只是见姨娘给自己是使眼色,冯紫英也清楚再争下去,只怕还会激起母亲逆反心理,甚至更觉得这里边有猫腻,不如下借坡下驴,下来之后再来商议如何解决这道难题。 带着郁闷的心情离开母亲的房间,冯紫英回到自己小院,琢磨着该如何来应对此事。 林黛玉肯定是不合适的,但是她那位庶出姐姐呢? 汪文言说他安排人来京城寻找了,论理时间上也差不多,若不是有什么特别情况,应该有一个结果了才对,怎么现在都还没联系自己? 丁字卷 第九十节 夺气运者 “确定不在牟尼院中?”吴耀青摩挲着下颌,虽然他竭力想要用官话遮掩他的口音,但是因的确很少来北方,这淮扬口音却很难完全避免。 “吴大人,我们几组人都分成了几拨轮流守候了三日,而且也乔装打扮进去查探过,牟尼院很小,若是有外人的话,应该瞒不过我们。”接话的刀条脸汉子是吴耀青从苏北招过来的,他长期带着人跑徐州到通州这一段,也经常入京办事,这一次就把他叫来了。 “不可能,我们得到的消息就是在牟尼院。”吴耀青消息自然是来自汪文言的,很准确,不会有问题。 “那是不是前期我们委托人先来摸底时暴露了行迹,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刀条脸汉子也皱着眉头。 他确定自己这帮人应该是没出什么差错,但之前因为刚进京,这边又催得急,不得已,他只能委托京师城这边几个熟人,其实也就是京师城中的光棍剌虎帮忙先查探一下牟尼院近期外地来挂单或者临时落脚的僧尼。 “怎么,你那几个朋友不靠谱?”吴耀青一听便心中一沉。 “不好说,当时吴大人您催得急,我在这边也不太熟悉,只能托几个朋友先查一查,您也知道他们是在京师城里张狂惯了的,牟尼院又是城边上的寻常小庙,我估计他们难免就会有写些不太注意,不过我没告诉他们我们要找什么人,只让他们了解近期有无外来僧尼挂单落脚,尤其是南直隶那边来的。” 刀条脸汉子说的话很客观,没有推诿什么。 吴耀青摇了摇头,那估计就应该是这上边出了问题了,只不过这目标未免太警惕了吧,就这么一下,就先溜了藏了起来,这是京师城诶,谁还敢干个啥不成? “那对牟尼院中的僧尼可有什么办法?”吴耀青冷静地问道:“还有,你不是说你们当时就派人在牟尼院外守候么?那么这些僧尼出来去了哪里?你们应该有跟着吧?” “吴大人,牟尼院虽小,但是这京师城中寺庙太多,都是相互有联系的,若是贸然行事,怕是徒生事端。”刀条脸男子摇头,“不过你说的跟踪我们都跟上了的,因为当时我们也不了解情况,凡是牟尼院中出来的僧尼,我们都有掌握,主要是去城内安仁草场东边的护国寺,还有就是安仁草场北边的定慧寺,嗯,现在改名定慧庵了,另外再有就是去更北面的鹫峰寺,其他并无别的去处。” “鹫峰寺和护国寺都是以僧人为主,不接纳尼姑挂单寄宿,如果他们要藏入鹫峰寺和护国寺恐怕可能性不大,但是定慧庵就不好说了。”刀条脸踌躇了一下,“我也托朋友去查探过,护国寺太大,香火极旺,如果没有内部配合,没法查,鹫峰寺也一样,都是京师大庙,寻常人根本挨不上边,除非是官府比如顺天府或者龙禁尉的人。” “你觉得藏匿于哪家可能性最大?”吴耀青径直问道。 时间不等人,他需要尽快找到对方,而且还要说服这个带发修行的姑娘跟他一块儿回扬州,这也是一桩麻烦事儿,听汪文言那边传来的消息,说这丫头性子古怪,身份特殊,而且又不能用强,所以还很棘手。 “应该是定慧庵,定慧庵原来是定慧寺,十多年前才把其他僧众安排到鹫峰寺和护国寺,这里就变成一个纯粹的尼庵,这定慧庵很小,只接纳尼姑,而鹫峰寺和护国寺都是声名极大的寺庙,不可能会为谁破坏规矩。”这一点刀条脸倒是很肯定地回答了。 “那就重点放在定慧庵,还等什么?”吴耀青皱起了眉头,这帮人怎么办事儿越来越不利索了?是闲得太久了还是怎么地? “吴大人,没那么简单,这京师城可不比徐州或者扬州,遍地都是达官贵人,则定慧庵之所以从寺庙改为尼庵,据说就是因为忠顺亲王妃把这里当做了修行之地,经常来这里小住,所以才把僧众遣散到了鹫峰寺和护国寺,寻常人去上香可以,可如果要想去搜查,恐怕就是顺天府的衙役都得要掂量一二,忠顺王府有几名护卫长期住在那里,我们去恐怕就要惹麻烦。” 吴耀青顿时就觉得这事儿麻烦了,忠顺亲王是何许人他当然清楚,当今圣上一母同胞弟弟,而且极为得宠,若是这定慧庵是忠顺亲王妃选的清修之地,自己若是带人去上门查探,那就要惹出祸端了。 吴耀青原本是想要把这事儿漂漂亮亮的办好再去联系那一位的但没想到这京师城的确不一样,虽然自己能动用一些地下资源,但是真正遇上了这京师城里的龙虎,那就不能轻易行事了。 “这样,你们继续查鹫峰寺和护国寺,不能放过任何可能,定慧庵的事情我来处理,另外人还得要盯着牟尼院,防止万一。” ******** “你们确定在定慧庵?”冯紫英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中年男子。 四十岁不大,面目普通,走进大街便会泯然众人的一张面孔,但是汪文言却和自己说过,他所统辖的团队中有几个人都是各有所长,这吴耀青就是其中之一。 像曹煜精于策划和构思,做事精细严谨,拿出来的策划几乎从无差错,所有问题只要你提出来的,他都能考虑到。 像这个吴耀青便是专门负责外联中对民间事务这一块的,三教九流都基本上能搭上线,而且极有手腕,善于运用自家手中资源把这些民间势力统合起来,发挥特别作用。 当然也有局限性,就是毕竟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只限于南直地区,所以他在南直地区可谓游刃有余,在浙江和江西、鲁南也广有人脉,但是在更远的地区,比如北方诸省就力有未逮了。 还有那个顾登峰,专门负责联络协调官府层面的事务,在南直乃至浙江、江西地面上的,无论是上至南京六部都察院,还是各省的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和都司衙门,乃至下边的分巡道、分守道,以及漕运、户部钞关,乃至宫中派出来的税监,他都能扯上关系,也是一个十分得力的人物。 冯紫英当然明白汪文言的意思,是想要把整个团队保留下来,自然要多谀美之词,但以汪文言的水准,能当得起他的这般称赞,肯定不会差就是了。 冯紫英素来讲究用人不疑,既然认可汪文言,那么就会放手交给对方去做,如果他觉得这支团队有保留价值意义,那么就保留下来,甚至还可以再扩展壮大,无外乎就是花银子的事情。 在这一点上,冯紫英可不像一般士绅官员那般,死抱着银子不松手,银子花出去才是银子,否则就是一堆死货。 “基本上可以确定,鹫峰寺和护国寺是京师有名大庙,戒律相对严格,寻常僧尼进庙可以,但是挂单留宿有严格规定和登记制度,而且两座寺庙都不接纳女尼,这不可能违反,而这位妙玉姑娘和其师傅了缘师太虽说在苏州蟠香寺小有名声,但是放在京师城里就不算什么了,不可能让护国寺和鹫峰寺为其破这种例,而定慧庵不一样,本身就是接纳女尼的,而且有忠顺亲王这种关系,所以如果我是妙玉姑娘感觉到有外界威胁的话,也会选择定慧庵藏身。” 吴耀青知道自己找上这一位就意味着自己的任务没能圆满成功,但他不是那种为了任务就不顾大局后果的,把自己前期做的工作和盘托出,讲明出问题的原委,这才是当下属的正确方式。 “当时下边人委托京师城这边人先行查探,估计应该是露了行迹,所以引起了妙玉姑娘警惕,但当时我们也安排了人留守牟尼院外,只有三拨人在我们赶到开始全面查探牟尼院时离开,分别去了鹫峰寺、护国寺和定慧庵,所以基本上可以锁定,定慧寺可疑最大。” 冯紫英对眼前此人的印象其实很不错。 虽然对方没能完成任务,但是前期做的工作却是相当扎实可行,一步一环,有条不紊。 只不过他们的根基在南方,对于京师这边还是少有跟脚,所以才出了这等差池。 若是能和倪二那帮人合作起来,倒是可以把扬州到京师城这一线打通了,南北都能有得力可用之人了,但倪二那帮人下边干些杂活儿行,还得要像吴耀青这样的人来统合策划。 定慧庵冯紫英当然是知道的,一座小尼庵,阜财坊西南角中街胡同上,已经挨着城墙边上了,靠着安仁草场。 之所以冯紫英知道也是因为那座尼庵挨着护国寺不远,当初黛玉她们觉得护国寺人太多太吵,一度想去定慧庵上香,不过定慧庵太冷清,也就作罢。 只是没想到这里会是忠顺王妃的清修之地,这才会让吴耀青他们觉得棘手,不敢轻举妄动。 也罢,自己正好也要见忠顺王,而且这妙玉姑娘现在还成了自己救命稻草了,老娘要一见才肯答应,等等,妙玉? 呃,难道是《红楼梦》中的带发修行视一切为俗物,只对宝玉青眼相加的妙玉? 那怎么办,宝玉兄弟?冯紫英一时间觉得自己难道是真的来夺贾宝玉气运的,你的一切都该是我的了? 丁字卷 第九十一节 交锋,忠顺王 见冯紫英面色阴晴不定,吴耀青一时间也不知道这一位未来的东家是怎么想的。 忠顺亲王那边的确不好处理,皇上同胞兄弟,而且极为得宠,这一位东家据说也是颇受皇上宠信,正当大用,若是因此而恶了忠顺亲王,进而影响到在皇上那里的印象,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他哪里知道冯紫英却是在想着若是连这妙玉都嫁了自己,那这《红楼梦》一书中的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里边,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落入自己魔爪? 宝玉知道了,会不会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万艳同悲千红一哭? 哦,呸!凭啥说跟了自己就是悲就是哭? 跟了自己才是解脱,跟了宝玉那等没担待的,那才是一辈子没了个盼头。 好像自己也没有那么“荒淫无道”吧? 除了宝黛,现在确定入了自己府里的也就是香菱和金钏儿玉钏儿两姊妹而已,呃,当然如果宝黛嫁入冯府,那紫鹃和莺儿估计也是跑不掉的。 但其他呢? 正册里的四春,元春,不必想了,真要给永隆帝戴帽子,那估计自己得当到曹操司马懿的份儿上才行。 迎春,贾赦那厮怕是不肯让女儿嫁给自己为妾的,也不必说了。 探春,其实这才是冯紫英颇为心动的,只是奈何这等情形下,也是难上加难。 惜春,印象颇深,粉妆玉琢,性子清淡,灵气逼人,和《红楼梦》书中所描述的有些不大一样,不过年龄差距太大,冯紫英从未想过。 还有谁?史湘云,自己倒是挺欣赏她这性子的,但估计有缘没分,当个朋友就好。 凤姐儿?嗯,这个,心有欲而礼不足。 其他诸如李纨、巧姐这一类的,也不知道是谁想着要编入十二钗正册里,明显不合适。 但剩下的妙玉和秦可卿,妙玉难道真的要和黛玉一道嫁给自己?想想都觉得这等事情有点儿逆天了。 至于秦可卿,冯紫英觉得这女人恐怕是个定时炸弹,最好敬而远之,所以他连宁国府那边都少有去。 副册和又副册具体还有哪些人,冯紫英也记不清楚了,但是晴雯、鸳鸯、平儿这等人物,好像都和自己没干系,不过尤氏姐妹好像已经在自己手边,自己却还保持着“君子之风”。 所有这一切也只是在冯紫英脑海中飞速掠过,他很快就收拾起了这等荒唐念头,把心思放在眼前上来了。 “定慧庵这边,我去找忠顺王爷交涉,你们把定慧庵这边钉死了,别漏了。”冯紫英终于点头,“你们在京师城里人生地不熟能做到这般很不容易了,嗯,我问问,这妙玉姑娘原来就是在苏州蟠香寺里带发修行?” 吴耀青有些讶异,但他并不知道找这位妙玉姑娘究竟是干什么,只知道找到之后最好能劝说护送其回扬州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若是做不到,便让其联系这一位。 “回大人,据文言兄所言,应该是一直在苏州蟠香寺修行,去年末才跟随其师傅了缘师太进京。” “唔,我明白了,耀青,此事辛苦你们了,此事了结之后,我很快还要去一趟扬州,到时候我们再来把酒言欢。”冯紫英目光里多了几分满意。 吴耀青心中也是一喜。 看样子这一位未来东家对自己一行人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同时他也从汪文言那里知道这位未来东家胸怀大志,恐怕未来大家的工作也不仅仅只局限于南直这一块了,可能会逐渐延伸到山东和京师,因为山东据说是冯家的老家,而且在山东也是颇有人脉,而京师城自不必说。 送走了吴耀青,冯紫英也才能沉下心来思考此事。 姨娘晚间来找过自己了,冯紫英也是千叮嘱万拜托请姨娘在其中帮忙说服自己老娘,但这事儿必须得让老娘吃一颗定心丸。 黛玉没法回来,回来也很难让老娘满意,那么比黛玉大三四岁的妙玉就是最好的目标了。 若是能让妙玉入了老娘的眼,让老娘觉得妙玉是个能生养的体格,那么她对黛玉那边要求就不会太苛刻,这桩婚事基本上就成了。 正巧吴耀青他们就找上门来了,看来这也是老天助自己一臂之力,至于忠顺亲王这边,正好那边送了帖子来,虽然还不太清楚是什么事情,但是也跑不了那几桩事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来一举两得。 ***** “紫英见过王爷。” “呵呵,免礼,免礼,紫英,孤等你许久了啊。”中年男子笑意盈面,白皙的面颊上一双修长的眸子冷芒乍现,但嘴角勾起的笑容也证明他此时心情极佳。 这位忠顺王爷和永隆帝的确相貌很相似,不愧是一母同胞,不过永隆帝颧骨更高一些,眉峰也更弄一些,显得更加深沉,而这一位看上去要更明朗一些。 “恩荣宴上一别,王爷风采依旧,紫英不过是一介庶吉士,如何敢轻易打扰王爷?”冯紫英也笑着回应。 人家姿态摆这么好,自己自然也得要识趣,花花轿子人抬人,说好听的话总归没人不喜欢。 “呵呵,你这个一介庶吉士却是搅动漫天风云啊。”忠顺王话语里充满了赞许溢美和期待,“西疆平叛也就罢了,虎父无犬子嘛,这开海之略你可是把皇兄和孤都给震住了,孤很少看到皇兄会如此表现,你都被皇兄单独召见几次了?嗯,你们这科的状元,练国事,探花榜眼黄尊素和杨嗣昌,可是连一次都未被皇兄单独召见,这就是差别啊。” “王爷过誉了,开海之略也非紫英一人所想,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大人才是发起者,只不过紫英原来就琢磨过开海的一些想法,所以就向柴公建议,也获得了柴公的认同,也多亏了柴公和杨鹤杨大人的指点,紫英才能向朝廷和皇上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冯紫英很自然地把柴恪和杨鹤拉了进来。 柴恪马上就要回京担任兵部左侍郎,三边总督会不会卸任,现在还不好说,但是已经有传言说这三边总督可能会交到自己老爹头上。 因为有了王子腾、牛继宗这种武将出任总督的先例,自己老爹从总兵升任总督也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而且三边总督地位远不及宣大总督和蓟辽总督这些关键位置,所以朝廷文官们的接受度也要大得多。 “紫英,这就不必多解释了,皇兄和孤心中都有数。”忠顺王细长的眸子看人总有一种审视的感觉,不过冯紫英倒是能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亲善态度。 这也让他越发觉得多半是和开海有关的事情,要么就是登莱打造水师舰队和垄断对辽南对日对朝贸易航线,要么就是银庄一事。 “王爷客气了,紫英今日拜会王爷,也是希望王爷今后能多指教紫英,紫英年轻,对朝中之事了解不多,万一有什么考虑不周之处,也好请王爷多提点。” 忠顺王微微颔首,不愧是齐永泰、乔应甲和官应震教出来的好弟子,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关键在于人家态度还很端正,主动上门来,而且言语中也给了自己足够的面子。 以往那些状元榜眼探花出身的文臣,有哪一个会在自己这等皇室宗亲面前低眉顺眼?一个个都是眼高于顶,恨不能以蔑视天家宗亲来显示他的气节。 这也让忠顺亲王越发对此子看好,难怪皇兄对此子赞不绝口。 “紫英你也太客气了,你是文臣,孤是宗室,按照大周惯例,孤是不能过问政务的,如何能提点你?齐公和乔公一个贵为阁老,一个身为左副都御史,对了,官公也将出任户部右侍郎吧?你这几位师尊个个都是文臣大儒,也是国之栋梁,你该向他们多请教才对。” 虽然很喜欢听冯紫英所言,但是忠顺王还是明白朝中事务规矩,言语中半点不敢僭越。 “王爷所言甚是,但是王爷在朝中声誉颇佳,而且也贵为宗亲之首,从宗亲角度向皇上私人谏言,紫英想也是无人能说什么的。” 冯紫英心中冷笑,谁不知道你是永隆帝的另一只眼和手? 永隆帝对付义忠亲王主要就是靠这一位来出手,否则以皇帝的名义和义忠亲王来较劲儿,那就很容易授人以柄了。 捋须微笑,忠顺王一副心情大好模样,不过究竟心中如何着想,却无人能知。 冯紫英自然也不会因为自己随便忽悠几句话就能让对方对自己信任有加了,能被永隆帝倚为臂助的,除了他的身份外,恐怕更多地还是他自身的本事了。 “紫英,听闻你江南一行,所见所闻感触甚多,昨日孤进宫和皇兄说起江南和辽东之事,皇兄甚为忧虑,寝食不安,孤也听到朝中传言说着辽东——登莱乃至通往朝鲜、日本航运贸易要重开,甚至都要掌握在我们大周手中,不知道可有什么方略?” 言辞你来我往一番,忠顺王已经确定眼前此人虽然年轻,却不可轻侮,而且其有齐永泰、乔应甲和官应震这些人作后盾,加之现在又和王子腾、牛继宗这帮人有了利益瓜葛,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再去遮遮掩掩,他也相信对方是个聪明人,明白自己的意图。 丁字卷 第九十二节 利诱和反利诱 有些无礼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对方,冯紫英没有多余话,径直道:“王爷,您这是替陛下问,还是替自己问?” “哦?”忠顺王一怔之后来了兴趣,“替皇兄问又如何,替我自己问又如何?” “替皇上问的话,那之前我便禀告过皇上了,如何做,用什么方略,还得要看皇上。如果是王爷替自己问,那也简单,要看王爷想要什么。” 冯紫英越发轻松自在,甚至还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忠顺王狭长的眸子中目光闪烁不定,也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口。 这家伙这一句反问,反而让他不敢轻易启口了。 君选臣,臣择君,这选合作伙伴也是一样。 忠顺王自认为自己有资格掺和一手,但是却不认为自己就是唯一的选择对象。 冯紫英现在如日中天,想要掺和进来的人多如牛毛,连皇兄都还在考虑该以什么样一种方式参与进去。 不是说皇兄没资格,而是皇兄需要顾虑的问题太多。 同样,忠顺王有想法,但也有顾虑。 他现在很得皇兄器重,甚至一些重大和隐秘的事务都交给他来参与处理,可是居安思危,忠顺王很清楚皇家之事,天家无恩情,纵然有,也绝对不会延泽到自己身上。 皇兄的身体忠顺王也很清楚,现在看起来还不错,但是内里却体虚内乏,皇兄自己也很清楚,所以现在也是十分注重保养。 一旦皇兄故去,无论是自己哪位皇侄儿接替大位,恐怕都不会再像现在皇兄重视自己那样对自己这一脉这么看重和恩遇了。 再说了,自己十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未成年的儿子就还有七个,想到这里忠顺王自己都犯愁,嫡子庶子都是儿子,日后若是自己失势,这日子怎么过? 十三个儿子便是嫡长子能继承家业,那其他十二个儿子呢? 尤其是几个宠妾生下的儿子,现在枕头风便已经吹得呜呜的,成日在耳边聒噪,要求替他们置办些产业下来,否则日后他们难道就真的只能去守着每年宗人府发放的那点儿恩俸喝西北风去? 看看自己那些个堂兄弟们,也就是父皇兄弟们的儿子们,现在有几个还能混得像个人样?不少都是已经沦落卖庄子卖宅子为生了。 每年年末,不少人甚至都要到宗人府或者宫里去哭穷,要求给点儿赏赐,否则便没法过年。 父皇在的时候还算能每年打发点儿,可皇兄即位之后,就再没有这么好的事儿了,多是申饬一番,几两碎银子打发了便是。 这还没有算上天平帝和广元帝,也就是皇祖父、皇曾祖父那一脉下来的远支了,据说已经有不少混到四处打抽丰和帮闲的境地了。 这么些年也有不少仗着都姓张,都是太祖一脉下来的,年头年尾来打抽丰求恩赏的,忠顺王都懒得一见。 要论辈分,有些都能称得上是自己爷字辈了,可吃不起饭的还不是比比皆是。 大周立朝才多少年,还不到百年呢,据说宗人府统计过,从太祖兄弟和叔伯兄弟那一辈开始算起,这开枝散叶的,宗室人口都能过千了,还有不少庶出的,干脆就不承认了,爱怎么怎么,想到这里都令人不寒而栗。 忠顺王管不到别家那么多,但是自己这儿子这么多,他不得不多想一些,也得多替自己儿子考虑一些,总不能自己眼睛一闭,儿子孙子们却沦落到沿街乞讨去吧? 还有他也听出了冯紫英话语中隐藏着一些其他意思,嗯,他暂时还没品出来的意思。 “想要什么?”忠顺王缓缓地咀嚼了一下这个问句,抿了抿嘴才又放下茶杯:“紫英,本王愚钝,还有些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 “王爷,简单,若是单纯求一条财路,那就别去掺和辽东贸易和对朝鲜日本贸易,那里边第一复杂,第二耗时长,免不了还有些波折,紫英替您指一条路,其实您可能也知道,就是银庄,不敢说一本万利,但是却是一个绵延不绝下金蛋的母鸡。” 冯紫英略带轻松的语气让忠顺王心却不争气的猛跳了几下,这不就是自己最渴望的么? 女儿他是顾不上了,顶多陪嫁一笔,选个好人家,哎,也是他知道冯紫英这等文臣是断不可能娶宗室之女耽误前程的,否则哪怕陪嫁再多他也要把这家伙捆上。 十三个儿子,能成器的有几个,忠顺王自己也不知道,他觉得能有个零头都算不错了,其他十个怎么办?这要一闹腾出来,只怕自己还没来得及闭眼睛,就得要搅得乌烟瘴气了。 舔了舔嘴唇,这是忠顺王紧张兴奋激动的习惯,小时候没少因为这个习惯挨揍,虽说随着年龄增长,这个习惯动作日渐少见,但是到了这等时候,还是控制不住。 “若是孤不满足于这个呢?孤想听听,除了这下金蛋母鸡之外,孤还可以能干什么,能得到什么?” 这个时候忠顺王的语气已经很严肃郑重了,再无先前的轻松随意,目光更是汇聚在冯紫英脸上。 冯紫英却依然故我,甚至还拈起一块茶果子塞进嘴里,尝了尝。 这有些失礼。 若非特别熟悉或者亲近的朋友,待茶时,一般都只是品茗,如果说地位悬殊或者关系较为疏远的,甚至奉茶都是一个摆设,可冯紫英却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熟客。 但忠顺王却不以为忤,甚至还有些高兴,这说明对方没把他当外人,甚至愿意和他进一步进行更深层次的交流,这是最愿意的。 “怎么样,孤府里的茶果子如何?这藕粉桂糖糕,藕粉来自宝应,桂花糖更是维扬名家所出,这栗粉糕是内造的,尝尝。” 忠顺王自己都觉得稀奇,自己居然还劝起人吃茶点来了,而且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嗯,也是,年轻人才喜欢这等口腹之欲,换了自己这个年龄的人,也就是品品茶而已。 “嗯,果真是美味,紫英府上便再无这等美味。”冯紫英笑着吃下,这才又转回话题:“若是王爷希望替皇上分忧,希望未来子嗣也能有一二有所出息,那不妨花点儿心思在对朝鲜、日本的海贸上来。” “哦?!”忠顺王精神大振,替皇上分忧,就意味着自己还可以有更多的事情可做,而后一句则更让他心动,若是自己儿子中能有一二有所出息,那简直就是替他解决了大问题了。 冯紫英来忠顺王府之前,心里就早就有了底,而且他也对忠顺王的情况有一个了解。 十三个儿子,除了嫡出的三个外,还有十个庶出儿子,其中除了嫡长子日后能袭爵继位外,其他还有十二个,这十二个中,二嫡三庶,都已经年满十六岁,最大的一个庶子都快三十了,连儿子都有两个了。 “愿闻其详。”忠顺王这是真的被打动了,之前他的确只是想要掺和一番,谋个生财之道,但现在他觉得也许自己这一回找这个冯紫英还真的找对了,兴许还真的有更多的收获。 “银庄之事,王爷应该是清楚的,皇上如何打算紫英暂时还不敢说,且看皇上最后定夺,王爷不妨跟随皇上举措,这账可以摆在明面上算着来的,若是登莱船厂以朝廷水师舰队订货为基本,另外再明确授予对辽东、朝鲜和日本,甚至绕过朝鲜的虾夷、野人女真部为海贸独享权,……” “……,一两年内我不敢说,但是一旦打开朝鲜、日本、虾夷以及更北面的野人女真部航线,其苦寒之地的参茸、毛皮、金砂、山货、药材便可源源不断而来,我们大周只需要付出我们最普通的瓷器、盐巴、铁器等等,可谓一本万利,这条贸易线从造船到打通贸易,所需花费都会从银庄借出银钱,王爷可以想象,……” 忽悠人,要七真三假,七分真,三分中还得要有两分半真半假,只有一分是假,但这一分却很关键。 冯紫英说得大部分都没错,都是真实的,和日本朝鲜虾夷乃至野人女真的贸易肯定是利润丰厚,但这里边却有很多难题,冯紫英自然是不会提的。 一是时间,岂止一两年,恐怕三五年都未必能彻底打通,二是贸易的量,若是小规模毫无意义,而要扩大贸易额度,那又需要时间,三是朝鲜和日本的贸易可不是轻易能打开的。 但是一旦水师真正发展壮大起来了,如果贸易受到阻碍,那么就意味着须得要用刀剑火炮来打开朝鲜日本甚至更多国家的国门了。 在这个过程之中,必定会遭遇许多反对,而只有联结更多的支持者,才能抗衡这些反对的力量。 冯紫英现在都还不确定反对的力量会来自哪里,文官或者他们背后的士绅,武将和他们背后武勋,或者是其他未能沾到利益的商贾,甚至皇帝。 随着形势的发展,朋友可以变盟友,也可以变敌人,盟友一样可以反目成仇,一切都要看当时的利益。 但有一点却不会变,让你拉入更多的人成为盟友,那么为了利益,他就必须要和你保持一个阵营,哪怕背叛他原来的身份和利益。 丁字卷 第九十三节 共赢,怦然心动 作为协助永隆帝在最终的皇位争夺战中胜出的重要人物,忠顺王当然很明白这其中利益纠葛和冲突,同样更明白开海之略一旦铺开来,所涉及的范围有多宽,分量有多重。 他现在是永隆帝的得力助手,但是更多的还是充当永隆帝在情报体系中的一环,与龙禁尉互相配合,同时也会帮助永隆帝在对太上皇和义忠亲王乃至其他可能对永隆帝构成威胁的皇兄皇弟们判断分析,出谋划策。 但他也很清楚,随着永隆帝帝位日稳,等到太上皇故去那一天,永隆帝在帝位上再无威胁,那么自己的重要性就会大大下降,而这个时间不会太久。 所以如果能够在此之前寻找到一个更适合自己参与,或者说自己儿子也能参与进去的“事业”,那无疑能让自己一脉的重要性延续更长远,如果能够延续到未来永隆帝之后他的儿子继位之后,那就最好不过了。 “……,银庄不仅仅是为登莱的水师和贸易提供银钱借款支持,同样它会跟随朝廷的战略而动,比如南洋海贸,如果需要扩大船队规模,需要新建茶场瓷窑,银庄一样可以提供支持,……” 忠顺王很有生意头脑。 他的明月楼是目前除了大观楼外京师生意第二好的戏园子,除了抓住了蒋琪官这个头牌外,忠顺王也是很花了一些心思在经营上。 当然他也有优势,假借了解社情民意来假公济私,但仅仅是人家会这样动脑子,冯紫英就觉得这位王爷不简单,起码不是一个迂腐的蠢人。 银庄的好处,很多人现在不是看不到,但是却因为涉及到的放贷业务大家也都能看到其中风险,如何规避和减小这份风险,很多人却都还没揣摩出其中道理来。 忠顺王肯定也能看出这其中的奥妙一二来,但是就要看其如何来认定看待了。 “紫英,银庄之事,我们下来再来具体商议,但是孤肯定是要跟随皇兄的意见而动,也会支持皇兄的一切决定,嗯,孤这会儿更想了解一下这对辽东、对朝鲜、对日本,甚至对你所说更遥远的虾夷地、海西和野人女真这些贸易,嗯,你刚才也提到了海贸独享,嗯,这是什么意思?” 忠顺王和一般商贾比起来,视野眼界无疑更高更远,毕竟长年在皇帝身边,打交道的也多是龙禁尉和朝中重臣,无论是见识和判断能力都比寻常商贾强太多。 和大臣们相比,他又没有文臣们那么多约束和条条框框,思维更倾向于商贾。 所以这两者结合起来,使得他立即就嗅到了这冯紫英创造的一个词语——海贸独享权。 开海之略中提到了一点,向朝廷缴纳特许金便可开放海贸航线,但现在又冒出来一个海贸独享权,这显然更让人心动。 “王爷,这海贸独享权可不是指对辽东、朝鲜和日本,这些海贸航线其实早已经纳入了朝廷开海之略中,我所说的海贸独享权是指对虾夷地和海西女真、野人女真,这些航路现在还处于一片空白,需要有实力的人来出人出船出银子甚至是出武器出命去探索,甚至在找到航线之后,还要建立基地和商站,和这些虾夷人、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部多签订商贸协议,嗯,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就是代表朝廷去打前站开路,……” 忠顺王微微点头,表示理解:“紫英,你的意思是前期可能会持续投入人力物力财力,但是短期内可能看不到任何收益?” “对,王爷,您应该明白,这开辟一条新的海上商贸路线有多么艰难,可能会损失很多人和船,但是一旦把这条航线找出来了,自然是财源滚滚,可别的人可能也会跟随而来,那人家前期投入花销怎么办?所以只要这种情况,朝廷就要授予其一定时限的海贸独享权,比如发现航线之后的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根据其难度而定,但是无论如何也要保证人家首先发现者有丰厚的回报,否则以后谁还会去干这种事情?” 冯紫英侃侃而谈。 忠顺王如果愿意主动介入这一块,冯紫英求之不得。 对虾夷地和海西、野人女真从海路上的联系未来不仅仅是从商贸利益的角度考虑,更重要的是要让建州女真后院起火。 这一点上,哪怕是朝廷花银子也要做。 当然如果有商人愿意率先开路,当然更好,而朝廷能给出的条件就是一定年限的贸易独享权,这同样会让很多人怦然心动。 “不仅仅局限于虾夷地和海西、野人女真,甚至也可能包括更远更偏没发现的地方,只要能够给朝廷带来利益的,朝廷都会不吝给予丰厚回报,朝廷也就是要确立起这样一个模式,甚至未来可能还要花银子资助扶持这种近乎于探险的发现,……” 这已经近乎于拓殖公司的雏形了,当然前期会以商贸打前站,到后来就要根据情况而定了。 忠顺王身体微微前倾,以显示他对此事的重视程度:“紫英,你给本王撂一句实话,这事儿有没有搞头?另外本王如果有意参与,又该如何来运作?” “王爷真的有意要参与?”冯紫英有意反问了一句:“这可要考虑清楚,前期投入巨大,而且一旦参与进去,想要半途退出,恐怕就会损失巨大啊,而且也会坏了王爷名声,以后其他类似的情形,人家恐怕都不会欢迎王爷了。” 忠顺王一咬牙,“孤已经决定了,银庄的事情,孤跟随皇兄而动,但这海贸独享权的事儿,孤觉得很有意思,嗯,风险固然大,但回报更大,紫英,这虾夷地和海西女真、野人女真的情况,你可别欺哄孤啊,孤可是要把棺材本儿都要腾挪出来了。” “王爷说笑了,些许银子,如何能入王爷法眼?一座明月楼,王爷花了就不下八万两银子吧?”冯紫英笑着道。 “哼,紫英你不提这事儿,孤都要差点儿忘了,孤刚买下明月楼,好不容易折腾起来,你就拉这一帮人搞起一家大观楼,你这是存心给孤打擂台啊?”忠顺王想起这事儿就上火,而且这大观楼名声现在比明月楼还大,生意上两家也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 “王爷此言差矣。”冯紫英好整以暇,“紫英只想问一句,当大观楼开业之后,和明月楼打擂台打得难解难分,可明月楼的生意下降了么?没有吧,其实不但明月楼生意更好,燕子楼和绕梁阁照理说生意也该受到影响,但据紫英了解,也都没受到影响,甚至还更好。” 忠顺王一怔之后也不由得点头,的确是这个情况,负责经营的人来告诉他,他还不相信,但又想不出理由来。 “紫英,这是何原因?” “无他,明月楼和大观楼的打擂台,使得我们两家生意更好,明月楼有蒋琪官,大观楼有柳湘莲,双星争辉,更是让这门生意在京师城里大受欢迎,喜欢看戏听戏的人更多了,整个群体扩大了,而四大家名声更大,自然而然有身份的客人都往这几家走,生意就更好了。”冯紫英笑了起来,“这叫共赢。” “共赢?”忠顺王若有所悟,“那紫英,孤参与这探险和独享海贸权的事儿,会不会也是共赢呢?” “王爷果然明见,单单是王爷,我估计王爷未必能有这份能耐,这要去探险,去寻路线,去建商站和贸易线,不是光靠银子能行的,得有人有船,而且是能航海敢冒险走海的人,另外像船员、通译、工匠这些都不可或缺,王爷真想要干这事儿,就最好和海商合作,而海商们也乐于和像王爷这样的人合作,甚至还可以选择一些其他也对此行感兴趣的人,毕竟这一行风险大投入大,大家共同出资出人,共同经营这门营生,才能长久。”冯紫英笑意扑面,“这也是共赢,而且是多家共赢,甚至包括朝廷。” 忠顺王怦然心动。 冯紫英的这番描述可不是纸上画符,那是实实在在有据可依的,忠顺王自认为冯紫英既不敢也不会欺瞒自己,而自己也算是对其坦诚相对,所以这门营生值得。 “紫英,如果本王和和这些海商合作,可会有什么关碍?嗯,朝中御史们会不会……” “王爷,这可是朝廷一力主张推动的,而且王爷也是一心为国。如果其他人愿意,也一样欢迎参与啊,这也不涉及什么以权谋私和贪墨,甚至可以欢迎都察院来监督嘛。”冯紫英很理直气壮,“所以我说参与的人越多越好,如果王爷能邀请到更多不同身份的人参与进来,大家共同出资,共担风险,紫英相信这等事情会更加顺利。” 忠顺王眼睛一亮。 他已经听出了冯紫英的话外音,不同身份,更多的人,那么就可以结成更多的利益共同体,也可以抱团对抗外来的压力。 丁字卷 第九十四节 柳暗花明 相谈甚欢,忠顺王也是越发觉得眼前此人顺眼,难怪皇兄这般欣赏。 不但思路清晰,眼界宽阔,更难得的是年纪轻轻却是恁地人情练达,知情达意,能够迅速理解到你想要的,然后提出解决的方略来,这般人才,便是朝廷中许多厮混几十年的官员都没有这份本事。 所以当冯紫英最后提出定慧庵的事情时,忠顺王甚至连问都懒得多问,便直接安排府里管家去查探,趁着这机会二人也说些闲话。 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了回复,的确有一个老尼姑带着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子在定慧庵中挂单修行,也就是这二日刚到。 “没想到紫英居然是一个怜惜美人的君子啊。”忠顺王打趣道:“连出家人都不放过。” 冯紫英心中暗骂,这厮还真把自己和他视为同类人了。 据说这厮除了王妃外,便是媵妾都有接近二十人,这还没有算一些没名没分的外室,子女加起来也有十七八人,光是这娶妇嫁女的花费估计都能把人给折腾得不行,难怪这般关注营生,连明月楼这等场所都敢公开挑明来开办。 “王爷误会了。”冯紫英思考了一下,这才缓缓道:“此女本是两淮巡盐御史林公庶女,因为身子骨原因,相士说须得要在清净之地呆上十年方能保一生平安,所以自小就在庙里生活,这不就跟着师傅到了京里来,可林公病重,怕是很难再熬得了多久,……” “不瞒王爷,皇上隆恩追封了紫英大伯呼伦侯,并允许紫英兼祧,家父感激涕零,冯家一门三房,长房二房皆无出绝嗣,三房也只有紫英一人,家父为此忧心不已,现在皇上恩赏封侯和兼祧,也是解决了家父最大的心病,……” 忠顺王微微颔首,他当然知道此事儿,当时永隆帝还问过他,只是没想到一个虚衔的封侯却会让冯家如此感激涕零。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像冯家这种一门三房却有两房绝嗣,恐怕延续香火就是冯家最紧迫的问题,所以冯唐才会对追封侯爵和兼祧这般感激。 尤其是兼祧相当于是为其把冯家长房香火也延续下来了,只要兼祧长房之妻生下儿子,那便是大功告成,对冯唐来说,那就是天大的事情。 “嗯,紫英,皇上恩典,你只需要忠君为国便是,何况皇上很看好你,……”忠顺王点头。 “所以乔师和家父商量,以长房下聘了沈家女,而紫英和林公之女颇为有缘,所以有意下聘林公嫡女,……”冯紫英不动声色地道。 忠顺王也肯定知道林如海的身份特殊性,没想到冯紫英居然想娶林如海嫡女,这就有些复杂了,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对方既然毫不在意的说出来,自然有考虑,微一沉吟:“皇上可曾知晓此事?” “我早就向皇上禀报过。”冯紫英装作听不出其中意味,“我也和皇上说起,若是银庄要择地而建,最好便是扬州,皇上很赞同。” 忠顺王心中一动,先前还有些惊讶,但现在他便明白过来了。 连皇兄都看上了林如海手里握着的资源,银庄建在扬州,分明就是要让这些富得流油的盐商们都要加入进来。 不过既然冯紫英都觉这银庄是稳赚不赔的绝佳生意,为什么却要把这等好事交给这些除了银子什么都没有的盐商? “唔,既如此,你这个准女婿可是要把林公这个女儿带回去见林公最后一面?”忠顺王以为自己猜中了,笑着道:“没想到紫英这么会讨好人,看来这位林家姑娘很是合紫英的意图啊。” 冯紫英也不多解释,“王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忠顺王哈哈大笑,“紫英,没想到你还喜欢这一口,嗯,理解,理解,孤在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是风流倜傥,卓尔不凡,哎,这一晃就是几十年过去了,……” “王爷见笑了。”冯紫英瞥了一眼对方,突然灵机一动,“紫英固然喜欢林家姑娘,可是心中也还有其他意中人,弄得紫英现在是左右为难,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不知道王爷可有教我?” “嗯?”忠顺王没想到冯紫英这家伙居然打蛇蛇随棍上,自己随口一句,对方还能借机来向自己讨要办法来了,但想一想也知道这一位怕是有其他什么想法才对,“怎么,既然有鱼和熊掌,那就纳为妾便是,莫非紫英担心河东狮吼?” “那倒不是,而是身份不行,那也是大家闺秀,不能做媵妾的,王爷,您说这皇上追封了我大伯,还允了我兼祧,那我二伯呢?我二伯可是兢兢业业为朝廷卖力效命,殁在了大同总兵任上,朝廷纵然不能封个公侯伯,难道就连一个虚衔将军都舍不得?” 见冯紫英如此不见外,话里更是热切,忠顺王也是乐不可支。 “紫英,你小小年纪就这般,小心你自己的身子骨,怎么,还打算请皇上再恩赏一回,替你二伯也封赏?你再兼祧娶一个?这恐怕不行,你大伯战死呼伦塞,那是为了救皇上和孤,可你二伯就没有这么好运了,生病病殁,这在朝廷里很正常,若是这个都要追封,那难以服众。” “王爷,那不一样,我冯氏一家三口皆是以戍守大同镇为荣,数十年里来我伯父和我父为朝廷戍守北疆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冯紫英哪会轻易罢休。 “况且我伯父戍守边陲多年,最终却落个绝嗣,这说不过去吧?我们家也不求什么高官厚禄,只求一个对朝廷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的虚衔而已,未来能兼祧延续香火,以便日后宗祠里能有人祭拜,这个要求对朝廷有多难?” 这话说得有些重,但也是事实。 绝嗣是很多人都难以接受的,人家求的其实是一个兼祧延续香火的机会而已,当然对冯紫英来说,或许就是一个再娶一妻的机会。 笑着摇头,忠顺王手指虚点:“紫英,你这个人啊,嗯,话也并非毫无道理,但是朝廷也有自家章法,皇上便是有心恩赐,也的确能找个理由,但起码你也得拿出让皇上觉得不给你恩赐说不过去的功劳来,若是有这般条件,孤在皇兄面前替你敲敲边鼓并无不可。” 冯紫英心中大喜。 他要的就是这个承诺。 忠顺亲王身份特殊,他可以在永隆帝面前随口而言,但是自己却不能为此去主动为自己二伯父要恩赐,而且他也可以通过忠顺王向永隆帝表明一些自己的意愿。 嗯,甚至把自己的一些“缺点短处”暴露给永隆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让永隆帝更放心。 但他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失望的神色,“王爷,难道紫英一片赤胆忠心还不足以让皇上和王爷满意?也罢,终归是替皇上做事,为朝廷效命,紫英并无怨言,不过王爷可是要记住您的承诺,……” 忠顺王大笑起来,“皇上和朝廷从来不会亏待有功之臣,更何况紫英你现在炙手可热,皇兄想必也是对你倚仗和期盼甚多啊,至于孤这里,紫英尽管放心,孤不敢说一言九鼎,但也算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了,不过孤很好奇,究竟是哪家闺秀让紫英都这般忘形?” 冯紫英打了个哈哈,“王爷,这可不能随便泄露,我现在都还没把握,人家也未必愿意接受,所以我才要准备完全之策啊。” 忠顺王摇摇头,这个家伙在这方面好像还真有点儿拿不起放不下,以他的条件不该如此才对,不过他也没追问。 有了忠顺王的首肯,这定慧庵就不是问题,吴耀青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了缘师太和妙玉一行人。 很显然她们也没想到脱身于忠顺王庇护下的定慧庵居然都阻挡不了这帮人,了缘师太和妙玉都有些紧张。 “师傅,这帮人是什么来历?连忠顺王妃都不怕?”女孩一身淡蓝色缁衣,浑圆的双眸流露出几分清冷,一头乌黑的秀发用素带束了起来,平添几分娇俏,眉目间的一抹柔婉靓丽更是让人望之神夺,便是脂粉不施,却也遮掩不住那份夺魂秀色,却让了缘师太忍不住暗自摇头。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都以为方外之地便是净土,便能斩断一切,但本来就不是方外之人,尘心未脱,尘缘未了,再要自欺欺人的身入方外,那就毫无意义了。 “妙玉,其实你也明白他们是什么人,只是师傅也有些不明白,为何他们不远千里追到京师城来,以往林大人也从未有过这般胁迫之意,只消露出不愿之意,便不会强迫,为何此番却是这般不依不饶?”了缘也有些不解。 缁衣女子眉目间流露出一份烦愁之色,“师傅,弟子不想见他们。” 了缘师太摇摇头,“人家找上门来,既然避不了,又何必如此?这京师城中也是天子脚下,想必他们也是不会有过分举动的,若是有什么,妙玉你也不妨坦然告之。” 丁字卷 第九十五节 得手 吴耀青陪着冯紫英站在定慧庵内的知客室外,虽然忠顺王给了很大的方便,但是冯紫英也并不准备有什么出格言行。 对冯紫英来说,这不是什么坏事,心里也很坦然。 说实话,他想娶的是黛玉,而非这位妙玉,但现在是需要这位妙玉为自己打一个掩护,让自己母亲同意这桩婚事,所以还得要把这层关系维系好。 这位妙玉如果真的是《红楼梦》书中那位孤芳自赏自命清高的妙玉,那这么看来还真的和黛玉的性子有些相似,难怪都是林如海的血脉。 一个妙玉,一个黛玉,黛妙双玉,也称得上是一份绝配,堪堪可以与宝黛双钗齐名了。 只不过《红楼梦》书中可未曾提及这桩隐秘事儿,也不知道究竟是当初林如海另有安排,还是因为病情太重而那位净缘师太作为母亲太过坚执,使得林如海来不及考虑这个庶出女儿的未来了。 从这位妙玉一直带发修行来看,无论是其母净缘师太还是其本人恐怕都没有太过强烈的要托身方外的心思,只是不知道妙玉的师傅了缘师太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知客室终于打开了,出来一位女尼,也不多言只是行了一个佛礼,便请冯紫英和吴耀青入内。 冯紫英和吴耀青道过谢之后便入室。 静室里不宽,简单素净,还有一些出家人的蒲团,但也有寻常人家桌椅,一个老尼和妙龄女子并立,见二人进来,都是行了佛礼,念了一声佛号。 “冯铿见过了缘师太,妙玉姑娘。”冯紫英目光澄澈,在二人身上一掠而过,未作多少停留,但即便是这惊鸿一瞥,也让有些惊艳的感觉。 这妙玉模样和黛玉还是有些区别的,粉靥娇红,眉目如画,青丝如墨,俏眸清澈如深不可测的水潭一般,面颊要比黛玉丰润不少,加之年龄也额要比黛玉大三四岁,十六七岁的姑娘,已经出落得入出水芙蓉一般亭亭玉立。 不愧是有林如海血脉,这般姿容果真是称得上沉鱼落雁了,便是一身缁衣也丝毫不能掩盖住其灼灼光华。 二人也都是只念佛号,却不言语。 “师太,恐怕二位也已经猜测到了我们的来意了,不瞒师太和妙玉姑娘,妙玉姑娘生父林公现在病重,寿元无多,林公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妙玉姑娘最后一面,另外也需要替妙玉姑娘安排一番,所以冯铿斗胆来恳请师太和妙玉姑娘与我们回扬州一趟,了却林公心愿。” 当冯紫英说到林如海寿命无久时,了缘师太和妙玉都是忍不住啊了一声,妙玉更是全身微颤,显然也是对自己生父突然病重感到震惊。 林如海几乎每年都要去苏州看望她,虽然她受其母影响,对林如海颇有怨恨,但是毕竟是父女,而且林如海也表明了态度希望她能归宗认祖,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加上师傅开导,她对林如海的态度还是有所改观的。 但是其母却是始终态度不明,而她也不愿意因此而恶了自己母亲,再加上久在蟠香寺里,也习惯了庙里生活,对于那等富贵人家的小姐生活妙玉反而有些畏惧,担心自己不适应,所以一直也就没有同意林如海的要求。 “阿弥陀佛!贫尼不知道林公怎么会陡然病重?去年他来寺里时尚无异样,为何……” 了缘师太和林如海也有几面之缘,对林如海印象颇好,同时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徒弟虽然和佛门有些渊源,但却是无缘,观其命格,也是和方外之地有千丝万缕联系,但最终却要离开,所以她其实也一直在开导自己徒儿。 “师太,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林公早年操劳过度,这几年担任巡盐御史之后因为事务繁杂,操心甚多,所以一旦病来,便有些支撑不起了,衙门里也曾多方延医用药,甚至还请了一些江南名医,但是都未见效果,按照那些郎中们的说法,林公有油尽灯枯之虞,不是人力所能挽回。” 了缘师太目光在冯紫英身上逡巡了一圈,这才启口:“不知道这位冯铿施主是和来历,和林公是和关系?” “冯大人前科进士和馆选庶吉士,今德蒙皇上亲授翰林院修撰。”吴耀青终于能发挥作用了。 了缘师太虽然不太清楚馆选庶吉士和修撰的分量,但是进士和翰林院的名声他还是知晓的。 只是这青年郎君如此年轻,却已经是进士出身和翰林院修撰,看样子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是不知道他和林如海是何关系? 冯铿能看出了缘师太的疑问,便自我加戏:“冯家意欲和林家结为秦晋之好,我家即将下聘林家,而且林公亦是我师同年,所以林公也算是我的长辈,所以才会托我来此一行。” “哦?”了缘师太深看了冯紫英一眼,她当然清楚像冯紫英这样的身份肯定不可能娶自己徒弟,肯定就是徒弟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了,这个妹妹她也早闻,而徒弟也早就知道,只是姐妹二人从未见过面,也从无往来。 “师太,林公病重,希望能够给妙玉姑娘未来有所安排,这也是林公最大的心愿,请相信一个为人父母者的意愿,肯定都是希望自己儿女有一个最好的归宿,所以……” 冯紫英话语未落,妙玉已经答话:“我心已属佛祖,和尘间凡缘已绝。” “妙玉姑娘此言差矣,姑且不论姑娘未来究竟如何,但是便是佛家亦要讲慈悲二字,佛家修行亦讲出尘入世皆为修行磨砺,林公为汝父,这临走之前的一见面,难道都成了奢望?若是连这一层都堪不破,姑娘还谈什么出尘入世的修行?” 冯紫英浅浅笑着,没有因为女子的言语而恼怒。 了缘师太低垂下头,沉思良久,方才道:“妙玉,汝父病重,想见你一面,于情于理,你也应当回去一趟,佛门之人亦不禁人之常情,斩情断性只是一种手段和自我磨砺的方式,而非目的,你便回去一见汝父,亦可了却心中凡念,更何况你现在也还不算佛门中人,未来如何,你自己也可有一个更清晰的自我认知。” 妙玉还想辩解,但最终还是在其师的目光下败退下来,只是垂首低念佛号,不再说话。 冯紫英终于放下心,第一步已经走好,就剩下接下来的安排了。 “师太,这位吴先生可能明日就要返回扬州,我则因为公务要在京中稍许耽搁几日才能赴扬州,不知道师太之意是与这位吴先生一行一道,还是暂留京中几日,与我们一行一起?” 冯紫英的话又引来妙玉的反问:“为何要和你们一道?难道我们就不能自己回扬州?我师傅既然答应了你们,便不会变卦,……” “姑娘误解了。”冯紫英态度温和地解释:“这开年不久,从京师南下客船较为紧缺,而且沿途上下客人人多事杂,恐怕有扰师太清修,吴先生他们早就包了一条船,相对清静,而我也预订了一艘客船,这样可以一路放舟南下,这时间上也能节省许多。” 了缘师太又念了一声佛号,“冯施主,既如此,那贫尼师徒二人便在京中暂时再逗留几日,正好贫尼也还有一些俗务需要处理,你若是安排妥当,只需要到牟尼院中来通知贫尼即可。” “多谢师太。”冯紫英也恭敬的回礼,“那这边一旦安排妥帖,我便遣人来通知师太。” 冯紫英并不担心对方会答应和吴耀青一起走,若是她们表示要和吴耀青一起走,那吴耀青那边肯定要“出些问题”耽搁一番,所以最终还得要和自己一行,这拖几日,也就是要让自己母亲去见一面,让母亲放心答应。 看着妙玉的身子骨似乎要比黛玉好许多,虽然依然苗条,但是身材个头和眉目中的形态,都能让人满意。 走出定慧寺,冯紫英才让吴耀青安排人继续秘密盯着。 虽说这了缘师太毁诺食言的可能性很小,但是也不可不防,务必要让自己母亲看一眼放心答应双方婚事。 至于说日后这妙玉愿不愿意答应不答应,那都无关紧要了,只要冯家订亲聘书下到了林家,那便是木已成舟,如果再想要悔婚,那就要考虑士林声誉,便是自己母亲都不敢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了。 办妥了这件事情,冯紫英心中大定。 加上忠顺亲王这边的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也收获颇丰。 尤其是让忠顺王答应了要为自己邀功最终实现二伯父的追封爵位,最终兼祧,这也就化解了最大的危机和难题。 其实兼祧问题不大,礼部按程序批复即可,但是有了爵位的兼祧,那就需要经过皇帝批准。 因为这涉及到袭爵,可自己不可能不给宝钗那边一个像样的安排,所以这样的应对才是最稳妥的。 就算是晚上一年半载,那也值得,而宝钗和其母也能心中放心了。 丁字卷 第九十六节 炫耀,豪横 “耀青,来坐。”回到自己的外书房,冯紫英示意还有些拘谨的吴耀青入座。 虽然来了京师城有几日了,但是也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位声名远播的冯修撰。 从汪文言那里或多或少的获知了未来这个隶属于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团队未来去向之后,吴耀青也曾经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去向。 虽然汪文言对这位冯修撰赞不绝口,他也知道汪文言不是一个信口开河轻言妄行之人,但是这毕竟关系到自己日后的前程或者说命运,他也不得不认真思考。 吴耀青是徐州人,秀才出身的他三度秋闱都未能考中,只能另谋生计,他的家庭状况还算不错,他先给人在徐州一名大户当族学先生,后来觉得这种生活无甚意义,便赴金陵。 先后在江都县衙刑房、户房干过吏员,后来得人举荐又替前任松江府知府干过两年幕僚,主要负责经济事务,最后才到了扬州,投入林如海麾下。 吏员和幕僚生活让他既和官府官员打交道甚多,但更多的还是和士绅、商贾以及三教九流的民间人士打交道,加上他辗转徐州、金陵、松江和扬州几个南直隶的府县,情况熟悉,很快就成为林如海幕僚团队中的重要一员。 不过虽然是秀才出身,但是吴耀青却对比自己大两三岁的汪文言十分佩服。 汪文言也是吏员出身,但是其性格隐忍沉稳,做事认真,手段办法多,大局意识强。 吴耀青和汪文言合作之初,也还是对汪文言有些不太服气。 都是干过吏员幕僚的,论论说江都比歙县更繁华,接触层面更多,但是在经历了几次事情之后,吴耀青不得承认汪文言在视野眼界和看问题的深度上都要强于自己甚多,林如海把这个幕僚总领交给汪文言并非无因。 幕僚团队中几个人都合作不错,而且对汪文言都是最初的不太服气不太了解,逐渐变成了解和佩服,当然这也和林如海敢于大胆放手授权有一定关系,但无论如何汪文言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范围内,或者说就是在整个南直隶和江西,都有着相当广泛的人脉。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主要以淮盐行销管理为主,其不仅仅覆盖南直隶,事实上南直的松江、苏州、常州、镇江主要是两浙都转运盐使司的地盘,而其余江北诸府除了徐州、邳州属于山东都转运盐使司管辖外,其余九府两州加上江西,都属于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所辖。 在元熙初年,湖广也被纳入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下,甚至还包括河南省的河南、汝宁、南阳三府加上陈州。 正因为地盘覆盖如此之大,而且又是执掌盐务这一紧要,所以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权力和影响力也才会如此之大,也才能让汪文言这样一个小吏出身的幕僚拥有如此大的人脉和影响力。 鉴于林如海是巡盐御史,身份特殊,尤其是在太上皇逊位永隆帝继位之后,其身份就越发敏感而尴尬,很多时候就不宜亲自出面,而更多的需要这个首席幕僚来和各方斡旋沟通,也才给了汪文言这样一个展示自我和自我壮大的机会,很多人脉资源也就是这几年里慢慢培养出来的。 像吴耀青等人跟随汪文言一道也在这几年里无论是见识还是经历都增长了不少。 但现在随着林如海病情日重,这个团队就要面临着巨大危机了。 换了巡盐御史,这个旧团队是绝不可能留下来的,每一个巡盐御史都会有自己绝对信得过的人,幕僚尤为重要。 树倒猢狲散的故事难免要重演,那么寻找合适去处就迫在眉睫,所以当汪文言把冯紫英推介给大家时,除了曹煜这个主要是以内部文案策划为主的家伙立即表示了跟附骥尾外,其他几个人都表现出了谨慎的态度。 这样大的事情,不是轻易能作决断的。 哪怕这位冯修撰现在看起来红得发紫,哪怕他背后也有很厚实的靠山,哪怕他可能要娶林如海的嫡女,但那又如何? 现在关键是他有无必要组建和运营起这样一个消耗巨大的幕僚团队,一介翰林院修撰,的确清贵,而且未来前景可见,可是那起码应该是十年后的事情了,但现在呢? 当然汪文言隐约透露的一些“内幕”还是让几个人有些心动,但要让他们死心塌地的做决定,包括吴耀青都还是有些犹豫,都希望有更多的能让他们值得信任的东西。 “大人。”见冯紫英态度温和,吴耀青稍微宽解了一下心情,微笑着点头坐下。 “我和耀青是初次见面,以前也没有多少交道,我在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时也只是听闻耀青在外忙碌,听文言介绍过耀青,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冯紫英面颊带笑,目光里也满是欣赏。 能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通过自身资源委托京师这边的人发动起来找人,而且还能迅速定位于定慧庵,这份精细还是可嘉的。 至于说未能彻底完成任务,那也怨不得他,谁让定慧庵是忠顺王妃的清修之地,就算是京师中人,比如像倪二这种,你要贸然去擅闯定慧庵,恐怕也要吃瘪。 除非是官府中人,且还有充分理由。 忠顺王可不是善茬。 “大人见笑了,还是大人出面才能解决问题。”吴耀青还真的有些佩服对方。 敢于直接登忠顺王府,而且还能从忠顺王那里获得支持,这甚至让吴耀青都很好奇。 哪怕是翰林院修撰,一介从六品官员,清贵是清贵,但是论实权,却是半点也无,而忠顺王何许人,众所周知,便是吴耀青在南边儿一样对这等情况十分清楚。 可这忠顺王就真的对冯紫英“低头“了。 这也让吴耀青增添了几分对冯紫英的神秘感和信心,难怪汪文言对此子如此期许。 “呵呵,耀青,别想那么复杂,忠顺王虽然位高权重,但他是皇室宗亲,很多时候也需要考虑自己身份,不可能恣意妄为,我是翰林院修撰,虽说品轶低了一些,但我是士人文官啊,而且你可能也知道开海之略由我提出来,许多解释权和话语权在我手上,很多人都竖起耳朵等候着下文呢?利益至上,无人能免俗,明白了么?” 冯紫英半真半假,含糊其辞,当然也要有心炫耀一下实力,否则光是靠汪文言的吹嘘,像吴耀青这些久在地方上闯荡的人物,未必就能真正感受到自己的真正底蕴,所以必要的张扬也很有必要。 吴耀青心中也是一凛。 开海之略牵动万千人心,他在江南感受更多,因为开海利益主要就是牵扯江南闽浙,没想到在这京师城里上至王爷都这般看重。 看样子这里边牵扯的利益比自己想象的更大,难怪汪文言说不要小看这位从六品的修撰,没准儿自己这几人一个团队还不能满足他的需求呢。 ”其他绕圈子的话我不多说了,前两日我进宫,皇上赐膳,并与我谈了一个多时辰,皇上对开海对北方的影响,以及开海所需要的各方面筹备工作都很重视,但目前朝廷尚未有一个完整的韬略来推进此事,开海涉及到兵部、户部、工部,当然还会涉及到吏部,关系甚大,我算是替皇上和诸位阁老打前站,所以牵扯到的范围很宽泛,我需要一个能为我提供更多支持的幕僚团队来协助我,嗯,公私兼顾,所以我才会向林公提出来,……“ 冯紫英没有给吴耀青更多的思考时间,自顾自地道:“我老师,嗯,也就是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齐公也希望我能够借这样一个机会好生打磨一番,为日后回京之后打好基础,虽说这筹划开海之事只是一个临时差遣,但事务庞杂,利益纠葛甚多,南北还需要统筹兼顾,兵部、户部和工部如何协调,官府和商贾如何来达成一致,兼顾各方利益,嗯,其中免不了也会有太多藏于其后的大人物们都要插手,所以我很需要帮助,……”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乔应甲亦是我师,……” “即将出任户部右侍郎的官应震官师也对我有授业之恩,亦是我在青檀书院读书时的掌院,……” 吴耀青被这种炫耀式的介绍给彻底打趴了,汪文言只说这位冯修撰来头极大,而且要娶林公嫡女,他也甚至打听到了这位冯修撰其父乃是武勋出身,现在是榆林镇总兵,在西疆平叛中立下了大功,但却没想到这一位的三位师尊,一个来头比一个来头大,一个比一个牛气。 总之,吴耀青在离开冯府时,脑袋都是晕乎乎的,一直到门外冷风一吹,这才真正清醒过来,这样的猛人,又有这样豪横的背景,不正是自己所渴望效命的对象么? 没准儿日后还真的能有一场大造化呢。 丁字卷 第九十七节 终于要挑开了 “文龙,今日怎么脸色如此难看?谁借了你的谷子还了你的糠不成?” 冯紫英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开始向大观楼里进入,这才让开大门处,径直走向了后边,一边随口问道。 薛蟠硕大的脑袋摇晃了一下,似乎是有些不想说话,但是压抑了半晌,最终还是按捺不住,站定直勾勾地看着冯紫英道:“紫英,本来我妹妹是不准我和你说这事儿的,但是我这个人就是直肠子,藏不住话,便是回去之后妹妹不理我,我也得和你把话说明了。” 冯紫英当然明白薛蟠想说什么,本来他今日就打算去梨香院见宝钗,否则他也不会来大观楼,明知道薛蟠就在这里,以他的性子肯定是要找自己说个一二三的,没有准备他如何敢来? 回来七八日了,许多事情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在做,还有一些人暂时不能见,还得要拖着,但事情基本上都有了一个大致的脉络。 海贸独享权的事宜,忠顺王极为感兴趣,看得出来这一位恐怕不仅仅是为皇帝分忧那么简单了,而是忠顺王是真的听了进去,认为自己所描述的对虾夷地、海西和野人女真的海贸独享权会有大有搞头,甚至有意想让自己一子也参与进去。 当然这方面忠顺亲王还是比较知趣的,并不认为自己就能独揽此事,只说如果可以的话,让这个庶出儿子去跟着学习了解,以便日后有一条谋生之道。 而银庄的事情,永隆帝一直没有发声,除了那一日和自己单独谈话时表明了要参与的态度,但这么久就没声音了。 冯紫英也不急,即便是没有永隆帝的参与,有了林如海的支持,他也可以将这家银庄在扬州立起来,当然如果有永隆帝的入股,这家银庄信誉度便会无限拔高,无论是吸引股金,还是日后拓展业务,都要方便有利许多。 这段时间云集于京师城中的外地人不少,江南的海商们,以及那些希望通过开海可以更大规模出口的茶叶、瓷器和丝绸商贾们,更是群情踊跃。 他们都在满心期待则开海的具体细则出来,甚至有不少人早已经备好了银子,只等朝廷明确方略。 冯紫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开海的相关细则,包括一些本该是由户部、工部和兵部各家来做的。 但现在大家都还沉浸在大规则的讨论之下,对这些细则还没有上心,可时间不等人,冯紫英只能先把一些指导性的意见先拿出来,最终还得要由各部自己来制定,特别是在朝廷没有一个专门的机构来处置这类事情的时候。 原本朝廷是有一个中书科,理论上就应该是专门制定这类规则条款的,中书舍人也有一二十人,据说近期规模还要扩大,但是这个中书科明显是为某些特定人选所准备,就是一个清贵虚衔。 中书舍人从七品的品轶不高,但是却贵为中枢清贵,甚至在每月朝会都能参加,关键还需要科举出身,可谓无数人为之向往。 冯紫英后来也才知道那一日贾母为何那般说话,要让自己帮贾宝玉去青檀书院染一水镀金,原因无他,就是因为有一些传闻。 听说朝廷有意为一些致仕重臣和功勋子弟安排一些合适的去处,重臣一般会选择致仕之时或者之后来安排,而功勋则是要根据情况来定。 这一次安排就不像以往那等要么是虚衔,连朝都上不了,要么就是武官比如龙禁尉挂着,这一次是安排到比如宗人府或者中书科等,而中书科这等光鲜清闲去处尤为让人心动。 只不过据说这要进中书科,哪怕你不是秀才举人,那么也得要一定的才名,而才名最好的来源便是几大书院,比如顺天府的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江南的白马和崇文书院,在这里边读过书的,哪怕秋闱春闱大比未中,那起码也是一份资历。 这个传言不知道是怎么传到了荣国府中,立即就让贾母上了心,若是能让自己孙子去书院混两年,哪怕秋闱被淘汰,但也算有了这份资历,再让元春去求一求,吹吹枕头风,没准儿皇帝就能让宝玉去当个中书舍人这等清贵闲臣,算得上是宝玉的最佳去处了。 这位老太太为了自己孙子的前程可谓是殚精竭虑了,连冯紫英都有些感动。 中书科既然沦为皇帝用来抚慰拉拢重臣和勋贵的所在,冯紫英自然不可能指望了。 冯紫英很清楚,真正决定开海之略能不能成功,或者说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成功,能不能给大周带来美好的变化,还是要在这些细节上下功夫。 诸般心思也是在冯紫英脑海中一掠而过,面对气势汹汹的薛蟠,冯紫英含笑站定,“文龙,你说。” “紫英,你我相交这么些年了,都说朋友相交贵在交心,我薛文龙是个粗人,说话素来直来直去,有些话如……鱼刺卡喉咙管儿上,不吐不快!” 哟,这厮不知道去哪里捡了两个成语,居然还会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了,冯紫英一乐。 “你今日须得给我说一句实话,会不会娶我妹妹?”薛蟠面色紧张,死死瞪着眼睛看着冯紫英:“我不知道你和我妹妹之间说了些什么话,我母亲也是成日里长吁短叹,问她们,都不说,都快要闷死我了,但是我知道肯定和你有关系。莫要以为我人蠢,你这一趟去了江南,和贾琏一道送林家妹妹去扬州,莫不是你看上了林家妹妹,想要娶林家妹妹,所以就忘了我妹妹?” 这厮!居然能想到这一出?冯紫英大为惊讶,都说这薛蟠人蠢冲动,做事不过心,没有章法,想到什么就什么,但却经常颠覆冯紫英的观感。 原来只说薛蟠和宝钗兄妹情深,薛蟠敢于为宝钗鸣不平,比如见不得宝玉来梨香院纠缠,比如希望自己能娶宝钗,但今日却又发现这厮粗中有细,竟然还能揣摩出自己和林黛玉的关系来? 这么一说,莫不是连宝钗也早已经猜测出自己要娶黛玉了?想到这里原本云淡风轻的冯紫英还真有点儿不淡定了。 想了一想之后,冯紫英这才缓缓启口:”文龙,不瞒你说,我是要娶林家妹妹,……” “啊?!”薛蟠又惊又怒,双拳紧握,“果真如此,还是被我猜到了,难怪我妹妹成立日茶饭不思,紫英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妹妹么?!” “文龙,稍安勿躁,我说了我要娶林妹妹,但没说不娶宝妹妹啊。”冯紫英悠然道。 薛蟠惊疑不定,他当然明白这个“娶”字,“娶”字只能用于嫡妻,而妾只能用“纳”,当然民间没有那么多讲究,纳妾也一样混用说娶进门,但今日这般场合,冯紫英绝不可能说错说混。 薛蟠还是不放心:“紫英,我早就和你说过,我妹妹是断不能为妾的!” “谁说宝妹妹为妾?”冯紫英反问。 薛蟠大惑不解,为这事儿他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冯家长房追封兼祧,但他都知道了,冯家长房定亲现在贵为东昌府知府的沈珫沈家了,只剩下一个本房,如果冯紫英要娶林黛玉,那自己妹妹往哪里搁? “我前两日已经请了忠顺王为我在合适时候请求皇上追封我病殁于大同总兵任上的二叔父封爵,忠顺王已经答应了我的请求。” 冯紫英郑重其事的话让薛蟠猛然醒悟过来,大喜过望:“你是说你还要兼祧二房,让我妹妹嫁入你二房为嫡妻?” “正有此意。”冯紫英一拱手,“此事小弟还在运筹之中,还请文龙千万莫要向外人言,以免节外生枝。” 薛蟠也是难得的脸色郑重,举起手指向天,“此事我定然会烂在肚子里,绝不会对人言,关乎我妹妹一辈子大事,我薛蟠再是蠢笨,也明白轻重,不如我就发个毒誓……” “那倒不必,这等事情迟早也要为外人所知,我只是不欲早些泄露罢了。”冯紫英摆摆手,这等事情便是薛蟠保密,那忠顺王那边也有可能泄露出去,只是自己未向他提过自己有意娶谁罢了,但有心人若是顺藤摸瓜,多半也是能猜测出一二来的,但那也无所谓了。 “可是紫英,我妹妹和母亲那里……”薛蟠又迟疑道。 “今日正好有暇,我也正欲去你府上一趟,见见伯母和宝妹妹,也须得要给她们一个交代。”冯紫英断然道。 “那就太好了。”薛蟠大喜过望,只要冯紫英亲口去和母亲妹妹一说,那母亲和妹妹心便能安了。 梨香院。 宝钗慵懒的斜倚在炕头的靠枕上,手里拿着的绣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绣着。 “姑娘若是困了,不如就躺一会儿,我替姑娘拿条薄被来搭一搭。”莺儿早看出姑娘心神不宁,但又不能提某些事情,只能说些闲话,排解姑娘心境。 “不用,我这一张还没有绣完呢。”宝钗怅怅出神的望着窗外,终于收回了目光。 丁字卷 第九十八节 忐忑 “姑娘也莫要忧心了,那等负心人,真要放弃了姑娘,那也有他后悔一辈子的时候。”莺儿忍不住耸了耸鼻翼,恨恨地道:“回来七八日了,难道就真的那么忙?就半个时辰都抽不出来?” “莺儿,莫要胡搅蛮缠,哥哥也说冯大哥回来这么久都没有去过大观园一次,眼见得他是的确在忙公事。”宝钗下意识地替对方辩解道:“你不知道这开海之事何其重大,他才到翰林院当修撰,蒙皇上和阁老们垂青,自然要尽心把这等事情做好。” “哼,姑娘倒是一门心思替他着想,可他这一去扬州,怕是乐不思蜀,真还以为能欺瞒得了人么?” 莺儿显然是一个爱憎分明的性子,对冯紫英能陪林黛玉去扬州却不肯来梨香院一见姑娘很是不满。 “莺儿!”宝钗微微蹙眉,深吸了一口气,“我说了,林妹妹父亲病危,冯大哥赴江南公干顺带送林妹妹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林妹妹和冯大哥结识于危难之中,结下的这份感情,于情于理冯大哥送林妹妹去都是应该的。” “姑娘是个大度性子,冯大爷送林姑娘去扬州当然没什么,但他回来了快十日了,却未曾踏足我们梨香院一步?这难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于情于理说得过去么?”莺儿却不肯退缩,圆睁双眼,嘟着樱唇叉着腰气哼哼地道:“他若是来了,奴婢便要好好问一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莺儿的话让薛宝钗内心也是忍不住生出一份幽怨,便是你再忙抽不出时间,那让香菱来带个话总可以吧? 可为什么却是半句言语皆无? 难道说这一趟扬州之行后,他就真的认定了林妹妹,而忘了自己? 想起临行之前冯紫英在自己屋里的郑重承诺,宝钗又觉得不可能。 冯紫英不是那种轻于言诺的人,也不是那种经不起利诱的人。 黛玉的父亲是什么人,宝钗当然知道,他们在金陵,与扬州同在南直隶,而金陵府一样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治下,只不过运盐使司衙门并不管其他事务罢了。 可黛玉的父亲身份冯大哥早就知道,他若是真的那般,又何必来自己这里给自己一番承诺? 可是…… 种种纠结矛盾的心境让宝钗也有些心力憔悴,但是在母亲和丫鬟面前她却不能有半点模样显现出来,特别是母亲面前。 她已经十六岁了,按照这个时代规矩,十六岁正是最合适的出嫁的年龄,可是现在却连婚约都没有,薛家女儿当然不可能无人问津,只是登门之人,宝钗却是连问都懒得一问就拒绝了,这让母亲也很是烦恼。 捏着绣绷子,宝钗站起身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外院传来声响,薛蟠粗声粗气的声音和丫鬟仆僮的招呼声,是兄长回来了。 “妹妹,妹妹!” 听见兄长的喊叫声,宝钗就忍不住叹气。 虽说兄长现在改好了许多,有这样一个大观楼也算是把兄长套着了,每日里去大观楼看一看坐一坐,也算是看顾自己生意,而大观楼爆火的生意也让薛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投入这么大,若真是损失了,那也是要伤筋动骨了。 也幸亏不负所望,这大观楼的生意甚至压倒了忠顺王爷花费诸多心血打造出来的明月楼,这一度让薛家和柳湘莲甚至卫若兰和韩奇等人都有些紧张,深怕这忠顺王找麻烦找到大观楼身上来。 只是这兄长虽然有了这样一门营生,但是为人行事却依然故我,还是那般率直粗鲁,和姨妈家宝玉依然是针尖对麦芒,走到一起便是要起纷争,在外边也是饮宴高乐,甚至还和宁国府贾珍贾蓉两父子来往颇多,这也让宝钗和薛姨妈是颇为担心。 特别是冯紫英南下这三个月里,没了笼头的薛蟠更是有些放飞自我,甚至有时候夜不归宿了。 “哥哥回来了?啊!” 一眼就看见跟随兄长并肩而行的那个青年男子,那挺拔的身躯和温润的笑容,再加上那清澈直入人心房的目光,让宝钗忍不住啊了一声,手中的绣绷子也落在地上,蹦蹦跳跳的直奔着那人面前去了。 冯紫英那一瞬间就看见了宝钗美眸中的点点泪影,宝钗瞬即又把头侧向一边,“啊,冯大哥来了,怎么有风沙迷了眼?” 一边拿着汗巾子假作镇静的随意抹了一下眼角,宝钗努力让自己鹿撞的心平静些许,只是脸上那一抹潮红却是挥之不去。 冯紫英心中也有些感动和愧疚。 只是他也是无奈在没有拿到一个比较稳妥的说辞之前,他的确有些不好见宝钗。 沈家女嫁入长房有封爵,黛玉这边嫁入本房虽说没有实封的爵位,却也有一个神武将军虚衔,未来肯定是自己继承的,可宝钗若是要嫁自己,总得要给一个相应的名分才好。 一入二房一介白身不是不可以,但是这种两相对比,总会让人心里有些不平衡,冯紫英不愿意因为这等因素而弄得大家有隔阂,而且宝钗和黛玉本身关系尚好,却因为这等事情起了龃龉生分起来,那就不好了。 冯紫英弯腰捡起滚落到自己面前的绣绷子,看了一眼,却是一对分外秀美的鸳鸯,又多了看了两眼,只把那一旁的宝钗看得脸红得如熟透苹果,嗔怨的目光望过来,这才恍然大悟上前两步递到宝钗面前,“妹妹可要捡好了,莫要随意落了。” “落了也罢,左右不过是一个绣绷子而已,还能有人捡着,若是其他东西落了,无人捡拾,那才辜负了人呢。”本身不想说什么,但是想到这几日里自己所受的煎熬,便是好脾性的宝钗也忍不住幽怨地打趣了一句。 冯紫英何尝听不出眼前丽人话语里的嗔怨之意,只是这本身就是自己做得差了,所以也只能羞惭地点头:“妹妹说得是,不过此等珍宝,若是辜负错过,那才是睁眼瞎呢,为兄可是耳聪目明,断不会有此等行径。” 芳心顿时放下大半,宝钗还欲再言,却被那旁边不耐烦的薛蟠打断:“紫英,妹妹,你们两人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懂的哑语囫囵话,算了,你二人便自个儿说吧,我回我自己院里了。” 面对自己兄长的这般粗鲁行径,宝钗也是羞得香腮绯红,目光都不敢再看冯紫英,只是埋怨:“哥哥再要这般,莫怪我告诉母亲,……” 薛蟠瞪了一眼自己妹妹,有些不明白,自己分明就是为她好,让她能和冯紫英单独相处说说知心话,怎地却还招惹了她,还要去告诉母亲了? 不明白这里边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薛蟠吐出一口粗气,最后还是摇摇头,自顾自地走了。 等到这个大煞风景的家伙离开,冯紫英这才笑着摇头,温润的目光望向低垂着头,一只手捏着汗巾子,一只手拿着绣绷子的宝钗:“怎么,妹妹就不请为兄坐一坐?” “啊?”宝钗有些慌乱。 照理说这等青年孤男寡女在一起独处是绝对不合适的,可是自己那个浑人哥哥居然就这么走了,只丢下冯大哥和自己。 若是不邀请,既不礼貌,心中也有些舍不得。 自那一日算是定情之后,朝思暮想,一别三月,好不容等到今日见面了,若是就这么连话都没说几句就分开了,宝钗内心却是不情愿的。 她也很想和对方在一起说说话,问一问他此去江南的情形,还有那些自己内心的担心和疑惑,只是只有自己二人,若是被人知晓,只怕又有许多闲话,…… “冯大爷,姑娘,就别在这站着了,外边儿风大,里边坐吧。”见到自家姑娘忸怩犹豫的模样,莺儿如何不知晓自家姑娘的纠结,索性就擅作主张了,“姑娘不是还有一些话要问冯大爷么?这不正好?婢子去替冯大爷倒一盏枫露茶来。” 见莺儿一溜烟儿地去了,宝钗也只能含羞请冯紫英入室,冯紫英也不客气,便抬步入室。 这外间冯紫英也来过两回了,并不陌生,倒是这一番宝钗却是比以往更加心情紧张,冯紫英既然专门来,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和自己交代,虽然从对方的态度能看出恐怕不会是什么让自己接受不了的情形,但是在事情没有落地之前,总还是让她忐忑。 “妹妹坐吧,今日专门来,就是要有话要和妹妹交代。”冯紫英在绣墩上坐定之后,示意宝钗也入座,就隔着一张锦绣云纹大理石圆桌。 宝钗心神一颤,脸色也越发白了,只是沉静地坐下,却不言语,一直到莺儿把茶送上来,却不肯离开,看这模样也是大有要听自己说个什么,或者说就要和自己理论一番的模样。 倒是宝钗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情绪:“莺儿,你出去,冯大哥要单独和我说话。” “姑娘,奴婢不出去,奴婢要在这里守着姑娘,姑娘心善,切莫要被人随意几句话就哄骗了。”莺儿气鼓鼓地咬着嘴唇道。 丁字卷 第九十九节 得偿所愿,心神俱醉 “莺儿!”宝钗怒了,眼圈也有些发红。 “妹妹不用如此,就让莺儿在一边儿吧,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莺儿跟着妹妹多年,也算知道轻重分寸。” 冯紫英其实很欣赏像莺儿和紫鹃这等忠心护主的丫头么,甚至包括平儿和袭人这种,赤心为主,尤为可嘉。 忠诚是一种可贵的美德,对于下人来说,则更是如此,有这样一个丫鬟在她们身边,才能让人放心。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莺儿却只是恨恨地瞥了冯紫英,一眼,在没有听到一个切实可靠的话语之前,她是不肯原谅冯紫英这么许久都不来看自家姑娘的。 “为兄这几个月经历了很多事情,又去了一趟江南,嗯,顺带送林妹妹去了扬州见她病重的父亲。”冯紫英开门见山,“林叔父病重,估计寿元无多,林妹妹就留在了扬州,护送她去的琏二哥也留在了扬州,估计是要等到后续事情处理完之后才能回来了。” 宝钗深吸了一口气,“冯大哥,林家叔父病情便是无可挽回了么?” “怕是没有挽回余地了,他是油尽灯枯之症,只是拖时间而已。”冯紫英摇头。 这丫头气度雍容沉静,胸有城府,难怪在《红楼梦》书中也是嘉誉有加。 当然亦有许多人不喜欢一个年轻女孩子这般有城府,更喜欢黛玉那种对感情的纯粹。 但在冯紫英看来,宝钗的这种沉静大气和黛玉的纯粹而敏感应该都是两种不同性格在感情上的体现,一个更善于隐忍,但是并不代表她的感情就不美好炽热,而另一个细腻敏感,但是也不代表她的性格就不善良而率真。 这是美好纯真的不同体现,都是可贵而让人欣喜的。 “林叔父病情虽重,但是一时半刻也还不至于恶化,所以郎中说他可能还有三五个月寿元,……”冯紫英目光坦然,“为兄和林妹妹的感情与对妹妹对感情一样,都是臻爱,为兄也在几月前向妹妹说过,会对妹妹有一个交代,为兄同样也会对林妹妹有一个交代,所以在扬州,为兄已经向林叔父提出了为兄欲娶林妹妹,林叔父也答允了此桩婚事,……” “啊?!”再说薛宝钗和莺儿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是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给震倒了。 薛宝钗脸色惨白,以手死死撑住圆桌边缘,竭力想要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苦等几日,却等来这样一个结果,然是宝钗沉稳大气,但是也难以承受这样一个结果。 那莺儿更是猛然跳起来,月牙儿眼睛瞪得几乎变形,“你,你,冯大爷,你简直太坏了!竟然辜负我家姑娘的一片赤诚心意,……” 宝钗缓缓起身,挥手制止了声音都有些走调的莺儿,哑声道:“林妹妹孤苦伶仃,又和冯大哥临难结缘,小妹恭喜冯大哥和林妹妹了,……” 冯紫英摇摇头,声音越发清朗柔和,“妹妹请坐下,且听为兄说完,再做道理,……,为兄这几日之所以没有来妹妹这里,也是有一番计较,前日为兄拜访忠顺王,耗时两个时辰,最终说通忠顺王承诺会为为兄在皇上面前说和,让其在合适时候为为兄病殁于大同镇总兵任上的二叔父游说复爵,以便于为兄能兼祧二房,然后愚兄会向婶婶提亲,迎娶妹妹,……” “啊?!”宝钗和莺儿都是不敢置信,这样一个巨大的转折,惊喜来得如此突然,强烈的幸福陶醉猛然冲击着宝钗的心防,让她一时间头晕目眩,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见宝钗和莺儿都是星眸圆睁,一副不敢接受的模样,宝钗更是捂嘴樱唇,身子如风中落叶般的抖动,冯紫英这才看了一眼莺儿,“莺儿,还不扶住你家姑娘?” 莺儿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扶住宝钗,燕声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宝钗先前雪白的脸颊此时羞得绯红,欲起身离开,却又觉得不妥,但是这样面对情郎如此坦诚的示爱,却又觉得有违礼教,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愚兄知道妹妹是守礼持重之人,所以愚兄也不感怠慢妹妹,但这等事情也须得要当面和妹妹说清楚,以免妹妹心里担忧,也要让婶婶放心。” 冯紫英就这样直视宝钗,他要把事情解释清楚,也让宝钗主仆彻底放心,甚至还要和薛姨妈说清楚。 毕竟宝钗十六岁了,这等事情有可能还会拖上一两年,若是不给人家一个肯定确切的交待,的确很难说得过去。 “愚兄前日里和忠顺王见面也说了很多事情,忠顺王亦有不少事情有求于愚兄,嗯,也就是开海之事,忠顺王意欲从中经营一些海贸营生,希望愚兄为其出谋划策,另外皇上亦有一些想法意图,前两日愚兄受皇上召见,二度进宫,专门商议开海细则,特别是设立银庄之事,……” 冯紫英半真半假,也透露出一些“高大上”的信息,要让宝钗心里放心,这都涉及到皇上和忠顺王的许多“隐秘”,所以这等事情如果办好,那么复爵和兼祧二房就不在话下。 宝钗立即就被这番话给震住了。 她知道自己情郎现在红得发紫,从各方打听来的消息都是情郎受到内阁和皇上的关注,经常出入文渊阁和宫中,探讨大政,但是没想到连皇上和忠顺亲王还有私人事宜也夹杂其中。 但是想一想也是,皇家也有内库,一样也有自家花销,忠顺王更是一个喜好谋利之人,这等开海涉及到太多利益,自然也想在其中来分一勺羹,而檀郎便因此会更受皇上器重,他所说的那等事情也许就真的不遥远了。 “冯大哥,那切莫因为这些事情而贻误影响公事,若是因为这等事情有求于忠顺王爷而最后……”宝钗立即秀眉微蹙,替自家情郎担心起来。 “放心吧妹妹,你难道还信不过我么?”冯紫英欣然笑道:“这等事情愚兄自有分寸,而且亦与我几位老师计议过,这本来就是朝廷和海商们的一个共赢之举,关键在于要如何来具体运作,让其能尽快从前期的草创进入成熟的发展阶段,对这些愚兄自有安排,妹妹尽管放心。” 一脸胸有成熟架势,让宝钗心中顿时放下许多,忍不住喃喃道:“妹妹知晓冯大哥心意,无论多久小妹也愿意等下去,冯大哥千万莫要因为急于求成而做一些有违朝廷例制的事情,……” 对于宝钗的这般善解人意和为自己着想,冯紫英心中更是感动怜惜,在这方面大几岁的宝钗的确要比黛玉考虑更周全细致,这等知情达意的丽人,如何能让宝玉这等人娶走?那才真的是暴殄天物了。 “嗯,愚兄明白轻重。”冯紫英沉吟了一下,“这等事情暂时不宜对外宣示,嗯,妹妹和莺儿,加上婶婶知晓便可,便是文龙那里,也莫要和他说具体事宜,免得说出去之后,增添一些不必要麻烦。” 在一旁的莺儿忍不住替自己姑娘问道:“冯大爷,我家姑娘年纪不小了,今年都十六岁了,您说的那桩事儿,什么时候能成呢?” 冯紫英也知道这必须要给一个明确答复,沉吟了一下才道:“其实若是只求兼祧二房而娶妹妹,便是现在亦能,但是愚兄不愿委屈妹妹,沈家女入长房,未来有呼伦侯袭爵,林妹妹入三房,我父亲亦有神武将军之虚衔,而我冯家原来是有云川伯之位,只是在我伯父殁了之时又未有子嗣,所以未能袭爵,我大伯父这呼伦侯是因为呼伦塞一战救了皇上和忠顺王,但我二伯父一方本来理所应当承袭云川伯之位,但却因为当时除官大同总兵便将此事搁下了,现在我父授了神武将军,那么这云川伯便理所当然该由二房承袭,而我如果兼祧二房,也该因此而袭爵,……” 对宝钗来说,此时的心境也是充满了甜蜜和感动。 如情郎所说,现在就可以马上报经礼部兼祧,这不难,但是情郎却不愿意以此委屈自己,长房有呼伦侯,三房有神武将军,二房若是白身,那就是委屈了自己,而他欲要挣得这云川伯回来,再来迎娶自己,这如何不让她为之心醉? “冯大哥,小妹不在乎那等……” “妹妹不必说了,你不在乎,可也需要考虑外人看法,也须得要考虑婶婶的想法,日后你和包括林妹妹她们相处,这样也更合适,……” 冯紫英的考虑周到让宝钗心中越发暖意融融,美眸中的情意几乎要溢出来了。 她本来是一个感情比较内敛的女子,但是在这等情形下,却也是情难自已。 莺儿见此情形,哪里还能不明白?悄悄地蹩了出去,在屋外门上帮忙把门守着。 冯紫英见此情形,自然也忍不住探手牵过宝钗的纤手握住,另一只手忍不住扶住对方香肩,揽入怀中。 宝钗何曾有过这般情形,心神俱醉,恍惚间不知身处何地,一直到那脸颊被对方轻轻一吻,这才猛然惊醒过来。 丁字卷 第一百节 贤妻之相 “啊”了一声之后,宝钗一只手抚着自己滚烫的脸,一只手却轻轻推了推冯紫英,莺声道:“冯大哥,……” 冯紫英来了这个时空这么多年,多少也已经清楚这个世界的伦理道德观了。 像宝钗、黛玉这样的大家闺秀,无论和自己感情多么炽热亲近,却是断不能接受婚前过于亲昵的行径的。 这等亲吻脸颊,牵一牵手,甚至拥抱一下,恐怕就已经是极限了,没见怀中玉人星眸朦胧,眉目含情,但是却绝不肯再逾越一步。 自己在香菱、金钏儿甚至尤二姐尤三姐身上可以恣意放荡为所欲为,那没什么,甚至是理所当然。 像香菱、金钏儿这等丫鬟本身从人身从属关系上已经属于自己了,拿这个时代的正统看法来看待,那她们并不被完全视为一个人,更像是一种特殊的“物品”,可以赠送、转卖,也可以释放奴籍。 当然释放奴籍对她们来说也未必就是好事。 一无所长的女孩子们突然被解脱,对从未有过这种经历的她们来说,也许就意味着需要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这无疑是一种更大的恐惧和挑战,而没有几个女孩子敢于去面对这种对未知生活的挑战。 所以冯紫英也从未想过要去当什么超凡脱俗的圣人,要去让她们感受“自由”,每个时代都有其自身发展脉络和进程,贸然去改变,只会适得其反。 像尤二姐尤三姐也一样,她们对自己所渴求的就是良妾的身份,而妾对于一个家庭,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也不是一个对等完整的“人”,和嫡妻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对于男主人来说,便居于不平等地位,对于男人的要求,服从才是符合三从四德的根本。 冯紫英也心满意足,并没有过分行为,他更喜欢这种心灵相通,感情融洽的状态。 对于身体上的欲望,只要自己想,回去抱着香菱或者金钏儿甚至云裳嬉戏一番,也不过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再不济,还可以去马巷胡同那边,虽然自己并未对尤二姐尤三姐有过任何逾线行为,但是从二女的态度来看,甚至都有些甘于暂时外室,只求能在合适的时候能被抬入冯府当个良妾,便是最大的奢望了。 “妹妹。”冯紫英轻轻嗅着宝钗满头墨丝带来的阵阵幽香,一只手轻轻揽着丽人香肩,心怀大畅,总算是安抚好了这一个,人生圆满莫过于此吧? 不,还不能算,还得要把自己老娘撺掇去定慧庵里找个机会见了妙玉,然后同意向林家提亲,自己在婚姻上的布局才算是真正圆满了。 见冯紫英并无其他逾越举动,宝钗大为心安。 她何尝不想体会这份情郎的温存?但是却又怕情郎借势有其他过线举动。 这几月里,香菱便是来过府里边看望过她几次,也和莺儿玩耍说话,她便发现香菱已经不是处子身。 后来莺儿也寻得机会问起,香菱也含羞带怯的说了在冯紫英出行江南头一晚梳拢了她,也允诺要留她在屋里,绝不会打发出去,也算是给她一个心安。 薛家这等大家,宝钗长与其中,自然见惯不惊。 自己兄长不也就是如此?才十三四岁时便已经把府里边几个丫鬟梳拢了,只不过自己这个兄长没心没肺的,有的配了金陵那边的小子,有的索性就直接释放了奴籍,一个都没剩下。 便是香菱,若不是因为惹了官非,那还不是早就要被自家哥哥给梳拢了。 相比之下冯紫英这般已经算是相当循规守礼了,真要十六七岁都还对身边一大堆美婢无动于衷,只怕又要让人担心了。 处于宝钗这等身份,自然对香菱、金钏儿这等丫鬟被主人梳拢了事情是不太在意的,像日后莺儿随着她嫁过去,不也会一样和王熙凤身边的平儿一样要当通房丫鬟?甚至连自己和丈夫之间内闱私密之事这等丫鬟也不会避讳,遑论其他? 她介意的是像黛玉和那位素未蒙面的沈才女这样身份对等的女子。 薛家在京师城里也一样有些人脉关系,要打听这沈家的情形也不难。 沈家籍贯苏州,据说是苏州的书香世家,主人也是进士出身现在更是东昌府知府,贵为正四品大员,而沈家这位嫡长女年龄也不小了,应该已经是满了十八奔着十九去了,也是眼光过于挑剔,所以才一直耽误至今。 据说京师城中亦有不少达官贵人想上门议亲,但是人家早早就划定了线,不是读书人不嫁。 嗯,这个读书人界定为举人以上,最好进士,人家老爹就是进士,还有一个兄长也是举人,另外一个弟弟也在仅次于青檀书院的崇正书院读书,上科未中,但是今科据说也要卷土重来。 这一条进士线,百人里边便去了九十九人。 便是那举人出身,那在这个年龄也是凤毛麟角。 而冯紫英的横空出世一下子就让沈家看中了,而且据说沈家主人和冯紫英老师是同年,有了这层关系,自然就更是水到渠成了。 在家庭方面,宝钗知道自己是没法和沈家女比的,甚至和林黛玉也有差距,好歹人家林父也是探花出身,一样是读书人,只是林妹妹的身子骨太弱,很难符合冯家的愿望罢了。 当心中大石放下时,其他各种细节之处便不由自主的涌上心间。 若是自己真的嫁入二房为嫡妻,但是这冯家一门三房其实就只有一个公婆,公公那边不必说,常年在外,但是这婆婆就会成为最主要的攻略对象,如何讨好婆婆,恐怕就会成为摆在自己和林丫头,还有那位沈才女面前最重要的大事。 宝钗依靠在情郎怀中,陡然发现自己心思居然拐到那上边去了,不由得大羞,连身子都有些滚烫起来了。 这亲事尚未说呢,自己居然在想婚后的事情了,可见这桩事情困扰自己有多久,让自己有多么寝食难安,这下总算是夙愿得偿,只是盼着情郎所言能早日敲定,那忠顺亲王能早些在皇上面前把这等事情替情郎说好。 平素里府里边也有人提及忠顺王,但是贾府里边明显是和东平郡王和北静王这等异姓郡王关系更密切,而且忠顺王也和武勋这边关系淡漠,所以下意识的贾府上下也对忠顺王没有多少好感,也就是敬而远之的心态。 但现在宝钗还真心希望这位忠顺王能在皇帝面前更有话语权和说服力了。 见宝钗神色有异,冯紫英还以为宝钗不适应这等亲昵行为,有些害羞,也不难为对方,索性就大大方方把对方扶到绣墩上坐下,自己坐在一旁,“且等婶婶回来,愚兄便向婶婶说明白,也好让妹妹心安。” 宝钗美眸流盼,微微颔首,羞怯中的沉静大气,让冯紫英也是意动神摇。 这丫头难怪在《红楼梦》书中能和黛玉匹敌,要从现在看来,黛玉那等娇弱风流的模样还真的无法和宝钗相比,估计真的要想和宝钗媲美,还得要等上三四年去了。 “嗯,冯大哥此番去江南,听闻也是惊险颇多,不如就和小妹讲一讲,小妹也很想知道冯大哥在江南为君分忧的种种,……” 宝钗白皙如玉的俏靥上涌荡着万般风情,只有在对情郎时,宝钗的这份娇媚鲜润才能真正绽放出来,平素里都掩盖在那沉静缄默的印象中了。 “嗯,妹妹对这些事务这么感兴趣,倒是让愚兄很高兴,愚兄也就是觉得这平日里无人和愚兄探讨这些,便是有也不过是愚兄那几个同学同僚,都是些味同嚼蜡不解风情之辈,一个问题都能和你争得脸红脖子粗,让你兴致大坏,……” 虽然知道冯紫英话语里应该是带着揶揄调侃的味道,但宝钗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冯大哥,既是您同学同僚,能和您探讨这些公务,那肯定也是一心为公,圣人亦云,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而改之,若是觉得不妥,也当耐心解释,实在不理解,亦可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便是,只是也需要处理好和这些人的关系,……” 宝钗的话让冯紫英也忍俊不禁,这可真有点儿贤妻的味道了,“难怪说妹妹秀外慧中,果真是巾帼俊彦,……” 宝钗大羞,把头扭向一边:“冯大哥又来取笑小妹,小妹才疏学浅,哪里能和林妹妹和那位沈姑娘相比?” 一句话又被冯紫英给说尴尬了,这等话题还真的不能再提,再提就是修罗场了,所以冯紫英也只能打了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 好在宝钗何等慧黠,自然也就把话题绕开,冯紫英也捡了些扬州、苏杭的风景来说,顺带也说了一些自己对开海之略的希望。 只是这等话题太过庞杂,便是宝钗聪慧,一时间也难以理解其中奥妙。 这等轻松闲适的心情一直保持到薛姨妈回梨香院,宝钗这才陪着冯紫英去见了薛姨妈。 丁字卷 第一百零一节 母女,里外(第三更求300月票!) 在听完冯紫英的说辞之后,薛姨妈也是又惊又喜又忧。 惊的是这等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冯紫英居然要兼祧冯家二房,喜的是冯紫英居然存着这般心思,要娶宝丫头为二房嫡妻,忧的却是这其中还存在着许多不可测因素。 这忠顺王当然是显赫人物,皇上亲弟弟,说话自然有分量,但是冯紫英也说光靠忠顺王游说肯定还不行,朝廷封爵不是随便之举,都得要有一举说法,须得要冯紫英自己立下功劳作为由头,才能让皇上开金口。 虽说现在冯紫英炙手可热,但是前不久才追封了冯家长房的爵位,现在你又要来这一出,恐怕不但皇上不会轻易松口,就是其他文臣武将们也都会有异议,这也是一个问题。 不过冯紫英敢这样表态,薛姨妈当然还是喜出望外的,起码人家是认真了,不再是给自己女儿随意许个愿那么简单,就像冯紫英自己说的那样,若是不考虑为二房争取一个封爵,现在他家里就可以向礼部申请兼祧,但这种白身兼祧对于宝钗来太委屈了。 也就是说娶肯定是娶定了,但冯紫英更希望给宝钗一个更体面的待遇。 这当然是好事喜事。 “若真的是这般,你这桩事儿我就算是真的放下来了。”靠在炕几上,秋香色的金钱蟒大条褥格外素净,薛姨妈一只手按在腰上,一只手扶着大红金钱引枕,“就怕这铿哥儿嘴里说的舌绽莲花,日后却又落不了实,……” “母亲,您在府里也住了这么久了,冯大哥来府里次数这么多,连姨妈姨父那边都是格外倚重,您不也说前几日里老祖宗也都要拜托冯大哥帮宝玉的事儿么?您觉得冯大哥他是这种人么?”薛宝钗忍不住辩驳道。 薛姨妈一想也是,这堂堂荣国府贾家现在有些事情都要靠冯紫英,自己兄长也说这冯紫英前程不可限量,想必这等事情也是不可能空口妄言的,再说了,再不济也就先嫁过去,这日后再来说着封爵之事也不是不可以,但就是有些委屈宝丫头了。 自己最担心的就是这时间上,宝丫头今年都十六了,若是真的拖上一两年,那过了十八岁嫁人,就难免招人闲话了。 而且这铿哥儿还说最好先不要对外说,这住在荣国府里,里里外外的闲话却是让人吃不消。 “丫头,娘当然信得过,但是你也知道这朝廷里的事情谁又能打包票?铿哥儿又不是皇帝,这封爵的事情岂是说封就封的?兴许他也尽了力,但是朝廷那里就拖着,我听兄长说了,铿哥儿现在的确很受皇上器重,但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太过耀眼,免不了就要招小人眼红嫉妒,你这之前才追封了大伯,现在又要封二伯,这朝廷是你家开的么?肯定会有人要说闲话的。” 薛姨妈这些话也是从王子腾那里听来一些话里慢慢体味出来的。 这冯紫英,人太年轻,新科进士和馆选庶吉士,又立下平叛之功,现在更是又上书开海之略,得了翰林院修撰这等清贵之职,这太招人眼红了,这同科进士里,连三鼎甲都比不了他,这让那些还在苦苦煎熬的同年们心里如何想? 另外还有一层,兄长没有说,但是薛姨妈也是多少知晓四王八公和贾史王薛这些武勋家族更多的是依靠太上皇才能维系现在声势的,但太上皇和皇上虽是父子,这关系却没有那么融洽,甚至连姐姐的大姑娘进宫据说也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委。 只是这一层兄长不愿意说,薛姨妈自然也就不好问,但无论如何兄长对冯紫英是赞不绝口的。 今日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让薛姨妈也骤然变得患得患失起来了。 薛姨妈的话让素来有主见的宝钗也有些惶然,“娘,那你说冯大哥他会不会……?要不,我们去找一找舅舅?” “丫头,你舅舅那边也帮不上多少忙,我听你舅舅的意思甚至还希望铿哥儿日后能多帮他一把才是,铿哥儿是文官,你舅舅是武将,这文武殊途,武官帮不了多少文官的忙,但是文官却是能有许多帮得上武将的,……” 薛姨妈话语里也颇多喜欢,若是女儿嫁了冯紫英,这一家人也就有了靠山了,而且自家儿子在冯紫英的管束下似乎也比以往好许多了。 想到这里,薛姨妈越发觉得这冯紫英是薛家贵人,甚至觉得便是不要去求那封爵,便是白身也尽快娶了宝钗,日后再去谋那些锦上添花的东西也不迟。 也难怪铿哥儿说这等事情暂时莫要泄露出去,若是真的铿哥儿为其二伯谋了封爵,没准儿又有其他哪家贵女看上,横插一脚,再起波澜了。 联想到长房和三房,那沈家和林父的家世身份,薛家祖上的紫薇舍人已经是早几辈的事情了,和这两家相比,都要逊色不少,也幸亏自家女儿各方面争气,这铿哥儿对宝钗情根深种,才能有此造化。 “宝丫头,娘在想,若是那等封爵之事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不如就让冯家现在就向咱们家提亲,议定婚事,等到那沈家女嫁入冯家之后,你也早些嫁入冯家。”薛姨妈越想越觉得担心,这段婚姻如此合适,若是再横生枝节就不好了。 “怎么了,母亲?”宝钗也大为惊讶,不知道自己母亲怎地又一下子变得这般急切起来。 “呃,你年龄也老大不小了,再拖一两年,还得要守着这秘密,肯定会招来闲话,不如早些嫁入冯家,也显得咱们薛家不图他们冯家的那些个富贵,这等贫贱时的姻缘远胜于那富贵时的联姻,不是么?” 薛姨妈急中生智说出来的一番话倒也还真有些道理,宝钗也有些意动,但是想到冯紫英的话语,特别是说为免日后自己和林妹妹起生分,最好还是有一个相对对等的身份,这个道理宝钗自然也明白。 想了一想之后,宝钗才缓缓摇头:“母亲,女儿和冯大哥之间,冯大哥心里都明白,断不会因为什么时候嫁入冯家而有什么不同,您说的也有道理,但是冯大哥这么想肯定有他的考虑,到时候女儿在和冯大哥说一说,看看他的意见罢。” “嗯,既是如此,倒是可以让你哥哥多邀请铿哥儿来家里坐一坐,若是不行,咱们便不在这梨香院住了,另外寻个宅子单独住便是。”薛姨妈想了想道。 “母亲,那便有些不合适了,若是日后知晓,姨妈那边怕就会觉得咱们家攀了高枝,或者是觉得咱们有意生分了。”凝神思索了一番,宝钗摇了摇头,“而且现在大姐姐入了宫,女儿感觉好像姨妈家里倒反而对冯大哥更为倚仗了,所以这里边究竟如何,女儿也看不透,但贾薛两家素来一体,这样没来由的搬出去,也会引人猜疑,终归是不妥的。” 薛姨妈也没想到自己女儿考虑如此周全,但还是有些担心:“那若是你姨妈那边知晓了铿哥儿欲娶你和林丫头的事情怎么办?” 薛宝钗一时间沉默不语。 她当然听明白了母亲的言外之意。 原来姨父姨妈一度是有意让探丫头嫁冯大哥的,只是后来冯大哥中了举人这等事情就自然不能再提了,而后老祖宗据说又对云丫头的事情起了一些心思,但都尚未说破。 日后若是传出自己和林丫头都要嫁冯大哥,云丫头自己不知道,但是只怕无论是老祖宗和姨妈姨父,还是探丫头,心里都免不了有些膈应才是,甚至会觉得自己这一家是不是有意背着他们如此这般。 “母亲,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们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这要搬出去,反而显得咱们心虚理亏了。探丫头和云丫头都和女儿是好姊妹,但这等事情,却是由天不由人啊。”宝钗容色平淡地道。 薛姨妈也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探丫头和云丫头与女儿相好,女儿来京里难得有这样几个关系亲密的闺蜜,若是因此而生了嫌隙,宝丫头只怕也会伤心不已。 只是这等事情却又不是谁能做得了主的,探丫头没生对肚子,若是生在自己姐姐肚子里,只怕还不好说,而云丫头爹娘早逝,老太太虽然喜欢她,但是这等大事,却也不能代替她叔叔婶婶们替她做主。 唯一有些堪忧的就是铿哥儿要娶宝丫头和林丫头的消息在贾府传开,自己这一家人在贾府里边的印象只怕就要起变化了,只是这等事情却又避无可避。 若是能寻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化解这个尴尬就好了。 ****** 解决了宝钗的事情,冯紫英心怀大畅,现在就剩下一桩,那就是搞定母亲对妙玉的印象,嗯,甚至不需要多少印象,只需要让母亲觉得妙玉是一个能生养的体格就行。 冯紫英也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无比充实,这边围绕着开海举债和打通航线有条不紊的拿出条陈,那边还得要把自家姻缘好生过问,免得生出差池,好在这一切都将迎来一个暂时性的告一段落。 丁字卷 第一百零二节 不问,专业术语暴击(第四更!) “爷,你可算是回来了。”看见瑞祥直跳脚的模样,冯紫英脸皮动了动,“又怎么了?” 瑞祥扑上来,压低声音道:“宫里来了公公,都等了好一阵了。” “哦?”冯紫英也不敢怠慢,这才几日,怎地永隆帝又坐不住了?“是周公公么?” “不是,是仁寿宫来的人。”瑞祥惴惴不安地道。 仁寿宫? 冯紫英悚然一惊。 仁寿宫是太妃居所,太上皇清养之地大明宫便紧邻仁寿宫,有时候太上皇也会歇脚仁寿宫。 可自己和仁寿宫从无往来,便是太上皇那边的大明宫也一样,为何会是仁寿宫来内侍找自己? 再说了,宫内召见外臣,也不符合规矩。 除了皇帝外,便是太上皇都已经很少召见外臣了。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上皇召见外臣都会引发有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自打元熙帝退位之后,一般都不召见外臣。 即便是要召见,也是在特殊时段,比如岁末年初召见一些老臣以示恩抚。 寻常时候也就是一些外臣听闻太上皇有恙,会主动去觐见看望,而且多以武勋武将为多,文臣基本上都不会亲自去,而是以送帖子礼物的形式。 迟疑了一下,冯紫英脑中也是急速运转思考,该如何来应对此事。 既然人家来了,而且就这么候着,肯定是打定主意要见到自己才肯走。 这可和永隆帝派来的内侍不一样,多是传了话就走,便是自己不在,也就留话而已。 来了这么久,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要遮掩隐瞒既没有必要也不可能。 自己这府上只怕一样有龙禁尉的眼线,怕是连自己梳拢了香菱和金钏儿的事情,都能传到某些人耳朵中。 “请他到外书房。”想了一想,冯紫英点点头,泰然自若地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无需大惊小怪。 走上仕途之路,而且是像这样的封建王朝中的仕途,自然免不了派系、站队、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 冯紫英也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 冯紫英在外书房见到了这位内侍。 和那位周内侍有些不一样,这一位内侍的服饰明显就要高调鲜艳许多。 靛蓝色的袍服镶金滚边,带着特有的宫廷禁纹的腰带和高履,还有那充满压抑气氛的峨冠,与自己在东书房所见的周公公截然不同。 “翰林院修撰冯铿见过公公。”冯紫英不卑不亢的拱手一礼,目光澄澈清亮,直视对方。 来人应该在三十来岁,除了无须外,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内侍。 满脸精悍之气,眉毛粗浓,大鼻阔嘴,甚至那双手也是骨节粗大,不过在见到冯紫英时,仍然是规规矩矩的作揖行礼,“参见修撰大人。” “不客气,公公贵姓?” “免贵姓戴。”精悍男子展颜一笑,“可能修撰大人有些惊讶咱家为何登临大人府上,咱家也是受人之托。” “哦?”冯紫英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这个时候端茶当然不是送客,而是一种自谦和拉开距离的姿态。 本以为冯紫英会好奇的问道受何人之托,但是却没想到冯紫英却像是知晓内幕似的,只是简单的“哦”了一声,就再无声息,一味的品其茶来。 这让精悍男子也是一凛。 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一位据说是大周朝开国以来第一个以非状元身份的新科进士入翰林除官修撰的年轻士人,居然如此沉得住气。 “公公,请品茶,这是本官从苏州带回的太湖吓煞人香,味道奇佳,不可不尝。” 精悍男子有些悻悻,但是却也还是知趣地端起茶盅,小口品了一品,微微闭目一抿,这才点头:“果真是清香醇爽,不愧是太湖名茗。” 冯紫英悠然一笑,却不言语。 精悍男子知道今日若是不启口的话,只怕对方就会这么一直静陪而坐,倒也有些佩服对方的隐忍和城府,当然对方敢如此这般,自然也有底蕴。 放下茶杯,戴姓内侍清了清嗓子这才启口道:”修撰大人,咱家今日受人之托,是想要问一问,开海举债之略,那特许权和银庄之事。” 对方话语一出,冯紫英心中便有了底了。 虽然无法判断究竟是哪一拨人,或者是哪几个人出手了,但是毫无疑问,开海举债和银庄之事都已经触动到了某些人的利益了。 自己这一段时间对于除了特定之人外,一直只收帖子不见人,这让有些人坐不住了。 文官们固然可以通过一些渠道来了解,但是毕竟涉及到具体的方略,他们既不可能问得太细,也不会太懂其中门道。 所以即便是冯紫英经常出入文渊阁和户部、工部和兵部,可寻常之辈也没有资格在冯紫英这里讨个说法,尚书侍郎们有碍于身份也只可能了解大致框架,这就让很多人如坐针毡了。 这个某些人当然不是寻常商人们,甚至可以说不能称之为商人,他们更多的是一种混合体。 不过能够把这位戴公公都能支使得动,而且并不担心自家身份被人知晓,那也说明不仅仅是商贾们的心急如焚了,而是其背后的人都发急了。 冯紫英在下江南之前就要已经对这个所谓的江南做过一番了解,更是对江南的士绅商贾这一对矛盾结合体做过研究。 江南士绅商贾表面上是截然对立的,士绅以田土为根基,以读书为风气,以结交官府为体例,对商贾更为轻视。 而商人们则是营生为根基,以资本为纽带,更多的是通过官府中的特定人员和一些在江南中的豪门世家来作为奥援。 但这只是大周建国初期的情形,随着天平时代的过去,元熙帝继位之后,尤其是元熙二十年之后,江南士绅和商贾的界限急速模糊。 士绅参与经营营生,特别是旁支庶出子弟更是大力从商,而商贾购置土地,子弟寄籍进入江南顶级书院如白马、崇文书院读书并屡屡在科考中取得好名次。 这极大的混淆了两大群体的界限,呈现出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形。 “哦,没想到戴公公也对这等经世济民之道感兴趣。”冯紫英并没有拿捏什么,“只是这特许权和银庄之事牵扯甚广,其中涉及到诸多细节朝廷也有各种考量,甚至还要根据具体不同地域、行业门类等等来做具体评判,也要对想要参与此中者的资历、声誉、实力等等进行一个计议,也非某一人或者某一部就能拍板断言,所以很难一言蔽之啊,所以下官想问一问,公公究竟想要具体问什么,做什么,求什么?” 戴姓内侍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这一位肯定不好打交道,但是琢磨着再怎么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郎君,自己挟势而来,其背后再有人,但是也不可能无视自己背后的人,他也不相信对方会不知道仁寿宫代表着什么。 但没想到这厮简直如同在宦海中打滚了数十年的老官油子,这一套接一套的官场技术术语说出来,既让不太了解内情的自己根本无法询问质疑其中的问题,更不知道该如何来应对对方这种以攻代守的发问。 具体问什么,做什么,求什么,我特么怎么知道? 戴姓内侍内心暗恨,但是却也知道对方不是好拿捏的。 人家问的这三个问题也没错啊,这张嘴问题这么大,怎么回答你? “呵呵,修撰大人这可把咱家给考住了。”戴姓内侍坦然一笑,“咱家都说了,咱家就是来替人问的,如何了解其中关节?不如修撰大人替我解说解说可行?” “当然可以,从特许权来说,那么就是朝廷准备将海贸事务对照原来沿海各地区的私下经营的贸易转化为公平贸易,但是鉴于朝廷政策的转变,可能带来沿海地区贸易的混乱,为避免这种混乱,那么自然就要根据地域,比如南直、山东、辽东乃至两浙、闽地等等,根据各地所产货物产量规模,以及港口吞吐能力,要因地制宜,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自身从事这一行的经验、实力规模以及对外渠道等诸多要素结合在一起,也包括其在当地的生意信誉,由地方官府先行做一个基本预判,然后再由……” “另外,从事特许行业,也需要细化分类,着眼长远,对朝廷有益的,能够帮助朝廷开拓路线和渠道的,甚至在情报收集上可以帮助行人司和兵部职方司提供支持的,也有一些优惠支持,……” 还没等听到实质性的东西,戴姓内侍就已经被忽悠晕乎了。 这特么也太能说了,但是的确人家说的好像也忒专业了,而且头头是道,自己仔细听了一听,好像还真的是那么回事。 这的确需要什么分类指导,按需分配,因地制宜,灵活调整,立足现实,着眼长远,…… 麻蛋,这特么也太高大上了,每一个词儿自己好像都能懂意思,但是怎么混在这话里边,自己就有些不太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呢? 戴姓内侍走的时候眼睛都有些迷蒙了,嘴里念念有词儿,大概是给他灌输太多内容,深怕记不住,出门的时候险些被门槛绊了个筋斗。 丁字卷 第一百零三节 日常 “爷,你可算是回来了。”看见瑞祥直跳脚的模样,冯紫英脸皮动了动,“又怎么了?” 瑞祥扑上来,压低声音道:“宫里来了公公,都等了好一阵了。” “哦?”冯紫英也不敢怠慢,这才几日,怎地永隆帝又坐不住了?“是周公公么?” “不是,是仁寿宫来的人。”瑞祥惴惴不安地道。 仁寿宫? 冯紫英悚然一惊。 仁寿宫是太妃居所,太上皇清养之地大明宫便紧邻仁寿宫,有时候太上皇也会歇脚仁寿宫。 可自己和仁寿宫从无往来,便是太上皇那边的大明宫也一样,为何会是仁寿宫来内侍找自己? 再说了,宫内召见外臣,也不符合规矩。 除了皇帝外,便是太上皇都已经很少召见外臣了。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上皇召见外臣都会引发有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自打元熙帝退位之后,一般都不召见外臣。 即便是要召见,也是在特殊时段,比如岁末年初召见一些老臣以示恩抚。 寻常时候也就是一些外臣听闻太上皇有恙,会主动去觐见看望,而且多以武勋武将为多,文臣基本上都不会亲自去,而是以送帖子礼物的形式。 迟疑了一下,冯紫英脑中也是急速运转思考,该如何来应对此事。 既然人家来了,而且就这么候着,肯定是打定主意要见到自己才肯走。 这可和永隆帝派来的内侍不一样,多是传了话就走,便是自己不在,也就留话而已。 来了这么久,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要遮掩隐瞒既没有必要也不可能。 自己这府上只怕一样有龙禁尉的眼线,怕是连自己梳拢了香菱和金钏儿的事情,都能传到某些人耳朵中。 “请他到外书房。”想了一想,冯紫英点点头,泰然自若地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无需大惊小怪。 走上仕途之路,而且是像这样的封建王朝中的仕途,自然免不了派系、站队、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 冯紫英也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 冯紫英在外书房见到了这位内侍。 和那位周内侍有些不一样,这一位内侍的服饰明显就要高调鲜艳许多。 靛蓝色的袍服镶金滚边,带着特有的宫廷禁纹的腰带和高履,还有那充满压抑气氛的峨冠,与自己在东书房所见的周公公截然不同。 “翰林院修撰冯铿见过公公。”冯紫英不卑不亢的拱手一礼,目光澄澈清亮,直视对方。 来人应该在三十来岁,除了无须外,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内侍。 满脸精悍之气,眉毛粗浓,大鼻阔嘴,甚至那双手也是骨节粗大,不过在见到冯紫英时,仍然是规规矩矩的作揖行礼,“参见修撰大人。” “不客气,公公贵姓?” “免贵姓戴。”精悍男子展颜一笑,“可能修撰大人有些惊讶咱家为何登临大人府上,咱家也是受人之托。” “哦?”冯紫英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这个时候端茶当然不是送客,而是一种自谦和拉开距离的姿态。 本以为冯紫英会好奇的问道受何人之托,但是却没想到冯紫英却像是知晓内幕似的,只是简单的“哦”了一声,就再无声息,一味的品其茶来。 这让精悍男子也是一凛。 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一位据说是大周朝开国以来第一个以非状元身份的新科进士入翰林除官修撰的年轻士人,居然如此沉得住气。 “公公,请品茶,这是本官从苏州带回的太湖吓煞人香,味道奇佳,不可不尝。” 精悍男子有些悻悻,但是却也还是知趣地端起茶盅,小口品了一品,微微闭目一抿,这才点头:“果真是清香醇爽,不愧是太湖名茗。” 冯紫英悠然一笑,却不言语。 精悍男子知道今日若是不启口的话,只怕对方就会这么一直静陪而坐,倒也有些佩服对方的隐忍和城府,当然对方敢如此这般,自然也有底蕴。 放下茶杯,戴姓内侍清了清嗓子这才启口道:”修撰大人,咱家今日受人之托,是想要问一问,开海举债之略,那特许权和银庄之事。” 对方话语一出,冯紫英心中便有了底了。 虽然无法判断究竟是哪一拨人,或者是哪几个人出手了,但是毫无疑问,开海举债和银庄之事都已经触动到了某些人的利益了。 自己这一段时间对于除了特定之人外,一直只收帖子不见人,这让有些人坐不住了。 文官们固然可以通过一些渠道来了解,但是毕竟涉及到具体的方略,他们既不可能问得太细,也不会太懂其中门道。 所以即便是冯紫英经常出入文渊阁和户部、工部和兵部,可寻常之辈也没有资格在冯紫英这里讨个说法,尚书侍郎们有碍于身份也只可能了解大致框架,这就让很多人如坐针毡了。 这个某些人当然不是寻常商人们,甚至可以说不能称之为商人,他们更多的是一种混合体。 不过能够把这位戴公公都能支使得动,而且并不担心自家身份被人知晓,那也说明不仅仅是商贾们的心急如焚了,而是其背后的人都发急了。 冯紫英在下江南之前就要已经对这个所谓的江南做过一番了解,更是对江南的士绅商贾这一对矛盾结合体做过研究。 江南士绅商贾表面上是截然对立的,士绅以田土为根基,以读书为风气,以结交官府为体例,对商贾更为轻视。 而商人们则是营生为根基,以资本为纽带,更多的是通过官府中的特定人员和一些在江南中的豪门世家来作为奥援。 但这只是大周建国初期的情形,随着天平时代的过去,元熙帝继位之后,尤其是元熙二十年之后,江南士绅和商贾的界限急速模糊。 士绅参与经营营生,特别是旁支庶出子弟更是大力从商,而商贾购置土地,子弟寄籍进入江南顶级书院如白马、崇文书院读书并屡屡在科考中取得好名次。 这极大的混淆了两大群体的界限,呈现出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形。 “哦,没想到戴公公也对这等经世济民之道感兴趣。”冯紫英并没有拿捏什么,“只是这特许权和银庄之事牵扯甚广,其中涉及到诸多细节朝廷也有各种考量,甚至还要根据具体不同地域、行业门类等等来做具体评判,也要对想要参与此中者的资历、声誉、实力等等进行一个计议,也非某一人或者某一部就能拍板断言,所以很难一言蔽之啊,所以下官想问一问,公公究竟想要具体问什么,做什么,求什么?” 戴姓内侍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这一位肯定不好打交道,但是琢磨着再怎么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郎君,自己挟势而来,其背后再有人,但是也不可能无视自己背后的人,他也不相信对方会不知道仁寿宫代表着什么。 但没想到这厮简直如同在宦海中打滚了数十年的老官油子,这一套接一套的官场技术术语说出来,既让不太了解内情的自己根本无法询问质疑其中的问题,更不知道该如何来应对对方这种以攻代守的发问。 具体问什么,做什么,求什么,我特么怎么知道? 戴姓内侍内心暗恨,但是却也知道对方不是好拿捏的。 人家问的这三个问题也没错啊,这张嘴问题这么大,怎么回答你? “呵呵,修撰大人这可把咱家给考住了。”戴姓内侍坦然一笑,“咱家都说了,咱家就是来替人问的,如何了解其中关节?不如修撰大人替我解说解说可行?” “当然可以,从特许权来说,那么就是朝廷准备将海贸事务对照原来沿海各地区的私下经营的贸易转化为公平贸易,但是鉴于朝廷政策的转变,可能带来沿海地区贸易的混乱,为避免这种混乱,那么自然就要根据地域,比如南直、山东、辽东乃至两浙、闽地等等,根据各地所产货物产量规模,以及港口吞吐能力,要因地制宜,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自身从事这一行的经验、实力规模以及对外渠道等诸多要素结合在一起,也包括其在当地的生意信誉,由地方官府先行做一个基本预判,然后再由……” “另外,从事特许行业,也需要细化分类,着眼长远,对朝廷有益的,能够帮助朝廷开拓路线和渠道的,甚至在情报收集上可以帮助行人司和兵部职方司提供支持的,也有一些优惠支持,……” 还没等听到实质性的东西,戴姓内侍就已经被忽悠晕乎了。 这特么也太能说了,但是的确人家说的好像也忒专业了,而且头头是道,自己仔细听了一听,好像还真的是那么回事。 这的确需要什么分类指导,按需分配,因地制宜,灵活调整,立足现实,着眼长远,…… 麻蛋,这特么也太高大上了,每一个词儿自己好像都能懂意思,但是怎么混在这话里边,自己就有些不太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呢? 戴姓内侍走的时候眼睛都有些迷蒙了,嘴里念念有词儿,大概是给他灌输太多内容,深怕记不住,出门的时候险些被门槛绊了个筋斗。 目送戴姓内侍离开,冯紫英这才从内心冷笑一声。 这厮不知道是谁给支来的,但给他的感觉,应该不会是太上皇和太妃。 如果太上皇和太妃想要介入,根本无需找这样一个角色来和自己说话,有太多路径可以递话。 现在也还没人说敢无视太上皇和太妃,便是皇帝都要点头。 他也懒得多猜。 无外乎就是与太上皇和太妃有着某些利益勾连的角色。 可能是皇商,也可能是海商,或者是江南那些豪门巨贾,总而言之和开海贸易有瓜葛的都有可能。 他们让这个戴姓内侍出面,无外乎就是觉得朝廷似乎要忽略他们的利益,先前还打算死挺着观察形势,但现在看来朝廷是真的打算绕开他们,所以坐不住了。 他懒得和这个被那些人推出来打听消息的家伙多说,但也得要保持礼节上的尊重,这等角色,成事不行,但坏事却有余,没有必要交恶。 所以这一通话带回去,让他们明白,想参与,可以,按照自己的规矩来,明白就赶紧准备,不明白就等着被淘汰,不缺这些人。 不过还是有一点让冯紫英有些警惕,既然这帮人已经把关系支到了大明宫内侍身上,那么难免不会再花些心思就要把关系用到太上皇和太妃身上来,利益至上,没有人能免俗,有钱能使鬼推磨,遑论人? 而且这位太上皇在位的时候六下江南,骄奢淫靡,恐怕在江南也许了不少诺,承下了许多人情,这个时候难免就会有人要找上门去了。 不过只要是按照定例律制来,听招呼,守规矩,自己也不是不可以给他们这个机会。 而且对于这等人,更属于日后可以拿捏听话的角色,随着太上皇势力日渐消退,这帮人只会越来越听话,这符合自己的利益。 带着些许思绪,冯紫英这才回到内院。 内院里却是一片喜气洋洋。 这让冯紫英也很惊讶。 “怎么了?”冯紫英有些好奇地问云裳。 “今儿个是玉钏儿生日,爷忘了么?”云裳噘着小嘴不高兴地道,“就知道爷不会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前两日就和爷说了,也还说要为玉钏儿准备一份礼物呢,这么快就忘了。” 鹅黄的对襟褙子罩在翠绿的棉裙外,云裳修长的粉颈莹洁如玉,小巧精致的耳朵宛如玉玲珑,在正午的阳光下竟然有几分透明。 带着几分鲜润樱红气息的脸颊在冯紫英面前格外生动,苗条但不失青春活力的身材充满了一种健康的韵律感,双峰竞秀,扭着汗巾子不悦的模样更让冯紫英怦然心动。 一只手顺手拉过云裳的腰肢,在云裳惊讶惶然中揽入怀中,看着那微微张开的粉红樱唇,头深深压了下去,另一只手却毫不客气地探入了褙子里,…… 一直到一个惊讶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啊,奴婢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云裳这才从从迷醉中惊醒过来,猛然如挣脱猛虎利爪的小鹿,倏地跳到了一边儿,拉住就要往外逃窜的玉钏儿,脸涨得血红,恨声道:“还不是因为你?” 一身丹红绫袄,外罩石青色掐牙背心,珠圆玉润的脸盘子倒是和其姐有些相似,笑起来特别好看的月牙眼此时更是荡漾着笑意。 玉钏儿也只是假作惊慌,被云裳拉住之后也就不再挣扎,笑着拍手道:“怎么却又赖在我身上了?分明是姐姐想念爷了,才迫不及待……” 云裳大羞,伸手就要去撕玉钏儿的嘴,自己来为这小蹄子打抱不平,没想到却是自陷其中,险些就丢丑了。 “爷,瞧瞧这小蹄子,刚满十四岁就这般,再等两年还不知道要怎么翻天呢?奴婢就说,这丫头怎么一点儿不像金钏儿姐姐?” 云裳最终还是逮住了玉钏儿的丰润光洁的脸颊,想要使劲儿捏一把,又有些下不了手,看得冯紫英好笑。 “云裳,既然你恨得咬牙切齿又下不了手,那不如爷来帮你一把,拉过来,让爷替你出气!” “那敢情好!”云裳大喜,拉着玉钏儿就往冯紫英这边走。 先前还在那里得意洋洋的玉钏儿一下子就慌了,死命挣扎起来,“云裳姐姐,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虽说都是冯紫英的贴身丫鬟,但是玉钏儿知道自己和其他几个姐姐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其他几个姐姐都满了十六了,而且香菱姐姐和金钏儿都已经侍过寝了,云裳姐姐年龄也早就够了。 府里边也有一个大家心知肚明的规矩,必须要年满十六才破身子,这也是爷定下来的,据说也是为大家身体好。 虽说在外边十四岁结婚生子的都不少,但是爷却是严格遵循这是个规矩,香菱姐姐也是满了十六才侍寝,而金钏儿更是都满了十七岁才被爷梳拢了。 自己才十四,所以玉钏儿虽然也羡慕过姐姐和香菱姐姐,但是她也知道也早就说过,要么就别进他屋里,进了他屋里就是他的人,就别想出门了,这话让几位姐姐都是既兴奋羞涩又倍感欣慰满足。 玉钏儿也不例外。 太太屋里几个都是做梦都想入爷房里的,但是爷就是不答应,这让明嬛明珠她们几个对自己几个人都是羡慕嫉妒恨,可是又无可奈何。 爷不喜欢,只喜欢自己身边的人,奈何? 谁都知道冯家现在兴旺发达,老爷现在是边关总兵,大爷现在是翰林院六品修撰,倍受皇上和朝廷恩宠,而且现在已经兼祧大房,若是能一直跟在爷身边,承蒙雨露恩泽,只要身子没问题,能有幸生下一男半女,日后也就能抬妾了。 这也是几个丫鬟们最大的奢望和最美好的向往。 她才十四,还有两年。 所以她虽然也隔三日就要和姐姐们一样值夜,但是却很知礼的只负责爷的洗漱穿着,少有入内室,就怕是爷或者自己把持不住,坏了规矩。 今儿个云裳这戏谑的话语里一下子就让她着慌了起来,千万莫要让爷动了心思,那府里太太们知道了肯定就要怪罪了。 只是她却挣扎不过云裳,或许内心也是半推半就,就被云裳拉到了冯紫英身边。 冯紫英起身,挑起玉钏儿羞涩嫣红的姣靥,看了看,点点头,又拉起玉钏儿的胳膊,把袖子捋上去,一支粉妆玉琢的藕臂露在阳光下,格外耀眼夺目。 冯紫英这才顺手从背后书架上取下一个匣子,掀开盖子。 匣子里里边有几格,都有绣巾包裹着。 几个丫鬟们都是很懂事,虽然要打扫内书房,但是冯紫英没说让看让打开的,她们也从不触碰,今日才是看到冯紫英第一次打开。 冯紫英取出一个,打开绣巾,一串晶莹亮泽的七色玉钏展现在眼前。 冯紫英也不多言,拿起玉钏便套在了玉钏儿胳膊上,上下打量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放下,“嗯,挺般配,是爷在苏州买的,就觉得和玉钏儿这个名字挺相配,……” 那挂在玉钏儿胳膊上的玉钏像突然变成了烙铁,灼烫得玉钏儿慌不跌地缩回手,就要抹下来,“爷,使不得,使不得!这太贵重了!” “贵重不贵重,在于心而不在于物,爷过生你们送的礼物,都是亲手所作,爷更高兴,因为那代表一番真心实意,只是爷手拙,只能选些自己觉得满意的东西了。” 冯紫英摆摆手,温和的笑容如同一支楔子撬开了玉钏儿的心防,同样也让云裳心醉。 “爷送出手的东西,可从没有收回来的规矩,玉钏儿你喜欢就好。”冯紫英笑着道:“刚才你云裳姐姐还在抱怨说爷贵人多忘事,忘了你的生日,所以爷才给她一个小小的惩戒,嗯,等玉钏儿满了十六岁,到时候爷也要给你一个惩戒,……” 这话就意味深长了,云裳和玉钏儿都是脸红如霞。 若是往常,起码云裳是肯定要啐一口以示羞恼,但是今日云裳竟然生不出这般心思,甚至还有些许期盼了。 云裳和玉钏儿出去不一会儿,金钏儿就急急忙忙进来了。 见冯紫英正在看书,金钏儿也是捏着汗巾子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冯紫英放下书,示意对方过来。 金钏儿咬着嘴唇蹩着身子过来,有过了床笫之欢,冯紫英就不会那么自我约束了,一把揽过对方丰润的腰肢,让金钏儿坐在自己腿上,手却牵在了对方皓腕上。 “爷,太贵重了,不合适,奴婢怕玉钏儿……” “怕什么?怕玉钏儿恃宠而骄?还是得意忘形?”冯紫英笑了笑,“爷这双眼睛还是能看人的,玉钏儿虽然比起起来活泼了一些,但是却不是那种不知分寸的,你性子内热外冷,玉钏儿活泼亲和,香菱敦厚,云裳细腻,但都不是那种爷不喜欢的性子,所以你也不必担心,当然作为你妹妹,你也多管束照顾就是了,毕竟她还是小了点儿,性子还不定。” 丁字卷 第一百零四节 吸引力(五千字大章补上,只有二千字收费) “可是那玉钏太贵重了,奴婢怕其他妹妹……”金钏儿考虑问题要比其他女孩子更周全细密。 当然也只有她作为玉钏儿亲姐姐才能这般说,其他人像香菱和云裳也不好说。 “贵重?我说了贵重在于心,不在于其本身,你们几个都是赤心侍奉,难道爷感受不出来?连你们自家都是爷的人了,爷给点儿东西又有什么不可以?” 冯紫英不在意的摆摆手,“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爷有分寸,爷这屋里也容不下那等小鸡肚肠心思的人,便是日后真要有人进来,那也得符合这一条。”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金钏儿总算是踏实了。 香菱和云裳都是和善性子,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去闹小心眼儿,但是日后呢?肯定还会有其他女孩子进屋的。 看看宝玉大小丫鬟十五六个,爷才四个,日后肯定还有各个奶奶身边的贴身丫鬟,所以她才不愿意让玉钏儿太特殊,那样很容易招人眼目,甚至被推到风口浪尖。 像太太身边那几个,明珠明嬛等人,也都一直觊觎着爷屋里,盼望着爷能让她们也来时候,但爷一直不答应。 真要让明珠明嬛那几个进了屋,她们是自小侍候太太的,肯定对太太心思很了解,自己这几个要论和太太的亲近肯定是没法比的,如果再遇上那么一两个不省心的,免不了就要起波澜了。 现在看来爷倒是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的。 “爷,我听云裳说,爷很看得起晴雯那丫头?香菱也说宝二爷和薛大爷打赌,是要把晴雯送给爷的,一直没有兑现?” 金钏儿任由冯紫英魔爪在自己身上肆虐,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眉目间更是春意盎然,只是强忍着想要岔开话题。 “哪儿听来的话?文龙把香菱送给爷,爷很承文龙的情,可是晴雯宝玉啥时候说要送给爷了?” 冯紫英笑了起来,从对方雪青色绣袄内的小衣里抽出手来,闻了闻,香气馥郁,羞得金钏儿扭着身子不依。 “嗯,香菱说的,说有很多人都听见呢。”金钏儿也把身子歪在冯紫英怀中,手指却扭着汗巾子,“晴雯这丫头的确生得比旁人俊,又是个火爆性子,她在宝玉房里其实并不太受欢迎,像袭人、秋纹和麝月几个倒也罢了,合不来也没关系,毕竟都是一块儿长大的,也不会太计较,但是像媚人、绮霰、紫绡几个,可都不是好相与的,……” 冯紫英讶然,“不是说晴雯是老太君给宝玉的,都进屋当大丫鬟了么?” “爷也知道荣国府里的规矩啊?”金钏儿笑了起来,“宝二爷那是不同的,大丫鬟也有八个呢,除了袭人,其他大家都差不多,晴雯人生得漂亮,心灵手巧,但媚人、绮霰也都差不多,女红都厉害,而且媚人自小侍候宝玉,不比袭人差,紫绡还是赖家屋里的一个远亲,也是从小跟着宝玉的,晴雯那脾气,和她们几个都是处不拢的,……” “看样子贾府里边也太宠溺宝玉了,也幸亏也早一步下手把你和玉钏儿要来了,否则……” 冯紫英话一出口才想到好像金钏儿和玉钏儿不是自己要的,而是王夫人给的,只不过自己没有像常人那般婉拒,而是直接收了,香菱也一样。 想想《红楼梦》书中这几个丫鬟的悲惨命运,自己既然来一遭,当然不会容忍这等事情发生,金钏儿和香菱都是惨死,这等钟灵毓秀的女孩子,还不如便宜自己了。 “爷便是不要奴婢,奴婢也不会去宝二爷房里,除非太太硬性让奴婢去。”金钏儿眉目含情,“宝二爷那等性子不是奴婢所喜欢的,她也不会喜欢奴婢这等性子,他更喜欢袭人、媚人、绮霰这等性子柔媚的,……” 冯紫英摇摇头,那宝玉可不像金钏儿所说的那般只喜欢性子柔媚的,他是哪一类都喜欢。 清高孤傲的,火爆爽直的,豪爽大气的,柔顺温婉的,嗯,颜值即正义,只要没太坏的性格习惯,都喜欢,和自己差不多。 “那晴雯现在不是在宝玉屋里过得很憋屈?”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金钏儿确定这位爷是真的对晴雯感兴趣了,抿嘴轻笑道:“爷还说对晴雯没意思呢,这般惦记,奴婢都要嫉妒了。晴雯现在只能算是大丫鬟中排在后边的几个,袭人不必说了,媚人、绮霰、紫绡都排在她前边,和麝月秋纹差不多吧,不过她比秋纹麝月长得俊,但听说太太很不喜欢她的样貌,说她是狐媚惑主,……” 果然还是如此,冯紫英不得不承认历史的惯性,嗯,是《红楼梦》书中的历史惯性,这王夫人还是看不惯晴雯。 “不过晴雯其实只是性子爆了点儿,嘴巴不饶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并没有什么坏心思,更谈不上什么狐媚惑主,……”大概是觉得对自己原来主人王夫人这样说不太好,金钏儿又赶紧婉转回来:“太太也是怕宝二爷还小,所以太小心了一些。” 冯紫英拍了拍金钏儿的翘臀,示意自己理解,“嗯,其实还是宝玉自己的事儿。” “若是爷真的瞧上了晴雯,不妨直接和老祖宗说便是,晴雯是老祖宗派下去的人,她一句话就能行,而且估计太太也乐见其成呢。”金钏儿小声地替冯紫英出着主意。 “那倒不必了。”冯紫英摇摇头,“没地成了爷还真的贪图美色了。” 金钏儿捂嘴轻笑,笑得冯紫英有些尴尬,“金钏儿,你这是在挑衅爷么?” “没有,婢子哪里敢挑衅爷,只是爷这话太不由心,看上就看上了,那有什么?爷看上她,那也是她的福气,晴雯这两月还不是偶尔来一趟云裳那里,以婢子看,她也未必无心呢。” 金钏儿撇撇嘴。 虽然说和晴雯没太深的交情,但是金钏儿也知道若是晴雯真的被爷看上,自己如果使脸色或者小心眼儿,那反而要坠了自己在爷心目中的地位了。 好不容易才在爷心目中确立的首席丫鬟位置,金钏儿可不希望被这个原因毁了。 纵然晴雯真的进了爷的屋,那又怎样? 论做事,论姿色,论揣摩主子心思,论嘴皮子,论手巧,金钏儿就没怕过人。 在荣国府那边金钏儿就没有惧怕过和鸳鸯、平儿的竞争,至于袭人,她还真瞧不上。 “好了,不说晴雯了。”冯紫英看了一眼金钏儿,“今儿个谁值夜?嗯,不叫值夜,是值午睡,……” 金钏儿脸刷地红了,冯紫英心知肚明,“上一次你说你身子不方便,今儿个可得要遂爷的愿了。” “爷还是要爱惜身子,马巷胡同那边还有两位姨娘呢,这般恣意,莫要伤了身子,……” 金钏儿声音越发小了,下颌都要低垂得顶入自己身体里去了。 冯紫英也懒得解释。 自己可是连尤二姐尤三姐都没碰过,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连母亲和姨娘都知道自己在马巷胡同里养了两个“外室”,却都很默契地不问,弄得冯紫英都不好去向母亲姨娘解释,总不能跑去告诉母亲姨娘自己只是养着一对金丝雀好看,没那份心吧? 这话自己都不相信,不过是不想显得过于露骨,想要随缘一些,更有气氛吧。 ******** 舞裙香暖金泥凤,画梁语燕惊残梦。 …… 拼却一生休,尽君今日欢。 …… 冯紫英被门外传来的玉钏儿叫醒来时,已经是快申时了。 他一动便把还在沉睡的金钏儿给惊醒了,一见床头一段柜上的沙漏,再听得门外玉钏儿叫唤,满脸惶急的金钏儿唬得顾不得穿衣就要起身。 这等时候还不起床,真的要被太太和姨太太知晓,那定一个白昼宣淫的名声,自己就别想在爷屋里呆了,虽然这是爷的“作恶”,可是太太和姨太太可不会这么想。 冯紫英自然明白这丫头的想法,赶紧把丫头按在锦衾里,这天时尚凉,这赤条条地下床,那还不得受凉? 不过他倒是成日锻炼习惯了自顾自的穿衣,“金钏儿,你慢慢起来,我娘她们没这么无聊,知道了我的事儿,难道还能故意来折腾人不成?” “玉钏儿,是谁来了?这等日子,雨天梦高唐,雪夜读禁书,不亦说乎?这谁个时候来坏爷的清秋大梦?”冯紫英没好气的打了一个寒噤。 外边淅淅沥沥的飘着雨夹雪,寒意分外隆重。 金钏儿可不敢把自己当主子,想起床来侍候穿衣,可冯紫英却坚决不让,好在门外边儿就是自己亲妹妹,倒也无妨,催生喊道:“玉钏儿,你来侍候爷穿衣。” 玉钏儿只得进来,一眼就看见赤着半个身子的姐姐坐在炕上替爷披衣,羞处隐约可见,而爷更是大马金刀的坐在炕沿上,一双腿光溜溜的露在外边儿,也不怕冻着,只把她也羞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爷,是练大爷来了。”好在都是熟门熟路,玉钏儿虽然害羞,但是却仍然迅速的替冯紫英拿来衣衫套上,一边替他系着襟扣,“来了一会儿,奴婢说来喊您,但练大爷不让,就在您外书房里喝茶看书呢。” “练大爷?”冯紫英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是练国事。 这可是新鲜事儿,练国事可是鲜有登自己门的,便是有事儿,那也是在翰林院里就能说个一二来,所以好像就来过自己家里一回吧。 “嗯,奴婢看他也不像有什么紧急的事儿,所以也就没急着过来催您。”玉钏儿当然知道今儿个中午姐姐被爷给拉去侍寝了,那屋里隔音效果再好一样瞒不过有心人。 “让你姐姐再睡会儿吧。”冯紫英穿好衣衫,又不无怜爱的将金钏儿按进被窝里,“热乎一会儿再起来,没事儿。” 一直到冯紫英出门,金钏儿才赶紧起身,再说爷宽纵宠溺,她是一门心思要当大丫头的人,自然不肯在这些细节上输于人,侍寝也就罢了,但爷都起来了,她自然不肯再躺床上。 见玉钏儿只顾着盯着自己穿衣,金钏儿脸一红,一边用锦被遮掩着光溜溜的身子,一边把肚兜带子系上,瞪着眼恨恨道:“你还不去伺候爷,在这里愣着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你迟早还不得有这一遭?” “姐姐,书房有云裳在那儿呢,我在屋外好像听着你的声音不像你说的那般……”一句话就把金钏儿弄个大红脖子,气得拿起炕上的靠枕就要砸过去,慌得玉钏儿赶紧躲到门口去,“人家说的是实话嘛。” “小蹄子,那能一样么?那是第一次,现在……”话一出口,金钏儿觉得越说越不堪,赶紧收口,“好了,日后有你明白的时候,赶紧把我绣鞋拿过来。” 冯紫英见着练国事时,练国事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摆在书案上的一篇文章。 “紫英,你这篇文章可是要发在下期《内参》上?”练国事很有兴趣。 这篇文章题目是《正确认识当前最紧迫的几个问题及其辩证关系》。 “嗯,君豫兄也感兴趣?”冯紫英笑了笑,“这篇文章比较长,我刚起了个头,算是上半部分,估计需要写成三到四部分,分成几期来刊载。” “我就看了前面几段都很有意思,嗯,经济问题,军事问题,财政问题,贸易问题,每个问题都还存在着几个方面,以及问题与问题之间的关系,每个大问题与其他问题的关系,是不是打算这么写?”练国事点头,“可这个‘辩证’是什么意思?” “辩通辨,即判也,但意义更丰富,可以解释为经过观察分析之后的断定,证,就好理解了,但更复杂,可以理解为谏诤,也可以理解为参悟,还可以理解为验明的意思,但我觉得几者合起来,就可以理解为能够客观公正的参悟验明的意思,而辩证合二为一,即为对一件事情或者一个事物通过全方位的观察计议之后得出的准确判断。” 练国事大为震惊,他知道冯紫英时政策务方面的能力无人能及,但是没想到这家伙对说文解字的研究也有如此造诣,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现在他才不关心冯紫英说文解字的能力,他更感兴趣的是冯紫英对几大问题的研究和分析,嗯,还包括那其中的辩证关系。 “嗯,我大略明白了,看样子你这一趟西疆加江南之行让你收获颇多啊,居然有如此多的感悟,都可以就这几项事务来进行论证了。”练国事不无羡慕。 他也是翰林院修撰,甚至他是状元,还比冯紫英早一年除官翰林院修撰,但是论名气,论影响力,论在上官面前的话语权,根本无法和冯紫英相比。 现在他就只能在翰林院里修修史,制制诰,写写起居注,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生活没太多意思。 可想想起码还要熬几年才能从翰林院出去,到地方也好,进六部也好,可自己在翰林院中什么都没学到,还不如好好读一读《内参》感悟还多一些。 可看看冯紫英现在随手就能下笔千言,而且动辄就是要在《内参》上发表,而自己也可以写文,但写什么? 《内参》的要求就是要贴近时政实务,不刊载那些诗词歌赋,因为这本来就是为内阁和六部都察院以及皇上提供参考的东西,诗词歌赋对朝政大计意义不大。 “君豫兄,我也是走了一趟宁夏甘肃,又下了一趟江南,加上对辽东登莱的军务有些了解,所以觉得,这朝廷现在处于一种杂乱无章的状态,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找不到主心骨一般,不知道该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做了这件事情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会对另外一件事情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大家都有些只顾着自己这一摊子事儿,户部的只管着多收田赋商税回来,开海能收银子回来就行,兵部只顾着我要把辽东守好,那就需要不断的增兵增饷,却不管财政能不能支撑,工部只顾着漕运顺畅,道路通畅,修修补补,却没认真规划构想过,如果我们可以把海路打通,水陆联运,对整个辽东的防务有多么大的帮助,他们都是只看自己这一摊,或者说也不想去管别人,那是该内阁考虑的,可内阁呢?全然没有考虑过这些事务里相互牵扯影响的问题,……” “所以你打算好好这些事情和它们之间的辩证关系写一写,捋一捋?”练国事颇为兴奋地道:“紫英,为兄文笔虽然不敢和子逊比,但是也算差强人意,让为兄来当你这个助手,如何?” 冯紫英笑了起来,“君豫兄,您这样的大才,我可用不起啊,怎么,你这难得登门一回,就是为这事儿?不是吧?” 练国事也笑了起来,“愚兄这算什么大才,方正之木而已,却缺乏砍削成材,怎么紫英你还对愚兄挟技自珍么?” 丁字卷 第一百零五节 加入,壮大(第一更!) 冯紫英无奈地摇摇头,“君豫兄,小弟这点儿本事你还不清楚?不都是我们在书院里大家探讨的么?只不过小弟这一两年跑的地方多了一些,见的东西多了一些,思考的问题也多了一些罢了。” “不一样。”练国事摇头,“愚兄原本觉得你在书院里就很不一般,但是没想到你大比之后馆选庶吉士变化更大,或许你说的你跑西疆,下江南,都对你有帮助裨益,但你这变化也太大了,愚兄觉得我们和你比起来是越甩越远,现在就是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日后我们甚至连和你谈话的内容和资格都没有了,所以才想要毛遂自荐一番,就是不想被你甩太远。” 见练国事如此认真,冯紫英也郑重起来,“君豫兄,你是当真的?” “当然。”练国事昂然点头,“所以紫英你无需忌讳什么,以你为主,只要觉得用得上愚兄的,只管吩咐。” 冯紫英沉吟了一下。 很快他就要去扬州开始启动银庄的筹建工作,预计也就是十日以内。 扬州那边固然有汪文言等人的协助,但是自己也的确需要一个能精于官府这边事务,最好还要有一个有一定身份的人物来协助自己,这样一来和扬州各方人物打交道也显得更正式一些。 汪文言他们毕竟还是挂着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的身份,很多时候也会有一些限制,而如果练国事出面,堂堂大周翰林院修撰,那就无人能质疑了。 更为关键的是练国事整个同学中虽然不是最亲近的,但却是对自己印象最好的,态度最友善的,只不过练国事比自己要大好几岁。 或许自己对此并没有什么,但是对练国事来说要说没有一点影响不可能,这也是为什么练国事这一年多对自己态度依然亲近,但是却不及方有度他们来往紧密的缘故了。 像现在的方有度算得上是和自己最密切最亲近的了,还有像许其勋、贺逢圣、范景文、郑崇俭、孙传庭等人,都慢慢开始向自己靠拢。 哪怕他们意识到或者没有意识到,但都不影响这样一个趋势。 毕竟自己现在已经是翰林院修撰,无论是身份地位上,还是在朝中影响力上,都已经远远地把他们甩在了身后几个段位了。 当他们觉得自己还有希望追逐上自己时,他们可能还会有一些嫉妒心理,但当他们意识到望尘莫及时,那么他们就会迅速的调整心态,进入真正仕途奔行的官员状态。 有着这样一层同年同学关系,外加一个看上去更为美好的前程,而且在很多方面,自己也为他们创造出了许多机会,而且关键在于他们的治政思路,或者说世界观价值观还处于一个日渐形成的阶段,尚未完全定型,自己通过各种方式来影响他们,让他们意识到走这样一条路,会更加光明美好,何乐而不为? “君豫兄,小弟当然欢迎你参与进来,嗯,小弟等一段时间就要去扬州,目的就是要为开海之略在辽东登莱的第一步——打造造船业及其相关的营生做前期准备,嗯,准确的说就是筹建银庄,为登莱那边的产业营生提供钱银支持,小弟也很需要一些人手来协助。” 冯紫英看着练国事,“如果君豫兄有兴趣的话,我们就先解决黄大人那边的问题,不过有小弟这个先例,估计黄大人那边应该会允许。” 冯紫英几乎是被内阁直接借调出来了参与到开海之事中来,名义上他还是翰林院修撰,但实际上他更多的是在文渊阁下边做事,而且因为没有具体经管,大部分时间都是由他自己掌握,所以也是格外自在。 练国事也很羡慕冯紫英这种自由自在,而且还能把事情也做了。 哪像自己成日里龟缩在翰林院里写些不知所谓的制诰和起居注,要不就是没完没了的读史,寻找其中疑问差错,提出来讨论修缮,可这些事情有意义么? 原来也许不觉得,好像翰林院几十年来都是如此,甚至前明翰林院也是如此,怎么自己就不行了?不就是熬么? 可看到冯紫英在外边干得风车斗转,不仅仅是他练国事,他发现连黄尊素和杨嗣昌等人都一样有些做坐不住了。 “哦?银庄?去扬州,为什么选择扬州而不是金陵或者苏州?”练国事来了兴趣,“另外,你说要在登莱辽东打造造船业,可是像宁波、泉州这些地方造船业已经有相当基础,纵然有辽东——登莱航线靠近的缘故,但是这样巨大的投入划算么?日后如何来支应这个行业?” 单凭这就几句问话,冯紫英就知道练国事是下了决心不想在翰林院里修史制诰混日子了。 银庄落足扬州而不是金陵或者苏州,当然有原因,而造船业必须要在登莱辽南发展起来自然也有道理,这些都可以留下来慢慢计议,但练国事下了决心,就让冯紫英很高兴,说明对方是真心放下一切,要干一番事业来了。 “君豫兄,看来下的工夫不浅啊。”冯紫英朗声大笑,“是不是早就不耐烦了,看着小弟撸起袖子大干,你却在一边干坐,这滋味很难熬吧?” “哼,不仅仅是我,真长和文弱不也一样?不过真长和你不熟,文弱还有一个老爹压着,所以都只能忍着,愚兄可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估计如果愚兄在你这边干顺手了,他们就会坐不住了,甚至还能刺激一下前几科的前辈们。” 练国事话语里充满了诙谐风趣。 这大周每科春闱大比都有三名状元探花榜眼直接进入翰林院,还有一些馆选庶吉士观政结束进入翰林院,这个数量都不小。 当然也会陆续有一些出去外放或者到六部里去,但作为其中中坚力量的史官,包括修撰(从六品)、编修(正七品)、检讨(从七品),却没有定员,一般比例是按照一个修撰两个编修四个检讨来配备,相当充实完备。 这也就意味着像现在翰林院中有六个修撰,那么就会有十二个编修和二十四个检讨,当然这个数量也未必完全准确,但大体是来按照这个规格来配备的。 “呵呵,君豫兄,咱们暂时还顾不了那么多,把咱们自己认定的事情做好,上报君王朝廷,下不负黎民百姓,此心足矣。”冯紫英很潇洒地道:“小弟也知道这桩事儿引起了很大纷争,也会触及很多人利益,但是若无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气概,又如何能做成大事?” 练国事能听明白冯紫英话语中的含义,利之所系,自然很多人就会趋之若鹜,若是不能有大决心大毅力坚持本心,那就势必难以在这样一场大潮中坚持下去。 “紫英,愚兄的性子你也明白,若是愚兄认可认定的,便会毫不犹豫坚持去做,但若是愚兄难以认同的,那么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愚兄会主动退出。”练国事正色道。 “小弟明白君豫兄的心志,那小弟就欢迎君豫兄加入进来,小弟也会把自己的一些想法理念和盘托出,先申明,君豫兄,道不可移,但术则可用,这也是我们所要面临的真实形势所决定,这一点小弟可要先提醒君豫兄,莫要因此而产生误会了。” 冯紫英的提醒让练国事大笑起来,“紫英,你莫非真的认为愚兄就是方正迂腐之人?做大事不拘小节,你我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当然要面对现实,不违道义,不失大节,不逾底线,其他皆不足道。” 不违道义,不失大节,不逾底线,嗯,这三句话怎么听都像是自己的话才对,从练国事嘴里出来,倒是让冯紫英有些感触了。 看来自己多多少少都还是对身边人,尤其是这些同学们产生了一些影响,这可不仅仅是蝴蝶翅膀那么简单了,甚至可以说是从为人行事的根本上都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讨论开海之略的几桩事情一直从申时到戌时,冯紫英还专门留了练国事吃饭。 这也是练国事第一次在冯府吃饭,对于冯府丰富精致的饮食也是赞不绝口,也让冯紫英颇为得意。 这其实也是金钏儿的手艺。 金钏儿自然明白冯紫英能留饭的人与爷关系非同一般,当然要展示一番。 送走了练国事,冯紫英觉得时机日趋成熟了,或许自己真的该上书内阁,就开海方略成立一个专门协调机构了。 其实原本中书科就是一个很合适的部门,适当扩展一下权限,可以成为皇帝和内阁之间的纽带,也可以借助内阁和皇帝的权力影响力插手六部事务,可谓最合适的所在。 只不过现在的中书科还纯粹就是一个摆设,要改变这样一个机构,将其提升到近乎于未来国务院办公厅兼发展研究中心的位置上,还真不容易。 不过自己真的把中书科地位提高和扩展了,像贾家为宝玉的考虑岂不是又要落空了? 丁字卷 第一百零六节 勾心斗角 文渊阁里。 坐在上首的叶向高和方从哲都饶有兴致的阅读着这厚实的一叠文章。 当叶向高看完一页,便要递给方从哲,方从哲看完又递给齐永泰,齐永泰看完又递给李廷机。 四位阁老就这样以传阅的形式来通读这份通政司送来的文稿。 按照大周朝制,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等所有公文都要经由通政司才能传递到内阁,内阁计议之后才上报皇帝,皇帝批阅后下到内阁在转给通政司分发各部,当然在分发各部时,六科给事中会进行审查,若无异议便可执行了。 当然这是正常情况下,特殊情况下,比如军情、疫情、灾情等等可以直接从地方府县直达内阁甚至皇帝手中,但这非常态。 “乘风兄,你也是才看到么?”李廷机微笑着问把文卷递过来的齐永泰。 “嗯,紫英倒是和我说过,但是却只是口头一说,他也说要以书面形式正式递交给内阁,以翰林院的名义,这样能够更正式和详实。”齐永泰泰然自若地应道:“他甚至向我建议,这份策划建议其实可以结合未来几期《内参》中他撰写的一篇文章来看,这样可能更够更清晰的表明当前朝廷需要解决的一些问题,以及可以采取的办法策略。” 齐永泰话音未落,方从哲却接上话了,“是那篇《正确认识当前最紧迫的几个问题及其辩证关系》?” 齐永泰扬了扬眉,“中涵兄也看了?” “看了,只是第一部分,嗯,视野角度很犀利啊,乘风,你这个学生堪称天才鬼才啊,考虑问题和常人不一样,原来我也认为他可能会有失偏颇,但现在看来,很全面细致,更能透过一些表面的东西来分析出不同的道理来。” 方从哲面色不变,“不过有些方面感觉牵强附会了,或者说危言耸听夸大其词了,有些地方则由过于轻描淡写了。” 齐永泰也一笑置之,“中涵兄,他才十七岁不到,能有多深刻认识?跑一趟西疆和江南,难道就能把一切都了然于胸?朝廷之事牵扯方方面面,岂是他这个年龄就能领悟透的,先打磨几年吧,现在他写的东西能让中涵兄一笑,足矣。” 齐永泰的漫不经心让方从哲心中也是憋闷。 这个家伙还真的对他那个学生满怀信心呢,但也不得不承认那个小家伙真的厉害,自己若是有这样的弟子,一样会老怀大慰。 几个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也把这份建略大略读了一遍。 叶向高容色沉肃,读完之后,又瞑目沉思了一阵,这才启口,“中涵,乘风,尔张,这虽然是一个大框架,但是老夫觉得已经相当完整了,和上一次紫英来咱们这里说的情况又有许多完善,只是提出的许多东西都是前所未有,动辄横跨户部、兵部和工部,还牵扯到地方,又没有前例可依,如紫英在卷中所言,须得要开天辟地,另起炉灶。” 其他几个人都不言语。 首辅有决断之权,除非其他几位阁老全数反对,基本上在这种方略上他可以一言而决,当然最后还需要上奏皇上。 “登莱总督衙门也是新设,是否可以置于其下?”李廷机迟疑了一下,这才建议道。 “不妥。”齐永泰断然否定,“银庄之事如何能置于登莱总督府之下?另外牵扯到海贸市舶司,勾连甚广,户部岂能容忍登莱总督插手?” 李廷机也觉得的确如此,武勋那帮家伙若是能逮着这个机会,那还不把这点儿银子给折腾光?绝不能让他们占主动。 “嗯,我想差了,的确不妥。”李廷机也很爽快的撤回了自己的建议,“可是若是设立于户部之下,又因为要设立船厂,打通航线,甚至还要勾连日本朝鲜和虾夷地等,这却非户部职责,也是不妥啊。” “的确如此,户部事务占大头,但是咱们最初的初衷却是以九边防务尤其是西疆防务和辽东战略,兵部肯定希望要在中有发言权,总不能真的让登莱总督直接干预吧?”齐永泰插话道。 内阁中没有哪位喜欢武勋,在这一点上士林文臣无论南北,态度都出奇的一致,所以兵部必须要由文臣掌握,也必须要凌驾于各镇总督总兵之上,哪怕总督的品轶已经是一品,总兵也多是二品,但是一个三品的兵部侍郎一样可以让你俯首听命。 “还有工部,造船,建设码头,另外航线的探索建设,都归工部所辖,乘风,你这个学生胃口很大啊,甚至提出了要考虑主动控制东番和澎湖,彻底纳为大周管辖,可这开支从何而出?工部在其中当起何等作用?” 叶向高和工部尚书李三才一直关系密切,他也有意延纳李三才入阁,但是遭到了方从哲和齐永泰的坚决反对。 永隆帝也对此事态度模糊,更倾向于让兵部尚书张景秋入阁,但这又为叶向高和李廷机所反对,此事便一直拖了下来。 叶向高的话让齐永泰有写难以回答实 际上他也看到了这一点,对冯紫英的擅生事端也有些不悦。 本来说开海就说开海,说筹建银庄就筹建银庄,却又突然的提出了这个控制东番和澎湖的的设想,横插在里边,显得不伦不类,极大的干扰了主题。 沉吟了一下,筹措了一下措辞,齐永泰才缓缓道:“东番之地一直横亘于福建之东,包括澎湖,已经日益成为倭寇和海盗在东南沿海藏身隐匿的一个天然渊薮,而且《内参》中《海外奇谈》不也有介绍,东番多有金银矿藏,且北面多有肥田沃土,几年前便有红毛番和佛郎机人意图立足于此,被我水师驱除,但若是继续放任不管,难免会有肘腋之患啊。” 叶向高淡淡地哼了一声,“乘风,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开海举债,是打通航线,其他事务如何能裹挟其中?就怕是你这个弟子受人怂恿蒙蔽,才会有此建议了。” 齐永泰只能起身一礼,“进卿兄说得是,下来之后下官会好生批评紫英。” “那倒也不必,此子想法是好的,但是失于操切,完全可以等几年来做嘛。”叶向高摆摆手,把话题拉回来,“言归正传,中涵,乘风,尔张,这等事宜纷繁复杂,牵扯甚广,建略中所言也的确有些道理,单是某一部来经办,的确会受到各方掣肘,怕是拖上一年半载,也未必能行。” 叶向高和齐永泰、李廷机都点头称是。 这是摆在面前最现实的问题,不明确事权,谁来做,有多大权力,怎么做才能做成,这些都要明确清楚,否则只会遇到权力就抢就抓,遇到事情和责任就推。 “此份建略倒是把基本框架梳理清楚了,但怎么做,大体也知晓,但是谁来做却空悬在这里,乘风,你这个弟子厉害啊,是故意给我们设了一个套么?或者还是他早就胸有成竹?”叶向高斜睨了齐永泰一眼。 “进卿兄太高看紫英了,他若有此等本事,只怕早就迫不及待的写出来了。”齐永泰摇头苦笑,“估计他也是考虑到牵扯到诸部事务和地方配合,还有诸多经济营生方面都是从未接触过,自己心里也没数,所以干脆就把这些都和盘托出,把难题交给我们吧。” 叶向高深看了齐永泰一眼,却没有做声,而方从哲则若有所思,捋须良久不语。 李廷机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此事总归要有一个解决方略,交给户部,兵部和工部就不干,交给兵部,只怕捅出了窟窿户部又要跳脚,工部也要扯后腿,最好能几者兼顾,同时还牵扯都许多以前都未接触过的事务,破天荒的第一遭啊,……” 见几人都拿不出意见或者不肯表态,叶向高也只能摇头,“既如此,大家都回去再好好琢磨一下,此事不能拖,皇上也在催我们拿出方略来,尽早敲定,王子腾也是三天两头来问,所以大家都想一想,如何圆满实现这个目标,达到最终结果。” ****** 齐永泰一回家,便立即让人通知冯紫英来府上。 与此同时叶向高,也把李廷机留了下来。 “尔张,你看出来了么?”叶向高嘴角含笑,“老齐他们也有些坐不住了啊。” “不是老齐他们坐不住了,是大家都坐不住了。”李廷机也是微微一笑,“既然这件事情挡不住,连皇上都着急,那么就只能考虑如何让这件事情能按照他们设定的路径来做,不要太过逾线啊。” “嗯,你看这东番之事是否是乘风在演戏?”叶向高问道。 “不像。”李廷机思索了一下,“老齐前两次的主要心思还是在辽东的军务上,嗯,甚至对虾夷地和海西、野人女真的连接都很感兴趣,这也是他们北地士人根本,我看张怀昌也频繁去齐永泰那里啊,估计也在给齐永泰施加了很大压力。” 左都御史张怀昌是辽东人,最坚定的保卫辽东派。 丁字卷 第一百零七节 人事,党争 “嗯,既然如此,那你觉得此事该如何来处置?”叶向高也皱起了眉头,“老夫总感觉这个方略里边,冯紫英所谋乃大啊。” 李廷机笑了起来,“进卿兄,任谁得到这样一个机会,只怕都要好好谋划一番,若是蹑手蹑脚,小家子气,齐永泰和乔应甲又岂能看得上此子?” 叶向高想了想也是,好不容易营造出这样一个机会来,若是不能抓住,只怕齐永泰他们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处于苦苦支撑情形下的北方士人好不容易抓住的一个机会,嗯,应该说这个机会也是充分考虑了南方的利益,否则也难以获得南方士人的支持。 这个朝廷中谁占上风谁居于下风,既要看在内阁六部中南北士人的势力强弱对比,更要看一个时段中朝廷资源向哪一方倾斜,而皇帝就是居于其中平衡者,自前宋以来,到前明、大周,南方士人的势力稳居上风,而且优势也越来越明显。 为了维系南北平衡,皇帝不得不在其中充当平衡的砝码,并不断在朝廷政策中予以调整弥补,像科举中的举人进士名额分配,武勋群体的盛衰,其实都是一种表现。 当然无论是南方士人还是北方士人都同样清楚,这种平衡必须要有,南方居于优势,北方处于劣势,这种大格局不会改变,但是却又不能让北方过于处于劣势。 一旦这种微妙平衡失衡,那么就有可能导致一些难以预料的结果,比如北方民乱叛乱,或者外敌长驱直入,这也同样不符合南方士人的利益,从另一个角度来数,北方广大地区也是南方商品的主要市场,一旦损失了这些地区的市场,南方也一样会有切肤之痛。 正因为如此,这样一个开海之略在叶向高和李廷机以及方从哲他们看来,其实也算是一个对北方衰落多年的弥补,一旦甘肃、宁夏两镇和辽东局面真的无法挽回,对南方来说一样是一个巨大威胁。 所以他们也才会斟酌再三之后,相互妥协支持这样一个方略,把更多的心思花在这个开海之略中如何为各自所代表的阶层群体争取更大的利益。 “嗯,说实话,冯紫英此子的确有些本事和眼光,提出的这个方略兼顾了各方利益,连老方都无话可说,一旦开海事成,南直、两浙、江西的丝绸、制茶、瓷器产业必定会有一个相当大的发展,我们闽地不过也就是在制茶、瓷器产业上能有所得利,当然海贸本身就是我们的强项,这也是我们理所当然该拿到的,……” 叶向高捋须轻叹,“此子巧妙地以打通辽南——登莱航线为饵,硬生生把咱们闽地和两浙的海商给撕裂开来,割走一块到山东去,但是却又不至于伤及咱们闽地和南直的元气,让咱们和老方都只能欲言又止,自己憋着气还不能说,拿捏的火候相当好啊,你说这是冯紫英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皇上出手了?” 李廷机也点头认可,“如果不是老齐的手腕,估计就是皇上的意图了,嗯,冯紫英虽说有些眼光才华,但是这等火候的一刀,怕是玩不出来,我觉得老齐那方正性格,都悬,多半还是皇上的手法。” 二人都认同,这等老辣深沉的一手,冯紫英再说不凡,但这是经验经历的问题,应该玩不出。 “既然是皇上态度都明朗了,那么尔张,你觉得此事该怎么处置?”叶向高越发觉得此事须得要考虑周全,“虽然这份方略中没有提特许金和举债所质押的市舶司未来海税,但感觉冯紫英信心十足,你觉得呢?” 李廷机也皱起眉头深思。 开海涉及两笔收入,一是特许金,二是海税。 特许金名义上是一次性的,但是一来有年限限制,冯紫英在方略中提出几种可能性供选择,三年,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另外也需要根据海贸路径和交易产品类型来确定,提出可以对进口有利于大周需求的特定产品予以优惠,比如金、银、铜等贵重金属,比如火铳、火炮和特定植物种子、木材、药材类的货物。 加上随着海贸扩大,可能每一年都会有适当的人数增加,当然增加数量不宜太多,需要有一种规则来进行约束,以保证第一批参与者利益,比如需要经过首批者和户部或者市舶司商议确定。 海税也就是举债用于质押的。 目前只能根据私下掌握了解的一些海贸数据来进行分析评判,根据特许情况,和开海几处港口的贸易量来大致确定标准,但考虑到一旦全面整是开海,这海贸发展会迎来一个较大规模的发展,尤其是和西夷人的贸易呈现出稳步上涨的规模,佛郎机人和红毛番都对与大周的贸易极为感兴趣,对大周最大的几种出口商品也是极为渴望,丝绸、瓷器、茶叶,未来可能还有更多的需求。 “进卿兄,如果按照冯紫英的设想,无论是特许金和海税规模都会呈现出一个稳步增长的态势,而且其在《内参》中《海外奇谈》也谈到,除了红毛番和佛郎机人外,西夷还有许多希望和大周建立起贸易往来的国度,只不过限于目前东方航线基本上被红毛番和佛郎机人所垄断,所以暂时没有进入,但是既然有两家了,就必然会第三家、第四家,所以我也相信这一点,那就是特许金和海税都会持续增长。” 叶向高知道李廷机明白自己的意思了,“那户部……?” “嗯,户部必须要控制在我们手里,郑继芝也该致仕了,他不是三年前就写了致仕请求么?”李廷机建议道:“若是官应震进了户部,那么是否可以让明起担任尚书?” 黄汝良字明起,他现在是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执掌翰林院院事,和叶向高、李廷机一样,都是福建人。 叶向高缓缓摇头,“明起资历还是浅了一点儿,皇上那里通不过,另外中涵也不会答应。” 李廷机也皱起眉头。 南方士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像方从哲这些南直和两浙士人就与他们这帮福建士人就貌合神离。 在首辅争夺战中,方从哲失手与叶向高,就一度让双方险些翻脸,但是考虑到北方士人这两三年里势力日增,所以双方还是握手言和,进而把本属于北方士人的李三才、赵南星关系拉拢进来。 但北方士人也没有闲着,着力拉拢湖广士人,而且也取得了明显成效,像湖广派的柴恪、官应震、杨鹤目前看似中立,但其实已经有些倾向于北方士人,所以这也让南方士人有些紧张,更需要团结。 “汤嘉宾(汤宾尹,字嘉宾,南直隶宣州人)?”李廷机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户部关系重大,崔景荣作为北人被挪到吏部之后,官应震要出任户部右侍郎,郑继芝离任的话,就找不到一个资历合适的非北方人来担任户部尚书了。 汤宾尹算是一个合适的,而且汤宾尹和叶向高、李廷机等人关系都很一般,反而和方从哲关系密切,从这个角度来说,恐怕皇上那边是愿意乐见其成的。 但汤宾尹和武勋以及太上皇关系密切,这却又是一个问题,皇上会同意这样一个角色出任户部尚书? 叶向高缓缓摇头,“嘉宾资历倒是够了,但他和太上皇关系太密切了,单单是这一点也就罢了,关键在于他和义忠亲王还有往来,皇上怕是容不得的。” “那赵南星?高攀龙?”李廷机迟疑地问道。 “高存之(高攀龙,字存之,南直隶无锡人)倒是合适,但齐永泰他们不会答应。”叶向高也在苦思,“赵梦白(赵南星,字梦白,北直隶真定人)在家中赋闲太久,只怕难以服众啊,而且齐永泰、乔应甲他们恐怕都对梦白已经心生疑忌了,觉得他是第二个道甫了。” 赵南星字梦白,李三才字道甫,二人都是北方士人,但是却和南方士人交好,这让齐永泰、乔应甲、亓诗教这些北方士人首领对这二人都是有些不满。 叶向高连续否定了几人,李廷机也没辙了,“进卿兄,户部尚书人选要选好才行,我看皇上有意要让张景秋入阁,只怕咱们最终犟不过啊,那户部尚书就更需要在我们掌握中了。” 叶向高长叹一声,“我何尝不知?但选不出合适的话,那还不如让郑继芝继续,起码他不会彻底倒向谁,他现在只想挣一份名望。” “可是官应震也要入户部,我们怎么办?”李廷机有些着急。 “让明起(黄汝良)担任户部左侍郎。”叶向高脸色一沉,“让高存之(高攀龙)接替明起(黄汝良),中涵(方从哲)也该没多大意见才对。” 设想是美好的,但是这一番人选确定,都还要经历几番交锋和妥协才行,叶向高和李廷机都很清楚。 丁字卷 第一百零八节 计议,手段 冯紫英赶到齐永泰府上都是酉初三刻了。 这段时间他也没敢乱跑,知道各方大佬可能会随时召见,特别是文渊阁几位,但他也不想见人,尤其是那些成日里来送帖子的,都快成了累赘了。 王子腾和牛继宗也很活跃,冯紫英不知道他们是否与戴姓内侍有瓜葛。 但戴姓内侍的底细他也很快就打听清楚了,大明宫内相戴权的嫡亲侄儿戴滂。 找来说这种叔侄都当内侍的还是不多见,不过据说这位戴滂居然是结婚生子之后才来当的内侍,估计应该是戴权的延引之下,仰慕权势,所以才宁肯去势进宫。 戴滂在延寿宫为掌宫内侍,也算是实权派。 戴家原籍金陵,应该说是和四大家都是有些瓜葛的,但目前随着元熙帝逊位,戴氏一族在这里边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冯紫英也一时难以判断。 这段时间里京里边的动静很大,涉及到一系列的朝中春季人事变动即将拉开序幕,不少蛰伏在京中的官员们也开始活动起来。 加上涉及到开海必定会新设一些衙门,比如几大市舶司,比如办理开海举债的衙门会不会新设或者新增官员,这都是牵动万人心。 至于说蜂拥而至的江南豪商巨贾们,那就更是不计其数了,涉及到如此大的利益,没有哪家能无视。 所以冯紫英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能不见客就尽量不见客。 翰林院那边对他已经没有要求,黄汝良特批他可以在家中办公,所以他去翰林院时间也很少了,倒是像方有度、范景文、贺逢圣几人都频频登冯府门起来。 见冯紫英进门,齐永泰就直接摆手示意入座。 “黄汝良把你这份建略递进了内阁,今日内阁计议了,分歧很大,你是怎么考虑的?另外为何将东番之事牵扯进来?” 开门见山,齐永泰也知道内阁中几位这么久来相互切磋探讨妥协,各自下来还要和自己这一阵营的人计议,这么久也已经差不多大方向定型,但是下一步就是涉及到具体操作了。 “齐师,可是置于户部之下难以成行?”冯紫英早就料到,以内阁这几位尿性,肯定不可能将专司开海举债事务置于某一部,无论是户部还是兵部,或者工部,虽然看起来,户部应当是主导。 但看看户部现在情况,尚书郑继芝是湖广人,崔景荣是河南人,哪怕转任吏部的话,接任的官应震又是湖广人,以湖广派和北方士人关系日趋走近的情形下,恐怕叶向高、方从哲他们都很难容忍让户部实力周让庞大到一个他们难以控制的境地。 平衡是大周朝廷运行的一个基本要素,无论是皇帝还是士林文臣们都很清楚这一点,一旦打破,那么就会引起很大震荡,极大拖累朝廷运转,所以无论是叶向高、方从哲,还是齐永泰都不愿意见到这等情形。 “置于任何一个部之下,只怕都难以服众,会引发很大纷争,而且不利于各部的架构稳定。”齐永泰注视着冯紫英,“你有何建议?” “中书科如何?”被齐永泰看穿之后,冯紫英也没有客气,径直发表自己意见,“中书科本为皇上和内阁之间的纽带,但自唐以后,便沦为鸡肋,据闻朝中又有传言欲以中书舍人为酬,以安抚文臣子弟,甚至可能大规模增加中书舍人名额,岂不成了国子监荫监第二?” 齐永泰皱眉。 中书科的确是一个鸡肋,唐以后,两宋和前明皆为养闲之地,实际上就是作为略高于国子监荫监的所在。 毕竟中书舍人也是从七品官员,给致仕文臣的子弟们一个安抚,也说得过去,所以这中书舍人的从七品职位从前明定额二十人,后缩减为七人,到大周又膨胀到了现在大周的十余人 基本上像阁老和六部尚书致仕,都能给予其子弟一个中书舍人的特殊恩荫,类似于给武勋子弟在龙禁尉中安排一个闲职,只不过中书舍人属于文官清贵,名义上还是替皇上掌书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等。 齐永泰身兼吏部尚书,自然清楚这一提议,实际上这个建议在沈一贯致仕时就有人提议了,不过当时永隆帝没有接受,但是随着萧大亨、郑继芝都陆续面临致仕,所以这个问题也就提上了议事日程。 中书科是继续维系原状充当文臣重臣们致仕给子弟的一个安抚,还是像冯紫英所建议的这样把中书科的职责进行变革调整,作为一个置于皇上和内阁之下,联结六部的衙门? 齐永泰先是皱眉,后又慢慢舒展开来,觉得这个建议很有意思。 若是要新设一个机构,其复杂程度不言而喻,面临的各种阻力也会巨大,这意味着要分各部的权力,但是这中书科本身就存在,只是原本的职权从唐以后嬗变,现在重新进行明确定制,起码阻力要小得多。 “中书科现在是一个空壳,而且中书舍人不过是从七品,如何能承担起这个职责?” “齐师,其实这很简单,黄大人可以以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掌院事,难道就不可以其他户部工部甚至兵部某位侍郎来掌中书科事?无外乎就是假借一个名义而已,而且您也很清楚,开海举债乃至东番之事,根本就不是原来的中书科的职责范围,中书科原来的那点儿事儿也根本无法和开海之略相提并论,但是如果要新设一个衙门,费时费神,且扯皮牵缠,而在中书科的职权重新定职定责,就要简便许多。” 冯紫英进一步道:“而且以学生之见,这中书科原本职责就和翰林院有些重叠,要么裁撤,要么就另起炉灶,现在赶上这样一个机会正是时候,而且中书舍人本身就是不定额之编,甚至其品轶,均可灵活掌握,……” 冯紫英的话让齐永泰陷入了沉思,不得不说自己这个弟子真的是头脑不一般,总能从一些不同角度来考虑问题,中书科本身就自己原来觉得应该裁撤的机构,但是现在看来保留下来留作新用,显然更合适。 只不过要说服叶向高和方从哲还得要花些心思,免不了还会有一番切磋交锋和妥协了。 “这个中书科你的意思就是专门为开海而设?”齐永泰觉得如果这样,恐怕也会有人对此有异议。 “倒不一定,开海之略前期肯定会纷繁复杂一些,因为牵扯几部,但是逐渐走上正轨之后,这更像是一个协调机构,当然也有其特定职责,具体如何来,就要看齐师你到时候的想法了,要么新设,要么扩张中书科,中书监中书省,重新定职定责,将开海之略纳入其工作范畴一部分,……” 被冯紫英的话给吓了一大跳,这中书监和中书省就完全是两个概念了,在曹魏和唐代,那几乎就是宰相机构了,那这内阁往哪里摆? 缓缓摇头,但是齐永泰内心已经有些动摇。 或许当下这种内阁+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这一结构真的有些不太适应形势了? 就像这个开海之略一样,户部工部和兵部都想要伸手,但是却明显哪一家都难以吃下来,冯紫英提出这个暂时以中书科的壳子来作为临时性处理事务的方案算来算去还真的是最好的办法了。 “此事我在斟酌一番,对了,东番之事为何这个时候提出来?难道你不明白轻重缓急?”齐永泰想起这个事情又有些生气,“多一桩事儿就多几分羁绊,你难道不明白么?” “齐师,弟子也知道此事的确不该在方略中提出来,但是弟子担心这拖上几年,恐怕佛郎机人和红毛番就会抢得先手,而且弟子以为这东番之地并不会牵扯朝廷太多精力,完全可以调动民间力量来进行开发,朝廷只需给予一个名义即可,最不济只需要中书科职责中带一笔即可,便宜行事嘛。” 冯紫英笑嘻嘻地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对开发东番他自然也早就有了一番考虑,现在这个时代的人对于这类岛屿土地和拓殖开发都不太看重,总以为自己是中央之国,地大物博,不在意这些原本就属于我们的土地。 像东番早在三国时代就纳入了中国,而宋元时期便已经明确官府管理,只是这个时代粗放式的管理方式让人很无语,冯紫英当然不会容许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东番的丰饶,加上特殊的位置和意义,也决定了这里必须要尽早开发,而且还可以此吸引更多的人加入自己阵营来。 “哦?”齐永泰岂有不明白自己这个弟子的,立即听出了其话语中隐藏之意,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你有其他想法?” “嘿嘿,瞒不过齐师,的确有些想法,而且东番之地和其他截然不同,弟子以为亦可作为朝廷对外经略的一个尝试。”冯紫英点头。 ”嗯,既如此,仔细写一个条陈来,让为师好好看看。”齐永泰放下了心,只要是对方有想法就好。 丁字卷 第一百零九节 统一战线? “那弟子回去之后便尽快写出来。”冯紫英也没有推辞,而且这也是他非常看好的一步棋,未来的效用会超出许多人的想象。 开海之略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当然不能掉链子,也要举全部力量帮助齐永泰在内阁中和整个北地士人乃至整个大周士林文臣中站稳脚跟。 齐永泰目前是他最大靠山,而且作为吏部尚书出身,齐永泰对自己未来有着无可比拟的帮助。 而齐永泰未来发展势头越好,对自己帮助也越大,只不过北地士人在大周朝廷中还没有做到过首辅的历史,顶多就是次辅,所以冯紫英要看看自己能不能改变历史。 目前大周也处于一个比较混沌的阶段,由于开海之略的推动,使得南北的利益现在交织在一起。 部分南方人的利益已经与北方连为一体,而相反南方内部反而有了一些矛盾,所以现在在南北士人之间同样也是处于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 这也是原有固化利益结构被打破之后带来变化,这种情形还要几年等到利益结构重新固化下来之后,才会形成新的格局。 “嗯,紫英,你这几年好好多做一些事情,皇上和诸公都能看得到。”齐永泰满意地捋须微笑,“虽说叶方李几位以及六部诸公都各有各的想法,但是对于真正表现优异的年轻人,他们也不可能视而不见,你这两年做得很好,稳住这种势头就好。” “弟子明白。”冯紫英也很清楚现在自己的年龄就担任从六品的修撰,已经是超乎寻常了。 如果再要继续擢拔晋升,估计也的确有难度了,便是立下功,估计永隆帝和朝廷也只能从其他方面给一些补偿了,比如封妻荫子。 想要在职位上更上一层楼,估计要熬两三年以后了。 二十岁之前如果只能能再进一级甚至两级,熬到正六品或者从五品,争取尽快下地方去执掌一方,也算是有一个机会能对这个时代进行一个最直观最细致的观察了解。 那么有了这份经历再杀回中央来,就可以有更充足的底气来考虑更多了。 “对了,汝俊说,你兼祧长房欲娶沈氏女,由他作伐已经定亲,那么你三房婚事是如何考虑的,他说你也有人选了?”齐永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沉郁。 沈珫是乔应甲的同年,沈家也是苏州名门,乔应甲为冯紫英作伐也是情理之中,但也让齐永泰有些遗憾,问题是他和乔应甲家中都没有合适女儿,所以都只能作罢,但被乔应甲抢了先,齐永泰仍然有些不爽。 这就像原本是大家共享的事情,怎么你就领先了? 所以当乔应甲前些日子语焉不详故弄玄虚的说起冯紫英三房也有了合适人选了,让齐永泰心里就更不悦了。 冯紫英心中也是一沉,没想到乔师居然先把自己给“出卖”了。 可自己母亲这边都尚未说好呢,在没见到妙玉之前,自己母亲是断不肯轻易同意的。 但此时他也不可能再回避,索性就让齐永泰作伐,也是一桩美事。 “齐师,弟子的确有合适人选了,便是那两淮巡盐御史林海之女,也就是弟子在临清所救之人,她与弟子有缘,……” 冯紫英话音未落,就被齐永泰粗暴打断:“你说什么,林海之女?不行!紫英,你昏了头么?林海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吗?巡盐御史,哼哼,其他巡盐御史也就罢了,两淮巡盐御史,难道乔汝俊和你父亲没和你说过?” 齐永泰脸色阴沉得吓人,连语气都前所未有的森冷起来,显然是被此事给激怒了。 这个乔应甲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阻止这桩婚事? 他觉得他作伐了一门好亲事,就不管了? 想到这里齐永泰就更恼火。 冯紫英想到过齐永泰不赞同这门亲事,但是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大,还吃了一惊。 “齐师,弟子知道林公的身份和情况,不过林公此番病重,弟子在扬州已经见过林公,他寿元无多,也就是两三个月的事情了。”冯紫英压低声音道。 “哦?”齐永泰知道林如海患病不起,但是没想到对方病重甚至是寿命无几了,如果是这样情形就要好得多,但这依然不是一桩好婚事,“不行,这门亲事不合适,紫英,这京师中如此多好人家女子任你挑选,为何要选林海之女?他虽然也是读书人出身,但是……,哼,他是太上皇私臣,那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其实就是太上皇的私库,你难道不知道么?” “弟子知道一些,不过……”冯紫英话头再被齐永泰打断:“知道你还要这门亲事?这个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和江南盐商勾搭不清,迟早是要清理,你去掺和这趟浑水,皇上怎么想?固然现在太上皇还在,皇上不会有什么,但是这等时间又能有几年?” “再说了,林海在位这几年,替太上皇处理了许多腌臜事儿,皇上知道却不言,并不代表皇上就会一直放任或者忘记了,总归要有算账的是时候,林海倒是两眼一闭了事大吉,但接任者要对上下有个交代,必定会……” 齐永泰的苦口婆心让冯紫英很感动,不过这林黛玉他肯定娶定了,而且他还要让齐永泰作伐。 “齐师,这些弟子都明白,其实弟子上一次已经禀明了皇上,……” 冯紫英的话让齐永泰一怔,脸色也变得有些古怪,良久才道:“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最初其实也有些不悦,虽然没像齐师您这个样形诸于色,但是弟子能感受到他有些失望和不满,不过弟子也和皇上说了林公将去,而这正好是处在开海之际,扬州乃至江南正好是最佳时机,……,想必太上皇也说不出一个什么来,于国于民皆有利之事,连皇上都率先垂范,那天下商贾还不望风景从,那扬州盐商何能例外?更何况这还不是捐输,而是一门营生,一门能让很多人都悔之晚矣或者大喜过望的营生。” 冯紫英说得很小声,但是却把内里情况半明半暗的说了一些。 齐永泰何许人,很快就挥手制止了冯紫英继续往下说。 对于他来说,那等资源也好,打算也好,都不重要,关键在于永隆帝态度。 既然永隆帝都清楚,忠顺王也还愿意主动参与,那就意味着永隆帝认可了此事,甚至会主动和太上皇那边在这个职位上寻求妥协了。 思考良久,齐永泰觉得找不到反对的理由,而且自己这个弟子还流露出可以借助这个机会把林海的许多资源人脉接过来的想法,对于齐永泰俩说固然不值一提,但是对冯紫英来说,这却相当丰厚了。 “紫英,此事你须得要慎重,林海身体你确定活不了多久?” 这一点很关键,如果林海真的熬过去了,要继续担任这个巡盐御史,那这门亲事就绝对不合适了。 林海和太上皇之间的特殊关系是绕不过的坎儿,人死如灯灭,其他一切你捡漏也好,继承也好,终归失去了依靠,不过是些残汤剩水,但林海如果活着,活了下来,那就是两回事了。 “这不会假。”冯紫英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脸上一片坦然,但内心也有些担心,万一这又出了意外呢? “既入此,你又对此女如此钟情,那为师还能用什么说的?”齐永泰点点头,“先定亲,缓两年成亲,等到孝期之后再来也不为迟。” ****** 冯紫英回家的路上都有些飘了。 轻而易举就解决了此事,如此顺利的确让他意外。 不过他也感觉到了齐师对林海这等元熙帝私臣的不屑一顾。 哪怕林如海的确有相当丰厚的遗产和资源,但是齐永泰内心也是不太愿意让自己去沾染的。 这位齐师性子还是太清正了一些,相比之下乔师的态度虽然和齐师一样不赞同,反对的原因也一致,但是乔应甲是因为更担心林如海的背后还不仅仅是太上皇,甚至可能还有义忠亲王,这一点冯紫英都没敢和齐永泰提及。 在排除了危机和风险之后,乔应甲是很支持自己去全盘接受林海的各项“遗产”的。 在这一点上,明显就能看出齐永泰和乔应甲之间的微妙区别。 不过冯紫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个人风格不一致而已,殊途同归,在基本理念上和利益诉求上一致,就能决定二人的关系不会受这些方面影响多少。 庙堂上,官场中,从来就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更多的时候都是处于一种渐进式的色变状态,某些时候他可能会更倾向于一方,某些时候他可能又会支持某一边更多一些,但是不会偏离自己的主线底线和基本盘。 乔应甲、齐永泰乃至于自己很大程度都是一条线上,当然冯紫英希望在下一步把更多的人拉上自己这条线,或许这就是统一战线? 丁字卷 第一百一十节 安心 回到家中,肚子早已经饿得咕咕直叫,冯紫英也不由得埋怨这位齐师连饭都舍不得留一顿。 当然留冯紫英也不想吃,齐永泰家的饭很简单,甚至是简朴,这和齐永泰的性格相似。 其实齐永泰虽然出身清贫,但是现在已经干到阁老了,再怎么也不会太穷,老家好歹也还是有百十亩地,京城也有一座不算太寒酸的宅子,甚至都还有一两家用来补贴家用的铺子。 阁老,你不能过于奢靡,但是起码的体面要维系,不能出入无车无轿,日常的应酬饮宴要有,而以大周的薪俸,要想维系官员一家体面生活,便是首辅也是休想。 所以,一些必要的营生就免不了,当然最稳妥的就是买上几个铺子收租,这可能是每个进入正三品以上官员们都不得不考虑应对的问题。 当然,若是在地方上做官官声不错,也会处事,那么每年甚至冰敬炭敬也能补贴一些。 怕的就是那些老京官,长期在如翰林院通政司等清贵衙门里厮混,又没在地方经历过,家里又没底子,那就难了,到了年底,甚至还要四处打打秋风,才能过个好年。 有个家就是好,刚坐定,热腾腾的饭菜已经送了上来。 糟黄雀,鹿炙肉,煨鸽蛋,外加一叠酱萝卜炸儿,碧粳粥管饱。 冯家现在已经有些高门大户人家气息了,尤其是在金钏儿来了之后,除了她自己经常下厨替冯紫英做菜外,冯府也有意识地开始对内院厨师、花匠、瓦匠、车夫等后勤这方面的人员开始调整,一方面补充和规范,一方面也要提高素质,像厨师这一块就换了几茬,才算是慢慢达到要求,当然开支肯定也增大了不少。 冯家原来在大同边地上,又是军旅出身,讲究就没那么多,凑合着过就行了,但现在到了京师城里,举手投足都能引来关注。 就算是你自己不在意,那丫鬟仆僮们出门免不了也要攀比和八卦,少不了就要把府里的情形透露出去。 本身也不算什么隐秘,但是往往却能代表着所谓的“底蕴”,甚至会让人觉得你这个家族是否兴旺,所以大小段氏在这方面都没少花心思。 而金钏儿来了之后更是让大小段氏都觉得和贾家这等世家望族的“底蕴”还是有些差别,自然也希望尽快把这些缺憾不足弥补起来,避免被人视为“暴发户”。 “你们都吃了?”冯紫英一边吃一边问,“这煨鸽蛋是金钏儿的手艺吧?” “嗯,爷说这竹荪很滋补?”香菱也很好奇地问道。 这年头好像虽然也有八珍之说,但是多说是龙肝凤髓猩唇豹胎之类的动物八珍,草八珍还没有这个说法,不过像竹荪、猴头就、银耳和花菇这一类菌菇类植物已经开始受欢迎了,但要说到都么贵重还说不上。 冯紫英便和金钏儿提起过,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还能触类旁通,把竹荪煨鸽蛋,这滋味可真是够鲜的。 “嗯,对身体很滋补,只是这等菌菇在咱们北方不多见,倒是南边儿,尤其是四川、云贵那边比较多,而且这等菌菇鲜食也可,晒干之后也能储存,食用时水泡发即可,不影响滋味和功效。” 冯紫英一边吃着鸽子蛋和竹荪,一边用勺舀着汤品着滋味,很是享受。 “金钏儿在这方面还真的有本事,连后厨那几位大师傅都赞不绝口。”香菱微笑着道:“而且还和我一道给太太和姨太太也送了一份去。” 冯紫英心中暗叹,这金钏儿不但厨艺上佳,这都在其次,关键在于她的情商的确要比香菱和云裳强太多了。 也难怪在《红楼梦》书中人家没什么背景,在贾府里边也能混到王夫人的大丫鬟身份,若非贾宝玉作孽触及了王夫人的底线,金钏儿也不至于去跳井,甚至日后真的要当宝玉的妾也很正常。 现在倒是好了,在自己府上,尽可发挥其长处。 不过香菱老实敦厚的性子也很受冯紫英和大小段氏的喜欢,不过这种喜欢和对金钏儿欣赏认可是不一样的,首席丫鬟就只能是金钏儿来坐,估计就算是日后自己娶了宝钗和黛玉,那莺儿和紫鹃也很难竞争得赢金钏儿,或许贾府里边就只有鸳鸯和平儿这两个丫头能和金钏儿比肩了。 思绪骤然飞远,冯紫英摇摇头,想多了。 “嗯,太太说什么没有?”冯紫英问道:“不是说太太和姨太太明日要去定慧庵么?” “好像太太的确说了明日就去,不过看太太的心情好像……”香菱迟疑了一下。 “怎么了?”冯紫英估计这段时间自己母亲都心神不宁,自己坚持要娶林家女,可她已经通过渠道听到了黛玉的身子骨太娇弱,和自己说了几次,希望自己重新考虑此事,但是自己都拒绝了,实在不行也只能推到妙玉头上,让母亲也很是无奈。 “说不出来,好像这段时间太太心情都不太好,金钏儿和我今日过去,太太目光就在我们身上转悠,……”香菱捏着汗巾子红着脸小声道:“后来姨太太就问我们,……” 冯紫英掏了掏耳朵,笑了起来,“问了些啥?你这声音这么小,爷都听不见了。” 香菱羞得实在开不了口,最终只能把脸扭在一边,低着头道:“太太和姨太太问我和金钏儿身子情况,嗯,说……” 冯紫英到底没能听清楚香菱说的话,但是意思却是理解到了,大概就是母亲和姨娘是在考虑是不是让自己先把金钏儿和香菱收房,日后哪怕是怀了身孕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这大户人家里边也是繁文缛礼甚多,像是主子这等贴身丫鬟,基本上是不会打发出去的,得宠的,可以先收房,成为所谓的通房丫鬟,嗯,侍寝也就是正大光明认可的了。 当然实际生活中一般都是先斩后奏,就像冯紫英和香菱、金钏儿这般,有了关系之后才收房,甚至还有些是怀了身孕才收房。 而一般说来,像这种丫鬟生下孩子基本上就要抬为妾了,当然这等丫鬟抬妾都属于贱妾,和从青楼里赎买出来为妾的差不多,和那等小家碧玉被抬入大户人家当妾的女子是不能比的,地位也要逊色一筹。 提前收房和婚前纳妾一样,有利有弊。 遇上开明大度的大妇,自然没什么关系,便是不悦,也会压在肚子里,遇上一个小心眼儿的,那就麻烦了,没准儿日后就会有你的小鞋穿,尤其是像香菱和金钏儿这等由丫头抬上来的,而且又不是她带过来的丫鬟,就更棘手。 虽说这一个大家庭里内宅,婆婆自然是最高权威,但是这等夫妻、妻妾之间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婆婆也是不可能介入的,寻常吃些派头受些冷气,你当侍妾和通房丫头的,难道还能去向婆婆哭诉?婆婆再说喜欢你,也不可能轻易去和正经八百的儿媳妇过意不去,那不符合规矩。 当然利也有,现在主子没娶妻,便是这等通房丫鬟或者侍妾独宠的时候,机会到了生下一儿半女,后半生就有了依靠,若是等到大妇入府,遇上刁悍嫉妒心强的,你便是熬到死都未必能有几次机会,而且便是怀了孩子生下孩子也可能不让你抬妾,甚至直接剥夺你抚养孩子的权力。 这种情形在豪门大户里不是没有,特别是遇上女方娘家势力大的时候,就更多见。 而在现在冯紫英尚未娶妻的时候,收房也就是太太和姨太太一句话的事情。 这事儿冯紫英还真的没考虑过。 他发现自己可能越来越融入了这个世界,所以下意识的也就不把这种事情当回事儿了。 收房也好,纳妾也好,在他看来都不是大事儿,自己夺人清白,睡了人家清清白白女孩子,怎么可能不负责任,日后自然要给一个交代,但是却忽略了成亲之后另外一半的态度。 自己可能下意识的就把自己家里母亲、姨娘以及苏谢两位姨娘的关系代入了,觉得或许自己未来家庭可能也就像这种一样,但是却忽略了小段氏是自己母亲妹妹,而苏谢两位姨娘都是没有子嗣的,根本无法和段氏有争宠夺嫡的资本。 当然,不是说香菱和金钏儿有什么野心,但是如果自己没有一个定性,对自己未来婚姻生活没有有个合理的规划,那么其他高门大户里发生的各种情形,如贾府里边一样,恐怕就少不了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真正到了都是自己枕边人,甚至都替自己生儿育女了的,手心手背都是肉,那就要头疼了。 “那香菱,你和金钏儿是怎么想的?”冯紫英意识到,也许需要早一些和这些丫头们有个交代,也好让人家心里既安稳,也有盼头,而且自己未来是要兼祧三房,她们若真是生下一男半女抬妾,抬入哪一房也要考虑。 丁字卷 第一百一十一节 山陕不进则退 不同的人对于不同的事在不同角度看法都不一样,对于自己来说或许是微末小事不值一提,也许在她们心中就是关乎毕生幸福的大事。 自己稍微轻慢的态度,可能都会对她们的心理和情绪造成巨大影响。 冯紫英自认为自己不是圣母,但是他还是觉得他应该对自己身边人,尤其是对自己友善亲近和关爱的人予以更美好的回报,这是做人,更是做男人的基本信条和准则。 香菱是个实诚性子,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如果宝姑娘能嫁过来,那么自己自然就是跟随宝钗的,而宝钗温和大度的性子也让她很放心,只是爷这边好像对宝姑娘有意,却始终没有一个说法,让她心里也是颇为着急,但是却又帮不上忙。 “爷,什么怎么想的?”香菱抬起目光,微红的脸颊似乎还有着几分青涩,皎月般的额际眉心中那颗殷红的胭脂痣更是妖娆动人。 “傻丫头,我母亲和姨娘的意思是你和金钏儿是愿意现在就收房呢,还是等一两年,嗯,等爷成亲之后再来收房?”冯紫英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这丫头是肯定没什么主见的,估计还得要金钏儿来拿主意,但金钏儿和香菱也未必心意一致才是。 果然,香菱脸上浮起惶恐和踟躇之色,“爷,奴婢不知道,太太和姨太太只是那么一说,奴婢看金钏儿也没做声,……” 摇了摇头,冯紫英也料到如此,只怕金钏儿现在也一样纠结,利弊皆有,这等事情,便是自己都不好预判,遑论她们? “若是爷要娶宝钗呢?”冯紫英看着香菱道。 “啊,爷要娶宝姑娘?”香菱声音都喜欢得发颤起来,目光里满是希望,“那奴婢还是愿意等到宝姑娘嫁过来,跟着宝姑娘,……,只是爷,您这不是欺哄奴婢吧?” “爷是欺哄人的人么?”冯紫英笑了笑,忍不住捏了一把香菱俊俏的粉靥,揽住香菱腰肢,“总归会让你主仆遂愿的,没想到宝妹妹居然能这么得你的心,连爷都有些嫉妒了。” “爷,奴婢……”香菱顿时慌了,赶紧要解释,冯紫英一阵轻笑:“不用解释,要解释今晚儿床上陪着爷好好解释,……” ******* 山陕会馆在京师城中无疑是一座相当显赫的建筑群落,在京师城里问一句,无人不知。 它处在崇文门里街和孝顺牌胡同交汇处,占地足足有八十亩,可谓亭台楼榭,水曲回廊,从泡子河里引过来的水在院里居然还专门弄了一个十来亩的荷塘,可谓雅韵十足。 它和苏州胡同的洞庭会馆,澄清坊的椿树胡同挨着上角头和礼仪房的湖广会馆,还有东安门外紧邻四译馆的徽州会馆,并称京城四大会馆。 会馆正中的议事厅里,稀稀落落坐着十来人,都是愁眉不展。 “绍全,帖子已经送进去几回了,可人家根本就不回帖,奈何?”眉目枯涩的老者终于抬起目光,“你不是说和这位冯修撰有些交情么?” “范伯,交情那也得看深浅,更要看时候了,四年多前在临清时,谁能想到他会有此造化?”王绍全苦笑,“要知道他有这般本事,当日我便舍命也要陪他走东昌府一遭了。” “可他总还是有求于我们的时候,他爹不是榆林总兵么?嗯,就算是他爹升任三边总督,……”面目枯涩的老者说到这里,嘴巴打了一个结,似乎是觉得自己口气有些托大了,叹了一口气,才又道:“段家总归是我们山西人,总归还是有些渊源,更何况我们日后也能为他出力,为何厚此薄彼?” “是啊,范公说得是,我等山陕商人,都是北地商人,和他们冯家都算是有些瓜葛,为何其对江南商人百般照拂,对我等却视若寇仇?” “莫不是觉得那海贸对其有利,而彼等海商对海贸熟知,便能对其有利,而对我等皆为陆地商人,与其无益?” “也不尽然,不是说此人早出晚归,除了文渊阁和六部之外,根本就不去其他所在,其他人也是费尽心思亦不得吗?” “那此子何意?莫不是想要做一孤臣,但求皇上垂青,却无视其他人?” “可能么?开海之略便是他提出来,却敢妄称孤臣?谁不知道这开海之略触动利益甚多,须得要南北各方势力支持,方能成行,如何称得上孤臣?” 堂中一干商人已经争论起来。 王绍全摇了摇头,没有理睬其他人,而只是对那位眉目难看的范公道:“范公,以我之见,这位冯修撰大人,倒未必就是真的对咱们山陕商人有什么成见,而可能是这前期他觉得咱们山陕商人插不上手,帮不了多少忙,所以才会对咱们冷遇,……” 范公沉吟。 堂中也都慢慢安静下来。 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已经投贴冯府,但是都未获得回应。 这让号称和徽商并称天下唯二的山陕商人们都是面子难以放得下。 “那皇商们呢?”范公缓缓道。 “范公,皇商们暂时还没有动作。”王绍全苦笑,“不过皇商们可能不一样,他们有太上皇啊。” “哼,太上皇和当今圣上之间的关系何人不知?”范公不以为然,“这位冯修撰只怕也未必不清楚,其师齐永泰和乔应甲,岂有不知之理?” 王绍全无言以对,但最后还是摇头:“范公,皇商那边,我们姑且不论,我们还是要从我们自身来考虑才是。” “哦?”范公微微意动,“你意如何?” “开海之略,首重海贸,但海贸的确是江南商人们的优势所在,尤其是闽浙两广商人,在这些方面的优势非我们所能比,但即便如此,这位冯修撰貌似也未对江南商贾有多少客气,传闻其出手便是要闽地海商投效前往登莱效命,否则便是自绝于朝廷,……” 此事虽然隐秘,但是对于山陕商帮来说,却非秘密,冯紫英一行南下江南,游走那么一大圈,自然是瞒不过有心人,其在宁波的举动也早就被人觊觎。 “绍全你的意思是此子冷面绝情,只看利益,任谁要入其眼,皆要有投名状?”范公迟疑着道。 王绍全摇摇头,“范公误解了,我的意思是,此子极善利用形势,驱使人自投罗网,您不觉得现在他这般造势,亦是在针对我们么?”王绍全微微叹道:“纵使我们山陕商人在开海之略中不及江南这些商人作用大,但开海之略最终受益目标乃是九边,这是咱们北方士人的一致目的,冯铿亦是北方士人代表,也不可能不明白这个目标,但却有意冷落我们山陕商人,您不觉得这是故意逼我们主动入彀么?” 范公微微色变,“此子在钓鱼?” 钓鱼便是比耐性。 王绍全苦笑点头,“只是我们知道其在钓鱼又如何?他是渔夫,我等为鱼,不去咬钩,只怕下一次他就是拿渔网来打渔了。” 范公冷笑,“他就不怕鱼死网破?” “有投效的江南商人,或许还有首鼠两端的皇商们,他索性就不撒网了,那咱们呢?就在水里看着水慢慢干涸?”王绍全也冷笑,这位范某人好像有些飘了啊。 范公不语。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话不过是一时气话,但山陕商人在朝中可不是任人拿捏的,一样有自己的后台和代言人。 “范公,我知道您在想什么。”王绍全进一步道:“但是若是开海之略将我们山陕商人彻底抛开,以我之见,这意味着未来几年朝廷重心要务都将我们置于局外了,我们既参与不了,自然也插不上话,这恐怕不是好事情。” 范公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不是赚钱不赚钱的问题,而是这种边缘化是非常危险的。 当一个群体在朝廷中被边缘化,意味着你可有可无,对朝廷没有太大用处了。 没有太大用处的人或者狗,都有一个词语形容,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那么或许下一步就不是你没法参与到新的利益分配中去,而是你原有的利益都可能被被人重新分配了,因为你没有话语权了。 所以王绍全的话让他陡然清醒了不少。 “绍全,你说得对,这也是我们这帮人现在最担心的。”范公脸色终于郑重严肃起来,“之前我还觉得似乎是朝廷冷落了我们,但现在看来,这不是朝廷冷落了我们,而是我们没有更积极的参与进去才对,我们的态度还不够积极,……” 王绍全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家伙总算是明白到了眼前的形势和以前不一样了。 自己先前就提醒过他,一旦辽南——登莱航线打通,那就不是仅仅辽东的后勤保障不再需要山陕商帮了,北直经辽西到辽东这条战略保障线的重要性就会大大削弱。 原本垄断这条贸易线的山陕商帮利益损失都是小事,关键在于这意味着,江南的货物就可能直接从南直和闽浙启运,直抵北直、山东和辽东了。 这对于盘踞在北直、山东的山陕商帮势力将是毁灭性的打击,如果山陕商帮不能参与进入这个贸易体系中去的话。 丁字卷 第一百一十二节 胸藏锦绣 大堂中安静了下来。 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纵然算不得上山陕商帮中的顶尖那一撮人,但也称得上是中流砥柱那一帮了。 他们在北直、山东乃至辽东都有庞大商业网络和产业,而山陕那边自不必说,根基之地,甚至他们也能在前明和大周立朝之时,凭借着先期的资本优势深入江南。 只不过随着江南本土商帮势力的迅速成长起来,他们的势力才受到了江南、湖广这些新生商帮势力的反攻,由盛转为平稳发展,固守待机。 在他们看来大周开海禁就是一个巨大的契机,极可能是机遇,也可能是危机,如果山陕商帮不能参与进去,那么那就是江南商人的契机和山陕商人的危机。 所以看起来好像开海主要是江南海商的事情,和陆地上称雄的这些商贾们有一定联系,但是关系不算太大,但是真正的领袖人物自然能看得更远一些,能看到这背后潜藏的危机。 当下山陕商帮能够在朝廷中发挥较大影响力的也就只有开中法带来的对九边后勤的保障支持了,但这一情形正在因为以皇商和勋贵之家乃至和朝中重臣有瓜葛的贵人们大肆索要盐引引发的“占窝”现象日益严重而迅速消融。 开中之法已经日渐没落,边地之粮从最初的九成皆由开中商人所运来或者开中商贾的商屯之粮供给到现在锐减到不足三成。 这带来的就是边地粮价飞涨,边地之粮更多地是通过各地运来,价高质次,但山陕商人们对朝廷影响力也迅速下降。 “那范公,我们当如何应对?”终于有人插话了,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绍全,你意如何?”范公没有理睬那帮人云亦云的家伙,而是问眼前这位王家的新生力量代表。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开海之略咱们到现在也还未能一窥全豹,虽然从各个渠道得到的消息不少,但是都是一鳞半爪,还是的找到冯铿这个提出设想的人,才能明白朝廷最终的想法,只是这家伙也不知道是待价而沽,还是有恃无恐,亦或是朝廷有意让其如此,照理说这样大一个动作,不可能离开我们商帮的支持和出力,难道说朝廷真的是打算把我们山陕商人排除在外?” 王绍全的话让对面的面容枯涩范姓老者断然摇头,“绍全此事却想偏了,朝廷岂会让江南商人一家独大?但对江南商人的倚重却是不可避免的越发明显了,这对我们很不利。” “范公,恐怕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还得要多管齐下,从各方面都得要想办法才行,莫要等到大局已定,咱们连残汤剩水都分不到,那就……” 王绍全字斟句酌,“从这几日的情形来看,这位冯修撰出门主要还是去文渊阁,嗯,还有就是去荣国公府,我打探到的消息,明日休沐,其可能要陪其母去定慧庵进香。” “哦?”范姓老者眼睛微微一亮,“荣国公府?他和贾家是何关系?” “应该是世交吧,冯铿与荣国公府贾赦嫡长子贾琏关系密切,而工部员外郎贾政嫡子贾宝玉、庶子贾环据说皆以兄侍之,……”王绍全显然也是下足了工夫,“冯铿前番下江南到扬州,据说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逗留甚久,而两淮巡盐御史林海便是荣国府贾赦贾政之妹婿,……” 范姓老者捋须点头,“明日他要去定慧庵,绍全可要一去?” 王绍全知道范姓老者坐不住了,点点头:“范公若有意,绍全自当作陪。” ******** 苏州胡同,洞庭会馆。 相较于山陕会馆的恢弘大气,洞庭会馆就要小巧精致许多。 但规模小了,并不代表能量就小了。 洞庭不是指洞庭湖,而是指洞庭山,位于苏州。 苏州历来出官员,在前明如此,在大周更是如此,但与此同时,苏州士绅、商贾与官员的联系也是最为紧密的。 洞庭会馆更是苏州商帮的精英荟萃地。 “此子这么难缠?” 几个人坐在官帽椅中,容色浅淡随意的品茗。 “北方士子的代表人物,其师为阁老和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焉能是善于之辈?” “只是这十七岁之龄,未免太过夸张了吧?” “听闻诗词歌赋不精,但是却尤擅时政策论,正好切合了当今科举大比之道。” “难怪当今圣上如此青眼有加,……” 堂中一阵嬉笑,当今圣上不喜诗文已经是不公开的秘密,在江南士绅中更是广为流传,不少文人骚客更是以此相讥。 “也不尽然,说此子在恩荣宴上也曾和以诗文著称的同乡学子争锋,并不逊色,后又有传闻说此子只是不屑于把更多心思花在诗文上,众说纷纭,……” “哼,武人出身,难怪这等粗俗不闻大道,……” “不闻大道?那这位开海之略能不能称得上大道呢?若不是大道,你我又何须在这里煞费苦心,只求和对方见一面?” “你!简直是有辱斯文,你们西山人竟是如此……” 眼见得几人就要纷争起来,再无复有先前的闲适通达,但是却没有人愿意为其排解。 “行了,说这些没有意义,形势比人强,咱们还得要琢磨咱们自己的事情。”一直未曾发言坐在上首的一名褐衫老者终于开口了。 “许公,这般坐等怕也不是办法啊。”坐在褐衫老者一旁的一名中年男子也有些不悦地瞟了一眼那边还在喋喋不休的几人,“此子据说已经和闽地海商有了勾连,另外和宁波那边商贾也有联系,可唯独将我们苏州人置于外,……” “宁波商贾那是因为要北上设立船厂,此乃朝廷之意,宁波那帮人未必愿意去,但只怕是扛不住朝廷的压力罢了。”许公淡淡地道:“若是你西山徐氏愿意参与进去,想必朝廷也是乐见其成的。” 被老者这么一挤兑,中年阔面男子也有些尴尬,他不过是找个话题罢了,却没想到这位东山巨贾丝毫不给面子。 “徽州会馆那边有无消息?” “也没有太大举动,他们的帖子也早就送进去了,但是和我们一样,……”徐姓男子虽然内心悻悻,但是面对许姓老者的询问也还是没有怠慢,“不过龙游那帮人却好像收到了帖子,但是还不确定,……” “什么?龙游那帮人收到了帖子?确实了么?什么缘故?”许姓老者一下子紧张起来。 若是大家都没戏,那他心里还能踏实,但如果有其他构想之外的人夺了先手那就不得不让他心惊了。 开海大计牵扯海贸不过是明面上的,更为关键的是牵扯到整个从辽东、北直、山东、南直、两浙、闽地、两广的一个商业体系的变革,甚至还要包括长江沿岸的湖广和江右。 这意味着海禁一解,海运事业便要迎来一个巨大的发展,而水运的巨大成本优势相较于陆地运输的优势就会迅速显现出来。 原来最重要的就是长江沿岸和运河两岸的黄金水道,但是几年之后,只怕两广、闽浙南直和山东、京师与辽东就要形成另外一条更为广阔的海运黄金水道,这三条水道连为一体,那对于整个大周版图内的商业贸易会带来什么样的改变,谁也无法预料。 甚至这三条水道还要和未来的与朝鲜、日本和南洋的远海贸易连接起来,凭借着大周境内庞大的消费市场体系和生产体系,无论是进口和出口,都会带来无法预估的收益。 徐姓男子摇摇头,“这却不知了,另外我还得知这冯修撰还发了一份帖子给江右会馆,但具体是江右会馆那边谁人收到,却不得而知。” 许姓老者沉思不语,论理不该如此才对。 冯铿原籍山东,长于山西,其师齐永泰北直人,乔应甲山西人,其订婚的沈氏乃是苏州书香望族,这些脉络他们都了如指掌。 你说他与山陕商帮相善,说得过去,与闽地海商和宁波商贾有往来,那是开航辽南——登莱,但是徽商、山陕商人、洞庭商帮这当今大周势力最大的三个群体,他却一个不联系,甚至连皇商这个群体好像也没有接到邀请,反倒是接触了龙游和江右商人,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龙游和江右商人势力虽然不弱,但是却比徽商、山陕商人乃至自家洞庭商人要逊色一筹,只是天下公认的,即便是富甲天下的扬州盐商,那也是徽商和山陕商人平分秋色,何曾轮到龙游商人和江右商人? “翁公!” 殿堂内一阵桌椅乱响,却见一名老者在几人陪同下昂然而入。 “翁公!” “翁老!” 须发皆白,却是精神健硕,连那名许姓老者也都难得起身:“启阳兄。” 这是洞庭商帮的代表人物翁笾次子翁启阳。 “诚栋兄,这位冯修撰不简单啊,可谓胸有锦绣啊,他联结安福商人和龙游商人,便是意在东番。”翁启阳一坐定便放了一个大招。 丁字卷 第一百一十三节 公私兼顾 “东番?!”许诚栋讶然,但是猛然就想起来了一些什么,“启阳兄从何而知?” “吾在朝中得到消息,这位冯修撰在开海之略中专门提及须得要控制东番,加以拓殖发展,以防被倭寇和西夷人所乘,……”翁启阳捋须,“龙游人和安福人前明成化年前便在云南招募人员拓垦数十年,数万人在姚安一带屯居,……” 翁启阳一提起此事,整个堂内的商贾们都顿时明白过来。 前明成化年间,龙游商人和江右安福商人为了拓展产业,便向云贵进军,并成功的在云南姚安一带落足。 由于当时云南尚处于较为原始落后状态,龙游和安福商人并雇佣大量流民前往云南开荒拓垦,并迅速在姚安一带打开局面。 每年从内陆地区招募流民前往拓垦,大力发展粮食种植、采矿和冶炼业,然后将粮食、金属等运出,同时将所需的盐、布匹等物运入,使得龙游和安福商人在姚安一带势力大涨。 后引起了前明云南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的不安,禀报了前明朝廷,强行要求龙游商人和安福商人退出,虽然几经波折龙游商人和安福商人逐步退出了姚安的拓垦,但是却给姚安当地发展繁荣带去了很大助力。 后龙游和安福商人也曾经在郧阳山区也介入流民拓垦,但是也让当地官府十分警惕,持续几年后便被当地官府逐出,这种情形一直到延续到大周,像现在郧阳地区依然是龙游和安福商人十分活跃的地区。 可以说在整个大周商贾里边,江右安福商人和龙游商人除了在做生意上颇有名气外,也是最为擅长这等拓垦发展的,难怪翁启阳一说,这些商人便立即明白了过来。 “启阳兄,这开海之略如何又与东番之地扯上了干系?”许诚栋也有些好奇,“开海之略,南北两路,北路以辽南、日本和朝鲜,但首重辽南——登莱,其次朝鲜日本,南路便是闽浙两广与南洋之间的海贸,为何这东番又能牵扯进来?” 翁启阳一时间也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他也是通过各种渠道才得知这一消息,冯紫英对商贾一律不见,除了他在宁波时接触的闽地海商和宁波几家船行外,其他各地涌来想要在其中分一勺羹的商贾都是吃了闭门羹。 在开海之略中牵扯上了东番据说在朝中也引起了争论,但是上没有最终定论,现在更多的争论集中在推动开海这一战略会是哪个衙门来负责,谁来执掌这一战略。 这也引起了各方的撕扯,户部、兵部和工部,甚至还有登莱总督,都卷入了进来。 思考良久,翁启阳才缓缓道:“诚栋兄,兴许人家考虑的开海之略本来就不完全是为了贸易,而是有更长远的考虑,咱们是商人,而那一位是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未来北方士人的代表,想法自然和咱们是不一样的。” 许诚栋也只能如此想,不然很难解释为何要将东番之事牵扯进入现在如火如荼的开海主导权争夺战中去。 “那启阳兄,我们现在该如何行事?”许诚栋在其他人面前可以倨傲,但是面对翁启阳这个号称“洞庭翁许”还排在许家之前的翁家,他是不敢傲岸的。 翁启阳也觉得有些棘手。 这位新晋的翰林院修撰,据说不以诗文出名,却喜时政策务,又是北人,以前都没有接触过,关键是此人出头时间太快,让大家都很陌生。 考中进士和馆选庶吉士时,大家也只是听说这个名字,很快就是西疆平叛,但那毕竟局限于边地,全凭这开海大略一下子名噪一时,唯独他还掌握着这开海之略的解释权,甚至可以不断延伸。 像最初大家都以为只是开海举债,但后来就被北方士人把辽南——登莱海运航线,乃至朝鲜、日本贸易了,再后来又说到了把更北方的虾夷地、甚至北部更遥远的海西、野人女真贸易独享权都列入进来,现在甚至还多出来一个东番的拓垦。 如果之前江南商人的心思都还集中在和两广闽地海商争夺南洋海贸权上,但现在骤然加入了日本、朝鲜和尚未开发出来的虾夷地、海西、野人女真,这就不能让他们动心了。 东番拓垦绝对会让龙游商人和江右商人心动,他们原本在大周境内边荒之地拓垦,会引来当地官府的忌惮,但是现在东番之地尚未正式设立亲民官管辖,那东番大岛土地甚广,气候也和闽浙近似,虽说有烟瘴,但是对于商贾们来说,那都不是事儿。 只要这位冯修撰一发出邀请,只怕龙游和江右安福商人便会忙不迭地的扑上来,或许这位冯修撰就是瞧准了这一出,要把这拓垦东番当作他的一大功绩,为其日后晋升作为铺垫吧。 “诚栋,这位冯修撰不是要娶咱们苏州沈氏之女么?”翁启阳良久才露出一抹深思的神色,“沈氏是吴中名门,书香世家,对咱们这些商贾素来不太理会,不过要找到和沈家搭上线的士绅也不是难事,现在暂时只能走这条线试试吧,总不能放任此事与我等擦肩而过,那我等也无法向其他人交代啊。” “启阳兄,这条路子固然可以一试,但是小弟还听闻此子江南之行在扬州逗留甚久,与两淮巡盐御史林海过从甚密,那林海也是咱们苏州人,……”许诚栋饶有深意地道:“启阳兄觉得是否可以……” 翁启阳面色复杂,他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两淮巡盐御史是哪路人他当然明白,而太上皇在江南的关联甚多,他也能够找到和林海拉上关系的人,但是现在如果和那边关系牵扯太深,若是日后瓜葛起来,就免不了要受牵连。 “此事且容我在斟酌一二。” 翁启阳很清楚这商人要想彻底绕开朝廷,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牵扯太深,那也意味着利益巨大背后伴随着的就是风险巨大,所以如何把持好这样一个度,也是每个豪商巨贾家族不得不认真思考的事情。 ****** “师太,初步定下来便是五日后南下,届时我会安排人来接妙玉姑娘和师太,另外可能还会有一位姑娘也要南下扬州,正好可以和妙玉姑娘同行,也好有个伴。” 冯紫英谦谦有礼地站在门口,并未进去。 原本了缘和妙玉都邀请他入室,但他却有意不进门,只是简短地一说。 “哦,还有一位姑娘要南下,与小徒作陪?” 了缘倒是不担心其他,冯紫英是当下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翰林院修撰,而且又和林家有这种关系,自然不虞。 只是她没想到冯紫英居然考虑如此周到,还能另外寻一位姑娘来陪自己徒弟南下,之前她以为冯紫英顶多也就是让他府上一个丫鬟作陪罢了。 “嗯,是金陵史侯家的姑娘,林公之女黛玉在荣国府中暂居时和史姑娘关系甚好,史姑娘意欲前往扬州陪伴林姑娘一段时间,所以正好就可以和妙玉姑娘一并前往,这样也更方便,到时候我再让我府中一位丫鬟陪着妙玉姑娘,这样也就合适了。” 冯紫英一边说一边有意举步下了台阶,了缘师太和妙玉自然不知道冯紫英的用意,见人家移步,也只好陪着下台阶,一边说话:“阿弥陀佛,那就太好了,贫尼还担心小徒从未单独出过远门,此番南下甚为不便呢,可老尼却又在佛祖面前许下诺言,从离开蟠香寺入京,便要终老在这牟尼院中,不再离开一步了,先前老尼还担心此事,现在既然冯施主安排如此妥帖,老尼也就放心了。” “啊?师太不一道南下了?”冯紫英吃了一惊,他一直以为这位了缘师太也要与妙玉一道南下,之所以安排一个丫鬟陪伴妙玉,那也是考虑到妙玉进了林家之后,恐怕未必适应,这样让玉钏儿陪着妙玉,熟悉几日,也好有个照应。 “老尼就不走这一遭了。”了缘面色平静,一边跟随冯紫英而走,“妙玉此去是应有之意,但若是见过其父,未来如何,且由她意,这可是老尼和冯施主说好的,……” “师太放心,紫英也是受人之托,尽一份心,此番事了,去留皆由妙玉姑娘自定,若要返京,紫英也定当安全护送妙玉姑娘回京,交到师太手上便是。” 这边一边说一边走,而隔着树林另一端的禅房里,大小段氏却是上下打量着那站在冯紫英身旁的女子。 看年龄怕都是有十八九岁了,身材倒是高挑匀净,头戴妙常髻,一件月白素绣袄,外罩一件水田镶边长背心,一条秋香色的丝绦系在腰间,更显得婀娜多姿,那温婉秀逸的面容落入大段氏眼中,顿时就多了几分好感。 小段氏也从自家姐姐的面部表情看出了端倪,“姐姐,这女子倒是不差,身子骨倒也健康,而且久在净地陶冶,也是有益。” 丁字卷 第一百一十四节 携手(大章求保底月票!) 听得自家妹妹这么一说,大段氏心里就更舒坦了。 本来就很合她的眼缘,生得温婉大气,加之身材高挑丰润,毕竟是十八九岁的姑娘了,比起那些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要让人踏实许多。 “只可惜了是个妾生女,若是嫡女,让紫英娶这个姑娘倒还合适。”大段氏越看越顺眼,感慨不已,奈何没生对人肚子。 她已经找人打听清楚了,那林黛玉身子娇弱,加之年龄尚小,这让大段氏心里就更不舒服,好在今日看到这女子,心里才算踏实了许多,若是那林黛玉真的不济,起码这一个还是稳当的。 “姐姐,铿哥儿不是说了么?姐妹俩一块儿嫁过来,姐姐若真是喜欢她,日后她生的儿子让铿哥儿去谋个恩荫就好。”小段氏倒是很体贴,这也算是对这些媵妾生子的最大照顾了。 大周惯例,文武官员子弟都有机会获得恩荫,恩荫的方式也多种多样。 比如入读国子监,这是最常见的,文官子弟最喜,出来之后哪怕科举不中,亦可谋个佐贰杂官,若是老爹面子够大,那么没准儿也能获得一个清贵闲职。 再比如入龙禁尉挂个虚衔,这是武勋和武官群体最常见的,当然也有许多文官愿意选这个。 因为进国子监不是随便都能进的,而且如果科举不中要做官,哪怕是佐贰杂官,那都得要到京城以外的地方,这又是很多京官们不愿意的了。 混得好的文臣武将在致仕前几年都会想方设法谋求皇上给个恩典,也就是要为自己儿子们找个好的出身,哪怕是虚衔那也有了一个身份。 “这都是后话了,也不知道这铿哥儿是怎么就鬼摸了头么?非得要娶这个林家女,那么多大家闺秀任他挑,居然一个看不上眼。” 大段氏也是对自己这个儿子无可奈何。 尤其是看着那门房里堆积如山的帖子,即便是现在每日里也都能收到一二十封,比起自己丈夫来都强了不知道多少。 单凭这一点,大段氏对上自己儿子已经没有了原来那么强硬的底气了,否则她是断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的。 “姐姐,铿哥儿长大了,咱们也不能再像四五年前那般了,连老爷不也说许多事请要多听铿哥儿的么?”小段氏知道自己姐姐心里还有些堵,劝解道:“再说了,这京师城里又有哪家儿郎能有咱们铿哥儿这般得意?他这般看重林家姑娘,估摸着一方面林家姑娘的确投缘,另一方面也是有其他考虑,我听说他很快还要去一趟扬州,还是公干,估计多半也是和林家有关。” 大段氏瞪了一眼自己妹妹,“婉琴,铿哥儿就是被你惯坏的,你就由着他吧。” 见禅房窗户两个人影消失,冯紫英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 这妙玉今日打扮很是素净淡雅,正好符合自己老娘的喜好,加上这身更好显身材,估摸着有姨娘在一旁劝说,问题就不大了。 “那就请二位留步了。”冯紫英点点头,含笑道:“五日后,我便安排马车来接妙玉姑娘。” 看着冯紫英风度翩翩的背影消失在牟尼院大门外,妙玉一时间也有些出神。 站在一旁的了缘师太心中也是一动。 这一位冯公子倒真的是一个合适人物,在京师城里声名大噪,据说是北地士子年青一代中的翘楚角色,家世也好,自己这个徒儿俗缘未了,尘心未定,唯一可惜就是其母的身份,这是一个最大障碍。 若是要让她嫁个寻常凡夫俗子,只怕也无人能消受得起,但若是给富贵人家子弟为妾,那又真真是委误了,委实两难。 哎,这丫头都满了十八了,这年龄已经是早该嫁人的时候了,看这丫头眉目间已然红鸾星动,算一算也该是有姻缘到了,且看她这一趟是够能应这个缘分吧。 若非如此,了缘也不会如此轻易就允了这一趟。 回到家中得到母亲的肯定答复之后,冯紫英总算是又解除了一块石头。 这边催促着自己母亲赶紧准备订亲聘礼,那边便赶紧请齐永泰书写给林如海的信函,这都是最起码的规矩。 须得要齐永泰书信先去,女方应允,那么这边聘礼才能送至,女方同意,并写下官府认可的婚书,基本上这桩婚事便算是敲定大半了。 至于说成亲时间,这倒是可以自行商量。 ****** “你这小子,就这么想把为师拖下水?”官应震含笑看着眼前这个英姿勃发的青年。 四年时间眨眼即过,而这个昔日刚踏入青檀书院时还显得格外稚嫩的少年郎现在已经成长成为大周最具神奇色彩的士子代表了,无论是练国事还是黄尊素和杨嗣昌,都望尘莫及。 “官师,您难道不想做一番事业么?”冯紫英兴致勃勃地主动替官应震倒茶,虽然是在官应震暂居的宅中,但是作为弟子自然要做这些事情,无需仆僮来。 “户部的情形弟子虽然不知道,但是也知道那都是条条框框设定死了的,每年就那么些田赋商税,应付九边开支都是捉襟见肘,您这个户部右侍郎又有多大意义?而且户部左侍郎肯定是来自闽浙或者南直的士人吧?定下来没有?” 冯紫英老练让官应震越发感触,“哟,你就这么确定?” “难道郑大人要致仕?”冯紫英见官应震嘴角带笑,略微有些意外。 在他看来,郑继芝也是湖广人,如果官应震担任户部右侍郎,那么湖广派在户部的力量就太强大了,左侍郎肯定会是江南士人,可北地士人在户部这里边一无所获,恐怕有些说不过去。 “你倒是把这些算得清楚啊。”官应震淡淡地道:“为师会出任南京户部左侍郎。” 冯紫英一愣之后,迅即大喜,“原来官师先前是在吓唬弟子啊,恭喜官师,弟子现在心就踏实了。” 之前冯紫英也就一直在想,如果官应震真的出任户部右侍郎,而郑继芝这个户部尚书可能就有些危险了,因为在这等重要的部门里,湖广人占据两个位置,而江南或者北方士人其中有一方一个都没有,那是说不过去的。 可以说像吏部、户部、兵部这三大部和都察院、大理寺这五个部院寺,每个部都必须要有北方士人和江南士人各一名,也就是说,尚书、左右侍郎或者都御史和副都御使、佥都御史,或者大理寺卿和左右少卿里,基本上都是由北方士人和江南士人都要有人,而且要相对平衡,至于其他倒不一定。 所以像户部出现两个湖广人而没有江南士人或者北方士人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那就属于例外了,嗯,若是礼部、刑部或者工部或许有此可能,但户部当不会,所以冯紫英才以为是不是郑继芝要致仕,户部尚书和左侍郎要分别用江南士人和北方士人来占据。 官应震也是惊讶于冯紫英对这等事情的敏锐和触类旁通,小小年纪却对这等官场上的平衡操作之道了如指掌,委实让人感慨。 冯紫英倒没想到官应震有如此大的触动,前世中几十年的官场生涯已经让习惯于自动带入各种角度思考。 在当下北方士人隐隐有永隆帝支持,而江南士人依然势大且太上皇与江南士绅关系复杂交织的情形下,让北方士人和江南士人在朝堂中形成一个相对平衡,再让湖广派这个小派系,或者西南、两广这等无足轻重地方的士人,在其中作为缓冲无疑是最为稳妥之举。 现在官应震出任南京户部左侍郎,这样一下子形势就明朗了,说明内阁和皇帝已经取得一致意见,官应震铁定会以南京户部左侍郎来负责开海之略。 这也是应有之意,在南北两方在谁都对谁不太放心的情形下,一个湖广士人里负责,无疑是大家都可以接受的。 官应震虽然和齐永泰交好,但是同样他也和叶向高关系不错,所以选择他来负责开海之略最合适不过。 “哼,你心里踏实了,可为师心里却不踏实了。”官应震冷哼了一声,“首辅大人对你把东番之事纳入进来很不满意,认为你这是不顾大局,不分轻重缓急,夹带私货,乘风兄也是此意,你如果不能给为师一个满意说法,为师断不能让此事干扰大局。” “呵呵,官师,这等事情何须如此紧张?”冯紫英轻描淡写地道:“我和齐师也说过了,不过是顺带之举,弟子可以保证不会让朝廷多花心思钱粮,五年时间便能给朝廷交出一个年产三十万石的肥田沃土来。” 官应震大吃一惊,下意识的上下打量冯紫英,良久才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紫英,在我面前说这般大话可以,但若是传了出去,被人拿住把柄,那就会惹出是非来。” “官师不信?”冯紫英胸有成竹。 在全面收集了龙游商人和江右安福商人在云南和郧阳的拓垦情况之后,冯紫英之前对如何解决东番问题的最大障碍也终于找到了钥匙。 钻天洞庭,遍地龙游,这话冯紫英早有耳闻,但是没想到龙游商人和江右安福商人居然还有拓垦的传统。 云南姚安和湖广郧阳拓垦都留下了龙游和安福商人很深的印记,只是冯紫英无法理解这些地方官员怎么就这么惧怕这些商人的拓垦。 开中法煞费苦心就是要把山陕商人吸引到边地商屯,现在人家龙游和安福商人自己出钱雇人来开发偏远落后之地,这些地方官员居然担心人家聚众滋事难以控制,可以想象得出这帮官员的素质能力有多么低劣,也可见前明朝廷的心理防范和恐惧有多么糟糕。 一旦开海,东番便成为联结大周与日本之间要地,同时也是两广闽地北上京师的咽喉所在,而且冯紫英也清楚东番之地有多么富饶,金砂、沃土,当然难度也不小,当地还处于原始状态的土著,湿热气候带来的时疫,这些都是需要解决的。 但是只要能说动这些商人,他们能在云南立足,当然也就可以在东番开创,尤其是在获得朝廷支持的情形下,没理由不能搞出满意的成果出来。 见冯紫英这般自信,官应震还真的来了兴趣。 “紫英,切莫眼高手低啊,更何况你我便是负责开海之略,那也主要是拿出方略来,下边如何操作,还得要看下边人,莫不是你还打算亲自去东番拓垦不成?东番之地可不是随意能拓垦的,从福建过去,风高浪险,水流不定,而且极其险恶,岛上情形也非你所想那般肥田沃土,金沙遍地,山中多有不服王化的化外之民,只怕未必会轻易服从王化,这等险恶之地,你说三五年时间便能改观,为师难以相信。” “呵呵,官师,弟子自然是明白其中难处的。都知道这东番之地距离我们福建不过就是一海之隔,这福建多山少地,民众苦于生计,为何宁肯下南洋却都不去东番?”冯紫英点点头。 “关键在于我们海禁使得我们的造船技术落后于这个时代了,很多时候我们的船只都只能借助顺风来,而要跨越海峡去东番,若是没有足够的支持,无论是商贾还是寻常民众,都是难以去冒这个险的,尤其是他们在并不知道东番之地究竟有什么的情况下,这种惧于冒险的心态会更重,但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开海之略已成定局,而又有这般契机,为何不敢一试?” 见冯紫英这般笃定,官应震也是了解这位弟子的本事和性格,知道对方只怕是早就在谋划此事了,不过这不是他和对方探讨的重点,今日和冯紫英要谈的还是开海乃至银庄之事。 既然自己走马上任已经迫在眉睫,那么最重要的就还是如何支撑起开海这一系列的开支,银庄便是这里边重中之重了,尤其是内阁已经明确特许金收取之后主要是弥补辽东和宁夏甘肃平叛花销,这份压力就更大了。 丁字卷 第一百一十五节 知徒莫若师(第二更求月票!) 酝酿了好一阵,官应震这才缓缓地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却没有说话。 略显黝黑的面颊比起在青檀书院担任掌院和山长期间显得略微瘦削了一些,也显示出在候任这段时间里,这位湖广派的中坚领袖人物也不轻松。 大周朝廷士林中,湖广士人一直是一支不可忽略的存在。 相较于无足轻重的西南士人和两广士人,湖广士人几乎每一科秋闱春闱都能有不俗的成绩,这也使得湖广士人一直在朝中保持着十分旺盛的生命力。 在北地士人和江南士人对峙越发明显,矛盾日益加剧的情形下,湖广士人一直是皇帝和其他士人借以对冲和平衡对方势力的工具。 各方每每当觉得己方势头受挫,力量受到削弱而不利于己方的时候,都会考虑推出湖广籍士人来作为缓冲,而皇帝往往也会倾向于如此安排,而湖广士人也很乐于充当这样一个角色。 当下的湖广士人中,户部尚书郑继芝,正在回京路上估计就这一二日里就要进京的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的柴恪,面前这位官应震,还有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鹤,以及户部郎中吴亮嗣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相比之下,冯紫英这个突如其来闯入大周政坛中的黑马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从表面上看起来,他得乔应甲举荐入青檀书院,师从齐永泰和官应震,三位恩师恩主,两位都是北地士人领袖,自己又是祖籍山东附籍顺天府,而且成长于山西,可谓北得不能再北的北地士人典范了。 但是从其从政之后的种种建言献策来看,其又不像那些单纯激进的北地青年士子。 像西疆平叛和捍卫辽东这无疑是都是符合北方利益的,甚至再开海之略提出也是打着纾解朝廷在九边防务上的财政压力,确保九边防务开支落实的名头,但实际上,得益者绝不仅仅是北地人,甚至可以肯定的说,江南士绅商贾,尤其是闽浙士绅商贾受惠良多。 这也是无论是叶向高、李廷机还是方从哲对冯紫英都青眼有加的原因,也是他能一路顺风直入翰林院修撰的关键。 否则光是这个破天荒的二甲进士授翰林院编撰,就算是他深受永隆帝的看重,便绝无可能在内阁获得通过。 官场规矩可不是那么好破的,尤其是涉及到吏制上的变革,更是关系重大。 在叶向高、方从哲和李廷机等人看来,冯紫英虽然年轻,也是北地士人,但是起码首先是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大周士子文臣,要得到这几位的如此评价,那可真不简单。 现在冯紫英兼祧长房要迎娶苏州名门世家,也是江南著名士人沈珫之女,甚至官应震还听闻冯紫英还可能要娶两淮巡盐御史,同为苏州士人的林海之女,加上冯紫英又是武勋出身,所以他的身份就一下子显得混沌不清,模糊起来了。 以官应震的观察,自己这位弟子的确心胸极广,远胜于自己这几年在青檀书院教授过的任何一个弟子,也胜过他接触过的任何一个年轻士人。 无论是练国事、许獬,还是韩敬、黄尊素和杨嗣昌、侯恂,起码在视野胸襟上,这些同龄人是根本无法和冯紫英相比的。 而且冯紫英虽然在他同期的学子中年龄几乎是最小的,仅比孙传庭略大,但在春闱大比之后,便开始逐渐显现出领袖风范。 如果说在书院的时候,范景文、贺逢圣等人还不太服气冯紫英,但是在经历了春闱大比和馆选庶吉士之后,尤其是在经历了西疆平叛和提出开海之略以及江南一行之后,贺逢圣和范景文,甚至连练国事都心悦诚服的认可了冯紫英在这一科中的领袖地位。 范景文前几日里来拜会自己时就提到了冯紫英在江南之行的种种表现,特别是考察造船业和拉拢海商的举措,让范景文和贺逢圣二人都觉得自己读这么多年书,怎么就和冯紫英差距这么大,为什么他们就从未考虑到或者说就想不出这样的招数。 实际上连官应震自己听到之后也一样有很大震动,甚至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处在那个位置上,能不能也能如冯紫英那样。 官应震觉得恐怕自己或许会有类似的举措,但是却未必能像冯紫英做得那么果决利索,当然自己可以有自己的手段来做得更完美,让那些人更信服,这却不是冯紫英这个经历履历和年龄能做到的了。 也就是说假以时日,给冯紫英十年二十年的锤炼磨砺,这个家伙只怕真的要以史上最年轻的阁老甚至是首辅来证明自我吧? 这个念头这个时候就一直在盘绕在官应震心中,而他目光则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冯紫英,把冯紫英看得毛骨悚然。 “官师?……,” 官应震终于收拾回种种复杂的心绪,轻哼了一声,放下茶杯。 “说说吧,你对下一步的考虑,嗯,也就是开海事务你觉得应该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结果?当下要从哪几方面入手?” 官应震斟酌着言辞。 叶向高和齐永泰都分别和他谈了,这事儿就算是基本上确定下来了。 南京户部左侍郎,掌中书科事,负责朝廷一应开海事务,现在就等着皇上召见,正式确认之后,朝廷就要行文了。 “为师现在和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君豫昨日也来找了为师,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也想和你一道来做事,为师在想,翰林院若是一下子连失两员大将,黄汝良见到为师,会不会要和为师撕扯一番了。” 冯紫英哑然失笑,练国事动作很快啊。 至于消息来源,练国事是河南士人,即将从户部右侍郎转任吏部右侍郎的崔景荣便是其乡人,这等消息自然是瞒不过的。 “呵呵,官师,君豫兄前几日就来了学生这里,觉得在翰林远里修史没意义,不想再继续,所以来问弟子,弟子说当然愿意和他一起做事了。”冯紫英乐呵呵地道:“至于翰林院里,英才荟萃,哪里会缺弟子和君豫兄这两人?黄大人怕是巴心不得弟子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呢,成日挂着翰林院的职衔,却又不干修史制诰的活儿,再说了,黄大人这个礼部右侍郎掌翰林院事的活儿还能干多久还说不清楚呢。” 官应震瞪了冯紫英一眼,“你又知道了?怎么以前没发现紫英你还有这个喜好?” 冯紫英嘿嘿一笑,官场中人,除非有绝大自制力者,否则谁不好这一口?况且都关乎自身利益,岂能不关心? “说正事!”官应震没好气地斥责了一句。 “呃,从大的方面来说,自然是开通辽南——登莱航线,确保辽东后勤保障,这是兵部和朝廷的基本要求,也是登莱总督府的主责,而这前期事实却需要我们来推进。”冯紫英也面色郑重起来,“这是北面,南面则是大力发展海贸,收了商人们的特许金,还要大举举债,户部还指望着开放海贸之后,市舶司能为其带来稳定的海税收入,最好能够在解决举债之后,还能再有一些收益,……” “这是明面上的,还有呢?”官应震也不是迂腐文人,他担任青檀书院掌院之前,一样在仕途上颠簸了几十年,看问题当然不会如此浅薄。 “再深一层,除了日本和朝鲜贸易要控制在朝廷手中外,弟子有意打通登莱经朝鲜到虾夷地的路径,进而直通建州女真的后方,和海西女真、野人女真结盟,使其首尾难顾,再不济也要让建州女真不能全力西向南下。”冯紫英语气坚定,显然是对此早有定议,“开发东番,解决沿海海盗和倭寇问题,同时让东番能成为朝廷在东海上的一块战略要地和财赋之地。” 官应震缓缓摇头,“就这些?紫英,为师觉得这不像是你的胸襟韬略啊,你应该还有一些想法才对,难道还要瞒着为师不成?” “官师,您这把弟子抬得太高了,光这些,五年能有小成,十年能看到结果,那都十分难得了,弟子又不是神仙,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而且官师,这不过是弟子的一些粗浅想法,照理说这该是您来拿出您的想法才对,弟子不过是给您提供一些参考意见罢了。” 冯紫英赶紧求饶。 “哼,少给我来这一套,为师还不了解你?”官应震毫不客气,“这只是最现实最表面或者最直接的目的,你应该还有一些更深远的目标才对,这是为师的感觉,而且走一步看三步,这不是你的惯用套路么?这也才两步,把第三步拿出来说说。”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位官师一来就要逼着自己和盘托出,但不得不说知徒莫若师,自己在青檀书院的两年多时间估计给官应震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所以他也不相信自己只是简单的这么一些想法,当然,自己也的确有。 丁字卷 第一百一十六节 张居正之路能走么?(第三更求月票!) 只是这第三步,现在似乎显得要远了一些,贸然说出来,好像有点儿口气太大,甚至好高骛远了,还得要斟酌一番。 见冯紫英捧杯沉吟不语,官应震也不催逼。 开海之略提出来,此子肯定是有一番计较的,但是后来装填进去的内容越来越多,只怕也超出了冯紫英的预料。 很多东西估计也是慢慢摊开之后,才发现这里缺一块,那里差一截,慢慢充实填补,这样也才支撑得起一个称得上是永隆帝登基之后最大的一个施政纲要了。 不过在冯紫英看来,这根本谈不上什么施政纲要,纯粹就是一个应急之下拿出来的对策,之前是为了解决西疆平叛和复地战略粮饷,再其次就是解决九边特别是辽东战略安全,然后才终于把开海贸易与举债、税收都连接了起来,形成了这样一个四不像。 这个时代的朝廷基本上没有什么像样的治国方略,更谈不上现代国家治理那种有目的方略,收集情况——调查研究——提出施政意见——具体落实执行——对照反馈——修正完善——总结这一类治政方式更是基本不可能,或者说更像是一种朴素的惯性动作,某些步骤切合了其中一些环节,但实际上并没有真正主动的采取措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基本上是采取应急式管理,沿袭前制,若是有困难问题便想办法解决,若是没有特别,便凑合着过,更像是小国寡民的无为而治,但是像大周这样一个幅员辽阔纵横万里的大帝国,又怎么可能用无为而治能解决得了? “官师,嗯,您这么要求,弟子若是推诿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可能会就显得不尊重您了。但是弟子这一两年里去了西疆,下了江南,也在翰林院里接触了不少,甚至也和内阁诸公和六部里不少同僚有过交流,的确有一些想法,也希望能够把一些想法纳入到开海之略中来。” 冯紫英梳理着自己的思绪,官应震是一个更追求实际的人,与齐永泰的略带理想化和清正以及乔应甲的现实而略显市侩还有些不同,他既注重心,也重视迹。 “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那弟子可否先问官师您几个问题?”冯紫英突然道。 官应震一怔之后,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嗯,学生问老师,不是正该么?但紫英这么说,肯定是有些棘手或者难以回答的问题了,嗯,为师知无不言,或者说就为师的观点作答吧。” “那官师觉得现在大周现状如何?” 对冯紫英的这个问题官应震倒是有所预料,坦然答道:“不能说危若累卵,也称得上是步履维艰了。” 见冯紫英有些不以为然,官应震知道对方觉得自己太乐观了,不过他还是坚持自己观点,大周底蕴还在,纵然有不少问题,但还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冯紫英继续问道:“那官师觉得主要是哪些危险?” 官应震没有犹豫,“外部建州女真威胁日增,鞑靼人依然势大,现在固然不彰,但其一旦缓过气来或者遇上一二熊虎之主,便会成为大周肘腋之患,但这都不是最危险的,大周危机在内。” “哦?”冯紫英脸色平静。 “朝廷财力枯竭,供养九边粮饷却日增,各地土地兼并日显,百姓承担赋税日重,导致不少庶民投于士绅门下,豪绅隐匿土地人口,反过来这又使得朝廷收入日减,加之人口增多和北地这一二十年天时大多不好,水旱不断,若是遇上一两场大灾,朝廷赈济不力便有可能引发大乱,……” 官应震顿了顿,“宁夏叛乱,若非朝廷处置得力,只怕就要酿成不可收拾的大祸了,但即便如此窟窿已经捅下,须得弥补,若非如此,朝廷有亦不会开海举债求变。” “官师,还有么?” 官应震迟疑了一下,“太上皇和义忠亲王与皇上的关系扑朔迷离,也是一个隐忧。” 没多说,但冯紫英秒懂。 “那导致这些情形的主因是什么呢?”冯紫英再问。 这个问题就有些不好回答了。 官应震没有回避,当着自己这个弟子,他也不打算回避。 既然出山入仕,免不了就要遭遇这些,连直面都不敢,还谈什么做事? “多方面的原因,这一二十年北地天时委实糟糕,几乎十年七旱,百姓民力消耗过甚,而外敌却不断膨胀,比如女真,而壬辰倭乱也给朝廷带来很大负担,嗯,还有一个原因,太上皇当政后期怠政,奢靡过甚,直接导致朝中官员庸碌混世,贪墨成风,……” 这位官师还真敢说,冯紫英多了几分敬佩。 “人口增长也带来一些问题,一些地方人多地少,比如福建,……,而稻麦亩产量从前明以来未有大的增长,这也迫使百姓寻找更多的谋生办法,……” 差不多了,冯紫英对官应震的观感又深了一层,能觉察到天时不利带来的长期影响,能看到人口增长带来的压力,敢直言元熙帝中后期的怠政荒政带来的危害,已经足以说明官应震具备了一个合格官员的水准。 “官师,您说的这些也是弟子所观察了解到的,但弟子以为关键还在于两点,朝廷税赋收入不增反减和百姓所承受日益加重的矛盾,边地防务承受的压力日益加重带来的粮饷增加和朝廷日益枯竭的财政收入矛盾,这两大矛盾其实如果仔细分析就是一个问题,百姓人口越来越多,但满足百姓需求的粮食、布匹等基本生活所需的东西却增长乏力,一旦有天灾、叛乱、战争等影响,那么就会立即引爆挣断这根本来就已经绷得很紧的弦。” 官应震深吸了一口气,“你觉得开海能解决这些问题?” “不能根本解决,但是却能缓解,或者说为我们寻找解决办法赢得一些时间,又或者说,要解决刚才我们说的问题,需要多策并举,并非哪一个办法,哪一个方略就能彻底解决。”冯紫英摇头。 “哦?”官应震扬了扬眉。 “比如,开海可以扩大海贸往来,增加朝廷税收,缓解国库空虚压力,同时打通登莱——朝鲜——虾夷——海西、野人女真商贸路线,扶持海西、野人女真袭扰建州女真后方,可以减轻我们辽东正面战场压力,为我们赢得时间,垦拓东番,甚至虾夷地,可以一定程度减轻长期遭遇天灾地区的流民压力,……” 官应震打断冯紫英的话头,“紫英,你所谓的赢得时间,那么为师想问一句,赢得时间我们能做什么?怎么改变现在日益艰难的处境?” 官应震问到点子上了。 冯紫英老说赢得时间,时间赢得了,又能做什么,怎么做才能改善困境? 情况越来越糟糕,就算是建州女真那边的攻势可通过海西、野人女真的袭扰,甚至还可以与蒙古左翼的媾和来压制,但又能如何? 老百姓谋生之路依然艰难,稍有天灾人祸,可能就要陷入绝境,而再有如白莲教这等妖人在其中煽风点火,没准儿就又是一场叛乱。 “官师要问的是如何解决朝廷日益增长的税赋所需和百姓日益艰难困苦的生活处境,嗯,其中很大程度是税赋日重的矛盾吧?”冯紫英淡淡地道。 冯紫英也一针见血,这个问题其实前世中网络论坛上解释太多,归根结底的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发展中遇到的问题。 按照传统理论,那就是王朝轮回,天灾、瘟疫、战争轮番着来,让人口锐减,然后胜者为王,新王朝继续;或者就是要走生产力生产制度的改革,走扩张海外拓垦和积累相结合的路径,缓解国内矛盾。 前一条当然没人愿意走,但是后一条,在大周走得通么? 前世中张居正的改革也是中道崩殂,为大明延续了几十年寿命,但现在大周能行么? 光是清理土地恐怕还不够,还得要走雍正的摊丁入亩,可能才能缓解压力,但是话说回来走这一路径,恐怕一方面会激化上层矛盾,另一方面会不会让本来可以走向资本主义萌芽的生产力生产关系变化被打断和延缓?或者二者有机结合的改良之路? 冯紫英觉得自己要想走张居正的路径,恐怕没有二十年时间养望积淀难成。 但大周还能熬二十年么? 没有前世中大明张居正那样的改革的续命,建州女真的崛起势头似乎比前世中更凶猛,但是小冰河来得是更加频繁,冯紫英真的不确定能不能熬过去。 所以哪怕自己现在无法做到,但是却要给自己能影响到的人指出一条路,推动他们先尝试去做,自己日后或许可以站在巨人肩膀上加一把力,捡一个落地桃子? 想得挺美,但冯紫英很清楚,自己恐怕要做的一样很多。 “官师,我有两类想法,要看官师您觉得什么时候该怎么做了。”冯紫英想通透之后,坦然告之。 丁字卷 第一百一起十七节 妙玉(补昨晚更求票!) 从官应震府上离开时,想起官应震有些紧锁的眉头和有些发青的面颊,冯紫英估计官师今晚,嗯,估计今后几晚都怕要睡不安枕了。 其实看到这些问题的当然不会只有他冯紫英,纵然他们和自己相比,欠缺一双能看穿数百年进化发展史的慧眼,但是却不能小觑他们对这个时代的认知。 尤其是像叶向高、方从哲和齐永泰以及官应震这些人,几十年的宦海沉浮,从朝廷中央到地方上的种种经历见识,要说他们不清楚这个举步维艰的帝国究竟存在哪些问题,他们会一无所知?想想也不可能。 这从宗室到士绅在豪商巨贾们对土地的兼并,寻常庶民百姓隐匿身份,向这些宗室皇庄投田献土躲避税赋和劳役,官府会不知道?他们这些门生遍天下的阁老重臣们会不知晓? 元熙帝在后期的怠政惰政以及对自己亲信的臣僚们宽纵无边导致的贪墨横行,六下江南留下的一地鸡毛,至今都还没有收拾完,他们也不清楚? 人口猛增加上土地税赋流失,百姓缺乏谋生之道,这些道理其实谁都明白,关键在于如何来改变? 重新清理丈量土地,清理隐匿人口,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那是在挑战整个宗室加士绅群体。 不说人人如此,但是相当大一个群体,甚至可以说是极具影响力和话语权的群体的利益都会受到挑战和损害,这里边甚至包括准备操刀者自己。 至于说冯紫英给官应震提出的“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粮”构想,更是把官应震给震蒙了。 这个大招几乎是要废黜士绅们的特权了,但事实上那不可能,会遭遇极大的抵制,起码现在还有难度,另外即便是推行了,在地方官吏和士绅们利益一体化的情形下,最终还是会演变成为一个转嫁到农民头上的过程,但是对土地的丈量清理,的确能给在一定程度上朝廷带来增收倒是真的。 所以在给了官应震一些“振聋发聩”和“看似毫无可操作性”的建议之后,冯紫英又“靠谱”地给官应震提出了另外一些建议。 比如引入目前已经在沿海一带由西夷人引入进来的土豆、番薯等耐旱高产农作物。 尤其是土豆,极其适应北方山地和黄土高原区,适应力强,产量高,容易种植,对于在当下北方地区遭遇水旱灾害频繁的前提下,如果这两种作物能够普及开来,能够很大程度减轻老百姓遭遇天灾时缺衣少粮而铤而走险的可能性。 再比如改革吏治,推进吏治考核的规范化和高效化,这提点冯紫英借鉴张居正的“考成法”。 再比如,冯紫英提出设立银庄,通过银庄募集银钱来扶持一些“重点战略产业”,而这个“重点战略产业”主要指两方面,一是产品能够大量出口的产业,比如丝绸、瓷器、制茶、造纸等产业,另一类就是当下大周较为落后但又不可或缺甚至亟待发展的产业,比如造船、采矿、冶炼、机械加工包括枪炮制造这一类不可假于人手的产业,而这些产业很大程度大周已经落后于欧洲,但落后还不算太多,急需向欧洲学习赶上来。 总而言之,零零碎碎的,冯紫英和官应震说了不少,而官应震显然还没有适应冯紫英给他带来的冲击,以至于在冯紫英离开时他都有些恍惚。 而冯紫英向他提出在设立银庄时的一些想法,包括选址扬州,官应震也只能懵懵懂懂的点头应是,没有太多更好的建议。 不过冯紫英还是向官应震介绍了银庄的谋利手段和对大周整个工商业经济可能带来的助益,包括他的一些设想,甚至也隐隐提及了朝中一些人对此的态度,这也获得了官应震的认可。 该做的,该说的,冯紫英都做到了,剩下的就该是在其位谋其政了。 既然官师要执掌中书科,并且专司开海之略,冯紫英的职责就是做好其助手工作,而官应震也不需要有其他人在他身畔指手画脚,除非他需要。 ****** 船从启动那一刻起,冯紫英就放松了下来。 原本练国事是打算跟随冯紫英一道去扬州的,冯紫英也希望练国事能和自己一道,但是这却被刚进入角色的官应震断然否决了。 刚刚进入中书科的官应震毕竟已经脱离大周官场好几年了,很多情况还要熟悉,而中书科的职责,开海事务的梳理,都急需一批得力人员来帮衬。 练国事自然就是最好的助手,这等时候官应震怎么会同意让练国事跟随冯紫英去扬州? 冯紫英去扬州谋划银庄一事虽然重要,但是毕竟这一趟也只是一个搭框架的活儿,很多事情只是意向性的先尝试着先接触,具体如何来做,还有很多细节性的事务要慢慢一步一步来。 官应震的任命一下来,便马不停蹄的入主中书科,对于原有那些混吃等死的闲散子弟们立即就被赶到了一处偏舍,官应震给他们的说法就是愿意来就来这偏舍里混着,不愿意来悉听尊便,最好不来。 而新的中书舍人们暂时还没有补上,但是官应震已经开始在这一两科的进士们里选拔了,而冯紫英和练国事更是当仁不让的被官应震点将进入中书科协助他工作。 看着史湘云兴奋地在船上窜来窜去,而玉钏儿和史湘云的丫头翠缕也是格外亲热,二人在荣国府里便熟识,现在有机会一起南下扬州,更是欢喜无比。 倒是妙玉沉静的坐在船舱一角,手中却握着一卷佛经,只是心思却已经不在经书上,单单是看那眼神,便知道神思不属。 王熙凤的确是在荣国府里有些本事,寻个机会果真说动了贾母,加上史湘云“义薄云天”的豪气,贾母还真的就同意了史湘云南下扬州去和黛玉作陪。 当然这也是建立在冯紫英“正好”要南下扬州,可以护送一程的情形下。 不到半个时辰,史湘云便和妙玉熟络了起来,虽然妙玉也很喜欢史湘云的这种豪爽性格,但是长期在佛门清净之地生活的她,还是对史湘云这种自来熟的性子不太适应。 “真没想到林姐姐还有一个姐姐,当初一说还不觉得,但这么仔细一看,妙玉姐姐你和林姐姐还真的一些相似呢。”史湘云快人快嘴,“不过妙玉姐姐身体可要比林姐姐强得多,……” “云姑娘和我那位妹妹很熟悉?”轻轻叹了一口气,妙玉也丢开了有些心思。 “是啊,林姐姐在府里边住着,我也一样,和林姐姐算是同病相怜吧?”史湘云大大咧咧地道:“我们几个,还有探丫头,二姐姐她们,都很熟识,没事儿大家以在一起聊聊天,有时候也写写诗,作作画,……” 这便是自己那位妹妹的大家闺秀生活,妙玉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来。 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自己在佛门清修,她在闺阁中吟诗作画,孰好孰坏,好像一时间也很难评判。 而现在大家却要一起同样面对一个父亲过世的场景,把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牵扯到一起,想到这里妙玉也越发觉得人间缘分果然是很难说得清楚。 妙玉也已经从史湘云那里知晓了荣国府的情况,自己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便是荣国府老太君的嫡亲外孙女,看样子若是父亲去世,这位妹妹也多半是要寄居在荣国府中去的。 对于了林如海,她有一些印象,但是你要说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也说不上,只不过为人之女,这等情况下理所应当要回去一趟,见一见最后一面。 对这一点妙玉不太在意,但是师傅却在临行之前要自己再郑重其事的考虑一下,入佛门易,但是出佛门之后你很难再融入这个社会了。 师傅的提醒让妙玉也是心惊肉跳。 师傅一直说自己尘缘未尽,并非佛门中人,只是机缘未到,所以暂时栖身与佛门。 这让妙玉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己的机缘从何而来,难道就是因为这一次的归宗认祖? 妙玉不这么认为,这位没见过几次面的父亲这个时候突发奇想要见自己,或许有某些歉疚心理在里边,甚至可能要补偿一些什么,但是那又如何? 难道还能重新改变自己这一生的命运? 要说妙玉从未考虑过自己未来的生涯,那是假话。 虽然说成日里在蟠香寺中,落得个清闲自在,但是随着年龄日长,师傅却又不肯帮自己剃度,妙玉自己都意识到一些东西。 自己好像对真正投身佛门并不抵触,但是也没有自己觉得自己应该有的那种期盼,嗯,约摸就是一种随遇而安的心态。 过于古板而枯燥的佛门生活对于青春少艾的女孩子来说,委实太过于乏味了一些,对妙玉来说,似乎和岫烟在一起的日子更能让自己心情愉悦,这大概就是师傅一直认为自己不属于佛门的缘故吧。 总归还是要面对这样一个家庭,虽然现在这位父亲已经病入沉疴,但妙玉对自己这等时候回去还是有些好奇的。 丁字卷 第一百一十八节 女儿心(求月票!) 史湘云是个爽落性子,妙玉虽然年龄上要比她大几岁,但是因为长期在寺庙里清修,对外界事务了解并不多,特别是对这些高门大户的情形更是一无所知。 便是对贾家和冯家的了解也是这一两日里从玉钏儿和史湘云那里了解到的,所以更多的时候还是史湘云说,妙玉听。 “妙玉姐姐在庙里住了这么些年,难道林叔父就没有想过把姐姐接回去?” “每年爹爹都要来一次,不过师傅说我命里有劫,须得要在庙里多住几年方能消磨劫难,要等到年满十八岁之后再来看,……” 之前说起“爹爹”这个词儿的时候,妙玉还有些别扭。 毕竟这么多年来,这个词语几乎只是存在与记忆中,每年也就是林如海来那么一两次,妙玉才会用上。 自己母亲和爹爹的关系也随着母亲向佛之心越盛而越发淡了,但母亲也说自己却是终归是要回去的,只是自己刚等来十八岁生日,就迎来了这样一个消息。 妙玉对史湘云实在生不出讨厌的心思来,这丫头活泼豪爽,说话率真坦荡,这一路行来,若是没有她这个开心果在,自己人生地不熟,还真的有些难受。 “那姐姐都十八岁了,也该回林家才对,既然令师也说姐姐不是佛门中人,那此番多半是林叔父要替姐姐安排日后的事情了。” 史湘云的性子虽然豪爽,但是在某些方面的心思却并不粗。 自幼丧父丧母的她在史家过得并不算好,当然两个叔叔也没有什么狗血的虐待之事,只是叔叔自然也不可能像对待自己亲身儿女那般上心,倒是真的。 湘云这么些年来在史家衣食无忧,但是要再说两个叔叔婶婶有多么尽心的考虑关怀,那就说不上了。 所以湘云更愿意到贾家这边来住着。 虽然贾家这边是寄人篱下,但还是寄人篱下的也不止她一人,黛玉的存在也让她有了一个同病相怜的闺蜜。 而爽直大方的探春,温柔可亲的迎春,还有雍容大气的宝钗,以及另外一个懵懂混世但却不乏爱心的宝玉,还有贾母的看顾和其他长辈的关照,都让她感受到了史家所没有亲情和温暖。 “十八岁?”湘云有些惊讶。 这个年龄在当下都该是出嫁的时候了,过了十八,女孩子已经有些嫌大了。 这年头鲜有超过十八岁未出嫁或定亲的,超过二十,那就真的是剩女了。 妙玉并没有因为湘云的惊讶而动容。 她当然知道自己年龄,只是前些年母亲和父亲之间那种冷战,而师傅也说自己须得要在佛门中化去劫难。 妙玉自己也没有对今后的生活有一个明确的规划,哪怕她内心更倾向于一辈子向佛,但是却又被师傅所拒,甚至母亲也不太赞同,所以一直迁延至今。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平静的生活,所以骤然而起的变化,反而让她有些紧张和不太适应,只是自己好像又无力改变。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湘云不好意思大的吐了一下舌头,“对不起,妙玉姐姐,……” 被湘云娇俏动人的模样逗得一笑,妙玉摇摇头,“这是事实,也没什么不好,若非此番事情,我更情愿一直陪着师尊,嗯,尘世间的种种纷扰人心,入世更是平添烦恼,……” “可是姐姐不是说师太也说了姐姐尘缘未尽,不是佛门中人么?” 湘云也很喜欢这个初一见略显孤高但是接触下来却并不倨傲的姐姐,而且对方身上那种出尘离世的缥缈仙气也让她感觉很舒服,连带着自己似乎都多了几分飘逸淡然。 “师傅是如此说,但是也只是说尘缘未尽,或许我此番回扬州便能了断尘缘,重归佛门呢。” 妙玉笑了起来,脸颊浮起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眉目间的清泠骤然消减了许多,头上束扎的一抹素净发带垂落下来,随着江风拂动,平添了几分轻灵俊逸之姿。 “姐姐笑起来最好看了,之前姐姐板着脸,让我都有畏惧,觉得姐姐如冰山雪莲一般高不可攀,但是这会子姐姐笑起来,一下子就如百花齐放,耀动人心,……” 妙玉噗嗤一声再度笑出声来。 湘云是个心直口快性子,虽然才接触一两天,但是妙玉却早已经了解。 这丫头说出来的话也是让人忍俊不禁,不过这般极尽谀美之词,又是出自这样一个女孩子嘴里,便是妙玉素来不喜外人赞美她的容貌,尽量让自己平淡以免招人眼目,一样心里很高兴。 “好了,你这张巧嘴怕是比百灵鸟还要动听了,姐姐是方外人,哪里需要这般词语谬赞?”妙玉手里的麈尾念珠轻轻捻动,似乎是在念着佛号。 史湘云脸上笑嘻嘻,方外人还能自称姐姐? 她见了这个姐姐便觉得亲切,所以格外见不得这样一个人儿真的归于那等寺庙之中,而且又是林姐姐的姐姐,若是日后能一起回归贾府,岂不是又多了一个平日里能交心谈心的闺蜜? “那可不一定,是不是方外人那还得看缘分,若是姐姐和佛祖只有缘而无分,那十多年的净地修行也就算是有缘了,但未必就要一辈子归于佛门。”史湘云摇头,“我觉得此番林叔父定是要对姐姐有一个安排才是。” 此番南下冯紫英也是包下了一艘不算大但却更舒适的客船。 二层三截舱让客船的布置很宽松,船夫们都是在下层。 而上层舱位冯紫英和宝祥住在最靠外,中间隔了一个算是休息的中舱,而最靠后的那一间自然就留给了妙玉和湘云两人和玉钏儿、翠缕主仆四人。 见二女在船尾宽敞处相谈甚欢,冯紫英也心情愉悦。 齐永泰的书信已经先行一步去了扬州,算是正式向林家提亲了,而这边冯家地位礼物也一样提前一步送往了扬州,当然要等到冯紫英抵达扬州,正式获得林如海的首肯之后,才会送上聘礼,而这基本上就算是正式议亲了。 至于说具体的计议,碍于林如海的身体和两地相距千里,很多也就只能事急从权了。 无外乎就是交换一下庚帖之类的程序,只要双方书信约定,其他都不是问题了。 玉钏儿还一直不知道冯紫英怎么会突然要让她暂时去侍候这一位妙玉姑娘,不过习惯了贾府丫鬟生活的她对此并不陌生。 而且这位身着方外人衣衫的姑娘看似清冷,但是却也没什么难侍候,大概是不太习惯有人侍候,所以很多事情没等玉钏儿上手,她早就自己做了,比如穿衣洗漱。 “爷,这位姑娘真的是林姑娘的姐姐?”玉钏儿站在冯紫英身旁,下意识的替冯紫英梳理着不太整齐的发髻。 这出门在外就没那么多讲究,玉钏儿又成了妙玉的丫鬟,冯紫英就只能自食其力了,自然就没那么整齐。 宝祥虽然也会,但是冯紫英实在不习惯一个同性来替自己梳头穿衣,那太难受了,这恐怕是他来了这个时空之后最难以适应的习惯。 “怎么,不像?”冯紫英笑着问道。 “不太像,模样虽然也生得很俊,但是那和林姑娘那般姣花照水般的怜弱样子可不一样,不过在性子上却是和林姑娘有点儿一样,嗯,倒是都和史大姑娘很是说得来。” 玉钏儿嘟着嘴,“她也不喜欢奴婢替她穿衣铺床,坚持要自己来,莫不是嫌奴婢手笨,……” “你都手笨了,那谁还敢说手巧?她只是不习惯而已,长期跟随她师傅在一起,都是自己动手,甚至可能还得要侍候她师傅,……”冯紫英摇摇头。 这两日里他也和妙玉接触了几次,但是对方话语不多,而且对自己也有些警惕心理,所以他也就懒得再去热脸贴对方冷屁股了。 反正现在老娘已经允了林家婚事,而妙玉的事情,这一次去扬州就可以和林如海挑开了,没必要非得要一根绳子吊死在自己这颗歪脖子树上。 若是林如海放心,自己也可以承诺替他另外选一个好女婿,当然,庶出女儿,而且年龄这么大了,恐怕也就只能在寒门子弟里边好生选一选了。 玉钏儿也是第一次出门,心情格外激动,加上还有史湘云和翠缕同行。 尤其是翠缕本来就是贾母的丫鬟,比玉钏大两岁,在荣国府里二人也相熟,只是平素里没太多交道,但现在出门在外,自然一下子就亲近起来了。 “那林家老爷此事却做得有些不地道,哪有把这样一个女儿放在庙里十几年的,妙玉姑娘都是十八了,都还没许配人家,现在林家老爷身体不行了,一时间哪里还有精力来替姑娘寻个好人家?而且就算是寻到了,若是林家老爷过世,那岂不是又得要耽误三年?妙玉姑娘不得二十出头了,还怎么嫁人?” 玉钏儿也是一个伶牙俐齿的性子,平素里在府里边倒是被姐姐金钏儿给压着倒没怎么显现出来,这一回出了门儿,就一下子给暴露出来了。 丁字卷 第一百一十九节 风起青萍之末 玉钏儿的话让冯紫英也是一愣。 之前他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一心只顾着琢磨如何说服自己老娘求娶林丫头了,妙玉的事情说实话他没怎么放在心上。 说句不客气一点儿的话,他现在不是没女人,也不是娶不到条件更好的妻妾,从他内心来说,娶妻也好,纳妾也好,谁愿意找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虽然这个年代的人都是如此,但是对于一个从前世中魂穿而来的男人来说,这就有些难以接受了。 当然颜值就是正义,妙玉的颜值无疑是不逊于自己所见过的红楼诸美的。 像黛玉、探春、湘云这些丫头年龄都太小,顶多也就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现在要说有多么勾魂夺魄沉鱼落雁,有点儿夸张。 而尤二姐和尤三姐的美艳却又和妙玉这等是截然不同的,那种异域风情透露出来的风流妖娆不是妙玉这样的女孩子能有的,但同样妙玉这种被佛门十几年清修洗净铅华之后展露出来的纯净妩媚,却又不是尤氏姐妹能比的。 如元春的华贵雅致,宝钗的雍容大气,迎春的温婉可亲,凤姐儿成熟美艳,冯紫英都见识过了,但在看到妙玉之后,他依然有些怦然心动的感觉。 这只是一种纯粹的出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心动,并非就意味着自己想要干什么。 当然如果未来妙玉真的要和黛玉一道嫁入冯家,他也乐见其成,可如果对方无意如此,他也不会去强求。 起码现在,他并没有太多想法,这也是他没怎么考虑妙玉未来的原因。 但现在玉钏儿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好像这还真的是一桩事儿了,妙玉现在都十八了,如果林如海去世,这一等三年,二十一岁的女孩子,在这个时代不但是超级剩女,而且她的特殊身份更是决定了高不成低不就,年龄如此尴尬,难度就很高了。 冯紫英不确定林如海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才会给自己有这样一个约定。 见冯紫英被自己问住了,玉钏儿嘟着嘴继续道:“妙玉姑娘说她是命里有劫难须得要在庙里满十八岁,可林老爷在此之前起码可以先替她物色好人家吧?一旦满了十八便马上出嫁,那也来得及,哪像现在,这不是要耽误妙玉姑娘一辈子么?” 这丫头牙尖嘴利,居然敢背后编排起林如海来了,虽然说得有些道理,但是此风不可长。 冯紫英瞪了一眼玉钏儿,板起了脸。 玉钏儿也意识到了自家说话的出格,这林家老爷还是爷未来新妇林姑娘的父亲呢,虽说爷肯定不会把这等话说给林姑娘听,但是这样做也肯定不好,所以玉钏儿吐了吐舌头,把小脑袋缩了回去,低垂着头,有些惶恐地不敢吱声了。 冯紫英也只是瞪了一眼玉钏儿也就罢了,玉钏儿也是一片好心替妙玉抱不平,哪怕她只是临时侍候妙玉,那也就立即进入了角色,这份心思值得夸赞。 “这事儿就别在妙玉姑娘面前提了,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许多都是藏在背后你不知道罢了。” 妙玉的母亲,那位净缘师太不是省油的灯,初一接触他就能感觉到,兴许是这几年年龄大了,恐怕才慢慢安分了一些。 倒不是说这人人品有什么,而是对方性格气量。 官家小姐出身,从未吃过什么苦头,骤然沦为阶下囚,眼见得要沦落风尘,却又被林如海这个白马王子给救了还宠上了天,然后林如海却又无法兑现甜蜜的诺言,估计也就是心怀怨气,连带着性格都有些扭曲了。 冯紫英甚至可以肯定,若非这位净缘师太前期的诸般阻挠留难,起码妙玉是早就可以归宗认祖在林如海膝下了。 至于说什么须得要留在寺庙中方能化解劫难,那对于林如海来说是难事么? 随便在衙门背后搭一座佛堂就能解决问题,显然还是那位净缘师太有意报复林如海的薄情罢了。 船行速度很快,从通州直下山东,过临清下经东昌府,很快就到了济宁。 这一路上史湘云和妙玉加上翠缕和玉钏儿四个女孩子,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史湘云的磊落直爽使得她年龄最小却成了四个女孩子中的“领袖”人物,一般说来有什么事情,都是史湘云来找冯紫英说。 比如在临清下船选狮猫,而且还要买一只和林丫头宠物一样的,当然这等货色没那么容易选到,只能败兴而归。 再比如到徐州要去一观黄楼胜迹和苏堤遗嗳,但吕梁悬水冯紫英却不知道这究竟是指那里,有人说是漕运必过吕梁洪,但现在看来南下船只倒是要过吕梁洪,北上满载漕船基本上都要绕行永隆三年才开通的泇河,也能减轻不少压力了。 若不是这一趟南下扬州是带着任务而去,冯紫英感觉这史湘云真的要把这一路行程搞成了难得的“旅游团”了,不过不得不说有这样一个开心果在,连带着整个旅途的气氛都要轻松快活许多了。 舱门咯吱一声响了,冯紫英放下手中的书,抬起目光,连带笑意,“怎么,云丫头,又坐不住了?” “妙玉姐姐喜欢安静,而且在庙里养成了静修的习惯,每日午后都要小睡一阵,……”史湘云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在冯紫英舱中打量了一番,然后把目光投向放在桌案上的几本书,“冯大哥,你可真是好学啊,不是说你去扬州是公干么?还带着书?” “嗯,活到老学到老嘛。”冯紫英顺口来了一句,“人生两乐,行万里路,读万卷书,鸟欲高飞先振翅,人求上进先读书,……” 史湘云乌溜溜的眼睛珠子一转,猛然拍起手来,“冯大哥这两句话说得好,嗯,鸟欲高飞先振翅,人求上进先读书,该送给二哥哥才对,不过……” “不过宝玉若是说他不想求上进怎么办?”冯紫英逗乐对方。 被冯紫英抢先一句话给堵了嘴,史湘云气嘟嘟的坐在冯紫英身边,“那冯大哥既然能把环哥儿给驯服,让他如痴如醉的读书,怎么就不能让二哥哥沉下心来读读书?依小妹看,二哥哥的天资可要比环老三强多了,……” “打住,云丫头,宝玉那性子,让他杀人估计都能比让他读书容易,环老三怎么就这么让你不待见,他得罪你了?” 冯紫英感觉好像史湘云对贾环印象很差,但好像二人没什么交织才对,而且探春和湘云好得蜜里调油,不看僧面看佛面,纵然有些冲撞,也得给探春几分面子才对。 “哼,环老三现在能读几本书了,成日里鼻孔朝天,碰见二哥哥也是白眼相向,一说话,就是愣头愣脑的话砸过来,二哥哥好脾性,我可不惯着他。” 冯紫英见史湘云的神色便明白了,多半还是因为读书的事儿。 贾环是越发见不得宝玉成日里在族学里带着秦钟厮混,估摸着免不了一说话就是夹枪带棒的没好话,而宝玉本身口齿也算不得伶俐,加上本身也没底气,自然就要吃瘪了。 至于说什么好脾性,那也得看人。 对水做的女孩子们,自然是比谁的脾气都好,但对其他人,宝玉可算不得什么好脾性,恼起来砸玉踢人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云丫头,人家两兄弟之间的事情,你还是少管才是,没准儿宝玉受不了刺激,就要发奋读书了呢?那可是坏事变好事了。”冯紫英笑着摇头,“环哥儿性子急了一些,大概也是为宝玉着急吧,……” “哼,冯大哥你这个人就是太心善,太相信人,环老三现在就一副目空一切眼高于顶的样子,不知好歹,二哥哥那里也就罢了,探丫头那般维护他,也落不了好,以小妹看啊,这环老三如果真的考上秀才举人,只怕这府里边就没人能治得了他了,他得横着走路,……” 史湘云悻悻地道,“到时候恐怕也只有冯大哥你才能管得住他了,可你又不可能成日里往荣国府里来吧?” “环老三的事情,我回去会好好教训他,宝玉的事情我就是真没办法了。”冯紫英看了一眼史湘云,然后试探性地问道:“云丫头,你今儿个来我这里,怕不是和我说这些闲话的吧?” 史湘云看看四周,脸上有些忸怩,“冯大哥,你上次下江南,在金陵可有逗留?” “有啊。”冯紫英有些讶异,史湘云能忸怩,这可有些少见,他还以为史湘云是不是从哪里得知自己要娶黛玉,所以要来打探呢,看样子不是,“怎么了?” “那金陵甄家你可知晓?” “甄家?”冯紫英心中微动。 史湘云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提起甄家。 甄家家主甄应嘉他在金陵见过,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但是从汪文言那里获知的消息,这甄家在金陵算是坐地虎,早已经取代了贾史王薛老四大家,近一二十年来成为金陵新四大家的头面人物,甚至比极盛时期的贾家更显赫。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节 伏流隐波 “对,金陵甄家。”史湘云并没有意识到冯紫英神色变化,既有些兴奋,又有些忸怩地道:“甄家也是金陵名门望族,照理说你们上一次代表朝廷去金陵,应该能遇上才对。” 冯紫英已经揣摩出一些味道来了。 能让史湘云忸怩的,还能有什么事情? 那甄家不是也有一块宝玉,叫甄宝玉的么? 据说和贾宝玉差不多在性格上都算得上是同胞兄弟了,年龄相近,性格相仿,也是不喜读书,但是却爱好诗文,在金陵城中颇有才名。 这一点金陵肯定没法和京师城比,贾宝玉那点儿文才在菁华荟萃的京城里,根本不值一提,但甄宝玉的才名却在金陵城中不小。 据说这甄宝玉也是一个十分顽劣的少年郎,仗着甄家在金陵城中的威势,很是招惹了一些是非,仗着家中的势力倒也没出什么大问题,这一点上比贾宝玉更甚。 现在金陵知府贾雨村据说也是和甄家攀上了一些关系,但具体关系如何却不得而知。 汪文言应该对甄家有更深层次的了解,不过当时冯紫英主要心思都是放在扬州上了,对于包括金陵在内的南直隶其他地方兴趣不大,甚至还不及苏州,所以并没有多过问。 “甄家啊,知道,也见过。”冯紫英装作漫不经心地道。 “冯大哥您见过?”史湘云大喜过望,但是猛然又回过味来,对方见的肯定不是自己所说的那个人,“您见过谁?” “当然是甄家的家主甄应嘉甄大人了。”冯紫英诡秘的笑了起来,注视着史湘云,“云丫头,莫不是你以为我还会去见那甄宝玉不成?” 噗地脸颊上泛起两团红云,史湘云知道自己的心事被对方看穿了,好在她也是一个豪爽性子,索性就落落大方地道:“嗯,小妹说的就是那甄宝玉,有人向我叔叔打听小妹,……” “哇,这甄宝玉居然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云妹妹这般人才,他也想觊觎?”冯紫英夸张地张大嘴,笑着道,但内心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甄家的情形他虽然不是太清楚,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甄家的发迹应该是得益于太上皇的那几次江南之行,而且多半这甄家也和义忠亲王有些牵扯瓜葛。 当然这江南豪门大户和义忠亲王有瓜葛牵扯的多了去,当年义忠亲王是太子身份,不但陪伴过太上皇南巡江南三次,而且还单独来过江南几次办事,和江南诸多士绅豪门都十分亲密。 即便是义忠亲王被废太子降为义忠亲王之后也一样如此,因为被废太子之后义忠亲王又复位太子,也让很多人看到了义忠亲王的实力,所以更是愿意来押注。 只不过义忠亲王二次被废就再也没有翻身机会,一直到忠孝王上位为永隆帝。 但即便如此,仍然也有不少人看好义忠亲王,冯紫英很清楚不但是江南诸多豪门大户如此,便是武勋群体中持有这种态度也不少。 太上皇仍然牢牢掌握这京师内外的军权,而义忠亲王乃至其世子仍然颇得太上皇宠爱,尤其是那位义忠亲王世子,至今仍然时常出入大明宫,常伴太上皇左右。 这位义忠亲王世子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加之生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和年轻时候儒雅风流的元熙帝极为相似,不少老臣都是这般夸赞,冯紫英估计永隆帝对此只怕也是坐卧不安。 前明明成祖朱棣以皇孙定皇位的故事广为流传,这等事情在大周再演一场另类翻版也未必就不行。 但冯紫英并不看好义忠亲王,至于说以皇孙定皇位,或许有这种可能,但是并不大。 起码永隆帝没犯错误,坐在他这个位置上,不犯错误就是最大的优势,只要一直不犯错误,他的皇位会越来越稳。 哪怕太上皇一直把持京城内外军权,但是那又如何?当上下都觉得永隆帝就是继承者时,就算是太上皇想要做什么,那些忠诚于他的武将们都要三思了,是不是太上皇老糊涂了?他们也需要考虑自己的亲眷子弟的未来。 而且永隆帝不但没犯错误,相反他还在不断的赢得文臣武将们的认可。 西疆平叛,很大程度上让京城以外的武将们认可了他,开海之略又让文臣和一部分武勋看到了希望。 这种情形下,义忠亲王想要靠自己儿子在太上皇身边玩些小花样,就算是赢得了太上皇的喜欢,那又如何? 除非太上皇真的是老糊涂了,真以为自己还能操控大局,还能决定一切。 这个时候甄家又要和史家联姻,甄宝玉求娶史湘云,这是什么神操作? 史家早已经没落了,史湘云两个叔叔都是闲散人员,分别挂在后军都督府和左军都督府里边混日子,虽然一门双侯,但这等虚衔,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固然威风十足,但是对真正的朝内人来说,就不值一提了。 冯紫英怎么看史家那两位都不像是隐藏的大佬,难道说这里边还真的有什么不为人觉察的猫腻? 当然,冯紫英也知道自己现在有点儿陷入阴谋论的感觉,看什么都觉得里边似乎隐藏着不为自己知晓的隐秘,都觉得内里有深意,未必不是自己太敏感。 这甄家是金陵新四大家之首,和老四大家的贾家关系莫逆,而且甄应嘉嫡长女嫁给了北静王水溶为嫡妃,现在为自己嫡子求娶同为老四大家之一的史家又是嫡女也说得过去,甚至可以说有些娶低了,史家应该感觉到荣幸才对,没毛病。 但冯紫英始终觉得这里边没有那么简单。 饶是史湘云豪爽大方,也被冯紫英的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给羞红了脸,跺着脚,几乎要掩面而走了,冯紫英赶紧笑着宽解:“呃,云妹妹,小兄这话也是肺腑之言,情急而出,那不知道云妹妹你两位叔叔是何意思?” 史湘云父母双亡,嫡亲长辈就只有两个叔叔,贾母都做不得数,一切要看其两位叔叔的态度。 史湘云摇了摇头,“这事儿只是刚说起,也未必就是冯大哥所说那般,不过冯大哥也知道小妹在府里边和外边儿没什么联系,也不知道甄家的情况,更不知道甄家那位公子的情形,所以也只能托冯大哥来打听一下了。” 冯紫英有心想要敲破锣,但是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甄家现在的情形也是如鲜花着锦,算得上是金陵城里的豪门,而且虽然大家都知道甄家是靠着太上皇起家的,就算永隆帝即位,对甄家至少现在看起来没太大影响,连贾雨村都对甄家礼遇有加,你说哪里不妥? 至于甄宝玉本人,都说他和贾宝玉差不多,既然史湘云和贾宝玉都如此投缘,那甄宝玉又有什么不可以接受? 虽然现在从汪文言那边得到的消息是甄家肯定和义忠亲王有些勾连,但是江南和义忠亲王有瓜葛的也不少,只要能及时转换门庭,那也不是个事儿。 关键在于这甄家现在还能掉头么?他愿意掉头么? 这没人知道。 思考了一下之后,冯紫英才缓缓道:“云妹妹,这甄家小兄虽然也了解一些,但毕竟我在南直隶这边呆的时间有些短,所以了解不深,嗯,至于那甄宝玉么,小兄也可以让人帮忙问一问,不过以为兄之见,云妹妹现在年龄也还小,不急在这一年半载,不妨多等一等看一看,多了解一些,再做决定,……” 史湘云脸上露出一抹愁色,“冯大哥说得倒是轻巧,小妹已经满了十三了,这个年龄议亲订亲正是时候,人家既然托了人来问我叔叔,我叔叔他们肯定要给人家一个回复,哪能像你说的那么拖着的?就算是真要打听,哪也不过就是两三个月的事情,和人家说等一年半载,那就是变相拒绝了。” 冯紫英也有些尴尬。 史湘云所说的才是这个时代的常态,自己那种动辄等一等看一看,在这个时代的婚姻之事上是不合适的,人年找上门那就是有意而来,你就是要缓兵之计了解对方情况,那也就是十天半月就要给答复的,哪有说让人家等一年半载的? 人家也只说订亲,又没说马上成亲,一般说来订亲后三四年后成亲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看样子冯大哥应该是对甄家的情形不太认可,所以才会这样说?” 史湘云也是一个极其聪慧的女孩子,从冯紫英的面部表情和神色也能揣摩出一二来,试探性地问道。 “不知道冯大哥可否方便告知小妹一二,小妹也好转达给我叔叔?” 冯紫英摇了摇头。 这却不能答应了。 甄家的情形纵然自己知道也不可能明说,甚至连暗示都不行。 一旦史湘云把话传回去,甄家那边没准儿就能知晓一二了,那引发的后果就不好预测了,自己在江南的布局还没开始就要遭遇麻烦了。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一节 湘云可心 史湘云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自幼失怙丧母的她能在史家里边能让两个叔叔婶婶对她另眼相看,不是只靠直爽大方的性子就能行的。 在史家,两个叔叔婶婶都有自己的儿子女儿,哪里会有多少心思来关心她? 而她要生存下去,自然也要有些心机,只不过她能很好的把自己心思掩盖在豪爽大气表面之下而已。 同样要来贾家长住也不是单靠贾母答允就能行的,便是贾母也一样要考虑史家那边的态度。 有两个叔叔婶婶不在史家住,很容易让两个叔叔婶婶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所以要说服叔叔婶婶一样要有让他们满意的理由。 史湘云却能很轻易的说服叔叔婶婶。 对冯紫英,她早已经从最初的好奇、震惊慢慢变成了一种尊敬、佩服和仰慕。 当初才来贾府时知晓了冯紫英大名,后来便知道了冯紫英的一举成名,再后来冯紫英成为庶吉士之后的西征南下,更是在京师城中成为年轻一辈中最引人瞩目的翘楚。 如果说对宝玉,史湘云是发自内心的亲近,那史湘云对冯紫英就真的是敬佩甚至有些崇拜了。 宝二哥这个人虽然不爱读书,但是却是一个没坏心眼儿的人,待人也友善大度,连环老三这等尊卑不分的货色宝二哥都能容忍。 换了在史家,自己两个叔叔也一样嫡子庶子不少,哪个庶子,而且还是弟弟,敢这般对嫡兄如此桀骜无礼,早就被拖出去打个半死了,所以史湘云很愿意和宝二哥亲近。 但对冯紫英,那种感觉就截然不同了,冯紫英更像是她心目中可以依靠的英雄,和宝玉那样的朋友是完全不一样的,只不过她不像探丫头那般形诸于色,她更愿意藏于心中。 因为她知道自己和冯紫英是不可能有什么,当然对方也只是把自己当做了一个性格豪爽的小妹妹。 探丫头对冯大哥的心思或许和自己差不多,甚至可能也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史湘云却是知道的,无论是自己和探丫头和冯大哥这样的人物是永远没可能的,所以他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而探丫头那边,她不知道,或许探丫头自己也不知道吧。 不过今日冯紫英的表现让史湘云有些失望。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自己在史湘云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收到了损害,但他能看到史湘云眼中的失望。 不过这种事情,他的确不可能给史湘云有什么泄露天机,更何况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云妹妹,为兄身份不一样,不能轻易对哪一家哪一人随意做出评判,若是两年前为兄尚未出仕,自然没那么多顾忌,但还是现在为兄在翰林院任职,自然就要谨慎一些了。”冯紫英深看了一眼史湘云,今天史湘云的表现也让对她对这个俏丽大气的女孩子有了一层不一样的感觉。 “其实你可以想一想,甄家为什么会不远千里来向史家提亲?金陵城里高门大户不少,京师城中名门望族更是多不胜数,若是贾宝玉想娶云妹妹,我倒是觉得想得通,但甄宝玉要娶素未谋面的云妹妹,……” 言尽于此,以史湘云的聪慧应该想得到一些东西,当然,能不能由得她做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史湘云眼中一亮,这位冯大哥话里藏话,虽然没有明说什么,而且对史家也有些轻看,但是却也透露了一些意思,甄家求娶自己,怕是有所意图,而不是单纯的结亲那么简单。 只是她一个小姑娘,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再深层次的东西,自己对史家,嗯,自己两个叔叔那边的情形也不太清楚,其中有没有什么瓜葛原委,却不知道了。 心中一暖,史湘云笑了起来,“谢谢冯大哥。” “这也值得一谢?”冯紫英哑然失笑,对方可能猜测到一些什么,但无关紧要,关键在于史家那两位能不能看得到猜得透了,但他也不太明白,甄家看上史家什么了。 迟疑了一下,史湘云才幽幽地道:“出门前几日里,小妹回了家里一趟,听二婶说二叔可能等一段时间要外放。” “外放?外放哪里?”冯紫英微微皱起眉头。 若是这般,那就差不离了,这史家老二多半是要外放紧要所在,才会引起关注。 只是这甄家消息如此灵通? 还有史湘云对于她那两位二叔有那么重要?冯紫英觉得不太可能。 还是甄家只是借机搭上史家这条线? 不出所料,史湘云摇了摇头,“二婶也只是这么提了一句,小妹也没多问。” 冯紫英思考了一下,“想必你二叔也应该明白才对,再说了,你不也说对方只是来问一问么?” 史湘云秀眉轻蹙,“冯大哥你是说甄家是先来试探?” “我可没说。”冯紫英笑了起来,“行了,云妹妹,这等事情我估计如果你二叔心里有数,那自然不会遽下决定,或许只是我们的有些胡乱猜疑呢?等到了扬州,不妨多问一问,林叔父是两淮巡盐御史,纵然他身体不好,但下边人打听个消息还是能行的。” “就怕我们到了扬州,冯大哥和林姐姐就都没心思顾着小妹的事情了。”史湘云突然调皮地一笑。 “什么意思?”冯紫英意识到什么。 “哼,冯大哥你这个人一点儿都不像表面那么直爽,你和林姐姐的事情为什么瞒着我们?你还打算瞒多久?府里边人都不知道,连老祖宗都被蒙在鼓里,她可是林姐姐的嫡亲外祖母。” 终归还是被对方知晓了,不知道这丫头是观察加猜测,还是从玉钏儿那里套出话来了。 冯紫英也不意外,点点头,“没打算瞒多久,但因为诸多原因,所以没有在京师城里和老太君和赦世伯、政世叔那里说,原因么,云妹妹难道不知道?” 史湘云猛然间回过味来,瞪大眼睛,“啊,冯大哥你是怕宝二哥……” “嗯,宝玉的心思为兄也知道一些,不过云妹妹你肯定比宝二哥晓事,这如果宝玉在府里边闹腾起来,动辄砸玉或者说些不着调的胡话,这让老太君和赦世伯、政世叔他们怎么办?”冯紫英淡淡地道:“先不说其他,便是政世叔和婶婶也不会同意林妹妹嫁给宝玉吧?原来政世叔就和为兄说过,为了宝玉和贾府的未来,最好能为宝玉找一个门当户对,甚至更好一些婚姻对象,林妹妹显然是不适合的,……” 史湘云对冯紫英这番话深以为然。 府里边长辈们的心思,不仅仅是她,像探春、琏二嫂子甚至珠大嫂子这些人都是知晓的。 琏二哥未来肯定是要袭爵的,哪怕贾赦的正三品将军落到贾琏身上便成从三品将军,那也是一个三品将军,但二房的宝玉呢? 二房是啥都没有的,除了日后分家能分点儿家产,现在老祖宗还在或许还能偏向二房,但一旦老祖宗去了,只怕大房这一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便是琏二嫂子和二太太是亲姑侄,到那时候恐怕也一样不可能让步了。 而且以宝二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又不喜读书做事的性子,这二房生计还能维系多久? 这等情况下,自然就只能找一个好的婚姻对象了,这个好首先就需要体现在门第要好,最好是能为日后一家人生计提供坚实支撑的。 史湘云轻轻叹了一口气。 冯大哥所言的确在理,以宝二哥那种在这等事情喜欢钻牛角尖犯浑的性子,若是得知林姐姐要嫁给冯大哥,只怕还真的要出事儿。 只是出了这等事儿,徒增尴尬,只怕对贾家、林家乃至冯家都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贾家交好冯家的心思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像金钏儿玉钏儿这等大丫鬟都送给冯大哥,那若非国公出身的贾家颜面上实在抹过不去,史湘云估计府里边还真的有可能想让探丫头给冯大哥当妾呢。 “可是冯大哥,您迟早也得要和老太君和府里边儿人说吧?”满脸忧思的史湘云反倒是替冯紫英担心起来。 冯紫英心里也是一动,这丫头倒是个热心人,点点头,“老太君那边到没啥,便是说给她知晓,老太君也只有高兴,林妹妹嫁入冯府,皆大欢喜的事儿,她肯定乐见其成,至于赦世伯和政世叔以及二位婶婶,赦世伯那边没什么,政世叔这边,我觉得或许政世叔和婶婶还会觉得我替他们解决了一桩心结呢。” 史湘云一愣之后就明白过来了。 是啊,既然林姐姐不是宝二哥合适婚姻人选,可宝二哥却又爱钻牛角尖儿,现在林姐姐和冯大哥订亲,那也就好让宝二哥早点儿死了这份心,府里边也好替他谋划合适的婚事了。 “冯大哥,你这么细细地和我说,可是有什么要小妹帮忙的?”史湘云似乎也猜测出一二来,宛如苹果般的俏靥笑容格外可爱。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二节 折服,形象 冯紫英也笑了起来,“当然有,比如回京之后,帮冯大哥劝一劝宝玉,另外如果有人问起或者质疑的时候,也帮冯大哥解释解释。” 史湘云有些不敢置信,“冯大哥,就这个?宝二哥那里您不用说,小妹也会帮您解释,想必宝二哥也就是闹腾一下,发泄发泄,当他慢慢缓过气来之后,就应该明白他和林姐姐是不可能的,嗯,更何况林姐姐从来就不喜欢他,至于其他人,冯大哥用得着在乎么?” 这话说得让冯紫英也忍不住翻白眼,“云儿,什么叫用得着在乎么?老太君和政世叔他们虽然内心深处也知道林妹妹肯定不可能和宝玉结亲,但是毕竟宝玉也是他们掌中宝心头肉,宝玉喜欢林妹妹都快疯魔了,他们能没有一点儿感受?我这么突兀地就要娶林妹妹了,宝玉如果砸玉发病了,只怕老太君和政世叔,尤其是你婶婶他们恐怕多少也会有一些不悦的,你帮冯大哥在他们面前缓缓颊,不是就要好许多?” 被冯紫英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了,史湘云嘟着嘴,“看来冯大哥是早就把小妹给算计进去了,难怪宝姐姐都说你算无遗策,啥事儿未虑胜先虑败,……” 没想到史湘云突然间又提到了宝钗,冯紫英心里有些发虚。 这自己日后要娶宝钗的事儿如果被捅出去,估计这贾府里边的人,嗯,特别是宝玉恐怕真的要疯了,这是守着要把贾府里边钟灵毓秀的女孩子给一网打尽么? 见冯紫英表情有些诡异,史湘云再怎么也想不到冯紫英早已经把宝姐姐也给算计进去了,只是有些好奇,“冯大哥怎么这幅表情,难道小妹说的不对么?去江南公干,你要把护送林姐姐这一趟也算进去,现在这一趟要去扬州还是公干,甚至都把小妹都算计进去陪林姐姐,训环哥儿,你还得要把探丫头给拉上,冯大哥,我发现你好像做事情基本上都是一箭双雕欸,……” “哪里,哪里,……”被一个小丫头这般怼,冯紫英也尴尬,“云儿,那你说冯大哥做的这些事情对么?对大家有益么?大家觉得不好么?” 史湘云想了想,倒是的确对大家都是好事儿,大家也都是心甘情愿的,悻悻地撇了撇嘴:“反正冯大哥你的心思太多了,小妹这种直性子哪天被您给卖了,恐怕还得要帮你数钱。” “过了啊,过了啊,云儿,你冯大哥啥时候还能害你不成?”冯紫英挺喜欢这丫头性格,她这种性格难怪无论是宝钗还是黛玉抑或探春都喜欢,也不知道日后究竟是谁家能抱得美人归。 “哼,那可说不一定,就像宝二哥说的,那些个当官的,心都是黑的,为了自己的前程利益,啥事情都能做,冯大哥现在刚当官,日子久了,还不要变成和那些人一样。”湘云斜睨着冯紫英,言不由衷地道。 “宝玉这话可是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啊,他这么说,他舅舅,还有政世叔,林妹妹的父亲,嗯,还有云儿你的两个叔叔,不都是当官儿的,难道都是这般?”冯紫英笑着打趣,“这话传到政世叔耳朵里,估计我就真的只有一句话送给宝玉了,小心你的皮,哈哈哈哈,……” 这句话是贾府里边常用语,无论是丫鬟们互怼,还是主子吓唬下人,抑或长辈威胁晚辈,就是这一句,但能威胁宝玉的,恐怕也就只有贾政了。 被冯紫英风趣的一句话逗得大笑起来,史湘云身着枣红牡丹绫子夹袄,外罩一件乳黄棉绒厚披风,但却依然未能遮掩住对方身材,这笑得花枝乱颤,让冯紫英都为之眼前一亮。 似乎是觉察到了一些什么,史湘云迅即收敛笑容,脸颊却有些发烧,拉了拉棉绒披风遮住身形,故作镇静地道:“冯大哥,宝二哥听见你这话可真的要恨你一辈子了。” “恨我也得说他啊,这等话被你我听见当然没关系,但是若是被外人听见,没准儿就要替政世叔招来麻烦了。”冯紫英应了一句,“也是荣国府里把他照应得太好,没吃过亏,但该提醒的还得要提醒,莫要等到日后年龄大了还不晓事儿,真的栽了筋斗就难受了。” 冯紫英的这份劝诫史湘云倒是很以为然,虽然宝二哥不喜欢读书,那也没关系,不喜欢做事,那也由他,但若是在外边一张嘴招惹是非,替家里惹祸,那就真的不妥了。 史湘云还是第一次和冯紫英这样单独长谈,倒是越发觉得难怪探丫头和林姐姐她们都爱和对方一起说话了,对方说话既有理有据,又切中要害,而且还风趣幽默,时间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耽搁了人家一下午看书时间,史湘云也还有些不好意思,瞟了一眼对方随手放在桌案上的书,《北耕录》,也让她有些惊奇,这好像是一本介绍种地的书欸。 “冯大哥,你这是在看什么书,让你这么感兴趣?” “哦,一本农学方面的书,介绍种植农作物经验的,挺有意思,而且也很有价值。” 冯紫英也是在京中才拿到这本书,印刷数量不多,但是一看是徐光启的书,他自然就感兴趣起来。 他印象中徐光启的巨著只有《农政全书》,但是没想到对方在天津卫主持屯田工作时居然就写出了这样一本书。 这本书详细介绍了其在天津卫屯田时推广土豆种植的经验,以及附带介绍了他前些年在松江丁忧时引入番薯种植的经验。 这也引起了冯紫英极大兴趣。 如果说《泰西水法》冯紫英也只是感受到了徐光启的博学多才,而这本《北耕录》那就真的是救命稻草了。 虽然也知道土豆和番薯都已经传入中国大陆,他也专门招人打听过,实际上在福建、浙江和江苏都已经有这两类作物的种植了。 但很显然土豆不但适应地区更广,而且其效果更好,不过番薯也一样不简单,在南方地区不择地的优势也能充分体现,只不过好像这两种作为传入大周也已经有十来年了,但是却根本没有普及开来的迹象。 即便是在闽浙和南直隶地区,种植面积也相当小,绝大多数农户对这两种作物都是持否定和怀疑态度。 一方面是种植技术还处于摸索阶段,另一方面也是土豆和番薯的味道和百姓习惯了的稻麦还是有些差异,很多人不太喜欢,所以这就直接导致了这两类植物只能在一些偏僻地区种植,很难推广开来。 尤其是土豆,原本是完全可以在九边地区推广开来发挥其产量高耐旱耐寒的优势,但是却迟迟没有真正进入像甘肃、宁夏、陕西、山西、北直这些最适应种植的地区。 要解决北方地区尤其是九边的军粮供应问题,开中法现已经陷入了困境,而且说实话在九边地区采取商屯的做法的确成本较高,麦类亩产量实在太低,与土豆相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而之所以没能普及到北方地区,除了官府没有足够重视之外,在冯紫英看来很大程度还是因为思维惯性和人们的口味适应问题。 不过在冯紫英看来,这一切都要让位于生存,当北方遭遇大旱易子而食的时候,当老百姓都只能吃观音土饱腹时,当官府无粮赈济可能引发民乱的时候,你还在乎土豆还是米麦?答案不问可知。 不过徐光启在这本《北耕录》中没有提及玉米的种植,这也让冯紫英有些惊讶。 据他所知玉米在上林御苑里就有种植,在京师城周围也有种植,甚至玉米面也成为了一种时尚食物,但是若要论普及,则远远说不上。 这让冯紫英也不明白这个也应该是和土豆一样具备解决前世中明末饥民饱腹问题的作物,怎么就不太受待见了。 这个原因他还得要仔细了解一下,看究竟是作物种子自身原因还没能适应中国这片土地,还是因为饮食习惯还未被大家广泛接受了。 “冯大哥,你是翰林院的修撰了,怎么还看这种书?”史湘云大惑不解。 “呵呵,云儿,莫要小觑这些书,更不可轻忽农业,大周亿兆子民,九成都是农民,没有他们种地,谁来养活官员士绅和军队?”冯紫英也能理解史湘云这等人的不解,“若是一亩地能增加一斤收成,大周一年就能多收四百万石粮食,而你知道咱们这京师城每年通过漕运从江南运来的粮食有多少么?” 这话自然就把史湘云给问住了,冯紫英也没在意,自问自答:“大概也就是四五百万石吧,这不但包括京师这百万人所需粮食吗,甚至还包括周边一些士卒所需,可只要全国的田地里,每亩能收成一斤,咱们这京师城里的人一年漕运所需粮食就出来了。” 一个简单的道理让史湘云也有些触动,虽然她还有些不太明白冯紫英讲的这里边的逻辑和具体因果,但是她却能真实的感受到眼前这位冯大哥真的和其他那些当官的不太一样,更不像是宝二哥所说的那帮官儿们。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三节 启动 船抵达扬州时,是汪文言来码头接的。 此番南下,风紫英固然是要解决自己婚姻问题,但是明面上,或者说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工作还是要启动银庄框架的搭建。 没有银庄以及支撑银庄的足够钱银支持,无论是宁波造船商们北上登莱启动建设,还是现有海商们要开始打通登莱——辽南水道,都会面临极大的困难。 尤其是接触的那几家造船工坊的东家,最初都是明确表示不可能前往登莱,一直到各种扶持和支持的政策和盘托出,才算是打动了几家。 其中最重要的三条就是银庄低息贷款、朝廷水师舰队的订货并预付相当订金以及将会把清江、龙江的数百匠户转拨迁移到登莱归这些造船工坊使用,承诺在这些匠户工作一定年限后如果表现良好,可以解除匠籍。 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三条条件,要想让这些私人工坊的东家们冒着各方面不适应的风险北上,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明知道开海在即,各地都会迎来一个造船业爆发阶段时,却要让他们放弃本地熟人熟地的条件,去陌生而危险的北方重新建厂,如果没有足够诱惑的条件,肯定不会有人愿意干。 而现在终于有几家工坊愿意前往,那也就说明这几条条件的确有足够的吸引力。 按照冯紫英和官应震、练国事几人商议的结果,水师舰队订货那都要等到造船工坊建成之后的事情去了,不是迫在眉睫的难题,而龙江清江的匠户迁移到登莱,那也是朝廷工部的问题,既然内阁和皇上都已经点头了,那么工部就算是再不愿意也得要办,而且要限时办结,所以也和负责开海事宜的中书科关系不大,现在关键就是银庄的问题了。 银庄必须要尽快搭建起来,而且要按照最初冯紫英设定的那样成为大周第一家完全走正规化经营的银庄,其主业就是吸收存款和放贷。 银庄当下主要目的不是为了牟利,而是要支持开海战略的全面推动,另外一个意图就是要让大周这种陈旧的财政结算体制,尤其是田赋商税的上缴还需要通过漕运等方式来运送的笨拙模式用这种通存通兑异地结算的模式来取代,这其中可以节省的开支不言而喻。 至于说金融行业的牟利性,冯紫英都打算放在以后再来考虑了。 而要迅速确立起一家将典当直接排除在外的“新式专业银庄”的地位和信誉,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有足够强势和充足的股东群体。 “走吧。”看了一眼来接的马车,史湘云和妙玉都上了车,冯紫英这才和汪文言点了点头,上了另外一辆马车,“林公情况如何?” “不是太好,但是还算能稳得住。”汪文言摇摇头,“郎中几乎是每隔两日便来看一看,但结论都是一样的,时日无多,不过林公自己倒是很看得开,尤其是知道妙玉姑娘已经答应回来归宗认祖之后,心情更好。”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揉了揉面颊。 妙玉虽然同意回来看望生父,但是这认祖归宗却没有说,另外通过这一段时间与妙玉的接触和观察,这妙玉还未必愿意接受林如海的安排。 好在解决了林黛玉的婚姻问题,总算是能给林如海一个交代了,至于妙玉,他并不在意。 “公子安排的对扬州盐商的群体摸底情况,衙门里都有现成的详细资料,另外我们这么些年来也收集和搜罗了很多东西,估计公子应该会感兴趣,也对公子下一步的安排会有帮助。” 冯紫英心中敞亮。 这位汪文言不愧是前世历史中大明东林党的智囊,自己只不过稍稍向其透露了一下子自己下一步的一些意图,他便能迅速的根据自己意图展开前期的工作了。 而且看他的口气,应该十分顺利,而且收获也很大。 当然,也可能是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本身就有这方面的资源,而且也早就有意识的从事这些方面的准备了。 “文言,辛苦了。”冯紫英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是想把练国事拉来帮忙的,甚至也早早就说好了,但没想到被官应震截了胡。 换了其他人,他还可以争一争,但官应震是自己现在顶头上司,自然不行。 方有度那里走不开,否则他就把方有度拉来扬州了,方有度本人也很想借机会回一趟歙县老家。 《内参》之事还得要方有度盯着,这个阵地不能轻易松手。 而且方有度现在对《内参》的编撰也是越来越得心应手,冯紫英这一组《正确认识当前最紧迫的几个问题及其辩证关系》分成了好几个部分,他把大框架和基本内容都写好了,但文字上的提炼修饰还得要靠方有度来。 现在中书科这边也是刚搭起架子来,官应震连一个人都不愿意放,现在就忙于筹建,也是这银庄之事太过于重要急迫,否则官应震连自己都不会放走。 从户部、工部和兵部都分别抽得有人来,但是这些外边来的人哪里有自己人用得贴心顺手? 只不过中书科虽然由你官应震掌事,却不能说人都由你来决定了。 所以官应震也只能在现下的基础上,向内阁打了报告,充实中书舍人,希望从观政进士中先行拉来几个。 好在从皇帝到内阁都很清楚开海事务的繁杂琐碎,所以对官应震的要求也基本上予以了满足。 除了冯紫英和练国事是直接从翰林院修撰借过来帮忙外,像范景文和贺逢圣,还有方震孺、叶廷桂、吴甡等几人都被官应震拉了来。 原本官应震还想把杨嗣昌也拉到中书科,但是一来杨嗣昌是湖广人,这太明显了,二来练国事和冯紫英两个修撰都被他拉走了,再要拉走一个编修,这黄汝良也不能答应,所以只能作罢。 按照惯例,中书舍人算是从七品,向观政的三甲进士们观政期满,便可以授从七品,只是这中书舍人可不比其他官员,这个从七品的地位要比寻常的主事之类要清贵得多,更别说外放之职了。 看看原来这帮中书舍人,哪一个不是前任内阁阁老或者六部尚书的子侄? 现在朝廷改弦易辙,要用中书科来操持开海事务,这中书舍人就不单纯是清贵了,更是实打实的实权要职了。 同学中暂时没有人能帮自己,那就只能靠汪文言这帮人了。 好在汪文言这帮人能力都不差,唯一一个遗憾他们都没有官身,也就是说当自己的幕僚可以,但是要推出去上台面,就不行了。 当然这也是暂时的,现在随着中书科的充实,也显得龙蛇混杂了,既有像自己和练国事乃至方震孺、叶廷桂和吴甡这样的进士出身官员和观政进士,还有一帮当初恩荫的官宦子弟。 “公子客气了,这不过是文言该做的,不知道公子下一步如何打算?” 汪文言大略了解了冯紫英的意图,就是要设立银庄,而这家银庄和现有的银庄截然不同。 当下银庄都基本上是和典当连为一体,规模小,资金流量低,能实现异地存取的极少,更谈不上近现代金融业务。 而冯紫英筹划中的海通银庄寓意通达四海,总部设立在扬州,另外一个中心会设在京师。 这是大周最核心的两个城市,京师是政治中心,而扬州是商贸中心。 未来还要考虑在广州、金陵、苏州、大同、杭州、宁波、泉州、登州几个城市设立分部,但目前还是要以扬州和京师为主。 冯紫英此次来扬州就是要分作两步走,一步是募股,吸纳部分资金充作股本,另一步就是揽储。 这两步不可或缺,前者是根基,后者是保障。 没有实力雄厚的股东支持,没人会相信这家所谓的新式银庄,同样如果没有丰沛的储银进来,光靠股东那点儿资本,一旦开启借贷模式,根本就是入不敷出,所以两者缺一不可,而且都是多多益善。 不利的因素很多,但是有利因素也有不少。 一是现有的银庄钱铺根本就还没有意识到一种新型的金融机制模式要出现了,他们还停留在收取保管费的状态,主要是为一些商贾的临时存放服务,另外一个主要业务就是典卖赚取差价,所以说就目前来说,毫无竞争对手,这就是一片纯粹的蓝海。 二是当下商贾也好,士绅也好,更愿意直接将银子窖藏于家中,或者买为田地,用于保值和置产,但田地价格太贵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田土可供出售,而窖藏在家中一是安全问题,二是没有任何增值收益。 这种情形下或许短时间内大部分人不会去因为存入银庄的一些收益而动心,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当看到一部分人的确能从中获益,而银庄信誉稳定的情况下,那么就很难不动心了。 三是随着开海,与佛郎机、红毛番等交易日多,而欧洲诸国这种新式银庄也就是所谓银行其实早已经出现,当这些红毛番和佛郎机商人都能够坦然接受这种新生事物时,必定会对大周的商贾们,尤其是海商们带来心理影响。 而且他们和这些西夷商人的交易甚至可以不再需要现银交易,而直接就可以在银庄中完成转账交易,从售货到收货再到购买新货,尽皆如此。 这种方便程度带来的好处可不是其他任何东西能比的。 万事开头难,一旦打开了局面,冯紫英相信这种优越性便会如滚雪球一般疯狂的滚动起来,当商贾们意识到并映证了这种银庄的方便性和安全可靠性开始大量使用时,那些保守的士绅们最终也会不由自主的加入进来,将他们窖藏的银子乖乖地存入银庄。 当然,这需要一个过程,现在冯紫英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用一切手段,将这个过程缩短。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四节 掌控 冯紫英的目光随着马车的走动透过车窗望向街面,似乎自己这一趟回京师之后对这扬州城一下子又有些陌生起来了,不过这一趟自己恐怕就要在扬州很呆一段时间了。 “文言,要做的事情很多,恐怕你们都得要忙碌起来了。”沉吟了一下,冯紫英才接上汪文言的问话,“吴耀青做事不错,细致周全,……” 对冯紫英的夸奖,汪文言没有谦虚。 吴耀青也是他推荐的,能力性格如何,汪文言心里都有数,当得起冯紫英的称赞。 “那大家伙儿都很期待,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边的事情……,”汪文言迟疑了一下,冯紫英立即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些什么,“怎么了?” “外界有一些传言,主要是因为林公现在抱病卧床,嗯,有传言说可能朝廷会很快就要派出新的巡盐御史来接替林公了,衙门里边也有些心思浮动,……” 冯紫英忍不住冷冷一笑,自己还没到扬州呢,这边就有人开始下绊子了。 这当然不会是只针对林如海的,而是要针对自己这一趟扬州之行啊。 在林如海故去之前,朝廷不可能派出新的巡盐御史,这一点冯紫英确信无疑。 虽然没有从永隆帝那里获得明确的消息,但是从各方面获知的情况综合来看,太上皇和永隆帝在这个人选上是有很大分歧的,或者说应该是对未来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收益归属和使用是有很大分歧了。 这块利益太大了,即便是一直想要隐忍退让的永隆帝估计也有些接受不了了。 但接受不了也得接受,在没有完全掌握京师内外军权之前,再怎么他也得忍下去,但是这么拖一拖,却能为自己赢得一些时间了。 “嗯,文言,放心吧,我有准备。”冯紫英语气不变,“几个跳梁小丑,谁若是跳得高,不妨先记下来,总归有算账的时候。林公这边暂时不宜惊动,他身体欠佳,许多事情你们还是要多操劳,两边事情都得要做着,哪边都不能落下。”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汪文言心思就踏实了。 他没说透,但冯紫英就秒懂,这意味着人家也是早就有心理准备。 一旦真的新的巡盐御史马上就要来,失去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个倚仗,那这一群人很多事情就没法再做下去了,现在看来,情况还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朝廷高层的博弈汪文言自然没法察悉,像太上皇和永隆帝之间的对峙、交锋乃至最后妥协,汪文言的层次还达不到,最终的结果汪文言也难以判断,但他只需要清楚自己未来的新东主有准备就行。 “请公子放心,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边都是熟门熟路,现在其实花不了那么多精神了,倒是公子您提的要求比较高,而且涉及面也太宽,需要花些心思,另外首鼠两端的人估计会很多,未必像公子所预料的那么容易,……” 冯紫英笑了起来,“不急,还有一些时间,此番我来扬州,也是奉皇上旨意和内阁钧旨,并非是我异想天开或者私自出门,嗯,若非中书科新近重新调整,事务繁重,只怕我还要带几位中书舍人一起来呢。” “啊?!”汪文言大为震惊。 他虽然是小吏出身,但是这么些年在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边经营,尤其是在获知日后自己可能要追随冯紫英之后,对朝廷把各种的例制更是深入了解,自然是明白中书科的规制和分量。 这是一个典型的位卑权轻但是却十分特殊的部门,无他,因为它的地位和作用和翰林院与通政司有些重复,更近似于皇上在宫中的颁册制诰机构,和翰林院、通政司隶属于朝廷,直接对内阁略有区别,而是直接对皇帝。 前明这个机构便被边缘化,而泰和帝和广元帝时一度很受重视,大有要恢复到唐代中书监中书令的架势,但是很快在广元帝后期便被闲置。 从天平帝开始,这个机构就成了安排致仕重臣子弟的一个去处,清贵而悠闲,甚至偶尔也还能备问皇家,所以也是许多高官显贵子弟们削尖脑袋想去的地方。 只不过这中书舍人位置太少,而且对其父辈的要求更高,六部尚书以下的子弟根本不考虑,所以很多人欲求而不得入。 “公子您是说朝廷对中书科重新定位,嗯,是不是在职权上也不再和以往一样了?” 汪文言的反应灵敏让冯紫英也很满意。 “既然要重新调整,肯定是和以往不一样了,不过文言也莫要理解偏了,不可能一下子恢复成为前唐中书省那般,我师官公出任户部左侍郎掌中书科事,便是要负责整个大周开海事宜,我此番南下也是奉官公之意,所以文言就不必太过于担心了。” 这一颗定心丸终于让汪文言定下心来了。 户部右侍郎掌中书科事,这就意味着朝廷是真正要全面推进开海事宜了,而冯紫英现在甚至可以直接公开打出这个旗帜而无人再敢质疑了。 “那就太好了,林公也可以放心下来了。”汪文言如释重负。 之前对冯紫英虽然也很信任,但是更多地还是信任冯紫英这个人表现出来的能力和林如海的支持,但是一个翰林院从六品的修撰,说实话,包括汪文言在内的他们这个团队都还是有些担心未来的前途的。 虽说冯紫英前程光明,而开海之略也是他提出来的,但是具体执行呢?这才是关键。 如此庞大繁杂的事务自然涉及到无限资源和衍生出来的权力,冯紫英在其中能占据什么样的位置,能获得多少资源,这才是最重要的。 林如海可以在他余生之际给予冯紫英所想要的一切,但是日后的延续呢? 整个团队就算是你能养得起,但那又如何? 如果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或者要等到几年甚至十年以后才能见到功效,那没有谁能够坚持这么久,恐怕包括冯紫英自己也是如此。 这也是汪文言最担心的一点。 但现在问题迎刃而解了。 冯紫英能感受到整个马车车厢里的气氛似乎都轻松了许多,他能理解。 短短接触一两个月,就能让人家纳头就拜俯首称臣,就算是自己是馆选庶吉士和翰林院修撰,就算是林如海为自己打包票,一样不行。 没有谁会轻易把自己的命运随手交给一个陌生人。 虽然这段时间汪文言、吴耀青这些人都表现很出色,但是人家表现出色的同时也是在观察着自己能不能拿出让人信服的东西出来。 权力,资源,地位,影响力,当然也包括钱银,都是。 吴耀青在京师城见识了自己随意出入忠顺王府并摆平事情,现在汪文言则了解到自己的身份也有了微妙变化,加上原来的一些东西,那么这个团队的凝合就能够提速了。 “文言,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旁边的宅院可以暂时借来用着,我打算暂时借地办公,嗯,不过不必对外宣扬,让大家心照不宣就行。”冯紫英笑了笑,伸了个懒腰,“想必朝廷的公文很快就会下到扬州府衙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嗯,接下来就该我们忙碌起来了。” ******* 林如海满意的看完送上来的信函和庚帖,放在一旁。 至此,这桩婚事基本上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前期齐永泰已经来了信,算是以媒人身份作了介绍,而在他复信首肯之后,这边冯紫英将其家中来信和庚帖以及聘礼都送了来。 虽然略显急促和简略,但是事急从权,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要基本礼仪程序走到,便不算失礼了。 自己现在身子骨说不清楚还能熬得住多久,也许一个月,也许十日,也许三个月,现在这桩心事一去,自己就可以瞑目了。 “紫英,令师的信早就到了,我也回了信,嗯,这封信我也会尽快给你家回信,黛玉的庚帖也要交换送回你家,嗯,这桩事儿就算有个结果了。” 林如海心情极佳,满脸笑容,甚至连声音都比往常要更洪亮一些。 “叔父不必着急,以小侄观叔父的气色,短时间内还是不碍事的。” 这病的确很大程度还是和人的心情有关。 像林如海这般,或许他心中吊着一件事儿,所以在事情为解决之前,这口气便不会散,没准儿一觉得事了,那口气就散了就呜呼哀哉了。 又或者这件事情已解决,心情大好,连带着身体状况也会好许多,还能活得更久。 哪种可能都有。 但以冯紫英的观察,这林如海气色虽然比之前自己离开扬州之前要差了一些,但是并不像那种马上就要油尽灯枯的模样,这对于自己来说是好事。 只要维系着他这种状况,现在太上皇和永隆帝斗法,就这么耗着,双方都还要稍许忌惮一下林如海尚在,所以也不会那么急迫,而自己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来全盘接受林如海手中的资源了。 原来自己只是一个空头的翰林院修撰,很多事情还名不正言不顺,但现在不一样了,有着开海事务这块牌子,就可以游刃有余的来运作了。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五节 少安毋躁,方为上策 林如海捋着颌下长须,看着眼前的这个青年,心中越发感慨。 有齐永泰的书信和冯家家长的来信,再加上冯紫英的庚帖,基本上黛玉的婚事就算是定了下来,哪怕是自己现在立即闭眼睛,以冯家的身份,都不太可能悔婚,也就是说,自己后顾无忧了。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妙玉的事情。 想到这里林如海也是心里有些歉疚,黛玉的事情安排妥帖了,但是妙玉的事情好像还没有那么简单。 这丫头他见了,性格倒不像最初担心的那样孤僻,但是却有些执拗古怪。 自己尚未提出她的婚事,她便明确告诉自己她只是回来尽一份做女儿的责任,一旦责任已了,她便会返回京师城跟随她师傅继续在佛门修行,这让林如海也大感头疼。 这个女儿和他这个当父亲的没多少感情,林如海也很清楚。 虽然说即便是妙玉之事变卦已经影响不到黛玉的婚事,这等情况下,就算是冯家不满意,但是却绝不可能因为缺少一个陪嫁的媵而悔婚,天下还没有这种事情,但未来黛玉恐怕要在冯家那边受些委屈倒是真的。 不过以林如海对冯紫英的观察,他对黛玉不是一般的关心疼爱。 虽说从礼教上来说,这等婚前有感情是不合适的,但是在实际上,那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事并不少,大家也都是乐见其成的,所以冯紫英对黛玉的亲近和关心让林如海很放心,即便是因为妙玉这个岔子,他相信冯紫英也不会让黛玉在冯家受多少委屈。 “嗯,妙玉的事情,……”林如海眉头微皱,欲言又止。 “叔父,妙玉姑娘的事情,小侄觉得还是顺其自然吧。”冯紫英接上话,“其实先前也就是一个幌子,我母亲既然已经允婚,那就不是问题了,而且几年后林妹妹也已经长大了,我相信那个时候我母亲定不会有任何异议。再说了,文言当时去和净缘师太交涉时也曾经向净缘师太承诺过,如果妙玉姑娘有自己的主见,会予以尊重,……” 林如海摇摇头,容色平淡,但是语气却不容置疑。 “妙玉在其母影响下性子也有些阴郁偏激,这也有我的责任,但是她毕竟是我林家血脉,以前我有责任,但我现在肯定要为其日后做打算,她的出身决定了没法和黛玉比,而且她现在年龄这么大了,三年后都二十一了,怎么嫁人?至于说一生托于佛门,那是绝无可能,我不可能让我林家女儿一辈子青灯古佛孑然一身!” 见林如海态度如此斩钉截铁,倒是让冯紫英有些意外,但是转念一想也是。 这年头若不是过不下去了,谁会让自己儿女去出家? 便是贫苦人家卖儿鬻女时也宁肯托身大户人家为奴,也没说要把儿女送去寺庙出家的,像林如海肯定不会答应这样的结果。 见林如海脸泛潮红,有些激动,冯紫英赶紧劝道:“叔父莫要生气,妙玉姑娘长年在庙中修行,可能和外界接触甚少,对世间生活也不太了解,加之亲朋好友也没有,所以有些其他想法也正常,但小侄看她这一路行来和史姑娘以及玉钏儿、翠缕两个丫头也处得甚好,若是让其在府上住上一段世间,增进她和林妹妹之间的感情,兴许会有一些改变,……” 冯紫英的建议倒是让林如海大为意动。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庶出女儿在寺庙中生活多年,肯定不太适应俗世生活,自然对外界格格不入,若是硬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身上,就算是日后她嫁入冯家,只怕也是一桩麻烦事儿。 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要把她的心结慢慢打开,让她逐渐适应俗世生活,恐怕才能达到目的,只是自己这身体还能支撑到那个时候么? 见林如海神色变幻不定,冯紫英自然明白林如海的担心:“叔父,您也莫要过分担心,妙玉姑娘天资聪颖,定能理解您的苦心,……” 林如海长叹一声,苦笑着摇头:“若真是一个蠢笨丫头也就罢了,起码听话,为叔替她安排,她也不能反抗,可就如你说这天资聪颖,那心气高,主意多,反而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啊,难道我当父亲的还会害自己女儿么?” 林如海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冯紫英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左右他已经做到了他承诺的,妙玉若真是愿意和黛玉一并嫁过来,他当然欢迎,若是不愿意,那他也不会勉强。 “算了,不说此事了,听说朝廷重开中书科,据说还可能升为中书监,专司否则开海事务?”林如海盯着冯紫英,“你师官应震以户部右侍郎掌中书科事?” 没想到林如海的消息也如此灵通,看来林如海在京师城中一样有深厚的人脉,冯紫英点点头:“确有此事,但是却没有中书监一说,官师掌中书科事,负责开海事务,小侄此番也是奉皇命和内阁钧旨来扬州,就是要为开海做准备。” 林如海显然也是早就得到了消息,“开海事务繁杂,贤侄选择来扬州,怕是看中了扬州为天下商贸之最,可是为银庄一事而来?” 既然已经约为婚约,林如海就相当于冯紫英未来岳父了,冯紫英在他面前便没有什么遮掩,“正为此事而来,银庄一事成败,关系到整个开海战略的推动,可以说为最为紧要所在,皇上和内阁乃至官师都很重视,所以派小侄来打前站,……” 林如海脸上露出一抹哂笑,“看来你和玉儿的婚事,皇上也知道了?” 冯紫英坦然点头:“皇上召见时,小侄谈及要在扬州设立银庄作为支撑开海事务的支点,皇上便问及为何选择扬州而非京师或者金陵抑或广州,小侄便谈到除了扬州商贸繁盛之外,更是南北盐运之核心,嗯,欲依托叔父帮助,……” 林如海脸上的笑容越盛,“难怪为叔近日来听闻不少传闻,也有不少人来打探消息和递话,……” 冯紫英现在算是自己女婿了,而且很明显,永隆帝在借助冯紫英来试探自己的态度,难怪太上皇和太妃那边如此紧张了,林如海暗自揣摩。 只是他现在也一时间难以判断祸福。 若是自己身体康健,他肯定不会轻易表明态度,但是现在自己只有区区几个月寿命,就不得不考虑更多一些了。 冯紫英似乎是看出了林如海的纠结和犹豫,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林如海作为太上皇一系的私臣这么多年了,但现在身体不行了,太上皇却没有多少恩赐,反倒是担心他泄露了某些秘密,或者倒向另一方而隐隐拿出了一些手段,这自然干让林如海有些寒心。 但现在就要让林如海彻底表明态度也有些难度,不过本身冯紫英也不希望林如海彻底倒向永隆帝,既没有那个必要,也容易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风险,甚至引发太上皇和永隆帝的矛盾激化。 而自己不过是需要一些资源,林如海完全可以悄然相助,而自己也一样可以大大方方的出手,甚至连太上皇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开海之略也是朝廷定下来的国策。 至于说具体的细略关节,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叔父其实不必在意那些外边的流言蜚语,据小侄所知,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短时间内是不会有什么变化的。”冯紫英需要给林如海打打气。 “哦?”林如海微感吃惊,冯紫英居然敢说这样的话?“贤侄此话何意?” “特殊时期,少安毋躁,亦静不亦动。”冯紫英笑了笑道:“叔父难道不觉得当下朝中正是激流涌荡之时么?” 林如海一凛。 “据说户部郑大人和刑部萧大人都可能要致仕,这意味着两位尚书出缺,加上李大人入阁之后的礼部尚书至今尚未补缺,而内阁尚缺一名阁老,首辅大人和皇上谁入阁的问题上意见也不一致导致僵持不下,……” “……,京营节度使牛大人转任宣大总督,至今京营节度使之位仍然悬空,好像太上皇对此很不高兴,……,而且忠顺亲王据说也和义忠亲王闹得有些不愉快,您说,这等情况下,皇上还有心思来考虑谁来继任您这个两淮巡盐御史么?” 林如海毕竟在扬州,虽然朝中一些重大的敏感的消息能够迅速传递到扬州,但是像朝廷出缺如此多的职位也非一日所成,可是这些事情联系到一起,恐怕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叔父,您是当局者迷啊,开海之事看似南北兼顾,但实际上牵扯利益甚广,谁能从中受益更多,现在谁都无法断言,那么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当然是等一等看一看了,你说这个时候贸然轻举妄动,不是授人以柄,成为众矢之的么?” 冯紫英没有说谁会成为众矢之的,但是林如海却心中透亮,这等情势下,太上皇怕也不得不掂量一番,尤其是在所有人都在看开海之举会带来什么时。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六节 弦,越绷越紧 林如海细细琢磨了一番,觉得冯紫英的话颇有道理。 既然自己还在,那么对太上皇也好,永隆帝也好,最好的对策都是等一等看一看,看什么?当然不仅仅是看开海之举可能带来的变化,还包括自己的态度。 而对自己来说,正好可以用这段时间来好整以暇的妥善安排。 冯紫英此番来扬州自然也是要有一番作为的,而他赤手空拳,凭什么在扬州打开局面? 就算是有开海名头,但是扬州这帮商人,都是些见惯了风浪的老货,说句不客气的话,太上皇下江南时,这些大盐商哪个不是没面见过天颜的?甚至还有几家还接过驾。 便是现在也有不少和太上皇有着这样那样的渊源和香火情,更别说义忠亲王这几年里更是没少和这边眉来眼去。 想到义忠亲王,林如海就没来由的一阵烦躁。 这位亲王手深得太长了,不但不断的指使各路人马向盐引伸手,而且这些人还和盐枭们勾结起来。 林如海知道都察院那边早就盯上了自己,可是自己却是有苦说不出,说内心话他还真希望都察院能学着向前年浙江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样被都察院好好来清理一下,也让内外的这帮蠹虫受一次教训。 这厮到最后更是打算赤膊上阵亲自动手了,让林如海也是不胜其烦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应对。 好歹也是昔日的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现在却为了几两银子而不顾颜面,实在有失局皇家尊严,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捞的银子究竟用在哪里去了。 ******* 义忠亲王有些苍白的面颊此时显得格外狰狞,高耸的鼻梁和颧骨让整个面部看上去更具攻击性,略显饱满的颊肉稍许化解了一些言语带来的攻击性和燥意。 “怎么,今年甄家就打算这么打发孤?去年便找了不少借口,我孤有计较,但今年又是如此?”义忠亲王一双手背负在身后,在大厅内来回走动,“两浙说是被都察院清洗了一番,盐上收入少了许多,那海贸呢?这海还没开呢,怎么就有没声没息了?” 汪梓年轻叹一口气,这一位主子可真的是难伺候,只顾着要银子,可下边也不容易啊。 “还有南直这边,不是说林如海病重么?”义忠亲王脸色更狞恶了一些,“孤不是请到了太妃懿旨一并送去扬州了么?林如海既然病重不能视事,那陶国禄呢?为何还推三阻四?” “王爷,林如海虽然病重,但是却没有病倒,这厮还是能视事的,陶国禄在其治下日久,威望远不及林如海,而且林如海手底下也还有一帮人,所以陶大人也很难。”汪梓年忍不住替对方解释道。 陶国禄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名义上的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主事。 但是自前明以来,巡盐御史便取代都转运盐使牢牢的把控着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权力,都转运盐使沦为副手。 甚至强势一些的巡盐御史根本就不让你这个都转运盐使插手,而直接通过你的副手下属安排盐务。 无他,巡盐御史有独奏权,你都转运盐使就是一普通官员,根本无法和其叫板。 陶国禄是王爷一手运作提拔起来的,也花了不少心思,要说这陶国禄有其他心思怕是不可能,但你要让他去和林如海抗衡,那就不现实了。 除非林如海真的病得不能视事,而新的巡盐御史未去,那么陶国禄还能有些机会。 “楚先生,当下情形,你觉得孤当如何?” 强压住内心的怒火愤懑,义忠亲王回到自己上座坐下,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缓缓道。 “王爷,若是这开海之略全面铺开,恐怕咱们今年在海上那边的收入就要断了吧?”楚姓老者悠悠地道。 义忠亲王目光望向汪梓年,汪梓年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道:“朝廷已经定下宁波和泉州以及广州开海,估计五六月间就要启动,就只有漳州那边还能有点儿,但是基本上没太大意义了,纵然水师这边有我们的人可以放水,但是恐怕那些交了特许金的海商们都不能答应,都会想方设法检举打压,……” 闽浙走私收入是最大的来源之一,但是这开海方略一出,基本上就把整个来源的根基给毁了。 都可以光明正大的海贸了,而且还是朝廷鼓励的,谁还会冒着性命危险去走私? 特许金和海税虽然重了点儿,但是再也无虞水师的拦截,再也不担心官府抽风似的的突然袭击,更不用担心御史和龙禁尉的明察暗访了。 “两浙盐上的收入被乔应甲和杨鹤前年那么一出手,基本上就瘫痪了,再要重建难度不小,而且也要时间。”汪梓年既然摊开了,也就不再掩饰,“而且朝廷也盯得紧,稍不注意就要暴露,我们也不敢太过,……” “两淮这边林如海原来总体来说还算是宽松,留了一条路,但是这厮却始终不肯把这条路放宽一些,像湖广和江西始终不允许我们渗入进去,打压得厉害,没了两浙盐上收入,全靠海上收入和两淮这边,可海上收入再一断,两淮这边又还是这样,恐怕就难了。” 汪梓年把情况和盘托出,义忠亲王更是坐不住,健硕的身体忍不住扭动起来,真有点儿如坐针毡的感觉。 “楚先生,……?” “王爷,若是这般花销依然如此,那海上收入便不可断,而两淮盐上收入这边须得要开辟新路径,江西和湖广要打开,……”楚姓老者目光阴沉,语气却不容质疑。 义忠亲王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 倒是那汪梓年很理解主子的心思,沉声问道:“楚先生,可开海之略是朝廷定下来的事情,而且连太上皇都点了头,如何维系?那些海商不傻,当走私风险胜过缴纳特许金和海税时,他们不会干的。另外,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边,林如海姑且不提,下一任巡盐御史,太上皇和皇上那边怕是都要争执不下吧?” “哼,争执不下才是我们的机会,若是那林如海提前死了,那巡盐御史迟迟定不下来,陶国禄便可暂代,……” 楚姓老者扫了一眼汪梓年,“至于海贸那边,开海之略纵然大势不可挡,但是拖延一两年还是有机会的,那些个大户们虽说名义上认可开海,但是若是能有机会阻延一二年,他们难道不想捞得更多?谁愿意去交那特许金和海税?” 楚姓老者的话让义忠亲王和汪梓年都是眼睛一亮。 “再说了,既然大家都知道要开海了,海贸要变成公开合法的了,官府肯定不会再管得那么紧,水师那边也不会过问,如果开海之略却又迟迟落实不下来,那么这两年岂不是就成了门户洞开,任由大家自由出入,……,可以说只要拖得越久,多那些个原来经营这个的就油水更大,……” 汪梓年明白过来了,“只怕那些现在有意进入海贸的士绅们不会答应,他们肯定会采取措施,……” “那又如何?他们也不过才刚刚踏入此门,根本就不熟悉这海贸的深浅,肯定不敢轻易插足,我们的人连这点儿险都不敢冒,还想捞银子?别以为什么都不做,人家就会把银子送上手,天下没这等好事!” 义忠亲王暴怒地打断汪梓年的话头。 他何尝不知道江南那帮想要急于插足海贸的士绅不好惹? 这些敢在开海之后才涉足海贸的,都是背后有底蕴的,和那些之前搞海贸走私的豪强海商还不太一样。 他们是真正的士绅,不仅仅是有几亩地,在朝廷中央,在地方官府,都有着雄厚的人脉背景,甚至就有家庭成员在朝中和地方上为官。 一旦发现好不容易盼来的发财路子居然会被拖延耽误,他们岂能善罢甘休? 甚至可以说这里边有些人和自己原来也有些关系,但是在利益面前,什么东西都得要丢开。 自己没法给他们更多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就要去自己争取,而这恰恰是在攫取原来属于自己的利益。 可自己有选择么? 没有。 没有银子,京营里边那帮**将头会听自己的,会替自己卖命? 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的那些人能还保持着这种暧昧态度? 宣大各镇的那些手握重兵的武将会在关键时候支持自己?除非自己占据绝对优势。 可是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持,自己又怎么占据绝对优势? 还有那些武勋,他们会依然坚定的站在自己这一边? 甚至没有银子,只怕连父皇和母妃的寿辰自己都拿不出像样的礼物了吧?那些趋炎附势的家伙还会认为自己是天命所在? 义忠亲王根本信不过这些,他只相信利益。 京营里几个主官们现在都是首鼠两端,但是他们下边的人却要过日子,……,宣大那些游击、参将、守备也一样,都要过日子,都想要银子,那就好办。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七节 难兄难弟 大厅里一片死寂。 道理在座几人都明白,但摆在面前的现实却很残酷。 原来相当肥实的一块——两浙盐务上的收入前年就被都察院与龙禁尉联手给清洗了,彻底没了,重建网络难度很大;现在海贸这一块如果在被彻底废了,那就只剩下两淮盐务这一块了。 其实两淮盐务这一块足够丰厚,如果林如海那个榆木脑袋能够开窍一些,把手放得更松一些,未尝不能弥补前两块的损失。 纵然无法像原来那样滋润,但是起码也能弥补大半。 但是林如海这厮却是严守原来太上皇时候定下来的规矩,坚决不肯超出定制,前两年还能靠着太妃有时候发句话或者给个懿旨额外给点儿,但是从去年开始,这厮便再也不肯了。 义忠亲王的目光在楚、汪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还是点点头:“楚先生,请你走一遭扬州和金陵,我让老古他们陪你一道去,甄应嘉若是给孤耍滑头,那孤就要拿他开刀了;可祯,你带孤的书信去宁波和漳州一趟,他们成日里来信抱怨,这一次孤就要看看他们的胆魄,福建水师那边,孤有安排,你们动作可以大一些,出了问题,孤会想办法给闽浙那边打招呼,……” 鲜有见到义忠亲王这般果决一回,楚琦和汪梓年也知道这一次是动到了义忠亲王的命根子上来了,逼得他要下决心了。 砍了海上走私这一块的收入,几乎就把王爷逼到了绝境,而两淮那边林如海始终不肯就范,太上皇和皇帝之间关于下一任巡盐御史的人选僵持还会继续下去,这也许就是一个机会。 要想扳回这一局,就只能双管齐下,两淮盐务这一块,必须要有进展和收获,而闽浙走私一样要有突破,绝不能让这开海如此轻易顺利的就搞起来了。 见楚琦和汪梓年二人都有些神色沉重,义忠亲王又站起身来,摆了摆手。 “二位也莫要过于担心,孤心里有数,别看着孤现在不好过,老四也一样被架在火炉上烤,他以为这个皇位就这么好坐?” 义忠亲王在大厅的台阶上来回踱步,目光里也多了几分阴冷。 “老四现在也是被逼到绝境了,辽东那边女真人攻势如潮,李成梁已经正式托病要求致仕了,老四没有允,但是李成梁坚决不干了,哼,名义上是老病,这老货其实已经意识到麻烦大了,宽甸六堡一放弃,奴酋的兵锋直指鸭绿江边,朝鲜那边态度就开始变了,原来还只是和建州女真虚与委蛇,但现在女真人发话,朝鲜那边已经有些意动了,……” 楚琦和汪梓年交换了一下眼色,“王爷,辽东那边……” “哼,李成梁不干这个蓟辽总督,谁还能但这个重任?李成梁是老四硬生生的把人家抬出山的,以为李成梁还能像二三十年前那般,一出马努尔哈赤就俯首听命,也不想想时代不一样了,建州女真狼子野心,大周若是没有足够的实力压制他,他岂能听一介老匹夫的言语?真以为女真人还能和你讲什么狗屁情谊不成?” 义忠亲王言语中充满了不屑,“现在可倒是好了,李成梁怂了,觉得控制不住建州女真了,宽甸六堡丢了,朝鲜态度变了,就想要抽身以免晚节不保了,朝中众臣难道看不出来?孤听闻北地士人对此极为不满,集体上书,要求追究李成梁的责任,都察院那边的弹书如潮,老四在力保,……” 这些消息就不是楚琦和汪梓年所能了解到的了,这样看来皇上的日子也一样不好过。 如果真的放任那帮御史开始撕咬李成梁,那谁都挡不住这些御史们寻根究底的尿性,以李成梁在辽东多年的骄横跋扈和贪墨,岂有找不出一点儿毛病来的? 一旦李成梁落马,可李成梁还有几个儿子还在辽东任上呢,而且那些武勋们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可如果留中不发或者打发几个跳得起的御史出去,那就无疑会让北地士人甚至朝中文臣们对皇帝恶感大增,而这些北地士人恰恰是皇帝的基本盘,恶了他们,而江南士人历来都是太上皇的基本盘,甚至更倾向于义忠亲王,这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么? 难怪王爷虽然心情不好,但是却也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是难兄难弟,都一样陷入了困境。 “还有,现在朝廷没银子了,郑继芝成日里鼓动老四把内库里银子拿出来,可老四那内库里光的都能跑老鼠了,还不敢对外说,……,柴恪眼巴巴的从西疆跑回来,就是要银子的,三边总督那么好当?开疆拓土收复失地的名头那么好挣?……” 义忠亲王脸上轻蔑之意越盛,他也需要给自己这两个得力属下打打气,不能让他们失了斗志。 “老四倒是玩得漂亮,居然会让刘东旸这帮叛贼去搞什么复地的把戏,以为这样就可以为他自己增光添彩,能名垂青史,想当秦皇汉武?也不想想,沙州和哈密是那么好复的么?” “……,数千里地的后勤补给,数万人马的人吃马嚼,那都是要靠银子堆出来的,连甘肃、宁夏两镇都支应不起,居然还想去搞什么复地的面子活儿,纯粹的是为他自己脸上涂脂抹粉,拿国事当儿戏,简直荒唐!” “……,现在可倒好,玩大了,露馅了,没银子,今天复地,明天就能失地,甚至还会再来一出哗变叛乱,那大周可真的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的确坐在皇位上固然风光,但是烂摊子更多,承受的压力更大,就连义忠亲王这样一个小摊子都弄得焦头烂额,遑论要对整个大周负责的永隆帝? “草原上卜石兔和素囊又要打起来了,还有那察哈尔的林丹汗,又在宣大边墙外磨刀霍霍,吓得牛继宗也成日里要求加强武备,补充兵力粮饷,听说张景秋和老四都不敢见牛继宗了,哈哈哈哈,……” 笑声在大厅里回荡,一直到楚琦和汪梓年离开,义忠亲王才慢慢收回笑容。 老四的确不好过,但是这并不代表自己就好过了,也不代表老四就玩不转了,他是皇帝,面临的麻烦多,但是能调动的资源更多。 他是当过太子的,也很了解自己这个弟弟,尤其能隐忍,否则也不能最终把自己掀翻他自己坐上了这个位置。 这些难处麻烦的确不小,但是并不代表老四就束手无策了,内阁,六部,还是有些能人的,自然也会替他出谋划策,分忧解难。 想到这里,义忠亲王就又忍不住叹息,若是自己坐在老四那个位置上,绝对能比他干得更好。 看看他做得那些事儿,推出李成梁出任蓟辽总督,放弃宽甸六堡,还去搞什么复地沙州哈密,也不认真思考一下现在大周的困境,成日里还去搞这些没用的。 不过这开海之略,义忠亲王倒是要承认,的确是一剂良方,但这对老四,甚至对朝廷是一剂良方,对自己就是一剂断肠散了。 这个冯紫英,没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嫩娃娃居然也能玩出这么大的花样,自己倒是真的小觑了这厮。 想到这里义忠亲王又有些懊恼,不是说他是武勋出身么?和荣宁二府关系密切,怎么却死心塌地去替老四卖命去了? 这厮的父亲居然还是榆林总兵,据说柴恪要推荐其继任三边总督,想到这里,义忠亲王不由得有些微微意动。 也不知道这厮究竟有什么喜好弱点? 倒是想要好好了解一番,也好对症下药。 ******** 看见贾琏屋里走出来那婀娜娉婷的美人,冯紫英心中也是忍不住一句卧槽。 难怪林妹妹说起琏二哥时语气怪异,难怪紫鹃望向自己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神色。 冯紫英先前还有些不太明白,还觉得这紫鹃怎么表情如此古怪,原来这是冲着贾琏来的,大概是把自己也视为和贾琏一样的货色了吧? 扬州瘦马,果然名不虚传。 单单看这走路的姿态,顾影自怜,婀娜多姿,而且听说是琴棋书画,弄箫吹笛,无一不精,甚至还能吟诗作赋。 冯紫英不知道贾琏是花了多少钱才把这女子给赎了出来,据说还是清倌人被他给梳弄了,看样子没有千两银子是拿不下来了。 这扬州瘦马的行情他是的确不知道,几年前在大同时大同婆姨的价格他倒是听说过,那资质绝佳者一样是要千两银子以上,甚至贵者数千两,估计和大同婆姨齐名的这扬州瘦马也不会低于这个数。 这贾琏莫不是也在府里边压抑久了,这一出来才多久,就开始放飞自我了? 这要回去让王熙凤这个醋坛子知道了,那还得了? 但看着贾琏那眉花眼笑和这女子卿卿我我地模样,冯紫英就是一阵恶寒。 这日前一时爽,日后修罗场啊,琏二哥,你想好如何应对凤姐儿了么?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八节 身负重任 “来,桂荣,见过你紫英叔叔,……”贾琏满脸满足和得意,身上的玄狐腿外褂应该是新购置的,还有这紫绛色的丝绵绫袄,这一身倒是把这厮的人才衬托得格外出色。 “桂荣见过叔叔。”吴侬软语,却有些苏杭那边的口音,面目姣好,细眉朱唇,目如点漆,的确有几分姿色,加上那娇嫩柔弱模样,估摸着这贾琏就入彀了。 冯紫英只是拱了拱手,点点头。 贾琏也不在意,这等在外偷纳的妾室,实际上相当于外室,若是要成为正式妾室,还得要抬回府里才行。 他也不是没想过王熙凤那一关不好过,不过在面对美人情深时,他的确欠缺了一些抵抗能力,而且在王熙凤长期的强势之下,这女子流露出来的婉转娇媚,委实让他无法自拔。 敬了一盅酒之后,那女子便回了厢房,冯紫英这才沉吟着道:“琏二哥,你当真的?” “怎么,铿哥儿,就许你两个两个的养在外边儿,你琏二哥就纳这一个都不行?”贾琏半真半假地抱怨着,“你二嫂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哥在屋里也憋屈久了,出来好不容易轻松一下,你就别给二哥添堵了,行不?” 最后一句话都有些恳求的味道在里边了,冯紫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不好多说了。 “不过铿哥儿,这桂荣虽然二哥纳了,但却也有些古怪。”贾琏和冯紫英隔着洋漆描金小几坐在炕上,背后塞了两个靠枕。 “哦?”冯紫英不在意地问道,“怎么个古怪法?” “这也是二哥后来才知道的,也让二哥心理有些忐忑,不过二哥想着你是干大事儿的,只要知道了里边原委,自然有办法应对,所以才踏实下来。”贾琏语速放慢,“二哥我闲着没事儿,偶然间去了那梧桐苑吃酒听戏,后来去得多了,便慢慢熟悉起来,就有人把我引到了那隔壁的流苏园,……” 冯紫英神色不变,其实他先前就已经觉察到了一些问题,只是没好扫贾琏的兴头。 以刚才那丫头的水准,即便是在扬州瘦马里也绝对称得上好货色了,若是没有一二千两银子怕是拿不下来的。 贾琏从京中出来,也是防范万一,带了不过区区八百两银子出来,这一路虽说没有多少消耗,在林如海这里也差不多,但总是有花销的。 这么突兀的纳妾也好,养外室也好,所需花费起码是几千两,甚至还要算一算这段时间的开支,难道还能是林如海替他付账? 显然不可能。 这扬州不比金陵,贾琏还能去借银子,必定是有些问题的。 不过看起来贾琏也不蠢,觉察到了里边的问题,这让冯紫英心情略好一些。 “……,先前我也不清楚,不过桂荣这丫头是清白人家,只是自幼家贫被卖,我既然喜欢她,自然也要琢磨如何长久,她这等人才的,我也打听过没有二三千两打不住,我却是拿不出这么多银子的,……” 贾琏絮絮叨叨的说了一番,冯紫英便明白了,这是有人半买半送地来拉拢贾琏,或者说讨好贾琏。 不过贾琏有什么值得外人拉拢讨好的?其目标不问可知。 “紫英,你二哥这辈子没多少本事,在府里边也是窝囊,连平儿那丫头名义上是我通房,但这凤姐儿嫁过来这几年,愣是没让我沾上身过,你说我这荣国府的嫡长子,日后都该要袭爵的,是不是有些憋屈?” 喝了几杯酒,贾琏脸膛开始发青,话语也开始多了起来,“……,这事后那妈妈说起要赎桂荣,便是赌咒发誓不肯,弄得你二哥也是心慌意乱,再后来,就说要三千五百两银子,你二哥却哪里能拿得出来,一直到某一日,……” “……” 毫无疑问,有人盯上了自己和贾家的关系,甚至也已经摸清楚了自己和林如海之间的关系,冯紫英并不意外。 自己来扬州在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逗留时间太久,出入次数太多,都肯定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这衙门里边也不是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地方,稍许想些办法花些银子,就能有无数个办法弄到想要的消息。 只不过没想到对方居然采取曲线救国的办法,先从贾琏这里下手了。 能看这个架势,人家也没有隐晦的意思,也不惧于让人知晓他们的存在。 贾琏能老老实实告诉自己,冯紫英还是很满意的,别到最后露馅了再来“坦白”,就伤感情了。 估摸着贾琏其实也大略明白一些,知道人家是冲着冯紫英来的,他就是一个搭桥的桥板,能帮着引见或者说几句好话,也就算达到目的了。 这么一看,这出手的人还真不简单,这倒是让冯紫英有些兴趣起来。 自己此番来扬州,本身就是冲着各方人士而来,目的也就只有一个,银子。 柴恪回京了,专门召集冯紫英谈了两次,谈到了目前西疆的困境。 粮草补给难度很大,运输消耗实在太大了。 平叛时朝廷凑的款项现在已经所剩无几,这还要包括整个甘肃和宁夏两镇的花销,现在更多了沙州的消耗,下一步还需要筹办收复哈密的粮饷物资,所以他这个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也坐不住了。 但现在户部是真没钱,指望皇帝内库估计也难。 柴恪还是大略知晓一些情况,这一位皇帝不是守财奴,实在是太上皇没给他留什么底子,而且还要把两淮盐务收入抓在手里,所以才会导致当下如此困难。 临行之前永隆帝、叶向高、齐永泰乃至郑继芝、官应震等人都轮番召见了他。 永隆帝、叶向高和郑继芝的目的并不在银庄身上,现实的紧迫迫使他们盯上了马上就可以收取的特许金问题上,希望中书科能够立即拿出一个对应方略来。 甚至在冯紫英此番南下就可以行动起来,先行和这些有意参与的海商们接触,让他们心里有一个数,最好能立即赴京商谈缴纳特许金的问题,朝廷等着这笔银子应急。 至于举债问题,大家都知道那不是一下子就能办下来的,得先评估未来大周海税收入,才能说得上举债的问题。 齐永泰的召见对话里倒是很看重这银庄,这可能和冯紫英详细介绍了未来银庄的运营模式和以及对产业扶持有关,冯紫英着重谈及了在北方也需要扶持一些事关国计民生的产业,比如在冶铁业上,北方是具备一定条件和优势的,但这需要技术上的重大改良投入。 炼钢可能是算是能推动大周北方唯一能占据优势的一项产业,冯紫英大略知晓一些炼钢工艺的进化历程,但是对于他来说,只知道一个模糊的工艺改良,具体如何来做,他是茫然无知的,这最终还是得具体落实到从事这一行的工匠们身上来。 无论是哪个时代对钢铁的需求都是巨大的,仅仅是军事上的需求,就可以让这个产业蓬勃兴盛,不断向前发展,从甲胄到冷兵器再到热兵器,哪一样都离不开海量的钢铁,而且随着造船业的发展,对钢铁的需求也会日益增长。 而钢铁产业历来就是一个需要超大投入的行业,尤其是在面临着要不断尝试突破旧工艺,创新新工艺时,这种投入可能会更大。 这一点冯紫英对齐永泰也专门提醒过,不过很显然齐永泰不太在意这一点,一个能够对北方经济实现提振的产业,足以超过任何存在的困难,而且是从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冯紫英嘴里提出来,齐永泰相信那就绝对有价值。 冯紫英都没想到自己这位老师对自己现在是如此信心十足,但他也能理解齐永泰的压力。 作为北地士人现在的魁首,眼睁睁的看着江南经济发展势头越来越好,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开海之略看似也对北方有所扶持,但实际上大家都明白,一旦开海之略真的全面放开,两广、闽浙和南直隶将会获得最大的一块红利,单单是海贸及其可能带来的附属产业发展就能让江南与北方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这种现实紧迫感如何不让齐永泰倍感压力。 但每一项产业的发展都有赖于资本的支持,特别是像钢铁这样的行业,那更是烧钱的行业,从古至今都是。 柴恪和冯紫英的谈话也很简单,尽可能的募集资金,西疆扛不住了,辽东和宣大那边恐怕也一样,一句话尽可能在短时间内募集更多的银子回来,无论采取哪种方式。 所以冯紫英原本想要好整以暇的来按照自己既定路径来先办银庄的想法就不行了,只能几件事情集中起来办。 既然给予厚望,朝廷自然也会给与足够的权力,都察院和南京都察院乃至龙禁尉都授命要全力配合冯紫英的工作。 这差不多也就是手持尚方宝剑了,但冯紫英也清楚这等尚方宝剑最好是悬在空中最管用。 丁字卷 第一百二十九节 各方势力,私盐贩子 “我没想到到扬州之后第一个见的客人居然是一个陌生人,甚至一无所知,我也不知道我自己这是失职呢,还是孤陋寡闻了。” 冯紫英笑着看着眼前这一位虎背熊腰凛凛生威的壮汉,微微颔首。 浅褐色的棉布长袍,外罩一件棕红色的同质马甲,粗壮的手臂孔武有力,一双手手指却是粗粝黝黑,豹头环眼,虬髯浓须,活生生一个猛张飞。 若是说这家伙是军中武将,绝对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但若说是商人,恐怕几无人能信了。 来人微微苦笑,抱拳一礼,“以这种方式来见冯大人,某也知道有些鲁莽唐突了,但是某也知道若非如此,某是很难踏入大人公廨一步的。” 公廨?冯紫英倒是有些佩服这个家伙的消息灵通了,居然就知道自己在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旁边里办公了。 要知道自己刚把这座院落盘下来不到两日,昨日才算是打扫清理完毕,把一些必须办公物件安排进来,便是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知晓人也不算多,这厮却知道了。 这厮居然用公廨一词来形容,虽说有些不伦不类,但是无疑是知晓自己在这里的目的意图,有些阿谀逢迎的味道在其中了。 在大周,公廨可不是随便什么部门都能用的,很多时候都是代指文渊阁,当然六部也可以用公廨,但像其他部门,比如都察院和大理寺办公处就不会用公廨一词。 至于像各地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这些衙门这些就更不用提了。 “呵呵,我这一面就这么贵重么?”冯紫英哑然失笑。 “某也打探过,在京师城里欲求见大人一面者不知凡几,便是咱们这江南豪商巨贾帖子堆满贵府门房,但是能谋一见者屈指可数,王某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望,只能在扬州来一等机会了。” 这厮倒也坦诚。 在京师城中,冯紫英对商贾基本上一律不见,无论是山陕商人还是徽商、洞庭商人,他都没见。 除了龙游和江右安福商人外,那是他另有安排所以特别见了一面外,其他人都是只留贴,暂时不见。 “唔,那既然见到本官了,亦可说一说来意了吧。”冯紫英话音刚落,门外汪文言一闪而入,面色却有些紧张。 冯紫英略感诧异,汪文言可不是这等鲁莽之辈,见其身后居然还跟着一名劲装男子,好像是秋水剑派的人物。 见冯紫英无碍,汪文言松了一口气,这才附耳在冯紫英身边小声低语。 那壮汉见此情形也只是苦笑,但是却并无异常举动,倒是那名秋水剑派的男子以手抚剑,目光死死盯着对方,看那么模样,只要稍有异动,他便要出手。 汪文言在冯紫英耳边一阵低语,冯紫英微微皱眉,但最终好像对汪文言的建议没有采纳,而是摇了摇头。 汪文言有些着急,又耳语几句,但是最终冯紫英还是拒绝了。 见无法改变冯紫英的态度,汪文言也是无奈,最后只能示意那名劲装男子站在冯紫英身后,以防不测。 倒是那名猛汉苦笑着主动道:“冯大人,看来您已经知晓了某的来历了,没错某就是苏州王九玉。” “你倒是坦诚。”冯紫英也笑了笑,“只是本官却想不明白,你来这扬州作甚?本官可不管盐务,而且苏州盐务是两浙都转运盐使司管辖吧?你也不怕本官直接将你投入大狱?” 大周盐务沿袭了明制,苏州、松江、镇江和常州虽然属于南直隶,但是盐务这一块却是两浙都转运盐使司管辖,并不属于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管辖,所以冯紫英很好奇此人为何来找自己。 就算是他打听到自己和林如海有翁婿关系,这两淮巡盐御史也不可能插手两浙盐务,林如海还没那么大的面子。 这王九玉可不是简单人物,乃是松江、苏州、常州、广德、宁国这一片最大盐枭,横跨两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管辖之地,也是一个通天人物,但是此人却极少露面,外界知晓人也不多,更多的还是其几个手下如朱灵均、邹日升等人出头露面。 杨鹤联手龙禁尉前年在两浙掀起盐务肃清风暴,两浙巡盐御史最终易人,而且亦有不少地方官员落马。 而这王九玉虽然没上通缉榜,但是其麾下的朱灵均、邹日升等人都成为龙禁尉缉捕对象,另外一个头目陆惠云则被龙禁尉抓获,不过已经羁押在苏州大狱经年,因为涉案复杂,至今尚未定案。 这厮居然敢如此大胆的来见自己,似乎也并不惧怕自己将其捉拿归案,倒是让冯紫英有几分佩服。 虽说现在南京刑部和浙江提刑按察使司并未将此人列为缉捕对象,但是只要自己想要收拾他,一样可以将其送入大牢,再来慢慢收集证据。 “大人不是刑部官员,也不是浙江提刑按察使司的官员,对付王某这样的角色,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但是却对大人江南之行毫无意义,大人也不需要区区王某一个项上人头来谋取功名,王某又有何惧?” 王九玉坦然道:“至于大人所言盐务一事,王某此番来拜见大人,却非大人所想那般。” “哦?”冯紫英讶然问道:“看来王先生是有为而来啊,也罢,那王先生说一说吧,下官倒是很好奇王先生有求于本官何事。” 猛汉欲言又止,却看了一眼屋里其他两人。 冯紫英略作思索,“文言,你们先出去。” “大人!”汪文言皱起眉头。 “无妨,若是这位王先生真有意要做些对本官不利的事情,先前就已经动手了,再说了,本官可不是白面书生,……”冯紫英傲然一笑。 汪文言这才想起自己这位未来的东主也是武勋出身,久经战阵之人,也曾经在西疆平叛之时独闯草原,若是没两刷子岂敢有此大言? 见冯紫英态度坚决,汪文言也只能妥协。 他也知道这个王九玉甘冒奇险来见冯紫英肯定是有特别重大之事,而且他甚至预感这王九玉也不过是表面之人,其背后恐怕还有更大的势力。 不过为了预防不测,他还是安排秋水剑派的人就在门外不远处,刚好处于听不见二人谈话,但是却能见到人的位置上。 若是那王九玉真的有什么异动,只要冯紫英能稍微延阻一下,接应之人便能赶到。 房间里只剩下二人,冯紫英这才道:“这下你可以说了。” 点点头,王九玉也知道冯紫英时间宝贵,能给自己这样一个机会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也不绕圈子,径直道:“小的听闻担任此番前来便是为朝廷筹集军饷,不知可有此事?” 冯紫英端起茶抿了一口,淡淡地扫了一眼对方,一时间却没有说话。 对方的消息倒也不算是谬误。 归根结底,无论是筹办钱庄,还是收取特许金,甚至是为抵押海税做准备,都是筹钱,而且是要在较短时间里通过各种渠道来筹钱。 当然对冯紫英来说,筹钱固然重要,但是却要按照一定的规矩来筹,不能搞什么捐输或者摊派之类的明抢,那既是有辱斯文,损害朝廷威信,更重要的是坏了朝廷例制,以后的危害更大。 见冯紫英不搭话,王九月有些讪讪地挠了挠脑袋。 他一个盐枭,何曾和像冯紫英这样的文官打过交道? 以往也不过是和巡检司里的人打交道,今次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会走这一遭,要说那也是提着脑袋玩儿。 若非有人给他再三保证和阐明理由,他是万万不愿意走这一遭的,甚至连前面那些话也是有人专门教授了的。 “呃,小的受人之托,是想来问一问这东番拓垦之事。”王九玉吞了一口唾沫,干巴巴地道。 东番拓垦? 冯紫英大为惊奇,这一个私盐贩子居然要问起东番拓垦的事情来了,莫不是这厮意欲转行,要学着龙游、安福商人搞长期投资来玩拓垦了? 东番拓垦之事也不是秘密,龙游商人和江西安福商人自己已经见过了,提到了东番拓垦之事,明确了朝廷对东番拓垦的态度。 这让龙游和安福一帮商人精神振奋,他们在云南姚安拓垦备受当地官府打压,但此次却是朝廷主动要求他们来协助拓垦,而且开出了很好的条件,这也让他们大喜过望。 对于龙游商人来说,东番并不陌生,只不过以前从未想过要跨海去拓垦,而且东番之地虽然距离不远,但却是隔海,而且当地山民民风彪悍,要想去那里拓垦必定要和这些山民发生冲突,这就和在云南姚安那边拓垦不一样了,若是没有官府武力支持,拓垦便是休想。 而且兹事体大,对于商人们来说也是一个风险机遇并存的挑战,他们也需要做一番调查了解之后再来计议。 没想到这帮私盐贩子也想要拓垦,那可真的就是言外之喜了,冯紫英狐疑地看着对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节 雪白财路,布袋盐场 “东番拓垦?你是说你们有意参加东番拓垦?”冯紫英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不,不是,大人误会了,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东番拓垦的方略,嗯,朝廷对东番拓垦有什么考虑,……”王九玉结结巴巴地道,额际汗珠都忍不住渗了出来。 冯紫英更奇怪了,不是为了拓垦而来,却又要问东番拓垦之事,这却是为何? 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冯紫英表情越发深沉,看得王九玉头皮发麻,忍不住道:“大人,我们都是些吃盐饭的,哪里懂得什么拓垦啊,龙游和安福那些商人们才是这方面的行家,嘿嘿,……” 冯紫英猛然回过味来,目光锐利如剑,缓缓点头:“原来如此,你们是看上了东番的盐务?” 王九玉雄壮如牛的身子微微一抖,表情也有些古怪,但是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点点头:“大人明鉴,我等世代以此为业,两浙盐务清理,我等被迫背井离乡,但您和刚才那位汪大人都知道,我们都是凭苦力吃饭的苦哈哈,没什么其他本事,只能吃这碗饭,离了这一行,除了饿死就只能当盗匪了,……” “哼,王九玉,你这是在威胁本官么?”冯紫英轻哼了一声道。 “不,不,小的失言了,小的只想说现在我们这帮人走投无路,也想寻个合适去处,既然朝廷有意拓垦东番,那东番现在也是蛮荒之地,若是朝廷允许,我等也愿意为朝廷打头阵,……”王九玉一边观察着冯紫英的表情变化,一边小心翼翼地斟酌言辞。 “为朝廷打头阵,王九玉,你和你手底下一帮人有这么好心?”冯紫英朗声大笑,连连摇头,“拓垦东番的确是本官此番南来的一个目的,而你们消息倒也灵通,居然知道本官有意让龙游和安福商人先行做起来,你们也想去东番拓垦,不过不是帮助朝廷拓垦土地,安置无地流民,怕是想要先占这一块市场吧?” 冯紫英同样也在一边观察这厮,一边在思考对方的意图。 “不过这要拓垦,三五年内这东番盐业这一块的市场意义不大,起码也要一二十年后恐怕才能抵得上宁国或者广德这样一个府州吧?你们会看上这个?” 王九玉呐呐不语,冯紫英鹰隼般的目光锁定对方,一边缓缓道:“这东番盐市短时间里是无甚意义的,那你们这帮靠盐吃饭的家伙还能有什么打算,除了盐场,还能有什么?” 王九玉悚然动容,对方果真是厉害,就这么短短一炷香时间就能揣摩出这么多东西来,而且直接把自己的目的都挑明了。 “据本官所知,东番靠近澎湖的一线,地势低平,冬日里气候干燥,日照时间长,乃是天然晒盐所在,而且该地区河流稀少,下雨时间也不多,沿岸的海水含盐度比其他地方更高,比长芦、两淮的盐场出盐率更好,盐的品质也更高,你们莫不是看上了那里?端的是打得好主意啊。” 王九玉脸色煞白,最大的秘密居然被对方随口道出,而且知道得甚至比自己这边人了解到的情况更详细准确!? 难道是谁走漏了风声? 不可能! 连他都只知道临近澎湖的东番西南角之地地势平坦,冬日里太阳毒,适合晒盐,却也不知道什么附近海水含盐量更高下雨少这些情况。 冯紫英见对方表情就知道被自己猜中了。 布袋盐场嘛,后世台湾最重要的盐场,和长芦、莺歌海并称中国三大盐场,以品质好著称,冯紫英对这一点常识还是知道的。 不过布袋盐场虽然条件优越,但是前世中却是到乾隆年间才开始开发,主要还是因为垦拓和人口的问题,但现在,似乎自己可以让这一历史提前了。 如果不是这家伙来提醒自己一下,自己还真的没想起东番还有一个布袋盐场。 因为后世这盐场实在是说不上有多么重要了,更谈不上什么财政支柱,但是在这个时代,对于当下的朝廷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聚宝盆,当然也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了。 心怀大畅,但是冯紫英仍然是一脸哂笑,似乎是在嘲笑对方后知后觉,以为自己不知道这个情况,更是让王九玉心怀忐忑。 这厮还真是一个带财运的,居然给自己一下子带来这样一个新路子。 “大人,您早就知道了?”王九玉脸上表情变幻不定,良久才微带苦涩地道。 “王九玉,本官在开海之略中专门加上这拓垦东番,你不会以为本官就只是让龙游和安福商人下东番安置一些流民,拓土垦荒那么简单吧?”冯紫英振振有词,“本官若是没有一点儿把握,岂敢向朝廷建议?只是没想到你这厮居然也能打东番盐区的主意。” 王九玉吞了一口唾沫,有些艰辛地道:“那大人的意思是这东番盐场是早已经有人预定了?” “那倒没有。”冯紫英摇摇头,很随意地道:“东番百废待兴,拓垦之事涉及方方面面,本官也只是刚刚有了一些大致构想,但是这盐场肯定是重中之重,不容有失,而且你也应该知道东番岛上山民甚多,若是寻常盐商,本官便是给他这个特许,他能玩得转么?别盐没给我晒出来两石,自个儿把命送了,他人死事小,耽搁了东番拓垦大事,那才是大事!” “是是是!大人所言甚是,那东番岛上山民甚是凶悍,官府寻常时候肯定没有那么多精力来顾及许多,若是寻常商贾要去开发盐场,那肯定要和山民冲突,届时耽误了大人拓垦东番的大业,那就万死莫赎了,须得要寻一二有些这方面经验且有些人手者,方能确保此等开发无虞,……” 王九玉本以为自家这是空跑一趟了,但没想到这盐场之事居然还无定论,而且看这一位的意思是还得要有些许武力势力者方能吃得下这份活计,立时便心动起来。 自家手底下有的是吃这碗饭的亡命徒,干私盐贩子,成日里和巡检司和地方卫所的镇军打交道,许多时候就免不了要动武,都是提着脑袋玩命的。 而自己背后的人却是有的是人脉和银子,两相结合,加上这东番盐场,这不是天赐良机天作之合么? “王九玉,你倒是挺会说话啊,敢情这东番盐场就只能你王九玉能行?”冯紫英哂笑。 “大人说笑了,小的只是想说,请大人给小的一个机会,嗯,不仅仅是小的,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都对大人开发拓垦东番的大计极为看好,也愿意为朝廷开发拓垦东番尽一份心,所以也请大人给我们一个机会,日后我们定会没齿难忘,……” 见王九玉说得恳切,冯紫英沉默了一下,这才启口道:“王九玉,你们可曾知道东番拓垦开发不是小事,先前本官所言那些不可预测的风险只是一方面,没准儿你们接上这活儿才知道烫手,……” “大人尽管放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吃了这碗饭,小的就没把这条命当一回事儿,睡在家里还有可能房梁垮了把人压死呢,这世道那碗饭是能坐在家里就能把银子挣着的?”王九月这番话倒是说得相当光棍。 “嗯,你倒是看得开,既如此,你们可明白,这东番盐场的具体情况?估计你们应该有过勘探,不过未必了解仔细,本官建议一方面你们赶紧安排人去东番那边实地找专业人士勘察一下盐场和晒盐情况,另一方面也需要来一个说话管用的来和本官谈一谈,王九玉,这么大一笔营生,你不会以为空口白牙说几句话就能交给你们吧?你都知道朝廷现在艰难,本官的意思你明白么?” 王九玉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只是……” 见王九玉脸色有些诡异,冯紫英轻笑,“怎么,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么?尽管说来,本官不怪罪便是。” “谢大人恩典,嗯,大人也知道小的只是前头来打前站的,呃,有些话还得要回去转达,嗯,小的想要问一个大概数目,回去也好有个交代,……”王九玉艰难地说出这几句话来,,目光里却满是期盼。 冯紫英笑了起来,手指轻轻在桌案上敲击,“你这个问题问得不聪明,那应该要问一问你们想要什么了?东番乃是朝廷开海之略才涉及之地,前期开发投入肯定不小,朝廷除了履行日常管辖外,并无意涉足,嗯,或者再说一句直白一点儿的话,朝廷可以把盐场直接划给你们开发,既可以拿给你们一家,也可以给几家,那一片区域有多大,估计你们应该清楚,那就要看你们出价了,另外,你们既可以自行卖盐,但却不能卖入大周境内,也可以卖入大周,比如南直、浙江或者湖广、江西,但是这却需要细细商议了,一句话,每个条件恐怕价格都不一样,你明白么?” 见王九玉若有所悟,冯紫英补充道:“既然能让你来,想必你们也是在这方面有些考虑了,若是没点儿实力的人,估计也不敢来碰这番营生,这样,本官给你们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内来人和本官具体详谈,一个月后,本官可能就要另有安排了。”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一节 冯紫英的目标 打发走了王九玉,冯紫英陷入了沉思。 毫无疑问,王九玉不过是一个明面上的人物,他背后还有更有跟脚背景的人物。 想要来谋划盐场,你一个私盐贩子有这么大脸? 想想也不可能。 但不得不说像东番布袋盐场的开发,目前朝廷是根本没有那份精力的。 涉及到招募人手和最初的基础设施建设,还需要建立起从漳州经澎湖到东番的航线,还有对可能要面临的本地土著山民的袭击等等,都相当繁琐庞杂。 便是冯紫英自己也没有想过要由官方来运作。 起码前期不可能。 交给这些有实力背景的士绅们来运作经营是最合适的,但前提是得交钱。 冯紫英此番南下也是背负着巨大压力的,组建银庄要银子,收取特许金,也要最大限度的让这些商人们出银子,海税的抵押举债,也还是要银子。 哪一样都要银子,而朝廷又催得那么紧。 除了永隆帝外,郑继芝和柴恪都是最急迫的。 就差点儿撂下话了,只要能弄回来银子,不管用什么办法。 冯紫英之前的考虑是先和那些准备参与海贸的士绅商贾们接触一番。 这笔银子是应该最稳定的,意欲参与的群体都已经通过各条线和朝中的诸公接触过了,基本上都明确了,接下来不过是具体价格上的一些博弈罢了。 而这些人的消息都很灵通,知道目前朝廷缺钱,肯定会借此机会压价,所以冯紫英才会获得尚方宝剑,实在不行就要先从银庄募集股金和海税抵押举债上来做文章,而目标群体也很明确,就是扬州盐商。 这些盐商们其实多少也已经有一些感觉了,所以从林如海和汪文言那边获得的消息,近期这些盐商也是格外活跃,不断的聚会商议,大概也是在考虑如何应对朝廷的这种“杀猪”行为。 以前是捐输,这一次是如何,估计这帮盐商心里都没底,但毫无疑问,直觉告诉他们,这一次也免不了要出血。 总而言之,要多策并举,弄银子。 想到这个唯一目标,冯紫英自己都觉得好笑,这现在居然成功了替大周朝廷弄银子的急先锋了。 很快汪文言就进来了,不用冯紫英吩咐,汪文言那边已经安排人盯上了王九玉,不过冯紫英倒不是担心什么,不过是想尽早了解王九玉背后有哪些人。 听完冯紫英的介绍,汪文言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拓垦东番也就罢了,这要把盐场交给私人,这是明显违反朝廷法度的。 大周的盐场全都是朝廷所有,盐户们从煮盐晒盐到出盐按照一定价格交给盐运衙门再卖给持有盐引的盐商,再由盐商去按照区域售卖。 这就是大周自前明沿袭下来的盐务例制,而盐场是绝对要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的。 “公子,这个,恐怕需要慎重,朝廷未必会允许您这样做,哪怕朝廷再缺银子,也不能开这个口子啊。”汪文言连连摇头。 “文言,我问你一句,如果我不提这个拓垦东番,朝廷会想到东番么?”冯紫英轻轻摇头,“便是我提了,朝中诸公都还推三阻四,觉得这是个累赘,根本没必要,现在我没要朝廷一分一文,劝招商贾,由商贾自行募集失地流民前往东番拓垦,朝廷就是给一个名义上的允许,三年不收税赋,三年后比照边地折半收取二十年,为朝廷平添田赋收入,同时还能防御外敌入侵东番,甚至连流民带来的不稳压力也减轻了,这难道不好么?” 冯紫英的话让汪文言无言以对。 “至于这盐场,现在两淮盐场产量不足,南直和江西、湖广盐价暴涨,私盐贩卖成风,地方官府多有反应,东番盐场若是能建起来,同样不花一分一文钱,这到南直和两浙来售卖,一样要受都转运盐使司的管辖,而将此权利交给士绅商贾,无外乎也就是一个特许权而已,五年也好,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根据价格而定,兴许人家就能拿出百十万两银子来押这一注呢?朝廷白得这么多银子,而且还能减轻供盐压力,难道还不满意?” 冯紫英轻轻笑了笑,“文言,现在朝廷困难,我受诸公委托南来,任务艰巨,每一样都不简单,若是王九玉这个私盐贩子能为我此行开个好头,我想也能让我在和这帮盐商和海商们打交道时减轻一些压力啊,文言,这每一项我都要靠你替我好好具体谋划一番呢。” 见冯紫英态度如此坚决,汪文言也知道对方肯定是拿定了主意,而且冯紫英那一句受朝廷诸公委派,虽然没有明言,估计也是有故事的,自己要做的把要交涉的对手最详尽的底细情况拿出来,同时给出各类选些和建议,以供对方参考。 “公子既然决心已定,那文言也不再多言,定会按照公子所言准备妥当,不会让公子失望。”汪文言也不再废话,点头应允,“另外扬州这边盐商的情况汇总,我已经替公子准备好了,嗯,基本上都集中在山陕商人和徽商,比例大概是四六开,按照他们规模和影响力进行了一个区分,……” 冯紫英一边看,一边点头,“嗯,我得仔细研究一下,这么厚实一本,看来这些盐商故事颇多啊。” 汪文言笑着应道:“公子,这些人基本上都是经过几十年慢慢积累起来的,甚至历经几代,多少都在这扬州城里乃至南直这边有些痕迹,……” 冯紫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文言,这一次恐怕我就要来当一回恶人了。” ****** “当恶人不怕,岂不闻当官宁要人恨,莫要人怜?”林如海放下药盅,脸色异常平静,“这帮盐商不是没有准备,这么些年来,他们赚肥了捞足了,自然也明白朝廷的规矩,不过总是要抱着一丝幻想,另外也就仗着用银子在朝里搭了一些关系,觉得可以有所仗恃,可也不想想,朝廷都这么难了,难道还有谁会因为这个而来专门为你手下留情?” 冯紫英恭敬的坐在一边,“叔父说得是,不过小侄倒是有一些不同的想法。” “哦?”林如海微感吃惊。 这位准女婿成日里和汪文言他们收集梳理这些盐商们的各种勾当,不就是为了朝廷筹集银子么? 他得到的消息是朝廷户部已经彻底空了,而皇上的内库也是捉襟见肘,而西疆和辽东、宣大的粮饷都是迫在眉睫需要拨付下去,尤其是甘肃那边。 柴恪回京就是专门为此而来,当然也有说柴恪会继任兵部左侍郎,将卸任三边总督,自己未来的亲家也就是此子之父可能要接任三边总督。 但那也是有个火炉,谁坐上去都会如坐针毡,难怪王子腾宁肯去登莱也不愿意去三边。 这会儿又说有不同想法,不是为了筹集银子,你做这些准备为何? “叔父可能有一些误解,以为小侄来就是为了找这些个盐商打秋风,搞捐输来着,之前包括一些阁老们和皇上的确有此意,但是我觉得不妥。” 冯紫英知道自己的想法恐怕未必会被很多人理解接受,但是他还是打算要这么做。 既然永隆帝和叶向高以及官应震把这边全权交给了自己,那么只要能弄回去银子,方法上就不必那么计较了。 而他就要给这些商人们,尤其是大家都觉得是肥羊的盐商们树立一个榜样,朝廷是讲信誉的,守规矩的,或者说,要给这些商人们确立一个契约精神。 换一种说法,最起码要让这些商人们意识到自己这个人是讲信誉守规矩,有契约精神的。 这个时代恰恰是最欠缺这一点的,或许在商人之间还能有些信誉道义,但是若是商人和官府之间,强弱悬殊,那么就很难说得上什么信誉契约精神了。 只不过估计在大周,很多人都无法理解。 林如海目光里多了几分奇异,他有些不明白自己这个准女婿想要干什么了。 冯紫英好生筹划了一下言辞,要想达到最佳效果,还得要自己这位准岳父的全力支持配合才行。 “叔父,我是这么想的,既然朝廷定了规制,那么盐商也好,海商也好,那就是在朝廷的规制下运作,他们赚再多的钱,那都是朝廷允许的,朝廷如果觉得不合适,应该调整规制,而不应当采取捐输这一类的手段来,当然,如果说谁和私盐贩子勾结,或者和盐场勾结,甚至盐中掺土,坑害百姓,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林如海忍俊不禁,这不就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么?啥事儿都得要找个合适的理由,嗯,是符合朝廷规制。 一句话,想要让人家拿银子出来,得有充分的理由,不过自己这个准女婿看起来似乎还有点儿道德洁癖?不像啊。 见林如海的神色,冯紫英就知道自己的解释有些多余,对方难以理解,无奈之下只能摇了摇头道:“总而言之,小侄希望让所有人都明白朝廷,嗯,最起码小侄所定下来的规矩例制,小侄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言出必行,行则必果!要让他们都相信这一点!”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二节 同年同僚VS同乡? “三位兄长,快请进。”沈自征笑容满面的拱手一礼,然后伸手延请正在上下打量着府邸大门的三位青衫儒士。 “君庸,令兄不在,你这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啊。”见沈自征一副器宇轩昂扬眉吐气的模样,素来和其相善的侯恂忍不住打趣。 沈自征胸膛一挺,正欲发话,却见杨嗣昌诡异一笑,“他?就算君善兄不在,也轮不到他放肆,君庸,令姐今日应该不在家吧?” 沈自继脸色一变,在几人的目光注视下,只得讪讪地道:“家姐去大护国寺祈福去了。” 三名青衫儒士都是放声大笑,笑得沈自征也有些上火,而侯恂更是来了一句,“难怪今日君庸这般意气风发,……” “真长兄,文弱兄,若谷兄,无须如此吧,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沈家规矩历来就是如此,家兄不在,家姐自然就是一家之长,谁让我比她小些呢?” 语气到后边都有些委屈了,沈自继也是瘪了瘪嘴。 这这动作让三人更是忍俊不禁,这位沈自继的确是个欢乐人,虽然上科未中,但是才华却是有的,杨嗣昌和侯恂都很看得起。 三人在崇正书院时关系一直就密切,即便是杨嗣昌进了翰林院,侯恂现在观政,沈自征也经常去找二人,一来二去和同在翰林院同为江南士人的黄尊素也熟悉起来。 “嗯,君庸,我们可无意质疑令姐的威严,反倒是我们觉得真该把你管严格一些,免得你还有几个月就秋闱大比了,你还成日在外野游。”杨嗣昌脸色一正,“前日里我回书院,听说你年前又请了十余日假,去哪里了?” 沈自征对杨嗣昌是极为敬仰的,也知道杨嗣昌是在替自己担心,只能低头道:“读书读得有些心烦了,便去居庸关和榆河驿那边转了一圈,游历了一番,倒是真的让心胸舒畅了许多,……” 杨嗣昌和侯恂倒是知晓沈自征的爱好,不喜名山大川,却喜欢观摩兵家重地。 像前科不中之后,便去了大同宣府一线一游,两月方归,而且还制作了一副山川险要图。 上边关隘峰口小道河流,尽皆一览无余,虽然称不上什么杰作,但是一己之力做到这一步,也很难得了,让杨嗣昌和侯恂都是赞叹不已。 侯恂倒是脸色一正,“君庸,我们知道你的爱好,但是你现在首要任务是秋闱和春闱大比,过了这两关,日后你便可以去兵部职方司观政,让你观摩个够。” 见侯恂说得认真,沈自征只得又拱手受教。 见气氛有些凝重,倒是一直没怎么言语的黄尊素插话帮助沈自征打开尴尬,“君庸,你的抱负是好的,但也需要掌握好时机,秋闱大比在即,人人都在摩拳擦掌,你莫非是胸有成竹?” “他胸有成竹?他胸有成竹就不会被其姐禁足了,除了书院那里都不许去,要么呆家里读书,要么就在书院里,连出门出顿饭都不允许了。”杨嗣昌冷哼了一声道:“也幸亏有令姐,我看君善兄在家中都未必能管得住你。” 沈自征兄长沈自继虽然比他长好几岁,但是为人亲善,性格柔和,所以沈自征反倒是不怎么怕自己兄长,倒是对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姐姐颇为敬畏。 几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进了正房,早有丫鬟把茶送了上来。 三人也是得知沈自征被其姐罚禁足三月,除了书院和家中,不准出门,也知道沈自征被关在家中憋得难受,所以才来看望。 侯恂见几句话之后,沈自征又开始显摆起来,忍不住打趣道:“今日难得清闲,听说大观楼今日演海若先生的名作《紫钗记》,既然令姐不在家,不如咱们同往?” 这年头主要娱乐方式,听戏,饮宴,茶会,其中茶会最高雅大气,但是召集不易,饮宴最常见,听戏则是较为大众通俗的娱乐了。 一句话又戳在了沈自征的软肋上,讪讪一阵,最后还是摇头,“还是算了,这三个月小弟只能老实在家读书,家姐若是回来发现小弟不在,那小弟可就惨了。” “君庸,你就这么怕令姐?”侯恂也调侃,“不如这样,今儿个我们四个一并去,届时回来我们三人送你回来,若是令姐要责罚,那我们三人便替你解释。” 沈自征大为意动,但掂量再三,最终还是婉拒:“算了,小弟不想惹得家姐生气,再说小弟功课欠缺甚多,还得要加紧补上,……” 见沈自征这般态度,倒是让杨嗣昌和侯恂、黄尊素三人都是大为惊讶,看来这沈君庸是真的有些惧怕其姐啊。 沈氏乃是苏州书香名门,沈自征兄沈自继中了举人之后考进士不中便不再考,而喜欢游历。 而沈自征也是文才不俗,上科虽然不中,但是今科却是把握甚大。 其姐据说也是才名颇盛,不但南直隶那边有名,在京师闺阁名媛中也小有名气。 只是没想到这位沈氏嫡女在家中也是如此有威信。 似乎是也觉得自己的表现有些丢脸,沈自征赶紧岔开话题,“文弱兄和真长兄近来可是清闲,怎么有时间来看小弟?若谷兄这个庶吉士也这么有空?” “比不得紫英这小子,我还琢磨着去中书科呢,可是……”杨文弱摇摇头。 若不是官应震主持中书科事,他倒是可以一去,但是官应震去了,都是湖广人,而且官应震和自己父亲私交也颇好,而自己父亲刚晋升右佥都御史不久,这方面还是要避讳一下的。 话题一下子就转到了冯紫英身上,沈自征就有些不自在。 自己姐姐已经和冯紫英订亲,若无意外,估计最迟明年初就要嫁入冯府,想到那个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的家伙,居然就要成为自己姐夫,沈自征没来由的一阵膈应。 “紫英此番下江南可不轻松,我本想主动申请去中书科然后跟紫英一起去的,但是黄大人却没有同意,估计是官大人把君豫他们几个叫了去,朝里也有反应了,……”侯恂笑了笑,“但我可不是青檀书院的,……” 一旁的杨嗣昌和黄尊素都会意的笑了起来。 官应震做得太出格了一些。 除了工部、户部和兵部抽调的几人协助外,官应震执掌中书科事却是大肆的把青檀书院出身的弟子招入中书科帮忙。 虽然现在观政期尚未满,这几人都不能授官,但是一旦期满,中书科的中书舍人,从七品的清贵,现在又有了开海事务之权,估计许多人眼睛都得要瞪大了瞅着。 这官应震明显就是要把几个弟子留在中书科,练国事也就罢了,不可能留在中书科,但方震孺、叶廷桂、贺逢圣和范景文几个三甲进士若是留在中书科,那就触动了很多人利益,这吃相就太难看了,到时候免不了就会引来攻讦。 不少人其实都是想进中书科的。 谁都知道现在开海乃是朝廷第一要务,连杨嗣昌这样的翰林院编修都想挤进去帮忙,哪怕日后不可能留在中书科,但是这份经历足以让自己从翰林院离开后有一个更美好的前程。 侯恂也一样,名义上是黄汝良没答应,但实际上是官应震没松口,位置都留给了青檀书院的弟子们。 “君豫和紫英也就罢了,可是范景文、贺逢圣和方震孺、叶廷桂他们,何德何能,就都进了中书科?开海之事乃是朝廷大事,不是哪一家之事,国事为重,主事者却还抱着私心杂念,囿于门户之见,我深为朝廷担忧。”黄尊素顿了一顿,这才又朝杨嗣昌和侯恂二人一揖,“愚兄这番话出自肺腑,若有得罪,还请二位贤弟包涵。” 官应震是湖广派士人的领袖之一,和杨嗣昌之父杨鹤、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恪都是湖广士人在朝中的翘楚人物,加上一个同为湖广士人的户部尚书郑继芝,这就是湖广士人在朝中的实力,而侯恂则是河南士人,像叶廷桂就是侯恂的归德府老乡,平素也有往来。 这大周官场,同年同学加同乡,混杂在一起,就很难说得清楚关系了。 同年的关系要浅淡一些,但同学和同乡却是两个十分重要的纽带,但是有时候,这两者又是矛盾的。 像官应震便明显是以青檀书院的同学弟子作为自己中书科的底子,其他人要想进去,便是湖广同乡也未必能行,像黄尊素这种江南士人,又和青檀书院毫无瓜葛,自然绝无可能进去。 杨嗣昌脸色也微微变化。 他和黄尊素意气相投,对方这番话却是明显攻击官应震了,想必江南士人对此意见极大,这伤害到了江南士人的利益了,尤其是关乎开海这个重头戏在江南的大事。 但这官应震执掌中书科事并负责开海事务,据他所知,这背后也是有叶向高、方从哲和齐永泰等人之间的交易和妥协的,只是外人不清楚,但是杨嗣昌这个官二代却是略微知晓一二的。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三节 小舅子 “想必官大人也是有其苦衷的,这中书科原来那帮中书舍人那都是些酒囊饭袋恩荫来的,官大人新官上任,而且之前他是在野多年,所以肯定需要一些熟悉了解的人来帮手,这也可以理解。”杨嗣昌只能这样解释。 “文弱,没想到你也这般狭隘。”黄尊素有些失望。 他没想到杨嗣昌用如此轻描淡写地解释来敷衍自己。 “开海之事何等重要,既涉及到辽东和登莱防务,你应该知道这甚至关系到辽东生存,而另一方面开海对于整个江南尤其是闽浙的意义巨大,不但可以极大带动江南几大产业的发展,而且还能极大的压缩那些和倭寇勾结的大海商们生存空间,迫使他们走上正路来,断绝那些倭寇在我们大周境内的根基,甚至让他们彻底消失,这些事务哪一样都可谓关系全局,官应震这般做就是私心误国!” 见黄尊素态度如此激烈,倒是让杨嗣昌和侯恂都是大为吃惊,而沈自征在一旁就更是完全不知道底细了。 对于黄尊素用这样强烈言辞攻讦官应震,杨嗣昌也有些难以接受。 “真长,我的观点很明确,或许官大人在此番中书科的人事安排上略微有些不妥,但是我觉得也是能够理解的,理由我也说了,再说了,难道说官大人任用的这些人就差到哪里去了?冯紫英差了?开海之略便是他提出来的,练国事差了?他是状元,翰林院修撰!至于说你说的范景文、方震孺他们几个,也都是进士出身,观政表现良好,怎么就不行了?真长,你也不能太偏激了,不能人家还没做,你就先给人家定了性,说人家不行吧?” “文弱,你这是在狡辩!”黄尊素毫不客气的反驳,“我说了紫英和君豫不行么?他们俩当然没问题,但是其他几人呢?有多优秀,都是些三甲进士罢了,可这几百进士,为什么一个青檀书院以外的人都没有?为什么一个江南士人都没有?” “真长,你说的不对,吴甡可是你们江南士人,……”杨嗣昌也有些冒火了。 “哼,开海关系我们江南无数人利益,士绅民众尽皆关注,可官应震选了七八个人,结果就鹿友一个人去做点缀,这帮人里边,除了紫英,就是他年龄最小,什么事情轮得到他插话?”黄尊素轻蔑的撇嘴,“不过是掩人耳目之举罢了,谁还看不出官应震就是想把中书舍人几个位置留给他们几个,只等观政期结束吧?朝廷职位,私相授受,成何体统?” 杨嗣昌怒了,”真长,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什么时候中书舍人就轮到一个户部右侍郎来做主了?掌中书科事难道还成了吏部尚书了?” “哼,吏部尚书是什么人,文弱你忘了么?”黄尊素越发冷笑,“怕是早就有默契,心照不宣了吧?” “真长,你简直是不可理喻!”杨嗣昌是真的暴怒了,“照你这么说,这朝中内阁诸位和六部尚书,都该是你们江南士人才对,否则就是大逆不道,……” “文弱,你这盆污水倒是泼得好啊,只可惜泼不到我身上。”黄尊素也不客气,“你该看看谁更适合才对,而不该总是那么狭隘地的来看待,这反而会显得自家心虚气短,……” 眼见得二人就要争执上火了,侯恂赶紧打圆场,“文弱,真长,息怒,制怒,怎么你们俩跑到君庸家里来吵这事儿了?不觉得荒唐么?咱们是来看君庸学习的,鼓励他今科考出好成绩了,这可倒好,……” 侯恂的话让陷入争论中的二人终于清醒了一些。 黄尊素和杨嗣昌都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看到沈自征一脸呆萌的模样望着自己,都是觉得大为丢脸。 还是黄尊素首先开口,“对不起,文弱,我有些失态了,不过……” “不用多说了,我也有错,真长,这事儿也不是咱们能决定得了的,咱们各归各,不争论这事儿了,嗯,真长,这些事情,我相信方阁老和齐阁老以及官大人他们自有定议。” 杨嗣昌也觉得自己有些无聊,怎么会为这事儿和黄尊素争吵,还都安排中书舍人,怎么可能,叶向高和方从哲他们岂能答应? 官应震的心思杨嗣昌其实也明白,就是要借用这样一个机会让一干青檀书院的学子锻炼锻炼,以便于日后观政结束能迅速适应,在以后的表现会更好。 至于说中书舍人,届时,肯定是要由内阁几位来慢慢商议的,尤其是涉及到江南诸多利益,江南士人插手一脚是免不了的,否则叶、方二人肯定不能答应。 沈自征也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这所谓的政争。 嗯,应该就是政争吧,因为政见不同而爆发的争论,哪怕是再要好的关系都要置于一边,这是自己父亲曾经提及过的。 在他印象中,文弱兄和真长兄关系是极为密切的,甚至不亚于一直和杨嗣昌同学的侯恂,但是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看似和他们两人都没有直接关系的问题上争得面红耳赤。 那副场面,连他这个不太懂他们所说内容的局外人都能感受到那种剑拔弩张的气势。 见杨嗣昌和黄尊素终于冷静下来,侯恂也松了一口气。 作为另外一个官二代,侯恂也很清楚,这等事情日后等到大家进入仕途,尤其是在朝中为官之后,只怕都是免不了的。 治政观念,地域乡土情结,阶层和家族利益,个人感情和倾向,这些都无一不像一道道绳索束缚着大家,让大家都别无选择。 就像刚才黄尊素和杨嗣昌所表明的态度一样,可以道歉,但是不会认错。 因为自己的身份决定了他们在某些事情和问题上也许会一致甚至携手,但是在有些问题上,就免不了要翻脸相向了,唯一希望大家能保持一种相对理性的态度来看待了。 大家态度冷静下来,反而让气氛显得有些凝滞。 好在侯恂反应很快,目光一抬就看在了屋里侧面悬挂的一幅画上,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秋。 “好画!”侯恂也是有些见识的,见落墨虽然犀利,但是却也不失婉转细腻,“君庸,这幅画很有意境啊,不知是何人所画?” 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这幅画上,黄尊素的书画水准更高,微微颔首:“笔锋峻秀而不失飘逸,可细微处却是格外柔婉,当时一女子所画吧?” 沈自征点点头,“嗯,是家姐所画,家姐自幼喜爱书画,也曾师从本地名师习画,只是那位画师水准也有限,不过家姐却也能有所造诣,……,真长兄,不差吧?” “嗯,令姐端的是当得起才人了,这画的水准便是在男子中亦是不俗,咦,这还题了一首诗,好像是后边题上去的啊,笔墨和印记颜色都有区别欸,……” 黄尊素正在感慨,却又看见旁边的一首诗,杨嗣昌却早已经接了上去:“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好诗!” 侯恂也是忍不住感慨,“的确好诗,虽不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般意境深远,但是这首诗却恰如其分的把这幅画的风骨表现得淋漓尽致,这首诗也是令姐所写么?” 黄尊素和杨嗣昌都觉得不像,这首诗怎么读都有几分昂扬勃发的气势,女性画这幅画没问题,但是要说写这首诗就有点儿张扬放肆了。 见三人目光都放在了自己身上,沈自征脸色也是不怎么好看。 想不回答吧,又怕人误解,说了吧,更容易误解,而且他更怕被这几个人给嘲笑。 杨嗣昌三人都有些好奇,这难道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挂在这正房里,难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成? 实在顶不住三人的目光,吭哧半天,沈自成才如同蚊子般哼唧了一声:“不是。” “那是谁写的?”黄尊素很喜欢这首诗的意境,追问道。 沈自征脸色越发不好看,但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道:“是冯铿的诗。” “紫英的?”杨嗣昌和侯恂都是颇为惊讶。 不过有过恩荣宴上的一场风波,几个知情人都知道冯紫英不是不通诗文,而是不屑于把心思放在诗文上边,但这激情偶发,还是能拿得出好诗出来的。 冯紫英的诗却题在沈自征姐姐所画的画卷上,而且题字也是沈自征姐姐亲笔所写,这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沈家和冯家定亲,并未对外宣示。 沈珫一家人在东昌府,除了沈自征因为要科举在崇正书院中就读,而其姐为了看顾沈自征所以也没有跟随父亲去东昌府,其他一大家人都已经去了山东,所以京师城中也只有寥寥几人知晓。 而沈自征对于冯紫英居然要当自己姐夫是极为腻歪,想到阿姐居然要嫁此人,他心里就说不出别扭,所以守口如瓶,从未对外人说,所以杨嗣昌、侯恂和黄尊素他们都茫然不知。 抵不过众人的目光,沈自征最终只能举手投降:“好了,别用这种眼光看我了,家姐已经和冯铿订亲,如无意外今年下半年或者明年初就要成亲了,便宜了冯铿了,不知道他上辈子修得什么福气,居然能娶到我姐姐,……” 杨嗣昌等人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家伙一脸不情愿的模样,原来是要给冯紫英当小舅子了,想到这里,杨嗣昌三人都是忍俊不禁,“君庸,怎么你还不乐意?紫英这等人才,不知道有多少人踏破他家门槛,想要和他家联姻的可多了去了,……” “那又如何?我姐姐难道上门提亲的人少了?也不知道我父亲看上……”沈自征这话却又说不下去了,自己老爹看上冯紫英什么,自己心里难道没数?最年轻的举人,最年轻的庶吉士,最年轻的翰林院修撰,还不够么?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四节 姐弟,姐妹 见沈自征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几个人都是相视而笑,先前些许纷争带来的紧张气氛也消散大半。 “君庸,紫英算得上是咱们这一科的佼佼者了,我自认为自己无论是在时政策论还是诗词歌赋都不输于人,不过和紫英这个妖孽比起来,还是要自愧弗如的,嗯,主要是时政策论这一块,这小子点子太多了,诗词歌赋么,原来就知道他有些藏拙,今个儿一看,这家伙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日后到还要好好讨教讨教,看看这家伙还藏了一些什么,……” 黄尊素笑着和杨嗣昌道:“文弱,你和若谷在崇正书院时不是就和紫英有过‘交锋’么?怎么就没发现紫英在这方面的能耐?” “倒也不是没发现,而是被他在时政策论上这一块的表现光芒太甚给遮掩了。”杨嗣昌笑着道:“君庸还记得我们和紫英见的第一面么?大护国寺里,言语交锋,我那是第一次见紫英,很是不服气,争执不下,……” 一晃就是四年了,那个时候大家都还是青葱少年,而现在大家都已经迈入青年时代,而冯紫英这个家伙居然要娶沈自征的姐姐,两人居然要变郎舅关系了。 想到这里杨嗣昌和侯恂望向沈自征的目光都有些奇异,看得沈自征也是一阵不自在,“别用这种眼光看我,就算是他娶了家姐,我也不会对他有好脸色。” “呵呵,君庸,你不给他好脸色?这话应该倒转来说才对吧?”黄尊素目光里也是有几分戏谑,“你知道从京师城到江南,有多少人欲求见他一面而不得么?遑论一个好脸色?” 沈自征茫然。 “君庸,你不知道吧,紫英现在虽然还挂着翰林院修撰,但实际上已经去了中书科协助官大人处理开海事务,前两日才南下扬州去了,走之前,听说皇上、首辅大人、齐阁老、户部尚书郑大人、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柴大人都分别单独召见了他,他府上门房里每日帖子都堆满了,那丰城胡同里车、马、轿,每日都是有一二十抬歇着,希望能蒙他一见,便是六部里稍微清闲一点儿的侍郎们,都未必能有他这么多客人候见,你却给我们来一句不给他好脸色?” 杨嗣昌也是连连摇头,“你知道外边有商人开出价格,只要能让给个机会引见见紫英一面,不管见面之后的结果,愿意给多少银子么?” 沈自征彻底懵了,引见一下,不管结果,也要银子? “五百两!”杨嗣昌不是一个看重钱财之人,语气里都忍不住有些艳羡。 这不是银子的问题,是权力!是影响力!是话语权!是支配权! 这也是他未能去中书科协助办事让他感到无比遗憾。 当然也有人找到他名下,他也相信只要自己找上门去,冯紫英肯定会给这个面子,但是他能做这种事情么? 五百两银子就能让冯紫英小觑了他杨嗣昌,今日冯紫英能做到的事情,明日他杨嗣昌未必就不能做到。 五百两?!沈自征心里真的是一万个卧槽! 这年头庄户人家中等条件,一年花销就是二十两银子! 一个寻常大户人家的仆僮年收入也就是五两到十两之间,像晴雯在贾府算是大丫头也不过每月月例钱一吊钱,还不到一两银子。 灾荒年间,几两银子就能买到一个小厮或者小丫鬟,便是景气年间,也不过三五十两银子就能买到一个奴仆。 也就是说谁能去带句话让冯紫英见一面,五百两银子就到手了。 见沈自征彻底被震懵了了,侯恂也是拍了拍沈自征的肩膀,“君庸,你以为紫英真的就是靠运气不成?你说这春闱殿试是运气,嗯,姑且算吧,那馆选庶吉士呢?恩荣宴上王象春被他弄得一脸无趣,嘿嘿,还有西疆平叛,没有点儿胆魄本事,谁敢深入虎穴去和卜石兔这些鞑靼人谈判?不怕人家直接把你活剐了?开海的事儿,不知道有多少人提过,说了这么多年,怎么他拿出来的方略就能打动皇上和内阁诸公呢?这也是运气?没有几分把握,朝中诸公敢让他两下江南去办事儿,连练国事都只能给他当帮手?” 杨嗣昌他们走了。 回到屋里的沈自征独自沉默坐在堂屋里椅子上发呆。 沈宜修站在花窗窗格前看着自己弟弟。 估计受打击不小。 君庸一直不太服气紫英。 沈宜修也分析过,估计还是因为最初冯紫英表现出来在诗赋上的“平庸”名声,而沈家恰恰是以诗书传家的书香世家,无论是自己还是兄长弟弟,都在这方面不俗,所以君庸看不上紫英也能理解。 后来来自己府上却又和君庸起争执,闹得不太愉快,归根结底还是紫英不太重视经义诗文。 好不容易在这幅画题诗上的表现让人有所改观,可紫英却又说什么是古庙里的诗,非他所做,这让君庸也有些生气,认为是有意折辱他。 眼见得自己都和对方定亲了,这都要成一家人了,自己弟弟却还和自己未来的夫婿这般格格不入,沈宜修也是有些犯愁。 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沈自征抬起目光,看着自己阿姐站在门前,阳光将阿姐修长的身影拉得更长,“阿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就回来了,你两个朋友在那里争吵时,我就已经到家了,嗯,听他们吵得挺激烈的。”沈宜修坐在沈自征旁边,“阿爹说这政见之争,君庸,你体会到了吧?” 沈自征颇为感触的点点头,“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文弱兄和真长兄吵得如此厉害,感觉他们都立即要翻脸绝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一直以为是很好的,没想到……” “君庸,友情只是一方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的经历,嗯,还有他所牵扯的家族、乡邻、老师同学等等,所以有时候不是光有友情就能决定一切的。” 沈宜修也听到了那一幕,她甚至都有些担心自己父亲和未来夫婿之间会不会因为这些因素而起龃龉,还有君庸。 未来夫婿是北地士子的代表,而自己一家人都是江南士人家庭,这会不会也要如先前那杨嗣昌和黄尊素一般水火不容呢? 似乎是觉察到了自己姐姐的某种忧思,沈自征笑了起来,“阿姐,莫不是在担心我和紫英之间也会像文弱和真长那般?我看他们俩好像和好如初了啊。” “打碎的镜子镶好也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了。”沈宜修摇摇头,丹凤眼微微一挑。 “那我和紫英也不至于那样,现在紫英可是名动天下,没听文弱说么?京师城里想见紫英一面的商贾多如过江之鲫,谁能引见一面,便能得五百两银子,小弟都心动了。”沈自征笑道。 “区区五百两银子也能让我家君庸心动,那才是笑话。”沈宜修轻笑,“再说了,我家君庸未必就不如冯家郎,今科只要君庸你好好考,秋闱春闱都不是问题,阿姐相信你!” “阿姐你也不必宽解我,我有自知之明,嗯,若是顺利呢,兴许我秋闱春闱都能过,但若是要让我像紫英那般风光出头,那恐怕做不到。”沈自征摇摇头,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沉凝,“不过我为什么非要和紫英比呢?紫英做的都是多朝廷对百姓有益的事情,连文弱和真长他们这等谁都不服的,对紫英的所作所为不也一样自叹弗如?我又有什么好放不下的?” “真的?”沈宜修看着自己弟弟,嘴角一挑,“口是心非,阿姐还不了解你?其实阿姐觉得你若是不服紫英未必是坏事,确立一个目标然后去努力超越他不好么?紫英也不是神,他也有不如你的地方,比如经义,阿姐还真的希望能看到君庸能超越紫英的一天呢。” “哼,阿姐还说我口是心非,其实阿姐才是,在阿姐心目中,冯紫英才是最好的吧?”沈自征笑了起来,站起身,一脸傲然,“在君庸心中,阿姐才是最好的,冯紫英能娶到阿姐是他一辈子的福分,如果他敢对阿姐不好,我便是再不如他,也要让他好看!” 沈宜修忍不住看了一眼眼前这个站在门前的青年,再想想已经再度南下的未婚夫婿,也不知道算不算一时瑜亮? 若是他们俩日后能和谐相处,携手共进,那该多好? ******** “云儿,姐姐那边可还缺些什么?”黛玉站在门前,探出头去,四下张望着,史湘云却惫懒的躺在床上,锦被高拥,不肯起床,“林姐姐,你就让我多睡一会儿吧?妙玉姐姐那里有玉钏儿侍候着呢,真要缺什么,玉钏儿会来说的。” “死丫头,这太阳都晒到屁股边儿上了,还不起床,翠缕呢?”黛玉气哼哼地道:“冯大哥那边缺丫鬟帮忙,紫鹃过去帮忙了,……” 史湘云翻过身来,小衣缝隙里露出一抹雪白的颈项,一只手托在颌下,嬉笑着脸看着黛玉:“呀,姐姐把紫鹃都打发过去了?可真是替自家夫婿着想啊,可怜小妹想要使唤一下紫鹃都不行。”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五节 闺蜜情深 林黛玉脸一下子羞得绯红滚烫,忙不迭疾步上前,扑上床就要去撕湘云的嘴。 史湘云格格娇笑,在锦被里翻滚着躲避黛玉的撕扯,顺带把黛玉拉上床,二人就在床上亲热打闹起来。 嬉闹了好一阵后,史湘云才算把林黛玉按住,黛玉哪里是史湘云的对手,只能求饶。 倒是史湘云饶有兴致地匍匐在黛玉身上,脸就这么杵在黛玉面前,“林姐姐,我觉得你这半年来好像身子骨好了许多啊,去年我还觉得你恁地娇弱,怎地现在居然也有一把力气了,居然还能和我撕扯起来了?” 黛玉有些不太习惯和别人这般亲昵,哪怕是自己要好的闺蜜。 不过她也不好推开湘云,这丫头疯起来就是这般无忌,只能稍微把身体躺平,用手指拂弄着颊边的发丝。 “冯大哥给了我一个习练法子,据说对身体有好处,我成日里也没什么事儿,就早晚练一练呗,看样子是还是有些用处。” “哟,原来冯大哥早就替你打算了,哼,一肚子坏水儿,我看冯大哥是早就有这个心思,要打你的主意了。”湘云转着眼珠子,“那姐姐打算什么时候嫁给冯大哥呢?” 黛玉脸上露出一抹愁思,“爹爹身体这副样子,我每日里祈祷爹爹能好起来,但是爹爹和冯大哥都觉得不太乐观,我也私下问过郎中,郎中也只说要看爹爹自己的身子骨情形,……” 话没再说下去,但是史湘云却明白,郎中的意思也很清楚,就是拖日子,身子骨好,能拖一段时间,身子骨差,那就不好说了,总而言之要想病好怕是不可能了。 握着黛玉的手,湘云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不怕,你有冯大哥,还有我和探丫头,嗯,当然还有老祖宗,……” 黛玉乐了,看了一眼湘云,“为什么不提宝姐姐?” 湘云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不是怕姐姐不高兴么?” 黛玉顿时有些恼了,“我为什么会不高兴?” 湘云笑嘻嘻地一拍自己脑袋,嬉皮笑脸地道:“啊,我忘了,现在姐姐是胜利者,对这个就无所谓了,……” 黛玉又羞又恼,又要伸手去撕湘云的嘴,湘云躲过,“我也是实话实说嘛,府里边谁还不知道你和宝姐姐的心思,也就只有宝二哥这个傻子成日懵懵懂懂,啥也不明白,……” “啊?”黛玉吃了一惊,仔细观察了一眼湘云,“云丫头,你这话可有意思,谁还知道什么?” 湘云一翻身躺在了枕头一侧,幽幽地道:“姐姐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可这府里边却没有一盏省油的灯,先不说老爷太太和老祖宗有没有让贾家和冯大哥联姻的心思,嗯,依小妹看,肯定是有的,那谁呢?” 黛玉不语。 这个情形其实在冯紫英考中进士之后就有些明显了。 两个舅舅对冯大哥的态度顿时就截然不同起来,尤其是冯大哥馆选庶吉士之后,两家就走得越发近了。 冯大哥来贾府基本上就像是走亲戚了,连老祖宗对冯大哥的态度都变了不少。 西疆平叛之后,那又格外不同,冯大哥要袭爵兼祧,虽说有沈家那边的事情,但是却也让府里边心思更多了。 “二姐姐和探丫头若是嫡出,倒是有可能的,但……”湘云送了耸鼻翼,“也就只有你和宝姐姐了,而且你对宝二哥和冯大哥截然不同的态度,真以为大家看不出来?” 黛玉忙辩解:“我从来都是宝二哥当成哥哥在看,……” “哼,你是把宝二哥当成傻子弟弟在看吧。”史湘云毫不客气地道:“宝姐姐那边也不比你差,只不过人家不做在脸上罢了,要么就是身体不适,要么就是和大家一起,总而言之就是不愿意和宝二哥单独在一起,也只有宝二哥这般人才感觉不到,……” 黛玉恼羞成怒,推搡了一下湘云,“光说我和宝姐姐,你怎么不说你自己?” “我自己?!”史湘云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愣了一下才咯咯笑了起来,“冯大哥怎么会喜欢我这样的性子?听说在冯家,冯大哥的话是一言九鼎,连他母亲都犟不过他,……” 史湘云轻描淡写的岔开了这个话题,黛玉也没想那么多。 “其实我和宝姐姐真的没什么,冯大哥和宝姐姐的事情,我从没问过,我相信冯大哥。”黛玉悠悠地道:“冯大哥这么优秀的人,仰慕他喜欢他的人肯定不少,有些事情也不像云儿你说的那样,冯大哥也一样要听长辈的,……” “姐姐是说沈家?”史湘云一下子来了兴趣,“姐姐也是知道那沈家姑娘了,日后不是要和姐姐成妯娌了?” 黛玉脸微微一烫,但面对史湘云确也没什么,细声细气地道:“知道是知道,但是却不太熟悉,那沈家也是苏州书香世家,不过和我爹爹这边却没甚交情,……” “听说那沈家姐姐也是颇有才名,吟诗作画都是一等一的,姐姐这一回可要遇上对手了。”史湘云拍着手笑道:“真想看看姐姐和那位沈家姐姐对上面儿,会是什么样,……” “死丫头,人家心都烦死了,你还一天来寻开心!”黛玉恨恨地在湘云胸前扭了一把,居然已经有了一些小模样,疼得史湘云龇牙咧嘴,“姐姐莫不是嫉妒我?那也该去嫉妒妙玉姐姐才对。” 林黛玉大羞,又去撕史湘云的嘴,史湘云翻过来又和林黛玉嬉闹起来,好一阵后黛玉的身体如何能和湘云比,只能气喘吁吁的求饶投降。 两个人就这么头靠着头,肩挨着肩,躺在这绣床上,“云儿,你说那甄家之事……” 史湘云也是一个藏不住话的性子,尤其是在和自己相好的闺蜜在一起,所以也没有隐瞒甄家的事儿。 ”谁知道呢?“史湘云意兴阑珊地嘟起嘴,“冯大哥好像不太喜欢甄家,嗯,也不是不喜欢吧,有些淡漠,问他,他也不愿意多说,只说甄家情况太复杂,未必适合我,……” 冯紫英不太乐观的态度对史湘云打击很大。 虽然冯紫英答应到扬州之后再帮她打听,但是史湘云还是能感觉到冯紫英对甄家的疏远和不看好。 可是甄家和贾家关系很密切啊,而且甄宝玉的姐姐还是北静王妃,史湘云不明白冯大哥为什么会这么不喜欢甄家。 史湘云相信冯大哥不至于骗自己或者害自己,他这么不看好甄家,肯定是有原委的,只是却碍于一些特殊原因不能说而已。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史湘云发现不知不觉间,两年前大家无忧无语的时候就慢慢的过去了,随着年龄渐长,大家也都不得不考虑一些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了。 所以宝二哥才会在那里哀叹姐姐妹妹一个个日后都要离他而去,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府里。 “啊,冯大哥这么说,肯定是有原因的,再说了,你不也说甄家不过是问了一下么?”黛玉也蹙着眉,“若是那甄家真的是冲着你叔叔要外放做官而来,那可真的要慎重,……” “我叔叔那等人岂是随便谁都能占他便宜的?若真的是因为他而去,估计就没那么容易了。”史湘云愁眉一展,“算了,不说这等事儿了,姐姐,我看妙玉姐姐不像是佛寺里清修的性子啊,虽然每日午间都要盘腿打坐,但我倒是觉得像是一种午休方式,……” “为什么这么说?”黛玉很奇怪。 她觉得自己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性子比自己更清冷,更不好接触,很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不过倒是和云丫头以及玉钏儿她们处得很好,和自己却有些冷淡。 “我看她平日里吃穿用度也不差,甚至比我这个侯府小姐也不逊色,我看她小衣质料都是丝缎,不过颜色素了一些罢了,吃茶也是上好的老君眉和吓煞人香,便是泡茶用水也须得要镇过的泉水和井水方才满意,看来她虽然在庙中清修,叔父却也未曾怠慢过她啊。”史湘云悠悠地道。 黛玉没想到看似性子粗疏的史湘云居然能观察如此细致。 虽然这位姐姐也来了府中几日了,但是除了第一日里和黛玉当着父亲见了面,以姐妹相称,但是随后几日里,这妙玉便少有出来露面。 只是每日去林如海那里晨昏定省,颇为懂规矩,但却和黛玉没甚接触,顶多也就是在园子里遇上,点个头打声招呼,并无往来。 “爹爹自然不能冷落姐姐,便是姐姐因为其他原因须得要住在庙中清修,那其他方面爹爹也是要考虑周全的,断不会委屈了姐姐。”黛玉替自己父亲解释了两句,“爹爹原来每年都要去苏州,也不带我,我还以为爹爹是去祭祖,谁曾想是去看姐姐。” “嗯,叔父自然是要要看顾周全,不过妙玉姐姐若是真想一心向佛,便不该如此心安理得的享受这等生活才是,佛家清修可是讲求静心涤尘,除却凡间物欲的。”湘云看了黛玉一眼。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六节 父女 “姐姐也未必就此心,原来不过年幼,有相士说她须得要在佛门净地呆过十八岁方能化解磨难,当下她已经满了十八,自然便再无这等约束。”黛玉解释道:“爹爹现在身体不好,自然希望把姐姐的后续都安排妥当,归宗认祖也是应有之意。” “但妙玉姐姐却说她只是回来守护叔父,一旦事了便要回归佛门。”史湘云摇摇头,“也不知道妙玉姐姐怎么想的。” “爹爹会和姐姐好好说的,总是爹爹亏欠了姐姐她们。” 黛玉心思细腻敏感,将心比己,若是自己这般,只怕一样是难以接受,便是有些怨气不满也很正常。 不过父女血脉终归不能泯灭,爹爹替女儿未来考虑肯定是发自肺腑为女儿好,黛玉也觉得终究妙玉是会理解和接受的。 “姐姐倒是好胸襟。”史湘云笑着撑起头来,翻过身子,“妙玉姐姐都是满了十八了,叔父也该早点儿提妙玉姐姐考虑终生大事才是,但小妹看叔父貌似胸有成竹了。” 黛玉也不知道自己父亲对姐姐有什么考虑,只是在无意间问及父亲时,父亲有些愣神,甚至好好半晌都没说话,最后只给了一句“为父自有考虑”来回应。 就在黛玉和湘云探讨着妙玉的婚事时,林如海也正在和妙玉说着话。 “女儿不嫁!” 妙玉脸上涌起潮红,整个身体因为混合了震惊、羞辱、愤怒、恐惧和不知所措的各种情绪而急剧颤抖,连带着嘴唇都哆嗦起来,“若是爹爹要真的逼女儿,女儿宁肯死!” 林如海满脸无奈和愁思,“妙玉,难道爹爹会害你不成?你都是十八岁了,这个年龄,哪个姑娘还没有嫁人,最起码都早已经定亲了,是,爹是有错,耽误了你,但是爹爹要替你安排好作为弥补,……” “爹爹就是安排女儿与人为媵作为弥补?”妙玉脸色由红转白,目光里更多了几分冷意,“这等弥补,爹爹还是留作吧,女儿不需要!” 林如海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来劝说自己这个庶出女儿。 “妙玉,爹知道你心里有苦,也知道你心里有怨,但命运如此,奈何?”林如海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紫英是上科进士馆选庶吉士,而且又被除官翰林院修撰,前途无限,当下你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当知道他现在负责开海事务,此乃朝廷头等大事,若是此事办好,他的前途必定更加光明,而且他为人光明磊落,待人友善,你若是嫁给他为媵,日后所生儿女一样也有机会恩荫,……” 妙玉何尝不知道林如海所言是事实,但是想到自己那位异母妹妹为妻,自己却要去为媵,内心就有一种强烈的不忿。 凭什么? 如果是其他哪位高门贵女要嫁给冯紫英为妻而自己为媵,她心里也许还要好受一些。 可是没想到是那位异母妹妹为正妻,自己作为姐姐,反而要为媵,这种反差带来的羞辱和难受委实让人难以面对。 虽然她也清楚自己的年龄到了是该嫁人的时候了,但是她从未想过一回家便要面对此事,更没想到自己父亲已经将此事安排确定,她也从未想过要嫁给冯紫英此人,而且还是为媵。 哪怕此人的确看起来气度不凡前程远大,但是恰恰是自己父亲这样的安排让她对冯紫英没来由的生出了一种憎恶感。 莫不是此人见了自己姿色,便生出这般无耻念头?妙玉内心越发悲愤气苦。 “父亲,此事不用再说,若是父亲执意要如此,女儿只有以死以报!”妙玉脆生打断林如海的话头。 林如海脑中也是一阵晕眩,这丫头这方面的性格倒是和其母一样偏执倔强,认定的事情便不会回头,只是此事却如何向冯紫英交代? “妙玉,你也十八岁了,爹爹寿元无多,总要替你把事情安排好,你若是不愿嫁冯紫英,那爹爹便替你另寻一门合适亲事,……” “父亲,若是您真的怜惜女儿这十八年的苦处,便请爹爹给女儿一份自由,女儿此番回来也是守在爹爹身边,尽一份做女儿的孝心,再无其他心思,更无心嫁娶,……”妙玉咬着贝齿一字一句道:“女儿只想此间事了,便归回师傅膝下,净心清修,再无他念。” 林如海满脸痛惜,“妙玉,爹怎么能让你年纪轻轻就入佛门?爹绝不允许!” 见妙玉仍然满脸倔强的看着自己,林如海也有些无奈,“这样,妙玉,你不愿意嫁给紫英,爹也不勉强,虽然之前爹和紫英有过约定,但是爹是真心实意替你考虑为你好,但如果你真的不愿意,爹也不勉强你,那边爹去和紫英说,你说你现在没心思考虑婚事,爹也由你,但是你要答应爹,你不能托身佛门,这是爹唯一的要求,你必须答应爹!” 父女俩就这样对视,谁也不让谁,半晌,妙玉才心有不甘地低垂下眼睑,低声道:“好。” “妙玉,你是爹的血脉骨肉,纵然以前爹有千般不是,但是爹难道会害你么?爹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什么事情没见过,这一切安排都是替你考虑。”林如海苦口婆心,“爹若是去了,谁会来管你的事情?若是你真不愿,那爹也只能让紫英日后替你物色合适的,……” 妙玉只是低头不语,林如海也是没有办法,对于这样一个性子简直和其母亲一样的女儿,他竟然束手无策。 ******* “表兄来了。”见段喜贵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年龄不等的青少年,估摸着就应该是让他选来的几个人了。 “见过大人。”段喜贵这等时候还是很靠谱的,先是作揖,然后才示意背后几个人行礼。 后面几个青少年都忙不迭地行礼。 冯紫英也是第一次穿官服办公,鹭鸶补子,青色常服,以往在翰林院里,或者下江南时,穿便服时反而比较多。 “此番按照大人要求,一共选了五人,其中有三人曾经在坊铺里干过,还有一人曾经被山陕会馆请去教授过,……”段喜贵言简意赅,“其余两人是近期这一批中的佼佼者,……” 冯紫英目光落在这几人身上。 无论是要建银庄还是举债事务,都涉及到具体的资金流动,他自然是没有那么多精力来经管这些具体事务的,而汪文言他们在大方向上自然没的说,但是在这些具体资金流入流出上,一样不太熟悉,而这一批几年来一直持续不断培养出来的贫家子弟就可以发挥作用了。 丰润祥这么些年来发展势头都不错,而段喜贵在临清搞的这种短期培训班效果非常好,一带三,三带九,然后就是选出其中优秀者到丰润祥里去工作,充当账房,最后再从中选择头脑灵活口齿伶俐者回来充当教师。 这样两三年时间里便培养出了上百这样的人才,而段喜贵也秉承冯紫英的意图,毫不藏私。 像山陕会馆那些商人在发现了这等用阿拉伯数字计数算数和复式记账法的方便快捷清楚优点之后,有些便把子侄送来学习,有的干脆就直接在这等贫家子弟中招募去,段喜贵也是乐见其成。 这等方法便开始在山东境内运河沿岸的商贾中慢慢传开了,像东昌府、临清、夏镇、张秋、济宁这一线都已经有不少商贾开始聘用或者派人来临清学习这等计数记账方式,而且沿着运河向北都传到了通州,向南都传到了徐州、扬州了。 “嗯,你下把他们安顿下来,熟悉一下情况,等一段时间,我怕就要忙起来,嗯,具体情况我下来再和表兄交代,这既是公务,也掺杂一些咱们自己的事情,比较复杂,……” 能被段喜贵选出来带过来的人,应该是忠诚度都没有太大问题,虽然这等事情也没什么需要太多保密的,但是毕竟也还是需要谨慎一些更稳妥。 见冯紫英说得慎重,段喜贵也有些兴奋。 丰润祥生意做得再好,也不过就是首饰加当铺的生意,如果说在以前段喜贵还会满足以当一个丰润祥的大掌柜,但是现在见识越宽,了解越多,尤其是看到自己这个表弟的成长速度,听一听这商贾们提及开海事务时的唏嘘感叹,他就越发渴望能够跟着这位表弟有更精彩的际遇。 “大人放心,他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但算数记账都是数一数二的,而且心思灵动,学习新东西的能力也很强,……”段喜贵喜形于色。 见自己表兄这副模样,冯紫英哪里还不明白他的心思,怕是不满足于只想当个小商人了,还想在这个开海事务中也表现一番,没准儿还想挣个官身呢。 冯紫英也能理解,这年头你商人哪怕挣的银子再多,也比不过一介七品官员。 这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所以商人们都希望子弟能读书考出个举人进士来,而实在不济也要去捐输买个官身。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七节 开门接客 冯紫英租用下来的院落不小,紧邻着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一墙之隔。 三进院落自然不类官署,但对于这样一个临时办公地点,甚至是半公半私的联络处式的办公点,足够了。 征得了林如海的同意,曹煜已经先行到这边来协助冯紫英办公了,而汪文言大部分精力也开始转向了这边。 最里边的园子自然成了冯紫英的休息所在,而外院则是接待谈话所用,二进院子里才是真正的办公所在。 冯紫英站在台阶上,打量着院子里。 东西厢房都已经整理了出来,按照他的构想东边几间房子主要是负责银庄组建。 像现在就需要开始策划银庄组建章程了,从股东设立,资金募集,到吸纳揽储和放贷指向,这些都要一条一款的确立下来。 曹煜擅长文字策划,这是他的拿手强项,所以冯紫英先把他要了过来,按照自己的意图来进行策划和文字整理。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是有些低估了自己的能耐,小觑了这些事务的繁琐和复杂程度。 要搞银庄,不是光靠嘴皮子忽悠几个商人拿银子出来入股就成,这后续还涉及到揽储,甚至后续放贷,风险评估和管控,这既有纯盈利性质的,也有要负责战略导向的,比如朝廷急需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将是一家公私合营性质的国家开发银行兼私营商业银行,由于其现在具备的垄断性质,它甚至还能肩负起中央银行的性质。 当然这家银庄目前的股本会主要来自私人,而之所以说其具备公私合营性质,那么公家的作用主要是从官府的政策支持和扶持来体现。 但无论如何这家银庄被定位为冯紫英给大周带来的一个改变,嗯,前世中他所了解的粗浅的现代银行制度会被他粗暴地加入进来,哪怕未必适合现在,但必须要先确立起来。 这是一个全新的事物,至少在目前,整个大周没有人能明白这个新生事物重要性和重大意义,它会为大周的工商业发展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助力和开天辟地的突破。 “子翼,还有什么需要的?”冯紫英看着曹煜,这是一个话不多,但是做事却十分严谨细致的中年人。 嗯,这个时代三十来岁已经被视为中年人了。 “其他都差不多了,但如果可以的话,有那么一两个精于文字的来帮衬一下,可能会快一些。”曹煜对这位未来新东家还不是很熟,所以话语里也很谨慎。 手里没人啊,冯紫英心中也暗叹,其他哪个衙门里没有一堆童生或者秀才出身的吏员? 可自己这还不算衙门,没有朝廷的钧旨,纯粹就是自己打着中书科的幌子先行搭起来的草台班子,嗯,未来也许算是一个”事业编制“机构吧。 “这样,子翼,你去自己物色,人可靠,符合你的要求,便先进来,事情不能拖了,这边我可能马上就需要这样一个粗略章程。”冯紫英点点头,“东番拓垦的方略也不能丢下,这个框架太粗了,龙游和安福那帮人虽然有在云南的拓垦经验,但是东番不一样,那里咱们朝廷只是名义管辖,如何让其暂时履行具体职能,而朝廷揽总,也要斟酌,要把各方面细节都要考虑进来。” “好的。”曹煜也松了一口气。 这么多活计一下子压在他身上,没有压力是假的,而且这位要求很高。 关键在于时间太紧,若是无人帮衬,他怕自己做下来的未必能让人满意。 冯紫英也意识到自己想要大干一番面临的难处。 林如海的这个幕僚团队自己还没法一下子全部接手,毕竟人家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也还要运作,而林如海身体不行,还得主要依靠他们。 段喜贵带来的人还之能在特定领域内使用,真正要成为一个多面手,还差得远。 自己几个同学,像练国事、贺逢圣、范景文、吴甡这些人却又被官应震留在了京师城,没法帮上忙。 冯紫英已经准备写信给齐永泰和官应震,请求能适当多来一两个自己的同学帮衬自己一把,否则自己分成几瓣都忙不过来。 而且冯紫英也知道自己这些同学,包括能力最强的练国事来,恐怕短时间内都还不能派上大用场,还得要花上三五个月熟悉适应。 他们以前都是沉迷于经义诗赋和时政策论,对于这等具体的行政事务,可以说是一片茫然,甚至可能连段喜贵带来哪几个人都不如。 但是如果给他们时间来熟悉适应,他们的上限就要高得多。 而且关键他们是进士出身,这份底蕴在这里,天生就带着逼格光环,放在任何一个职位上,成长起来都能发挥顶梁柱的作用。 这也是段喜贵”培养“出来这一批人所不能比的。 准确的说冯紫英这帮同学未来就是天生要当官员甚至大臣的,而段喜贵带来这批人绝大部分都只能局限于吏员这个层级,或者说朝着技术官僚发展。 当然即便是能成为吏员,对于这帮从冯家、段家这些旁支或者庶出的贫苦家庭里走出来的子弟来说也是一个了不得的阶层跨越了,而且其中表现优异者未必就不能进入官员阶层,哪怕他们无法科举,但是一样有其他旁路可走。 冯紫英把自己来江南的工作分成了四块。 第一,首要任务是银庄搭建,包括募股和揽储,但前期主要是募股。 第二,对有意参与海贸的商贾进行初步筛选,并商谈特许金问题,当然最终敲定还要由官应震和户部乃至内阁来定。 第三,初步和盐商、海商们洽谈以海税作抵押的举债事务,并要就设立市舶司征求这些商贾们的意见。 第四,就是要和北上的造船业相关商贾们磋商去登莱建立船厂事宜了,这也只能是一个初步计议,定下框架,具体中书科最后还要派人去登莱,协调登莱总督府和地方官府处理好这项事务。 东番拓垦事务是额外的,甚至连包括齐永泰在内的内阁和官应震都不太认可。 只是在冯紫英的反复陈述之下,官应震最后勉强同意冯紫英可以临机权变,处理东番事务,但这并无得到内阁授权,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种先斩后奏,是逾越。 不过冯紫英倒不在意。 将在外均有命有所不受。 且不说官应震给了这份临机权变之权,便是在觐见永隆帝时,永隆帝也曾含蓄地表示,只要对朝廷有利,便是有所逾越,也无碍。 嗯,冯紫英的理解,这基本上算是皇帝要替自己背书了。 当然事情闹大了,不知道永隆帝会不会怂? 但冯紫英相信在银子的威力下,一切都是土鸡瓦犬,不足为虑。 现在看来这作为额外的东番事务反而是进展最大,惊喜最多的。 除了没计入的东番拓垦事务外,官应震只把银庄事务明确交给了冯紫英。 其他几项事务,都是官应震叮嘱他来打前站,把前期工作先梳理出来,初步接触,最后估计要么报到中书科来计议,要么就是他亲自或者派人来具体接手。 再密切的关系,也需要平衡,官应震也是仕途老人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当然冯紫英前期工作很重要,如果做得很出色,官应震然也不会否定。 所以冯紫英的重心也放在了银庄建设和东番垦拓上,其他几项事务,也就是他自己拿出一个框架来,然后逐步商谈推进,等到官应震有合适人选来时,自己便主动交接。 “爷,他们来了。”宝祥进来通报。 “算一算,也该来了。”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请他们进屋吧。” 要开始打硬仗了。 从今日开始,冯紫英要开始正式接客了。 来扬州小半个月了,即便是这个半遮半掩的办事处也开业有几日了,估摸着这扬州城里,乃至南直隶和浙江那边都该收到消息了。 也的确是如此,从开门第一日开始便收到了各类名剌名帖,但是冯紫英依然是只收不见,但是却预留了时间通知的意思。 从马车上下来,却见到另外一位早到了,并不熟悉,但有所耳闻,郭冲还是拱了拱手。 对面的灰衫男子面色有些复杂,但很快平静了一下心绪,也是拱手一礼,“郭兄。” “庄兄一个人?”陆彦冲面色温润,态度谦和。 作为才入门者,陆彦冲知道这些个早已经在海上纵横多年的大海商们其实是极为敌视他们这些新进踏入此行的,但这是现实,他们也只能低头。 也不想想,若是没有自己这些人在朝中摇旗呐喊,这开海之略真的这么容易就敲定下来? 陆彦冲态度温和,但并不代表就惧怕谁了。 松江陆家,在这南直隶,任谁来都要尊重一二,便是在朝中,也一样声名显赫。 虽然家主陆树声前年身故,但是从弟陆彦章现在是南京刑部侍郎,另外一个师从于家主的弟子董其昌也是南京翰林院侍读学士,在南直隶没有谁敢轻视陆家。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八节 修撰大人到! 庄文静内心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还有两位朋友马上就到了,陆兄,顾兄也还没有到?” 此番介入海贸,南直隶能够出头的也不过就是四五家,与两浙和闽地相比,逊色甚多,但是闽浙历来是海贸要地,沿海海商多如牛毛,而南直隶则主要集中在松江和苏州两府。 顾家是苏州士绅大族,以往并没有涉足海贸,但是此番却也要踏足海贸,而且也已经拉拢到了一批主动投靠的小海商。 “也差不多了,庄兄,到了现在,只怕我们南直隶的诸家也需要捐弃成见了,据我所知两浙和闽地来的家数都超过了十家,远远超出我们南直隶,而朝廷恐怕不会允许家数太多,那样更不容易管理,……” 庄文静知道要和这些老牌士绅家族相比,自己这些家族在人脉上是远逊的。 人家随随便便就能搭上六部尚书侍郎的线,甚至能通天到内阁诸公,而自己这帮人,连见一见知府人家都还要拿捏一番,这就是差距。 当然自己一方也有优势,但是起码在现在,像陆家、顾家这些背景深厚的士绅望族不是自己这些一门心思扎在海里的商贾世家能比的。 心中一凛,庄文静也顾不得矜持了,“陆兄,不是说只要满足朝廷所需条件,无论多少家朝廷也可以应允么?反正都是缴纳特许金,……” “这等话你也信?”陆彦冲轻蔑地一笑,“若是不加控制约束,一下子来上百家,朝廷怎么管理?市舶司都废弃了数十年了,现在重建,朝廷哪有那么多人来管理?若是大家都避开宁波、泉州,选那偏僻之地上岸交易,这海税怎么算?朝廷还指望着靠这海税抵押举债呢,你以为扬州那帮盐商是傻子么?都是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不搞清楚每年海税究竟能收多少,他们能心甘情愿地买这个所谓开海债券?” 之前冯紫英尚未到扬州就已经安排人开始造势了。 比如设定参与海贸的商户户数。 这也是一个迫不得已的安排,若是放任数量,那么市舶司和水师在监管上的难度就会大许多,甚至难以顾及,而这带来的就可能是偷逃海税,而这又直接关系到举债的偿还能力。 所以在初期,只能是限定户数,鼓励大家联合来竞投,这样朝廷,市舶司只能那有数的大户,真要抓到偷逃者,便可严惩。 而这些获得相对垄断贸易权力的大户们自然也要珍惜这份权力,会竭尽全力监督其他意图偷逃者的行为,确保自身利益不受侵害。 像一次举债将以开海债券的名义来发售,而且债券将会有利息,这也是破天荒第一遭。 以前朝廷也不是临时向商贾们借过钱,但是从未说过有利息一说。 朝廷向商贾借支那是看得起你,便是捐输也无能人能说什么。 现在朝廷将那等临时性的借款变成了看起来更为正规的借债,以债券名义发行,设定抵押之物为海税,并支付利息,当然利息比较低,远低于寻常民间借贷。 按照冯紫英的设想,债券定额从一万两起,分为五千两、一万两、二万两、五万两、十万两五种面额,债券在还本兑付期未到时期间可以进行转让交易。 同时冯紫英也在考虑在这种债券距离到期兑付时间不到一年的时候,便可由未来的海通银庄进行刚性兑付。 也就是说到这种可能是三年、五年乃至十年期的债券,最早到了两年后便可在银庄直接兑付,当然兑付肯定会有折扣。 这些情形冯紫英也是通过多种渠道散播出去,比如汪文言这边,又比如朝廷户部和中书科那边,甚至还通过忠顺王的嘴也透露出去一二。 到最后冯紫英甚至还和永隆帝有某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宫中也多多少少流传着这种消息。 毕竟后宫中多少也是和外界有些瓜葛,尤其是一些后妃的母族,要么是和商贾有牵连,要么就是和武勋有关系,甚至包括有子嗣的后妃们。 海贸特许户和开海债券这两项事务是息息相关的,海贸特许户的多少决定着朝廷管治能力,也决定着海税收入多寡,同样也决定着开海债券能发行多少。 陆彦冲的话让庄文静恍然大悟。 难怪一大帮中小海商都开始抱团,或者直接投靠像陆家这种并无海贸经验的士绅,这也是迫于无奈。 朝廷若是确定这南直隶只能三五家进行海贸,那么其他中小海商若是找不到路径,那就只能眼睁睁地饿死了。 “陆兄,若是这般闽浙那边岂不是要比我们南直隶这边名额要多许多?”庄文静忍不住问道。 他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南直隶这边真正从事海贸的大户不多,但闽浙那边就强许多了,这也是松江根本就没有被考虑列入开海市舶司设立所在的原因。 这一点,连陆彦冲也无可奈何,这是摆明了的闽浙要比南直这边强,只能在和这位冯大人的交涉中据理力争了。 但话说回来,只要能确保自家的名额,对于能挤入场者来说那是越少越好,这样在未来的竞争中压力也能更小一些。 “看吧,今儿个这位冯大人召见咱们,不就是要谈这些事情么?两广那边要单独列出来,咱们南直隶、闽浙却合在一起,总得给咱们一个说法不是?” 陆彦冲叹了一口气。 姓冯的是北地士人,而负责主持开海事务的官应震是湖广人,朝廷这也分明就是把江南士人撇在了一边,防止偏向江南士绅,可谓处心积虑。 也不知道叶、方几位阁老怎么想的,居然就放任这等情形。 马车陆陆续续来了不少,这条街本身就热闹,紧挨着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但是今日这旁边偏院却是比隔壁的运盐使司衙门更热闹了。 庄文静和陆彦冲都分别和来人打着招呼,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但是只要自我介绍一下,大家也都明了了。 南直、闽、浙,来自三省直有意竞逐海贸特许的士绅商贾,这一看下来,居然有五十多人,比想象的更多一些。 陆彦冲粗略的瞟了一眼,光是南直隶就超出了他的预估,原来以为不过五六户,但是却来了七八户,其中有两家是预料之外的,应该是一些中小海商联合起来的代表。 估计闽浙那边也差不多,大大超出了最初的预想。 冯紫英倒不在意。 宁波、泉州两个市舶司,五十来户也不算多,但是肯定要压缩和排除掉一些,否则这特许权也太不值钱了,等到三五年后海贸规模扩大,再来一波扩编也不为迟。 汪文言这一次没有出面。 南直隶这边知道汪文言是林如海幕僚的人不少,那样显得太露骨了。 手底下也没有可用之人,就只能把贾琏和段喜贵给派上用场了。 对于贾琏来说,这简直就是飞来横“福”。 虽说他没太大本事,但是好歹也是贾家里边专门否则对外应酬接待的,大小世面也见过不少,甚至也还挂着一个虚衔同知身份。 冯紫英突然给他这样一个机会,让他喜欢得两三日都没睡好。 连带着原本成日里沉湎与桂荣石榴裙下的心思都淡了许多,整日琢磨如何能把这桩事儿办好。 来的都是南直、闽、浙三省直的豪绅巨贾,可以说每一家背后都有相当强大的背景和人脉资源。 哪怕贾琏也算是京中勋贵之后,但是摆在这些人面前,论财力,差之千里,论背景,这里几乎个个都能攀扯上京中或者南京的官员们,相比之下,贾琏那点儿底气根本不够。 段喜贵同样如此。 之前在被人眼中他就是一个来自大同的乡巴佬土鳖,丰润祥那点儿家当换了在别处还能有人正眼看几分,但是在这些人面前,那就根本不够了。 若不是有着表弟这层关系,他连踏进这个门的资格都没有。 看着客人陆陆续续登门,贾琏和段喜贵都早有分派。 贾家好歹也是金陵老牌世家,虽说现在嫡支到了京师,但南直这边好歹也还是有些跟脚,而两浙这边和南直这边素来同气连枝,所以南直和两浙的士绅商贾主要就是贾琏来接待应酬,而闽地的来客则主要是段喜贵来招待。 二人也是早有准备,名帖也早就备好,等到人家名帖送上来,二人也要主动应和。 见客人川流不息,瑞祥和林家那边叫来的几个仆役忙得飞起。 贾琏和段喜贵来回不断地把客人带入外院专门空留出来的大厅,哪怕是这段路只有几丈,但人家都得要攀拉着说好一阵,短短半个时辰,二人的内心格外爆炸而充实。 眼见的堂内人越来越多,堂内左右各列成三列的椅子大部分都已经坐满了,还剩下几个贴着名字的座位上尚无人。 巳正到了。 看见贾琏和段喜贵二人都已经站在了居中正椅两侧,大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修撰大人到!” 习练了几日的瑞祥抑扬顿挫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阵脚步声从后堂转入,那个将要决定在座众人未来营生的负手青色身影昂然而入。 几乎是下意识的,大厅内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伴随着椅凳稀里哗啦一阵响,虽然声音不一,杂乱无章,但那副阵势却是让人肃然。 丁字卷 第一百三十九节 胡萝卜加大棒,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昂然健步而入的冯紫英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目光在堂中一搜索,注意到了几个空缺的位置。 对这些商贾,无差别的亲善只会收获轻视,尤其是他才是不到十七岁之龄,只怕还有不少人视他为运气够好,背景够硬而已。 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各种周全准备,甚至也包括考虑到了闽浙这边士绅商贾可能会因为距离而耽搁,所以在下扬州时,他就已经让汪文言去通知各地商贾们了。 如果说真的有心参与此项事务的,应该是在自己抵达扬州时就已经在此等候了,而自己又拖了几日,也就是希望留给这些人充分的时间准备。 没想到还是有人要出幺蛾子,就是要迟到或者不到。 冯紫英不确定究竟是什么原因,无外乎就是觉得自己背后有人有背景,又或者觉得可以搞定自己,但这都不重要了。 “诸位请坐。”冯紫英一抬手,目光睃了一圈,再度抬手示意,“坐下,坐下,今儿个来的都是有意朝廷开海海贸的群英,咱们还有好几个时辰来好好计议,所以这么站着就别想说了,……” 一干人都还在揣摩着这位负责南下先行处理开海事务的年轻修撰。 消息灵通者都已经得到了消息,这一位虽然年轻,但是开海禁兴海贸方略便是由此人提出,而且还能获得内阁和皇上首肯,背景深厚。 但这会子一听这一位的话语,倒也不像是那种倨傲不群的性子,貌似还很谦和。 “人到齐了?” 微微侧首,段喜贵已经一躬身,“回大人,应到五十七人,实到四十九人,尚有八人未到。” “唔,时间到了,人没到,怎么办?总不能大家都来坐着等他们吧?”冯紫英很随意地吩咐道:“记下,若是今儿个上午未到者,那么便视为自动放弃海贸资格,若是迟到一个时辰以内者,其特许金上浮一成,迟到两个时辰以内者上浮二成,以此类推,我估计我们也商议不到三个时辰,那么就按此例来,……” “既然对朝廷开海事务不尊重,对本官和诸位准时来的诸公不尊重,那么要么就是自恃财大气粗,要么就是眼高于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所以以儆效尤很有必要,也请大家监督,……”冯紫英笑嘻嘻地环顾了一圈,“本官初来乍到,不喜欢那种动辄立威之举,但是却需要维护朝廷威仪,所以当以此办理,诸位可以记下了,看看日后是否是如此办理的,……” 话音未落,便有两人急匆匆的在仆役的引导下进来,见到满屋众人,一片寂静,也是一愣。 ”瞧瞧,这就是财大气粗,这多久时间,一盏茶时间不到吧,啧啧,不说了,请他们二位入座吧,既然定了规矩,最后就得要按规矩办,……“ 冯紫英也懒得问究竟是谁,自己送上门来的,杀鸡吓猴倒不至于,但是多出点儿银子让大家长个记性就很有必要了。 “好了,言归正传,瑞祥,把簿册送到诸位手中,请大家先行阅读一番,若是有不识字或者不清楚的,可以相互询问一下,我给大家两炷香时间,……” 瑞祥已经提前把准备好的簿册资料发放到了各人手中,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一干人都开始翻阅起来。 这种开会准时,提前预发资料,先阅读后讲解释义,然后再是提问释疑,最后在进行综合汇总的方式,其实在现代行政管理制度中很常见,不过在这个时代就显得太标新立异了。 尤其是提前把这一册册资料准备好,虽说先就打了招呼希望来的代表最好是能识字的,但是这个时代识字者始终是少数,还是有很多商贾不识字,或者只能认得一些常见字,要阅读这样一份资料,就有些勉为其难了。 贾琏和段喜贵看着端坐大堂上方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的冯紫英,心中都有着莫名的感触。 虽然他们都知道这一位或认识多年,或自小就看着长大的铿哥儿已经今日不同以往了,但以前毕竟还是听得多,直观感受少,大多数时候还是从周围其他一些人嘴里听闻铿哥儿的风采。 可今日就不一样了。 他们是眼睁睁的看着几十号来自江南的士绅巨贾们被冯紫英的气势给压得喘不过气来,后边来两个人中他们虽说不认识,但是对号入座,也知道一个是来自宁波府的韩家。 韩家可不简单,其家族不但是鄞县排在前十的乡绅地主,其堂兄在都察院河南道担任御史,还有一位侄儿在四川重庆府担任同知。 一个是进士出身,还有一个也是举人出身,称得上是标准士绅家族了。 但是冯紫英没有给半分颜面,而对方也不敢有任何态度。 另外一家更是来自宁波府定海县的大海商丁家,旗下有船数十艘,当然对外是不能承认的,据说和日本与琉球那边也都有勾连,但这会儿甚至连头都没敢抬一下,就这么夹着尾巴灰溜溜的缩在了位置上,半声不敢吱。 既然允许相互询问,堂下也很快就热闹起来。 有些是的确识字不多,需要询问朋友,有些则是对其中一些条款不太理解,需要相互探讨。 冯紫英也不理睬,只顾着端起茶来细品。 见此情形,堂下众人倒是心里放下大半,看样子这一位是对整个方略早就有了打算,现在下发给大家,恐怕也就是让大家熟悉一下,以便于下一步施行了。 “下官劝诸位还是认真看一看,莫要觉得无所谓,好像朝廷大略已定,让大家来也就是走个过场了。如果大家是有心在海贸这一行总干得长久,甚至还想做大做强呢,那么你起码应该明白朝廷的意图和想法,然后思考自己怎么能迎合朝廷的战略,结合自己的优势来赚取到更多的银子,让吵醒也能给与你最大的扶持,……” 冯紫英这么半真半假的一提醒,又让有些人心里一凛,莫不是自家心思又被这位修撰大人给看出来了? 还得要装模作样的在细读一番,免得让修撰大人不高兴了。 两炷香时间一到,冯紫英便开始接管场面。 “诸位,想必大家先前都已经把朝廷初步的想法打算已经了解了,嗯,基本上就写在这份簿册上了,大家可以好好琢磨琢磨,待会儿这份簿册还要收回来的,未来即便是还有一些完善的,但相信大的原则确定下来,不会有大的改变了。” 冯紫英坐直身体,如雄狮昂立,目光平视,“大家可能以前还不太了解我,当然也有人可能私下通过各种渠道了解过,但这都不重要,我这个人日后大家接触多了就了解了,最奉行一个原则,诚信,说到就要做到,做不到就不说,所以我也希望我和大家打交道的时候,也秉承这个原则。” 堂下没有声音。 这等话听听就好,一个十七岁不到的年轻人,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纵然这会儿得了机会来为这海贸之事打前站,但要说这等大话,就有些夸张了,便是官应震也不敢如此大言。 冯紫英也不在意,换了他,也不可能轻易相信,但无所谓,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来让他们认识自己。 “我先来大略为大家介绍解读一下此番朝廷开海的目的和意义,当然也包括朝廷的打算和做法,以及一些政策和支持,……” 冯紫英开门见山,“……,打通虾夷地和海西、野人女真的通道,这一点我知道大家可能都觉得有难度,但朝廷有明确的态度,对日本和朝鲜的贸易独享权会和此事捆绑在一起,可能在座诸位也已经知道部分闽浙海商,嗯,已经主动离开闽浙前往登莱,愿意去冒这样一回险,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无法和诸位相比,所以就必须要去搏一把,朝廷很欢迎这样的探险尝试,所以当然要支持,但朝廷同样也欢迎在座的去尝试,……” 这番话在堂下众人中引发了轰动。 日本海贸是仅次于与吕宋、满剌加和佛郎机、红毛番的一个重要目标,盯着的人太多了。 虽然就目前的态势来看,德川家控制着大部分日本,采取了闭关断绝海贸只留下一二口岸的模式,但是当大周都开始全面放开海贸时,这种局面显然不会允许长久下去,这样打一个市场怎么可能将大周海商拒之门外? 同样朝鲜也一样,这位修撰大人流露出来的口吻已经表明了,朝贡体制会被彻底废止,取而代之的是全面放开的民间贸易,而且要确保这种贸易的顺畅。 这两个市场有多大,无人说得清楚,但是绝对不会小。 而如果不能顺畅的实现贸易,那么朝廷前尽全力打造的水师舰队,就会要派上用场了。 也难怪这位修撰大人要一再强调要打通虾夷地和海西、野人女真的路径,不这样给军队一个交待,如何能让水师舰队真正死心塌地的为海贸卖命?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节 野心,獠牙 冯紫英没有理睬下边众人的躁动,目光只是一睖,整个厅堂内声音下意识的就小了下来,归于安静。 “本官讲的,大家可以听着,心里有疑问,一会儿可以提问,可以探讨磋商,否则本官召集诸位来这里作甚?”冯紫英轻哼了一声,“虾夷地和女真腹地乃是朝廷攻略大计,对朝廷军务不可或缺,所以这一点不须质疑,若是没有一点风险南渡,朝廷何须如此优遇?” “另外,在本官的建议下,朝廷也初步同意,为鼓励我大周士民商贾开拓航路,促进贸易,除虾夷地和女真腹地外,包括大周士民但不局限于大周士民,只要能开拓探险发现现有大周朝廷商贾尚未掌握的通往周边新的地区、新航路,无论能带来实质性的收益,朝廷皆会给予重奖,而如果发现的新地区新航线能带来实质性的收益,比如该地区有大周需要的货物,比如金银铜矿,比如药材,比如作物,比如香料,诸如此类,朝廷在给予重奖同时,亦可授予其独家垦拓和贸易权,其亦可将垦拓和贸易权全部或者部分出售给朝廷和其他士绅商贾,……” 这几乎活脱脱就是一个大周版的奖励拓殖条例了。 内个也好,中书科也好并无此意,甚至根本就没有想过,但是在冯紫英看来,这是大周要和荷兰、西班牙、英国等欧洲国家竞争必须要迈出的重要一步。 用句不客气的话来说,随着大周的发展和人口的增长,迟早大周也需要更多的太阳下的土地。 这一条建议让闽地商人颇有意动。 他们和两广商人联系较多,知道除了已为人知的吕宋和满剌加等地外,在南洋尚有无数荒无人烟或者山民盘踞的岛屿陆地。 那些地方环境恶劣,但是气候条件却盛产名贵木材,也适合香料种植,甚至也有金银矿藏,若是能将这些岛屿陆地的航线开拓出来献与朝廷,没准儿这也是一条财路。 这沿海之地多的是那等喜好冒险却又没甚本钱作海贸的亡命徒,若是能资助一二让他们去从事这行,一方面能交好朝廷,一方面也能有所收益,尤其是前者对未来海贸想要做大,意义重大。 “本官不知道诸位对南洋地区有多少了解,红毛番和佛郎机人以及英吉利人都能不远数万里来南洋谋取利益,香料、金银被他们捞走不少,为何我们大周商贾就不敢去尝试一番呢?南洋陆地大岛何止千万,就等诸位去大胆开拓尝试了,本官很希望能按到诸位能从中赚得钵满盆肥,在这方面,朝廷也不吝重奖!” 从单纯的成熟地区海贸到向未发现地区进行垦殖再来进行海贸,这不仅仅是海贸方式的转变,而是一种全新理念的灌输。 要让这些商贾们明白,没有市场没有产出,那么就可以去发现去开拓去垦殖去培养,这样和大周本土形成贸易互动,这才是正确的海贸发展方式。 话题略微有些偏了,但是却需要先给他们灌输这样一个理念。 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 这帮人在当地都是颇有影响力的角色,他们回去之后就可以将朝廷的这个意图传递给更多的人,让那些没有资格参与海贸的人可以通过培育新的贸易航线加入进来,而且朝廷还会给予鼓励。 “大人,……”实在是有人忍不住想要先问一句了,所有人目光都投射了过去。 “嗯,照理说,该在本官说完一切之后再来回答提问,但是本官知道刚才说的可能和我们本来要谈略有区别,怕你们一会儿记不清楚了,所以本官破例先回答关于新航路新地区探索的问题。” 冯紫英看了对方一眼,闽南章家,据说是前宋宰相章惇章家后裔,既是士绅望族,也是海商巨擘。 “你说。” “草民想要问一句,按照朝廷的意思,只要能发现新的航线和地方,那么就可以自行垦拓,上边所获皆为发现者所有?”章荃起身先拱手行礼,然后才提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是大周子民,所获之地皆为周土。”冯紫英深看了对方一眼,“但本官要强调一点,这个土并非指田土田地,而是指国土,也就是说如果新拓之地肯定是朝廷之土,但是这份田土如果获得了官府认定,便可以从官府取得田契,……” “那大人的意思可是和东番之地类似?”章荃立即紧跟着问道。 “不,不一样,东番从国土名义上来说并非新拓之地,从汉魏以来,历朝历代皆属中国,只是因为地理和人口原因,时兴时衰,所以现在朝廷准备大力开发。”冯紫英面色平和,态度越发温和,“本官所说的比如南洋之土,是指未曾属于大周之地,若是哪一位能新辟航线,新拓田土,那么报经本官,在中书科立档存据,朝廷确立管治,那么其所拓田土便可或朝廷官府颁发地契田契,朝廷亦会允许通过合法渠道,甚至鼓励迁民拓垦,……” 这个说法立即又在众人中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实际上闽浙两广的海商以及一部分亦商亦盗混迹于海上讨生活的人不少都在南洋有落足。 佛郎机人虽然占领了吕宋,但是仍然在和吕宋本地山林中的土著作战,并未取得压倒性胜利,而且吕宋之地也没有被佛郎机人全部控制,同样红毛番人虽然也开始涉足加里曼丹,但是却遭到了当地土著居民的反扑,至今并未取得多大进展。 可以说整个南洋地区除了在吕宋地区佛郎机人占据了上风,地位较为稳固外,其他都还是一片混乱。 包括当地土著建立的一些王朝小国都并未真正控制着整个区域,像后世被视为香料王国的马鲁古地区,苏门答腊的亚齐、占碑,加里曼丹的万丹,都还处于一种较为散乱的分治状态。 而从两广和闽地出洋的民众在南洋地区生活的亦是不少,只不过因为大周沿袭前明的政策,不允许民众离土出洋,否则便要治罪的政策,使得大家都不敢暴露这一情况。 而实际上官府也对着等情况心知肚明,只不过明面上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不予承认或者装作不知道罢了,但今日,这一位修撰大人的言论无疑代表着朝廷政策的巨大转向。 如果要按照冯修撰的说法,那么在南洋不少地方实际上已经落足生根的土地,只要向朝廷投献,获得朝廷认可,成为大周之土,那么从迁民拓垦到田土地契的办理,到朝廷设立官员的管理,都可以顺理成章光明正大的进行了。 这种巨大的变化,让很多人都难以相信。 冯紫英这是在先斩后奏。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个承诺会带来什么。 但是如果不这样做,大周要想在对南洋的海贸和拓殖就很难与已经在吕宋站稳脚跟和在加里曼丹落足的红毛番(荷兰人)对抗。 而英国人也已经在苏门答腊开始建立商站,并获得了英国国王的特许,攻势一样如火如荼。 可以说虽然大周对南洋的垦殖与这些欧洲人相比占有地理上的优势,但是自明以来的闭关锁国和海禁政策使得大周在海上开拓的精气神都明显落后了。 如果不给与民间足够的刺激,就很难在和欧洲人的竞争中夺回先机来。 而香料这一在大周需求极大的产品不但难以满足大周需要,更无法成为对西夷出口的重要产品,而这恰恰是冯紫英力图想要做到的,这也是他日后赖以打动和说服永隆帝和内阁的一个重要因素。 也许朝廷现在是在巨大的财政压力之下不得不推行开海之略,而冯紫英的目的却很简单,就是要让开海成为一支延续下去的国策。 而要做到这一点,就要让朝廷意识到开海和对外拓垦能够源源不断的带来收益,而且收益会越来越大。 要让这份收益成为朝廷或者皇帝乃至于朝廷诸公身后的利益阶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个战略国策持久不衰。 为此,冯紫英愿意赌一把。 所有人都在细细咀嚼冯紫英这番话背后蕴藏的深意,自两宋以来两广闽地便有下南洋的历史,而自明以后,这种情况更为突出,像吕宋就是典型,在吕宋的华人不下数万,同样在加里曼丹、苏门答腊等地,华人数量都是以万计,这种情况下,当大周的水师舰队力量恢复到一定程度时,未尝不能启动这一战略。 当然在此之前,大周还需要养精蓄锐,尽量避免与佛郎机和红毛番这些欧洲人冲突,现在大周的主要敌人还不是他们。 解决了女真人和鞑靼人的威胁,才能将主要精力放在还上来,海上现在承担的主要任务还是要为朝廷财政缓解压力。 不过先期的思路却要先给他们灌输,避免和西夷人冲突,并不意味就无所作为,南洋如此之大,华人无处不在,岂有没有机会之说?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一节 完美层度决定未来权力 冯紫英知道自己这番言论给这帮人冲击很大,尤其是部分闽地海商实际上和南洋之地不少华人都有极其密切的联系,或者说本身就是他们的乡邻甚至旁支亲眷。 自己这个意见一出来,就意味着,这些原本背井离乡不被朝廷认可,甚至还被视为离土逃洋的罪民有可能获得一个迁民的说法,从非法变成合法,进而重新回归为大周子民。 这对于安土重迁的华人来说无疑是一大喜讯,而一旦他们迫于生计所迁居之地被纳入朝廷管辖,那简直就是无比幸福之事了,日后也可以随意的与祖籍地来往,甚至将分支宗祠建到现在的海外之地了。 “好了,诸位,本官知道刚才本官的一些言辞可能让大家有些吃惊意外,不过开海之事本来就是破天荒,原来大家想过么?”冯紫英悠然自若地道:“现在朝廷不会拘泥于旧例,而要力图改变往日不合理的许多做法,只要有利于朝廷即可。” 这话倒是实话,如此迅猛的开海之略,甚至还专门为此改革了中书科的职责范围,专门用于实施开海,足见朝廷的决心了。 这些人都是在朝中有些跟脚背景的,中书科一重开新的职权,他们便得到了消息,而官应震和眼前这一位的关系他们也大多清楚。 对方敢这般肆无忌惮的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拿来拍板,自然也是有底气的,想到这一点,很多人也就是释然了。 “这桩事儿如果还有哪一位不太清楚,或者觉得还有必要具体了解探讨,嗯,可以下来投贴,本官若是时间安排得过来,可以和大家探讨介绍一下具体的做法,但今日不是商谈此事的时间,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冯紫英把话题拉了回来,开始对海贸特许范围、各地名额、特许时间、金额以及日后增加名额的商榷方式进行了一个介绍。 这个时候便再无人插话,都是聚精会神的倾听,并仔细琢磨。 毕竟这牵扯到各家的具体利益,而且动辄就是以万两银子计算。 “……,按照朝廷统计和三省直上报以及各家自报情况,中书科初步有一个预定,南直、浙、闽、两广确立的海贸特许商家以永隆七年为基准,户数比例会按照1:2:3:4来确定,而总户数初定为五十户,如果因为特殊原因需要增加的话,须报经中书科、户部商定,但原则上不会增加,而下一轮名额增长会在明年这个时候来商议,而增加比例原则上不超过本年度实有户数的一成,以此类推,每年一议,若是需要超过这个比例,须经中书科同意,并征得原有户数中一半以上商户同意,……” 这个提法又在众人中引起了轰动。 这些人最担心的就是今年商定数量,明年朝廷突然为了多收取特许金,一口气又增加几十户,甚至特许金价格还可能下降,那么今年大家就成为冤大头了。 现在这位修撰大人居然提出了朝廷在增加超过规定的一成比例户数时,须经原有取得海贸特许权商户中一半以上的同意,否则便不能突破规定。 这可真的是一件新鲜事儿,什么时候朝廷确定规则还需要经过商贾们同意了? “冯大人,草民有问题想问,……” “大人,草民也想问一问,这……” 几个人几乎是同时或者站起身来,大概是实在忍不住了。 “诸位,请坐下,你们的问题本官都猜到了,不就是最后一条,须经原有商户一半以上户数同意方可突破规定么?” 冯紫英不用想都能猜到这些人如此激动兴奋所为何事,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刺激了,而他的目的也就是要培养这些商贾们敢于和官府约定并要求履约的习惯。 “没错,就是这样的,未来本官会就这一点写入规章中,若是未获得这一同意,海贸商户,嗯,本官建议日后海贸商户可以成立一个行会组织,作为内部商讨研究海贸相关事务的机构,如同会馆一般,同时以后官府需要和你们沟通磋商时,也能更好的代表整个群体,……”冯紫英补充道:“未获得一半以上现有海商的同意,那么新增户数便不得突破原有规定,……” 冯紫英字正腔圆的重申,让一干人都是兴奋莫名。 这意味着他们,也就是海商们,未来可以作为一个群体与官府在某些问题上进行对话和谈判,这是前所未有的创举。 权利和义务意识,契约意识,这些东西都需要慢慢培养,不可能一蹴而就,甚至可能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在这块土地上慢慢形成。 冯紫英力图尽早给这些先行者们脑子里灌输一些种子,让其可以在合适的条件下萌芽。 坐在一旁的贾琏和段喜贵也被冯紫英许多的观点给震住了。 之前他们也只是看到了簿册上的一些内容,但是许多具体的内容所代表或者涵盖的意思,他们并没有能够完全领会到,只有当冯紫英这么细细解释并直截了当回答对方的问题时,他们才真正明白这里边的含义。 但即便如此,无论是贾琏还是段喜贵,以及在座的一干海商们,他们都还是没能真正明白这一次会议的真正意义,以至于要等到许多年以后才能慢慢品出其中真味。 这场会议一直持续到了未正两刻才算是结束。 实在是太过热情,面对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来自三地的商人们都想要把肚里所有的问题问个清楚,有些问题甚至立超出了冯紫英的想象。 躺在安乐椅上,冯紫英接过紫鹃递上的建莲红枣汤,喝了一大口,觉得还不过瘾,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这才接过玉钏儿递过来热毛巾擦拭了一把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爷也还是需要注意身子,这般劳作,莫要累出病来了。”紫鹃关心地接过碗,又问了一句:“大爷还需要吃点儿什么?” “都饿过了头了,没多少胃口了,紫鹃,去把你家姑娘那边的茶果子端两盘过来吧,待会儿琏二哥和表兄把客人送完,还得要过来,他们也都是滴米未沾,估计也饿坏了。”冯紫英沉吟了一下,“让瑞祥去把文言请过来。” 早知道就把金钏儿、云裳和香菱带来了,冯紫英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在这边要办公起来的不方便,没有几个可心的人,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是倍感不便。 汪文言到来的时候,贾琏和段喜贵也是刚把客人送走完回到二进院子的花厅里。 紫鹃早已经把茶果子并着茶水送了上来。 贾琏倒好一些,毕竟紫鹃是原来老太太身边的,他也是看着长大的,汪文言和段喜贵却不敢怠慢,纷纷客气道谢。 这一位不但是林姑娘身边贴身丫鬟,而且未来大概率是要被冯紫英收房成为侍妾的。 “琏二哥,表哥,感觉怎么样?”冯紫英笑着问道。 身边无人,那就只能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了。 不过今日贾琏和段喜贵表现都还不错,火候分寸拿捏得都还行,既没有趾高气扬,也没有卑躬屈膝,总而言之维持了体面。 “还是有些吃不住劲儿,嗯,这份东西我们看过,大致意思都明白,但涉及到一些具体细节,就有些拿捏不准了,比如这既然是朝廷定规矩,为何还要征得他们的同意?” 贾琏不笨,多年的历练,或许在见识眼光上没有那么长远,但是这些明显不太符合常理的,他觉得肯定有缘故。 冯紫英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汪文言。 汪文言明白意思,点点头:“贾大人,此番是第一次收取特许金,大人临行前朝廷诸公给大人也有任务,但这些商人们也都不傻,自然想得到这特许金年限和未来户数数额问题,特许金数额和年限、以及新增户数自然是息息相关的,要让他们此次心甘情愿的拿出银子来,而且要确保一次到位,自然要有一个保证,……” 贾琏似懂非懂,但大概明白,那就是务求这一次要把银子收足,这是要给朝廷有交代的,不能有闪失。 其实这背后的另外一层意思汪文言也未必清楚。 “特许金必须要确保,三边军务和复沙州、哈密所需甚大,另外辽东和宣大也需要相当补给,这笔银子便是要填这个坑的。”冯紫英没有隐瞒几人,“而举债所得才是用与登莱和辽南海防打造水师舰队的,……” 银子还没到手,便已经分派出去了,冯紫英也很无奈,但若非如此,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能操持起这样大一桩事务来,不就是觉得自己能替朝廷弄回银子么? 要想在未来获得更多更大的权力,那么这一次他就必须要完成得漂亮,让人无话可说,甚至超出他们的预料。 “表哥,初步估算下来,大概能收到多少?” 一句话让汪文言和贾琏都竖起了耳朵,段喜贵计算能力出类拔萃了,几年的算术练下来,心算能力都在这个世上排得上号了。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二节 银子 “在征求了前来参会者的意向之后,大部分海商倾向于购买五年特许权,少部分倾向于三年特许权,而只有极个别愿意购买十年特许权,……” 段喜贵计算能力相当好,连冯紫英都不知道自己这位表兄在这方面极有天赋。 当初的无心之举,居然还能培养出一个“算数天才”来,可见人的潜能真的不能预测,有些时候一个寻常人往往在某些方面却蕴藏着巨大的天赋。 “按照三年特许金为二万五千两,五年特许金为三万五千两,十年特许金为六万两的标准来计算,此次南直、浙、闽三省直能收取到的特许金大约在一百零五万两银子左右。” 说到这里,连段喜贵自己都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而冯紫英、汪文言、贾琏等人虽然也早就有心理准备,但还是都下意识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虽然都知道这些海商和士绅们都是腰缠万贯的主儿,但是你要知道这只是特许金啊,并不包括海税在内,也就是说这只是一个资格证而已。 未来你在这个领域从事贸易,进入市舶司,依然要缴纳税。 当然这也意味着朝廷鼓励你生意越做得大越好,越是进口大周朝廷需要的物资越好,因为那意味着你可以获得税收减免,比如金、银、铜等金属和经济作物以及日后建造船只所需要的大木等,但是如胡椒、丁香、豆蔻这一类香料,也是大周最大的进口货物,还有诸如檀木、花梨木等名贵木材等,则不在其列。 冯紫英消化着这个数目带来的冲击力。 看来前期的宣传和消息传递的确很给力到位,成功地把这些海商和有意进入这个领域的士绅们的积极性调动了起来,效果非常好。 这还只是南直、浙、闽三省的,如果加上两广的,估计金额应该可以达到一百八十万两左右。 而山东、北直和辽东三个北方地区的海贸特权则不在其列,这将结合辽南——登莱航线建设和开拓虾夷地、女真腹地的航线来进行综合考虑,而实际上这一块前期,海贸也不太可能赚到多少钱,而以投入居多。 见汪文言、贾琏都有些发怔,冯紫英稳了稳心神,笑着道:“这可算得上是一锤子买卖,嗯,加上两广那边,也不到两百万两,而明年这个收入可能就只有不到二十万两了。” 汪文言也回过味来,“嗯,按照这个尺度来,要等到三年后第一批特许权到期才能开始续约或者补足,而五年后才能有较大的收入了,但也不能算一锤子买卖。” “呵呵,三五年后就不该是我来操心的事儿了,但现在我的把这个头开好。”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此事需要和咱们银庄的设立结合起来。” 见几人还有些疑惑,不太明白,冯紫英浅浅一笑。 “也就是说这笔要上缴给户部的银两,先要存放于海通银庄中,而未来户部如果要支用这笔银两,比如发军饷,可以在京师那边从海通在京师城里的银庄里调用即可,而如果要在江南购买粮食、布匹,就可以直接在扬州,乃至日后要在苏州、金陵这些银庄分部直接支付给布商、粮商,……” 三人恍然大悟,这是要强行把户部与海通银庄捆绑起来啊,这一招妙。 “可是京师城哪里来那么多银子支付给户部呢?如果户部要全部调用转存入户部银库呢?”贾琏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所以还得要和户部扯皮,你如果不用存入银库干啥?存在银庄里还有利息呢,保证你随时支用就行。” 冯紫英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们还有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朴素观念,银子就得要窖在自家地下最稳当,存在别人银庄里,万一银庄倒闭了,万一银庄老板卷款跑了呢? 这个观念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变的,这就需要给他们确立塑造一个海通银庄大而不倒,大到不会倒的印象。 “另外咱们这海通银庄也在京师募股,自然也有许多股东,而股东都得要以真金白银入股的,那么股金就作为本金存入在京师城的银庄中,若是一般性的支付足以应对,超大额的支付,提前说,这边也可以从扬州运过去。” 这个道理一说都明白,简而言之就是保持一定流动,大额提取需要提前打招呼。 尤其是像户部这种临时大额提取必须要说好,否则你动辄要提取几十万两,一时间那里可能给你凑得出来? 而一般性的商贾,三五万两,只要提前一两日说,那都不是问题。 “大人,这样看来,您此番下江南的几项事情都得要齐头并进啊。”汪文言轻笑,“东番拓垦,涉及到东番盐务,估计那边很快就会有消息来了,一旦如您所愿,那又是几十万两银子的生意,如果对方愿意,一样也可以打入海通银庄中啊,还可以让龙游、安福商人也在银庄中开户,甚至贷款,反正朝廷也支持他们在东番拓垦,” 冯紫英满意的一笑。 汪文言举一反三能力暂时还不是贾琏和段喜贵所能比的,这里边贾琏恐怕资质是最平庸的,但是此人身份却不是汪文言和段喜贵能比的,而且性格好,也肯接受批评,愿意学习,这就很难得了。 “嗯,所以银庄是根基啊,日后凡是涉及到钱银往来的,都可以通过银庄来流通,既方便又安全,也能解决商人们南北奔行需要带大笔银子的安全问题。”冯紫英展望自家这个海通银庄的未来,“海税抵押举债所获银子一样要存入海通银庄,户部要用,一样如此,不过这可能有些难度,但是起码部分应当存入银庄,也算是朝廷对咱们开海事务的支持。” “有这些大户们的支持,银庄是肯定能搞起来的,只是如果涉及到要让商人们既要信任,又能认识到其中方便快捷的好处,只怕光是京师和扬州还不行,像苏州、广州、大同、金陵、杭州、东昌、临清这些城里恐怕都要有银庄的分部,这样才能让这些商人们最终接受这种方式,……” 段喜贵是从商贾的角度来进行建议。 而贾琏则倾向于另外一个角度。 “如果朝廷中的一些宗室亲贵重臣能主动成为咱们这家银庄的股东或者主动在银庄中开户存入银子,这无疑能极大的鼓励更多人信任咱们银庄,……”贾琏瞟了一眼冯紫英,“像几位王爷,或者阁老,……” 这可是一柄双刃剑,王爷们好说,可内阁重臣们就不好说了,但是如果说他们每人能存入两三千两有那么个意思,那倒是可以起一个宣传作用,但这又涉及到隐私保密的为,还需要细细斟酌。 如果龙禁尉或者都察院要求来调查核实,又该如何? 冯紫英不由得联想起后世的诸般种种银行保密准则制度,以及什么情况下方可调查调取数据的问题了。 “琏二哥所言我也曾经想过,但其有利有弊,有些可以考虑,有些则暂时不能,比如几个例子,几位阁老能在咱们银庄开户存入银子么?”冯紫英笑着道:“只怕外界就要传得沸沸扬扬了,一千两银子就能给你传出十万两银子,而且你解释恐怕也没人会信,所以这不可行,但若是宗室王公们,那倒无所谓,嗯,琏二哥,你们府上也可以这么做嘛。” 冯紫英的话让贾琏讪讪,只是摇头,却不敢搭话。 贾家的底细他太清楚了,外强中干,典型的马屎皮面光,宅子、庄子和铺子倒是有些,家里一些老物件也还都能在场面上撑着,但是内里都是在寅吃卯粮,拆东墙补西墙了。 府里其他人不知道,凤姐儿每到年边上就要各种手段把家里老物、骨董拿出去抵当,许多这一抵当就在没回来过了。 可这场面还得要撑着,上千人人吃马嚼的,半点儿架子不敢歪,否则倒得更快。 “嗯,此事我有计较,忠顺王爷愿意以八万两银子入股,另外还有一些公卿还在商谈中,要等到我在这边谈妥,才能具体敲定,不过想必京里那边凑上几十万两银子是没太大问题的,而扬州这边,就要看我们的本事和努力了。” 冯紫英笑了笑,看着贾琏、段喜贵和汪文言,“咱们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等营生,虽说一年能赚多少钱分多少红息不好说,但是却胜在稳当,总胜过把银子埋在土里强,也不需要多花心思,若是几位手里有闲钱,五千两不嫌少,十万两不嫌多,都可以来试一试。” 一番话倒是把几个人都说的有些动心。 只是这入股估计起码也得五千两,这三人,又有哪个能拿出五千两来? 便是段喜贵经营这丰润祥挣了写银子,但也不过存下三四千两银子,而汪文言家底儿也不过就是两三千两,至于贾琏,便是一千两银子也拿不出来的。 “嗯,我这话说到这里,你们几个自己琢磨,另外若是自己凑齐,其实也可以邀约一二亲友合股来投,这样凑足五千一万,便也能当个股东,届时便按照各自出资额度来分红便是。”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三节 借钱,大观园 其他人散了,汪文言自然要去好生和熟人朋友商议一番,而段喜贵也要琢磨一下,这门营生的确做得,但银子投入不小。 只剩下了贾琏。 “怎么,琏二哥,有心无力?”冯紫英调侃。 “嗨,紫英,你是知道二哥情形的,家里都是你二嫂子管着,而且这两年府里边举步维艰,公中窟窿太多,补不过来啊。”贾琏沉吟了一下,“前几日府里来了信。” 冯紫英略感诧异。 贾府里边给贾琏来信也很正常,毕竟贾琏也出来好几个月了,好歹是贾府里这一辈里当家顶梁的,也得问一问,但对方话语里似乎又不像这么简单,还专门和自己来这一句,什么意思? “大姑娘被封为贵妃了。”贾琏轻轻叹了一口气,“宫里有旨,许贵妃娘娘明年元宵省亲,府里边准备为贵妃娘娘在现有府里后边建一座省亲园子,……” 冯紫英一愣,这自己走之前前都还没有消息啊,这才多久,元春都升贵妃了? 原来的凤藻宫贤德妃不过是一个寻常妃子,这贵妃就不一样了,更高了一层,再往上就是皇贵妃了,而以元春如此年龄能升贵妃,无疑是很少见的。 “那就要恭喜琏二哥了,大姐姐册封贵妃,这可是大喜事儿,而能让贵妃娘娘省亲,也是皇恩浩荡啊。” 冯紫英没想到历史的车轮已然如故的碾压过来,连车辙都没有变过,元春居然还是要省亲了,而看样子这大观园似乎也势不可挡的要建起来了,只是现在荣宁二府的情形,他们有这个实力建大观园吗? “是喜事,但是也是麻烦事。”贾琏苦笑,“和大姑娘一起封贵妃的还有吴贵妃、周贵妃,据说也要省亲,那边吴家现在已经动了工,周家也在看地买宅子准备扩建,那两家不过是寻常小户,商贾人家,现在居然也抖起来了,所以府里边也是很着急,……” 冯紫英皱起眉头,“吴贵妃和周贵妃?” 他对这永隆帝的后宫之事并不太了解,但是他也知道贾元春册封凤藻宫贤德妃并不那么简单,当初出太上皇、太妃与永隆帝如何达成一致,而要用一次性册封四位妃子这等惊世骇俗的举措来,至今也是个谜。 不过大周沿袭前明惯例,外廷文臣素来对天家后宫之事不太重视,无论是谁来当皇帝,只要符合仪轨例制,文臣一般是不会介入帝位之争的,更不用说寻常妃嫔了。 “都是和大姑娘一起进宫的,吴贵妃之父是龙禁尉都指挥同知吴天德,周贵妃之父原是大兴乡绅,现在是太仆寺丞。” 贾琏说得这样清楚,毫无疑问是贾府里边来信专门强调了情况,只是和贾琏说这些要干什么? 冯紫英狐疑的目光落在贾琏身上,贾琏也有些尴尬,呐呐半晌才道:“两位老爷怕是给林姑父写了信,大概意思是要借银子建园子。” 冯紫英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贾琏如此神情,或许在他看来,贾府这样做就几乎是在挖冯紫英墙角了。 要知道若是日后黛玉嫁给紫英,这林如海大部分财产都得要陪嫁给冯紫英,少部分属于另一个女儿林妙玉的嫁妆。 见冯紫英恍然大悟的神色,贾琏这才叹了一口气,“林姑父怕是还没有和你说,毕竟这等事情也有些为难,……” 的确也是,贾家是黛玉娘家,而且林如海一旦有不测,贾家就是黛玉的娘家了,而且多半还得要在贾家生活好几年,要等到守孝期满才能说嫁人的事情。 “琏二哥,这等事情自然是林叔父做主,小弟要娶的是林妹妹这个人,可没想过其他,更何况现在林叔父身子也还算康健,自然要由林叔父来拿主意。” 冯紫英不太满意贾府要搞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行径,但是他也能理解贾家处于这种情形下的难处。 几个贵妃都要省亲,若是贾元春回来寒碜了,贾府那边肯定会担心传入永隆帝耳中,又会有什么不测。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这位皇帝女婿甚至根本就没把这几个人看上眼,更遑论什么省亲了。 但身处其中,又有几个人能看得清楚? 冯紫英没盘算过黛玉的嫁妆,林如海愿不愿意借钱给贾家,他也不会去置喙,那是林如海的事儿。 他早已经态度鲜明的给林如海表示过了,他只想娶林黛玉这个人,而非其他。 贾琏神色复杂,不无感慨,“紫英,你就真的不在意府里边若是从林姑父这里借走银子,日后还不上怎么办?” “琏二哥,第一,那不是我家的银子;第二,你觉得小弟我现在的情形,该在乎那点儿银子么?第三,林妹妹好歹是老太君的外孙女,赦世伯政世叔的外甥女,算是至亲了,多少也要留些颜面不是?” 冯紫英淡淡地摊了摊手,“一点儿不在意倒也不是,只是觉得你们府上恐怕太过于重视了,日后免不了会有些失落感的。” 从内心来说,如果抛开其他因素,冯紫英还真希望贾家能把这座大观园建起来,因为《红楼梦》书中的大观园实在是美轮美奂,让人神往。 他也是俗人一个,也曾幻想过能在大观园里享受那等神仙生活,甚至“为所欲为”。 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为什么不呢? 至于说林家的银子,现在本来也轮不到自己插嘴,而且以冯紫英的了解,林如海多半是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的。 更何况在林如海看来,贾家若是真的能因此而攀上永隆帝,起码也算是为黛玉带来一个相对强势的娘家,哪怕林如海他自己不在了,也不至于让黛玉太过吃亏吧。 面对冯紫英大气的回答,贾琏也是感慨万千,“紫英,你二哥是个没多大本事的人,但是也算是在京师城里见过一些世面,如你这般的人才,二哥还真的没见过,难怪二位老爷和老太君以及林叔父都这般看重你,连大姑娘都对你赞不绝口,……” “琏二哥,咱们俩之间就不必说这等话了把?”冯紫英大笑着摆摆手,“府里边打算在林叔父这里借多少银子?” 贾琏倒也没有隐瞒,“府里想要建一个像样一些的园子,正好后边也有些空地,能和东府那边连为一体,所以花销可能会比较大,府里边在江南甄家那边还存着一些银子,但差距还是很大,所以打算在林姑父这里借三五十万两银子,……” 饶是冯紫英已经有些心理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三五十万两?这是要盖多大多豪华的一个园子? 自己家里弄那么大的阵仗,而且还买了那么大宅子来改建,也不过就是几万两银子花销而已,而这贾家从林如海这里就要借三五十万两,加上那甄家存着的银子,以及荣宁二府自己筹措的银子,不说上百万,那起码也是五六十万两银子的花销吧? 见冯紫英表情,贾琏就知道对方被吓住了。 之前他何尝不是被吓住了,一开口向林如海借三五十万两,那岂不是要把林家掏空? 再说林如海是巡盐御史,但是他也就干了几年,而且这个位置上盯着的人也不少,打点上供的花销一样不少,这一开口只怕就要把林如海的家当都给算计进来了。 摇了摇头,冯紫英这才苦笑着道:“这事儿咱们就不操心了,有你们府里和林叔父去琢磨吧,我只是担心花销这么大,你们府里日后怎么办?” “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这一步却不能不走啊。”贾琏长叹不已。 ******** “情况怎么样?”见到来人一进屋,在屋里等候的几人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不太好。”脸色越发阴沉,刀条脸上肌肉微微抽搐,“这姓冯的花招层出不穷,而且方式多样,居然可以搞几种选择,这就让原本很多本钱不够的都有机会了,我原来以为肯定会有很多人不太愿意,但是我失算了。” “失算了?”其他几个人都皱起眉头,“莫不是……” “嗯,我看其他几家都心动了,未必能被我们拉过来了。”刀条脸男子双肘撑在膝盖上,手搓着脸,“幸亏我先前只是试探他们,没有透露口风,否则还真的麻烦大了。” “那我们……”其中一个年龄稍长的男子忍不住道。 “怕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啊。”刀条脸男子眉峰中阴霾缠绕,“我们这个时候想抽身,人家也不会答应,你以为他们就是善男信女?只有赌一把了。” 这话一出来,其他几个人都有些黯然,但是也明白走到这一步,的确想要回头有些晚了。 “不过也未必就没有一搏之力,我们也没指望就能和所有人对抗,只要能把漳州这一片给搅乱足矣。”刀条脸脸上的森冷决然和杀机混合在一起,让人不寒而栗,“而且肯定也不止我们这一拨,只要能拖上一两年,咱们就能赚回来。”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四节 熬,晾 “扬州盐商素有八家十二户之说,八家以盐传家已有一百多年,从前明开始就一直从事此行,而十二户则是本朝立朝以后才慢慢兴旺起来的,八户中山陕商人占了六户,徽商二户,而十二家中山陕商人只有三家,其余九家皆为徽商。” 汪文言很耐心地像冯紫英介绍着大周商人中的顶级势力群体——盐商。 倒不是说他们势力有多大,而是他们银子够多,多得可以无视其他了。 “以文言之见,若是本官意欲劝募这些商贾购买开海债券,或者劝其入股通海银庄,有多大把握?能募集到多少银子?” 冯紫英也不绕圈子,收集了这么多资料,难道还真的是来搞着玩儿的不成?那肯定是要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只是在数量上能不能达到最满意的效果,这还要看各家本事了。 汪文言笑了起来,“大人都在这里搭起了衙门架子,盐商都是些见风使舵的精明人,岂有不明白大人来意的?只是他们在商言商,都是些最机敏狡猾之辈,自然也要掂量大人的分量,用各种方式来试探或者计议条件罢了。” 冯紫英满脸兴致盎然神色,抹了抹下颌并不存在的胡须,“这么看来,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无外乎讨价还价喽?” “差不多吧。”汪文言也是这个判断,“不过要看大人从谁身上打开缺口,效果可能就大不一样。” 冯紫英若有所思。 盐商肯定不是铁板一块,这从所谓的八户十二家分为两个时代和两个地方的情形就能看得出来,汪文言的意见自然是各个击破,然后形成对比,迫使他们按照冯紫英的意图来入彀。 不过他并不打算如此做。 虽然他们分属不同群体,但是骨子里秉性却是一样的。 盐商的利润来源就是垄断,在这一点上,可以说这个群体对大周没有太大的贡献,那等附庸风雅的建园子、发展戏剧文化、养瘦马不提也罢。 如果自己一开始便直接介入,固然能取得一些效果,但是肯定很难达到最好效果,因为门槛决定了上限,让他们下意识的就会给自己划了一道线。 看了看堆在桌上的帖子,冯紫英随手拿起几份看了看。 这等帖子几乎每天都还能收到十几份,哪怕是明知道自己不见客,但是这些人却都还是孜孜不倦。 就连林如海那边都会时不时转达一下有些推不掉的口信过来,以至于林如海都在说,原来是觉得自己租下这个小院是要借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风光,但是现在好像有些倒转回来了。 “大人是有主意了?”汪文言自然也知道冯紫英不会轻易按照自己给他推荐的方式来。 若是事事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这一位也不可能这么年轻走到如此高位。 就像东番拓垦和盐务一样,在汪文言看来这简直就是神来之笔,任谁都想不到看似不经意的鸡肋,居然也能有如此妙用,但这却是建立在人家对东番情况的了解之上。 所以汪文言也很惊讶对方怎么就对东番临近澎湖这边的海岸线极其适合晒盐,甚至连海水中含盐量更高这等奥秘都知晓,这些情形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嗯,有些想法,好菜总要最后来慢慢品,他们都知道我此下江南目标是他们,那就让他们先煎熬煎熬吧。”冯紫英端起茶盏,揭开盖子,掀了掀,抿了一口,“总归有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汪文言明白过来,也是连带笑意,“大人是打算要把火烧足?” 瞥了一眼汪文言,此人心思灵动机巧,难怪能前世中能充当东林党智囊,不过在自己麾下,他应该有更好的表现舞台才对。 “先把火烧足,饭菜自然熟。”冯紫英应了一句,似乎还有点儿押韵。 “那大人打算先从哪里开始?”汪文言发现跟随着这位新东主一起,几乎每天都能感受到新东西,学到新东西,而对方的老练成熟更是让人怀疑其年龄和经历完全不相称,或许只能用天纵奇才来解释了。 “钻天洞庭遍地徽,就从洞庭商人开始吧,据说他们是最能观风辨势的,我倒是想看看他们对我这一趟下江南怎么看,对朝廷的开海之略怎么看。”冯紫英随手又扬了扬手中一封信信函,“我另外一位岳丈的信也来了,总该要给几分面子啊。” 冯紫英也觉得颇有意思,自己两个岳家都是来自苏州。 沈家是苏州名门望族,书香世家,林家也是苏州豪门大户,不过是列侯出身,嗯,准确的说也算是武勋,不过没落很快,在林如海这一代已经完全没有武勋的影子了,全靠林如海自己读事。 如果不是娶了贾家女,林如海还真的和武勋扯不上关系了。 洞庭商人是苏州商人中的翘楚代表,其经营的门类几乎无所不包,虽然各有侧重,但是几乎遍及整个江南、湖广乃至北地,这个群体虽然在名气上不及山陕商人和徽商,但是实际上却是一股新兴势力的面目出现。 “同意见我们了?”许诚栋终于舒了一口气,“那就好,也不枉我们从京师跟到江南,翁家那边呢?” “翁公还在京师,不过传回来的消息是虽然官大人虽然见了翁公,但是却没有多说什么,只说朝廷艰难,希望士绅商贾体量朝廷难处,至于开海之略涉及到的诸般事务,却是一应推诿敷衍,不肯细谈,……” 传信回来的人小心翼翼地道。 许诚栋沉吟不语。 他南下之时便专门去东昌府拜会了沈珫,也是花了一番心思,这位沈知府大人也是有心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加之以前也没有太多交道,所以只是得到对方承诺,会写一封信给冯紫英,但也仅此而已。 看样子京师那边进展也不顺。 官应震是湖广人,更不好打交道,翁启阳也没能取得多少成果。 而且看这个架势,这冯紫英南下扬州是有特命全权一言而决的架势,他那位老师可是对他信任得紧。 钻天洞庭可不仅仅是指洞庭商人走的地方多,或者经营的营生广那么简单,更是意味着洞庭商人对时局的把握理解更为精准透彻。 在大周做生意,小打小闹自不必说,若是要想成气候,没有一点儿对朝政时局形势变化的判断把握,那是不长久的,个人如此,群体更是如此。 初一看开海似乎和洞庭商人当下的营生并无多少实质性的联系,更多的还是海贸或者海外垦拓,和现在洞庭商人经营的营生纵然有些关系,但也不深。 可是在这方面有着敏锐感知的他们都感受到了一些不同,朝廷在这上边的大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对整个大周朝局的触动更是巨大,可以说大周朝局必将因为开海之略而迎来一波大变。 他们都有一种感觉,如果不能跟上这个节奏,或许洞庭商人就要如昙花一现,甚至沦为二三流的商帮了。 见许诚栋沉吟不语,身旁那人小声道:“许公,可否要做一些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许诚栋淡淡地道。 “呃,按以往那般,……” “你觉得这一位小冯修撰会是那等寻常官员么?”许诚栋站得笔直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下来,双手背负在身后在花厅里踱步一圈,“他若是那般就能摆平搞定的,又何须我们从京师到扬州?” “兴许是待价而沽呢?”旁边人有些不服气。 “待价而沽这个词语用得倒也准确,不过这个‘价’和‘沽’恐怕不是你们想想的那么简单,他若是只看银子,那我这双眼睛就真的该挖来丢了。”许诚栋喟然道:“所谋乃大啊。” “那许公您觉得这位小冯修撰所图为何?” “不知道,我若是知道,又何须再次苦苦思索?”许诚栋悠悠地道:“看起来我们似乎可以冷眼旁观,但是直觉告诉我,如果不敢上这一趟,好像我们又会错过许多,甚至再无机会赶上,……” 直觉?这个理由可真是够强大,但面对这位洞庭商人中“翁许”两家的许家的主事者,旁人自然不敢直言反驳。 “那许公,我等当如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罢了。”许诚栋也收拾起诸般心思,平静地道:“这位小冯修撰把我们晾了这么久才见我们,自然是有想法打算的,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这位小冯修撰究竟要让我们洞庭商人干什么。” 或许是实业?许诚栋猛然间有所悟。 若是要说洞庭商人和徽商、山陕商人最大的区别,恐怕就是洞庭商人群体不仅仅只是商人,这样一个群体不仅仅有坐商行商,也包括经营作坊的这样一个群体。 苏州丝绸作坊和印刷作坊,松江的棉布作坊和染坊,金陵的制药坊,景德镇的陶瓷窑炉,都离不开洞庭商人的身影。 难道真是这个原因才使得对方把山陕商人和徽商置于一旁,而先见自己?许诚栋沉吟着。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五节 好猫 在许诚栋琢磨冯紫英为何先与山陕商人和徽商见他们洞庭商人时,冯紫英也在思考如何和这帮商人谈一谈。 和山陕商人、徽商主要以行商坐商为主略微不同,或许是苏州素来就是经济重镇的原因,苏州的丝织业冠甲天下,而且也形成了十分专业化的分工,而苏州丝绸行销海内外,即便是在大周境内也是最受欢迎的货物,虽然杭州、扬州、金陵等地的丝绸业也相当兴盛发达,但是比起苏州来仍然要逊色一筹。 这里边洞庭商人的作用很大,这也包括南直隶的制茶业和江西的制瓷业也都是有洞庭商人的影子。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才要对这个群体高看一眼。 海贸终究还是依靠几大出口产业的壮大才能长久,虽然从目前来看,海外的市场不会无限度的增长下去,无论是佛郎机人还是红毛番或者英吉利人,乃至整个欧洲和地中海对大周的丝绸、瓷器和茶叶都是如饥似渴,但是真正能够消费得起的这部分人在欧洲和地中海沿岸地区也还是有限的。 不过冯紫觉得起码在五到十年里,大周对整个欧洲和地中海地区这三类商品的出口都无需担心市场,需要担心的只是产量和其运输因素。 洞庭商人在这几大产业上都有着不俗的实力和影响力,这让冯紫英也萌生了和这个群体的头面人物见一见面谈一谈的想法。 他想看看这个群体的头面人物是否具备更开阔的眼界视野,或者在自己的启发提醒之下,能不能和自己形成某种默契,按照自己的一些意图去做某些事情。 所以当许诚栋踏入冯紫英的书房时,也是吃了一惊,因为对方没有选择会客厅,而是选择了书房,这种待遇让许诚栋都有些诚惶诚恐起来。 谈话显得很轻松随意,先是冯紫英询问,许诚栋作答,然后逐渐演变成为许诚栋主动介绍洞庭商人的现状,以及在哪些方面为朝廷做出了哪些贡献。 但很快许诚栋就发现冯紫英的兴趣并不在于洞庭商人向朝廷捐输过多少,接驾了几次,甚至也对洞庭商人在京师在扬州在金陵的生意不感兴趣。 他意识到自己猜测得没错,这位小冯修撰果然对这等坐商行商营生不感兴趣,在这方面洞庭商人北面不及山陕商人,南边不及徽商。 “大人,我们东山西山商人虽然更多的还是以在外边打拼为主,但是我们也有很多人留在苏州本地,像姑苏丝绸便是我们的骄傲,吓煞人香的产量也在逐年递增,还有我们也在松江和松江本地商人合作,松江染坊又七成都是我们洞庭商人所开办,扬州印刷作坊我们和徽商平分秋色,……” 冯紫英高看了对方几分。 这个家伙嗅觉很灵敏,很快就觉察到了自己的兴趣所在,而且还能及时调整话题,也不枉自己专门抽时间来一见。 “许先生所言本官也有所耳闻,洞庭商人在江南遍布,苏州丝茶皆因尔等而盛,可谓功不可没,不过朝廷开海,对丝茶瓷的需求必将大增,不知道尔等可曾对此有什么想法?” 许诚栋心中微动,来了。 “朝廷开海之略我们也有所耳闻,不过具体方略却还不清楚,但是我们也想到若是放开海禁,这出洋货物必定大增,那红毛番和佛郎机人历来对我们大周丝茶瓷仰慕已久,只可惜朝廷海禁,他们只能眼馋,或者通过其他一些办法弄到少量,现在朝廷放开,必定会迎来一个猛增,我们也在商议此事,……” 冯紫英也知道人家不可能一上来就迎合自己的意见,这等商人领袖,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一个引导和鼓励,但归根结底还得要他们自己去作才行,朝廷官府不可能替代。 冯紫英一直不太认可那种官办模式,以当下大周朝廷吏治状况,其官府能力、效率和官员品质都无法让人放心,商办最好。 一些新兴产业如果起步有困难,那么官府可以给予政策和资金上的扶持,并适时督办,但也仅此而已,决不能掺和其中。 “看来洞庭商人名不虚传啊,人家都只看到了海贸的兴盛,你们却能看到海贸兴盛会带来几大产业的需求增长,相比你们也有一些准备了?”冯紫英颇感兴趣的问道。 “还只是有一个初步的想法,不过许家倒是有意如此,像我们在苏州的丝行便有意扩大规模,这方面许家还是有些优势的,而且据我所知翁家在这方面也有行动,……” 既然瞅准了对方的意图,许诚栋自然投桃报李,交好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人物,对许家来说当然是大事,没准儿哪一天这一位就是某部侍郎尚书甚至阁老了。 “嗯,甚好,……”冯紫英点头,“丝茶瓷三大行业,都应该更多的和海商那边联系起来,从他们外销的情况来判断把握这种外销增长幅度,进而来确定来年乃至未来几年自身的生产规模乃至于扩建计划,……” …… 许诚栋越发觉得有趣了。 他感觉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一位哪里是什么翰林院的修撰,完全就是会馆里某位深谙此道的同行才是,正在不断的根据自己的介绍给出一些行业建议。 这种感觉既轻松又和谐,甚至偶尔还可以就行业上的一些新动向进行探讨,这份滋味太玄妙了。 “……,大人,您是说,朝廷会像扶持登莱造船业一样扶持火器制造?呃,允许商贾来参与?”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许诚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这怎么可能?火器制造那是国之重器,怎么可能让商人来参与? 大周在这方面的能力的确很薄弱,只有京师城里有一个火器局,要死不活,每年能生产出几百支三眼铳、火炮这类的粗劣产品,而更多的还是替神机营维护现有枪炮,冯紫英去看过一回,其糜烂颓废状态让人不忍目睹,也难怪九边之师对火器的使用都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半抵制状态。 现在大周军队中除了京营的神机营勉强算得上是一直纯火器军队,其他尽皆还是以冷兵器为主,而就是这支神机营其训练状态和实际战力都堪忧,冯紫英估计就算是兵部大概心里都没有多少把握能让这支军队上阵派上多少用场。 而实际上在广州、泉州,只要你开价,已经能够很容易从佛郎机人和红毛番商人那里买到数量不等的火枪和火炮了,当然数量不会很大,毕竟这些物资佛郎机人和红毛番商人对大周并不禁运,但对于南洋土著来说,他们还是要封锁的。 不过若是日后发现了大周在南洋的拓殖战略可能会给他们带来威胁时,恐怕也就会对大周采取限制和禁运了,但起码现在还不会。 “朝廷有此意。”冯紫英点了点头,“但是这肯定会有一些条件,比如如果要想获得朝廷订货,那么应该做到什么状态,规模、质量、保密,朝廷有要求,当然朝廷就会给与相应的支持和扶持,比如银庄的低息贷款,比如订货预付定金,比如新技术发明和创新改良的奖励,……” 许诚栋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懵了。 这太出人意料了,甚至远远超出了他之前的想象。 他怎么都没想到对方会和自己谈这么“深邃”的问题,难道就因为沈珫的那封信,怎么可能? 天下就从没有掉馅饼的事情。 “……,火器制造首重铁料,无论是火铳还是火炮,其铸造铁料品质决定了其本身的品质,这一点虽然我们是外行,也应该清楚,如果许先生和你们洞庭商人在这方面也有兴趣,朝廷也一样十分欢迎,……,北方盛产铁矿石之地不少,但是朝廷却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勘探开采冶炼,所以朝廷有意……,” “……,我们很期待洞庭商人有所表现,至于说为什么会选择洞庭商人,嗯,洞庭商人在实业这一块表现更好,当然朝廷也不会对其他有意进入的商人拒绝,但我们更希望有这方面经验的人来,……” “……,技术要求,……,产业规模,……,品质保障,……,这些都是决定性因素,我们当然知道现在大周境内没有这个实力,技术更是差得远,否则我们怎么会提出这样的想法,那当然是该你们去想办法的事情,宁波船行东主门已经在想办法去招募红毛番和佛郎机人的造船工匠技师,一百两银子不够就三百两,三百两不够就五百两,……,” “……,”吕宋找不到就去满剌加,实在不行就干脆放风出去,到西夷人老家去招募,……,你们一样也可以如此啊,什么办法,只要能招来技师,……,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能造出符合朝廷需要的船和火器的,就是好的,……”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六节 所谓经济,经世济国 许诚栋离开冯紫英宅邸时都是昏昏沉沉的,以至于出门之后居然没找到自己的马车。 一直到仆役上来拉住他,才免得了他懵懵懂懂的四处乱撞。 这半日带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了,比他这一辈子所经历的冲击都还大,他觉得自己估计得要一个月时间才能慢慢消化掉今日听到的这一切。 他有一种强烈的需要向人倾诉,需要和人切磋交流的欲望,甚至半点儿时间都不想耽搁。 他不想变成洞庭商人的罪人。 “立即去京师城,请翁公南下,就说我有重大事情相商,请他务必尽快南下,我在扬州等他,另外回苏州请席家、徐家等几位主事者马上来扬州,……” 没等回到会馆,许诚栋在马车上便下达了一系列指令,让仆役赶紧派人去。 做完这一切,许诚栋这才靠在马车车厢靠背上,让自己心境沉静下来,细细思索。 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素来以沉稳自傲的自己居然无法将躁动的心给安定下来,这让他很沮丧。 但是转念一想,便是翁启明翁启阳两兄弟在这里,处于自己这种状态下,一样是无法自拔吧? 铁矿、冶铁、火器,朝廷支持,这原本是根本不可想象的,怎么就在这一位修撰嘴里变得轻而易举了? 如果不是知道这一位背后真的有几座大靠山,对方真的是前程似锦,许诚栋根本不会相信有这种可能。 若要说对方是有意来诳骗自己,又有何意义? 先前还以为是不是要为那银庄和开海债券之事要洞庭商人出银子入股或者买债券,但是最终却是半句没提,这更是让许诚栋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当官的,见着商人们还不如同见了肥羊,而且还是自己赶着求着上门的肥羊,那还不趁机宰一刀? 可这一位却好,不但公事上相当坦然,而且私下里更是半句话没有,这让许诚栋都有些怀疑这大周朝的官儿们难道都转了性? 当然,许诚栋也知道像冯紫英这样前程似锦的年轻官员,的确有可能为了日后的前途而在这方面洁身自好,只是对方表现出来的对经济事务的熟悉,又让许诚栋觉得冯紫英不像那种故作清廉的人物,这纯粹是一种直觉。 居然不提银子,甚至要给洞庭商人这样大一个好处,这太不可思议。 许诚栋不认为沈珫有那么大面子,也不相信冯紫英那一句洞庭商人擅长实业就能让对方给洞庭商人这么大好处,这里边肯定有什么古怪。 只是就算是有什么在里边,许诚栋还是忍不住怦然心动。 采矿历来是朝廷官办为主,稍微大一点儿的矿山都是官办,私营矿山规模都不大,朝廷官办矿山产量和出铁能力更是让人扼腕,不是没有人打过这个主意,但是这是千百年来的官办规矩,难道这位冯修撰也准备打破? 还有冶铁业,这个倒是官办私营皆有,像广东佛山和北直邯郸冶铁业都很发达,尤其是广东佛山的生铁、铁锅、铁针畅销全国,而且大量向南洋和日本出口。 许诚栋想不明白这一点,但是冯紫英鲜明的态度却不是假的。 如果冯紫英伸手要什么好处,哪怕狮子大开口,许诚栋心里反而要踏实很多,可是恰恰是冯紫英这种态度让他睡不安枕。 开矿,冶铁,铸炮和制作火器,这哪一样都应该是官办才对,为什么这位冯修撰却偏偏要让洞庭商人来做? 而且还提出了银庄贷款和朝廷订货支持,这越发让人无法置信了。 这边许诚栋辗转反侧,寝食难安,那边冯紫英却是和汪文言谈笑风生。 “大人,我估摸着这位号称‘洞庭翁许’两大家的许家家主今晚上是别想睡好了,我和您打个赌,这许诚栋一回去就会去召集整个洞庭商帮的头面人物来扬州,不把这桩事情弄明白做踏实,估计他别想睡好觉。” 汪文言的话让冯紫英哑然失笑,“就有这么大魔力?我其实没给他太多承诺啊,国家订货是和船行一样的,银庄贷款也是一样要有利息的,开矿、冶铁也一样需要交纳矿税和特许金,而制造出来的火器如果达不到朝廷标准,朝廷不但不会付钱,还要处罚和赔偿,这很优待么?” “大人,这是开矿冶铁和火器制造啊,说句不客气的话,朝廷历来都是打压私营开矿和冶铁的,你说的佛山那是在前明就成了气候,没办法,两广都有赖于佛山的铁流通需求,邯郸也是以官办为主,私营开矿都是受到朝廷严格监督的,矿山中本来就容易藏匿为非作歹之徒,万一这等矿工矿奴结合起来,一旦有不测之心,便是难以控制,……” 对汪文言的解释,冯紫英报以冷笑:“按照这个说法,哪一行能说清白无瑕,只要有聚集便会有风险,难道就不开矿不挖煤不冶铁了么?因噎废食,简直可笑!不思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却想要用这等釜底抽薪的蠢办法来,难道不明白薪抽了,水倒是不会开了,但百姓吃穿用度靠什么?朝廷需要怎么办?” 汪文言讪讪一笑,这可不是他的观点,而是几乎所有官府官员的观点。 矿山是最容易藏匿匪人的,而且也最容易被蛊惑煽动的,历朝历代都是官府管治重点,若是官办的还好一些,若是落入私人手中,自然就难以让官府放心了。 或许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重,冯紫英也忍不住歉然的摇摇头。 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融入到这个时代中,或者说还还能以这个时代的官员心态来看待问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说这开矿也好,冶铁也好,没有最好,有反而要给自己治下带来麻烦,最好的就是全是农民种田最好,这和自己前世中所处的时代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提这一桩了,我把这个情况透给洞庭商人,就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敏锐性和魄力了,……”冯紫英吁了一口气,“本想打打秋风的,不过想想他们如果真的能按照我设想的那般敢去尝试,这所需花费也不小,还是为他们省点儿吧。” “大人,您这厚此薄彼的态度也太明显了,盐商就这么不招您待见?”汪文言忍不住道。 “文言,那你说这盐商于国于民有多大益处呢?”冯紫英反问,“他们这些盐商实际上就是全靠朝廷官府给予他们的独占垄断权力来牟利,自家付出了什么?讨好上官还是欺上压下?成日里奢靡浪荡,逞强斗富,这里边很多人说一句为富不仁不为过吧?” 冯紫英的态度让汪文言都觉得吃惊,这印象,比自己想象的都还要糟糕啊。 “当然,文言你也不必担心我会什么出格举动,毕竟这是朝廷例制让他们挣到了这笔财富,倒也不能完全说是他们的责任,不过朝廷给了他们这份挣得财富的机会,那么适度回报一下朝廷不为过吧?”冯紫英轻轻一笑,“更何况这还是一个机会,给他们挣银子的机会,如果都还不识抬举,只能说是心中没有朝廷了。” 汪文言苦笑。 “对了,开海债券的规模估算出来了么?”冯紫英问道。 “差不多了,但两广那边恐怕还得要缓一缓,宁波和泉州我们是分别按照前三年我们掌握的各种数目来计算的,还是很粗糙,也不准确,考虑到按照大人所说宁肯少计不能虚报,以保证这些商人们的信心,所以大略算下来,按照三十抽一的商税之外,海税是按照十税一的比例征收,这有些高,但是考虑到这是外销税,所以也能接受,……” 汪文言介绍道:“而如果输入大周的货物,按照初定的标准,金、银、铜、火器、植物和种子、药材均予以免税,那么就主要集中在香料和名贵木料等几种大宗货物上,……” “那香料这等货物你们如何统计计算每年输入大周境内的数量?”冯紫英反问道。 “主要还是集中在几个大城市中的南货行里进行了一次统计,但由于您要得急,这个数量应该很不准确,我估计应该只能占到三成,而且如果放开这等海禁之后,很难预判这种香料的输入会增长多少,三倍,五倍,甚至十倍都有可能,所以最稳当的办法是等到开海一年之后再来统计这些数据是最合适的,……” 汪文言的话把冯紫英逗笑了,“文言,你这个想法也有些一厢情愿了,的确开海之后很多进出口的数据就能通过市舶司进行统计,但是你要知道开海前几年的进出口数据都是很难预判的,第一年也许觉得受欢迎,进口多,明年也许就压仓了,大量减少也有可能,或者觉得今年不足,明年再翻一倍,都有可能,但现在我们要以此来预计税额,并以此发行债券,所以也只能粗算一个大概,适当保守一些吧,三年后,也许就会有人争抢着来买了,……”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七节 诛心之问 做完一桩事儿少一桩事儿,冯紫英现在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 当然,他也知道这种事情是做不完的,但做不完也得要做,与其让别人做得磕磕巴巴,最终还得要自己来收拾,还不如自己先把规矩立起来,让后边人来有一个路径跟着做。 盘算着写信回去的时间,齐师和官师也应该收到信了,再算算王九玉离开的日子,也差不多快二十日了,该来的也就差不多要来了。 冯紫英觉得自己未来这几个月会十分充实。 倒是林如海的状态不错,原本以为三个月差不多,但现在看来很有可能再拖上两三个月,这是好事儿。 难得轻松一下,冯紫英从后门穿过小巷,径直从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后门进去。 门房都很熟悉了,也知道这是老爷未来的姑爷,忙不迭的开门迎入。 扬州的三月已经有了几分暖意,薄夹袄都有些穿不住了,这一趟走下来,居然有些热意了。 后院也是两重,夹道如同一条小巷,但是围墙却更见高峻,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方面倒是舍得花银子。 从二道角门进去,饶了半个圈儿,冯紫英才蹩进了后院,自然是无人阻拦于她。 这后院也不小,回廊凉亭再加上如半月一般的清池,倒也有些雅韵。 冯紫英看见黛玉和湘云两人你一脚我一脚的踢着鸡毛毽儿,忍不住停住脚步,站在凉亭外的廊柱下欣赏。 这等鸡毛毽儿本是寻常人家女儿最喜之娱乐方式,在大户人家里也是小丫鬟们喜欢,不过冯紫英却很支持黛玉多从事这个活动。 一来锻炼了日常体质,二来像她这等身体娇弱二门不出的大家小姐,天生就无法和那等在外边走动的寻常姑娘相比,日后一旦生育起来,本身就要较别人艰难,所以这样日常能练着,也能好上许多。 紫娟和翠缕在一旁拍着手,那史湘云却是格外活泼,那左脚翻飞瞬间越过头顶,右脚却是伶俐的一勾,落在了鞋底上,巍然矗立不动,然后以脚尖为中轴微微一转,猛地一蹬,那鸡毛毽儿倏地飞出一张多远,稳稳落在了石凳上。 这一手惹得大家伙儿都禁不住欢呼雀跃,尤其是玉钏儿更是忍不住跑上前去拉住史湘云的胳膊:“云姑娘,你这本事可真的是可以当老师了,就教教奴婢吧,……” “那可得拜师才行,嗯,还得要敬茶,送上一份束脩,玉钏儿,先跪下拜师,……”翠缕乐得眉花眼笑,“姑娘这本事在府里边都无人能及,是可以收徒了,……” “林姐姐,冯大哥让你多练练,你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不行,冯大哥可是让我监督你呢。”史湘云叉腰挺胸,枣红色薄夹袄合身紧贴,把整个身材曲线勾勒得玲珑窈窕,那胸那腰已然有了几分规模。 “云丫头,我还不够努力么?”黛玉皱着琼鼻,“每日里被你拉着早晚都要出来踢毽儿,出一身汗,换衣衫都来不及,谁能像你这么能疯?” “哇哈,我疯?”史湘云不依了,杏目圆睁,“这可是冯大哥交代给我的任务,要不我可没那么大精神来一天两趟,不过我也没法学你,成日里病病歪歪的就蹩在屋里,悲春伤秋的抹眼泪儿,也不知道整日里看些什么禁书?” 史湘云的话一下子就把林黛玉给弄得又羞又恼,“死丫头,谁看禁书了?” 黛玉上前就要来撕湘云的嘴,史湘云也不惧,躲过黛玉的手,绕在黛玉背后,顺手就把黛玉抱着,臻首却压在黛玉的肩头上小声道:“哼,别以为我不知道,那《紫钗记》怎么来的?还有那本《西厢记》,哼哼,……” 黛玉大惊,但随即又故作镇定,“少来诈我,《紫钗记》不就是戏园子里演的么?《西厢记》我可不知道是什么,……” “哟呵,还在我面前装,那戏园子里演的《紫钗记》和《紫钗记》话本可是完全不一样的,淫词艳曲儿随处可见,《西厢记》姐姐不知道?怕不是倒背如流吧?要么咱们去姐姐那窗下的箱子里找去,找不出来,我下顿我便自罚三杯,……” 史湘云假作要去黛玉屋里,慌得黛玉赶紧拉住她,这疯丫头要真被她去自己屋里四处翻找,不管有没有什么,都得要被她给栽诬一回了,“行了,想要什么,就说,别是想喝酒了故意用这种法子来吧?” 史湘云嘻嘻一笑,“还是姐姐聪慧,嗯,明儿个咱们去天宁寺走走吧?这成日里呆在屋里,闷得慌,来了扬州这么久了,也没有机会出去,……” 黛玉也有些心动,湘云这丫头一片诚心来扬州陪自己,虽然有了一个伴儿,心情也好了许多,但是以云丫头这性子,成日里呆在屋里肯定是难受得紧,这两日天气倒也好,天宁寺确实是一个好去处。 见黛玉意动,史湘云也是拉着黛玉的胳膊扭动,“好姐姐,就去吧,我来扬州可还从未出去过,把妙玉姐姐也拉上,要不也请冯大哥一道?” “冯大哥怕是不行,……”黛玉摇摇头。 她还是知晓规矩的,父亲已经把庚帖遣人送回了京师,这相当于自己和冯大哥已经订亲了,这等订亲男女公开招摇过市,被人发现是要戳脊梁骨说没家教的。 要严格按照礼仪,定亲之后便是见面都是不合适的,也是在这院子里,都有人作陪,又是这等情形下,所以才没有太多讲究。 “那就我们三个人去,妙玉姐姐成日里在家中也是如此,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被你们给带得要去当尼姑了,……”史湘云嘟着嘴娇憨地道:“若是你们不去,我便让冯大哥带我去,……” “我可没时间带你去。” 冯紫英笑呵呵地上前,“不过林妹妹和妙玉姑娘倒是可以带你去,估摸着你在这院子里也呆得心都长草了吧?” 见冯紫英出现,紫鹃、翠缕和玉钏儿都赶紧来见礼,黛玉也有些羞涩,却不说话,只是福了一福。 倒是史湘云大大咧咧地上前,和冯紫英见礼之后才扭过来来对着黛玉道:“林姐姐,可曾听见了,这是冯大哥吩咐的,明儿个咱们就去!” “嗯,两位妹妹没事儿出去走走也好,莫要成日里在家里,扬州美景甚多,去散散心对身体也有好处。”冯紫英瞅了一眼微带羞色的黛玉,“妙玉姑娘那边也可以一块儿,不过紫鹃、翠缕和玉钏儿要把三位姑娘守好,最好在府里多安排一个仆人跟着。” 这林如海一病就是几个月,黛玉心情也不好,再说锻炼也需要出去走动走动,也幸亏有湘云这丫头来了,否则遇上黛玉这个不喜欢出门的,还有妙玉那个孤傲不群的,还真的不好办。 揣着这份心思见到林如海时,正想说一说此事,却被林如海一句话就问住了。 “贤侄,京师府里来借钱要替大姑娘建园子,你说为叔该借多少?” 冯紫英心中暗叹,看样子林如海是打定主意要借了,唯一的问题是借多少了。 林如海问自己,那已经是把自己当成一家人了,但是自己却不能真的就觉得能替对方做主了,有些事情,还得要林如海自己琢磨。 “叔父,回答您这个问题之前,小侄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林如海看见冯紫英的郑重态度,也严肃起来,点点头:“紫英,你我已属一家,又有何问题不能问?为叔知无不答。” “嗯。”冯紫英也在整理着思绪,“叔父怎么看当今皇上和太上皇的关系,还有义忠亲王,叔父觉得未来结果会怎么样?” 一个问题就把林如海问得毛骨悚然,下意识的环顾四周,没有回答冯紫英的问题,然后起身走出去在门口看了看。 四周尽皆无人。 这是林如海的内书房,没有他招呼,其他人都是不能进来的。 “紫英,你太放肆了!这等话题如何能随意出口?!”林如海有些恼怒,还是太年轻人,这般不知轻重! “叔父,不是您说的,什么问题都能问么?在京师城里,在其他人面前小侄自然不敢问,小侄年轻,很多问题还真的有些看不透,便是齐师、乔师和官师那里,因为小侄自家身份,也担心让几位师长难堪,所以不好问也不敢问,但叔父这里,小侄觉得就没有那么多约束了,……”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心里很舒服,但他还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你啊你,都说你少年老成,我看你也是年少轻狂胆大妄为才是,开海之略我就感觉到了,不过那是为国为民,所以为叔也很支持你,可今日你这个问题却是诛心啊!你以为为叔这衙门里没有龙禁尉的眼线不成?” “叔父,小侄问的不对么?”冯紫英越发轻松,“小侄觉得叔父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才对,而且这也关系到将来很多事情,……”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八节 秘辛,拿捏火候 林如海目光微动,对方话里有话,关系到很多事情,甚至也就和自己身边的人亲朋故旧乃至家人有关了。 “紫英,你是说贾家?”林如海沉声问道。 “叔父,其实您内心比谁都清楚,小侄刚才的问题就是关系到太多我们身边的人,所以不得不预作考虑,不得不考虑更深,以免深陷泥潭不能自拔而不自知,太上皇和皇上之间的关系,中间还夹杂一个若隐若现的义忠亲王,小侄不信您看不到,何去何从,我不知道您是没考虑好,还是看不穿看不清,或者就干脆是逃避?……”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陷入沉思。 不得不说对方的话说中了他的要害,自己是在逃避,哪怕是自己明知道自己寿元无多,都还是想下意识的回避一些问题,不愿意去面对,更想是把很多问题留给后边儿的人来解决。 冯紫英的出现不过是让他多了一些选择,他可以把一些他觉得是优良的有价值的资源交给冯紫英,而那些棘手的甚至是沾上就丢不掉,甚至可能被卷入到无尽的风险和麻烦中去的烂事儿,就让他自己待到坟墓里去好了。 但问题是这两者之间分得开么? 还有,冯紫英现在能和自己分得开么? 自打他决定要娶黛玉之后,只怕就被人盯上了,太上皇,皇上,乃至义忠亲王,恐怕都已经在琢磨冯紫英了。 哪怕自己现在想要把一切都扛走,恐怕也不可能了,自己一旦闭眼睛,没准儿这些人的目标就会汇聚在冯紫英身上了。 见林如海沉默不语,冯紫英也不逼对方,径直品着香茗静候。 他相信对方能够想明白这个道理,有些时候你踏入朝堂或者江湖,那就决定了你不可能退出,甚至身死名裂,一样无法脱身。 许久之后,林如海才慢慢抬起目光,脸上苦涩之色正浓,“紫英,你比为叔这个在朝堂上厮混了这么多年的人都还看得清啊。” “叔父,不是小侄看得清,而是叔父身处其中,当局者迷,小侄是旁观者清吧,也许再等上一年半载,小侄身处其中,也会和叔父一样了。”冯紫英耸耸肩。 “紫英太谦虚了,嗯,不过倒是点醒了为叔,为叔现在还担心什么?玉儿交给了你,为叔也相信你能护得她一生的平安幸福,妙玉,……”林如海摇了摇头,现在不是说这事儿的时候,“你想问什么?” “嗯,叔父觉得刚才小侄的问题太大?”冯紫英见林如海丢开了心结包袱,也是一喜,“那小侄就问细一些,义忠亲王亮度为太子,为何却最终被废?” 这个问题冯紫英其实知晓一些,也猜测到一些,但是很多人都讳莫如深,所以今天有机会,他就要问个清楚。 以林如海原来在太上皇体系中的特殊位置,很多看似复杂诡谲的迷局问题就应该都有一个答案了,最起码林如海能够为自己看清楚走向走势提供资料判断了。 “嗯,这个问题也比较复杂,而且也莫衷一是,为叔了解的就是义忠亲王是嫡长子,乃是已故皇后嫡子,而太上皇对皇后亦是最为珍重,曾经在皇后过世之前向皇后承诺会将皇位传给义忠亲王,所以之前从未有人想过最终会是忠孝王继位,所以太上皇早早立义忠亲王为太子了。至于为何被废,说法很多,但是为叔知道的,第一次被废应该是和女人有关,太子和太上皇一位贵妃有染,……” 林如海语气很平淡。 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义忠亲王也算不上什么英雄,自己不也是过不了美人关,才有了妙玉,弄得现在焦头烂额?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还是和宫廷内闱的乱伦有关,不过因此而废了太子,冯紫英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臭汉脏唐,这等事情并非没有先例,若说是因此而废了当了几十年的太子,难免让人有些不可思议。 “呃,那位贵妃本深受太上皇宠爱,哎,后来不知道和太子搅在一起,……”林如海都觉得有些不好启口,“……,据说还生下一女,……,太上皇本欲赐死,但因为其有了身孕将其幽禁,但后来,……” 见林如海只顾着摇头,却不肯再往下讲,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个未来女婿面前将这等龌龊腌臜事实在不方便,知晓一个大概原因也就够了。 “,当然,恐怕也不仅有这个原因,虽然义忠亲王被废,但是太上皇后来亦觉得不妥,所以几年后重新让太子复位,但后来太子又和朝廷重臣勋贵过从甚密,而太上皇当时身体也欠佳,所以疑心更甚,便又再度废了太子之位,日后便是当今皇上当时的忠孝王趁机博得了太上皇的欢心,……” 林如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若是当初太子再复位之后能安分守己,保持低调,这皇位仍然是轮不到根本没有多少影响力的忠孝王的。 即便是到最后一刻义忠亲王依然有机会登大宝,但是却没能把握住,最终痛失机会,这也是当今皇上登基七八年了,仍然是循规蹈矩,没有半点大动作的缘故,实在是之前义忠亲王在朝廷内外和地方上势力太大,而太上皇对义忠亲王优容太甚的缘故。 可以说包括叶向高、方从哲、萧大亨、郑继芝、李廷机、李成梁、王子腾、牛继宗这些重臣都是当年太上皇为义忠亲王培养准备的,只不过却被当今圣上捡了个落地桃子,而现在皇上对这些重臣们的心思,这些重臣们对永隆帝的心思,也无人能猜得到。 林如海把这些情形含蓄委婉地道出时,冯紫英都忍不住到吸了一口冷气。 难怪永隆帝现在仍然如此低调隐忍,也难怪义忠亲王这般情形都还觉得自己有胜算。 朝廷文臣们固然对天家之事不愿多参与,但是若是这几位都是当年太上皇为义忠亲王培养的,纵然更多地还是文臣们自身努力,但是这份渊源也足以让文臣们对义忠亲王有更多好感了。 至于说女人那点儿事情,文臣们估计没太多兴趣去关心,唐太宗纳弟媳,李治娶父妃,也没能掩没其盛名。 宰辅皆为当年颇有渊源之人,哪怕叶向高和方从哲这些人并无这方面的心思了,但永隆帝能放得下,能对这些毫无芥蒂? 冯紫英觉得难。 也难怪像齐永泰、张景秋、官应震这等原本投闲置散的角色能够迅速在朝中崛起,除了齐永泰、张景秋和官应震自身能力外,更重要的一个因素是他们都是在太上皇时代被贬谪的,和义忠亲王都没有什么瓜葛,只怕这才是永隆帝用他们的一个主要原因吧。 单凭这一点,冯紫英估计自己老爹升任三边总督只怕是没得跑了。 “叔父,那您觉得太上皇现在是什么心思?”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这为叔也不敢妄言,但太上皇是肯定不愿意见到兄弟相残的局面的,只是他现在尚能控制,日后呢?”林如海也忍不住叹气,“为叔琢磨太上皇现在是心力憔悴纠结不堪吧,现在皇上倒是诸般顺从,但是越是这般只怕到最后爆发出来会更猛烈,太上皇御极数十年,自然也是能想到这些的,而义忠亲王自然也感觉得到,所以他现在也是……” “那叔父在其中充当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据小侄所知,义忠亲王从叔父这里应当拿走了不少东西,您就不怕被皇上知道?”冯紫英触及问题核心。 “皇上早就知道,为叔什么时候瞒过皇上?”林如海眨了眨眼睛,“太上皇和皇上在两淮盐务收入上是有默契的,未来太上皇若真的不在了,这两淮盐务收入也会直入皇上内库,并不归属朝廷户部银库,这是惯例,而现在义忠亲王要从我这里拿走银子也好,盐引也好,拿银子要么是太上皇手书,要么是太妃的手书,而太妃手书每年亦有定数,盐引么,那就要看义忠亲王自己本事了,盐场和盐商们能不能卖他的帐,那又另说。” 如此简单?冯紫英不相信,疑惑的目光在林如海身上逡巡。 林如海也知道瞒不过对方,他也没打算瞒自己女婿,“紫英,每年太上皇拿走的银子有多少给了义忠亲王,这就不是为叔能知道的了,皇上知道不知道,为叔不清楚,太妃也一样,至于盐引,估计皇上在江南也有耳目,但义忠亲王在江南颇有势力,能瞒得过皇上多少,不好说。” “义忠亲王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冯紫英直截了当地问道。 “紫英,你说呢?”林如海悠悠地道:“皇上不会不知道,但是知道多少,知道了又能如何?太上皇还在呢,你以为人家都不知道?大家都在看呢,你爹不也一样,躲在榆林是个好主意,三边总督就未必了,当然他能找到理由一直在甘肃乃至沙州和哈密呆着最好,王子腾去登莱究竟是被迫还是有意做出被迫的局面,为叔也看不透,……”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九节 端倪隐现 一番话说得冯紫英心里也有些发憷。 老爹当然知道,不然怎么会在京师城里时焦躁不安,最后宁肯躲去榆林? 两淮盐上的收入看来是太上皇和永隆帝之间早就有默契,问题是永隆帝能容忍这些银子流入义忠亲王手中? 义忠亲王用这些银子去干了什么?猜都能猜得到,永隆帝也一样清楚。 但猜得到,或者知晓大概,永隆帝却不能做什么,那些都是太上皇的班底,太上皇没表态之前,他只能装作不知,但是却又须得要作好准备。 最让冯紫英心惊的是林如海提到的王子腾,去登莱是真的被迫的,还是假作被迫内心喜欢? 王子腾去了登莱担任总督,而宣大总督下辖军队都仍然掌握在牛继宗手中,而登莱总督却控制着整个山东北部诸卫镇的军队。 这意味着从京师外围到山东北面的军队都掌握在武勋手中。 而京营中的京营节度使之位至今空悬,陈继先以五军营大将身份暂掌京营诸军,此人属于哪一方? 龙禁尉不会对此一无所知,但是问题是现在龙禁尉也一样混沌迷离,卢嵩虽然在逐渐掌握主动,但是顾城的龙禁尉指挥使仍然拥有相当权力和一帮铁杆骨干,便是卢嵩现在也动不得。 这种局面下,也难怪永隆帝投鼠忌器。 “叔父,那义忠亲王在江南你说势力颇大,那主要有哪些体现呢?”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林如海想了一想才道:“紫英,可以说原来与太上皇关系密切的士绅官员,与义忠亲王都有瓜葛,你也知道太上皇六下江南,牵连甚多,盘根错节,义忠亲王也曾两度随驾,这里边有哪些是因为太上皇缘故而对义忠亲王保持着礼节上的尊重和礼遇,而又有那些是和义忠亲王真正结成了利益共同体,就有些难以区分了,甚至有些恐怕连太上皇和义忠亲王自己都说不清楚。” “那倒也是,见风使舵之辈甚多,若是义忠亲王看好,兴许就倒向义忠亲王了,如果形势不妙,反水背后一刀也很正常,但是平常里还是要和义忠亲王保持着往来,甚至也还要给义忠亲王上供,但没准儿也和皇上那边有联系吧,……”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忍不住点头,此子把这等关系倒是看得很透。 “不过紫英,你此番来,倒是不必太过于拘泥于这些,你是代表朝廷而来,而非某一人,所以无论是谁,义忠亲王也好,太上皇也好,都难以说个什么。” 林如海还以为冯紫英担心他自己此番来江南的开海事务,宽慰着对方道。 冯紫英何曾担心过自己的事情,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过这一点。 即便是没有林如海的这些资源,他也有把握实现自己的目标,当然,有林如海提供的这些资源,他可以更高效更圆满的达到目的。 “叔父,小侄自己这边的事儿还是有些把握的,但是您说大姑娘省亲,要建园子的事儿,您怎么看?”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又陷入了纠结。 说实话,贾元春突兀地入仁寿宫时,他就有些惊讶于贾赦贾政是怎么考虑的,但后来才找到这是太妃钦定,直接把元春招入了仁寿宫,当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 按照惯例武勋女子入宫为女史,最迟十八岁就该出宫了,但又被召入仁寿宫,明显就不一样了。 但是人家伯父和父亲都没有任何反应,还有王子腾这个亲舅舅也是没有发声,林如海自然也只能观望。 直到元春被封凤藻宫贤德妃,林如海才回过味来。 这应该是太妃的主意,缓和太上皇和皇上之间的关系,顺带帮皇上安抚武勋,甚至那位吴贵妃恐怕才是关键。 贾元春就显得有些分量不足了。 吴天德虽然不是武勋中四王八公十二侯中人物,但是其父却是天平帝时候跟随北征鞑靼过的悍将,后被封为威勇伯。 吴天德本人倒是没多大本事,挂着龙禁尉的指挥同知虚衔,但是其妹婿乃是神机营副将,其外甥则是勇士营的副指挥使,也是坐营官。 还有两位贵妃的情况林如海不太清楚,但是林如海却是知晓这位皇上性子的,恐怕有此动作必定有深意,只是贾元春何德何能能让永隆帝封妃? 是因为其舅王子腾? 林如海不确定。 自己本来是问这小子的,倒没想到这小子反问起自己来了,林如海瞪了对方一眼,“紫英,这个问题可是愚叔先问你的。” “叔父刚才都说了那么多了,大姑娘入宫,嗯,现在更是封了贵妃,也说其他贵妃也要省亲,也要建园子,论理似乎也该,好歹也是国公府,不能被人笑话,但是这四处拉债借账的来做这事儿,合适不合适?建了这样一个园子,大姑娘回来就住一宿,这么大阵仗,划算么?” 冯紫英反问。 林如海暗叹,“紫英,这不是合适不合适,划算不划算的事儿,你赦世伯和政世叔,恐怕也别无选择吧。宫里传旨,贵妃省亲,意义重大,换了是你,能无动于衷?” “那大姑娘的意思呢?”冯紫英也一样叹气。 自己看得再清,但未必人家也能如此。 换了自己处于贾赦贾政位置上,恐怕也是欣喜若狂,能讨好皇上,又为自家女儿日后在宫中地位增光添彩,甚至还能福泽宝玉,何乐而不为? 光是宝玉成为国舅爷这层原因就足以让贾家不惜一切代价也得要把场面撑足啊。 “大姑娘怎么可能就这种事情说话?”林如海好笑,“行了,愚叔看问你这事儿也是问道于盲,愚叔知道了。” “那叔父打算怎么办呢?”冯紫英也不怕林如海误会。 林如海当然也不会误会,坦然道:“借肯定是要借的,好歹也是这层关系,大姑娘那边的面子也不能丢,但是三五十万两愚叔哪里拿得出?愚叔打算把苏州那边老宅和一些铺子卖掉,扬州这边愚叔也有些产业,日后怕是都用不上了,除了留给妙玉一份外,都处理了,便是替玉儿舅舅他们凑上十来万两银子吧。” 十来万两银子,冯紫英点点头,差不多,他也估计林如海愿意借给贾家的数目就是这个数,对贾家那边也是一个交待,还不还估计林如海都不会在意了,应该还替黛玉和妙玉留了足够的嫁妆。 “只怕贾家那边可能会有些失望吧?”升米恩斗米仇这话不适合贾家和林家,贾家应该是知晓林家的家当的,十来万两银子在外人看来已经足够骇人了,但是对要建造一个大观园还远远不够。 “唔,肯定不会十分满意,但是贾家也还有一些别的门路,终归是要拿出一份体面的。”林如海并不太在意,他林如海并走到今日这一步没有依靠贾家,再说一句不太客气的话,并不欠贾家多少,就算是黛玉在贾家要呆几年,那十几万两银子也是绰绰有余了,住皇宫都够了。 又看了冯紫英一眼,林如海脸色有些古怪,“紫英,你们冯家和贾家关系也不错,没准儿也会向你借点儿呢。” 冯紫英还真没想到这一点,林如海这么一提醒,觉得还真有这种可能,若是其他事情贾家也许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但现在是为贵妃省亲建园子,没准儿就敢开这个口了。 “那可只有说一声抱歉了,家里那点儿老底子都投到银庄里去了,忠顺王爷都能身先士卒,冯家好像也不能后人啊。” 冯紫英摊摊手,“剩下就只有一些庄子和铺子了,总不能不留点儿养家糊口吧?小侄未来几年花销可不小呢。” 林如海笑了起来,冯紫英的理由倒是很充分,但有些人情世故却是未必能躲得过去。 “紫英,有些事情,不要过于功利,你日后日子还长,亲朋故旧,都免不了,若是给人留下过于功利而欠缺一些人情味儿的印象话,未必是好事。”林如海看了冯紫英一眼,“愚叔知道你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也有自己的想法和目标,但你也需要一步一步来,你还有充裕的时间。” 冯紫英明白林如海的好意,只是这和贾家过于黏糊,始终让他有些担心,只是要娶黛玉和宝钗的话,好像还真有点儿绕不过去贾家,也幸亏这二女都不算是贾家人,只是旁亲而已。 “小侄明白。”冯紫英赶紧点头应是。 “嗯,纵然有些事情满足不了,但也须得要处理稳妥,莫要弄得心生怨恨,反为不美了。”林如海叮嘱道。 看样子这贾家是真的打算要找自己家借银子了? 冯紫英有些好笑,也幸亏自己在扬州,估计贾家还不至于直接找上门,他们和自己老娘可不太熟。 不过回想起贾琏当时和自己说这事儿的古怪表情,还真有可能。 虽然没提这事儿,但是不是在林家这边借不到足够的银子,就会向自己开口了呢?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节 豪赌,开发联合体 “连公!” 王九玉终于见到了久候不至的人,连忙带着随从上前行礼。 “有劳九玉久等了。”一行七八人,除了为首一位外,王九玉看到还有另外两位鲜有露面的人物,赶紧见礼:“朱公,林公,你们二位也来了。” “这等大事,不亲自来一趟,如何放得下心,连兄这几日连睡觉都在梦着东番之事,你在信中说那小冯修撰对那东番紧邻澎湖海岸之地十分熟悉,可是当真?” 魁伟男子没等当先连姓男子说话,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问起来了。 虽然对自己这位同伴如此心急火燎般的举动有些不满意,连姓男子和林姓男子都忍不住皱眉,但是这问题的确困扰他们太久,所以他们也急欲知晓此事详细,所以也就没有作声。 盖因这个情况可以说放眼整个大周知晓之人不超过巴掌之数,为何这位小冯修撰却能知晓,而且这王九玉还说对方知之甚详,这就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了。 见连、林二人也是脸上露出关注的神色,王九玉也知道此事若是不能释疑,只怕这几人是要寝食难安的。 “连公,朱公,林公,此事九玉自然不敢打诳言。”王九玉一边示意三人跟随自己而走,几辆马车早已经在码头上外边儿等候,三人也不嫌拥挤,自顾自地跟着王九玉上了车,显然是要尽早获得答案。 一上车坐定,朱姓男子便催促着王九玉回答先前问题。 “……,那小冯修撰没等九玉说完,便径直问道九玉是否想要拓垦东番,九玉说自己对拓垦并无擅长,他便一琢磨就问九玉是否打东番盐务的主意,这事儿九玉本来就没打算瞒着,正欲说话,他便又说东番现在还处于待开发阶段,盐务意义不大,然后就问九玉是否看上了东番盐场,……” 连姓男子脸色微动,“此子倒也机敏,可是如何会知晓盐场位置?” “连公且听我说,没等九玉回答,他便直接了当地道,那右岸盐场乃是大周一等一的盐场,远胜于两淮盐场,甚至比长芦盐场条件更好,提到了地势低平,说冬日里日照好,气温高,还有那海水中的盐分高等等,……,许多连九玉都未曾知晓的情况脱口而出,显然是早就熟知这等情况,……” 三人都是面面相觑。 这许多情况连王九玉也不知道,王九月也就知道一个大概方位,这等本是盐场中的核心奥秘,王九玉一个盐枭头子,那里会有这等本事了解? 显然这不是对方在撒谎或者夸大其词了,而是那小冯修撰真的对右岸盐场情况十分了解了,像海水盐分高这等情况,就是自己几人也不知道,但现在居然就有些相信了。 待到王九玉说完时,三人也已经抵达了王九玉安排的落脚处。 下车进屋,来不及歇息,四人便又合在一处,仔细计议。 “看来这位小冯修撰是真的知晓这等情形了,我等若是想要在其面前耍花招,只怕反而会在其心目中留下一个不佳印象,倒是需要好生斟酌一番,如何从其手中获得这份机会。” “连兄说得是,只是他如何知晓这份情况,倒是让人好奇。”朱姓男子脸上露出赞同之色,“那龙游和江右安福商人虽然对拓垦颇有经验,但他们也从未打过东番的主意啊,这却如何就能知晓西岸盐场的情况?便是当地周边山民也不可能有这般见识才对。” “连兄,朱兄,小弟倒是打听到一个消息,或许与此有关。”那位林姓男子忍不住插话道。 “哦?林兄请说。”连姓男子点头。 “小弟听说这位小冯修撰在京师中提出开海之略之后便一力主张要把东番纳入开海之略中,据说朝中几位重臣还不太认可,但这一位据说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便在京师城中四处寻觅了解东番情形之人,莫不是因此而得到了东番情况?” 连姓男子微微颔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林兄,那沈有容莫不是现在就在京中?” 林姓男子也笑了起来,“连兄也怀疑是沈有容向小冯修撰透露了此情形?可是沈有容也只在澎湖上和红毛番打过一仗,如何知晓右岸盐场情况?再说了,沈有容一介武夫,哪里能明白这盐场的奥秘,海水盐分,盐场地势,光照日头,四季风向,这等情形非我等熟知此行者,如何能明白?” 连姓男子和朱姓男子乃至王九玉自然都是知道沈有容的,王九玉更是熟悉,但要说沈有容懂晒盐制盐,自然无人相信。 思考了半晌,还是连姓男子拿定主意:“诸位,此事不宜再拖,不管小冯修撰是如何知晓此情的,到时候不妨一问,他若是愿意说,当然好,不愿意说,也不要紧,咱们关键是要拿下这右岸盐场的营生,这或许关系到咱们这几家人一辈子,不,今后几代的富贵荣华!尤其是九玉所言若是这位小冯修撰真有意将整个右岸盐场从制盐晒盐到贩卖尽皆交给我等,那我等几家人便是将这阖家老小几百条命交给他也值了!” 这连姓男子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让其他几人都是全身剧震。 但是转念一想,这本来就是赌上身家性命和几代富贵捆绑在一起的豪赌,又有什么区别? 大周各省盐场哪一个不是官府把持,如何轮得到你私人商贾来经营?便是盐商那也是须得要过几道关方能拿到盐。 即便如此扬州盐商富甲天下之名也是无人不知,他们几家人在福建虽然称得上士绅望族,但是若是论富贵,却也和这些动辄能拿得出上百万两现银来的扬州盐商相比差了两个级数。 若是那小冯修撰真有意要把此等营生交给扬州盐商,那是根本轮不到这几家人的。 而对方如此做,显然是不太满意扬州这些盐商,而这恰恰是自家几家人的机会。 倒是那位林姓男子要冷静一些,“连兄,我等自然是愿意搏这一把富贵的,就怕小冯修撰未必信得过我等有此能力啊。” 连姓男子一凛,这一位林火生素来在几家人中以眼界不俗智计过人著称,这也是他极为推崇对方的原因,对方这般说,恐怕也是有其原委的。 “林兄有何高见,不妨说出来让大家一议。” 林姓男子也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点点头道:“小弟仔细琢磨过小冯修撰为何会选择与我等合作,不妨几个原因,第一,我等对制盐晒盐有一些精专;第二,我等家乡紧邻右岸盐场,手中也有船只,便于来往两岸;第三,那右岸盐场开拓,免不了要大量人力,还要和山民纷争,我等有人有力,……” 几人都是点头。 “但我等也有短板,第一,朝中官府虽有些人脉,但远无法和扬州这些盐商比;第二,我等没有贩卖市场渠道,若是单靠九玉这边,那盐场开拓出来所产之盐只怕十停里都卖不出一停。” 这番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 “林兄,那依你之见?”朱姓魁伟男子忍不住了。 “小弟也无更好的见地,只能提出这等情形供大家参考,连兄乃是此行之首,以小弟之见,和小冯修撰面谈时,我等固然可以插话询问,但若是到拿主意拍板之时,便只需听连兄一人一言而决,若是那小冯修撰提出一些其他要求,一切以连兄判断为准,便可直接应允下来。” 林火生这番话倒是让连文庄对其更高看了几分。 虽然认识也有十几年了,但是各家也都有各自的门道,却因为就贩盐营生一事牵连在一起。 之前尚不太重视,一直到王九玉的这封信才让几家意识到原来不过是一些试探性的想法,居然可能梦想成真,甚至比梦想的还要美妙,所以三家人才会迅速形成了统一意见。 连冯紫英都没想到这一次谈话会如此顺利。 之前他还以为和王九玉背后的人免不了要有一番讨价还价,但是对方表现出来的谦卑和实诚,让他都觉得惊讶。 在商言商,无奸不商,这是刻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印象,但这几人的态度却是完全不一样。 几乎是全盘接受了自己的建议,甚至包括让他们吸纳一二盐商进来,组成开发联合体,对方也只是略微一商议之后就同意了,当然开发的主导力量仍然是他们。 冯紫英的确没想到自己记忆中布袋盐场的相关印象知识会给对方带来这么大的震动和影响。 原本以为是独家奥秘,甚至可以用来欺哄所有人的,突然发现一个比自己更牛掌握资源更强的人居然对此了解比自己更深,这种降维打击的确太伤人了。 对于他们来说,能够寻求一个比较圆满的妥协合作方案就是最好的了,毕竟这样庞大一个盐场,不是哪一家能够吃得下来的,而且前期投入一样会是极其巨大的,如果有不占开发主导权的合作者来分摊,当然不是坏事。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一节 前路 到目前为止,冯紫英自认为自己已经基本上超额实现了目标,虽然关于开海债券和银庄募股的事务还没有正式展开,但是凭借着前期的接触,他心中已经有了底气。 特许金的收入略微低于冯紫英的预估,但是对于永隆帝和内阁来说,应该是非常满意了。 齐永泰和郑继芝虽然没有提出具体要求,但是官应震还是给冯紫英透露了一个大概底线,南直、浙、闽三省直的特许金本年度应该争取收入在八十万两以上,而通过自己的工作已经超额完成了,但距离冯紫英自己给自己划定的一百二十万两略有差距。 而东番盐务的这笔额外收入,足以让他底气十足的去面对内阁和皇上了。 这纯粹是一笔飞来横财。 连、朱、林三家都是闽地望族,在闽地极有根基,按照他们的想法是准备拿下十年右岸盐场的开发经营权,但是在迁民、安置、制盐晒盐甚至武装垦拓上都没有问题,但是在如何让生产出来的盐行销到大周来,这却是一个问题。 而且如果想要全方位的迅速铺开垦拓,资金投入也相当大,尤其是需要向朝廷缴纳相当大一笔独占费用的前提下,三家人都有些捉襟见肘,所以才会很爽快的接受了冯紫英希望他们和盐商联手合作组建开发联合体的建议。 “十年两百万两,说实话,不算多。”林如海抚摸着下颌,“如果东番这个右岸盐场真如你描述的那么可观,甚至能赶上两淮盐场,那么别说两百万,就是三百万也值得。” “盐场的自然条件肯定不会差,东番西岸地区地势低平,冬日里几乎没降水,而且日照好,海水盐分高,这是事实,但是一样有很多困难,那里几乎是一片荒地,杳无人烟,要建盐场,首先要人,要面临瘴疫,需要从闽地迁民,而且这些人短期内的所有吃穿花销都需要从闽地运入,这笔开支可不小,……” 冯紫英在和林如海探讨着,“按照我与连文庄和林火生等人的商议,初期起码需要三百到五百户人的迁入,而且因为可能面临本地山民的威胁,王九玉还要准备一二百孔武有力的武装力量跟随进入,加上疫病瘴气的影响,前三年估计都是大亏特亏的,……” 林如海也是在盐务这一块浸淫多年了,自然对此不陌生。 “差不多,盐田建成也要三年才能基本成型,如果能从第五年开始有所收获,就算是不错了,……” “这几家实力稍微弱了一点儿,但是他们是闽地地头蛇,人熟地熟海情熟,还有王九玉这个私盐贩子,这几方面结合起来,倒也算得上是一个合适的目标,如果再有一二家盐商加入进去了,就比较合适了。”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失笑,“紫英,你是不想让这闽地商贾独占这右岸盐场吧?扬州盐商加入进去能平衡对方的力量,以便于你日后能操控,这谁还能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又如何?连这个条件都不能接受,朝廷难道还能允许化外之地的存在,而且还是产盐之地,想想也不可能,连文庄和林火生答应得这么爽快,那也是明白这一点,像那个朱伯衡,如果还是那般蠢,就只能将他逐出了。” 冯紫英轻蔑地撇了撇嘴。 “紫英,那朱伯衡多半也是和连、林二人早就商议好的,总得要有人来扮演一个反对者吧?要不然你可能又要生出更多的花样来了。”林如海淡淡一笑,“这些商人士绅那个不是千锤百炼出来的,这等小花招早就用得游刃有余了。” 冯紫英一愣,想象好像还真的是那么回事。 如果不是哪个朱伯衡在那里百般反对,甚至做出一副要撕破脸一拍两散的架势,没准儿自己就可能在其他方面提出更高要求了。 这一手以进为退这帮家伙还真的玩得挺顺溜啊。 见冯紫英若有所悟,林如海也不在意,年轻人哪个不是从这种情形走过来的? “不过也差不多了,紫英,如你所说,这初期开发的投入恐怕会比他们预先想象的还要高不少,天气、水土不服和疫病带来的影响恐怕会比想象的大,而山民这个不确定因素也很难预料,做人留一步,二百万两银子,应该是远远超出了朝廷的预测了,愚叔觉得你在诸位阁老心目中大概都快要成为善财童子了,完全可以去户部干个主事了。” 林如海还有些话没说透,但是他相信冯紫英能理会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不言而喻。 和同龄人相比,冯紫英已经太过出挑了,固然他现在因为师尊的背景,皇帝的青眼相加,会春风得意,但是如果一直持续这样下去,恐怕就未必会是好事了。 像特许金收入没达到冯紫英自己的预期,在林如海看来甚至是好事。 如果说开海债券出售太过顺利,而银庄募股也大受欢迎,林如海就真的要担心了。 也幸亏冯紫英自己主动募股五万两,这个示人以软肋的举动才算是让林如海稍微放心了。 从现在冯紫英的表现来看,他太完美了,这不是好事,甚至很危险。 而其前期走得太顺,也会是越来越多的人有意无意的给他设置障碍,甚至打压排挤他。 好在他现在的品轶不算太高,从六品,只是这年龄却又太过刺眼。 “叔父,您觉得小侄这开海事务告一段落之后,是去六部呢,还是下地方呢?”冯紫英也能感觉到林如海话语中蕴含的深意和隐忧,坦然道:“乔师就曾经和小侄提起过,说从六品修撰这个职位太过耀眼,眼下看是好事,但是不宜再效仿,哪怕开海事务再有新功,也宜寻其他赏赐。” 林如海脸上露出一抹欣慰之色,乔应甲这个老狐狸还是能看得清楚的。 齐永泰不是看不到,但大概是觉得有他做后盾,不太在意,他在阁老位置上太高,反而难以感受到一些东西了。 而官应震恐怕现在是被开海事务给迷了眼,暂时无暇顾及,但是日后也是肯定能意识到的,唯独这乔应甲冷眼旁观却是最清醒。 “紫英,你自己怎么想呢?”林如海沉吟道。 “小侄也难以抉择。”冯紫英思考了一下,“原来齐师是有意让小侄去吏部,但估计会受一些外部的非议,所以齐师考虑若是可以的话到礼部或者户部皆可,等到在主事一任上打磨两年,再考虑到吏部或者直接走户部,不过小侄倒是觉得若是没有一方府县的任职经历,便难以真实了解当下大周民间疾苦和行政事务,所以还是觉得有必要到地方上去打磨一番,……” 林如海想了一想,冯紫英是去年获翰林院修撰的,按照进士和庶吉士的任职年限和惯例,三年进士观政期满,那么都要有三级上浮。 冯紫英现在就已经是从六品,如果在上浮三级,那就可能直接是正五品官员了,这几乎又要打破大周官场的历史记录了。 “你不愿意留在京里?”林如海微微皱起眉头,“京师易出难进,你可要想明白啊。” 冯紫英笑了笑,“叔父,小侄还年轻,若是一味只想留在京中图安逸,那就没太大意义了。” 林如海想了想也是,对方明年也才十八岁,这要下去打磨两年,以后履历上有这么一笔,那许多事情就要好说得多,至于说入京难对别人也许是,但对他恐怕就不叫个事儿了。 “嗯,既然你打定主意,下地方也不是不可以,但愚叔建议你最好从辅佐做起,莫要一味好高骛远,逞强好胜,地方杂务和这等朝廷大计颇有不同,你虽然天资过人,也要慢慢熟悉适应,尤其是地方士绅势力盘根错节,更需要谨慎应对,……” 林如海的意思也很明白,冯紫英太年轻,地方上不比朝中,你的丰功伟绩放在下边就未必好使了,树立威信十分重要,若是能选一个合适的府担任同知,打磨两年,既能有心思来揣摩地方事务,也能避免承担过大的风险,等到有一定治政经验之后再来考虑其他也不迟。 “小侄明白。” 冯紫英也知道想可以这么想,但是往往有些事情却未必能由得了自己。 这朝中风云变幻,开海事务估计也要持续一两年才能慢慢上正轨,自己估计也还暂时脱不了身,便是回了京师城中,中书科的事儿也得要些时间才能慢慢理顺,官应震这个时候是不可能放自己走人的,届时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情形。 尤其是太上皇、义忠亲王和永隆帝之间的这错综复杂关系,冯紫英估计这两三年里会日渐绷紧。 义忠亲王未必会有那么好的耐性,特别是看到局势越拖下去对自己越不利的时候,会不会在这一两年中寻找机会铤而走险,太上皇还能不能控制得住局面,真的很难说。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二节 京师轰动,跟附骥尾 中书科公廨位于内阁公廨外侧的一条横巷,几株大榆树立在巷口,略显萧索。 胡同和隔着一条东长安街的翰林院不一样,中书科和文渊阁是紧密相连的,直线距离也不过就是三十丈。 原来这里不过是一个门可罗雀的清闲所在,但是这一个多两个月来,这里一下子从无人问津变成了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的去处。 光是看看在这衙门外候着的马车、大轿就能知道这里是今非昔比,健马打着响鼻,轿夫们抄着手,三三两两说着闲话,偶尔遇上几个熟人,吆喝着圈在一块儿显摆几句这几日的风光。 连带着胡同周围都感觉不一样了,麻雀一跃成凤凰了。 官应震走马上任的第一日便彻底整饬了整个中书科,原来的中书舍人们被赶到了这两排平房的一隅,愿来就来,不来最好。 而整个东西厢房都被官应震不断以借调的方式拉来的人给慢慢充实起来了,而且还在不断的壮大。 练国事踏进正厅外边的院子,就听见了官应震低沉浑厚的声音正在说着什么人。 “都想去,去了能干什么?添乱,还是打秋风?做梦!本官还不知道这帮人,成事不行,败事有余,中书科的名声就是这么坏下去的,原来几时见过他们这么积极?现在可好,给他们一间屋子,都能屁颠屁颠儿挤在一块儿,从早到晚都不肯离开,打听到一个消息都能出去卖个好价钱,真是出息!什么叫虎父犬子,这些人就是!” 没敢进门,练国事绕了一圈,看见那边方震孺正在缩头缩脑地往这边打量,赶紧小跑过去。 “孩未兄,今儿个大人怎么了?又谁把他惹到了?” “还能又谁?还不是那帮中书舍人呗,脸皮可真够厚,不知道从哪里探听到紫英在扬州那边忙不过来,来信要求去人帮忙,这下子一下都忙乎起来了,各种关系都动了起来,听说连方阁老都受不了,给大人递了话,还有忠顺亲王前日也请大人过府一叙,估计是大人没反应过来,去赴了宴,所以场面上有点儿难看吧。” 方震孺也是躲在外边不敢进去,几年青檀书院的生涯,大家都明白几位山长掌院的性子。 齐永泰性格方正刚硬,遇见不对就要批评人,但是鲜有发怒,都是就事论事,也不会牵连人。 官应震做事精细沉稳,善于隐忍,一般事情少有批评人,但是一旦批评人了,那就是要把你批个够,谁要撞上去,也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所以遇上这等时候,最好的办法是避一避风头,等到对方气消了再去。 “紫英又来信了?” 练国事也有些遗憾,本来自己可以和冯紫英一起南下的,若真是那样,能实实在在做些事情,心情何等愉悦? 现在这科里边虽然也忙得不亦乐乎,但是主要还是建章立制,叠床架屋的活儿,要不就是和户部和工部和兵部那边扯皮斗嘴,划分职责,这等事情,便是来一个秀才举人也能上手,只是这等话练国事也不敢向官应震抱怨。 “那不是怎么地?这都是第三封还是第四封了吧?紫英一个人在扬州肯定累得够呛,又没有能可靠可信的能搭上手的人可用,肯定要抱怨了,之前不是想把君豫你拉去么?” 方震孺也有些羡慕冯紫英和练国事的交情,若非官应震挡了一挡,练国事现在也是在扬州城里和冯紫英一样意气风发了。 现在整个科里边的人都是人心浮动,一个个心浮气躁。 冯紫英信中谈到已经基本敲定了特许金的事情,据说超过总计可能要超过一百万两。 这消息传到户部、内阁和皇上那里,立即引起了一阵震动。 户部那边都不敢相信,认为有些夸大其词了,原本以为有八十万两银子就满足了,没想到多了足足两成多,立即就想要派人南下扬州核实,甚至有意要接手,由他们来具体经办。 这立即引起了中书科这边的警惕。 官应震坚决反对,据说与户部尚书郑继芝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二人从户部公廨吵到内阁那里,互不相让。 两人都是湖广人,甚至是关系密切的同僚,一个是户部尚书,一个是户部右侍郎掌中书科事,但这个时候却是半点都不客气,就差吹胡子瞪眼老拳相向了。 “怎么,孩未,你也想去?”练国事笑着道:“你可是南直人,要想去,就得看大人能不能法外开恩了,你和鹿友都难啊。” 官应震已经透露出风声来,肯定会安排有人南下去协助冯紫英,尤其是在面临未来户部和工部都有可能要想插手开海事务的时候,自然要把中书科的基本盘给守好。 好不容易看到冯紫英南下开辟出一片天地,若是被外人给捡了落地桃子,那他官应震就要成罪人了。 不过谁去谁留却是不好安排,但开海事务涉及到江南士绅商贾利益极大,所以以官应震的意思是肯定不会让涉及利益较深的江南士人参与的,以免授人以柄,也避免自己这些学生被卷进去误了前程。 方震孺是寿县人,吴甡是兴化人,都属于南直隶,想要去就难了。 “那也未必。”方震孺不以为然,“大人手底下就咱们几个人,而现在紫英在那边连连求援,一两个人怕是不够,总得要多去两人搭手才是,你是大人助手怕是离不得的,就剩下我和鹿友、梦章、克繇、青菜几个人,我们不去,谁能去?” 方震孺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虽然从户部和工部也过来了几个主事,但是一来不熟悉,二来官应震也还信不过这些人,自然不可能将这些人放到江南去,要去也只能是自己几个人中去。 “且看大人如何安排吧。”练国事也很希望去一趟扬州,一直呆在翰林院和中书科这等不是动嘴就是动笔的部门里,接触不到外界更多的东西,始终让他觉得有些气闷。 二人正说着,就看见贺逢圣和范景文两人也是缩头缩脑的溜了过来,见二人躲在这里,都是心领神会的一笑。 “梦章,克繇,你们俩也是来躲骂?”练国事笑着问。 “我们可比不得青菜和鹿友头铁,他们俩是想去扬州想疯了,听说昨日大人又收到紫英的来信,说起了东番拓垦之事,而且还谈到了东番靠近澎湖的右岸之地可辟为盐场,能为朝廷谋划百万之银,十年后能为朝廷多征百万石粮食,……” “什么?!”练国事和方震孺同时震惊出声,“什么时候的事情,不是说只是拓垦东番,要十年方能建功么?怎么又有盐场之事出来了?哪来这一出啊?” “君豫兄,你那是哪年的老黄历了?这封信是紫英才用急递传回来的,昨晚大人才收到,彻夜未眠,便去找几位阁老商议,没想到今日一大早便有人得了消息,据说连太上皇那边都惊动了,一大早就有人来,首辅大人昨晚半夜归家都还有人守在府门上呢。” 范景文话语里不无炫耀,“昨晚我和梦章走得晚一点儿,正好赶上了,大人只是随口说了几句,然后就连夜去了首辅大人那里,估计文渊阁昨晚就是灯火通明了,又连夜进了宫,……” “那大人也没说今日休息一日,这么一大早就来发脾气?”方震孺咂摸着嘴,“不过若真的是一个东番之盐都能为朝廷收获百万银两,那真的是于国于民都是善莫大焉啊。” “那不是怎么地?兵部柴大人这两日奔走于户部和咱们这边,就是为西疆那边的粮饷一事,没见着他嘴巴皮子都起了几个大泡?那都是急的,户部空银库空如也,军情似火,怎么办?”贺逢圣也是扼腕不已,“也幸亏紫英这封信回来,不过也不知道紫英这信里所说究竟有多少可靠,什么时候能到手,真想一步赶到扬州,了解一下究竟进展如何了。” 练国事是这几个同学中对冯紫英最具信心的,沉稳地道:“紫英素来言不轻发他既然敢说百万银子,那便有百万银子,但就怕拖上三五个月才能有,只怕兵部那边就坐蜡了。” “还是应该和大人建议,紫英一个人在扬州,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多几个人去帮他,起码一些琐碎细枝末节事儿我们可以做起来,许多事情也能办得更快更好一些。”方震孺也忍不住插话。 几个人心思都一致,眼见得冯紫英在扬州不断扬名立威,自己几个人却还在这里憋屈,实在是难以忍受。 几个人目光都落在练国事身上,饶是练国事沉稳过人,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待会儿咱们就去和大人说说,总不能白白让这等功劳为外人所乘才是。” “对,紫英做事拍板决策,咱们没啥经验,但起码比别人更知根知底吧?他的心思咱们也更了解,如他所说,执行力总没问题吧?”范景文是最急切的,他是北人,如果要去,他希望最大,“紫英一马当先,咱们跟附骥尾总行吧?”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三节 香饽饽 把一干想要趁机沾点儿荤腥的中书舍人们骂得抱头鼠窜之后,官应震这才吐出一口浊气。 想想这些如蚊蝇一般挥之不去的小人,官应震原本很好的心情就被破坏了许多,但丢开这些烦扰,中书科开局情形之好,还是让官应震十分振奋。 让冯紫英下扬州这一出还是下对了。 之前冯紫英一直希望让练国事跟他一块儿下扬州,练国事甚至主动表示愿意协助冯紫英,甘当副手,但是官应震还是以中书科相当于推倒重来需要一个得力助手为由,拒绝了这个意见,把练国事留了下来。 之所以如此,什么需要练国事当助手都是表面原因,官应震知道冯紫英的创造力,不希望他受到约束。 哪怕练国事态度明确的愿意当助手,但是毕竟练国事是冯紫英的师兄,而且还比冯紫英更早成为翰林院修撰,如果练国事提出不同意见,冯紫英多少也要尊重一二,否则难免心生嫌隙,影响二人感情和日后的工作。 练国事的性格官应震是了解的,沉稳大度,应对能力和执行力都很强,但是在开创性和突破性上却稍显不足,应该说和冯紫英是形成了十分默契的互补,但什么时候让他们搭档,却是需要把握好火候。 现在就是时候了。 冯紫英已经在这帮同学们心目中充分树立起了威信,如果说西疆平叛让冯紫英在军务上确立起了自己的话语权,那么这一回开海事务就是让冯紫英充分夯实了在户部、工部这些事务方面的影响力。 一个超过户部最好预计两成的特许金收益,再来一个如神来之笔的东番盐务收入,简直要让整个户部和内阁乃至皇上都欣喜若狂了。 若是冯紫英在信中所言不虚,光凭这两出,冯紫英就算是在江南捅出天大的事情来,朝廷都得要替他兜底。 谁能轻轻松松在一两个月内替朝廷弄回来二百万两银子,那他就该是朝廷的功臣,只要不是造反大逆之罪,朝廷都得要想办法替他掖着。 而冯紫英在信中透露出来的种种信息应该还不止于此,这才是让内阁诸公和官应震心动不已的,要知道这开海债券还没提到呢,再不济五十万两总该还有吧? 银庄的事情,官应震暂时没考虑,毕竟那是募股放贷,朝廷现在需要的是白花花实打实拿来就能用的银子,开海债券虽然也名义上是借贷,但是那是以海税为抵押的,实在不济市舶司那边把每年海税收入交给这些商人,丰俭由人,但这笔债券所得却是朝廷实打实的收入。 如此丰厚的收入却能让冯紫英在一两个月时间里办下来一个大概,简直比朝廷以前搞那种捐输快捷十倍不说,而且还没有种种后遗症,这份功绩足以让冯紫英傲立于此科进士们的榜首了。 便是练国事、杨嗣昌、黄尊素这些从不服人的学子,也一样得承认冯紫英已经领先于他们一个台阶了。 现在再让练国事、范景文他们去扬州帮衬冯紫英,他们也就能自觉摆正态度,听从冯紫英的安排了,而且这一两个月里冯紫英也应该把相关事务梳理出一个大概来,也正好这些同学们去能够协助来处理。 想到这里官应震就心情大畅,之前遭遇的种种烦扰带来的不爽都消散了许多。 不过消散了许多不代表就没有了,连已经隐身许久的太上皇都忍不住派人来插手,这让官应震很是愤懑。 但愤懑归愤懑,就在庙堂里挣扎奔波的官应震自然很清楚这一位的能耐,隐忍是基本能力,他还没有资格直接和太上皇对上。 如果不想自己的户部右侍郎兼掌中书科事的官途就此终结,他还得要和颜悦色的陪着对方周旋,便是叶向高和齐永泰都很隐晦的提醒他便要触怒对方。 看来东番盐务的确让很多人都眼红了,但东番拓垦却是没有几个人愿意多看一眼,想到这里官应震也忍不住摇头。 看见练国事、方震孺几人鱼贯而入,官应震自然知晓这几个家伙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过还得要好好敲打一下这帮家伙,让他们先把傲气给打掉,去了下边做事,就没有在中书科里那么随意了,一言一行代表朝廷,莫要失了朝廷颜面。 ******* 柴恪兴冲冲地冲入户部公廨时,郑继芝忙不迭地想要躲出去,只是却那里来得及。 被柴恪堵在了屋里,郑继芝索性就装死,闭着眼睛坐在官帽椅里一言不发,听凭柴恪在那里滔滔不绝。 “伯孝兄,你今个儿就是在这里装一天,我也得陪着,别以为用这般模样就像蒙混过关,这户部银库的银子不是你郑继芝一个人的,也不是你户部一家的,这是朝廷的,甭以为掌着钱袋子就可以为所欲为,……” 郑继芝忍不住了,睁开眼,“子舒,说话客气一些,莫要凭空污人清白,我郑伯孝仰不负天,俯不怍人,你这般毁人清誉,未免太过了吧?那是朝廷的银子,可是光凭冯紫英两封信,你就要户部马上替你分派,天下有这样的事情么?你就不怕江南那边儿突然有个闪失,届时你兵部对西疆那边失言,惹来事端?” “哼,伯孝兄,你少用这等语言来推诿我,江南那边银子能不能准时回来我心里有数,你只需要户部这边替我安排好,我还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这等缓兵之计少用在我身上来,李三才那里要用钱,我这里就不用了?别以为昨儿个李三才登你府上我不知道,……” 郑继芝也是大怒,这京师城里真的是没秘密可言了,这龙禁尉在自己府里有眼线他当然知道,他无所谓,但是柴恪是怎么知道李三才登了自己门? “子舒,你该知道漕运不可不保,高家堰那边已经到了必须要整修的时候了,另外这几年黄河几乎年年决口,若是再不修,李三才担心要出大乱子了。”郑继芝神色严肃,“这也是进卿、乘风他们的一致意见,不是我一人如此态度。” “那西疆粮饷补给就是不补了?”柴恪脸色也阴了下来,语气也不再客气。 “不是不补,而是要暂时缓一下,漕运和黄河不趁着现在枯水期修缮,再拖两个月雨季来了,就来不及了。”郑继芝叹了一口气。 “我何尝不知道西疆那边也难,但是馍馍就这么大一块,就看紫英那边的银子能不能尽快到位吧,你不是对冯紫英信任有加么?没准儿他还能给我们带来一些惊喜呢,官东鲜前几日里来和我吵闹,我不就是想派一二吏员去帮一下冯紫英,他就像母鸡护崽子一样,总觉得户部要分他中书科的权力了,那行,你去催催官东鲜,只要银子能马上回来,我自然替你安排。” 柴恪被堵得哑口无言,但他也知道人家说得是正理儿,现在是枯水期,不赶紧动起来,雨季来了,一旦黄河决口,那又是天大的麻烦。 只是在其位谋其政,自己是兵部侍郎,当然管不到工部的事儿,李三才的死活也与他无关。 这西疆的补给上不去,沙州和哈密就要出问题,这就是自己的责任了。 那边王子腾和牛继宗还成日里找张景秋吵闹,要求加快宣大那边的补给保障,登莱的船行建设,想到这些柴恪都大为头疼。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这银子,都盯着这银子,可哪里变得出那么多银子来? 冯紫英恐怕都不知道他那里银子还没谈妥,这朝廷里早已经就瓜分殆尽,甚至还不够了吧? 看样子还得要去找一下子官应震,算来算去,郑继芝,自己,加上官应震,都是湖广人,现在却弄得像个乌眼鸡一样互不相让,也不怕外人笑话。 想到这里,柴恪便按下心思,径自出门奔中书科公廨而来。 ********* “咱们看样子还得要靠自己,张景秋现在一门心思顾着辽东,李成梁现在撂挑子了,谁去接任现在都还没有一个人选,内阁那边也是焦头烂额,如果内阁和户部不拿出一个妥善的应对来,估计谁都不愿意去辽东了。” 王子腾好整以暇的靠坐在椅中,悠闲自得地抿了一口茶。 “哼,子腾兄,你倒是自在啊,我这边可等不起,蓟辽总督谁愿去谁去,那些文官们不是一个个自视甚高么?那他们去呗,看看这边地是不是那么好守,仗是不是靠嘴皮子就能打赢的?反正我不去,宣大这边都是一副烂摊子,子腾兄,你可真的是不厚道啊。” 牛继宗脸色阴沉得吓人,但王子腾却不在乎。 “继宗兄,别那么说,我从京营到宣大就那样,指望我一两年就能把宣大那么多窟窿补上,我没那么大本事,再说了,宁夏叛乱,山西和大同两镇都出了兵,这窟窿不该算到我头上吧?你该去找柴恪才对,他不是右侍郎兼三边总督么?这是再替他打仗啊。”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四节 密谋 王子腾的振振有词让牛继宗更是恼怒,但却又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有一定道理。 山西和大同两镇平叛胜利,粮饷尚欠,奖励未到,这下边已经开始闹起来了,他这个宣大总督当时不在位,立功没他份儿,现在去讨要粮饷奖励却成了他肩上的责任,这份委屈哪里说理去? “子腾兄,咱们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去登莱也不好过吧?”牛继宗阴沉沉地道:“一个空架子的总督府,有什么?银子不到位,你能干啥?水师舰队,说得简单,谁来替你建?水师的人呢?张景秋给你纸上画饼,空口许愿,什么时候能落到实处?没有银子,一切都是空谈。” “继宗兄,登莱当然不好过,但奈何我们有其他选择么?”王子腾冷笑,“太上皇现在和皇上究竟怎么样,咱们都是雾里看花,看不明白了,不过义忠亲王那边儿,你我敢轻易去押注么?” 见王子腾挑明,牛继宗也脸色冷峻:“那你怎么考虑的?” “简单,咱们看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京营那边,既然太上皇把你我都挪了出来,我想以他老人家的老谋深算,不会算不到有些东西,陈继先会站在哪一边儿,不是你我能猜得到的,但不管如何,咱们得把自己的事儿给办好,你说是不是?宣府兵你得抓牢了,我么,登莱到德州这一线我自然也要好生梳理一下,至于水师舰队,呵呵,那是哪年的事情了?但银子总得要给我吧?” 牛继宗心中一凛,原来这厮是打的这个主意,难怪跳得这么起劲儿,不过这厮的话倒是有些道理,不抓牢手底下的兵,你就想待价而沽都没资格。 “别把张景秋想得那么简单,我们能琢磨到的事儿,他也一样能想到,他现在不就是找各种理由来推诿我们俩的需求么?辽东,西疆,没准儿你看吧,冯唐若是接替三边总督,肯定也会加入进来,而且有柴恪的支持,又得要骑在我们头上了。”王子腾脸色也不太好看了。 “那咱们得抓紧了。”牛继宗见王子腾不想谈太上皇的事儿,他也一样。 太上皇心思现在是越发猜不透了,而且现在深居浅出,不太愿意见外人,可义忠亲王却是越发活跃,而且太妃似乎也时不时被卷进来,弄得大家都有些搞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了,皇上那边却是按兵不动冷眼旁观,让一帮人现在心里都是忐忑不安。 “唔,还是那句老话,得把银子抓到手,咱们许多事情才能做下去,才能把主动权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王子腾冷哼了一声,“张景秋大话说了一箩筐,只要户部那边有银子,肯定优先考虑我们,郑继芝这个老东西油盐不进,一推三千里,就是没银子,……” “冯紫英不是去江南大有收获么?”牛继宗搓揉着下颌,目光微动,“户部现在是耍赖,到处都要钱,户部觉得兵部这个窟窿一时间填补不起,所以干脆就要破罐子破摔,没准儿就成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谁闹腾得起就给点儿糊弄着,工部李三才那边据说是叶向高亲自打了招呼,齐永泰也大力支持,郑继芝承诺江南银子一回来,先要拨付八十万两解决漕运修补和黄河大堤,……” “八十万两?”王子腾忍不住咧了一下嘴,“郑继芝这头老狗可真的是舍得啊,我找他两次,连二十万两都没答应,说顶多等到银子回来,先拨付十万两。” “京营里边也闹得起,仇士本的神枢营据说皇上亲自给郑继芝发了话,也要先解决十万两,……”牛继宗淡淡地道:“五军营那边还没动静,但听说太上皇直接安排内侍找了叶向高和官应震,……” 王子腾悚然一惊,“这不合规矩吧?皇上那边……” “哼哼,这年头不合规矩的事儿还少了?”牛继宗不屑一顾,“五军营才是太上皇的心头肉啊,可是陈继先怎么想呢?皇上又怎么想呢?” 京营三大营,五军营是绝对主力,但是神枢营和神机营也不弱,现在京营节度使空悬,陈道先以五军营大将暂代掌京营事务,但是陈道先能不能驾驭控制得住神枢营和神机营真的不好说。 起码神枢营执掌营务的左副将仇士本是绝对不会听从陈道先的,恐怕除了皇上,他谁的话都不会听,尤其是和这帮武勋们更是早就恩断义绝,否则皇上也不会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来。 王子腾沉吟不语。 这京师城内外的局面是扑朔迷离,连他这个自认为是能看清楚许多的人现在都有些迷离了。 京营是他经营多年的老巢,但是现在经历了牛继宗和陈道先之后,自己还能控制影响多少,王子腾觉得恐怕自己原来的把握也要打个折扣了。 甩了甩头,王子腾抛开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继宗兄,咱们两边都有着内阁的钧旨,本来就该拿,没银子的时候张景秋和郑继芝可以糊弄咱们,但若是让我们抓住真凭实据,那多少也得给咱们匀点儿,我有消息,冯紫英在江南那边收获不小,我们把官应震盯牢,一旦有眉目,就得要先下手为强了。” “江南那边冯紫英真的收获很大?”牛继宗精神一振,脸色也少有的转晴,“消息可靠?” “可靠。”王子腾点点头,“东番盐务据说收入就要过百万,但具体情况如何,却无人知晓,只有冯紫英一人才清楚,就连那封信官应震视若拱璧,只有内阁几位和皇上才知道一二,连郑继芝和张景秋都只知道此事,具体情况却不知道。” 牛继宗咂了咂嘴,饶有深意地道:“子腾兄,冯紫英不是和贾家过从甚密么?就没有考虑联姻?他现在可是红得发紫,但也的确有能耐,若是能拉入咱们阵营,……” “哼,继宗兄何不招其为婿?”王子腾哼了一声,“贾家哪里还有合适女儿?” “可惜,可惜,……”牛继宗皮笑肉不笑地道:“恩侯和存周不是都有庶出女儿么?贾敬不是也有一女,嫁一个与其为妾,也未尝不可吧?” 王子腾微微色变,“那如何能行?岂不是有辱门风?贾家好歹也是国公之家,大姑娘还是贵妃,……” “子腾,你我二人在这里就不用说些无用之话了,庶出女而已,若是我有年龄合适的庶出女,也愿意嫁给他为妾,石家不也让自己嫡出女嫁给云光庶出子为妻么?” 牛继宗仍然是那副轻描淡写的架势,“贾家江河日下,除非那位贤德妃替皇上生下儿子,否则……,恩侯和存周也是鼠目寸光,居然让一个嫡女进宫,既然与冯家关系甚好,为何不趁势与冯家联姻?” 王子腾心里也被扎了一下。 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奈何自己这位妹夫眼光短浅,早不早就让元春进宫当了女史。 那也就罢了,自己本来希望他能让元春出宫,结果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就被太妃给召进了仁寿宫,再后来就变成了凤藻宫的贤德妃,一切休提。 见王子腾不吭声,牛继宗也不再多说。 他也只是顺口提起而已。 再说了,这贾家的事情,终归还是要贾家自己来操心,王子腾固然对贾家影响力很大,但是也不可能事事越俎代庖。 而且说实话,贾家好歹是国公之后,女儿却给人当妾,名声实在有些不好听,贾家还没有沦落到那种程度,他先前说自己庶女愿意嫁给人为妾,那也不过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不过冯紫英那边的确可以再联络一下,我估计近期此子怕是要回京的,到时候不妨见一见。”王子腾想了一想之后才道。 “哼,子腾,只怕他未必愿意再见你我了。”牛继宗是个悲观主义者,凡事都往糟糕的一面考虑,“他在京中还未去江南之前,据说无数人想要投贴一见,都被他拒之门外,甚至不少人开出大价钱,只为见一面说句话,但都未能如愿,这小子别看人年轻,但是却深得齐永泰、乔应甲之风啊,谨慎得紧啊。” “他避嫌避不到你我头上来吧?”王子腾还是很有信心的,“好歹当年他中举人时,还是我替他张罗的道谢酒宴呢,再说了,我们要见他一面,也不图其他,都是为公事儿,就算是龙禁尉知晓也不怕,……” “子腾,说是这么说,但你没注意到这位现在被京中好事者称之为‘小冯修撰’的,现在正在竭力和咱们武勋撇清么?”牛继宗脸色冷淡,“他现在可是一心要当纯臣文臣,武勋出身反倒成了他的累赘了。” 牛继宗这一句话就让王子腾脸色难看了许多,良久不语,但最终还是摇头:“也未必,此一时彼一时,若是真的心有鸿鹄之志,那就不会囿于这点儿胸襟眼光才对。”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五节 打肿脸充胖子 “如海和琏儿回信了?”贾政表情阴晴不定,看着自己兄长。 “嗯,都回信了。”贾赦的表情也很微妙,似乎是有些心事,但最终还是把信递给了贾政。 贾政从兄长的神色表情看不出什么,不太像满意和高兴,但是要说恼怒不满好像也不是。 接过信,贾政一览而过,最终放下,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妹婿还是靠得住的,明知道这银子恐怕是有借无还,但还是慨然允诺借给十五万两银子,但是也说了要稍等,正在处理苏州和扬州的宅子和铺子,力争一个月后把银子送回来。 对自己这个妹婿贾政一直是很满意的,无论哪方面来说,林如海都对得起贾家,而且贾家说实话也没有在其他更多方面榜上林如海的忙。 当然,林家肯定不止这点儿家当,但是那毕竟是人家林家的家产,林黛玉还未嫁人,林如海现在身体状况不佳,肯定也要为黛玉考虑后续的婚事和嫁妆问题。 “如海还是不错,十五万两银子,……”干咳了一声,贾政估计自己兄长恐怕不太满意,讪讪地先替林如海解释道。 “嗯,如海也算不错了,几年巡盐御史就弄了这么多银子,估摸着还要替林丫头留点儿嫁妆吧?”贾赦表情寡淡地道,“不过,二弟,这下子银子就差得有点儿远了,原本以为最起码林家能给咱们借二三十万两银子,现在只有一半,甄家那边百般推诿,好说歹说才答应给五万,还差我们十万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给我们?” 这才是摆在面前最现实的问题。 虽然元春来信中什么都没提,但是阖府上下都清楚,这园子必须要建,而且不能比那吴家、周家差。 这关系到贵妃娘娘的脸面,也是贾家能否在皇上那里挣回面子的最好表现,拉债欠账都得要建,而现在时间很紧,明年元宵贵妃娘娘就要省亲,只有一年时间不到,马上就得要动起来。 “大哥,时间这么紧,恐怕咱们还得赶紧才行,府里边公中银子恐怕只能暂时先挪着先动起来,如海那十五万两他说了一个月后送回来就肯定能送回来,甄家那边五万两,公中出五万两,起码还差十五万两。”贾政捻着颌下胡须,满脸难色,“要不只有到北静王那里去借点儿了。” 贾赦冷笑,“北静王怎么可能借给我们多少?五万两顶天了,别看他成日里披红挂彩故作风光,那也是虚的,我听说谁要娶水溶的妹妹,聘礼都要五万两,这和卖人有什么区别?” 贾政也知道北静王那边也不容易,这蛇大窟窿大,王爷府上迎来送往都得要讲规格,一年这等人情银子估计都不下一两万两,这等情形贾府也一样是深有体会。 “若是北静王那里能借五万两,就只差十万两了,还能到哪里去借?”贾政苦苦思索,陡然想起了一个人,抬起目光,“冯家那边……” “恐怕没戏,琏儿在信中说,冯家大郎奉命筹办海通银庄,本打算邀约咱们入股的,说忠顺王都入股了八万两,冯家也是把家里老底儿都腾干净了,凑足了六万两银子入股,……” 贾赦的表情有些奇异,甚至连说话语气都有些古怪,只不过贾政心思都被话题吸引了过去,“啊?入股银庄?六万两?忠顺王爷入股了八万两?” “嗯,这等情形下,冯家哪里还有银子来借给我们?”贾赦表情慢慢恢复正常,语气却是越发阴柔,“二弟,你说能不能去薛家和王家借点儿银子?这大姑娘风光了,有了排面,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贾政心中咯噔一声,自己兄长这是要打算打薛家的主意了。 贾史王薛,四大家,名义上都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是那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 史家现在保龄侯和忠靖侯两位都是一毛不拔的货色,和贾家关系也不算好,如果不是看在老太太面上,贾家兄弟根本就不愿意和史家那边打交道,而且史家现在也是一副落魄模样,一门两侯,看看对自家侄女的穿戴打扮就能知道多么刻薄。 王家那边,自己那位内兄是那么好说话的?就算是大姑娘的事情关系到大家,对王家也有好处,但是你能借到多少,一二万两银子估计也就顶天了,还得要看王子腾心情。 自己兄长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王家不过是顺带提起,分明就是冲着薛家来的。 孤儿寡母,又借住在贾家里,大人大面开一个口,你还能不奉上十万八万? 你连那大观楼一个戏园子都能投几万两银子进去,这大姑娘封贵妃要回来省亲,多大的事儿,难道不该帮着撑撑场面? 贾家荣耀了,薛家自然也能沾光。 贾赦的心思,贾政基本上都能猜到大半,几十年的兄弟,他还能不了解自家兄长的心思,惯会欺软怕恶。 “大哥,内兄那边我倒是可以去说说,内兄也一直很关心大姑娘的事情,不过薛家那边,孤儿寡母的,现在从金陵到京师城,也不容易。”贾政皱着眉头,有些为难,“这话传出去,不好听啊。” “有什么不好听?大观楼那戏园子,薛文龙那等蠢人都敢砸几万两银子进去,难道说大姑娘封贵妃回来省亲,还当不起一个大观楼不成?还是担心我们贾家还不起他们家那几万两银子?”贾赦气势汹汹地道:“你和弟妹若是不好开口,便由我去说,这等事情总归是要去挑开的,十万两银子,咱们打借条,五年之内还清楚。” 听得自己兄长一开口就是十万两银子,贾政更是忍不住摇头:“兄长,切莫如此,若是被人家一口拒绝,那便难堪了,十万两对薛家现在恐怕是不可承受之重了,若是两三万两到还能商量一番。” “两三万两?打发叫花子么?”贾赦越发不满,“那薛文龙每月的花销都是成百上千两吧?怎地借给我们贾家就局促寒酸起来了?” 这件事情上贾政不能让自己兄长如此乱来,他劝道:“兄长,不如这样,薛家那边好好说说,看能不能借五万两,另外我想办法在我内兄那里去周转一些,若是还不够,那便想办法在公中里再挪一些出来,暂时应急用着,日后再说,……” “二弟,公中银子怕是不够了,若是要这般,怕是要把老太太屋里一些东西让鸳鸯弄出来,……”贾赦一双尿泡眼里闪动着光芒,“你去和鸳鸯说,那边抵押我去办,……” 回到自己屋里,贾赦又从箱子里把贾琏另外一封信拿出来,重新再细细读了一遍。 信中贾琏也说到了冯家现在怕是没有钱外借了,另外也说到林如海和冯紫英分别借给他了五千两银子,凑成一万两入股海通银庄,这才是最让贾赦感兴趣的。 林如海倒是一个知趣的,居然还能拿出五千两来借给琏儿,冯家大郎也如此大方,琏儿这小子这个朋友没叫错,好事儿都能想到他,贾赦很满意,对冯紫英的印象顿时大为改观。 邢氏回到屋里时,便看见老爷拿着信满脸笑容,赶紧上前,“老爷为何如此高兴?” “琏儿来了信,嗯,林家那边答应借十五万两,……”贾赦不太在意。 这修园子的钱哪里来是老二该想办法,但是修园子的事情,倒是要想办法抓住,起码要揽下来一块儿,这等都知道是能好生吃一嘴肉的,当然不能二房那边一下子都给弄走了。 “才十五万两,不是说林家这几年当巡盐御史起码弄了三五十万银子么?怎地才借十五万?”邢氏也有些不解,“那林如海莫不是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那也正常,人家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呢。”贾赦不耐烦了,“少管这些闲事儿,就算是多借一二十万,难道还能轮到你头上来不成?” “那老爷的意思是……?”邢氏唬了一跳,她是最怕自己丈夫的,啥事儿都是听贾赦的。 “修园子这事儿,咱们不能让二房独占,你没事儿去老太太那边看着点儿,我那个弟妹是不怎么管事儿的,多半是要交给凤丫头来,几十万两银子的营生,断不能让凤丫头一个人独吞,……”贾赦咬牙切齿,,“那是个养不家的狼,所以这桩事情,你必须要抓起来,不能让凤辣子在这事儿上得势。” “是,不过这事儿妾身怕是也未必经管得过来,正好妾身那不成器的兄长想要从苏州来谋个营生,若是他能来京里,许多事情便可吩咐他去做,也要方便许多。”一边观察着贾赦神色,看对方气色还行,邢氏也大胆起来,“还有我那外甥女,据说也是一个精明之人,远胜于我那个兄长,倒也可以来帮我一把。” 贾赦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此事马上要动起来,你须得要盯紧了,好不容易等到这样一桩生意,定要挣个钵满盆肥。”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六节 接战 不来则不来,一来就来四个,冯紫英受到来信时已经能感受到了来自朝廷不一般的重视程度。 练国事带队,范景文、贺逢圣、吴甡跟随而来。 他们一行来得很快,几乎是冯紫英第三封信到的第三天,就开始启程南下了。 看完来信,冯紫英也觉得挺有意思。 来的四个人中,练国事和范景文是北方士子,而贺逢圣是湖广士子,吴甡则是不折不扣的江南士人,合理搭配,谁也说不上个什么,唯一要遭人诟病的估计就是全部清一色的青檀书院弟子,但很显然官应震对此不予理睬。 放下信,冯紫英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汪文言和吴耀青,“我有几位同学兼同僚几天后会来帮我们,这样我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汪文言和吴耀青都是心中一动,同学兼同僚,那基本上都是进士出身了。 “不用太紧张,他们基本上都没怎么接触过下边这些具体事务,来的目的主要是熟悉锻炼,当然他们的身份也的确能压压场子,但论实际操作能力,可能比你们要差得远。” 汪文言笑了起来,“大人这些同学都是清一色进士,能力肯定都是有的,也就是一个适应过程而已,……” “不一样,他们的工作范围和方式是和你们不一样的,许多具体的事情,他们还只能是一个旁观者和学习者,这一点他们来我都需要向他们明确,不要轻易下结论,而需要更多的观察了解和探讨。” 冯紫英不会轻易对自己这帮同学委以重任或者信任有加,或许他们的心态和热情是好的,但是要做好这些事情,他们还欠缺太多,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积极态度,嗯,还有身份。 “大人放心,我们明白怎么做。”汪文言吏员出身,很清楚自己这位新东家的意思,这几位新来者应该更多的是来寻求一种锻炼磨砺,当然也算是一种镀金,如此辉煌的成果,只要是参与者回去之后难免都能获得一份不薄的成绩。 “嗯,他们还要几天才能到,但这边我们的事情不能停,而且我也得先替他们把有些事情铺排好,等他们到了熟悉一段时间,我可能还要回京一趟。” 官应震在信中也专门提到了这一点,要求他在安排好这边事务之后尽快返回京师,就东番事务向内阁和皇上进行一个全面汇报。 这也是冯紫英想要达到的目的。 东番盐务是一个诱饵,当然地却是一块很肥美的诱饵,但是整个东番的全面拓垦才是目标。 东番岛上如果能够好生加以拓垦,短期内,也就是十年间,吸纳三五十万无地流民是轻而易举的,三五十年里甚至可能达到一份内地府的级数,百万人口也是轻而易举。 更为关键的是控制了东番,未来无论是南下南洋吕宋、苏禄,还是向北控制琉球和影响朝鲜、日本,都要便捷许多,而东番良好的气候和丰富的物产也足以让这一岛之地成为真正的宝岛。 “大人要回京?”汪文言和吴耀青都有些意外。 “文言,耀青,你不会以为这里就真的是一个正式衙门,我就真的是衙门主事者了吧?”冯紫英笑了起来,“我只是中书科派出来临时先遣队,先来把这项事情做起来,我一个人也不可能把所有事情揽在手中,那既不可能,也不符合朝廷规制,许多重大事情连中书科都不能做决定,还需要向皇上和内阁汇报才能拍板,像东番这桩事儿,肯定就要回去汇报,不过我很快就会回来,开海举债的事情我先开一个头,接下来可以让我几位同学来接触慢慢接手,至于银庄的事情,还得要我来负责,……” 冯紫英也早就考虑过了,东番事务也好,开海债券也好,特许金也好,这些都可以慢慢交出去,但银庄的事情,他必须要抓住。 即便是日后要找人来接手,也必须要是一个绝对可信的。 练国事也好,范景文也好,贺逢圣也好,都还需要考察。 他知道自己也不可能把这些都捏在手里,官应震一次性派出这么多人南下,很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先前没有觉察到会有如此显赫的成绩以及带来的权力,那么现在自然就要牢牢抓住了,这也很正常,符合预期。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忍不住咧嘴一笑,看来名利二字,谁也逃不掉,连官应震这等谦谦君子也一样,嗯,齐师和乔师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大人,按照您的要求,八户十二家的代表都到了。” “都到了?”冯紫英嘴角微微翘起,前期做了这么多准备工作,势也造得够足了,现在就等这一波了。 “嗯,基本上都到了,都是按照您的要求,要么是家主,要么是在家中能做决策的,只有极个别托病未到。”汪文言犹豫了一下。 “托病未到?”冯紫英没有理睬汪文言的犹豫神色,眼睛微微眯缝起,一抹冷意让汪文言都觉得刺骨,“也许这八户十二家数量实在太多了一些,嗯,去请龙禁尉的苏大人过来吧,我先和他谈一谈。” 满满一屋的盐商们和上一次海商们聚集的气氛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上一次是诚惶诚恐,毕竟海商们的特许资格都掌握在中书科手上,没有谁想被淘汰出局,而这一次却不一样。 盐商们的背后的实力和背景都远非海商们能比。 如果说海商们在资本实力上与盐商们相差甚远,在背景上则是更多局限于地方上,更多的是依靠地方官府或者自身家族中的一些人脉来体现,而这些盐商就真的是百年积累,涉及到的就不仅仅是地方官员而是直接要通天了,而且几乎都是利益纠缠,而非表面的情分了。 就凭这后边一点,盐商都都有这个资格傲视。 更不用说还有一个关键点。 开海债券这是中书科的事儿,不是运盐使司衙门的事儿。 哪怕你和巡盐御史关系再好,甚至可能要成为御史大人乘龙快婿,那又如何? 且不说这层关系不可能拿上台面来说,而且谁不知道林大人现在病入膏肓,已经是数日子的人了,甚至已经有传言朝廷已经确定了新的巡盐御史,即将赴任了。 这等情形下,你一个即将谢幕的巡盐御史的准女婿,能威吓得了谁? 当然,你是朝廷官员,开海之略也的确是朝廷大计,中书科掌握开海大权,关系整个江南利益,江南士绅都瞩目仰望,谁都会给你几分薄面,场面上的尊重肯定要到位,甚至你提一些要求想法,只要不过分,大家也都会附从。 但你要明白,这有底线,不能过分,这可不是我们盐商的本份儿事儿。 给你是情分,不给你是本分。 起码冯紫英在环视着这座下一干盐商们时,是从这些盐商们表面谦恭客气背后收获了不少这样的感觉。 这二十家盐商,每一家都曾经是接过驾的,甚至有好几家接过两次三次甚至四次驾。 太上皇南下畅游江南时,在扬州在金陵在杭州在苏州,都曾经在他们这家或者那家的别苑园林里逗留过,甚至还题诗作画,留下了墨宝。 虽然这些盐商们冯紫英大多都没见过,但是这么久来,有汪文言和吴耀青的反复介绍灌输,对这些盐商们他已经不陌生了,甚至他可以很熟练的把八户十二家的姓甚名谁籍贯家庭成员说得一清二楚,甚至对某些隐秘也一样了然于胸。 不过这不是冯紫英想要的东西。 这些人是盐商,不是其他群体,对其他有效的手段,对这些人未必合适。 杀鸡吓猴,那也得区分鸡和猴,刀如果捅到了猴的身上,兴许没能杀死猴,却有可能溅自己一身血。 比起海商们来,盐商们知情达意观风辨色的能力的确要强得多,起码在明面上就要做得漂亮得多。 冯紫英刚一踏入花厅里,盐商们无论老少,都早早起身作揖行礼,而且各个毕恭毕敬,脸上温和谦卑的笑容,让你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冯紫英意识到这桩事儿恐怕不好办了。 难怪先前龙禁尉在南直隶的这一位苏千户在听闻自己介绍盐商的情况时一直皱眉不语,一直到自己说完,都没有明确表态,只说需要根据情况来决定。 这是委婉的托词,冯紫英有一定心理准备,但是这是在卢嵩有明确指令给这一位的前提下,依然如此暧昧,就不能不让人心惊了。 百年盘踞,若是能随意被人掀翻,这些盐商也就不配坐在这里了,但是要实现自己的目标,要完成上边的任务,冯紫英同样知道,有些人就必须要灰飞烟灭。 有些时候,你身处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原罪,至于其他理由,可以找出一百条来。 ”诸位,能在这里见到大家,本官甚为喜悦,……,可能大家对我不太熟悉了解,或者知晓其人,但是却不知道本官此番南来的目的,……,嗯,甚至很多人都会疑惑怎么就找到我们头上了,是不是朝廷又要搞什么捐输摊派了,……”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七节 我有三策 虽然对这等俗套的开头已经习惯了,但是面对这几乎算得上是整个大周最富豪的一群人,冯紫英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感悟。 八户十二家,随便任何一家家资都是百万以上,虽然不敢说随便哪家都能轻松拿出百万现银,但是论整体资产,百万绝对只是最起码的基数,应该说大部分都在三四百万以上,不敢和清代十三行的伍家相比,但是在这个时代绝对是顶尖一撮人了。 只要他们愿意,每家每户凑上五十万两白银那都是毫无问题,像顶尖那几家,拿出百万现银也不是难事。 也就是说如果遇上一个杀鸡取卵心狠手辣的皇帝,真要把这一拨盐商一网打尽,抄家灭族竭泽而渔,那么收罗五千万两银子不是问题。 当然这也是臆想而已,没有哪位皇帝会有如此举措,这些盐商们也都和江南士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做只会遭遇来自士绅阶层的强烈反击,除非你能像前世中李自成入北京一样无视官宦士绅进行拷掠。 而这对于一个王朝政权来说,其冲击和影响只能是得不偿失。 每个阶层群体的存在自都是有其道理的,想要简单的破坏这一规则都只会带来反作用,但如果只是针对其中个别人,那另当别论。 “……,本官在这里首先要澄清一点,朝廷绝无强行摊派捐输之意,诸位也可以把心放进肚子里,……” 冯紫英其实很清楚这等话很难让这些久经风浪的商人们相信,他们更信奉银子放在自己地窖里,或者变成自家田产宅子才是最稳当的,但他却不得不走这样一个程序。 礼仪做到,至于说信不信,愿意不愿意,那就要看自己后续的本事了。 几个盐商中的头面人物仍然是笑意盈面,连连点头,但是都在不动声色地探询着周围伙伴们眼底中的疑问,这一位究竟意欲何为? 打秋风?可以理解,那就赶紧划出道来,有心理准备的。 不是摊派捐输前期造势干什么? 各种花式造势,朝廷能为商人着想,为商人谋利,那不成了狼不吃肉狗不吃屎了? 什么银庄募股和开海债券,盐商们心里都透亮。 这中书科虽然不是新成立的衙门,但是却被赋予了全新的职能,这那边刚一开张,你这位推出开海之略的小冯修撰就直奔扬州而来,而且就还和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比邻而居,这太明显了吧? 不是冲着我们盐商而来,还能是冲着扬州的药材商人或者南货商人来不成? 见一干商人们仍然是面色谦和,笑容可掬,面对自己的话语,仍然是点头不断,一副拥护支持的模样,但冯紫英知道自己的忽悠并未能成功,这也在他预料之中。 “诸位,本官也知道在座诸位仰慕朝廷教化,昔日太上皇六下江南,诸公诚意可嘉,朝廷也是颇为欣慰,本官来之前,皇上曾亲自召见下官,勉励了一番,说江南士绅素来忠君爱国,……” 冯紫英语气慢慢变冷,但是话语里却还百般夸赞。 “诸位为我们江南胜境作出了莫大的贡献,比如扬州八景,还有那秦淮风月,苏杭胜景,本官也是太年轻未能有机会一睹当年太上皇南游时诸般盛世华章,实在是遗憾,不过本官也还是能从一些江南民间传奇传记中一睹风采,……” 整个堂中气氛慢慢冷了下来,有的人开始脊背渗汗,有的人低垂目光,瑟缩不安,有的人则是故作镇静,端茶细品,…… 汪文言都是禁不住脊背上冒冷汗,这一干人都是可以通天的,这位小冯修撰的话兴许明日就能急递传入京中去的。 谁还能不明白你这番话的意思么? 太上皇六下江南你这干人都是一个个群情振奋,踊跃奉献,现在新皇遇到难处,朝廷正经大事儿,你们却想要打发叫花子么? 冯紫英没有理睬一干人的表情神色,他也很清楚,光凭这番话顶多能让这帮人有所警惕,但要让他们低头按照自己的意图来,还没那么简单,这些人也不会轻易就乖乖入彀。 “本官知道诸位都是累世以经营盐业为生,可能对其他营生不太了解,文言,你和在座诸位也很熟悉了,把你从林大人那里借过来,也就是要借重你,把本官此番南来的两件大事儿好好给诸位解读一番,莫要把朝廷的一番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面对冯紫英轻描淡写的甩锅,汪文言也是假作面带苦涩,只能勉强点头的模样,“呃,冯大人,您这南下的事儿,其实在下也不是很了解,也就是听你说过几回,内里许多细微之处在下也只了解一个大略,……” “行了,文言,林大人都把你暂借与本官,你跟着本官也有一段时间了,相比这开海债券和银庄之事你也明白好坏,和诸位说一说,知晓来龙去脉,也能让他们明白这不是摊派捐输,……” 假作推托不了,汪文言也就只能从开海债券开始讲起走,把朝廷发行开海债券的目的意图,抵押物,以及履行方式等等一一介绍,然后又在把银庄成立的目的意义,以及运作模式也一一细说。 应该说汪文言的叙述要比冯紫英的效果更好,毕竟是熟悉之人,多年盐务上打交道,再怎么也要给几分面子,而且纵然林如海命不久矣,但是县官不如现管,现在还掌握着大家的命脉。 等到汪文言把所有盐商一一送走回到冯紫英书房时,冯紫英这才笑着道:“感觉怎么样,是不是不太妙?” “大人不是有准备么?若是三五万两银子,不需要大人出面,文言就能替他们答应下来,不管是购买开海债券还是入股银庄,但大人想要的显然不止于此,他们都是人精,心里明白着呢,所以都不敢轻易表态。” 冯紫英抚摸着下颌,“我的面子这么大?二十家,每家五万两,那也是一百万两银子啊。” “大人,您也说了,开海债券相当于是朝廷借款,还有利息,而银庄募股是入股,盈利要分红,您还真以为这帮盐商是人傻钱多不成?他们也早就通过各种渠道在朝廷中打听清楚了许多内幕,这些故弄玄虚的表面姿态瞒不过大人您,但是底细他们也是知晓大概的。” 汪文言的话也击破了冯紫英残存的一些幻想,这帮盐商的门道的确够深够宽,都是些人老成精的角色,既不会轻易被自己吓倒,但也不会和自己撕破脸,甚至他们也早就做好了要接受某些条件的心理准备了,也就是说现在就是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了。 这大周朝廷里真的是没有一点儿秘密可言,尤其是这等事情,每个人背后都有一大堆利益牵扯者,如蛛网一般,略微一动,便能知晓。 只怕这帮人在自己尚未南下时就已经在和他们在朝中的奥援们商量对策了。 “文言,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做?” 冯紫英沉吟着,他也有些犹豫。 杀鸡吓猴也好,杀一儆百也好,不是做不到,但是关键能不能做到利益最大化。 若是做过了头,盐商反噬的力量不能不考虑进来。 若是上边人为了利益丢车保帅,自己这开海之略就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了,他冯紫英可不是那等苟以国家生死以*******的纯臣,在这大周,想当纯臣,既不现实,自己也还没有那份资格,自己也不可能去干这种事情。 “那要看大人怎么想了。”汪文言也知道这是新东家在考验自己了,目光沉静如水,这道题他其实早就在思考了,而且反复思考了许多。 “哦?讲。” 汪文言本来想讲我有三策,上,中,下,但是他不知道这位新东家喜欢不喜欢这等故作狗头军师的口味,所以还是咽下了这等想要炫耀的心思。 “当下这群盐商,多是太上皇时代留下来的老人,若是皇上和内阁真有意要不忌讳其他,那么文言推荐大人可与龙禁尉全面联手,丢开南京都察院,先拿下三四家,一举灭杀,以文言估计,一千万两的收入是稳当的,……” 冯紫英沉默不语,他当然明白汪文言所言的不忌讳其他是什么意思,那代表着皇上羽翼已丰,不在意太上皇的态度了,到那一步,若是能赢得内阁一二阁臣支持,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现在呢? 见冯紫英不语,汪文言又道:“若是大人觉得此策过于酷烈,亦可以龙禁尉为线,以南京都察院为枪,择其一二,这般下来,大人便可在盐商和南京六部中收获威信和好感,又能实现目的,三五百万两应该不在话下,文言亦推荐此略。” 盐商和南京都察院关系自然匪浅,南京都察院新任左都御史亦是从京中都察院才来的,也是朝廷对南京都察院前期表现的不满意才做的调整,若是这般,倒也算是一个稳妥之策。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八节 恩人,贵人 获得盐商好感没有必要,冯紫英不需要这一点,至少现在是如此,而威信,却不是这等方式来树立。 畏威而不怀德不仅是夷狄,商人一样如此,若是一味示好拉拢,甚至许之以利,冯紫英相信自己也能从这帮盐商手中拿到想要的东西,但是这却不是最佳策略,甚至是最糟糕的手段。 见冯紫英微微摇头,汪文言心中也是微凛。 虽然口头上说是自己最推荐此策,但实际上汪文言一样不太认同这个办法,只不过她不愿意在冯紫英面前留下过于苛厉且工于心计的印象,所以才会违心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大人?” “文言,便只有此两策了么?不该如此才对。”冯紫英目光深沉,如利剑一般,几乎要剖开汪文言内心深处,袒露于外,“若是担心什么,大可不必,接触这么久,你应该明白我的性子才对。” 汪文言身上一寒,脸上却是火辣辣,起身一礼,“文言狭隘了。” 冯紫英摆摆手,“文言,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来相互了解,我说过,我这个人既论迹也论心,关键在于什么事情,小事论心,大事则既要论迹亦要论心,但也不必拘泥,……” “嗯,文言还有一策,那便先兵后礼,恩威并济,先用猛火,后用缓药,扶正怯邪,……” 听得汪文言慢慢道来,冯紫英嘴角带笑。 这才是东林党智囊的风采嘛,前面两策,一策过于刚猛酷烈,肯定会遭遇凶猛的反噬,也不利于自己后续安排,二策过于稳重宽厚,同样不利于自己立威树德。 这个时候所说的才是符合自己内心想法意图的,而且冯紫英也可以肯定,自己固然在考较对方,汪文言同样也在琢磨自己,君择臣,臣亦择君嘛,很正常。 当然,不必点破,信任就是在这等事情上一步一步建立起来的。 “……,文言,此策甚合我意,不过前期就要辛苦你了,总得把戏演足,朝廷那边催得紧,我的同学们也即将到来,我在返京之前总得要给他们留下一个勉强一看的场面不是?” “文言明白。”汪文言躬身一礼,心中却是暗叹,这一位心思还真的不好揣摩,但越是这般也说明对自己越是看重,喜忧参半。 ******* 葵园。 “怎么说?” 老者手中抓起一把鱼食,听凭一粒粒从手指缝中滑落,游廊下,水池中,点滴落下,一尾尾红鲫簇拥而至,碧波赤影,煞是好看。 “没说太多,那位小冯修撰只是简短说了几句,后来都是汪文言在做具体介绍。”站在他身后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道。 “汪文言?看来这位林大人是一心要酬和他这位女婿了啊。”老者脸色不是太在意,“汪文言所言这些你觉得如何?” “小的也不好评判,但是听周围这些人的意思,还是和捐输差不多,名义上是要付息,但是利息很低,说是朝廷海税作保,而且还能由大家选出人员进入市舶司进行监督,但是具体如何操作,却语焉不详,……,那银庄情形相似,听说忠顺亲王和小冯修撰的冯家都入股,朝中亦有不少宗亲公侯入股,包括户部亦会在银庄开户,……” “哼,别听那些,户部现在空空如也,开户又能如何?”老者不屑一顾,“无外乎也就走过场而已,存上三五千两银子,有何意义?” “可是汪文言称开海债券售卖所得银子均要存入海通银庄,前期海商们议定的海贸特许金亦要存入海通银庄,。”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另外小的也听了汪文言介绍了一下这银庄营生范围,除了吸纳商贾存入现银通兑通取和支付利息外,其主要就是从事放贷,但是利息却比寻常借贷低许多,当然其放贷对象也十分苛刻,要经过几道手续审查,……” “哼,朝廷里边传来的消息,这就是糊弄大家,让大家入股和存入银子,然后用于朝廷在登莱和辽东建码头船行,以便于支持辽东的补给,这等朝廷要务,银子砸进去便是老虎借猪——有去无回,……” 老者轻蔑地一扬手,把手中鱼食全部撒出,纷纷扬扬,引得水池中红鲫蜂拥,竞相竞逐。 “那您的意思是……” “等一等,看一看,我估计不会有太多人感兴趣,实在不行,那什么债券买上三五万两,权当贺礼了,至于银庄,敬谢不敏,……”拍了拍手,老者又突然问道:“除了我没去,还有几家当家的没去?” “谭家和桂家两位都是托病未去。” 老者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下一次若是这位小冯修撰再邀请,我便去一趟,总需要给朝廷留几分面子。” “老爷,只是我看还是有几家态度不一样,似乎是有些兴趣,……” “哼,无外乎是林如海施加了一些压力罢了,总还是有些人顾念旧情,给他几分面子的,不过我们高家就不必了。”老者脸上露出阴柔的笑容,“听说朝廷那边对林如海现在卧床不起不能视事也不太满意,都察院也会派人来巡视,兴许会让陶大人暂时代掌,……” “啊?”中年男子连带惊喜,“那敢情好,我们高家那就……” “此事暂时不提,估计太上皇还在和皇上商议新的巡盐御史,暂时定不下来,但是林如海一死,就必须要有一个结果了,嗯,估计也就是最后一任了。”老者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高家须得在这最后一任上把各种手尾处理好,……” “那甄家那边……”中年男子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老者脸上厌恶之色一闪而逝,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暂时不理他。” ******* 出乎所有人意料,小冯修撰在召集了一干盐商们见了一次面,做了一次推介之后,便再无其他动作了。 除了像汪文言、贾琏、段喜贵加上吴耀青几人,公开抛头露面,愿意见一干商人们外,冯紫英反而见不到人影了。 开海债券之事,涉及到市舶司的监督和每年海税收入兑付问题,轮不到贾琏和段喜贵两人插手,顶多也就是能向几个市舶司推荐一个“技术人才”而已。 这边连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边在见识了段喜贵带来的几个人在算数和记账,尤其是新式记账法带来的便捷和一目了然效果之后,林如海也主动要了两人,准备以吏员身份纳入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去。 “冯柱见过大爷。” “段鹏见过大爷。” 段喜贵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跪拜在地的自己这两个“得意门生”,心中也感慨无限。 林如海开口要这二人,一个方面的确是这两人在算数记账上颇有天赋,另一方面自然也有几分冯紫英的面子。 但这却是改变这两个人命运的壮举。 两个几乎没在学堂中正式读过书的穷家小子,一个甚至在进入学堂前连一身干净衣衫都没有的贫家子,经过自身的努力,现在时来运转,居然有机会一跃成为吏员了。 或许在读书人眼中吏员是一个不起眼的存在,但是对他们这种也许一辈子都只能在大同或者临清的乡间操劳一辈子的穷人来说,这种转变就是鱼跃龙门一般的飞跃。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边涉及到盐引和盐课的收发转运,本身就相当繁复,而且还牵扯到和两淮盐场和下边三个分司的对账核算,工作量很大。 如何建立起一套清晰可查同时又能横向纵向对比的账目机制,一直是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最大的问题,全靠人来核账监督,每年光是各种账目就能弄得你精疲力竭。 即便是知晓有些人在里边做鬼,但是如果不能准确确定在那一个时段和哪一个区域存在问题,纯粹依靠人来核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这也是每个这类衙门里边最为头疼的。 除非是内鬼透风,有外部线索举报,否则没有谁能轻易下决心来清查核账,那太大动干戈不说,而且一旦没查实的话,也很伤士气。 但现在新式的复式记账法极大的减轻了工作量不说,而且也极大的方便了这种查阅对账的难度,哪怕是一个外行,只要稍微熟悉了解一下这种手法,那么就能明白如何来查阅账目,如果是遇上内行,这种效率更是大大提高。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要从中贪墨舞弊的风险会极大提高。 两个人跪在青石板上“咚咚咚”的连磕三个响头,足见其真心实意,冯紫英也不制止,他知道这是对方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感激,他必须要领受。 两个小子眼圈都是红红的,显然是在获知这样一个机会之后内心的兴奋激动和感激难以压抑。 他们此番南下原本以为就是能寻个像丰润祥那样的大商家获得一个稳定的工作,哪怕是被临时叫到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帮忙也从未奢望过留在这等衙门里吃一碗饭,但现在这种事情居然就发生了,甚至还要给予吏员身份。 哪怕是再不晓事,他们也明白这样的机会对他们这样的穷家小子意味着什么,命运就此彻底改变,他们会成为人上人,能光宗耀祖。 甚至可以说,哪怕他们日后真的不在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干了,走出门儿,就会有无数人来高薪聘请他们。 无他,就凭这份资历。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出来的吏员,如同后世财政部或者央行出来的技术型干部,哪家大型企业不是求贤如渴的? 这一切的改变都是源于眼前这一位贵人。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九节 口碑,破题 “起来罢。” 二人却不肯起来,只顾着跪伏匍匐。 冯紫英也有些感触,他当然能明白这种命运的改变会给这两个人乃至他们的家庭带来什么。 “大人,就让他们跪着吧,否则他们亦心不安。”段喜贵也同样触动甚深。 “那便抬起头来。”冯紫英也无意去显示什么平等或者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些,点点头,“此番你们二人能蒙林大人看中,如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为吏,亦是你们的机遇造化,到衙门之后务必勤勉用心做事,不辱自家名声。” “大爷之言我等定当谨记在心,断不敢有辱冯(段)氏名声。”二人又是叩头。 “唔,运盐使司衙门你们也知道是个何等样的衙门,牵缠利益甚多,个中亦有不少不足为外人道的阴私,你二人在衙门里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听信他人虚言狡词,以免上当受骗,定当牢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切莫卷入其中,……” 这也算是自己无意间所授“新学”的衍生产品吧。 原本只是觉得这阿拉伯数字更方便简易,然后再想到这复式记账法对于商业活动的促进,所以也就随手为之。 没想到这段喜贵还真有点儿这方面的天赋,一来二去还整出这么大动静来了。 不但在山东那边大受欢迎,甚至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现在更是被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都看上了,对于这样推广机会,冯紫英当然要全力支持。 未来不仅仅是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像市舶司乃至户部和工部,以及地方府县的户房、工房这些能用得上这些的,他都要全力推荐。 只有当这种潜移默化的变革逐渐在整个社会中形成了潮流,才能真正推动社会经济的发展。 打发走了两个感激涕零的小子,冯紫英心情不错。 虽然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这种点滴变化,还是能带来某种愉悦的心境。 “这几日情形如何?” “投贴面谈的人仍然很多,但是他们还是存着疑虑,不过铿哥儿,莫说他们,即便是我们一样也有担心。”在自家表弟面前,段喜贵倒是没太多忌讳,“开海债券倒好说,若是一番解释,汪先生与我和琏二爷都觉得两百万两应该是谈得下来的,但这也应该是极限了,……” “那你觉得主要问题在哪里?”冯紫英也想要考较一下自己这个表兄的分析判断能力,他要为日后自己这位表兄在未来事业版图中的地位做一个定位选择。 似乎是考虑过这个问题,段喜贵略作沉吟便道:“我接触过几位盐商,感觉他们对朝廷缺乏信任,提到的市舶司海税问题,监督也好,税额数量也好,我觉得这都不是关键,他们觉得朝廷现在的财政状况很糟糕,极有可能会越来越糟糕,那么到了几年后可能海税收入会被朝廷挪作他用应急,而不是用来赎回这个债券,在他们看来,其实这就还是一种变相的捐输。” 这是对朝廷的信心和朝廷自身信誉问题,而不是什么担保和监督方式问题,冯紫英点点头,段喜贵眼光不差,还是看准了这一点的。 朝廷以前更多的是采取捐输手段来解决临时应急,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太道德的方式,连捐输者自己都明白。 偶尔有借款,但是一是数量小,二是时间短,而且基本上都不是以朝廷名义,更多的是以某个部门或者某个官员身份去借款,所以一直没有形成例制常态。 “那表兄觉得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呢?或者说打消对方的这种疑虑呢?”冯紫英浅笑着问道。 “我和汪先生以及琏二哥都商讨过此事,觉得的确很难,因为捐输这一形式用过多次,大家都觉得就是花钱买一个身份,印象根深蒂固,而你这一次要求如此之高,数额如此之大,难免就会让他们觉得朝廷是有意用这种方式来勒索了。” 事实上冯紫英自己也没有想出什么好的办法来。 朝廷信誉需要建立在实力至上,需要长时间的积累养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时候某个颇有信誉的官员大臣恐怕都能比朝廷的信誉更高,只要是在一定范围之内。 现在要奢谈什么让人家对你心服口服纳头就拜,哪有那种好事情? 自己就算是名气再大,但是在数以百万计的银子面前,就算是自己有心要维护朝廷信誉,但是严峻的现实面前一样都可能被轻易推倒,这一点这些商人们不会想不到。 这种朝廷信誉,也就是现代政府的信誉,不是一朝一夕能建立起来的,现代的契约制度对于官府朝廷来说,能不能实现权利对等,基本上是全看人,而非制度。 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些盐商们哪一个又能说他们是清白无瑕的? 盐中掺土这基本上是每个盐商的最惯用的牟利手法,这是害民;勾结私盐贩子跨区域贩盐,这是违反朝廷例制;勾结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官员,以偷漏欠的方式少交盐课银子,或者直接就是内外勾结做假账,又或者与盐场勾结起来,虚报损耗偷卖私盐,这些都是惯用伎俩。 几乎每一家盐商的发家致富都是建立在这种种劣迹恶行之上的,无一例外。 正因为如此,在面对朝廷的要求下,他们才只能乖乖的俯首听命。 “表兄,既如此,看来你们的面谈效果不佳啊。” “那倒也不是。”段喜贵摇摇头,“铿哥儿,你知道我们和这些商人谈最大的倚仗是什么吗?” “是什么?”冯紫英讶然。 “是你这个人,你的身份,你的口碑,你的未来前途。”段喜贵很肯定地道:“若非有你这个人,换了其他人,很难让他们产生兴趣。” “哦?我的口碑,嗯,应该是形象吧?”冯紫英惊讶中也有些自豪,这恐怕才是自己最宝贵的财富。 段喜贵对冯紫英的这个用词不太适应,不过他还是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嗯,这也是我们在和他们谈了许多之后才慢慢觉察到的,不仅仅是我,汪先生,琏二爷,都是这样的感觉。”段喜贵话语里充满了某种感悟,“你的家世,你的出身,你的师尊,甚至你的同学和在秋闱春闱殿试的表现,他们很多人都知道,甚至还不厌其烦向我们探究,我和琏二哥与你的关系,他们也都了如指掌,……” 冯紫英笑了起来,“有些意思,除了这些,还有么?” “还有。”段喜贵语气却越发严肃认真起来,甚至还有些探索的味道 “哦?”见自己表兄态度如此,冯紫英讶然,“表兄,还有什么?” “他们对你提出的开海之略其实是很感兴趣的,有些人对你的开海禁倡海贸观点十分赞同,同时也对你提出设立银庄的目的意义一样很认可,但他们也很担心银庄的银子都被拿去投向了登莱和辽东,而他们认为投向登莱和辽东的银子只会打水漂,如果是如你提到的投入到江南这边的丝厂、船厂、茶场、陶瓷工坊,甚至投入到拓垦中去,都是能够预期收益的,…… 冯紫英大为吃惊,他没想到盐商中居然还有这等人物,能看出银子投向登莱、辽东难以见到效益,而银子如果投向丝茶瓷这三类产业明显就是能大有收获的,甚至连在江南的造船行业,也能有一个很好的收益。 这大概就是商贾天性吧,能够迅速评判出资本流向哪里能获得收益,却自动将银庄的朝廷背景和职责忽略了,当然这也的确和他们没关系,那是朝廷的事儿。 “说来说去,还是不太相信银庄的运作模式啊。”冯紫英摇摇头,“目光还是短浅了一些,只看到眼前利益,忽略了长期的战略利益。” 段喜贵不太懂,但是他还是知道这银庄的性质比较复杂。 “铿哥儿,我感觉,这些商人也并非最初我们想象的那样,感觉有些人也并不只想局限于这盐一隅,或者说他们也有一些其他的意愿,……”段喜贵努力地想要把自己这一段时间的接触所得和盘托出,在他看来,盐商这个群体是大有可为的金矿,很值得一挖。 这一点冯紫英倒是很认可,汪文言也提到过。 这些盐商中有相当一部分并非都是那种死抱着银子不松手的守财奴,他们也很清楚他们的财富来源于何处,但是他们更担心他们积累的财富被人盯上。 甚至他们也已经感觉到了随着太上皇的落幕,新皇势力日增,他们这个群体恐怕也会迎来一个剧烈的震荡期,所以他们也在寻找着出路。 有的是希冀继续在盐路上改换门庭,只不过觉得现在时机未到,有的人则有着更长远的考虑。 应该说这恰恰是一个机遇,但如何赢得后一个群体的信任,对冯紫英来说,这却是一道难题。 但这道题却不得不破。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节 预备发动 想归想,理解归理解,但冯紫英同样清楚,自己还得要按照自己的意图去做,有些人注定是要充当历史的背景布。 有时候你走错了第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纵然你想,但是现实却不能给你这样的机会。 当练国事、范景文、贺逢圣和吴甡四人抵达扬州之后,尚未来得及在兴奋和欣喜中惊醒过来,就被冯紫英冷酷而淡漠的言语给洗礼了。 练国事、范景文和贺逢圣还在沉默不语,但是吴甡却忍不住了。 他就是南直隶人,虽然以他的身份,暂时还接触不到这些,但是还是有一种切肤之痛的危机感。 “紫英,为什么要这么做?” 吴甡脸色微微发白,不到二十岁的青年,刚刚觉得自己进入状态,就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望向冯紫英的目光都变得有些不敢置信了。 “需要。”冯紫英没有回避,他能理解吴甡乃至练国事他们的惶恐、震动和不解,甚至还有些莫名的惊惧。 换了是他,一来就遇上这种事情,也同样无法接受。 “因为朝廷需要,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再来和他们拉锯式的纠缠。” 冯紫英语气几乎没有多少变化,他需要让自己这帮同学迅速从惶恐、迷茫和震动中恢复过来,这个时候好言劝慰没有必要,让他们迅速接受现实才是正理。 “可是,理由呢?”吴甡忍不住有些愤怒了。 他发现冯紫英变化太快了,几乎是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就蜕变为一个冷酷无情且只求目的不择手段的“官僚”。 这还是那个在书院里和自己共同探讨经义时政,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冯紫英么? “鹿友,理由肯定有,而且十分充分,其实你就是扬州人,我记得你是兴化的吧,应该很清楚这帮盐商如何发家致富,朝廷授予的垄断特权,自身再足够心黑手狠,如果再能不择手段的拉拢收买运盐使司和盐场的官吏,身家巨富不是难事,嗯,同样,官府和龙禁尉要查明白他们的这些勾当也不是难事,……” 冯紫英的轻描淡写让吴甡更难以接受,他忍不住质问:“紫英,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些盐商都有问题,……” “对。”冯紫英点头。 “那为什么就要针对这几家?”吴甡怒气难抑。 “因为态度。”冯紫英语气转冷,“他们自家如何发家致富,难道自己心里没数么?以往朝廷让他们捐输,他们没有任何怨言,现在轮到朝廷需要他们购买开海债券了,就推三阻四,阴阳怪气,顾左右而言他了,鹿友,我不是没给他们机会,亲自召集宣讲,然后再让人和他们个别沟通,做到仁至义尽了,……” “态度转正,能理解支持朝廷的,毕竟还是大多数,说明他们还是有忠君爱国之心,那这种盐商,我们当然要支持扶持,而对那种心怀叵测,居心不良者,本身自己就不干净,还要冷嘲热讽别人,若是再不加以惩戒,何以服众?朝廷威严何在?” 冯紫英一摊手,“在你们来之前,我给了他们十天时间,总还是有些自视甚高怙恶不悛的,觉得自己背后有人脉有背景有关系,甚至朝中哪位官员为他们张目,那我到时想要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和胆量能和朝廷大政相抗!” “再说了,君豫兄,梦章,克繇,鹿友,咱们挑明了来说,这开海债券乃是朝廷以海税作抵押的借债,而且还破例允许购买债券的商贾代表选派人员进入市舶司对海税收取账目进行监督,大家觉的朝廷难道还做得不够仁至义尽?这些盐商宁肯把银子窖藏在自家地下银窖里发霉也不肯借给朝廷应急,难道这是忠君爱国?朝廷可还是要支付给他们利息啊!” 冯紫英这一番话说得情通理顺,大义凛然,也让练国事等人哑口无言,便是吴甡也是黯然叹气。 他是扬州人,家庭条件也不算太差,自然明白商人们的心思,什么都不可靠不可信,只有银子和土地才是最实在的。 要让他们把银子借给朝廷,他们只会认为朝廷是要打劫勒索了,而且还不像捐输那样起码给个官身,就是和明抢差不多了。 即便是练国事、吴甡他们现在虽然也逐渐认可了朝廷这种开海债券的认购模式,但是一样也还是心存疑虑。 名义上是以海税作抵押,可市舶司那边海税能能收多少,收回来的能作为赎回债券只用么?这都还不是朝廷说了算。 至于说什么监督约定,那也就听听就行了。 但你不得不承认起码朝廷在大义上是占足了,你盐商不会愿意就范,那就是心怀不轨,罔顾君恩,朝廷要收拾你也站在大义上了。 “君豫兄,官大人来信要小弟回京一趟,主要是东番拓垦之事,这边事务才铺排开来,皆是恐怕你要多操一些心了。”冯紫英瞥了一眼脸色暗淡的吴甡,“此事当以龙禁尉为主,鹿友暂时不出面,君豫兄主持,梦章、克繇协助,……” 一番话说得练国事、范景文和贺逢圣三人既兴奋紧张又有些担心后怕,即便是中间年龄最大的练国事年近三十了,但却从未真正实质性的接触过这些事务,一样心里没底。 “紫英,愚兄和梦章、克繇以前都没有接触过这等事情,和龙禁尉打交道也是初次,说实话,愚兄心里没底,这事儿是不是再斟酌一下,……” 练国事看了一眼比自己还不如的范景文和贺逢圣两人,最终还是没敢接下这活儿。 明知道这种事情最能锻炼人,可谓千载难逢,但是问题是这事儿太大了太重了,真心不敢随便应承。 稍有不慎弄出一个什么好歹来,砸了名声是小事儿,弄出乱子来要人收拾烂摊子,那就麻烦了。 “君豫兄,不必多心,更不必多虑,小弟不会马上就返京,起码也要把这事儿监督着先动起来,这恶名还是由小弟来背更好,……”冯紫英能理解练国事的担心,“龙禁尉这边的准备工作已经差不多就绪,高家、谭家、桂家,要一鼓而下,等大势底定,小弟才启程返京也不迟,后续事情便由君豫兄你们几位辛苦了。” 练国事身子微微一震,迅即摇头:“紫英,你误会了,愚兄不是怕担责任背骂名,而是真的担心这等事情没有经验,做得差了,有损名声,若是紫英不弃,愚兄想要跟着紫英,也好尽快熟悉适应,……” “是啊,紫英,我等既然身负朝廷任务而来,官大人也明令要求我们配合你处理事务,这等事情如何能甘于人后?至于说得罪人也好,背骂名也好,哪个为官者能免得了?我记得你还说过一句话,不被人妒是庸人,不被人骂是庸官,……” 范景文也毫不客气的接上话,贺逢圣和吴甡二人虽然有些犹豫,但是最终也还是附从了练国事和范景文的观点,表示绝不会因私废公,更不用惧于人言。 “哦?”冯紫英深看了一眼练国事,又看了一眼其他三人。 练国事的态度如此鲜明,让他有些感动,但也在预料之中,因为和练国事接触这么些年,此人虽然性格沉稳,不喜欢出风头,但是这等大事上还是把持得住的。 范景文是个燥性子,性子刚烈急躁,而且这是针对江南盐商,虽说亦有山陕商人,但是这些山陕盐商实际上已经算是江南盐商一份子了,所以更不会有太多忌讳,先前不过是担心自己法出无据而已。 贺逢圣是湖广人,这等事情也不好说,吴甡就是扬州人,这等千丝万缕的关系,即便现在他还接触不到,日后恐怕也会攀援上来,所以冯紫英原本是想将其排除在外的,但人家态度如此坚定,他倒真不好峻拒了。 “君豫兄,梦章,克繇,鹿友,先说断后不乱,这等事情免不了就是要得罪许多人,甚至咱们日后回朝只怕都要遭受各种攻讦弹劾,都察院里和这些人有瓜葛的也不少,你们可要想清楚了,小弟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这桩事儿官大人交到我头上,皇上和内阁也盯着小弟在,那是退无可退,你们没必要也要卷进来,……” “紫英,不必说了,愚兄几个既然主动来江南,就有心理准备,虽然愚兄觉得你的一些做法还有可供商榷之处,但是既然你决定了,那便行事就是,……”练国事一挥手制止了冯紫英的劝诫。 “好,既如此,小弟也不多说了,这三家要同时动,下午苏千户便要过来商议,我和君豫兄盯着高家,梦章盯着谭家,克繇盯着桂家,今晚动手,我也和扬州府那边联系了,……”冯紫英又看了一眼吴甡,“至于鹿友这边,我的想法是等到处置后期,由克繇和鹿友来与后期介入的南京都察院来进行协调,嗯,估计南京刑部也要介入,……” 几人都是心神一震,这么快? “另外,还要委屈一下君豫兄你们几位了,从此时起,包括我在内的这个院子里所有人,都不能出入,也不允许和外界接触,一直到今晚之后,……” 此时,冯紫英那张熟悉的面孔在练国事、范景文等人眼中似乎一下子变得格外陌生起来。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一节 一击必杀,文火熬汤 “千户!” 苏伦定微闭的目光倏地睁开来。 “时间到了?” “回千户,到了。”身旁几个百户早已经是跃跃欲试。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盐商,这一趟,便是累死都值得了。 苏伦定却是面色复杂。 他的确是受命而来,这扬州盐商哪一家能说没有点儿问题,便是全数拿下丢入诏狱也没有任何问题,但这能做么? 指挥同知大人有令,按照这位小冯修撰的意图行事,但是小冯修撰却又不会走到台面上来,这就有些棘手了。 苏伦定需要掂量一下,一旦这场风暴席卷起来,最终引发大的震荡,自己这一双肩膀是否能扛得住? 若是这位小冯修撰是个有担待的倒也好说,可这厮却不肯走上台面。 无论自己如何请求,对方都只有一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不是御史,而只是翰林院修撰,这等查案之事便不该插手。 不该插手,你一下子交过来这么多东西,样样都让人触目惊心,甚至比龙禁尉这边掌握的东西更全更详细,这特么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么? 这比不在其位更谋其政还要过分啊。 想到这里苏伦定便内心一阵不舒服,十七岁的少年郎君居然如此刁滑奸诈,但是却又把样样事情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也不知道这厮是怎么练就出来的? 小冯修撰不出面,南京都察院那边的御史更是蒙在鼓里,京师都察院据说来人还在路上,但似乎也不是为盐商一事而来,扬州府这边根本插不上手,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边默不作声,这个局面不能不让人心里发憷。 总而言之,这几乎就成了一个混沌不堪的局面,却最终要落到自己头上来扛着。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要想挣功劳,却又不想冒风险,哪有这等好事? “唔,动手吧。”苏伦定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飞鱼服,“走!” 几乎是在一个极短的时间段内,扬州城里几处名门豪宅都次第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和齐刷刷的皮靴脚步声。 高府。 从听到整齐的脚步声步入自己庭院时,高越就知道自己失算了。 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不按规矩出牌的人。 或者说,自己小觑了对手的狠辣果决。 如果再晚几日,京师城中南下的都察院御史就该到了,那个时候,哪怕是龙禁尉再猖獗,哪怕是那位翰林院修撰的背景再厚实,他也不敢如此放肆。 但现在,对方就敢动了。 看见飞鱼服和窄锋刀,高越就知道此事难以善了了。 龙禁尉不可怕,他们只是一柄刀,一切要看操作此刀的人的本事,问题是能够指使龙禁尉来动高家的人,那位小冯修撰够格么? 眼前这位身着飞鱼服,足以说明此人身份不简单,虽然龙禁尉在南直隶这边惯于隐匿行迹,但是对高越来说,却不是秘密。 南直隶龙禁尉中能穿御赐飞鱼服的只有一人。 问题是此人绝非目光短浅之辈,难道就不知道动自己会面临什么吗? 还是利欲熏心让其失了智? 高越不相信一个能获得御赐飞鱼服的锦衣千户这般低能。 那就意味着对方认定了此事已无回旋余地,想到这里,高越心中越发冰凉。 “苏千户?” “哦,高掌柜。”苏伦定见对方依然容色镇定,倒也有些佩服,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知道苏千户深夜亲至高某家中,是何原因?”高越心凉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 惊慌无济于事,求饶更是徒劳,但是保持一份镇定,或许还能让对方略有顾忌,不至于作恶过甚。 苏伦定对此人的冷静理性越发感慨,点点头:“某吃皇家饭,自然是有为而来,……” 微微一抬手,身后一位龙禁尉已经马上把一卷玉色纸递到苏伦定手中:“今有扬州商贾高氏,世受皇恩,……,本该奉公守法,……,今查高氏与盐枭赵文波、韩金叶长期勾结,……,又查高氏与两淮盐场盐头鲁金川、包亚奎狼狈为奸,……又查,高氏与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奸吏里应外合,自元熙二十七年以来,长期以虚列假账等方式历欠盐课银一百二十八万两,……” 抑扬顿挫的京片子念起来在庭院中朗朗上口,而此时龙禁尉一干人早已经鱼贯而入,轻车熟路的进入内宅,一阵阵瓶皿碎裂声,妇人惊呼哭泣声,小儿夜啼声,老人惨呼声不绝于耳。 对于前面的指控,高越虽然也有些变色,但是却也不在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等罪名,哪家盐商身上找不出来?但是当其直接指证虚列假账侵吞侵吞盐课这个罪名是,高越就忍不住两股战战,面白如纸了:“大人,一应之罪,高某皆可一力担之,但这虚列假账侵吞盐课这一事,高某却绝不敢,……” 这是要整个高氏一族的根啊,一旦这个罪名坐实,只怕整个高氏一族都要人头落地了。 没错,高氏是历欠盐课,但是那是有说法的,这等事情自己和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的御史和运盐使等一干人都是早就交涉过,大家心照不宣,早就不提了,为何此时却又来提起? “是么?那就需要慢慢核实清楚,具体有什么情形,高掌柜日后去和大理寺去说吧。”苏伦定慢慢卷起玉色卷子,嘴角笑容越发清冷。 果不其然,小冯修撰算得准啊,这虚列假账侵吞盐课话语一出,原本还有些桀骜的高某人立即就变得神色惊惶不定了。 “可是千户大人,……” “高掌柜,今夜就委屈一下了,某也是奉命行事,你也和你屋里人打个招呼,某的兄弟都是守规矩的,不会恣意妄为,但也请大家行个方便,莫要难为某的兄弟,……” 见此情形,高越也知道对方对自己客气并非因为惧怕自己,而是不愿意彻底撕破脸,顺带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挣扎起来,若是这个时候还要一味计较,那就是逼着对方下狠手了。 高越赶紧吩咐几个被龙禁尉逼住的管家长随跟随着龙禁尉分别去几个院落里打招呼,整个大院里的声音也就慢慢平静下来,只剩下各种挪动箱柜和翻查物件的声音。 见高越又准备启口,苏伦定摆摆手:“高掌柜,你无须和某说什么,某一概不知,只知道奉命行事,你也无须向某解释什么,……” 高越叹气,也幸亏自己反应得快,听见声响,便已经让自己两个儿子分别从两条暗道离开了,他就不信这天下还找不到制不住姓冯的人了。 但想起那玉色卷子里所提及的虚列假账侵吞盐课一事,却又让他心神不宁。 这等事情他们难道也要打算翻出来,就是那时林如海和姓冯的有翁婿之亲,就算是林如海命不久矣,但是这种事情谁敢来查? 这可不是自己一家,涉及到整个盐商,朝廷还不至于要把整个盐商群体一网打尽吧?那才真的是疯了。 ******* 伴随着扬州城里的阵阵混乱,兵备道衙门里,冯紫英却是谈笑风生。 “副使大人,不必如此,下官既然敢坐在这里,难道大人还怕下官承担不起这份责任么?” “冯大人,你是翰林院修撰历中书科事,可为何却要与龙禁尉扯上关系?”淮扬兵备道乃是由挂着湖广按察司的副使莫代禄出任兵备官,他下辖三营营兵,算是扬州城中武力之冠了。 扬州府那边有龙禁尉打招呼,但是兵备道这边龙禁尉却不好使,必须要冯紫英亲自登门,否则一旦被兵备道这边以为是叛乱,那才是要弄出大问题来了。 “莫大人,此事说来话长,但下官以为莫大人若是听而不闻,或许更好。”冯紫英笑了笑,挤了挤眼睛,“都是些成年烂谷子的事儿,那个时候连下官都还没出身呢,莫大人就算是听了也不清楚,您说是不是?” 莫代禄微微色变,十几二十年的事情,又是涉及到盐商,他的背上立马渗出一层冷汗,连连点头,“冯大人说得是,说得是,那等时候,本官连举人都尚未考中,如何能知?” “呵呵,其实你我都不清楚,所以龙禁尉要查,就等他们去查,至于下官为何来这里,主要是怕莫大人误会,既然莫大人都知道了,那下官就先回去了。”冯紫英微笑着起身,“若是莫大人还是不放心,也可以叫人去扬州府衙那边问一问。” 莫代禄嘿嘿干笑,“冯大人说笑了,本官如何信不过冯大人?还要多谢冯大人来提醒呢。” “呵呵,莫大人,日后不妨多走动,下官可能还要在扬州呆一段时间,若是有暇,瘦西湖上一游如何?” 冯紫英脸上露出男人都懂的神色,莫代禄心中也是大喜,这位小冯修撰来了扬州便鲜有出门,商贾们欲见一面而不得,今日一见却和传言大相径庭,“呵呵,哪能让冯大人清客,莫某忝为地主,自当做东,……”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二节 轻重,手段 和冯紫英的悠然自得截然相反,包括练国事在内的几个同学都是紧张得口干舌燥,脸色发白。 哪怕略好的练国事也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下意识的站起身来,来回踱步。 “君豫,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今晚注定会是一个不眠之夜,待会儿就肯定会有结果。”范景文略显苍白的脸上掠过一抹潮红。 他没有贺逢圣和吴甡那么多瞻前顾后,他是正宗北地士人,来自河间府的他可和江南这边没有任何瓜葛,所以态度更鲜明,只要认定了,那就绝不退缩。 “紫英这会儿还能出门,却又说不是去那边,那是去哪里了?”贺逢圣也只能用其他话来分散自己紧张心情。 “紫英应该是去兵备道那边了,龙禁尉这么大动作,免不了要在城中引发动荡甚至骚乱,扬州府那边儿打了招呼,但是兵备道那边还需要安顿好。”练国事站定,“我就担心龙禁尉那边约束不住,出大问题啊。” 练国事的担心并非无因。 这些龙禁尉素来风纪不严而遭御史诟病,现在远离天子脚下,好不容易找到这样一个机会,而且是对富甲天下的盐商,岂有不狠咬一口的道理? 所以当时练国事不赞同冯紫英和龙禁尉合作的,他倾向于与南京都察院或者报经京师都察院那边合作,但这个意见被冯紫英否决了。 若无龙禁尉的参与,岂能让这些盐商感受到压力?而南京都察院和京师城中的都察院体系里盐商们的潜势力都不小,和他们合作是问道于盲,起码不是现在。 至于说龙禁尉风纪不严行径不端那都是细节问题,不在冯紫英考虑范围。 “君豫,紫英应该是和龙禁尉那边有过沟通吧?这等事情他们应该有分寸才对。”吴甡也忍不住插话。 “哼,那帮龙禁尉,狗能改得了吃屎?”练国事对龙禁尉一样成见极深。 这些文人几乎没有哪个对龙禁尉这种存在有好感的,所有御史一出道,都是以攻讦寻衅龙禁尉为荣为傲。 话一出口,练国事才想到这恐怕会让吴甡更不满,有些尴尬的想要拉回话头:“不过紫英当有完全之策,那位苏千户好像也不是那等放纵之辈。” 正说间,冯紫英已经回来了。 “紫英,如何?”见冯紫英踏进院子,几个人都忍不住站起身来,簇拥上去。 冯紫英见状,也是赶紧摆手,“还早呢,小弟只是去兵备道那边打了个招呼,莫要让那边以为发生了什么乱子,至于结果,起码还要一个时辰之后看能不能有一个大致结果吧。” 回到花厅坐定,冯紫英当中而坐,而几个同学包括练国事,已经下意识的坐在了下首。 “紫英,非要走这一步么?”练国事还是忍不住叹息。 “君豫,时不我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冯紫英也觉得这位关系最密切的同学还是有些沉稳过分了,甚至变成优柔寡断那就可惜了。 练国事默默点头。 “不过也请大家放心,紫英好歹也是文臣士人,不至于越过大周律法恣意行事,前期是为了打破僵局,后期自然也是要由都察院和大理寺来介入的,……” 冯紫英要给这几位吃一粒定心丸,这几位都是从未经历过这等事情的,等到下一回再有类似情形,相信他们就不会再有这么多感触感伤了。 几个人便端坐在花厅中等待,而汪文言等人则早已经在外院和几处龙禁尉都保持着密切联络,随时随地传回来各种消息。 接近丑时,汪文言终于踏入花厅。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汪文言身上。 他们都知道这一位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里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幕僚,但是林如海命不久矣,这位首席幕僚很快就会转投冯紫英门下。 当然冯紫英也没有隐瞒自己要娶林如海嫡女的消息,不过这个消息倒是让几位同学都有些意外和不解。 两淮巡盐御史的身份可太特殊了,娶对方的女儿可不是什么好选择。 只是这等事情外人很难插言,而且冯紫英还是武勋出身,所以就更不好谏言了。 “大人,练大人,范公子,贺公子,吴公子。”汪文言进来和几人打招呼,但手中并无任何物件。 “唔,文言,说吧,这几位日后都是我的亲密助手了,等我进京之后,这边就会由君豫兄负责,有什么事情就要由他来拍板,梦章、克繇和鹿友他们三位协助。”冯紫英也算是正式将汪文言引见给练国事几人,同时也明确练国事几人未来的职责任务。 “龙禁尉那边都传来了消息,高家那边没有怎么反抗,高越所在的高园正在进行搜查,南镇抚司也有人来监督,……” 按照龙禁尉规矩,其内部也是有负责监督的部门。 北镇抚司负责办案,包括在全国各地的分部都是直接对北镇抚司,南镇抚司也鲜有出京,但是南镇抚司一旦出京,要么就就是调查内部问题,要么就是肩负特殊职责。 这一次因为涉及到盐商事情太过重大,卢嵩显然也不敢放心,所以才让南镇抚司来人跟随监督,就是防止事情搞砸了,冯紫英甩锅。 都察院暂时还不能介入,那么南镇抚司这边就勉强能起一个监督作用,冯紫英也专门见了那位带队的南镇抚司副千户,说了要求,这也让那位叶姓副千户松了一口气。 这位副千户也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龙禁尉内部风纪历来如此,你要让这帮人干活儿做事不占点儿荤腥,那根本不可能。 他又担心冯紫英过于清正苛厉,那就麻烦了,好在冯紫英颇为知情达意,没有太为难,提出的要求都能接受,也给办事的兄弟们留了一口汤喝。 “嗯,谭家和桂家呢?”冯紫英沉声问道。 “谭家遭遇一些麻烦,有江湖人士在其府邸中栖身,所以龙禁尉与其发生了冲突,击毙七人,抓获五人,其中有一人为刑部通缉重犯,龙禁尉自身阵亡三人,……,桂家那边也还顺利,但是其宅邸中几乎没有什么,……” 狡兔三窟,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冯紫英也没有指望就在这几家主宅中就能有多大收获,这几家的别宅一样早就纳入了视线,而且只要人在手,就不怕他们不开口。 “不急,慢慢来,我们还有时间。”冯紫英态度淡然。 “京师那位御史已经过了东昌府。”汪文言几乎是用耳语在冯紫英耳边道。 “唔,运河两岸正是好风景的时候,这位御史大人是浙江湖州人吧?喜欢多看看我们山东两岸景色也很正常。”冯紫英似笑非笑的嘀咕了一句,“耀青走了么?” “前日就已经走了。”汪文言放下了一颗心。 他早就提出了这个意思,但是冯紫英一直不置可否,但刚才那句话他就明白了,也不枉自己先斩后奏了。 冯紫英没有在意,他相信有些事情不需要自己提醒汪文言就能去办好,吴耀青亲自出马,自然要办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对冯紫英来说,只要今晚不出乱子,就算是成功了。 他最担心的就是有人公开反抗,引发动乱,局面不可控,就有可能引来扬州府和兵备道那边的强烈反弹,甚至直接出手干预,那局面就不可收拾,一旦到了那种程度,弄不好就要比拼各自在朝廷中的实力了,而那是冯紫英绝对无法接受的。 毕竟大周的规矩,龙禁尉办案,除非是谋反大案,否则都应该是都察院或者刑部为主导,龙禁尉只能是配合,而中书科则绝对不是司法机关。 而之前他又不能和扬州府和兵备道那边打招呼,以免走漏风声。 扬州府那边还要好办一些,知府孙之扬知道自己背景关系,也明白林如海是自己岳父,要动盐商,肯定是有把握。 而兵备道那边就麻烦了,莫代禄这厮甚至不属于南京六部和都察院这边,而是挂着湖广提刑按察使司副使的头衔大 周沿袭前明体制就有这么奇葩,整个南直隶除了六部都察院外,不设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而下边的兵备道官员就只能属于临近的山东、浙江、江西和湖广的按察使司,扬州居然属于湖广提刑按察使司下挂的一个副使兼任兵备道兵备官掌握军务。 所以他也是做了各种准备。 一方面要求卢嵩那边要派出得力干员指挥,言语中务必要给对方留一线希望,让他们觉得事情还有回旋余地,防止对方狗急跳墙孤注一掷。 同时要有人监督龙禁尉自身的行径,防止过于酷烈引得人家难以忍受,特别是有些人见到家人被侵犯而铤而走险导致局面不可收拾。 为此他也专门和南镇抚司那边交代,财物可以适当宽纵,但是人员尤其是妇女亲眷绝对不能去触碰,拿住几家主要成员,防止一些证据被毁为第一要务。 至于说那等江湖人士或者龙禁尉自身伤亡几个人,那都是小事。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三节 乱中取势 随意的翻阅了一下搜出来的各类簿册和书信文卷,苏伦定面无表情的一挥手,立即将其塞入一个朱红色箱子当中,藏于一边。 “大人,两处别宅都已经封锁,发现银窖三处,……”亲信附耳低语。 “银子别动。”苏伦定嘴角一挑,“既不值钱,又招人眼目,……” 亲信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还有,注意南镇抚司那边,别过火。”苏伦定叹了一口气。 他也知道小冯修撰应该是和南镇抚司那一位有过交代,应该是谈妥了,但是有这么一出,始终如芒刺在背,让人不爽。 只不过他也知道这等事情由不得自己。 动盐商,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可这江南几十年里,何时动过盐商?起码天平帝十五年和元熙帝四十二年这加起来五十七年,朝廷就从未碰过盐商。 要追溯动盐商的故事,都要到广元帝年间去了。 如此大的事情,难怪指挥同知也是小心翼翼,连南镇抚司的人都派出来,就是怕出事儿招祸。 可这位才十七岁不到的小冯修撰为什么就不怕呢? 有些事情他一知半解,有些事情他似懂非懂,有些事情他就完全不明白了,但想不明白不代表就不能去做,指挥同知都下了令,那就只能遵照执行了。 整个查抄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高、谭、桂三家,出了主家宅院,还有七处别宅偏院被查抄,龙禁尉总共出动了接近三百人,另外在控制了各家宅院之后,扬州府这边也派出了衙役负责外围治安。 除了在谭家主宅遭遇了一定程度的反抗外,其他几地都相对平和,毕竟一帮商贾,在还没有彻底绝望之下,还没有谁敢说和恶名昭著的龙禁尉公然对抗。 基础其实都不算是谭家的反抗,而是谭家豢养的江湖人士因为突发遭遇,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才会做出了激烈应对。 好在龙禁尉中早有准备,强弓硬弩加上本身也有好手的情况下,这帮江湖人士死伤大半,仅有三五人侥幸逃脱。 冯紫英接到报告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接近午时了。 苏伦定和南镇抚司副千户叶明璋踏入小院时,冯紫英仍然在好整以暇悠闲无比的品尝着茶点。 “二位千户大人,你们来可是赶饭啊?”冯紫英揶揄着两位龙禁尉的千户,目光却落到了后面几个龙禁尉抬进来的木箱上。 练国事几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个木箱。 “冯大人,几处都已经查封完毕,按照您的要求,均有南镇抚司人员坐镇监督。”苏伦定没好气地道:“您就别在这里说风凉话了,我们的兄弟们忙乎了一夜,现在连一颗米都没沾牙呢。” 这样大的事情,冯紫英自然不可能放大水,除了汪文言那里安排了几个人手外,段喜贵那里带来的几个人都被派了去,当然只是单纯的记录账目,其他不管,哪怕龙禁尉隐匿吞没,一律不管,只管登记封存的财物。 实际上这样每一处一两人意义不大,若是龙禁尉存心要出幺蛾子,根本无济于事,但这样也是一个警告姿态,不要太过,加上有南镇抚司的人,起码能让对方不至于太过,实在是不敢高估这帮龙禁尉的品行。 “君豫兄,梦章,克繇,鹿友,从现在开始,就要辛苦你们几位了,账目清理一下,然后再汇总,文言那边有人配合你们,先梳理清楚,……” 既然来了,那就是最好的劳动力兼证人,让他们最直观的去了解所有情况。 冯紫英从未打算在里边要为自己私人谋图个什么,做到这一步,自己的成绩已经足够,而练国事他们也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锻炼一番,当然也能从中沾沾光了,这也是官应震让他们来的目的。 预计方震孺、叶廷桂等几人也会在下一拨里陆续来,这样大一桩功绩,不让大家分润,说不过去。 一箱是协助清查登记的账目,这是要交给练国事他们去练手好生梳理整理的。 一箱则是书信书卷和几家自身的账目,不足为外人道。 转进内书房,苏伦定和叶明璋二人坐定,冯紫英才道:“这一箱东西够分量吧?” 苏伦定迟疑了一下,“冯大人,我担心是太够分量了,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甚至有些东西……” 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充耳不闻的叶明璋,冯紫英知道这家伙显然只是负责监督,但是却半点不愿意沾染进来,估计这苏伦定现在也是后悔万分。 冯紫英笑了笑,随手掀开箱子盖子,然后将搁置在里边的各种簿册和书信、书卷翻阅了一下,挑出几篇看了看,眉头却越发皱得紧了。 “你们两位看过?” 冯紫英随口一句话让两位龙禁尉的千户都紧张气力啊,叶明璋立即摇头,“没有,我没看过。” 见冯紫英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苏伦定苦笑,“簿册我看过,但没看完,看了个大概,另外那些东西,我就翻了翻,看了信件抬头就没看了,……” 这事儿躲不掉,对方不怕事儿,可苏伦定知道自己身份不一样,没准儿就要给陷下去脱不了身了,可要说没看过又说不过去,否则你凭什么把这一箱东西抬到这里来? 冯紫英仰起头,想了想,然后又在里边挑了几封看了看,表情越发深沉,最后还是丢进箱子里,然后把簿册拿了出来。 “剩下的烧了吧。”冯紫英淡淡地道。 “烧了?!”苏伦定和叶明璋都是吃了一惊,费这么大心思把这些东西找出来,居然一句话不说就烧了? “留着有弊无利,更何况现在谁又能相信我们烧了?你就是再找更多的证人来又如何?他们会相信么?”冯紫英冷冷地道:“我们自己知道烧了就行了,别的人,就让他们心里拧着吧。” 不明就里,但是只要冯紫英定了的事情就好,相比那些信件,这些簿册反而不是问题,无外乎就是一些账目走向,只要不涉及到关键人物,当然也不可能涉及到关键人物,那就无关大局了。 “冯大人,那我们就如实向同知大人报告了?”苏伦定跟上一句。 “报吧,相信卢大人能明白其中苦衷。”冯紫英笑了笑,卢嵩肯定会向永隆帝报告,而永隆帝也能够明白自己的用意。 就在练国事一干人忙得飞起的时候,冯紫英反而轻松了下来。 练国事他们的确是生瓜蛋子,从未接触过这类事情,但是好歹也是进士出身,加上有汪文言几人和段喜贵带来一帮人的协助,大方向不明白有汪文言在一旁提点解释,细节问题搞不懂有段喜贵带来的一帮“技术官僚”帮忙梳理核查,很快几人就上道了,而且是越干越来劲儿。 这些盐商哪一个又能说其中没有一些猫腻,从账目中只要你肯花心思仔细查,哪里会有查不出问题来的。 “紫英,你这样做,难道就没有考虑后果么?” 林如海的脸色越发晦暗了,不过随着天气的转暖,他却还能在衙门背后的小花园里走一走了。 “叔父,这等情况下,要么我就别来这一趟接手这件事情,要么就只能选择一二开刀的,……”冯紫英背负双手陪着林如海,“叔父可是有什么担心的?” “京里都察院的御史已经过了徐州,正在日夜兼程,听说在济宁府因为船漏水,险些溺水,耽搁了两三日,后来在徐州又险些与人争风吃醋闹出事端来,……” 林如海瞟了一眼自己这位女婿。 冯紫英毫不在意的笑了起来,“看来这位御史谢大人运气不太好啊,听说他是右都御史刘大人亲点?” 林如海看不出端倪来,但是他可以肯定,这位谢姓御史从济宁之后这段路程出的事儿多半是和自己女婿有关系。 虽然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来,但是吴耀青十日前就消失了,林如海也没问。 但是吴耀青在济宁到扬州这一线与各地地方上的各方势力关系密切,他当然是知晓的,受何人指使,那还用得着说么,而且冯紫英似乎也没有要避讳自己的意思,只不过大家都不愿意说破而已。 “那叔父觉得这位御史大人南来扬州所为何事呢?”冯紫英问道,“南京都察院的人也已经到了,不过他们还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头绪,不明白怎么龙禁尉就突然在盐商里边发难了,叔父觉得这个场面怎么样呢?” 林如海摇摇头,自己这位女婿还真的是深怕局面不够乱,京里都察院和南京都察院都齐刷刷的快到了,他却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那位谢御史恐怕是为某些人造势助威来的吧?”林如海语气平淡,“我身体不佳,许多事情没法亲自处理,文言虽然能干,但是身份却不够,陶国禄这么些年来也被我压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怎么会不想抓住?” 冯紫英不在意的反问,“那这位陶运盐使就不怕朝廷空降一位巡盐御史,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四节 翁婿交心 林如海摇摇头,目光越发淡然清亮。 “太上皇和皇上都没有那么容易让步,但他们又都不会轻易撕破脸,投鼠忌器,麻秸秆打狼——两头怕,太上皇不想再多生事端,但是又觉得必要的颜面须得要维护,而皇上大概是想登基这么些年了,有些事情是不是该交给我来做主了,两边的心态都很微妙,紫英你觉得呢?” 现在都是永隆七年了。 永隆帝登基七年了,还是如此,肯定难以忍受,但是再难忍受有些事情他还得忍,不敢冒昧,可有些事情他却会尝试着要去争取了。 “叔父说得是,但太上皇这样未免会伤皇上的心啊,虽说天家无亲情,但皇上肯定还是对太上皇把皇位交给他存着一份感恩的,若是一味这般,只怕那份感恩也会消失殆尽啊。”冯紫英顿了一顿,“另外义忠亲王的表现,也很难让皇上对其再有多少维护之心,弄不好……” “放心吧,只要太上皇还在,皇上暂时不会动义忠亲王的,义忠亲王不就仗恃着这一点么?义忠亲王不蠢,他比谁都算得精,只是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天命难违啊,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无可能重来,……” 林如海喟然叹息。 冯紫英若有所悟。 自己这位准岳父处于这个特殊位置上,和太上皇、义忠亲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看问题就更为精准。 “叔父,那您觉得太上皇现在究竟在想什么呢?难道他就看不出现在这种情势的危险?兄弟阋墙,父子反目,难道非要这等大戏一出接一出的演下去?难道他就不怕引发一场人伦惨剧?” 林如海看了冯紫英一眼,想笑,但是最终还是没笑出来,面皮抽动了一下。 “太上皇御极四十二年,虽说后期有些懈怠,但看看现在朝中重臣诸公,哪一个不是他亲手擢拔起来的,便是齐永泰、张景秋这些人,谁又敢否认太上皇的恩赐?他当皇帝时怎么想,大家都说圣心难测,可他现在是太上皇了,就更难揣摩了,……” “……,但愚叔想有一点是肯定的,只要皇上在他闭眼之前没有大逆之举,那么这个皇位肯定就是皇上的,至于他不在了,谁还能管得了?……” “……,现在局面已经走到这一步,手心手背都是肉,纵然他有些遗憾和悔意,但他也清楚若是他要干点儿什么去弥补遗憾,那只会让他更后悔,他还不至于那么昏庸。”林如海又定了定神,“当然,愚叔说的这只是一种常态现象,唯一可虑的就是义忠亲王莫要走火入魔了,……” 林如海的话基本符合冯紫英的判断,估计元熙帝现在也是进退两难,既不愿意看到兄弟反目进而演变成玄武门之变一般的场面,又担心义忠亲王心有不甘要行悖逆之举,而他的精力和感情让他又无力压制义忠亲王,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助长了义忠亲王的种种行为。 冯紫英甚至怀疑现在太上皇还有没有那份魄力和精力来掌控原本他一直掌握着的京师军队,兴许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让义忠亲王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从自己父亲手中接管这份日后必定会落入其兄弟永隆帝手中的关键权力吧。 想到这里,冯紫英觉得自己也能体会到一个老迈皇帝的无力和悲哀,父慈子孝都被天家子弟对权力的争夺所湮没了, “紫英,你莫不是在担心自己未来?”林如海瞟了一眼紧跟在自己身旁的冯紫英。 “嗯,叔父,这个局面能看到的人不少吧,但似乎很多人都采取了冷眼旁观的态度,这让小侄也很是不明白。” 冯紫英脸上还残存着一些深思后的神色。 “包括我几位师尊皆是如此,呃,小侄以为纵然是天家之事,但是天家无私事,一旦真的出现了那种局面,恐怕就算是有文臣素来不干预天家帝位传承的惯例,但是有些时候恐怕还是免不了吧?前明朱棣和建文帝之争,引发了多大的波澜,难道他们都熟视无睹么?” 林如海笑了,“紫英,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能看不出两者的截然不同?朱棣是在北方有自己的武力,建文帝掌握全国,也有自己的军队,才会演变成那等惨烈局面,可今日大周呢?若是义忠亲王与皇上相争,其实所争夺的就是同一股力量,就是京师城内的京营力量!谁拿到这支军队的指挥权,那就毫无悬念了,太上皇现在还不是仍然对京营就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大家才不敢轻举妄动么?” 冯紫英摇摇头,“叔父,这么简单?小侄可不敢苟同。” “哦?”林如海讶然。 “宣府和蓟镇呢?”冯紫英沉声问道。 “不可能,边军绝不可能参与到这种事情中来。”林如海连连摇头,“没有哪个武将会如此不智,……” “叔父,你说的是以前,可以前有过武勋担任九边诸镇的总督么?李成梁那般显赫威风,也就给了辽东总兵,可以说对武将掌兵,总兵就是极限了,要么不设总督,要么就是文臣领总督,但现在呢?宣大总督设了,先是王子腾,现在是牛继宗,嗯,增设登莱总督,蓟辽总督也设了,终于给了李成梁,现在李成梁不干了,谁去干?宣府和蓟镇距离京师城有多远?三日之内就可以兵临城下,谁还敢说九边之兵不能入京?” “边军即便有特旨,若无内阁、兵部附署,一样不得入京城,入城即可诛,这是太祖定下的铁律!”林如海一字一句地道。 这也是当时泰和帝为了防止边军卷入天家夺嫡,重演前明故事所作的防范,只要内阁首辅和兵部尚书二人不附署,边军将领便不得接旨,可视为乱命。 ”叔父,非常时期,未必就还适用那些写在书上的条款了,兵部调兵是调,皇上下旨不是调?某些人喊一声‘清君侧诛奸邪’,说不定还有人愿意听的,名分名义,管用的时候的确有用,没用的时候,就算是皇上、首辅和兵部尚书一起跪在他面前求他出兵,他也未必会干!” 冯紫英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听得林如海都忍不住脸色大变,下意识的四处查看,“噤声!紫英,你太放肆了!你不要命了?!” “叔父,这里就我们两人,换了别人面前,哪怕是师尊那里,我也是绝不可能说这些的,嗯,这踏出花园,小侄也不会承认的。”冯紫英见林如海吓得够呛,赶紧安慰道。 “你啊你,简直是狂悖!”林如海现在算是明白自己要招的这个女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他甚至都有些担心自己女儿的未来了。 这厮心里怎么尽装了一些无法无天的心思,难怪敢单枪匹马入草原去和卜石兔谈判,像这开海之略也只有他能想得出来,难怪他敢阻击御史,对盐商痛下狠手,也只有他敢如此胆大妄为,他才十七岁啊! 这家伙心中就根本没有多少对朝廷的尊敬之心,但是这一来二去的日常表现里却又很难抓住其中把柄。 像动盐商,这家伙也早就把扬州府和扬州兵备道那边安顿好,然后还安排好了南京都察院来接盘,这等胆大务必却又心思慎密,也难怪齐永泰、乔应甲和官应震敢让他来独当大局。 “叔父,小侄有时候也不愿意那么想,但是局势变化却逼得小侄不得不往那方面想,几位老师囿于身份可能不便于掺和有些事情,但小侄现在的身份,皇上青眼有加,家父可能要接任三边总督,又要娶沈家女和您的女儿,哪一边都能牵缠到小侄,,小侄现在好像是深陷其中,有点儿不能自拔啊。” 冯紫英装作无奈的摊摊手。 “哼,愚叔这边不用你多操心,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行了,不过愚叔倒是很好奇,你几个老师难道就放任你如此?就没有替你安排一下下一步的打算?”林如海看着冯紫英。 “你现在是从六品的修撰,按照惯例二甲进士满三年升三级,你可以到正五品,难道就没有考虑外放地方?这样也可以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风浪,同时也能躲开一些攻讦指责,你才十七,各方面太过优秀,完美无缺,太招人妒了,只怕就算是皇上现在也许不太在意,但日后恐怕也会有些忌惮的。” “叔父的意思是小侄该自污以自保?”冯紫英反问。 “现在倒也不必,不过,一个人若是半分弱点喜好都没有,总会引来各种猜疑,恐怕并非好事,而且你还如此年轻,酒色财气,皆与你无缘,正常么?若是连御史都找不到下口的地方,你说大家会怎么想呢?圣人弟子也不可能如此啊。”林如海也觉得矛盾。 冯紫英默默点头,“小侄明白了。” 其实这个事儿乔应甲也很隐晦的提醒过他,只是没说得这么明白罢了。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五节 荣耀,两说 冯紫英启程离开扬州时,已经是五日后了。 五天时间足够练国事几人上手了,而且有汪文言、段喜贵等人的帮助,他们学习能力很快,虽然一些较为微妙和专业的方面他们还似懂非懂,还需要进一步熟悉,但有冯紫英这块牌面抬着,他们还有试错机会。 当然重大事项他们也不敢决定,这正好可以推到冯紫英头上。 在那位御史进扬州前一天,冯紫英正好启程离开扬州,恰到好处的错过。 所以当那位御史气急败坏的询问练国事和苏伦定时,一切责任都推到了小冯修撰身上,至于要打嘴皮关司,那就去京师城里去吧。 南京都察院也很合适的切入了,实际上他们比京师来的这位御史更早,不过新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是由京师吏部稽勋司郎中转任,级别升了一级,但是却很是让人感觉是被流放。 不过冯紫英却知道南京这位江成锡御史乃是齐永泰早年门生,论理自己都要喊一声师兄,在京师吏部任职多年,此番突然南下也是多种原因。 一方面是避免齐永泰受到朝内其他人攻讦说他吏部一家独大,另一方面这一位江师兄一直在吏部,所以这一次挪一挪位置,也是为日后更好的发展打好基础。 这一来正好赶上和冯紫英整饬的盐商的事情,所以二人也早就有了默契,就要保证达到目的,又要适当留下后手。 交给南京都察院来接手,既可以让京师都察院那边不好过于干预,另一方面也能让这位江师兄迅速在南京这边打开局面。 五天时间,已经足够苏伦定他们撬开无数人的嘴,找到足够的证据了。 当然,有些东西究竟会不会被翻出来,还要看后续情况,这本来就是一柄刀,捏在手里,砍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收到回鞘,都要看情况发展需要。 查封的各色账目在清理得差不多之后都移交给了南京都察院,包括三家数百万现银和大量奇珍异宝,均一一造册,交到了南京都察院手中,这让南京都察院这边也是喜出望外。 好不容易等到这样一个机会,虽然说银两珠宝田契宅院都要上交到朝廷去,但是哪怕是把后续工作做下来,那也是一份难得的功绩。 这无疑可以大涨新晋到任这位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颜面,也能让这么些年来一直龟缩在南京吃稀饭的南京都察院御史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了。 贾琏陪着冯紫英一路上京。 他也需要返回京师向贾家几位汇报一下扬州这边的情形,有些事情也需要挑明了。 不过在入股通海钱庄之后,贾琏对荣国府那边的心思都淡了很多。 他想得很通透,就算是自己日后能承袭爵位,降袭之后也就是一个虚衔的二等将军,可能落到自己手上顶多也就是这一出荣国公府的宅子了,而且这还得是和二房共用。 宝玉,贾兰,贾环,自己下边还有一个庶出的贾琮,都伸长脖子望着呢,而且想一想现在贾府的没落形势,等到那一日时,这府里边还能剩下多少? 如果大姑娘真的能在皇宫里得势,那最得意的肯定也是宝玉、贾兰,自己这大房又要排在后边去了,弄不好还不如现在自己老爹这般憋屈的情形。 若是不得势,甚至有祸事,那自然不必说,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那还真不如早点儿狡兔三窟,在扬州这边打一份基础。 三月的河风徐徐而来。 冯紫英和贾琏站在船头。 “看林姑父的情形还不错啊,比起原来预想的要好得多。”贾琏玉面纶巾,博带广袖,言语里也有些复杂滋味,“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咱们却要回京师,真还有点儿不想回去了。” “怎么,乐不思蜀了?二嫂子可还等着你呢。”冯紫英轻笑,“那桂荣就那么招你疼爱?” “紫英,你还没成亲,不明白个中滋味。”贾琏摇摇头,“你二嫂子个性太要强了,是个男人都受不了,我这么些年也是在府里边受够了,若是那银庄的事情能顺利办起来,我还真宁肯就留在扬州了。” “银庄肯定会顺利办起来,杀鸡儆猴,现在都杀了不懂规矩的猴了,难道其他猴还不明白形势?那他们也不配当盐商了。”冯紫英随口道:“不过你留不留在扬州还是多考虑一下吧,银庄在京师也要设立一个总部,算是和扬州遥遥相对,一南一北,你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在京师城里啊。” “嗯,我再斟酌一下吧,但我还是倾向于留在扬州。”贾琏略微犹豫了一下,就下定了决心,“凤姐儿是肯定不会来扬州的,我正好乐得安逸。” “呵呵,你这只金屋藏娇还来劲儿了?”冯紫英打趣。 “紫英,你这是老鸦嫌猪黑,自己不觉得啊。”贾琏撇了撇嘴,“马巷胡同那尤氏姐妹可是珍大嫂子的妹妹,你都收入囊中了,太太送你两个丫鬟,加上薛大头给你的香菱,你都多少了?” “琏二哥,两回事儿,尤氏姊妹我可还没沾过手。”冯紫英赶紧摆手。 “那你也是还没有沾手而已,我可听说那是碧眸高鼻的味道,大不一样啊,你还能忍得了多久?”贾琏不以为然,“食色性也,哪个男人不喜欢漂亮女人?不喜欢哦那就是喜欢那一口了,不过没见那秦钟一副妖娆模样招人爱,连宝玉都沉溺其中,蓉哥儿也在打秦钟的主意,还有那北静王,……” 冯紫英一听便觉得难受,这年头好像好这一口还成了潮流时尚一般,连贾琏原本好女色的似乎也有些心向往之的感觉。 “宝玉是年龄还小不懂,政世叔难道也不管一管?”冯紫英皱起眉头。 “现在府里心思估计都放在建园子去了,哪里还有心来管其他?”贾琏叹了一口气,“老爷又来了信,催着赶紧落实银子,现在都是府里公中先填着,只是这亏空就越发大了,甄家那边也在耍赖,说没银子,林姑父这笔银子就是救火的了。” 冯紫英也摇摇头。 这事儿他也不好插言,几家贵妃都是在攀比着建园子,只是不知道这园子建起来就那么长一下面子,也不管日后生计了。 关键在于永隆帝对这等事情怎么看,这些人也好生揣摩一下君心,却一味在这上边却逞强炫耀。 贾琏也感觉到了冯紫英在这上边的不以为然,但他也同样不好多说。 两位老爷定了的事情,老太君也是全力支持,又有贵妃这层关系,怎么地也得要把这一关撑过去,一旦大姑娘得宠,贾家便能借此机会重新起势,这些银子捞回来都不在话下。 一行人速度很快,途中没有半点耽搁,甚至是撵着那位御史的控诉弹劾回京。 这一趟去扬州时间虽然不算太长,但是反而在冯紫英心中隔了许久一般,实在是因为去扬州这段时间事情太多,几乎是马不停蹄,加上练国事他们来了之后,还要操心他们的适应,所以也有些疲倦。 但想休息是不可能的,坐在朝中的一大帮人早已经坐卧不安,不仅仅是东番盐务,而且动盐商的事情也如同戳在了某些人的腰肋上,让他们再也难以坐得住,疯狂地鼓噪起来了。 当然,对动盐商的事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在永隆帝心目中,冯紫英无疑做出了一项他最想做,但是却又始终不敢下手的事情。 这桩事情究竟是好是坏,还要看冯紫英究竟做得如何。 其他地方都可以稍缓一缓,但是中书科那里却要马上去一趟。 在和贾琏道别分手之后,冯紫英便马不停蹄的去了中书科。 等到一见到冯紫英,官应震更是兴奋莫名,立即将冯紫英单独召到一边,询问究竟。 东番盐务的巨大收益更是重点,而对于盐商之事,似乎官应震反而不太重视,也不太在意,这也让冯紫英有些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肩负王命而去,任何事情都得要让位于当下朝廷的难处,盐商虽然势大人脉广,但是是指整个群体,并非单指某一二人,当然这一二人兴许也有些关系人脉,但是却不可能让整个江南士人为其摇旗呐喊吧?大家不过是在等你拿出一个合适的解释罢了,你这东番盐务也选了两家盐场参与便做得极好,估计会让很多声音立即消失,……” 官应震的满不在乎,让冯紫英终于松了一口气,“官师,对我的弹劾怕是到京了吧?那位御史恐怕是气坏了,……” “哪个像模像样的官员不收到几份弹章?庸人,不做事的人才懒得有人弹劾他们,不过你这么年轻就开始收到弹章,的确是开天辟地就是了,但这也是一份荣耀!” 官应震话语不无骄傲自豪,能让都察院那帮人气急败坏,只能说明冯紫英的本事,至于说弹章能发挥什么作用,哼哼,那还真的两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