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门法则》 第一章 非典型穿越 大明嘉靖十二年三月,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龙安府石泉县。 县东一百二十里外的赵庄,日头西斜,赵然双手拄着锄头,眼望垄下的禾田,额上全是汗水。 如果是常态化的穿越,那么赵然或许会抚掌大笑,庆贺自己中了大奖。能够玩一玩大开金手指以出人头地、甚至改朝换代的游戏,这是每一个穿越者都朝思暮想的愿望。 但是很遗憾,赵然只能将麻布粗衣裹在腰间,踩着破烂溜丢的草鞋,赤着上身在田间卖力劳作。大明朝以农为本,作为农民,就要谨守本分,踏踏实实的在社会最底层辛苦耕耘,为国朝之根本添砖加瓦,这是赵然的宿命。但这样的宿命,作为穿越者的赵然又如何能够心甘情愿的接受? 赵然穿越的躯体属于赵三郎,令赵然吃惊的是两人居然同名同姓,这不禁让他好一阵遐想,是不是同名同姓也是穿越的必要条件之一? 去年之前,赵三郎的日子还是很有奔头的。父母省吃俭用,供三郎在邻村私塾念学,三郎也不辜负亲恩,书念得极好。可原本大有希望过童生试的三郎被赵然穿越了。 被穿越的赵三郎,或者说穿越后的赵然学业每况愈下。原因很简单,赵三郎不仅留给赵然一副躯体,而且附带赠送了脑海里的一切记忆。 国朝还是叫大明,但不是赵然认识中的大明,因为西边还有夏国和吐蕃。 年号依然是嘉靖,皇帝却不是朱厚熜。 官府依然治理民世,但不再拥有绝对的权威。 甚至所处的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龙安府石泉县,也不敢确定是不是那个秦岭和巴山之间的西部蚕桑第一县。 因为这个世界有一个道门! 赵然大概知道,道门才是国朝的根基和柱石,是官府治理世间的幕后推手。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以赵三郎的资历,赵然无法了解更深层次的“黑幕”。 赵然隐约知晓,似乎道门里是有真仙的,前世小说里的腾云驾雾和法宝飞剑并非只是传说。不过赵然没有亲眼见过,只是人们都这么说——从这个角度而言,这些东西依然是传说,但却比前世更加靠谱。 不过赵然确实亲眼见过县尊大人和阖县官员、士绅名流在道士面前卑躬屈漆的样子,那个场面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于是赵然不思进学了。 能去拜访名师苦求仙道当然是第一选择,对于穿越者来说,这种渴望之强烈不需要解释,不过修仙的机会对他来说太过渺茫。 转而求其次,哪怕学不到仙道,想要在这个世界立足,加入道门明显比加入官府更有盼头。对于前世在政府部门混了十多年,已经是实职正处级干部的赵然来说,这个选择是顺理成章不需思考的。 去年年底,赵三郎的父母双双因病过世,服孝的责任无可推辞的落到占据了三郎躯体和记忆的赵然身上。因为丁忧,赵然无法再到塾中念学,只能老老实实回家守孝。先生叮嘱他不可荒废学业,但显然赵然没放在心上。 让赵然彻底放弃学业的事件,是一场宏大的法事。族长没有熬过七十岁,在年关之际离开了人世。继任族长的四叔从清河庙请来了几个道士,足足做了七天法事。到四叔家帮衬的赵然因为识字,且能算数,于是在账房听用。耳闻目睹着十多筐果蔬、数十斗稻米、七只活鸡和三头羊被送入清河庙,赵然连续几夜都没有睡好。 赵然知道族长家很富庶,但亲眼目睹之下才知道究竟有多富庶,要知道,赵然穿越过来大半年,至今没有吃上一块肉! 听说族长是道院里的火工居士出身,他的偌大身家都是在道院中攒下的。下了山门后,一回赵庄就被推举为族老,没过两年便接过了族长之职。以赵三郎的记忆当然不知道火工居士究竟是干什么的,但赵然是穿越人士,不用过脑子就明白,这种身份大概就是道门里的杂工一类。连杂工都能混那么好,可见道门的权势之一斑。 当十贯嘉靖通宝被装到车上拉出赵庄的时候,赵然便终于息了读书的念头。他一门心思琢磨着怎么样才能挤进道门。 可惜家中一贫如洗,无有余财,赵然如果离家二十里,肯定就得饿肚子。若不是邻居赵大叔帮衬,赵然恐怕连这个冬天都挺不过去。就连祖传的三亩薄田,也操弄得不像样子。在可以预计的未来小半年内,赵然还得依附着赵大叔求活。 从另一个角度讲,就算赵然还想苦读举业,家里的境况也绝对不允许了。 所以赵然的足迹离不开赵庄,想寻求加入道门的门路只是痴心妄想。就连打听点消息也难,庄户村民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贫穷人家,还没死鬼赵三郎见识开阔呢。 赵然也有考虑过以举业为名,向新任族长借贷些盘缠,好供自己“求访名山”。但四叔虽然挂了个“叔”字名分,却显然没有身为“亲戚”的自觉。四叔同意借给赵然铜钱十贯,或是银十二两,但须以赵然祖传的三亩田为质。说白了,四叔不认为赵然能够还得起这笔钱,赵然自己也觉得还不起,所以这笔借贷其实就等若卖田。 哪怕赵然是穿越者,对于变卖身家的事情也得仔细掂量掂量。四叔同意借出的这笔钱可以维持赵然一段时间的生计,如果在家坐吃山空的话,可以撑上一年多,如果外出游历的话,顶多半年就得消耗一空。这意味着,赵然在拿命换半年的时间,半年内找不到机会,赵然很有可能变成饿殍,成为悲催的穿越失败者。 于是赵然患得患失的考虑了一个多月,直到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 但自从赵然向四叔透露了借钱的想法后,形势就慢慢不由自己掌控了。浇田的渠水常常被四叔截断,令赵然不得不辛辛苦苦到溪里挑水灌溉;四叔家的耕牛和羔羊常常会“走失”到赵然的田地里,优哉游哉的啃吃秧苗;帮衬自己的赵大叔一家也受到了威胁,偶尔遭到与赵然相同的待遇。 赵然很气愤,可是却深深无奈。先不提宗法社会里族长的威权,光是四叔家几个健壮的子弟和家仆,就不是赵然和赵大叔能够惹得起的,更别提赵庄三成人家都是四叔的佃户了。赵然屡屡气急了的时候,每当拿起家中仅有的一把破菜刀,都会斟酌良久后叹息着放下来。前世十六年的学校教育、十二年的公务员经历,都让赵然性格中天然带有做事前仔细斟酌后果的习惯,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做出拔刀相向、血溅三尺的过激反应。 只是牵连了赵大叔,这让赵然很是愧疚。 完成一天的劳作,赵然回到自己敝陋的土屋中,架起木窗。夕阳的余晖透进房里,给黑暗的屋子带来了些许光明。赵然就着这点光亮盛了一碗昨天就熬好的稀粥,在灶灰中摸出两个番薯,想了想,又放回去一个。 等到吃完以后,屋子里已经漆黑一片了,赵然躺倒在床榻上,破败的木板咯吱了好几声。他双手枕在脑后,透过木窗静静的望着夜空。 一梢弯月不知何时挂在了院中老杏树的枝头,漫天的繁星将黑漆漆的远方山峦映衬得更加深邃。偶尔不知名的山鸟发出脆啼,伴着零星的蛙鸣,好一派田园风光。 如果不是腹中传来的阵阵饥饿感,赵然这个时候也许会犯点酸水,默诵几句陶大家的田园章句罢。只是这饥饿感,真的让人很无力,赵然完全没有心思去考虑艺术。他脑海里想的,只是一个问题:这钱,借,还是不借? 借的话,自己能不能找到进入道门的机会?天下道观遍地都是,可要想当道士却极难。要是道门坚持不收自己——这种可能性占了九成,或者应当说是九成九,那自己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混入道门?别看自己是穿越者,但这个世界的“古人”也不是傻子,凭什么绝大多数人都走不通这条路子,自己就能找到办法趟过去?利用穿越前的知识吗?会不会被认为是妖邪而被道门镇压? 如果不借的话,自己怎么在族长的逼迫下熬过去?关键是怎么才能凑足盘缠?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赵然没见过,他也不相信会有这种好事,人生经验告诉自己,只有行动起来才能看到机会——哪怕这种行动是没头苍蝇般的乱撞。 赵然不是土著,对土地的渴望并没有世代耕作的农户那么强烈,坦白说,让他真正当一个在土地里刨食的农民,他也绝对不肯。他也同时在思考,是否干脆卖了田产,以行商贩货谋生算了,在行商的过程中再寻找机会,这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可是这样一来,自己的身份就成了商贾,这个世界同样鄙商,赵然想要加入道门可不是仅仅为了一个火工居士的身份,商贾出身会不会对自己在道门内发展起到阻滞作用呢?赵然觉得多半很有可能。 想来想去,他又不禁自失一笑,自己连道门的门槛都没摸到,就在幻想将来的发展,是不是有点太过不切实际了? 不管怎么说,赵然终于还是决定了,直接把田产卖给四叔,这样的话,要价还能高一些。至于生计问题,他已经不愿去考虑了。就算饿死,他也不能坐困在赵庄! 做出这个决定的背后,不能不说有一定侥幸心理在其中——赵然觉得自己既然是穿越者,就应该享受一定程度的主角光环,如果真的饿死于中道之上,那……赵然不禁要问:作者君,这本书你打算只开一章就收尾么? 第二章 突如其来的祸事 面对现实,赵然选择了暂时向四叔低头,打算把田产卖给四叔。既然下定了决心,他这一觉就睡得特别踏实,直到日上三竿才醒转过来。 吃罢早饭,赵然准备前往四叔家。出了门,拉开小院外那半人多高的简易竹篱,抬头就望见赵大叔提着个包袱往自己这边赶。 “大叔怎么来了?”赵然问。 “三郎,快些走!”赵大叔一脸急色,将肩膀上的包袱直接塞到赵然怀里,拉着赵然就要往外跑。 赵然很是纳闷,不知道赵大叔这是什么意思。赵然已经十八岁了,他不想走,赵大叔还真拽不动他。不得已,赵大叔只得停下来,三言两语将事情来由匆匆讲述一番。 今春的早些时候,龙安府西边松藩卫境内的川陵铜矿发生矿难,死了百多个矿工。川陵铜矿是皇产,这事儿归川西宣慰司镇守太监管。于是镇守太监赵德向龙安府下令,征发徭役,以补足矿工缺额。石泉县摊上十二个名额,而赵庄就不幸被抽中一签。 以往遇到类似非正常徭役时,老族长都会从族产中拿出钱来,上缴官府徭役银,以免除服役。但今日早晌的祠堂公议中,新任族长的四叔却没有遵循惯例,而是正常指派人力服役。本来轮序也轮不到赵然这一户,但排在他之前的两户村民却都在“近日”内走访亲戚了,并不在庄中。县上给出的期限又紧,于是赵然便成了悲剧。 “三郎,这是老四的诡计,要是去了川陵,可就不一定有回来的那天了!”赵大叔急得直跺脚,连番催促赵然赶紧逃走。连赵大叔这种直愣愣的庄户人都能看出来,赵然岂能不知这是四叔借机谋私?看来四叔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收下自己的田产了,而只要用好了这个机会,甚至很有可能分文不出就可白得三亩良田! 去川陵铜矿服役一年,这岂是闹着玩的?真要去了,估计就回不来了。赵然甚至猜测,也许自己根本就走不到川陵铜矿,只要四叔花点小钱,自己“病殁”于中道也是常事。 “族中公议为何不叫我?”赵然问。 “哪个晓得?好端端的在地里干活,就被叫去祠堂了,若是早知道,定然要来知会你的。你就没看出来?人家这是铁了心要整你!” “走?往哪里走?”赵然一脸颓然。要出县境是不可能的,没有县里开具的路引,赵然哪儿都去不了。 “去山里躲上几日,过个十天半月的再回来,到时候就说你去山里采药了。一切等熬过这几日!” 赵然仔细想了想,赵大叔的方法很简单,却也很有效果,既然排在自己之前、本该轮序去服徭役的那两家都能“走访亲戚”,自己为何不能“进山采药”呢? 想罢,赵然也不废话,接过赵大叔递来的包裹和竹筒,拔脚就走,沿着小径直往后山方向去了。钻入山林之前,赵然再次回头下望,就见赵大叔仍然站在自家破院子前,举目张望,见自己回首,又急得连连挥手示意,让自己快些走。 赵然深吸了口气,猛地一头子扎入了山林之中。 包裹内有一摞硬糠饼、几块地瓜干、数根老咸菜,省着吃能够撑上三五日没问题。赵然肩膀上挎着包裹和竹筒,手上提了根折来的树枝,一边探着脚下的草丛灌木,一边径直前行。林中多蛇虫,打草惊蛇是最基本的行路方式。 这个世界的原生林要比穿越前那个时代的次生林茂盛得多,草也长、树也密,很不好走。一直走到天光渐黑,赵然才来到此行的目的地——在一处坡顶上,上下两块巨大岩石垒在一起,折叠处的夹角刚好可以挡雨避风。 赵大叔的考虑很是周到细致,包裹中除了吃食外,还有火折。赵然拾了些树枝和败草,垄在一堆点燃,先将脚下的岩壁烤了烤,又在附近的大树上摘了些大叶子,同样烤干后,垫在岩壁上,这就算弄了个简易的床垫。 取出硬糠饼,架到火堆上烤软,就着竹筒里的水吃了下去,再啃两口咸菜,一餐饭就告解决。 躺在火堆边,赵然双手枕在后脑勺下,仰望着满天繁星,遥想传说中的仙踪神影和洞天福地,赵然很快便沉沉入睡了。 赵然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身披紫金道袍,脚踩五色祥云,手中掐诀,念了声“去”,一道剑光便斩断山岳,杀得万妖惊惧辟易,引得众神纷纷遥拜致敬,惹得无数美貌仙子冲自己连抛媚眼。就在他大发神威之际,忽然前方来了一个魔头,使的是硕大的金箍棒,看相貌竟然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只见孙大圣抡起金箍棒向自己当头砸下,气势惊人,沛莫能御。 赵然连忙使出移形换影之法,连连闪避,却始终躲不过去,最后还是被金箍棒狠狠砸在了肩头。那疼痛感竟然如此强烈,赵然“啊”的惨叫一声,却被惊醒了。 睁开眼一看,却见黑夜之中,六七人举着火把围在自己身前,其中一个提着棍子往自己腿上又狠狠打了一记,竟是四叔家的管事赵五。两条大獒狂吠着往自己身上扑,若非被人死死拽着,早就冲了上来。 赵然心里那个悔啊,他拍了拍自己脑门,暗道怎么就忘了人家有狗这么一出了呢? “五哥这是作甚?”赵然冲赵五赔笑。 “跑?接着跑啊?”赵五冷着脸哼哼。 “这话从何说起?我是进山采药来着……” “别说这些没用的,怎么个究竟你自家心里清楚!逃避朝廷役力——你是念过书的,难道不知这是泼天的大罪?莫非真想尝尝充军发配的滋味?你逃了不要紧,可连累了庄里怎么办?都是亲族,你就不为族里考量考量?大半夜的,连累我兄弟几个一番辛苦,觉都没得好睡……走吧,莫非还要我兄弟几个将你绑起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然也光棍,不再废话,直接起身就走。到了第二天晌午,一行终于返回赵庄。赵然央告赵五,说是自己愿意变卖田产,只求不去服役,赵五却不搭理他这茬。赵然明白了,四叔连银子都不想出了。 赵然被带到四叔家的柴房之中关了起来,事到如今,赵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躺在干草堆上继续睡觉。到了晚间的时候,自有四叔的家仆送来吃食,虽然吃食粗鄙,却也能勉强糊口。赵然也不客气,吃完以后接着躺下继续休息,心里开始盘算着去的时候一路上应该怎么保全自身,安然抵达川陵。 第二天的一早,柴房门再次打开,这回却不是送吃食了。赵五站在柴房门口,冷着脸喝了一声:“上路吧。”他身后跟着几个壮汉,恶狠狠的盯着赵然。 赵然吃了一惊,旋即释然,赵五这句话应该不是要害自己性命,无论怎么说,私刑处死自己,这是大明律所不允许的,想来四叔也不会这么干。这句话应该就是本义——这是到了出发的时刻了。 路过庄头的时候,许多庄户都立在田间地头目送赵然,没有人说话,赵然从他们木然的表情中也分辨不出他们心思——除了赵大叔和赵大婶。 赵大叔挤过赵五,往赵然怀里塞了两个馒头,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眼眶却红了。赵大婶站在一旁直抹眼泪。 赵然接过馒头,小心翼翼的纳入怀中,冲赵大叔轻轻叫了声“叔”,又看着抹眼泪的赵大婶唤了声“婶子”,最后咬着嘴唇道了句“你们多保重”。 赵五冷笑着看完这一幕,然后冲四周嚷嚷:“都散了吧!”带着两个壮汉,押着赵然离开了赵庄,他们的目的地是百里之外的石泉县城。 第三章 由龙安府到松藩卫 迈过田垄,顺着小青河上溯,花了一天时光,赵五押送赵然来到清河庙,这是赵然亲眼见到的第一座道观。清河庙虽然距离赵庄只有三十多里地,但赵然从未往这个方向走过。对于清河庙的印象,仅仅是年关头上老族长那场法事上现身的几个青衣道士,以及那些装车运出赵庄的丰厚财货。 清河庙不大,就建在小清河边的一处石滩上,青石墙方方正正的围了个十余丈方圆的院子,院中露出几片红漆飞檐来。庙门紧闭着,只敞开了边角的一处小门,却无人进出。沿着庙墙的东西向,顺小清河南岸立起许多房舍店铺,隐然有了几分市集的样子。 赵五寻了这里唯一的一家大车店,要了个住间歇宿。晚上入睡时,赵然睡在大通铺的中间,两侧各躺一名家仆,赵五则将木桌搬到门口,顶住房门,自己直接躺在了木桌上。赵然看了只能苦笑,赵五盯他可盯得够紧的。 在清河庙外歇宿一晚,第二天醒来继续前行。赵然边行边望向清河庙,但始终没有见到一个道士的踪影。 过了小清河滩,便上了官道。虽然这条官道很简陋,仅能容四五人并排而过,但有路和没路的区别的确很大,一行人的脚步加快了许多。只过了两天时间,便赶到了石泉县城。 县城东门外立着一座竹棚,来到竹棚前,赵然明显能感觉到赵五似乎松了一口气。赵五和竹棚中的一名胥吏交接了几句,胥吏在一张黄纸上填了赵然的名字和户籍,让赵然按了手印,桌上一位画师则三两笔将赵然的头像描摹在黄纸上,赵然偷眼观瞧,描摹得还挺像。 从这一刻起,赵然知道,自己是没法开溜了,再要开溜,就算是真正触犯了大明律,到时候自己就成了官府画影通缉的逃犯,只要被抓到,轻则发配、重则斩首,那是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的。 在竹棚处又等待了一日,石泉县此番应募的十二名役力都聚齐了。县衙来了两名解差,一胖一瘦,各持水火棍,他们将带领众役力前往川陵。川陵铜矿位于松藩卫,在龙安府西面,从石泉县到川陵铜矿需要步行五百余里。 川西宣慰司镇守太监府给出的期限是四月底必须赶到,如今已是三月底,留给众人的时间只有一个月。若是放在内地平原,这五百里地十天工夫就到了,但川西多山,只能沿着驿道前行,路很不好走,所以时间还是比较紧的。 瘦解差怀抱水火棍,在一旁冷着脸不说话,胖解差则捏着名册挨个核对役力。核名完毕,胖解差高喊了句:“起!”于是众人绕过县城,向着松藩卫出发。 服役者最怕的就是兵役和矿役,两者死亡的几率都非常高,所以众役力人人苦着脸埋头赶路,行伍中时不时发出一声声哀叹。 这种押送役力的差事本身毫无油水可言,若是出了差池,反而要担负罪责。再加上路途辛苦,川陵铜矿所在的松藩卫又是边界交兵之地,故此两个解差的脸色也同样不好。 赵然躲在队伍中,一路上小心翼翼。他担心的是两个解差受了四叔的好处,寻机害了自己性命。按照惯例,如果遇到需要长途跋涉的徭役时,各县为了不出差错,征发的役力都会多出一定名额,这便是所谓的“力耗”,比如这次去川陵铜矿,因为路途艰难,又是边境刀兵之地,其实石泉县的解送额只有十人,但却多征发了两人。 如果赵然中途而殁,那可真是死了都没人过问。 沿驿道向西北方向而行,走上两天,便出了石泉县境,进入江油县。过了江油县城之后,山势开始陡然拔峭,巍峨高耸,直入云端。河道也越来越窄,但却越来越险。驿路常常沿河道而开,许多路段都在陡壁之间。赵然向下望去,河水奔腾向后,卷起百股旋流、千层浪花。 赵然见人烟渐渐稀少,于是愈发警惕。“珍惜生命,远离解差”,这可真不是开玩笑的。 危险果然来临,而且来得相当突然。 这天正走在一段峭壁之间,小径不过三人宽,上方是光秃秃的岩壁,脚下是湍急的河道。赵然始终处于警惕之中,这时感觉到身后有人正缓缓接近,于是屏住气息,忽然向前蹿了两步。 猛听一声惊呼,回头之时,却见身后有个身影跌了个趔趄,摔倒在自己刚才所立之地。此人也是役力之一,赵然不知道也不关心他是来自哪里,但他想要将自己撞落河道的意图却已经昭然若揭。此人谋算不成,自己反而差点跌落下去,此刻瘫坐在峭壁边,双手死死撑着岩石,脸色煞白。 胖解差从队尾赶上来,将此人拽起身,骂了句“废物”,脸上似笑非笑。瘦解差处于队前,回头冷眼旁观,冷哼一声,再次催促众人赶路。 经此一事,赵然算是彻底看明白了,两个解差果然对自己心存歹意。他一方面保持着惊醒,同时也悄悄从地上捡了快尖石藏握在手心里。万不得已之时,也只好豁出去拼了! 出了这段峡谷,日头已经落了下去,众人赶到一处村落,借宿于农家之中。 十二名役力挤了一间屋,两名解差则另寻了一间。赵然等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摸黑起身。众役力一字横排,都躺在一张通铺上,赵然早就看好了方位,照准左侧第三个人影就上了手。 赵然猛地捂住那人的嘴,勒着脖子将他从通铺上拖下来,几步拖到墙角处,翻身骑在他身上。那人支支吾吾拼命挣扎,赵然在他耳边轻声喝道:“再动弄死你!” 此人不敢再动,赵然取出尖石,顶在他太阳穴边,悄声道:“我放开你嘴,你也别喊,只要回答我的问题,我保证你没事。否则就一起死!” 那人点了点头,于是赵然放开了捂着他嘴的手,又问:“你今日为何要害我?是不是解差吩咐的?” 那人一俟能够开口,连忙低声求饶:“小兄弟饶命,我也是迫不得已……原来你都知道了……真不赖我啊,解差大人逼迫我的,说若是我不答允,便不能保证我的性命……” 赵然喝道:“你犯了糊涂么?若是你手上沾了人命,怎么会还有你的好?你若害了我,你也决计活不了!” 那人小鸡啄米般点头:“是我糊涂,是我糊涂,小兄弟说得极是……唉,你如何得罪了解差大人啊,你们既有恩怨,为何要牵扯上我啊?真真是命苦……” 赵然问:“接下来又该如何?” 那人哀叹:“后日路过九云岗,那处地势险要……可我却如何是好……” 赵然收起尖石,慢慢放开他,低声道:“就算是解差也不敢公然杀人,你不要再做糊涂事,路上只需小心在意,熬到川陵就没事。否则你可得记住,大明律条中写得清清楚楚,杀人是要偿命的,小小解差如何保得住你!” 赵然起身回到自己通铺的位置,却见通铺上有五六条身影几乎同时翻了个身。他也懒得理会这些人,自顾自躺下睡觉。 九云冈的地势果然更加险要,好在赵然已有防备,故此有惊无险的过了山岗。过了此处之后,胖瘦两个解差对他的态度明显恶劣起来,之前受命加害自己的役力也莫名其妙挨了好几次棍棒。那役力受了棍棒加身,反而想明白了,和赵然形成了默契,两人行走睡卧间都合在一处,相互提醒关照,令两个解差更不好下手。 四月中的时候,一行翻过青龙山,便出了龙安府境,进入了松藩卫。 第四章 正派和反派的角色互串 松藩卫是大明正西边陲的卫所,受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和四川都指挥使司双重节制,同时也受川西宣慰司镇守太监府监管。松藩卫直面夏国和吐蕃两大敌国,夏国东南监军司和吐蕃朵甘部一北一南,对松藩卫成夹击之势。因此,这里由军事卫所直接管控,属于大明的一线重点战区。 峨山卫是松藩卫辖区内的一处卫所,一行人在峨山卫停留了一日,汇合了峨山卫派出的一队军卫,然后继续西行。峨山卫派出的卫所军兵共有二十四人,由两名哨长带队,其主要职责是为了护送镇守太监赵德的义子前往川陵铜矿督工。此君听说石泉县的役力到了峨山卫,便让他们也跟随自己同行。 这个意外对赵然来说绝对是好消息,至少两名解差更不敢明目张胆对付自己了。出发之后,胖瘦解差果然收敛了许多。 但赵然绝不敢掉以轻心,他依旧小心翼翼,随时保持警惕。 赵然仔细分析,他认为如果解差想要谋害自己,最有可能的办法就是等自己与队伍离得较远的时候动手,比如自己大、小解的时候。这样可以以自己逃跑为名,趁机下毒手。故此,赵然寸步不离大队,就连出恭,都要拉上三五人同行,如果没人同行,他就干脆憋着。 另外,赵然还刻意找机会接近镇守太监的义子,导致中途被喝骂了数次,挨了几记对方家奴的皮鞭。不过赵然却很高兴,至少那位大人物对自己有了点印象,而且卫所军士也注意到了队伍中有自己这么个人。这就足够了! 因为一路上精力高度集中,赵然很累,不过身心的疲惫换来的是生命的安全,一直过了石门卫,两名解差都寻不到机会向他下手。只要再翻过清屏山,就能抵达目的地川陵铜矿了,到时候赵然便算暂时保住了性命。 知晓不久就将抵达川陵,赵然心情很是舒畅,一路跟随大队行进,倒也生出观瞧山景的兴致。 若是放到赵然穿越前世,清屏山算得上一处绝佳的风景。青山绿树,溪瀑丛生。沿着小径边的灌木郁郁葱葱,大片大片的野花铺满了一处处山坡。 这个世界的自然风光就是好啊! 赵然深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气,自觉似乎负氧离子很高,于是感慨着,暗道穿越也有穿越的妙处。 正在感慨之际,队伍却停下了脚步。抬头望时,却见最前方两名为首的卫所哨长打着手势,麾下军卫纷纷抽出了刀枪,还有几个弓手摘下了大弓。 赵然顿时一个激灵——坏了,莫非遇到山匪了?可这山匪胆子也忒大了吧,竟敢拦路抢劫官军不成? 先不管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赵然第一反应就是寻找后路。他慢慢蹑着脚步,退到了队伍的最后,然后四下踅摸着逃生的道路。 队伍前方猛然爆发出一阵嘈杂的呐喊,赵然听到两名哨长回身高呼:“是夏人,弟兄们杀啊!”明军士兵在哨长的呼声中奋勇向前,不时有几支羽箭从对面嗖嗖地射来,一支正巧钉在赵然身旁的树干上,吓了赵然一跳。 与敌人的遭遇是非常突然的,赵然隐约可以看到对面的敌人身着白衣黑甲,明显与明军的红色战袄不同,双方碰撞在一起,瞬间就各自倒下数人。 胖瘦解差的表现反而很出乎赵然的预料之外,按照穿越前影视作品中对谋害主角的那些反派人物的描写,两名解差此刻应该吓得屁滚尿流继而逃之夭夭才对,但此刻他们却展现了至少超过主角的勇气。他们与几名明军一起,将备着的兵刃分发给役力们,然后振臂高呼着组织役力们投入战斗。 赵然怀里被胖解差塞了一柄横刀,胖解差圆鼓鼓的脑袋几乎就要杵到赵然的鼻子上了,他脸色狰狞的对赵然狂喊:“跟老子往前冲!”喷出来的唾沫星子溅得赵然满脸都是。 胖解差喊出来的“跟”字让赵然好一阵恍惚,随即,赵然看着胖解差高呼着“为了道门,为了大明”,向着前面冲了过去。至于那个一直冷着脸不说话的瘦解差,此刻双手掐着一名夏兵的脖子,张嘴正往对方耳朵上咬。 明军和役力们的血性镇住了赵然,那一瞬间,他也情不自禁生起了上前厮杀的念头。但很快,穿越者与生俱来的审时度势让他将这一念头压了下去——对面涌出来更多的夏兵。 赵然转身就向后跑,渐渐脱离了山中的小径,专门顺着无路的山坡向上攀爬。为了加快速度,他干脆将横刀直接扔了——这玩意儿碍手碍脚的太沉,想要跑得快,就得轻装上阵! 钻过一片灌木之后,赵然又四手四脚爬上一颗大树,树上冠叶茂盛,藏于其中正好隐蔽身形。 在树上躲好,赵然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只听喊杀声渐渐止息,他知道战斗恐怕结束了,想一想夏兵几乎两倍于己的兵力,恐怕明军和役力们战败的可能性会在九成以上。 又等了一会儿,见周围没什么异常,赵然壮着胆子悄悄溜下树干,想回去看看。他刚才在树上已经考虑过了,如果侥幸,夏兵打扫战场的时候比较匆忙,也许会收拾不干净,要是能够捡到些盘缠、甚至路引文书什么的,到时候就有了寻访道门的资本。虽说折回去比较冒险,但人生没有万全,无风险无收益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顺着山坡小心翼翼的往下出溜,终于来到山径边,眼看四下无人,赵然一步一步挪回刚才与夏兵交战之地。只见山径上、上下山坡处到处都是死尸。既有明军,也有夏兵,其中还夹杂着这一路同行的役力。 赵然翻检尸身,却毫无所获,看样子夏兵打扫战场的本事还是不错的。他转了一圈,找到了镇守太监义子的尸体。但令赵然失望的是,此人穿戴的锦缎外袍已被扒光,只剩下亵裤裹在腰间。赵然骂了句娘,很不甘心的拔了拔那条亵裤,触手之际却感到似乎有物。 回想起那一世毒贩们经常使用的藏毒方法,他精神大振,伸手便去解亵裤的绳扣。这么一拽,却发现异状正藏在绳带之中,似乎里面裹着一根极细的硬物,如同后世的金属丝一般,直觉间应该是件好东西。 赵然暂时没有时间把绳带里的东西弄出来仔细观瞧,于是将绳带系在自己裤腰上,顶替了那根破烂的腰绳,然后再次去脱死尸身上那条亵裤。 亵裤还没脱下来,赵然猛听一阵惊雷响起,如同打在耳边一般,当即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缩到一堆灌木丛后。他一颗心扑腾扑腾直跳,暗道乖乖隆个东,这时代居然还有**不成?这是手雷还是大炮? 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却见山径那头行来一个道士,看模样仿佛三四十,青袍履身,大袖飘飘,转眼便到了此处。道士略略扫了一眼周围满地的尸身,随即身形一晃,眨眼间便从赵然眼前掠过,其来也速、其去也快!赵然再探头时,只能看见道士的背影了。 神仙?仙道? 赵然目瞪口呆,热血瞬间涌上脑海。他四手四脚爬出来,冲着道士离去的方向撒丫子就追,追了两步才反应过来,自己无论如何是追不上的,于是放声高喊:“仙长留步!仙长等会儿我!仙长!……救命啊……要死人啦!……” 正卖力呼喊,却见眼前一花,一张瘦长的马脸蓦地出现在面前,不是刚才那名道士却又是谁? 第五章 科学不科学 一年的期盼和追求,却于不经意间到来,赵然忍不住热泪盈眶,膝头一软,拜倒在道士面前,抱住这道士的大腿死也不松手。他这番样子,若是在有气节的君子眼中看来,真可称得上节操无下限。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和这个世界的“古人”相比,作为穿越者的赵然对于神仙的向往和仰慕之情,不知深了多少倍!更何况赵然穿越以来吃了近一年的苦,此刻终于看到了希望,无论如何是镇定不下来了。 赵然想要死不撒手,却不代表他可以做得到,只觉浑身一震,身体不由自主向后飞去,直摔出丈八远近,才一屁股跌倒在地。所幸道士没有存心给他苦头吃,赵然就像跌倒在棉花堆上一般,分毫不觉疼痛。 赵然爬起来又往道士身边凑,不过他虽然心里激动,眼力界却还是有几分的,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了,便没再做出过于丢人的举动,诚惶诚恐的向道士躬身行礼。 “明人?”道士问。 赵然拼命点头,大明朝的百姓是由道门罩着的,身份问题切不可搞错。他立马哭诉起自己的遭遇,言辞间自然要将自己塑造成一位英勇无畏的战士。他加油添醋的描述着自己奋力厮杀的勇烈,正在眉飞色舞间,那道士却已然听明白了,发现赵然对此地为何会出现夏兵一事知之寥寥,于是皱着眉直接打断:“行了,不要说了,那些夏兵已然被我杀了,你快些离开罢。” 赵然哪里肯走,只是愈发恭敬:“多谢仙长救命大恩!赵然愿做牛做马以报恩德!” 道士摇手止住:“不须如此。” 赵然坚决不同意,表示自己一定要做仙长的牛和马,只愿跟随仙长,服侍一二于前后,否则自己会愧疚于心,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道士或许是不喜欢牛和马,又或许觉得赵然做他的牛和马的资格有所欠缺,总之就是不允,说了几句,见赵然还纠缠不休,便懒得再说,转身就要走。 赵然大惊,忙不迭道:“仙长再救我一程!小子本是外乡人,在此人生地不熟,荒郊野外,也不知该向哪里去。” 这道士本在川西云游,却不知为何边境上的白马山卫所会被夏兵所破,包括川陵铜矿在内的大片土地丢失,连白马山大阵都失去效用。白马山大阵的失效是他最担心的事情,若是佛门弟子真个找到了破阵的窍门,那边境各处都会面临巨大的危机。 因此,这道士急着要往回赶,向道门禀报此事。他虽然有些厌烦赵然的纠缠不清,但赵然说得有理,此地荒郊野外,又是兵凶战危,若是扔下赵然不闻不问,赵然很可能死于此地。于是道士一把将赵然抄起,单手抗在肩上,向着东方迅疾而去。 赵然被道士举在腰间奔走,只觉两旁树木山石后退飞速,不禁赞了声:“仙长好本事,至少三十迈!” 道士奇道:“什么三十迈?” 赵然无话找话,见道士上钩,立马滔滔不绝:“一迈就是1.6公里,也就是3.2里,仙长脚程很快,一个时辰能走92里地,比常人快捷十倍!” 那道士呆了一呆,斥了句:“胡言乱语!” 赵然不以为忤,反而很高兴道士能够回答他的话,于是又恭维道:“仙长行路真是又快又稳,好似脚上安了避震器!” 道士又是一呆:“什么避震器?” 赵然连忙解释:“避震器有很多种,咱们就说气垫避震器吧,仙长由高处坠地,若是能向地面发出气劲,则可减缓下坠之势,此即气垫避震之原理。” 道士思索片刻,问:“这是何理?” 赵然暗地里嘿嘿一笑,心说原来神仙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嘴上却没闲着,继续解释:“仙长可曾见人以牛皮袋充气?皮袋鼓起后,坐于其上,便觉舒适宜人……为何?只因这空中并非真个空无一物,我们虽肉眼不可察知,但所在四处皆有气存……就好比你使劲击打充了气的皮袋,皮袋便会爆开……” 道士猛地停住,将赵然放下,觑眼望过来:“你学过全真法门?” 赵然一愣:“全真?莫非真有王重阳?” 道士斥道:“重阳真仙的姓讳,岂是你叫得的?”他见赵然一脸茫然之色,于是暗自调息,查探赵然经脉,却发觉处处滞涩,杂质甚多,简直粗劣不堪,于是冷哼了一声,训诫道:“道听途说,却在这里刻意卖弄,担心祸从口出!” 说罢,道士提起赵然,继续前行。 赵然被道士鄙视了一番,就算皮厚,却也忍不住脸上发烧。只得心下暗叹:“不讲科学啊,真是愚昧迷信的世界。”可随即又一想,这个世界没来就没什么科学道理可言,否则又哪里冒出来眼前这个法术高明的道士呢? 道士行了一阵,忽然离开山径,直接向山谷下跃去。遇到深沟之时一纵而过,逢着低洼之处,足踏树梢飘然而行,端的是轻盈无比。 赵然何曾见过这个?于是又是一番赞叹。惹得道士骂了一句“聒噪!” 赵然的求知欲升起,忍不住问道:“仙长刚才说有全真法门?却不知仙长修的是何门派?” “正一派!” “不知正一派和全真派?哪边厉害?……哈哈,开个玩笑,我当然知道正一派厉害了……” “胡说八道!流派只是修身之法,哪里有什么厉害之说?精气炼神可以得道,沟通上天同样可以得道,内丹可以飞升,符箓亦可飞升,修炼全在自身努力,绝无功法高下之分!……莫要再呼贫道仙长,贫道当不起。” “原来如此,却不知仙长高姓大名?今日能得仙长指点迷津,小子真是三生有幸!” “贫道楚阳成,你也莫在胡言乱语了,好生待着就是。” “原来是楚仙长,仙长大名如雷贯耳,只可惜赵然无缘,不能服侍仙长左右,实为平生憾事……”赵然边说边偷眼打量楚阳成,嘴里不停试探着。 楚阳成却不理他这茬,于是赵然继续试探:“仙长,不知小子根骨如何,将来能有道缘否?” 楚阳成摇头:“你根骨极差,趁早歇了这份心思罢。莫再说了,吵得人不得安宁!” “仙长……”还想再说两句,赵然却发现自己浑身一震,竟是动弹不得分毫,连舌头都转动不了,更别提说话了。 靠你老母,赵然心中破口大骂,眼看上好的机缘就在跟前,这牛鼻子却铁了心一般,就是不松口,真是让人无可奈何。想来想去也没辙,赵然只得暂时作罢。 到了晚间,楚阳成抗着赵然来到一处山谷间,寻了个偏僻的岩洞,将赵然放下。赵然一落地,只觉身上一麻,行动说话又告自由了。 楚阳成让赵然在岩洞中等待片刻,不久就回转而来,手上提了只山鸡,扔在赵然脚下:“自己弄熟了填饱肚子罢,明日还需赶路!”说完也不理赵然,径向洞内深处而去。 赵然包裹早就在逃离战场时丢弃了,于是急道:“仙长,没有火啊……” 语声未息,岩洞边一根枯枝“呼”地燃了起来,楚阳成却早已隐没在黑暗之中。 赵然连忙就着火苗生了堆篝火,将山鸡去毛,架在篝火上烧烤,又在岩壁间接了几叶山泉解渴。山鸡烤熟后,赵然撕了鸡腿和鸡翅,用叶子卷好,举着火把向岩洞深处行去。就见楚阳成趺坐于洞壁间的一处凸石上,双手捏了个法诀,眼帘似闭非闭。 赵然也不敢随意招呼,万一人家修炼的时候忌讳搅扰,自己来一嗓子“仙长开饭了”,出了什么岔子,那可就大大不妙了。于是把吃食搁在凸石下,轻轻退了回去。 第六章 无极山中无极院 第二日,楚阳成继续将赵然举在肩上赶路,赵然生怕再被对方施以法术禁锢,便不敢多话,只是偶尔冷不丁的和对方谈上一两句,往往也得不到回应。不过就算如此,赵然也渐渐摸清了楚阳成的喜好,这位道士看样子只对修炼功法感兴趣,对其他事物一概无爱。这让赵然很是气沮,因为他对此一无所知,自然没办法讨对方欢喜。 越往前行,山势越来越趋于平缓,不似之前那般陡峭高巍。待到日头西斜之时,二人赶到一处山前,楚阳成将赵然放下,当先沿青石板道向山上行去。赵然看见道旁斜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三个篆字——无极山。 楚阳成拾级而上,虽说不比之前那般飞奔之速,但赵然想要跟上他的脚步,却也累得够呛。 赵然一边在后气喘吁吁,一边听楚阳成道:“此处为无极山,山外东南七里就是谷阳县。谷阳县之南,就是石泉县,你今日水米未进,便在此处用些饭食,然后自去就是。” 赵然确实饥肠辘辘,但一听楚阳成的意思,似乎准备和他分道扬镳,便也顾不得吃饭的事情,脑子里转来转去,只是想着怎生寻个法子,和这道士牵扯些因果。 沿青石阶上行片刻,转了几道弯,石阶陡然升高,抬头仰视,眼前蓦然出现一座红漆金檐的道家山门。飞檐两重,门户对开,正上方的蓝底匾额上刻着三个斗大的淦漆金字——无极院。匾额下的红漆门楣上有“山穹庐”之批,左侧门柱为“川中锦绣”,右侧门柱为“法外阴阳”。“山穹庐”之批注为:传真天师手赐。 高大的山门后,依稀可见无数重殿、无数重楼沿山势而上,俱都隐没在绿树苍松之间。 赵然一阵激动,暗道找到地方就好,牛鼻子你若是不收老子,老子就吃喝拉撒赖死在你山门前!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嘴上又问:“这里便是仙长的道观罢?” 楚阳成摇了摇头,也不答话,登上石阶,来到观门前。 不见楚阳成叩门,观门便即大开,有名老道携数人迎出,俱都稽首行礼,神态恭敬。只听老道等人齐声唱了句:“恭迎上师法驾!”楚阳成摆了摆手,示意不须多礼,径直而入山门。 赵然自然不能落后,三步并作两步紧随其后跟了上来。那老道见赵然衣着褴褛,又非道装穿扮,也不知是什么身份,心下微奇。但楚阳成没说话,他也不好问,只作不知,当先引路。 绕过山门后的照壁,穿过一片竹林和几座不知名的殿宇,眼前陡然开阔,却是一方青石铺就的轩场。轩场约莫六七丈方圆,又分为上下两侧。下层稍大,左右对立着两座二层小楼,分别是钟楼、鼓楼。九层石阶之上是石栏杆围砌的上层轩场,轩场上立着高大的三清殿,殿前一尊飞鹤大铜炉,炉中香烟袅袅,檀香扑鼻。 上层轩场上匆匆而下一群道人,当先的方丈胡子眉毛都白了,年岁着实不小,身子颤颤巍巍,在两名小道童的搀扶下行到楚阳成跟前。他侧后方的道人头上戴着三教巾,岁数在四五十开外,却是监院。两人身后立着三个道士,再后方又是七八人,都是无极院中有身份的。 众道士打个稽首,齐声唱诺:“恭迎上师法驾!” 这下子赵然终于明白了,楚阳成真个不是这道观的道士,不过看上去来头却也不小。 楚阳成略略颌首,打着稽向众人点头示意,然后在方丈的陪伴下登阶而上。赵然连忙跟上去。来到三清殿前,只见楚阳成已经进入殿中,他接过监院递来的燃香,先拜正中的玉清元始天尊像,再拜左右的上清灵宝天尊像、太清道德天尊像。祭拜之时,钟磬鸣响,声声扣人心弦。 祭拜完毕,楚阳成在众道士簇拥下穿过殿堂向后而去。赵然连忙也上前参拜。他跪在蒲团之上,接过道童递来的燃香,也不知礼仪,只跪拜三次,将燃香插入通鼎。将三尊神像祭拜完毕,赵然心下感慨,抬头略略看了看。 正中的元始天尊手拈混元宝珠,微笑中带着漠然之意;左侧灵宝天尊怀捧玉如意,眼中似透精光;右侧道德天尊掌摇太极扇,目色柔和。三清面相如出一人,却又各有不同,不同之处在哪里,赵然也说不清道不明。看了一会儿,赵然只觉三尊神像面貌越来越模糊,明明清清楚楚就在眼前,却又无论如何在识海中记忆不住。 正在恍惚间,身旁的道童咳了一声,将赵然惊醒,他这才收了目光,穿过大殿,去追楚阳成。 三清殿后面立着一座规制略小的铜殿,却是天师殿。赵然赶到时,楚阳成已经拜完天师,踏出了天师殿的门槛。他手指赵然,向方丈和监院道:“此子今日尚未用食……” 方丈颌首,监院连忙吩咐客堂着人带赵然去用饭。 赵然跟着那名客堂的道人在道观中穿行,也不知绕过几处殿宇、穿过几片林子,终于来到一处院落。这边却比刚才所在主殿区破落许多,不过也仅仅是相对而言,若是和赵庄的四叔家比起来,却又要强上不少。 此处名为寮房,在道观中是生活起居之所,道士们都在这里吃喝拉撒,相当于赵然穿越前那一世的生活小区。寮房中最大的建筑就是斋堂,斋堂空间不小,可容上百人同时用饭。此刻天色已黑,道士们都已用过晚饭,偌大的斋堂中,只有那名客堂道人陪着赵然。 虽然摸不清赵然的来历,但既是楚阳成所携而来,这中年道人便不敢大意,但凡赵然和他说话,都尽量答复。赵然察言观色的本事是前世历练出来的,和道人攀谈了几句,片刻间就摸清了对方的喜好,当下顺着对方的话头东拉西扯,不多久,两人便热络起来。 道院之中,在方丈、监院和三都之后,有八大执事,分掌道院事务,客堂执事称为知客,便是八大执事之一。这中年道人名唤于致远,是客堂知客属下的一名门头,也是有职司的道人。赵然不着痕迹和他盘了几句,对道门的情况就略略有所知晓。 大明朝以道教为国教,道门是各方道观的总称,由总观提点天下道门,这些都是赵然从死鬼赵三郎的记忆中就知道的。此时从于致远口中又了解到,道门在两京十三省各设一观,各府州设道宫,各县设道院,分掌地方道门事务。这种设置,与大明朝的官府衙门完全一致,由此可见道门对大明的宗教控制是如何严密。 赵然身处的这座无极院,便是管辖谷阳县所有道门事务的“衙门”。 赵然改口称呼于致远为“于知客”,于致远连忙摆手,说自己不是知客,这个称呼绝不敢当。赵然说你虽然暂时还不是知客,但从待人接物上来观之,将来成就必定不凡,升为知客只是迟早的事。于致远虽然仍是连说“不敢”,但脸上早已乐开了花,对赵然的观感顿时大好。 赵然得知于致远喜好书画,尤精书法,心下大喜,立马转过话头和于致远畅谈起书法来。这却不是赵然不懂装懂,他还真是对书画有一定研究。穿越前时,赵然的伯父是省书画协会的会员,书画作品在省里大大有名,据说是启功老先生弟子的弟子。赵然打小便跟着伯父学习书画,二十多年下来也算颇为用功,笔力不俗。 这一下谈论,正挠到于致远的痒处。于致远滔滔不绝、长篇阔论起来,赵然偶尔附和两句,话虽然不多,却正在要点之上,谈不多久,于致远已经将赵然视为知己了。 第七章 一句话改变一辈子 赵然和于致远聊得热火朝天之际,火工居士将饭菜端上来,却是一碗堆尖了的白米饭,一盘葱花鸡蛋、一碗青菜汤,外加一碟炒得油亮火红的辣椒。 赵然顿时忍不住热泪盈眶,穿越以来,这可是头一次吃上白米饭啊!他狼吞虎咽的将饭菜吃了个精光,若非顾及形象,连盘子上的油星沫子都得舔光! 用完饭菜,意犹未尽的赵然却被于致远拽走了,于致远急不可耐的将赵然带到自己的房舍之中,将桌上自己手书的部分得意作品展示给赵然,让赵然品评。 赵然妙语连珠,着实赠送了不少后世书本上用来称赞好书法的妙句,夸得于致远心花怒放。于致远又让赵然写字,亲自为赵然研磨。 赵然谦逊了几句,便不再推辞,略一沉吟,写了四个行书大字“曲水流觞”。 写完之后,却见于致远皱着眉头苦苦思索,表情奇怪已极。 赵然道:“小子献丑,污了道长法眼,道长莫怪就是。” 于致远眼睛始终盯在四个大字之上,摇着头喃喃道:“非也非也,奇怪……这字……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却又偏偏严谨工整,平正中透着峻峭,真令人好生不解。” 赵然写的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启功体,与传统书法注重九宫中正迥然不同,难怪于致远看不懂。赵然也不解释,这是他用来吊于致远胃口的后招,不可轻易揭穿,只是问说天色已晚,不知能否安排歇宿。 于致远恍然想起这一茬,连忙暂息了研讨书法的心思,带着赵然到客堂安排歇息。 无极院的客堂分作两处,云水堂接待挂单的外观道士住宿,十方堂接待的则是留宿的信众和居士。赵然当夜便住在了十方堂中。 …… 后院甲子居,中厅,烛火通明。 监院钟腾泓手捧一盏清茶,小心翼翼的置于几上,然后转到斜靠在天师椅上的老道身后,双拳轻锤老道双肩,渐渐移至后背、后腰诸处,再折回向上。如是反复不休。 老道眯缝着双眼享受片刻,轻轻摆手,钟滕弘停了停,老道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抿了抿,然后一饮而尽,惬意道:“这玲花叶子极好。” 钟滕弘待老道将茶盏放下,复又开始轻捶,边捶边道:“方丈,这是周知府特意送来的,今日方到,共有三斤。” 方丈晒然一笑:“这东西极为稀罕,周大人一出手就是三斤,倒是看得起我这老道……唔,左肩胛稍重些……” 钟滕弘变换力道,捶打方丈左肩,又道:“布政使司右参议年底致仕,周知府想要更上一层……” 方丈摇了摇头:“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他朝中无人么?” 钟滕弘解释:“吏部员外郎与周知府有乡谊之情,也是科业同年,但一省参议,分量毕竟不同……” 方丈嘿然道:“就算如此,周大人也该去求玄元观才是,至不济也应找找西真武宫的门路,却没得来我无极院牵扯作甚?” 钟滕弘恭维道:“所以说周大人是个明白事理的,他求的自然不是无极院,求的却是方丈您啊。无极院帮不上他,可您却不同,您说一句话,可比别人说十句都强。” 方丈手指身后,笑道:“你啊,就数这张嘴会说话!老实说,你是不是应下此事了?” 钟滕弘赔笑道:“哪里却敢应下?只是答允帮他问问您老而已。” 方丈笑了笑,也不再多说,钟滕弘就知道此事多半成了,心下大定。于是转移话题道:“今日大炼师过来,虽然身份贵重,但以您老的身份,又何必亲自相迎?您身子骨不好,还是应当保重才是。” 方丈摇头:“滕弘,你是自下一步一步走上来的,才具也足,历练也够,但却没在上头待过。你切切要记住一点,馆阁之人与咱们十方丛林不同,咱们说起来还是俗世中人,人家可是道门真修!若是你还拘于俗世之见,就算将来有幸走上宫观之路,也必定会栽大跟头的!” 这是训诫的语气了,钟滕弘忙收起笑脸,神色肃然,恭恭敬敬应了声“是”。 方丈又道:“大炼师今日所传警讯,咱们虽是小小道院,但也需留神才是。你明日便布置下去,让宁谷庙和龙山庙多警醒些,他们那边紧邻着松藩卫,要严防佛门渗透。白马山大阵失去了效用,自有玄元观和西真武宫操心……但咱们也不能放松。明日起,安排方堂轮次,巡察宁谷至龙山一线,有形迹可疑的佛门妖孽,需立刻捉拿!” 钟滕弘应了声是,又迟疑道:“方丈,适才大炼师临去之时,也没提及那个叫赵然的年轻人,如今赵然还在院中……” 方丈唔了一声,挥手道:“此事你去处置就是,我累了,要休息了。” 钟滕弘出了甲子居,回到自家所住的监院,招来客堂知客贾执事和方堂方主洪执事,吩咐他们去一趟十方堂,见见赵然,自己则在监院中等候消息。 过了不久,贾执事和洪执事联袂而回。 “如何?”钟滕弘问。 贾执事禀告:“监院,我刚才问过了,据赵然所云,大炼师是他的恩人,救过他的性命。究竟详情如何,他却没有细说。赵然的意思,是想要入我无极院学道,言辞之间极为迫切。” “此子何方人士?” “石泉县赵家庄的,读过几年私塾,父母双亡,家中有薄田三亩,家境十分贫苦。” 钟滕弘皱着眉望向洪执事,洪执事点头道:“我以通灵玉测之,赵然根骨寻常,普普通通,非修炼之才。监院,其实以我想来,若是赵然可以造就,大炼师也不会将他留在这里。既然此子家境贫苦,很有可能大炼师只是想要让院里给他口饭吃,其实别无深意,或许是咱们想多了。” 贾执事忽然道:“监院,大炼师临行之时并未提及如何安排赵然之事,我估摸着,其实留不留下赵然,大炼师都不会介意,若是监院为难,大可给他笔盘缠,打发他离开就是。” 道院里职司、道人都是有定额的,多一个人就要多添一笔耗费,因此,每年的新增员额都很稀少。西真武宫每三年给无极院下达一次增加道人的名额,多则三人,少则一人,故此名额非常珍贵。 除了有正式度牒的道人外,无极院还能自行招募一些火工居士,但这些名额,往往都由院里拿来做人情来往、甚至用于吸纳大笔捐产。 钟滕弘觉得贾执事所言有理,按照目前掌握的情况,收不收赵然,大炼师想必都不会介意,他刚要采纳贾执事的意见,忽然想起方丈适才对自己的点醒——馆阁之人与十方丛林不同,这句话言犹在耳,令他再次迟疑起来。思虑片刻,他改变主意道:“既然是大炼师带来的人,无论如何也要行些方便。唔,先派人去石泉县访查,核实此子来历,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之徒,便收下他罢。” 道观之中向以方丈为尊,但很多道观里的方丈其实并不太爱管理俗务,事务大多由监院料理。尤其是无极院这样的大道观,老方丈身体不佳,不愿过问琐事,钟滕弘这个监院权柄便极重,他做了决定,贾执事和洪执事自然不会反对。 新进火工居士的职分是需要按规矩来安排的,但一想到楚阳成,钟滕弘便有些犹豫,于是略带着犹豫望向贾执事和洪执事。贾执事想了想,道:“监院,依我说,还是按规矩来,传闻大炼师为人刚正,咱们若是做得过了,反为不美……” 钟滕弘点头:“好,那就如此吧。” 第八章 新生活第一天 当赵然知道自己被无极院收录为火工居士的时候,当即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不知道楚阳成临走前对无极院交待过什么,但无极院看在楚阳成面子上收纳自己,这却是不用想都知道的事实。也许在楚阳成看来这完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对赵然而言,却是穿越人生中的一次重大机遇。 他不禁暗自感叹自己命好,能够遇到楚阳成这么一个贵人,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主角光环?同时,他又忍不住偷偷庆幸,若是当日在清屏山上头脑发热,提着刀往阵前冲锋,哪里会有今日这般际遇?恐怕早就被挖坑埋了也说不定。不,也许连坑都没有! 典造房内,张典造居于案后,展开一页黄纸,看着面前恭恭敬敬的赵然,面无表情的念道:“赵氏三郎,正德十一年九月生辰,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龙安府石泉县赵庄人士,三世祖讳衡,历山东清河县主簿、县丞,世叔祖讳安,曾为石泉县净明院居士——唔,也算身家清白……塾中七年,考学优等——唔,也算上进……” 赵然低着头,恍惚间有一种前世刚毕业时参加面试的感觉。但不同的是,这次面对无极院八大执事之一的张典造,他感受到的压力很大,因为张典造向他展示了无极院强大的实力——短短七日,他的一切履历都被书写在了这张黄纸之上,其中甚至包括很多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张典造念完,不动声色的注视赵然良久,直到赵然神态愈发恭敬了,这才点头道:“愿入无极院为居士?” “是。” “一生一世,奉受道门?” “是。” “如此,画押吧。” 赵然上前,在案上的红泥印盒中蘸了油墨,拇指在黄纸末端重重一摁……这一刻,他忽然有种卖身的感觉。 张典造收了黄纸,塞入一摞文书之中,又取过一本文卷,翻至空白处,提笔将赵然的名字誊上。合上文卷时,赵然见封面上写的是“居士簿”。 赵然长出了一口气。所谓居士,非道士之身,按照赵然的理解,就是“编外人员”。但依傍道门,就算是“编外”,那也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身份。居士又分火工居士和在家居士,赵然现在就是火工居士。至于在家居士,那都是捐了大笔银钱的主,可以不用操持劳作而背靠道门之威。 办完手续,赵然拿着张典造开出的凭条前往库房。库房大执事不在,管库的是刘库头,刘库头正和几个道人推牌九,收了凭条将一个包裹扔在赵然脸上,又匆匆坐下盯着自己手上的牌,紧张的翻转起来,油亮的脑门上全是汗珠子。 这一幕令赵然啧啧称奇。他也不好意思搅扰了刘库头的兴致,抱着包裹离开了库房。 按照前世的说法,赵然被分配到了寮房。作为道院八大房之一的寮房,实际上是道院里最庞大的部门,无极院所有的“五主十八头”管事中,就有“八头”属于寮房,包括水头、火头、饭头、菜头、磨头、槽头、净头和圊头。顾名思义,寮房掌管着院中的一应起居生活事宜。 什么是新进火工居士的规矩?新进火工居士按例在寮房扫圊一年,直至下一批新进人员到来才可换班,这就是规矩,不仅是无极院的规矩,而且是天下道门的规矩。 因此,赵然进入无极院后的第一个职分就是扫圊。 圊头名叫周致秀,直到他没精打采的向赵然介绍完扫圊的内容时,赵然才明白自己究竟要干什么。他张大了嘴,好半天没有合拢,然后在周圊头的不耐烦的挥手之间,木然转身,向着分给自己的房舍走去。 所谓“圊”,就是厕所,扫圊自然就是扫厕所。不要怪赵然没文化,他前世加今生统共二十三年的学校教育,真真没有见过这么古怪的一个字!而第一次认识这个字的赵然,此刻却无比痛恨这个字。 老子好歹是正处级干部出身好不好?怎么跑来扫厕所了呢? 赵然短时间内完全无法接受自己这份新出炉的职业,不禁悲痛莫名。他满怀哀怨且步履蹒跚的步入自己的房舍,一头栽倒在床榻之上。 “哎哟”一声惨叫,将心神不宁的赵然惊醒,感情他躺下去的地方,正有个人蒙着被子呼呼大睡!此君翻转身来,瞪向赵然:“我说,你就不能长点儿眼啊?” 赵然费了很大劲才从对方的绿豆大的小眼睛中看出怒意,连忙揖首:“这位师兄……” 对方小眼珠子在赵然身上滴溜几转,问道:“新来的吧?” 赵然点头:“是,今日刚入院中,师兄……” 对方摆手打断:“莫叫师兄,当不起,没得出门遭人笑话。” 赵然愕然,正不明其意,床榻角落里一床被褥忽地掀开,一个三角脑袋探了出来:“受了度牒方可称师兄弟,莫要僭越了。”说完,三角脑袋又缩了回去。 赵然顿时好一阵发呆——感情这床榻上还一位哪! “对不住,小弟以为是自己的房舍,错入了……” 绿豆小眼睛那位嗤笑一声:“哈,自己的房舍?这位兄台,莫发痴梦,且将就凑合吧!” 角落边的那团被褥里补充解释了一句:“混上管事才有自己的房舍。” 绿豆小眼睛冲床榻西头努了努嘴:“兄台姓赵?听说了,喏,你睡那头,被褥是库里新配的。快些睡吧,困死了!”说完倒头又躺了下去。 赵然怔了怔,摸索着爬上床榻的东头,将包裹放到墙角,又拉了拉被子,盖在身上。正要闭眼,忽然又坐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脑门,心道自己真是傻了,大白天的睡什么觉啊? 他又唏唏嗦嗦爬下床榻,踩了鞋子,蹑手蹑脚出了房舍,将房门掩上,坐在门口的石阶上,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三房一壁的小庭院,靠东的一间厢房是自己和绿豆小眼睛、三角脑袋的房舍,北房和西房却不知住的是谁,此刻却没有人。小庭院正中是几丛灌木和花草,看上去也没有人好生打理过,生得稀稀落落。此外,西房和墙壁之间还有一座小厢房。 此刻正当未时(赵然掰着脚趾头算出来是大约下午3、4点钟),也不知道那哥俩犯什么毛病,在如此晴天白日的下午睡懒觉,赵然只好坐在这里看那几丛花草,同时不停给自己打气,勉励自己一定要努力奋斗。 也不知无聊了多久,却见小院内三三两两的回来了几个道人,有老有少,将肩上扛着的大笤帚、提着的竹簸箕放到那间小厢房内,然后进到北屋和西屋之中。其中有几个面目和善的,冲坐在阶下的赵然点头致意,赵然也忙起身回应,那些视他如无物的,他也毫不在意。 忽听一记悠扬的钟声响起,北屋和东屋里的道士们纷纷出门,直奔院外而去。赵然正不明所以之时,自己所居西屋的大门扑楞一下子闪开,绿豆小眼睛和三角脑袋从屋里钻了出来,一边出来还一边踮着脚穿鞋。 绿豆小眼睛看见了赵然在石阶下莫名其妙的眼神,于是解释了句“开饭了”,刚拔完鞋的右手直接拽上了赵然的胳膊,拉起赵然就走,令赵然好一阵恶心。 第九章 无处不在的行霸 不得不说,虽然分给赵然的活计很糟糕,但至少无极院的饭菜还是很可口的。赵然跟随两位“前辈”赶到斋堂一看,心里那叫一个舒坦! 上百人围坐在十来张大圆桌旁,每张桌子上都是标准的四菜一汤,豆干、菜花、青柿子椒、猪肉大葱,各有一大海碗,另带一盆青菜豆腐汤,每个人位置上是堆到冒尖的白米饭! 地主家也不是这么个吃法啊! 赵然心里那个激动啊,穿越快一年了,这日子终于是熬出头了。他眼冒金星的盯着那碗猪肉大葱,恨不得立时就要动手。好在尚有一份自制力存于心口,这才没有当众出丑。 随着叮咚一声磬音响起,赵然立马抄起筷子,当先就往一块油淋淋的大肥肉上夹去。却冷不防身旁的绿豆小眼睛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赵然捏着的筷子好悬没掉下去。 赵然大怒,正要冲绿豆小眼睛发火,却乍然间感觉气氛有点不对路子。环视左右,桌子上的其他九人眼睛都直钩钩盯着自己,有不屑的、有鄙夷的、有幸灾乐祸的、还有看笑话的…… 却见绿豆小眼睛陪着笑脸向对面一个长须红脸道人致歉:“关兄,对不住啊,对不住,哈哈,这位赵兄弟今日新来的,还不懂规矩,您大人大量,莫往心里去。” 红脸道人眯着半只眼睛瞥了瞥赵然,没说话,他旁边坐着的一个矮个子道人小脸涨得通红,怒斥赵然:“怎么回事?懂不懂规矩?”又冲绿豆小眼睛喝道:“他不懂规矩,你还不懂?出来前没教过么?下回注意了,再犯就别吃了!”喝斥完绿豆小眼睛和赵然,矮个子道人向红脸道人谄笑道:“二哥,我给您夹菜。” 赵然被训了个一头雾水,缩着脖子唯唯诺诺的忍了,这时才注意到,这位红脸的“关二哥”跟前多放了个空碗,那矮个子道人正往空碗里夹菜。关二哥点头的,矮个子道人就多夹一些,关二哥皱眉的,矮个子道人就少夹一些,不多时,空碗便满满当当都是菜肴。 尤其那碗猪肉大葱,里面大个的肉片都夹到了关二哥的空碗里,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片肉散落在密密麻麻的大葱里,看得赵然心头滴血。 关二哥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抄起了筷子,整张桌子上的其他人才开始吃饭。赵然被刚才的阵势唬了一跳,这会儿动作就犹豫了,等他筷子伸到菜碗里时,哪里还有半片肉沫星子? 不得已,赵然夹了根大葱放到嘴里,滋溜溜吮吸着葱卷里那股子残留的肉香,眼睛望着关二哥跟前堆满了肉片的菜碗,心里也不知问候了对方祖宗几百遍。 一顿饭证明,人的阶级性是与生俱来的,哪怕是处于社会的最底层,也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很不幸被分在九等以外的赵然吃了顿不那么痛快的饭,吃完以后便半主动半被动的接受了绿豆小眼睛和三角脑袋的再教育。 绿豆小眼睛大名叫焦坦,是谷阳县本地缙绅之家,祖上曾为云南某地知府,可惜隔的代有点远。三角脑袋是龙安府谷丰仓的周仓令之子周怀,但却是庶子。两人都出身于富贵人家,按照赵然的理解,属于典型的“官二”,之所以来无极院充当火居杂役,无非是为了“符合潮流”。 大明是道门强力支撑起来的皇朝,在大明之内,但凡想要使家里富贵长存,就必须依傍道门。真正的高门和当权者,自有族中子弟在道门内充任职位,次一些的“小门小户”,则绞尽脑汁想要和道门牵扯上些瓜葛。 后者最典型的就属焦坦和周怀这种情况,哪怕去做火居杂役,家里也要把人往道门里塞。一方面,就算是火居杂役,好歹也在道门里待过不是?至少熟门熟路,真要家里出个什么意外,遭个什么祸事,也有门路去道门请托说情。同时,作为旁支子弟,如果始终待在家里,一旦书念不出来,前程必定堪忧,若是在道门“镀过金”,运气好的十年后直接就可衣锦还乡,哪怕运气不好的,也可以凭借这份资历立足于世,做什么事情都方便得多。 焦坦和周怀都是去年入的无极院,比赵然早不到一年,都按规矩直接分来扫圊,算得上同一批的难兄难弟。新人之间总是愿意抱团的,别看焦坦说话阴阳怪气,但对赵然的确称得上是维护。焦坦一边说,周怀一边冷不丁补充两句,赵然转眼间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说起来也简单,这关二哥其实就是一个“小行霸”。寮房是无极院八大执事房中最大的一房,管着全院道士们的吃喝拉撒,管事的“五主十八头”这二十三个职位中,有八个都在寮房。赵然三人的管事道士就是其中之一的圊头,关二哥的管事则是净头。 净头和圊头这两个管事道士执掌的都是洒扫,只不过圊头更惨一点,扫的是厕所。因为性质相同,所以起居都在一处,吃饭也在一张桌子上。关二哥便是无极院洒扫这一行的行霸,略带一点黑社会大哥的性质。 因此,关二哥发句话,大伙儿都得认真听着,关二哥没让大伙儿吃,大伙儿就得老实候着。此外,逢年过节,大伙儿还得掏腰包凑份子,到县城里摆酒孝敬关二哥。 为什么大伙儿都要听他的呢?赵然问。 焦坦鄙视了赵然一眼,你打得过他么?赵然不觉哑然。关二哥是府城威远镖局镖师,拳脚上的功夫自不必提。威远镖局和西真武宫有长约,每一位内定的总镖头接班人,上任之前都要前往道门“镀金”,西真武宫若觉该镖师资质尚可,便会直接留下来,若是发觉该镖师资质平庸,则会打发到龙安府某县的道院去做三年火工居士,然后转入方堂之中效力。方堂是道院八大执事房中负责巡查的武力,威远镖局的镖师到这里效力也算得其所哉。届满十年之后,便回转镖局,成为总镖头的不二人选。 焦坦把关二哥的来历叙述一遍,斜着小眼睛瞅了瞅赵然,见赵然没什么反应,不由一阵沮丧。他之所以知道那么多,正是因为刚来的时候吃过亏,曾经想借助家里的势力讨回些便宜,可谁想人家与西真武宫关系如此密切,比他“缙绅之家”的身份更加亲近得多,故此几个月来只能忍气吞声。 赵然的家世更加不堪,焦坦这番心思显然只能白费了。 回到西屋,焦坦和周怀甩了鞋子又爬床榻上去了,赵然皱着眉很不习惯,隐约间能够闻到二人脚上发出来的臭味,他不明白这两位按理来说应当受过良好教育的富家子弟怎么会如此邋遢,想了想,转身出门,去院中大水缸里提了一桶水回来。哪怕穿越过来是个贫农子弟,赵然睡觉和早起前都依然保持着洗漱的习惯,他实在是看不下去那两个家伙不洗脚上床的恶习——尤其这床还有自己一份。 还富贵人家的子弟呢,怎么就那么不讲卫生呢? “焦兄、周兄,我打了桶水,洗洗再睡?”赵然看似询问,实则催促。 焦坦冷哼一声,蒙着被子翻了个身,浑没搭理他。周怀的三角脑袋又探了出来,有气无力道:“别费劲了,歇着吧……” 赵然无奈,只得自己洗了,然后爬上床去,同样用被子捂着头,以防脚气熏人。 床榻上了躺了一忽儿,赵然又琢磨过味儿来了,大白天的,我跟着他们俩睡什么觉啊?于是又爬下来,照例到屋外透气,顺着小院的墙根溜达出去,沿着山径步行。 此时夕阳西下,红霞掩映无极山巅,景色极为壮丽。赵然贪看了一会儿山景,又溜达回小院。却见关二哥坐在房下的石阶上,周围簇拥着几个净房的火工,正在大声说笑。 第十章 黑白颠倒的一天 因为饭桌间起过不大不小的冲突,赵然也不好和这帮净洒的同门主动打招呼,那样反而显得自己太懦弱了,于是趁他们说笑之际,加紧脚步缩回西屋。 焦坦和周怀已经鼾声大作,赵然抹黑爬上床榻,以被褥掩耳,朦朦胧胧间也迷糊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赵然被人一把推醒,睁眼看时,却见墙角木桌上那盏油灯已经点亮,焦坦和周怀二人正在往身上套短褂。 “赵老弟,快些醒转,该上工了,迟了圊头可是要责罚的。”说话间,焦坦已经套好了外褂,催促赵然起身。 赵然迅速爬起,解开昨天领到的包裹,将道衣往自己身上穿,却被焦坦止住:“那身衣服上工的时候别穿了,收起来,还是穿你那件老衣,外面套上短褂就好……你以为是去参加仪典么?” 赵然一听有理,当即还穿着原来那件破衣,从包裹里拣出短褂套上,跟着两人就出了门。 月上中梢,不时听到远近传来的蛙鸣,三个人借着月光,沿山径向下,绕过几座小院,来到槽房。扫圊的圊头周致秀已然等候在槽房门口,他的身后是一驾驴车,拉车的老驴似乎没睡醒的样子,四只蹄子左右晃荡。 周圊头将驴车交给三人,自己打着哈欠转身走了。 老驴识途,也不用人牵,自己拉着车子就往前走,绕到槽房后面停下,这里却是马栏的所在,无极院中畜养的十来匹马都关在此处。 焦坦从车上取下个空竹筐,让赵然提着,他和周怀一人取了柄木叉,就往马栏后头走去。焦坦和周怀一边叉马粪,一边往赵然提着的竹筐里扔。赵然憋口气在后面跟着,不多久,竹筐里便堆积了小半筐马粪。 装了马粪的粪筐搁回车板上,赵然长长吐了口浊气,焦坦和周怀嘿嘿一笑,也不多话,把叉子放回大车上。 老驴人精似的,也不需催,拉着板车就走。焦、周二人见怪不怪,赵然却惊讶不已,上前顺了顺老驴的耳朵,老驴侧着脑袋瞟了他一眼,昂了一声,似不满意。 跟在老驴身后,三人开始扫圊。无极院共有三处圊房,一处在三清殿外的前院,专供香客解急,一处在靠西南侧的客堂,给留宿的居士和挂单的道人使用。这两处都不常用,圊房很整洁,三人没过小半个时辰便打扫干净。 使用最频繁的自然是无极院众道们的居所——寮房外的圊房。一百多道士和火工居士们成天吃喝拉撒都在这里,状况可想而知。 三人提了水,将坑道冲净,然后冲洗地板,其过程不必一一言表,否则有碍观瞻。圊房内收拾干净,又转到房后,焦坦拉开圊房粪池上盖着的木板,一股浓郁的粪臭扑面而来,熏得三人连连往后躲。除了臭味外,粪池中还散发着刺眼的气味,赵然知道这东西可当能源使用,但此刻也没兴趣分说。 气味散了一会儿,三人操起板车上的长柄粪勺,开始往粪桶里捣饬,足足装满三个大桶,才堪堪见底。 三处圊房都打扫完毕,老驴拉着板车又往后院行去。寮房是无极院众道们的居所,但高阶道士是不住这边的,无极院的方丈、监院、三都(都管、都讲、都厨、)以及八大执事们都集中在后院,或独居一院,或两、三人一院,日子过得明显舒适得多。 每座小院门口都摆放了这些高阶道士专用的盂桶,三人将盂桶中的秽物带走,以清水擦洗干净,这才算完活。 老驴拉着板车寻后山小径而下,板车吱呀吱呀的在山径中发出轻响,犹似欢快的小曲,但赵然却没兴致感受这份夜走山道的浪漫,他刚才刷盂桶的时候差点就吐了。 后山脚下是一片洼地,一个个半亩大小的深池夹杂其间。三人将板车上的粪桶在此清空,然后拉到旁边的山泉下冲洗干净。焦、周二人带着赵然将短褂脱下,就着山泉水清洗了一道,然后又洗了手脸,赵然的呕吐**才减轻了几分。 他终于明白这两个富贵子弟为何不修边幅了,干完了这份工,什么睡前洗漱之类的都是小事,和扫圊相比,那些个习惯完全多余。 焦坦指着黑夜中看不见的远方向赵然道:“山下这片都是道院名下的奉田,佃户们日常所用肥水便是取自此处。” 赵然沉默片刻,忽问:“焦兄、周兄,二位出自富贵,却来受此苦楚,值得么?” 焦坦一笑:“愿意也好,不愿也罢,既然来到这里,就得受着。家里花了大力气,才攀上这么个机会……来无极院杂修的机会本不是我的,但从兄受不得这份苦,只两个月便逃回去了,故此才轮到我。” 赵然一愣:“逃回去?院里不管么?” 焦坦道:“何须院里去管?我家从兄回去后就被打折了腿,今后怕是行路艰难了。” 赵然乍舌,却听周怀冷不丁道:“非只为己,实为一族,若是连这一点都看不透,也不用在家里混日子了,自生自灭最好。” 焦坦点头:“不错,只要熬过这一关,待院里来了新人,便可脱身,到时候无论转入哪一房堂,都要好过一些。待过满十年后,便可风光回乡。对我等庶出旁支而言,这是谋取前程生计的最好捷径。若是时运来了,能得个机会受了度牒,那时才不枉了吃苦多年。” 赵然呆了一呆,连忙追问:“火工居士也可受度牒?” “似我等这般毫无修道资质者,当然不要太过奢望,但却不是没有机会。道门各观、各宫、各院每过三年两载,总要颁下一批度牒给那些资质上佳者。但天底下能够修道之人何其之少?若是严循此例,恐怕道门也没多少人了。故此,总会有些机会留给凡夫俗子,或是家势显赫,或是聪敏才俊……便如无极院中,受度牒的道士四五十人,几乎都是如此,能够修道者,都去了馆阁。” 赵然心里如滚开了锅一般,患得患失的思索着怎生寻个法子得了这度牒,好成为一名尊贵的道士,琢磨了片刻,又泄了气,自家浑没什么深厚的家世和倚仗,想要更进一步,真真是机会渺茫。 想到这里,便也暂时放开这个念头,和焦坦、周怀一边闲聊,一边跟着老驴回转山门。其间,赵然询问,焦坦和周怀都是富贵子弟,为何不雇些短工来干这扫圊的粗活?焦坦说,道院首重身体力行,除非跻身高层,否则便老老实实干活才是上策,偷奸耍滑绝对是不允许的。 赵然又追问,能进道院的火工居士里,大部分都家里富庶,为何却过得如此贫寒? 焦坦解释,还是那句话,除非跻身高层,否则就老老实实按道院的规矩过日子,火工居士每旬只有一日休沐,休沐之日可允下山,到了山下爱怎么享受都随意,但在山上,有钱也没地方花销,吃穿用度都得遵守道门的规矩,一应奢侈享受均不得带入山门。 周怀补充,说赵老弟你没见过关二哥那帮净房的人平日里在道院是怎么消磨日子的吧?人家偷偷玩牌,下的彩头真不是一般大。 赵然继续追问,是否下一批新入门的居士进山,自己等人便可离开圊房? 焦坦说,这却不假,按照先后规矩,周怀先走,然后是我焦某人……他拍了拍赵然的肩,嘿嘿笑道:“赵老弟且耐着性子吧。” 老驴自回槽房,三人也同回了西屋。天色已然露出曙光,焦坦和周怀却倒在床榻上埋头大睡,旋踵间便鼾声大作。 赵然也困得乏了,没隔多久便迷糊着睡了过去,这回他算是明白了,这活计确实颠倒黑白,如今自己也加入到大白天蒙头睡觉的行列之中。 第十一章 别人的发家史 赵然这一觉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被焦坦和周怀拉着前往斋堂用饭,晕晕乎乎间用罢早饭,也不记得被关二哥一伙子净房的火工居士欺负了几次,又回转西屋蒙头大睡。 下午的时候,总算回过点神来的赵然,刚刚用清水抹了把脸,却被客堂的于致远找上门来,拉着去他房中写了幅字。 趁于致远展开字幅仔细琢磨的空挡,赵然旁敲侧听的打探了一番于致远进入道门的经历。于致远入无极院已有十三载,和赵然一样,刚进来的时候同样在寮房扫圊,扫圊八个多月后,又转去洒净,先后干过做饭、烧火的活计,因为喜好书画,后来还一度调至账房誊写账册。到了第六年时,也就是四年前,无极院客堂的老门头辞世,多出了一个职位,于致远这才迎来了截至目前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机遇。 当时西真武宫同意无极院从院内自行调配,于是经堂内的某念经道童荣幸转职为客堂门头,而因此产生的念经道童缺额,便由于致远顶替了。从此,于致远跻身有度牒的正式道人之列,身份与之前判若云泥。 再过一年,转职为客堂门头的那个念经道童(于致远记不清楚该道童姓名),在一次意外中不幸丧命,于致远战胜十多名比自己资历深厚的同窗,占据了客堂门头之位。 客堂门头是道院“五主十八头”之一,是有职司的道士,归八大执事中的知客管辖,职在迎宾。这个职司不仅干起来颜面光鲜,而且油水丰厚,在“五主十八头”中算得上第一等优厚的职分。赵然如今的本职上司——圊头周致秀说起来和于致远平级,但各方面都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赵然想多打探一些于致远如何顺利跻身道士之列,又如何在众多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继而成为门头的秘密,于致远却语焉不详,只是微笑着勉励赵然,让他多多努力。 虽说于致远没有指点赵然顺利升擢的窍门,但对赵然的起居生活还是非常关心的。他此时已经知道赵然家境贫寒,于是亲自带着赵然前往库房,要为赵然再讨一身衣裳。 管库的刘库头依然在和一帮子道士推牌九,见于致远到来,立刻起身,满脸洋溢着热切的欢笑:“于师弟今日怎的有闲来此?快,一起推两把?”说着,招呼身旁的几人给于致远让座。 此时,座中另一位胖道士也直起身子,冲于致远招呼:“于师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玩一把?” 于致远淡淡一笑,摇头道:“刘师兄、郭师兄,我不好此道,你们也是知晓的。今日过来多有搅扰……”冲赵然一指:“这是新入院中的赵然,他入院仓促,带的衣裳少了,若是库中有余,还劳刘师兄给关照一二。” 刘库头立马应下:“别人来了没有,于师弟来了还能没有么?没有这个道理!”说罢,吩咐身旁一个火工进库中抱了套衣裳出来,塞到赵然怀里,关切道:“赵老弟,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来寻我,哪里需要再劳动于师弟亲自过来。你看除了衣裳,还差些什么?” 赵然想了想,既然跟着于致远过来,算是欠了份人情,干脆也不客气:“刘库头,若是能再给二尺麻葛,小子感激不尽!” 刘库头说这个容易,又让火工取了二尺麻葛出来交给赵然。 说笑几句,于致远带着赵然离开了库房,刘库头等人在后殷勤相送,那礼数倒好似于致远是师兄一般。 回转之时,赵然有些好奇:“于门头,咱们道院中不禁关扑赌戏么?” 于致远道:“道门宫观院中,原也是有戒律的,但只经堂限得稍严,各分职司却都不大去管,否则山门清苦,这许多人如何守持得住?若是这也戒那也戒,道门怎生维持下去?当然,全真一派持律倒是严苛得多,但你去全真道观看看便知,远远比不得咱们正一派的道观繁茂。” 赵然是头一回知晓,原来自家入的却是正一派道观,不由多问了几句。于致远也尽心指点:“咱们正一派是符箓道派,讲究的是调合自然,以天地之气化形符箓,人天合一,结丹于外而寄本命;全真派首重内修,吐合天地阴阳于内而结丹婴。无论符箓还是丹婴,都是修炼法门,追求天道的根本是共通的。” 听着于致远的介绍,赵然想起了当日楚阳成对自己所云“内丹可以飞升,符箓亦可飞升,修炼全在自身努力,绝无功法高下之分”的话语,半知半解的点了点头,其实心中却无半分头绪。 见到赵然脸上的茫然,于致远失笑:“没来由和你说这些作甚,那都是修道士学的道理,和咱们十方丛林没有关系。将来就算你能得了度牒,也不过是去学科仪之规罢了。咱们都是凡夫俗子,没有修道的命哪……”说罢一脸萧索。 片刻,于致远又道:“关于正一和全真,你只需知晓,咱们正一奉的祖师是张天师,全真奉的是重阳真人,如此便足够了。” 临别之际,于致远叮嘱赵然:“院中虽有道人博戏,但你切不可沉迷其中。这里的门道甚多,单就适才你所见而言,便有许多猫腻在里头。有些话本不该说,但我实不愿你堕于其中。刘师兄和郭师兄二人,以邀赌为名,行聚敛之实,只仗着手快,为常人所不知。” 赵然笑道:“我也不好此道,门头放心就是。只是他二人如此行事,院里不管么?” 于致远道:“咱们道门之中,宫观戒律稍严,道院里就松散得多了,这些都是旁枝末节,也没人去理会。刘库头和郭菜头的年岁,想要再上一步已是不能,过得几年便要出山返乡,故此才广开财路,这是要挣一份富家之资,只要没犯什么大错,便由得他去。” 赵然恍然:“明白了,咱们道院是接地气的,其实与官府无异。” 于致远微笑:“接地气?这个说法有意思,不错,正是如此,你明白就好。” 回到西屋,却见焦坦和周怀二人闷闷不乐,略一询问,却是关二哥午后开了赌局,焦坦和周怀各自输出去好几贯钱。 赵然莞尔,看来这博戏之风在无极院中相当盛行啊,因此安慰二人:“博戏博戏,有赢有输,今日输了,明日翻本就是,只别玩得太大就好。” 焦坦愤愤道:“输些银钱不算什么,只看不惯关二那番嘴脸!” 晚饭时,关二哥许是因为赢了钱,心情很好,也没有为难赵然,却在饭桌上招呼众人,说是饭后继续坐庄,让大家一起耍子。赵然身无浮财,当然是敬谢不敏。 焦坦和周怀跟着去了北屋,立誓要把本翻回来,赵然则回到房里试穿新领的道衣。如今他有了库房领出来的两套道衣,便打定主意,以后平时穿道衣,上工就穿自己那套破衣裤了。 脱了破烂的外袍,又去解裤绳,赵然这时候才想起来,这裤绳是当日在清屏山中,从镇守太监那个死鬼义子身上摘下来的,至今还没顾得及查看究竟是什么宝贝。 焦坦和周怀都在北屋耍钱,呼喝声传得整个院子都是,暂时是没工夫回转的,赵然将西屋的房门拴上,这才将裤绳解下来。 裤绳一头是个暗扣,解开以后,赵然打里面拽出一根翠绿的细索。细索色泽晦暗,非金非银,甚至不是赵然见过的任何一种金属。可它也绝不是玉石,没有玉石会如这条细索般柔韧而富有弹性。要说是牛筋或者蛇筋,却又不像,因为单独捏其一段的时候,明显感觉很坚硬。 赵然把玩了一会儿,不得要领,略略有些失望,于是将细索卷在手中,想要重新塞回裤绳里去。却不想手上力道没有拿捏稳,这根弹性十足的细索崩起了一头,在赵然侧着的脸颊上划出一道极细的伤口。 一丝淡淡的血痕出现在赵然的脸颊之上。 第十二章 看上去很老套 随着赵然脸颊上血痕的出现,细索猛然间通体一亮,却又极快恢复了原本就十分晦暗的色泽,这个过程非常短,短到赵然差点以为是一次错觉。 赵然呆了片刻,渐而意识到刚才的一幕绝对不是错觉! 捏起细索的一头仔细端详,索头如同穿越前的绣花针那么粗细——实际上整根细索就像是一根加长了十多倍的大号绣花针。赵然也不多想,咬牙在自己手指上使劲一戳! 细索戳破手指,紧接着通体再次发出莹莹的亮光,亮光逐渐转白,整条细索也随之变得异常透明。赵然惊骇的看见一缕血丝顺着手指进入细索,从索头一直涌向索尾。这条血线如此清晰,就仿似穿越前那个世界使用的温度计,不,抽血用的针管! 这玩意在吸血! 赵然第一反应就是甩开这条细索,但他发现无论如何也甩脱不掉,只能眼睁睁看着血线一直延伸到细索的另一头…… 然后,似乎细索“吃饱了”,索头从赵然的手指上脱落下来,逐渐恢复了原本晦暗的斑驳色泽。再看自己的手指,那处伤口踪迹全无。 过程很短,就那么一恍惚间,赵然身上已是大汗淋漓。 滴血认主?不会那么老套吧?赵然试着再次把玩细索,拉直……卷成卷……系个扣……当跳绳使……完全没有任何异常。他在自己胳膊上使劲一拧——莫非是场梦? 忽然一阵困意涌上脑海,赵然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比如将这根细索藏起来,就直接栽倒在床榻上,呼呼大睡起来。 这波困意来得异常诡异,去得也相当邪门,赵然忽地就醒了。或者说,他是被吵醒的。 “地王!天高九!哈哈,通杀!” “怎会如此?” “娘嘞,已经三把瘪七了,有没有天理!” …… 赵然不懂牌九,但耳旁这番喧闹显然表明他正置身赌桌之旁。睁开眼一看,屋里仍是一片漆黑,并没有一个人影……咦,这黑暗为何透彻若此,连墙角那只邹邹巴巴的灰袜也一清二楚? 赵然一分神,耳畔的喧闹便立即消失,只能依稀听到北屋中的赌桌上有人仍在骂骂咧咧。他又凝神去听,那帮人的吵闹再次在耳畔回响。他甚至听出其中夹杂着焦坦那恶狠狠宣泄的怒火:“你娘!” 赵然将细索和眼前的一幕联系起来,突然间幸福得想要撞墙,这尼玛宝贝啊! 心花怒放的跑出了院门,赵然来到无极院西北角的园林处,这里一墙之外就是无极山中,夜间鲜有人至,地属偏僻,又有假山叠嶂、竹桃成荫,最是试验法宝的绝佳所在。 凝神屏息,脑海里所有念头沉浸在细索之上,然后瞄准一株桃树,臂膀发力,喝了声“去!”细索随手臂所指方向飞出,然后…… 然后软绵绵的砸在桃树干上,悄然落地…… 赵然检视桃树被砸中的部位,一星半点的痕迹都没有。 思忖片刻,赵然空手向落在树下的细索伸去,然后猛地凌空回拉。 “起!” “收!” “回来!” “你大爷!” ……. “长!长!......” “短!短!……” “我就日!……” 片刻后,赵然在头上舞动细索,手速越来越快,然后绕着假山开始狂奔,脚下不停加速……加速……继续加速…… 小半个时辰后,假山顶上一个黑影纵跃而下,大袖飘飘…… “哎哟,泥马!” 赵然气喘吁吁的看着手上这根毫不起眼的细索,目光中憋怒得快要喷出火来。什么狗屁玩意儿?什么都不会,留你何用!作势欲扔,却终是舍不得,往地上唾了口浓痰,恨恨收兵而回。 伴着挂在树梢上的明月,赵然灰头土脸往回走着,一路走一路遥想,这宝贝怎生如此不堪,难道真个仅仅是让人耳聪目明,其余一概无用?若这宝贝是仙家遗物该有多好,老子这就直上九天揽明月了,哪里还需继续埋头扫厕所? 正遗憾间,月洞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然心里有鬼,顿时骇了一跳。他此刻就在月洞门内,已然快要步出花园,为免迎头撞上,只得就近寻了左首边一处灌木后掩藏身形。 却见黑夜之中,两道人影闪了进来,若是以前的赵然,恐怕只能模模糊糊看出个人形大概,但此刻他得逢奇缘,可谓耳聪目明,一眼便将二人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当先一人獐头鼠目、身形猥琐,身后之人面容俊秀,却大有阴柔之风。这两人赵然似乎都曾照过面,想了想,很有可能是在斋堂用饭时见过的,只是不知姓甚名谁。 猥琐男在前,阴柔男在后,两人匆匆来到花园的墙根边上。猥琐男手指塞入唇下,口打唿哨,墙外立刻传来回应,一条绳索自墙外扔进墙内。 虽然距离足有十七八丈,但赵然看得分外明白,心中暗自嘀咕,乖乖,这不是劫匪里应外合想要破寨的节奏么? 赵然很明显受小说影响太过,思绪如风中凌乱,飘忽不定,他的推测相当不靠铺。猥琐男将绳索挽在胳膊上拽紧,只见顺着绳索确实爬进来一人,但却仅仅一人而已。 此人短衣襟小打扮,显得特别精悍,一跃而入花园,比赵然试验法宝时的身姿显然高明得不是一分半分。 “薛老四,怎地是你来了?老六呢?”猥琐男问。 “金兄,老六病了,我只能跑这一趟了。关二认得我,怕万一撞上误了二位的好事,只能约在这么个地方。” “晓得了。这位是张公子,我在无极院交的好朋友,你们二位多切磋切磋。” 阴柔男和薛老四相互点头示意,热切攀谈了两句,薛老四便从怀中摸出两条长长方方的小木条来。 赵然虽是隔着老远,仍然探着头勉力看了个明白,这两件物事正是两张牌九。 只听薛老四道:“瞧清楚了,底边的三点之间,左长右短,以此区分出来,切莫搞混……喏,边上有两个凸起,你们试试……” 猥琐男和张公子一人接过一张牌缓缓摸索了起来,只听薛老四继续道:“同时按下此二处凸起,牌面的三个点数便会翻转进去…….按一次翻转这个点,两次再翻这个点,三次则翻这个点…...这张牌可变三个点数!” 张公子试了试,一声惊叹:“妙不可言!” 猥琐男嘿嘿笑道:“薛家的手艺,那是没得说的!” 薛老四手挽绳索,蹭蹭两步踏上墙檐,回头招呼:“恭祝二位大发利市,薛某先走一步!” 猥琐男点头示意:“老四放心,待我旬末下山时,必将银钱送到。” 薛老四一笑:“金兄家大业大,我信得过!”说罢,翻下墙头自去了。 此事似乎与关二哥有关,听上去好像是猥琐男和张公子要设局坑一坑关二哥。关二哥对赵然态度相当不友好,赵然对此是乐见其成的。只不过虽然和他没半毛钱关系,但他总不好偷听了人家秘密后大摇大摆的离开,只得耐着性子等两人出了花园,方才小心翼翼的回到西屋。 北屋的牌局已经散了,很显然,焦坦和周怀又输了。焦坦喋喋不休的埋怨着自己的破手气,周怀则冷着脸呆坐于床边,一言不发。 焦坦的唠唠叨叨终于在一句“听说明日金久和张泽约了关二哥斗牌,以关二最近的手气,怕是要发笔大财”中结束。 听到这句话,赵然忍不住暗笑,明日里关二不哭才见鬼了! 当夜丑时初,赵然换上破衣裳,套了短褂,继续开始了他苦闷的扫圊生涯。 第十三章 传说中的“三英局” 当夜的扫圊,赵然摸出三块简陋的口罩,给焦坦和周怀一人一块,自己示范着戴在鼻子上。有了口罩,扫圊的工作氛围立马就变了,那些刺鼻的腥臭和令人作呕的气味被遮住了大半,三人干起活来明显轻松了许多。 赵然在焦坦和周怀心中的好感度有了明显上升,连一向话少的周怀也和赵然多聊了几句。焦坦更是一力邀请赵然,晚上和他们去参与今夜的牌局。 赵然说自己不懂牌九,也没什么余钱,不太想去。 焦坦说兄弟,不懂没关系,但是可以去凑凑热闹啊。要知道这可是今年以来无极院中最大的牌局,有个名号唤作“三英局”,不去见识见识实在可惜了。 赵然好奇的问什么是“三英局”? 焦坦滔滔不绝,说这“三英局”,顾名思义,就是三位牌桌英才的牌局。一个是菜房的张泽,一个是水房的金久,还有一个,自然就是净房的关二。这三位可是无极院中公认的博戏高手,玩牌的水平那可是响当当的! 话说前月之时,三人终于坐在一起玩牌,其中的精彩之处,实在令人回味不已,而彩头之大,也令人乍舌。那一次关二技高一筹,以无可争辩的优势将桌上的所有彩头一扫而空。 上个月,不服输的金久和张泽再次邀战,关二当然应约。这一次,关二继续力克强敌,又将金久和张泽输得裤裆都脱了,成为无极院中的一桩美谈。说到这里,焦坦叹息:“虽说关二太过盛气凌人,但说到牌九,却真是让人不得不服!别说咱们火居杂修,便是许多度牒道士都前往观战。” 焦坦道:“这是‘三英局’的第三局了,据说金久和张泽筹措了巨资,誓报前两局失利之仇。这可是一桩盛事,赵老弟必须去参逢其会!再者,不会玩牌九没关系啊,可以参与押局,那个简单得多!” 赵然问什么是押局,焦坦解释,‘三英局’中,上牌桌的只有金久、张泽和关二,一直杀到牌桌上只剩一人为止。其他人等不得拿牌,但可在旁边押注,也就是每一局牌只押庄或闲,会不会玩牌都无所谓。 赵然问,二位兄台打算押谁? 焦坦说,自然是押关二,关二不仅牌技高超,而且运道好,尤其是后者,在博戏之中是最重要的赌胜因素。关二这几天运气爆棚,绝对是神佛通杀! 焦坦和周怀在一旁眉飞色舞,说得赵然也忍不住心动了。趁这么个机会去挣笔外快,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可是赵然身上没钱怎么办?周怀说了,赵老弟身上没钱,我和焦大哥一人借你一两银子,兄弟你可别嫌少,我和焦大哥这几天输得太惨,全指望这次能够赢回来,可得多留些本钱。 赵然连说不少了不少了,不管输赢,都按五成利归还。周怀和焦坦却也没把这点利钱放在心上,只说赵老弟你拿着去玩就是,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还,一切都好说。 赵然心里这个感慨啊,心说自己千方百计想进入道门,绝对是无比正确的抉择。瞧瞧眼前这二位,出手就是二两银子,眼都不带眨巴一下的,比起那个一门心思图谋自己可怜兮兮三亩田产的四叔,真可谓天壤之别。前世有句老话还真是说得太对了,环境决定人生的成败,身边全是这类富贵豪阔之人,自己就算混得再差,又能差到哪儿去呢? 当晚的“三英局”直接开在了斋堂之中,赵然故意去得有些晚,他是生长在红旗下的孩子,始终没有转过这道弯来,一直担心无极院的高层是否会连夜取缔这场牌局。等到牌局已开,斋堂中渐渐人声鼎沸的时候,这才确定,原来在这个世界,聚众赌博真的没事。 斋堂正中的大圆桌,就是今夜“三英局”的牌桌。昨夜赵然在花园中见到的猥琐男和阴柔男就坐在桌边,连上关二,三人各据一角,各自跟前堆满了金银锞子,看得赵然直犯眼晕。 圆桌左右两侧,各放置一张长条方桌,左侧方桌上堆着一摞摞的铜钱,右侧方桌上则是一锭锭白银。赵然略略观察一会儿,便已然明白,两张方桌都是焦坦所说的押局台,也就是只押庄闲的玩家台,押局台分大台小台,大台直接上银子,小台则押的是铜钱,照顾了不同身家的赌客。 上百名身穿道袍的道士和居士围在三张赌台周边狂呼浪吼,气氛极其热烈。但闹虽闹,整个押注和收钱的过程却秩序井然、分毫不差。赵然注意到三张台子前都站着一名青衣短冒的小厮,看上去并非无极院里的道士和居士。三名小厮在台上不停忙活着,过了一会儿赵然才听说,原来这是从山下谷阳县赌场请来的荷官。 焦坦在人群中觑见赵然,挤到他身边,一脸兴奋道:“快些押注去,别站着了,晚一会儿就少赢很多!” 赵然询问究竟,焦坦红光满面道:“自然是关二胜,已经连胜七局了!我和周怀已经把前些天折进去的老本赢回来了!” 赵然谢过焦坦的提醒,不过他还想再看看,毕竟昨夜偷窥到的那一幕可并非梦境。他踮着脚在人群后观察牌桌,正看见关二将手中牌打出去,得意洋洋的喝道:“地杠配梅花,杀!”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轰然惊叹,道士们热烈议论着:“八连杀!八连杀了!”也有少数人哭丧着脸尖叫:“怎么可能?” 金久和张泽却不动声色,任荷官将桌上的银锞子推到关二面前,表情相当平稳,浑没半分焦躁之色。 赵然猜测,也许是二人尚未摸到那两张带机关的牌,又或者是二人商量好的策略——先输后赢,既显得公平,又可引诱对方投入更大的博资。比如现在关二能够连赢八局,将来金久和张泽连赢十八局的话,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想明白这一点,赵然便来到押小局的台子边,将借来的二两银子兑换成二十吊钱,每吊一百文,试着下注。 在道士们的疯狂呼喊声中,关二继续上演着连杀的好戏,赵然也赢了一些,不过他押的时候只敢小额下注,关二的赔率又低(大部分人都在跟压关二),故此也没挣多少。 不久,金久和张泽台面上的金银锞子便输光了,关二桌前堆了一大堆,看上去足有五六百两。 赵然开始紧盯着金久和张泽,他估计这二人的戏码差不多演足了。 果然,金久和张泽各自大开一个小木箱,从里面掏出一叠银票。 “五十两!”金久取出一张银票,推到台桌正中,张泽也同样跟了上去。关二哈哈大笑,毫不介意的点出十多个金锞子,往前面推了过去。 整个斋堂之内顿时鸦雀无声,无他,这局牌的赌注已经上到了一个令人忍不住心跳的层次。 赵然连忙将钱换成银两,共计三枚小锞子,赶到大台边上。关二此刻连庄十二局,金久和张泽一直在闲方拼杀。赵然想了想,没敢托大,扔了一枚银锞子放到闲家一边,下了一两注。 这局牌一开,结果令赵然有些诧异,关二再次通杀两名对手,连庄十三局!赵然开始心里打鼓了,暗自咒骂金久和张泽,同时默念催促这二位:快些动手吧! 虽说明知道今晚的牌局有问题,但赵然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才会发生变化,他考虑片刻,再次押了一枚银锞子在闲家一方,他打定主意,若是这次还输,就不押了,等局面翻转的时候再说。 却见金久和张成泽再次抽出一张银票放到桌上,引起了满堂惊呼:“一百两!” 第十四章 赵然的一夜暴富 赵然仔细盯着金久和张泽,二人拿起牌来各自凑牌。他不懂牌九的规矩,也不知道二人怎样凑牌合适,但他知道关键之处在哪里,故此目光牢牢凝注在二人的手指上。 忽然,赵然心头一动,眼珠子迅速盯住金久抓牌的右手,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的视线忽然间穿过了众道士攒动的人头,迅速将自己和对方的距离拉到了极近之处,近得仿佛金久的拇指和食指就在自己眼珠子前,瞬间放大,占据了整个视野。 就见金久的两根指头轻轻在木牌的边处往下一摁,同时他耳中似乎听到了木牌内传来的“咔嗒”之声。 有了!赵然兴奋莫名,内心忐忑的等待着牌面的结果。 一阵哀叹声响起,关二平了张泽,输给了金久。这是他第一次输牌! 因为押注台上押在庄家关二一边的银两极多,故此赵然这一把着实赚大发了,荷官将押在庄家一方的银两拨出来,按照比例分配给赢家。赵然一次就赚了五两。 这是今夜赌局上的转折点,从这一局开始,关二开始走上了下坡路。 因为无法预料金久和张泽会在哪一局赢、哪一局输,故此,赵然没敢一次性押下去,他稳稳的按照三局一轮次的方式押注,即以五两为本,第一次押五两,若是赢了,便连本带利全押上去,若是再赢,便再统统押上去,无论第三局输赢,下一局重新从五两开始押注。 这种押注方式是焦坦告诉他的,焦坦说这样可以保证自己在赌桌上不被胜利冲昏头脑,若是运气好的话,也具备一定赢大钱的能力。 赵然觉得这个办法很赞,便采纳了,只不过与焦坦不同的是,他知道今夜赌局的大趋势,以此押注的话,可以稳稳获胜。 渐渐地,赵然面前的银锞子越来越多,虽然也有输的时候,但赢的次数更多。他的表现引起了几个有心人的注意,他们也开始跟着赵然下注。赵然觉察到以后,便故意输上两把,让别人愈发摸不着头脑。 随着时间的推移,赵然赢得的银子已经相当惹眼,他便干脆找荷官换成五两和十两的银票,下注的时候便低调了许多。 到了子时初刻的时候,赵然怀里的银票已经多达一千二百余两,略一清点,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不已,同时激动得手脚发颤。 就凭现在这副身家,哪怕不在无极院中厮混,出了山门立马就是富翁。按照现下的田价,回到石泉县去,买上两百亩上好的水田,起个庄子,再买几个家奴,从此以后便可安享余生了! 再回过头看局中的三人,金久和张泽正在冷笑,关二则额头上大汗淋漓。 关二已经将自己所有的金银锞子和银票全部输光了,具体有多少,赵然并不清楚,但他略一推算,便能知晓大概——这个数目足足在三千两以上! 威远镖局是道门在龙安府的一处重要合作产业不假,因此而挣得盆满钵满也不假——据说龙安府解送户部的库银便常年由威远镖局押运,关二身为威远镖局总镖头的亲侄儿,同时又是下一代的总镖头同样不假。但三千两银子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哪怕是关总镖头亲至,一夜间输掉三千两银子,也绝对会肝儿颤,更何况关二了! 关二两手撑在赌桌上,满眼通红的盯着金久——今夜的赌局,数金久赢得最多。 金久冷笑,问关二还有没有钱,若是没有,便请他赶紧离开,金久说自己还要和张泽继续玩牌,没工夫搭理关二。 这句话绝对是彻头彻尾的羞辱,似关二这种练武之人,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来人,取纸笔!”关二吩咐着,他接过荷官递来的杏黄纸笺,刷刷刷提笔就写,写完以后摁上了自己的手印。 “这是青川县东的田庄,房舍二十三间,茶山一座,水田四百亩!前年宣慰司镇守太监赵德欲购吾之田庄,出价五千两,关某未曾答允。如今便抵四千两!”关二低沉的嗓音在赌桌边响起,那股子狠劲令人听上去不寒而栗。 张泽在一旁冷哼道:“据我所知,那座茶山不是你的吧?茶山乃是镖局的产业,你如何作抵?” 关二咬牙道:“茶山由关某掌管,关某便有处置之权!” 张泽不紧不慢的道:“笑话,你这里张嘴白话说得轻巧,到时候关总镖头矢口否认,我和金兄哪里有胆子找上门去说理?” 关二眼珠通红,目光中如欲喷火:“龙安关氏岂是信口雌黄之人?” 张泽和金久对视一眼,金久咳了一声:“这样吧,空口无凭,这茶山可以下注,不过却要拿物件抵押。” “你要何物?” 金久哈哈一笑,表情愈发猥琐:“听闻关兄入无极院前,便已成亲。又听闻关氏娘子貌美之色冠于龙安……” 关二脑门子上青筋暴起,呀呲欲裂,瞪着金久喝道:“鼠辈安敢!” 金久“切”了一声,鄙夷道:“男子汉大丈夫,当视女子如无物,哪来这许多儿女情长?既然关兄不愿,那便算了,快些退下去吧,莫耽误了我和张兄耍牌!” 关二本就已经欲罢不能,吃了这一激,略微犹豫之后,终于还是答允了。 “好!关兄不愧是好汉子,你这签押便抵四千两银子!关兄是慢慢玩呢,还是咱们一局定胜负?” “一局就一局,怕了你不成!”关二已经不管不顾了。 赵然一听关二答允,心里便忍不住为他悲哀。这一番对话在他看来,完完全全就是设计好的圈套。赵然之前便已经看得分明,金久和张泽早就将两张有问题的牌换到了袖子中,这局牌关二必输无疑。 “这局关某坐庄!”关二咬着后槽牙,提出了要求。坐不坐庄对输赢没有关系,但关二抢庄,却是想要争一争气运。 关二注定是争不到什么气运了,但却便宜了赵然,他这把可以毫无顾忌的在闲家一方押上重注。赵然也没客气,他将一千二百两银子全部押了上去,剩下的,就看赢多赢少了。 这局牌可谓绝对的豪赌,不仅对关二如此,对赵然是如此,对斋堂中的众道士们同样如此。有许多今夜输红了眼的,也在这一把押上了身上所有的银钱,希望能够一举翻盘。这其中便有焦坦和周怀二人,焦坦将身上最后的三十两押了上去,周怀则重重在押注台上拍下了五十两,不过可惜的是,他二人押的仍然是关二。 赌局会使人失去理智,有很多赌客都如焦坦和周怀一般,越是输得多,越是不信邪,越是连续输牌,越要连续押向同一方。他们觉得就算按照机会而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输了,可结果呢,开出来的牌依然和预期相反。 更何况这局牌本身就是注定了结果的! 结果毫不出奇,赵然的赌资翻了一倍,总数达到了两千五百两,而关二,则脸若死灰,眼神中散露着不可置信和极度绝望。在知晓一切的赵然看来,也不由生出一份怜悯,替他惋惜和不值。 关二步履蹒跚的离开了斋堂,随之而去的是同样输光了老本的人,比如焦坦,比如周怀。 金久和张泽继续着接下来的赌局,但剩下的一切不过是场游戏而已。赵然毫不犹豫的连押金久赢牌,道理很简单,张泽赢的少,所以可以输得更快一些。只不过继续押注的人少了许多,所以赵然没敢再押重注。过了没多久,牌局便结束了。 此刻,赵然面前已经有了二百余两散碎的银锞子,而怀里,则是整整三千两银票! (赵然有钱了,兄弟们能赏赐点推荐票么?老饭这书很穷啊) 第十五章 观云台上练法宝 回去的路上,赵然双腿发飘,他感到无比的愉悦,脚步无比的轻松。他甚至萌生了离开无极院的念头,觉得自己干脆撒丫子跑路算了,到山下做个富家翁也是不错的选择。身怀三千二百两巨资,为何还要继续在这里扫厕所呢? 但这个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便立刻被抛诸脑后。赵然在典造房画押,等于把自己卖给道门十年,他估计自己就此离山的话,道门并不会对他有什么不利的举动,但一没门路,二无权势,怀揣如此巨资,譬如无助的婴儿身上挂着璀璨的夜明珠,恐怕不仅保不住这份富贵,连性命都极为堪忧。 再者,**是个无底洞,赵然绝对不想自己的穿越人生就此止步,现在忍得一时苦,将来才有希望大富贵。更何况,被称为“资质平庸”的赵然因为细索的缘故,已经“耳聪目明”,他认为自己的资质或许已经发生了改变,说不定也有机会尝试尝试修炼的滋味。 当日楚阳成扛着赵然在川西的群山间穿行,深谷幽壑中胜似闲庭信步,脚踏树梢、萍渡浮水,潇洒的身姿早已深深印入他脑海。他赵然若是也能修炼如此,哪怕是万两金银又算得上什么呢? 回到西屋,焦坦坐在床边唉声叹气,周怀则将头深深埋在被褥之内,整个身子一动不动。今夜不仅关二大败亏输,整个圊房和净房都遭受重大打击,赵然赢得的银两,其中至少三成来自这两个火工房中的一众居士们。 焦坦和周怀都把这两年家里给的贴补全部折了进去,圊房和净房都是没有油水的行当,在可以预计的至少两年内,二人的生活都将势必拮据下去了。 赵然肩上挎了个包袱,包袱里是二百多两散碎的银子,这是他无论如何遮掩不住的,于是干脆大大方方展示出来。 焦坦和周怀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怎会有这许多?”焦坦指着那一堆银子,有些不敢置信。对于焦坦和周怀这样的富贵人家子弟来说,二百多两银子本身并不足以令人吃惊,他们惊讶的是,赵然的本金只有区区二两,以一搏百,哪怕是发生在赌局中,也绝对是件了不起的成就了。 赵然心说你们哥儿俩还没看到我怀里的三千两银票呢,因此微笑道:“起初之时,我也押了关二,但先赢后输,差点赔光。后来我一看关二手风不对,就转押了那二位,结果就赢了。” 听了这话,焦坦和周怀便更加哀叹,埋怨自己当时怎么就一根筋似的,不知道变化呢。可他们也没深想,赵然这话说得轻巧,但真正身在局中,谁又能轻易做到?反倒往往是那些三心二意、疑神疑鬼,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刻更换押注方向的人输得更惨。 赵然捡出二十两银子,给焦坦和周怀各自抛过去十两,道:“多谢焦兄和周兄鼎力资助,若无二位,我也没本钱赢这许多。” 若是往日,十两银子对焦坦和周怀而言,算不得什么,但此刻却不同了。二人接过银两,都脸显感激之色,焦坦抓着几枚银锞子,坚定的挥了挥手:“多谢赵兄了,有了这些本钱,焦某便可再去搏杀一番!” 转眼之间,赵然便从“赵老弟”升格为“赵兄”。 当晚的扫圊,赵然心情愉快,干活愈发卖力。焦坦则始终喋喋不休,周怀却一直闷闷不乐。 焦坦的唠叨主要集中在一点上,即关二的运道。他反复不休的念叨着关二入山门一年以来的运气,说他在牌桌上从未失过手,尤其是屡屡在关键的时候,抓起来的牌都好得不可思议。焦坦始终很难相信,像关二这种好命之人怎么可能会输。 说到关二的运气,一向话少的周怀也多有羡慕和感叹,他忍不住补充:“关二这厮运道极顺,听说他一出生,命格先生便说他八字极佳,一辈子福星高照、贵人相助。入山门之前的且不提,咱们也不知晓,单说在无极院,入圊房后才不到一个月,院中便连进新人,他扫圊没几回,就转去净房了。听周圊头说,去年是无极院数十年来进人最多的一次。” 焦坦点头,也道:“去岁成都府大洪水,玄元观下令,各宫各院抽调人手前往赈灾,关二那队人不巧遇到山崩,十二个人里只他活了下来,听说周围都被岩土给埋了,唯独他所立之处没有半粒碎石……” 赵然好奇,当下询问:“咱们道门还管赈灾?” 焦坦撇嘴:“多新鲜!道门乃大明朝根基,官府管不了的,咱们得管,官府能管的,咱们得监督着管。否则芸芸众生,为何信奉?” 关二在“三英局”第三场中败北,在好赌的道人居士间自有后续影响,但对无极院来说,却仍旧是该干嘛干嘛。于赵然而言,除了一夜暴富外,最直接的影响则是斋堂中用饭的时候,不需面对“行霸”的欺压,虽说这种“欺压”并不明显,但能够多吃块肉毕竟也是好事。 早饭和晚饭,关二都没有来斋堂,净房和圊房这边饭桌上一众居士们落落寡欢,反倒是菜房和水房那头,却显得相当热烈。那两房的火工居士们言笑之间甚是意气风发,谈吐无忌,嚣张得不行。除了引得净房和圊房众火工不满,连带着其他各房头都很有怨气。毕竟,因为关二的好运气在整个无极院中都很出名,斋堂中的大部分人昨夜都将赌注押在了他身上,赢家在输家面前如此张扬,没有几个输家会感到高兴的。 赵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利用白天的时间好好睡了一觉,养足了精神,又趁着日落,溜出去研究细索的妙用了。 前天在后花园中的时候,他就感到束手束脚,总是生怕被人撞见——后来也确实撞见了金、张二人,故此,他白天便去了趟槽房,花了两吊钱,和槽房的火工居士索要了一根长绳和一杆铁叉头——这两件东西太贵,给钱的时候赵然心疼得只咬后槽牙。 后花园的院墙不到一丈高,但对赵然来说却绝对不是自己徒手攀爬能翻越的。他将铁叉头系在长绳上,寻了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墙根角落处,将铁叉头甩过墙去,然后试着回收,一次、两次都没成功,连试数次,铁叉头终于卡在了外墙上的某处,拽了拽,还挺结实。 赵然拉着绳索爬上墙头,把铁叉头松开,转过来卡在院墙内的一处折角上,顺着长绳慢慢溜下了墙根。 清凉的夜风轻抚脸庞,赵然顺着弯弯曲曲的山径往后山高处行去。行了小半个时辰,爬上一处高台。这高台约亩许大小,一侧依着高耸的山壁,另一侧是数十丈的深渊。此乃无极院后山一处赏景的妙地,名唤观云台。 此处是赵然这两天旁敲侧听打探出来的所在,也是第一次前来。日头已经在西方万山尽头落了下去,红彤彤的火烧云自天边折射,将余晖洒向广袤的山谷间,站在这里眺望远山,气象万千,端的令人心旷神怡。 赵然观赏了片刻这壮丽的景色,直到夜幕笼罩,星光四起,才收敛心神,将细索取了出来。 “去!” “疾!” “急急如律令!” “干你娘……” …… “收!” “宝贝回来!” “走你!” “走你大爷……” …… “大!大!大,大,大!” “小!小!小,小,小!” “宝贝现形!” “日……” …… “赐予我力量吧!” “力量!” “力量……” “哎哟!” …… 不多时,赵然已是满头的白毛汗,细索的妙用没能发现,自家倒是憋了一肚子火。 还在琢磨之间,忽然听见一阵大笑自身后响起:“哈哈,哈哈!你这小道……哈哈,哈哈!” 第十六章 这个夜晚真热闹 这一声大笑着实骇了赵然一跳,大晚上的,又是无人的山岗,赵然陡然间吓得汗毛直竖,呼吸不畅,差点没窒息过去。 赵然僵硬地转过身来,眼前却是一个满头花白发须的老道。老道身上穿着一件脏乱不堪的道袍,足下蹬着双软底道鞋,赵然视力超卓,一眼就看见两个油乎乎的大脚趾从道鞋的破口处露了出来,脚趾甲还塞着泥污。 这个老道赵然曾经见过,是挂单在客房云水堂的道士,赵然前些日子去于致远那里写字的时候撞到过,于致远说是湖广来的老道。赵然也就见过那么一次,这老道到了饭点也不去斋堂用饭,平日里也没见他去过何处,赵然差不多都快把他忘了,却不想在这里碰上。 既然非妖非鬼,赵然的惊惧便平息了下去,转而生出一股子怨气,大怒道:“你这老牛鼻子,好不晓事,来了也不知会一声,跑来故意吓人,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会把人吓死的!” 老道弯腰笑了一阵,连连摆手:“小道友莫怪,确是贫道的不是,哈哈,只是偶然撞见,实在忍俊不止,却非故意。勿怪勿怪!” 见对方赔礼道歉,赵然也不为己甚,况且对方境遇似乎落魄,却始终是个有度牒的正经道士,自己和人家是没法比的,便即息了怒火,只是悻悻道:“我自在此练功,又不干你的事,有何可笑?” 老道忍不住又“噗嗤”一乐,道:“呵呵,不知小道友练的却是什么法门,不如说将出来,贫道也好增长些见闻?” 赵然自家知道自家根底,当然没法说出口,只是哼哼哈哈以旁语遮掩。他倒不是生怕这老道见财起意,谋夺他的宝贝。察言观色,赵然没看出这老道有什么高人模样,就对方这股邋遢劲,状似乞丐的样子,估计也就是混吃混喝的游方道士。 道门之中专有一批这样的人,因为机缘巧合,得了正式度牒,但却没什么本事,人也极懒,仗着各地道院可以挂单的便利,于是四处游玩,白吃白喝一辈子。当日于致远说起这老道来历的时候,也是一脸鄙夷,因此赵然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只不过身怀宝物这类事情,总是不好张扬的,要是传了出去,监院让他即刻上交,你说他是交还是不交? 赵然不欲展露细索,可老道早就看了多时,因此笑道:“贫道见小道友似乎在演试宝贝,却是手上这根索子罢?可否借贫道一观?” 赵然故意打岔:“没什么宝贝,一根绳子罢了,对了,老道高姓大名?莫要再呼我道友了,我可担当不起,如今还只是寮房的火居。” 老道呵呵一笑:“贫道姓张……修道之人何必看重名分?心中有道,便是同道中人,其间并无高下之别。小道友手上拿的真是绳索?你且宽心就是,贫道走南闯北,什么好物件没见过?绝不至于贪墨了你的宝贝。” 赵然对张老道的说辞不以为然,这样的人到处都是,嘴上说得好听,说什么绝不贪图你的财物,真要是财物价值足够高,那肯定是翻脸不认人的。不过他却心中一动,这老道既然四处游历,想必见识必定是广博的——至少比自己见多识广,要不要让他看看呢?或许真能对自己有些助益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赵然将细索在手腕上缠了两圈,剩下一截递了过去:“张老道,咱们可说好了,看看就好,别起鬼门心思,到时候休怪我翻脸。” 张老道没理会赵然话语中的不客气,只是接过细索凝目观瞧,同时以手指轻抚了几轮。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这物件贫道也不曾见过,却不知是什么。” 赵然略略失望,旋即追问:“那究竟有何用处,老道可知?” 张老道继续摇头:“不知,不晓,不懂。这物件小道友从哪里得来?” 赵然更是失望,随口道:“捡的,这事不须哄你。” 张老道又摩挲了一番细索,始终不得要领,便也作罢,放开手后笑道:“小道友,听贫道一句劝,莫再浪费时间了,这索子不类宝物,再加上你这资质,就算是宝物,你也驱使不得,白白耽误工夫。” 赵然一阵紧张:“张老道,你会察人资质?” 张老道笑而不语,赵然急问:“你怎么看出我资质不佳的?” 张老道抚须道:“你若是资质上佳,早就直入经堂了,哪里还要在寮房充作火居?” 赵然一阵泄气,怪不得人家都说道士算命,十个里面九个骗,剩下一个也不过是会推理而已。 既然这老道啥都不懂,赵然便也兴致缺缺,懒得跟他敷衍。张老道也不以为意,自己沿着山径继续登攀,赵然没好气的提醒了一句:“夜里登山小心些,莫摔死了!” 张老道呵呵一笑,摆了摆手,不久,身影便消失在山壁之后。 赵然注目端详着自家手腕上的细索,心道,这索子是件宝贝,那是必然无疑的,张老道没有眼光也没有本事,看不出这细索的宝贝之处,倒也难怪。只是我这么瞎琢磨,肯定行不通,这却如何是好? 原地徘徊了良久,赵然拍了拍额头,暗骂自己糊涂。无极院中自有藏经楼,似乎并不禁人取阅,自己何不去那里找找线索呢? 想罢,他也没了继续研究的兴致,将细索塞回腰带,拍拍屁股准备下山。 正要起身时,耳中却传来登山的脚步声,赵然耳力极好,清晰分辨出来人距此尚有两道弯。他心头暗骂,这大半夜的都吃饱了撑的,没事跑这鬼地方来怎的?一不留神把自己也给绕进去了。 赵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便藏到一处黑暗的角落里,斜靠在松木之后。不多时,山径处转出一条人影,赵然一眼便认了出来,此人却是关二! 关二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脚步也不太稳当,只见他缓缓挪步到观云台边,站立在悬崖之上,眼睛直勾勾望着远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然心下大奇,暗道关二来这里作甚?看了片刻,终于看出了些门道——关二竟似要跳崖! 虽说赵然刚来那两天,这关二摆出“行霸”的谱,对赵然态度极不友好。但赵然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毕竟他没有吃多大的亏,反倒是趁着对方豪赌大败的机会发家致富。此刻见关二意欲轻生,赵然不淡定了,无论如何,都住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他没法眼睁睁看着一条性命就此消失在眼前。 赵然不敢耽搁,自松木后绕将出来,抢前几步,抱住关二的腰就往后拖,口中打呼:“关二,切莫犯傻!” 却不想关二是个练家子,出其不意间被赵然往后拖了几步,便寻着个机会,腰间发力,身子侧扭,同时双臂把住赵然的胳膊向后翻转,顿时将赵然制服在地。 赵然趴在地上,被关二膝盖顶着背部,双臂反转身后,像极了被制服的歹徒。他破口大骂道:“关二你个狗娘养的,你别不识好歹,爷爷是过来救你的,你怎么这般对我!” 离开了悬崖边,关二此刻也脑子清楚了不少,刚才的举动不过是练武之人的本能反应而已,并不是真要对赵然如何如何。当下,便放开了赵然,沉声喝道:“谁要你多管闲事来着?” 赵然擦了擦脸上的尘土,怒道:“好啊,不管你的闲事了,你去死啊!死了干净,你家娘子也好改嫁!” 却见关二脸色猛然一片苍白,身子无力,缓缓坐倒在地上,双手捂脸,一阵呜咽声从指缝间传出,偌大一个铁塔般的汉子,竟然哭了起来。 第十七章 拯救火工关二 关二坐倒在观云台上,哭得稀里哗啦,赵然在一旁看得直叹气,便语重心长劝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会哭成这样?不就是输了些银钱么?钱财乃身外之物,看开些便好。话说人生的道路还很漫长,只要我们心中充满理想,就能勇敢面对挫折,就算是前面的道路全是坑,咱也可以爬起来继续么……” 关二哭道:“爬你娘咧,老婆都输了,还爬个鸟!我的娘子哟……” 赵然怒道:“好端端的怎么骂人?……啊?你老婆输了?怎么搞的?我记得不是这样啊,你输的是庄子嘛,对了,还有一座茶山……” 关二醒了把鼻涕,继续哭道:“那茶山,输不得啊……” 赵然讶异:“不就是座茶山么?顶天了两千银子,我都拿得出来,怎么就输不起?”他现在财大气粗,说起话来确实有底气。 却听关二抬起头来,抹了把脸上涕泪,道:“茶山是御赐的,哪里敢输出去?” 赵然一愣,随即鄙夷道:“你明知道是御赐之物,还押到赌桌上,这不是耍赖么?” 关二抬起巴掌连连往脸上扇,一边扇一边道:“都是我鬼迷了心窍,当时想着就算输了他们也不敢拿走……可谁想,谁想他们让我以娘子为质,当时被挤得下不来台,头脑发晕,便答允了……” 赵然摇了摇头,心想这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也没心思管他,便打算认其自生自灭。转身走了两步,心中一动,又挪步回来,蹲在关二面前,问道:“听说你运道极好,尤其是在赌桌上。” 关二已经哭过那个劲儿了,此刻木木然坐在地上,呆呆的摇头:“关某在赌桌上,毕生从未一败,原以为是命格使然,却不想是老天故意惩罚我……再也不赌了,不赌了……” 赵然想了想,道:“唔,有这个觉悟是好的,不过嘛,可以再赌一次。” 关二摇头:“哪里还有本钱去赌?如今我连镖局都不敢回,若是回去,大伯非杀了我不可……” 赵然已经决定,再搏一把大的,同时拯救一下眼前的这位关二哥,因道:“这样,我这里有三千两……” 关二苦笑:“说实话,赵老弟,我是没胆子再赌了,若是败了,除了贱命一条,我拿什么还你?到时候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你这三千两银子就打了水漂了。” 赵然一笑:“没胆子了?那我就给你壮壮胆!”当下,便将金九和张泽的伎俩一五一十全倒了出来,连牌九上的机关都讲得明明白白。 关二听罢,勃然大怒,长身而起,却被赵然一把拽住:“你干什么去?” “去杀了那两个杂碎!” 赵然死命拖住关二:“你发什么混?你有人证物证么?谁信你?先说好,我可不给你当人证,你可别害我!” 关二瞪着眼珠子问:“那你说怎么办?” 赵然松了口气,道:“当然是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你就装作不知,约他们再赌一局,你看能不能赢? 关二想了想,点头道:“既然知道了其中的伎俩,那便不怕了。” 赵然不放心的追问:“先说好,你得必保能赢!” 关二一笑,已然恢复了强大的自信:“我运气向来极好,再加上他们不知道我知道了其中的猫腻,有此一点,便可必保获胜!” 赵然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塞到关二手上:“拿着,翻本去吧,赢了咱两一人一半!” 关二郑重其事的接过银票,忽然跪下,向赵然磕头:“赵兄,大恩大德,关某无以言表,请受一拜!” 赵然连忙将他拉起:“何至于此,都是朋友嘛,哈哈!” 两人并肩下山,回到后花园的墙根外,却见关二疾奔三步,一脚踩在了墙上,紧跟着身子“嗖”的拔起,手一翻,便爬上了丈许高的围墙。 赵然干咽了口唾沫,心中羡慕,自己却只能去寻那根长绳,拽着绳索艰难的往上爬。爬到一半时,衣襟处传来一股大力,却是关二在墙头将他直接拽了上去。 回到小院,两人拱手道别,关二回转北屋,赵然自回西屋。 到了丑时,赵然接着和焦坦、周怀去扫圊。干活的时候,赵然想起那个邋邋遢遢的老道,问焦坦和周怀,却没想到二人压根儿不知,只说无极院的云水堂是外地挂单道士的起居之所,常有道士前来借住,也没人真个去关心过问。 第二日早饭之时,仍旧不见关二,等赵然睡过囫囵觉,却听焦坦和周怀传来消息,关二约了金久和张泽,明夜要开第四场“三英局”。 当晚,赵然和焦坦、周怀二人扫圊之时,前后撞见好几拨脚步匆忙的火居,其中不乏有经堂的念经道童。 赵然不解,询问焦坦,焦坦满脸不高兴,说是这些人都是溜出无极院下山筹措银两的,说完,狠狠唾了口唾沫,道:“这帮作死的恶赌鬼!明日输光了才好!”赵然察言观色,直觉焦坦恐怕言不由衷,他猜测若是焦坦和周怀有筹措银两的门路,恐怕此刻也早就溜下山门了。 果然,第二日晚饭后,焦坦和周怀磨磨唧唧来到赵然面前,央求赵然借些赌本给他们。赵然也不推辞拒绝,慨然打开包袱,一人借给五十两,并好意提醒他们,让他们今夜押注的时候,定要押在关二身上。待两人唯唯诺诺的揣着银子离开后,赵然不由好一阵感慨。 算起来,自离开石泉县赵庄之后,到如今还不到两个月,可就在这短短的日子中,自己就如同改天换地般,人生出现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之前曾经为了区区十多两银子,便险些送了性命,遭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可如今却转手就借出去一百两,连眼都不带眨的。说起来真真是……心情之复杂,实在无法言表啊。 感慨了一会儿,赵然又开始担心起赌局来。那毕竟是三千两白银,绝非小数,若是关二真输了,他虽然不至于跳崖,可也会悲痛欲绝不是? 假装镇定的来到斋堂,却见屋里已经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赵然没有心情再去押注台上下注了,他甚至有些不敢去看赌桌上的战况,只在斋堂外来来回回踱着步,心中忐忑不安,万分纠结。 听着斋堂内一会儿轰然叫好,一会儿又骂声四起,赵然只能长长的深呼吸,以抚平自己内心的焦躁。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斋堂内猛地一阵上百人的齐呼,赵然将头转向门口,却见斋堂内开始散场,众人都在往外离开。赵然一眼瞥见人丛中的焦坦和周怀,抢上几步问道:“如何?” 却见周怀垂头丧气,一言不发,焦坦则眼神闪烁,躲避着赵然的目光。赵然问:“究竟如何,快些讲来!” 焦坦哭丧着脸道:“输了,都输了……” 赵然心下一沉,急道:“怎么会输了?不可能啊!”三千两银子可是他的全部家产,他还没捂紧呢,这却又没了,换是任何人都受不了这份打击。 只听焦坦道:“今日当真邪门,明明关二运气已然败了,谁想……赵兄,悔不听你之言,当真是憋屈啊!” “啊?你们押的是金久和张泽”赵然一愣,继而大喜。这个转折太过突然,令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正待详问,却见关二从斋堂内阔步而出,神色从容,嘴角含笑,他身后那个净房的矮胖子,两只胳膊上都挎着沉甸甸的包裹,喜滋滋的跟在关二身后,一众净房火工居士簇拥在身后。 走过赵然身边时,关二微微点头,低声道:“一会儿老地方见。” 赵然紧张的精神头顿时松懈下来,只觉得双腿都在颤抖。 第十八章 分赃与上访 后山观云台上,关二从怀里取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向赵然道:“赵兄,此番除去你给的本钱,一共赢回八千两,那几百两碎银赵兄想必也看不上,便没带来。一应银票都在这里了,请赵兄点检。” 赵然借着月光,接过银票,只见这些银票都是大额的面值,以一百、两百居多,也有少数五十两的,由此可见今夜赌局之大! “你的田庄呢?赢回来没?” “多谢赵兄挂怀,放心就是,那张签押已然被我烧了。”说这话的时候,关二长长出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无比畅快。 “这些银子,你没有留一点?” “能将田庄赢回来,关某便已知足……最重要的是没有失去**,以至家破人亡……全赖赵兄大恩,关某又怎敢再做他想?” 赵然点了点头,从银票中点出三千两,塞到关二怀里:“这是你上次输的罢?拿着!” 关二急道:“这却如何使得?赵兄快些拿回去!”又把银票往赵然怀里塞。 赵然摆手:“看得起我,当我是朋友,你就拿着,行么?” 关二满脸通红,望着赵然,犹豫片刻,终于重重点了点头。 赵然算了算,自己手上的银票加起来一共是八千两,摞起来就如同本厚厚的书卷一般。他没有任何产业,到目前为止,还在和别人挤在一间屋子里睡觉,同时也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亲人可以代为保管,干脆点出一千两小面额的银票塞在怀里,剩下的七千两重新放进包裹之内,交到关二手上。 “这些银票,还请关二哥代我保管,你们威远镖局家大业大,存放在你那里想必安全得多。” “这……”关二满脸瞬间涨成紫色,顿时说不出话来。他完全没想到赵然会这么做,要知道,这可是七千两银票,绝对是天大的一笔财产,可赵然却轻轻松松交到了自己手上。老天爷,这得是多大的信任! 关二立誓:“赵兄放心,明日正合休沐,到时我便下山,定将这些银票妥妥帖帖放回镖局。只要威远镖局还在,赵兄的银子就在,绝不负了赵兄的所托!” “对了,还有一事拜托关二哥。我在石泉县赵庄有位赵大叔,讳谦,平日里他和赵大婶对我多有照拂。还请关二哥寻个信得过的人去趟赵庄,给他家里添上一二百亩地,再起几间宽敞的瓦房,置办些得用的家什,算是我对他回报。一应花销算我头上。” 关二点头:“赵兄真是厚道人,放心就是,所费银钱不是什么大数,赵兄就不必操心了。” 赵然也不和他客气,点头致谢。 于是二人志得意满,洒洒然回转无极院。当夜的赵然如何兴奋莫名自不必提,且说转过天来,用罢早饭,赵然正呵欠连天准备回屋睡觉,却发现焦坦和周怀已然除去火工道袍,各自换了一身衣裳。 二人均是一水的蜀锦衣袍,腰上缀着玉佩,足上踏了上好的棉布靴子,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二位摇身一变,顿时显出**倜傥的英姿,分明是那般年少多金的俊俏公子哥模样,哪里还能看出是扫厕所的苦役火工? 原来正逢今日休沐,这二位连觉也不舍得睡,准备去谷阳县城潇洒走一回,这是要拉着赵然一起去,说是要让他见识见识谷阳县的繁华。说起来,这是赵然来到无极院后逢着的头一回休沐,其实也有些心动,但玩心毕竟挡不住困意,他至今还不太习惯颠倒昼夜的生活,故此只得深表遗憾。 这二位却赖着不出门,一个劲的苦劝。赵然是多通透的人,略一琢磨,便明白了这两人的用意。当下取了二十两银锞子,一人给了十两,说是暂借,待将来他二人有了钱再归还。等两人兴高采烈的下山去了,赵然便倒在床榻上酣然入睡。 刚睡了没多久,赵然便被一阵砸门声惊醒,他迷糊着双眼起身开门,却是客堂门头于致远。于致远一见赵然,便喜道:“好在你没走,否则差点就错过了,赶紧起身,随我下山。” 原来,龙安府的周知府在笔架山举办雅集,于致远也得了请帖。据说这次雅集以书画为主,邀请了龙安府左近的许多书画名家参与,正投于致远之好。只不过前来送贴的仆人路上耽搁了,今日一早才赶到无极山。 笔架山在龙安府城之东南、谷阳县城之西北,距无极山不到三十里地。好在官道宽敞,因此乘坐马车只需一个时辰便可赶到。至于马车——因今日无极院休沐,早有许多车驾等候在山下了。都知道无极院中甭管道士还是火居,全是富贵之人,手面极为阔绰,车把式们哪里肯放过这个赚钱的良机? 好吧,赵然承认自己真没看出来,这于致远也算“书画名家”?他心想,既然连于致远都能得到请帖,那么自己跟着去也绝不会丢人现眼。 其实赵然这会儿比刚才入睡前还困,可赵然敢拒绝焦坦和周怀的邀约,却不大好意思在于致远跟前说不。他没有什么阔绰的新衣,只得套上一件干净的火居道袍,便匆匆跟着于致远下山。 刚出了无极院山门,于致远拍了拍脑袋,让赵然稍待片刻,说是回去取样物件。赵然百无聊赖的在山门前打转,却发现一边的角落里有人举着块木板,木板上写这个大大的“冤”字。 赵然大感有趣,心道原来这个世界也有“上访”这么一说啊,好奇心起,便迈步过去一看究竟。 举着木板的是个老头,老头身边坐着个抱着琵琶的年轻女子,肌肤稍黑,模样却水灵清秀。 一见赵然过来,老头口中呼了声“道长——小民冤枉啊——” 赵然听完这一嗓子,立马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无他,这老头说话用的却是唱腔。 赵然穿越前就是实职正处级干部,这种上访的事情见得太多了,很多上访事件中都有错综复杂的瓜葛,若是一不留神,便会惹一身骚。故此,他也不敢太过靠近,只是隔着丈八远近,有一搭无一搭的打量这二人,目光却有多一半落在那席地而坐的女子身上。 老头见赵然不过来,便将木板转了个面,木板背面却写满字句,正是陈冤书。 赵然好悬没乐出声来,心道这些上访的,连招数都一模一样。凝目望去,却见陈冤书上所写的,正是状告金久和张泽二人奸污民女、纵奴行凶之事。因与金久和张泽有关,赵然便来了兴致,看得特别仔细。 见赵然看得仔细,老头便在一旁详细解释,说金久和张泽二人,仗着家中权势,不仅**了自家的黄花闺女,而且还纵使家奴将自家儿子打伤,如今自家闺女声明已污,无人迎娶,自家儿子卧床养病,出不得门,家里日益困苦,眼见就要无米下锅云云。等等等等,说得是声泪俱下。 这老头一边哭诉,一边眼珠子还滴溜乱转;那边厢的年轻女子,每见赵然的目光投射过来,便脸现红晕,眼神中带着那么一股子欲拒还迎的味道,身子微微扭捏,说不出的天然媚态。 赵然被这女子吸引,不觉间已是口干舌燥。他满脑子都是金久和张泽二人和这女子颠鸾倒凤的**场面,心中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 第十九章 笔架山庄雅集 正在赵然想要凑近一步,和这女子搭讪两句的时候,于致远抱了个木盒子出了山门,他拽着赵然就往山下走,一边走一边埋怨:“赵老弟,这些闲事莫要掺合进去,到时候给自己惹一身麻烦,那才追悔莫及!” 赵然被于致远这么一岔,脑子清醒了过来,心中惭愧,面上有些挂不住,尴尬道:“喊冤之人诉状很重,故此多看了几眼,也不知是真是假。” 于致远道:“此事是有的,但经不起穷究。这父女二人乃是酒楼的唱伎,卖唱为生。金久和张泽自承,双方曾经谈好了一夜三两的陪价,可事了之时,却索价三十两,由此便起了冲突,老头的儿子也被打伤了。那父女二人不敢告官,只每十日来一次道院,无非想要金久和张泽赔些银钱罢了。” 赵然问:“他们堵在道院之外,监院也不管么?” 于致远道:“来道院喊冤的,每年都有不少人,监院哪里管顾得过来?这种事情,越是想管,反而越会被人家如牛皮糖一般纠缠上来,甩都甩不脱。若是闹出人命来,又会有损道院清誉,索性便任其自生自灭。时间久了,这些喊冤的自然就消散了。” 赵然暗自腹诽,都这样了,还顾及“清誉”呢?要真想保住“清誉”,就该严厉禁止道院中人在外宿娼!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于致远曾经说过,道院是道门最接“地气”的地方,其实在自己的理解中,就是道门监管俗世的衙门,要求人人遵守清规戒律,那是行不通的,而火工居士们并非受过度牒的道士,更是不在此列之中。 在这个迥异于后世的世界中,大明朝本身就不禁官员宿娼,出入****甚至被认为是风雅事,又怎么来要求火工居士们严格律己呢? “金家和张家能够任凭那父女一直在山门前喊冤?” “这本来就是件小事,没人会愿意小题大做,还是那句话,过得一段日子,自然就消散了。” 两人谈论着,来到了山脚下,于致远很容易的雇到一驾马车,给了车把式二两银子,那把式笑得眼角线都缝在了一处,按照于致远的要求,卖力的赶着车驾在官道上飞驰。 于致远知道赵然昨夜上工扫圊,此刻应该是没休息好,便叮嘱他闭眼休息。赵然确实很困,也不客气,伸手拖过一个棉垫,依在厢壁上斜靠着,片刻间便沉入梦乡。 等到赵然被唤醒的时候,日头刚刚正午,因为已经进入初夏,空气中满是燥热之意。车驾中备得有湿巾,赵然擦了把脸,精神头振作了许多,于致远便让他下车。 马车直接开到了笔架山庄的正门口,坊门外已经停了不少车驾,于致远便让那把式在外等候,自己携了赵然往里走。 有山庄管事迎了上来,验看了请帖后,便引二人入内。 笔架山庄占了笔架山东南侧景致最佳的一片山谷,一应房舍亭台都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小径弯弯曲曲通向幽处,花石零零散散任意而为,其间又有天然而成的曲水流觞,精致错落的飞瀑挂崖,可谓风光绝美。 行走在小径之间,暑气早就被抵散得一干二净,满眼都是清澈,满脸都是微凉。 周氏乃四川豪族,耗费数十年光阴打磨这座山庄,其中的底蕴绝非赵然这种赌桌上的暴发户可比。 来到一处清涧之上,在绿竹环抱之中现出一片连亭,亭名“错落”。已有十余人在亭中聚齐,或是三三两两轻谈,或在书案画板上泼墨,还有的斜靠在廊亭间饮酒,好一副自得其乐的派头。 带路的管事不知何时悄然退下,错落亭中出来一位年轻的公子哥,隔着老远便热情招呼:“鱼先生,怎的此时放至?今日来得迟了,可要罚你多画几幅!” 于致远擅长画鱼,鱼字又和他的姓氏谐音,因此书画落款上的笔名就是“鱼先生”。赵然则是给自己取了个烂俗的笔名,唤作“山间客”。 于致远和那年轻公子哥笑答几句,转而介绍赵然:“周公子,此乃我道院中人赵然,与贫道相投默契,书法精湛,这次也随贫道前来参逢盛事。” 赵然连忙拱手:“周公子,赵某来得冒昧,还望海涵。” 周公子微显诧异,继而大喜:“哦?赵老弟是否便是山间客?老弟的字幅很有新意,家父非常喜爱,可惜只得了一幅,今日却是来得好,非让你多些几个字才罢休!” 赵然赧然,点了点头道:“让周公子见笑了。” 周公子哈哈笑着,把臂将于致远和赵然携入亭中。亭中之人各色穿戴,年龄也大小不等,有满头白须的长者,有沉稳内敛的中年,还有一个与赵然年岁相仿的年轻人,饰环佩玉,异常的**倜傥。 座中一位四十来岁、精气逼人的中年人便是此间主人,龙安府知府周峼。周府尊很是客气的和二人寒暄了几句,同时很是夸赞了一番赵然的字,希望赵然今日多写几幅,他好收藏起来。 见周府尊对赵然的态度很好,其余人等也都客客气气的和赵然致意,不外乎“赵兄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三生有幸”之类,他们连赵然是无极院的火工居士都不清楚,这话一听就透着虚伪和做作。 倒是那位**倜傥的年轻公子似乎真的对赵然有所耳闻,向赵然道:“看过山间客的字,果然别出心裁,也算有些新意。”言辞间虽然客气,却怎么听怎么泛着一股酸气。 听周公子在旁介绍,这位是周氏在成都府的至交,四川按察使的嫡子诸蒙,也工书法,写的字据说在成都府很是得过一些好评。 于致远此来除了参与雅集,显然还有别的事,他拉着周府尊出了错落亭,消失在竹林之后。 周公子让赵然随意,赵然便随意观看亭中这帮书画名士现场泼墨。在亭中走了一遭,发现这些人中,只有两位老者的作品算得上乘,其余之人都很一般。龙安府毕竟僻处川西北,这里的名士其实并不怎么高明。反倒是那位诸公子的字幅,却果然要好上许多,仅次于两位老者,但也相差不远了,不愧是从成都府过来的年轻俊杰。 转了一圈,赵然心里有了些底气,便寻了张空案子,摊开纸笔,准备写幅字。他耳聪目明,不用转身,就已经知道身后围上来好几个人,其中还有刚才那位年轻的诸公子。 赵然在书法上是人来疯类型的,旁观者越多,他发挥得就越好,此事心中渐有兴奋之意,在砚台上饮饱了笔尖,挥毫就是八个大字——“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他穿越前世便喜欢写这八个字,此刻又在旁人围观之下,因此发挥极佳,书写完毕后,自己都看着甚是满意。 启功体初看时觉得有些怪异,但属于那种越看越回味悠长的字体,因此,身后暂时没有传来叫好声,他也不以为意。尔等没有见识,且先琢磨去吧,越是琢磨,就越是喜欢,这一点赵然非常明了。 鼻中传来一股淡淡的香意,赵然转过头来,就见所有亭中之人都围在了身后,人人面现古怪之色,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刚刚书就的八个大字。唯独那位诸公子,眼神却没放在自己的字上,而是火辣辣的热切注视着人群中的某个位置。 赵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人群之中,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位女冠。 第二十章 当回文化人 所谓女冠,就是女道士,但头上着了道冠,便是有度牒的女道士,与赵然这个编外人员身份截然不同。 道门除了设置严密的观、宫、院三级体系外,还在各州府设立有道庵,道庵的设置,其本意是为满足大明朝女信众们出家修道的愿望,发展到后来,往往成为权贵女子们的“镀金”之处。在道庵中修过道,身份上就会高出许多,说亲时攀结的人家门槛也会随之升高,这是世风使然。 眼前的这位女冠容貌不须多所赘言,鹅蛋脸上两只大眼睛,身姿婀娜,体型修长,身高约莫达到赵然的眼眉。这般相貌是赵然平生最爱,不由对她多看了几眼。她穿戴素净,却无论如何掩饰不住身上那份华贵之气,一颦一笑都透着几分高雅,不是数代豪富的世家,是绝对生养不出这样的女子的。 他在打量女冠,这女冠也在好奇的看着他。周公子一把将赵然从人群中拽了出来,又将那女冠唤到身边,低声笑道:“赵老弟,此乃我家舍妹,对赵老弟的字喜爱得紧,想求赵老弟不吝赐墨,还望不要推辞。” 赵然“啊”了一声,惭愧道:“岂敢。”心中又扬起几分得意。 周公子拉着赵然来到另一处空案之上,女冠从袖中拢出一个卷轴,摊开来,却是一副淡雅的山水画。画中近处山泉流淌,沙洲白鸥,远方山峦叠嶂,一个女子背负锄荷,渐入云雾之中。 女冠向赵然颌首什礼,轻声道:“此乃小女子新作,还请山间客题字。”说罢,身处素手,亲自为赵然研墨。 周公子负手于后,静静观看,诸公子自然亦步亦趋的跟了过来,脸上表情显然不是很爽利。 赵然深深吸了口气,换了根狼毫小笔,略一思忖,提笔便在画中留白处书写: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十六个小字以行楷书就,隽雅秀致,极有灵性,有美人在侧,赵然可谓超水平发挥。 周公子由衷赞叹了句:“好字!” 女冠却脸上微红,凝目端详良久,将画轴卷起收好:“多谢山间客赐墨。” 赵然一笑:“多承抬爱,你喜欢就好。” 女冠抿嘴笑道:“家父不久便回,小女子不敢久留。听说山间客身在无极院中,小女子则在素心庵修持,都是同道一脉,今后或许多所搅扰,还望山间客不要嫌弃才好。” 赵然心中一喜,道:“欢迎之至!小姐的画作也是极好的……” 女冠忽然吐了吐舌头,顽皮的盯着赵然问:“真的么?莫不是口不应心?” 赵然呵呵一笑:“放心,此言发自肺腑,绝无虚假。” 两人言笑不禁,却把一旁的诸公子气得眼中如欲喷火。女冠不敢多说,转身要走,诸公子拦上两步,急道:“文秀妹子,我此番专程过来,给你带了件礼物……” 女冠脚步轻灵,直接闪过诸公子的阻拦,微笑道:“诸家哥哥有心了,小妹当不起。对了,小妹已是出家人,道名雨墨。”最后一句话,却是看着赵然说的。 周文秀,或者说素心庵的雨墨道人离去后,赵然忽觉怅怅若失,便没兴致再和那些名士们书画唱和,只是慢慢饮茶,等着于致远归来。 不久,于致远和周府尊一起返回,错落亭中又复热闹起来。周府尊看了赵然“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八个大字后,连声称赞,于致远也当场画了幅游鱼戏荷图。 因为路途不近,于致远和赵然便没有在笔架山庄吃晚饭,而是直接出了庄门,上马车往回赶。周公子吩咐人送了些点心到车上,二人便坐在马车中以此果腹。 于致远掏出一张银票,递给赵然,道:“周府尊奉上的雅集润笔之资,虽说不多,却也是一番心意。” 赵然接过来一看,是张二十两的银票,也没客气,塞入自家怀中。若是以前的赵然,二十两银子对他而言,便是一笔大钱,但现在赵然已经身家过万,这点银子自然不入法眼。只不过这毕竟是他人生中凭借写字挣到的第一笔钱,因此也很是欢喜。 于致远又道:“实不相瞒,周府尊举办雅集,是要将今日诸贤大作归整,以为收藏之用,甚或用以赠人……”他的意思是,若是赵然今日所写的字幅出现在别处,甚至在市集间公然标价,也与赵然无干。 赵然完全理解,并且还略略有些期盼,不知若干年后,自己的字迹会卖到什么价钱? 回到无极院,赵然拖着疲惫的身躯,倒在床上蒙头大睡。焦坦和周怀仍未回山,恐怕是要在谷阳县玩到第二日了。今夜因是休沐,便不需扫圊,可以放心大睡一场,明日白天仍可好生休息,或许这也是圊房火工们唯一强过别房火工之处罢。 赵然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连早饭都错过了。他肚子饿得难受,只好寻到斋堂后厨,想找些吃食。此刻早已过了饭点,后厨里冷冷清清,只一个饭房的火工坐在门口择菜。赵然上去搭讪,询问能否弄点吃食填肚子,那火工眼一瞪,道:“都什么时候了才来?怎么不早些?” 赵然赔笑:“真是抱歉,小弟睡过了饭点,因此迟了。” 那火工不屑的嗤笑一声:“那你接着回去睡吧,睡到晚间再来。一房有一房的规矩,没有规矩哪里来的方圆?错过了饭点就忍着,以后也长些记性!” 赵然大怒,心道这厮怎的如此刁顽,说到底都是寮房的同事,为何竟一点情理都不肯通融? 想了想,赵然忍住怒气,从袖中摸出几个铜钱,比照上次去槽房索要长绳和铁钩的代价,凑足了十个钱,塞到那火工手上,道:“还请通融则个。” 那火工脸色稍霁,将铜钱在手上掂了掂,转身进屋,片刻后,拿着个肉馅馒头出来递给赵然。 十文钱换个肉馅馒头,这行情比外面市集上足足贵了十倍,赵然心中憋气,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将怒气宣泄在馒头之上,几口便啃完了。 待晚饭之时,赵然便没敢迟到,准时到了斋堂。这回焦坦和周怀也已经回来了,两人在饭桌边都是哈欠连天,很显然在谷阳县玩得颇美。 关二哥这次却没有坐在朝北正中的那个位置,反而往边上挪了一位,他原来坐的这个位置空着,众人也不解其意。赵然进了斋堂,却见关二哥站起身来冲他招手,赵然笑着打了个招呼,过去之后却被关二哥拉着坐在了空位上。 这一下子,整个净房和圊房的十多号人都傻了,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关二冲旁边的矮胖火居喝道:“愣着作甚,快些给赵兄夹菜,你们记住了,从今天起,赵兄第一个吃饭,然后才是我,我们俩开吃了,你们才许动筷!” 赵然淡淡一笑,向关二道:“关兄,何至于此?你我二人,还分什么第一第二?来,一起吃,一起吃。” 他嘴上客气,架子却摆得十足,等矮胖火居给他碗里夹好了菜,才向众人招呼:“都别愣着了,吃饭吧。” 就着两块红烧肉拔了口饭,赵然吃得相当舒坦,虽然他身份没变,依然是圊房的一名火居,但饭桌上的位置变化,却让他重新找回几分穿越前的权势感,这种感觉,那是相当的爽! 吃饭的时候,关二趴在赵然耳边,悄悄提醒他:水房和火房各有一名火居期满十年,下月就要下山返乡了! 第二十一章 转职的烦恼 无极院中的火工居士们,和道院签押的都是十年役期,包括赵然本人,当日在典造房的时候,画押的那张文书上同样标明的期限是十年。 一般来说,火工居士们有三条出路:要么吃不了苦,提前离开——当然,下山以后的结局非常堪忧;要么因为某些机缘、或是依靠极硬的后台,升格为有度牒的正式道士;最后一类,也是最普遍的一类,即干满十年后,带着一笔不菲的积蓄,下山做一个富家翁。 关二所说的水房和火房的两名火工居士,正是属于最后一种情形。当然,火工居士具有编外性质,具体数额没有一定之规,这两人下山以后,无极院可以补充人员,也可以不补充人员。只不过任何地方,就算没有明文之规,却也有为众人所墨守的习惯。 关二的意思很明显,补充来的新人照例要入圊房,一旦无极院决定补充水房和火房的缺额,要么从别的房头往里递补,要么从净房和圊房往里直接续人,无论如何,都意味着赵然所在的圊房会有所变动。 赵然听完以后很是意动,要说他想不想离开圊房,那肯定毫无疑问,但现实的问题是,圊房有三个人,需要补充的缺额只有两个人,焦坦和周怀的圊房资历都比他老得多,按理也应该由这二人挪动上去才是。 关二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既然提了出来,自然就有解决的办法。关二的办法很简单,他告诉赵然,他会为赵然出头,劝说焦坦和周怀。如果院里打算补充两个人,那么他就只劝说一个人,如果院里只打算补充一个人,那么他就两个人都劝。 赵然询问,有没有可能院里干脆补充三个员额?关二说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如果这样,自然皆大欢喜,但可能性不会很大。 赵然相当纠结。他知道关二会怎么劝说焦坦和周怀,无外乎威逼利诱,以关二的手段和家世,让焦坦和周怀放弃这次机会,难度不会很大。但如此一来,就等于和焦坦、周怀二人撕破了脸。 说实话,赵然刚来的时候,焦坦和周怀对他是非常照顾的,不仅在做事的时候对他毫不藏私的予以指引,向他不厌其烦的解释院里的各种规矩,而且在生活上也对他多有关顾。赵然记得在斋堂内吃头一次饭食的时候,焦坦还拉下面皮为他向关二求情。就连他发家致富的本钱,其实也是焦坦和周怀赠送的。 人家焦坦和周怀好不容易熬出来了,自己却插上一脚……赵然怎么想怎么不忍心,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因此,他没有同意关二的提议,只说再等等看。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月。 消息终于传来,可结果却出人意料,监院和三都(都管、都讲、都厨)议事,决定暂不补充新人。 这个结果的背后可能隐藏着各种原因,也许是监院和三都们觉的无极院火工居士太多了,想要借此消化一下臃肿的编制;也许是他们想要缓一缓,推后些时日,以便待价而沽:又或许是早有权贵和他们打过招呼,因此虚位以待;甚至他们根本就没什么打算,只想将来有空了再好好商议商议。 是否补充新的火工居士,对于无极院的高层们来说,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但对于一应相关之人来说,则是人生中的重大事件。这个消息的到来,立刻击倒了焦坦和周怀,同时也让净房许多想要升格到水房和火房的火工居士们黯然神伤。 焦坦和于致远且不多提,他二人干的是所有火工居士中最苦最累的脏活儿,而且一干就是大半年,早就想脱离苦海了;而净房之中满心期盼着能够有所转迁的火工居士们同样不好受,其中尤以贾胖子尤甚。 贾胖子就是那个成天捧关二脚跟,奉关二马首是瞻的矮胖子。贾胖子是净房中任事最久的火工,如今已经在净房呆了七年之久。 不是每一个火工居士都有油水可捞的,比如净房和圊房,就是干巴巴的职司,浑没半点外快。一般来说,火工居士们会在这里干上一段时间,然后调配到其他房头,这个阶段短则数月,长则两到三年,如贾胖子这般一干七年的,极为罕有。再过三年,贾胖子就要期满下山,如果还在净房呆下去,他不仅结交不上什么人脉,就连身家都攒不下几分,这十年便算白废了。 关二曾答允帮忙转圜,故此贾胖子才一力巴结他,可不知怎的,关二的疏通并没有见到成效,贾胖子至今仍在净房中劳作。净房中属他资历最老,原本满心等待着趁这次机会能够得到调配,结果却等到了这么一个结果,令贾胖子满脸的伤心和失望。 赵然同样很是失望,不过他的承受能力要比焦坦、周怀和贾胖子等人强上几分,这样的结果,至少让他避免了去进行某种艰难选择的痛苦。 日子该过还是照样过,赵然继续着每天扫圊的火工居士生涯,与刚开始相比,他现在已经算是在无极院,至少是寮房中立稳了脚跟。 因为关二对赵然的极大尊重,或者说是某种意义上的“臣服”,净房和圊房这两个寮房中地位最低的房头算是真正融为了一体。净房和圊房的火工居士逐渐打成了一片,这座混居着两房十三人的小院,开始有了些其乐融融的气氛。 关二对赵然的态度转变,起初确实是彻底搞晕了两个房头的一众火居们,本来赵然是不太乐意把其中的原因拿出来说的,挽救了关二人生这件事情,拿出来到处去说,会显得自己特别轻浮,也许还会产生反效果——施恩于人本是好事,但过分炫耀却会令受恩者十分尴尬,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 除此以外,赵然还担心金久和张泽二人会因此迁怒于自己。金久是谷阳县县尉的次子,张泽的家世更是了不得,乃是朝中刑部张侍郎的族侄。关二仗着威远镖局和西真武宫的关系,或许不惧对方,但自己就肯定不行了。虽说在道院之中,那二人不至于明目张胆的对自己下手,但赵然也不敢担保自己肯定能在十年之内获得足以保护自己安危的资本。 退一步讲,哪怕是万幸成为了一名有度牒的道士,恐怕也不一定能在这两家人的联手下讨得了好。 可赵然本人坚持低调,却管不住别人的嘴。关二是自小习武之人,具有很典型的直性子武人的特征,赵然虽叮嘱过他,不让他说,但关二反而更是敬佩赵然,认为赵然对自己绝对够意思——施恩不求回报,这位赵兄弟实在是太够意思了! 第三次和第四次“三英局”非常传奇,其中的底细终于还是慢慢为净房众人知道了一个大概。首先得知详情的是那个矮胖的火工居士,此人叫朱寻,是关二的死忠,关二在某次谈论中,忍不住对他交了底,于是消息便流传了出来。 此时的赵然只能苦笑,很快,他最担心的事情就如之前的预料般发生了,有几次见到金久和张泽的时候,他能感受到对方明显的敌意。赵然对此没有什么好办法,最多只能给自己加点警醒。不过有所失的同时也必然有所得,至少净房那些火居们完全将他当成了自己人,而且是自己人中和关二具有同样分量的“大哥”级人物。 同时受益的还有焦坦和周怀,因为赵然的缘故,他二人也终于融入了小院之中,为净房同僚们所接纳。 第二十二章 情书和上升之路 进入六月以后,赵然收到了一封书信,收到信的时候,他很是莫名其妙,甚至怀疑有人跟他开玩笑。等到拆开信封,才发现是一张淡笔勾勒的人物素描,一尺见方的画面上有为男子正在伏笔疾书。赵然仔细观看,发现这名男子的眉目之间竟然有几分熟悉,再多看两眼,方才分辨出画中之人竟是自己。 薄薄的上好素笺散发着淡淡的香韵,闻之沁人心肺。再看画页左侧,盖着一个方寸大小的印鉴,仔细分辨,却是“道人雨墨”四个字。 赵然不禁笑了,眼前浮现出当日笔架山庄内错落亭中那位雍容华贵的女道士。 这是情书吗?赵然挠了挠头,莫非我的字真的那么吸引人?赵然想了片刻,便决定不去自寻烦恼。 这个世界的等级鸿沟比起穿越前的那个世界,还要更深、更大,赵然和雨墨的身份差异是极为悬殊的,一个是赵庄的穷小子出身,一个是数世豪族之女,一个是道院中扫厕所的火工居士,一个是有度牒的正经道士,赵然想要有所图谋,至少现在来说绝无可能,哪怕他如今身家过万,在周氏面前仍是不值一提。 赵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就什么也不说,托关二帮忙找来纸笔,写了个谜面上去: “仲夏之夜,蝎虎夫妻壁上寻食,餐毕,妻与夫一语,夫即栽落于地。问,此语何语?” 蝎虎就是壁虎,谜面描述了一个很有趣的小故事,故事中身为丈夫的壁虎因为妻子的一句话便从墙上摔了下来,赵然问雨墨,这句话是什么。 赵然很含蓄的**了两句雨墨,然后将信纸塞入信封,封好之后去寻于致远。信是于致远差人转递过来的,这个时代的书信没有邮票,全凭送信人跑腿,赵然要想回信,只能拜托于致远。 于致远接过赵然托付的信件,没有多说什么,微笑中带着一丝担忧。 赵然知道于致远在想什么,他和于致远相交,凭的书法上才能,于致远并没有因为他的身份和家世而对他稍有轻忽。同样的,因为书法上的别具一格,当日在笔架山庄时,周氏豪族也对他十分周到和热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具备了和周氏豪族攀亲的资格,“笔谈”归“笔谈”,但若想将“笔谈”升格为“谈情”,那就是赵然“不识时务”了。 因此,他向于致远道:“雨墨道人想索要几个字,便称了她的心意,回她几个字。” 于致远点了点头,仍是有些不太放心,犹豫片刻后,道:“周氏乃四川大族,祖上出过阁老,周府尊之父也曾官至尚书,只因过世得早,这几年才稍有衰落。但府尊却是个极有能耐的,眼看着又要更进一步……” 下面的话却不好太说得透彻了,他略一踟蹰,见赵然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于是松了口气,又道:“周氏与道门攀扯极深,雨墨的亲舅便在庐山供奉……雨墨是周府尊嫡女,自小便为府尊视若掌上明珠,她资质甚好,入素心庵只是起步,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赵然默然,轻轻叹了口气。于致远说雨墨资质甚好,就意味着这女子将来是要走修炼之路的,进的是道门的子孙庙,也就是馆阁之途,与无极院这等十方丛林截然不同。那是道门之中的另一片天地,是真正的神仙之道,对于凡夫俗子来说,是传说中的存在,以赵然目前驽钝的资质而言,绝对是不可触及的。因此,他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却也没想到之间的鸿沟会如此巨大。 见赵然情绪低落,于致远有些不忍,问:“赵老弟已在圊房一月?” 赵然点头应是,于致远又道:“水火二房出了两个缺……” 赵然苦笑:“院里不打算添人。” 于致远沉吟片刻,道:“若是老弟有意,或许我可帮忙说说。我在寮房宋巡照面前尚有几分薄面,可为代说一二。” 无极院方丈、监院和三都之后,实际掌事的便是八房执事,寮房属于八房之中规制最大的一房,赵然平日里接触的什么圊房、净房、磨房、槽房、水房、火房、饭房和菜房等等,都是寮房名下的房头,通归寮房巡照宋致元管辖。寮房内部各房头相互调剂人员,属于宋致元的权限范围,但圊房稍有不同,没有人愿意干扫圊的活计,如果开了这个口子,宋致元就不好再拒绝旁人,最后的结果就是圊房无人。 寮房巡照是八大执事之一,于致远只是“五主十八头”中的一名门头,不仅职位差一级,权力更是不可以道里计。但以赵然的观察,于致远的门道很深,他既然这么说了,就应当有办成的希望。 面对于致远的好意,赵然自是满心欢喜,但欢喜之余,他也不禁有些惶恐。 这段日子,净房和圊房的火工居士们心情都不太舒畅,众人也常常在黄昏之时相聚在一起,但却没什么兴致耍钱开赌,谈论的大多是转职这么个沉闷的话题。 赵然从于致远这里回去的时候,众火居们正在院子里聊天,聊的仍然是这件事,气氛却很是沉闷。 焦坦扫圊已经九个多月,周怀也干了七个月,已经超过了火居们扫圊的六个月平均年限,两人在这里长吁短叹,牢骚满腹。如今道院之中不添新人,他们便只能继续熬下去。 有人劝他们找圊头周致秀走走门路,但周怀是个明白人,当场嗤笑道:“我和焦兄若是走了,只剩赵兄,一个人哪里干得过来,难道周圊头肯自己亲自去干?他千方百计留难我们还来不及,哪里会帮我们去走门路?” 闲言碎语间又提起贾胖子,有人叹息:“也不知贾胖子得罪了谁,洒净七年,还猫在此处……”还待要说,却被人拽住衣袖扯了扯,只见贾胖子从北屋出来,佝偻着腰呆呆看着聊天的众人,旋即又摔门回房,关门声之大,着实骇了众人一跳。 关二在院门口正练拳,打出去一招撩腿式微微凝滞,随即摇了摇头,没有再接着练下去,而是负手身后,顺着山径悄悄然踱步离开了。 赵然看着眼前的一幕,愈发惶恐,心中暗想,等老子被调到水房或者火房的时候,你们不定在这里背着我骂什么呢……当夜焦坦和周怀都睡不着觉,赵然也心事重重,三人偶尔会同时转身,发出齐声叹息,仿似约好了一般,显得相当“默契”。 于致远办事果然利索,第二天便来叫赵然。 跟着于致远七拐八绕,便到了后院。后院不是一座院子,而是十来个小院组合成的一片高阶道士们的居所。方丈、监院和三都各住一院,八大执事们则两两合住一院。实际上这里不仅是住所,还是高阶道士们执事之所。 比如于致远携赵然进的这个小院,冲北的正堂被一分为二,左首便是宋致元的执事堂,西侧则是他的起居所。 小院之中没有旁人,但赵然明显感到了一阵局促。自从来到无极院后已经一个月了,赵然耳闻目睹之下,对于这座道院有了比之以往更加深刻的认知。 大明朝境内,谷阳县衙是朝廷统制一方天地的衙门,无极院,就是代表道门监管谷阳县衙的机构。而谷阳县真正的幕后掌控者,则生活在这一座座小院之中——看似简朴,实则深邃,因为它代表着权力的威严 第二十三章 七年之痒 于致远让赵然稍等,自己先进到院内,赵然看着他穿过几丛海棠,然后迈步进入正堂,消失在阴影之中。 等了片刻,于致远出到小院门口,向赵然道:“进去吧,已经和宋巡照说过了,他想见见你。”说罢,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递给赵然:“进去后给宋巡照,你的事情毕竟于理不合……莫推辞,算我借与你的,待将来你手头宽裕了再还便是。” 赵然瞟了一眼,却是张一百两的银票。他此刻家产上万,已经不将百两银票放在心上了。但一百两银子终究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于致远又是托情又是垫支银子,交朋友交到这份上,不禁让赵然深深感激。 赵然将银票推还,说自己有银子,让于致远不须担心。于致远略微诧异,却也没再过问。他还有事,便先行一步,让赵然自己进去了。 赵然步入庭院,直趋正堂。正堂从中一分为二,左侧挂了个牌匾,写着“寮房”,右侧的牌匾则写着“号房”。 赵然跨入左侧门槛,屋内光线稍暗,他的目光略略适应了一番,便见堂上案首之后坐着一位年过五旬的道人,当下躬身施礼:“见过巡照。” 宋致元点点头,问:“你在圊房一月了?” “是。” 宋致元道:“新入居士需至圊房扫圊,这不仅是上下先后的规矩,更是道门磨砺心志的门径。焦躁虚浮者自去,沉稳甘饴者自存。没有经历过这一关,便难耐清守,将来成就也有限。” 顿了顿,宋致元续道:“你入圊房时日尚短,按理说是不能破例的。不过听说你工善书法,为人沉静,且幼时塾中念书也极为卓异,若是将你长置于圊房,倒也有些屈才。于师弟的眼光是极准的,他既然对你十分看好,想必你也确实有些才干。这样吧,本来想发挥你的优长,入账房誊写册页,但账房毕竟不是我说了算,还须等些时日,便先入水房,你看可好?” 这番说辞很见功底,找的借口也极佳,赵然穿越前是此中高手,一听便即明白。他却没有回应,只是低头道:“多谢巡照另眼相待,可赵然此番前来,并非为自己谋取转迁。” 宋致元“哦”了一声,不解道:“你这是何意?” 赵然道:“水、火二房出缺,院中尚无添人的定论,但我圊房之中,焦坦、周怀扫圊日久,却始终没有迁转的机会。赵然斗胆,替焦周二人求情,还望巡照能够多所眷顾。”说罢,从怀中取出二百两银票,递上案首。 宋致元大为诧异,问道:“此二人与你何亲何故?” 赵然笑道:“非亲非故,赵然初入无极院时,焦坦和周怀二人待赵然十分亲厚,故此想为他二人讨个情面,还请巡照成全!” 宋致元怔怔良久,方道:“你倒是好心……他二人确实有了迁转的资格,此事并不为难,我可做主答允。但你要想好,他二人走后,圊房便只剩你一个,这许多活计,如何向你们圊房周圊头交待?” 赵然道:“多谢巡照!周圊头那边,我会去说,总之绝不耽搁扫圊就是。”略作犹豫,又问:“不知巡照可否废些力气,再绕上一人?” “哦?何人?” “净房贾安,此人已在净房七年,却始终没有迁转他房,再过三年,便要下山了……赵然斗胆向巡照讨个情面,可否迁焦坦入水房、贾安入火房,贾安空下的净房缺,由周怀顶替?如此一来,岂非皆大欢喜?” 宋致元指着赵然,摇头笑道:“你还真是操持得一份闲心……但此事另有原由,我也不太好答允。” 赵然早就怀疑,贾胖子迟迟得不到迁转必然别有原因,因此连忙打听:“却不知是因何缘故?” 宋致元拈须道:“也罢,你这小子还挺对我脾气,便跟你讲讲。七年前,贾安从圊房迁转净房,与人说话时,是不是说过,张典造面相不佳,为短命之相?”说着,宋致元忍不住笑了,叹道:“人哪,切忌不要多言,所谓言多必失、祸从口出。他以为说过就算,可有人却不巧刚好听到,且记性极好。张典造为此很是恼怒,特意央我压他一压……这件事与我无干,但我也不能驳了张典造的面子。” 赵然一听,恍然大悟,向宋致元致谢。 临走时,宋致元犹豫片刻,将赵然叫住:“你是大炼师送来的人,当日大炼师驾临无极院时,我也在场。听说大炼师救过你的性命,此事果然属实?” 赵然转了转脑子,这才反应过来,宋致元询问的是楚阳成,因道:“确实如此,那时夏兵破境,我不巧遭逢乱兵,多亏了楚道长将我带离战场,我才侥幸脱身。” 宋致元向前凑了凑头,问:“其后,你和大炼师可有联络?” 赵然摇头:“这却没有,也不知大炼师身在何方。” 宋致元“哦”了一声,点点头,身子靠回椅子上,隔了片刻没有说话,待赵然再次告辞时却忽然追了一句:“还是应当感谢一番,有所表示才好,毕竟是救命恩人。” 赵然苦着脸道:“我也想好生报答一番,可报答无门啊。” 宋致元想了想,道:“大炼师法驾驻于玉皇阁,只不过玉皇阁乃我道门秘境,具体何方我也不知……你若是有心,便多留意着些。” 赵然回来之后,便径自去了北屋。因净房人多,不比圊房人少,故此显得很是拥挤。关二正和几个火工居士在屋内吹牛打屁,却不见贾胖子,也不知去哪里消遣了,赵然便将关二直接拉了出来。 关二是威远镖局的下一代总镖头,他的晋升之路不在道院。关二等的是方堂的缺,一旦那里有了空缺,他便要调过去历练,故此,赵然也不担心他争抢水、火二房的职司,便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 关二听罢大喜,叹道:“赵兄心襟真个宽大,关某折服!这是好事,关某代贾胖子向赵兄致谢了。” 赵然道:“既然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原委,那便好办得多,快些找到贾胖子,也好速速想法子转圜。” 关二立刻应了,将净房的人手撒了出去,满道院寻找贾胖子。过不多时,有人将贾胖子寻了回来,这厮却是躲在钟楼之内,一个人喝闷酒。 关二将其余人等打发走,单独留下浑身酒气的贾胖子,赵然便问:“你当年是不是说过张典造的坏话?” 贾胖子瞪着眼珠转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茫然道:“不曾记得有说过他坏话的事啊,再者,我与张典造无冤无仇,说他坏话作甚?” 赵然道:“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说过张典造命格不好,是短命之相的言语?” 贾胖子猛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大悔道:“哎哟,想起来了,那次喝多了酒,与人谈笑时说过。赵兄不提,我就真个忘得一干二净!瞧我这张臭嘴,真是该死……可这张典造心眼也忒小了吧?” 赵然喝道:“噤声!切莫胡言乱语!贾胖子,你要我怎么说你才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不长脑子?吃了这么多年亏,还不长记性?这话也是你说得的?” 像这种因为一句话的无心之失而大受挫折的事情,赵然穿越前世见得不少,其中不乏比贾胖子还惨的。贾胖子因为一句玩笑话而被压制了七年,还有人却因此而蹉跎了一辈子!贾胖子好赖知道了原因,那些蹉跎了一辈子的,至死都没搞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二十四章 一泉飞瀑挂潭边 既然知道了原委,挽救起来就并不困难,关二当即就要带着贾胖子去找张典造。关二表示,如果张典造不原宥贾胖子,他就陪着贾胖子在张典造屋外长跪不起! 赵然一把拽住关二,让关二莫要多事。这种事情,外人越掺乎进去,反而越会起到反效果。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小心眼拿出去公之于众,关二若是大张旗鼓,反而很容易把事情搞砸。他的建议就是,让贾胖子携带重礼,一个人悄悄过去把事情了结。 好在贾胖子跟押关二的第四次“三英局”赢了不少钱,咬咬牙拿出一百两银子,便立刻趁夜去了。 赵然和关二都在院中等消息,也不知过了多久,就见贾胖子回来了。他脚步轻松,但脸上却是一片红肿。 关二大怒:“贾胖子,怎么张典造动手了?为何打这般狠?” 贾胖子摇手叹息:“不关张典造的事,是我自己动的手。我这是提醒自己啊,今后切莫在人前道人长短、人后论人是非!” 赵然点头:“吃一堑长一智,有了这么一遭,贾胖子你便长进了。” 西屋里,焦坦和周怀各自躺在床上想着心事,赵然知道他们在苦恼些什么。但事情没有最终定论之前,他也不好说破,只是开玩笑的安慰二人,说别太灰心,最黑暗的时刻往往预示着黎明的到来。 这二人对这赵然翻了个白眼,转身以后脑勺示人,以示不屑。 没过两天,宋巡照将焦坦、周怀和贾胖子三人同时传了去,赵然便知道此事想必是妥了。果然,待三人回来的时候,脸上俱是兴奋之色。 焦坦的去处是水房,贾胖子被调派去了火房,周怀则顶了贾胖子原来净房的缺,算是皆大欢喜。赵然不知道宋巡照跟他们是怎么说的,但很明显,宋巡照在谈话之中卖了赵然一个好。三人都来到赵然面前向他致谢,焦坦拉着赵然的双手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弄得赵然一身鸡皮疙瘩,忙将手甩脱出来;周怀捶了捶赵然的肩,没多说什么;贾胖子则跳起脚来一个熊抱,笑声中已经带上了一丝哽咽。 唯独周圊头很是不快,这件事情上,宋巡照并没有跟他商量,而是直接做主调人。周圊头对这帮火工居士的迁转不感兴趣,他是无极院“五主十八头”管事之一,是有度牒的职司道士,身份上的天然差别在这里摆着,焦坦和周怀的人生转折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周圊头关心的是,圊房一共就三名火居,这一下连走两人,却不补一人,扫圊的事务谁来干?难不成还要他周圊头亲自上手不成?可他去找宋巡照申诉的时候,宋巡照却让他去问赵然,说赵然做过保证,说这事儿会处理好。 没等周圊头去找赵然,赵然却主动登门了。说实话,赵然打心底里不太看得起周圊头。同样是在圊房职司,身为火工居士的赵然是在磨砺品性,身份高出一等的周圊头却只能以“无能”作为评语。赵然是新入道院的新人,是在按规矩扫圊,而周圊头是有度牒的正经道士,却混成了扫厕所杂工的头,真真是让人情何以堪? 虽然看不起周圊头,可赵然明白自己的身份,更知道上下有别、尊卑有序。他很恭敬的将几锭银锞子放上了周致秀的床头,然后拍着胸脯向周致秀保证,圊房虽然只剩下他一个人,但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他甚至提出,周圊头每天丑时装配好驴车等待的事务也可以省去,一切活计他赵然可以包圆,周圊头只需每日天亮前起来,检视一番扫圊效果便好。 周圊头疑惑的询问赵然打算怎么办?赵然说您就别管了,您是圊头,这些小事不用太操心。周圊头只是稍作考虑,便决定就此放手,反正他也乐得不用丑时起床。只不过周圊头还是叮嘱了赵然一番,说是无论用什么办法,总之道院重地,切不可雇佣外人前来做活。同时他还提醒赵然,扫圊是磨砺品性的事务,切莫偷奸耍滑,一定要亲力亲为。 赵然自是知道不能去外面雇佣役力来干扫圊的活计,但他心里另有打算。 客堂是无极院八大执事房之一,其中的十方堂接纳进香的香客和想在道院修行的居士,云水堂则接待外地挂单的道士。趁着还有时间,赵然来到云水堂,一眼就瞥见了正在值守的于致远。 这些日子,无极院没有什么挂单道士往来,故此于致远很是悠闲。他此刻正在练笔,对着桌上的一只鸡蛋反反复复的在纸上勾勒着。这个法子是赵然教给他的,赵然的作画水平虽然不行,但至少见识是有的。 于致远丢开画笔,看着赵然苦笑:“赵老弟……我费了这许多工夫替你出头,你可好,转手便送将与人。” 赵然不好意思的致歉道:“于门头,实在对不住,我也想离开圊房,只是思虑来思虑去,委实下不去决心啊。你说人家来了大半年的都没有迁转,我刚来一个月就……我怕将来无法见人啊。” 于致远叹了口气:“唉,便待下回再找机会罢。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人……厚道!” 赵然岔开话题,问道:“于门头,不知那个挂单的老道住在哪一间?我有事寻他。” “你说的是湖广来的张老道?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怎么?走了?” “却未曾离开,度牒还在这里,但人却不知去向……这老道虽说挂单在院里,但三天倒有两天不在。像他这样的挂单道士,我见得多了,大多喜好游山玩水,此刻也不知在哪座山中。怎么,赵老弟寻他有事?这样吧,待他回来,我便知会你一声。” 赵然“哦”了一声,很是失望,但老道不在,他也无法,又和于致远敷衍了几句,便怏怏离开了云水堂。 晚饭之时,焦坦和周怀都向赵然表示,想要夜间过来帮赵然扫圊,赵然都一一谢绝了。火工居士比不得正式道士,每个人头上的活都不少,让焦坦和周怀过来帮忙,白天就会耽误了自己负责的职司,一天两天还好,日子长了肯定不行。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从一开始就坚持坚持,习惯了便好。 饭毕,赵然还是不甘心,又去云水堂找人,老道仍旧不在。他想了想,干脆去了后花园,翻墙而出,前往观云台。既然上次在观云台上遇见过老道,说不定这次也可以。 观云台上空无一人,赵然便靠在崖下等候,一直等到满天云霞散光,还是没见到老道。正要起身,忽又停下,举步沿山径绕崖继续向上。他记得那天晚上,老道就是沿此而上的。赵然从来没往上攀爬过,也不知道上面还有什么好去处。 山径绕着山崖上升,赵然登高七八丈左右,山径便到了尽头。此处立着一座旧亭,亭上的瓦檐和石栏均已残破,亭中杂草荒芜,显是多年无人料理。 赵然左看右看也没见到半点人迹,正失望间,却见几棵青松间似有一条依稀可见的小径,于是穿过青松,继续沿小径而上。小径时上时下,也不知转了几个弯,一方巨石挡住了去路,巨石后传来飞瀑之声。 赵然手脚并用,爬上了巨石,往下一看,月光下一亩清潭幽幽,尺许宽的飞泉自高处倒挂而下,溅入潭中。潭边的青草坪上是座简陋的茅屋,一个道人双臂枕于脑后,斜躺在草坪上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两只脚丫高高的翘在空中。 这道人不是张老道却是谁? 第二十五章 教育不仅从娃娃抓起 见老道正悠哉游哉的赏月,赵然没好气地道:“张老道,你很惬意嘛,躲在这里偷懒,却让我一番好找!”一边说,一边顺着巨石的缝隙处出溜下来。 张老道笑了:“你这小子,说话没大没小,却来搅扰老道的兴致,说吧,究竟找我何事?老道今日心情甚佳,可以考虑助你一臂之力。” 赵然一听,脸露不屑:“得了吧,我说老道,逢人说话留三分,不要把弓弦拉得太满,你家师傅没教过你么?万事别答允得痛快,真碰上了却缩脖子往后躲,平白遭人耻笑!” 张老道眼珠滴溜溜一转,坐起身子,指着赵然笑骂:“臭小子,居然对老道使激将法,唔,看来你小子真是有事,而且此事不易!也罢,老道我便听你小子一句劝,适才所言你便当没听见罢。” 赵然语塞,肚子里破口大骂,面上却不露声色,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只是转移话题,问:“张老道,听说你这些时日也不在客堂住,成天没事瞎转悠,却原来躲到这里享清福。此地景色还不错……嗯,这小茅屋是你搭的?” 这句话却挠上了老道的痒处,张老道起身,围着茅屋转着圈,便如欣赏一幅杰作般,高兴的嘿嘿了几声:“不错,今日方才搭建已毕,着实费了老道好些水磨工夫。小子,看看老道这福地洞天如何?” 一所破烂溜丢,还没一人高的破茅屋歪歪扭扭架在几根木叉上,四面透着风,看上去似乎被风一吹就会散架,这老道却号称是“福地洞天”,赵然不禁捧腹,笑了半晌,才装模作样的点了点头:“果然是神仙之所、道家别院,屋宇虽小却别有洞天,茅草虽破却足称福地,张老道,你好手段啊!” 张老道笑得嘴都歪了,频频点头:“还是你小子有眼光!来,老道今日破例,便允你入我这洞天福地中开开眼!” 赵然气笑了,摇头拒绝:“算了,你这洞天福地太过精妙,我福缘不厚,去不得。” 老道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嗯,你小子说得有理,老道我很喜欢。” 赵然见天色已晚,不想和他继续胡扯,便将话题拉了回来:“对了,张老道,你适才说,若是有事,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张老道挖了挖鼻屎,以小指弹开,骇得赵然闪身飞躲,他也不以为意,然后似笑非笑的看着赵然道:“嗯,如你所言,老道这弓开得有些满,须得往回收些才好,若是太难的话,老道确实应付不来。” 赵然忙道:“不难,不难,不仅不难,反是对你有莫大好处!” “哦?说来听听?” “张老道,上次一别之后,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你也别怪我太过说教。我虽然年少,却也明白一个道理,人活这一辈子,还是要努力向上才好,有句话怎么说的?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我们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已经把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奉献给了全世界最伟大的事业:为了人类……呃,为了道门的事业而奋斗终生!” 张老道脸色怪异的盯着赵然,奇道:“小子,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赵然摊开手掌,无奈道:“好吧,我知道你也许无法理解,很显然我们不是在一个层面上思考问题,这样吧,张老道,问你几个现实些的问题:你想不想吃尽山珍海味?你想不想住遍广厦华屋?你想不想宝马香车?你想不想妻妾如云?嗯,考虑到你的年纪,后面一条当我没说……” 张老道挠了挠裤裆,然后嗅了嗅手指,道:“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老道我优游林泉之下,寄身山水之间,寻访的是天人合一之道,你说的那些要来何用?” 赵然鄙夷道:“拉倒吧你!这世上无钱寸步难行,没有钱财,你拿什么去优游什么林泉?拿什么去寻访什么什么道?……” “天人合一之道……” “就单问你一句,你四处游历,一天到晚吃什么喝什么?” “各地道院无处不在,老道我挂单……” “张老道,你多大年岁了?” “算来,今年当有……” “你也五六十的人了吧?一天到晚不事生产,成天白吃白喝,对社会只知索取,却毫无建树,你好意思么?你脸红不?” “老道我年轻时……” “你年轻时不好好奋斗,到老了便如此潦倒,正所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古语云,悬崖勒马,为时未晚;古语又云,浪子回头今不换;古语还云,一寸光阴一寸金!老道,你该醒醒了!” “这个……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然一脸严肃道:“老道,玩了一辈子,该收收心了!” 一番话数落得张老道瞠目结舌,半晌无语,赵然很满意这种效果,于是再接再厉,上前两步,拍了拍张老道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知耻尔后乎勇,现在努力还来得及。老道,该给自己挣份家业了,如此方可安度晚年哪!” 张老道愣了半天,方道:“你是说……安度晚年?” 赵然一阵气沮,正色道:“抓住重点!重点是,你该挣点钱了!明白吗?老道,别怪我言语难听,既然你我有缘,我实不忍心你故去后连棺材本都没有。所以我决定了,给你一份工作!” “啊?”张老道明显感到很吃惊。 赵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和颜悦色道:“老道,你没听错,我决定给你一个工作的机会!而且这份工作挣得很多,比山下高出十倍!工作很简单,帮我扫圊,扫一天我支付你五十文!想想看,十天就是五百文,一百天就是五贯!只需干上三个月,便足够你去买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了!” “等等,你说扫……扫什么?” “扫圊啊,动动手、跑跑腿的事,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 赵然话没说完,张老道已经一蹦三尺高:“臭小子,你居然让老道我去扫圊!扫圊?啊?老道我像扫圊的人么?啊?” 赵然心底腹诽,暗道你比扫圊的更像扫圊的,不,你不像扫圊的,你像的是“圊”!心里的话当然不能吐露出来,他嘴上却一本正经斥责道:“张老道,你不要看不起扫圊好吧?我直接怀疑你是不是入过道门,居然连扫圊的意义都不懂?你刚才说,你追求的是那个什么道?” “天人合一之道……” “我说老道,无论你追求什么道,都必须知行合一!知行合一懂么?成天坐在这里看月亮,你能得道?道门为何坚持以扫圊磨砺人之品性?那是有深远意义的,绝不是闲得无聊折腾人玩!正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没有磨砺,哪里能有率真?道非繁复,道乃简朴!简朴至于极致,便是道的本源!” 赵然一口气说得嗓子都哑了,正待清清嗓子继续说,却见张老道如痴了一般,喃喃自语:“知行合一…….知行合一……道非繁复……道非繁复……简朴至极,乃道之本源……” “张老道?张老道?”赵然有些担心,这老道不是被自己说傻了吧?他伸出手掌,在老道眼前晃了晃。 “嗯?嗯……不错,有理……”老道不理赵然,开始围着茅屋不停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念叨了一遍又一遍,身子猛地停下来,问:“你刚才说,一天给我多少工钱?” “五十文……” “一百文!” “成交!” 第二十六章 老道、杂工和毛驴 有了张老道的加入,赵然就不需要孤军奋战了,而出乎他预料之外的是,张老道竟是把干活好手,年岁不小,却不比壮劳力干得少,甚至犹有过之。 老道脚步迅捷,且动作飞快,赵然在粪池里舀一瓢粪水,张老道往往能舀两瓢。摆弄这种长柄粪瓢可一点都不轻松,赵然舀上几瓢就得歇上一会儿,可张老道却一瓢接着一瓢,干活的整个过程中就没歇过。 赵然不得不佩服的询问老道,是不是老道曾经练过武。老道嗤笑道:“就这把式,还需要练武?如今的少年人哪,真是四体不勤了!” 张老道一个人能顶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用,这让赵然轻松了不少,可张老道带来的第二个惊喜却让赵然有些适应不了。 那头拉车的老驴叼着水桶,正在一处一处清洗圊厕的地板。清洗完毕,又跟在老道身后,老道用木叉一边刷茅坑,老驴就配合着一点点冲洗坑道。 一道一驴竟然配合默契! 赵然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半晌无言,然后他看着老驴将空桶自行搁在板车上,自己钻到车前套上辔头,拉起板车就走…… 张老道瞅了眼傻在原地不动的赵然,奇道:“臭小子,傻站着作甚,还不快走!这刚第一个圊厕,还有两个没扫呢!快些!” 赵然指着老驴,磕磕巴巴道:“这……这驴子……会干活?啊?” 张老道不耐烦道:“这不是废话么?驴子不干活,你拉它过来作甚?” “不是……这驴子,我是说它会冲水……” “臭小子,你这就是少见多怪了。院里天天都拉它出来扫圊,再笨的驴子看也看明白了,不就是冲冲水、洗洗茅坑么?多简单一事儿啊。” “可是……可是我怎么不知道他会干活?我们都没见过……” “你又没问过它,当然不知道它会干活。” “这……还能问?老道,你莫非懂得畜言?” 张老道吹着胡子瞪眼道:“臭小子胡说,你这是骂老道呢?” 赵然连忙摆手,指着老驴道:“误会,误会!老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你要是不懂畜言,怎么和他那个……呃……说话?” 张老道鄙夷的看着赵然:“臭小子,你脑袋被驴踢了吧?我不懂畜言,就不兴让驴子懂人言么?” “啊?这驴子还听得懂人话?” “不信你自己问问。” 赵然有些不敢置信的上前两步,向老驴道:“驴子……” 老道斥责道:“尊敬些,这老驴比你辈分长着呢!” “呃……这位驴兄,可听得懂我的话?” 那驴子瞥了赵然一眼,扭过头“昂昂”了两声,打了个响鼻。 赵然惊了,继而大感兴味,上前捋着驴脖叫道:“天爷,你还真听得懂啊?你可是头驴啊!” 那老驴摇了摇头,又“昂昂”了两声,拉起板车就往前走,赵然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不停打量这头老驴,眼中满是兴奋:“老道,咱们捡着宝了!你说,一头会听人话的毛驴,市面上价值几何?能卖个一万两银子不?” 那驴子猛地停了下来,抬起后蹄作势欲踢,赵然哈哈一笑,摆手道:“驴兄勿恼,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哈哈,哎呀呀,宝贝啊……” 月光下,一个脏兮兮的老道,一个年轻的火工杂役,一头浑身癞毛的老驴,这套奇异的组合在无极院中忙碌着,继而在无极山的山间小道上洒下了欢快的笑语。 “驴兄驴兄,以往多有慢待,实在是我的不是,在这里向驴兄道歉了!” “昂昂” “臭小子,以后记住了,万事万物自有灵性……” “知道了,知道了,老道,你就别啰嗦了,我自和驴兄聊天,你打什么岔?” “嘿,你这臭小子!” “驴兄驴兄,要不明日我给你洗洗澡吧?你看你身上那么脏,迟早要得皮肤病的,切不可学这老道,知道不?有些人哪,哼哼,不爱干净、不讲卫生!” “卫生是个什么东西?” “我说老道,你还真是没文化得紧啊!” “昂昂” “你看,驴兄也认为你没文化……驴兄,你我观点一样,志同道合,明日请你吃些好的!糕饼吃不?要甜的还是咸的?” “臭小子,人家喜欢吃肉,弄个肉包子就不错。” “昂昂” “肉包子没问题啊!要不来块排骨?牛肉的还是羊肉的?驴兄尽管开口便是,咱老赵有的是钱。对了,其实驴肉也不错的,所谓‘天上龙肉,地下驴肉’……” “昂——” “哈哈!” …… 赵然的扫圊生涯因为有了老道和驴子而忽然显得非常快乐,和老道打打屁,逗弄驴子说说话,小日子也优哉游哉。 张老道自从建起了茅屋之后,便没有再回云水堂歇宿,他把自己的家安在了飞瀑清潭旁边,仿佛那座破茅屋胜似仙境一般。这一点赵然反倒有所理解,自己的房子再差,那也是自己的家,客堂的房子再好,那也是临时的旅社。 清潭中自然生长着一种白鱼,肥硕肉嫩,鲜美异常。老道弄了根不知哪棵树上折断的树枝,随便在地上拾了条藤蔓,制成一根鱼竿,常常坐在茅草屋边垂钓。 赵然很是不屑老道的粗鄙,便托关二从谷阳县城的能工巧匠处订制了一根上好的鱼竿。可不知为什么,他每次来寻老道垂钓之时,战绩总是为零,倒让他被老道鄙视了无数次。有一次赵然实在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将老道的鱼竿抢了过来,结果没有半个时辰,便连连得手,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有时候,老道会登上更高的险峰之处,远眺群山,坐看云海。唯有此时,赵然才会略略有些佩服老道——因为那处险峰他委实不敢攀登。当然,他肯定不会将这份佩服表露于外,反而奚落老道:“我说老道,这里很危险的知道不?不要为了耍帅而置身险地嘛,虽然这确实显得很帅,但我认为,人还是应该脚踏实地些才好。” 风凉话归风凉话,赵然其实很想上去看看那处险峰的风景。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问老道:“我说老道啊,上面究竟有啥好呢?莫非比观云台还好?” 张老道望着下面的赵然嗤笑:“想看就自己上来,别想老道我帮你。瞧你小子那点出息,连这点高处都不敢登临,枉你平日里吹牛说自己要做大事,却是个胆小如鼠的鼠辈!” 赵然终于受不得老道的激将,将心一横,抱着一棵岩壁上凸出的青松,脚踩两条横缝,挪着身子转到万丈悬崖之上,腰腹发力,努力向上攀爬。他不敢往下看,只是不停给自己壮胆:“连张老道都能爬上来,老子为什么就不能?” 等他最后攀上峰顶之时,已是腿脚酸软,浑身冷汗了。 老道微笑,手指远方:“看,日头落下去了。” 此处方圆极小,赵然不敢如张老道那般站直身子,于是费力的挪动坐姿。待他转过头来时,却再也舍不得闭上眼睛了。 登临绝顶,如在云中,鸟瞰天地,气象万千。 “老道,此处果然绝美!” “不错,天地雄浑,尽在其中!” “老道,你忽然变得有文化了……” “臭小子!” “老道,我想跳下去……我感觉,这片群山,这方天地,正在向我敞开怀抱,我想拥抱它们!” “唔……此中有真义,欲辨已忘言!” “老道,你最近跟我相处,真的进步了不少,还会作诗了……等等,这两句怎么那么耳熟呢?” “……” “老道,其实我是想说,我真的很想飞……” “……我也想……” 第二十七章 新的职司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是两个多月。这一日,赵然正在用清水给老驴刷毛,周怀忽然气喘吁吁地赶到槽房。 “赵兄,快随我回去!” “怎么了?发生何事?” “院里终于要进新人了!” 赵然一把拽住周怀的衣袖,急问:“进几个?” 周怀嘿嘿一笑,比出三根手指。赵然原地蹦起,狠狠握了握拳头。他匆忙用布将老驴的身子擦干,然后紧随着周怀往小院里赶。 院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净房的人,连去了水房和火房的焦坦、贾胖子也在,众人以关二为首,簇拥在赵然身边,纷纷向他致贺。 赵然和诸人寒暄几句,忙问:“新人什么时候来?” 关二笑道:“已经来了,去周圊头那里见礼去了。恭贺赵兄,终于可以脱离圊房了。” 赵然喟然长叹:“忙活了四个月了,算起来还真是不易啊。” 正说话间,却见周圊头带了三个少年进来,看模样都只十六、七岁,三人跟在周圊头身后,充满好奇的看着院中诸人。 周圊头道:“赵然,收拾收拾你的物件,把屋子挪出来,你换别处去住。” 赵然向周圊头见礼:“多谢圊头这些时日的关照,赵然感激不尽。” 周圊头微微一笑:“不须客气,你也算有本事的,很是难得。” 赵然回屋收拾了自己的衣物,打了一个包裹,出来后问关二:“关二哥,我住哪间房?” 关二摇头笑道:“莫来问我,总之不是这里。” 赵然一愣:“啊?不住这里?却住哪里?” 关二道:“稍待,过会儿便知。” 赵然有些摸不着头脑,见众人都只是嘻嘻哈哈,没有人向他解释,也搞不清楚这帮子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琢磨间,却有别房杂役过来,冲赵然道:“赵然,快些去后院,宋巡照要见你。” 赵然来到后院,宋致元正在自家堂上等待赵然,这次他没有坐在桌案之后,而是趺坐于木几之旁,静静品茶。隔着木几的对面,是另一张软垫,木几上还有一个空茶盏。 宋致元伸手示意,让赵然落座。说实话,赵然很头疼这种双腿盘在一起的坐法,每次趺坐之后都会双腿酸麻,好半天缓不过劲来。可道院中的道士们平日里都这么坐——坐功也是功课之一,他也只能学着慢慢适应。 头疼归头疼,赵然还是很高兴的就坐于宋致元对面,很明显,这次宋致元待他的规格明显提升了一级,能够和宋大巡照对面饮茶,说出去也是极有面子的。 “此茶乃白马山所出,很是难得,你尝一尝。”宋致元邀赵然同饮。 赵然直起身子,先给宋致元续上,这才往自己茶盏里点满,慢慢啜着品了,果然有股回味无穷的清香。 “赵然,入无极院已有四个月了罢?”宋致元抿了一口茶水,随意问道。 赵然连忙放下茶盏,微微躬身,应道:“算下来,四个月有十二天了。” 宋致元缓缓点了点头:“这四个多月来,你的表现很是不错。踏实、沉稳,无轻浮、虚浪之风,而且愿为他人所想,急他人之急,全他人之念,颇得火工们的敬重。” 听对方这么称赞自己,赵然自是欢喜,谦虚道:“还有很多不足,望巡照多多提点。” 宋致元笑道:“不要自谦,你的风评是极好的。周致秀说,两个多月来,所有的扫圊职司都是你一个人完成的,可见的确是个能吃苦的……” 赵然暗道,老道、驴兄,这份功劳,我就代你们先领了。 只听宋致元又道:“最为难得的,你还很是洁身自好,每旬一日的休沐,不曾听说你去过**乐馆……” 赵然回想了一番,自己还真是没去过,不过并非他不想去,而是他确实日子过得很充实,根本没工夫去。每逢休沐,要么就是于致远拉着他去研讨书画,或是参加雅集游园,要么就是去寻老道,钓钓鱼、爬爬山,吹吹牛、打打屁。如果都没有,那么他宁可躺在床上抱头补觉,恢复精神——颠倒昼夜的扫圊职司真是太累了。 “……也从未听说过你关扑赌戏……” 赵然脸上一红,他确实没怎么上过赌桌,但压注之大,恐怕整个无极院都没人比得上! “扫圊的磨砺,无论从哪方面而言,你都是卓异的,这一点无人可以质疑。这次院中引入新人,又恰逢饭房老李到期返乡,我思之再三,可由你补入饭房。” 这句话令赵然着实惊喜不已。寮房一共管辖八个房头,其中以净房、圊房最差,水房、火房、磨房、槽房居中,而以饭房和菜房油水最丰。尤其是这一任菜房的管事郭菜头因年岁已长,打定了主意要回乡在家修行,渐渐任事不管,菜房的事都由饭房毛饭头兼掌,所以饭房的火工最为轻松,回扣却拿得最多。 惊喜之余,赵然又迟疑道:“可是,我入院中才四个多月,资历太浅,饭房中出了缺位,照常例也该由净房的同僚们补上……” 宋致元摆摆手,笑道:“你啊,还是那么厚道,但若是总这样,很容易吃亏的。实话跟你说,选你迁转饭房,不仅是我的考量,同样是净房火居们的一致举荐,这一点你不需担忧。” “啊?”赵然没明白,问:“一致举荐?” “不错,今日午后,净房火工关二,携净房所有火工居士来我这寮房举荐,都说希望这次空出来的饭房之缺由你补上。说起来,我还是毕生头一次见过这种情形……” 赵然呆了片刻,心中感激,叹道:“惭愧,赵然何德何能……” 宋致元笑着摇了摇头,将茶盏抿完,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道:“最近可有大炼师的消息?” 赵然摇头,他上次就觉察出,这位宋巡照似乎有事想要央求楚阳成帮忙,可惜求拜无门,便想通过自己这条路子试一试。只是很可惜,人家楚阳成根本没将自己放在心上,只怕是帮不上宋致元了。 宋致元却毫不气馁,只是道:“我已经打探到玉皇阁的所在了,当是在川东巫山一带。具体地点还要再花费些工夫,你若有心,也帮我留意留意……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有个本家侄女,我视若亲女的,去年拜入华云馆修道,不留神犯了师傅的规条,如今害怕师傅惩处,不敢回馆……” 任何事都不要当面拒绝,这是为人处世的原则,赵然这方面的工夫很是不俗,此刻明知自己帮不上忙,却假意关切的询问:“哦?却不知巡照家侄女的名讳?她师傅又是哪位?” “我这侄女名宋雨乔,道门中的辈份为雨字,但咱们十方丛林和他们子孙庙不一样,这却不须多说。她师尊乃是林致娇,道号云姑,恩,若是能求到大炼师头上,或许还能有几分转圜的余地。” 赵然点头:“明白了,巡照也莫太过忧虑,若是有机会能再次见到大炼师,我必竭力陈言。” 道门有两块势力,一是掌管世俗的十方丛林,也就是宫院;其二是修炼道术的子孙庙,即道士们常说的馆阁。宫、院之中更类官衙,没有师傅,只有职司,而馆、阁却截然不同,那是要教真本事的,每个道士都要拜一位师傅,才能得师傅尽心传授。 所以,宋致元所云他侄女害怕师傅惩处,不敢回转道门,那绝对不是玩笑话。在子孙庙中,道士们固然可以随着自身修炼境界的提升,拜入不同师傅的名下,但在正当门的师傅面前,却绝对不可违逆,否则打杀了都是常事。 玉皇阁是统管整个四川地区子孙庙的地方,地位高于华云馆,若是楚阳成能够发话,那个什么“云姑”想必定会给些面子。 只不过赵然暂时是不用去想这个问题,人家楚阳成并不待见他,见都见不到,遑论替人求情? 第二十八章 生活还要继续 赵然出了宋致元的寮房,却撞见了监院钟腾云,这可是无极院的主事之人,等闲难得一见,便连忙垂首肃立一旁,恭恭敬敬道了声“见过监院”。 钟腾云一眼就瞥见了赵然,想起此人乃是大炼师楚阳成携来之人,不由问了句:“你是赵然?最近可还好?” 赵然回道:“有劳监院挂怀,赵然一切无虞。” 钟腾云点了点头:“在圊房做事?可还习惯?” 赵然道:“扫圊四个多月,如今已迁转饭房了。” 钟腾云“唔”了一声,道:“那就好,好生操持,有何难处便来寻我。” 这是上位者的客套话,并不是说真遇到困难就可以去找他帮忙,对此,赵然完全明了,当下便道了谢。 钟腾云有事,随口安抚了赵然几句,便急匆匆往方丈所住的甲子居赶去。 方丈正在甲子居的花坛上修剪花草,见了钟腾云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不由皱眉道:“沉稳一些,每临大事有静气!出家这么多年了,怎得还是毛糙性子?” 监院应了声“是”,便将话头强行咽了回去,陪着方丈将几片秋兰叶子剪齐,以喷壶吸净叶片,这才禀告:“方丈,简寂观来人,要在白马山召集**会,不仅商议击退佛门之事,还要重布白马山大阵。” 方丈“哦”了一声,问:“庐山来人了?却不知是哪位真人下山?” “听说是奉行真人。” 方丈嘿然道:“张阳鸣?看来总观对此事极为看重,竟把他派来了。” “不错,玄元观已经下诏,让咱们川省各宫、院、馆、阁都要派人前往白马山,听候奉行真人调遣。” “斗法的事情,自有馆阁出面,咱们宫院嘛,尽力供应布阵所需便是……怎么,你想去?” 钟腾云有些迟疑,道:“唔,毕竟是总观来人,玄元观下诏,咱们无极院不能显得太过怠慢了不是?” 方丈似笑非笑,盯着钟腾云看了片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若听我一句劝,这次机会不沾也罢。” 钟腾云不解:“这是为何?” “奉行真人为人严苛,眼里容不下沙子,若是伺候得好还则罢了,若是有个差池,反而惹来祸事。” “可……那方丈的意思是?” “让别人去!做好了,是无极院的功劳,你是监院,你这份好处跑不了;若是行差了,和你也不沾边,奉行真人怪责下来,自有别人顶着。当然,你若是真个想去,便须做好充分的预备,行事之际万万不可出错。” 钟腾云沉默良久,缓缓点了点头,道:“便听方丈之言……依方丈看,遣谁去合适?” 方丈打了个哈欠:“唔,你自行决定吧。” “贾致冲可好?他年岁最长,故此处事从容圆润,当不会误了职分。再者,知客乃八大执事之首,也足可见咱们无极院的重视了……” 方丈摆了摆手,不耐道:“我乏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钟腾云应了声“是”,退出了甲子居。 且不提钟腾云去客堂向知客贾致冲布置前往白马山的事宜,但说赵然离开后院,并没有立即去饭房报到,而是直奔后山去了。 不用继续扫圊当然是好事,可他也得赶紧去知会老道,同时把老道的薪水结算了才好。 赵然穿过观云台,顺着小径前往清潭,清潭处空无一人,他又来到绝顶之下,也没有看见老道。回转清潭之处,正打算等待之时,却见茅屋顶的树枝上戳着一张纸笺。赵然取下来一看,纸笺上歪歪扭扭的写着几行字,正是老道的笔迹: “臭小子,听说你不用扫圊了,恭贺你!老道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工钱有八千三百文,老道我算得很清楚,先搁在你这里,有空再取,你可不许贪墨了。茅屋和鱼竿送给你了,好生收拾着,就当留个念想。你那根破腰带颇有异处,只是老道我也搞不明白,将来再说。另,既入道门,便读些道书罢,莫要成天瞎混日子。对了,善待老驴。就这样,走了!” 赵然看着纸笺,深吸了口气,暗暗笑骂:“谁成天混日子了,这老道,说这话也不知羞!”看了看那座破茅屋和斜靠在茅屋旁的鱼竿,摇了摇头,心道:“谁稀罕你这破东西,破烂流丢,你也送得出手!”又反复看了几遍老道的手书,一阵鄙夷:“跟老子学了那么多天字,居然还是没什么长进!” 站在潭水之畔,赵然眼眶微红,忍不住又想,这老道,明明没文化,还学着别人写什么书信,临走也不知会一声,看看,这信写的就是粗鄙不堪吧。 在潭边也不知呆了多久,赵然清理了掉落在茅屋上的衰草,又将那根破鱼竿放置好,这才转身离开。 他此时刚离开圊房,还未向饭房的李饭头报到,暂时没有拘束,便和值守无极院门口的方堂火工居士打了个招呼,下了山门。 因为无极院的缘故,山门下常有车把式和卖杂货的小商贾蹲守,甚至路边还有座茶肆。赵然寻了个车把式,花了五两银子直接将他拉车的驴子买了下来。五两银子一头驴,赵然很明显被当成了羊牯,被狠狠宰了一刀。 不过赵然也没放在心上,自从入了无极院后,他就已经习惯了被当成羊牯挨宰,谁叫道士和火居们都被商贾们看成冤大头呢? 牵着毛驴上山,进了无极院,拉到槽房,和槽头说了自己的来意。槽头见赵然以一头健壮的毛驴置换那头老掉牙的破驴,自是答允得很痛快。从今天开始,老驴便归了赵然,只不过仍旧寄养在槽房,赵然还须支付槽房每日十文的豢养费。 “驴兄驴兄,老道犯事跑路了,丢下咱俩在这里相依为命。不过你也不用难过,跟着我混比跟着那厮混肯定强得多!从今日起,咱们不用去扫圊了,你便好生在这里将养,好好吃好好喝,咱把毛发养得亮亮的,肉膘养得肥肥的,待那厮回来给他看看,让他去羡慕嫉妒恨吧!” “昂昂——” 料理完自家的杂事,赵然背着包裹去向饭房的李饭头报备。李饭头名叫李致闻,在道门的规矩中,凡是受了度牒的,都要排入道士名录之中,排序的依据,便是名字辈分。道门每二十年为一辈,凡在这二十年内入了道门的,只要受了度牒,便都是一辈人。这一代道士为致字辈,取自“律吕调阳,云腾致雨”这八个字中的“致”字,名字中间需加一个致。如果两年内赵然能够成为受度牒的正经道士,那么他也将依循此例,更名为“赵致然”。 当然,这种分代的规则只限于道门十方丛林,子孙庙却是按照所拜的第一个师父名分往下排序,同样依据的是这八个字。 比起圊房的圊头周致秀,李致闻明显富态得多,脸颊处两块肥肉油光冒泡,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菜房的郭菜头已经准备返乡下山,渐渐淡出了日常事务,所以饭房和菜房都由李致闻主持。 李致闻让赵然先去寻地方住下,叮嘱他晚饭前一个时辰到斋堂后厨做事,便施施然去了。 饭房和菜房的火工居士们同挤一个小院,但因为人员较少,比起净房和圊房来,就显得宽敞许多。饭房三人,菜房四人,合起来才七个人,故此基本上两人一间屋,而菜房的张泽更是一人霸了北面正中的那间房。 第二十九章 苟二立威 赵然这回分到的是正东的北侧厢房,和他同屋的还有另一个饭房的火工居士。那火工居士靠在床榻上,翘着二郎腿,翻着白眼皮上下打量赵然。 赵然一看,这位不就是那天自己去后厨的时候,十文钱卖给他一个馒头的刁蛮火居么?虽说同属一个道院,但赵然之前四个月干的都是扫圊的活,作息时间和别人不一样,除了圊房和净房的火工居士外,大部分人都只在斋堂用饭的时候见过,并不相熟,因此也不知这人名讳。 虽说被这火居刁难过,但赵然新换一个环境,希望和同僚们融洽相处,也不愿惹事,便笑着打了个招呼,道:“这位兄台,小弟赵然,是刚从圊房转迁而来,今后还望兄台多多关照。不知兄台贵姓?” 那火居侧着头又看了看赵然,冷声道:“赵然?唔,知道了,以后叫我苟二哥。记住了,这个院子里,北屋的张泽张大哥为尊,接下来是我,明白么?” 赵然心道,我可没得罪过你啊,怎么说话这幅腔调,好似我欠了你钱似的,但嘴上仍是应道:“小弟明白。” 床榻很宽,苟二占了大半边,赵然便将包裹搁在另一边,他正要上床打理打理自己的被褥,却听苟二猛地喝了声:“且住!” 赵然一愣,只听苟二斥道:“你刚从圊房过来,怎么不懂规矩?这里是做饭做菜的房头,最是讲究清整,还不快去冲洗干净,把你那身上那股臭味洗没了再上来。” 赵然一听,差点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厮是要拿他立威,于是深吸了口气,沉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苟二尖声道:“没听见么?我再说一次,出去洗干净了再进屋!” 赵然点了点头,见墙根边上放着个空木桶,提了起来,到屋外打水。苟二兀自在房中喋喋不休:“一个扫圊的,连点规矩都不懂,浑身臭不可闻,没洗干净就进屋,真真不知好歹。今日小爷教你个乖……” 正说着,赵然提着水桶进来,向苟二道:“苟二哥,小的我洗干净了,接下来是不是轮到您了?您是尊贵人,坐着别动,小的伺候您洗漱。” 说罢,提着盛满了水的木桶,直接倒扣在苟二脑袋上。 一桶水直接浇在苟二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浑身浇了个通透。赵然提水的时候,还特地往水桶里抓了几把泥土和杂草,此刻全部沾在了苟二身上。 苟二猝不及防下吃了大亏,被呛得鼻涕眼泪直流。木桶还套在苟二头上,赵然肯定不会就此罢手,他抄起一柄木勺,跳着脚往木桶上猛击,直震得苟二晕头转向,荤素早已不分。 赵然出手很重,木勺吃不住力道,砸了十多记便断裂,勺子飞了出去。 赵然嘴上念叨:“实在是抱歉得很,损坏公物我赔偿……哎呀呀,苟二哥你屋里还有什么趁手家伙没有啊?……”一边念叨,一边在屋里翻找。 苟二趁着这个空挡连滚带爬向门口出溜,慌乱之下,连木桶扣在在脑门上都没去摘。他刚爬到门口,喊了一嗓子“来人”,赵然又拽着他两条腿,硬生生将他拖了回去。 实际上赵然下手很有分寸,对他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伤害,但苟二头上罩着木桶,浑身湿透,耳中听着赵然冷静的念叨,此刻又被人拽住双腿往屋里拖,只觉身后之人是个疯子,不知道会对自己干什么匪夷所思的坏事来,被吓得肝胆俱裂,好似这间屋子如地府深渊般骇人。 屋里的动静不小,早为旁人所察,张泽一直在自己房中等待消息,却没想到出了这么一个篓子。他连忙带着两房剩下的四个人赶了过来,挤到房门口向里张望。 赵然见外边来了人,便放过了苟二,苟二在湿漉漉的地板上爬了几步,终于逃出了房门。有人将扣在他头上的木桶取下,这时候他才重见天日。 苟二脸色惨白,神色惊惶,拉着张泽,身子哆嗦,指着赵然道:“他,他,他,打我,我……” 赵然摊开双手,一脸无辜道:“苟二哥,你可不能信口开河、诬陷好人。” 张泽阴沉着脸问:“既然没动手,那这一场又是怎么回事?” 赵然嘿嘿一笑,道:“苟二哥说他身上脏,我便帮他洗洗干净,就这么简单。要说动手打人,绝无此事,不信你们可以验看验看,瞧瞧他身上有没有伤。” 张泽眯缝着小眼,死死盯着赵然,冷哼道:“我们这里那么多人,难道都是瞎的?你有没有动手,还用验看什么伤势么?”冲身边几人使了个眼色,便缓缓围了上来。 赵然决定出这口气前,便已经考虑到了后果,当然早有准备,手里提着一条木凳,就准备守在门口处,和对方恶斗一回。 正在一触即发之间,却听小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赵然耳力极好,早分辨出来人是谁,心底便松了口气。 十来个人步入院子,当先的正是净房关二哥。关二早就担心赵然在饭房受气,这是为他站脚立威来的。 关二来得正是时候,一眼就看见张泽带人将赵然围在门口,不由分说,立刻紧逼了过来。净房这次全体出动,人数既多,手上又都拿着笤帚和铲子,声势远甚饭、菜二房。 形势急转直下,张泽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关二哥怎么来了,真是稀客。” 关二冷着脸道:“我家赵兄弟今日迁至你们这处,兄弟们都不放心,要过来看看,若是有哪个不开眼的和赵兄弟为难,便打算给他留点念想。怎么,老张你带人堵着门口,是个什么意思?” 张泽干笑两声,道:“误会,误会……” 关二却不依不饶:“什么误会?说来听听?” 张泽脑子急转,正琢磨找个什么借口之时,赵然却笑了:“关二哥,确实是个误会。老张怕我住不惯,便让苟二搬出去,这不,他正准备带人帮我收拾屋子呢。” “是么?”关二冷着脸问张泽。 张泽哈哈一笑,道:“正是,正是!”又冲身边几个饭、菜二房的火工喝道:“动作快些,好让赵兄弟早点歇息,听见没有,快去!” 张泽带人进屋,将苟二的行囊打了包裹出来,又将地板擦干,把湿漉漉的床褥换了新的,动作麻利之极。 等他们干完,赵然拱手致谢:“老张,多谢了!” 张泽笑道:“客气,客气!”带着几个人连忙离开了。 赵然请净房的众人进了屋子,关二询问究竟,赵然便详细说了,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关二道:“苟二是个势利人,却没这般挑事的胆子,想必是张泽授意。” 赵然点头称是,道:“输了那么多银子,肯定是不甘心的,不过想欺压到我头上来,却没那么容易。” 周怀说,要不赵兄干脆搬回来住算了,兄弟们在一起,虽然挤了些,却热闹得紧。净房的其他火工居士们都纷纷附和,让赵然搬回去。 赵然婉拒了众人的好意,道:“既然到了饭房,便要好生在此立足,他们越是看我不顺眼,我便越是让他们不顺心!其实也没什么,毕竟这里是道院,他们也不敢太过胡来,我多留意些个便是。” 众人见赵然这么说,便不好再劝,只说若是有事,便过来知会一声。净房和圊房人多势众,绝不会怕了别的房头。若是有人想要欺负赵然,净房和圊房的弟兄们是绝不答应的! 第三十章 华云馆中事 一场风波过后,赵然遭到了饭房和菜房众火工居士的一致敌视,但他也不能说没有收获,至少得到了独居一室的优渥待遇。此后的半个月里,赵然都小心翼翼的随时警觉着,以防遭了张泽等人的暗算。 好在赵然耳聪目明,听力极好,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要侧耳偷听其他各屋中人的谈话,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针对自己的阴谋。他偷听的重点尤其以北房为主,自从自己将苟二赶出去后,苟二便住到了张泽那屋,要说有什么图谋,多半会从北屋开始。 张泽和苟二每晚都会在入睡前说上几句,有时候干骂两声,问候问候赵然的祖宗,有时候也会算计一下如何整治赵然。但这种算计多半没什么结果,因为算来算去,关二哥和净房、圊房那帮火工居士都是他们绕不过去的槛。 有时候,张泽和苟二会聊起很多不堪入耳的**,比如哪家**的姑娘腰肢柔软、皮肤细腻,怀抱中别有滋味;哪个暗门子的娼妇功夫了得、吟声浪荡,床第间飘飘欲仙……赵然甚至听张泽隐晦的说起,素心庵中某道姑和女弟子已经和他眉来眼去,眼看就要入巷云云。赵然便想起似乎雨墨道人就在素心庵修行,心里不由担上了几分心思,可是想要打探清楚些,张泽却无论如何不肯多说。 不过没用多久,赵然便不须担忧了。时隔三个月后,雨墨再次寄来了素笺,她在信中说,自己已经于两个多月前离开了素心庵,拜入华云馆修行道术,师父待她很好,她在华云馆也过得很舒心。 赵然想了片刻,琢磨出味儿来,似乎雨墨是在用一种很隐晦的方式,向他解释这三个月的杳无音讯。 雨墨还在信中对赵然设的谜语给出了几个答案,很显然都不对,赵然在回信中全都否了,却仍旧不给雨墨透底。 赵然回书中恭贺雨墨迈入修道的门槛,祝她早日得道飞升,写这些话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目前的现状——还在道院的最底层厮混,至今没有触碰到成为正式道士的门楣,感觉心里酸溜溜的不太好受。 他想起上次宋致元所说的那个犯了门规的侄女似乎也在华云馆,便提了提这件事,请雨墨有空的时候打听打听,看看需要拜托些什么人才能化解。 华云馆是道门隐秘之地,赵然想要回信,还是只能通过于致远。说起来,于致远的门路真的非常深厚,有时候赵然会觉得,这厮也许无所不能。因此,他也找于致远帮忙,打听玉皇阁的所在。 于致远问赵然打听玉皇阁的所在要干什么,赵然说他很想感谢大炼师的救命之恩,于致远笑着说:“这你却不必牵挂了,大炼师多高的道行,哪里需要你去感谢?” 赵然道:“话虽如此,但领不领情是大炼师的事,是否表示感谢,却是我的心意。不将这份谢意向大炼师道出,于我而言终是不安。” 于致远点点头,示意明白赵然的想法,不过却道:“馆阁所在皆为道门不宣之谜,就算你打听到了在哪里,你也进去不得,不仅进不去,你连看都看不到。” 赵然问:“那于门头你是怎么和馆阁联系的?比如我这回信,你又怎么寄出去?” 于致远道:“玉皇阁我是联系不上的,我也不知其所在;华云馆就在龙安府内,可与西真武宫联络。我在西真武宫有同道好友,这封信便是从那里转来的,你要寄回去,我也须通过西真武宫才行。” 顿了顿,于致远又道:“你想向大炼师表达谢意,我可代为打听一二,不过不能担保打听得到,你听我信就是。” 于致远将这封信塞入另一个信封之中,提笔在信封上写了“景致摩道兄亲启”,又写了自己的落款,去找人投递了。 过了三天,这封信送到了龙安府城南平武湖畔的西真武宫,被一个面白如玉的中年道人所得。这道人正是景致摩,他比于致远大不了几岁,却已位居西真武宫三都之一的“都管”之位! 景致摩拆开于致远套在外面的信封,看了一眼里面那层,笑了笑,将其抽出来,交予槽房。槽房执役将书信卷好,塞入竹筒之中,绑在苍鹰的爪上,将苍鹰放飞。 苍鹰腾空而起,向着东北方向掠去。又半日后,苍鹰在飞至一片云雾笼罩的山谷之上,谷内层林茫茫、怪石??峋,却杳无人烟踪迹。 那苍鹰把双持一展,急掠而下,穿透蒙蒙云雾,眼前豁然现出数亩青峰、几股溪瀑。在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之间,坐落着一片亭台楼阁。 雨墨刚从清溪边归来,额头香汗淋漓。她资质既好、练功又勤,才入门不到三个月,便已将那几个入门一、二年的师姐们甩在了身后,给自家师父争了脸面,是以极得师尊林致娇的喜爱。 她回到房中,略略梳洗已毕,便见窗外飞来一点红光。素手轻轻一摘,红光燃起一片烟雾,化成一封书信。 雨墨精神一振,忙坐到桌前,捏着信封把玩片刻,忍了忍心将火漆捻开,取出了里面的淡黄信笺。 聚精会神的一个字一个字看了下去,看不多时,便将书信看完。雨墨从绣囊中取出赵然寄给他的第一封信,再次仔细对照着看了一遍,然后手撑香腮,皱眉苦苦思索。 自己的答案都不对,那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谜底? 母蝎虎到底说了什么才让公蝎虎从墙上摔落呢? 该死的赵然,既然我的解释都不对,你倒是给个答案啊! 苦恼了半天,雨墨小心翼翼的将桌上的两封信收好,她打算晚上好好想想怎么回信。 雨墨来到师父起居室外,却见师父林致娇正在阶前津津有味的读着一本道书。上前见过师父,为师父的茶盏续满水,雨墨便向师父请教了几个结符中遇到的问题。 林致娇略略提点了两句,雨墨便即领会,当场演示出来,竟做得半分不差,好似练过多年一般,令师父林致娇大感欣慰,眉眼中都是喜意。 把师父哄高兴了,雨墨才七转八转提起宋雨乔的事。 宋雨乔是雨墨的师姐,算起来比雨墨早入门三年。雨墨入门的时候,宋雨乔便下山游历去了,是以雨墨只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师姐,却素未谋面。 宋雨乔下山游历时,因铲妖除魔一事与某散修发生了争斗,结果下手太重,将对方打得呕血。那散修的师门找不到宋雨乔,便告到华云馆来,要“云姑”林致娇给个说法。宋雨乔听说了,便不敢回山,只在外面晃荡,等待自己师父“息怒”。 要说起来,林致娇更恼的是那散修的师门,因为占了一点理,竟然不依不饶,非要华云馆赔偿。有时候事情偏偏就是这么无奈,道门明明领袖群伦,却不愿和小门小派较真,免得被人说三道四,堕了大派威严。因此也就有一些小门小派瞅准机会,千方百计上门打秋风。这回同样如此,害得林致娇赔出去两瓶珍贵的灵药和十多张三雷符,对方才兴高采烈地离去。 雨墨便劝解自家师尊,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师姐在外餐风露宿,凄凄惶惶,也不知受了多少苦,还是让她回来才是道理。 林致娇说就得给那丫头吃些苦头,否则她不长记性。都是修道一脉,下手却不知轻重,这次只是打伤人了事,下回要是把人给打杀了,那还怎么收场? 雨墨又是一番说辞,总之将那未曾见过的师姐说得无比可怜,这才说通了师尊。其实她早已看出来了,事隔三月,师尊林致娇已经消了怒火,她这番说辞不过是给师尊一个台阶罢了。 哄完师尊,雨墨回到自家闺房,咬着笔杆,开始琢磨怎么给赵然回信。这次,她一定要让赵然揭开谜底才好! 第三十一章 后厨那点事 雨墨的回信中,将宋雨乔的事情详述了来龙去脉,并告知赵然,此事已经办妥,宋师姐可以回转山门了。赵然不由感叹事机巧合,没想到雨墨和宋雨乔竟然拜在了一个师父门下。 雨墨的书信写得越来越长,从最初没有半个文字的一幅素描勾勒,到短短几行字的嘘寒问暖,再到如今的长篇累牍,赵然偶尔会幻想着、琢磨着、自嘲着,这丫头不会是爱上自己了吧? 当然,这个念头也仅仅让赵然自鸣得意了一番,便不再做他想,毕竟两人之间的悬殊鸿沟,不是书信往来便可跨越的。 除了告诉赵然,自己不负所托之外,雨墨的回信重点却是那个困扰了她多日的谜面。这一次,赵然终于满足了雨墨的好奇心,将答案写了出来。这个答案也是整封回信的内容,一共就三个字。 赵然再次前往后院,求见宋致元,宋致元一直在等待赵然的消息,见赵然前来,便急切的询问起来:“你有大炼师的消息了?” 赵然摇头:“这却不曾。” 宋致元心中失望,“哦”了一声:“这次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赵然道:“巡照,贵侄女的事情,已经有消息了,特来禀告巡照。” 宋致元闻言精神一振,他想攀上大炼师楚阳成的关系,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自家这个宝贝侄女。宋雨乔这些时日其实就躲在宋致元山外的田庄中,整日里哭哭啼啼、以泪洗面,看得他这个大伯心疼不已。 虽说身居道院八大执事之一的寮房巡照这一重要职位,但宋致元心里有数,大炼师地位太高,想要人家帮助自己谋取更广阔的前程,是很难张口的,若是一个不小心,反而会在大炼师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适得其反。 倒是自家侄女这点事情,因为性质不同,却有达成的可能。其实他也并没想过为此事攀扯到大炼师头上,还是那句话,大炼师的层次太高,若是有别的门路,他更愿意去想别的办法,可惜道门的馆阁一脉对于他来说同样太过神秘,因此,也只能抓住赵然这条线,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听说有了消息,宋致元立刻问道:“却是如何,且说来听听。需求何人?所费多少?这些你且放心,总之我尽力而为就是!” 赵然道:“没那么复杂,已经办妥了。巡照回去后,便知会贵侄女一声,重回华云馆就是,云姑道长已经不怪责她了。” 宋致元呆了呆,看着赵然,怔怔不语。 赵然马上醒悟,自己把事情说得太简单了,反而令对方不敢置信,当下便道:“巡照清楚贵侄女因何事不敢回山门么? 宋致元道:“听她说,是犯了门规。” 赵然见他语焉不详,情知对方可能还不大明白里面的根底,当下便详详细细讲了一番,末了道:“华云馆林道长心疼的是赔出去的灵药和灵符,对贵侄女实属迁怒,当然,贵侄女下手不知轻重,手下伤了人,这是事发的由头,这一点不可否认,只是远远没有她自己想得那么严重。我已托人在林道长面前陈情,林道长已经答允不再追究了……当然,贵侄女回去后也许还会受些责罚,不过肯定不会重责就是。” 赵然的讲述比宋致元知晓的多得多,就连伤人一事,宋致元也是首次与闻。他听完之后这才感叹道:“原来如此,这丫头一直不肯对我明言究竟所为何事,却原来是伤了人……此番全赖你出力,我若向你致谢,便显得生分了……却不知你那朋友是谁,宋某必得备上厚礼,略表谢意才是。” 赵然笑道:“这却不用,我那朋友也就帮忙说了几句话而已,巡照不必介怀。他们那些人行踪隐秘,也不愿搅扰到尘世中,巡照的谢礼就不用了,这份心意我可代为转达。” 赵然这般高深莫测,宋致元也不好再问。不过宋致元也很理解,馆阁之人虽说同属道门一脉,但子孙庙和十方丛林决不能相提并论。人家修的是成仙之道,已非凡间一流,不是自己痴心妄想可以巴结的。 宋致元这回再看赵然的眼神就不一样了,除了感激之外,还多了些羡慕之情。能够和馆阁之人交上朋友,这小子运气当真不错。相比之下,自己那个侄女虽说也在馆阁中修道,但不仅帮不上自己,反而要让自己操心。人生在世,当真是难说得紧。 宋致元问了问赵然在饭房是否还习惯,赵然说一切都好;宋致元说有什么难处,别忘了来寻我,赵然说那是肯定的,将来还有很多事情会劳烦到巡照。 如赵然所言,来到饭房已有小一个月,自从将苟二从屋子里赶出去之后,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饭房的职司是负责做饭,菜房的职司是负责做菜,同时,两房还分别负责购入粮食和菜蔬。虽说职司上是分开的,但实际上做事的时候,两房很难分得开,往往混在一起,于后厨之中不分彼此。 赵然干了一段时间的生火、洗碗、擦桌子、扫地等帮厨的活计,熟悉了之后,李饭头又调配他进入后厨,学着淘米、和面、择菜等等,赵然都一丝不苟的全部完成,并无差错。之后,李饭头开始安排赵然上手,协助主厨蒸饭、煮菜。 赵然和饭菜二房其他六人的关系自然谈不上好,他也不以为意,别人不搭理他,他也不搭理别人。李饭头嘱咐张泽和苟二等人传帮带,教会赵然做饭煮菜,那二人表明答应,背后却置之不理。不过赵然也不稀罕,道院之中吃饭的嘴多,做得都是大锅饭、大锅菜,不讲究什么精致和鲜美,只要弄熟就可以,这点活,赵然完全不需要别人指点。 这天,李饭头将赵然唤过去,道:“你这些日子,做事也算利索,学得也很快。后厨间的这些职司,你也全都掌握了。如此,从明日开始,你便学着掌厨吧。” 饭菜二房的火工居士们,是要轮流掌厨的,一般是一人一天,依序排列。掌厨者提前一天拉出菜单,依照菜单备齐所需菜蔬和肉类。 无极院有道院所属的产业,分属八大执事房中的号房掌管,号房中又细分为庄头、茶头、园头,位在“五主十八头”之中,具体负责田庄、茶山、菜园。按理说,道院之中的一应吃食穿用等,都可由号房一力供应,但实际上,号房的产出非常丰厚,院中百多道士和火工们的日常消耗相比而言却不多。 因此,号房的产出大部分都放到市集上去发卖,是道院的重要收入来源,所以,号房才是整个道院一众火工居士们极为向往的地方。号房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做生意上,便由此产生弊端。 在道院的实际生活中,寮房是不向号房直接征用粮食蔬菜的,很简单,因为没有油水。相同的原因,号房当然也不愿意直接向寮房提供产出。故此,两房达成默契,寮房自去市集上采买所需,号房则一心一意挣银子,双方互不相干。而明面上的理由则冠冕堂皇——每天都要让大伙儿吃上新鲜饭食。 所以,轮值掌厨,也是饭菜二房火工居士们捞好处的最佳时机。 拉出菜单以后,下山采买所需菜蔬,由掌厨者掌勺,负责煮饭和煮菜,而其他人则帮忙生火、淘米、择菜、洗刷,这便是后厨的规矩,也是赵然明天要做的职司。 第三十二章 掌厨之后 午后,赵然回到自己屋子,拉出了一张菜单。按照道院一百六十余口人两顿饭食估算,货值约在三两银子上下。账房每日拨给饭菜钱是六两银子,中间的差价,自然便是后厨火工居士们的油水。 按照夜晚偷听张泽和苟二谈话的内容,赵然知道,这三两的差价银子里,要交给李饭头和郭菜头一人一两,剩下的一两则由掌厨自个儿揣兜里。简单一算,便估计出了饭菜二房众人的外快。 在伙食一项上,李饭头和郭菜头每年稳稳落进口袋的银子各有三百多两,众火居则依照掌厨的天数捞银子,大概每年可以有五十余两进项,已然远远超过了道院发放的月例银——赵然本人的月例银是一两。 虽说如今的赵然已经不在乎这点“小钱”了,但有时候想想自己在赵庄的日子,他便会忍不住感慨万千,那会儿全家拼死拼活,一年下来也挣不到五贯,折色银子也才六两!在这道院中蒸蒸饭、煮煮菜,挣到手的却是以往的十倍还不止。 赵然揣着从账房取回来的银子,正要出门,到山下的小市集采买,却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个戴着三角软冒的商贾小贩。 那商贾小贩笑嘻嘻的挤进房门,向赵然赔笑:“赵道长,小的姓余,做的是粮蔬买卖,家里还有个肉铺,小本买卖,主要还仗诸位道长给口饭吃。听说明日是赵道长掌厨,小的便赶过来听您差遣。” 火工居士不是正式道人,但对于平头百姓来说,哪里分得清这许多,统统都唤作道长,赵然也便受了对方的称呼。 赵然心说这厮倒也机灵,知道应当主动**,却也省了自己跑腿。便道:“余老板消息倒是灵通。”说话间将对方让进了房中。 赵然将自己写好的购买清单递给对方,道:“余老板算算账吧。” 余老板接过来很快看完,从怀中抽出一张黄纸,交给赵然:“赵道长,这是我提前拟好的单子,您需要的食材,我这单子上几乎都有,只这血肠缺货,不过不要紧,小的立马下山让铺子里连夜灌出来,明日一早肯定送到。” 赵然看着对方递过来的单子,单子上歪歪扭扭的写着十多样菜名,后面是数量和货价,看完后不禁皱起了眉头,暗道,这姓余的是欺负我新来的? 赵然不是纨绔公子哥,他进入无极院之前,家中就是务农出身,日子要一点一点抠着过,自然对行价了如指掌。按照余老板的单子所列,菜蔬和米粮的价格都远高于行价,高一点没关系,谁让道院是大羊牯呢?可高得太多就不行了,若是照这个价钱结算,三两银子根本打不住,至少要四两往上。 赵然虽然有六两银子,但能动用的只有四两,其中一两还是属于他自己的“回扣”,当然不能按此结款。 他忍了忍,没有动怒,耐心商谈道:“余老板,斗米六十文,这是县城丰汇米行上等白米的市价,道院常年采买,更是大宗进购,价格压到五十文都没问题。你这米价怎的开到了九十文?还有这扇后肩肉,二十斤便要一千钱?余老板,太贵了吧?” 余老板一笑:“赵道长,道院也不缺这点钱,不过是您抬抬手的事情,再者,我也要雇人往山上送不是?” 赵然摇头不允:“肯定不行,咱们生意可以长做,但你的价格必须公道。再者,我的菜单里没有母鸡,这六只母鸡下回再说。” 余老板打了个哈哈,道:“话不能这么说…..这价格应当算公道吧,小的可是和张道长、苟道长他们计议过的。他们二位道长都说公道,赵道长怎么说不公道呢?至于这老母鸡,张道长早就定过的,说是想喝鸡汤,小的今日送了来,赵道长却不要,小的也不知该如何回话才是。” 赵然一听,脸就冷了下来:“余老板,你请回吧。明日道院的食材,我再找人采买。” 余老板脸色也跟着变了,冷笑数声,扬长而去。 赵然摇了摇头,起身关门,向山下集市行去。在集市中逛了片刻,赵然在一家金记米铺买了白米,又托掌柜的帮忙采购菜蔬和鱼肉,一共花了不到三两。那掌柜的答应,随后就送上山门,赵然便施施然回了无极院。 晚饭后,赵然久等那掌柜的送食材不到,便奈不住性子,想要下山催一催,刚到半山腰时,却见掌柜的慌慌张张正沿石阶往上跑,被赵然一把拦住:“金掌柜,出什么事了?我要的东西呢?” 金掌柜哭丧着脸道:“赵道长,不好了,本来您要的食材都准备妥当了,可伙计们刚送到山脚下,不知哪里来了一帮泼皮……伙计们挨了一顿好打,东西也被糟蹋了……” 赵然一听,脑子里立刻想起了午后前来售货的余老板,至于谁给了姓余的那么大胆子,不用问,肯定是金泽和苟二。 沉寂了一个多月,这两个家伙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赵然强压怒火,向金掌柜道:“老金你放心,伙计们有受了伤的,找药房先生看伤,一应汤药费我出。东西没了不要紧,我按原价给你,不让你担这份损失。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这边遇到点难处,有人刻意和我为难。我就问你一句,这生意你还愿意接么?” 金掌柜犹豫道:“小人是个贱商,只恐帮不了道长。” 赵然笑道:“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心里有数,也不会刻意难为你。不过这其中确实有些风险,你要是怕了,便回去,咱们就当没打过交道;若是你愿意出头,今后无极院的食材,都交给你办理。” 金掌柜脸色数变,终于还是咬了咬牙:“赵道长,你既然这么说,咱老金便斗胆接了就是。接下来应该如何,我都听赵道长的吩咐。” 赵然拍了拍金掌柜肩膀,赞了声“好胆色”,便带着他进了无极院,直接去净房寻关二。 关二正在小院中乘凉,一边抠脚丫子一边和周怀等人打屁吹牛,见赵然过来,立马起身,笑道:“赵兄,来得正好,过两日休沐,我们正寻思着去石泉县城耍子。前几次你都说有事,这回万万不可推脱了!” 赵然点头:“行,这次休沐便和大伙儿同去,一应开销算在我身上!” 净房和圊房众人立马欢呼起来。 赵然将关二拉到一边,将事情从头到尾分说一遍,关二立马就急了,破口大骂两句,就要招呼大伙儿抄家伙。 “赵兄,你宽心就是,这两个东西真是不开眼,上次我就想揍他们,却被你拦住了没动手!今日非让他二人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不可!” “等会儿!”赵然一把将暴跳如雷的关二拽住,“事情不是那么办的。究竟谁在搞事,这是明摆着的,可明摆着的事,有时候却不能挑明了去办!那帮泼皮是谁的人?咱们都知道是姓余的家伙找的人,姓余的家伙肯定是受了张泽和苟二的指使,可知道归知道,咱们没拿住人家把柄。你这么带着一帮子人打上门去,事情反而闹大了,人家到时候矢口否认,你找谁说理去?反而变成咱们的过错了。” 关二听了,气呼呼道:“那你说怎么办?放过他们不成?” 赵然一笑:“好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人家起了头,咱们照猫画虎,学着就是了!” 第三十三章 不按套路出牌 北房内,张泽靠在床榻上,手中翻着卷侍女图册。图册上尽是一幕幕的春宫,看得他血脉贲张。 苟二兴冲冲推门而入,被张泽瞪了一眼“毛躁”,也不以为意,坐下就道:“张大哥,成了,余老板请了帮泼皮,将姓赵的所买菜蔬米粮全毁了,看他姓赵的明日拿什么下锅!” 张泽想了想,道:“且防着他连夜采办。” 苟二道:“放心吧,余老板亲自守在山下,但有不开眼敢贩卖上山的,统统打发了!只是怕他狗急跳墙,寻关二出头。” 张泽冷笑道:“正盼着关二来,我已和方堂的几个弟兄说好了,关二若是来寻衅滋事,便拿了去见李饭头,就是去宋巡照跟前对质,咱们也不怕,你只需记住,咱们一概不认,什么余老板,全都不识。” 苟二道:“咱们还是小心些,被关二伤了总不好受。” 张泽道:“关二若是敢伤人,这遭非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我还怕他不敢伤人呢!” 苟二心道,你张家背景深厚,关二多半不敢伤了你,你自是不惧,一旦打起来,那厮多半会拿我撒气,到时候须留点神,先躲将起来才是。 两人算计着,赵然肯定还得下山再跑一趟,到时候故技重施,让赵然买无可买,便只能去找姓余的。一来可以继续霸占食材采买这条财路,二来也给赵然些颜色瞧瞧,让他知道,有些事情就算有关二出头,也依然办不下来! 张泽和苟二便在房中坐等消息,同时观阅侍女图册,谈论些淫词**,好一番自得其乐。 到了晚间时分,忽然有派到山门下打探消息的饭房火居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开口就报了个坏消息——金记米铺的金掌柜把食材送上山了。 苟二大怒,喝骂:“余老板呢?他干什么吃的?怎么把人放上山来了?” 那火居解释道,这事儿不怪余老板,金掌柜上山的时候,余老板指挥泼皮们上前围殴,却不想被那些送食材的给打得屁滚尿流,还被抓了好几个。人家已经亮明身份了,金掌柜从威远镖局请来了镖师,专为押镖! “押镖?你没听错?”苟二目瞪口呆,张泽也撑大了嘴好半天没合拢。 “这……这……这镖,威远也接?”苟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这尼玛不按套路出牌啊,让堂堂威远镖局的镖师给几斗米、几筐蔬菜押镖?谁能想得到? 张泽大怒,随即也被气乐了,卷起图册冲苟二脑袋上敲了过去:“蠢材,人家哪里是押镖,人家是给姓赵的撑腰!” “张大哥,这怎么办?”苟二无奈,转问张泽。 张泽哪里有什么办法,只摆了摆手:“散了吧!都散了!” 张泽想要暂时罢手,可事情的进展却已经不由他操控了。 赵然掌厨那天,一切都很顺利,该交给李饭头和郭菜头的份例银子,一文不少,斋堂上饭的时候,鱼肉菜蔬比往日还多了两成。 赵然掌厨已毕,接下来轮到苟二掌厨,事情就开始变了味儿。首先是余老板送食材上山时,遭遇了一帮泼皮,将食材全数毁去。余老板着急,想要再去找些泼皮对着干,却哪里找得到?人家一听说是余老板的事情,脑袋摇得都跟拨浪鼓似的,没一个敢答应的。 余老板无法,只得亲自上门向张泽和苟二诉苦。张泽和苟二找不来威远镖局“押镖”,便去请方堂里平日交好的几个护院火居出头。谁想那几个护院火居这次却没答应出面,反而劝张泽和苟二“息事宁人”。 张泽和苟二一问,才知道人家方堂的莫堂头和蒋堂主发话了,让护院火居们“不要多管闲事”。方堂是道院的武力,莫堂头和蒋堂主是“五主十八头”之一,属于管事级别,他们上面还有洪大执事做主。莫堂头和蒋堂主明摆着不肯帮忙,张泽和苟二更不可能有面子请到洪执事撑腰。 道院指望不上,还能指望谁?张泽便将水房的好兄弟金久请了过来。金久是谷阳县尉之子,按说县尉掌一县治安讼狱,是不是能从这方面想点办法呢? 金久慨然应诺,说自己这就请假下山,去县衙寻几个捕快来,也好肃清山路。他动作很快,骑马直奔县城,先去找相熟的捕头帮忙。那几个捕头开头还答应得挺痛快,说你二公子的事情就是我们哥几个的事情,一定把那帮泼皮混混都收拾了,顺便把不良商贩也锁拿归案。 可后来金久一说是去无极山办案,几个捕快便支支吾吾起来,说是最好有无极院的公文。没有?那县衙出具的文书也行?还没有?这个嘛,需要再好好商议商议。好吧,金久便和他们商议应该怎么办。 商议来商议去,这个捕快说家里老母生病,需要回家照料,那个捕快说你们先谈,我去方便方便,结果尿遁不回。没过多久,便只剩金久自己和自己商议了。 金久一看,这么着空手回去,没法向好朋友张泽交代啊。于是硬着头皮求见父亲大人,让身为县尉的父亲给自己出气。谁成想,父亲大人不但不为自己出气,反而拿自己出气,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大嘴刮子 这下子金久没辙了,只得灰溜溜返回无极院。 三人聚在一处,商量半天也没什么好办法,苟二耍混,直接嚷嚷:“老子不做饭了,全院上下都饿着去!明日监院怪罪下来,老子就告姓赵的一状!” 张泽沉着脸道:“胡闹!你告什么状?告他不让你采买食材?那是泼皮无赖们干的,你有凭据和他牵扯上干系么?若是再牵扯出以往的事情,到时候不仅你我没脸,李饭头、宋巡照他们也跟着没脸,只会把你我朝死里整治!” 苟二气沮,不甘心道:“也不知方堂那边收了他多少银子,竟然眼睁睁看着不管?到底什么数目,咱们也去打听打听,照给就是。” 金久也看不下去了,斥道:“说话越来越混账!这是使银子的事么?明摆着,他在院里有依仗!你再仔细想想,他从圊房一出来,就迁转饭房,没人给他撑腰,哪里有那么好的命?” 苟二喃喃道:“那却如何是好?” 张泽叹了口气:“先把明日的食材敲定吧,不能再拖了。” 金掌柜雄赳赳气昂昂的迈入小院,步入北房,向苟二递去一份菜单。 苟二低头一看,豁然起身,怒道:“这价忒贵!” 金掌柜不紧不慢道:“小的已经和赵道长谈过的,赵道长说不贵。对了,赵道长还说明日想喝鸡汤,这几只老母鸡是特意送上来的,算是小的一番心意,就不用院里掏钱了。承惠,共计四两银子……二位道长把银子给了,小的立马让人送货上山。” 要说起来,赵然还真没那么黑,四两银子这个价格,刚好留出李饭头和郭菜头的份例银子,没让苟二难做,只不过本来属于苟二的那一份嘛,却是对不起了。 金掌柜临走时又道:“对了,赵道长还说了,今后道院里的一应食材,便由锦记货栈采办,不须各位道爷费心了。” 赵然以蛮力压服张泽和苟二,自己也破费不少,所谓杀敌三千,自伤八百。前前后后,他一共支付了威远镖局“押镖”银八十两。如果不是身家丰厚,如果不是为了出口恶气,这事儿其实真不值当。至于食材采买的好处,这种便宜赵然是不能长期独占的,今后肯定要将利益发散出去,免得太过引起众怒。 赵然前往客堂感谢于致远,于致远叹了口气:“这种破烂事,以后少来找我。你也记住,若是还想更进一步,就少在这些事情上下功夫,有空多读些道书,多和上层走动走动,比什么都强。” 第三十四章 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 其实赵然自己也看出一些端倪来了,要说自己和张泽、苟二的争斗,事情确实闹得不小,可是究竟在无极院中引起了多大的波澜呢?先不提方丈那个平常不太露面的老头子,八大执事以上,连同三都、监院等高层,没有一个理会的。就连于致远这一层“五主十八头”的管事道士们,包括李饭头、郭菜头、莫堂头、蒋堂主之流,也不拿这个当回事儿。于致远甚至觉得赵然参与其中完全是耽误工夫,毫无意义。 被于致远批评了两句,赵然不禁赧然,暗自琢磨,自己这些天玩的这些门道,是不是层次太低了? 可有些事情,就像狗皮膏药一样,一旦沾上,甩也甩不掉。赵然吃了于致远的说教,算是有所醒悟,于是有了脱身其中的打算,可别人未必乐意让他脱身。 这天晚上,赵然回房的时候,撞见苟二溜进北屋的身影。你说苟二本来就住在北屋,大大方方回房睡觉,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可苟二偏偏就显得极为鬼祟,一看就是大反派,绝对憋着一肚子坏水。 赵然这就留意上了,回到自己屋里,什么也不干,首先竖起耳朵偷听。 就听苟二压低了嗓音对张泽说:“张大哥,药弄到手了,明日便让姓赵的吃不了兜着走!” 赵然顿时就是一愣,第二天轮到赵然掌厨,这苟二说弄到了什么药,肯定不是好事。 却听张泽道:“我仔细想了想,还是算了吧。我打听过了,姓赵的是大炼师亲自引入门中的……大炼师是谁知道么?据说来自隐秘之地,身份比监院和方丈还高出一头。你想,他一个田户出身的泥腿子,能够进入无极院,不是大炼师发话,他能进的来?” 苟二不服道:“大炼师我没听说过,若是真像你说得那么厉害,那为什么他没有直接安排赵然去经堂做念经道童?反而来跟咱们厮混一处?” 赵然半晌没听张泽说话,隔了半天,张泽才道:“这其中有什么缘故,我也不知……好吧,就算不说大炼师,可是你也知道了,他和客堂的于门头走得很近。你在院里也五六年了,于门头的路子有多宽,应当也心知肚明。” 苟二抗声道:“我管他于门头不于门头,总之必先出了这口恶气才好,否则食不下咽、梦不能寐!” 张泽叹道:“你糊涂!你是因为姓赵的挡了你的财路吧?且忍耐些时日,再想别的办法转圜才好。饭食中下药,这是多大的事,你可要清醒些,不单是火工居士们吃饭,诸位道长们,甚至执事、三都和监院们,同样是吃饭的。” 苟二冷笑:“道长们吃坏了肚子才好,到时候才会仔细追究到他身上。明日下了药后,我便将药瓶塞到他屋里,定叫他有口难辨!……张大哥,你放心就是,只是些泻药,出不了大事。退一步讲,万一事发了,我一力承担,绝不拖累张大哥!” 后面的话,赵然已经没有心思听下去了,他已经深感于致远的话有理且绝对正确了。一天到晚和这种人纠缠算计,无时无刻不在耽误工夫,哪里还有什么精力去做大事?再者说,从来就只有千日做贼的,绝没有千日防贼的。 赵然头疼万分,冥思苦想之后,绝定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问题。 赵然从床上爬起来,直奔李饭头的居所而去。是的,他这次是要去告状。 当然,告状这种事,并不是那么光彩的,哪怕你告状的理由再正确,说出去也不好听,上司也绝对不会看重一天到晚打报告的人。所以,告状的时候必须讲究一定的技巧。 赵然穿越前、穿越后都没怎么告过状,不过他却接待过告状者,对其中的门道相当清楚,如果直接向李饭头揭发说“谁谁谁要干什么坏事”,那肯定不行,损人的同时绝不会利己,赵然也不会这么做。 “大半夜的,你跑来作甚?”李饭头打开房门,皱着眉头问赵然。 赵然满脸惭愧道:“赵然辜负了饭头的信重,特来向饭头请罪。” 李饭头当即就愣住了,问:“究竟什么事情?” 赵然道:“还望饭头做主,将我迁转至别的房头,赵然无能,饭房的职司,委实做不下去了。” 李饭头不高兴了,问:“你做的不是挺好么,怎么说这种话来?到底是什么事,快些讲明白。” 赵然一脸的伤心欲绝:“饭头恕罪,这件事还真不好说,总之是我的不是,不能和同僚们好生相处,惹出了是非。我寻思,只要我走了,后厨便不会再有那么多是非了……饭头这些日子对赵然的关照,赵然都记在心里,将来有了机会,赵然必定厚厚报答!” 李饭头沉思片刻,问:“张泽?还是苟二?他们有为难你了?” 看看,人家李饭头平日里虽然嘴上不说,可心中明镜似的! 赵然摆出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李饭头火了:“再要不说,你可以走,但想让我将你荐去别的房头,那是想也休想!” 赵然最后终于“被逼急了”,愁眉苦脸的将苟二的预谋说了一遍,当然,他肯定不会把自己耳力极佳的事情透露出去,只说自己无意间听到的。 李饭头听罢,森然道:“赵然,你可要明白,这件事绝不是可以随意用来搬弄是非的!” 赵然委屈道:“饭头明察,这件事情我也拿不准,虽说苟二明言要在后厨下药,但若是他届时知难而退,或者压根儿只是说说而已,我岂不是冤枉了他?但终究不可不防,故此才向饭头求恳,只要将我迁走,想必便能将此事化解。” 赵然多聪明,几句话便将自己摘清。首先,这不是我故意滋事告状,我本来不想说的,是你逼我说的。其次,我只是听说而已,也不敢保证人家明天真就那么干。最后,这事你已经知道了,如果你不管,真要出了事,那就没我的责任了。 李饭头默然片刻,挥了挥手,道:“你且回去吧,记住,一切如常,明日该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此事不要声张出去。” 赵然目送李饭头回房,自家便踏踏实实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后厨之间,赵然掌厨做饭,苟二帮厨。两人仇隙不浅,相互间也不言语,各自干各自的。赵然自顾自蒸米煮菜,他的眼神就没往苟二那边瞟过,也不去管苟二做什么,甚至抽空离开过厨房两次,故意给苟二行事创造机会。 等到赵然第三次溜出去“如厕”回来的时候,就见后厨里已经是一片闹腾了。他扒开人群挤进去一看,莫堂头带领几个方堂的巡山围在苟二身边,李饭头手上拿着个小瓷瓶,正在喝问苟二。苟二则脸色煞白,跪在地上一语不发。 看来这厮还真动手了,赵然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苟二被方堂直接提走了,为了私人恩怨而向整个无极院的道士、居士们下手,事情的性质非常严重。在赵然看来,这厮绝对有成为恐怖分子的潜力。 其后,整个饭房好菜房的火工居士们都被请到方堂问话,甚至连净房的关二等人也被传了过去,想来是苟二将自己和赵然等人结仇的经过全都抖了出来。 关二从方堂出来的时候,神情痛快已极,他拉着赵然说,要找个机会带上大伙儿去谷阳县庆贺一番,说完忍不住仰天长笑。不过赵然却没有关二那般兴奋,他反而很忐忑,作为当事人,他很明白,这件事情现在还不算完,一个处理不好,反而会对他造成很坏的负面影响。 第三十五章 得失之间 作为事件的主角,赵然被询问得最为详细,他当然也老老实实把能说的事情都坦白了,包括之前和张泽、苟二因为采买食材而起争斗的经过——至于采买食材里面的猫腻则没有吐露,这属于“行业潜规则”,虽然大伙儿都知道,但却不能宣之于众,他要是说了,可就把整个寮房上上下下全部得罪光了——就连苟二也没敢说。 好在整起事件当中,赵然都是被动应付者,而李饭头和宋巡照在言辞间也颇有回护,所以他并没有受到什么责罚,只是口头训诫却少不了。 苟二昨夜向张泽拍着胸脯保证,说就算事机败露,也不会拖累张泽,可今日在方堂之中,却为了分摊罪责,将张泽给拖了进来。他说张泽是主谋,若不是张泽指使,他也没有胆子做下那么大的事情。这一下把张泽给坑苦了,不管他怎么解释,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这事和他无关。 苟二一口咬住张泽为主使,却令无极院为了难,自监院以下均感棘手。张泽身份和别人不同,乃是朝中刑部侍郎的子侄,无极院分属道门不假,不惧官府也不假,但面对一部侍郎这样的高官,无论如何是要仔细掂量掂量的。 监院向院中“三都”抱怨,说张氏一族要是在别的县多好,张泽就不会入无极院给大伙儿惹麻烦。当然,这只是抱怨话,谁也没往心里去,没有张侍郎,还有李侍郎、王侍郎。再者,张侍郎若是真个不以谷阳县为乡梓,恐怕监院抱怨得反而更多。 这时候,通过于致远之口,了解到院中为难之处的赵然做了个出人预料的决定,他出来证明,那夜听到苟二和张泽的谈话中,张泽很明确的对苟二的行为予以了反对。 关二对此很是不满,他来找赵然,问赵然为什么这么做,为何不将张泽一并借机弄倒? 赵然解释,想凭借这件事情把张泽斗倒是很不现实的,毕竟张家背景深厚,以无极院之强横,也不愿意和张家轻易结仇。与其这样,不如趁了监院们的意,我站出来主动维护张泽,无论张泽将来是否会生感恩之心,至少给院中解决了难题。另外,他还告诉关二,张泽那天晚上确实对苟二的提议有所反对,这是事实。 如同赵然所言,他的证供让无极院的高层们大为诧异,诧异之余,也很是欣喜,便立刻且极为果断的采纳了赵然的证供,将张泽从这件事情里摘了出来。赵然的收获便是,监院事后对寮房宋巡照说了一句,“此子还算顾得大局”。 三天后,方堂和寮房共同拿出了对苟二的最终处理办法,将苟二从无极院开革。如此处理,看上去并不严厉,但实际上断送了苟二的一生。苟二回到乡中后,苟氏很快就在祠堂族议,将他从族中除名。没有了亲族的回护,在这个严苛的宗法社会中,苟二的未来不问可知。 张泽没有因为赵然的证供而主动过来示好,但从这天开始,赵然在饭菜二房的日子忽然间平静了下来,没有人再来给他找过任何麻烦。 于致远为了这件事情,不顾朋友的情面,狠狠说教了一番赵然,真是算得上推心置腹,赵然对此也很感激。因此,他决定听从于致远的意见,学着接触接触道书。 赵然想要接触道书的打算,其实是从和张老道打交道那时起便有了的,只不过因为惰性使然,一直拖延至今。但于致远反复跟赵然说了好几次,让他用心看看道书,赵然就算再迟钝,也敏感的意识到了些什么。 “于门头,像我这样的火工居士,如果想要正式进入道门,是不是还要考核学问?”赵然终于将心里的疑问抛了出来,他一直觉得于致远的苦口婆心不会是无的放矢。 于致远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听说明春之际,西真武宫会配发无极院少许名额,此事尚未确定。” 按照赵然对于致远的了解,既然于致远提起这个话题,那就说明消息是比较可靠的,他立时就来了精神:“我明日,不,今日就去藏经楼……考核的内容大概在哪些道书之中?” 于致远摆了摆手:“想要受度牒,其实最重资质根骨,但咱们道门有那么多世俗的十方丛林,天底下绝没有如许多可以修道之人,因此,从火工居士之中选拔能者,也是一条重要的渠道。除了家世背景外,对于经典的学习和理解,也是考核的内容之一,只不过如今更重来历背景。” 赵然皱着眉头道:“于门头,说实话,若是看家世背景,我肯定没有机会……除非门头你能帮我说说话……” 于致远道:“我肯定会想办法帮你,但如今我只是客堂的门头,职司低微,你不要抱太大希望……说起考核,对于经典的学习和掌握,虽然越来越流于形式,但却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如果你在这方面能压过别人一头,自然会有益处。” 赵然明白了于致远话里的意思,考核是一种形式,虽然用处不大,但对于赵然这个背景和家世根底很浅的人来说,却是可以去努力争取的机会,哪怕这种机会很小,但至少也能够有所加分。 当天晚上,于致远忙完后厨里的事务,就跑了一趟藏经楼。说来惭愧,他是头一次前往藏经楼,之前路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真正进去过。 无极院的藏经楼就在天师殿西边的院子里,楼高只有两层,而真正藏书的地方,只有第一层——第二层布置成了轩阁的形式,四面通畅,以栏杆环绕,中置几排书案,以为道士们阅读和谈论之用。 藏经楼白天大多是院里经堂中的念经道童们在使用,这也是赵然选择晚间前来的原因,他是火工居士身份,和那些正式道士们在一起,会让他很不自在。 抓了一把钱塞给值守经堂的火工居士,赵然获得了夜晚在藏书楼中看书的许可。他端着一盏烛台,步入黑黝黝的一层书阁。书阁大致分作两间,一间较大,一间较小。赵然先取了《无极院藏书楼汇目》,看看究竟有些什么书。 《汇目》很简单,两层硬牛皮纸为首页和封底,中间是折叠的七八张纸页。总的来说,无极院的藏书并不多,在汇目上分为两类,其一是道家基础经典,其二是道门科戒。 道家基础经典包括《道德真经》及各类注本,如《老子想尔注》和其他真经注、疏议、次解、新注、纂疏等,《南华真经》及各类注本,如注疏、章句音义、拾遗、杂录等,《冲虚至德真经》及其译文、疏解、注等,此外还有《老子西升经》、《通选真经》、《黄帝阴符经》、《周易参同契》、《黄极经》、《太玄经》、《抱朴子神仙经》、《太上黄庭内景玉经》、《外景玉经》……这些经典都在大间书阁中。 道门科戒则是讲述和规范道门礼仪、戒律的书籍,包括《科仪疏律》、《戒律规范》、《无上黄?大斋立成仪》等,这些书都在小间书阁之中。 研读道门经典,自然须从《道德真经》开始。《道德真经》为太清道德天尊所著,文始真人关尹受奉而传,为道门最基础、最重要的典籍。赵然穿越前世因为好奇也是看过的,但除了头两句外,压根儿记不住,只是对全文有些印象。此刻他首先找到这卷道书,匆匆忙忙就翻开阅看。 序言中讲述了这部经典的来历,唔,和后世一样。再翻下去就是正文,“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赵然一看,除了个别字与自己之前所看的版本有所出入外,大致是相同的。他不禁松了口气,却又生起好奇之心——既然经书相同,为何这一世会有修炼呢? 这个问题很深奥,暂时不是此刻的赵然能够琢磨明白的,他便抛开了这些疑问,开始认真研读。 第三十六章 经典和学问 《道德真经》分上篇《道经》和下篇《德经》,全文五千余言,共计81章,合九九归一之数。这部真经,可以套用其中一句话来解释赵然看书的观感——玄之又玄!所谓微言大义,绝非虚言。 每一句话都可以表达很多层意思,和前后相接,又可以表达很多意思,再联系上下文,又引申出不同的理解。赵然穿越前看的是热闹,穿越后来到这个世界上,想要看个门道,却哪里是那么简单的。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赵然看着比较熟悉的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按照字面的理解,就是说天地没有仁爱之心,把万物视为刍狗;圣人也不要有仁爱之心,把百姓也当做刍狗来看待。 联系下文——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其想要表达的意思,似乎是说道的规则是冰冷的、漠然的、是空洞的、是没有任何感情和羁绊的,想要触摸其律,也必须秉持虚无之心——天地像个大气囊,空虚却不会坍塌,运行中却生生不息,说得越多,能够表达得却反而越少,因此,“不如守中”——不如持守空虚以应万变。 就这么短短几句话,越琢磨越觉得后面似乎犹有余味,越想越觉得深奥难言。赵然穿越前看过很多描写修道的小说,常常引用这句话,然后愤愤然让主角施展辣手,或是以为主角与天斗的宣言。其实谬矣,无论愤然出手报复,或是选择与天抗争,都和这句话的本意相违背——最好的求道之路,就是持守虚中,不予介怀,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者也。 这句话应该便是“太上忘情”的注解吧?赵然也不确定,他忽然又想起了佛家思想,这不就是“空”的来源么?难怪道士们一直指斥佛门乃是道门的叛逆…… 赵然想得头都大了,只觉头晕脑胀,眼前发黑。他不敢再深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以简单之心看待《道德真经》——好吧,就当是背诵名句吧,或者是后世的考试提纲,这样会轻松一些。 背诵了前面十多章,赵然就遇到了难处。每一章那么简简单单几句话,背下来不是问题,可想要流畅的通篇顺下来,却很是不易,因为这些经文看上去更多的是老人家随口而出的警句,似乎是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每一章之间是割裂的,凌乱中没个头绪。 可真要这么想,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后面的每一句话,如果没有前面的话作为铺垫,理解起来就会愈发困难。 好吧,赵然承认,他头一次认真研读《道德真经》就遭受挫折,被彻底打败了,脑子里除了一堆浆糊,啥都没剩下。 此后几日,赵然每晚都到藏书楼看书,看的结果是一片凄然。很多内容自己明明以为看懂了,也背下来了,可就是不敢去琢磨其中的深意,想清楚一层之后,接下来必定会引发更深的下一层,然后继续去想,每次都让自己想得近乎吐血。 连续多日之后,赵然熬不住了,去寻于致远求教。当他十分苦恼的将自己的遭遇倾诉出来,并且举了几个自己遇到的难题之后,于致远脸色古怪的打量了他很久,问:“这些都是你自己琢磨的?” 赵然苦笑:“不是自己琢磨的还怎的?也没人指点我……” 于致远默然半晌,拱手道:“老弟大才,吾不如矣!” 赵然不知道,自己因为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眼界使然,让他对经文的理解在这个世界已经算是非常深邃和宽泛了,他所考虑的那些问题,就连于致远这样有才名的道士也从来没有去思考过。比如宇宙的本源来自何处?时间和空间的关系又是怎样?这个世界有几个人看过类似的科普性文章? 但于致远也有自己的长处,他的优势相比赵然而言,正在于信仰专一。他很快就将赵然灌入他耳中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思路抛开,指点赵然道:“观《道德真经》而不读《想尔注》,非正道也。”——你小子看经不看注,这算什么道理? 好吧,赵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这个真是疏忽了。这个世界人们最简单的常识,于赵然而言,却并非那么理所当然,他疏忽了也并不奇怪。 《老子想尔注》为道门祖师——张天师所著,入道门而不读《想尔注》,那是不可思议的。可赵然是穿越客,说白了,他内心中缺乏对张天师的敬畏之心,想不起来也不能怪他。 于是,赵然又开始翻阅起《老子想尔注》来。 《老子想尔注》是张天师对老人家“语录”的解释,每一句话都作一注释,让人们明白老人家到底想说什么。赵然大致翻看了一遍,很快便有了所得。 对于《道德真经》,一万个人有一万种理解,那么究竟哪一种理解才是正确的呢?很显然,张天师认为,他的理解是最接近老人家本意的。 简单来说,张天师提出,守道不仅要守道心,而且要守道戒,也就是从行为规范上符合天道,赵然认为,这是张天师创立道门的基础。没有道戒维系上下,就没有道门的存在——道门是个组织,而修道只是手段,修道也许可以上溯无限元元,但道门的诞生却自张天师而始。 有了道门,让人们入了这个组织,那就得拿出些甜头来不是?张天师便在《想尔注》中借老人家的话,阐述了长生之法,也就是修道之法,这是道门传承衣钵的最重要方式。可赵然却觉得,《道德真经》是讲述对道的本源追溯的,强行将其与长生之法挂钩,会显得很是别扭。 举个例子,老人家已经说过了,道是虚无,没有好坏之分,没有善恶之念。可张天师注释说,“道设生而赏善,设死以威恶”,又说“仙士畏死,信道守诚,故与生合也”,那么赵然不禁要问,既有赏罚之举,必有好恶之分,这不是说天道是有思想的么?与老人家所云,不是矛盾了么?因此,赵然的理解是,《道德真经》是理解天道的著述,或许修行到了至深处,能够从中悟出飞升的法门,但那属于最高等级的范畴,绝不是一般修道人士可以参研的。 除了长生之法外,张天师还讲述了普通世人应该怎么做。有资质根骨和天赋才干参与修道的人毕竟是少数,剩下的大多数人怎么办?张天师继续借着对老人家话语的解释,阐发了世俗统制的规则,君王应该怎么做,臣吏应该怎么做,百姓应该怎么做。即“治国之君务修德,忠臣辅佑在行道,道普德溢,太平至矣,吏民怀慕,则易治矣!” 由此,道门确立了世俗王庭的运行规则,并以十方丛林而督之,以四方天地为贡,助有道者飞升。 赵然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想,也许就现世道门而言,《道德真经》并非是最重要的经典,真正的核心典籍,应当是《想尔注》才对。就他的眼光来看,张天师对老人家的注释,是纯宗教的,正是因为把世人的理解全都从宗教的角度统一了起来,才有了道门的存在。 好吧,胡思乱想归胡思乱想,赵然已经深入道门,就必须融入这套思想体系之中,哪怕内心深处再不以为然,表面文章也得好好作下去,就当是在读这一世的考题和标准答案罢。 从《想尔注》读起,赵然终于开始入了门径。 第三十七章 受牒的曙光 无极山飘起今冬第一场雪的时候,赵然已经在藏书楼中看了两个多月的道书,除了《道德真经》和《老子想尔注》外,还看了不少别的注释和疏议,已经初步将自己代入了一个道门实行生的身份中去学习典籍。 除去关于《道德真经》的原文和注疏外,赵然也捡起了另一本重要经典——《老子西升经》。这本典籍是文始真人对老人家语录的进一步阐发,内容集中在天道义理的发挥上。 《西升经》中说,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是解释世界万物起源的说明。赵然与之和自己穿越前那一世的学问进行对比,如果将“有”替换为“奇点”,那么这种解释就和现代科学完全一致。 这天晚间,赵然正在研读《西升经》中关于天道的“宗”、“本”、“身”三位一体之间的关系。按照《道德经》的宗旨,《西升经》认为,虚无为宗,自然为本,天道为身,以虚无生自然,自然生天道,也就是说,空空如也的宇宙突然从虚无中诞生,这个世界便存在了,有了世界万物的存在,便应运而生天道规则。 赵然于是琢磨,究竟是天道生了万物,还是万物生了天道呢?也就是这个“一”究竟是虚无呢?还是天道呢?如果天道本身就是虚无,那么天道就不应该有规则,因为有了规则就不是虚无了……可是没有规则,虚无又凭借什么从无到有生了“一”…… 正在他冥思苦想之际,藏书楼外传来在雪泥上踩出来的“咯吱咯吱”脚步声。 赵然起身推开窗棂,一股寒冷却极为清新的空气迎面透了进来,令他浑身一振。向窗外看去,只见月光下洁白的雪地里,于致远正在大步走来。 赵然连忙打开门迎了出去,将于致远接到藏书楼中。 于致远将狐毛大氅解下,挂在衣架之上,有抖落鞋上沾着的雪泥,双手聚拢哈了口热气,向赵然道:“这些时日也没找你,就是怕耽误你功课,只是不曾想老弟如此用功,这般雪天照样进学不辍。” 赵然一笑,道:“看书看得入了魔怔,让门头取笑了。这藏书楼只一桩不好,就是不许将书拿回去,这大冷天的便也只好挨着了。门头踏雪而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于致远也不遮掩,直接道明来意:“今日典造房收到西真武宫转来的文书,明年正旦之前,无极院可纳两名道童受牒。” 赵然呆了一呆,心里顿时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口舌略觉干燥,急问:“定了么?是哪两人?” 于致远笑道:“莫急,监院和‘三都’尚未商议,暂且未定呢。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虽说院里可纳两人,但其一已有定论,为西真武宫指定之人,据说有修道根骨,将来是要去馆阁修行的,故此,你只能去争另一定额。” 赵然深吸了口气,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略略平静了一番焦躁的内心,向于致远问道:“于门头,我该如何行事?” 于致远道:“按理,须由八大执事从所辖之火工居士中推举人选,然后经监院和三都考核,以确定最终人选。以宋巡照对你的看重,寮房的推举人选你想必是极有望的,不过你也不可大意。寮房之中,金久和张泽二人家世最厚,宋巡照虽然属意于你,但若是监院和‘三都’发话,他也不可太过违逆……” 赵然点头道:“我会想办法的。” 于致远续道:“如此最好……其余七房,经堂概不参选,我这边的客堂贾执事已赴白马山了,我可以压下来不予举荐,账房那边这两年没有适合的人选,想必也不会举荐,这样的话,连你在内,当有五人,你须在这五人中脱颖而出方可。” 五选一,这个比例应该说还是很难的,以赵然的家世背景,垫底无虞,若是拼爹的话,他无论如何是拼不过的,这却如何是好? 目下离明年正旦只有一个多月了,时间比较紧促,想要短时间内抱上谁的大腿,很明显来不及。 赵然想起了雨墨,这丫头在华云馆修行,也不知能不能给自己有所助力?但这个念头只是刚刚想起,便被他毫不犹豫的打消了——靠女人帮忙升迁,那不是成了吃软饭的了么?赵然的自尊心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如果真要走了这一步,且不论雨墨能不能帮他促成此事,不管结果如何,至少两人之间“朋友”之谊就彻底变味了,赵然甚至担心雨墨是否会就此鄙夷他?不齿他?轻视他? 由着雨墨这个念想,赵然又记起了周府尊,也不知周府尊愿不愿意为他出头? 赵然刚刚提起这个话题,便被于致远打断了:“老弟还是莫要奢望了,周府尊月前刚升任四川布政使司右参议,原府衙同知冯弘出了大力,他绝不会为你之事去与冯同知相争。号房今年必会举荐冯灿,那是冯弘的外甥,也是诸房之间最有希望受牒之人。” 一府同知的外甥,这个关系比之张泽来说更为难缠。张泽的后台虽是刑部侍郎,但张泽与张侍郎之间血缘不近,几在三服之外,张侍郎远在京城,关照力度肯定没那么高,甚至连举荐书信也没工夫寄,但冯灿就不同了,那可是冯同知的亲外甥! 赵然顿感棘手,可他知道就算棘手也没有办法,目前只能先通过了宋巡照的举荐关再说吧。 于致远临走之时,塞给赵然一个小纸条:“上次你央我打听玉皇阁所在,此事殊为难办,至今未得所踪,只查知了大炼师的乡梓。不过你若是指望就此能攀上大炼师,机会却渺茫得紧,顶多是死马当活马医,聊胜于无罢了。我这里能帮你的,也就是和都管念叨念叨,希望他老人家对你照顾一二。” 赵然从怀中抽出五百两银票,塞到于致远手上:“于门头,麻烦你了,费心帮我打点一二,无论成与不成,我都多谢之至。” 于致远脸上变色:“这是什么话?你我相交,怎么论起银钱来了?快拿回去,否则今后不与往来便是!” 赵然诚恳道:“不要误会,这不是给你的,你与都管他老人家求情,空口白话,毕竟分量不重,听说都管身子骨不好,拿些银钱去换几味好药,也算我的一番心意不是?” 于致远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本来打算自家填补些银子进去为赵然说情,但他虽然富有,却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折腾出一大笔银钱来为旁人打通门路,说到底,赵然不是他亲戚,更不是他爹,拿出一、二百两银子已经是他仁至义尽了。若是有这五百两在手,应该可以有很大把握了吧? 想毕,于致远脸色转霁,接过银票,忽然顿足又问:“你这银票哪里来的?”赵然的家世他最是清楚,五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 赵然笑道:“门头放心就是,绝对来路正经,不偷不抢。” 于致远起了疑心,怀疑赵然参与了院中的赌戏,否则怎么可能不到一年就攒下如此身家?要知道,赵然先是在圊房扫圊四个多月,属于火工居士中的冷门职司,那是绝对没有油水的,其后虽然进了饭房,但至今不过三个月,怎么可能凭空折腾出五百两银子?因此,他离开前又好生劝诫了一番,让赵然“珍惜生命,远离赌博”。 赵然口头上连声答允了,好容易将于致远糊弄走,便再也读不下去了,踏着院中皑皑白雪,返回自己的住处。 第三十八章 顺风顺水莫嚣张 第二天,赵然在后厨做完职司,便按捺不住,赶往后院宋巡照的寮房。 宋致元没有在院子里,他便按下急切的心思,耐心等候着。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后,宋巡照和号房的董执事联袂而归,两人说说笑笑,并肩而至。 要说八大执事之中,谁是最富庶的,那么排在最前面的肯定是董执事。号房掌田庄、茶山、园林和店铺等院产,无极院财计的五成以上,都来自于号房的贡献,虽然都是实打实的院产,归之于道院名下,但董执事每年过手的银钱便不下万贯,随便从指缝中滴出些油水来,就足以令人侧目。 赵然很少见到董执事的身影,细想起来,似乎只有自己随楚阳成上山的那天恰巧见过一面,其后几次来这里找宋致元,东侧的号房正堂总是房门紧闭。据说这道士大部分时间都在山外,一年难得回来几次,却不想今日撞上了。 事隔七个多月,这位董执事自然已经认不出眼前红光满面、精神奕奕的赵然便是当日楚阳成身后衣裳褴褛的农户子弟,随便看了一眼,微笑着进了号房正堂之内,看上去似乎像是和赵然打了声招呼,可仔细一琢磨,又好像压根儿没搭理赵然。 宋致元招呼赵然跟自己进了寮房正堂,将门掩上,问:“今日来此何事?” 赵然舔了舔嘴唇,想要开口,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宋致元却笑了笑,低声道:“为受牒道童一事?” 赵然连忙点了点头,望向宋致元。 宋致元自己坐在椅上,又伸手示意赵然也坐下,开门见山道:“你消息倒是灵通得紧,早早便过来候着了。实不相瞒,适才监院召集‘三都’和‘八执事’,商议的就是这件事情。这不,董师兄都被从山外田庄唤了回来……” 赵然不由身子前倾,听得分外认真。 只听宋致元续道:“今年还是按照惯例,由各执事房推举一人,然后监院和‘三都’当面考校,定出一人。唔,其实应是两个名额,但其中之一是西真武宫指定人选,据说资质和根骨尚可,今后是要去馆阁的,只是由无极院接引入门罢了。” 宋致元拿起桌上的茶盏,茶盏中的茶水却见了底,赵然连忙起身,从桌上将茶壶取了,晃了晃,感觉壶中水是满的,便搁到屋角的红泥小炉上加热。少顷。壶中兹兹冒响,赵然便取下来,给宋致元续上。 宋致元满意的看着赵然伺候完一切,示意他也自己斟上一盏,然后叹道:“不须你来,我也打算推举你的。但今日却有些不同,监院对我暗示,重点关顾金久和张泽二人……我之前便嘱咐过你,早些和大炼师取得联系,如何?今日便应验了,若是能够搭上大炼师这条线,哪里还会有今日这一出,真真叫人好生为难。” 他叹气,赵然比他叹的气更多,如果能够勾搭上楚阳成,他赵然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去勾搭呢?问题是别看自己乃楚阳成送到无极院的,可人家楚阳成压根儿就没正经把他记在心上,想要联系个一二都没有门路可寻,赵然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金久是谷阳金县尉之子,张泽为朝中刑部侍郎族侄,家世底蕴比你深厚百倍,监院让我推举他二人之一,也属常理。不过以我观之,监院更属意张泽……放到院中诸火工居士之间,唯张泽可与冯灿相比肩……”宋致元向东屋那头努了努嘴,道:“号房董执事适才已经向我提及,他们执事房中已有定论,非冯灿不荐,你或许还不清楚,冯灿是本省布政使司左参议冯弘的外甥。” 听到这里,赵然已经明白宋致元的意思了,今年这次推举,院中最为认可的就是冯灿和张泽二人,其余人等,就算推选上来也是陪榜,没什么盼头。 果然,宋致元紧接着就开始奉劝赵然,说今年的名额竞争激烈,与其拼了命争夺到举荐的机会,最后也不过是在候选之间走一遭,白白耽误工夫,不如耐心等候下一回。他说无极院每隔两年到三年,都会有这样的机会,今年不行,那就明后年,唔,其实明后年也够呛,那就再过两年,反正赵然年岁还小,进无极院也才一年不到,有的是时间去等。 赵然想起昨日夜间自己还充满了信心,向于致远保证,说自己会想办法成为寮房举荐的候选者,没想到不仅比不过张泽,连金久的胜算都远超自己,想起来当真是泄气得紧。 赵然忍住失望之情,向宋致元表达了谢意,并没有直接开口继续求肯——对方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再要死乞白赖的让对方举荐自己,那是给对方添堵,做人不是这么做的。 不过宋致元倒也安抚了赵然一番,说自己肯定会尽量想办法,只要有机会,就尽量推荐赵然。这句话的另一种理解是,如果没有机会,也请赵然多多谅解。 赵然闷闷不乐的回到自己房中,蒙头瞎琢磨了半天,一直挨到晚饭时,才无精打采的去后厨帮忙。 待到傍晚时分,无极院将要从火工居士中推荐人选正式受牒的事情便逐渐传开了,各房的火工居士们都在人前人后扎堆议论,掰着手指头在算谁谁谁最有希望。 饭菜二房的火工居士们也不例外,在小院中聚拢,极为热烈的拿出了一个非官方的民间排行榜,排在首位的自然是张泽,紧接着是金久,至于赵然,压根儿就没上榜。 赵然和饭菜二房的火工居士们关系一直就不好,自从苟二事发被扫地出门之后,众人虽然不再给赵然使绊子,但始终没有拿他当过朋友。赵然通过金掌柜霸占了无极院的食材生意,这件事犯了众怒,虽说后来他嘱咐金掌柜,该给谁银子就给谁银子,并不截留轮值掌厨者的外快,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说缓和就能缓和的,一切都还需要时间。 民间排行榜没有赵然的名字,赵然并不关心,因为此排行榜毫无效力,不过众人的猜测和宋致元今日所交的底细却很吻合,这让他一想起来就愁眉不展。 赵然躲在屋子里偷听众人的谈论,其他人在屋子外似乎也没有要避讳他的想法,谈论的时候声音都很大,偶尔提到他,话里话外都带着嘲笑的语气。 金久从水房过来找张泽,正碰上众人在院中高谈阔论,他们俩被人簇拥着、恭维着,倒显得很是志得意满。不过金久也有自知之明,他当众对张泽说,自己这次打算去求见宋巡照,言明自己不与张泽相争之意,让张泽将精力都放到下一轮的考校之上,争取胜过号房的冯灿,为寮房拿下这个好彩头。 金久极为谦逊的表态顿时赢得了诸火工居士的好感,张泽对此也极为高兴。张泽的意思,首先是感谢金久的退让,然后他表示,如果自己能够受牒,正式跻身道童之列,必定大力感谢金久,至少要尽一切努力,在下一次无极院推举受牒道童时,让金久能够顺利上位。 除了金久之外,诸火工们还拟出了再下一次推举的人选——当然与赵然无关,听得屋里的赵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气恼之余,赵然的狠劲也冒了上来——你们不是觉得老子没希望么?老子偏要做给你们看,让你们这帮孙子统统靠边凉快去!就算老子最后输了,也决不能这般痛快认输,非给你们丫添点儿堵不可! 感谢**兄打赏! 第三十九章 作风问题很致命 从床上爬起来,赵然掌上油灯,就着桌案准备写信。 自从有了钱以后,他便囤了些上好的纸笺,专门用来练字和给雨墨写信。笔是于致远赠送的狼毫,砚同样是于致远怎送,名曰“琅琊”,都出自名家之手。 赵然提笔蘸墨,刷刷刷就开始给雨墨写信,问候之余,提到了这次转迁受牒道童的机会,他对雨墨说,自己正在努力苦读,希望到时候以优异的成绩拿到这个唯一的名额。信中并没有让雨墨帮他关说的想法,对方会不会主动帮忙,甚至有没有工夫及时看到这封信,都在两可之间。就如之前他想过的,男子汉大丈夫,总不好意思主动提出来吧?那样一来,两人的关系可真就变味了,就算雨墨帮忙,且成功让他受牒,其中的得与失还真是说不清楚。 写完给雨墨的信,他又提笔开始写另一封信,这封信是给楚阳成的,当然,书信肯定无法直接送到楚阳成手中,赵然的打算是发到楚阳成世俗的宅邸之处,希望能够转递到对方手上。 赵然先是感谢了一番楚阳成在清屏山的救命之恩,同时感谢对方将他带到无极院,给了他进入道门的机会。他简单叙述了自己在道门内的生活,说自己一切都好,请对方放心。寒暄之后,他又开始谈起这次无极院受牒名额的事情,说自己正在努力争取,希望楚阳成能够再次施以援手,帮自己一把。 写完之后,将书信塞入信封,正要封以火漆,犹豫片刻,又取了出来,将信重新读了一遍,果断把请求对方帮忙的话语全部涂掉。 拿起来再读一遍,手拄额头叹了口气,再次将无极院有受牒名额的事情尽数划拉了下去,只剩下感谢的那些话语。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赵然已经逐渐冷静了下来。以他的人生阅历来思考这件事情,忽然觉得自己很过分。自己和楚阳成基本上没什么交情可言,如果有的话,那也是人家对自己的救命之情,自己凭什么向楚阳成求助? 施恩不求回报是人家的善心,换个角度想,做好事最怕的就是受施者从此赖上自己,如果自己真的提出这个要求,楚阳成只怕会不爽到了极点! 将感谢的话重新誊抄了一遍,赵然便吹灯上床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一直折腾到第二天,精神顿时就萎靡了不少。 忙过饭堂的职司,赵然先去于致远那里,请他替自己给雨墨寄信,接着又让送食材的杂役传话,唤金掌柜来见自己。 金掌柜屁颠屁颠的赶到山门前,通报之后,来寮房寻赵然。赵然将他一把拖进自家屋子,张口就问:“每逢休沐之时,上山门诉状的那父女二人,金掌柜认识么?” 金掌柜稍微一过脑子,便弄清了赵然所说的是谁,因道:“道长说的可是胡老头和他闺女?” “他姓胡?我不知晓,总之是告金久和张泽奸污他闺女的那个老头。” “那便是胡老头了,这老头贪财,也不走正道……” 赵然摆手打断金掌柜:“里边的道理我清楚,我就问你,可找得到他父女两个?” 金掌柜问:“道长找他们有什么吩咐么?小的立马就传他们过来侯见,不过却进不得山,院中不待见他父女两个。” 赵然凝目注视金掌柜片刻,直看得金掌柜浑身不自在,这才淡淡道:“老金,你说,我能信任你么?” 此言一出,金掌柜立时委屈得几乎落泪,呼天抢地道:“天爷,道长这是怎么说的,我金某人可是愿为道长水里来火里去……” “罢了,随口一说而已,老金你也莫往心里去。既如此,我有一事托付你帮忙。” 金掌柜立刻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道长吩咐就是,金某必定竭尽全力!” 赵然道:“你去寻那个胡老头,他父女两个不是唱曲的么?编个段子,把他的遭遇写成唱词,让他跟谷阳县里到处场,**也好、茶肆也罢,甚至当街也可,总要尽快唱起来。此外,你还可寻些说书先生,把他金久、张泽和他闺女的事情编成话本,大张旗鼓讲起来,记住,要写得曲折离奇一些,跌宕起伏一些,尤其那些**恩泽的经过,既要详细,又要隐晦,要能扣住人心、吸引人来听。” 金掌柜迟疑片刻,道:“这……会不会太过得罪了那两位?一个是县尉家的,一个是朝中侍郎家的,若是追究下去,牵连到道长身上,恐为不美。再则……这么大张旗鼓折腾起来,怕是胡老头他也不敢……” 赵然冷笑道:“唱词话本里别提金久和张泽之名,以旁名代之即可。比如金远,张泊之类,不指名道姓,谁又肯自家往跟前凑,去主动认了这个坏名声?” 见金掌柜仍是犹疑不决,便取出二百两银票:“一百两是你的花销,另一百两,只要胡老头把这件事情闹腾出来,便许给他。他不是每逢休沐便到山门前喊冤么?为了多少银子?不过区区几十两罢了不是?你就问他,这里有一百两,他干还是不干?” 金掌柜看了看银票,咬咬牙接了过来,正要硬着头皮表个决心什么的,又听赵然道:“老金你记住,此事找别人去办即可,你不要自己出面,跟不要让胡老头知晓其中的根底。办事传话的人也要远远打发出去,待此事了过才能回转,我不希望牵连到你身上,明白么?” 听了这话,金掌柜松了口气,心里也不由一暖,暗道看来这赵道长并不是狠心绝情之人,若是真出了事,恐怕也会尽量保全自己,于是向赵然发誓赌咒了一番,这才离去。 过了五六日,谷阳县再次传响起了金久和张泽的话题。胡老头父女在**、茶肆之中唱起了一套曲辞,其中多有隐晦却又令人脸红心跳的**之情。曲辞中的相关人物虽然假托他名,但听者无不自动带入为金久和张泽二人,再加上故事中的女方亲自出面演唱,这个噱头绝对堪称卖点十足! 只要想一想,对面唱曲的女子,就是故事中那个在床笫之间被双男共亲方泽之人,这是多有意思的事情?每逢唱起之时,其十足的场面感无不令人想入非非,顿起遐思,甚至血脉贲张,心痒难耐。 一时间,胡家父女身价激增,想要一听其曲的公子哥如过江之鲫,胡氏之女竟成谷阳县曲辞头牌,据说一亲芳泽的价钱,直接翻到了白银十两! 紧接着,几处茶肆酒馆之中便有说书先生以“鸳鸯三环情”为题,开始讲书,话本中极尽隐晦婉转之能事,令听客们简直欲罢不能。 果如赵然所料,因其中涉及人物并非原名,县里差役们便不好捉人,令金县尉和张家头疼不已,只得暗自遣人出去,或以利诱,或以胁迫,让胡家父女和说书先生们禁口。 可事情已被炒得沸沸扬扬起来,想要消除其中的影响,岂是旦夕可行? 谷阳县发生的热闹事儿,自然也传到了无极山中,院里上自监院、三都,下至执事、各方主头及一众道士、火工居士们,全都有所耳闻,许多人甚至趁休沐之际,跑到谷阳县中亲自听一回曲子和书话,回来后大肆宣扬。更有人以重金求得胡氏女子一夕之好,在同僚间引为笑谈之资。 十一月中,各执事房宣布了受牒道童的举荐人选,赵然堂而皇之登上了宋巡照的举荐名单之上,成为了寮房的唯一候选者。 第四十章 大手笔 赵然的异军突起,无疑跌碎了一地眼珠。金久和张泽因为沸沸扬扬的作风问题而被拿下名单,这一点,在事情发生之后,绝大部分火工居士们都已经预料到了。虽说这年月不禁风月,但影响太大的话,道门也没法收场,只能将二人舍弃,这是毫无问题的,可没有预料到的,是赵然的登榜。 关二拉着净房和圊房的众火工们,赶来向赵然道贺,他大笑道:“今番真是出人意料,没想到赵兄能在寮房登魁,关某是敬佩已极啊!”寮房共有八个房头,火工居士加起来超过七八十号,能够登上举荐名录,便算是寮房火工居士们中的头一号了,赵然没有什么家世背景,进入无极院的时间又短,居然成为寮房第一,也难怪关二佩服。 赵然连忙谦虚了半天,将众人打算休沐之日带他去谷阳县“好生耍子”的心意婉拒了,开玩笑,经此一事再次证明,任何时候都不要得意忘形,没到最后关头,一切都有变数。 于致远倒是没有将这件事看得有多重,在他的认知世界里,赵然登上寮房举荐名录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当年便是如此,压根儿没有想到,其实赵然差一点就放弃了。 于致远告诉赵然,都管那里已经点头,只要条件适合,便会提议赵然受牒。赵然的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再加上于致远的关系,取得都管的认可也是常理,不过老都管人生阅历丰富,就算是答允了,话里依然没有说死:什么时候条件合适?这个问题上可以做的文章不要太多。 赵然对此也相当理解,他本人穿越前就无数次重复过这句话。 老都管的点头,让赵然拿到了四票中的一票,可这仍然不够,就于致远打探出来的消息,至少都厨和监院这两票,十有**属于冯灿。 在无极院的权力架构中,方丈一般不发话——但凡发话就必有最重的分量,剩下的事务大多由监院和八大执事来负责。而都管、都讲和都厨这“三都”位居监院之下、八大执事之上,没有具体的职司,平日不怎么管事,讲究的是地位尊崇。 “三都”一般授予资历高、辈分老的道士,他们虽然不管具体事务,但在道院中颇受敬重,影响力也很大。道院中的一些重大事务,监院往往要向“三都”征询意见,甚至任其直接参与,比如遴选受牒道童。 于致远已经判明的“三都”意向中,都管站在自己这边,都厨属意冯灿一头,剩下一个都讲至今模凌两可,这就是赵然的机会。 顾名思义,都讲不仅出身经堂,且在名义上主管道院讲经事务。道院的正式道士,除了有职司在身的八大执事、“五主十八头”管事们外,余者均在经堂学习,是为“念经道童”,由此可见都讲的影响力之一斑。 经堂是道士们的主要出身地,掌经堂的执事名叫蒋致效,蒋高功之下,又有经主、静主、化主,均为经堂讲经师,同时也是位居“五主十八头”之列的管事。于致远出身经堂,和经堂三主都是师兄弟,其中尤与经主刘致中相交莫逆,因此便拉着赵然来寻刘经主。 于致远和刘经主相互之间熟络已极,有什么事情都不需要隐瞒,将来意道明,让赵然拜见过刘经主之后,直接询问刘经主,可否让蒋高功帮忙,走走老都讲的门路。 刘经主果然够意思,他向于致远和赵然交底,蒋高功正在谋求上调西真武宫,需要大笔银钱,若是以此为契机,倒是可以试一试。 于致远询问,“大笔银钱”总也有个数吧,这个数目大约是多少呢? 刘经主沉吟片刻,伸出一根手指。看着这根在眼前不停晃来晃去的手指,赵然心里好一阵紧张。一百两肯定是不行的,一千两还可以考虑考虑,如果是一万两,那么赵然就得仔细掂量了,这笔买卖究竟合不合算。 还好于致远对行情把握的比较准确,开口问道:“一千两?”刘经主点了点头,于是赵然放心了,果断咬牙决定掏钱。 这就是财大气粗的好处了,如果换做旁人,或者是以前的赵然,绝对舍不得拿出一千两银子去买一个成为受牒道士的可能——请注意,买到的只是可能性,因为老都讲手上只有一票,如果赵然的竞争依然失败,那么这一千两银子就等于打了水漂! 于致远听到这个数字,其实已经打了退堂鼓,他看向赵然,正打算开口说点什么,给自己和赵然下个台阶,却听赵然径直点头答允了:“三天之内,便将银票送上。” 从经堂离开后,于致远问赵然:“你到底有多少银子?上次给老都管买药,出手就是五百两,这回又是一千……说实话,我都在替你考虑值不值当了。” 赵然避开了前一个问题,接过后一个话题,道:“于门头,你知道我家世粗鄙,一旦下山,便是无根的飘萍,手上就算有再多的银钱,也难以持家。道门于我而言,不仅是晋身之阶,更是立身之本!” 于致远默然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不再追问赵然银钱的来路了。 赵然去寻关二,让关二提两千银子来用,这却吓了关二一跳。赌桌上输急了眼,几千两银子、甚至上万两银子的往来都能够理解,但“使用”两千银子,却不是小事。 “银子没问题,我立刻着人回家去取,明日便可送到。可赵兄你是要购买田庄么?若是的话,说出来关某帮你参详参详,免得被人黑了去。如果赵兄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但请告知关某,看看关某能够帮上什么忙?” “关二哥放心就是,这笔钱我真有用处,用得还比较急,至于究竟如何,却不方便告知旁人,还请二哥见谅。”赵然抱歉的向关二一笑,随即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对了,这里有一封书信,望请二哥托人跑一趟。” 关二接过来一看,这封信要送的地方是川东巫山脚下大渡河边的楚园,不由愕然:“此乃何地?却不曾听说过。” 赵然道:“二哥知道我是怎生入的道院么?以前曾向二哥细说过的。” 关二一拍脑门:“啊哟,莫非是楚大炼师的居所?” 赵然摇头:“楚道长身在玉皇阁中,是为道门隐秘之地,非你我所能知晓。此乃楚道长俗家庄园所在。” 关二立时醒悟,点头问:“你是想走走楚大炼师的门路?” 赵然叹道:“不一定能走通,且死马当活马医罢。”当下,便细细叮嘱一番,让关二派遣镖局中行事机敏之辈前去楚园送信。他告诉关二,送信之时,要采买各色礼品,最好敲锣打鼓,再请工匠雕刻匾额,把自己的谢意大张旗鼓的送到楚园。 “能行么?”关二问。 “试试吧……”赵然心里没底。 为了赵然的事情,关二干脆请了假,亲自下山回到镖局,取出银票,同时调配人手前往川东。 第二天,赵然拿到银票后,由于致远引着,将一千两银票交到刘经主手中,同时额外多塞给他一百两。 于致远向刘经主道:“一切就拜托师兄了。” 刘经主笑着拍了拍赵然的肩膀:“果然好气魄,大手笔,放心,你的事我尽力而为!” 前前后后,包括前往楚园的送去的礼物,赵然花出去了两千三百多两银子,“大手笔”三个字当之无愧。剩下的,就只能坐等消息了,如果不能成功,那么这次就真是亏大发了。 感谢小依苏的打赏! ,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