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体温》 1.重回四岁 九六年夏天,大风吹倒幼竹,一群四五岁的孩子纷纷睁大眼睛看天上下的小冰雹。 “这是棒棒冰!可以吃的!” 孩子们欢呼一声,纷纷用小手去接冰雹。 小赵老师忙着在给角落的男孩子换裤子,小男孩眸光死寂,看着裤子上和轮椅下黄色的尿液,一声也不吭。 一见教室外面不懂事的娃娃们捡了冰雹尝,小赵老师怕出人命,也顾不得黑发小男孩的裤子脱了一半,赶紧去把外面的孩子们带回来。 还留在教室里的只有四个小男孩,和前排一个发烧睡觉的小女娃。 小男孩中,有个胖墩儿叫陈虎,和名字一样,长得虎头虎脑,分外健康,白胖胖的两颊上还有两团高原红,比别的孩子身型大了一圈。 陈虎转着眼珠子,本来在看外面没见过的冰雹,谁知离得近,闻到了尿液味道,他耸动着鼻子回头,轮椅上的裴川正在自己提裤子。 可惜,他膝盖以下空空荡荡,连借力都做不到。 好半晌只能勉强将带着尿液的裤子往上拉,遮住了男.性.器官。 陈虎看了下地上的尿,用孩子尖锐不可思议的语调说:“快看呐!裴川尿裤子了!一地都是。” 几个在教室的男孩纷纷回头,捂住嘴巴。 “好脏啊他!” “我刚刚就看见了,赵老师在给他换裤子!” “他还穿着那条裤子呢,快看他尿尿那里,噫!” 裴川苍白瘦削的小脸上染上了羞耻的红潮。他咬着唇,猛地拽下图画书挡住了湿透□□的位置。他发着抖,目光看向幼儿园外面的老师。 小赵老师抱着最后一个孩子进来,斥责孩子们道:“那叫冰雹,不许吃知道么!老师一会儿通知你们爸爸妈妈来接你们!” 怕孩子们不听话,板着脸说:“吃了冰雹小娃娃再也长不高!” 此言一出,好几个孩子当即白了脸,眼眶蓄着泪,哇哇大哭。 “老师,我是不是再也长不高了……” 小赵老师说:“当然不是,今晚回去多吃点米饭就没事了。” 天真的孩子们破涕为笑。 然而天真有时候也最为残忍,小胖子萝卜手指指着裴川:“赵老师,裴川尿裤子了!” 此言一出,小赵老师才想起角落的孩子裤子才脱了一半。然而小胖子嚷得大声,班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裴川发着抖,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他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一时间孩子们稚嫩的议论声响起。 “我三岁就不尿裤子了!” “妈妈说尿裤子的是脏孩子。” “裴川没有腿,他还尿裤子,我们以后不和他玩!” “和他玩也会尿裤子的!” …… 叽叽喳喳的声音,终于将前排发烧的小女孩吵醒。 她脸颊潮红,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睁开水汽氤氲的眼睛。 狂风大作,吹动她两个羊角辫,贝瑶迟钝地眨眨眼,呼吸灼热。这具稚嫩的身体没有力气,她明明记得自己死了,怎么会…… 她垂眸,从小圆桌上直起身子,看着自己软软的还带着肉窝儿白嫩嫩的小手。 身后无数人叫嚷着裴川的名字,贝瑶呼吸一滞,带着不可思议之色回头。 记忆里褪色的画面碾碎岁月突然鲜明起来,小赵老师这年才二十六岁,带着年轻女老师的温柔和朝气。 而孩子们同仇敌忾地看着角落小小的一团,露出了嫌恶的目光。 贝瑶透过人群,只能看见轮椅的大轮子,还有上面小孩子僵硬的身子。 他咬牙抬头,一双因为脸颊瘦削,显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这些懵懂不知事的孩子,下一秒安静下去,他眸中带着泪看着自己裤子。 裴……裴川…… 虽然只一眼,但贝瑶无比确定,这是小时候的裴川。 五岁的小男孩,因为腿才断没法控制生理,在班上尿了裤子,这一幕在所有人记忆中淡去,取而代之是十八年后,那个疯狂执拗却冷漠无比的天才电脑高手。 对许多人来说,是狠辣无情的魔鬼,他疯狂地研究不利于社.会安稳的软件。 而魔鬼裴川,现在只是一个刚刚没了双腿的脆弱孩子。 “贝瑶。”一个小女孩说,“我们以后也不和他玩了!” 贝瑶不到四岁,是班上最小的孩子。 贝瑶想不起来上辈子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总归是应了的。 在幼儿园弄出一地的尿液,对于所有不懂事的孩子来说,都是件要做羞羞脸的事情。 何况那个孩子很可怕,他膝盖以下的小腿,被人齐根斩断,裤子下半截空空荡荡,孩子们害怕又新奇。 教室里乱成一团,接孩子的家长们也因为下冰雹匆匆赶来,赵老师推着轮椅离开,顾及小男孩的自尊心,她得快点去厕所帮裴川换好裤子,然后组织孩子们回家。 贝瑶无力看着裴川被推走,生病的嗓音猫儿一样微弱:“裴川……” 谁都没有听见,也就没有人回头。 她突然想起二十三岁的裴川,面无表情坐在轮椅上,声线硬邦邦说保护她一辈子的模样。小团子贝瑶愣神,轻轻叹了口气,趴在桌子上。 &nbs p;该不会是上辈子他付出得太多,这辈子让她还债来了吧? ~ “裴川,别难过。同学们明天就会忘记啦,老师这里有夹心饼干,吃一个吗?” 裴川低声道:“想回家。” “那就等妈妈来好不好?” 裴川指尖苍白,低头不说话了。 这年没有手机,有“大哥大”的少数人大多都有身份地位,小赵老师是没有的。 裴川母亲是外科医生,有时候一场手术会忙到深夜,父亲是刑警队队长,地位不简单,工作也繁忙。两个人的工作都容不得马虎,小男孩偶尔会拜托邻居接回去。 比如贝瑶的,或者陈虎、方敏君这些小朋友的家长。会顺便把他带回去。 家长们陆陆续续来了学校,小赵老师得看着孩子,今天另一个女老师请了假,重担在她一个人身上,所以忙不过来。小赵老师把换完裤子的裴川推回教室,拿了积木让他玩。 裴川低着头,一直没有动。 贝瑶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人的一生,如果重来一次,贝瑶最想做什么事? 当然是远离霍旭这个渣,孝敬爸妈一辈子,完完全全和裴川无关。前提是,裴川没在她死前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对裴川的感情很复杂。 冰雹铺天盖地,越来越大。不时有匆匆赶来的家长抱怨:“哎哟这什么鬼天气,上午大太阳,下午就掉冰坨子。” 然后有自行车的骑着自行车,没车的背着孩子跑。孩子们摆摆手:“赵老师再见!” “小伟再见!丽丽再见!” 很快,贝瑶的妈妈赵芝兰也打着伞来了。 96年赵芝兰女士还年轻,眼角没有细纹,蓝色短袖上衣干练,透着活力。 贝瑶的目光从裴川身上移开,看着风风火火跑过来的赵芝兰,眼睛一下就湿了。 赵芝兰抱起她:“哎哟糟心闺女,哭什么哭,被冰雹吓着啦?” 贝瑶摇摇头,趴在女人背上,有些哽咽。世上爸妈对孩子最好,这是多少人知道却没有感悟的道理。 “给,扶着伞,妈妈背你,腾不出手,你把伞这里放我肩上,摸着就成。” 赵芝兰给小赵老师打过招呼,背着女儿离开。 贝瑶小手扶着伞,想了许久,回过头。 角落的小男孩裴川没有看她。 陈虎的爸爸是班上最早来接他走的,小胖墩骑在爸爸肩头,耀武扬威又得意。 方敏君的奶奶围着围裙,也牵着孙女回了家。 接着是贝瑶的妈妈…… 贝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裴川的眼睛落在旁边一小块湿地上。这是小赵老师来不及处理尿液匆匆拖了一下留下的。 她想起十八年后男人冰凉又温柔的吻,再看裴川时,心里泛起浅浅的疼。 这个后世了不起的大人物,在幼小稚嫩时,竟然脆弱又孤独。 贝瑶动了动手指,再想看裴川,赵芝兰已经一口气背着她跑得老远。 裴川抬眸,黑黢黢的眼睛落在女娃娃被妈妈背着跑远的背影上。 他们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头顶冰雹落下噼噼啪啪声,鞭炮一般热闹。贝瑶没有力气,话都说不出来,烧得发昏。教室里最后只剩一个瞳孔漆黑的小男孩,坐在轮椅上。 幼儿园离家不远,倒是离赵芝兰上班的地方很远,赵芝兰腿脚快,十分钟就顶着冰雹把贝瑶带回了家。 小女娃发烧已经睡着了。 晚上迷迷糊糊烧醒,赵芝兰在给她用酒精擦背,无奈叹气:“啥时候发烧的呢,也不知道给老师讲讲,不会烧傻了吧。” 贝立材从外面进来,也过来看闺女,刚刚贝瑶烧成那样夫妻俩都吓懵了。好在贝瑶她幺爸是个开小药店的医生,过来看了看又开了药,不然这样的天气,送医院都不行。 96年家里只有贝瑶一个孩子,弟弟贝军还没有出生,夫妻俩第一次当爸妈,孩子带的就精细些。 贝立材摸摸女儿软乎乎的脸颊:“好点了,没那么烫。” “明天不去幼儿园了,你明早出门给小赵老师说一下就成。” 贝瑶半梦半醒,突然听爸妈提到了裴川。 赵芝兰:“那孩子今天没人接,我看娟儿现在都没下班,裴建国也还没回家呢!” “那么小的娃,下半辈子就毁了,哎……” 父母小小的叹息声幽幽入梦来。 贝瑶想起那个若干年后那个冷漠男人挣扎跌下轮椅拥抱自己的模样。 他们都说他是魔鬼,她也有些怕他沉默寡言的模样。 可这个魔鬼现在还是个小男娃。 到了天大亮,贝瑶才睁开眼睛,烧已经褪了不少。 赵芝兰在做早饭,贝瑶房间门开着。 贝立材进门去厨房:“刚去给小赵老师请假了,但是她说……” 贝瑶透过老旧的客厅家具看过去。听见了沉重的叹息声。 “裴川一整夜都没人接……” 贝瑶怔然。 昨夜降温,夏夜最冷。裴川没能等来全世界任何一个人。 2.困兽 小孩子康复能力不错,吃早饭的时候贝瑶好了很多。 赵芝兰给工厂请了假,专门照顾贝瑶。她在一家制衣厂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在缝纫机前做衣服,一个月工资有四百三十块钱,算得上不错的待遇。 早饭是一碗稀饭,一碗泡菜,全家只有贝瑶碗里一个白胖胖的鸡蛋。 楼道传来下楼的声音,然后门外女人尖细的声音喊:“赵芝兰!” 赵芝兰高声回道:“今天不去上班,我请假了,你走吧。” 女人嘀咕道:“不早说。”然后扭着腰走了。 贝瑶抬头看妈妈,妈妈果然沉着脸。 那个女人叫赵秀,和赵芝兰以前是一个村的,说来也巧,两个女人后来都嫁到c市做了邻居,在制衣厂工作。过两年同年怀孕,在八月双双生下女儿。身边的人就不免拿这赵秀和赵芝兰来比较。 偏偏赵芝兰什么也比不过赵秀。 赵芝兰老公,也就是贝瑶爸爸,是砖瓦厂工作的,工作艰辛,工资还不高。赵秀老公是个小学数学老师,受人尊敬,工作还体面。 单这样赵芝兰还不至于小气,主要是比女儿。 赵秀生的女儿叫方敏君,比贝瑶大半个月,方敏君生的粉.嫩可爱,没有同龄人的圆润,反倒是生的秀气端正,跟小玉女似的。谁见了都说这孩子长大美! 一对比,贝瑶就成了被碾压那个。 四岁的贝瑶脸颊圆圆的,眼睛很大,但是小时候的贝瑶吃得多,脑袋上两个小揪揪,整个人圆嘟嘟呆萌。赵秀每次见了小贝瑶都捂着嘴笑:“瑶瑶吃了什么?小手的肉肉比我家敏敏多了一圈。” 明着夸奖,暗着嘲讽。因为赵芝兰就胖,她在暗指遗传问题。 贝瑶见妈妈脸色不好,轻轻叹了口气。 她家家境一直很一般,运气问题真没法比。她记忆里方敏君家在初中搬走了,买了新房子,新房子过两年又拆迁了,于是分到两套房。方敏君家越过越好,反倒是贝瑶家借钱给舅舅了,依然穷。 只有一点,贝家完全逆袭了—— 等到高一,方敏君长残了,“小玉女”成了刻薄相。 而贝瑶,抽条以后仿佛嫩叶舒展,出落得惊心动魄,成了c市二中的校花。 但贝瑶也没法安慰妈妈,以后会变得很好看这种事,哪怕说了赵芝兰也顶多当小孩子家说胡话。贝瑶昨晚迷迷瞪瞪想了一整晚,重生这种事太玄乎。她感激能重来一回拥有的一切,因此打算乖乖做个四岁小女娃,守在爸妈身边为他们养老,这辈子哪怕不嫁,也不会再害得爸妈中年还为她的事情受累绝望。 她乖巧吃完了饭,赵芝兰给她抹了抹嘴巴。 贝瑶小奶音道:“妈妈,我要去幼儿园。” 赵芝兰笑道:“往常赶你去你都不出门,今天生病可以不用去了。” 贝瑶生着病,嗓音软绵绵的:“我想去。”她眼中恳切,湿漉漉的。 赵芝兰心软,摸了摸她额头:“那下午再去。” 贝瑶想起早上爸爸的话,裴川一晚上都没人接,有些不安。然而四岁孩子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听赵芝兰的话。 到了下午,贝瑶顺利被送去了幼儿园。 “常青幼儿园”门口栽了几颗椿树,一摸会有臭味。而园子里则栽种了几株梅花,一到冬天就香气扑鼻。九六年的幼儿园设备简陋,不会有滑梯这样的设备。 只有木板做的两个跷跷板,孤零零在院子里。 夏天天气变化快,太阳一出来,冰雹化了打湿跷跷板,它暂时也不能用了。 小赵老师在组织孩子们玩游戏。 小吴老师下周才会来,赵老师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 赵芝兰把贝瑶软乎乎的小手交到小赵老师手上时,贝瑶往教室里面看,孩子们在玩丢手绢。所有人都在拍着手唱歌,只有一个人没有—— 裴川偏过头,对上了贝瑶的眼神。 他眼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不过短短片刻,他回过头,不再看她。 裴川也被安置在孩子们中间,他因为没有双.腿,无疑是幼儿园最特殊的孩子。小赵老师可怜他,孩子们害怕他又讨厌他,这样矛盾的存在,他似乎成了整个幼儿园的累赘。 因此裴川和所有人格格不入。 孩子们稚嫩的嗓音唱着歌,小赵老师笑着把贝瑶安置在孩子们中间。贝瑶对面就是裴川。 “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丢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捉住他~” 手绢掉落在陈虎身后,小胖子没反应过来,等小朋友们都哈哈笑看着他,陈虎才猛然转过头,看见自己身后的蓝色手绢,像颗小肉.球一样蹦起来去捉人,结果前面的孩子早就回到了自己位子上。 陈虎郁闷地成为了下一轮丢手绢的人,先唱了首老师教的儿歌作为惩罚,然后继续游戏。 围成一圈的四五岁孩子拍着手:“丢呀丢呀,丢手绢~” 在孩子们稚嫩的歌 声中,小胖子眼珠子一转,看向轮椅上的裴川。贝瑶心里一跳,上辈子这一天她没来过幼儿园,但是第二天以后,裴川再也不开口说话,甚至拒绝来念幼儿园,彻底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孩。 所以他是经历了什么? 歌继续唱,陈虎小胖墩儿把手绢丢在了裴川身后。而这时小赵老师带着一个肚子痛的小孩子去上厕所了。 全场猛然静了下来,就算是孩子,也敏.感地知道,裴川没有腿,他抓不住任何人。 裴川回头,低眸看见了自己身后的手绢。 陈虎冲他做了一个得意的鬼脸,孩子们被他滑稽的模样逗得咯咯笑起来。 小裴川咬牙,一手扶着低矮的轮椅,一面努力弯下腰。 陈虎指着他哈哈大笑。 贝瑶心跳很快,别捡……不要去捡…… 夏日椿树上蝉鸣声阵阵。 裴川死死咬着唇,吃力地把手绢捡了起来。他眸子又黑又沉,像是沉默的深渊。 在所有孩子的笑声中,他细瘦的手臂开始使劲驱使着轮椅向前。 可惜五岁这年他腿才断,并不熟悉轮椅。 那轮椅每推一步,仿佛蜗牛爬。 孩子们的惊呼声驱使着他向前,他谁也不看,残缺的腿上搭着那条蓝手绢,去追前面的陈虎。 知了声一声接一声。 陈虎故意跑得很慢,捂着肚子笑。 裴川推歪了方向。 他掌控不了轮椅的方向,也不懂如何用力。 在五岁这个夏天,他犹如一头困兽。暴躁又绝望地,驱动着轮椅追逐。倔强不服输。 不懂事的孩子们都在笑他。 他含着眼泪,想抓住点什么东西。于是一遍又一遍调整轮椅。 贝瑶呆呆睁着杏儿眼看他。 越长大就会忘记童年很多事,在她记忆里,裴川是个没有腿的残缺少年,可也仅此而已。她的人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如果不是他成了“魔鬼”,还曾面无表情保护过她,可能重来一辈子她也不会多关注他。 他是世人的魔鬼,可他是贝瑶的恩人。 把她当做心肝暗暗喜欢了一辈子。 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等陈虎又蹦又跳跑过来的时候,贝瑶笨拙地转身抱住了陈虎的腿。 陈虎叫嚷起来:“贝瑶你放手,你做什么?”小胖子捶胸顿足,要把贝瑶甩开。 四岁女娃娃的身体没有力气,小胖子像头小蛮牛,急得横冲直撞的时候,贝瑶快要抱不住他。 贝瑶眼睛一眨,像块牛皮糖一样,半趴在地上紧紧抱着小胖子的腿不让他走。五岁的小胖子力气再大,也不可能带着“小牛皮糖”跑圈圈。 幼儿园里顿时闹成一团。 七月的夏天炎热,贝瑶穿着一条豆绿色布短裤,堪堪到膝盖的长度,裸露的小腿快被地面磨红了。 孩子的肌肤娇嫩,她杏儿眼里带着不管不顾的娇憨,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了。 因为还发着烧,贝瑶小奶音有些哑:“不许走!” 陈虎挣不开,快疯掉,最后“哇”的一声哭了。 贝瑶懵住。 她茫然抬眸看着嚎啕大哭的小胖子,又转过头去看不远处的裴川。他、他怎么还不过来抓。 她把小陈虎弄哭了怎么办? 裴川拿着那条蓝色的手绢垂眸看她,她恰好抬眸,一双在夏天阳光里分外烂漫的杏儿眼,无措又茫然地仰望他。 陈虎哇哇大哭,声音高亢,像是被拔了毛的公鸡,哭出鼻涕泡泡。 裴川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还有被她困住跳脚的陈虎。 他抿抿唇,把手绢丢在了地上,不再看他们一眼,吃力地推着轮椅到门口。 手帕落在贝瑶面前,她还趴着,维持着困住陈虎的姿势,不知道该不该松手。 陈虎哭得大声,幼儿园里年龄小的孩子也跟着哭起来。小赵老师一进门就看见这景象,她赶紧上前去把小贝瑶抱起来。 裴川已经到了门边。 里面传来小赵老师哄小胖子的声音。 他望着门口,已经第二天下午了,爸爸和妈妈依然没有来。 身后闹成一片。 裴川一次也没回过头。他虽然从不说话,可他知道很多事。比如幼儿园公认最受欢迎小朋友的是陈虎和方敏君。 因为陈虎会搞怪,会带着大家玩,方敏君长得好看,穿得也漂亮精致。 再比如,刚刚那个眼睛亮晶晶看着他的小姑娘,是幼儿园最小的女孩儿,这个月月初才被送来幼儿园,和他家住同一个小区。 爱哭,娇气,容易生病。 他们都叫她瑶瑶。 3.心肝 小赵老师好不容易把陈虎哄好,转头看过去,贝瑶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和小胖子。 小赵老师蹲下检查贝瑶的小腿,红了一大片,甚至有些破皮。小女孩不哭不闹,安静懂事。明明这个月来幼儿园的时候,这个年纪最小的姑娘还是爱哭的。 见贝瑶没哭,小赵老师松了口气。她倒是不指望两个小孩子说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要接下来别闹就好。 小赵老师一走,陈虎哭得通红的眼睛瞪了一眼贝瑶。然后小胖子哼了一声走了。 下午孩子们在折纸,裴川在门口站着,始终不曾过来。小赵老师推他轮椅,他抿唇死死用手指扣着门缝。小赵老师怕夹伤了他手指,只得放弃。 贝瑶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爸爸妈妈至今没来接他。 她隐隐记得小学的时候,裴叔叔和蒋文娟阿姨是离了婚的,裴川跟爸爸。然而那时候她不关注他,竟然具体是小学几年级都忘了。 贝瑶发了一下午呆。 她不是真正的小孩子,自然不可能像真的小孩子那样对这些游戏感兴趣。而且她在发烧,高热使她混混沌沌,没什么精神。 如果真的要顶着成年人的记忆和灵魂长大,其实挺难受的。 放学的时候,家长们又陆陆续续来接孩子了。 陈虎爸爸依然最先来,小胖子得意地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路过贝瑶的时候还斜睨了贝瑶一眼。然而他更记恨的是裴川,他出门的时候大声对裴川道:“你爸爸不会来接你的!” 裴川抬眸,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看着陈虎。苍白的手指默默抓紧了轮椅。 小胖子一溜烟跑了。 贝瑶气坏了! 熊孩子! 贝瑶妈妈赵兰芝制衣厂下班有点晚,所以平时方敏君都是奶奶来接。最后只剩贝瑶和裴川还有小赵老师在教室。 小赵老师打扫孩子们留下来的纸屑,贝瑶看看裴川的背影,小短腿吭哧吭哧走过去。 夕阳落了一庭院,她小胖手拿了一只纸飞机,轻轻放在他腿上。 裴川的轮椅不高,坐在上面却比四岁的女娃娃高一些。 裴川看着她。 她笑了,杏儿眼弯弯,用软绵绵的小奶音说:“给你,我叫贝瑶。我们家离得很近,我们一起回家吧?” 裴川冷着脸,猝不及防把飞机扔了。 走开,不要你。 她竟然读懂了他眼里的信息。 然而小裴川忘记了那是一只纸飞机,清风带动纸飞机,轻飘飘一下子飞了老远。落在庭院里的梅花树前。 贝瑶看了眼纸飞机,又转头看他。 下一刻她迈着小短腿去捡,她跑回来,珍惜地把纸飞机放在他腿上,眼里的光芒半点没有熄灭。 裴川心里一股火气,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咬牙又扔了。 小女娃继续给他捡,每次捡回来,都小心怕了拍灰,放在他腿上,仰头冲他笑。 等待第六次,她小心翼翼把它放在他腿上。 他面无表情将它撕了。 贝瑶偏黄的头发柔软,扎了两个小揪揪。 裴川觉得她肯定会哭的,就像陈虎那样,哭得惊天动地,然后向老师告状。幼儿园所有的孩子都不喜欢他,他腿没断之前就沉默寡言,没什么朋友。孩子们都觉得他性格孤僻难相处。 贝瑶知道,所有受过伤的人都像一只刺猬,可他们的心依然柔软。 她用四岁孩子天真的语调问他:“你不玩了的话,那我们回家吧?我妈妈也没来接我。我们自己回家好不好?” 他不说话,却在贝瑶伸手来碰他轮椅的时候,一下子抬手打在了她手背上。 他下手一点也不留情,“啪”一声脆响。她软乎乎的手上顿时红了一片。 贝瑶下意识把手缩了回去。 她低头看自己小手,裴川也在看被他打过的那只手。 小姑娘肉呼呼的小手又白又软,手背还有几个小窝窝儿。贝瑶小时候怕痛,打针能吓得浑身发抖。裴川天生断掌,毫不留情的一下打下去出乎意料的痛。 贝瑶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确实不好相处。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赵芝兰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幼儿园外面的小路上。 贝瑶轻轻拧了拧眉,赵芝兰过来抱起贝瑶,又和小赵老师打了声招呼。路过裴川时,她也心软了:“裴川,赵阿姨带你回家吧。” 裴川低着头,手指扣紧门缝。 小赵老师尴尬笑道:“贝瑶妈妈,你先走吧。” 赵芝兰只好抱着贝瑶走了。 她抱着软乎乎的女儿,轻轻叹道:“唉,那两口子造的什么孽,孩子性格成了这样……” 等他们走远了,小赵老师才笑着摸了摸裴川的头。 裴川一动不动,小赵老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他在看小路尽头的母女。 赵芝兰折了朵黄色的小野花别在小姑娘头发的小揪揪上,她怀里的女娃娃 大眼睛弯成月牙儿。 天真快乐又可爱。 裴川的目光落在贝瑶身上。 许久摊开手,掌心一片藏起来残留的纸飞机碎片,他默默松开了它。 纸片随风飞走。 他就知道她是骗他的,她妈妈会来接她回家。 ~ 晚饭后,贝瑶拉开卧室窗户,趁着赵芝兰洗碗,费力踩上凳子看过去。 对面四楼电灯亮起。 那是裴川的家,他家有人,那他就应该被接回家了。她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在一个小区,贝瑶家住三楼,裴川家是四楼。贝瑶和爸爸妈妈分床早,有自己的卧室。从她家这边看过去,能看到裴川的家。 她半夜睡觉时又发烧了,赵芝兰睡在她身边,一摸女儿身体滚烫。 凑近还不知道贝瑶在说什么胡话,抽噎着眼泪打湿了枕头。赵芝兰瞌睡都吓醒了,赶紧拿酒精给她降温。 贝瑶快天亮的时候睁开眼,额头滚烫一片,更让她害怕的是——她记忆开始模糊了。 就像是原本能透过一片剔透的玻璃看世界,可是渐渐的,那块玻璃被一点点覆盖,让人看不清楚。 她迷茫记得自己是死在二十二岁那年。 死得很狗血。 而现在,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竟然也随之蒙上一层大雾,似乎这个四岁女娃娃的身体在排斥这些记忆。 等赵芝兰一出门,贝瑶艰难下床,翻出自己写字的田字格和铅笔。 “贝瑶,2010年,嫁给霍旭,婚后才知道他有真正喜欢的人。而贝瑶是他对抗家族保护真正爱人的挡箭牌。霍旭是军人和商人的后代,他有钱有势。霍旭一直没碰她,等到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闹着要离开时,霍旭却不允许了。” 贝瑶用旁观者的角度写下这样一段话,写完了满头的冷汗,可她知道还得继续。 “2012年。贝瑶想办法第一次见到霍旭真正喜欢的人,可是眨眼,霍旭把她赶了回去,还第一次动手打了她耳光。赵芝兰女士和贝立材先生心都快碎了,中年的时候,还为她的事情到处奔波求人。最后贝先生出了意外,成了植物人。” 贝瑶边回忆眼泪边往下掉。 贝瑶坚定地继续写:“赵芝兰女士最后去求了一个男人,他把贝瑶救出来了。那个男人叫裴川,是个全世界眼中很坏的男人,他写的程序全是破坏社会安定的。他沉默寡言,保护了贝瑶两年,最后她死那天,裴川告诉她,‘她是他一辈子不敢爱的心肝。’” “2014年,贝瑶死得窝囊,还是成了那个女人的挡箭牌。” 赵芝兰脚步声渐近,贝瑶来不及继续,最后只能潦草地告诉将来的自己:“好好对裴川。” 最后一个“川”字收尾,她飞快把作业本放进抽屉里。赵芝兰推开门,瞪眼说她:“都发烧了还乱跑什么!” 贝瑶擦干眼泪,乖乖回床上躺好。 她不知道记忆最后会停留在哪一天,一个人带着上辈子的记忆生存本就有违常理。能重来一次本就是恩赐了。 “妈妈,你给我唱首歌吧。” 赵芝兰笑骂道:“不听话还想听歌!” 到底心疼女儿,她想了想用清亮的嗓音唱: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春风不解风情 吹动少年的心……” 这是八五年发行的专辑,贝瑶很多年没有听到过这样熟悉又陌生温柔的歌曲。 她隐隐约约想起来,这首歌叫《明天会更好》。 在赵芝兰的歌声中,她又沉沉睡去。 睡前贝瑶在想,裴川今天去幼儿园了吗? 他上辈子因为昨天的事,拒绝去幼儿园,并且不再开口说话。那今天呢? ~ 今天艳阳高照,幼儿园的孩子们在看落在草丛的白色蝴蝶。 方敏君周围好几个孩子,全都想捉住那只漂亮的蝴蝶。 陈虎咋咋呼呼跑过来:“方敏君,你要来躲猫猫吗?” 方敏君回过头。 那是一张在96年称为“小玉女”的脸,因为有些某个港星的脸蛋雏形。这让方敏君的母亲赵秀格外骄傲。 方敏君不似同龄的孩子胖乎乎肉嘟嘟的,脸上肉少,反而衬得有些精致清秀。 她说:“好,不过我不当猫猫。” 陈虎一口同意。 然后指了个小男孩当猫,那孩子嘟了嘟嘴,不得不同意。 一声欢呼声,孩子们纷纷躲起来。 他们玩得开心,角落里,裴川冷冷看着。 在稚嫩的欢声笑语中,他看向最前面小女娃空着的位子。 他来上学了,而她没有来。 5.别咬她 蒋文娟把裴川带回家,给他洗了把脸,又拿水盅接了水给他漱口。 裴川一直安安静静的,蒋文娟看着孩子苍白清秀的脸,摸了摸他黑发:“小川为什么咬陈虎?” 裴川垂下睫毛:“他抢我饼干。” 蒋文娟皱眉。 她知道裴川在撒谎,他们家家境在整个小区算是顶殷实的了。那种夹心饼干别人家没有,可是他们家不仅有饼干,还有巧克力。裴川不会为了一块饼干去打架。 即便孩子不说,她的目光落在裴川腿上,眼里顿时多了泪意。蒋文娟其实也明白为什么,肯定是因为他的腿。 她温柔地抱抱他,然后笑道:“妈妈去做饭,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小川有想吃的东西吗?” 裴川摇头,黑眸安静懂事地看着蒋文娟忙碌的身影。 裴浩斌傍晚才回家,他最近在缉拿一个毒犯,常常忙到深夜。他回来以后,整个家的氛围安静了一秒。 裴川家有台彩色电视机,放在客厅,在九六年算是件稀罕东西。蒋文娟在和裴川一起看歌唱节目,裴文娟没有转头,倒是裴浩斌率先说:“我回来了。” 他先看看疲惫的妻子,又摸摸儿子的小脑袋。 裴川仰头去看爸爸,明澈的眼里没有半点恨意。裴浩斌心里微不可察地一痛。 蒋文娟怨他连累了裴川,两个人隔三差五就吵架。 前段时间有一晚两个人都忙,蒋文娟急救手术主刀,裴浩斌也还在工作。他们都以为彼此接了裴川,结果回来才知道两个人都没有去,当天晚上蒋文娟歇斯底里哭了一整晚。 蒋文娟和裴浩斌虽然是介绍婚姻,可是夫妻俩刚结婚的时候很甜蜜。特别是裴川出生以后,这样的幸福感到达了顶峰,可是裴川后来腿断了,蒋文娟没法不恨裴浩斌。 她恨丈夫因为工作招来报复害了儿子,,让孩子在四岁的时候被犯罪分子斩下了小腿。 当时见到浑身是血的裴川,蒋文娟肝胆欲裂,心都要碎了。 裴浩斌发现厨房没有给他留饭,他顿了顿,自己下了碗面吃完。吃完了又来和裴川说一会儿话,他问什么,小男孩答什么,格外懂事。 蒋文娟冷眼看着,到了晚上九点,她给裴川擦了脸,让他快睡觉。 男孩子的手拉住她衣角。 “妈妈。”他抬头,“我想洗澡。” “你没怎么活动,今天不是很热,身上不脏,改天洗吧。” 裴川抿抿唇:“我想洗澡。” 他没把和陈虎吵架的原因告诉蒋文娟,蒋文娟拧着眉,到底还是给他烧了水。 她给裴川脱了衣服,把瘦弱的小男孩放进木盆里。 裴川黑眸看着自己难看的残肢,没有说话。 蒋文娟也看见了,这几乎是她心中难以承受的痛,然而她不能让幼小的儿子自己洗,她耐心给他洗完,又把水擦干,然后带他去睡觉。 蒋文娟睡前依然嘱咐道:“想尿尿不要憋着,要告诉老师和妈妈知道吗?” “知道。”他轻声说,“妈妈,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蒋文娟刚笑着说好,外面有人敲门:“蒋医生!蒋医生在吗?” 裴川看着妈妈急匆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他没能听到故事,把目光平静地转到墙的另一侧,那里以前用粉笔划了刻度。可以量小孩子的身高。以前每长一岁,爸爸妈妈都会带着他喜盈盈地量一次。 后来被裴浩斌流着泪抹去了,只留了一团模糊的痕迹。 裴川睁眼看着,许久才闭上眼睛。 他明白,他永远也不会长得像爸爸那样高了。 ~ 八月三号,是方敏君小朋友的生日,小赵老师带着整个幼儿园的孩子给她唱生日歌。 贝瑶坐在人群中拍着小手唱歌,左右看看才发现裴川没来上学,当然,陈虎也没来。她心中很着急,裴川怎么不来幼儿园了啊? 贝瑶问小赵老师,小赵老师说:“裴川妈妈说他不来幼儿园了,等九月份,直接送他去念学前班。” 贝瑶傻眼了。 她浅薄的记忆里,是知道这个学前班的。学前班在育博小学里面,离幼儿园有点远,不在一个方向。 和上辈子一样,裴川到底没能读完幼儿园。 小赵老师叹了口气,她可怜裴川,却也明白裴川不适合在这里待下去。 因为幼儿园所有的小孩子都看见了裴川打架,他黑眸里没有一点色彩,装了对世界的冰冷。他咬陈虎的疯狂,把所有孩子吓坏了。 小贝瑶难过极了。 赵芝兰拉着她回家的路上她都在想这件事,下午赵秀来敲门,手里拿了半个巴掌大的蛋糕。 赵秀颧骨很高,眉很细很细,她一进门把蛋糕往赵芝兰手中一递,然后掐了一把贝瑶的小脸。 贝瑶眨着大眼睛,糯糯地喊:“秀阿姨。” 赵秀笑道:“还是瑶瑶脸蛋儿摸着舒服,来给阿姨看看,听说你之前生病了,生病也没变瘦,这小脸圆乎乎,一看就有福气。” /> 贝瑶下意识看妈妈。 赵芝兰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偏偏赵秀还在继续:“唉,不像我家敏敏,不长肉。虽然大家都说她像常雪,长大了好看,可是我瞅着瑶瑶看着可爱些呢。” 赵芝兰皮笑肉不笑:“说笑了,你家敏敏长得是很好看。” 得到了对方敏君的夸赞,赵秀满意地走了。 常雪是这年大家耳熟能详的一个港星,拍了许多电影。贝瑶小学时候还很喜欢这个好看女星的喜剧电影。九六年常雪被称为“玉女”,而眉眼和常雪七分像的方敏君,就被称为“小玉女”。 贝瑶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是记忆停在三年级,她想不起来哪里不对。 她沮丧地想,自己好多肉肉,方敏君小朋友确实轻巧又好看。 赵芝兰更冒火,她自己微胖,就怕被人说,偏生赵秀每次都使软刀子。生个女儿像常雪怎么了!又不是真的常雪,小孩子嘛,还是她的瑶瑶看着可爱呆萌。 贝瑶踮脚去拿桌子上的蛋糕,赵芝兰说:“才吃了饭,蛋糕吃了不消化,会肚子痛。” 那蛋糕是硬奶油蛋糕,也叫做麦淇淋蛋糕。赵芝兰是舍不得买的,他们家老的老小的小,一家子人要养。贝瑶过生日多半是买包水果糖,再煮一碗糖水鸡蛋。 贝瑶虽然有些馋,但她摇摇头,眼睛笑成两个弯弯的月牙儿:“分开两个,妈妈吃一个,一个给裴川。” 她小手比划做了一个切开的动作,赵芝兰足足愣了许久。最后肯定地点点头:“对,给那孩子拿点去。” 赵芝兰切开,看着眼巴巴观望,还没桌子高的女儿,心软又好笑:“妈妈不爱吃,给你留着。走,我们先给裴川拿过去。” 绕过小区的绿荫,还有几户会在小区前圈出的绿蒲里种几颗蔬菜。 裴川家就在对面,母女俩从另一侧上楼,敲响了四楼的门。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下一刻那边出现了裴浩斌的坚毅的脸。男人做刑警,身上一身正气。他仔细认了认,发现母女俩很眼熟,似乎是一个小区的,忘记了人家名字有些尴尬。 赵芝兰善解人意地笑笑:“我姓赵,裴警官好。我女儿瑶瑶和小川是同学,过来给他送蛋糕。” 裴浩斌低头,看见一个扎了两个花苞头的小姑娘,小姑娘大眼睛水汪汪的,皮肤很白。睫毛又长又翘,像是个软乎乎的年娃娃。 年娃娃有些怕生,在赵芝兰的指示下奶声奶气喊叔叔。 饶是裴浩斌,也被萌得心软了软。他和善地笑道:“小川在房间,瑶瑶过去看看他吧。小赵,不嫌弃就进来坐坐,我给你倒水。” “不用不用,就送个蛋糕的事,裴警官你忙你的,瑶瑶去看看小川,送完就出来。” 贝瑶得了指令,小心翼翼端着蛋糕跟着裴浩斌往裴川房间走。 裴浩斌推开门,书桌前坐了一个端端正正写字的小男孩。 他在为进入学前班做准备。 “小川,小朋友来了。” 贝瑶紧张地看着裴川。他的房间比她的大,设计很简单,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不像妈妈笑话她房间是个小猫窝。 裴川转头,漆黑的眼睛透过爸爸高大的身影,看见了稚嫩的女娃娃。 她端着成年人半个巴掌大的蛋糕,见他看过来,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笑,有几分怯意地朝着他走近。 她双手捧得高高的:“裴川,给你吃。” 他沉默着看她。 这是个不怕挫折的女孩子。 她第一次给他纸飞机,他撕了,还打过她的手。 第二次是夏天最灿烂那朵荷花,他扔在了桌子上。 这一次是个蛋糕,奶油上的花都不完整的那种。 她忐忑地看着他,目光清亮又软。 他记得她还好小,比他小一岁多,估计还会读一年幼儿园。而他下个月就要去学前班了,可能很久很久都看不到她了。 他伸出手,接过了她珍惜捧过来的蛋糕。 小女娃杏儿眼亮得像揉碎了水晶,她用眼睛告诉他,这个长得糟糕的蛋糕很好吃,至少是她心爱之物。 裴川依然一句话没和她说。 哪怕是一句谢谢。 然而贝瑶开心极了,她小圆脸粉嘟嘟的,就要跟着裴叔叔往外走。 身后衣领子被拉住。 一股力道把她往后拉了拉。 她懵懂回头,看见了小男孩居高临下的黑眸。 贝瑶记得裴川那天也是这么打陈虎的,把陈虎拖过去,然后……她下意识想捂住胳膊。别咬她,裴川不喜欢的话,她再也不来了,她怕痛。 她刚要喊裴叔叔。 沉默的男孩子往她小兜兜里放了一把巧克力,然后松开她衣领子,示意她可以走了。 贝瑶摸摸口袋里扎手的糖果,又抬头看他。 他依然没和她说过一个字,转头握了笔端正坐着写字。 男孩子一个又一个铅笔字,方正而有力。 6.可是我矮 八月的夕阳照得人全身温暖,贝瑶摊开小手给赵芝兰看。 她掌心躺着五块巧克力,赵芝兰拿起来一看:“那孩子给你的啊,这可不便宜。” 五块红色外包装的“起士林”巧克力,都是市出产的。 童年没什么特别好的东西,吃到糖果都很欢喜,更别说这个牌子的巧克力。赵芝兰嫁给贝立材的时候,贝家还负着债,虽然贝瑶出生后没亏了孩子,然而这些小零食她鲜少给贝瑶买。 一块“起士林”两块钱,五块沉甸甸的,要整整十块钱。 对于小贝瑶来说,她念三年级的时候,十块钱也是一笔“巨款”了,她拿着裴川给的“巨款”惴惴不安。赵芝兰看女儿单纯可爱的模样,心里一软:“既然都收了那就拿着吧,以后妈妈做了吃的,你都给小川拿点去。” 贝瑶用力点点头笑了:“妈妈吃。” “你拿着,妈妈不吃甜的。” “那给爸爸。” “爸爸也不喜欢。” 巧克力加了能让人幸福的碱,贝瑶两排小白牙咬下去,巧克力在嘴里化开,她眼睛亮起细碎的光彩。 贝瑶只吃了一块,剩下的到底没舍得吃。藏在自己抽屉了,打算馋的时候拿出来解解馋。 转眼到了八月中旬,八月十七那天是贝瑶的四岁生日。她的生日简陋,一包糖外带糖水鸡蛋,吃完依旧去幼儿园。 孩子们稚嫩地给她唱生日歌,贝瑶看着角落空缺的位置,心情有些低落。 向彤彤说:“我今年就要去学前班了呢。” 几个年纪小的羡慕地看着她。 陈虎已经来了幼儿园,他年纪大一些,也是要去学前班学知识的孩子之一。他问方敏君:“敏敏你去吗?” 方敏君摇摇头:“我不去,妈妈说我还小。” 陈虎说:“那个小哑巴也要去,我一定要揍他!”他学着他爸爸那样,粗声粗气挥了挥拳头。被一个没有腿的孩子咬成那样,在陈虎的心里既是阴影,又是耻辱。他一定要报复回来! 贝瑶看着胖墩儿陈虎,皱了皱眉。 她知道自己按理还得念一年幼儿园,她一直比裴川低一届,可是如果裴川班上都是陈虎这样的存在,那裴川是不是一直没有朋友啊? 回到家,贝瑶问赵芝兰:“我可以要一个生日愿望吗妈妈?” 她明眸澄澈,最近都乖乖巧巧的,仿佛到了四岁,这个孩子一下子听话好多。赵芝兰让贝瑶说说看。 “我想去学前班。” 赵芝兰想也不想就否决了:“不行,你刚满四岁,得五岁再去。还没学会走就想着飞可不行,那些哥哥姐姐是去学写字的,你留在幼儿园可以和小朋友们做游戏。” “不做游戏。”贝瑶认真道,“我去学写字。” 赵芝兰哭笑不得。 她女儿有些呆萌,打小反应就要比别人慢些,老师说别的孩子学唱儿歌如果要三遍,她的瑶瑶就要五遍,唱五遍不行她会自己一个人慢吞吞唱十遍。 贝瑶说要去学前班,赵芝兰只当个笑话听听。这种有关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哪能由着贝瑶胡闹。输在起跑线以后就跟不上了。 贝瑶被拒绝也不气馁,她回房间,吃晚饭的时候再出来,把自己的田字格小本本给爸爸妈妈看。 赵芝兰一看直接懵了。 左右两面写满了,左边是汉字。一排“大”,一排“小”,还有“多”和“少”。 贝瑶的字写得小,田字格还没占到二分之一,然而一笔一划,看得出特别认真。 右边是加法,“1+1”、“1+2”,虽然只加到了五,然而已经让赵芝兰震撼了。那年幼儿园是个大型托儿所,顶多一群孩子一起唱个儿歌。一般进入学前班才会正式学知识,一年级的时候正式学习九九乘法表。 贝瑶紧张忐忑地看着妈妈。 赵芝兰问她:“你怎么会这些的?” 贝瑶心怦怦跳:“幼儿园墙上的。” 赵芝兰还没说话,贝立材哈哈笑道:“我家瑶瑶还是个小天才啊!” 贝瑶知道爸爸心思不如妈妈敏锐,她有三年级的记忆,写汉字和加法不在话下,然而她只敢挑一些简单的东西,怕赵芝兰怀疑。 赵芝兰想了想:“二加二等于几?” 贝瑶有些心虚,她低头,小手做出数的动作,半晌,四根软乎乎的指头竖起来。 赵芝兰看着女儿脸颊边竖起的手指,狠狠在贝瑶脸上香了一口! 她赵芝兰终于有打败赵秀的一天了!简直扬眉吐气! “咱们报学前班,明天妈妈就去找老师!” 贝瑶弯着杏儿眼,灿烂地笑了。 ~ 路边小野菊抽出小花苞儿的时候,九月份来临了。 c市以往每年开学都会下一场雨。 一九九六年九月一号这天也不例外,裴川看着路面顷刻被打湿,苍白的手指搭在轮椅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蒋文娟怕孩子淋湿,给他穿好雨衣。 蒋文娟前一晚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和丈夫说话,裴川上学前班她特别不放心。自从裴川双.腿被斩断,蒋文娟常常被梦中血肉模糊的景象惊醒,反反复复的景象,成了折磨一个母亲的噩梦。蒋文娟怎么看出事以后沉默寡言的丈夫都不顺眼。 然而孩子上学得靠裴浩斌找关系。 她们家附近没有特殊教育学校,国家这年也没兴办这样的学校。对于蒋文娟来说,她甚至是害怕孩子进入那样的学校的,仿佛这样给裴川盖上了一个一辈子残缺特殊的章。 c市朝阳小学有两个学前班,学前一班和二班。学前一班的语文老师恰好是裴浩斌的初中同学,姓余,余老师一早就知道裴川的特殊情况,因此裴浩斌一说,余老师就同意了。 朝阳小学离小区走路的话有十五分钟路程,裴浩斌发动摩托车,示意蒋 文娟将孩子抱上来。 轮椅用皮绳绑在摩托车后面,裴川被安置在摩托车前面坐好。 裴浩斌小心护着儿子,刻意轻快道:“出发咯。” 裴川握住摩托车前面的金属杠,唇角露出浅浅的笑意。 小雨淅淅沥沥,离开了妈妈的视线,裴川终于没了表情。他身后是爸爸宽阔的胸膛,裴浩斌骑得很慢。雨点很少打在裴川脸上,裴川看着雨幕,知道自己即将去一个新环境。 他不想去,可他知道他必须得去。 因为上学前班这件事,妈妈终于肯和爸爸说话了。他想要一个完整正常的家,哪怕他的身体已经不再完整。 裴川用力抓住金属杠,开学这天上学的路上,很多小学的孩子背着书包,好奇地看向裴浩斌的摩托车。 引擎声很响。 在裴川三岁的时候,裴浩斌买了这辆摩托车,当时小裴川坐上去兴奋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就是酷酷的小超人。周围所有人都羡慕地看着他,如今再坐上这辆车,当所有人羡慕的目光变得古怪,裴川黯然地垂下了眸。 裴川一路看过来,无数张稚气的脸,都像朝阳小学这个学校的名字一样,朝气蓬勃,孩子们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裴浩斌把他送到了余老师办公室门口,裴川坐在轮椅上。 轮椅旁挂了一个水瓶,是蒋文娟给裴川倒的凉白开,让他口渴了喝。 九月份夏季还没过去,朝阳小学的梧桐树郁郁葱葱。 温婉的语文女老师余茜冲他伸出手:“你好小裴川,我是余老师,还是你爸爸的朋友。以后会教你知识,也会好好照顾你的。” 裴川冰凉苍白的手指握住余老师的,露了一个礼貌的笑容。 他依旧不爱对不亲近的人说话。 余老师已经了解了裴川情况,于是对裴浩斌说:“你去上班吧,孩子我会好好照顾的。” 裴浩斌走了,余老师对裴川说:“要是想上厕所,就举手告诉老师知道吗?” 裴川瞳孔漆黑,沉默着看着余茜,半晌点点头。 “学前班都是新来的孩子,也许你会见到以前幼儿园同班的小朋友哦。” 裴川配合地扯了扯嘴角,眼里却依旧是凉的。 以前的人,他谁也不想见到。 太阳慢慢升起来,雨渐渐停歇,余老师推着裴川往教室里走。 他们一进教室,孩子们好奇的眼神都看了过来。 教室里坐着穿得花花绿绿的小豆丁。有的孩子整洁,有的孩子还挂着鼻涕。余老师和善地笑笑,把裴川安置在讲台下的第一排窗前。 陈虎坐在后面本来和李达在玩闹,老师推着裴川进来的时候,他眼睛都瞪圆了。 好哇!还真是一个班! “昨天你们来报名的时候已经见过我了,我是余老师,余老师先按照高矮给大家调一下座位好不好?” 孩子们异口同声:“好!” “那现在大家站起来,比比高矮,矮个子的小朋友坐在前面,高个子的小朋友暂时坐在后面。” 小孩们很听话,然而让他们自己比高矮很有难度,余老师和另一个教数学的男老师郑老师帮着把高矮调好了。 余老师皱眉,发现班上少了几个孩子。 今天下着雨,有些家远的估计迟到了。然而暂且只能先调座位。 郑老师小声问道:“两个人一桌,班上刚好8个孩子,谁和裴川坐?” 余老师也愣住了。 然而她很快缓过来,笑着问孩子们:“裴川小朋友腿受了伤,需要大家的关爱,请问哪个勇敢又善良的小朋友愿意和他坐在第一桌呀?” 裴川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教室里孩子们面面相觑,又看了眼坐在轮椅上、膝盖以下空荡荡的裴川。 有几个孩子看了看老师,犹豫地举起了手。 余老师很满意,又问裴川:“小川想和哪个小朋友做同桌呢?” 裴川的眼睛一个个扫过他们。 他不爱笑,眼里没有一点光彩,像是阳光不愿意照过来的阴暗潮湿之地。他目光扫过的地方,那些本就不坚定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两个老师尴尬地对望了一眼,郑老师说:“其他孩子先坐好吧,还有几个孩子没来。” 孩子们陆陆续续坐下去以后,陈虎左顾右盼,小声给人讲幼儿园里的裴川尿裤子、咬人。孩子们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所有目光都悄悄往孤零零的第一桌看过去。 裴川握紧了拳头,目光落在窗外高大的梧桐树上。 雨停了,残留在树叶上的雨水向下滑落,他坐在背光的地方,嘴唇有些干裂,然而他没有去动带来的水杯。 喝了水会有尿意。 女孩来晚了,她头上两个花苞苞系着粉色的丝带,她小花苞被雨水打湿了,站在门口声音清亮地喊报告。 余老师看过去,发现这是班上最小那个孩子。 十五分钟是半大孩子的脚程,贝瑶的小短腿得走二十五分钟。加上下着雨,赵芝兰抱了一段路,抱不动了小贝瑶又自己走。 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十来分钟。 裴川僵硬着身体,没有回头。 余老师说:“贝瑶小朋友,教室里还有三个位子你选一个坐下吧。” 贝瑶走向裴川。 她带着外面雨后阳光的气息,在他身边坐下来。 裴川说:“滚。”他第一次和她说话,冰凉的嗓音让她滚。 裴川心想,谁要你可怜。最好离他远一点。 贝瑶杏儿眼委屈极了:“可是我矮。”矮子坐后面看不见的。 “……”裴川沉默地别过头去。 7.恼怒 裴川不再赶她走,贝瑶高兴极了。 她身后背着一个白色的布书包,是昨天赵芝兰在集市花了五块钱给她买的。上面还吊了一个很小的熊猫娃娃。 两辈子贝瑶最爱这个书包,它几乎有半个她大,然而她一直背了很久很久。 至少她三年级的记忆里,它依然陪伴着自己。 贝瑶爱惜地把它放进课桌里面,余老师开始发书了。 教学前班特别不容易,因为学前班是幼儿园和小学之前的衔接阶段,幼儿园纪律散乱,孩子们主要就是在一起玩,到了学前班,就得学会讲纪律了,老师时而鼓励,时而又得严厉,恩威并施才能管好玩心很重的孩子们。 余茜问:“哪个小朋友能帮老师发一下书呀?” 好多只小手争先恐后举起来,小胖墩儿陈虎更是积极到快跳起来了。余茜笑着点了陈虎、李达,还有另外四个孩子一起发书。 学前班的书都是小课本,还带着彩色的图画。崭新的书一拿到手里沉甸甸的,小孩子一次只能拿五六本,余茜本来就是为了锻炼他们的积极性,所以发慢点也没事。 第一次拿到学前班新书的孩子都迫不及待将书翻开了。 陈虎眼珠子一转。压在下面的一本数学书边角卷起来了,还有很多泥灰,他拿起来这本书,往窗前第一桌走过去,把它扔到了裴川课桌上。 课本扬起些微灰尘,卷起的边格外明显。 裴川面无表情,把最脏的课本拿过来写名字。他握铅笔的姿势很端正,在首页写上“学前一班裴川”。裴川一转头,女娃娃在盯着他看。 她花苞散了一半,有几分呆萌的滑稽,然而她自己不知道。丝带垂落下来,她坐得这样近,还带着些不可思议的奶香,小小的一只,眼里干干净净。 见他看她,她露出一个明亮喜人的笑意。 陈虎又一趟运送课本,他翻了一个很大的白眼,给了贝瑶一本崭新又干净的课本,贝瑶说:“谢谢你,陈虎。” 陈虎哼了一声,发下一个人了。 陈虎虽然讨厌裴川,可他没有迁怒贝瑶。但是如果贝瑶还要和小哑巴玩的话,那可说不定了! 贝瑶翻开新书,也是先好奇地翻翻内容和好看的图画,然后工工整整地写名字。 裴川目不斜视,并不关心这个小女娃会不会写名字,又或者到底写了什么。 从发书开始,班上就乱糟糟的,孩子们开始叽叽喳喳。余茜也不急,她有多年的教书经验,知道这群孩子该怎么管理。她先给了孩子们前后桌相互认识的时间,教室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贝瑶衣服被人用铅笔头戳了戳,她回头,一个很瘦的小女孩裂开嘴:“我叫倪慧,你叫什么呀。” “我叫贝瑶。” 倪慧悄悄看前桌的裴川一眼,到底没敢搭话。 倪慧的同桌也凑过来说话,是个小男孩,头发有些长,脸上有几颗雀斑:“我叫谷兴华,今年五岁了。” 没人喊裴川,裴川也不介意,他垂着眸,安安静静翻书看。 贝瑶认识完了新朋友,再回头看他时,不知道为什么,裴川内心不复之前的平静,甚至有些想把她小花苞扯散,不许她再看的恼怒情绪。 裴川平复了下呼吸,面无表情翻书。 学前班和幼儿园不一样,得中午十一点才放学。一群才从幼儿园过来的孩子老早就翘首以盼,希望看到爸爸妈妈的身影。 余茜笑了笑:“爸爸妈妈不会来教室门口接你们的,老师得带你们去校门口排好队。从第一大组的小朋友开始,整整齐齐站好哦,去见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了!” 别的小朋友都是这样走的,只有裴川例外——因为他身体的特殊,裴浩斌把摩托车骑到了学校里面。 裴浩斌载上儿子,从校门口车辆通道路过的时候,眼尖地看到了左边乖巧排队站在人群前的小贝瑶。 她因为年纪小,是个矮矮的小团子。 圆圆的小脸,花苞头乱糟糟的。 裴浩斌忍不住一笑:“瑶瑶也来念学前班了,还和你一个班,小川,我们顺路把她载回家吧。”贝瑶家是没有车的,有些远的路,这么个小家伙要自己走,饶是裴浩斌也有些心疼。 裴川心里还残留着教室里的无名火。 他平静道:“爸爸,走吧。万一她妈妈已经来接,没看见她着急。” 裴浩斌一想,儿子说得也对。于是骑着摩托车往前开了。 裴川小脸淡淡,往斜后方看了眼。 人群中最前面的女娃娃大眼睛清澈,惊奇地看着他们父子俩摩托车呼啸而过,她认出裴叔叔的车了。贝瑶弯了弯大眼睛,用力喜悦地挥着手——裴川再见! 裴川收回 眼神,抿了抿唇。 ~ 赵秀自从知道贝瑶去了学前班,整个人都不好了。 制衣厂的缝纫机前,机器有规律地嘎吱响,赵秀和赵芝兰闲聊:“你家瑶瑶才四岁,这么小送去念学前班,跟不上进度怎么办?” 赵芝兰心中美得冒泡泡,然而跟赵秀相处了这么多年,表里不一必须有一套,她手上缝纫机的动作不停,嘴上道:“瑶瑶念书还有点天赋,会做算术题了,她自己要求去念学前班的。” 旁边缝纫机一顿,赵秀险些被针扎了手。 赵秀咬牙,心里不是滋味。方敏君比贝瑶还大半个月呢,现在正在幼儿园里做游戏,贝瑶竟然就念学前班了,那她女儿岂不是始终要比赵芝兰女儿小一个级? 这可不行! 一回家赵秀就给老公商量:“不如我们把敏敏送去念学前班吧,反正小学近,我们找老师说说,求一下。” 赵秀男人方鑫不赞同:“敏敏才四岁。” “四岁怎么了!贝瑶那个蠢丫头都去学前班了!” “别叫别人家孩子蠢丫头。” 赵秀不以为然:“可不就是傻乎乎的嘛,听幼儿园老师说贝瑶学东西比常人慢,我们敏敏那么聪明,送去学期班肯定行。”她想了想,越想越迫切,在屋里走来走去,还拧了一把方鑫,“你是不是嫌麻烦,我告诉你,必须把这件事办好了,我们敏敏今年就要去学前班!” 方鑫无奈,经不住赵秀不讲理和死缠烂打,只能去出门去办这件事了,他本就是个老师,办这件事比贝家倒是容易多了。 赵秀拉过方敏君:“敏敏,妈妈给你说,很快你就要去念学前班了,在里面好好学知识听老师的话知不知道?一定要努力考试,千万要比贝瑶考得好。” 方敏君被称为“小玉女”的小脸严肃,郑重地点了点头。 赵秀放心了。 当天晚上,赵秀做了个梦,期末考试发卷子了。她家敏敏拿了一张一百分的卷子回来,楼下的贝瑶蠢丫头考了五十分,赵芝兰鼻子快气歪了。 赵秀做梦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 因为学前班比幼儿园远很多的缘故,现在贝瑶早上六点半就要起床。 她每天早上睡眼惺忪揉眼睛,出门的时候又精神满满。 赵芝兰和贝立材上班都和幼儿园不顺路,但到底是赵芝兰厂里要求没那么严格,上班时间晚一些,所以送贝瑶上学就落在了赵芝兰身上。 方敏君则是爸爸方鑫送过去的,因为方鑫本来就是朝阳小学的老师。 贝瑶穿着绿色小外套,今天没下雨,她的小花苞儿也就没有乱。 方鑫一路走过去,都有孩子喊方老师好。走在方鑫身边的方敏君便也成了众人关注的对象。 “哇那是方老师的女儿吗?” “据说长得像常雪,今天一看真的有点像哎!” “哈哈哈这是小常雪‘小玉女’吧。” 叽叽喳喳的艳羡声中,方敏君挺直了脊背,朝着学校走去。 到底年纪小,方敏君遮不住被人喜爱时的得意。在这一年教师子女无疑是个风光体面又容易被讨好的身份。贝瑶瞧着倒也没有羡慕,方敏君本来就长得好看嘛! 贝瑶捂紧了书包里面唯一的大红苹果,盘算着该怎么给裴川分。 按照赵秀的要求,方敏君也被分在了学前一班。 余茜老师有点愁。 班上本来8个同学刚刚好,现在来了个同事子女方敏君,该往哪里安置呢? 其实当郑老师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下意识就想到让裴川单出来。 这几天他也看出来了,裴川性格孤僻,不愿意和班上任何一个小朋友打交道,往往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且裴川也不理会他的小同桌贝瑶,让贝瑶和方敏君做同桌,裴川单出来似乎对裴川的生活也没有说什么影响。 郑老师和余茜老师说了下想法。 余茜老师皱眉:“这样不太好吧,我听说残疾的孩子内心本来就敏.感,让贝瑶和方敏君做同桌了,裴川心里会怎么想?” 郑老师推了推眼镜:“我这几天着重观察过,裴川不喜欢笑,贝瑶爱笑,这女娃娃很可爱,人缘不错。可是裴川理也不理她,我看到好多次贝瑶稍微过去了一点,裴川就推她胳膊,似乎容不下任何人侵占他的领域。” 裴川心里有楚河汉界,不许贝瑶跨越。呆萌的女娃娃偏偏少根筋,次次都被裴川冷漠地推到界限以外。 郑老师看来,裴川这样的男孩子太过于自私冷漠,他不会接纳小贝瑶、或者是任何一个同桌的。 倒不如让他一个人坐。 9.分数 贝瑶脸上的困惑太明显,余茜老师怔然。她早上本来要问问贝瑶意向的,可是一来小贝瑶家远,她总是卡着上课前来。二来正常人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和方敏君同桌总比和裴川好。 裴川画了“三八线”,也并不和贝瑶说话,出于保护贝瑶,都应该让贝瑶和方敏君一起坐,这样一想下课余老师就直接通知了。 贝瑶看看冷淡的裴川,她的思维并不成熟,虽然舍不得,但是小时候的贝瑶一直是听老师话的乖孩子。 她小手揉揉眼睛,把课本和水杯装进书包里,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裴川看也不看她,只盯着自己语文课本的图画。 贝瑶怕他孤单,想了又想,把自己书包上的小熊猫解下来。 她柔软的脸颊不舍地蹭了蹭它,然后把它放到裴川桌子上。 裴川的视线从书上移到它身上,小熊猫圆乎乎的,呆坐在他课桌前。 他知道她很喜欢这个玩具,上课有时候下意识就会去揪小熊猫的耳朵,每天来之前也先安顿小熊猫。 他终于抬了眼去看她,她依依不舍极了,那样可怜的眼神,不知道是舍不得他还是舍不得小熊猫。 他无言地把她心爱的小熊猫推了回去。 她舍不得的,大概率不会是自己。 贝瑶伤心地抱着小熊猫,他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她的玩具。 贝瑶背着书包朝方敏君走过去,方敏君傲娇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和后桌说话了。 五岁的裴川用尽所有意志力,才能不转头看她走过去的背影。 贝瑶坐在阳光璀璨处,金色的光线温柔地缀上她的小脑袋,他在她的对立面,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把竹蜻蜓放进了书包里。 ~ 看热闹的孩子们转眼就忘了换座位这件事。 贝瑶和方敏君成了同桌。 如果贝瑶有高中的记忆,肯定会觉得很别扭古怪。万幸她现在以小孩子的心态,觉得美美的敏君也很可爱。 一整个秋天,贝瑶第一件学会的事情就是控制少喝水,因为方敏君并不会像裴川那样把自己的水给她喝。 方敏君分外要强,如果贝瑶的头发梳得好看,那一整天她脸色都不好,下意识去整理自己公主裙。到底是孩子,虽然母亲灌输的观念让她牢记于心,但她不至于对贝瑶有太大的敌意。 毕竟小贝瑶长得没有她纤细清秀,而且贝瑶好欺负。 垃圾可以让小贝瑶去丢,作业可以让贝瑶一起带给小组长,小贝瑶听话又乖巧。 裴川看在眼里,脸色很难看。 然而这到底是他选择的路,贝瑶不再是他同桌了。 秋天过完以后天气转冷,贝瑶被赵芝兰打扮成了一个福娃娃——大红色的棉袄,又厚又喜气。 那棉袄不是新的,是赵芝兰用旧衣服改的,虽然俗气,可是很保暖。大红棉袄里面还有秋衣、两件毛衣,贝瑶小短腿也被裹得厚厚的。 恰好赵秀抱着方敏君下楼来串门,贝瑶用小奶音喊:“秀姨姨,敏敏。” 赵秀险些笑岔气:“芝兰啊,远看还以为瑶瑶是个火球。” 赵芝兰闻言下意识去看方敏君,小女娃被打扮得清秀好看,崭新的粉色棉袄外面配了一条粉色围巾,洋气又不臃肿。方敏君赖在赵秀怀里,赵秀也由着她。 赵芝兰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么冷的天,谁管好不好看,暖和了才是正经事。面上总得客套一下:“哟,你家敏敏这身不便宜吧。” “棉衣30多呢,围巾是她小姑送的。” 30多块钱让兜里没钱的赵芝兰闭了嘴,赵秀眼睛里都泛着愉悦。 赵秀抱着方敏君回家的时候,方敏君说:“爸爸说棉衣二十六块钱。” 赵秀瞪了女儿一眼:“妈妈说是三十就是三十,你们快期末了吧,一定要考好知不知道?考好了妈妈还给你奖励。”三十多的棉衣让她也肉痛了一把,但是一想到期末考完两家比成绩的时候,赵秀就觉得愉快。 为了“奖励”,方敏君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冬天孩子们第一次期末考试,饶是赵芝兰也有些紧张。她怕早早送贝瑶去学前班读书是个错误,看着小贝瑶天真无邪的脸,赵芝兰叹了口气,算了,成绩不重要,孩子健康平安长大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期末考试这天,贝瑶早早就被赵芝兰送去了学校。 学前班的考试不像小学打乱了坐座位,每个人都坐在原位考。 贝瑶一点也不紧张——她的知识面停留在三年级。 “重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遥远,她自己时而也有些茫然,为什么她这些都会啊,还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然而心中的紧迫感告诉贝瑶,这是个很重要的秘密,妈妈也不可以说。 余茜老师来发的卷子,发完就守着大家做题,郑老师也来帮忙,这年学前班考试不分语文数学,基础知识就只有这一张卷子。 小孩子们第一次考试,状况百出,一会儿请假要尿尿,一会儿铅笔断了一直削不好,老师都得帮帮忙照看着。 方敏君的手成一个弯弯的弧度,她边写边遮住卷子。赵秀说了,不能让贝瑶抄她的。 贝瑶看着卷子上数小花花有几朵,小朋友有几个的题。 贝瑶:“……” 裴川写之前偏了偏头,他漆黑的瞳孔看着阳光的那一处。小女孩正在认认真真写名字。 他看不出她会不会,裴川转过头,她会不会都不关他的事。 贝瑶很快做完了,她觉得好简单啊! /> ~ 小孩子的试卷批阅很快,两天后就能去拿成绩,对于孩子们第一次考试,家长们都抱了很大的期待。 九六年c市的学前班实行的是一张卷子百分制。 孩子们坐在座位上,老师一个个念名字,然后孩子们上讲台拿卷子。余茜老师没有排高低,对她来说,教书育人成绩不是顶重要的,何况学前班只是个过渡。让她意外的是其中两个小朋友的成绩——贝瑶和裴川。 方敏君先拿到卷子,她卷子上一个红彤彤的“90”分,方敏君忍不住喜悦地弯了弯唇,念及“常雪”的形象,她把唇角压了下去,只是眼睛里的高兴挡都挡不住。 然后是裴川的卷子,他看了一眼,就放在了书包里。 贝瑶是全班倒数第二个拿到卷子的,她看到上面喜气的数字也忍不住杏儿眼弯了弯。 方敏君心想,估计考0分她的同桌都该笑了。 她遮住自己的分数,不让贝瑶看,然后问道:“瑶瑶,你考了多少分?” 贝瑶把卷子摊开给方敏君看,顶部一个红墨水打出来的“99”——贝瑶画图题画得不直,扣了一分,本来该是一百分的。 方敏君看着那个鲜红的99,晴天霹雳,大冬天,她的喜悦散得干干净净,仿佛被人泼了一桶冰水。 完了! 回家要是赵秀知道的话…… 考完试领到卷子以后就要放假回家过年了,裴浩斌来接裴川,他们像是往常一样从校门口开过去。 裴川回头,那个小红球站在第一排,用力朝他挥手,眼睛像是两个月牙儿。 她心无芥蒂,乖得要命。 裴川握紧摩托车冰凉的金属杠:“爸爸,带上贝瑶吧。” 裴浩斌纳罕:“她妈妈来接她怎么办?” “路上遇到了可以说一声,或者给老师说一下。” 裴浩斌不由得看了眼儿子,裴川断了腿以后寡言少语,鲜少说这么多话。对于裴川的提议他是赞同的,一个四岁女娃娃,每天上学放学要走将近两公里多的路,他不是她父亲都有点心疼。 裴浩斌把摩托车拐了个弯,问小贝瑶:“叔叔载你回去好不好?” 贝瑶想坐摩托车,她记忆里三年级时贝立材才买了摩托车。坐在上面像是踩着风,五分钟就到家了。然而贝瑶小时候有些怕生,她怯怯看了眼裴川,裴川低眸看她,眼睛里没有排斥。 她害羞地点点头,小奶音软软的:“谢谢裴叔叔。” “余茜,那我顺路就把贝瑶也带回去了,她妈妈如果过来,你讲一下啊。” 余茜当然放心老同学,笑着点点头。 裴浩斌让余茜帮忙把小贝瑶抱上后座,又用皮绳绑了绑,将小贝瑶固定好,以免孩子力气小掉下去。 后面排队的孩子们都看着,有些羡慕贝瑶。方敏君没忍住嘟起嘴巴,她爸爸有辆很大的自行车,每天载着她回家,可是她还没有坐过摩托车回家呢。方敏君有些委屈,大家都住在一个小区,裴川的爸爸为什么只带贝瑶不带她? 自从换了座位,裴川第一次离贝瑶这么近。 仿佛空气都沾上了她身上的奶香。 裴浩斌发动车子,柔和了嗓音问贝瑶:“贝瑶考了多少分啊?” 裴川也不由凝神去听。 她的声音像是铃儿响:“九十九分。” 裴浩斌知道她年纪小,约莫是班上最小的孩子了,本来问贝瑶也就是逗逗她,没想到这么小的娃娃能考这么好。 他真心夸赞道:“贝瑶真厉害,好聪明。” 贝瑶知道要讲礼貌:“谢谢叔叔。” 裴川坐在最前面,冬天的风吹过男孩子短短的头发。他全程没说话,自己都不知道,他唇角浅浅弯了起来。 ~ 方敏君被方鑫老师的自行车载着回去,她小脸有些白,非常害怕回家。 要是妈妈问起来成绩的事情怎么办? 考试之前她没有想过自己考不过贝瑶的,可是发下来卷子一切成了事实,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车的横杠上,有些想哭。 方敏君哪怕小,可是家长的情绪还是能感觉到的。 赵秀最在意的就是两件事,第一是方敏君和玉女“常雪”相似的清丽长相,第二就是比赢赵芝兰。 第二件赵秀已经遥遥领先了二十多年,赵芝兰什么都比不过她,可是如今竟然在女儿的成绩上面败北了。 方敏君忍住眼睛里的泪意,不能让妈妈知道。 她觉得又害怕又丢人。 贝瑶那么傻,为什么自己没有考过她?下次一定就可以考过贝瑶了,这次是失误。 在她浑浑噩噩的状态中,父女俩回了家。 赵秀早就等着了,立马迎上来:“怎么样啊敏敏?卷子给妈妈看看。” 方敏君不得不从书包里拿出试卷,赵秀一看九十分,眉开眼笑:“我家敏敏就是厉害!”她在方敏君脸上狠狠亲了一下。 赵秀接着问方敏君:“贝瑶那丫头呢?考了多少分?”赵秀和女儿一个想法,方敏君这么优秀,不可能考不过贝瑶。 方敏君脸色一下子白了,她小手扣紧,低头说:“六十六分。” 撒谎让她不安极了。 赵秀听了,差点笑出声,她就说嘛,赵芝兰的女儿能有多厉害。她又亲了一口方敏君:“妈妈的好囡囡!” 10.气闷 鞭炮声中,新年来临。 c市的冬天每年都会下雪,这是孩子们最愉快的时刻。 外面铺天盖地一片银白色,陈虎年前挨了一顿打,他爸是个暴脾气,看了他卷子摁住就揍了一顿。 陈虎考了五十分,他们学前一班的倒数第一名。 小胖墩儿杀猪一样的哀嚎差点整个小区都听见了,赵芝兰摇摇头,有些好笑:“这孩子嗓门穿透力也太强了。” 新年成了陈虎小朋友的免死金牌,他被扣了压岁钱,但是好歹他暴脾气的爹不揍他了。 陈虎带着小区的一群小朋友出去玩,身后浩浩荡荡跟了六七个男孩子。其中还有两个比他大两岁的,只是没有胖墩儿结实。 李达说:“我们去找敏敏吧。” 陈虎想了想:“捉鸟儿放炮,不和女孩子玩。”然而再一想方敏君漂亮高贵的样子,又同意了,“好吧,我们去找她。” 老式小区所有男孩子都在这里了,除了裴川。他们这里的建造特别老,还有特色,和一个大院儿有点像,然而楼层会高一些。 南面的墙夏天会长满爬山虎,现在结上了一层冰晶。 他们找人特别容易,站在楼下放开嗓门喊就成:“方敏君——” 孩子们的声音在楼下此起彼伏,喊完了方敏君,陈虎又想起自己吃了贝瑶的苹果。于是又带着大家继续喊:“贝瑶——” 清脆稚嫩的嗓音整个小区都听见了。 裴川在对面楼和妈妈蒋文娟一起包饺子,蒋文娟一开始只当让他有点东西玩。毕竟学前班那一点寒假作业裴川两天就写完了,别的孩子不会主动带上一个“累赘”玩,蒋文娟心酸,只能自己抽点时间陪儿子。 然而裴川垂眸,苍白的手指捏着饺子的褶皱,似模似样。他总是这样,学什么都很快。 蒋文娟心中更加难受,裴川领卷子回来那天晚上,她在被子里闷着声音哭了半夜。裴川是学前一班唯一一个一百分。她的儿子这样聪明优秀,却被剥夺了双.腿,这辈子都毁了大半。 裴川原本在认真包饺子,听见楼下起起伏伏喊贝瑶,手上的饺子捏破了一点皮。 他黑色的眸子淡淡看着它,又把那个缺口捏上。 蒋文娟一直在观察他,一下子就发现了。没有小朋友会主动找裴川玩,毕竟孩子们像是轻快的鸟儿,他们推不动,也不会愿意推着沉重的轮椅带上裴川。 蒋文娟怕儿子心里难受:“不包饺子了,妈妈带你去外面玩吧?” 裴川嘴唇翕动,他想拒绝,然而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说。五岁这年,他对世界还抱有期待和向往,他也想出去看看雪。 蒋文娟洗了手,推着裴川走出去。 小区往北一百来米,有一家茶馆,烟味儿袅袅,会有人在这里打麻将。 蒋文娟倒不是要去打麻将,她只是推着裴川去瞧瞧热闹,孩子们也会在这周围玩。 高大的柏树上落满了雪,树下孩子们欢声笑语一片。 裴川的轮椅安置在一旁,茶馆内有人招呼道:“蒋医生过来玩了啊?”轻飘飘的目光带过裴川,也会怜惜地喊上一声小川。 “是啊,你们玩,我就看看。” 裴川的目光越过柏树,落在捂着眼睛的小姑娘身上。 贝瑶穿着自己的红棉袄,两只小手把眼睛捂得严严实实,陈虎领着方敏君又猫腰又钻巷地藏。小女孩清亮的嗓音说:“3、2、1……我来找你们了!” 她笑着放开手,第一眼却是对上轮椅上男孩的目光。 他率先移开眼睛。 贝瑶眼睛亮了亮,她还看不懂自己本子上的小秘密,然而并不妨碍她心里亲近裴川。她想和他说说话,可是一整个学期,裴川都不怎么搭理她。况且现在先得去找孩子们,她只好迈着小短腿去找陈虎他们。 陈虎也损,他带着所有人钻进了茶馆旁的仓库里,那里堆满了尼龙口袋。 孩子们往里面一蹲,贝瑶找到天荒地老都找不到。 她打小脾气很好,在周围找了一圈,累得气喘吁吁,布帘和草丛都被她撩开来看了,里面什么都没有。裴川冷漠看着。 柏树扑簌簌,落了女孩一脸积雪。 冰凉的雪触到她温热的肌肤化掉,汇成水流过她的脸颊。她狼狈地躲出来,杏儿眼清润,像是被欺负哭了。 裴川手指扣紧轮椅,许久等贝瑶路经他身边还要找的时候,他低声道:“仓库里。” 声音很轻,像是久埋在大雪中的喑哑,拉扯出丝丝生硬。 贝瑶呆呆回头看他,他冷着脸,似乎什么也没说过。 她转身向仓库走过去,小手拨开尼龙口袋,果然蹲了一排孩子。 陈虎对上小贝瑶笑盈盈的脸,瞬间懵了,然后爆发出一阵大吼:“贝瑶你肯定偷看了!” “我没有偷看。” “我才不信,你耍赖!” 小胖子像是被点炸了的炮弹,还是李达看了眼无措的小贝瑶,出声道:“你先看见的谁?” 裴川的目光透过开着的仓库门看过去。 贝瑶看了眼委屈得要死的小胖墩儿,他快气哭了。她软糯糯道:“我谁都没有看见。” 她心想,她是有三年级记 忆的小姐姐,不能欺负小朋友。 她捂住自己眼睛:“你们躲吧。” 陈虎松了口气,一溜烟跑了,方敏君也赶紧跟上,孩子们七七八八散开躲。 裴川嘴唇抿得死紧,心里气闷不堪,是他多事了。 他们本来就没带上他玩,他就不该说那句话。 贝瑶放开手,去找别的小朋友,他冷冷看贝瑶一眼,然后苍白的手指拉住蒋文娟:“妈妈,回家吧。” 贝瑶见蒋阿姨推着裴川走了,她杏儿眼眨了眨,怎么了呀?她还没有和他说谢谢呢。 ~ 赵芝兰在茶馆里和赵秀一桌搓麻将,赵秀今天手气不好,老是打到赵芝兰手里头。她气不顺,喝了口热水:“明年我家敏敏和芝兰家瑶瑶也要一起读一年级了吧,这孩子长起来真是快。” 麻将搓得哗啦啦响,赵芝兰码好牌:“是啊。” “芝兰啊,你也别气馁,要是瑶瑶实在跟不上进度,可以多读一年学前班。反正她年纪小。” 赵芝兰懵了:“你说啥?” “瑶瑶期末不是考得不太好?我听说刚及格。可别赶进度,要我说基础扎实最重要。我本来也是这么想敏敏的,要是她考得不好就再读一年,可是卷子一拿回来,敏敏考了90呢,那继续读一年级应该也没问题。” 赵芝兰可算听出些门道了,她斜睨了赵秀一眼:“谁跟你说我家瑶瑶刚及格了?” 赵秀心想,装,你就装。 赵芝兰抓好牌,喜笑颜开道:“她今年很乖,只差一分就一百分了呢,考了九十九!” 赵秀愣住了。 牌桌上另外两个女人惊讶赞道:“哟,这孩子以后有出息。” 赵秀脸色都变了:“赵芝兰,你不用编这个来骗人吧?” “我用得着骗你吗?不信你去问问余老师啊,老师那里有分数记载。” 赵秀也明白这个道理,说这样的慌一下子就能被拆穿,赵芝兰还不会蠢到用这么来骗她。那就说明贝瑶那个小丫头真的考了99? 赵秀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觉得没脸极了。偏偏牌桌上另外两个女人还不懂眼色,用怪异的眼神看了赵秀一眼后,又一叠声夸赵芝兰女儿聪明伶俐。 赵秀气得快冒烟,她闷声挫麻将,从小到大这还是赵芝兰第一次比赢自己。 这种感觉又耻辱又憋屈,她恨不得把外面玩闹的方敏君抓过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 这个年过得很快,小时候的年味儿很足。 吃着糖果瓜子,看着电视就能美得冒泡。贝瑶天天都很开心,只不过有时候她小手托腮望着对面的房子会想,为什么今天也没看见裴川出来玩呢? 方敏君被妈妈骂了一顿,哭得脸都花了,她抽噎着辩解:“90分很多了呢,陈虎才0!” “我是让你考赢贝瑶!” “妈妈,下次我就可以了。”她抽泣着,“除了贝瑶,我考得最好了。” 赵秀一想也对,方敏君好歹有九十呢,小区里其他的都是群皮猴子,唯一一个不知道分数的就是裴家那个断了腿的孩子,不过那样的孩子,能指望他考得多好?说不定也不及格。 赵秀只得戳戳方敏君的脑袋:“过完年好好努力知不知道?” 方敏君连忙点点头。 开春的时候学期班下学期也开始读书了,童年的时光总是欢快而逝。 小贝瑶眼里,方敏君依然高冷,胖墩儿陈虎魔音穿耳,而角落的裴川,没有再主动和她说过话,仿佛那天低声告诉她在仓库的那个人是她的错觉。 学前班最后一个月的时候,学校颁布了一项政策——往后的学前班取消考试! 班里如陈虎这样的,乐翻了天。 其余小朋友知道不用期末考试,也大多高高兴兴的。只有方敏君惆怅地想,不考试了的话,只能一年级去超越贝瑶了吗? 余茜老师送走这批孩子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他们都还像是初生的小幼苗,一个个幼嫩青葱。 不知道长大后他们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他们会去何方。 她给孩子们挥着手:“小学加油啊小朋友们!” 从什么都不懂到已经懂了规矩的孩子们,全部都乖乖答好。 裴川六岁了。 他的腿没能像妈妈说的那样,‘长大了会长回来’。他每晚睡觉之前都会看着残缺的它们,可是它们到底没有长出来。 去一年级之前,他听到了蒋文娟和裴浩斌吵架。 蒋文娟冷笑道:“一年级没有再能帮小川上厕所的老师!” “我说了我会拜托一下老师,送礼请他们帮帮忙!” “能拜托一年,那以后呢,小学五六年级呢!初中高中呢!你能拜托一辈子!我会找到医院给小川安假肢,倾家荡产我也会让他重新站起来!” “娟儿,你别冲动,小川还太小了……” 裴川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裤腿。 他想说,自从幼儿园那次以后,他没有让老师帮忙上厕所了。 他不懂什么是“假肢”,但是他听懂了“重新站起来”。 11.凉薄 漫长的暑假过去,裴川的父母终于彼此之间达成妥协。 孩子最适宜安装假肢的年龄在七岁到十四岁之间。太过稚嫩的躯体也承受不住假肢练习的痛苦,他们最后决定把这件事压到裴川九岁再去做。 小学开学的时候比学前班热闹多了,九七年的初秋,学前一班的孩子对应升学一年级一班,而二班的孩子对应去学前二班报名。 贝瑶惊奇地发现一件神奇的事——她脑海里颇为清晰地多了四年级的记忆。 四年级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从家到学校在修路,贝瑶小区的孩子们每天得绕小路去上学。 第二件是四年级时舅舅开车撞了人,赔了一大笔钱,妈妈边哭边用积蓄填这个无底洞。 贝瑶年纪小,思索不清楚这些事情,她只知道两件事都意味着不好。 然而现在更能引起小小的她的注目的,是新的班主任老师。到了一年级他们的班主任叫洪关静。一个三十来岁脾气不好的女人,贝瑶记得自己有一次作业写错了,被她打过掌心。 她下意识畏惧这个并不和善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贝瑶不安地问:“妈妈,我可不可以去一年级二班念书呀?” 赵芝兰抱着她,一脚踏过水坑:“不行,学前一班的只能去一年级一班读书。” 贝瑶有气无力地趴在赵芝兰怀里。 结果去报名的时候,她才发现笑着的女老师并不是洪关静,而是一个偏瘦又显得知性的女老师。叫做蔡清雨。 贝瑶懵了一瞬,然后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这辈子她少读了一个幼儿园,于是走向和之前完全不同,原本她现在才应该到学前班念书,所以老师也换了。 这意味着未来的一切事情不可知。 贝瑶大眼睛悄悄看着这个陌生的班主任,蔡清雨笑着给她登记,然后对着赵芝兰夸赞道:“我看过贝瑶在学前班的成绩了,很不错。” 赵芝兰连忙道:“谢谢老师,以后麻烦你了。” “不客气。” 蔡清雨沉吟了一下,看了眼妈妈身边小小的女孩子,问赵芝兰:“你们和裴川是一个小区的吗?” “对的。” “好了,没事,报了名的孩子明天再来学校读书,我们发课本。” 蔡清雨提前知道自己班上会来一个烫手山芋,她还和学前班的余茜老师聊过。她是教小学知识的,一届会整整教六年,相当不容易,语文和数学老师都是女老师,可没有谁方便帮渐渐长大的裴川脱裤子上厕所。 余茜叹了口气:“他很敏.感,在学前班一次也没有让我帮忙上过厕所。如果可以,请你多照顾照顾他吧。” 蔡清雨内心有些惊讶。 她也知道这样有残缺的孩子成长轨道就是一道曲线,因为分外关注了下自己班上和裴川作邻居的几个小朋友。 陈虎、方敏君、贝瑶、李达。 一年级一班一共62人,不会有人单出来,这次的裴川,是有同桌的。 但是听余老师说,这个孩子对所有人都没有善意,哪个孩子和他做同桌恐怕都不好受。 裴川上一年级那天来得很早,蔡老师冲他招招手,这孩子目光在晨光中寂静得像破晓时分的天幕,他顿了一下,自己推动着轮椅朝着蔡老师过去。 蔡老师了解过他的性格,于是也不多言,把纸上四个名字放在他面前。 蔡老师笑着轻快道:“裴川,老师和你玩一个游戏,你指一个名字,他会成为你的同桌。” 蔡老师知道只上过学前班的裴川不识字,她想通过这种公平的方式,让这个孩子选出来一个同桌。 裴川黑黢黢的眼,静静看着四个名字。 他确实不认识。 除了方敏君是三个字的,他能猜到是她以外。另外三个名字在他面前成了一道选择题。 他垂眸。 “达”字里面有个他认识的“大”。他也猜到这个名字是“李达”。 就只剩两个选择了。 他没法再排除下去。 他坐了很久,蔡清雨都忍不住催促他。 他的目光略微移开,静静落在了桌上摊开的学前班成绩上。一个0,一个99。他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这回他知道哪个名字是陈虎,哪个名字是贝瑶了。 学前班教会他的第一课就是,他如果不争取,就一无所有。 生活对他并不好,这个世界自私的人才会迎来黎明。他的手指略过纸上第一个名字,落在了第三个名字上。 ~ 贝瑶重新 和裴川成了同桌,她欢喜极了,杏儿眼清亮,像是水葡萄。 她小奶音糯糯的:“裴川,我明天把小棒带来一起玩好不好?”她记忆虽然超前几年,但是心智被这具身体所限,童心可爱鲜活。 裴川依然不说话,他抿抿唇。 班上每个人都重新有了自己的同桌,他不是个好人。剥夺了她四分之三不是他同桌的概率,才换来了接下来六年。 因为同桌再次成了裴川,贝瑶高兴极了。她把妈妈买的细细的彩色小棒带进书包,下课和裴川一起玩。 小棒原本是一年级数学老师要用到的教加减法和数数的工具,但是贝瑶知道还有种游戏叫做捡小棒。手先全部握住,然后猛地松开,小棒会散落到桌子各个地方,然后一根根捡起来,但是过程中不能惊动别的小棒,谁捡得多谁赢。 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是所有小孩子都爱玩的一个游戏,就跟二三年级流行的跳球一样。 她小手把小棒递给他:“你先。” 先来的人会有优势,每个孩子都想争这个第一,他看看身边无邪清亮的双眼,伸手接了过来。 他第一次和小小的女孩子玩这样的游戏。 然而他冷静得不似一个小孩子。她小手笨拙,他却能沉着捡起来。 最后一共五十根小棒,他43根,贝瑶根。 裴川手中一大把五颜六色的小棒,他看她,她萌萌地眨眨眼,看着自己手中孤零零的七根,第一次知道和裴川玩一点都不好玩。 他面无表情,就可以让她毫无游戏体验。 年幼的裴川并不懂得退让,他像九六年那场冰雹中顽强耸立的幼竹,迎着风雨和击打,最后只能被风折断。 贝瑶咧开嘴,露出小乳牙:“裴川真厉害。” 贝瑶继续和他玩,然后一路被他虐。 他并不让着她,这个游戏玩到数学教完简单的加减法,她依然不能捡到超过十根。 她稚嫩又柔软,用一个孩子最大的宽容包容着他的凉薄。 然而第二个炎热的夏天,二年级来临的时候,从来不在学校喝水的裴川会多带一杯水。越过那条三八线,水杯最后会出现在小贝瑶的桌子上。 ~ 方敏君很崩溃。 一年级的期末成绩,她的语文和数学成绩分别是93、94。而贝瑶是9、100。于是整个二年级她都提着心在学习。 更让她崩溃的是,班上第一名双百分,是那个没有双.腿的裴川。 方敏君差点急哭了,最后赵秀问起来,她边哭边说:“贝瑶偷看了裴川的卷子,裴川没有遮。” 赵秀心想,赵芝兰的女儿出息啊,小小年纪就作弊。 她想通以后反而安慰了下方敏君:“没事,以后三年级换位子考试,我就不信她还能抄别人的。” 至于那个第一名裴川,聪明是聪明,脑子好使,然而到底是个残废,再厉害估计找工作娶媳妇都是问题。哪家愿意把闺女嫁给那样的人。 至于陈虎,在整个小区垫底水平一直稳定,每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一。 ~ 裴川最讨厌两门课。 音乐和体育。 这是除了他以外所有孩子都喜欢的课。音乐课会教唱歌,夕阳下,女老师踩着风琴,教孩子们唱音乐书上的歌曲。 这节音乐课唱《蜗牛与黄鹂鸟》。 他七岁,在换牙。门牙缺了两颗,在家都很少说话。强烈的自尊心和羞耻心让裴川沉默听着。 他的小同桌嗓音清脆,像是早晨枝头欢快的小雀鸟。 贝瑶还没褪.去小奶音,头上依旧两个缠了丝带的花苞苞。老师教一句,她唱一句:“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她也开始换牙,唱歌和说话漏风,然而她很乖,老师教什么她唱什么。孩子们清脆的声音跟着唱了一遍。 音乐老师朱老师皱眉看着第三排窗边的裴川。 她停下踩风琴的动作,皱起眉头:“裴川,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唱呢?” 裴川黑瞳静静看着老师。 这个孩子没有别的孩子对老师的畏怯,他眸中像是一片死水。他甚至不出言回答朱老师的话。 朱老师觉得没面子,没来由厌恶他这样冰冷幽暗的存在。 她说:“你腿不好,可是明明能唱歌却不唱,你这样不尊重老师知道吗?” 裴川依然缄口不言。 朱老师气得不行,她使出老师的威压:“现在开始,我唱一句,你跟着唱一句!” 13.不堪 十月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放学的时候雨倒是停了。 花婷背上粉色的白雪公主书包,站在贝瑶课桌前,等她一起走。贝瑶心中不安,她摆摆手:“你们先回家,我肚子痛,要上厕所。” 花婷应了一声,和另一个小姑娘一起回家了。 贝瑶慢吞吞去厕所。 四年级的小姑娘,穿着自己的豆绿色衣裳,头上高高束起马尾。她没有留额发,一双大眼睛水晶一样亮。 裴川扶着课桌借力站起来,等所有人走光了,他一个人慢慢往学校外走。 他背着一个黑色的书包,书包上没有同龄人包上那些动画片战斗侠,他的只是简简单单的纯黑色。裴川走路姿势有一点奇怪,他走得很慢,一如蜗牛攀上绿枝,每一点都在努力。 贝瑶悄悄探出小脑袋,她背上自己书包,小跑着跟上去。 到了他身边,这个快十岁的男孩子敏锐地回头。 她讷讷顿住脚步,透过十月寒凉的雨后看他。 裴川眼神冷淡,贝瑶赶紧低下头,从他身边走过去。 等她走出一段路了,裴川才继续往前走。 这段回家的路还没修好,他们只能走小路。小路远一些,要足足走三十分钟。裴川则需要更久,他才装上假肢没多久,残肢接触的地方走久了会隐隐作痛。裴川只能走一会儿歇一会儿。 他不喜欢认识的人看见他这样吃力地走回家,所以往往是等所有同学走完了,他才起身慢慢回家。 裴川看着前面女孩子的背影消失不见,心里微不可察多了一分恼怒。 她是什么意思?故意走晚了留下来看他笑话的吗?就那么好奇残废是怎么走路的? 麻雀跃上枝头,她青葱可爱的背影越来越远。 ~ 六年级的丁文祥在玩沙子。 道路还没修好,大路上堆满了水泥河沙,他伙同三个六年级的男孩子一起在玩沙子。 他是这群人的老大,成绩差,他.妈说要是再不努力初中都不给他念。 丁文祥知道妈妈是吓唬他的,但他的人生本来就毁了,所以也不在意还念不念书。他听强哥说打工也能赚不少钱呢。 沙子从他指缝漏下去,他的右手上,没有无名指和小指。 这是由于小时候农村的奶奶没看好他,被砍猪草的闸刀斩断的。 十二岁的丁文祥比其他三个男孩子都高得多,有人推倒沙墙,说起了新鲜事:“丁文祥,你知不知道我们学校四年级有个没有腿的男生啊?” 丁文祥当然知道,他拍拍手:“见过,坐着轮椅。” “对,但是我前两天听说,他又有腿了,还可以走路了。” 丁文祥瞪大眼睛。 “真的,不骗你,就是可以走了,这段时间他都走路回家了。你说他是不是安了一个假腿啊?假腿怎么能像真腿一样走路呢?” “假腿?”丁文祥看看自己残缺的右手,“我一定要去看看。” 他当即沙子也不堆了,有个六年级的男孩子说:“我知道,他放学走那条小路,走得很慢,乌龟爬一样,我带你们去。” 丁文祥一群人绕过大路,书包搭在肩上,风风火火往小路走。 裴川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很稳,他眼瞳漆黑,顿住了步子,看着面前几个来者不善的大男孩。 他不认识他们,所以他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丁文祥眼也不眨盯着他的腿,伸手拉住裴川衣领:“小子,不许走,给我看看你的假腿。” 裴川瞳孔漆黑,一言不发伸手去掰那只手。 丁文祥本来以为这看起来很弱又比自己小两岁的残废没什么威胁,没想到那只手拧得自己左手生疼。丁文祥被迫松手,但是他更生气了。 十二岁的孩子有无穷的破坏力,也开始尤其好面子,丁文祥说:“把人按住!” 几个孩子一窝蜂涌上去,把裴川按在地上。 “滚开!”裴川也动了怒,然而他手臂力气再大,也抵不过一众比他大两三岁的小少年。 小路满是泥泞,他的假肢本就不熟练,重心偏移后,他被按在地上,脸颊旁就是脏污的泥水。才下过雨的路面,泥土的腥臭味钻入鼻腔。 他们按住他的脸颊和手臂,裴川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他脸上的平静不见,像头发疯的小兽一样挣扎起来:“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丁文祥手还在痛,他踢了裴川一脚,学着他.妈骂人那样:“小畜生。” 丁文祥蹲下,去解裴川鞋带。裴川的鞋带很长,缠绕了几圈以后,绑在裤腿外面——他不想露出颜色有异常的假肢。 鞋带解了,如果再撩开裴川裤腿,里面就是没有丝毫温度的假腿。 这个时候正是放学高峰期。 三年级和一二年级的小同学玩闹着走在小路上,很多人看见了这一幕,然后有人悄悄说:“那个是六年级的丁文祥。” &nb sp;在学校就很浑的丁文祥。 三三两两的孩子们睁大眼睛看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裴川手指抠进泥水里。他第一次生出想让所有人去死的念头,要是他们死了,他们都死了该多好! 裴川右腿的鞋带被解开,丁文祥吹了个不成调的口哨。他去撩男孩子的裤腿。 后背狠狠一痛,丁文祥尖叫了一声,他恶狠狠回头。 一个绿色外套小姑娘,拿着一根三指粗的树枝,又打了他背一下。 贝瑶害怕极了,她有限的记忆里,两辈子都没有打过架。 丁文祥瞪着她,她手都在抖,然而她还是握紧了树枝,站在裴川前面。 “你们放开他。”她挨个去打那几只按住裴川的手。 六年级的孩子们痛得哇哇大叫,有人踹了贝瑶一脚。 她也哭了。 她好痛哇,贝瑶咬着嘴唇,依然不肯丢了那根树枝。 裴川半边清隽的脸在泥水里,仰头冷淡地看着这一切。 他第一次见贝瑶哭,她边哭边挥舞着粗壮的树枝,打在那群人身上。她说:“我要告诉我们蔡老师,还要告诉我叔叔,我叔叔是警察,让他把你们都抓走!” 丁文祥大骂了一声,然后说:“要不是看在你是女生,今天弄死你!”又转过头看听见‘警察’吓怕了的同学们,“走啊,还站着做什么!” 他们全走了。 那些不敢过来的低年级孩子,也一步三回头回了家。 等到小路上没有人了,贝瑶才抽泣着哭出来。 她记得这一幕。 一模一样的记忆,只不过上辈子她是那群低年级孩子中的一员。裴川的裤腿最后被撩了起来,她看见了和正常的腿不太一样且冰冷的假肢。 所有孩子都露出了怯意和惊奇,她被好朋友拉着退了一步。好朋友说:“那个假的腿好吓人啊。” 他在泥泞里,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慢慢沉寂下去。 此后,贝瑶再也没见过裴川戴假肢,他重新坐上了轮椅。 这辈子她跑回来了。 贝瑶拿着一根很重的树枝,踩过了数年的光阴,蹲下在他身边,泪水花了白皙柔软的脸颊。 “呜呜呜……” 裴川死寂的眼珠子动了动,转头看她。 她丢了树枝,身体发颤,似乎比他还害怕。裴川皱着眉,手臂支撑身体坐了起来。 他的衣服被泥水打湿,原本的体面干净全然不见。 裴川面无表情,咬牙从地上站了起来。 路边的野草割裂了他掌心的肌肤。 他低头,贝瑶那双杏儿眼盈满了泪水,她抽泣着,不知所措。这样的小姑娘,也许一辈子就只会打一次这样的架。 裴川慢慢往前走。 走了许多步最后还是忍不住回了头,她依然蹲在那里。 “贝瑶。”他第一次喊她名字,平静道,“回家了。” 贝瑶回头,她大眼睛红通通的,像小兔子一样。她抽泣着:“哦。” 然后她努力颤巍巍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迟迟到来的夕阳露了半边脸,他不安慰,也没有给她擦眼泪,听着她哭了一路。 “裴川,我有点害怕。” “嗯。” “我会被通报批评吗?” “……不会。” “我有点痛。” “嗯。” 她软乎乎的手背擦了下眼睛:“明天我们一起走路回家吧?” 他沉默许久:“好。” 这一年贝瑶还不知道,身边这个冷漠的男孩,将来会把她幼时的包容和温暖,换成一辈子的宠爱和痴狂,成倍归还。 秋天的树叶打着旋儿落下。 贝瑶一头柔软的长发渐渐变长,从最初的齐肩慢慢到了肩胛骨往下。她发丝尾微黄,带着浅浅的卷,垂在胸.前。因为头发比其他小姑娘细,所以格外软。 童音不辩男女,贝瑶的小奶音却还没真正褪.去。 从四年级到六年级,裴川上学都使用的假肢。一开始慢吞吞挪步,到最后能和正常少年走得一样快。他寒暑假不再待在家,他戴上拳套,开始学拳击。 六年级的第一个月,听说升了初二的丁文祥被一群混社会的打进了医院。 这事没有引起一点波澜,作为茶前饭后的八卦聊了两天,就被淡忘在了少年们的记忆里。 六年级下学期的四月,蔡老师突然通知:“梨花和桃花都开了,我们班明天出去春游。” 这年还没有禁止春游等一系列活动。 教室里愣了片刻,猛然爆发出络绎不绝的欢呼声。 14.很乖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四月的早春,踩着三月下旬的末尾而来。 桃花开满枝头,春天的柳枝纤纤,翠绿青葱,风一拂过轻轻摇曳。小路上的桃花儿开了一路,花瓣一直掉,贝瑶仰起小脸,花瓣落在她的发间。 早晨出门的时候贝瑶洗过头发,现在柔软的头发还是披散着的,她站在同学们的前面,抬手撩发把已经干了的发丝扎起来。 六年一班分了两个队列,男生一个队列,女生一个队列。 花婷一路都不太高兴,她长得矮,站在女生队列里的第一个,后面的就是方敏君,贝瑶站在第三个。 方敏君和贝瑶是六年级一班最小的两个孩子,矮一些情有可原。可是花婷却不小了,她以平均年龄升学,个子却总也长不高。然而个子不长,别的地方却在长,她发育得比其他孩子早一些,如今胸.前已经有了少女曲线。 发育早并不是好事,花婷觉得偶尔班上男生和女生好奇看自己的目光羞耻极了。她尽量含胸,不让人把目光放在自己饱满的胸.前。 花婷低着头走路,分外沮丧。 零二年港星常雪的一部喜剧电影红遍大江南北,冰雪雕就的美人名声家喻户晓,这也把“小玉女”方敏君的名气带向了高潮。 十一岁的方敏君,脸色带着小少女的矜傲,穿着白裙子,男生队列许多人都在偷偷看她。 花婷挨着方敏君站,不自在极了,她总觉得那些欣赏惊艳的目光偏移到自己这里后,就变成了好奇她过早发育的胸部。花婷鼓起勇气:“方敏君,我可以和你换个位置吗?”她想和好朋友贝瑶说说话。 “不行,按高矮,老师排的。”方敏君一口拒绝,她才不要去站最前面。 于是花婷一路走得十分难熬,好不容易到了桃花林,同学们可以自由活动吃便当了,她才松了口气在贝瑶身边坐下。 “我一点都不喜欢方敏君。”花婷叹了口气,“什么‘小玉女’嘛,到底不是常雪本人。” 贝瑶安慰地笑着点点头,给她分糖果。 她如今也十一岁了,脖子后面系了一条白色的内.衣带子,但她发育没有花婷早,现在只有些微不同的弧度。 “你走路要挺直背。”贝瑶轻声在花婷耳边道,“我妈妈说驼了背会不好看,女孩子发育是正常的事情,不要觉得羞耻。” 花婷红着脸点点头,心情总算放松了。两个女孩子相互分着把饭吃完了,花婷凑贝瑶很近,她突然惊奇道:“咦?贝瑶。” 花婷伸手轻轻掐了一把贝瑶的脸颊:“我才发现你五官很漂亮哎。” 贝瑶一愣。 花婷半眯着眼,细细打量。十一岁的贝瑶明眸清亮,鼻子挺翘,粉.嫩的樱桃唇,唇珠圆嘟嘟的,透着一股子呆萌的味道。 贝瑶还没有“抽条”,脸颊带着浅浅的婴儿肥,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漂亮,而是一种想让人揉揉的可爱。然而因为一班有了一个声名赫赫的“小玉女”,再可爱乖巧的女孩子都没有光芒了。 花婷眼睛很亮:“仔细看看,你比方敏君还好看哎,会不会你长大以后比常雪还好看啊?” 贝瑶心里一咯噔。从某方面来说,花婷真相了。 贝瑶越长大,她的记忆就慢慢回归,如今她的记忆扩张到了初三。贝瑶知道方敏君会在初二渐渐失去光芒,不再和常雪那么像,长大后反而更像她母亲赵秀,高颧骨,脸颊过于消瘦。 成长很奇妙,初二的暑假,贝瑶会猛然瘦下来,记忆中的自己会变得很漂亮。像是明珠蒙尘几年后,突然迸发出耀眼的光彩,少女明媚又动人。 然而这些可不能和花婷说,贝瑶只能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谢谢你的夸奖啊。” 贝瑶视线往远处看。 少年一个人坐在石头凳子上,裴川带了一个黑色饭盒,吃完了饭就在看书。 每个人都背了一个书包,里面装着书的可能只有裴川一个人。都快小学毕业了,这个孤僻的少年依然没有任何一个朋友。 他如今走路的速度很正常了,姿势如果仔细看会和正常人有些微不同。 他不爱笑,表情不多,话更少。 他们天天一起放学回家,裴川鲜少主动和贝瑶说话。 她想起那个作业本上的“秘密告诫”,心里有些犯愁。 上辈子自己没有关注过青春期的裴川,她的人生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贝瑶只隐约记得自己初二 ,开始变得很漂亮的那一年,初三的裴川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学生,小区所有孩子都被警告过不要和他走太近。 包括陈虎,也害怕起了他。裴川和混社会的混在一起了,他多了很多很多凶神恶煞的朋友。 为什么会这样,贝瑶看着他沉默看书的模样,他现在明明是个很好的学生啊。 贝瑶想知道真相。 裴川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他淡淡别开眸子,看进桃花色略深的那一处地面,微微眯了眯眼。 突然,一个女生开始尖叫。 所有同学都看过去,尖叫的女生脸色苍白:“有蛇!”她本来踮脚去看花,没想到松软的草地里盘踞了一条冬眠后出来觅食的蛇。 小女生吓疯了,往同学们这边跑。 那条两指粗的蛇也被人惊扰吓到,满林子滑动。 一时间班上的女生四处乱跑,尖叫声连连。花婷紧紧拉着贝瑶,快被混乱的场面吓哭了:“贝瑶,快走远点走远点!它过来了啊!” 班主任蔡清雨也心跳急剧加速,她是个文雅的女老师,自然也怕这种冰凉可怖的生物。然而为了保护孩子们,她不该跑,忍住心慌:“贝瑶,花婷你们快点走开。” 她不认识那种蛇,不知道有没有毒,蔡清雨已经后悔了,她不该带着学生们来春游。 班上男生看着混乱的场面也有些头皮发麻,也怕有毒,都不敢去捉。 贝瑶有些腿软,她两辈子就怕这种蠕动的生物。她被尖叫的花婷拉着跑,小脸苍白。 直到花婷拉着她慌不择路跑到了裴川面前。 裴川抿了抿唇,弯下腰狠狠掐住那条蛇的七寸,它仿佛一下子没了力气挣扎。裴川捡起石头,砸了几下那蛇的脑袋,它不再动了。 血流出来,他顿了下,把它扔开,蛇还没有死,晕过去了。 只是那一瞬班上同学看过来的目光让裴川住了手,他们用惊异、可怖的目光看他处理这条蛇。裴川敏锐注意到,他们看自己和看蛇是同样的目光。 换个男孩子捉住它,或许是英雄一样的崇拜。 可因为他是裴川,就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孤僻不说话,下手却比什么都狠。同学们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一样,惊疑地不敢过来,就连蔡老师,都看着地上的蛇皱了皱眉头。 下一秒蔡老师反应过来,笑着缓和气氛:“裴川同学真勇敢,帮大家解除了危机,你们要谢谢他哦。” 桃林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 裴川有些想冷笑。 花婷死死拉着贝瑶,脸上犹豫不决。 贝瑶看着少年孤单的背影,他和一条昏迷的蛇待在方圆之地,谁也不敢过去。 贝瑶挣开花婷的手,她从书包里翻出凉白开和纸巾,纸巾用水润湿以后,她走了过去。少女比装了假肢的他矮一些,她仰起小脸:“谢谢你,裴川。” 裴川低眸,她长大了,声音像三月的春风一样温柔:“我们都害怕,谢谢你捉住了它。擦擦手吧。” 花婷也鼓起勇气,大声道:“谢谢你啊,裴川!” 春风拂过他黑发,带来她身上独特的味道,像是浅浅的丁香。 裴川接过纸巾,擦去那种冰凉滑腻的触觉。 同学们如梦初醒,纷纷鼓起掌来。 有女生说:“他真厉害,那个也敢抓。” 裴川低着眸,黑色的睫毛掩盖了他的眸光。 陈虎听见不服气极了,胖墩儿这些年丝毫没有瘦,他哼了一声:“这算什么,我也敢抓啊!” “陈虎就会吹牛皮,刚刚我看见了,你也吓得往后躲呢!” “我没有!” “你就有!” 陈虎气得脸都红了,和班上的女孩子争论起来他勇不勇敢这个话题。 裴川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贝瑶弯起杏儿眼冲他笑。比起方敏君,她更像个青涩稚嫩的少女,因为春游穿着一条嫩黄色裙子。她仰头看着他,很乖的模样。 裴川别开眼,淡淡道:“站开点,它没死。” 她僵硬住,杏儿眼无措地看着他。 裴川沉默两秒,捡起树枝,主动挑起蛇走远了。 15.摆脱吗 春游事件引起了学校的注意,零二年以后,学校就不许老师独自带着班上的同学去春游和秋游了。 经过这件事,裴川在班上的人缘反而好了不少。 他常年冷着脸,班上都没人和他说话,如今后桌的男生竟然鼓起勇气问他借橡皮擦。 “我可以借一下吗,用完就还你。”后桌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同学,他说这话时明显很紧张,不住去推自己的眼镜。 裴川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没动,淡淡看着那个男生。那个男生冷汗都快出来了:“算、算了……” 贝瑶越过那条小时候画好的三八线,从裴川笔盒里扒拉出来橡皮擦,飞快地把它放到后桌男生的桌子上。 男生干巴巴说:“谢谢。” 贝瑶撑着下巴看裴川,她眼里蕴着笑意,像是窗外开得烂漫的夏花。裴川看她一眼,回了后桌的男生:“不用谢。” 她眼睛渐渐亮起来,一整节课都在偷偷笑。 后桌的眼镜同学发现裴川没那么可怕了以后,有时候甚至会向裴川请教问题。 贝瑶也听着,她如今成绩能保持在班上前三名。一是靠领先几年的记忆,二是靠努力。她往往一放学就开始写作业。 贝瑶发现裴川很聪明,格外聪明。 一道数学题他可以解出许多种方法,给人讲解的时候,他不爱说话,就写步骤给人看。 可是步骤简单而清晰,让人一下子就明了了。 贝瑶惊叹,他怎么可以这么聪明呀! 二零零二年小学毕业的时候,裴川是年级第一名。梧桐树下青涩的小少年少女们合了一张影,小学生涯就到此结束了。 六年级的暑假漫长而清闲。 赵芝兰这一年都是在赵秀的挑衅下度过的,类似“你闺女成绩好有什么用,我闺女纤细动人像‘常雪’才是了不起呢”。 赵芝兰下了班回来,打量脸颊还带着婴儿肥的贝瑶:“瑶瑶,你舅妈开了个舞蹈班,不如我把你送去跳舞吧?” 贝瑶摇摇头:“我年龄错过了,现在学不太好。” 主要贝瑶不太喜欢刻薄的舅妈,舅舅那家人借了自家的钱,三年多了也没有还一分,日后也不会还。 “放假窝在家怎么能行,总得运动运动。”小区的女孩子少,方敏君高冷,贝瑶和方敏君玩不到一起去,所以假期在家的时间比较多。 “那我跟着碟子跳操好吗?” “成,明天我再去买两盘碟子回来。” 那时候网络远远没有后世发达,贝瑶家有一台dvd机,放进光碟可以看视频。 贝瑶家在三楼,裴川家在对面四楼。 他们都住在侧卧,一推开窗就能看见彼此。只不过裴川房间有个小型阳台,他九岁那年就用窗帘隔起来了,贝瑶看不见他。 七月末的阳光洒在地板上,裴川偶然推开窗,就看见了少女窗前盛开的蓝色风铃草。 它们像一个个小铃铛一样,生气蓬勃。 贝瑶房间只有一台老旧的立式风扇,她跳得气喘吁吁,开了窗透气。裴川家的楼层高些,他不经意低眸,就看见了对面跳操的贝瑶。 她舒展着肢体,带着几分少女的稚嫩和优雅,双臂举高。 因为怕热,贝瑶穿着嫩绿色的小背心。 她的动作导致背心上移,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腰肢,还有小巧可爱的肚脐。她明明并不纤细,那截腰肢却柔软纤弱,盈盈不足一握。 裴川脸色变了变,“刷”的一下拉上窗帘。 一整个夏天的假期,贝瑶再没见对面的窗帘拉开过。 ~ 跳操并没有效果,少女在时光中按照原本的轨迹成长。 赵芝兰虽然失望,却也明白这些不能强求。九月份进行小升初,c市的初中离家反而更远些,有足足四十分钟的路程,和小学不在同一个方向。 另贝瑶欣慰的是,她和裴川依然在一个班级。 初一七班是初中实验班。 这个班的熟人一下子就减少了不少,因为这个班级是按照小学六年级的期末考试成绩进来的,、8两个班是实验班,其余都是普通班。 陈虎光荣地进了六班,他依然稳坐六班的倒数第一。 七班的熟人也不少,方敏君、花婷,还有吊车尾进来的李达。大家都是同学。 陈虎为此差点哭了一趟,一整个小区的同龄人都进了“学霸班”,除了他。 他又挨了陈父 的一顿打。 念初一的第一天,同学们可以自己挑选座位。 花婷欢喜地抱着贝瑶的胳膊,和贝瑶坐在一起。贝瑶下意识看了眼裴川,他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下了一个短发长裙小姑娘。 贝瑶愣了愣,心里难免有些怅然,转眼又想,应该替裴川感到高兴才对。 她看不出裴川愿不愿意再和自己做同桌,但是小学六年的“三八线”,让她一直觉得裴川约莫不太喜欢自己。 裴川才念小学的时候坐着轮椅,大家都知道他腿有残疾。而今到了一个新环境,也没有口无遮拦的陈虎了,裴川自然有人亲近的。 小少年模样清隽,装上假肢以后高高瘦瘦,他气质冷然,人群中总能一眼看见他。 如今这个班级,现在没人知道裴川没有腿,他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人相处。一旦有了好的开始,就会越来越好的。 贝瑶想了想,真心替他高兴起来。 和裴川一起坐的小姑娘叫卓盈静,是隔壁市转过来念初中的,少年少女们大多都有自己的玩伴,鲜少有人身边是空着的,卓盈静虽然有些羞涩,但还是在裴川身边坐下了。 “你好,我叫卓盈静,你叫什么名字啊?” 裴川沉着脸,他回头看了一眼,他明明已经在窗前第一排坐下来了,贝瑶却不再过来。 是觉得终于摆脱他这个残废了吗? 裴川心情不好,一点也不想搭理新同桌,卓盈静长得不漂亮,胜在清秀,一头短发清爽。裴川不搭话,她有些尴尬,也不再没事找事了。 直到发完书,裴川写完名字,卓盈静才发出小声的惊叹:“你就是我们班第一的裴川啊!我看了你成绩,超级厉害,只有语文扣了一分。” 男孩子侧颜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气冰冷,他合上书,转头看窗外去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翠绿的梧桐树隐隐有几片叶片开始泛黄。 裴川心里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铅石,让他想发脾气。夏天还没有完全过去,c市干燥,他如今不会压抑着不喝水,但是杯子的水是给贝瑶准备的,仿佛成了一种习惯。 黄昏时分,他突然拧开水杯,仰头一口喝了个干干净净。 放学的时候,贝瑶没有和花婷一起。她动作慢,才装好崭新的英语书,裴川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教室门口。 “欸?裴川……” 以往他都会等着自己,今天他不回头,已经走远了。 贝瑶慌张装好作业本和笔盒进去,背上书包去追他。小熊猫一甩一甩,笔盒里的笔也撞击得丁零当啷。 裴川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唇角抿出一丝不悦和冷意,闷头往前走。 “裴川。”少女的声音清甜,她气喘吁吁,“你等等我呀。” 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贝瑶终于追上他。 “你怎么了?不是要一起回家吗?” 他冷淡说:“你和花婷回。” 贝瑶杏儿眼疑惑:“花婷家不在这个方向。” 他更气了:“别跟着我,你烦不烦。” 贝瑶有些难过,她不明白裴川为什么生气,少女也有些委屈:“我家就在这方向。” 裴川从小到大只有两种情绪,要么冷淡,要么凶巴巴。 如今他就处于凶巴巴的状态,他如果不走快,安了假肢的腿根本看不出异常,可他今天像是赌气一样,快步往前走。 路经李达和陈虎时,陈虎懵了。卧槽这个走得超级快又别扭的人是裴川? 一直到开学一周,裴川和贝瑶也没有和好。 周五那天下午该第一小组做值日,其中就有裴川这一桌。 裴川的桌子上,书被摆放凳子的同学弄乱了,卓盈静眼睛一亮,帮冷淡的同桌整理书。 他们中间并没有少年冷冰冰划出来的楚河汉界。 裴川拿了拖把回来,脸色一下子冷了下去:“谁让你动我东西!” 他黑瞳漆漆,不笑时有些可怕。卓盈静吓到了:“我只是帮你理……” “不需要。”他说。 “你怎么这样啊!”卓盈静到底是个小姑娘,她这几天对着裴川的冷脸委屈极了,“我明明是好心的,想和你做好朋友。” 同学们都在教室后门争抢扫把,教室里一时安静。 梧桐落下几片叶子,秋风渐起。 他弯了弯唇,少年冰冷的脸带上几分讽意:“做朋友?你要和一个没有腿的残废做朋友?” 17.保护 二零零三年冬天,雪落满了整个小区,青山顷刻白头。 电视上各类新闻都被常雪占了头条。 “昔日‘玉女’竟成小三,香港富豪为她抛弃妻子。” “常雪跌下神坛,高冷形象崩坏。” “常雪新电影面临票房危机。” …… 种种恶劣的新闻影响很大,人们吃完了晚饭,就围在电视前看这样的新闻。常雪的粉丝们都不敢相信这个新闻,还在试图澄清,当事人常雪一直没有露面。 不知道谁在整常雪,这件事的公关最后还是没做好,像火山喷发一样,常雪做了小三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将近十年的“玉女”人设不复存在,从此常雪退出港星舞台。 赵芝兰瞠目结舌看着铺天盖地的新闻和各类报纸,她忍不住感叹道:“命啊,有时候还真说不准。” 常雪的没落,意味着赵秀最骄傲的资本没有了,反而在这样衬托下,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尴尬。 赵秀一直都在把方敏君往常雪的形象塑造,如今常雪被迫退出娱乐圈,估计赵秀再也不愿意方敏君和常雪联系起来了。 贝瑶看着这些新闻,皱眉沉思,如果方敏君最后长得不那么像常雪,对方敏君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方敏君已经搬出了小区,如今又是寒假,不知道方敏君是什么情况。 贝瑶有些担心她,虽然方敏君高冷了些,可到底不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她想起来裴川家有手机和电话。 房子外面飘着大雪,贝瑶抱着自己的寒假作业往裴川家去。 裴浩斌打开门,眉眼舒展:“是贝瑶啊,外面冷,快进来吧。” “谢谢裴叔叔。” “小川在房间,我去喊他。你蒋阿姨不在,贝瑶随便坐啊。” 贝瑶连声道谢。 裴川家干净整洁,裴浩斌当过兵,所以屋里东西摆放地整整齐齐。这是从小时候到现在,贝瑶第二次到裴家。 裴川并不喜欢私人领域被入侵,所以贝瑶一直尊重着他的忌讳。 裴浩斌粗枝大叶,却没想那么多。最里面的房门猝不及防被裴浩斌打开,贝瑶一转头,就看见了一个遗忘了很多年的裴川。 窗外飘着大雪,他在书桌前,组装一个她看不懂的奇怪仪器。 少年身形依然略微单薄,他坐在轮椅上,腿上盖了很长的黑色毯子。 他转头,就看见了抱着书的贝瑶。 空气安静了一瞬。 贝瑶第一次知道,他在家原来是不戴假肢的。只要在人前,裴川永远戴着假肢,以至于让人忘记了,他从来就没有好起来过。 裴川手中的感测仪滴滴了两声,他垂眸,指节分明的手指一弹。它碎裂了。 裴浩斌说:“小川啊,贝瑶来了,你们一起玩,爸爸有事要出门。” 裴浩斌衣服都来不及换,匆匆出门了。 “愣着做什么,过来。” 贝瑶尴尬极了,她像小时候一样局促,进入他房间以后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 “作业不会做?” “不是。”贝瑶抱紧了《寒假作业》,问他,“你能联系到方敏君吗?” 裴川抬眸,冷冰冰吐字:“多管闲事。” “她和我们一起长大,你不担心她吗?” 裴川顿了顿,他觉得有些好笑。贝瑶把他想得太好了,方敏君是谁,他凭什么在意她的死活好歹?然而在她认真的眼神中,这些话他又下意识觉得不能说给她听。 “你有她电话号码?” “没有。” “地址呢?” 贝瑶低着头,脸有点红:“没有。” 裴川看她一眼,她像小鹌鹑一样,尴尬到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 他转动着轮椅,去了客厅的座机旁。 贝瑶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少年手指在座机按键上按下了几个数字,就对上了她蹲下抬头看他期待的大眼睛。他别开眼,低声道:“李老师你好,我是裴川。您能给我一下方敏君同学家的电话号码吗?” “嗯,原因吗?她家上次搬家,有东西落在我家了,得通知她拿回去。” “好的,谢谢老师,我记下来了。” 他挂断电话,又滴滴滴按下几个数字,然后把听筒给贝瑶。 贝瑶拿着电话,那头很快就通了。是赵秀的声音:“喂?找谁?” “秀姨,我是贝瑶,我可以和敏敏说话吗?” “你等等啊,我去叫她。” 过了很久,贝瑶有些不安的时候,那头传来了女孩子沙哑的声音:“喂。” “敏敏,我是贝瑶。” 裴川黑瞳看着打电话的小少女。 她微卷的长发披散着在身后,穿了一身浅蓝色的棉服。她揪着衣摆上的小锁扣,显得有些紧张。裴川听她说道:“敏敏,今年小区那棵腊梅开花了,特别香。我妈妈做的香肠很好吃,我开学给你带去好不好?” “……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游乐场吧,听说c市建了一个很大的新游乐场,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游乐场呢,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别哭啦。”她温柔道,“你是方敏君啊,不是常雪。” 那头小姑娘原本冷然的脸,现在哭得歇斯底里,她口袋里还藏着一把水果刀。贝瑶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其实是想割下去的。 方敏君这个名字,十多年的荣辱,似乎都和常雪挂钩。如今信仰倒塌,方敏君难受到难以呼吸。 然而这通电话,让她痛痛快快哭出来。 是呀,她才十二岁,还没有去过新游乐场,没有看见小区门口一直不开花的腊梅树开花的模样。她怕痛,她也是舍不得死的。她多盼着谁能救救她,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贝瑶,从小到大都因为常雪被自己压着的贝瑶。 方敏君渐渐被安抚好了。 贝瑶挂了电话,才看见裴川比之前冷淡无数的眼。 她在自己口袋里摸了摸,轻声道:“对不起呀,用了你家电话这么久,我把钱给你。” 她摸了一张五十块的出来,这几乎是她小金库的所有财产了。 裴川冷笑了声:“你真大方。” 他接过来那张五十块钱的纸币把玩了一下:“方敏君是你什么人,这是你所有钱了吧?还是说,你对谁都这样?” 贝瑶觉得莫名其妙。 方敏君不是她什么人,但她想了很久,如果她是方敏君,心态也会崩溃的。这件事要是衍生下去,可能会很严重。如果不严重,贝瑶自然也不会管向来和自己不对付的方敏君。 裴川双指捏住纸币,轻轻使力。它进了垃圾桶。 贝瑶下意识“呀”了一声,蹲下把它捡出来。喜怒无常的少年已经推动着轮椅往房间走了。 “裴川,裴川……” 房门砰的一声在她眼前阖上。 贝瑶看着眼前紧闭的门,第一次生出些许委屈。她毕竟也才十二岁,还是需要人哄的年纪。她常常不懂裴川为什么生气,正如她不懂如何逗这个心思深沉的少年高兴。 贝瑶极力退让,给他一切自己觉得很好的东西。可这些东西或许就像这张纸币,他如果不屑,转眼就会扔进垃圾桶。 她眨眨眼,有些想哭,最后也没敲他门,离开了裴家,给他把屋子的门带上了。 贝瑶踩在雪地里,一步一个小巧可爱的脚印。 四楼窗帘后,裴川低眸看她。 这样就对他不耐烦了吗? 所以他、方敏君,亦或者陈虎李达,在贝瑶心中没有任何区别。 裴川听见她哄方敏君了。上天给了她一副软软甜蜜的嗓音,轻声哄人的时候,让人心都化了。她曾经怎么哄过自己,今天就是如何哄方敏君,将来也许会是陈虎、李达,任何一个人。 他知道自己这气生得毫无来由,甚至是显得神经质,可他控制不住那股从心底漫上来的嘲意。 仿佛有人在说,看呐,裴川,你在她眼里,不过是个需要帮助的可怜孩子罢了。 裴川明明不该生气的,他只是一个本来就该没有任何朋友的残废。可是那天在转角处听见了陈虎和李达的话,内心悄无声息种下了一颗种子。 男孩子通常没有女孩子早熟,可是在裴川尚未步入初二这年,他懵懂又青涩地意会到,他面对贝瑶时心情不一样了。 而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着雪地里的小脚印渐行渐远,苍白的手指紧紧握住轮椅扶手。 ~ 贝瑶翻开自己的小字本,那上面深藏了从小到大不能对任何人说起的秘密。 来自未来的自己,希望自己对裴川好一点,再好一点。贝瑶知道得人恩情千年记的道理,她把小字本用崭新的小箱子锁起来,这样谁都不会打开了。 没多久就开春了,c市冷得快,回暖也快,贝瑶很快就换下厚厚的棉袄,穿上了轻薄的春装。 开春最高兴的无益于花婷,她惊讶地发现,班上所有姑娘和自己一样,都开始发育起来。像是春风温柔地吹了一口气,女孩子们胸.前渐渐鼓起来,特殊的不再是她一个人,此时不用贝瑶讲,花婷走路也是挺直脊背的了。 贝瑶也刚开始发育,小包子时常会有点痛。她很小心不碰到它们。 花婷红着脸颊在她耳边小声问:“瑶瑶,你来那个了吗?” “没有。” “噢,我前段时间来的时候吓了一跳,差点吓哭了,还以为自己得了绝症。” “不会,那是你长大了。” 花婷问她:“你在干什么呀?串这么多珠子。” “做平安结。”少女纯真的眉眼温柔,她带着笑道,“裴川生日快到了。” 春末就是裴川的生日,虽然他最近脾气很奇怪,不再愿意和自己放学一起回家,上次发完脾气以后也不主动和好,但她不生他的气。 &nbs p;“裴不高兴”已经这么“小气”了,要是她也小气那还得了呀! 花婷哼了一声:“你干嘛对他那么好,他对你一点也不好。”也没见裴川对瑶瑶多好啊。 贝瑶把珠子穿好:“他长大了就好了。” “说得好像你知道一样。” 她不知道,可是不妨碍她对他好。 班上的女孩子各有变化,方敏君却突然消瘦下来。如今方敏君这个模样,竟然和记忆中的人重合了,消瘦、高颧骨,不过一个冬天,方敏君突然变得不再像常雪了。 她不漂亮了,身上有一种消颓的气息,反而多了一些人气。 方敏君周围的气息一度很尴尬,反而是方敏君自己,装作不在意。 花婷撑着下巴:“以前不喜欢她,现在她还挺可怜的。常雪做错事情,她又没做错。” 贝瑶赞同地点点头。 “你知道吗,以前还有人在讨论校花是方敏君还是尚梦娴,这学期方敏君一回来,大家都觉得妥妥是尚梦娴了,方敏君哪里还有校花的样子啊。” 尚梦娴?贝瑶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 贝瑶早念了一年书,身边很多人很多事都不一样了。她绞尽脑汁去想遥远的记忆,才发现确实有那么一个人。 她上辈子比尚梦娴小两个级。 等到自己初三彻底变好看了,有人曾经悄悄告诉她:要是你当时是现在这个模样,校花肯定轮不到尚梦娴。你比她好看无数倍! 然而脸上还带着女娃娃稚气的贝瑶叹了口气,好看不好看不重要,她还是先给裴不高兴过生日吧。 ~ 春末夏初,初二的尚梦娴担上了校花的名号。 十四岁的女孩子,姿容清丽,比同龄人都多了一丝妩媚。方敏君的没落,受益最多的就是尚梦娴了,她最近课桌里情书都收了一大叠。 “尚梦娴,我就说吧,那个方敏君算什么啊,不就是有点点像明星,现在明星没落了,方敏君瘦得皮包骨丑死了。以前喜欢她的那个葛博现在看到她装作不认识,哈哈哈你不知道多好笑。” 尚梦娴放下镜子,也笑了。 “不过嘛。”好友说,“葛博给我讲,以前他们初一七班,大家都喜欢方敏君,有个人却正眼都没看过方敏君,一直冷着脸。” 尚梦娴有些感兴趣:“哦?谁呀?” “他们班的裴川,我听说那个男生没有腿,小腿是假肢。你知道什么是假肢吗?就是做的和真的腿一样,装上可以走路那种。” 尚梦娴神情露出了一丝嫌恶。 “可是这么个残废,竟然看不上方敏君,你说好不好笑?你说他是看不上不屑,还是不敢喜欢呢?” 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感兴趣的话题已经从小零食和游戏,渐渐过渡到了谁喜欢谁,谁对谁有好感。 尚梦娴语气轻蔑道:“多半因为方敏君魅力不够呗,还成天那么拽,我要让那个裴川对我告白信不信?” 好友捂嘴笑着说:“当然信,你这么好看。那个残疾的男生到时候对你要死要活怎么办?” 尚梦娴也笑了起来,她下午放学没有先回家,而在裴川放学的那条路上等。 绕过校园开得正艳的石榴花,裴川下意识看了眼贝瑶经常坐着的那块石头。 周围开满夏天的小花儿,他看到花丛后一个影子。 裴川脚步慢下来,他从那里走过去,等着女孩子跟上来。 “你就是裴川吧?”轻快俏皮的语气从身侧传来。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才发现那人是个不认识的少女。 尚梦娴跟了上来,目光隐晦地扫过裴川的小腿,掩盖住了眼里的神色。 “我叫尚梦娴,是初二一班的,听说你们家那边在修一个小公园是吗?你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不可以。” 尚梦娴脸上的笑僵硬了一秒,眼中不屑,但是想到如果对方敏君嗤之以鼻的人,以后会像哈巴狗一样讨好自己,她就忍住了心中的不耐烦。 “没关系,我自己去也是一样的。”她有意无意走在他前面。 夏天她穿了一条超短裙,露出修长美丽的腿。 尚梦娴上衣是玫红色的艳丽短袖,露出半边肩膀,她有这个年纪女孩子都没有的风情。尚梦娴笃定他会被自己吸引,步子优雅又漫不经心。 裴川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极浅的嘲弄。 ~ 贝瑶放学先去了一趟学校小卖部,她做的红色珠子平安结很漂亮,但是单就这样送似乎不太好,她思来想去又花三块钱买了一个包装袋子,把平安结小心地放了进去。 贝瑶紧赶慢赶,小跑到石榴花后,裴川已经没有人影了。 “还是不等我啊。”她轻轻叹了口气,背上自己的小书包,一鼓作气加快脚步往回家的路走。初中到家的这条路上,最近在修建新的公园。听说还要两年才能竣工,这可气坏了小区的孩子,有一种遗憾叫“学校总是等我们毕业了就翻修”,公园也同理。 等公园修好了,少年少女们就念高中去了。 路上开着烂漫的野花,夏日的阳光下,贝瑶用小手扇着风。她脚步匆匆,没过多久,就抬眸看见了裴川的背影。 他脊背挺得笔直,步调因为不快,看起来多了一分从容。 少年清隽,他身边却跟了一个少女。贝瑶愣了愣,抱着礼物停了下来。树上知了吱吱呀呀地叫,贝瑶擦了把头上的薄汗,坐在了柏树下的石头上。 她看着他们走远。 平安结被她护在怀里,贝瑶第一次怀疑那个小字本上的话是真的吗? 这个冷若冰霜的裴川,会如笔记里说的那样,把谁当成心肝一样爱护吗?她如今心智十二岁,虽然有了几年记忆,却还不到情窦初开的年纪,裴川又有了新朋友,看起来还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真心替他开心。 贝瑶歇够了,才顺着这条路慢慢走回去。 裴川并不知道贝瑶就在身后,他以为她早回家了。 身边的尚梦娴在说话:“你们那个张老师说话是不是带着口音啊?尾音会上扬?” 裴川看了眼不远处的老旧居民楼,淡淡“嗯”了一声。 他的手指不经意拨弄着旁边铁门的锁扣,那门轻而易举就开了,铁门叮铃铃作响。 一路不见他开口,突然听他回应,尚梦娴惊喜极了,以至于没发现裴川的动作。她得意地想,这不就理自己了嘛,装什么清高?估计这一路他都在偷偷看自己。尚梦娴一笑,刚想说话,突然从小区里冲出一条凶猛狂吠着的癞毛土狗。 这条狗横冲直撞,转眼就到了铁门边。 如果门是关着的还好,可惜门被裴川“无意识”拨弄开了,那条狗冲出来,仰头直叫。 尚梦娴吓得尖叫:“走开,死狗,滚远点。” 她一面叫,一面往裴川身后躲。想推他去对付那条癞毛狗。 裴川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刚要错开身子,就看见了远处抱着礼物袋子的贝瑶。 他陡然僵住了身体。 这条路是他和贝瑶回家的路,贝瑶一直有些害怕周奶奶家这条见人就狂吠的土狗。周奶奶怜爱贝瑶,为此还特地装了铁门。 老人家特意叮嘱了贝瑶他们小区的孩子不要开铁门锁扣,她家狗凶,咬着人了不好。 可是裴川刚才把它打开了。 他不知道贝瑶看见了多少,却从脚底升起了一丝冷意。裴川掩饰自己的卑劣,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从很小开始,他早已没了善良这种品质。 父亲的善良和正义,代价是他的一双.腿。 那条狗叫了两声就要扑上来,尚梦娴慌张的尖叫声刺耳,五月的初夏,他却像是被人冻在了原地,没力气去躲。 贝瑶向他们跑了过来。 她连礼物都顾不得了,捡起地上的石子扔那条狗:“走开,不许咬人。” 她手在发颤,打中了那条狗,土狗“嗷”了一声,转身冲她狂吠。 贝瑶捡了一把石子,也不管什么准头不准头,拼命往狗身上丢。 她站在他前面,颤巍巍冲那条狗吼:“还不走打你!” 那条狗最后夹着尾巴跑进了铁门。 贝瑶没有裴川高,她踮着脚把铁门扣好。 “裴川。”少女声音焦急,“它咬到你了吗?有没有哪里痛?” 裴川黑瞳漆漆,看着她。许久他低声道:“没有。” 贝瑶皱眉看他身后那个比自己大的姑娘,她看起来有些眼熟,是初二的尚梦娴吗?贝瑶有些生气,她走过来就看到尚梦娴把裴川推出去那一幕了,她虽然理解尚梦娴害怕的心态,但是她这样做贝瑶不能原谅。 尚梦娴也要崩溃了,她本来就是打算引诱一下这个残废再把他甩了,可谁想得到路上冲出一条狗?想到自己刚刚尖叫的形象,尚梦娴简直想撞墙。 她飞快地说:“今天我先回家了。” 贝瑶和裴川一起往家走。她不高兴,杏儿眼也焉哒哒的,裴川低眸,看她手中拎着的东西,问她,“你拿着什么?” “这个呀,给你的生日礼物,裴川,生日快乐!恭喜你又长大了一岁!” 他接过来,见她神色无异样,明白她什么都没有看见。 贝瑶有些犹豫:“裴川,你那个新朋友一点都不好,她想把你推出去。” 他不置可否:“嗯。” “你不要和她玩了好不好?”说这话时,她很忐忑,毕竟那是所有男孩子都承认的校花尚梦娴。虽然再过一两年,她也许会比尚梦娴还好看,可现在的自己就是个带着婴儿肥的小姑娘。 裴川低声说:“好。” 她以为自己“策反”了他,带着些许羞涩轻轻咳了咳。 夕阳把她温暖的影子拖得老长,她带着稚气去踩树影。 裴川双手插在兜里,看着她的背影。 如果他不说,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是条毒蛇,而不是羔羊。她那么排斥心思恶毒的人,如果有一天她知道自己和尚梦娴毫无区别、甚至更恶毒,又会怎么办呢? 18.不配 夏季热得人心发慌,好友问尚梦娴:“情况怎么样了啊?” 尚梦娴不可能说出差点被狗咬的丢脸事,她语气轻蔑道:“还行吧,我和他走了一段路,他就主动和我说话了。” 好友豪不惊讶:“你估计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女孩子了吧,这辈子可能也没谁会喜欢他,他激动一点是正常的。” 尚梦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怎么能说那个人的反应特别平淡,但是转念一想,像好友说的,他估计连见到更好看的姑娘的机会都没有,对着自己迷恋讨好,肯定是早晚的事。 她不缺爱慕者,但是一个残缺又冷淡的爱慕者,听起来就很有挑战性。 被这样的人喜欢上,让他变身哈巴狗儿估计都有可能吧。不过他长得倒是还不错,清清冷冷的,容颜坚毅,不然尚梦娴也不会忍着恶心去靠近他。更何况她听说他竟然还是年级第一名。 尚梦娴知道这类人最缺爱,她从抽屉里拆了别的男生送的进口巧克力,趁着下午还没上课,揣着巧克力下楼去了初一七班。 尚梦娴拦住一个初一七班的学生:“能帮我叫一下你们班的裴川吗?” 那个小男生见到是初二有名的美女,脸有些红同意了。 裴川听说外面有人找他,他放下书出去。 盛夏知了不停叫,教室里头顶悬挂的风扇慢悠悠地转,时光也变得缓慢起来。 裴川出去看到尚梦娴,他神色也没变:“有事吗?” “这是我妈妈朋友从国外带的巧克力,挺好吃的,谢谢你之前给我带路,我想分给你一起尝尝。” 裴川扫了眼她手里的巧克力,那个他家里也有,蒋文娟同事从国外带的,只不过自己不喜欢吃,都给贝瑶了。 他不蠢,尚梦娴语气不经意就透露出了轻蔑,仿佛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稀罕玩意儿。 裴川冷着脸,也没接过去,转身进了教室。 尚梦娴脸都涨红了,她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当着全班的面拒绝。她面子挂不住,却强撑着露了一个包容的笑容,上楼回了自己的班级。 裴川回教室看了眼中间第三排,贝瑶趴在桌子上睡觉。她长睫漆黑,卷卷的垂下来,像两片没有重量的蝶翼。 他收回视线,开始看原本该初三学的物理书。 这件没有被裴川放在心上的事,却在不知不觉中发酵了。 等到贝瑶都听到捕风捉影的消息时,尚梦娴送巧克力这个行为,已经演变得对裴川非常不利了。 裴川辛辛苦苦摆脱了小学大家同情看他的目光,却一夕之间陷入了更加糟糕的境地。 初一七班后排的男生上厕所说:“我还以为他多冷傲呢,结果暗地里去讨好尚梦娴,还带着人家去逛新的公园。” 另一个男生拉开拉链,赞同地接话:“他也不想想自己什么条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尚梦娴同情他给他送巧克力,他竟然还端着不要。” “尚梦娴能看上他么?他一个小腿都没有的残废,别说尚梦娴了,就连我们班的陈小梅都不可能喜欢他……”陈小梅有些龅牙。 残废那两个字很轻,一出口另一个男生赶紧给他使眼色。 那个说“残废”两字的男生顺着同学的目光回头,就看见了阴影处走出来的裴川。 裴川面无表情从他们身边路过,拧开水龙头洗手。水声哗啦啦地流,一时间男厕所只有这个声音。到底说残忍又恶毒的话被正主听见了,那几个男生最后都没再开口。 裴川一直很平静,他只是在洗手的时候特别用力,以至于修长苍白的手指泛红。等裴川走了,那几个男生面面相觑。 “他听到我们的话了吗?” “听到了吧,他又不聋,厕所就这么点大。” “听到了为什么没反应。” “那谁知道……你怕什么,我们说的又不是假话。” 或许是因为嫉妒尚梦娴对裴川格外的关注,或许是不爽裴川稳坐年级第一和冷淡的性格,总之这件捕风捉影的事,被越传越变味。 班上一小部分人说话特别难听。 好在一大部分觉得这些话太损了,也不尊重人,不跟着一起说。方敏君反而成了这“一大部分人”中的一员。 她消瘦下来面容显得有些刻薄:“你们成天到晚乱臆测别人,我看你们才最恶心,裴川怎么了?人家人品好成绩好,也不会像聒噪的长舌妇一样背后说人坏话。” 那个男生涨红了脸:“我.操,方敏君你就是嫉妒尚梦娴才帮着裴川说话吧。” 方敏君冷笑:“我嫉妒什么啊,世上比尚梦娴好看的人多了去了。” “比尚梦娴好看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看上裴川啊。”那男生放肆大笑,方敏君战斗力不如他,倒是气得不轻。 贝瑶听到流言蜚语的时候脸色一下就变了。 那天中午她在睡觉,没有看到尚梦娴来找裴川,没想到大家会突然变成这样。明明初一才开学的时候,因为大家都长大了,知道避开别人的痛处,所有人面上对裴川的残缺闭口不提,没想到一个尚梦娴让裴川的处境发生这样大的改变。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贝瑶除了担心裴川的状态,还怕他如今是真的喜欢尚梦娴。在她看来尚梦娴一点都不好,裴川会受伤害的。裴不高兴这样倔,要是他真喜欢,谁也劝不动。 最后一节是英语课,贝瑶老早就收好自己的东西,放学的铃声一响,少年出了教室,贝瑶立刻就跟了上去。 不到十四岁的裴川,面容干净清隽,她才靠近他身边,裴川就猛然回头:“你跟着我做什么?” 贝瑶听出了他话里的火气,她轻声说:“你别听他们胡说,我妈妈说乱说话,长大以后烂嘴巴。他们这些坏蛋以后会烂嘴巴的。” 阳光洒在她柔软的头发上,成了温软可爱的浅金色。他原本压抑地密不透风的情感突然就爆发了出来:“他们没有胡说,是该说你蠢还是你天真,明明你也知道那是事实。那个女的想玩游戏罢了,你呢,你跟着我想做什么?” 贝瑶看着他,有些难过:“我不做什么。” 她书包换了,小熊猫却一直还挂在上面。它可怜地随着夏天黄昏的风晃动。 “你难不成还能……” 她水色幢幢的眼中带着难过亲近之意,他想说出更恶毒的话,可是最后什么也说不出来。 裴川知道那些人虽然说得难听,可是的确是真话。 他一双凉薄的眼睛,看惯了世上的冷眼与同情,包括那个叫尚梦娴的一开始就是玩弄戏谑的态度。在他初一这年,他们给他上了一堂生动的课,明明白白告诉他,这辈子他都不会被爱。 喜欢、暗恋、动心,对他来说,都是奢侈又遥远的事情。 当普通朋友时还好,大家都会因为“同情”给予他关照。可是一旦赋予了年少情窦,他就成了人人都避之不及的肮脏存在。 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姑娘那么心大,毫不介意地接纳他的残缺。 更何况,还是漂亮姑娘。 他黑瞳安静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贝瑶,她长大呢?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 这件事罪魁祸首是尚梦娴,然而尚梦娴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转眼她又想,现在是裴川千夫所指的时候,她如果去关怀他一下,他喜欢上自己肯定更加容易吧? 贝瑶这几天想了很多办法,如何让裴川摆脱这样糟糕的处境。她也想到了尚梦娴,如果尚梦娴能帮他说话会好很多。 贝瑶上楼去初二一班找人,恰好遇见尚梦娴和人说说笑笑下来。 “尚学姐,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尚梦娴停下说笑看着贝瑶。 面前小少女还介于少女和孩子之间,脸颊看上去就软乎乎的,带着婴儿肥,长得非常精致可爱。尚梦娴皱了皱眉:“好吧,聊什么?” 他们步入学校小道里的樱花林,贝瑶率先开口:“你还记得我吗?那天赶走小狗的人。” 尚梦娴不情愿道:“记得。” “学姐,裴川现在一直被人说难听的话,你能把之前的事情给大家解释一下吗?” 尚梦娴说:“有什么可解释的,那些话又不是我说出去的。” “可是是你自己要跟着裴川回家,后面再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巧克力,怀璧其罪,他现在很难受。”贝瑶见尚梦娴不反驳,就知道自己猜中了,果然是尚梦娴主动找上裴川的。 “关我什么事?他自己都没来找我说,他是你什么人,用得着你来说。” 尚梦娴能猜到面前的女孩子估计和少年是朋友,贝瑶那天勇敢地赶走狂吠的狗,明明自己都害怕,却还是站在了她和裴川前面。然而尚梦娴也笃定这个还稚嫩的女孩子不会和裴川有任何关系,那样的少年,谁会往自己身边揽? 可是她没想到贝瑶沉下了脸。 小少女抬起白皙的脸颊,一字一句认真到不可思议:“他是我整整保护了快十年的人。”他不是你们眼中的玩物和废人,他是我哄着长大的男孩子。我希望他一辈子平安,像以前一样,哪怕性格再冷清不讨喜,也要幸福快乐地长大。 ~ 贝瑶的谈判破裂了,她并没有气馁,但她能做的事情很少,尚梦娴拒绝解释,她就一一解释。好在那天的谈话有个很好的改变——尚梦娴不再去找裴川了。 这样微弱效果的事情一直被她坚持了很久,直到初二升学,过往被大家渐渐遗忘,尚梦娴交了一个男朋友,所有人才彻底放下了裴川这件事情。 而裴川只爆发了那么一次,念初二的时候,他自己也仿佛忘了那件事,不再提起。 初三的尚梦娴交男朋友在学生们嘴里传疯了,老师却并不知道。零几年和后世一样,早恋都是学生不能碰的死亡地带,少年们一边羡慕和尚梦娴恋爱的那个人,一边又暗暗佩服她的勇气。 有一天尚梦娴的男朋友来学校给她送玫瑰花,大红的玫瑰开得招摇,那个男生戴着墨镜染着黄色的头发,还和尚梦娴在教室外面拥抱了一下。 初三一班的人兴奋疯了,纷纷吹口哨起哄。 尚梦娴的男朋友不是这个初中的人,听说比尚梦娴大两岁。贝瑶也被花婷拉出去看热闹了,只不过她远远看着那个男生的侧脸觉得有些眼熟,可是到底是哪里眼熟,她也说不出来。 贝瑶知道裴川记忆力好,她放学问他:“我总觉得今天来我们学校的男生好眼熟,你不是也看到了吗?对他有印象吗?” 裴川目不斜视:“没有。” 贝瑶踢了一脚脚下的小石子,是没有看到?还是没有印象? 他看了一眼她:“别管别人的事情,好好中考。”他顿了顿问她,“想考哪所高中?” c市有三所出名的高中,分别是一、三、六中。 贝瑶来了兴致,她上辈子念书也很努力,可是因为没有别人家的孩子那么聪明,非常艰难地考上了六中,三所高中六中的氛围也相对轻松点,她眼睛里带着星星点点的细碎光彩:“想去六中,六中离家近。” “嗯。”他应了声,在心里记下了。 他的成绩,想读哪所高中都没有问题。裴川没有测过智商,但他感觉得到自己学东西和记忆比所有人出色太多,他完全可以跳级,然而他没有,一步一步地、规矩而执拗地长大。 裴川回到家,先自己洗了个澡。 他家这个时间点没有人,爸妈都还在上班。裴川平静地回到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丁文祥的联系方式。 丁文祥是曾经在六年级非要看他假肢掀他裤子的那个男孩,丁文祥右手少了两根指头,现在长大了,没有念书,在混社会。这个人别的不出色,装有钱人倒是一流。 尚梦娴现在的男朋头是丁文祥。她看不清谎言,和丁文祥两个人相互心怀不轨,却也乐在其中。 贝瑶一直以为谈话以后尚梦娴就放过裴川了,其实没有。 那天以后尚梦娴还没死心,裴川心中动了怒。 尚梦娴远离他,是因为他用了点特殊的办法。或者说,是因为他卑劣的手段。裴川的高智商从这一年开始,就没有用在正道上。 裴川将纸条丢进马桶,摁下冲水键,旋涡中,它消失得干干净净。 感谢这年心思不纯的尚梦娴教会了他,他这辈子都不值得被爱。 他不配。 19.裴不高兴 阳春三月,柳枝抽出新芽,贝瑶走在裴川身边,小声给他讲:“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 “我妈妈要给我生个小弟弟了。” 裴川有些诧异,看了她一眼。 小少女步子像是雏燕一样欢快,语调却压低了:“最迟就是这个月,我的弟弟就出生了。” 零四年国家还没有开放二胎政策,正在实行计划生育,家里只许生育一个小孩子。大街小巷贴着标语“少生优生幸福一生”、“女孩也能挑大梁”。 赵芝兰三十多怀了二胎,本来挺不好意思的,可是看到女儿毫无芥蒂的高兴模样,她便也安心下来,再次感受到了当母亲的喜悦。 赵芝兰曾经暗暗和贝立材商量:“瑶瑶会不会多想不高兴?” “我看不会。”贝立材摸摸妻子肚子,“这个孩子长大了,也能为姐姐分担很多压力。” 夫妻俩合计着在外头租了个房子,对外就讲赵芝兰回娘家探亲去了,等瓜熟蒂落,二胎出生,再老老实实该上户口上户口,该罚款罚款。 怀都怀上了,也不忍心打掉它。这年三月,刚好就是小贝军出生的季节。 裴川问贝瑶:“你怎么知道是弟弟?万一是妹妹呢?” 贝瑶心想她就是知道啊,她拂去头上的枝条:“我做梦梦到的,没关系,是妹妹我也一样喜欢她。” “你希望它出生?” 贝瑶用力点点头,她眼中缀满了温柔期盼的光彩,裴川皱眉。 “不怕它分去你爸妈的爱么?” “不怕。”她笑吟吟地回答,“他和我留着一样的血,我们是家人。”她记忆里有小贝军敦实可爱的模样,想起还没有出生的孩子,心软得不行。 小少女喜悦之余问他:“裴川,你想要一个弟弟妹妹吗?” 贝瑶问这话带着些许忐忑的试探之意,因为她知道,上了高中那会儿,裴川的爸妈早就离婚了,而裴川的爸爸给他找了个后妈,后妈带来了一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妹妹。 贝瑶前世和裴川不亲近,一直不知道裴川对这个妹妹是怎么样的态度。 “不想。”他淡淡地回答。 “噢。”贝瑶心中担忧,那他以后会多难受啊。 贝瑶回到家,刚好遇见爸爸拿了一些生活用品要往外走。 贝立材:“瑶瑶回来了,我去看你.妈妈。” “我可以一起去吗?我作业写完了。” “走吧,我把门带上。” 贝立材也在前两年买了摩托车,而裴家那辆摩托车,早就换成了颇为气派的轿车。 贝瑶坐在爸爸的摩托车上,风柔和地吹上脸颊,今天是三月二十四号,星期五。明天就是小贝军出生的日子,他生在凌晨两点钟。饶是贝瑶知道这些,心中也不免紧张起来。 赵芝兰顶着一个大肚子,见女儿放学过来,温柔地摸摸她的头。 一家人吃完晚饭,赵芝兰皱眉:“羊水破了。” 贝立材立马说:“我送你去医院。” 好在是二胎,赵芝兰一点也不慌:“你先把瑶瑶送回去,还没开始痛,早得很。”她又转身看贝瑶,“回去睡一觉,明天来医院看妈妈和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吧。晚上一个人待在家怕不怕?” 贝瑶摇摇头,鼓励地握住了赵芝兰的手。 这一晚赵芝兰生产,贝瑶在房间祈祷一切顺利。 ~ 夜晚下起了雨,大风吹动树梢,雨水四溅,窗外间歇伴随着几声雷鸣。 小区对面四楼,却在上演一场家境闹剧。 一周前,蒋文娟皮包里,出现了一款国外高档口红。 是裴川最先看到的,那只口红从皮包里掉出来,蒋文娟慌了一瞬,在儿子沉默的目光下慌张把它捡起来,装进自己的包里。 “妈让同事给带的。” 他明明还没问,蒋文娟就心虚到自己找了个借口。 裴川没说话,这世上鲜少有人能在他面前顺利撒谎。除非他愿意包容这样的谎言。 他轻轻“嗯”了一声,推着轮椅离开了。直到现在,他依然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庭。 可是纸包不住火,没过多久,蒋文娟反而自己和裴浩斌摊牌了。 主卧的灯开着,蒋文娟说:“离婚吧,我喜欢上了另外一个男人,他是我们医院的医生。” 裴浩斌作为一个出色的刑警,在面对妻子精神出.轨时,依然觉得天都要塌了:“蒋文娟!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还配当一个妻子,配做一个母亲吗?如果不是我发现你手机上的短信,你是不是打算让我当一辈子绿帽王八!” 蒋文娟捂脸流泪:“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川,可是……”她顿了顿,眼泪怔怔流过嘴角,“可这一切都怪谁呢?小川四岁那年开始,我一睡在你身边,就整晚做噩梦。梦里一片血淋淋,我抱着一双断了的腿,哭到眼睛都瞎了。而你在反黑,我喊呀喊呀,谁都救不了我。” 大雨滂沱,裴川脸色苍白,在房门后静静听着。 “他们当着我的面,把小川的腿……”她捂着嘴,痛哭出声,“你成全了你的事业,我做了好几年噩梦。你是个好刑警,可你不是个好父亲。” 蒋文娟冷笑:“我绝望啊,我一看到小川,我就想起来他父亲是个多冷血心肠的男人,他为了他的国家,老婆孩子都可以不要。我梦里什么都有,第一次是我被砍掉了手,第二次是割下了耳朵。我只要一看到小川的残肢……我……” 她又哭又笑,这几年在自责和痛苦中压抑的感情全部爆发。 “我甚至……我甚至害怕看到他,可他是我的小川啊!”蒋文娟满脸泪水,“这么多年是宋医生一直给我做心理辅导,你说我没有责任心也好,说我下贱也好,可我真的不想再过这样噩梦般的日子了。” 大风吹掉窗台上的盆栽,清脆一声响在夜里出奇地吓人。 裴浩斌颓然坐在窗边,手抹了一把脸。男人指缝渗出泪水:“对不起。” 蒋文娟嚎啕大哭,她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脸,怕哭声传出去,惊动隔壁的儿子。 裴川在一片漆黑里,捧着一杯冷掉的、原本沏给蒋文娟的茶。 他瞳孔没有一丝色彩,许久才在女人压抑的哭声中,推动着轮椅往自己的房间走。 暗夜里裴川并没有开灯。 他摸索着爬上.床,看窗外电闪雷鸣。 原来留不住的人,永远都留不住。哪怕他暗暗告诉自己,原谅母亲,她心慌了,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她害怕的…… 他闭上眼睛,原来是自己。 只要他这个残废存在一天,他的母亲连觉都睡不好。多可笑啊。 裴川觉得冷,世界安静又残忍的冷。他的残缺成了母亲的噩梦,反而是他年纪小,模模糊糊记不清那种痛苦,他记得更多的是人们复杂同情的眼神。 他以为失去了双.腿,他努力读书,听话懂事,将来靠着双手做个对社会有贡献有价值的人,就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成为父母的骄傲。 可原来这些都没有用。只要他活着一天,他必将是父亲人生的耻辱勋章,母亲的可怖噩梦。 大风猛烈,似痛苦的嚎叫。小区里那棵才开了一次花的小腊梅树,折断了枝条,寂寂倒在黑夜里。 ~ 三月二十五号,一个足足七斤中的婴儿躺在襁褓里。 贝瑶期盼了一.夜,一大早就被贝立材接去医院了。贝立材乐呵呵说:“你猜对了,还真是个小子。”他怕闺女误会家里重男轻女,赶紧又说,“以后这小子长大了,就让他给我们可爱的瑶瑶做保镖。” 晨风里,她清脆的笑声咯咯响起。 小贝军被早早准备好的小袄布包着,昨夜降温,他得保暖。赵芝兰在妇产科的床上躺着,笑吟吟说:“来看看你弟弟,在我身边睡觉呢。” 贝瑶倾身过去,才出生的婴儿脸颊红彤彤皱巴巴的,脸颊半个巴掌大,谈不上半点好看可爱。 然而他小小的鼻翼用力呼吸,每一次汲取空气,都是生命之初的努力和顽强。 贝瑶眉眼温柔,看着他笑了。 “妈妈,弟弟叫什么啊?” “我和你爸之前就商量了,大名就叫贝军。你看要不要给他取个小名啥 的?” 贝瑶弯着杏儿眼:“大名挺好的,保家卫国,小名跟着喊军军就好。” 赵芝兰笑道:“我也是这么想。” 家里多出一个孩子,对贝家来说,虽然是大喜事,可也是巨大的负担。贝瑶的外婆过来帮着照看孩子以及洗尿布,小小的病房里,一家人围着新生命忙成一团。 二零零四年,用得起尿不湿的家庭还很少,贝家的钱大部分都借给撞了人的舅舅了,哪一年能收回来都不好说。小贝军只能穿尿布,尿布反复洗,用热水烫,洗了拿去晒太阳,消毒晒干以后又继续用。 赵芝兰奶水不多,等贝军再大些,估计还得喝奶粉。 贝瑶也帮着照看弟弟,没几天赵芝兰出了院回到出租房。 赵芝兰和贝立材都琢磨着等孩子大点了再上户口回家。 二胎得罚好几万块钱,这么一来,开支简直大得难以想象。 贝立材愧疚道:“瑶瑶,今年夏天不能给你买新衣服了,等明年夏天,爸爸发了工资,给你买新衣服好不好?” 贝瑶背上书包,笑着摇摇头:“小苍表姐不是有些旧衣服吗?都挺好看的,也很新,我穿她的就可以了。弟弟小,他的衣服要买好一点的,对了,夏天快到了,还要给他买痱子粉。” 贝立材怜惜地拍拍女儿肩膀。 贝瑶知道自己爸妈不是重男轻女的人,所以心里一点也不介意。她步子轻快地去上学,想把自己弟弟出生的事悄悄给好朋友们分享。 贝瑶到教室,裴川早已经在了。 晨光微熹,映照在少年清冷苍白的脸上。贝瑶哪怕还没有和他说话,都感受到了他身上寂寂的冷意。像是在风雪中站了两天两夜的旅人,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贝瑶见他穿得单薄,连忙拉开书包拉链,拿出自己的粉色水杯,放在他桌子上。 裴川和贝瑶都是勤奋的人,他们到教室的时候,教室里只零零散散坐了几个同学。 裴川听见响声,没有焦距的眼睛才放到了她的水杯上。 她抱着书包,在关拉链。贝瑶并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语气一如既往带着清晨问安的温软:“还没有到夏天呢,早上要多穿点。杯子里有开水,你暖暖手。” 他迟钝地,伸手捧住她的粉色水杯。 热度从指尖一路往上传达,冰冷的手指有了知觉。她杯子上有一个开怀大笑的□□熊,他看着它,轻声问贝瑶:“你弟弟出生了吗?” “嗯!”她小声凑近他耳边,“我没猜错哦,就是弟弟不是妹妹,他还好小呢。” 少女声音里漾着欢喜。她气息清甜,带着早餐牛奶和盛放的丁香花的香气。 “裴川,你放学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他吗?” “不了。”他低声道,“这个给他。” 裴川往她手中放了一个镯子。 贝瑶愣愣地看着手上的小银镯子,这就是婴儿带的光滑镯子,上面还带了两个小银铃,放在掌心冰凉沉重。 如果不是这沉甸甸的分量,贝瑶还以为是小卖部那种玩具镯子仿品。 贝瑶觉得烫手,她这辈子第一次见这么值钱的首饰,她磕磕巴巴道:“你、你哪来这么多钱,买、买这个?”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他淡淡道,“给你弟弟。”你不是很期盼他出生吗? 贝瑶不敢要,她被这个纯银镯子砸懵了。在一包辣条五毛钱、一个冰棍也五毛钱的时代,这个小银镯子得多贵啊? 裴川见她无措的模样,淡淡道:“你给你.妈妈说我爸买的就可以了。” “我不要这个,裴川,你拿回去吧。” “不要就扔了。”他松开她的水杯,语气毫无起伏。仿佛那不是一个值钱的镯子,而是不起眼的垃圾。 贝瑶哪里敢扔啊,她坐回座位,小脸愁苦地暗自摸摸衣兜里足量重的银镯子。 裴川没有回头看小少女如何纠结,他翻开书,却看不进去。裴川微微有些出神。 他父母工作很体面,同事叔叔阿姨们也都家境不错。因此裴川每年都有很多零花钱,攒了快十年,却没有什么地方需要用钱。他约莫有所有孩子都想不到的存款数字。 然而他从来没有送过贝瑶东西。 他安静地垂眸。从他五岁开始,从来都没有。 小时候是因为不懂事,长大了是明白不能送。尚梦娴给的教训已经很深刻了,与“裴川”这个名字沾染的任何东西,一旦沾上旖旎色彩,就会变得肮脏不堪被人耻笑。 贝瑶每年都给他准备礼物,有时候是串平安结,有时候是男孩子的玩具枪,亦或者自己做的抱枕。 他原本该给她的礼物攒了很多年,最后变成送给她家小婴儿的一个镯子。 不带任何色彩的镯子,不会叫人非议,也不会污了她名声。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不会多想。 放学裴川依然不等贝瑶就走了。 贝瑶看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些揣测不出来他是不是心情不好。他一年年长大了,“裴不高兴”也变成了更让人难懂的“裴深沉”。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了解他发生了什么,又如何安慰。 贝瑶回家想了想,拿出小苍表姐送给自己的明信片,悄悄写上去。 “unhappypei, areyousureyou\'reokay? anyhingonyourmind?” (裴不高兴,你还好吗?你有什么心事吗?) 贝瑶在信纸封面写上裴川收,然后下楼去到对面,投进裴川家的绿皮邮箱。 自从尚梦娴的事情以后,裴川不管有什么情绪,都不会在她面前表露。他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而要保护他的少女却跟不上他成长的速度。 贝瑶怕他难过了自己不知道,只能想一切笨拙的办法去靠近冷漠的少年。她用简单的单词询问他,如果他不愿意回答,可以当成一个普通的英文练习游戏,不会叫他为难。贝瑶希望能在自己家积灰的邮箱收到他的回复,她知道他每天都会去邮箱处拿订的鲜牛奶。 然而直到春天过去,贝瑶也没有收到裴川的回信。反而是小贝军长开了,不再红彤彤皱巴巴,变得粉.嫩可爱了起来。 ~ 那封信被裴川一起锁进了箱子里,箱子里面有各种奇奇怪怪东西,从泛黄的竹蜻蜓到三月的一封信,全被他压在了箱底,成了必须忽视淡忘的一切。 蒋文娟和裴浩斌虽然还没有离婚,家里的关系却已经降到了冰点。 有好几次蒋文娟看到裴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反而笑着问他在学校里表现如何,以后想读哪所高中。 裴川虽然不知道他们最后的商议结果,却很好猜,约莫是打算等他中考完再给他讲离婚的事。 多可笑。 一个对他心怀愧疚的父亲,一个见到他会做噩梦的母亲。他们也有最后为他考虑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尽力拼凑完满的假象,裴川便也配合入戏。 只是他清楚,他的心是凉的,凉成了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 八月份蒋文娟搬出去住了,她撩了撩耳发,对着儿子说:“妈妈要去出差,过段时间会回来,你好好学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没有,一路平安。” 蒋文娟在儿子冷静幽深的目光中,生出了些许慌张,然而她还是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 裴川知道她迫不及待投向她的“幸福”。 等蒋文娟走很久了,裴川回到房间。他按下手中的红色按钮,耳机传来滋滋的电流声。 男人带笑的声音传来:“怎么这么久才来?” 蒋文娟回答:“得和我儿子解释一下要走挺久,我给他说我出差去了。” “你这样也不行,总得告诉他真相吧。” “我知道,可他不是要中考了嘛,我和裴浩斌商量了,等他考完再说。” “那……”男人的声音有些犹豫,“你们离婚了你儿子跟谁啊?” 那头久久的沉默。 裴川冷冷按下结束按钮,然后他把窃.听主控按钮销毁了。他第一次痛恨自己在电子科技方面有这样的天赋,他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希望蒋文娟真的是去出差。可他的母亲依然在他还没有彻底长大这年弃他而去了。 他这双残缺的、会给人带来噩梦的残肢,这辈子再也不要给任何人看见。 21.沾染她 春风夹杂着雪化时的冰冷,裴川关上窗户,看着爸爸的同事们步履匆匆地离开,病房里还带着花的香气,混杂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汇聚成了让人窒闷的气息。 一个中年男人从外面推门进来,骂骂咧咧:“这鬼天气,都开春了还这么冷。” 他见到裴川在,也毫不在意,从床头拿了一根香蕉剥了吃:“你爸那些同事好歹也是有钱人吧,怎么送东西这么寒酸,来了给红包没?” 裴川漆黑的眼瞳静静地看着他,男人终于有些不自在,从座位上坐了起来。 没一会儿一个女人端着饭盒进来了,裴春丽今年三十五,面容却憔悴得像是四十五的人。她进门连忙道:“小川饿了吧,姑给你做了吃的,还熬了鸡汤,快过来吃饭。” 裴川走过去,女人把两个饭盒打开,都是给裴川做的吃的。少年沉默片刻,拿起筷子吃饭,他嗓音低哑:“谢谢姑姑。” “诶,一家人别说谢,你爸这里我来弄。” 此刻都下午一点了,裴川吃完饭,又主动把饭盒洗了。 虽然裴春丽说裴浩斌这里有她照顾,但是裴川吃完就打了热水,过去给他爸擦手擦脸。 裴浩斌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 病房里安安静静的,裴川看着裴浩斌坚毅的脸,轻声道:“爸,你看你为社会治安差点没了命。你保护着的人又会为你做什么呢?” 裴浩斌当然没法回答他。 裴川冷冷弯了弯唇:“当个好人真的是……很不值啊。” 为了这份大义,自己成了残废,母亲改嫁,父亲有变成植物人的风险。裴川已经很久很久不记得一个温暖的家庭是什么感觉了。 一墙之隔,裴春丽和刘东在上楼。 刘东不满极了:“你这婆娘,我警告你啊,这种想法不能有,老子工资养自己儿子都困难,你还想把这个小残废接到家里来,多一张嘴吃饭花销多大你知道吗?” 裴春丽被丈夫吼得不太敢出声,皱紧了眉:“你小声点,别被小川听到了。” “听到了又怎么的!总之你想都别想。” “我哥现在这种情况……小川还没成年,总得有人帮着照顾孩子吧。” “行行行,你伟大,你要照顾你照顾,大不了离婚!他长大了能做什么,你还指望他多了不起?他过不下去了他自己亲妈知道把人接走,要你这个姑妈操心? “你怎么这么没良心,我哥以前帮衬了你多少?你现在这份工还是他帮忙介绍的,小川现在一个人,帮他照顾几年孩子怎么了?” “怎么了!”刘东吼得很大声,“没钱,养不起废人!再叽叽歪歪就离婚,你养那小子去。” 裴春丽身体不好,所以一直没去工作,也因此在家里一直矮丈夫一头。以前裴浩斌就是怕妹妹过得不好,还主动给妹夫介绍了个好工作,表面看裴春丽一家人生活水平好很多了,可是这样一来,也让家里唯一能赚钱的刘东更加蛮横,以至于裴春丽一点话语权都没有了。 两个人吵吵嚷嚷惹来无数人注目,裴春丽脸皮到底薄点,她愧疚地不再辩驳。 ~ 贝瑶回家给赵芝兰说了自己要去探望裴叔叔的想法,赵芝兰叹息道:“裴警官是个好人,他们一家也挺不容易的。” 说白了,裴浩斌和蒋文娟离婚的事先前一点风声都没露出来,突然就离了,让一众邻居十分意外。 赵芝兰看了看天色,劝说女儿:“今天没法去了,去人民医院坐大巴得坐两个小时,晚上十点以后就没车了。明天你还得去上学,等你放学以后我们一起去医院看他,我明天上午准备礼物,中午来接你。” 贝瑶虽然心中担忧,却也明白现在去的确不现实。 好在她的记忆里虽然对裴叔叔这次的“生死大劫”比较模糊,却知道裴浩斌上辈子一定会醒过来。因为等自己上高中的时候,裴浩斌二婚,和他结婚的那个女人也带来了一个孩子,从此裴川就很少回家了。 第二天贝瑶去学校,她从外婆家回来得比较晚,大部分学生在昨天已经报了名了,贝瑶得自己单独把学杂费交给老师。 赵芝兰把她的学费仔仔细细点了两遍,放进贝瑶兜里:“别弄丢了。” “知道了妈妈。” 二月末,校园里艳丽的石榴花尚且只有一大簇绿色枝叶,贝瑶再次走进校园,目光所及的女孩子们大都比自己矮,她终于有种已经升上初三的感觉了。 贝瑶先去交钱,保险费单独开了一个窗口,这个点还早,收费的老师打了个呵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保险费三十,学杂费去你们老师那里交。” 贝瑶去交完保险费,先去教室放了书包,教室里只有一个埋头苦读的男生,是他们七班的班长,虽然念书特别用功,但是一到考试总也考不好。 班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发现贝瑶进来了。 贝瑶没有打扰他,径自去老师办公室,她一看,门都还没开,这个点老师都没来。教室办公室在二楼,梧桐树抽出嫩芽,俏生生地在清晨舒展。 贝瑶低头看了眼手表,老师应该快来了,所以她也没有回急着教室。 果然过了几分钟,一个夹着公文包的男人上了楼。 “曾老师。” 曾明一看,一个十四五岁的左右的少女,穿着简单的豆绿色外套,下面一条牛仔裤,晨风吹动她的空气刘海儿,有种说不清的安宁柔美。 他反应了好半晌,带着讶异道:“贝瑶?” 贝瑶笑哭不得,每个见了自己的人,都是曾老师这种反应。先是惊艳一把,然后脑子慢好几拍反应,非常艰难地把自己和“贝瑶”这个名字挂钩。 “曾老师,我来交学费。” “等一下,老师开门,进来吧。” 曾老师教语文,通病就是爱唠嗑:“贝瑶,你上学期考得很不错,老师看了下,保持住这个成绩,想考一、三、六中都比较稳,主要是中考放好心态,不要那么紧张,还有你地理不太好,有些偏科。有空的话多和老师同学们交流。” “谢谢曾老师。” 贝瑶知道自己的情况,她在班上第三名,比第一名裴川整整低了六十分。 裴川这个名字,在整个初三都很有名,他稳居年级第一,理科满分,总成绩甩了年级第二整整四十分。贝瑶开挂的情况下都只能望洋兴叹。 等贝瑶走了,曾老师抽出抽屉里的一份证明书,皱了皱眉。 ~ 七点半的时候,班上的同学陆陆续续来了。 花婷困倦地走进教室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第三桌——那是她和贝瑶的座位。 以至于花婷也迟钝地跟着看过去:“……!” 二月初春,万物苏醒,高大的梧桐木叶尖儿凝着朝露。少女坐在第三排,低头在看英语阅读。长睫轻垂,唇珠圆润可爱。细白如瓷的肌肤透着少女的朝气温软。 花婷第一反应是,这是哪里来的小仙女啊,这也太精致了吧。 然后脑袋一翁,清醒了。 这就是她同桌,五官看得出原来的模样,只是彻底褪.去了女娃娃的稚气,彻底变成了少女模样。 贝瑶撩了撩耳畔的碎发,抬眸看到站在一旁嘴巴半张的花婷。她微微一笑:“花婷,早上好。” 花婷内心被‘仙女对我笑’刷屏,磕磕巴巴回道:“早、早上好。” 反应过来花婷坐上座位,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贝瑶:“你真是贝瑶吗?” 贝瑶一大早被很多这样的目光看着,已经有些习惯了,她笑着问:“不像吗?” “像还是像的,只是……那种感觉完全不一样了。”花婷惊叹道,“我小学时的眼光果然没错,你长大比常雪还漂亮啊。” 花婷本来对自己刚才傻愣愣的反应有些窘迫,然而看到周围各种惊呆、疑惑、懵逼、惊艳的目光以后,花婷反而乐不可支了。 反应不过来的不止自己一个人,那就没什么好丢脸的了。 花婷隐隐约约听见后面女孩子的议论声:“贝瑶一下子就瘦了,变得好漂亮啊。” “是啊,她本来就白,腿也细,看得我也好想瘦下来。” 这样的美貌值太具有冲击性,大家下意识去看班上以前的“班花”方敏君。 方敏君摸出一本书,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是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介意。很早以前她看着贝瑶出众的五官就担心有这么一天,可这一天真的到来了,方敏君又觉得,上天给贝瑶这样的女孩子美貌才是最公平的。 尚梦娴这样的,长得好看却干不出什么人事才让人糟心。 ~ 裴川踏着清晨的寒意来到学校,还没进教室,就听到了从厕所过来的男生说到了贝瑶的名字。 “我真觉得她比以前的尚梦娴还漂亮……” “我也觉得。” 男生们一看到裴川,立马停了话题,空气安静了一瞬。裴川目不斜视,继续往教室里走。 裴川耳力惊人,快到门口还听见他们说—— “他是贝瑶邻居吧?很熟那种?” “别想得那么猥琐啊,尚梦娴之前都放话说不喜欢他,更别说贝瑶。” 裴川神色淡淡,他站门口抬眸望去。 彼时朝阳初 初挂在天边,许久不见的贝瑶撑着下巴看书,教室里安静得过分了,而她单单只是坐着,就比整个早春的春.色还动人。 今年春天来得晚,许是七分春.色都悄悄到少女身边献殷勤去了。她似有所觉,抬眸望过来,裴川撞见了一双清凌凌的琉璃眼睛。 那双杏儿眼见到他就笑了,带着独有的清亮和温柔。 裴川。 新的一年好呀。 他被那样的容色晃了片刻眼,许久以后才垂下眸,裴川唇色苍白了两分。他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来的时候,轻轻闭了下眼,心中漫上一种难言的苦涩和悲哀。 她长大了,比他能想象的、曾经梦到的还要美好得多。 任何言语来形容她都会觉得苍白无力。 她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可怜兮兮疼了会想哭的小姑娘,而他却依然是当年的裴川。心肠冷硬,蜷缩在阴暗之地的残废。 她在阳光烂漫处,而他早就身处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 整个早自习裴川并没有看进去书,可他也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失神地看着贝瑶。 下课铃声一响,他就合上书下了楼。 办公室里曾明正在备课。 “曾老师。” “是裴川啊。” 裴川应了声,平静道:“您假期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接受保送去三中,我家里当时出了事拒绝了,后来我认真想了想,不能辜负学校和您的心意,请问我还能去三中吗?” 曾明愣了愣,当时他打电话给裴川的时候,这个少年一口拒绝,他还以为他有其他特别想考的学校,毕竟保送不像统招那样有选择的权利,没想到裴川只是因为家里有事没考虑清楚。 “当然可以,表就在老师这里,还没正式与那边接洽呢,来得及,你想好去三中了吗?” “想好了。” 少年修长消瘦的手接过表格:“谢谢老师。”他顿了顿,说道,“老师,我爸爸因为工作受了伤,现在在医院昏迷不醒,既然保送了,我能不能不来学校了,去照顾他?” “老师,我最后拜托您一件事,别给同学们说我要保送的学校是三中。” 裴川走出办公室,低眸看了看手中的材料。校园里的水仙花绽放,清丽无双。 他还记得贝瑶一年前向往地说,她中考志愿要填六中,因为六中离家近,氛围也好。 裴川拿着表格,连教室也没回,就往校门外走了。 真遗憾,他恐怕没法再继续沾染她了。 她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如今她有多招人,趁着自己还有仅剩的良知,他还是不拖着她一起下地狱了。 那样的姑娘,以后不管和谁在一起都会被宠着的。 ~ 贝瑶发现前排的位子一直是空着的,她困惑地皱眉,她好不容易回来了,还没有和裴川打招呼呢。 好在下午放学后赵芝兰果然在学校外面等她。 这时候才五点钟,赵芝兰拎着各种水果,沉甸甸的,贝瑶连忙帮她一起拎。 “晚饭先不吃了,赶时间,先去看你裴叔叔,不然到时候赶不上车,晚饭回来再下点面吃。” 贝瑶当然没意见。 母女俩到医院的时候,裴川在窗边看书。 是这个病房前病人留下的编程书籍,他拿着随意翻了翻。 少女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裴川!” 空气都沾染上了那种清甜的气息,他抬眸看向门边,门被人拧开。贝瑶穿着豆绿色的外套,如春天钻出来的嫩芽,她拎着东西气喘吁吁,“我和妈妈来看裴叔叔。” 他移开眼睛,落在赵芝兰身上:“赵阿姨好。”然后接过了她们手中的东西,他接贝瑶手上的苹果时,目光在她樱粉的指尖停留了一瞬,然后避开她指尖,没有碰到她,拿走了苹果。 “诶。”赵芝兰应了一声,然后说道,“不好意思啊小川,赵阿姨昨天回来才知道这事,你不要担心,你爸爸会醒过来的。老天爷呐,都是有眼睛的,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它分得清,裴警官为国为民,一定会平安的。” 裴川面色平静:“谢谢赵阿姨。” “裴川。”贝瑶从衣兜里拿出一个黄色的平安符,轻声说,“这是我和奶奶去虚无山的庙上求来的,据说很灵验的,现在给裴叔叔,希望他早日康复。” 他不看她眼睛,应了一声,倒不拒绝,当着赵芝兰的面接了过来。 贝瑶有许多想问的事,比如今天为什么才来上课就走了,但是妈妈在,她也不好问。 倒是赵芝兰看到裴川有些心软:“裴川啊,阿姨没有别的能为你做的事,你要是回家了,就随时来阿姨家吃饭,以后家里做了好吃的,我也让瑶瑶送来医院。” 裴川摇了摇头:“谢谢赵阿姨,不用了,我姑姑在给我做饭。” 赵芝兰毕竟只是邻居,比不得他亲姑,也不好勉强,又说了会儿安慰的话,带着贝瑶走了。 裴川目送着她们离开。 袅袅婷婷的少女走了好几步又回头,他的目光移在她书包上的小熊猫上,不看她琉璃一般的双眸。 等他们走远了,他放在兜里的手拿出来,上面躺着贝瑶给的平安符,它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温度。 裴川把它放在裴浩斌床边。 快好起来吧,爸。 你可能不知道,你儿子在过怎样一种生活,他又放弃了什么。 ~ 初三变得忙忙碌碌,贝瑶发现,自从那天以后,裴川再也没来上过学。曾明老师倒是给同学们解释了:“裴川同学成绩优异,被学校保送高中了。” 班上一片羡慕的哗声。 花婷也说:“他真厉害啊,这样的保送肯定是一、三、六中的一所吧。有人为了中考精疲力尽焦头烂额,有人轻轻松松就去了,考都不用考,真羡慕。” 贝瑶在汲墨水:“年级前三的独有待遇,羡慕不来。” 贝瑶也不知道裴川到底去了哪所高中,在她记忆里,裴川大她一届,同样念的六中,这次估计也是六中吧? 六月初,夏天到来的时候,裴家终于迎来了好消息——裴浩斌醒了。 他在床上躺了将近四个月,医生都觉得没希望的时候,他醒过来了。 裴浩斌醒过来后一周,裴川回家拿换洗的衣服。纵然不想承认,可他一眼还是看到了小区花圃处的贝瑶。 也不知道最初是谁的创意,在小区前面弄了这么一片花圃,后来居民们为了图个方便,都在里面种葱姜蒜,贝瑶就是被赵芝兰打发下来拔葱回去的。 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裙子有些大了,衬得裸露的小腿更加纤细白皙。 脚踝小巧精致,六月的天,c市已经很热了,正午的太阳高悬,她拔了好几颗站起来,见到裴川的时候很高兴。 “裴川!你回来了,我听说裴叔叔醒了。” “嗯。”他垂眸,却又不可避免看到了她凉鞋上沾的泥。 少女穿着米色的凉鞋,一双小脚玲珑可爱,脚趾像是根根嫩笋,偏偏脚尖儿一点樱粉。可怜可爱,让人甚至想蹲下去给她轻轻擦干净鞋上沾的泥。 他皱眉,最后不得不看向她的脸。 她从小到大都有些笨拙的迟钝,看不出少年的些许烦躁和局促,反而开心极了:“我听曾老师说你被保送高中了,恭喜你,你保送的高中是六中吗?” 曾老师守信,没有告诉同学们他即将要去的学校是三中。 而他靠近了看着面前这张纯情无暇的小脸,平静地撒了谎:“是。” 她快乐地道:“再过五天我就中考了,我想和你一个学校,到时候我也填六中,我们又能当校友啦,说不定还可以分到一个班!” “嗯。” “裴川。”她擦擦额上的汗,丝毫不知道脸上蹭了一点葱上的泥,“我妈妈种的葱,你要一点吗?” “不要。” “哦,那我考完就来看你和裴叔叔。” 裴川拿着自己家的钥匙转身走了,直到远离身后少女身上那股浅浅丁香的味道,他紧绷的肌肉才略有和缓。 从小到大,他不是没有口是心非骗过她,但这是第一次在大事上对她说了谎。 贝瑶满怀欣喜以为他也在六中,可是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明白他骗了她。他在三中,而她在六中,她以后会在光明的地方开心生活,尚梦娴那样的姿色都可以当校花,他不必想也知道身后的少女会多受欢迎。 而他,一个人的时候,就可以再无顾忌,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野蛮生长。 裴川拿着钥匙打开门。 她发现自己骗她以后,就会再也不想理他了吧。既然注定得不到,一开始就不要去想。 六月十三号,c市统一中考。 夏季艳阳高照,这年的考室没有空调,考生们汗流浃背,却全部都专心致志答题。 十四号一考完,考生们在考室发到了一张表格,他们现在就得在分数没有出来的时候填志愿,每个人根据预估的水平来填写中意的高中。 贝瑶考得不错,她笔下轻快,认真写上第一志愿——c市六中。 22.魔鬼初始 中考成绩出来得很快,六月二十八号,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赵芝兰一早就知道今天会出中考成绩,打算时间点一到,她就通过手机查询贝瑶成绩。 贝瑶在玄关处换鞋:“妈妈,用手机查会花钱,五块钱一科呢,我们一共有九科,得要四十五块钱,不划算。过两天老师也会发成绩的,那个不用花钱。” 赵芝兰看了眼女儿。 快十五岁的贝瑶穿着一身收腰的白裙子,腰带在身后系了一个蝴蝶结,那裙子是贝瑶小苍表姐的旧衣服,五成新,裙摆处染了一点洗不干净的墨水。小苍微胖,她的衣服贝瑶穿着大了。少女胳膊纤细,却也正因为白生生的小胳膊纤弱,衬出了几分清丽的味道。 赵芝兰有些心疼,她家二小子贝军现在才一岁多,处处都得花钱,女儿乖巧懂事,从来没有主动要过什么,还帮着家里省钱。 早先小苍的衣服拿过来的时候,贝瑶为了宽慰他们,还笑着说:“小时候都没有穿过白裙子呢,小苍表姐的衣服真好看。” 赵芝兰怜惜贝瑶,这个头胎的女儿她倾注了许多心血,以至于看到满屋子捣蛋的小贝军,最气的时候心想扔了二娃算了,扔了还可以给闺女买几件像样点的衣服。 谁都没有她家姑娘好看,可是人家都比贝瑶穿得好。 赵芝兰嗔笑道:“我们家还没有穷得四十五块钱都出不起,我查了你成绩心里才踏实。” 贝瑶理解天下父母心,她轻声应:“嗯,那就查吧,我估过分数,应该能上六中的。” 对于贝瑶上六中,赵芝兰也是支持的。 贝瑶上学本来就比同龄人早一些,在赵芝兰心中她就是还没长大的孩子,六中是离家最近的一所学校,照看也方便些,周末回家吃饭也容易。要是得空了,还可以让贝立材骑着摩托车给贝瑶送点好吃的。 没多久赵芝兰果然查到了贝瑶的成绩。 她考得很好,依照往年六中的录取率来看,贝瑶肯定能被录取的,一家人都很高兴。 赵芝兰很激动,她拉扯大的女儿转眼也要念高中了。 晚上她躺床上和贝立材商量:“瑶瑶高中肯定得住校的,学校离家一个半小时呢,还得上晚自习,我们下了班都没法接她回家,给她买一部手机吧。” 贝立材没意见,他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算作应了。 赵芝兰说干就干,她第二天就给贝瑶买了一部漂亮的翻盖手机。 这年全屏智能手机还没普及,手机从滑盖过渡到了翻盖,再过几年触屏手机才会流行起来。 新手机是粉色的,拿在手里滑滑的。赵芝兰眉眼带着笑:“营业厅的人都说这个好看,小姑娘喜欢,你试试看喜不喜欢?” 贝瑶知道父母的心意,笑着说喜欢。 贝立材嘱咐道:“买了手机也别耽误学业啊,手机是拿来打电话的,别因为买了这个反倒成绩下滑。” 贝瑶还没应,赵芝兰就瞪了贝立材一眼:“你好意思说瑶瑶,她是我们家自制力最好的,上个星期谁说不看电视来着,前天半夜偷偷爬起来看。” “……”那不是有足球赛嘛。 “总之我相信瑶瑶,不会因为买了手机耽误学习的。” 贝立材还想说的话就咽了回去。 其实他最担心的倒不是贝瑶的成绩,而是早恋问题。贝瑶长得过于漂亮了,在这个情窦初开的年纪,难保不会有坏小子惦记他女儿,然而这话作为一个父亲本就不好意思说,赵芝兰又护女儿护得紧,贝立材就更不好说了。 没过几天录取成绩果然出来了,贝瑶被六中录取了。 她自己也很高兴,毕竟她是一步步踏踏实实在努力学习。 七月盛夏,贝瑶打开新手机,她才洗完了澡,头发吹得半干,湿漉漉披在身后。花婷初二就有手机了,她给过贝瑶手机号,贝瑶把她的号码存好,又找出了裴川的手机号。他们家境都比贝家宽裕,买手机的时间也就都比贝瑶早。 裴川的手机号贝瑶早就知道,是裴叔叔给她的。然而因为那个手机是蒋文娟给裴川买的,裴川鲜少用。贝瑶也不确定能不能打通,她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打通了裴川的电话。 夏夜的晚风吹动少女的窗帘,她窗前的花儿已经换成了蔷薇。粉白的花儿在夏风吹动下轻轻摇摆,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等待声音。 他接起了电话:“喂?哪位?” 少年变声期已经过去了,如今他的嗓音低醇,像是无意识奏响的大提琴音。贝瑶光着脚丫趴在床上,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裴川了,她轻声说:“我是贝瑶。” 电话那头,裴川随意擦头发的手僵住。 毛巾还在他黑色的短发上,他听到久违的声音有片刻怔忪。几乎是下意识低低重复道:“贝瑶。” “嗯!”她笑着应。 那头少女嗓音的甜蜜透过手机传过来,他没心思继续擦头发,眉眼染上三分躁意。 小区绿化还不错,树上无数烦透人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 他不知道是无奈亦或是别的情绪:“你又怎么了?” 这么句不耐烦的话,出口竟是没带一点不耐烦的意味。以至于她依然用轻柔的嗓音说:“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考上六中了!这是我的新手机,妈妈给我的奖励。” 他眼里聚起星星点点的暖一下子被冷意击碎。 六中啊…… “裴川,你怎么不说话,你还在听吗?” “在。”他淡淡道,“祝贺你。” 贝瑶丝毫没有觉出异样:“开学我们可以一起去。” 他张了张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说:“我去睡觉了。” 裴川挂断电话,把头发潦草地擦了下,又按照既定步骤脱下了假肢,他看着自己令人生恶的残肢,脸上露出几分冷意,然后拉上薄被盖住它们。 她依然不知道,自己和她不会去同一个学校。 裴川没睡着,他拿出手机,在网上找出了c市的地图。三中和六中之间,隔着十分钟车程的距离,说近也近,说远也远。 &n bsp;手机上还不到一截指节的地图长度,现实却是一个生疏残忍的距离。 他关了手机,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酝酿睡意。 ~ 八月份,夏天最炙热的时候,赵芝兰和赵秀打完麻将回来重重叹了口气。 贝立材带了贝军一天,被这小子磨得没有办法,见赵芝兰回来了,连忙把儿子往赵芝兰怀里塞。 贝军去了妈妈怀里倒是不捣蛋了,乖乖巧巧的,贝立材看着更生气。 赵芝兰倒是没有注意父子俩的情绪,她说:“今天去打牌,没想到知道了另外一件事,赵秀说前两天下班,她去逛商场,看到了裴警官和另一个女的在逛街。两个人挽着手行为很亲近,那个女的大概三十四五,长得也很端正。” 贝瑶才推开房门,就听到了这样的话,她愣了愣。 贝瑶的记忆里一早就知道裴浩斌会给裴川找一个后妈,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裴浩斌和蒋文娟离婚的时间线那么晚,而他二婚却这样早。 客厅里赵芝兰继续说:“做的都是什么孽啊,要是裴川知道了他爸妈才离婚,就各自组建新家庭,那孩子估计得难过死。” 一向中立说话、爱做和事老的贝立材这次也叹息了一声。 是啊,这事别说一个少年了,恐怕就连成年人也受不住这屡屡打击。 “赵秀同我说,裴警官以前只热衷事业,不怎么看顾家庭,这回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反倒意识到家庭的重要性了,这才会……”她猛然住了口,看到房间门口的贝瑶,“瑶瑶,你……” 转念一想,女儿大了,这样的八卦倒不是听不得。赵芝兰把贝军放下来,对贝瑶说:“瑶瑶有空多开解开解裴川吧,那孩子挺可怜的。” 一岁多的小贝军什么也不懂,小圆球一样,跌跌撞撞要往最漂亮的姐姐怀里扑:“姐!” 声音震天洪亮,贝瑶这才回过神,抱了抱他,就回了房间。 那本写了秘密的小字本放在箱子里落了灰。 贝瑶吹去灰尘,重新把它翻开。 她第一次反思,它对于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意义?没人会懂这样的感觉,她的重生,因为心智被困住,她只能像普通小孩子那样长大,那些每过一年就多出来一些的记忆,就像有人强行加给了她的,时常让贝瑶觉得不真切,而小字本上则是来自未来的自己写给现在自己的一封信。 快十五年了,她依然看不透它。 善待父母她明白。 可霍旭又是谁? 裴川明明很好,为什么未来的自己称他为“魔鬼”? 她依照本能下意识对裴川好,却没有能力用一直以来孩童的心智去篡改他的人生。 代号能被称为“魔鬼”的男人,他究竟是做了什么啊?和现在的家庭破碎有关吗? 贝瑶告诉自己沉住气。 她一直活得很真实,没有被多出来的记忆束缚,活成自大的人。她的记忆零散而残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然而贝瑶也没想到,开学的时候,裴川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 ~ 八月末,裴浩斌已经和金晓晴建立起了恋爱关系。 金晓晴说:“我有一个女儿,比你儿子小一岁,挺听话的。要是以后我们真的在一起,她肯定得跟着我们一起住,你的儿子会介意吗?” 裴浩斌为难地皱眉。 然而女人失落的神情让他一震,他说:“我会把你的女儿当成亲生女儿一样来看待的,小川从小孤单,又因为我的职业,害他失去了双.腿,我希望你们能多多包涵他,他那边我会去说的。”他握住女人的手,说道,“放心吧,我以前因为事业不顾家庭,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以后你和孩子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女人被他哄笑了:“我当然相信你。” 远在家里的裴川也笑了。 他第一次抽烟,双指夹着一根“中华”香烟。这玩意儿在零几年价格挺贵,呛得他直咳嗽。 然而听完了他们谈话,他三支烟已经抽完了。 他学什么都快,包括抽烟。 他心里没有第一次被抛弃那么难受,他甚至更为平静地远程破坏掉了父亲手机中的程序。手机在裴浩斌口袋中黯淡下来。 裴川漫不经心按着打火机。 他说过世上的谎言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为什么他的父母非要一一尝试呢? 裴浩斌第一次陪女人去咖啡厅,却不是带着他的母亲,而是深情款款对着另一个“一见钟情”的女人。 裴川觉得好笑,便也真的笑了。 烟雾缭绕中,他扔了烟头,踩灭了它。 他想,他以后不需要父亲,不需要母亲,不需要家庭,也不需要爱人,那自然就活得轻松了。从前他渴望家庭,一直让自己像个普通孩子一样活着,不跳级、规矩听老师的话。可他突然发现这些都很可笑,他做给谁看呢? 他们都会走的,他所珍惜的,一直都在不断失去。握得再紧,任凭他智商超群、手腕通天也留不住。 十五岁这年养活自己,对于别人来说很难,可是对于裴川来说很简单。 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为父亲好好养老。然而内心深处日渐滋生的暴戾与绝望告诉他,他不为他送终,那就是最后的仁慈了。 裴川按亮打火机,火光照出他冷漠的眼。 还好,还好他是去三中了,不然贝瑶会吓坏吧。她那样爱笑又娇怯的性子,向来最讨厌就是他这种人了。 这种乖巧的好姑娘,这辈子注定与他无缘。 九月一号,每逢开学必将下雨再次应验了,贝瑶打着伞,护着书包,给裴川打电话:“你在哪里呀?我到公交站了,没看到你。” 裴川翘腿坐在远处的出租车里,遥遥看着少女纤细美丽的身影。 小雨淅淅沥沥,无数路人回头看她。少女精致柔和的美丽,脆弱易折。他扯了扯嘴角,笑道:“我骗你的,你是不是蠢?谁他.妈要和你一起读六中了,爱去自己去。我早走了。” 23.大佬 裴川说完就挂了电话,他沉默片刻对出租车司机道:“去三中。” 九月的第一场秋雨来得猝不及防,雨水打在车盖上,叮叮咚咚扰人心烦。他没有回头去看她什么表情。事实上,十多年来,裴川第一次和她这样讲话。 公交站台旁的贝瑶有些愣神。 她看着自己粉色的新手机,觉得刚才和自己说话的裴川熟悉又陌生,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他也以另一种残忍的方式长大了。 贝瑶失落地看着雨水击打地面,她虽然思绪比常人慢一点点,可是并不笨。他骗了自己,他并没有去六中,一直以来以为两个人都会去六中念书的只有自己。 22路公交车很快到来,这一次她没有办法等他了,只能上了公交车,随着它往六中去。 一个半小时后,公交车在六中门口停下。 贝瑶抬眸看六中校门,一切都是记忆里的模样,银色门栏底蕴大气,最上面挂了新学期的横幅——热烈欢迎新同学! 校门里有硕大的电子屏,上面时常会滚动学校发生的大事亦或者通知,挂在最醒目的地方,以便同学们上学时就能看到。 从校门进去,是两排迎风招摇的柳树。 以前的老师说,柳树有“留”之意,希望几年后学子们会深深眷恋母校。 贝瑶一手撑着雨伞,身上背了一个书包,另一只手还拎了沉重的衣物。 本来赵芝兰在家看孩子,贝立材打算送贝瑶去的。贝瑶拒绝了:“每年报名我都是自己去的,放心吧没问题,何况裴川也要和我一起,爸爸如果去了他会不自在的。” 贝立材遂作罢,可是没想到,这年的高中,到底还是她一个人来了。 倒是听说方敏君也考上了六中,只不过贝瑶没有碰见她。花婷考上了一中,而陈虎早在初三的时候念职高去了,成长有时候很残忍,第一件教会孩子们的事就是别离。 贝瑶吃力地带着衣物报了名,她念高中这年只能住校,毕竟学校离家太远了。好在六中管理是三所高中最人性化的,并没有限制住校生出校门的规定。 新的班主任姓李,叫李芳群,她约莫三十来岁,长发高高束起,衬衫卷到了胳膊肘,整个人显得十分干练。 贝瑶去报名的时候,李芳群先是诧异这个新同学的美貌,心想他们六中今年没有分实验班和普通班,实行国家第一年自由式教育,学生都是随机分配的。这个清纯动人的少女是李芳群见过最好看的新生,按照李老师的经验,这类学生的成绩往往都是吊车尾。 李老师拿出名册:“叫什么名字?” “贝瑶。” “……”李老师看着班上第二名的贝瑶,心中感叹,看来经验不可尽信。 李老师说:“贝瑶同学你好,选择住校还是走读?” 一番手续办下来,贝瑶到达61寝室的时候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她们今年新生比较倒霉,寝室住六楼。贝瑶记忆里,下一届是住三楼的。 学校最坑的地方在于,为了规避七楼以上安电梯的规定,整出了一个“负一楼”,以至于名义上的六楼实则是七楼。贝瑶倒是并不介意这个,她自己本来也会主动锻炼身体。 她家远,因此来得晚,一进寝室发现另外三个室友早已经到了。 一个上铺的女生抱怨道:“整什么啊,不是说今年住新公寓吗?结果依然住旧公寓不说,还分到了七楼。” 下铺一个微胖的女生陈菲菲说:“杨嘉,你就别抱怨了,听你说了一早上了。” “怎么了,还不允许我吐槽一下吗?” 寝室的第三个女生叫吴茉,吴茉给陈菲菲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别和杨嘉吵起来,陈菲菲不服气地鼓了鼓腮帮子,没打算作罢,她刚想张嘴说什么,正好看见了门口要进来的贝瑶。 十五岁的少女,额上一层薄汗,冲她一笑:“你们好,我叫贝瑶。” 陈菲菲有一瞬目眩,忘了自己要对杨嘉什么了,她眼睛亮晶晶的:“你好!” 寝室另外两个女生,也将诧异的目光落在了贝瑶身上。 吴茉几乎脱口而出:“你长得真漂亮。”像是雨后栀子花开,从森林里走出来的小仙女。 小仙女弯了一双杏儿眼:“谢谢,你也很漂亮。” 吴茉虽然本身就长得还不错,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听贝瑶夸赞有种脸红的冲动。 出人意料的,贝瑶的到来平息了一场还没有开始的硝烟战争。 只剩下一个上铺了,贝瑶最后在那里安顿了下来。 高一的生活比想象中还要忙,一三六中因为是竞争关系,所以哪怕六中松散了些,一个月依然只会放一次两天的假,其余每周周日会放一天,这一天学生们往往不会回家,就留在学校,倒是可以随处逛逛。 这是贝瑶和裴川分开的第一年。 她一开始有些不习惯,那个总是冷着脸的少年以一种让人憎恨的方式退出了她的生活。她的身边女孩子们叽叽喳喳,欢快又可爱,再没人动不动就不高兴,需要她花了心思去哄。 贝瑶想,未来的自己,我对不起你。你的心愿我可能没有办法达到了,裴川长大了,她没有权利去左右另一个少年的人生。 更何况,上了高中以后,她这具身体虽然日渐长开,每隔一年多一些的记忆却迟迟没有到来。 贝瑶有个大胆的猜测,她的记忆可能只到高三为止了,剩下的就是全新的人生。 开学第一个月,校园论坛有个红帖高高飘在最上面,跟帖的无数。 帖子的名字叫【高一小学妹,逆天颜值】 点进去是贝瑶做早操的照片。 晨光从天幕洒下来,彼时天还没有大亮,贝瑶也不太清醒,她跟着早操的节奏舒缓着肢体,一张困倦的芙蓉面,美得不可方物。 几乎帖子一出来,贝瑶就出名了。 她顶替上一届高二的学姐,成为了六中的新校花。 六中原本的校花叫万纤艾,曾经有人戏称“万人迷”,万纤艾被捧了一年多,结果被一个才来学校的新人、还是素颜照片就顶了下去,她心中气得不轻,却也没有办法。 那张照片太仙了,万纤艾不信有人有这样的气质和颜值,她心想,新人有手段啊,肯 定p过的吧? 然而第二个月,她在逸夫教学楼偶然见到这位学妹,万纤艾脸色都白了。 她再也没有办法安慰自己那是假照片,因为贝瑶真人远比照片还好看。照片过于仙,贝瑶本人却很青春温暖。 万纤艾抿着唇,加快脚步离开了。出于上一任校花的自尊,她并不想和贝瑶待在一起。 高一这一年,贝瑶的人缘格外好。 她虽然不够外向活泼,可是性格很温柔,加上成绩好,大家都喜欢找她问题。 贝瑶会的从不藏私,认认真真给同学们讲,不仅是班上的男孩子喜欢她,女生也大都很喜欢她。 高一五班的第一名是个偏矮却长得不错的男生,贝瑶入学成绩是第二名。 高中生活繁忙,第一年过完的时候,贝瑶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每个月都回家,却从来没有见过裴川。 所有人都说,裴川不再回家了。 昔日热闹的小区冷冷清清,裴叔叔娶了新的妻子,叫做曹莉。贝瑶倒是见过裴川那位继妹。人长得很清秀,身材十分瘦,弱不经风的模样,叫做白玉彤。 放寒假第一次在小区见到白玉彤,白玉彤挽着母亲的手臂,笑盈盈地玩闹,母女俩见到迎面走来的贝瑶和赵芝兰都愣了愣,目光落在贝瑶身上。 她们都没有想过,这么个旧小区,会有如此漂亮动人的少女。 还是赵芝兰先打招呼:“曹莉、小彤好,这是我女儿贝瑶。” 曹莉连忙道:“是瑶瑶啊,我早听人说起过你,长得好看,成绩还特别好。”她佯装用手点了点白玉彤的额头,“你要是像瑶瑶这么出色,你.妈我就省心了。” 白玉彤心里不舒服,面上却还是笑着喊了声贝瑶。 贝瑶冲她点点头:“你好。”贝瑶知道自己过于冷淡了,可是一想到裴川十多岁就没有家了,她很难对这对母女热情。 尽管裴川也坏,可他们到底一起长大。 才上高中裴川摆她那一道的气闷,早在时光中渐渐消散了。 高一下学期渐渐到来了,贝瑶依然没见过裴川。 她不知道他长成什么样了,有没有饿着,多高了,是不是依然不开心。 ~ 高一下学期有一次全市联考,意味着成绩排名是一三六中的统一排名。 发成绩的时候,学校拉了红榜。 贝瑶想起什么,蹬蹬往楼下跑。陈菲菲诧异极了:“瑶瑶等等我!” 很长的红榜名单,贝瑶第一眼就去看第一名。 “张杰瑞。”她低声道,“怎么可能呢?” 贝瑶耐心往下看,结果全市前两百也没有发现裴川两个字。 陈菲菲说:“瑶瑶你在看什么啊?” “我以前有个朋友,他成绩特别好,后来他去了三中,我想看看有没有他。” “那你给我说下他叫什么名字,我帮你一起找。” 贝瑶愣了愣,然后轻声道:“裴川。” 结果两个姑娘找了一遍又一遍,都没有看到裴川的名字。 陈菲菲说:“会不会是你朋友初中成绩好,上了高中就不适应,成绩下滑了啊。” “不会的。”贝瑶很肯定,“他特别聪明,初中就会做高中的题了。还能满分。” “这么牛逼么……”陈菲菲下意识感叹了一下,然后突然表情古怪地皱了皱眉,“你说你朋友叫什么?在哪所高中来着?” “裴川,三中。” 陈菲菲:“……”她把贝瑶拉到角落,神情复杂地摸出自己的手机,她的手机是触屏的,在上面点点以后给贝瑶说,“你做好心理准备啊,你说的裴川不会是这个吧?” 贝瑶低头一看也愣住了。 照片是今年夏天前不久拍的,裴川靠着篮球架,身上穿着大红色的球衣,胸.前印了一个黑色的“号”。 他长高了,也完全变了。 身边的少年都穿着短裤,唯独他一个人穿着运动长裤。 七月的眼光下,他昔日清隽的眉眼变得锐利起来,嘴角噙着懒洋洋漠视一切的笑,修长的手指上夹了根烟。 什么都变了。 他以前从不笑,生气了地要人哄才开心。可这个笑着的锐利少年,贝瑶几乎认不出来了。 贝瑶拿着手机,半晌回不过神。 陈菲菲说:“不是吧!你朋友还真是他啊,那你知道他是谁不?三中惹不得的大佬啊,几乎就没怎么去学校上过课,整天和班上那种成绩特别差的人混在一起,据说他还混社会,抽烟打架什么的,总之很可怕。” 贝瑶怔然。 陈菲菲继续道:“他还特别有钱,据说上个月他开了一辆奔驰s30,一百多万呢。论坛里都在猜他哪里来的钱,不会是犯罪……”陈菲菲想起这个人到底是贝瑶朋友,她见贝瑶脸色不好,没再继续说更多爆炸性消息了。 贝瑶抿了抿唇:“你可以把这个帖子的链接发给我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得赶紧存,我怕这个会被删掉。” “好的,谢谢你,菲菲。” “别客气,朋友不说这些。” 然而晚上贝瑶洗漱完上.床休息的时候,她拿出来自己的手机,她的手机依然是去年赵芝兰给她买的那个翻盖。 这个手机渐渐快跟不上潮流了,学校宿舍楼的信号不好,贝瑶好不容易连上网点进去陈菲菲发的qq消息链接。那个小圆球转呀转,最后屏幕上跳出来—— “对不起,您浏览的帖子已被删除。” 陈菲菲让她赶紧保存的提醒声似乎还在耳边,贝瑶蜷缩在被窝里,轻轻弯了弯唇,从小到大有一点还是没变啊,所有人都惹不得。 她心中有些愧疚,甚至想对写下小字本的自己说声抱歉。裴川在十六岁这年,还是变坏了。 她努力成了一个温暖的好姑娘,他却野蛮长成了人人提起来就惊恐的大坏蛋。 25.求而不得 贝瑶和陈菲菲把“奖励”带回寝室,和另外两个姑娘分享了。 陈菲菲没有觉察出异样,贝瑶却隐隐觉得不对,她当时看过能够得奖的号码,明明那个号只能中一个哈根达斯,可后面的蛋糕饮料又是哪里来的呢? 想来想去,人家确实也没有必要白送这么多东西给自己和陈菲菲,贝瑶也只能归于运气了。 六月份,在一三六中联考过后,几所市内顶尖学校有一场篮球友谊联赛。 这事可大可小,然而到底事关学校的荣誉,学生们都在好好筹备。 六中的篮球联赛交给了学校的学生会筹办,结果篮球选手们往学生会会长面前一站,会长立马黑了脸。 他们这一届的学生会会长叫师甜,师甜是个重度颜控,她看到自己学校的队员们时都要绝望了。 要么又黑又丑,要么长得还不错吧,可是矮! 师甜自己就168,那个唯一长得还不错的男生身高才13,女孩子显高,他往师甜身边一站,师甜都有种自己比他还高的错觉。 偏偏大男孩们嘻嘻哈哈,没有意会到学生会会长脸色多难看。 师甜等他们走了,叹了口气:“完了,我们六中的门面是没有了。” 她的部下出了个主意:“虽然队员寒碜了点拿不出手,可人家篮球确实打得不错。更何况不就是要门面么,也不是没有补救办法。啦啦队的女生找漂亮点的就行。” 师甜眼睛一亮,恨不得狠狠亲小部下一口。 既然要找,那就要找最美的。 师甜说:“隔壁班的万纤艾么,可这个人很烦啊,我一点也不想去求她。” “不是她,学姐亏你还是颜控,校花换了人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 片刻后,师甜看着小学妹贝瑶的照片,兴奋得恨不得原地转个圈圈:“啊啊啊哪来的小仙女啊,好美啊!” 他们特地求找了贝瑶班主任李芳群说明情况,李芳群本来也是学校主任,师甜一番舌灿莲花,李芳群闻言也觉得不能丢了学校面子。于是贝瑶当天就被通知去当六中的啦啦队领队了。 陈菲菲兴奋极了:“瑶瑶,你们到时候要跳加油操是不是?我一定要来看!” 贝瑶点点头:“是啊。” 陈菲菲说:“篮球联赛是每隔两年的传统,听说超级热闹。你一定要好好跳,为我们学校的同学打气。” 贝瑶严肃着小脸:“好!” 她以前就经常在家跳体操,因此这次也算是有底子。 六月末,篮球联赛的号角吹响了。 让贝瑶颇为惊讶的是,比赛竟然在最大的三中举行。 ~ 六月末,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太阳却早早悬挂在空中。 裴川本来不想上场的,他皱眉:“你们在玩闹吗?” 金子阳拧了瓶矿泉水喝:“怎么可能,我给队长讲了下,让他换三个人下来,我们仨上。” 裴川往后躺,枕在双臂上:“他能应?” 毕竟他们在学校就是一群到处惹事的混混刺头,又不是校篮球队的,联赛好歹是大事,贸然换人估计队长心在滴血。 郑航笑眯眯道:“我妈同意。” 郑航的妈是三中副校长,没别的毛病,工作也勤勤恳恳,可是老来得子去了半条命,十分宠爱郑航,可以说没有下限。 裴川无所谓弯唇:“那就去玩呗。” 他换上球衣,还是那身大红色的“”号球衣,裤子依然是长运动裤。 金子阳和郑航也换好了衣服。 他们一起去篮球场馆的时候,卫琬也来了。她是三中的啦啦队队长,金子阳笑嘻嘻道:“卫琬大美人,到时候要用力喊出我的名字呀!” 卫琬白了他一眼,然后看向裴川。 裴川比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看起来都成熟,他的假肢是按照身高比例配的,现在看上去有186。 “走了。” 金子阳跟上他,边走边说:“嘿嘿,卫琬还是我找来的,怎么样?有这种美女鼓劲,打球是不是有动力多了?” 裴川浅浅勾了勾唇,不置可否。 郑航低低咳嗽了一声,他有点不太好意思,后悔跟着金子阳胡闹了。毕竟卫琬也是临时换的人,连那个啦啦队的舞都不太会跳。 一个临时组成的篮球队,一个临时换队长的啦啦队,三中今年估计得完蛋。 郑航再怎么后悔此刻也来不及改了,他还是硬着头皮上了场。 三中作为主办方,联赛还特地配备了主持人,主持人说:“欢迎同学们观看第十六届一三六中篮球联赛!让我们欢迎三中啦啦队为我们比赛带来的开场舞。” 一群穿着白色紧身短袖和短裙的女生款款出场,激.情的音乐一燃起来,全场尖叫! 领舞的卫琬吃力地跟着节拍,金子阳哪管这些,他只看脸,吹口哨欢呼捧场:“卫琬卫琬!” 裴川坐在队员休息的地方,指尖旋着篮球玩。 他听觉很好,听见了另外两个要上场的原篮球队队员小声抱怨:“还打什么打啊,换成这些混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又没有经过训练,是让我们学校丢人现眼来的吧?” “嘘,小点儿声。” “怕什么,音乐声这么大,他们听不见。” 另外一个人到底也没有信心,叹了口气:“唉。” 今年他们三中恐怕得在三所学校面前出丑了。 啦啦队跳完舞,裁判口哨声吹响,比赛正式拉开序幕。 比赛一共分三场,三所学校分别相互打一场,按最后积分取得胜利。第一场就是三中对六中。 三中的队员先上去。 分别是裴川、金子阳、郑航,还有两个苦大仇深的队员。 偏偏金子阳这货也损,他还好意思逗他们:“别这样苦瓜脸嘛,金小爷和川哥带你们飞还不爽么,笑,都给我笑。” 那两个队员:“……” 现场一大片嘘声。 原因是,他们一看就不和谐。裴川球衣是红色,金子阳的是黄色,郑航是蓝色。另外两个队员是绿色。 简直了,花孔雀队。 六中的球员出场了。 师甜咬牙切齿说:“最美的美人都来给你们当啦啦队了,我们的美人比刚刚跳舞的那个丑鬼好看,所以你们今天也必须给我赢了对面的花孔雀!” “……” 男孩子们都有些紧张,忍不住去看被人群掩盖在后面的啦啦队最前面的姑娘。 贝瑶觉察出了他们在看自己,虽然有些羞赧,也不适应这身衣服,仍然冲他们露了一个鼓励的笑。 以至于这边的少年上场脸全是红的。 金子阳说:“看见没,对面看见我脸都慌红了。” 裴川嗤笑了声。 /> 裁判一声口哨吹响,发球抢球。第一个球被六中的抢到,六中来加油的学生激动疯了:“六中加油啊啊啊啊!六中必胜!” 金子阳:“哎哟卧槽!” 裴川打得懒洋洋的,他本来就没安什么好心,赢不赢无所谓。 六中第一个球轻松进,球员们欢呼击掌,接着继续。中场休息的时候,比分是人家六中。 面对另外两个球员的黑脸,郑航笑道:“别生气别生气,这不是没尽力么,比赛第一友谊第二。” “……”好想弄死这三个人。 “不好意思友谊第一。” 六中的啦啦队出场了。 贝瑶第一次穿着啦啦队的衣服在大众前跳操,何况她刚刚在台下,从来没想过打比赛的竟然有裴川,一年了,她第一次见他呢。因为要跳加油的舞,贝瑶有些紧张,心砰砰跳,然而这段时间她天天练,一听到音乐下意识举起了手上的啦啦队彩球。 六中的音乐是师甜精心挑选的,超级燃,一响起来全场都被带动了,几乎所有人都去看领队的是不是六中的万纤艾,结果大家都愣住了。 裴川的笑僵在了嘴角,他身体也慢慢僵硬。 金子阳看着舞台最前面的少女,半晌回过神,结结巴巴道:“六、六中的?” 郑航啧了声:“漂亮。” 十五六的少女纤腰露在外面,她们穿着红色的露脐装,颜色鲜亮又活泼。手上的啦啦队彩球不断闪动,好看到观众席爆发了比刚刚进球还要激动的尖叫。 师甜看着贝瑶都酥了半边身子:“我眼光真好!” 陈菲菲用力点头,也快激动疯了:“贝瑶啊啊啊!我的瑶瑶啊啊啊啊啊啊我爱你!” 贝瑶跳得很认真,不同于卫琬只注重自己形象、敷衍的跳操态度,贝瑶虽然穿着露脐装和小短裙,可是动作标准认真到一看就是听话努力的乖孩子,也看得出她为了学校争光练得多刻苦。 音乐结束,女孩子一一下场。 下去前,贝瑶远远看了眼裴川。 一年后,他猝不及防对上她清透的目光,打完一场篮球都没快半分的心跳在此刻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下半场继续。 师甜说:“贝瑶,你站那里,对就是对面的篮球框那里,这样我们的篮球队员都会拼命努力的!” 贝瑶觉得这是一个馊主意。 然而会长师甜说:“信我没有错!来,这是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你也不管谁是谁,认不认识,喊他们名字就可以了,随机喊就成。我还给你准备了这个,当当当!” 她掏出一只小蜜蜂音响,别在贝瑶纤细的腰间,刚好盖住她可爱的小肚脐:“干巴爹!撒浪嘿呦贝瑶,我们学校赢就靠你了。” “……” 贝瑶起初站在那里的时候,金子阳明显感受到川哥打得更加心不在焉了,虽然自己也心不在焉,六中那个颜值爆炸的小仙女站在那里,金子阳眼珠子第一眼就是看她,根本没心思看球。 可是一看裴川,卧槽川哥比他更水,裴川都被人撞到了,还不知道躲,眼神竟然还在往球架下面飘。 郑航欲哭无泪:“大哥们你们给点力啊,我怕这个战绩我妈收拾我!” 没人理他。 直到贝瑶低头,开始战战兢兢工作。她摊开师甜给自己的纸条,挪了挪小蜜蜂的位置,按照上面念:“伊童加油。” “董晨升加油,你最棒!” “林满加油,帅呆了。” …… 她把五个球员的名字轮番念,贝瑶已经不是小奶音,然而她嗓音温柔坚定,如微风拂面,六中的五个球员红着脸,跟打了鸡血似的,跳起来抢走了球。 金子阳手上一空:“什么鬼哦日!” 然而下一秒,裴川从他身边冲过去,冷着脸把球抢了回来。 他一个人运球,躲过拦截,把球传给郑航,等郑航被堵的时候,他冷静道:“传给我!” 郑航抛回来,裴川接住长臂一扬,跳起来投了一个三分。 球进了。 如果说五个对手在贝瑶的加持下像打了鸡血,裴川则是彻底疯了。 有一次他为抢球,直接被两个人同时撞倒,他皱眉,裁判赶紧中止。裴川说:“没事,继续。” 金子阳都怕了:“川哥,算了吧,打篮球而已,玩玩嘛,又不是抢老婆。” 裴川不说话,他听见贝瑶乖乖念:“六中加油!六中必胜!” 他冷笑了一下:“继续。” 从来都是,从小到大,她说加油的都是他的名字,这次却都是别人。 激.情的玩不过不要命的。 三中比分持续拉平。 裴川进球了,裴川又进球了…… 贝瑶虽然不太懂篮球,可是也知道貌似不太妙,她看了眼师甜,师甜更急:“求求你赶紧念!” “林、林满加油,帅、帅呆了!” 裴川又进球了。 他全身都是汗水,几乎浸透了一件球衣。 明明、明明不该在意的,她本来就是六中的人。可是他的卑劣和被她养骄纵的心,竟然不允许她口中叫的是别人的名字。 后来全场都在尖叫裴川的名字。 贝瑶反而不念了,她安静地看着他。裴川你看,你也可以很优秀呐。 比分最后以裴川自杀式打法结束,他们三中领先五分胜利。 三中的学生们纷纷欢呼,六中的学生们虽然失落,还是上去碰了碰拳头。 裴川头上的汗水从额头往下淌,流过他坚毅的下巴,流进结实的胸膛。身前突然出现了一条白色小短裙,少女纤细白皙的腿笔直,她穿着红色的露脐装。身上一股浅浅的丁香少女气息。 而他打完球又脏又臭。 裴川没想到贝瑶会主动来他们这边。 贝瑶低头,把让自己不自在的小蜜蜂移开关掉,看着坐在椅子上不愿意看自己的裴川,她杏儿眼像是落下了两弯搁浅了湖水的月亮。 “裴川。” 他默默握紧矿泉水瓶,抬头。 少女轻声温柔说:“裴川加油。”真的抱歉呐裴川,站在你的敌对面,都不能在场上给你说一声加油。 裴川死死抿着唇,不让自己的情绪外露。 周围安安静静的,金子阳他们都在看这个六中新校花。不不,说是整个高中部一三六的校花都不为过,贝瑶的笑容清甜而温柔,最后冲裴川摆摆手,在师甜的呼唤声中往自己的啦啦队走。 她走了许久,裴川才低眸,把剩下半瓶水喝了。 金子阳说:“川哥,她是谁啊?你和她认识的吗?” 裴川不接话。 她是谁?她是他前半生的所有光,是他的求而不得,是他的欲.望之初。 26.迷醉 篮球赛如火如荼举行了三天,三天以后,获胜的是三中。 饶是一开始玩闹心思的郑航也没想过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这群人虽然在学校名声不好,可是出手却意外地阔绰。 郑航请三所学校所有比赛的篮球队队员吃饭,地点定在了“倾世”。 本来听说三中的大佬请吃饭,大家都不想去的,可是地点定在“倾世”,就没法不动心了。倾世这个恢弘的会所,吃喝玩乐都齐了。 师甜接到邀请的时候一口答应了,她叫上五个队员和啦啦队的五个姑娘,在下周末赴约。 贝瑶没有去过,她也挺好奇倾世是什么样子。 贝瑶想过会遇到裴川,但是对她来说,十多年她没有任何对不起裴川的地方,虽然长大了他疏远了自己,也不再喜欢自己,可是她也没有理由刻意避着他。 师甜看着贝瑶她们,扶了扶额头:“你们都穿校服啊?” 六中的姑娘们不明就里。 师甜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怪我没有通知你们,校服就校服吧,也挺青春鲜活的。” 六中的校服是浅蓝色的,上面有一只蓝色的小海豚。 下身是一条黑色的宽大长裤,因为热,所有姑娘都把裤腿半卷了起来。 一行人到了“倾世”,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师甜那种反应—— 三中和一中的同学早就到了,并且大家都穿得十分体面,男生穿的衬衫恤,女生穿着夏季时髦的裙子,甚至女生们为了这次请客刻意烫了头发。 一众人中,卫琬最耀眼。 她穿着湖蓝色裙子,下摆坠了蕾丝轻纱,一头黑色头发特意做了造型,用一次性卷发棒夹卷,看上去成熟又动人。 一中的啦啦队女生哪怕没这么精致,可是穿得也挺日常。 以至于师甜带着六中的啦啦队女生们走进来的时候,金子阳一口饮料喷出来:“哈哈哈哈你们学校小学生出行吗?” 众人都笑了。 师甜瞪了他一眼。 六中的姑娘都有些窘迫,除了贝瑶。 她看见裴川了,他坐在桌子最里面,手里拿了根烟,隔着人群却没有看她。只是片刻后,他把那支烟摁灭了,没再点。 金子阳的目光在六中穿校服的姑娘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后锁定了贝瑶。 他愣了愣。 快十六的贝瑶,穿着小海豚校服,头上扎了一个马尾,她发尾天生微卷,身上带着无暇的纯。 她们校服是蓝色,卫琬的裙子也是蓝色,可是校服穿在贝瑶身上,竟然觉得比卫琬那条裙子还招人。 在场男生那天都见过贝瑶,今天再见她,依然觉得惊艳。 卫琬自己也看见了,她咬牙,气得不行。自己明明特意打扮了,结果还是没有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吸睛。 贝瑶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跟在学姐师甜的后面,和她们学校的女孩子们站在一起。 金子阳缓过神,悄悄看了眼川哥,见裴川一直低着眸,金子阳咳了咳:“别客气啊,今天郑少请客,大家尽管吃吃喝喝玩玩,来来随便坐。” 这是六楼的棋牌厅,里面有秋千座椅,还有各式沙发。 贝瑶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明眸带了好奇看着周围的环境。然后跟着师甜在沙发上坐下来。 金子阳看了眼拿来装逼的手表:“才下午五点钟,离吃饭还早,先玩玩游戏呗?” 他们三中的人做东,其余人自然没有意见。 因为一三六中的人都来了,林林总总三十余人。人数庞大,金子阳本来提议玩牌,郑航看了眼裴川,出声道:“女生有的不会玩,所以玩些简单的吧,‘拍七’好了。” 郑航给大家讲解规则:“每个人依次报数,逢七和七的倍数就不再报数,而要鼓掌,没有反应过来的人或者报错了、鼓掌错了的就有惩罚。输了的……” 金子阳刚要张口说惩罚,郑航警告地看他一眼:“输了的喝一整杯饮料。” 金子阳失望地“啧”了一声。 大家纷纷说好。 三十个人只报数的话,玩起来很快,贝瑶刚好坐在裴川的对面。 她其实不算聪明,反应也并不特别快,因此有些紧张。 第一轮输的人是金子阳,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自己倒了杯啤酒喝了。 第二轮轮到裴川的时候刚好“28”,前面的2鼓了掌以后,他也随手拍了下。到了贝瑶这里是42,他抬眼。 贝瑶微微顿了下,鼓了下掌。 六七四十二,好险。 贝瑶遥遥冲裴川笑了笑。她虽然成绩好,可是反应能力上天生有些迟缓,小时候赵芝兰就担心她跟不上进度,好在每年都会多出记忆,加上她自己勤恳努力,成绩一直不错。 那一瞬她犹豫了一下,可是对上裴川的眼睛,贝瑶下意识鼓了鼓掌。 她后面那个女生没反应过来贝瑶鼓掌,愣住了。输的是这个女生。 金子阳没觉察有什么不对,下意识摸了根烟递给裴川:“川哥来一根?” 裴川抿唇。 对面少女清亮如月色的杏儿眼看过来,落在那根烟上。裴川心里莫名生出几分狼狈。 然而他明白今夕不同往昔,他抬手接了过来。只是那根烟在手上辗转几次,终究没有点燃。 贝瑶在心里轻轻叹息。 游戏有输有赢,到了最后,全场没有输过的只剩贝瑶和裴川。 师甜称赞道:“贝瑶你反应真快。” 贝瑶远远看了眼小区里曾经最聪明的男孩子裴川,弯了杏儿眼。 ~ 晚饭在二楼吃,金子阳他们可不管什么学生不学生,直接叫了各种酒。 当然他们也不勉强所有人喝,愿意喝的喝就得了。 贝瑶知道自 己养成了一个坏习惯。 她习惯看裴川。 小时候开始就一直离他很近,怕他难过身体不舒服、怕他渴了饿了。以至于一桌子都是陌生人的时候,她下意识就看向裴川。 面无表情的少年喝了一杯又一杯。 金子阳都诧异了,他小声问郑航:“川哥怎么了?” 以前明明不喜欢喝酒的啊? 郑航说:“我哪儿知道。” 金子阳想不通也就不再想,干脆和裴川一起豪爽地喝。 卫琬见裴川有喝酒的兴致,并且不像其他男生那样暗自偷看贝瑶,她心中窃喜,她就说裴川这么难追,哪怕那个六中的贝瑶再好看裴川也不会感兴趣。 卫琬端了酒杯,笑着走过来,先和郑航碰杯:“感谢郑少今天请客哦。” 然后和金子阳碰了碰杯。 她脚步最后停在裴川面前:“裴少,来一杯么?” 裴川扬了扬唇,淡淡道:“好啊。” 他碰了碰杯子,卫琬眼睛一亮,笑盈盈地小酌了一口,裴川整杯喝了。 金子阳鼓掌道:“豪气啊川哥!” 那酒流过喉咙,却凉出七分冷。 全场都在悄悄偷看的贝瑶就穿着校服坐在他对面,裴川知道她在看自己。看吧,看个够,这就是他如今选择的生活。等到她生厌了,后悔以前对他这个混账那么好了,她就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生活里,躲得远远的,他也就不会有不切实际的念想和渴望。 裴川一口饭没吃,喝了一整晚的酒。 吃完饭才下午七点,天色没有彻底暗下来,师甜说:“我们回去吧。” 贝瑶犹豫地看了眼裴川,他翘腿坐在椅子上,卫琬不知道对着他说了句什么,他微微弯了弯唇。那笑容不羁微痞,看上去陌生极了。 贝瑶转头跟着师甜走了。 ~ 饭局散了以后,一三六中的人包括卫琬陆陆续续都走了。 郑航说:“我去打电话让人来接,川哥今晚肯定开不了车。” 裴川还在喝,金子阳说:“川哥,别啊,卧槽别喝了。你今晚喝了好多……” 裴川知道自己醉了,因为包间只剩下金子阳的时候,他低声说:“我想她。” “啊?想谁?” 那些压抑的,被迫遗忘的过往一一浮现出来。 裴川趴在桌子上,看夏夜的凉风吹动二楼的窗帘,他嗓音沙哑:“我还是喜欢她。” “喜欢谁啊?”金子阳一脸懵,嗅到了八卦的气息,偏偏川哥明明喝醉了,那个名字却像是禁.忌一样醉了都不肯说出来。 郑航推门进来说:“车到了,叫上川哥走吧。” 裴川闭了闭眼,让自己清醒些:“你们走吧,我今晚住这里。” 在她离开的时候,他所有力气都没了。 金子阳说:“哥,求你了,走走走。别喝了。” 裴川挥开他的手,眉眼在夜里流露出一丝平时不会露出的冷:“我说了,滚开。” 金子阳也没多想,以为喝醉了的人格外暴躁。他挠挠头:“算了算了,那你自己待一会儿,我给服务员说八点过来安顿你。” 金子阳和郑航走了,留下了最后一盏灯。 透过二楼的窗户,裴川看见外面逐次点亮的灯火,他半眯着眼,意识已经模糊了。 身后脚步声轻轻,在他身边停下来。少女丁香似的香气萦绕在他身边,她在他身边坐下来,微凉的小手轻轻挨了挨他额头。 他痴痴看着她,忘了躲开。 “贝瑶。” “嗯。”少女轻轻答,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温柔,“裴川呐,你是喝了多少呀?难受吗?” 他低声应:“难受。” 她端了一杯解酒茶,递到他唇边,温软的语气像在哄不懂事的孩子:“喏,张口喝。” 裴川看着她,张嘴喝。 她抽了一张纸巾,轻轻垫在他唇角,等他喝完了,她才把纸巾拿开。 贝瑶说:“你长大了裴川,我真高兴,你爱笑了。” 裴川眼里涌上无限的涩意。 少女撑着下巴,杏儿眼清亮,里面并没有对他的看轻,她笑着说:“你也有好多好多朋友了,你放心,我只是担心你过来看看,以后不会烦你的。” “贝瑶。”他闭眼。 “嗯?” 他想问,在你心里,我和方敏君他们,没有任何区别对吗?都是你舍不得的童年玩伴而已。 然而话到了口中,他又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他明知这个答案的。 贝瑶见他喊了自己一声以后又不再说话,她柔声道:“裴川,小区的孩子都很想你,陈虎上周还问我,有没有遇见你。” 裴川睁开眼,轻轻嗯了一声。 他脸上浮夸的笑没了,眼底干干净净,只有一个她的模样。 “我告诉他。”少女温柔道,“裴川呀,他长高了,变开朗了,打球非常厉害呢。呐你看,大家都在等你回来。” 所以,包括你么?他的心一瞬被那双透亮的杏儿眼击垮,又不受控制地生出层层叠叠的奢望。 就像看着天边皎洁明亮的月亮,明明知道它永远不会被摘下被一个人占有,却还是忍不住妄想。 她纤细白皙的手就在他唇边,刚刚为他擦过醒酒茶的地方。 裴川像是陷入了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梦魇,他微微偏头,薄唇在她手指上碰了碰。 贝瑶愣住,纤细的手指被灼热一烫,她下意识抽回手。 裴川一颗迷醉的心,瞬间酒醒七分。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控制不住做了什么,脸色一刹白了。 27.卑劣 贝瑶迟疑地偏偏头:“裴川?” 裴川心沉了沉,在这一瞬间,他脑海里下意识就想出了最好的解决办法,他口中可以喊出任意其他人的名字。毕竟亲吻手指这样的动作,对于玩伴来说太出格了。 贝瑶从来不知道他曾经产生过的龌龊心思,今天只要他随意喊个名字,她就能明白他喝醉了。 可是嘴唇张了张,他竟然谁也喊不出来。 他半眯着眼朦胧看贝瑶一眼,最后倒在桌子上。 贝瑶下意识擦了擦被他唇碰过的地方,她纠结地看他一眼。是她的错觉么? 可是长大以后的裴川明明一点都不亲近她了,而且一整晚裴川都没有看自己,反倒会和另一个女生笑着说话。 那个女生叫什么来着……卫琬。对,卫琬。 贝瑶这么多年都没能教会他笑一笑,他在她面前永远是裴不高兴,可是他在其他人面前笑了。他应该挺喜欢那个叫卫琬的姑娘,贝瑶想,裴川情窦初开这年,第一个喜欢上的,原来是那个叫卫琬的女孩子呀。 他一定把自己认成卫琬了。 “让你失望了。”她笑着轻轻给他说,“我是贝瑶。” 少年桌子的手指轻轻颤了颤。 夏风透过窗帘吹进来,贝瑶见裴川已经沉沉睡了过去。她轻手轻脚去大堂找服务员。 服务员认得她,笑着问:“您朋友还好吗?” 贝瑶点点头:“谢谢您的醒酒汤。” “不客气,应该的。” 贝瑶刚才就没走,而是去大堂拿醒酒汤了,可惜酒“倾世”多,醒酒汤一时半会儿却做不出来。还是这名服务员帮忙才做出来的。 贝瑶说:“我知道这样问有些冒昧,可是能借我一条空调被么?” ~ 等贝瑶拿来空调被盖在裴川身上以后,又轻手轻脚离开了。 她不知道他如今住在哪里,以她一己之力,也不知道该把裴川带到哪里去,他变得陌生了,兴许也不再待见自己了。贝瑶知道倾世能给他很好的照顾。她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贝瑶下去的时候,师甜坐在一楼大堂悠闲地等她。 “谢谢学姐等我。” 师甜摆摆手:“不客气,把你们平安带回去是我的义务,回去吧,天色都黑了。” 八点整。 服务人员敲门,裴川说:“进来。” 服务员一看,房间留了一盏温暖的灯,裴川手里拿着那条空调被,眸光往窗外看。 “您是否要在倾世休息?” “不了,现在走。”裴川顿了顿,“这个记我账上。” 他拿着那条薄被走了。 夏季的城市有些凉,裴川打了个车回自己如今的公寓。他拿出钥匙开门,室内一片黑暗,没有一点儿人气。裴川已经习惯了,他开灯,然后去浴室洗澡。 水从他头顶流下来,他想起了她身上的味道。 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反应。裴川死死抿唇,心里不愿意想起她。 他知道自己恶心,想想都是一种玷污。 他把水温调低了些,放空头脑想想其他的事。 裴川捂着被子睡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他揉了揉微痛的额头,沉默地把弄脏的裤子扔进了洗衣机。 裴川靠在洗衣机旁,彻底酒醒了以后,他看着客厅里的空调被,眉眼带上几分对自己的厌恶。 他记得自己昨晚做了什么,一定吓到她了吧? 可是明明知道这样肖想恶心,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生理反应。 ~ 七月天气闷热,快要期末考试了。裴川懒洋洋走进教室,他眉眼带着几分慵懒的困倦,手插在裤兜里。已经上午九点多了,他迟到得实在过分。 彼时英语老师正在上课,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金子阳倒是很高兴:“川哥快来,一起打游戏。” 裴川随意应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 前排的郑航小声嘀咕道:“川哥昨晚又熬夜写代码了啊?” 他同桌季伟推了推眼镜,小声回道:“嗯,多半是。” 裴川和金子阳随意来了两局就下课了,恰好英语课代表过来收随堂作业。 英语课代表是个娇.小的女生,脸上长了几颗雀斑,她一路收到裴川他们这里:“你们的随堂作业给我。” 金子阳笑嘻嘻的:“熊静如,什么作业来着?” 英语课代表熊静如说:“刚刚上课老师布置的,让下课交,如果你们不交的话,我按例记名字了。” 金子阳哎哟哎哟捂着心口:“我好怕怎么办?” 郑航笑骂了句艹。 他拍拍同桌季伟的肩膀:“纪委纪委,上。” 季伟一板一眼摸出自己的课堂作业交给熊静如,又依次交了另外三份给熊静如。熊静如刚要收,季伟说:“等一下,没写名字。” 他拿回来,挨个儿写上“裴川、金子阳、郑航、季伟”。 熊静如:“……” 金子阳的手从后面搭上季伟的肩膀说:“伟哥好样的。” 季伟拍掉他的手,严肃道:“都说了好多次别叫这个称呼。” “我说伟哥,你这么努力成绩还是只比我好一点,你家那么有钱,咱就不听了放开了玩呗!你又没那个天赋。” 季伟才不理金子阳,他就是热爱学习,又连忙复习物理去了。 三中很现实,按成绩选座位,于是热爱学习的季伟和他们坐在了一起。裴川昨晚写完复杂的程序头有些晕,他也不避讳,从课桌里摸了盒烟出来抽。 前排的女生刘艳说:“他胆子好大,校长最近还巡视呢。” 另一个女生说:“人家又不怕通报批评。”她突然小声道,“我听说,当时裴川是保送进来的三中。” 刘艳惊讶道:“假的吧?” “那谁知道,听说而已。” 卫琬听到这些话神色微动,她转头去看裴川。 风扇下,少年咬着烟和金子阳一起用手机打游戏。他垂眸翘着腿,姿态不羁。她家只是小康家庭,卫琬知道这些少年不怕手机被收,当天收了当天又买一个就成。 而且郑航母亲是副校长,这群人哪怕记过再多也不会被学校开除。 卫琬喜欢裴川很久了,他是几个少年里最冷淡的,可是高冷有时候才最吸引人。 卫琬也知道几个少年中金子阳虽然口花花,可是真正对自己有意思的是郑航。 卫琬点了点悄悄带来的手机,她走过去先对郑航说:“听说暑假有个很好玩的夏令营活动,你们要一起参加吗?” 她点出来活动报名界面。 郑航悄悄看了她一眼:“我没问题啊,你们呢?” 金子阳说:“我瞅瞅。” 屏幕上写着“八月盛夏,邀你参与‘青春探险夏令营’。 下面配图有湖泊、钓鱼,仿原始森林。 可以说相当刺激符合男孩子品味了。 金子阳说:“这个不错欸,反正无聊。”他把手机给裴川,裴川眉眼掩盖了一丝不耐烦,他刚想说不去,结果看到了卫琬手机上偶然的手机推送。 裴川瞳孔微缩,愣了两秒。 他说:“我考虑考虑。” 裴川没拒绝,卫琬已经觉得是意外之喜了,她笑着应了,拿回自己的手机离开。 等她走了,裴川犹豫了下,按照记忆里看到的新闻搜索。 “残疾男子新婚。” 一个头条新闻跳出来。 里面是一条视频。 裴川关了声音点开它。 三十岁的张先生在亲吻新娘。 他的新娘是个温婉的女人。到场的亲人欢呼祝福之下,张先生面带甜蜜吻住了妻子的唇。 新娘伸手拥住新郎的腰,新郎却没法抱住爱人——他没有双手。 裴川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川哥看什么呢?”金子阳凑过来一个头,“咦别人结婚有什么好看的?……诶,这男的没有手啊?” 西装之下空空荡荡。 金子阳的大嗓门让郑航也回过头:“我看看……挺有意思的。” 裴川关了手机,一整个上午都有些失神。 过了很久,快要放学的时候,他突然低声问金子阳:“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嫁给他,他没有双手。” 甚至连拥抱她都做不到。 金子阳没想太多:“因为爱呗,你看那个新闻里说男的没钱,连结婚都是借的钱,女人总不可能图他别的吧。” 裴川嗤笑:“会有人什么都不图就嫁给一个残废么?” 金子阳还没说话,前排写四个人作业的季伟回过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爱情天梯听过没,一位老人用双手在悬崖造了0年天梯,就为了和比他大十多岁的女人在一起,世上好姑娘总是有的,她会包容残缺和不足。” 金子阳说:“卧槽你说话就说话,念诗好恶心。” “……” 几个少年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裴川却沉默不语。 十来岁这年,鲜少有人相信爱情。 荷尔蒙躁动的年纪,却又人人期待爱情。 那天以后,那个新闻像是挥散不去的念想,老是在裴川脑海里浮现。 隐隐有盖过他认知之初让他决定彻底远离贝瑶的画面。 他对于情爱的最初认识,是在初中那年彩电上的电视剧。男人女人脱了衣服滚在一起。 裴川那时候第一次知道,原来两个人一起生活,远远不是生活在一起这么简单。 正常的夫妻生活是需要坦诚相待的。 而他的残肢,连母亲都会害怕到最噩梦的残肢,注定了这辈子都不会让他再把残缺暴露给任何人看。 他会让她觉得恶心。 恶心到会离开,就像他曾经渴望的亲情那样,抽丝剥茧,最后什么都不剩。 可是却又在他彻底陷入泥泞这一年,他在零五年看到这样一条新闻。 原来像他这样的残废,是有幸运的机会得到幸福的。 哪怕万里挑一。 裴川骤然想起了学前班那时候,他放弃了要同桌,贝瑶最后和方敏君坐在了一起。 而到了一年级,他卑劣地用了手段,让贝瑶和自己坐在一起六年。 深夜裴川睡不着,抽了一整盒烟。有些东西,不争取一辈子都不会再拥有。 而有些东西,不折手段、欺骗、引诱,种种不堪,却能让使手段的人得到他们想要的。 他眼前摆了一个巨大的诱.惑。 她这年还什么都不懂,是个温柔善良的小傻瓜,尚且没有爱上任何一个人,是念在她多年的关爱放过她,还是顺从渴望耍手段将她折下枝头? 29.夏令营 晚上洗漱完上.床睡觉的时候,赵芝兰推推老公:“喂喂,别睡,你说这张券怎么处理?” 贝立材翻了个身,含糊道:“瑶瑶不是说卖了吗。” “她说卖了就卖了啊?上次公司有个同事说她女儿参加那个暑假的夏令营特别好玩,回来还拍了照。我们瑶瑶从小到大都没主动要求过什么,我不想卖。” “那就不卖呗。” 赵芝兰肉疼啊,一千多块钱呢,但是一想到漂亮懂事的闺女:“不管了,这个必须给我家瑶瑶。你不许给她说,后天让她直接去。不然她肯定不肯的。” 赵芝兰盖好被子,肯定道:“这是我家瑶瑶的,说不卖就不卖!” 贝立材失笑。 与此同时,裴浩斌也下班回家了。 他推开门,笑着说:“我回来……”然后笑容僵在了脸上。 曹莉冷了一杯凉白开,见状迎上来:“累了一天了吧,快坐。” 裴浩斌怔怔看着客厅里的少年。 少年长高了很多,明明走的时候还和自己一样高,现在已经比自己高出半个多头了。 “小川?” 少年抬起漆黑的眸,淡淡道:“爸。” 这个孩子样貌无疑是优秀的,他结合了裴浩斌和蒋文娟所有的优点,从出生开始就分外优秀。他失踪的时候裴浩斌找过,甚至至今还没放弃寻找。 可是裴川今晚却突然回来了。 “你……这一年去了哪里?” 裴川不答,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在这样尴尬的氛围中,白玉彤出声:“裴叔叔,先吃饭吧,我今天去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酒。” 裴浩斌勉强笑了笑:“好。” 吃完了饭,沉重的氛围却没有缓解半分。白玉彤在厨房洗着碗,愤愤不平。明明以前都好好的,她要是说自己大夏天跑腿去买了酒,裴浩斌一定会笑着夸她懂事辛苦了,还会奖励零花钱。可是今天裴川回来裴叔叔就忘了,只是心不在焉笑了笑。 如今只要有裴川的地方,就没有一点声音和欢声笑语。 以往一家人晚上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很快乐的。 而现在,裴川往那里一坐,裴浩斌沉默着不吭声,不知道在想什么。曹莉没有工作,本来就是全职太太,自然更不好说话。 裴浩斌嗓子像是卡了一根鱼刺,面对冷漠的儿子既发泄不出他不声不响失踪一年的愤怒,又说不出来任何担心的话。裴川像一块没有温度的冰。 好半晌,裴浩斌才说:“回来了就好好住下,以后别再一声不吭离开家了。” “住下?”裴川淡淡问,“住哪里?” 此言一出,裴浩斌才意识到儿子的房间被白玉彤占领了。裴川平静的语气明明不带一点讥讽,却让他脸臊红——裴川才走了一年而已,属于他的地盘都没有了。 曹莉善解人意道:“今晚我们就拾掇拾掇,把彤彤那个房间还给裴川。” 洗完碗的白玉彤紧张极了,看着裴浩斌。 裴浩斌看了眼紧张不安的白玉彤,又看着侧脸坚毅的裴川:“小川,你看……” 他本想说,以小时候儿子懂事不争不抢的性格,既然家里多了个“妹妹”,妹妹还已经住进来了,只是一个房间嘛,让给白玉彤住也未尝不可。更何况要搬家了,这个小区顶多也就住个一年,到时候新家给裴川布置好点就是了。 可是裴浩斌却说不出让儿子让出来,毕竟他不知道这个身体残缺的少年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当年自己悄悄领证,怕打击他本来就不对了,心有愧疚,只能看看裴川如何决定。 白玉彤手指握紧,也看向裴川。 “搬。”他说。 白玉彤蓦然咬紧唇.瓣。 接下来就是让白玉彤无比难堪的时段。那个冷漠的少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冷眼看着他们三个忙过去忙过来,一直折腾到大半夜。 最后白玉彤搬进杂物间改出来的卧室时,牙都咬碎了。 以后她要是发达了,别指望她会帮扶一个心这么硬的残废继兄! 裴川走回自己原本的房间,他拉开窗帘,看着对面。彼时已经凌晨两点,她房间的灯灭着。 三百多个夜晚,他第一次离小姑娘这样近。 ~ 赵芝兰说:“反正票现在也来不及出手了,瑶瑶收拾好东西就过去吧!” 贝瑶在第三天得到这样的消息时哭笑不得,她知道赵芝兰的心思,因此也不好坚持拒绝了,按照网上搜到的指南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 换洗衣服、睡衣、外套、零钱、雨伞、毛巾、牙刷、牙膏…… 林林总总一大包。 赵芝兰骑着自己的电动车把贝瑶送去集合大巴处:“天天都要给妈妈打电话知道吗?” “知道。” “注意安全。” “知道。” “别和男生讲多了话!” 贝瑶笑了:“好。” 赵芝兰纵然再不放心,可是把女儿交给带队老师以后也不得不去上班了。 八月的清晨,带队老师好奇地看了眼来得最早的女孩子,被她尚且带着几分稚嫩的娇美容貌惊艳,主动安抚道:“别担心,这次夏令营虽然是生存探险夏令营,可是不会很难的。” “生存探险夏令营?” 贝瑶轻轻跟着念了一遍,她怎么记得,那张票上是青春夏令营,就是带着大家去看看风景吃东西做游戏之类的,怎么会变成生存探险夏令营呢? 贝瑶没有参加过这个,但是地点时间又完全吻合。她不由想,难不成现在的夏令营都会教生存能力了吗? “你先去车上等吧,其余同学还要段时间才过来。” 到了九点钟,贝瑶看到了两个见过的人。 郑航和金子阳边说边笑过来了。 贝瑶怔住。 那两个男孩子上车,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大巴第三排的贝瑶。 两个少年纵然第二次见她,眼里还是闪过一丝惊艳。金子阳说:“你是那个六中校花贝瑶?” 贝瑶点点头:“你好。”她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们。 金子阳见她乖巧温柔的模样,脸没控制住红了:“你好,我叫金子阳,上次我们见过的。” “嗯,我记得你。” 我记得你!记得你……记得…… 金子阳从来没觉得脸这么烫过,偏 偏人家姑娘礼貌而腼腆,一看就是很少出门。他说:“我可不可以坐……” 太阳出来后,第一缕斜斜的阳光照进车里,黑衣恤少年走上车,他步子缓慢沉稳,在贝瑶身边坐下。 金子阳:“……” 他垂头丧气去了后排。 “裴川。”贝瑶意外极了,她抱紧自己的大包,方便他坐的地方宽一点,“你怎么在这里?” 裴川接过她怀里的包:“金子阳帮我报的名。” “哦这样呀。”贝瑶说,“我包很沉,还是我来吧。你实在不想去的话,我可以帮你把票卖了哦。”那个包很重,她双手都没法把它举上去放进大巴上的行李存放处。 “……”裴川捏了捏那个随着书包转移的小熊猫脸蛋,沉默了一下,“不用了,来都来了。” 他站起来,单手把贝瑶的包放了上去,低眸就对上一张阳光下笑着的信任小脸。 裴川手指颤了颤,然而他还是面无异色坐了下来。 夏令营的人陆陆续续来齐了。 但是总共就不多,六个男生,四个女生,十个人。 原本夏令营人数不可能这么少,可是这次额票,并不是贝瑶设想的那样两千块一张,报名费是八千。 在二零零七年夏天,八千块钱的夏令营,能参加得起的非富即贵。 卫琬是最后一个上来的,她打扮了好一番,防晒抹了好几层。她很重视这次夏令营,毕竟以她的家境来不了,是郑航请的客。 卫琬一上车下意识去看裴川坐在哪里,结果目光定在了第三排。 是那个啦啦队很漂亮的少女! 裴川低眸,在看手机上的内容,贝瑶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不咸不淡“嗯”了一声。似乎对身边的少女并不熟悉,也不感兴趣。 卫琬焦虑的心放松了些,暗恨自己来晚了。不过没关系,七天七夜,她总是有机会的。 车子开了一个白天,午饭都是在大巴上吃的。 金子阳说:“要不是有空调,老子砸了这破车,到底多远啊?” 老师知道这群有钱人脾气糟糕,往年也应付过,笑着安抚道:“快到了,毕竟是生存探险的地点,在市里施展不开的,小陈去给大家买冰水了,一会儿还有丰富的晚餐。” 抱怨声总算压了下去。 她睡着了。 裴川偏头。 毫无防备,在一车人吵吵嚷嚷,车子摇摇晃晃的的情况下,贝瑶靠着车窗,长睫安静垂下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天使姑娘。 不吵也不闹,更不抱怨这个莫名其妙的行程安排。 他收了手机,手一边抵着额头,一面撑在前排靠座上。漆黑的眸看她。 从后排看,他也是倦极了打瞌睡的模样。 坐在后面的挨着金子阳他们的卫琬放心了,甚至还有些得意。长得再好看又怎么样,裴川不是始终冷冷淡淡么,现在干脆厌倦到睡觉。 那个贝瑶该不是还特地花了八千块来攀高枝儿吧? ~ 傍晚车子在一个酒庄停下了。 酒庄里面竟然是自助晚餐,少年少女们高兴坏了,在车里摇了一路,现在总算可以放肆high,大家都吃得很高兴。 带队老师拿了话筒:“同学们,明天七天六夜的夏令营活动正式开始。你们都清楚自己选择的是什么类型的夏令营,所以为了大家的安全和活动趣味着想,请大家认真听老师接下来的发言。” 十个少年少女看过去。 “第一,今晚并没有为大家准备住宿房间。” “艹!不是吧。” “请安静,我们待会儿会给每个人发放帐篷,不远处有松软的田野,大家可以动手自己搭好帐篷。因为未来的七天,你们将在丛林里生活,丛林里各个资源点都安放有我们的帐篷,只要大家找到它,就可以好好休息一晚。” “那没找到呢?喂蚊子吗?” 有人哄笑。 “不会的,帐篷数远远大于人数。”老师严肃地说,“第二,食物供给同样以这样的方式获得,自己寻找。第三,每个人会戴有一个gps定位手环,老师们会随时监测队员们的行踪。手环上有一个很醒目的按键,大家请看到它下面的英文小字“help”。” “这个唯一的红色按键,称为求助按键,长按这个,老师会立马找到你,把你安全带出去。撑不住的同学一定不要强撑,及时按下它。当然,也请同学们注意不要按错,一旦按错将不能再返回丛林继续求生。没有按下它视为继续比赛。有缘相遇的同学们可以组队,但是队伍人数顶多为两人。” “第四,丛林进行过清理,没有大型野兽,也喷洒过杀虫剂,不会有致命毒物。但是会有其他危害性不大的小动物,同学们自行探索。每晚会进行物资补给。” “最后,每个同学都拥有一份地图,虽然在丛林地图作用性不大,但是跟着它你可以找到宝藏。祝同学们‘生存探险夏令营’愉快!” 郑航笑着说:“这也太牛逼了吧,这钱花得不冤,刺激。” 金子阳:“我也觉得,这个好有意思!听起来就爽,但是我说。”他转过头,看着至今还在看书沉迷自己世界的季伟,“伟哥,不行就早点出来啊!” 季伟茫然:“……”不是学习交流夏令营么?他早点出来什么? “哈哈哈哈哈!哎哟卧槽,伟哥至今还以为是来学霸交流经验的!快来个人,这里有个超好骗的,骗他!” 贝瑶有些不安,她也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夏令营,但她心态好,没有想过找到大宝藏。到时候按下红色按键就可以了。 不一会儿,帐篷分发到每个人手里。 全部都是黑色的,丑是丑,质量很好,还防水。 众人面面相觑,茫然地想,这玩意儿怎么搭啊?有人去请教老师去了,但是老师只肯讲方法,不能帮忙。 裴川拿过自己那顶帐篷,率先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平地开始搭。 少年手指修长灵活,一言不发,夏天的黄昏热度还没散去。大家都在悄悄观察他。 贝瑶抱着自己重重的帐篷,在他旁边跟着学。 裴川偶尔抬眸,她学得很认真,可是因为力气不够,还停留在第三步。 夏天的田野自由开阔,风吹动少女的额发,她努力极了,小手敲敲打打,努力想要扶起她自己的支架。 他低眸,很快搭完了。 帐篷牢固又漂亮。 然后他单手扶住贝瑶的半成品,她茫然抬头看他,少年比她高一个头,他垂眸,错开她的视线,开始沉默地搭她这顶。 30.魔鬼本心 远处,卫琬脸色青白交错地看着,她的帐篷原封不动。原本看着裴川利落搭帐篷,她是想等他搭完以后过去求助的,没想到他直接帮贝瑶搭了。 她想想怎么也不甘心,帐篷也不管了,直接往那边走。 卫琬穿着夏季的短裙:“裴川。” 裴川手上动作不停,没有抬头。少年满头的汗,夏季余热让人够呛。 卫琬为难道:“我不会搭帐篷,你能帮我吗?” 裴川固定好帐篷,冷冷道:“不能。” 卫琬看着站在一旁有些茫然的贝瑶,被直接拒绝脸上难堪极了。卫琬差点下意识脱口而出,为什么能帮贝瑶却不能帮自己? 然而她到底不是完全没脑子,贝瑶脸上没有暗喜和愉悦,她也在疑惑裴川为什么帮她。而且贝瑶看裴川的眼神很纯粹,不是少女对少年的那种爱慕,只是信赖和熟悉而已。 那一刻卫琬脑海里有个疯狂的想法,裴川不会是单相思吧! 卫琬愣住,心中震惊。 她看看冷淡搭帐篷的裴川,又看看一旁绝色懵懂的少女。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更甚者,那个叫贝瑶的少女,完全就不知道裴川的爱意! 想通以后卫琬气到炸裂,她也是算是从小到大被人捧着的类型。第一次想讨好一个人,那个人爱答不理冷淡到极致就算了,他喜欢上另一个少女,偏偏连告白都没敢,那少女还懵懂一无所知! 她得不到的人,也许在另一个少女眼里轻而易举甚至不想要。 卫琬脸色难看极了。 她也没再说话回去了。郑航和金子阳两个合作搭完了。 金子阳说:“老子真特么厉害啊,爱上我自己。”他振臂一呼,“妹妹们,谁需要金少帮忙啊,举个小手!” 其中一个女孩落落大方笑着举了个手:“谢谢金少啦。” “甭客气!” 卫琬本来想举手,可是看有人捷足先登,她更气。 郑航走过来,说道:“我帮你吧。” 卫琬压下心中的恼怒:“好啊。” 她和郑航一起搭帐篷,靠得极近,卫琬问他:“郑航,裴川之前就认识那个叫贝瑶的吗?” “是啊。” “他们什么关系你知道吗?” “不太清楚,以前没听川哥提起过。” 提都不会提的人么? 卫琬眼里闪过一道光。 ~ 夏季的田野不时有阵阵虫鸣,身下并不柔软。裴川枕着手臂,帐篷开了一丝缝,夜风吹动布帘,不远处传来金子阳他们打扑克牌的声音。 往常他会去,今晚他没有去。 布帘被人掀开,裴川抬眸,看见一张娇美的小脸探进来。 他对上她清亮的杏儿眼,贝瑶欢快道:“你猜我带来了什么?” 他看着她夜色下美貌无双的容颜,低声道:“猜不到。” 少女从背后变出一瓶花露水。 贝瑶说:“这里好多蚊子,还会钻进帐篷,帐篷里面没有灯,打不到它们。还好带了花露水,你要喷一喷吗?”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漆黑的眼睛看着她:“贝瑶。” “嗯?” “我当初。”他嗓音顿了顿,“骗了你。这么久过去,我成了现在这个模样,你怎么能依然若无其事相处呢?”到底是有多不在乎他,才会完全不把他的一切储存在记忆。 少女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很不解,他听见她轻声道:“可是你是裴川啊。”和我一起长大的裴川,会任性地画三八线,会在每个夏季多带一瓶水,一同走过无数次回家的路的少年。 他的拳头蓦然握紧,明明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心里却几乎不受控制地紧缩又松开。 他嗓音低沉:“花露水拿来。” “噢。” 裴川起身随便喷了几下,然后又递到她手中。花露水浓郁的香气在狭隘的帐篷里散开。 她说:“裴川,明天见!” 直到帐篷合上,他轻轻笑了声。因为他是裴川,多可笑可爱的理由啊,然而她从来不曾了解裴川。 ~ 第二天清晨,十个队员手机尽数上缴以后,分别被随机带领到丛林中,贝瑶身边有一簇开得灿烂的夏花,她换成了长袖,往丛林里走。 树上的广播说:“同学们,第一天的生存就要开始了,现在生存人数:10人。出局人数0人,大家尽快找到午餐哦,不然就要饿肚子了。” 贝瑶盯着那个广播看了一会儿,原来生存人数都会播报的呀。 说实话,她觉得这种生存夏令营,是有钱人没事做来找乐子的,实在不适合她。然而来都来了,她也不是喜欢轻易放弃的人,贝瑶摊开地图,开始找地图上的生存点。 她后领的小光点一闪一闪,在阳光下光芒却极其轻微。 贝瑶自己看不见。 丛林另一边,裴川皱着眉看自己的定位仪。 贝瑶离他很远。 他们几乎是被拆开到了丛林的两头,那个小光点一闪一闪,在努力找路。 裴川眼睛微眯,其实这样并不吉利。哪怕随机分配,她和他都在最远的距离。从来都没有缘分啊,但那又怎么样呢? 裴川往贝瑶的方向走。 他第一个遇到的是金子阳,金子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直乱转:“卧槽这什么鬼地方,我刚刚是不是来过这里?我来过吗?没有吧。” 裴川面无表情,绕开他,自己一个人走了。 丛林里因为有高大的乔木,乔木又长得一样,很容易迷路。他并没有去找所谓的午饭供应点,他一直朝着定位仪的小圆点走。 “裴川!”卫琬眼睛一亮,从十多米的侧面跑过来,“你等等我。” 她跑得气喘吁吁,裴川步子却没有停。 卫琬好不容易追上他:“呼……我找不到路了,按地图上标的资源点根本就找不到。裴川,我能和你一起组队吗?” “不能。”他嗓音淡淡,“滚开。” 卫琬脸上的笑也没了,她喃喃道:“你要去找贝瑶是不是?你喜欢她对吗?” 裴川步子顿了顿:“不关你的事。” “可是她不喜欢你!”她带着几分快意,尖锐道,“我也是女生,我看得出来!她对你没有一点那种意思。” 裴川猛然回头,那双黑瞳又冷又怒。 卫琬第一次见他这样生气,她心里虽然怕了,可是又想,她说的是事实,让裴川屡屡羞辱自己!现在他也该尝尝被喜欢的人拒绝的滋味。 卫琬后退一步:“她不喜欢你,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啊!你看看我好不好?” 见裴川眸中冷怒依然没有消失,对她的告白也没动容,卫琬说:“你是不是还不信她不喜欢你,你可以直接问她!或者我去问!” “你敢!” 有那么一瞬,卫琬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极大的怒意。 他为什么会怕贝瑶知道? 卫琬脑子一转:“你和我在一起吧,我不给她说了。” 这是威胁他么?卫琬被郑航捧了一年,捧到忘了自己的身份,还真以为自己是个玩意儿了。 裴川笑了,他走近她,脸上冷怒褪.去,笑容带着几分野:“真喜欢我?” “是。” 他握住她右手手腕,眉眼带着几分不羁和懒倦。 这是裴川第一次碰她,卫琬心脏狂跳,被少年痞痞又不羁的气质弄得有些眼晕:“你、你同意了吗?” “嗯?你觉得呢?”他靠近她,裴川高大,眉宇冷峻。 卫琬脸慢慢红了:“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我只是,喜欢你。” 他轻笑了声,带着嘲意:“那真是可惜了,我一见到你就恶心。你敢去找她试试?” 他说罢,蓦然扔开她的右手腕。卫琬手腕生疼,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裴川离去。 卫琬气急了:“好痛。” 她低头看自己红了的手腕,心里委屈死了。可是当她目光上移片刻,卫琬怔住。 她的求助腕表熄灭了…… 卫琬快疯了,腕表熄灭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万一没找到食物和住所,她找人救命都找不到。 她疯了一样地按那两个键,可是始终没反应。 裴川疯了吗?他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 裴川没再遇见其他人,毕竟丛林不小,他从清晨一直走到下午,才找到在帐篷前的贝瑶。 太阳已经下山了。 她按照他的方法在自己搭帐篷,听见脚步声贝瑶警惕回头。她小.嘴上还叼了一个面包。 见到裴川,她杏儿眼里先是喜悦,然后又尴尬地拿下来自己的面包。 “裴川,真巧,竟然能遇见你。我走了好久一个人都没有遇到呢。” “嗯,真巧。” 少年满头的汗,汗水打湿了他黑色的恤,他目光却极为沉静。十六岁的少年,结实的胳膊露在外面都带着汗珠。 裴川恤上一片深色,太阳已经渐渐开始西沉了。 他走了多远的路呐? 贝瑶帐篷也不搭了,她看着沉默的少年,走到他身边:“中午找到吃的了吗?” 他看了眼贝瑶温柔明亮的眼睛,如实道:“没有。”他根本没有去找。 贝瑶知道食物很难找,她也走了很久,才在中午十二点找到吃的,然后走了许久才找到了帐篷。 她怕晚上找不到食物,于是中午的食物分成了两份,把盒饭吃了,其余的东西留着。找到帐篷以后立马动手搭帐篷——天黑以后就来不及了。 少年让她心疼极了,贝瑶蹲下去自己包里找了一瓶牛奶、一根火腿肠、一盒饼干和一个小蛋糕递给他。 “吃吧。” “你呢。” 她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我吃过了,不饿。” 事实上,她晚饭没吃,然而手中不是还有一个沾了她口水的面包嘛。她和他坐在一起,啃手中的面包。贝瑶饿了,什么都吃得下去。 裴川把吸管插进牛奶,递给贝瑶。 他拿起她身侧的开过的矿泉水,拧开瓶盖灌了两口。 “喂……”贝瑶傻眼了,“那是我……” “嗯?” “算了。”贝瑶泄气,她想说那是她喝过的,然而说出来他会不会尴尬呀? 贝瑶说:“快吃吧,吃完我们再找找。” 可惜物资远远没有老师们说的那样“多”,他们没能找到第二顶帐篷。 贝瑶有些失望,裴川说:“你睡,我随便将就一晚就可以。” 他说罢直接往她帐篷旁一躺,随身背包当成枕头,垫着睡了,姿态极其淡然。贝瑶没办法,她想了想:“要涂花露水的。” 裴川说:“嗯。” 涂了花露水,他闭上的眼睁开,天上的月色温柔,离他很近的地方,少女的嗓音糯糯清甜,像是三月的风,她说:“裴川,这个一点也不好玩。你以后不要参加这种了吧,挺危险的。” “嗯。” “我有点害怕,本来我想第二三天就出丛林的。”太累了,而且,洗漱什么的也是个问题呐。夏天一身汗,脏兮兮的。贝瑶虽然是找到水和住所的幸运宝贝,但她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生存夏令营的趣味。 “别怕。”他低声道,“我带你去找宝藏。” 她笑起来:“你食物都找不到呢。”还宝藏。 他说:“是啊,多亏你了贝瑶。” 少年嗓音低沉,他长大了,喉结分明,声线已经是男人的声线。贝瑶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她不再说话:“晚安。” 夜晚,遥控小飞机带来新的物资替换。 广播声清脆:“陶涵涵同学放弃求生,生存人数9人,出局1人。” 第二天早上贝瑶给裴川递了一张湿纸巾。 她睡得不好,地上咯着难受,小脸有些疲倦。裴川这个睡在露天的人脸上却没有什么疲态,他体质很好,再累眯一会儿就能恢复。 裴川背着她的小包,依言带贝瑶去找食物。 他方向感极好,几乎不到一个小时,就找到了他们的早餐。 他随手拿了一个冷掉的三明治和一瓶矿泉水走:“你待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周围看看。” 没一会儿他回来了:“有个小水潭,去洗洗?” 贝瑶高兴极了,没走多远果然有个小水潭。 贝瑶说:“你要洗洗吗?”他流的汗水比自己还多,太阳一晒都快成盐粒了。 裴川顿了顿:“你先洗。” 小水潭是雨水累积下来了,约莫两平方米,贝瑶搬了一个小石头坐下来,用手鞠着水洗脸,夏天的躁意褪.去不少。这水清清凉凉,舒服极了,她都不想走了。 然而念及裴川,她还是利落地洗完脸。 裴川随便抹了两把脸,然后他说:“还没到中午,你玩一会儿水我们再走。不急。” 她嗓音脆生生的,开心得不行:“好。” 丛林鸟声啾啾,夏季蝉鸣不断,太阳升起来。 裴川在树上捉了一只蝉,他回去的时候,她脱了鞋,一双嫩.嫩的小脚在阳光下白得发光。 她撩着水玩。 裴川没过去,他靠着树,静静看她。 卫琬说,我看得出来!她对你没有一点那种意思。 他知道,所以他曾经放弃。他不要她的怜悯和同情,他想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和她站在一起。 他甚至恨过她。 在高一之前。 他想,她为什么要出现在自己生命里呢?因为善良而同情他,然后让他以后看着她恋爱嫁人,还要笑着祝福她么? 他恨她不会喜欢自己。所以他一度放弃,他这样恶心阴暗的人,不如活在她的记忆里,至少那是一片净土。 然而他却又被勾.引。 成了恶魔回来索取。 夏季阳光温柔,并不炽烈。少女裤腿卷到了膝盖,她小腿匀称纤细,脚趾粉.嫩可爱。 他黑眸沉沉,掌心蝉被他捏得受不了了,“吱——”一声拉得锐利老长! 她在阳光下回头,他心跳冲撞到胸腔都痛,一时无言。 “送你。” 裴川摊开手,那蝉断气了。 “……” “……” 31.约定 正午太阳高悬,草丛的石头上坐了一个沉默的少年。 贝瑶看他一眼忍不住想笑,把蝉捏死什么的真的很搞笑很尴尬啊。贝瑶估计他是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夏天,陈虎带着小区的孩子们去大树上捉蝉,等捉到以后,就用一根线把它的足捆起来,然后它会边飞边叫,孩子们觉得好玩极了。 贝瑶小时候也会参与这样的游戏,然而“不合群”的裴川却从来没有玩过这个。 他把蝉捏死了。 这得多大劲儿啊。 贝瑶笑够了眸光还带着水汽,她怕他恼,也不主动提这事。裴川生存能力委实不错,他们中午饭也有着落了。 广播里播报:“生存第二天,生存人数人,出局3人。”这次倒是没有提谁出局了。 贝瑶看了眼腕表:“裴川,我们出去吧。” “嗯?” 贝瑶轻轻咳了咳:“待在丛林很不方便,晚上有蚊子,白天太阳晒。最重要的是,上、上厕所……” “……” 而且大热天,还找不到洗澡的地方,可能只有金子阳这样有钱又没见过野外世面的会觉得新奇好玩。 裴川也没犹豫,他按下了自己的红色救助键。 很快,一位老师过来带他们出去了。 老师见他和贝瑶身上干干净净的,只是衬衫被划破了条口子,身边还堆了食物,也找到了帐篷,明明是有本事找到宝藏的,却直接在第二天放弃了,但老师也不纠结。 “我带两位同学出去。” 出去就有住的地方了,酒庄里面还有个漂亮的喷泉和金鱼池,贝瑶美美地洗了澡,晚上好好休息了下,酒庄的饮食真不错。 目前出局的竟然五个人了。 贝瑶只认识裴川和他们口中的季伟。 季伟生闷气,怀疑人生。他是被金子阳骗过来的,本来是抱着热忱的心来学习交流,但是没想到搞什么野外求生。他第一天差点中暑晒晕! 第四天中午。 金子阳终于出来了,五个人一看到他差点喷了。 金少像捡破烂的一样,身上黄一块黑一块,往常一丝不苟的头发乱得像鸟窝。少年胡渣长出来,落魄潦倒,手臂上露出来的地方还被蚊虫叮了好几个大包。 金少垂头丧气,结果一看到坐着喝茶的裴川瞬间怒了:“卧槽卧槽!川哥你竟然出来了!” 裴川皱眉:“离我远点,你好臭。” 金子阳一个大男人,差点哇的一声哭出声。本来第二天晚上没找到帐篷他就想出来的,但是一想,万一郑航和川哥还没出来,他放弃岂不是很丢脸,死撑撑到了第四天,没想到裴川早出来了! 一对比,他就像个傻.逼。 不过金子阳洗完澡出来,一下子又恢复元气了——郑航不是还在里面么!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啊,竟然还舍不得出来。 清点了一通人数,竟然只有三个人在里面了。 金子阳挠挠头:“咋回事,卫琬还没出来啊?不是吧,她一个女生能坚持这么久?” 贝瑶也很疑惑。 裴川没说话,他敲了敲桌面,眼睛半眯。 事实上,带队老师也发现不对了。可是代表着卫琬的点这几天都在动,并且没有发出任何求救信号。 直到昨晚,她的点突然不动了,一直到早晨也没动过。 带队老师心里一惊,终于觉得不妙了,赶紧去丛林里找人,找到了倒在地上的卫琬。 她衣服破的不成样子,脸上也很脏,被虫子叮咬过几乎肿起来了。 卫琬穿得清凉,身上一股子臭味。带队老师也顾不得那么多,连忙把人带回去。 金子阳呆了:“她怎么了?” “又饿又累,昏了,放心,没大事。” 金子阳才凑上去看了眼,被一股恶臭熏了回来:“卫琬到底去哪里了啊,这么臭……” 还好卫琬昏迷未醒,不然得被他生生气死。 带队老师说:“我们找到这位同学的时候,她腕表坏了,不能发送求助信号,但是因为内里磁条没有坏,她的动态一直都是好的。奇怪,这么多年第一次出现腕表坏掉的情况,怎么会这样呢?” 角落的裴川,冷冷弯了弯唇。 最后两个同学也在这时回来了。 郑航一回来也被这股味道熏得后退了一步,他皱了皱眉,才看到那是卫琬。他倒是没有金子阳缺德,吓了一跳:“卫琬?卫琬?” 卫琬没醒,被送到医生那里了。 她醒过来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从窗边看蓝天的少年。 裴川穿一身黑色,在八月的阳光下,却生生渗出几分幽冷。少年身高颀长,他回头,卫琬瞳孔紧缩。 她几乎尖叫了一声,就要扑上去:“你为什么这么害我,为什么!” 卫琬冲过来,他并不拦她。 只是在她腰间被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住时,她不敢动了。 那是一个电击棍。 卫琬不可置信抬头看他的时候,他笑:“知道该怎么说了吗?” ~ 面对一群同学关切的目光,卫琬手指紧握:“我、我摔了一跤,腕表磕在了石头上,失灵了。” 她说完,目光却不可控制地落在另一个少女身上。 十五岁的少女,单纯又美好。 贝瑶自以为和卫琬无仇无怨,她去拿了一碗粥,等卫琬情绪平复了,悄悄放在她床边。贝瑶不喜欢这个人,可是也没有讨厌卫琬的理由。如果是自己,被迫在丛林生存五天,一定会很害怕的吧。 卫琬颤抖起来,她几乎想呜咽出声。 她之前想要在一起的,竟然是个冷血恶毒的魔鬼。他甚至怕他心爱的少女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来刻意威胁自己。 卫琬此刻完全不嫉恨贝瑶了,贝瑶有什么错?不,她什么错都没有。 她甚至比自己更倒霉,被这样一个神经病看上。 卫琬喝完了粥,闭上眼睛休息了,事关裴川的,她一个字也没说。 离开那天,山上空濛,不一会儿下起了雨。雨伞分发不均。 裴川双手插兜里,独自走在雨中。 “裴川——”贝瑶双手做了一个小喇叭,笑着喊他。他回头。 彼时山间水汽氤氲,她撑一把透明的伞,一路向他小跑过来。 穿上假肢的少年太高了,她踮起脚尖,努力把他遮住。 少女香气袭来,让他有片刻的晃神。 是啊,他不是一个人了。 他接过小伞,替她撑着。 贝瑶说:“很快就可以坐车了,你不要淋感冒。” 小时候的裴川常常生病,所以她总是很怕他突然又发烧。 然而她可能不知道,长大后他鲜少生病了。 少年黑色的头发上已经微润,贝瑶苦恼极了,要是她跑快点,他就不会淋个半湿了。 车子终于开过来,一路摇摇晃晃,又开回了市里。 卫琬提前下车,她失魂落魄,唇色苍白。 贝瑶从车窗看着她的背影远去,轻轻皱了皱眉。 她突然,很想证明一件事。 小区很快到了,夏花开在花圃边缘,贝瑶发现裴川竟然也回来住了。 “贝瑶。” “嗯?” “九月份。”他沉默片刻后问道,“我们一起去学校吧?” 贝瑶也有片刻怔楞,她还记得上一次是一年前,他把她一个人丢在九月清晨的雨幕中。然而她并不记恨他,笑着点点头:“好啊!” 他眼里抿出浅浅的笑意。 上了楼,快四岁的贝军被送去幼儿园了。 贝瑶几番犹豫,还是打通了自己记下的那个登记册上的号码。 嘟嘟声响起以后,那边问:“喂?” “卫琬你好,我是贝瑶。”贝瑶有些犹豫,她明明不该怀疑他,可是卫琬前后的行为太怪异了,明明之前还很喜欢黏着裴川的样子,可是她叙述事情经过的时候,一眼也没看边上的裴川。 贝瑶轻声问她:“你的腕表,是不是裴川弄坏的?” 那头沉默良久,卫琬挂断了电话。 贝瑶心中一沉。她还记得初中那年,她以为裴川交了第一个其他的朋友,心里虽然失落,可是也为他感到高兴,没想到过去就看到了大黄狗冲出来咬裴川和尚梦娴的那一幕。 当时只顾着惊慌,后来一想,周奶奶明明每天都有栓着门,裴川也知道的。可是狗为什么还是要跑出来呢? 她以为自己护着长大的孩子只是依然没能逃过心里的凄苦,却忘了那张纸上称他代号为“魔鬼”。 多么可怖的称呼。 她没能护住他,他竟然依然慢慢地走上了那条路。 这就像自己看护多年的宝贝,看他一点点染睱,却无能为力。她以为,他有朋友了,去过喜欢的生活,在越来越快乐的。 ~ 白玉彤说:“妈,他怎么老是这样啊,目中无人,突然跑出去,又突然跑回来。” 曹莉也心烦着:“你别管他行不行,好好写你的作业,成绩这么糟糕,我看你高考怎么办!” 白玉彤委屈死了:“我这也是为我们以后着想嘛,你看裴叔叔都管不住他。裴川衣服上划破了,他不会又去什么三教九流的地方打工了吧。” “谨言慎行!教你多少年都教不会!你现在去给他倒杯水端过去!” “妈……” “去!” 白玉彤心里窝火,却不敢不听话,倒了杯开水给裴川送过去。 她敲门敲了很久,那头才冷冷出声:“什么事?” “我给你送水喝。” 少年声音冷淡:“不用。” 竟然是门都不打算给她开。白玉彤愤愤端着水离开了。 裴川摘下假肢,仰躺在床上。 他残肢有些肿,每一次超负荷的运动会对它造成很大的负担。每一次痛着,又清晰地提醒他,他并不是个健康的正常人。 科技一年年发展,假肢技术越来越完善,甚至在几年后,有望实行仿真假肢,电流控制,它能和真正的腿一样,有感觉,任何支配。 然而没有哪种科技,能让它们重新回来。 ~ 九月初,罕见地只是夜里下过雨,小初高都开学了。 裴川记起和贝瑶的约定,很早就去小区外略远的公交站等她,这个约定迟了一年。 他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暴雨欲来。 每年九月,雨就下个不行。然而因为回到了她身边,他竟意外安心。 可是去六中的公交车来了一辆又一辆,始终没有见到贝瑶的身影。 他眼中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电话声骤然响起,他几乎瞬间接起来。 少女的声音传来:“对不起啊裴川,我今天不能过来了。”她歉疚道,“我遇到了一些事情。” 少年眸中冷冷,声音平静:“哦,什么事呢?” “不、不太方便说。” 这样啊。 他说:“你慢慢过来,我等着你。” “可是,今天真的来不了。”贝瑶有些急了,“你先去学校好不好?” 为什么会来不了?难道是因为去年,我让你在雨幕等了一个清晨吗?那我今天等你一天好不好? 下一刻,那边有清朗的少年声说:“贝瑶,帮帮忙。” 电话挂断。 裴川扯了扯唇角。那头少年音很阳光明朗,哪怕听得模糊,可也和他低沉的嗓音不一样。 大雨顷刻而至。 裴川抿唇,向前一步踏进雨中。 可灰蒙蒙的天幕下,除了雨水四溅,那少女久久也没来为他撑伞。 这约莫,是成长的刀子第一次带给他钝痛的伤口。 33.温暖 九月正式迈入高二,同学们回来以后相当高兴。一年过去,高二(五)班特别热闹。 三中规定是报名当天就要上晚自习,而六中管理要松散些,第二天才正式上课。 贝瑶那天去并没有迟到,只是难免心乱了。 那本尘封的日记让她心生怯意,可哪怕闭上眼睛,她也记得每一个字。可没有人的一生,是甘愿被一本日记左右的,每年多出来的记忆,长大后会让她惶恐。 所以她没有干预自己和裴川的成长,也没有意识到他的感情。 贝瑶今年八月份才十六岁,她比班上大部分都要小一些。她只知道裴川对于自己是独特的,可是喜欢和动心是种多么复杂的感情啊,人可以因为它长大,却在没有感悟到它的时候止步不前。 窗外梧桐青青,放学以后陈菲菲小声问贝瑶:“你有没有觉得吴茉最近不正常啊?” 贝瑶想了想:“她晚上回寝室一般不说话,一洗漱完就上.床玩手机了。” 陈菲菲摇头:“不止这样,她上课也常常走神,而且很怕我看到她手机。” 贝瑶皱眉:“你怕她玩手机耽误学习吗?” “哎哟不是!”陈菲菲小声说,“我觉得她在网恋。” 网恋? 贝瑶吓了一跳。零七年网恋这事才流行起来,既神秘又惹得人向往,主要是有网络,就可以谈一场无关紧要的柏拉图。而且危害性暂时还没多大曝光。 吴茉成绩不错,为人性格也挺好的,怎么会去网恋呢? 陈菲菲挤挤眼睛:“要不我们今晚问问她吧。” 贝瑶没有意见:“好啊。” 晚上几个女孩子回了寝室,陈菲菲泡着脚,似乎不经意问道:“吴茉,你每天回来就在玩手机,是在和谁聊天啊?” 被窝里的吴茉声音吞吞吐吐:“哪、哪有这回事,我给我妈说最近的学习情况呢。” 寝室另外三个女孩子都相互看了眼。 周末贝瑶去买新的洗发水,秋高气爽,两个室友陈菲菲、杨嘉想着没什么事,和她一起去外面走走。 买好了洗发水,杨嘉说:“我想去蛋糕店买点吃的,我晚上总饿。” 于是两个姑娘又陪着她往蛋糕店走。 越走越接近“倾世”。 贝瑶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果然杨菲菲指着一处说:“那不是吴茉吗?” 大家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倾世门口,吴茉被一个高高瘦瘦带着黑手套的男人搭着肩膀,往倾世里面走。 陈菲菲有些担心:“那是她网恋对象吗?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杨嘉说:“不太好吧,万一他们在约会呢?我们这样过去吴茉会不高兴的。贝瑶,你觉得呢?” 贝瑶看着那个男人背影,心中也有些怪怪的感觉,但她其实不爱管别人的私事。她想了想:“等回去我们劝一下吴茉,情况不对可以报警。” 杨嘉点点头:“好吧,我先去买蛋糕。” 蛋糕店就开在倾世隔壁。 ~ 倾世五楼台球桌,裴川打进了一个黑球。 一个男人拥着吴茉走进来,明明在秋天,那男人穿着西装戴着黑色皮手套。两人说说笑笑,男人附身挨着吴茉,吴茉满脸通红,没一会儿他们单独开了一桌,开始玩台球了。 金子阳吹了个口哨:“怎么呢川哥,是不是寂寞了,要不我多喊点人来玩啊。” 裴川抬眸,黑眸沉沉,金子阳不说话了。 川哥最近心情不好,他们都知道的。所以今天出来也是为了让他散散心。 裴川没说话,把球杆往肩上一搭,往吴茉那桌去了。 吴茉抬头,看见扛着球杆面无表情的裴川,有一瞬脑子当机了:“裴、裴川?” 她也看过那些帖子,他是三中的大佬,据说很有钱。 少年身高颀长,面容冷峻,裴川扫了她一眼,叫出那个男人的名字:“丁文祥。” 那男人摘下墨镜,脸色白了:“川、川哥。” 裴川淡淡道:“你不该在这里骗人。” 这时候金子阳和郑航也过来了,只有季伟还在沙发认认真真看书,没注意人都走完了。 丁文祥飞快地看了吴茉一眼,赔笑道:“川哥,我这就走好吧?” 裴川说:“嗯。” 丁文祥立马跑了。 吴茉待在原地,她无措极了。可她不敢开口问裴川发生了什么,然而十六岁的姑娘,心中极为不安。她几乎难以避免地在脑海里想,她的‘精英’男友丁文祥,为什么被裴川一句话就说跑了?裴川为什么要过来,是、是因为自己吗? 吴茉鼓起勇气问:“你、你为什么让他离开?” 裴川把球杆往桌上一放,冷冷地问:“不让他走,让他睡你吗?” 吴茉这辈子哪里听过这么粗俗的话,她结巴道:“你、你……” 裴川懒得解释:“你也滚吧,眼睛擦亮点。” 吴茉在金子阳等人好奇的目光中,难堪极了。她脸通红,又不敢看裴川一眼,转身走了。 金子阳挑眉:“川哥,你认识那两个人啊?” 裴川倒也没有瞒他:“嗯。”他平静道,“丁文祥,靠装有钱人骗女学生。” 金子阳张大嘴:“卧槽人渣啊!” 只有郑航狐疑道:“川哥你怎么认识这种人?” 裴川沉默许久,半晌道:“因为我更坏啊。” 金子阳哈哈大笑:“川哥,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裴川却骤然轻嗤了一声,是啊,他比丁文祥这种人更坏,所以贝瑶不喜欢他才是正常的。 初中那年,是裴川让丁文祥骗尚梦娴。他也许,亲手锻造了一个坏得透顶的人吧。 裴川知道自己和金子阳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生来金汤匙,性格爽朗糟糕,却没有什么坏心眼。而他是泥泞里爬出来的人,看淡了丑恶,恨透了这个世界。他甚至不在乎吴茉会不会被骗,但他需要一个去找贝瑶的理由。 沙发边看书的季伟,看一个小时会做一套眼保健操,哪怕他近视已经五百度了,却一直坚持。 裴川第一眼看这智商低的季伟觉得顺眼。 能干干净净坚持一些东西,原本就是难能可贵的事情。 季伟见裴川看自己:“川哥,你看我做什么?” “季伟,问你一个问题。”少年懒洋洋问,“为什么每次都考不好,还要那么努力地读书呢?” 季伟莫名其妙:“我喜欢读书啊?” “因为喜欢,失败也没关系吗?” 季伟推了推眼镜,实诚道:“当然偶尔也会难过,我爸说我比猪还笨,他和我妈打算生个弟弟来继承家产。我家产都快没了,更要努力读书。” 裴川笑了:“操!” 季伟肃着脸说:“川哥,别骂人。” 金子阳和郑航笑疯了。 因为喜欢,所以会难过,难过完了,还是得更勇敢地喜欢。裴川笑了笑,季伟才是最简单通透的人。 ~ 周末晚上,贝瑶才洗了头发,电话就响起来了。 寝室可没有插头供吹风吹头发,她裹着帕子:“喂?” 那头少年轻声说:“贝瑶。” 这么多年,她竟也一下子就从陌生的号码听出了他的声音:“裴川。” “是我,别挂。”他说,“我在你们学校的香樟林,有事给你说,出来一下好不好?” 贝瑶咬了咬唇,上次给他一巴掌的事,让少女尴尬极了,半晌她才轻轻道:“嗯。” 迎着晚风和夕阳,她往学校的香樟林走。老远就看到了裴川。 他双手插兜里,看着香樟落叶。 秋天它并不会像银杏那样变黄,一直带着浅浅的草木清香。裴川知道自己去年过得太狂,六中许多人都认识自己,他来得很低调。 贝瑶走近他,轻轻道:“有什么事吗?” 少女的声音依然像春风一样和暖。 她的伤口,不像他的逐年溃烂,而会很快痊愈的。 裴川淡淡道:“你那个室友,吴茉,她男朋友是尚梦娴前男友。” 她歪了歪头,很不解。 裴川简单解释道:“一个骗色骗钱的。” 贝瑶皱眉,一双清亮的杏儿眼染上怒火:“我们会报警的。” 裴川只字没提自己,他赞同道:“好。” 活像个行侠仗义的好少年。 少女头发未干,在清浅的香樟木气息中,她身上香甜的丁香像是一条丝线,丝丝缕缕攀上他的心脏。 贝瑶说:“谢谢你裴川,那我回去了。” 裴川心中不舍,那些感情却又晦涩难言。他表情很平静,问她:“你要去看看周奶奶吗?” 贝瑶睁大眼睛:“周奶奶?她以前不是搬走了吗?” 裴川说:“她儿子不孝顺,把乡下和城里的房子都卖了,现在住在养老院。” 人心凉薄,他说得悲悯。裴川内心却冷笑,瞧啊,亲情。 那个老人为了小时候怕狗的贝瑶,额外安了铁门,还常常给贝瑶塞小零食。于情于理,贝瑶都会同意去看看。 贝瑶说:“好的,明天上学了,下周去吧。” 裴川淡淡道:“好。” 她可能不记得了,她小学四年级曾经勇敢地拿着棍子打丁文祥,把他从屈辱和泥泞里拉出来。 她曾经对他那么好啊。 ~ 吴茉不同意报警。 她哭了:“别报警好不好,我害怕。” 在十六岁少女眼中,报警是件很严重的事情。这件事警察一旦调查,会牵扯到学校和家长,吴茉是小康家庭,父母要是知道了她敢网恋,一定会非常生气,要是同学们知道了这件事,又会怎么看待她呢? 因为骗子的“精英”身份,去攀高枝吗? 吴茉的恐惧藏在哭声中,陈菲菲被她哭得心慌:“好啦好啦,这是你的事,你说不报警就不报警吧。” 陈菲菲又看向贝瑶和杨嘉。 贝瑶摇摇头:“你的事自己决定。”她心想,就是因为女孩们的胆怯,那个人渣才至今活得好好的。 杨嘉说:“我无所谓啊,不说就不说呗。” 然而虽然三个室友都答应了,吴茉心里还是恐慌。夜晚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了裴川。 那个冷淡的少年,眉峰像是一把锐利的剑。他说的话让人难堪,却又是因为他,自己才能全身而退。那个骗子也很怕他,虽然他脾气更坏的样子,可是让人很有安全感。吴茉不知道为什么,脸颊一阵发热。 ~ 周末贝瑶背上书包去看周奶奶。 她书包里是所有零花钱买的老年奶粉。 裴川接过来:“这个月零花钱?” 贝瑶眼睛亮亮地点头:“嗯。” 他笑了,那笑容出奇带着一点暖,在他一向冷淡的脸上格格不入。 贝瑶说:“你笑什么?” 裴川说:“你小时候就这样,要对谁好,就攒一个月零花钱。” 贝瑶杏儿眼有些被戳破的恼。 少年背着包,率先走在前面。 贝瑶跟着他,他走得很慢,可能习惯了这样的步子。 贝瑶其实有点尴尬,她一会儿看看树枝上的麻雀,一会儿看看养老院周围的房子,就是不看裴川。 她这年快十六,比他小一岁多。 一颗懵懂干净的心没有为谁动过。 她喜欢光明和温暖。 所以裴川穿干干净净的白衬衫。 养老院不是那种资金充裕的养老院,萧条败落,让人一看就难过。 周奶奶.头发花白,坐在人群中,一双眼睛呆滞——她老年痴呆了,如今谁都不认得。 裴川问候了两句,只是他眼中的光依然是冷的。他拿起扫把,把周围的痰和泥清扫了一下。 护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少年眼中淡漠,一点也不觉得这些污秽恶心的模样。 贝瑶能为周奶奶做的也不多,她陪了她一会儿,把东西留下了。 裴川拐去养老院唯一一间办公室,留了一张卡。 院长千恩万谢:“谢谢好心人,谢谢你们。” 裴川去水池洗了下手,他嘴角嘲讽:“你说他们,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院长惊疑道:“什、什么?” 裴川没解释,他不是院长口中的好心人。他看着门口等他的姑娘,心里竟是静静地想。 见过光明的人又坠入黑暗,活着亦或者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34.心疼 看完周奶奶,裴川和贝瑶都回小区了,本来恰好放月假,贝瑶也是刚回家的。 她一到小区门口,就看见自己弟弟贝军和几个小朋友蹲着在挖蚯蚓。 小孩子吭哧挖得起劲,贝军眸光一看到她,那双黑亮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小手很脏,站起来就飞奔进贝瑶怀里,脆生生道:“姐姐!” 贝瑶蹲下去温柔地抱住他。 小贝军脑袋在她怀里蹭了蹭。 任谁都看得出他对姐姐的喜欢和眷恋。 然后小贝军看见了姐姐身边的哥哥。 裴川冷着脸,冷冷地看着他。贝军往贝瑶怀里一缩,他胆子本来算大,可是这时不敢吭声了。 裴川的眼睛落在他搭在贝瑶肩上的那只黑乎乎的小手上。 贝瑶觉察弟弟害怕,贝军虽然才四岁,可胆子不算小。然后就看见了贝军怯生生地看着裴川。 贝瑶说:“他是裴川哥哥,小军忘了吗?” 贝军小.嘴紧闭不喊人。 裴川没看他们姐弟,上楼去了。 他没抱过贝瑶,一次也没有。然而他小时候得到过那样的温柔。可惜长大了,纵然她懵懂,也明白男女有别,和他会保持距离。就像自己以前画的那条楚河汉界,小时候她扎着花苞头会不经意越界,长大了却在他们之间遵守界限了。 小贝军轻轻在姐姐耳边告状:“我不喜欢他。” 贝瑶失笑,问弟弟:“那你喜欢谁呀?” “虎子哥。” 贝瑶笑得杏儿眼弯弯:“是呀,裴川哥哥好凶的。” “姐姐也怕他吗?” “嗯。” “还是虎子哥哥好,他会带着我们玩。” 贝瑶心想,裴川真是天生没有孩子缘啊。小时候没玩伴,长大了孩子也不喜欢他。贝军不认识这个裴川哥哥,出于孩子的本能,他看出这个哥哥脾气极为糟糕。 ~ 赵芝兰前两天报了警,警察搜寻,却没再找到那条吓住女儿和儿子的狗了。 虽然不是油菜花开的季节,作为一个母亲,赵芝兰心中依然忧虑。她这两天每天都亲自接送儿子,过了许久也没见到那条狗,总算安心了。 四岁的贝军每天拿着一把小剑,想要上天入地。 赵芝兰做饭、贝瑶写作业的时候,他就和小伙伴们去爬小区外的几颗桑树了。 桑树已经很老了,小区也很老,它们的年龄远远甚于几个小孩子。 贝军最小,眼看几个七八岁大男娃娃都爬上去了。他小胳膊小腿还在努力。 有个男孩子笑:“哈哈哈贝军,别爬了,你就在下面看着吧。” 贝军委屈极了:“我要和你们玩!” “你玩你的宝剑吧。” 笑声戛然而止。 树上一个男孩惊恐地看着远处飞奔过来的黑狗:“那条狗!” 贝军拿着小剑,一下子就吓哭了。是他那天和姐姐看见的那条狗,它狂吠着冲过来,贝军玩具剑都拿不稳了。 野狗扑过来,孩子们纷纷吓哭了。 然而树上的人谁也不敢去救这个更小的弟弟。 大家都害怕极了,听说野狗会咬烂小孩子的身体。 贝军泪眼朦胧,被一个有力冰冷的怀抱抱起来。 少年喝道:“妈的闭嘴。” 贝军吓得噤声。 因为要抱着他,裴川紧紧皱着眉。 他单手拎住贝军,把他放在树上。 那狗已经咬住了他的腿。 贝军抱住树干,低头看下去。 那少年赤膊,冷着眉眼,一拳又一拳,打在那野狗头上。然后按住它往石头上砸。 它疯狂如斯,悍不畏死,挣扎得厉害,在孩子们的哭声中,少年眸光冷戾,野狗渐渐没了声息。抽搐着倒在树下。 离小区并不远,狗吠声,孩子们的大哭声,都把大人们吸引过来了。 贝瑶跑下楼,就看见了好几个大人围在那里。 裴川屈膝坐在地上,他满手的血,身边躺着野狗的尸体。 她的弟弟在树上哭得撕心裂肺。 赵芝兰手上还沾着油,见状哪能猜不到事情的经过,她吓得肝胆俱烈,把小贝军从树上抱下来。 几个孩子的父母均都这样把孩子接下来。 那条狗大概率是有狂犬病的。 几个大人都吓疯了检查孩子的身体。 白玉彤下来看热闹,看见继兄坐在地上,神情冷得像是十二月里凝结的冰。 那条狗的尸体狰狞,眼睛没有闭上,露出森森的牙齿。 有那么一瞬间,白玉彤被吓到了。这哪里是人啊,人能生生把一条野狗打到脑浆迸裂吗? 他双手全是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裤腿上好几个狗牙印子。然而所有人都在检查孩子,没有一个人去扶起他。 贝瑶的心像是被生生淋了一桶冰水,她推开人群跑过去。 一双杏儿眼含了泪,去扶他起来:“裴川。” 他沉默 着看她一眼。 这是多少年以来,她再次为他哭啊。 他双手都是肮脏的血。 童年春游他杀死蛇那一幕再次出现在脑海里,那些纯真的眼神避他如蛇蝎。 他用手肘轻轻格开贝瑶,心里空落落的。 原来长大了,有钱了,心计也深了,依然做不了英雄,只能是异类。 周围的哭声有一瞬静止,裴川格开贝瑶的搀扶,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然而他又跌了回去。 大家这才意识到——这个少年的小腿被咬坏了。 静而无声。 他不是正常人,所以会失去平衡。他狼狈地试了两次,始终没看贝瑶。终于在第三次,他咬牙站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他却没看任何人,带着最后的自尊,拖着报废的那条残肢往家门口走。 他路过白玉彤,身上带着九月末的清寒和血腥气。白玉彤后退了一步,惊惧地看着他。 他走远了。 贝瑶蹲在地上,把脸颊埋进膝盖。身体颤抖,泪流不止。 ~ 贝瑶第一次这么深刻地意识到,有些事情,并不是裴川的错。 她难过十几年的陪伴,裴川都没能成为一个好人。可是她却忘了,十几年来,人心都没有变过。他早就没有心疼地喊着“儿子你没事吧”的爸爸妈妈了。 周围看着他长大的邻居,都知道他是个性格孤僻的异类。他救了他们的孩子,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搀扶他。 警察来了,后来经过检验,那确实是一条带了病毒的狗。 赵芝兰吓坏了,她张罗着要带贝军去检查身体。毕竟事发当时,只有贝军站在树底。 她是个坚强又脆弱的母亲,平素善良,可是当发生这种事,下意识还是害怕失去怀胎十月的儿子。以至于谁都顾不上。 贝军吓坏了,在沙发上啜泣。 只有贝瑶,脸上带着泪痕,这次没有过来抱他。 赵芝兰匆匆出门去找孩子们的幺爸——他们的幺爸是个医生。 贝军哭着说:“姐姐抱。” 贝瑶没动。 “姐姐抱。”他不甘心,再次伸出手,贝瑶狠狠打掉了那只手。 贝军傻眼了。 他长这么大,赵芝兰会凶他,贝立材会凶他,可是贝瑶重话都没说过他一句。可是这是姐姐第一次打他。 然后他看着贝瑶比他还哭得难过。 十六岁的姑娘,呜咽不成语。 贝军慌了,他过去抱着姐姐,和她一起哭。尽管他不明白姐姐为什么打他。 贝瑶推开他,她哽咽道:“我守了他好多年,可是第一次让他伤得这么厉害的,却是你。” 贝军不懂,大哭出声。 贝瑶说:“他本来不会来的。” 她知道他坏,他冷血。那孩子如果不是贝军,他不会去救。 破洞裤子下的假肢,暴露在人前。他被扯下遮羞布,碾碎最后的自尊。她甚至在想,他会死吗?所有人都知道带病毒的狗的危险性,唯独伤得最厉害的裴川无人问津。 贝瑶擦干眼泪,勉强给父亲打了电话让他回来。 她走下楼,脚步虚软。 对面那扇窗和她房间窗口四季常青花香温柔不一样,他一片灰色的窗帘,隔绝了世界的阳光。 ~ 裴川脱下假肢,闭上眼躺在床上。 他没去洗手,顶着曹莉惊恐的目光回了房间关门。 不一会儿白玉彤回来了,她颤着声音问道:“妈,他在哪里?” 曹莉解围裙:“房间,下面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清楚,他好像被野狗咬了,那条狗好大,他还把野狗打死了。你知道吗?那狗脑浆都被他砸出来了,他就是个神经病,你说他会不会有一天……” “闭嘴!”曹莉也发现自己声音都在颤,她勉力镇定,却想起继子那被咬穿了几个洞的裤子。 不、不会染了什么病吧? 曹莉纵然心机深,热爱‘宅斗’,然而在这种关乎人命的问题上,她还是觉得腿软。 母女二人都给不敢去敲那扇紧闭的门,曹莉只能给还在工作的裴浩斌打了电话。 白玉彤牙齿发颤:“太可怕了,我不要和他待在一起。我要出去。” 曹莉狠狠掐了她一下,压低声音道:“要是你裴叔叔回来了看到你这样,你还想在裴家过好日子?喝西北风去吧你,要蠢别连累你.妈我!” 白玉彤不敢出声了。 门铃被按响。 白玉彤被支使去开门。 她看见了一张双眸带泪的眼,门外的少女带着初秋的瑟意,一张小脸是白玉彤无数次恨得咬牙的动人美丽。 可这张美丽的脸到底是个不到十六的小姑娘,哭得眼睛红彤彤的。 白玉彤懵了,都快忘了害怕。 贝瑶从不来他们家,这是白玉彤母女搬过来的第一回。 白玉彤不可置信地心想,这个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姑娘,该、该不会是,为了她那个残废、半死不活又没人管的继兄吧? 35.牵挂 白玉彤心中怪异不解,贝瑶问她:“我能进来看看裴川吗?” 少女嗓音清甜,因为带着鼻音,多了几分别样的软。白玉彤暗恨,心想,天知道那个继兄死没死呢,万一被传染也变成了疯狗,刚好逮着谁咬谁。 她和妈妈不敢去看,贝瑶就来得刚好。 白玉彤错开身子,让贝瑶进来。 曹莉母女对视一眼,均没有吭声。她们看着贝瑶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 少女曲起指节:“裴川,你还好吗?” 目光略空洞的裴川从床上坐起来:“你来做什么?” 贝瑶压抑着哭腔:“我看到你受伤了,我们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裴川低声道:“你走吧,我没事。” 贝瑶心中担忧又难过,怎么也不可能走。裴川知道她还在外面,曹莉母女肯定也在。 裴川看看墙脚报废的假肢,闭了闭眼。因为刚好伤到小腿,那些人看到他破掉的裤腿,第一眼竟也是去看他那独特的假肢,而不是狰狞的伤口。 这个房间就像囚笼,失去一双假腿,他连自己走出去都做不到。 “裴川。”贝瑶声音轻轻的,她贴在门边。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裴川其实,不需要她的可怜。 他与贝瑶分别一年,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工作。他学会了打球、打牌、坚持练拳击。他多希望初初见到贝瑶的时候,他就是正常健康的模样。 他渴望成为一个正常强大的男人,而不是像小时候那样,一个靠同情亲近她的残废。 可假肢一旦坏掉,他竟然连从地上爬起来都那么吃力。 裴川知道再待下去,等待的肯定是裴浩斌回来带他去检查。 他不想要这样的结局,这么多年,哪怕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也没再看过他的残肢。 裴川拿出手机:“王展,假肢坏了,过来接我。” 裴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又过了一会儿,他挪到床边,把许久没用过的轮椅拉过来。 这是以前十四五岁时裴家给他买的轮椅,远远没有后来他单独住公寓时的轮椅好。然而他靠着手臂力量,轻易就坐了上去。 秋天他的被子尚且单薄,裴川把它拉下来盖在腿上。 他驱动着轮椅,把角落的假肢收到储物箱里,又锁到柜子里。 做完这一切,他只有双手沾着野狗的血。 裴川垂下眼,打开房间的水壶。 水很烫,是曹莉为了以示“关心”烧的开水。裴川却没有等待它冷却,贝瑶在他房间外站了太久了。他倒在杯子里,水顺着他手指流下来,他手指轻轻颤抖,一言不发,把手洗得干干净净。 他收拾好这些,然后开了门。 贝瑶没想到面前这扇门会突然打开,她眼里还带着无声的泪水,像清晨树梢的露珠儿。 少年唇色微白,他看了一眼贝瑶:“你回家吧,我没事。” 也习惯了不是么? 曹莉意外裴川会出来,然而她也不知道说什么。白玉彤的反应就直观多了,她一直知道继兄没有双.腿,可是以往每次见到他,他都戴着假肢,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裴川坐在轮椅上,清清楚楚认知到他是个残废。 然而这残废,却分外不好相与,她至今记得那条狗脑浆迸裂的凄惨模样,以至于不敢出言讥讽裴川。 没一会儿门铃响了,这次裴川没看任何人,他推动着轮椅过去开门。 轮椅之上,他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却埋着没人看到的红肿。 门外正是王展。 王展穿着白大褂,在呼呼喘气,他几乎是开车过来然后一路跑进小区的。 “裴川?” 裴川点点头,王展会意推着他走。 曹莉母女一直没开口,他来的时候也引起一家人安静,走的时候也让空气安安静静的。像是这个家的过客。 出任务的裴浩斌还没来得及回来,裴川早已不是幼年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他有能力安排好后路,挺直脊背离开小区。 贝瑶擦了擦眼泪,无言跟在他们身后。 王展诧异回头,对于裴川的私事,这位医生是不管的。这小姑娘漂亮得紧,让人难以忽略。然而他的主顾、脾气一向很差的裴川没有赶她走,王医生也只好当做视而不见。 裴川的轮椅下楼梯是极为困难的。 何况裴川体格并不瘦弱,王展是文人,带着他的人和轮椅下去很艰难。 他们老小区没有安装电梯,下到二楼的时候,轮椅王展实在没了力气,手一抖,轮椅向下滚。王展吓得心头一跳,却见裴川一只手抓住了栏杆,稳住了自己和轮椅。 然而裴川的表情却并不庆幸。因为这个动作,他盖住腿的被子往下滑了。 另外一只手只来得及抓住被子边角。几乎是一瞬间,他选择松开握住栏杆的手,宁愿摔下去,也不要掀开这层布,露出空荡荡的裤腿。 丁香的香气绕过来,她一双纤细的小手扯住被子往上拉,好好盖住他的腿。 他低眸,对上少女一双红通通的杏儿眼。 她抿唇,努力想帮着王医生把轮椅扶正。裴川握住她纤细手腕,把她的手从自己轮椅上移开。王展轻轻叹口气,认命地给使出吃奶的劲儿帮这位爷下楼。 ~ 九月晚,夜色悄然降临。 王展协助安装假肢的人给裴川把新的假肢弄好,这两年裴川长身体,残肢的数据不适会更换,单数作为裴川的主治医师,王展对他的情况很清楚。 一行人忙忙碌碌到晚上八点半,都市的霓虹已经亮起来了。 裴川装完假肢,王展舒了口气,然而王医生忍不住数落道:“你干了 什么?假肢都可以坏。” 裴川的假肢仿真防水,是目前国内假肢比较高的水平了,坏到不能走,是得多可怕。 “杀了条野狗。” 王展瞠目结舌,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什、什么?”他赶紧道,“我给你检查下身体。” 裴川拂开他的手:“没被咬到别的地方。” 裴川也觉得可笑,竟然是假肢救了他一命。 他下了病床,王展说:“她还在外面等呢。” 也不知道这混账小子是什么用意,竟然让那小姑娘一路跟着来了。 裴川低低“嗯”了一声,他知道。 他推开门,秋天的夜色有些凉,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贝瑶规规矩矩坐在医院蓝色的陪护凳子上,一见他出来,大眼睛紧张地盯着他看。 他走过去,问她:“冷不冷?” 贝瑶摇摇头,她害怕问那个结果,却还是颤着声音问了:“你没事吧?” 裴川说:“没事。” 她张了张嘴,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几乎颠覆了她多少年来的认知。人情冷暖,裴川早已看了个通透,唯独她过得纯真快乐,希望他当一个好人。 可是人人这样对他,他有什么理由当一个好人呢? 孩子们的父母都心慌得看着自己的宝贝,就连赵芝兰,也是快被亲生儿子贝军吓晕了过去。 贝瑶难过极了,她觉得羞愧。 小时候看世界是美好无比的,有些东西却迫使着少年少女们成长。 已经比较晚了,贝瑶出门前告诉过贝立材,然而市医院回家的车并不那么好等。裴川没开他自己的车来,他也没提出让王展送。 他带着贝瑶往前走。 夜风轻轻,少年双手插兜里。裴川话一向不多,如果没人和他说话,他能自己安安静静待一整天。 月亮出来了,高悬在空中。 贝瑶慢慢跟着他的步伐,一双眼睛眼尾的红还没消失。她越想越难过,如果裴川没有自己回来,她是不是就已经把他弄丢在岁月里了? 有些事情,无关懵懂的爱情。 她左看右看,看到一个卖氢气球的老人。贝瑶说:“裴川,你等等我。” 裴川站定步子,看她小跑着过去,冲那老人比比划划,指了指上面的气球。老人给她拿了一个蜻蜓气球。 她牵着它,又一路小跑回来。 无数孩子都看着她和她的气球,她说话带着鼻音,是女孩子独有的软糯:“裴川,你伸一下手。” 他拳头握紧,伸出兜里的左手,没让她看见掌心还没褪.去的红肿。 贝瑶把气球捆在他手腕上,她打了一个结,那可怜的气球在他们之前飘来飘去,滑稽极了。 裴川却没把它解下来。 充气的蜻蜓轻轻飞在空中,像她指尖不经意的触碰。 他的自尊压不过渴望,所以她如今在这里。 裴川低声问:“你做什么?” 贝瑶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一年前离开家,是不是很难过?” 他静静地看着她。 少女忐忑地露了一个笑,露珠儿掉落枝头,在月色下极美,安静等着他的回答。 那一瞬他褪.去了一年来的张狂和浮夸,竟然也有些心酸的滋味了。 他说:“没有。” 他本性本来就坏,哪来的难过。只是想走就走了。 她说:“我小时候差点走丢过一次,我妈妈就在我手上绑了一个氢气球,她说这样就能一眼看到我把我找回来了。裴川,对不起没能找到你,请你原谅我。” 他眸光落在她身上。 秋夜有些冷,她穿着一件米色中长袖,被凉风吹得有些瑟缩。只是笑容明媚起来了,她伸出一只白嫩.嫩的小手:“给你打一下,原谅我好不好?” 就像是小时候他怒极了她老过界,她怯生生问,给你打一下,原谅我好不好? 长街头。 风声入耳,他的心陡然软成一片。 她有什么错呢,一直以来,是他对她不好,所以她连自己喜欢她都觉得讶异。他回来甚至也只是为了动情和私欲。 她没变,是他更坏了。 他更想握住这只手,本来让她跟着来,就是该握住的。可是到底没有。 他绝望地想,他完了,竟然更喜欢她了。 所以他说:“回家了。” 无数阴谋诡计都没有用,抵不过她真实又近在眼前的笑容。原来有人从来没有想过抛弃他。 回家的最后一班车如约而至,车子摇摇晃晃。 贝瑶头一次睡得这样安心。 裴川坐在她身边,窗户开了一小条缝,这条路路灯微暗,树影遮不住月光,外面只有一家老旧唱片店,放着更老的歌曲,他凝神细听,是李克勤的《月光小夜曲》,他偏头看她,她长睫垂下毫无防备熟睡着—— ……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 她似这月儿仍然是不开口 提琴独奏独奏着明月半倚深秋 我的牵挂我的渴望直至以后 仍然倚在失眠夜望天边星宿 仍然听见小提琴如泣似诉再挑.逗 为何只剩一弯月留在我的天空 这晚以后音讯隔绝 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拥有 他心中酸楚、悲哀,却又庆幸还没来得及真正伤害她。 37.疼吗 三楼是孩童玩具城,比起二楼,这里童真又欢快。 裴川低眸看她,她在校服左边口袋里把一个“平安快乐”的红包拿出来。贝瑶真诚极了:“谢谢你救了贝军,我妈说我们家没有什么感谢你的,她想来看看你,可是你不住裴家了。” 他漆黑的眸落在红包上。 少女脸颊粉粉的:“嗯……红包里不多,我家有些穷,你知道的。这是我爸妈的心意。” 裴川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给他送钱。 他知道自己在他们六中名声可能不好,然而她还是给了。裴川低声说:“不用,我不缺钱。” 她抬眸看他,眼神纯净:“好吧。”贝瑶把红包放回了左边口袋,然后从右边口袋拿出一个东西。 他目光凝在她手上,片刻心跳加快。 少女语调软糯糯的,询问他的意见:“这个可以收下吗?” 一支“京万红”烫伤药膏,在这年只卖几块钱。 “裴川,手还疼吗?”她的声音又轻又软,丝丝缕缕往人心里钻。 他知道自己不该接受,原也不能接受的,就像那个毫无分量的红包一样拒绝她。可他僵硬着身体,如鲠在喉,心跳加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裴川掌心的纹路是断掌。 据说这样的手掌打人很痛,可是能吃苦,又勤劳。少年练拳击,骨节宽大分明,掌心还带着没消下去红肿。 她轻轻放在他掌心里:“以后不可以用开水洗手知不知道?” 他声音低不可闻:“嗯。” 昨夜她替他捆氢气球时发现的,一联想他房间地板滴落还冒着热气的水渍就明白了。贝瑶一大早去学校先去了医务室。这时候下午六点半了,贝瑶没吃饭,也得在八点钟之前赶回去上第一节晚自习。 裴川知道她得走。 他握紧那个药膏的盒子,把它放进自己兜里。 “裴川再见,我回去了。” 他注视着她下楼,少女纤细单薄的背影逐渐走远。 二楼雅间门开着,饭菜都凉透了,裴川还没回来。金子阳心大,坏笑着说:“我们找找去啊。” 他们上楼,裴川站在窗前,手插进裤兜里,安静又无言。 这个如山一般沉默的少年,一点也不像他们认识的川哥。 金子阳说:“川哥?还吃饭吗?” 裴川摇摇头:“不吃了。” ~ 十月清秋国庆节,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学校也放了假。 电视里在放阅兵仪式,祖国的发展繁荣昌盛。 十月二号晚上下起了雨,小雨淅淅沥沥,却不能阻止窗外一片热闹欢庆。祖国越强大,人民的日子就越好过,裴川在房间换衣服,猝不及防一颗小小的纽扣掉了出来。 他神情有片刻凝滞。 那个纽扣模样的遥控器,像是潘多拉魔盒,诱.惑着他去打开。 他没有丢掉它,却也一次都没有按开过它。 裴川把它捡起来,放在书桌边,转身去浴室洗澡。 他洗完了回来,目光却又胶在它上面。 他抿唇,告诉自己,就听这一次。 他按开了它,打开自己的蓝牙耳机。纽扣上的小光点在东南方跳动,像他不规律的心跳,砸得胸口期待又发闷。夏令营以后,它依旧没有损毁。 耳机里短暂的电流声以后,他听见那头也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随后赵芝兰说:“瑶瑶,收一下衣服。” 少女糯糯答道:“妈妈,收过了。” 赵芝兰匆匆进屋,女儿在房间写作业,儿子贝军在沙发上抱着小剑睡着了,贝军蜷缩成一团,脸蛋上带着泪,身上盖着贝瑶搭上去的被子。 他被惊醒,睁眼就看到了赵芝兰,然后“哇”的一声大哭:“妈妈!” 赵芝兰被他脆生生的嗓声吓到了:“怎么了?” “我把姐姐的娃娃丢进洗衣机了,我不是故意的。” 赵芝兰眉头一跳,冲到自家阳台一看,果然衣物收得干干净净,再一看他们家垃圾桶里,一只熊猫玩.偶滑了线,被洗褪了色,棉絮已经外翻,奄奄一息。 赵芝兰回头,见女儿贝瑶摸摸贝军的头,贝军更伤心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看到小熊脏了。” 赵芝兰简直想把这个精力旺盛又瞎好心的熊孩子打一顿。 赵芝兰说:“这个娃娃陪了姐姐快十二年,你都得喊这熊猫一声哥哥,你竟然给我丢洗衣机洗坏了!” 贝军睫毛湿漉漉的,他长得和贝瑶三分像,像是漂亮的瓷娃娃,他悲从中来:“对不起,熊大哥,贝军错了。” 贝瑶没忍住笑了:“好啦,姐姐没怪你。” 赵芝兰凶道:“你.妈我怪你,过来挨打!” 贝军抽噎着过去了,赵芝兰给了他的小屁.股一巴掌。贝军躲也不躲,挨了这一下说:“我有零花钱,给姐姐买一个一样的。” 这孩子调皮的时候让人头疼,懂事的时候又让人心疼。 赵芝兰想说,十二年前并不独特的玩具,你小子去哪里买?却见贝瑶摇摇头,她心中虽然失落,却知道贝军并不是故意的,小孩子比她还难过,她拉着弟弟:“好啊,不要小熊猫,买只小兔子好不好?” 贝军揉揉眼睛:“姐姐喜欢小兔子吗?” “对呀。” “那我给姐姐买小兔子,我们幼儿园旁边就有卖!” “谢谢小贝军哦。” 小孩子破涕为笑。 那头雨声淅淅沥沥,人声却逐渐远去了。裴川回神,把纽扣丢进垃圾桶,闭上眼睛。 半晌他又重新穿衣服起床,秋夜有些凉。他开着车,循着玩具店一家家找。 他的车改装过,外人却不能明显看出是适应残疾人使用的。毕竟是好车,他也还有几个月才满十八,申领的驾驶执照是“那些人”帮他搞定的。他们不会在乎他年龄,只要他手段和能力出众,就什么都可以办到。 手机里照片像素并不好,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旧书包洗的发白,她回头,大眼睛弯弯,装上整个星空的色彩。画面有些褪色,那个她一上课就喜欢无意识揪耳朵的小熊猫憨态可爱。 他指给店主看。 店主摇头:“哪来这种东西啊?我们店里有更好看的,要不要?” 他开车穿过大街,轮胎溅出水花。穿行在城市的夜里。 天空渐渐明朗,朝阳升起来。裴川才明白,有些东西存在于岁月,十多年过去,整座城市再也寻不到第二个。 裴川靠在车里抽了一支烟来醒醒混沌的头脑,金子阳这时候打电话过来:“倾世呢,来不来?” 他哑着嗓音:“来啊。” 他都不知道这一.夜在干什么,敲了多少次门,又在疯魔渴望什么。 调转方向盘,去了倾世。 金子阳懒撒打了个呵欠说:“今天约了很多人过来玩,我昨晚就在倾世睡的。川哥你怎么也起这么早,咦?衣服还湿了?” 这货探头往外一看:“没下雨了啊。” 裴川没理他。 他靠在沙发上,残肢隐隐作痛。事实上那车经过改装,也不是让他这么糟践自己身体的。 裴川叫了一杯酒。 烈酒入喉,他轻嗤了一声,笑自己昨晚蠢。窃.听这事,用在他亲爸亲妈身上,不是让他的心更冷了吗?用在她身上,昨晚又在发什么疯? 他不会再去的,他又没疯! 金子阳说:“这里啥时候安了个这玩意儿啊?哈哈哈娃娃机,夹得起来么?” 他投了个币,还没夹呢,就见川哥大步过来,看了一会儿出奇沉默。 “找人把这个打开!” 金子阳:“哦哦……啊?”不是吧! 金子阳去前台问,前台说:“钥匙没在我这里,还早呢,昨天装那个的师傅没来。那个东西才安的,给女孩子们夹着玩的。” 金子阳把前台的话如实转告了一遍。 裴川死抿着唇。 然后他兑换了一百个币,一个个往里扔。 金子阳目瞪口呆:“……” 裴川并不会这个,要么娃娃都没碰到,要么夹不出来,金子阳都看不下去了:“算了吧要不,你喜欢买一个安家里玩啊。” 第七十三个币,他夹起来一只粉猪。 金子阳激动惨了:“厉害厉害!” 却见裴川又兑换了一百个,接着夹。 紫猴子、蓝精灵、小蜜蜂、长耳兔…… 一个又一个被夹出来。 金子阳从围观到了绝望,干嘛啊这是,要夹空吗?川哥什么鬼爱好? 郑航来了也愣了一下:“川哥这是?”他和金子阳身边堆了一地乱七八糟的娃娃。 “走火入魔呢。都五百多次了吧。” 手不嫌疼吗?机器都要给玩坏了。 一个黑白分明,憨态可掬的小熊猫最后掉落出来。裴川捡起它,往外走。 金子阳怀疑自己没睡醒:“fuck?站了一早上,为了看川哥夹一个没老子巴掌大的熊猫?” ~ 十月三号的清晨,空气分外清爽,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空气里都沾了浅浅的湿气。 家里贝军起得最早,窗帘被刮得一动一动,他揉揉眼,看见了一个遥控飞机。 “哇!”好酷啊。 贝军裤子都没穿,跑过去拉开窗帘,好在窗户没关,否则他一个小肉团,是推不动窗户的。 遥控飞机仿佛明白他的心意,最后飞进来,落在他手里。 沉甸甸的,上面系着一只呆萌的小熊猫。 贝军并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对于孩子来说,这就像是超级英雄一样给力,他欢呼着跑出门,又因为没穿裤子挨了赵芝兰一顿揍。 他满不在乎,举高手中的小熊:“姐姐的小熊回来了!是萨斯神带来的!” 赵芝兰给他套上裤子,一看不得了,还真就是一样的。 贝军去敲姐姐的门,小奶音使劲叫唤,兴奋极了。 贝瑶打开门,少女长发披在肩上,她蹲下来,拿下弟弟手中的小熊猫。 贝军问:“是萨斯神送回来的吗?”他动画片看多了,萨斯神是一部动画片里英武无所不能的男性神明。 贝瑶温柔带笑的眉眼沐浴在晨光里,她偏偏头,指尖触上小熊猫,它还带着清晨的湿意。 她轻轻告诉弟弟:“是呀。” 她拿着小熊猫走到窗前,蔷薇花缠绕枝头,她垂眸看下去,小区门口只有一片葱茏绿意,仿佛那个人从未来过。 38.怀里 十月份收假回来,上完晚自习后贝瑶看到了抽屉里的一封情书。 粉色的封面,上面还洒了金粉,看上去漂亮又用心。六中管理虽然没有三中那么严格,然而还是禁止早恋的,少年少女们鲜少有明目张胆表白的,就连写情书也非常需要勇气。 贝瑶看了一眼封面,上面写着一个男生的名字——韩臻。 笔力洒脱,字写得特别漂亮。 贝瑶知道韩臻,高二(1)班一个高高的男生,上次统考名词在自己前面几名,贝瑶年级第七,韩臻年纪第三,是一班的第一名。 贝瑶把它放进书包,身边写作业的吴茉笔顿了顿,抬起头玩笑道:“贝瑶,韩臻的情书哎,你不看看吗?” 贝瑶偏头看她,教室里白炽灯明亮,映在贝瑶一双清瞳中,放开盛开星星点点的碎光,有种惊人的美丽。吴茉握紧了笔:“你怎么不说话?” 贝瑶小脸严肃地说:“吴茉,我尊重你的隐私,也请你尊重我的隐私。” 吴茉有些难堪,几乎整个高二都知道校花贝瑶脾气不错,她成绩好,从来不吝给同学们讲题。一双杏儿眼清透美丽,长睫软软的,一笑甜到了人心里去。 以至于这样的人,鲜少讲重话,大家都很喜欢她。可她今天这样,就是责备吴茉看她隐私了。 吴茉放下笔:“我也不是故意看到的啊,他名字就写在封面上,能怪我吗?我只是开个玩笑,你至于这样吗?” 其实那封情书到底是偷偷放在贝瑶课桌里的,放得很深。如果吴茉不是有意看,是看不见的。 贝瑶不知道情书有没有被拆开过,但是就如陈菲菲所说,吴茉变了很多。成长磨砺了许多人的性格,像方敏君、陈虎,都在越变越好,然而吴茉显然糟糕了许多。 贝瑶也不与吴茉争辩,陈菲菲一过来,她就和陈菲菲一起走了。 晚自习同学们都在陆陆续续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吴茉心里难受极了,像是压了什么。 她知道自从上次“网恋”事件以后,寝室的三个人都在有意疏远自己。吴茉心想,她们为什么会疏远自己呢?是不是看不起她,觉得她贪财才会被骗,往更严重的方向想,她们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干净”。 吴茉又羞愤又委屈,凭什么呢?自己也是受害者,她们怎么可以这么对她。她并不信任室友,总觉得有一天她们会讲出去,那样自己的名声就毁了。 寝室里一共四个人,吴茉最羡慕贝瑶。哪怕贝瑶家境最差,可她人缘好,长了一张所有人都羡慕的脸,而且一个寝室的,最清楚贝瑶身材有多好,贝瑶几乎拥有吴茉一切最羡慕的外在。她无法理解陈菲菲和杨嘉为什么能心无芥蒂地和贝瑶站在一起还那么喜欢她,难道不会觉得自卑吗? 教室灯一关,吴茉本来要回教室,可是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自己“声名狼藉”,贝瑶却“冰清玉洁”。偏偏喜欢贝瑶的还都是很好的人。 她脚步一转往学校的香樟林走。 她看了那封情书。 香樟树下,一个修长挺拔的少年在忐忑地等人。 吴茉说:“韩臻?” 少年回头,露出一张少年气清秀的脸,他长得真不错,符合这年校园女孩子的审美,清秀干净,一笑温和。 韩臻看她有些眼熟:“请问你是?” “我叫吴茉,是贝瑶的室友。” 韩臻脸红了,他想过很多种可能,贝瑶会来或者不会来,可是没想到来的是她室友,他只好礼貌地道:“你好。” 吴茉微赧道:“贝瑶看了你的……她没来,贝瑶学习挺努力的,你别打扰她了吧。” 韩臻失落道:“嗯,我知道的,学习为重。” 吴茉说:“其实也不是,你知道的,喜欢贝瑶的人挺多的。” 韩臻抬头,听她讲。 “可是贝瑶觉得,大多喜欢都是喜欢容貌的肤浅,你真的敢当面给她表白吗?什么都不怕那种,让所有人都知道那种?” 韩臻家世不错,从小的教养也很好,他下定决心,轻咳一声:“好。”他追问吴茉,“这样她就会答应吗?” 吴茉心一跳:“肯定啊,她给我说,她喜欢勇敢坚定的人。” 韩臻说:“我明白了,三天以后秋季马拉松比赛,能请你帮我带个话吗,请她在终点等我。” 回到寝室,其他室友都洗漱完了。 陈菲菲说:“吴茉,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阿姨差点都关门了。” 吴茉有些心虚,不敢看贝瑶:“我肚子痛,在教学楼上了个厕所。” 其他女生倒也没有多疑,聊不到一会儿天寝室就要统一熄灯的。 灯灭下来,朦胧间,吴茉看到对面那个婀娜的影子,轻轻咬唇。她第一次干坏事,心怦怦跳,又免不了妒忌有人肯为了贝瑶一往无前。 明明、明明韩臻知道会被处分的。 ~ 秋季马拉松是c市高中的传统,除了一三六中,其他高中也会参加,因为盛大又热闹,学校都会放一天假。 十月约莫是除了寒暑假,假期最多的一个月份了。 三中高二(9)班,体育委员把报名表拿过来的时候,金子阳说:“我帮你们报名了啊。” 在写卷子的裴川抬头,出声道:“不去。” 金子阳说:“为啥啊,多热闹,哪怕跑不完全程,美女递水加油也显得很帅的啊。” 而且川哥手臂肌肉线条真的很好看,运动的时候超有男人味。 裴川没解释,他低头继续写化学卷子了。 金子阳他们并不知道他没有小腿,运动长裤常年掩盖着他的残缺。他们一开始认识裴川,就只知道这个少年很有钱,自己住、很自由,可是并不知道他的过去。 裴川像是没有家人的人,金子阳他们有时候不小心问到他的过往,他整个人就会特别冷。 久了大家就知道,家庭和过去是他的逆鳞,也乖觉不再提起了。 郑航说:“我要去,给我报一个。” 金子阳应道:“得咧!”又去戳前面的季伟,“伟哥,去不啊!” 季伟动了动肩膀,推了推眼镜抗拒道:“都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伟哥’,听着跟……我不去,我要预习英语第三章,我这次一定可以考好的。” 金子阳狂笑,拍了拍他肩膀,知道瘦弱的季伟不喜欢这些运动,这次倒也没有搞事情,没把他名字写上去。 裴川看着纸上的化学方程式,身边金子阳和郑航在激烈地讨论秋季运动会的事,他沉默下来,纸上的东西也看不进去了。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去运动,上次篮球赛,他旷课三天,残肢红肿,几乎下不来床。 他的身体本就不允许他做很多事情,只能听别人讲讲罢了。 ~ 十月秋色里,三中校园的银杏树开始变黄,少女穿着嫣红的里衣,两条带子交织系在脖子后面,身上穿着六中的校服外套,里衣的红衬得她脸颊肌肤白皙。 贝瑶喘着气,往三中校园里望去。 他们班周二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所以贝瑶坐车过来三中,三中还没下课。 她舒了口气,沿着变黄的银杏树往校园里走。 叮铃铃的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涌出来,贝瑶没法,只能避开他们。三中也是要穿校服的,一套紫白、一套蓝白,只是她没看裴川穿过罢了。 她肩上印着蓝白小海豚,再往前走是一处僻静的教学楼,贝瑶怕裴川已经走了,忙摸出手机给他打电话。 那头很快接通,少年嗓音低沉,听着有几分清冷:“贝瑶。” “嗯,是我,我在你们学校银杏树很多这里,你有空来一下吗?” “好。” 裴川挂了电话,给金子阳他们说:“你们先去吃饭,我有事。” 说完也不看他们表情,往学校银杏林走了。 金子阳他们自然是不会去食堂吃饭的,几个人勾肩搭背:“要不去‘倾世’吃饭,好久没去了。” “走啊,待会儿给川哥打个电话,晚自习老沈的,不去了。”老沈性子温吞,是坏学生们的“欺负对象”,几个人哄笑一声,往外走了。 裴川走到银杏林。 银杏半黄半绿,枝叶下落,她坐在大石头上,身上背了一个书包。许是累坏了,双手搭在膝盖上喘气。 少女穿着校服裤子,因为裤腿太长,她卷起来了一截,坐下会露出格外细的脚踝。 她双.腿悬空,刘海被微风吹得轻轻摇摆,银杏树叶眷恋落在她身边。 篮球场还有人没走,几个男生球也不打了,均偷偷看她。她背着书包累坏了,并不知道。 裴川目光垂下来。 “裴川!”贝瑶笑着喊,她尾音很软,有心人眼里有些嗲,可其实声音温柔,像是江南软语。 裴川走过去,她没有跳下来,坐在大石头上依然没他看着高。 贝瑶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一个简陋的饭盒,裴川看过来,她脸颊红了:“我妈妈包的饺子和五色糕,今天重阳节呢。” 果然铁饭盒里,蒸饺和五色糕对半开。 卖相说不上多好,还有些冷了。 她示意他接着,裴川拿过来:“你跑过来的?” “没有,坐车过来的。”她笑着说,只是从学校到车站,以及下车的路上跑过来的。 裴川看着饭盒里金子阳他们这类人定会不屑一顾的东西,心中有种荒谬的猜测。贝瑶并不清楚他现在的生活,所以按照小时候那样照顾他。 她兴许从别人口中听过“三中裴川”,可这对于贝瑶来说,只是一个认知不明确的名词。在她心里,他依然是没有离开的裴川。 她不知道他曾经险些一脚踏进深渊。 他握紧饭盒,目光落在她书包上的小熊猫。 贝瑶也看见它了,她问他:“这个是你送的吗?” 裴川没有否认:“嗯。” 贝瑶困惑极了:“你知道我的小熊猫坏了吗?” 对上她清凌凌的眼睛,他只能撒谎:“原来那个坏了吗?我偶然看见这个,觉得和你的像,随便买的。” 他语气镇定,贝瑶倒也没有怀疑。 在十六岁的她看来,监听实在是件很遥远的事情。 她语气清甜,爱惜极了:“谢谢你,我很喜欢它,以后不会弄坏了。” 他心里有一块不受控制地跳动,仿佛那一.夜发的疯,在这一笑里有了归处。他微微站远了些,怕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在她面前,不太会笑,然而眼里情不自禁柔和,比一切浮夸轻佻的笑意显得木讷许多,却又真实得多。 贝瑶很快就得回去,她是要上晚自习的。 裴川没有送她出校门,他看着她走远,第一次觉得一年多前骗她,是他这辈子犯过最大的错误。 三中六中并不远,却看不见彼此,不会再有第二个姑娘不辞辛苦给他送吃 的了。 她长大了那样漂亮,但凡心性高傲些,都知道对他这样的残废好,对她自己来说是一种折辱。 然而她走在银杏林,背影单纯又快活,似乎并不觉得折辱。 等她走远了,裴川回到教室,把她带来的饺子和五色糕吃得干干净净。 ~ 夜晚的“倾世”,四楼kv,裴川靠在窗前抽烟。 他们都没去上今天的晚自习,从倾世看过去,能看见六中的教学楼灯光次第亮起。 他突然有种冲动,去看看她如今的生活。远远看一眼就好。 金子阳说:“倾世要是加个舞厅就爽了艹。川哥,过来喝酒不?” 裴川回头,kv群魔乱舞,远处的六中,一片光明安安静静。 裴川说:“我下去走走。” 他从黑暗处往六中走,在六中校门,遇见了吴茉。 裴川目不斜视,吴茉心跳有一瞬加快:“裴川!”她小跑过来,“你、你怎么来了六中?” 裴川这才停下脚步,拜良好的记忆力所赐,他记得这个贝瑶的室友。 他性格颇冷淡,吴茉不知怎么的,面对他比面对韩臻紧张多了。她在少年漆黑瞳孔的注视下脸慢慢红了,语气也放软:“上次,谢谢你帮我。” 她咬着唇,偷偷看他。 裴川淡淡道:“嗯。”他沉默片刻,问她,“你们上课了吗?” 当然上课了,她是生物课代表,老师让去帮忙拿点东西才出了教室。然而少年的目光往他们教学楼看,吴茉心里沉了沉。 她试探着问:“你是来找贝瑶的吗?” 上次丁文祥是骗子的事,就是贝瑶带来的消息。 裴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不喜欢答非所问的人,对吴茉也没有任何耐心,径自绕开她走过去。 吴茉心里很难受。 她这几晚都在做梦,梦里是在倾世裴川的模样。他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吓得丁文祥逃走了,约莫在每个人高中的时候,这种又冷又酷又强大的少年,更能让人念念不忘。 吴茉情窦已开,对喜欢一事远比懵懂的贝瑶清晰。她心里的酸几乎快淬成毒汁。为什么,为什么又是贝瑶? 心里一股子火让吴茉往前跑了几步:“我们在上课呢,贝瑶在帮老师改卷子。” 他脚步停下来。 吴茉语气轻快地说:“你是贝瑶的朋友吧,悄悄给你说,后天有惊喜哦。” “后天秋季马拉松,一班的班草韩臻要给我们瑶瑶表白。瑶瑶收了他情书,但是这事好多人都不知道。” 少年回眸,漆黑的夜里,他眸中竟比夜色更晦涩。 裴川说:“她收了?” 吴茉校服里手指握紧,说道:“对呀。你见过韩臻吗?他们挺配的,他是真的喜欢瑶瑶啊,明明知道那条表白会被处分,而且每年跑完马拉松的人能有几个?光是这份心意,瑶瑶就挺感动吧。” 少年如山沉默,许久,他没再去教学楼,转身出了校门。 吴茉第二次用这件事撒谎,却没有第一次心慌了。 她看着少年颀长的背影,生出说不清的渴慕。要是他信了,他要么主动退出,要么强势争取,伤害的也只是贝瑶或者韩臻。 吴茉回到教室,看着教室里安静垂眸自习的同桌贝瑶,心里头一次生出些期待。 后天秋季运动会,韩臻表白,贝瑶拒绝不拒绝,都得传绯闻。看你是让韩臻在所有学校面前出丑呢,还是答应他一起被处分呢? ~ 秋季马拉松格外热闹。 横幅被拉起,不参加的大部分学生都会去帮忙。志愿者们穿上自己学校的校服,戴上校徽,坐车上山。 常青山葱茏,人为开辟出了一条跑道,后来建了栏杆,栏杆牢实,平时常常有人爬山,后来拿来举办秋季马拉松。 从山脚到山顶,符合马拉松坚韧不拔的精神。 只要参加并且到达终点的人,举办方都会给予奖励,所以每三年的秋季马拉松格外热闹。只不过因为三、六中离得近,参赛的多,其余学校离得远,来的人少。 学生会会长师甜走在最前面,招呼高一高二的志愿者同学们上车——这样的活动高三是不会参加的。 师甜快累成狗,嘟囔道:“为什么我一个高三的还在干这个啊,今年志愿者好少,搞得我只好抓壮丁,都不得民心了。” 贝瑶她们寝室,贝瑶恰逢经期,只能选择做志愿者。 她虽然平时安静,可是也喜欢这样的热闹。 杨嘉和陈菲菲参加了马拉松,打算走完全程随便得个奖牌做纪念。陈菲菲脖子上还挂了个水瓶,贝瑶替她取下来:“这个不用,会很累,志愿者每隔一小段就会准备葡萄糖水,你要是渴了就记得过去喝水。” “好,瑶瑶你要给我加油啊。” 吴茉没上车前,过去靠近师甜,她请求道:“会长大人,能不能让我和贝瑶去山顶啊!我们都好想上去看看,求求你了!” 师甜人爽朗,一想上次贝瑶帮了那么大的忙,调个志愿者位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成吧,警醒些啊,能跑上来的都不容易,帮忙扶一下。” 吴茉连忙说:“当然当然。” 车子拉着学生们到了山脚。 志愿者们上了另一辆车,提前坐车上山,其余参赛者集合。 喇叭声说:“各位同学们,注意听比赛事项,整个路段一共设置了六个赛点,没跑到一个赛点的,上去领一条丝带,以丝带数和时长记录成绩。” 原本商量着偷摸骑个自行车上去的金子阳和郑航:“……” 比赛可谓人山人海。 其实常青山并不陡峭,相反能被作为马拉松赛点的,这座山不高,最为平坦,只不过路途远,拼的是耐力,和其余的马拉松比赛并没有什么不同。 郑航一转头,惊讶道:“川哥?” 裴川冲他们点点头。 “你也跑吗?可是你没报名,赢了也没奖励啊。”没有奖励、没有荣誉,那还跑个球啊。 裴川抬眸,看着山顶的地方:“随便跑一下。” 志愿者们以此就位,带着开水瓶和纸杯在铺设的供给点准备好。 十月早晨的山风有些冷。 一声口哨声吹响,学生们欢呼着冲出去。 所有比赛,一开头总是激.情满满的,却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怎样的漫长和孤单。 裴川放慢了步子跑。 十月风拂过他的短发和露在外面的胳膊,人群四散开,一开始周围的人还很多,可是拿到第二条丝带以后,人渐渐少了。 他喘着气,与假肢接触的残肢开始隐隐作痛,劝他放弃。 可是不知道是不甘还是别的东西,他步伐不变依然继续。 韩臻是个正常人,他的速度一定比自己快,裴川想通了这一点,没有选择喝水。 第三个赛点,第四个赛点…… 手臂上缠了四色丝带,渐渐的,这条路变成一个人的孤独。他并非第一名,只不过马拉松距离被拉开,能看到的人就少了。然而汗水打湿黑发和眼睫,残肢痛得让他闷哼一声。 残肢快磨破了吧。 他喘着气,望着山顶的方向,一言不发继续。 第五个赛点,他拿过丝带,随意绕在自己胳膊上。 志愿者看他汗水打湿了衣服:“喝点水吧同学,别急。” 他没应,朝着山顶跑。 安了假肢的人,可以打球、可以跑步、可以拳击。可是当他痛得快站不稳的时候,他才明白,原来残缺永远是残缺。 这条路很孤独,没有同伴,没有任何人见证的孤独。只有山风不时拂过他的鬓角,汗水往下淌,和别人的累不同,他更多的是痛。 可是裴川心想,他命和身体虽然低贱,心意却并不低贱。 离最后一个赛点只有一百米的时候,他看见了她。 贝瑶坐在志愿者桌子前,肩上带了志愿者徽章,穿着六中的校服。她的身边,还有几个其他学校的男生女生志愿者。 终点有不少人,都在翘首以盼,她低眸认真在倒水冲兑葡萄糖,其余人上前给跑完全程的同学递水。 贝瑶一抬眸,就看见了裴川。 五十米外,他的步子很缓慢,就像小时候唱的童谣,蜗牛总是一点点负重往上爬。 他不是蜗牛,却以斧足在艰难跑步。 其实那时候他步子已经不太正常了。 蹒跚可怖,唯一支撑的是毅力,他的身边,跑上终点的,没一个有他那样吃力。他胳膊上全是汗水,像从水中捞上来的人。 连志愿者终点处的吴茉都睁大了眼睛,什、什么?裴川怎么会这么累? 最后二十米。他跑不动了,只能咬牙一步步走。 朝着她走过去。 裴川其实并不求什么,她递一杯水就好。可是他似乎,连这点距离都跨越不过去了。 师甜一转头,贝瑶正猫腰从人工拉起来的防护线钻过去,师甜吓到了:“贝瑶!你做什么!别过去!” 贝瑶钻到了跑道上,她没有回答师甜的话。 十九米、十八米…… 她朝着裴川跑过去。 志愿者越界跑进跑道,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师甜更不会想到这个人会是听话乖巧的贝瑶。 她长发披在肩上,微卷的发尾被风吹起。循着跑道跑过去,两米、一米,她像是一只飘落的蝴蝶,轻盈、带着夏天的香气。 她伸出双臂,接住少年下一刻险些倒下的身躯。 这是十二年来他们第一次拥抱。 少女纤细柔软的胳膊抱住少年劲瘦的腰,她发间很香,像栀子,又像是丁香,他双.腿剧痛,嘴唇干裂,拥住她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掌心下那截腰肢很软,和他自己的不同,软得不像话,那么细,显得孱弱又可怜。他第一次触摸女孩子的身体。 少年掌心滚烫,他一言不发,全身湿透。 “裴川。”贝瑶既心疼又气,“你参加这个做什么呀!” 他靠在少女怀里,嗓音哑得不像话:“喜欢。”因为好喜欢你啊。 贝瑶却以为他说喜欢这项运动,她气死了,眼泪都快急出来了:“这么不爱惜自己,疼死你活该!” 他竟是不反驳,也不生气,低沉着嗓音道:“嗯。” 他微闭上眼,十月山风清凉。 山道上只有他和贝瑶,还要十七米才是终点,她的身后,无数人翘首以望。 她钻过防护线,给了他这辈子第一个拥抱。 少女怀里是香、是软、是缠.绵,是他这辈子再忘不掉的芬芳。 39.贝同学 贝瑶吃力地扶着他,在他耳边轻轻道:“我扶你过去,别担心,每个跑完步的人都会脱力的。” 跑完长跑不能立即坐下,最好再走一走。她并不能体会裴川这样到底会有多痛,于是问道:“你要坐一下吗?” 裴川咬牙站起来:“走。” 他们一同走到终点,终点处竖了彩旗,经山风一吹,有种迎接锦绣的感觉。 所有人都能看出裴川状态不对,他面色白得像纸,黑色运动裤下长腿走路的姿势都不对,无数探究好奇的目光看过来。 要论起来,贝瑶显然是更有名的,贝瑶早上在这里当志愿者开始,就有许多人认出她是上次啦啦队跳舞的姑娘,六中鼎鼎有名的校花。然而裴川虽然三中高二有名,此前却没有到几所学校周知的地步。 然而贝瑶出格地穿过防护线去扶他,比起扶,那更像一个拥抱。学生们大多数十六七岁的年纪,对于这样的八卦探究比马拉松排名还兴奋。 有人悄悄道:“那个男生谁啊?贝瑶去扶他?” “不认识啊,没见过。但是虚弱成那样……啧,贝瑶眼光真不怎么样。” 细细碎碎的谈论声入耳,裴川全身的汗被风一吹,身上有些凉。原来他竭尽全力,在其他人眼中只是一个不过如此。 裴川觉得有些可笑。 呐,他到底在做什么呢?除了给她带来麻烦,他想证明的东西极其低廉。 他手臂支撑桌子勉强站立,额发上的汗水大颗往下淌,衬衫早已湿透,贝瑶打算兑好温水过来喂他。 师甜有些尴尬,悄悄拉过贝瑶:“你去扶他过来做什么呀,那现在成绩还作数不?” 裴川这个成绩,其实是入围了前五十的奖金名单,整个途中他没有喝一口水,没耽误一点时间。 贝瑶说:“他跑完了全程,为什么不作数?”她柔和清亮的眼神第一次带上几分固执,让师甜一时哑口无言。贝瑶匆忙倒好水加上葡萄糖走过去。 裴川看她一眼,她身上被自己弄脏了。男人的汗水,淌在女人身上,不该是因为他的狼狈。 他用手掌抵住她的纸杯,抿了抿发白的唇。 他没接受她的水。 贝瑶不明白,可他明白。 如果作为志愿者,有人体力不支去搀扶是因为心地善良,可是赛后再喂水,就会让人想入非非。 因为残肢的痛,他手指有些抖,自己去拎水壶。 吴茉见状,连忙上前帮他倒水。 裴川忍着剧痛,并没有抬眸看帮他倒水的是谁,只要不是她就好。没有他的一年,贝瑶活得轻松又快乐,他至今记得尚梦娴的刻意接近带来的后果。 吴茉心中欢喜,她虽然不明白裴川为什么看上去很不舒服,也被贝瑶的大胆吓到了,然而裴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喝贝瑶的水让她欢喜极了。 她殷勤地倒好水递过去,用志愿者的口吻说:“辛苦了,喝点水吧。” 裴川也实在没有倒水的力气了,他伸手去接,却被一只横出来的小手拿走了杯子。 那只手白皙漂亮,刚刚才放在过他的腰上。 裴川抬眸。 贝瑶不说话,她抿着唇,把吴茉的水拿开,自己那杯递过去。 一时间,议论声渐起。吴茉脸色很难看,但她还知道裴川在这里,她打趣一样说:“贝瑶,都是志愿者,你这是做什么?” 贝瑶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做什么,但纵然她懵懂,也知道吴茉的不怀好意。 女孩子生来就会多几分敏.感。 见贝瑶不理自己,吴茉说:“贝瑶,你这样人家水都喝不着。也太过分了吧。”她心想,裴川最好看看贝瑶有多不懂事。 贝瑶眸光清透,里面映出裴川的模样,脆脆的声音带上几分委屈,她拿着自己的杯子:“这杯才是加过葡萄糖的。” 他漆黑的眸看着她,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喉结动了动。 师甜快要看不下去了,她利落地倒了一杯,又随便倒了一堆葡萄糖进去,皮笑肉不笑:“来来同学,喝了喝了。” 裴川垂眸,接过师甜的水喝下去。他轻轻皱眉,师甜……到底是加了多少葡萄糖,甜得他味觉都难受。 这发展让看热闹的摸不着头脑。 最后见裴川喝了会长的水,才勉强觉得,啊一定是志愿者服务周到了。后面有到终点快支撑不住的,依然有人扶了一把,倒是把这件事带过去了。 吴茉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她上前说:“我扶你过去休息吧,那边有运动员凳子。” 贝瑶莫名就是知道,他不会让自己扶。只能抿唇看着他。 裴川看贝瑶一眼,她其实从不任性,这是第一次,被逼到算在发脾气。纵然知道或许她心中所想并不是自己期待那样,可他心中却像是被柔柔吹了口气,软得一塌糊涂。 他格开吴茉的手,没看吴茉一眼,咬牙自己走过去。 短短二十米,他像是又死过一回。 吴茉脸色不好看,其实她也明白,她今天主动示好,就是和贝瑶撕开脸了。贝瑶单纯,可是不是傻瓜。可是撕破脸就撕破脸,她心中反而有种终于如此的暗爽。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裴川心里还记着韩臻的事,周围还有很多同学,他忍住痛:“贝同学。” “贝同学”回眸,他低声说:“我钱包放在山下了,能不能帮我拿一下。” 她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什么样的钱包?” “黑色的,在卖水的小摊那里,我外套里。” 贝瑶心中懊恼,她现在一回想,也觉得刚刚自己不让他喝吴茉的水好丢人啊。 她小脸微粉,声音细细的,在他耳边轻轻道:“嗯……裴同学,吴茉一点也不好。”第一次背后说人坏话,她耳尖都红了,眸光也羞得漾上浅浅的水色。 他低眸看她。 是啊,吴茉一点也不好。你呢,可以自荐吗? 然而他到底还有理智,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贝同学”说完坏话落荒而逃了。 他强撑着看她去坐下山的车,痛得轻轻哼了一声。裴川打电话给王展:“常青山,让人上来一下。” 王展知道他一向逞强,给自己打电话肯定是很严 重的事了。电话那头王展额头青筋暴跳,你又在搞什么幺蛾子啊? 王展走关系,让人马不停蹄上山送裴川下去。 另一边韩臻气喘吁吁跑上来,一看,只有吴茉还坐在那里,没有贝瑶的身影。 少年汗水也湿了一大半衬衫,他跑过去,眼中的光都黯淡了。 吴茉心里一跳,才记起自己还骗了韩臻。 她忙给韩臻倒了杯水,小声道:“她不愿意来,我怎么说都不肯。对不起啊。” 韩臻摇摇头,他轻轻笑道:“没关系,不怪你。她不愿意接受也没事,我……我默默的就好。” 他身影慢慢走远了。 吴茉气得哦! 贝瑶这么放你鸽子你都不生气!还落寞接受了。吴茉第一次觉得快被气得吐血,那个女的不就是有一张过分好看的脸吗?一个二个都偏帮贝瑶。贝瑶阻止裴川喝水,哪怕再难受,裴川也只是沉默又纵容。 韩臻当众的告白也吹了,自然不会有谣言。 ~ 秋季马拉松比赛结束了三天,裴川依然只能待在家里调养。 王展看向床上看书的人,少年侧脸清隽,王展认命地道:“都说了多少次不要搞这些剧烈运动,假肢毕竟不是……算了,你忍痛一流。” 他自暴自弃:“今天还是你自己换药?” 裴川这才给了反应:“嗯。” 裴川再怎么也只是个少年,王医生儿子就他这么大,他叹息道:“裴川,还是回家吧。” 裴川说:“你管得好宽,可以滚了。” “……”王展说,“少年,早点回学校,向老师学会礼貌,老王我都是可以当你爹年龄的人了。你这样不会有小姑娘喜欢知道吗?” 裴川僵了僵,低声道:“本来也就不会有。” 王展和他打趣,无意间戳了人家心窝子,王展挺尴尬的,他咳了两声,自觉滚了。 其实王展大可安慰裴川,但他最后也没有。 他家一个儿子,一个才十岁的女儿,要是让女儿嫁给有残缺的人,当父亲的很难接受。除了身体,他们的心还格外敏.感,很难有人能包容相扶走过一生。 有些东西,一开始不给予希望,才不会落进更深的深渊。 他记得那个叫贝瑶的漂亮优秀小姑娘,似乎还是独生子女,他如果真的喜欢她,那得多艰难苦涩啊。 裴川旷课五天,再去学校的时候腿依然隐隐作痛。 金子阳说:“川哥酷啊,我都不敢你这么干,我要是旷课这么久,我老子铁定打死我。” 其实他们都疑惑,川哥的家人没有接到过老师的电话吗? 郑航说:“川哥你没什么事吧?” 裴川从抽屉里摸出书:“没事。” 金子阳纳罕道:“你被伟哥感染了吗?怎么也开始看书了。” 前排季伟激动地回头:“川哥,你也明白学习的乐……” 裴川皱眉:“闭嘴。” 季伟依旧高兴,他腼腆道:“前天的英语测试,下节课发成绩了,要是及格了我请大家吃饭。” 郑航笑得不行:“哦哦,祝福你啊。” “谢谢。” 裴川也忍不住弯了弯唇。 有时候,他觉得青春似乎又不是那么晦涩难熬,那些在人们眼中坏的、不.良的,也有鲜活有趣的地方。 只是每每想起另一个人,心跳会发疯失控,好苦也好甜。明明他喜欢得天崩地裂,她什么都看不见,可他独守一隅,不放弃也成了满足。 发完英语卷子——季伟同学差点又哭了,他英语62分! 他珍惜地叠好卷子,郑航笑死了:“对对保管好,下次说不定就没这个数了。” 季伟也不在意好友的调笑,他认认真真摸出错题本准备记录。 季伟家有钱,事实上,几个少年中,他家境相当好,但是由于天然呆,没什么朋友,别人也看不出他多有钱。 倾世最近,他们请客的地方就定在了倾世。 金子阳依然带了他的小女朋友,几个人开了个包间,后来他又提议去大厅唱歌。 事实上,倾世五楼大厅很热闹。 光靠有钱学生,这么大的倾世是开不下去的,所以等名气越来越大,倾世反而像是成年人爱去的会所了。 这样一来,学生们去得就少了。 毕竟青春期的时候,虽然向往过成年人的世界,可是也有一份莫名的畏怯阻止着人们的脚步。 裴川腿还痛。他靠在吧台前,让服务生调了一杯酒。 季伟在角落找了张桌子,他努力地和服务员协调,能不能给他弄一盏台灯——五彩灯晃得他眼睛花,看书不方便。 裴川这个人,其实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朋友的。金子阳他们算是他第一次交好些的人,有时候他也会茫然自己如今的世界,可是好学生的圈子大多清高孤傲,他怪癖的性格会是异类。 觥筹交错,不时有人会从五楼再往楼上走,有人会在倾世打球,有人会开房,社会上的人来来往往,裴川半眯着眼,看着一个神色不正常的男人步履匆匆上了楼。 他看一眼就猜到,那人吸了毒,精神状态很差。 裴川没有吭声。 只是金子阳他们过去之前,他点点吧台桌面说:“今晚早点回去。” 郑航也不反对:“好咧,川哥来根烟不?” 裴川接了,倾世的夜晚九点,一群刑警冲进来。 命运像是开了个玩笑,裴浩斌走在最前面,一眼就看见了裴川。少年坐在吧台前的凳子上,长腿微曲。 隔着人群,父子俩对望了一眼。 裴浩斌不可置信地睁大眼,这一年的裴川,眉宇冷漠,唇间叼了根烟,袅袅烟雾中,裴川神色也疏离。 周围有人大声唱歌,五彩的灯光交错落下来。 时光似乎一瞬倒退,四岁的小裴川笑着坐在他肩上:“长大要像爸爸那样,当警察,抓坏人。” 裴浩斌心颤地记起,裴川也曾向着光明,努力前行的。 41.小月亮 店门口,贝瑶在等他,她的伞收起来了,裴川一出来,她转头道:“雨停了。” c市的天气永远变幻不定,像是人的心情。 三中放学铃声响起,贝瑶说:“那我回去了。” 裴川手指蜷了蜷,低声道:“嗯。” 贝瑶走出老远,见他还在原地,静静看着她背影,她几乎有些无奈地走回来。 “裴川,我又不想回去了,你带我去玩吧。” 裴川僵硬地看着她:“什么?” 贝瑶想了想:“三中外面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裴川抿唇否认道:“没有。” 他常去的地方,总不可能带她去。然而她说不走,裴川内心又忍不住漾起浅浅的欢喜。 贝瑶说:“上次看到一家很有趣的小店,带你找一找。” 她带他去了一家涂料模具制作店。 店里只有三两个小朋友,玩得满手都是泥。贝瑶忍住笑,拉住裴川坐下。 有个五岁的小朋友走过来:“姐姐,你也要玩这个吗?”她摊开手,掌心一只已经烘干的小兔子胶模。贝瑶说:“不是哦,是哥哥想玩。” 小朋友瞪大眼睛看裴川。 裴川抬眸看贝瑶,她捧着脸,对他笑。 裴川很不自在,他冷着脸,却又无法提出要走。他只能默认,看贝瑶到底要做什么。 烤模具其实非常简单,相当于自己制作胶吊坠。 将胶按色彩倒进模板里,再放进烤箱,就可以做出来一个胶玩具或者钥匙吊坠。 贝瑶其实也没玩过,她进来这里其实是因为每个小朋友脸上都带着笑容。 店主拿来一个图案示例,问他们要做什么样的。 贝瑶说:“蜻蜓好看。”她纤细的手指点了点裴川面前那只卡通蜻蜓,裴川不理她,拿了一弯最简单的月亮和星星。 贝瑶心里好笑,看他制作。 模板上有黑夜,有一弯明亮的月,还有四周亮晶晶的星。 周围的小朋友都围过来,充当小老师叽叽喳喳指点这个笨哥哥。 “不是哦,你要先做天空。” “哎呀月亮融进天空里了。” “哥哥好笨。” “星星少了两颗。” 裴川满手都是胶泥:“闭嘴。” 他抬眸,她搬了一根小板凳坐在他面对,认真撑着下巴看他,见他看过来,露出天真明媚的笑意。 裴川呵斥声卡在喉咙里,他几乎是自暴自弃垂眸,拧眉继续。 小孩子们继续说他:“哥哥你倒了好多。” “好丑哟这个,还没我的好看。” “哥哥你脸上也有脏脏的。” 胶泥干了并不好洗,他刚想用手背擦掉脸上的,一只白嫩的小手轻轻给他擦了。 长大后,贝瑶第一次这么近看他。 他大多数时候不喜欢说话,表情冰冷,五官俊朗,有些酷酷的味道。眉峰锐利,会有一点点凶。她看着他,心里却很柔和。 他几乎是在狼狈闷头瞎做。 华灯初上,白玉彤出门来三中找继兄裴川,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店里孩子们笑声清脆,十六岁的少女脸庞白净温柔,笑着看裴川做模具。 他并不娴熟,甚至可以说是很笨拙。 然而却垂眸分外认真,甚至带着纵容和几分很浅的温柔。 白玉彤睁大眼睛,她只见过冷漠的裴川、暴戾的裴川、还有目中无人的裴川。确实第一次见任人摆布,毫无防备的他。 灯光下,最漂亮的却是他对面的少女,贝瑶抬头看过来之前,白玉彤往树后面一躲,隔绝了他们的视线。 因为裴川彩胶倒多了,模具烤干的时间比较久。 彩胶带着橡皮泥的味道,众星捧月被他做得有些丑。上面带了一个孔,刚好拿来挂钥匙。 贝瑶把自己的钥匙系上去:“哎呀好丑。” 他带着几分恼怒看她一眼,她杏儿眼弯弯:“这么丑,裴不高兴自己留着吧。” 她低眸,把他的钥匙系上去。 他能闻到少女发间的香,被秋天的夜风一吹,无声让人心跳加快。 钥匙带着她的体温回到他手上,上面系上一弯小小的月亮。 那个五岁的小女孩过来抱住贝瑶的腿,分外不舍。 贝瑶蹲下来,见她可爱极了,亲了亲她粉嘟嘟的脸蛋:“谢谢小老师教哥哥,去找妈妈吧。”小女孩羞涩又甜甜地笑。 裴川脸色难看极了。 他忍无可忍,怕自己说出什么话,几乎是转身就走。 走出好几步,她的声音夜风里疑惑道:“裴川?” 他第一次意会到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那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肆虐的感情,让他一个人悄然欢喜,也把他灼得快燃烧殆尽。 他被这样的温柔迷得神魂颠倒,分不清今夕何夕,可是又痛恨这样的温柔,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属于一个人? 裴川闭眼,片刻平静回头:“上晚自习了。” 贝瑶点点头,笑着挥手:“再见。” 一段路分两头,裴川认真做模具的时候,贝瑶忍住了看表的想法。等他走了,她才急匆匆懊恼地往公交车站跑。 晚自习都开始好久了,今晚是李芳群的晚自习,要考数学测试的。 而说好要上晚自习的裴川,却又站在初初亮起的路灯下,看着贝瑶慌张地跑远。 白玉彤一脸异色走过来:“你喜欢她?” 裴川冷冷回头。 白玉彤被他眼中片刻切换的阴狠吓到了,后退了一步。 然而她又想,有什么好害怕的,有裴叔叔在,裴川还能翻了天不成,上次来送钱,他没接结果自己还得捡钱,那才让人尴尬呢。 白玉彤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得意道:“啧啧真可惜啊,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她挺可怜你的吧?” &nb sp;“可怜”二字像是最尖锐的一根刺,挑开他内心不愿触碰的一角。 他动了动手指,很细微的骨骼交错响声。 那些午夜梦回最怕的,亲人一个个离开,在乎的一点点失去。最想得到的却无非是因为同情才与他相处。 他过得好时,身边围上来的都是卫琬这样的人。 只有他过得不好了,贝瑶才会陪着他。 所以、所以明明没那么难过那一巴掌,却偏偏内心渴望她的亲近。 这些都是他偷来的东西,裴川自己都在骗自己,却被一个人得意点破。 白玉彤脖子一痛:“救……” 下一刻,她的嗓音卡在喉咙里。 十月的秋天让人遍体生寒,她说不出一个字,脖子上的力道让她呼吸困难。她得意的笑变成了惊慌,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一个学拳击将近七年的少年,手臂的力道远非她可以想象。 他一只手就可以生生掐死她,白玉彤后悔了,她就应该听妈妈的,别招惹他,也别试图威胁他。 她眼泪流出来,四肢拼命挣扎。 安静的街道,树后这个少年却手段狠辣。 他冷眼看着她呼吸困难。 白玉彤抓住了什么,狠狠打他的手。 他目光微凝。 那是贝瑶亲自系上去的小月亮胶吊坠。 如梦初醒,裴川松了手。白玉彤蹲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他上前一步,她几乎是不要命地疯狂后退。 “钥匙,还给我。” 白玉彤扔过去,浑身发抖。今天本来是曹莉让她来问问裴川裴家要搬家了,裴川要不要回去,可现在她哪里敢问?这个危险的恶魔最好一辈子别回来。 他心里有个人碰不得,一提就发疯。 白玉彤看着他走远,被吓坏的恐惧让她崩溃哭出声。 她几乎是诅咒般地想,贝瑶不会喜欢他的,这样偏激的性格,他这辈子都不配被爱。 ~ 贝瑶回去的时候,李芳群坐在讲台上面。 “报告。”她轻轻道,正在低头写卷子的班上同学都抬起眼睛看过来。 李芳群沉着脸说:“贝瑶,你去哪里了?上厕所能上两三个小时?” 哪怕贝瑶成绩很好,可是李芳群本来就是大公无私的性格,自然不会姑息逃课的行为。 贝瑶不说话,默认了自己逃课的行为。 陈菲菲焦急惨了,她就差挤眉弄眼示意贝瑶撒个谎,比如肚子痛去了医务室,比如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啊之类,谁知瑶瑶自己认错了。 高二六班的同学都诧异地看着贝瑶,毕竟这个班谁都可能逃课,但是贝瑶属于最不可能的那一类人。 李芳群说:“不说话是吧,外面站着。” 贝瑶退出去,去教室外面站着。 梧桐树叶开始慢慢变黄,秋天的到来让空气很清新,因为上晚自习的缘故,校园里很安静。 她站在高二五班和六班的走廊外面,两个班的同学都能看见她。 毕竟是校花,六班写卷子的同学时不时偷偷看她一眼,五班那边的也好奇往窗外瞥。 好学生校花逃课呀,难得一见。 六班教室里吴茉忍不住弯了弯唇,心情愉悦极了。 贝瑶脸颊有些红,但她心中很平静,并没有想象中那种羞耻的感觉。秋风清凉,吹在身上有几分凉意。 她说过,不会再把裴川弄丢的。 李芳群气得不轻,第三节晚自习依然没让贝瑶进教室。 校花被罚站的八卦转眼在学校里传开,韩臻听到了也难免上了楼。 她单薄地站在夜色中,周围也有一些同学,倒是没人奚落。处境比他想象的要好,陈菲菲接了热水,悄悄端给贝瑶喝。 她平静地接受处罚,没有哭,也没有觉得屈辱。 韩臻踌躇,不知道该不该上去。 许是人缘好,还有同学悄悄给她买烤肠。 校园亮起的灯光下,她虽然没接受,可眉眼弯弯,动人极了。 陈菲菲怕贝瑶觉得没面子:“要不我也来陪你吧,反正考完了。” 贝瑶连忙说:“你回去上课,只有一节晚自习了,你出来李老师要更生气的。” “好吧,你去哪里了呀?” 贝瑶也不骗她,轻声说:“我去看裴川了。” 陈菲菲说:“他可真是害人不浅。” 贝瑶笑着说:“瞎说,我自己去看他,关他什么事。” “就你好,我看他跟一块冰似的,可不一定领情!”陈菲菲愤愤道,半晌她疑惑,凑近贝瑶耳边道,“瑶瑶,你不会喜欢他吧?” 贝瑶愣住,然后脸颊慢慢变红,她认真想了想:“喜欢是什么样子的?” “我去!你还真的在想这种可能性啊,他名声一点都不好,才配不上你,不许想了不许想了,当我嘴贱啊,我要回去上课了。”陈菲菲一溜烟跑进教室,他们瑶瑶没开窍,她可不能嘴贱帮着人家开窍啊,要是开窍对象是韩臻都还好,可裴川这男的多难搞啊。 先前还听说那个跳舞的卫琬和裴川有一腿,天知道真的假的。 上课铃响,韩臻只能也回去了,她老师还在教室,自己过去更不好。 贝瑶捧着杯子,第一次思考陈菲菲说的可能性。她喜欢裴川吗? 不是照顾,也不是同情,是一个少女喜欢少年的那种心境。 她心怦怦跳,有些奇妙的感觉,可是似乎并不让人讨厌。 吹了几节晚自习的冷风,贝瑶洗了澡才暖过来。 她打开手机,想了想,在网上搜索——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下面有人回答:“亲一下就知道了,亲一下如果能感觉到心跳加速,荷尔蒙爆棚,头脑眩晕,兴奋激动到快死去,那就是喜欢。” 这么吓人吗?贝瑶想,好、好可怕的样子呀。 而且这个方法好不靠谱的样子,亲一下就能检验啦? 42.止痛 十一月初,天气彻底转凉,所有人都不得不穿上稍微厚一点的秋装。 小区最近要发生的大事就是裴警官家要搬家了。 曹莉和裴浩斌领证一年多,也在小区住了一年,这女人与人相处的本事挺不错的,小区里倒是有几个好友。 只不过赵芝兰当初和裴浩斌前妻蒋文娟相处得还可以,这一年面对曹莉就多有尴尬之处,所以倒没有其他几位女士和曹莉的关系那么好。 说起来乔迁也是件喜事,裴浩斌特地找了个好日子搬过去。 裴浩斌清廉,邻居送的礼物一概没收,也叮嘱曹莉不要收。曹莉心里虽然有些惋惜,但这样的大事她心里倒是拎得清,连忙应了。 裴家找来搬家公司开始准备搬家的时候,裴浩斌才犹豫着再次问白玉彤。 “他真的说了不回来?” 白玉彤眼神有些闪烁,支支吾吾应:“嗯,是啊。” 裴浩斌长长叹了口气,那一巴掌像是在他和裴川之间隔了一个深渊。他开不了口迈不过去,裴川的性格也自然不会妥协。 然而如果裴川不回来,有一天他发现旧家都没了,那又怎么办呢? 裴家搬家裴春丽和刘东也来贺喜。 刘东红光满面:“大哥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哟,这是彤彤吧,比去年长得更好看了。嫂子气色也好。” 曹莉听了恭维话心里高兴,连忙给他们夫妻俩倒茶:“哪里哪里。” 裴春丽欲言又止:“哥,你们搬家,小川他……” 喜庆的氛围像是按了一个暂停键,刘东暗地里狠狠拧了这没眼色的婆娘一下。 裴春丽悲从心来,想起一年多前孤单的少年独自守着裴浩斌,怕父亲再也醒不过来,当时没人照拂,她家这个没良心又谄媚的男人刘东也拒绝收养裴川。 裴春丽好歹是裴川亲姑,哪怕氛围不对,她也强撑着痛说完:“小川明天夏天才成年呢,他一个人在外面,可怎么过,大哥,孩子叛逆了些,也不是什么罪过。他以后读大学,找工作,娶媳妇,没有家里人可怎么办呢?” 刘东看着裴浩斌沉默的脸色,连忙说:“春丽不懂事,小川能耐着呢,这一年不是好好的吗。” 白玉彤没吱声,她自然是不希望裴川回来的,那个人脾气很可怕,她想起他就心里发怵。然而不希望裴川回来这件事,怎么也不可能放在明面上说,哪怕再傻也不可能当着裴叔叔的面说。 倒是曹莉笑着圆场:“春丽说的是这个理,可是前几天我家彤彤去问了,那孩子不愿意回来。” 刘东心里不屑,一个残废么,还大学、娶媳妇,想得倒是多,哪家愿意把闺女嫁过去啊,就他家婆娘没脑子。但是当着裴警官的面,他又不可能教训裴春丽,都只能看着裴浩斌。 裴浩斌低着头说:“我下班了去问问他。” 他到底是一家之主,脾气也不和裴春丽大相径庭,做出这样的决定所有人都不敢有异议了。 裴浩斌黄昏来到三中,他第一次来这里,有些局促。 三中才开始上晚自习,裴浩斌去找了下裴川班主任。 裴川班主任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士,了解了裴浩斌来意以后,她诧异道:“您是他父亲?可他档案上写的是双亲皆亡啊。” 裴浩斌一震,愤怒这个逆子连档案都改。 班主任说:“您既然是他父亲,这都一两年了,怎么也没出现过,家长会没来开,也没问过他情况。本来看到他是保送过来的人,我们期望挺大的,可他后面跟着班上那群富二代混天过日子,我们还管都管不住。您这家长,也没想过管。” 裴浩斌心里有些后知后觉的凉。 横亘在他和裴川之间的,从来不是和蒋文娟离婚。还有那双断腿,午夜梦回他和蒋文娟共同的噩梦,儿子鲜血染红的勋章。 双亲皆亡。 这就是裴川的认知和选择。 裴浩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学校,他身姿依然挺拔,毕竟这年他也才四十岁,可是心里却像是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让人喘不过气。 裴家最后还是搬走了,小区又少了一户人家。 裴浩斌一家打包带走了很多东西,最后谁也没去叫裴川。 ~ 赵芝兰说:“虽然裴警官为人不错,可是我总觉得他在裴川这件事上少一根筋,唉说起来都气。” 然而别人家的家务事,顶多是茶前饭后的谈资。 秋天一过,冬天来得很快,小贝军年后又多了一岁,去年的旧棉袄穿不上了,也到了上学前班的年纪了。 赵芝兰压力很重,她生二胎的时候耽误了一年工作,两个孩子是家庭巨大的负担。 更别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她家难念的经就是她的亲弟弟。贝瑶和贝军的舅舅,以前开车撞了人,花了很多钱把人捞出来,贝家所有积蓄都砸进去了。 赵兴却不争气,后几年都在家荒废着,钱还不上,成了一个无底洞。 赵芝兰觉得很对不起丈夫和儿女。 虽说不会再借赵兴一分钱了,可已经借出去的钱没了就是没了,总不能把人砍死吧?现在最难受的还是贝瑶外婆,毕竟赵兴是外婆唯一的亲儿子,那个年代重男轻女思想太严重了。 快二零零八年了,赵秀家都过得越来越好,裴家也搬家了,就连陈虎家这两年也挺不错,就是他们家,因为赵兴的事,日子过得挺难。 赵芝兰干脆把贝瑶小时候的衣服往贝军身上一套:“反正也没你姐水灵,穿什么不都一样么,今年就将就一下了。” 贝军穿着女装,拿着小剑倒也不介意,胡天胡地。 这个年纪的小孩没有那么要面子。 只是贝瑶看了哭笑不得,有些心疼弟弟。 赵芝兰说:“瑶瑶得买新衣服,明年都十七了,妈妈前两天在店里看见一条冬裙,都说小姑娘穿最好看了。” 贝瑶还没拒绝呢,贝军说:“好好!给姐姐买好看的!” 赵芝兰心想,还好没白生这个儿子。知道心疼家里唯一的姑娘。 十二月c市下起今年第一场雪,赵芝兰和贝立材都去上班了,贝军说:“姐姐,我好想去市里玩,听说过年了市里有很亮的灯,还有人堆了雪人,小刚的枪也是在市里买的呢。” 贝瑶学校就在市里,她熟悉那一片地形,看了眼弟弟不伦不类的装扮,又回房间把自己存的钱拿出来:“走吧,姐姐带你买衣服。” 贝军不管什么衣服不衣服,能出门他简直高兴到快要翻了天。 贝瑶抱着贝军去坐车,没多久,一个颓废的男人从角落走出来。他看着贝瑶姐弟走远,敲了敲门:“姐,姐夫!” 没人应。 赵兴焦虑地搓了搓手,想起自己婆娘闹离婚的事,冲着姐弟俩离开的地方追过去。 ~ c市冬天虽然下着雪,可是并不会特别冷。 贝瑶牵着弟弟,小孩子容易饿,贝瑶看了眼自己兜里的钱,带他去贝军这辈子还没吃过的肯德基。 贝军走出肯德基店,还不忘吮手指:“姐姐,这个‘德鸡’真好吃。” 贝瑶擦了擦他嘴巴:“小孩子不能多吃,吃多了会长不高。” 她本来是怕弟弟惦记,可是贝军想了想:“如果有这个‘德鸡’吃,长不高也没有关系。” “……” &nb sp;二零零七年末。 大雪翩飞,贝瑶牵着弟弟,小脸瓷白,比冰雪雕就还要好看几分。街上行人哪怕形色匆匆,也忍不住看她几眼。 贝瑶倒是记着带弟弟买棉袄的,她力气不大,不能一直抱他,于是牵着他走。 国家申奥成功,大街之上一片繁华,2008年一定是很好的一年。 她给贝军买了新衣服,又牵着弟弟上了回家的车。 赵兴尾随了一路,都没找到一个好些的时机,外甥女长得好,往哪里一站都惹人瞩目,心中焦急也只得耐下性子。赵芝兰这个妹妹已经不愿意再借钱给他了,他只能出此下策。 可是再等的话,贝瑶就带着贝军回家了。 赵兴管不得那么多了,那反正是他亲外甥。他猛地冲过去,抱起贝军就跑。 贝军拉着姐姐,被人抱起来的时候吓到了,死死不撒手:“姐姐!姐姐!” 贝瑶也是一惊,看清来人以后她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舅舅。” “放手贝瑶!我就是接贝军过去玩两天。” 贝瑶哪里能放手,她当即喊:“有人拐卖孩子!” 人群纷纷看过来,赵兴脸涨得通红:“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是你舅舅!” 他咬牙,狠狠推了贝瑶一把,又抱起贝军走。贝瑶不放手,可是小孩子骨骼脆弱,她如果不放手,贝军手臂都可能被拉断。 赵兴不管这些,她不能不管。 贝瑶看向周围,眼眶急得通红:“拜托大家,他是人贩子!” 贝军哭得凄厉,有人起了恻隐之心,过来拦赵兴。 赵兴眼睛一狠:“不许过来,不许过来!”他竟然摸出了一把折叠刀抵着贝军,“我是这孩子舅舅,我不会伤害他,走开,你们都走开。” 已经有人悄悄报警了,这一举动让赵兴本就紧绷的神经几乎崩溃:“不许报警!” ~ 裴川跑下去的时候,金子阳他们都没反应过来。 这一带商场新开业,是季伟家的产业,谁知道下面一阵热闹,本来图个看热闹,谁曾想裴川脸色一下子变了。 赵兴鼻涕眼泪流了一脸,身体有些抽搐,他怀里的贝军吓坏了,哇哇大哭。 赵兴抱不稳他,贝军摔了下来。 贝瑶推开众人,上前抱弟弟。 赵兴眼睛通红:“不许抢,不许抢!”他竟是没了理智,一刀子扎了过来。 雪花落在眼睑上,贝瑶紧紧闭着眼。 贝军哭得惊天动地,下一刻一个温暖的怀抱将他们一起抱住。 他握住那把刀,刀尖锋利,把他手掌扎了个对穿。 裴川起身,一拳砸在赵兴脸上。 七年时间的拳击,他要是揍人,没人拦得住。 金子阳他们下来的时候,那个叫赵兴的男人脸上除了眼泪鼻涕,还有鲜血,蜷缩在地上。 季伟吓到了,有些不敢看。 裴川像是打疯了,一拳又一拳,不过三拳,赵兴气若游丝。那一刀,如果不是扎穿了他掌心,就是扎在贝瑶身上。 贝瑶大声道:“裴川!” 裴川手臂青筋鼓起,他一震,放开赵兴。人群早有人已经报了警。 警车先到,然后是救护车。 贝军哭道:“姐姐,我手痛。” 裴川安静站在一边,转身要走。 贝瑶又担心又头疼,赵兴这个样子,肯定得在警方监视下送医院。贝军也得去医院看看,贝瑶把他放救护车上,拜托护士道:“您帮我看看弟弟,请等我一下。” 她跑在雪地,在裴川走向金子阳他们之前,她伸手握住了他没有受伤那只手。 裴川皱眉回头,声音有些哑:“怎么了?” “你和我一起去医院。”她抬眸,里面映出他的模样。 裴川抿唇道:“不去。” 他抬手要甩开贝瑶那只手,另一只受伤的手疼得要命,鲜血直流,他很难若无其事说话。 季伟在他身后小声道:“川哥,你要不还是去……” “闭嘴!” 季伟老实闭嘴。 贝瑶气死了,她从小到大,拿固执的裴川就没有办法。他打算怎么办?这么排斥医院,是要等到他自己的私人医生过来,再草草处理一下吗? 裴川已经挣开了她那只手,毕竟贝瑶那点力气,他要是真想挣开,易如反掌。 贝瑶又气又怕,还加上说不出的难过。 你怎么这么让人担心讨人厌呢! 她泪珠子一滚,抽泣着哭了。 不远处的贝军见姐姐哭了,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裴川眉头紧皱,看了眼贝瑶,又看了眼魔音穿耳的贝军。 小男娃穿着贝瑶小时候粉.嫩.嫩的衣服,裴川顿了顿。 姐弟俩都粉雕玉琢,哭起来让人揪心。 裴川很烦躁:“走吧。” 他最后到底还是跟着他们去了医院,医生啧啧称奇:“那小孩子手没事,手指被指甲刮伤了,但是你……”他指了指裴川,“这么大个血洞,你以为你是关公啊。” 消毒、缝合、包扎。一系列弄完用了许久,好在没伤到骨头。 贝军的手用酒精消毒哭得很大声,消毒完了,贝瑶给他吹吹,他才哭着睡着了。 裴川就在隔壁,她放下弟弟,去看他。 少年一声不吭,犟得要命。 只是咬牙咬得死紧。 贝瑶过去的时候,医生已经包扎完出去了。 窗外是黄昏了,下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很漂亮。裴川起身就要离开,正好遇见门口的贝瑶。 她眸中装满冰雪的纯净,轻声说:“对不起……谢谢。” 他手还痛,嗓音沙哑道:“没事,让一让。” 到底那天白玉彤的话还是像一根刺,让他整个冬天都想把感情压抑着冬眠。 可怜,你真可怜。 贝瑶看着少年苍白冷淡的面容,突然想起那晚自己搜索到的内容,她轻轻道:“呃……刚刚我弟弟也痛,他说有个办法就不痛了。” 他皱眉。怎么可能。 贝瑶横了心要试一试,她脸颊微粉,看着比自己高许多的裴川:“你坐下来。” 他不愿陪她胡闹,可是实在太久没见她了。从初秋到下雪,裴浩斌一搬走,他只在远处看过她一回。 他沉默着坐下来。 贝瑶耳尖微红,他漆黑的瞳看过来。 她心怦怦跳,窗外飞着十二月的雪,据说要快圣诞节了,每个孩子都有一份礼物。 她闭上蝶翼长睫,微微弯腰,樱桃唇很轻很轻的,亲在少年侧脸上。 一触即分。 她慌得满脸通红跑了出去,他呆坐在原地,心脏炸开。 裴川的世界,一瞬间雪停。 她从哪里听说的止痛方法。妈的…… 43.请求 少年气息干净清冽,像是深埋的冰雪,贝瑶跑出医院许久,捂着发烫的脸颊,懊恼轻吟一声。 她究竟在做什么呀? 虽然没有网上那种夸张的情绪,可是噗通噗通的心跳也很让人慌张。 她跑出老远,脸蛋红透,在雪中站了两分钟,大雪落在她的发丝和长睫,可是退却不了那股灼热的温度。贝瑶抱着膝盖蹲下,埋成一只小鸵鸟。 冷静了好一会儿,贝瑶突然觉得,她似乎忘了什么。 “……”她弟弟贝军还在医院! 她认命地回去,哎这个弟弟今天都不想要了怎么办。 裴川的病房就在贝军隔壁,她跑了弟弟还在,现在要回去么?贝瑶脸颊发烫,她走到底楼,犹豫了一会儿又上楼。 贝瑶脸通红,脚步声也轻轻的。 贝军在312病房,她最怕裴川也在,想想就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贝瑶悄悄看了一眼,贝军还在,脸颊上挂着干了的泪痕,没心没肺睡得很香。她松了口气,过去捏捏他脸蛋把他叫醒。 “姐姐……” “嘘。”她手指竖在唇上,抱着小贝军下楼。 小贝军不明白为什么要静悄悄的:“我们要回家了吗?” “嗯。” “那个哥哥呢?” 贝瑶脸颊红透了:“今天别问好不好?改天姐姐带你去道谢。” 贝军今天也被舅舅吓到了,因此乖乖闭嘴。 贝瑶抱着弟弟去坐车,她这年十六岁,带着少女满满的无措和青涩,懵懂像是被撬开了一角,脑子里面乱糟糟的。 她走了好一会儿,裴川却依然没能平息心跳。 他全身僵硬,心跳激烈到快死去,等他缓过来,去隔壁一看,姐弟俩早不在了。 贝瑶没能彻底应验的情绪,在他身上一一应验了。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十二月的大雪纷纷扬扬。许久,他手指触上自己的右脸,明明过了那么久,却仿佛就在上一秒。 软软的、蜻蜓点水一样的轻,落在这个地方。 ~ 平安夜前夕雪依旧未停,c市今年的雪景特别美。甚至上了新闻,贝军吃了饭就在家看动画片了,这回小伙伴在外面喊他也不出去。 经过舅舅的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男孩总算学会害怕了。 赵芝兰心里欣慰儿子不再胡天胡地,却又真怕赵兴给他们姐弟俩留下心理阴影。 赵兴还在警察局关着,经过检查,他的身体有注射毒品。如果让他抱走贝军,下场不堪设想,也幸好是赵兴等不及在大街上对着贝军下手,不然要是等到贝军去了幼儿园,那才是最糟糕的。 贝立材说:“钱我们是不指望拿回来了,对着自己亲外甥下手的人渣,早断了干净。” 赵兴小时候是赵芝兰在带,长姐如母,说没有感情是假的。可是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母亲敢用自己的儿女安危去包容弟弟,她果决打电话给贝瑶外婆:“妈,你当我狠心也好,没有同情心也罢,赵兴这个弟弟我不认了。警察同志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那头老人捂脸流着泪,没有强求。她的家底也全给儿子了,赵芝兰这几年不容易也都是因为赵兴,没有谁活该为谁付出一辈子,外婆虽然重男轻女,但是也知道赵兴这次是真的踩到赵芝兰底线了,不然赵芝兰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赵芝兰问贝瑶:“谁救了你和弟弟?” 贝瑶还没说话,贝军说:“是裴川哥哥!”裴川救了他两回,就像英雄一样,贝军并不如小区其他已经长大的少年或者大人们,他也不知道这位凶巴巴的哥哥没有腿。 单手打坏人什么的,实在太厉害了。 赵芝兰轻轻皱眉:“又是裴川啊……”人情可越欠越大了。 贝瑶不吭声,她手指交握,脑子里还留着羞怯懊恼的情绪,那天轻轻一吻让她心跳好快好快,说是带着贝军去道谢,可是羞涩像是爬山虎攀岩,让她只想用被子蒙住自己脑袋。 然而她到底挂心裴川的伤,情窦也未完全发芽,只好问母亲:“我带贝军去感谢一下他吧?” 赵芝兰看了眼贝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最后说:“你和贝军不要去,我和你爸去。” 贝瑶怔了怔:“为什么呀?” 赵芝兰说:“听妈妈的知道吗?你舅舅被关起来,最近也没什么危险了,快要期末考试了,你好好学习,别操心这些有的没的。你们说他手受伤了,你去难道他可以好起来不成?上次就欠他一个郑重的道谢,这次合该去看看人家。” 赵芝兰不是一个强势的,然而在这件事上她异常坚决。 晚上睡觉的时候,贝立材说:“让瑶瑶和小军感谢就好,裴川又不喜欢说话,我们去多尴尬。” 赵芝兰知道丈夫不喜外交,闻言拧了他一把:“你就躲懒,还让瑶瑶去!他们现在都不是小娃娃了,裴川差不多成年了,你女儿过了年也1了,你觉得裴川像是那种喜欢多管闲事的性格啊?他救了小军两回!” 赵芝兰比了一个二,见丈夫神色微变,赵芝兰叹了口气:“不管他是不是对瑶瑶……总之,人情必须得还,我、我不是看不起他,但是瑶瑶不能和他在一起。” 贝立材说:“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赵芝兰说:“你自己说,你年轻时,有没有给我挡刀子的气魄!回门过山坳时,让你背一下都不肯。” 贝立材老脸一红,咳了一声:“那年代不是吃不饱,饿么,背不动啊。” 然而这样一说,贝立材也懂了。 那不是过山坳这样的小事,两回,少年都是在以命相搏。 沉默无言,却又胜过一切。贝立材也有些心惊了。 作为过来人,总是要比懵懂纯真的贝瑶敏锐度高许多的。贝立材说:“明天把存折里所有钱都取出来吧。” 赵芝兰肉痛。 贝立材说:“儿子和女儿,什么都值的。”只盼那个少年真能歇了心思。 & nbsp;等灯熄灭了,贝立材在心里轻轻叹息。 真心抵不过世俗,裴川什么错都没有。他只是身有残缺。 贝立材和赵芝兰做这样的事,心里会不舒服,然而为人父母,荆棘刀山都走得,又怎么舍得女儿真和……那样的人在一起。 ~ 200年尾,赵家存折的所有钱只有四万块。 然而也不算是一笔小数字了,钱取出来沉甸甸的,用一个袋子严谨地装好,像是赵芝兰和贝立材的心情。 三中大门被冰雪覆盖,冬天的风吹在脸上有些冷。 赵芝兰从曹莉那里问到了裴川的班级,又拉着贝立材去三中9班。 贝瑶快期末考试了,高二比高一课程繁重多了,赵芝兰给她说要去亲自道谢,贝瑶便也以为是道谢。 然而贝瑶并不知道,四万块钱,他们贝家这几年的所有积蓄,都在这份“谢意”里。 裴川低头在写题,金子阳堂而皇之在教室抽起了烟。他叼着烟嘴,边抽边打游戏,数学课代表下来发卷子。 他们坐在一起,课代表便把卷子发给了季伟。 课代表在翻到裴川那张时,脸色都变了。 他迟疑地看了眼裴川,抄、抄的? 季伟接过来,先是紧张地闭上眼:“老天保佑,及格、及格、一定要及格!” 手一拿开,上面鲜红的69刺痛了季伟的心,他忍着眼泪,打了自己一耳光。 金子阳哈哈大笑:“行了伟哥,别自虐了,每次发卷子你都这样,何必嘛是不是,大不了下次考好点。” 季伟把其他人的卷子分过去。 翻到最后一张裴川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数学满分10,90分及格,裴川多少来着? 10! 季伟手颤抖着,翻来覆去看卷子,卷子上少年的笔迹有力沉稳,数字也写得大开大合,那个满分像是要发光一样。 一年多来,他们的数学从来没谁考上过及格线,这个满分让季伟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回头:“川、川哥,你卷子……” 裴川接过来看了眼。 金子阳眼角余光瞥到了,也懵逼了:“不、不是吧,多少来着?” 郑航回头,游戏也不打了,几个少年都懵圈了。 裴川10!那不是0啊,是10! 金子阳刚想开口问什么,门口的一对中年男女局促地站在后门。 裴川抬眸,眸光微凝。 赵芝兰冲他点了点头,裴川起身走出去。 赵芝兰带了一大包钱,她捏紧口袋:“小川,阿姨有些话和你说,你现在方便吗?” 裴川沉默着点点头:“去银杏林吧,那里没人。” 贝立材有意看了少年两眼,裴川很礼貌客气。然而刚才他桌子周围,几个少年抽烟乌烟瘴气,甚至裴川出来,身上也带着浅浅的烟味。 经风一吹,味道倒是没了,只不过贝立材的忧虑不能被吹散。 三个人来到三中的银杏林。 银杏树叶子落光了,树枝上堆上很厚一层积雪,倒是别有一番风景。 贝立材不善言辞,有些尴尬。 赵芝兰说:“赵阿姨和贝叔叔是来感谢你救了我们家贝瑶和贝军,上次你救了小军我们没来得及谢谢你,希望你原谅叔叔阿姨。” 裴川抿唇:“不用客气。” 雪落在他发顶,微烫的体温一下子将雪花融掉,带来几分凉意。 裴川不想听他们说接下来的话。 可是对话依然进行了下去。 赵芝兰说:“这是我们给你的谢礼,听说你如今一个人生活,一定很不容易。阿姨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个很好的孩子,瑶瑶她、她也是个很好的孩子,她心里很感谢你。如果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事,尽管来找阿姨,我们家能帮的都会帮。赵兴在警察局,瑶瑶和贝军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事了。” 雪水微凉。 赵芝兰看着沉默的少年,把一袋子钱塞他手里。 “我们不耽误你学习了,谢礼你拿好。冬天不要穿得这么单薄。” 少年左手戴着黑色露指的皮手套,四万块钱,沉甸甸的。 赵芝兰说完这些话,自己心里也难受,拉着贝立材往校门口走。 他拿着这这袋子钱,右手紧握成拳,绷带破开,鲜血又流了出来。那天少女一个青涩的吻,让他这么多天以来念念不忘、食髓知味,反复想了无数种可能。 可是现在,有人清清楚楚告诉他,一切都是痴心妄想。 是今年雪吓得太大,让人迷了眼,竟然也生出了那样的奢望。 裴川说:“等等。” 赵芝兰回头,裴川走过去,把袋子还回去:“我明白你们的意思,钱我不能收。谢礼我已经收过了。” 他声音微哑,像是粗粝的刀戟。 裴川把钱还回去,背对他们往教室走。多可笑是不是,有人倾家荡产,也想让他离他们的宝贝远一点。 外面冰天雪地,教室里却暖融融的。 金子阳和郑航他们还在惊叹地围观那张满分的数学卷子,季伟是最激动的,他用看神明的目光看向裴川:“川哥,你怎么考出满分的,太厉害了吧。” 金子阳大大咧咧:“川哥不够意思啊,有答案都不提前说,手机上发过来啊。” 郑航说:“川哥,你真是抄的啊?” 裴川左手拿过卷子,揉成一团扔进了教室后面的垃圾桶,他右手的血已经止住了,绷带上一片红。 听郑航这样问,他轻描淡写道:“是啊。” 残废的努力和真心,算个什么东西。 45.竹马 裴川的手好几次抬起来,又僵硬地放下去。他没法抱住她,和推开她一样困难。 贝瑶心跳也很快,这种感觉对她来说陌生又新奇。 直到发顶的雪花被他的体温融化,带来一点凉意,她才从他胸膛前抬起头。 “我、我好点了。” 她晕乎乎捂着自己额头,那里好烫,似乎被少年过高的体温灼伤。 她抬眸看他,昏暗的光下只能看到少年下颚轮廓。 裴川垂眸:“嗯。” 他手指微蜷,发现自己在贝瑶面前似乎总是不会说话。他讽刺吴茉的本事在她面前自动失了灵,他也想摸一摸自己快跳出胸膛的心脏,然而她还在,裴川就只有沉默。 贝瑶总算想起了正事,问他:“你的手好点了吗?” “好了。” “我看看。” 她还记得裴川伤的是右手,她轻轻抬起那只受伤的手,绷带包得很紧,白色哪怕在夜里也分外显眼。 他低眸看她,女孩子的力度很轻,像是指尖触到了软软的棉絮,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珍宝,在雨雪中走过,火中锤炼过,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东西能摧毁他。而且即便是他亲生母亲蒋文娟,也嫌他脏的。 轻轻托着他右手的两只小手很软,比他的体温凉一点,白皙的肤色在夜里也可见,手指纤长漂亮。而裴川的手是练拳击的手,指节宽大粗粝,虽然天生修长,却并没有半分少年气的秀气。何况包着绷带,并不好看。 他知道一切不好看的东西,都容易引起人抵触的情绪,或者说,反胃。 裴川收回手:“已经好了。” 贝瑶分明看到了里层绷带不一样的颜色。 她没有追问,只不过心中怪怪的情绪更加明显了,裴川是不是不喜欢她的亲近啊?怎么她靠近他全身僵成了一块石头?她看看他的伤好没好,他连指节都是僵硬的。 心跳震颤得那么厉害,难不成是因为排斥? 贝瑶意识到这一点,心里闷闷的。 她主动让开:“嗯,你走吧。” 她向来不会为难人,裴川不喜欢的事情,她就不会做。她退开,让裴川走出来。少年隐忍地站了两秒,从她身边走过去。 贝瑶想了想,笑着道:“裴川。别抽烟了,不好闻,对伤口也不好。” 他脚步顿住。 少女声音很温柔:“还有,圣诞快乐,要好好学习呀。”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左手捏紧烟头,最后离开她身边。 没了遮住雪花的大树,雪就落在他冷峻的脸颊上。 倾世的圣诞节办得特别热闹,金子阳他们也玩得很快活。裴川走出老远,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贝瑶已经不在大树下了,他这才摸摸自己的心脏,怅然若失。 ~ 陈菲菲拎着一闪一闪的星星灯,问贝瑶:“刚刚你去哪里了呀,我一转头你就不见了。问杨嘉,杨嘉也没看见你。” 少女心事,像是锁紧了的日记,贝瑶半晌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在陈菲菲只是随口一问,她更八卦寝室里吴茉的事:“吴茉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你说她为了之前那个事,和寝室其他人闹成这样又是何必呢?” 只有贝瑶知道,吴茉似乎不仅仅是为了丁文祥那件事。 吴茉对贝瑶的敌意,更多的可能是来自于裴川。 “菲菲,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呀?” 这话题转变得太快,陈菲菲看见贝瑶眼里的茫然,心里一跳,不是吧!校花终于开窍了,开始好奇喜欢人是什么感觉了? 那人是谁!嗷嗷嗷陈菲菲仿佛已经窥见了还没开始的八卦。会不会是一班的班草韩臻大帅哥! 陈菲菲心中小人狂舞,面上压下激动说:“我也不知道,但是约莫可能是一直想见到他,看见他会很高兴,看不见会想他在做什么。怎么了,你觉得自己喜欢谁?” 贝瑶仔细想了想,她红着脸悄悄在陈菲菲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陈菲菲晴天霹雳:“不、不是,你听我讲,怎么会是他呢?我刚刚讲的,那也可能不是喜欢,可能是出自紧张啊什么的。” 陈菲菲语无伦次讲了一大堆,捂住脸:“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之前的帖子里,他可不是什么很好的人啊。” 贝瑶和她一起往回六中的路上走。 天幕是一眼望不见边的黑色,贝瑶反驳:“他挺好的,我认识他十多年了。” “那也有可能是出自青梅竹马的关怀,我也有个竹马啊,来学校久了回去每次看到他都还挺激动的,可我并不喜欢他。” 贝瑶被陈菲菲讲得有些疑惑。 陈菲菲趁热打铁:“是吧!可能就是相处太久的感情,人之常情嘛,那可不是什么喜欢。” 陈菲菲不喜欢裴川,比起一无所知的贝瑶,她从高一就开始看论坛和贴吧。里面曾经有好几个关于裴川的帖子,有绯闻、也有对他的形容。 那人又冷又傲,说不定女朋友都有过几个了,他能对贝瑶真心么?说不定是和丁文祥一路货色。 而且之前又传出来他的家世问题,没钱还装什么装啊,人品就不好。 主要是,那些八卦裴川的帖子,没多久就会被删得干干净净。由此可见,这还是个不好惹的、小心眼的少年。 陈菲菲瞧贝瑶当真在认真思考,一咬牙又加了一剂重药:“他多半也就是把你当小青梅呢。” 是这样吗? ~ 青春期的小秘密,像是种下一颗很小的种子,每想一次,它就长高一寸。 过了圣诞节,时间飞快,很快就迎来了高二的统考。 期末考试依旧是一三六混考,最初的一三中校长曾经是同学,关系相当不错,两所学校混考的主意是一中校长提出来的,毕竟将来高考是全市的竞争,也是全国的竞争,提前知道自己学校水平不是什么坏事。 后来这个考试模式就留存了下来,六中的校长一合计,也请求一起考,于是c市考试成了最独特的模式,年年期末一三六混考,等到高三摸底考更是每次都统一。 出成绩那天,却传出了一件大事。 三中有人作弊。 标准答案泄露,三中有人数学和理科综合考了满分。 搁在以前,这是不可能的事。 以往的考试,没有一次有人能把数理化生考成满分。这年是2008年一月,三中还没有在教室安上监控。然而满分的试卷,仿佛成了如山铁证。 因为是联考,一三六中都知道了这件事。 贝瑶上厕所回来,听见有人说:“红榜拉出来了,第一名秒被撤榜,听说是因为作弊。” “真的呀?” “当然了,你见过谁数理化生可以考满分吗?” “谁啊,胆子这么大,联考作弊处罚得最严了。” “三中的裴川,听说过没。” 贝瑶抬眸,立马往楼下跑。果然长长的红榜挂了出来,上面表扬了三所学校的前两百名,还各自统计了学校进入前两百的人数。 她的目光落在第一,那个名字被人用黑色的墨汁化掉了。 红榜是电脑整理出来的名次,墨水则是人为判定的污点。 贝瑶看着那一团墨,还有看榜的人指点议论第一名,心里第一次生出难以压抑的愤怒情绪。 为什么数学和理科综合满分,就一定是他作弊? 他们六中尚且讨论得这样激烈,那么三中呢? 三中的规矩是联考作弊留校察看。 贝瑶不相信裴川会作弊,很小她就知道裴川有多聪明,老师还没有讲过的东西他就会。有时候老师都觉得困难的题,他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做。 贝瑶心里憋了一股子火,像是自己的看重的,被人随意污蔑糟践。 很快处理就出来了,记大过处分。 这事让许多人都意难平:“嘁,什么呀,不是说三中处罚很严重吗?为什么不开除,说不定还有别人也被传了答案呢,那前两百都有水分。作弊的这么多,考试还讲究公平吗?” “要我说,就该开除啊,不开除也至少留校察看处分吧,记过算什么!” 连陈菲菲都说:“瑶瑶,你说他哪里弄来的答案?” 贝瑶绷着脸:“他没作弊!凭本事考出来的成绩。” 陈菲菲心想,卧槽这你能信么! 陈菲菲真想捏着贝瑶不开心的小脸晃晃,他是什么人,他能考三所学校第一? “瑶瑶,不是我不信你啊,主要是满分,一科满分就算了,他四科都是满分。要是他有这水平,以前怎么没考好过,上次前两百都没上,现在一下子就第一了。”陈菲菲心想,这种在学校就没人管得住的人,抄也悠着点抄啊,哪怕抄个统考前一百,也比这个可怕的第一名好。太猖狂了吧。 贝瑶愣住。 是啊,他为什么以前不好好考,这次却考了第一名? 为了……什么? 她恍然记起,圣诞夜那晚,自己对他随口的祝福。 她说了什么? 裴川,圣诞快乐,要好好学习呀。 ~ 三中年级主任办公室,张主任说:“你说说看,还把答案给了哪些人?” 他身前的少年低眸,漆黑的眼睛落在名册上。 裴川冷冷看年级主任一眼,转身就走。 张主任气急败坏道:“你走!你今天敢走,三中今天就容不下你!我教书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学生没有见过,你这样无法无天的人,以后出了社会也是败类。我们三中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裴川的班主任老师说:“张主任!”这话说得太难听了吧。 裴川回眸,他轻嗤一声:“你这种主任,还不如我这种败类。” 张主任胸口气得起伏:“陈老师!看看,这就是你们班上的学生,我们对他宽容处理,最后只记了过,他是什么态度!” 陈老师也头疼极了,然而身为老师的责任让她开口:“这件事不是还没调查清楚么,裴川也没说他自己作弊了,您这样说他确实不太好。” “没作弊!我怎么就不知道你们班上有个这么能干的学生呢!联考第一,数学理综全满分,他这么厉害你信吗?” 陈老师哑口无言,她也没办法:“好歹把事情调查清楚吧,他当初是保送进来我们学校的,底子和基础肯定有保障的。这段时间也没逃课,期末在复习。总之,我去让他解释一下,您先不要把刚刚的谈话上报给学校那边。” 张主任黑着脸,挥了挥手。 三中校园堆了一层很厚的积雪,季伟抱着书,讷讷问:“川哥,怎么办啊?” 郑航说:“我回去给我妈说一下,放心吧,没大事的。” 金子阳挤眉弄眼:“川哥,你哪来的路子啊?上次数学考满分,这次还是满分,牛逼啊。而且联考敢这么干,你是第一个,你就是这个!来根烟不?” 金子阳大拇指竖起来。 裴川接过那盒烟,一个投篮姿势,它稳稳落进了垃圾桶。 金子阳:“……” 裴川说:“我心烦,别逼逼。” 下午陈老师来到教室最后一桌:“裴川,你到底有没有作弊,得给年级主任讲清楚。不是老师不相信你,有什么你总得自己说出来。” 九班的同学齐刷刷回头,悄悄看裴川。 裴川说:“说什么?” 陈老师说:“比如,以前你成绩很少及格。这次为什么会考这么好?如果不是作弊,你总得给老师们讲讲原因吧。” 为什么? 同学们屏住了呼吸。 陈老师无奈道:“三所学校联考,这就不是我们三中一所学校的事,你想清楚了,这事挺严重的,哪怕是……”她看了眼郑航,想起他.妈妈是副校长,学校的脸丢了,副校长总不能一味包庇吧。主要还是得裴川说原因。 “如果你有作弊,咱们就承认,以后改正。如果没有,那就说出原因,解释清楚,让大家相信你。” 裴川握紧了笔。 他的右手已经好了,心脏她靠过的地方还有余热。 裴川无所谓地笑了笑:“你们觉得是作弊,那就是作弊啊。” 哪来什么突然考好的原因。 46.乖一点 按理说,期末成绩出来第二天就该放假了,可是“作弊”一事出来,比起以往松快的氛围多了一分八卦。 其实往往学校不会这样轻易判定一个学生作弊,这次年级主任这样果决,主要是三个原因。 第一,裴川的历史成绩与统考第一相差甚远,正常人都不会相信有谁能在一个月的时间突飞猛进。 第二,联考事关重大,三中如果处理得不快,那么对所有即将放寒假回家过年的的同学来说都是心中一根刺。 第三,明天放假了,没有时间再让裴川考一次试。 普通作弊不是丑闻,答案泄露却是丑闻。因为同学们会怀疑,三所学校的联考,为什么就你们三中有人能弄到标准答案? 他们会猜忌,难不成三中一直以来成绩都是虚假的吗? 事关学校名誉,年纪主任几乎下意识就想立马给出说法平息这件事。毕竟明天就要放假了,所有学生都将回到家里去,这件事处理不好,别说学生,就连校领导都过不了一个好年。 偏偏那个学生是块硬骨头。 晚自习开始的时候,裴川依然不去给一个解释。陈老师说:“裴川,老师只能联系你的父亲了。” 裴川突然站起来。那个时候教室里很安静,几乎所有人都听见少年冷冷地说:“我资料上写了,没有父母。” 教室里针落可闻。 裴川拿上自己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出了教室。 c市的冬天,大雪天气没完没了。 他踩在雪地里,落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贝瑶跑到三中来正好遇到他往外走,三中学校夜晚的灯尽数打开,她围着红色的围巾,喘出来的气在冷空气中是白色的。 “裴川。”少女跑到他身边,“你要去哪里?” 裴川看见他的“原因”,他抿唇:“你来做什么?” “你没作弊,为什么不解释?” 那双眼睛又软又亮,裴川看着她:“有什么好解释的。” 贝瑶说:“你跟我走,我们一起去证明。不可以让人冤枉你。” 裴川低声道:“贝瑶,那不重要。” 她歪头疑惑道:“什么?” 裴川别开眼。 那些都不重要,分数、名声,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世上万般,只要你讲,我就会拼了命做到。 偏偏原因和感情,却必须三缄其口,不能说给任何人听。 贝瑶眨眨眼,她说:“回去好不好?” 裴川眸色沉沉,往校门外走。 贝瑶看着他背影,还在想那种可能。为什么不解释呀?真是她想的那样吗? 她摸了摸自己柔软脸颊,有些热。 裴川是不是……也像自己有点喜欢他那样,其实在为了她一句话在努力认真? 一想到这种可能,她眼里忍不住缀上清浅羞怯的笑意。 “裴川。”她手做成喇叭状,拉长语调,声音在冬夜又软又甜,“裴川——” 他回头。 贝瑶说:“你回来呀。” 她在雪地里冲他招手,戴着正红色围巾,像个喜庆的小团子。脸颊粉嘟嘟的,眼睛里像是盛了一湾清透的湖水。 他心脏有力地跳动,有那么一瞬,毫无办法。 裴川的原则、憎恶,在那双清透的杏儿眼里,没有容身之地。 他甚至有些恼恨的情绪,他都没打算怎么样她了。她能不能自己乖一点,安分一点。 你乖一点好不好?自己离我远一点行不行? 然而小团子在冰天雪地里,含笑看着他的方向:“你快过来。” 他过去了。 恼恨绵绵密密,裴川简直想自刎算了。 “好啦,我们回去。”她与裴川不同,心里漾起一圈圈开心的涟漪。 她像是恍然明白了什么,仿佛心里的小种子冲破冷硬的泥土,长成幼嫩青涩的幼苗,让人心软又满心欢喜。 ~ 年级主任今年四十八岁了,有啤酒肚,微胖。 因为经常训斥学生又小气,颇不得民心。 贝瑶和裴川站在一起,陈老师也在。贝瑶看裴川,少年神色冷硬,声线微哑:“我没作弊。” 张主任说:“呵,你说没有就没有,下午给你机会解释,怎么不见你解释?” 裴川眸中漆黑。 贝瑶说:“您需要一个解释,他说了没作弊,那作为老师,您该相信学生才是。” 张主任瞪眼,唾沫飞出来:“你又是谁?晚自习不上跑这里来,有你什么事?” 裴川往贝瑶身前站,陈老师看出来了,他发火了。 陈老师心里一惊,真怕裴川打人。作弊的事情还没过去,要是敢打老师,他就真的毁了。 一只小手拉住裴川的衣摆,贝瑶从高高的少年身后探出小脑袋:“反正就是你冤枉人,为人师表,不盼着学生好,净往坏处想。” 陈老师哭笑不得。 这漂亮小姑娘明明也害怕张主任,可是眼睛黑亮亮的,硬要把话说完。 裴川有些僵硬。 她的手亲昵拉着他衣服,哪怕冬天的衣服很厚,可是这样亲近的动作,但凡她看重名声,就不该在老师们面前做。 贝瑶说:“明明证明一个人有没有作弊很简单,同样难度的卷子再考一次就行了,可是你没有给他证明的机会。” 张主任说:“明天就放假 ,谁会陪着他折腾?作弊一次还嫌不够丢人?” 贝瑶说:“我给他监考,要是他考得不好,我们接受处罚,要是他考好了,你要在三所学校给他道歉。” 张主任对上少年的黑瞳心里一惊,皱眉道:“你和他认识,谁知道会不会和他一起作弊。” 陈老师上前一步:“我也可以为他监考,主任,如果你连我也不放心,那么上晚自习的方老师、还有我们班在四班守晚自习的刘老师,也可以一起叫过来。这是大事,没人会觉得麻烦的。” 张主任脸色有些难看。 陈老师又说:“我们寒假作业有套挺难的卷子,比这次统考还要难一点,是隔壁市老师出的题,学生们都没看过,也不知道有这张数学卷子,试卷可以用这一张。” 陈老师话都说到这里了,张主任再不同意,就显得他真是贝瑶口中不配当老师的人了。 监考在底楼空教室进行。 陈老师把卷子放在裴川面前,笑道:“加油,没带手机吧?” 裴川抿唇,把裤兜里的手机给她。 “好了,考试开始,两个小时。你考完估计第三节晚自习就下课了。” 贝瑶坐在讲台上看他。 教室里如陈老师所说,还有另外两位老师。听说帮忙证明学生清白,两位老师立刻就来了。 贝瑶忍不住想,裴川你看,这世上除了张主任那样坏的大人,好人更多呢。有时候我们只需要一个机会,就能遇见他们。 裴川握笔,垂眸写数学卷子。 没人打扰他,教室里安静极了。 两个小时,她安安静静看他。他很好看,不同于韩臻那种清秀柔和的好看,裴川五官俊朗,很硬气,五官棱角分明,有种冷硬的气质,还有几分刺人锐利的少年气。不太符合这一年少女们对少年的审美,落在她眼里,却觉得帅极了。 他认真起来,教室里只有他演算的声音。笔摩擦着纸,沙沙作响。 外面风雨停了,教室里灯光柔和。 他认真沉静的模样她看得心软。 心脏怦怦跳,比跑完步还要快几分,这样的感觉很奇妙。陈菲菲说,你见到他会欢喜,见不到他会想念,这就是喜欢。 很奇怪又并不让人讨厌的感觉。 像是外面骤停的风雨,她心中也晴朗起来,这一年她快十七,不用问陈菲菲,突然就明白过来。 她喜欢他。 很羞涩又很甜蜜的喜欢,谁都不知道。 她包容他惯于冷淡的脾气,也爱他无人能比的气魄和勇敢。还怜他不被世界温柔遗憾,为此遗憾。 她脸颊慢慢染上绯色,杏儿眼里明亮纯净。 情窦初开,心里像是踩着小鼓点,一刻都停不下来。 贝瑶忍不住想,他喜欢自己么? 是陈菲菲说的那样,因为她是小青梅,所以他保护她,纵容她,还是因为别的感情? 她突然觉得,上次一亲完,趁着新奇的感觉,就应该问问裴川,到底喜不喜欢她呀。 然而……但是……被拒绝了多尴尬呀。 ~ 一套卷子裴川用了一个半小时,他检查了一遍,把卷子交给陈老师。 几个老师比对着答案严谨阅卷,几分钟后试卷成绩出来了。 满分。 这个成绩让陈老师也很意外,她惊讶地看了一眼裴川,几个老师面面相觑,然而结果无疑是让陈老师惊喜的。 答题思路严谨清晰,演算也很熟练。 他是真的有考满分的本事。 陈老师惊喜又欣慰,她的支持没有错付。她的心悬了一个多小时,现在得到了最好的结果。 一行人又回到了主任办公室。 第三节晚自习还没有下课。 张主任也没想到事情结果是这样,他脸都绿了:“老师给你……道歉,学校会撤销对你的处分,裴同学,回去上课吧。” 贝瑶说:“撤销处分、在三所学校给裴川道歉,这是你答应我的。” 裴川低眸看她。 少女声音软软的,却固执道:“明天放假了,趁着还没放假,你得打电话给三所学校的老师,让他们放广播道歉。” “……” “还有,红榜被抹黑了,要换一个。” “……” “还有还有,你们学校有个全市第一,真是厉害。” 这倒是。 裴川手指在兜里划过自己手机屏幕,他之前录了音,草率处理判定学生作弊的张主任,原本该身败名裂,要么被辞退,要么这辈子都升不了职。 然而身边的姑娘嗓音脆生生的,像是快活的小翠鸟,她雪白的下巴被毛茸茸的围巾遮住,小脸更让人怜爱。他证明了清白,她比他还高兴。 他突然就觉得,世界上的坏人,竟然也不一定要赶尽杀绝。 因为他也正是仰仗着这样的善良和鲜活可爱,在残喘着汲取温暖。 他们走出办公室前,张主任黑着脸:“等等,那个女生,你和裴川又是什么关系,早恋不允许!” 贝瑶脸蛋通红,她软绵绵看他一眼。 嗯…… 裴川让她先走出去。 他回头看张主任,兜里的手握得死紧,声音低沉,压住了恼怒:“你觉得能有什么关系?她是我妹妹。” 门边还没走远的贝瑶眨眨眼呆住。 他说真的假的啊? 47.新年 贝瑶回到学校的时候,校园里刚好在播放向裴川道歉的广播。 陈菲菲听得呆住:“不是吧,他真是自己考出来的啊?” 惊讶的人不止陈菲菲,还有吴茉。三中一个名声并不太好的少年,竟然能考全市第一的成绩! 六中校方的道歉很诚恳,并表明红榜会更换,只不过明天就要放假了,现在没办法更换。 谁当年纪第一,对于陈菲菲来说没有区别,她更期待接下来的假期。 “瑶瑶,明天你.妈妈会来接你不?” 贝瑶说:“不来,我的东西上个月就搬了一部分回去了,剩下的东西很少,我自己就可以带回去。我弟弟上学前班了,我妈妈得去接他。” 陈菲菲好奇道:“你家重男轻女不啊?我给你说,我奶奶可重男轻女了,每次我回家过年她从来不给红包,然后悄悄把红白塞给我堂弟,偏偏我堂弟转眼又跑来给我炫耀,你不知道多气人!” 贝瑶想起贝军的“女装”,有些想笑,她摇头:“我家没有这种现象。” 哪怕外婆重男轻女,可是毕竟没有住在一起,影响倒是不大。 果然像贝瑶说的那样,赵芝兰接贝军去了,毕竟五岁的小朋友必须得家长接送。贝瑶自己回的家,拿到期末成绩,就正式进入寒假了。 没多久快春节,小区今年比以往都冷清。 赵芝兰搓手取暖,感叹道:“小区人气一年没一年足,以前赵秀家搬走,然后就是裴警官家,陈虎他们家好像也有在别的地方买房子的意向,我看以后过年,小区里更冷清了。” 贝立材喜欢清静,倒是觉得没什么:“你可以去串门。” 赵芝兰叹了口气,今年娘家是不能回去看看了,出了赵兴那门子事,如果贝瑶的外婆舍不下儿子,赵芝兰也就没有这个娘家了。 赵兴今年是在戒毒所过的,妻子也离婚了,夫妻俩的一个小孩跟着妈妈。 活到三四十岁,赵兴可以说是一瞬一无所有。 赵芝兰看着电视里的戒毒公益广告,毒品这玩意儿可以说是害人不浅,曾经虎门销烟,不能忘却国耻。毒品绝对不能沾! 瞧瞧赵兴的下场就知道了。 没了娘家,赵芝兰这个年怎么也过得不起劲。 包饺子的时候贝瑶恰好也在,赵芝兰和女儿说话:“我听赵秀说,她今年过年打算让敏敏去相亲。” 贝瑶诧异极了,她捏着饺子的边:“相亲?敏敏才十七岁。” 赵芝兰也啼笑皆非:“是啊,赵秀那个脑子,真是一言难尽。不过也难怪她有这种想法,我们村以前第一个大学生,后来当了博士出了国,今年过年回来了,他有个儿子十九岁,那个大学生当时和赵秀关系不错,所以赵秀才会打结亲的主意。” 赵芝兰本来也是无聊着八卦,然而一想到女儿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与她谈论这些不好,赵芝兰立马闭了嘴。 贝瑶倒是没放在心上,她说:“敏敏现在很有主见,不像小时候那样什么都听秀姨的,她成绩也很好,这次考试在我前面几名呢。” 赵芝兰亲昵地点点女儿额头:“人家都超过你了,就你没有压迫感。” 贝瑶只是笑,眼里温和。 母女俩闲得慌,饺子包多了。粉也有多,被贝军拿去当橡皮泥玩了。 年前贝立材在门口贴上了对联,小区里热热闹闹挂上红灯笼,倒是有几分过年的意思了。 陈虎家最先来拜年,贝瑶把家里准备好的年货拿出来招待陈叔叔和陈虎。 陈虎咳了一声:“赵姨,贝瑶,我上周改名字了。” 陈虎的爸爸解释道:“这臭小子,嫌自己的名字俗气,想当年我们那时候,什么狗娃臭蛋的,也没嫌弃。” “爸,你们那什么年代,我们这什么年代啊。已经不兴取个贱名好养活这一说了。” 大家都哈哈大笑。 贝瑶说:“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啊?” 陈虎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期待:“陈英骐,怎么样,挺好听吧?” 贝瑶认真想了想很给面子:“好听。” 陈虎,不,是陈英骐乐了,他就喜欢贝瑶的性格,从不让人失望。 陈英骐爸爸拍了一下他后脑勺:“整天琢磨这些,不如减了你这一身膘。” 陈英骐打小.嘴巴就不饶人:“你说我,你几十年不也没减下来嘛!基因不好怪我咯?” 于是陈英骐脑袋上又挨了一巴掌。 父子俩出门的时候,陈英骐悄悄折回来:“贝瑶过来一下。” 贝瑶走过去,陈英骐飞快瞥了一眼周围,然后小声说:“方敏君今年过年会不会回来啊?” 贝瑶老老实实道:“我不知道啊。” 陈英骐眼里多了几分低落,贝瑶安慰他:“你如果想敏敏,可以去看她,从小区门口坐车,三十多分钟就到了。” 陈英骐一下子炸毛了,他脸通红:“谁想她了!你别胡说。” 贝瑶:“噢……噢。” “我就是问问,没别的事,我走了。” 他胖胖的身体跑得飞快,贝瑶头一次感到好奇。陈英骐明明很想方敏君,可是为什么他要说不想。 男生难道都是这样口是心非吗? 她想起她裴川“哥哥”。 贝瑶回屋子,问赵芝兰:“妈妈,裴叔叔今年会回小区看看 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们才搬家过去,要和那边的邻居打好关系,不会回来吧?” “我们家饺子包多了。”贝瑶脸颊有些红,“妈妈,裴川没有和裴叔叔他们搬走,他只能一个人过年,把他接到我们家来过年吧。” 赵芝兰下意识拒绝:“不行,像什么话。人家爸妈都还在,有两个家,接到我们家算什么事?” 两个家?可他明明一个家也没有啊。 赵芝兰倒不是没有同情心的人,只是她看一眼女儿娇美的脸蛋,心想,哪怕再心软,也必须不能让裴川对贝瑶有什么想法了。 小时候当玩伴还行,但是总不能女儿搭上一辈子吧。 贝瑶很失望,然而她毕竟才高二,家里做主的人还是赵芝兰。赵芝兰不同意她也没有办法。 除夕守完岁,赵芝兰和贝立材困得不得了。 一家人从客厅里站起来,电视里春晚还在重播。 连贝军都记住了今年春晚的经典小品台词。这一年生活节奏慢,娱乐项目并不多,春晚也格外精彩。 歌曲好听,能流行一年。小品好看,总是让人捧腹大笑。 贝瑶拿起冰箱里多出来还没煮的饺子,用盒子装好:“我出去一趟。” 贝立材随口问:“做什么去?” 贝瑶小声说:“我去看看敏敏,给他们家送点饺子。”她脑子里突然蹦出口是心非这个词,一时间脸颊通红。 “去吧,早点回来吃午饭。” 年轻人精力就是好,他和赵芝兰就得补觉了。贝军哪熬得住守岁,早就睡了。 贝瑶推门出去,冬天凌冽的风刮在脸上,带着几分严寒的气息,驱散昏昏沉沉的睡意。 她走到已经建设好的公园坐下来,初中的时候它还在建设,当时万分遗憾怎么不早点修建。现在许许多多人走了,建筑物却一栋栋修起来了。 贝瑶打电话,等了许久,那边少年低哑的嗓音响起来:“怎么了?” “裴川,你家在哪里?我……我妈妈让我给你送新年礼物。” 裴川皱眉。 赵姨的意思,不是不让他接触贝瑶吗?他当然不会像贝瑶这样天真,觉得赵姨会因为同情或者报恩就让贝瑶过来。 唯一的可能性,是这宝贝自己同情他要过来。 他低头,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扣皮带扣子。 “替我谢谢赵姨,你……”你别来了。 这四个字在唇舌转了好几圈,想说出口却无比艰难。他咬牙:“你在哪里?” “我家小区外面的公园。” 那头沉默许久,最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他说:“我来接你。” 就算是囚徒,也让他在新年有最后的晚餐吧。 ~ 裴川并没有守岁,他不信任何习俗。少年的动作很快,他只用几分钟就出了门。 裴川本来想开车,又想了想,在她眼里,自己很落魄可怜。 他把车钥匙放家里,打车过去接她。 他到的时候,贝瑶果然就坐在公园的石凳上等他。 因为过年天气冷,大家都在家里面。她穿着雪地靴,冻得不住往手里哈气。 裴川一瞬就后悔让她等的决定了。 倒是贝瑶很高兴:“你来得好快啊,你家很近吗?” “嗯。” 他家离她很近。 在二十五楼,一个可以眺望城市的地方。 她小手冻得发红,还抱着那个盒子。裴川拿过来,带着她去打车,过年的车并不好打,有时候纯粹就得靠运气。 贝瑶想起陈英骐陈虎,有些想笑。 贝瑶好奇裴川到底怎么想的,她规规矩矩站在他身边,糯糯道:“裴川。” 他目不斜视:“嗯。” “我手好冷啊。” 裴川心里一阵无力。 他不怕冷,冬天也不穿羽绒服或者棉服,一件简单的黑色外套就能搞定,体温还比大多数人高。这个年纪的少年,本来也是不怕冷的年纪。 然而女孩子娇贵得多,少女体质和他不一样,在风里等二十分钟就冻着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紧了紧。 贝瑶说:“我能在你衣兜里暖暖吗?” 他猛地低眸,看着她水汪汪的杏儿眼。 不嫌脏? 贝瑶对上他漆黑的瞳孔,有些害羞,转开眼睛。 他不吭声,突然拉开拉链,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他脱了外套,里面就一层薄薄的单衣,薄得能隐约可见少年结实的肌理轮廓,在下着雪的c市,简直是最酷回头率百分百的人了。 贝瑶愣愣穿着他的外套,好了,这回真是想怎么暖手怎么暖了。 他衣服带着他的体温和味道,竟然十分暖和。 这样冰冷的人,体温却很高。 贝瑶穿着厚厚的棉衣,他的外套却依然能够裹住她。 雪落在他宽肩,他手插兜里,又沉默安静下来了。 49.成人礼 十月,贝瑶的窗前的爬山虎凋零了。 裴川摇头,黑眸安静懂事地看着蒋文娟忙碌的身影。 裴浩斌傍晚才回家,他最近在缉拿一个毒犯,常常忙到深夜。他回来以后,整个家的氛围安静了一秒。 裴川家有台彩色电视机,放在客厅,在九六年算是件稀罕东西。蒋文娟在和裴川一起看歌唱节目,裴文娟没有转头,倒是裴浩斌率先说:“我回来了。” 他先看看疲惫的妻子,又摸摸儿子的小脑袋。 裴川仰头去看爸爸,明澈的眼里没有半点恨意。裴浩斌心里微不可察地一痛。 蒋文娟怨他连累了裴川,两个人隔三差五就吵架。 前段时间有一晚两个人都忙,蒋文娟急救手术主刀,裴浩斌也还在工作。他们都以为彼此接了裴川,结果回来才知道两个人都没有去,当天晚上蒋文娟歇斯底里哭了一整晚。 蒋文娟和裴浩斌虽然是介绍婚姻,可是夫妻俩刚结婚的时候很甜蜜。特别是裴川出生以后,这样的幸福感到达了顶峰,可是裴川后来腿断了,蒋文娟没法不恨裴浩斌。 她恨丈夫因为工作招来报复害了儿子,,让孩子在四岁的时候被犯罪分子斩下了小腿。 当时见到浑身是血的裴川,蒋文娟肝胆欲裂,心都要碎了。 裴浩斌发现厨房没有给他留饭,他顿了顿,自己下了碗面吃完。吃完了又来和裴川说一会儿话,他问什么,小男孩答什么,格外懂事。 蒋文娟冷眼看着,到了晚上九点,她给裴川擦了脸,让他快睡觉。 男孩子的手拉住她衣角。 “妈妈。”他抬头,“我想洗澡。” “你没怎么活动,今天不是很热,身上不脏,改天洗吧。” 裴川抿抿唇:“我想洗澡。” 他没把和陈虎吵架的原因告诉蒋文娟,蒋文娟拧着眉,到底还是给他烧了水。 她给裴川脱了衣服,把瘦弱的小男孩放进木盆里。 裴川黑眸看着自己难看的残肢,没有说话。 蒋文娟也看见了,这几乎是她心中难以承受的痛,然而她不能让幼小的儿子自己洗,她耐心给他洗完,又把水擦干,然后带他去睡觉。 蒋文娟睡前依然嘱咐道:“想尿尿不要憋着,要告诉老师和妈妈知道吗?” “知道。”他轻声说,“妈妈,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蒋文娟刚笑着说好,外面有人敲门:“蒋医生!蒋医生在吗?” 裴川看着妈妈急匆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他没能听到故事,把目光平静地转到墙的另一侧,那里以前用粉笔划了刻度。可以量小孩子的身高。以前每长一岁,爸爸妈妈都会带着他喜盈盈地量一次。 后来被裴浩斌流着泪抹去了,只留了一团模糊的痕迹。 裴川睁眼看着,许久才闭上眼睛。 他明白,他永远也不会长得像爸爸那样高了。 ~ 八月三号,是方敏君小朋友的生日,小赵老师带着整个幼儿园的孩子给她唱生日歌。 贝瑶坐在人群中拍着小手唱歌,左右看看才发现裴川没来上学,当然,陈虎也没来。她心中很着急,裴川怎么不来幼儿园了啊? 贝瑶问小赵老师,小赵老师说:“裴川妈妈说他不来幼儿园了,等九月份,直接送他去念学前班。” 贝瑶傻眼了。 她浅薄的记忆里,是知道这个学前班的。学前班在育博小学里面,离幼儿园有点远,不在一个方向。 和上辈子一样,裴川到底没能读完幼儿园。 小赵老师叹了口气,她可怜裴川,却也明白裴川不适合在这里待下去。 因为幼儿园所有的小孩子都看见了裴川打架,他黑眸里没有一点色彩,装了对世界的冰冷。他咬陈虎的疯狂,把所有孩子吓坏了。 小贝瑶难过极了。 赵芝兰拉着她回家的路上她都在想这件事,下午赵秀来敲门,手里拿了半个巴掌大的蛋糕。 赵秀颧骨很高,眉很细很细,她一进门把蛋糕往赵芝兰手中一递,然后掐了一把贝瑶的小脸。 贝瑶眨着大眼睛,糯糯地喊:“秀阿姨。” 赵秀笑道:“还是瑶瑶脸蛋儿摸着舒服,来给阿姨看看,听说你之前生病了,生病也没变瘦,这小脸圆乎乎,一看就有福气。” 贝瑶下意识看妈妈。 赵芝兰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偏偏赵秀还在继续:“唉,不像我家敏敏,不长肉。虽然大家都说她像常雪,长大了好看,可是我瞅着瑶瑶看着可爱些呢。” 赵芝兰皮笑肉不笑:“说笑了,你家敏敏长得是很好看。” 得到了对方敏君的夸赞,赵秀满意地走了。 常雪是这年大家耳熟能详的一个港星,拍了许多电影。贝瑶小学时候还很喜欢这个好看女星的喜剧电影。九六年常雪被称为“玉女”,而眉眼和常雪七分像的方敏君,就被称为“小玉女”。 贝瑶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是记忆停在三年级,她想不起来哪里不对。 她沮丧地想,自己好多肉肉,方敏君小朋友确实轻巧又好看。 赵芝兰更冒火,她自己微胖,就怕被 人说,偏生赵秀每次都使软刀子。生个女儿像常雪怎么了!又不是真的常雪,小孩子嘛,还是她的瑶瑶看着可爱呆萌。 贝瑶踮脚去拿桌子上的蛋糕,赵芝兰说:“才吃了饭,蛋糕吃了不消化,会肚子痛。” 那蛋糕是硬奶油蛋糕,也叫做麦淇淋蛋糕。赵芝兰是舍不得买的,他们家老的老小的小,一家子人要养。贝瑶过生日多半是买包水果糖,再煮一碗糖水鸡蛋。 贝瑶虽然有些馋,但她摇摇头,眼睛笑成两个弯弯的月牙儿:“分开两个,妈妈吃一个,一个给裴川。” 她小手比划做了一个切开的动作,赵芝兰足足愣了许久。最后肯定地点点头:“对,给那孩子拿点去。” 赵芝兰切开,看着眼巴巴观望,还没桌子高的女儿,心软又好笑:“妈妈不爱吃,给你留着。走,我们先给裴川拿过去。” 绕过小区的绿荫,还有几户会在小区前圈出的绿蒲里种几颗蔬菜。 裴川家就在对面,母女俩从另一侧上楼,敲响了四楼的门。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下一刻那边出现了裴浩斌的坚毅的脸。男人做刑警,身上一身正气。他仔细认了认,发现母女俩很眼熟,似乎是一个小区的,忘记了人家名字有些尴尬。 赵芝兰善解人意地笑笑:“我姓赵,裴警官好。我女儿瑶瑶和小川是同学,过来给他送蛋糕。” 裴浩斌低头,看见一个扎了两个花苞头的小姑娘,小姑娘大眼睛水汪汪的,皮肤很白。睫毛又长又翘,像是个软乎乎的年娃娃。 年娃娃有些怕生,在赵芝兰的指示下奶声奶气喊叔叔。 饶是裴浩斌,也被萌得心软了软。他和善地笑道:“小川在房间,瑶瑶过去看看他吧。小赵,不嫌弃就进来坐坐,我给你倒水。” “不用不用,就送个蛋糕的事,裴警官你忙你的,瑶瑶去看看小川,送完就出来。” 贝瑶得了指令,小心翼翼端着蛋糕跟着裴浩斌往裴川房间走。 裴浩斌推开门,书桌前坐了一个端端正正写字的小男孩。 他在为进入学前班做准备。 “小川,小朋友来了。” 贝瑶紧张地看着裴川。他的房间比她的大,设计很简单,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不像妈妈笑话她房间是个小猫窝。 裴川转头,漆黑的眼睛透过爸爸高大的身影,看见了稚嫩的女娃娃。 她端着成年人半个巴掌大的蛋糕,见他看过来,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笑,有几分怯意地朝着他走近。 她双手捧得高高的:“裴川,给你吃。” 他沉默着看她。 这是个不怕挫折的女孩子。 她第一次给他纸飞机,他撕了,还打过她的手。 第二次是夏天最灿烂那朵荷花,他扔在了桌子上。 这一次是个蛋糕,奶油上的花都不完整的那种。 她忐忑地看着他,目光清亮又软。 他记得她还好小,比他小一岁多,估计还会读一年幼儿园。而他下个月就要去学前班了,可能很久很久都看不到她了。 他伸出手,接过了她珍惜捧过来的蛋糕。 小女娃杏儿眼亮得像揉碎了水晶,她用眼睛告诉他,这个长得糟糕的蛋糕很好吃,至少是她心爱之物。 裴川依然一句话没和她说。 哪怕是一句谢谢。 然而贝瑶开心极了,她小圆脸粉嘟嘟的,就要跟着裴叔叔往外走。 身后衣领子被拉住。 一股力道把她往后拉了拉。 她懵懂回头,看见了小男孩居高临下的黑眸。 贝瑶记得裴川那天也是这么打陈虎的,把陈虎拖过去,然后……她下意识想捂住胳膊。别咬她,裴川不喜欢的话,她再也不来了,她怕痛。 她刚要喊裴叔叔。 沉默的男孩子往她小兜兜里放了一把巧克力,然后松开她衣领子,示意她可以走了。 贝瑶摸摸口袋里扎手的糖果,又抬头看他。 他依然没和她说过一个字,转头握了笔端正坐着写字。 男孩子一个又一个铅笔字,方正而有力。 贝瑶抬头看妈妈,妈妈果然沉着脸。 那个女人叫赵秀,和赵芝兰以前是一个村的,说来也巧,两个女人后来都嫁到c市做了邻居,在制衣厂工作。过两年同年怀孕,在八月双双生下女儿。身边的人就不免拿这赵秀和赵芝兰来比较。 偏偏赵芝兰什么也比不过赵秀。 赵芝兰老公,也就是贝瑶爸爸,是砖瓦厂工作的,工作艰辛,工资还不高。赵秀老公是个小学数学老师,受人尊敬,工作还体面。 单这样赵芝兰还不至于小气,主要是比女儿。 赵秀生的女儿叫方敏君,比贝瑶大半个月,方敏君生的粉.嫩可爱,没有同龄人的圆润,反倒是生的秀气端正,跟小玉女似的。谁见了都说这孩子长大美! 一对比,贝瑶就成了被碾压那个。 四岁的贝瑶脸颊圆圆的,眼睛很大,但是小时候的贝瑶吃得多,脑袋上两个小揪揪,整个人圆嘟嘟呆萌。赵秀每次见了小贝瑶都捂着嘴笑:“瑶瑶吃了什么?小手的肉肉比我家敏敏多了一圈。” 50.丢盔弃甲 十月,贝瑶的窗前的爬山虎凋零了。 她如今以小学三年级的视角来看世界,反而好了很多,不再浮躁,清澈的眼睛里多了对世界的向往和好奇。 去幼儿园的路上开满了夏花。 贝瑶盯着池塘的荷花目不转睛。 最后央着赵芝兰摘一朵。 赵芝兰头疼极了,他们小区没有完全建好,属于拆迁房,荷花好像是别人家养的。赵芝兰吓唬她:“这是别人家的,被逮到看不把你捉去关起来!” 贝瑶大眼睛清澈:“我们买。” “得得得。”赵芝兰四处看看,问了下荷花的主人。然后花了五毛钱买了朵带莲蓬的荷花,赵芝兰捡了跟树枝把荷花勾过来,摘下来给她。 贝瑶知道五毛钱不少了,她新年红包才一块钱。 赵芝兰心疼她生病才得了这么一朵花。 小贝瑶人就那么点高,赵芝兰心疼五毛钱,花.茎摘了老长一截。贝瑶小心翼翼抱着,花把她脸都挡完了。 到了幼儿园,小吴老师已经来上班了,她比小赵老师还要温柔些,因为结婚请了半个月的假。小吴老师微胖,一笑多了几分新婚女人发自真心的喜悦:“瑶瑶的花儿真好看,来和小朋友一起做游戏吧。” 小吴老师牵着她往里走。 小赵老师在分发夹心比干。 夹心饼干一个月只会发一次,平时发的饼干都是很普通圆饼干。对于孩子们来说,一个月发夹心饼干的日子格外让人期待。 贝瑶抱着花四处打量。 圆桌前坐满了孩子。每个孩子拿到饼干都先珍惜地舔舔,然后咬一小口。这么一块饼干可以吃上十分钟。 她一眼就看到了裴川。 他面前一块饼干,他放在桌子上没有动。仿佛那不是小孩子都喜欢的饼干,而是一块木炭。 贝瑶懵懵懂懂意识到,他好像比前几天又瘦了几分。 瘦弱的小男孩,穿着墨蓝色的夏装,衣服之下仿佛空空荡荡。 他看着窗外的椿树,眼瞳漆黑。 贝瑶抱着花走进来,他淡淡看了一眼,又将眼睛移到了窗外。 向彤彤像只小仓鼠一样啃着自己饼干,一见贝瑶来了眼睛一亮:“瑶瑶!你的花好好看。” 贝瑶点点头。 她杏眼儿弯弯:“彤彤。” 向彤彤是她幼儿园同学,将来也是小学同学。 “我可以要一个花花吗?” “好啊。”贝瑶小胖手小心揪下最外围的花瓣递给她。 向彤彤嗅了嗅:“香香的!” 贝瑶知道自己得对裴川好,可是人一小,心智也不坚定。这朵花本来是给裴川的,现在舍不得它,看了又看,打算和向彤彤一起看够了再送给裴川。 她们在说话的时候,一只胖嘟嘟的手伸过去,把裴川面前的饼干拿走了。 裴川猛然转过头。 面无表情盯着陈虎。 陈虎咽了咽口水,冲他扬了扬拳头:“怎么啦!你打不过我。” 反正裴川又不吃,给他吃怎么啦!而且每次裴川的饼干都进了他的肚子,也没见有什么。 他这样一想,赶紧趁老师没注意舔了饼干一口。见裴川还在冷冷地看着他,陈虎又心虚又恼怒。 方敏君脸上带着几分不符合这个年龄的高傲:“他的饼干脏,陈虎,你别吃了。” 陈虎脸上更挂不住了。 他把啃了一口的饼干往裴川面前一扔,也打算不要了。 敏敏说得对,裴川会尿裤子,他的饼干肯定很脏。 夹心饼干没有扔准,最后擦过桌子边,落在了裴川轮椅旁。 裴川苍白的手猛然握住轮椅,朝陈虎那边去。然后他拽住陈虎的衣领,把他把自己这边拖。 陈虎愣了愣:“哑巴,你做什么!” 裴川自从腿断了,再也不和小朋友说话。 他们起先还喊他裴川,现在干脆喊哑巴。 陈虎长得敦实,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去推裴川。男孩子瘦弱的胸膛被小蛮牛陈虎推得往后退,裴川眼瞳漆黑,眼里寂寂,拉住陈虎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哇啊啊……”痛得陈虎当场哭出了声。 小吴老师最先发现出事了。 赶紧过来打算拉开孩子。 幼儿园里兵荒马乱。 贝瑶抱着花,一下子看见了裴川的眼神。他咬着陈虎的胳膊,满头汗,透过好几个小朋友在看她。 贝瑶看过去,他又闭上了眼,只是嘴上不松,仿佛要把小胖子咬下一块肉来。 陈虎边打他头边哭。 裴川像是没有痛觉的机器人,下一秒咬得更紧。 小吴老师拉不开。只好使力掐住裴川的下颚:“裴川,松口!” 孩子们第一次见这样的阵仗,全部吓懵了。 裴川嘴角流出血,不知道是谁的。 小吴老师急了。 天啊,她这样使劲捏着一个孩子的脸颊,都没法让他松口。小赵老师匆匆进门,看见这一幕心都快跳出来了。 她温柔地摸摸裴川的头:“小川,松口好不好,老师在这里,老师在这儿呢……” 裴川睁开眼,迟钝地松开了嘴。 小吴老师赶紧把陈虎的胳膊拿出来。陈虎的胳膊上一个很深的牙印,渗出了血。 两个老师对视一眼,脸色白了。 小吴老师抱起来陈虎哄,小赵老师赶紧通知家长去了。 八月的天,陈虎哭得鼻涕泡儿直冒。 孩子们吓坏了,纷纷远离裴川。 向彤彤眼里带着泪:“他好可怕,咬人。” 贝瑶抱着和她一样高的荷花,发现没人管裴川。裴川擦掉嘴角的血,沉默地看着地面已经被踩碎的饼干。 陈虎在老师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师,走,走……” “好好,老师抱你出去。” 方敏君脸色苍白,刚刚裴 川和陈虎打起来的时候就在她旁边。她好险忍住了眼泪——因为妈妈告诉她那个港星是冷艳美人。所以作为“小玉女”她不能哭。 这时候她也不坐在裴川周围了,一口气跑到了教室外面去。 贝瑶看了眼老师哄陈虎,眼睛一亮,小短腿吭哧吭哧走到裴川面前。然后把荷花放到他怀里。 “送给你。” 她转头看门口小吴老师抱着陈虎拍背:“不痛不痛哦……” 贝瑶又转回头,仰头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小男孩,她的身高只能轻轻拍拍他小臂,小奶音软软哄:“不痛不痛哦……” 他唇角还沾着没擦完的血,身上放了一朵大得离谱的荷花。 荷花淡雅的香气,夹杂着女娃娃的奶香,环绕在他周围。她肉呼呼的小手轻轻地拍,裸露的小臂上很软。像是夏天悄悄停留了一只嫩蜻蜓。 刚刚被陈虎打过的头依然很痛。 他低眸看她,她杏儿眼像是含了一池清水:“不痛哦……” 阳光灿烂刺眼,灼得人眼睛生疼。他把那朵荷花往桌子上一放,拂开她的小手。推着轮椅远离她。 贝瑶沮丧地看着小男孩瘦弱的背影,然后朝着向彤彤走去。 小姑娘向彤彤鼻尖儿通红,拉住贝瑶的手,想把她往外拉走。 教室里和陈虎玩得最好的男孩儿叫李达,李达大喊一声:“裴川是小狗!” 立马有几个孩子应和地点点头。 贝瑶回头,那个单薄的背影一动不动。 “妈妈说,咬人是小狗。瑶瑶,我们不和他玩。” 贝瑶眼睛大,睫毛也很翘。扑扇着眨眼,让人想摸摸她脑袋。她严肃着脸摇摇头:“他不是小狗。”她大声告诉向彤彤和小朋友,“他叫裴川,我妈妈说,‘川’是河流,河流很干净的。” 裴川垂眸。 女娃娃的声音稚嫩清脆,像是一拨的风铃。 腿断了,许多人嫌他脏。 幼儿园的孩子都记得那次尿尿的事。 其实他不脏,很早他就自己穿衣服和裤子了。上了厕所他也会认认真真洗三次手。裴川甚至比同龄的孩子早慧许多,他现在就会做算数题了。可是仿佛腿断了,就成了肮脏的存在。 爸爸给他取名字的时候,取义“海纳百川”。 他虽然不能懂这是什么意思,可是知道这是个好名字。 然而再光明磊落不过的名字,如今也因为双.腿被斩断染了尘,没了灵魂。 ~ 陈虎的家长先来,爸爸和妈妈都来了。 陈虎爸爸孩子们都眼熟,一个虎背熊腰的叔叔。他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指着裴川:“臭小子,要是我家小虎有什么事,老子就打死你!” 陈虎一听,哭得惊天动地委屈极了。 陈虎妈妈也瞪了裴川一眼,抱着孩子要去诊所看伤。 小吴老师尴尬地站在一旁:“抱歉抱歉,是我们没有看好孩子,赶紧带小虎去看看吧。” 夫妻俩这才抱着孩子走了。 过了半小时,裴川的母亲蒋文娟来了。她长相秀气,头发盘在脑后,干净利落。 这是个长相十分温婉的女人,裴川像妈妈多一些,他眉眼俊秀,却又因为三分像爸爸的长相,轮廓要深沉些。 蒋文娟来的路上就听小赵老师讲了经过。 这个女人沉默着,过来先对着裴川笑了笑,然后附身摸了摸他的头。 贝瑶清楚地看见,沉默的小男孩眼里渐渐点亮了色彩。 像是春回大地,枯木点上翠枝,星星点点的光芒让他漆黑的眼睛多了颜色。她推着轮椅往外走,贝瑶听见男孩子喑哑的声音很轻的一声“妈妈”。 他会说话,只不过少言。 幼小的孩子心里有杆秤,界限分明。 她眨巴着眼睛,趴在门边,眼巴巴看着他们的背影。 什么时候裴川才肯和她说话呢? 教室里以陈虎为起点,爆发出一阵笑声。 孩子们捂着唇哈哈笑,教室里风琴声音依然在继续。 裴川死死咬着唇。 朱老师依然在弹奏,示意裴川继续跟着唱:“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 他沉默下来,头顶的风扇有一搭没一搭转动着。裴川在笑声中不再开口。 身体血液的热度直冲脸颊,比羞耻更甚。最后却在脸颊上呈现一种苍白。 朱老师皱眉,先是呵斥教室里笑话的孩子:“都不许笑了,学唱歌有什么好笑的。”然后她看向裴川,“继续跟着老师唱。” 然而接下来不管她怎么教,裴川也不再开口。 他漆黑的双瞳落在课本的音乐书上,贝瑶看见,他手指在颤抖。 朱老师情绪也不好,这就像是老师和学生之间一场无形的对抗,仿佛今天不能再令他开口就会使自己不再有威信。 贝瑶心里闷闷的,她也怕老师,但是她鼓起勇气站起来,稚嫩清脆的嗓音在教室里回荡,接着老师的声音唱下去:“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 她唱歌也漏风,甚至有些微跑调。 然而她唱得很大声,夏阳偏移,在教室门口落下温暖的剪影。唱歌跑调又漏风的女娃娃,惹来了更大的笑声。 陈虎捶桌子:“哈哈哈贝瑶太搞笑了。”老师让那个没有腿的裴川唱,又没让她唱,她一唱还那么搞笑。基本没有一句在调子上。 裴川一直垂下的目光,慢慢抬了起来。 这年她六岁,脸颊柔软,声线稚嫩,在所有人的笑声中小拳头握紧,憋红了脸唱歌。他甚至能看到她还没换完的乳牙。 她似乎有些想哭,垂眸看到他的目光,下一刻杏儿眼弯起来,成了一个明亮的微笑。 没有门牙,丑死了。 他这样想。 可是他知道,方才老师教所有人唱歌的时候,贝瑶明明,是没有跑调的。 她分担走了所有笑声。 ~ 那次唱歌事件以后,朱老师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太好,虽然往后裴川依然不开口,她却也没有让他再单独唱歌了。 51.冒犯 十月,贝瑶的窗前的爬山虎凋零了。 裴川画了“三八线”,也并不和贝瑶说话,出于保护贝瑶,都应该让贝瑶和方敏君一起坐,这样一想下课余老师就直接通知了。 贝瑶看看冷淡的裴川,她的思维并不成熟,虽然舍不得,但是小时候的贝瑶一直是听老师话的乖孩子。 她小手揉揉眼睛,把课本和水杯装进书包里,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裴川看也不看她,只盯着自己语文课本的图画。 贝瑶怕他孤单,想了又想,把自己书包上的小熊猫解下来。 她柔软的脸颊不舍地蹭了蹭它,然后把它放到裴川桌子上。 裴川的视线从书上移到它身上,小熊猫圆乎乎的,呆坐在他课桌前。 他知道她很喜欢这个玩具,上课有时候下意识就会去揪小熊猫的耳朵,每天来之前也先安顿小熊猫。 他终于抬了眼去看她,她依依不舍极了,那样可怜的眼神,不知道是舍不得他还是舍不得小熊猫。 他无言地把她心爱的小熊猫推了回去。 她舍不得的,大概率不会是自己。 贝瑶伤心地抱着小熊猫,他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她的玩具。 贝瑶背着书包朝方敏君走过去,方敏君傲娇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和后桌说话了。 五岁的裴川用尽所有意志力,才能不转头看她走过去的背影。 贝瑶坐在阳光璀璨处,金色的光线温柔地缀上她的小脑袋,他在她的对立面,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把竹蜻蜓放进了书包里。 ~ 看热闹的孩子们转眼就忘了换座位这件事。 贝瑶和方敏君成了同桌。 如果贝瑶有高中的记忆,肯定会觉得很别扭古怪。万幸她现在以小孩子的心态,觉得美美的敏君也很可爱。 一整个秋天,贝瑶第一件学会的事情就是控制少喝水,因为方敏君并不会像裴川那样把自己的水给她喝。 方敏君分外要强,如果贝瑶的头发梳得好看,那一整天她脸色都不好,下意识去整理自己公主裙。到底是孩子,虽然母亲灌输的观念让她牢记于心,但她不至于对贝瑶有太大的敌意。 毕竟小贝瑶长得没有她纤细清秀,而且贝瑶好欺负。 垃圾可以让小贝瑶去丢,作业可以让贝瑶一起带给小组长,小贝瑶听话又乖巧。 裴川看在眼里,脸色很难看。 然而这到底是他选择的路,贝瑶不再是他同桌了。 秋天过完以后天气转冷,贝瑶被赵芝兰打扮成了一个福娃娃——大红色的棉袄,又厚又喜气。 那棉袄不是新的,是赵芝兰用旧衣服改的,虽然俗气,可是很保暖。大红棉袄里面还有秋衣、两件毛衣,贝瑶小短腿也被裹得厚厚的。 恰好赵秀抱着方敏君下楼来串门,贝瑶用小奶音喊:“秀姨姨,敏敏。” 赵秀险些笑岔气:“芝兰啊,远看还以为瑶瑶是个火球。” 赵芝兰闻言下意识去看方敏君,小女娃被打扮得清秀好看,崭新的粉色棉袄外面配了一条粉色围巾,洋气又不臃肿。方敏君赖在赵秀怀里,赵秀也由着她。 赵芝兰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么冷的天,谁管好不好看,暖和了才是正经事。面上总得客套一下:“哟,你家敏敏这身不便宜吧。” “棉衣30多呢,围巾是她小姑送的。” 30多块钱让兜里没钱的赵芝兰闭了嘴,赵秀眼睛里都泛着愉悦。 赵秀抱着方敏君回家的时候,方敏君说:“爸爸说棉衣二十六块钱。” 赵秀瞪了女儿一眼:“妈妈说是三十就是三十,你们快期末了吧,一定要考好知不知道?考好了妈妈还给你奖励。”三十多的棉衣让她也肉痛了一把,但是一想到期末考完两家比成绩的时候,赵秀就觉得愉快。 为了“奖励”,方敏君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冬天孩子们第一次期末考试,饶是赵芝兰也有些紧张。她怕早早送贝瑶去学前班读书是个错误,看着小贝瑶天真无邪的脸,赵芝兰叹了口气,算了,成绩不重要,孩子健康平安长大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期末考试这天,贝瑶早早就被赵芝兰送去了学校。 学前班的考试不像小学打乱了坐座位,每个人都坐在原位考。 贝瑶一点也不紧张——她的知识面停留在三年级。 “重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遥远,她自己时而也有些茫然,为什么她这些都会啊,还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然而心中的紧迫感告诉贝瑶,这是个很重要的秘密,妈妈也不可以说。 余茜老师来发的卷子,发完就守着大家做题,郑老师也来帮忙,这年学前班考试不分语文数学,基础知识就只有这一张卷子。 小孩子们第一次考试,状况百出,一 会儿请假要尿尿,一会儿铅笔断了一直削不好,老师都得帮帮忙照看着。 方敏君的手成一个弯弯的弧度,她边写边遮住卷子。赵秀说了,不能让贝瑶抄她的。 贝瑶看着卷子上数小花花有几朵,小朋友有几个的题。 贝瑶:“……” 裴川写之前偏了偏头,他漆黑的瞳孔看着阳光的那一处。小女孩正在认认真真写名字。 他看不出她会不会,裴川转过头,她会不会都不关他的事。 贝瑶很快做完了,她觉得好简单啊! ~ 小孩子的试卷批阅很快,两天后就能去拿成绩,对于孩子们第一次考试,家长们都抱了很大的期待。 九六年c市的学前班实行的是一张卷子百分制。 孩子们坐在座位上,老师一个个念名字,然后孩子们上讲台拿卷子。余茜老师没有排高低,对她来说,教书育人成绩不是顶重要的,何况学前班只是个过渡。让她意外的是其中两个小朋友的成绩——贝瑶和裴川。 方敏君先拿到卷子,她卷子上一个红彤彤的“90”分,方敏君忍不住喜悦地弯了弯唇,念及“常雪”的形象,她把唇角压了下去,只是眼睛里的高兴挡都挡不住。 然后是裴川的卷子,他看了一眼,就放在了书包里。 贝瑶是全班倒数第二个拿到卷子的,她看到上面喜气的数字也忍不住杏儿眼弯了弯。 方敏君心想,估计考0分她的同桌都该笑了。 她遮住自己的分数,不让贝瑶看,然后问道:“瑶瑶,你考了多少分?” 贝瑶把卷子摊开给方敏君看,顶部一个红墨水打出来的“99”——贝瑶画图题画得不直,扣了一分,本来该是一百分的。 方敏君看着那个鲜红的99,晴天霹雳,大冬天,她的喜悦散得干干净净,仿佛被人泼了一桶冰水。 完了! 回家要是赵秀知道的话…… 考完试领到卷子以后就要放假回家过年了,裴浩斌来接裴川,他们像是往常一样从校门口开过去。 裴川回头,那个小红球站在第一排,用力朝他挥手,眼睛像是两个月牙儿。 她心无芥蒂,乖得要命。 裴川握紧摩托车冰凉的金属杠:“爸爸,带上贝瑶吧。” 裴浩斌纳罕:“她妈妈来接她怎么办?” “路上遇到了可以说一声,或者给老师说一下。” 裴浩斌不由得看了眼儿子,裴川断了腿以后寡言少语,鲜少说这么多话。对于裴川的提议他是赞同的,一个四岁女娃娃,每天上学放学要走将近两公里多的路,他不是她父亲都有点心疼。 裴浩斌把摩托车拐了个弯,问小贝瑶:“叔叔载你回去好不好?” 贝瑶想坐摩托车,她记忆里三年级时贝立材才买了摩托车。坐在上面像是踩着风,五分钟就到家了。然而贝瑶小时候有些怕生,她怯怯看了眼裴川,裴川低眸看她,眼睛里没有排斥。 她害羞地点点头,小奶音软软的:“谢谢裴叔叔。” “余茜,那我顺路就把贝瑶也带回去了,她妈妈如果过来,你讲一下啊。” 余茜当然放心老同学,笑着点点头。 裴浩斌让余茜帮忙把小贝瑶抱上后座,又用皮绳绑了绑,将小贝瑶固定好,以免孩子力气小掉下去。 后面排队的孩子们都看着,有些羡慕贝瑶。方敏君没忍住嘟起嘴巴,她爸爸有辆很大的自行车,每天载着她回家,可是她还没有坐过摩托车回家呢。方敏君有些委屈,大家都住在一个小区,裴川的爸爸为什么只带贝瑶不带她? 自从换了座位,裴川第一次离贝瑶这么近。 仿佛空气都沾上了她身上的奶香。 裴浩斌发动车子,柔和了嗓音问贝瑶:“贝瑶考了多少分啊?” 裴川也不由凝神去听。 她的声音像是铃儿响:“九十九分。” 裴浩斌知道她年纪小,约莫是班上最小的孩子了,本来问贝瑶也就是逗逗她,没想到这么小的娃娃能考这么好。 他真心夸赞道:“贝瑶真厉害,好聪明。” 贝瑶知道要讲礼貌:“谢谢叔叔。” 裴川坐在最前面,冬天的风吹过男孩子短短的头发。他全程没说话,自己都不知道,他唇角浅浅弯了起来。 ~ 方敏君被方鑫老师的自行车载着回去,她小脸有些白,非常害怕回家。 要是妈妈问起来成绩的事情怎么办? 考试之前她没有想过自己考不过贝瑶的,可是发下来卷子一切成了事实,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车的横杠上,有些想哭。 53.等你 十月,贝瑶的窗前的爬山虎凋零了。  贝瑶撑着下巴看裴川,她眼里蕴着笑意,像是窗外开得烂漫的夏花。裴川看她一眼,回了后桌的男生:“不用谢。” 她眼睛渐渐亮起来,一整节课都在偷偷笑。 后桌的眼镜同学发现裴川没那么可怕了以后,有时候甚至会向裴川请教问题。 贝瑶也听着,她如今成绩能保持在班上前三名。一是靠领先几年的记忆,二是靠努力。她往往一放学就开始写作业。 贝瑶发现裴川很聪明,格外聪明。 一道数学题他可以解出许多种方法,给人讲解的时候,他不爱说话,就写步骤给人看。 可是步骤简单而清晰,让人一下子就明了了。 贝瑶惊叹,他怎么可以这么聪明呀! 二零零二年小学毕业的时候,裴川是年级第一名。梧桐树下青涩的小少年少女们合了一张影,小学生涯就到此结束了。 六年级的暑假漫长而清闲。 赵芝兰这一年都是在赵秀的挑衅下度过的,类似“你闺女成绩好有什么用,我闺女纤细动人像‘常雪’才是了不起呢”。 赵芝兰下了班回来,打量脸颊还带着婴儿肥的贝瑶:“瑶瑶,你舅妈开了个舞蹈班,不如我把你送去跳舞吧?” 贝瑶摇摇头:“我年龄错过了,现在学不太好。” 主要贝瑶不太喜欢刻薄的舅妈,舅舅那家人借了自家的钱,三年多了也没有还一分,日后也不会还。 “放假窝在家怎么能行,总得运动运动。”小区的女孩子少,方敏君高冷,贝瑶和方敏君玩不到一起去,所以假期在家的时间比较多。 “那我跟着碟子跳操好吗?” “成,明天我再去买两盘碟子回来。” 那时候网络远远没有后世发达,贝瑶家有一台dvd机,放进光碟可以看视频。 贝瑶家在三楼,裴川家在对面四楼。 他们都住在侧卧,一推开窗就能看见彼此。只不过裴川房间有个小型阳台,他九岁那年就用窗帘隔起来了,贝瑶看不见他。 七月末的阳光洒在地板上,裴川偶然推开窗,就看见了少女窗前盛开的蓝色风铃草。 它们像一个个小铃铛一样,生气蓬勃。 贝瑶房间只有一台老旧的立式风扇,她跳得气喘吁吁,开了窗透气。裴川家的楼层高些,他不经意低眸,就看见了对面跳操的贝瑶。 她舒展着肢体,带着几分少女的稚嫩和优雅,双臂举高。 因为怕热,贝瑶穿着嫩绿色的小背心。 她的动作导致背心上移,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腰肢,还有小巧可爱的肚脐。她明明并不纤细,那截腰肢却柔软纤弱,盈盈不足一握。 裴川脸色变了变,“刷”的一下拉上窗帘。 一整个夏天的假期,贝瑶再没见对面的窗帘拉开过。 ~ 跳操并没有效果,少女在时光中按照原本的轨迹成长。 赵芝兰虽然失望,却也明白这些不能强求。九月份进行小升初,c市的初中离家反而更远些,有足足四十分钟的路程,和小学不在同一个方向。 另贝瑶欣慰的是,她和裴川依然在一个班级。 初一七班是初中实验班。 这个班的熟人一下子就减少了不少,因为这个班级是按照小学六年级的期末考试成绩进来的,、8两个班是实验班,其余都是普通班。 陈虎光荣地进了六班,他依然稳坐六班的倒数第一。 七班的熟人也不少,方敏君、花婷,还有吊车尾进来的李达。大家都是同学。 陈虎为此差点哭了一趟,一整个小区的同龄人都进了“学霸班”,除了他。 他又挨了陈父的一顿打。 念初一的第一天,同学们可以自己挑选座位。 花婷欢喜地抱着贝瑶的胳膊,和贝瑶坐在一起。贝瑶下意识看了眼裴川,他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下了一个短发长裙小姑娘。 贝瑶愣了愣,心里难免有些怅然,转眼又想,应该替裴川感到高兴才对。 她看不出裴川愿不愿意再和自己做同桌,但是小学六年的“三八线”,让她一直觉得裴川约莫不太喜欢自己。 裴川才念小学的时候坐着轮椅,大家都知道他腿有残疾。而今到了一个新环境,也没有口无遮拦的陈虎了,裴川自然有人亲近的。 小少年模样清隽,装上假肢以后高高瘦瘦,他气质冷然,人群中总能一眼看见他。 如今这个班级,现在没人知道裴川没有腿,他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人相处。一旦有了好的开始,就会越来越好的。 贝瑶想了想,真心替他高兴起来。 和裴川一起坐的小姑娘叫卓盈静,是隔壁市转过来念初中的,少年少女们大多都有自己的玩伴,鲜少有人身边是空着的,卓盈静虽然有些羞涩,但还是在裴川身边坐下了。 “你好,我叫卓盈静,你叫什么名字啊?” 裴川沉着脸,他回头看了一眼,他明明已经在窗前第一排坐下来了,贝瑶却不再过来。 是觉得终于摆脱他这个残废了吗? 裴川心情不好,一点也不想搭理新同桌,卓盈静 长得不漂亮,胜在清秀,一头短发清爽。裴川不搭话,她有些尴尬,也不再没事找事了。 直到发完书,裴川写完名字,卓盈静才发出小声的惊叹:“你就是我们班第一的裴川啊!我看了你成绩,超级厉害,只有语文扣了一分。” 男孩子侧颜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气冰冷,他合上书,转头看窗外去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翠绿的梧桐树隐隐有几片叶片开始泛黄。 裴川心里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铅石,让他想发脾气。夏天还没有完全过去,c市干燥,他如今不会压抑着不喝水,但是杯子的水是给贝瑶准备的,仿佛成了一种习惯。 黄昏时分,他突然拧开水杯,仰头一口喝了个干干净净。 放学的时候,贝瑶没有和花婷一起。她动作慢,才装好崭新的英语书,裴川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教室门口。 “欸?裴川……” 以往他都会等着自己,今天他不回头,已经走远了。 贝瑶慌张装好作业本和笔盒进去,背上书包去追他。小熊猫一甩一甩,笔盒里的笔也撞击得丁零当啷。 裴川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唇角抿出一丝不悦和冷意,闷头往前走。 “裴川。”少女的声音清甜,她气喘吁吁,“你等等我呀。” 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贝瑶终于追上他。 “你怎么了?不是要一起回家吗?” 他冷淡说:“你和花婷回。” 贝瑶杏儿眼疑惑:“花婷家不在这个方向。” 他更气了:“别跟着我,你烦不烦。” 贝瑶有些难过,她不明白裴川为什么生气,少女也有些委屈:“我家就在这方向。” 裴川从小到大只有两种情绪,要么冷淡,要么凶巴巴。 如今他就处于凶巴巴的状态,他如果不走快,安了假肢的腿根本看不出异常,可他今天像是赌气一样,快步往前走。 路经李达和陈虎时,陈虎懵了。卧槽这个走得超级快又别扭的人是裴川? 一直到开学一周,裴川和贝瑶也没有和好。 周五那天下午该第一小组做值日,其中就有裴川这一桌。 裴川的桌子上,书被摆放凳子的同学弄乱了,卓盈静眼睛一亮,帮冷淡的同桌整理书。 他们中间并没有少年冷冰冰划出来的楚河汉界。 裴川拿了拖把回来,脸色一下子冷了下去:“谁让你动我东西!” 他黑瞳漆漆,不笑时有些可怕。卓盈静吓到了:“我只是帮你理……” “不需要。”他说。 “你怎么这样啊!”卓盈静到底是个小姑娘,她这几天对着裴川的冷脸委屈极了,“我明明是好心的,想和你做好朋友。” 同学们都在教室后门争抢扫把,教室里一时安静。 梧桐落下几片叶子,秋风渐起。 他弯了弯唇,少年冰冷的脸带上几分讽意:“做朋友?你要和一个没有腿的残废做朋友?” 贝瑶悄悄探出小脑袋,她背上自己书包,小跑着跟上去。 到了他身边,这个快十岁的男孩子敏锐地回头。 她讷讷顿住脚步,透过十月寒凉的雨后看他。 裴川眼神冷淡,贝瑶赶紧低下头,从他身边走过去。 等她走出一段路了,裴川才继续往前走。 这段回家的路还没修好,他们只能走小路。小路远一些,要足足走三十分钟。裴川则需要更久,他才装上假肢没多久,残肢接触的地方走久了会隐隐作痛。裴川只能走一会儿歇一会儿。 他不喜欢认识的人看见他这样吃力地走回家,所以往往是等所有同学走完了,他才起身慢慢回家。 裴川看着前面女孩子的背影消失不见,心里微不可察多了一分恼怒。 她是什么意思?故意走晚了留下来看他笑话的吗?就那么好奇残废是怎么走路的? 麻雀跃上枝头,她青葱可爱的背影越来越远。 ~ 六年级的丁文祥在玩沙子。 道路还没修好,大路上堆满了水泥河沙,他伙同三个六年级的男孩子一起在玩沙子。 他是这群人的老大,成绩差,他.妈说要是再不努力初中都不给他念。 丁文祥知道妈妈是吓唬他的,但他的人生本来就毁了,所以也不在意还念不念书。他听强哥说打工也能赚不少钱呢。 沙子从他指缝漏下去,他的右手上,没有无名指和小指。 这是由于小时候农村的奶奶没看好他,被砍猪草的闸刀斩断的。 十二岁的丁文祥比其他三个男孩子都高得多,有人推倒沙墙,说起了新鲜事:“丁文祥,你知不知道我们学校四年级有个没有腿的男生啊?” 丁文祥当然知道,他拍拍手:“见过,坐着轮椅。” “对,但是我前两天听说,他又有腿了,还可以走路了。” 丁文祥瞪大眼睛。 “真的,不骗你,就是可以走了,这段时间他都走路回家了。你说他是不是安了一个假腿啊?假腿怎么能像真腿一样走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