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第1章 士伍,请出示身份证! 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九月,秦国南郡安陆县,傍晚时分,云梦泽畔下起了雨,激起湖水涟漪阵阵,打得芭蕉七零八落,最后落到客舍屋顶上,才不甘地被瓦片挡住。 湖边一家简陋的客舍内,鬓角发白的“舍人”,也就是店主人,正哼着楚地歌谣忙里忙外,却听到外边传来一阵狗吠,接着是沉重的敲门声。 “这么晚还有人来。”他骂了一句,才慢吞吞地挪过去打开门。 “多谢老丈!” 来客狼狈地钻了进来,只见他穿着一件湿漉漉的褐衣,下身穿绔,脚踩草鞋,用木棍作簪子,将发髻固定在头顶左侧,一抬头,却见其皮肤黝黑,五官方正,浓眉大眼,颔下无须,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庶民…… 年轻人一抹脸上的雨水,露出一口白牙,朝舍人作揖道:“老丈,天雨道阻,我想在客舍住一晚,可乎?” “可有验、传?” 一听此人要住店,舍人瞬间从一个普通的乡下老头变得精明起来,目光扫向年轻人腰间短剑。 “有验传。” 年轻人埋头在褡裢里掏了掏,将杨木板制成的“验”,以及柳木条削成的“传”小心取出,见上面的文字没被雨水弄湿,这才松了口气,双手交给舍人,同时介绍起自己来。 “我是安陆县云梦乡士伍,老丈可以叫我黑夫!” “黑夫?” 舍人在云梦乡有不少熟人,唯独没听过这号人物,他的目光在“验”和黑夫脸上来回徘徊,这认真劲,让黑夫有种前世被警察查身份证的错觉,一时间冷汗直冒…… 由不得黑夫不心虚,因为他的身份可以说是真的,也可以说是假的! 原来,他早就不是原装的秦国人“黑夫”了,而是二十一世纪某省警官学院的学生,毕业后考上了县里的派出所编制,和朋友到湖边游玩庆祝,却为了救一位落水的小女孩不幸溺亡。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硬邦邦的榻上,被一群衣着古朴的“陌生人”包围着嘘寒问暖,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的母亲、哥哥、弟弟等。自己大概是遭遇了里名为“穿越”的烂俗桥段,而且还一口气回到了两千多年前,成了名叫“黑夫”的秦国安陆县青年! “黑夫,这不就是那封‘中国最早的家书’里的秦国士兵么。” 他看过一些节目报道云梦秦简,尤其对“黑夫木牍”印象深刻,却没料到,自己会变成那封信的主人…… 想到自己的未来,他便不寒而栗,电视节目里说,黑夫是在军营里写的信,他们兄弟二人只是秦军普通小卒,不但要执行作战任务,还缺衣少食,必须写信向家里要钱买衣服,说再不寄钱,就要出人命啦!急急急! 黑夫向家里要的衣服和钱寄到没有,后世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考古学家肯定的:在发掘过程中,墓里只有这封信而没有黑夫的遗骨,也就是说,黑夫很可能死在秦灭楚的战争中,只留下了这封信,被家人作为一个念想带入墓葬里…… “我会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黑夫开始绞尽脑汁,如何才能避免日后战死的命运,还不等想出个眉目来,当地村长(里正)就突然找上门来,点名要见他! 原来,黑夫今年已满17岁,按照秦国的律法,他作为一个成年男子,应该“傅籍”,也就是登记户口名字,并承担服役的义务。 这下黑夫可傻了眼,以为自己要被拉壮丁上战场了,虽然前世在警官学院受过一些训练,实习时也见过血,但单打独斗是一回事,在千万人厮杀的战场上是一回事。 他的大哥“衷”听了他的担忧后哈哈大笑,解答了黑夫的疑虑。 秦国在这方面还是考虑很周全的,作为人生第一次服役,黑夫只需到安陆县城当一个月的“更卒”,帮公家修城站岗,或是接受军事训练,不会上战场的,黑夫这才松了口气。 安陆县更卒集合的最后期限是十月初一,如今已经九月底,役期如火,黑夫只得匆匆收拾好行囊上路。 在里门外告别时,母亲和长兄衷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这让前世年幼丧母,童年孤僻的黑夫感到了一丝家的温暖,开始渐渐认同这个身份…… 到这时,黑夫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他想:“既来之则安之,反正现在离那场决定我生死的大战还早,担心也没用,不如多看多听,好好了解这个时代,慢慢想保命之策。” 于是,黑夫便将焦虑抛在脑后,开始好奇地打量这个被史书称为“暴秦”的国度。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一路上,秦国制度之完备,律法之严明,都让黑夫大吃一惊!以为自己走错了片场,这还是古代么? 就比如说,他前来投宿这家客舍,舍人索要的“验”“传”。 “验”就是秦国人的身份证,由巴掌宽的杨木牌制成,上面篆刻有黑夫的籍贯身份:“南郡、安陆县、云梦乡、夕阳里人,名黑夫,家中第二子,是士伍,高七尺五寸。” 士伍,是秦国对没有爵位的平头老百姓的称呼。此外,秦国百姓比邻而居,五户一伍,十户一什,平日得好好种地,不许随意离乡。若是想出远门,不但要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还得由籍贯地所在的村长(里正)、派出所长(亭长)给你写个证明,这便是“传”,相当于秦国人的介绍信。 和现代一样,在秦国,不带身份证和介绍信不能住店开房,店主敢收留这样的人,就会被罚款,甚至丢掉饭碗! 所以舍人才对黑夫仔细盘问,细致到他家里有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都要确认,还问他云梦乡夕阳里的几位老人家名字,身体可还好?以确定他身份真伪。 黑夫早有准备,一一作答,验传也没问题,舍人这才放过他,说道:“原来是去县里服役的士伍,随我进来吧。” “唯。” 黑夫应诺,心里一颗大石头落地暗自庆幸道:“还好,我没有重蹈商鞅的覆辙。” 黑夫穿越前就听说这个故事,秦孝公死后,被新法触动利益的贵族联合起来,将商鞅打成叛臣,全国通缉。商鞅逃到一个旅馆想要投宿,却因为无法提供验传,而被店主拒之门外。 商鞅被自己一手创立的制度逼上绝路,真是莫大的讽刺。不过这样也好,在客舍里住的,不太可能有逃犯恶徒,大家都是秦国良民,可以安心睡觉了。 客舍不大,就是个二进的院落,经过院子时,黑夫看到这里停了一辆马车,大概是某位住店官吏的。 随后,他跟着舍人来到依东墙而建的一间大屋,但在进门前,舍人又突然回头道:“知道在客舍私斗是重罪么?” 黑夫忙道:“知道,我绝不会生事。”秦国鼓励公战,严谨私斗,跟别人动手的人会被剃掉头发胡须,这在当时的人看来,是奇耻大辱。 “明白就好。”舍人还是让黑夫将所带兵器交出来,才臭着脸打开大屋的门,一股暖意顿时扑面而来…… 屋内已有四五个人,正围着地灶烤火,见老舍人又带来一位客人,便各自挤了挤,其中一个瘦猴般的青年更是热络地招呼道:“小兄弟,来这坐。” “汝等稍等,我去准备热汤。” 老舍人年纪大了,干什么都是慢吞吞的,客舍只给出差官员提供饭食,至于普通百姓,啃自己怀里的干粮就行了,能免费给他们一碗热汤喝,已是仁至义尽。 黑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盘腿坐下,一边烤着衣服,一边打量同一屋檐下的几人。他们的打扮和黑夫差不多,都是一身褐衣,湿漉漉的。这种天气还出门奔劳的人,都不容易,只一会儿,几个人便聊起天来,从今日的天气,聊到秋后的收成…… 黑夫认真听着,时不时应和几声,他话不多,却很喜欢听别人交谈,可以让他更真切地感受这个时代的人和事,同时吸取有用的信息。 聊着聊着,话题慢慢偏转,从日常生活转向近来发生的“天下大事”上。 “汝等可听到传言了?” 那名招呼黑夫在身边就坐的瘦黑青年,名叫“季婴”,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对黑夫等人道:“我听关中来的人说,上个月,有个燕国刺客,竟敢在咸阳宫殿里行刺大王!” 我回来了,却是带着新书回来的 首先很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从八月份到十一月份再到现在,终于忙完毕业论文,可以心无旁骛地回到起点,回到大家的身边,这一次,我不再会中途离开。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战国明月》,我已经写不下去了,故事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尽管尝试去续上,整日整夜煎熬,却总是难以为继。在此不找多余的理由,只有对这些天里坚持为本书打赏、推荐、等待的读者们说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一个故事还未完成就要结束,很遗憾,但七月新番终于回来了,带着新的故事。 新的故事,叫《秦吏》。 这个故事,还是跟战国有关,跟秦有关。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在七月脑海里游荡的一个念头,久到《春秋我为王》写作之前,它就存在,只是过去的我太懒,对比《左传》还艰涩数倍的秦律简牍望而生畏,没有尝试。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深入了解后,我才发现,云梦秦简那些看似冰冷的律令条款里,蕴含着无数人的故事。 这些人里最出名的,当数那个抄了无数卷秦律带进棺材里的安陆县官吏“喜”,还有在军营里写了“中国第一封家书”的黑夫和惊两兄弟。如果你看过见字如面和国家宝藏这两档节目,应该听说过他们的名字。 可惜对于普通人而言,秦简还是太艰涩了,好在有了这种题材,可以让我也拿起撰笔,用轻松简单的故事,带读者从一个从没有人尝试过的视角,去领略那个时代,去看看那些人的喜怒哀乐,经历秦王扫六合的风起云涌。 不过这一次,我不打算再给卿族庶子、公子王孙作传了。 从战国到秦再到汉,是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时代的主流,就是血缘卿族倒地,布衣卿相崛起,试想,连陈胜一个佃农也知道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于是就有了这本书:《秦吏》,讲述的应该是一个”普通人最伟大“的故事。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有人天生世卿。 有人贵为公子。 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 为免死于沟壑,他奋力向上攀爬。 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大时代。 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逐匈奴,征百越,废封建,焚诗书。在他参与下,历史是否发生改变? 始皇帝死而地分,身为秦吏,他又该如何抉择,是推波助澜,还是力挽狂澜? 第2章 天下事与眼前事 “那燕人极其狡诈,竟借献地图为名,暗藏利刃,欲刺杀大王……” “噫!” 旁边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仔细地听季婴讲述这惊心动魄的故事。直到听说大王没事,这才松了口气,纷纷诅咒起那刺客和燕国来,同时庆幸道: “大王受上天庇护,绝不会有事。” 看得出来,至少现在,秦王嬴政在普通秦人心目中,还是同苍天等高的存在,极受敬仰。 只有黑夫对荆轲心生惋惜,不由轻轻吟唱起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屋内几人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黑夫连忙闭口,笑着搪塞道:“是我从兄长那里听来的一首北方歌谣,他服役时去过赵地。” “倒是雄壮异常,令人动容。”季婴等人不疑有他,也没当回事,继续谈天说地。 黑夫却陷入了沉思。 他从大哥衷处听说了,三年前(公元前230年),韩国被现在的南郡太守腾攻灭;一年前(公元前228年),赵都邯郸也被秦军占领,衷还参加了那场战役。 如今,荆轲刺秦王也已发生,这就意味着,燕国很快就要完蛋了! 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黑夫知道接下来的剧本:作为报复,秦王嬴政派大军伐燕,明年,燕都破,太子丹被杀,燕王退保辽东。 与此同时,秦军还在猛攻大梁城,魏国也很快会灭亡。 如此一来,秦国已经横扫北方,秦王嬴政的剑,即将指向南方的楚国! “也就是说,再过两年,秦楚战争便会全面爆发。” 黑夫掰着手指一算,心中暗道不妙,那些看似遥远的天下大事,却与他息息相关,随着秦军的一次次胜利,死亡的脚步也在慢慢逼近自己。 秦灭楚的战争持续了好几年,最剧烈时,秦国大将王翦动用了六十万人……南郡与楚国临近,是征兵重地,黑夫作为本地士伍,肯定无法幸免。 到时候征兵令递到手里,他该怎么办? 逃走!?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就被黑夫否决了。 不行!秦国对逃匿兵役的“亡人”十分严酷,一旦被拿获,非但本人要刑耐为奴,连家人、邻居都会牵连受罚,一人逃跑,全家遭殃啊。 就算真逃了又能逃到哪?虽然安陆县距离楚国不远,只要小心点,避开关梁摸过去不算难事,但秦国统一是大势所趋,六国灭亡只是先后问题。 就算离开中原也没用,再往后,秦始皇还会征服已知世界的所有地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就算黑夫逃到天涯海角,最终还是会落入秦的统治。 再说了,虽然秦国的百姓要缴纳沉重的赋税,要应付密集的劳役兵役,是比富饶的中原苦了点,精神世界也没有齐国人富裕,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这里好歹给下层人民提供了一个公平公正的上升渠道,那就是军功爵制度! 不止投胎是门学问,穿越也是,那些里一睁眼就成为卿族庶子、公子王孙的,真是羡煞黑夫也。若他也有个好出身,当然更适合在其他国家醉生梦死、为所欲为,可作为一个没有背景,却满怀理想的庶民,还是留在秦国更好些。 “汝等又在非议什么?若是谁乱说话,诽谤大王、官府,休怪老朽去告奸!” 这时,舍人才慢吞吞地送来热汤,不忘出言警告。 众人连道不敢,他们相互使了眼色,停住话头,起身接过热汤。 那个话多的季婴刚喝了一口,便抱怨道:“老丈,这汤也太淡也,淡寡如水啊!” 老舍人瞪了他一眼:“不爱喝汤,便出去喝雨水!” 季婴这才停止了抱怨,只在老舍人背后小声嘟囔。 黑夫心里好笑,这客舍虽然不大,但修缮得当,好歹能起到遮蔽雨势的作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也不敢触怒老舍人,被赶到外面淋雨,他们这群人是要么是无爵的士伍,要么是低级的公士,的确没法让人高看一眼。 在随便应付完黑夫等人后,老舍人又进了厨房,不一会出来时,身后多了一个妙龄少女,穿着棕色深衣,双手端着托盘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老舍人身后,应是他的女儿。 此女虽谈不上漂亮,但还是立刻吸引了炉边士伍们的注意,性情跳脱的季婴想打个呼哨,终究没敢,只是起身瞧了瞧那托盘上的精细饭食,咽了下口水问道:“老丈,这是饭食是给谁送去的?” 舍人依然没好气搭理他们,冷笑道:“给左舍那位大夫送去的,汝等若是想吃,先把爵位升上去再说!” 大夫,是秦国二十等爵的第5级,已经算中等爵位了。 季婴只得又蹲下来,盯着那少女扭动的腰肢看了许久后,直到她消失在视野外,才愤愤不平地说道:“我见那盘中不但有精米白饭、清冽浆水,还有肉食!舍人还带着女儿亲自去送,莫不是想让那位大夫纳其为妾?这老不羞,也真做得出来啊!” “毕竟是大夫,待遇与吾等士伍自然不同。” 黑夫也不由发出了感慨,他不像季婴一般愤世嫉俗,而是默默坐下,从褡裢里取出母亲为他准备的食物:“餱”(hou),就是把蒸好的饭曝晒成干粮,虽然能填饱肚子,但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他只能闻着隔壁传来的鱼、肉喷香吞咽干饭。传到耳边的,还有老舍人毕恭毕敬的讨好话语,对比刚才的态度,真是天差地别。 这件事让黑夫更加理解了,秦国就是个等级分明的阶级社会,待遇完全由爵位决定。 不但吃的不一样,住的地方也不一样,像黑夫他们这些过路的小老百姓,只能在地面上挤挤睡。不更以下爵位者,相当于小科员,可以睡大通铺。像隔壁的大夫,相当于后世的县局处级干部,则有专门的一间屋子歇息,也许还有舍人的女儿帮洗脚捏足…… 唉,人跟人的差距啊。 等黑夫就着热汤吃完饭,夜已经很深了。老舍人忘了给大屋里的地炉加柴,火很快熄灭,周围越来越冷,士伍们只能挤在一起抱团取暖。 其他人早就习惯了这种待遇,迅速沉入睡梦中,室内鼾声四起,但黑夫却睡不着,他还在思索未来的打算。 “人分三六九等,自古已然。” 黑暗中,回想这些天经历的事,黑夫捏紧了拳头,暗暗下决心道:“我算是明白了,若想在秦国过上好日子,若想摆脱填沟壑的命运,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获得爵位!” 第3章 爵位难得 就黑夫所知,商鞅变法后,秦国分二十等爵,从最低级的公士、上造,到最高级关内侯、彻侯。 按照秦律规定,得到爵位,就可以得到田地、房宅以及为你干活的仆从奴隶。每提升一级,待遇就水涨船高,可以从无立锥之地的贫民摇身一变,成为小地主、大地主甚至是拥有自己封地的君侯! 爵位越高,担任的职务也越高。 黑夫猜测,历史上,黑夫兄弟之所以会战死,就是因为担任了冲锋陷阵的兵卒。 可若他被征召时已有爵位,作为军官,拥有自己的部属,就相当于把自己的性命握在手中,只要小心谨慎,一定有机会活下来! 想归想,可眼下,黑夫才是0级的士伍,别说什么大夫、官大夫了,就算是一个1级的公士爵,也不好挣啊。 在秦国想要得爵,大概有以下几个途径,最快捷的就是战场上砍人头立功! 秦法规定:“斩一首者爵一级。”大哥衷继承的“公士”爵位,就是父亲在战场上厮杀数次,好不容易砍下一颗人头换的,其代价就是,便宜老爹落下了一身的伤,回来后没几年就死了…… 此外,爵位还可以靠勤勉农耕、告奸、捕盗、做小吏积累劳绩等得到,问题是农事没有三年五载是见不到成效的,告奸和捕盗可遇不可求,至于做小吏…… 眼下黑夫只是个刚成年的愣头青,又无门路功绩,谁会任命他做吏?那汉高祖刘邦之所以能当上秦朝的亭长,靠的是早年在乡中做游侠留下的名望,这些,初出茅庐的黑夫统统没有。 思绪千头万绪,好似外面的猛烈雨势,打在瓦上劈啪作响,客舍好像在云梦泽洪波惊涛中漂浮着的一叶孤舟。 黑夫感觉自己也是这个巨变时代中的一艘小船,被卷在水流里,就算知道“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的大势走向,却又碍于出身,一时找不到加入进去的法子…… 就这样,在迷迷糊糊睡了一晚后,次日清晨,黑夫早早便起,一推门,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那位“大夫”的马车依然停在院子里,马车染着红黑相间的漆,好不漂亮,一白一黑两匹马已经套上了缰绳,随时准备出发,可怜他却得一路走去县城,怕是要磨出满脚水泡。 用屋檐上滴落的水擦了擦脸后,黑夫离开了客舍,门口已有个人在等他,正是昨夜讲了“荆轲刺秦”一事的季婴。巧的是,他说自己是涢水乡士伍,也要去县里服役。 不待黑夫说什么,季婴就十分热络地要与他搭伙:“此去县中还有大半日行程,不如一起同行,也多个照应。” 黑夫想想也对,二人一起服役,算是袍泽了,接下来一个月还得朝夕相处,便与季婴结伴而行。 这安陆县的地势南低北高,南部是云梦泽,平畴沃野,被称之为“云梦乡”;中部有涢水流过,汇入云梦泽,有河谷平原,为“涢水乡”;北部是丘陵岗地,层岚秀出,也是县城所在,黑夫二人便沿着云梦泽畔的道路缓缓北上。 经过一夜骤雨,云梦大泽恢复了平静,鱼儿跃出水面,白鹭在浅滩上缓缓踱步,季婴是本乡士伍,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加上他是个话多的,便一路都在给黑夫介绍风土景致。 “黑夫,汝可知道,这安陆县,乃至整个南郡,五十多年前还是楚国土地。” “自然知晓。” 黑夫点了点头,南郡乃是后世湖北省,也是曾经的楚国腹地,治所江陵更是楚都郢城。几十年前,秦国大将白起伐楚,鄢郢之战淹死十多万楚人,打得楚军四散。楚顷襄王便弃了国都,逃亡东方,这之后才有屈原悲愤投江之事。算起来,三代之前,黑夫祖上也是楚人,至今楚音未改。 “那汝更应知道,这云梦泽一带,乃是楚王的猎苑,我祖父曾与我说起当年楚王狩猎盛况,据说是结驷千乘,旌旗蔽天,兕、虎被追得满地跑,随便一抬手一张弓,就能射死一头麋子……” 说完,季婴又舔了舔嘴唇,一路攀谈下来,黑夫差不多了解这个同龄人的性情了,多嘴、小机灵、又有些贪吃,便笑他道:“莫不是又想吃肉了?” “谁不想?” 季婴反问,但拍了拍瘦巴巴的肚子,叹气道:“可惜近来云梦泽干涸不少,各类野物迁徙到其他地方去了,就算是靠近道路可以打渔的小泽,如今也无人敢去。” 黑夫奇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近来多有亡人南逃,遁入泽中为盗!我听说不少商贾、渔民途经此地,都被劫了财物,害了性命!县中屡次勒令附近亭舍追剿,却总让贼人逃了。正因如此,我才约你结伴而行。” “亡人为盗?”黑夫心中不由一动,看向远处,这里水泽连绵,灌木从生,的确是落草为寇,打家劫舍的好地方。 南郡与楚国江南地区犬牙交错,这里山林密布,江湖纵横,不管是秦国逃避兵役的亡人,还是楚国那边的流民,都喜欢往云梦泽里跑。 在今年四月份的一篇官府公文《语书》里,连南郡太守腾也无奈地承认,南郡是秦国诸郡里,淫俗最重,治安最差的地区。安陆县更是重灾区,岸边三五成群的小贼不少,这一带的百姓都不敢单独出门。 黑夫却不怕,他在警官学院没白待三年,还是学了点格斗本事的,对付一二盗匪当不在话下,便拍了拍腰间的短剑,笑道:“若是那些盗贼不长眼,劫到你我头上,那算是彼辈挑错了人!” “壮哉黑夫!”季婴大笑起来,他也眉飞色舞,拍着胸脯吹牛道:“其实我也有些武艺,在涢水乡,谁人不知河口里季婴的名号……” 黑夫则看着他那瘦猴般的身板,笑而不语。 谁料,话音未落,前面被灌木丛遮蔽的小路尽头,却有数不清的绿头野鸭被惊飞,接着,便是声嘶力竭的呼救:“有贼人!救命!救命!” “贼人?”刚才还大言不惭的季婴,立刻一个激灵趴到了地上。 黑夫则站直了身子,眯着眼观察那边发生的事,只见远处有个人从灌木丛里连滚带爬地钻了出来,往道路这边狂奔,不多时,那边又跑出来几个衣衫褴褛、手持武器的人,面色狰狞地追了过来。 他们奔逃追赶的方向,正是黑夫和季婴所在的位置! “一,二,三,四……” 季婴略一计算人数,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有四名贼人,还手持利刃,吾等恐怕对付不了,黑夫,你我还是避一避罢……” 无人应答,季婴一回头,却惊讶地发现,黑夫已经赫然起身,大步迈了出去! “你这是作甚!” 季婴大惊,本想自己逃走,但又想起什么,犹豫了许久,还是一咬牙,也跟了出去,一边追一边骂道:“黑夫,你不要命了!” 黑夫回头发现季婴居然跟了上来,不由高看了他一眼,笑道:“这里地广平阔,吾等躲也躲不开,跑也跑不远,不如去帮帮那人,三对四,不一定输。再说了,若见死不救,事后被官府知晓,你我皆要受罚。” 前世的他,就是个三观很正的人,朋友们说他有一股侠气。进入警官学院后,更多了一份责任心。 如今二世为人,面对贼人拦路劫掠杀人,黑夫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再说了,大哥衷曾提及,在秦国,见死不救会受罚,若能捕盗,则有赏! 寻觅已久的机会就在眼前,还犹豫什么? 他大步向前,拔出腰间短剑,把它当成格斗匕首般右手反握,发出了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声长啸! “贼人,黑夫在此,休得放肆!” 第4章 见义勇为是每个秦人应尽的义务 “黑夫黑夫,果然是莽夫也,害我不浅……” 季婴手持短剑,小心提防着面前的贼人,心中十分后悔。自己往日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会一时冲动,跟着黑夫站到这四名盗贼面前呢? 先前那个被追赶的人大概是本地商贾,逃命之余,还不忘身上的沉重包裹。见有人来挡住贼人,他顿时面露喜色,立刻钻到他们身后,道了声“多谢”便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只留季婴和黑夫以二敌四。 那四名贼人一看就是云梦泽的盗匪,其中三人衣衫褴褛,面目黝黑,手持简陋的武器,或是短棍绑着的戈头,或是斧头、鱼叉。唯独居中那虬髯大汉,竟然披挂着残破的皮甲,手持一柄磨得铮亮的铁剑! 此人是贼人的头目,见季婴和黑夫二人坏了他们的好事,便双臂一张,让三名同伙散开,同时用浓重的本地口音道:“若想留命,便让开!” 黑夫没有惧怕,前世的他在派出所实习时没少跟着执行任务,类似的场面见多了,便笑道:“这话该是我对汝等说。”同时他对季婴这边一指道:“你一个,我三个!” 说完,黑夫便猛地上前,逼近虬髯大汉,作挥刺状,迫使那贼目往后退了数步…… 事情发生的飞快,等季婴反应过来,黑夫已经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剩下一个贼人则找上了他。 季婴虽然吹牛说自己武艺了得,实际上只学了点防身的三拳两脚,好在与他交手的贼人也没什么本事,两人菜鸡互啄相持良久,除了满身泥土气喘吁吁外,竟都未受伤。 但季婴依然心里拔凉拔凉,觉得黑夫以一敌三,肯定不是对手,等那三名贼人解决了黑夫,就要来围攻他了。 这下倒了血霉了!季婴简直欲哭无泪,暗骂道:“我才十九,还未娶妻呢!若就这么死了,如何对得起父母?” 正他寻思着如何脱身时,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闷哼,季婴大惊,还以为是黑夫中招了,抽出空档一瞧,却是个恶狠狠扑向黑夫的持斧贼人,已经倒在地上,脚踝挨了一剑,同时还捂着肚子部位,表情痛苦不已! “咦?黑夫这厮身手不错。” 还不等季婴出口称赞,眼前的贼人又扑了上来,二人扭打在一起,过了好一会才分开。这时候他又听到一声惨叫,连忙回头,却见那使短戈的贼人也被黑夫击倒在地,双手捂着鲜血淋漓的大腿,哭嚎不止,短剑深深扎了进去,只留剑柄。 这下季婴有些吃惊了:“一连击倒两人,黑夫真是厉害!”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季婴根本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但接下来的事,让他终生难忘。 此时,黑夫的剑插在第二名倒地贼人腿上,手里已无武器,可他还需面对那个全副武装的虬髯大汉,这下该如何是好! 虬髯大汉也想到了这一点,张狂地哈哈大笑起来,“小竖子,任你身手了得,没了兵器,也不是乃公的对手!” 说罢,他便怒吼一声“受死!”,单手持刃朝黑夫冲去!这架势,是要将黑夫捅个对穿! 季婴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黑夫竟也不慌,他在原地站立,双腿岔开,脚下微动,双拳放在胸前,一对眼睛死死盯着虬髯大汉的动作,确定其攻击范围。 等他快冲到跟前时,才猛地一让,同时右手手迅速抓住贼人左手臂,向自身用劲一拽,左手变拳向贼人肘部砸去! 哐当!只一下,就干净利落的将虬髯大汉的短剑从手中打落。 不单是季婴,连虬髯大汉也一愣,这可是空手夺白刃啊! 虬髯大汉受惊,连连倒退,他失了武器,却仍恶向胆边生,欲挥拳反击。 黑夫早有预料,先是一个格挡,抓住他手臂,其后左脚抬起,使劲向贼人腹部踹去,正中下怀! 待大汉吃痛弯腰时,黑夫再以左手肘猛地砸向他背部,迫使虬髯大汉整个人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然后就被黑夫捡起武器,顶住了喉咙……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黑夫以行云流水的招式,干净利落地放倒了三个贼人! 季婴已经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与他对峙的那个贼人见此情形,早已落荒而逃…… 黑夫按住虬髯大汉,已是气喘吁吁,他知道自己刚才处境很危险,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轻松。 秦国尚武,男子出门都携带兵器,他的短剑只有一尺多,和后世武警学院的格斗匕首等长,而反握匕首格斗,恰恰是黑夫练习最多的技能。而且他前世今生,都是左撇子,所以招式与一般人不太一样,防不胜防。 那两个贸然冲上来的贼人长期挨饿,身体羸弱瘦小,当然敌不过黑夫,没两下就被放倒在地。 麻烦的是,黑夫的短剑刺入持短戈贼人腿上时,虬髯大汉也在攻击他,迫使黑夫弃剑而退,手肘也被刺开一道伤口。 好在,他还有一道杀手锏,那就是前世在武警学院学会的“擒敌拳”!来到这个时代后,他瞅着没人时,也会练上几招,不想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擒敌拳有十六式,手脚并用,摔擒合一,根据不同的情况,可力战四门,绝不是软绵绵的军体拳能比的。 一线民警所面对的往往不是接受过系统训练的技击高手,而是空有蛮力的流氓,或者持械暴徒。所以擒敌拳用来对付古代落草为寇的小盗贼,再合适不过。 至于季婴眼中神奇的“空手夺白刃”,不过是擒敌拳的第四式“抓腕砸肘”,是对付手持凶器歹徒最好用的一招,然后再一个“绊腿抡摔”,一招“侧踹下砸”,就制服了虬髯大汉。 这几个贼人虽是亡命之徒,可劫掠的多半是手无寸铁的商贾渔夫,哪里见过这么专业的招式?再加上以三敌一有些大意,轮番上阵,给了黑夫各个击破的机会。若他们一拥而上的话,黑夫觉得自己不一定能赢。 “愣着作甚,快帮我将他们绑起来。” 这时候,身下的虬髯大汉开始死命挣扎,黑夫连忙制住他,见季婴还在原地发呆,便喊了几声,季婴这才反应过来,一瘸一拐地过来帮把手,刚才的打斗中,他扭到了脚。 “黑夫,原来你武艺竟如此了得,难怪不怕以少敌多。” 季婴解下腰带,找来藤子,帮黑夫将三名贼人绑得严严实实,开始一个劲赞他的身手。 “那你又为何随我站出来?”季婴的三脚猫功夫,黑夫也看在眼里,不过他没有鄙视,没有马上转头逃跑,已经挺不错了。 “我还不是怕事后官吏追究。” 季婴有些无奈地解释道:“你说的没错,律令有言,若有人在大道上劫掠杀人,距离百步以内的路人不加以救援,当赀(zi)二甲!” 赀,就是罚款的意思。这条规定黑夫知道,这也是他对秦国律法心生敬意的原因之一,在后世,见义勇为也仅仅是一种“美德”,可在秦国,见义勇为却被律法明文保护,变成了一种义务,每个秦人都应尽的义务! “若后世也能如此……” 黑夫心生感慨,还真不是他厚古薄今,只是那些老人倒地不敢扶、扶了反倒受讹诈的二十一世纪怪现象,实在让人心寒,只能道一句“人心不古”。 若是放在秦国,有老人倒了你敢不扶试试?被人扶起来你敢讹诈试试? 秦国官吏分分钟就用法律而非道德,来教你做人! “你可知罚二甲值多少钱?”季婴绑上了最后一个绳结,抬头问道。 “这……”黑夫初来此时代,对各种物价还不甚明了。 还不等他想起来,婴记季便连珠炮似地说道:“在南郡,一甲为1344钱,赀二甲则是2688钱!” “真贵!” 黑夫唏嘘,他好歹知道,安陆县的米价,根据丰年荒年的不同,每石四十到一百二十钱不等,就拿今年的米价“石八十”来算,赀二甲相当于三百多石小米,这相当于黑夫家两百亩地一年的总收成,同时也是安陆县丞(副县长)一年的俸禄,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要说秦律的特点是什么,一个字:细,老鼠咬了粮仓口袋这种小事也要管。再来一个字:重!从罚款便可见秦律处罚之重。 这意味着,只是没有扶跌倒的老奶奶,就能让一个本不富裕的家庭承受巨大的经济损失,难怪后世常说秦律严酷。 但另一方面,有重罚,就必有重赏! 在绑好三名贼人,找了点草药叶子帮黑夫处理手上伤口时,季婴又神秘兮兮地问道:“那你可知,捕获群盗一人,官府有多少赏赐?” 黑夫道:“勿要吊我胃口,快说罢。” “这是我在乡中听游徼说的。” 季婴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个十四,又写了个三,然后指着它们说道:“律令有言,能生擒群盗一人,相当于斩首二级,官府赏十四金!金一两,值576半两钱……“ 还不等他掰完手指,黑夫就心算完毕,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十四金,便是8064钱……我的天。“ ”没错没错,你擒获三人,当有两万四千多钱的赏赐!” 说到这,季婴羡慕地拍着黑夫肩膀道:“黑夫,你发大财了,苟富贵,无相忘啊!” 第5章 没见过这么多钱 “两万四千多钱!?” 黑夫被这个“天文数字”惊住了。 乖乖,这都能换十副上好的甲衣了。换算成谷子,就是三百多石,近两万斤! 不过想想也对,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秦律和它的前辈《法经》一样,捕盗律位列第一,因为盗贼横行道路,会给社会治安造成了极大破坏。南郡太守在公文里对这种状况痛心疾首,因此用重赏鼓励官吏、百姓捕盗,也在情理之中。 这下黑夫可有些美滋滋了,如果一切如季婴所说,他就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士伍,摇身一变,成了秦国万元户。 不过他又发觉季婴看向那三个盗贼殷切的目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便笑道:“季婴,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季婴一愣。 黑夫道:“明明是你我二人路遇盗贼行凶,便一同将其缉拿,这功劳,应该有你一份才对!” “我……”季婴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刚才是有些后悔,为何没拿下那个与自己对峙的盗贼,也对黑夫的好运气有些眼红,却没好意思提出分功。因为这三个盗贼,都是黑夫凭一己之力拿下的!他只是在旁边呆看,什么忙都没帮上。 黑夫却不这么认为:“多亏你牵制了一名盗贼,不然四人一拥而上,我此刻已是道旁死人了。” “我当真受不起。” 季婴脸红了,还欲推辞,黑夫却已打定了注意,拍着他道:“吾等也算同生共死了,这富贵,当共有!” 这下可把季婴感动得不行,几次张口,都又咽了回去,半响后才朝黑夫重重作揖道:“黑夫,从今日起,我季婴,便拿你当亲兄弟一般对待了!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黑夫连忙将他扶了起来,在黑夫看来,这季婴虽然身手差了点,又多嘴,人倒还不错,尤其是他遇事时没有逃跑。所以黑夫觉得,这个朋友,值得交,能得其一诺,也许未来还真用得上呢。 再者,匹夫无罪,怀璧其责,黑夫一个人得了这么大的赏赐,他心里也有些不安。光靠他一个,可没法同时看住三人,不如多个共谋者,一起押解贼人。反正减去一人,剩下两人也可以让他得到一万六千多钱的赏赐,够多了。 有这些钱,就算几年后到了军队里,黑夫也不用写信回家跟母亲要钱要衣了,他的命运齿轮,也因此被撬动了一点点。 二人相互推让的时间里,三名盗贼中,两名受伤者在哎哟呼痛,那个被五花大绑的虬髯大汉却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如此剧烈,口水流到了胡须上,似乎是见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要将肺腑都笑出来。 季婴大怒,过去狠狠踹了他一脚,骂道:“贼人,有何好笑的!” 虬髯大汉抬起头,咧嘴道:“我笑的是,没想到我竟如此值钱,为何活了三十多年却从不知道?“ 黑夫和季婴一愣,那虬髯大汉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我叫潘,与汝等一样,也曾是秦国士伍良民,从没离开过本县半步,直到有一天,官府征召我入伍,于是便穿着破衣烂衫出发,当时心情迫切,还想着能砍几颗首级得爵,光耀乡里,谁料……” “谁料,你发现战场上的滋味一点不美妙?” 黑夫大概能猜出这虬髯大汉经历了什么,前世时,他家有位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的伯父,曾对他们说过,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战场,对一些人来说,一点点死亡的味道便足以令他们崩溃,当你冲锋向前时,总有人朝着反方向逃跑。 古代更是如此,秦国无岁不兴兵,理论上每个人只会被征召两次,但唯独这条律令,成了一条空文。实际情况是,在秦王的意志下,每个士伍都必须年复一年,参加无数次战争。在战场上,弟弟眼看着哥哥死去,父亲失去儿子,乡党的肚皮被利剑划开……即使是前十次战斗中幸存下来的人,也有可能在第十一次厮杀中崩溃。 于是就有了逃兵,有了亡人,而在秦国的法典里,这种人,已经是死人、奴隶的同义词了。 “在秦国,逃亡一次,就再也做不回士伍,也回不了乡里了,就算回去,父母兄弟也早就连坐服刑。”虬髯大汉声音低了下来,这就是他被迫落草为寇的故事。 黑夫默然,这贼人,让他想到了历史上的黑夫兄弟,或许一念之差,他们就跟这人一个下场。 季婴则挠了挠头,却又硬起心肠,再踢了那虬髯大汉一脚,骂道:“但你在云梦泽为盗,肯定伤了不少性命,劫了不少钱财!有今日也是活该!” 虬髯大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涨红了脸,朝地面啐了一口,吐出一颗打斗中被磕掉的牙,大骂道:”胡说!乃公手上是有几条人命不假,但遇到的都是穷鬼,休说十四金,连一金都没见到过!“ 季婴不再理会他,又出主意道:“黑夫兄弟,反正吾等要去县城服役,如今只有二三十里路,紧赶慢赶,天黑就能到,直接押着三个盗贼过去罢,早一些交到县狱里领赏,你我也好安心。” “有道理。”黑夫颔首,他虽有兔死狐悲之感,但事关自己未来的生死存亡,容不得他心软,只好让这几人给自己的富贵做垫脚石了。 那虬髯大汉被反缚双手,和其他二人拴在一起,却还在嚷嚷:“从亡出军营的时候起,我便知道会有今日,是烹是戮,也豁出去了,只是还有一个请求……“ 黑夫看向他:”你说。“ 虬髯大汉用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道:”汝等将我押送官府后,若是得了赏,一定要让我看一眼,摸一下!让我知道,自己真值那么多钱!“ “闭嘴!”季婴没来由一阵心酸,又踢了大汉一脚,只是这一下,没有那么重了。 黑夫、季婴将三名贼人提拎起来,逼迫其上路。谁料,就在这时,道路上却有一群人呼呼赫赫地跑了过来,他们全副武装,手持弓箭、戈矛、短剑盾牌,甚至还有个骑马的。 远远看见黑夫等人,那骑马者便加速疾驰过来,远远便大声喊道:“贼人何在?”到黑夫跟前数步外,他才一握缰绳让马停了下来,马蹄扬起的灰尘扑了黑夫二人一脸。 季婴吐出沙土,大骂道:“你这厮,想要作甚!” 马上之人二十余岁,他头戴赤帻,身披皮甲,内里是绛色衣服,腰间带剑,长了一张瘦长的马脸。 见三名贼人被缚,来者面色一喜,就要下马过去查看,黑夫对他倨傲的态度很不满,便伸手一拦,止住他去路。 此人顿时老大不高兴,板着脸道:“大胆!你可知我是谁?“ “不知,只知盗贼已被我擒获。”黑夫寸步不让。 二人目光相对,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起来! “壮士,亭长……误会,误会。” 就在这时,方才那个被贼人追赶逃走的商贾也气喘吁吁的来到这里,连忙上前劝架,对黑夫二人行礼道:“多谢二位壮士救命之恩。” 而后他又介绍起那人来:“这是本地湖阳亭长,是我找来的救兵,亭长,那些盗贼便是在此埋伏袭击了我……” “亭长?” 黑夫暗道不妙,果然,就在这时,那些手持兵器的人也陆续过来了,他们有四人之多,炸呼呼地围住了黑夫二人,将弓箭兵器对准他们! 第6章 抢功的 亭,是秦国的基层单位,主要设置在道路旁,掌管方圆十里的治安,亭有“亭长”,或称之为“亭啬夫”,负责巡查乡里,稽察非违,捕拿盗贼等,就好比后世的派出所所长。 亭长之下,还有一些属员,称为求盗、亭卒,可以携带军队制式兵器弓、弩、戟、剑等。 在古代遇上了同行,黑夫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他没有感觉到这些“派出所民警”丝毫善意,他们咋呼呼地将黑夫、季婴一围,兵器凑到了身前数尺处。 有了帮手后,那湖阳亭长气势更盛,他用审讯嫌疑犯的口吻道:“汝等是何许人也?可有验、传?” 平头老百姓就是比当官的低一等,没办法,黑夫和季婴只好又交出自己的“身份证”“介绍信”让他检查了一遍。 湖阳亭长只是随意一看,便冷笑了起来:“原来只是两个去县城服役的小士伍,也敢与我当道叫板!” 他看不起二人卑微的身份,扬起头道:“这盗贼,真是汝等擒获的?” 季婴回答道:“好叫亭长知晓,是我二人协力擒拿,正要送往县城交付官府。” 湖阳亭长眼珠一转,让人取来他的二尺板牍和绳索,官气十足地说道:“我身为一亭之长,逐捕盗贼是我的职责。” 他指着旁边那三名被缚盗贼道:“既然此案在本亭发生,理当由我来审讯、押送,汝二人不是要去县城服役么?且速去,这贼人,交给我便好……” 黑夫和季婴面面相觑,对亭长的要求感到愕然,季婴连忙凑到黑夫耳边道:“这湖阳亭长莫不是想要抢你我功劳,千万别答应!若是他自行押解贼人去县城,那两万多钱,就与吾等无关了!” 黑夫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秦国的重赏制度,使得对首级、功劳的争夺十分剧烈,在家里时,他可没少听大哥衷说起,在战场上,有时为了争抢一个首级,袍泽之间便能拔刃相向!更别说平时了。这亭长肯定在打三名贼人的主意,若从了他,到手的巨赏就要飞了! 于是黑夫抱拳道:“此去县城也不远,吾等自行押解便可,不劳亭长费心了。” 季婴也嚷嚷起来:“没错,亭长请回罢!让那商贾随吾等去一趟县城作证即可。” ”此事岂由尔等说了算?“ 湖阳亭长脸色一板,正要动怒,他的副手,那个身材矮小,手持弓箭的求盗却眼珠一转,在他耳边低语一番。亭长这才压住火气,绕着那三名贼人走了一圈后,不屑地说道:“盗贼狡猾,武艺了得,就靠你二人,也能将其制服?我不信!” 同时,那求盗又朝那商贾使了个眼色,商贾是湖阳亭人,与亭长、求盗熟识,顿时了然。 他便将黑夫、季婴拉到一边,对他们说道:“二位壮士,做人勿要太贪,湖阳亭长听闻有盗,便带着亭中求盗、亭卒大老远赶来,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岂能让他们白跑一趟?” 黑夫冷冷道:“那当如何?” 商人露出笑脸:“反正贼有三人,不如便与亭中众人分了!就说是共同擒获的,何如?” 他话才说完,季婴便低声骂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奸商,好心救了你,你却想来坑吾等,方才黑夫兄弟豁出性命死斗,靠本事擒拿的贼人,凭什么分给别人?想都别想!” 被季婴喷了一脸口水,那商贾老好人做不成,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商洽未果,湖阳亭长也露出了凶恶的面目,一挥手,他手下的求盗、亭卒又手持武器逼了上来,吓了季婴一跳:“君欲何为?” 湖阳亭长冷冷道:“将贼人交予我!汝等自行离开,不然……”说着扬起了手中板牍、绳索,这是要武力抢夺了。 季婴有些怕了,他回头看了看黑夫,想让他拿个主意。 黑夫没动声色,他一直在思索该怎么办。 离家前,老实巴交的大哥衷对他一再嘱咐,出门在外,凡事要忍让,休要与人口角私斗,尤其是不能得罪有爵的官吏。 这湖阳亭长虽然只是斗食小吏,毕竟是个官,按照秦律,平民与官吏动手,不管占理不占理,都要论罪,一旦服刑,这辈子就算完了。 可湖阳亭长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又让黑夫气不打一出来。不管是将贼人拱手相送,还是与亭长等人分功,他都不甘心。 该怎么办?黑夫陷入了两难。 恰在此时,他却看到道路上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上染着黑红相间的漆,两匹马一黑一白,不正是昨夜与他们同在一个客舍中那位“大夫”的车驾么? 黑夫顿时眼前一亮。 “若是真遇到了冤屈,最好的办法,就是报官!”这是大哥反复交待他的话,事到如今,黑夫也只剩下这个办法了。 他立刻瞅了个空子,猛地撞开了求盗、亭卒们的包围圈,往外一窜,跑到路中央张开双臂,拦下了马车! 亭长、商贾、季婴等人被这变故惊呆,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那车夫也没料到会有人拦路,连忙拉住缰绳,马车在黑夫面前数尺外勉强停下,车夫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竖子,竟敢当涂拦道,你可知这是谁的车?” “自然知道!” 黑夫这会也不讲究,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中央行礼,高声大喊道:“小人有冤情,还望大夫做主!” 过了一会,马车的竹帘缓缓掀开,里面露出了一只手持竹卷的手,还有一中年人的面容,他束冠深衣,唇上两撇矢状浓须,脚穿锦履,的确是位文质彬彬的官吏。 文吏看了黑夫一眼,缓缓问道:“汝有何冤情?且道来。” 黑夫道:“小人是前往县城服役士伍,昨夜与大夫同宿于客舍。今早与同袍结伴而行,路遇盗贼劫杀商贾,便上前阻止,擒获三名贼人,正想送去县城交付官府,谁料……” 这时候那亭长等人也来到路心,黑夫便指着他道:“谁料当地湖阳亭长欲夺取贼人,将功劳占为己有!” 说完这话,黑夫心里砰砰直跳,他只希望,自己没有赌错,眼前的这位文吏大夫,是个能明断是非的好官! “上吏明察!” 湖阳亭长十分慌乱,眼前这位大夫他是认得的,连忙下拜连连顿首:“下吏只是按照惯例询问一番,并无夺功骗赏之意!这士伍,他是诬告!” 双方争执不下,那马车上的大夫倒是不急,他一手捏着竹卷,一手摸着唇上胡须,目光在黑夫、亭长二人中间来回游移,又瞧了瞧其他人等,以及三名被五花大绑的盗贼,很快便有了主意。 “孰真孰假,汝等押解案犯,随本吏去县里走一趟,便知晓了。” 末了,他才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此案在我职权之内,我乃安陆县狱掾,喜!” 第7章 喜 这天日暮时分,安陆县官寺,县狱正堂内,安陆县丞终于结束一天的办公,将头从堆积如山的简牍中抬起来,就在他拍打酸痛的脖颈时,便听门口小吏来报,说是狱掾喜回来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 县丞顿时大喜过望,连忙整了整衣冠,竟打算亲自出门相迎。 秦国制度,县以县令为长官,治于县寺,铜印黑绶、秩六百石。县丞为次官,治于县狱,铜印黄绶、秩四百石。 县丞的职责是辅佐县令管理政务,相当于后世的副县长兼法院院长。而狱掾,只是县丞之下分管诉讼刑狱的属吏,相当于法庭庭长,作为上司,实在没必要亲自出迎。 但安陆县丞却很清楚,这位“喜”非一般下属可比,此人在安陆县当了许多年的文书、令吏,素有干练之称,后来又调任邻近的鄢县做狱掾,负责法律解答和法律执行,秉公执法的名声甚至传回安陆来。 秦王政十五年时,喜又投笔从戎,参加了秦国攻赵国之役,戍守平阳,立下功劳,从不更升为第五级的“大夫”,当然,此大夫与春秋时的大夫不是一个概念,只是一个不算高的中等爵位罢了。随后,喜又被南郡太守平调回治安极差的安陆县任狱掾,希望他能约束不法。 几年来,虽然喜工作兢兢业业,手里没有一起冤案发生,但也没什么亮眼的事迹,所以安陆县丞一开始也把他当作寻常下属看待。 直到今年七月份,喜的母亲病逝,喜回乡安葬服丧。两个多月里,没了喜的协助,县丞愕然发现,自己的工作,居然比以前重了三倍不止!其他属吏治狱、封诊、爰书,也没有喜办的妥帖,还出了不少纰漏。 想想也对,放眼整个安陆县,上哪去找像喜这样,能将整部秦律一笔一划抄写下来,并倒背如流的循吏? 安陆县丞醒悟过来,原来,喜才是他治理安陆刑狱的左膀右臂啊,可怠慢不得。 出门后,县丞大老远看见喜的身影,便大笑道:“本丞总算将君盼来了!” “下吏岂敢让县丞亲迎,真是折杀我也。” 喜是秦昭王五年生人,今年三十六岁,头发黝黑束冠,唇上两撇矢状胡,身穿窄袖深衣,标准的文吏打扮,见县丞亲迎,他连忙作揖,口称不敢。 县丞将喜扶起,发现他还是老样子,衣服里常常放着一卷竹简,好方便吃饭、乘车时翻阅,手指上永远沾着墨汁,谁知道他一天要抄写多少律令? “喜君真是一点没变啊。”县丞心中感慨。 二人携手返回堂上,县丞对喜家里的丧事唏嘘了一番,喜却早就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了。这个工作狂没有与上司多做寒暄,而是单刀直入,谈及了今天途径湖阳亭时遇到的案子,同时问县丞,当由谁来负责? 县丞皱起眉来,此事涉及一个亭长知法犯法,有些棘手,再加上这两个月他忙于案牍,巴不得喜回来分担点工作,便捋着胡须道:“既然是君途中遇到的案件,那士伍黑夫也是向君自告,便由君来审理,如何?” “喜决不推辞!” 喜这个人没什么爱好,就是对审案、抄秦律情有独钟,任何疑难案件都能迎刃而解。两个多月没有接触刑狱,喜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就像一把生锈的钢刀,急需一场案件来磨砺一番。 不过,刨除那亭长的官吏身份,今天遇到的这场案子并不复杂,对于如何审理,喜早有方略,便向县丞请示道: “在我看来,此案可以一分为二。第一,是商贾鲍自告盗贼劫掠案。第二,是士伍黑夫、季婴自告湖阳亭长、求盗等欲夺功骗赏案……只有确定前案盗贼罪行、被执经过,后案才能审理。” 和后世打官司差不多,秦国的诉讼、审讯皆有固定流程,一起案件想要进入这个流程,首先必须有人告发,才能作为一场审讯的开端。若是受害人自己告发,则为“自告”,相当于后世的“原告”。 喜又说,如今三名盗贼已被系于县狱,并安排了医者为受伤的贼人疗伤止血。两案的自告者、被告者也统统被他带了回来,很快就可以正式开案! “喜君真是雷厉风行,君办事,我放心。”县丞十分满意,便安心地当起了甩手掌柜,让喜自行抉择…… …… 喜告别县丞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自己办公的屋子,他的两名下属,令吏“怒”和狱吏“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他的下属取名也是凑巧,乐常对怒说,再找个叫“哀”的人来做文书,他们这个小官署就凑齐“喜怒哀乐”四种情感了。 喜却没工夫说笑,他一边在案上写着“封诊式”,也就是此案的审讯原则、程序,一边说道:“汝等当知,讯狱开始前,先要确定案犯和自告者的姓名、身份、籍贯。” 二人点头:“这是自然。” 喜便安排道:“怒,你面凶声厉,让人胆寒,明日便负责去询问三名盗贼,稍稍威吓一番。” “乐,你面善声悦,便负责去询问三名自告者,使其勿要惊慌,安心等待讯狱。” 怒和乐连忙称是,从知道上司回来起,他们便明白,自己加班加点的苦日子又来了,好在这位狱掾喜办案经验丰富,对付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法子,统统了然于胸。 “至于那湖阳亭长和求盗等人……” 喜停下了笔,抬起头,冷冷说道:“身为亭长,却知法犯法,可见是个胆大妄为之人,听说他家中还有些背景,汝等恐怕应付不来,就让我去亲自会会他。“ 怒、乐二人唯唯应诺,说自己明日一早就去办这些事。 “明早?” 喜却摇了摇头道:“看来本官不在这两月里,汝等懈怠不少啊。” 他站起身,开始训导二人:“早在商君变法之时,便要求官府必须处置完当日公务,不可拖延过夜!” 怒、乐二人头皮发麻,这位上司最敬佩的人就是商君了,凡事皆喜欢效仿,言必称之。 果然,喜又手指朝上,引用了一句商鞅的话。 “商君曰,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强,以宿治者削!” 当天能把政务都处理完的国家,就能在天下称王;拖到当夜处理完,国家也能强大;但如果拖过了夜,明天再办,这样的国家就削弱了!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吾等地方区区小吏,虽不敢说所做的事能助大王王天下,也不敢说能使秦国强盛。但至少,不能因为吾等的懈怠,致使国家削弱……“ 怒和乐面面相觑,不就是加班么,怎么扯到国家大事上去了? 其实还有一句话,喜没有明说。 他已经听说了,这犯案的湖阳亭长,竟是县右尉(公安局副局长)的侄儿! 秦国制度,大县置左、右二尉,主辑盗、兵役。右尉是安陆县里第四大的官,位列喜之上,县丞之所以将此案交由喜来审理,就是怕与右尉结仇啊。 右尉一家在安陆县很有背景,广结宾客,倘若喜不能迅速办理此案,恐怕夜长梦多,给人以上下其手、徇私舞弊的空间! 如此想着,喜便抄起案上的笔、削,大步走了出去。 “不必等到明天,怒、乐,汝等立刻随我出门,连夜审讯!” 第8章 法庭上见 另一边,黑夫和季婴自打来到安陆县城后,就被狱吏带到县狱安置,不过不是牢房,而是县狱的客舍,据说这是专门给他们这类“自告”准备的。房间不大,却还算干净,地上是两床稻草垫,可以让他们歇息,不过不能随意走动,上溷轩(厕所)都得有人盯着,一日两餐都有供应——当然,都只是最粗糙的粝米。 季婴很不安,黑夫闭目养神时,他一直在来回踱步,担心这担心那,过了一会突然问道: “黑夫兄弟,你说那位喜大夫,能秉公办案么?” “应该能吧……”黑夫躺在稻草垫上漫不经心地回答。 听到“喜”自报名号时,他也是微微一惊,记得前世电视节目里说,云梦秦简最大的发现,还不是“黑夫”写给家里那封信,而是名为“喜”的安陆县官吏棺材里满满当当的秦律摘抄,这为考古学家打开了通向秦代的大门…… 除了散落的那一千多枚喜亲手抄录的简牍外,棺椁内竟再无其他值钱的陪葬品,可见,这是一位多么热爱自己的工作的公务员啊。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枉法吧? 说来可笑,事到如今,黑夫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秦律的公平正义上了。 天色已黑,二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料,外面却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黑夫连忙起身,微弱的光从外面撒入,却见是一个面色和蔼的皂衣小吏,手持笔、削,其装束打扮,简直是兵马俑里那尊”文吏俑“的翻版。 见季婴、黑夫向他行礼,小吏便笑呵呵地说道:“不必多礼,我只是一区区斗食小吏,不算个官,汝等坐下说话。” 于是黑夫与季婴便跪坐在稻草垫上,这位自称“乐”的狱吏坐于他们对面,在案上放好一个固定竹简的小木架,点亮膏油灯,打了个哈欠后,开始了例行的询问。 询问的事情,无非是黑夫和季婴的姓名、身份、籍贯,最重要是,他们之前有没有犯罪前科! “没有,绝没有!”季婴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黑夫也说,自家有兄弟三人,皆是良民士伍,没有做过任何不法之事。 “没有便好。”乐脸上笑嘻嘻,可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若是有前罪而故意隐瞒,等县丞知会乡、里得知后,对尔等可大为不利啊!” 二人依然说自己没犯过法,乐才带过不提。 过了一会,黑夫没忍住,问道:“上吏,我二人是来县里服役的,最后期限是十月初一,若是误了役期……” 乐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服役之事不必操心,县丞已向县尉那边发去文书,说明情形,汝等好好配合审案即可。” 乐又告诉他们,今日询问的信息被记录下来后,会发往他们的原籍进行核查,并要求乡、里以书面形式进行答复,就叫做“爰书”。不仅原告如此,被告那边也是这个流程,等他们身份都确认无误后,就会开始正式的审讯了。 黑夫道:“敢问上吏,大概何日能审讯?” 乐笑道:“盗贼供认的籍贯并不远,就在邻县,爰书来回只需两日,不出意外的话,三日后便能开始讯狱。到时候,汝等作为自告,要与所告之人对薄公堂,说明案发经过,列举人证、物证,再相互诘问……” 黑夫一愣,哈?感情这秦国审案,是让被告原告互怼,法院默默旁听,再做出决断。 到时候,打官司的双方还得扮演自己的律师,唇枪舌剑一番? 这倒是黑夫没想到的,他对古代审案的印象,就是各种古装电视剧里的青天大老爷惊堂木一拍,手臂粗的板子往犯人身上打去…… 末了,那小吏乐离开时,还撂下了一句话。 “届时,汝等只需据实陈述,万万不可说谎!切记,切记!” 等房门再度闭上后,季婴开始发愁,因为他虽然听乡中小吏科普过一些律法,尤其对犯了什么事要罚款多少记得很清楚,但却从未与人诉讼,对薄公堂。 “怎么办?”他看向黑夫,问道。 “凉拌!” 黑夫却倒头便睡。 由此看来,这秦国不愧是以法家闻名于世,审起案来一板一眼,有自己的规矩,而不是按照官吏个人喜好胡来。 且不说这件事己方占理,就说他前世在警官学院时,可是上过刑讯课的,还去法院旁听过许多次,不就是跟被告对质么,怕个鸟! 一时间,黑夫竟期待起三日后的“讯狱”来。 …… 在一般人想象中,古代的审案,大概是这样的: 县衙外,人山人海,大堂之上,写有”明镜高悬“四个字的匾额高挂正中,下面端坐着县令老爷,头戴乌纱帽,堂下摆着龙虎狗三把铡刀。当人犯被押上来时,两旁衙役高喊“威武”,青天大老爷便“啪”地一拍惊堂木,指着人犯道:“先打他三百杀威棒!”…… 然而到了“讯狱”,也就是法庭上见那一日,黑夫看到的情景却是这样的: 这场审讯并没有放在县寺衙门,而是安排在一墙之隔的县狱,县狱内里是牢狱,外面是正堂。从外表来看,就是个狭小的庭院,一点没有官府应有的气派,只是那些石子铺成的路面,连落叶都清扫得干干净净。 进入正堂后,黑夫发现这里也没有可以让人击鼓鸣冤的地方,更不对外开放,一扇“罘罳”,也就是土制的屏风挡在人口处,上面涂成白色,又用墨写着几行秦国篆字。 黑夫本来就识字,不然哪能到军营里还可以给家里写信?却见上面写的是篇名为《为吏之道》的文章。 “凡为吏之道,必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 然后就是什么“五善”“五失”……这是秦国对大小官吏的要求,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要廉洁奉公,忠于职守,禁止假公济私,要亲近百姓,做官要为百姓除害兴利之类的,应该和《中共领导干部廉洁从政若干准则》里的内容差不多。 “希望今日审案的官吏真能做到这几点。” 黑夫、季婴在狱吏“乐”的指引下绕过屏风步入正堂,才发现堂上就坐的审判者非是安陆县令、县丞,而是狱掾喜!他今天一身黑衣,头戴獬豸冠,正襟危坐,好不威风。 见到此人,黑夫心里一颗大石头顿时落地,听那个狱吏乐说,这位喜大人在安陆县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又极得县丞倚重,棘手的案子,都会交给他代办,由他审案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这时候,喜已经在审理”盗劫商贾鲍”一案了,黑夫他们被带入堂内时,正好那名商贾“鲍”在交待那天他前往乡市,在距离繁阳亭九里的道旁遇盗贼抢掠,惊惧而逃的经过。 随后,就轮到三名戴着枷锁的盗贼,跪在堂下陈述自己的犯罪事实。 那名和黑夫搏斗过的虬髯大汉首先招供道:“我名为潘,是竟陵县士伍,住在某里,去年二月被征召入伍,前往北方赵国作战,因天大雨,畏惧远行而逃亡,后遁入云梦泽为盗,与其他三人结识,罪行一如商贾潘所说,没有犯过其他罪过。” 竟陵县,是南郡18县之一,和安陆县隔着云梦泽相望。这大汉在陈述时,堂上左右坐着的吏员们,都持笔在木牍竹简上沙沙地记着。那认真劲,好似后世法庭上的笔录员,他们要将案犯的一言一行都加以记录,再作为档案封存入库,后世出土的秦简,大多是类似的东西。 主法官喜在潘陈述时没有打断他,只是不停在简牍上写着东西,直到他说完之后,才又问道:“除此次劫掠商贾鲍之外,没有其他罪行?” 潘迟疑了一下,说道:“没有!” 这时,季婴却偏过头来,对黑夫嘀咕道:“我记得那一日,他不是说手上有好几条人命么……” 第9章 法家都是处女座强迫症 “讯狱喧哗,当笞(chi)!” 还不待黑夫回答,那个眼神凶巴巴的令吏“怒”就瞪起眼睛,指向了季婴,随即堂上待命的两名武吏便走了过来,将季婴按倒在地! “小人只是有案情要表明……” 季婴大喊冤枉,但一码归一码,怒亲自手持竹板,往他脊背、臀上抽去! 黑夫无奈地闭上了眼,一直听着竹板响了十下,季婴也嚷嚷了十声,这场临时刑罚才算结束。 好家伙,被告没被打,原告先挨了板子,可这只能怪季婴自己多嘴。 笞刑是最轻的肉刑,除了皮肉之痛外,不会造成大的损伤,等板子打完了,喜才问季婴,究竟有何案情要提供给官府。 季婴这下老实了,将那日盗贼潘所说的话,一五一十陈述出来。 喜听完后点了点头,看向盗贼:“潘,果真如此?” “那是我一时胡说。”潘却仍旧心存侥幸,断然否认!因为他知道杀人是什么后果。 “好,既然你不承认有其他罪行,那且听听这是什么。” 喜摊开面前的一封竹简,念道:“二十年九月甲寅,竟陵县丞,敢告安陆县丞……” 这是竟陵县回复的爰书,接下来,就是一大段潘的罪行,包括他年轻时数次应征入伍,参与战争,却因作战不积极被斥责,回乡后又散播消极言论,被邻居举报,于是罚为戍卒,前往北方戍守。却在北上途中击伤了押送人员,抢夺了甲衣和武器,逃入云梦泽。 这之后,潘还试图潜回籍贯所在地,携带他的妻儿一起出逃,却被他的邻居们制止,潘再次伤人遁走。 “你如今还敢说,没有其他罪过?”喜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潘见自己的老底全部被揭穿,头沮丧地垂下,承认了这些罪过。 喜的声音又柔和下来,似乎已对潘的一切了如指掌:“你的罪行,本吏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之所以不拆穿,是要看你是否有认罪之心……比如说,半年前在竟陵县小河里那起入室杀人劫掠案,你是否也参与了?竟陵县的爰书里说,那起案件幸存者口述的凶犯容貌身材,与你完全相同!” 喜的脸说变就变,吓唬道:“若是不从实招来,本官便要用刑了!” 和后世脑补的秦朝十大酷刑不同,秦国的审讯,以收集证据、加以诘问为最上乘手段,直到案犯实在冥顽不灵,才会对其用刑,但在官吏们眼中,这已经是下乘做法了。 潘刚才只是沮丧,现在却是大惊失色了,他连连稽首,如倒豆子般,将自己犯过的一切罪过统统说出。 原来,他手里真背了两条人命,还参与过大小五六次抢劫,只是抢掠的钱财不多。 可惜秦国判案,可不管你抢了多少钱,看的是你那颗犯罪的心!哪怕只是一文钱,就算是不值一文钱的绳索、桑叶,也算盗!更别说杀人了。 不过,杀人还不是最极端的犯罪,秦国刑律里最严重的罪行,除了谋反外,当数群盗罪。 接下来,喜又让潘的两名同伙一一陈述自己的姓名籍贯、罪行。结果让人大吃一惊,他们居然是从楚国江南地(湖南)逃入云梦泽的楚人,一共三人,今年夏天才和潘搭伙。 这下就有些麻烦了,喜虽然早知晓此事,但还是皱起了眉。 秦国的律法只适用于秦的郡县,可管不到楚国去,如此一来,这两名楚国盗贼的籍贯、罪行就无法核实,只能按惯例判决。 到这时,就轮到黑夫、季婴二人出场了,一如刚才那样,先陈述自己的名字、身份、籍贯。 喜则反复向他们确认,当时看到的盗贼,仅有四人? “的确只有四人。”黑夫现在对喜十分佩服,整个县狱正堂,俨然成了他表演的舞台,其敏锐、干练,绝不亚于后世任何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法官! “按照律令,既然少于五人,那便构不成群盗罪。” 喜摸了摸胡须,对众吏员说道:“记下来,潘等人,不算群盗,只能以普通的盗杀罪论处。” 这样一来,这场案件的经过、犯罪的性质已一清二楚,但还不算结束,喜的目光又转向了黑夫二人,询问起擒拿盗贼的经过。 季婴似乎忘了刚才挨打的事,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尤其对黑夫一人击三贼,空手夺白刃的事迹好好吹嘘了一番。他自从认了黑夫做兄弟,黑夫的本事,仿佛也成了他自己的本事,与有荣焉。 季婴别的不行,八卦吹牛可有一套,在他说到精彩处时,那些一直在记录审讯经过的小吏,竟纷纷停下了笔墨,凝神细听。 喜依然没有打断季婴,等他口干舌燥地说完后,才偏头问黑夫:“是这样么?” 黑夫只得硬着头皮道:“言语虽有些夸大,但大体不差,小人的确是以一敌三,不过季婴也与另一贼人搏斗许久,若不是他协助,我恐怕已是道边死尸。” 喜点了点头,没有贸然相信,又问了三名盗贼一遍,见他们没有异议,才将咨询的目光投向了令史”怒“。 原来怒的职责,不仅是维护公堂秩序,还包括尸体检验和现场勘验工作,相当于后世的法医。秦以法家思想治国,凡事力求精准,前日被派去问询三名贼人时,怒已经将贼人的伤口情况一一记录,并提交检验报告书“爰书”。 “楚盗甲左脚踝外侧有一刃伤,横向,长9寸,是短剑划伤的痕迹,腹部有淤伤,是被重拳击打的痕迹;楚盗乙的右腿外侧有一处刃伤,纵向,长4寸,宽1寸,创口平滑,是短剑刺入的痕迹,其余部位无伤……” 在看完伤检爰书后,喜便能知道,黑夫并没有说谎,击中贼人的部位,伤口深浅都一一吻合,这才面露诧异道:“看你年纪不大,竟有如此胆魄、身手。” 黑夫还在那震惊于秦国勘验制度之先进,都能和后世法医媲美了,却听喜问他:“你的武艺,又是跟谁人学的?” 他暗道不妙,他的擒敌拳可不是这时代的东西,眼看喜如同处女座强迫症般,瑕疵必较,当然不敢胡说,只能找个死人来做挡箭牌。 黑夫便道:“是亡父传授,他曾在军中服役,斩首立功,拜爵为公士。又曾在山中打柴,与野猪搏斗,领悟了一套拳术,因为在三个儿子里最偏爱我,便只传给了我……” 骗鬼哩!没记错的话,便宜老爹最疼爱的,明明是小儿子“惊”,也就是历史上跟黑夫一起去军营里的弟弟。不过黑夫现在已经练得说谎不露破绽了,反正便宜老爹已死去好几年,喜就算有再大能耐,还能问到鬼身上去? 果然,喜皱了皱眉,虽然直觉告诉自己,黑夫没有如实相告,但也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便不再追究,只对堂上的文书小吏们道: “记下来,三名盗贼应是黑夫与季婴擒获无误,接下来,便是湖阳亭长一案了……” 他看向黑夫:“黑夫,你之前自告湖阳亭长、求盗等欲抢功骗赏,如今可还坚持?” 黑夫拱手:“官府鼓励告奸,小人也坚持自告。” 喜板起脸道:“湖阳亭长乃是官府斗食之吏,你可知诬告官吏,若被坐实,可是要坐诬反告,受重罚的!”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黑夫昂首:“小人知道,但小人只是陈述冤情,不敢隐瞒。” “好。”喜点了点头,朝怒和乐示意道:“将湖阳亭长等人带上来!今日之内,定要将两案一并审理完毕!” 伴随着一阵脚步,湖阳亭众人被分别从堂下带上,有那瘦小的求盗,还有三名亭卒,他们来到堂上后,都死死瞪着黑夫,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长了一张马脸的湖阳亭长走在最末尾,他一上堂,先是四处张望,找到了作为证人站到一旁的商贾鲍,用目光逼视他,在鲍畏缩地点了点头后,湖阳亭长这才松了口气。 他转而看向黑夫,暗暗冷笑起来:“小竖子,待会对质诘问之时,保管让你瞠目结舌,难以自清!” …… ps:本章审讯过程、问答经过、法官最后的解辞,参考《封诊式》讯狱条。 另附上云梦秦简爰书《贼死》一文翻译:一男尸体在某家南边,仰卧。男子头上左额角有一处刃伤,背部有两处刃伤,都是纵向的,长各4寸,宽各1寸,创口中间凹下,像斧砍的痕迹。周围出血,污染了头部、背部和地面。其余部位无伤。身穿单布短衣和裙各一件,短衣背部相当于创口部位,有两处被刃砍破,衣背和衣襟都染血。尸体西侧有一双秦式麻鞋,一只距尸体6步稍多,一只离尸体10步,把鞋给尸体穿上,刚好合适。地面坚硬,未见凶手痕迹。死者是壮年男性,皮色白,身长7尺1寸,头发长2尺。腹部有灸疗旧疤两处…… 看完之后我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 第10章 哪只手打的你? 湖阳亭长名贞,年纪二十余岁,家住县城,据说是县右尉的的亲戚,继承父爵,为第3级的“簪袅”(zan niao)。他靠着自己的武艺本领通过了秦国的官吏考核,被任命为湖阳亭长,年少得志,素来轻狂。 或许是因为贞拥有爵位、官衔,便由他先讲述事情经过…… “好叫上吏知晓。” 贞似乎很熟悉讯狱程序,先毕恭毕敬地朝主审官行了一礼,缓缓说道: “当日我正在湖阳亭内,与亭中二三子操演兵器,突然接到本地商贾鲍来求救,说有一伙贼人在亭南九里外袭击他。” “我不敢怠慢,立刻召集求盗、亭卒,迅速前往。到了地方后,见三名贼人已被缚住,但擒获他们的二人却在原地窃窃私语,不知在商量什么。” “我心中生疑,上前盘问,按惯例查验二人验、传,同时询问他们如何以二敌四擒下贼人?不料名为黑夫的士伍却推三阻四,一言不合,竟与我动起手来,还打了我!后来又见上吏车马,他便撞倒了求盗、亭卒,跑到路中诬告我抢功骗赏……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他说谎!” 季婴急了,但好歹记住自己刚才为何挨打,一直忍道湖阳亭长说完,才忙不迭地反驳他。 “湖阳亭长,我与你之前又不认识,无冤无仇,为何要诬告你?以我一人之力,如何敢当着湖阳亭众人的面打你一个亭长?”黑夫没忍住,开始诘问他。 湖阳亭长翻了翻白眼:“或许是你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或许是你仗着武艺高强,目无长吏。” 这时候,喜示意黑夫可以陈述了,于是黑夫便将湖阳亭长贪图那三名贼人的赏赐,先劝诱他们一起分功不成,竟打算武力强夺的事复述了一遍…… “只是小人跑到路边向上吏喊冤时太过急切,不小心撞倒了求盗和亭卒,仅此而已。至于亭长所说我武力反抗,还出手打了他,绝无此事,不知他为何要这样说……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黑夫差不多摸清秦国法庭的运作规律了,强调程序公正,法官拥有很强的缜密性、逻辑性,人证物证并举,真的和后世庭审十分相似。 在这种情况下,湖阳亭长还敢信口雌黄,究竟是心存侥幸呢?还是早有准备呢? 黑夫心中有些不安,再看向那个深秋里还热得满头大汗的商贾鲍,隐隐猜到了缘由…… 堂上,主审官喜一边听着二人陈述,一边在简牍上记下他们说法矛盾的两处地方,并提出了疑问。 “其一,湖阳亭长贞,是否曾劝诱黑夫二人,分功骗赏?” 黑夫、季婴当然说有! 亭长、求盗、亭卒等人则断然否认,说没有! 再问三名盗贼,他们则说,当时被缚于一旁,距离较远,未能听清。 于是,那名商贾鲍作为证人,就成了关键的点,喜以咨询的目光看向他,却见鲍迟疑良久后,小心翼翼地回答:“小人并不知有此事……” “不好!这家伙果然翻供了!” 此言一出,黑夫心里一沉,季婴更是暴跳如雷,大喊道:“你这奸商,吾等明明救了你性命,你却恩将仇报,伙同彼辈诈伪!” “我又不曾与他们关在一起,如何串供诈伪?” 商贾鲍也豁出去了,拿出在集市吵架的架势,拍着自己的胸脯道:“你二人从盗匪手中救了我是不假,但在这堂上,当着狱掾,我敢有半句不实之言,就让丘鬼造访我家!” 丘鬼,是当地迷信的诸多鬼神的一种,居说它拜访谁家,谁家就会穷困潦倒,身为商贾说出这样的毒誓来,也是够拼的。 季婴气得想要跳过去打商贾,黑夫却拉住了他,对喜说道:”狱掾,这商贾乃是湖阳亭人,与亭长等人熟识,当日他便为其做说客,想让吾等与湖阳亭分功劳,他的证词,不可信!“ “信不信由不得你!得由狱掾明察!” 湖阳亭长见形势反转,开始露出了笑。 然而,喜却没有偏听任何一方的说辞,而是将此页翻过,问起了下一个问题。 “其二,黑夫当真对湖阳亭长动手了?” 黑夫知道湖阳亭长等人为何要这么抹黑他,秦律规定,士伍与人打斗,便是犯了“私斗”罪。因为对方是官吏,更要罪加一等,按照“贼伤人”论处。应当剃光头发,罚去做一年城旦,也就是修王陵、筑城墙之类的苦活。 所以湖阳亭长等人一口咬定黑夫动了手,实在用心险恶。 黑夫和季婴当然是矢口否认,说自己知道这是律法不允许的,没有胆量与官吏动武。 湖阳亭众人却言之凿凿,都说看到黑夫打人了,大概是他仗着自己武艺高强,目无官吏。 至于三名盗贼,则说当时他们的视线被亭卒遮挡,没看清。 双方说法相反,于是那名商贾鲍,又成了关键证人…… “我亲眼看到,黑夫挥拳打了亭长!” 鲍到这时候也不在乎什么良心不安了,开始拼命往黑夫身上泼脏水,将黑夫如何与亭长口角,如何恼羞成怒,如何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举拳就打……描述得绘声绘色。 鲍陈述的时候,黑夫抿着嘴不说话,季婴听着这一切,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吾等危矣,危矣!” 季婴知道,事情已经大为不妙了,狱掾提出的两个问题,最后的证词都对己方不利,如果都被坐实的话,他和黑夫可是要面临重罚的! 且不说殴打官吏的“贼伤人罪”,若是他们俩状告湖阳亭长夺功骗赏不成立,还要面临“诬告罪!”依秦律,将对诬告者处以与所诬罪名相应的刑罚,这就是“诬告反坐”。 两罪并处,他和黑夫非但捞不到赏钱,还会受到严重的惩处,或许明天就会被脸上黥字,沦为官奴,发配边疆做戍卒,甚至会牵连家人。 另一边,湖阳亭长贞似乎看到,胜利的天平正慢慢偏向己方,顿时得意洋洋。 看来外面传来的消息没错,那些暗地里运作还是有些用处的,这商贾鲍素来胆小,略一吓唬,便站到他们这边来了。 他已经寻思着,等这场案子胜诉后,自己要如何庆祝了,或许可以去城里的女闾乐呵乐呵,向那些依偎在他身边的女子嘲笑黑夫的愚蠢、不自量力…… 小小士伍,也敢告官?可笑! 到这时,商贾鲍已经陈述完毕。 喜在写下的关键证词后,目光看向黑夫二人:“汝等,可还有话要说?”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自我辩护的机会,不然,就得将命运寄托在喜的判决上了。 但季婴别无他法,嘟囔着自己冤枉,头却越垂越低…… 这时候,黑夫却站了出来,他请示喜道:“上吏,我可否问商贾鲍等人一个问题?” 喜对黑夫在绝境下,还能如此冷静略微诧异,颔首道:“但问无妨。” 黑夫踱步到商贾鲍面前:“你说你亲眼看到我挥拳打向湖阳亭长?” 鲍努力挺直身子:“看见了。” “打了几拳?” “一……一拳。” 为了不让证词太过失实,他只敢编造黑夫打了亭长一拳,就被众人拦下。 “那我问你,你可看清楚,我是用哪只手打了他?” 黑夫举起双手,他家世代农耕,这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掌心有茧,臂膀粗壮有力,仿佛往前轻轻一递,就能将獐头鼠目的商贾鲍掐死…… 鲍心虚地后退半步,两只小眼睛左看右看,拿不定注意,最后只能按照自己的常识,笃定地说道:“应当是右手!没错,是右手!” 黑夫笑而不语,又回过身,问湖阳亭众人:“汝等也声称看到我挥拳打人,用的是哪只手?” 求盗、亭卒们面面相觑,最后都选择附和商贾鲍的说法:“是右手。” 最后,黑夫站到了湖阳亭长贞跟前,二人身高差不多,四目相对,都已将对方当成了仇敌,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黑夫冷笑道:“亭长,你自己挨的打,不会不记得了吧?” 湖阳亭长感觉此事或许有诈,但事到如今,他若说出不同的答案,定会让狱掾生疑,反而不妙,他便不耐烦的指了指黑夫的右手:“是右手打的我,打到了我腹部……” 说着,他还掀起上衣,腹部的确有一个浅浅的瘀伤——这是湖阳亭长让手下一位亭卒用力打的。 他话音未落,堂上的角落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哈哈哈,可笑,真可笑!”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那个戴着枷锁的虬髯盗贼”潘”,正笑得浑身发颤。 “案犯,你为何发笑?”喜止住了要去惩处潘的狱吏。 潘抬起头道:“我笑这亭长、商贾愚笨,我记得清清楚楚,黑夫是用左手拔出的剑,之后也一直是左手持刃,这才让吾等料不到他的招式,遭了算计。” “与我赤手相搏时,他也是左手力道更大,但凡以拳击我,都是先用左手,打在身上生疼。亭长、商贾不知,反诬其用右手伤人,岂不可笑?” 此言一出,商贾鲍、湖阳亭长等人顿时目瞪口呆,而堂内更响起了文吏们飞速记录证词的悉悉声。 “没错,我怎可能用右手呢?” 黑夫也捋起右手的袖子,递到令吏怒的面前,却见他右手肘上有个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吏明察,我右手在擒贼时受伤,至今仍活动不便,如何伤人?” “大夫,的确如此。”怒仔细查验后,回头禀报。 喜面露惊奇,晓有兴致地听着黑夫的陈述,而那湖阳亭长、商贾早已面如土灰。 黑夫慢慢走到大堂中央,此时此刻,他已经成了这场讯狱当之无愧的主角。 “更何况,就像潘证实的一样,哪怕不受伤,我与人动手,从来都是左手先出拳,至于为什么……” 黑夫朝他们一笑,龇出一口大白牙,然后举起自己的左手,高过头顶,像是一场比赛结束后宣布胜利的运动员: “因为,我是左撇子!” 第11章 自食其果 左撇子,在古代又称之“左利手”,西方视之为不祥,中国虽然也觉得右手才是“正手”,但对左利手也没有过分歧视。 现如今,黑夫是左利手这一事实,使得湖阳亭长、商贾鲍等人的供词不攻自破。 主审官喜当然没有轻易相信,他还特地让黑夫上前,在一块木牍上写下自己的名。 说来你可能不信,一直以来被说成”愚民“的秦国,却是战国七雄里识字率最高的国度。虽然商君把诗、书之类的东西都烧了个干净,却设置了“学室”培训专门的法律从业者,这相当于是高等教育。 此外,乡里小吏也被要求识字,若是亭长、里民不识字、数,如何为国家统计户口,编排徭役?在此基础上,又有“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商鞅曾说:“吏民知法令者,皆问法官。故天下之吏民无不知法者。”要求官吏必须向民众普法。眼前的喜,年轻时就是做这工作的,每日接待前来上访问法的人。百姓问完以后,法官还得把所问之事写在木板上,剖成两半,一半存档为《法律答问》,一半让百姓作为凭证带回去。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不但律法深入人心,一些聪明点的人,也有了渠道认字。 黑夫认识的篆字不算多,会写的只有几百,他左手持笔跪坐在地上,一笔一划、方方正正地在木板上写下“黑夫无罪”四个秦小篆。此事便不再存疑,如果他是右利手,这字早就歪斜到不知何处去了。 刚才还信口雌黄的商贾鲍一下就垮掉了,他面如死灰地一屁股坐倒在地,好似一滩烂泥。 之后,在喜尖锐反复的诘问下,商贾鲍连连稽首,承认了和湖阳亭长串供做伪证的事实。 在他这里打开缺口后,喜又连续攻陷了那三名亭卒,他们都招供,说自己只是受亭长、求盗所逼,才说谎的。 最后,求盗买也供认不讳,只剩下湖阳亭长一个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输在左手、右手这简单的区别上。 这时候再翻供,已经晚了。 至此,这两起案件的真相水落石出,喜在和属吏们略一合计后,便开始当堂“读鞫(ju)”,也就是宣读判决书。 这一下,黑夫再次见识到了秦律的缜密,几乎每一种罪名,都有对应的刑罚。 首先被定罪的,是三名盗贼。 虬髯盗贼潘,他犯下的是逃避戍役的“亡人罪”,以及多次抢劫杀人的“盗杀人罪”,单凭后者,他就是板上钉钉的死刑。二罪并罚,潘将被处以磔(zhe)刑,等送回籍贯所在的竟陵县确认所有罪行后,再当众处死,分裂尸体后砍头,悬首张尸示众……光想一想那场景,黑夫就头皮发麻。 其余两名楚盗则运气较好,他们刚好不满足五人及以上为盗的“群盗罪”,又因为不是秦人,官府无法确定他们之前的身份、罪行,二人也说自己从未杀过人。所以按照普通的“他邦亡人”和“盗罪”论处,黥为城旦。可以想见,在南郡的土木工程中,又多了两个刑徒,而且赎买为庶民的机会不大。 这之后,就轮到给湖阳亭众人论罪了。 “湖阳亭长贞,身为官府斗食之吏,本该持二尺木牍,向治下百姓宣扬律令,却知法犯法,欲夺盗骗赏,并诬告士伍黑夫伤人。三罪并处,当髡、黥,戍边!但念其有爵,削除三级爵位抵罪,改为髡、赎黥,服鬼薪之刑。” 湖阳亭长贞跪在地上,呆呆地听着自己的判决书。 他刚成年就继承父亲的爵位,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簪袅”,可依旧心心念念,想要再升一级,到达第4级“不更”,那样的话,就可以永远免除每年一个月的更卒之役…… 所以前些日子,他在湖阳亭大肆训练亭卒,外出缉拿盗贼,却总是没有成果。直到那天,听闻商贾鲍来报案后,他大喜过望,不想却被两个小士伍捷足先登,让他很不甘心。 也是贞急功近利,一时糊涂,听了求盗的怂恿,便打算夺功骗赏。不想却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卷入了官司,审案的还是铁面无私的喜。 事发后,家里也悄悄替他打点张罗,但在秦国,至少在明面上,无人敢公然收受贿赂徇私枉法,秦律黑白分明地写着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无数位从小受律法熏陶的秦吏也盯着呢! 但最后,还是被他们觅到了一丝缝隙:买通送饭小吏,传递信息,对商贾鲍威逼利诱,让他配合着翻供作伪。只要矢口否认自己有夺功骗赏的行为,再坐实黑夫有殴打官吏之罪,这场审判就能赢! 但谁曾想,还不等喜细细严查,他们这群人编造的谎言,就在黑夫巧妙的诘问中败下阵来。 一向自傲的贞,居然在一个低贱士伍黔首手里翻了船! 如今,喜宣读的每一个字,听在贞耳朵里,都像是末日丧钟! 髡,就是剃光头发,黥是面上刺字,赎黥则是可以用钱赎买此罪。鬼薪,则是进山打柴,也是一种苦役…… 对于才二十多岁,人生本来一片坦途的亭长贞而言,这是无法接受的结果! “我不服!” 刚听完宣判,贞就脸红脖子粗地嚷嚷起来。 “我不服,我要乞鞫!” 乞鞫,是秦国特有的复审制度,当事人不服判决,可以在法定时间内请求复审,县里便会将此案通报郡丞,若对郡丞的审判依然不服,可以继续乞鞫,上达咸阳廷尉,由最高法院进行终审,期限为三个月,这样一来,郡县一时疏忽判的冤假错案,便有机会被廷尉得到沉冤昭雪,最出名的,便是秦王政元年时,有个叫讲的乐人被诬陷偷牛,他不服之下连连乞鞫,最后发现果然是冤案,那些大意的县级法官统统受到了处罚。 “你确定要乞鞫?”喜问道。 贞硬着脖子道:“不错!” 喜合上笔迹未干的竹简,居高临下看着贞。 “你觉得,本官的判决有误?” “你觉得,自己还是被冤枉的?” “你觉得,郡丞、廷尉会对你法外开恩?” 喜一连串的追问,如同惊雷在贞的耳边炸开,他嘴唇惨白,喃喃道:“不敢,只是,只是这刑罚,太重了……” “嫌罚得重?” 喜叹了口气道:“若非你有上造以上爵位,可以稍微抵罪,罚得还更重!而且你可知道,倘若乞鞫失败,按照秦律,你将被罪加一等!届时刑罚更重,或许就是劓刑、斩趾了!” 贞这才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犯罪事实确凿,证词漏洞百出,还被当堂拆穿,记录在爰书里。即便他家手眼通天,告到郡里、告到咸阳,也没有翻案的可能,便稽首道:“我认罪,不敢再提乞鞫……” 湖阳亭长认罪后,剩下的人就好办了。 作为主犯之一的求盗买,以“诬告反坐罪”加“骗赏罪”,髡往戍边。依然要剃光头,因为此人只是一个公士,没办法抵罪,所以发配戍边,可能要许久之后才能返回故里,比湖阳亭长还惨。 亭卒三名,因为是从犯,髡为城旦三年,好歹不用离开故里,等头发完全长出来,差不多就自由了。三人连忙顿首感激,觉得这已经是天大的宽容了。 商贾鲍也差不多,他以“诬告反坐”和“诈伪罪”同时论处,被判髡为城旦五年,这商贾被带下去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早知如此,就不该帮亭长等人作伪证的。 总之,读完宣判书后,堂下众人,认罪的认罪,惊骇的惊骇。 黑夫则看着这群人的狼狈相,感到无比的舒爽。 他现在觉得,“诬告反坐”这个罪名当真不错,谁诬告你被坐实,就要承担与诬告罪名相同的处罚。比如别人诬告你杀人,却没有证据,最终导致败诉,那就等着被砍头吧,所以在秦国,虽然告奸有赏,但在告状之前可是要掂量再三的。 有了这条律令,黑夫仿佛穿上了一件反伤甲,在胜诉之后,一切罪责都反弹到诬告者头上,于是那六人,虽然处罚不尽相同,但都要遭受剃头、徒刑。 什么叫自食其果?什么叫作茧自缚?什么叫害人者,终将害己? 这就是! 但这畅快感,很快就被严酷的现实冲淡了。 黑夫在拦路告状时的确没想到,这些人会被判这么重,喜的冷面无情,让他再一次见识到了秦律的严苛。 “这就是踩红线的下场啊,不管之前多少年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一时不慎违反法律,这一生就全毁了。”秦律规定,不得任命犯过罪的人当官,那湖阳亭长虽然靠着爵位免了一点刑罚,但此生基本跟官场无缘了。 黑夫唏嘘之时,喜又唤他和季婴上前,二人连忙出列。 喜合上宣判书,从令吏手中拿过另一封简牍,淡淡地说道:“本官做完处罚,该说赏功了。” 一听此言,黑夫便和季婴对视了一下,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喜悦! 打了这么多天的官司,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第12章 拜爵为公士 却听喜说道:“士伍黑夫擒获秦国杀人盗贼潘,以及楚国盗贼一名,当赏金9两。季婴擒获楚国盗贼一名,当赏金2两。” 季婴一听发现不对,急忙询问:“上吏,不是每生擒一人,便可得14金么?” “不然。”喜摇头道:“律令言,捕群盗一人,赏金14两,是没错。但潘等人数不足五人,不构成群盗罪,此事之前已说过。律令又规定,擒获本国杀人盗贼一人,赏7金。至于外国盗贼,不论死活,只赏2金……” “原来是这样!”黑夫恍然大悟,看来秦律不但在惩罚上很精细,在赏赐上也锱铢必较啊,果然,赏钱不是那么好拿的,而且这意思不就是:外国人不值钱么。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得到的赏赐就无形中少了很多啊,黑夫不仅有些肉疼,这些盗贼好死不死,为何偏偏是四个人? 他不知道的是,群盗罪只算秦人,即便是10个楚人和4个秦人一起为盗,也构不成群盗罪…… 这时候,喜又问:“汝等可还有疑虑?” “我有!” 还不等黑夫、季婴应答,堂下便响起一声猛喝,原本已经认罪的虬髯盗贼潘从地上挣扎起来,扛着他的枷锁抗议道:“说好我值14金的,如今怎么减半了!” 这就让人哭笑不得了,黑夫有些无奈地看着潘,喜则见惯了这类犯人,一挥手,狱吏就将大呼小叫的潘押了下去,等待他的,是回乡示众、残酷处死。 一直被拖出去了很远,潘的声音还回荡在县狱里:“黑夫,你说好让我看看那些金子!说好的14金!我不服,不服!” 黑夫愕然,人之将死,最后惦记着的,竟然是这件事,真不知是该哀呢,还是叹呢…… 可惜啊,直到死,潘都没能摸到金子! 喜的一声咳嗽,让黑夫回过神来。 “汝等的赏金,待我奏明县令、县丞后,今日便可领取,不过……” 喜看向黑夫,若有所思。 律令里说过,但凡审讯案件,必须先听完口供并加以记录,尽量让受讯者自动陈述,虽明知有谎言,也不要马上诘问,先将疑点记录下来。待到双方都没有话说,法官再按照疑点逐一诘问。 这么多年来,喜都是按照这“听言--诘问--解辞”的程序审案的。 但今日却不太一样,他虽然知道湖阳亭长、商贾潘的供词有很大问题,却没有点破,打算到最后再一股脑拆穿。谁料,黑夫居然用灵活的诘问,让那些人自己露出了破绽,也就不必他费事了…… 倘若黑夫是个在学室中修习过法律的弟子,或从事审讯工作多年的官吏,喜还不感到惊奇,但黑夫只是一个识点字的士伍,家里也没有为官者,这就让人感到诧异了。 “此子是个可造之材啊,若他是官吏子弟出身,我都想让他入学室学律了。” 于是,喜便语重心长地说道:“黑夫,本官见你你武艺不俗,会写会读,诘问时也言辞得当,却仅仅是个士伍,可惜了。” “多谢上吏谬赞!”黑夫听出了喜对他的欣赏,忙道:“小人也希望为国出力,只是苦于没有爵位。” 喜笑道:“爵位并不难得,眼下便是个机会。” 黑夫一愣:“是何机会?” “你不知道?”喜奇怪地看着他,解释道:“生擒杀人盗贼一名,等同斩首一级!可赏金7两,或拜爵一级。” “是这样?”黑夫看向季婴,那日是季婴告诉他,捕盗可得多少赏金的,却没提拜爵之事。 “我也是听乡中小吏提及,但只记住了赏金。”季婴挠了挠头,其实这也说得通,虽然秦国倡导官吏向民众科普法律,可再怎么科普,民间的小老百姓依然一知半解。 喜指点他道:“你若肯放弃那7两黄金,便能将爵位升为公士,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本来还对少了大半赏赐有些失望的黑夫,顿时大喜过望。 他万万没想到,梦寐以求的爵位,此刻竟是唾手可得! 这笔帐不难算,钱虽然立刻就能拿到手,但一年半载就会花完。爵位却是铁饭碗,虽然短时间内没有太大收益,可光是官府给的田地,种出的粮食日积月累下来,可不止七金了--虽然和后世一样,那些土地所有权仍是国家的,本人不得买卖,且每年都要交很重的税。 略一思索,黑夫便立刻作揖道:“多谢上吏提点,黑夫愿得爵位!” …… 从县狱正堂中走出时,季婴嘴都快笑歪了。 虽然因为他对律法理解有误,导致想象中14金的赏赐到最后只有2金,但换成一千多枚半两钱,揣在囊中,依然是沉甸甸的,那些钱用线串成串,在他走动时叮当作响,听上去无比悦耳…… “这么多钱,换成粮食,够我吃大半年了。” 他不由得感激地看向走在前面的黑夫,一走出厅堂,更是猛地朝黑夫下拜! “季婴,你这是作甚?” 黑夫同样是褡裢里多了一千多钱的赏赐,他连忙去扶季婴,季婴却不起,而是动容地说道:“我季婴知道自己的本事,多亏黑夫兄弟提携,我才能沾光,与你一同捕盗立功,获得这些赏钱。” “再则,方才在堂上,若非黑夫兄弟拆穿了那狗亭长和奸商的伪证,我恐怕已被剃光头发,沦为城旦刑徒……” 一想到自己挨得板子、喜的冷酷无情、涉案人员遭到的重判,季婴就不寒而栗,后怕不已。 “如此想来,黑夫兄弟,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说着,他便朝黑夫重重顿首! 黑夫心中暗叹,这季婴虽然多嘴好言,可其实心眼并不多。当时之所以分功与他,还是考虑到一个人无法押送三名盗贼。这之后发生的事,更证明黑夫的抉择是正确的,倘若当时没有给季婴分功,难说他也会被湖阳亭长威逼利诱,在讯狱时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证词…… 人性是恶的,自私的,这是商鞅创立秦国法度的根本立足点,也是事实。黑夫再世为人,又活在律令细致、严苛的秦国,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哪能不多留个心眼? 不过现在,季婴是彻底视他为恩人了,也是一桩好事。 黑夫好不容易才将季婴拽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土,笑道:“自家兄弟,何必客气,之后一个月,你我还要在县城服更卒之役,要相互扶持呢。” “没错……” 季婴这才想起什么,看着黑夫头顶笑道:“我还没有恭喜你,拜爵为公士,这可是好事啊!自此之后,你便是有爵者了!” 黑夫也乐了起来,摸了摸自己头上,那块裹在发髻外,代表黔首士伍身份的黑布已经被取下,换成了褐色的包巾。 就在刚才,黑夫又见识到了秦国官府办事的雷厉风行。他前脚才说自己有意成为公士,后脚,喜便让人将今日审判结果、赏赐情况送往县寺,交给县令、县尉过目。 原来,公士、上造,是由籍贯所在地的县政府论爵的;再往上的爵位,就要上报郡;大夫以上者,则要上报到咸阳。 论爵的工作,必须在三日内完成,不然,负责此事的县尉就要被撤去职务。 因为前两天,官府才发文书确定过黑夫的身份,手续齐全,于是,仅仅花了一个时辰,县尉的批复就下来了: “士伍黑夫擒获杀人盗贼一名,等同斩首一级,可赏爵一级,拜爵为公士!” 第13章 十月份就过年? (咳咳,忙着码字忘了更新,⊙﹏⊙b汗) 秦国是一个爵本位的国度,为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身份高低,每个爵位,都有独特的标识。 士伍又被称之为黔首,一如其意,便是黑色的粗布,裹在发髻上。 公士乃是最低级的爵位,发髻上褐色的包巾便是其标志。 当然,区区公士其实并没有什么授予仪式,只是换了块头顶的布而已,也没法让人另眼相待,因为大街上头顶褐布的公士多着呢,顶多能换来季婴等士伍羡慕的目光。 黑夫本来还想再去谢谢喜,没有喜的提点,也许他这个秦国法盲就稀里糊涂地揣着赏钱走了。 但喜早已回家去了,倒是他的属吏乐笑呵呵地恭喜了黑夫,并同他们攀谈了几句。 乐告诉黑夫,县上会立刻下发文书,让他籍贯所在的乡、里更改他的身份记录。县里还将黑夫的验、传统统更换,现在新颁发的身份证上,他已经是”公士黑夫“了。 同时,官府会授予他一顷田、一处宅的公士待遇,也就是一百亩地和30步见方的宅基地,黑夫可以在上面自行建房,不过这些东西手续更麻烦些,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办不下来的。 “待你服完更卒之役回到乡里,便可以见到自己的田和宅了,或许官府还会分配一名仆役去帮你耕田。” 乐交待完这些事后,便苦笑道:”也只有喜君,才会在初一这天还坚持审案,不让吾等休沐,不说了,我得赶紧回家去,不然老父可要痛骂我了。“ 说着,他便匆匆离去,只是走之前,犹豫再三,拍着黑夫的肩膀,收敛笑容说道:“到了更卒那边,要小心……” 对他这句话,黑夫一时间没能理解。 离开县狱后,黑夫站在大门口处,闭上眼,感受着和曦的阳光,这就是自由的味道啊。 回头看着县狱里面森严的秩序,再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热闹人群,恍若隔世。 踏入这里时,他还是一个不知前途的小士伍,现如今,却已经迈出了在这时代的第一步,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爵位。 但他却不因此满足,区区公士,仍然不够! 黑夫之所以这么想,还是因为今日讯狱时,仅仅因为湖阳亭长是上造以上爵位,就得以免除戍边,改为鬼薪,这给了他启迪。 通过这场官司,黑夫意识到了,秦律如此严苛,在秦国生活,说不准哪天就一个不小心,触碰红线犯了法。 若是平头老百姓或者公士,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可若有上造以上爵位,便能以爵抵罪,减轻罪责。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至少要先升到上造,才更保险些。” 如此想着,黑夫便招呼着季婴,想同他一起去县城南门校场报到--今天就是他们服更役的日子。 “现在就过去?” 季婴却一脸不乐意,说道:“黑夫兄弟,虽说役期不可耽误,但方才狱吏不是说,我吾等可以延期一天去服役么。你我刚得了这么多赏钱,岂能不先去吃一顿好的,庆祝一番?再说了……” 他指向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人群道:“今天可是过年啊!” “过年?” 黑夫一脸茫然,嘀咕道:“今天是十月初一,才刚刚入冬,过什么年?” …… “黑夫兄弟,你在县狱里能说会道,十分精明,可一出来怎么像是被诱鬼迷住,连哪天过年都不知道了?” 半响后,季婴上下打量着黑夫,像是在看一个从遥远蛮夷国度回来的人,活了十七八年,连哪天过年都不清楚,这日子也过的太糊涂了吧,又或者是中了邪,被专门迷惑人的诱鬼把魂儿给勾跑了? “在里面呆久了,一时口误,一时口误……” 黑夫知道自己闹笑话了,只好搪塞过去,同时腹诽道:“我又不是研究古代历法的,顶多知道点历史大事,怎么会知道在秦国,今天就是大年初一啊!” 原来,秦国历法,不但与后世的公历大相径庭,与夏历(农历)也不尽相同,而是独特的“颛顼历”。这一历法最大的特点,就是以建亥孟冬之月,即阴历十月一日为岁首,所以这一天,的确是大年初一…… 再看县狱、县寺里进进出出的各级官吏、有爵者,相互见了面,都会笑着作揖,道一声:“正旦安好。”权当是拜年了。 在离开县狱时,狱吏乐对他们说,考虑到二人为配合审案,在县狱耽搁许久,所以被允许晚一日去服更役的地方,也就是说他们明天才用过去,还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枚竹简,上面写着前因后果,权当是证明…… 于是黑夫便放下心来,带着一丝好奇,在这“大年初一”的安陆县城里逛了起来。 安陆县是一个古老的城市,据说是三百年前春秋时期吴师入郢,楚昭王避难时所建,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在楚国统治那几百年里,这里就是江汉地区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此地被秦国占据后继续发展,如今城周长五六里,有户三千,人口近两万,是当之无愧的大县。 县城大致可以分为东、西两城区,西城濒临溠水,有个小小的渡口,是闾里(居民区)和集市所在地。东城濒临曲阳湖,据说以前是楚王的行宫,如今被改建成官寺,黑夫他们滞留多日的县狱就在这里。 今日下午,大小官员都可以休沐,官寺区较为冷清,等离开东城,进入里闾区后,过年的氛围才更加浓烈。 只见居住在城内的有爵者们,纷纷走在路上,或穿着新缝制的冬衣,或手擒鸡鸭、拎着狗腿、鲜鱼,这相当于是置办的年货。 远处那些错落交替的里闾,能看到有人在为里门更换桃符,就是长方形的桃木板,板上书“神荼”、“郁垒”二神,用来驱鬼,秦国人很信这一套。 “在中国,不论哪朝哪代,过年就是过年啊……” 看着这一幕幕年节景象,黑夫心里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落寞。 是啊,过年的时候,应该在家团聚一堂才对,但不管是前世的家,还是秦国的家,他现在都回不去。 一旁的季婴也气得跺脚:“真是晦气,竟轮到这年节当口出来直更!我哪里得罪里正了?” 而后他便问黑夫:“黑夫兄弟,你家莫非也和当地里正有仇?所以才被指使来服役。” 原来,在秦国,所有满足身高、年龄的成年男子,都要登记名字,每年在郡县服一个月更役,至于谁哪个月去服役,是由里正决定的。里正会将里中所有适龄者排好序号,大家按次序轮流服徭役,这叫“为役先后”。至于序号顺序,一般是按照各家的什、伍编制来,但也不排除人为操作插队的可能。 季婴这么一问,黑夫才想起这茬:“我家大兄同当地里正,好像还真有些过节,母亲在我离家时,也曾抱怨过几句……” ps:请答题,秦二世元年七月,陈胜率领九百戍卒在大泽乡揭竿而起,秦二世二年十二月,陈胜兵败下城父,被叛徒杀害,起义失败。由此可见,陈胜起义所经历的时间是。 (答案:a,半年;b,一年;c,一年半;d,两年。) 第14章 立小功得微名 黑夫家和里正结怨,得从三年前,他大哥衷娶了里正儿子看中的邻村女子时说起…… 不过,现在可不是操心家里的时候,二人早上没吃饭,饿了大半日,腹中已是饥肠辘辘,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后,季婴眼前一亮,指着前面道:“食肆到了!” 食肆,便是供往来行人吃饭歇脚的地方,安陆县是南北交通要道,车船往来频繁,虽然城外有驿站、客舍,但在城里,食肆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这家食肆略显简陋,茅顶白墙,只一面写着“食”的布旗在杆子上没精打采地垂落着,店内摆放着几张木案,甚至都没涂漆,案边是粗糙的草席,里面也冷冷清清,吃饭的人只有五六个。 “大过年的,众人都归家团聚去了,只有实在没办法的役卒、行商,才会在此处凑合……” 季婴仍是气呼呼的,他来过安陆县服役两次,对这里比较熟悉,便邀约黑夫钻进食肆内,跪坐在靠门的案几草席上,一拍木案,喊道:“店家,可有黍臛?” 这食肆的店家是个面色姜黄的中年人,听到呼喊,才慢吞吞地过来。 因为秦国国情特殊,不管是逆旅,还是食肆,这吃住两大产业都是官府包办,所以店主招呼客人的积极性不高,就好比文、革时期的公营饭店,你见过哪个服务员会满脸堆笑地替公家挣钱? 见季婴只是一个小士伍,黑夫也不过是个区区公士,店家顿时面露轻视之色,冷冷地说道:“黍臛倒是有,只是这价钱……” 他将二人上下打量,意有所指,看着他们穿褐衣踩草鞋,不像有钱人,别是来骗吃骗喝的。 季婴就等他这一问呢!当即笑了起来:“怎么,还怕吾等吃完不给钱?”他说着便将手里的褡裢打开,将一大捧成串的半两钱往案上一拍!噼啪作响! 店主人见那些钱足足有上千文之多,略略吃惊,更面露疑色道:“这些钱,你从何处得来?”若是季婴支支吾吾,他已经打算去报官告奸了! “店主放心,这钱来得正当!” 季婴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吾等擒获盗贼,刚在官寺领了赏!” 他故意嚷嚷出来,仿佛想让店里的食客都听见一般。 果然,店内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闻言都看向了这边,开始对二人指指点点。 店主略显惊奇,将瘦猴一般的季婴上下打量:“你莫非就是那个以一敌三,力擒贼人的黑夫?” 这件事都传到外面来了? 季婴连忙摇头,指着黑夫道:“我哪有这本事,黑夫是这一位公士!” 店主啧啧称奇,对黑夫作揖道:“这几日,安陆县里里外外都在流传此事,说你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徒手制服盗贼,如擒三岁婴孩,不想今日能见到壮士,果然体格雄壮,相貌不俗!” “好壮士!” 食肆内的几名食客也纷纷拊掌叫起好来,黑夫只得尴尬一笑,朝他们行礼道谢。 “我只是做了应做之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话不能这么说。”店主忽然一下变得热络起来,笑着说道:“吾等秦人,最崇尚立功,二位稍待片刻,我这便亲自下厨,将黍臛做出来,并多加肉,以飨勇士!” 店主人这前倨后恭让黑夫猝不及防,而且看那样子,绝不是因为他新得的公士头衔,而是对他发自内心的敬佩。 不过想想也对,这时代的人,对勇士极为敬佩,且不说豫让、聂政等世人崇敬的侠士刺客,就说在安陆县,年轻人最崇拜的,就是云梦乡的一位“打虎英雄”,因为在山林里射杀了一头老虎而闻名全县。 这么想来,他一人擒三盗,空手夺白刃,也算一件奇事,的确可以让县里的人议论上好久了。 季婴朝黑夫嘿嘿一笑,那意思无非是,怎么样兄弟,我帮你扬名了…… 黑夫无奈地摇摇头,其实他也理解,这时代的人,不管地位高低,人生追求无非二样,一个是富贵,一个是功名。在季婴这类乡下农人看来,有了功名,就得说出来,享受被人高看称赞的感觉。 但如今的黑夫,只算立小功,得微名,在这小小县城里是可以吹嘘一番,可放在整个“六王毕,四海一”的大时代背景下,算个屁? 他与季婴等人眼界不一样,想法自然不一样。 等待食物的间隙,黑夫一直在琢磨“黍臛”是什么,他不好意思问,生怕再闹不知道十月初一是过年的笑话,只能按照字面意思理解。 黍去皮后北方人称黄米子,或称软米子;臛,则是肉羹。黍臛,应该是黄米子混合肉煮成的肉粥。 等东西端上来后,果然是这样,店主没有食言,热气腾腾的肉粥里还加了不少肥厚的肉块,让季婴食欲大增,可黑夫尝了一口就摇摇头。 吃惯了后世各种美味佳肴的他,这个时代做工粗糙的食物,总觉得淡寡无味。而且这肉粥里面,那不知是猪肉还是狗肉的可疑肉块,还有一股子腥味,让他几欲作呕。只是为了果腹,也为了不让一旁殷切看着他们的店主人难堪,才不得不小口小口下咽,还得称赞好吃…… 回到这时代后,黑夫最难适应的除了语言文字外,还有三点。 一是裆下没有内裤风吹屁屁凉,叉开腿坐时一不小心就会露出下面黑乎乎的凶器,别提多尴尬了,不然你以为,这时代的人为何要双腿并拢跪坐? 二是衣服常年只有一两件,没办法经常换洗,时间久了不管是别人还是自己,都有一股难闻的臭汗味。要知道,这年头生产力低下,衣服可不便宜,人死的时候,甚至会把好点的衣服当做不动产写进遗书里…… 第三嘛,就是这吃的了。 “要是能吃上一碗面条,或者饺子就好了。” 黑夫如此想着,舔了舔嘴唇。 但他知道这只是痴人说梦,虽然这时代磨已经在北方出现,但好像没传到南郡来,这就尴尬了。目前秦国去除谷壳的主要方式是舂,还有一种专门给犯罪女子设立的酷刑,也叫做舂,一天到晚都要舂米,可以想见这活计多么劳累。 “等服完役回了家,我又有钱又有闲了,非要尝试张罗点能满足口舌之欲的东西出来。”黑夫不图别的,只为了自己的五脏庙。 季婴倒是很满足,狼吞虎咽地端着陶碗,大口大口喝着黍臛,嚼着那些油腻腻的肥肉。在这时代,贫穷限制了大家的想象力,在普通人眼里,富足的生活,就是能吃上肥肉(膏)和精米(梁)。 如此想来,黑夫回头看看自己前世的二十多年人生,虽是屌丝,可放在战国秦代,已经是个“膏粱子弟”了。 当然了,有了肉,岂能少得了酒? 季婴一边吃,一边叹息道:“要是有黍酒就好了,平日里不许聚众饮酒,往年只盼着正旦、腊祭,可以和乡党们喝一点,可如今……” 秦人过年所饮之酒,也是用黍米酿造的,称黍酒。但据黑夫所知,平日里百姓根本没机会喝到,因为秦国禁酒之严,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从商鞅时起,因为酿酒浪费粮食,百姓喝酒后也容易胆大闹事,于是秦国就故意把酒价提到了十倍!相当于后世对烟酒征重税。这样一来,在安陆县城,能喝得起酒的,也只有官吏或富庶人家。 就连饭店里也不让卖酒,不然你以为,在其他国家的酒肆、酒家,到了秦国为何就变成了“食肆”?很简单,这地方不卖酒啊! 你也许会说,不就是米酒么?农家自己酿造有什么难的? 然而,商鞅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秦国在《田律》里明文规定,“百姓居田舍者毋敢酤酒,田啬夫、部佐谨禁御之,有不从者令其有罪!” 于是百姓想喝口酒也只能偷偷摸摸,生怕被人告发,至于大堂广众下群饮,只有十月初一和腊祭这两天被允许,过年嘛,总得让人乐呵乐呵。 黑夫倒是对淡如饮料的小米酒没什么兴趣,笑了笑不以为意。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后面一对看似商贾的人在谈论事情。 “关中那边来的人说,大王已发出檄文,出兵伐燕了!” 听到这几个关键词,黑夫的耳朵不由得竖了起来! …… ps:上一章正确答案是a,按照我大秦律法,答对没有奖励,答错的罚在评论区留个言。 第15章 长见识了 黑夫背后两名商贾在讨论秦王伐燕之事。 却听一个人问道:“大王的伐燕檄文是怎么说的?” 另一个人回答:“大王称,‘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将令兵吏诛之,必灭其国!’现如今,恐怕大军已到赵地,甚至都过易水了。” 第一个商贾忧虑地说道:“每逢兴兵,都会优先征召赘婿、市籍等贱人入伍,那吾等会不会也被征召去运粮啊,我听闻燕国苦寒,八九月就有雨雪,这大冬天的千里迢迢北上,怕是要冻死不少人……” 另一人则安慰他说:“我听江陵城的人说了,南郡太守只征召各县干练老卒,前往秦楚边境警戒,伐燕之事,应该不会涉及南郡,毕竟离得太远……” 这大概是为秦国官府跑腿运货的商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消息比季婴这类道听途说的老百姓灵通多了。 不过再之后他们谈论的,大多是各地物价,以及八卦起燕国乡野民户,在旅人借宿时,会让家里女性陪着睡觉的奇葩风俗,一边说,还一边发出低俗的笑声……听得一旁的黑夫目瞪口呆,帝都人民也太好客了吧! 不一会,两名商贾吃完后,便匆匆走了,只留下黑夫若有所思。 如他所料,作为荆轲刺秦王的后续,报复心理极强的秦王嬴政果然发大兵伐燕了! 同时,黑夫也意识到自己算错了一件事情:既然秦国是以十月为岁首,今天就是大年初一,那岂不是意味着,现在已经是秦王政二十一年了? 若他没记错的话,历史上,秦王政二十一年破燕,二十二年灭魏,再往后,就是伐楚了…… “还有两年,我的时间,没来由又少了几个月!” 黑夫暗骂,同时感到了一丝紧迫性,三两口喝完肉粥后,他擦了擦嘴,喊季婴道:“走罢,现在就去南门校场报到去,省得夜长梦多。” “啊?现在就去?我还想去女闾逛逛……” 季婴有些意犹未尽,女闾,就是这时代的妓院,他这是典型的小农思想,饱暖思**,兜里有千把钱,就想腐败一番了。 他还笑呵呵地约黑夫同去,因为看黑夫的年纪,大概还是个雏儿。 黑夫却对那种地方的女子毫无兴趣,他前世实习时,可是参加过扫黄的,对那难看的光景印象深刻,所以对这种事很反感,当即板下脸道:“我听说,女闾一夜动辄花费数百钱,你用不了两三次,便会将钱花得一文不剩!还不如留着钱回家娶妻。“ 季婴算了算帐,的确是娶老婆划算点,才悻悻地站起身来,不知不觉间,他现在已经开始唯黑夫马首是瞻了,虽然年纪上,明明他更大一些。 或许是出于惭愧,在结账时,季婴硬是从自己兜里掏钱,将二十枚半两钱交给店主,请黑夫吃了这顿饭。平日里,他们一个人的伙食顶多值三四钱,今天算是下血本了。 店主接过了钱,却没有揣进怀里,而是当着黑夫和季婴的面,将那二十文钱一枚一枚放进所有客人都能看见的陶罐里,一时间满是叮当作响的声音,里面已放着不少钱。 原来,这东西叫做“銗”(xiang),通俗点说,就是后世的存钱罐。因为这家食肆是“国营饭店”,一切收入都要归公,店主可不敢中饱私囊,因为那是要罚款一甲的。正确的操作是当着客人的面把饭钱放进钱罐里,等到一天日暮了,自有官吏来清点收入。 黑夫暗道自己又长见识了,他两人离开食肆,缓缓向南门走去,时值下午,太阳将落,有风吹来,衣着单薄的黑夫不由打了个哆嗦。 “黑夫兄弟,冷了罢。”季婴已经披上了一件厚冬衣,笑道:“如今已入冬,你为何还穿着夏衣?” 是啊,现在已经算入冬了,但黑夫离家时太匆忙,母亲给他缝的冬衣还没完工,大哥说过些天再亲自捎来,身上这件单薄的衣服经过风吹雨淋日晒,简直是“布衾多年冷似铁”。 再说了,虽然母亲缝的衣服怎么穿都暖和,不过前世很爱干净的黑夫可过不惯几个月就穿一件衣服的生活,正好去南门校场的路上,他们经过集市,黑夫便约着季婴进去逛逛,打算给自己置办了一些衣物。 …… 秦国的集市,并不是后世想象中沿着一条街,两边满是摊位随便卖,而是一个封闭的场所,类似后世菜市场,外围还有市墙围着。 “看到那高高竖起的旗杆没?” 季婴来过县城,便介绍到:“那便是市旗,立于市亭之内,每日清晨,前来贸易的各路商贩都在市门外等待,待市旗升起,才能依次入内。 管理市场的官吏就在市亭处,所有来集市贸易的商贩,都要检查证件、货物,再盖个章,才能做买卖。 进入市门后,整个市集上叫卖声不绝於耳,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各种粮食,如今正是秋收后粮食充沛的时节,不少县城附近的农家便出售多余的豆、麦,换些布和钱。 此外,还有卖耒、耜、耨、镰等农用器具的;有兜售漆器、陶器的,但大多数是日常器皿,鲜少做工精美的奢侈品。 在集市游走的人,多数是平民,有提着竹篮、荆钗布裙的妇人;也有粗布短褐、衣上打了好几块补丁的士伍;还有嬉笑打闹,奔跑而过的孩童,一个个脸上脏兮兮的……往来交错,热闹非凡。 黑夫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他们在几家摊位前停了下来,这里有售卖生丝,以及织好的冬衣、鞋履的。 面对这几家店主热情的招呼,黑夫有些犹豫,不知该作何选择。前世的他,最讨厌的就是讨价还价,哪怕支支吾吾砍了价,到头来却发现,老板在他走之后依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没错,他又被宰了…… 好在秦国买东西,却不必讨价还价! 因为秦国在《金布律》里规定了:集市买卖,应分别系木签标明价格;除非是小件物品每件值不到一钱的,不必系签……若是商家故意哄抬价格,欺骗买家,一旦坐实,就会被市掾吏狠狠罚款,所以在这,你不可能看到某位商家拿着不知价值的货物高喊“每样998”。 也算是这时代的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了吧,简直是黑夫这种口讷直男的福音。 最后,在货比三家后,黑夫以150钱买了一件质量还不错的葛布厚冬衣,好熬过这个没有空调暖气,也没有炕的冬天,唉毕竟是南方人,过冬得靠一身正气。外加75钱买了件贴身的单衣,50钱买了条下裳,还用50钱买了两双粗布履,当即就穿到了脚上——一路走来,他的草鞋已经破损不堪,脚掌都要踩到地面了! 黑夫给小贩的钱里,有几枚有些残缺,但那小贩只是皱了皱眉,依然勉强接下,原来,又是《金布律》规定,交易所用钱币,无论好坏一并混用,不许挑挑拣拣! 看来和后世一样,卖家拒收人民币也是不可以的,只有政府强势到一定程度,才能下达这种命令。 接过衣物,黑夫正要转身离开,那卖衣的小贩又急急地追了出来,喊道:“这位公士,你忘了拿券!” “券?” 黑夫顿时愣了,啥券?优惠券?打折券? “公士说笑了,当然是契券。” 等那小贩将一枚边缘锯齿状的小木块塞到他手里后,黑夫看了看上面写的那些字,这才恍然大悟。 “我当是什么,竟然是购物小票!!!” 原来,在秦国,凡是超过一百钱以上的买卖,是要给契券的,正所谓“别契券者,所以为信也”。达成交易后,卖家要在木板上写下交易物品、价钱,然后锯成两半,买卖双方各持一半。 万一钱数量不对,或是货物出了问题,就可以用它来当做凭证更换货物或打官司,当然,仅限当日,过期不算。商家所卖物品、钱财和券的数量对不上,也要受到集市官吏处罚。当然,若是别有用心者想以此行骗的话,可别忘了秦国独特的“诬告反坐”。 “我又长见识了!” 黑夫将购物小票揣兜里后,不知是第几次发出了感慨。 秦国不管干啥都要写契券做证明:缴纳租赋税要写、粮食入仓要写、法官答问百姓疑惑要写、市场交易也要写……而且有律法强制执行,双方各执一份,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习惯,看看周围,但凡有超过一百钱交易的,连目不识丁的平民也会主动向店家讨要契券。 这不是跟后世某些学者吹了很多年的“西方独有的契约精神”很像么?纸张还没出现就达到了这种程度,实在是让人细思恐极,那些嚷嚷着“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没有契约精神!”的人,真该穿回来看看。 带着这种心情,黑夫回头望着熙熙攘攘的集市,面色沉重,若有所思,片刻后,突然说道:“我明白了!” 季婴正蹲在一家卖剑鞘的摊位上左看右看,听黑夫一嚷嚷,连忙回头。“你明白什么了?” 黑夫乐道:“商君他老人家,当年一定被奸商狠狠宰过!” 第16章 要小心…… 离开集市前,黑夫找了一个小巷子,换上了新衣物。 对了,穿衣服时,还得注意,一定要左衣领压右衣领,在别人眼里形成一个“y”形,这就叫“右衽”。 黑夫刚来到这时代的那几天,可没少闹笑话,还是母亲一边唠叨着傻儿子,一边帮他将衣领理顺。要知道,一旦弄反,穿成蛮夷或者死人下葬时的“左衽”,一定会遭到惨无人道的嘲笑。 等换上一身新衣,不但周身都暖和了不少,黑夫也再不是那个身穿褐衣的乡下人了。他成了一位衣着得体的有爵者,加上身高体壮,虽然黑了点,但相貌不差,频频惹得逛夕市的乡里女子瞩目。 但如此一来,350钱就没了。 黑夫将换下来的衣物塞进褡裢里,心里算了笔帐,又开始发愁了。 “等服役结束后,我还打算给家里的母亲、大哥、三弟,还有已经嫁人的姐姐(“已经嫁人”粗字体下划线,春秋跟过来的读者也别琢磨了)都捎带点东西。一来二去,这一千一百多的赏钱,到时候能剩下一半就很不错了。” 钱再怎么多也不够花啊,黑夫很是苦恼。 虽然这次来县城,机缘巧合得了公士之爵是件好事,但黑夫的生活仍然没有发生质的改变。 “等回去后,得想一个挣钱的路子啊。”黑夫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只是经过这几日的观察,他发现,在秦国,想在律法允许范围内挣钱?嘿,谈何容易! 当年商鞅就是为了让秦国人“利出一孔”,便堵死了除种地、打仗外一切出路,商人被划分到专门的“市籍”进行管理,并且地位较低,就算再有钱,也不允许穿好衣裳出门。 如此一来,秦国各个籍贯的人,便泾渭分明,在官府安排下从事不同行业,就好像狸奴捕鼠、公鸡打鸣、狗儿看户一样,各司其职。 黑夫他们的“士伍籍”,本职就是种地、打仗,胡乱琢磨挣钱,那就是不安分! 正想着时,南门校场到了。 …… 所谓校场,就是操练军队的场地,安陆县的校场,就坐落在南门内侧一片空地上,大约一个足球场大小,能容纳近千人集合! 季婴来过这里,他指着介绍说,校场左边,是县卒驻扎的地方,这是秦国每个县都有的常备兵,据说多年前,秦王嬴政的“后爸爸”,那个大jj的长信侯嫪毐作乱,就矫旨煽动了关中各县县卒。 校场右边,则是更卒们的居所,有一些屋舍,只是天色将暗,黑夫看不清具体情况,想必不怎么好住。 校场外有木栅栏,还有一个岗哨,黑夫和季婴走过去表明身份,守门的两名县卒满脸怀疑地看着他俩,拿着县狱令吏写的竹简,迟迟拿不定主意是否放他们进去。 最后,二人决定,让一个人看着他们,另一个进去通报这里的两名百将。 “我听说,安陆县可征召千人,县左尉在打仗时就是二五百主,右尉是五百主。”在等待的空隙里,季婴对黑夫说道。 黑夫点了点头,他大概知道秦国的军队编制,一般说来,日常的编制分为六级,即: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二伍为什,设什长一人;五什为屯,设屯长一人;二屯为百,设百将一人;五百人,设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设二五百主一人。等到战时,还有更大规模的“部曲制”,数千人编为一部,由校尉、将军率领。 和平时期,安陆县当然不可能征召那么多人,于是只有两名百将,也称之为“百夫长”在此驻守,负责管理100名县卒,以及每个月征召来做徭役、训练的百多名更卒。 说到这,季婴突然说道:“黑夫兄弟,你现在已是公士了,又有一身武艺,还在县城出了名,这一次你或能当上伍长、什长呢!” 他不提还好,如此一说,黑夫心中也不免一动。 “伍长、什长虽小,而且是临时的,但也是军吏的开端,对以后的履历有好处,我或许可以一试。” 正说着,校场的木门内,忽然响起了刷刷的脚步声,黑夫定睛一看,却是一位军官正带着一群兵卒,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等那军官到了跟前,只见他身穿长襦、外披铠甲、头戴长冠,腿扎行縢,足穿浅履,一手按剑,脸上满是络腮胡子,不苟言笑。 黑夫二人识趣地向他行礼,军官却打量二人后淡淡地问道:“汝等是前来服役的更卒?士伍黑夫、季婴?” 黑夫应诺道:“正是吾等。” 季婴则提醒那军官道:“禀上吏,黑夫已升为公士……” 军官一瞪眼:“我管你是士伍还是公士,都是更卒!征召时已明言,十月初一,日中之前集合,为何来迟!” 日中,是秦国十二时辰中的一个,相当于后世的11点到1点,那时候,黑夫还在县狱跟人唇枪舌剑呢,怎么可能到得了…… 于是黑夫解释道:“吾等因协助县狱审理案件,耽搁了大半日,有狱吏书写的简牍作证。” 军官却不听他们解释,也不看旁边县卒递过来的简书,板着脸道:“还敢狡辩,二三子,将此二人拿下!” “唯!”一声声应诺后,县卒们立刻摩拳擦掌,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抢先将季婴按倒在地! “吾等冤枉!”季婴又嚷嚷起来,却无济于事。 接着,剩下的五六人又围拢过来,要拿下黑夫,黑夫没有反抗,被他们反拧住胳膊,按倒在百将面前,脸贴着冷冰冰的地面,呼吸之间,尘土呛鼻,一股剧烈的屈辱感从心里奔涌而出! 此刻的黑夫,有些莫名其妙。 他知道,征召更卒,是县尉官署负责的,县狱已经跟那边打过招呼,并给黑夫写了证明,说明前因后果,准许他们明早再来,但出于谨慎,黑夫今日便来了。 谁料眼前这百将却蛮不讲理,不等黑夫二人解释,就将他们就地拿下! 真是岂有此理,还有没有法纪了? 明明和他从没见过面,无冤无仇! 等等! 那个狱吏乐在走之前,跟自己说过什么来着? “到了更卒那边,要小心!” 黑夫猛地醒悟过来,难道说,刚刚结束的那起官司,和自己现在的遭遇,两件事之间有什么牵连? 这时,只见那百将双手抱胸,站在黑夫面前,轻蔑地说道:“外边传闻说,云梦乡来的更卒黑夫武艺超群,能力战三盗,空手夺刃,擒贼拜爵。如今看来,却是一个懦弱匹夫,我问你,你不是武艺了得么?为何不夺刃反抗?” 黑夫努力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的履尖、长襦,眼睛定定地看着这名络腮胡百将的脸,牢牢记住了他的模样,而后不怒反笑。 “若我反抗,岂不是正中上吏下怀?” “大胆!”百将脸色一变,招呼众人道:“二三子,将此二人,以失期罪论处!” 第17章 失期当斩? 听到那百将说要以“失期罪”论处他们,黑夫当时就是一惊! 他真敢杀了我!? 但随即却又听百将补充道:“笞二十!” 哈,是打板子,不是失期当斩?黑夫愣住了。 县卒们狞笑着摩拳擦掌,抄起一旁的竹板,准备痛打黑夫。 黑夫闭上了眼,他在权衡利弊,既然是打二十下板子的话,自己究竟是不甘受辱奋起反抗?还是默默承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到远处又是一阵脚步,随即是一声大喝:“住手!” 黑夫睁开眼,却见一名同样是百将打扮的年轻军吏带着几个人,小跑着过来,对那些正欲动手的县卒喝道:“这是作甚!还不停手!” “陈百将,你这是何意?”下令拿下黑夫的军官冷冷说道。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宾百将。”被称之为“陈百将”的军吏个子不高,颔下一撮小胡子,身板气势不如那军官,却丝毫不示弱。 他指着黑夫二人道:“宾百将,此二人犯了何罪?要处以笞刑?” 宾百将气呼呼地说道:“失期,当罚。” 陈百将却笑了起来:“不对吧,按照《徭律》,徭役、更卒,失期一到五日,谇;失期六日到十日,罚一盾;失期十日以上,罚两甲。这两人迟到几个时辰,顶多当众责骂一顿就是了,哪条律令规定,要痛打二十板子?” “这……”宾百将一时失言。 陈百将走近了一些,笑道:“再者,我听说这黑夫与季婴,是在路上遇见盗匪,将其擒拿归案,之后在县狱协助审案,故而来迟。此事县丞已知会县尉署,县左尉亲自告诉我,可准其明日再来报到……宾百将,你不问缘由将其拿下,莫非是想替那个犯法沦为鬼薪的湖阳亭长出气不成?我听闻,他是你的堂妻弟啊!” 宾百将被揭穿后面色一滞:“陈百将,你我好歹是同僚,休要诬我!我直接听命于县左尉,怎知县右尉下达了何等命令?” “原来是这样。”陈百将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既然是误会,那便请君放人罢!” 眼看陈百将祭出律法,打是打不了了,宾百将才瞪了黑夫一眼,挥了挥手,让手下松开他,然后在黑夫耳边留下一句:“小竖子,今日算你走运!”便愤然离去。 黑夫站起身来,揉了揉酸痛的胳膊,盯着宾百将的身影看了许久,然后便朝小胡子的陈百将行礼道:“多谢上吏相救!” 季婴也在一旁惊魂未定,作揖道:“若非百将阻止,吾等只怕要断条腿。” “不至于此。” 陈百将嘴上客气,却大马金刀地受了二人一个大礼,然后将黑夫上下打量一番,赞叹道:“这几日的传言果然不假,身高体健,能敌数人,如今更因功成了公士,善哉!安陆县又多了一位壮士!” “上吏谬赞了,小人那点微薄功劳、匹夫之勇,不值一提。” 黑夫又小心地问道:“上吏刚才说,这宾百将,是那湖阳亭长的亲戚?” “可不是嘛……”陈百将意味深长地说道:“宾百将是县左尉之婿,湖阳亭长贞则是县左尉之侄,平日里常有往来,如今湖阳亭长被严惩,他自然心中不忿。” 黑夫恍然,原来这里面还有这层关系,难怪今日县狱里,那商贾顶不住压力,帮亭长做了伪证。 言罢,陈百将指着黑夫笑道:“所以接下来一个月内,你还是小心一些,谨言慎行,勿要犯错,若真被他拿住把柄,我可护不了你……” “多谢百将提点,黑夫定不忘百将之恩。” 黑夫知趣地再度作揖,陈百将坦然受了他们的礼,点了点头,笑道:“你明白就好……” …… 陈百将让身边的县卒带黑夫二人去更卒居住的地方,一路上,季婴唏嘘不已,说这差点是他今天第二次被打,而且是二十下,幸好被救了下来,不然屁股都要开花了。 黑夫却似有所思,除了思索刚才的事外,就是低声嘀咕道:“原来服役失期的处罚,还没有见死不救重啊。说好的失期当斩呢?是不是哪里搞错了?还是我又被历史课本骗了……” 这件事他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便放下不管,这时候,季婴已经发挥话多的特长,跟带路的县卒套起了近乎。 原来那县卒也是涢水乡人,名叫“照”,说是县卒,其实除了手里的戈、脱掉身上的甲,就和黑夫他们没什么区别。因为是乡里乡亲,走了没几步,照就跟季婴用涢水乡的方言聊起天来,等走到一半时,二人已经相当熟络了。 黑夫看在眼里,暗暗称奇,这季婴,却有几分交际的本领,他便拉过季婴,对他耳语了几句,季婴颔首了然。 “照兄。”快到更卒居所时,季婴突然问道:“陈百将和宾百将,是不是不睦啊?” 照笑道:“汝等刚才不是看见了么,明摆的事!宾百将本是公士,随县左尉征战沙场,战场斩首立功慢慢升上来的。陈百将则是继承父爵,刚成年就做了不更,又是学室弟子出身,被县右尉提拔,直接入军中为吏。他二人从共事第一天起,就坐不到一快去,类似的事,吾等见多了。” 黑夫听完默默点头,难怪陈百将说起律令来一套一套的,原来是“学室”,也就是秦国的干部培训班出身啊。 如此看来,他救下自己,是为了让宾百将不痛快?也太实诚了吧,要是自己,肯定先在旁边多看会,等板子打到身上,再出来叫停,这样既能弹劾宾百将乱用刑罚,就算没法让他撤职,也能吃点罚款恶心恶心对手。此外,又能让黑夫二人更恨宾百将,而对陈百将更加感激涕零,简直是一石二鸟啊…… 黑夫忽然觉得,和这个时代朴实的人比起来,现代人真的好腹黑哦,当然,赵高、李斯等佼佼者他是不敢比拟的。 却听季婴又问道:“那县右尉与县左尉,是不是也不合啊!?” 照闻言一惊,连忙矢口否认。 “这我可没说过,两位县尉平日里看上去和和气气的……” 他随后有些疑神疑鬼地看了看左右,只有一队持刃的巡逻县卒远远路过。等他们走远了,才压低了声说道:“不过如今两位县尉的命令,常常各自发给所属百将,相互间竟不知会一声,只是苦了吾等小卒,都不知到底该听谁的……” 黑夫听到这里了然,这安陆县公安局的两位领导,只怕也不和睦。 他已经猜到,陈百将之所以救下他二人,决不是像喜大夫那样秉公执法,而是有自己的目的,那就是要让宾百将不痛快,同时让黑夫这个刚在县里出名的”壮士“对他感恩戴德。 往深了探究,这还涉及到安陆县两尉之间的明争暗斗! 看来,不仅是湖阳亭长一案的后续没有完结,自己还不小心卷进了更麻烦的“政治斗争”里…… 虽然公安副局长也不算大官,但也是安陆县的四把手啊,随便动动指头,都能让黑夫吃不了兜着走。就算那县左尉碍于舆论和律法不好亲自对付他,也可以让宾百将找借口狠狠刁难黑夫。 “看来这一个月的役期,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 黑夫无奈地摇摇头,暗叹自己命途多舛,才打赢了官司,又惹上麻烦。 这时候,天上忽然下起了细微的小雨,悉悉索索,照连道晦气,也停下了脚步,指着前面一排低矮破旧的屋舍,对他们说道:“更卒的居所到了!汝等自己过去罢,最左边的那间便是!” …… ps:云梦秦简《徭律》的发现,使得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的直接原因“失期,法皆斩”饱受质疑,对此,目前史学界的主要看法有二。 一是秦二世时赵高曾“更定律条”,在这次修改中,将失期的处罚改成了斩首。 二是陈胜吴广押送的是前往边疆守备的戍卒,属于军事征调,已不是普通徭役,需按军法行事。西汉初年的南郡,就有一个蛮夷君长逃避戍役被腰斩的案例。当然,即便要杀头,也只是两名县尉、陈吴二人会死,其余人等不可能全部处死。 第18章 袍泽们 “吾等之后一个月就住这?” 走到这排茅屋最左边的一间外,黑夫皱起了眉。 这一看就是建了许久的屋舍,墙壁是土砌的,但不少土坯都已经开裂,而且坑坑洼洼。那木门也陈旧不堪,甚至有一个拳头大的破洞。屋顶上,用木梁和土块压着的茅草随风而起,让人担心它们随时会被卷走,而且也不知里面到底漏不漏雨…… 总之,就跟前世他见过的工地窝棚差不多,勉强容身而已,唯一看得过去的,是外面的地面铲得干干净净,一株野草都不剩。 季婴却早已习惯,毕竟他已经做过两次更卒了,便自嘲道:“我都有些想念在县狱的住所了,好歹不漏风漏雨,也不必训练干活。” 说着,他便替黑夫将门推开,打趣道:“公士先进。” “好士伍,还懂得尊卑。” 黑夫也只能陪他苦中作乐了,无奈地躬下身子入内,因为这门才七尺不到。 进屋后,他发现里面别说膏油灯了,连薪柴都没点,已经有些昏暗,等目光适应了屋内的微暗后,黑夫才看清楚了其内部设置。 只见狭小的屋子内,中间是能容两人并行的过道,左右两边各是一道宽约一丈的土台,略高于过道,一共铺开有十床稻草垫。这就意味着,更卒们是按“什”居住的,十人一房。 他进门时,屋内有七个人,正在聊着天,黑夫一进来,他们便止住不说,回过头,七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这个不速之客! 这时候季婴也钻进来了,他还没进门就在嚷嚷:“可有涢水乡的人?” 他进门后瞧了瞧里面的人,顿时面色一喜,指着靠左边铺盖上的两人大叫道:“这不是彘和牡两兄弟么!你们也轮到正旦服役啊!” 黑夫看去,却是一个身高才六尺半的小眼睛圆脸矮子,身边却是个膀大臂粗的八尺壮汉,比黑夫个头还要高。若非季婴喊出来,他打死都不相信这竟然是两兄弟…… “吾等是堂兄弟。”二人解答了疑惑,他们也认出了季婴,笑着与他相认,原来,他们虽然不住在同一个里,但上次服役也是一起的,故而相识。 黑夫都有点不好意思叫他们的名,彘就是猪,牡可不是牡丹,而是公牛的意思,这对堂兄弟的爹妈是事先约好的么?竟然给他们取畜生的名字。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这时代的平头老百姓大多没有姓、氏那种贵族才有的东西,取名也是生下来以后,随便指着一物为名,至于指的是鸡鸭猪牛还是花草树木,就看缘分了。想那汉武帝的小名,也是彘儿呢。 要是爹妈不想指物,也会按照年龄顺序伯仲叔季地叫下去,比如季婴。还有楚国丰沛一带,刘老大爷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刘季,快30岁了还没娶到老婆,整日游手好闲…… 此外,也可能会给你取应景的名,比如黑夫,是因为生下来就是个黑胖小子。他的弟弟惊,因为是母亲怀胎十月,产期将至时受惊生下的,故而得名。 所以,两兄弟就特别羡慕大哥衷,衷这个名,是父母专门请这时代的算命先生“日者”来家里,翻着这时代的皇历《日书》取的,十分正式,也得体好听…… 这之后,彘和牡还帮着介绍起屋内其他五人来。 “这是小陶,是云梦乡人。”小陶是位个子矮小的青年,和黑夫同年,他十分腼腆,坐在墙角,沉默寡言。 “这是平、可、不可,都是县城附近的人。” 平二十多岁,的确是相貌平平,和这时代大多数庶民一样,两眼茫然,目光呆滞,没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而那个“可”和“不可”也是两兄弟,这名字合在一起也忒好笑了,却见可满脸痘痕,不可则长着一对斗鸡眼,也是抿着嘴不爱说话。按理说亲兄弟是不会被一起征召的,只是他们都已成年分家,不属于“同居者”,所以才一同征发。 总的来说,这几人年纪都和黑夫相仿,顶多参加过一两次服役。 “这是朝伯,也是云梦乡人。” 到最后,彘介绍到了最靠里的一位,此人年纪较大,看上去足足有三十七八,山羊胡须老长,也不知他这”伯“是因为家里兄弟排号第一呢,还是年纪较大,得到的尊称? 朝伯俨然是这群人里地位较高的人,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起身拱手,只是悠然地坐在榻上,点了点头,又指着黑夫道:“后生,你又是哪里人?” 黑夫刚才一直在默默记着众人的名,此刻才朝他们拱手道:“我从云梦乡来……” “原来是同乡啊。”朝伯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 “看你年纪不大,第一次来服役吧,无妨无妨,日后我会多照应你的……怎么称呼?” “黑夫。”黑夫笑着轻声回应。 “什么!?”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原本还仗着自己年纪大,盘腿坐着的朝伯,竟腾地站起身来,吃惊看着黑夫道:“你就是黑夫!” “那个力敌三贼的黑夫?”彘、牡也惊讶地望向他。 我的名声都传到这了么?黑夫有点诧异,只好点了点头。 “今日半个安陆县城都在说你的事迹,吾等刚才还在谈论你呢。”可和不可俩兄弟过来搭话,言语中满是恭维。 “你……你……你真的能,能空手,夺白刃?”一直沉默寡言的小陶也说话了,原来他是个结巴,只是看向黑夫的眼神,已满是敬佩。 季婴这下可得意了,再度扬起头道:“那是当然,黑夫兄弟功夫了得,正是我协助黑夫擒贼的,他还被拜爵为公士了呢!” “真是厉害。”家住县城的平也投来了艳羡的目光,他在意的是黑夫的爵位。 “不算什么。”黑夫还是很谦虚的,摆了摆手道:“诸位且坐下说话吧,以后大家都是袍泽了,黑夫第一次服役,还望多多照应。” 众人这才相互看了看,复又坐下,不过只是短短的一两句话,黑夫已经判断出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了。 彘和牡是正常的好奇;可和不可是略微畏惧,也许是怕黑夫是个好勇斗狠之人,会欺负他们;平艳羡黑夫的爵位;小陶则是年轻人对勇者的崇拜,也许黑夫力敌三盗的勇气是他渴望拥有的…… 至于那个朝伯么?看上去像个老油子,暂时摸不清他的打算。 此刻,黑夫才发现,屋内十床稻草席,已有八床上面摊开了简陋的铺盖,只有两个还空着,那大概就是留给黑夫和季婴的地方…… 这么一算的话,室内还少了一人啊。 “还有一人去哪了?”季婴也发现了,他随便坐在彘的床边,张口问道。 “那位公士去溷(hun)轩了。”彘小心翼翼地说道,似乎有些害怕那个人。 “这么说来,这个屋子里,就有两名公士了。” 黑夫乘着天黑前最后一点亮光,看了看屋内众人的装束,发现其余人都是黔首士伍,只是不知道另一名公士是什么样的人,好不好相处。 正当这时,外面的木门,却被人一脚踹开! 寒冷的风携带着雨吹了进来,随即响起一个大嗓门: “真是晦气,乃公只是去拉个矢,居然遇上下雨!” 第19章 较劲 那人进屋后,黑夫看清他是个颔下飞鬓、左脸还有三块红色胎记颇似豹纹的汉子,二十余岁,头发沾满雨水。此人也不讲究,脚跟一踢将门合上,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道:“汝等还愣着作甚,快递块布给我擦擦!” 这时候黑夫发现,刚才被自己名声所惊,起而复坐众人,又站了起来。尤其是家在县城的平、可、不可三人,更像是奴仆一般迎了过来,将自己的布巾递给那汉子。 “这是豹,家住县城东门里,众人都叫他东门豹,从小就有勇锐之名,继承其父公士爵位后,更无人敢惹他了……”彘凑过来对黑夫二人说道,看得出来,屋子里的人都有些怕豹。 “那两个迟到的人来了?” 这时候东门豹也发现来了新人,走过来看看季婴,面露不屑,又一对粗眉毛一扬,开始打量起黑夫来。 东门豹的确像头豹子,脸上三块胎记颇似豹纹,虽然十分健壮,但只有七尺,比黑夫矮了半个头,眼神却一点都不示弱。他瞪了黑夫看了几眼,目光停留在黑夫头顶的髻上,才道:“你也是公士?” “没错,这就是今日因擒贼被拜为公士的云梦乡黑夫!”季婴不忿东门豹对他的无礼,便气呼呼地应下了话。 “乃公问你了么?”东门豹眼睛一瞪,十分凶恶,吓得季婴后退半步。 “这位公士。”黑夫也开口说话了,依然是不紧不慢:“吾等都是一起服役的袍泽,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谁跟汝等是袍泽?” 东门豹嘿然,他一步窜到稻草垫上,挺着胸,双手叉腰地宣布道:“乃公早就说过,此番更役,我是要做什长的,汝等,都是我的下属!” 平、可、不可三人连声附和,小陶畏惧地往角落里缩了缩,彘和牡沉默不语,就连年纪较大的朝伯也敢怒不敢言。 黑夫明白了,这东门豹似乎在集合的第一天里,就在屋子里取得了领导权,成了这间房里的老大,大家都要小心敬着他,等到他做了什长,之后一个月里,更要唯其马首是瞻。 季婴第一个不服,他说道:“我听说,只要有公士爵位的人,便能做军吏,我黑夫兄弟也是公士!还是实打实的立功得爵。” “黑夫?” 东门豹显然听说黑夫的事情,他的气焰稍微收敛,点头道:“原来你便是黑夫,你若真有他们所说的本领,我便让你做伍长,何如?” 谁料,黑夫却笑了笑,说道:“若我说,我也想做什长呢?” “那你便是吾之敌手!” 东门豹是个脾气暴躁的热血青年,他先是一愣,发现自己的好意被拒绝后,勃然大怒,当即指着黑夫道:“来来,你我较量一番,也让我试一试,你那一人敌三贼,空手夺白刃的功夫是真是假!” 说着,他便捋起袖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室内众人都大为震惊,墙根的朝伯也摇了摇头,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服更役了,就指望平安无事地渡过,这些年轻人,却为了一点小事大打出手…… 他已经打算着,等会二人开打后,自己要约同其他七人,去百将、屯长处告一状,这样才能避免全什被连坐处罚。 黑夫却没有和东门豹硬碰硬,他退了一步,抬手阻止道:“且慢!” 东门豹却步步紧逼,口中还挑衅地说道:“怎么,怕了不成?” “并非是怕,而是替你着想。”黑夫此言一出,东门豹才停下脚步。 “何意?” “秦国的律令你莫非不知?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争,各以轻重被刑!你我在这室内斗殴一场,不管谁输谁赢,一旦被发现,都要受律法制裁,被处以耐刑,剃掉鬓发、胡须。” 黑夫一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笑道:“对此,我倒是无所谓,反倒是你,这脸上养了不知多少年的飞鬓,便要被剃光了!岂不可惜?” 东门豹一看就是好勇斗狠之人,颇有楚越游侠之风,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律法严明的秦国活这么多年的。但被黑夫点醒后,他也摸着自己的胡须,有些迟疑,若是刮了胡子,自己岂不是要被同里的人笑话一辈子…… “再说了。”黑夫又指着室内众人说道:“吾等已被编为一什,同处一室,那便是祸福相依了,按照连坐制,一人犯罪,全什受罚,你我拼着受耐刑的代价打一场倒是容易,却连累了众人,何必呢。” 此言一出,室内众人对黑夫的印象顿时大好,甚至连朝伯也微微点头,觉得这个年轻人考虑的很是周到。 其实黑夫更担心的是,他们二人一旦打起来,其他人,尤其是那个朝伯,肯定会第一时间去告状以求免罪。自己无罪时还差点被那宾百夫打了二十板子,怎么会傻到自己去撞枪口呢? “但无论如何,什长也只有一个。”东门豹依然不肯罢休。 好容易打消了他武力决胜负的念头,黑夫便乘机道:“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我不必犯私斗之禁,也能分出个高下!” “什么法子!”东门豹眼睛一亮。 黑夫捋起自己的袖子,笑道:“就以掰手腕,较量手劲来决胜负,何如?” …… 掰手腕谁都知道,是每个男性从小到大尝试过无数次的游戏,放学下班后,清空桌面闲杂物品,与朋友两个胳膊肘往桌上一架,来一场说干就干的决斗。在警官学院更是如此,有时候学校的运动会,还会组织学生们来一场掰手腕大赛。 但若要追溯追溯,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游戏,恐怕谁都说不上来。 但黑夫如今却有了一个大发现,因为在他提议掰手腕后,东门豹不但没有异议,还欣然接受。并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捋起右手窄袖,将手肘支在土台上,这架势,明显是知道怎么玩的。 “看来掰手腕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战国了。”黑夫暗暗想道,也箕坐在地,掀开右手的衣袖,露出了那道醒目的血痂…… “你右手有伤?”就着入夜前最后一点余光,东门豹看到了黑夫的伤痕,便皱起眉来。 “前几日同三名盗贼打斗时伤到的,不打紧,不打紧。”黑夫似乎没放在心上,说着就要将手肘放到土台上。 “这怎么行!” 东门豹却像是被什么烫到了手,立刻将右手缩了回去,嘟囔道:“如此一来,岂不是我占了你便宜!不行,大丈夫行事,须得坦坦荡荡,即便今日赢了你,也胜之不武,到时候,我东门鬃还有何面目在安陆县立足?” 东门豹虽然是个莽夫,会欺凌弱小,也不太懂律令,却凡事坦坦荡荡,拒绝一切不公平的较量,这就是战国时代这类乡野之“士”的行为准则。 眼下黑夫要用受伤的右臂与他掰腕,怎么可能不受影响!这简直是看不起他!这样得来的什长,东门豹还不如不要。 “既然如此。”黑夫笑道:“那你我便改用左手较量,何如?” “左手?”东门豹一听,却觉得十分新奇:“我还未用左手与人掰过腕,如此甚好!” 东门豹不疑有他,便换了左手,满怀信心地盯着黑夫! 黑夫却在心里露出了笑,这家伙,果然在凶恶的外表下,依然是个实诚人。虽然东门豹的左手也依然粗壮有力,但自己前世今生都是左撇子,这样一来,便占尽了便宜,想输都难哦! 倒不是他故意耍心机,只是秦国律法在那里摆着,对付东门鬃这种莽夫,既然没办法将对方打趴下,那就只能用最简单,最便捷的法子智取喽。 于是,他也将左手架到土台上,与东门豹的左手臂交汇成一个x字…… “季婴,他二人谁会赢?”一旁,矮个圆脸的彘也在问季婴,却发现季婴在努力忍着笑,干咳两声才道: “自然是黑夫兄弟会赢!他是谁?力敌三贼,空手夺刃的猛士啊!” “但东门豹也是县城出了名的壮士,据说上次服役时,他曾单人扛着一个梁柱,走了足足三里路……”可和不可两兄弟则对东门豹更有信心些。 他们在那议论纷纷,有意下注赌一把,终究还是没敢,因为秦国严禁赌博,违者重罚。 就在此时,黑夫和东门豹的左手,已经开始握在一起。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擒贼勇士,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东门豹故做挑衅话语,同时手中用力,打算给黑夫点颜色看看。 却不料黑夫毫不逊色,粗糙的左掌也突然发力,往反方向掰去! “不好,这厮左手劲真大!” 东门豹感受到来自手掌的力量,大惊失色,连忙继续用力,却非但没能掰过黑夫,反而被突如其来的巨力压迫着手腕、手肘! 接着,只听见“啪”的一声!等东门豹反应过来,他的左手已经被黑夫掰倒,手背重重打在土台上! 而黑夫,此刻正神色轻松,笑吟吟地看着他…… 瞬息之间,胜负已分! 第20章 宁为鸡口 “赢了!”季婴发出一声欢呼,同时对其他人扬扬下巴,那意思明摆着:怎样,如我所说,黑夫兄弟厉害着呢! “这么快就分出胜负了?”屋内其余七人也面面相觑,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呢…… “这是怎么回事……” 东门豹也满脸的不可思议,他过去与县里同龄人在街头、树下嬉戏掰腕,都是用右手,左手还是第一次玩,所以对发力、动作不太熟练。但黑夫却像是练习过千百次一般娴熟,而且那力气之大,远超东门豹想象。 “我不服!” 他憋了半响,突然喊道,双目死死盯着黑夫道:“再来过!” “你这人,比之前说什么要坦坦荡荡,输了却耍赖,算什么男儿!”季婴却不乐意了,立刻出言讽刺,躁得东门豹满脸通红。 “季婴。”黑夫却摆手制止了他,笑道:”再来一次也无妨,既然如此,那就三局两胜,何如?“ “好!”东门豹咬着牙,他觉得刚才是自己一时大意,太轻视黑夫了,这一次,自己一定会小心些的。 二人再度摆开架势,双臂交叉,这回东门豹可不敢出言讽刺了,而是嘴唇紧抿,死死盯着黑夫的姿势。 为了公平起见,这一回,他们还让季婴来喊开始。 “决!” 季婴声音响起后,东门豹立刻使出了吃奶的劲,这一次他没有再被黑夫以爆发式的力量掰倒,而是相持在了中点。 却见二人的手掌紧碰,手臂肌肉发力,抬起头,目光相对,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韧劲…… “这东门豹,即便用左手,也有一股子蛮劲。”黑夫知道自己算是遇上对手了,但是没关系,掰腕子靠的不仅是力气,还有技巧。 他前世时没少跟警校同学玩这游戏,所以知道,掰手腕时,最利于你发力的状态是,你可以正面看到五指,而不是拳眼对着自己。另外根据杠杆原理,当对方手臂离你越近时,也会利于自己发力。 所以当二人已经陷入胶着状态后,黑夫便开始微微调整姿势,并试着将东门豹的手往自己这边拉过来,随即猛地往下一压! “又来了!”东门豹被逼得闭上了眼,牙齿死咬,脖颈、额头青筋直冒,脸上的三个圆形胎记憋得更红了。他所有的力量集中到了左手上,却仍然无法阻止它一点点被偏转,最后被压倒在土台上…… 第二次掰腕,黑夫再度获胜。 “我输了,是你厉害,这什长,是你的了。” 这一次,东门豹没有再叫嚷“再来过”,有些丧气地站起身来。 见蛮横了一整日的东门豹竟然主动认输,一时间,室内众人都面露惊讶,无法相信,同时看向黑夫的眼神,钦佩的更加钦佩,畏惧的更加畏惧。 一场较劲之后,室内到底谁是头,就再无异议了。 黑夫获胜后却没有得意洋洋,而是对在原地生闷气的东门豹道:“豹兄,其实你没有输。” “此言何意?”东门豹闻言,立刻转过身来。 黑夫举起左手道:“方才我没来得及说,其实我是左利手。” “黑夫,你赢了就赢了,说出来作甚!”季婴大急,看着嚣张的东门豹吃瘪,他别提多开心了,谁料黑夫却将事实全盘托出,不由大惊失色…… 黑夫却不以为然,故意道:“这场掰腕,其实是我占了便宜,对东门豹不公,岂能隐瞒?” 言罢,他便朝有些羞怒的东门豹作揖道:“事情便是这样,今日的较量算不得数!” 东门豹脸色阴晴不定了半响,心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却慢慢消了气,叹了口气道:“左手对左手,两次决胜时你也没有暗算我,而是堂堂正正取胜,何谈不公?再说了,你能够如实相告,未加隐瞒,可知并非存心欺我……” 他一拱手道:“我输了便是输了,无话可说,这什长,你来做便是,我绝不会再争!” 黑夫之所以道明真相,一是接下来一个月朝夕相处,他那点秘密肯定瞒不过。其二,也是赌一赌东门豹的性情,果不其然,这莽夫,倒也有自己的傲气。 他便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爽快人!” 黑夫十分自来熟地走上前,拍着东门豹的肩膀道:“豹兄,在我看来,你我二人,论气力、武艺,实在是难分伯仲啊!” “难分伯仲?” 东门豹念叨着这两句话,气彻底消了,反倒有几分欢喜。 黑夫刚刚在县里出了名,年轻人们都在热议他的事迹,并视之为勇士。东门豹虽然也是本地佼佼者,却只是在他们东门里出名,出了那一亩三分地,谁还认识他? 此刻被县人称道的勇士黑夫说他二人“难分伯仲”,他岂能不喜? 要知道方才东门豹一味与黑夫较劲,正是想通过战胜黑夫来博取声名,他们这些闾中年轻人,最看重这点了,有时候为了一个名声,拿刀捅自己的都不在少数。如今虽然最终告负,却得到对方惺惺相惜的赞赏,东门豹还是很受用的。 黑夫趁热打铁道:“我还听说过一句俗语,叫做不打不相识,你我便权当今日是以掰腕会友,如何?” 东门豹被一阵夸后,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好!不打不相识!”说着也朝黑夫作揖。 既然是朋友了,那便一切好说了。 “还有一事。” 黑夫又对他道:“本什的伍长,不知你可愿担当?” 见东门豹面露迟疑,大概是不想屈居人下,黑夫便劝解道:“其实这什长、伍长,不过是芝麻粒大的小吏,且不是正式编制,只是临时更卒而已,算不上有高低之分。” 说着,黑夫便朝季婴使了个眼色。 季婴虽然不喜欢东门豹,但却很听黑夫的话,知道他肯定有自己的考虑,便带头起哄道:“是啊,吾等八人皆是士伍,哪有资格做伍长,依我看来,黑夫、豹乃是本什爵位、武艺最高的人,他们做军吏,真是再合适不过!汝等说是不是?” “没错。”其余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这下东门豹有些骑虎难下,半响后才勉勉强强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做一个月的伍长……” “一言为定!你我便共同协力!” 黑夫笑着与其击掌为约,暗道自己的策略果然成了。 他早就想好了,这一个月更役可不容易熬过,黑夫对外要小心那宾百将的报复,对内便想将一切控制在手里,所以才争这什长当。俗话说得好,宁为鸡口不为牛后,黑夫现在的地位,“牛”那是可望不可及,但眼下这“鸡口”,是却志在必得! 东门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虽然蛮横,但以其处世为人看,却是个这时代典型的直率汉子,只要待之以诚,再与之倾心结交,却也不难降服。 他二人在这“惺惺相惜”,一直在墙边旁观的朝伯也松了口气,没打起来就好,他也不必冒着雨去告状。 但见二人已将什长、伍长的名额都瓜分了,朝伯作为服役多次的老前辈,便忍不住出口提醒道:“二位,这更卒的什长、伍长,可不是由吾等自己说了算啊。” 东门豹顿时不乐意了,他眼睛恶狠狠地扫了过来,骂道:“你个老匹夫,这么大年纪还是个士伍,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 “我……”朝伯被怼了回来,憋得脸色发红。 黑夫则朝他直接走了过来,吓得朝伯战战兢兢,不料黑夫却行了一礼道: “多谢前辈提醒,黑夫第一次服役,对许多事情不甚清楚,今后一个月里,还要多向前辈请教啊,前辈之前可是说了的,会好好照应我这个小同乡。” 黑夫对什么样的人,都投其所好与其说话,对东门豹这类有点侠气的莽夫,就以力服之,以诚待之。对朝伯这类年纪稍大的,就以晚辈的姿态,摆出一副请教的口吻,与之攀谈,问这问那。 朝伯顿时大为受用,便将这做更卒的各种规矩,一五一十地说与黑夫听。 原来,什长、伍长虽然只是小小军吏,而且是暂时的,但也必须由有爵者担任。他们这个什只有东门豹和黑夫两名公士,什长伍长确实得从他们二人中选,但也得等明日两位百将同意才行…… “负责更卒训练的,是宾百将还是陈百将?”黑夫问道。 “是陈百将,宾百将是管县卒的。”朝伯应道。 “这就没问题了。”黑夫顿时松了口气,这样一来,此事就稳了。 随后,他又问起了更卒到底要做些什么。 “上半月要演兵,下半月要去修城池,筑城铺桥修路……” “演兵时,具体训练些什么?” 修桥铺路之类的事黑夫不懂,他关心的是,这时代的预备役们,到底训练什么?若是开弓射箭、骑马砍杀,对不起,他还真不会。 朝伯一笑,露出了发黄的牙齿道:“无他,主要是行伍队列。” “行伍队列?就这样?”黑夫眨了眨眼,差点没开怀大笑。 说句笑话,武警学院毕业的人,做梦都会踢正步的! 这些玩意,他前世,练了整整三年! 第21章 百万秦军成于斯 这一天,平旦才过,南门校场处,就响起了剧烈的鼓点声…… 黑夫立刻睁开了眼,他昨晚睡得并不舒服,这屋子,用一句诗来形容,那就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此外这狭小的空间里还有一股子霉味,更别提脚汗味了…… 这是他们昨夜的处境,直到后半夜雨停了,才勉强入睡,所以此时此刻,大家还在酣然睡梦中。 黑夫看了看窗外的蒙蒙光亮,起来穿戴好衣服,然后便从季婴、东门豹开始,逐一将室内众人叫醒。 “起了,二三子,快起了!” 东门豹大概是很讨厌被人喊,他一猛子坐了起来,凶巴巴地看了看黑夫,差点挥拳打了过来,而后才想起他是谁,改为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起身下榻。 季婴磨了磨牙翻了个身,被黑夫掀了被褥,才喊着冷起来。 其余人等也差不多,朝伯和彘、牡兄弟已经在找鞋履,可、不可二人也艰难起身。让黑夫诧异的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小陶在他叫之前就一轱辘翻起来,看来他也是醒得早。 最难叫的,还要数那个叫平的,推攮了无数次都嘟囔着不愿起,直到东门豹不耐烦,跳上去揪着他衣领大声斥骂,平才睡眼惺忪地醒来。 等众人出了门后,才发现昨夜小雨,今天却仍是个大晴天。 “待到午后,有得受的。”朝伯叹了口气,和干自家地里的农活不同,更卒们在服役时更喜欢阴天。 等来到校场之后,黑夫发现,他们这个什,居然是最早抵达的,而且人员整齐。其余各什的人,基本都层次不齐地陆续到来,哈欠连天,精神不振。不过,终究是没人敢偷懒不来,大家都知道,那会有怎样的代价…… 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时,硕大一个校场,一共十个屋子,上百人集合完毕。 不过这所谓的“集合”,真的只是站成一团而已,完全没有任何秩序。更卒们都是同县之人,甚至有同乡同里,沾亲带故的,见了面当然要打个招呼,走过来攀谈两句,问候下各自的家人,聊聊今年的收成,听说你又生了个胖小子…… 这番光景,黑夫都看在眼中,他本以为这里不少人都参加过更卒,往年受过训练,好歹会有些秩序,但现实却令他大跌眼镜。 朝伯也摇头不已,显然是对这些年轻人的表现很看不顺眼,他对黑夫说道:“有爵的人、老卒,大多在前两天被本郡太守征召去戍守边境了,故而来的大多是新卒士伍。” “原来如此。”黑夫了然,这大概就是昨天在食肆里那两个客商说的,因为秦王伐燕,北攻南守,秦楚边境需要提防戍守,所以留下来的,大多数二十上下的新卒,所以军事素养普遍不高。 总之,虽然没有人大声喧哗,但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秩序十分散漫,校场上乱麻似的。 最后让众人安静下来的,是一声刺耳的金鸣…… “咚!”铜椎击打在钟上,发出了巨响,所有人都停止了攀谈,看向了校场前方的小土台。那里已经金、鼓俱备,县卒们手持戈矛,小跑地出来站成一排,昂首挺胸。虽然在黑夫眼里,他们的队列也算不上整齐,但比散漫的更卒强太多。 这时候,两名身披绘彩甲衣的百将也登上了土台,黑夫踮起脚,却见昨日找他们麻烦的宾百将站在右边,陈百将则站在左边。整个过程里,二人没有半句交谈,完全是冷冰冰的执行公务,可见关系之差。 陈百将负责训练更卒,他见时辰差不多了,便上前一步,轻咳一声,说起话来…… “今秋收已毕,安陆大丰。吾等奉县令、县尉之命,征召二三子在此集结,以为更卒,半月演兵,半月劳役……” “为何演兵?古人云,夫人常死其所不能,败其所不便。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这陈百将不愧是读过书,从学室毕业的,说话也文绉绉的,时不时还能蹦出几句“古人云”来。只是宾百将却在一旁满脸不屑,校场内的士伍更卒们,也一脸茫然,毕竟两三百年前古人说的话,他们这些下里巴人是不会懂的。 东门豹等人同样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黑夫只得小声解释说,陈百将在讲为何要让更卒们训练,是因为若不加整训就驱赶他们上战场的话,肯定会导致“覆军杀将”的大败,是在送他们去送死。 “就是平时多流汗,打仗少流血……这下汝等可懂了?”黑夫低声对东门豹和季婴说道。 “原来如此!”二人恍然大悟,东门豹低声骂道:“如此简单的事,说那么复杂作甚,黑夫,还不如你上去呢!”他现在对黑夫,又多了一层佩服。 “我一个区区公士,哪有资格。”黑夫一笑,心里却想起一件事来。 他听说,春秋时期的贵族,会利用一年四季狩猎来训练领地民众,那大概就是日常训练的起源。 经过数百年发展,如今的秦国,这已经成了一项律法保证的制度。试想,安陆县每个月百余更卒受训,春夏秋三季更能达到两三百。一年下来就是两千,整个南郡十八个县,就有近四万人,秦国有二十多个郡,那就是近百万人…… 算下来,黑夫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这下总算知道,秦国是怎么怼赢长平四十五万赵军,又如何调用二十万、六十万大军灭楚的了。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战无不胜的百万秦军,就是由他这样蝼蚁般微小的更卒、士伍组成的啊! 这时候,陈百将的训话也接近尾声,他说更卒们虽然还不算正式的军人,但也要受军纪管制!有偷奸耍滑,不听命令者,惩罚极其严酷!而后又声明了上半个月”演兵“的具体内容。 “吴子曰,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每变皆习,乃授其兵……这便是更卒所需训练的,至于武艺、兵刃,待到汝等服正卒、戍卒之役时,再到军中修习!” 此言一出,黑夫顿时松了口气,除了耍一手短剑匕首外,他对这时代的兵器还真的一窍不通,更别说弓箭了。 反过来,那些行走坐立、左右前后,是到了两千多年后的现代军队里,也强调训练的东西。中国更是对此乐之不疲,都玩出花样来了,经历过军训的高中生、大学生都懂的,更别说他一警官学院毕业的人了。 最后,陈百将才讲到了今日的关键:“用兵之法,教戒为先;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本百将之职责,便要负责教授汝等百人!百人分为十什,什伍虽小,亦不可无首,今日当选定什长、伍长!” 他瞅了一眼乱糟糟站成一团的更卒们,皱起眉头,对县卒下令道:“让众人按照各屋顺序,分开站立!” 县卒们便过来五吆六,在校场上划定了十块区域,安排众人以所住屋舍为单位,分开站立。看似简单的工作,却整整花了一刻钟,十个什终于分开了,他们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被安上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的序号。 黑夫他们这一什,就是“癸什”。 “有爵者,愿为什长、伍长者,出列!” 听闻此言,黑夫对东门豹点了点头,二人一同出列,只是黑夫迈出了两步,东门豹则停在他背后一步。 两名百将走下土台,按照顺序巡查各什,一名文吏跟在他们背后,清点每个什的人数,以及什长、伍长的姓名。 等他们走到癸什时,陈百将一眼便看到了黑夫,露出了笑:“癸什只有两个有爵者?” 面对这个“救命恩人”,黑夫恭恭敬敬地说道:“敢告于百将,只有黑夫与豹二人是公士,其余八人,皆为士伍。” “你二人,谁为什长,谁为伍长啊?” 东门豹主动回答道:“黑夫为什长,小人为伍长。” “善,大善。”陈百将很是高兴,眼看就要让身边的文吏记下。 然而就在这时,一旁却响起了宾百将轻蔑的声音。 “这黑夫只是第一次服役的更卒,顶多有点匹夫之勇罢了,也能做什长!?” 第22章 什长黑夫 “这黑夫只是第一次服役的更卒,顶多有点匹夫之勇罢了,也能做什长!?” 眼看黑夫就要被任命为什长,那位宾百将却踱步过来,发出了质疑。 陈百将一向与宾百将不合,便翻了翻白眼道:“宾百将,律令上只说,更卒徭役之什、伍之吏,必由有爵者担任,可没管其是第几次服役。我看黑夫不仅是受官寺褒奖的公士,还有些本领,颇得众望,让他来做什长,有何不妥?” 宾百将反唇相讥:“刚才陈百将说过,练兵之法,讲究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每变皆习。” 他指着黑夫,不屑地说道:“以上这些,这匹夫可懂得?依我看,这僻壤里民,怕是连左右都分不清!” “不分左右”,是这时代城里人讽刺一生很少离开乡村的农人的话。当然不是真的左右不分,而是左边右边要考虑一下才知道是哪边,平常说话,也是“往旁边挪挪”,很少涉及左右关系。 若觉得不可思议,只要回想一下小时候第一节体育课分清向左转向右转何等艰难,就能理解了。而这种迟疑在战场上,无疑是致命的,所以分清左右,便是更卒训练的基础课程。 黑夫也不气恼,等宾百将说完后,才笑着回答。 “小人虽然愚笨,但这左右,还是分得清的……” 他朝两位百将作揖,一脸憨厚地说道:“因为我从小与旁人不同,是左利手,以左手持箸,以左手挥镰,故而对左右区分印象深刻。昨日在官寺讯狱时,我也是说出了左手持刃与贼人搏斗的事实,才证明自己无罪。” 黑夫偷眼看了下陈百将,见他眼中满是鼓励,便大着胆子继续道:“倒是那个湖阳亭长,因为分不清左右,诬我用右手打了他,结果证词错漏百出……” “哈哈哈,宾百将,这黑夫说的似有道理啊。”陈百将被这尖酸的话语逗乐了,他与宾百将芥蒂太深,凡是让对手不痛快的事,都能让陈百将欣喜。 “你!” 这无疑是在戳宾百将的痛处,宾百将顿时大怒,却又找不出理由责罚黑夫,只得斥道:“就算能分清左右,那行止分合等,你也能娴熟教予什中众人?” “敢告于宾百将,以上种种,亡父在家时曾教导过我,他曾多次服役,还上阵作战,当过伍长……”黑夫眼珠一转,又祭出已死的便宜老爹,把凡是自己会的东西,都推到他头上。 “再说了,纵然有些不熟识之处,本什中有位老行伍,也可以协助我。”他指向了事不关己的朝伯,吓得朝伯连忙出列下拜,山羊胡子微颤,心也颤。 陈百将颔首:“既然如此,让黑夫为癸什什长,并无不可啊,宾百将,你觉得呢?” 宾百将阴着脸道:“训练更卒本就是陈百将的职责,我哪有资格多嘴?只是陈百将在任命人选时可要考虑清楚了,更卒训练一旬(十天)之后,两位县尉将亲自来校场视察,让各什进行大比,考核行伍秩序,评选优劣。” 他冷笑道:“届时,这癸什若是得了个‘殿’,陈百将可别忘了今日,是你力主让黑夫为什长的!到时候在县右尉面前,怕是要难堪了!” 原来,和后世各类企业的业绩考核类似,秦国也最喜欢玩考核。 比如一年结束时,郡县官吏的劳绩要对比考核,优者升,劣者贬。 甚至连乡、里一级,每年的四月、七月、十月、正月,都要举行耕牛评比大赛。根据各里养的牛的肥壮、力气,评出“最”(优秀)和“殿”(差劲),优秀的奖励,差评的惩罚。 别以为不优不差就没事了,乡里的官吏还会量量牛的腰围,看看是不是比去年瘦了,若如此,养牛的人也要受罚。假如那几天你养的牛恰好坠入情网茶饭不思,就等着倒霉吧。 总之,考核,是秦国很喜欢的一套评比方式,没有比较,怎么会有竞争的积极性?没有竞争的动力,大秦如何一统天下?牛都要拉出来比,更别说人了,这更卒训练自然也有考核,称之为“旬日大比”。 比什么?当然是比谁的队列整齐,进退有序! “这……”所以听宾百将提及此事,陈百将也露出了一丝犹豫。 黑夫看出了他的踌躇,便又道:“请两位百将放心,黑夫绝不会让癸什殿底。” “若是殿底,自然会罚你两甲!你从官寺领的那点赏金,只怕还不够罚!”宾百将又是一阵吓唬。 他本想让黑夫知难而退,不料,黑夫却又抬起头,自信满满地说道:“小人话还没说完,一旬后的大比,我非但不会殿底,还要让癸什为最,位列第一!” 众人默然,过了半响,还是宾百将的笑声在校场上回荡: “哈哈哈哈,你这公士真会说笑,若癸什能夺魁,我便在这校场上,做距跃三百,曲踊三百!” “一言为定!” 他是玩笑,黑夫却当了真,对他拱手道:“若癸什不能夺魁,我就绕着安陆县城,距跃曲踊一圈!” …… “黑夫兄弟,你当真有把握在旬日大比中得第一?” 到了“食时”,也就是吃早饭的时间,各什坐在各自的区域内,吃着县卒分发粟饭,季婴端着他的土碗在黑夫旁边蹲下,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有。”黑夫言简意赅,将注意力集中在碗里粗糙的饭食上,接下来几天运动量会比较大,他必须吸收每一粒食物。 “可你只是第一次服役啊,如何与其他什做什长的行伍老卒相争……”季婴扒拉着碗里的米粒,有些纠结,若是单打独斗,他是相信黑夫能力的,可这涉及到全什的人啊。 “上个月在云梦泽湖阳亭,我也是生平第一次遇贼;昨日在县狱,我也是第一次与人对薄公堂……”黑夫放下手里两小截木棍,看着季婴道:“你莫非不信我?” “我当然信!”季婴不假思索地说道,经过这几日的事,他对黑夫佩服不已,已经唯其马首是瞻。 “那便勿要猜疑,听我的话,顺便……”黑夫朝一旁沉默不语的袍泽们努努嘴:“帮我说服他们!” 于是,在吃完饭,打发季婴离开后,黑夫率先起身,朝一直沉默不语的众人作揖道:“适才是黑夫莽撞了。” “可不是太莽撞了么!”那个来自县城,喜欢赖床的平忍很久了,此刻便将憋很久的话吐诉而出: “百将是何许人也,吾等又是何许人也,岂能与之争执较劲?更别提旬日大比夺第一,我参加过三次服役,三次训练,从未得最,倒是有两次差点得了殿……” 朝伯也叹息道:“什长哪里话,只是吾等皆是普通士伍,前来服役是迫不得已,只想着平平安安渡过这一个月。对吾等而言,大比夺魁,那是想都不敢想,只要别殿底受罚即可……” 众人纷纷点头,唯独东门豹冷哼道:“皆是没志气的鼠辈!男子汉大丈夫,不做则已,做就要勇争第一。” 如此一来,大家的对此事的态度就清楚了,除了东门豹外,其余几人要么反对,要么不发表态度,随大流。 黑夫却只是静静听完后笑道:“与百将争执,的确是我冲动了,不过要在旬日大比中,为本什争夺第一,却绝非玩笑!” “不是玩笑?” “你还未死心?” 朝伯、平等人面面相觑,东门豹倒是大喜过望,起身道:“壮哉!我愿意与黑夫一起,夺得大比之最,让那宾百将无话可说,在校场上距跃曲踊,此事之后,我当扬名县中!” 距跃曲踊,说白了,就是深蹲蛙跳,早在春秋之时,军中便以此锻炼或者惩罚士兵,说实话,黑夫是很期待能看到宾百将狼狈地在校场上吃灰的。 可这件事,单独他们一对什长、伍长提倡可没用,黑夫要的,是大家都积极参与进来。 恰在此时,奉黑夫之命,故意去旁边绕了一圈的季婴回来了,并欣喜地告诉了大家一个好消息。 “二三子!” 季婴笑容满面,仿佛是有了一个大喜讯:“我去打听过了,但凡在旬日大比中得第一的什,每个人均有嘉奖!” “季婴你快说,是何嘉奖?” 一听有奖励,原本兴趣寥寥的众人立刻竖起了耳朵。 季婴故作神秘,让他们凑过来,才低声说道:“若能夺魁,全什之人,皆能免除明年更役!” 第23章 军训开始 ”免除明年更役,还有这么好的事!?“ 没参加过几次服役的众人有些不敢相信,倒是朝伯点了点头,证实了这件事。 ”这是自然,每年在乡里评比耕牛,若是得了最,养牛的皂者也可以除一更,负责此事的田啬夫还可以得到一壶酒,十条肉干的赏赐。“ ”没错!“季婴补充道:”更卒旬日大比夺魁的赏赐,也是什长一壶酒,十条肉干!伍长半之!“ 黑夫乘机道:”若吾等得了第一,我可以将赏赐我的酒和肉干分予二三子!“ ”酒……“彘和牡两兄弟眼睛立刻就绿了。 ”肉干。“可、不可、小陶三人也同时咽了下口水,果然,一提这两样东西,家境贫寒的众人哈喇子都流下来了。 眼看众人已经有参与进来的动力,那个平却又嘿然道:”谈何容易,这可是要在十个什里争第一啊。“ ”黑夫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我有信心带二三子得最!“ 见时机成熟,黑夫发出了他的承诺:”此事即便不成,对二三子也无任何损失,若成,则皆可得利,何乐而不为?我所求者,只是接下来这些天,二三子能听命于我!“ 黑夫朝东门豹作揖:”希望伍长能尽力协助。“ 他又朝朝伯行礼:”也望朝伯能知无不言!“ “我当尽全力助黑夫!”东门豹是个勇锐汉子,就算黑夫不提,他也会主动与他人竞争的。 “我亦然。”季婴第二个加入进来。 “也罢也罢,反正这几日终归要训练,那便听什长的。”朝伯对黑夫的敬老态度还是很受用的,索性也加入进来。 而后,小陶、彘、牡也陆续表态加入,可、不可两兄弟是随大流的,连最消极的平也少数服从多数,被迫同意,这样一来,癸什便全员同意,全力以赴争取旬日大比的第一。 “接下来几日,吾等当同心协力……” 黑夫还欲多说几句,激励一下己方士气,不料,昨天那个带他们去住处的县卒“照”却小跑过来,说是陈百将点名要见他。 …… 陈百将此刻已与宾百将分开,正在校场边一棵大桑树的背面等待黑夫,他不停地在原地踱步,显然是有些焦虑,等黑夫走到跟前,陈百将抬起头,第一句话就是十分不快的语气。 “黑夫,你这是何意!?” 黑夫拱手道:”今日是小人莽撞了,但陈百将,这却是一个让宾百将颜面扫地的大好机会啊!” ”且慢,你说,此事能让宾百将颜面扫地?“陈百将面露疑惑。 黑夫露出了笑:”从宾百将与我计较此事时起,他就输了!“ 陈百将一愣:”何意?“ “其一,宾百将好歹是一位不更爵位的百将,却与我一个区区公士更卒计较,此事不管输赢,传出去对他已是大为不利。” “其二,我若是被评为最佳,宾百将就要绕着校场距跃三百,曲踊三百,必会遭到全县人嘲笑,从此威信扫地,难以在校场立足,岂不妙哉?” 陈百将有些惊讶地看着黑夫:“你竟想得如此之深远。” 仔细想想也对,若黑夫得了第一,自己的对头宾百将肯定要折损面子,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若他没得第一,其实也与自己无关,这场闹剧,自己就应该事不关己地看戏啊! 这么一想,陈百将心里舒坦多了,又道:“你就这么有把握赢得第一?” “小人确实受过家父训练,约束什伍应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是……” 黑夫抬起头:“只是不知一旬后,是哪位县尉来评比?“ 陈百将摸着颔下小胡子道:“是右尉与左尉一同前来,一同评比,最终定夺在于右尉。” 他知道黑夫什么意思,又补充道:“不过,届时还有令吏在场记录,所以两位县尉不会徇私,而会按照各什表现评比,这样一来,县左尉当然不可能挟私报复,但你也休要指望县右尉会故意偏向你……” “不敢。”黑夫道:”只要点评公平,不要被左尉、宾百将左右即可。” 末了,他又深深作揖,动情地说道:”只是还望百将在右尉面前,多美言几句,我因湖阳亭长一案,与宾百将结仇,县左尉恐怕也因此敌视我,往后小人只能仰仗陈百将和右尉庇护了。” 这是主动投效了,陈百将对黑夫的机灵透彻感到惊讶,这真的是一个17岁第一次来县城的农家青年? 不过陈百将没有再深究,此时此刻,他只是把黑夫当成了一把刺向宾百将的剑。 “你明白便好。” 殊不知,黑夫其实有自己的打算。 在返回行伍的途中,黑夫暗暗想道:“从昨天被县卒按倒折辱起,我便明白了,就算我忍气吞声一个月,也会被宾百将百般刁难,一不小心就会受罚。反正该得罪的都得罪了,与其做个胆小鼠辈退缩不前,还不如激流勇进!“ 要充分利用两名百将,乃至于两位县尉的矛盾,若是做好了,说不定也有脱颖而出的机会! 更何况,对这件事,别人觉得他吹牛皮,可黑夫心里是有谱的。 他看向远处那些东一团西一团的更卒什伍,他们年龄老少混杂,个头高低不平,身材壮羸不一,状态松松垮垮。有手揣到袖中打哆嗦的,有抬头耸肩发呆的,有弯腰驼背咳嗽不止的,或左顾右盼,或抓耳挠腮。即使勉强站成一排,队形也歪歪扭扭。 这样的队列,让见惯了后世军队整齐秩序的他十分无语。 面对这样的对手,黑夫觉得,自己想输都难。 他好歹是警官学院的学生,队列练得炉火纯青,而且还在毕业前,去给某大学大一新生当过军训教官,很清楚如何把一支乌合之众,训练成方方正正走队列的标兵…… 虽然这时代士伍的文化素质远不如当代大学生,可更容易听话啊,身体素质也更好些,虽然大多瘦巴巴的营养不良,但至少不会站在太阳下忽然晕死过去,吓教官个半死…… 而且,据说不听命令还能打呢! ”汝等就等着瞧好吧。“ 黑夫看了看身后自以为得计的陈百夫,还有远处对他不屑一顾的宾百夫,乃至于看他笑话的各什长、伍长们,露出了笑。 ”真正的军训,开始了!“ …… 秦王政二十二年十月三日,更役的第三天,“平旦”刚过,黑夫就起了。 秦国也有十二时辰,但与后世不同,它们都有自己的叫法,分别是: 鸡鸣(1点到3点),平旦(3点到5点),日出(5点到7点),食时(7点到9点),莫时(9点到11点),日中(11点到13点),日失(13点到15点),下市(15点到17点),舂日(17点到19点),牛羊入(19点到21点),黄昏(21点到23点),人定(23点到1点)。 黑夫起来后,外面的天才蒙蒙亮,他用外边水缸里的积水洗漱了一下,闭目吸气,压压腿,伸伸腰,活动了下筋骨,便开始复习起昨日下午学到的”行伍队列“来。 这时代的练兵之法,讲究”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所以昨天分完什伍后,陈百将便让各什长、伍长跟着几个县卒里的老行伍学习各种队列技巧,这些技巧,源于孙、吴二位兵法大家,大概分为以下几种: 坐而起之,就是后世军训中的蹲下与起立。 行而止之,就是行进与立定。 左而右之,就是向左转、向右转。 前而后之,就是前进与后退。 分而合之,顾名思义,就是队列聚拢和分散。 结而解之,就是集合与解散。 了解之后,黑夫不由感慨良多,他一直以为,后世部队里的基本队列训练是从西方照抄来的,谁曾料到,竟然能追溯到春秋战国啊! 不过黑夫他们只是更卒,距离上阵打仗还早,如今练习这些东西,主要还是为了七天后的旬日大比。十月十日,两名县尉就要来视察他们的训练成果了,时间十分紧迫。 好在,黑夫前世在学校里时,经历过无数次各类首长、领导检阅,有经验。 等黑夫练习了一刻钟后,太阳已经露出地平线,”日出“之时到了。他擦了擦汗,心里更加有谱。 看来这什长扮演的,差不多就是后世部队里班长的角色。他们有两个伍,十个人,站成一排。什长要站排头,手持一根细竹竿--到了战时,他举的就是一面小旗了,伍长则要站在队尾,监督有没有掉队的。 ”对我来说太简单了,但是对其他人而言,几天内学会并熟练运用,还是有点困难的。“ “什长,真是早啊。” 一回头,黑夫却发现,伍长东门豹已经抱着膀子,倚靠在门边观看许久了。 黑夫与他作揖见礼,东门豹过来伸了伸懒腰后,又看黑夫练了一会,便忍不住吐诉道:”什长倒是练得起劲,但我就是想不通,训练为何不从格斗射箭开始,而要练这毫无意义的队列,待到上阵打仗时,有个鸟用!“ 第24章 练队列有什么用? (为盟主“督公”……不对,是“吾坐菩提下”加更?,顺便求一**荐票) 听东门豹这么一说,黑夫顿时愣住了。 “打仗又不是踢着正步冲锋,整天练习队列,有个屁用啊!” 前世高中军训时,黑夫也曾发过这样的抱怨,直到年纪渐长,进入警官学院,真正地体验到军营生活,这种想法才慢慢消失。此时听东门豹提起,顿感熟悉。 “豹兄可曾上过战场?”他沉默良久,缓缓发问。 东门豹摇头道:“不曾,我三次服更役,却一直没被征召上阵。”看得出来,他对征战立功十分渴望。 这下黑夫放心了,他虽然也没上过战场,但前世耳渲目染,关于战争的纪录片也看了不少,肚子里的东西足够吹一吹了。 黑夫笑着招呼东门豹在一根木头上坐下,对他说道:“行军打仗,和单打独斗的比武大为不同。战场上,那可是数千人、数万人的大场面,势如潮水,哪怕个人武艺再高,在人潮中也是无所施展其技。四面八方皆是戈矛剑戟,乱箭如雨般下下来,平日格斗时的见招拆招,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见东门豹依然不信,黑夫就让他想象这么一个场景: 他们是一群武艺高强的游侠儿,就这么乱糟糟地上了战场,准备靠着自己的好勇斗狠来打仗。 这时候中军下达了缓缓前进的命令,用金鼓和旗号传达。结果游侠儿们却不知鼓旗,有的往前冲锋了,有的还一脸懵逼地留在原地。结果脱离大部队冲锋在前的,被对面的箭雨射了个透心凉;站在后面的则被军法官砍了脑袋;剩下那些一急想要往前走,却发现被自己人挡住了去路,如此一来,倒是将己方阵型搅乱了…… 哪怕最后和敌人交上手了,因为他们各自为战,也会被训练有素的敌军分割开来,一个人要同时跟几个、几十个人打,最后被剁成肉酱。即便幸存下来了,一盘散沙的他们面临的,很可能是轰隆驶来的驷马战车和疾驰而过的骑兵冲击。 恩,这些人,就叫做齐技击,当年齐闵王雇佣这群出身临淄市井的“武林高手”打仗,结果每战皆败,硬是把国力雄厚的齐国打得差点灭亡。 所以许多年前老荀子在点评诸国军队强弱时,把个人武艺最强的齐技击列为最差劲的军队,是亡国之师。 场景脑补完后,东门豹不由满头大汗,他想象中上了战场就能靠着自己的勇武砍瓜切菜般斩十几个人头,原来没这么容易? 黑夫又笑道:“故而,兵何以为胜?以治为胜!良好的纪律,是乌合之众与精锐之师的区别。而这些行伍队列的训练,正是孙武、吴起两位兵法大家苦心钻研出来的,你可知道这两位是何许人?” 东门豹摇了摇头,这两人虽然曾经在楚地大名鼎鼎,但时过境迁,年代太过久远,一般的乡野小民哪能知道。黑夫只得又给他科普了下孙、吴的事迹…… “世人常说,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现在你知道,这两位多厉害了吧!” “孙吴真乃英雄也!只恨不能效命于其麾下!”东门豹睁大了眼睛,显然还沉浸在孙子斩杀吴王宠妃、以数万之众转战千里力挫楚国;吴起杀妻求将、镇守西河、最后入楚变法死于乱箭的故事中。 黑夫道:“当年吴起正是以训练精良的魏武卒,大败秦国,直到后来,秦国也将吴起练兵的法子用于军中。这些训练看似乏味,但当练成之日,若几百人、几千人都能做到吴起所说的坐卧有矩,行军整齐,进退有序,左右偏师像手臂一样听从中军指挥,各自为阵也能独立作战。那样的话,就是投之所往,天下莫当的锐士了!” “黑夫知道的真多!”东门豹赞叹不已,如果说第一天掰手腕他只是口服而心不服,那么经过刚才一番话,他真是对黑夫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但他又面露疑色:“黑夫,你只是第一次服役,也没上过战场,为何知道这些。” “这个……其实都是我的亡父告诉我的,他上过许多次战场。”黑夫又将便宜老爹拎出来挡枪。 “真是岂有此理!” 东门豹愤愤不平地捶着自己大腿道:“黑夫有位好父亲,将战场上所见所闻悉数传授与你。我那父亲也没少被征召作战,可每次打完仗回家,都只会阴着脸,一言不发地四处寻酒喝,喝完就死命打我!最后他倒是醉酒后失足掉河里淹死了一了百了,却硬是将好端端的一个中人之家,弄得穷困潦倒!” 看来,这个莽撞冲动的东门豹也有自己的故事,但黑夫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深究。 “什长……伍长……” 结结巴巴的话语响起,一回头,却是小陶也起了,黑夫向他问好,换来小陶憨厚的笑,这孩子是典型的农家小青年,朴实而忠厚,就是有点胆小。 这时候太阳完全升起,东门豹一改方才对训练的不屑,主动去将其余几人统统叫醒,有了这煞星催促,众人起床的速度比昨天快多了。 黑夫微微颔首,看来自己除了季婴外,又多了个好帮手,于是便带着他们来到校场,宣布了自己的训练计划。 “今日训练,先从比个头,排队列开始!” 黑夫发现,秦国在律法上无微不至的强迫症,似乎没有传染到军队里来,军队的站队,不是根据身高,而是按照爵位、年龄排的,有爵位的站前,没爵位的站后,士伍里面,年纪大的站前,年纪小的站后。 这也就造成了一什的人站得高低不平,很影响观瞻。 黑夫昨日已经小心翼翼地问过陈百将,调整队列排序方式,不算违反军规吧?陈百将则说按照爵位排列是法律规定,但按年龄排只是约定俗成,并没有写到军规律令里去。反正他们什里只有两个公士,一个居前一个殿后,其余人等,黑夫可以随意安排。 于是黑夫就大着胆子,开始调整队列了。 “彘,你就站我身后……为何?自然是因为你最矮,勿要难过,或许你多吃点肉,还能长个头。” “牡,我知道你想挨着堂兄,但你身高八尺,得站到后边,东门豹前面去。” “小陶……”找了一圈,黑夫发现小陶已经站到彘后面了,这小子,别看结巴木讷,其实还挺聪明的。 “季婴,没错说的就是你,勿要东张西望,好好站在小陶之后。” “朝伯,你平日里是按年龄站次位的,如今只能委屈一下,站中间了。” “平,可、不可,汝三人站在朝伯后面。” 如此一来,他们这个什的排序就是从低到高,顺眼多了。 调整好队列,也有轻度强迫症的黑夫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进入今日的第二个环节。 站! “学站立?” 才宣布训练内容,季婴就差点笑出声来:“黑夫兄弟,不就是站么?我三岁以后就会了,这还用学?……嘿你打我作甚?” 黑夫举起手里的竹棍,对着嬉皮笑脸的季婴抽了一下:“我话没说完前,不得插话,此外禁止在队列里说笑、打闹和左顾右盼。” 黑夫在头一天折服东门豹后,便建立起了威望,而且有言在先,他会严格对待此事,不听命令的,按照军规,初犯的打三下,再犯的打十下,第三次犯,什长可以“熟笞之”,也就是往死里打! 季婴见黑夫认真起来,便识趣地闭嘴。其他人看了看东门豹,发现他一反常态地听从于黑夫,自然不敢造次。 只听黑夫说道:“我听说过一句话,大丈夫立于世,要站得直,行得正!” 说着,他面朝众人,做出了一个标准的立定站立姿势,说道:“站似一棵松!像我,就是山顶上的直松!” 众人盯着黑夫,发现他的确站得笔直,好似青松般精神奕奕。 黑夫又指了指季婴等人歪歪斜斜的站相:“而汝等,则像半山腰凸出来的歪松!风一吹便摇摇晃晃,成何体统!“ 大家面面相觑,虽然不觉得这么站有什么不好的,但无人再有异议,在黑夫的示范和纠正下,开始重新学习站直…… “脚跟靠扰并齐,脚尖向外分开,对就是这样。” “两腿挺直并拢,小腹微收,挺胸,两肩要平,别一高一低的。” “两臂下垂伸直,手指并拢自然微曲,贴于裤缝……额不对,是下裳侧面。” “嗯,头要正,颈要直,口要闭,季婴,你别老是咧嘴对我笑!” “两眼向前平视,不可,你不知道什么是平视?来,你看着我的眼睛……” 于是,在整个上午朝食之前,其他什都开始跟着自己的什长、伍长开始了稀里糊涂乱七八糟的训练,整个校场呼喊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唯独黑夫他们的癸什呆立原地不动,开始站起军姿来。 宾百将也在土台上观看更卒训练,他手下一名屯长见状,说道:“百将,那黑夫所在的什呆立原地许久,或是在偷懒,下吏是否要过去申饬一番?” “不必了。” 宾百将摇了摇头,冷笑道: “他大概知道,练兵何等艰难了,这什长可不是好做的!任他折腾去罢!我明日要带县卒去云梦泽追剿盗贼,哪有时间管这等小事。就等着他在旬日大比当日,在所有人面前出丑!这之后,整个安陆县就能知道,所谓的擒贼壮士黑夫,不过是一个爱说大话的匹夫尔!到时候,我要骑着马走在前面,看他绕着安陆县城跳一整圈!” 第25章 不是冤家不聚首 (求推荐票) 其实不光在外人眼中,黑夫的这种训练方式是在自寻死路,在站了一天后,连癸什里也有了异样的声音…… 平家住县城,是个中人之家,平日里没怎么吃过苦,今日在烈日炎炎之下晒了半天,就为了学会站立,他坐在稻草榻上,揉着酸痛的脚,开始小声抱怨起来。 “这公士黑夫,果然是第一次服役啊,我看其余各什都练得热闹,唯独吾等呆立半响,朝伯是老行伍了,你说句话啊!” 朝伯默然不言,半响后才道:“黑夫的训练法子,的确与我过去十几次服役不大一样……” “正是如此!” 他的话得到了平的赞同,可、不可两兄弟也点了点头,他们都觉得,这种训练方式没什么用。 这些话在黑夫和东门豹推门而入后消失了,这两天里,曾经势如水火的二人倒是惺惺相惜,日渐亲密起来。 东门豹虽然个人武艺,气力都不错,但学习行伍规则却很慢,好在他是个不甘人后的,十分要强。所以黑夫还会在下午时给他开半个时辰小灶,毕竟作为伍长,绝不能有失。末了,在日落之前,二人还会对着树桩投一投匕首,聊以娱乐。 什长伍长联合起来后,一切反对的声音,都只敢暗地里嘟囔,不敢当面抱怨。 不过众人却不知道,这些话,都早已被捂着被子装睡的季婴听在耳中。 入夜前,黑夫去如厕时,季婴追上了他,向他吐露了自个装作睡觉时听到的抱怨。 “无妨,等再过两日,他们便知道今日训练的好处了。”黑夫笑了笑,不以为然,一个标准的站立,是行伍队列的基础,站都站不直,还谈什么其他复杂的动作呢? 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十月四日清晨,太阳再度升起。校场之上,黑夫他们这个什的人,已经大抵知道自己该站什么位置,不必像昨天一样如无头苍蝇一般绕来找去了。 此外,众人的站立也勉强符合标准,至少能做到不歪不斜,黑夫可不敢以前世警校的标准要求这些秦国士伍黔首。 于是整个上午的工作,便是学会在黑夫的带领下,做到同时蹲下、同时站立,这便是吴子兵法中的”坐而起之“。 打仗前,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排兵布阵;前沿部队上去作战后,预备队也要等待很久,有时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士兵们当然不可能像古装电视剧里一样傻乎乎地持刃站着,而是要“坐”,其实就是蹲着,这样能省点气力。 为了让动作看上去整齐划一,黑夫做了改良,将整个动作进行了分解。当听到“坐”时,大家不要一屁股蹲下,而是先一起右脚退半步,然后才下蹲身体,让脚跟支撑身体,“起”时亦然。 有了昨天站立的基础,待到朝食的时候,全什的人已基本能做到同时蹲下,同时起立了,谁若是坏了节奏,就会遭到无情的抽打。这下连老行伍朝伯也啧啧称奇,觉得黑夫的训练法子,的确比他过去的十几二十次训练快速多了。 不过,在其余什看来,黑夫他们这个什还是一早上啥都没干,就在原地起起蹲蹲,蹲蹲起起了…… 一时间,之前对黑夫扬言要夺魁感到不满的什长、伍长们都面露轻蔑之色,开始觉得黑夫只是个好夸海口,没有真本事。 黑夫他们隔壁的甲什,就在途经癸什的时候,突然起哄道:”这不是要得大比第一的癸什么?为何一早上在此处起起伏伏,难道是怕得走不动路了?“ 癸什众人遭到嘲笑,但大都敢怒不敢言。 “好胆!”唯独暴躁的东门豹勃然大怒,差点跳起来过去将那几个起哄的人打一顿,黑夫连忙死死拉住了他。 对面甲什的人,也被其什长训斥了一番,停止了戏谑的笑。 “方才真是得罪了。”对面甲什那个衣着得体的什长还主动走过来,和黑夫拱手作揖。只见他体型微胖,面色红润,这在普遍营养不良的更卒中是少见的。 这还是第一次与其他什的人交流,黑夫应道:“我乃癸什什长黑夫,不知君如何称呼……” “我乃是甲什什长,爵为上造,曾多次服役,也是个老行伍了。” 来者看似客气,可明显能感到他的傲然,毕竟爵位比黑夫高一级,年龄也大不少,而且看衣着打扮,尤其是那条腰间的鞶带,各种花纹,上面的铜兽口衔着还衔着一颗绿松石呢。 黑夫目测,光这条鞶带,起码就值七八百钱,比自己一身衣裳都贵。嗯,这家伙像个有钱人。 “我叫垣柏。”那人做了自我介绍。 “垣柏?”黑夫琢磨着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听到过,过了好一会,他才忽然想起来! 这个垣柏的名,前世的电视节目里好像提到过,不就是在军营里借给黑夫兄弟钱,而后拼命逼债,逼得他们写信回家求救的那个家伙么!不曾想,居然在这碰上了,那句话说的真对,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垣柏也不客套,随便寒暄了几句,就道明了来意。 “黑夫什长对癸什夺得大比第一,信心十足啊,莫非真的想让宾百将在校场上距跃曲踊?” 黑夫也不谦虚,笑道:“没把握的事,我不会说出口。” 垣柏嘿然,他自是不信,却依然和气地说道:“既然如此自信,不如顺便与我甲什较量一番,何如?” “甲什想与癸什较量一番?” 在听完垣柏的来意后,黑夫警惕起来,打量着这个看上去很有钱,满面红光的家伙。 “旬日大比,本来就是十个什在县尉面前做考核比较,还较量什么?” 垣柏摇了摇头,笑道:“我说的较量,是你我定下约定,若旬日大比中,癸什得第一当如何,癸什不得第一又当如何……” 黑夫有些明白了,不就是来约架的么,前世在警校时,也经常会有班级之间的对抗的比拼,输了要请客吃饭啥的…… 不过垣柏的胃口很大,他伸出一个手指道:“若癸什得第一,我给你一千钱,若癸什不得第一,你给我一千钱,何如?” 一千钱,刚好是黑夫擒获盗贼,从官寺处得来的赏钱,这个叫垣柏的家伙算得很精啊。 黑夫对自己的训练心里有谱,当然不会怕垣柏,只是欲擒故纵地露出犹豫之色,摇头道:“这不妥罢,我听说,秦律有言,士民赌博,可是要罚二甲的。” “这可不是赌博!” 垣柏连忙解释道:“你我又不是玩六博、对弈、投壶下注赌金,而是以金钱为奖赏,勉励对方训练,这是好事,岂能称之为赌?你若不信,我还能让官府的文吏来做见证,帮你我定契券!” “是这样?”黑夫笑呵呵地说道:“若如此的话,我倒是愿意一试,只是……” “只是什么?” 黑夫看了看垣柏腰间那价值不菲的腰带,笑道:“只是一千钱,太少了!” 第26章 重振士气 (求推荐票) “嫌少?” 垣柏微微吃惊,他将黑夫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轻蔑地说道:“看黑夫的衣着,家中不似富裕,能拿出多少钱来?” “我钱确实不多。”黑夫笑道:“但我可以用自己为注啊,若是没能得第一,我可以亲自去给垣柏家做两年仆役,为你耕田种地,何如?” “两年仆役?”垣柏有些犹豫,不过这黑夫体格雄壮,应该是个干庄稼活的好把式,而且他出了名的勇猛,就算用来看家护院,也不亏啊。 于是垣柏便伸出四个指头道:“一言为定,若癸什不得第一,你要为我做两年仆役;若癸什真得了第一,我便给你4金!” “4金?” 黑夫笑了起来,说道:“垣柏欺负我不识数么,4金便是2304钱。据我所知,一个仆役一天的工钱,最低也有6钱,日夜不息劳作,两年下来,便是四千多钱!垣柏什长,你家租仆役的价钱,为何如此便宜?” 垣柏被拆穿了把戏,脸色通红,事到如今,他不加价的确有点说不过去,只好咬咬牙道:“好,若你得了第一,我便给你四千钱!” 四千钱,虽然不算多,但对于现在的黑夫而言,已是一笔巨款了,黑夫当即颔首:“一言为定!” “善!”垣柏也很开心,感觉自己占了大便宜,便道:“我这就去让县中一个相识的文吏来,为你我撰写契券,剖木为信,绝不反悔!” 说着,垣柏便回到甲什,给自己的下属们说了这件事,他是当做一个大笑话说的,那群人顿也时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个都嘲笑黑夫愚不可及,不自量力。 殊不知,黑夫在转过身后,心里也乐开了花,暗道:“缺什么来什么,我前几天还愁钱不够花呢!四千钱,便要到手了!” “什长,那垣柏与你说了什么?”这时候,黑夫什中其他九个人也走了过来。 等黑夫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听后,家住县城的平、可、不可三人顿时大惊失色,说道:“什长,你怕是上当了,那个垣柏,他家本是楚国时的商贾,十分富裕,常借债给给普通的士伍、公士,待收还时,必收重利。” 东门豹也面色沉重地说道:“我父还活着时,也曾向垣柏家借债,结果到还时,却多出了不少!” 黑夫点了点头,看来这垣柏家,就是依靠借债发家致富的啊,虽然秦国也在法律里禁止从质为债务担保,而且无法还清债务的人,可以用劳役偿还,但垣柏一家应该是很小心地游走在法律边缘。 他问道:“这样的人家,是如何做到上造的?” 东门豹道:“我记得那是今王四年的时候,秦国闹了饥荒,大王下令,说士伍缴纳1000石粮食,就可以得一级爵位。这垣柏家已是公士,便是在那时一口气缴纳了千石粮食,得到了上造爵位。” 那是秦国绝无仅有的一次以粮换爵,可惜黑夫没有赶上,就算赶上了他也没粮。一千石粮食,按照今年的粮价,相当于8万钱了,如此看来,这垣柏一家,还真挺富裕的。 这时候,其他人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平、可、不可等人忍不住埋怨了起来,看得出来,他们是怕黑夫将自己牵连进去。 黑夫却笑了起来:“二三子宽心,此事只是我与垣柏的私人契约,即便我输了,也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什中众人无涉。” 什中的朝伯等人这才松了口气,毕竟他们才认识黑夫没几天,完全没必要陪着他趟这趟浑水。 唯独季婴出于关心,急得都快上火了,在他看来,这件事简直就是黑夫自个往火坑里跳。他嘟囔道:“我这还有千余赏钱没花,到时候若是不能得第一,我便将这些钱都给垣柏,好歹能让黑夫兄弟少做几个月仆役。” 季婴虽然平日里看似不靠谱,但关键时刻却挺讲义气的,黑夫有些感动,拍了拍季婴道:“休要说丧气话,我相信,吾等定能夺魁!” 东门豹赞同道:“然也!休要说那些无用的,届时吾等一定要夺得第一,让垣柏,让甲什,让其他所有看不起吾等的更卒无话可说。” 然而,其他人依然是面面相觑,没有太大反应。 …… 到了这一日的下午,垣柏果然如他所说的一样,从县中请来了一个文吏,外加陈百将为二人做见证,撰写契券,剖木为信。 一半的契券被交到了黑夫手中,只见上面写道: “廿一年十月戊子,县百将陈,文吏某等爰书:云梦乡公士黑夫自言谒,旬日后更卒大比,若不能得最,愿为上造垣柏之仆役,为其耕田服役两年。上造垣柏亦自言谒,若公士黑夫得最,愿以钱四千予黑夫……” 这之后,就是他们二人自己签上去的名。 至此,这件事不但已经闹得所有更卒都知道,更是板上钉钉,有了律法保障,若是事后有人反悔,另一方就可以上告到县狱,让令吏强制执行了,相当于后世的私人合约,并有公证人。 所有人都觉得这黑夫真是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不但跟宾百将较劲,如今又签了这看上去必输的契约,黑夫走在路上,满校场的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 经过这件事后,黑夫虽然嘴上依然说的轻松,但也开始不知不觉,加紧了对本什众人的训练。 但要让一群几乎没有任何教育经历的农家子弟学会停止间转法,第一时间分清向左转、向右转谈何容易?而向后转时,也总有人转错方向,看上去十分混乱。 还是经验老道的朝伯帮他想了个法子,让大家把左脚的履脱掉,只右脚穿着,这样一来,果然犯错的次数少了。 而且秦国军队训练不比后世军训,是可以打的,但凡弄错,黑夫就毫不留情地一棍子下去!算下来,县城的三个人,平、可、不可,还有有些木讷的牡是被打得最多的。 倒是那个话少的小陶再度让黑夫刮目相看,居然是队伍里最少犯错的一个,他忍不住夸奖了几句。 但即便如此,整体进度依然不快,十月四日下午和十月五日一整个早晨,他们的训练一直停滞不前。加上种种担忧、高强度训练的劳累、对黑夫与众不同训练方式的不解。除了东门豹依然斗志昂扬,小陶默默领会,季婴也勉强坚持外,癸什众人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这样下去不行啊……”吃饭的时候,季婴向黑夫说了他的担忧。 黑夫点了点头,他知道,光靠免除明年更役,那一壶酒,十根肉干的赏赐,以及训练时的各种惩罚,已不足以让意志薄弱的众人坚持到最后。而被人瞧不起惯了的众人,也对其他各什的冷嘲热讽无动于衷,他需要给他们更大的刺激。 于是这天下午,黑夫便去请求陈百将,让癸什抽点时间出来,修葺一下漏雨的屋顶,陈百将虽然有些不满,但这是正常请求,便同意了下来。 于是,在这个午后,这几天一直紧绷着的癸什众人,总算有个松弛的点的时间。在黑夫带领下,他们去校场外寻来干枯的茅草,借来梯子,将茅屋顶修葺一番,再用泥巴糊在茅草上,用木头压住。待其风干变硬后,晚上睡觉便不再有漏雨之忧了。 完成这件事后,想到晚上不用再被漏雨淋湿,众人都有些高兴,大概是一起干活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竟热闹地聊起天来,先前的沉闷一扫而空,黑夫也努力与每个人攀谈。 他前世做某大学大一新生军训教官时,也遇上过类似的问题,一些男生不配合,总是捣乱,整体士气很低落。这时候可不能一味地惩罚,这样会让其更加消极对待此事,而应该试图沟通,了解他们,甚至成为他们的朋友,这样的话,那群天不管地不管的小男生就能积极参与训练。 待到气氛最热烈时,黑夫不顾手上还满是泥浆,朝众人重重作揖道:“二三子,黑夫今日之所以与甲什垣柏定契,不为其他,只为争一口气!垣柏料定吾等必败,甲什嘲笑吾等,其他更卒也以为吾等绝不可能夺得第一,但黑夫相信诸位可以做到,还望诸位也相信黑夫……” “什长这是哪里话。” 众人都有些动容,而说完这些后,黑夫抬起头,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待大比结束,若癸什得最,除了县尉赏赐的肉、酒外,那四千钱,黑夫也绝不会一人独吞,当与二三子分金!” 话音刚落,癸什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第27章 最后一天 秦王政二十二年十月九日,距离旬日大比只有一天时间了,安陆县南门校场,甲什的什长垣柏焦躁不安。 他那一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过去刺激黑夫,若黑夫畏惧拒绝,正好可以嘲笑一番。 孰料,这个乡下来的蠢人竟然一口答应下来!还约定了那么大的一个赌约!这下好面子的垣柏就没了退路,只得接招。 但事后想想,他依然觉得自己肯定能赢,在他看来,黑夫,这个初次服役的17岁更卒,就能带着全什勇夺考核第一?垣柏可一点都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 他已经打算好了,只要这黑夫得不了第一,就会颜面扫地,还要去自家白干两年仆役佃农,自己可得好好压榨压榨他。 当时的癸什,在训练上的确是停滞不前,而且士气低迷,可垣柏万万没有料到,短短四五天里,癸什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是训练进度上,不同于头几天在原地呆呆站立、蹲下、左转右转。到了十月六日,癸什众人终于开始在校场上走动,进行“行而止之”的练习,他们的练习方式依然是那么的与众不同:那些人都是左脚不穿履,一高一低地走着,别提多滑稽了。 这滑稽的场景,惹得甲什众人大笑不止,可到了十月七日那天,他们却笑不出来了…… 原来,依靠前几天打下的良好的基础,经过一天的练习,癸什众人已经能不用脱掉左边的履,也能迈对左右脚了——一旦有人迈错,跟在后面的伍长东门豹就会上前,用手里的竹棍狠狠抽一下! 什长黑夫则举着一根粗竹竿走在最前,一边走,还一边喊着“左右左,左右左”,后面的人就跟着他的脚步迈进,嘴里也喊着同样的话语。 到了第八天,癸什的行进队列变得更加规整,他们已经能在慢跑中呼喊着左右左,保持同一节奏迈进,每个人都像是蜈蚣的左右足一般移动,看上去十分规整。 当黑夫高喊停的时候,众人也会齐齐停下,齐齐抬起右脚,重重踩到地上,那齐刷刷的跺脚声,让垣柏心惊胆战。 他当然不知道,癸什众人之所以能维持高昂的士气,多亏了他的那四千钱,被黑夫当做画饼摆在众人面前。在得到黑夫“分金”的承诺后,即便是训练最消极的平、可、不可三人,也开始努力跟上队伍节奏。 以利驱之,以义结之,以恩推之,以法威之……黑夫巧妙运动了这几种方法,在季婴、东门豹二人的协助下,便将原本如一盘散沙的整个什都凝聚在了一起。 “这样下去,癸什说不定真能得第一……”垣柏开始慌了,他家虽然富裕,但四千钱毕竟不是小数目。 “什长,我倒是有个主意。” 甲什的伍长凑了过来,在垣柏耳边说道:“我与癸什的小陶是同乡同里人,此子是个结巴,家中贫寒,为人也懦弱可欺,只要稍加威胁,再许诺他一点钱,让他在旬日大比时故意掉队,癸什便得不了第一了!” “如此甚好!”垣柏眼前一亮,让甲什伍长快些想办法将小陶找来。 于是,在这一天的食时,独自一人去如厕的小陶,便被甲什的垣柏、伍长等三四人堵在了溷轩外…… …… 和甲什伍长说的一样,小陶是个瘦削矮小的青年,被众人逼在墙角瑟瑟发抖,垣柏笑眯眯地上前,开始对他威逼利诱…… “我……我……” 在垣柏道明来意后,小陶脸色涨红,几欲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害怕。 “你就拿着罢!” 垣柏将装着一百钱的布袋硬塞到小陶手中,揽着他的肩膀承诺道:“你若能如我所说,在明日大比时故意摔倒、掉队,事成之后,我会再给你一百钱!” 甲什伍长也捏着拳头威胁道:“不然的话,等回到乡里,有你的好果子吃!” 小陶眼中满是惊恐,茫然无措地看着手里那捧钱。 他家境贫寒,母亲得了疠病(麻风病),被邻居们捉到乡里,判了定杀,淹死在河边。他父亲是个懦弱无能的,对这件事没敢说半个不字,家里的兄弟姐妹也早已嫁人的嫁人,分家的分家,没人管他。 一年到头,小陶就得和弯腰驼背的父亲忙碌家里那不到百亩的薄田,只求有点收成维生。算起来,从小到大,小陶手里还真没有过这么多钱! 他双手颤抖着打开钱袋,看着里面那一枚枚圆润中方的半两钱,它们满是诱人的金属光泽,层层叠叠挤在一起,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垣柏看着小陶,胡须下露出了得志的笑。他觉得,此子已经掉进钱眼里去了,这件事能成。纵然黑夫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将癸什带得秩序严明,但外表再漂亮的橘子,也会从内部生出腐朽来。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垣柏的意料之外。 “但,什长……待我……不薄。” 小陶张了张嘴,喃喃说出这句话后,突然高高举起钱袋,将那些钱一枚不剩地,统统扔到了地上! “哗啦!” 满地铜钱落下,像是下了一阵金钱雨。 “你……”垣柏惊讶地后退了半步。 小陶的脸抬了起来,这时候垣柏等人才发现,他那涨红的脸,并非是兴奋,而是屈辱;颤抖的手,并非是害怕,而是愤怒! 来自云梦乡的腼腆青年就这么屈辱而愤怒地,结结巴巴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汝等……休要……小看,小看于我!” 在垣柏等人震惊的目光中,小陶抬起头,昂起胸,就像黑夫教他们的那样,以弱小躯干,站成了一棵笔直的青松! “我……我……我绝不会……背叛……什长!” “你这小竖子!不识好歹!”垣柏等人大怒,举拳欲打! 小陶虽然口头十分硬朗,可还是有些怕,他紧紧闭上了眼睛,护住了头。 可等了半天,垣柏的拳头,却没有落下来。 等小陶睁开眼,却发现垣柏的手腕,被一支粗壮的大手死死捏住,正是癸什个子最高,体魄最壮的大汉牡,他此刻正横眉冷目地瞪着垣柏。 而甲什其余三人,也被赶来的季婴、彘二人拦住。 黑夫出现在他们身后,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短剑,一边冷笑着说道:“垣柏什长,你这是何意?明的不行,就想来阴的?要知道,你这是私斗,是不直,若是被官寺得知,是要定罪的!” “误会,误会……”垣柏的手都要被捏碎了,面容扭曲地求起饶来。 黑夫也不想将事闹大,挥了挥手,让牡放开了垣柏。 “垣柏什长慢走,明日大比之后,千万别忘了你我的约定!“黑夫看着这几人狼狈而逃的身影,朝他们挥手。 末了,他才转过身来,看着垂首不语的小陶,久久不发一言。 “什长……我……” 直到小陶抬起头,试图解释时,黑夫才露出了欣慰的笑,重重拍着他的肩膀道:“好样的!” …… “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叫上我,若当时我在,一定要卸下那垣柏一条胳膊!” 等众人回到校场,东门豹才知道发生了何事,顿时大呼遗憾,捋着袖子就要去甲什找垣柏的麻烦。 “你若将他打坏了,明日吾等得了第一,上哪找四千钱去?” 黑夫连忙按住他,方才,是机灵的季婴发现甲什的人堵住了小陶,立刻就来告知了他。黑夫是故意不带东门豹去的,这莽夫下手不知轻重,谁知道他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值得称道的是,小陶最终顶住了威逼利诱,让黑夫刮目相看,回来的路上,黑夫一直在夸这个乡下来的结巴小青年,说他不畏强暴,是威武不能屈的好男儿,说得腼腆的小陶面红耳赤。 不过这件事也为黑夫敲响了警钟,他决定在接下来一天里,抓紧训练,决不让任何人单独离队,让别人有可乘之机。 经过这些天的训练,癸什的行伍队列有了极大的进步,虽然原地向左转向右转依然有些生涩,时不时还出个错。但站立姿势、队伍行进、蹲下起立、跨立后转,已经达到了黑夫要求的标准,虽然放到后世大学军训里,肯定会垫底,但放在更卒各什乱七八糟的步伐里,已经是鹤立鸡群了。 对于明日力拔头筹,黑夫更有信心! 但还不够,这一天日暮之前,在其他什都结束训练各自去吃饭后,黑夫却又将癸什众人集合到一起,看着他们老少不一的面庞,所有人都站得笔直,眼睛看着他们的什长。 此时此刻,黑夫感慨良多,仿佛真的回到了前世军训最后一天,检阅前的场景。 他默然良久后,缓缓说道: “今日,是大比前最后一天,最后一次训练,不论是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汝等已娴熟于心,再复习已无大用。但在此,我还要教会汝等,最后一样东西!” 第28章 旬日演兵 十月四日时,宾百将率一屯县卒去云梦泽追剿盗贼,但搜寻数日后依然一无所获,直到旬日演兵当天早晨,他才气呼呼地回到校场。 回来以后,宾百将便感觉到一丝不对劲:那些这几日留在校场的县卒,远远看见他,竟然敢窃窃私语,而自己的对头陈百将,更是似笑非笑。 最后还是他的一个亲信凑到耳边私语几句,宾百将才知道了事情原委。 “此言当真?” 他满脸的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呢?自己走的时候,那黑夫所带的癸什还只会在原地站站蹲蹲,毫无进度,怎么几天以后,就变成众人口中的“秩序井然”了? 不过这时候宾百将再去寻究缘由已经来不及了,食时刚过,安陆县的两位县尉已到门外…… 远远的,在校场外迎接的宾百将和陈百将便看见,有一辆两马架辕的战车缓缓驶来,车上站着两位军吏,他们身穿齐膝长襦,外披带彩色背带和彩色花边的前胸甲,下穿长绔,足登翘尖履,头戴双版长冠。 来者正是安陆县的两尉,二人并肩站立,下车后相互谦让了一番,最后联袂步入校场。 县右尉是正官,名为杜弦,乃是秦国关中人士,是三年前调到安陆的,长了一副典型的关中方脸,唇上两撇浓须,说话时一口秦腔,与本地的楚音格格不入。 县左尉是副官,名为郧满,是安陆本地人。郧氏家世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四五百年前的诸侯郧子国,在楚国统治那几百年,郧氏也世代担任当地大夫。直到秦国占领江汉,郧氏部分随楚王东迁,部分留了下来,成为当地最大的地方势力。郧满的胡须比较稀疏,眼睛细长,很和蔼地用本地方言与校场诸吏打着招呼。 二人笑容满脸,看上去十分亲密,但只有宾百将、陈百将这些亲信才知道,两位县尉虽然表面上不争不斗,可暗地里一直在较劲。 可以这么说,右尉杜弦因为是外来的官吏,倾向于培养外地人、当地庶民,亦或是郡学室里调过来的人才,比如陈百将。左尉郧满代表了当地的势力,喜欢提携宾百将、湖阳亭长等沾亲带故者。 但无论二人的出身、性格差异如何大,平日里积累的矛盾多么大,他们依然在秦国律法下共事,至今没有撕破过脸,反倒是宾百将、陈百将等手下亲信斗得不亦乐乎。 杜弦和郧满就这么联袂进入校场,在土台上就坐,杜弦在主座,郧满在副座,仍未停下话头。 作为本地军事长官,他们除了今日的天气,谈论更多的,当然是关于秦国近来的军事行动了。 “左尉可看到今早邮人从郡里送达的捷报了?“杜弦浓须下满是笑容。 “下吏看到了。”郧满也摆出一副下吏姿态,笑道:“前几日才得知大王兴兵伐燕,不曾想,这么快就有了战果!” “这是自然。”杜弦摸着胡须道:“毕竟是驷车庶长王老将军为主帅,燕、代皆是其手下败将,虽发兵阻拦王师,却如挡车的螳螂一般,被王老将军在易水之畔轻易击溃。” 郧满颔首不已:“虽然捷报今日才送到,但那一战已是去年九月中的事。如今王老将军恐怕已攻克燕国下都,进围蓟城了!燕国大势去矣。” “哈哈哈,然也,燕国人如今能依仗的,就只剩下严冬了。想来再过两三个月,待到开春时,你我便能收到燕国灭亡,燕王及太子丹授首的捷报了,不过……” 杜弦话音一转,沉下脸道:“王老将军破燕虽是好事,但与南郡,与我安陆县关系不大。郡尉在书信中还提及,近来楚国蠢蠢欲动,有发兵滋扰边境之势,故而月初时调拨各县老卒去边境关隘防御,安陆县邻近楚国,不可不防。” 郧满压低声音道:“依右尉看来,今年内,秦楚会不会交战?” “小打会有,楚国一向是合纵之首,时不时就得发兵敲打一番。不过大打恐怕不会。” 杜弦指了指北方,笑道:“别忘了,北方的魏国还在呢!” 郧满看似松了口气:“如此看来,你我还能有几年清净日子。” “不错不错,大王已灭韩赵,燕国也指日可下,迟早有一天是会发大兵伐楚的,吾等届时必然要率军参战,还是努力清剿盗贼,训练卒伍,耐心等待罢。” “哈哈哈,右尉言之有理,只是不知到时候,右尉还在不在安陆。” 杜弦面色一僵,随即也哈哈大笑起来。 二人相视而笑,可眼睛却没有丝毫笑意,各有所思。 杜弦处处都在显示自己作为主官的消息灵通,郧满则不与之正面对抗,到最后才怼一句“不知到时候右尉还在不在安陆”。因为他听闻,郡上有意调杜弦到鄢县任职,如此一来,这个压了他三年的关中老吏就要滚蛋了,很可能会错过一场灭国战争。 二人都有自己的依仗,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所以三年来势均力敌,谁都不敢彻底翻脸。 他们聊天的这会,两名百将已经把这个月训练的更卒都拉上来了,在校场上站得黑压压的。 两名县尉这才停下话头,右尉杜弦对陈百将点了点头道:“开始吧!” 陈百将应诺,下令击鼓,鼓点隆隆声中,旬日大比正式开始了…… …… “陈百将,这个月的更卒,行伍秩序练得很一般啊。” 右尉杜弦跪坐在案几后的蒲席上,看着台下依次走过的更卒什伍,摇头不已。 从甲什开始,已经陆续有九个什排着队列走过台下,演示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这四种基础队列。 至于分而合之,结而解之,则要在接下来几日内将所有更卒合在一起训练,届时还会分发一些木棍毛竹,权当是戈、矛的替代品。想要真正拿到兵器,得等正式征召入伍才行,秦国对军队制式武器的管理还是很严格的。 不过在杜弦看来,即便是最简单的四种队列,这些更卒也练得很差劲。 甲什是他见过里面最好的,那个站在最前面的什长垣柏是个老行伍了,带出来的更卒在行进时勉强整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本是个寒冷的冬日,垣柏却热得满头大汗,且有点心不在焉,在演示”左而右之“时,还差点转错了方向。 连甲什都如此,其余的乙、丙、丁、戊、己、庚、辛、壬这八个什,更是差强人意。 他们中,有的散乱不堪,有的毫无秩序,有的行进时前后不一,歪歪扭扭,有的喊停站立时,竟还有人发懵似地往前走,撞到了前面的人,导致队列更加混乱,惹得其他什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着这番光景,杜弦的脸都变黑了,今早郡上才让他加强警备,抓紧训练,中午就看到这些更卒如此不堪,真是气煞他也。陈百将在一旁看着右尉的脸色,不免有些心虚。 郧满倒是很乐观,在旁边宽慰道:“右尉大可宽心,毕竟是更卒士伍,短短十日,还能练成精兵不成?更何况,此番老卒多被征召前往边境备警,此番来服役的,多是未壮的年轻人,岂能与县卒、老卒相提并论?” “此言有理。” 杜弦努力压下自己的怒火,他已经看准了,这九个什里,甲什还算最好的,至于其他什……若是可能的话,他真想连评八个“殿”,狠狠罚他们一顿,看以后谁还敢不将演兵放在心上! 这时候,陈百将凑过来道:“两位上吏,还有一个什未曾演练呢。” “想必也与之前几个什一样,不看也罢。”左尉郧满瞪了一眼远处的宾百将,冷冷说道。 这哪行啊,陈百将连忙道:“下吏敢告于县尉,这癸什是所有更卒里练得最好的,其什长乃是前几日,因擒拿三名云梦泽盗贼,被拜为公士的云梦乡黑夫,右尉,你可还记得?” “原来是他!” 杜弦点了点头,他记起来了,县狱那边专门跟自己打过招呼,可以容许这黑夫迟到一天。之后陈百将也提及过,说黑夫因为赢了湖阳亭长的官司,被左尉的女婿宾百将愤恨刁难…… 如此一想,杜弦扫了一眼左尉的脸色,嘴角露出了一丝笑,说道:“身为县尉,旬日大比乃是职责所在,岂能不有始有终?陈百将,让癸什速速上来,也让吾等见识见识,那擒贼勇士是何许人也。” “唯!” 陈百将对面色铁青的宾百将露出了得意的笑,他将手中的旗帜一挥,在校场另一边等待许久的癸什,便缓缓走了过来。 杜弦直起身子望去,却见那癸什排头第一个的什长,是一名皮肤黝黑的汉子,他身高七尺半,脚步稳健,神情肃然,持着的虽只是根普通的粗竹竿,但在他手中,却仿佛成了一面鲜艳的军旗,亦或是一杆锋利的长矛! 癸什众人,就这么跟随着什长的步伐,队列齐整地走入视野…… 第29章 无衣 另一边,眼看前面九什的人都已经走完,黑夫露出笑道:“看,彼辈比起吾等差远了。” “是啊。” “不比较的话,都不知道原来吾等可以走那么好。” 众人深以为然,不经过这几天没日没夜的训练,他们当真不知道,原来队列还可以走成这般模样!如此一来,众人平添了几分自信。 恰在此时,土台上的陈百将挥动了旗帜,该轮到癸什出场了。 “千万别慌,按平日里训练的来……” 手高高举起竹竿作为标识,黑夫轻声对后面的人说道,他能看出来众人的紧张,纵然他们过去也曾参加过类似的大比,但那都是为了应付,这次大家却是直奔夺魁去的,心态便大不一样了。 “不慌,就是想放屁,却又不敢放,让两位县尉听到就不好了……” 后方传来季婴的嘀咕,这家伙也是人才,只一句话,就让大家乐得不行,紧张的情绪不翼而飞了。 大家伙憋着笑,开始跟着黑夫的节奏,原地踏步,在对齐队列后,便缓缓向前走去…… 齐步走的啪嗒啪嗒声连绵不绝,两位县尉所在的土台,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上面众人的脸。 宾百将的脸是充满震惊的,过去几天他因公务缺席,未能看到癸什潜移默化的进步,此刻猛地看到这支步伐整齐的队伍缓缓走来,他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而那一日他对黑夫说的话,尤在耳边。 “若癸什能夺魁,我便在这校场上,做距跃三百,曲踊三百!” 如今看来,这种情况还真有可能出现! “这下糟了……”宾百将咬紧了牙,死死盯着黑夫,盯着癸什,想挑出他们的每一个错误! 然而,虽然癸什的人已经紧张到手脚麻木,但这些天来黑夫的训练,这些天来东门豹抽他们的棍子,都让众人准确地迈动着自己的左右脚,两臂前后自然摆动,一板一眼地走着齐步。 直到土台正面,才在黑夫大喊一声“立!”之后,左脚再向前大半步着地,两腿挺直,右脚迅速靠拢左脚,重重并拢,发出了齐刷刷的跺脚声…… “右转!” 黑夫率先手持竹竿,完成了一个标准的向右转动作,瞥眼看去,却见众人虽然个个紧张得脸红脖子粗,却没有谁掉队,也没有谁转错方向。 “最难的一关算是过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而后继续喊着命令,让众人当着土台上两名县尉、百将的面,完成了“坐而起之”“前而后之”两个动作,尽管台上宾百将眼睛都瞪圆了,然而,癸什竟无一人出错。 宾百将在那心急如焚,知道内情的县左尉郧满的脸色也越来越黑,但在县右尉杜弦的眼中,这癸什的表现,真是让他叹为观止! 从癸什众人齐步走来时,杜弦就感觉到了,这个什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支队伍。整齐划一,秩序井然,齐刷刷地走到面前,齐刷刷地停下,比起之前脚步动作乱七八糟的九个什,真是赏心悦目啊。要知道,不管是实用还是审美上,秦国人都对规整情有独钟。 尤其是排头的什长黑夫,大个子,高昂着头,其气势,其自信,在场的更卒、县卒完全不能比,也只有杜弦在关中时见过的秦军精兵“锐士”有得一拼了! “不想在安陆县,在我手下的更卒里,竟然有这般人物!” 还不等杜弦感慨完,癸什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动作,随着黑夫一声“起!”他们从蹲坐姿态齐齐站立。不管是个头最高的牡,还是个头最矮的彘。不管是面容凶恶的伍长东门豹,还是最为腼腆的小陶,哪怕是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服役的朝伯,他们个个抬头挺胸,直如青松! 按照规矩,这时候黑夫就该带着众人左转离去了,孰料,黑夫却又喊道:“山呼!” 不等台上众人反应过来,癸什众人便背着手,齐齐喊了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癸什已经完成演兵离去,只留下一堆脚印,但县右尉杜弦依然喃喃念叨着这句诗,感慨道:“这无衣之歌,用楚音喊出来,确实有一番与关中陇上不同的风味啊。” 虽然早在商鞅变法时期,就“燔诗书而明法令”,但这次焚书影响并不大,到了秦惠文王之后,秦国贵族家中藏诗书者大有人在,只是官府不提倡而已。 而且秦国虽然禁绝诗书,但惟独《秦风》例外,因为这本就是春秋时的秦地歌谣,尤其是那一首《无衣》,更是在雍州大地上传唱数百年,因其曲调雄壮,俨然成了秦国的军歌——至于什么“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只是后世人画蛇添足,把本已矫健而爽朗的秦风,加了三分狗血,其实根本不存在的。 如此一来,右尉杜弦对癸什印象更佳,他们不仅队列整齐,达到了县卒的标准……不,已经远远超过县卒,恐怕得驻守江陵城的南郡郡卒才能与之相比了。 这样一来,右尉杜弦对癸什的什长黑夫越发充满好奇,当即就让陈百将把此人唤来。 “公士黑夫,拜见县尉。”黑夫趋行而来,站在土台下,朝县右尉、左尉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 左尉郧满面色不善,右尉杜弦则露出了笑,赞叹道:“好壮士,且上台来说话!” 等到黑夫站到他们面前后,杜弦又笑呵呵地问,他今年几岁,是哪里人,是如何将癸什训练得如此优秀的…… 黑夫照旧搬出自己的便宜老爹,说自己的本事都是他传授的,但在右尉问到,他一个南郡的乡野民户是如何知道《无衣》时,黑夫将锅推给了陈百将。 “此乃陈百将所授,癸什能有今日表现,亦非小人之功,而是陈百将指导有方!” “是这样?”右尉杜弦看向了陈百将。 陈百将先是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黑夫这是在为他揽功劳啊! 按理说,若是更卒的训练能让县尉满意,作为训练的主官,陈百将便能“赐三旬”,也就是奖励三十天劳绩。这是秦国每个官吏的功劳薄,劳绩积累到一定程度,就有机会升职。虽然今天前面几个什的表现不尽人意,可癸什走完一趟下来,就把场面完全扳回来了,眼看右尉对今日大比赞赏有加,自己就认了这份功劳,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陈百将就小心翼翼地认下了此事:“敢告于县尉,黑夫遇到有不解的地方,常向我请教,这《无衣》之歌……正是下吏教予他的!”说完,陈百将还看了黑夫一眼,朝他微微点头,此子不错,还知道与上吏分功。 “善,大善!” 右尉杜弦再无疑虑,拍着大腿道:“这旬日演兵,二三子都看在眼里,谁优谁劣自不必我说……” 他停下了话,目光转向左尉郧满,笑道:“左尉觉得呢?” “右尉定夺便是。”郧满嘴上笑嘻嘻,心里却骂开了。 “不曾想,今日竟让黑夫这乡野竖子得名!” 但左尉是个谨慎的人,他虽然因为侄儿湖阳亭长一案深恨黑夫,却也知道,既然本县的军事主官右尉已经拍板,他若为了此事,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右尉顶撞,实在不值得…… “哈哈哈,既然左尉也没有疑虑,那今日大比,癸什便是第一……” “右尉且慢!” 然而,偏偏有人不会察言观色,冒失地站出来,打断了右尉的话。 右尉杜弦的脸色顿时僵了,眼睛一扫,说话的人正是宾百将! 宾百将可不愿意兑现承诺,成为全县人的笑柄,他方才一直死死盯着,希望癸什犯错,可惜黑夫没有给他机会,直到此刻,宾百将才终于挑出了一个毛病! 他没注意到右尉恼怒的神情,没注意到左尉向他使的眼色,更没注意到黑夫和陈百将的相视一笑,便莽撞地站出来,指着癸什,兴奋地说道: “素来行伍排序,都是老者在前,少者在后,公士黑夫,你竟敢随意调换,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第30章 第一 “素来行伍排序,都是老者在前,少者在后,公士黑夫,你竟敢随意调换,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宾百将咄咄逼人,他的手指,都要点到黑夫鼻尖上了。 面对其指责,黑夫却并未慌乱,而是立即对县右尉认罪道:“小人并不知此事,只是听陈百将说这并不违反律令军规,便私自做主了……” 陈百将才刚刚接下来黑夫送来的劳绩,此时此刻便不好将事情摘干净,只好硬着头皮道:“禀右尉,此事,黑夫的确问过我……” 见二人”认罪“,宾百将更是得意,觉得这样一来,癸什的大比第一便黄了,连忙道:“这黑夫认罪了,还望右尉处以刑罚!” 他那天真的模样,气得左尉郧满别过了脸去。 右尉杜弦却只是捋了捋胡须,眼睛在黑夫、陈百将、宾百将、左尉郧满之间看了一圈,才缓缓说道:“黑夫,你可知道,为何我秦国排兵布阵时,要让老卒在前,新卒在后?” 黑夫连忙垂首:“小人第一次服役,一知半解,不知有何深意,还望右尉提点。”其实他早就问清楚了,老在前少在后是惯例,但并非法律规定,既然法律没说不可以做,那就是可以做不是? 但这惯例的原因,黑夫还真没时间仔细思索。 “但凡两军对阵,皆是前排首先迎敌,若是新卒在前,很容易被战场杀气吓垮,向后溃退,将整个阵型冲垮,这仗就败了……”右尉语重心长地说道。 “精锐老卒在前则不然,彼辈熟知行伍队列,明白军规,历经战阵,遇敌能够稳住。即便在苦战中悉数战死,位于他们后方的新卒经此一役活了下来,也能成为老卒,在下一场战争里成为军中磐石。如此一来,老卒才会绵延不绝,才能让战阵之术历经百年,一代代传递下来,这才有我秦国百战百胜之师!” 右尉杜弦不愧是在关中经受过训练,经历过无数场大小战役,从先王时作为一个小卒,奉文信侯之命进军东周国,到前两年的王翦破邯郸灭赵之役,都有参与。经他缓缓道来,黑夫顿时就明白了秦军以老卒在前,新卒在后的深意,不由满头大汗。 秦军虎狼之师,非一时之幸,而是由一代代人薪火相传。 如此看来,自己为了检验时的队列规整,随意调整顺序,的确是莽撞了,古人一点不傻,以后可不敢妄自尊大。 “黑夫知错,真是该死!” “是否该死不由你自己说了算,也不由任何人说了算,而要看律令上怎么说。” 右尉杜弦头转向一旁:“尉史!” “唯!” 一旁的尉史立刻应诺,尉史便是县尉的属吏。 “军法中可说了,什长随意调整队列,是何罪?” 那尉史犹豫了一会,才道:“敢告于右尉,老卒居前,新卒居后虽是秦军惯例,但并未写在在律令军法中。” “的确没有?你莫不是忘了罢?” 尉史单膝盖跪下:“下吏绝不敢忘,若有遗漏,愿按秦律,敢忘行主法令之所谓之名,各以其所忘之法令名罪之!” 这是《秦律》中一条别出心裁的规定:但凡掌握律令的法官、军法官,敢忘记律令的规定,就用你忘记的那条法律来惩罚你自己! 乖乖,这要是忘了死刑、谋反的判决,岂不是完蛋了? 所以每个法官、军法官,每天的工作,就是将律令背诵得滚瓜烂熟,绝不敢有错,因为这事关饭碗性命。 县右尉杜弦颔首道:“如此说来,律令军法中,的确没有对此的处罚。黑夫只是不知情而犯,绝非故意为之,既然军法中没有相应的处罚,那本尉也没有理由处罚他。我秦国,从没有不教而惩的先例!黑夫,你以后记住此次教训便是了。” “小人一定谨记!”黑夫知道,这是右尉给的台阶,他连忙接了过来。 “既如此,今日演兵,癸什仍为第一!” 右尉此言一出,黑夫顿时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是赌对了。 “右尉!岂能如此姑息!”宾百将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还欲辩驳,却被右尉止住了。 杜弦面容肃穆,斥责宾百将道:“宾百将,你以为本尉不知道你为何处处阻拦么?身为百将,竟因为私仇,与一普通更卒较劲,成何体统?” “去年四月,郡守在《语书》中说了,所谓的恶吏,便是喜欢搬弄是非,不知羞耻,没有公正之心,而有冒犯之行,喜欢在办事时争竞。争竞的时候,就假装瞪起眼睛、握住手腕,显示自己勇敢;自高自大,蛮横倔强,显示自己强干,而上司还认为他们有才能。” 提到“上司”时,右尉扫了一眼左尉郧满,又指着宾百将道:“依本尉看来,你,便是所谓的恶吏,这种人,不能不予以惩罚。” 宾百将呆住了,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你先前不是承诺,若癸什夺魁,你便绕着这校场,距跃三百,曲踊三百么?好,男儿言出即行,本尉便成全你,加倍罚之!你且绕着这校场,给我距跃曲踊十圈!以儆效尤!” 说完之后,杜弦看向左尉郧满,笑道:“左尉,你看我这样处罚,是否妥当?” 他语言和蔼,却不容置喙。 他看似商量,却独断专行。 在右尉眼里,宾百将的莽撞打断,俨然是左尉一系对自己主官权威的冒犯,怎能不杀鸡儆猴? 左尉虽然心疼女婿,但这件事他们的确不占理,为了未来的大局,他也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勉强笑道:“右尉说的是,是该让他长长记性了!” 宾百将呆若木鸡,现如今,连他的靠山左尉都服软了,他也只好捏紧拳头强自按捺。 他抬起头,狠狠地看了看幸灾乐祸的陈百将,还有一脸无辜的黑夫一眼,步履蹒跚地下到台下,准备脱了甲胄开跳,却又听右尉命令道: “穿着甲衣跳!” 宾百将身形晃了一晃,看向左尉,郧满却阴着脸别过头去,只给他一个背影。 “诺!” 宾百将无可奈何,只得勉强应诺下来,于是便当着上百名县卒、上百名更卒的面,就这么身披沉重的甲胄,绕着硕大校场,开始了距跃曲踊,也就深蹲蛙跳…… 哗啦哗啦,宾百将的甲衣在他每一次动作时,发出了声响,县卒、更卒们呆若木鸡地看着这场景,一开始还不敢说话,但右尉却下令,让他们好好数着,他们才开始为宾百将数圈…… “一圈……两圈……三圈。” 宾百将越跳越慢,心里默默念叨着今日所受的奇耻大辱,一定要让黑夫加倍偿还,而更卒们却越数越起劲,越喊越大声。 ”四圈,五圈,六圈!” 每一次蹲伏,甲衣都咯得宾百将肢体生疼,每一次跳跃,他都以为是最后一次…… 但军令如山,誓言在耳,他不得不继续向前,哪怕是爬,也得爬完这十圈! 在宾百将跳得四肢酸软,几欲晕倒的时候,黑夫已经由县右尉宣布,此次旬日大比,由他率领的癸什得”最“,也就是第一名。 他手捧赏赐下的一壶米酒,十根肉干搭在手臂上,缓缓走下土台,正好看见宾百将跳到第七圈,已经精疲力尽,如同一条老狗般,气喘吁吁地趴倒在地上,勉强抬起头,愤恨地看着他。 “黑夫,竖子!”他眼睛好似要迸裂出血。 “宾百将加油。” 黑夫朝宾百将比了一个大拇指,露出了鼓励的笑脸,让宾百将几欲吐血。 那一日,宾百将让县卒将黑夫按倒在脚边,凌辱谩骂他时,可曾料到有今日?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黑夫的受辱之仇,今天借助县右尉之力,算是得报了!同时,黑夫也不由佩服起这位县右尉来,手段真是犀利,不但敲山震虎警告了对手,维护了自己的权威,还收买了他这位“壮士”的心,一石二鸟,打的漂亮。 不再理会口中骂声不绝的宾百将,在癸什的一片欢呼声中,黑夫回到了自己的队伍中。他按照承诺,将那些肉干分与什中众人,又双手高高举起土坛里的米酒,仿佛这是自己赢得的奖杯…… “黑夫兄弟!” 季婴激动得满眼泪花,只有他知道,黑夫这些时日多么不容易,付出了多少。 “吾等是第一!”东门豹欢呼起来,沉浸在胜利中,小陶也在他旁边傻笑。 “得最!”个头最高的牡喜若狂,将堂兄彘高高举了起来。 平、可、不可三人相视而笑,他们知道,之后几天,他们能吃上肉,喝上酒了。 哪怕是一向沉稳的朝伯,也在捋着山羊胡须发笑,手禁不住微微颤抖,这恐怕是他十几次服役中,经历过最辉煌的一刻了。 良久之后,黑夫终于安抚了兴奋的众人,他挤出人堆,朝甲什走去。 在更卒们或畏惧、或敬佩的情绪中,自动分开一条道后,黑夫径直走过去,一把将准备跑路的垣柏揪了出来! “垣柏什长。” 黑夫看着这个满脸苦涩的有钱人,摸出了怀中的契券,在他眼前晃了晃,露出了和蔼的笑:“别急着跑啊,别忘了,你还欠我四千钱呢!” 第31章 盆满钵满 这一天下午,朝伯几人在茅草屋内说着早上的大比场面,但众人明显都有些心不在焉,小陶时不时失神发呆,可和不可两兄弟更是频频站起,向窗外眺望。平则在屋子里不安地踱步,彘盘腿坐在稻草垫上,看似镇静地编着草鞋,可以往灵巧的双手,今日却不知为何频频出错。 “钱来了!” 这时候,却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高呼,众人立刻停下了手边的事,齐齐站了起来。 接着,门被一脚踹开,瘦巴巴的季婴捧着一个大陶盆,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牡紧随其后,他的一对大巴掌端着一个小土钵,脸上也洋溢着喜悦之情。 这之后,黑夫、东门豹也走了进来,将门复又带上,把一切艳羡、嫉妒的目光都挡在外面。 季婴、牡二人把手中的器皿往地上一放,众人立刻就围了过来,却见盆、钵里一共盛着四个草编的畚箕,畚(ben)箕里面,则是满当当的、金光灿灿铜钱! 这时代,青铜不称之为青铜,而通称之为“金”,因为在入土氧化前,铜锡合金其实是亮黄色的。但又与作为上等货币的黄金有区别,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后世之人,不加区分把一切金的都理解成铜的,或者把一切金都理解成黄金的,都是耍流氓…… 所以这些铜钱堆到一起,真是熠熠生辉,让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尤其是在屋子里等待许久的几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都是贫苦出身,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多钱! 最夸张的是平,他跪在地上,好似要拥抱这些铜钱,乐呵呵地说道:“让我死在上面都行啊。” 朝伯则更冷静些,颤抖地说道:“这些,当真有四千钱么?” “有。”黑夫笑道:“千钱一畚,垣柏一共给了吾等四畚。季婴不放心,可是一枚枚数过的!的确是四千钱,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那垣柏倒是干脆,一个下午,就把钱凑齐送来了,不愧是县城里出了名的富裕人家,当然,这都是因为他们之前请官吏作证,定下了契券,没办法赖账。 这么一说,众人便放心了,但接下来问题就来了,这钱,应该怎么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黑夫,经历过这么多天后,什长的威信已如日中天,众人都听他的。 “我是这么想的。” 黑夫蹲了下来,选了一畚,将里面每串一百枚的半两钱拎起,把它们分成五份,每份200钱,摆到一边。 “牡、彘、平、可、不可,你们五人,一人200钱。” 他又将手伸向了另一个畚箕,将里面的一千钱分成三份。 “季婴、小陶,一人300钱。朝伯 400钱。” 最后,黑夫又挑了500钱出来,摆到了东门豹面前。 “东门豹,500钱。” 而后他露出了笑:“剩下的1500钱归我,汝等觉得,这么分可还妥当?” 黑夫分钱的时候,众人都屏住呼吸,没有说一句话,末了才面面相觑,有的人心满意足,但有的人,却有些意见。 “我还以为是十个人均分呢……” 只拿了200钱的平有点酸酸地说道,同时嘀咕了一句:“什长自己拿的真多……” “你这厮!” 黑夫还未表态,季婴、东门豹两个黑夫的铁杆顿时大怒,但第一个斥责平的,却是众人里年纪最大的朝伯。 “平,你休得在一旁说风凉话!” 朝伯气呼呼地指着平道:“汝真是没记性,当初吾等说不愿争大比第一时,是什长拍板,让吾等尽力而为,没有什长首倡,便没有这些钱。” “再者,什长这几天来日夜训练吾等,将家传的训练之法都掏出来了,不然汝等笨如蠢牛,岂能进步如此神速?” “最后,当初是什长一人与那垣柏行契券的,为了这四千钱,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若是输了,他便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去给垣柏做两年仆役!绝不牵连吾等。如今赢了,却心甘情愿与吾等分金……我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未见过行事如此公正之人。” 他每说一句,平的脸色就白了一分,头也越来越低,到最后,都完全垂下去了。 朝伯一口气将这些天挤压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在我看来,什长就算拿一半钱,都没问题!” “朝伯说了句公道话!”东门豹、季婴拍手称快,小陶、彘、牡等人也点头称是。 整个过程里,黑夫一直笑而不语,一直等到众人鼓噪完了,他才抬起手,让他们安静下来。 “其实我这样分,是有理由的。” “五人一人得200钱,这是汝等努力训练应得的奖励。” “季婴这些天里,没少替我规劝抚慰众人,有小功,所以当得300。“ 季婴闻言,得意洋洋地朝众人点头,钱倒是小事,重要的是,他的这份功劳,没被好兄弟漏掉。 黑夫的眼睛看向小陶,拍着他的肩膀道:”小陶被人威胁贿赂,却不畏强暴,断然拒绝。而且他是所有人里,学得最快,动作做得最标准的,他后面的人,基本都以他为准,我没说错吧?故而也当得300钱。“ 小陶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又红了。 “至于朝伯。“黑夫朝他作揖道:“朝伯是老行伍了,这些天来知无不言,帮我改进训练之法,功不可没,又是长者,故而应得400钱。” “应该做的,应该做的。”朝伯山羊胡须微颤。 “东门豹是伍长,这些天来全力协助我,这个更不用说,应得500钱。”东门豹朝黑夫点了点头,分钱之事,黑夫已经事先与他商议过了,东门豹重义轻财,一点意见都没有,全凭黑夫做主。 黑夫说道这里,微微一顿,又指着自己道:“至于我,朝伯方才已经说过,便不自夸了。倘若有谁觉得我分钱不公,大可提出来,若是众人都觉得有理,我黑夫,便分文不取,将这些钱全给你!” 说完话后,他目光扫向众人,众人缄默其口,包括那个意见最大的平在内,没有人再敢说半个不字。 “200钱够多了。”彘很知足地拎起自己那份钱笑道:”可以让我买件厚冬衣,再添两双粗布履,还有什么不满的?” “不错,什长分的公平,吾等无话可说!”他的弟弟牡难得说了句话。 “除了钱外,什长还将酒、肉分与吾等,又帮吾等减了明年的更役,如此厚恩,若还敢有怨言,那真是良心被猪狗吃了!”季婴咒骂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将各自的钱收入囊中,室内再度恢复了欢笑…… …… 癸什分钱,虽然是关上门做的,但有季婴那个大嘴巴,很快便传了出来,更卒们对此议论纷纷,艳羡不已。 就这样,到晚间时,“黑夫分钱”一事已经借由陈百将之口,传到了县右尉杜弦的耳朵里。 “善,看来这公士黑夫不仅有一身武艺,能做好什长本职,将乌合之众练得秩序井然,而且还分赏平均有理,是个人才。” 他目光看向陈百将:“这样的人,若不为吏的话,是吾等的失职啊……” “上吏的意思是?” 陈百将一愣,他虽然看出右尉对黑夫的欣赏,却不曾料到,杜弦竟有让黑夫为吏的打算! 算起来,黑夫有爵位,已经成年,为吏的硬性条件已经满足了。但经过此事后,这人是彻底和左尉、宾百将结仇了。这当头,右尉却想任其为吏,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彻底和左尉翻脸?还是只想在调走之前,让左尉如鲠在喉? 而且,秦国置吏的途径有很多,右尉是要亲自举荐?亦或是让地方自行推择?还是请县令征召?第一种风险太大,后两种也不容易。 “此事不急。” 杜弦却摆了摆手道:“容我再看看此人的秉性,待到更卒服役结束再说不迟!” …… 另一边,黑夫并不知道右尉与陈百将商量的事,在旬日大比结束后,所有更卒开始合编在一起,手持毛竹、木棍,开始练习“分而合之,结而解之”。 学会了这些,他们就是合格的预备役,随时可能被征召到军中,分发兵器,进行更加专业的训练,然后便是踏上真正的战场。 癸什有了之前的基础,在合练时也是动作完成最快的,不过黑夫总觉得,训练他们的陈百将,这几日总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态度不再是之前那种施恩于下的高傲,变成了热情的笼络…… 至于宾百将,自从那天他被右尉严惩,当着更卒、县卒的面在这校场上深蹲蛙跳十圈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据说是在养身体,毕竟是十圈蛙跳啊,腿都快断了吧。而且往后,宾百将恐怕也没法再在校场立足了,据说有可能调到安陆县下面的几个乡任职。 “他爱去哪去哪,别是云梦乡就好。”黑夫如此说。 待到十月十五日早上,在完成最后一次合练后,更卒们被允许休息半天,但不准外出,从明天开始,他们就将开始更加辛苦的徭役,好日子到头了。 黑夫回到茅屋里,和众人商量着今天要不要再切根大比时赏赐下的肉干,改善下伙食? 他本来说要将肉全分了的,可众人不好意思,只让黑夫分出来五根,留五根晒着,等服完役带回家去。反正肉干都用盐渍过,大冬天里也不会腐败。 至于被人偷走?不好意思,秦律规定,就算你过去切拇指大的一小块肉,哪怕不值一文钱,也要按盗窃罪论处,剃了你满头乌发,从此没脸见人。 有了黑夫带头,东门豹也把自己得到的那五条肉干拿出来两根,分予大家一起吃。如此一来,众人每天都能吃上点肉,日子好不快活。 就在这时,去借釜炊的季婴回来了,这厮在屋外便大声喊道:“黑夫,校场外面有人来找你,说是你兄长!” 第32章 伯兄 安陆县南门校场外,黑夫的兄长,公士衷站立于此。 衷年纪刚满三十,身高七尺有余,相貌和黑夫有几分相似,头顶缠着代表公士爵位的褐巾,唇上留了稀疏的短须,穿着一身粗布褐衣,并不十分保暖。 让人奇怪的是,他手里明明拿着一件厚实的新缝冬衣,却宁可在十月份的寒风里冻得打哆嗦,也不穿上。 他家虽然是公士,有百亩土地,可因为前年给亡父办丧事,去年又给衷治腿伤,几乎耗尽了所有的钱帛,如今日子过的很紧巴。 到了冬天,连冬衣都得让三个兄弟轮着穿,谁出门就让谁披上。这件衣服,一针一线皆是阿母亲手所缝,但衷再冷都不舍得穿,他怕自己一路走来尘土飞扬,将衣裳弄脏了,新衣嘛,还是让弟弟来穿吧。 此时此刻,衷就这么搓着手哈着气,在门口两个县卒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中,有些局促不安…… 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一向不愿惹事,也不愿意成为话题的焦点。 好在进去传话的人没有让他等太久,不多时,衷就瞧见校场内有个身影一路小跑出来,大老远就朝他挥手喊道:“伯兄!” 伯兄,是对家里大哥的称呼,黑夫就这么一溜小跑地来到跟前,朝衷作揖道:“伯兄,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奉母亲之命,来给你送冬衣,母亲这些天里日夜不息地缝衣,就是生怕你冻着。” 见到弟弟,衷露出笑,眼睛扫到黑夫身上,却发现他已经披着一件厚实的衣服,再往上看,黑夫的发髻上也有公士的褐巾标志,看来传闻非虚啊…… “嗨,我早该写封信传回去告知母亲和伯兄。”黑夫一拍脑门,有些懊恼,他解释道: “这些天出了些事,我得了些钱,已经置办了全身衣物,不必让伯兄再大老远送衣过来,你腿脚不方便……” 黑夫很是惭愧,衷去年服兵役时,落下了腿伤,至今未好,平日里干农活都艰难,从云梦乡到安陆县城五六十里路,黑夫简直无法想象,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让惊过来不就行了,伯兄好好在家照顾母亲即可。” 黑夫一边说,一边将自己已经穿得热乎的衣服脱下,不由分说地披在衷身上,又接过他手里大老远送来的冬衣,穿上以后,满脸欢喜。 “还是母亲做的衣裳暖和!” 衷将手收到袖中,感受暖意,欣慰地笑了笑:“惊年纪小,性子又毛躁,我怕他误事,更何况……”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校场辕门站岗的两名县卒,将黑夫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就算不为送衣,我也会专程来一趟县里。黑夫,你好好告诉为兄,这些天到底出了何事?你这公士爵位,到底是怎么来的!” 原来,自打黑夫离开家后,衷就三天两头听到传闻。 最开始是有人回夕阳里,说看到黑夫被一个亭长抓到县狱去了,要吃官司! 这噩耗可把全家人吓得不轻,母亲却不相信,她头也不抬,一边摆弄着手里的机杼,一边说我家黑夫是个老实孩子,绝不会犯法,依然坐在榻上,给黑夫缝补着冬衣。 然而,到了第二天,与衷有过节的里正就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冷嘲热讽地说了一堆话,让全家人如坠冰窟。 里正说县狱已经发爰书到里中,询问黑夫的籍贯、身份是否属实,是否有犯罪前科?里正言下之意,无非是黑夫已经入狱,这辈子算完了,衷一家子也没几天好日子过,很快就要被连坐受罚! 这下,就连最相信黑夫的母亲也焦急不已,直接就病倒了,衷的妻子每天抱着孩子以泪洗面,三弟惊更是三更半夜突然喊醒了衷,说全里的人都在传言,说仲兄犯罪被抓,万一判了连坐该如何是好,要不我们全家连夜逃走吧…… 父亲去世后,衷就是一家之主,他可不能乱了阵脚。好说歹说,稳住了惶恐不安的家人,让他们稍安勿躁。 那几天时间里,里正在里中四处宣扬此事,搞得邻居们看衷一家的眼神也怪怪的,衷本想亲自来县城打听打听,却在里门就被人手持农具拦下,生怕他跑了…… 就在全家人被当成贼一般严防了几天后,十月初,去县城赶集的人却带回了截然相反的消息。 “汝等可听说了,衷家的仲弟黑夫,在湖阳亭以一敌三,擒拿盗贼!” “没错,整个县城都在传,黑夫斩贼头颅,立了大功!” “不知此子会得到怎样的赏赐。” “衷一家这次可算时来运转了。” 就在衷被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砸得头脑发晕,打算不管如何都要到县城里亲自问问黑夫时,里正和田典(负责督促农耕的里中小吏)却又找上门来。 里正黑着老脸,田典却笑容满面,他说县里下发了文书,黑夫因擒贼之功,被拜为公士。现如今,县城那边的手续已经办完,他们奉命前来,要给黑夫家划定一百亩田地和一片空地,以后给黑夫自己建宅用…… 至此,全家老小心里这才一颗石头落地,母亲又拿起了针线,惊开始四处向同龄人吹嘘黑夫事迹,衷的妻子也露出了笑容,邻居们看他们的眼神,从提防厌恶变成了羡慕…… 一家两公士,这可是值得庆贺的事,意味着衷家的土地,一夜之间多了一倍! 于是接下来几天里,衷都在忙着和里正、田典周旋,想要为黑夫争取一块好地,宅也能选的离自家老宅近些,等忙活完这一切,已经到10月中旬了。 衷这才匆匆忙忙地带着母亲做的冬衣,一瘸一拐地上路,走了整整三天,才来到县城。 虽然事情已经弄清楚了,但衷是个谨慎的人,总感觉这一切像做梦似的,他得亲自问问黑夫才能放心。 黑夫听衷说明原委后,却焦急地问道:“母亲病了?重不重?伯兄你不在家里,谁照顾她老人家?” 虽然这些天没少提拎便宜老爹为自己挡枪,但对于母亲,黑夫是发自内心地爱戴,也暗暗发誓,要连着“黑夫”的那一份,好好孝敬她。 衷宽慰道:“母亲是担忧你才病的,得知你没事,已经大好了,再说,惊和你丘嫂(大嫂)也在她身边照应,你阿姊也回来了,不必担心。” 黑夫这才放下心来,这时候又一阵冷风吹来,纵然兄弟二人身披冬衣,依然打了个哆嗦。 他便拉着衷道:“伯兄,此事说来话长,勿要在此站着,你我进去屋舍里说。” 衷也是服过役从过军的,面露迟疑道:“外人怕是不好进校场吧。” “无妨,我已和陈百将说过了,他说今日更卒休息半日,让伯兄想进就进,勿要呆太久便是。” 说着,黑夫便拉着衷往里走去,还熟络地和守门的两名县卒打了个招呼。 衷心里更是惊讶,在他印象里,黑夫是个木讷寡言的弟弟,只有一身蛮力,说他制服盗贼,衷是信的,但黑夫怎么能和百将说上话? 越往校场里走,衷的吃惊更甚,因为校场内的县卒、更卒,但凡见到黑夫,都会停下来,朝他作揖打招呼,黑夫也一一还礼,看得出来,自家弟弟在这里声望很高。 衷尚不知前几天发生的事,如今在校场之内,唯一见到黑夫还板着脸的,也只有甲什垣柏了…… 带着惊异,衷和黑夫走近了更卒居住的屋舍,才到门边,就有一个尖嘴猴腮的瘦青年大步走过来。 “小弟季婴,见过伯兄!” 那瘦猴冲着衷大喊了一声,然后也不管地上的泥泞,竟直愣愣地拜倒下去…… 第33章 日子越来越好 衷吓了一跳,连忙去扶起那人,自己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弟弟? 黑夫也笑问道:“季婴,你这是作甚?” 季婴抬起头咧嘴一笑:“黑夫的兄长,就是我季婴的兄长,当行弟见兄之礼!” 说着,他一招手,癸什的众人便纷纷走了过来。 “没错,什长之兄,亦是吾等之兄。” 由东门豹带着头,除了年纪较大的朝伯外,其他的小陶、彘几个年轻人也学着季婴的样子,对衷作揖,口称伯兄…… “这……我实在受不起。” 衷有些不知所措,还是黑夫知道自己大哥不喜欢成为焦点,连忙止住了众人太过热情的欢迎,邀请衷进屋。 但这简单的迎接,黑夫在什中的的威望可见一斑。 “伯兄今日来的巧,吾等正要往釜中下肉!“ 众人簇拥下,衷跟他们来到茅屋之后,朝伯和平等三四人正蹲坐在此。 简陋的土灶里,柴火正旺,身高体庞的牡蹲在旁边,鼓起腮帮子奋力吹火,一口陶釜架在上面,里面的汤水已经沸腾。 朝伯让平用短剑切着肉干慢慢放入釜中,又指挥可、不可两兄弟往釜里里加黄橙橙的粟米,自己则眯着眼,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盐,像撒粟种一般细细撒下,往汤里调味…… “前几日开始自己造饭后,才知道朝伯在军中还做过火头,吾等可是有口福了。” 黑夫说着,便邀衷坐了下来。 大家都是苦出身,不必非要学贵族跪坐礼让,相互作揖之后,便盘腿坐着,端外表灰扑扑,内里却用溪水冲洗干净的土陶碗,由朝伯用木瓢分着肉粥。 因为不舍得加盐,粥的味道淡了点,但肉干本就自带盐味,嚼在嘴里很香,至少黑夫觉得,比那一日在安陆县街头食肆吃到的黍臛美味多了。 但朝伯似乎对自己的手艺不太满意,尝了一口后,吧嗒着嘴说,若是还未入冬就好了,他还可以去外面寻些秋葵来,放到汤里,会更加美味。 即便如此,众人已将此当成美味佳肴,稀里哗啦地喝了下去,牡和季婴这两个饿鬼投胎的家伙最先吃完,立刻就腆着脸伸直了胳膊,将陶碗递到朝伯面前:“再来一碗!” 衷没他们那么鲁莽,小口小口吃着肉粥,母亲在家里时经常长吁短叹,觉得二儿子来服役会吃苦,如今看来,非但没吃苦,日子过得还很滋润,无冻馁之虞,还能吃上肉呢!这下他就放心了。 这时候朝伯也过来同他打了个招呼,二人年龄相仿,同是云梦乡人,都觉得对方有些面善。一问才知道,原来二人曾经一起服过兵役,还参加过同一场战争,只是不在同一个部曲里。 “我仲弟第一次服役,这些时日,多谢朝伯照顾了。”衷是个实诚谦逊的人,立刻向朝伯致谢。 朝伯连忙架住了他:“岂敢岂敢,分明是什长在提携吾等,不然也不会过上这有肉粥吃的日子,过去十几次服役从未有过!汝等说是不是?” “是!多亏了黑夫什长,才有今日!” 众人都赞同朝伯的话,然后便从季婴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说起了这半个多月来,黑夫的英雄事迹。 从湖阳亭附近遇盗出手以一敌三,到县狱对薄公堂机智脱罪;从更卒服役被宾百将刁难,到旬日大比一举夺魁,恩怨得报,名声大涨,县尉赞誉,盆满钵满…… 在季婴的口才下,这些事情潺潺道来,被温暖的灶火一烘培,便酿成了惊心动魄的故事! 衷都忘了自己手里还端着陶碗,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些事,都是自己那个从小话不多,木讷实诚的弟弟做出来的? “仲弟,当真如此?”半响之后,衷才合拢了嘴,看向了黑夫。 “这些时日,黑夫也像是在梦里一般,也多亏了我运气颇佳,父亲在天之灵保佑,所以纵然遇到了些阻碍,终究无事。” 黑夫摊了摊手,有些怪众人多嘴,在他印象里,大哥是个不愿意惹事生非,喜欢安安静静过日子的人,季婴这贫嘴的,故意把事情说的那么曲折凶险作甚?找打! 孰料,衷却在沉默半响后,猛地站起身,拍着黑夫的肩膀,大笑了起来。 “我仲弟长大了,有出息了!为兄打心里高兴!” …… 更卒虽然允许亲人来送衣、钱,却不准过夜,吃完饭食,聊了几句后,衷就得在天黑前离开了,他准备在县里的客舍凑合一晚,明早再慢慢回家去。 黑夫让众人散了,他自个陪着衷往外走,眼看四下没人,便将怀里一个沉甸甸的褡裢掏了出来,塞到了衷手里…… 衷的右手已经拎着黑夫留给家里的五根肉干,左手接过褡裢,顿时沉甸甸的,一摸就知道里面全是钱,顿时吓了一大跳。 “仲弟,这是……” “这就是从那垣柏处得来的钱。” 黑夫笑道:“本来有四千,与什中众人分了些,这1500就归了我,加上之前捕盗赏赐的,一共两千钱,都在里面。我还要做半个月劳役,放在我这也没用,还不如交给伯兄带回去。” “那你要花钱怎么办?” “我这还剩着三四百,够花了。” 衷有些犹豫,但黑夫让他宽心,并喋喋不休地嘱咐道:“黑夫不在家,惊又调皮不懂事,母亲那边,就要靠伯兄和丘嫂照顾了。母亲身体不好,一到冬天就腿脚怕寒,伯兄可以明早在市上看看,买条羊皮袄子,让母亲盖在腿上驱寒。” “家里的农具旧的旧,破的破,开春农耕可不能耽误,伯兄顺便买点农具回去,记得要买铁的,好用。” “丘嫂嫁给伯兄七年了,家里就接二连三出了许多事,越发穷困,她一年到头都不能添件新衣,日夜织布得来的钱帛,都留着让我和惊这两个大饭桶填肚子了。” “黑夫以前不懂事,如/今明白伯兄和丘嫂的难处了,还请伯兄看着市上的丝、布合适的,买些回去给丘嫂,还有侄儿、侄女做衣裳。他们都无什么衣服可穿,我那侄儿更是光着腚,客人来了只能躲在屋里,想想都心酸……” 说着说着,黑夫心里就一阵阵难过,他家好歹是公士,已不算里中最贫困的,可要让全家所有人都衣食充足依然如此艰难。 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长兄如父,前几年咬着牙硬撑,才没让黑夫和惊饿肚子。结果,他自己年纪轻轻,鬓角就愁出了好几根白发,背了微驼,这时代的生活,实在不容易啊。 所以,他要报的恩,不止是母亲,还有对大哥的。 黑夫最后道:“至于惊,跟他说,安下心来侍奉母亲,好好带着侄儿、侄女,等我回去时,再给他挑一把好的短剑!” “仲弟,这样一来,五六百钱就花出去了……” 衷看着自家二弟,不知该宽慰还是无奈,这样花钱的话,也太不会过日子了。在他看来,这些钱就应该统统交给母亲,压到床榻下面攒起来,等着黑夫分户时盖新宅,娶妻用。 黑夫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伯兄勿忧,黑夫在此许诺,我家之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千金散去,还复来!” “千金散去,还复来……” 衷重复着这句话,感觉有些心惊,骂道:“手头才得了三两千钱,就说什么千金,你呀……” 衷哭笑不得,心里却是暖的,弟弟有这志气,也是好事,他也不希望两个弟弟像自己一样,碌碌无为,半辈子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时间不早了,二人作揖道别,在衷小心翼翼地收好钱,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时,黑夫又在后面叫了起来。 “伯兄!” 衷回过头,看到黑夫在朝他作揖:“兄长腿脚不方便,买的物件又多,回去的时候,就别走路了,租辆顺路的牛车代步!切记,切记!千万别舍不得花钱!” “黑夫亦然!你的话我会转告母亲,半月后见!” 衷无奈朝他挥了挥手,让黑夫快些回去,看来自己也少不得要奢侈一番,坐车回家了。 “我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他回过头,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露出了欣慰的笑:“但愿如此吧!” 第34章 版筑之间 黑夫虽然对衷说什么“日子会越来越好”,但衷前脚刚走,他们这些更卒的日子,就徒然滑落低谷。 因为演兵训练结束,更卒们要开始自己的主要工作:徭役。 提及徭役,黑夫脑中立刻浮现出许多场景: 骊山秦始皇陵的七十万刑徒、绵延数千里的秦长城、被活生生埋进长城的万喜良,还有把长城哭塌的孟姜女…… 当然,最后这个故事的原型这会早就有了,叫“杞梁妻”,说的却是发生在春秋齐国的事,被后世以讹传讹赖到秦朝头上。毕竟“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于桀纣。”在后世读书人眼里,暴秦“焚书坑儒”,可是比桀纣还凶恶万倍哩,这么残忍的事,肯定是你干的!和破窗定律一样,既然秦朝这么黑,就多的是人来添一横抹一笔,罪行就越发罄竹难书了。 虽然故事是假的,但沉重的徭役的确是真的,那些十多年后揭竿而起造反的各路秦末英雄,大多是徭役惹出来的幺蛾子。 所以,黑夫是以比训练更加谨慎十倍的心态,战战兢兢地前往服役的工地。 好在,陈百将对黑夫的态度是越来越好了,在他们从南门到东门的路上,还和黑夫聊起了天。 他科普说,秦国规格最高的徭役,被称为“御中发征”,是国都分派下来的徭役,要去咸阳做工的。虽然秦王嬴政正值壮年,但他的王陵,也就是以后的秦始皇陵已经开始修了,只是目前动工规模不大,不像后来多达七十万…… 提及咸阳,陈百将眼中闪烁着光芒,他无时无刻不想去首都看一看,哪怕趴在路边偷偷瞧一眼大王的车驾也满足,一睹咸阳辉煌,感受大王的荣光,那是每个秦吏最期盼的时刻。 黑夫知道,十来年后,一个戴着竹皮冠,长着大胡子的泗水亭亭长,也会抱着和陈百将一样的想法,前往咸阳服役,并对着秦始皇的车驾发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 此外,各郡县自行征发的土木工程和传输需要的劳力叫做“恒事”,种类五花八门,有的是给禁苑、国家公用的牧场修缮围墙的篱笆,有的是给各县修筑城墙、堤坝,亦或是扩建县政府大楼。 最后一种是临时徭役,不在每年的“量入为出”,也就是政府财政计划内。必须得到上级政府批准才能立项,因为理论上,秦国是不提倡随便征发劳役的,那天黑夫在县狱看到的《为吏之道》里,就有一句“兴事不时,缓令急征”,真是让他啧啧称奇。 很不幸,黑夫他们这批更卒轮到的,恰恰是重活中的重活,修城墙…… 本来安陆县东城依曲阳湖而建,没有墙垣。或许是考虑到未来会与楚国开战,作为边县,安陆必须加强防御,于是就决定修一道东城墙。去年上报到郡里,得到了准许,于是从秋收之后起,就开始陆陆续续修筑,除了百多名刑徒城旦日夜不休外,每个月还得调用更卒修一段。 陈百将将百余更卒交予负责工程的“县司空”后,就算完成任务了。 作为负责工程的工头,县司空冷着脸给了黑夫他们一个下马威,宣布了许多禁令,譬如不许偷奸耍滑,不许懒惰等,违者将受到重罚。 “若屡教不听,顶撞司空,这些刑徒,便是汝等的下场!” 县司空吓唬着他们,将手指指向了已经在工地上忙活的一群人…… 十月中下旬天气已经很寒冷,但那些人却衣衫褴褛,穿着赭褐色的囚衣,下裳甚至难以遮体,冻得手脚发红,却还得在工头的监视下不停不休地劳作。 “黑夫兄弟,那不是前些日子因诬陷你我而被罚为城旦的商贾鲍么?” 季婴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刑徒堆里那个步履蹒跚的家伙,正是对他们恩将仇报的商贾鲍! 鲍似乎也看到了他们俩,愣了一下,手里的那筐土不慎撒了,立刻就挨了一鞭子。他连忙呼痛,低下头继续干活,才短短半月不见,他已经完全没了之前的富态,头发胡须被剃光,神情落寞…… 接下来,季婴又找到了那三名湖阳亭的亭卒,正在合力撬动一块碍事的大石头,抬头看向黑夫、季婴的眼神满是惶恐,先前那点恨意都被消磨殆尽了。城旦是最苦的劳役,他们还要在此服刑数年之久。 最后,他们还发现了被抓获判刑的一名楚地盗贼,他脸上刺着黝黑的黥字,脖子上套着一个木钳,做着更重的活,被工头呼来喝去。 “只找到一个,还有另一个哪去了。” 季婴瞧了半天,还是没找到另一名楚盗,看着刑徒们的凄惨模样,他后怕地说道:“多亏了那一日黑夫机智,不然,若是打输了官司,你我可要在这里服城旦劳役,就不是半个月,而是三五年了!” 黑夫也点了点头,穿越到秦国,果然是地狱级难度的副本,不是说顺着天下大势走,你就能一帆风顺。作为一个小人物,你得小心规避各种违法行为,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根本没有第二次机会。 仔细想想,自己前几日在训练时就太过莽撞,与人对赌时总不给自己留后路,看来以后要谨慎些,不能这么冒险了。 县司空也没有跟他们废话,立刻就安排了任务,各个什都有自己负责的活计。于是,在这个暗淡的冬日里,在县司空监督下,在小工头们的鞭策下,黄土漫天的工地上,百余更卒和百余刑徒如同一群工蚁般穿梭其间,来去匆匆。 黑夫虽然是什长,但也不能闲着,他接过了袍泽们传过来的一大筐泥土,心里暗道:“原来这时代的城墙,都不是砖砌的啊……” 他在县城里见到,官寺的地基和地板是砖铺的,但这时代的城墙,并非砖砌,而是夯土造的。 夯土建墙是很有讲究的,一开始,大家在工头指挥下,把一块块厚木板拼起来,每两块木板外面插一根叫“桢”的立柱。这些立柱之间也系着绳索,就像夹棍一样把那些木板固定住,使它们不至倒塌。从而竖成四面木墙,组成一个狭长的方框,看上去就像是后世修楼的脚手架一样。 据说,这种四版筑城法,还是百多年前吴起从中原带到江汉的,淘汰了当地落后的两版垣。时过境迁,吴起的名字当地人都没多少记得了,这四版法,大概就是他在楚地留下的唯一东西了…… 黑夫他们的任务,就是不断地用这时代的铁楸“锸”铲土,放在竹筐里,让人沿着那些“脚手架”提到木墙上,往里面不停填土。这时候,前些日子训练的成效就显现出来了,他们依次传递,十分有序高效。 而等到里面盛满土后,就让城旦、刑徒们三人或四人一组,抡起沉重的夯杵,照着松散的土堆一顿猛砸! 黑夫知道,那些木板叫做“版”,夯杵叫做“筑”。这一工序就叫做版筑,孟子说”傅说举于版筑之间“,意思是商武丁那位大臣傅说,一开始也是抡大杵,砸夯土的苦活…… “嘿!嘿!嘿!” 随着刑徒城旦们一次次喊着号子,一次次抡起大杵,砸向泥土,那些疏松的干土便被慢慢夯实,越来越板,越来越硬,直到铁锸使劲一铲都无法撬动。于是洒上水,涂上一层泥,一段城墙就算完工了。 等施工完毕,拆去脚手架,压在夯土中的插竿还能起到加固作用。 黑夫还是有些怀疑这城墙的质量,用匕首刺了刺那些已经风干的墙垣,才发现自己多虑了,还真是夯得如同石头般坚硬。它们的寿命或许不如石墙,千百年后肯定风吹雨淋变矮甚至消失,但防御力却不错,经受得住石块轰砸。 所以这时代攻城的最好方法,并不是投石器,而是掘地道,或者发水来慢慢浸泡…… 仔细想想,其实秦长城也是夯土版筑的,不过黑夫在心里默默算了下,不由心惊。 他们两百余人,忙活了好几天,也不过建起了一小段城墙。 长城有多长?就算没有万里那么夸张,起码有几千里吧,又需要多少劳动力?北疆的交通、人口比江汉差多了,又会死多少人? 后人皆言,秦筑长城,死者相属。 这两天里,黑夫的确亲眼看见,有一个刑徒不知是生病还是劳累过度,突然倒毙,被抬了下去,大家却只是麻木地看着,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可见这是常有的事…… “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 这就不是谣传,而是实打实的民间声音了,想到此处,黑夫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现在还不敢想太大的志向,太遥远的未来,只是想让自己和家人先过上好日子,免死于沟壑,决不能沦落到如此境地! 所以,还是快快想办法将爵位升到不更,那样的话就能永久免除劳役了,也才有能力保护家人。 正想着时,却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叫响起,更卒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看去。却见一个身披羽毛,披头散发的人唱着诡异的歌谣缓缓走了过来,正是一个当地巫祝。县司空则满脸寒霜地走在后面,在他身后,两名工头死死架着一个光着上身、脸上黥字的男子…… “黑夫兄弟,他是……” 不等季婴说,黑夫就认出来了,正是他们上个月擒获的楚盗之一,前几天一直没有见到,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如今又被带出来,不知要干什么? 等他们走近了,黑夫才愕然发现,那名楚盗刑徒的左足,从膝盖以下,皆不翼而飞! 第35章 秦国没有豆腐渣工程 “是刖(yue)刑。” 东门豹也在一旁,放下了手里的铁锸道:“他大概是不甘为刑徒,试图逃跑。我听说,像这种一生为城旦的刑徒,跑第一次,斩趾,跑第二次,断左足,跑第三次……” “跑第三次,必死无疑……” 黑夫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那楚盗身上满是泥土,伤痕累累,恐怕是才被抓回来吧,这家伙也真能跑,没了左足还要试图逃走。 东门豹也嗟叹道:“真佩服此人的执拗,若是我,没了左足,肯定就心灰意冷认命了。” “也可能是只求一死。”黑夫也不知自己该是什么情绪,愧疚么?不至于,同情么?有一点,但更多的,只是在庆幸自己不是那个楚盗。 却见巫祝、县司空将断足的楚盗带到黑夫他们刚修好的城墙拐角处,巫祝念念有词,一会抬头望天,一会伏倒在地,神神叨叨,似乎是在做什么仪式…… “这是要作甚?”黑夫感到了一丝不安。 一旁的朝伯好像见过类似的场面,沉吟之后缓缓说道:“城墙修好,要以此人做祭品,埋入墙内,祈求本地湖神山鬼,保佑城墙坚固,百年不倒!” 此言一出,年轻的更卒们皆是一惊,黑夫更是心生震撼。 “难道说,万喜良被埋入长城一事,虽是讹传,却也有类似的事发生过?” 黑夫知道,虽然主导秦国的法家倾向于无神论,认为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靠法度。但在秦国民间,从关中陇上的黄土高原,到云梦泽畔的江汉之滨,迷信之风依然十分浓烈。 尤其是南郡,曾经是楚国故地,更是巫鬼盛行。虽然南郡太守在公文里将此斥责为“淫僻恶俗”,但实际上,就连秦国官府,也在祭祀大量神明,比如官方祭祀的巫咸、大沉厥湫、亚驼三位神巫。安陆县也有被官府承认的“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等楚地神明,城里城外,庙宇祭坛随处可见。 就连小小的曲阳湖,也有一位“曲阳君”,虽然秦国不允许以少男少女为祭品投湖,但每逢建城、修路,时不时还是会杀一二死刑犯祭祀…… 最后,受尽断足折磨的楚盗,就像一条狗,或一只彘似的,被当场割喉杀死。动手的人干净利落,没让他再受痛苦,鲜血流到曲阳湖里,染红了湖泊一角,与天空上殷红的晚霞交相辉映。 而后,在那名身披羽毛的巫祝举行的仪式里,楚盗胸前被嵌入一枚铜箭簇,在悠长的歌声中,楚盗的尸体被大伙七手八脚地抬到城墙拐角处特地留出的缝隙里,用土砖封了起来…… 他的血肉,从此以后就要和这道城墙凝结在一起,干涸,腐朽,只有等下一个乱世,墙砖剥落,才能重见天日。 至此,这段城墙才算真正完工。 是夜,半个月来一直板着脸的县司空终于露出了笑脸,他让庖厨给更卒们烧了一锅肉汤,让大家吃个饱饭,还将每个什的什长叫到一起,向他们道谢…… “过去半月,更卒活重,多有怨言,多亏二三子约束得当,城墙才能按时完工。” 在县司空之后的讲述中,黑夫才知道,原来这位总工头也不容易,秦国有专门的《司空律》针对土木工程之事,简直是细致入微,连筑墻的模板、横木等建筑材料的损耗,更卒、刑徒每一顿饭食的规格、数量都有明文规定。 在秦国,想像后世的某些包工头一样从中动手脚,赚取利益?做梦去吧! 更令县司空害怕的是,另一篇《徭律》里还要求说,如果开工前他对工程所需劳动力估算有误,造成施工时间超期两天以上,他就会因为“不察”,而受到处罚。 所以前些天,县司空才板着脸,对工程质量要求极高,虽然没有到后世赫连勃勃筑统万城以锥刺入一寸便要杀人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偷懒的刑徒都被抽得死去活来。 好在,黑夫他们的工期,在十月二十九这天,顺利完成! 但就在黑夫等人松了口气时,县司空喝了一口肉汤,却又苦笑道:“二三子勿要以为,修完城墙便完事了,今后一年,若是这墙垣出了问题,仍要拿吾等是问!” 原来,秦国的土木工程有一个“保修期”,工头和修城的劳动力要对自己修建的这一段负责。若是一年之内出了质量问题,导致城墙开裂倒塌,负责修筑的更卒就要被抓回来重新修缮,保修期还不算你服徭役的时间! “这么狠!” 黑夫不由咋舌,只能祈求那名被镶入城墙的楚盗真能管点用,让明年的雨水不要太大,湖水不要涨太高,不然他就倒霉了。这徭役实在是苦,黑夫已经不想再服第二次。 不过仔细想想,这项”问责保修“制度要是能流传到后世的话,什么彩虹桥坍塌,高楼完工一个月就开裂等混账事也不至于那么泛滥。至少在秦国,所有人都可以拍着胸脯保证:“我大秦,没有豆腐渣工程!”——虽然这时代豆腐都还没被发明出来。 黑夫知道,因为夯土夯得太结实,秦直道残存路段两千年后都很难长出草来。 都江堰、灵渠等秦代完成的工程,到了现代,都基本保持原貌,甚至还在使用。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但问题是,生产力如此落后的情况下,为了达到这种标准,又要流多少更卒刑徒的血汗? 这天夜里,黑夫躺在城垣下的临时窝棚里,久久不能入睡,外面冷风呜呜地吹,仿佛是那个被镶在城墙里的楚盗在悲鸣。 来到这时代已经月余,在这里,他见证了秦律的严谨精密,秦吏们操控着这个国家的高效运转,正像荀子入秦所见到的那样:“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顺。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至少,大部分是这样的,不得不说,秦律的确是领先时代的开创。 但黑夫也看到了荀子未能见到的另一面,这依然是一个处处充斥着野蛮的时代,对升斗小民而言,生活处处艰辛凶险,一不小心触犯法律,就要遭受严酷的惩罚,永无翻身可能。秦的刑徒比例,虽然没到满大街都是的程度,但也够高的了。 先进与野蛮共舞,人性与无情并存,这就是黑夫感受到的秦,真切的秦,非后世抹黑的那么不堪,也非秦粉鼓吹的那么美好…… 就这样辗转到大半夜,黑夫才迷迷糊糊睡着。 到了第二天,总算是熬到了工期结束,黑夫他们都被县司空喊去签一块木板文书,上面盖了官寺的印章,证明这次服役期满,这叫做“致”。 县司空说,这份文书会被一分为二,一份提前送到户籍所在地,另一份让更卒们自己拿着,千万别丢了。 你自己声称服役归来?那可算不得数,必须有官府开具的证明。 若是应募的更卒回到家乡,结果被查出是私自逃回来的,就会被罚去边疆服苦役四个月……所以啊,别想着偷奸耍滑,还是老实点,服役是每个秦国公民必须履行的义务。 办完这些手续后,他们回到校场那边重新集结,陈百将又点了一次人数,才宣布此次服役结束,他们要在今夜前离开校场。 癸什众人松了口气,相互祝贺这场服役顺利结束,打算约着顺路的一起回家。 但就在这时,陈百将却和颜悦色地喊住了黑夫,说县右尉有事要找他! …… ps:未卒堵坏,司空将红(功)及君子主堵者有罪,令其徒复垣之,勿计为(徭)。——《徭律》 以人镶入城墙为祭品,并非胡编乱造,里耶古城古城南城墙拐角处,的确掘出了一名受过刑罚的男性刑徒尸骨,被当做祭品安置在此。 第36章 可愿为吏? “县右尉找我?” 这是黑夫没有料到的,跟着陈百将前往官寺的路上,他不禁琢磨开了。 “会是什么事?难道说……”他心中一动,却又装作一脸懵懂,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跟随陈百将步入县尉官署。 秦国的县级政府,大体分为民政经济、司法、军事治安三大块,分别由县令、县丞、县尉负责。其中县令是长吏,县丞、县尉是次吏,都是秩四百石,拥有自己单独的治所与官衙。 黑夫进过县丞的官署县狱大堂,如今再来这一墙之隔的县尉官衙,相同的是都不加装饰,吏员来去匆匆,不同的是,这里军事色彩更重。 只见门口卫兵披甲相对而站,一动不动,直直穿过二堂,戒备渐渐严密了起来,持矛肃立的兵卒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给他一种进入军营的感觉。 想想也是,县尉的职责,本就是掌治安捕盗之事。到了战时,或者边境征召徭役时,更要带着全县的壮丁赶赴前线,相当于后世公安局和人民武装部两个单位合在一块,这么一想,黑夫对这反而有几分亲近感。 在步入大堂前,陈百将和黑夫还被尉史拦了下来,要他们卸下身上的武器,而后又脱去鞋履才得进入。 陈百将在前,穿着足袜小步趋行,而黑夫就尴尬了,因为他连双袜子都没有! 黑夫只得光着脚,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轻轻走动,但还是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好在他来之前匆匆用冷水冲过澡,还重点照顾了下脚,上面没有泥土异味,不然更尴尬…… 时值午后,阳光从窗扉射入大堂,黑夫瞧见,左边是摆放简牍的书架,右边是摆放矛、戟、弓、剑,戈五种武器的“兰锜”,上面染了红漆,十分显眼。 而大堂正中央,县右尉杜弦穿着一身便装,头上戴竹皮冠,正端坐在案后,持笔批阅着简牍。 别以为军事主官就都是武夫大老粗,在秦国,除了尉史、牢监之外,各个县的游徼与亭长等负责社会治安的小吏,都由县尉来统领。每个月从各乡、亭发上来的案件、捕盗文书,可以堆满案几了,肚子里没点墨水,怎么处理这些公务。 黑夫还窥见,县右尉的手边,不仅摆放着他的铜印黑绶,还有半枚虎符……这是兵权的象征。 “禀右尉,公士黑夫带到……”陈百将双手合拢,长拜及地,黑夫少不得也要学着他来一遍。 “小人黑夫,拜见县尉!” 杜弦手中的笔不停,抬眼看了看黑夫,点了点头:“来了?一旁就坐,不必拘束。” 说是坐,其实就是到堂侧跪坐,虽然膝盖下的垫子挺软的,但黑夫却只能学着陈百将的模样,屁股微微沾着脚跟,上身挺直。这叫做“跽”,以示对地位远高于自己之人的庄敬。听陈百将说,这位杜弦不仅是右尉,还是爵位第6级的官大夫,比黑夫曾经见过的喜还高一级呢。 杜弦一直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黑夫就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坐着。期间,陈百将还躬着身子凑到杜弦跟前,眼睛看着黑夫,不知跟他说了些什么…… 黑夫能做的,便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暗暗猜测县尉和陈百将的用意。这右尉杜弦的手段,从那天他惩戒宾百将,并让左尉郧满无话可说一事便能看出,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猜的没错,从黑夫进门伊始,杜弦就在暗暗观察他。 听陈百将说,这个黑夫在得到大量钱币后,没有大吃大喝,而是统统交给了兄长带回家去,对家人能如此,这应该是个有报恩之心的人。 做徭役的那些天里,他也是兢兢业业,没有出格举动,此人还算沉得住气,没有因为一时得志而忘形。 来官寺之前,他还匆匆沐浴了一番,洗去身上劳役的泥土。入堂之后,没有像某些乡野村夫一般四处张望,诚惶诚恐。而是学着陈百将,一板一眼地做着礼仪,这说明,这是个聪明而懂得尊卑的人…… 杜弦一直认为,他自己和任人唯亲的左尉不同,看人不单看其能力,还看其本性,这样的人,才值得提携。 于是杜弦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简牍,问道:“公士黑夫,早就听闻你武艺不俗,可敌三人,本尉问你,可会用五兵?” 黑夫背后就是“兰锜”,所谓五兵,则是上面的矛、戟、弓、剑,戈五种这时代最普遍的武器。 黑夫照实回答道:“黑夫初次服役,未能接触军中兵刃,故只会用剑,能拉开猎户的弓,但射不准。” “会用剑便可,剑乃短兵之首,君子利器啊。” 杜弦笑了笑,又问道:“听闻你还能读能写?从何处学的。” “年少时家境尚可,与兄长一起,随里中一位老丈学的。” “能识多少字?会写多少字?” “公文律令上的字,大体都认得,但只能写三四百。” 黑夫一一作答,在询问了黑夫一番后,杜弦开始直奔主题:“本尉不喜欢说话绕弯子,今日唤你前来,是要问问你,可愿为吏?” 毫不犹豫地,黑夫立刻应道:“愿意!” 经过这月余的亲身体验,他总算是明白了,在秦国,社会地位最高的,除了立功的将士外,当数大大小小的秦吏。 身为秦吏,不但参军时直接就是基层军官,平日里还可以积累劳绩升职,立功拜爵的机会也更多,所以他心心念念,一直想要混进秦国的公务员队伍。 黑夫长拜道:“小人求之不得!只是出身卑微,未能进学室学律令,没有为吏的途径!” 据黑夫所知,秦国虽然没有科举考试,但入仕的途径还真有不少,除了战场立功拜爵外,还有“任子”“推择”等。但前者是蒙恬、王离、李由等官二代的专利,后者相当于汉代的“举孝廉”,需要你在地方上有家世、名望、财富,才会被乡人推举。 更多的,还是进入学室,向法吏学习律令,通过考核后顺理成章地步入仕途,相当于后世的干部培训班。但入学是有硬性要求的,必须是“吏子”,也就是官吏的子弟才行。 像黑夫这种苦出身,以上途径都行不通,他也曾暗暗期盼,希望有官员举荐自己,或者因为做事出类拔萃,而得到官府的征召,只是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孰料,今日县右尉却突然抽冷问了他这么一句,难不成,自己终于要脱颖而出了? “没有途径?哈哈,我看不然。” 这时候,陈百将作为杜弦的亲信,知趣地接过了话头:“眼下,便有这么一个机会,黑夫,你可还记得湖阳亭长?” “当然记得。” 黑夫哪能忘了他,若不是这厮,在县城的这月余时间应该很平静才对。 陈百将道:“上个月他因与你的官司,被罚为鬼薪,这之后湖阳亭长一职便空缺了出来。县中并无合适官吏继任,当地也无人推择人选……” 他话音一顿,看了看杜弦,得到其颔首同意后,才又道: “这时候,右尉立刻便想到了你!还将你擒贼拜爵、旬日演兵夺魁之事告知县令。县令让主吏掾破格征召你,若能通过官吏考核,便可试任湖阳亭长!黑夫,如此天赐良机摆在你面前,还不快快拜谢右尉!” 第37章 顺杆爬 “十二月初一便是吏员考核,在官寺由主吏掾主持,黑夫,切记勿忘!” 黑夫他们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在县尉官衙门前道别时,陈百将还对反复嘱咐,勿要失期! 他还郑重提醒黑夫道:“若真能当上湖阳亭亭长,你也勿要忘记,是谁一手提携你的!” 黑夫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黑夫当铭记在心,我家乡有句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黑夫不敢忘记右尉大恩!当然,也不会忘记陈百将的美言……”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不错,我当转告右尉。” 和做事举重若轻的县右尉杜弦不同,陈百将只是个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的人,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便好,黑夫亭长,我可盼着你我成为同僚共事的那天!” 言罢,便与黑夫告辞而去。 黑夫朝陈百将作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抬起头,方才的笑容却早已收敛,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他嘴上满是感激,可心里依然跟明镜似的。 许多年前,荀子曾经叙述来秦国的见闻,说是“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 这话没错,秦国的确有很多像喜那样,不朋党不比周的良吏。然而,老荀子还是把秦国看得太片面。 虽然商鞅变法曾试图杜绝在六国泛滥的徇私舞弊,山头主义。可秦那么大,郡县那么多,法律虽然严苛细密,但只要人活着,就抹不开人情关系的千丝万缕,岂能事事免俗?不然的话,当年秦昭王时的丞相范睢,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救命恩人郑安平、王稽全安插到要职上,到头来却因其投敌而被连坐问责丢了性命。 那是大的案例,往小了说,眼下安陆县两尉的明争暗斗,也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剪影。 右尉杜弦虽然是主官,但却是外来的,在当地根基不深。为了不被左尉郧满架空,他只能提拔一些亲信为羽翼。或是陈百将这类南郡学室出身的吏子;亦或是黑夫这样,出身卑微,却又有些本事的当地人,因为这样的人,更容易感恩戴德。 经过这月余的种种事件,黑夫已经彻底和左尉一系结仇,为了避免随时来临的打击报复,他只能身不由己地投入右尉麾下。这也多亏了他在捕盗、旬日演兵二事里证明了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不然的话,右尉哪能瞧得上他? 在离开官寺的路上,黑夫想清楚这点后,又叹了口气:“虽然知道县右尉绝非无的放矢,但我还是感激他,感谢他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亭长虽小,只是“斗食”级别的小吏,用后世的话说,连九品芝麻官都不如。但话又说回来,后世哪个刚毕业出校门的警校学生能有此际遇?能当上基层派出所所长?黑夫在旬日演兵时迫不及待地表现自己,为的不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秦国拥有战国时代,天下最公平的阶层流动,所以黑夫相信,是锥子,总会脱颖而出。 虽然他最后是被人攒在手里,随时可能当做武器刺向对手,若真有那么一天,最先折断的,肯定是武器…… 可如今,黑夫也只能顺杆爬,爬到哪是哪了,这是他步入名为“仕途”这根竹竿的第一步。在这杆上,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一抬头全是屁股,一低头全是笑脸。 不过事还没完,任免一个亭长,并非县尉的一言堂,杜弦可以向县令提议征召的人选,但人事任免权不在他这,而在县令以及其下属“主吏掾”手中。 主吏掾是两百石官吏,和狱掾喜同级,负责人事任免、官员进退,相当于后世的县委组织部部长。 黑夫没记错的话,再过些年,在千里之外的沛县,大汉朝的第一任丞相萧何也会做这官,由此结识了泗水亭的刘所长…… “这么算的话,我岂不是比刘邦还早好几年当上亭长?”黑夫想到了这茬,不禁一乐。 但别高兴得太早,在此之前,他还得经过一道考验,那便是秦国的公务员考试——官吏考核。 此时的秦吏分为文法吏和武吏两种,亭长要负责捕盗、治安,属于武吏,对个人武艺是有要求的,所以县尉才问他会不会“五兵”,要当亭长,至少得精通一种。对此黑夫倒是不愁,对自己的本事,他还是有信心的,不能给警校丢人不是? 要考察的除了武艺外,还有律令。 崇尚以法治国的秦,“事皆决于法”,南郡太守在去年发布的公文《语书》中对良吏、恶吏的区分标准之一,就是“凡良吏明法律令,事無不能也”,而“恶吏不明法律令,不知事”。 身为亭长,除了抓贼外,还要手持二尺木牍,向沿途民众普法,故不可不知法。 为了在“主吏掾”面前,证明自己是可以胜任亭长职位的良吏,黑夫必须经过一番你问我答的“法律答问”,才算过关。 这下黑夫有些抓瞎了,虽然这些天他知晓了不少法律,可总体而言,依旧是个法盲。 好在“主吏掾”也没让他立刻就去考试,而是将考核时间放在了十二月一日。因为按照秦国的惯例,从十二月第一天到三月份,是各地官员任免的时间。 “现在是十月最后一天,也就是说,只剩下一个月了?” 黑夫不由有些犯难,要他一个月内背熟《盗律》《捕律》等多篇律法并非难事,因为字不多。难点在于,要根据不同案例娴熟使用,秦国的刑罚观念,与后世可大相径庭啊。 自己该去请教谁呢? 黑夫最先想到的是喜,然而喜大夫乃是县上要员,与黑夫也只有一面之缘,哪有时间教他学法? 他左思右想后,有了主意。 这“黑夫”之所以识文字,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条件还好时,和大哥衷曾在夕阳里吕婴,邻近的匾里阎诤,两位老人家那里学过简单的读写。 这二老曾是县、乡的文法吏,也精通律令,里中士伍遇到对律法不解之处还会上门询问。黑夫家与他们有些交情,回去以后当上门拜访。 如此想着,黑夫便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回去收拾行囊归家,不仅是为了早些见到家人,也为了自己的未来前程…… 等黑夫回到校场屋舍时,天色已经近晚,昔日被更卒们挤满后熙熙攘攘的校场,也变得空荡寂静,远远望去,那一排茅屋黑灯瞎火,连灶都全熄灭了。 他不由遗憾地说道:“本来说好要和季婴他们一同上路的,不想我却被右尉喊去,这个时辰,他们恐怕都先行离开了吧……” 和黑夫一样,在离开家一个月后,更卒们谁不想早些回去见到父母妻儿?朝夕相处一个月的癸什,就这么曲终人散去。 黑夫倒不是舍不得那临时的什长之位,而是可惜那些袍泽之谊,朋友之情。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除了家人的温情外,第二次感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也许是受了前世在警校读书的影响,黑夫骨子里,也是个集体主义者。 这时代的许多村舍,依然过着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秦国又立法限制民众脱离户籍到处乱逛,称之为“游荡罪”,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和季婴、东门豹等人再见的机会…… 这间屋舍等到明天,将会迎来新的一批更卒,也许他们也会被命名为癸什,但属于黑夫的“癸什”,只有秦王政二十一年十月的这一支! 这么一想,有机会做亭长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不少。 黑夫有些意兴阑珊地推开了茅屋的破门,谁料,里面竟黑洞洞地跳出一个影子! 它哇哇怪叫着,张牙舞爪,便朝黑夫扑了过来! 第38章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突然遇袭,黑夫一惊,连忙下意识地一个后仰躲开,旋即又举起右脚,朝那人影胸口就是一脚! “哎哟!” 黑影被踹到土台上,发出了一声惨叫,黑夫还欲上去补上一下,却又有两个人影窜了出来,在他面前高举双手,好在,这回他们终于发出了声。 “什长……别,别打!” “黑夫,是吾等啊。” 等到好不容易用燧石点亮薪柴,黑夫这才看清,原来,自己面前的两人,竟是东门豹和小陶,而那个被他一脚踹飞到地上的,不是季婴还能有谁? “你们这是作甚?”黑夫哭笑不得。 东门豹摸着发髻道:“季婴和我打赌说不知你怕不怕吓,于是他就躲在门后想试试……” “黑夫兄弟,你这一脚真狠啊,小陶快帮我看看,我的肋骨是不是被踢断了?” 这时候,季婴这厮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小陶连忙过去帮他瞧了瞧,屁事没有,还好黑夫那一脚姿势不对,没用上劲。 “你真是活该,我要是受惊拔剑,你这会已是死人了。” 黑夫将还捂着胸口呼痛的季婴拉了起来,又问道:“更卒皆已散去,汝等怎么还在?” “还不是为了等你!”季婴咧着嘴。 “朝伯和其他几人着急先回了,我想着怎么也要等黑夫回来,当面与你告辞。”东门豹是个重然诺的人。 小陶也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与什长,是,是同乡……故想同,同路,而回。” “原来如此。”黑夫恍然,看来这三人是专程等着自己的,不免有些感动,看来,将那份袍泽之谊放在心里的,不止自己啊。 这么一想,黑夫心里,却猛地产生了一个念头! 他让三人坐下,问道:“此番告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聚,敢问二三子,汝等回家后,做何营生?以后有何打算?” “还能做何营生,种地呗。” 季婴一想到回家,就有些泄气:“我家兄弟很多,陆续出分家出去了,我排行老幺,可以继承田产,但我家那点薄地,也无甚出产,我或许会用这次捕盗得的千余赏钱,想办法在里中谋一个里监门的活……” 小陶也道:“我……我亦是种地。” 接着,他便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大堆,原来,小陶的家是在场众人里最贫穷的,地又薄,来服役之前,家里都快吃不上米了。黑夫给的这三百钱,当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所以小陶才对黑夫感恩戴德。 但问题是,这些钱换成米,顶多能维持两三个月,小陶很担心自家穷困潦倒后,会被迫去给里中的有爵者做“庶子”。 这里的庶子,不是指妾生的儿子。军功爵制度规定,凡战士能斩得敌人一颗首级,就可以获得爵位一级,及与之相应的田宅、庶子,也就是为你种地的仆役,都是家贫无爵的人,地位低于普通人。 东门豹则翻了翻白眼:“我虽然住在东门里,但每天都要去城西码头帮往来船只卸货,讨一口饭吃,养活家母和妻,服役前如此,服役后也如此。”他是在场众人唯一一个成婚了的。 三人皆是苦出身,前程并不宽广,黑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黑夫兄弟,你呢?有何打算。”季婴问道。 “我正要跟二三子说呢。” 黑夫笑了笑,将今天右尉唤他去官寺里,说县上要征召他做湖阳亭长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右尉和左尉之间的斗争。 “这是好事啊!” 季婴一拍大腿,高兴得站了起来:“亭长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可平日里吾等见了,也得恭恭敬敬地作揖,被其斥骂,还不敢还口。” 东门豹也满眼羡慕:“自此以后,黑夫就是吏了,每个月都有俸禄口粮,与吾等白身不再一样。” 黑夫连忙摆手:“别这么说,能不能当上亭长,还得看一个月后的考核呢。” 小陶却道:“什长……武艺了得,又,又有……才干,定能,能胜任!”说完以后,又想到自己的未来,眼中不免有几分暗淡。 他们的态度,黑夫都看在眼里,一方面为他高兴,一方面又艳羡不已。 看来自己的那个想法,有实现的可能呢…… 于是黑夫便站起身来,对三人作揖道:“诸位,其实,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 “黑夫的意思是,让吾等一起去湖阳亭做求盗、亭卒?” 片刻之后,待黑夫说完他的想法,季婴有些吃惊。 东门豹也瞪大了眼睛:“还可以这样?” “我说了当然不算。” 黑夫解释道:“但我听说,自从一个月前,那湖阳亭长和求盗,三名亭卒都受罚服刑后,一直没有新吏上任,去管事的新求盗更是在追捕盗贼时被杀。” “如今湖阳亭就是一个空壳,亭长、求盗皆无,亭卒也缺,正在招募人手,奈何湖阳亭常有案件发生,众人皆畏之,故响应者寥寥。” 黑夫说明情况后,对东门豹和季婴道:”若是二位有意,不妨前往县、乡上应募,东门是公士,武艺高强,又当过伍长,可以做求盗,季婴可以为亭卒。如此一来,吾等便能在湖阳亭共事,一同治理这十里地方,不仅都有一份钱粮俸禄,还有机会捕盗破案立功得爵,岂不美哉?” 他之所以生出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亭长虽然官小,却要治理十里地方,稽查不法,追捕盗贼,责任很重,有不小的风险。再加上黑夫人生地不熟,只身前往湖阳亭的话,难免有几分不安,若是能得到熟人做左膀右臂,那就大不一样了。 末了,黑夫才发现自己漏了小陶,便顺口说道:“小陶若是愿意,也不妨一试!” 听完黑夫这个“大胆的想法”后,东门豹和季婴面面相觑,都有些跃跃欲试。 他们和黑夫一样,都对这一个月的袍泽之情有些不舍,毕竟他们一起训练,一同夺得旬日演兵的第一,获得了奖赏和钱财,实在是这一生都难忘的事,若是可能,他们都希望将这份交情延续下去。 如今,正巧有个机会! 那湖阳亭位于县城和涢水乡交界,距离二人的家都不算远,大半日就能到。而且求盗、亭卒虽然不算正式编制,但也能领取一份口粮,加上秦国的公务员地位比普通人高,他们在乡人面前,也能抬得起头来。 可二人也有各自的犹豫,季婴担心做亭卒的风险,湖阳亭治安不好,平日里缉捕盗贼,搞不好会出人命,这件事,他家父母八成是不会同意的,更宁愿他老老实实在里中种地。 东门豹是个好勇斗狠之人,风险越大的工作,他越是兴奋,但家中还有母亲、新妇,一旦去湖阳亭上任,可能十天半月才能回家一趟…… 黑夫看出了二人的犹豫,连忙抱歉道:“是我莽撞了,只想着吾等能够一起共事的快意,忘了其他。” “我愿一试!” 东门豹却一拍大腿,那些问题,在兄弟袍泽之情面前,完全不算个事! 他站起来道:“待我回去说服母亲和新妇,便去官寺应募。大丈夫就该持剑巡视一方,还犹豫个鸟!” “我亦然!” 季婴在思索片刻后,也起身拱手道:“虽然季婴没什么本事,但一个小亭卒还是能当得的,纵然有风险,可只要有黑夫兄弟坐镇,我便不怕。” 小陶也支支吾吾地说道:“若……若什长……不嫌我无用,我,我也愿意一试!” “好!” 黑夫豪情顿起,他拍着三人,大笑道:“那就一言为定,我回去之后,用心准备官吏考核,二三子也自行应募,尽力而为,若是吾等注定还要共事,那就一个月后,湖阳亭见!” 四人的手碰在一起,击掌为誓! “湖阳亭见!” 第39章 回家(上) (求推荐票!) 东门豹回到东门里时,已经入夜了,好在里监门还未将里闾的门合上,东门豹连忙挤了进去,在里监门的骂声中,摸着黑往家的方向走去。 东门里位于县城东门之内,所以里中道路笔直,比户相连,列巷而居,排列得整整齐齐。不过左边的房屋多半简陋,住的是被称之为“闾左”的雇农、佃农,这些人没有土地,只能靠佣耕为生。右边的更好一些,甚至有一处粉墙朱瓦的豪宅,那是某位县吏的家。 东门豹家也住在闾右,但房屋算不上气派,只是普普通通,虽然最初构架不错,有二进院落的底子,可看得出来,墙许多年没粉刷过了,门上的漆也悉数脱落,一副衰败之色。 好在门前屋后,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落叶被集中到墙角,用石块压着,城里不好寻柴火,有时候烧火做饭,就得靠这些枯枝残叶。 东门豹掏出着怀里的管籥(yue),也就是钥匙,摸索着想要打开门。 这时候,门却突然开了,一个二十岁上下,荆钗布裙的瘦小妇人站在里面,惊喜地说道:“良人归来了?” 这便是东门豹去年才娶的妻子,家住城北,是一家庸耕农户之女,姿色普通,但性格温顺,她身上没有一件饰品,衣服也是旧的,洗得泛白,袖口都快碎掉了。 东门豹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可用过食了?阿母可歇息了?” 他虽然看上去是个面相凶恶的人,但也是里中出了名的孝子,在他父亲醉酒掉河里淹死后,是其母含辛茹苦地将东门豹拉扯大的。 那新妇弱弱地说道:“阿母用过饭食就歇下了,但还未睡,说今天该是你服役结束的日子,非要等你回来。我将剩下的粟米就着藿羹热热,与良人一块吃……” “我在食肆与同什的袍泽吃饱了,你自己吃吧。” 东门豹脱下满是泥土的脏衣,换上身干净的短褐,又将一袋沉甸甸的钱交到了新妇手中,扬起眉毛道:“明日去市集上,买些丝布来,给你和阿母做新衣!” 新妇一拎布袋,发现里面至少有四五百钱,顿时吓了一跳。虽然经过一年的相处,知道自家良人是个面恶心善的人,但他那好勇斗狠的脾气也让新妇忧心忡忡,如今见了这么多钱,还以为是东门豹偷来抢来的,不由面如土色,嘴唇颤抖地说道: “这是哪来的!良人,你莫不是做了什么不法之事……” “你勿要瞎想,这是什长给我的……” 这时候,隔壁屋子传来了一个老妪的声音:“可是阿豹回来了?” “母亲,是儿子服完役回来了!” 东门豹连忙应了一声,嘱咐妻子道:“慢慢再与你说,我要去拜见阿母了,还有件事要与她商量。” 说着,他便往母亲的屋子走去,还未进门,他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动作变得轻巧,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母亲,阿豹晚归,让你老挂念了……” 然后便是下拜的声音。 新妇匆匆吃了两口冷饭,随即烧了一盆水端了进去,虽然月余未见,有许多话要对良人说,但还是先侍奉母亲休息吧。 不成想,在屋子里,新妇一边为母亲洗脚,一边听着东门豹讲述这些天发生的事,以及对未来的打算,随着东门豹越说越兴奋,新妇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多谢母亲,有母亲允许,那儿便再无顾虑了!” 过了一会,在说完事情后,东门豹便退了出来,面色轻松。方才他将黑夫约他去应募湖阳亭求盗一事告知了母亲,他母亲十分大度,见儿子一心想去,便同意了此事。 但新妇却有些怨色。 “良人也说了,那湖阳亭离县城有大半日的路程,一个月顶多能回来三四次,你这一去,家中就只剩我与母亲……” 她一边整理床铺,一边低声说道:“再者,我听闻,湖阳亭十分凶险,常有杀人盗贼出没,只为那更卒什长的一句话就去,妥当么?” “妇人之见!” 东门豹动怒了,脸上胎记通红,他一拍案几,让新妇缄口,却又怕吵到隔壁的母亲,只得压低声音斥道: “大丈夫许人一诺,便当行之,岂能背信弃义?再说了,我好歹也是一位公士,做求盗,每天能领一斗五升口粮,一个月便是四石多,足够全家人吃喝,绝不会让你与阿母饿着。至于凶险?哈,相比盗贼而言,吾等才是安陆县的凶险之辈。而且你不知道,这五百钱,全凭黑夫才能得到。我今后跟着他,或许还有机会立功,不比受人雇佣,在码头扛麻包强?” 东门豹一边说,一边瞪着新妇,眼睛好似要冒火,最后他不由分说,一把抱起瘦小的妻子,放到榻上,一边解着自己的腰带,一边嘟囔道:“我意已决,明天就去应募求盗一职,此事,你以后休得再呱噪!” …… 另一边,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十一月一日下午,季婴和黑夫、小陶在岔路口道别后,也回到了位于涢水乡的家中。 和东门豹一样,他也住在里聚内,只不过位于乡邑之外,山林田沼之间,因为土地以稻田居多,便称之为“稻花里”。 季婴来到里门前时,两个褐衣汉子正蹲在里墙边晒太阳,瞧见季婴远远走来,二人便喊了起来。 “这不是季婴么!回来了?” 季婴认识他们,这二人是里中的士伍,也是他曾经的的伴当损友,冬天没有农活,就喜欢游手好闲,扪虱闲聊,若不是因为服役,季婴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那二人迎上来,满脸戏谑,其中一人笑道:“这是服役回来了?上个月初有县里的官吏来查你户籍,吾等还以为你犯事被抓了。” 另一人也故作神秘地说道:“那些县吏还询问你是否犯过罪,吾等可是将你十岁那年,约着我二人翻墙盗你家鸡的事给隐瞒过去了……” “去去去!” 季婴那个气呀,就为了那只瘦巴巴的鸡,他老父差点没打断他的腿。这件事闹得全里皆知,好在他父亲没有一时糊涂将此事告到官府去,不然,季婴他们三人尽管当时未成年,但还是得吃官司。 但季婴还是因此被他老父追到了自家刚施过肥的稻田里,为了躲避棍棒,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从那以后,满头泥巴一脸粪的季婴就成了里人戏谑嘲笑的对象,稻花里的搞笑担当。 但此番归来,季婴自以为不再一样了。 他咳嗽一声,对二人说道:“汝等有所不知,县吏来查我户籍,不是为了罚我,而是为了赏我!” 说着,他猛地将捂得严严实实的冬衣掀开,但见里面居然挂满了一串串的铜钱,将整个胸腹挂得满满当当,竟有十几串之多!难怪他走路一直像风铃似的响个不停。 这场面乍一看还是很震撼的,那两个里人大惊,一个倒吸凉气道:“这怕是有一两千钱吧!季婴,你老实说,到底撬了哪家豪右的门,亦或是偷了猪羊去卖?” 另一个的想象力更丰富:“他怕不是把自己卖为隶臣了吧。我听说县城里的人市上,成年隶臣值四千多钱呢,季婴怕是太瘦,所以只卖了这么点……” “汝等的见识,简直如燕雀般浅薄!这明明是我得的赏钱!” 季婴气得哇哇大叫,眼看里中的年轻伴当陆续闻询围了过来,便往墙角一坐,拿出平日里扪虱阔谈的架势,将这些日子他如何擒贼获赏,如何旬日演兵夺魁等事,统统说了出来。 他别的不行,口才倒是不错,在讲述的过程中,每到精彩关头,里中的年轻人们连连发出惊呼,季婴就故意停顿,洋洋得意地扫视众人。 等他断断续续讲完后,众人才不敢相信地说道:“原来和那位壮士一起擒贼受赏的,是你啊!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那是自然!”季婴扬起了头:“黑夫兄弟以一敌三,我则为他牵制另一名贼人,事后得赏金2两,待到旬日演兵时,又得到300钱,这便是这些钱的来历。” 又有人好奇地问道:“那黑夫,究竟是何许人也,听人说,他身高九尺五寸,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可以单臂卸门,还能徒手将人撕开……” “不仅如此,黑夫兄弟的本事,比这大着呢!” 季婴开始滔滔不绝地吹嘘起黑夫来,最后说道:“我黑夫兄弟,如今不仅是全县的名人,还得到了官寺的器重,被县令、县尉征召为亭长,下个月就要上任了!” “他是知道我本领的,故而邀约我去应募做亭卒,虽然我屡屡拒绝,他却苦苦哀求,最后我不得不答应去协助他,一同管那湖阳亭十里之地,以后要立更大的功!” 说完之后,季婴面带得色地扫视这些又是唏嘘,又是羡慕的伴当,好似他已经有了官府背景,高他们一等了。 孰料乐极生悲,身旁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季婴,你方才说,要去哪做亭卒?” 一转头,季婴愕然发现,自家父亲正扛着农具,黑着脸站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