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处处月照花》 第一章 白衣 秋雨润湿厚厚的苔。 爱绿意在深夜里幽暗妖娇。 高墙内,是成国死牢。 越过外墙、小瓮城、内墙、大河沟,就是一片平地。 草杂乱无序地生长着,因为饮了人的血,比外面的同类要高、要韧,颜色要深。 这样狂乱的疯草,围着一排10个、一共10排的、整整齐齐一百个青石礅,竟然没有一颗根茎,敢于侵犯那些石头。 石墩上有死刑犯跪出的浅痕。 这么大的阵仗,是因为能在这里被处死的人家,多为成国公卿大族,一出事就是株连九族或者至少夷三族——100个,偶尔还不够用。 草坪三面被高三层的石制牢房包围。 雨丝如绣,再过三天就是中秋,可惜白家的人永远过不成了。 死牢西向最大的囚室里,大成朝前一等公、梅花内相、领太子太保——白深,白大人家,56口,将在天亮问斩。 8岁的白衣依偎在母亲怀里。 她有着小小的、白瓷一般的脸,杏仁眼,虽在囚室,但双髻油滑整齐,都是母亲的爱意。 自从问斩的旨意在傍晚时分下来,祖父一直沉默着。 家里各房的女眷,哭也哭倦了,但无人入睡。 如今,还发出声响的,只有大伯父与二伯父。 “白家世代为官,满门忠烈,我想不通皇上为何如此无情!从父亲、叔父到我们,无一不对部下、门客宽柔以待,我更想不通是谁要害白家!” 这是大伯的声音。 ~⑧~1~<首发、域名、请记住 二伯叹口气,“更想不通的恐怕是,父亲一生负责情报,这灭门之变竟来得如此迅猛,我们连反击之力都没有……” 这句哽咽的回应被吱吱呀呀打开的牢门打断。 狱卒弓着身子,带进来一个人。 微弱的灯笼光芒将那人映照成一个虚无缥缈的剪影。 剪影迅速漂浮过来,哭着跪在祖父面前。 “白大人,属下来晚了!” 白衣的祖父定睛看去,来人正好抬起头。 “你是——秦楚的儿子!”祖父人认出来人的身份。 这位秦姓男人连磕三个响头,再次抬头,“白大人果然好记性。 当年,是白大人救了小的父亲。 小的来报恩了!秦家没多大本事,倾家荡产换来些金银,现已求好了人,可以带走一个白家的孩子!恩公,请选一个吧!” 这句话,像干枯暴躁的火苗,噼里啪啦点燃了死囚室内的空气。 あ爱7^书屋ヤ白衣这一辈,有亲兄弟、堂兄弟共9个男孩子,此刻,无论叔伯、婶母,无人说话,只是死死盯着祖父。 祖父毫无迟疑,低低唤了一声:“白衣,你过来。 ” 母亲已经死水一般的双眼忽然放出光芒,将怀抱白衣的双手放开,推她去爷爷身边。 所有人屏住一口气,并未敢质疑和责问。 祖父拉着白衣的小手,又摸了摸她的双髻,满目慈爱,“孩子,记住,秦家这位大叔,是冒了很大的风险来救你的,跟着他走,别出声,别哭,别回头,别连累狱卒大叔和秦家大叔。 以后谁养着你,谁就是你的父亲,懂吗?” “懂,”白衣点点头,“不出声,不哭,不回头,不连累旁人。 ”白衣重复了一遍祖父的话,但同时,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对祖父的承诺,就从这一眼之后再兑现吧。 “白大人,可是——”狱卒将白衣的小手递过去,秦家人并未敢接。 “白家的香火,需要一个男孩子来续啊!” 祖父笑了笑,摇摇头,“你看看这些男孩子——不愧是我白家的后代啊,哪一个了得。 如果放出去,将来都是好样的——哪一个,不想为老夫报仇雪恨?到时候,势必是一场腥风血雨。 何苦呢?白家,世代忠于皇上,将来,也不许出乱臣贼子。 带这个丫头出去吧。 好好养大她,嫁人,生子,平安一生。 秦家公子,老夫,谢过了!” &sp; 祖父拱起双手,伯母婶母们听明白了这段话,到此为止才真的绝望。 秦家大叔顾不得感慨,拉起白衣就匆匆离去。 死囚室内,随着最小的堂弟一声啼哭,重新哭成一片。 那哭声里,有母亲和父亲的声音。 白衣没有回头,没有哭。 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紧紧握住秦家大叔的手,迅速撤离死牢。 雨停了,路面还是湿润的。 秦家大叔带着白衣穿过田野,青烟一般的月亮,将一个冰冷恐怖的身影,送到一大一小两个人面前。 那人穿着黑色夜行衣,眼光和剑光一起灼灼。 秦家大叔拔出随身带短剑,将白衣护在身后,“你们到底是谁?一定要如此赶尽杀绝吗?” “没错,就算女孩子,养大了,也会是祸患。 ”黑衣人说完,飞身刺来。 这个人功夫了得,是职业杀手。 秦家大叔10招不到,就中剑倒下。 白衣扑在这位刚认识的大叔尸体上,他温热的手刚刚保护过自己。 他死了,为了报恩,为了承诺。 杀手的工作没完成,他的剑瞄准了白衣。 闷闷的一声,是插入体内的声音,血喷溅出来,溅花了白衣小小尖尖脸庞。 她手里拿着秦家大叔的短剑剑柄,中剑的人是杀手。 “你,你——” 杀手还没死,他的眼睛里是惊恐和恨意,挥舞着手里的剑,想要彻底结果这个8岁的可怕女孩。 一根黑色长钉飞来,钉入杀手的颈部。 他不动了,接着,倒了下去,将依旧紧紧握住短剑剑柄的白衣带着倒地。 另一双温暖的手把白衣抱起来,轻轻掰开她握着短剑的小手,并且为她擦着脸上的鲜血。 白衣直发抖,被他抱进怀里。 这个人轻功了得,怀抱白衣风一般离开。 让白衣释放的哭泣,根本听不清。 江边弯着一条小小的船。 白衣喝着热水,吃了一块藕粉糕。 她望着面前白净脸面的男人,轻轻问他:“是你杀了杀手?救了我?” “对,”男人笑着,很和蔼。 “你不是南方人。 ” 男人笑得更深了,“你真聪明啊。 我是理国人。 理国,在遥远的北方。 我叫宇文兴。 你呢?” “宇文是理国贵族,祖父说过。 ”白衣放下了糕点,望着宇文兴。 “对,你在成国,已经没有活着的可能。 我是奉理国大柱国将军侯大人的钧旨,来平都办事的,事情已经办完,就要回去。 你已经没有父母了,我也没有女儿,你愿意跟我回北方吗?在我们理国都城大桐,我有一个家,是个很大的宅子。 我有个儿子,9岁了,是你的小哥哥。 ” 祖父的叮嘱响起在耳畔:“以后谁养着你,谁就是你的父亲,懂吗?” 白衣忍住去想自己的亲生父亲。 她按照自己的教养下拜,低声说道:“女儿白衣,见过父亲大人。 ” 宇文兴心疼地将白衣揽在怀里,“以后,你就是宇文白衣。 ”
“打得他叫爸爸。 ” 白衣这样的回答落地,全场倒吸一口凉气。 侯聪刚要落座的身体,也僵住了。 “爸爸”,是白衣到北方才学的词儿。 在南方的成国,少爷小姐们讲究用漂亮丫头伺候,一个好看的、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售价高得离奇。 出门是门面,回家就陪侍着娇生惯养的公子姑娘们住在深宅大院,一片衣香鬓影,南国繁华,世间旖旎。 北方的规矩不同,尤其是少爷们,家里为了不让他们早早堕入温柔乡,小时候都是奶妈妈照看。 过了10岁,身体开始有些变化,连奶妈妈贴身伺候都不妥了,就换上奶妈妈的丈夫——奶爸爸。 少爷们的亲爹都是严厉如虎的,动不动雷霆震怒、吊起来就打,纯粹北方军事贵族的做派,只为了磨练出一代代的栋梁之才。 奶爸爸们,却一个个和蔼可亲。 打小儿娇宠公子们,算是弥补了亲情中的一份欠缺。 像长空这样的淘气鬼,嘴里不饶人,戏弄别人的一句常说的话,就是“打得你叫爸爸”。 意思是被打得太惨,喊奶爸爸过来贴膏药,顺便撒个娇。 宇文兴脸上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憋出了一句话:“这是什么混账话?这肯定是长空教你的,等爹爹回去打死他。 以后不许胡说!” 没人理会宇文兴,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这个院落中最娇小的人物身上——白衣,目光如冰湖深水,小小的身体在月光下发光,像朵含苞的花,引人看了又看,却能杀人的花。 侯聪拔出佩剑,在一片惊呼声中,瞬间飞身而来,白衣一把推开哥哥长空,纤细的身躯向后稳稳退了几步,躲开第一波攻势,同时将已经呆住的养父——宇文兴的佩剑拔出,然后,守势变为攻势,向着毫不收敛动作、持续进攻的侯聪反击。 她看似简单的一个格挡动作,就将侯聪的招式化解,剑与剑相敌,琤琮作响。 接着,白衣小小的肘部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在撤招时直接撞击侯聪的腕部。 侯聪只觉得一阵酥麻,手中的剑落了地。 他迅速陷入惊慌失措,步伐都乱了,因为习武之后,从未遇到过这种对手。 他一心只有一个目标——夺回佩剑。 侯聪去寻剑,白衣并不急促,手持几乎和自己身高一样长的长剑连续做了几个漂亮的招式——目标也很唯一,阻止侯聪拿到地上的剑。 几招过去,侯聪出了一身冷汗,眼睁睁看着白衣似乎是猫咪戏鼠般,玩够了,白瓷小手将自己的剑捡了起来,自己就是那只老鼠。 侯聪的目光就顺着白衣的动作,从地上的剑,移到了攻击自己的那个死丫头身上——她依旧那么好看,不急不慢,可是眼眸里的寒意更深更难测。 她现在已经是双手持剑,如凌波仙子,如月宫刺客。 “好!”长空叫得破了音。 白衣直接将两把剑都扔掉,形成两弯好看的白虹。 同时,向着侯聪,欺身而来。 “你要干嘛!”侯聪吼出了一句自己后悔了十年的台词,就被白衣整个扑倒在地。 他只觉得后脑勺一阵木木的钝痛,而这个仙子一般长相的可怕女人,就坐在自己腰部和胸部中间最软弱的部位,抡起拳头对自己的脸,一顿猛打。 月亮,高挂在天上。 月光氤氲中,她肤如凝脂,几根微细的、散乱的发丝,离开双髻飞舞着,飘荡在侯聪的脸旁,却并不曾真的接触。 在她小小尖尖下颌的深处,与她柔嫩的颈部相连的底部,有一颗让人觉得痒痒的、想要抚摸的黑痣。 所有的客人已经离座,不知道该叫好还是该笑——或者,该哭? 哭出声的是侯聪——他完了,他被女人打了,就在众目睽睽下。 醒过神来的宇文兴冲过来,一脚踢开又蹦又跳又拍手又念顺口溜的宇文长空,双手环抱住白衣,把她像个小花盆儿一样挪走。 侯聪撕心裂肺的大哭声中,游廊中冲出了早就心疼不已的黄老头——侯大公子的奶爸爸。 “爸爸。 ”侯聪叫了一声。 这一声,落在了客人们耳朵里。 长空起了个头,全场大笑起来。 楼下奶妈子小声评价了一句:“不管怎么样,在妹妹身上是真上心。 ”这话是说给宇文兴听的,意思是“淘气虽然淘气,总归心好。 ”宇文兴听了,却哭笑不得。 白衣没有接哥哥的茬,她对侯聪,充满了好奇。 “哥哥,侯家大公子的爹爹和娘亲呢?” “死了,”长空答道,收集大桐乃至全国天南海北的八卦,正是他的专长。 “他爹爹死在战场上,他娘亲殉情了。 对了,白衣,你知道什么是殉情吗?” 长空正在继续教坏妹妹,被直接启动轻功、横飞上来的父亲,一巴掌拍在脑袋上,眼前直冒金星,对侯府的八卦也就到此为止。 是夜,白衣睡在诺大的床上,想着侯聪的衣角碰到自己的凉意,想着他黑色眼眸里倒映的月亮,和他身上的陌生香气,觉着那个少年——好孤单。 侯府,则是另一番景象。 好好的宴会,以当朝新晋武卫大将军痛哭流涕“叫爸爸”、满场客人大笑为结局,不可谓不荒唐。 幸而宇文兴会说话,下属们又给面子,笑声很快制止,圆场的词儿又说了半刻,人也纷纷撤出。 但侯老将军夫妇的心一直悬着,因为一贯冷傲的宝贝孙子侯聪,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奶爸爸也不让进去,太医也不让进去,一个人扯开嗓子痛哭。 也不知道摔了什么东西,只听到叮叮咣咣一片响。 “聪儿不会是疯了吧?”侯老将军问老伴儿。 “你才疯了!”老妇人差点没朝着丈夫兜脸吐口唾沫。 “这种屈辱谁能忍?聪儿不过是个孩子。 就是你,都怪你!” “关我什么事啊!怎么怪我呢?!” “不怪你难道怪我吗?那你说怪谁?你说啊!” 两公婆吵架的同时,侯聪卧室一片凌乱。 能撕的撕了,能烧的烧了,能摔的,全碎了。 他感到一阵眩晕,胸口发着闷,眼前全是那个死丫头冷冷的眼睛,还有下颌深处的黑痣。 他觉得自己的下颌也痒痒的,伸手去抚摸的时候,却一大口腥气涌出,狂吐出来。 下人们好歹找到机会闯进来,打扫一地狼藉。 侯老夫人哭天抢地搂着宛如冰雕的侯聪,哭到下半夜。 忽然听到宝贝孙子说了句什么。 “聪儿,你说什么?你要什么?你和祖母说。 祖母都给你。 ” “这是我最后一次哭。 ”侯聪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我不会忘记被一个女人打败的耻辱。 ” 话是说下了,“心病”好像没好。 侯聪觉也没睡,只是木然地洗了个澡,任凭全家人替他置办卧室里的新物件,躲进了工具房。 ——那是父亲留下的。 父亲是工兵专家,教过侯聪不少手艺。 你可以说侯聪疯了,也可以说他参禅悟道了,他在工具房关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心里只想着一个人:白衣。 他想着她的眼睛,发髻,嘴唇,挺秀的琼瑶鼻,微长的杏核眼,打在自己脸上的拳头,让人心痒的黑痣,跨坐在自己腰上的重量,白嫩的脖子,他雕刻、组装,发着狠,咬着牙。 第三天一大早,奶爸爸黄老头惊喜地等到了工具房门打开。 侯聪出来了,他的眼神不再涣散,在秋风里黑如墨汁,映衬地脸颊瘦削苍白似玉生辉。 他手里抱着一个将近一丈高的傀儡娃娃。 和中秋夜那个可怕的女孩一模一样。 黄老头一边踹一脚儿子,让他去通知老夫人,一边迎上来,“大公子早啊。 这娃娃——这,不是宇文家的白衣小姐吗?” 侯聪低头看看娃娃,望着黄老头笑了笑。 这笑阴森刚毒,把黄老头吓得一哆嗦。 黄老头儿子在这个时候又跑了回来。 ”你怎么回来了?禀报老夫人了?” “就是老夫人让我来的,大公子,快换衣服,皇上宣您入宫。 ” 侯聪虽然抱着那个诡异的娃娃,但是脸上吓人的笑收起来了,整个人恢复肃然淡漠。 他边挪动脚步朝前院走去,边问奶兄弟青松,“怎么了?” “我倒是打听了,和什么中秋夜龙吟声有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