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满堂》 家书 玉仪两岁那年,跟随父母一同去了京城,恭贺外祖母豫康公主的五十大寿。 原本住几日便要回去,不料玉仪淘气摔断了腿,拖拖拉拉调养了一个多月,仍只能勉强下地,委实经不起长途跋涉的颠簸。玉仪之母顾氏已经不是姑娘了,须得回家侍奉公婆,只得忍痛将女儿暂留在娘家,自己跟着丈夫匆匆离去。 谁知道,玉仪这一留便是十年。 顾氏回去没多久,因为受凉生了一场风寒小病。起先还不见凶险,不料过了两、三个月后,渐渐的开始汤水不进,医药无效,最后竟然撒手人寰。 豫康公主得知女儿年轻早逝,悲痛伤心不已。 时人求亲有“五不娶”,其中一条便是“丧妇长女不娶”,以免“无教戒也”。 玉仪年幼丧母,将来说亲便成了一处缺憾。但凡高门大户之家,都会担心没有母亲教养的姑娘,不知规矩礼数,往往一开始便排除在外了。 豫康公主见玉仪年幼,其父不知几时才会续弦,故而让人送回去奔丧后,便接回自己身边抚育。不过世事难料,次年玉仪就添了一位继母,没过几年,又陆续添了几位弟弟妹妹,孔家二房好不热闹。 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十年过去,玉仪只收到过十封。 每一封都是年末从苏州寄来,内容大同小异。先是孔府给公主府拜年,接着再感谢抚育孔家女儿之情,最后再告知孔府一切安好,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今年初春,孔家突然来信要接玉仪回去。 豫康公主甚是恼火,冷声道:“什么理应接回孔家待嫁?真是笑话!难道我堂堂公主府比不上他孔家?生而不养,如今倒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女儿了。” “孔家虽然从前情分薄了些,但要接自家女儿回去待嫁,也是正理。”说话的是豫康公主身边的旧人----方嬷嬷,因自幼服侍公主长大,又终生未嫁,故乃跟前最得力贴心之人。 “情分?”女儿刚刚病逝,姑爷次年就续娶了新人,豫康公主一想到此,心内就一阵堵得慌。然而胸闷了半晌后,却无奈道:“我也明白,玉丫头的父亲还在,名分上还有一位继母,她的婚事轮不到我说话。”叹了口气,“我虽然心疼她,可说到底终归还是外家。” 方嬷嬷劝道:“公主也不必太担心,表小姐总归还有父亲做主,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况且表小姐才十二岁,成亲至少得过两、三年,孔家还得慢慢的挑,到时候咱们再帮着留心点就是了。” “我原还想着,在京城里给她找一门好婚事。” “这……”方嬷嬷有些犹豫,顿了顿,“虽说表小姐是公主看着长大的,但到底还是孔家的人,京城跟苏州又太远,怕是……” “罢了。”豫康公主虽年近六十,但与生俱来的骄气仍是不减,冷冷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孔家在苏州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可放到京城里,谁会把一个小小的知府放在眼里?玉丫头若是勉强攀了高门,往后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 方嬷嬷陪笑道:“有公主在,谁还敢小瞧了表小姐?” “算了,你也不用安慰我。”豫康公主摆了摆手,颇为唏嘘,“倘使母后还在,或是我有一、二个兄弟,即便不……”忍了忍,终究还是略去敏感的话头,“无论如何不至于像今日,这般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说起玉仪的这位外祖母,出身那是相当的高贵,乃先帝嫡后之独女,封号豫康长公主。因自幼极得父母宠爱,又是嫡后所生,故而脾气颇为唯我独尊,就连婚事也是自己挑选的,驸马身边更是一个通房都没有,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不过随着先帝驾崩后,情势便急转直下。 当今圣上并非嫡后所出,生母为先帝庶妃吴氏。虽然按理说是两宫太后并尊,但一个是嫡母,一个是生母,皇帝的感情自然有所倾斜。对于异母姐姐的豫康公主,皇帝更加只是面上情儿,等到嫡太后郁郁寡欢病逝,便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 玉仪的母亲顾氏年幼时,还跟着享受过几天风光日子,等到她出嫁时,昔日风光早已不在。故而只能屈尊低就,嫁给了苏州知府的嫡次子,虽说是在外省,但江南自古乃富庶之地,胜在家境不错。 如今的吴太后仗着亲子为帝,掌控后宫数十年,前面朝堂也颇有影响,吴氏一门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豫康公主虽然是嫡后之女,但毕竟跟皇帝隔了一个肚皮,又没有做王爷的兄弟,实在难以说得上话,连累的驸马也升不了官。 认真说起来,公主府的尊荣也不过是个虚架子罢了。 主仆二人都是各自感伤,面上却不带出。 静默了半晌,豫康公主开口道:“回去也好,找个小门小户的夫家过日子,不求荣华富贵,但求舒心惬意的过一辈子。” 方嬷嬷堆起满脸笑容,顺着话头道:“正是这个理儿。有什么荣华富贵,是咱们这些人没有见过的?从来就只有咱们经历过的,别人却没见过。等表小姐回到了苏州,谁人不奉承一声知府孙小姐?等到将来嫁为人妇、相夫教子,那才是有福气的呢。” 豫康公主点点头,犹豫片刻道:“我想过了,除了跟去的婆子丫头以外,还得有一个稳妥得力的人,方才压得住阮氏。” 这份担心不无道理。 现今的孔家二太太阮氏颇能生养,过门半年便有了身孕,且一发不可收拾,玉仪不在孔家的十年里,阮氏竟然陆续生下三子一女。这世上的妇人,唯有儿子才是最可靠的依傍,有了三个亲生儿子,尽管阮氏只是续弦,出身更比不得前头的顾氏半分,但地位依然不可动摇。 方嬷嬷先是连连点头,继而一惊,“莫非公主想让奴婢跟过去?!” “没错,唯有你最可靠也最得力。” “这……”方嬷嬷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照顾表小姐责任重大,奴婢已经人老年迈,只怕不中用……” “行了。”豫康公主睨了一眼,不客气道:“你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也不必这般为难,并不是去了就不回来,只要守到玉丫头顺顺利利出嫁,你自然也就回京了。” 方嬷嬷的确是不情愿的,一来不愿离开旧主,二来不喜苏州地处偏远,再好也比不得从小习惯的京城。然而公主之命不能违,再说玉仪出嫁已经有了谱,顶多就是三、五年的事,这才勉强应了下来。 豫康公主又道:“毕竟玉丫头离开孔家好些年,母亲也不在了,内宅里只怕早没了她的地方,指不定是什么景况呢。你是宫里出来的老人,在京里也见惯了内宅之事,万一玉仪压不住的,少不得由你弹压弹压。” 对此方嬷嬷颇有信心,笑道:“不消公主吩咐,奴婢省得。” “这倒是其次。”豫康公主坐得久了,揉了揉后腰,“没了亲娘的丫头,少不了要受些委屈的,不是什么稀罕事。我只担心没个可靠的人在跟前,那阮氏胡乱插手玉丫头的婚事,这可关系到她一辈子,我不能对不起她娘的嘱托。”说起早逝的女儿,忍不住又要滚出泪来。 方嬷嬷也是看着顾氏长大的,对小主人颇有感情,此刻亦不免伤感,打起精神劝慰道:“公主不必太过担心,奴婢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若是孔家有什么不妥,奴婢必定先弹压着,再及时往京里送信。” 豫康公主颔首道:“嗯,我就是这个意思。”再次捻起孔家的书信,轻飘飘的,在手里几乎没有分量,因为里面只有一张纸。 可是就这一张纸,却改变了玉仪今后的人生。 孔家的书信送到后院时,玉仪正在和表哥顾明淳下棋,表姐顾明芝则在旁边,充当自己的狗头军师。 “孔家的信?”顾明芝一把抢了过来,俏皮笑道:“还没到年底就有书信来,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 顾明淳怕玉仪心里难受,瞪了妹妹一眼,“浑说什么!” “本来嘛。”顾明芝无视哥哥的威胁,轻巧的抽出了信纸,嘴里嘟哝道:“从我记事起就这样,哪年不到年底才有信?”又道:“三妹妹你别伤心,孔家忘了你,你就在公主府跟我们长住,谁稀罕他们家似的!” 顾明淳皱眉斥道:“越说越离谱了。” 玉仪习惯了他二人拌嘴,笑道:“这是二表姐心疼我……” 豫康公主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娶妻李氏,生下明淳、明芝。玉仪虽非李氏所生,却几乎在她跟前养大,待之如同己出一般,宛若自己的一个小女儿。 平日没外人时,明淳明芝都是以“三妹妹”称呼。 “可恶!”顾明芝一声怒喝,气呼呼道:“孔家居然想接三妹妹回去!”一把将书信拍在桌子上,“不行,我得告诉祖母去。” “明芝你站住!” “二表姐……”玉仪赶紧上前拉人,劝道:“你真是急糊涂了,这信原就是前面送来的,想必外祖母早就知道了。”心下微微纳罕,孔家不是早就忘了自己,如今怎么又想起来了? 两世为人,好不容易才适应现今的环境。 玉仪幼时摔的那一跤,不仅摔断了腿,还磕到了头,等到再次醒来时,灵魂早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如今的玉仪常常感慨,幸亏当时身体只有两岁,即便有什么破绽,也不会被人发现有何怪异。花了十年时间,努力隐藏现代人的习惯,努力适应古代女子的生活,终于渐渐融入其中。 有时候,反倒觉得前世成了一场梦。 公主府内人口简单,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姐,是他们的关心爱护,才让自己生活的如鱼得水。 十年光阴,他们早就成了自己的亲人。 如今这一切都要改变了吗? 远在苏州的孔家,对于玉仪来说太过疏离,那里有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却又和这具身体有着血缘关系。 继母膝下儿女双全,让自己回去,总不会是要补偿一点母爱吧?往后每天看到元配之女,提醒自个儿只是个继室,难道不觉得碍眼?十年都不闻不问了,还不如忘得更彻底一点。 “三妹妹?”顾明淳一贯冷静稳重,此刻声音里却透出一丝慌乱,“你别担心,祖母只是不想瞒着三妹妹,才送信过来,未必就同意了孔家。”这话说得自己都没底气,倘使豫康公主不同意,又何必专门让人送来?只消说一声,甚至连说都不用说。 玉仪微笑点了点头,“我没事的。”心中却明白,此事已经成了定局。 这个时代尊崇一个“孝”字。自己生父尚在,生母虽亡,然而继母也是母,双亲健在本就不该远游。如今家中派人来接,即便外祖母贵为公主,也不便强行留人,自己更是不能有半点犹豫。 这边顾明芝怒气退去,一脸颓丧,“孔家这不是多事吗?好端端的……”说着,突然惊呼起来,“我知道了,一定是那阮氏的馊主意!没准正打着好算盘,想拿玉仪去攀一门好婚事,好给自己添一门贵亲呢。” 顾明淳闻言脸色惨白,心下却有几分相信了,半晌找不出话去反驳,强自辩道:“信里只说是接人回去,兴许是姑父想念三妹妹呢。” 顾明芝撇嘴道:“都过了十年才想。” “什么婚事,什么贵亲。”顾明淳无话可驳,只得斥责妹妹道:“你一个女儿家,说这种话也不害臊!” “你就嘴硬吧。”顾明芝撇了撇嘴,“回头可别自己偷偷抹泪。” 顾明淳的心事被妹妹说破,又当着玉仪,不免微微红了脸,“懒得跟你一般见识。”一拂袖,转身逃出门去。 顾明芝还在身后喊道:“有人哭鼻子去咯。” 玉仪原本满心愁绪,此刻也忍不住一笑,“你呀,从小就喜欢欺负自己哥哥,还不是仗着舅舅舅母疼你。” 顾明芝眨了眨大眼睛,戏谑道:“心疼了?” 玉仪摇头一笑没有辩白,免得越描越黑。 其实明淳的那点小心事,自己早就知道了。可惜两世为人的经历,无法对一个十五岁少年产生情愫,毕竟代沟差了不是一点半点,甚至可以说差了几千年。况且明淳还太年少,自幼相处的那点小情意,未必能够长久,说不定过个两、三年就忘了。 不过在这个时代,明淳却是理想的丈夫人选。 不论人品、样貌、家世都不错,而且还知根知底,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有情。虽然这份情不见得能长久,但至少不会刚新婚几天,丈夫就急哄哄的去纳妾,平时夫妻相处也能更融洽。 古代女子只能依附丈夫生存,如果非要选一个人,明淳当然是上选,可惜彼此的血缘关系太近了。不过以目前情况来看,即便没有这个因素,将来也一样是个未知数,天知道自己回苏州会如何。 不论是父亲想要接自己回去,还是继母的意思,但隔了十年才来接人,显然并不看重自己。更别说自己跟继母既无血缘,又无相处之情,不论从那一方面来说,她都不可能真心为自己打算。 最糟糕的就是真如明芝所说,继母另有所图。 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只能唯父母之命是从,继母又掌管后宅,到时候岂不是要仰人鼻息生活?还有那些隔了肚皮的弟弟妹妹,对于突然回来的姐姐,身份又比他们尊贵一些,只怕也是喜欢不起来。 整整十年的安逸日子,就要结束了。 晚间顾明芝坚持要一起睡,两个人好说话。 玉仪前世留下来的习惯,更喜欢独睡,不过眼前分别在即,表姐又是一番好心,也就没再拒绝。只是身边多了一个人,一时间怎么也睡不着,却也不想说话,因为实在没啥高兴的话说。 顾明芝亦是睡不着,辗转反侧,“怎么办?难道就这么让人把你接走?” “看你说的。”玉仪不愿气氛太沉闷,笑道:“我是回自己的家,又不是去什么狼窝虎口,家里人来接,自然是要回去的。” “怎么不是狼窝?!”顾明芝索性翻身坐了起来,认真道:“说不定,姑父早就想接你回去了,只是那个阮氏一直在阻挠,所以才冷落了你十年。” “尽胡说。”玉仪好笑道:“十年都拦住了,怎么如今又不拦了?” “也可能姑父早被阮氏迷了心窍,由得她说啥就是啥。以前不接你是懒得养你,如今看你长成大姑娘了,接回去正好占个便宜。”顾明芝一副看穿别人伎俩的得意,“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一个,又是公主的外孙女儿,不知多少富贵人家等着要呢。” 玉仪捏了她一把,笑道:“没羞没臊,让外祖母听见一准罚你。” “你敢?”顾明芝一面躲,一面嗔道:“人家可是担心你,不领情算了。”说着,把头蒙进了被子里,闷声笑道:“不过我想过了,其实也不要紧的。” 玉仪以为她有什么好办法,问道:“哦,怎么说?” “嘻嘻……,说了你可别恼。”顾明芝素来怕痒,为防玉仪突然发作,先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方才说道:“你回去也好,随后就叫我爹去苏州提亲,把你和我哥的婚事定下,过几年再嫁回来就好了。” “呸!”玉仪笑啐道:“你的脸皮越发的厚了。” 顾明芝却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高兴道:“哎呀,可惜现在天晚了。不然马上就去告诉我哥,免得他耷拉着一张脸,跟谁欠了他钱似的。” “别去乱说。” “害臊了?”顾明芝乐不可支,笑得花枝乱颤,“回头就不叫你三妹妹,而是要叫你大嫂嫂了。” 玉仪看着她天真的笑靥,不知说什么是好。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哪能事事遂心?倘使等自己回去的不是继母,而是生母,此事尚还有几分希望。而如今……,还是别抱任何希望的好,免得希望越大,到时候失望就越大。 况且自己首先面对的不是婚事,而是如何跟继母和家人相处。 不知道阮氏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既然能生下三男一女,那么应该和父亲的关系不错,而几个孩子都平安长大,说明她治家也很有一套。 这样的人,相处起来不会太轻松。 人心 孔家一共三房人口,大老爷和二老爷是老太太所出,三老爷是庶出。 大老爷前几年亡故了,只留下一双儿女,由大太太宁氏带着,如今跟着老太太一起过日子。二老爷先娶豫康公主之女顾氏,之后续弦阮氏,如今阮氏在府里主持中馈,俨然已是当家太太。 除了阮氏所生的三男一女以外,二老爷还有两位妾室,一个庶女,在加上玉仪这个元配嫡女,膝下一共六个儿女。 因为人多又没见过,玉仪看了半天,也没记住这一大堆的人名。 说来好笑,玉仪自幼在京城公主府长大,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会回孔家,以至于连自己家人都闹不清。如今即将回去,不得不恶补一下孔家资料,免得到时候见了面,张冠李戴闹出笑话来。 “天哪!”顾明芝在旁边感叹,“这么多的兄弟姐妹,还跟你都不是一个娘生的,这住在一起,还不乱成一锅粥啊。” “谁像你?别人家里自有规矩。”自从妹妹说了那个想法以后,顾明淳已经不那么担心了,到时候再让玉仪嫁回来,顶多也就三、五年的事。 说起来,没有姑娘是从婆家出门的,玉仪就算要嫁人,迟早也会先回去的。如今看着玉仪,顾明淳就好像觉得是去备嫁一般,反倒生出几分欢喜来,甚至还巴不得她早点回去,也好早点回来。 玉仪不知道他的想法,也没心思去琢磨。既然回去是无法改变的,与其在这儿感慨叹息,倒不如多做点准备,免得回去两眼一抹黑。 “在说什么知心话呢?”李氏从门外进来,笑道:“听说玉丫头要走了,我带了一匣子小玩意过来。”朝身后看了一眼,一个丫头立即捧盘上前。 “母亲……”顾明芝拽着母亲的袖子,撒娇道:“你想想办法,别让三妹妹走了。”抓起案头的孔府人物资料,“你瞧瞧,他们家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三妹妹回去了,还不被啃得骨头都不剩啊。” “越来越不像话了。”李氏皱起眉头,斥责道:“无缘无故诽谤别人亲眷,实在太过失礼!没规矩。” 顾明芝知道母亲素来严厉守礼,当下低了头。 “不怨二表姐担心,连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玉仪笑着打圆场,又拿起其中一个匣子,趁机转移话题,“都是些什么好东西,让我瞧瞧。” 李氏笑道:“我年轻时用过的一些首饰,现在人老了用不上,正好你拿着,回家戴着玩儿罢。” 翡翠手镯、珍珠项链、金簪、玉钗、宝石耳坠,装了满满一匣子。 玉仪在公主府没少见过好东西,但一来她年纪小,二来大家世族也不兴太花哨,平日打扮都只是点缀,首饰也是分门别类放置,很少这般五颜六色堆在一起,看的叫人眼花缭乱。 “舅母的心意我领了,可也用不了这么多。”玉仪拣了一对碧玺耳珠出来,把匣子关上递过去,“留着给二表姐戴吧。” 李氏执意不肯收,叹气道:“我虽只是你的舅母,但实则却和亲娘一样。”说着,眼眶一红,滚出些许眼泪来,“我心里舍不得你走,不过你舅舅说的也在理,哪有拦着人家亲生老子接人的?少不得只能放你回去了。” 玉仪心下亦是黯然,抿嘴不言。 李氏又道:“这些东西你带着,往后几年不添首饰也尽够了。”顿了顿,“万一有个急难之时,还可以换成银子。” 李氏才三十出头的年纪,算起来还没玉仪活的年头多,平日心里虽然亲近她,但也绝不可能当做母亲对待,所以感动之余也还忍得住。 顾明芝却已抽抽搭搭起来,滚着泪道:“三妹妹你别怕,要是孔家的人对你不好,就写信送回京城,到时候我们派人去接你。” 顾明淳也道:“三妹妹,你可千万别忘了写信啊。” “舅母你们放心。”玉仪一手握住李氏,一手握住表姐,再看了表哥一眼,“我回去以后,一定会多忍耐少争执,时常给你们写信。”又笑了笑,“再者外祖母说了,会让方嬷嬷跟我一道回去。” “方嬷嬷?”顾明芝吐了吐舌,脸上还挂着一丝泪痕,“有她在倒是不错。”又微微皱起眉头,“只是方嬷嬷那脾气,只怕三妹妹你也会不自在的。” 方嬷嬷在宫里呆过一段时间,玉仪和明芝年幼时,曾被公主指派,负责教导小姐妹俩的礼仪。玉仪毕竟心理年纪大,还算坐得住,明芝年幼又性子活泼,在方嬷嬷手下吃了不少苦头,至今仍是避而远之。 “数你淘气。”李氏笑骂道:“玉丫头从小就不像你,又懂事又听话,方嬷嬷喜欢还来不及,哪里会难为她?你也不小了,是该好好收一收性子了。” 顾明芝笑嘻嘻道:“祖母前几天还夸我了呢。” 李氏嗔道:“你呀,有玉丫头一半懂事我就满足了。” 玉仪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微微一笑。 其实她方才想说,像明芝这样娇憨也没什么不好。只有在父母双亲的庇佑下,同胞手足的迁就下,才会过得真的幸福,才会养成天真恣意的性子。 可是这话不能说,说了就好像自己过得不好,舅舅舅母一家薄待了自己似的。不论李氏是真心喜爱自己,还是看在外祖母的面子上,作为舅母来讲,这些年她并没有亏待过自己。 至少李氏送来的这一匣子,那可都是真金白银。 李氏回到自己房中,一个人闷声不语的坐着发呆。 “夫人,喝口茶。”进来一个穿橘黄比甲的丫头,正是先头捧盘的那个,把热茶稳妥的放好,问道:“夫人还在想着表小姐呢?” “秋杏你说……”李氏眼中有一丝茫然,不确定道:“我对她也不算薄了吧?” “哎唷,天地良心!”秋杏一脸替人叫屈的模样,滔滔不绝道:“这些年来,夫人待表小姐如同亲生一般,但凡咱家小姐有的,就从没短过表小姐一分一毫。更别说公主那边,待外孙女比孙女还要亲,就只差捧到天上去了。” 李氏皱眉道:“什么外孙女、孙女的,这话别再说了。” “这话我也只跟夫人说。”秋杏解释了一句,接着道:“比如方才,夫人给的那一匣子首饰,随便挑出一件,那也得值个百来两的银子。从来送人都是一件一对的送,哪有像夫人这般大方,整匣子的送人?说出去都没人信。” 李氏闻言稍微踏实了点,说道:“我也是盼着她好,以后回苏州嫁了人,自己手里有点压箱底的钱,在婆家才直得起腰。” 秋杏笑道:“只怕公主也是这么想的,到时候表小姐出嫁,抬嫁妆箱子时,都得把喜杆给压断了。” “不知那阮氏……”李氏心里又烦乱起来,纠结了半晌,觉得终究与自己无关,方才慢慢的撇开,只是叹道:“但愿那阮氏是个和善人,别太难为了玉丫头,她若能结一门好亲事,也不枉我养育了她一场。” 秋杏不解道:“夫人觉得那阮氏不好相与?” “我哪里会知道?”李氏不快的斥了一句,“孔家又不比咱们公主府,有着婆婆撑腰不准纳妾。可是那阮氏都生了三儿一女,庶出的才得一个丫头,单凭这一点,想来也是一个精明的人。” “夫人也太操心……” “母亲歇了没有?”顾明淳在外面喊话,打断了屋里二人的细谈。 李氏先朝秋杏递了个眼色,然后才唤儿子进来。 “母亲,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顾明淳的眼神有些躲闪,期期艾艾,“回头三妹妹走的时候,我想……,亲自去送送她。”像是怕母亲不答应,又忙道:“三妹妹这一走,都不知道何时才回来。” 李氏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忍了忍,拾起笑容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想送,回头多派几个小厮跟着就是了。” “母亲答应了?”顾明淳有几分不敢相信,继而如释重负绽开笑容,“母亲放心,我出门一定不去惹事,送了三妹妹上码头就回来。” 李氏怜爱的看着儿子,颔首道:“去吧,别让你妹妹知道了。” “明白!”顾明淳拍了拍胸脯,难得露出了几分孩子气,“我这就回去,收拾几样好东西给三妹妹带走。” 李氏看着儿子渐渐走远,脸上笑容逐渐褪去,长长叹息了一声,半晌才道:“你瞧瞧他这样子,我不早做打算怎么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秋杏劝道:“夫人已经仁至义尽了。” 李氏细想了想,这十年来自己没有亏待过玉仪,行事也不偏不倚,的的确确是当做女儿一般对待。当初还想给她寻一门好亲,要不是……,但现如今也补偿她了,那一匣子的首饰,没有一件是拿不出手的。 秋杏接着道:“等往后表小姐嫁了人,上头有了婆婆,中间有了妯娌,更别说还要伺候丈夫,辖制妾室,日子不知道多絮烦。到那时再想起夫人的养育之情,素日对她的关心疼爱,临走时又这般大方舍得,只怕一辈子都要惦念呢。” “罢了。”李氏终于放下了包袱,抿了口茶,“她自幼是个聪明伶俐的,我也不要她日后惦记挂念,只盼她嫁户好人家,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吧。” 看着面前这一大堆的东西,玉仪有些哭笑不得。 “哥,你这是搬家呢?”明芝更是夸张的大笑,乐不可支道:“我原以为自己算啰嗦的了,没想到跟你一比,真是……” 玉仪怕表哥不好意思,打岔道:“二表姐,你帮我看看哪一样好些。” 顾明芝哪有不明白的?朝哥哥皱了皱鼻子,方才过来帮看东西。 先拣起一柄象牙骨纱扇,嘴里道:“哎呀,这个真是不错。”又拿了一个碧绿通透的坠子,“哎呀,这个也挺好的。”东挑西捡了半天,故意道:“可真是样样儿都好,难怪有人取舍不下。” 顾明淳脸皮微微泛红,上前拦道:“别看了,又不是给你的。” “谁稀罕!”顾明芝撇了撇嘴,转而朝玉仪笑道:“我看也不用挑了,索性你全部都带走好了。” “挑什么呢?”门外有人问话。 “祖母。”顾明芝笑盈盈迎出去,亲昵搀扶着豫康公主进来,指了指桌子,“哥哥想送点东西给三妹妹,好带回做个念想。” 方嬷嬷在后面笑道:“这也太多了些。” 顾明淳讪讪道:“我也不懂,所以多拿了几样让三妹妹挑。” 豫康公主进屋坐下,方道:“船上不好带东西,玉丫头你挑一、两样就好。”饶有兴趣的看了看,笑道:“哟,连文犀照水墨都拿出来了。” 方嬷嬷凑趣笑道:“奴婢没记错的话,这是三年前大少爷在鲁国公府得的。当时驸马带着大少爷赴宴,正巧各家去的年轻人不少,鲁国公拿了这方文犀照水墨出来,让大家以春为题咏诗,最后是我们大少爷拔了头筹!” 豫康公主看向孙子,一袭宝蓝色的暗纹杭绸通袍,肤色白净、身量微丰,显得格外的温文敦厚。“明淳这孩子一向聪明。”点头赞了一句,又侧首问玉仪,“选好没有?我还有话给你说。” 玉仪其实早就选好了。 所谓男女有别,自己带回孔家的东西绝不能犯忌。什么玉佩啊,扇子啊,都有私相传递的嫌疑,带有记忆的旧物更是不行。可是表哥一片赤子之心,不忍冷心拒绝,所以只能挑贵重又无碍的,免得他以为自己不领情。 “少不得让大表哥割爱了。”玉仪笑了笑,指了那方文犀照水墨,“这是花钱也难买到的,大表哥若是不心疼,就把这个送我吧。” 顾明淳连忙笑道:“三妹妹喜欢,只管拿去就是。” 豫康公主心内点头,这个外孙女儿是个稳妥的,比起年长一些的孙女,举止行事都更让人放心。等孙子孙女都出去了,方道:“孔家不日就要来接人,我原是不想放你走的,可是把你强留了,反倒让你落个不孝的名声。” 玉仪微笑道,“让外祖母担心了。” “当初我舍不得你娘,留她到十七岁才出嫁,没想到几年功夫就……”豫康公主忍不住伤感起来,拭了拭泪,“如今你才十二,又没了亲娘,此番回到孔家,叫人怎么能放心的下?倘使你娘在天有灵,只怕也要怪我心狠。” “怎么会呢?”玉仪劝道:“这十年来外祖母的恩情,玉仪都记在心里,娘若是知道了,也只有感激何来埋怨?况且我回孔家乃理所应当,岂能叫外祖母为难?我回去后自有爹爹做主,外祖母无须担心。” 豫康公主原有说不完的话,此时却只余满腔伤感,只是紧紧握住玉仪的手,不断的摩挲,半晌才道:“你回孔家以后,既有父母尊长又有兄弟姐妹,且孔家人多事杂,日子必定不如在京城过得舒心。那阮氏是何脾性暂且两说,但她有儿有女,想来不会看重于你,你父亲身为男子不问后宅事,唯有你自己照顾自己。” 方嬷嬷在旁边相劝,“公主,奴婢也会看着表小姐的。” 玉仪也道:“是啊,方嬷嬷可是个明白人。” 豫康公主摇摇头,无奈笑道:“方嬷嬷总归只是仆妇,阮氏可是当家太太,只能护你多少多少,有时候也说不上话。” 玉仪情知这是实情,方嬷嬷再精明厉害,也不好和阮氏对着干。 “不过你放心,外祖母不会忘记你的。”豫康公主拍了拍她的手,又道:“我给你备了三千两银子,都换成了小额银票,先让方嬷嬷替你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玉仪知道这是外祖母的关心,并没有多言谦辞,只是想起李氏送来的匣子,取了出来道:“这是昨儿舅母送来的,我虽不是很懂行,但估摸了一下,一起至少值个千把两银子。” 豫康公主有些诧异,抬头看了方嬷嬷一眼。 “这些首饰都是上好的,只是贵重了一些。”玉仪笑着说了自己的想法,“不如我也只拣一样留着,其余的等走了以后,还请外祖母帮还了吧。” 豫康公主略微犹豫,才道:“既然是你舅母送的,你就收下好了。”将匣子推给了方嬷嬷,“你替玉丫头收好,平日里少拿出来显摆。” 方嬷嬷点头道:“奴婢省得。” 豫康公主又嘱咐了许多事宜,玉仪都一一应下了。 说来说去,豫康公主还是担心玉仪年幼气盛,怕她不小心得罪了阮氏,暗地里要吃苦头。只是说一千道一万,回去还得靠玉仪自个儿,好在有方嬷嬷一同过去,总算稍微放心一点。 “你说……”回到房中,豫康公主忍不住问道:“夫人是不是有什么主意?不然的话,那些首饰完全可以添做聘礼。” “不会吧。”方嬷嬷怔了一下,“表小姐自幼养在夫人跟前,难道不比外头的强?这些年来夫人待小姐如何,公主也瞧在眼里,绝非一朝一夕做出来的。” “平日疼爱是一回事,娶做儿媳又是另外一回事。” “许是公主想多了,夫人只是……” “算了,不说了。”豫康公主不以为然一笑,“不管她有什么想法,反正我是认定了玉丫头,淳哥儿也是一片真心,过一、两年,派人去苏州提亲便是。” “如此最好。”方嬷嬷也高兴起来,“有公主在,夫人又是个绵和的性子,表小姐将来只有享福的。” “呸!”豫康公主啐了一口,道:“你是想自个儿早点回京吧。” 方嬷嬷笑道:“公主真真是火眼金睛,什么事都瞒不过。” “少在我这儿打花枪了。”豫康公主也笑了,又道:“孔家只怕不日就要来接人,你这几日不用在我跟前忙,先准备准备,缺什么赶紧让人去办。” 离京 过了小半月,苏州孔家派人来到京城。 豫康公主这边早已安排妥当,跟随玉仪同往苏州的人,除了方嬷嬷以外,还有两个贴身大丫头彩鹃、素莺,四个小丫头扶琴、问棋、吟书、挽画,以及两房粗使仆役,一共跟去十六个人。 这还是豫康公主精简再精简,挑了又挑留下来的。 其中彩鹃原就是孔家之奴,年幼跟随玉仪上京,后来又再次返回,陪着玉仪在京城住了十年,如今连说话都是一口京腔了。 孔家原本想着玉仪身边就两、三个人,预备的船并不大,结果豫康公主手一挥,叫来大半屋子的丫头婆子,居然都是要跟着回苏州的。 这次来接人的是孔府二管家,见状为难道:“原不知有这么多人,只怕如今还得另租一条船才行。”心里更是发愁不已,这租船的花费,以及多出来十几个人的开销,回去可怎么跟二太太说啊。 豫康公主早就料到了,爽快笑道:“大船我已经备好,往返苏州的开销也算在公主府上,别的不用操心,只消照看好你们小姐就好。” 二管家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公主只管放心,必不会让小姐受半点委屈。” 豫康公主嘴角微微含笑,手上漫不经心的拨弄着茶盖,慢悠悠饮了一口,方才缓缓吐道:“三心二意、马马虎虎的当差,我谅你们也-不-敢!” 二管家脸上的笑容一时收不住,僵了半晌才道:“不敢,不敢。” “先下去候着。”豫康公主打发人出去,进了里屋,看着一手养大的外孙女,万般不舍道:“记住我交代你的话,凡事和方嬷嬷商量着些,若是受了委屈少去计较,熬过这几年便好了。” 顾明淳正站在旁边,听得这话顿时喜不自禁。 “都记下了。”玉仪心里没有底,自己真的还能够再回来吗?真的会顺利的嫁给表哥,平静的过完后半生?看着面前熟悉的亲人,不知为何微微不安,总觉得这一去便难以回头了。 顾明芝眨眼笑道:“看我说的没错吧?” “斯文点。”李氏瞪了女儿一眼,又拉起玉仪的手道:“记得好好孝敬父母,和兄弟姐妹要友爱,少读书多学点女红,将来也好……” 豫康公主打断道:“行了,别误了时辰。” 李氏察觉到了婆婆的不快,暗道自己是不是表现的太明显,好似一心盼着外甥女快走似的,----尽管这是不争的事实。平日里习惯了婆婆的积威,只得诺诺道:“是啊,玉丫头路上小心一些,千万顺顺当当。” 有丫头拿了团垫过来,玉仪郑重的朝上磕了三个头,“外祖母,保重身体。”又朝李氏福了福,“舅母,回头替我向舅舅辞别。”末了抓住表姐的手,“二表姐,到了苏州我就给你写信。” 李氏看见儿子眼睛一亮,不由皱了皱眉。 豫康公主瞧在眼里不做声,对玉仪笑道:“走吧。”朝孙子招手,“路上别淘气,等下送了你妹妹上码头,就赶快回来。” 顾明芝吃惊道:“哥哥要去码头送人?” 豫康公主含笑看着她,“你就别想了,姑娘家好好在家呆着。” 尽管顾明芝不情愿,但也知道自己出门没戏,只是不甘心,恨恨的瞪了哥哥一记。 顾明淳得偿所愿,才懒得跟妹妹计较,连眉头都没抬一下。 玉仪坐了软轿,在丫头婆子的簇拥下离去。 豫康公主满心失落回到房中,因玉仪和方嬷嬷都走了,顿时觉得空荡荡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身边虽有几个得力的丫头,但自己的烦恼不能随便说,因此越发觉得胸闷不已,看什么都不顺眼。 正巧李氏跟了进来,问道:“昨儿庄上送来几只野鸭子,要不要腌着吃?” 豫康公主懒懒道:“你做主就行了。” 李氏心中有鬼,不由多打量了婆婆一眼。可惜豫康公主连眼皮都没睁,面上更是看不出喜怒,惴惴不安中,赔笑道:“那我先去吩咐午饭了。” 片刻后,豫康公主缓缓睁开眼来,望着晃动不已的水晶珠帘,轻轻叹了口气。 到了码头,顾明淳反反复复交待道:“三妹妹,无事可不要站得太靠边,外面都是江水,那可不是好玩的。”又道:“听说船上夜里寒凉,三妹妹记得多加件衣服。”说一千道一万,到底还是不放心,索性跟着上了船,打算亲自检查一番。 结果一会儿嫌床太窄,一会儿又嫌帐子的料子不好,再者浴桶又不是黄花梨木的,茶盅也不是白玉瓷的,总之嫌这嫌那,说得好像都没法住人了。 方嬷嬷拿他没办法,只得催道:“回去吧,马上就要开船了。” 顾明淳全不理会,只朝玉仪叮嘱道:“三妹妹是小时候坐过船的了,如今也不知道还习不习惯?我让人找了晕船的丸药,要是难受了,就叫彩鹃给你服一粒。” 彩鹃好笑道:“表少爷,你都说了三遍了。” “大表哥,你就放心吧。”玉仪也笑,“还有方嬷嬷跟着呢。” 顾明淳搓了搓手,又道:“船上的饭菜不好,三妹妹你将就着些,吃清淡一点,千万别在路上闹肚子。”凝神想了想,“还有还有,夜里千万把窗户关严实一点,免得水面上的寒气进来,秋凉最容易伤了身体。” 玉仪连连点头,“放心,都记下了。” 外面已经来人催了好几遍,问到底几时开船,方嬷嬷只说再等等,回来跺脚道:“我的小祖宗!你就别在这儿唠叨了,行不行?” 顾明淳把能说的都说了,实在找不出什么可交待的,只得恋恋不舍告辞,临到门口又回头,郑重嘱咐道:“三妹妹,回去后记得给明芝写信。” 到底是想让玉仪给谁写信,只有傻子才不明白。 屋里的丫头都是好笑不敢笑,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不是怕臊着玉仪,恐怕早就笑出声来了。 方嬷嬷无奈道:“走吧,走吧,不会忘了的。” 顾明淳只盯着玉仪看,待她亲口答应了,方才松了一口气。 玉仪怕他耽误时辰,只好道:“大表哥早点回去,免得外祖母和舅母担心,记得替我向舅舅辞别,再跟二表姐问个好儿。” 顾明淳点了点头,怅然道:“三妹妹一路珍重。” 这回终于是真的走了。 方嬷嬷送了人回到侧房,让香彤倒了碗茶,饮毕问道:“累死我了,嘴皮子都快说干了。”又问:“小姐歇了没?” 香彤回道:“没有,正在看书呢。” 方嬷嬷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思绪却早已飘飞远去。 眼下自个儿领得这份差事,还真是一个烫手山芋。若是那阮氏和善还好,守着表小姐过几年,只等京城公主府的人来提亲,一嫁一娶就算完事。可那阮氏……,单看孔家二房内宅的景况,就知道里面的水不浅,将来还真不好说。 还有一点,夫人似乎并不喜欢这门亲事。 李氏不喜欢自己做儿媳,这一点玉仪也看出来了。 原本就是两世为人,心理年纪远远超过实际年纪,况且又在公主府长大,见多了京城的淑媛贵妇,这点小小见识还是有的。 舅母以千金之礼相赠,怎么看都不像是随意出手,倒像是在给自己添嫁妆。可是她若认定自己这个儿媳妇,又怎会如此早早给了?等到将来下聘礼时,不是更加名正言顺? 若真如此,那这门亲事可就玄了。 自己是长公主的嫡亲外孙女不假,可惜母亲不在,父亲又没有官职,即便祖父是苏州知府,却也只是外省官儿,在京城里说不上什么话。 假如舅母一心望子成龙,当然希望娶一个能帮得上忙的儿媳。 玉仪心中五味陈杂,除了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感慨外,还有些为公主府担心。舅母家人口简单,再加上她育有一子一女,舅父又身边没有侍妾,平日生活太过舒心,遇事也就很少多想一层。 当今天子年富力强,吴氏一门正春风得意,吴太后又跟外祖母不大对盘,岂会愿意看到顾家崛起?即便舅母真的看不中自己,也希望她眼界别太高了,免得到时候贵亲没结成,反倒碍了他人的眼。 再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 倘使明淳真娶了一个权贵人家千金,面对公主当然不敢放肆,可是面对六品京官之女的婆婆,又岂会真的放在眼里? 当初外祖母怕吴太后忌讳,故而选儿媳时格外谨慎。之所以选了舅母,看中的就是她家世清白,父亲官职不显,不然京城名媛多了去,何以轮得到她?说起来,舅父乃长公主嫡子,表哥只是长公主嫡孙,这身份可差多了。 那天跟外祖母说了首饰的事,也是想提个醒儿,免得外祖母一厢情愿,到时候弄出尴尬的局面来。至于最后会不会嫁给明淳,玉仪反倒不是太操心,因为这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多想也是无益。 再说彼此是表兄妹,从现代遗传学来说,玉仪并不是太愿意这门亲事。 况且嫁人是结两姓之好,若是婆婆十分不情愿,纵使自己勉强嫁过去,也不会有什么舒心的日子。这个时代,可是要求儿媳绝对服从公婆,否则就犯了七出,落个不孝父母的罪名。 那种整天被人戳脊梁骨,甚至还有可能被丈夫休弃,一辈子都苦巴巴的日子,想一想都浑身发冷。再说自己回到孔家,婚姻大事还得看继母的意愿,若是她不愿意,这件事就更没希望了。 前景不容乐观,玉仪心里暗自苦笑摇头。 罢了,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原本大画舫留了孔家人的位置,但二管家舍不得让来的船白白空着,又觉得跟公主府的人搁一块儿不自在,所以领着人还坐原来的船。 开船后,一个姓汪的婆子凑近笑道:“二管家,怎么咱们不跟三小姐在一处?”艳羡的看着远处的大画舫,“瞧瞧,多气派啊。” “气派倒是气派。”二管家往前面眺望了一眼,摇头笑道:“只是那边的人已经够多的了,咱们何必去挤那个热闹?再说了,大伙儿只是来接人的,回去后又不跟着三小姐过,可别落得两头不讨好。” 此言一出,那些一样艳羡的人都熄了心思。 三小姐那边固然热闹非凡,身边的人还都出自公主府,可是离了京城,到了苏州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所谓人离乡贱,公主府的人再气派不过是在京城,到了苏州孔家,强龙还能压得了地头蛇?况且二太太也不是吃素的,嫁进孔家十来年,生下一堆儿女,早在孔府里站稳了脚跟。二老爷又是不管事的,内宅的事都是二太太说了算。 此番三小姐回去,还不知道是谁降服了谁呢。 汪婆子连连点头,“没错,咱们还是别淌这趟浑水的好。”接着咂了咂嘴,又道:“不过三小姐到底是养在公主府的,那通身的气派,可真是没得说,把府里几位小姐都比下去了。” “可惜啊。”二管家摇摇头,不看好道:“没了亲娘做依傍,将来谁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一个姑娘家长得美不美,人聪不聪明倒是次要的,最终还得看命好不好。 有句话叫做“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哪怕你没出阁时是个天仙,只要一朝嫁错了人,这一辈子便算是毁了。 这话不便深说下去,再说就要涉及到孔府主子,几个人心神领会一笑,转而丢开说起闲话来。汪婆子是个嘴闲不住的,又道:“方才送三小姐的那位公子,听说是公主府的大少爷,看起来可是个念旧的人。” 另一人笑道:“要是咱们三小姐再嫁回去,那可是亲上加亲。” 二管家闭着眼睛打起了瞌睡,汪婆子仍是兴致勃勃,说道:“果真如此的话,那公主府的聘礼不知道多丰厚。” “算了吧。”前头那人摆手道:“若是聘礼气派,那嫁妆也就不能寒碜了。”压低了声音,伸出了两个手指头,“可不是割了这位的肉了。” 汪婆子会意一笑,“也对。” “行了。”二管家睁开眼睛,不快道:“别以为现在是在外头,就满嘴胡沁,忙了一天不嫌累?还不都歇着去!” 汪婆子回到下房,却还是不住的起身往前面探哨,看了半日,回头问道:“赵荣家的,咱们真的不用去三小姐那边吗?” 赵荣家的是阮氏的陪嫁丫头,才刚三十出头,肤色白净,打扮甚是干净利落,闻言笑道:“汪妈妈想去便去,问我做什么?” “我是怕三小姐身边人手不够,有要帮忙的地方。”汪婆子有些讪讪,咧嘴笑道:“你也知道,我那五小子快要娶亲了。” 赵荣家的有些不屑,面上却不显露,只道:“汪妈妈且先坐下,便是要去帮忙,那也得等船靠岸了。”她是阮氏身边得力的人,并不稀罕几个赏钱,不像汪婆子年迈,一点蝇头小利也不放过。 汪婆子尴尬笑道:“也是,那等晚间补水时再说吧。” 到了晚饭后,汪婆子果然溜到了大画舫上。 “小姐。”问棋在外面拔高了声音,“汪妈妈过来请安。” 玉仪一怔,继而朝彩鹃看了一眼,方才让人进来,笑道:“汪妈妈请坐,你是太太身边的人,不用如此多礼。” “早就想过来的了。”汪婆子陪笑谢过,方才斜着坐了小半边杌子,“只是我人又老手脚又笨,没得给三小姐添乱,只是礼数不敢废,好歹也该给小姐问个安。” 先前在公主府时,豫康公主不耐烦一大堆人说话,便只见了二管家。除了刚上船远远看了一眼,汪婆子这还是第一次见着玉仪,若说是专门来请安的倒也没错。 玉仪笑道:“汪妈妈有心了。” 汪婆子没话找话,说道:“太太听说三小姐要回来,高兴的什么似的,提前半月就开始收拾屋子,通通换了一遍新的。”赞了一回,又道:“五小姐更是盼星星盼月亮,说是等着三小姐带稀罕物儿呢。” 汪婆子口中的“五小姐”,乃是阮氏唯一的女儿玉娇。 古代没有相片,玉仪只知道这位妹妹年方九岁,生得娇憨可人,很得父亲和继母的喜爱。这汪婆子赞完主母,还不忘夸夸小主人,更把自己说得多受欢迎似的。只是不知这是阮氏授意,还是她在尽忠仆之职。 汪婆子有的没的扯了一大篇,估摸口水都说干了。 问棋在门口眉头微皱,进来却是笑盈盈的,手上捧着一大碗温热的桂花甜汤,递到汪婆子面前,“汪妈妈尝一尝,这是小姐上月亲手做的桂花蜜。” “三小姐就是心灵手巧。”汪婆子赞了一句,方才一勺一勺的喝了起来,每喝一勺都要停一停,仿佛在细细品味一般。环视了屋内一圈,赞道:“瞧瞧这屋里的布置,即便仓促在外,也能看出不一样的气派来。” 玉仪微微一笑,只问:“汪妈妈觉得这桂花蜜如何?” “真是又香又甜。”汪婆子赞不绝口,咂嘴道:“一股子浓浓的桂花香味儿,喝着也不絮烦。” 玉仪侧首,吩咐道:“去给汪妈妈装上一瓶。” “那怎么使得?”汪婆子谦辞了几句,忽而一眼瞥见床头的绣活,赶忙走过去瞧了瞧,然后取到玉仪跟前,赞道:“好鲜亮的活计,三小姐的手怎么这般的巧?到底是公主府里能人多,请的绣娘师傅也不一般。” 玉仪对自己的针线有数,充其量也就一般般,实在当不起什么手巧的赞誉,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汪妈妈过奖了。” 彩鹃见她喝了汤还不走,不由皱了皱眉。 这边问棋会意,取了五钱银子的赏封过来,笑眯眯道:“辛苦汪妈妈过来一趟,这是一点茶水钱。” 汪婆子这回总算明白过来,笑着接了道:“那三小姐先歇着,我就回去了。” 等人走后,彩鹃长长的吁了口气,“可算是走了。” 问棋更是捧腹大笑,比划道:“那么大的一碗桂花甜汤,居然喝得一干二净。” 有句话叫做“迎客的茶,送客的汤”,偏那汪婆子浑然不知。屋里的丫头也是好笑不已,都道:“可惜了那碗好汤。”。 方嬷嬷亦笑了笑,又打量了房间一圈,见没少什么东西,也没多出什么东西,方才放下心来。继而神色一正,道:“小姐此番回去不比在京城,你们都管好自己的嘴,切忌背后议论他人长短,给小姐惹出是非,让我知道了决不轻饶!” “是。”众人收敛了笑容,一起齐声应了。 意外 古时交通不便,从京城到苏州要花上小半个月。 玉仪自打来到这个时代,就一直养在深闺,如今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感受一下没有污染的清新空气,不由觉得心旷神怡。 只可惜,方嬷嬷坚决不让下二楼。 玉仪只好隔着纱帘,每天坐在窗口看外面的风景,腻了就翻翻书、绣绣花,再跟丫头们说笑几句。 “你们瞧。”问棋扑在窗口有一会儿了,朝屋内招手道:“那个汪婆子也太贪心,这几天总朝这边张望,难不成还要再来请安不成?” 彩鹃啐道:“少胡说,你整天盯着别人做什么?” 问棋撇了撇嘴,又笑,“小姐你评评理,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玉仪正在桌边绣一朵牡丹花,闻言过去看了看,回来笑道:“兴许人家只是出来透透气,四下看看罢了。” 问棋撇了撇小嘴,嘟哝道:“行行行,算我多事。” “没规矩。”彩鹃笑着嗔道:“也是我们小姐脾气好,换一个主子,就你这胡乱淘气的毛病,早不知道挨了多少耳刮子了。” 问棋赶忙低下头,“小姐,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行了,你又吓她做什么?”玉仪毕竟是受过现代教育的人,骨子里有着人人平等的观念,平时只要下人不犯什么错,素来都是十分宽和。 彩鹃叹道:“不是我想多嘴,只是怕她回去后还口没遮拦,一不小心得罪了人,到时候给小姐添麻烦。” 丫头里面彩鹃年纪最大,素莺稍小一点,其余四个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其中问棋最小,才得十一岁。因她生得一副讨喜的模样,人又机灵嘴巧,很合玉仪脾气,平日里不免性子有点跳脱。 以前在公主府还无碍,只是回了苏州…… 玉仪觉得彩鹃的有道理,也就没再多说,吩咐道:“时辰不早了,去让厨娘准备几样爽口小菜。” 外祖母怕阮氏乱给自己丫头,不仅不得用,还免不了会添点乱子,所以才精挑细选了这几个。甚至连彩鹃和素莺的人家都订了,分别是陪过来两房下人的小子,免得阮氏胡乱配了人,自己没有得力的使唤。 只是扶琴、问棋四个,都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如果不出什么差错,等将来自己出阁之时,她们便是陪嫁丫头,很有可能共用同一个丈夫。 按照外祖母的说法,反正男人大都是三妻四妾的,与其便宜了别人,还不如自己安放几个,只要把卖身契拽在手里,又听话又省心。 这话听起来似乎很不错,而且玉仪也相信,问棋她们会比外人更好控制,没准还能帮自己固固宠。万一自己生不出儿子,正好抱过来养着,反正都得管自己叫母亲,面对生母却只能叫姨娘。 可是一想到这儿,玉仪就好像吞了一只苍蝇似的。 晚饭上了素拌三丝、清炒小菱藕、拌海蜇,主菜是富贵一品锅,再配了一个素面片莼菜汤。玉仪因为心情欠佳,胃口也不好,草草吃了一点,再喝了半碗汤,便道:“你们几个端出去吃吧。” 彩鹃等众人都走了,方才问道:“小姐是不是觉得我多嘴了?” “不关你事。”玉仪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你跟在我身边最久,算是我最为放心的人了。如今你的婚事也定了下来,有了好归宿,等你为曹家添了后,我自然还要让你回来的。” 彩鹃不防听到这么一番话,羞红了脸啐道:“小姐才多大年纪,就说什么归宿什么添了后,真真也不害臊!” 玉仪笑道:“我为什么要害臊?说的又不是我。” 心下却是微微黯然,像彩鹃和素莺各自嫁了人,夫家又同样是自己的下人,将来也算是两处助力。可像问棋她们,假如真的成了自己丈夫的侍妾,甚至再生儿育女,又该怎么相处呢?彼此有了利益冲突,即便自己肯念旧情,人家为了子女也未必愿意,想想真是叫人头疼。 这么一想,还是陪嫁一些新买的丫头最好。 玉仪托着腮,自个儿胡思乱想了半日。 “小姐?”素莺走了进来,问道:“热水已经烧好了,这会儿要不要用?” “去准备吧。”玉仪还保留着前世的习惯,每日必定一浴,即便寒冬腊月也依然不变,好在公主府还不缺这点柴火。 可到苏州后,怕就不能这么恣意了吧。 玉仪抛开那些没有意义的遐想,舒舒服服泡了一个热水澡。正要叫人来揉头发,突然脚底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一阵钻心刺痛涌来,不由“哎哟”道:“快瞧瞧,地上是不是有虫子?” 问棋素来比旁人胆大,冲进来问道:“虫子在哪里?” 因房间里水气腾腾,视线甚是模糊,只隐约看见一个小东西在动,等到问棋蹲下身去抓时,那虫子早已钻到木桶后面去了。 “别抓了,跑了就算了。”玉仪忙道:“小心蛰着你!” 彩鹃急得跺脚,“小姐,你还管别人?!”顾不上斥责问棋本末倒置,急命她道:“先把小姐扶到床上再说。”一个架着一边,连扛带抱把人弄了出去。 玉仪不知道自己脸色难看,笑道:“没事,这会儿不太痛了。”动了动脚,才发现不是不痛,而是脚面已经麻木,大脑感觉不到痛楚而已。 方嬷嬷闻讯进来,一眼便瞧见玉仪那红肿的脚面,顿时又气又急,朝丫头们劈头盖脸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呐!伺候小姐洗个澡,也能闹出这么大的事儿!”又问:“今儿是准备的热水?” 问棋一张小脸煞白,哆嗦道:“我……,是我。” 玉仪笑道:“也不怨她,谁知道那虫子几时钻进来的。” “回头再收拾你!”方嬷嬷暂时没空管问棋,凑近瞧了瞧,叫苦道:“这可怎么办才好?”一脸焦急,吩咐道:“快,让人去城里请个大夫来。” 晚上不方便行船,此刻画舫正靠在一个小镇的码头。 玉仪的情况渐渐开始不妙,起先还笑劝方嬷嬷不要生气,只过了一会儿,脚面就开始透出紫黑颜色,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好在小半个时辰后,大夫来了。 方嬷嬷已经急得团团转,此刻没空责骂丫头们,忙请大夫上到二层画舫,谁知等到要诊治时,却叫人为难起来。 无他,玉仪的伤口在脚面上。 若是寻常诊脉,还可以搭一块丝绢在手上掩盖,可是伤在脚上,又是被虫子咬出了伤口,盖住如何知道情况?不盖的话,岂不是让外人瞧了去? 姑娘家的身体是最最珍贵的,更别说是未出阁的小姐,那能让陌生男子瞧见?不然即便侥幸治好了,也失了名节,将来玉仪还怎么做人?怕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还要被人指指点点。 饶是方嬷嬷胸有城府、灵机百变,此刻也只能干着急,只恨那虫子不长眼,被咬的人不是自己。公主派自己护送表小姐,那是看重自己,不料却出了这等事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只能一死了之了。 众人皆看出了方嬷嬷的为难,但谁也不敢开口,让大夫快点过去治病,一起都变成了泥塑菩萨,僵硬不动。 大夫为难了半日,隔着帘子小心道:“你们先说说,现今脚肿的如何了?” “让他出去。”玉仪的胸口越来越闷,一方面是毒素所致,另一方面是被眼前的人气的,气喘吁吁道:“给我拿一把剪子来,还有……,打一盆清水。” 唉,真是害死人的古代啊! “小姐?”彩鹃捧了剪子过来,却不肯给,“小姐……,你要做什么?” 玉仪心里绝倒,难不成还以为自己要自杀?哭笑不得道:“快给我……,先把毒血放、放出来,再用清水洗一洗。” 彩鹃哆哆嗦嗦递过去,还不敢撒手,“这……,这太……” “害怕就闭上眼睛。”玉仪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没力气啰嗦,举起剪子要往自己脚面划去,奈何整个左腿都麻木了,根本够不着。心里不由一阵气急,恨恨道:“谁来帮我一把,不然……,万一死了也是个屈死鬼。” 丫头们面面相觑,犹豫着不敢上前。 “我来!”问棋哭着扑到床边,“以前我在家杀过鸡……,我会用刀……”抽抽搭搭抢了剪子,“反正都是我害的,让我死了去替小姐吧!” “划个十字……,挤了,再用清水……”玉仪话未说完,脑子一阵剧烈的晕眩,身体向后一栽,顿时人事不省晕了过去。 “小姐,小姐……”彩鹃自八岁做小丫头起,就一直伺候玉仪,又从孔家一路跟到了京城,如今再一起返回苏州。除了玉仪已故的乳母崔氏,便数她跟在身边最久,主仆二人感情最深,当下嘤嘤哭出声来。 外面扶琴、吟书几个不知所以,听见哭声还当玉仪活不成了,吓得魂飞魄散,一则为小主人伤心,二则为自身将来担忧,纷纷跟着哭了起来。 一时间,二层画舫内哭声大作。 此时天渐渐黑透了,岸边稀稀疏疏亮起了灯。离孔家画舫不远处,悠悠然驶来一艘稍小一些的画舫,上面灯火通明,每一盏灯笼都写着一个“江”字,在夜色中闪烁着灼灼光芒。 画舫东面,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 一身暗红色的刻丝团纹锦袍,领口、袖口皆以素绫压边,上面再用金线刺绣,形成连绵不断的藤蔓花纹。唯恐旁人不知道他有钱似的,束发上还别了一只黄澄澄的足金簪子,再以一颗硕大的祖母绿饰之,看上去活像一只华丽丽的孔雀。 此刻这只孔雀眉头微皱,喝道:“过去瞧瞧,前面的人是怎么回事?大半夜鬼哭狼嚎的做什么?” “六爷不必烦恼,想来是人家出了什么事儿。”说话的是一位青年男子,剑眉凤目、身姿如松,透着一种世家公子的从容,“若是能帮得上忙的,咱们就去帮人一把,若是不耐烦,离远一点停泊便是了。” “随你,反正是你的船。” 不多时,江家下人回来报道:“前面是豫康公主府的人,护送公主的外孙女孔小姐回苏州,不料被虫子咬了,仿佛有些不大好呢。” “原来是豫康公主的船。”江廷白多看了一眼,笑道:“难怪这么气派。” “气派什么?”罗熙年颇为不屑,嘲道:“不过是个空壳子的破落户罢了。” 江廷白知道他心情不好,不去接他的话头,只是道:“不知道是什么毒虫,居然这般厉害。正巧我兄长得了几盒稀罕药膏,让我回家一起捎走,里面有一盒子,说是能解百毒呢。” 罗熙年嗤笑道:“人家被咬了,与你何干?偏你爱管闲事。” “爷----”旁边斟酒的美人娇声浅笑,声音宛若银铃,“江公子这叫急人所难,乃是仗义之举,怎么能说成是管闲事?” “琼姿姑娘过誉了。”江廷白微微一笑,“都已经碰上了,总不好眼睁睁看人死,倘使救人一命,也算做了一件善事。” 罗熙年懒洋洋道:“真是闲的。” 江廷白并不动身,而是道:“既然人家是孔府千金,我去不方便,还得有劳琼姿姑娘辛苦一趟。” “罢了,救人要紧。”琼姿在旁边咯咯娇笑,站起身来,“妾身这一去,若是能够帮上孔小姐,他们那边也安静一些,爷也好早点安歇。” “去吧,去吧。”罗熙年挥了挥手,眼皮也不抬道:“不用拿话哄我。” 琼姿上了公主府的画舫,说清楚了自己的来历,又道药膏或许对解毒有用,顿时令方嬷嬷等人大喜过望,只道天无绝人之路。 请来的大夫看过药,点头道:“的确是解毒的膏药,眼下我也没有更好的,只能先将就试一试。”一面命人拿去涂抹,一面又开了一副口服汤药,叹道:“事已至此,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方嬷嬷颤声道:“多谢姑娘相救之恩,等……,等我们小姐醒来……”原是要说道谢的话,却因担心玉仪的安危,哽咽几次都没把话说完。 琼姿连忙避开,“当不得,不过举手之劳。”心里忐忑不安,看那孔小姐的情形,似乎中毒颇深,小腿上已是一大片青紫之色。也不知道这药管不管用,若是有用还好,若是救不活那孔小姐,自己回去没准还要落埋怨。 六爷一向都是个喜怒不定的,虽说这事不与自己相干,但是既送了药,也就有了那么一点点干系。若是真的治不好孔小姐,江公子落了面子,没准六爷便会迁怒自己,往后也就渐渐淡了。 尽管琼姿只是罗熙年的外宅,甚至相处了半年,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清楚,但也从那些下人的嘴里,隐隐听说了一些事。 据说当初最得宠的那位瑶芳姑娘,色艺俱佳、艳冠群芳。 只因有次说了一句,梅花没有树叶光秃秃的不好看,便惹得六爷发了一大通脾气,后来连人都被送走了。 更何况,自己只是一个出身贱籍的歌伎。 琼姿摇了摇头,像是要抹去心中的担心一般,转而把心思放回来,朝方嬷嬷道:“小姐是贵人,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方嬷嬷勉强弯了弯嘴角,点点头,“多承琼姿姑娘吉言。” 然而玉仪抹了药膏后,并没有明显好转,先时虽然晕了过去,但还偶尔呻吟一、两声,后来竟然渐渐没动静了。 片刻后,问棋捧了热腾腾汤药进来。 方嬷嬷急忙亲自喂药,谁知玉仪一直牙关紧咬,费了好大的劲儿,脸皮儿都掰出红印子了,还是没有办法令其张嘴。 “这可怎么是好?”方嬷嬷六神无主软在床边,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上前探了探鼻息,不料触手却是发凉,“小姐……”颤抖着再伸手过去,几乎摸不到呼吸,顿时再也忍不住,哽噎滚出泪来。 “小姐、小姐她……”彩鹃怔了怔,待明白过来,却是吓得哭都哭不出了,只是无声的张大了嘴巴。 众人皆是屏住呼吸,屋子里顿时一片死样寂静。 贵人 玉仪一直昏睡到了半夜,脑子里浑浑噩噩犹如一团糨糊。 前世……,今生……,许多片段一起涌了出来。 时而是当初做小白领的场景,加着毫无意义的班,吃着千篇一律的盒饭,回家再听母亲的唠叨,说是又有人介绍了一个青年才俊,叫自己周末打扮漂亮一点,争取这回一次搞定。 时而是刚穿越到古代那会儿,陌生、无助、害怕,还因为成人灵魂用幼儿身体,不得不把智商降低,做出童稚可爱的样子,免得不小心露出马脚。特别是夜里睡觉,连梦话也不敢说,免得被人当做中了邪,一盆狗血泼了过来。 仿佛做了一个绵延无边的迷梦,不过场景却很真实。 可是……,为什么脚上好痛? 还有,胸口怎么像塞了一团棉花? 玉仪的神智渐渐复苏,终于想起自己在回孔府的路上,孔家的船刚出了事,自己又被一只小虫子咬了。 呃,这回不会要把小命报销了吧? 可惜了这一副不错的皮囊,还有大好的青春,而且好不容易熬到长大了,不用再装幼稚了,谁料竟然遇上这等悲催的事。 “小姐……,小姐你快醒醒啊。” 听到彩鹃抽抽搭搭的,玉仪想告诉她自己还没死,可惜身体完全不配合,好像完全脱节了一样,甚至连眼皮都睁不开。 方嬷嬷在旁边不停的念佛,语音含悲道:“这可怎么办啊,还是掰不开嘴。” 玉仪听了在心里直叹气,掰不开嘴就拿筷子撬啊!人都快要死了,还讲究那么多做什么?难不成,还怕自己醒了追究此事?真是叫人无语了。 最后还是彩鹃豁出去了,去找了一双干净筷子,奔回床边哭道:“嬷嬷,我来负责撬开小姐的嘴,若是伤着小姐身体,我情愿自己一人受罚!” 不怪方嬷嬷左右为难,实在玉仪的情形太不好,怎么看都像是救不活了。 原本好好的一个千金小姐,路上遇到这等事,方嬷嬷有看护不力之责,若是再把脸面弄坏,那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方嬷嬷心里念了一万遍佛,祈求佛主能够救活自家小姐。此时此刻,早已顾不得什么京城苏州,只要玉仪能活过来,便是自己一辈子留在苏州也使得。 或许是方嬷嬷的祈求起了效,半个时辰后,玉仪的身体竟然动了动,随后缓缓睁开眼来,只是面色仍然苍白得很。 方嬷嬷上前一把搂住了,激动道:“小姐醒了!” 玉仪虚弱的吐了一句,“还没死……” “呸呸呸!”方嬷嬷笑着流泪,连连道:“小姐是大富大贵的命,别再说那些不吉祥的话!”泪水直往下滴,哭道:“只要小姐能好起来,我情愿往后日日吃斋念佛,再给佛主塑造金身,年年月月香火不断。” 彩鹃拿勺喂了几口清水,玉仪缓了缓,这才看清屋里还有一名陌生女子,方才隐隐听得方嬷嬷等人说话,便朝那女子微笑,“多谢琼姿姑娘。” “我只是替人送药。”琼姿见她得救,心下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笑盈盈道:“药膏是江公子的,他不便打扰孔小姐,才让我送药过来。” 此刻大夫还在船上,方嬷嬷命人叫了进来,隔着帘子切了切脉,颔首道:“可算是熬过来了。”转头吩咐,“再把汤药按时给小姐煎服,伤口也要按时清洗,然后仔细的涂抹药膏,慢慢的毒性就会退掉。” 彩鹃朝着大夫磕了一个头,又朝琼姿磕了一个头,哽咽道:“我先替小姐谢过二位的救命之恩。” “使不得,使不得。”琼姿让了让,侧身避开了她,“你我原是一样的人,受不得如此大礼。”又道:“我出来的有些久了,也该回去了。” “琼姿姑娘见谅。”方嬷嬷让人先送大夫下去休息,又陪她走了出去,“今日忙乱不堪,待到明日再行道谢。” “不用如此多礼。”琼姿并不在意,反而笑着婉拒了,“我们家爷一向疲懒,不喜欢会见生人,嬷嬷无须挂心不安,还是留下来,细心照顾小姐养病才是正事。” 这便是不愿见人婉拒了。 方嬷嬷心下明白,笑道:“既然如此,请容我们送上一份谢礼。”侧身耳语了几句,香彤点了点头下去,很快捧了一盘东西上来。 揭开面上的红绫,居然一盘黄澄澄的金元宝,拢共二十四个,每个都是小饺子一般大小。方嬷嬷一面亲自捧给琼姿,一面道:“只因外出不便,身边没带什么好东西,些许茶水钱,还望小姐不要嫌弃。” 琼姿跟在罗熙年身边,平日里着实见过不少好东西,这些金子虽然够打上几套好头面,但也不至于难以舍弃。因此略一犹豫,便婉拒道:“嬷嬷太过客气,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方嬷嬷道:“琼姿姑娘对我们小姐有大恩,些许意思不值一提。”歉意一笑,“等日后小姐回了京城,必当再有重谢。” 琼姿身份微贱,收了孔家的重礼不敢自专,次日奉与江廷白和罗熙年看了,又把方嬷嬷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 “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罗熙年一声嘲笑,拣了两个金元宝在手里把玩,正巧船上厨娘来问早饭,便顺手扔了一个过去,“赏你的!” 把那厨娘先是愣了愣,继而反应过来,欢喜的不知道该如何奉承,连连点头,“爷等着,我这就去做几个好菜上来。” 江廷白在旁边抚掌,笑道:“六爷好生大方。” “日后重谢?还以为是十几年前呢?”罗熙年嘴角微挑,不屑道:“京城就巴掌那么一点的地方,谁家昨儿请了什么戏,前儿又吃了什么菜,大家都是一清二楚。说得难听点,连放个屁都能闻着味儿。” 琼姿“扑哧”一笑,嗔道:“爷,这话也说得太不雅了。” 罗熙年哼了一声,“爷从来就没斯文过。” 琼姿的笑容不由僵住,讪讪道:“妾身……,妾身不是……”想要赔不是,又怕更惹得他不快,心中惴惴不安,手上不停的绕着绣花丝帕。 “六爷。”江廷白不愿场面尴尬,打断问道:“难道公主府真的不行了?” “还呆在这儿做什么?”罗熙年冷哼一声,瞧着琼姿战战兢兢走远了,方才神色一敛,淡淡道:“也不能说不行了,俗话说烂船还有三斤丁呢。” 江廷白道:“六爷似乎不喜欢公主府,莫非有什么过节?” “我一个不肖的纨绔子弟,能跟人有什么过节?”罗熙年颇为自嘲,眼里闪过一丝阴霾之色,“主要是如今后宫的那位,跟豫康公主一向合不来,我可不想你施了恩,反倒扯上什么瓜葛。” “多承六爷关心。”江廷白笑了笑,道:“我也不想多管闲事,只是跟顾家有点拐着弯儿的亲戚情分,都已经听说了,实在不好装作不知道。” “你心里明白就好。”罗熙年对别人家的事没兴趣,闲闲拨弄着茶盖,也不喝,半晌才道:“我家里最近鸡飞狗跳的,实在是没法儿住,打算躲个一年半载的,等老爷子寿诞再回去。” 江廷白笑道:“那就去我家住一段日子。” “算了吧。”罗熙年敬谢不敏,摆手道:“你那祖父太有本事了,居然一口气养出九房儿孙来,子子孙孙,估摸你连自家兄弟都闹不清。我可不敢去凑那份热闹,回头给不起见面礼可就太丢人了。” “罢了,你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江廷白摆手一笑,“我家虽是九房儿孙,却有五房都不在苏州,况且九房只得一双寡母孤女,实则也不过剩下三户而已。”摆了摆手,“倒是你们府里,还真是乱得没法说。” 罗熙年扯了扯嘴角,“要不这样,我又何必多出来?” 江廷白又闲话了几句,起身出去透风。 正巧看见琼姿立在画舫前头,一脸不安之色,心下微微一笑,上前道:“六爷就是那么个脾气,嘴上不饶人,琼姿姑娘无需太过多想。” 琼姿黯然道:“都怪妾身不会说话。” “你还不会说话?”江廷白趣了一句,又道:“你且想想,六爷身边那么多人,为何却只带了你出来?” 琼姿的眼睛亮了亮,脸上不觉透出一些欢喜,喃喃道:“可是我总说错话,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让六爷生气了。” 江廷白笑道:“他生气不关你的事,别乱想了。”他并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只不过想让好友过得舒心点,这才多此一事,言尽于此便笑笑走开了。 晌午吃饭时,只见罗熙年神色一如平常。 琼姿仔细瞧了瞧,果然不像是真的恼了自己,这才放下心来。心思一转,斟了一杯满满的酒,递过去道:“爷,喝一杯。” 罗熙年懒洋洋的,也不去接,只在她手里喝了两口,然后道:“今儿送来的元宝还不少,江公子让你拿去打副头面戴戴。” 琼姿笑盈盈道:“谢江公子的赏。” 江廷白笑道:“我是欠了六爷的情,转还给姑娘。” 琼姿回头,朝罗熙年道:“妾身不缺首饰,先放着吧。” “哦?”罗熙年看了她一眼,“你倒是大方。” “不是妾身大方。”琼姿神情娇媚,笑道:“只是跟在爷的身边,难道妾身还缺头面戴不成?只要爷不嫌妾身嘴笨,不生妾身的气就好。” 江廷白咳了咳,“我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罗熙年瞪了他一眼,“少来,这可是你的船。”又让琼姿满了酒,一饮而尽,“你若说的都是真心话,也不算太蠢。” “爷……”琼姿撒了个娇,佯作委屈嗔道:“当着妾身的面说妾身蠢,叫人好不伤心啊。” “是么?”罗熙年挑了挑眉,“那你先背过身去。”琼姿不知所以,乖巧柔顺的转过了身,却听他补了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琼姿嘟了嘴转过身,恨恨道:“爷这就算不当着面了?” “哧!”江廷白忍俊不禁,抚掌道:“你最近心情好了不少,还有雅兴斗嘴了。”举起手中的酒杯,“来,你我先一起畅饮几杯。” 罗熙年连喝三杯,方道:“外头的空气,总是要比京城里好一些。” 且不说他们一路饮酒高歌、肆意作乐。 这边玉仪已好了许多,除了脚面还有一些浮肿,胸口偶尔还犯恶心以外,基本上算是脱离了危险期,调养一段日子就好了。 另外,那只罪魁祸首也被人找到。 原来是一直小小的金蝎子,先头被问棋追丢了后,不知怎么又跑到了厨房,还蛰了厨娘一下。好在药膏是现成的,第一时间就抹上了,那厨娘只痛了一阵子,第二天又开始活蹦乱跳。 玉仪想起前世看“人与自然”,说是蝎子哲人一般很少致死,即便毒性厉害些,也不过是千分之一的概率。 呃,难道自己是传说中的彩票体质?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玉仪看多了江面风景后,兴致也不高了,况且每天被方嬷嬷等人盯着,除了解决生理问题,基本都拦着不准下床。 在玉仪反复争取后,才被批准了房间内活动的自由。 马上就要回到孔家了,----玉仪不觉得那是自己的家,她这一世的记忆里,一天也没有在那个家呆过,实在产生不出任何感情。 玉仪想到了继母阮氏,想到了十年都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亲,还有五个陌生的小毛头,以后就要变成一家人了,这种感觉真的好奇怪。 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直延续到抵达苏州登岸。 到了码头,江家的画舫上来了人。 琼姿大家都认得,跟在一个淡紫长袍的公子身后,介绍道:“这位是上次赠药的江公子,听闻孔小姐就要登岸,难得一路同行许久,特意过来告个别。”又歉意道:“我家爷昨儿喝多了,人还没有醒,所以就不过来了。” 玉仪在里面听了,不由失笑,想来是懒得跟陌生人打招呼吧,只是宿醉这个借口可不算太高明。 问棋挑了窗帘的缝隙,嘀咕道:“咦,外面来了个白面书生。” “胡嚼什么?”彩鹃拍了她一下,“小姐在这儿,还不快把帘子放下来?仔细方嬷嬷回来说你。” 问棋吐了吐舌,赶紧缩回了头。 此刻方嬷嬷正在外面寒暄,笑道:“多承江公子救命之恩,真是无以为报。” “嬷嬷太客气了。”江廷白微微欠身,回笑道:“若是仔细论起来,江、顾两家还是亲戚呢。”这是大户人家有教养公子的做派,遇到别人长辈身边有体面的奴仆,都甚为客气,以示对主人家的尊敬。 方嬷嬷听他如此说,想了想,“仿佛记得,我们家大老爷的妻舅媳妇姓江,莫不是跟江公子是亲戚?” 江廷白笑道:“是我的一位堂姑。” 大舅舅的妻舅的媳妇的堂侄儿,这是什么拐着弯儿的亲戚?玉仪一时听得头晕,只知道彼此有些亲戚关系。 既然有了亲戚关系,又帮过忙,路上也多得对方照应,方嬷嬷便道:“江公子且稍等片刻,我们小姐已经大好了,且容道一声谢。” 玉仪是现代人的灵魂,当面道谢也没什么好忸怩的。毕竟人家救了自己一命,说声谢也是应该的,只是彩鹃、素莺仍不放心,一左一右搀扶出去。 江廷白给玉仪的第一印象是,干净、清瘦、皮肤白皙,有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再加上世家公子的气度,不失为翩翩公子一枚。 因为不是正经亲戚,不便在长久交谈,两人略说了几句,没等玉仪仔细打量,方嬷嬷便叫人送了回去。这边江廷白也笑着告辞,琼姿又嘱咐了些客套的话,彼此谦让礼貌一番,便各自回了自己的船。 “怎么样?”罗熙年迎面笑问:“可见到绝色佳人没有?” 江廷白摆摆手,笑道:“什么绝色,不过还是个小姑娘罢了。” 琼姿在旁边掩嘴而笑,声音娇软,“江公子真是言不属实,那孔小姐虽然年幼,可也是个美人胚子,长几年未必不是个出众的。再说了,方才明明看了人家好几眼,这会儿却又装不在意了。” 江廷白只是摇头笑,罗熙年好奇道:“当真?”说着,一翻身坐了起来,“能让我们江大公子动心的人,想必不错。” “当然了。”琼姿咯咯的笑,回头道:“想来江公子怕说得太好,让爷也动了心,把他的心上人抢走了。” “什么心上人?”江廷白无奈笑道:“真是越说越没个边儿。” 罗熙年闻言哈哈大笑,搂住琼姿,故作认真道:“当真如此,我这就去把那孔小姐抢了来,也好气气他,到时候你可别吃醋。” 江廷白忙道:“莫要乱说,坏了人家姑娘的闺誉。” “妾身不吃醋。”琼姿笑得花枝乱颤,指了指对面,娇声道:“只不过,江公子可要找爷拼命了。” 罗熙年一本正经看过去,“别动,让我仔细瞧瞧。” 江廷白委实说不过他们俩,只好笑着走开。 孔府 下了船,的马车早就等候着了。 方嬷嬷陪坐在车里,一路上细细交待,末了道:“小姐莫要太担心,虽说如今当家的是二太太,可你是元配嫡出的长女,该敬的地方且敬着她,若有了委屈也不必十分忍让,好歹还有你外祖母呢。” 玉仪感激她年迈跟来,点头道:“嬷嬷放心,你说的我全都记在心里。” “你和你娘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方嬷嬷有些感慨,叹道:“说起来,你娘小时候就很沉稳,没想到,你比你娘还要胜上三分。” 玉仪心内一阵汗颜,顾氏沉稳应该是性格早熟,可自己却不一样,体内装着三十多岁的灵魂,当然活泼不起来。 方嬷嬷又道:“你在外十年方才回到自家,又是长姐,想必弟弟妹妹都在,应该还要一起吃个接风宴。” 一群小豆丁有什么好见的?玉仪兴趣不大,主要把心思放在了阮氏身上。 正说着话,只听外面的人道:“到了。” 玉仪感觉到马车顿了顿,随后便是一阵响动,似乎是小厮们在拆门槛,紧接着又往里走了一段,只听婆子在外面道:“软轿已经备好,请三小姐下车。” 因为还没分家,所以都是论在一起排行,玉仪虽是二房的嫡长女,但在孙女中却排到了第三。 软轿再往前行了一段路,停了下来。 方嬷嬷扶着玉仪下轿,一个穿石青比甲的丫头迎了上来,笑着赞道:“这就是三小姐吧?瞧瞧这通身的气派。” 赵荣家的介绍道:“这是太太屋里的珍珠。” 玉仪看其穿着打扮,还有言语间的那份干练自信,猜度应是阮氏跟前的大丫头,于是含笑点了点头,“珍珠姐姐好。”不用示意,彩鹃已经递了一个荷包上去。 珍珠接了荷包在前面引路,边走边笑道:“可把三小姐给盼来了,咱们太太、几位小姐,还有小爷们,全都在里面等着呢。” 进了院子,珍珠抢先上去打起帘子,“太太,三小姐到了。” 玉仪刚上了台阶,便听里面传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进来吧。”能在太太正房里的男子,也只有自己那便宜爹了。 跨进门槛,玉仪略微站了站,方才适应内里不太明亮的光线。抬眼看去,只见正中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左边坐着三个小男孩儿,右边坐着两个小姑娘。 见玉仪进来,小豆丁小萝莉们齐刷刷的站了起来。 玉仪极快的扫了一眼,便宜爹长相甚是斯文、儒雅,倘使刮去胡须的话,----嗯,没准还是一枚萌大叔呢。 孔仲庭也正看着眼前的明丽少女,唏嘘道:“一转眼,仪姐儿都长成大姑娘了。”又颇为欣慰的点点头,“很有几分像你母亲。” “外祖母也是这么说的。”玉仪笑了笑,转眼去打量旁边的阮氏。 与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面相既不是凌厉精明,亦不是娇弱惹人生怜,第一眼印象甚是具有亲和力。因为保养十分得宜,再加上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和粉面桃腮的俏脸,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实难想象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 小丫头取来一个布垫放在正中,猫着腰退下去。 玉仪只好先收起惊讶,尽管有些别扭,但还是老老实实的磕了头,嘴里道:“给老爷太太请安。” “起来吧。”孔仲庭还在感叹,“才一眨眼的功夫,居然过去了十年。” “老爷。”阮氏打断了丈夫的追忆,温婉笑道:“孩子们都还站着呢。别的不说,三丫头可是一路劳顿,怕是累坏了。” “先坐下说话。”孔仲庭点点头,珍珠便领着玉仪坐在右边首位,待他入座,几个弟弟妹妹方才跟着坐下。 阮氏指了指左边几个豆丁,笑盈盈道:“这几个都是你的兄弟,承文、承武,最小的那个是承宝。”一面说,一面露出一丝骄傲来。 三个儿子,应是阮氏这辈子最得意的事了。 承文、承武是一对双生子,相貌几乎一般无二,承宝最年幼,今年才得五岁,旁边紧挨着一位奶娘。 阮氏又指了右边,笑道:“挨着你坐的是玉清,边上的是玉娇。” 玉清是庶出,只比玉仪小半岁,长相虽然清秀,但却显得有些畏畏缩缩、束手束脚的,想是平日被做小伏低惯了。 玉娇则是阮氏唯一的女儿,尽管只是继室所出,但也算得上一个‘嫡’字,再加上从前玉仪不在府中,自然是千金万金的娇小姐了。 “三姐姐好。”玉娇年纪虽小,却透着从小养成的自信张扬,眼睛笑得弯弯的,越过玉清溜下椅子,自来熟道:“三姐姐回来,又多一个人陪我玩了。” “好。”玉仪笑着答应了,完全没料到她这般热情,原本还以为会生疏自己,毕竟突然多出一个姐姐,出身又更高贵,哪有一人独大来的爽快? 阮氏斥道:“没规矩!还不好好的回去坐着?” 玉娇撅了撅嘴,“我也是见到三姐姐高兴嘛。”人坐了回去,嘴里却没停,侧着身子探头道:“三姐姐在京城住了好些年,一定见多识广,可有稀罕物儿带回来?回头等三姐姐得闲了,我可要好好叨扰叨扰。” 阮氏微微皱眉,正要说话,孔仲庭却摆手道:“罢了,娇姐儿还小。”言语间,甚是宠爱这个小女儿,“再说了,她们姐妹和睦才更好呢。” 阮氏弯了弯嘴角,笑道:“老爷说的是,我只是担心三丫头累坏了,不如让她先去歇一歇,有话晚点再说也一样。” 孔仲庭颔首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玉仪听得十分有趣,不论什么话,阮氏都能为自己找到合适的说辞,且让丈夫赞同自己的意见,这便有些意思了。 其实单论容貌,阮氏的长相不过中上,但胜在自有一份温柔妩媚,再加上生育子嗣顺当,地位稳固,眉目间甚是舒展,透着多年惬意日子养出的安定。 这样的人,内心应该是自信而强大的吧。 玉仪心下苦笑,从阮氏方才的表现来看,虽然表面上似乎无可挑剔,但自己仍能感觉出她的不喜,想来是没有机会做朋友了。 的宅子不算小,毕竟老太爷是苏州的父母官,山高皇帝远的,自个儿也就是本地的土皇帝了。甚至跟公主府相比,在面积上还要更占优势,只是没那么华贵气派。不过三户人口住在一起,也不够一个主子一个院子,且孩子们大都还年幼,故而都合在了一块儿。 二房所住的地方唤做流霞院,承文几个小少爷皆是年幼,并没有分出去,都住在正房后头的暖阁里。玉娇原住后面锦绣堂的小正房,因阮氏说了,那儿是过世二太太给三小姐留的,所以玉娇新搬到了东厢房,玉清则住在对面的西厢房。 玉仪估算了一下,从前面正房到锦绣堂,拢共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以后自己屋里就算砸个碗、摔个盆,阮氏那边也能听见,还真是在人眼皮底下过日子。 不过进门一瞧,却是微微有些吃惊。 屋子里布置的虽不富贵,但却有着大户人家的低调奢华,且每一样、每一件,都摆设的恰到好处,颜色也很协调。 让人一看便知,这屋子是有人用心搭配过的。 既然是顾氏留给女儿的住处,精巧些并不奇怪,难得的是,阮氏竟然肯都留下来给自己。若说以前是为了让玉娇住的舒服,那么如今都换了人,难道就没起过搬走几件的心思?玉仪见过不少好东西,看得出那些瓶瓶罐罐都甚是值钱。 连方嬷嬷也是惊讶,诧异道:“这些东西大都是你母亲的陪嫁,都这么些年了,难为还能留的如此齐全。” 如此看来,这位继母要么是真心大方舍得,要么就是城府太深,不肯在面上落下半点话柄。不过玉仪坐了半个月的船,这会儿人还觉得晃呢,实在太想好好睡一觉了。暂且顾不得去琢磨阮氏,揉着肩膀道:“大家都先歇一歇,过会儿就该吃晚饭了。” 今晚还有一顿接风宴洗尘,得打起精神应付。 玉仪原以为自己会不习惯,谁知道却是一觉香甜无梦,醒来时,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何地了。 彩鹃让人打了盆水过来,替玉仪挽起了衣袖,素莺在旁边拿着帕子,两人配合起来十分娴熟,洗脸、梳头、换衣服,好似流水线作业一般。 玉仪正在享受腐败的米虫生活,突然听见玉娇的声音,“三姐姐在做什么?”这里原是她住过的,竟不等丫头传话,便自己轻车熟路的走了进来。 方嬷嬷微微皱眉,大约是觉得玉娇没有礼数,有些看不上。 “五妹妹。”玉仪理了理衣裳,笑道:“快进来坐。” 玉娇环视了屋子一圈,眼里颇有些恋恋不舍之意。 因着她先前之言,玉仪睡觉前便交待了,拣几样京城时兴的珠花出来,留给五小姐戴着玩儿。玉清那边也是一样,只是少了几支。倒不是玉仪看不起庶出的,只是担心给的一样,到时候玉娇不愿意,反倒给人家添了麻烦。 至于三个小豆丁,承文、承武都是文房四宝,承宝是一副长命富贵金锁。 这时玉仪让人取了珠花出来,笑道:“五妹妹瞧瞧,若是喜欢便都拿去玩儿。” 玉娇看了果然欢喜,还拿到镜子前比划了一番,回来笑道:“我那儿也有不少好东西,回头让三姐姐挑挑。” 玉仪一面寒暄着,一面寻思着找点什么话来说。 谁知玉娇却是一个话篓子,从首饰说起,再说到苏州哪家府上的菜好吃,哪家栽的花好看,哪位小姐又有什么嗜好,拉拉杂杂一大篇,竟然一直说到了吃饭的时间。 珍珠亲自过来请人,笑道:“太太让厨房做了好吃的,小姐们快些去,免得等下凉了,就不香甜了。” 走到小院门口正好碰见玉清,看见玉娇亲亲热热的玩着玉仪的手臂,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掩饰过去。 玉娇看也不看她,只催道:“三姐姐快走,母亲一准让人炸了香芋丸子。” 玉仪不能像她那样目中无人,再说玉清也没得罪自己,于是温柔笑道:“四妹妹一起走罢。” 玉清只“嗯”了一声,悄无声息跟在后头。 进了屋子坐下,玉仪才发现比中午多出几个人来。 阮氏笑道:“坐罢,老爷马上就来。”见玉仪往旁边打量,指道:“中午还没来得及见过,那个穿靛蓝褙子的是周姨娘,旁边穿杏红褙子的是潘姨娘。” 周姨娘与玉清容貌相仿,自然是她的生母。 阮氏又指了下面三个大丫头,眼中闪过一丝嘲笑,“从这面看过去,挨个儿分别是红袖、添香、暖衾。” 这句话有点没头没尾,玉仪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应该都是便宜爹的通房丫头吧,难怪起这么暧昧的名字。 嫡妻、继妻,两个妾,三个通房,居然一个茶壶配七个碗! 便宜爹啊,您老人家真是艳福不浅。 先前方嬷嬷并没有提到这几个通房,估摸一则是看不起,二则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屋里人屋外人的,实在不是姑娘家该知道的。 “怎么没有香芋丸子啊?”玉娇不满的叫道。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阮氏瞪了一眼,又道:“今儿特意准备糖醋鱼片、腐乳蒸肉,都是你三姐姐爱吃的。” 玉仪笑道:“让太太费心了。” 也不知道是阮氏特意打听的呢,还是便宜爹记得吩咐的,看便宜爹对自己十年十封家书的关怀,想来应该是前者吧。 这么说来,继母还真是有心了。 又过了一小会儿,孔仲庭才慢悠悠的过来。 大户人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就连玉娇也文静起来,不再嘟囔,席上只闻轻微夹菜声音,一顿饭吃得静悄悄的。 饭毕,丫头们服侍着漱了口。 孔仲庭手里端着一盏浓茶,吹了两口热气,方道:“玉仪留下来,其他的人都先下去吧。”言语间,眉头微微皱起。 阮氏自然也没有走,静坐一旁不语。 孔仲庭放下茶盏,问道:“听说你在路上被蝎子咬了,现今觉得如何?” “早好了。”玉仪回道:“幸而遇见一位姓江的公子,正巧一路同行回苏州,给了一盒子解毒药膏,又有大夫开了清毒汤,如今已经无碍了。” 孔仲庭点点头,“那就好。”凝神想了想,“姓江?莫非是前江阁老家的?” 玉仪道:“正是。” 阮氏笑道:“老爷若是想答谢,回头我让备份礼就是了。”又朝玉仪笑了笑,“有件事想问你一下,原不知道带了这么多人回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排,免得委屈了公主府的人。” 玉仪忙道:“都是外祖母疼爱,才给了这些人,倒是给家里添乱了。” 孔仲庭摆摆手,“这也是你外祖母的好意。” 按说安排仆役都是内宅的事,应由阮氏做主,因为牵扯到公主府,孔仲庭才会特意询问。该怎么说豫康公主早教过了,玉仪笑道:“外祖母说我年轻不懂事,身边多几个人也是好的,等到将来用不上了,再把人都送回京城去。因此他们的吃穿用度,还算在公主府上,只消太太赏三顿饭吃就行了。” 阮氏的目光闪了闪,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要是陪送来的人都给了玉仪,那么也就算是的人了,要打要骂,都得看主母的心意。既然还是公主府的人,自然轻易动不得。况且又没有要一应的开销,还白帮着做事,于情于理,都该好生养着才是。 阮氏面上神色不变,笑道:“照这样的话,倒显得我们孔家占了便宜。” 玉仪听出她的婉拒之意,假装不懂,“要不然,他们月银从我的份例里扣?” “行了,行了。”孔仲庭不耐烦后宅琐事,摆手道:“哪里用得着你来开销?”又转头与阮氏道:“虽说添了几个人,咱们家也不是养不起,公主府那边更是不会在乎这点花费,既然说了不用咱们开销,那就照这么办好了。” 玉仪恭恭敬敬的端坐着,一副唯父母之命是从的模样。 对于孔仲庭来说,既不用花费,又能做事,再者还是嫡妻娘家的人,比外头买的更可靠,怎么看都是一件好事。而且豫康公主的好意,也容不得小小的孔家拒绝,她便是再不得势,要拿捏孔家也是办得到的。 既然孔仲庭都同意了,阮氏当然不会抹了丈夫的面子,于是笑道:“也好,正巧最近家里添了好些事项,倒是省得我再去买人。” 玉仪一脸感激之色,腼腆道:“给太太添麻烦了。” 内宅 天刚朦朦亮,玉仪就被方嬷嬷叫了起来,“小姐早点起来梳洗,今儿得去太太那边请安。”虽然心里看不起阮氏,但应有的礼节却是不能废,不然坏了小姐的名声,传出去难免被人说不孝,将来说嫁时也成了毛病。 玉仪揉着惺忪睡眼,苦笑道:“天都还没亮呢。” 方嬷嬷立马就是一大通话,“等天亮透了再起来,哪里还来得及梳洗打扮?岂有披头散发去请安的?小姐要记得,眼下可不是在公主府。” 玉仪投降道:“是是是。”心道,就当大学新生军训好了。 今天是给阮氏请安的第一天,怎么着也不该迟到。 阮氏见她一大早过来,笑道:“你连日赶路劳顿了,又还喝着药,正该歇着,不用过来这么早。”朝着拿镜子的周姨娘挥挥手,又道:“你的兄弟妹妹们都还小,平日都没认真请安过,你瞧我,都还没收拾利索呢。” 这话到也不算假,玉仪出门时,东、西两处厢房都还没有动静。 玉娇倒也罢了,毕竟才九岁,阮氏又是她的生母,娇纵一些也不奇怪。只是玉清居然不来请安,也不知是阮氏宽容大度,还是不愿多看庶女,再或者懒得教养,索性由她自生自灭。 玉仪看了看旁边两位姨娘,以及低眉顺眼的三位通房,心下有了答案。 “你们都先下去吧。”阮氏挥退了立规矩的几人,让人给玉仪上了茶,“本来该带你去拜见老太太,还有长房和三房那边的。碰巧昨儿上午都去了普光寺,那里是我们家常年供奉的,老太太爱清净,怕是要住几日才回。” 玉仪露出一脸歉意,“都是因为我要回来,才耽误了太太出门。” “不与你相干。”阮氏脸上透出大度,笑道:“家里总得留个人,况且娇姐儿伤寒才好,你几个兄弟又小,我哪里走得开?” 不光留下来等候自己,还怕自己不安,连留守的理由都想好了,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到这个份儿上,真是……,真是叫玉仪自愧不如。 赵荣家的也在旁边,插嘴笑道:“咱们府里虽然比不上公主府,可是零零碎碎的事儿也不少,太太每天都忙得团团转,便是想偷个懒儿也不行。” 玉仪跟着善解人意了一回,顺着话道:“太太整日价为家里操劳,还不忘替我安排住处,只怕这几天都坏了。” 阮氏微微点头,仿佛在说你知道就好。 正说着话,玉娇也过来了。 “母亲。”玉娇一进门,先吃了一惊,“三姐姐也在这儿?” “这叫什么话?”阮氏柳眉微蹙,训斥道:“你三姐姐一早就过来了,陪着我说了大半天的话,哪像你没规没距的!” 玉娇吐了吐舌,笑着歪缠道:“我怕吵着母亲休息嘛。” “别揉了。”阮氏连连道:“好好的衣服,全都给你揉坏了。”又吩咐人,“等会宝哥儿醒了,先别喝羊奶,昨儿胃还不舒服呢。” 时辰不早,陆陆续续有仆妇过来回话。 玉仪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道:“太太忙着,我先回去了。” 回到锦绣阁,彩鹃迎上来道:“段嬷嬷来了。” 段嬷嬷原本是顾氏的乳母,因早年寡居一直没有改嫁,后来顾氏出阁时,便一道陪嫁了过来。自顾氏亡故后,她便一直留在孔府,说起来,还是玉仪两岁前见过的了。 当然了,对于现在的玉仪等于没见。 “仪姐儿……”段嬷嬷拉着人看了又看,眼泪直滚,“都长这么大了,活脱脱就是你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当初也是这般水灵聪慧,招人疼,想不到没几年就……”她这一辈子没有养住儿女,只把自己奶大的顾氏当亲女儿疼,原本打算陪着终老的,却没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 玉仪虽然瞧着十分感动,但实在生不出伤心来,只得揉了揉眼,劝道:“段妈妈快别哭了,让人看着不像。” 段嬷嬷忙擦了擦泪,强笑道:“瞧我,见到小姐都高兴坏了。” 方嬷嬷与她都是公主府出来的,早就熟识,彼此又是好些年不见,今日意外再次重逢,都有说不完的话。 “你这老货,还活得这么硬朗呢。” “呸,得空再跟你理论。”段嬷嬷啐了一口,又指了指身后的丫头,“这是跟在我身边的栖霞,先前的丫头嫁的嫁,卖的卖,最后只保住了她一个。” 想来阮氏进府以后,必定对顾氏留下的人做了清理,不过段嬷嬷是顾氏乳母,年纪又大了,身边不可能没个人服侍。即便是阮氏心里不愿意,也得为自个儿着想,总不能让人说自己闲话,落个刻薄原配太太旧人的名声。 栖霞上前磕了头,“见过三小姐。” 玉仪一面笑着点头,一面悄悄打量着她,干干净净的面庞,穿戴得体,既然段嬷嬷特意留下来,想来有她的过人之处。自己初到孔府,实在离不开这样的人,因此和颜悦色的笑了,让彩鹃赏了一个荷包,“栖霞姐姐年纪比我大,以后还得多提点着些。” 栖霞忙道:“三小姐言重了。” 方嬷嬷和段嬷嬷都是年长的旧仆,况且今后还得仰仗她们照顾,玉仪便笑着让人端了两个小杌子过来,谈话间不免又说起了顾氏。 段嬷嬷微微叹息,惋惜道:“你母亲原本就生得好,出身又高贵,不单为人知书达理,更难得的是还肯扶贫怜弱,真真当得起贤良淑德四字。” 方嬷嬷亦道:“我们家的大小姐,可是当时京城里闺阁女儿的榜样。” 玉仪不由一阵汗颜,听了半晌,忍不住插嘴问道:“母亲既然这般出色,外祖母又只得这一个女儿,当初怎么就舍得嫁了这么远?” 段嬷嬷犹豫了一下,方道:“当初公主不愿意京城里的一门婚事,这才把你母亲嫁到了苏州。” 咦?难道母亲在京城被人逼亲?玉仪想了想,这样说来也挺有道理的,不然依母亲的条件,怎么也该嫁到京城的官宦人家。 段嬷嬷接着道:“老爷那时候还年轻,新婚后好几个月都没出过门,平日里待你母亲极好,小两口不知道多惹人羡慕。只可惜……”说着,又要滚下泪来。 玉仪先是一阵感慨,继而有个疑问:“既然感情那么好,怎么还会有四小姐?” 玉清只比自己小半岁,按着日子来推算的话,应该是在顾氏怀孕期间,周姨娘同时怀了孕。要是这样,那算什么感情好啊?换做现代女子,丈夫若是敢在自己怀孕时,去跟别的女人XXOO,还不得拿刀劈了他!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段嬷嬷不以为然,道:“你母亲有了身孕不方便,就让周姨娘服侍老爷,她运气好,所以才有了四小姐。” 啊呸!果然如此。 本来对便宜爹印象还不坏,仪表堂堂,先前在阮氏面前又帮了自己一把,现在立马把先头的加分抹去。 玉仪忍不住感慨,自己那便宜爹肯定是一头人马,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动物。哪能整天说着我喜欢你、我稀罕你,你是我的心肝,却在老婆怀孕时,跟别的女人滚做了一团? 段嬷嬷觉得该顺便教育一下玉仪,于是趁热打铁道:“小姐也不小了,将来遇上了也要有个打算。比如周姨娘,她原是你母亲的陪嫁丫头,卖身契在你母亲手里,生死全凭你母亲一句话,既能帮着留住老爷的心,又不敢反了天去!” 这简直就是跟夏虫语冰,玉仪不便反驳,只是笑笑。 段嬷嬷见她没听进去,也不好细说,只道小姐年纪还小,往后再多多提醒便是。因此把话题岔开了,笑道:“从前你母亲的女红很好,琴棋书画也是都会的,想必小姐亦得了几分真传。” 玉仪的嘴角抽了抽,讪讪道:“略会一点。” 说到女红,那个十字绣和编中国结算不算?还有什么琴棋书画,请问分别是指口风琴、五子棋、小人儿书和儿童简笔画吗? 母亲大人啊,你说你当年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会有那么多精力?整个童年,全都用在枯燥无味的学习中,不觉得累吗?难道说,你要做那美貌与智慧的化身? 噗----,真是想想都让人吐血三升啊。 太过分了,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其实玉仪倒也不是完全不会,好歹在古代呆了十年,公主府的师资也不算差,每一门课程都请了顶尖的师傅。只不过豫康公主并不执着这些,认为高门大户的女子,只要仪态大方,懂得持家之道便足够了。 说到底,女人出嫁后靠的是儿子和娘家,以及驾驭丈夫的本事。什么女红,什么琴棋书画,再好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所以玉仪每样都会一点皮毛,但离“精通”二字差得太远,更不会发自肺腑的“贤良淑德”,主动去给丈夫纳什么妾。 至于顾氏,只能说她天生就是个做楷模的。 午睡后闲着无事,玉仪正要找本杂书来翻翻,便见彩鹃拿了针线筐过来,连声叹气道:“这一个牡丹富贵的荷包,小姐弄了都快三个月了。”说话间,竟然有几分长姊般的语重心长,“今儿段嬷嬷说得不错,小姐年纪不小了,也该多留心一下女红,读书写字先放一放再说,那到底不是姑娘家的本分。” 玉仪被她老气横秋的语气噎到,当即拿起那张着嘴的荷包,“这个月我就做完。”冲着彩鹃笑了笑,“快别皱眉头了,当心变成长皱纹的老婆子。” 彩鹃恨铁不成钢,“小姐还笑……” “小姐。”问棋隔着帘子,传话道:“江家四房的书大奶奶来人说话。” 江家?四房?书大奶奶?玉仪一头雾水,这几个词儿套在一起不知是谁,拆开了更不知道,诧异之余,朝彩鹃点头道:“让人进来罢。” 彩鹃也是摸不着头脑,出去领了一个年轻利落的丫头进来。 那丫头福了福,笑道:“婢子落梅,给孔三小姐请安。”又道:“我们书大奶奶娘家姓贺,闺名婉贞,怕小姐不知道是什么人,让我来了先报名讳。” 贺婉贞?玉仪想了片刻,方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我道是谁,原来是贺家的贞姐姐。”因见落梅穿着体面,想来是有身份的丫头,便赏了坐,“记得三年前平昌候家办了花宴,那日各家都去了不少小姐,贞姐姐带着两位妹子,三个人倒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可不是,当日我也去了。”落梅笑道:“我还记得,当日孔三小姐穿了一身柳绿的百褶儒裙,配了鹅黄色半袖小袄,鲜嫩的真跟一把子水葱似的。” 玉仪笑道:“你记性可真好。” “不是我记性好。”落梅笑着解释,“当时孔三小姐还不足十岁,说话却跟个大姑娘似的,不怪叫人印象深刻。” 呃,当日自己真的很多话吗? 玉仪僵硬笑了笑,又问:“贞姐姐如今可好?” “都好。”落梅点点头,“只是有些惦念在京城里的日子,这不……,刚听说孔三小姐回到苏州,巴巴的就让过来请了。” 说起来,自己和贺婉贞不过一面之缘。加上当时自己年纪幼小,不好参与怀春少女的话题,除了彼此见面寒暄,估计拢共不会超过三句话。 这种情分都值得来相邀,除了远嫁思乡之情外,恐怕更多的,还是怀念从前的闺阁时光吧。毕竟做人儿媳,哪有在家做小姐来的自在? 落梅问道:“不知道孔三小姐哪日有空?” “我能有什么事儿?”玉仪笑了笑,道:“左右我在家也是闲着,贞姐姐什么日子得闲,派人来说一声就是了。”略想了想,又道:“刚巧我们老太太去寺里了,估摸着这两日便会回来。” 意思是说,只要除了最近几日哪天都行。 落梅心神领会,起身笑道:“那我回去跟我们奶奶说一声,等过几日天气好些,再过来邀请孔三小姐,一起聚聚说说话。” 等人走后,彩鹃趁热打铁道:“小姐这几日别再看闲书了,赶紧做几个荷包,到时候去江家也好送礼。” 玉仪扶额,是想让自己多多展示一番吧。 阮氏没有跟庶子庶女一起用饭的习惯,尽管只有玉清这一个庶女。 玉仪对继母的这个习惯表示支持,不然一日三餐坐在一起,虽说大户人家“食不言、寝不语”,但饭前饭后总得说点什么吧? 没话找话可是一件遭罪的事儿,况且多说多错。 赶在饭前找了个空儿,玉仪把关系原委与阮氏说了,方道:“我想着,到时候带上四妹妹和五妹妹,再问问另外两位姐姐,要不要一起出去散心。” 玉仪还有两位堂姐,一位是长房嫡出的玉华,一位是三房庶出的玉薇。 阮氏想了想,问道:“人会不会太多了一些?” 玉仪笑道:“那边两位姐姐和我不熟,去不去还是两说。”看了一眼玉娇,“我那儿还有一支满池分心的小步摇,胜在小巧精致,正适合五妹妹戴着出门。” 玉娇原本就年幼活泼,盼着出去玩儿,一听这话更来了兴致,拉着阮氏撒娇道:“母亲就答应了吧。”嘟了小嘴,“三姐姐才刚回来,正该和各家的小姐认识认识。” 阮氏气笑道:“我又没说不让去。” “其实,是我想多拉几个人壮胆。”玉仪感觉到一缕感激的目光,视而不见,只是笑盈盈道:“万一到时候人少说不上话,反倒冷了场,这才来请五妹妹帮忙,免得因为各家不熟闹出笑话。” 玉娇脸上浮起一丝骄傲,打包票道:“三姐姐放心,苏州的小姐们没我不认识的。” “瞧你,跟个泼猴儿似的!”阮氏虽是笑骂,眼底却透出浓浓的宠溺,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就等老太太回来再说。” 玉娇掰着手指头算日子,高兴道:“最迟后天,老太太一定会回来的。” 玉仪又再坐了会儿,方才离去。 “太太觉得如何?”赵荣家的问道。 阮氏摒退了屋内的丫头们,连玉娇也没留,此刻正揉着额头道:“完全不像一个小丫头,倒似活了几十年似的。” 赵荣家的道:“不是说,从前那位顾氏也很稳重。” “是个难得的,可惜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阮氏叹了一口气,道:“你瞧方才,三言两语就把娇姐儿哄住了。” 赵荣家的笑道:“五小姐还小着呢。” “也不小了。”阮氏道:“娇姐儿就是再长三年,和三小姐一般大,也不会有她一半稳妥的。”又问,“你不是听说,当日三丫头被蝎子咬了后,屋里丫头都不知所措,她却敢让人拿剪子,还叫当面划开自己的腿吗?” “可不是,胆子也忒大了些。”赵荣家的咋了咋了舌,“据说大夫还讲了,若不是三小姐先放出了大部分毒血,只怕后面有药也是无用。” “有胆有识,干净利落。”阮氏赞了一句,“也不知道公主府是怎么教人的,生生比别家高出一筹。” 赵荣家的不以为然,“不过是个胆儿肥的罢了。” “怎么会有那种东西跑到船上去?”阮氏凝神想了想,不解道:“按说公主指派的那些人,绝对是信得过的,难不成有什么外人去过?或者,当真只是一场意外。” “船上不是公主府的人,就是咱们家的人,哪有什么外人?”赵荣家的觉得主母多虑了,笑道:“想是我们三小姐福气太大了,命里难免会遇到一些波折。” “由不得我不多想。”阮氏冷哼了一声,“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旁人第一个怀疑的会是谁?到时候,那黑锅可不是全让我背了。” 赵荣家的这才露出骇色,结巴道:“应……,应该不会吧。” “小心驶得万年船。”阮氏收起冷笑,正色道:“我原以为,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没想到却不好哄,将来只怕不好办呢。” “那件事……” “行了!”阮氏不悦打断,“没有合适的机会之前,不要乱提!”眉头微微蹙起,闭目养神了片刻,方才缓缓舒展,挥手道:“你下去吧。” 姐妹 “小姐。”彩鹃从外头回来,传话道:“兰草说,周姨娘等方便的时候再来,多谢小姐方才的相助,大恩大德一定铭记在心。” 玉仪微笑摇头,“哪里就到这个份儿上了?太过了。” “小姐也是。”彩鹃不无埋怨,“咱们自己都顾不过来,还管人家做什么?再者我瞧了,四小姐的性子太过绵和,不像是能扶得上的。当心接了一块烫手山芋,回头反倒甩不掉了。” 玉仪叹道:“能帮就忙一把,举手之劳。” 先时去阮氏那里之前,正巧在路上“偶遇”到周姨娘,趁着无人,竟然跪了下来求自己。说是四小姐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平日除了几个丫头,根本没有人认真管教过,几乎算是一无所知。求自己看在一个父亲的份上,好歹教导几句,免得将来四小姐任人拿捏,却只知道偷偷抹泪。 很多人家的庶女,因为从小就要看嫡母的脸色,早早的便学会了察颜观色,即便没什么大的本事,但将来过日子还是不成问题。 玉清的情况则不同,阮氏根本就是不闻不问,虽然没有打骂虐待,但也没有一分一毫的教导,甚至都不给她见人的机会。至于周姨娘,只要孔仲庭没留宿在阮氏屋里,就得整日整夜的立规矩,想单独见见女儿实非易事。 阮氏倒是给玉清配了一个奶娘,几个丫头,不过这些人又有什么眼界?况且玉清又不得势,丫头仆妇们都是抱怨连天,哪里顾得上教导小姐?玉清在这种孤立的环境下长大,性格便有些沉默寡言、胆小懦弱,更别说有什么见识了。 虽然玉仪不太喜欢周姨娘,但也不希望一个好姑娘长成呆姑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还是愿意伸手拉玉清一把的。再者周姨娘的身份,决定了她只能站在自己这边,即便帮不上什么大忙,少一个对手也是好的。 所以,玉仪才会想法让阮氏同意带人出去。毕竟阮氏也还是要脸面的,若是嫡女继女都去玩了,单单撇下一个庶女在家,未免让人觉得太过刻薄。 借此机会,也好让玉清接触一下外面的人,同时也让别人对孔四小姐有个印象,免得真弄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外间男子不能识,各家各户的太太奶奶却是要识的,不让人家挑媳妇时,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选。 彩鹃犹在抱怨,嗔道:“江家的书大奶奶请小姐说话,是念着从前相识的情分,小姐倒好,认不认识的都拉去。” “你懂什么?”玉仪戳了她一下,笑道:“我与她原本不熟,见面也不过寒暄几句罢了。贞姐姐既然是做了媳妇的人,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些,到时候下帖子,必定是邀请孔府小姐一起去。只怕单这样还不够,没准还要再请几家小姐,彼此热热闹闹的,才不至于冷了场。” 彩鹃气笑道:“那还在太太面前多嘴做什么?” 玉仪敛了笑容,淡淡道:“玉娇还小,这种宴会去不去都无碍,玉清却不小了,周姨娘正满心着急呢。我若单叫玉清,却不拉着玉娇去,必定会让她们母女不痛快,岂不是自找麻烦?何苦来哉。” “罢了,罢了。”彩鹃无奈道:“总是说不过小姐你。” 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帮别人,不知道谁又有余力拉一把自己?如今远离京城千余里,没有了外祖母做靠山,那种无力感越来越强,将来的路亦不知走向何方。 玉仪心内苦笑,面上却是一如平常。 次日早起请安,玉娇正在阮氏跟前撒着娇,见玉仪进来,亲热的过来拉人,“三姐姐快过来坐,母亲要给我们裁夏天的衣裳呢。” 玉仪笑道:“五妹妹今儿起这么早?” “哪有。”玉娇有一丝羞赧,“昨儿我在母亲这里睡的。” 玉仪暗叹,真是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啊。 “对了。”玉娇又道:“三姐姐刚从京城里回来,想必带了不少时兴的样式吧?我想叫人照着做几身呢。” “这还不容易。”玉仪顺着她的话,笑道:“回头裁缝来了,取了我的衣裳,照着裁几身就是了。” “衣服的事回来再说。”阮氏舒展了一下身子,方道:“昨儿夜里上房来人,说老太太从寺里祈福回来了,等你们几个到齐了,先跟我一起过去请安。”又吩咐人,说是让把玉清也叫来。 玉仪心下很是满意,去给老太太请安,总比在在阮氏跟前讨人嫌好,不禁放松了一点心情。阮氏虽然是自己的继母,但也是做儿媳妇的,自个儿还要去立规矩,到时候也就顾不上自己了。 说起来阮氏甚有福气,不单儿子生得多,嫁人后的运气也不错。 原本孔仲庭只是嫡次子,虽然将来能分点家产,但继承不了孔府,顶多也就是个富二代。不料大老爷前几年病逝了,孔仲庭变成孔家实际的长子。虽然下面还有一个三老爷,但却是庶出,排行又比他小,二房也就成了是孔家顶梁柱。 阮氏在家只是一名庶女,不然也不至于屈就做人填房,谁料她运气太好,如今一跃成为孔府当家太太。长房虽然还有个大少爷,但是庶出,又是婢生子,将来孔家偌大的家业,只怕都要落到二房头上。等到老太爷、老太太百年以后,阮氏也就是孔府的老封君了,又有三个儿子,家中的嫡出也比不上。 玉仪正在神游,突然瞥见玉清低着头走了进来,给阮氏请了安,然后无声无息的坐在角落里,仿佛自己只是一块背景墙。 玉仪看了,心内不由微微叹息。 旁边玉娇早抱怨了小半天,撅着嘴道:“不是只有大姐姐才是心肝儿吗?老太太又不喜欢我,便是不去也使得。” 大概是平日里听惯了,玉清没有表现出半分惊讶,依旧一动也不动的沉默。 阮氏却像有点顾忌,大约是怕玉仪说出去,看了一眼,又朝玉娇斥道:“以后再说这样的混帐话,就告诉老爷去!” 玉娇倒不怕亲爹,只是对母亲有些畏惧,低了头,小声嘟哝道:“爹才不管这些事呢。” 阮氏的低气压没吓着玉娇,倒吓着了玉清,头越发得低了下去,似乎连呼吸都收敛起来了。 玉仪看得直皱眉头,这个妹妹实在太过畏畏缩缩,虽然不能怪她,可要是长大了也是这个性子,将来出了门肯定要吃苦头。 或许,这正是阮氏所希望看到的。 玉仪收起心思,朝玉娇笑道:“五妹妹,正好我对家里的人不熟悉,今儿有你陪着我,也免得叫错了人闹笑话。” 玉娇这才提起一点兴趣,点点头,“三姐姐放心,有我在呢。” 阮氏便叹了一口气,“你呀,有你三姐姐一半懂事就好了。” 玉仪忙道:“太太说笑了,五妹妹天真娇憨很是惹人疼,现在年纪还小,将来长大了必定是讨喜的姑娘。” 阮氏微微一笑,“但愿借你吉言罢。” 去上房那边的院子要绕过孔府正堂,从流霞院的后门出去,走过后廊,又连着穿过了两处角门,一道垂花门,拢共花了一盏茶的功夫。 与流霞院的纤巧精致有所不同,老太太这边更加轩昂阔朗,当然了,这多半是知府大人孔老太爷的喜好,毕竟太过秀丽显得小家子气。 玉仪一进门,就看见半屋子的太太小姐、丫头婆子,把一个富态雍容的老妇人围在中间,正在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阮氏进门第一句便是,“我们来迟了。”又笑着解释,“三丫头刚回到家,路上免不了多看了几眼,让老太太久等了。” 玉仪被噎了一下,笑了笑回道:“多亏太太说得仔细,各房各处我都记下了。”说我磨蹭误事,你也别想摘干净。 阮氏的笑容微微一滞,继而招手,“快过来拜见老太太。” 玉仪老老实实的磕了头,又递上了早准备好的礼物,笑道:“因回来的匆忙,只来得及给老太爷、老太太各做了一双鞋。”这只是表示诚心而已,豫康公主另外还备了一份重礼,都是拿得出手的东西。 孔老太太让丫头接过来,细细看了看,夸道:“三丫头果然手巧,不愧是长公主身边养大的人。” 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玉仪自然不会当真,笑道:“我虽在外祖母家住了几年,到底还是孔家的女儿,都是因为老太太心灵手巧、福泽深厚,才让我们这些孙女儿也跟着沾光了。” 孔老太太闻言笑得合不拢嘴,与身边的妇人道:“瞧瞧这小嘴儿甜的,感情我这老婆子是在自卖自夸呢。” 旁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眉目端方严肃,外罩一身重莲紫的团纹褙子,下着墨绿九褶绣裙,接话微笑道:“三丫头说的不错,她们几个姐儿再灵巧再聪慧,还不都是跟了老太太,原是这个理儿。” 阮氏在一旁静静看着,含笑不语。 孔老太太招手道:“三丫头过来。”指了方才的中年妇人,“这是你大伯母。”又指了另一个年轻点的圆脸妇人,“这是你小婶婶。”最后指了两个娉婷少女,“这是你大姐姐玉华和二姐姐玉薇。” 玉华的长相甚是平常,还不如大太太看着雅丽,想来是继承了父亲的容貌,但胜在气度出众、举止温柔,是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 三房的玉薇则长得十分出众,甚至可以用眼前一亮来形容,身量也更高挑些,纤秾合度,颇有一份娉娉袅袅的味道。大约是因为庶出的原因,且是婢生女,一方面甚是自负美貌,一方面又有点自卑,举止便不如玉华舒展大度。 玉仪一一拜见了,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按着长幼,排在了玉薇和玉清的中间,如此一来,倒把玉娇给隔开了。 除了孔老太太和大太太,其余的人都是等阮氏坐下,方才一一落座。 孔老太太上了年纪,喜欢听点新鲜热闹的事,玉仪便拣了老人家爱听的,添枝加叶的说了许多,叫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屋子里众人说笑了半晌,老太太才道:“我还有话要跟太太们说,你们几个下去玩罢。”说是有话,不过是支了桌子打牌而已。 玉华是跟着老太太住的,院子就在旁边,又是长姐,便领着几个妹妹去了自己的住处,命丫头泡了新茶上来。 “才知道三妹妹回来,不曾准备什么。”玉华笑了笑,又道:“原还想给三妹妹做一件衣裳,方才见了你的针线,倒是不好意思献丑了。”说着,让人取了一只牡丹花头的累丝金钗过来,“三妹妹头发黑,戴这鲜亮的首饰正合适。” “多谢大姐姐。”玉仪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说道:“我从京城带了些小玩意儿,回头给二位姐姐送来。”给长房、三房的礼物都是早备好了的,此时不过顺便提一句。 因玉华给了东西,玉薇略有些不自在,眼神中似乎犹豫了一阵,最后从手上抹下一对绞金丝的细镯子,笑着递了过去,“不值什么,四妹妹可别嫌弃。” “今儿可是得了姐姐们的好东西了。”玉仪笑吟吟接了,套在手上,因见玉薇身上没什么贵重的首饰,这对镯子怕是她日常戴的,估摸不愿比玉华差得太远,这才咬牙勉强割爱。 玉仪琢磨着,回头给玉薇的东西得再添一份,又因怕冷场,故意找了话来说,“我这个人最是怕没人说话,正巧们都是这般好相处的,以后少不得多叨了。” 玉华微笑道:“原是应该的,说什么叨扰的话。” “只要三妹妹不嫌我那儿地方小,什么时候去都使得。”玉薇也笑了笑,但是却透出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玉仪对这两个姐姐不熟,不过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篇,估摸着时间,等差不多的时候再告辞。 玉清自进屋就没吭过声儿,玉娇正在东看细看,环视了屋子一圈,回头问道:“都说大姐姐的屋子是最好的,依三姐姐看,比起京城里的房子如何?”话里话外,都藏着掩饰不住的嫉妒和挑拨。 玉仪打太极笑道:“不好比,各有各的妙处。” “三妹妹这件半袖甚是好看。”玉华把话岔开了,拈起她的袖子细瞧,“料子也是又轻又软,想来是如今京城里时兴的吧?” 玉仪还没开口,玉娇又抢先道:“那当然,这可是京城里的好东西,咱苏州府里顶尖的货色,也是不能比的。”说着,笑眯眯扫了玉华身上一眼。 屋子里的火药味儿甚重,玉仪想到先前玉娇的抱怨,很快明白过来。看来孔大小姐太受祖母宠爱,惹得小妹妹很是不满,估摸今日要不是自己来了,只怕玉娇都不愿坐在这儿。 玉华只做没听见,起身道:“我去看看点心备好了没。”屋里屋外一堆丫头,哪里用得着她一个小姐去看?不过是借口走开罢了。 玉仪觉得再坐下去也没意思,笑道:“我刚回来,箱子笼子的都还没收拾好,等改天得空了,再来找大姐姐说话。”心下打定主意,以后最好不要几个凑一块儿,还是私下分开来往的好,不然说不定闹个没趣。 玉华也不深留,点头道:“那我送几位妹妹出去。” 玉娇一拍屁股走人,在门口还咕哝了一句,“板凳都还没坐热呢。”玉薇在她身后一笑,独自婀娜飘然的出去了。 玉华脸上微微难堪,但仍含着笑,将玉仪、玉清送了出去。 因老太太那边还在打牌,玉仪几个小便没等着,自行回了流霞院,玉娇气鼓鼓的回了自己屋子。玉清仍是一副天聋地哑的样子,等人走远了,方才怯生生问道:“三姐姐,不知这会儿得不得空?” 玉仪难得见她主动开口,遂笑道:“闲着呢,四妹妹到我屋里喝杯茶吧。” 玉清进了屋子,方才说清自己的意思,原来是想做一双鞋给玉仪,又不知道尺寸大小,想来收了玉仪的东西,打算用鞋子做回礼。 玉仪微微感动,先头玉华说给自己做衣裳,多半只是一句虚话,不过是借着夸自己几句罢了。玉娇、玉薇也只是看着回了礼,并没有想过要动一针半线的,只有玉清想着给自己做东西,这份诚意实属难得。 玉仪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妹妹添了几分喜爱,因笑道:“做鞋子是最费事的,交给针线上的人便是了。我倒是想要一个荷包,你得空帮我做一个,嗯……,就照这边时兴的样式做罢。” 玉清点头应了,又说了会儿闲话便走了。 谁知道隔了两天,玉清不单做了一个精巧的荷包,还赶出一双鞋子来,搞得玉仪很是过意不去,“都是我多嘴,反倒让四妹妹受累了。” 玉清低头道:“不要紧,也没用多少时间。” 玉仪看她的样子,似乎还不知道过几天出门之事,因此便趁机说了,然后道:“四妹妹先挑几身合适的衣裳备着,免得当时候出门慌张。” “我……”玉清的脸色竟然是惶恐,低下头道:“我、我还是不去了。” “这是为何?我都跟太太说好了。” “我没出过门。”玉清的头越发低下去,双手不安的绞着手绢,“不知道该穿什么衣裳好,再说……,今年的春衣都旧了。” 玉仪诧异道:“春衣才穿一个多月,怎么就旧了?” 玉清本有一套新做的春衫,前几日不小心污了,偏生丫头懒怠没及时拿去洗,后来便洗不掉了。她素来不是多事的人,更不会在外面抱怨自己的丫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反正……,我不想去。” 玉仪不想逼急了她,只得道:“那好,你先回去歇着吧。” 彩鹃送人回来,好笑道:“小姐你瞧,人家还不领情呢。” “罢了,回头再说。”玉仪转身拿起那双鹅黄色的绣鞋,不大不小正合脚,脱下来细看,花样虽然简单了些,但是针脚却透出常年用针的功底。 “好平整细密的针脚。”彩鹃忍不住赞了一句。 玉仪点了点头,笑道:“看来是周姨娘太谦虚了,还说四小姐什么都不会,别的我不知道,但这一手女工还是挺不错的。” “当然不会差了。”正巧段嬷嬷进来,闻言道:“太太常说家里人太闲,指着周姨娘和四小姐做东西,二房有一小半的针线,都是她们母女做的。” 玉仪闻言一怔,继而叹气,“何至如此?” 段嬷嬷却是知道内情的,冷笑道:“小姐才刚回来,还不清楚太太的性子。”压低了声音,“不过看周姨娘不顺眼罢了。” “这是什么道理?”玉仪想不明白,奇怪道:“我看老爷待周姨娘也平常,还不如那位潘姨娘来势,甚至连暖衾几个都比不上,何苦来?” “那潘姨娘是老太太给的,太太如何敢十分作践?”段嬷嬷鄙夷道:“至于暖衾几个,不是太太的陪嫁丫头,就是太太花钱买来的,生死全凭太太说了算,平日里再得宠也不敢骄傲。只剩下周姨娘性子绵软,无依无靠,又独她生了一个小姐,可不就让人给惦记上了。” 玉仪点了点头,心里又想,只怕还因为周姨娘是顾氏的陪嫁丫头,阮氏一看周姨娘便想起顾氏,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填房身份,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 如此说来,玉清母女委实可怜的很。 仔细看玉清做的鞋子和荷包,针脚虽然很平整,但是花样却甚普通,颜色搭配也不够大方,倒像是从丫头们那里找来的样子。 玉仪微微摇头,自嘲道:“看来,我还不算最糟糕的。” 疑心 隔了几天,江家四房果然下帖子来请赏花。 正如玉仪猜测的那样,请帖上邀了孔府的五位小姐,直接送到了老太太那儿。据送贴子的仆妇说,另外还邀请了梅、袁几家,再加上江家几房小姐多,要都去齐了,估摸能有二十几人呢。 孔老太太听了,与众人笑道:“这去得一窝蜂似的,可是让你们奶奶破费了。” “我们奶奶最喜欢热闹。”那仆妇笑着解释,说道:“再者各家小姐也未必都去,也有自己有事的,也有在家歇着的,哪能都一起有空?我们奶奶说了,不怕去的人多,就怕人少,不然那么多汤菜点心,可就都白准备了。” 孔老太太笑道:“听听,说得我都想去瞧一瞧。” 那仆妇十分机敏,忙道:“哎哟哟,那可是求之不得。” “罢了。”孔老太太不过说笑,摆了摆手,“去的都是花骨朵儿一样的小姑娘,我一个老婆子没得讨人嫌,还是让她们姐儿几个去吧。” 玉华微微笑道:“我就不去了,还是在家陪老太太说话吧。” “陪我一个老婆子做什么?”孔老太太嗔了一句,又满带欣慰道:“你这丫头好是好,就是太安静了。你几个妹妹都去呢,你这个做大姐姐的,正好看着她们一点,免得她们在外头淘气。” 玉华不是爱热闹的性子,况且这种花宴因为人多,往往会招来不少太太奶奶,成为一场变相的挑儿媳大会。年纪小的还罢了,像自己这种适龄婚嫁的姑娘,往往是被看得最多的,那种被人上下打量、评头论足的感觉,实在让人很不舒服。 孔老太太笑着让人送江家仆妇出去,又唤人道:“去把那支九曲灵芝簪找出来,上头嵌了三色宝石的,可别拿错了。” “祖母……” “你别说了。”孔老太太不容孙女拒绝,摒退了丫头们,认真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聒噪,可是你都十七了,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家里,该应酬的还是要去。再者此次去的人多,也不会有人盯着你看,便是跟旁人没话说,好歹还有自家的姐妹呢。” 自家姐妹?玉华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玉娇就不说了,玉清则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玉薇倒是长袖善舞,可惜跟自己却并不投契。至于才回来的玉仪,拢共就上次见了一面,哪里有什么话好说?因为祖母和母亲的看重,自己的婚事一直高不成、低不就,挑挑拣拣了好几年,早年求亲的人家都已经抱上孙子了。 眼看越拖越大,求亲的人也开始渐渐少了。祖母和母亲这才着了急,可是一时三刻哪里能成?倒也不是没人来求,只可惜那些来说亲的,比起前些年推掉的那些,还要差上三分。 甚至于,自己还落了一个眼界高的名声。 玉华心中说不出的烦闷,只恨女子为什么要嫁人,要是一辈子做姑娘,那才是真的自由自在呢。 可这话要是敢说出来,一准要把祖母和母亲气病了。 孔老太太让人找了簪子出来,在玉华头上比了比,连连夸道:“瞧瞧,正衬我们华姐儿气度,既大方又华贵,戴着再合适不过了。” 玉华见祖母心意已决,只得道:“那我去瞧瞧妹妹们,看她们都准备好了没。” “去吧,去吧。”孔老太太高兴道:“你们年轻人脾气相投,在一起多说说话,别整天陪着我这老婆子了。” 出了正房的院子大门,玉华便吩咐丫头瑞雪,“你把这簪子拿回去收好,顺便帮我找一身衣裳,我去二太太那边一趟。” 瑞雪问道:“不是今儿出门戴吗?” “不了。”玉华摇摇头,“别的姐妹们都没有,独我有,回头又惹一场不痛快。”再者她心里还有一个顾虑,觉得打扮的太华丽,仿佛嫁不出急着被人挑似的,这叫她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 瑞雪知道小姐清高的毛病又犯了。 心内不由叹气,已经是没有了父亲做依靠,还这般孤介高傲,也难怪那些太太们不中意,谁不愿意娶一个嘴甜乖巧的儿媳?可是这话又不好说,况且说了小姐也不听,只会觉得旁人粗鄙不堪,全都是一股子媚俗味儿。 玉华在心里权衡了一下,还是觉得去找玉仪好一些。不似玉娇那般骄纵霸道,也不像玉薇那般急功近利,更不会像玉清一样胆小怕事,言谈举止都透出大方从容。 谁知道到了锦绣堂,玉仪翻了一床的衣服出来,正在给玉清挑选,丫头们忙忙碌碌好不热闹。“大姐姐来了。”玉仪倒也没急着去收拾,反而问道:“不如大姐姐也来帮忙瞧瞧,看四妹妹穿哪一身合适。” 玉清原本就不好意思,见玉华来了,更是涨红了脸,连连摆手道:“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慌里慌张的,倒似恨不得找个地方藏起来。 玉仪故意板了脸,扭脸道:“我可是一番好意,四妹妹不领情就算了。” “不、不是的。”玉清急了,“三姐姐的衣裳件件都是好的,只是我用不上,三姐姐自己打扮就行,等下我还是不去了。” 玉仪有点头疼,佯怒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 玉华见玉清急得不行,不由笑道:“三丫头逗你玩呢。”拣了一件鹅黄色的压边对襟褙子,又挑了一条月白色百褶裙,“这一身怎么样?四妹妹身量有些单薄,太艳丽的颜色压不住。” 玉清怕玉仪真的生气了,连连点头,“挺好的,这身挺好的。” 玉仪这才笑了,拉了她到梳妆台前坐下,“别动,把头发拆了重新挽一个。”一面解散,一面朝玉华问道:“顶头梳个双叠的小堕马髻如何?嗯……,再搭配一串白珍珠压边,别两朵黄玉兰,耳朵上坠两粒细线翡翠珠子。” 玉华点头笑道:“甚好,比先前那个双罗髻好多了。” 玉清满身不自在,被玉仪拍了一下,“老实坐着,不然揪着头发可别怪我。”招手叫来素莺,“你挽的好看,我先找首饰去。” 彩鹃在旁边问道:“三小姐,你等下打算穿什么?又戴什么?” “还早呢。”玉仪满不在乎,“我身上的就可以,不换也行。”说实话,自己在京城没少赴过花宴,难道江家的更有意思不成?回头找个空儿,躲了清闲才是正经。 “好哇,你们都在这儿!”玉娇气呼呼的走进来,见玉华、玉清都在,却单单落下自己,不由越想越是恼火。 玉仪笑盈盈走上来,拉住她道:“五妹妹,走去看那支满池分心的小步摇。” 玉娇挣了挣,最后敌不过步摇的诱惑,还是嘟嘴跟着走了。 以玉娇九岁的年纪来说,实在不适合梳太复杂的发髻,步摇也就没地方戴,不过玉仪这一支难得小巧精致,恰恰满足了她的爱美之心。 等到玉娇将步摇拿到手里时,脸上怒容顿时就消失了。 黄澄澄的足金打成簪身,顶头做成满池分心的花样,中间嵌了一粒水胆玛瑙,内里殷红如血,偏生握在手里还会盈盈晃动。再看外圈,累金丝巧妙的绞出三个小孔,挂着三串米粒大小的彩色宝石串,末端以一颗上等松香石押尾。 难得华丽,更难得的是小巧。 那么多奇石异宝堆在一起,既不凌乱,也不显得丝毫花哨,搭配的十分巧妙。 “真漂亮!”玉娇爱不释手,转来转去看了半晌,转怒为喜道:“好姐姐,你真的舍得送给我?”往胸口贴了贴,“可不许后悔!” 玉仪抿嘴一笑,“那可没准儿。” 其实玉娇年纪还小,顶多也就是被惯坏了的孩子,有点自私、任性,还有一点凡事自我为中心,这样的“小公主”前世见多了。 “反正我是不还的。”玉娇笑嘻嘻的,跑到妆台前左右比戴,对着镜子问道:“三姐姐你说,我梳个什么发髻好呢?” 正说着话,就听外面传来“哐当”一声脆响。 “怎么了?”玉仪朝外问道。 素莺进来回道:“刚才小雀打了热水回来,进门时差点碰着问棋,人没烫着,倒把问棋吓得扔了茶碗,跌在地上就碎了。” 玉娇急匆匆走了出去,打量着地上的碎片,突然怒道:“不长眼的!怎么把这粉瓷金给砸了?这可是一套,现在缺了一个到哪儿补去!” 玉仪见她怒火连天,比自己这个正主儿还着急,不由失笑,上前劝道:“碎了便碎了,东西再好也只是用的,回头让管事妈妈罚她便是,又何必上火?” “不行!”玉娇不依不饶,瞪了一眼问棋,大约觉得是玉仪的人不好发作,便指着小雀骂道:“蠢货!连打个水都不会,还留着你做什么?!” 小雀早就吓呆了,听说要撵自己,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你还哭?”玉娇更加恼火,上前就是一巴掌,自己还揉手,朝外喊道:“外面的人呢?还不把这死丫头拖出去,狠狠的打!” 豫康公主虽然心疼外孙女,但也不好越俎代庖太过。故而只备了屋里的丫头,外间诸如扫地、打水的小丫头,一般都不超过十岁,有的才得七、八岁,实在排不上什么用场,所以还是孔府的下人。 可即便如此,小雀也是算在玉仪名下的,况且砸得又是玉仪的东西,玉娇的反应实在有些过了。 玉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但还是耐着性子,先叫人把小雀带了下去,----自己是在不愿为难一个小学生。继而拉了玉娇坐下,又让问棋上了好茶,方道:“五妹妹且先消消气,等下晌午咱们还要去江家,还是先忙正经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别管了。” 玉清换了一身全新的装束,本来就不自在,又见闹了这么一场,更是快缩到墙缝里去了,生怕别人看见她似的。 玉华倒还是一贯的平静无波,端茶微笑不语。 “看你,再生气就不好看了。”玉仪还在笑劝,问道:“不知道五妹妹今儿打算穿什么?也好比着梳个合适的发髻。” 玉娇这才呼了一口气,“算了,先去江家玩了再说。” 玉华建议道:“咱们巳时中出发,各自先回去换衣裳吧。”见众人都没意见,便叫人去跟三房的玉薇说一声。 玉仪送了姐妹们回来,坐在床边发呆。 方嬷嬷进来道:“真真没有教养!好好的千金小姐,弄得跟个破落户似的,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还动起手来了?亏了二太太整天当个宝,也不为闺女的将来担心。” “嬷嬷。”玉仪突然问道:“你觉不觉的五小姐有点奇怪?” 方嬷嬷最是注重礼仪教养,还在对玉娇深深不满,闻言道:“可不是奇怪,哪有姑娘家动手动脚的?我还真是头一次见到。” “不是。”玉仪对这些没有兴趣,正色道:“嬷嬷你想,原本是我的丫头砸了我的东西,我都不恼,她恼什么?难不成,她潜意识里觉得这是自己的东西?” “什么叫潜意识?” “呃……”玉仪暗骂了自己一句嘴快,含混道:“我是说,五小姐是不是心里认为这屋子还是她的,屋里的东西也都是她的,所以才会那么生气。” “与她何干?”方嬷嬷皱眉,转瞬明白过来,“难道她还在等着小姐嫁出去,以为小姐人一走,这些东西就又都是她的了。” “我看差不多。”玉仪点点头,“我回来后玉娇一直对我很亲热,一点排斥都没有,说不定她真认为我住不久,所以这屋子暂时借借也无妨呢。” “呸!她这是做梦!”方嬷嬷啐道:“即便将来小姐出了阁,你母亲的陪嫁也是给你的,顶多把屋子留给她住罢了。” “是啊。”玉仪心里还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忍不住一起说了出来,“有没有可能,太太对五小姐许诺过什么?” “许诺?”方嬷嬷一声冷笑,“即便二太太不要脸面,打算扣下你娘的陪嫁,可等小姐出阁的时候,五小姐离嫁人也不远了。”顿了顿,“除非小姐马上就嫁。”这话说出来,把自己吓了一跳。 玉仪叹道:“我就是担心这个。” “她敢?”方嬷嬷开始还在生气,继而眉头皱起,“难道二太太她……,已经对小姐的婚事有打算了?!”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脸色越发难看。 “谁知道呢。”玉仪勾了勾嘴角,“反正都是我们瞎猜的,又没有证据。” “不行。”方嬷嬷却认真起来,思量了半日,“这件事我得往京城说一声,让公主早做准备,只要小姐的亲事定下来,那阮氏有什么算计都不怕了。” 定下来?只怕不是那么好定的吧。 玉仪不愿说出对舅母的猜测,不管说不说,方嬷嬷都会为自己争取一把,又何必扫她的兴?况且自己都看的出来的,难道方嬷嬷还会不明白?只是有一丝希望,都会让人忍不住去试一试。 与其去操心自己控制不了的,还不如多琢磨眼前。 玉仪想了想,决定找机会从玉娇那里试试,或许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又或许自己能做点什么,以免最后的结果太过糟糕。 花宴 上 眼下已经快到五月,天气有些炎热,特别是临近中午的时候,日头更是照得人头昏脑胀的,恨不得一直藏在阴凉处。 孔老太太专门拔了两辆车,送孙女们去江家。不知为何,一向爱热闹的玉薇这次没有去,于是便剩下四个小姐,刚好两个人一辆车宽宽松松的。 玉仪不知道的是,玉薇这会儿正在为不能出门伤心,可惜三太太有事交待,她断不敢不听嫡母的话,只得暗自含恨。 临上车了,玉娇非要拉着跟玉仪一起坐,玉华没说什么,玉清自然更不会有什么意见。每人带了一个贴身丫头,两个跟车的仆妇,另外还有几个统一拿包袱的小丫头,满满当当又是两辆下人车。 孔老太太还不放心,再三交待了仆妇方才让出门。 到了江家,才发现今儿来得人真不少。 经过一番引见,玉仪见到了已梳妇人头的贺婉贞,回想三年前的一面之缘,眼下几乎快认不出了。 贺婉贞拉了她到旁边,歉意道:“本是想找你说说话的,不料我婆婆知道了,又说与了别家几位太太听,这一来可算是热闹了。” 玉仪笑道:“热闹才好,也不碍着咱们说话。”又递上一个长命百岁金锁,“恭喜贞姐姐得了贵子,留着给哥儿玩罢。” 贺婉贞满眼都是笑意,笑着接了,递与丫头让收好,然后道:“你才回来,苏州的这些官太太、千金小姐,都还不认识,今儿可得好好会一会。”又压低了声音,“等会得空咱们再单独说话,这会儿怕是不行了。” 玉仪微笑道:“不着急,反正还有一下午闲着呢。” 贺婉贞点了点头,脆声笑道:“走,我先带你去转一圈。” 玉仪依稀记得她做姑娘时,是个十分贞静的性子,没想到出嫁几年,就变成一个口角爽利的妇人,应该做当家奶奶锻炼出来的。 贺婉贞一面走,一面笑道:“要不是七房的白大爷提起,说是在路上碰见孔府的三小姐,我还不知道你来了苏州。”略带担心,看了看玉仪,“现在没事了吧?” “早好了。”玉仪笑了笑,觉得“白大爷”这个称呼很滑稽,要是放在现代,一准儿是个花甲老翁。 江家子嗣兴旺,江老太爷的孙子孙女一共几十个,经常三、两个都是一年生的,故而各房分开排行。可是这样一来,每一房都有老大、老二、老三,为免叫起来分不清,便在前面都加了一个名字。 江廷白是七房的长孙,所以唤做“白大爷”。 贺婉贞的丈夫叫做江廷书,是四房的长孙,下人便称呼她为“书大奶奶。” 玉仪想到这儿,不由笑问:“要是赶上你们老太爷做寿,底下儿孙们都回来,外加嫁出去的女儿,连带女婿、外甥,岂不是得百来号人?” “别提了。”贺婉贞也是好笑,说道:“去年正赶上老太爷做八十大寿,张冠李戴喊错人的,丢了盘子砸了碗的,一共闹出好几处笑话来。特别几位老姑奶奶,长年没有回来过,给底下侄子辈发红包时,有的发了两、三回,有的一回也没给,弄得后来又补了好些。” 玉仪忍俊不禁,“小孩子也罢了,大些的难道也不吭声?” “吭什么啊?”贺婉贞抿嘴一笑,“当时人多挤在一块儿,进进出出的,估摸连谁给的红包都没闹清。” 花宴设在江府的后花园,玉仪是提前溜去见贺婉贞的,此刻人已经差不多到齐,熙熙攘攘的占了大半个园子。当中拼了好几张桌子,弄出一个九尺来长的大平台,上面堆满了瓜果点心、花酒果浆,以便旁边的客人随意取用。 “等下我还要招呼客人,你自个儿好生吃着。”贺婉贞嘱咐了一句,方才笑盈盈的带着玉仪过去,“来来来,我给大家引见一位新客人。” “既然有新的。”旁边一个女子娇笑,掩面道:“那书大奶奶就是嫌我们旧咯?再不然,是嫌我们来的次数多了?罢了,下回可不能再来混吃混喝了。” “瞧瞧这张小油嘴!”贺婉贞啐了一句,回头笑道:“这是姚家的四奶奶,最厉害的便是一张嘴,寻常的人来十个八个,也未必说得过她。” “罢了。”姚四奶奶笑道:“还当你有什么好话,却是在编排我。” 玉仪来之前便做足了功课,苏州城内的官宦之家以及各大家族,都有一定了解,并没有听说什么姚家。想来不是官职太小,就是商贾富户之流,与自己有交集的可能性不大,对方又是平辈,只是礼貌的欠了欠身,“姚四奶奶好。” “这位就是知府大人家的三小姐吧?”姚四奶奶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赞道:“听说孔三小姐才从京城来,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这打扮,就是跟比我们小地方不同。” 此话一出,惹得众人都看了过来。 玉仪不知道这位是什么意思,一时间也来不及深究,但是却感到数道目光投来,四面八方的涌向了自己。心下微微不悦,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含笑道:“我本来就是苏州的姑娘,不过到京城暂住而已。如今回来,最想和各家奶奶小姐们说说话,所以今儿就凑热闹来了。” 贺婉贞也笑道:“可不,刚还说叫我好好引见一番呢。” “罢了,你先去忙吧。”玉仪指了指不远处的玉娇,笑道:“我家姐姐妹妹们都在那边,等下想认识什么人,只问她们便是了。” 开玩笑,今儿在坐的小姐们十几个,奶奶们也有五、六个,要真一个一个引见,彼此再说几句,那得弄到什么时候?自己还不被人打量穿了啊?又不是什么寿星主角,这风头不出也罢。 贺婉贞会意一笑,“那好,我去看看饭菜备好没有。” 姚四奶奶笑道:“快去,快去。” 有玉娇在,玉仪根本不愁不认识人。 一则是玉娇认识的人多,二则在苏州地界,谁能不给孔家几分面子?三言两语就搭上了话,先见了江家的几位小姐,继而是袁通判家的奶奶小姐,再然后是梅同知家,最后是姚家一类的攀附陪客。 因为人太多,说笑了大半天,玉仪也没记清楚谁是谁。只记得梅家有位大小姐,闺名唤做丽卿的,眉目间与明芝有几分相像,不由多留意了几眼。 玉华跟好几位小姐都认识,虽然话不多,但聊得也还算融洽。 玉清第一次参加花宴,见来了这么多人,自己先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生怕说出什么惹人笑话,只是紧紧的跟在玉仪后面。 袁家的三小姐性子活泼,见状笑道:“你这个妹妹,好似生怕被人拐了似的。” 玉仪回头看了一眼,玉清已经臊得脸红了起来,赶忙解围道:“是我不熟悉,所以让家里的姐妹陪着,免得等下认错了人。” 没想到,这句话把玉娇得罪了。 “让她认人?”玉娇颇有些不屑,轻笑道:“只怕不带着还好一些。”这话说得玉清更加抬不起头来,越发脸红窘迫。 玉华微微皱眉,----在家里吵嘴也罢了,在外头一家人就该齐心合力,不然只会让外人看笑话,因此岔开道:“今儿天热得很,四妹妹陪我去换身衣服吧。” “好。”玉清慌忙点头,颇有点落荒而逃的狼狈。 现在的气氛有点僵硬,梅大小姐便笑道:“瞧瞧那边,仿佛又新来了一个。”一边招呼身边的人,“走,咱们去把人拉过来说话。” 见她好心解了围,玉仪不由对她感激一笑。 梅大小姐也回应笑了笑,还眨了眨眼,样子十分俏皮,又问众位小姐:“正好今儿人多,咱们一起联个诗怎么样?” 袁三小姐赞同道:“我看这个主意不错。” 江家今儿出来了好几位小姐,玉仪也闹不清谁是谁,只见其中一位稳重些的,开口道:“那好,我让丫头们去准备纸墨笔砚。” 用过午饭后,有两位小姐不耐热先回去了,有几位相熟的,一起去了江家小姐的闺房。剩下的,也有坐在池子边钓鱼的,也有在凉亭说话的,几位难得偷空的奶奶们,则支起桌子打牌,总之各有各的玩法。 玉娇喊困跑去了睡觉,玉仪惦记着找贺婉贞说话,便把玉清交给了玉华,自己领着彩鹃往后院走去。倒也不是真有什么话要说,只是人家特意邀请自己,----虽说弄得已经变了质,但是应有的礼貌还是要的,至少得辞行前单独说几句。 方才便是从贺婉贞的院子过来的,玉仪认得路,彩鹃跟在后面抱怨道:“早知道人这多,这么聒噪,咱们今儿就不该来。”又道:“那位什么姚四奶奶,真不会说话,害得大伙儿都盯着小姐看,倒像是小姐看不起人似的。” 玉仪低声道:“别多嘴,又不是在自己家里。” 彩鹃左右看了看,“这儿没人。”又有些歉意的笑了笑,“好啦,我不说了。”正要找两句笑话逗趣,突然旁边假山洞里钻出一个人,不由吓得惊呼,“什么人?!”还没等她看清楚,后颈上边重重的挨了一下。 “江公子,你这是何意?!”玉仪恼怒道。 “进来再说。”江廷白一改当初的从容不迫,神色焦虑不安,竟然一把将玉仪拽进了假山,压低声音道:“对不住了,孔三小姐。”也不等人回答,便将昏迷的彩鹃也拖了进去。 这一处假山做得十分的庞大,为了凸显山石嶙峋之态,内里暗洞内不少,外面的山峰更是高低错落。玉仪站在假山的阴影里,冷冷道:“江公子也是书香门第出身,难道还打算做点苟且之事不成?” “孔三小姐误会了。”江廷白一边解释,一边不住的往远处院子门口看去,心不在焉道:“自从上次在画舫上一见,我就对小姐难以忘怀……,所以……” 玉仪可是活了两世的人了,前世又不是没谈过恋爱,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是在借机掩饰什么。忽然目光一凝,落在暗处的一片锦缎袍角上面,----原来藏了个大活人,只是不知到底是什么人物,让江廷白这般鬼鬼祟祟的,拉着自己来做掩护。 正思量间,又见不远处院门口涌进来一群人。 玉仪不由疑惑,那藏着的人分明是个男子,怎么躲到后宅里来了?况且今天来了这么多的小姐奶奶,江廷白不可能不知道,莫非得了失心疯不成?还是说这个男子非常重要,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藏好,甚至不惜拉着自己,造成两人在这儿幽会的情景。 江廷白还在那里胡乱“表白”,外面的人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 玉仪打断他道:“躲到里面去!” “什么?” “我叫你躲到里面去!”玉仪目光凌厉,心里是无边的恼火,----他为了藏人,竟然不惜毁坏自己的名节!要知道这个时代,女子名节可是最要紧的。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江家仆妇,加重语气,“你要不听我的,我现在就喊人过来。” 江廷白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色一寒,目光闪烁了片刻,最后还是捞起彩鹃一起躲了进去。 “什么人在哪里?!”一群仆妇簇拥着一个中年女子过来,看样子,那女子应该是江家的某位奶奶,只是不知何故,脸上带着一股子恶狠狠的怒气。 一名婆子道:“大奶奶,等我进去瞧瞧。” 江家虽然一共有九房,但除了有九房孤寡,留在苏州依附家族度日外,庶出的几房都已分了出去。剩下的几房中,唯有二房为元配嫡出,四房、七房则为继室所出。四房的大奶奶是贺婉贞,七房的江廷白还未娶亲,剩下的大奶奶便只能出自二房。 玉仪对江家了解不多,只知道二房的大奶奶姓梁。 “不用去。”梁氏冷冰冰道:“里面的那位请出来吧。”等了半晌不见回音,不由恼怒道:“难道还能一辈子呆在假山里?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先头说话那名婆子忍不住,抢先冲了进去,却是“啊”了一声,退出来道:“大奶奶,里面是一位小姐。” “小姐?”梁氏不信,执意亲自走了进去。 只见地上蹲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女,一身天水蓝的暗花褙子,里面一袭杏黄色的儒裙,看起来既端方又俏丽。此刻正低头捧着脸,两腮绯红,像是羞臊的不敢见人,只余耳上的两粒琥珀珠轻轻晃动。 “你是哪家的小姐?” “我……”那少女声音细若蚊呐,正是玉仪,“我是今天来参加花宴的,因为裙子弄脏了,所以……,在这里等我的丫头送裙子来。” 梁氏看了看,疑心道:“弄脏裙子也不至于藏起来啊。” “不、不是……”玉仪支支吾吾了半晌,才把手里紧握的裙子展开,上面是一团暗红色的血迹,“我……,我的小日子提前来了。” 梁氏这才释然,只是此刻还有要事,没心情笑话这个倒霉的少女,于是道:“那你在这儿等着吧。”象征性的解释了一句,“我们太夫人的猫丢了,正四处找呢。”话音刚落,便一阵风似的又去了别处。 找猫需要如此大动干戈?找人才是真的吧。 玉仪低头看着被簪子扎破的手腕,等外面人走远了,方才朝里道:“出来吧。” 江廷白率先走了出来,紧接着是苏醒过来的彩鹃,此刻脸色苍白,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小姐……,他、他们……” 玉仪一把将她拉到身边,安抚道:“别怕,没事的。” 江廷白上前一步,拱手道:“今日之事,在下多谢孔三小姐了。” “当不起。”玉仪厌恶的退了退,冷笑道:“江公子是能成大事之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连别人的清白都置之不顾,又何须拘泥这些小节?况且我本欠你一命,今日便当是两清了吧。” 江廷白的脸难得红了红,歉意道:“我也是一时情急无奈,还请……” “还请见谅是吧?”玉仪的怒火止不住的往上蹿,恨恨道:“若是方才你们家的人进来,撞见我和你拉拉扯扯,我的脸面还要不要?往后还活不活?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毒死在画舫上,倒也清白干净!” “若是让人误会了。”江廷白略一踌躇,然后道:“那我断然不会放任不管,自当娶小姐为妻。” “娶我为妻?”玉仪深吸了一口气,要不是在江家,真恨不得扇他一巴掌,怒极反笑,“照这么说,我还该感谢你以身相许咯?” 假山洞里“哧”的传出一声笑,却不见人出来。 玉仪没兴趣知道藏了什么人,只知道自己若是名节败坏,到时候即便江廷白真的肯娶,江家也不会要的!失了名节的女子,顶多也就给人做妾的份儿了。 真是越想越窝火,只恨从前没看穿这个黑心小白脸,抓起彩鹃的手,冷声道:“既然江公子不打算杀人灭口,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江廷白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叹了口气。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辣椒。”阴影深处走出一个中年人来,身量微微发福,模样白皙富态,悠然笑道:“你可算是棋逢对手了。” 江廷白不愿在此事上多说,只道:“此处不宜久留,眼下还是先出城再说。” 花宴 下 玉仪在路上安抚了彩鹃,等她情绪平静,方才进了贺婉贞的院子,到里屋解释了一番,仍说是自己小日子提前来了。 “怎么这般不当心?”贺婉贞不无埋怨,嗔道:“还好没给人瞧见,不然臊也臊死你了。”自己去翻了衣橱,找了一条颜色相近的裙子出来。 玉仪心道,但愿那个梁氏不是个长舌妇吧。换了裙子回来,又让彩鹃把染上血迹的处理干净,方才坐下,“我就先不出去了,等下裙子弄好了,换了好回家去。” 贺婉贞摒退众人,倒了两杯清茶放在坐上,笑道:“大伙儿都正玩得好着呢,前面也用不着我,先陪你说说话。” 玉仪知道她思乡心切,便拣了京城的趣事来说。 贺婉贞饶有兴致的听了半日,感慨道:“我们姐妹几个全是浮萍命,这一辈子,大概都没有机会再回去了。”贺家太太并没有亲生女儿,三位小姐都是庶出,不单贺婉贞远嫁离京,另外两位贺小姐也嫁了外省。 “你还是浮萍命?”玉仪笑道:“父母双亲、公婆健在,又跟相公和和美美的,膝下还有哥儿,回头再添一个姐儿,可就是全福夫人了。” 贺婉贞的心情稍好一些,末了叹道:“我只是担心家里的姨娘,隔得这么远,连寻常走动见面都不能。” 玉仪却道:“你如今是江家四房的当家奶奶,只要你过得好,家里面总是盼着多个臂膀的,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姨娘。” “你说得不错。”贺婉贞连连点头,收起感慨,又道:“你也不小了,怎么没在京里头订一门亲事,反而跑回苏州来?你别臊,我只是替你担心。” 因为后宅当家的不是生母,而是继母,就连外人都不看好自己的前程。 玉仪微笑道:“这种事情,哪里是我能做主的?” “你不是有个表哥吗?又是青梅竹马的。”贺婉贞认真道:“你们是中表之亲,从小又一处长大,知根知底,若是结为夫妻再好不过了。” 且不说舅母不情愿,便是舅母答应了亲事,玉仪也不愿意近亲结婚。若是明淳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那才是真的上佳人选。不过关于优生优育的观念,对古人来说,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不提也罢。 玉仪敷衍了几句,贺婉贞以为她是姑娘家害臊,也不便多说,两个人便拣了家常闲话来说。玉仪想起那位姚四奶奶,问道:“那个姚四奶奶,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我瞧她见谁都熟得很,可看起来关系却并不亲近。” “破落户罢了。”贺婉贞眼里有一丝不屑,“姚家开了苏州有名的绸缎铺子,拉拉杂杂还做点别的生意,最爱往人堆儿里挤,也就是有几个臭钱罢了。” 所谓“士农工商”,这时代商贾是被人看不起的。 “大奶奶。”上次去过孔家的落梅进来,在门口道:“太夫人那边来人,说是请孔家小姐过去说话。” 玉仪有些诧异,“单请我们家的姑娘?” “知道了。”贺婉贞抬了抬手,然后解释道:“这几年,我们太夫人一直操心七房白大爷的婚事,一有没见过的小姐来家里,都要请过去瞧一瞧。” 江廷白已经二十好几,按说他这个年纪,早就娶妻生子了。 听说原本也定过亲,结果先是江家七老爷去世,没几年七太太也病逝了,这一来耽搁了六、七年,订亲的姑娘早等不得另嫁了。等到孝期守完,又有人说他命太硬,克父克母克妻儿,吓得再也没有姑娘敢嫁进来。 江太夫人乃是继室,只生了四老爷和七老爷,素来最疼小儿子,不料却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七房只有江廷白一根独苗,江太夫人更是心疼的不得了。 之前玉仪听说这些的时候,还觉得古人迷信,经历了“假山事件”后,对江廷白的印象差到了极点。此刻心里暗道,肯定是因为黑心小白脸心肠不好,所以才会克死自己的父母,活该他娶不到媳妇。 玉仪原想不去的,可是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而且去别人家原该拜见长辈,无故推托反倒叫人疑心。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勉为其难点了点头,让彩鹃取来熨好的裙子,略作收拾,方才去找玉华几个汇合。 玉娇中午多喝了几杯果子酒,正在闹头晕睡觉,便没有叫她,----免得在外人面前留个贪杯的形象。玉华是见过江太夫人的,也知道她的癖好,但是她身为长姐,自认有义务照顾两位妹妹,早已利落的收拾妥当。 唯独玉清万般忸怩,害羞道:“两位姐姐去吧,我在这里陪着五妹妹。”想了想,“要不,就说我也睡了。” 宁愿陪着一向欺负自己的玉娇,也不愿意出去见人。 玉仪一阵头疼,板起脸道:“连姐姐们的话也不听了,还学人家撒谎?往后人家说起,孔府的小姐去别人家做客,居然一次喝醉了两个!年纪小的也罢了,大的也这般不懂事。”顿了顿,“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玉清从没被人训斥过,只觉自己犯了天大的错,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委委屈屈看向玉仪,“我去,我去,全都听三姐姐的。” 玉华在旁边笑道:“你总是爱吓唬四妹妹。”不过玉清都答应了,她自然也不会去拆台,“走吧,等下记得大方一点。” 玉清原本答应的好好的,可是走在路上,却越来越不自在。看到身边不时路过的江家丫头,越发紧张不安,不像是去拜见别家长辈,倒像是做贼的被抓去受审,惹得小丫头们偷偷窃笑不已。 玉仪回头扫了一眼,那些笑声立即停了下来,然后低声道:“走路别含着胸,眼睛看脚前六尺的地方,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不要东张西望。等下你跟着我和大姐姐,照着做便是,若是江太夫人、太太们打赏,只管上前大大方方的接了。” “好。”玉清答应了,可是眼神中明显带着一丝紧张。 贺婉贞早到了,从里面笑着迎出来道:“快进来,太夫人正念叨着呢。” 江太夫人面相十分和蔼,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头上却几乎找不到白发,想来是常年保养的结果。“快让几位孔小姐坐下说话。”一面说话,一面拿了准备好的东西,笑眯眯道:“一点小玩意儿,给你们小辈们拿去玩儿。” 三支一模一样的金钗,款式简单大方,都是十足的赤金,分量不轻。 估摸要是玉娇来了,就应该是四支一模一样的。 江太夫人问道:“豫康公主身体可还好?说起来,还是十几年前见过的了。” 江老太爷任阁老的时候,江家也住在京城,只是那时候还没有玉仪,后来江老太爷年纪大了,辞官回了故里。如今二老爷留在京城为官,大老爷去了福建,四老爷新调到了陕西,江六老爷升到了浙江,其余几房也有子弟中了科举。 故而江老太爷虽已不再是阁老,但江家根系庞大,门中子弟又颇为上进,江家仍是不容小觑的世家大族。 即便是知府孔家,在苏州也不敢简慢了江家。 “外祖母身体还不错。”玉仪带着应有的尊敬,笑道:“可惜隔得远了,不然太夫人你们原本就是旧相识,定然会有说不完的话。” 江太夫人笑道:“几时能回京城就好了。”她原是京城长大的,后来江老太爷上京为官时,续弦娶了她,如今老了自然盼着叶落归根。 当初江太夫人进门时,江二老爷已经成家立业单过,两人年纪又差不多,偶尔遇见不过是按礼节招呼,谈不上分毫母子之情。故而二老爷在京数十年,江太夫人也没打算去住个一、两个月。如今七老爷又没了,只有等四老爷几时任京官了,或许才会跟着回京城看看,也可能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玉仪怕老人家伤感,便说起了明淳的那位江姓舅母,说道:“小时候,我跟着表哥表姐去玩,也见过舅太太一、两面,后来才知道是江家的女儿。” 江太夫人笑道:“你说的是三房里的二姑奶奶,顶顶伶俐的一个人。” 玉仪也笑,“是啊,舅太太素来最会说话。” 正说着,便见先前找“猫”的梁氏进来,瞧见玉仪怔了怔,然后朝江太夫人道:“方才带着人找了一大圈,总算把那猫找回来了。”话虽如此说,脸上却不见分毫喜色,反倒是一脸愁容。 江太夫人淡淡道:“找到就好。” “那我先回去了。”梁氏似乎有什么急事,竟然一刻也不愿意多呆,只临走时又看了玉仪一眼,然后不等江太夫人点头就走了。 江太夫人的脸色便不大好,只低头拨着茶。 贺婉贞见气氛不对,忙朝孔家姐妹笑道:“国大奶奶是个大忙人,这会儿又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玉华便道:“我们不过是坐着闲话,奶奶们该忙便去忙正经的,不用很陪。” 贺婉贞笑道:“我今儿已经打算好偷懒的,说什么也不走了。” “你呀。”江太夫人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当着外人也这么没脸没皮,也不怕被人笑话。”看得出来,言语间很是喜爱这个孙媳妇。 玉仪接话笑道:“太夫人不知道,贞姐姐从前没出阁便是如此,我看如今越发懒的厉害了。有太夫人心疼她,日子当然过得舒心自在,三年不见,看起来倒比从前还年轻些呢。” “好啊。”贺婉贞连连笑道:“我请你来做客,你反倒来揭我的老底儿。” 一番说说笑笑,倒也十分热闹融洽。 因为江廷白的事,玉仪并不想在江家久留,说得差不多便起身告辞。玉华也没兴趣呆下去,玉清更是巴不得早点回家,末了找到玉娇,人还迷迷瞪瞪没大苏醒呢。 “你看这孔三小姐如何?”江太夫人问道。 贺婉贞被留了下来说话,回道:“她自幼就是养在豫康公主跟前,教养是不成问题的,模样儿也不错,人又大方爽利,我觉得挺不错的。” “若论人品相貌根基,倒也和廷白般配。”江太夫人有些惋惜,摇头道:“可惜年纪小了点,我们廷白不能再等了。” 贺婉贞是愿意玉仪嫁过来的,忙道:“也不算太小,先订了亲,回头再准备一、两年嫁妆,嫁过来刚刚好。”顿了顿,“反正小叔叔也有屋里人,只不过子嗣上头晚几年罢了。” 江太夫人又道:“只是她那继母我看不上,亲生儿女一味的娇惯,庶出的养得一股小家子气,实在上不得台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贺婉贞抿嘴一笑,“若是孔三小姐嫁到江家,往后便是江家的媳妇,有老祖宗你教导着,还愁什么?” 江太夫人哈哈笑道:“我知道你,想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妯娌。” 贺婉贞莞尔一笑,又有些担心道:“孔三小姐是豫康公主的外孙女儿,在孔家又是嫡出长女,只怕人家未必愿意呢。” “难道我们廷白还配不上她?”江太夫人只觉自己孙子是最好的,有些不乐意,“她若是公主的亲闺女,或许我们家攀不上,外孙女都隔了两层了,又能有多高贵?到底姓孔不姓顾,也就是知府家的孙小姐罢了。”又补道:“说一句自大的话,她祖父我还没瞧在眼里呢。” 贺婉贞方才不过是故意激将,眼见有了效果,忙笑,“老祖宗说的是,哪怕是个金枝玉叶,也没有我们白大爷配不上的。” 江太夫人问道:“今儿廷白去哪儿了?一整天都没见到他。” 江廷白此刻正在苏州城外,看着渐渐远去的几匹马儿,直至再也看不清上面的骑坐的人,方才扬鞭策马回城。刚到城门口,便见四周已经开始戒严盘查,心中暗道一声好险,亏得今天没出什么岔子,到底平安把人送走了。 回想今日之事,不由想起了那孔三小姐,一想到那牙尖嘴利好似小猫的样子,就忍不住摇头一笑。当初在画舫上见面时,只当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没想到竟然是一朵玫瑰花,浑身的尖刺儿。 不过当时幸亏她反应快,----毕竟自己的法子只是下下策,万一真的造成误会,自己倒还没什么,孔三小姐只怕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至于自己说事后娶她,虽然不是随口诳语,但真到了那种糟糕的地步,便是自己愿意娶,祖母也肯定不会同意的,到时候只怕难以收场。 当初在画舫上出手相救,除了有点远亲关系外,另一方面也是想交好孔家,毕竟家族根基都在苏州地面上。倘若自己毁了孔三小姐的名节,到时候交好就不用想了,没准儿两家从此结下了仇,那自己的祸可就惹大发了。 不对……,还有豫康公主那边的顾家,越想越是捏了把汗,亏得那丫头反应快,这才把一场惊险化为虚无。 还好,还好,江廷白心里松了一口气。 “白大爷。”刚到江家门口,便见一个小厮跑上来道:“太夫人传了话,让白大爷回来了过去说话。” 江廷白年纪不小了,不方便再住内宅,平日都是住在七房这边,只每天去江太夫人跟前请安。今日忙着送那位重要的客人,一早就没有过去,眼下不等换衣服,便又匆匆去了上房院子。 江太夫人迎面便问:“我听廷书媳妇说,你在回来的路上,出手救过那孔家的三小姐,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是。”江廷白点了点头,“因为用了几瓶子药膏,是书大哥托我带给大嫂嫂的,所以才说了这事,没想到她们在京中原是旧识,倒是越发巧了。” “你觉得孔三小姐如何?” 江廷白一怔,明白祖母又在为自己婚事操心了。 江太夫人又道:“今儿我也见了,是一个贞静秀雅的好姑娘,样貌也不错,家里的根基和你也般配。”顿了顿,“只是不知道你怎么想?” 贞静秀雅?江廷白呛了一下,“呃,年纪似乎太小了些。” “也不小了,先订亲再准备嫁妆,总得花个一、二年功夫,嫁过来刚好。”江太夫人照搬孙媳妇的话,埋怨道:“你这个年纪,别人的孩子早就满地跑了。你不急,祖母还等着抱曾孙子呢。” 江廷白暗道,如今便是我想娶,人家也不愿意嫁了吧。 “你也别太挑剔了。”见孙子不吭声,江太夫人反倒更热心了,“我看人家姑娘挺好的,你还配不上人家呢。”不知不觉中,又把孙媳妇用过的激将法搬了出来,“早点把亲事定下来,省的你回头挑花了眼。” 江廷白哭笑不得,祖母今天怎么还拧上了?又不好反驳,只得道:“虽说祖母你看好了,也得先问过孔家才是,等人家答应了,再说其他吧。” 江老太太满意道:“这个你不用管,我看中的孙媳妇没有娶不到的。” 江廷白想着自家去提亲,那孔三小姐知道了,会不会以为是自己在戏弄她?婚姻大事竟然恍若儿戏一般,怕是气得浑身汗毛都要炸起来。 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很是有趣。 拒婚 江太夫人虽说对玉仪有意,但也不会冒冒失失去提亲,而是先私下打听了,确认玉仪并没有定下亲事。这才请了梅同知家的夫人来,婉转说明意思,许了谢礼,让梅夫人帮着问个话儿。 梅夫人欣然允诺下来,这门亲事若是成了,便能同时交好江家和孔家,对丈夫的前程少不了好处。 要知道同知乃是知府副职,将来若是孔老太爷升任了,或是年老归田,这知府一职很可能会由梅同知继任。此刻讨好上司乃是必不可少的,若是再得江家提携,不光升任知府有望,甚至还有可能做个京官儿。 梅夫人满心热络,心情竟比说亲的两家还要急切。 第二天,便借口娘家捎了几样土产,拎着东西上孔家做客。闲话了好一大篇,终于转到了玉仪身上,“听说你们家三小姐才回来。可惜前几天我不得空,江家办花宴的时候没赶去,不然也见一见,瞧瞧京城里的姑娘都如何打扮。” 阮氏原以为她是来说闲话的,此刻不由猜出一、二分来,面上不动声色,笑道:“梅夫人若是想见,我这就叫人去请三小姐过来。” “那倒不用。”反正又不是给自己相儿媳,梅夫人对玉仪本人兴趣不大,而是转着圈问道:“听说三小姐是个极伶俐标致的姑娘,又难得贤淑大方,不知多少人家想娶了做儿媳呢。”饮了口茶,“不知可曾定下没有?” 阮氏笑盈盈道:“你们家哥儿才十岁,这就急着相看了?” “哪有?不过随口问问。”对方没有准话之前,梅夫人可不敢提江家,免得到时候结亲不成反成仇,敷衍道:“再说了,我们家哪有这个福气?实在当不起。” 阮氏也不勉强相问,只是闲闲的拨弄着茶水。 梅夫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到底还是忍不住,又道:“要说京城里好的年轻人多了,三小姐又是公主养大的,怎么没在京里订一门亲事?” “她还小呢。”阮氏笑着打太极,偏生就是不正面回答。 梅夫人心里急得好似猫抓,又不敢得罪阮氏,勉强静下心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家常话。一会儿夸阮氏好福气,养了三个儿子,一会又夸孔五小姐聪明伶俐,眼看都快说到晌午了,还是没有打住的意思。 阮氏见她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心下有些厌烦,但又不愿梅夫人改天再来这么一回,弄得自己都没空听婆子们回话。况且自己要办的那件事还没定,有人掺和进来只会更乱,未免中间横生波折,想了想道:“梅夫人认得人多、见识广,回头我们娇姐儿大了,还请帮着多多留心。” 梅夫人笑容一滞,“难道你们家三小姐已经定了?” “倒也没定下来。”阮氏微微一笑,“彼此正相看着呢。”压低声音,“你也知道,三小姐不是我生的,她的亲事更要多加留意,免得别人说我这个继母不上心。” 自己刚来提亲,人家就已经有对象了?梅夫人心里一阵失望,比自己没说到媳妇还要沮丧,到底不死心,追问道:“不知是哪家有福气的孩子?啧啧,你们家三小姐那般好的人品,谁娶了谁有福气。” “可不是,都说她是个有福气的呢。”阮氏话音一顿,淡笑道:“不过眼下只是先看着,到底成不成还两说,等定下来了,少不得找梅夫人添一份嫁妆。” 梅夫人茫然的点点头,喃喃道:“应该的,到时候再恭喜你们家三小姐。” 亲事尚未说定,不愿过多透露详细情况,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没结成亲,于两家都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梅夫人一再追问,本来就是有些不礼貌,此刻也不好厚着脸皮深问下去,只得讪讪起身告辞。 赵荣家的送人回来,问道:“这梅夫人,是来替人给三小姐提亲的?” “应该是吧。”阮氏点点头。 “没说是谁家?” “哪有一上来就直接说的?”阮氏失笑,“万一说不成,又把话传了出去,倒是闹得两家都不愉快。”揉了揉手腕,“不过她说不说都是一样,十之八九是江家。” “太太如何知道?” “这还用想吗?”阮氏勾了勾嘴角,道:“三小姐回来还没几天,除了前天去了江家,根本就没有出过门,而且听说,江太夫人还亲自叫去说了话。虽说花宴上去的人不少,可你瞧梅夫人那上心的劲儿,除了江家,还有谁能让她那般着急?你别忘了,她可是同知家的夫人。” “看不出,三小姐还真是人小鬼大。” 阮氏淡淡道:“她原本就不差,有人相中也实属平常。” 赵荣家的撇了撇嘴,窃笑道:“听说三小姐在路上遇险,就是那江家四房的白大爷救的,莫非两人那时候就熟识了?”灵机一动,低声道:“太太,这可是一条把柄呐。” 未出阁的小姐,跟陌生的外姓男子有交情,且又有“英雄救美”的段子,想要造出一段“佳话”来,那是再容易不过了。 阮氏却微微蹙眉,“你别乱来,当心坏了我的事。” 赵荣家的竖起一根食指,问道:“姚家真的肯出这个数?”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阮氏嗤笑了一句,又道:“你觉得是个了不起的数,人家未必放在心上。他们家要得就是一个靠山,不然生意做得越大,风险就越大。只要生意稳稳当当,出去了的自然还会赚回来。” “不过……”赵荣家的一副肉痛的样子,“若是这事儿真的成了,只怕姚家给的聘礼也不会少的,到时候嫁妆……”有些不甘,“那太太岂不是又填回去了?” “人家难道是不会办事的?”阮氏微笑道:“放心吧,他们家的生意还想做长久呢。” 梅夫人带着满心惋惜,硬着头皮去江家回了话。 “照这么说,已经在说人家了。”江太夫人微微不快,她自觉这门亲事并不辱没了孔家小姐,没想到一点转圜都没有,被人拒绝的干干脆脆。 ----自己早就打听了,孔三小姐并没有说亲,偏生这么巧,刚让人去打探消息,那边就有人相看了。 到底有没有,大家各自心里明白。 梅夫人叹气道:“是啊,孔家二太太亲口说的。”又忙道:“太夫人你放心,我只是随口问了问,别的什么也没提。” 江太夫人笑道:“是我们廷白没那个福气罢了。” “那孔三小姐即便有福气,也是有限。”梅夫人心里有一股子怨气,又不好直接抱怨丈夫的上司家,转而笑道:“可惜我们家的大小姐是姨娘养的,不然倒也想高攀一回呢。” 江太夫人见她说话不好听,闲聊了几句,便让丫头送客了。 江廷白虽然不知道这一番波折,但见祖母再也不提孔家,便明白亲事没说成,只笑了笑便丢开手。倒是他屋里的两个通房丫头,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以为七房又要订下大奶奶了,各自心思动摇不定。 一个想着赶紧给新奶奶做几双鞋子,一个打算给新奶奶缝一身衣裳。又都悄悄去打听,那天太夫人更属意哪位孔小姐,好问清楚性格脾气、喜好,免得做出来的东西不合眼。 玉仪还不知道有这么些人为自己忙活,阮氏更是不会透露一星半点儿,此刻她正在教玉清识字写字,日子过得甚是悠闲平静。 “手上稳着点儿,别乱晃。”玉仪站在书案前,神态像个小学老师,“你今儿先把这个字记住了,明儿我再教你新的,识字得慢慢着来,一口可吃不成一个胖子。” 玉清写了好几遍,还是歪歪扭扭不能见人,不由十分羞愧,又有些泄气,低着头小声道:“妈妈说其实我们女儿家,不识字也使得的。” 妈妈说,又是妈妈说…… 玉仪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免得血压升高,----也不知阮氏哪儿找的蠢妇,自个儿蠢也就罢了,还把好好的小姐也教坏了,活脱脱一副丫鬟样儿。 “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玉仪恨铁不成钢,埋怨道:“你怎么能跟些仆妇相比,岂不是自甘下流?女儿家识字虽然没有大用,但也不能做睁眼瞎,不然将来人家把你卖了,你还替人数钱呢。” 玉清嘴角动了动,半晌才道:“我这个人笨,不值得三姐姐这般费心。回头让五妹妹知道了,再说给太太听,倒是让三姐姐为难。” 原来是在担心自己。 玉仪的脸色缓和了些,怅然道:“好不好,也不差这一点。”收起字帖,“你拿回去慢慢练,不记得了再来问我。” 自己教妹妹识字,于情于理并没有错处。 阮氏若是真的有心为难自己,也不在这上头,随便找个借口,单是一个“孝”字压下来,就够自己喝几壶的。 只要将来说亲时,阮氏别给自己找个缺胳膊少腿儿的,或是人品败坏的,都就谢天谢地烧高香了。哪怕她把顾氏留下的陪嫁克扣了,自己也不怕,还有外祖母三千两和舅母给的那一匣子首饰,再加上这十年来自己的积蓄,算起来也不少了。 要知道像玉薇这样的庶女,也就四、五百两银子嫁妆。 玉仪私下换算过银子的比例,在这个时空里,一两银子能值现代的八、九百块,也就是小一千的数。自己手头上有近五千两银子,差不多也就是五百万,这会儿又没有炒房的,足够自己下半辈子的嚼用。 可惜古代女子必须依附丈夫,依附夫家生存,不然自己有这些钱,花钱雇几个丫头仆妇,每天做个混吃等死的米虫,那才叫一个美呢。 玉仪甚至想过,只要嫁的人不是太坏,哪怕嫁一个酸腐秀才也不错,能平平安安过完一生就行。当然了,家里人口越简单越好。像江廷白那样的家族,上面一堆长辈,中间一群妯娌,后院肯定还有几个妾室,嫁过去脑细胞都要多死几个。 呸!那个黑心小白脸! 玉仪心里一阵冷笑,像江廷白那种人,首先想到的是自身利益、家族荣誉,至于女人什么的,不过是满足欲望和生育子嗣的必需品。 当然了,这样的人也会比较理智。 理智的好处就是,只要做妻子的恪守本分,贤良淑德不吃醋,管好丈夫的小老婆和庶子庶女,那么就会得到相应的尊重。 毕竟嫡妻也算是中层干部,当BOSS的丈夫总会给几分面子。 要说这样的人选不能算太差,比那些人品有问题的,赌博嫖娼的,玩背背山的,还是要高出那么几筹。 ----不过,自己拿他做假想对象做什么? 难道说,这具身体已经到了怀春的年纪?还是十年没听到人表白,连那样的谎话都让自己浮想联翩?玉仪摇了摇头,决定就此打住遐想。 “小姐……”扶琴带着哭腔跑了进来,跪在地上道:“我闯祸了。” “怎么了?”玉仪知道她一向十分稳重,不知何事吓成这样,为免她惊慌失措说不清楚,尽量平缓语气道:“别慌,有事慢慢说。” 扶琴稍稍镇定,回道:“刚才我去小厨房端银耳羹,没看出碗盏差别,结果把太太炖的桂圆燕窝端走了。” 玉仪失笑道:“我当是什么呢?端错了,换回去不就是了。” “小姐忘了。”扶琴低下了头,“方才小姐在教四小姐识字,说是不想吃,让我拿下去吃……” 玉仪想了想,方才自己的确是这么说过,不由笑道:“吃了便吃了吧。回头我去跟太太说,就说是我吃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实在不行,再把咱们带回来的送几两过去。” “我……”扶琴欲言又止,“我尝了一口,觉得有些不像银耳,……心里一吓,失手把那碗盏打碎了。” 玉仪忍不住扶额,道:“下回一次把话说完。” 彩鹃啐道:“看你笨的,吃个东西都能砸了碗。” 正说着话,便有阮氏的丫头找了过来。 “三小姐。”那丫头玉仪认得,叫做翡翠,说话一贯的清脆利落,笑吟吟道:“方才小厨房的人呢说,太太炖的官燕被人端错了。那边还有一碗银耳没人来取,听说是三小姐这边炖的,所以来问问,想是一时认错也是有的。” 玉仪早撵了扶琴出去,笑道:“是端错了,我吃了才知道。” “太太说了,若是三小姐爱吃,回头再人送点过来。”翡翠笑眯眯的,又道:“只是叫我把那碗盏取回去,那是成德年间的旧物,太太素日最心爱的,要不是装燕窝也舍不得拿出来。” 玉仪的心思飞快转了转,----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自己正担心那碗盏值钱,偏生就成了阮氏的心爱之物,还被自己的人砸碎了。 扶琴不认识东西也罢了,小厨房的人也不认得吗?怎么会把东西给错了?若是阮氏还在为公主府的下人介怀,专门挖了这么一个坑,等着人去跳,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奇怪的是,自己这边的人刚砸了碗盏,阮氏那边就知道了。 看来外院的小丫头里藏龙卧虎,还有几个千里眼啊。 而且阮氏动作这么快,分明是在告诉自己,即便丫头仆妇都是公主府的人,只要是她想知道的,还是一样能知道。 “这可怎么是好?”玉仪脸带愁容,懊恼道:“方才我尝着味儿不对,一惊吓,就失手把碗盏砸碎了。” “这……”翡翠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迟疑道:“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得回去跟太太说。” 玉仪叹道:“我跟翡翠姐姐一起去。” 见到阮氏,玉仪笑着赔了不是,把责任都拦在了自己身上,----免得回头阮氏发作起来,扶琴要吃暗亏。 阮氏听了玉仪的一番“解释”,倒没生气,仍是一如平常般温婉,摆手道:“砸了便砸了吧,东西就是给人砸的。” 赵荣家的也道:“不怪三小姐,只怪那些丫头没服侍好。” 玉仪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玉娇在旁边嘟嘴道:“一屋子的笨丫头,前几天才砸了那套粉瓷金茶碗,今儿又弄碎了太太的东西,就该好好的罚她们!” “算了。”阮氏似乎毫不介意,只是道:“你三姐姐刚回来,丫头们还不太熟悉咱们家,等过一段日子就好了。” 一出闹剧,就这么轻轻揭过? 玉仪有些看不穿了,心道莫非自己心理太阴暗,错怪了继母?面上不便露出,只是闲闲陪着说话,眼见快要用晚饭方才离开。 谁知道刚回房没多久,珍珠便过来传阮氏的话。 “三小姐。”珍珠笑吟吟的,指着身后一个鹅蛋脸面的美貌丫头,“太太说,‘姑娘离乡多年才回来,只怕对家里不熟,所以让碧如过来帮几天忙,等姑娘什么时候不需要了,再让她回去便是。’” 这算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吗? 自己留下了公主府的人,阮氏到底心中不甘,隔了这些天还是塞一个人过来。若单论人数倒是自己胜了一筹,可惜自己留下的人虽多,却没有一个在阮氏跟前,而这碧如却好似一根肉中刺,时时刻刻都叫人不舒服。 端午 上 “你叫碧如?”玉仪笑了笑,“名字倒是跟彩鹃她们合上了。” “给三小姐请安。”碧如上来磕了头,“原来不是叫这个的,正因为彩鹃、素莺两位姐姐,才新改了名儿。”然后又道:“太太说了,‘若是姑娘不喜欢这个名儿,就由姑娘换一个。’” 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叫什么都差不多。倒是人来了,说是暂时帮忙,却连名字都顺着这边换了,往后只怕是不好打发。 方嬷嬷笑道:“碧如姑娘原是太太身边得力的人,放在三小姐这儿,委实是大材小用了。不如这样,彩鹃她们若有什么不懂,回头去问碧如姑娘便是了。” 碧如眸光微微闪烁,回道:“嬷嬷放心,我是个最老实本分的人,即便帮不上姑娘什么,也绝不会添乱。若是姑娘不喜欢,太太便埋怨我粗笨不中用,只好派个更伶俐的姐姐来了。” 方嬷嬷闻言怔住,一时无言。 玉仪算是听明白了,无论如何阮氏都是要插一个人来的,不是碧如,就是紫如、蓝如、黄如,今儿不来便是明儿,还不定因此闹出什么事来。 倒是这个碧如很有趣,既把阮氏的意思说清楚了,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居然是盼着自个儿留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一不小心,两面都不讨好,到时候太太小姐全都得罪了。 碧如见她不说话,以为还是要撵自己走,赶忙跪下道:“三小姐,我的针线活计不错的,彩鹃、素莺两位姐姐在屋里忙,我就在外面做针线,一定不给三小姐添乱。” 玉仪顺着看过去,发现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配上白皙的皮肤,楚楚可怜的小儿女姿态,委实算得上是一个妙人儿。 难道说因为长得好,又有心往上爬,所以被阮氏不容,才被派了这个苦差事?若是做了小姐的丫头,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做姨娘的资格,毕竟再好色的老子,也不好意思收用女儿房里的人。 可是,碧如的眼里并没有委屈啊。 莫非她不愿意给人做小?可若是便宜爹看上了,即便她躲到自己这里来,以后年纪大了放出去,也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或许,她是故意在洗白自己? 不论如何,既然反正都要来一个,这个看着还算顺眼,那就是她吧。 玉仪略作沉吟,颔首道:“那就委屈碧如姐姐了。” 方嬷嬷欲言又止,玉仪微微摇头,挥手让碧如先下去换住处,方道:“谁来都是一样,这个看着还好。”说着无奈一笑,“咱们回来不久,不便多生事端。再说了,明枪总比暗箭好防一些。” 方嬷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玉仪让把人都叫了进来,正色道:“碧如是太太身边的人,便是我,也要看在太太的面上,敬她一、二分。你们是外祖母给的人,在京城里见多了贵人,可如今咱们是在苏州,可别给我拿大惹事。” 丫头们齐声应了,方嬷嬷道:“小姐放心吧,她们都是你外祖母精心挑出来的,个个儿都是明白人,再说还有我看着,断不会给小姐惹麻烦。” 玉仪有点累了,“好了,都各自去忙吧。” 彩鹃一脸懊恼之色,叹气道:“隔了这么些日子,太太还是不忘插个人进来。”忽而顿了顿,瞪大眼睛,“那盏官燕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原本可是给小姐用的。” “能有什么问题?”玉仪不由失笑,“你觉得太太像是那种没脑子的人?用一包耗子药去除掉嫡小姐?放心,她还不会那么蠢。” “是啊。”方嬷嬷也道:“这个阮氏,实在是太难缠了些。” 玉仪道:“太太也不是神仙,未必料得到扶琴会砸了碗,不过是找个‘不熟悉内宅事务,连碗都端错了’的由头,好把她的人插过来罢了。” 彩鹃又道:“那个碧如……” 玉仪淡淡道:“先看着吧。” 人虽然留下了,但还得观察一段再派差事。至少也要弄明白她有什么打算,又是出于什么心理,宁愿到自己这儿来当眼中刺、肉中钉,也不愿意留在阮氏身边。 然而碧如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果然老老实实的,并没有凑到跟前来惹人嫌,玉仪跟前仍是彩鹃和素莺服侍。彩鹃悄声道:“她倒是会偷懒,拿着二等丫头的月例,什么事儿也不用干。” 玉仪道:“她不是说自己针线好吗?既这样,就让她给我几双鞋子吧。”一来看看她有没有说真话;二来看看是不是用心了,是否真的愿意投诚;最主要的是,不能让人闲着,免得打听是非、搬弄口舌,闲出什么不是来。 彩鹃听了不乐意了,不满道:“她都做了,我做什么?好不好,还得做出来才能算数!小姐怎么就信了?” “连干活也要争着,一大早的还吃起飞醋来。”玉仪取笑道:“你年纪不小了,比素莺她们几个都大,要是得空了,不如先绣绣自己的嫁妆。” 彩鹃涨红了脸,急道:“什么嫁妆?小姐尽是浑说!”一扭身,自己跑了出去。 素莺原想跟着说笑几句,但一想到自己年纪跟彩鹃相仿,又都是说定了亲事的,讲起嫁人,反倒不好意思插话了。 “小姐。”问棋在外头传话道:“书大奶奶让人送粽子过来。” 明天就是端午,相熟的人家互送一点粽子乃是常情。 玉仪便笑道:“快让人进来。” 来的人是落梅,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篮子的小丫头,进门笑道:“我们奶奶让人包了八宝粽,有豆沙馅儿的、蜜枣馅儿,一起零零总总七、八样,每样都拣了点,让三小姐尝一尝。” 玉仪笑道:“难为你们奶奶有心。”又道:“我这个人最懒,却是没有回礼的。” “你先下去。”落梅朝小丫头低语了一句,见屋里只有方嬷嬷,方才道:“我们奶奶还有一句话,要我转告三小姐。” 玉仪见她郑重其事,便朝方嬷嬷点点头,让其守在门口,然后点了点头。 落梅脸上的笑容已经退散,走近一步,悄声道:“我们奶奶听说,府里正在给三小姐说亲,心下奇怪,怎么三小姐从前不曾提起?许是三小姐害臊呢。” 玉仪脑袋“嗡”的一响,睁大了眼睛。 落梅见状便明白了,末了道:“我们奶奶还说了,三小姐可得提早做好打算,别到时候慌里慌张的,留下什么憾事。” “我知道了。”玉仪的脸色有点发白,勉力微笑,“回去告诉你们奶奶,多谢她的那些粽子,我不会辜负了她的心意的。” 落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了。 “什么?她竟然敢……”方嬷嬷无比震惊,恨恨道:“我就奇怪,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插个人来,原来是在谋算小姐,派人来盯梢的!” “嬷嬷,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玉仪在最初的恼怒之后,反倒镇定下来。 方嬷嬷皱眉道:“隔得这么远,前几天送出去的信都还在路上,现在便是马上再写一封,一来一回也二十天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玉仪微微摇头,分析道:“咱们还是先顾眼前吧,看能不能打听出是什么人家,又是什么让太太动了心,这才好想对策。” “能有什么好人家?”方嬷嬷连连叹气,愁道:“但凡是个好的,她又何必瞒着咱们?早就说出来卖乖了,自己还能博个美名儿。” 这一日,锦绣堂的气压出奇的低。 第二天是端午节,按礼都要去给孔老太太请安,且要聚在一起热闹一天。 素日孔老太太常说,府里的几个孙小姐都还小,不用日日晨昏定省,----实则是玉华住在她跟前,其余几个孙女见不见都一样。 玉仪私下想,也难怪玉娇心里不平衡。一般的都是孙女儿,偏偏老太太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眼里只有玉华一个,其余几个倒好似外头拣来的。 不过也好,自己对每日晨昏定省可没兴趣。 刚到上房正屋,便见桌上堆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粽子,还有几匹绸缎,以及其他的节日贺礼。阮氏领着几个女儿进门,见状笑道:“是姑太太那边送来的礼吧?瞧着比去年还多出好些,想是姑太太费了心的。” 孔老太太最爱听这些话,即便素日对阮氏不够亲热,此刻也是乐呵呵的,笑道:“谁让我只生了她这个一个女儿,正该多送一些。” 大太太接话笑道:“姑太太如此孝顺,老太太生一个顶人家十个。” “不用眼红。”孔老太太心情很好,打趣道:“你们也都是有女儿的,将来自然有享福的时候。” 这话大太太和阮氏听了也罢,只是三太太并没有亲生女儿,只得玉薇一个庶女,闻言笑起来便有些勉强。 话说玉薇今天一身桃红色的装束,她原又身量纤细,眉目风流,在轻薄春衫的映衬下,越发像一支灼灼其华的娇艳桃花。 玉仪留心看了一眼,玉薇头上那支最漂亮的珠钗,还是上回自己补送的,想来若不是真没什么好东西,也不会赶在节上拿出来用。回到孔府有一段日子,玉仪也渐渐听说了一些事,玉薇不光是婢生女,而且是赶在三太太还没过门就有了。 任凭哪个新妇,心里头也会堵一口恶气。 偏生玉薇又出落的水灵灵的,在三太太看来,简直就是一只小狐狸精。当年自己没过门时,她娘就是凭着美色勾引了自己丈夫,还提前生下了她,害得自己一进门就丢了脸,在姐妹中间头抬不起头来。 三太太不喜玉薇,在孔府已经是人人都知晓的事。玉薇母女每天都要去立规矩,早上服侍三太太吃饭,晚上服侍三太太睡觉,平日里稍不如意就是一顿责骂。 再看看玉清,始终脱不了一股子小家子气。 庶女不好做啊。 可是自己这个没娘的嫡女呢?玉仪摇了摇头,看起来似乎比庶女好了不少,但在婚姻大事上却是一样,自己完全做不得主。 将来出阁后谁的日子更难熬,还真没个准儿。 离晌午开席还有一段时间,孔老太太让人支了桌子,带着三个儿媳打牌,一会儿便赢得高兴的合不拢嘴。玉华陪着妹妹们说了会话,架不住玉娇冷嘲热讽,玉薇又是不阴不阳的,只好借口换衣服走开。 进屋却发现母亲也在,不由问道:“外面不打牌了?” 大太太自丈夫去世后,就常年茹素念佛,此刻正慢慢捻着佛珠,摇头道:“我不耐烦这些,老太太让吉祥替我了。”又道:“等下把你绣好的锦囊取出来,再把我给老太太念的米珠装好,回头好送去供奉。” 玉华取了锦囊来,上面有自己绣了整整一个月的佛像。 “你怎么也不玩了?”大太太拿着锦囊看上面的针线,似乎还比较满意,见女儿不回答,便冷笑道:“不用说,又是五丫头嘴不好吧。” 玉华不愿说旁人的是非,只道:“没什么,我回来换身衣裳。” “你就是这么老实!”大太太有点恨铁不成钢,佛珠也不念了,不屑道:“她算个什么东西?继室所出而已。”又拉了女儿坐下,“你可是咱们孔府的嫡长孙女,就算三丫头跟你比,也还要差那么一、二分呢。” 近些年,母亲的脾气越发的大了。 玉华不愿把玉仪也拉进来,遂道:“三妹妹人挺好的,为人和善又伶俐。” “伶俐个什么啊?”大太太像是想起什么可笑的事,哧的一笑,“自己的将来都还不知道在哪儿,还去管别人,听说还教四丫头识字呢。”又笑了一回,“你说说,这不是一股子傻气吗?” “三妹妹也是好心。”玉华辩白了一句,“再说了,她跟四妹妹又不同,毕竟是从前二婶婶生养的,将来也不会太差的。” “罢了。”大太太不以为然,“倘使从前二太太还在,自然有她的好日子。可如今亲娘都不在了,外家又不管,还能飞到哪儿去?” 玉华不解道:“怎么不管了?” “你想想。”大太太分析道:“你祖父已经连任了两届苏州知府,马上就该考察,若是这时候得一门贵亲,岂不是能帮上一把?如果顾家愿意娶三丫头做儿媳,或是给她在京城找一门亲事,孔家还会接她回来吗?在苏州,咱们家就算是顶了天了。” 玉华不知道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一时想不透,也不愿去理会,便道:“好不好都是各人的命,况且婚姻大事,哪里由得了女儿家做主?” 大太太却道:“反正啊,你的那些妹妹们不会有什么出息,往后少跟她们歪缠。”语气一凝,认真道:“你放心,我自会给你找一门好亲事。” “好好的,又说我做什么?”玉华有些害臊,起身道:“我出去看看,母亲在屋里歇着吧。” 大太太想到独生女儿的婚事,微微皱眉。 放眼苏州,也就是江家稍微让人看得上眼,可惜江家人口复杂,女儿嫁过去只怕是要受累的。可是自己只得这一个心肝儿,嫁到外省又舍不得。一时间,左思右想的越发心绪不平,念佛的心早跑没了。 端午 中 孔老太爷是苏州知府,今儿不少官宦人家都到孔家拜会。 与上次去江家有所不同,孔家今天是主人。孔老太太和几位老夫人说话,大太太和三太太陪着太太奶奶们,玉仪几个小姐妹负责各府的小姐,阮氏则忙着调遣安排,准备晌午的酒席和下午的瓜果点心。 今儿一共来了八位小姐,再加上玉仪几个,凑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出群芳会。 其中三位小姐年纪小点儿的,便由玉娇带着去喂鱼、斗草,剩下的五位都是快出阁的,自然要斯文一些。玉仪只记得梅家的大小姐,唤做丽卿的那个,大眼圆脸,白里透红的皮肤,叫人一看就想捏上一把。 另外还有江家七房的一对姐妹花,袁家的三小姐,让玉仪感到意外的是,上次那个姚四奶奶家也来了一位小姐,闺名唤做蕙娘。 玉薇的长袖善舞,在这个时候发挥的淋漓尽致。 尽管各家来的小姐不少,年纪大小脾气也各有不同,可是玉薇招呼的面面俱到,既不忘和这个说几句话,也不忘帮那个添杯茶,一会儿又让小丫头打了水来,给小姐们洗手净面。 玉仪满心感慨,这就是天天在嫡母面前锻炼的成果啊。 好在玉娇去了别处,玉华和玉清两个都是闷葫芦,区别在于一个锯了嘴,一个没锯嘴,都是由得玉薇去忙活。 玉仪有些想念明芝,便拉了梅丽卿到一旁凉亭说话。 “照这么说,你在京城整整住了十年?”梅丽卿在家亦是庶出,但是和玉清、玉薇不同,言谈举止都十分大方,即便是面对玉仪这般不熟悉的人,也没有丝毫忸怩拘束之态。 玉仪越发喜欢她,点头笑道:“我有个一起长大的表姐,那模样和你差不多,要是换了同样的衣裳,没准儿还会认错呢。” “这么巧?”梅丽卿一笑,脸颊露出两个圆圆的酒窝,“可惜太远了,不然两个人穿成一样,去唬人才好玩呢。” “是啊。”玉仪总觉得有目光时不时扫过来,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只见姚蕙娘眼神一闪,扭头看向了别处。心下不由纳罕,问道:“我头上的珠花歪了?还是身上衣服又哪儿不对?” 梅丽卿瞧了瞧,摇头道:“我看挺好的啊。”又问:“怎么了?” “你们两个躲在这儿做什么?”袁三小姐走了过来,笑道:“上次在江家也没见你们怎么说话,今儿怎么就熟络起来了。” 玉仪笑道:“外头热,亭子里坐着凉快。” 袁三小姐也坐了下来,低声道:“姚家的人好不厌烦,哪里都有他们家。”往凉亭外看了看,“那个姚四奶奶就不说了,你瞧那个叫蕙娘的,眼睛跟着贼似的,老是往你们这边瞅,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原来不是自己的幻觉,----玉仪扭过头去看,姚蕙娘孤孤单单的,只有玉华偶尔跟她说一、两句,明显跟这些官宦小姐不是一个圈子。 只是自己有什么可看的,真是莫名其妙。 梅丽卿笑道:“人家瞧瞧怎么了?又不少你一块儿肉。” 袁三小姐啐道:“呸,我是替你们担心。”手里拿着一柄牡丹花绢面团扇,不时的摇晃几下,“没准人家打着你们哪家的主意,想嫁进来做儿媳呢。”顿了顿,掩面一笑,“所以先来看看,到底哪个做小姑子合适一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玉仪不由心思一动。 梅、袁两位小姐是相熟的,梅丽卿闻言比划着羞她道:“什么嫁人小姑子的,你满嘴胡说八道,也不脸红,当心回头我告诉你们家太太。” “你去说啊。”袁三小姐笑嘻嘻道:“我是胡说八道,你说出来就不脸红了?我才不信你敢说呢。” 玉仪已经没了说闲篇的兴致,借口身上出汗,要回去换身衣服起身走了。 走到半路,在廊子尽头差点撞上一个年轻媳妇。 “姚四奶奶?”玉仪认出了来人,尽管不太喜欢眼前这个人,但出于礼貌,还是微笑问道:“是不是在找蕙娘?在后花园的凉亭那边呢。” “哦,知道了。”姚四奶奶的长相只是算中等,脸型略长,但打扮却十分利落,显得人甚是精明,笑道:“我们家二小姐怕热,我来给她送套衣裳。”像是解释一般,指了指身后小丫头的包袱。 玉仪心里有事,不耐多说,便道:“四奶奶顺着这条道过去,就能看见人了。” “三小姐……”姚四奶奶叫住打算离开的玉仪,欲言又止,想了想,叫小丫头到廊子另一头等着,方道:“三小姐是个和善的人,不像有些眼界高的,瞧不起我们商户出身的人家,总是嫌这嫌那的。” 这话何其莫名其妙,玉仪难以理会对方的意图,只是微笑听着。 “就说我们家五爷吧。”姚四奶奶自顾自说道:“今年也有十七了,十三岁那年就考上了秀才,明年还打算再去乡试,没准儿还能做个举人老爷呢。再着说了,我们姚家虽不敢说富可敌国的大话,但产业还是有些的,就是这样,那些官宦小姐却还瞧不上。” 彩鹃听她说了半晌,不耐烦道:“姚四奶奶,要没事我们就先走了。” 姚四奶奶赔笑道:“三小姐你看我这个人,说话就是不中听。” “没事。”玉仪面含微笑,婉声道:“你们家少爷既然是年少才俊,将来自然有高中的一天,也自当遇到慧眼识珠的姑娘,两厢结成良缘。”又补了一句,“不知道谁家小姐这般有福气,先替四奶奶道声喜了。” 姚四奶奶双眼放光,忙道:“多谢三小姐,多谢了。” 玉仪心思恍惚的回到房中,彩鹃还在旁边道:“那个姚四奶奶好没道理,无缘无故拉着小姐,还说些污七八糟的话,真是荒唐。” 方嬷嬷见玉仪只是发呆,问道:“小姐不舒服吗?” 玉仪摇摇头,“有点热。” 彩鹃忙道:“我去端一盏冰镇酸梅汤来,再打盆凉水洗洗脸。” “三小姐在吗?” 问棋在外头道:“在,刚回来。” “周姨娘。”玉仪站起身相迎,笑道:“姨娘请坐,大热天的难为亲自走一趟。”正好彩鹃端了酸梅汤上来,便道:“姨娘先解解渴。” 周姨娘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因为脸上带着隐隐的疲惫之色,透出些许老相,但仍能看出年轻时是个清秀佳人。 “我不渴。”周姨娘并没有去端酸梅汤,连凳子都没坐,先欠了欠身,“多谢三小姐费心了。”又问:“听说太太把玳瑁拨了过来?” 玉仪淡淡笑道:“现在叫碧如了。” 周姨娘有些不安,“是不是因为四小姐……” “不是的。”玉仪再次指了指坐,“不管四小姐的事,姨娘坐下说话。”微微苦笑,“太太有她自己的打算,不与旁人相干。” 周姨娘在阮氏面前立规矩习惯了,斜签着身子坐了,犹豫道:“有件事,不知道与三小姐相不相干……”像是心里在做某种抉择一样,顿了顿方道:“有人隐隐约约听到几句话,好像提到了三小姐。” 方嬷嬷紧张问道:“什么话?” “也没大听清。”周姨娘露出歉意,说道:“赵荣家的有个远房侄儿,是二门外的小厮,一贯的好赌,也不知道输了多少银子。前几日跟人喝醉了酒,口发大话,说是过些日子就有银子了。” 方嬷嬷没听到要紧的,追问道:“又怎么扯到了三小姐?” “人家就问他,什么时候才有银子。”周姨娘深深的看了玉仪一眼,“那小厮说,等三小姐一出阁就有,还说……,最迟不超过半年。” 原来是为了钱,才把自己卖了。 再想到姚四奶奶的那番话,玉仪轻轻叹了口气,----虽然结果不是太好,但却有种跌落到地的踏实,疼归疼,却再也不用整天悬着心了。 周姨娘不便久留,说完便欠身告辞。 方嬷嬷命彩鹃守在门口,回来恼道:“太太竟然这么急?小姐还不到十三啊!” 玉仪反问道:“十三和十四有区别吗?”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方嬷嬷万万没料到,阮氏如此豁得出去,竟然打算让嫡女下嫁商户,连自个儿的贤名都不顾了。这样厚脸皮的对手,还是头一回遇到,急得在屋子里打转,半晌停下,“要不……,小姐去找老爷说说?” “嬷嬷。”玉仪突然想笑,“我怎么说?告诉老爷,听说太太打算给我说亲,可是这门亲事我不愿意?且不说老爷骂不骂我,便是说了,太太也不可能没有应对之策,她既然笃定半年内能把我嫁出去,就必定经过深思熟虑。” 对于古代人来说,“孝”字是任何人都必须遵守的规则。 方嬷嬷即便心思再多,在这绝对无法改变的规则下,也是无计可施。暂时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赶快书信一封,让公主府知道,再马上派人来提亲。 玉仪没有否定她这个想法,颔首道:“信是要写的,只是咱们也不能干等着。” “那咱们能做什么?”方嬷嬷心思飞快转动,“要不小姐先病一段儿?这一病,至少能拖延一点时间,甚至惹得提亲的人家不喜欢,或许就……” 玉仪摇头道:“若是太太和老爷都不喜欢这门亲事,他们让我病,这主意或许还有用。可嬷嬷别忘了,如今太太是愿意做这门亲的,她说我没病就是没病,就算真的躺在床上起不来,不也一样能塞轿子里去吗?” “她休想!”方嬷嬷气愤道:“难道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如果闹了起来,或许太太有些丢脸,可是我呢?”玉仪苦笑,摇头道:“这种事情,终归是姑娘家更吃亏的。” 一个千金小姐,在出阁的时候跟继母大闹,不管孰是孰非,将来又还有谁敢娶这般泼辣的儿媳?女儿家名声一坏,提亲的人家都会下降好几个档次。 “你母亲走的太早了。”方嬷嬷满是伤心,难过道:“若是早给你定下一门亲事,也就不会……”又想到了李氏,对于送信入京也是一片黯然。 “彩鹃。”玉仪唤了人进来,吩咐道:“去请段嬷嬷过来。” 玉仪回苏州时,豫康公主给了两房仆从带过来,不过都是京城的人,对苏州的情况并不熟悉。而玉仪的乳母崔氏和丈夫卢贵,都是苏州本地人,虽说崔氏已经过世,但卢贵和他的家人还在苏州。 要打听消息,当然还是本地人熟门熟路。 玉仪重新换了一身衣服,鹅黄色的窄袖中长素面褙子,中间月白色主腰,下穿一条渐变染绿的九折儒裙。头发也再挽了一回,金钗之类一概不用,只斜斜的插了一只浑圆光洁的珍珠簪,再点缀几朵小珠花,整个人恍若清水出芙蓉一般。 这个时候,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更是不可取,越是软弱反而越叫对手看不起,----既然避不开,那就迎面一战吧。 不论输赢,反正自己都是尽力了。 “换个衣裳换这么久。”袁三小姐笑着埋怨,又赞道:“不过真是好看,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搭配起来很合适,叫人无可挑剔。” 梅丽卿细细打量了一回,点头道:“是不错,越发衬得你的皮肤白皙。” 玉仪笑道:“你们俩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连说话都是一唱一和。” 正说着话,前面的太太奶奶们也过来了。 阮氏见了玉仪,眸光一亮,怔了怔方才笑道:“今儿这身打扮不错,把旁人都比下去了。” 玉仪不动声色,笑道:“比下谁,也比不了太太啊。”亲亲热热挽了阮氏的胳膊,回头朝众人笑道:“我们太太是出了名儿的年轻,容我说句放肆的话,这站一块儿,瞧着像不像姐妹两个?” 那些原本打量玉仪的目光,又都落在了阮氏身上。 “可不是。”梅夫人当先笑道:“谁能都像阮夫人这般有福气,儿女双全,也难怪心宽显得年轻了。” 江家二房的国大奶奶梁氏,今儿也在场,心里正因江太夫人让自己出来送礼,却留下贺婉贞主持端午节而恼火,闻言笑道:“旁的不说,单是这生儿子的本事,咱们就都比不上阮夫人,一个人便把男胎运给占全了。” 玉仪的便宜爹有两位姨娘,三个通房,然而阮氏进门以后,这些人不仅没生出一个男丁,就连半个女儿也没有。不论其中有没有阮氏的手段,可在其他夫人眼里,谁又会相信她是干干净净的? 换个现代的说法,众夫人那都是羡慕嫉妒恨呐。 阮氏眼见火飘到了自己身上,当着众人又不好摆脸色,只得朝玉仪笑道:“都是你这丫头,什么玩笑都敢开。” 玉仪笑嘻嘻道:“那还不都是太太疼我。” 阮氏的笑容僵了一下,嗔道:“你呀,最爱淘气。” 姚四奶奶在旁边看得一愣,----自己都说的那么清楚了,这孔三小姐不会还没听明白吧?可听她先前最后那句话,又仿佛是听懂了。 若是她领悟了自己的意思,还有心情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还这般若无其事,甚至还……,看眼前阮氏吃瘪的样子,就知道这三小姐是一个难缠的。 姚四奶奶心里叹了口气,但愿她真的看不上姚家吧。 眼看快到晌午时分,阮氏笑道:“诸位太太小姐,咱们先去入了席吃饭,下午还安排了几场戏,有的是时间说话。” 端午 下 入席时,小姐们一起安排了两个圆桌。 玉仪、玉清、玉娇,和袁三小姐、梅家两姐妹,一共六个人坐了一桌。而玉华、玉薇,则和江家四位小姐以及姚蕙娘,一共七个人坐了一桌。众人都是言笑不断,玉清虽然沉默,但到底是在自己家,拘束也是有限。 依旧还是姚蕙娘落了单,跟这一群官宦小姐格格不入。 玉仪原先还有些同情她的,可是知道她是来打量自己的,便就收了好心,再也懒得去理会。----不管她是出于对哥哥的关心,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都是自愿来的,来之前就应该想到,不同圈子的人难以有共同话题。 说白了,受冷遇也全都是自找的。 玉仪漫不经心喝了口酒,又看了看另一桌上的姚四奶奶。 姚四奶奶那一番突兀的话,但凡有点脑子的,都能猜得出她实际的潜台词,其实是希望自己拒绝这门亲事罢了。 说实在的,那姚五爷听起来不算太差,所谓士农工商的阶级差别,在自己眼中也不是问题。即便是迫于时代所限,嫁到商户就会低人一等,但对方可是读书人,好歹也有望考中举人。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一个‘钱’字。 虽然不知道姚家许诺了多少,但阮氏好歹也是知府家的儿媳,又当家主持中馈,能让她动心的必定不是一个小数目。 姚家送了巨额银两,当然是希望孔家能够关照一下,避免一些生意上的麻烦,甚至帮开一些便利。但是这样一来,自己要在夫家的地位,完全得看娘家帮助的多寡,换而言之,就得一辈子看阮氏的脸色。 否则姚家白花了钱,自己又是做儿媳妇的,岂能不受气?更甚者,人家一句‘你是我家花钱买来的’,连丫头仆妇都看不起,那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阮氏挖了这么大的一个坑,除非是脑残片吃多了的人,才会傻乎乎的跳下去。 很明显,玉仪对脑残片没有兴趣。 一会儿的功夫,热菜陆陆续续端了上来。 在这种场合,没有人会在吃饭的时候高谈阔论,只有孔老太太、阮氏等人,以主家的身份,笑着招呼了几句,一顿饭在安安静静中吃完。 众人移了地方,围坐在戏台周围准备看戏。 玉仪前世是看电视长大的,习惯了快节奏,对依依呀呀的戏曲不太欣赏的来,每次都是坐着应景。耐着性子看了两出,又陪着梅、袁两位小姐说了会儿话,正打算找个机会溜走,右边一个柳叶眉的少女悄声道:“孔三小姐,能不能借妆盒子一用?” 玉仪右手边是江家七房的姐妹花,说话的是姐姐锦珠,另一个唤做绣珠,两个人打戏一开始便坐在旁边。玉仪和她们不熟,再者难免想起了黑心小白脸,便没有搭话,但眼下人家都这样问了,自己是主人,当然不便拒绝。 江锦珠微微赧然,指了指眼角,“方才看戏太认真,把妆弄糊掉了。” 看个戏都能这么投入,玉仪甘拜下风,点头笑道:“正巧我也要回去一趟,那就一块儿走吧。” 玉仪平时化妆少而淡,接近与现代的裸妆,化妆品用的也就不快,况且上次带回来的也不少,所以还是京城里的货色。取了一盒子新的芙蓉粉出来,介绍道:“这是仿着宫里头的做法,原粉接近肉色,里面还掺了一点点胭脂。” “啊,这样也可以?” 玉仪想说,化妆不是刷墙越白越好,而是接近肉色的更佳,可是懒得解释,只是笑道:“你先试试,不喜欢了咱们再换。” 江锦珠净了面,依言擦了薄薄的一层,果然轻、香、粉、白四字占全,眼里不禁有些意外之喜,高兴道:“这个好,比外头卖的好用多了。” 江绣珠瞧了瞧,眼里露出一丝心动之色。 玉仪看在眼里一笑,朝江锦珠道:“江家姐姐若是喜欢,这盒就拿去用吧。”又叫彩鹃,“另外再去拿一盒新的出来,送给江五小姐。” 江绣珠有种被看穿的不好意思,但还是道了谢。 江锦珠笑道:“这可怎么好?我们都没带东西来。”想了想,“反正咱们两家隔得不远,妹妹喜欢什么,改天我再让人送来。” 才一会儿功夫,就从孔三小姐升级到妹妹了。 这份儿自来熟的功夫,更是让玉仪自愧不如。 不免又想,到底是黑心小白脸的妹妹,跟她哥哥一个秉性,见到谁面上都是笑眯眯的,心思却是叫人猜不透。 玉仪原是打算回来偷懒的,反正等会儿戏散了,各家的太太小姐们都会离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自己不凑那份儿热闹也罢。 可是眼下江家姐妹在这儿,总不好让客人自个儿回去,只得打起精神,说说笑笑将她二人送回戏台。 亏得玉仪又回来了,否则差点错了一场好戏。 台上刚刚唱完了一场武戏,正在换场的功夫,旁边突然有人“咕咚”晕倒了。 “潘姨娘……”有小丫头急得尖叫,惹得众人都扭头去看,见是一位姨娘晕倒,虽然没有谁不顾身份议论,但私下不免神色各异。 孔老太太微微皱眉,只没出声儿。 阮氏的脸色更是难看,急斥道:“都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下去!”丫头、仆妇们一阵手忙脚乱,来不及拿条椅出来,便将潘姨娘连抱带拖弄走了。 下一场戏接着开始,众人又都没事人般的继续看戏。 谁知正看得热闹,潘姨娘又让小丫头扶着回来了,脸色还有些苍白,在孔老太太面前跪下道:“都是我的错,扰了老太太和大伙儿的兴致。” 潘姨娘从前做大丫头的时候,很得孔老太太的欢心,不然也不会给了孔仲庭,后来怀孕尚未生产,又抬了做姨娘。 可惜福气还是有点薄,最终没能生下来。 孔老太太虽然喜爱潘姨娘,但那也如同喜欢猫儿狗儿一般,因见她闹出乱子,这会儿不说悄悄躲起来,还特意跑来再表白一次,眉头不免越发皱得厉害。 “老太太,方才大夫替我瞧过了。”潘姨娘急急补道:“说是……”看了看阮氏,仿佛很有顾虑,小声道:“说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如此一来,在场看戏的人表情就丰富了。看笑话的、幸灾乐祸的、高兴的、气得双眼冒火的、若有所思的,真真精彩之极。 这会儿戏台上唱得再精彩,也吸引不了众人的目光了。 梅夫人先头在阮氏那里碰过钉子,眼下逮着机会,赶忙朝孔老太太笑道:“给太夫人道喜了,明年一定要来吃红鸡蛋。” 梁氏说话更绝,看了阮氏一眼方道:“刚才竟然是我说错了,这福气原是人人都应该沾一点的,潘姨娘一看就是福气大的,怕是要给孔家再添一个男丁。” 孔老太太十分高兴,朝阮氏道:“好几年没遇到这样的喜事,你派人好生照看着潘姨娘,吃喝饮食务必尽心,来年也好让我抱上大胖孙子。” 难为阮氏还沉得住气,笑道:“老太太放心,一定不会让潘姨娘受委屈的。” 梁氏又去逗玉娇,“娇姐儿,你明年可就又多一个小弟弟了。” 玉娇正在气鼓鼓的嘟着嘴,闻言立即炸了毛,朝潘姨娘啐道:“什么弟弟?!还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野种呢!” 潘姨娘听了这话,立时“哇”的一声哭出来,几欲昏厥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倒阮氏面前,哭喊道:“太太可要给我做主,我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实在受不起这样的话。” 孔老太太朝玉娇斥道:“说得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玉仪十分能理解玉娇的心情,多出一个妹妹分宠就够烦了,又还是异母的,心里当然有些不痛快。不过烦恼归烦恼,但这给老爹套绿帽子的举动,未免太过放肆了些,恐怕也只有玉娇做的出来。 潘姨娘哭道:“若是太太不信我,情愿发毒誓立时死在当场……” 玉仪心里不由暗暗竖起大拇指,打死阮氏,她也不敢说不相信潘姨娘,否则不光丈夫的头上绿油油,自己的脸面也要全丢光了。 果不其然,阮氏立即把玉娇骂了一顿。 玉仪忙上去拉玉娇,埋怨道:“五妹妹你喝多了,咱们回去。”当着这么多外人,一味的牙尖嘴利也不好,该表现贤良淑德时候,也该多多表现一下。 也叫众人知道,孔三小姐多么的替继母着想,多么的有孝心。 阮氏的脸色稍稍缓和,可也看得出,那份平静维持的很勉强,点头道:“你妹妹年纪小,喝多了就爱说胡话,你先陪她回去醒醒酒。” 一句话,把玉娇归为年幼无知贪杯上头。 孔家突然变得如此热闹,那些看够了好戏的太太奶奶们,也都十分识趣,挨个儿的找借口告辞离去。原本安排好的戏,只唱了一半,弄得戏班主不知是去是留。走吧,害怕拿不全银子,不走吧,这还唱给谁看啊? 玉仪对便宜爹的小老婆印象不深,除了周姨娘见过几面,其他几个几乎等于一个符号。只记得印象中,潘姨娘并不是最漂亮的那个,不过她却比别人有福气,竟然在阮氏眼皮底下又怀孕了。 嗯,也非常有胆量。 还敢在今天这种场合捅出来,闹得人尽皆知。 玉仪心下偷笑,闹了这么一出,阮氏应该会被分走一些注意力吧。 希望潘姨娘有勇有谋、再接再厉,顺顺利利把胎坐稳,把孩子生下来,一举得男那就是最好的了。 反正自己弟弟妹妹多的很,也不多这一个。 且不说玉仪这边稍稍放松心情,江家七房的姐妹花回家后,各自对玉仪都有一番评价,不过两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意见,----孔三小姐可以算入未来大嫂的人选。 自从上次江太夫人找玉仪说过话后,江家关心玉仪的,可不止江廷白的那两个通房丫头,锦珠、绣珠便是其中的另外两个。 不怪她们俩这般上心,听到点风便是雨。 要知道,江家七老爷七太太都不在了。 正所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将来谁做了江家七房的大奶奶,便就是这对姐妹花的大嫂,如同母亲一般,对她们的命运有着绝对的掌控权。 妹妹江绣珠的评价是,孔三小姐性格开朗大方,人也和善,长相家世也不错,堪与长兄配为夫妻,也很适合做自己的大嫂。 江锦珠在认同这些的基础上,又有更深一层的见解。从孔三小姐应对继母的从容不迫来看,是个有主见,能够独当一面的人,将来管了七房的内宅,也能庇护自己和妹妹少受族人欺负。 两个人最后达成了一致,决定给兄长那边再加一把火。 江廷白听了两个妹妹的一番话,有点哭笑不得,“你们去人家家里做客,怎么倒相看起人来了?一点没个姑娘家的样子。” 因为江廷白素日待两个妹妹甚好,所以都不怎么怕他。 江锦珠先道:“我们也是为大哥哥好,难道找个好姑娘做嫂子不对吗?” 江绣珠连连点头,附和道:“那个孔三小姐挺不错的。” “你不知道……”江锦珠把夸赞阮氏的事说了一遍,笑道:“谁都看得出,她那继母待她是面上情儿,可她偏做不知,还说得阮夫人不得不应和,真真好一张利嘴。” 利嘴嘛,这个自己倒是早就知道了。 江廷白好笑道:“那丫头本来就是个带刺儿的。” 江锦珠又说起后面的好戏,抿嘴笑道:“换做别人,没准要趁机落井下石,可孔三小姐却做得十分大方,任凭谁也夸她一句贤良。” 江廷白还有事,没功夫和两位妹妹啰嗦歪缠,打断道:“你们不用想了,孔家已经在给孔三小姐说亲了。” “啊?”江氏姐妹皆是一脸失望,最后怏怏而去。 “你还真看上那丫头了?”罗熙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打趣道:“真后悔那天没有亲自看一眼,到底是什么天香国色,把我们江大公子迷得神魂颠倒。” “都说是个小姑娘了。”江廷白摆摆手,笑道:“再说了,嘴又厉害得紧。” 罗熙年抚掌笑道:“欲盖弥彰,欲盖弥彰啊。”略一思量,“照这么说,你们后来又见过面?而且……,你还被人数落了?” “那日我家办了花宴,各家的小姐都有过来。” “不对呀。”罗熙年眼珠一转,笑得古怪,“后宅里办花宴与你何干?老实说,是不是偷偷的去看了人家?” 江廷白大笑道:“我偷看她做什么?” “别掩饰啦。”罗熙年嘿嘿笑道:“你要是没去偷看,又怎么会再遇见?总不能是人家小姑娘来找你吧?没准还轻薄人家了,所以才挨了一顿臭骂。” 江廷白回想那天,----当时的举动还真的很是轻浮,换个女子,说不定才就吓得软成一团,甚至哭哭啼啼开了。因为事情牵扯到那位贵人,不愿多加详说,只是笑道:“我至于吗?说得好似色中饿鬼一样。” 罗熙年连连笑着摇头,一副我看穿你了的表情。 江廷白也懒得辩白,转了话题问道:“你最近还打算在外面晃荡,真不回去?” 罗熙年以为他不好意思,识趣的不再追问,一副大爷派头坐在椅子上,翘了腿,“都说江南自古多美人,果然不虚,我正玩得乐不思蜀,还回去做什么?” 江廷白好笑道:“那你干脆在苏州做姑爷好了。” “算了。”罗熙年摆手道:“这种事儿太麻烦了,我可消受不起。”又问:“照说你比我还大几岁,怎么不先把这事儿给办了?” “没有姑娘看的上。” “这话谁信?”罗熙年刚想说几句,突然想到他父母双亡,又被有心人恶意中伤一事,便止住话头道:“罢了,大丈夫何患无妻。” 何患无妻?江廷白在心里摇了摇头,自己眼下还是无妻的好,万一……,将来是福是祸还说不定,也免得连累了人家好姑娘。 棋局 潘姨娘有孕一事,如同在一锅热油了泼了碗冷水。 除了孔老太太和孔仲庭母子俩,是真心为添子嗣高兴以外,其余的人都是各有各的心思,孔府上下变得不平静起来。 最最不能平静的,当然是阮氏,此刻正摒单留下赵荣家的说话,脸色冰冷,“怎么又是她?上次是咱们疏忽也罢了,这回可好……,哼,还在众人面前闹得我没脸!” “不能够啊。”赵荣家的皱眉道:“每次老爷去过别处以后,第二日都炖了汤的,也叫人守着喝完了。”压低声音,“再说,给两位姨娘的又……” 阮氏恼道:“我不管是哪里出了岔子,反正现在人家已经有了!” “那……”赵荣家的想了想,劝道:“太太也不用上火,怀胎也得十个月功夫,这么长的时间,难保不会出点什么意外的。” “她以为闹了出来,我就得怕她了。”阮氏忍不住冷笑,揉着胸口,“罢了,眼下先不要去管这事儿,等过几个月,大家都淡忘了再说。”又有些恼火,“说不定,别人正等着看我笑话呢。”说到这儿,心底突然闪过一丝阴霾。 赵荣家的保证道:“太太放心,回头一定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等等。”阮氏抬手示意止住,问道:“你说,会不会有人给潘氏出主意?” “太太是说……” “谁知道呢。”阮氏的心烦又添一层,冷声道:“潘氏不过是个丫头出身,见识有限的很,怎么突然就胆大起来了?但愿不是那一位!” “太太放心,往后我会留心那边的。” “其实,让她生了也无妨。”阮氏带着些许自负,不屑道:“潘氏即便顺利生产,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再说承文他们几个都大了,潘氏便是有生儿子的命,也不见得养得大,便是养大了,也终究脱不掉一个‘庶’字。” 赵荣家的急道:“太太,你可不能让别人称了心!” “让我想想……”阮氏权衡其中的利弊,----到底是自己的贤名要紧一些,还是多一个庶子或庶女麻烦大些?毕竟潘氏生男生女,还是个未知数呢。 可是被人算计却不反击,这种憋屈的感觉叫人太难受。 阮氏一向都是不服输的性子,一想到潘姨娘有可能正在偷笑,笃定自己不敢对她怎么样,心里的火就蹭蹭往上蹿,恨恨道:“没错,不能留!” 赵荣家的松了口气,突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问道:“今儿姚家送了三千两银票过来,让太太太给个准确的日子,该怎么回复他们?” “急什么?人都在这儿了,还能跑了?”阮氏有些烦躁,事情都赶在一块儿了,压了压火,方道:“姚四奶奶今儿不也瞧见了,我这几天正忙着,那件事过几天再说。”一声轻笑,“如今钱都给了一小半儿了,要急也是他们,我们急什么?” 赵荣家的笑道:“可不是,倒是我忙糊涂了。” “碧如没传回什么话吧?”阮氏问道。 “没有。”赵荣家的道:“我看三小姐是一个谨慎的人,也有几分小聪明,况且她又不知道那件事,能有什么举动?对太太,至少面上情还是有的。” “不知天高地厚!”阮氏冷笑,“仗着自己口齿伶俐些,就敢当众拿我说笑,再聪明也是有限,到底脱不了孩子气。” “何须太太费心?不过是一个毛丫头罢了。”赵荣家的低声一笑,又道:“等到京城那边来了消息,彻底断了咱们家的念想,就找个机会,把三小姐的大事给办了。”说着,得意一笑,“等她做了姚家的儿媳,将来就只能事事求着娘家。别说是公主的外孙女,就是亲女儿,也得敬着太太这个母亲,再能耐也反不出天去。” 阮氏心情好了点,笑道:“有了这些钱,加上我这些年的积蓄,和那位留下的,再凭着我们家的根基,总能给娇姐儿说一门好亲事。若是娇姐儿嫁得好,孔家也多一份助力,又有几个弟弟给她撑腰,将来在婆家也不会受委屈。”叹了口气,“也不枉我从小受了那么多的气,嫁人都要比姐妹们矮一等。” 踩着嫡女的头,扶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往上爬,如果女儿嫁得好了,又能让儿子多一个好姐夫。而儿女们都出息了,自己在孔家的地位就更牢固,最妙的是,嫡女还得一辈子看自己的脸色。 继室又如何?元配留下来的嫡女,还不一样的随自己心意拿捏。 阮氏想到这里,心里更是畅快了不少。 赵荣家的奉承道:“将来孔府偌大的产业都是老爷的,也就是哥儿的,太太只有享不完的福,不知道多少人艳羡,几位姑奶奶也有眼红的份儿。” 阮氏悠悠道:“这便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玉仪这边,私下里也不免说到潘姨娘。 方嬷嬷叹气道:“可惜这种事,小姐一个未出阁姑娘家不好掺和,连带我们也不便凑热闹,只盼那潘姨娘有些主见吧。” 做女儿的去管老子小妾的闲事,说出去实在太难听。 玉仪知道自己不方便,也没打算去添一把柴火,反正潘姨娘既然敢闹起来,就应该早打算好了。只要能分走阮氏一些注意力,那就是好的,正要说话,便见段嬷嬷带着栖霞过来请安。 彩鹃领了人进来,自个儿则在门口郑重守着。 玉仪指了坐,段嬷嬷先谢了方坐下,然后道:“姚家一共五位少爷,前头三位都没养大,四少爷是姨娘养的,五少爷是姚家太太的老来子,平日里最是心疼。”又道:“只因五少爷年纪小了些,又一心读书,之前一直由四少奶奶帮着管家。” 玉仪听到此处,心下不由一笑。 这也难怪姚四奶奶不愿意了,她本来就是庶媳,在姚家处境尴尬,当然不希望妯娌出身太好。不然将来婆婆那边偏心,妯娌的娘家又有势力,自个儿还何以立足?只是她却不想,如今孔府当家的是阮氏,自己是前头所出,这娘家再好也不是那么可靠。 或许姚四奶奶已经想到了,只是想弄黄了这门亲事,再鼓动婆婆慢慢挑好的,关键是一个“慢”字,----姚五爷晚几年成亲,她也好再多捞几年的银子。 当然了,这些都只是玉仪的猜想。 但不论如何,姚四奶奶并不希望自己嫁入姚家,不然也不会特意暗示。 这些弯弯绕绕玉仪能想到,方嬷嬷自然也不会猜不出,冷笑一声,啐道:“区区商贾低贱之籍,还当咱们会上赶着嫁过去?居然敢巴巴的拉着小姐,说那些混账话。” 段嬷嬷道:“咱们虽然看不起,可姚四奶奶却有自己的小算盘。”又道:“还得多亏她不愿意,这才私下透了信儿,不然咱们都还蒙在鼓里呢。” 玉仪静静听了,问道:“那姚五爷可有什么问题?” 段嬷嬷摇头,“这倒是不曾听说。” “罢了。”玉仪忽而失笑,道:“即便真有什么,姚家也只有掖着藏着的,还能叫人知道?” 况且今古时代观念不同,比方那姚五爷是个好色的,外面喜欢拈花惹草,屋里还有三、五个通房丫头,甚至已经有了庶子、庶女,自己嫁过去只能做后娘等等。 这些在自己看来是个大毛病,段嬷嬷她们却会不以为然。 “这门亲事,姚四奶奶不愿意没什么用。”玉仪整理了一番思路,方道:“我想了想,老爷虽然不管后宅的事,但女儿的婚姻大事,总还是会过问一两句的。太太要做成这门亲,至少得老爷答应,甚至老太太和老太爷那边,也得有个体面的说法。” 方嬷嬷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 段嬷嬷道:“就是不知道太太有何打算,居然能把这门亲做成了。” “不管怎么说,这门亲事说出去并不体面。”玉仪分析道:“能有什么东西打动老爷他们?又或者……”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有什么法子,让我不得不嫁到姚家。” 方嬷嬷脸色一变,“难道太太打算用龌龊的法子?” “咱们防着一些,平日里也要再谨慎一点。”玉仪心里微微添堵,然后道:“太太到底怎么想,我们是很难猜出来的。眼下能做的就是,怎么样既不损了我的名声,却又能把这门亲给搅和了。” 至于将来,还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将来未必有更好的人选,或许没准儿更差,但是眼前明显是一个坑,自己不甘心就这么跳下去,更不想就这么认命! 只要有时间,就代表还有筹划的机会。 “三小姐。”说话的是玉华的丫头瑞雪,笑道:“大小姐让人做了几样新糕点,叫我来请三小姐尝尝鲜。” 玉仪笑着到了声谢,领着彩鹃出去。 到了正房后院才发现,居然只单单请了自己一个人。 玉仪不动声色,朝着面含微笑的大太太福了福,“大伯母好。”又朝玉华笑道:“难为大姐姐有心,做个糕点都还记着我。” 玉华点点头,“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玉仪正要凑趣几句,便听大太太道:“华姐儿你去后面催催,怎么还没端上来?” 既然请自己来吃糕点,又是特意单请,居然会东西都没准备好?还要让孔大小姐去催?玉仪心里明白,这是大太太想单独跟自己说话。 只是彼此并不熟,不知道有什么体己话可说。 谁知玉华却不肯走,朝瑞雪道:“你去瞧瞧。”一副神色紧张的样子。 玉仪满目诧异,大太太更是脸色尴尬,嗔道:“你这孩子,不过多走两步路的事,也这般疲懒。”见玉华还不挪窝,无奈道:“我还能吃了你妹妹不成?” 玉华这才起身,还道:“五妹妹虽然有些淘气,三妹妹却是极好的。” “知道了,知道了。”到底是亲生女儿,即便这般不尊敬,大太太的眼里依然藏着一丝宠溺,然后回头笑问:“回家来可还住的习惯?有没有什么难开口的,说与大伯母听也是一样的。” 玉仪不知她有何用意,但是肯定不能说不习惯,或是缺东西,不然就显得阮氏刻薄了自己,因此笑道:“还好,姐妹们都很好相处,大姐姐又最是和善亲近。” “她是个老实的。”大太太说起女儿,眼神都柔和了不少,不似平日那般清冷,又问:“听说你回来时被蝎子咬了,如今伤口可还疼?” “早好了,连疤痕都不见了。” 玉仪留心打量着,大太太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惋惜,然后低头喝了口茶,“那些东西最是阴毒,一不留神被咬了,丢了命,却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说着又笑,“到底我们三丫头福大命大,这才逢凶化吉。” 玉仪笑了笑,没做声。 大太太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是在暗示什么?----是在暗示蝎子一事乃有人授意,或者更甚者,潜台词便是在说阮氏? 会有这种可能吗?玉仪一时想不清楚,心里有点乱。 大太太将茶碗放在了桌上,动作轻柔无声,透出一种大户人家里女眷的优雅。其实她不拿佛珠,衣服也不穿的那么暗沉的话,人要年轻四、五岁,眼角眉梢更是带出一缕精明,想来从前也是一个神采飞扬的妇人。 玉仪突然想到,大太太从前可是阮氏的当家太太啊。 如果大老爷没有病逝,如今主持中馈的就应该是大太太,掌管着孔府的家务,即便是阮氏,也要从她的手里领每个月的月钱。老太爷老太太百年之后,大太太才是理所当然的孔家主母,孔仲庭和阮氏只是二房的人,最终会被分出去变成孔府旁支。 ----可惜大老爷早早去了,这一切全部改变。 玉仪察觉出了一丝微妙的信息,以前却被自己忽视了。 “三丫头。”大太太笑得和蔼亲切,说道:“你在京城住了那么久,猛地一回来免不了怀念,有没有给你外祖母写信?虽说两地相距远了点,但时不时的报个平安,也好让老人家放心。” “写了,只是还没有那么快回。”玉仪笑了笑,觉得大太太每一句话都有深意,一时想不透的,便暗暗记在心里。 “说起来,公主还真是心疼你这个外孙女儿。”大太太笑道:“你回来之前,就早早的送了信回来交待事宜,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会薄待自己家女孩儿……” 回来之前?公主府有人给孔家送了信? 一语恍若石破天惊! 玉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大太太后面说了什么,根本就听不进去。 不,那人绝对不是外祖母!也不可能是明淳、明芝、大舅舅中的任何一个,那么唯一可能的就是…… “母亲,松花糕送上来了。”玉华一进门,便见玉仪惨白着一张脸,不由埋怨的看了大太太一眼,“母亲,我都说了三妹妹是极好的人。”因为每次玉娇嘴碎过后,大太太都会数落几句,有时候甚至牵连到玉清和玉薇,故而她只当玉仪也被训斥了。 大太太笑道:“知道啦,只道你喜欢三妹妹。” “大伯母找我说家常话呢。”玉仪突然抬头一笑,拉了玉华的手,“好姐姐,今儿天热的很,我不想吃甜腻腻的东西了。”站起身来,“改天再来找姐姐说话。” 玉华有点摸不透虚实,点头道:“我送你出去。” 玉仪觉得脚底下轻飘飘的,一晃就回到了住处。 方嬷嬷见她脸色不好,忙问:“大太太为难你了?” “没有。”玉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微笑道:“路上太阳有些大,晒得人头晕晕的,我想进去躺一会儿。” 刚背过身子躺好,眼泪就忍不住簌簌落了下来。 是舅母! 是她给孔家写了一封信! 当初即便知道李氏不希望自己做儿媳,玉仪也没有什么怨言,毕竟做母亲的,谁又不盼着儿女过得更好?舅母想找一个权贵千金做儿媳,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舅母根本不用做的这么绝。 原本可以坦坦荡荡说出来,告诉婆婆,告诉外甥女儿,不喜欢亲上加亲,而是想找一个更满意的儿媳。那么自己即便不嫁给明淳,外祖母也可以在京里另外挑一个,而不是落到继母手里,落到如此被动无力的境地。 舅母只因不想当面和婆婆争执,不想让自己的贤名受损,就不顾外甥女的死活,硬生生下了这么一步最糟的棋。 如今外祖母不知实情,还一门心思要把自己嫁给明淳,以为孔家会等着公主府提亲,绝对想不到儿媳如此狠心。 ----为了儿子的前程,竟然不惜施计将外甥女骗回苏州。 外祖母之所以会放自己回来,都是因为她以为这是暂时的,不过是在孔家暂住几年,不然绝不会就那么轻易同意了。毕竟对于孔家来说,能和公主府再结一次亲,那是一件有利无害的好事,没有理由会不考虑。 难怪阮氏会那么大胆,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玉仪突然想笑,自己就像是一颗小小的棋子,在别人的利益下,被拨来拨去,最后不知道会停在何地。 闹剧 上 京城,豫康公主府内。 “也不知道玉丫头怎么样了。”豫康公主心里很是挂念,埋怨道:“这丫头,一回去就乐不思蜀,把外祖母都忘了。” 大丫头木槿闻言一笑,“公主,你这不是在冤枉表小姐吗?表小姐打小就养在公主跟前,平日里最是乖巧孝顺的一个人,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公主您啊。” 豫康公主笑道:“我也知道,就是担心玉丫头。” 木槿宽慰道:“先头回来的人不是说了,表小姐已经顺利到家。想是刚回去,被繁琐杂事给绊住了,况且隔得这么远,送封信过来也得十来天呢。” “就是因为隔得远,我才……”豫康公主语音一顿,朝门口进来的小丫头问道:“什么事?这般慌慌张张的。” 小丫头欲言又止,神色间十分的慌乱。 木槿立即将屋里的人挥退,然后道:“别慌,有什么话好好说清楚。” “我姐姐在夫人院子里当差,上午送茶水的时候,听到夫人在在里面和人说话,隐隐约约说到了什么聘礼,还有什么徐家姑娘。”小丫头低头缩着脖子,不敢看豫康公主的脸色,“我姐姐留个了心,等人走了悄悄跟去看了一眼,虽然没瞧太真切,但十有八九就是官媒魏氏。”又补了一句,“从前来给二小姐说过亲的,所以我姐姐认得。” 木槿塞了一把铜钱给她,低声道:“别声张,回头再打赏你姐姐。” “哐当!”一只精致的茶碗摔碎在地,弄得四分五裂。 外头的丫头闻声进来,木槿连忙道:“没事,我失手砸了个碗,都出去吧。”能在公主身边服侍的,都不会是笨人,立时识趣的退了出去。 “好、好、好!”豫康公主气极反笑,“她倒是长本事了啊!”看向木槿,“今儿你们老爷休沐,把老爷和夫人一块请过来。” 玉仪的舅舅顾绍廉,在翰林院任了一个清闲的小职务。因为吴太后的关系,要紧的事也轮不着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抄抄写写,聊以打发时间,反倒练出一手好字来。 平日里最爱的便是诗赋书画,今儿这一副远山青松图才画了一半,便被母亲叫到了上房。刚一进门发现妻子也在,不由笑道:“母亲今儿得闲,还叫了我们……”忽然察觉到屋里气氛不对,不由把话停住。 “我问你。”豫康公主看向儿子,脸色冰冷,“咱们家跟徐参政家联姻一事,你知不知晓?” 顾绍廉露出吃惊的表情,转头看向李氏。 豫康公主心下了然,淡声道:“这么说来,一切都是你自作主张了。”她说话不疾不徐,脸上也没有特别的厉色,却能让人不寒而栗。 李氏最怕婆婆这个样子,垂下眼帘,心道事已至此,也只能豁出去一把了。为了儿子的锦绣前程,被婆婆埋怨又算什么?于是硬着头皮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老爷又不问这些琐事,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多操心。再说了,那徐家二小姐是嫡出,样貌好、人品不错,家世也配得上我们明淳。”一口气说完,心下“咚咚”乱跳。 豫康公主微微失望,说道:“你一向不是伶牙俐齿的人,今儿却说得这么溜,想必早就背过许多次了吧。” 顾绍廉皱眉道:“母亲问你话,好好答。” 李氏在婆婆和丈夫的双重威压下,不由吓出了眼泪,心中亦是委屈万分,“我只是想给明淳找一门好亲事。”顿了顿,“我知道,公主和老爷喜欢玉丫头,可是……,我这些年并没有薄待她,临走之时,我把小半积蓄都给了她。” “你觉得你没有错,是吗?”豫康公主问道。 李氏沉默不语,态度就是最好的回答。 “你……”顾绍廉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当面教子背地教妻,实在不想让妻子太过难堪,因此忍了忍,只问:“与徐家的亲事说到哪一步了?” “已经合过八字,该预备聘礼……” “就是说,这门亲事已经定下了。”豫康公主气得胸口疼,指着她道:“你怎么可以这么糊涂?儿子的婚事不问婆婆也罢了,居然连丈夫也瞒着!我当初真是看走了眼,还只当你是一个贞静贤淑的,没想到……” 李氏咬了咬唇,“儿媳做错了什么,公主只管教导便是。” 顾绍廉一声断喝,“休得放肆!” 豫康公主合上眼帘,叹道:“我们这样的人家,既然已经订了亲,就断然没有反悔之理,况且无缘无故退亲,只会平白得罪了徐家。”睁眼看向李氏,“只怕你早就揣摩透了这一层,所以才趁着端午节我去了宫里,就把儿子的终生大事定了。” 顾绍廉愧道:“是儿子管教内宅不严。” “罢了,木已成舟。”豫康公主摆了摆手,叹道:“玉丫头的婚事,我回头自会慢慢再给她择一门。” 李氏有些心虚,不知道苏州那边是何景况,----自己明确拒绝了联姻,孔家会不会已经另外订人了?可是这份担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出来,只是低着头,不敢去看公主的眼睛。 豫康公主还以为她是愧疚,也没多想,“你只知道我心疼玉丫头,却忘了,明淳才是我嫡亲的孙子,难道我就不心疼他?难道我为他挑的婚事,不为他着想?”脸上带着倦色,眼里却隐藏着一丝伤心,更多的则是深深的失望。 顾绍廉低头道:“都是儿子的错,惹得母亲难过了。” “你的媳妇,你自己回去教导。”豫康公主挥了挥手,让儿子儿媳全都出去。 顾绍廉沉着一张脸,领着李氏回了房,关上门,劈头盖脸骂道:“蠢妇!当真是个蠢妇!从前只觉得你嘴笨了点,没想到却这么蠢!” 李氏从未受过如此重话,忍不住哭道:“我怎么蠢了?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你一个深宅妇人懂什么?”顾绍廉斥道:“你只知道参政贵为从三品,却不知徐参政是个墙头草,一会儿支持郑王,一会儿又巴结赵王,自个儿早就不得势了。况且咱们家是个什么景况,难道你不知道?还敢搅和到这种稀泥里面去!” 李氏喃喃道:“我……,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知道就敢胡乱做主?”顾绍廉往桌上拍了一巴掌,问道:“你也不想想,咱们家的风光早就不如从前,人家三品官嫡出的女儿,凭什么嫁给你儿子?还不是为了将来多一条退路。”顿了顿,又道:“别人恭维几句,就连天高地厚都不知道了!什么少年才子、满腹经纶,你当京城里这种人还少啊。” 李氏强自辩道:“如今徐家好好的,他们大小姐又嫁了广宁郡王,能有什么事?或许是老爷过于担心了呢。” “好好好,我不跟你说这些。”顾绍廉连连摆手,又道:“我只问你,如今玉丫头已经回了苏州,明淳定了别人,你叫她今后怎么办?” “公主方才不说,回头再给玉丫头找一门好的。” “那是母亲没办法说的话!”顾绍廉看着没有主见的妻子,越发觉得恼火,“但凡寻一门好亲,谁不是提前三、五年就开始打听?如今与玉丫头一般大的,好一点的早让人挑得差不多了。” 李氏怯声道:“玉丫头上面还有父母,应该……” “我妹妹早就不在了!”顾绍廉一声冷笑,说道:“且不说那孔二太太待玉丫头有几分真心,即便她是个贤良大度的,在苏州又能找到什么好亲事?”正要再说几句,突然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不由喝道:“谁在外头?!” 只听小丫头在外喊道:“大少爷!你慢着些,别被门槛绊到了。” 李氏急忙出去看儿子,推开门却早就不见了人影。 “老爷,夫人。”正在此时,木槿从院门口赶了进来,急道:“公主方才突然晕过去了,老爷夫人快去瞧瞧吧。” 顾绍廉急得连连跺脚,回头骂道:“你看你办的好事!” 十天后,苏州江家七房的后花园内。 江廷白捻起一颗棋子,朝对面的人笑道:“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又问:“你晚上请我去飘香楼吃一顿,如何?答应的话,我就让你一步。” “不请!”罗熙年一口回绝,懒洋洋道:“输就输,难道爷还输不起?”忽然瞥见门口一个小厮鬼鬼祟祟的,仔细一看,是自己的贴身小厮扫药,不由骂道:“爷叫你进来了吗?滚出去!” 江廷白知道他心里憋了一口气,只是笑笑也不去劝。 扫药却吓得低了头,又不敢走,“六爷,京城里送来了急信。”从怀里摸了出来,陪笑着递给了江廷白,自个儿猫腰缩到了凉亭角落,等候主人示下。 “回头再收拾你!”罗熙年瞪了一眼,到底还是不敢耽误正事,赶忙拆了信,谁知看着看着,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江廷白问道:“什么好事?” “好事,好事。”罗熙年笑着摆手,一脸乐不可支,“还跟你未来娘子有关呢。”又朝扫药看了一眼,“还不快滚!” 江廷白失笑道:“我哪有什么未来娘子?” “就是那个孔三小姐啊。”罗熙年将信展开了些,指着上面道:“你看啊,上面说豫康公主的长孙,也就是你未来娘子的表哥。嗯……,家里给他订了一门亲事,还是参政大人家的嫡次女,原本挺好一门的亲事,现在准新郎却不见了。” “有这种事?”江廷白没有他玩笑的兴致,第一感觉是事态有些严重,----这信不会无缘无故寄到苏州,既然那人是孔三小姐的表哥,很可能两人有旧,才弄出一场逃婚的闹剧。 若是那位冲动的表哥真来了苏州,那肯定是来找孔三小姐的,甚至有可能……,这对孔三小姐可不是什么好事。 罗熙年乐得不行,抚掌道:“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你呀。”江廷白摇头一笑,“这种事儿也能乐得起来。” “你不知道。”罗熙年索性把信递给了他,说道:“那位顾公子是个书呆子,平日最擅长的就是做几首酸诗。有次去我们家做客,老爷子见了好一通夸奖,说得跟国之栋梁一般,还叫我跟他多学学。嘿嘿……”说着一笑,“这未来的国之栋梁,居然想带着心上人私奔,难道还不可笑吗?真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怎么京城那边会送信给你?” “我们两家是世交,这种事也不好大肆宣扬。”罗熙年摊了摊手,似乎很是无奈,“刚好我又在苏州,有什么办法。” 江廷白颔首道:“那就是要你帮着找人了。” “是啊,真是麻烦。”罗熙年一脸不情不愿,过了会儿又笑,“我原以为自己是一个够癫狂的了,没想到还有更疯的疯子。” 江廷白皱眉道:“若是那位顾公子是来找人的,那也太没脑子了。”想起那张宜嗔宜喜的小脸,摇了摇头,“这事儿若是闹出来,叫孔三小姐还怎么做人?” 罗熙年一脸戏谑,“咦,你这是心疼未来娘子呢?还是吃醋了?” “你就拿我玩笑吧。”江廷白没去辩解,只道:“那孔三小姐帮过我一个忙,这份儿人情我得还了。”又道:“在苏州你不熟,找人的事还是交给我吧。到时候找到了人,你再出面劝一劝,想个法子把人送回京城去。” “好啊,我还不想管呢。”罗熙年拿了一颗棋子在手里转动,翘着二郎腿,一边晃一边思量着,自言自语道:“让我想想,要是我打算跟个姑娘私奔,会怎么做呢?是先到姑娘家门口守着,还是……” “行了吧。”江廷白哧的一笑,打断他道:“你打的都是什么比方!” 顾明淳的确来到了苏州,当然他不是没脑子的人,不至于冒冒失失跑去孔家,而是打算先找一家客栈住下。 当时听闻母亲给自己另外订了亲,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离开京城,去找玉仪,免得稀里糊涂的娶了别人。至于到了苏州怎么去见玉仪,见到后又该怎么办,这些都还没来得及想好,----总之,自己一定要娶玉仪为妻。 一路风尘仆仆,顾明淳首先往最大的客栈奔去。 谁知刚要了一间上房,交了银子,肩头就被人拍了一下,吓得他还以为是家里派来的追兵,猛地回头一看,待到看清来人方才松了口气。 “咦……”罗熙年手上拿着一把折扇,左右打量,“顾公子,真的是你?”然后把扇子往手里一敲,“怎么会这么巧?快快快,随我到楼上去喝杯酒。” 顾明淳也是一脸诧异,“六爷,你怎么也在苏州?” “走,上去再说。”罗熙年笑眯眯的,只管扯着人往楼上走,到了窗台边,指着一位穿石青色直裰的公子,介绍道:“这位是我在苏州的朋友,江大公子。”又看了看顾明淳,“这位是……” 顾明淳怕他说出“豫康公主”来,忙道:“在下姓李。”又朝罗熙年递了个眼色,示意不要揭穿。 罗熙年配合的眨了眨眼,回头笑道:“这位李公子,是我在京城的一位好友。” 江廷白笑着点头,“李公子请坐。” 罗熙年先大大咧咧坐下,然后问道:“李公子,什么时候到苏州的?”又道:“我来这儿好些日子,正愁没人说话,李公子你就来了。啧啧,这就好比那久旱逢甘霖,真是来得太及时了。” 江廷白听他满嘴胡说八道,不由饮酒一笑。 “我刚到。”顾明淳打量了一会儿,见罗熙年不像是在骗自己,确认了跟家里的人无关,慢慢放下心来。 “李公子一个人来苏州?可有要事?”罗熙年问道。 顾明淳神色闪烁,支吾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出来随便逛逛。” “我明白了。”罗熙年一拍大腿,一副我太理解你了的表情,“我也是在家闷得慌,就跑出来玩了。”又一脸不解,“只是李公子一向喜好读书,怎么也有这般闲情?莫非是我从前错看了你?你我竟是同道中人。” “咳。”江廷白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他的漫天胡话,然后道:“李公子一个人在外,住客栈多有不便。正巧我还一所闲置的宅子,六爷也住在哪儿,你们俩是旧相识,又在外面偶遇,不如住一块儿说说话。” 顾明淳想了想,自己住客栈很容易被人找到,要是住在别人家,说不定还能躲过家里追来的人,因此点头道:“如此甚好,那就多谢江公子了。” 罗熙年的嘴角勾了勾,看向他的眼光有一丝轻视,又有一丝嘲笑,自己端起酒慢慢品味起来,半晌才道:“不错,好酒!” 闹剧 中 “顾家大少爷订亲了?” “是的。”孔仲庭一改老爷的派头,在父亲面前毕恭毕敬,“京里的人刚得到确切消息,顾家已经给徐家下了聘礼。” “也就是说,咱们跟顾家的姻亲算是断了。”孔知府脸色不是太好,微微沉吟,“原本还指望这次考察时,公主府那边能帮上一把,让我继续留任苏州,如今看来希望不太大了。” 孔仲庭询问道:“若是父亲不留任苏州,会去哪儿?” “还能有什么好地方?”孔知府虽然年近六十,但精神却十分的矍铄,目光更是透着一份锐利,“我早些年站错了队,好在隔得远不起眼,上头没有盯着,但是要高升却是难办,况且我这个岁数,要有官运早该发达了。”叹了口气,“苏州是个好地方,要是能再干一、两任,也就心满意足了。” 孔知府做了十年的苏州父母官,在当地根基牢固,况且苏州又是富庶之地,能连任也就算高升了。依他的想法,最好能再任上七、八年,把银子捞够了,再告老辞官回家乡荣养。 孔仲庭原本是嫡次子,幼时养得娇惯,在大事上并没有兄长的远见,对父亲只有唯唯诺诺应承。至于后宅的事,他更是一概不管,每日只顾着吃喝玩乐,跟一群狐朋狗友消磨人生。 孔知府也没指望次子能挑大梁,只要他老实一点,不去惹是生非,本本分分守着家业过日子,不去做那等败家子就够了。 孔知府又道:“想必顾家在京城里攀上了贵亲,所以看不起我苏州知府的孙女。”看着扶不起来的次子,嘱咐道:“不过三丫头到底是嫡出,外家又是公主府,还是能够攀上一门好亲事的。你多上上心,将来也好拉孔家一把。” 孔仲庭却有些惭愧,最近忙着潘姨娘那边,别的倒是没顾得上,嘴上敷衍道:“儿子会慎重一些,挑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 孔知府见他恍恍惚惚,斥道:“别糊里糊涂就把女儿就嫁了,浪费一个嫡女!” “是。”孔仲庭连连点头,“父亲放心,儿子会留心的。” 祖父和父亲的这番对话,玉仪毫不知情,更是绝对不会想到,表哥居然会跑来苏州找自己。那日自己哭过之后,便找来方嬷嬷把事情说了,又亲自写了一封信,将事情婉转的告诉了外祖母,免得到时候错点鸳鸯谱。 她还不知道,公主府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方嬷嬷虽然又惊又怒,但是李氏总归是顾家的主母,身为仆妇,即便是年长又有体面,也实在不方便指责,只得一声叹息。 玉仪安抚道:“京城的事就这样吧,我们也管不了。”收拾好了心情,反倒比平日更加镇定,“还是先琢磨姚家这边,看能不能找到突破的地方。” 此时的孔家二房,还处在潘姨娘有孕的余波中。 阮氏免了潘姨娘每日请安,吃穿用度也加了分例,甚至还早早的让人挑乳母,一副大作准备的派头。孔仲庭更是满心高兴,毕竟这个时代讲究多子多福,再说能让妻妾肚子大起来,也说明自己能力不错嘛。 孔老太太还时不时的赏点东西,嘱咐潘姨娘好生养胎,周姨娘、几个通房也纷纷过去道喜,就连一向不问事务的大太太,也送了一盒子上好的阿胶过去。从表面上看,似乎大家都在为这件事欢喜。 唯一表现出很不高兴的,只有玉娇。 可是阮氏不容她胡闹,为免惹出什么乱子来,索性叫丫头守了门,将玉娇限制在正房暖阁内。这日玉仪过来请安,玉娇一见她,就如同见着救星了一般,将人拉到旁边屋子说话,央求道:“好姐姐,我真的想跟你一块儿住。” 这话玉娇前几天就说过,玉仪明白她的意思,无非是被约束的难受,想找借口脱离母亲的控制罢了。 只是这个烫手山芋,自己如何敢接? 玉仪笑着打太极,道:“这事儿我做不了主,还得跟太太商量。” 玉娇连求了好几次,都被婉拒,再加上最近几天被关得暴躁,耐心差不多耗尽,闻言立即发脾气道:“不过是想找三姐姐说几句话,就这般推三阻四,怎么平日教玉清读书写字,却不见三姐姐推脱呢。” 玉仪想不到她说翻脸就翻脸,只是懒得跟个小姑娘计较,遂笑道:“五妹妹若是想到我那儿写字,我也一样欢迎的啊。”以玉娇的脾气,能耐下性子练字才怪呢。 “你们都欺负我!”玉娇突然哭了起来,想是这些天被阮氏敲打了不少,积攒了一肚子的委屈,眼泪一串串的往下掉。 玉仪有点无语了,这这这……,这是从何说起,回头让人看见,还以为自己把她咋了呢。屋里的丫头早被玉娇撵出去了,玉仪掏了块丝绢,递过去劝道:“好妹妹,快别哭了。” “姐!” “姐你哭什么?” 两个稚声稚气的声音挨着响起,进来两个小豆丁,正是那对双胞胎兄弟----承文、承武,一左一右围住了玉娇。 看样子,这里应该不需要自己了。 玉仪刚想走,就被承武一把拉住袖子,质问道:“你把我姐怎么了?!”又回头问玉娇,“姐,她是不是欺负你了?快告诉我!”一副我是男子汉,有我替你撑腰不用怕的样子。 “就是。”承文也道:“这屋子里除了我姐,就只有你一个人。” 玉仪真是哭笑不得,解释道:“五妹妹想出去玩儿……”想说是因为太太不让,又觉得不妥,只好朝玉娇道:“五妹妹,你倒是说句话啊。” 谁知道玉娇只是一味的哭,抽抽搭搭的。 承武便死死拽住玉仪,不让走。 玉仪比承武要高半个头,要挣开并不是难事,只是担心拉拉扯扯绊倒了他,回头自己反倒说不清。没办法,只好朝外面喊道:“彩鹃,去请太太过来一趟。”与其跟一群小屁孩儿讲道理,还不如找大人来。 ----阮氏虽说不喜欢自己,但面上情还是要做的。 “肯定是你欺负我姐了!”承武听说要请阮氏过来,怕玉仪就这么走掉了,往四周扫了一圈,顺手抓起一碗茶砸了过去,嘴里还嚷嚷道:“你一回来,就霸占了我姐的屋子!早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玉仪一时不防,被泼了一身温热的茶水茶叶,好不狼狈。 “做兄弟的,把茶水往姐姐身上招呼,是何道理?”玉仪直直看向承武,一种厌恶的情绪涌上心头,冷声问道:“难道夫子是这么教你的?” 自己霸占了玉娇的屋子?原来阮氏是这么暗示儿女们的,亏她想得出来。 承武有些畏惧那平静的目光,嘴里又辩不过,只得气呼呼道:“胡说八道!你才不是我姐姐呢!” “太太……”玉仪看向刚到门口的阮氏,一脸伤心,“我原不知……,兄弟们都是这么想的。”又道:“其实我住哪儿都无所谓,不然还让五妹妹搬回去吧。” 阮氏一进门,便看见玉娇一边哭一边偷看,儿子又气呼呼的,偏偏嫡女还被泼了一身茶水。门口丫头婆子们都在瞧着,只得朝承武骂道:“混账东西!还不快给你三姐姐赔个不是。” 承武鼓着腮帮子,扭过头去不说话。 阮氏又问玉娇,“到底怎么回事?” “还是我来说吧。”玉仪擦掉身上的茶叶,平静道:“五妹妹想到我那儿去住,再三央求了好几次,我说先回禀了太太,五妹妹等不急就哭了。正巧武哥儿进来,见姐姐在哭,一时着急生出误会,就弄成了这个样子。” 阮氏的脸色不太好,她又不傻,哪里还猜不出是玉娇想要跑出去? “其实这事儿我也有错。”玉仪又道:“若是我早些把话说清楚,也不会让武哥儿误会了,所以……”她正色道:“太太要罚,就连我一块儿罚吧。” 阮氏抿了抿嘴,“罢了,这怎么能怨你?回头我会好好教训武哥儿的。” “太太虽是好心,我却不敢因此失了礼数。”玉仪却不依不饶,认真道:“该罚的就是要罚,我愿回去抄一百篇小楷,以示太太训诫。” ----受害人都自己认罚了,闯祸的难道还不该罚?以阮氏的为人,应该不会不顾自己的贤良名儿,更不愿意落个把柄在嫡女手里。 不是玉仪非要跟小孩子置气,有些时候态度是很重要的,若是这次就这么算了,只会让孔家上下觉得自己软弱可欺,嫡小姐也要被当做庶出的对待。再说了,若是不给承武找一点麻烦,下回说不定就是番茄、鸡蛋,那岂不是烦不胜烦? 阮氏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道:“这事儿是武哥儿不懂礼数,没规矩。”看向自己的儿子,“罚你回去抄两百篇小楷。” “小姐,他们也太张狂了!”彩鹃气愤道。 玉仪淡淡道:“罢了,不过是小孩子置气而已。” 其实自己到没有多讨厌承武,小孩子能护着姐姐,即便有些过分,但那也是出于手足之情,再说当时的情景难免让人误会。倒是玉娇,因为自己没有遂她的心意,就故意哭闹且不答话,好等着弟弟发难出手,实在有些叫人添堵。 哎,有个兄弟就是好啊。 如果外祖母有个兄弟,十有八九能做真龙天子,要有这么大的一座靠山撑腰,自己还怕谁?或者自己有个兄弟也好啊,兄长能够照顾自己,弟弟将来也有长大的一天,总好过现在孤单一个人。 如今虽然回到孔家,但是对于承武他们来说,自己不过是一个外来者,很难被真的当做姐姐。不过也没什么,自己看他们也是一群小孩子,谈不上多少手足情,再说在孔家呆的时间又不会长,过几年就该出嫁了。 如果阮氏的计谋得逞的话,应该还会更快。 ----半年时间,这句话犹如一把刀悬在玉仪头顶。 “怎么弄成这样?”方嬷嬷见到玉仪的狼狈样子,忍不住询问,得知是承武泼的茶水,不由恼道:“这哪像是官宦人家的少爷,倒似那薄祚寒门养出来的!小姐也是好性儿,还自罚一百篇小楷。” 玉仪方才走了一路,气早消了,闻言只道:“嬷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吩咐彩鹃取了衣服来,自己动手换了。 方嬷嬷在一边帮着整理衣衫,伤感道:“都怪嬷嬷没用,护不了小姐。” 玉仪抚平了身上的小褶皱,笑道:“旁人没教养,又与嬷嬷何干?”阮氏到底是主母,方嬷嬷还能找她理论不成?自己在孔家无依无靠,受点小委屈实在算不得什么。 即便是外祖母,不也早就料到这一天了。 问棋在外头道:“小姐,江家的书大奶奶来了。” 贺婉贞?玉仪示意方嬷嬷打住,走出去迎道:“你是四房的当家奶奶,今儿怎么这般得闲?还有空四处串门子玩儿。” 贺婉贞笑道:“想跟你说说话。”一把拉住玉仪,“走,里面凉快凉快再说。”连见礼什么的都顾不上,就把人扯了进去。 玉仪好笑道:“你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下子变成猛张飞了。” “你们都先出去。”贺婉贞不耐的挥了挥手,也不管这是别人家,自己只是来做客的,待人退干净了才道:“这有一封信,你先瞧。” 玉仪见她一脸焦急,情知必是要事,赶忙拆信,等到看完不由目瞪口呆。 信上说,表哥顾明淳来了苏州! 贺婉贞苦笑道:“七房的白大爷让我送信,我还怕他对你有什么念头,坚持要先看过才答应转送,谁知道……”叹了口气,“本来你表兄被他们设法留住了,打算找人护送回京去的,不料一不留神人就跑了。” 玉仪忍不住扶额,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怕你表兄冒冒失失来找人,所以让我提前给你打个招呼。”贺婉贞连连摇头,又语重心长道:“这件事上你可不能糊涂,人是不能见的,也不要传递什么东西。不然你本就处境艰难,闹出事来只会雪上加霜。” ----聘为妻,奔为妾。 玉仪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即便是私下相会或是递信物,给传出去了,自己将来也嫁不了好人家。表哥这么冒冒失失跑来,除了让家里人担心,让舅母更加怨恨自己,实在是半分用处都没有。 而且,还很有可能让自己名节败坏。 玉仪正在反复思量间,问棋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小姐,老太太让你过去说话。” 怎么事情都赶到了一块儿?老太太一个月也难见一回,今儿倒是想起了。 玉仪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让自己镇定一点,微笑道:“多谢贞姐姐了,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凡事会小心的。”又道:“这事儿我会跟嬷嬷们商量,放心吧。” “去见你们老太太吧。”贺婉贞点头道:“我留在这也帮不上忙,先回去了。” 孔老太太一脸慈祥和蔼,笑眯眯道:“三丫头坐下说话。” 玉仪笑着谢了,又给旁边的大太太和玉华见了礼,方才坐下。 “人一老,就总是爱忘事儿。”孔老太太笑道:“方才还是你大伯母提起,说后儿是你母亲的祭日,我这才想起来。”说着,叹了口气,“你母亲都走了十年了。” 玉仪一阵汗颜,自己怎么把这日子给忘了。 好在还没有错过,面上不显,露了一点点哀戚之色,回道:“难为老太太和大伯母惦记,真是母亲的福气。” 孔老太太道:“你母亲是个难得的,出身好、又不娇气,贤良淑德样样占全,实乃是我最喜欢的儿媳妇。”又朝大太太看了一眼,“不像你大伯母,嘴笨笨的。” ----这话何其不实,大太太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女,亲上加亲嫁过来的,自己母亲再好也比不上。玉仪赶忙笑道:“话少也有话少的好处,大伯母虽然说得少了,但是孝心却是一样不减,老太太可别错怪了。” 大太太笑道:“还是三丫头会说话,叫人心里熨烫。” 孔老太太也笑了笑,说道:“你今年才回来,又刚巧赶上你母亲十年祭日,你大伯母说得没错,应该隆重的祭奠一下。” 玉仪心思飞转,分析着话里透出来的意思。 看样子,这个主意是大太太出的。不知道她以什么说动了老太太,以老太太的意思来重办顾氏祭日,----这样一来,阮氏就不得不答应下来。 到时候,继室在元配的灵位前得执妾室礼。 这不等于在打阮氏的脸吗? 先前大太太亲自找了自己过去,闲话大半天,却“无意”说出京里来信,绝对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如今又闹了这么一出,让自己弄得继母没脸,----玉仪没法不阴暗,难以认同这是大太太的一片好意。 孔老太太接着道:“我让人去普光寺打过招呼了,准备去寺里给你母亲上香,顺便再添一些香油钱,保佑家里人都平平安安的。” 玉仪颔首道:“让老太太费心了。”这件事没法拒绝,即便自己对顾氏毫无记忆,但这具身体却是她所孕育,永远都无法抹灭。 况且若不是顾氏、豫康公主府,自己的处境只会更艰难。 回到房中,玉仪跟方嬷嬷、段嬷嬷说了此事。 “祭奠原是应该的。”方嬷嬷听了直蹙眉,“可是闹出这么大的排场,又要太太当着众人的面自比妾室,岂不是让她更恨你?没想到大太太一个孀居之人,心思却还是这般活络。” 段嬷嬷道:“大太太心有不甘吧。” “她不甘心。”方嬷嬷冷哼道:“小姐还是个孩子,拉扯进来做什么?有本事,也该去和二太太争啊!”说着沉下脸来,“也怪我们太老实了,回头有机会,得叫这些人吃个暗亏才行。” 玉仪却顾不上让大太太吃亏,----眼下还有一桩大麻烦事,要是不解决,只怕等不到看别人吃亏,自己就要先出局了。 “对了。”方嬷嬷按下郁气,又问:“先头江家的书大奶奶来的时候,我瞧着她脸色不太好,到底找你有什么事?” 闹剧 下 顾明淳跑了。 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跑了。 罗熙年气得炸了肺,性格里的那份乖张也冒出来,恶狠狠道:“爷要是不把他找出来,爷就不姓罗,姓顾!”从来都只有他耍别人的,今儿却被别人耍了,这个场子一定得找回来。 “六爷消消气。”江廷白劝道:“顾公子一个大活人,有手有脚的,想要溜走还不容易?想必他对我们起了疑心,这才偷偷跑掉。” “哼!”罗熙年脸上闪过一丝戾气,恼火道:“这才是扮猪吃老虎呢!” 江廷白笑道:“顾公子怎么会是那种人?回头叫他给你赔罪。” 罗熙年正在气头上,严令随身小厮四处寻找,江廷白也撒了不少人出去,甚至还找人画了画像,可惜顾明淳就跟消失了一样,始终毫无消息。 一连几天,罗熙年都阴沉着一张脸。 “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江廷白有些担心,想起一张白纸似的顾大少爷,不由皱起了眉头,说道:“这事儿六爷先别管了,我去安排,让人到三教九流的地方问问,但愿别出什么事才好。” 罗熙年哼道:“叫他吃点亏也是活该。” 扫药捧了一张名帖进来,禀道:“门口有个自称京城里来的,想见六爷一面。” 罗熙年出了一会儿,回来脸色更是不好,咬牙道:“就算把苏州翻个底儿朝天,也要把那酸秀才揪出来!” 江廷白摇头道:“可惜这事儿不便动用官府,不然应该会快一些。”一则豫康公主府不想公开,二则此事牵扯到孔三小姐,所以只能悄悄的找人。 “大爷。”这次进来的是江家小厮,垂手道:“书大奶奶来了。” “书大嫂子。”江廷白笑着将人迎了进来,指了指罗熙年,“这就是我说的那位京城来的六爷,眼下也在帮着找人呢。” “六爷。”贺婉贞欠了欠身,见他没有让罗熙年回避的意思,便道:“方才孔三小姐让人来送信,问我今儿去不去普光寺,他们家要去寺里给她母亲上香。” 江廷白一怔,回头看了罗熙年一眼。 罗熙年眯眼道:“走,咱们也去普光寺候着!” 贺婉贞欲言又止,江廷白朝她笑道:“书大嫂子放心,我们有分寸,不会给孔三小姐添麻烦的。” 贺婉贞点了点头,叹道:“只盼快点找到那位小祖宗,不然可就闹大了。” 孔老太太、三位儿媳,以及五位孔家小姐、六位少爷,几位姨娘之流,再加上仆妇小厮们,一行人热热闹闹压了大半条街。 玉仪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想着自己的心事。 不知道表哥今天会不会出现,万一来了……,自己该怎么应对?若是撞见别人又该怎么办?可是表哥若是没有来……,那人又是去了哪儿?会不会遇到了什么不测?越想越是心烦,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三姐姐?”玉清在旁边小声问道:“是不是有点晕车?” 玉仪微笑摇头,“没事。” 玉清低下了头,小声道:“听姨娘说,我小时候也是见过先头太太的,可惜年纪小都不记得了。”看了看她,“三姐姐今儿心里不好受吧。” “嗯。”玉仪合上了眼,连话也不想说。 玉清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见状也就沉默下去。 前头隐约传来丫头们的说笑声,叽叽喳喳的,还有妈妈们的呵斥声,小厮们驱赶行人的吆喝声,搅和在一起吵得人头疼。 玉仪心里冷笑,这哪里是出来祭奠上香?简直就是合家去郊游的! 自己没有见过母亲顾氏,十年前的丫头们剩下也不多,至于老太太、大太太,她们又有谁会真心惦念?更不用说阮氏,今日出来就是等同被人羞辱,提醒她身为继室的事实,不暗暗咒骂就算不错了。 孔家在普光寺常年供奉香油,孔老太爷又是苏州的父母官,因此寺里知道孔家女眷要来,早早的就把后院清理干净。 至于香案、香炉等等,也全都预备妥当。 上香的时候,孔老太太是长辈无须亲自上前,由大太太帮着上了一炷香,还象征性的说了几句话,诸如让顾氏放心,孔家如今一切安好,玉仪也长大成人云云。 孔老太太叹了口气,朝玉仪道:“可怜你母亲,年纪轻轻就那么去了。” 阮氏的眼角微微一跳,很快垂下眼帘。 玉仪回道:“孙女虽然没了母亲,但是有老太太和老爷、太太教导着,还有叔伯婶婶们心疼,姐妹兄弟又都十分和睦,也算是身在福中了。” 孔老太太满意笑道:“你能这么想,很好。”又朝阮氏道:“你带着孩子们,都去上一炷香吧。” 阮氏自从前几日知道此事后,心口的气就一直没顺过。 今儿出来了,脸上倒是十分平静的样子,听到老太太说话,便立时应了。从旁边丫头手里取了香,点燃了,然后走到阮氏的令牌前面,轻声道:“姐姐在天有灵,如今玉丫头出落的十分懂事,又乖巧,实在是个难得的孩子,也不枉姐姐养育一场。”插好了香,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跪下去行了个礼。 玉仪隔她有三尺远,看得十分清楚,阮氏跪下去的那一刹那,指甲深深的嵌到了掌心里,双手关节白的发亮。等到自己过去上香时,两人擦肩而过,更是从对方身体里感受到一丝寒气,想来已经恨极恼极。 回头一看,孔老太太脸上还是万年不变的和蔼,大太太眼里闪过一丝嘲笑,三太太嘴角微微翘起,玉娇和承武几个则是满脸愤慨。 接着大太太、三太太,以及玉华等兄弟姐妹,几位姨娘,也都一一过去上香。 旁的人还好说,玉华等人都是按着规矩行事,承文几个小少爷则由乳母帮着,一切倒也有条不紊。独有玉娇,前几天才跟玉仪闹了别扭,今儿又见母亲受了气,上香的时候便胡乱一插,结果反倒弹起一层香灰来。 阮氏不待老太太喝斥,便抢先道:“笨手笨脚的,快到旁边站好。” 大太太嘴角勾了勾,眼里闪过一丝看好戏的表情。 玉仪开口道:“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还请大伯母、小婶婶陪着去说话,我就不跟着去了。”虽然心里对顾氏没有感情,可是出于对逝者的尊重,也不愿让人在这儿闹起来,惹得众人看笑话。 她这话在情在理,孔老太太等人说了几句便走了。 玉娇故意迟了一步,然后走近道:“前儿武哥儿泼了你一身茶,就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欺负人!还说是公主府教养的,心眼儿也不过跟针鼻儿一般大。” 玉仪心中厌恶至极,轻声道:“滚远点。” “你……”玉娇瞪大了眼睛,咋呼道:“你刚才说什么?!” 前面的人还没走远,玉仪露出一脸无奈之色,提高声音,“好妹妹,看在今儿是我母亲祭日的份上,别闹了行不行?” 孔老太太回头看了过来,斥道:“还不快把五小姐拉走?!” “母亲!母亲她……”玉娇根本不听丫头们的劝解,挣扎喊道:“她刚才居然说让我滚!她欺负我!” 玉仪一脸惊诧,委屈道:“五妹妹,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娇姐儿。”大太太劝道:“三丫头是你姐姐,别她啊她啊的,叫人听了笑话。”又朝阮氏道:“娇姐儿的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好生管管,免得将来出嫁婆家挑剔。” 阮氏回道:“多谢大嫂关心,回头就叫娇姐儿多向她大姐姐学,将来也出落的一般知书达礼,没人敢挑剔。” 一语戳到大太太的痛处,----女儿已经十七岁,再过两年就步入老姑娘行列,从前挑人家挑花了眼,如今反轮到别人来挑自家。 大太太冷冷道:“娇姐儿性子活泼,二太太怕是要多费些心了。” “都走吧。”孔老太太打断道:“你们年轻人说话不当紧,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早就站不住了。” 此言一出,众人赶忙都跟了上去。 玉仪冷眼看着这一场嘴战,觉得有点可笑。 大太太和二太太的主母之争,老太太的偏袒,三太太的冷眼看戏,自己只是一个被牵连的路人罢了。 再有当初玉娇对自己亲近,也不过是一时新鲜,好比读书时班里来了个新同学,总是会被大家关注几天,慢慢的也就平常了。 稍不如意,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 这一家子看起来热热闹闹,却是各有各的心思。 玉仪看着顾氏的灵牌,静静的不出声,----她想象不出,以顾氏那样的出身,会被什么人逼婚逼到无奈,以至于下嫁苏州孔家。 下人们见她闷闷的不说话,都不敢出声儿。 方、段两位嬷嬷均是一脸伤感,尤其是段嬷嬷,正在低头拿着绢子拭泪,方嬷嬷则在旁边小声劝着,气氛十分低沉。 玉仪心里装着事,见她们说得差不多了,方道:“外面日头大,两位嬷嬷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先到偏房歇一会儿吧。”又补一句,“我想自己在这儿静一静。”支走了方嬷嬷等人,小院子里更加安静了。 玉仪又道:“彩鹃留下,其余的人都到外面去吧。” 关于顾明淳逃掉的事,玉仪谁也没说。 原是打算告诉方嬷嬷和彩鹃的,但是多一个人知道,总是多一份担心,只是交代丫头们好生当差。况且顾明淳一直没有下落,说出来,倒是弄得人心惶惶,只怕没事也要吓出点事。 玉仪估摸着,表哥若是藏在哪儿等着见自己,既然没有找上孔家,那就只能另外寻机会。今天便是一个大好机会,眼下身边又没有外人,如果表哥真在附近,应该会趁这个时候出来吧。 ----等他一炷香功夫,见到人就把话说清楚,劝他回去。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院子里风过树叶的“沙沙”声,时间在一点一点溜走,顾明淳却始终没有出现。正在玉仪等得有些焦躁之际,突然听见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踩滑了一脚似的,吓得彩鹃忙道:“什么声音?” “你在这儿,我去瞧瞧。” 彩鹃不肯,“那怎么行?还是叫人……” “没听见我的话吗?”玉仪从没用过这种冷冰冰的语气,吓住了彩鹃,明明她比玉仪还高一头,却有些畏惧起来。“别动,也别乱喊吓着外面的人。”再次交代了一句,玉仪方才向走过去。 隔断后面,是这间屋子的一扇后门。倒不是什么大房间,而是放着一些香炉、蜡烛等物,想来寺里经常有人单独上香,所以专门辟了这样一处所在。 “小姐,没什么吧?”彩鹃担心道。 玉仪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一张丰神俊朗的脸庞,浓眉大眼、嘴角微翘,使人第一感觉便是那股子傲气,反而忽略了他的长相。 这是个什么人?居然胆大包天藏在这儿? 玉仪后退了两步,刚要喊人,便见江廷白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无声摆了摆手,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示意有话要说。 “小姐?!” “没什么。”玉仪淡淡朝外道:“一只耗子,这会儿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又对江廷白做了个口型,让等一下。走出门去,把紫鹃拉到外面门口,“你在这儿守着,有人来就喊一声。” 彩鹃不明所以,但还是郑重的点了点头。 玉仪再次折了回去,朝江廷白问道:“还是没有找到我表哥吗?” 江廷白摇摇头,“没有。” “如此看来,怕是有些不妙。”玉仪眉头微皱,说道:“我表哥心思单纯的很,这又是他第一次出远门,身边也没跟个人,没准被什么人哄骗了。” 江廷白不料两个人想到一块儿去了,闻言看了她一眼,顿了顿,方道:“我也正在担心此事,已经派人往可能的地方寻找,想来很快就有消息。” 玉仪道了谢,然后道:“想必公主府的人也该找来了,江公子不妨告知一下,人多总是多一份力,也好早点找到人。”又道:“如果江公子见到我表哥,请帮我转告他一句话。” 江廷白颔首道:“孔三小姐请说。” 玉仪沉默了片刻,抬头道:“聘为妻,奔为妾。”----表哥来苏州找自己,不能证明他有主见胆子大,反而恰恰说明,他没有信心能说服舅母,娶自己为妻。 千里迢迢跑来找人,不过是一时任性的赌气罢了。 自己不会就这么跟他走的,他也没办法改变婚事,想来冲动过后,应该明白自个儿该怎么做。有些事情逃避的了一时,却逃避不了一世,不论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最终还是会回到应有的轨迹。 江廷白原本还担心玉仪年幼,没准就糊涂动了心,现在看她想的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早先准备好相劝的话,反倒没了用处。 “江公子,这份人情我记下了。”玉仪没有再啰嗦废话,只是道:“若是今后有机会能帮得上忙,一定会竭尽全力。”转身掩了门,带着彩鹃一起出了院子。 “一只耗子?她居然说我是一只耗子?!”罗熙年的脸早就绿了,可惜被玉仪晾了大半天,憋到此刻才发泄出来,更是怒不可遏。 江廷白笑劝道:“不过是随口一说,孔三小姐又不知道六爷的身份。况且咱们在这儿,本来就有些不妥,人家也只是掩饰罢了。”当初罗熙年非要翻窗进来,说是要看人私奔的热闹,江廷白实在拦他不住,这才跟了进来。 其实说句“耗子”,罗熙年还只是微微不快,后来玉仪的完全无视,才是叫他更恼火的。从来别人对他,都是只有恭维巴结的、谄媚讨好的,即便是宫里的贵人见了,也都是可客客气气的。 今儿这样被人当做空气,还是头一回。 “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罗熙年一脸忿忿然,冷哼道:“亏得你没娶这样的女人,不然我就跟你绝交!” 江廷白笑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这小丫头也忒胆大了,见了生人也没个反应。”罗熙年想了想,又道:“你们俩是不是有点什么?不然怎么她一见了你,居然就不喊人了。” “我救过她一命。”江廷白解释道:“再说,我们也勉强算是亲戚。” “算了吧。”罗熙年一脸你们俩有问题的表情,“我说你怎么这般热心,原来不是为了帮我,而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啊。” 江廷白被他拿这事儿开玩笑多了,懒得再辩,只是笑劝:“六爷消消气,咱们还是早点出去吧。” “都是顾家那小子闹得!”罗熙年自持身份,觉得没必要跟个女子计较,但又憋了一口气,便把怒火都转到了顾明淳身上,“好好的,没事瞎跑个什么劲儿?!等我找到人,非得狠狠的揍他一顿,再把人押回京去,然后向公主府那边赔罪。” 江廷白有点哭笑不得,摇头道:“何至于此。” 欲动 上 夏日炎炎,蝉鸣声更是吵得人格外心烦。 玉仪托腮坐在窗边出神,面前放了一盏冰镇桂花甜汤,清澈晶莹的汤水,小小的金桂花瓣,看起来就十分的诱人。 “小姐,你最近怎么魂不守舍的?” 玉仪松了手,好笑道:“你说话也文绉绉的了。”说到这儿,不免又想起下落不明的顾明淳,----事情竟然闹成了这样,万一表哥有个三长两短,不说舅母如何痛恨自己,只怕外祖母也不会原谅。 再说自幼和表哥表姐一起长大,不管舅母存了什么私心,但表哥表姐待自己一片赤诚,又如何能不担心焦急?这个傻子,怎么会如此荒唐胡闹! 这么些天,公主府也该收到消息了吧。 此刻李氏正哭得死去活来,谁也劝不住,“淳哥儿,我的淳哥儿啊……”心里有万千懊悔,只要能找回儿子来,别说是娶外甥女儿,就是娶个丫头也不再拦着。 顾绍廉痛骂道:“这个混账东西!居然敢私自跑出去,连父母尊长都不顾了。”嘴上骂归骂,可自己只有这么一个独子,哪能不心痛?听苏州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说是儿子跑失好几天,难道说遭了什么不幸,要绝了顾家的后不成?想到此处,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豫康公主还不知道孙子走失,只当顾明淳仍在苏州,还在担心他冒冒失失的,没准儿会跑到孔家去找玉仪。前几日晕了过去,歇了好几天才缓过劲儿来,眼下因为担心孙子、外孙女,不由又是一顿胸闷,唤人道:“去,泡一壶枸杞槐花茶。” 木槿吩咐了小丫头,回来劝道:“不是已经派了人去接,多几日就回来了。” “明淳打小懂事听话,这般淘气还是头一遭。”豫康公主点点头,又道:“亏得国公爷家的小六也在苏州,不然岂不闹得人人皆知?那孩子虽然比别人胡闹一些,但办事还是稳妥的。” 木槿笑道:“照这么说,公主也就可以放心了。” 豫康公主不免又想到徐家,皱眉道:“夫人不愿意娶玉丫头做儿媳,这也罢了。”揉了揉胸口,“只是这徐家二小姐,我还是要亲眼瞧一瞧再说。” “公主慧眼如炬。”木槿抿嘴笑道:“一定能挑一个满意的孙媳妇。” 小丫头捧了槐花茶上来,豫康公主端起饮了一口,方道:“玉丫头的婚事,也得好好的挑一挑。嫁到别人家做媳妇,不比在我眼前,得找个人口简单家风好的人家,免得将来嫁过去受气。” “只要表小姐嫁回京城,有公主看着,谁家还敢难为不成?” 豫康公主摇头道:“你还年轻,哪里知道做人儿媳的难处?便是我,虽然不用日日侍奉公婆,但见了面,也一样不能恣意而为。”说着,叹了口气,“罢了,等空了再琢磨这些,只盼那罗小六办事利索一点,早些送淳哥儿回京。” 豫康公主口中的“罗小六”,眼下正在湖中画舫内喝着小酒,吃着小菜,身边还有美人亲自夹鱼,并且将鱼刺挑得干干净净的。 “不吃了。”罗熙年将筷子一拍,皱眉道:“这是什么做法?油腻腻的。” 琼姿有点手足无措,“爷……” “六爷还是坐下吧。”江廷白在旁边劝道:“这找人急也没用,再说了,顾公子若是有心要藏起来,哪里那么容易找到?” 罗熙年哼了一声,继而又笑,“也好,反正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六爷还在生气?”江廷白不免有点意外,好笑道:“要不然回头找到顾公子,让那孔三小姐赔个不是?” 他本是开玩笑的话,没想到罗熙年居然点了点头,一脸认真道:“那丫头要不说几句好话来听,我就把顾呆子扔到孔府去!嘿嘿,看她还敢不敢目中无人。” 一想起那天就来气,好像自己真的是一只耗子似的。 江廷白笑了笑,只觉得眼前这位有点闲得慌,居然跟个小姑娘闹情绪,自己可没这么多水磨功夫。不过也没放在心上,反倒即便找到人,也只是交给顾家,根本就不可能再见到孔三小姐。 即便罗熙年自己,也没料到真的会再见着玉仪。 日子不紧不慢,又晃晃悠悠的过去了几天。 一进入六月,天气热得更厉害了。 初二这天是阮氏生辰,她今年二十五岁,也算是个小小的整生日,因此来道贺的人家络绎不绝。这不比平常办花宴什么的,只邀请相熟的几家,既然来庆生的都是客,官宦、当地望族等等,甚至诸如姚家一类的商户,也派了人来送礼。 那些送礼的人,都是冲着孔知府的名头来的,----虽然他们都想拜见孔知府,只可惜不是人人都能见着,所以各家都去了女眷,好歹拜见一下孔老太太。 玉仪便是在这个时候,见到了姚家的人。 孔老太太收了礼,象征性的打了个招呼,笑道:“姚太太好。”虽然语气温和又不失礼数,但却甚为客套,还有一些上位者的俯视之意。 姚太太约摸四十出头的样子,圆圆脸,身上打扮甚是华丽,旁边站着一脸恭谨的姚四奶奶,装束也是一样透出富贵。 玉仪在外祖母家时,讲究的都是低调的奢华,除非场合需要,一般都会避开穿得如此惹眼,免得被人笑话一股暴发户气。眼下那位暴发户太太的目光,正在朝自己这边看来,虽然做得很自然,但是玉仪还是感应到了。 姚四奶奶不时的擦擦汗,实则也是打量个不停。 玉仪心里有些恼火,这算什么?买家提前来验货的?可是眼下也不便走开,只得静静的微笑端坐,假装没有看见。 玉薇正好坐在旁边,低声笑道:“三妹妹,你今儿的打扮可真是漂亮,来的人都只顾着看你了。”话里话外,都带着一股子羡慕嫉妒恨。 玉仪提高声调,问道:“二姐姐你说什么?” 惹得众人纷纷看了过来,都将目光转向了玉薇。 其实姚家的人打量玉仪,孔老太太也发现了,见状便道:“你们姐儿几个年轻,陪我们坐着也是闷,去找各家小姐说话吧。” ----即便玉仪不是最心爱的孙女,也不是谁都可以打量的。 姚太太这才收回目光,眼里含着一丝满意。 那孔三小姐穿得十分简单,上身一件鹅黄色交领短衣,外罩藕荷色对襟半袖,下穿一条柳绿色的碎花松绫裙子。不过却在细节处做足了文章,裙子尾摆绣了两道缠枝宝莲纹襕边,或含苞待放,或微微绽开,每一朵莲花都是栩栩如生。 再者头上装束,也是清清爽爽十分大方。 堕马髻、碧玉长钗,十分衬那张精致白净的小脸,仿若一瓣娇嫩的夏莲,明丽中又透着一股清新味儿。 最要紧的是,孔三小姐明明知道别人在打量,却能不动声色,还能婉转的找机会悄悄离开。-----既不显得失礼,同时避免了自己尴尬,姚家正需要这样沉得住气的儿媳,免得毛毛躁躁持不了家。 姚太太侧头看了一眼,姚四奶奶因为丢失了目标,目光闪烁不定,仿佛恨不得上前拉住孔三小姐。心下不免叹了口气,起身道:“方才打扰太夫人许久,我们也该出去了。” 孔老太太笑道:“恕我不周。”又唤吉祥,“去送送姚太太和姚四奶奶。” 玉仪又见到了梅丽卿、袁三小姐等人,江家来了好几位小姐,上次那一对姐妹花也来了。因为今儿人多,姚蕙娘没有像上次那样落单,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圈子,和几位小家碧玉一起说话。 玉仪心里一直记挂着顾明淳,哪有心思凑热闹?只跟梅、袁几位小姐打了招呼,便想找了机会溜走,反正人多的很,也不缺自己这一个。 “三妹妹。”玉薇笑盈盈走上来,今儿穿了一身银红色的妆花褙子,月白色的湖纱儒裙,衬得她越发娇艳如花。 玉仪和她来往很少,方才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印象中这个姐姐长得挺漂亮的,也很长袖善舞,但是三房本来就不得势,她又是庶女,平时根本没什么机会说话。 像今天这种场合,玉薇应该会努力发挥特长。 果不其然,玉薇很快就和几位小姐搭上了话。她为人伶俐,又很懂得猜人心思,再加上刻意奉承,一时间倒也笑语不断。 “原来三小姐在这儿。”阮氏的大丫头珍珠找了过来,笑道:“太太刚得了几匹新鲜料子,说是花色太亮,只合适小姐们穿出去,所以叫我来找人过去呢。” 有什么稀罕的料子,要赶在这忙乱不堪的时候去看?玉仪觉得纳罕,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微笑道:“好,这就去。” 珍珠又道:“三小姐先走,我去找找四小姐和五小姐。” 袁三小姐抱怨道:“我们才来,你怎么又要走了?” “人家去去就回,急什么?”梅丽卿抿嘴儿一笑,然后道:“你快去吧,免得你们太太等急了。” 玉仪见她善解人意,不由感激一笑,便道:“好姐姐,你们先说着话。”言毕,领着彩鹃离开了热闹的人群。 玉薇继续跟众人说笑着,只是心思却不在了。 照说今儿阮氏是寿星,即便暂时偷一天懒,把安排人事的责任交给别人,但也肯定不会闲着,那么多的太太奶奶,光是一一见礼就够忙乱的了。 这个时候专门去看料子,何其古怪。 玉薇不由想到了那个传言,自从这个妹妹从京城回来后,姚家便经常来见阮氏,赵荣家的侄儿又说了那一番话。自己的生母还猜测过,姚家是不是看上了三小姐,因为觉得这亲儿几乎不能成,说说便也就撂过去了。 可是先前姚太太的目光,还有姚四奶奶的不安打量,似乎都在透露这什么信息,难道说姨娘的那个猜测是真的? 若是真的,那么二太太会不会…… 以玉薇的出身来说,姚家的这门亲事不算太差,至少有钱,听说准备娶亲的还是一个嫡子。若是能嫁过去做少奶奶,没准还能掌管姚家,再也不用为没穿戴而发愁,最重要的是不用看人脸色。 嫡母对自己恨之入骨,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收拾呢。 眼前有一丝希望,是不是应该去搏一搏? 如果自己猜错,顶多也就是白走一趟罢了。如果自己猜对,那么以自己的姿色,应该有几分把握。即便中间出了岔子,最糟也不过就是到姚家做妾,终归也是不愁吃穿的富贵妾,总比被嫡母胡乱配了人要好。 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玉薇有些犹豫不定,心口一阵“咚咚”乱跳。 欲动 下 从孔府的后花园到阮氏住处,需要绕好一大段路。 玉薇下定决心,准备先上前把玉仪调开再说,谁知追上去却不见人影儿,----她还不知道,方才玉仪被人撞了,正好“崴”了脚,又从小路回了自己住处。 玉薇连丫头也没敢带,心里七上八下。一面安慰自己是想多了,一面又期望发生点什么,谁知惴惴走了半路,连个丫头都没有撞见。 难道二太太真是让人去看料子的? 玉薇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有点失望起来。 自己的命怎么会这么苦?托生在姨娘肚子里也就算了,还是招嫡母怨恨的姨娘,任凭自己如何讨好嫡母,一样不遭待见。 哪怕是二房的闷嘴葫芦玉清,日子也要好过一些。 姚家这样的亲事,玉仪避瘟疫一样的避开,自己想上赶着去,却还没有机会。庶子屋里的婢生女,说起来是孔府的二小姐,实则就比丫头强那么一点点,不……,连那些大丫头都比不上。 生得花容月貌又如何?除了更遭嫡母嫉恨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今后也不知道是嫁个破落户,还是卖给别人做妾,又或者面上看着好,丈夫却是个扶不上墙的,甚至吃喝嫖赌样样都沾。 以嫡母对自己的态度来看,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好亲事等着。 玉薇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觉得这十几年过得煎熬。方才忍住羞愧跑上来,期盼能够凭借美色改变自己的命运,此刻全都化作了伤心,眼泪也簌簌落了下来。 “啊!”玉薇突然一声尖叫,身后不知什么人用力一推,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就被那道力带到了池塘里,溅起一簇雪白的水花! “阮氏要杀了嫡女?!” 这是玉薇落水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心中后悔不已。 流霞院,阮氏住的正房院子里。 玉娇正在忙着翻翻捡捡,一会拣起一匹烟云罗,一会又翻出一幅霞影纱,爱不释手道:“这几个颜色都不错,做裙子是最好的了。” 阮氏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团纹褙子,挽了牡丹髻,金钗也比平日多戴了几支,很有几分喜庆过生的味道。朝旁边的姚太太、姚四奶奶一笑,“我这丫头就是淘气,让你们见笑了。”又斥玉娇,“还不斯文些坐下。” 姚太太笑道:“夫人过谦了,像娇姐儿这样活泼的才讨人喜欢呢。” 姚四奶奶一向爱附和婆婆,赶忙道:“太太说的没错。”又道:“要不是五小姐年纪小了些,这般好的模样人品,咱们也想赶紧讨回家……” “怎么三小姐人还没来?”阮氏不动声色打断了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何身份,真是什么话都敢说,给她几分颜色,还想开染坊了不成? 在她看来,自己的女儿如同金珠银珠一般宝贵,岂能下嫁商贾人家?即便只是一句玩笑话,也不能随便乱开。 玉清坐在旁边,今儿的气氛一直很古怪,----姚太太特意送了几匹稀罕料子,虽然不平常,但也不至于赶在这会儿让人来挑,过了今天什么时候不行?再看嫡母和姚太太等人的神色,分明就是在等三姐姐的,心里十分不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好了!”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跑来,“太太,出事了!” 阮氏和姚太太彼此对望一眼,仿佛彼此有默契似的。 珍珠上前斥道:“有话好好说!” 那小丫头脸色苍白,结巴道:“二小姐……,二小姐掉到水里头去了。亏得有个什么姚公子看见,这才、才把二小姐救了上来,这会儿还没醒呢。”“ “二姐姐掉水里了?” “二小姐?!”阮氏豁然站起身来,眉头蹙起,“走,过去看看。”回头瞪了玉娇一眼,“你给我站住,哪儿也不许去!少凑热闹。” 孔府二小姐在池塘边喂鱼,不慎失足跌落池中,正巧姚家五少爷听见惊呼,这才成功将人救了上来。 一段活生生英雄救美的“佳话”,很快在孔府中传开。 尽管这段故事漏洞百出,----孔二小姐在自家喂鱼,怎么会那么不小心?身边的人又去了哪儿?姚家五少爷怎么会出现在后院?又是怎么具体操作将人救了?虽然有不少的疑问,但是众人都识趣的没有追问。 只是当时的场面可以想象,一个娇滴滴的小姐,被人从池塘里捞了出来,肯定是浑身湿透、曲线毕露,还跟一个陌生男子搂搂抱抱,委实让人遐想连篇。 不管怎么说,孔、姚两家怕是要结亲了。 面对此事,孔府上下反应各异。 孔二小姐现在昏迷当中,暂且不论,她的姨娘却是暗地里念了声佛,三太太则是意外加上震惊恼怒,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憋屈。 孔老太太知道以后,与大太太道:“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真是叫人看笑话!” 因为这件事,孔府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小姐嫁出去,否则的话,玉薇还有谁肯要?将来还怎么做人?只有把亲事一办,才能借机掩饰一下。 大太太手上拿着佛珠,低声道:“听说当时原本该去的,是三丫头。”接着,便将事情起因原委说了一遍,末了一笑,“谁料那么巧,三丫头居然刚好崴了脚。” 孔老太太活到这把岁数,什么事没有见过?略一思量,便察觉出了其中的蹊跷。 “老二媳妇居然打这样的主意?!”孔老太太吃惊之余,更多的是生气,“姚家到底给了她什么好处,连脸面都不要了!三丫头若真是嫁到姚家去,对承武他们几个有什么好处?她自个儿也不想想,还有一个亲闺女在后头,落个薄待嫡女的名声,将来谁还敢娶她的女儿?!” 大太太不无得意,鄙夷道:“在家就是一个姨娘养的,能有多大见识?” 对于孔老太太来说,长子、次子都是自己生的,一样的疼。大少爷虽然是长孙,但却是庶出,且又隔了一层,不如次子来的亲近。这些年,老太太逐渐更加看重二房,这让大太太心急如焚,巴不得阮氏出点岔子。 庶子承章年初就十七岁了,只等一娶了媳妇,长房也就有了能立起来的人,这个时侯阮氏出错越多越好,以便今后把管家之权夺回来。 孔老太太静默了许久,方道:“三丫头倒是个聪明的。” “是啊,的确有几分小聪明。”大太太心里不悦,面上却不显,叹道:“只可惜,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她却不想,自己的女儿千好万好,但没了爹,说起亲来只怕比没娘的还要糟。 “三丫头的婚事,咱们也得帮着留心一点。”孔老太太琢磨了片刻,道:“不说什么豪门世家,但也不能太辱没了。以三丫头的身份,攀一门好亲事还是不难,她若是嫁得好了,对咱们家也能有几分帮助。” 孔老太太眼里的好亲事,大约只要门第高、权势大就足矣,和豫康公主想的人口简单、夫婿老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大太太分析道:“嫁回公主府怕是不能够了。” “也不一定要那样高贵。”孔老太太不以为然,“京城里有的是权贵人家,只要公主没忘了这个外孙女,肯拉一把,说门好亲事应该不难。”又道:“若是能把你公公调到京城,那就更加好了。” 把公公调到京城?大太太心思一动,若是那样自己和女儿也要跟过去,到时候京城里达官贵人遍地,女儿是不是也能嫁得更好一些?想到这儿,心下有点暗自庆幸,还好当初那件事没成…… 怎么会弄错了人?! 阮氏又气又怒,----这个计策虽然没太大含金量,但是一旦成功,就足以把嫡女吃得死死的,想不嫁姚家都不行。 到时候,不光家里的这些人没法阻拦,就算豫康公主府知道了,也要脸面,只能顺势让外孙女出嫁,不然将来只会更糟。 眼看就要到手的一万两银子,如今七千悬空,还留下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这件事闹了出来,已经打草惊蛇,下回想再施计也不那么容易。说不定,公主府那边会闻风而动,立马另外订一门亲事,自己的算盘就全落了空。 不过,此刻的豫康公主府早乱套了。 尽管顾绍廉一直瞒着消息,但豫康公主才是公主府的主人,没过几天,还是知道了孙子走失一事。豫康公主闻讯气得不行,差点没再犯病晕过去,哪里还顾得上给玉仪找亲事?外孙女虽然亲,但孙子却是更亲更重要,何况孙子眼下生死未卜,豫康公主急得寝食难安,人都瘦了一圈。 “太太?”珍珠的声音在外响起,问道:“前面宴席快开了,老太太让人吉祥过来传话,请太太快点过去。” 这个生辰,实在叫人过得窝火。 阮氏虽然生气,但也知道这种场合知道耽搁不得,不然本就看笑话的人们,越发笑嘲笑孔府了。到时候老太太肯定生气,自己这个主持中馈的儿媳也不好过,因此略收拾了一番,便领着人出了房门。 玉仪既然脚“崴”了,自然不会在席。 阮氏心里冷哼一声,----心里却是疑惑,怎么会脚“崴”得那么巧?难不成有人走露了什么风声?要不然,那丫头岂不是成精了。 玉仪倒是没有成精,当时虽然觉得奇怪,但也不可能预见姚五爷会出现,----毕竟自己和姚家素无来往,两人连面都没有见过,要说有私情未免太过牵强。故而只是留了一个心眼儿,打算找个地方坐坐避开,反正也没什么要事,回头找个借口便是了。 谁知道刚走到连廊口,就撞上了急匆匆的碧如,还被一碗冰镇酸梅汤泼了一身,没法子只好回去换衣服。 哪里料到衣服还没换完,便听说前面出事了。 彩鹃露出后怕的神色,小声道:“亏得小姐今儿运气好,没有去,不然可就中了太太的圈套了。” 运气好?玉仪笑了笑,摇摇头。 彩鹃怔了一下,“难道说,碧如……” 碧如自打来了锦绣堂,自知不会招人待见,从来不跟别人争功抢光,只是默默的做着针线活。今儿偏生那么巧,突然想起来要端酸梅汤了,还惦记着给小姐送去,又笨手笨脚的泼了人一身。 这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的巧合? 玉仪看着彩鹃,郑重道:“你记住,今儿是我自己崴的脚。” 彩鹃立马反应过来,“我知道了。” 不管碧如出于什么心理,才跑来通风报信,总归是帮了自己大忙,不然可就称了阮氏的心了。可惜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更保不了别人,----若是让阮氏知道,是碧如有心撞倒自己,那她在孔家也就呆不长了。 彩鹃问道:“要不要叫她进来说话?或者,给个赏封?” “不必。”玉仪摆摆手,----碧如冒了那么大的风险,难道只是求几两银子?她所求之事必然不简单,否则这么做不值得。略想了想,吩咐道:“你去告诉碧如,今儿我不小心崴了脚,让她做几双软和的鞋子来穿。”加重了语气,认真道:“只要做的好、用了心,我是不会忘记的。 “小姐!”方嬷嬷探听了外面的消息,急匆匆进来,“姚家已经开口了,说是过几天择吉日过来下聘。” “太好了!”彩鹃欢喜道:“那小姐就不用嫁到姚家了,对吧?” 不提亲行吗?虽说是姚五爷救了孔二小姐,可是有了肌肤之亲,不娶便是要逼死人家姑娘,那孔府也就得罪大了。 玉仪没太多高兴,只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没了姚家,鬼知道还会不会有张家、李家、王家,眼下表哥又走失了,外祖母只怕也顾不上自己,将来仍然是个未知数。 况且还有表哥的事悬着,叫人整天提心吊胆。 倒是玉薇,她若是顺利嫁到姚家去的话,就再也不用整天寒酸可怜的过日子,算不算是得偿所愿?至少,她不是被人逼的。 玉薇醒来以后,说得第一句话便是,“三妹妹的耳坠子掉了,我去找她,没想到出了这样的意外……”呜呜咽咽,又是哭得一阵梨花带雨。 自己何时掉过什么坠子?她分明是知道自己不会拆穿,且拆穿也没有用,才敢这样漫天大话撒谎。 方嬷嬷恼道:“阮氏好生恶毒龌龊的心思,亏得小姐侥幸逃过。” “姚家的事,已经跟咱们没关系了。”玉仪心绪不平,不愿再说些没用的八卦,静了静心,开口道:“嬷嬷,还有一件大事我没告诉你。” 尘缘 上 三天后,姚家让人来孔府下聘礼。 玉薇是三房的小姐,来人只在老太太那儿请了安,便带着礼单去了三房,具体怎么跟三太太交涉不得而知。 大太太起先还存了看笑话的心思,一则阮氏身陷流言蜚语当中,惹得公婆猜忌,二则三太太吃了顿闷气,指不定怎么难为姚家的人呢。 可惜那姚家跟没娶过媳妇似的,明明玉薇才十四岁,过一、两年出嫁也不晚,却愣是把婚期定在了今年秋天,一副急哄哄的样子。 大太太这才心急如焚,收起幸灾乐祸的心思,急得团团转,----若是玉薇先出嫁,那玉华岂不是更显得没人要?再者论起年纪来,长房里还有一个庶出的大少爷,比二小姐大了一年,哪能让妹妹抢在前头? 这个人可真是丢不起! 原本大太太以为,三太太一贯最爱为难玉薇母女,此次玉薇捡了便宜,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嫁得太顺心。谁知道三太太竟然答应了姚家的婚期,惹得大太太暗骂,“谁家嫁女儿不矜持一点,她倒好,三个月就嫁女儿!也不知道收了多少钱,就这么痛快的把女儿给卖了!” 可惜骂归骂,急得还是大太太自个儿。 不说嫁人,至少也要先给玉华订一门亲。 玉华的婚事有点难办,大太太挑来选去都不满意,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江家,那可是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不过江家公子多,太太太觉得这个有这个的好,那个有那个的不错,一时犹豫不定到底选哪一个。 幸好庶子的婚事不用上心,找个差不多的小姐,只要脾性软和、听话就行,若是嫁妆再丰厚点就更好了。也不知道大太太怎么搭上的线,竟然拉上了梅夫人,最后两人一合计,一个庶子一个庶女,正在凑在一起配成夫妻。 孔家大少爷承章的婚事,很快提上日程。 消息传开,玉仪闻讯不由微微吃惊,“照这么说,梅大小姐要做我的大嫂了?” 梅家的大小姐闺名丽卿,正是长得有点像明芝的那位,以她同知家庶女的身份,嫁给知府家的庶出孙子,倒显得有些高攀了。 不过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这也是人之常情。 对于自己的大堂兄,玉仪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一个白净斯文的少年,话不多,很符合他庶子的身份。再加上承章已经十五岁了,不便在内院厮混,玉仪回来这么久,拢共说得话不超过三句,还不如未来大嫂熟悉呢。 方嬷嬷笑道:“小姐有大嫂也好,只怕太太也就少盯着这边了。” 古时男子成家便意味着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承章虽然是庶出,但胜在年纪大已经成年,承文、承武几个虽然出身好一点,但还都是小孩子,----况且在老太太的心里,明显大太太比阮氏来的亲近,只是不知孔老太爷如何作想,感情天平更倾向哪一边。 孔家长房和二房的嫡支之争,肯定不可避免。 如果阮氏把大部分心思都用在了这上头,那么对玉仪的关注肯定会减少,这是方嬷嬷乐见其成的,巴不得两房斗得越厉害越好。 姚家解决的异常轻松,玉仪一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如今战局又添了新势力,更加混乱了。如果长房吸引走阮氏大部分目光,自己是不是可以更松一口气? 方嬷嬷高兴没多久,又发愁,“大少爷也真是的,到底藏到哪儿去了?不知道公主府如今是什么样子,只怕公主都急坏了。” 玉仪想起表哥顾明淳,也是满心担忧,“不知道表哥怎么样了。” 阮氏的卧房里,丫头们已经被摒退的干干净净。 “二夫人。”姚太太叹了口气,“看来是我们家没那个福气,高攀不了三小姐。只是如今除了这样的事,没办法,也只能娶你们家二小姐进门了。” 阮氏脸色难看,但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其实娶二小姐,一样是我们姚家高攀。”姚太太自谦了一句,又道:“上次那三千两银子,二夫人只管收好,将来好替二小姐添点嫁妆。不过今年秋天皇商名额一事,还请二夫人帮忙多周旋,若是事成,我们家自当另备谢礼。” 这份谢礼是多少没说,但显然不是先前要补的七千两。 其实对于娶孔家三小姐,姚家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况且他们希望的重点,是借联姻夺下皇商名额之事。苏州有钱的不止姚家,想要更近一层,联姻当然是个好法子。只要能把事办成了,娶个庶女也不是不能接受。 官商间何止天壤之别,能娶官宦人家的庶女的确也是高攀。 孔知府正面临着政绩考察,能不能留苏州还是个悬念,姚家只要争取到了皇商的名额,把生意做大了就行。至于将来是孔知府,还是赵钱孙李,左右都是一样的孝敬,反而倒是次要的了。 阮氏淡淡道:“那我尽力吧。” “二夫人是个难得的伶俐人,一定能让我们家得偿所愿。”姚太太微微一笑,语气里透出些许坚持,仿佛在暗示阮氏,若是办不成便得不到好处。 阮氏忍了许久,方才平息心中的怒火。 等人走了,赵荣家的劝道:“也不怪姚太太生气,谁家三千两银子娶个庶女?况且三老爷就是庶出……” “闭嘴!”阮氏呵斥道。 赵荣家的一脸讪讪,没敢搭腔也没敢退出去。 最近事事不顺心,阮氏冷笑道:“想来我们三丫头眼界高,看不上商贾人家,将来我就成全她,给她找个高门大户出嫁。”顿了顿,“可别再把脚崴了才是。” 赵荣家的忙道:“下次一定看好了。”看着阮氏的脸色,小声道:“只是公主府那边会不会……” “那就看谁动作快了。”阮氏轻声一笑,“三丫头如今还不到十三岁,大约公主府的人也不急,总想着还早吧。” 赵荣家的笑道:“咱们先把亲事定下,再慢慢来。”又问:“方才姚太太的意思,似乎不愿把剩下的七千两出完?” 阮氏哧的一笑,“你真当孔家的姑娘那么值钱呐?这一万两里头,至少有五千两是因为公主府的缘故。姚家想做皇商,就得跟京里的贵人打交道,若是有个媳妇是公主的外孙女,那今后行事多便利?” “也对。”赵荣家的点点头,“二小姐只是庶子膝下的庶女,生母又是个丫头,即便是托生在咱们家,花个五百两银子娶回去也不亏了。” 阮氏惋惜道:“如今姚家退而求其次,当然不肯大出血了。” “太太,潘姨娘来了。” 阮氏止住话头,淡声道:“让她进来。” 潘姨娘穿了一件桃红色的刻丝褙子,身形还不大显,配着头上碧莹莹的翡翠首饰,整个人显得格外娇艳。因有了身孕,进门便只略福了福,然后道:“太太,婢妾有件事想请太太示下。” 赵荣家的见她这妖娆的打扮,低声嘟哝了一句,“妖精!” 阮氏却是无动于衷,只问,“什么事?” “前儿我托人算了一卦。”潘姨娘将手抚在肚子上,十分轻柔,“说是我这一胎,跟属羊的人有些忌讳,正巧我屋里的荷花是属羊的,所以想请太太给她派个别的差事。” 孔府的姨娘有两个三等丫头,荷花便是阮氏指给潘姨娘的。 赵荣家的道:“姨娘且安生些吧,哪里那么多讲究?” “不是讲究。”潘姨娘便一脸怯怯模样,小声道:“我也是为孩子着想……,怕有了什么相冲,这才来找太太。” 不过是仗着自己有孕,就敢公然撵自己的人了!阮氏心里冷笑不止,开口道:“好啊,那就找个人跟荷花换换。” “不、不用了。”潘姨娘忙道:“有槐花就够了。” 阮氏笑道:“那怎么行?姨娘现在可是双身子的人。”朝赵荣家的道:“你去,从三等丫头里找几个不属羊的出来。”语音略顿,“让潘姨娘慢慢儿挑。” 赵荣家的办事效率极高,很快领了四个丫头进来。 虽说都是做三等丫头,可是姨娘身边的丫头,和太太身边的丫头,完全没有丝毫可比性。四个丫头全都低着脑袋,仿佛都没睡醒似的,生怕做错一个什么动作,让潘姨娘看上挑走了。 潘姨娘来来回回看了半天,陪笑道:“个个都好,我实在是挑不出来。”又道:“其实我那儿有槐花真的够了。” “那我给姨娘选一个。”阮氏哪肯罢手?仔细斟酌了一番,最后目光停留在一个穿绿比甲的丫头身上,“就你吧,往后改名叫桂花。” 桂花一脸垂头丧气,其余三个皆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潘姨娘又说了几句闲话,便领了桂花走了。 赵荣家的啐道:“呸!自己也不过是个丫头,还会挑三拣四了。”又奉承道:“还是太太厉害,她敢送走张三,咱就立马补一个李四。” 阮氏嘲笑道:“叫她敢在我跟前耍花样!”忽而一愣,“我怎么觉得,这里头好像有什么古怪似的?你给我盯紧点,别让她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赵荣家的知道主母心情不好,最近几天看什么都疑神疑鬼的,也不说破,只是笑着应道:“太太放心吧,有我看着呢。” 大太太雷厉风行,把庶子承章的婚期定在了八月,恰恰比玉薇早十天,----一则是不想落在三房后面,二则庶子早点娶媳妇,也就早点能跟二房竞争。要知道,大太太前年就把承章算在了自己名下,等得就是这一天。 至于玉薇,先是受了惊吓养病,继而是躲在屋里绣嫁妆,自那天后再也没出来过。 这日问棋在外头听了闲话,回来笑道:“听说三太太只肯出三百两银子嫁妆,这还是三老爷好说歹说,为了三房的体面,才又加了一百两银子。” 玉仪问道:“姚家不是挺有钱的,出了多少聘礼?” “六百两。”问棋比划着,笑道:“这种事从来都是水涨船高,聘礼和嫁妆总得差不多才行,所以三老爷才下不来台,听说三房为这事都吵了好几天了。” 玉薇的日子不好过吧。 玉仪摇了摇头,反正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再说只要熬过这几天,往后就是姚家的媳妇了。可惜她还有个姨娘在,少不得还是要受嫡母拿捏,也不知道婆婆小姑如何,那个姚太太、姚四奶奶,还有姚家小姐蕙娘,看起来都不是好糊弄的。 要是姚五爷肯向着媳妇一点,或许日子会稍微好过一些。 问棋又笑,“听说上次汪妈妈的小儿子成亲,还花了一百两呢。” “汪妈妈家这般有钱?”彩鹃吃惊道:“不过是一个仆妇,就算有些体面,太太们再赏一点,也不至于这般铺张吧。” “谁知道呢。”问棋撇撇嘴,“指不定东家借、西家挪,打肿脸充胖子呢。” “好了,就你嘴碎。”玉仪打住她们俩的议论,吩咐道:“彩鹃,你去找两样不大用的首饰出来,我拿去给二姐姐添个妆。” 彩鹃嘟哝道:“小姐还管她?也不见二小姐平日有多好。” “叫你去就去。”玉仪笑斥道:“再说不管她出于什么想法,又得了什么好处,终归是替我解了围。”底下没说的是,古代的女子活着都不容易,玉薇跟自己也没过节,多给她添一点压箱钱,将来手头也周转一些。 只当是结一个善缘吧。 一支赤金嵌玛瑙的灵芝头长钗,一对鎏金的缠丝银镯子,另外还有一对小小的翡翠耳坠,虽然个头不大,但是绿得十分鲜艳通透。 玉薇飞快的估算了一下,加一起少说也值六、七十两银子。 “这……”玉薇心情有些复杂,----得知自己要嫁进姚家后,先是欢喜得意,继而又觉得玉仪有些傻,放着这么好的亲事不要,去攀那些虚名儿。 甚至暗暗想过,玉仪说不定正在偷偷后悔呢。 没想到她这么大方,还来给自己添妆,并且出手如此大方,----难道是看自己要嫁进姚家了,所以赶来巴结?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便被否定了,人家要是稀罕的话,早就自己嫁过去了。 “二姐姐拿着吧。”玉仪微笑道:“常听长辈们说,给别人儿媳都是艰难的,若是手头上没有东西,办事也不方便。况且二姐姐今后做了媳妇,少不得要人情走动,多一点头面首饰总是好的。” 玉薇突然鼻子酸酸的,勉强笑道:“除了姨娘,从没有人如同三妹妹这般心善,连我这样身份的人,也肯……”有些哽咽,又道:“三妹妹喜欢什么花样子,我给你做双鞋子穿吧?” “算了。”玉仪笑道:“你绣自个儿的嫁妆还忙不完呢。” “呸!”玉薇立即红了脸,啐道:“你现在说我,以后自己还不是一样……”突然想到了二太太,顿了顿方道:“三妹妹是个金贵的人,将来一定比我嫁得好。” 玉仪不愿多说这个话题,况且她与玉薇本来也不熟,于是笑道:“看二姐姐一脸满意的样子,想必那个姚五爷长得不错吧。” “我不记得了。”玉薇的脸更红了,低头忸怩了一阵,方才小声道:“其实……,也还算不错了。” 玉仪笑道:“恭喜姐姐了,以后一准生个漂亮的小侄儿。” “啊呀!”玉薇脸红似血,羞赧道:“这种话你都敢说?!也不害臊!”因为彼此亲近了不少,还轻轻的戳了玉仪一下。 玉仪却在感叹,不过是十四、五岁初中生的年纪,很快就要为人(河蟹)妻、为人母,实在有些太早了。而且古代医疗条件不好,但愿玉薇顺顺利利的,一举得男,免得为了生儿子不停怀孕,还要饱受婆家的气。 罢了,在这儿替别人担心,自己的将来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玉仪稍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刚回到房中,就见方嬷嬷急匆匆迎上来,低声道:“小姐,有大少爷的下落了。” “啊?!”玉仪赶忙跟了进去,让彩鹃留在门口守着,连连问道:“是在哪儿找着的人?表哥现在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方嬷嬷指了一个年轻媳妇,“你来说。” 玉仪一看,是外祖母给自己陪来的一房下人,她丈夫唤做曹礼,大儿子曹龙将来要娶彩鹃。如果没有意外,今后一辈子都要跟着自己过了。 曹礼家的忙道:“前儿我家虎子有点不好,吃了药也不大见效,听说三法观的香火很是灵验,就特意跑去求个平安。上完香刚要回去,远远的瞧见一个人像大少爷,因为小姐交代不要声张,也没敢立即跟过去。” 玉仪问道:“后来呢?” “我拿了点碎银子,问了道观里的一个小道士。” “弄清楚了?”玉仪提着心,问道:“真的是大少爷吗?” “是。”曹礼家的有点吞吞吐吐,仿佛有什么隐情似的,脸带难色,“的确是大少爷没错,只是大少爷他……” 这么吊人胃口,玉仪实在有点受不了了,急道:“到底怎么了?说啊!” 曹礼家咽了咽口水,回道:“大少爷他……,出家了。” 噗…… 玉仪只觉一口气没收回来,差点噎得心肌梗塞,吓得方嬷嬷赶忙上前扶住她,半晌才缓过劲来,摆手道:“我没事。”深吸了一口气,“快去,找书大奶奶过来说话。” 尘缘 下 玉仪被雷到了。 不,准确的说是感觉被雷劈焦了。 自己在这边心急如焚,整天吃不好、睡不香的担心,顾大少爷倒好,居然玩起了出家的把戏。这要搁在现代,起码可以上天涯娱乐头条,甚至占据各大门户网站的娱乐版首页,足够《知音》编一个中篇爱情故事。 嗯,标题和副标题如下: 权二代千里寻恋人,为情所困遁入空门。 ----狠心的妹子哟,你可听见了表哥真情的呼唤? 不是玉仪没心没肺,实在不相信顾明淳真的会出家。不然的话,怎么不找个寺庙先把头发剃光,偏偏找个道观,而且还是没穿道袍的记名弟子。 连头发都舍不得,更别说真的抛弃红尘了。 如同前世那些娇惯的少年,受到一点点挫折,就动不动寻死觅活要跳楼,甚至真的悲剧了,徒留下伤心无限的家人。 至于嘛,不就就是失个恋! 顾明淳的命不可谓不好,有个做公主的亲祖母,父亲是高层京官,母亲也是出身官宦人家,又是家里的独子,将来的人生一片光明。这辈子不需要有任何作为,只要本本分分守成,就有花不完的银子,睡不完的大小漂亮老婆,呼奴唤婢、锦衣玉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如果玉仪是他,只怕做梦都要笑醒。 假如这事儿不摊在玉仪头上,只怕还要遐想下去。不过既然是女主角,自然就要做主角该做的事,贺婉贞来了后,便紧着将事情说了一遍。 贺婉贞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没事。”玉仪微笑道:“依我看,表哥不过是一时赌气而已。”有些话,当着外人不方便说,只道:“找人劝劝他就好了。” ----不过是鸵鸟心态,无法面对就把自己藏了起来。 贺婉贞发愁道:“我们都是外人,估摸不好劝。” 玉仪可没打算亲自去,自己眼下已经是如履薄冰,再踏错一步,很有可能会万劫不复,敛了笑容道:“让白大爷给我表哥捎一句话,如果他执意要在苏州出家,那以后等我嫁人了,就带着相公孩子一起去看望他。” “你呀!真是个促狭鬼。”贺婉贞忍俊不禁,笑了好一阵,“人家为你伤透了心,你还说这种话?好没良心。” 没良心?到底是谁没良心? 如果表哥真的出家了,舅母肯定会把自己恨之入骨,舅舅、表姐也是一样,甚至外祖母也会怨恨自己。失去了外家的庇佑,自己可就真是无依无靠了,甚至连方嬷嬷等人都留不住,那还不任由阮氏捏扁搓圆? 不顾对方死活,难道还算得上是爱? 如果是,那也是被猪油蒙了心! 玉仪原先还在担心,生怕顾明淳出了什么事,盼着他平平安安回京,现在看他这般自暴自弃、不计后果,忍不住生出一丝怨怼。 难道他就不知道自己在牵挂,父母在担心,怎么会这般任性胡来?只是此时抱怨这些没用,于是道:“再拜托大白爷,这件事先别告诉顾家的人,等我表哥出了道观,再把人送过去便是。” “也好。”贺婉贞点点头,赞同道:“人多口杂,回去没准儿传得满城风雨。”甚至有可能,还会牵连到无辜的玉仪。 “大恩不言谢。”玉仪认真道:“这件事,就有劳贞姐姐了。” 贺婉贞颔首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去安排。” “道观?出家?”罗熙年愣了好一阵,突然大笑起来,“哈哈,我可真是服了这位了。”摇了摇头,“这主意,还真不是一般人想得出来。” 江廷白也是好笑,又把玉仪要捎带的那句话说了。 “她要带着相公孩子一起去?”罗熙年听了更是笑得不行,眼泪都快出来了,连连摆手道:“唉,我这次出来可真开了眼了。” 江廷白笑道:“这位孔三小姐,说话的确很有意思。” “哼。”罗熙年冷笑道:“她倒是干脆利落!” “走吧,早点办完事心净。”江廷白打断他的牢骚,吩咐小厮备了车马,为了防止顾明淳再跑掉,还让人提前守住三法观前后门。 相比第一次见面,顾明淳消瘦了不少,也不知道是道观的菜不合口味,还是因为相思而憔悴,就连眼里的神采都暗淡不少。 江廷白开门见山道:“还是叫你顾大公子吧。” 一见江、罗二人进门,顾明淳先是吃惊,继而反倒镇定下来,情知他们必定围合了三法观,点了点头,“随便叫吧。” 罗熙年恶狠狠道:“你这回再敢乱跑,我就打断你的腿!信不信?” 顾明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孔三小姐有句话要转告你。”江廷白在对面椅子坐下,再次重复了一遍。 顾明淳先是不可置信,继而脸色苍白,不死心问道:“三妹妹她……,真、真是这么说的?”又低头喃喃,“不……,不会的。”一想到玉仪真的会嫁给别人,心里就哽得难受,忍了又忍,才把鼻腔的酸意强行压住。 江廷白劝道:“所谓‘聘为妻,奔为妾’,这个道理顾公子不会不明白吧?若果顾公子真的有心,就应该回去说服高堂,再明媒正娶孔三小姐,而不是用这样的方法。”叹了口气,“你这样做,只会让孔三小姐陷入困境。” “我知道,可是……”顾明淳摇了摇头,“他们不会答应的,我们家不会……,徐家更不会……,我、我没有办法。” “公主府的人已经到了苏州。”江廷白不是婆婆妈妈的人,该说的都说了,听不听得进去,都与自己无关,“顾公子,收拾收拾跟我们走吧。” “三妹妹她……”顾明淳突然想起什么来,瞪大眼睛,看着江廷白问道:“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还让你来转告?难道……”想起玉仪说要嫁人,“难道说,三妹妹要嫁给你?” 江廷白听了啼笑皆非,忙道:“不是这样……” “怎么不是?!”罗熙年早在旁边不耐烦了,恼道:“人家江公子一表人才,又是出身名门望族,还能正儿八经的去提亲,怎么就不能娶你表妹了?再说了,他不娶还有六爷我呢,谁都比你强点!” 顾明淳分明知道他是在气自己,但还是噎得说不出话。 “快点跟我们走!”罗熙年一脚踏在椅子上,倾身向前,威胁道:“你要是死皮赖脸不动,或者又想半路逃跑,我就立马回京叫人去孔家提亲!以后带着……”他本想说以后带着孩子来看你,自己也觉得太离谱,只好改口,“反正你就等着哭吧!” “顾公子。”江廷白决定再多几句嘴,说道:“自从知道你出来,孔三小姐就日夜替你担心,我家嫂子去看她时,人都瘦了一圈。” 罗熙年回头看他,露出一副你撒谎也不脸红的表情。 “还有。”江廷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咳了咳,“方才孔三小姐还交代,千万不要先让顾家的人知道,让我们先把你送出道观,再去让顾家的人过来接,免得有什么流言传出,对你不利。”顿了顿,“孔三小姐如此体贴,难道你还忍心再让她担心吗?” 顾明淳抬起头,沉默了许久才道:“好,我跟你们走。” “明儿一早就走。” “嗯。”玉仪点了点头,将那方文犀照水墨拿了出来,递给贺婉贞道:“别的东西不方便,这个替我交给他吧。”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点淡淡的伤感。 前世里依稀有这样的记忆,年少轻狂,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做喜欢,却能为此可以奋不顾身,跌得浑身是伤。只可惜,那些美好的情感总是不会长久,如同流星划过生命的天空,如同烟花绽放出一刹那绚烂,最终转瞬即逝。 自己之于表哥,应该算得上是初恋了吧。 往事仍然历历在目,却只能成为记忆,成为翻过去的那一页。 贺婉贞将盒子一起收好,问道:“还有什么话要转告吗?” 玉仪犹豫了很久,最后道:“没有。” 既然今生都不能再见面,以后各自娶妻,各自嫁人,彼此都有自己的人生,又何必再留只言片语?不过徒留牵挂罢了。 只盼他平安回去,顺利娶亲生子安稳度过一生。 “文犀照水墨?!”罗熙年吃了一惊,抢过去仔细看了看,“这好像是我家老爷子得的那块吧?”又问顾明淳,“本来我想要的,结果你做了几首酸诗,老爷子一高兴就给你,是不是?” 顾明淳坐在船舱窗口边出神,闷闷的,一声不吭儿。 江廷白笑道:“这是孔三小姐给顾大公子的,你刨根究底做什么?” “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罗熙年在手里抛了抛,“既然又落回我的手里,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出去,嘿嘿……,这块破墨就是我的了。” “六爷……” “拿去吧。”顾明淳突然开了口,又对江廷白道:“我表妹这个人,面上看起来比谁都和善,其实最是牙尖嘴利,性子又强,凡事从不肯在旁人面前示弱。”语音有些哽咽,顿了顿,“只是她……,为人聪明又明事理,其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江廷白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说这些做什么。 “江公子。”顾明淳眼圈一红,认真道:“如果你真的……、真的要娶我表妹,一定记得待她好一点,千万莫要辜负了她。”说到此处,心口猛地一痛。 鬼使神差的,江廷白沉默片刻后,居然点头道:“好。” 罗熙年看着面前两人,一个似乎痛不欲生,一个仿佛接下重任,委实有些受不了这种气氛,拂袖起身道:“真是两个疯子!” ----往返千里,最终却连一面都没有见到。 顾明淳静静的望着江水,连江、罗二人几时走的都不知道,只见周遭景致正在缓缓移动,耳畔响起了哗哗的水流声音。 或许只有这样任性一回,今后才不会后悔,才不会觉得当初丝毫没有努力过,才不会对陌生的妻子心存芥蒂,以至于同床异梦。 唯有如此,才能过旁人眼里属于自己的人生。 风波 上 表哥真的走了。 玉仪总算放下了心,也松了一口气。独自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然后再把这一段记忆封存,安静的放在一个角落,再也不去触碰它。 “小姐……”问棋急匆匆跑进来,悄声道:“潘姨娘小产了。” “小产?”玉仪回神过来,心里算了算,“还不足三个月吧?”从上次端午节得知有身孕,眼下才六月初,刚过了一月就出事了。 难道自己高估了潘姨娘的战斗力? 问棋又道:“听说前几天太太给了一个丫头桂花,那桂花不太愿意,去了潘姨娘哪儿就不好使唤,似乎还吵过几回呢。”撇了撇嘴,“这不……,就出事了。” 不会吧,阮氏会这么的蠢? 且不说当日潘姨娘有孕,闹得人人皆知,便是阮氏真要做什么手脚,也不必弄得如此明显,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啊。 方嬷嬷也听说了消息,进来道:“这事儿,我瞧着里头有些古怪。”冷哼一声,“如若不然的话,那阮氏也就太蠢了。” 孔府又要不安宁了。 这是玉仪的第一反应,只是这场主母和姨娘的争斗中,不知道谁才是胜利者?如果是阮氏下的手,未免有点蠢,可如果潘姨娘有什么算计,以孩子来做牺牲,那简直就是愚不可及了。 可惜这种内宅的事,往往一下子都看不清楚。 玉仪吩咐道:“别管旁人的事,咱们只管守好自己的院子,别掺和到是非中去,免得沾了污水洗不掉。” 方嬷嬷点头道:“好,我这就去交待。”却没挪窝,叹道:“大少爷应该都出了苏州了吧,但愿路上顺顺利利的,也好叫公主少担一点心。” 玉仪微笑道:“会的,一定会的。” 正在说话间,突然前面隐隐传来一阵哭闹声,听声音的方向,似乎是从阮氏的正房传过来的。彩鹃赶忙出去打听,片刻后回来道:“是潘姨娘闹起来了,口口声声说是桂花误了她,说吃了桂花端的汤,结果没过多久就小产了。” 说桂花,不就等同于在指责阮氏吗? 难怪前面吵得如此厉害。 “老爷……,为我做主啊。”潘姨娘头发也散了,簪子也掉了,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伏在地上道:“婢妾真的不知道哪儿得罪了桂花,她……,她害我也罢了,怎么能对肚里的孩子下手?老爷……,那可是你的亲骨肉啊。” 孔仲庭看着眼前的一团糟,心里十分烦乱。 不由想起当初和顾氏新婚之时,那时自己刚刚中了举人,又娶了娇妻,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顾氏不仅出身十分高贵,并且貌美贤惠,从未端着公主女儿的架子对待自己,小夫妻俩如胶似漆,过了好几年蜜里调油的日子。 自己连着两次会试不中,顾氏也没说什么,仍然挑灯伴读、红袖添香,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后来顾氏怀孕了,便将陪嫁丫头给了自己做通房,结果双喜临门,几个月后通房也有了身孕,也就是后来的周姨娘。 那时候上头有父母遮风避雨,前面有大哥大嫂打理家业,自己是受宠的幼子,伴着娇妻美妾日子好不悠哉。谁知没过几年,顾氏病逝了,再接着大哥也亡故了,孔府顿时变得动摇不安。 大嫂整日哀伤不已,没有精力主持中馈,便建议母亲给自己续一房,顾氏去后的第二年,阮氏进门了。 嫡妻和继妻之间,不论容貌、性情还是出身,全都相去甚远。 当时自己尚在亡妻之痛中,并没有看上庶女出身的阮氏,然而阮氏虽样样比不得嫡妻,但却胜在温柔贤惠,一进门就把两个陪嫁丫头开了脸。且她命里宜男,一口气居然生下三个儿子,对孔家也算得上是有功,这才慢慢认同了她。 再后来母亲给了一个丫头,阮氏又买了一个丫头。 不过齐人之福也是有弊端的,再加上大哥去世,孔府的繁琐事压了下来,自己的课业也都荒废了。 直到如今,仍然只是一个举人老爷。 孔仲庭忍不住浮想联翩,如果顾氏还在的话,自己是不是已经苦读高中?甚至在公主府的提携下,妇唱夫随的去了京城任官?而不是现在这样,窝在苏州过着眼前鸡飞狗跳的日子。 潘姨娘从前是母亲身边的丫头,如今出了事,再者她当日有孕闹得那么大,自己少不了要受母亲一顿训斥。 一想到这儿,孔仲庭心里就越发烦躁起来。 潘姨娘还在呜呜咽咽的哭,一副不处置桂花誓不罢休的样子,哭得阮氏直皱眉,淡声道:“姨娘刚刚小产,也不知道保养一些,当心回头把自个儿哭坏了。” 自己的丫头,绝对不敢在没有命令下乱来,----说桂花在汤里做了手脚,这叫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信。鬼知道潘姨娘怎么瞎折腾,不小心弄掉了胎儿,反倒攀诬桂花,也就等于给自己泼了一盆污水! 真是叔可忍嫂也不能忍,阮氏不由怒了。 孔仲庭也看出阮氏有点激动,与平日不大相同,只是受害者是潘姨娘,不理解她怎么反倒一脸恼火?难道这事真的跟她无关?想着要去母亲那里应付,不免心烦意乱,挥手道:“行了,行了!叫人牙子把人领走就是了。” 出了这种家丑,难不成还要闹得满城皆知?当然是速战速决的好。 不过阮氏如何肯依? 若是让桂花认了,岂不等于在扇自己的嘴巴?等于告诉别人,自己见不得小妾怀孕生子,所以派人下了黑手。 容不得小妾的主母大有人在,要撵人、要让小妾不孕,手段也多得是,谁会蠢到这步田地?往后在苏州官宦女眷圈里,自己肯定会沦为一大笑柄。 “不行。”阮氏反对道:“这事儿得好好查清楚。” 潘姨娘立马哭道:“太太的意思……,难道是我自己吃错了东西?”呜呜咽咽,朝着孔仲庭磕了几个头,“老爷,难道我疯了不成?怎么会做那种傻事……” 阮氏忍了又忍,才把要发作的怒火压了下去。 孔仲庭膝下并不缺儿女,一个姨娘肚里的胎儿,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对他来说没了就没了。原本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知道阮氏还不肯领情,耐心用尽,不由恼火道:“你要查慢慢查!老太太那儿你自己去说!” 次日下午,孔老太太让阮氏过去说话。 为了一个姨娘,还真要审问自己不成?阮氏在路上平息了好久,方才神色如常,谁知进门才发现,太太小姐丫头婆子围了一屋子。 莫非有别的事?阮氏笑道:“这是做什么呢?大家都围在一处。” 孔老太太一身青金色的团纹大袄,衬着略微富态的体型,显得甚是雍容,正笑眯眯的跟孙女儿介绍,“这是杭绸里的雨过天青,这是烟霞织锦……”见阮氏进来,方才打住话头,笑道:“因为家里连着几件喜事,特意让宝庆祥送了些料子来。” 阮氏笑道:“老太太是要赏我们新衣服呢。” “瞧瞧,还能少了你当家太太的?”孔老太太打趣了一句,方道:“我想着除了预备章哥儿的喜事,再给二丫头一些做陪嫁,剩下的给她们姐妹几个裁衣裳。”又朝几个儿媳笑了笑,“放心,也有你们的。” 大太太先道:“我就不用了,没得浪费了好料子。” “看大嫂说的。”阮氏笑吟吟道:“章哥儿预备喜事,你还不裁几件新衣裳?好歹也要做婆婆了,别让新媳妇进门笑话。” 大太太淡淡道:“礼服早预备了。” 阮氏又笑,“你是章哥儿的母亲,这种时候多裁几件也使得。” 大太太的脸色有点难看,捻着佛珠笑道:“你呀,一准儿是自己想做心衣裳,又不好意思跟姑娘们争,偏生还把我拉进来。” ----什么母亲?要结婚的不过是一个庶子罢了。 三太太也笑道:“二嫂进门这么些年了,脸皮还是薄得很。” 孔家兄弟三个岁数相差不远,说起来,三太太比阮氏还要先过门,年纪上也要大几岁。从心理上来说,很难真的当做嫂嫂一样尊敬。 又因为如今阮氏主持中馈,长房、三房用钱都要从阮氏手里要,所以一旦有什么争执,大太太和三太太必定站一边,每回都是阮氏落了单。 当着老太太的面,阮氏不好多说什么。 玉娇却忍不住,讥讽道:“在这方面,母亲就是不如小婶婶啊。” 三太太自持身份,不便跟一个晚辈计较,只是冷笑,“娇姐儿这么伶牙俐齿,将来嫁人了,不知道多招婆家喜欢。” 阮氏不软不硬回道:“娇姐儿还小,不像二丫头马上就要嫁了。” 三太太闻言,一张圆脸顿时变成了球形。 玉仪一直坐在旁边没吭声儿,此时更是充耳不闻。 反正姚家的问题解决了,阮氏暂时还没顾得上惦记自己,表哥也顺利走了,自己只要做一块背景墙就好。哪怕她们吵得口水满天飞,顶多也就回去多洗把脸,脑残了才会开口,那不是没事找事嘛。 好在孔老太太不嫌麻烦,总算在适时的时候打断了,说道:“你们姐儿几个都先回去,回头裁缝再去量尺寸。” 玉仪无声无息跟了出去,在下台阶的时候,隐隐听到老太太问了一句,“听说潘姨娘小产了?这件事……”因不便走远,后面的渐渐低不可闻。 阮氏面含微笑站着,一脸恭谨听着孔老太太说话,反正早就做好准备,该听的听着就是,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是太太,她是姨娘,哪怕她生一百个儿子,也都得管你叫母亲。”孔老太太训斥了一通,好不容易才结束,末了道:“有些事,别太认真了。” 话里话外,都隐隐含着指责阮氏的意思。 阮氏没有去看妯娌们,想必各自的脸色都很精彩,只是应道:“儿媳明白,老太太说的很是。” “还有一件事。”孔老太太慢悠悠道:“今儿上午,潘姨娘过来求我给个恩典,说是情愿以后日日吃素、诵经念佛,做一个在家居士。” 阮氏有些惊讶,这是从何说起?潘姨娘居然想就此把尘缘断了。 孔老太太又道:“我想着,这也算是她的一份心意,以后吃斋念念佛,为家里人求个平安什么的,所以就准了。” 阮氏当然说不出什么反对意见,点头道:“那我给潘姨娘腾一间清净住处。” “另外……”孔老太太说了大半天,有些乏了,脸带倦意道:“那个什么桂花,赶紧叫人牙子领走,别留在家里,叫下人们没得乱嚼舌根。” 阮氏有些不愿意,“老太太……” “怎么?”孔老太太有些不悦,“眼看家里连着两件大喜事,你是当家主母,难道就不怕外人看笑话?”挥了挥手,“去吧!” “是。”阮氏把指甲嵌在了手心里,不用抬头看,也能想象得出妯娌们的得意,她生性要强,强咬着牙面含微笑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一直风平浪静。 到了八月,孔府先是要办大少爷承章的婚事。 大太太这次很是大方,居然给梅家下了八百两银子的聘礼,另外再出四百两银子办酒席,梅家那边则陪了一千两的嫁妆。 倒不是梅夫人对庶女大方,只是为攀一门好亲,将来也好给儿子们多个助力。再者梅丽卿虽是庶出,却是由梅家老太太养大的,出嫁前添了二百两银子嫁妆,这才凑成了一个整数。 以孔承章和梅丽卿的庶出身份,这场亲事也算热热闹闹了。 吉日定在八月初七,初六这天梅家的人过来铺房。 梅丽卿一共陪了二十四抬嫁妆,四个丫头,还有一房下人,嫁妆里还含了在城郊的一处田庄。据说梅老太太坚持要添上田庄,梅夫人还为此争了几句,后来还是梅同知出了面,这才把老娘和媳妇摆平。 承章性格有些腼腆,这一整天都差不多红着个脸,惹得众人笑话,说他比新娘子还要害羞,府里上下一派喜气洋洋。 假如阮氏是玉仪的亲娘,没这么多顾忌,说不定还要先去梅家打趣一番,好好的臊一臊未来大嫂。可惜如今这种状况,淘气的心思也只得想想罢了。 想到梅丽卿,玉仪不免又想起了明芝,想起了顾家和外祖母,还有明淳,不知道他成亲了没有,是不是已经做了新郎官了。 彩鹃见她情绪不高,却又猜不出为什么,只好问道:“小姐怎么了?” 玉仪摇头,“没事。” 彩鹃迟疑道:“小姐是不是听说江家的事了?” “什么江家的事?” “也没什么。”彩鹃有些后悔多嘴,不过又觉得没必要瞒着,犹豫了会儿才道:“听说,大太太打算把大小姐嫁到江家呢。” 玉仪一怔,“嫁给那个黑心小白脸?” 彩鹃忍不住一笑,“小姐起得都是什么名儿?”又摇了摇头,“大太太看中了两个人选,一个是江家七房的白大爷,一个是江家四房的喻二爷,听说还没定下来。” 玉仪对此没有太大兴趣,淡淡道:“爱嫁谁嫁谁。” “可是……”彩鹃吞吞吐吐,“依我看,江家白大爷对小姐挺好的,虽说那次他有些失礼……,但本性却是不坏。”略微停顿,“总比……,总比将来太太挑的要好。” 江廷白那次拉上自己制造误会,的确算不上君子所为,但是当时自己对于他来说只是个路人,难道还指望人家怜香惜玉?从后来的接触来看,江廷白还是一个比较有责任心的人,如果自己嫁给了他,应该会为自己挡风遮雨吧。 退一万步说,江廷白虽然不见得太好,但肯定会比阮氏找的强一些,相貌、身份、家世等等,也还算得上门当户对。 可是即便如此又能怎么样呢?古代尊崇的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玉仪懒得再去琢磨,况且江廷白又不是自己心中的米斯特•瑞,岔开话题问道:“对了,那次在假山里面,你有没有看清藏的那个人?” 彩鹃摇摇头,“没有。” 能让江廷白急得失去风度和理智的人,想来应该是一个大人物吧。 玉仪正在胡乱猜想,只见问棋从外面跑了进来,低声道:“刚出了一件喜事,说是暖衾姑娘有身孕了。” “又有了?!”玉仪嘴角抽了抽,实在有些佩服便宜爹的播种能力。 “嗯。”问棋点点头,“听说已经四个多月了。” 玉仪微微蹙眉,总觉得这件事听起来怎么有点怪异。 照理说一、两个月葵水不来,是个傻子也会怀疑自己怀孕没有吧。可是这位暖衾姑娘倒好,一直等到四个多月才被诊断出来,并且刚好赶在孔府娶孙媳妇的时候,真是好巧好巧,都巧到有点反常为妖了。 风波 下 孔仲庭有三个通房丫头,红袖、添香和暖衾,其中前两个是阮氏的陪嫁丫头,暖衾则是前年阮氏买的。在他如今的大、小老婆里面,暖衾既是最漂亮的那个,又是最年轻的那个,平日里自然也就最受宠爱。 现代不是有句话,叫做男人最爱十七岁嘛。 眼下得知暖衾有孕,孔仲庭更是宠之重之,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自己刚刚新婚那会儿,连走路都是轻飘飘的。 暖衾生就一双细长秀目,柳叶眉、樱桃唇,加上年轻皮肤水嫩白皙,正是那个时代标准的美人。因是在自己房里,便只松松的挽了一个髻儿,点了几处珠花,配着肉桂色的长袖褙子,透着说不出的娇软无力。 “你怎么不早点说?”孔仲庭嘴里埋怨,眼里却带着一缕欢喜之意。 暖衾因为骨架子小,衣服又穿得宽松,眼下仍然不是很显怀,温婉回道:“人家只是怕弄错了,想等日子长些稳当了再说。” “好。”孔仲庭点头道:“只要胎像稳当就好。” “老爷……”暖衾低着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你就说。”孔仲庭忙道:“想吃什么,或是想用什么,但凡不过分的都依你,回头就让太太给你办。” “前儿潘姐姐……”暖衾一脸惶恐不安,小声道:“婢妾头一次怀孕,心里免不了有些担心……” “没事的。”孔仲庭安抚道:“桂花已经撵走了。” “……”暖衾勉力一笑,见他完全没领会自己的意思,心中叹气,只得换了一个话题,“另外婢妾还听说了一件事,是关于三小姐的。” “哦,仪姐儿怎么了?” “仿佛听说……”暖衾一边打量着,一边在肚里斟酌着说辞,“那次端午节上,原本太太是要叫三小姐过去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换成了二小姐。” “有这事?” “是啊,太太怎么会无故叫二小姐去挑料子?”暖衾抚了抚胸口,做出一副后怕的样子,“老爷你说险不险,亏得三小姐没去,要是去了岂不是遇上那个无赖?三小姐是何等身份,岂能下嫁到姚家那种人家?没去真是万幸啊。” 孔仲庭冷哼道:“姚家的人当真下流,竟然敢打我们家的主意!” 暖衾又道:“也是奇怪,那姚五爷是怎么混到内院来的?多亏他没乱跑,不然冲撞了太太小姐们,那罪过可就大了。” 孔仲庭一怔,隐约听出点什么不对味儿来。 暖衾见好就收,又道:“最近家里总是这般不太平,婢妾的心也是七上八下的,偏生这孩子又赶上了,真是叫人担心。” 孔仲庭沉默了。 “老爷。”暖衾一副洁白小羊羔模样,可怜兮兮道:“婢妾会不会福气不够,也像潘姐姐那样?一想到这儿,婢妾就怕得连觉都睡不好。” 若说潘姨娘小产,孔仲庭没有怀疑过阮氏,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潘姨娘并不是太得宠,阮氏又是正妻,孔仲庭不愿夹在母亲和妻子间为难,这才马马虎虎撂开了。 眼下牵扯到了玉仪,那可是嫡妻留下来的唯一女儿,妾只是通买卖的物品,女儿却是自己的亲骨肉,况且还是一段美好回忆的结晶。 孔仲庭起了疑心,忍不住开始重新审视阮氏。 她给自己添了不少屋里人不假,但是却没生下一男半女,潘姨娘两次怀孕,结果都意外小产了。难怪潘姨娘那么伤心,竟然断了念头,索性做了在家居士,看来是再也不想趟这趟浑水了。 阮氏一向温柔体贴,但这只是对自己,对她所生育的儿女,对别人恐怕就是另一番光景。仪姐儿不过是个女儿,又不是儿子,如果阮氏连一个嫡女都容不下,自然也不希望姨娘们生下庶子。 ----女儿只要一份陪嫁,儿子却是多多少少要分家产的。 况且仪姐儿出嫁,用她生母当年的陪嫁就够了,实则花不了家里的银子,难不成阮氏还想打嫡妻嫁妆的主意?再说仪姐儿嫁好了,将来也能拉几个儿子一把,连带玉娇的婚事都能高一层面,难道孰轻孰重阮氏都分不清? 孔仲庭虽然有点浑浑噩噩,不耐俗事,但好歹也是知府的儿子,更是中过举的举人老爷,且才三十出头,还不至于昏聩到无能无知。 暖衾瞧他神色变了又变,小声唤道:“老爷……” 突然“砰”的一声响,吓了屋里两人一大跳,仔细一看,原来是有人往窗户上砸了一块小石头,看起来劲儿还不小。 “谁在外头!”孔仲庭心情本就欠佳,此刻更是生气,大步流星踏了出去。 原来是承武拿着弹弓在射窗户,承文、承宝手里也各有一个,玉娇则站在一旁看热闹,见到父亲出来,几个人慌慌张张赶忙逃跑。 “都给我站住!”孔仲庭一声断喝,上前斥道:“这是谁教你们的规矩?!哪里还有半分大户人家的教养!” 暖衾慌忙跟了出来,劝道:“老爷别生气,少爷们只是玩闹罢了。” 玉娇瞪了一眼,“少在这儿假惺惺的!” 原先还觉得女儿娇憨可爱,现在只觉得娇纵生厌,孔仲庭脸色一沉,“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好的学学女红什么的,跑出来胡闹什么?你看你三姐姐,那才是大家闺秀的样子,哪像你这样漫天淘气?没规矩!” 话未说完,便听承武咕哝道:“她不是我姐姐……” “放肆!”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惹得孔仲庭不禁猜测,是不是阮氏对孩子们暗示了什么,这才让他们不认自己的姐姐。偏偏承武还一副倔强模样,气得他上前就是一巴掌,“谁说仪姐儿不是你姐姐?谁教你的?!” 承武“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承文还好,承宝年纪本来就小,从未见父亲发过这么大的火,而且还打了哥哥一巴掌,顿时吓得跟着大哭。 玉娇也吓愣住了,还是承文机灵,赶紧跑了出去搬救兵。 阮氏闻讯匆匆赶来,见状心疼道:“老爷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哥儿几个年纪还小,哪里受得住?到底怎么了,惹得老爷动这么大的气。” 孔仲庭质问道:“是谁告诉他,仪姐儿不是姐姐的?” “老爷……”阮氏一怔,继而一脸委屈,“难道怀疑是我教的不成?天地良心,三丫头一回来,我就让玉娇搬了地方,平日里吃的、用的、穿的,哪一样差了?我还要怎样待她?只差把心掏出来了。” 在辩论上,孔仲庭从来都是胜不过阮氏的。因此冷哼了一声,说道:“不管是有人教的,还是这小混账自己琢磨的,都一样该打!” 暖衾在旁边劝道:“老爷,莫要吓坏了四少爷。” “玉不琢不成器!”孔仲庭越发坚定了决心,要好好的整顿一下,把严父的形象竖立起来,吩咐道:“去,找根藤条来!” “老爷……”暖衾急得跪了下去,恳求道:“四少爷年纪还小,即便有错老爷教导便是,莫要打坏了。” 阮氏冷冷道:“我的哥儿们好着呢,坏不了。”又道:“姑娘快起来吧,免得一会儿动了胎气什么的,倒又是一桩罪过。” “……”暖衾一副有冤无处诉的表情,低着头悄悄退后。 “老爷。”玉仪闻讯赶来,----因为无辜被牵连进来,不得不来瞧瞧,走到半道听说孔仲庭要打承武,赶忙加快脚步赶到。 孔仲庭皱眉道:“你来做什么?回去!” 现场一片混乱,阮氏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承武、承宝一起大哭,玉娇和承文站在一旁,恨恨的盯着暖衾。 玉仪静了静心绪,先朝阮氏道:“太太,先让人把小兄弟送回去,别在风地里哭,当心回头哭坏了嗓子。”然后才朝便宜爹福了福,“老爷一向疼爱几个兄弟,兄弟们也都是聪明伶俐,老爷只需教导几句便好,哪里用的上那么大阵仗?”又笑了笑,“再着说了,明儿就是大哥哥娶亲的日子,若是弄伤了也不好看,咱们都还等着拿红包呢。” 女儿话说得好听,也句句在理。 孔仲庭的气早消了大半,再说他也没有打儿子的嗜好,只是说出去的话,不想就这么收回,冷哼道:“不教给他们一点规矩,回头惹人笑话!” 玉仪有些无奈了,----若是真打了承武,不管伤没伤着,都只会让阮氏和玉娇等人更恨自己,以后麻烦还少的了吗?便宜爹的威风倒是耍够了,自己怎么办? 唉,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玉仪叹了口气,轻声道:“爹爹,莫叫女儿难为。” 这句话十分的有杀伤力! 孔仲庭的脸顿时黑了,侧首看向阮氏,指着承武骂道:“你看你养的好儿子!今儿看在仪姐儿的面子上,饶过他一回,改天空了再算账!”到底顾忌着明天的喜事,自己找了个台阶便下了。 阮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冷笑道:“三丫头,真是生了好一张伶俐的嘴。” 自己是来劝架的,怎么反倒落了不是?再说那句话本来就是实情,又没有歪曲,玉仪也没什么好话,淡淡道:“多谢太太夸奖。”懒得再理会,领着彩鹃翩然而去。 到了晚上,孔老太太派人过来传话。 以阮氏主持中馈没有精力为由,将暖衾交给了大太太看管,还特意拨了一个三等丫头过去,一副等着抱孙子的架势。 阮氏得知这个消息后,不免肝疼难忍,----自己好好的,有孕的通房却被移交给了长嫂照顾,简直就是在向众人宣布,自己容不得妾室有孕! “其实我也没那么忙。”阮氏赶到上房,试着挽回,“再着说了,大嫂明儿就要添儿媳做婆婆,哪里顾得过来?还是让暖衾搬回去吧。” 孔老太太是应了儿子所请,才会特意照看暖衾,哪里会为阮氏几句话改变主意?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茶,笑道:“你大嫂是添儿媳妇,也就是多一个助力,又不是抱了大孙子,有什么好忙的?你放心,抢不走你这个做母亲的功劳。” 这话说得,阮氏差点没呕一口血。 她自己有儿有女的,岂会真的稀罕一个庶子庶女?不过是为了贤名着想,这才低声下气来请人,没想到被老太太不软不硬挡了。 ----自己做了十年主母,这次竟然栽在了几个贱婢手里! 不怪阮氏恼火,早先她就怀疑过潘姨娘有些古怪,果然要了桂花去,没几天就那么巧小产了。当时阮氏还以为是潘姨娘粗心,自个儿弄得小产了,没法子才拉上桂花背黑锅,好给自己扣一个屎盆子。 然而接下来,潘姨娘做了什么狗屁在家居士,紧接着暖衾又怀了孕,这一切分明就是一个大大的圈套! “太太是说,这一切都是潘姨娘几个在捣鬼?!”赵荣家的不可置信问道。 “桂花不可能不听话。”阮氏十分笃定,桂花的卖身契还在自己手里,“如果没有暖衾那贱婢的事,或许我还能相信潘氏,以为是她自己不小心小产的。”因为气极,一张漂亮的脸微微扭曲,“可如今……” 赵荣家的沉默了一阵,渐渐有所领悟。 阮氏忍住郁气,冷冷道:“我就奇怪,那天她怎么突然想起来撵我的人,还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故意做张做乔惹我生气!原来就是为了把我圈进去!” 这个局设得很巧妙,潘姨娘本来没有要人,是阮氏看不惯她恃宠而骄才给的,桂花弄出了这样的事,谁能相信阮氏是无辜的?----潘姨娘不会傻到自绝身孕,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当初根本没有怀孕! “再者说了。”阮氏又道:“红袖和添香不用提,潘氏当初过来,咱们给的分量绝不会不够,只有暖衾是新买进来的……”冷声一笑,“不知道她们用什么法子,竟然解了那药。” 赵荣家的道:“太太肯定暖衾一定怀孕,而不是故弄玄虚?” “还用问吗?阮氏恨得咬牙切齿,冷冷道:“她们兜了这么打一个圈子,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小姐你想。”方嬷嬷分析道:“如果当时暖衾有孕,就抖了出来,阮氏必定有千百种法子,让她没有痕迹的小产,或是一尸两命。” “嗯。”玉仪点了点头,“潘姨娘当日闹得人尽皆知,如今却小产了,全苏州府的太太奶奶们,只怕都在等着看太太的笑话。” 如今暖衾交给了大太太照顾,阮氏的手再长,要想伸到大嫂的屋子里,只怕也须一番周折。况且前面一个姨娘小产了,紧接再让另一个通房小产,阮氏便是想下手,只怕也不是那么方便了吧。 方嬷嬷笑道:“那潘氏倒是奸诈,赶紧做了什么在家居士。” ----虽然这层护身衣不见得结实,但也总好过没有。 玉仪还有一点疑惑,奇怪道:“可是这样一来,潘氏不是再也没有机会怀孕了。” “小姐,你还是太年轻。”方嬷嬷见多了这种深宅龌龊事,解释道:“那潘姨娘之所以敢拼个鱼死网破,又断了尘念,必定是早就不能怀孕了。” 玉仪瞪大眼睛,“嬷嬷是说,太太她……” 是了,阮氏嫁进孔府整整十年,除了潘姨娘以前怀过一次,其余几位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但便宜爹既然能有六个儿女,自然不会是他的问题,而姨娘通房齐刷刷大不了肚子,也不至于悲催的全都是不孕症吧。 方嬷嬷冷笑道:“我就不信,阮氏真的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现在已经不是她要不要脸面的问题。”玉仪摇头,“如今府里上上下下,全都盯着太太看呢,她又不傻,不会为了一个庶出的孩子毁了贤名。”----暖衾即便顺利把孩子生下,不是还有一半机会是庶女嘛。 不过阮氏也是,有些事实在做得太绝了。 要么让小妾们全都退散,要么就得给人家一点希望。 通常有一线希望时,人们再苦再难还能勉强忍受,若是到了绝境,反倒容易生出鱼死网破的决心,用尽全力去拼一拼! 那些通房丫头们,谁愿意一辈子都是只是个丫头?还不都是盼着生个儿子,以后好做姨娘,再熬到儿子长大分家产,也不枉做小伏低一场。 哪怕只是生一个女儿呢,也聊胜于无。 不然以后年老色衰,又没有依靠,没准儿哪天就被主家给卖了。 阮氏连一点希望都不给人,难怪潘姨娘要做出如此壮举,正所谓“拼得一身剐,赶把皇帝拉下马。”既然再也没法生孩子,与其等着人老珠黄那一天,还不如早早的另谋处路,----做了在家居士,孔家总会给一口饭吃。 在这之前,先让阮氏背一回黑锅,掩护暖衾生下孩子,给她添一点堵也是好的。 “这个圈套倒是有些意思。”方嬷嬷笑了笑,“如果是潘姨娘几个想出来的,那倒是有点小看她们了。” 只是这种事谁说得准呢?没准背后还有什么高人指点,也未可知。 不知道为什么,玉仪突然想到了大太太。 “罢了。”玉仪叹了口气,“咱们拿着当个笑话听听,也就算了。”看热闹,也要看得起的资格,不管怎么说,还得先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了。 新妇 “来了,来了……” “快让开,新娘子来咯……” 孔府今儿迎娶长孙媳,宾客盈门,夹杂着吵闹的欢笑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震天的锣鼓声,热闹的沸反盈天。 彼此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大喊,方才能够听清。 玉仪姐妹几个,不方便去人多的地方凑趣儿。不像承文、承武几个,一大早就守在门口等红包,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总是贪玩爱热闹的。 玉仪在屋里翻检首饰,准备找几样出来,到时候做回礼送给梅丽卿。一一看去,目光落在一个乌漆小盒子上,----这是上次表哥留下的,特意让江廷白代为转交,原以为是个什么物件,谁知道里面却是二千两通兑银票。 顾家虽然不缺钱花,但是大户人家的家教一般都很严,给子弟们吃好穿好,手头上的银子却不是不多,免得有了钱就去学坏。以表哥的月银、年赏等等,这十几年绝对攒不出这个数,想必卖掉了不少贵重物件,这才凑出两千两银子。 只怕表哥回去后,舅母那边少不得又是一通埋怨。 真是一个呆子。 玉仪忍不住叹气,自己手头的钱倒是不少,可惜一个姑娘家,根本就花不出去,也不敢随便拿出来花。古代女子无法自己立足,若是没有男人支撑门户,钱越多,反而越容易被人觊觎,很容易平白招来祸事,落个财色两空。 唯一的出路,就是嫁一个还算靠谱的丈夫。 自己的要求也不高,哪怕是像承章这样的庶子也行,只要人品差不多,没有染上什么恶习就行。想到这儿忍不住叹气,如果自己和表哥没有血缘关系,又能顺顺利利结为夫妇,那该多好啊。 玉仪不知道是,顾明淳被人送回京城公主府后,李氏为怕再起变化,不惜厚着脸皮再三登门徐家,要将婚期提前,最后定下的吉日就在明天。 要做新郎官了。 顾明淳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母亲方才特意过来交待,说今晚一定得好好睡一夜,不然明儿一整天下来,只怕身子骨会吃不消。可是……,顾明淳在翻了七百三十二个身后,依然睡不着,甚至用被子蒙住了头,……还是睡不着。 烦躁之下,干脆穿衣坐了起来。 “大少爷,是不是渴了?”问话的是大丫头双珥,从十岁做小丫头算起,在顾家已经呆了七年了,“等我去倒杯茶来。” “我不喝。”顾明淳指了指床脚踏,“坐着说话。”从双珥手中接过衣服,胡乱披在身上,“你的名字还是三妹妹起的,对吧?” “嗯。”双珥轻轻点头,知道他这是要提起表小姐,故意找个开头,于是劝道:“大少爷,明儿大奶奶就要过门了。” “我知道!”顾明淳烦恼的打断她,说道:“她过门又怎么了?难道还不兴让我说说话?你不想听只管出去!” 自家少爷的那点心事,双珥实在太清楚了,闻言没有挪窝,只是轻声道:“大少爷你先别生气,且听我说。”见小主人情绪平静一点,方道:“大少爷不管有什么话,当然都可以说,只是以后别当着大奶奶的面儿……” 顾明淳皱眉道:“你怕什么?还能吃了你不成?!” “不是我怕。”双珥摇头道:“只是万一大奶奶听了不痛快,难免会迁怒到表小姐身上。”略微停顿,“大少爷只当为表小姐着想,好歹和大奶奶和睦一点,将来表小姐也多一个好表嫂,婚事也顺当一些。” 顾明淳闻言不说话了。 “快睡吧。”双珥又劝,“睡不着,合上眼躺躺也是好的。” “你说得有道理。”顾明淳有些垂头丧气,但还是乖乖的上了床,----虽然一想到玉仪嫁给别人,自己就心如刀绞,可是玉仪如果遇人不淑,嫁给一个混账,那简直就是叫自己生不如死。 两相权衡,还是希望玉仪能够遇到一个良人。 双珥服侍着他宽衣躺下,轻手轻脚掖好被子,又放下纱帐,自己走到外间小床上坐着,静静出神发呆。 难得大少爷如此痴情执着,又所谓得不到便是最好的,只怕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表小姐,----或许,这对于自己正是一个机会。 八月初八,顾、徐两家结成两姓之好。 徐家二小姐在家是个言辞爽利的人,不过到了今日,却一样羞涩的不行,特别是被人送入洞房以后,心口就一直扑通乱跳。 好不容易等外面的人都走了,喧闹结束,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只余下一片满目的红艳之色,红烛、红纱帐、红被子……,一切都是那么的喜庆。 这个时候,徐月岚终于有机会看清自己的丈夫。 一袭大红色的乌纱圆领常服,簪花披红、面相敦厚,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面,却看不到多少喜悦。 或许是外面应酬太累了?今天晚上宾客那么多,应该喝了不少酒吧。 徐月岚体贴的为丈夫着想,但出于新娘子的矜持,不方便先开口说话,谁知道等了半天,只等到一句,“我累了,睡吧。” 尽管之前母亲交代了许多,妈妈们也一再嘱咐,但是这种突发状况,却是徐月岚没有料到的,----这是什么意思?丈夫不打算跟自己圆房?! 顾明淳也不让丫头们进来服侍,疲惫的解了衣袍,自顾自翻身朝墙睡下。 徐月岚先是吃惊,继而羞恼,但不愿意新婚就留下芥蒂,婉声问道:“在外面被灌了不少酒吧?要不要煮一碗醒酒汤……” “不要。”顾明淳果然拒绝,仍没转身。 秋日夜晚寒凉,徐月岚只好自己上了床,静默了许久之后,最终还是帮丈夫掖了掖被子,轻声道:“你……” “对不起。”顾明淳把头蒙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道:“我心里总是想着一个人,原本想忘掉她的……”声音哽咽,“可是……,忘不掉……” 原来如此。 只要丈夫不是厌恶自己就好,----至于心里有别人,说明他是一个长情的人,他肯向自己坦白,也证明是一个坦荡荡的君子,总比那些家里妻妾成群、外头还拈花惹草的人强多了。 在了解顾家人口时,仿佛记得有一位表小姐养在顾家,但是几个月前走了,丈夫心里的人应该就是她吧。说起来,自己还得感谢那位表小姐,正因为她,丈夫身边才不仅没有妾室,甚至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如今自己是名正言顺的顾家大奶奶,那位表小姐肯定不至于屈尊做妾,将来自然会另嫁他人,跟丈夫不会再有半点关系。 眼下的问题,是该怎么把圆房的问题解决了。 徐月岚从头上拔下一支长簪,犹豫了片刻,做了决定,然后对丈夫轻声道:“既然忘不掉,那就留在心里好了。” 丈夫现在心里有她,不代表一辈子都有。 她自幼聪颖慧黠、饱读诗书,凡事都很有主意,对于用柔情打动丈夫很有信心,因此反倒松了一口气。 这一天,也是梅丽卿拜见公婆、小姑,正式开始做孔家媳妇的日子。 一大清早,先给大太太和大老爷的灵位敬了茶,行了大礼,又拜见了老太太,接着是阮氏和三太太,最后给了几位小姑子见面礼。 玉薇马上就要出嫁了,赶着出来收了礼,略说两句便告辞回去。 玉华虽然是正儿八经的大姑子,可惜她和玉清一样,两个人都不爱说话,而玉娇又是一团孩子气。只有剩下玉仪,梅丽卿没出阁之前便认识了,彼此又说得来,因此拉着多说了几句。 大太太摆足了婆婆的架子,一副太后的样子,享受着儿媳的服侍,一会儿端茶,一会儿倒水,真是样样服帖。玉仪在旁边看着,这古代做儿媳的简直就是奴隶,服侍婆婆不算,还得事事看着婆婆的脸色。 难怪那些说亲的人家,一听说对方没了母亲,宁愿多给些陪嫁,也要把女儿削尖脑袋嫁过去,图得就是个不用伺候婆婆。 嗯,黑心小白脸倒是很符合这个标准。 孔老太太开口道:“我们女人家说话,你先出去吧。” 大太太也道:“去吧。”今儿一身绛红色大袄,下着秋香色襕边裙子,看着不似平日那般冷清,多了几分喜庆之意。 “是。”承章应了,又看向新婚的小妻子,“你在这儿陪老太太和母亲说说话,我先走了。” 孔老太太见状笑道:“瞧瞧,这小两口好的蜜里调油似的。” 承章闹了一个大红脸,梅丽卿也是羞窘得不行。 大太太不免想起自己新婚时,丈夫一本正经、不苟言笑,那时自己还嫌他不够温柔体贴,可如今……,----再不体贴那也是丈夫,也能为自己遮风挡雨,如今失了支柱,寡母孤女好不艰难。 不然怎么会沦落如此?为了女儿将来在娘家有个依靠,不得得破费操办庶子的婚事,还得盼着庶子上进,夫妻和睦,再多生几个儿子。 亏得承章的生母不在了。 不然的话,大太太只怕难以咽下这一口怨气。 梅丽卿忙了大半上午,终于在吃饭前找到点空闲,领着丫头找到玉仪,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亏得有你在,我也有了一个自在的去处。” 玉仪笑道:“难得大嫂忙里偷闲,还记得我。” “呸!”梅丽卿抿嘴一笑,啐道:“现在就打趣我吧,将来你就不做别人儿媳了?到时候,可不见也有一个相熟的小姑子。” 玉仪笑嘻嘻道:“都说大姑小姑的最难缠,今后我可得好好歪缠一下。” “你呀。”梅丽卿笑了笑,又道:“从前都听人说做人儿媳难,也见过媳妇在婆婆面前立规矩的,今儿轮到自己,才知道……”底下的话却是不好说,转而问道:“不知道我们太太脾性如何,你跟我说说,也免得回头弄巧成拙。” 这可不大好说。 说轻了显得敷衍,说过了又是自己的错。 “大伯母没什么特别的规矩。”玉仪斟酌着说辞,笑道:“不过依我看,只要大嫂真心实意为大姐姐打算,便是有什么小错误,大伯母也不会计较的。” 此话说到了点子上。 梅丽卿明白自己的处境,在婆婆的眼里,自己和丈夫甚至今后的子女,都是为亲生女儿撑腰用的,要想讨婆婆的欢心,就得先把大姑子讨好了。 ----媳妇不好做,庶子媳妇更加不好做啊。 玉仪又笑,“大姐姐你是见过的,人好脾气好,是一个极好相处的人。” 梅丽卿心有感触,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亏得大姑子不是个难缠的,要是赶上五小姐玉娇那样,以自己嫂嫂的身份,那可真是有点吃不消。 要知道姑娘在家都是横着走,媳妇天生就是要受气的。 “我先回去了。”眼看就要晌午了,梅丽卿不敢久坐,还得回去伺候婆婆吃饭,起身道:“得空再来找你说话。” 玉仪看着刚挽了妇人头的梅丽卿,正行色匆匆离去,----想起端午节见面时,还是一个性格大方的娉婷少女,如今却仿佛套了一把无形的枷锁,连说话都得掐着点儿,真是叫人唏嘘无限。 午饭时,梅丽卿一直忙前忙后脚不沾地。 看着庶子媳妇乖巧柔顺,大太太越发觉得自己有眼光,当初没有看错人,心情也好了一点,开口道:“我吃好了。”又让小丫头搬来一张凳子,拿了副碗筷,“承章白天要去外头应酬,你就跟着一起吃吧。” 让媳妇吃自己的剩饭剩菜,还好似莫大的恩典一般。 梅丽卿笑着说了几句,方才坐了下来。 玉华吩咐道:“先给你们大奶奶盛一碗汤,暖暖胃。” 梅丽卿向大姑子投以感激的一瞥,从丫头手里接了汤,小口小口的喝着,一面思量着是不是该吃快点,免得让婆婆和大姑子等久了。 玉华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说道:“大嫂你慢慢吃,我陪母亲进去说说话。”起身去搀扶了大太太,“母亲,咱们到里面喝杯茶。” 大太太的婆婆瘾还没有过够,有些不愿意挪窝,好在想着以后天长日久的,也不差这一时半刻,这才颔首道:“也好,今儿中午吃得油腻腻的。” 梅丽卿闻言停下筷子,吩咐丫头道:“快去泡一壶浓浓的茶,好解油腻。” “大嫂你先吃饭,有我呢。”玉华止住了她,陪着太太太进到里间,自己亲手泡了一壶浓茶,放在小几上,然后随后拣了本书来看。 大太太看着女儿直叹气,有些埋怨,“你呀,待谁都是这么热心肠,以后自己出嫁了,可不见得有好相处的大小姑子。” 玉华微笑道:“咱们都吃完了,独剩下大嫂一个人再吃,我看她有些不自在,所以才让母亲进来。”母亲的心思她当然明白,笑了笑,“就算母亲要立规矩,那也得等人把饭吃饱了。” “傻丫头。”大太太嗔了一句,又道:“昨儿得的消息,说是户部马尚书一家回来奔丧,他们家老太太去了,马尚书很可能要守孝三年。” 玉华蹙眉道:“说别人家的事做什么?” 大太太不理会女儿的不耐,继续道:“那马尚书已经五十多了,膝下只有一个老来子,且是嫡出……” 玉华顿时明白过来,红了脸,“母亲!” “你先别臊,听我说完。”大太太沉下脸来,说道:“我想过了,江家七房的白大爷年轻又没有官职,且父亲不在,前途浅了一些。四房的喻二爷虽好一点,但他上头还有个嫡长兄,将来至多分一点家产,还是不太满意。” 玉华对母亲的挑剔有些无奈,忍不住泼冷水道:“母亲忘了,女儿如今也一样没有父亲。” “那怎么能一样?!”大太太提高了声音,“你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儿媳妇,当然得要求高一些。至于女方,只要女儿家人品好就行了。”缓了缓,“再说了,你上头还有祖父、几个亲舅舅,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呢。” 这个时侯,大太太倒是想起承章了。 玉华抿嘴不言,只是觉得母亲有些太过挑剔。 “不知道那马公子人品如何?”大太太叹了口气,琢磨了一阵,“这我可得叫人去打听清楚了。”又想着,要是那马公子为人不错的话,一年守孝完就可以娶女儿,再等上两年,马尚书也守完了孝,那时必定还会回京任职。 到时候,女儿可就是尚书家的少奶奶了。 反正庶子先娶了亲,长房勉强在三房跟前搬回来一局,且玉薇婚事太急,玉华实在是赶不到前面了。毕竟玉华是大太太的独生女,婚事自然是慎之又慎,恨不得把男方祖宗十八代都调查清楚,方才能够放心。 危机 上 马尚书一家奔丧之事,很快在苏州城内乍起一圈涟漪。 那些存了攀权富贵念头的人家,更是激动不已,像是天上掉了馅儿饼似的,都急哄哄的想把女儿嫁过去,闹得马家门口车水马龙。 那马尚书的儿子名唤逢春,如今二十来岁,正是贪图声色犬马的年纪,哪里肯规规矩矩为祖母守孝一年?在家呆了一个多月就憋不住了,这日领着仆从,招来一群新混熟的狐朋狗友,一起相约到飘香楼吃饭。 马逢春在京城都嚣张惯了,回到苏州越发没有顾忌,吊儿郎当找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道:“把你们这儿最好的、最拿手菜,统统都端上来。” 狐朋甲赶忙跟着吆喝,“快点,快点!别让马公子等久了。” 狗友乙也不甘示弱,抢了小二手里的茶壶,亲自给马逢春倒了一碗,奉承道:“公子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什么味儿!”马逢春只尝了一口,便扔在了旁边。 狐朋甲赶忙叫人去换茶,殷勤无比。 “要不……”狗友乙建议道:“找个姑娘过来唱歌小曲儿?”又色与魂授道:“芳菲阁新出了一位头牌姑娘,小曲唱得好,舞也跳得好,小模样儿那更叫一个惹人怜爱。马公子若是有兴趣,这就叫人去请。” 马逢春嘻嘻笑道:“最近来我家探口风的人,都快把门槛压断,要不是看在我家还在守孝,只怕媒人都该来了。”朝狐朋狗友环视一圈,“你们说说,我连良家女子都顾不过来,还有心情去找粉头?” “原来如此……” “难怪马公子最近气色这么好……” 众人纷纷奉承,狗友乙讨好问道:“不知都是哪些大家闺秀?马公子说出来,也让咱们羡慕羡慕。” “什么大家闺秀?苏州拢共才多大的地界儿?”马逢春有些看不起,夹着刚端上来的小菜,下着酒道:“不过有一位身份还不错……”故意吊人胃口似的,停住不说,只顾低头吃起菜来。 “到底是谁?” “马公子,你快说啊……” “就是,就是。” 马逢春也不顾别人着急,吃了个小半饱才道:“嘿嘿,说出来吓你们一跳。”故作神秘压低声音,实则周围的人都能听清楚,“孔知府家有一位三小姐,那可是豫康公主的嫡亲外孙女儿。” “啊?”狐朋甲配合的做出夸张表情,还看了众人一圈,惊呼道:“竟然是知府家的孙小姐?!” 狗友乙忙问:“这么说,马公子要跟公主家做亲戚了。” “倒也未必。”马逢春用指甲剔着牙,不时的弹一弹,慢悠悠道:“也得看那孔三小姐长得如何?万一是个丑八怪母夜叉,大爷我可没兴趣。” 狐朋丙淫笑道:“只要能跟公主家做亲戚,还管那么多作甚?反正天黑了女人脱光衣服,还不都是一个样儿。” “你才睡过几个女人,懂什么?”马逢春哈哈大笑,比划了一个下流的手势,“虽然用起来差不多,但是摸起来可就大不一样了。” 众狐朋狗友也跟着大笑起来,嚷嚷道:“有道理,有道理……” 冷不防旁边飞来一个茶碗,“哐当”一声,不光茶碗摔在桌上碎了,还溅了众人一脸滚烫的茶水。 马逢春立时大怒,扭头骂道:“谁这么不长眼,找死啊!” 狐朋甲反应最快,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抓住那罪魁祸首,喝道:“刚才是不是你小子扔的?!没看见……”话未说完,便被那人一把扭转跪下,疼得嗷嗷乱叫,“快放手!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 “爷管你是谁!”罗熙年一脚踩在那人背上,也不管其他人,只朝马逢春道:“给爷记住,以后说话嘴里放干净点!” “哎哟哟,有两手嘛!”狗友乙撂着袖子走过来,打量道:“你哪儿来的啊?”见其穿着富贵不俗,猜度着是不是那家贵人的亲戚,“在苏州都认识谁,说来听听!”先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免得来头太大,到时候不好收场。 狐朋丙却没这份儿耐心,大声道:“还啰嗦什么?咱们这么多人,先把这小子揍一顿再说!看他还敢不敢嚣张?!” 罗熙年喝道:“都滚一边儿去!” “六、……六爷,你老人家怎么会在这儿?”马逢春煞白了一张脸,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掸了掸椅子,讨好道:“六爷你坐,先喝杯酒消消气。” 看得那一群狐朋狗友瞠目结舌,还以为产生了幻觉。 “爷没空!”罗熙年冷哼一声,松了手走人,临到楼梯口又道:“你记住,六爷我在京城能赏你马鞭子,在别处也是一样!” 马逢春虽然脸色十分难看,但还是连连点头,“是是,六爷慢走。” 来到江府,罗熙年的火气还没消完。 江廷白见状笑道:“怎么了?谁又招惹你了。” “遇到一个混账东西,真是晦气!”罗熙年端起茶喝了两口,润了润,忽而“哧”的一笑,“你的那个心上人小辣椒,好像处境不妙啊。” “孔三小姐?”江廷白被他打趣多次,干脆默认不再反驳。 罗熙年悠悠的拨着茶盖,不紧不慢道:“今儿遇到户部马尚书的儿子,也不知怎么从京城来苏州了,听说要娶你的小辣椒呢。”冷哼一声,“那姓马的就不是个玩意儿,因为是个嫡出的老来子……”说道此处,像是想起什么不愉快来,冷笑一声,“反正家里惯得不像话,在京城里早就臭名远扬了。” 江廷白脸色微沉,没做声。 关于姚家求娶玉仪一事,虽然知道内情的不算多,但是玉薇出现的蹊跷,孔府下人间也免不了议论。再加上先前江太夫人探口风被拒,以及贺婉贞偶尔透露的信息,江廷白已经猜得七七八八,心里大致有个了解。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孔三小姐是养在深闺的小姐,如果孔二太太没对马家流露半点意思,马公子也不可能信口胡说。 孔二太太居然这般狠心,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把嫡女往火坑里推。 “哎……”罗熙年勾了勾嘴角,自嘲道:“果然没娘的孩子是根草啊。” 江廷白不由想到了自己,虽然父母早亡,但当时自己也算成人了,况且上头还有祖父祖母心疼。孔三小姐就不一样了,继母狠心,父亲也未必管事,祖父又是一个官心甚重之人,家里没准真会答应这门亲事。 毕竟马家不比姚家,从表面上来看,孔家要嫁女儿还有些高攀了。 “心疼了?”罗熙年歪着头看他,笑道:“你要心疼也还来得及,反正她那表哥也不会再回来,你找人去孔府提亲,自己娶回来不就完事了。” 江廷白沉默许久,点头道:“倒也不是不可以。” “噗……”罗熙年喷了一口茶,好不狼狈,甩了甩手,然后瞪大眼睛问道:“你来真的?真的要娶那小辣椒?” “有什么不妥吗?”江廷白不解道。 既然横竖都要娶妻生子,那还不如娶一个有些了解的,况且孔三小姐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和自己也挺般配。即便嘴头上利害一点,那也算不上什么大毛病,再说当初是自己得罪人家太狠了。 “那倒没有。”罗熙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想了想,“只是你要娶了小辣椒,那我不得还管她叫嫂子?以前的过节也不能提了。” 江廷白忍不住大笑,“那也算得上是过节?还提什么。” 罗熙年有点郁闷,摇头道:“没劲。”突然觉得外面也没啥意思,到哪儿都一样,这些争权夺利、妻妻妾妾的事,没有谁能够免俗,“罢了,我还是回京城去吧。” 江廷白问道:“什么时候?” “最近吧,不拘哪一天。”罗熙年晃了晃脚,说道:“下个月是我们老爷子寿辰,我虽然是一个不肖子,但也没有不理老子的道理。”又冷笑,“再说了,那些人巴不得我不回去呢,哼,我偏就要回去碍他们的眼。” “回去也好。”江廷白突然正色起来,认真道:“六爷若总是这么在外面呆着,家里有什么事都不知道。况且……,国公爷年纪也大了,六爷总该为将来想想,好歹先寻摸个一官半职的,万一以后有个什么,也好硬起腰杆自立门户。” 罗熙年的嘴抿成一个漂亮的弧度,但却没有笑意,眼神里更是充满复杂之色,片刻后才道:“你说得对。”目光转向了北方,笃定道:“我一定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 江廷白也有自己的心事,并不轻松,淡淡笑道:“但愿下一次与六爷见面,你我都已经不再为琐事烦心了。” ====================O(∩_∩)O========================= 下一章入V,欢迎亲们多多支持~~~ 霸王们,都出来吧! 危机 下 江廷白办事一向稳重老练,有了上次拒婚的教训,当然不会冒冒失失的,找个媒人就到孔家去提亲。自己分析了一下,如果直接找阮氏肯定不成,----但当初阮氏是出于什么心理,才会想把嫡女下嫁商贾人家呢? 这世上让人们忙着奔走的,无非权和钱,前者姚家肯定没有,姚家有的也就是大把的银子了。 眼下江家尚未分家,江廷白即便是嫡孙,手头上也并没有多少银子,反而倒是玉仪是个小富婆。江廷白想了,自己肯定不能满足阮氏的胃口,找她也是无用,只会落得上次一样的结果。 那么……,就只有先绕开阮氏了。 只要孔二老爷坚持,阮氏也没有办法反对丈夫,而要孔二老爷答应,最好的办法就是孔知府开口。----据江廷白的了解,孔二老爷是个不问世事的,一向只唯父亲之意马首是瞻,也就是说要打动孔知府。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钱,自己没有。 权,自己更没有。 原来想娶个稍微如意点的妻子,居然这么难? 江廷白摇摇头,不由叹了口气。 只是让他随便娶一个将就,又更不愿意。尽管江廷白表面上看来挺温和,实则却是个很固执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宁可比旁人多花上几倍的努力。 想来想去,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 孔知府马上就要到任期了,以他的年纪和政绩,想要升官应该不容易,况且苏州可是个富庶的好地方,想来希望能够继续留任吧。 从这一个切入点来思考,问题豁然开朗。 “你想娶孔三小姐?”江太夫人微微讶异,不明白孙子为何当初不在意,过了这么久反倒执着起来,笑道:“难道你又见过那孔三小姐,才有了这个念头?” “那倒没有。”江廷白撒了谎,----祖母是一个很正派的妇人,如果知道自己私下见过孔三小姐,再扯出什么表哥逃亲之事,肯定会否定这个孙媳人选。 江太夫人笑问:“那是为何?总得有个缘由吧。” “祖母不是着急吗?”江廷白笑着回道:“孙儿想过了,总是这么一个人晃荡也不成个样子,到底后宅得有个主母,回来时也有人嘘寒问暖什么的。当初曾经见过孔三小姐一面,模样不错、性子也挺好……”说到这儿,稍微卡了一下壳,“咳……,反正我觉得这门亲事还成。” 江太夫人到没有疑心其他,只当孙子是不好意思,不由笑吟吟道:“好好好,你也知道自己该成家立业了。”又戏谑道:“那祖母就等着抱曾孙子咯。” 江廷白低头笑了笑,“有劳祖母费心了。” 等孙子走后,江太夫人找来了贺婉贞,问道:“上次托梅夫人去提亲,孔家不是说给三小姐议亲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贺婉贞早受了堂弟的重托,回道:“说出来,只怕惹您老人家生气。” “怎么了?” “那孔二太太也太下作!”贺婉贞不屑的骂了一句,方道:“当时倒是给孔三小姐议亲了,并不撒谎,只是议亲的对象……”叹了口气,“居然是姚家!” “姚家?”江太夫人难以相信,诧异道:“莫说那孔三小姐是公主的外孙女,便是单单从孔家来论,那也是知府家嫡出的孙小姐,岂能自贬身价到那等田地?那阮氏也真是做得出来,也不怕人笑话,更不担心自己的女儿在后头,将来没人敢要!” “谁说不是呢。”贺婉贞一脸厌恶,又道:“后来亏得孔三小姐机敏,躲开了,又被她二姐自个儿抢了先,不然这会儿都已经嫁人了。” 江太夫人皱眉道:“这实在也太过不堪了。” “还有呢。”贺婉贞又道:“马尚书不是回来守孝了吗?听说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吃喝嫖赌样样占全,那阮氏一计不成,还打算再施一计,要把嫡女嫁到马家去呢。” 江太夫人也是续弦,虽说对元配所出的二房不亲近,但也没有想过恶毒算计,吃惊之余感慨了好一阵,方才打趣道:“难道我们家的白大爷看不下去,打算英雄救美?所以才要娶那孔三小姐。” “谁不爱个青春年少?”贺婉贞转了话头,笑道:“白兄弟怎么想不要紧,关键是祖母您愿不愿意救这个美。”又把江廷白的那些分析说了,然后道:“这件事不好办,只怕白兄弟难以抱得美人归呢。” 江太夫人生性十分要强,最受不得别人激,以往贺婉贞用这个法子百试百灵,然而今天却似乎不行了。 江太夫人沉默了许久,方道:“如今只有二老爷在京城任官,要帮孔知府……”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愿为廷白着想,拉不下这张老脸,只是此事不比寻常,事成后可就欠二房一个大人情了。” 孔府的上房里,孔老太太正在和大儿媳说着闲话,间或说到玉华的亲事,正说得有滋有味时,阮氏来了。 “娘,有件事想跟您说。”阮氏笑盈盈的,对大太太打了个招呼,然后方道:“是三丫头的亲事,我瞧了一门人家挺好的,特意来跟娘商量一下。” “哦?”孔老太太仔细看了她一眼,笑道:“是哪家的孩子,说来听听。” 阮氏笑道:“就是刚回来的马尚书家。” 大太太原本在闲闲的拨弄着佛珠,闻言一顿,嘴角勾起一缕嘲讽的笑容。 那马逢春到底是个什么人,自己已经让人打听清楚了。 虽然还未和女儿做亲,却也忍不住动气,没想到堂堂尚书家,居然养出那么一个下流混账!莫说是把嫡女嫁过去,就是庶女……,呃,那也要看对方条件如何,断然不肯轻易放人的。 可惜马逢春是嫡子,家世又好,庶女出身的肯定看不起,况且自己也没有。 倒是便宜阮氏了,三小姐出身好、模样儿也好,又是元配嫡出,嫁过去马家肯定是愿意的,只是不知道阮氏收了多少好处。 想到此处,大太太不由有些红了眼。 阮氏没空猜度大嫂的心思,正在跟婆婆介绍道:“那马公子今年二十一岁,是马夫人的老来子,以前订过亲,因为一些缘故没有成。”她没说的是,那马逢春订了好几次亲,最后都因为女方家得知消息,坚决退了婚。 大太太忍不住讥笑道:“听起来不错啊,这一嫁过去就是元配奶奶。”故意咬重了“元配”二字,看着阮氏眼角一跳,心里顿时爽快不少。 阮氏此刻没心思斗嘴,忍了忍气,又道:“而且马家只有这一个儿子,将来偌大的前程都是马公子的,三丫头要是嫁过去,没准还能挣个诰命夫人呢。” 孔老太太点了点头,笑问:“那马家有什么要求?” “也没什么特别的。”阮氏回道:“人家说了,只要姑娘人品好、样貌好,以后能贤惠大度持家就行,至于聘礼什么的都好商量。” 一般说这种话的人家,不是随口说笑,就是自家子弟太不成器,不得已才降低娶媳妇的标准。 很显然,马家是第二种情况。 孔老太太出嫁前是官小姐,出嫁后又做了大半辈子官太太,并非那种粗鄙妇人,岂会连这些弯弯绕绕都猜不到?况且二儿媳是个什么人,心里也清楚,平日对待嫡女是个什么心思,那更是明白的很。 孔老太太抿了口茶,笑道:“这也太好了些?便是配个天仙也不算辱没了。” “不会有什么毛病吧?”大太太皱眉道:“要不然,京城里头那么多名门淑媛,难道还不比苏州好挑一些?怎么就轮到咱们家了。”故作郑重道:“弟妹啊,这你可得打听清楚了。” “打听过了。”阮氏尽力保持着微笑,说道:“若说大毛病是没有的,不过年轻人难免有些爱新鲜,家里有几个妾室通房。”话锋一转,“这大户人家谁不一样,便是我们老爷跟前,不也有两个姨娘、三个通房吗?” 这话说的,仿佛自己是一等一的贤惠太太。 大太太当时嫁人自负出身不错,般配得起孔家,对大老爷的两个通房看得紧,只抬了承章的生母做姨娘,并且没有再添人。 在数量上的确是逊了阮氏一筹,因此冷着脸不语。 阮氏接着道:“娘你想啊,那马尚书最多也就守孝三年,三丫头若是嫁过去,将来肯定会跟着一起回京,咱们家也多了一门贵婿不是?” 孔老太太不为所动,只是“嗯”了一声。 阮氏心里明白,如果自己说不出打动老太太的理由,她是不会向着自己的,没准还要故意拆台,因此又道:“再说了,咱们只要把亲事定下了,也就结了这门亲戚。”压低声音,“今年秋天爹就要任期考察,或许还能帮上忙呢。” 孔老太太闻言抬眼,继而陷入沉思当中。 那马逢春到现在还没娶亲,必定不止儿媳说得那点毛病,孙女嫁过去,本来就有些攀高门,再加上遇人不淑,将来的日子想来不会好过。 只是玉仪不比玉华,一则隔得远一些,二则又没有从小承欢膝下,实在谈不上半分祖孙之情。以一个并不疼爱的孙女,换得丈夫的前程,换得整个孔家的未来,怎么看都是一笔划算的生意。 再说公主府那边也是,既然当初强硬的要接人走,为何现在又不管了?即便两家不能联姻,好歹也订下好亲事再回来吧。果然骨子里沾了一点皇室血统,都是一样骄傲不实,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 思来想去,孔老太太有些心动了。 即便是大太太,虽然不愿意看到阮氏得了好处,但是玉仪嫁了高门,或许对玉华的婚事亦有帮助,因此也就没再唱对台戏。 阮氏静静的看着婆婆和大嫂,心中不由浮起一丝嘲笑。 孔老太太找了个合适的时间,跟丈夫说了此事,原本还准备了说辞,打算把马逢春的形象好好润色一下,以免显得自己凉薄。 谁知孔知府连问都没有问,自个儿权衡了一番,便颔首道:“那就给三丫头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吧。” 孔老太太找来阮氏,将丈夫的意思婉转的说了。 阮氏自是得意,回头就去开始准备玉仪的八字庚帖,----至于公公说的厚厚嫁妆,倒是要费一番思量,怎么样才能看起来还算不错,实则又花不了几个银子。 大太太私下听到了消息,不由忿忿道:“阮氏这次真是里子面子都赚足了!”又想着得打听好婚期,免得让玉仪也嫁在了女儿前头,上回三房抹了自己的脸,这口气到现在还没咽下去呢。 玉华见母亲生气,问道:“二婶婶赚到什么了?” “一门好亲事。”大太太冷哼道:“你二婶婶要把三丫头嫁到马家去。” 玉华心下微微吃惊,----原本母亲十分热心这门婚事,后来却不提了,如此看来必定是男方有问题。加上那句什么“里子面子”的话,再联想到二婶婶的为人,不由暗暗有些担心,只怕堂妹的这门亲事不妥当。 知女莫若母,大太太一见女儿陷入沉思,便明白了几分,厉色斥道:“你一个姑娘家,休要去管这等闲事!你若是敢对三丫头乱说话……”她一向宝贝独生女儿,责罚的话实在讲不顺口,只得又道:“自古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你便是告诉三丫头也没用,要是让她多心,只会更添乱子。” 玉华点头道:“女儿晓得。” 大太太却不敢马虎,坏了这门亲事,得罪的可不仅仅是阮氏,到时候公公婆婆知道了,自己和女儿都会被牵连。因此未雨绸缪,严令丫头盯着女儿,除了老太太跟前,最近哪儿也不许去。 玉华对于玉仪谈不上姐妹之情,但是想到自己婚事波折不断,深感这世道做姑娘的不易,不忍心就这么看着堂妹跳进火坑。 可是到底要怎么透信,才能万无一失呢?既保证那个人不会多事,又要保证自己不会被牵扯进去,还要能帮上堂妹,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回去想了半天,玉华还是没有想出万全之策。 订亲 上 第二天,正好是玉仪十三岁生辰。 早在半个月前,豫康公主就给外孙女儿备了礼物,顾绍廉、李氏、明芝也都相应的随了礼,好让家人一并捎去。 唯独明淳闷闷不乐,只觉得从没有过如此难熬的一天。 徐月岚早起给婆婆请安时,因为李氏的刻意隐瞒,并不知道今儿是玉仪生辰,只见丈夫一脸难过,心下却是摸不着头脑。 “小姐……” 因为丈夫的低迷,徐月岚的心情自然也不好,斥道:“说过多少次了,以后都叫奶奶,不要叫小姐。” “是,奶奶。”玲珑连忙认错,又道:“今早去给夫人请安的时候,我在廊子等着奶奶,隐约听到丫头们说了一句,仿佛说今儿是什么表小姐的生辰。还说……” 徐月岚心念一动,忙道:“说什么了,快讲。” “我说了,奶奶可不要生气。”玲珑一脸忿忿不平,“说是往年的这个时侯,大爷为了表小姐准备贺礼,每次都是费尽心思,前后总是要忙上好些日子。本来她们还要往下说的,后来有位管事妈妈过来了,就再也没提了。” 原来是这样。 徐月岚明白之余,也忍不住有些失落黯然,----看来要把一个人从心里拔出来,还真得费点水磨工夫才行。 “大爷也是。”玲珑抱怨道:“都已经娶了奶奶了,怎么还能够……” “你别说了,出去。”徐月岚静静托腮凝想,不时的深吸一口气,以免自己被醋意冲昏了头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又妥当又讨丈夫欢心呢? 时间一晃,半个月过去了。 这天玉仪挽了一个漂亮的牡丹髻,点珠饰翠之余,还特意带了一对通身碧绿的上等翡翠镯子,绿莹莹、水汪汪的叫人心动。 “小姐,到底哪一身好看些?”彩鹃有些拿不定主意,左手一件大红色如意纹窄袖短褙子,右手一件橘红色的团纹圆领长袖褙子,旁边还堆了好几条裙子。 素莺指了左手边的,“不如这一件吧,大红色的看着喜庆。” 见玉仪点了点头,彩鹃又问:“那裙子呢?” 素莺笑道:“你今天怎么了,一点儿主意都没有。” “不是我没主意。”彩鹃道:“今儿是小姐回来后第一个生辰,当然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把别人都压下去。” “行了。”玉仪好笑道:“等会拜寿的都来了,我还没穿好衣服,像话吗?”拣起大红色的那件褙子,又在裙子堆里寻找,问道:“咦,上次碧如做的那件月华裙呢?” 彩鹃一怔,“我收起来了。” 自那次报信之后,玉仪不但穿了碧如做的鞋子,还时常让做些衣服裙子。 前不久,碧如费了半个月的功夫,做了一条白细花的松绫月华裙。做月华裙最讲究功夫,不但裙幅多达十幅,每一幅上面的褶皱也不少。碧如这次下了功夫,居然做成一幅十二褶,且每褶一种颜色,穿起来轻轻移步恍若月宫仙子。 比之“裙拖六幅湘江水”,还要美上三分。 “为什么不穿?”玉仪吩咐道:“不是想把我打扮漂亮一点,去拿出来吧。” 彩鹃不太信得过碧如,且也不愿让她跟玉仪太亲近,免得一时被哄住了,反而落了什么圈套。但今天是玉仪的好日子,不过只是一条裙子,不便扫她的兴,因此进去取了出来。 其实玉仪倒不为今天打扮好看,只是碧如用心做了,如果自己穿都不穿,岂不是叫人寒心?不管她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但从上次的情况分析,肯定不会是跟阮氏一伙的,不然不会坏了阮氏的好事。 没过多久,一群人赶了过来送礼。 有孔府三姝以及承文几个,还有三房的两个小少爷,长房承章没有亲自过来,而是让梅丽卿一起道贺,甚至连已经出嫁的玉薇,也派姚家的人送了礼。 玉薇比出阁时大方了不少,居然送来了一对足金的金镯子。 玉娇不屑道:“这算是什么心意?眼里只见得钱了,还不如送一块金砖呢。” “大家坐吧。”玉仪笑盈盈的,对于玉娇的讥讽充耳不闻,又让彩鹃等人上茶果点心,笑道:“听说太太请了戏班子,今儿可要好好热闹一天。” 心下也是奇怪,前不久阮氏还对自己冷嘲热讽的,怎么没几天就转性了,居然请了苏州的名班子,还要唱整整一天。 这种奇怪的感觉,等到宴席上时更加浓烈。 阮氏居然亲自夹了好几次菜,笑道:“今儿是三丫头的好日子,都是你爱吃的,尝一尝,看看合不合胃口?” 玉仪笑着谢了,细细吃完赞道:“挺好的,比外面酒楼的还要强几分。” “好吃就多吃几口。”玉娇笑嘻嘻的,带着一种可怜人的表情,微微摇头,“要不然呐,以后可就……” 阮氏斥道:“食不言,寝不语。” 玉娇嘟噜着嘴,冲玉仪做了一个鬼脸方罢。 “快吃吧。”孔老太太开口道:“等会还要一块儿去看戏呢。”又问阮氏,准备了那些戏目,又是那些名角儿来唱,话题便被岔开了。 玉仪小口小口的吃着,总是感觉怪怪的。 因为今儿是寿星坐了上席,右手边便是玉华,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副没有胃口的样子。更叫人纳罕的是,大太太好像无比的紧张的,时不时的盯上几眼,好似生怕女儿做什么一样。 今儿这都是怎么了?一个个都不对劲。 难道自己是方才酒喝多了,所以产生了幻觉? 玉仪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了什么,自己却被蒙在鼓里,偏生事情还跟自己有关。孔老太太、大太太,以及阮氏等人,虽然没有盯着自己看,但也绝对比平日留意多了。 那一道道目光无意间掠过的时候,让人浑身不舒服。 特别是阮氏,总是不时的笑望自己。 玉仪有些不解,如果阮氏对自己有什么算计,不应该如此显摆,故意让自己察觉才对啊。难道说,阮氏笃定即便自己知道了,亦是无法改变? 思来想去,值得阮氏算计的也就是自己的婚事了。 宴席结束以后,玉仪先去阮氏那里道了谢。毕竟为了自己的生辰,不仅花了不少公中的银子,也让阮氏忙碌了好些功夫,应有的礼貌还是要有。 阮氏听了谢,淡淡笑道:“这是你回来的第一个寿辰,隆重些也是应该的。” 玉仪笑道:“倒不为花银子,只是让太太辛苦操劳了。”略做停顿,吞吞吐吐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麻烦太太吩咐一下。” “哦?”阮氏从未见她提过要求,饶有兴趣问道:“何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玉仪笑了笑,说道:“就是我那几间屋子的窗棂,瞧着颜色有些旧了,想得空重新漆一遍。”沉吟了片刻,“嗯……,不如就漆成天蓝色吧。” 阮氏还没答应,玉娇先道:“不能换!”眼珠滴溜溜转了转,说道:“天蓝色有什么好看的?丑死了。” 玉仪侧首想了想,改口道:“那就烟黄色吧?再不然石青色?这个好配窗纱,什么样儿的都压得住。” 玉娇恼道:“都不好看!” “你少多事!”阮氏眉头微蹙,斥了玉娇一句才道:“你喜欢什么颜色就是什么,明儿我就找几个人过去,白日里一漆,一、两个时辰就风干了。” “难看,就是难看!”玉娇不敢再多嘴,气鼓鼓的跑了出去。 阮氏无奈笑道:“你妹妹就是这样,年纪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五妹妹心直口快。”玉仪敷衍了一句,正好前面戏要开演了,便道:“想必五妹妹去前面看戏了。”微微一笑,“我也先过去,太太一会儿早点来。” 阮氏笑道:“好,等会儿就去。” 玉仪一到,先点了一出便开戏了。 “哈哈哈……”台上武戏正打得热闹,那戏子还不停的插科打诨,惹得几个小少爷大笑不已,众小姐则是掩面娇笑。 玉仪正在担心自己入了别人的戏,委实笑不起来。 方才自己说要重漆窗棂,玉娇反应那么大,跟小雀打了粉瓷金茶碗的那次,两者何其相似?阮氏一定又给自己找了亲事!一定是的! 玉仪今天是正主儿,不方便无故离席,只能不停的深呼吸让自己平静,双手却不由自主紧握成拳,心内情绪波涛汹涌。 这一次,到底说了什么样的人家? 阮氏那么笃定,这门亲事一定比上次更难缠! 这种无休无止,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阴谋诡计,真是叫人又累又烦,但自己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不然就只能等着落入圈套。 “哎哟!”有人轻呼了一声,原来是一个端茶的小丫头,不小心端洒了,正巧烫着了旁边的周姨娘。好在周姨娘是个好说话的,连忙道:“没事,没事,我回去换一身衣服就是了。” 阮氏心情正好着,骂了那小丫头几句也就罢了。 当然了,如果烫着的人不是周姨娘,换做是玉娇、承武的话,那这小丫头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玉清只是望那边看了一眼,并没有任何表示。 周姨娘悄无声息离席,连丫头都来不及叫,打算赶紧回去换一身衣服再来,免得阮氏又说自个儿偷懒。谁知刚走到半路上,便撞见了玉华的大丫头瑞雪,以周姨娘现今的处境,绝不敢怠慢小姐身边的大丫头,赶忙笑道:“瑞雪姑娘,怎么不在前面看戏?” “大小姐说有点凉,让我回去拿一件衣服送去。”瑞雪随便找了个借口,然后迅速的打量了下,见四周无人方道:“三小姐要跟马尚书家订亲了,姨娘可知道?”并不等周姨娘回答,又道:“这门亲事,原本是要说给大小姐的。”言毕,便自顾自走了。 周姨娘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居然有这种事?! 像是怕心从嘴里调出来似的,捂了嘴,一路脚下飞快,急匆匆的回了自己屋子,关上门,心口还是“砰砰”乱跳不已。 “姨娘,你哪儿不舒服?” “没有。”周姨娘说话一向都是细声细气,今儿却提高了分贝,挥了挥手,“你先下去,我想自个儿静一静。” 兰草服侍主子多年,知道这是有了大事要决定,遂无声退出。 周姨娘的心思千回百转,无意识的不停绞着手绢。 自己是小姐的陪嫁丫头,性格也不是要强的,再加上卖身契在小姐手里,从来就没有敢越雷池一步。做丫头的时候勤勤谨谨,凡事都为小姐着想,等小姐怀孕了,让自己去服侍姑爷,自己便去了,之后也没想过狐媚邀宠什么的。 后来自己也有了身孕,但却只得了一个女儿。 再后来小姐去了,老爷娶了现在的二太太阮氏,如今阮氏才是主母,自己的生死便掌握在她的手里。可惜阮氏十分厌恶自己,这也罢了,没想到还牵连了四小姐玉清,害她长成一副胆小怕事的性子。 这一辈子没啥指望,就盼着四小姐嫁户好人家了。 可惜自己怎么努力讨好,阮氏依然不领情,----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三小姐能够嫁好一点,看在自己处处为她着想的份上,将来能够拉四小姐一把。 罢了,罢了,自己最糟不是还有一死吗? 周姨娘缓缓闭上眼睛,终于做了决定。 连着几日,周姨娘面上不动声色,私下却在留意孔仲庭的动向。三天后,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在花园里“偶遇”了孔仲庭,且当时周围没有旁人。 孔仲庭对这个妾不太上心,----如果周姨娘生得是儿子,或许会好一些,因此见面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你一个人在这儿闲逛什么?” “太太让我去一趟小厨房。”周姨娘陪了笑脸,又试探问道:“听说太太给三小姐说了一门亲事?不知是哪一家?” 孔仲庭觉得这不是一个姨娘该操心的,只淡淡应了一声,“嗯,马尚书家。” “马尚书家?”周姨娘怕他就这么走了,赶忙露出惊讶,“婢妾怎么仿佛听说,这门亲事原是说给大小姐的,怎么又变成三小姐了?”又为自己的不稳重表示羞愧,“想来是婢妾听错了。”欠了欠身告退,便朝小厨房那边去了。 孔仲庭走着走着,越发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儿。 倘若那马公子是个难得的佳婿,且又是先说给华姐儿的,结果现在这门亲事却被三房夺了。----以大嫂那个凡事都要争第一的性子,岂会让三房抢了风头?岂会这般风平浪静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难道说,那个马公子有什么不妥? 再想到前段日子,暖衾说的那些风言风语,孔仲庭不由微微皱眉,转身去了外头找来小厮,让人打听马家儿子的底细。 打听回来的结果,却是叫孔仲庭又惊又怒。 订亲 中 “你给三丫头说的是什么亲?!” 阮氏看着满脸怒气的丈夫,一脸不解问道:“好好的,老爷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孔仲庭从未这般生气恼火过,沉着脸怒斥道:“三丫头虽然不是你生的,也不是养的,但在名分上你也是她的母亲,却给她找了那样一个下流种子!” 对于丈夫可能会来质问,阮氏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会这般动气,----她不知道,孔仲庭派去小厮去打听,刚好撞上马逢春在芳菲阁,正搂着几个粉头在风流快活,如何能够不动怒?不恼火? 阮氏自打嫁进孔家,就一直把丈夫哄得服服帖帖,今儿这般受气还是头一遭,因此也有点上火,冷笑道:“不知道老爷在外头听了什么,回来找我撒气。” “找你撒气?!”孔仲庭的怒火早吓退了所有丫头,冷着脸道:“那马逢春家里有妾室有通房不说,还去找粉头!这样的人,三丫头如何能嫁?!” 阮氏有点吃惊,没想到那马逢春这般不收敛,祖母才过世没多久,就……,只是眼下不能示弱,反而强硬道:“不过是年轻人一时图新鲜罢了。”又道:“说到妾室通房什么的,老爷不一样也有?再说这大户人家里,谁家不是三妻四妾的?” 孔仲庭一时无语,半晌才道:“那前儿又是怎么回事?我可听说,那天你原本是叫三丫头去的,要不是二房的玉薇赶上了,这会儿三丫头可就嫁到姚家去了!” 阮氏不料丈夫翻出旧账,心中暗恨,也不知道是谁在乱嚼舌根,回头叫自己查出来一定不会轻饶!只是她顶了几句嘴便后悔了,夫妻间拌嘴最忌讳双方都不让步,况且自己若是惹恼了丈夫,便宜的只会是别人。 阮氏不傻,很快缓和了脸色,柔声道:“老爷今儿是怎么了?这般生气。”又做出一副委屈之色,“那天原本是我的生辰,偷了个懒儿,一时照顾不周也是有的。天知道那姚五爷是怎么回事,竟然那般下作,跑到别人家的后宅里去,还……” 孔仲庭见她神色不似作伪,不禁有点动摇了。继妻一向温柔体贴,又主动给自己添了好些美妾,平日里也没有克扣谁的吃穿,还为自己生下了三个儿子。 莫非是自己冤枉了她?半晌迟疑问道:“那天你真的不知情?” 阮氏心头一松,更加坚信温柔才是最好的利器,委委屈屈道:“出了那样的事,我也是吃惊后怕不已。”抚着胸口,“幸亏那天三丫头没出事,不然岂不是我的罪过?所以这次,为了三丫头的亲事我挑了又挑。” ----挑了又挑的结果,却是这么一个混账东西。 阮氏不待丈夫开口,又道:“老爷你想,以三丫头的好出身、好模样儿,岂能配给寻常人家?那马公子是尚书家的独生嫡子,将来少不了大好前程,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配得起三丫头。”埋怨的叹了口气,“况且马公子年纪还轻,虽然现今胡闹一些,但以后成家有人管着,自然也就好了。” 孔仲庭皱眉道:“还是觉得不大好。” “哎……”阮氏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叹气道:“老爷既然不相信我,那我也就不说什么了。”顿了顿,“这门亲事我是去回过娘的,爹也知道,还说让我给三丫头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呢。” “当真?” “难道我还能撒谎?”阮氏似乎很是动气,扭脸道:“老爷不相信我的眼光,总该相信娘和爹的眼光吧?若是不信,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对质。” 若是往常,孔仲庭肯定早就消了气了。 今日之事到底关系到嫡女一生,又加上心中有些怀疑,撇下阮氏,竟然真的往上房那边过去,要找孔知府问个清楚。 阮氏在后面咬了咬牙,抿嘴不做声。 孔仲庭去找父亲的结果,当然早就在阮氏的预料当中了。 孔知府见儿子气冲冲的来对质,心下了然,但却满不在意道:“不就是去了一次那种地方?马公子这刚从京城回来,难免有个人情来往,叫了几个姐儿唱个曲儿,不值得如此大惊小怪。” 虽然明知道马逢春有些不堪,将来未必是一门好亲戚,甚至这门亲事会得罪豫康公主,但是秋末考察迫在眉睫,也只能孤注一掷了。 而公主府那边,趁着还不知道外孙女订亲的消息,也得多写几封信过去。 至于将来,豫康公主会不会……,哼,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还能怎样?豫康公主为了外孙女有个好娘家,又能如何?纵使恼恨,也只能连牙带血一起吞了。 再说尚书可不比知府,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孔仲庭一向是个听话的儿子,不敢反驳老子,只是道:“爹不是说要给三丫头找一门好亲事,儿子怕对方人不好,所以才有些担心。” 孔知府不以为然,道:“但凡没有成家立业的人,都是没个定性。咱们家三丫头论人品、样貌,哪一样不是拔尖儿的?将来一嫁过去,那马公子有了娇妻约束着,自然也就安分了。”看了儿子一眼,又道:“你没成亲那会儿,不也胡闹过吗?” 孔仲庭汗颜的低下了头,张嘴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男人都是这样,自己胡闹就觉得是风流雅事,轮到挑女婿了,就看着人家孩子百般不是。”孔知府为官多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糊弄儿子那更是不在话下,“你当初那幅样子,我还觉得不像话呢,长公主不也把女儿嫁给你了?你成亲以后,还不是老老实实的守着顾氏……” 外面小厮道:“大人,江家来人求见。” “江家?”孔知府只好打住话头,颔首道:“请人进来。” 江家来的人是四房的江廷书,也就是贺婉贞的丈夫,前不久刚从京城回来,进门先行了礼,开门见山笑道:“今儿晚辈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一件喜事,还望大人能够方便成全,也算不辱使命。” 孔知府笑道:“既然是喜事,那快说来听听。”又让了座,让丫头上了热茶。 “正巧二老爷也在,那就更好了。”江廷书谦了几句,方才坐下,“我有一个不成器的堂弟,是七房的长孙,如今父母双亲都已不在,只在我们太夫人跟前尽孝。今年春天刚二十三岁,虽然不敢说什么大话,但也是一个端正朴实的哥儿,只是阴差阳错,到现在都还没有成亲。” 这话说得明显,任谁也听出话里的求亲之意。 孔知府忍不住满心欢喜,想不到江家竟然会登门来求亲,就是不知道看上了哪一位孙女,最近可真是双喜连连啊! 然而刚高兴了一瞬,突然止住了,----方才对方不是说二老爷在刚好,那么就是要求二房的孙女了。二房适龄的只有玉仪和玉清,以江家的身份,断然不会给一个嫡子求一个庶女,也就是说,江家七房看上玉仪了。 一女两家求,这可怎么办才好?不是孔知府舍不得孙女,如果江家看上另外一个就更好了,到时候也就能结两门贵亲。 “想必大人和二老爷都已猜到,那我就直说了。”江廷书笑了笑,“上次我们家办花宴的时候,晚辈祖母见过贵府的三小姐一面,一直念念不忘,直道把江家的小姐们都比下去了。”顿了顿,“所以特让晚辈过来求亲,还望大人能够玉成美事。” 孔知府反应极快,----从江廷书最后那句话里,已经得到信息,江家是希望通过自己拍板,进而定下这门亲事。按照常理分析,江家能够如此笃定有信心,必然是手里有打动自己的东西,那会是什么呢? “这里有一封信。”江廷书递了过去,意味深长道:“大人如果觉得满意,我们家立刻就派人送到京城里去。” 孔知府抽出一看,脸上渐渐有了凝重之色。 看得孔仲庭有些不知所以,明明是自己女儿的婚事,怎么到成了旁观者?还有江家的信,有什么值得父亲深思不已?心中胡乱想着,突然有两个字从脑海里冒了出来,方才江廷书说到“京城”,难道会是…… 孔知府比儿子想得更多,信的内容很简单,却叫人惊讶。居然前阁老江老太爷的亲笔,写给任职吏部左侍郎的二儿子,让他留意今年秋末苏州知府的考察,务必保证评价公平合理。 这字面底下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只怕傻子都明白。 虽说在六部里头,尚书为正、侍郎为副,官阶上要差一级,但马尚书的权力更多在户部,江二老爷却是吏部的二把手,主管官员升迁考核,两者谁更有实力高下立现。 更何况,一个在职一个丁忧。 孔知府几乎不用想,就立即做了决定。 ----除了江家对自己更有利以外,还有就是,江家既然直接登门提亲,那么一旦拒绝就会得罪对方。到时候,就算自己能够继续留任苏州,只怕心里也不安,所以根本没什么可犹豫的。 孔知府的脑子转得极快,很快笑道:“这可真是我们家高攀了,高攀了。” “哪里哪里,应该是孔三小姐难得才对。”江廷书见事情办妥,也不再久留,收了信,拱拱手便起身告辞。 孔知府亲自将人送了出去,方才折了回来。 “爹?”孔仲庭看得目瞪口呆,“这……,这又要把三丫头许给江家?可是马家那边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孔知府冷冷道:“那只是你媳妇随口一说,两家又没有订亲,连聘礼都没有下,就不许咱家挑个更好的?再说了,你不是对马家不满意吗?江家这位你从前不是见过,为人正派老成,三丫头嫁过去,你将来便多一个好女婿。” “是……”孔仲庭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父亲翻脸也翻得太快了。 “回去告诉你媳妇。”孔知府习惯了下命令,根本不容置喙,“马家那边别再过多来往了,但也要好好说,不可轻易得罪了人。嗯……,这样吧,就说你不知道那事,提前跟江家定下了。” 孔仲庭无言,这怎么又推到自己身上来了。 “对。”孔知府颔首道:“就直接告诉他们,咱们家已经跟江家订了亲,马尚书是为官多年的人,不会不识趣的。” 单就人品而言,江廷白实在比马逢春高出太多。 孔仲庭虽然觉得有点突兀,但过了一会儿,还是接受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婿,毕竟女儿嫁得好,自己也更心安一些。 不过,有的人却不这么想。 “什么?”阮氏大惊失色,不可置信问道:“你说江家刚才来提亲?并且爹已经答应了?真有此事?!” “难道这种事我还哄你?”孔仲庭不乐意了,觉得继妻的反应太奇怪,“我看江家比马家强多了,三丫头嫁过去更好,再说这也是爹的意思。” 阮氏气道:“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做主。” “父母做主?”孔仲庭也不傻,立即反驳道:“方才说起马家的时候,你怎么一口一个爹的意思?三丫头嫁到江家怎么不好了?值得你这般生气。” “我……”阮氏一时无语。 孔仲庭再次打量继妻,冷冷道:“你最好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阮氏羞恼交加,“我能有什么心思?!” “没有最好。”孔仲庭越发觉得继妻早先有所图谋,不然怎么一听说跟马家结不成亲,就这般气急败坏,因此沉下脸道:“你待三丫头不如娇姐儿,我也不怪你,到底不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顿了顿,加重语气,“不过三丫头终归是我的骨血,休要打什么歪主意!” 阮氏只觉肝疼得厉害,说不出话。 孔仲庭又道:“别人都说孔家二太太精明能干,我看你却是个傻的。”坐下喝了两口茶,接着道:“三丫头若是嫁好了,不光咱家能多一门好亲戚,以后对承文他们几个也是助力,娇姐儿也能嫁得好一些。” 嫡女会向着继母和弟弟妹妹们?阮氏心里冷笑,以那丫头嫡出的身份,又有一个长公主外祖母,还在京城呆了十年,哪里会把自己放在眼里?将来即便嫁得再好,也未必会帮上什么,没准还要回来炫耀一番,践踏两脚,那才叫人恶心呢。 只是这话不能说,阮氏平息片刻才道:“江家七房的白大爷无父无母,即便有个叔叔做京官,可惜又隔了一层,能有什么大的前途?马公子可是尚书家的独生嫡子,难道不比江家那位强一些?老爷轻信了江家的花言巧语,倒是给他们蒙蔽了。” “你一个内宅妇人,倒比老爷我还看的透彻?”孔仲庭冷笑道:“等马尚书丁忧完了回去,难道还能有个尚书位置等着?况且那马公子人品太下作,尚在祖母孝期,就出去寻花问柳,岂能与我女儿相配?!” 阮氏不甘心道:“老爷怎知江家那位就不寻花问柳了?没准儿也是一个样儿。” “我懒得跟你啰嗦。”孔仲庭也烦了,更对继妻生出一丝厌恶来,像今儿这般胡搅蛮缠,还是头一次遇到,“我只问你一句,倘使要嫁的人是娇姐儿,你愿不愿意?” “我……”阮氏不料丈夫如此犀利,半晌才道:“娇姐儿才多大一点儿,还是一个孩子呢。” “你只说愿不愿意吧。”孔仲庭等了片刻,冷笑道:“罢了,别太勉强自己。”一拂袖,径直走出了门口,“那些昧良心的话还是别说了。” 阮氏气得倒呛,半晌还忍不住浑身发抖。 订亲 下 “小姐,我们就只能等京城里的信了吗?”彩鹃担忧问道。 玉仪苦笑道:“那还能怎样?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自从三天前猜出阮氏又有诡计,玉仪就一直坐卧不安,赶紧给外祖母亲笔写了一封信,这是她唯一的外援,----只可惜,距离太远了。 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即便是外祖母收到信,立即就派人过来调停,最快也是半个月后的事了。眼下自己根本摸不清情况,连阮氏到底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一只无头苍蝇一般,只能干着急瞎撞。 不过从阮氏得意的表情来看,应该不会对自己有利。 玉仪深感古代女子的无奈,终生大事竟然半分参与不得。如果外祖母那边来不及救援,自己也没有想出对策,难道就只能认命或者抹脖子?可别说出家什么的,尼姑更加是弱势群体,发生在尼姑庵的腌臜事还少吗?到时候,只怕结果会更加糟糕。 哎,这悲催的古代。 难不成自己要再穿一回?如果是的话,还是穿回现代算了。 方嬷嬷和段嬷嬷两人知道此事后,亦是忧心忡忡。 “小姐。”方嬷嬷眉头紧皱,“你再把前天的情形说仔细一点。” 玉仪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将当时的情况再次复述,其中任何一点可疑之处都不放过,然后道:“这件事,只怕老太太和大太太也知道。” “这……”段嬷嬷诧异道:“这说不过去啊?除非……” 方嬷嬷接口道:“除非这门亲事,老太太和大太太都能认同,而不是阮氏一人独自获利!照这样说,对方必定不会是小门小户了。” 可是苏州能有什么高门大户?除了孔家,数得上的也就是江家了。 然而江家适龄的公子中,因为门风甚严,虽然不说个个都优秀吧,但也没有什么品行败坏的,都还说得过去。 阮氏会有这么好,突然要给自己择一门好亲事了? “对了。”段嬷嬷突然一拍大腿,“听说前些日子,有个什么马尚书回苏州奔丧,难不成……”继而点点头,“多半就是!据说那马公子人品不太好,祖母孝期未过,就经常出去花天酒地,大手大脚的花钱,惹得咱家的小厮们羡慕了好一阵。” “马尚书家?”方嬷嬷大惊失色,气声道:“那个混账东西,在京城的时候就臭名远扬了!” 的确是臭名远扬,就连玉仪早先也风闻了几句。 方嬷嬷急道:“这可怎么办?我看孔家老太爷官心甚重,咱家大少爷又另外娶了亲事,小姐孤身一人在这里,只怕孔家要去攀高门了。” ----难怪阮氏会那么得意,只怕这门亲事家里人都同意了吧。 玉仪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早知道女儿不值钱,但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当做货品,被奇货可居的卖掉了!并且是被自己的家人卖掉! 方嬷嬷恨声道:“这都是一家子什么混账!” “我不会嫁的。”玉仪能够想象,以货品身份嫁过去是什么遭遇,淡淡道:“不管是装病或者别的,总之我不会答应这门婚事。如果孔家不愿意养我这个女儿,那更好,就等外祖母把我接回去。” 她没说的是,如果外祖母那边也不管的话,----哎,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吧。 “小姐,不能啊!” 玉仪心里难过,面上却是淡淡笑着,“那还能怎样呢?” 以卖女儿去换的家族利益,这种事实在是太多了,更何况还是个没亲娘的,如何能够不叫人惦记?段嬷嬷心情十分沉重,勉强道:“这只是咱们的猜测,也未必的。” 玉仪笑道:“即便不是马家,也不会有什么好人家的。” 正在锦绣堂的人一筹莫展之际,突然柳暗花明。 没隔几天,江家派人过来下聘礼! “真的是江家?”玉仪实在是难以相信,连声问道:“你没听错?太太居然肯把我嫁到江家?而且正好是那个黑心小白脸?” “是啊,是啊。”彩鹃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用力点头。 “怎么会……” “的确是江家七房。”段嬷嬷亦是一脸喜色,匆匆进来,“听上房老太太身边的丫头说的,千真万确,这次绝对不会错的。” “可是……”以江家的势力,肯定只会按正常程序办事,不可能像姚家那样,私下还给阮氏大把回扣。若自己嫁得好了,难不成阮氏还能真心祝福?为自己高兴?玉仪实在想象不出,这有什么值得阮氏得意的? “不会错的。”方嬷嬷也道:“小姐你不知道,方才江家的人刚走,前头那位就开始发脾气了。” 玉仪这才有点相信,----也就是说,阮氏本来订的不是江家,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把阮氏的阴谋破坏了。 “多谢佛主保佑。”方嬷嬷双手合十,连连道:“也不枉我日日吃斋诵经,好歹保佑了小姐一回。”自从那次玉仪船上出事,方嬷嬷许了愿,等玉仪救过来以后,不顾众人劝阻,便坚持日日吃素了。 上天真的这般眷顾自己?玉仪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回头看向方嬷嬷,或许真是虔心起了作用?这般峰回路转,也只能这么想了。 玉仪虽然不信神佛,但此时却忍不住握了方嬷嬷的手,感激道:“嬷嬷,真是多谢你了。” 方嬷嬷笑道:“只要小姐好就行。” “江家动作倒是快,这才几天功夫就开始下聘礼了。”段嬷嬷也是满脸高兴,喜滋滋道:“小姐还不知道吧,江家这次可是用了心的,一共六十四抬聘礼呢。” 聘礼多,间接说明男方对女方的重视程度。 方嬷嬷感慨道:“玉仪娘嫁的时候可是一百二十八抬。” “我怎么能跟母亲比?”玉仪觉得这些都是次要的,况且顾氏是公主的女儿,比自己嫁妆厚重也很正常,没什么可比性。 段嬷嬷掩嘴笑道:“那一位……”指了指前面,“只得十八抬不说,且里面的东西都不值钱,据说大太太当年算过,拢共也就值三百两银子。至于田庄、商铺什么的,那更是想都别想,在庶女里面也是寒碜的了。” 给人做续弦的,还能陪得起多好的嫁妆? 玉仪没有心思去笑话阮氏,只希望自己真的订下来了,不要再出什么波折,能够顺顺利利嫁到江家去。黑心小白脸再黑心,也不是那种下流无耻的种子,等自己成了他的妻子,不会不管自己的。 方嬷嬷亦放松了心情,笑道:“嫁妆丰厚一点虽好,但最要紧的还是人好。”又对玉仪说道:“以阮氏的性子,只怕不舍得给你什么陪嫁。不过不用担心,咱们手里有你母亲的陪嫁单子,除了当初陪的布料、药材,以及平常用的,其余的应该都还在。” “就是。”段嬷嬷笑道:“到时候小姐嫁过去,江家的人也不敢小瞧了。” 玉仪心里还是有些担心,只要没到嫁进江家门的那一天,事情都有可能变化,只盼江家订的婚期不要太久,免得夜长梦多。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江家居然把婚期定在了次年三月。 江廷书惊讶道:“这也太快了。”又好笑道:“那孔三小姐才得十三岁,过一、两年进门也不迟,想不到白兄弟这般猴急。” “不是人家猴急。”贺婉贞忍俊不禁一笑,接着道:“那孔家二太太做的事,你还不知道呢。”拣要紧的说了说,“你说,白兄弟他能不急吗?” “竟然有这种事?!”江廷书吃惊道:“我说祖母怎么突然变性子了,居然肯找到祖父,还欠下二房这么大的一个人情。”然后点点头,“那倒是越早娶了越好,一则免得那孔三小姐在家煎熬,二则也免得给人带坏了。” 贺婉贞笑道:“以后我可就有个好妯娌了。” “你呀。”江廷书跟妻子感情甚好,取笑道:“瞧你高兴的,跟一个小姑娘似的。” 有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大太太得知这个消息后,就十分的郁闷。 玉仪的婚事定在了明年三月,不足半年。也就是说,玉华必须赶在这半年时间内订亲,然后迅速嫁人,不然又要落在妹妹的后头了。 三房抹了一回脸不够,还要等二房再抹自己一回? 大太太又气又急,也顾不得挑挑拣拣了,赶紧找了人,去江家四房打探消息,想把女儿嫁给四房的喻二爷。 孔老太太知道消息后,不悦道:“怎么又是江家?难道两姐妹都要嫁给他家?好像咱们多稀罕似的,还上赶着去!再说了,四房的二爷又比七房的大爷年纪小,以后华姐儿见了三丫头,岂不是还得叫嫂子?不妥不妥。” 大太太一向听姑姑的话,这次却不肯答应。 谁知道去了江家四房的人回来,并没有得到准信儿,没过几天又传出消息,说是江家四房另外订了亲事。 大太太一气之下,便病倒了。 玉华在跟前伺候母亲汤药,劝道:“女儿该嫁什么人,那都是命里头注定的,母亲又何必着急上火?若是连累的母亲不好,岂不是女儿的罪过?三妹妹先嫁就先嫁吧,也没什么大不了。”话虽如此说,心里头到底还是难过的。 “胡说!”大太太更是恼火,斥道:“女儿家出嫁,这可是关系一生的头等大事。你不只要嫁在三丫头前面,还要比她嫁得好!” 玉华实在有些忍不住,涌出眼泪道:“母亲只为了自己的脸面,就急着把女儿嫁出去,万一嫁错了人,又当如何?既如此着急,早些年又何必那般挑拣。”这些话,在她心里已经憋了太久,今日终于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大太太更加生气,“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好!” 玉华眼泪簌簌的流,轻声道:“母亲,我真的不想嫁人了。”说完,也不管大太太如何作想,站起身来,一脸疲倦的走了出去。 大太太那边病了,阮氏这边也不好受。 公公婆婆和丈夫订下来的亲事,不容她不答应,----且玉仪不是她生的,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反对,不论对错,都会显得她居心不良。 更何况,马家的亲事本来就有问题。 还有江家送来了六十四抬聘礼,从来聘礼和嫁妆都是互相匹配的,那就意味着,玉仪也得陪六十四抬嫁妆过去。 如果想要少花钱办好事,还真的费点脑子。 最最主要的是,阮氏不甘心就这么让玉仪嫁了。 一是自己没得到半分好处,二是将来玉娇很难比过去,三是先前双方已经交恶,----可以想象,嫡女嫁得春风得意以后,肯定不会给继母好脸色。以后见了面,难道自己还要低声下气?一想到这儿,阮氏就仿佛吞了一只滚烫的苍蝇,又疼又恶心。 阮氏想起了自己未出阁时,百般讨好嫡母和嫡姐,结果嫡姐高高兴兴嫁了出去,回头却对自己百般挖苦、讥讽,说自己是只配给人做妾的命。虽然赶上了巧宗,好歹没给富贵人家做妾,但也只是一个继室,到底矮了一等。 倒是玉娇还不识愁滋味,听说玉仪要嫁了,满心高兴道:“等她走了,我就可以搬回锦绣堂正房咯!” “你懂个屁!”阮氏气不打一处来,骂得女儿不知所以。 玉娇委屈的不行,气道:“我说错什么了?” 因为阮氏自己是庶出,在家受了不少的委屈,所以对儿女十分的溺爱,凡事都是尽量满足,生怕吃了一点点苦头。 正所谓过犹不及,阮氏自己却尚不察觉。 玉娇从没被母亲如此骂过,鼻子一酸,就哭了起来,“明明从前说好的,锦绣堂只给她住一段日子,等她嫁了,我还要搬回去……” “小祖宗!”阮氏急忙过来捂嘴,低声斥道:“你还嫌不够乱啊!乱嚎个什么?”又往外面看了看,“亏得这是在咱自个儿的屋子,外面都是自己人,不然传出什么,你爹还不知道怎么怨我呢!” 玉娇扁嘴道:“我没说错嘛。” “是是是,你没错。”阮氏安抚了两句,但心中却是恨意难消,----江家的人突然来提亲,还能说是意外,但丈夫听到的那些闲话,到底是谁传的?!叫自己知道,一定要叫那个人好看! 阮氏恼恨的这个人,眼下正在玉仪的屋子里说话。 “照姨娘这么说……”玉仪诧异道:“是大姐姐透露的消息了?” “是啊。”周姨娘道:“要不是大小姐,我也不知道太太订了那样一门亲。”却对丈夫高看了几分,也对自己的功劳高估了不少,“到底老爷还是明理的,疼爱三小姐,这才许了江家的亲事。” 便宜爹对自己有这么好?江家提亲,真的是便宜爹促使的? 不是玉仪不孝,从便宜爹平日里不闻不问的态度来看,实在想象不出,他内心深处还藏一份浓浓的父爱。 浓浓的?父爱? 呃……,真是想想都叫人起鸡皮疙瘩。 不过不管怎么说,便宜爹到底还是有一点良心的,还记得有这么一个女儿,肯为自己出头,----到底还是亲爹啊,至少会盼着女儿过得好一点。 倒是周姨娘这边,玉仪一方面感激,一方面也明白她的心思,于是笑道:“多谢姨娘,这次多亏你帮忙了。” 周姨娘忙道:“不用不用,这原是应该的。”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应该的,除了亲生父母,谁肯掏心掏肺、不记得失的付出?玉仪明白这个道理,因此郑重道:“姨娘只管放心,今后但凡有我一口饭吃,就绝不会忘了四妹妹的。” “三小姐,我能帮忙的地方一定不马虎。”周姨娘得了这个保证,自己也表了一番忠心,然后欢天喜地告辞了。 风起 上 “太太,就这么答应江家了?”赵荣家的也不甘心,如果阮氏收了银子的话,自己肯定能捞上一点油水,“三小姐嫁到江家,那可是一个亏本买卖啊。” 阮氏冷声道:“还能怎样?” “太太……”赵荣家的压低了声音,“还记得三小姐回来的时候,不是在船上被那江家七房的救了?听回来的人说,两个人仿佛还见过一面……” 阮氏看了她一眼,明白赵荣家的话里的意思,倒也有一丝心动,继而摇了摇头,“这件事不行,若是毁了那丫头的名声,坏了这门亲事,老太爷那边不会放过我的。”说着冷笑,“老太爷连嫡亲的孙女都舍得,难度还会心疼我一个儿媳妇?” 赵荣家的想了想,叹气道:“也是。” 阮氏道:“江家必定给了老太爷偌大的好处,至少要大过马家才行,----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应该就是今年秋末考察之事。”脸上带着怨恨和不甘,“罢了,如果老太爷秋末考察政绩不好,咱们也会跟着孔家失势,那可得不偿失啊。” “算她命好!”赵荣家的愤愤道:“那如今,也只有在嫁妆上做文章了。” “这件事可以先放一放。”阮氏烦躁道:“倒是马家那边,咱们还得亲自去一回,不然可怎么行。”说着,打起精神收拾利落出门。 与马家做亲之事虽然没有说定,但也谈了有五、六分了。 听闻阮氏的说辞,马夫人顿时恼怒道:“好好好,你们家姑娘是个有本事的,这么快就找到贵婿了。” 阮氏陪笑道:“我原是极想和夫人做亲戚的,不想我们老爷……” “送客!”马夫人原本就是因为儿子不成器,这才降低标准娶媳,想不到却被人耍了一回,岂能不恼?根本懒得和阮氏啰嗦,直接叫人取了庚帖出来,摔在地上,一甩袖子便进去了。 阮氏闹了好大一个没趣,灰头土脸回到家。 “都是那个丫头闹得!”阮氏对嫡女的恨达到了极点,气了好一阵,自个儿撂下一句狠话,“叫我不痛快,你也休想就这么高高兴兴的嫁人!” 阮氏气得肝疼胃疼,玉仪的心情却好了不少。 上午还追了一封信去京城,说了江家的亲事,又说了自己对这门婚事满意,让外祖母放心云云。因为整个人轻松了不少,也有了笑靥,唤来彩鹃道:“对了,把前儿收到的寿礼拿出来瞧瞧。” 先前一直提心吊胆,哪里顾得上看什么寿礼? 首先是孔家人给的贺礼,除了玉清亲手做了一双鞋子外,其余的都很普通,估摸像玉娇等人,应该都是阮氏一手操办的吧。 玉仪从没想过他们能给自己什么好的,所以谈不上失望。 继而挑出顾家的贺礼,外祖母送了一套老坑玻璃种的翡翠头面,包括两只发钗、一副手镯,一对耳坠,两只指甲盖儿大小戒面的戒指,全都翠绿的叫人爱不释手。 到底是外祖母,打心眼儿里疼爱着自己。 玉仪心中暖暖的,又拣起了舅舅舅母送的一支金步摇,看那华丽丽的样子,应该是京城里大珠宝店里订做的,金子够纯够足,上头的宝石也足够漂亮。 明芝则送了一个小小的荷包,彩鹃见了笑道:“难得表小姐还肯做东西。” 素莺抿嘴一笑,“你这丫头,还敢背着小姐打趣人。”说完立即后悔,如今已经是在孔家过日子,按理说应该管明芝叫做表小姐,一时失口居然叫成了小姐,不免显得身在曹营心在汉。 玉仪听见了只做不知,与彩鹃笑道:“快打开瞧瞧,都送了什么好东西。” 打开荷包,里面装着六颗浑圆无暇的白珍珠,个个都有半截指头大小,堆在一起好不喜人。里面还有一张小小的信纸,明芝在上面说,本来一共是有十二颗的,现在一人一半,留着以后嵌在头面上用。 玉仪看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不免又想起当初在外祖母家的时光,表姐性子大方活泼,表哥敦厚体贴,加上有亲人呵护疼爱,日子过得一派无忧无虑。 “这个是表少爷和……”彩鹃顿了一下,继而觉得自家小姐也订了亲,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于是道:“是表少爷和顾家大奶奶送的。” 既然是夫妻,当然应该合为一体送东西。 玉仪觉得没什么可避讳的,打开看了,不由小小的惊讶了一下。 “这是……”彩鹃吃惊道:“哪有人送这么奇怪的东西?” “哪里奇怪了。”玉仪将那一对小金猪拿了出来,圆嘟嘟的十分可爱,想来是因为自己属相是猪,所以才会打了这么一对吧。 掂了掂,分量可是不轻呐。 “送就送吧,还故意打成一对儿。”彩鹃忿忿不平,嘟哝道:“什么意思?!” 玉仪倒是笑了笑,觉得这位表嫂挺有趣的,----以明淳对自己的心意来看,没个一年半载应该难以忘怀,且他的性格比较正统,不会弄什么新奇稀罕的玩意儿,想来这应该是出自表嫂的手笔了。 送一对,是在暗示祝福自己早结良缘吗? “挺好的呀。”玉仪笑道:“收起来,回头还能换成银子花花呢。” 素莺因为方才说错了话,一直不自在,见状忙道:“我去收起来吧。”见玉仪点了点头,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搂着盒子匆匆进去。 彩鹃怕玉仪心里不痛快,忙道:“我看江公子比表少爷好多了。” “你又知道。”玉仪觉得好笑,趣她道:“当心方嬷嬷听见了不依。” 自己心里却是有些茫然,就这么把终生大事定下来了?比起盲婚哑嫁,好歹还见过江廷白几次,虽然中间有一次不愉快,但后来他还是帮了自己。 不能算最好,但也不算太差了吧。 “这对翡翠镯子真是漂亮。”彩鹃小心翼翼拿起来,看了又看,朝玉仪道:“小姐你瞧着颜色、水头,只怕全苏州也难找出几对来。” 玉仪知道她这是故意打岔,怕自己因为表哥伤心,于是顺手套在了手腕上,对着阳光比了比,笑道:“是挺好的,还是先收起来吧。”手头有不少贵重的首饰,回苏州后就没再戴过,不想碍了别人的眼,免得平白给自己招来是非。 “公主好生大方。”彩鹃笑道:“这一整套的头面,没有六、七百两银子绝对拿不下来,都够寻常人家嫁好几回闺女了。” 外祖母对自己一向舍得,玉仪笑道:“你急什么,将来我也会好好的把你嫁了。” 彩鹃啐道:“呸,小姐说的都是什么话。” 玉仪笑了笑,心下却在奇怪。 原本还以为自己离得远了,外祖母淡忘自己了,现在看来是在不像啊。可为什么自己去了好几封信,外祖母都浑然不理,还是依旧说着平常的问询话,都是嘱咐自己保重之类。 因为徐月岚新进了门,再加上李氏性子比较懒散,所以便慢慢的将家务事放手,改由儿媳妇来主持中馈。 这日上午,外面的小厮送来一封苏州的信。 徐月岚一看便猜到,应该是那位表小姐寄过来的,因为是指名交给公主亲阅,所以并没有多琢磨,立即拿了信去了上房。 毕竟作为孙媳妇,紧着祖母的事也是应该的。 豫康公主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虽说更加中意外孙女儿,也不太喜欢徐家,但是对这个孙媳妇还是满意的。见她特意过来送信,便笑道:“让个丫头送过来就是,那用的着你亲自跑一趟。” 徐月岚笑道:“刚忙完家里的事,正好闲着,就想过来陪公主说说话。” “你不嫌我年老啰嗦就行。”豫康公主笑了一句,拆开了信来看,谁知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半晌才抬起头,淡笑道:“你去忙吧。”又朝丫头们吩咐了一句,“去,叫夫人过来说话。” 徐月岚亦是官宦大家的女儿,一见便知道出了什么事,且自己不方便在场,赶忙笑着应了,领着丫头匆匆出了房门。 李氏尚不知情,一如平常般闲闲的往上房过来。 刚一进门,豫康公主就吩咐道:“所有的人都出去,关上门!”声音虽然不大,脸色却是十分的难看,好似凝结了一层冰霜。 “娘……”李氏有些害怕,换了亲近一点的称呼,“出什么事了?” “你!你疯了吗?”豫康公主气得不行,将信狠狠的甩在李氏的脸上,“你说,是不是你扣了玉丫头的信?还有前几个月苏州的来信,是不是你叫人伪造的?!” 李氏脸色一白,“这……,这是从何说起?” “你自己看!”豫康公主指着地上的信,怒道:“玉丫头说,上次说的马家已经退了亲!上次?上封信里我怎么没有看到!” “我……”李氏眼见掩盖不了,吓得跪在地上,哭道:“我只是想着明淳好不容易回来了,又成了亲,怕玉丫头说什么……,再惹出乱子来。”又忙道:“那几封信我都没有打开,这就叫人拿过来。” 李氏顾不得叫小丫头,自己慌慌张张取了苏州的旧信过来。 看着外孙女一次又一次求援,自己却丝毫不知,还以为外孙女过得平平安安,豫康公主真是又气又伤心,“你自己瞧瞧,玉丫头这受得都是什么罪?几次三番,都险些被那阮氏算计了!你……”指着李氏,“你这是害死她啊!” 李氏也吓住了,分辨道:“我……,我没有……” “前江阁老家继室之孙,无父无母,且没有一官半职,就是这样……”豫康公主看得连连冷笑,“就连这样的人,玉丫头都觉得已经很好了!好好好,你还真是一个有良心的好舅母!哄得我毫不知情,还在这里慢慢的给玉丫头挑亲事,等我挑好了,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李氏知道此事闹得大了,低头一言不发。 “要不是看在你生下了淳哥儿,我这就叫绍廉休妻!”豫康公主目光锐利,直直的盯着李氏说道:“从今天起,你就回自己的屋子好好反省反省,不准出屋子半步,也不准再插手家里的任何事!下去吧。” 李氏早吓得六神无主、脚下虚浮,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不敢再看公主一眼,逃也似的出门而去。 木槿从外面进来,捡起地上的信问道:“公主,出什么事了?” 豫康公主先没有回答,只是道:“立即派人去苏州,好好的给我查一查那阮氏,是人都不可能不出错,查到什么统统回报与我。”然后才把事情大致说了,“让去人仔细打听一下,看看男方人品有没有问题。” 木槿问道:“公主打算让表小姐出嫁?” 豫康公主道:“既然已经订了亲,无故退亲只会损了玉丫头的名声,只要男方人品好,家世、钱财那些都是次要的。”叹了口气,“再说江家的门风和家世,也还算说得过去。”说到底,还是这世道做女子的不易啊。 顾绍廉晌午了才回府,一进门便被告知上房让过去说话。 “母亲,我也有事要说。”顾绍廉来不及问公主有何事,先道:“今儿朝堂上有人上了一道折子,弹劾苏州知府贪墨受贿!” “有这事?”豫康公主抬起眼皮,心中快速的分析着,“是什么人?可看得出又何来头,或是为了什么缘故?” “是密折。”顾绍廉摇了摇头,“这件事有点棘手,主要是最近朝堂十分动荡,只怕拔出萝卜带出泥,没准儿还会牵连出其他的事。” 豫康公主沉思了一阵,叹气道:“孔家都是些没良心的人,我才懒得管,只是还有玉丫头……”把信推给了儿子,“你看看吧,你媳妇干的好事!” “这……”顾绍廉越看越吃惊,气道:“这个蠢货!” 豫康公主冷笑道:“如今看来不用我拨弄孔家,他们就已经自顾不暇了。”又摆了摆手,“别管你媳妇了,先琢磨琢磨孔家这件事吧。” 鲁国公府某处凉亭内,微风习习。 “你知不知道姑娘家的生辰,送什么东西好?” “我怎么会知道?”罗熙年睨了好友容珮一眼,嗤笑道:“你几时见我给姑娘送过东西?还问到我这儿来了。” 容珮抬手直抓头皮,泄气道:“女人家的心思真难猜!送金银说你俗气,送字画又说你挑的没品味,送首饰又说你不合规矩……” “哪儿那么多废话!”罗熙年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你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罗里啰嗦个没完?要是喜欢,直接娶回去不就完事了。” “嗐……”容珮傻笑道:“你不懂,你不懂。” “我才懒得懂。”罗熙年嘲笑他道:“你可真是个一根筋!从小就喜欢那丫头,长大了眼里还是只有她,不是傻子是什么?” 容珮不服气道:“行行行,我是傻子!哼,将来有你做傻子的时候!” 罗熙年理都不理他,自顾自悠闲的喝着小酒。 “你那么多的女人,真的不懂?” 罗熙年瞬间变了脸色,恶狠狠道:“那些不是我的女人!还有,以后少在我面前提这种话!没得叫人恶心。” “是是,我说错了。”容珮赶忙陪了不是,为了调节气氛,岔开话题道:“你真打算这么在家呆下去?你不知道,最近朝堂上可热闹了。”说着又笑,“就今儿早上,还有什么苏州知府被弹劾,听说会牵连到好些人呢。” 罗熙年这才抬头,问道:“什么知府?” “苏州知府。”容珮本是随口一说,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感起兴趣来,心思转了转,试探问道:“是不是上次去苏州的时候,认识哪家小姐了?” “爷没你那么无聊。”罗熙年沉吟了片刻,探身问道:“你们锦衣卫,最近有没有什么空缺?” “咦?你想来我们锦衣卫?”容珮闻言满心高兴,连连抚掌,“来吧,来吧,没空缺也得给你腾一个不是?放心,有哥哥我罩着你呢。” “放屁!要你罩着?!” “你来可以。”容珮收起嬉皮笑脸的神色,认真道:“不过最近没有什么好缺,要不……,叫你家老爷子想想办法?” “不必。”罗熙年摆手道:“要往上爬,还是自己慢慢来的好,强插进去做一个小头头,没意思不说,别的人还不服气。” “你真要来?”容珮想了想,说道:“我虽然只是一个小旗,但上头的千户是我的族兄,让他安排一下,你过去了不会有苦差事的。” 罗熙年没有答应,而是道:“我要去北司。” “你去北司做什么?”容珮诧异道:“我们南司还好一点,那边尽是问供的、受刑的,哪天不弄死几个人?血淋淋的,保管叫你饭都吃不下。” 罗熙年坚持道:“你别管,帮我安排一下就是。” “行行行。”容珮算得上是他的发小,知道这是一个下了决心,就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人,无奈只好答应了,奇怪道:“北司那边有什么好的?值得你非要去!” “嘿嘿……”罗熙年露出雪白的牙一笑,嘴角勾起,“刺激!” “啪!”容珮的下巴掉在桌子上,半天没合上。 风起 下 大太太到底不甘心,几经周折,终于把玉华的婚事定了下来。 “哎……”大太太忍不住叹气,“早些年,何曾把袁通判家看在眼里,现在却只能自降身份,和这种人结亲。” “母亲。”玉华埋怨道:“既然已经订了亲,又何苦再说这种话?” 大太太哼道:“三房的嫁在前头也罢了,到底是庶出,嫁得又是商贾人家,没什么值得拿出手的。”顿了顿。“可是你瞧三丫头……,那江家也是疯了,居然舍得出六十四抬的聘礼,也不知装的都是什么破烂!” 难怪她心里恼火,袁家只愿意出三十六抬聘礼。 玉华只得安慰道:“母亲不是说江家七房的无父无母,又没有官职,将来的前途不够好吗?袁老爷虽然只是通判,但将来却有做京官的机会,况且不是说……”到底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不是说袁家大少爷挺上进的,母亲还愁什么?总之,母亲还是先好生养病才是。” “你呀。”大太太虽然对袁家不满意,但亲事都订了,还能说什么?只得戳了女儿一下,“你就是个傻丫头,都不知道你到底像谁?真是拿你没办法。” 玉华笑道:“女儿当然是像母亲。” 像自己吗?大太太心头突然一跳,想起了一件不愿意想起的事,当初……,如果那件事成了,今天的局面是不是就不一样了呢?不能怪自己太心狠,为了女儿,只要她能够过上好日子,自己做下再多的罪孽也没关系。 若有因果报因,那就全都算在自己的头上吧。 “太太?”瑞雪问了一声,待里面让进方才入内禀道:“太太小姐,二房那边好像吵起来了?” “出什么事?”玉华问道。 “听说因为三小姐订了亲,暖衾姑娘就给做了一套衣裳,偏生不巧,送过去的时候遇见了五小姐。”瑞雪简明扼要拣了重点,回道:“五小姐骂暖衾姑娘是个下贱的,做的东西也下贱,还说什么人配得什么东西,把三小姐也绕进去了。” 大太太眼里闪过一丝幸灾乐祸,问道:“那三丫头吵了没有?” 玉仪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吵架?又不是疯了。 可惜这边玉娇破口大骂,那边暖衾哭得泪水涟涟,两个人都是卯足了劲儿,自己反倒成了一个看客。 巧的是,孔仲庭今儿没出去找人喝酒。 “怎么回事?”锦绣堂跟阮氏的正房相距甚近,孔仲庭听见动静赶了过来。因见小女儿和爱妾闹得不可开交,嫡女却在旁边冷眼旁观,微微不悦,“你是个做姐姐的,怎么也不劝一下?” 阮氏尾随其后而来,闻言好不得意。 玉仪感慨,果然感情都是时间培养出来的。 ----只因自己跟便宜爹感情生疏,玉娇和暖衾更加亲近一些,便宜爹本能的就护着她们俩,反把自己这个嫡女排斥在外。 “女儿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解。”玉仪决定像演技派学习,虽然没有挤出眼泪,但委屈之色却是十足,诉苦道:“暖衾姑娘好心做了一套衣裳,不知怎么得罪了妹妹,就说她的人和东西都是下贱的,还说女儿收了东西,也是一样下贱。” “你居然说这种混账话?”孔仲庭有些下不来台,朝玉娇怒斥。 不等玉娇开口,暖衾先跪了下去,哭道:“三小姐说得一字不差,还请老爷为三小姐做主,为婢妾做主啊。” 看看人家这种实力派的演员,眼泪就跟自来水似的,真是收放自如。 玉仪佩服之余,又哽咽道:“自己和五妹妹都是爹爹的骨血,若女儿有了不是,那岂不是爹爹的过错?若爹爹有了不是,那兄弟姐妹们岂不都是……”言下之意,自己若是沾个“贱”字,那二房一大家子就都是贱人。 玉娇先气得跳脚道:“你放屁,我没有那个意思!” 玉仪转过头去,问道:“那妹妹的意思,是单独针对我和暖衾姑娘了?”不过才九岁大的小姑娘而已,不信把你绕不进去。 “我……”玉娇气呼呼的,她本就是个不转弯的性子,一梗脖子道:“我就是骂你了,还骂暖衾那个贱人了,怎么样?!” 阮氏脸色十分丰富,眼里喷火似的直勾勾盯着玉仪。 “放肆!”孔仲庭一向觉得小女儿乖巧,从前虽然有些任性,但也不会如此口不择言,当着众人气得不行,扬手就要一巴掌扇过去。 不等阮氏上前,玉仪看准时机抢先拉住人,勉强挤出几滴眼泪,劝道:“父亲有话好好说,若是失手打重了,岂不是叫妹妹更加恨我?怕是以后更加难以相处了。” 真是无奈了,这鸡飞狗跳的日子快点结束吧。 不然的话,还要整天陪着演这种三流剧目。 正在这个时侯,三流剧目的反派暖衾姑娘出镜了,上前拉住玉娇,用又娇又软又担忧的口吻劝道:“五小姐,你快给老爷认个错吧。” 玉娇哪里肯让她拉自己?当即反手一甩。 这一甩产生了华丽的特效,居然把暖衾甩得退了好几步,继而侧身跌倒,紧接着便是一生尖叫,“哎哟,我的肚子好疼!哎哟……” 孔仲庭虽然有六个子女,但显然对怀孕这种事了解不深,见暖衾疼得冷汗直滴,赶忙喊道:“快去叫大夫过来!快点!” 什么叫实力派?什么叫真正的实力派? 眼前这位姑娘就是! 玉仪心里在对暖衾佩服之际,也对便宜爹的情商参数打了个折扣。看来男人都是视觉动物,只相信眼前所看到的,而不管事情究竟合不合理,----九岁的小姑娘,再用力又能有多大力啊?玉娇又不是变身后的希瑞。 或者说,美色能降低男人的情商? 比如暖衾姑娘相貌平庸,身材也不是这般纤细娇弱,那视觉上就有点滑稽了,便宜爹肯定不会怜香惜玉,没准还要上前踹上一脚。 玉娇不料低估了自己的潜能量,见状怒道:“你少装模作样!” “不要说了!”没等孔仲庭开口,阮氏先把女儿护在了身后,朝丫头珍珠递了一个眼色,示意赶紧将人带走。这边还得忍住气,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点去把大夫请过来。” 玉娇满脸不甘之色,带着比窦娥还要冤的莫大冤屈,被珍珠等人拖走了。 “小姐,那个暖衾也太会做戏了。”彩鹃眼里有一丝揶揄,抿嘴笑道。 玉仪摇头一笑,“再会演戏又能如何?还不是个配角儿。” 暖衾即便一时胜了一小局,也改变不了自己是通房的事实,还是得看阮氏的脸色过日子,肚子里孩子也未必能生下来。纵使小心翼翼顺利生下了,今后一样是个庶子,一样得在嫡母收下讨生活,这一路还不知道多艰辛呢。 还有那位潘姨娘,看起来好像是让阮氏吃了个暗亏,可是她自己呢?难道从今后青灯古佛的伴着,心里就不凄凉痛苦吗?便是胜了,也一样是可悲的。 即便是自己,因为处在晚辈的这个身份上,且继母也是母,很难对阮氏做出什么算计。而且如果不能一击成功,只会加深阮氏对自己的怨恨,她若存心撕破脸,吃亏的人更多会是自己。 有什么法子,才能一击让阮氏不能翻身呢? 玉仪支起下巴望天凝想着,一时找不到突破口,耳畔听得有人进来了,然后是问棋脆生生的声音,“小姐,江家七房的两位小姐过来了。” 江家七房?锦珠绣珠?玉仪脑子转了转,才想起这两位是自己未来的姑姐,虽然感觉有点别扭,但还是笑着迎了人进来。 “给妹妹做了个荷包。”江锦珠一向快人快语,掏出一个蹙金线的小荷包,又看了绣珠一眼,“你的手帕呢,也拿出来瞧瞧吧。” “做的不好。”江绣珠微微羞赧,递上了一块绣兰花的素色绢帕。 玉仪少不了要夸赞一回,笑道:“过来说话便是,何须两位姐姐亲自劳烦。” 江锦珠笑道:“上次得了你的好胭脂,说是要谢,一直都没找着机会。”笑着从丫头手里接了茶,放到一边,“还有两件东西,是大哥屋里的两位姑娘做的。”打开包袱,取出一双粉色绣花鞋,一件海棠红的双襕边儒裙。 玉仪接过来看了看,做工很是精细,比起那荷包和绢帕,至少得多费上六、七倍的功夫,----只是方才她说什么?大哥屋里的两位姑娘做的? 玉仪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说的是什么人。 不由有点囧了。 也就是说,这绣花鞋和儒裙是黑心小白脸的通房做的?他的小老婆?为了讨好自己这个未来的正室,所以提前开始拍马屁?一口气噎在胸腔滚动,好久没咽下去。 “不喜欢这颜色吗?”江锦珠显然领会错了,想了想笑道:“你喜欢什么?我回去跟她们说说,改天再从新做一遍便是。” 大约在她们看来,通房小妾什么的在平常不过,这两位难得如此懂规矩,知道在新奶奶面前做小伏低。----嗯,估摸还有一种油然的自豪感,若是自家哥哥不会调教人,哪里会让通房丫头这般懂事? 可是…… 玉仪实在不知道该作何表示,是惊喜?还是欣慰?还是挑三拣四,摆一摆正房奶奶的派头?或者是无动于衷,觉得这都是通房丫头应该做的。 前几天,光顾着担心阮氏对自己算计。一听说江廷白来提亲,松了好大一口气,也没顾得上问他身边有什么人,眼下才明白自己高兴过早了。 以江廷白的年纪、家世,身边不可能没有一、两通房妾室。 照这么说,以后自己还要和两个通房分享丈夫,等于只得到了三分之一?不,正房奶奶应该派头大一些,自然能霸占的更多一些。 那么自己该如何面对那两位呢?当做是丈夫婚前备的两个充气娃娃,只是偶尔用来解决生理问题?只不过是会说话有感情的,呃……,自己还能多两个丫头使唤,而且保证听话乖巧。 “妹妹你怎么了?”江锦珠看出玉仪心情低落,但却猜不到原因,她自认今儿没有说错什么,怎么未来的大嫂就不高兴了呢? “没事。”玉仪笑了笑,敷衍道:“最近家里有些事。” 阮氏的那些丰功伟绩,江锦珠自然也听说了一些,这才释然,露出一副我们支持你的表情,低声道:“且忍一忍,好歹只再呆半年就好了。” 或许吧,玉仪笑道:“上次我还带了些小玩意儿回来,走去瞧瞧。”让人开箱子,取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出来,有一茬没一茬的说着笑,心思早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等送走了江家姐妹,玉仪跑去了玉华那里,闲话几句,便转了话题问道:“那位袁家大爷,屋里头可有通房丫头?” 玉华一脸诧异,“还用问?当然有了。” 看看人家这觉悟!呃,果然不愧是古代大家闺秀。 玉仪又问了一个无聊的问题,“有几个?” “你问这些做什么?”玉华嗔笑道:“听说有三个吧,一个是他祖母给的,一个是他母亲给的,还有一个是自个儿挑的。” 这一位比自己还要惨?玉仪忍不住叹气,但愿黑心小白两的通房丫头,不是他祖母给的才好,也千万别是他母亲留下的,不然以后只会更加麻烦。 玉华见她有些不快的样子,心下有点明白过来,劝道:“不过是几个丫头罢了,管她们作甚?若是不好,你一句话就能打发走的。” “嗯。”玉仪点了点头,知道彼此不会有共同语言。 玉华又道:“即便是有生儿子好命的,顶了天就抬做姨娘,终归是给人做小的,还有孩子也得管你叫母亲。” 玉仪头疼了,接着深深的无奈了。 好吧,反正只是找一个避风港+合伙过日子的,就当他是自己的BOSS,通房们是公司的同事们,凑吧凑吧着就这么过吧。 即便再找一个,估计也改变不了这个历史问题。 以前在外祖母家时,舅舅身边没有妾室通房,外祖母对这一条要求的很严,仿佛在防着什么似的。后来明淳大了,舅母也曾想过安排一、两个通房,外祖母那边何打算不知道,反正明淳自己先拒绝了。 玉仪想,如果舅舅家是妻妾成群的状况,或者自己不是嫡女,而是庶出,是不是对小妾这类问题,会有更深一层次的接受力?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感觉突兀,只能阿Q精神的勉强接受。 “太太!”外面的丫头声音着急,尖声道:“老太太病倒了,太太快过去瞧瞧吧。” 玉仪和玉华都是一惊,赶忙跟了出去。 到了前面,才知道方才下人进来递了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孔老太太一听就晕了过去。丫头仆妇们顿时忙乱起来,赶着过来请大太太镇场,又急急的请了大夫,一时间挤得玉仪都没落脚的地方。 没过几天,居然传出了袁家退亲的消息。 大太太本来就不太好,强打着精神照顾孔老太太,这事一出,连带她也跟着倒了下去。阮氏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把三太太也叫来了帮忙,孔仲庭更是忙着进进出出,连暖衾那边也顾不上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 从孔老太太无故晕倒,再到袁家退亲,以及便宜爹难得的管起事来看,竟有一种风雨欲来大厦倾的感觉。 玉仪心里七上八下的,没空再琢磨江家的那些“同事们”,只是希望千万别出什么大事,不然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小姐……”段嬷嬷一脸恐慌跑了进来,“消息打听出来了。” 屋里众人都是一脸紧张,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老太爷……”段嬷嬷摇了摇头,苦涩道:“老太爷被人弹劾了,说是贪墨受贿什么的,听说朝廷已经派了人下来,不日就要查案。” 玉仪深吸了一口气,“怎么会这样?” 方嬷嬷的脸色变了变,半晌才好些,安慰玉仪道:“没事,又不是什么诛九族的大罪,且不说还没查清楚,便是真有问题也不会太大,顶多也就是丢官罢职。”又道:“小姐别怕,公主不会不管你的。” 玉仪没有半分高兴,只道:“让我静一静。”挥了挥手,让方嬷嬷等人都退了出去。 如果仅仅只是贪墨受贿,的确不用太过惊慌。便孔知府是贪得多了,丢官罢职也不够处罚的话,了不起再处决他一人,断然没有连坐的道理,更不用说后宅的女眷们了。 玉仪很抱歉,在知道孔知府要把自己卖给马家后,就再也生不出半分祖孙情,完全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 方才有一个念头闪过,----阮氏起先要把自己嫁给姚家,后来又要嫁给马家,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银子。可是姚家是私下回扣倒罢了,马家应该不会也给银子,那么阮氏图的是什么呢?想来想去,只有母亲顾氏留下来的嫁妆了。 可是,一应嫁妆都是有单子的。 难道阮氏…… 玉仪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觉得很可能这就是扳倒继母的机会。且在孔家风雨飘摇之际,自己又是突然才回来的孙女,若是不做出一点点贡献的话,到时候会不会被孔家撇下不管?还有袁家都退亲了,江家会不会也这么做?到时候,没准还会再重来一次嫁入马家的买卖。 到底要不要试一试? 玉仪缓缓闭上了眼睛,心里正在做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云涌 上 在笔直的官道上,一行鲜衣怒马的年轻人飞驰而过。 为首的一人眉目张扬、表情倨傲,用力一勒缰绳,令马儿在嘶鸣声中停下,然后回头与同伴道:“我还有点私事要办,回头再请兄弟门一起喝酒。” 身后五、六人紧跟着停下,其中一人笑道:“罗校尉只管去忙自个儿的,我们几个先到府里报个到,回头若是寻我们,找人问一声便知道了。” 罗熙年笑眯眯道:“好说,我办完事就回来。”双腿一夹马腹,抱了抱拳,一阵风似的抄小路走了。 “张大哥,就这么让他乱跑?”其中一人问道。 “管他作甚?”张姓男子年纪稍大,看起来是这几人中的领头者,冷笑道:“你别看人家今儿跟咱们一样,可是凭着国公爷家公子的身份,没准明儿就是你的上司了。只要他不惹事,随便他爱干嘛干嘛去。” 另一人笑道:“就是,人家可还给了五百两银子呢。” “走吧。”张姓男子咧嘴笑了笑,手一挥,“先找到苏州府里管事的,然后再寻一家大点的花楼,叫几个漂亮姐儿出来,咱们几个好好的放松一下!” “走咯!”众人嘻嘻哈哈的起着哄,很快策马跑远了。 这边罗熙年熟门熟路,寻摸到了江家七房,等丫头们都摒退下去了,方道:“你这回可是鱼儿没吃到,就先惹上一身腥了。” 江廷白刚得知孔知府被弹劾,正在琢磨着该怎么活动,不想罗熙年突然冒了出来,又穿了一身崭新的飞鱼服,不由笑道:“你怎么混到锦衣卫里面去了?” “衣裳好不好看?”罗熙年笑问,又自问自答,“我觉得还挺精神的。”又笑,“不过我们老爷子见了,骂了我一顿,嘿嘿……,说我真是没事闲得慌。” 江廷白好笑道:“我看也是。” 罗熙年自我感觉挺满意的,坐在椅子上跷起腿,“哼哼,还不快点来巴结爷?这次我可是奉了圣旨来的,专门办理苏州知府贪墨一案。” 江廷白闻言抬头,“你去了北司?” 北司专门审理皇帝钦定案件,自己拥有诏狱,不需要经过正常的司法程序,就能自行逮捕、审问,甚至可以直接处决犯人。 罗熙年得意的点了点头,笑道:“先问问,你还要不要娶那小辣椒?若是已经打算退婚,那这件事就不用管了。” “退婚?”江廷白闻言失笑,问道:“我像是那种反复无常的小人?” “有点像,又有点不像。”罗熙年一本正经看了看,支着下巴,“看来你还真被小辣椒迷住了。”说着叹气,“罢了,孔知府丢官就丢官吧。反正你们江家也不差一个做知府的亲戚,影响还真是不大。” 江廷白却收敛了笑容,问道:“上头是个什么意思?” “我又不是天子近臣,怎么会知道?”罗熙年摇摇头,顿了顿,“不过听说对方证据很足,那孔知府的乌纱估摸是保不住。如果不牵扯出其他的事,顶多也就再罚没家产什么的,好用来填补一下亏空。” “嗯。”江廷白颔首道:“只希望孔知府别病急乱投医,到处白花了银子。”琢磨了一会儿,又道:“只是像孔三小姐这样的内宅妇人,不知事情轻重,怕是私底下吓得不轻,须得叫人劝解几句。” 江廷白显然低估了未婚妻的承受力,此刻孔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始作俑者便是在他眼里娇滴滴的孔三小姐----孔玉仪。 “小姐,你真的要那么做?” “嗯。”玉仪认真的点了点头,----捐出母亲顾氏的嫁妆,即便阮氏没有亏空,不能够一击而中,也要叫孔府欠下自己一个大大的人情。 万一江家真的退亲了,自己可是捐了几万两银子出来的贤良女,除非孔府所有的人都不要脸了,否则他们断不会再卖自己一回。 方嬷嬷犹豫道:“小姐何苦这般执着?便是孔家不济了,好歹还有公主府那边,又何必亏了自己,让别人占了便宜?” 玉仪在心里叹了口气。 方嬷嬷太相信公主府的力量,一辈子见惯的,也是豪门贵族中斯斯文文的诡计,可是这对孔家并不适合,----到了危急时刻,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撕破脸皮?上次孔知府为了官职,都可以出卖孙女,难道在这种乌纱不保的时候,还会顾及到孙女愿不愿意? 外祖母虽然好,但是终究不在自己身边。 彩鹃也道:“便是要捐,小姐也不用全都捐了啊。” “傻丫头。”玉仪这具身体只得十三岁,灵魂却是两世为人,说话口气显得老气横秋的,叹道:“哪有做人情只做一半的?况且我听说,老太爷的亏空数目可不小,只怕我都捐了出去,还补不上那个口子呢。” 彩鹃抱怨道:“他们自个儿胡乱花费了,却叫小姐来填补。” “罢了。”方嬷嬷叹了口气,说道:“小姐若是执意要这么做,我也不劝了。只是既然肉都割出去了,就没有白割的道理,此事须得经过老太太和大太太两人,方才能够办得稳妥。” 段嬷嬷亦是点头道:“这种时候,留着银子反倒是一个祸害。”孔家的人是个什么心性儿,她在孔家的这十几年,比方嬷嬷了解更加深刻,更加清楚明白。 来到上房,玉仪含笑对丫头道:“有事要回老太太。” 那丫头进去了,片刻后折出来道:“三小姐,大太太刚才说了,老太太这会儿刚躺下,空了再来吧。” 方嬷嬷的脸色变了变,忍住气塞了一块银子过去,“有要紧事呢。” 玉仪心下冷笑,----这一家子谁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可别说老太太心烦什么的,如果现在是玉华过来,肯定不会是像自己的这般冷遇。 只不过玉华在袁家退亲后,便一直没有出过房门。 那丫头犹豫了片刻,最终没能敌过二两银子的诱惑,咬牙又进去了。 也不知里面是个什么状况,半晌才传出大太太的声音,还颇为不耐烦的样子,“让三小姐进来吧。” “大伯母。”玉仪给她见了礼,说道:“有一件事,想要直接禀告祖母知道。” 大太太叹气道:“老太太身子不大好,有话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玉仪坚持道:“烦请大伯母进去说一声。” 大太太的脸色便沉了下来,但好歹还是进去了,又过了小片刻,孔老太太才在里面说道:“三丫头,进来说话。” “祖母。”玉仪进去先磕了一个头,然后道:“孙女有一件事想禀告祖母。” 孔老太太气色不太好,眼里更是微微不耐烦,皱眉道:“何事?说吧。” 玉仪跪在地上,----心里暗暗咬牙,给人送钱还得低三下四的,偷偷的用袖子揉了揉眼,立马被葱汁熏得泪眼婆娑,哽咽道:“听说家里出了大事,孙女知道后,这几天都是寝食难安,更担心祖母的身体。” 孔老太太勉强夸了一句,“难为你了,是一个有孝心的。” 玉仪又道:“孙女虽然从小在京城住了十年,不曾吃孔家的饭长大,但身体里流的也是孔家的血,终归是孔家的女儿。”拭了拭泪,“如今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少不得该尽自己的一份力。 孔老太太耐着性子听了半晌,还以为是来表孝心的,不由烦躁道:“不管你们小辈的事,自己回去安生呆着就是了。” “祖母请听孙女说完。”玉仪抬头盯住旁边的丫头,目光坚定无比,一时间没人敢上来搀扶她,接着说道:“听说家里急缺银子办事,孙女思前想后,愿意将母亲的嫁妆全部捐出,以解此次燃眉之急!” “你……”孔老太太闻言怔住,着急时不是没打过顾氏嫁妆的主意,但是动用儿媳的嫁妆,这话传出去实在太难听,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张这个口。没想到孙女竟然这般贤惠懂事,那样大的一笔嫁妆,居然舍得自愿捐献出来! 大太太原本病恹恹的,一听也来了精神。 孔老太太摇头道:“哎,还没到那个时候呢。” 玉仪心中冷笑,眼里依然还是水汪汪的,“母亲的所有嫁妆,都是孙女自愿捐出来的。”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了上去,“现如今先让祖母保管着,若是用了孙女绝对不会反悔,若是实在用不上,以后祖母再还给孙女也是一样。” “这……” 顾不上孔老太太答应,大太太先接过了顾氏的嫁妆单子,劝道:“娘,这是三丫头的一份孝心,你就成全了她吧。” 这话听了,直叫玉仪心里一阵恶心。 眼看排场已经做足,孔老太太又推辞了几句,大太太又劝了劝,这才颔首道:“罢了,那我就先替你保管着吧。” 玉仪垂泪道:“多谢祖母明白孙女的一片心。” 大太太笑着将玉仪扶了起来,“傻丫头,有你这一份孝心,咱们家肯定平平安安度过这个坎儿,快别哭了。”叫来丫头,“快扶你们三小姐下去歇着。”方才那些虎视眈眈的丫头,这会儿都是恭谨无比,一窝蜂似的上来搀扶。 玉仪知道这里用不上自己了,没再坚持,只搭着彩鹃的手起来,欠身道:“祖母和大伯母多保重身子,我先回去了,等空了再过来说话。” 孔老太太等人走远,在身后感慨道:“往日倒是错看了她。” 大太太喜道:“我这就去告诉爹,也好让他老人家少烦心一些。”这么大的功劳,当然要去表白表白,玉仪肯献出母亲的嫁妆单子,里面可不能少了自己一份力。 孔知府这次查处亏空将近十二万,东挪西凑的拼命凑银子,奈何平日里花销如同流水一般,现今还差着六、七万的缺口。听说孙女献出了自己的嫁妆,孔知府亦是喜不自禁,急急问道:“顾氏的嫁妆,大抵能值多少银子?” “都过了十几年,再加上有些东西用掉了。”大太太算了算,笃定道:“多的数目不敢说,少说也有小三万的样子。” “不少了,不少了!”孔知府十分高兴,说道:“剩下的几万,到时候找人先借一借垫上,应该也就差不多了。”赶忙吩咐,“你快带着人去查点一下,有多少让人来回个数儿,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反正要捐的银子又不是自己的,大太太自然不会心疼,只是可惜这些银子没落自己的腰包,连连道:“儿媳这就下去查。”竟然比孔知府还要着急三分,病也好了一大半儿似的,脚不沾地一阵风走了。 回到老太太这边,大太太商量道:“这事儿不宜惊动太多的人,不然虽说是三丫头自愿捐的,可传来传去,还不知道歪曲成什么样儿。” 这倒是其次,反正要搬顾氏的嫁妆,那么大动静,家里下人不可能不知道,----大太太防得主要是阮氏,怕她在事成之前出什么幺蛾子。 “嗯。”孔老太太心下了然,叫来了吉祥,厉色道:“让今儿在屋里伺候的人,都管好自己的嘴,若是有人多嘴的,仔细回头揭了你们皮!” 吉祥忙道:“老太太放心,我这就下去交代。” 大太太这边琢磨了一番,又道:“如今是二房掌管着库房钥匙,不如这样……,只说是娘要找一样东西,然后我亲自带人去找。” 孔老太太深知阮氏的性子,这么大的一笔嫁妆,少不了动过心思,如今孙女虽然大方捐了出来,只怕阮氏还未必愿意呢。未免惹出什么风波来,闹得人尽皆知,当然是悄悄办理的好,因此颔首道:“也好,你带着吉祥一起过去。” 大太太脸色微变,----这是连自己也不能完全放心了,只是当着婆婆兼姑姑的面,不敢反驳什么,笑着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和吉祥姑娘过去办了。” 孔老太太被孙女这一剂强心剂下去,精神好了不少,起身下了床,琢磨着是不是该拿自己的私房钱了。 不拿,说不过去。 拿,到底又该拿多少才合适? 且不说孔老太太的犹豫不定,玉仪这边也没有闲着。 先是公主府的一位管家来了苏州,方才刚刚上岸,方嬷嬷和段嬷嬷出二门见了,回来道:“是顾忠带着人过来了,小姐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外祖母派了人来?玉仪想了想,应该还是自己上次那封信,外祖母以为自己要嫁到马家去,所以才会派人来调停。 只是现在已经用不上了。 不……,似乎还有别的用处。 玉仪沉思了一阵,方道:“老太爷出了这种事,即便是把亏空补上了,想来这官职也肯定不保。到时候,家里也用不上这么多人。”叫来了所有的丫头,“顾忠顾管家从京城来了,回头我拿银子出来,让他去租一处干净的大宅子,你们先跟过去住着吧。” 彩鹃赶紧道:“小姐,我是绝对不走的。” 素莺亦道:“我也不走。” “没说你们。”玉仪笑道:“这样吧,方嬷嬷和彩鹃、素莺先留下来。其余的人都由段嬷嬷带着,连同曹礼家和何万良家,全都先出去,也剩了孔家一些嚼用。再说,等到事发肯定乱糟糟的,省得一忙就顾不上了。” 段嬷嬷是顾氏的陪嫁人员,现在已经是孔家的人,按理说玉仪并没有权利安排,但是看在才捐了几万银子的份上,想必孔老太太会给一个面子。 只要孔老太太开口,阮氏应该不敢反驳吧。 方嬷嬷起先有些迟疑,最后点头道:“也好,等事情定了再回来。” 其余的人还好,见小主人和管事嬷嬷都发了话,便磕了头,跟着段嬷嬷出去了。只有问棋和碧如还不肯挪窝,问棋先道:“小姐,我知道自己不如姐姐们伶俐,可是小姐身边也要人端茶倒水,我是情愿留下来的。” “去吧。”玉仪笑道:“难道彩鹃和素莺没有手脚?你乖乖听话就行了。” 问棋气鼓鼓的,一副委屈得不行的样子。 方嬷嬷板起脸道:“好了,别添乱了。” “小姐还是嫌我笨!”问棋反倒哭了起来,到底不敢再坚持,且想着出去不过几日就回来,只得再次磕了头出去。 剩下碧如战战兢兢的,紧张道:“小姐……,别让我回太太那边。” 碧如的心思,玉仪如今大概也猜到了几分,微笑道:“你放心,从前我说过的话还算数。”又笑了笑,“你先留下来,没准这几天就能找到机会,替你安排妥当。” “给我安排?” “希望我没有猜错。”玉仪笑道:“你做的一切,都是想换回一个自由身吧?” 碧如瞪大了眼睛,不知道眼前这位年幼的小姐,是怎么猜出自己想法的,但却情不自禁点了点头,“小姐若能让婢子出去,大恩大德一定不敢相忘。” “可是为什么呢?”玉仪还是有一些没想明白,“你就算出去做了良民,也未必比在孔家过得好,当然了,我是说从前的时候。” 如今孔府风雨飘摇,人心动摇的可不止碧如一个了。 “其实,当初也没想着要出去。”碧如脸色白了白,低头道:“只是想能够留在小姐的屋子里,免得……”咬了咬牙,“免得落个潘姨娘的下场。” 玉仪闻言生出一丝兴趣来,倾身道:“哦?你且仔细说一说。” 云涌 中 “你说……”阮氏看着大太太远去的背影,低声问道:“什么治肝郁的熏香?从前怎么从没听过?今儿倒是怪了,还非得让长房的那位亲自去找。” “谁知道呢。”赵荣家的敷衍了一句,因为孔知府被弹劾,孔家下人早已经是人心惶惶,她也不例外,“许是有什么值钱的?或是要紧的?” 阮氏撇嘴道:“家里有什么东西,我还不清楚?老太太的那几箱破铜烂铁,一向看得紧,难不成……,要拿出来补老太爷的亏空?”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不对劲,但是因为家里情况不好,自己也是心神不宁。 谁知道刚过没一会儿,就有跟过去的丫头慌张跑了回来,三步两步冲到内屋,连行礼什么的都顾不上了,急道:“太太,大太太让人搬先头太太的嫁妆了!” “什么?!”阮氏闻言大惊失色,手上一松,茶盏“啪”的一声碎在地上,溅了一裙子茶水也浑然不觉,恨恨道:“好你个宁氏,到底想做什么?!”不管不顾,立即朝库房那边赶去。 刚到库房门口,就见几个丫头在外候着,俨然是在放风了。 阮氏哪里会等到她们通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都滚开!”然后领着赵荣家的冲了进去,过了几个门,总算见到了正在指挥的大太太,冷笑道:“大嫂可真会找东西,连先头二太太的陪嫁也翻起来了!” “弟妹啊,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大太太早没了病容,带着几分得意、痛快,笑吟吟的看着阮氏道:“这是先头二弟妹的嫁妆不假,可是就在不久前,三丫头已经把她母亲的嫁妆捐出来了。” “捐出来?!” “这种事情我可不敢撒谎。”大太太扬了扬手里的嫁妆单子,掩面笑道:“这可是三丫头的一片孝心,要用嫁妆给老太爷添亏空呢。” 阮氏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脸色惨白,强撑道:“你胡说……”心里却明白,大太太绝对没有撒谎,没想到那丫头居然……,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大太太冷笑道:“快扶二太太下去。” 阮氏晕倒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玉仪知道后更加笃定,这嫁妆肯定被她做了手脚,不然不至于怒火攻心,忍不住嘲笑道:“她万万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大方吧。” 彩鹃叹道:“别说二太太了,就是我们也不曾想到啊。” 不是玉仪大方,先不说这嫁妆有问题,即便没问题,自己也很难全部拿到手,况且时逢孔家风雨飘摇之际,哪里还能够独善其身?钱虽然可爱的紧,但到底还是自己的命更要紧啊。 彩鹃又道:“这一次,咱们真的能扳倒二太太吗?” “若是扳不倒……”玉仪嘴角弯弯一笑,低声道:“那咱们就再给她加把火?你别忘了,方才碧如说得那件事……”----不是自己非要跟阮氏过不去,实在是被她逼得没办法了,她若是不倒下的话,自己的将来就时时刻刻悬在空中。 “碧如?”彩鹃想了想,“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玉仪却道:“如果没有嫁妆的这件事,或许用处不大,但是眼前情况不一样,一两力也能当做四两使呢。”又冷笑,“再说盼着她出事的,可不只是咱们。”若是一个人推不动,那就多拉几个人进来好了。 然而让玉仪吃惊的,大太太对顾氏的嫁妆清点完毕,除了一些消耗品以外,居然十九八九都还在。----莫非自己估计错了?这三万两银子白白便宜了孔家?可是不对啊,如果阮氏没做亏心事,她急什么?又晕什么? 玉仪有些坐立不安了。 不过下午,却传来了一个巨大的“好消息”。 大太太决定先将一批古董瓶子出手,赶紧换成现银,赶着让家人装了一车出去,千叮咛万嘱咐路上要小心一些。 谁知管家去了没多久,就哭丧着脸跑了回来,“大太太,人家古董行的人说了,那些东西全都是假货、仿货!还把我们好生嘲笑了一番。” “假的?全部都是?”大太太血压上升,晃了晃,好容易扶着丫头站稳了,突然双手一拍,“哎呀,不好!快把所有的门口都堵住,谁也不准出去!” 下人们都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大太太急道:“快去啊!都还傻愣着做什么?”又抓住身边的丫头,“快去问问,方才二太太那边有人出去没有?!” 被叫到的丫头慌忙去了,片刻后回来,“没有人出去。”补充道:“因为二太太晕了过去,大伙儿都正忙着找大夫、熬汤药,仿佛说这会儿才醒过来。” “她这会儿才醒?那可就晚了!”大太太笑得有些狰狞,吩咐道:“让人守着二房的流霞院,一个人也不许出去!”转身去找了孔老太太,将事情回禀了。 孔老太太又气又怒,“什么?老二媳妇居然做得这么绝!” 大太太顾不上挤兑阮氏,急忙分析道:“东西既然都是假的,那肯定就是她私下换成银子了!还有那些商铺、田庄只怕也有问题!好在方才老二媳妇晕了,房里并没有人出去,所以我特意来求娘一个示下。” 孔老太太旋即领悟过来,冷脸道:“我跟你一起去,搜屋子!” 如果要让阮氏做一个选择题,生平中哪一件事最后悔,那么肯定是今儿上午晕倒一事,----如果不晕倒,就有机会把手头的东西转移出去,再来个死不认账,然后自有千百条计策应对。 可惜的是,她血压升高晕倒了。 等她苏醒过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转移东西,结果孔老太太已经带着大太太赶了过来,并且一路杀到了内室。 “娘?”阮氏强行挣扎着起来,要上前行礼。 “不必了。”孔老太太一摆手,在正中的椅子坐下道:“所有人都不许动!”然后朝大太太看了一眼,“开始搜吧!” 阮氏花容失色,惊道:“娘,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大太太吩咐丫头仆妇们去忙,冷笑道:“二弟妹且安生坐着,等会就知道了。” 那些丫头仆妇都是从底层爬上来的,深知内宅之事,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仆妇抢先出来道:“回禀老太太和大太太,找到几张田契!”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又有人出来道:“箱子里有十几根金条,还有一堆金元宝!” “我这儿找到了银票,一共八千两!” “有银票三千两,还有两处房产的契据!” “…………” 大太太的人犹如虎狼之师,很快把阮氏的家底翻了个底朝天。 阮氏浑身发抖,早被两个强壮的婆子架住了,她的丫头们也不敢动,只能看着大太太进行地毯式搜索。 片刻后,那边去查商铺、田庄的人也回来了。 来人回道:“虽然没有仔细查清,但是商铺的账目都有亏空,田庄上不少良田变成了薄田,好地变成了沙地。”总而言之,顾氏的嫁妆已经一塌糊涂。 大约谁也没料到,阮氏居然真敢动元配的嫁妆。 震惊惊骇之余,大太太冷笑道:“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当初二弟妹的嫁妆也就值个三百两银子,什么生意这么好做,十年就翻成了四万多两?” 孔仲庭闻讯赶了回来,惊诧道:“你、你……,居然做出这种丑事!”继而骂道:“你疯了吗?!” “我、我……”阮氏真想再晕过去,偏生这回血压却不配合了,浑身颤抖着立在屋子里,嘴唇嗫嚅了半晌,也没有吐出来一个音节。 阮氏病了。 这一回是彻彻底底的病了。 “这就叫做自食恶果!”方嬷嬷快意道。 ----的确如此。 阮氏之所以敢这么大胆,就是拿准了自己出嫁时不敢大闹,而孔家的人,也不会向着一个要出嫁的小姐。即便是便宜爹知道了,阮氏梨花带雨哭诉一番,说是自己为了几个儿子考虑,难道还能不心软? 毕竟钱留在孔家大伙儿还能沾沾光,做嫁妆可就一分都摸不着。 可惜事情变化太快,自己把母亲的嫁妆捐了出去,在孔老太太和孔知府的眼里,应该等同于是他们的东西了吧。阮氏拿孙女的东西,他们不心疼,而动了他们自己的,那岂能只是心疼?估摸肉都要疼了。 更何况,大太太巴不得阮氏能够倒台,眼下又有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不趁机下狠劲才怪呢。 最后孔老太太做了主,撤了阮氏的主持中馈之权,因为大太太是孀居不适合,孔府内宅便由大奶奶梅丽卿主持,她是长房长媳倒也名正言顺。 如果是在从前,梅丽卿肯定要忍不住欣喜交加,可惜眼下孔府乱糟糟的,这个时候简直就是临危受命。她在孔家没什么说得来的人,这事儿跟丈夫也没法商量,只好找到了玉仪,叹气道:“我年轻不懂事,倒不怕辛苦,只怕弄不好闹出笑话来。” “你怕什么?”玉仪倒觉得没什么,微笑道:“上头不是还有大伯母吗?若有不懂得地方,只管去问,做婆婆的教导儿媳原是应该的,没有不管你的道理。” 一语点醒了梅丽卿,----看来自己这个当家奶奶只是个虚名儿,还得看着婆婆的脸色行事,倒是自己瞎着急想左了。 庶子媳妇向来都不好做,梅丽卿唯一觉得幸运的是,婆婆膝下没有嫡子,不然自己就跟三太太一样,永远都只能做个陪衬。 玉仪又道:“依我看,你便是一时有想不到的地方,也不打紧。只要你把大姐姐放在心上,大伯母自然会明白你的孝心,有了错也不会为难你的。” 梅丽卿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点头道:“三妹妹你说得对。”又弯了弯嘴角,“倒是我糊涂了,没想到你想得比我还清楚。”----婆婆之所以优待庶子,不就是为了给嫡女立一个支撑吗?好让娘家有个好哥哥、好嫂嫂,将来嫡女也有个依靠,自己只要对玉华尽心尽力了,也就能让婆婆满意。 玉仪抚了抚鬓角碎发,笑道:“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梅丽卿不愿再说这个话题,转而笑道:“你也快要嫁人,看你到时候去了江家,到底是迷还是清?可不见得,有个好心的小姑子提醒你。” “应该还好吧。”玉仪歪着头想了想,分析道:“江家的锦珠、绣珠你也见过,脾气都是挺好的,况且我又是她们的长嫂,只有我给她们气受,断没有她们为难我的,那我还怕什么?” “呸!”梅丽卿指着她笑道:“你的脸皮怎么这般的厚?还没嫁人呢,就拿自己当长嫂自居,羞是不羞?” 玉仪原本见她心事重重,不过为逗她一笑,----其实心底对江家并不满意,现在一空下来,不免又想到江家的那两位“同事”,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否适应呢。 只是这些事,玉仪不愿意跟外人说起,因此笑道:“大嫂,你可有消息了?” 梅丽卿怔了一下,方才明白,脸上顿时红晕一片,细声道:“还没有。”又朝她啐了一口,“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少问这些。” 虽然玉仪本身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但在古代呆久了,深感有儿子的重要性,于是认真道:“我也是担心你,能先生下嫡长子来是最好。” 梅丽卿“嗯”了一声,“我知道的。” “小姐,太太请小姐过去说话。” 玉仪还没说话,梅丽卿先变了变脸色,低声道:“你当心一点儿,二婶婶那边只怕没什么好话。” 那还用说吗?自己捐了母亲的陪嫁,大太太又搜刮了她所有的私房钱,简直等同于割了阮氏的心肝,对自己能有好脸色才怪呢。 只是不知,阮氏叫自己过去到底要做什么? “没事。”玉仪笑着站了起来,说道:“有祖母和大伯母看着呢。”顶多也就是言语讥讽自己几句,要下绊子也应该是暗地里,总不能明着给自己一刀吧?一时间理不清头绪,决定去了看情况再说。 梅丽卿不放心道:“要不,我陪着你去?” “别。”玉仪摆手道:“你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敢在趟这趟浑水?再说你也是做晚辈的,去了也帮不上忙。” 梅丽卿知道这是事实,只得道:“那你千万当心一些。” 云涌 下 “三小姐,太太在屋里等着呢。”赵荣家的在门口笑着迎人,皮笑肉不笑的。 玉仪一进去,便看见阮氏扎了一根绸带在头上,素面朝天,连簪子也没有带,一副大病当中的样子。旁边站了周姨娘、潘姨娘,红袖、添香、暖衾等人,以及玉娇、玉清和承文几个小兄弟。 看起来,二房所有的内眷都到场了。 阮氏的眼里仿佛淬了毒,看得玉仪浑身不舒服,但当着众人,还是端端正正上前行了个礼,“给太太请安,几位弟弟妹妹们好。” 阮氏冷笑道:“听说我们三小姐是个大方人,把自己的嫁妆都捐了。” 玉仪只是微笑着,并不答话。 “既然如此。”阮氏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咬牙道:“眼下老太爷那边还缺着口子,不如大伙儿也都出点力,咱们二房先带头各自捐一点。”环顾了众人一圈,恨恨道“虽说不见得能帮上什么,但好歹也是一份心意!” 咦?自己遭了殃,就要把别人也都拉下水?! 玉仪又好气又好笑,难不成阮氏真的疯了吗?竟然要得罪二房所有的人,让大家都再出一回血!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她的私房钱被大太太搜刮一净,只怕没剩下几百两银子,当然巴不得大家一起放血。 可是姨娘、通房们能有几个银子?再者像玉清又拿得出什么?至于玉娇、承文三兄弟,还都只是小孩子而已,岂会拿得出钱来? 如此看来,这件事还是针对自己来的吧。 阮氏让人捧出几只发簪,说道:“我现在可是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些,也都一并捐了吧。”又看了自己儿女们一番,“你们几个小,先都下去吧。” 众人沉默之际,潘姨娘先开口道:“我已经是不管这些事的了。只是既然太太都捐了,少不得也要捐一点,就出五两银子的香油钱吧。”又叹气,“阿弥陀佛,但愿佛主能够宽恕我些日子,回头再慢慢补上。” 阮氏今儿没空跟她抬杠,冷笑了一声便罢。 接着周姨娘也捐了五两,玉清捐了八两,暖衾几个一人捐了三两,再加上阮氏的那几根破簪子,凑一块儿也就四、五十两银子。 玉仪不由更加好笑了,这点钱能顶什么用?况且自己不信了,老太太还真能不让儿媳戴首饰?阮氏倒真是会做戏,都该颁一个奥斯卡金像奖了。 “三小姐捐多少呢?”阮氏直勾勾盯着问道。 “那我捐十两吧。”玉仪忍住啼笑皆非的心情,把头上的两只金钗拔了下来,“这两支钗是足金的,好歹也能值点银子。” ----你会捐首饰做戏,我不会难倒还不可以现学啊? “哟,就捐这么一点儿?”阮氏不依不饶,直起身子道:“我怎么记得,三小姐回来的时候,可是大箱小箱的东西,差不多装了整整半艘船呢。”又朝众人道:“莫非那几万两嫁妆只是小头,私下还藏着小金库?” “哪有什么半艘船?”玉仪好笑道:“太太病了,记性也不大好了啊。” “哼!”阮氏柳眉倒竖,讥讽道:“要我说,眼下咱们这个府都快保不住了,三小姐也就别再藏私,既然要捐就都捐了吧。” 玉仪淡淡道:“不知太太这是从何说起。” “你不知?你胆子大着呢!”阮氏在忍不住装贤惠,恶狠狠道:“眼看家里都快要乱套了,三小姐还留着银子做什么?难不成留着以后买几个丫头,好给新姑爷用?我劝三小姐,还是先顾一顾自家人吧!” 这话说得实在太难听了。 说自己留着大把银子,却不顾娘家人的死活,而且这钱还是留给买丫头,用来给新暖床侍寝,----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想法居然这般龌龊下流。 要是玉仪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没准儿都能羞晕过去,甚至得一头碰死,以示自己是纯洁犹如白莲花般的好姑娘。 可惜……,阮氏低估了嫡女的抗压能力。 在众人都脸色大变之际,玉仪只是怔了怔,然后笑道:“太太说话真是奇怪,我回来时的箱子虽多,也不过是衣服、布料,况且还有好几箱公主府的礼,当初就给各房的太太小姐们送了。” 正在说话间,突然听得锦绣堂那边一片喧哗。 “小姐……”素莺慌慌张张跑了过来,手里抱着一个首饰盒子,哭诉道:“太太派了人翻小姐的屋子,方嬷嬷拦不住,只好让我抱着东西先出来了。” ----原来是故意把自己留在这儿,好施展调虎离山之计。 玉仪叹了口气,把首饰盒子接了过来,说道:“太太也不必搜了,更不必说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既然家里面出了这样的事,自家人尽一份力原是应该的,这些首饰我都不要了,这就送到老太太那边去。” 阮氏又急又怒,骂道:“赵荣家的呢?办个事半天也回不来!” 片刻后,赵荣家的垂头丧气赶了过来,面带难色禀道:“回太太的话……,三小姐屋里并没有什么,有几样值钱的,也是从前就放在屋子里的了。” “你这个蠢货!”阮氏对陪房的办事能力很失望,继而血压再次上升,----这次可是撕破了脸皮,要让嫡女吃一个大亏的,没想到居然不能奏效,如何不气?如何不恼?倒是没有晕过去,只是被一口痰噎得脸色发青。 “太太!太太……”赵荣家的慌忙上去揉背,珍珠等人忙着打水,又着人去请大夫过来瞧,屋子里好一片忙乱。 玉仪皱了皱眉,这种时候自己不方便出去,心下却是冷笑,阮氏还真拿自己当十三岁的小姑娘了。 自从知道孔知府贪污的消息,就不免开始担心自己的私房钱不保,除了捐出顾氏的嫁妆,对私房钱也做了一番处置。 银票当然是缝在小衣里贴身收好,好在自己是从京城回来,没有什么笨重的值钱物件,把那些贵重首饰都打包装好,趁着段嬷嬷带人出去,便一并交与托付了。 不然的话,就算阮氏不撕破脸皮来搜屋,也保不齐将来官府来搜,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人?更要命的是,自己的嫁妆一分都没有了。而自己名下还有两房陪房和嬷嬷、丫头们,一共二十多个人要养活,不做点打算,难道叫大家喝西北风去啊? 剩下的首饰,都是从前在孔家曝光过的,藏也无宜,索性大大方方留下来。玉仪不信,孔家连这点儿东西都不给自己留了。 只是没有料到,阮氏已经彻彻底底不要脸面! 不过也难怪她疯魔了,要知道大太太搜出价值四万多的东西。最后还是孔老太太垂怜,想着二房的人还要过日子,还有三个孙子要花费,这才留了两千多两现银下来。 要不然,阮氏现在只能一无所有。 花了十年时间,从三十万的压箱钱,一直攒成了四千万的天文数字,结果现在四千万都没了,只剩下了一个零头。 不论古代现代,这事儿搁谁身上也淡定不起来啊。 玉仪虽然捐了三万两,可并不是小心翼翼攒下来的,没有那种偷偷摸摸的满足,更没有等着扬眉吐气的期盼。况且那三万两银子,本来就很难拿得到手,捐了虽然那有点心疼,但终归也是有限。 不像阮氏,十年心血付之一空。 “太太呀,你可别吓唬大伙儿啊。”赵荣家的声音抑扬顿挫,又是给阮氏揉搓,又是富有张力的哭诉,“你不为别的,也要为三个哥儿想一想啊……” 也没看见谁去报了信,玉娇、承文等人立即跑了进来,四个小毛头围了一圈,齐刷刷的哭了起来,场景好不壮观! “都怪你!都是你害的……”承武一扭头,就朝玉仪这边跑了过来。 仿佛这是一个信号,玉娇和承文、承宝也蜂拥而至。虽然年纪小,但也架不住四个人拉扯一个,玉仪一下子被扯倒在地上,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正要推开,就见承武拔了玉娇的发簪,朝着自己的脸扎了下来,只来得及本能的反手一挡,手腕立马划出一个大血口子。 还好彩鹃和素莺反应快,赶着把承文和承武用力拉开了。 可惜屋里的其他人却没人动弹,玉娇和承宝仍然吊在玉仪身上,承宝到底年纪太小了些,只知道胡乱拳打脚踢一气。玉娇倒是比较有技巧性,先是抓玉仪的头发,接着还想要去抓脸,似乎不毁了姐姐的脸就不甘心! 如此配合有素,玉仪瞬间有些明白过来了。 屋里的这些丫头仆妇,即便没有得到阮氏的搜意,想必也明白主母的心思,谁也不敢再这个时候冒傻气,坏了主母的好事。周姨娘似乎想上前拉人,可是看了看玉清,却又低下了头,甚至还悄悄拉住了玉清的衣襟。 看来眼前的情况,阮氏早就衣襟算计到了啊。 幸亏玉仪年纪要大一些,且不是古代娇滴滴的弱女子,一下便将玉娇的头发抓在手里,用力一扯,使得她不得不先去掰自己的手。然后站起身来,朝旁边的人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啊,摔着小少爷怎么办!奶娘呢?妈妈们呢?!假装看不到是吧!” 这顶大帽子扣下去,不信没有人出来把承宝抱走。 “小祖宗,快点过来。”承宝的奶娘不敢再迟疑,只得硬着头皮去抱了人,不然回头追究起来,自个儿可是推不了责任。 玉仪反剪了玉娇的一只手,冷冷道:“五妹妹再不松手,等会儿可别怪我扭了你的胳膊!” 玉娇哪里吃过这种苦头?立即痛得眼泪直流,松开手道:“你敢欺负我?!” 这场闹剧至始至终,阮氏都是一副噎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玉仪看的清楚明白,将玉娇的手用力一甩,冷笑道:“这话说得好,我今儿可是一个欺负了四个!”低头拣起首饰盒子,也不管自己形象多难看,干脆抬手再往脸上抹了一把,方才蓄了泪往上房跑,进门便朝孔老太太哭道:“祖母救我……” 看着面前披头撒发、鲜血淋漓的孙女,孔老太太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哆嗦道:“快把三丫头扶起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太说家里艰难,要让大家再凑一点钱……”玉仪边哭边揉,揉得脸上血迹惨不忍睹,“还说我藏了私房钱,准备将来给新姑爷买丫头……” 孔老太太骂道:“这都是什么混账话?!她也敢对姑娘家说!” 大太太本来在旁边屋子,闻讯赶来,惊诧道:“怎么弄成了这样?!” “大伯母……”玉仪用一种遇到久别失散亲人的口吻,无限委屈诉道:“太太让人搜了我的屋子,因为没搜出值钱的东西,太太一着急就被痰噎住了。结果……,玉娇和承武几个恼了,然后就……” “这……”孔老太太气得脸色铁青,斥道:“老二媳妇是疯了吗!” 玉仪脸上又是血又是泪,就是那无声的控诉,哽咽道:“孙女只剩这点首饰了,若是祖母派的上用场,就全都拿去吧。” 大太太忙道:“傻丫头,哪里用得着你的东西?快起来。” ----这话说得可笑,感情顾氏的三万嫁妆不是自己的,本来就是孔家的了?玉仪当然不会跟大太太抬杠,抽抽搭搭站了起来。 孔老太太厉色道:“去,把二老爷找来。” 大太太原是要让玉仪去梳洗的,闻言立刻止了口,正巧看见追来的彩鹃和素莺,忙道:“好好陪着你们小姐,看都吓坏了。” 孔仲庭进门一见嫡女,吓得不轻,“出什么事了?谁弄的?!” “你问的好!”孔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你那贤惠媳妇做的好事!居然派人去搜三丫头的屋子,说了好些不堪入耳的腌臜话,还纵使几个小的打人!” 孔仲庭有些难以接受,“有这种事?” “人站在你面前,你自己瞧瞧?”孔老太太恼道:“难道还是我撒谎不成!” “儿子不敢。”孔仲庭忙道:“我这就回去好好的教训她!” 孔老太太冷笑道:“你那个贤妻也该管管了。”顿了顿,“你便是不心疼三丫头,也该为几个儿子着想,有这样的母亲,将来能养出个什么好样儿?再说你瞧瞧,三丫头都弄成什么样子了?你若不罚,我可是断然不依的!” ----若不是眼前的孙女,哪里能够这么快弄到四万两银子? “是是是。”孔仲庭又气又恼,不料那个一向温柔贤惠的老婆,先是私自吞了嫡妻的嫁妆,闹得自己没脸,继而又弄出这么一摊子事来,难道还嫌家里不够乱?一路气冲冲赶了回去,进门先将丫头们悉数喝退。 面对孔仲庭的指责,阮氏只是伤心无限哭道:“我是动了先头太太的嫁妆,可还不是为了娇姐儿和几个哥儿吗?难道只有三丫头是你亲生的?承文他们还那么小,娇姐儿还没出嫁,哪一样不要用钱?我又没有拿钱贴补娘家,便是有错又能多大,结果呢,大嫂居然全都拿走了。” -----阮氏动用嫡妻的嫁妆固然不对,但她的确也没有贴补娘家,再说这种事实乃大大的丑闻,孔仲庭自己并不希望张扬开了。 孔仲庭的气势缓了缓,皱眉道:“大嫂拿走又不是自己用,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不不上亏空怎么办?再说了,娘不是还给你留了一些。” 阮氏又恨又痛,气道:“那一点够什么用?还不够给哥儿办一次亲事,将来一大家子还要嚼用,如今弄成这样……,还不如找根绳子勒死我算了。” “行了!”孔仲庭斥道:“只要孔家还在,将来孩子们的亲事自有公中掏银子,倒是你一点不要脸面,动了仪姐儿的嫁妆也罢了,怎么还去搜她的屋子?还把她弄成那幅样子?!你的心也太狠了些。” 阮氏只恨今天儿女们没有得手,撇清道:“哥儿几个淘气,我哪里会事先晓得?” 其实在最初的时候,自己也没想着太过分,好歹还是打算给嫡女做点嫁妆,可是她坏了姚家的好事,害得自己少了七千两银子!哼……,既然这般不识趣,那就休想从孔家拿到一分! 这边孔仲庭半信半疑,为免继妻以后再惹什么事,厉色训道:“你是继室,又没有为父母守孝三年,若是再有坏心,我便休妻!” 不过只是恐吓而已,以阮氏对他十年的小意温柔,只要没做出大逆不道之事,都不会真动这个念头。 只是希望继妻以后能安分一点,少给自己再惹什么事。 阮氏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道:“老爷好狠的心!只是听信别人的话,就这般半分不念夫妻之情!难道也不管几个儿子了吗?如今承章媳妇掌了家,将来承文、承武可怎么办?长房再亲,也没有自个儿的儿子亲啊。” 孔仲庭原是要来训斥的,眼下反倒被阮氏绕得头晕,眼下又忙着外面的事,只得烦躁道:“家里都乱成这个样子了,你就安生些吧!” “我怎么了?”阮氏越说越伤心,“我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们?将来三丫头再好,也是别人家的人,老爷还能靠她养活吗?若是承文他们几个没出息,老爷将来又当如何?好不好,到底是老爷的亲生骨肉呢!” -----这话击中了孔仲庭的要害,到底养儿才能防老啊。 原本一腔怒火,此刻也忍不住泄了气。 孔仲庭纠结了半晌,才道:“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三丫头好歹是公主的外孙女儿,如今咱们家出了事,还得仰仗公主府呢。再说三丫头都已经订了亲,闹大了,不等于打了江家的脸吗?” 阮氏只是哭道:“几个哥儿淘气,老爷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才多大一点,哪里是我能管得住的?况且也没怎么样,不过拉扯了几把罢了。” 正说着,外面的丫头传话道:“老爷太太,三小姐过来了。” 阮氏眼里闪过浓浓的恨意,----自己苦心经营了十年,才为儿女攒下了那些银子,如今全都泡了汤?这叫儿女们以后怎么办?玉娇拿什么去做嫁妆攀好人家?三个儿子又如何成家立业?都是元配留下的这个丫头,把自己害得这么惨。 那种恨意,简直不是言语能够描述的。 眼下玉仪来了,阮氏完全不愿见面,但当着丈夫又开不了口,只得一扭脸别过脸去不言语。孔仲庭看了微微不悦,朝玉仪问道:“脸上没有伤着吧?好些没有?”毕竟即将出嫁的女儿,弄花了脸可不好跟江家交代。 “没有大碍。”玉仪新换了一身烟霞色的素面褙子,显得整个人十分温柔,看不出动过气,反倒朝阮氏欠了欠身,“方才让太太生气了,特来赔个不是。” 古人有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玉仪虽然不认同这一条,但是阮氏的心太恶毒,自己也该回敬她一点麻烦,眼下这便是第一步。心里恨不恨暂且按下,面上总要站得住理,叫人断断挑不出错来,回头也好叫人没法说嘴。 孔仲庭皱眉道:“都是你几个小兄弟淘气,回头我会好好教训。” ----到底儿子比女儿金贵多了,今天承武险些毁了自己的容貌,玉娇等人也是不死不休,却不过换来一句淘气而已。 眼下自己还能说什么?说承武他们黑了心,受了阮氏的教唆,想对自己不利?且不说便宜爹信不信,又肯不肯处罚,自己单是指责继母有错,就是一顶不孝的帽子。 罢了,反正也不指望便宜爹能向着自己。 然而不知为什么,玉仪心下还是有些难受,----阮氏对自己狠辣也罢了,还能说是她有她的私心。可是便宜爹呢?自己好歹是他的亲生骨血,却也凉薄如斯。真是枉费了大太太的一番“苦心”,仿佛自己洗了一把脸,身上的伤就全然不存在了。 玉仪心下苦笑了一回,方才问道:“太太这会儿可好一些?” 阮氏明知她是虚情假意,却不得不应声道:“嗯,好多了。” 俗话说当面教子背地教妻,孔仲庭虽然有些着恼,又怨阮氏没有教导好儿子,但也不愿在嫡女面前,太过让继妻脸上难看,因此只道:“没事,你去歇着吧。” “老爷太太,那我就先回去了。”玉仪一如平常行了礼,缓缓走出门,双手拢在袖子紧紧拽成了拳,----看来自己真的该做点什么了! 雷霆 上 孔知府到处东挪西的凑银子,又变卖了家里几处房产以及良田,再加上从阮氏那里刨出来的四万两,最终总算把亏空给补上了。 好在他虽然贪了不少银子,但好歹没别的大罪,顶多也就算一个贪官、昏官,还够不上奸臣一类的高度。又有公主府、江家以及罗熙年等人周旋,马马虎虎遮掩过去,落了一个为官无能的罪名。 最后被罢免了官职,责令家眷在三天之内搬出知府宅子。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孔知府赶忙派人去跟公主府道谢,又亲自去了江家,倒是罗熙年他并不知晓,当然少不了打赏锦衣卫一干人等。 罗熙年哪里会把二百两银子放在眼里?自嘲笑道:“咱们费了老大的劲儿,就为了这么几两破银子?打发要饭的呢!” “整整十二万两银子,孔家怕是都掏空了。”江廷白喝着酒,说道:“再说你原本就是为了帮我,何曾稀罕这些?六爷要是嫌少了,回头我再找几样好东西补上。” “算了吧。”罗熙年因在江家闲着,早脱了锦衣卫的服饰,换了一身宝蓝色的刻丝暗纹直裰,配着秋香色的绸裤,一副豪门贵族公子哥儿的派头。手上还戴了一个硕大的祖母绿戒指,在白瓷茶杯的映衬下格外翠绿,悠悠道:“你有好东西,还是留给你的小辣椒好了。” 江廷白也知道他不稀罕,方才不过是说笑,因此笑了笑,问道:“你这次打算在苏州呆多久?还是跟着他们几个一起回京。” “有差事就是这一点麻烦,再呆个几天就走。”罗熙年夹起花生米往嘴里送,吃完又是一笑,“谁叫你跟小辣椒的婚期在明年,不然就可以看你做新郎官了。” 江廷白微笑道:“国公夫人还在给你四处订亲?” “提她作甚?”罗熙年脸色骤冷,面前的花生米也不吃了,“她不就是想着,让我落个挑三拣四的坏名声,好让老爷子教训我一顿吗?真是无聊!” 罗家的情况有些复杂,鲁国公先后一共娶过四任夫人。 罗熙年是第三任夫人蔡氏所生,当时鲁国公已经年过半百,因为是老来子,所以平日里格外的宠爱。如今的国公夫人小汤氏乃第四任,是第二任夫人汤氏的堂妹,由于嫁进来时太晚,鲁国公的种子已经报废,所以膝下并无子女。 要说小汤氏找的那些亲事,实在不能算差,可惜罗熙年素来和继母不大对盘,无法接受继母插手自己的生活。于是就陷入了一个怪圈,继母找的亲事也算门当户对,可是他拒绝了一门又一门,惹得父亲鲁国公颇为不悦。 罗熙年明明知道这是一个坑,偏偏却跳不出来。 江廷白凤目微眯,问道:“你既然不喜欢国公夫人的安排,怎么不自己找一个?” “怎么找?”罗熙年反问道:“难不成把小姐们一个个拉出来,看看到底哪一个合适?哪一个又不适合?你以为谁都像你,还能自己挑一个喜欢的。” 古代的盲婚哑嫁,对于男女来说都跟撞大运一般。 江廷白叹道:“哎,后宅的事本就该女人来管。” 如果罗熙年的母亲还在,自然会为儿子用心挑一门亲事,他即便没有见过女方,也会相信母亲的眼光,便不会一直别扭到今天。 不过说到喜欢,----自己真的喜欢孔三小姐吗? 江廷白试着想了想,摇头一笑,这种念头平日还真没深想过,应该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吧,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娶她了。 “大哥……”江锦珠从门外急步进来,看见罗熙年吓了一跳,赶忙回避出去,在门外细声道:“大哥,我有事要跟你说。”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片刻后江廷白方道:“进来吧。” 江锦珠这才小心翼翼进来,方才那个俊朗的公子已经不见,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有一点点小小的失落。静了静心,方道:“早起我和绣珠去孔家了,眼下正忙着搬家,乱哄哄的,不过还是见到了孔三小姐……” “怎么了?”江廷白见妹妹语速有点慢,猜度必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孔二太太也过分了。”对于江锦珠来说,玉仪已经算是半个脚跨进江家的,早算作了自己家人,忿忿道:“我见孔三小姐手腕上有道伤,这么长……”比了比,“一看就是才弄上的,问她却不肯说,后来只好私下打听了下。” “出什么事了?”江廷白不由吃惊,好好的一个闺阁小姐,怎么会把手弄伤的那般厉害?又不是西大街屠户的女儿,其中一定有文章。 “听说……,是被几个弟弟妹妹弄伤的。” “几个?” “是啊。”江锦珠有些不屑,说道:“那孔二太太养的好儿女,仿佛说是一窝蜂的都上去了。”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大哥你想,孔三小姐一个人哪里挡得住?听说要不是旁边丫头拉着,险些把脸都弄花了。” 江廷白脸色微沉,问道:“总得有个缘故吧。” “再详细的就问不出来了。”江锦珠摇了摇头,“不过……,好像孔三小姐把母亲的嫁妆拿了出来,给孔家添补亏空了。或许,其中有什么关联吧。” 未婚妻把嫁妆捐了出来,----以她母亲的身份,这比嫁妆肯定价值不菲。可结果却惹恼了继母,唆使几个儿女弄伤了嫡女,难道说……,那阮氏在打未婚妻嫁妆的主意?这也实在太不堪了! 江锦珠又道:“我记得家里有上好的金疮药,已经让五妹妹送了过去。” 江廷白能猜到孔家会乱一阵子,但没想到乱到这步田地!一想到那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却在家里受这等委屈,忍不住有些恼火,问道:“难道孔家的人就不管了?就算这个孙女跟他们没感情,好歹也是公主的外孙女儿,他们家如今正遭了事,就不怕公主府的人追究?!” “对了……”江锦珠又想起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孔二太太已经不再主持中馈,据说是病了,谁知道做了什么没良心的事。可是这种内宅俗务,应该不是孔二老爷的决定,倒像是孔家老太太做的主。” 江廷白摇头道:“如果只是这件事,不至于撤了孔二太太的掌家之权,依我看多半还是牵扯到那份嫁妆,这里面的水太混了。” “这都是一家子什么人?”江锦珠长长叹了一口气,“大哥不如把婚期提前,免得大嫂再受这种窝囊气!” “那几位少爷小姐呢?孔二老爷也不管?” “倒是管了。”江锦珠很是不满,不屑道:“听说要罚跪三个时辰的,结果小少爷受不住,孔二太太又在旁边哭,最后不了了之。至于孔二太太也没怎么着,只是不许她出房门,不许再插手孔三小姐的事,还请了大夫去瞧病呢。” “罢了。”江廷白听得心烦,起身道:“我去找孔老太爷说说话。” “哎哎哎……”罗熙年从屏风后头跑出来,喊道:“你急什么?还想把我一个人撂这儿啊!不行,今儿爷也得去凑凑热闹。” 江锦珠一见陌生男子出现,忍不住红了脸,“大哥,我先回去了。” “好。”江廷白点了点头,心不在焉。 罗熙年笑嘻嘻道:“等我换身衣服,过去吓唬吓唬那孔老糊涂!嘿嘿……,再敢欺负我们的小辣椒,爷要他好看。” 江廷白哭笑不得,“六爷,这事儿好好说就行。” “不行。”罗熙年坚持道:“我从京城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你能顺利成亲,不然理会他什么孔家洞家的?他们家要是再不识趣,回头就把那老糊涂流放三千里。” 江廷白看了他一眼,微有沉默,继而笑道:“好,就靠六爷撑腰了。” 孔老太爷眼下正在焦头烂额当中,公主府的顾忠带着人找上门来,不带感情的把后宅的闹剧说了,然后质问道:“虽说三小姐是你们孔家的女儿,可好歹也是我们公主的外孙女,且在跟前养了十年,如今就被自家人这般欺负!老太爷若是说不出个缘由,只怕公主知道了也不依!” “是是是,是我管教不严。”孔老太爷现今无官无职,今后仰仗公主府的地方多了去,哪里还敢轻易得罪?况且玉仪是要嫁给江家的,这也是将来的一大依仗,两边都得罪不起,只能放低身段赔不是。 顾忠岂会听他几句话就轻易揭过?冷笑道:“说句难听的话,若是三小姐也把弟弟妹妹打了,是不是一句管教不严就说得过去?若是一个少爷小姐淘气也罢了,四个人齐刷刷的淘气,换做谁又能不多想一想?小孩子还说是不懂事,大人也不知礼数吗?” 孔老太爷连连赔笑,心里早把二房的人骂了个遍,他为官时日甚久,还从没有像今天这般狼狈过!只是眼下发作不得,陪笑道:“顾管家请放心,该罚的一定要罚,绝对不让仪姐儿白受委屈。” 顾忠脸色稍微缓和,说道:“那我就相信老太爷一回,等着信儿了。” “放心,放心。”孔老太爷连连答应,又道:“这次多亏公主府出力周旋,不然孔家必将不保,大恩大德老夫不敢忘,绝不敢忘!” 顾忠笑道:“我倒不担心三小姐,好歹还捐了三万两银子的嫁妆呢。” ----孔三小姐为什么捐嫁妆?这么多银子又是做什么使?哦……,原来他祖父贪污了官家银子,用以添补亏空去了。 孔老太爷听得冷汗直冒,又愧又气道:“这个孽子,连个媳妇都管不好!”私下恨得牙根痒痒,还得陪着笑脸把顾忠送出去,又说了不少好话。 刚到门口,就撞见一身锦衣卫打扮的罗熙年,要不是旁边站着江廷白,孔老太爷还以为是过来抓人的呢。 “六爷?”顾忠不想撞见了熟人,上前请了安道:“怎么六爷也在苏州?” “瞎逛逛。”罗熙年打着哈哈,叮嘱道:“回头见到我们老爷子,你可千万别说遇见我了,免得又是好一顿啰嗦。” 顾忠好笑道:“不曾见过,不曾见过。” 罗熙年有样学样,也笑道:“多谢,多谢。”这边让顾忠上了马车,那边江廷白已经寒暄完毕,孔老太爷正笑着请人进去,他也大大咧咧进了门。 孔老太爷毕竟为官多年,一看江廷白的脸色,便知道是为孙女的事来的,心下叫苦不已,还得继续赔笑。等人上了茶,便先道:“方才那位是公主府的管家,已经说了仪姐儿的事,这都怪老夫平日对家人管教不严,让……” 若在以往还能叫一声“白哥儿”,然而今非昔比,况且玉仪虽然是孔家的小姐,但却更是江家未来的媳妇,哪里还敢再攀什么交情? 江廷白根本没心思琢磨这些,只是道:“既然世翁都如此说了,那么我也就不再啰嗦,只求三小姐在家过的顺当些,也免得委屈了我们江家的媳妇。” 孔老太爷忙道:“这都应该的。”又朝罗熙年看去,“这位大人怎么也……”先头给过几个锦衣卫谢礼,却没什么深刻认识。 罗熙年抢先道:“我是来给江家撑腰的,嘿嘿……”笑得颇为阴险,“上次能把你那案子抹平了,将来也就能再翻起来。” 孔老太爷瞬间变了脸色,心思转得飞快,可惜根本知道对方是何来历,不知该说点什么是好,喃喃道:“大人……” 江廷白忙道:“这位是鲁国公府的六爷,说话一向心直口快,并没有别的意思,还望世翁不要介意。” 鲁国公府?江家什么时候攀上了这样的权贵? 要知道,鲁国公府、镇南王府、威北公府三家,并称为开国三贵,因为早年的从龙立朝之功,几家的爵位都是世袭罔替继承。即便是每一朝的后代天子,亦得拉拢拉拢这三家,用以争取到权贵旧臣们的支持,可谓尊荣之极。 “六爷。”孔老太爷冷汗直冒,连忙道:“都是老夫管家不严,回头一定会好好教训那几个不成器的。”又对江廷白道:“到时候,再给仪姐儿添上一份好嫁妆,好让她风风光光的出嫁。” “嫁妆多少都不要紧。”江廷白摆手道:“只要人好,别的事都好商量。” 这句话叫孔老太爷听了,无疑是夏天里喝了冰镇水,----眼下孔家哪里还拿出的像样的嫁妆?正愁江家那边不好说,眼下得了保证,忙笑道:“我们仪姐儿真是有福气。” 这个时侯,有福气的玉仪正在收拾箱笼。 孔家必须在三天内搬走,好在早年还置办了一处大宅子,三进三出,比起原来的知府院小了不少,不过也够一大家子住了。 玉仪屋里的大件都搬走了,想必经过阮氏的手,也不会再放在自己的屋子。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再住小半年就该出嫁,到时候去了江家,自然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至于其他值钱的,上次段嬷嬷差不多都带走了。 玉仪走出锦绣堂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听说眼下由梅同知暂任知府,等梅家搬进来以后,不光人是另外一群,只怕这名字得换一换了。 自己回到苏州不过半年光阴,转眼物是人非。 因为下人们都在忙着搬家,院子里便有些乱哄哄的,方嬷嬷等人护着玉仪,准备到侧门去坐马车。谁知走到半路,却遇到两个身材高大、鬼鬼祟祟的小厮,方嬷嬷不由皱眉喝道:“没规矩!看到小姐还不回避?!” 要在平时,小厮们自然进不到内院来,但是今儿非同寻常,单是婆子们肯定搬不完东西,所以不时由人领着小厮进来,只是稍作回避。 偏那两只呆头鹅充耳不闻,径直朝着玉仪走了过来。 “江公子?”玉仪有些意外,看着对面两人又忍不住好笑,“怎么弄成这么一副模样?怪滑稽的。” 方嬷嬷却盯着另外一人,诧异道:“六爷,你……” 罗熙年郁闷了,怎么到哪儿都能遇见认识的人,但方嬷嬷是公主身边的旧仆,只得笑着招呼道:“呵呵,真是好巧啊。” 江廷白只顾打量着玉仪,问道:“你还好吧?” “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玉仪微微一笑,----想必是听说了那一出闹剧,又不知详细,所以才特意过来,倒也算是有心。右手却不自禁的搭在左边手腕上,那里有一道七、八厘米长的伤疤,虽然伤得不深,但样子颇为狰狞。 江廷白的扫了她手腕一眼,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两人又还没有成亲,实在不方便看伤,琢磨了片刻,凝重道:“我这就回去和祖母商量,看能不能把婚期提前。” 要是换做真正的古代女子,这时候早该羞得脸红了,玉仪反倒是松了口气,只是不便说自家是非,因此颔首道:“嗯,也好。” 江廷白仔细的看着未婚妻,一袭天水碧的如意纹绸面夹袄,下着烟黄色的儒裙,样式都很简单大方,只在边角处绣了不少花纹。头上随意挽了一个堕马髻,斜斜的簪了一支珍珠钗,余下便是几朵零散的珠花,很是清减的样子。 玉仪见他眉头微皱,心思转了转,笑道:“眼下家里乱糟糟的,怕戴了贵重首饰白丢了,还不至于寒碜的见不得人。” 江廷白看着那张宜嗔宜喜的小脸,不由一笑,----反应还是这般敏捷,自己多看了两眼,她便一下猜出来了。想到此处心头更是一暗,这样伶俐的一个妙人儿,失了生母的庇佑也是一样无助,不知道暗地受了多少气。 玉仪笑道:“你们两个快走吧,回头让人瞧见又是一番是非。”转而看向罗熙年,“原来你是国公爷家的六爷。”其实对罗熙年早有耳闻,那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小霸王,只是男女有别,从前不曾见过面罢了。 罗熙年咧嘴一笑,“正是在下。” 玉仪侧头想了想,抿嘴一笑,“我想起来了,上次在路上的那位琼姿姑娘,说的主人就是你吧。” 罗熙年怔了怔,回头朝江廷白大笑道:“完了完了,你小子这回可完了,这娶得不是一个精怪吗?回头有你受的!” “六爷。”方嬷嬷嗔道:“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罗熙年嘿嘿一笑,“好话。” “行了,快走吧。”玉仪也是好笑,只是不敢再耽搁下去,“你看你们两个,哪一点像小厮了?一个气宇轩昂的样子,一个眼睛都长到了头顶上,当心被人抓住,回头就是一顿乱打。” 江廷白也是不放心,眼下亲自见了,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于是点头道:“那你好生保重,再忍一段日子就好了。” 罗熙年的脸又绿了。 回到江家,一脸愤愤然道:“居然说我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哼……”掰过江廷白看了看,“你也没见得哪儿比我好,怎么就气宇轩昂了?真是好没道理!” 江廷白失笑道:“孔三小姐都要嫁给我了,说话自然偏向一些。” “没眼光!”罗熙年还在发着牢骚,跷起腿道:“六爷我明明生得面如冠玉、风流倜傥,她居然连这都看不出来,真是不识货!” 江廷白忍俊不禁道:“六爷自然是貌比潘安、才比子建。” “咳……”罗熙年自己开玩笑还好,被人这么一说,自个儿先被恶心到了,“你就打住吧。”连连摆手,“还是你小子运气好,找了一个有点意思的媳妇。哼哼……,等我回头挑一个更好的,天天守着我看都看不够!” 江廷白心思一动,问道:“今天我妹妹你也见了,觉得如何?我可只有这一个同胞妹妹,不知根底的人还不敢嫁呢。” “啊?”罗熙年差点又被茶水呛到,连声道:“别别别,我还是过几年再说吧。” 外头跑来一个小厮,“大爷,有信送来。” 江廷白接过后,只看了一眼信封便收了起来,回头道:“我有事出去一趟,只怕不能陪六爷吃饭了。” 罗熙年不在意笑道:“你忙你的,等会儿我自己出去找好吃的。” “回头再请六爷的客。”江廷白抱了抱拳,急匆匆出去。 罗熙年看着他很快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看起来是十分要紧的信件,且需要回避自己,方才能够放心拆阅。只是不知,他是因私事单单回避外人呢,还是回避自己这个锦衣卫,若果是后者那就有意思了。 罗熙年这个人,脾气上看着很是胡闹任性的样子,还有几分跋扈,但心里却是清楚明白,在大事上从来没有犯过迷糊。只是他对别人的私事没兴趣,对那些涉嫌权力的隐秘事更没兴趣,因此只是一笑了之。 自己家里还有一堆烂摊子,哪里有空管别人? 罗熙年使劲喝了一口茶,站起身来,门口小厮都是认得他的,个个陪着笑脸,他一路大步流星出了门,叫住扫药、倚松,笑眯眯道:“走,爷带你们去飘香楼吃好的!” 雷霆 中 孔家新宅子比从前的小了许多,整个二房只分到一处小院子,玉仪和玉清一起住在了西厢房,玉娇单独住了东厢房。玉仪对于陡然多出来一个外人,有些不习惯,但眼下条件就是如此,想着住不长也就没再多话。 倒是玉清一脸战战兢兢的,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于道:“三姐姐,那天其实我也想帮忙的……,可是我太害怕了。”低下了头,“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知道滚着泪珠儿。 玉仪淡笑道:“我没怪你,别哭了。” “三姐姐……”玉清一听,眼泪更是断了线的往下掉,“你平日对我那么好,可是那天我却……,对不住你……” “我真没怪你。”玉仪只是觉得累,劝了两句也没了耐心,“我想静一静,以后也别再提这些了,好吗?”幸亏西厢房有两间,还不至于挤到一张床上睡,好歹有一点点自己的空间,不然都没法儿喘气了。 玉清满脸羞愧站起身,细声道:“那三姐姐你先歇着。” 眼下已经进入十月,偏偏新宅子的地炕还没弄妥当,火盆又不太管用,玉仪这几晚上都感觉冷呵呵的,睡得也就不太安生。此刻托腮望着窗外出神,顺带打盹儿,无意识的随口问道:“今儿初几了?” “初六。”彩鹃回道。 玉仪迷迷糊糊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什么,紧接着“呀”了一声,“这个月初八是明芝的生日,最近一乱都给忘了。”站起来想了一想,“把我前儿做的绣鞋拿出来,收一收尾回头当做贺礼。” 彩鹃找出一双湖绿色的半成品鞋子,上头刺绣了淡黄的腊梅花,大小不一,零零星星的分布很是好看,有些不舍道:“做鞋子最费事了,不是还有做好的荷包吗?” 玉仪却道:“不了,就送鞋子吧。”----若是送荷包,以舅母那个多疑的性子,没准儿以为自己是想送给明淳,反倒平白惹出是非。 “怨我也没有想起。”彩鹃有些歉意,说道:“只是等小姐做完再往京城里送,都过了表小姐的生辰了。” “迟就迟吧。”玉仪无奈一笑,这个时代可没有快递公司,反正迟了也是心意,总比彻彻底底忘了的强。 “小姐。”方嬷嬷一脸凝重之色,从外面走了进来。 “彩鹃。”玉仪递了个眼色,让她守在门口,然后将鞋子先放在一边,朝方嬷嬷问道:“玉薇那边,话都带到了吗?” “小姐放心,该做的我都做了。”方嬷嬷点了点头,低声道:“再说这事儿既是帮了小姐,也是帮了她,断然没有不动心的道理。” 玉薇本来就是庶支庶女,从前还有个好娘家,可眼下……,只怕她在姚家的日子有点难熬,也不知道私下有没有后悔过。 玉仪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又问:“那边呢?” “早办妥了。”方嬷嬷的声音更低了,“眼下这种时候,只要能让她们逮着机会,根本就不用小姐交待,一准儿做得妥妥帖帖的。” 玉仪微微一笑,悠悠道:“不错,只差最后一根稻草了。” “小姐?”素莺在外面探了个脑袋,轻声道:“上房那边好像吵起来了。” 这么快?玉仪回头看了一眼,见方嬷嬷也是一脸诧异,估摸应该是别的事,便朝素莺道:“别声张,叫人远远听着就是了。” ----这种时候,自己是不好掺和进去的。 孔老太爷被前后两拨人“关照”,回到内宅火冒三丈,直接叫了阮氏过去,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连闻风赶到的孔仲庭也没能幸免。孔老太爷可不是自己儿子,任凭阮氏怎么哭诉都是无用,----况且诸如嫡女拿那么多嫁妆没有用,还不如留给几个儿子,将来也好成家立业的话,阮氏又怎么说得出口? 上房的气氛十分压抑,就连在外面侯立的丫头都低了头。 孔老太爷厉色道:“你一个小小的庶女,嫁到我家来,仗着自己生了几个儿子,就连嫡妻的嫁妆也敢动!连嫡女也敢算计!到底谁给你的胆子?” 阮氏可以对丈夫撒娇卖痴,在公公面前却不能,也不敢顶嘴,不管对错都只有听着的份儿,再者这事儿她也翻不出花来,多说反倒多错。 孔仲庭何尝不心疼那四万两银子?若是还留在阮氏手里,烂也烂在自己这一房的口袋。如今嫡女一掷千金的捐了出去,家里又是这个样子,只怕这辈子都不能再攒出这个数,心中也不免怨女儿冒傻气。 即便是继妻有错,女儿也应该来找自己做主,无路如何也不该闹到这步田地,不仅做了冤大头,还丢尽了二房的脸面!至于承文几个小孩子淘气,虽然有错,到底没有闹出大事,真不知道父亲缘何这般上火? 孔仲庭被训得面上无光,小声道:“爹,儿子已经训诫过了。” “你闭嘴!”孔老太爷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还好意思说,那都叫什么惩罚?公主府的人才来过,说得我这张老脸都下不来台!” 孔仲庭有些意外,“公主府的人……” 阮氏更是意外,----公主府怎么还会来人?那李氏信里说得清清楚楚,从今以后再也不管外甥女的事。 至于豫康公主,对于阮氏来说更是一个遥远的存在。 再说不是已经将人送回来了,又另外给孙子订了亲事,怎么又想起了外孙女?阮氏从小到大,嫡母的亲娘倒是见过几回,当然谈不上亲热,至于自己真正的亲祖母,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在她看来,女儿嫁了都是泼出去的水,更何况隔了一层的外孙女?是因为养了十年有感情,还是因为天底下的外祖母差别迥异?居然还有远隔千里,却始终都惦记着外孙女儿的! 阮氏有点羡慕嫉妒恨了。 “还有江家的人!”孔老太爷恼火的不行,----因为丢了官,竟然被一个小辈直接追问,可要不是儿媳胡来,又何至于此?想到此处,狠狠的瞪了阮氏一眼,“你可别忘记了,仪姐儿已经是江家的媳妇!你们老爷是个耳根子软的,江家的哥儿可不是,人家放了话的,只要仪姐儿平平安安出嫁,别的一概好商量。” 孔老太太听出点味道来,忙问:“那嫁妆……” 孔老太爷没好气道:“咱们家还拿得出什么嫁妆?”又看向阮氏,“如今仪姐儿已是两手空空,再有这么一个母亲,还能备份丰厚的妆奁不成?” 阮氏又羞又恼,偏生不敢顶撞一个字。 “那也不能太寒碜了。”孔老太太想了想,道:“毕竟是要嫁到江家去了,回头我那里还有几件旧东西,好歹给添上一点,不然怎么好意思送出门?省得叫人笑话。” 孔老太爷骂了半晌,气顺了不少,方才冷冷道:“那几个小畜生,居然敢打起自己的姐姐来,若不是念在年幼的份上,早叫人打断他们的腿!通通到佛堂去跪半天!”又瞪了儿子一眼,“子不教父之过,你可别误了自己的儿子!” 孔仲庭亦觉得儿子们太淘气,连小女儿也跟着闹,况且父亲都发话了,借着这个机会罚一罚,让他们长点记性也好,因此没再多言。 阮氏虽然万分不愿意,但委实不敢在公公面前顶嘴,只是暗地里恨得咬牙。 孔老太爷看了她一眼,又道:“从今天起,你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呆着,每天写三篇《妇德》,免得再插手仪姐儿的事。若再妄为……”略作停顿,形成一股气势压力,“不用仲庭写休书,孔家便先不认你这个儿媳!” 孔老太太打圆场道:“好了,让儿子媳妇都下去吧。” 不是孔老太太向着阮氏,只因如今大老爷不在了,只剩下二老爷是自己亲生的,阮氏又生下了三个儿子,那可是将来孔家的后继之人。说一千道一万,孔老太太再不喜欢二儿媳,却也得依靠二房的儿孙们,所以稍稍劝了一句。 再说休妻这种事,----孙女再过半年就要出嫁,继母如何能休?且不说对孙女的名声影响太大,孔家也丢不起这个脸!更别说,传出什么挪动元配嫁妆的丑闻了。 而孔老太爷,想的则要更加深一层次。 眼下孔家正在风雨飘零之际,万一逼急了阮氏,事情越闹越大收不了场,再扯出用嫁妆添亏空之事,那可就麻烦大了。 即便是真的要休,也只能等将来风平浪静之时,悄悄的送了人走。 孔老太爷冷哼道:“连个媳妇都管不好!哪里及得上你大哥半分?!”袖子一挥,“还愣在这里做什么?都下去!” 说起孔伯庭,孔老太太忍不住伤心起来,“要是老大还在,何至于弄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我命苦……” 如果孔伯庭还在,那就轮不到阮氏主持中馈,那么她也不敢如此大胆,竟然全不把嫡女当一回事。亦不至于错配了马家又反悔,召来泼天祸事,----若说这黑状不是马家告的,却又那么巧,那么准,叫人如何能信?! 可这件事,前后两次是孔老太爷答应的,谁又敢指责他的不是?孔老太太越想越伤心,得空便念叨起亡故大儿子的好来。 这话别人听了尚可,大太太听了哪里还忍得住?少不得回房落泪一番,再看看失魂落魄的女儿,又是伤心又是恨,眼泪越发的止不住。 听说老太太打算给二房添妆奁,大太太越发的恨了,眼下老太太多拿出一分,将来玉华就少了一分!----而且同样都是孔家的女儿,袁家怎么就那般没廉耻,江家却到现在还不退亲?难不成还真要娶那个丫头? 隔了没几天,姚家突然派了一个管家过来。 姚管家先客客套套的请了安,然后说道:“原是有事要找府上二太太的,听说身子抱恙,偏生这件事又有些急,少不得只好来请老太太示下。” 孔老太太看了看那人神色,却没瞧出什么端倪,于是笑道:“不知是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姚管家带着笑脸,说道:“就是早先二太太问我们家借了三千两银子,现今生意上有些周转不过来,想问二太太能不能把这笔款项给还了,也好解了我们家的燃眉之急。” 孔老太太立时变了脸色,----什么借了三千两?什么生意周转不过来?以姚家的那么大的生意,岂会真的缺这三千两银子?不过是看孔家落败了,便想把早年给的好处再拿回去,真是大胆狂妄!欺人太甚! 大太太也一样对姚家恼火,但是牵扯到了阮氏,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故意道:“姚管家休得胡言乱语,无凭无据想来我们家讹钱使不成?!”她心里明白的很,姚家若是么有十足的把握,绝不敢上门来讨要这笔银子,故意添了一把火。 果不其然,姚管家立马掏出一张字据来,“这里有二太太打下的借条。” 虽然不知道儿媳是做什么收了钱,但居然笨到打下借条,孔老太太更添一层气,颤声道:“快去,把二太太叫过来!” 孔老太太有所不知,当时阮氏以为事情手到擒来,且还有七千两银子等着,早就烫热了自己的脑子。在她看来,等到秋末事情一成,这借条自然就没用了。再说即便姚家的皇商名额弄不到,凭着公公是知府的权力,难道真敢来要银子不成?因此姚家让打借条的时候,也就没当一回事。 阮氏还不知道东窗事发,进门见了一个陌生人还有些奇怪,等听说是姚府管家,顿时“唰”的一下变了脸色。 “你做的好事!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孔老太太之着阮氏,骂道:“叫一个商贾之流欺负到头上来,居然登门逼问要东西!你自己欠下的债,自己还!” “什么借条?谁知道你们找谁伪造出来的!”阮氏的家底早被抄走了,要是还了这三千两,岂不是要弄到身无分文?索性死不认账,哭道:“我还能有什么钱,老太太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到哪里去弄三千两,不如逼死我算了。” 孔老太太不料儿媳耍起无赖,听她那意思,好像逼急了就要把事情抖出来,拼着自己不要脸,也要让孔家的人跟着不好过。“你、你……”孔老太太气得浑身乱颤,侧头朝大太太喝道:“二太太病了,快让人带她下去!” 大太太立即反应过来,叫了两个粗使的婆子进门,一左一右架了阮氏下去,连拉带扯回到二房的小院子。 这么大的动静,孔仲庭见状当然要问几句,得知真相后不由大怒,问道:“你到底答应了姚家什么?居然使了他们家的银子!” “姚家的人还没走呢。”大太太叹了口气,说道:“正好这件事有点麻烦,不如二弟亲自过去一趟,心里也好有个数。” 阮氏恨极恼极,偏偏不能把大太太怎么样,只能恶毒的骂道:“宁氏,你莫要逼人太甚!做了这般多的缺德事,难怪女儿再也嫁不出去!” “放肆!”孔仲庭大喝了一句,又骂丫头:“快把太太拉进去!” 大太太早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回敬几句,到底顾忌着自己的身份,且不愿意在人前落了口实,憋得脸色脸色发青,一甩袖子走了。 “大嫂……”孔仲庭赶忙跟了上去,歉意道:“你弟妹肯定是一时魔怔了,回头就叫她给大嫂赔礼。” “给我赔礼就不用了。”大太太顿住脚步,冷声一笑,“弟妹可还欠着人家三千两银子,二弟还是想想该怎么还吧!” 那姚管家也不着急,只是冷冷的看着孔府的人闹,见孔仲庭跟了过来,便道:“二老爷来了也好,正好把话说清楚。” “借条呢?”孔仲庭犹自不信,待看到上面那歪歪扭扭的字,还有继妻亲手按的一个指印后,顿时气得血压升高。 阮氏在家时本不识字,还是后来主持中馈以后,自己教她学了几个常用的,一则方便纪事看账,二则也是夫妻间的一点小情趣。阮氏虽然学会了好些,但肯定也谈不上写得好看,一看那字的样子,便知道是阮氏亲手写的无疑。 姚管家等他稍稍平复下来,方道:“我就实话实说了吧,当初咱们家许了一万两银子,二太太亲口答应,能让我们五爷娶到三小姐的,所以才预支了三千两。谁知道事情出了差错……” 关于阮氏陷害嫡女嫁入姚家,孔仲庭虽然有所怀疑,但却不愿意相信,如今被人亲口证实说出来,心中顿时变得五味陈杂!失望、愤怒、愧疚一起涌上心头,反倒怔怔的说不出话了。 姚管家徐徐道:“不然的话,谁愿意三千两娶一个庶小姐?” “够了!”孔仲庭一声断喝,咬了咬牙,“三千两银子还你就是,不必再满嘴狂言污人耳朵!” 孔仲庭亲自回去翻屋子,银票、银子,再加上首饰,好歹凑足了三千两,一起打了个包裹。阮氏见状大惊失色,抱住丈夫的胳膊道:“老爷……,你疯了吗?这些都拿走了,咱们一大家子可怎么办?” “我疯了?”孔仲庭气得脸色发青,恶狠狠骂道:“没错,我是疯了!不然怎么会娶你这么一个女人!家都让你败光了,毁完了!” 阮氏跪在地上哭道:“老爷……,你不能把银子拿走啊。” “你以为还是爹做知府的时候?”孔仲庭冷笑道:“你不给,人家不会去告啊?说不定梅大人正等着呢!” ----这种时候,孔家哪里还敢再惹是非?想不还也是不行。 “不……”阮氏死死的不肯松手,泪流满面道:“老爷……,我们还有承文、承武,还有承宝,还有玉娇……”哽咽了好几下,“银子若是都拿走了,他们该怎么办啊!老爷……” 继妻的心里果然只有自己生的,嫡女、妾室、通房,还有暖衾肚子里的,她一个也不当回事,----枉费了自己那么深信她,护着她,竟然是被她蒙蔽了! 如今又被姚家逼到这个份上,新帐旧账一起累在一起,使得孔仲庭再也遏制不住愤怒,狠狠一脚踹了过去,“滚!莫要逼我现在就写休书!” 雷霆 下 “听说,老爷已经还了姚家的钱。”素莺温柔的替玉仪摘下头饰,又熟练的打散了头发,彩鹃坐在旁边收拾东西,继续说道:“老太太派了如意和两个婆子过去,专门看着那一位,想来往后应该安生些了。” “但愿如此。”玉仪自己拿了梳子,通起头发来,细细声道:“若不是这样,我真担心她再闹点什么出来。” 彩鹃轻轻哼了一声,“小姐别担心,还有那边的事还没发呢。” 素莺抿嘴笑道:“那三万两银子不过是个虚影儿,看着捐了可惜,实在却是帮了小姐的大忙,不然谁肯替小姐出头?眼下若是江家把婚期提前,那就更好了。” 玉仪的心情放松了不少,笑道:“这一忙都忘了顾上你们,等往后安定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你们俩好好嫁了。” 彩鹃笑着嗔道:“小姐就会拿人打趣,自己才是正正经经的待嫁娘呢。”又将声音放低了一些,“仿佛听说,明儿家里就要卖人……” “嗯。”玉仪点了点头,“碧如颜色好,这件事应该比较容易办的。” 第二天,孔府叫来了正经的人牙子,准备卖掉多余的小厮仆妇,也好为家里节省一笔开支。那人牙子早收了好处,笑着道:“有位江西的富商,说是想买一个俊俏的做屋里人,先挑几个漂亮点的吧。” 要说漂亮,碧如在丫头里虽然不敢说第一,但绝对是名列前茅,那人牙子一眼就看“中”了,讨价还价一番,最后愿意出四十两银子。后头又陆陆续续挑走了几个,这一来孔家倒小小收回一笔。 到了人牙子的住处,便有“江西富商”的仆人来接人。那人牙子一倒手,便整整赚了二十两银子,高兴的不得了,对着碧如恭喜了一番,“姑娘你颜色俏,这一去必定是做姨娘的了。” 碧如坐上了马车,被拉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这是姑娘的卖身契。”来人当着碧如的面,买那薄薄的一张纸撕毁了,说道:“姑娘先在这里歇一歇,你哥哥下午就能赶来接人。” “替我谢谢三小姐。”碧如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眼泪直掉,哭得泣不成声,好半天才渐渐平复,“等我回去,必定给三小姐立一个长生牌位,日日上香供奉,保佑三小姐从此平平安安。” 等这话传回玉仪的耳朵里时,只是笑了笑。 “总算是弄好了。”玉仪松了一口气,有些满足的看着自己做的鞋子,感觉还是挺漂亮的,抬头笑道:“快点找个盒子装好,让人赶紧送到京城里去。” 彩鹃笑着应了,自去找人交代安排不提。 阮氏安静下来了。 玉娇、承文几个日子也不好过,在孔老太爷的命令下,全部跪足了半天,最后一个个哭爹叫娘,连着几日都赖在床上不愿动弹。 玉娇身为姐姐年纪最大,对家里的变化更加清楚一些。母亲被人看管住了,父亲最近也没有好脸色,丫头婆子们窃窃私语,一切都在昭示着自己这方的落败。 可是她到底还不足十岁,心中虽恨却也没有办法。 于是找到赵荣家的,气鼓鼓道:“你说,最近是不是都因为那人搞的鬼?不就是我们打了她,有本事打回来好了!这么恶毒,可算把母亲给害惨了。” “是不是的,我也不好说。”赵荣家的也是郁郁不得志,主母一倒,自己也跟着不来势了。况且如今孔家这般倒霉,又还有什么可争得?可惜自己是阮氏的陪嫁,到死都走不掉,不然早就另想出路了。 玉娇恨恨道:“咱们想个法子,叫她嫁不成气死她!” “好。”赵荣家的敷衍了一句,心下还真不愿意再掺和进去。她可不是小孩子,看不出如今形势的变化,----孔家眼看不行了,孔老太爷这辈子的官运断了,老爷也走不了仕途,这个时侯江家可是要紧的亲戚! 等到三小姐嫁了人,她又是公主的外孙女,孔家仰仗她的地方还多着,只怕上上下下都不敢得罪。如今主母都倒了,若是自己再不识趣去掺和,一则得不到好处,二则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这事不太好办。”赵荣家陪着笑脸,哄玉娇道:“咱们得仔细想一想,别让人抓住把柄了。” 玉娇不耐烦道:“那你可要快一点!” 这一等,就好些天不见赵荣家的影踪。 玉娇等得直上火,正打算叫人去找赵荣家的,孔家又出了一件不小的事,----暖衾姑娘病了,并且是有关肚里胎儿的。 孔仲庭虽然不太在乎一个通房,但难得暖衾漂亮温柔、善解人意,再者她肚子的肉是自己的种,立马让人请大夫诊脉。 ----结果却是叫众人大吃了……,好几斤! 暖衾的胎像不是太好,经过大夫诊脉后断定,乃因为孕前服用药物所致,估摸是一类伤元气的东西。如果吃多了便很难怀上胎,甚至有可能终身不孕。 这一来,把另外几位姨娘、通房也吓住了。 大夫挨个的诊了脉,说是体内都含有轻微的这种药素,应该是长期服食的结果,才会慢慢沉淀至此。 此话一出,孔家二房立即炸了锅! 几位通房纷纷哭诉,说是每每老爷去过以后,阮氏都要端一碗避子汤,----这倒也不算大事,大户人家常常这样,用以控制小妾们能否怀孕。比如主母刚进门,或者是嫡出的少爷没长大,为了避免一些家庭矛盾,常常都会如此行事。 可是照如今看来,那明着是暂时避孕药的汤很有问题,结果姨娘、通房们喝了,才会都没有怀孕。 紧接着,潘姨娘也加入了进来。 哭的昏天暗地的,怀疑自己之所以两次小产,就是因为避子汤的问题,甚至还伤了本元,以至于落得个终生不孕的下场。 “你们几个贱婢信口雌黄!”阮氏最近连连遭到打击,又失去了所有的银子,早就不复平日冷静,颤声道:“你们……、你们居然串通一气,污蔑主母!” ----心里清楚,这件事比拿了姚家银子性质更坏。 “老爷……”暖衾挺着肚子,泪水连连的哽咽哭诉道:“婢妾们的卖身契都在太太手里,岂敢胡乱攀诬太太?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可一定要为婢妾们做主啊!” 潘姨娘虽说已经做了在家居士,但能不能静心念佛,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且她的卖身契不在阮氏手里,如今也不算孔仲庭的人了,眼见阮氏已是大厦将倾,岂能不赶着上去踩一脚? “老爷啊……”潘姨娘声泪俱下,演技丝毫不比暖衾逊色,再者她被阮氏害得小产过也是事实,泪流满面问道:“难不成我们这些人都疯了,一个个都不想怀孕?还商量好了去喝药?”怨毒的看向阮氏,“太太你说,天底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阮氏当然不会承认,强撑道:“你们自己吃错东西,无凭无据便都赖我?”她已经被逼到绝地,索性来个死不认账,“自个儿没有生儿子的命,就不要怨别人!” 可是这种事还需要凭证吗?正如潘姨娘所说,那个做通房妾室的不想生儿子?又怎么齐刷刷的都脑子短路,一起喝了同一种药?只不过搁在从前,没人敢凑在一起大闹罢了。 “不用证据了。”孔仲庭早先对阮氏失望透顶,现在可以说是绝望,心里更是怨恨已极,只觉这一切都是继妻的错。 “不!”阮氏对丈夫十分了解,方才那种厌恶的眼神令人生寒,带着绝望哭道:“老爷……,你忘了我们十年的恩爱了吗?老爷你教我写字,教我管家……,我们还生下了四个孩子,这些老爷都忘了吗?我是真心待老爷的啊……” 孔仲庭冷笑道:“十年过去,孩子可都是你一个人生的。” “她们污蔑我!我没有……”阮氏连连摇头,仿佛这样就能洗刷自己的过错,恶狠狠的盯着众人,“你们这些贱婢!你们个个都是黑了良心,都不得好死!”又大哭,“娇姐儿……,文哥儿、武哥儿……” “行了!”孔仲庭已经厌弃了继妻,哪里还有耐心看她拉着儿女表演?可惜父母早有交待,不能在这个时候休了阮氏,忍了又忍,冷冷道:“太太病了,快点扶进去好生看着!” 众人心里明白,阮氏这一病怕是好不起来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好的时候怎么看都是对方的好,恶的时候怎么看都是恶。从前觉得是温柔体贴,现在却只会觉得是别有用心,仿佛只有全盘否定了,才能安慰自己被辜负的信任,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病了?”玉仪问道。 “听说还病得很厉害,连神智都不大清楚了。”彩鹃轻声一笑,说道:“老爷还发了话,让人守得严严的,连几位小姐少爷都不许探望,旁人更是一概不许靠近。” 阮氏大概也就这样了吧。 玉仪总算放下心来,----既然出手,就没有再给对方留机会的道理。所谓病了,这是后宅里惯用的手法,有病重死了的,也有病的入魔疯了的,总之不会再好起来。 说起来,自己现在已经算是江家的人。 只要能顺顺利利出阁,孔家的这个烂摊子,自己还真不想再掺和进来,哪怕他们闹得天翻地覆,那也是他们自个儿的破事。 对于这个娘家,自己实在生不出半分亲近之意。 孔府落败后,只有姑奶奶孔季娘来过一趟,送了些东西,陪着老太太说了会话,但也没有久留,便就告辞回去。 这种时候,自然也不会有人来登门拜访。 阮氏这一病,玉仪顿时感觉整个世界都清静了,空气也清新了,就连如今住着的地方太挤,也都不觉得烦心了。每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做绣活,按照古代的规矩,姑娘家得自己做一些嫁妆,以免将来被婆家人嫌弃手笨。 玉仪一面手上抽着丝线,一面问道:“给表小姐的东西去了几天了?” 彩鹃回道:“五天了。” “都五天了?”玉仪有些惊讶,感叹道:“这几天,日子仿佛过得快了许多。”心下一怔,看来还是因为放松了心情,日子不再那么难熬,所以一眨眼就过去了。 “是啊。”彩鹃却是另有感慨,发愁道:“江家把婚期提到了年后,这才剩下两个多月的时间,可赶不出多少东西来。” “原来你在为这个发愁。”玉仪好笑道:“不过是个象征性的东西,谁还会一件一件的来数不成?有多少便是多少吧。” 彩鹃叹气道:“要是小姐还在京城,断不会有这些事鸡飞狗跳的事,何至于把时间耽误了?再有公主提点着,该准备的早就准备好了。”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直起身子问道:“小姐在信里不是说了这事吗?公主应该会添一份厚厚的嫁妆吧。” 玉仪笑嗔道:“小财迷。” “小姐你还有心情笑?”彩鹃有点埋怨孔家的人,“谁家姑娘是空着手嫁人的?小姐的那些嫁妆,全都填了别人的大窟窿。”小声咕哝道:“虽说老太太允诺了要添妆,可是眼下这个样子,能给个五、六百两也就顶天了。” 江家的聘礼,一共合算下来大约值五千两银子。 主要因为江廷白是七房独子,没有兄弟分家产,所以娶媳妇办得比较隆重。想当年贺婉贞嫁进江家时,同样是嫡支长媳,却只给了三千两左右的聘礼,----所以姚家娶了玉薇,孔知府又没有帮忙办成事,才会那样忿忿不平。 其实玉仪是拿得出五千两银子的,只是不敢曝光出来,否则的话,回头被人生吞了都不知道。孔家出了这样的乱子,外祖母应该会贴补自己不少,再加上孔老太太的,自己另外稍微添一点,凑合着就这么嫁吧。 彩鹃放下手中针线,皱眉道:“小姐的东西又不能拿出来,这明面上肯定不够,回头白带了那么些过去,还要被别人笑话。” “罢了。”玉仪虽然有点心烦,但是也谈不上如何纠结难受,----反正以后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有多少丈夫知道就行了。 丈夫?玉仪想起了黑心小白脸,还是有些不大适应。 ----这没恋爱就结婚,果然感觉有点怪怪的。 “江家把婚期提前了?”豫康公主有点吃惊,继而恼怒,“一定是孔家又出了什么乱子,吓得江家不得不早点娶媳妇!” 木槿劝道:“公主先消消气。” “叫我怎么消气?”豫康公主恼火的紧,“本来姑娘家嫁人就该矜持一点,谁不拖个两、三年,这赶在半年里就够急了,眼下居然又提前了两个月!再说如今玉丫头两手空空,孔家能拿出几个破钱来添妆?这嫁过去岂不是叫人笑话!” 木槿添了一点热茶,又道:“表小姐不是说,那阮氏已经安生了吗?这样也好,只要表小姐日子过得自在,便是少些嫁妆,公主再添一点也就是了。” 倒不是豫康公主舍不得,毕竟外孙女沾了一个“外”字,不可能把家底都给了,回头还有一个亲孙女要嫁呢。不过比起明芝来,豫康公主还是更心疼玉仪一些,那是女儿的唯一骨肉,又年幼孤苦,少不得偏心多怜悯一点。 豫康公主心里琢磨着,怎么样才能添得又体面又气派,又不让儿子媳妇觉得自己偏心,还免得孔家的人起了贪念。略微思量片刻,吩咐道:“把我那些用不着的首饰拿出来,虽然有些笨重老气,东西却是极好的,现今有银子也未必买得着。” 以豫康公主的身份,手里自然是有不少好东西的。 先打开了一匣子宝石,居然红、黄、蓝、绿、紫样样齐全,个个都够分量,最大的足有鸽子蛋大小。再找出几大盒子玉器,手镯一盒,发钗一盒,戒指、耳坠一盒,玉佩坠子又一盒,亦是各色品种一样不落。 豫康公主专拣值钱小件的挑,单独放了一个小盒子,再比如翡翠、玛瑙、水晶,也都一样拣了点,弄得最后都放不下了。 木槿看的眼花缭乱,笑道:“要不换一个大点的盒子?” “算了。”豫康公主拣了几样出来,冷声笑道:“盒子大了,弄不好扎坏了孔家人的眼!”要不是怕打鼠伤了玉瓶儿,哪里会管孔家人的死活?不然的话,若是孔家沾上一个“罪”字,将来外孙女也不好嫁出去,那才叫人窝火呢。 “也不知江家出了多少聘礼。” “江阁老不是个太会敛财的人,多不了。”豫康公主心里明镜儿似的,想了想,“便是那七房的是个独子,撑破天也就五、六千两了。” 木槿笑道:“那公主这些足够了。” “我的外孙女儿,当然是风风光光出嫁的。”豫康公主笑了笑,想到孔家,不免又冷下脸来,“若是给银票,没准儿又被孔家的人哄骗去了。这些首饰虽然值钱,但我想孔家也没那么大胆,敢动我的首饰再拿去变卖!” “还是公主想的周全。”木槿也有些不屑,叹气道:“不知怎地,想当初小姐还在的时候,孔家的人也不曾这般下流。如今一出事,倒把那破落户的根底露了出来。” 豫康公主不仅自己添了东西,还让儿子、儿媳也添了。 明芝还亲手做了一件衣服,徐月岚也做了一条裙子,各自另外添了些物件,都交与了豫康公主转送。徐月岚回房以后,心思有点犹豫不定,等到晚间丈夫回来时,还是没有做好决定。 ----得知心上人要出嫁了,会很难过吧。 按照豫康公主的想法,等将来玉仪出嫁了,再挑个时间告诉明淳,也好直接让他彻底死心。可是徐月岚却有些犹豫,到底是文火慢炖的好呢?还是一刀来个透心凉更痛快一些?可夫妻是要靠坦诚过日子的,有些问题越是回避反而越糟糕,就像一个长在暗处的脓疮,时间长了结果越长越大。 “有件事……”徐月岚斟酌着说词,想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和一些,可惜话还没说出口,便听丫头在外喊道:“大奶奶,家里来人了!” 这么晚了,家里怎么会还来人?! 徐月岚心下一惊,“快请进来。” 惊涛 “二小姐……”来的是徐夫人身边的妈妈,进门哭道:“老爷被人抓了!夫人知道消息一着急,就晕了过去,现下还没有醒过来……”又掉过头哭着央求,“二姑爷,你可要救救咱们老爷啊。” 顾明淳脸色微变,继而朝妻子道:“你别慌,我先去前面问问爹。” “出了这样的乱子?”豫康公主亦是脸色大变,只不过她说的人不是徐参政,而是自己的异母兄弟----泰王,连声追问:“反了?泰王真的反了?!” “是,下午刚得到的消息。”顾绍廉眉头紧皱,说道:“那会儿朝堂上都乱了,我也走不开,一直忙到现在才回能出宫。”回头看了儿子一眼,补道:“听说徐参政也被卷入了进去,人已经被锦衣卫抓走了。” 豫康公主静默了许久,轻叹道:“要当心,咱们家很可能也会被牵连。” 顾绍廉皱眉不言,想来早已明白此事的厉害性。 ----吴太后本来就看顾家不顺眼,眼下更是趟进了浑水里,若真是想编织一点什么罪名出来,简直就是易如反掌的事。 “你先回去。”豫康公主倒还算镇定,朝孙子说道:“虽说这个时候应该避嫌,但你是女婿,没有老泰山出了事装不知道的,明儿陪你媳妇回去看一眼,记得早点回来。” 顾明淳欲言又止,然而此事却不是自己能掺和的,只得颔首道:“是。”又毫无意义的安慰了一句,“祖母和父亲也别太着急,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回到房中,只见妻子眼圈儿哭得红红的,略微沉默,上前坐下道:“别哭了,明儿我陪你回去走一趟。” “……”徐月岚缓缓抬头看向丈夫,眼泪却流的更凶了。 ----私下里,自己也曾后悔过这门亲事,怨父母做的糊涂,不光丈夫心里有人,而且婆家也不太喜欢,让自己处在了两难境地。 可是成亲后,才慢慢发现丈夫有很多好处,温柔、细心,还十分的体贴,如果不是心里有了别人,简直就是姐妹们口中说的良人。于是也就慢慢的安了心,想着只要自己用一腔真心待之,天长日久过去,总会把人给捂热了、暖化了。 谁知道,家里却出了这样的事。 顾明淳会错了意,安慰道:“刚才祖母说了……” “还以为……”徐月岚抽抽噎噎的,打断他道:“还以为……,你会休了我。”说着再也忍不住,扑到丈夫怀里闷声大哭起来。 顾明淳拍着妻子的后背,静静的没有说话。 当下之际,徐月岚自然不会再提玉仪成亲之事。 而豫康公主那边,本来打算好好给外孙女准备嫁妆,再让人亲自押送过去的,现在也没了那份闲功夫了。只估算了一下送的东西价值,再单独添了三千两银票,吩咐交给方嬷嬷,看着缺了什么在苏州再买,一定要保证落成实物写成单子。 这个时候,豫康公主要操心的是实在太多了。 玉仪收到外祖母的添妆时,已经是十月末。 小小的吃了一惊,这些东西加银票一起算下来,至少得七、八千两银子。如今孔家虽然拿不出好的嫁妆,也没人舍得拿,但是先头江家送的那些聘礼中,只是一些金银被挪用,当中的衣料、裘皮都还在,添进嫁妆里也不算太寒碜了。 ----挪用待嫁小姐的聘礼,也只有孔家的人才做得出来。 玉仪估算了一下,只消再花个一、两千两银子,添上一些田庄、小庄子,自己就可以出阁,----值此之际,自己的嫁妆略薄一点才合适,太多反倒惹人眼红。 风光和安全两者比较起来,当然是后者优先。 原先还为难自己拿银子出来,怕孔家的人知道,现在有了外祖母这块招牌,倒是可以安心的挑一挑,置办几份好的田产进去。 方嬷嬷跟着高兴起来,找了卢贵进来说话,吩咐留意一下好的田产、庄子。若是挨着江家那边就更好,方便以后玉仪打理,又说了一些细节,先给了卢贵二十两银子,言明办得好还另外有赏。 玉仪这几天一直忙着赶嫁妆,弄得手疼眼疼的,这会儿心情松快,便放下针线,仔细翻看起外祖母给的首饰,真是样样华贵精美。 方嬷嬷更是如数家珍,说道:“这一根独枝玛瑙珠簪子,还是早些年宫里得的,那时候太后娘娘还在,是极心疼女儿的,但凡有了好的总是给公主留着。” 玉仪笑道:“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心。” “罢了。”方嬷嬷冷了笑脸,嘲道:“有些父母也未必。”可惜再恼恨孔仲庭,他也是玉仪的亲生父亲,只好忍下不提,脸上到底带着不快。 “嬷嬷。”玉仪明白她的心思,安慰道:“再过两个月我就嫁人了。” 方嬷嬷叹了口气,“也罢,反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又拿了一块翡翠玉佩出来,绿得好似要汪出水一般,“只要以后江家姑爷对你好,比什么都强。” 玉仪想了想,从黑心小白脸的表现来看,应该是一个责任感比较强的人,只要自己循规蹈矩,再加上江家的门风甚严,这个大奶奶当起来应该不难。不免又想到那两位“同事”,让人打听回来的消息,那二人虽然不是长辈留下来的,但却从小在身边服侍,想来应该是很合口味了。 玉仪有些沮丧,“同事”们比自己资历老,更加了解BOSS的脾气喜好,而且还会做小伏低,想到此处心里总觉得闷闷的。 方嬷嬷也说起了那两位通房,不过观念又有不同,“既然是从小服侍的,想必年纪都不小了,男子都爱个青春美貌,小姐无须太过在意。且她们不过是个丫头,小姐过去是正经奶奶,要打要骂全凭主母的心意,只要面上不叫人拿着错就行。” 啊?好好的,自己没事打骂人做什么。 玉仪忍不住扶额,敷衍道:“是,嬷嬷放心好了。” 方嬷嬷又道:“小姐的丫头里面,彩鹃和素莺是要配给小厮的,年纪小的几个,我看扶琴最为老实本分。小姐过去若是有了身孕,或者是需要一个臂膀时,不妨先把扶琴放在姑爷房里,也叫那两位歇歇心思。” 玉仪风中凌乱了。 这这这……,这也太低姿态了些吧。 虽说自己心理是大龄女青年,但这身体还是一个小LOLI、小娇花,不光要被黑心小白脸蹂躏摧残,还得再把丫头献出来,急哄哄的拿去叫他白睡。 呸,他倒是挺美! “小姐……”方嬷嬷见她一脸不快,反倒急了,“这可不是能赌气的!便是当初你娘有孕的时候,不也给了周姨娘吗?丫头而已,将来不喜欢撵了便是。” 毁了别人的清白,再把人卖了。 ----偏生方嬷嬷说得再自然不过,自己若是不认同,反而倒是成了异类了,这一点是上不可能有共同语言的。 玉仪只好微微一笑,“行,我知道了。” “嬷嬷?”香彤在外面探了个头,说道:“卢贵回来了。” “不知找到好田没有。”方嬷嬷受了公主之命,全权操办着玉仪的嫁妆,对此很是上心,起身道:“小姐先坐,我去瞧瞧再回来。” 出了门,香彤却将方嬷嬷拉到了僻静处。 “怎么了?”方嬷嬷反应极快,问道:“出了什么事不成?” 香彤低声道:“方才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小姐……”略微迟疑,“说小姐当初在回来的路上,早就认识江家白大爷了。” “还有什么,你仔细的说。”方嬷嬷脸色微变,情知底下的话不止如此。 香彤为难道:“反正不是什么好话。”因见方嬷嬷脸色难看,忙道:“嬷嬷,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这话若是传开,小姐的名声就不好听了。” 方嬷嬷沉吟了一下,方道:“但凡流言总得有个源头,你小心行事,使了银子追着线头问下去,若是为难就不要勉强,查到什么回报于我。” 香彤长相比较讨喜,平时为人大方,在孔府下人中人缘不错,----当然这也是早先方嬷嬷授意而为,要想了解内宅信息,和下人们混个脸熟才更方便。 这一次,香彤更是难得的出手阔气。 眼下孔府早就不复从前,下人们想得个赏银也难,香彤找了几个相熟的丫头,话问得极是顺利。一得了消息,就赶紧找到了方嬷嬷,“虽然没有十分的准,但至少有七、八分的把握,是汪婆子嘴里传出来的。” “汪婆子?” “嗯。”香彤点了点头,“听说她最近手头又阔绰了不少,给家里人买了布,赶制了好几身冬衣,还买了个小丫头使唤。”轻声冷哼,“如果不是得了横财,哪里能这般散漫花钱?其中必定有鬼。” 方嬷嬷第一想到的就是阮氏,但却有疑惑,“不是说如意天天都不离屋子,另外还有两个婆子在外头,连哥儿姐儿都不许接近,可怎么给汪婆子银子呢?” “是啊。”香彤也是疑惑,“而且看起来,绝不是一、二十两银子的事。” “或许她们另有交接的法子。”方嬷嬷一时也是琢磨不透,吩咐道:“把这事儿跟江家白大爷提一提,他是江家的主子,办起事来应该比我们容易,好歹别传到江太夫人耳朵里了。” 幸亏当日玉仪见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未婚夫,否则不光流言更难听,也难保江廷白不起疑心。当日的情况,没有人比江廷白自己更清楚了,玉仪不过寒暄了几句,还是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何曾有过什么不堪? 香彤答应下了,又道:“我怕小姐知道了难过,没敢再告诉别人,彩鹃和素莺那边也交代过,不让人传到小姐耳朵里。眼下只剩两个多月,也该让小姐过点清净日子,才好欢欢喜喜出嫁。” 方嬷嬷颔首道:“你去吧,小姐这边有我呢。” 江廷白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收到了孔家递来的消息。 正如方嬷嬷所言,以他在江家七房嫡子的身份,很快便交代妥当,委实谈不上什么难度。眼下却有另外一件大事,叫他无限为难,----泰王反了!还给自己来了一封信,其意思不言而喻。 成王败寇,这种事都是用命来赌的。 在做决定之前,江廷白还有一些事需要安排。泰王的属地在齐州,但是他有一个旧部在海宁,和苏州相距不过四、五百里。只要齐州事情大定,海宁肯定会跟着动乱,并且会随之北上,苏州就成了第一个攻克要地。 不管自己作何决定,江家的人务必要先转移出去,----还有自己的未婚妻。 可是眼下事情还没有闹开,如果贸然去跟祖母商量,又该怎么解释,自己居然会提前得知消息?这个问题,已经让江廷白纠结了两天。 不能再等了。 否则到时候兵荒马乱的,保不齐出点什么事。 江廷白来回踱着步,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人,不由微微一笑。当即跨出门,朝上房那边走去,边走边在肚子里琢磨说词,很快便到了。 “泰王反了?”江太夫人惊吓的不轻,连声念佛道:“阿弥陀佛,怎么会有这样的乱臣贼子?那……,天下可不是要大乱了。” “是啊。”不待祖母询问,江廷白便先解释道:“是从锦衣卫那里得到的消息,绝对不会错的。”又急切道:“泰王应该志在攻城占地,且不敢打长期消耗之战,所以祖母还是带着人回乡下老宅,等避过了风头再回来。” “这我做不了决定,还得问过你祖父的意思。”江太夫人微微慌乱,----这可不是内宅的那些妇人伎俩,刀光剑影、血流成河,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江老太爷已经八十多了,但神智还不迷糊,当下决定道:“那就都先回老宅。”又提笔给京城的二儿子写信,令其务必避开,不要掺和到这种逆天之事当中。 江廷白见祖父下了命令,方才松了口气。 回到房中,想起自己即将过门的妻子,心里却有些茫然,----这种时候,是不是不应该定下亲事?如果自己回信泰王,大事成了还好说,若是不成……,不光江家的人,孔三小姐也一样难逃追究。 假如孔三小姐时候被牵连,会不会憎恨自己?原本非亲非故,却要被无辜的套上罪名,不用想也应该是恨的吧。 如果早一点收到信,自己应该就不会定下这门亲事。 可是如今七房人单力薄,上面也没有长者支撑庇佑,难道真要一辈子碌碌无为,把七房这一支断送在自己手里?况且当初自己救了泰王,就已经脱不了瓜葛,如今泰王既然来信,肯定也不容自己拒绝。 ----退无可退,进一步却还有一线希望。 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江廷白犹豫着该抬脚走向哪一条路,可惜路太长太远,无法看到最后的尽头。 而此时,罗熙年也收到了京城来信。 “咦,还有这种热闹事?”罗熙年一手叉着水果往嘴里送,一面看完了信,旋即顺手扔在火盆上烧了。 扫药不知所以,笑道:“爷,什么热闹?” “一边儿凉快去!”罗熙年扔了一根牙签过去,却是微微皱眉,----看来一时半会儿的,自己倒是不用急着回京了。 如果现在回去,兄长多半会让自己“捅点篓子”出来。 鲁国公的第一任夫人廖氏,曾将三爷罗孝年养在身边,但始终没有生育儿女,后来廖氏因此郁郁而终。第二任夫人汤氏,育有一儿一女,儿子罗晋年排行第四,在鲁国公的儿子当中最为能干,俨然已是未来的国公府继承人。 令罗熙年感到深深不满的兄长,便是这位四哥----罗晋年。 若是论起年纪来,罗晋年和弟弟相差二十余岁,做父亲都绰绰有余了。罗晋年的长子,就比罗熙年整整大了三岁,次子虽然和小叔叔同年,却只小了一个月,更有一圈小一辈的萝卜头,见了面都得叫他六叔公。 本来按理说,两兄弟年纪相差的这么远,一个早已经成家立业,一个还稚嫩着,是不应该有太大矛盾的。可惜这两位都是继室所生,在出身上高低一样,不像其他几位庶出的兄弟,名份上就先矮了一头。 倘使罗晋年是元配嫡出的话,状况肯定又有所不同。 罗熙年小的时候,有这么一位兄长时刻“关爱”着,可没少捅娄子,经常气得鲁国公直跳脚,把小儿子拉去训诫一顿。后来罗熙年慢慢大了,懂事了,自然不肯再做那傻愣冤大头,人也学贼精贼精的。 不过眼下罗熙年还不知道,自己刚被人当枪使了一回。 “这回麻烦有点大了。”罗熙年自个儿琢磨着,这事儿得告诉江廷白一声,也好让江家的人先避一避,因此决定去江家一趟。走到门口,突然想起江廷白和玉仪的婚期来,忍不住自语笑道:“小辣椒啊小辣椒,你想嫁人可得再等一等咯。” 骇浪 上 外面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孔府内宅却是一片宁静。 玉仪打算亲手做一条月华裙,等到做了新妇,拜见长辈的时候好穿,一大早便起来裁样子、挑花样,又为颜色搭配,和彩鹃几个商量了好几回。 彩鹃笑道:“我看就绣喜上眉梢的花样,喜庆又吉利。” “大红色本来就够喜庆了。”素莺另有一番见解,说道:“我看还是百子婴戏图更好一些,回头咱们小姐穿了,也好早一点……”一面笑,一面羞红了脸。 吉祥从院子外面进来,立在问口喊道:“三小姐?老太太让我来传个话。” “吉祥姐姐,你怎么亲自来了。”玉仪含笑起身相迎,吉祥可是孔老太太身边最得力的丫头,会有什么要紧事,值得劳动她亲自走这一趟?心下虽然疑惑,却没有贸然开口多问。 “不坐了。”吉祥笑着客气了一句,方道:“老太太准备去乡下住些日子,让各房都收拾一下。” 若是阮氏没“病”,这事儿自然有她去安排二房。不过眼下情况不同,这位三小姐是要嫁到江家去的,将来在姑奶奶里面没准是头一份,而这件事有特别要紧,所以吉祥才会亲自过来。 好端端的,怎么会想着去乡下? 玉仪不由问道:“吉祥姐姐,可有什么缘故?” 这事儿是瞒不住的,而且不说只会让大家更加恐慌,来之前孔老太太早交待过,吉祥笑着回道:“听说最近有些不太平,所以暂且到乡下避一避。”又道:“三小姐赶紧收拾收拾,明儿早上就要走了。” 这么急?玉仪情知事态有些不一般,但还算镇定,含笑道:“有劳吉祥姐姐了。”朝彩鹃递了个眼色,示意给一个赏封,“你出去送一送。” “到底出了什么事?”方嬷嬷有些着急,可惜这里是孔家,不是公主府,没有自己的资深人脉,想打听一点内幕消息还真难。 ----好在还有一个热心的新姑爷。 “泰王-反-了?”玉仪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问道:“泰王在哪儿反了?” 贺婉贞忧心忡忡道:“在他的封地齐州,具体在哪儿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山东那一片儿吧。” 玉仪用脑子里模糊的地理知识想了想,奇怪道:“要造反就应该沿路北上猜对,怎么反倒南下了,还跟苏州扯上了关系?” 贺婉贞回道:“说是泰王有个旧部在海宁,离苏州也就四、五百里地,若是海宁出了乱子,用不了几天就会打过来。” 呃……,这位还懂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会各地都有几个死忠,打算农村包围城市一般,把京城给孤零零的围起来吧? 要是泰王知道玉仪所想,多半会赞一句“英雄所见略同”。 不过玉仪却是郁闷,这泰王怎么早不反晚不反,偏偏赶在这个时候,----一旦时局动荡,自己的婚期肯定又要延后了。 不是自己恨嫁,恨到才十三岁就等不及,实在这个家叫人呆不下去。 如今可好,谁知道这一拖会拖出什么幺蛾子?轻则让自己在孔家多受些煎熬,重则……,罢了,黑心小白脸其实也还不错,可千万别把婚事给搅黄了。 至少在危急关头,还记得有自己这么一个未婚妻。 郁闷归郁闷,玉仪却也不敢耽误剩下的时间。 先派了香彤出去,给顾忠那边送消息,让他和段嬷嬷带着人避一避,等安定了再回苏州。段嬷嬷手上还有不少东西,玉仪嘱咐不必省着,该花的就花,务必把自己的人都安排好了。 然后又把京城送来的添妆取出,拣了容易破碎的玉石类镯子、簪子出来,与方嬷嬷交待道:“眼下这一乱,谁也不知道几时才能太平,更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事。这些东西既不方便携带,又容易损坏,趁着知道泰王消息的人不多,赶紧去珠宝行全部卖了,然后通通换成金条。” “啊……”方嬷嬷很是可惜,“这些东西,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然而只是犹豫了一瞬,便无奈点头,“也罢,换了总比碎了一分不值的强。” 玉仪又叫来素莺,吩咐道:“你去准备几身赶紧的丫头衣裳、棉袄,要朴素,切忌不要花哨,给我也准备两身,到时候好方便路上穿着走。” 彩鹃有些惊慌,问道:“那剩下的这些首饰,我去找个盒子一起装起来?” ----搂着一大盒子首饰去逃难?岂不是不明摆着叫人眼红,给自己招祸嘛。 玉仪的前世,可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子,就算没吃过猪肉,到底还在电视上、网络上见过猪跑呢。 玉仪豪气的一挥手,道:“不用装,全拆了。” “拆了?” “不拆怎么办?”玉仪叹气道:“这么多东西能往哪里藏啊?别说路上遇到个什么强贼,就是叫孔家的人发现了,只怕也要眼红的,他们还不把我生吞了啊!再说以后那么乱,谁还会把贵重首饰戴头上?”动手去找了剪子出来,外祖母给自己这些首饰,贵重就贵重在宝石上头,剩下的也就是带工艺的金子罢了。 其中几样有特别意义的,单独拣了出来。 玉仪一面下狠心动手,一面道:“上头的宝石比较小巧,可以放在身上,剩下金托全砸成一团,做成金饼子、金团子。” ----正所谓“盛世的古董,乱世的黄金。” “小姐是要……”彩鹃有些明白过来,却是心疼不得了。 眼下冬天穿得厚,玉仪干脆把宝石、银票缝在了棉衣夹层里,等方嬷嬷回来,又一人分拿了些金子,以备万一走散的可能。弄完这些,包袱都没什么可打的了,无非是一些衣服、胭脂水粉,真真丢了也不可惜。 玉仪看了看新缝好的棉衣,因为夹了不少金条,拎起来沉甸甸的,忍不住笑道:“这可能是史上最贵的棉衣了。” 方嬷嬷却道:“咱们是不是太过紧张了些,别白糟蹋了好东西。” “糟蹋了也不多。”玉仪估算了一下损失,估计将来要把首饰复原,得花个二、三百两的手工费才行,再加上死当的那部分亏损,拢共不会超过八百两。 反正三万两银子都捐出去了,也不差这一点。 方嬷嬷叹气道:“还好,亏得卢贵没找着合适的田产,不然这一下子,还找不到人出手呢。” “这种事谁能料到?”玉仪做好了逃难的准备,正好出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省得整天对着孔家的人,----当然了,这也只是无奈安慰自己罢了。 毕竟乱世不是闹着玩儿的,况且这是在古代,女子若是被人摸了一下小手,就算是失了贞洁,最后只能偷偷的去抹脖子。 真是有够悲催的! 等到玉清从周姨娘那里回来时,玉仪这边已经安排妥当,----如今阮氏“病”了,反而让她们母女多出见面的机会。 “三姐姐,出了什么事?”玉清小脸煞白煞白的,惶恐道:“方才有小丫头去找姨娘,说是明儿要去乡下。” 玉仪眼看天都快黑了,关上门道:“没什么,就是祖母想去乡下透透气。”还是回头再慢慢细说,免得吓坏了她,“明儿早上就走,你先赶紧收拾东西吧。” 玉清这才有了主心骨似的,慌忙去自己屋子打包袱。 这一夜,玉仪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不过睡不着的,明显不只是玉仪一个人。 第二天出发,整个孔府的人都显得没精打采的。玉仪看到了许久不见的玉华,正想上去打声招呼,便立即感觉到了大太太的眼光,----里面藏着浓烈的羡慕嫉妒恨,看得人浑身不舒服。 最让人难受的是,大太太的嘴角还喊着一缕笑意。 这种时候举家逃难的时候,自己女儿又被人退了亲事,玉仪想不出,有什么事情值得她高兴的,更叫人不明白的是,只有看着自己的时候才有笑意。 若说大太太是为自己嫁入江家高兴,玉仪是断断不信的。 只是眼下乱哄哄的,玉仪也顾不上细想太多,很快马车一一拉了出来,孔府的人按着尊卑顺序上车。孔老太爷自然是第一优先,接着是孔老太太,再然后大太太和玉华坐了一辆,梅丽卿刚刚有了喜讯,由丫头陪着单独坐了一辆车。 孔仲庭现在是孔家的顶梁柱,身负照顾家人的责任,况且又是正当盛年的大老爷们儿,当然不便躲在马车里头。外面小厮早给他备了高头大马,眼下正在指挥众人,不时催促道:“别磨磨蹭蹭的,动作快些!” 孔叔庭则象征性的站在旁边,帮着兄长招呼众人。 轮到二房内眷时,阮氏居然早被人送上了车。只见玉娇从窗口探出头来,一脸恼恨的看着玉仪,腮帮子气鼓鼓的,小声咕哝道:“害人精!” 孔仲庭瞪眼道:“不像话,进去!” 玉娇不情不愿的放下帘子,阮氏一直没吭声。 玉仪想起自己刚回来的时候,玉娇拉着自己问东西,虽然娇纵却也可爱,如今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恨不得生剥了自己似的。 世事真是变化无常。 再比如孔家,原本在苏州是一时无二的风光,转眼孔老太爷罢官,孔家的下人遣散了一大半,眼前更要举家逃难,这一切谁有能够预料? 玉仪微微感慨,继而打起精神准备逃难生涯。 按理说,玉仪该和玉清同坐一辆车。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让玉清和周姨娘坐在了一起,周姨娘千恩万谢道:“老爷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四小姐的。” 便宜爹居然有人性化的时候,终于想起人家是母女了?不过继而摇头,这应该是内宅里早安排好的,便宜爹才不会有这份闲心呢。 玉仪也没多想,和方嬷嬷一起上了马车。 再后面是三房的人,以及各房的丫头仆妇,好在孔家精简了不少人,加上还留有看宅子的,费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出了门。 骇浪 下 想当初,孔老太爷势力全盛之时,便是女眷们去上个香,排场也要比今天大上一、两倍,何至于才这十来辆马车?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马车摇摇晃晃的,先是听到外面路过城区的喧哗,接着出了城门,一路上便渐渐安静下来。玉仪和方嬷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咱们走得如此匆忙,人又多,乡下哪里找得出来大宅子?就是现挪地方也来不及啊。” “哪能真去乡下?”方嬷嬷让人打听了消息,知道的不算多,“听说是去太仓那边的一个镇上,已经派了管家先行,先高价买一所宅子下来。咱们这一路还得几天,镇上的房子又便宜,只要不挑剔,找个住处应该还是不难。” 玉仪点头道:“原来如此。” 马车可不比轿车,古代的官道也不比高速公路。一路上颠簸不断,方嬷嬷渐渐有些吃不消,不停的揉着腰背,叹道:“世道一乱,这可真是遭罪啊。” 玉仪庆幸道:“亏得冬天穿得厚,要在夏天才叫人咯得慌呢。” 不过再不适应,也只能慢慢的习惯,这一路还得好几天。古代的条件就是如此,即便是老太爷、老太太,也只是马车宽敞一点,铺的垫子厚软一点,丫头、仆妇们更是好几人挤在一起,完全没有舒适性可言。 眼下已经进入冬月,外面冷风虽然刮得不大,寒气却甚是逼人,好不容熬到晌午时分了,这才总算暖和了一些。孔家众人也都饿了,在大太太的安排下,找了个路边的小茶寮歇脚,纷纷取出干粮和水出来食用。 为了赶路,到晚上才会进入城镇找客栈住下。 底下的下人们还好,孔府的主子们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都是应付着吃了一点,草草喝了几口水,然后给女眷围了一处地方入厕,免得路上不方便。 稍作休息,又陆陆续续都上了马车。 古代女子讲究的就是个矜持,因此玉仪一路上,连车帘子都不便掀开,只悄悄透了个缝往外看了几眼,却只是一片萧瑟景象。再加上天气寒冷,越发没了兴致,好在中午吃了东西,喝了热水,总算浑身有点暖洋洋的感觉,忍不住眯眼打了个盹儿。 晃着晃着,玉仪正要昏昏然进入梦乡,突然感觉马车一顿,居然停了下来。眼下肯定还没到目的地,不由问了一句,“怎么了?” 外面驾车的媳妇子回道:“好像是车轱辘拔了缝儿,我下去瞧一瞧就好。”接着,马车就被人先避到了旁边,以方便后面的车通过。 孔仲庭调转马头来问了一句,“怎么搞的?要不要停下来等?” “不用,不用。”那媳妇子连忙陪笑,“叫个人来帮忙,一会儿就好。”又对车里说道:“小姐稍等一等,我去叫个人来帮把手。” 孔仲庭的马蹄声渐渐远去,那媳妇子想是也往前去了,一时安静无声。 方嬷嬷不由抱怨道:“这都是给咱们安排的什么车?才走半天功夫。” 玉仪笑道:“不过路上将就几天,忍一忍就好了。” “小姐!”先头那媳妇子声音洪亮,喊道:“人找来了,稍微收拾一下就好。”像是在跟另外一人说话,“娘,你动作麻利些。” 另一人答道:“无事,稍微拨回去一点就好。” 玉仪听着声音有点耳熟,忍不住掀起车帘看了一眼,不由笑道:“汪妈妈。” 汪婆子抬起头来,憨憨一笑,“三小姐好。”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年轻媳妇,笑道:“这是我二儿子家的,经常驾送小姐太太们的马车。” 玉仪想着上午马车驾得很是平稳,顺口赞了一句,“难怪这么稳当,原来是平日里驾惯了的。” “小姐过奖了。”那媳妇长得五大三粗的、十分强壮,羞赧起来甚是滑稽。 玉仪笑了笑,松手放下了车帘子。 只听下面“碰碰”乱响了一阵,然后有人拍了拍,又推得马车晃了两下,接着汪婆子在外道:“劳烦方嬷嬷下来搭把手,这里需要一个人扶着。” 方嬷嬷不疑有他,皱着眉头下了车,问道:“要扶着哪儿……”话还没有说完,便是一声闷哼,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声音变得含混不清起来。 玉仪心下大惊,赶紧掀开了车帘子。 只见那媳妇子反剪了方嬷嬷的双手,死死搂住不让动,汪婆子则用一方手帕捂住了方嬷嬷的嘴,像是上面有迷药什么的,方嬷嬷的挣扎渐渐无力。 玉仪惊骇不定,花了三秒钟对眼前状况做了判断。 第一,汪婆子和媳妇二人图谋不轨,而且是针对自己来的;第二,那媳妇子长得人高马大的,自己不是对手;第三,眼下孔家的人已经走远了,自己呼救也没用。 最最糟糕的是,马车停的位置是预先设计过的,前面是一个拐角,刚好有一座小山丘挡着,阻隔了孔家人的视线。并且马车停在了路的最边上,右面是一大块水田,左面有汪婆子二人虎视眈眈,仿佛自己是一个猎物。 ----她们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不过是一个娇小姐罢了。 汪婆子婆媳算得很精,可惜算不到玉仪有一个两世为人的灵魂,前世又是生活在开放的现代,----在逃命和矜持两者间,肯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而不是吓晕过去,或是顾及大家闺秀的形象。 于是她们眼睁睁看着那位娇小姐,像个猴子似的,攀吊在马车边缘飞快移动,等到反应过来时,人都已经跑出十来步远了。 汪婆子神色大惊,“这这……,她……”实在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形容突然变身的小姐,要不是亲眼所见,只怕打死她俩都不敢相信。 玉仪唯一的念头就是跑,拼命的跑,拿出当年体育考试五十米的劲头,仗着自己身子轻,呼哧哧一口气跑出了半里地。----这个距离,除非那媳妇子是博尔特变性,否则不可能追上自己,这才喘着气往身后看去。 奇怪的是,汪婆子两个根本没有追上来的意思,也没有对方嬷嬷怎样,而是把人抱上了马车,她们婆媳俩跟着上车扬长而去。 啊?这是个什么状况。 玉仪脑子里有点迷糊了,----难道她们并没打算谋财害命,毕竟这罪名太大了,那是要受官府通缉的。或许只是想把自己弄晕过去,然后……,再搜刮东西?这不对啊,她们如何知道自己身上藏了东西?如果知道,也应该先对自己下手才是。 可是她们又把方嬷嬷搬回去,是什么意思呢? 玉仪双手叉着腰,站在官道上慢慢喘着气,呼吸渐渐均匀,----猛然间,脑海里闪过一道灵光!是了,毕竟前面还有孔家的人等着,汪婆子二人不敢有大动作,不然根本无法解释。 估计她们只是想把自己弄晕了,丢在这里自生自灭。至于带着方嬷嬷,不过是为了做出车里还有人的假象,等她们追上孔家的车队,谁又会没事掀开帘子来看?可是等到晚上住客栈时,汪婆子又该怎么交代呢? 玉仪想了想,突然无声的笑了。 到了那个时侯,一大群人等着下车安顿住宿,乱哄哄的,只怕她们婆媳二人早就不知所踪。即便是方嬷嬷醒了过来,回想起来,又哪里还找得到汪婆子二人?至于再叫人来找自己,等赶到此地只怕天都要亮了。 而且眼下这种天气,在野外熬一夜,即便不死也得脱半层皮,更不用说,荒郊野外的遇上个什么意外。 玉仪不由扶额,开始怀念起手机和警察叔叔了。 你一直觉得生活有点糟糕,但有一天,却发现还能够更糟,----这就是玉仪现在的心情,往前追肯定追不上,往后退苏州也没有可投靠的人,况且就算一直不停地走,回去也是半夜三更,就连城门都早关了。 更要命的是,谁知道路上会不会蹿出个什么人来? 手无缚鸡之力,说的就是自己这种人。 可是也不能傻愣愣的在这里等,一样的不安全,还会耽误自己宝贵的时间,别等到孔家的人找到了,却发现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唯一想到可以暂去的地方,就是方才的小茶寮。 虽说陌生人不可靠,但好歹还有个运气成分在里头,没准儿自己运气好,就碰见一个宅心仁厚的呢?未知的恐惧,总是比已知的更可怕一些。 玉仪咬了咬牙,打算先回到小茶寮再说。 一边走,一边琢磨。 今天这事儿是阮氏做的吗?可是要做成这么大的事,需要花费的银子可不会少,至少得足够汪婆子一家生活,否则不值得她们一搏。 阮氏的家底已经付之一空,哪里还能随手拿出几百两银子? 玉仪突然想起大太太的笑容,古怪似有深意。 难道她以为自己活不成,玉华就有机会了?不由摇了摇头,如果是孔老太爷没倒台之前,玉华也许还有机会,可是现在…… 江家之所以没像袁家那样,一见孔家落败就退亲,是因为江家注重名声,不愿落个薄情寡义的恶名。已经订了亲的媳妇,即便家里落败了,江家也咬牙认了,最终还是会勉强娶进门。 可是如果自己死了,这么亲事也就光明正大的结束了。 江家怎么还可能再来联姻? 或许大太太并不是要为女儿争取婚事,而只是单纯的妒恨,自己得不到好的,也不能让别人得到了。 在大太太看来,自己是不会再回去的了吧。 其实对于古代女子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身家性命,而是名节,----一个女子孤身呆在荒郊野外,且独自过了一夜,想要编造什么流言不容易?甚至不用编,都够被人指指点点个够了。 自己不论能否活着回去,这名节上都有损了。 按照古人的想法,自己应该痛哭流涕、怨天尤人一番,然后找个僻静地方,一抹脖子或者跳下河,干干脆脆了结了一生。 所以说,汪婆子她们根本不用亲自动手。 记得早先孔家变卖奴仆时,好些有积蓄的奴仆,都自赎了卖身契,印象中汪婆子比较有钱,就是其中的一个。今天汪婆子婆媳来帮忙,孔家是要另外支工钱的,----也就是说,她们不再是孔家的奴仆,只要有钱可以去天涯海角。 而汪婆子,从前又是阮氏身边得力的人。 出了这种事情,任凭谁都会第一个想到阮氏吧? 如此一来,大太太便除掉了两个眼中钉。 走了小半个时辰,玉仪由于好久不做运动,腿都开始发酸,好在离小茶寮已经不太远了。眼下这会儿,不是分析到底谁是黑手的时候,还是先打起精神,祈祷自己不要遇到歹人吧。 其实玉仪身上很有钱,最小面额的银票也是五十两,不过此刻钱的用处不大,反而会给自己招祸。要是随手就是一块金子什么的,等于在告诉别人,我很有钱,你们都来抢劫我吧! 玉仪正在叹气,突然发现路边有一匹高头大马,----先是一惊,怎么没有看到马的主人?脑子里立刻勾勒出一个彪形大汉的形象,没准儿手里还拿着一把刀。 那马儿一身厚实健硕的肥膘,再加上油亮亮的黑毛,在阳光下格外精神,正在低着头喝着田水。玉仪看着看着,居然看出了一份贼胆来,自己前世是会骑马的,虽说谈不上马术,但看这马儿的脚力肯定不弱。 也不知道它的主人去哪儿了,或许正在附近小解?那么只要自己策马往前跑,等那人发现追出来,除非是没变性的博尔特,想来应该是追不上自己的吧。 若是单靠两条腿走路,天黑前肯定回不了城,----至于回头去找孔家的人,玉仪觉得不太现实,官道又不是笔直的一条,走岔道了才叫欲哭无泪呢。 玉仪前世和这一世,都没有过做贼的经验,心下“扑通”乱跳,尝试着朝那马儿悄悄靠近,----没动静,周围还是没有动静。 一阵凉风吹来,叫人精神为之一振。 玉仪一咬牙,----就是现在了!一手抓紧了缰绳,一脚踩在脚踏上面,另一手拽着马鞍用力一拉,中间被裙子绊了一下,险些没有摔下马。 自己成功了! 玉仪喜不自禁,用力调转马头,然后反手狠狠的朝马屁股一拍,嘴里喊道:“好马儿,快点跑起来啊!” 那马儿倒是动了几步,不过远处的稻草垛后传来一声哨响,立即就停住了。 玉仪囧大发了。 悲催的,这居然是一匹认主人的乖乖马儿。 “好你个小贼,居然敢偷爷的马!”那人穿了一身锦衣卫的服饰,手上正在束着腰带,朝着这边大步流星走过来,“咦,居然是个女贼!” 玉仪起先还吓得不轻,正打算跳下马儿就跑的,结果一看来人,反倒大大松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六爷,原来是你的马。” 罗熙年瞪大了眼睛,怔了半晌,方才大笑道:“原来你不光牙尖嘴利,手脚也挺利索的嘛。”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没想到,你还会骑马呢。” “我也是没有办法。”玉仪一脸苦笑,问道:“六爷怎么会在这儿?” 罗熙年简短回道:“我要去昆山一趟。”这涉及到了锦衣卫的公事,没有细说,继而收起了笑意,问道:“倒是你,怎么会一个人在外头?” 毕竟是自己家的是非,玉仪不愿意说太多,只是道:“家里人要去太仓乡下的,走到半道,我跟他们失散了。” 罗熙年的家庭,情况远比孔家复杂的多,又见她语焉不详,心下便明白了几分,忍不住冷笑,“你一个姑娘家,他们竟然做的这么绝!”----若是家里的少爷走散了,顶多就是路上吃点小苦头,只要人能活着就行。 换成女子,有时候想死都未必死的成。 本来玉仪还一直告诉自己,孔家的人和自己没有感情,狠心也是难免的,可是眼下被别人一说,反倒情不自禁难受起来。 罗熙年问道:“什么时候走散的?” “午饭后,未时初。”玉仪捂住了嘴,悲伤和委屈的情绪越来越浓,眼圈已经有了些许泪意,----可是自己不想当着别人哭,真的不想。 “应该还追的上。”罗熙年略想了想,做出了判断,然而打算走时,却不由有些为难起来,孤男寡女的,总不好两人共乘一骑吧。 玉仪慢慢稳定了一点情绪,开口道:“前面有一个小茶寮,等我过去问一问,附近的人家或许会有马,再买一匹好了。” 罗熙年眼神怪怪的,看着她,“你该不会是妖精变的吧?” 玉仪本来还在为孔家人的绝情难过,闻言不由一笑,“要是就好了,早变出翅膀飞走了,还用打六爷马儿的主意吗?” 罗熙年冷哼道:“不是最好。” 这能有什么好的?玉仪觉得他这个人就是嘴坏,凡事不跟人抬个杠,好像就气儿不顺似的,----二十岁出头的别扭小朋友,唉,难免的啊。 “六爷。”玉仪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马,“劳烦六爷在这儿等一等,我去问问就回来。”又解释了一句,“我自己一个人有点害怕,万一遇到什么歹人……”至少罗熙年这一身锦衣卫服饰,就可以吓走一般的人了。 “你还知道害怕啊?”罗熙年的脸更臭了,一扯缰绳,“还让我在这儿等着,你当自己是大男人呢?快点上马!” 玉仪不敢得罪这位护法大人,乖乖的上了马。 罗熙年扯着缰绳往前走,----生平第一次,给别人做了一回牵马的小厮,虽然板着个脸,但还是十分敬业的保持了速度。 夕阳下,一人马上,一人佩刀马下。 玉仪在马背上浮想联翩,貌似有点像《西游记》里的情节啊。不过……,要是罗熙年知道自己把他比作猴子,估计会一把绣春刀扔过来,把“唐僧”给直接砸晕过去。 到了茶寮,罗熙年一副大爷派头喊道:“用最短的时间,去附近找一匹最好的马牵过来!”丢了一个口袋在桌子上,“这五十两银子就是你们的了。” 呃……,这都够买五匹马了好吧。 玉仪明白自己眼下没啥发言权,最终保持沉默。 神马 罗熙年郁闷了。 在这荒郊野外的破地方,银子居然不好使。茶寮的小伙计眼巴巴看着银子,咽了咽口水,赔笑道:“这位爷,附近都是一些庄户人家,耕牛倒是有,马却是没有的,要买马只有到镇上去了。” 到镇上去,一来一回都什么时候了?等到事情闹大发了,即便顺利回去,那自己的名节也不复存在,比在外头死了强不了多少。 必须赶在事情闹开之前回去,方嬷嬷是一个稳重的人,即便发现自己不见了,也不会到处乱嚷嚷。最多只会找到孔仲庭帮忙,只要自己能早点赶到,遮掩一下,或许事情还能弥补过去。 而且玉仪担心,不知道汪婆子下得是什么迷药,会不会一时手重弄多了,反倒让方嬷嬷因此遭了害,落下什么毛病来。 “六爷。”玉仪叹了口气,无奈道:“嫂溺叔援,权也。” 罗熙年沉着一张脸,只犹豫了片刻,还是抓起了桌子上的口袋,从里面扔了一大块银子过去,冷冰冰道:“看清楚了我是什么人,管好自己的嘴!” 那小伙计平白无故得了银子,掂了掂,都抵得上自己两年的工钱了,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点头,“这位爷你请放心好了,我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 “是就好。”罗熙年翻身上了马,撂下一句,“不是的话,回头爷帮你锯了!”看着那小伙计煞白着一张脸,冷哼一声,方才扬鞭策马奔出。 一男一女共骑一匹马,那距离纵使谈不上严丝合缝,但至少算是亲密接触,----毕竟马背就只有那么点地儿,想不挤在一起也不行。 即便是放在现代,也有够暧昧的。 玉仪不自在的往前倾,罗熙年更是浑身不舒服,----软玉温香他不是没抱过,但那都是自己的女人,心安理得,更不会在马背上这么奇怪的地方。 偏生一垂眼帘,就看见一截雪白软腻的脖子,衣衫上还透着一股淡淡的香味,跟虫子似的到处乱钻,叫人好不烦恼。 罗熙年胸闷得慌,这辈子都还没有如此窘迫过。 玉仪想要说点什么,好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但是刚一开口,“六爷……”身后那位也说了一个字,“你……”于是两人都停住了,等对方开口,结果配合不够默契,居然都没有开口。 尴尬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尴尬了。 玉仪暗自庆幸,亏得现在是冬月寒风嗖嗖的,大家都穿得厚,不然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在马背上不时碰撞摩擦…… 呃,幸好幸好。 最后还是罗熙年找着话题了,问道:“你是怎么被丢下的?” 玉仪不敢回头,免得一颠簸发生什么亲密接触,但是即便背对着他,也能感觉到话里面的寒意,----这人不会是因为尴尬,所以别扭的要找个地方撒火吧?可是……,自己家的烂摊子还真不好说,于是只道:“是家里从前的两个仆妇,两人是婆媳。慌说车子坏了,把我身边的嬷嬷骗了下去,我一看敌不过,只好自己先逃走了。” “你家里的人呢?” “都走远了。”玉仪摇摇头,“本来家里就今非昔比,这次又走的仓促,所以也没带什么人。再说……”微微苦笑,“这种乱哄哄的时候,谁又会管我?说起来,好些下人连面都没见过。” 罗熙年想了想,“照这么说,那两人没有耽搁太久吧。” “嗯。”玉仪应声道:“许是早就算计好了。”回想了一下当时情景,“停的位置,刚好在一个小山丘的拐角,路面也很窄,前面的人根本就看不到。” 罗熙年冷哼道:“是没人看吧。” 玉仪双手握住马鞍前面,自嘲道:“谁会想得到,有这种胆大包天的下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谋害自家小姐,偏生就叫我撞上了。” 罗熙年本来想问幕后黑手是谁,但觉得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且又不光彩,因此念头一转问道:“等下追上了你们家的人,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玉仪想都不用想,回道:“事情闹大了吃亏的是我,当然是想法子悄悄回去,人不知鬼不觉的,最好旁人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罗熙年冷冷道:“你回去,就不怕再冒出几个狼子野心的?一回不成,人家不能再来第二回啊。” 玉仪叹了口气,“六爷,我不回去又能去哪儿?”马蹄声不停的“哒哒”响起,掩盖住了语音里的低沉情绪,“既然都被蛇咬了,以后自然会小心一些。” ----如果那人真是大太太的话。 今天的事做得很隐秘,除非亲自抓到汪婆子,并且让她老实开口,还要拿出大太太买通她的证据,否则除了防着,还真没别的什么办法。 “不对啊。” 玉仪莫名其妙,忍不住稍稍回头,“怎么不对了?” 罗熙年不防她突然回头,差点撞个正面,赶忙向后避了一下,皱眉道:“好好看着路!”手上缰绳一紧,勒得马儿掉了个头,“我是说,孔家的人有点不对劲。”语音里颇有几分得意,“我这匹马儿,虽然不敢夸口是追风逐日,但也是百里挑一,比起马车不知道快了多少。如果你是未时初走散的,我们早就应该追上了。” 玉仪这才发现的确不对劲,自己和汪婆子等人分开后,没多久就遇见了罗熙年,再加上小茶寮耽误的片刻,还真没花多少时间。 难道孔家的人改道了?那……,自己可真是没辙了。 “我记得方才过了一条岔路口。”罗熙年没有问玉仪的想法,扬鞭策马,等马儿一边跑起来,他才一边说道:“回去看看再说。” 玉仪对他这种独断专权的习惯,表示十分无语。 然而事实证明,某人还是有独断专权资格的。 罗熙年的判断没错,花了片刻调回到岔路口,跳下马看了看,果然小路上留下了车轮痕迹。从旁边的扬尘的松软度来看,应该是有马车才过去不久。 “这是去哪儿的路?”玉仪在马上问道。 “不知道。”罗熙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踩着马镫上了马,“或许是你们家的人中途补水,或许是有人身体不舒服,鬼知道是什么由头,反正顺着追过去准没错。”一抽马臀,“方才我们跑得太急了,所以才没有留意。” ----也就是说,如果罗熙年没发现不对劲,即便自己一路追了上去,最终也找不到孔家的人。假设这是大太太故意的话,玉仪只能自认点儿背,谁叫自己遇到一个狼一样的对手呢?不过还好,身边这位不是猪一样的队友。 这会儿,队友正恼火道:“看你们能跑到哪儿去!” 呃,要生气也应该是自己才对吧。 往前追出了小半个时辰,罗熙年突然放慢了马儿的速度,勾了勾嘴角,抬手指着前方道:“前面有人,要不要走近一些?也好辨一辨清楚。” “不了。”玉仪摇头,“哪里有那么巧的事,还有另一家也举家去往外地。”到底认真分辨了几眼,“虽然看不清车上的人,但车子颜色什么的,还是能认出来,应该就是我们家的车队。”又道:“若是靠得太近了,反而不好。” 眼下这个情景,和两个人私奔几乎没有区别。 罗熙年没有再答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空气变得有些沉闷起来。过了许久,突然说了一句,“你放心,江家的人不会知道此事的。” 玉仪身体一僵,----潜台词是,他不会把此事告诉江廷白? 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怎么弄得好像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还对不起未婚夫了?不得不说,古代女子的地位实在太过低下。 即便是像罗熙年这样不羁的人,也觉得有损名节吧。 玉仪沉默了许久,轻声道:“多谢六爷。” ----自己的确应该多谢他,否则即便没有遭到不测,此刻也撵不上孔家的人,将来就没有脸面再回去。婚事泡汤、身份完蛋,往后不知道会飘零到何处,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人,过什么样的生活。 总之,这一辈子因为别人一次陷害,便彻彻底底搞砸了。 “要进城了。”罗熙年微眯双眼望向前方,眼珠转了转,动作麻利的解了自己的外袍,“呼哧”一声,将身前的人裹了个严严实实。 玉仪先是被他吓了一跳,继而明白过来。 突然间,鼻翼有一点酸酸的。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难过?是因为别人的关怀吗?还是独自支撑了太久,稍微有人肯搭一把手,都会忍不住想靠一靠?或许,只是自己太累了。 因为大太太晕车晕得厉害,瞧着面相不好,孔老太太决定中途提前进城,以便找家客栈歇一歇。小镇上没什么大的客栈,多花了五两银子,清了客人,这才单独包下了一家,勉勉强强够孔家的人住了。 这还亏得带的人不多,不然只能分成几家才住得下。 小客栈的院子里,一下子来了这么的人和车马,闹哄哄的,正在按着尊卑次序分了房间。彩鹃和素莺从仆人车里跳下来,六、七个人挤在一起,熬了大半天的感觉可真不好受,只是眼下还顾不上歇息。 “小姐,下车了。”彩鹃没看见驾车的媳妇子,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偷懒儿也不找个时候,一眨眼就不见人影儿了。” 素莺劝道:“眼下人手少,你先别管旁人了。”伸手掀起帘子,“小姐……”却只见方嬷嬷一人,并且一动也不动,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愣了一瞬,赶紧反应过来将车帘子放下。 彩鹃在身后没瞧清楚,问道:“怎么不让小姐下来?” “小姐她……,有点不舒服。”素莺说话不太流利,强自镇定道:“你快去端一碗热水过来,让小姐暖一暖胃。”只要拖延到众人都进了房,就能暂时遮掩住,也能争取到一点找人的时间,不然事儿可就闹大了。 彩鹃正想多问两句,便听大太太关切问道:“怎么了?三丫头是不是也晕车了?” 孔老太太正要进屋子,闻言顿住脚步,吩咐如意道:“你过去帮忙搭把手,先把人扶到房间里面去,等下大夫来了,再跟着一起瞧瞧。” “不不,不用了。”素莺强挤了一个笑容,忙道:“没事,有我和彩鹃就够了。” 如意虽然是老太太吩咐帮忙的,但也不好强行上去。 大太太笑着嗔道:“你这个不懂事的傻丫头,老太太也是一番好意,还讲个什么礼啊?快点把三丫头扶进去。” 孔老太太道:“你不是难受吗?先进来吧。” 大太太不便停留,笑着应了一句,然后朝如意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老太太吩咐,快去帮忙啊。” 如意虽然猜不到车里没人,但是素莺神色古怪,让她止住了脚步,----不会是三小姐有什么不便吧?自己贸然上去,会不会无辜得罪了三小姐? 心下略一思量,笑道:“我去端一碗热水过来。” 大太太往屋子方向走了两步,忍不住又回头,然后对玉华道:“过去瞧瞧你三妹妹,她年纪小、身子弱,怕是正难受着呢。” 大太太的这番热心肠,如何逃得过阮氏的一双锐眼?心思一动,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侧首道:“娇姐儿,你也过去搭一把手。” ----看起来不像是有什么好事,只要嫡女倒霉就行了。 玉娇嘟哝道:“我不去!” 阮氏没有力气训斥她,那边玉华已经下了台阶,正要自己也动身过去,便听一个声音从后面传出来,“快点找一丸治晕车的药,给方嬷嬷服下。” 众人诧异回头,不明白玉仪怎么从屋子里出来了。 “你们三个都傻了?”玉仪看向彩鹃、素莺,还有才过去的香彤,“方才半天不见你们下车,方嬷嬷又难受的很,我只好自己去端了一碗热水,还不快点接着。” 素莺最先反应过来,忙跑了过去,“小姐当心,别被热水烫着了。” 玉仪笑嗔道:“你这个笨丫头,连我和方嬷嬷都分不清楚。” ----虽然漏洞百出,但却只能这么勉强掩饰一番。 自己如果想要混进孔家车队,不可能不被人发觉。假如从外面进来的话,那一切努力也就等于白费,亏得罗熙年动作敏捷,这才将自己从后窗塞了进去。 大太太生平从不喜怒于色,此刻却不禁震住了,心中五味陈杂,半晌笑道:“三丫头莫非是神仙变的?几时进了屋子,大伙儿居然都不知道。” 玉仪当然不会回答她,笑盈盈回道:“大伯母也觉得好玩吧?”----大太太不是一个蠢人,不会蠢到揪住这个问题不放,而惹来别人的猜疑。 果不其然,大太太淡淡笑道:“你们年轻人啊,就是淘气。” 自己的女儿比那丫头强一百倍,怎么命却这么不好?女儿被退了亲,那丫头居然还能嫁到江家去,凭什么?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肉里。 玉华不明白母亲和堂妹的机锋,只是微微蹙眉,朝大太太道:“母亲,你不是身子不舒服吗?我看三妹妹还好,咱们先进去吧。” 那边阮氏若有所思,也进了自己屋子。 这个时候,如意也端了一碗热水回来。看见玉仪活蹦乱跳的出现在眼前,不由好生诧异,既然什么事都没有,素莺干嘛说自家小姐病了?可惜她方才不在跟前,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我没事。”玉仪朝如意笑道:“方才素莺眼花了,还以为方嬷嬷是我呢。”这边招呼着人,把方嬷嬷扶进了自己的屋子。 彩鹃去打来了凉水,香彤给方嬷嬷洗了好几遍脸,又透了窗缝,冷风灌了小半晌功夫,方才见人动了动。 玉仪蹙眉道:“等下大夫来了,叫过来瞧瞧。” 彩鹃欲言又止,“小姐……” 玉仪环顾了她们三人一圈,淡声道:“你们记住,今天素莺眼花看错了人,是方嬷嬷晕车不舒服,别的什么事也没有。” 三人不禁面面相觑,然后应道:“是,记下了。” 直到此时事情定下来,玉仪方才松了口气,却仿佛虚脱了一样,坐在椅子上半晌没言语。----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队友,此恩无以言报。 罗熙年正在去往昆山的路上,马上少了一个人,反倒觉得有点空荡荡的,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总之不大痛快。 明知道那是一个火坑,小辣椒还是别无选择要跳进去。 可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 国公府的摊子再乱、再烂,却总归是自己的家,手足之情再浅、再淡,那也都是罗家的人,都流着罗家的血。 或许,逃避并不是办法。 罗熙年回头看了一眼,抿了抿嘴,----等办完了昆山的事,就回京去,乱世虽然存在很多危险,可是亦有很多机会。 再说……,自己也该走了。 浮云 “汪婆子和她媳妇都不见了?”阮氏早没有了当初飞扬自信,尽管身上收拾的十分干净利落,但仍难掩颓败,脸色也略显苍白憔悴。 “是。”赵荣家的回道:“这事儿没什么可琢磨的,绝对是那位捣的鬼。” 阮氏冷笑道:“照这么说,我们还得感谢三小姐机敏了。” “太太,你这回可是吃了暗亏。”赵荣家的恨恨道:“那汪婆子,在明面上可是跟太太你亲近的,那位好毒的心思,不动声色把一盆污水泼给别人,自己倒是双手干净!若是这回三小姐出了岔子,太太你可怎么洗的清?!” ----即便那丫头没有出事,丈夫还是因为汪婆子的消失,而怀疑自己,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厌恶绝情。 阮氏的指甲在桌面上划得“吱吱”作响,压住怒气,心思飞快的转动,“上次那丫头在船上出事,汪婆子不是也去了吗?难道……” 赵荣家的脸色一变,突然说道:“对了,汪婆子回来以后就有了银子,她小儿子成亲那一次,办得可排场了。” 一次又一次的被人扣黑锅,阮氏的脸也黑了。 可惜这两件事,都拿不住大太太的把柄,最多也就是这一次,可以说她安排的人不妥当,----但她肯定会反驳,说汪婆子是自己私下买通的。 阮氏明白自己眼下的情势,根本说不上话,脸上已经被贴上了“坏人”标签,但凡不好的事,似乎就都是自己做下的。微微眯上眼睛,琢磨着怎样才能不便宜了别人,想了半晌道:“眼下我也没有力气安排什么,要不是遇上逃难这事,人手不够,只怕想跟你说话都难。”略微沉吟,“你只要把消息,设法递到三小姐那边就行了。” “太太的意思是……,让她们俩自己斗去?” 阮氏苦笑道:“咱们没有银子,哪里还指使的动别人?”摸了一小块金子出来,递给赵荣家的,“你去传话,少不得要花费的,拿去吧。”----有钱才能使鬼推磨,这个道理阮氏明白的很,所幸几个儿女手里面的东西,还没有没抄走。 赵荣家的略微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接下了。 等到孔家的人安顿好,请了大夫过来,先去给大太太诊了脉,说道:“无妨,想是一路上马车颠簸,累着了。”开了一副安神的药方,“想吃时吃一副,若不想吃,多歇一歇也就缓过来了。” 等大夫走了以后,玉华和丫头服侍大太太躺在了床上。 玉华问道:“母亲,要不要叫人去抓一副药?” “不必了。”大太太神色慈爱,说道:“下了马车觉得好多了,就是想躺一躺。你也累了,先下去歇着,晚上吃饭再过来说话。” 玉华仔细瞧了瞧,见母亲的脸色一如平常,方才放心道:“那好,母亲先歇着吧。” 等女儿走后,大太太将那药方随手扔在火盆上,----心情并不平静,但是习惯的拿起一串佛珠,无意识的转动着,思绪早就飘散远了。 汪婆子是怎么回事?办事这么不妥当,居然叫那丫头又追回来了。 更叫人奇怪的是,马车明明都已经改了道,偏偏那丫头跟妖怪似的,居然也改道追了来,更不知什么时候藏进了房间里,----那三百两银子岂不是白费了? 大太太眼下没空深究这件事,而是仔细的琢磨了每一个细节,确认并无漏洞,对方不可能想到自己这边来,要怀疑也只会怀疑继母,这才放下心来。毕竟两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除了有点家族关系,几乎可算得上是陌路人。 罢了,能再捅阮氏一刀也算不错。 至于侄女是怎么回来的,大太太猜不出来,也不会傻到跑去打听,----事情过程都是无关紧要的,反正结果都已经出来了。 哼,算她这回运气好! 不过……,大太太心下冷笑,人虽然回来了,但事情却是不清不楚的,又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即便不能全部成功,至少也要成功一半才行。 几天后,孔家终于在太仓的一个小镇上安居。 这一次的宅子更挤了,玉仪不仅和玉清住进了同一间屋子,而且几个丫头全挤在隔壁小耳房,----就连玉娇,也不得不和阮氏住在一起。承文几个小少爷住在阮氏隔壁,由奶娘看着,和母亲只有一墙之隔,倒是想分开也分不开了。 如此一家人拥挤不堪的日子,大约过了十来天,就传来了苏州动乱的消息,这下孔家众人都没有了抱怨,----虽然空间比以前狭窄了一些,但好歹是安全的。 玉仪清楚自己的婚期要延后了,看着丫头们的担忧,反倒笑着安慰她们,“这下不是正好,我也有时间慢慢绣嫁妆了。” 那条月华裙,还才只来得及做了一半。 方嬷嬷感慨道:“不过好在江家也搬来了。” 当初孔家急着要找一所大宅子,但两、三天功夫里,哪里能够找到合适的?亏得江家的老宅也在太仓,江廷白几经周折,又许了人诸多的好处,这才让一家大户把自家宅院腾了出来,一家人搬到旧宅子里去了。 如此一来,连孔老太爷也是感激不已,对未来孙女婿高看了好几分,----孙女还没有嫁进江家的门,孙女婿就肯向着未来媳妇的娘家人,今后必定也是个热心肠的,这样的好姑爷哪里去找?还是自家孙女儿有福气。 “姑爷帮了大忙。”方嬷嬷干脆改口叫上了,低声道:“只怕那一位更加眼红了,还不知道弄出什么来,咱们可得防着一点。” 玉仪先前的猜测,再加上赵荣家的“无意”透露口风,幕后黑手再清楚不过,这让方嬷嬷和彩鹃等人恨得咬牙,却又一时无可奈何。 玉仪明白,这都是心理失衡的后果。 从古代人观念来看,玉华的确是要比自己稳重一些,且大太太自己看女儿,那又不知道更高出多少倍。两姐妹同样是订了亲,一个被退婚,一个还在待嫁,----倘使大老爷还在世,或者玉华年纪没这么大,估计大太太还不会如此上火。但眼下的情况,大太太不光心里要替女儿窝火,而且侄女命好又要嫁在前头,说不恨那是不可能的。 只要自己名节一坏,江家肯定会退亲。甚至有可能两家都不愿丢脸,继而把玉华替嫁过去,反正外人只知道江、孔两家订了亲,未必清楚订了哪一位。再说即便知道,等到将来生米煮成了熟饭,谁又会不识趣,还会在明面上议论不成? 退一万步说,纵使有一点流言蜚语什么的,大太太只要女儿嫁得好了,也就算是得偿所愿,其他都是无关痛痒的。 毕竟名节败坏的是侄女,要哭也是侄女哭去。 再者以大太太看来,自己的手脚做得十分干净,又有阮氏背黑锅,这种一石二鸟的事谁不喜欢?想得再深一点,或许大太太根本就不在乎被发现,只要女儿顺利嫁人,自己吃点苦头又如何?做母亲的,总是心甘情愿为女儿牺牲。 到时候玉华已经是江家的媳妇,甚至都有可能生儿育女了。 若是江家的人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为了自家的名声着想,也不会大肆宣扬,只会勒令下人严密封口,----一切都已经晚了。 玉仪叹了口气,问道:“嬷嬷身子还有没有不适?” “还好。”方嬷嬷勉强露了笑容,说道:“出了最开始几天有点恶心,别的倒也没什么,这几天渐渐的觉得好多了。” “那就好。”玉仪点点头,机械的绣着手里的绣活,半晌抬头,“京城肯定乱成一团糟了,不知道外祖母他们怎么样,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方嬷嬷也是叹息,“要不是世道这么乱,真想回去看一看才放心。” “豫康公主和泰王有勾结?”罗熙年眉头一挑,好笑道:“这种事儿也能编造的出来?那一位是疯了吗?” “怎么办?怎么办啊?!”容珮急得在屋里团团转,连连摇头,“早听说太后跟长公主不大对盘,可没想到……”顿了顿,“当初听说先帝的二皇子……,不会是真的,所以才会这么不死不休吧?” “你急疯了?”罗熙年剜了他一眼,“什么事儿都翻出来说!在我这里胡说八道也就算了,出去试一试,别回头你的心上人没娶成,自个儿先出点什么事。” “我……”容珮也算个有主意的人,可惜眼下事情实在太大,远远超出他的能力范围,结果自己先乱了分寸。 豫康公主府若是倒台,小辣椒的处境怕是更加不妙。 难道自己才把人救出了虎口,又要落入狼窝?若是没有了公主府震慑,那一家子只怕连遮掩都不要,没准儿直接就下手了。 容珮沮丧道:“早知道,我就该早一点求亲娶过来的。” “你不是说我不懂吗?不是要慢慢的获得美人欢心吗?”罗熙年没好气道:“这会儿知道后悔了,可惜晚啦!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救人?罗熙年自付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份实力。 诸多念头在他脑子里闪过,可惜太多太乱,一时间也分析不出那个更好,那个才是正确的,或许应该看看形势再说。 不过,眼前还是要做一点什么的。 罗熙年招了招手,对着容珮附耳嘀咕了几句,然后直起身子,笑道:“大的娄子你不方便捅,小乱子还是能造几个的。” “对呀!”容珮一拍大腿,转忧为喜,“那一位要是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琢磨别人?另外宗人府那边,也得找人疏通一下。” “你操心也忒多了。”罗熙年嘲笑他道:“你当豫康公主是吃白饭的,有人说她谋反就会认了?上面那位都登基多少年了,豫康公主不也一样好好的,你放心,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容珮高兴道:“好兄弟,你这回可帮了哥哥的大忙了。” 罗熙年笑了笑,心下有一丝占了便宜的得意。 等容珮走了以后,罗熙年总觉得少办了一件什么事,最后站起身来,提笔给江廷白写了一封信,把京里的情况详细说了。 “扫药!”罗熙年封好了信,脸色凝重交代道:“你亲自把这封信送去江家,出了岔子唯你是问!记住没有?!” 扫药连连点头,“爷放心,绝不出错!” “等等!”罗熙年又叫住了人,想了想,“眼下一路上好几处都不太平,你带着人避开了走,宁可晚一点,也千万别出什么错!如果有意外,千万先把信毁了。” “是。”扫药一拍胸脯,正色道:“信在人在,信亡人亡。” 罗熙年忍不住好笑道:“滚吧。” 江廷白收到京城来信时,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此时各地的形势又更乱了一层,江廷白时常在外办事,扫药还算运气好,来的时候刚巧他也在家,拆信看了一遍,百般烦乱中又添一件烦心事。 看来自己这门亲事真订的不是时候。 实在不行,先草草的成了亲再说,----反正退亲是不可能,那又何必拖着,叫未婚妻在家受苦,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你想把婚事再提前?”江太夫人诧异问道。 “是。”江廷白回道:“孙儿想过了,眼下世道这么的乱,等太平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且孔家又不安生,拖来拖去别拖出什么事来。再说孔三小姐要是进了门,也有祖母你照看着,岂不留在孔家放心一些?” 江太夫人微微沉默,没有说话。 前几日孙媳梁氏过来说话,问起了七房的亲事,提及自己听到了些许流言,说是在孔家来太仓的途中,那孔三小姐曾经走失过。 江太夫人素来不喜欢这个孙媳,以为她是故意给人添堵,也没当真,但事后还是忍不住派了人,去孔家打听了一番。带回来的话确实含混不清,只说当日有些奇怪,那孔三小姐不是从正门进来,而是自己先进了屋子,且没有一个人看到。 原本还想细细查证一下,此刻没有办法,少不得对孙子如实以告了。 江廷白微微吃惊,继而冷静下来,“不过是一些风言风语罢了,当不得真。” “傻孩子,就是风言风语才说不清呢。”江太夫人皱着眉头,说道:“这件事里面肯定有古怪,好好的一个小姐,从车里走出去,怎么身边的人都没有看见?那孔家本来就有些说不清,当初要不是见你喜欢那丫头,我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祖母……” 江太夫人摆手,示意不要打断自己的话,“后来孔家又落败了,这门亲事已经是不够般配,但我们江家不是那等无耻之流,订了亲的媳妇还是要娶的。”话锋一转,“可惜姑娘家的名节何等要紧?如果娶了一个说不清的媳妇进门,咱们家的脸还要不要?你那些未出阁的姐妹,还怎么嫁人?唉……,真的不是祖母心狠。” 江廷白吃惊的抬起头,“祖母……,你要退亲?”摇了摇头,“不行,要是退亲孔三小姐如何做人?不管她有没有错,将来都会叫人嗤笑指点的!” “你当祖母不知道?”江太夫人心中郁郁,叹气道:“都怪祖母一时心软,早知道就不该答应这门亲事。”略微停顿,“还有万一……,那孔三小姐要是真出过事,再娶进了门,那你又该如何是好?” “不……,不会的。”江廷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强自辩道:“或许只是孔三小姐下了车,仆妇们一时不查呢?这种捕风捉影的事,信不得。” “不管那孔三小姐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你都不能再娶她!”江太夫人脸色转为严厉,沉声道:“这件事关系太大,祖母不能由着你胡来!” 江廷白从未与祖母发生过争执,沉默半晌道:“祖母……,如果真的退了亲,孔三小姐的身价便会大跌,将来还怎么嫁人?我不能……,亲手毁了她。”说到这里,心中忍不住一阵难过,到底还是有情意在里头的吧。 不然的话,又怎么会替未过门的妻子担心? 江太夫人决绝道:“无论如何,咱们家都不能再和孔家结亲!你别忘了,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你的父母不在,我这个祖母就做得起这个主!” 江廷白闻言一怔,明白祖母说的都是真的,如果祖母执意要退亲,自己还真没有办法反对。除非反叛了,再也不做江家子孙了,----然而这肯定不现实,那样不光自己要被世人鄙夷,孔三小姐也一样会被唾弃。 一个小姐引诱未婚夫叛出家族,这样的女子不会被世人所容。 似乎真的没有希望了。 江廷白说不出的难过,心痛道:“如果祖母坚持不同意这门亲,真的要退了,那就对外说是我变了心好了。”顿了顿,“至于聘礼,也都还留在孔家。” 这样一来,至少明面上是自己理亏有错。 孔三小姐失了祖母的欢心,今后在江家的日子不会好过,更何况,自己眼下还是前途未卜,或许不结亲反而是对的。 “胡说!咱们家还要脸不要?”江太夫人有些生气,继而又想到孙子脾气拧,事情还得顺着捋,放缓了口气道:“你想想,即便是你不惜自己的名声,你的那些兄弟姐妹呢?他们还要娶亲,还要嫁人,你做了不光彩的事,江家的人也就都不光彩啊。” 江廷白心中犹豫不定,难以抉择。 “难道你想跟整个江家的人过不去?”江太夫人终是忍不住恼火,那孔三小姐到底灌了什么迷魂汤?把孙子迷得七荤八素的,怒道:“祖母决不能让你这么做!” ----往事历历在目,怎么可以就这么轻易抹去?她的一颦一笑,还有那伶俐敏慧的样子,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自己还是动了心。 江廷白难过道:“祖母,我不想对不起她。” “白哥儿……”江太夫人又急又恨,又是心疼孙子,忍不住滚出眼泪来。 江廷白难过道:“祖母,她真的是个好姑娘……”话未说完,语音已经是浓浓的鼻音,----如果自己坚持娶她,便是违逆了祖母的意愿;如果退了亲,不论自己如何弥补掩饰,对于女子来说,仍然是一种羞辱。 ----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因果 江家七房的白大爷新纳了一个戏子,做了二房奶奶。 原本孔老太太虽然生气,但想着如今情势不由人,还想忍了算了。谁知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孔老太太神色大变,随即派人去江家退了亲事。 “母亲,真的和江家退亲了?!”玉华大惊失色,没想到堂妹也和自己一样可怜。 --不,被男方家退亲,和因为男方品行不好,女方家提出退亲,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唯一相同的是,都不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 “当然是真的。”大太太得意万分,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此刻忍不住露出浓浓的喜色,悄声道:“这下子啊,三丫头还不知道怎么哭呢。” 玉华微微皱眉,“母亲,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大太太嘴角勾起,徐徐道:“她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心里又有些恼恨,那个丫头怎么那般不知廉耻,还好意思回来!难道不知道女儿家名节最要紧,既然在外头单独呆过,就应该给孔家的人留点脸面,自己找地方了结了。 不过江家七房的事很蹊跷,那白大爷先头对那丫头很是上心,还没成亲,就帮着孔家忙里忙外的,怎么会突然纳了二房奶奶?难道说……,江家那边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不成?然后七房那位心疼那丫头,故意好让孔家提出退亲? “真是奇怪……”大太太突然想到一件事,喃喃自语道:“那天知道情况的也没几个人,江太夫人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难不成,是阮氏那个蠢货干得好事?! 她也不想一想,自己的女儿年纪还要小一些,前头的嫡女名声坏了,自己的女儿又能嫁什么好的?!若说不是她,大太太再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不过现在……,江家似乎不愿把事情张扬出来? 看来那七房的白大爷甚有情意,宁愿自己名声受损,也要护着未过门的媳妇,真是个傻子!这样的人,要是做了女儿的夫君就好了。 “看样子,江家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大太太有些心动,低声道:“照这么说,或许你还有机会呢。” “机会?”玉华一怔,继而明白过来,不由嗔道:“母亲说什么呢!” “怎么了?”大太太对女儿的反应有些不快,说道:“你也是嫡出,怎么就不能嫁过去了?再说了,你比那丫头不知道稳重多少,正是做长媳的料子。” “母亲好糊涂!”玉华猛地站了起来,正色道:“那白大爷和三妹妹订过亲,我若是跟他结了亲,岂不是夺了妹妹的夫婿?那我成了个什么人了。” “什么妹妹?!”大太太不满道:“既不同父,又不同母,八竿子才能打着一点的关系,你管那么多做甚?况且都已经退了亲了!你嫁过去是明媒正娶的大奶奶,旁人还能说什么?” 玉华又羞又气,急道:“父亲说过,做人不求富贵显达,但求问心无愧。” 大太太恼道:“什么问心无愧?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好?你也不看看,咱们家现在是个什么景况!若是过了这个村儿,将来还想再找一门这般好的亲事,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况且那江家大爷有情有义,这样的夫君哪里不好?!” “什么有情有义?”玉华斥道:“眼看就要迎娶新妇了,却纳了二房,这样下流无耻的人,如何要得?那江家白大爷无情无义我管不着,也管不了,但是要我去顶替三妹妹成亲,我决不答应!” “你知道什么?”大太太快意笑道:“上次咱们回来的时候,三丫头有些古里古怪的,不知道路上出了什么事。必定是江家的人知道了,又不愿意张扬,好歹全了你三妹妹的一点脸面,这才不惜自毁声誉。” 玉华恼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更不能嫁了!那白大爷必定十分爱重三妹妹,一颗心早给了她一个人,我若是嫁了,这一辈子又有什么快活日子?” 大太太却道:“就算他从前对三丫头有点上心,将来时日长久,再等你生下个一男半女的,自然就知道你的好处了。” “母亲……”玉华颇为无奈,“祖父早就不是知府了,我又没父亲,不管三妹妹的婚事成不成,江家都不可能再娶我的!难道母亲连这都不明白吗?” 大太太怔住了,----原来竟然是自己一厢情愿,以眼下孔家的景况,无权无势而且还没钱,的确是般配不起江家的。 可是……,不去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 大太太自我安慰道:“毕竟白大爷闹出这样的事,不好听,若是再被女方家要求退亲,那就更难听了。”顿了顿,“或许,这个时候江家愿意遮掩一下呢?” 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就足以叫人难以放弃。 “不行。”玉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坚决反对,“我不想丢这个人,也丢不起!母亲,你就别去……”想说别去自找没趣,到底不敬,忍了忍没有说出口。 大太太劝了半天没有用,不由气道:“婚姻大事,由不得你一个姑娘家说话!” 玉华没法反驳,只是落泪道:“母亲,你这是在害我……” “是是是,我害你!”大太太越说越恼,越说越气,“我千方百计的,害你去嫁一户好人家!害你下半辈子过得好一点……” 玉华听出不对劲,诧异道:“母亲,你方才说什么?” 大太太还在气头上面,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强撑道:“总之,这门亲事我替你做主,你就老老实实的等着嫁人!” 大太太急匆匆出去了。 玉华还在震惊当中,难道说……,堂妹路上真的出了什么事?而且,还是母亲一手弄出来的?如果都是真的,那么堂妹的婚事之所以被毁,岂不都是母亲的错? 不……,她不敢再深想下去。 “大小姐,你要去哪儿?”瑞雪瞧着自家小姐神色恍惚,慌忙跟了上去。 玉华淡声道:“你别来,我自己走走。” ----倒不是大太太不防着消息传出,而是断定即便传出了,侄女也不敢做什么,否则闹大了,难看的只会是她自己! “大姐姐?”玉仪微微意外,自从玉华被袁家退亲以后,就很少再露面,更不用说主动来找自己,笑着吩咐道:“彩鹃,快去端一碗热茶上来。” 玉清正在旁边做绣活,起身道:“大姐姐好。” “你先出去。”玉华的脸色不是太好,淡声道:“我有事要跟三妹妹单独说。” “好的。”玉清不是多话的性子,为人平和,也没觉得自己被抹了面子,只是略收拾了一下,便就出了门。 “方嬷嬷也留下吧。”玉华见其他人都要走,叫住了方嬷嬷,----这种事,堂妹需要一个年长的人出主意。等人彩鹃在外头关了门,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斟酌了许久,方道:“三妹妹,你可千万要抗住啊。” 这便是有什么坏消息了。 方嬷嬷脸色微变,问道:“大小姐,出了什么事?” 玉华低了头,垂下眼帘道:“外头在传,在上次回来的路上,三妹妹……”难听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但想堂妹也应该明白,“听说……,江太夫人也知道了。” “什么?!”方嬷嬷大惊失色道。 玉仪也是吓了一跳,继而心内一凉,照玉华的表情来看,自己的亲事估计要坏了。 “三妹妹……”玉华安慰她道:“其实那白大爷也算不错,怕三妹妹名声不好,自己先纳了一个戏子做二房。”握住了玉仪的手,“因为这个,所以是咱们家去退的亲。” “戏子?二房奶奶?” 江家听到风声了,黑心小白脸居然做出自毁之事,----可是这样,即便外面看着是男方不检点,自己终究还是坏了这门亲事,无法再嫁到江家了。 玉仪心里清楚,如果自己嫁不成江家,即便阮氏没有机会再下手,以孔府眼下的情况,将来也很难再嫁得更好。 眼下时局动乱,外祖母那边还不知道情况如何呢。 话说起来,怎么这么久都没京城的消息了。 “三妹妹。”玉华目光颇为怜悯,站了起来,“我先回去了。” “怎么会这样?!”方嬷嬷惊慌无比,“小姐不是人都回来了,还是从屋子里面出来的,怎么还会传出风言风语?到底是谁……”语音一顿,“是了,肯定是大太太!”又摇了摇头,“那天……,阮氏好像也在。” 玉仪的心有些乱,根本不能静下来分析情况。 原来世上真的没有不透风的墙,特别是背后还藏着有心人,即便再努力掩饰,最后该如何还是如何,一样的逃不掉。 方嬷嬷忍不住哭道:“小姐怎么这么命苦。” 不过是被人陷害了一次,就仿佛已经被沾了什么污水,不干不净了。 在这个名节大于天的古代社会,江太夫人怎么可能不排斥?她若发话,江廷白又怎么能反对?再着说了,即便是江廷白本人,心里也应该是介意的吧。 到底还给自己留了一点颜面,是不是还要感谢他呢? 不……,玉仪觉得脑子有些乱,有什么东西正在轰然坍塌,----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点希望,却被人全盘推翻了。 “小姐……”方嬷嬷急道:“咱们应该试着弥补挽回,不然可就糟了。” 怎么挽回?说自己是清白的,或者找妇人来检查,看看还是不是处子之身?且不说自己受不受得了这羞辱,关键是江家的高层已经否定了,不愿意了。 又何苦自甘下流?挤得头破血流,拼死也要进他江家的门。 况且自己若真挤进去了,也只会更遭江太夫人厌恶,她既是长辈,又对江廷白的后宅有直接管辖权,----跟BOSS对着干的下属,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是真不甘心,就这么让敌人逞心如意的欢庆!凭什么,被陷害的是自己,被羞辱的也是自己,受罪的还是自己!凭什么?! “小姐……” “嬷嬷你别说了,让我静一静。” 这一静,就是一个上午。 午饭端了上来,玉仪完全没有胃口,弄得一起吃饭的玉清也不敢多动筷子,小心翼翼打量着,却又惴惴的不敢多问。 玉仪闷闷的吃完了午饭,又是独自出神。 报应 眼下临近腊月,晌午时分也是一样冷呵呵的。 玉仪呆呆的坐了许久,彩鹃怕她身子冷,悄悄移了一个火盆过来,想说点什么安慰一番,却又无从开口。 ----不论是退亲还是被退亲,都是一件不愉快的事。 “小姐,书大奶奶过来了。” 玉仪闻言回头,起身微笑道:“贞姐姐,进来说话。” “你……,还好吧?” 是来安慰自己的?玉仪笑了笑,道:“你不是看见了,挺好的。” “白兄弟他……”贺婉贞还不知道实情,以为是自家兄弟理亏,做了对不起未婚妻的事,叹气道:“你们家老太太也真是着急,即便白兄弟有错,教导几句也罢了,怎么就把亲事给退了。” “是我们没有缘分吧。”玉仪眼里闪过一丝伤感,语气却很是平常,又道:“难为贞姐姐了,大冷天的还惦记着过来。” “我亲手做了些小点心,给你捎了些。”贺婉贞笑吟吟的,让丫头提了一个红漆食盒进来,“还热着呢,这会儿要不要尝一尝?” 盛情难却,玉仪不忍拂了她的一片好意,笑着拣了一个,慢慢吃了。 贺婉贞笑问:“好不好吃?” “还用问吗?”玉仪也笑了,“贞姐姐亲手做的,自然是好吃的不得了。”如果自己嫁进江家的话,彼此就是妯娌,像这种吃点心的机会应该很多,只是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因为有过期盼,即便没有如何喜欢和深爱,也一样还是会失望。 玉仪本来就没有胃口,吃了一个便吃不下了。 贺婉贞是个明白人,当然不会勉强,叹道:“也是奇怪,白兄弟原本不是那样轻浮的人,不知怎么突然魔怔了,竟然纳了一个戏子回家!”语气有点埋怨,又有点心疼,“把两位老人家气得不行,老太爷一生气,就让人拿了家法出来,吩咐照死里打。亏得老太太中间拦住了些,就这样,白兄弟现在还下不了床呢。” 居然弄成了这样?玉仪黯然,江太夫人肯定恨死自己了。 估计江太夫人是打算直接退亲的,江廷白无力阻拦,干脆自毁,闹得倒好像是江家理亏了一样。其实江太夫人要退亲虽然狠心,但在这个时代并没有错,如今不仅江家名声有损,孙子又受了重责,只怕连孔家的人都一起恨上了。 玉仪抬头看向贺婉贞,她是江太夫人跟前得宠的孙媳,居然还不知道实情,看来江家还真算得上磊落君子。即便吃了亏,也不会去背后说人是非,其实若以正常情况嫁进去的话,应该算是有福气的吧。 再看孔家,相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自己如果是江家的女儿,哪怕没有亲生母亲,想来也不会落到这般窘困的田地。本来还有一个机会,可以做江家的媳妇,现在一切都称了别人的心,一切都落空了。 “怎么了?”贺婉贞问道。 “有件事……”眼下江廷白落得那样,起因全都是因为自己,玉仪实在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但这件事很重要,若是不办好,自己往后就更没有活路了。 贺婉贞带着想弥补的心情,忙道:“有什么事只管说,我一定帮你。” “那就麻烦贞姐姐了。”玉仪想了想,这件事找她也是一样的,“不是什么难事,想请贞姐姐帮一个忙,让你们家的人,把聘礼都要回去。” 贺婉贞瞪大了眼睛,诧异道:“你要我们家退聘?!” 一般来说,如是女家提出退婚,必须退回聘礼。 不过玉仪的情况有所不同,是江廷白“理亏”在先,如果不退,情理上也是说得过去的。但是玉仪这份聘礼必须退掉,不退拿不着半分,退了才会让孔家人心痛,才会下狠心处置背后黑手。 贺婉贞想了想,颔首道:“也罢,反正东西也落不到你手里。” “贞姐姐……”玉仪握住了她的手,带着郑重托付一般的心情,认真道:“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告诉太夫人是我的意思,不然只会让太夫人更动气。”一定在后悔当初有眼无珠,挑错了人,“这件事,贞姐姐一定要帮我办到。” “这不是什么难事。”贺婉贞疑惑道:“只是你……,为何这般坚持?” “家里太乱。”玉仪只简单的说了一句,淡笑道:“只有他们闲不下来,才不会整天都盯着我,日子也就好过一些。” 这话说得很是委婉,但贺婉贞还是听明白了,点了点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又叹气,“只是你,千万可要当心一些。” 玉仪笑了笑,“贞姐姐放心,我会的。” 贺婉贞略微沉默,问道:“可还有话带给白兄弟?” 玉仪笑容一敛,垂下眼帘久久没有说话。 最初在假山里偶遇,自己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继而是表哥来到苏州,多亏他从中全力周旋,再然后姚家逼婚,又是他及时雨赶来救场。到如今他被逼无奈退婚,宁愿自毁也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如此说来,终究还是自己亏欠了他。 “她要退聘?”江廷白的两条腿都被打烂了,原本要离开太仓的计划,也只得稍稍延后,眼下正躺在床上,问道:“没说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贺婉贞坐在旁边椅子上,不屑道:“留在孔家,还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没了倒也干净。” 江廷白略一想便明白了,自己倒是忘了孔家的状况。本来就乱,眼下又正是没钱花的时候,肯定会被挪去添补家用,她又哪里能得到半分?没准儿还平添许多麻烦,的确没必要白做好人。 贺婉贞埋怨道:“白兄弟你也忒不知足了?那孔三小姐论人品、相貌,有哪一处般配不上你了?居然还……”忍了忍,实在不愿提起“戏子”二字。 江廷白没有辩解,只道:“她很好,是我般配不上她。” ----将来也不知道谁娶了她。 明明从前并不觉得重要的人,为什么在失去以后,才发现自己是在乎的?一想到她要跟别人夫唱妇随,心里忍不住一阵难过。 贺婉贞皱眉道:“若是好的也到罢了,什么见不得人都敢要!你也不怕外头传的难听,将来还怎么娶人家好姑娘?” “能如何,不过说几句年少轻狂罢了。”江廷白不是很在意,这对自己来说算不上太大的难题,自嘲道:“时间长了,谁还记得这些事?再着说了,不是还有浪子回头金不换?书大嫂子不用担心了。” “你呀!”贺婉贞叹了口气,暗暗摇头站起身来,“你好好养伤,这件事我会办妥当的。”走到门口的时候,却顿足脚步,“孔三小姐有一句话要带给你。” 江廷白眼睛一亮,“她说什么?” “看你这样子。”贺婉贞有点恨铁不成钢,埋怨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让我告诉你……”抿了抿嘴,方才叹道:“愿君一切安好。” ----愿君一切安好。 那么多的纠葛,到最后只剩下这么一句话。 江廷白闭上了眼睛,脑海里不断的重复着这一句话,仿佛听到了那明澈的声音,看见了那张宜嗔宜喜的小脸。忍不住万分难过,往后彼此将会沦为陌路之人,这是她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让自己最伤感的一句话。 贺婉贞来到上房,找着机会把退聘一事说了。 江太夫人正在气头上,又找不到什么地方撒火,听说退聘,冷笑道:“这就叫人去孔家退聘,一分一毫也不能落下!” 本来想着退婚,到底有些对不住女方家的小姐,还打算舍了聘礼。没想到那孔三小姐太会灌迷魂汤,竟然让孙子做出那等胡来之事!闹得这么难堪,还全都成了江家人的错,早知如此,当初就绝对不会定下这门亲! 一向孝顺听话的孙子,居然为了一个未过门的女子,连自己名声都不顾了。 怨只怨,自己居然看走了眼! 贺婉贞瞧着有些奇怪,太夫人像是对孔家很不满,可是……,这似乎不应该啊?她自然不会傻到去追问,正在琢磨间,外间丫头禀道:“老太太,有位自称是孔家长房的妇人求见。” 贺婉贞赶忙出去,问道:“你是……?” 那妇人瘦瘦的,一脸精明伶俐,约摸四十出头的样子,笑道:“我是孔家大太太身边的,特意来拜访江太夫人。” 贺婉贞皱了皱眉,怎么又跟孔家长房扯上关系了?心下估摸太夫人没空会见,因此道:“有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也没什么。”中年妇人陪着笑脸,让小丫头捧了盒子上来,“听说太夫人最近身体有些不适,所以让我把这两支灵芝送过来。”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贺婉贞只得让人接了,又笑着道了几句谢,正想着如何委婉的打发人,便听里面江太夫人说道:“让人进来说话。” 自己都说了太夫人不舒服,眼下却有叫人进去,简直就是自家人打自家的脸,贺婉贞有些诧异,继而发觉太夫人声音很是不悦。心下转了好几个圈,面上依旧含笑,领着那妇人进了门。 “这两棵灵芝啊,都是长足了年份的。”中年妇人先从灵芝说起,又说到如何益气安神,很快便转到了自己小姐身上,“其实我们大小姐,是顶顶贤惠懂事的一个人,又孝顺又聪明,还会……” “不用说了。”江太夫人打断道。 贺婉贞更是听得莫名奇妙,敢情这位是来夸赞自家小姐的?又不便多问,只好悄悄的在心里揣摩,莫非孔家还意联姻?难道…… “回去告诉你们太太。”江太夫人不等那妇人再开口,便冷冰冰道:“孔家的小姐太金贵,我们江家高攀不起!再告诉你们太太,这世上哪有不娶妹妹,再娶姐姐的?好歹也是大家闺秀出身,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那妇人闻言吓了一跳,脸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红,----自己还没说完,怎么就被对方猜到了来意?而且对方的话更是太过难听,即便她是下人,也有些受不住,讪讪道:“其实……,那个我们……” “灵芝拿去!”江太夫人冷冷道:“我们江家还不缺这点东西,送客!” 中年妇人羞得满面通红,拣了灵芝,出门连小丫头都顾不上叫,便就落荒而逃。一路上朝马夫发了好几次火,飞快的回到了孔家,对着大太太诉委屈道:“那太夫人好生没有道理,即便不愿意,也没有这般打人脸子的?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玉华在里面听了,出来恼道:“母亲,你怎么还真叫人去了?这下如何,我的脸都快被丢光了,今后传出去也是个笑话。” 大太太气得快要晕过去,颤声道:“一家子……,都是有眼无珠!” 其实那妇人早猜到这趟差事不妥,不过经不起大太太重赏的诱惑,这才硬起头皮去了江家,结果比自己预料的还要惨。如今被人羞辱了一番,银子也没捞到,心下也是又气又恼,偏生还不好开口,只得闷闷道:“太太歇着,那我先下去了。” 玉华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又气又委屈,忍不住哭道:“母亲到底要做什么?还嫌不够丢人,还要再闹出这么一出,我以后还怎么有脸见人?说什么嫁人,简直就是让人看笑话的,还不如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你说什么?”大太太气恼交加,只觉一口热血涌上心头,说话都不利索了,“你说要去做姑子?你……,你、你还不如拿绳子勒死我算了!” “母亲?”玉华原本还在落泪,突然发觉大太太有些不对劲,赶忙上去搀扶,又唤了丫头进来,“快,扶太太上床躺着。” 大太太瞪大了眼睛,表情扭曲,像是气得要破口大骂,偏生人像僵了似的,半晌还是同一个姿势,嘴里含混不清道:“江……,可恶……” 一个有经验的丫头“啊”了一声,叫苦道:“不好,太太不会是中风了吧?” 众人都在不痛快的时候,独有阮氏乐开了花。 “活该,真是活该!”阮氏乐不可支,一想到嫡女的亲事被毁了,就忍不住心头痛快起来,再加上听说大太太派人去了江家,结果却灰溜溜的回来,更是笑得不行,“还都说我傻,原来还有更傻的……,也不想一想,自己家现在是个什么景况?更别说是个没爹的,又是被退过亲的,真是想嫁女儿都想疯了。” ----若是知道大太太丢人气倒的事,估计还会更高兴一些。 赵荣家的笑道:“让她们都各自哭去!” 阮氏笑得花枝乱颤,半晌才慢慢安静了下来,再也高兴不起来,----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家的时间呆不长了。 早在查出四万两银子私房钱时,就已经失去了公婆的欢心,接着是姨娘通房们不孕一事,加上姚家来追银子,设计嫡女的事曝光,导致自己最终被丈夫深恶厌绝。之所以没给自己休书,估计是为了那个丫头考虑,毕竟小姐即将出嫁,继母却被休了,难免会引得外人猜测纷纷。 既然或早或晚都有这么一天,何不让自己高兴一点? 嫡女别想嫁好了,长房也别想痛快了! 以如今孔家的情况,将来最多也就是这样了。儿子们若是不能考上科举,不会有太大的出息,女儿也不会嫁的太好,----既然已经跟嫡女结下了仇,岂能再让她如意?不然她回头想起旧事,还不知道怎么作践弟弟妹妹呢。 眼下可就好了,那丫头也将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太太,老太太叫你过去说话。” 阮氏收回心思,----该来的,还是来了。 孔老太太还不知道大儿媳的事,先头被江家的人一气,半天没缓过气来,这会儿总算想起要处置二儿媳了。 “是你让人去江家乱嚼舌头的,对不对?!” “什么江家?”阮氏露出一脸茫然,继而淡淡道:“我如今半步都走动不得,人都被看起来了,银子也没有了,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怎么一出了事,又找上我?实在不知道娘在说什么。” “你不承认也没用!”孔老太太对二儿媳恨到极点,----眼下的孔家,是多么需要江家这样一门亲戚,没想到,却被自己家的人坏了事。 阮氏笑道:“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少装模作样!”孔老太太气得厉害,朝身边的丫头骂道:“二老爷呢?怎么写封休书要这么久?!” ----江家的亲事不仅毁了,方才还叫人来讨要聘礼!虽说明面上江家理亏,可实际是怎么回事,孔老太太心知肚明,况且如今自家落魄不堪,哪里能跟江家对着干?可惜孙女的聘礼早被挪用,无奈之下东挪西凑,还从自己的私房钱里补了一些,才把那三、四千两银子的亏空添上。 就这样,还被江家的人好生嘲笑了一番。 “哟哟哟,还是贵府的人有先见之明,竟然一早就知道时局不安,提前就把笨重家伙换做了银子,眼下也不用费劲搬,倒是让我们这些人省事了。” 孔老太太气得差点没吐血,偏又得罪不起,少不得还要让人好好送出去。 孔仲庭从外面走了进来,冷冰冰的看着阮氏,一纸休书仍在地上,“从今后,你不再是孔家之妇!” ----嫡女的婚事泡了汤,他也少了一个孝顺贴心的好女婿,家里又放血赔了银子,方才被父亲好生骂了一顿,对继妻已是恨得不行。 十年恩爱,最终换来一纸休书! 阮氏拣起地上的那张纸,忍不住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设计嫡女,没有被那一万两银子花了眼,是不是就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假如弹劾公公的人真是马家,那么这一切岂不是自作自受?可是现在后悔也是晚了。 ----母被休,子女亦是不光彩。 阮氏一把将休书撕了个稀烂,轻轻笑了两声。 孔仲庭怒道:“你以为撕了休书,就不算休了你吗?!” “老爷……”阮氏眼里含着泪,转过头道:“纵然我有千般错、万般不对,孩子们却都是老爷的骨血,是老爷今后的依靠,还望老爷多疼爱他们几分。”怔怔的朝门边走了过去,趁着众人不留意,突然用力一头碰在门柱上,顿时鲜血淋漓倒了下去。 风雨 上 如今孔家的宅院不大,阮氏在上房寻死的消息很快传开。 继母寻死未果?! 玉仪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松了口气,----这没死成还算好,万一阮氏真的死了,外面的人如何知道详情,还不知道传什么话来呢。 自己回家不到一年,先是亲事黄了,接着继母就寻死了。 只怕十成人有八成都会相信,是嫡女逼死了继母。甚至可以想象丰富一点,多半是继母给嫡女订了一门亲事,不知道怎么没成,嫡女不愿意了,撒泼打滚找继母出气,结果活生生把继母给逼死了。 不然的话,一个主持中馈十年的当家主母,又有三儿一女,享福还来不及,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去寻死?这一切,都是从嫡女回来后才有了变化,自然和她脱不了干系。 也不知道阮氏当时是真的想死呢,还是假装做戏。 假装做戏自然是得逞了。 即便是真想死,估计也没勇气再死第二回,毕竟还有四个年幼的儿女,哪儿能轻易抛舍的下?真想快点离开这个家,再也不要看这一大堆的烂摊子。 可是如今,再有人求亲还不知道是几时呢。 玉仪出于礼数,自然是要去看望阮氏的,结果刚到门口,就被赵荣家的拦住了,“太太刚睡下,三小姐晚些再来吧。” 孔老太太没料到阮氏会做得这么绝,要是真闹出了人命,她好歹是孔家明媒正娶的媳妇,不是小妾通房之流,岂能说没了就没了?至少要给阮家一个交代吧。 而孔仲庭虽然恼恨继妻,但只是想休了她,也并没有要逼死她的念头,弄得鲜血淋漓好不吓人,只得暂且不提休书一事,先找了大夫过来诊脉。上房的消息锁得紧,故而下人们都还不清楚,依旧称呼阮氏为太太。 玉仪过来不过是尽礼,被拦了也不生气,“那好,等太太好些了我再来。” “站住!”玉娇从里面冲了出来,咬牙切齿道:“是不是又是你,跑去老太太哪里告状了?逼死我娘,我和兄弟们都不会放过你的!” 几个小的也跑了出来,承武一向嘴利,顺着姐姐的话,扬了扬拳头道:“你不过是一个丫头罢了,看我长大了怎么揍你!还不快滚?!” ----好不容易把大BOSS搬到了,又冒出来四个小BOSS。 不过承武的话,对玉仪没有什么威胁性,等他长大时,自己要么没有活下去,要么早就绿枝成荫子满头了。 彩鹃看不下去,忍不住想要开口说两句。 “走吧。”玉仪一拉她的手,用力拽下了台阶,一直出了侧门,方道:“别傻了,他现在不便跟我动手,要打你却是容易,若真打了,我也没办法替你出气的。” 彩鹃恼道:“一丁点儿教养都没有。” “没教养才好。”玉仪微微一笑,“没教养,长大了最多只是一个粗鲁莽夫。若是有心思有算计,又是打小就这般恨我的,那将来才有的麻烦呢。” 毕竟从名分上说,玉娇、承武都是自己的弟弟妹妹。 古代社会的家族观念很重,斩断骨头还连着筋。即便自己将来嫁了人,心里也不喜欢这几个弟妹,但万一要是他们找上门去,便断不能让人空手而回。更不用说,因为血缘关系的牵扯,有着诸多理不清的麻烦,甩也甩不掉。 唯一的办法,就是嫁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玉仪回去没多久,又有消息传出来,说是大太太也病了。 彩鹃高兴道:“这下子好了,小姐可算能清净一段日子。” 确实挺清净的,----前几天还在没日没夜的赶嫁妆,现在也不用忙活了。眼下阮氏和大太太都“病”了,那种整天被人盯着的日子也随着结束,老太太那儿又不用每天晨昏定省,日子那是前所未有的清闲。 几天后,阮氏被送到一个庄子上去养病。为了这事,玉娇几人还闹了好久,承武几个更是缠着孔仲庭,特别是承宝年幼,哭着喊着非要去找娘亲,弄得好不热闹。最后还是各自的奶娘,一人架了一个走了。 如今梅丽卿正怀着身孕,每天总是犯困想瞌睡,主持中馈不免有点吃力,并且一边主持着家里的烂摊子,一边还要去婆婆跟前伺疾。再加上新近传回消息,苏州失守,梅知府迟早会被判刑,更让她没了平日的耐心。 而老太太年纪大了,阮氏和大太太又都不能帮忙。 这日孔老太太找玉仪过去,说道:“你大嫂是双身子的人,受不得累,所以想让你帮着她分担一点,管一管家里的琐事。” 怎么不去找三太太帮忙? 玉仪抬头看了一眼,孔老太太一脸疲倦不堪,梅丽卿则是满目期盼,----心思微微一转,很快明白过来。 以梅丽卿的身份,怎么会愿意找一个长辈来帮忙?别到时候忙帮不上,反而给自己请了一尊大神,将来弄得请神容易送神难,那才叫人后悔呢。 不像小姑子,哪怕做得再好再能干,过几年都会嫁人,不可能一直留在孔家。再说梅丽卿是长嫂,和自己是平辈,就算需要偶尔谦让几分,到底也是有限。 而且对老太太来说,只怕也不愿意庶子媳妇插手家务事吧。 如今玉华忙着照顾大太太去了,玉清懦弱胆怯,玉娇年纪又小,算来算去只剩下了自己,----居然还有协理孔家事务的一天,以前可真是没有想到。 孔老太太见孙女沉默,还以为她是胆怯,于是说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帮你大嫂搭一把手,吩咐几句,不懂的还可以过来问我。” 梅丽卿笑道:“是啊,怕是要辛苦三妹妹几天。”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拒绝未免太不识趣,也显得太怯懦了一些。 玉仪略一沉吟,便顺着话笑道:“大嫂有事只管交代便是,谈不上什么辛苦。”又对老太太笑道:“回头若是孙女做的不好,祖母好歹指点几句。” 孔老太太笑道:“我自己的孙女,难道还吝啬指教不成?再说了,你学着管一管这些杂务也好,将来总是要嫁人的。”话未说完,心下便有些后悔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玉仪恍若未闻一笑,说道:“既然祖母发了话,那我可要多来歪缠一会儿。”陪着说了会闲话,便来到了梅丽卿的屋子。 梅丽卿是有身孕的人,加上又是冬日,屋子不光多了两个火盆,椅子上还铺了厚厚的绣花团垫,坐下笑道:“我也没法子了,只好麻烦三妹妹了。” 玉仪笑道:“大嫂不怕我添乱就行。” “眼下咱家这个样子,三妹妹你是知道的。”梅丽卿有些发愁,说道:“老太太跟我说家里没银子了,让我别铺张,可是就算我想铺张一些,那也不能够啊。” 玉仪理解她的困难,新媳妇刚进们,就接二连三的碰着大的变故,却还得硬着头皮上去。如今孔家几乎没了进项,不仅几个好的庄子都在苏州,且在冬日里,田地的瓜果粮食早收光了。 家里本来就被抄的差不多,退江家聘礼时,又大大的出了一回血,能拿出来的实在是有限,加上用一点便少一点,叫人如何不发愁? 梅丽卿既不能向长辈抱怨,更不能跟丈夫叫苦,不然显得她没能力,那就趁早别当这个家好了。可惜眼下上头“病”倒了两位,她是长孙媳,没有理由撂挑子,只能咬牙硬扛下来。 眼下找到玉仪,梅丽卿总算有了一个诉苦的对象,叹气道:“如今人虽少了些,可是一个月下来,单发月银也得一百多两银子,况且一家子大小总是要吃穿的,便是再节省,也得个七、八十两银子。” 玉仪心下飞快的算了账,一月至少二百两银子,若是一直没有进项的话,照这样坐吃山空,估计孔家支撑不了几年时间。 至于小姐的嫁妆,少爷们的聘礼,那更是不知道该从哪里拿了。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过年。”梅丽卿愁眉不展,一点没有做姑娘时的明快,“既缺银子使不说,乡下还不好置办东西,怕是再怎么辛苦,也还是逃不过被人埋怨的。” 这事玉仪可不敢乱帮忙,----不是舍不舍得银子的问题,而是拿出来贴补,只会让自己变成一块肥肉,那还不被人撕把了吃了啊。 不过既然协理家务了,就没有一声儿不吭的道理。 “大嫂别急。”玉仪笑道:“你先保重身子才是要紧的。”略略思量后,说道:“如今在乡下虽不好置办东西,但眼下还早,提前一个月还是办的齐的,只是麻烦一些。而且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剩了人情来往这一块了。” 梅丽卿听了,点头道:“这倒也是,每年亲戚来往也是一大笔花费。” 玉仪又道:“我想着,年年都是大鱼大肉油腻腻的,大家吃也吃絮烦了。既然在乡下不如弄点野趣,大伙儿坐一起吃打边炉也不错,又亲香又暖和,也不至于刚吃了两筷子菜就凉了。” “若是打边炉的话,倒是省了一大笔请厨子的工钱,而且少置办很多东西,少费很多人力,的确十分便宜。”梅丽卿先是赞同,继而有些为难起来,“不过……,会不会太节省了?” ----反正都是花公中的钱,若是拿得出,谁不愿意做一个大方的主母?不然回头被人抱怨,岂不是自找没趣?也难怪她有所犹豫。 “大嫂先听我说完。”玉仪接着道:“每个人平日爱吃的也得做,只拿小碟子一碟一碟装了,放到各自面前,这样岂不是两厢便宜?只要把祭祀的东西备好,其余的应该不成问题,至于这法子能不能行,还得先回过老太太再说。” 只要孔老太太点头,底下的人还能再多嘴什么? 梅丽卿稍稍松了口气,“也对。”想了想,露出一点点笑容,“不如这样,过几天咱们先小小的做一回。若是能得老太太赞一个好字,事情也就成了大半,假如大伙儿也都觉得不错,那就差不多全成了。” 玉仪没有什么抢功劳的心思,笑道:“还是大嫂的主意好。”拉着她瞧了瞧,故意打趣道:“让我看看,这是谁家的年轻小媳妇,又俊俏又能干,还会生儿子,真真可是了不得了。” 梅丽卿先还在笑,继而红了脸,“你羞不羞?”不过生儿子的话,却是每一个媳妇都愿意听的,轻轻叹气,“但愿这次是一个男胎吧。” 这边正在愁银子,转眼就有人送来了及时雨。 上次举家搬迁的时候,三老爷念及着玉薇是自己的女儿,给姚家通了信,使得早早把值钱物资转移了,即便后来苏州城动乱,也没有造成什么大的损失。玉薇如今又是姚家嫡子媳妇,早接手了姚四奶奶的事,主持者姚家大小事宜,因为这事儿很是得了公婆一番夸赞,故而年礼备的十分大方。 梅丽卿着人点了点,加起来居然值小二百两银子呢。 玉仪笑道:“这下好了,大嫂可以办一个丰盛的年夜饭。” ----当初谁也不看好的庶支庶女,没想到世事变迁,倒把姐姐妹妹都压了一头。以现在孔家的情形,小姐们顶了天去,能嫁一个没落官宦子弟,或是秀才举人就算不错了。若论钱财上,那还真和玉薇没得比,怕是再脱不了“穷酸”二字。 也不知道外祖母那边怎么样了。 孔家闹到这步田地,若是外祖母肯接自己回去,想必是千情万愿的,----既能够找一个好姑爷,又能剩下一笔添妆银子,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为什么,京城里到现在都还没有来信? 玉仪隐隐不安,但想着眼下时局动荡混乱,不比寻常,信件不好送也是有的,况且自己除了等,还真没有别的什么法子。 “三小姐,老太太让你过去说话。” “大嫂先忙着,我去去再过来。”玉仪笑了笑,出了门跟着丫头到了上房,一进门便觉得气氛不对,揣摩问道:“祖母,出了什么事吗?” “哎,这可怎么是好。”孔老太太一脸愁容,让丫头们都下去了,只留了吉祥在身边伺候着,对玉仪说道:“刚刚得到的消息,说是豫康公主牵扯进了泰王谋逆一案,你舅舅的官职已被罢免,眼下连公主府都被封了。” 这番话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惊得玉仪半晌不能说话。 孔老太太接着道:“听说这还是因为最近后宫不太平,太后顾不过来,皇上又忙着应付泰王,这才没有闲暇处置别的琐事。”摇了摇头,“不然的话……” “小姐?”彩鹃见状不对,赶忙上去搀扶人坐下。 玉仪只觉得浑身力气被抽空,再也平静不下来,双手紧紧的绞着裙幅,却是忍不住微微颤抖。----以前不论再苦再难,好歹心里还有外祖母做为希望和依靠,毕竟孔家的人顾及着公主府,还不敢明着对自己乱来。 可是如今……,真是不敢想象将来会发生什么。 这个家,祖父祖母靠不住,父亲也靠不住,继母和弟弟妹妹更是恨透了自己。大伯母是见不得自己好的,大姐姐能通风报信就算难得,三房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大哥大嫂虽然和善,但肯定不会为了自己强出头。 没想到,竟然陷入到了孤立无援的地步。 “我没事,想先回去歇一歇。”玉仪勉励微笑着,朝老太太行了礼,方才茫然的走了出去,游魂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小姐,哪儿不舒服吗?”方嬷嬷问道。 彩鹃捂了嘴,哽咽道:“这下小姐可该怎么办?”眼泪扑扑的直往下掉,“一家子豺狼虎豹似的,还不……,还不把小姐生吞了啊。” “到底怎么了?”方嬷嬷瞧着不对,急道:“小姐,你倒是说句话啊。” 瞒是瞒不住的,玉仪也没有力气去遮掩什么,轻声道:“方才得到的消息,说是公主府出事了。” “出……,出什么事?” 玉仪深吸了一口气,吐道:“参与泰王谋逆。” “什么?!”方嬷嬷大惊失色,愣在当场不知所以,半晌才道:“那……,那现在公主他们怎么样了?” “详细的不清楚。”玉仪摇头,“说是查封了公主府,人倒是暂时还没处置,眼下京城乱成一锅粥,估计是还没顾得上吧。” ----可怜外祖母一辈子风光得意,即便后来被吴太后打压,那也还有自己的傲骨,谁料到晚年还要受这份儿罪?外祖母年纪大了,也不知道挨不挨得住。 “公主……”方嬷嬷对豫康公主有着极深的主仆情,不然也不会陪玉仪来苏州,眼下隔得这么远,又不能亲眼见到亲自照顾,不由落泪道:“造孽啊,这老天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种事玉仪完全插不上手,只能着急干等,祈祷苍天有眼多加眷顾,让公主府和自己都挺过这一个坎儿。 看着垂泪不已的方嬷嬷和彩鹃,还有刚进门,见状惊疑不定的素莺,玉仪突然慢慢平静了下来。现在可不是能慌乱和痛哭的时候,还得打起精神,比从前更加小心仔细才行,免得一步踏错就毁了一生。 风雨 下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到了大年三十的夜晚。 小镇上远远比不了苏州繁华,除了放鞭炮带了一点点年味儿,其他几乎没什么特别的,这是孔家过得最落魄的一个年。不过在时局动荡不安的大环境下,各家各户都显得有些冷清,毕竟这种时候人心惶惶的,早没了热闹欢庆的心思。 孔老太太采纳了孙媳的意见,今年的年夜饭别出心裁。 因为眼下人少,孔老太爷领着家人祭祀了祖先,和儿子、孙子们围了一大桌,孔老太太则带着孙女们坐一桌。大太太中风的迹象稍缓了些,但仍然没有出来,阮氏依旧还在庄子上,梅丽卿又有身孕,媳妇里头只剩下三太太在服侍,指挥着布菜添汤。 玉华心不在焉的,吃了几口,便告罪回去看大太太了。 眼下天气冷,梅丽卿不方便久坐,但她是孙媳,比不得未出阁的小姐们金贵,还是在老太太再三劝说下,方才由丫头扶着回了房。 女眷这一桌便只剩下孔老太太,玉仪、玉娇,后来再让三太太坐了下来,依然好不冷清,老太太吃得一脸兴味索然。 至于姨娘、通房们则是另外一桌,上不得台面。 倒是孔老太爷那边热闹,两个儿子,六个孙子,加上几个小孙子年幼活泼,在锅里涮得好不热闹,----到底是小孩子,完全不知道如今家里的艰难。 玉仪瞧着气氛冷清,笑道:“祖母,不如行一个击鼓传花令吧?” “吃多了撑的!”玉娇如今见了玉仪,已经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凡玉仪说一句什么,她就要阴阳怪气讥讽几句。 孔老太太看得直皱眉,斥道:“大过年的,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玉娇扁了扁嘴,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哭喊道:“我要见我娘……,过年了,你们还把人扔在庄子上,好可怜……”她这一哭,那边承宝也跟着哭了起来。 承文、承武亦停下了筷子,承武站起来道:“祖父、爹,把娘接回来过年吧。” 玉仪微微皱眉,----自己眼下无依无靠,可再也架不住别人背后拨弄了。阮氏虽然没有了实权,但有她在总是叫人不放心,因此趁着那边吵闹,朝素莺低声道:“快去找暖衾。”然后提高声调,“这会儿有些冷,去把那件大红羽纱的披风拿来。” “是。”素莺轻声应了,极快离去。 孔老太爷不耐烦道:“好好的日子,一个个哭个什么劲儿?!” “都别闹了!”孔仲庭当着众人很是没脸,恼恨儿女们不争气,喝斥道:“跟着的奶娘妈妈们呢?快把少爷们领回屋子去!”又骂玉娇,“你是做姐姐的,不劝着兄弟还跟着闹,太不像话了!” 玉娇早哭红了眼圈,抽泣道:“母亲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不让她回来?!” 阮氏的错,如何能够当众宣之于口?即便是阮氏自己,也不敢到处嚷嚷说嫡女失踪过,不然嫡女的名声不好听,将来自己的儿女也会受到影响。 孔仲庭当然不会傻到来表白,沉下脸怒道:“长辈面前,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叫你回去就回去!” “爹……”玉娇甩开丫头们的手,紧紧搂住孔仲庭,“求求爹了,让娘回来吧。”泪汪汪的看着几个弟弟,“女儿不懂事,承文、承武还小,承宝整天晚上要找娘,爹真的就那么狠心吗?求求爹……” “还不快点带下去?!”孔老太爷皱眉斥道:“哭哭啼啼、拉拉扯扯,哪里还像一个姑娘家?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 孔老太太忙道:“快把五小姐带回去。” 可惜玉娇、承文几个死命不松手,那些妈妈丫头们,又如何敢强行掰开,万一弄伤了,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因此都假意上前去拉,半晌也拉开一个。 孔仲庭原本要训斥几个儿女的,可是架不住四个孩子一起搂着哭,那叫一个见者伤心闻者流泪,实在让他狠不下心来。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有个小丫头跑了过来,慌慌张张道:“老太太……,暖衾姑娘肚子疼得紧。”一脸害怕无助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要生了。” 那小丫头的慌张不无道理,暖衾的身孕已经九个多月了,这个时候,哪一天生产都是有可能的,具体的还真说不准。 因为月份太大,所以暖衾今儿都没出来吃饭。 众人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过去,妈妈们也不敢由着玉娇等人胡闹,不然耽误了未出世的小主子,一样逃不了要被责罚。好说歹说将玉娇等人拉开了,孔仲庭总算从包围圈里脱困出来,吩咐人快请稳婆,----大过年的,务必多多给人加封红包银子。 当天夜里,暖衾折腾了稳婆大半宿,只喊肚子疼,却始终没把孩子生下来。 原本暖衾不过是个通房,说得好听是半个主子,说白了还是一个丫头,连个姨娘都没有挣上。而且孔仲庭膝下并不缺儿女,孔老太爷和孔老太太也不缺孙子孙女,更不用说是庶出的了。 不过眼下这种时候,大家都有些惶惶不安,正需要这么一件喜事庆贺一下。因此暖衾的生产,得到了孔家上下的一片关注,待遇也提高了不少。那稳婆请来以后,干脆就留了下来,孔老太太发了话,一直守到平安生下孩子为止。 稳婆在孔家住了小半个月,终于在正月十八这天,暖衾不负众望顺利生产,为孔家新添了一个小少爷。 孔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说这个孩子必定是有福的,会给孔家带来福气,因此起了乳名叫福哥儿。孔仲庭当然也不会嫌儿子多,连着几天都是喜气盈腮,先是赏了诸多东西,后来一醒神,立即抬了暖衾做姨娘。 玉仪拿了一块金子出来,让方嬷嬷出去浇成了十个小金锞子,又另外打了一个鎏金的长命富贵锁,一起给新封的姨娘送去。 “让三小姐破费了。”暖衾刚刚生下了儿子,又封了姨娘,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如果孔家没有落败的话,应该还要更得意一些。 “这富贵锁只是鎏金的,让福哥儿随便戴戴玩儿。”玉仪十分感激她那天帮忙,虽然也是帮了她自己的忙,但的确阻止了阮氏的回归,因此笑道:“这个小荷包里的金锞子是足金的,姨娘收着,回头给小兄弟买糖吃。” 暖衾不动声色掂了掂,荷包里的金锞子至少有一两重,再加上那个的富贵锁,少说也得值个十几两银子。----更难为想得如此周全,鎏金的富贵锁戴着并不贵重,在人前也不显摆,荷包里的金锞子又落了实惠。 ----真真是个水晶玻璃心肝的人儿。 再看看其他人送的礼,除了老太太那边的还值几个钱,别的都是应付了事,哪能像三小姐这般大方体贴?暖衾的心思转了又转,带着感激道:“还是三小姐真真心疼小少爷,我们福哥儿可有个好姐姐了。” 玉仪笑道:“福哥儿是我的兄弟,哪能不心疼呢?姨娘放心吧。” 比起承文、承武几个,当然更喜欢这个刚出世的弟弟,彼此没有利益冲突,某些时候还能站在一条线上。玉仪真心希望承福能够健康长大,自己在娘家也有个兄弟,就算谈不上亲近,也不至于恨不得吃了自己。 暖衾心里明白的很,叹道:“只可惜,来的有些不是时候。” “看姨娘说的,小兄弟什么时候来都是好的。”玉仪微微一笑,“其实现在也好,姨娘还能亲自带着小兄弟,若在从前……,只怕还得费一番功夫。” 若是在阮氏主持中馈那会儿,肯定不会让暖衾称心如意,----即便她不养庶子,少不得要乱派几个奶娘、妈妈,便如同玉清一样,平时想见生母一面都难。 暖衾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笑了笑,“若是再回去一、两年,只怕能不能……”转眼看向身边可爱的婴儿,“看来啊,福哥儿还真是个有福气的。” 玉仪心下明白,暖衾能够生下承福实在是机缘运气。 日子过得平淡如水,透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玉仪心下有点感激梅丽卿,还得多亏她给自己找了点事儿做,不然每天闲着,在焦虑不安中干等消息,没准儿弄得神经错乱了。 梅丽卿眼下刚过了前三个月,胎像稳固,不在每天孕吐,精神比前段好了不少,所以玉仪说是协理,其实也就是过去点个卯儿。再者眼下孔家今非昔比,加上又是临时逃到太仓小镇上,仆妇小厮们裁减不少,又没有人情来往,故而家务事并不算多。 这日两人忙完,正在闲闲的说着无聊的家常话。 梅丽卿笑道:“曹姨娘可算是有福了,一下就生了个小兄弟。”低头看看自己,“可惜我的身怀还不显,听人说肚子尖尖就是儿子,也不知道真不真。” 玉仪笑着看了看,点头道:“我看有点像,一准儿要给我添个小侄儿。” “那就承三姑姑的吉言了。”梅丽卿眼睛里都含着笑,轻轻抚摸着肚子,动作轻柔无比,透着一种即将为人母的浓浓慈爱。 不知道为什么,玉仪突然觉得有点伤感起来。 “三小姐?”来的人是老太太屋里的小丫头,脸上带着笑,却没有什么喜色,在门口喊道:“老太太让三小姐过去说话。” 怎么又找自己?玉仪想起上次得知公主府的消息,心下不由一惊,这回不回也是坏消息吧?朝梅丽卿说了一句,便起身匆匆赶过去了。 刚一进门,便看见玉娇红着眼圈儿,正跪在地上抽泣。 玉仪心下猜疑不定,上前行了礼,问道:“祖母,找我何事?” “你们都出去!”孔老太太脸色严厉,连吉祥也没有留在身边,看了玉娇一眼,然后道:“上次在咱们来太仓的路上,你是不是走失过?你妹妹看的真真切切,当时还有许多人证,你不是从马车里出来,而是从客栈的屋子里出来的!” 方才玉娇来抖落这事儿,孔老太太听得震惊无比,----原本还以为是阮氏捏造了风言风语,才惹得江家人动怒,闹出七房纳戏子的闹剧,故而不得不退亲。没想到,孙女居然真的走失过! ----原来是为了这件倒霉催的事。 玉仪眉头微蹙,心内飞快的分析着情况,估计是因为阮氏回不来,玉娇迁怒自己跑来揭发,想要坏了自己的名声,好让老太太再也不待见自己。可是她毕竟年幼,不懂得这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太太当然不会给她好脸色,甚至可能骂了一顿,严厉交待不准到处乱说。 玉娇一边哭,一边恨恨咬牙,“你敢说不是?!那么多人看着,可不是我瞎编的!” 当时老太爷、老太太以及三房的人不在,可是大太太故意挨着不走,阮氏也在旁边看热闹,以及玉娇,还有跟着服侍主子的丫头们,的确有不少人看见了。 既然纸都包不住火了,那也只有说了。 可是在这之前,自己似乎应该再做一点什么,----毕竟承认了事情,就等于在家人面前自降身价,损己利人的事谁会愿意做?要不好,那也得把那人拉下水了。 玉仪略微犹豫,开口道:“孙女的确有话要说,不过还得祖父和父亲一起分听。” 孔老太太不知道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想着大约是姑娘家害怕,皱眉道:“叫你父亲来就是了,又找你祖父作甚?” 玉仪不指望祖父和父亲能向着自己,但是大太太是老太太的侄女,说没有偏袒之心那是不可能。至少要让家里人知道,长房那位素来贤惠的媳妇,到底长着一张什么样的嘴脸!只要孔老太爷起了厌恶之心,孔仲庭心中恼恨,那么老太太便不好太过偏袒,大太太一旦失了贤惠,也就不能再插手孔家事宜。 ----只要大太太和阮氏都消停了,自己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一些吧, 玉仪“扑通”一声跪下,坚持道:“事关重大,孙女真的有话要说。” 孔老太太见她咬牙不肯开口,心下不快吩咐请人。 如今孔老太爷被罢了官,又时逢乱世不太平,心情当然不会太好,一脸不耐烦的移步过来,皱眉道:“到底有什么事?!” 孔仲庭一进门,便见两个女儿跪在地上,不由问道:“你们俩又淘气了?” “是这么回事……”孔老太太也是头疼的紧,耐着性子把事情说了。 孔老太爷还好,孔仲庭忍不住大惊失色道:“有这种事?!”转脸看向玉仪,“你快说,那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玉仪把前面的都如实说了,轮到罗熙年的部分,自然是要隐去,只是哭道:“女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回到先前的小茶寮,褪了首饰买了一匹马,跟着马车的印迹追上去,好歹没有丢下了。” 反正都解释不清楚,不如赌一把,赌那小茶寮的伙计不敢编排锦衣卫。即便孔家的人有心去查证,也不会查出别的来,----如果真查出了锦衣卫,以孔家眼下的情形,那更得自己掂量掂量,是不是得罪的起。 孔仲庭根本没心思追究细节,一脸恼怒道:“竟然是那汪婆子婆媳两个,生生的要害了你?后来那两个叛主的杀才去了哪儿?!” 孔老太太冷笑道:“人家是傻的吗?早就跑了,还能等到你来抓啊。” “这么说……”孔老太爷略微沉吟,以他几十年做官的经验判断,分析道:“是家里有人买通的了,不然说不过去。” 孔仲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阮氏,气得发抖道:“我还留她在庄子上做什么?这就找人送个绳子去,一把勒死了算了!居然做出这等蠢事!” 玉娇吓了一大跳,不想揭发姐姐,反倒弄出是自己母亲的错,小脸儿吓得煞白,怔怔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父亲……”玉仪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哽咽道:“女儿想过了,要让那汪婆子二人下这等狠心,少不得要花费一大笔银子。父亲只要回去看看太太的东西,还有几个小兄弟他们的,若是没有少……,这事儿也未必就是太太做的。” 玉娇更加不明白了,----姐姐怎么还会帮着母亲说话?难道是气疯了? 孔仲庭正在气头上,前些日子还因为几个儿女痛哭,对阮氏有了一丝怜悯,眼下只恨自己没下狠心,早就该一把勒死继妻!听玉仪一说,立即跑回去翻箱倒柜,还让妈妈们把儿女的东西拿出来,势要找出继妻下黑手的罪证! 结果却不是他想的那样,继妻剩下的东西本来就有限,基本上都还在,儿女们的东西有册可查,最近并没有任何大的支出。 “东西没有少……”孔仲庭有些不明白了,茫然回来道:“难道没给银子……”可是这也说不通啊,汪婆子没有道理白白替人下黑手。 玉仪只是低头垂泪,有些事不能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孔老太爷看了孙女一眼,那张小脸虽然哭得梨花带雨的,可是那里有半点慌乱?心下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孙女必定是猜出背后之人,可是这人却说不得。这才拉了自己和她父亲,要借众人都明白真实的内幕。 能拿出一大笔银子的,又有可能对孙女不利的,当然不会是自己和妻子,更不会是儿子孔仲庭。三房跟二房没什么利害关系,如果又不是二儿媳阮氏,那么就只能剩下一个人,就是自己的大儿媳宁氏。 孔老太爷很快想通,----孙女是顾及着两位长辈的姑侄关系,所以不能单独说,非要让祖父和父亲在场,以此作为明证。 ----倒不失为一个聪明有主见的孩子,可惜是个女儿身。 孔仲庭虽然反应慢一点,但也有些明白了。 女儿被退婚后,大嫂不是还打着主意去了江家?保不齐就是她下的手,想着侄女一死,自己的女儿就有机会上去,所以才…… 孔仲庭的脸黑了,但他不方便评判长嫂的是非,因此冷哼了一声,在旁边的椅子里坐下,板着脸不再说话。 孔老太太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了,难怪孙女不肯单独说,原来竟然是……,心中又恨又气又恼,----恨侄女手段毒辣不顾大局,气自己在丈夫和儿子面前丢了脸,恼孙女竟然设了一个套,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玉娇早就被众人吓糊涂了,连哭都忘记了。 玉仪缓缓的收了泪,朝上磕了头,说道:“孙女自从回到家里,自问没有做过出格的事,说过出格的话,却不知哪里做错了,惹来这样一场泼天祸事。”微微苦笑,“事情已经弄成这样,孙女也是无话可说,只求祖父祖母和父亲多加垂怜。” 孔老太爷皱眉道:“行了,你先下去吧。” 洪流 上 泰王最初起兵之际,朝廷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毕竟泰王的藩地在齐州,势力也局限于山东这一片地区,和整个朝廷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稚嫩的黄毛小儿,偏生还学大人一样弄棍舞棒,看起来好不可笑。 吴太后甚至为了自家利益,特意去皇帝那儿讨了个情,封了自己兄弟为大将军,领兵三十万一路南下。或许在吴太后看来,这场动乱简直就是一场闹剧,别的不说,单是朝廷三十万的精兵良马,就够让泰王吓破胆了。 不过泰王却是个胆儿肥的,不但没有被吓着,反倒引诱吴大将军不断深入,然后趁机截断了后方粮草供给,致使朝廷平乱之师大败!吴大将军不过是仗着裙带关系,想要趁机捞个官职回去,哪里是真会打仗的人,立马吓得屁滚尿流逃掉了。 要知道,齐州离京城的距离并不算远。北上越过德州、沧州,接着就是保定,再往前便可以直指京师!这一下,皇帝才开始真的闹心起来。 至于为何泰王的藩地这么近,则要从上一代的老皇帝说起。当时在皇后之下,老皇帝有两个得意的宠妃,一个是现在的吴太后,另一个就是泰王的母亲,论起脾气模样儿性情,那还真是环肥燕瘦难分高下。 而两个儿子都是聪明机智,实在看不出谁比更谁高一筹,泰王唯一占劣势的,便是年纪上小了几岁。不过在老皇帝驾崩之前,皇帝和泰王都已经成家立业了,差那几岁还真的没啥区别,这叫当父亲的好生为难。 没有好儿子烦恼,好儿子多了更加让人烦恼。 当年后宫里更是一番风云翻涌,牵动的前面朝堂也不安静,具体的已成隐秘,外人无从得知,----反正最后一个做了皇帝,一个封了藩王。 大约是老皇帝想弥补吃亏的那个,便大手一挥,封了齐州这块富庶的地方。新登基的皇帝很是不痛快,今天把弟弟的属官贬两个,明天找个茬儿骂一顿,结果有压迫的地方就有反抗,做弟弟一生气干脆反了! 如今皇帝虽然想要勤王之师帮忙,但这是一家一姓的内部之争,使得各地人马都在观望当中,真正愿意出兵人的并不多。更不用说泰王马不停蹄挥师北上,立即巩固了战果,一举将德州拿下,整个军中的士气高涨不断。 ----因为德州距离京师已然太近,成了两相对峙的局面。 眼下在京城里,各家各户都是人心惶惶的,那些纨绔子弟们突然规矩起来,弄得烟行里的姑娘们生意都不好做了。 唯一忙碌的,则是像罗熙年这种有职在身的人。 今儿刚一进门,便有一个小厮上来垂手道:“太夫人留了话,让六爷回来了就去上房一趟,说是有要紧事。” 什么狗屁要紧事?!罗熙年皱着眉头,但继母也是母,明面儿上的规矩不好违,也不换衣服,就这么大步流星的往上房走去。 小厮口中的“太夫人”,正是鲁国公的第四任夫人----小汤氏,虽然在称呼上是“太夫人”,但实际上不过才三十岁出头。 因为小汤氏的身份使然,不得不往成熟端庄上面靠,不然底下一堆年纪比自己还大的儿子、儿媳,自己再打扮的年轻不庄重,岂不是叫人瞧着尴尬?今儿穿了一身紫棠色的暗纹大袄,下着枣红色的挑线裙子,与她的年纪相比,略略显得有些老气。 罗熙年一进门,便看见父亲鲁国公也在旁边,不得不认真的行了个礼,“给父亲和母亲请安。”语气里的不情愿,大约是个聋子也能感受到了。 鲁国公已经是七十好几的人了,精神却还不错,只是身体微微发福,坐在正中很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势,一开口便道:“你母亲给你找了一门亲事。” 又是亲事?这都已经是第几回了?! 罗熙年忍住要掀桌的冲动,闷声道:“眼下时局这般不太平,还说什么亲事?等回头再议也不迟。” “胡说!”鲁国公斥道:“外头的人闹他们自己的,与我们家何干?难道乱世里的人都不嫁娶了?”----管他谁做皇帝,反正又不是要换姓改天下,不论谁上位了,也跑不了鲁国公府的尊荣。 小汤氏笑道:“是啊,小六你先听一听。”见丈夫没有异议,方道:“眼下的确不是婚娶的好时候,不过好姑娘都是要提前订的,先把人选出来,回头停两年再订亲,也不至于慌慌张张的。” 鲁国公一脸恨铁不成钢,上火道:“你也不看看,自个儿今年是多大岁数?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儿女都有好几个了。” 罗熙年笑嘻嘻道:“那是爹有本事啊。” “那给我正经一点!”鲁国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实在是拿小儿子没办法,到底还是心疼,不然哪里还用跟儿子说?直接找一家差不多的小姐,娶回来便算完事。 小汤氏跟着弯了弯嘴角,笑嗔道:“小六就是爱耍嘴皮子。”又回头,“国公爷觉得孙家小姐如何?若是不放心,改日请过来说说话也使得。” “不必看了。”鲁国公摆了摆手,道:“威北公府孙家的家风一向严谨,虽说那孙小姐是旁支,但只要姑娘人长得大气,性子贤惠,别的也没什么好挑的。”又朝小儿子瞪了一眼,“谁让你一向胡闹不懂事,哪里还有资格挑三拣四?!” “我不挑。”罗熙年懒懒道:“谁喜欢,谁赶紧挑走。” “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喜欢。”鲁国公气问道:“你到底要个什么样儿的?!” ----到底要个什么样儿的?罗熙年自己也没有想过。 不过继母挑的反正不能要,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每一次,都能挑一个看着还不错的姑娘,却总和汤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个孙氏是个什么来头不知道,但估计也是差不离。 “国公爷……”小汤氏赶忙上前帮着捶背,劝道:“有话好好说,免得着急上了火就不好了。”又朝罗熙年道:“小六啊,快给你爹说一句和缓话儿。” 鲁国公眼瞅着儿子都二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哪里能够不上火? ----在古代社会里,没有明媒正娶妻子的男人,哪怕小妾通房排成行,那也还是一个钻石王老五。更不用说,罗熙年到现在都还没有儿子,别人家的都会打酱油了。 鲁国公左看右看,找不到称手的东西,抓起一个茶碗盖就扔了过去,结果被罗熙年一把笑着接住了。这下更是气得厉害,骂道:“你给我过来,看今天不把你打醒!越来越无法无天!” 罗熙年还真的走了过去,上前笑道:“爹,你打吧。”又给父亲捏了捏胳膊,“就是别太使劲了,免得回头把爹的手弄疼了。” 鲁国公气笑道:“滚开!” 小汤氏在旁边埋怨道:“你看你,把你爹气得成什么样儿。” 罗熙年心中不住冷笑,----可惜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这其中母亲又占了绝对的优势,尽管心里不承认小汤氏是母亲,可是名分上的东西改变不了。 鲁国公使劲拍了两下,骂道:“你早点成家立业生儿子,那才是你的孝心!”小儿子一向乖巧嘴甜,平日里最会变着法儿哄自己开心,实在怨不得心有偏袒,继而想起了五儿子罗煦年,叹了口气,“你呀,有你五哥一半懂事就好了。” 罗熙年眼角一跳,原本嬉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鲁国公又道:“你好歹也替你娘想一想,老五没留下个后,你也吊儿郎当的,叫你娘如何能够安心?成家立业,不成家何以立业?还是整天这么胡闹!” “爹,我知道了。”罗熙年明白不能再这么挑下去,不然只会让父亲生气,且最后还得接受继母找的亲事。----与其等到将来懊悔,还不如自己先去打听一二,若有合适的直接告诉父亲,至少也算娶个顺心顺意。 可是想法虽然不错,但高门大户的姑娘岂能轻易见到?更不用说,高矮胖瘦的排成一行等人挑,除非是皇帝,才会有这个顶级阶级的特权。 罗熙年心情不好,懒得在家里呆着不痛快,便打算去找容珮出去喝酒,走到半路却看见一个熟人,诧异道:“你怎么会在京城?方才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六爷。”江廷白也是有些意外,笑道:“眼下不是正该忙着,怎么还有闲功夫四处闲走?既然遇上了,不如一起到状元楼喝两杯。” “好啊。”罗熙年笑眯眯的,心思却是转得飞快,----京城里都乱成一锅粥了,江廷白还敢来凑热闹,看来那天的密信里面,的确很有一点问题。 罗熙年还没吃午饭,索性一口气要了一大桌子的菜。 江廷白笑道:“六爷的胃口真是好。” “我还饿着呢。”罗熙年也懒得管他,等热菜一上来,便先大口大口的吃开了,两碗饭下了肚,方才腾出空儿来,“你和小辣椒的婚期不是近了,怎么还到处乱跑?还是已经提前娶进门了。” 江廷白眼神一暗,闷闷的喝了一大口酒。 罗熙年瞧着不大对劲,问道:“怎么了?”心下猜疑不定,那丫头病了?还是磕着碰着了?不然婚期将近,新郎官没道理撇下新娘子不管啊。 江廷白连喝了好几杯,因为是空腹下酒,很快露出一点醉意,半晌才闷声道:“我和她……,已经不再有任何关系了。” “什么意思?” “退了。”江廷白心下忍不住难过,低声道:“亲事已经退了。” “你退亲了?”罗熙年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心里却有点上火,----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退亲,对女子来说都是一种伤害,并且还会影响到以后的婚嫁。 为什么?江廷白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更不愿意再想起,连着又喝了好几杯酒,方才吐道:“没什么,就是我们没有缘分。” “放屁!什么缘分?”罗熙年恼道:“你小子也忒不知足了!能够娶着自己想娶的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比别人逼着你娶的强?!”一拍桌子,“你还敢退亲?今天倒是说出个四五六来!” “六爷……”江廷白抬头看他,眼前这位有些过于激动了,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国公夫人又给你找了亲事?” “你先回答我。”罗熙年深吸了一口气,重复道:“到底为什么退亲?!” 不知道为什么,江廷白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假如孔三小姐真的走失过,那她人又是怎么回来的?后来罗熙年为什么又写来书信,急着告诉公主府无事的消息,真的只是因为关心自己?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今天却似乎就要知道答案了。 罗熙年不耐烦道:“你哑巴了?” 为了印证心中的猜测,江廷白回道:“是我祖母听到了风声,说是孔三小姐在去太仓的路上,曾经走失……”留心看了一眼,对面的人脸色果然变了,“所以……,祖母不再同意这门婚事。” 罗熙年本来支起了半个身子,闻言又坐了回去,----原来还是没有瞒住,事情居然闹到了退亲的地步,那小辣椒在家里该怎么过?还不被人生生撕了。 “六爷……” “你也不用猜了。”罗熙年回过神来,冷冷道:“人的确是我送回去的!”说着,一声冷笑,“哼----,你还怀疑我会趁人之危不成?” “怎么会……”江廷白苦笑道。 一则罗熙年又不是没见过女人,二则他本身性子十分高傲,三则玉仪虽然小模样挺可人的,但绝对和妖娆妩媚沾不上,更何况逃难时一身粗布荆钗。 只是现在,再纠结这些又有什么用? 江廷白怅然道:“希望她……,将来能遇到一个更好的吧。” “更好的?”罗熙年的火“蹭蹭”往上冒,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你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好人?你这样做,会害死她知道不知道?!” 江廷白有点不明所以,“我……” “把小辣椒半路扔下车的人,就是他们家自己人安排的!”罗熙年一提此事,心里就恼得不行,----这一家子的乌眼鸡,比自己家的那一群还要可怕,连明面儿上的情分都不装了。 江廷白震惊道:“什么?这是真的?” 虽然当初也有过猜疑,但是被自家人故意丢下未免太过惊人,总以为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却不料…… “不然呢,你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好人?”罗熙年用力一摔,松了手,“你就是一个混蛋,十足的混蛋!”骂也骂够了,连带着在家受得起一块儿出了,自语道:“其实我也是一个混蛋,不然不会让别人得意那么多年。” 两人一起沉默,雅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罗熙年想起先前父亲的问话,----到底想娶一个什么样儿的?左想右想,居然没有比小辣椒更合自己脾气的,何况她已经是自由身。只是孔家已然落败,豫康公主府又牵扯进了谋逆的案子,这种情况下,父亲绝不可能答应两家结亲的。 然而一想到要听命继母的安排,又忍不住一阵反胃。 眼看父亲的年纪大了,胞兄已经亡故,四哥俨然已是一副世子的派头,其他几个庶出的哥哥,亦是各有各的门路,唯独自己还不上不下的半吊空中。 等父亲百年之后,估计能分到几块薄产就算不错。 若是再被继母安排婚事,那这一辈子真是要多窝心就有多窝心,以自己的脾气,只怕过不了几年就先憋屈死了。 过了许久,江廷白先开口道:“六爷……”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如果六爷想娶孔三小姐的话,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罗熙年挑眉看了他一记,眼神复杂。 “不过,需要六爷……” “你闭嘴!”罗熙年豁然站起身来,眼角微跳,正是想要揍人的前兆,冷冷道:“你当人家姑娘是个什么?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心情好了还可以转送别人?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江廷白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六爷,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爷管你是哪样的人?”罗熙年微眯双眼,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我罗熙年想要娶的女人,用不着旁人指手画脚!” 洪流 中 相比起京城周围的风起云涌之势,太仓小镇更显得一片宁静。 不过孔老太太却静不下来,一想起家里的污糟事,就闹心的寝食不安,找了个机会对丈夫说道:“不能再由着她们这么闹了!华姐儿和三丫头的婚事也不能拖,华姐儿今年都十八岁,再拖下去就是十足的老姑娘了。至于三丫头……,小小年纪心思太重,且出了那样的事,又跟公主府有瓜葛,还是早点嫁出才能让人安心。” “哼!”孔老太爷一声冷哼,大有妻子没把内宅管理好的意思,漫不经心的抽着水烟,吐了几个眼圈儿才道:“孙女嫁人是应该的,可眼下哪里拿得出像样的嫁妆?” “到了哪个田地,就得说哪个田地的话。”孔老太太不以为然,分析道:“以咱们家眼下的情势,好的亲事是攀不上的,一般的亲事,人家又能给多少聘礼?嫁妆自然也花费不了多少。” 孔老太爷冷哼道:“再少也是银子!” “嫁妆的事我知道安排。”孔老太太微微烦躁,解释道:“华姐儿的嫁妆,老大媳妇早些年就备好了,全部都是现成的。” “那三丫头呢?”孔老太爷冷笑道:“人家可是把三万两银子嫁妆都捐了!难不成临出阁了,你还好意思让人空着手出去?” ----那三万两银子,即便她不捐也未必拿得到。 孔老太太心里清楚的很,只是话说出来就有些难听了,于是说道:“我难道会不给三丫头备嫁妆?课如今能找什么好的亲事,嫁妆有个千儿八百的也足够了。”顿了顿,“再说我想过了,三丫头手里不可能没有私房钱,她那外祖母有的是好东西,对外孙女儿更是大方着呢。” “哟。”孔老太爷最近气不顺,嘲笑道:“莫非你还好意思问孙女要私房钱?从没听说哪家小姐出嫁,嫁妆还是自己贴补的。” “要了也不是给我!”孔老太太一张老脸下不来台,恼羞成怒道:“认真说起来,当初的祸事少不了她一份儿!那马家为什么使人上密折?还不都是因为没娶着她吗?!这才背地里使了绊子。” 孔老太爷脸色十分阴霾,皱眉道:“等她们姐俩出了阁,就让老大媳妇去庄子上慢慢养病,老二的那个更是不能留,要死要活都得撵出家门!” 孔老太太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清楚眼下丈夫正在气头上,不是时候,因此只得应道:“也好,反正我再辛苦一些日子,等承章媳妇生了孩子,就不用再操心这些琐碎事了。” 孔老太爷只是吐着烟圈儿,一声儿不吭。 “我去叫人打听打听。”孔老太太见丈夫没有反对,起身出门,找来当地最伶俐的几个媒婆,分别先赏了银子,言明越快越好回头赏银越多。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几个媒婆拿了银子跑得飞快,挨家挨户打听,几乎把整个太仓都翻了一遍,最终还真打听出几家想做亲的。 孔老太太挑挑拣拣了一番,最终选出两家。 其中一家姓冯,眼下也住在这乌梅镇上。 那冯公子是家中独子,今年十八岁,两年前就考上了秀才,后来乡试没中,本来打算明年再次参加乡试,不料却被时局耽误了。眼看乡试不知道等到何时,冯母决定先把儿子的婚事定下,趁着不读书的空闲,弄个大孙子抱一抱也是好的。 另一家姓桂,是太仓城里出了名有钱人家。 桂老爷今年三十多岁,膝下两个儿子,家里做了好几样赚钱的生意,且样样都规模不小,银子那叫一个多啊。元配前些年病故了,如今银子不缺,儿子不缺,就缺一个主持中馈的太太。 简单地说,这两家一个是有才的潜力股,一个是有财的绩优股。 当然了,本质上的区别也很明显。 冯家虽然清寒一些,到底算是走上读书人的路子,将来冯公子若是中了举,还有希望捞个一官半职。而桂家再有钱也脱不掉一个“商”字,士农工商,从身份上总是差了别人一筹,且又是续弦,家里还有一双元配留下的儿子,实在不是佳选。 不过孔老太太却觉得很合适,让大孙女嫁到冯家去,嫁妆是现成的,还能贴补婆家讨人欢心,将来没准还能做一个官太太呢。三孙女现在没有权势做为依靠,又出了走失一事,嫁妆也没了,找个不稀罕嫁妆的人家刚刚好。 那桂家可是发了话的,只要小姐样貌好、人品好,有主持中馈的能力,并且能善待前面的两个嫡子,其余一切都好商量。 在孔老太太看来,这简直就是为三孙女量身打造的。 孔老太爷知道以后,也没有异议,只是问了一句,“桂家打算出多少聘礼?” “一千八百两。” “这么多?”如今家里落魄不堪,孔老太爷也降低标准了,想当初,何曾把千儿八百两银子放在眼里?皱眉道:“那三丫头的嫁妆怎么办?” 孔老太太笑道:“桂家说了,嫁妆的事情不用太破费。到时候他们先提前办好,放在聘礼里一块儿送来,等小姐出嫁的时候,咱们家再送回去就行了。” 孔老太爷听出一点不对味儿,问道:“有这么好的事?那桂老爷是不是有说不得的毛病?哼,哪有买东西还倒贴的道理。” “什么买啊卖啊,看你把话说得难听的。”孔老太太有些不高兴了,只是不好发作,说道:“那桂老爷手脚健全、能说会道,哪儿会有什么毛病?三丫头这一嫁过去,往后就是绫罗绸缎穿着,珠翠宝石戴着,便是一时间生不出儿子,也没人说三道四。” 孔老太爷冷笑道:“当然没人说了,两位少爷正巴不得继母生不出呢。” 孔老太太恼道:“你要是觉着不满意,那就回头再另外挑一门好了。” “我没什么不满意的。”孔老太爷闲闲的拨弄着茶水,----如今公主府靠不住了,家里又是这般窘困落魄,当然能省一笔是一笔。喝了两口茶,觉得暖和舒坦了不少,然后方道:“只是老二和三丫头那边,你自己去说吧。” “我这就去跟老二说。”孔老太太懒得跟丈夫置气,站起身道:“三丫头嘛……,婚姻大事哪里轮得到姑娘说话?不说也罢。” ----到底是没必要说,还是心虚不好意思对孙女说,唯有问自己的良心了。 “续弦?还是个商户人家?”孔仲庭微微皱眉,心里有些不太愿意,“母亲没必要这么着急,三丫头才十三、四岁,停一停,没准儿能找一家妥当些的。” “怎么不妥当了?”孔老太太对儿子,当然不用唯唯诺诺看脸色,板着脸道:“你还当你爹是知府,三丫头的外祖母没出事那会儿?有什么可挑的,等到回头三丫头年纪大了,更难嫁着好的,只怕比桂家还不如呢。” 孔仲庭想了想,说道:“且不说十分好的,至少也像华姐儿那样,嫁一个有前途肯上进的读书人,方才不算辱没了。” “华姐儿自己有嫁妆,三丫头有什么?” 孔仲庭也有些着恼,冷笑道:“三丫头的嫁妆去了哪儿,母亲又不是不知道!” “你个逆子!”孔老太太气得扬手就是一巴掌,舍不得打脸,只好打在了儿子的身上,弄得自己手疼不已,怒道:“为了一个名声败坏的女儿,就敢这么顶撞母亲?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好?难不成三丫头嫁的有钱了,还能落在我的腰包?!” 孔仲庭烦躁不已,劝道:“母亲,你先坐下消消气。” 孔老太太不得不抬出孝道来,总算压住了儿子,见好就收,说道:“你且想想,虽然咱们严令下人们封口,但万一哪天纸包不住火,会是个什么情形?咱们家的名声都跟着坏了,几个哥儿将来也不好说媳妇,所以啊……,三丫头越早嫁出去才越好。” ----比起女儿,当然还是儿子们更加重要。 这一番话,顿时击中了孔仲庭的软肋,况且自己并没有更好的人选,因此心下左右为难了一阵,问道:“那桂老爷不会有什么不妥吧?怎么还给女方倒贴嫁妆?” “你跟你爹一个样儿!”孔老太太嗔了一句,轻描淡写道:“他家不过只是商户,我们家再没落,你爹从前也是做过知府的,人家就是求一个姑娘人品好。反正桂家又不是拿不出银子,何不索性大方一点?人家好了,你们反倒疑神疑鬼的。” 孔仲庭自己也是男人,有些事明白的很,因此问道:“那桂老爷屋里有多少人?” “你一个当爹的,问这个做什么?”孔老太太眼光闪了闪,说道:“男人谁不是三妻四妾的?屋里人肯定是有的,至于到底有几个还没问呢。”接着又骂道:“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数一数,前前后后都多少个了。” 在这一点上,孔仲庭的确没什么发言权,不免有些尴尬,只得转移话题道:“那桂老爷比我还大一、两岁,这往后泰山女婿的,可怎么叫的出口?” 孔老太太嗔道:“要难为情也是人家桂老爷,你这个做泰山的怕什么?再说了,女儿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也就出阁回门那几天,一年里能有几个时候见着?而且你爹准备等时局安定一些,就一起搬回四川祖宅去,往后只怕一辈子也难再回来,想见也是见不着。” “爹准备搬回祖宅?” “是啊。”孔老太太点头道:“到底还有祖上留下的田产、房屋,回头把苏州的产业都变卖了,回去过几天清闲日子也不错。” 孔仲庭心里明白,自己这辈子估计跟仕途无缘,加上父亲罢了官,孔家子孙就更加不好进仕。承章不是一块读书的料,三房两个年纪还小,且就算他们两房发达了,又与二房何干?自己膝下的四个更是太嫩,三个毛孩子,一个奶娃娃,要说将来也是十年后的事了。 孔老太太又道:“阮氏不能留了,等三丫头一出阁就让人送走。” 孔仲庭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没隔几天,冯家的人来下了聘礼。 此时大太太虽然好转一些,但身体仍然不利索,说话也是含混不清,每天只在床上歇着静养。因为老太太严令过所有的丫头,再加上玉华觉得冯家还可以,不愿意母亲知道了再折腾,所以竟将大太太瞒得死死的。 玉仪知道冯家下聘的消息后,不由陷入沉默。 在孙女儿里面,玉华算得上是老太太的心头肉了,平日那般心疼,眼下也不过配了一个穷酸秀才。冯家不是什么富户,收入有限,唯一的年轻劳动力又在读书,据说还有三个女儿没有嫁,----一看就是家门寒薄,巴望着找一个嫁妆丰厚的媳妇,将来好供儿子读书考举,再拉扯小姑子们出嫁。 然而就是这样的亲事,老太太居然都会答应下来。可以想象,孔家已经窘迫到了什么地步,竟然完全顾不上小姐们的将来了。 玉华尚且如此,轮到自己又能好到哪儿去?! 或许在孔家人的眼里,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负担了吧。 无依无靠无背景,嫁妆空空,还要公中再掏银子,又曾经走失过,加上是隔了十年才回来的,自然谈不上半分感情。----孔家岂会给自己挑一门好亲事?或许当初嫁到姚家去,都会比眼下的处境要好一些。 对于那些名分上的亲人们,玉仪没有半分信心。 尽管和桂家议亲一事,孔老太太没有打算告诉孙女,但是到了三月初,桂家的人来要生辰八字时,消息还是瞒不住了。 ----其实也没有必要瞒,一个未出阁的小姐知道又能如何? 面对突如其来的消息,也许称之为“噩耗”更确切一些,玉仪没有半分惊诧,反倒有种等了许久落下的感觉。 或许是已经麻木了,或许是对孔家的人早就失望透顶,等得就是这么一天。 听到消息后,玉仪反倒忍不住大笑起来。 ----续弦?商户?三十多岁?两个儿子?一共六个妾室通房? 也就是说,只要自己一嫁到桂家,就会变成十人组合的大家庭?有一个比便宜爹还要大的丈夫,有两个管自己叫母亲便宜儿子,还有六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每天等着自己分派,以求跟自己的丈夫激情一夜? 玉仪笑着笑着,眼泪毫无征兆的流了下来。 什么心机,什么算计,在绝对的权利面前毫无用处。 难道说自己穿越的这一生,就是为了体会古代女子的无奈?体会什么是万恶的封建社会?体会无法反抗时,悬梁自尽到底是什么滋味?! 好吧,老天爷算你狠! 这出戏,本姑娘也不打算再奉陪了! 方嬷嬷等人早慌了手脚,眼下外面这么乱,就是想要逃回京城都不可能,至于不愿意装病耍赖,或者偷偷离开孔家,也都是一样的行不通。----到时候桂家来抬人,还真没有别的法子对抗,除非抹脖子一死,否则只能乖乖认命嫁过去。 “彩鹃,去打盆水来。” “小姐……”彩鹃的眼圈儿哭得红红的,咬着嘴唇去了。 玉仪等她端水进来,自己一如平常的净了面,坐到妆台面前,对着镜子仔细的擦了擦粉,扑上胭脂,还把鬓角发丝抿了抿。 这本来很寻常的动作,却和屋里的悲伤气氛很不协调,以至于方嬷嬷止了泪,惊吓上前道:“小姐,你可别……” “嬷嬷这是怎么了?”玉仪看着她微笑,说道:“难道以为我打扮好了,就会去找根绳子悬梁不成?嬷嬷……”握了握她的手,“没事的,我想带彩鹃出去散散心。” 方嬷嬷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她的确不像是要轻生的样子,稍稍松了口气,问道:“小姐要去哪儿?我陪着小姐一起去。” “不了。”玉仪站起来道:“彩鹃你也洗洗脸,等下我们去胭脂铺逛一逛。”再次安慰方嬷嬷道:“嬷嬷你放心,我不会做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再说了,眼下只是刚刚合生辰八字,还没有订亲,离成亲的时间更是远着,回头还可以再慢慢谋划。” 方嬷嬷茫然的点了点头,自我安慰道:“是啊,咱们还有时间……”心里却是完全没底,马上就要订亲下聘礼了,还能怎么改变呢?公主府也指望不上了,难道还有另一个江廷白来救场?这一切,似乎已经成为定局。 玉仪领着彩鹃来带侧门,拦住一个婆子,说道:“去找一辆马车过来,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三小姐要去哪儿?” “胭脂铺。” “这个……”那婆子似乎有些为难,陪笑道:“要不三小姐等等,我去回过大奶奶再说,不然的话……,我也没权利随便派车子的。” 玉仪淡声道:“去吧,快去快回。” 那婆子这边一转身,那边立即跑去找到孔老太太,把事情说了,问道:“三小姐眼下就在门口,车子是派还是不派?” “她要出去?”孔老太太皱了皱眉,问道:“可带了包袱?身边都跟了什么人?” “没有包袱,三小姐身边就一个丫头。” “那就让她去吧!”孔老太太松了口,但是补了一句,“不过看紧一点,三小姐可是快要出阁的人,别磕着碰着了。”----也不知道公主府是怎么教的人,临出阁的小姐还四处乱跑! 那婆子忙道:“老太太放心,我家那口子就是驶马车的,一准儿把人看好,保证三小姐毫发无损回来。” “哪儿那么多废话?下去。”孔老太太没什么好心情,心下不由冷笑,----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罢了,青天白日的,难道还能自己跑了不成?她要是真敢跑,那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说起来,孔家一切霉运都是从孙女回来开始的。 若是这个孙女没回来,二儿媳虽然贪钱却也并无大错,还在主持中馈。大儿媳一向稳重贤惠,自当念她的佛经,即便对女儿的婚事操心一些,也不至于迷了心窍,做出那等糊涂的事来。 更不会跟什么姚家、马家、江家扯上瓜葛,不会招来无端的祸事,更不会折损了那么多银子,害得孔家落魄到今日田地! 孔老太太越想越是恼火,越发生出恨意来。 因为乌梅镇拢共就一条大街,一应商铺都挤在一起,玉仪便是想逛也逛不久,没多久就回来了。 那婆子在门口得了消息,赶紧回来禀报。 “都做什么了?”孔老太太问道。 “先是逛了逛胭脂铺,买了一些胭脂水粉,然后又去了绸缎店,挑了两匹料子,还去炮仗店买了两支烟花,别的零零碎碎也买了些。”那婆子一字不落回了,补道:“听我家那口子说,三小姐好像挺高兴的。” 孔老太太没听出任何不妥,只得挥手道:“行了,你下去吧。” 洪流 下 玉仪回到自己的屋子,脸上透着一种异样的平静。 方嬷嬷瞧着怪异,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生怕她起了轻生的念头,再也不敢把视线离开半分,小心问道:“小姐都买什么了?” 玉仪微笑道:“一些小玩意儿。” 玉清住在一个屋子里,当然知道了消息,可她本来就是人小力微的,又怯懦,别出帮着出主意,就是安慰人都说不上两句。只是知道姐姐就要给人做继室,且那人家里有儿子、多妾室,即便是姨娘也认为不是良配,心下既不安又有些恐惧。 ----嫡出的姐姐尚且嫁得如此,自己岂不是还要更加糟糕? “四妹妹,你坐下我有话说。”玉仪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打开了,里面装着两粒小指甲盖儿大小的翡翠戒面,五、六块奇形怪状的金子,还有一颗蓝莹莹的蓝宝石,一起轻轻推了过去。 玉清不明所以,茫然道:“三姐姐,你这是……” “从前姨娘帮了许多忙,我却一直没有机会报答,这些是姐姐给你的压箱底钱,回头缝在棉袄里收好了。”玉仪嘴角含笑,又叮嘱了一句,“千万别放在姨娘那儿,免得官盐反倒成了私盐,将来说不清楚。” “不……”玉清觉得有些烫手,更有些害怕,“三姐姐,我不能拿。” “傻丫头,姐姐还有呢。”玉仪没有精力再多说,转身朝素莺道:“你去找件四小姐常穿的棉袄,帮她仔细缝好了。”回过头对玉清一笑,“好妹妹,听话。” 玉清的眼泪直往下掉,哽咽道:“三姐姐,那桂家……” “别说了。”玉仪的心里累极了,起身道:“你们各自忙各自的,我躺一躺。”连衣服也懒得脱,自己扯了床被子悄无声息搭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玉仪一直安安静静的呆在房里,很有几分待嫁的样子,孔老太太那边虽然瞧着奇怪,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有方嬷嬷和彩鹃等人急得不行,眼看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只怕桂家就快要来下聘礼了。 家里这么大的动静,大太太终于知道了冯家的亲事。虽然不情愿,但眼下她却当不了家,况且哪能让女儿再被退二次亲?最终看在冯家公子还不错的份上,咬牙认了,毕竟孔家落魄如斯,女儿年纪又大了,想要回头再挑更好的女婿,几乎等于痴人说梦。 不过一听说侄女要嫁去桂家,大太太心里又好受了些,执意找来老太太,因为眼下嘴角还有些歪斜,表情显得格外扭曲,坚持道:“三丫头……,不、不能在前头,等华姐儿出嫁后……,再下聘礼。” ----都这种时候了,侄女还是不忘争一口这种闲气。 孔老太太皱了皱眉,点头道:“你放心,好好歇着养病就是。” 玉仪知道以后,心下反倒有些感激大太太了。 不单把桂家下聘礼的日子推后,而且还能赶上大姐姐出阁的日子,那一天应该很热闹,孔家的人应该会到的很齐全吧。 玉仪想着想着,忍不住“哧”的一下笑出了声。 “小姐?”彩鹃神经质的回头,自家小姐有点古古怪怪的,不会是……,被孔家的人气得失心疯了吧?越想越害怕,小声问道:“小姐……,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了?” “没什么。”玉仪笑着摇摇头,说道:“你先别弄了,咱们俩出去走走再回来。” 方嬷嬷忙问:“小姐要去哪里?” 那边玉清和素莺等人也是一脸不安,目光全都转了过来。 看着这一屋子神经紧绷的人,玉仪心下叹了口气,缓和一下笑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起身道:“我有事,去老太太那边一趟。” 方嬷嬷松了口气,对彩鹃道:“你好好陪着小姐。”又有些担心,劝道:“小姐有话好好说,可别和老太太……”眼嫁给桂家固然很糟糕,若是再激怒了孔老太太,没准还会更糟糕,实在是不敢想象。 玉仪笑道:“嬷嬷放心,我不会和老太太顶嘴的。” “三丫头?”孔老太太瞧着孙女一脸平静,觉得奇怪,但不好当面流露出来,只是笑道:“坐下说话,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方才本来不想见的,怕孙女脾气不好,因为婚事不满意吵起来,那大家可就难看了。 玉仪坚持等在门口,这才见着了人,笑道:“孙女有一个不情之请。”顿了顿,“眼看孙女就要出阁了,身边也没个可靠的,所以想找祖母讨几个人,将来也好帮着使一把力。” 孔老太太眉头微皱,----哪有姑娘家大大咧咧谈自己出阁,还跑来要人的?不过反正陪嫁都是要去人的,去了也好,孔家还少养几张嘴呢。 因此心下略一琢磨,问道:“你要哪几个人?” “多的也不敢要。”玉仪神色平常,说道:“就要段嬷嬷、栖霞,还有彩鹃,只要把她们三人的卖身契给我就行了。” “你现在就要卖身契?”孔老太太问道。 玉仪反应极快,不愿让她多想起了疑心,立即板着脸,冷声道:“孙女就是想要这几个用惯了的人,留在身边服侍,不然做人家媳妇也没底气的。” 一副我信不过你要先拿到人,否则就不出嫁的架势。 孔老太太气得血压升高,----一个年轻姑娘家,居然敢拿成亲之事来威胁长辈?可是眼看桂家就要来下聘,到时候不光不用备嫁妆,聘礼还能留下不少,又能早点把这孙女送出门,实在不愿意搅黄了这门亲事。 玉仪心下暗笑,又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怯声道:“孙女也是害怕,听说那桂家已经有两个儿子,还有好些……”一脸对未来的恐惧和担心,“孙女怕自己做不好,回头反倒丢了孔家的脸。” 孔老太太的脸色稍微缓和,一个十三岁出头的小姑娘,要应付那么大一家子,有些害怕也是难免的。再者犯不着在小处上闹得不痛快,脸色虽然还是不大好,但总算是松了口,吩咐吉祥道:“你去承章媳妇那儿一趟,把段嬷嬷几个的卖身契拿过来。” 彩鹃一直无声站在门口边儿,没过多久,吉祥取了几张薄薄的纸回来,忍不住多瞧了一眼,----那可是自己的卖身契啊!做下人的,一辈子都困在这上头了。 “多谢祖母体恤。”玉仪得了东西,懒得再表演什么祖孙慈爱的戏,走到门口叫住彩鹃,淡淡道:“走吧,我们回去。” 把孔老太太气得半死,看着孙女的背影直恨得牙根痒痒,低声吩咐道:“把三小姐盯紧一点,可别闹出成亲找不着新娘子的笑话!”虽然不相信孙女会不顾名节跑了,但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 出了门,彩鹃一路跟着玉仪身后,眼睛总不忘朝她手上看,犹如怀揣小兔一般,心口“扑通扑通”乱跳个不停。一直回到住处关上门,方才激动道:“小姐,你真的把我的卖身契要回来啦!” 方嬷嬷回头道:“什么卖身契?” “段嬷嬷、栖霞,还有彩鹃的。”玉仪将那几张发黄的纸递了过去,说道:“段嬷嬷在苏州呆了十几年,回头交给她,等时局平定了,就到官衙里去消了奴籍。” 彩鹃怔住了,原以为小姐要卖身契是自己拿着,免得再受孔家人拿捏,怎么变成让注销奴籍了?这对自己来说是好事,可是为什么感觉总是不大对劲。 方嬷嬷也察觉出来了,疑心道:“小姐你这是……” “怎么了?”玉仪故作一脸轻松,笑道:“段嬷嬷都一大把年纪了,难道不该好生养几天老?还要一辈子做人奴仆不成?栖霞和彩鹃也该嫁人了,若是带着奴籍,将来生下的孩子便是家生奴,自然是以良家子出嫁的好。”又看了素莺一眼,“只有你要麻烦一些,还得让人去京城办手续。” 这一番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扔有些突兀,方嬷嬷心念一转,问道:“小姐事事都替别人想好了,难道就不替自己想一想?身边的人都走光了,谁来服侍小姐?外头买的可是更不靠不住。” 玉仪笑道:“难道没了卖身契,你们就都不理会我了不成?” 方嬷嬷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想要再说,却见玉清从周姨娘哪儿回来了,到底有些避忌外人,只好暂且按下不提。 玉仪不用再做贤淑小姐,索性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只在心里数着日子,到了玉华出嫁的前几日,找了个闲暇,跑去了玉娇那边,进门笑道:“五妹妹有没有空?咱们好久没一起说话了。” 玉娇哪里会有什么好脸色给她,撇了撇嘴,幸灾乐祸笑道:“三姐姐不是要嫁到有钱人家了吗?不躲在屋里赶着绣自己的嫁妆,还闲逛个什么劲儿。” “哎……”玉仪轻轻叹了口气,“五妹妹,你怎么不想一想自己的将来?” “我?我将来怎么了?” 玉仪心下好笑,这还真是一个十足的傻丫头,----元配嫡女都嫁不好了,继室的女儿难道还好得了?更何况阮氏又失了势,承文几个年纪还小,即便将来姐姐嫁得不好,只怕也是说不上话的。 玉娇气呼呼的,“你笑什么?!” “五妹妹,你听我说。”玉仪故意压低声音,问道:“你想不想让太太回来?”又看了一眼旁边的丫头,一脸不方便外人知晓的模样。 玉娇虽然信不过姐姐,但盼着母亲回来的心却是急切的,想着好歹不吃亏,最多只是白和她废话几句,便朝丫头们道:“你们先出去!” 玉仪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慢悠悠的饮了一口。 玉娇恼道:“有话快说!别装模作样的。” “妹妹你就是这么性急。”玉仪轻轻一笑,说道:“我想过了,等到大姐姐出嫁的那一天,太太可是二婶婶,按理是应该出席送亲喜宴的。”凑近了些,怂恿道:“五妹妹何不去告诉爹,再撒个娇求个情,没准儿太太就回来了。” 玉娇将信将疑,心下觉得还是有几分可行性,问道:“万一爹不答应呢?” “爹不会不答应的。”玉仪的声音更低了,悄声道:“五妹妹你想,万一哪天承宝他们想太太了,又是在大喜的日子,家里岂会愿意闹得不痛快啊?五妹妹只消跟爹说,让太太回来参加喜宴再送回去,至于回头送不送……” ----人都请回来了,想要再送走自然不那么容易。 玉娇有些欢喜起来,点头道:“我知道,到时候再想别的法子。”忽而脸色一变,“你会有这么好心?是不是藏了什么坏主意?!” “我能有什么坏心?”玉仪做出不高兴的样子,又露出一点不自然,“再过几个月我也该出阁了,总不成没有太太坐镇吧?要是到时候再让太太回来,只怕慌里慌张的也不来及。” 玉娇的脑子转了转,----嫡女成亲了,继母却被撵到了庄子上不能出席,这说出去的确太难听,也难怪她着急上火了。 心下不免有些得意,冷笑道:“哼,算你识相!” 玉仪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起身道:“那就有劳五妹妹辛苦一趟了。” ----该做的、能做的自己都做了,能成几分算几分。阮氏不能回来算她命大,能回来也怨不着,说起来,这一步一步的错都是她造成的。 转眼到了玉华成亲的日子,孔家上下一派喜庆。 玉仪作为妹妹,少不得也打扮了一番。 眼下天气已经暖和,穿了一身湘妃色对襟半袖褙子,里面套了一件姜黄色的团纹绣花窄袖,下着月白色的六幅细缎儒裙。 对镜自揽,里面是一个白皙清秀的豆蔻年华少女。比起去年又大了一岁,模样儿长开了一些,举手投足间,多出了几分温柔妩媚的女人味儿。 只可惜…… 玉仪取了一支漂亮的珍珠簪插上,又扶了扶翡翠耳珠,回头道:“把送来的花拿过来看看,找一朵合适的戴上去。” 彩鹃捧了一个黑漆盘子过来,脸露苦涩,“小姐,大小姐一成亲可就……” 等玉华一嫁人,桂家也快该来下聘礼了吧?再者老太太对自己有气,只怕婚期也不会太久,估计等不了一、两月,就该自己做新娘子了。 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觉涌上心头。 玉仪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转手拣了一朵鹅黄色的芍药花,用手略作修剪,转眼弄出一个漂亮的花形来。对着镜子仔细戴好了,朝彩鹃笑道:“小姐我今天好不好看?” 彩鹃哽咽道:“好……,好看。” 一旁的素莺赶紧捂了嘴,无声的落起泪来。 玉仪转身笑道:“你这是怎么了?等会儿让人看见,还以为出嫁的人是我呢。”上前拉了方嬷嬷的手,“这两个不稳重的,让她们在屋子里哭好了,咱们先走。” 方嬷嬷亦是担心难过,叹气道:“小姐去应个景儿就回来吧。” 外头早已热闹喧哗起来,人声鼎沸。 “接新娘子咯……” “关住门,快关住门……” 玉仪去跟玉华说了几句,算作和出嫁的姐姐告别留恋,还送了一支红玛瑙长簪,微笑道:“大姐姐一向对妹妹关爱有加,这算作是添妆的。” 玉华一脸羞怯之色,小声道:“多谢三妹妹。”只是抬起头的那一刹那,眼里却闪过一丝淡淡的担忧,很快屋里来人更多,又忙着应付其他人去了。 玉仪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找出早就准备好的那个盒子,里面有前几日在炮仗店买的好东西,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不由笑了笑。 彩鹃早洗了脸,上前问道:“小姐这么快就回来了?”顿了顿,叹道:“这热闹,倒还真是不凑也罢。” 方嬷嬷恨声道:“小姐还添妆做什么?大太太还害得小姐不够吗?!” “大太太是大太太,大姐姐是大姐姐。”玉仪没有母债女偿的念头,毕竟玉华帮过自己好几次,并没有任何功利心,不能因为她母亲作恶就否认她的善良。再说了,玉华这回嫁过去想必不容易,多一点东西也是好的。 方嬷嬷难受道:“小姐分得清是非,孔家的人可分不清啊!” 一屋子的愁云惨雾气氛,让人好不压抑。 玉仪在屋子里做了一会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在床下找出一个黑漆盒子,搂在怀里道:“我去前面看看老太太他们,一会儿就回来。” 彩鹃赶忙跟了上去,“小姐,我跟你一起去。” 玉仪没有反对,神色平常的不能再平常,搂着盒子出了门。 走在半路,彩鹃忍不住问道:“小姐,这盒子里到底装了什么?”那天去炮仗店的时候,小姐不让自己跟着进去,回来也不说是什么,还整天放在床下不准人动。 “你真多事。”玉仪嗔了一句,在院子门口停住脚步,“你在这人等着我,有些话当着你们丫头不方便说,我一会儿就出来。” 彩鹃往上房里瞧了一眼,不放心道:“小姐,你可别赌气啊。” “我想是有气性的人吗?”玉仪笑吟吟的,心却在一点一点往下沉,双手抱紧了那重要的盒子,沉甸甸的,----这个分量应该够了吧。 即便不够,还有里面混在一起的三仙散粉末呢。 三仙散家家户户都是常备的,一般用作金疮药之用,能够加速伤口愈合,----不过却只限于外用,里面含有大量有毒的汞,吸入或者吞服都会导致中毒。 玉仪对做乱世佳人没有丝毫信心,反正都逃不过一个“死”字,那么要死也得拉几个垫背的,叫算计自己的人都不得好死!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孔府的几位主子都齐齐聚在上房里。 大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中风之症好了许多,虽然还不太利索,但不说话的时候也与常人无异,眼下脸上还挂着泪痕,到底心里舍不得亲生女儿。 ----做人媳妇,可跟做姑娘的光景天差地别。 孔老太太劝道:“女儿顺顺利利嫁了,做娘的应该高兴一些才是。”因怕大儿媳不愿意女儿隔得远,所以还没告诉要回祖宅的消息。 阮氏也被请了回来,不过以她现在实际被休的身份,不方便插嘴,因而只是跟泥塑菩萨一般,静静的端着茶喝着,一声儿不吭。 三太太便笑道:“是啊,今儿可是华姐儿的好日子。” 孔老太太正想再说两句,抬眼看见玉仪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个大盒子,有些不伦不类的,因而问道:“家里正乱着,你怎么不回屋歇着去?” 玉仪笑盈盈道:“我拿了一些要紧东西过来,有话要说。” 此话一出,众人不由都看向了她手里的盒子,----看起来倒像是一个首饰盒子,难不成里面装了值钱的东西?看起来似乎还挺沉呢。 孔老太太一向拿不准这个孙女,问道:“什么东西?” “是母亲留给我的旧物。”玉仪故意说得含混不清,仿似顾氏留下了什么值钱的东西,扫了丫头们一眼,----人太多了,等下很可能会弄出什么乱子来。故意顿了顿,然后道:“先让吉祥她们先回避一下,我才能打开。” 孔老太爷不耐烦道:“你们都下去!”又道:“有什么话,说吧。” ----顾氏的嫁妆,就算孙女私下留了一部分,那也不会有多少了。再说这个当口,就不信孙女还能献出什么来。 孔老太太看了庶子庶媳一眼,说道:“你们也忙一天了,先下去吧。” ----都这种时候了,还生怕庶子一家占到便宜? 玉仪心里无尽的嘲笑,不过三房的人与自己并不相干,走便走吧,这种节骨眼上并不想多事。看着三太太一脸不甘愿的样子,不由想着,回头等这边炸开了花,她估计会一辈子庆幸吧。 阮氏眼里尽是幸灾乐祸,插嘴道:“听说三小姐要嫁人了?” “是啊。”玉仪也是笑吟吟的,“是太仓的一户有钱人家,不过比起姚家还是要差了一筹,那桂老爷人又老,还有两个儿子、六个妾室。”直勾勾的看着阮氏,“太太心里是不是很痛快啊?” 阮氏脸上笑容一僵,“不知道三小姐在说什么。” 孔老太太也是脸色难看,斥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不是有事要说吗?快点说了,也好早点回房安静歇着。” 玉仪冷笑问道:“你们都把孙女卖了,还不能让人说说?” 这一来,孔家的人脸色都变了。 孔仲庭赶忙斥道:“怎么跟长辈说话呢?下去!” “呵,呵呵……”玉仪控制不住想笑,打开了手里的盒子,“里面可有好东西,你们就不想看一看吗?当初拿了整整三万两银子都不含糊,如今怕是嫌少了吧。” “你……”孔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骂道:“谁家的姑娘,会像你这样满口胡说八道?眼里还有没有尊长?!真是了反了天了!” 玉仪毫不客气,讥讽道:“谁家的尊长,会想你们这样把孙女当货品卖?到底还有没有廉耻之心?要不要脸?就不怕将来遭报应吗?!” 孔仲庭上前两步,斥道:“你闭嘴!赶紧……”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女儿手里燃了一个火折子,而那盒子里黑乎乎的一包,捆得紧紧的,不由惊吓道:“那……,那是什么东西?” 玉仪嫣然一笑,“火药包。” “啊!”大太太吓得一声尖叫,顿时又抽搐起来。 屋里众人都是脸无血色,孔老太爷颤声道:“三丫头,你……,你别乱来。”浑身早软成一团,动也动不了。 孔老太太几位女眷更是话都不会说了,只剩下孔仲庭稍微镇定一点,轻声道:“仪姐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谁要玩了?”玉仪将火折子凑近引线,一字一句道:“我要你们给我陪葬!” 孔仲庭突然扭过头去,朝着孔老太太喊道:“娘!你倒是说句话啊!桂家的亲事咱们不结了,快说……,快跟三丫头说啊。” 孔老太太这才醒悟过来,赶忙咽了咽口水,声音颤抖道:“三丫头,那桂家原本不是什么良配……,你不喜欢,咱们就不结这门亲了。” “呵呵,原来你们也知道不是良配啊。”玉仪觉得无比好笑,问道:“你们真的会退亲?觉得我会相信?傻了是吧?”又朝阮氏看了一眼,“太太我劝你别乱动,这里面可是装了三仙散的,炸开了吸上两口,恐怕滋味会不太好受呢。” ----在自己死之前,先好好欣赏一下眼前的画面吧。 其实只要有一个人敢扑上来,就算自己点了,估计也不能炸不到旁的人,可惜他们一个个心怀鬼胎,且又惜命如金,根本没有人愿意做这个牺牲品。 能亲眼看到这么有趣的画面,被逼死也值了。 “住手!!!”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似乎往还前走近了几步,夹杂着惊骇和焦急,“不要乱来!” “谁也不准过来!”玉仪的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根本不敢回头去看,生怕自己一转身,孔家的人就扑了上来,“别过来,不然我就点了!” ----不不不……,不用再犹豫了,只要把火折子凑过去……,“砰”的一声,就再也不用呆在这个世界,再也不用被人逼着嫁人。 为什么手会发抖?你这个胆小鬼! 那人声音更焦急了,“别动!千万别动!!” 玉仪听起来似乎有一点耳熟,混乱间却想不起是谁,可是谁也救不了自己,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别害怕,就跟这一群人渣同归于尽吧。 “是我。”那个声音柔和下来,轻声道:“你回头看一眼,是我。” 玉仪总算听出来那声音是谁,缓缓侧首看过去,-----一张英气飞扬的年轻脸庞,带着紧张、怒气、担心,清晰的映入自己眼帘,不由喃喃道:“六爷,你怎么会……” ----难道自己产生幻觉了,以为人家碰巧救了一次,还会再来救第二次?可是眼前的人真真切切,身上虽然不再是锦衣卫装束,但那人却是那人,还是那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样子,一点儿都没有变。 罗熙年简直要疯掉了。 本来泰王登基京城局势一定,就立马往这边赶,一路马不停蹄,到乌梅镇却正好撞上玉华成亲。当初没顾得上细问,急得上火,以为是小辣椒被胡乱配了人,便紧跟着追到冯家去了。 ----只要还没有拜天地入洞房,抢也要抢回来! 谁知道新娘子下喜轿时,丫头们却说什么“大小姐当心一点”,仔细一打听,原来是孔家的大小姐出嫁,不是自己惦记的那一位。 亏得发现的早,不然在冯家闹一场麻烦不说,还耽误了时间。 再看眼前这惊心动魄的情景,罗熙年真不敢想象,要是迟来一会儿,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即便是现在,心也是从未有过的快速乱跳。 “听话,千万别动。”罗熙年怕吓着她了,手一抖可就麻烦大了,尽量放柔声音,“把火折子拿到一边。”轻轻走近了一步,声音笃定,“谁也不能逼你嫁人,因为你马上就要嫁给我了。” 玉仪有点听不明白,茫然道:“……你要娶我?” 罗熙年认真道:“对,我要娶你。” “不,我不信。”玉仪摇头,泪眼婆娑的看向他,颤声道:“你在骗我,对不对?我都已经这么可怜了,为什么还要骗我……” “我不骗你。” “真的?” “真的。” 玉仪的眼泪簌簌的流,哽咽道:“那……,你可不能反悔。” “不反悔。” “还有,……也不能退亲。” 罗熙年暗暗骂了一句混蛋,认真道:“不退亲,除非我死了。”看着她的眼睛,没有一丝一毫躲闪,缓缓举起右手对天起誓,一字一句道:“我罗熙年如有半字虚言,天诛地灭!” 现代人或许不信鬼神之说,但古人却是深信的,誓言不会随便乱发,特别是这种恶毒诅咒自己的誓言。 在场的人都怔住了。 玉仪手上的火折子一抖,掉落地上。 罗熙年趁她出神之际,连着几步快速跑了上去,一把抢下火药包,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安抚道:“别怕,没事了。”怀中人纤腰盈盈一握,却像受了惊吓的小鹿一般,浑身颤抖个不停,是被吓坏了吧。 玉仪早已泣不成声,生怕跑了似的,紧紧抓住这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哽咽道:“他们……,就要逼死我了……” “谁敢?”罗熙年眉头一挑,冷冷看向被吓傻了的孔家人,扬起下巴道:“想要动爷的女人,那就先从爷的身上踏过去!” 玉仪慢慢放松下来,整个人却再也没了力气,软在了他的怀里,失声大哭道:“你怎么才来,怎么才来……” “是我来迟了。”罗熙年搂紧了怀里的娇小身躯,给予让她安定的力量和温度,低头轻声道:“从今以后,一切有我。” 彩虹 “呵,这都是演的哪一出啊?”阮氏见没了危险性,慢慢恢复过来,看着搂在一起的二人,嘲笑道:“青天白日的,搂搂抱抱也不害臊!”心里恨得要死,原来嫡女诓了自己回来,竟然是打算要了自己的命! 罗熙年并没有松开手,而是冷声道:“我搂我自己的夫人,有何不妥?” “你的夫人?”阮氏嘴里啧啧了两声,“这位是谁家的公子?难道没听说,婚姻大事是父母做主的?没有三媒六聘,别人家的姑娘怎么就是你的夫人了。” “哦?”罗熙年挑眉问道:“敢问你又哪一位?” “我是她的母亲。” “母亲?”罗熙年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笑得不行,“我夫人是你生的,还是你养的?”满目鄙夷之色,“你算是那门子的母亲?!” “你……”阮氏气得脸色发青,指道:“你、你太过……” 阮氏不知道罗熙年的身份,孔老太爷却是知道的,而且看这情形,鲁国公府肯定没有出事,赶忙喝斥道:“你少开口!再多嘴,现在就把你撵出去!” 这边玉仪已经平复了许多,轻轻挣开站到旁边,----方才自己的确太过失态了,精神差一点崩溃,竟然忘记自己如今是在古代,是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 罗熙年没有阻拦,只道:“别怕,我在这里。” 因为这一句简短的话,玉仪的心突然落定,----虽然只是几面之缘,却莫名相信眼前的人不会撒谎,不会骗自己,有他在自己就真的能够平安。 “六爷。”孔老太爷扶着椅子站了起来,陪笑问道:“你方才说要娶仪姐儿的话,是真的?不是随口玩笑?” 到底名份上是玉仪的亲祖父,也是孔家的一家之主,罗熙年还有事要他办,因此倒是客客气气的,笑道:“当然是真的。”顿了顿,“就是不知道,老泰山对我这个孙女婿满不满意?” 孔老太爷能有什么不满意的?一百个一千个满意。 即便是当初没被贬官时,那也没指望能攀上这样一门贵亲。更何况眼下落魄,别说是让孙女嫁到国公府做夫人,哪怕是做良妾,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阮氏不明白公公为何如此谦卑,心下却是惊恐,----难道说,嫡女真的要飞上枝头变凤凰?自己和她结下了那么大的仇,又被休了,将来她若是对几个弟弟妹妹不利,哪该如何是好?一时情急之下,竟然也顾不得仔细多想。 阮氏咬牙切齿道:“家里已经给她说了亲事了,岂能你说娶就能娶?!” 孔老太爷脸色一变,生怕坏了孙女的好事,回头骂道:“你已不是孔家妇,休得在此胡言乱语!”又骂儿子,“你是死人啊,还不快把人拉下去!” 孔仲庭一向习惯了服从父亲的命令,眼下更想早点离开,免得再有危险,慌忙去扯阮氏,骂道:“你快给我闭嘴!” 罗熙年突然开口笑道:“岳父大人等一等。” 岳父?孔仲庭有点懵了,闹不清眼前是个什么状况,眼前这位是谁,怎么父亲一脸毕恭毕敬的样子?唯一清楚的是,女儿手里的火药包被人拿开了,不会再爆炸,一家大小没有性命之忧。 “别怕,我马上就回来。”罗熙年转身前,还对玉仪轻声叮嘱了一句,大步流星走出院子,那气势仿佛是在自家后花园溜达。 片刻后,一个身着油绿色宦官服饰的内侍走了进来。 这下连孔老太爷都要懵了,又不敢开口多问。 罗熙年朝那人笑道:“让施公公久等了。” 早先罗熙年陪着内侍赶到时,一路毫无阻拦进了孔家,刚进内院,就发现里面情形有些不对劲。立即将人请到了一间偏房,这边处理妥了,方才再去赔礼请人,----好在这一趟下来,对方的甜头是吃够了的。 “孔氏一门跪听宣旨。”施公公不紧不慢的,上前一步,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间的话文绉绉的,无非是先夸一夸罗熙年,再夸玉仪,将二人说成是天作之合,故而特旨赐婚,最后道:“……册封孔氏为三品淑人。” 这一句话,跪在地上的人倒是都听清楚了。 施公公读完了圣旨,又将抹金轴的诰命文书递给玉仪,笑吟吟道:“孔淑人,这可要拿好了。” 玉仪恭谨的双手接过,突然有种想要大笑的冲动,----笑自己命运一波三折,笑生死荣辱全系他人一念,笑这无奈不由人的社会。可惜眼下不是时候,好容易才压抑住了情绪,起身道:“辛苦施公公跑这一趟了。” 施公公早就把好处拿够了的,大方笑道:“孔淑人客气了。” 罗熙年送人出去,临走前朝玉仪点了点头,“等我。” 孔老太爷欣喜若狂,这才觉得事情是真的不是做梦,刚想开口说两句,突然想起孙女的火药包,只好按下长篇大论,尴尬道:“仪姐儿,这可是大喜事啊。” 那边孔老太太叫了丫头过来,扶着自己,再让两人抬着大太太,一眼不敢多看,慌忙从侧门离开,仿佛后头有妖怪撵着似的。 孔仲庭既高兴又有些胆怯,回头看了一眼,继妻阮氏早已经是面无血色,觉得怎么看怎么碍眼,便道:“我先把人送到庄子上去,安排妥当再说。” 玉仪看着手上的绫段卷轴,只觉得一切像是做梦一般。 “小姐……”彩鹃这才找到空奔进来,抱住她哭道:“下回小姐就是打死我,也不敢再离开了……,小姐你怎么那么傻啊。” 傻吗?只是不想再忍受下去而已。 桂家的聘礼是一千八百两,还倒贴嫁妆,这一来一回倒倒手,孔家就能捞着近二千两银子,难怪全家人都动心了。 那桂老爷必定不止看到的毛病,不然的话,谁会花这么大价钱娶个续弦? 玉华出阁时,冯家给的聘礼是二百四十两,同样都是落魄的孔家小姐,难道自己要比玉华好七、八倍?况且玉华还是做嫡妻的,想当初便宜爹续弦阮氏,她的陪嫁才三百多两,孔家也不过花费了四、五百两。 那时候,孔老太爷可还是知府呢。 孔家哪里是在给孙女订亲,而是明摆着,要把自己卖到桂家去!到时候,只怕被人啃得连骨头的不会剩下。 与其被人蹂躏作践再去死,还不如自己了断干净!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罗熙年为什么要娶自己?玉仪猜不出,但他这会儿能千里迢迢赶过来,就说明京城局势已定,并且是做弟弟的泰王翻了盘。不然外祖母家有着参与谋逆的罪名,他就是再放纵不羁,也不可能拿身家性命开玩笑。 难道说,这门亲事是外祖母求下来的? 如果是罗熙年自己的意思,玉仪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解释,更不会满心自恋,以为自己能让别人一见钟情,二见误了终生。 不管怎么说,自己已经是有朝廷俸禄的一员。 玉仪捧着那分量不重的卷轴,却觉得有千钧之重,----也就是说,只要有了这份诰命文书,不管罗熙年是出于什么心理要娶自己,将来又是否会改变心意,他也轻易辱骂不得,鲁国公府的人亦不敢随意怠慢。 罗熙年很快折身回来,对玉仪道:“你回去收拾收拾,带上要紧的东西就行,等会儿就上船回京。”又朝孔老太爷笑道:“老泰山,孙女婿有几句话想单独说。” 孔老太爷瞧着他脸色有些不善,勉强笑着应道:“好好,我们先到里面去。” 罗熙年的确没有什么好话,----当年孔老太爷的案子,就是他亲自经手,轻描淡写撂了几句话,就让未来的老泰山吓破了胆。 孔老太爷连连保证,回头立马收拾东西,一家子全都搬回祖宅去,一定老老实实呆在四川养老,绝对不给孙女添乱。 罗熙年很是明白威逼利诱这一套,笑着许诺,今后保证会善待玉仪,并且每年都会有年礼送回四川,请老泰山好好安心养老就行。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不管孔家的如何恬不知耻,但名分上依然是玉仪的娘家人,总不能找个强贼全都捅了。只能以安抚震慑为主,通过孔老太爷的案子,将这一家子乌眼鸡困在四川,自己窝里斗去,免得再跑来京城添乱子。 玉仪在路上安抚了彩鹃,让她回去不要说出方才发生的事。 一进门,就见方嬷嬷哭红了眼圈敢上来,茫然无措道:“小姐……,这可怎么办才好?刚才打听来的消息,说那桂老爷前年才死了一个继室,并且这些年里,家里妾室通房卖的卖、死的死,竟然一共去了四个。” ----敢情这是一位蓝胡子大叔?即便不是,想必自己嫁去也活不了几年,中间还得受尽屈辱,看来一千八百两银子还真不好拿。 玉仪早先的害怕,现今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证实。 其实那桂老爷表面上看来,还不能算太糟糕,顶多也就是有一点好色罢了。可惜那不合情理的聘礼,还有倒贴的嫁妆,稍微想想都会猜出其中有不妥,这才是玉仪宁死不嫁的真正原因。 “小姐……”方嬷嬷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惊慌失措道:“不如……,我们带着人连夜逃了吧?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时局太平……” “嬷嬷,已经不用了。”玉仪将诰命文书递了过去,露出一个死后劫生的笑容,“我再也不用被孔家的人摆弄,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不管罗熙年有几个妾室、通房,鲁国公府总是要脸面的人,自己又是圣旨赐婚的三品淑人,再者京城还有外祖母可依靠,总还是有活下去的希望的。 ----但,这仅仅是活下去的希望而已。 其实玉仪并不看好这门亲事,鲁国公的门第太高,娶的儿媳孙媳肯定也差不了。以自己现在的落魄处境,只怕随便拎出一个妯娌、侄媳,家世都要比自己高上几分,将来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轻视。 如果当初孔家没有败落,孔老太爷还是知府,那时候自己嫁去江家,才是最好的一个选择。身份还算说得过去,娘家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会太亏待自己,再加上江家门风严谨,只要做一个贤惠守礼的媳妇就行。 只可惜,这一切都不能再挽回了。 “鲁国公罗家的六爷?三品淑人?”方嬷嬷此刻心绪大起大落,刚刚还被人踩在脚下生死不能,转眼又被抛到空中,不可置信问道:“小姐……,这是真的?”即便亲眼看见了诰命文书,还是要亲口印证一句才能相信。 “真的。”玉仪此刻渐渐平静,颔首道:“这种事岂能有人胆敢伪造?六爷他人就在外面,让我们收拾一下东西就走。” “走,现在就走!”方嬷嬷热泪盈眶,急急将值钱要紧的物事找了出来,----不过是一件棉衣和几张卖身契,连包袱都不用打,“这个鬼地方,真是一刻也不想再留了。” 到了前厅,孔老太爷等人重新收拾了一番,正在等着辞别。祖父、祖母,还有便宜爹,这些前一刻还在逼自己的亲人,眼下却是一派正襟而坐的样子。 只怕他们现在看自己,就好像面对一个恐怖分子一样吧。 玉仪也没心思表演亲人分离的苦情戏,连象征性的笑容也懒得挤,按着规矩上前磕了头,便冷冷的站了起来。 孔老太太和孔仲庭的视线都有些回避,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孔老太爷只好咳了咳,开口道:“你今后就是罗家的媳妇了,记得要孝敬公婆,伺候好丈夫,和妯娌亲戚们好生和睦相处。” 玉仪垂着眼帘,淡声道:“是,孙女谨记。” 孔老太爷本来还想再说几句,打算缓和一下气氛。 外面却来了一个丫头,垂了手,回道:“外面的那位六爷让递个话,说是施公公还在船上,不便久等,还请三小姐早些出门才是。” 孔老太爷只得颔首,“好,那就出去吧。” “祖父、祖母保重身体,父亲你也多保重。”玉仪说了最后的一句话,转过身,没有半分留恋的走了。 孔家的人各自脸色神色复杂,各种滋味难辨。 直到上了船,玉仪仍然是恍若做梦一般。 因为男女有别,罗熙年和施公公坐了一艘船,玉仪带着方嬷嬷等人又一艘船,至于顾忠等人,另外留了人去通知消息,然后再一起回京。 彩鹃一直趴在窗边,突然高兴喊道:“船开了,开了!” 方嬷嬷嗔道:“快回来,别淘气了。” “不是淘气。”彩鹃回头,一脸认真道:“我得亲眼开着船真的开了,才能放心,这一走,我们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方嬷嬷恨恨道:“就是死在京城,也不回来。” 玉仪上前关了窗户,静静坐着,感受船在水上飘移的微微晃动,身体又慢慢的积蓄出了力量,不再是手拿炸药包绝望的那一刻。 ----从今后不再是孔氏女,而是罗家妇。 返京 当初回苏州时,玉仪一路上都是对前程未卜的担心,如今却是放松下来,----都已经经历过最糟的了,以后还有什么可怕?顶多就是自己在罗家不得志罢了。 可以想象,罗家的媳妇不是出自公卿侯门,就是高官权贵之女,即便是前面几位庶出的嫂嫂,只怕娘家也没有四品官以下的。 玉仪不由苦笑,亏得自己是圣旨赐婚的三品淑人,另外还有外祖母可以依靠。不然以一个罢免官职的昏官孙女身份,能做罗熙年的二房奶奶,在时人眼里,那都算是祖上烧高香的了。 罗熙年救场时说的那些话,的确十分铿锵有力,但这并非是他对自己情根深种,更多的是出于本身的傲气,不容他人挑衅自身的权威。 ----假如说罗熙年是一头骄傲的公狮子,那么现在自己就是一只小母狮,因为在他的势力范围以内,所以才会受到他的庇护。 如果这头小母狮乖巧听话,又会讨公狮子欢心的话,自然会得到更多的宠爱,也会少受到外界来的伤害。反之若是让公狮子失去兴趣了,甚至惹恼他了,多半就会被一脚踢开,----即便有圣旨在踢不开,受到丈夫冷落的女子,那就是没了依靠的藤蔓,随时都会被人践踏脚下。 从看孔家长辈们的脸色过日子,到仰丈夫的鼻息过日子,----两者的区别在于,自己和孔家的人利益冲突太多,和罗熙年则基本站在一条战线上。 两相比较,后者终是要好出太多太多了。 玉仪稍稍松了口气,又想到了罗熙年的官职上头。一般来说,诰命的品级是和丈夫相匹配的,而罗熙年的年纪太轻,一、二品大员肯定轮不上,应该也是一个三品官,只是匆忙间没来及细问。 不由哑然失笑,连自己丈夫是做什么都不知道。 丈夫?比起上一次订亲的江廷白,这一次的罗熙年更为陌生。让玉仪担心的是,早先在京城时,就听说罗家六爷的名声不是太好,不会自己这一嫁进去,也有六、七个妾室通房等着吧? 和桂家相比,主要优势在于自己不是卖进去的。 其实罗家的情况更为复杂,如果没记错鲁国公都有七十好几了。也就是说,罗熙年上头的几个哥哥嫂嫂中,有人年过半百,他的侄儿侄女侄媳妇,最大的三十多,侄孙侄孙女可能十几岁,甚至有了重孙辈的小家伙。 玉仪不由扶额,这得是多乱多复杂的一圈人际关系啊。 算了,走到哪步下哪步的棋吧。 总好过自己被孔家的逼死,或是孤身逃出孔家被强人掠走,或是单身女子被人欺负上门,最后逼得自己投河自尽一途。 一个有钱又年轻的女子,没有父亲丈夫兄弟可以依靠,那就是一块肥肉,而且还是上面标明“我很有钱,可以随便欺负”的那一种。不说别的,只消有几个觊觎的在门口多看几眼,名声问题就先说不清楚了。 到时候,只怕想死都未必死得干净。 还不如拉上孔家的一窝黑心眼儿,多几个陪葬的,没准儿老天爷开了眼,这一炸就穿回现代去了。 “小姐,六爷让扫药送了吃食过来。”素莺掀起帘子,手里提着一个三层的黑漆盒子,进来放在桌上笑道:“六爷真是有心,还怕小姐饿着了呢。” 彩鹃上前道:“打开瞧瞧,里面是什么好吃的。” 揭开盒盖,第一层是三小碟精致的小点心,第二层是一碟虾饺,一碟素包子,没看出什么特别的来。打开最后一层时,玉仪等人却是吃了一惊,里面居然躺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上了锁,旁边还有一把小钥匙。 方嬷嬷眼尖反应快,拿起盒子和钥匙说道:“你们俩先下去吧。” 玉仪瞧她一脸紧张之色,自己也有些纳罕,难道罗熙年还有心情玩点情调?写一封情书什么的?或是送给绣花荷包?一想到他那张臭脸,实在难以看出还有这份心思。 方嬷嬷把钥匙递给玉仪,蹙眉道:“这个六爷,有什么东西回头给不得?还非要赶在这会儿,叫人知道,免不了又是一篇闲话。” 然而玉仪打开一看,更是吃惊。 没有情书,没有荷包,里面只躺着几张薄薄的纸,----是京城附近的田产和房契,粗略估计了一下,至少得值一万多两银子。 ----罗熙年用自个儿的私房钱,给自己添嫁妆? 玉仪突然有点鼻子酸酸的,心里暖暖的,----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心理娶自己,肯把私房钱倒贴的男人,总还是应该加分的,至少说明真心打算一起过日子。 要放在现代,有个钻石王老五肯婚前买房送女友,那姑娘还不感动的一塌糊涂,立马扑到怀里,说达令我愿意嫁给你,愿意永永远远跟你在一起。 ----最要紧的是,这份嫁妆是悄悄的给自己,而不是交给便宜爹或者孔家的人,用一笔银子把自己的终身买断,以便今后可以随心所欲。 方嬷嬷也怔住了,半晌才道:“六爷这是……,给小姐添妆奁的?” 其实关于自己的嫁妆问题,玉仪也是好生发愁。先头嫁江家五、六千两还凑合,现在嫁去的是鲁国公府,罗熙年又是嫡子,自己的嫁妆没个二、三万两银子,那还真是有点寒碜了。 当初母亲的三万两银子全捐了,却没有半分打动孔家的人。 现今手头上的积蓄,再加上外祖母和舅舅他们添的嫁妆,差不多有一万五左右,再加上罗熙年这一万两不动产,也算说得过去了吧。 方嬷嬷高兴道:“这下可好了。”想了想,又笑,“六爷这人就是贼精贼精的,既把小姐的心笼络了,又没吃亏,反正将来六房的钱也是归小姐管的。” “嬷嬷,这总归是六爷的一番心意。”玉仪微笑,说道:“不然的话,我一副穷酸样嫁去罗家,岂不是更叫上上下下瞧不起?不管六爷是不吃亏也好,还是真心为我着想也好,到底解了燃眉之急,我还是要承他这一份情的。” “知道,知道。”方嬷嬷笑道:“果然女心外向,这还没嫁人就先护上了。” 玉仪直至压抑着的心,此刻才算真的放松,忍不住轻快笑道:“那嬷嬷呢?不是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嬷嬷是长辈,不是也一样的替我高兴。” “当然高兴。”方嬷嬷笑着笑着,却滚出泪来,“小姐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被玉仪感念的好女婿----罗熙年,此刻正在想着心事。 未来夫人的出身不够高,娘家败落,这些自己可以不在乎,但是只怕父亲不会如此作想。即便本身是幼子,不需要像娶嫡长媳那么讲究,但以罗家的门第来说,孔家没落败前还勉强凑合,现在却是完全不搭调了。 不过妻子是新帝御赐的,又封了诰命,再加上还有重新得势的豫康公主府,----罗熙年想象着父亲跳脚的样子,以及继母等人的快意和撩拨,不由勾了勾嘴角,看来这一回去就有一场热闹戏。 其实也不是非她不可,但是这样既摆脱了继母安排的亲事,又娶了一个有意思的夫人,总得说来还是不错。看先前小辣椒吓得那样子,可别吓破了胆,不然自己费尽力气娶的夫人,娶到手却跟先前不一样了。 ----那自己该多郁闷啊? 其实罗熙年自己也没闹明白,为何大费周章的娶了玉仪,似乎她跟别的女子有点不一样,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反正就是觉得,如果娶了她日子会过得不那么憋屈。 探头往后面看了看,二楼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施公公在对面端着酒,笑道:“六爷真是性急,这一到京城就该成亲入洞房,连路上的功夫都等不住了?” 罗熙年回头一笑,“施公公,吃菜。” “咱家倒是有些好奇。”施公公闲着也是闲着,偏不放过他,啧啧笑道:“真是叫人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位绝色佳人?” “什么绝色?”罗熙年笑道:“年纪又小,身板、模样儿都还没张开呢。” “哈哈。”施公公大笑,伸出手晃了晃,“六爷怕是言不由衷啊。” 当时一起进的孔家,也不知道罗六爷发现了什么,让自个儿留下等。虽然没有亲眼瞧清楚里面状况,但不用想也明白,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鲁国公府的嫡子和没落知府的嫡孙女,即便有豫康公主府在后面撑腰,这门亲事亦是门不当户不对。瞧着这位爷满脸愉悦的表情,没有任何不情愿,只怕不是圣旨赐婚这么简单,没准儿旨意就是他自己求的。 不管怎么说,鲁国公府和豫康公主府算是联姻了。这两家有了瓜葛,势力只会更加锦上添花,那就更不能轻易得罪,----施公公转瞬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看出罗熙年不愿多加谈论,当然不会不识趣,很快转移到了别的话题上头。 这一路北上,一转眼十多天过去了。 当初罗熙年求了圣旨就动身,还没来得及跟家里细说,现今也不知道情况如何,因此特意提前下了船,自己快马加鞭先回了国公府。 “你要娶豫康公主的外孙女?!” “嗯。”罗熙年轻轻应了一声,“爹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鲁国公气得不行,一巴掌拍了过去,“我要知道你这么胡闹,早就该给你娶个媳妇进门!也省的你来气我,居然找一个娘家败落的媳妇!到底哪里好了,就叫你看对了眼?你倒是说啊!” 鲁国公自从得知圣旨一事,就赶忙让人去打听。 说是豫康公主的外孙女,这还好,但是孔家是何许人也,怎么没有耳闻?再打听说是原苏州知府的孙女,好嘛,那就是说现在没官职了。往下细问,亲娘早死了,爹只是一个旧年的举人,家里也没有叔伯兄弟做官,简直就是一个破落户! 罗熙年嘴硬道:“这不是皇上圣旨赐的婚嘛。” “你少糊弄你老子!”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脾气,鲁国公心里明镜儿似的,斥道:“你敢说这圣旨不是你求的?若是皇上赐婚,京城里那么多的高门大户小姐,挑哪一个不强一些?却偏偏挑到苏州去了。” 罗熙年只是“嘿嘿”的笑,就是不接话茬。 “要是你四哥敢这样胡闹,早打断了他的腿!”鲁国公冷哼了一声,又道:“哪怕你娶豫康公主的孙女,也比这个强多了。” “爹,你可别乱点鸳鸯谱。”罗熙年连连摆手,好笑道:“顾家的丫头,早被平昌候家的二小子惦记上了。” 鲁国公闻言啐道:“一窝子狐朋狗友,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爹,你喝口茶。”罗熙年不会傻到跟父亲对着吵,笑嘻嘻上前扶着,好说歹说让人坐下来,方道:“我又不是四哥,何苦非得娶一个高贵的泥菩萨回来?再说那孔小姐自幼养在公主府的,和京城里的姑娘没分别,爹你见了保证喜欢,回头还能让你早点抱上大孙子呢。” “我孙子多的很,不稀罕!” “那些都是哥哥们生的,又不是我的。”罗熙年继续漫天胡扯,笑道:“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爹你见过哥哥们的儿子,难道不想看看我的儿子?将来一定比我孝顺,一准儿会讨爷爷的欢心。” “行了,行了!”鲁国公虽然有权有势,但也不可能公然违抗圣旨,这个儿媳妇自然要迎进门的,消了消气,“别的我也就不说了,只要小姐人品好、贤惠懂事,就遂了你这一回心意。” 罗熙年赶忙捏了捏肩,咧嘴一笑,“到底还是爹心疼儿子。” “放手!”鲁国公还有一些气没消完,推开儿子,“你粗手粗脚的,一把老骨头都快被你揉散了。” 鲁国公先是不愿意,嫌弃玉仪出身低,但因为是豫康公主的外孙女,心思便松动了一二分,继而听说是公主亲自教养长大的,便又放心了一半。 毕竟罗熙年是幼子,不需要非得娶个高门大户的小姐,只要儿媳人品没问题,国公府也不差攀一门好亲戚,再说还有豫康公主府呢。况且小儿子早先有些胡闹,多少权贵人家嫡女宝贝的紧,不大愿意,庶女又配不上罗熙年的身份,一直高不成低不就。 再者人是小儿子自己挑的,总该有几分喜欢,能够新鲜一阵子,没准小儿媳还能管一管他,总比一直不着调的强。 鲁国公毕竟不是熬了几十年的婆婆,不会存心跟儿媳妇过不去,只要能够为罗家添子嗣,相夫教子会持家,别的也不是不可以酌情折减。 罗熙年极会察言观色,心知父亲算是勉强认同了这门亲事,不由松了口气,只要把父亲摆平了就差不多了。 至于继母和几位哥哥嫂嫂们,几乎不用担心。 说不定还在偷着乐呢,六夫人的身份当然越低越好,不然身份高了,岂不是给六房增添势力?豫康公主虽然比从前尊贵得势,但毕竟不是实权派,帮不上太大的忙,也就是瞧着好看罢了。 回到自己的房里,罗熙年一脚蹬了靴子躺在美人榻上,连着往返两趟旅途劳顿,真该好好的歇一歇了。 落英端了热热的茶上来,问道:“六爷,苏州的事办妥了?” “嗯。”罗熙年端起来喝了几大口,头也不抬,“再过几天,你们的六夫人就要进门了。”估算了一下时间,小辣椒今天下午也该到了吧。 落英抿嘴笑道:“这下可好,也有人管一管六爷了。” “她管我?”罗熙年哼道:“只有我管她的!” “六爷就嘴硬吧。”落英替他续了茶,笑道:“若是六爷不上心,又何苦巴巴的自己赶去苏州?便是个瞎子也瞧出来了。” 倚云在旁边轻笑,“行了,数你话多。” 罗熙年闭着眼睛不理她们,很快便睡了过去。 倚云搂了一床薄被出来,给他盖上,又轻手轻脚的掖了掖,方才悄无声息的带上门出去。到了耳房,拿出还没做完的鞋子来,刚戳了一针,便听落英说道:“你真是沉得住气,还有心情做针线活儿。” 倚云抬头道:“我为什么要沉不住气?”手上飞针引线,“就算新夫人要过门,反正你我过两年就会放出去,又有何干?要说不沉不住气的……”指了指对面,“听说那位这几天日夜赶工,要给新夫人做一整套的衣裙呢。” “呸,哪里轮到她了?要是甘菊忙活也还罢了。”落英满目鄙夷不屑,嘲笑道:“既不是姨娘,又没有被爷收用过,瞎操个什么心啊?也不害臊!” 倚云停下手里的活计,说道:“不知道新夫人脾气如何?但愿是个好相处的。” 落英取笑道:“你不是不着急吗?” “你傻啊。”倚云说道:“难道非得往歪门邪道上着急?回头新夫人一进门,你我的将来可就由她捏着,若是一个不高兴,把你我胡乱配了人怎么办?到时候,有你偷偷抹泪的!” “没错。”落英点了点头,叹气道:“新夫人好不好相处不知道,但咱们的爷却是很上心的。不然的话,怎会亲自大老远的跑到去接人?又还没等人进门,便先把那些吃闲饭的给卖了。” “那几个早就该卖了。”倚云皱眉道:“留在屋里坏了爷的名声不说,将来新夫人进门也不好处置,平白叫人生些闲气,卖了才干净呢。” 落英笑道:“好丫头,你这么一片心思为新夫人着想,忠肝义胆的,将来肯定给你找个好婆家。” “你就笑我吧。”倚云啐道:“你自己又好到哪儿去了?还不是一样。” ----说到底,将来的生死还得看人家的脸色呢。 两个人都是沉默,琢磨着是不是该去豫康公主府打听一下,这位新夫人从前是个什么脾气,又有些什么喜好,免得不知忌讳惹主母不痛快。 待嫁 上 玉仪等人在下午申时抵达京城,靠岸停泊下船。早有顾家的人等候多时,上了软轿一路轻轻晃悠,轿夫走得又快又稳,一会儿功夫便到了公主府。 “小姐,到了。”彩鹃和素莺过来搀扶玉仪,踏着轿墩儿走下来。 玉仪怔怔看着眼前的景象,----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和记忆里的一样,熟悉而又亲切,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 ----没想到自己还能够再回来,忍不住涌出泪意。 “玉丫头,快点进来。” 屋子里传出豫康公主急切的声音,木槿更是亲自出来,上前搀扶着,笑道:“表小姐先进去再说,公主都等半晌了。” 玉仪忍了忍,方才微笑着走了进去。 “玉丫头……”豫康公主穿了一身绀紫色立领团纹褙子,头戴一副赤金点翠镶玉大抹额,耳上两挂碧绿的翡翠细线珠子,有一种低调的雍容华贵气派。 玉仪眼里却没留意这些,而是看着外祖母的鬓角,明明之前还是保养得宜的一头青丝,现在竟然生出一丝丝华发!既心疼外祖母,又为自己在孔家的遭遇难过,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伏在外祖母的膝上无声落泪。 “没事了,没事了啊。”豫康公主还不知道桂家的事,以为玉仪是在为江家退亲而伤心,为在孔家受得委屈而落泪,安慰道:“你嫁回京城才好,往后外祖母就能时常看见你,旁人也不敢欺负你了。” ----只差一点,彼此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玉仪心中感慨万千,然而此时却不是和外祖母细说的时候,平复着情绪,缓缓收了泪站了起来,微笑道:“外祖母,我先去旁边净一净面。” 豫康公主看见外孙女一切平安,总算放下心来,颔首笑道:“去吧,等下陪我好好说说话。”留下了方嬷嬷,两人闲闲的说着分别后的家常话。 木槿陪着玉仪过去,让小丫头打来温水,见彩鹃和素莺在旁边服侍着,她便去取了胭脂水粉过来,笑道:“这都是我让人在六合斋新买的,还没用过,表小姐别嫌弃,先将就用一点擦擦。” “让木槿姐姐破费好东西了。”玉仪笑着谦了一句,也不跟她客气,便让彩鹃站在对面拿着镜子,自己稍微涂抹打扮一番。 “小姐别动。”素莺在身后道:“后面的头发有些松了,抿一抿就好。” 正在收拾之际,便听外面的丫头传话道:“夫人和大奶奶来了。” 玉仪心下微微一沉,----虽说舅母本身对自己只是提防,没有什么恶意,但是造成的后果却是严重的,差点害得自己没了命。即便能理解他望子成龙的心情,但也无法再想从前那样亲近,心里终究还是留下了芥蒂,并且无法释怀。 移步出去,看见一身栗色对襟长袖褙子的李氏。 玉仪上前裣衽,“舅母好。” 李氏的神色微微有些尴尬,眼神更是复杂,虚扶了一下,说道:“你一路车马劳顿辛苦的了,快起来坐着说话。”侧首看了看身边的年轻媳妇,“这是你的大表嫂。” 玉仪侧了侧身,再次福礼,“大表嫂好。” 徐月岚穿了一身藕荷色的窄袖圆领褙子,尖尖的瓜子脸,细眉长目,挽了一个妇人常梳的堆云髻,头上珠翠很少,整个人很是干净利落子。大约因为娘家势力败落,在眼睛深处藏着一丝忧愁,也笑着还了一礼,“三妹妹客气了。” 玉仪抬头看了一眼,----三妹妹这个称呼,只有表哥表姐会这么叫,这位表嫂过后进门居然也知道,还叫的这么顺口亲热,看来对表哥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豫康公主笑道:“行了,都坐下说话罢。” 话虽这么说,坐下的也只有李氏和玉仪,徐月岚是孙媳妇,还得站着伺候婆婆和祖母,外带招呼远道而来的客人。 玉仪不禁又看了一眼,自己成亲以后,做了罗家的媳妇,也得这般伺候婆婆招呼小姑子什么的,轻省的日子还真没几天了。 徐月岚也在打量着这位表妹,----一双墨丸似的流波妙目,云髻斜绾、肤色白皙,穿着打扮亦是不俗,静静坐着有一种娟美如画的韵味。 难怪丈夫始终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真是我见犹怜。 李氏笑道:“你舅舅和表哥都出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又对自己的婆婆道:“晚上给玉丫头设了一个接风宴,明淳媳妇都让人准备好了。” 豫康公主点了点头,“自己一家子,准备几样各自爱吃的就好,坐在一起,亲亲热热说几句话才是正经。” 徐月岚忙道:“祖母放心,都已经准备妥当。” “你是个稳重的孩子。”豫康公主笑着夸了一句,又对玉仪道:“鲁国公府把日子定在了下月初六,日子剩下不到半个月,这些天你先回从前的瑶瑟居住着,顺便把该准备的都准备了。” 玉仪配合的表示出了羞赧,低下头道:“是,知道了。” 李氏心里五味陈杂,----当初自己拒之门外的外甥女,如今居然嫁到了鲁国公府,对方还是一个嫡子,倒是成全了她的好姻缘了。回头看自己的儿媳,父亲在政治洪流中被卷了进去,不但没有捞着半分好处,反倒因此再也不得翻身,对儿子的将来前程没有半分用处。 眼下新帝对婆婆的优待,与当初顾家郁郁不得志的时候,简直就是天上地下!若是晚两年给儿子娶亲,至少跑不了二品官的千金,没准儿还能攀个公卿侯门,何至于像现在这般有苦说不出口。 儿媳妇贤惠懂事,断没有无故休了再娶的道理。 徐月岚还不知道婆婆的纠结心思,忙着招呼丫头们,茶果点心、热水毛巾,样样儿都安排的一丝不差。稍说了几句闲话,豫康公主便让玉仪回瑶瑟居歇着,又怕丫头们不是旧人,服侍的不好,还特意让木槿跟了过去安排。 徐月岚这才得空回了房,一进门,就见丈夫正合衣躺在床上,也不说话,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帐子,魂儿都不知道跑去哪儿了。 玲珑见状不对,赶紧领着丫头们退了下去。 “什么时候回来的?”徐月岚拉了被子给他搭上,用尽量平常的语气说道:“方才三妹妹到了,过去说了会儿话。” 顾明淳还是不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徐月岚含笑问道:“你要不要过去瞧瞧?” “不了。”顾明淳淡淡道:“等下吃完饭自然会见到的。” ----是懒得见,还是近乡情怯不敢见?徐月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是也明白,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更何况还是十年青梅竹马之情。 单比时间,自己就已经输了太多。 不过那位表小姐看起来甚是大方磊落,不是妖妖娆娆的人,再说她马上就要嫁去罗家,今后自然是相夫教子的过日子,不会再有什么瓜葛。即便自己现在比不得,但还有大把的时间改变,如果能赶紧生下一男半女,那就更好了。 道理虽然明白,可是徐月岚心里依然有些难受。 瑶瑟居还是从前的模样,玉仪一走进去,只觉得每一样东西都是那么亲切,甚至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突然想到《红楼梦》里迎春的话,“让我再回自己的屋子住几日,将来便是死也值了。” 此时此刻,倒有几分同样心情的体会。 昔日瑶瑟居的丫头升的升、降的降,还有些年纪大了放了出去,眼前一圈几乎都是陌生人,----毕竟这儿常年都没人住,不可能有太多丫头留下来。 “表小姐。”一个穿靛青比甲的丫头满面含笑,端了一盏热茶上来,脆生生道:“先喝一口茶润润嗓子,回头再慢慢看也不迟。” 玉仪打量了一眼,问道:“你是绿竹?” “表小姐还记得我!”绿竹喜出望外,笑道:“表小姐走的时候,我只是外院扫地的小丫头,没想到表小姐记性这么好。” 玉仪笑道:“才一年多的功夫,哪里就会忘了?你如今也是三等丫头了吧。” “是啊。”绿竹手脚轻巧的揭了茶盖,将茶碗稳稳的递了过去,又朝彩鹃和素莺笑道:“两位姐姐辛苦了,我也去给你们端两碗茶过来。” 彩鹃笑道:“看把绿竹伶俐的。” “只有她认识小姐,旁的人不熟自然不好主动上来。”素莺淡淡一笑,“况且小姐这一嫁去罗家,只怕还得再挑几个丫头呢。” 陪嫁人员也是嫁妆里很要紧的一部分,一方面显示女方大方舍得,另一方面,陪嫁丫头总会比婆家的人好使唤。眼下方嬷嬷在公主那边说话,但她既然回来了,估计也不会跟着自己去罗家,自然是留在公主府了。 现如今,玉仪身边只剩下彩鹃、素莺二人。即便过几天段嬷嬷她们到了,人手也有些不够,----不是不够使唤,而是不够般配鲁国公府的排场。 况且彩鹃和素莺过一、两年就会嫁人,顶多当做外院的媳妇使唤,自己身边还得几个贴身的丫头,要人能干稳重且本分。这事儿一时急不来,还得慢慢挑,眼下打算先添几个小丫头,也好带去罗家壮壮声势。 “三妹妹!”顾明芝清脆的声音传了进来,真是人未至、声先到,一进门便拉着玉仪细看,欢喜道:“你居然又嫁回来了!我知道消息以后,高兴的好几天都没睡好。” 玉仪“哧”的一笑,趣道:“二表姐是怕我惦记你的东西,吓得睡不着吧?” “你呀!”顾明芝轻轻戳了一下,笑道:“还是这么嘴上不饶人,等你回头嫁去了罗家,做了媳妇,看你婆婆怎么收拾你。” 玉仪只是“呵呵”的笑,不接她的话头。 顾明芝从怀里掏出一串小纸包,递给她道:“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一面打开,一面说道:“知道你今天就要到,赶紧挨家去买了这些回来,你平日爱吃的,可是一样都没落下。” 状元楼的素包子,三回首的小芝麻果、绿豆丸子,奇香居的麻油小萝卜干,林林总总一共八、九包,----这些店铺不可能挤在一条街上,四下角落分布,要全部都买齐,估计得把京城跑一圈。 玉仪嗔道:“何必你亲自去?叫个小厮去买就是了。” “我穿了小厮衣服出去的。”顾明芝笑盈盈的,眼睛有着别样的异彩,“再说我又没到处乱跑,只在状元楼里喝着茶,自然有人替我买齐了。” 玉仪抿嘴一笑,“原来打着给我买东西的招牌,偷偷见人去了。” 顾明芝啐道:“不领情就算了。” 平昌候家的容珮,打小就是表姐身后的跟屁虫,后来大了不好见面,两人间倒是少了许多趣事。玉仪想象着明芝欺负人的样子,不由笑道:“将来要是容二做了我的表姐夫,只怕会落个夫纲不振呐。” “你这个死丫头!”顾明芝有些脸红,上前要去拧她的嘴,两人打打闹闹,一起滚在美人榻扭成一团,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儿时光景。 玉仪笑得肚子疼,连连摆手,“罢了,罢了,还是规矩些说说话吧。” “今儿先饶了你。”顾明芝翻身起来抿头发,抿着抿着,手上突然顿了下来,犹豫了片刻才道:“听说因为我娘拦了你的信,闹得你在孔家好生委屈,差点还被胡乱配了人。”有些歉意,“三妹妹……,我娘的脾气性子你也知道,就是想得短了些,断然不是存心的。” “我知道。”玉仪笑得有些勉强,----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差点因此而亡。 舅母固然没有想过害死自己,可是她的做法却很绝情。先头送自己走也罢了,后来表哥都成亲了,还有什么可防的?难道自己还会甘愿做妾,也要嫁进顾家?她甚至都不看一看信的内容,就胡乱拦了,不然自己何至于弄得那么无助。 姚家还算好的,后面的马家、桂家,自己若是嫁进去,只怕不死也得脱一层皮,甚至还被逼得差点玉石俱焚,叫自己如何能够释怀?不管再怎么伪装,也不可能想当初一样孺慕依靠,只当是陌路人吧。 表姐走后,玉仪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要把后来的事告诉外祖母吗?桂家的事肯定瞒不住,但是玉石俱焚那一幕,方嬷嬷等人并不清楚,除了孔家的人,也就只有罗熙年知道了。 其实说出实情没什么用,舅母只是拦了几封信,没道理为了这个就休了她。结果只是让外祖母生气和失望,让舅舅恼怒,让舅母深深的痛恨自己,甚至表哥表姐在惊讶之余,也会对自己有所不满,----因为自己,最终造成了顾家上下的不合。 在这个时代,即便长辈有错,晚辈告状也是属于一种不孝。 李氏纵使有错,但始终都是顾家的媳妇,表哥表姐的亲生母亲,人总是会有偏袒和私心的。说出真相,就等于将舅舅一家全得罪了,甚至外祖母也会为此而烦心,实在不愿意看外祖母再生华发了。 并且退一万步说,自己将来还要依靠外家过日子。不然将来外祖母老去,舅舅一家再也不管自己,在罗家只会更加举步维艰,怎么看都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至少……,不能由自己在此刻说出,不然回头成亲也别想痛快了。 可是憋在心里,又像有根针扎一样的难受。 玉仪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个问题,还特意叫来彩鹃,严令她封口不要乱说,否则决不轻饶。 待嫁 下 天色擦黑时,小丫头过来请玉仪过去前面用饭。 豫康公主自然是坐了首席,玉仪是客,特例坐在了外祖母身边,下首一左一右是顾绍廉和李氏。顾明淳则挨着父亲,徐月岚是孙媳妇,在明芝旁边虚设了座位,仍然站在席前指挥调停。 玉仪很有分寸,----既然表嫂连“三妹妹”的称呼都知道,那么表哥从前对自己的小心思,表嫂更没有道理不清楚。于是只按着规矩给舅舅和表哥问了好,别的一句话也不多说,既没有显得特别亲昵,也没有扭扭捏捏浑身不自在。 徐月岚瞧在眼里,忍不住对这位表妹高看了几分,----如此尴尬的处境,谁都难免会有几分不自在,换做自己,未必能够做得更自然妥帖。 两人视线偶尔相碰,彼此笑容里都有几分心知肚明。 本来一顿饭吃得好好的,结果在上面点的时候,却闹出一个小小的插曲。 传菜的丫头是新近提拔上来的,对玉仪的口味并不清楚,况且那盘小茴香素饺子本就平常,哪里会特别留意?刚端了一小碟放下去,便听自家大爷喊道:“别搁了,三妹妹不吃茴香馅儿。” 倒把那丫头吓了一跳,仿佛做错了什么事。 “你们大小姐爱吃,端过去吧。”玉仪抬头微微一笑,不留痕迹的转移了视线,趁机和顾明芝说了几句话,很快便把气氛给缓和了。 用完饭,豫康公主开口道:“玉丫头今儿别回去了,跟我一起睡。” 玉仪小时候和外祖母睡惯了的,半夜醒来,常会发现外祖母再给自己盖被,----以她真实的心理年纪来说,豫康公主才更像是自己的母亲。 刚用了饭,还得稍微消消食才能睡。 玉仪跟着进了外祖母的寝阁,十分随意的散了头发,用一条绣花绢带束住,连外套都脱了,只穿了一身湘妃色的素面中衣,难得的露出了一点小女儿之态。 “外祖母,想喝什么茶我去叫人。” “先不喝了。”豫康公主的脸色很不好,简直可以用阴沉来形容,恼怒道:“方嬷嬷都对我说了,孔家的人以为公主府落败,居然丧尽天良,要把你嫁给那种人!你母亲那三万两银子的嫁妆,简直都喂了狗了!” 方嬷嬷这么嘴快?不过想想也不奇怪,估计方嬷嬷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人,一家子连脸面都不要,居然为了二千两银子就要买女儿。 如果孔家没有落败,孔老太爷为着能攀一门好亲戚,肯定不会答应,毕竟还有自家的门槛在哪儿摆着呢。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仅赶上孔家落魄的时候,还凑巧公主府也犯了事,各种悲催凑到一块儿,结果自己便悲剧了。 玉仪见外祖母气得厉害,伸手在后背上揉了揉,“外祖母消消气,眼下我不是平安无事的回来了吗?不管要对他们作何打算,也先别气着了自己。” “这也都怪你舅母,做事只看见三尺远的地界儿。” 李氏是长辈,玉仪不好多加评论什么。 “不过说到打算……”豫康公主眼里闪过寒芒,静了片刻道:“孔家的人虽然恬不知耻,但不论怎么说,他们都是你的长辈,所以你绝不能插手,否则将来自己也要跟着吃大亏。”顿了顿“孔家的事,就让外祖母来替你处理。” ----其实便是自己想插手,也没那个实力。 玉仪看着那一丝丝扎眼的白发,歉疚道:“当初外祖母有难的时候,我一分力也帮不上,如今还要外祖母操心……,今后恐怕也是无以报答。” “傻丫头。”豫康公主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摩挲着,“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能出得上什么力?只要你人好、嫁得好,将来能在罗家站稳脚跟,一辈子平平安安的,让外祖母放心的下,就是你最大的孝心了。” “嗯……”玉仪带着鼻音,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忍了半晌也没忍住,慢慢沿着脸庞流下,“外祖母也要……,多保重。”无声落泪好一阵,像是把郁气都带了出去,心里方才觉得好受了一些。 豫康公主递了绢子过去,说道:“等你将来在罗家可以独当一面时,便能对顾家扶持一把,自然有出力的时候,快别胡思乱想了。”又笑着趣她,“别哭了,把眼睛哭成了桃子,回头被婆家嫌弃可怎么好?快擦擦泪吧。” 玉仪明白,这是外祖母不愿自己太难过,于是擦着泪水,勉力笑道:“只要外祖母不嫌弃就好。”又道:“就算外祖母嫌弃,我也是要常回来惹人厌的。” “回来才好。”豫康公主笑了笑,说道:“罗家小六一向都是有些不着调,但办起正事来还是妥帖的。这次还亲自去苏州接你,又把屋里的人打发的七七八八,放眼京城里的年少公子哥儿,也算得上是难得的了。” 玉仪不好说什么,----毕竟这个时代对男子要求甚宽,对女子却极为苛刻。 当然了,罗熙年肯把屋里的人大部分卖了,自己的确是应该感激的,不然看着人闹心不说,还会惹出许多麻烦是来。即便从经济角度来说,每个人的吃穿用度,一应的月例银子,使唤的丫头们,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仿佛听说,罗熙年一口气卖掉了六个身份不明女子,有的是别人送的,有的是莫名其妙得的。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罗熙年一直不闻不问的养着,一直临到前些日子,方才叫来人牙子全卖掉了。 罗家的水太深,玉仪现在根本看不清藏着什么。 豫康公主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早先见过罗家小六?” “嗯,见过。”这事儿瞒不住,玉仪也没打算瞒住外祖母,点头道:“早先表哥来苏州的时候,还是六爷帮忙找的人。”其实还有江廷白,因不愿多说便略过去了,“后来回太仓的路上……” “出什么事了?”豫康公主见她脸色难看,不由问道。 假如没有那件事,自己早就成了江家的媳妇,也就不会被逼得要嫁桂家,更何况当时若没遇见罗熙年,只怕生是死都不知道。对大太太的恨,甚至超过了阮氏,----她做的那么绝,不过就是为了出一口气,不让自己嫁在玉华前头,免得扎了她的眼。 ----为了心头一点小小的快意,竟然要置侄女于死地!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豫康公主气极反笑,冷声道:“若是公主府不在了,或许她还能称心几日,但如今……,断没有叫人白白欺负的道理!” 玉仪苦笑道:“大太太先头中了风,后来又……”差一点说出炸药的事,赶紧停顿了一下,“也不知道好了没有。”又道:“算算日子,应该回到四川去了吧。” 豫康公主淡淡道:“就算孔家的人去了天涯海角,也是一样。” 第三天上头,段嬷嬷和问棋等人一起抵达京城。 段嬷嬷是十年前见过公主的了,见面好一番话要说。因为方嬷嬷留下,自己要跟着玉仪过去罗家,在公主面前好一番承诺保证,----能够陪嫁母女两代人,将来老了少不了会被荣养,做嬷嬷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难以逾越了。 豫康公主着人去罗家打听了消息,段嬷嬷听了回来说道:“六爷把早年的一些人都打发了,如今只留下一个通房丫头甘菊,是自幼身边服侍的。”又补道:“听说姿色很是平常,人又老实本分,况且今年都二十三了,没有所出,不值得小姐放在心上。” 段嬷嬷那口气,好似甘菊已经老得不能一看似的。 玉仪却在心里叹气,这种自幼服侍且姿色平常的丫头,一定够温柔、够体贴,也足够善解人意,并且很是得男主人的信任,才会在婚前收为通房,甚至暂时替未来夫人打理日常琐事。 再说二十三岁还年轻的很,之前没有生孩子,未必是人家的肚子有问题,多半是给未来夫人留脸面,每次喝了避子汤一类的东西。 尽管对罗熙年谈不上什么感情,但是要跟别的女人分享丈夫,心里还是不舒服,却又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或许在段嬷嬷等人,甚至外祖母的眼里,罗熙年都是做的不错的了。 否则他留一堆女人在屋子里,自己还真不好处理。 站在罗熙年的角度,的确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大户人家的子弟,婚前有一、两个通房不奇怪。再说他都二十多岁了,即便有个四、五岁的孩子都不稀奇,反而显得更加正常,更符合时人对子嗣的渴求性。 总之不舒服归不舒服,这对玉仪来说算不上什么意外,在古代生活了十几年,妻妻妾妾的早看多了。反正再差也比先前的桂家好,而且又不是因爱而结合,还谈不上失望和伤心,只当是多了一个“同事”吧。 不过……,好像漏了点什么。 玉仪想起当初回来的路上,那个巧笑嫣然的琼姿姑娘,看她的穿着打扮,还有说话的语气,绝对不会是一个普通的丫头。 难道也被一起卖掉了? 玉仪摇了摇头,只有等去了罗家才知道了。 段嬷嬷又细细说了罗家的情况,人多的都叫人记不住。 鲁国公一共六个儿子,前面三个庶子都在外地任官,家眷也都在任上,只有老爷子大寿才会回来。眼下国公府内是四房当家,五房只剩下一对孤儿寡母,六房还是光棍一条,正等着自己这位六夫人进门。 四房的罗晋年为第二任夫人汤氏所出,是公认的未来世子爷,膝下一嫡两庶三个儿子,另外四个女儿嫁了三个,只剩下四小姐年幼尚未出阁。 其长子罗世弘为嫡出,现今膝下一儿一女;次子罗世恭庶出,比小叔叔罗熙年只小一个月,育有两个儿子;三子罗世良也是庶出,今年才得八岁,还是一个只知道玩闹的小孩子。 五房的顶梁柱罗煦年已经亡故,膝下只得一个男丁罗世晟,今年十三岁,听说很是听母亲五夫人的话,读书颇为用功,并且似乎不打算走恩荫的路子,想要自己以科举进仕。 玉仪听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抬手道:“嬷嬷停一下,还是找一张纸写下来吧。” 罗家的人物关系实在太复杂,辈分又乱,年纪小的可能是叔叔,年纪大的没准是侄儿,一下子真的难以记住。这还仅仅是四房和五房,要是长房、二房、三房一起回来,好嘛……,不闹的人头疼才怪呢。 谁让鲁国公播种的时间太长,有的开花了,有的结果了,有的还是一根嫩苗,夫人和妾室多,儿孙们自然也少不了。 玉仪唯一闹清楚的是,上头有鲁国公和婆婆小汤氏,前面三房不在京城,如今四房当家,五房只有一对孤儿寡母,自己嫁过去就是六夫人。 “罢了。”段嬷嬷叹了口气,说道:“等回头小姐嫁过去国公府,见了人,没几天自然也就认得了。” 要弄清罗家的人,以后有得是大把大把的时间。 玉仪眼下却还装着别的事,等段嬷嬷走后,叫来彩鹃和素莺,吩咐道:“彩鹃把我那件棉衣拿出来拆了,取出里面的东西,都用一个盒子装好。”又交待素莺,“找个小厮出去,把百宝堂的掌柜请过来,就说要打几样首饰。” 两人齐声应了,彩鹃忙着去找棉衣和剪子,素莺则掀了帘子出去。 玉仪回想起当初的情景,不由有些庆幸。 ----亏得当初下了狠心,把东西都拆散分装,否则早在汪婆子下手时,只怕东西就保不住了。难道再叫外祖母贴补一万多两银子?别说是外孙女,就是亲女儿也不可能这么漫天要钱。 一分嫁妆银子都没有,这会儿怕是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百宝堂的人听说是公主府有请,掌柜很快亲自过来,原本以为打几样首饰,没想到却是这么大的一笔生意。掌柜自然是满心高兴,笑着保证道:“还请小姐放心,回去以后就让人连夜赶工,必定不会误了吉日。” 彩鹃叮嘱道:“工钱不会少了你们的,管好自己的嘴就是。” 这么多的首饰都被拆得不成样子,其中必然发生了什么事,这种后宅的是非,掌柜明白不宜张扬,忙道:“知道、知道,我们只管做自己的生意就好。” 彩鹃取出方才玉仪写下的单子,递过去道:“你瞧瞧,上头写的东西数目、大小对不对?还有要打的款式,回头可别弄错了。” 掌柜的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点头道:“没错。”用纸重新誊写了一份,两份上头的摁了手印,自己拿了一份,然后客套了几句告辞而去。 彩鹃掀了帘子进去,回道:“小姐稍等几天,百宝堂人手多应该很快的。” “能赶上正日子就行。”玉仪没什么好急的,另外还有一件事也比较急,略微思量片刻,起身道:“走吧,我去找外祖母商量点儿事。” 玉仪要商量的事,就是找外祖母要几个丫头。 这个时代丫头们并不值钱,小的四、五两,大的能干活的十几两,若是有一技之长的稍贵些,也不过二、三十两罢了。毕竟若非穷到揭不开锅,谁又肯卖儿卖女?像上次碧如卖了四十两,就已经算得上是天价。 玉仪不想再找外祖母要银子,但丫头却还是顾家的妥当一些,特别是家生子,这种下人用起来才最放心。 相信这个人情,大表嫂那边也是愿意做的。 果不其然,玉仪过去说这话的时候,刚巧徐月岚也在,听了笑道:“这可算是赶上巧宗了,家里正嫌人多要打发一些,给了三妹妹,我也省了好些烦絮。” ----这话说的,倒好似自己还帮了忙一样。 玉仪有些佩服这位表嫂的巧嘴,想一想,做媳妇还就得这么八面玲珑才行,多学着点儿,回头去了罗家还能用得上呢。 豫康公主笑道:“正好这会儿闲着,你去找几个出挑的来选一选。” 徐月岚笑着应了,领了丫头先下去挑人。 眼下自己在顾家的处境不太妙,本来就不是公主看中的,父亲又在政治洪流中落了马,婆婆也不重视自己了。丈夫虽说没什么大问题,但一大半的心还飘在外头,膝下又没有一男半女,不得不处处谨慎小心。 况且这位表妹是要嫁去鲁国公府的,此时不交好更待何时?送几个丫头算什么,外人想送还没机会呢。 徐月岚心里有些苦涩,但还是打起精神仔细挑人,----若是挑的好了,让未来的国公府六夫人用得顺手,将来也能想起顾家的好,想起自己这个表嫂的一份人情。 这边玉仪正在琢磨着,按照罗家夫人级别的配置,每个人四个一等丫头,二等丫头和三等丫头各八个,两个外院的管事媳妇,一个内院的贴身妈妈,粗使的婆子和小丫头没有定额,大约五、六个不等,至于陪房家人则不算在内。 一般新夫人进门以后,从前爷们屋里的丫头会放出去不少,毕竟内宅是主母们的天下,丫头们自然也大都是主母的人。 玉仪打算留点分寸,总不能一进门就把六房的旧人都撵了。 听说罗熙年身边有三个一等丫头,倚云、落英和连翘,其中连翘还是小汤氏亲自给的,这三个人都不方便随意处置。反正年纪都不算小,等停一、两年配了人,顺顺当当的就腾出空来,那样做反倒更合适一些。 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身边的彩鹃、素莺,这一过去自然要升做一等丫头,问棋四个则升做二等。除了给罗熙年那边留下的空儿,还需要两个年轻的管事媳妇,两个二等丫头,四个三等丫头和几个小丫头。 这一来,挑人的动静就大了。 从前跟玉仪去苏州的丫头媳妇们当中,或许还有些心里不愿意,可眼下就在京城地界内,不用跟家人相隔千里,又是要去鲁国公府享受尊荣的,谁不愿意赶上这个难得好机会?除了那些正经当值有体面的,剩下的都巴不得能够被选上,不然在顾家熬着,还不定要哪一年才能升上去。 玉仪想了想,外院管事媳妇是个要紧的位置,仓促挑人反倒不妥,因此打算用陪房里的媳妇顶上,就用曹礼家的和何万良家的。然后挑了两个二等丫头清霜、细蝉,四个三等丫头绿竹、红菱、紫萝、墨茶,三个小丫头榛儿、蕊儿、冬儿,一共加起来选出了九个人。 至于那些没有被选上的丫头们,则一脸闷闷不乐。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 玉仪过得舒心,时间也就好似开了弓的箭一般飞快,转眼便到了五月初五,明天就是自己嫁进罗家的吉日。 这天晚上,段嬷嬷神神秘秘的走了进来,摒退了所有的丫头。 “嬷嬷,什么事?”玉仪见她一脸严肃紧张,不由好奇问道。 “小姐马上就要成亲了。”段嬷嬷打开了盒子,又揭开了上面的红缎子,露出一本小小的折叠册子,书皮还包的挺精致的。 玉仪问道:“怎么连个名字都没有?” “咳……”段嬷嬷有些神色不自然,塞到她的手里,“小姐自个儿慢慢看着,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回头再来问我。”临出门,又叮嘱了一句,“可别弄丢了,也别给丫头们瞧见了。” 玉仪点了点头,等她关上门方才打开小册子。 只看了一眼便囧掉了。 居然是婚前性教育用的春宫图! 那个……,姿势好奇怪啊,人物比例也不对,怎么可能扭曲到那种程度?不仅没有一丁点儿美感,而且很有可能会造成关节脱臼。不由叹了口气……,这和前世那些有声有色的相比,实在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啊。 ----算了,真是不看也罢。 玉仪将册子叠好放回盒子里,怕丫头们瞧见,又塞了自己的枕头下,这才叫了彩鹃进来,朝她笑道:“今晚你陪着我睡,说说话儿,不然一个人有些睡不着。” 彩鹃抿嘴笑道:“明天就是小姐大喜的日子,当然睡不着了。” 是因为高兴的睡不着?当然不是。 对于玉仪来说,更多的是对嫁进罗家的彷徨和担心,再说媳妇不好做,古代的媳妇更是难上加难,不然怎么会有媳妇熬成婆这一说?一个“熬”字,就足以说明其中饱含了太多辛酸。 而且自己的身份轻飘飘的,能倚靠的便是那一卷文书和顾家的人,但这两者都有些虚,不如有个好父亲、几个好兄弟来的实在。还得多亏罗熙年给了那些田产,加上自己的积蓄,至少嫁妆上这一块不算输人。 明天,明天…… 不管怎么说,新的起点就代表了新的希望。 玉仪突然振奋起来,决定不再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好好的睡一个美容觉,明天精精神神、欢欢喜喜的出门。 ----从明天起,生命历程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新婚 玉仪的美容觉只睡到一半,卯时初就被叫了起来。 窗外天刚蒙蒙亮,可是古代新娘子的打扮十分繁琐啰嗦,不这个时候起,等下根本就来不及。先是焚香沐浴了一遍,然后用细红线绞掉脸上手上的汗毛,再用煮熟的剥壳鸡蛋滚一滚,务必要把皮肤弄得光溜溜的。 紧接着便是梳头,公主府有专门擅长梳头的妇人,手艺极好,不多时便挽好了一个富贵吉祥的牡丹团髻。为了让命妇翟冠戴得更加稳当,梳得有点紧绷绷的,玉仪直觉得头皮扯的慌,等到余下珠钗一起上了头,更是感觉一下子重了二斤似的。 古代的妆容讲究柳叶眉、樱桃小嘴,再有就是白、更白、非常白。 玉仪任凭别人折腾,眼看镜子里的人变成一个雪白的瓷娃娃,唇也被粉盖了,只点了樱桃那么大的一小点儿红,映衬之下格外醒目。 彩鹃一直在旁边帮着忙,这会儿松了口气,笑道:“这下总算差不多了,把吉服穿上就大功告成。” 素莺双手捧出吉服来,大红色的圆领通袖长袍,上面是蹙金线的麒麟瑞云图案,富贵且华丽,一上身便让人觉得喜气洋洋。 玉仪端端正正坐着,从这会儿开始便不能再吃东西,连话都要少说,等下只需吉时一到,把盖头遮在头上就可以出阁。 “夫人……” 玉仪微微侧首,只见李氏捧了一个小盒子走了进来。 “舅母来给你添妆。”李氏将盒子放在桌子上打开,一只金光灿灿的步摇,一只硕大的三尾衔珠赤金凤钗,笑道:“从前给你的那些都老旧了,不如现今时兴的好看,所以特意拿了金子出去,比着最好的打了两支。” 玉仪心思微动,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旧?不要忘了那一千两银子添妆?还是单纯想缓和一下关系,又怕自己不领情,所以特意挑了这个时候。 ----即便来的是仇人,新娘子也不可能在今天摆脸色。 想起儿时舅母对自己的关爱,后来对自己的冷漠,玉仪心中五味陈杂,但此时此刻的确只能含笑以对,因此接了东西,微笑道:“多谢舅母,只是又让你破费了。” 李氏似乎松了一口气,笑道:“你是我的亲外甥女儿,无须这般客套。”底下没什么话好说,再者眼下也不是时候,说了几句吉利的话便出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天色渐渐大亮起来。 当初罗家下的聘礼很丰厚,聘金加上东西,折合起来差不多五万两银子。玉仪的嫁妆虽然有点不大够,不过顾家也没打算留聘礼,除了不能带走的,其余全都折在嫁妆里面了。一共一百二十八抬嫁妆,满满当当、实实在在,第一抬进了罗家的门,最后一抬还在顾家放着,街上看热闹的无不艳羡。 玉仪听着外面的喧哗热闹,不时的还有女眷进来看自己,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反正都不需要说话,只要保持矜持含羞的微笑就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有人喊道:“吉时到了!” 这个时侯,罗熙年应该带着迎亲的人在外头,正在接受女方家的刁难,以此显得新娘子求之不易,不过是一种风俗罢了。可惜公主府内没有小孩子,不然这种时候,正好可以多拿几个红包,大人们也不会阻止。 又过了一会儿,段嬷嬷进来道:“搭好盖头,出门。” 玉仪的眼前便剩下红艳艳的一片,只能用余光看着自己的脚尖,反正两边都有人搀扶着,倒也不怕磕着绊着了。 然后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让人扶着上了八人抬的花轿。 自来成亲都是从娘家出门,玉仪的情况有些特殊,便让外家承办了女方事宜,除了都在京城方便以外,----最要紧的是,从长公主府出门的新娘子,身价也抬高了几阶,不然以孔家无官无职的破落样儿,免不了叫人笑话。 段嬷嬷再三交代,盖头一定要搭好等着新郎官来挑,绝对不能中途掀开,那样是不吉利的。毕竟是关系到自己一辈子的大事,就算玉仪是现代人的灵魂,也不可能故意去坏了忌讳,因此只是老老实实的坐在轿子里,并没有太多的好奇心。 一路上唢呐声、锣鼓声盈反沸天,直吵得人耳膜疼。 到了罗家停下轿,罗熙年用去了箭头包上红绸的喜箭,对着花轿射了三下,周围的人便起哄笑道:“新娘子下轿咯!” 玉仪由喜娘搀扶着下了轿,在吟唱声中稳稳当当跨过火盆,接着又跨了马鞍,意喻着婚后生活红红火火、平平安安。 接着便是拜天地、敬高堂,因为始终搭着盖头,玉仪连罗熙年的样子都没看见,只从余光看见一身同样喜庆的大红袍服,仿佛整个世界除了红,还是红。再加上周围人声不断,一直吵吵闹闹的,等到进了新房,方才稍微清净松了口气。 然而仅仅安静了片刻,便听见小孩子的声音嚷嚷道:“揭盖头,看新娘子咯!” 罗熙年用早就准备好的秤杆,轻轻挑开了喜帕。 玉仪顿时觉得眼前一亮,略微有些不适应,只见屋子里围了好几圈的人,不少是从前认识的,当然也有陌生人,仓促间来不及分辨谁是谁,只是含着微笑任人打量。 “啊呀!”一个大眼睛的小豆丁跑了上来,脆生生道:“六叔婆长得真好看,和六叔公最般配了。”然后转头看向罗熙年,笑嘻嘻道:“六叔公,我要红包!” 六叔婆?玉仪笑得有点僵硬,----好嘛……,这才一转眼的功夫,自己就升级成了祖母辈的了,真是不服都不行啊。 旁边有人笑道:“好个年轻的叔婆。” 又有人道:“谁让新娘子长得漂亮,叫叔婆也一样漂亮。” “就是,就是。”众人都跟着笑,七嘴八舌说着夸赞玉仪的话,屋子里的气氛十分喜庆热闹,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 罗熙年今儿一袭大红色的袍服,比之平日多了几分温和,伸手摸了摸那小豆丁的头,笑道:“少不了你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倚云,吩咐道:“拿一个大大红包给贤哥儿。” 贤哥儿欢喜的扬了扬,朝众人喊道:“我拿着红包啦!” “净淘气!”一个穿茜红色窄袖褙子的年轻妇人,长得容长脸面儿,十分端庄,满目疼爱的看着贤哥儿,笑嗔道:“六叔公给你,那就好好拿着吧。” 玉仪听她说话的口气,应该是罗熙年的侄儿媳妇,四房现有两位奶奶,一位嫡、一位庶,却不知道眼前的是哪一位。正在琢磨间,便听有人笑道:“弘大奶奶,你怎么不也去要个红包?” 原来是四房嫡子罗世弘的媳妇儿,那么贤哥儿就是唯一的嫡长孙。----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传一代,贤哥儿最终便会成为新的鲁国公。 玉仪不由多打量了两眼,在心里暗暗记下。 弘大奶奶笑道:“贤哥儿已经要过了。”并不是很有兴趣的样子,因为今儿的主角是玉仪,说笑了几句便岔开了。 罗熙年又道:“也给平哥儿和安哥儿一人一个。” “谢谢六叔公。”又一个小豆丁上来拿了红包,另一个却不见。 “平哥儿,去替你弟弟拿了。”说话的也是一个年轻媳妇,鹅蛋脸面,头上珠钗环绕,鬓角戴了一朵宫制绢花,笑吟吟道:“今儿人多,安哥儿还小就没过来。” 玉仪看了一眼,这位应该是四房的恭二奶奶了。 恭二奶奶很是热情,上前仔仔细细看了一回,与众人笑道:“不是我们做侄儿媳妇的不尊重,实在是小婶婶人长得俊俏,瞧着又和善,由不得让人多看几回才甘心。” 玉仪保持着微笑,心里却对她的话表示怀疑。 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脸白得跟刷墙似的,嘴唇上好似噙了一点血,身上穿得又繁琐又啰嗦,----这种新娘子常规妆容,就跟现代婚纱店的照片效果一样,不能说不好看,但是基本上分不出谁是谁,几乎就是千人一面。 出阁之前,玉仪反复背诵了罗家的人物关系谱,记得这位恭二奶奶丈夫庶出,父亲仿佛是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官职不算高,手里也没有什么实权。 当然了,这是相对国公府的夫人奶奶们而言。 ----这就难怪人家对自己亲近了。 好比你本来是班上倒数第一,结果来个成绩更差的,让你成为了倒数第二,那份窃喜和暗爽,还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玉仪苦笑,自己现在就是这个倒数第一。 屋子里的人说笑得差不多,便有了要散出去的意思。 罗熙年也该去给宾客们敬酒了,和众人一起走出去,临到门口,又回头嘱咐道:“你要是饿了,就自己先吃点东西。” 本来要正要出门的众人,闻言不由又是一阵大笑,有人趣道:“瞧瞧咱们的新郎官儿,生怕把新娘子饿坏了。” 玉仪微笑道:“嗯,你先去忙吧。” 直到众人都走得干干净净,这才安静下来。 “婢子落英。”一个穿杏黄色比甲的丫头上来,笑吟吟道:“夫人,先净一净面,等下再吃点东西吧。” “嗯。”玉仪点了点头,留心看她,并没有上前来赶着帮忙,只是帮彩鹃递了一次擦手的棉帕,很有分寸的样子。很快净了面,又换了一身柔软一点的衣服,头上的翟冠也摘了,只留了几只珠钗,整个人感觉舒服多了。 落英让人端了稀粥小菜上来,还有几碟子小点心,笑道:“都是早准备好的,夫人尝尝看,也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玉仪笑道:“饿了一天,现在吃什么都是好的。” “夫人饿得很了,别吃太急。”一个穿桃红绣花比甲的丫头,笑着说道:“夫人先喝一点稀粥,再吃点心,也省的太干噎着了。”模样很是俏丽出众,声音亦是清脆,把两位同伴都比了下去。 玉仪心念一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连翘。” 玉仪笑着颔首,那么剩下的那一位自然是倚云了,----其实心里更想见的,是那位叫甘菊的通房丫头,不过今天这种场合,估计是不会看到她的了。 用完饭,连翘又端了一盏热热的参茶上来。 玉仪不爱喝这个,不过今天确实该补一补力气,累得不行,再说……,晚上貌似还要干点体力活儿。 这会儿新娘子不能出房门,玉仪等了一会儿,不知道罗熙年要到几时才回来,索性连钗环都去了,歪在了美人榻上休息,朝倚云等人笑道:“没什么事了,你们先下去歇着吧。”又对彩鹃、素莺说道:“不懂的地方,记得多请教这几位姑娘。” 倚云等人忙道不敢,皆言服侍夫人是自己份内的事。 玉仪在屋里特殊香气的熏陶下,居然生出困意来,歪着歪着就睡着了。 “夫人,夫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畔传来了彩鹃的声音,更被推了几把,方才苏醒过来,迷迷糊糊问道:“什么夫人?”愣了一下,方才想起自己已经嫁到了罗家。 彩鹃低着头没有答话,一脸尴尬之色。 “什么夫人?”罗熙年正一脸好笑的站在旁边,俯身道:“就是你,今儿刚进门鲁国公府的六夫人。” 玉仪有点不好意思,坐了起来,“我方才睡迷糊了。” 抬头看向罗熙年,新换了一身真红色的素面直裰,身上酒味儿淡淡的,像是已经去沐浴过了,仔细一看,果然发梢鬓角有些湿湿的。 玉仪更加不好意思了,----哪有还没把丈夫服侍妥帖,就自己先睡着的?亏得罗熙年不计较这些,换个爱挑剔的,还不定心里怎么腹诽自己呢。 罗熙年看着自己的小妻子,眼睛里有一点茫然,脸上更是带着一丝慵懒之色,像一只刚睡醒的小猫,小模样儿十分招人。上前一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弄得彩鹃、素莺都红了脸,赶紧无声退了出去。 玉仪有点不大适应,但继而一想,马上就要开始妖精打架的游戏,再扭扭捏捏,未免显得太过矫情,干脆抱住了他的脖子。 罗熙年没想到小妻子这么主动,嘴角不由弯了弯。 玉仪看在眼里,觉得这个笑容十分的叫人气闷,仿佛自己如饥似渴一般,不由羞恼的扭了头。下一瞬,脖颈间便被一张热热的唇印上,继而……,有点湿漉漉的,感觉又痒又奇怪……,呼吸不由急促。 罗熙年将她轻轻的放在床上,自己压了上去。 玉仪越发喘不过气,正想叫他把身体支起一些,就感觉胸前一凉,没有扣子的中衣太容易解开了,紧接着某处又是一热,不由“嘤咛”一声。 某人觉得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果,于是耕耘的更卖力了。 玉仪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丫头们都在外面候着,如果声音传了出去……,明天简直没有脸面做人了。不行……,往后还得把人支远一点,就算自己是现代人的灵魂,也没有让人听床的嗜好。 可是眼下来不及了,只好紧紧闭住嘴不吭声儿。 “你怎么了?”罗熙年半天没听见声音,抬起头,见她一脸憋得通红的样子,不由打量了好几眼,继而笑道:“你还怕人听见?又没有外人。” 啊啊啊……,丫头们怎么不是外人? 玉仪抿嘴不理他,一副坚贞不屈宁死不招的样子。 罗熙年坏笑道:“别憋坏了。” 玉仪恨恨的瞪了一眼,心道少说两句不行啊。 “还敢瞪我?看我怎么收拾你。”罗熙年手脚麻利的剥了粽子,露出雪白雪白的馅儿来,上前咬了一口,然后把自己也扒得净光。 玉仪感觉到一个火热的身体贴了上来,还有一处不和谐的突起,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多看,干脆闭上眼睛,颇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突然一阵痛感传来,又猛地睁开眼,“不行不行,疼……” “第一次都是这样,等下忍一忍就好了。”罗熙年怔了一下,退了一步,俯下身继续在她身上耕耘着,感觉身下的人比较柔软的时候,再次顶了进去。 “不行……,还是疼。” 一番拉锯战就此开始,很快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 玉仪眼泪都出来了,----可是这事儿必须得做完,早晚都得疼那么一回,一咬牙,朝罗熙年道:“还是别这么磨磨蹭蹭的了,索性给个痛快吧。” “我磨磨蹭蹭?真是不识好歹!”某人觉得技术问题受到了怀疑,内心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决定展现一下自己真正的实力,于是悲剧就这么发生了。 “啊!”玉仪一声惨叫。 “嗯……”罗熙年一声闷哼,侧首一看,肩膀上被咬了几个深深的牙印,还沁出了殷红的血珠,不由郁闷道:“你是属小狗的啊?还咬人呢。” 玉仪根本顾不上他的问话,下面疼得厉害,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疼痛,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算勉强忍住没再喊出来。 ----怎么会这么痛?难道这具身体是疼痛敏感体质?还有怎么会是针扎的感觉,难道某人用的不是肉质的,而是狼牙棒不成?真是要命! 罗熙年忍气看向自己的小妻子,眼泪汪汪的,又一副要哭不敢哭的样子,实在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只是奇怪道:“你也太怕痛了吧?” 玉仪被他噎到,----谁知道这具身体是怎么回事,疼得不行。 罗熙年低头看了一眼,元帕上面已经是血迹斑斑点点,虽然有点不和谐,但是任务还是完成了。况且看她疼得那样,也不可能再来一次,抓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今天就先这样好了,等下早点睡觉,明天还有一大堆事儿。” 玉仪想去洗澡,用热水泡一泡身体,也好缓解一下疼痛,更要紧的是,自己无法忍受XXOO了,就这么直接睡觉。 正在歇气的功夫,只听罗熙年叫道:“来人,打水!” 啊,这位打算在屋子里清洁? 玉仪只得忍痛爬了起来,说道:“我来给你擦。”----悲催的,明明自己才是受害人好吧,还要服侍这位大爷,还真是轻伤不下火线呐。 罗熙年眼里含了一丝体贴,摆手道:“你歇着,叫甘菊来好了。” 玉仪顿时被雷劈中了。 自己怎么忘了,通房通房……,本来就是用来做这种事的。不然寻常丫头进来,看见男主人和主母都赤身裸体的,难免有些不合适。 可是今晚明明是自己的之夜,真不想记忆里还有第三个人。 玉仪坚持道:“我来。”咬牙颤着腿走到门口,隔着帘子喊道:“把水放在门口就好了。”话音刚落,便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一顿,片刻无声以后,传来放下铜盆的响声,然后那人便走远了。 玉仪松了口气,等了会儿才掀起帘子端了水。 罗熙年一脸莫名其妙,不知道她到底在拧个什么劲儿,问道:“你刚才不是还含身上难受吗?这会儿就有力气了。” 玉仪绷着个小脸儿,不说话,直接拧了一把,朝某人的身上擦去,----结果刚擦了几下,要害部位就发生了质的变化!吓得猛一缩手,倒把帕子掉在了地上。 罗熙年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忍住想要咆哮的冲动,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要不你去泡个热水澡,听说能缓一缓,这边我自己来好了。” 玉仪想也不想,马上点头,“好好好,我这就去!”胡乱抓了一件外套裹在身上,连头发也来不及挽,就这么仓皇逃走了。 ----赤身肉搏PK第一回合,两败俱伤。 罗府 上 次日早起,第一件事情当然是去拜公婆。 给公公敬茶还好说,玉仪的婆婆前后可是一共有四位,这要怎么个拜法?偏生这种事情自己不好问,因此只看丈夫的脸色行事。 罗熙年叫人请了乳母蔡妈妈过来,----没错,跟他的生母同姓。 据说是第三任夫人蔡氏的族人,因为家道中落,这才全家上京投奔了族亲,后来做了罗熙年的乳母。罗熙年四岁的时候,生母蔡氏就已经亡故了,可以想象,跟乳母的感情非同一般。 因此人进来的时候,玉仪很是客气的叫了一声,“蔡妈妈好。” 蔡妈妈赶忙笑道:“给六夫人请安。” “先别客套了。”罗熙年打断道:“今儿我不方便自己先出门,有劳妈妈走一趟,去祠堂把三位太夫人的灵位请出来,等下也好一起敬茶。” 玉仪目光一闪,----小汤氏是必须要拜见的,不管罗熙年心里怎么想,名分上的东西改变不了,不然连带自己也要被人指责。 而丈夫真正想要让自己敬茶的人,大概只有生母蔡氏了。 可是做的太露骨又不合适,把前头三位夫人一起请了,合情合理、名正言顺,这里头的区别在于,----是去祠堂拜祭,还是当着小汤氏和众人的面,后一种法子,小汤氏只能人前喝到第四杯茶。 迄今为止,玉仪连小汤氏是什么样儿都不知道,当然谈不上有意见。不过这个时代丈夫就是天,做妻子的只能顺从,断没有跟丈夫对着干的。既然丈夫不亲近继母,那自己也只能跟着他走了。 到了前面上房,玉仪先给公公鲁国公敬了茶,声音甜美,“爹,请用茶。”心中却是有些汗颜,这年纪叫一声爷爷都够了。 鲁国公穿了一身紫棠色的通袍,接茶象征性的喝了一口,说道:“以后小两口和和美美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强。”身边的丫头捧着东西上前,乌漆盘子的红绸上,躺着一对足金的金镯子,款式并不特别,但明显分量十分的足。 玉仪含笑接了,“谢谢爹的厚赐。” 鲁国公原先还有一丝不满意,如今亲眼见了小儿媳,小模样儿端庄明丽,举止大方得体,这才把心装回肚子里去。一想到小儿子收了心,为了媳妇把屋里人都卖了,嘴角的笑意不由更深了。 小汤氏在旁边笑道:“这下好了,野马都套上笼头了。” 罗熙年笑了笑,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并不接话头,侧首对自己媳妇说道:“给大太夫人敬茶。” 小汤氏的笑容僵了一下,也抿了嘴。 按着顺序,玉仪挨次给前面三位婆婆廖氏、汤氏、蔡氏敬了茶,唯一的区别是,在给蔡氏敬茶时,回头看了丈夫一眼。 有些东西点到即止,相信罗熙年心里不会不明白。 前面这三位都是灵牌,当然不会有打赏,轮到小汤氏的时候,给了玉仪一只赤金的衔宝石凤钗,比李氏给的那支还要大、还要华丽。因为讲究好事成双,另外还给了一块龙凤呈祥的团形玉佩。 玉仪依旧笑着谢了,然后一脸柔顺的站在丈夫身侧。 鲁国公开口道:“你们还要进宫谢恩,回去收拾收拾,别耽误了时辰。”等小儿子和小儿媳出去,自己也起身离开了。 小汤氏回了自己的房间,窦妈妈跟着进去,摒退了丫头问道:“太夫人瞧着,这位新娶的六夫人如何?” 小汤氏抿嘴一笑,“咱们六老爷千挑万选的夫人,自然是好的。” 早在贤哥儿降生以后,罗家便统一唤了称呼,况且罗熙年现在又有官职,是理所当然的六老爷,至于“六爷”的称呼,只外人表示对国公府的尊敬罢了。 窦妈妈说道:“就是年纪小了一点,模样儿身板还没长开呢。” 小汤氏淡淡道:“人小辈分不小,四夫人见了也得叫一声弟妹,两位奶奶遇着更得尊敬长辈,称呼一声六婶婶。”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闪过一缕淡淡笑意,“可算是难为她们了。” 窦妈妈看了主母一眼,没有答话。 小汤氏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落寞之色,----想当初自己嫁进国公府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 玉仪和罗熙年一起回了房,各自换了礼服。 按照礼仪,玉仪应该穿三品淑人的真红色大袖衫,里面则是深青色的褙子,上面用金线绣成孔雀云霞图纹。头发挽做很简单的松山髻,以方便带翟冠,整个翟冠皆用赤金打造,上面是繁复的珠花、金云片等等,两边各有一只瑞鸟口中衔着珠串,滴溜溜几乎要坠道肩膀上,好一份沉甸甸的华丽尊贵。 然后再披上霞帔,手上拿着洁白如玉的象牙笏,玉仪走了两步,感觉想要摆个舒服点的姿势都难,再扭头看罗熙年,似乎也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 “走吧。”罗熙年开口道。 玉仪跟在他的后头,出门没几步便由彩鹃扶着上了轿,感觉稍微轻松一点,因怕晃到了身上的装束,一路上都挺直腰背坐着,下轿时整个人都有点僵了。 进了宫,自然有内侍上前来引导。 没有见着上次的施公公,来人是一张陌生的脸,将玉仪二人引导到一处偏殿,笑着说道:“皇上正在和人说着事儿,罗大人和孔淑人先候着罢。” 罗熙年塞了一块银子过去,笑道:“有劳严公公了。” 皇帝要见什么人,别说是让你等一会儿,就是让你等三、五天,那也是对你天大的恩典。即便是现代社会的老板,不一样差不多,要你等就等,要你加班就加班,除非不想混了,否则谁敢说个“不”字? 玉仪恭恭敬敬的端坐着,这个时侯不宜说话。 罗熙年则在打量着自己的小妻子,----昨天夜里,她为什么不想让甘菊进来?按理说没什么好计较的,眼下正值新婚之际,哪个男人会在这种时候睡通房?不是摆明了打妻子的脸吗?可是她…… 当初皇宫内变事件的背后,自己算是出了不小力气的,否则也得不了从三品的卫指挥佥事,以自己二十出头的年纪,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呢。后来圣上询问要不要什么赏赐,本是随口一说,自己却主动要了那一道圣旨。 甘菊不是过个丫头罢了,又老实,自己为了她进门不难做,撵了那么多的人,莫非还看不到自己的心意? ----回想起那张娇羞满面的小脸,或许是太害羞了。 玉仪还不知道,丈夫心里正在揣测着自己,一直坐到屁股都疼了,那位严公公才又进来,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跟着他一起出去。 出乎玉仪的意料,皇帝长着一张很平和亲民的脸,微微发胖,眼角还带着一丝笑眯眯的意味,只是帝王的气势不容忽视。 玉仪行了大礼站起来,只听皇帝问道:“孔淑人,朕赐的这门婚事可还满意?” ----啊,哪有这样问话的?自己能说不满意吗?还有皇帝的口气,到好像跟自己有多熟似的,玉仪含笑回道:“皇上乃圣明天子,赐的婚事自然是美满良缘。” “还是……”皇帝突然顿了顿,继而笑道:“好一个口角伶俐的诰命夫人。” 罗熙年心下微微奇怪,皇帝平时不是这般好说话的人,今儿心情似乎很好,还有雅兴打趣自己的夫人了。 玉仪却在想皇帝前面的半截话,到底“还是”什么? 皇帝又问起鲁国公来,与罗熙年说了几句,又对玉仪笑道:“论起来,孔淑人还得唤朕一声舅公呢。” 玉仪笑了笑,凑趣道:“舅公好。” 原本挺正常的一句话,不知怎地把皇帝逗乐了,笑道:“听着倒是亲近。”转头看向罗熙年,“有这么一位伶俐的夫人,可是你的福气。” 罗熙年笑道:“臣的福气,都是皇上的恩典。” 皇帝听了哈哈大笑,“倒还真是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瞧瞧你们这两张嘴,把朕都哄得头晕了。”眼看这一番谢恩戏码演得差不多了,又再问了豫康公主几句,方才抬手道:“都退下吧。” 玉仪一直到走出了大殿,被凉风一吹,方才惊觉自己跟皇帝说过话,忍不住悄声问道:“我没说错什么吧?” “挺好的。”罗熙年看了她一眼,“走吧,先回家去。” 严公公在前面引路,回头笑道:“这进宫面见皇上的人不少,叫‘舅公’的,孔淑人可还是头一份儿。” 玉仪微微一笑,----皇帝不过是随口一说,顺道给鲁国公府和豫康公主府抬抬价,岂会真的在意自己这个晚辈?和外祖母一辈的公主好几个,底下外孙女更是不少,自己不会没有一点自知之明,真拿这种话当个宝了。 一行人慢慢的走远了。 大殿外面的另一头,站着几个等候宣召的官员,其中一个指了指,与同伴说道:“瞧见没有,那位就是鲁国公新进门的六夫人。” 另一人努力看了两眼,可惜看不清,说道:“瞧着年纪还很小啊。” “不只是年纪小。”前头那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家里头……,嘿嘿……”悄悄摆了摆手,“算是命好,得了圣旨赐婚又封了诰命夫人。” “这是什么缘故?” “谁知道呢。”最先说话那人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听说是豫康公主的外孙女,别的就不知道了。” “原来……”另一人笑着点头,又道:“还是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江廷白站在旁边,看着远远消失不见的娇小身影,还有她身边的另外一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只是听着身边这些人的流言蜚语,觉得十分烦躁,又不便轻易得罪同僚们,等到内侍出来传召,便一拂袖自己先进去了。 回府下了马车,二门上又有婆子抬了软轿上来,玉仪上了轿,罗熙年则去父亲鲁国公那边了。进了六房的院子,刚要回自己的屋子歇一歇,便看见一个穿靛蓝比甲的丫头一探头,见着自己又缩了回去。 段嬷嬷见了不由皱眉,喝斥道:“谁在哪里鬼鬼祟祟的?” 静了片刻,那丫头方才一脸陪笑走了过来,模样儿清秀,十分的低眉顺眼,上前裣衽道:“婢子甘菊,给夫人请安。” 玉仪略想了想,笑道:“老爷去国公爷那里了。”想来是自幼服侍惯了,每每都等着罗熙年回来,如今有了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表现的太明显。 甘菊的目光闪了闪,有些惊讶,又有些惶恐不安,嘴唇动了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玉仪瞧着她身上的打扮,----比甲是暗淡的靛蓝色,且是素面,头上挽了一个很是老气的发髻,只戴了几支银钗装饰,素得不能再素。 难道昨天端水的事,让这位姑娘有了什么想法不成?都不敢好好打扮,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猛地一看,倒跟快三十岁了似的。 心下不由苦笑,自己只是想留下一个美好的初夜回忆,----虽然并不怎么美好,更有一点自欺欺人的味道,但是真的仅此而已。 推翻封建社会的三妻四妾习俗,这个任务的难度太大,那不是一般二般的人能做到的,自己还没有打算挑战的勇气。 甘菊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更是一脸紧张,“夫人……” “你也穿得太素了。”玉仪淡淡一笑,招了招手,“你跟我进来吧。” 进屋让彩鹃开了妆盒子,按照通房丫头的标准,挑了一对绞丝麻花的细金镯子,一对足金的梅花耳钉,一支鎏金的镶宝石粒的簪子,一并递了过去。 ----看来是自己过犹不及,弄得好似夫人薄待了屋里人一样。 甘菊心下更加惶恐不安了,忙道:“不用夫人破费。”陪着笑脸,“我也有些不值钱的东西,这就回去换了。” 玉仪淡淡笑道:“哪有送人东西再拿回去的?收着吧。” 甘菊只得接了东西,磕了头。 昨儿夜里端水过去时,夫人的态度很是坚决的样子,似乎对屋里人没什么好感,今儿怎么又想着赏东西了?难不成是先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这也罢了,自己本来就是做丫头的。 谁知道后来夫人也没服侍老爷,居然自己去沐浴了。 ----到底还是年纪小一团孩子气,不懂得心疼人。 可惜了老爷的一番情意,忙前忙后不说,还把那么些人都卖掉了。要不是自己服侍的年份日久,只怕也是逃不过,这会儿还不知道去了哪儿。 玉仪有些累了,便道:“我先换身衣服,你下去吧。”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看她惴惴不安的样子,便明白是对昨夜的事有些误会。既然对方心里存了陈见,那就只有日久见人心,急不得,且先随她去吧。 因为彼此要分享一个丈夫,自然无法真心喜欢的起来,但是只要她没什么错,自己也不会无故去为难就是了。退一箭之地来说,----甘菊是罗熙年信任的人,自幼陪伴的情分,若不是自己的身份矜贵一些,只怕还比不上人家的份量呢。 况且眼下自己新进罗家,脚跟还没站稳,多笼络体贴周围的人总是没错,六房和和美美的日子才好过,更显得自己贤惠能够持家。 从昨天糟糕的初夜经历来看,自己的身体跟不上节奏,还太稚嫩,并不适合经常做体力运动,更别说怀孕什么的了。而且古代的医疗技术太差,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脚踏在鬼门关,拿这具稚嫩的身体以性命去博,未免风险太大。 也就是说,自己在两、三年里都不想怀孕。 没有孩子依靠的主母,在后宅里就只能依靠丈夫的宠爱,----不管罗熙年有多放纵不羁,但骨子里仍然是标准的古代人,认为三妻四妾是平常,肯定希望自己能够所谓“贤惠大度”,把后宅管理的井井有条。 这种时候,深受BOSS信任的旧同事当然不能得罪,不光是甘菊,还有蔡妈妈和倚云、落英,至于连翘则不在这个范围。 不过既然人家是从上层空降过来的,也得给她几分体面。 罗府 下 眼看着快晌午了,等下还要去吃一顿认亲饭。 玉仪脱掉了沉重的诰命装束,换了一袭妃色的蹙金线牡丹花纹短袄,外罩姜黄色的对襟半袖,下着水蓝色的十二幅月华裙。 看起来有些明艳,不过很符合新媳妇应有的鲜亮打扮。 头上戴的珠钗之类也比较华丽,不过贵精不贵多,不然插得满头珠光宝气的,那可就成了暴发户了。 到了上房,早已是满屋子的珠翠环绕、莺声燕语。 小汤氏穿了一身枣红色的妆花褙子,显得年轻不少,朝着众人笑道:“我们的新媳妇儿来了。”指着旁边的一位中年妇人,与玉仪说道:“这位是你四嫂。”又指了另一位年轻一些的,“这位是你五嫂。” 玉仪上前施了礼,“见过四嫂、五嫂。” “六弟妹无须多礼。”四夫人的微笑很标准,穿了一身青莲色的立领褙子,约摸四十出头的年纪,保养的不错。即便现在也算得上风韵犹存,而不是徐娘半老,想来年轻时亦有几分颜色,见面礼是一对嵌红宝石的金镯子。 玉仪笑着谢了,交给身后的彩鹃令其收好。 听说四房姬妾不少,----即便父亲身为一品大员的太傅,也一样拦不住丈夫一屋子的美妾,古代女人不论高低贵贱,终究逃不出一样的藤蔓命运。 “我没有四嫂那么多的好东西,六弟妹不要见笑。”五夫人给了一对同心佩,看得出来,玉料和雕工都是极好的,关键是寓意不错。 玉仪一样道了谢,略微打量了一眼。 五夫人一袭丁香色窄袖如意纹褙子,柳眉杏眼、粉面桃腮,原本应该十分娇俏的模样,却笼罩了一丝淡淡的忧愁。 ----终归是没了丈夫的孀居妇人,即便整天过着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日子,也是难以抹去心中的孤寂。不过好歹还有一个上进的儿子,只要等到儿子长大成人,五房便有了顶梁柱,回头添了孙子孙女,自然就再度热闹起来了。 总而言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小汤氏吩咐道:“老六媳妇,你也坐着说话吧。” 玉仪当然没坐,笑道:“等下我帮着布菜、添碗筷。”----小汤氏再年轻,那也是自己现在的婆婆,内宅的顶头上司,哪里能够随意偷懒?没准儿还带累了自己的丈夫,让人闲话娶了一个没礼数的媳妇。 小汤氏的笑意更浓了,朝着众人夸道:“瞧瞧、瞧瞧,小小年纪就这般懂事,可真是一个难得的。” 这算是什么懂事?本来就是媳妇份内的工作。 玉仪顿时感受到了各种各样的笑意,有好笑的、有象征性勾勾嘴角的、也有意味深长的,还有四面八方朝自己涌来各色目光,----在那些高贵的妯娌和侄儿媳妇眼里,自己就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吧。 呃……,还是娘家败落上不得大台面的那种。 此时此刻,玉仪更加意识到了外祖母家的重要性,----如果没有外祖母依仗,没有自己在公主府十年的教养,只怕更会让人瞧不起。 眼下既不能不自在,也不能再让人这么看下去,更不能心慌胆怯,否则就要闹大笑话了。于是只好装憨扮娇羞,又细声道:“从前听人说婆婆都是严厉的,还担心过,没想到娘这么和善。”一脸认真看向小汤氏,“我从小就没了亲娘,现今想来亲娘也不过如此了。” 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就不信你们还笑得下去。 果然众人都敛了笑意,小汤氏说道:“真是可怜招人疼的孩子,这做了我们罗家的媳妇,上上下下疼爱着,往后自然都是享福的日子。” 玉仪“嗯”了一声,静静的含着微笑站在旁边。 “对了,倒把我们家的四丫头忘了。”小汤氏笑着侧首,看向一位穿藕荷色绣花褙子的少女,约摸十二、三岁,很是娴静贞淑的样子,“令姝,还不快见过你六婶婶。” 罗令姝便上来福了福,轻声细语道:“六婶婶好。” “好。”玉仪早备了东西,笑着应了递过去一个荷包,又拿出一些,给贤哥儿几个最小辈的分了。另外四房前不久才添了一个孙女,是罗世弘的通房丫头所生,现今还不到三个月,故而没有抱出来,因此荷包也是让人送过去的。 恭二奶奶笑道:“昨儿我们已经见过六婶婶,早就认得了。” 小汤氏笑道:“数你手脚快嘴又伶俐,哪儿都少不了。”又对玉仪笑道:“你的大侄儿媳妇人稳重嘴笨,不似眼前这位……”很有几分戏谑的意思,“一张嘴,能顶得上别人十张呢。” 玉仪笑道:“人稳重也有稳重的好处。”转眼看了看弘大奶奶,面上含着淡笑,但却显得十分礼节性,神色根本就没有丝毫起伏。 心下突然觉得,四夫人和弘大奶奶这对婆媳很般配,不过一个是嫡长媳妇,一个是嫡长孙媳妇,大约都是出于身份才会如此罢。 恭二奶奶故作委屈,叹气道:“小婶婶怎么不夸夸我?莫要偏心才是。” 旁人听了倒没什么反应,四夫人的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看了庶子媳妇一眼,不过并没有开口说话。恭二奶奶也感应到了,脸上露出失言后悔的神色,又有些尴尬,好在外头来了一个丫头传话。 “国公爷和四老爷、六老爷,还有弘大爷、恭二爷和良三爷,都已经入席了。” “走吧。”小汤氏便起身笑道:“咱们在这儿说笑话,倒是迟了。” 玉仪才刚把这一屋子的女眷分清,马上又要转移战场。 因为国公府的人口太多,前厅中间摆了一张又大又长的红酸枝木桌子,----这便低调的奢华了。酸枝木本来价格就贵,寻常富贵人家用来做点太师椅、花架什么的,还宝贝的不得了,罗家却用一大堆木料做张吃饭的桌子。 即便不是最贵的黑酸枝木,但是这长度、宽度和厚度,至少也得一千多两银子,还不算上面的装饰花费,以及木匠们的手工银子。 鲁国公自然坐在了首位上座,小汤氏笑吟吟的坐在了旁边,左侧挨次是罗晋年、罗熙年,以及四房的三位爷们儿罗世弘、罗世恭、罗世良,然后是五房的罗世晟,至于贤哥儿几个都还年纪小,由奶娘抱在旁边单独开了一小桌。 右侧以四夫人为首,接着是五夫人、玉仪,然后是弘大奶奶、恭二奶奶和四小姐罗令姝,----原本玉仪是打算立规矩的,但鲁国公说了,今日大家先坐下一起吃饭,规矩等三日回门后再说。 片刻功夫,热汤热菜很快陆续端了上来。 这是玉仪第一次见到罗晋年。 这位传说中的未来国公府世子,正当年富力强的壮年,面容有些严肃,举手投足间很有一种掌握实权的气势。相比起来,罗熙年的神色则有点随意懒散,眼神也带着一丝不耐烦,似乎不太喜欢这种一家欢的氛围。 至于侄儿一辈的爷们儿,都是很标准的世家公子哥模样,处处透着养尊处优,一副从小就是含金汤匙长大的气质。 其中印象深刻些的,便是五房唯一的男丁罗世晟。 小小年纪,却是一副丰神盈秀、面如冠玉的长相,然而并不像母亲,那么只能是肖似已故的五爷罗煦年了。然而罗世晟和祖父鲁国公并不像,由此看来,年轻时候的蔡氏容色极佳,故而才会遗传到孙子身上。 今天这一顿宴席是认亲宴,玉仪给罗晋年见了礼,得了东西,然后是几位侄儿见过六婶婶,给了见面礼。这一番热闹弄完下来,鲁国公又说了几句话,再象征性的吃了点东西,便带着儿孙们出去了。 罗家摆了整整三天的流水宴席,还得出去招呼外客。 临走的时候,罗熙年看着小妻子交待了一句,“好生陪着母亲和嫂嫂们吃饭,多说说话。”又看向小汤氏,“她年纪小不懂事,还请太夫人多教导她几句。” 小汤氏慢慢的笑了笑,说道:“老六你就放心吧,别看你媳妇年纪轻,可是人却乖巧伶俐着呢。” 恭二奶奶笑道:“六叔只管去忙,小婶婶最是和善好相处的了。” 玉仪怕他再说下去,让别人觉得太偏袒自己的媳妇,忙道:“你去忙吧。”见罗熙年跟着走了,起身给用干净筷子夹了菜,亲自送到小汤氏面前,“听说娘喜欢吃清炒的竹笋丝,今儿做的卖相十分好,要不要尝一尝。” 小汤氏笑道:“便是做的不好,有你这份心也是好吃的。” ----当初她进门的时候,四夫人和五夫人早已是罗家妇,且四夫人还要大十来岁,实在是端不起婆婆的架子。底下诸如弘大奶奶、恭二奶奶等孙子媳妇,却又隔了一层,况且人家还有正经婆婆要服侍,孝敬太婆婆也是有限。 以小汤氏的年纪,还是玉仪这个儿媳妇比较合适。 玉仪见婆婆没有厌恶的意思,便有按照脑子里的备份资料,拣了好几次菜,还盛了一碗热热的鸡皮汤,就只差亲自吹吹喂了。 小汤氏看着她忙了一阵,方道:“先坐下吃饭罢。” 恭二夫人凑趣道:“六婶婶还是歇一歇的好,不然太夫人心里一高兴,怕是连饭都要多吃几碗,别回头给撑住了。” “撑住也不打紧,也是孝心。”小汤氏似乎心情很好,目光在桌子上扫了一圈,方才缓缓收回,然后再次让玉仪坐了。 原本普普通通的一顿认亲饭,居然吃得有声有色。 玉仪用完饭回到自己的屋子,只觉如释重负。 彩鹃打来水,服侍着她换了一身轻便的家常衣服,又松松的挽了一个篆儿,端了一碗解油腻的热茶放着,说道:“夫人今天累坏了吧。” “还好。”玉仪不觉得给人夹个菜有多累,倒是一屋子女人各有各的心思,要想把每个人都猜透,那才真是一个累。 不过再难,也好过自己从前在孔家的日子。 那种朝不保夕,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没准下一刻就要被家人卖了的日子,现今想想都是一个噩梦。而如今,只要自己兢兢业业把份内的事做好,取得睡一张床的BOSS认可,----即便被他人不屑嘲笑几句,只当没听见就好了。 若是自己真有了处理不了的麻烦,罗熙年不会不管的,----直到此时此刻,玉仪心里才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因为连日劳累不堪,消食以后便美美的睡了一觉。 醒来后,玉仪第一个反应就是问道:“老爷回来没有?” “还在外头陪客人说话呢。”彩鹃上来挽了床帐,笑道:“夫人放心吧,老爷回来肯定会叫你起来。”替她拿来衣衫穿上,“方才甘菊来了一趟,见夫人睡了便走了。” “没说有什么事?” “没有。”彩鹃摇摇头,问道:“要不我去问问?” “不用了。”玉仪自己对镜整理着衣服,唤来素莺,“随便梳一个简单点的。”然后方才对彩鹃道:“巴巴的去叫人,万一没什么大事,只是过来打个招呼什么的,岂不是叫人为难?她若是有急事,知道我起来自然会再来的。” 过了没一会儿,甘菊果然来了。 这回穿了一身银红色的妆花褙子,看起来挺喜庆的,也符合妾室的不能用正红的规矩,----虽然现在还不能算作妾室,最多只有半个名分。大户人家的通房丫头,有后来被抬做姨娘的,也有一辈子都是丫头的。 甚至有些没有子女的妾室,一样有可能被卖掉,这个就看男主人念不念旧情了。 以罗熙年的态度来看,甘菊是很值得信任放心的人,情分不同一般,不然不会卖掉年轻貌美的,却留下相貌不出众的。 只要甘菊不出错,或早或晚都会被抬做妾室吧。 玉仪想明白了这一点,自然不会再拿她当做丫头来对待,因此笑着赐了座,等着她开口说事情。 甘菊推辞了几回,方才斜斜的在小杌子上坐了,将手里的盒子打开,----居然是一本厚厚的账册。递到玉仪跟前,说话间又不自禁站了起来,“六房虽然没有单独过,但平时也有些人情来往,所以做了一个册子。” 玉仪心里点了点头,随手翻了翻。 甘菊继续说道:“老爷除了每个月的俸禄,家里还有一百两银子的月银,夫人的是五十两,另外还有庄子上的一些收成。”帮着往后翻了翻,“不过庄子上是年终才一并查账,平日里只叫几个庄头过来回话。” 玉仪仔细看了看,上面每一笔收支进出都写得很详细,字迹也很端正,想了想不由问道:“是你自己写的字?” “是。”甘菊有些不好意思,“早些年五夫人教的,说是内宅的事不方便叫外人,字写得不好,让夫人见笑了。” ----的确谈不上什么书法意境,不过却跟工整。 玉仪微微一笑,说道:“又不是写在墙上挂的,记账还是要整整齐齐的才好,让人一看就清楚了。” 甘菊看了一眼,夫人的神色很是平常,没有嘲笑或者敷衍人的意思,心下不由微微一松,说话也比先前自然了不少。 玉仪细细的听了,方才知道罗熙年是个散财童子。 甘菊见她抿嘴不语,便道:“老爷一向手脚散漫惯了,我们做丫头只管拿钱,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老爷或许肯听夫人的话。” ----自己刚一进门,就拦着罗熙年不准乱花钱?拜托……,人家花自己的钱,又不是妻子的嫁妆,哪有什么资格去说?谁愿意娶一个唠唠叨叨的管家婆?这件事情,还是以后慢慢看着办吧。 玉仪没有去接这个话头,而是问道:“这账本只你一个人管?还是……” “倚云那里还有一个副册。”甘菊回道:“平日银子都是由她管着,有进项了就收起来,老爷要用就找她拿,婢子只是把各处细账记下。”又道:“回头夫人可以让倚云继续收着,只要账目不错就行。” 玉仪微微点头,原来是一个会计、一个出纳。 想想也对,通房丫头暂时帮记记账还可以,哪有把银子都交过去的?不然将来正经嫡妻进门了,难道还要管通房要银子使?不像倚云这种大丫头,回头是要配人的,前一任走了下一任再上,管财务只是职责所在。 好比银行的工作人员,钱过手再多也不是自己的。 玉仪叫了倚云进来,说道:“这本正册现今放在我这儿,你从前管什么依旧,回头有了账目变动,再往副册上记下就是。” 倚云问道:“要不然,往后这件事交给彩鹃来吧?” “不了,她是个笨手笨脚的丫头。”玉仪想过了,----一进门就乱调配下属,肯定是不明智的做法。而且彩鹃的年纪大了,等倚云嫁人腾出空来,她也一样该嫁人,所以明显不是合适的人选。 倒是几个二等丫头年纪还小,能够再陪自己六、七年,平日多多留心,回头挑一个聪明妥当的,先跟着倚云学着一点,将来也好顺顺利利的接过差事。 只是这个想法,暂时还不方便透露出来。 归宁 上 转眼到了三朝回门的日子,玉仪有些犯难。 孔家太远回不去,况且自己压根儿也不想回去,----依着自己的心愿,能趁机见一见外祖母才好。 可惜回门都是回娘家,一般这种远嫁外省的新媳妇,这一日便省了。 自己已经是罗家的媳妇,除了大节庆和外祖母家人的生辰,平日是没道理随便过去串门的,顶多也就叫妈妈们传个话。 道理虽然明白,然而心里却不免有点惋惜。 谁知道给小汤氏请过安后,四夫人却让丫头过来传话,叫了玉仪过去,笑道:“你的娘家隔得太远,不方便走动。这次的亲事又多亏了公主府那边,我让人备了礼物,等下你和老六一起过去吃个晌午饭,坐一坐再回来。” 玉仪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道:“四嫂……,多谢了。” ----先前真是苦逼日子过多了,心理都阴暗了。 鲁国公府毕竟不是孔家,四夫人亦不是阮氏和大太太,损人不利己的事,人家懒得做也不屑去做,更不会叫人拿住明面儿上的把柄。再说自己和外祖母走得近了,对国公府亦是锦上添花,所以早早的就把礼物打点好了,没有一处不妥帖的。 四夫人似乎很是偏爱立领褙子,今儿又是一身栗色云霞纹的,这种款式装饰少,也不显腰身,更没有对襟可以绣花做文章,穿起来容易显得老气。 看来不是人人都爱年轻花俏,也有喜欢成熟庄重的。----至于小汤氏,玉仪觉得她那是不得已为之,不然回头去别人家做客,没准儿以为四夫人是婆婆,她是儿媳,那可真是要闹大笑话了。 玉仪满面喜色回到屋子,吩咐彩鹃收拾收拾。 甘菊正在侧屋跟倚云几个说话,一面做针线活儿,听到消息后进来问道:“夫人晌午要去公主府吃饭?老爷呢?” “嗯?自然是一起去了。”玉仪觉得她的神色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 “没事。”甘菊的目光有些闪烁,勉力笑了笑出去了。 ----夫人到底还是年轻不懂事,哪有归宁归到外家的?本来娘家就没落,这样做岂不是专门表白表白?老爷也真是的,怎么能够由着夫人的性子胡闹?可惜这事自己没有发言权,去找太夫人也是不妥。 甘菊琢磨了一会儿,去找了五夫人,把玉仪要回公主府的事说了,又吞吞吐吐说了自己的想法,然后道:“五夫人你是嫂子,我们老爷又一向心里敬重,你说的话,老爷应该会听的。” 五夫人听了半晌,笑道:“四夫人已经备好了礼物,怎么能再泼了她的面子?你们夫人想去就去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甘菊打量了一眼,见她没把这件事当一回事,心内暗急,又不便再坚持得罪人,只得点了点头,“既然五夫人都说没事,那也不用担心了。”想着话都说到这儿了,不由多了一句嘴,“我们夫人年纪还小,还请五夫人多照看着一点。” 五夫人微微一笑,“我瞧着,还是挺懂事的。” ----吃认亲饭那会儿的尴尬场面,换做一般的同龄小丫头,就算不哭鼻子,也少不了脸上有些撑不住,她却十分镇定,几句话就把问题轻易化解掉了。 看来娘家没落吃了不少苦头,反倒历练出了胆色。 甘菊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回去。 倚云见她一脸愁容,忍不住问道:“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不成?” “没有。”甘菊扫了屋子一眼,见没有别人,方才小声说道:“就是觉得夫人归宁去外祖母家,似乎有点不大合适。” “哧!”帘子外传来一个脆生生的笑声,连翘打帘进来,嗤笑道:“你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夫人做得好不好,难道老爷心里会不清楚?老爷都跟着一起去了,能有什么大的不是?”顿了顿,故意加重语气,“再说了,这又与我们做丫头的何干?” 一番话,说得甘菊顿时涨红了脸。 倚云和她一向合得来,忍不住皱眉道:“既不相干,你又乱嚼什么舌头?!” “算了。”甘菊扯了扯,心下暗暗顺了好几口气,等连翘摔帘子出去了,方道:“她到底是太夫人给的,你又何苦得罪她?不过是几句闲话罢了。” “瞧她那做张做乔的样子,就是让人看不惯!”倚云一声冷笑,说道:“老爷但凡看得上她,又岂会两、三年都不收用?还给夫人做衣服、做鞋子,成天净做白日梦!” 甘菊摆了摆手,低声道:“你小点声儿。” “你就是笨!”倚云戳了戳她的额头,哼了一声,“原本该你做衣服鞋袜的,怎么还没有别人下功夫?别瞎绣什么花儿了,做点能穿的才是正经。” “不是我偷懒。”甘菊低了头,细声道:“夫人又没吩咐,巴巴的上赶着做东西,我怕做的越多,越让夫人有了别的想法。” 倚云突然叹了口气,却没说话。 ----眼下夫人还没有及笄,这么小怕是一下子难以有子嗣。甘菊若是生在了前头,肯定不讨夫人欢喜,万一生下了庶长子,那更是要被夫人忌惮厌恶的。可若是等夫人生了再怀,那都等到什么年纪了?想到这儿,突然有些庆幸自己没做通房,好歹还有一个盼头,将来能去外面做正经的平头夫妻。 京城就那么大的地方,皇亲国戚、公卿权贵们全挤在一处,相隔都不远,罗家的马车没多会儿功夫就到了。 玉仪挽了利落的妇人头,因眼下还算是新嫁娘,穿了一身大红色的牡丹花纹圆领褙子,露出里面雪白的衣领,下着一袭杏黄色的襕边儒裙。又怕让外祖母不放心,特意带了罗家人给的贵重首饰,好认为自己在罗家过得好。 罗熙年瞧了笑道:“看着人都重了二斤。” 玉仪笑了笑,“当然不是,足足重了三斤呢。” “你这嘴呀。”罗熙年心情还不错,俯身附耳道:“晚上回去我抱一抱,就知道你有没有说实话。” 玉仪赶紧回头看了看,稍稍避开了些。 ----这悲催的古代,原本正常的夫妻间亲昵,没准儿也能传出风言风语来,即便是在外祖母家,也不敢随意放肆。 罗熙年知道她担心顾家的人瞧见,站直了身子道:“行了,不逗你了。”看着小妻子紧张兮兮的样子,心下觉得有几分可爱。 及至见了豫康公主,罗熙年请了安、说了几句话,便先跟顾绍廉走了。 玉仪顿时浑身放松下来,笑盈盈喊道:“外祖母……”也不管丫头们在跟前,伸手揽住豫康公主的胳膊,高兴道:“又能跟外祖母说说话了。” 木槿在旁边笑道:“表小姐都嫁人了,还是跟一个小孩子似的。” 玉仪难得有这样身心放松的机会,也不恼,笑道:“别说是嫁人,就算是……”本来想说‘就算是生了孩子’,转瞬一想,这不符合古代淑女的言行,忙改了口,“就算是我活到七老八十,那也还是做外孙女儿的啊。” 豫康公主被她逗乐,笑道:“等你七老八十,我若还在岂不是成老妖精了?”又朝木槿挥手,“你们都先下去吧。”然后问道:“小六对你好吧?” 这个“好”字韵味悠长,别有所指。 其实新婚那一夜的不和谐,让玉仪心里对房事有些抵触,但她毕竟不是任性的小姑娘,没打算跟丈夫摆娇气的谱。本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哪知道昨夜罗熙年并没有任何行动,只是道:“累了,今晚好好睡吧。” 是真累了?还是体贴自己让休整一夜?仰或是,对这具青涩的身体没兴趣,打算养精蓄锐,回头去甘菊哪里找点安抚? 今儿悄悄打量罗熙年的神色,似乎不是赌气什么的,方才放下心来。 难为他对自己这般体贴,昨夜倒是自个儿胡思乱想了。 早先被孔家的人折腾得太厉害,现在好似一只惊弓之鸟,遇事总忍不住多想几圈,颇有点草木皆兵的味道。----看来自己这个毛病得改一改,不然疑神疑鬼的,迟早要猜忌出点什么事来,那可就损失大了。 “挺好的。”玉仪露出应该有的羞涩,低了头道。 ----自己年纪太小,身体什么的都还没有长开,不太能体会到鱼水之欢的乐趣,想来外祖母有些担心,怕自己不讨丈夫的欢心吧。 豫康公主叹了口气,说道:“只要你们俩好,我就放心了。”握了握外孙女的手,又问:“罗家的人好不好相处?有没有人难为你?” “都挺和善的。”玉仪没有说实话,----以自己的身份嫁进罗家,被人轻视看不起是难免的,哪能事事都跟外祖母诉苦? 这种做媳妇的为难之处,说了也帮不上忙,只会惹得外祖母心里不痛快,将来对罗家的人也不待见。而罗家的人受了冷遇,回去更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只怕丈夫也会有所厌烦,反倒形成恶性循环。 所谓“好媳妇两头瞒,坏媳妇两头传”,有些忍忍就能过去的小事,还是报喜不报忧的好,----当然了,真到了需要外祖母撑腰的时候,也不会一味的做包子。 豫康公主瞧着外孙女气色不错,心下稍稍踏实,然后略低了点声音,说道:“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 玉仪瞧着外祖母神色郑重,想了想,----能对自己算得上大事的,且又不是来自罗家的,那么就只能是孔家的事了。 “派去四川的人打探消息回来,说是孔家的人遇到了强贼,大太太被人削掉了半个鼻子,老太爷和老太太被惊吓得不轻,也不知道熬不熬得住。”豫康公主略微一顿,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另外阮氏已经被休掉了。” ----这简单的几句话里面,包含了太多惊人的消息。 玉仪瞪大了眼睛,想说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女人天生都是爱美的,不论多大年纪的女人都一样,少了半个鼻子,对镜一照是个什么恐怖样子。大太太就算不被自己吓死,估计也再不敢用镜子了。 “别看了。”豫康公主摇了摇头,说道:“探消息的赶到时,孔家已经成了这样,这件事……”轻叹了口气,“只怕你还得回去谢谢人家。” ----没错,的确符合自家那位爷的风格。 况且除了他和外祖母,还有谁肯为自己出头?玉仪的鼻子有点酸酸的,轻轻捂了嘴没说话,----这人情越欠越多,就是把自己卖给他也还不了了。 “你们俩就好好的过日子。”豫康公主轻轻搂住了外孙女,说道:“阮氏被休逃过一劫,可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冷声一笑,“这个月十六那天,阮氏就要再次嫁人了。” 玉仪心念一动,怕是没什么好人家等着阮氏。 豫康公主冷哼道:“将来就算二房的儿女们哭闹了,孔二老爷听得心软了,也不可能再接阮氏回来!自己也尝一尝,被亲哥嫂卖是个什么滋味!” 孔家的人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玉仪心里明白,哪怕那个家再烂再不堪,也一样是自己的娘家。 若是自己刚刚成婚,娘家的人就无故都死于非命,就算事情做得干净没把柄,自己也少不了落个克父母之类的名声。更何况,再烂的娘家也是娘家,若是一个人都没有就成孤儿了。 玉仪觉得一想起这些就烦,既然孔家的人对自己不再有威胁,又何必再去烦心?从今以后,还是慢慢的淡忘了吧。 归宁 下 吃饭的时候,顾氏一家人都出来了。 如今玉仪先是鲁国公府的六夫人,然后才是豫康公主的外孙女,跟顾家的亲戚关系反倒靠后了些,府里下人的态度更为尊敬。从前最多只是没把表小姐服侍好,挨几句训斥,如今若是出了差池,那就是怠慢了鲁国公府的人了。 吃饭的时候,徐月岚照旧站在跟前吩咐调停。 玉仪今儿回门过后,除了每天的晨昏定省,以后每次一起吃饭的时候,也得这么服侍婆婆,因此留心看了看。----小汤氏就比自己大十几岁,等她老了不在,自己也是一个老太婆了,还真是不好熬出头啊。 顾明芝在旁边戳了戳她,低声笑道:“就吃个饭的功夫,也要想啊。” 玉仪愣了一下,才领悟过来是说自己在想某人,笑了笑,朝对面看了一眼,----罗熙年正在和舅舅谈笑风生,旁边的表哥显得有些沉默寡言。 “喂……”顾明芝附耳问道:“他对你好不好?” 玉仪心念一动,凑近压低了声音,忍住笑意道:“听说他和容二两个人很熟,你快点嫁到平昌候家去,到时候不用问我也能知道了。” 顾明芝先还一本正经听着,听到“容二”,又是什么“快点嫁过去”,顿时反应过来是在取笑自己,不由暗暗捏了一把,“好哇,你这个丫头皮痒了。” 玉仪被戳到了痒痒肉,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惹得对面的罗熙年看了过来,问道:“什么笑话这么逗乐?说出来大家听听。” 玉仪当然没法当着众人说,只是含混应道:“几句闲话。” “是笑话,好笑着呢。”顾明芝却不肯放过她,一脸我要报仇的得意之色,朝罗熙年笑道:“她这会儿不好意思说,回头单独告诉你。” 李氏蹙眉道:“别胡闹,有客人呢。” 顾明芝低头吐了吐舌,又看着玉仪抿嘴一笑。 徐月岚看在眼里,不由有些羡慕。----因为父亲立场不坚定丢了官职,家里的情势急转直下,并且大姐夫广宁郡王也受了影响,连累的姐姐不好做人。说起来,自己已经好久没看见姐姐了。 再看丈夫一声儿不吭的,分明是对表妹嫁给他人不能释怀,今儿表妹夫来了,居然连个寒暄客套都没有。----想到这里,心里忍不住有点生气,又因膝下空虚,更觉自己累死累活没意趣。 ----可惜命已经是这样了。 “表嫂,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玉仪说话间,瞧着徐月岚的脸色不大好,可她毕竟是高门大户出身,岂有当着客人摆脸子的?想来是身体不适了,说道:“是不是天太热中暑了?快坐下歇歇。” 顾明芝也道:“大嫂你不舒服就别站着了。” “没事。”徐月岚倒是突然醒过神来,----自己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啊?都已经是顾家的媳妇了,不管丈夫好不好,娘家得不得势,日子都是一样没法改变。 居然当众走起神来,回头更加让婆婆不满意了。 李氏扫了一眼,说道:“不舒服就先歇着。” 徐月岚嫁进顾家有些时日了,对婆婆的口气颇为了解,知道她这是不高兴了,哪里还敢顺着杆子去歇息?赶忙笑道:“没事,好好的呢。”到底还是尽职尽责,伺候着长辈和客人用完了饭。 玉仪下午就要回去,顾明芝便拉了她去屋里说话。 两个姑娘家能有什么话要说?况且顾明芝是从小含金汤匙长大的,几乎没受过半分委屈,便是有一些小烦恼,在玉仪眼里也算不上什么。 因此东一句西一句,两个人闲闲的说着家常话。 “小姐?”一个小丫头在外面喊话,说道:“方才大奶奶身子不适,让府里的大夫过去瞧了,说是有了两个月的喜脉!” “喜脉?”顾明芝愣了愣,继而兴奋起来,“这可是大喜事啊!”拉了玉仪,“一起过去,咱们也好跟大嫂道个喜。” 外祖母家要添新丁了?能在有生之年看到重孙长大,外祖母一定很高兴,玉仪自然也是高兴的,笑道:“可惜来得匆忙,只有等回去再补贺礼了。” 顾明芝拉着她一面走,一面道:“你又不是神仙,还能算着谁家有喜事不成?管他什么礼不礼的,只要人亲自到了就是情分。” 玉仪笑道:“你说的很对。” 徐月岚换了一件姜黄色的交领短袄,底下是一袭软绸的多褶儒裙,脸上神色都比先前柔和了几分,见人进来起身道:“快请坐……” 话音未落,李氏便在旁边急道:“哎呀,都说了不能猛地起身了。” 丫头们赶忙上前搀扶,小心翼翼的让徐月岚坐下,一副轻拿轻放的样子,好似主母是一件易碎品。 徐月岚有些尴尬,勉力笑道:“娘你别担心,我知道了。” 李氏“嗯”了一声,又道:“小心肚子,头三个月是最要紧的。” 玉仪冷眼瞧着,表嫂在顾家的日子似乎不太好过,或者说做媳妇的都是如此,即便怀孕了也得看婆婆的脸色。----不过母凭子贵,表嫂若是能够一举得男,今后说话也会硬气一些了吧。 李氏回头看了看,对女儿道:“看过就行了,你一个姑娘家别呆在这儿。”又扫了一眼玉仪的肚子,再看儿媳时的眼神便柔和了不少。 玉仪其实是瞧见了,只是假装不知,朝徐月岚笑道:“今日来得匆忙不曾备礼,身上的东西又不合适,等回头再送过来。” 徐月岚含笑回道:“都是一家子的亲戚,不用客气。” 李氏又朝丫头问道:“你们大爷去哪儿了?让找个人半天也找不到,自家媳妇都有身孕了,还不知道早点回来。” 顾明芝笑道:“哥哥又不知道嫂子有喜了。” 玉仪觉得自己在这儿有点多余,又客套了几句吉利话,让徐月岚好生养胎,便微笑着告辞回去了。 回了罗府,玉仪便让人去准备贺礼。 彩鹃按她的吩咐出去交待了,折身回来叹道:“若是夫人能沾一沾喜气,也怀上就好了。”不过又是发愁,“听说妇人年纪太小的,不好……”觉得底下的话不吉利,便止口没再说。 玉仪猜得出她要说的话,只是想一想都觉得有些荒唐,----自己这具身体实在太过稚嫩,勉强承受鱼水之欢还可以,但是生孩子……,简直就是拿命去博,而且还是希望很小的那种。 古代可没有剖腹产,万一卡壳就是一尸两命。即便是自己运气好,有那个命把孩子生下来,估计也会元气大伤,没准儿活不了几年撒手走了。 年幼失去母亲庇佑的孩子会如何?----如果是女孩儿可以参考自己,如果是男孩儿可以参考罗熙年,不对……,他上头好歹还有一个哥哥。即便哥哥不在了,还有一个嫡亲的亲嫂嫂,再者他自己也慢慢长大了。 玉仪想说这两、三年都不打算怀孕,又不忍让丫头们彻底失望,于是懒得多说,没接话只是闲闲的做着针线。----手艺虽然不是太好,但简单普通的衣服还是能做的,打算给罗熙年做一套贴身衣裤,不论好不好总是一个心意。 罗熙年从外面进来,看见小妻子手上飞针引线的,颇有几分贤妇的样子,不由笑着趣道:“你会不会?别扎着自己的手了。” 玉仪笑道:“扎了手就可以偷懒了。”----想提孔家的是却不好开口,有些事心下明白就好,说破了反倒有些不美,哪有做女婿的为难岳家的?只是他的恩情,自己却是牢牢记在心里。 “好一个懒婆娘。”罗熙年见是给男人做的衣服,心情愈发好了,又见玉仪看着自己不说话,干脆把脸凑近了些,问道:“是不是怎么看也看不够?” 玉仪原本有些心情低沉,被他逗得一笑,“是,真是罗婆卖瓜……” 话未说完,便被对面的人捉住了手,放在脸上摩挲,罗熙年嗓音低沉,带着些许诱惑的味道,“你的夫君不光看着不错,摸起来更是滑不溜丢的,不信你试一试。” “小心针!”玉仪赶紧扔了手中的活计,迅速推到了一边,又侧首瞧了瞧,彩鹃早就没个影儿了。 罗熙年见她连彩鹃也避讳,好笑道:“你还真是胆小啊。” 玉仪有点汗颜,这根本就不是胆小好吧,而是对当着外人亲热不习惯,没法把活生生的人当做一个物件。 这一点,古代的男人们倒是做到了。 还有自己是不是应该娇羞?接着脸红?然后轻啐一声,“呸,你这个冤家!”顺势半推半就,浑身无力的滚到丈夫怀里。 ----果然感情基础达不到,有些事就不太融洽。 玉仪还没琢磨完,对面那人就坏坏笑道:“走,吃饭去!” “……”是吃定自己不敢生气对吧?玉仪看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面尽是戏谑之意,某个家伙真是天生的爱捉弄人,叫人哭笑不得。 某人一本正经的说道:“吃了饭才有力气啊。”然后又问:“你还疼不疼?” 嗯?玉仪过了几秒,才听明白了这两句含蓄的话,以及它们的关联,----夫君啊,你该不会也是穿来的吧?瞧你这奔放的性子,跳脱的节奏,古代的姑娘哪里跟得上啊! 玉仪突然有点明白,罗熙年为什么要娶自己了。 也只有自己这种换了馅儿的,才不会觉得丈夫轻浮,然后从脸羞红到脖子根,再也抬不起头来,一声儿不吭。 因为国公府的人口太多,当然不可能整天坐一起吃饭。 玉仪十分满足现在状况,只要不遇上逢年过节或者生辰等日子,自己都只需每天晨昏定省,而不用顿顿陪着婆婆吃饭。 ----做媳妇的基本上等于高级服务员,只有把长辈伺候好了,吃得满意了,然后才能拣着剩饭剩菜吃一点。一个人默默的吃着剩饭,身边还有一堆人盯着你看,并且借此机会检验你,吃的斯文秀气与否,又是否符合大家闺秀的标准。 那种状态下,能不能吃饱都是个问题。 小夫妻两个人之间的晚餐,颇有一番旖旎风味。玉仪没有沉醉在烛光晚餐中,而是经过几天的观察,发现某人是一个挑剔的家伙,比如现在…… “怎么又是大鱼大肉的?”罗熙年捏着一双筷子,像是不知道该往哪里戳,夹了一筷子鲜笋牛肉丝,“笋有点苦。”又夹了一筷子的鱼,皱眉道:“刺儿真多!”再来一口红烧蹄髈,“肉不烂,切的块头也太大了。” 玉仪不由在想,这位以前是怎么吃饭的?难道也这么顿顿折磨人?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莫非……,于是自己剔了一块鱼肉放过去,刺儿挑得干干净净的。果然某人没有再抱怨刺儿多,再夹了几根牛肉丝,一根笋也不带,某人又大口的吃了。 ----原来如此。 看来罗六爷同学干起正事还有点谱,生活上完全是个巨婴,大概他吃饭的时候,从来都不乏温香软玉陪伴,标准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玉仪扶额,单这一点比婆婆还难伺候。 不过自己要在罗府生存,完全取决于这位巨婴的喜好程度,为BOSS鞍前马后,把人服侍的周周到到,这原本就是份内的事,再说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也该是自己回报的时候了。 不光是服侍穿衣吃饭外带睡觉,最重要的是把内宅打理好,让BOSS不管在外面多累多心烦,一回家就能舒舒服服的。 ----玉仪对于自己重新下了定位,心里舒坦了不少。 罗熙年吃饱了,吃好了,躺在长条藤椅上休息消食,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玉仪也歇了一会儿,然后让人打水过来梳洗换衣,虽然没有睡衣穿,在自己屋里穿的随意软和的衣服,还是可以的。 当然在这之前,还得先把某人给伺候好了。 “看你笨的。”罗熙年看着动作不熟练的妻子,正在埋头帮自己解腰带,也不知道卡着什么了,解了好几下都没解开。可是从自己的这个角度看下去,是一截雪白如玉的脖子,甚至还能看到一点后背,越看越是上火。 玉仪松了一口气,“可算解开了。” 罗熙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小妻子的身材又娇小,轻轻一抱便就离地,将人放在自己的腰间,笑道:“你太笨了,还是我来帮你。” 两人视线正好可以平视,玉仪仿佛看到了他眼里的两团火苗,本能的挣了挣,下一瞬反应过来,这好像是自己因尽的义务,于是努力让自己放松贴了过去。自己只能做到顺从他,至于主动勾搭挑弄,一是没有感情做出来僵硬可笑,二是也不符合内宅妇人的行为。 ----难怪男人都喜欢外面鬼混,正经妻子没受过“特殊教育”,不如野花们懂得迎合挑弄,自然就少了诸多趣味了。 “别怕,今天不会疼了。” “嗯……” “把你的手给我。” “嗯?”玉仪伸出手,然后被拽到某一处突起上,顿时脸上有些烧,握也不是、不握也不是,慢慢的感受到那东西坚硬起来。 “动一动……”某人进行现场指导示范,握住妻子的手,用合适的力度缓缓的推动着,时而轻轻一紧,嘴里不停的念念有词,“对啦,就是这样……,对……” 玉仪认真的学习着,觉得此刻的心情已经无法形容了。 罗熙年对妻子的房事进步表示满意,于是俯身下去种草莓,先是广泛撒网,接着再重点培养了几处。见妻子紧紧咬着嘴唇不出声,皱眉不满道:“别把嘴咬坏了。”懒得再啰嗦,直接用嘴来解决这个问题。 ----玉仪这一世的美丽初吻,就在这一刻没有了。 先是一张柔软的唇印了上来,接着不停的吮吸,再用柔软的舌尖攻克阻碍,然后便长驱直入的探了进去。吻得又深又缠绵,吻得让玉仪有点眩晕窒息,甚至忘了自己手头上的工作,只剩拼命的呼吸了。 某一刹那,身体居然轻轻颤栗了一下。 罗熙年手先在小樱桃上揉捏,然后换成了嘴,手则一路向下滑,最后停在一个最娇嫩的地方。玉仪张开嘴大口呼吸,觉得身体有些烫,又有一点点膨胀充实的感觉,好似有东西想要释放出来。 “今天……,肯定不会疼的。”某人的声音里带着自信,开始轻柔慢捻,眼看着小妻子开始不能自控的呻吟,嘴角的那缕笑意更浓了。 玉仪已经不敢去看他,只觉得身体被人操纵了一般,完全不受自己控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感。原来古代的男人睡多了妾室通房,妻子还有这个福利,话说某人的技术确实炉火纯青,难怪那天说了他一句磨磨蹭蹭,顿时就恼怒了。 “嗯……”玉仪微微皱眉,有一个火热的东西添进了自己的身体,在滋润潮湿下不断前行,身体很快就被添得满满的。这一次虽然还是有些不适,但的确不疼,最主要是身体喜欢这种感觉,有种想要迎合的冲动。 罗熙年将她雪白的双腿放在肩上,自己半跪着,双手撑在床上开始用力,时深时浅的不停律动,越到后面越用力,还能听到不太明显的撞击水声。 玉仪紧紧的抓住床单,承受着那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力。 红纱床帐的外头燃着几支蜡烛,像是和床上的情景互相呼应一般,时不时的爆出火花,闪过转瞬即逝的绚烂光芒。 半晌过后,屋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彩鹃……”玉仪声音疲惫慵懒,低头看着满身的斑斑点点,特别是胸前,顺手抓了一件衣服穿上,下床的时候腿还有些发软。 某人一副吃得饱饱的满意表情,正含笑看着自己。 玉仪觉得他笑里面不怀好意,瞪了一眼,胡乱裹好了衣服走到门口,问道:“热水备好了没有?” “备好了。”彩鹃抬头看了一眼,立马就飞红了脸低下脑袋。 玉仪静了静,淡淡道:“我先自己过去泡着,你去让甘菊进去服侍老爷。”也不管彩鹃是什么表情,束了束腰带走了。 新婚之夜任性了一回,难道还能次次都一样任性?只怕用不了几天,就会传出罗府六夫人容不下通房的流言。 除了外祖母那样高贵的身份,有几个女子能独自享受一个丈夫?更不用说自己没有强大的娘家撑腰,根本不敢给丈夫甩脸子,在罗家又是举步维艰的处境,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好。 ----情啊爱啊都是浮云,平平安安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佳人 上 京城郊外,某处不显眼的小宅院里。 一个婆子微微弯着腰,低声道:“听说娶的是原苏州知府的孙女……” “苏州知府?” “从前是知府罢了,如今早就败落不行了。”婆子眼里有不屑,又有嫉妒,“算是那六夫人命好,因为是豫康长公主的外孙女,倒攀上了国公府这门亲事。” “知道了。”琼姿眉头微蹙,----这还真是机缘巧合,没想到居然会是她。抬眸见那婆子还不肯走,微微不耐,让小丫头拿了二两银子过来,“辛苦你了,拿着吧。” “谢姑娘赏赐。”那婆子欢喜的接了银子,脚不沾地走了。 琼姿望着窗外一树红艳艳的石榴花,觉得好似自己一样,哪怕开得再艳丽,也是一样孤零零的无人欣赏。----六爷有好些日子不来了,虽然早知道不会长久,可还是忍不住四处去打听,花费了许多银子,得到的结果却是叫自己更加绝望。 如果是一个寻常的商贾人家子弟,自己或许还有一、二分机会,可惜却是仰着脖子都看不到的国公府,怎么可能让一个歌伎进门?哪怕是做妾都不够资格。 细细想来,那一天六爷的话是有深意的,“我已经替你脱了乐籍,另外这座宅子和几个丫头都送你,银子也足够你后半辈子嚼用了。” ----原来自己是被人弃了。 可是他却不想,以自己这样的身份就算脱了籍,也不可能等同于良家子,更何况上头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一个孤身女子能有什么好的,不过是苦挨日子罢了。 或许在他的眼里,自己这种人就是尘、就是土,做个安置便算是有情义了。 六夫人居然是孔家小姐?那个被蝎子咬了,却还能不慌不乱的小姑娘,----当初六爷说要抢过来的话,竟然成了真的! 这一夜,琼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又找来昨天的婆子,让她再去打听,越多关于罗府六房的消息越好,只要消息有用银子绝不会少。 那婆子最近拿钱拿到手软,哪里有不去的?下午便赶了回来,回道:“都打听清楚了。那六夫人今年还没有及笄,听说是个美人坯子……” 琼姿早就见过玉仪了,对这些没兴趣,摆手道:“只说罗六爷屋里的情况便好。” “从前屋里是有好些人的。”那婆子啧啧两声,又撇了撇嘴,“也不知道罗六爷发哪门子的风,居然赶在六夫人进门之前,把人通通都打发了。现今只有一个通房丫头,听说是打小服侍的,长什么样儿就不清楚了。” 琼姿对罗熙年的通房兴趣不大,让她吃惊的是,----原来被遗弃的不只是自己,就连罗家府里的也没能幸免。可是当初六爷都没见过孔小姐,何止于此?莫非他们后来又见过面,还发生了什么事? 琼姿给了五两银子将婆子打发走,心下久久不能平静。 丫头燕子忍不住问道:“姑娘,难道那六夫人是个天仙不成?还没进门,就使得夫君把屋里腾得干干净净。” 天仙?那孔小姐倒还不至于,没那么惊人。 “你懂什么。”琼姿微微苦笑,心里更是涩涩的十分难受,“这人啊,要是彼此对上了缘分……,别的都不打紧了。” ----终于得到了让自己死心的结果,这样也好。 “说起来,夫人年纪小也有小的好处。”倚云手里做着针线活计,说道:“平日里一点架子都没有,又从不难为人,从前哪敢想这等好事?我都恨不得再多留几年了。” 落英在旁边笑道:“你赶紧去让老爷收用了,能留一辈子呢。” “呸!”倚云啐了她一口,又对甘菊道:“咱们几个说玩笑话也罢了。”指了指对面的耳房,“你得防着那一位,整天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弄什么,她若是做了姨娘,你这个老实的可就要吃苦头的。” 甘菊摇了摇头,“这种事我怎么管得了?好歹上头还有夫人呢。” “你就是笨……” 外头门口来了一个小丫头,隔着帘子道:“甘菊姑娘,有人送东西给你。” 难道是家里来人了?甘菊放下针线出去,从小丫头手里接过一个盒子,刚要打开来看,那小丫头却道:“送东西的人说了,让姑娘回屋自己一个人看。” 甘菊愣了愣,怕是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赶紧回了屋子。 ----谁知道,居然是几排整整齐齐的金元宝! 甘菊略做了一下估量,不由吓了一跳,少说也得值个四、五百两银子,谁出手这么大方送给自己?又扫了一眼,原来中间还夹着一张小小的纸笺。 “代交夫人,切莫隐藏。” 这上头说话的口气很不善,好似甘菊不这么做,就会给自己惹来什么祸事一样。不过这么大的一笔款项,又牵扯到了主母,甘菊还真的没法自己处置了。 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甘菊左思右想猜不出来,又有些担心。 万一自己把东西交给了夫人,可是夫人却什么都不说,自己回头该如何跟老爷交待呢?空口白牙的岂不是成了污蔑主母?可是不让老爷知道,又总觉得里头有些不妥。 ----罢了,便是拼着得罪了夫人,也要先回了老爷再说,断不能让老爷蒙在鼓里,万一闹出什么事来,那可不是好玩的。 甘菊做了决定,整个下午便在门口张望着等人,若是等下罗熙年进了正房,可就没有机会说话了。 罗熙年从外面一进门,便见甘菊迎上来,“有样要紧的东西,还请老爷过目。”他知道甘菊不会无事找自己,便跟着进了屋子。 “就是这个……” 罗熙年先没有看那张纸条,只觉眼前的元宝有些熟悉,拣了一个,手一转看了看元宝底下,上面铸了一个“顾”字。----这不是当初在船上,孔家送来的那些谢礼吗?自己和江廷白都看不上,然后转手给了琼姿,今儿居然又冒出来了。 甘菊在旁边看见吓了一跳,居然是顾家送来的! 夫人自幼是在公主府长大的,听说那顾家少爷年纪也不大,跟夫人差不了多少,难道说……,是那顾大爷让人送来的?可是……,怎么会送到自己的手里转交?虽然想不明白这些,但还是庆幸做对了决定。 不然夫人收了东西,十之八九是不会告诉老爷的。 罗熙年微微皱眉,又拣起一个看了看,还是一样,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真是不识抬举,还想沾上了不成?得陇望蜀!” 甘菊听得越发脸色发白,什么“沾上”,难道说夫人和顾家大爷……,从前有什么不妥?现在一个娶了妻,一个嫁了人,还是这么纠缠不清。 罗熙年抱了银子出门,一甩帘子去了自己的书房。 然而事情出乎甘菊的意料,罗熙年回到正房,脸色并没有什么不善,吃饭时还和夫人玩笑了几句。----莫非是打算先安抚着人,再悄悄的处理? 谁知晚上罗熙年还是宿在正房,并没有生气冷落了夫人,----居然连这种事也要先安抚一番?甘菊越发闹不明白了。 进去送水服侍的时候,罗熙年似乎正在琢磨着什么,片刻后,微微露出不耐,“动作快点,等下还要早点睡。” 甘菊想着他是因为夫人的事,所以才迁怒自己,也不敢说话,动作麻利的替他擦完了身子,赶紧端着残水出去了。 罗熙年的心情的确不好,方才只是对着玉仪不想表现罢了。 自问没什么对不起琼姿的,待她也算不错。若不是自己手头人脉方便,凭她自己哪里能够轻易脱籍?还送了房子、银子和奴仆,难道这样的日子还不满足?非要像那些外头送给自己的,一并找人牙子卖了才好! 素来独断专行惯了,违背他的意思便是触着了逆鳞。 玉仪洗完澡回来,见丈夫的脸色有点不好,心下不由奇怪,----自己回想了一下,方才明明挺和谐的啊?怎么一转眼就成这样了。 难道是欲求不满?拜托……,自己刚偷偷用了外祖母给的药,洗了个干净,反复冲洗的滋味儿可不好受,难道还要再来一回?虽然避孕的有效率没有保证,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除了外祖母真心疼爱自己,怕自己年纪小过不了鬼门关,谁还会给自己找这种奇怪的东西?古代人可是讲究多子多福,至于女人能不能熬过来则是命了。 玉仪动作轻柔的铺了铺床,问道:“老爷明天还要早起呢,这会儿睡不睡?还是口渴了先喝口茶?” 罗熙年“嗯”了一声,仍然坐在床边没有挪窝。 玉仪起身沏了温温的茶,递了过去。 罗熙年这才收回心思,低头连着喝了好几口大的,随手放在一边,对妻子笑道:“累了没有?还不快点上去躺着。” 玉仪有点无言,----还有……,貌似你的体力消耗得比较多吧。 但是柔顺乖巧听话,乃古代妇人必须具备的几点特质,没打算做个另类,于是爬上了床,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细长的虫宝宝。 “嘿嘿,我也要进来。”罗熙年拉开被子钻了进去,顿时变成了一个胖胖的双头虫宝宝,还扭动好一会儿,最终两个人找到了合适的姿势,不再扭动了。 次日晌午,倚松带着消息去了书房回话。 “老爷,宅子里的人全都走了。” “走了?”罗熙年略想了想,问道:“宅子呢?难道也一并卖了不成?” “是。”倚松回道:“只有一个新来的老苍头看门,一问三不知,连自家主人是谁都说不清楚,小的也是没法子。” “人家既然是安了心的,你自然问不到什么。”罗熙年察觉出这件事里有蹊跷,挥手让倚松退下去,往外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冷笑道:“爷倒要看看,你们能翻出个什么花样儿来!” 佳人 中 到了晚间,罗熙年发现玉仪还是一如平常,先是有点奇怪,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细细一想才反应过来,妻子还不知道琼姿的事呢。 ----这就有些不妥了。 单就琼姿这件事来说,罗熙年并不觉得玉仪需要知道,自己会处理的,----但是这和丫头没有告诉主母,完全是两回事。如果后宅的主母没有威信,连个消息都不能一一掌握,那么还谈什么管理?一旦主母震慑不了下面的人,后宅肯定会变成一锅粥。 这种时候,男主人的态度是很关键的。 罗熙年想了想,觉得甘菊从前养成习惯了,所以第一时间来找自己,但是怎么后来也没说?看来还是拿妻子当小孩子了。 看来自己有必要表一表态,不然以后大家都这样,不拿主母当回事,六房岂不是成了一个大笑话?于是找了个机会,将事情告诉了蔡妈妈,让她代自己跟甘菊说几句,他本身是没那个耐心的。 蔡妈妈听了连连点头,找到甘菊道:“元宝的那件事就罢了,不用再告诉夫人。这是老爷给你留的体面,不然夫人若是知道你瞒了她,还能有好脸子吗?” 原本蔡妈妈过来说话,甘菊还以为是有什么要紧事,赶忙亲自去沏了茶,却没料到对方是来训斥的,一时怔住。 蔡妈妈接着道:“以后有事记得要先回禀夫人,夫人若是有不懂不明白的,自己处理不了,自然会去找老爷商量。”顿了顿,“断不可再瞒着,以为夫人年纪小没脾气,就不尊敬乱了规矩。” 这话有些重了,甘菊忙道:“我并不敢。” 其实第一次看到玉仪的人,有可能会觉得她小,但稍稍相处,便不会拿她当一个小孩子看。----以罗熙年的脾气,怎会娶一个事事要自己操心的妻子? 甘菊跟主母的接触有限,加上先入为主的心理,并没有深思过太多,----然而这样被蔡妈妈直言教戒,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而且很明显,蔡妈妈是奉命而来。 自己从来都是忠心耿耿、本本分分,难道这回还做错了? “眼下夫人年纪还小,咱们这些人更应该扶持一些。”其实蔡妈妈也觉得玉仪出身不够高,娘家也败落了,但是人已经都进了门,自然还是要团结一气的,因此道:“若是夫人出了什么纰漏,那丢的可就是整个六房的脸。”看了看甘菊,神色颇为严肃,“到时候,不单爷的脸上不光彩,咱们也一样直不起腰板说话,明白了吗?” “是,明白了。”甘菊低着头,并不敢多置一词。 “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就跟你说句掏心的话。”蔡妈妈叹了口气,说道:“在内宅里,能得老爷的欢心固然重要,但能得夫人的赏识却更重要。”顿了顿,“你别忘了,老爷可是不管内宅事的。” 甘菊神色一动,点头道:“多谢妈妈教诲。” 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蔡妈妈干脆一次全都说完,故而又道:“你自幼就在老爷跟前服侍,样貌不是顶尖儿的,性格也不是最讨喜的,但是老爷却留下了你。” 甘菊忙道:“承蒙老爷厚爱。” “我冷眼瞧着,夫人的性子还不错。”蔡妈妈耐着性子,说道:“因此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等将来夫人生了孩子,自然开恩让你也添一个,少不了是要做姨娘的。”心里却在叹气,这没个两、三年的功夫,六房怕是难以添丁。 ----估计在这件事上头,更是叫别人心里乐开了花。 蔡妈妈在心里叹了口气,忧心忡忡而去。 甘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好似一颗热心被泼了冷水,不由有些茫然,再低头审视自己,----到底还是年纪大了,老爷在自己身上的心也淡了。 蔡妈妈的话没错,不管夫人是什么出身、什么门第,自己都要在她手下讨生活,若是不能让夫人满意,将来只怕寸步难行。 认真说起来,夫人的脾气的确是不错的,从来没有拿捏过自己,也没有暗地使绊子什么的,这样的主母可是不多得。如果换成高门大户的小姐,指不定眼界高高的,像自己这种身份的人,那就是人家脚下的泥。 甘菊心里患得患失,一个人在屋子里闷闷坐了好久。 玉仪还蒙在鼓里,不知道麻烦已经找上门。 正巧五月十四这天,是四老爷罗晋年的生辰。虽然既不逢十、也不交五,但以未来鲁国公府世子的地位,自然少不了来结交道喜的人,一副车水马龙的景象。 前面都是大老爷们儿说笑热闹,后面则是女眷们的天下。 小汤氏特别吩咐玉仪打扮的鲜亮一点,----有介绍一下新媳妇,再让玉仪认一认人的意思,毕竟后宅妇人有自己圈子,在某些时候交际亦是一种任务。 人情来往什么的,打理好了对丈夫的事业也有帮助。 玉仪有些感慨,亏得自己打小是在京城长大的,不然面对这么一大群妇人,光谁是谁都要闹半天。不过就算这样,也还是有不少不认识的,小汤氏一一介绍了,对众人笑道:“这是我们家老六的宝贝媳妇,你们可别欺负了她。” 汤夫人是小汤氏的大嫂,今儿带了三位小姐过来,十分热闹,先接话笑道:“看你这个做婆婆的,生怕儿媳吃了亏。” 小汤氏笑道:“大嫂你还不是一样。”笑容有些敷衍,似乎姑嫂关系并不太好,即便是在这种公开场合,也是貌合神离。 据玉仪所知,小汤氏在汤家只是一个庶女,还有一个姨娘和两个弟弟,都在这位汤夫人手下过日子。不过小汤氏嫁给了鲁国公,虽然只是继室,但身份又比在家不同,到底尊贵了不少。 因此想来,这位汤夫人也得给几分颜面。 除了汤家来的人,以及国公府的夫人奶奶各自娘家,还有镇南王府萧家、威北公府孙家、吏部尚书夏家、顺天府尹贺家,一屋子珠翠环绕景象。 其中以镇南王府萧家地位最高,五夫人便是出自王府一脉,今儿来的镇南王妃是她的堂嫂,带了一个嫡亲的女儿永宁郡主过来。夫人奶奶们各自说着家常里短,小姐们另成一个圈子,将永宁郡主围在中间,颇有点众星拱月的意思。 原本以玉仪的年纪,和小姐们说话还有一点共同话题。不过她现在是妇人了,只能凑在夫人奶奶们这边,偏生年纪又太小,大家都没拿她当回事儿。只能不时帮着让人添茶倒水,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笑一笑,顺便跟着附和几句。 最后还是镇南王妃开了口,笑道:“你们年轻人去一处说话,跟我们在一起,没得生生闷坏了。” 玉仪笑道:“我年轻不懂事,跟着长辈们长点见识也是好的。” 这一说话,众位女眷们便将目光转了过来。 汤夫人打量了一番,这位国公府的六夫人小小巧巧的,眉目虽然没完全张开,但举止却没有丝毫稚嫩的感觉,----即便方才被众人冷落在一旁,仍然表现的大方得体,毕竟是公主府养大的,不是那种真从外省来的小户丫头。 “到底是嫁了人做媳妇的,好生沉得住气。”说话的是威北公府的孙大奶奶,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庶女,笑道:“不似我们家那几个淘气的,半刻也是坐不住的。” ----若不是这位六夫人,孙家和罗家差一点就结成姻亲。 当初小汤氏给罗熙年提的孙小姐,便是孙大奶奶的堂侄女儿,也是嫡出,说起来比眼前这位身份好多了。 偏生阴差阳错,不知道怎么就成全了这一位。 仔细瞧瞧,一张瓜子脸、尖尖的下巴颌儿,面皮儿甚是白皙,显得一双眼睛乌黑乌黑的,对比之下落落分明。上穿明蓝色的右衽交领短袖袄,里面露出杏黄的袖子,下着月白色的襕边儒裙,颜色搭配甚是清新可人。 ----也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顶多算是有几分颜色懂得打扮罢了。 玉仪一面应付着众人说笑,一面觉得孙大奶奶瞧了自己好几眼,觉得一头雾水,断乎想不出还有这么一段瓜葛。 小汤氏是乐意在人前做个好婆婆的,等众人七嘴八舌之后,便对玉仪道:“你先过去陪郡主她们说话,等下吃饭的时候再过来。” 玉仪笑道:“媳妇不觉得闷。” “好啰嗦。”小汤氏笑嗔了一句,“你不觉得闷,王妃她们还觉得放不开呢。” 说得众人都笑了,镇南王妃更是笑道:“你做你的好婆婆,怎么还把我们这些客人拉着垫脚?该罚、该罚,中午得多喝几杯赔罪。” 四夫人也笑了笑,说道:“王妃说得在理,六弟妹你先过去吧。” 玉仪不便就走,而是先朝小汤氏说了一句,“那娘要是有吩咐,就让人来唤我。”总不能扭头就走,不然婆婆让走没走,嫂子一说反倒跑了,这不是叫小汤氏没脸吗?又对众位女眷歉意了几句,待小汤氏再三催促,方才告罪离开。 汤夫人犹在后面笑道:“好一个懂事的小媳妇。” 直到走得远了,玉仪方才觉得自在了些。 这个月份正是百花怒放的季节,到了罗府的后花园里,放眼一片姹紫嫣红,小姐们早就三三两两的散开了。永宁郡主的装束比较华贵特别,玉仪一眼瞧见了,不知道身边是哪两位小姐,三个人正坐在水边的凉亭里说话。 既然不熟,那还是别过去凑热闹了。 玉仪将四下都看了看,正要往花篱那边走几步,突然肩膀被人一拍,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找什么?我们在这儿呢!”回头一看,不由露出笑颜。 顾明芝笑穿了一身海棠红的绣花褙子,衬得整个人明艳艳的,搂着旁边的一个瘦高个儿少女,笑吟吟道:“就知道你会溜出来,峥嵘都等你好久了。” “坏丫头,当初走的时候都不说一声。”夏峥嵘一脸忿忿之色,却又迫不及待的拉起玉仪,“走,今儿咱们好好的说说话。” 早年在京城的时候,玉仪、顾明芝和夏峥嵘三人最是要好,算得上是手帕交,只要一聚会便要凑在一处。夏峥嵘是容珮的亲表妹,从前容珮为了讨好心上人,买东西一般都是三份儿,然后再让表妹转交。 玉仪想到这些儿时旧事,心里突然暖暖的,----这些纯净又美好的记忆,自己在孔家的时候时常忆起,一直陪着自己,度过了最艰辛难熬的时光。 如今自己终于又回来了。 夏峥嵘是个十分爽利的脾气,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便开门见山问道:“听说你娘家出了事,嫁到国公府以后还好吧?” “挺好的。” 夏峥嵘见她一脸容光焕发的样子,想必日子还算滋润,因此笑道:“从前倒是看走了眼,没想到你还是驭夫有道的。”抿嘴一笑,又瞧了瞧顾明芝,“快跟着学学,回头好把我表哥降伏了。” 玉仪“哧”的一笑,“她还用学吗?早就降伏了。” 两个人笑得抱做一团,气得明芝直瞪眼,咬牙道:“你们两个合起来欺负我!”伸手去抓住一个,又跑了另外一个。 “好了,别闹了。”玉仪等她气消了,方才坐下笑道:“今儿来的人多,回头见了还以为是三个疯子呢。” 顾明芝啐道:“是你们俩个疯子。” “是是是。”玉仪赶紧做小伏低,哄道:“回头我给你做个荷包赔罪,好不好?” 顾明芝好笑道:“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呢。” “大表嫂的胎像如何?”玉仪岔开话题,问道。 “挺好的。”顾明芝有些感慨,早先还以为表妹会是自己的嫂子,没想到……,这是这个话题不宜提,因此又问:“你呢?什么时候也给我添个侄儿。” “好个不害臊的丫头!”夏峥嵘在旁边趣道:“也好意思说这个。” “行行,不说这个。”顾明芝转过头,问她道:“就说你,亲事订的怎么样了?你那伯母一向清高的很,未必肯替侄女儿细细打算。” 夏峥嵘的爷爷是吏部尚书,门第不能算低了,可惜父母双亡,现今跟着伯父伯母一起过日子。因为伯母和生母早年有嫌隙,又没有兄弟依靠,表面上看着是千金小姐,实则现今的日子也很窘迫。 夏峥嵘有些烦,淡淡道:“管得呢,我又做不了主。” 三个人都沉默下来,原本久别相逢的喜悦也被冲淡了。 玉仪现今是罗家的媳妇,不如做小姐的自在,又安慰了闺蜜几句,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先告辞了。夏峥嵘知道她的难处,说道:“你先去忙正经事,我和明芝说会儿话也是一样,反正人都回来了,今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好,回头再说。”玉仪虽然有些歉意,想多留一会儿,但做媳妇的千万不能顺着杆子爬,----让你来歇歇,那是婆婆给你的恩典和面子,意思意思就行了,岂能真的歇到不见人影儿?唉,这就是做媳妇的无奈。 吃饭的时候,玉仪倒是看见了两位好姐妹。可惜自己已经不能上席,要伺候婆婆和招呼客人,偏生这些贵妇千金又吃得慢,半天才下去一筷子。 以媳妇的身份应付大的宴席,玉仪还是头一遭,没有半点经验,都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了,还得笑劝别人多吃一点,心里郁闷坏了。 好容易服侍着婆婆漱了口、洗了手,客人也吃完了,这才有功夫到小偏房,让丫头们端了饭菜上来。甘菊盛了一碗温温的鸡皮汤,说道:“夫人先喝口汤,饿极了吃饭容易噎着。” 彩鹃在旁边布菜,回头道:“下回就该先吃几个小点心,垫一垫也好。” “下回的事再说吧。”玉仪一勺接一勺的喝,要不是还得保持淑女形象,恨不得直接端起碗倒了。一碗热汤下了肚,总算不那么饥荒了,这才从从容容吃饭,等到放下筷子一看,竟然比昨儿多吃了一小碗,菜也下去不少。 甘菊笑道:“原来夫人喜欢吃这几样,回头常做做。” 哪里是自己喜欢吃?饿了,什么都好吃了。 玉仪挥了挥手,说道:“你们也下去吃吧。”----主母还没用饭,丫头们自然也不敢先用,也不知道她们垫点心没有,别饿过头了。 玉仪用饭的这会儿功夫,外头的女眷们也喝完了消食茶,正在陆续起身,准备往戏台子那边过去。玉仪好歹赶上了大部队,上前搀扶了小汤氏,笑着问道:“娘喜欢听什么戏?回头也点两处。” 汤夫人停下脚步,回头笑道:“有你这么孝顺的媳妇,不管听什么戏,你婆婆心里也是欢喜的。” 小汤氏笑道:“大嫂也瞧出我这儿媳妇好了。” 玉仪看见汤夫人眉头蹙了蹙,似乎对自家小姑子的话不满意,但又不懂这两位在打什么机锋,只好装憨笑而不语。 看戏的时候,汤夫人和孙大奶奶坐在了一处,两人似乎相处的很融洽,不时的说说说笑笑,还对台上的戏文评点一番。 ----倒把小汤氏撇在了一边。 玉仪一直站在小汤氏旁边,一会儿递个帕子,一会儿帮着端一碟点心,小汤氏看向自己的时候,便顺着她附和说笑几句。 四夫人忙着招呼客人,虽然有座也是虚设,不经意扭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又和镇南王妃搭上了话。五夫人本来就是出自萧家,和王妃郡主的话更多一些,几个人说说笑笑,不过都是轻声细语免得扰人。 至于弘大奶奶和恭二奶奶,也是各有各的说话圈子。 其实并非玉仪不喜欢四夫人,更喜欢小汤氏,----反正两个人只能讨好一个,而伺候婆婆是天经地义,没有丢下婆婆,反倒跑去跟嫂子说笑的道理。 没法子,只能尽量把小汤氏服侍好了。 一个丫头急匆匆走了过来,凑在小汤氏耳边说了几句。 玉仪不好贴过去听,隐隐听到什么,“有个姑娘……,摔下……”底下含含混混的不清楚,只听到一个“江大人”,----不知道为什么,玉仪第一反应就是江廷白。 江家二房的老爷在京任职多年,乃是正三品的吏部左侍郎,而江廷白本人,因此上一次从龙有功,再加上祖父的余荫和叔叔的提携,如今也在吏部任职,做了正五品的郎中。 同在京城这个公卿权贵的圈子里,这种场合应该会出席。 当然也可能不是江廷白,而是他的叔叔,再或者是别的江姓官员,----玉仪想了一会儿,觉得跟自己没关系也就撂开了。 佳人 下 到了下午,客人们都陆陆续续告辞回去。 玉仪并不是主持中馈的媳妇,等前面收拾得差不多,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忙了一天也有些累了。 一进门,便看见一张冷冰冰的臭脸。 怎么了?在前面受了什么气?玉仪想了想,觉得能给罗熙年受气的人……,还真是想象不出,再说今天又是喜庆的日子。 难道是罗晋年…… 这话不好问,玉仪轻手轻脚沏了一碗茶,递过去道:“要不要润润嗓子?” 罗熙年抬头看向妻子,以一种审视的态度,----人还是那个人,却似乎和当初的有些不一样,像是少了什么光彩。 一直有一个问题困惑在他心中,今天忍不住再次浮了出来。 当初自己带了圣旨去孔家,妻子紧紧的抱住自己哭,固然有吓坏了原因,但是有一个小细节,却是至今也想不明白。妻子哭得很伤心不假,但是她的视线,似乎并不是看向自己的,而是好像穿透过去了一样。 现今再想一想,当日妻子说的话委实有些奇怪。 那一句“你怎么才来……”,----以自己和她的几面之缘,不可能有太深的感情,不足以让她心中始终有一个信念,等着自己去救她。 那个时候,她心里到底在等着谁? 会是他吗?还是…… 可是不管怎么想,都无法相信妻子当时是在等自己,她更不可能未卜先知,知道自己会带着圣旨而去,何以用得上一个“才”字?再想起晌午发生的事,罗熙年的心情突然有些烦躁,更有些担心,怕自己把一件很重要的事弄错了。 玉仪见丈夫神色不善,有些不解,细想想今天两个人连面都没大见着,怎么就无故得罪了他呢?递过去的茶也不接,只好又放回小几上,说道:“我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就回来。” 借着换衣服的时间,玉仪叫来彩鹃,“快让人去打听一下,今儿前面到底出了什么事?特别是和老爷有关的。” 谁知道换了衣服出去,罗熙年却不见了。 玉仪疲惫的坐下,喝了两口茶,在外面忙得连口渴也没顾上,回来还遇到这位莫名其妙的发脾气,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彩鹃去了没多久便赶回来,摒退了小丫头们,脸上有些焦急之色,竟然连称呼都喊错了,“小姐,外面都已经闹开了。” “闹开了?” “可不!”彩鹃急道:“外面的老爷们先头没看戏,而是请了人表演歌舞,里头有个舞姬跳着跳着就摔了。”连连跺脚,“哎呀,我怎么就说不清楚呢。” 玉仪好笑道:“什么事这么急,慢慢说。” “那舞姬往前一跌,刚刚好跌在了老爷的跟前,结果老爷还没开口,就被前面的江大人……”彩鹃顿了顿,见玉仪脸色不变,方才继续,“江大人上前扶住了人,还喊了名字……,就是我们在船上的时候,送药的那位琼姿姑娘。” ----简单的说,琼姿准备对罗熙年投怀送抱,结果被江廷白解围了。 玉仪想了又想,还是没想明白罗熙年为什么生气。 其实琼姿的身份,自己早就猜到不是寻常丫头,性质应该和甘菊差不多,只不过因为这个时代乐户是贱籍,所以连通房也做不成。不知道后来是卖了,还是另有安排,但显然罗熙年没打算留下她,不然也不会有今天这一出。 琼姿的目的大概是想提醒一下,有自己这么一个人。----但是这样做有用吗?罗熙年已经放弃的人,难道还会在曝光后收回?更何况,国公府怎么可能让一个歌伎进门?便是做妾也不会答应。 琼姿又不傻,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啊。 可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难道……,是被迫的? 玉仪觉得脑子有些乱,暂且撇下琼姿不管,----罗熙年为什么会对自己生气?是因为江廷白替他解了围?这不是应该谢谢人家吗? “小姐……” “你先别说话。”玉仪摆了摆手,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罗熙年认为江廷白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帮自己!并且是因为对自己还有旧情,所以才会伸出援手。 毕竟自己刚刚成亲,若是就有歌姬直接找上门,泼了正室夫人的面子,怎么着也是一件丢脸的事。 可是……,即便江廷白有这个意思,又怎么能算到自己的头上呢? 要知道自从和江家退亲以后,别说和江廷白没见过面,就是连话都没递过一句。再说自己已经嫁进了国公府,难道还会有别的想法?还会挑战一下红杏出墙的效果?真不知道他的气从何而来,简直莫名其妙。 玉仪有些胸闷,觉得自己比窦娥还要冤啊。 吃晚饭时,罗熙年还是拉长着一张脸。 玉仪一如往常的给他夹菜,挑出不喜欢吃的,----至于解释就算了。 怎么解释?我和别的男人没有瓜葛,我的心里只有你啊,夫君……,这只会弄得越描越黑,没什么也要解释出什么来。 其实玉仪想破了脑袋,也不会猜到罗熙年在恼什么。 江廷白的出手,的确让他有些心里不爽,一来觉得自己的颜面受到了挑战,二来讨厌别人惦记自己的老婆。但是心里却是分得清楚,这事儿和玉仪无关,----让他始终耿耿于怀的,还是当初的那件事。 至于琼姿…… 当时本来大家都在看歌舞,突然有人“啊”了一声,自己这才留意到,刚上来的这群舞姬里面,有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前面的伎俩失败了,又闹这一出?想当着这么多人给自己没脸?心下冷笑,真是有够无聊的。 “琼姿姑娘。”只一瞬间的功夫,人就被江廷白上前扶了起来,“原来姑娘也来了京城,真是好巧啊。”他这么一说,众人自然又将目光转了过去。 还有人欺哄笑道:“原来是才子佳人的佳话啊。” 江廷白并没有解释,甚至没有看自己这边一眼,便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将琼姿带了下去。这一切发生的既突然又快,好多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哥哥仍是一如既往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端倪。 等到自己得了空,终于见到了脸色惨白的琼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结结巴巴哭诉道:“六爷……,都是他们逼我来了,不是我……”浑身颤抖不停,“他们还收了我的东西,连下人也不知道弄哪儿去了。” 不管琼姿的话是真是假,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懒得再追究什么,直接叫人将她远远的送出京城,剩下自己和江廷白二人时,方才问了一句,“你这算什么意思?” 江廷白沉默了一下,只道:“没什么,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谁需要你这举手之劳?!若不是怕闹出来,到时候妻子不好做人,当场就忍不住要发作了。 ----这件事,少不了那几位的掺和! 当初送了那么多金子进来,不就是想着甘菊不敢不报,然后交给妻子,于是琼姿就被曝光了。又因为甘菊知道了私密事,妻子不好私下瞒着,自然要装做贤惠大度的,把事情告诉自己。 如果妻子气量狭窄一点,因为被外室威胁,那么多半会寻着线索去查证,找出人来或卖或悄悄处理。这便成了夫妻间的芥蒂,更成了主母和通房丫头间的芥蒂,总之往后六房不会安宁了。 谁知道事情完全出乎意料,怕是让有些人失望了吧。 罗熙年突然停止了思量,认真的看向玉仪,----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不再记得她是小辣椒了。 “老爷……?” 眼前娇小秀气的小妻子,贤惠大度、温柔体贴,整天看着自己的脸色行事,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但却失去了当初的光彩。不……,不是这样的,自己费尽心思不惜顶撞父亲,才娶到手的小辣椒,怎么和寻常妇人一样了? 罗熙年觉得有些失望,更忍不住想,----她是因为等到的不是要等的人,所以才会封存了自己的本心?才会变得和普通妇人面貌无二,再也不是那个闪闪耀目,让自己在人群里只用一眼,就能看见的小辣椒了。 “不吃了。”罗熙年心里有一些难受,不喜欢这种感觉,更不希望被人发现,一起身便离席而去,很快没入夜色。 彩鹃有些惊慌,小声道:“夫人,老爷是不是生气了?” 玉仪看了看屋子里的众人,不好说什么。自己也没了胃口,胡乱喝了两口酸笋鸡骨汤,便放下了碗,吩咐道:“都撤了,你们也先下去吧。” ----还用看吗?罗熙年当然是生气了,而且是很生气。 “夫人……”不知道过了多久,彩鹃从外面探了个头,见玉仪没有撵人的意思,方才轻巧走了进来,沮丧道:“老爷他……,去甘菊那里了。” “嗯?”玉仪发了一会儿呆,还是想不出该怎么去哄自己的丈夫,听到这话,反倒有些松了口气,“去就去吧,我还能他拦着不成?” 心下有点无语,----现代夫妻吵架分房睡,古代男人干脆分人睡!跟大老婆吵了,就去找小老婆寻乐子。 看来自己也是白担心,人家指不定怎么风流快活呢。 想多一点,没准儿早就不稀罕这个生涩的青瓜,而惦记着那个成熟的水蜜桃,这不一有机会就过去了。 “正好。”玉仪笑道:“今晚一个人睡才舒服呢。” 彩鹃怒其不争,却又知道这种事是没法子,急了一会儿,又叹了一会儿。 “你在做什么?”玉仪瞧着十分好笑,趣道:“你这脸怎么比书翻的还快?”又缓和口气安抚,“行了,往后这种事儿少不了,你要都是这么愁眉苦脸的,那今后还过不过了?” ----娘的,就当自己是忍者神龟好了。 可惜一个人睡大床的玉仪,却并没有觉得享受。 刚成亲那会儿,十分不习惯跟别人一起睡,这才两个人睡了没多久,又开始不习惯一个人睡了。玉仪暗恨自己不争气,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夜,脑子里还是停不下来运转,----难道不是因为江廷白,还有别的什么? 玉仪就算想到天明,也猜不到丈夫到底在生什么气。而且……,就算她知道罗熙年在纠结什么,也不可能说出真的答案。 罗熙年猜得没错,当日玉仪心里要等的人确实不是他,但也不是江廷白,更不会是顾明淳,而是一个远隔了时空,再也无法触碰到的人。 那一天,是玉仪前世订婚的日子。 眼看亲朋好友都已经坐满,准新郎却迟到了。准新娘着急得不行,打手机说是快要到了,干脆亲自跑出去找人,终于再第四个路口看见了熟悉的车。 “你怎么才来……” 这是在绿灯亮起以后,准新娘对心上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有埋怨、有娇嗔,也有对幸福的期盼,……可惜一切都错过了。 在被孔家逼到绝望的时候,玉仪再次想起了这句悲伤的话,----如果自己没有出去找人,是不是结果就不一样了?原来即便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还是忘不了前世,还是不能真的适应,始终是一叶无根无依的浮萍。 ----你怎么才来?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来了。 暗涌 上 玉仪辗转了大半夜,快天亮时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于是某人一进门,便看见妻子没心没肺的睡得正香,----与自己想象中,因为受到冷落而坐卧不安、整夜失眠的景象,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心里再次印证了那个念头,于是脸更黑了。 玉仪如果知道丈夫的想法,一定又要大呼冤枉,自己前半夜真的是辗转反侧,后半夜实在撑不住,……结果就睡过头了。 “夫人、夫人……”彩鹃急得不行,又不敢进去,只得在门口喊了几声,惹得罗熙年回头看了一眼,吓得立马放了帘子。 玉仪迷迷糊糊听见了,嘟哝道:“好困……,再睡会儿。”下一瞬又是一个激灵,豁然睁开眼睛,朝门外喊道:“老爷起来没……”话音渐小,发现某人正弯着嘴角,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罗熙年忍住要被气炸肺的怒气,开口道:“睡得挺香的啊。” “没有……,前半夜没睡着。”玉仪干瘪的解释着,还没说完,只见某人已经摔了帘子出去,心里暗呼糟了……,慌忙披了衣服下了床。 吃早饭时,屋子里的气压那是相当的低。 玉仪胸闷的很,----明明是某人跟小老婆滚床单了,怎么还成了自己做错事?要不是因为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自己娘家又没有势力撑腰,早就一拍两散,不吃这口受气饭了。 可惜……,这个念头只能瞎想一想。 玉仪带着七分憋屈、三分郁闷,伺候着顶头BOSS吃了早点,看着他全程黑脸一直到出门,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古代的男人还真是不好伺候,可是即便嫁得不是罗熙年,而是赵、钱、孙、李,估计情况一样好不到哪里去,或许还会更加糟糕。 ----TNND,还不如当初一头碰死穿回现代呢。 这憋屈的日子,憋死人的日子…… 玉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扭头,看见昨晚加了夜班的同事甘菊,一脸惴惴不安之色,想进不敢进,好似自己随时会泼她一脸茶。 ----忍不住阴暗的想,这位不会是过来炫耀示威的吧? 可是眼下哪有功夫理她?除非佛主他老人家开眼了,把自己送回现代去,否则还要在罗熙年收下讨生活,还是先想想怎么安抚愤怒的某人吧。 可惜她不是罗熙年肚里的虫子,完全猜错了方向。 晌午罗熙年没有回来,不知道跟哪位狐朋狗友一起出去了。 玉仪没有干等着,而是赶紧把前几天做的衣服赶完。等到晚上天黑色,罗熙年终于回来了,还是拉长着一张脸吃饭,吃完起身道:“我还有事,过去书房一趟。” 玉仪叹了口气,因为自己在国公府如履薄冰的处境,根本无法和丈夫平等,只好忍住肝疼,把新衣服打在包裹里面,咬牙往书房追了过去。 倚松看见她有些惊讶,赶忙请了安,“见过夫人。” “晚上有点凉,我给老爷送件衣服。”分明是大夏天,玉仪睁着眼睛说瞎话,弄得倚松一愣一愣的,却又不敢多说什么。 罗熙年在里面听了,迎面便冷冷道:“今晚的确有点凉呢。” 玉仪也有点火了,给人受气也要有个理由好吧?忍了又忍,上前笑道:“前几天给老爷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身。”怕他直接说回头再看,赶忙打开了,“我在针线上头一向很平常,所以只做了里面穿的,老爷别嫌弃。” 罗熙年的脸色稍有缓和,但是没有说话。 ----昨天还好,今天这张脸更加臭了。 玉仪猜不到前面的原因,但是后面的……,难道是因为他赌气去了,回来又看见自己呼呼大睡?自己没有焦虑不安,没有因为“失宠”而郁郁寡欢,所以觉得被轻视冷落了?好吧,实在是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老爷……”玉仪心念一动,决定先试探一下再说,于是故作讪讪,问道:“今天晚上……,老爷还去甘菊哪里吗?”递了头,露出一副小委屈的样子。 罗熙年心里好受了一点,却也没有松口,只道:“我还要忙呢,晚点再说。” 玉仪用余光扫了一下桌面,干干净净的,----这位也是睁着眼说瞎话,并且还说得理直气壮、毫不心虚,仿佛真有那么一回事儿。 一阵凉风吹来,让屋子里的火气降了点温。 “我给老爷添杯茶。”玉仪在心里鄙视了某人一千遍,----你还能再傲娇一点吗?再别扭一点吗?再大男子主义一点吗?凭什么你去风流快活了,还要别人痛哭流涕的睡不着?这种典型的双重标准男人,要是搁在现代,自己早就一脚踹飞了。 可惜自己和他是一对不平等的夫妻,从来就不是站在一个台面上,赌气、摆脸子没有用,讲道理只怕也未必有用,只能先伏低给对方台阶下。 罗熙年看着动作温柔的小妻子,一直没有做声。 玉仪穿了一件鹅黄色的金枝莲半袖,月白色的主腰,下面一袭浅艾绿的月华裙,裙幅多裙褶密,每走一步都好似一汪湖水盈动。头上挽了一个简单的堕马髻,斜斜的,配了一支浑圆洁白的珍珠簪,衬得人格外清雅脱俗。 茶水都是现成的,玉仪沏了一碗轻轻放下,问道:“怎么了?”又看了看自己,“有哪里不妥当吗?” 罗熙年突然问道:“如果哪天我没有来,你会怎样?” 这思维也跳跃的太快了吧?不过玉仪却明白,丈夫的黑脸很可能和这有关,赶紧在心里抓住这一点,小心翼翼问道:“老爷是说……,当初在孔家的时候吗?”借着问话的时间,脑子转得飞快,这位到底是想要什么答案? “嗯,就是那天。” 玉仪的笑容敛了敛,----那一天,可谈不上是什么美好的记忆。不过既然BOSS非要寻根究底,自己也不能避而不答,更不能错过这个解释的机会,不然芥蒂只会更深。然而猜了又猜,还是拿捏不准他介意什么,只得照实说道:“如果老爷没有来,自然就只有一死了。” “你真的是一心寻死,从来没想着会有人来救你?” “救我?”玉仪哑然失笑,反问道:“谁会来救我啊?”----瞬间心头一亮,这位不会以为自己在等江廷白吧?还是表哥顾明淳?除了这两位和自己有点瓜葛,再想不出有什么人能让他不快了。 罗熙年慢悠悠的喝了两口茶,片刻才道:“你回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玉仪突然觉得心有点凉,----哪怕自己再小心谨慎,只要丈夫一个莫名其妙的疑心,就可以丢开一边,还整天摆脸色给自己看。 如果没有罗熙年的庇佑保护,自己在罗家何以生存?先不说他这气生得没道理,难道就没有想一想,他的冷落态度,会让自己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吗? ----既然给了人希望,又何苦再让人陷入绝望。 如果今天自己就这么回去了,只怕以后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而且一旦埋下怀疑的种子,将来只需有点流言蜚语,再加上有心人挑唆,这颗种子便会开始发芽,然后越长越大直至难以拔掉。 玉仪想了想,那天自己真没和他说过几句话,反复每一句都掂量了,总算想起了点了什么。既然温柔体贴、迂回婉转都不管用,干脆挑明了说吧,----就算不行,好歹自己也说清楚了。 因此站着没有走,而是道:“老爷觉得我会等谁呢?当时京城里是个什么景况,太仓乡下根本没有消息,顾家的人是不可能来救我的。”抬眸看向罗熙年的眼睛,没有丝毫的闪烁回避,“至于表哥和江大人,一个已经成了亲,一个和我退了亲,难道我会自甘下贱等着做妾吗?” 罗熙年没想到妻子反应这么快,说话这般犀利,可是她说的话条条在理,事实的确就是那样,自己当初居然没有想过这一点。 “当初回太仓的时候,老爷曾经在路上救过一命。”玉仪决定撒一个谎,因为那个心底的秘密不可能说出来,“如果说那时候真的有一点期盼,还真想老爷会再出现带我走……,可是我不敢想,不敢奢望……”带着七分伤心、三分做戏,眼泪无声无息的落了下来。 真的是自己误会妻子了吗?罗熙年的城墙有些被攻破,但以他的性子,断乎是不可能赔礼道歉的,因此只是沉默不语。 “别的人看不起我也罢了。”玉仪忍了忍眼泪,轻笑道:“没想到……,连老爷也不相信我,又不肯说是缘故,便是死了也是一个屈死鬼。” 罗熙年被妻子话触到了逆鳞,冷脸道:“谁敢看不起你?!” “谁?”玉仪强忍住没有冷笑,方道:“说一句诛心的话,国公府上上下下谁又看得起我?”看着丈夫的脸色沉下去,心里明白自己的话起了效,稍稍松了口气,抿了抿嘴没有再说。 罗熙年有点恼火,问道:“是不是有人难为你了?” “那倒没有。”玉仪微微一笑,显得十分勉强,“好歹我是圣旨封的三品淑人,背后还有老爷给我撑腰呢。”----潜台词是,如果再这么不给你夫人脸面,她在这府里就过不下去了。 有时候,男人的自尊心容不得他人挑战。 ----特别是某些大男子主义又骄傲的人。 罗熙年的眼角跳了跳,垂着眼帘半晌没有说话,然后抬起头,轻轻说了一句,“这件事是我以前疏忽了,以后会留意的。” 玉仪心里叹了口气,----能到某人这么一句话,估计已是极限。 夫妻间吵架最忌讳冷战,彼此给个台阶也就下来了。 玉仪自然是见好就收,上前端了茶碗,“我再给老爷添一点。”借着这个时间,让刚才的气氛散一散,折身回来时,轻声道:“眼下时辰不早了,老爷不如先回去歇息,明儿还要早起呢。” “嗯。”罗熙年心里的疙瘩没了,舒畅了不少,却落不下面子就走,只道:“你先回去,我等会儿忙完就回来。” 玉仪都不好意思去看那空桌子,微笑道:“也好,我先回去收拾一下。” 倚松一直在外面等着,终于看见自家夫人出来了,欠了欠身让了路,再进去时只见老爷一个人坐着,什么事儿也没做。 和今儿白天有所不同的是,脸色似乎好了不少。 倚松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个还是小姑娘的夫人背影单薄,却不想这般会哄人,片刻功夫就把老爷哄好了。心里给自己提了个醒儿,以后断不能因为夫人年纪小,娘家又没有势力,就如同旁人一般把她看轻了。 ----后宅里只要有老爷给夫人撑腰,谁敢说半个“不”字? 夏日的夜带着和煦的暖风,轻轻吹拂在罗熙年的脸上,抬眼望去是一片繁星闪烁的夜空,空气里似乎还飘散着淡淡的花香。书房外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在月色下泛出粼粼的波光,一闪一闪的,与天上的星子交相辉映。 倚松静静的站在不远处,大气儿也不敢出。 罗熙年当然不是在欣赏夜景,仔细将事情前后想了想,觉得自己有点理亏,昨晚更是叫新婚的妻子没脸。----成亲才没过几天,六夫人就失了老爷的欢心,只怕这一天功夫消息都传遍了。 毫无缘由的,罗熙年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 如果没有胞兄的庇佑,自己就算能平安健康长大,只怕也是个不成器的,妻子现在的处境何其相似?昨儿却好像被蒙蔽了双眼,还是太浮躁了。 ----倒是这件事的背后之人,不能轻易放过! 他们不就是不想让六房好过吗?都折腾这么些年了,还是没个完,如今连自己的妻子惦记上了。 罗熙年想起了过逝的母亲,早亡的胞兄,郁郁寡欢的嫂子,年幼失父的侄儿,还有自己从小遇到过的麻烦,心里说不出的厌恶恼恨,不由一声冷笑。说到底,不就是因为彼此都是继室子,在身份高低上没个分别,这才叫人日日夜夜悬心记挂。 再者罗府人多事杂,趁机浑水摸鱼的人肯定少不了。 这些事绝非一时半刻能解决的,罗熙年决定先回房睡觉,养足精神再说,----如果自己娶的人不是小辣椒,估计芥蒂就不那么容易消除了。 倚松一不留神,自家老爷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在罗府的另一个角落,一个婆子正在回话,“先是六老爷去了书房,紧接着六夫人也跟过去了,不知道说了什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出来了。”顿了顿,“接着六老爷在书房外站了一会儿,现在人已经回了六房的院子,甘菊的屋子没亮灯,想来应该是去了正房。” 一个挽着妇人头的女子听了,自语道:“这么快就和好了?”继而一笑,“没出看来咱们的六夫人年纪虽小,哄男人却是一套一套的,六老爷也败下阵来。” 那婆子陪着笑了笑,不好随便非议六房的主母。 过了片刻,那女子说道:“让人去查查,江大人和六夫人有什么瓜葛?” “是,知道了。” “叫人小心点,可别漏了马脚。”那女子再三叮咛,又是自嘲,“反正咱们就是看个热闹,宁可得不着好处,也不要鱼儿没吃成却惹了一身腥。” 婆子诺诺应了,正要准备退下又被叫住。 “甘菊那丫头有点实诚,缺心眼儿。”一抹笑意挂在那女子嘴角,意味深长道:“你们有空了,记得多点拨点拨她,别忘了为自个儿的将来做点打算。” “这个容易……” “去吧。”那女子没耐心听下人啰嗦,挥了挥手,----一个人夜晚有些难熬,不然也不会有闲情,在如此良宵之夜,去打探别人家的私密事儿。 那婆子躬身出去,只余下一挂珠帘微微晃动。 暗涌 中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玉仪便迷迷糊糊爬了起来,服侍罗熙年吃了早饭,然后再把人送走,回去又睡了一个回笼觉。 当然也不敢太晚,等下还要去给小汤氏请安。 一想到昨天夜里装肚子疼,玉仪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尽管明白丈夫是一个标准的古代男人,不可能不去通房那儿,但是要自己立马接班滚床单,却是有些难以接受。哪怕这个人不是自己深爱的,但出于本能还是会产生排斥。 ----原来有些事想着容易,做起来却难。 段嬷嬷等人担心的又是另外一层,彩鹃埋怨道:“老爷也真是的,这才成亲十来天的功夫,就这样不给夫人留体面,若是外人知道……” 玉仪笑道:“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罗府的人肯定早知道了,他们爱怎么想随他们去吧。”----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好歹丈夫不再怀疑自己,把这个最主要的问题解决掉了。 昨儿去给小汤氏请安时,罗府女眷的眼神就有些奇怪,自己也懒得一一研究,无非是看笑话的、幸灾乐祸的、故作同情的……,但自己若是托病不去,那就更成一个大笑话了。 “傻丫头,我还欠着老爷的救命之恩呢。”玉仪提醒了她一句,淡笑道:“再说甘菊本来就是通房,难道老爷从前睡得,现今我来了就睡不得了?” 彩鹃顿时无语,喃喃道:“可是……,也不该这么急。” “行了,没什么不该的。”玉仪干脆的打断了她,----人家只是答应娶你,可没说过再也不睡通房,更没说过不让你受气。当初就应该明白的道理,现在才抱怨是不是有些迟了?若是眼下自己真的不愿意了,不是随时还有一死。 看得清楚一点,罗熙年肯遣散大部分的屋里人,绝非因为对自己有多深的感情,而是不喜欢乱糟糟的后宅。送走的那些都是不合他心意的,不得他信任的,否则又怎么会单单留下甘菊?若想着是他对自己的深情,那误会可就大了。 说到底,在这段不平等的婚姻关系里,自己的起点就太低了。 罗熙年只是提供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保证自己不会有生命危险,并且吃的饱、穿得暖,至于其余更高层次的要求,----那得看自己有没有本事,让人家心甘情愿的给!只要还不想死,就得继续努力下去,直到能够获得他的信任、看重,方才能够活出舒心一点。 段嬷嬷叹气道:“还好老爷回心转意,又来了正房。” 玉仪听她的口气,认为自己还得感谢那位傲娇大爷。……呃,虽然心里不大爽,可惜事实却真的如此。如果罗熙年接连几天都不过来,一直睡在甘菊那里,六夫人的名头越发成了空架子,下人们也会轻视瞧不起。 “罢了,快点收拾收拾。”玉仪抿了抿头发,看着镜子里那个单薄的小妇人,觉得脸色有点疲惫,吩咐道:“让人去绞一朵精神点的花儿。” 素莺捧了一件玫瑰红的窄袖褙子,服侍着她穿上,上面以蹙金线绣了玉兰花,对襟处是挑线花纹,很是明艳华丽的风格。身上衣服穿得艳了,头饰则相应的减一减,主要是一支足金的六翅大凤钗,凤嘴中间衔了一颗水滴状的血红宝石。 “罢了,也不用簪花了。”玉仪随手拣了几个小金钿别上,略补了点粉,带着彩鹃去了上房,----自己是来得最早的,估计这些天小汤氏已经习惯了。 “还是你最有孝心,一早就来。”小汤氏笑着赞了一句,然后低了声音,“听说小六又胡闹欺负人了?你别恼,回头我替你说他。” “娘是从哪儿听来的?想必是弄混了。”玉仪故意露出一点惊讶,嘴角含笑,“老爷待我再好不过了,断然没有的事。” 如果小汤氏是罗熙年的亲娘,那还另当别论,有可能真的担心儿子和儿媳,但这两位本来就不大对盘,----什么替自己教训,只怕借机发作才是真的吧。 拜托,你老人家还是别说了。 小汤氏不料小媳妇人小,嘴倒是紧,就连面上也看不出丝毫不自然,----难道昨晚小两口又和好了?有点后悔没事先打听清楚,倒显得自己多事了。 如今鲁国公年纪大了,什么妻妻妾妾的都是那浮云,自从小汤氏进门以后,就没有再纳过妾,几位老姨娘那儿也很少去,一般都是宿在上房。小汤氏要服侍丈夫,虽然晚上不需要滚床单,但肯定不能当着丈夫的面,让人去打听儿媳的屋里事儿。 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有些不大融洽。 好在四房、五房的女眷陆续过来,人一多说说笑笑,玉仪就是不说话也不显眼,只需要相应的附和几句。 恭二奶奶穿了一身藕荷色的妆花褙子,因为身材比较丰腴,穿接近肉色的衣服更显圆润,衬得鹅蛋脸都更加圆了。侧首看见玉仪沉默不语,忽地一笑,“六婶婶今儿的气色真是不错,打扮的也俊俏,把我们做侄儿媳妇的都比下去了。” “今儿是吃了蜜糖了?嘴这么甜。”玉仪含笑应付了一句,心下微微奇怪,觉得对方的笑容颇为意味深长,让人觉得不是太舒服。 小汤氏在上头笑道:“你侄儿媳妇生来就是嘴抹了蜜,天天都甜着呢。” 弘大奶奶立在四夫人旁边,婆媳俩表情一致,始终保持着端端正正的微笑,一副聆听他人说话的样子,表情却没有丝毫波动。 玉仪心想,这两位不像婆媳倒更像母女。 “你也坐吧。”五夫人冷眼瞧着,小汤氏竟然一直都不松口,就这么让小儿媳在跟前服侍着,----底下都有孙子媳妇了,还要把儿子媳妇拉扯着,做着和小辈一样的事,这还让人怎么去当长辈?因此说道:“今儿不比前几日忙的时候,有世弘媳妇和世恭媳妇在呢,你无须样样亲自动手,咱们说说话才是正经的。” 玉仪一怔,----这是让自己歇着,借机慢慢的省了一桩辛苦差事? 按说底下还有两位侄儿媳妇,坐着倒也说得过去,可是婆婆没开口,自己怎么好意思提出来?再说又因为年纪太小,娘家不好,拿不出做婶婶的气势,只好辛苦多动动手脚。 可五夫人又是一番好意,----毕竟五房、六房同出一脉,想来应该更亲近,断没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既然是五夫人的好意,自己当然不能拒绝,不然以后五夫人也不会帮着说话,还平白得罪了人。 至于顺着竿子坐下来,会不会得罪小汤氏和四房,玉仪只能先抛到一边,----反正就算是自己想贴,跟这两位也贴不到心里去。另外底下两位侄媳妇会怎么想,那就更加不顾上了。 玉仪花了两秒钟做了个判断,当下笑道:“多谢五嫂关心了。”顺势坐在了五夫人旁边,又朝两位侄媳妇道:“容我偷个懒,只是辛苦你们俩了。”断乎不能说是今天辛苦你们,不然明天又回去了。 ----反正该得罪的都已经得罪了,爱咋咋地。 况且还有一点,玉仪觉得应该给罗熙年上点眼药。不然他一闲着,英雄没有用武之地,又开始乱七八糟的胡想,那才叫人头疼。 “还是老五媳妇会心疼人。”小汤氏看不出是喜是怒,悠悠道:“倒是我这个做婆婆的想的不仔细,早该让老六媳妇歇着了。” 五夫人神色一如平常,微笑道:“娘是为着六弟妹的孝心欢喜,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能想到别的?将来世晟媳妇若是这般孝顺,我也定然和娘一样。” 这番话答得既巧又滴水不漏,玉仪不由多看了一眼。 与罗熙年的吊儿郎当不同,当年的罗煦年算得上是一个青年才俊,除了年纪比罗晋年小,论能力、论见识并不输下分毫。不然的话,以五夫人的镇南王府旁支身份,也不会下嫁一个继室子,只可惜年纪轻轻守了寡。 玉仪忍不住想,当年五老爷还活着的时候,五夫人多半是神采飞扬的,或许四夫人都要避其锋芒。----毕竟镇南王一支是世袭罔替,太傅最多只是一朝,况且四夫人的父亲魏太傅,还是在病重时才得了这个恩赏,如今只能算是荣养。 “六婶婶就好生歇着吧。”恭二奶奶的笑声,打破了屋里不太自然的气氛,“又没有什么事,不过大伙儿说说笑笑,有我和大嫂就够了。” 弘大奶奶顺势应了一句,“嗯,足够了。” 小汤氏笑道:“你们两个小猴精儿,早点怎么不说?还要你们五婶婶来提醒,孰知不是存心偷懒?”转头看向四夫人,说道:“都是你这个做婆婆的太宠她们,惯得一个比一个娇憨。” 四夫人一直都没怎么说话,但既然问到自己了,又是婆婆问话,当然不能不答,只是淡淡一笑,“娘一向都待媳妇们好,我自然也待儿媳妇们好了。” 小汤氏勾了勾嘴角,笑道:“照这么说,我不但没有疏忽反倒全是功劳了。” 玉仪被这几个女人的机锋绕得头晕,但是看出了一个事实,----在国公府里,没人真拿小汤氏当太夫人敬着,不说儿媳妇,就是孙媳妇也是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小汤氏原本就只是一个庶女,不比姐姐汤氏嫡出,而且汤家的势力亦不如从前,汤老太爷早就不是通政使了。如今的汤老爷是小汤氏的嫡长兄,只是一个正四品的通政,论官阶还比不上罗熙年呢。 这样的情形,小汤氏在罗家还能说上什么话?不过是辈分高,古代人又讲究一个长幼尊卑,看在她如今是鲁国夫人的份上,勉强给几分薄面罢了。 ----甚至连自己都比她多一个优势,那就是今后还能生儿子。 这真是一个郁闷的早晨,小汤氏回到房中一直沉着脸,过了许久,才仿佛想开了一些似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太夫人……”窦妈妈在旁边抱屈,几欲滚泪,“如今国公爷还在呢,她们就这般不拿太夫人当回事,将来若是……,太夫人可要怎么办才好?早知今日,这份儿虚荣真是不要也罢。”说到底,还是膝下没有儿子的缘故。 “妈妈糊涂了。”小汤氏语气带着自己人的亲近,苦笑道:“若是没有这份虚荣,姨娘和兄弟们何以立足?再说了,当初要嫁谁也不是我能做主的。” 一说到当初,窦妈妈忍不住落泪道:“论人品、相貌和脾气,小姐哪一样比不上大小姐?不过就是输了一个出身,结果……” ----作为庶女来来说,攀高门做继室的真是多了去,可惜国公府的门第够高,国公爷却实在是太老了。若是换做稍年轻些的,哪怕丈夫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好歹生下个一儿半女的,也不至于如此孤苦无依,连小辈们都不放在眼里。 小汤氏已经认命了,不想再勾起那些糟心的念头,可是却忍不住怨恨,冷笑道:“拿捏我弄出那么一堆事儿,让我夹在中间几面不是人,不正称了他们的心吗?”鼻子尖忍不住有点酸意,恨恨道:“这种日子我还真是过够了,早点得个结果也叫人省心!” 窦妈妈吓了一跳,忙道:“太夫人……,你可不能搅和进去啊。” “妈妈放心,不过是说一句气话罢了。”小汤氏笑了笑,安抚道:“反正我做好了也不是功劳,事情办坏了还要落埋怨,何苦多事?趁着国公爷身子还硬朗,先好享几天清福再说,至于将来……”顿了顿,“不论是谁……,想来也要几分脸面做人,好歹我还是太夫人,总少不了好吃好喝供着。” 窦妈妈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又无限颓丧。 暗涌 下 玉仪回到房中,耳朵和脑子一起清净下来。 正准备趁罗熙年没回来躺一躺,整理一下塞的满满的脑子,还没摘发钗,就听问棋在外头道:“夫人,连翘有话要说。” 玉仪懒懒道:“进来吧。” 连翘穿了一件豆绿色的比甲,打扮的干净利落,进门先看了一眼,陪笑道:“婢子有话单独对夫人说。”朝着彩鹃等人歉意一笑,却十分坚持。 玉仪侧首示了个意,等人走干净了方道:“说罢。” 连翘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走进了几步,低声道:“前几日有次老爷回来,还没到夫人房里,就被甘菊叫了过去。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老爷出来时脸色不大好,还抱了一个乌漆盒子,然后就去了书房。” 有这样的事?玉仪一怔,有什么秘密值得甘菊瞒住自己?不对……,这件事罗熙年后来也没说,连他也瞒着自己。 ----难道是罗熙年从前的相好,送来什么旧物? 玉仪暂时压下疑惑,笑道:“有这样的事?” “夫人。”连翘见她神色淡淡的,有些不甘,“你可不能当做小事不管啊。”脸上露出忿忿之色,“甘菊一个丫头,还能知道外面的事不成?既然是内宅的事,就应该样样儿都禀告夫人知道,让夫人做主才对,她这是对夫人的大不敬!” ----好家伙,先把一顶大帽子给人扣上。 玉仪含笑看着她,没有阻止她继续说话的意思。 连翘见状又道:“自从甘菊把那盒子给了老爷,没过几天……,老爷可就去了她那儿,肯定是那盒子有什么问题。”加重语气,一副替主母着想的模样,“夫人可别被人蒙蔽了,自己吃了亏还不知道。” “好,我知道了。”玉仪没有说太多,----只是忍不住想,难道这位整天都盯着甘菊的屋子,不然怎么一有点风吹草动,就知道这么清楚。 脑中突然火花一闪,----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吃等死,而不是主动一点,抓住每个人利益不同的要害,进而获取更有利的东西?人脉是可以培养的,哪怕不稳定,甚至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也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你先下去吧。”玉仪赏了一块银子,让连翘告退,静下心仔细的想了一想。 不光是人脉资源,甚至自己和罗熙年的关系,自己在罗府的地位,也是可以慢慢改善的啊。突然间振作了精神,似乎找到了自己可以做的事,而不是整天看人脸色,日夜患得患失。 正所谓“命苦不能怨父母,点背不能怨社会。” 丈夫一堆小老婆的四夫人苦不苦?年轻守寡的五夫人苦不苦?嫁了男人跟做尼姑一样的小汤氏苦不苦?人家不一样好好的活着,自己也不能一味叹气啊。 好吧,这个计划暂且叫做,“论把一枚傲娇受改造成为忠犬攻的可行性”,如果要再加一个知音体的副标题,就是“如何从一个娘家败落的受气小媳妇,成长为占据国公府一方角落的六房夫人”。 玉仪一个人想想又笑笑,笑着笑着,又有些莫名奇妙的难受,----道理心里明白,不代表情感上不会委屈,人总是无法做到时时刻刻理智。 中午罗熙年带了东西回来,本来是想借此逗小妻子开心的。轻手轻脚一进门,便看见玉仪呆呆望着窗外,眼睛里有点水汪汪的,像一朵刚被暴风雨吹打过的小娇花,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原来她一直都是不开心的,人前不过是假装罢了。 对于罗熙年来说,去甘菊那里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但是新婚几天就去,自己也觉得有些理亏说不过去。道歉的话说不出口,只好买了东西,然而眼前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情景,似乎连礼物都拿不出手。 “老爷?”玉仪终于感应到了旁边有人,侧头看了一眼,迅速低头收了收泪,站起来时已是嘴角含笑,“几时回来的?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我去瞧瞧。”刚要擦身而过,就被罗熙年拦腰截住了。 “早起我让人去百宝堂订做的,看看喜不喜欢?” 玉仪心里有些反感,但还是生生压抑住了,轻轻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对嵌五色宝石的金镯子,够分量、够成色,上头的宝石也足够大颗。----如果没有很多很多的爱,那就要很多很多的钱,可以这样安慰自己吗? 还有……,这算是他的赔礼道歉?似乎拒绝是不明智的。 “怎么了?不好看吗?” “挺好的。”玉仪没有立即关上盒子,而是表现出挺有兴趣的样子,拿出来戴在了手上,偏头笑道:“只是单戴这么一对压不住,显得头上轻了。”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提出要求,应该很容易达到,而且也很能让他感到满足吧。 果然罗熙年高兴起来,笑道:“这有什么难的,金钗、金项链、金臂钏,你若是喜欢打一整套也使得。” 玉仪突然觉得,某人在感情上也一样是个巨婴。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调教难度系数不高,只要自己坚持不懈努力,成功的希望还是大大的有,幸福美满的生活就在前面招手?好吧,眼下也只能这样认为了。 不然离开了罗熙年,难道就会有更好的生活等着自己?一个终生不纳妾不睡通房的古代情圣,并且还要深深爱上二婚的妇人,噗……,大概只能做做白日梦了。 午饭过后,罗熙年还真让人去打了一套整的金头面。 玉仪当然不会反对,谁会嫌钱多啊?从理论上来说,只有归到自己名下的东西,才是真正能够动用的,其余的一切都是属于整个六房。 每天下午是最悠闲的时候,玉仪消了食,觉得其实不想那些糟心事儿,单纯的做一只米虫也挺好的。于是躺在床上,盯着绣多子多福花纹的床帐顶子,反复琢磨着自己的那个伟大计划,最后晕晕乎乎和周公相会去了。 睁眼醒来,又到了玉仪纠结的时候…… 等下罗熙年就会回来,然后吃晚饭、喝消食茶,再然后……,总不能再假装肚子疼吧?昨天罗熙年就打算请大夫的了,好歹被自己推掉,----以他那骄傲的脾气,大概不能相信妻子会拒绝滚床单,不然估计早黑脸了。 而现在玉仪的心理是,就算罗熙年没有哪方面的想法,单纯的搂搂抱抱,都还是有一些心理障碍。……怎么办?怎么办?仿佛是心理作用催生了效果,居然真的肚子痛了起来,过了会儿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像是…… 彩鹃问清楚了情况,有点惊讶,“夫人的小日子提前了。” ----提前了才好啊。 玉仪松了一大口气,赶着去清洗了,又换了一件家常衣服,这才从容不迫的坐在屋子里看书。嗯嗯……,照这样看来,外祖母给的东西还是挺管用的。 “小日子来了?”晚上上床的时候,罗熙年听了微微皱眉。 玉仪有点囧了,不是吧大哥,虽然你比较年轻,但也不用天天欲求不满吧?不过因为没有撒谎,说话很有底气,“是啊,日子有些乱了。” 罗熙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话,“我虽然不懂,但听说妇人的小日子很要紧,若是经常对不住日子,就是身体亏虚了。”想了想,“明儿我去宫里找人,请个稳妥点的带下医给你瞧瞧。” 有这么严重吗?玉仪觉得有点夸张,但想着是他的一番好意,况且对自己又没有坏处,也就没说什么。 罗熙年似乎有点郁闷,半晌又道:“明儿正好是我休沐的日子,本来还想带你出去逛一逛,看来只能等下一次了。” 别啊,你还是带我出去吧!玉仪在心里连说了好几遍,再也不装痛苦神色了,露出一副我好了许多的样子,笑道:“不用等下一回,就明儿吧。”----这段日子自己实在憋屈坏了,出去透透气也好。 “不行。”罗熙年态度坚定,斩钉截铁拒绝道:“你本来就不舒服,再出去吹风就更不好了。” 啊?其实你娘子没有那么娇贵啊。 做了十几年古代人,拢共也没出过大宅门几次,眼看有了一次机会,怎么舍得轻易放过?下一回,谁知道罗熙年会不会想起,又或者有了什么要紧事?----要知道自己没有机会随便出门,就算出去最多也是去外祖母家,或者别的官宦人家,断乎没有在外面闲逛的道理。 玉仪欲哭无泪,甚至被迫使出了缠人的水磨工夫,又是撒娇,又是央求,希望丈夫能够改变主意。可惜罗熙年开始还有点动摇,后来渐渐觉得十分有趣,也不说去还是不去,就这么一直笑眯眯的看着。 玉仪央了半日没有效果,最后也看出某人是故意使坏,回头想想自己刚才样子,简直就像一个要不糖的小孩儿,还被旁人看了笑话。忍不住又羞又恼,干脆一扯被子蒙住了头,咕哝道:“不去算了!” 罗熙年“哧”的一声笑出来,俯身过去扒拉她,笑道:“就为这个也值得生气?再等十天,到时一定带你去好不好?吃的、喝的、玩儿的,保证样样都让你尽兴了。” 被子里的娇小身躯先是不动,后来慢慢抖了起来。 罗熙年觉得不大对,细细一听,才发现妻子居然在无声的哽咽抽泣,不由赶忙将她翻了过来,“你怎么了?”扯了扯被子没扯开,又怕太使劲弄疼妻子的手,只好隔着被子着急问道:“是不是肚子疼得厉害?” 在他看来,为了不能出玩而哭实在太过荒唐。 玉仪的确是在哭,----当初罗熙年无故怀疑自己没有哭,他去睡通房也没有哭,可是刚才的情景……,却让她想起了和男友撒娇的记忆。 ----好想好想再回到现代去。 没有压得人喘不过起来的礼教,没有出卖女儿的父母,没有算计自己的家人,没有当祖宗一样供着的婆婆,……更没有睡了别的女人,还要自己给他找台阶下的老公,这一切都让自己厌烦。 “到底怎么了?”罗熙年终于慢慢的剥开了被子,看着面前满目黯然、梨花带雨的人儿,觉得妻子的状态太不对劲,因此喊道:“来人!” 门口立即传来一阵脚步声,玉仪突然开口,“没事,你们都下去吧。”等到脚步声渐渐远去,方才淡淡道:“没事,我刚才吓唬老爷玩儿呢。” 罗熙年看着她脸颊上的泪痕,和腮边晶莹的泪珠,----心里明白妻子在撒谎,她刚才是真的很伤心的哭了。 两人有一点点小沉默,但是谁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玉仪缓缓抬眸,看着面前这张俊逸骄傲的年轻脸庞,既陌生又熟悉,心内不由轻轻叹气,----醒醒吧,你已经回不去了。 不论面前这个男人是好是坏,都只能努力的适应。 其实自己的情况也不算太糟,好歹这个男人还是对自己有一点点心意,抓住这一点火苗,也许就能染成熊熊火焰啊!玉仪不停的对自己催眠,仿佛只有这样,才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而不是被压得喘不过气。 罗熙年猜出了一点端倪,----能让小辣椒变成小哭包的,只有那件事,突然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那天的事是我不对,你别难过了。”说完表情有些僵住,今儿自己莫不是中邪了。 玉仪也有些小小讶异,还以为像这种死要面子的别扭男人,打死他也不会说一句道歉的话呢。----若是传出去,会不会成为鲁国公府的头条新闻?好吧,那样的话某人会用眼光杀死自己。 罗熙年的表情讪讪的,松开了妻子,转身喊了彩鹃进来,“去打盆洗脸水放着,再沏一杯温温的茶。” 玉仪看着他下去拧了帕子,递到自己手里,然后茫然的擦了脸,又还了回去,端着茶喝了两口,----某人也会做小伏低服侍人?自己是不是该表扬一下,发一朵小红花什么的以资鼓励。 “睡吧。”罗熙年顺手放了茶杯,自己脱了衣服侧身躺下,背对着玉仪道:“明天你要是真想去便去,若是不舒服改天也行,只要我空了,你想出去时说一声就好。” 玉仪“嗯”了一声,抿嘴不言。 罗熙年也没有再开口,仿佛一瞬间就已经睡着了。 玉仪这才发现,某人穿了自己做的那一身衣服,----心里有点汗颜,其实那天拿去只是当个借口,做完以后还没有洗呢。 ----呃,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 看着某人的别扭样儿,玉仪突然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其实以罗熙年的年纪,放在现代也就是一个大学生。指望一个毛头小伙子懂得心疼体贴,是不是要求高了一点?不如自己退一步,找不到全自动的老公,改装成一个遥控的也不错。 次日起来,玉仪和罗熙年都有点尴尬,两个主子表情严肃闷头吃饭,下人们就更不敢吭声儿了。 玉仪想着今天是他的休沐日,要是一整天都这气氛,未免太难熬,因此饭后喝茶说起了五夫人,笑道:“到底还是五嫂比旁人心疼我,那天要不是五嫂那么一说,我还真不好意思自己去坐呢。” “太夫人让你端茶倒水?”罗熙年的脸色不大好,皱眉问道。 玉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像是在说婆婆的坏话,但是话都说出来了,也不可能再遮遮掩掩,因此淡淡道:“嗯,到底数我年轻。”又怕人多口杂传出什么,挥手让彩鹃去了门外守着。 “难道她就七老八十了吗?!”罗熙年根本不卖帐,冷声道:“莫非以为四房是她亲生的不成?叫她一声太夫人就算是给脸面了,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 “何苦生这个闲气?”玉仪劝道:“都过去了。”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老爷可别去理论什么,这说不过去,万一国公爷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 ----居然在丈夫面前说婆婆的不是,这种儿媳岂止是不懂事?只怕鲁国公不光要嫌弃自己,捎带连儿子的眼光也要怀疑,那就得不偿失了。 罗熙年见她第一反应考虑的是自己,心里十分受用,说道:“你放心,我在这个家呆了二十多年了。” 玉仪这才放心下来,觉得自己真是白担心。 罗熙年起身道:“走吧,我跟你一起过去请个安。”又道:“你不是盼着出去吗?我想过了,在马车里铺上厚厚的棉垫子,左右你不下来走路,出去逛逛也行。” “好。”玉仪展颜一笑,赶忙喊人,“等下我和老爷出去,你们先收拾一下。” “看你那样儿!”罗熙年瞧着满脸雀跃的妻子,不由失声笑道:“平日也没见你这般高兴过,跟个小孩子似的。” 玉仪笑盈盈道:“我还没及笄,本来就是一个小孩子。” 两人出了门,一起往上房那边去了。 墨茶是新选上的三等丫头,专门负责浆洗玉仪的贴身衣物,至于其他的,则由浆洗上头的人来收。因此玉仪小日子到了,按照古代的说法是不干净的,因此盆上盖了一块红绸子,这同时也避免暴露亵衣之类的小东西。 刚下了台阶,迎面碰上甘菊打招呼道:“去给夫人洗东西呢。”看了一眼红绸,脸色却微微变了变,问道:“夫人的小日子到了?” 墨茶不知道她吃惊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嗯,听姐姐们说提前了几天。”又怕自己年纪错了话,不敢多言,笑了笑就转身走了。 甘菊皱着眉头回了房,心内连连叹气。 夫人既然身上都不干净了,怎么晚上还留老爷在屋里?即便是因为前几日的事,恼了自己,也该避讳一下,不然老爷沾上了晦气可怎么好?哪怕是让老爷去书房睡,单独过一宿也总好些。 真不知道老爷是怎么想的,这种事也依着夫人。----忍不住想,若是当初找一个知书达理的高门千金,必定是知书达理懂事的,娘家也能帮上老爷几分。 如今六房可真是叫人看笑话了。 甘菊想了想,觉得这事儿没法找别人提醒。还是等夫人回来,自己硬着头皮去提点几句,免得后面几日里,夫人还是这般任性胡来。 自个儿在屋子里忧心忡忡的叹气,针线活儿也做不下去了。 波澜 上 “今儿真是笑坏我了。”小汤氏一手支着下巴,一面朝窦妈妈笑道:“一群人正等着看六房的好戏,哪知道人家转眼就和好了。不仅如此,小六还被收拾的服服帖帖的,一大早的就带着媳妇出去了。” 窦妈妈却没有笑,只觉自家主母有点可怜,----当年小汤氏这个年纪时,国公爷都已经是花甲老翁。莫说做爹,就算是做爷爷也足够年纪,哪里还能算得上是嫁人?不过是汤家塞了女儿添个空儿,顺带在国公爷耳边吹吹风,好多多偏向四房,免得让外人占了便宜罢了。 可惜姨娘和弟弟们被嫡母拿捏着,主母纵使心里有恨,顶多只是含沙射影几句,到底不敢得罪了四房,更因此生疏了其他继子们。前面几房去了外省不说,五老爷也因故没了,剩下六老爷是个性子跳脱的,没少摆脸子给继母看。 “妈妈?”小汤氏笑问道:“难道不好笑吗?特别是老四媳妇的那张脸,难为她还能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只怕都生生憋坏了。” 窦妈妈不愿主母难受,勉强笑了笑,“是啊,想来四夫人是不痛快的。” 四夫人穿了一身石青色的素面褙子,大约是在自己屋里,打扮的比较随意,脸上也少了平常的端凝之色。旁边是两个虎头虎脑的孙子,贤哥儿和平哥儿,两兄弟年纪差不多大小,正在一起拣棋子玩儿。 “娘歇了没有?” “娘!”平哥儿立即放下棋子,跑了出去,扑在恭二奶奶的怀里,仰面笑道:“娘快进来一起玩。”说着,一面拉扯着人进去。 恭二奶奶一进门,便看见贤哥儿歪在四夫人怀里,不由低头撇了撇嘴,走近了倒是一脸笑吟吟的,说道:“我有件事要跟娘说。”看了看旁边的奶子、妈妈们,“先把哥儿们带下去玩儿。” 四夫人挥退了人,淡淡道:“坐下说话。” “谢谢娘。”恭二奶奶道了声谢,却没有坐,而是走得更近一些,低声道:“前些日子爹生辰那天,有个舞姬跌倒了,想必娘也听说了。仿佛那女子原是奔六叔去的,却被外头的江大人拦住……” 四夫人微微皱眉,问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恭二奶奶犹豫了一下,觉得既然都来了,断乎没有说一半就走的道理,因此道:“我使人打听了一下,那江大人原是和六婶婶订过亲的。” “那又怎么了?”四夫人脸上没有半分惊讶,反而略显不耐,语气带着训诫,“你六婶婶已经是我们罗家的人了,你若是听见了什么流言,就该封着才对,不然传出去丢的可是罗家的脸!” “媳妇岂会那般不懂事?”恭二奶奶赶忙赔笑,说道:“我只是想着,六叔是得了圣旨娶得亲,没准儿还蒙在鼓里呢?正因为不知情,所以才把六婶婶当一块宝。” ----如果老六真的不知情,而后才听说自家夫人订过亲,对方还旧情难断,必定会因此大发雷霆,六房就再也别想安宁了。 可惜…… 四夫人心里冷笑,从老六当天发脾气的态度来看,必是早就知道了,----更何况,谁会糊里糊涂把媳妇娶回家?现今看来,六房已经是雨过天晴了。 “娘?” “我知道了。”四夫人觉得这个儿媳有点蠢,但却没有表示出来,只是道:“你的嘴严一点,记得别到处乱说开了。” 恭二奶奶以为自己立了一功,忍不住有些喜色,忙道:“知道,知道。”想着婆婆一向不是多话的性子,又闲话了两句便出去了。 她刚一出门,四夫人就叫来了管事妈妈,“看着你们二奶奶一些,别由着她四下去乱忙活,净添乱给人帮倒忙!” “是,夫人放心。” 此时此刻,玉仪和罗熙年已经到了大街上。 在玉仪看来,今儿出门用的马车,简直就是一张会移动的小房子! ----原来古代马车也有加长豪华版的,左首是一扇双开的门,对面是错十字隔窗,窗下放着一张小巧的高几,上面堆着瓜果点心和茶水。再往里,则是铺得又软又香的小憩之处,供两个人并排躺着没有问题,甚至XXOO都不在话下。 太……,太拉风了。 以前外祖母家也有豪华版的,但像这种连床都设计在内的,明显是某些不务正业的人所好,一看就是纨绔子弟用的。 罗熙年盯着她看了看,纳罕道:“都出来玩了,怎么还是皱着眉头?” 玉仪抿着嘴,看着那铺着红绸垫子的小香窝,忍了半晌,最后还是没忍住,“以前有没有带着别人坐过这车?”----要是某人在这儿滚过床单,想想都不舒服,那自己说什么也不坐了。 罗熙年看着那双乌黑晶亮的眼睛,又顺着视线,看了看后面铺得软软的小窝,突然明白过来,不由大笑道:“你想哪儿去了?这是府里的马车,我还能让个丫头坐上面不成?除了我,今儿你算是第一个。” 玉仪有点哑然,好像的确是自己想多了。 罗熙年趁机搂了她,在耳边低声道:“你是不是在想那事……,不然回头等你身上干净了……” “胡说!”玉仪又羞又恼,用手肘轻轻的撞了他一下。----谁要大白天在马车上搞另类情调了?即便是在现代自己也放不开,更别说是在一点规矩都不能逾越的古代。 “一定是的!”罗熙年觉得妻子害羞的样子好玩,故意道:“你看你看,不然怎么会都红到脖子根儿了。” 玉仪看不见自己的脸,但凭温度感觉,肯定是某人在撒谎捉弄人,于是不理他,拣起一粒葡萄剥着皮儿。谁知道才刚刚剥好,就被罗熙年捉住了手,然后把葡萄肉往自己嘴里送,居然半路抢劫! 某人吃完了还砸砸嘴,夸道:“嗯,好甜。” 玉仪看着那张剑眉大眼的英气脸庞,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丝无赖,又有一点打滚撒娇的意思,忍不住好笑道:“自己剥,再甜也没有了。” “哼哼,我剥的比你更好。”罗熙年揪了一个大的,奈何葡萄圆不溜丢又滑手,被他这不熟练工一操作,肉都被掐去好几块,最后弄成坑坑洼洼、汁水滴答。 玉仪又好气又好笑,拿了绢子给他擦手上的葡萄汁,无奈道:“算了,还是放着我来吧。”还没说完,那件半成品就塞进了自己嘴里,“嗯……”吐了籽,方才能再次开口说话,“你也不吭声儿,吓我一跳。” “好不好吃?” 玉仪抿嘴笑着不答,看着罗熙年有点要吃人的意思,方才莞尔一笑,“若是老爷第一次剥给人吃,那就是好吃的。”顿了顿,“不然就是酸的。” 罗熙年笑得不行,“原来我家娘子是一个醋瓶儿。” “那有那么小?”玉仪一本正经,用手大大的比划了一下,“至少……,也得是这么大的一个醋缸。” 罗熙年伸手要去楼她,“过来让我闻闻,够不够酸?” 玉仪往后一闪,结果两个人都倒了下去,变成了躺着对视的角度,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外面传来“吱呀吱呀”的马车滚动声,车内气氛甚是暧昧。 罗熙年先往脸上嗅了嗅,说道:“嗯,有点酸。”又埋头在脖子里闻了一会儿,“哎呀,更酸了。”再往下,是一大片雪白柔软的肌肤,隐约还能看到一点点曲线,引人无限遐想。 “别……” “不许动!”某人一脸郁闷,无奈的止住了手,“真不该今天带你出来的。” 玉仪也有一点尴尬,起身拉了拉衣服,从窗帘缝往外看了一眼,“不知道走到哪儿了?”背后的人没有吭声儿,自己不好意思回头。 好在已经进入了闹市区,外面熙熙攘攘的十分热闹,小贩的吆喝声,还有人们的说话声,不停的飘进来,稍稍缓解了车里的奇怪气氛。 “老爷,百宝堂到了。” “嗯。”罗熙年终于开口了,“去说一声,让马车从他们的后门进去。”----达官贵人的内眷不愿意抛头露面,像这种大的珠宝店都有后门进入,就连接待的人,也一律都是懂行的妇人。 今儿负责接待的,是一位数着圆髻的中年妇人,身材微微发胖,脸上带着职业性的亲切笑容,说道:“给夫人打的那一套头面,刚画好了样子。”将手里的首饰图样递了上去,“夫人既然亲自来了,瞧一瞧,看还要不要改动?” 玉仪只是出来闲逛散心的,随手翻了翻,指了几个小细节,让换做了自己喜欢的样子,笑道:“麻烦你们了。” “使不得,使不得。”那妇人十分机灵,忙道:“改个花样算什么?只要夫人不嫌弃我们的东西,就是给我们面子了。” 罗熙年懒洋洋道:“拿几样上好的首饰过来,让夫人挑一挑。” “好,这就去。”那妇人知道今天来了大主顾,眼前这位爷一贯出手大方的,又是要哄夫人欢心,少不得能做成几笔大生意,因此脚不沾地的去了。 玉仪闲着无事,便起身打量着屋子里的布置,不论墙上的书画,还是一应的桌椅陈设,都弄得十分雅致。----有了高档的环境,才能更衬出自家商品的价值,看来这个道理古人也明白的很。 楼下的吆喝声甚大,玉仪走到窗户边往下看了一眼,觉得十分有趣,特别是几个小贩的吆喝,听着好似在唱山歌似的。突然视线落在某一处僵住,心内咚咚乱跳,仔细看了看没错,的确是以前的一个熟人! 玉仪轻轻叹了口气,这实在是太巧了、太好了。 波澜 下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罗熙年见妻子立在窗边许久,忍不住问了一句。 玉仪刚要答话,扭头看见店里的妇人捧着东西进来,“随便看看。”她笑了笑,神色平淡走了回来,----心内却仍然乱跳不已,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在京城看到汪婆子的儿媳!那个五大三粗笑起来有点滑稽,却差点毁了自己的人! 不知道当初大太太给了汪家多少银子,现在看来应该不少,----即便只是一个卖豆腐脑的小生意,但京城的消费比较高,没有一点积蓄根本不可能落脚。 自那日汪婆子婆媳跑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她们肯定想不到,自己会在半路被罗熙年救了,然后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或许在她们心里,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吧。 ----孔家的那些黑暗记忆,如同潮水一般呼啸着扑面涌来。 那时候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九死一生,如今为什么不好好的活着,给那些算计自己的人看看?好不容易逃离了火坑,如果还是整天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以前的罪不是都白受了吗?不……,那些让自己忍受痛苦和折磨的人,他们应该得到惩罚,应该为他们的贪婪狠毒付出代价! ----年纪小也罢,娘家败落了也罢,但自己总归是国公府的六夫人,是圣旨亲封得三品淑人。没有道理和以前一样憋屈,应该打起精神好好活下去,还要过的恣意一点,才不枉了活这一遭! 玉仪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回了魂儿。 “都不喜欢吗?”罗熙年看出妻子有点心不在焉,拣了一对翡翠镯子,“我看这个的水头和成色不错,你要不要试一试?” “好。”玉仪微微一笑,将手上的金镯子取了下来,换上了翡翠,对着阳光仔细瞧了瞧,的确干净通透,朝着对面的罗熙年夸了一句,“老爷的眼光不错。”侧首看向负责介绍的妇人,“就这一对吧。” 果然遇上了大买主,连价钱都不问就跟买白菜似的要了。 那妇人满面喜色,笑着问道“夫人还要不要看看别的?”拣了一对翡翠耳珠,“这个成色也是极好的,配着镯子正好可以一起戴出去。” 玉仪的心思早没在这上头,只是不好露出慌慌张张的神色,摇了摇头,指着那个红漆雕花的小盒子,笑道:“我不爱这样漆花的盒子,去换一个乌木的,嗯……,最好是上头刻了云水纹的。” 那妇人略微迟疑,陪笑道:“乌木盒子是有的,花纹就……”又怕得罪了人,放走了这么大的一笔生意,“要不我先去找一找,若是没有,现找一个素面的,按照夫人说的样子刻一个也使得。” 玉仪淡笑道:“不急,你去吧。” 罗熙年看着本末倒置的妻子,不由笑道:“你是来卖镯子的呢,还是买盒子的?” “老爷,你过来看。”玉仪听着那妇人下了楼,方才起身,招手让罗熙年走到窗户边,顺着窗缝指了指,“看见那个买豆腐脑的小摊没有?” 罗熙年看了一眼,“你想吃?” 玉仪摇摇头,“那个妇人……”没有回头,轻声道:“就是当初在回太仓的路上,差点害死我的人。”语气很轻很缓,听不出有任何的波澜。 “你没看错?”罗熙年眉头一挑,低头认真的看了妻子一眼,----很冷静,刚才还能耐着性子戴镯子,再用话把人支走去忙活,有着和年纪不相符合的沉稳。 玉仪轻声一笑,“不会错的,化成灰了也认得。” “倚松!”罗熙年喊了人进来,附耳交代了几句,然后这身回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家去。”又补道:“你放心,人跑不了。” 玉仪笑道:“有老爷在呢,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该夸的时候还是要夸,总得让出力的人有点成就感,况且事实的确如此。 原本计划一整天的逛街大业,只好打了个折。 玉仪回屋净了面,换了一身素面的烟霞色褙子,珠钗也卸了几支,让彩鹃给自己和罗熙年上了茶,便吩咐出门候着。 罗熙年也脱了外袍,穿了一袭家常的宝蓝色团纹直裰,----他的衣服,几乎找不出一件特别素的,仿佛故意打上标签,我就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啊纨绔!玉仪曾经顺口问了一句,回答是有的人喜欢看。 以罗熙年当时那鄙夷的神色,显然这个“有的人”不是什么相好,----不过玉仪觉得彼此相处才十来天,还没有达到可以交心的地步,所以没有深问,反正心下大致也能猜得出来。 倚松很快就带着消息回来了。 像汪婆子这种人没啥好打听的,简简单单,就是京城西面的一户外籍人家,平日靠卖豆腐脑为生,落脚时间不长,一家人说话还带着南面的口音。 罗熙年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这是考验自己?看看能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玉仪相信,罗熙年绝不会处置不了一个汪婆子,----只是不知道他喜欢那一款的,但这件事上不容马虎,因此想了想,还是只能如实回答。 “不能抓,不能问。”这是玉仪首先确定的两点,分析道:“如果动静闹大了,难免会让有心人钻了空子。”----而京城天子脚下,也不方便再来一次强贼打劫,“只消随便找个由头,把她们扔到牢里处理掉就好了。” 罗熙年怔了怔,接着抚掌笑道:“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玉仪拿不准他是在夸赞自己,还是觉得自己狠辣,但是并不觉得这个做法有错,说道:“她们婆媳俩最最清楚那件事,如果妇人之仁放了她们,保不齐今后传出什么流言来,老爷和我都会有麻烦。”顿了顿,“再说当初若不是碰巧遇见你,只怕我早已成了一捧黄土了。” “好了,都过去了。”罗熙年握住了她的手,嘴角微弯,“你这个法子不错,等下我就叫人去安排,一定做得干干净净的。”末了还是忍不住一笑,“你现在这个样子,倒有点像当初的小辣椒了。” “什么小辣椒?” 罗熙年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就是你,我的小辣椒。” 自己跟辣椒有什么关联?玉仪莫名其妙,但是丈夫要跟自己起个外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夫妻间的小情趣多是如此。想了想,托了腮笑问道:“那老爷可还吃得惯?别被辣坏了。” “嘿嘿……”罗熙年咧嘴一笑,故作无奈,“不习惯也得习惯啊,谁让你赖上了。” 玉仪觉得某人天生恶趣味,比如喜欢看自己生气,因此只是含笑看着他,偏生不去接他的话头。 罗熙年松了手,一副大爷样往椅子里一躺,故作傲慢道:“快去给爷沏杯茶,看在你老实勤快的份上,就给一口饭吃。” 玉仪掌不住笑了,出门掀了帘子问道:“今儿备的有冰镇酸梅汤没有?” “有。”彩鹃赶紧去端了一碗,然后附耳道:“夫人,墨茶有话要跟你说。”怕玉仪不放在心上,又补了一句,“说是早起碰见甘菊了。” “嗯,等会儿。”玉仪轻声应了一句,进去把酸梅汤给了罗熙年,不紧不慢守着他喝完了,又等到吃过午饭,等人去书房了,方才得了空叫墨茶进来。 墨茶把早上的事说了,怯怯道:“不知道说错什么没有。”低了头,“我瞧着,甘菊姑娘的有点不大高兴。” 甘菊不高兴?假如墨茶没有观察错,那她有什么可不高兴的?难道是因为自己来了小日子,还霸占着罗熙年不放人,所以吃醋了?可是照甘菊平时的表现来看,似乎不应该啊。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夫人。”问棋在外头道:“甘菊姑娘来了。” 玉仪看了看不安的墨茶,觉得小姑娘反应挺快的,自己应该护着一点,人情要从一点一滴开始积累,不然谁肯一下子掏心窝?因此对墨茶道:“你去里面站一会儿,等她走了再出来。” 甘菊进门行了礼,小心翼翼打量着主母的脸色。 玉仪微笑道:“坐吧,有事就说。” “婢子听说……”甘菊斜签着身子坐下,有些紧张的绞着手里的绢子,“听说夫人的小日子来了。”似乎在斟酌着说辞,“婢子不比彩鹃她们年轻,夜里睡觉最是警觉,要是夫人不嫌弃,不如让婢子晚上服侍几夜?” 主母们让通房妾室睡床脚踏,是常有的事,但这一般都是男主人不在的时候,不然岂不尴尬?玉仪迅速的分析了一下,甘菊似乎是在借机暗示自己,小日子来了,应该和罗熙年分开睡?这才想起,自己居然把这一点忌讳给忘了。 ----难怪甘菊早上脸色不好。 昨儿小日子提前来了,段嬷嬷她们还不知道没提醒,罗熙年来得又急,自己心里又有事,----咳,倒是让甘菊同学担心了。 说起来,甘菊比罗熙年还要大两岁呢,又是从小在身边服侍的,等于看着长大,莫不是某人的巨婴状态,深深的激发了这一位的母爱?玉仪被自己想法雷到了。 “夫人?”甘菊有些不安,忍不住小声唤道。 玉仪看了看她,突然想到……,难道甘菊其实是在暗示自己,应该让罗熙年去她哪里?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好像的确应该如此。 可是丈夫主动去自己不会阻拦,但要积极的把丈夫推到别的女人身边,呃……,好像思想还没升华到那么高的境界。因此只是淡淡道:“不用了,彩鹃素莺她们轮流着值夜,白天再补补瞌睡就好。”再着说了,自己晚上几乎不会起来要水喝,根本就使唤不到人。 “夫人……”甘菊却是误解了,以为玉仪没有听出她的暗示,眉目间有点焦急,解释道:“一般妇人小日子来的时候,爷们都是要避讳的。”又急急的补了一句,“老爷可以去书房睡的,婢子没有别的意思。” 玉仪怔住了,囧了。 敢情这位以为自己啥都不知道,是一个不开窍的呆姑娘?忍不住换了个立场,以甘菊的视角来看自己,----呃……,还不到十四岁的小夫人,年幼、青涩,小姑娘家家的什么都不懂,娘家又没有势力,实在是太配不上自家老爷了。 这不……,连个小日子需要避讳都不知道。 玉仪心内不由自嘲,连一个通房丫头都看不起自己。 只是感觉怪怪的,这位哪里是通房丫头啊?从前叫自己去约束罗熙年,现今又担心自己不知道避讳,难道以后也都……,同学你操心的事还真是多。简直堪比蔡妈妈,哦不……,蔡妈妈都没有这么热心,没有这么无微不至的关怀。 甘菊见她一直不说话,以为还是因为那天的事恼了自己,咬了咬牙,小声道:“其实那天我劝过老爷的……,可是老爷不听。” 玉仪一时没听懂,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不由微微蹙眉,----眼前这位是不是有点缺心眼儿,不知道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敢情你还劝过,结果是被迫服从命令了。 呃……,怎么突然觉得有点烦躁。 “你下去吧。”玉仪不想跟她多说下去,免得给甘菊一个错觉,好像自己真的什么事都不懂,都要由她来提醒。 甘菊抬头,见自家夫人眼神里有着坚决,不便反驳,只好应了一声,“是。”走出门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玉仪不喜欢这种眼光,但一时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不由想到另外一件烦心事,这几天罗熙年要去睡甘菊也好,睡书房也罢,等到下一次自己滚床单时,难道还要再让甘菊进来服侍?这种感觉太别扭了,像上次即便明知罗熙年没对甘菊做什么,但是晚上睡觉时,还是不自禁生出一种排斥心理。 ----睡就睡吧,别在自己面前晃悠就行了。 玉仪想来想去,却是这也不合适、那也不妥当,正在没有主意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以退为进的法子。 嗯……,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吧。 午睡小憩后,玉仪让倚云拿出了账册对账。 ----既然打算在罗家站稳脚跟,要把六房夫人的位置坐正坐稳,那么经济大权一定要握好,这才是最至关重要的。即便将来丈夫没了心,起码手里还有钱,不然没银子打赏下人,只怕连个米虫都做不成。 本来账册交给玉仪都十来天了,一直没有动静,倚云还想着是不是夫人年纪小,没有那个能力管账目,没想到今天又想了起来,倒是有些意外。 然而更出乎倚云意料的是,夫人对账目这种事有着清晰的头脑,两本册子一对,各种进项支出看的明明白白,只是问了一些府里旧年的规矩。而且夫人还写得一手好字,倒是不用算盘,只在纸上胡乱画了些奇怪的符号,没多久就把账目理清了。 六房没有单独过日子,走的帐几乎只有一样,那就是罗熙年的支出,玉仪粗粗算了一下,这位散财童子一年得花二、三千两银子。不由想起当初甘菊的话,让自己劝一劝罗熙年,心内摇了摇头,这事儿还得婉转着来。 比如像以后的人情来往,自己事先替罗熙年办好了,只要东西合适,估计他也不会有什么意见。而不是由得他随手一挥银子,让下面的人去办,白白花了冤枉钱不说,买的东西还未必实惠。 只是这样一来,会不会得罪了下面捞油水的人? 诸如此类问题还有很多,玉仪一下子觉得多了很多事,果然人不能闲着,有事做才会有精神,而不是整天自己胡思乱想。 在罗熙年看来,卯足了劲儿的小妻子更可爱了,也比从前有朝气了,-----于是在睡了几天书房以后,某人就更想滚床单了。 然而玉仪在滚完床单后,还要把甘菊叫进来,心里的那个念头不由更加强烈,可惜苦于没有机会,只得忍了又忍。 这个纠结的问题,一直在玉仪心里打滚了好几天。 直到今天,玉仪去书房给罗熙年送莲子羹,因见人睡着了,就轻手轻脚把碗放在了旁边,又溜到小隔间里,准备拿点薄东西替他搭一下。 却不料看见书柜上的一个乌漆盒子,和连翘的描述差不多。 会是什么?好奇心促使玉仪打开了盒子,不由吃了一惊,难道是……,拿起一个元宝翻转看了看,上面印着一个清清楚楚的“顾”字。 这是外祖母家自己让人铸的,……怎么会被人交到了甘菊手里?肯定不会是顾家的人,那么会是谁呢?玉仪想到了点什么,元宝……,船上送人……,再对了对时间,总算大致明白过来。 也就是说,当初方嬷嬷让琼姿转交的金元宝,不知怎么回事,最后落在了琼姿的手里,然后她又暗自交给了甘菊?如果交给自己还说得过去,无非是提醒一下,罗熙年还有这么一位相好,交给甘菊是什么意思? 玉仪拿了薄被,动作轻柔的给罗熙年搭好了。 自己坐在窗边抿嘴不语,----难道说,琼姿怕直接交给自己会被隐瞒?而交给甘菊的话,由她再上报自己就等于见了光,自古哪有主母和通房一条心的,更何况甘菊本来就不是自己的丫头。 这倒是也算解释的通了。 可是甘菊为什么没有交给自己?而是给了罗熙年? 玉仪突然吓了一跳,那位甘妈妈不会以为……,是表哥送给自己的吧?拜托,联想别这么丰富好不好?那么在她看来,自己这位夫人不但没势力、年幼不懂事,还另外新添了一条,有红杏出墙的可能性了。 换做其它人,估计也会这么猜想一番。 毕竟这元宝的来历太过曲折,谁会想得到?也不知道罗熙年解释过没有,不过依照他的脾气,估计是什么都没有说。 玉仪扶额,觉得自己真是冤屈到家了。 很快又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甘菊没有把自己当成主母,而是认为自己是一个外来者,所以才会时时刻刻担心着男主人。 本来让甘菊在房事后进来,就够让人纠结的,现在还要被她疑神疑鬼的,真是越想越叫人不舒服,这种日子实在是受够了。 玉仪决定不等机会了,过会儿罗熙年醒了就对他说,然而还没等人醒来,就听倚松在外面喊道:“夫人,夫人?” “怎么了?” “方才上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国公爷崴着脚了。”倚松脸色有些焦急,往里面探了探,“夫人快让老爷起来吧,免得等下去晚了。” 浪花 上 玉仪唤醒了丈夫,一番收拾之后赶去赶去上房。 一进门,就看见热热闹闹挤了半屋子的人。四房因为挨着上房近,所以四夫人和两位儿媳、庶女,以及下面的孙子辈都到齐了。五夫人似乎是前脚进的门,正在带着儿子给鲁国公请安说话,小汤氏坐在床边,还不时的回应解释几句。 玉仪冷眼瞧着,自己和罗熙年都没有地方插脚。 回头一看,罗熙年眼里有着说不出的嘲讽,似乎眼前的景象看多了。 好在五夫人的余光看到了这边,回头道:“小六,你们俩过来跟爹说说话。”她这一开口,围在跟前的人才退开了些。 “叫太医看过了吗?”罗熙年问道。 “看了,在威北公府时就看过了。”小汤氏眉头带着忧色,挥散不去,“太医说不妨事,让静养一些日子就好了。”自己膝下本来就没有儿女,丈夫虽老也是一个倚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自己就更直不起腰杆了。 ----可惜迟早都有那么一天,或早或晚。 一屋子的人各有各的心思,没人顾得上小汤氏的担忧,倒是鲁国公镇定如常,挥了挥手,“行了,不就是崴个脚吗?都围进来做什么,人都闷坏了。” 小汤氏朝众人笑道:“大伙儿还是去外头坐吧。”补了一句,“太医说了要静养,人多反而吵闹的慌,还是先让国公爷歇一歇。” “小六。”鲁国公叫住小儿子,说道:“你先留下。” 玉仪用眼角余光看了看,五夫人微微一笑,第一个领着儿子出了门,四夫人稍迟疑了下,紧接着出去,然后弘大奶奶带着贤哥儿也出去了。恭二奶奶走在最后,两面看了看,才叫奶子道:“快把平哥领好。” 玉仪正要走,小汤氏却笑着站了起来,“走,咱们娘俩儿去旁边说说话。” 其实在医疗条件不发达的古代,以鲁国公的年纪来说,早就是过一天算一天了。按理说,鲁国公早就该上表定下世子之位,但不知道为何一直不提,也正因为如此,才加剧了四房和六房的矛盾。 毕竟罗晋年和罗熙年都是继室子,身份上相差无二。 可是在玉仪看来,罗晋年正当年富力强的盛年,为官时日长久,再者底下儿子孙子都有了,夫人儿媳又是出身高门,几乎就是世子的不二人选。 没有人猜得透鲁国公的真实心思,也没有人敢问。 在这种复杂的场合下,玉仪当然不会去做什么出头鸟,陪着小汤氏坐在侧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反正全都无关痛痒。 过了好一会儿,那边有丫头过来,“六夫人,六老爷让夫人一起回去。” 玉仪出门看了看罗熙年,留心观察了一下,还是万年不变的王八表情,当着人也不好多问,上前笑道:“走吧。” 这边小汤氏掀了帘子进去,亲手添了凉茶。 鲁国公由两个大丫头搀扶着,坐了起来,问道:“怎么仿佛听说,前些日子小六给他媳妇没脸了?” “小两口拌嘴罢了。”小汤氏心思转了转,----至今跟了国公爷十六年,愣是看不出他老人家的真意,这也是叫自己为难的地方,生怕最后站错了队。因此只要四房的人不在跟前,一般还是向着六房说话的,“国公爷也知道小六的脾气,说恼便恼了,所以就去了丫头屋里。”笑了笑,“这不……,前几天又带着媳妇出去散心了。” 鲁国公皱眉道:“不过是个丫头罢了,什么时候睡不得?”他是做公公的,不便多说儿子的房事,只是想起那些嚼舌头的话,很是有些不悦,“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还跟以前一样不懂事。” 小汤氏笑道:“国公爷急什么,等小六当爹了自然也就稳重了。” “他那媳妇年纪太小。”这是让鲁国公最不满意的地方,喝了口茶,“我这活一天少一天的,还不知道看不看到他当爹呢。” 小汤氏心里一惊,莫非有人在国公爷面前说了什么?心下犹豫不定,试探道:“若是国公爷着急的话,要不然……,就先抬了小六屋里的丫头?万一有了儿子,养在小六媳妇跟前也是一样的。” 鲁国公手上茶盖一顿,看了过去,“你是这么想的?” 小汤氏觉得真是要冤枉死了,不过是顺口试探了一句,怎么就成了自己所想?又怕丈夫起了疑心,忙道:“妾身能有什么想法?只不过盼着国公爷舒心罢了。” 鲁国公挥了挥手,“我躺躺,你也出去吧。” 小汤氏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顺从的悄声出去,到了偏房找到窦妈妈,把刚才的事说了,然后问道:“妈妈……,你说国公爷是不是有什么打算?咱们可别弄错了。” 窦妈妈左右也是猜不出,只道:“反正这一趟浑水,太夫人别趟进去就是了。”叹了口气,“不论最后是谁,太夫人始终都还是太夫人啊。” 鲁国公只是不慎崴了脚,并不是害了重病,本来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是因为他年纪大了,由不得叫国公府上下的人悬心。----原本就是暗流涌动的国公府,渐渐生出一些火药味儿。 这段日子里,罗熙年似乎变忙了许多,很多时候都只是真的睡觉,没有其他,玉仪也就没好意思再提甘菊的事。试想公公都抱恙了,自己还在这里为了通房JJYY,不管是什么男人,都会觉得有点烦吧。 玉仪想了想,觉得主要还是甘菊同学太闲了。 于是找来了人,让她给自己做一条十二幅的月华裙,详细的要求了花样、颜色,甚至连襕边的细节,也都一一仔细交待了。 甘菊果然很勤奋、很认真,兢兢业业的做起了针线活。 玉仪觉得日子清净了点,慢慢开始适应在罗家做儿媳的生活,反正每天除了闲还是闲,差不多就剩下吃饭睡觉两件事。 一晃小半个月过去了。 到了初八这日,正好是玉仪舅舅顾绍廉的生辰。 玉仪一大早去给小汤氏请了安,顺带问了问公公的身体,这才开口道:“早起跟我们老爷说好了,等下我和嫂嫂们先去公主府那边,他晌午了直接过去吃饭,然后再一起回来。” 小汤氏穿了一身墨绿色暗花褙子,下着一袭素面儒裙,自从鲁国公静养以后,她的装束越发的素净。听了玉仪的话,笑吟吟道:“去吧,亲戚间原该多走动走动。”一脸惋惜之色,“要不是我得在家陪着国公爷,也想去凑个热闹呢。” 玉仪笑道:“爹身边也得有人照看,改日再去也使得。”又道:“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们带回来也是一样。” 恭二奶奶凑趣笑道:“还是六婶婶想得周到。” 玉仪一直不是太喜欢她,但也说不出来原因,总觉得这位侄媳妇的笑容里面,像是含了杂质一样,叫人不舒服,于是只笑了笑。 四夫人坐在下首,侧头问了弘大奶奶一句,“给公主府的寿礼备好没有?” “备好了。”弘大奶奶含笑回道:“马车、婆子什么的也都安排妥当,等下大伙儿只管出门就是。” 看来不当家也有省心的地方,只用做一个甩手掌柜就行。 “我这几日有些受了暑气,就不去了。”五夫人略有歉意,对玉仪笑道:“等下记得代我向公主告个罪,得空再去说话。” “五嫂只管好生歇着。”玉仪知道她孀居之人不爱热闹,因此笑道:“平时见天都见着面的,不差这一时三刻。” 五夫人微笑点头,说道:“四嫂和六弟妹早点出门吧,过去说说话也是好的。” 到了公主府门口,下人们全都换了鲜亮衣裳,朝内唱道:“鲁国公府的四夫人、六夫人,弘大奶奶、恭二奶奶到了。” 玉仪等人坐着轿子一路进去,身后吟唱声不断,耳畔不时听到诸如,“广宁郡王妃和世子夫人到了……”“平昌候夫人和容大奶奶到了……”等语,想来门口正是一派车水马龙的景象。 到了内院下了轿,玉仪因为算是半个旧主人,于是便在前头做向导引路,时不时的说上几句,罗府女眷很快到了正厅。 豫康公主穿了一身绯红色的通袖圆袍,梳了干净利落的团髻,再配以一整套华丽耀眼的金头面,衬得气色年轻了不少。先跟四夫人寒暄了几句,让了座,然后将玉仪叫到了自己身边,笑道:“这做了媳妇的人,看着就是比从前稳重了不少。” 四夫人带着礼节性的笑容,顺口夸道:“还不都是因为公主教导的好。” 豫康公主乐呵呵的,慈爱的看着外孙女儿,笑道:“从小就是个爱淘气的,只怕她不懂事,好歹有你们几个嫂嫂在前头,提点她几句才好些呢。” 四夫人自然是说不敢当,又夸了一番。 玉仪等着她们客套完,因为等下还有人要来,便领着四夫人等人去了客房,自有顾府的丫头们接手,自己得了空,找了借口溜去了表姐那边。 一进门,只见夏峥嵘早就到了。 玉仪上前笑道:“还是你们自由自在,不像我,偷个懒儿都得找借口。”笑着在旁边坐了,这才发现明芝脸色不大好,不由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顾明芝一脸不快,“算了,别提了。” 玉仪便将视线转向夏峥嵘,对方摇了摇头,“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只得又去拉了拉明芝,婉声道:“到底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听听。” 顾明芝看着最要好的两位好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方道:“前些日子,爹爹纳了一位姨娘。”咬了咬牙,“长得妖妖娆娆的,一看就是一个狐狸精!” 啊?玉仪差点跌落下巴,舅舅纳妾了!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从前舅舅不纳妾未必是不喜欢女色,而是迫于当时局势,不愿意弄出妾室、庶子什么的,免得被小人钻了空子。现今过得一帆风顺,舅母也不是二八少女了,谁不想左拥右抱、软玉温香?对古代男人来说,添一、两个妾室,跟卖两床电热毯没多大区别。 玉仪甚至想到,罗熙年之所以打发了那么些人,想来也是从大局考虑,不想自家后宅鸡飞狗跳的。如果没有四房时时刻刻盯着,罗熙年没有了顾虑,再有中意的美人送到他跟前,应该也不会拒绝。 ----照这么说,自己还得感谢四房的盯梢了? 玉仪虽然对舅母有着芥蒂,但是一样不希望舅舅纳妾。----试想明淳明芝都已经成人了,一直过着没有姨娘的幸福生活,结果突然冒出来一个姨娘,还可能再添一、两个弟弟妹妹,心里该多难受啊。 原来十年时光,居然让认为自己是顾家的一份子。 玉仪心内五味陈杂,----感情是世上最难割舍的东西,即便恼恨舅母自私凉薄,却依然清晰的记得儿时情景,记得自己生病难受的时候,舅母守在床边哄着自己喝药,往事历历在目。 可是后来…… 玉仪实在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李氏,下意识里有一些逃避,而且在舅舅纳妾的这件事上,作为晚辈更没有任何发言权,于是抿嘴沉默。 顾明芝气闷好些天了,今儿对着好友说了一番痛快话,心里舒服不少,并没有把一个姨娘放在眼里,起身道:“不说这些烦心事儿了。”一手拉了一个,“走……,我们到外面说话去。” 浪花 中 公主府的后花园面积甚大,中间备了瓜果点心,夫人太太们都在屋里面说话,在外面玩儿的大都是年轻小姐,远远的便听见一串串莺声燕语。簇拥者最多的还是非永宁郡主莫属,今儿穿了一身海棠红的窄袖褙子,下着一袭遍地金的撒花绣裙,在人群显得格外大眼。 玉仪走过去时,觉得不少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不过出于礼貌,那些目光停留了一瞬又移开了。----如果是在从前,断乎不会有这样的效果,只是如今自己的机遇堪称离奇,也难免会受人关注一些。 永宁郡主笑道:“瞧瞧你们三个都这般大了,还是整天黏在一起。”又看向玉仪,“二姑姑今儿没来?” 这问得是国公府的五夫人萧氏,她们同属一宗,隔得也不太远,论辈分五夫人是永宁郡主的堂姑姑。----只是特特提起,便有了些许亲近之意,也算是给玉仪做脸,因此笑回道:“五嫂说是有些不受了暑气,得空再来说话。” “啊呀!”旁边一个绿衫少女咋呼了一声,瞪大眼睛问道:“照这么说,郡主还得唤你一声婶婶了?”又看向周围的小姐,一脸不可思议,“要是这么论下来,岂不是咱们都矮了一辈?” 玉仪对她有点印象,好像是威北公府的一个庶出小姐,单名一个“柔”字,因为上次孙大奶奶多看了自己好几眼,连带孙家来的人都记住了。 顾明芝微微蹙眉,说道:“大家一般年纪大小,哪里那么多讲究?” 永宁郡主笑道:“正是,难得大家一起说说话呢。” 孙柔本来还要开口再说,闻言抿了嘴,转而笑道:“郡主站了半日,要不要进屋子歇一会儿?”十分殷勤讨好的样子,让人觉得有些过了。 顾明芝是公主府的小主人,唤了一个小丫头来,“看够人数,去端几碗冰镇的桂花甜汤过来,多放一点冰块。” ----古代没有冰箱,冰块都是头年冬天储存起来的,来年除掉不能用,剩下的十分有限珍贵,她却说得跟撒把盐似的大方。 桂花汤很快被端了上来,孙柔先亲自端了一碗给永宁郡主,又等着她喝了一口,方才问道:“甜不甜?要不要再加一点桂花蜜?” 永宁郡主对她的热情回应不大,只是淡淡笑道:“不用了,我喝着刚刚好。” ----去别人家做客,便是口味略有不合适,但凡是个大家闺秀,那都断然不会当着别人说不满意。如此一来,反倒显得孙柔有些挑剔了。 好在凉亭足够大,孙柔忙着奉承永宁郡主,另几位小姐聚在了旁边,顾明芝便拉了玉仪和夏峥嵘,大家各自挨着坐,只是时不时的附和笑几句。 顾明芝附在玉仪耳边,悄声道:“瞧那等轻狂样儿,只差整个人没贴上去了。” 夏峥嵘在旁边没有忍住,“哧”的一笑。 惹得众人看了过来,玉仪不得不出面打圆场,笑道:“大家要不要听个笑话?”赶紧搜肠刮肚,准备扒拉一个出来应付了事。 谁知笑话还没开始讲,便听见旁边“扑通”一声,众人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一个女子落了水,正在大呼“救命!”,双手不停的胡乱扑腾。 顾明芝的脸沉了下来,当着这么多客人,闹出这样的事来,作为主人家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又恼又气,朝旁边骂道:“愣什么?还不快点拿杆子过来救人!” 玉仪先还想劝她几句,待到往水里多看了几眼,自己却有些懵了。 ----天哪!怎么越看越像是琼姿?! 池塘边的房子里常年备的有竹竿,倒不是为捞人,一般是用来捞杂物的,今儿倒是派上了大用场,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将水里的女子捞了出来。 ----当初玉薇落水,大概就是这么一副样子吧。 玉仪有点想笑,后宅的小花样翻来覆去就是那些,结果却是全然不同。 比如这一次……,自己的麻烦似乎有点大了。 那女子浑身湿透、曲线毕露,头发更是凌乱不堪,虽然后宅都是女人,闹得好些年轻小姐都不好意思多看。“夫人,救我……”在连着呛出了好几口水后,那个湿漉漉丫头服饰的姑娘,居然直接奔向了玉仪,哭道:“不关妾身的事,是他们……” 玉仪确定自己没有产生幻觉,眼前这个人的确就是琼姿,----她不是被罗熙年私下送走了吗?怎么又冒了出来,还趁着今天混进了公主府?一连串的问题萦绕,可惜没有任何人来回答。 眼看琼姿语无伦次、神智混乱,不知道要说出点什么来,玉仪第一个反应就是端起冰镇的桂花汤,朝她脸上泼了过去! 琼姿立马打了一个激灵,一时愣住。 “你看你,都吓傻了!”玉仪用眼光死死的盯住琼姿,往前走了一步,用站着的身高优势迫使她暂时闭嘴,头也不回断喝,“彩鹃,素莺!快点把碧如带下去!”----满院子的人都瞧见了,琼姿是朝着自己过来的,想推不认识都不可能,最好的办法是赶紧把人弄走。 孙柔的目光闪了闪,问道:“这妇人是谁啊?” 玉仪觉得她存心跟自己过不去,但眼下情况紧急,也没功夫追究原因,只道:“我从前在苏州的一个旧丫头,原本赏了卖身契,不知怎地又到了京城做奴婢。” 顾明芝虽然不知道状况,但出于对自己人的维护,马上帮腔道:“表妹别急,回头让人查一查就知道了。” “扰了大伙儿的雅兴。”玉仪带着歉意,对永宁郡主欠了欠身,“一些琐碎事,请恕我先失陪了。” 永宁郡主没有不识趣的多嘴询问,笑着点了点头。 琼姿换了一身墨绿色交领短袄,下面是秋香色的裙子,也不知道是那个丫头的,配着她举手投足的妩媚韵味,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没有时间等她细细打扮,胡乱挽了一个篆儿,额角碎发还有些潮湿,正脸色苍白跪在地上不停发抖。 “彩鹃留下。”玉仪让素莺在门口守着,自己坐在了椅子里面,看了几眼,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起伏,“不着急,慢慢的说。” 琼姿被她镇定的情绪感染,渐渐的不再抖了。 “那天出了事,想必后来夫人也听说了。” “嗯。” “六爷待我自是有情有义,况且起身也知道,自己进不了国公府的大门,心里断然没有什么妄想。”琼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六爷让人把妾身送到了登州地界,问有什么打算?像妾身这样的人,最好也就是嫁给别人做小……,何苦去自己找气受?所以便让寻了一处清静的女道观,打算清清静静度过余生。” ----当初表哥也是闹着要斩断红尘,后来不也一样乖乖娶妻生子?那些嚷着要出家的人,未必就是真心所愿,不过是借以逃避现实,让自己不再奢望得不到的罢了。 玉仪没有多言废话,只问:“后来出了什么事?” “后来……”琼姿觉得有些不真实,眼前这位真的是那个孔三小姐吗?当年明明还是一个小姑娘,为何此刻却再也没丝毫稚嫩?甚至让人疑惑她的真实年纪,完全不像是一个稚龄小姑娘,“有一天道观里来了几个人,把妾身带上了马车,然后一路颠簸到了京城,再后来夫人都知道了。” “他们有没有对你说什么?做什么?” 琼姿摇摇头,“没有。” “好吧,我暂且相信你说的是真话。”玉仪的表情很冷淡,好似一个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眼下这种情况,还真不是吃醋拈酸的时候。沉吟了片刻,又问,“今儿你是怎么混进公主府的?那些人又让你做什么?” “妾身也不知道。”琼姿有些茫然,“他们什么都不说,让我换了丫头穿的衣服,蒙了眼睛和嘴才塞进车子里面的,下来时妾身都不知道是哪儿。然后有个丫头带路,说是要见一个人,走到刚才那个池塘边,指了夫人的身份。”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接着就……” ----接着就落水了,然后琼姿被人捞起来后一看,满世界只认得一位孔三小姐,于是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提裙直奔而去。 玉仪蹙了蹙眉,“也就是说,你从头到尾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人?”----说完自己也觉得是废话,人家既然要算计陷害,又怎么会留下把柄?今天来公主府的人太多了,又都得罪不起的,不可能挨个儿一一查证。 有可能是四房的人吗? 毕竟要跟踪罗熙年派出去的人,还能清楚把握自己和公主府的关系,-----在舅舅生辰的时候必定会出席,很难想象是外人所为。 假定就是四房的人做的,那么无非就是上次算计不成,又来第二次,打量着自己年小怕事,再借着琼姿的口把事情宣扬开。在败坏罗熙年名声的同时,也等于扇了公主府一耳光,外孙女才过门不到一个月,就有歌姬要死要活找上了门。更不要说,琼姿还是闹到了公主府,当着那么多的贵府千金,自己这个脸可真是丢大发了。 ----不用想,外祖母知道消息必定是恼火的。 先给罗熙年一耳光,再给自己一耳光,然后再气得外祖母和罗熙年生分,----自己的娘家可以不用提,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跟公主府的关系,这层关系一淡,六夫人就只剩下一个虚名,真是一箭多雕的好计谋! 可惜他们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一些事。 首先自己是认识琼姿的,不可能当着人问她是谁;其次自己不是真的小姑娘,不会因为外室找上门,就羞愤难当哭着跑掉,更不会嚷嚷的全世界都知道。第三罗熙年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自己娘家又没有势力,不可能因为琼姿和他大吵大闹,估计要让他们失望了。 “小姐?”彩鹃神色复杂的看着琼姿,有鄙夷,也有恼恨,但更多的是对玉仪的担心,低声问道:“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夫人,夫人……”琼姿连连叩头,流泪道:“不是妾身愿意来的,可是妾身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也、也不想死……”在她看来,杀人灭口才是最好的处置,因此吓得魂飞魄散,“求求夫人……,赏给妾身一条生路。” 玉仪正在琢磨,自己该拿这个烫手山芋怎么办?总不能找个异次元空间,把个大活人藏起来吧?想来想去没有好的法子,一时没有说话。 “夫人……”琼姿冷不防的拔了一只银簪子下来,比着自己的脸,“只要夫人肯给妾身留一条活路,妾身可以……,弄花这张脸……” “你这是做什么?!”玉仪眉头微蹙,冷冷道:“我若肯放过你,你便是个天仙也无妨。”顿了顿,“我若不愿意,就是挫骨扬灰亦不会心软,所以你还是把簪子放下来,切莫以此相逼!” 琼姿忍不住再次怀疑,这六夫人和孔三小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在那清冷凛冽的目光下胆颤,缓缓放下了自己的手。 玉仪则是有些恼火。 难道自己是嫉妒她的美色,担心她会再被罗熙年看上,所以才会犹豫不决?倒不是自己信心满满,觉得罗熙年非自己不可,而是依照他的脾气,怎么可能将二次送出的人收回来?还要毁容来博取自己信任,真是荒唐可笑! ----这位姑娘,你实在是脑补得太厉害了。 玉仪略微沉吟,暂时没有什么好主意,侧首喊道:“素莺!”等人进来,吩咐道:“我和彩鹃在这儿等着,你快点找到方嬷嬷,就说有一个要紧的人在这儿,告诉她是谁,请她立刻带人过来。” 素莺知道此事的严重性,立即点头,“好,我这就去。” 浪花 下 方嬷嬷带了人过来,她是认识琼姿的,也清楚琼姿是罗熙年的什么人,因此没有废话便道:“六夫人放心,一定将人安排的妥妥当当。” 此时宴席快要开始了,玉仪没有中途离去不参加的道理,琼姿的事只得压一压,朝她点了点头,“这件事暂时辛苦嬷嬷照应,回头再做安排。”没有功夫久留,这事儿还得跟外祖母交代一番,于是领着丫头们走了。 玉仪先去找到顾明芝和夏峥嵘,上前笑道:“走吧。”又解释道:“今儿我婆婆没有过来,我又是客人,咱们三个可以好好的说说话了。” “还说话呢。”顾明芝是藏不住的性子,急道:“那妇人到底是谁?不会……,也是外头的狐狸精吧?” 夏峥嵘嗔道:“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太难听了。” “这件事你们别管了,我会处理的。”玉仪眼神坦荡荡的,淡淡道:“不是我存心瞒着不肯说,总之眼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等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告诉你们。” “行了,小玉什么时候让人担心过?”夏峥嵘去拉顾明芝,劝了一句,“你就是个整天无事忙,别瞎添乱了。” 顾明芝没有再继续追问,仍是气恼,“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样儿!”但她到底是做女儿的,不好说父亲的不是,只是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玉仪笑道:“你操心那么多做什么?管好容二不就行了。” 夏峥嵘也故意凑趣,连连点头,“没错,没错。” “你们两个烂了嘴的!”顾明芝上前去抓人,结果两个都没有抓住,又在台阶前笑闹了一阵,方才一起往前面去。 豫康公主正在和镇南王妃等人说笑,见玉仪等人进来,笑道:“我就知道,你们几个肯定又凑一块儿了。” 玉仪笑吟吟道:“等下我们也要坐一起的。” “才刚夸你。”豫康公主让她和明芝到身边坐下,又给夏峥嵘指了座,对镇南王妃笑道:“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家,一玩起来就露了形迹了。” 镇南王妃笑道:“我倒是羡慕她们年轻人,说话活泼有趣。”不免又说到五夫人,“我们家二姑奶奶做小姐时,也是差不多的性子。只可惜……”脸上露出一丝惋惜,大约是在感慨五夫人年轻守寡,神色颇为唏嘘。 玉仪见气氛有点低迷,于是笑道:“我倒觉得,五嫂是一个有后福的。别看世晟兄弟年纪不大,却是十分听话懂事,又孝顺,将来指定是要光耀门楣的。” 镇南王妃露出一丝笑意,颔首道:“那就多承六夫人的吉言了。” 玉仪自从嫁给了罗熙年以后,辈分也跟着拔高了,论起来和镇南王妃是同辈,可是彼此年纪悬殊太大,所以称呼都十分客套。若要认真按亲戚来论,玉仪马马虎虎可以叫一声嫂子,----只是人不能太顺着杆子爬,因此笑道:“王妃太客气了。” 镇南王妃见她十分懂事识趣,含笑微微颔首。 旁边又有别的女眷凑趣,众人说说笑笑,玉仪找不到空单独跟外祖母说话,又想到今儿是舅舅的好日子,说些腌臜事未免让人扫兴,只得暂且按下不提。 亏得她是个沉得住气的,一直神色如常陪着说话,还慢吞吞的吃完了宴席,一直等到看戏前的空挡,才找到了外祖母。----琼姿没有办法带走,放在别处也不放心,只能暂时留在公主府,所以这事非说不可。 豫康公主还在奇怪,对木槿道:“怎么这大半天的功夫,都没有见方嬷嬷?她是府里的老人儿了,还偷起懒来不成?快去让人找找。” “不用找了。”玉仪服侍着外祖母换衣服,挥手让木槿等人出去,然后方道:“是我叫方嬷嬷去办事了,这会儿走不开。” 豫康公主纳罕道:“什么事还非她不可?” “我说了,外祖母可先别恼。”玉仪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才把琼姿前前后后的事都讲了,然后道:“我想着,还是先留在外祖母这边让人看着,不然带到哪儿去都少不了麻烦。” “罗家真是太过分了。”豫康公主果然恼了,停住手,簪子也不急着换了,“你们才刚成亲几天?小六就先是跑去睡通房丫头,现今又让外室找上门来闹,还敢闹到亲戚家里面来,当着那么多人给你没脸!” “好在暂时唬住了,旁人也闹不清。”玉仪不敢马上深劝,而是转身去倒了一碗冰镇的甜汤,哄着外祖母喝了,待她消了消气才道:“认真说起来,外孙女心里也是着恼的。可是……”露出一副气恼的神色,好让外祖母转移注意力,“其实这个丫头,老爷是早就让人打发了的,偏生有人不甘心,三番两次的专门送回来。” 豫康公主顿时冷静下来,问道:“你是说,有人暗中捣鬼?” “这也只是外孙女猜的。”玉仪叹气道:“必定嫁进罗家也没有几天,有些事不好深问。”接着便把自己的猜测都说了。----只是今儿回去以后,也该跟罗熙年互相交交底儿了,不然这么你猜来我猜去的,真是好不累人。 豫康公主沉默了许久,方道:“罗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从前也听说了些。”抬头看向玉仪,微有叹息,“我记得,当年罗家的老五是一个很出挑的孩子,谁也没料到年纪轻轻就没了。”顿了顿,“现今看来,里面只怕另有蹊跷,你往后在罗家得小心一些,国公爷到底还是年纪大了。” 玉仪心下一惊,----也就是说,其实当年鲁国公最中意的儿子,不是四爷,也不是六爷,而是五爷罗煦年!如果罗煦年现今还活着的话,已经三十好几了,儿子肯定也不只罗世晟一个,完全有实力和四房分庭抗争。 而五夫人出自镇南王府旁支,是现今镇南王的堂妹,论身份,丝毫不会输给主持中馈的四夫人,甚至还要高出不少台面。可不可以认为……,当初鲁国公有意让五爷成为世子,所以才会结了这么一门贵亲,好为五房增添裙带势力。 那么……,五爷的早逝会不会有隐秘?-----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假如果真如此,那四房和六房结的梁子可就大了。 玉仪突然觉得罗家的迷雾消散了不少,按照这个理论推下去的话,就能解释罗熙年对四房和小汤氏的敌意,解释鲁国公为什么一直不立世子,更能解释为什么四房明明占有优势,却还是要跟小兄弟过不去。 玉仪不由觉得身上有点发冷,原来看似风平浪静的国公府,居然藏了这么多的凶险往事,自己从前还真是想得简单了。 这种换做谁家都要遮遮掩掩的丑事,罗熙年当然不会告诉自己。----成亲之前只有几面之缘,成亲之后才相处了一个多月,怎么看都达不到完全信任的地步,他不说也在情理之中。 豫康公主问道:“等下你是去看戏,还是先回去?” “看戏。”玉仪没有犹豫,说道:“慌里慌张跑回去也没用,看戏时闲着,正好想一想该怎么办,反正这事儿急不来。” 豫康公主颇为欣慰,颔首道:“你从小就是个稳重妥当的,不似明芝那般浮躁。既然留下来看戏,那就做的自然一些,还是去找小姐妹们说话吧。”顿了顿,“其实也没什么可烦恼的,不过是一个贱籍女子,实在不行去了便是。” 玉仪却道:“不管做什么决定,我总得先跟六爷商量着来办。”----对方故意把琼姿送到自己面前,不就是打量着自己不好轻易处理,否则会得罪罗熙年吗?琼姿到底是生是死,至少得跟罗熙年通个气儿。 更何况,自己并不觉得琼姿罪当去死。 豫康公主颔首道:“看你心里还算清楚明白,我也放心一些,收拾收拾出去吧。”又道:“你表嫂的胎像不是太好,我没让她出来。” 玉仪点了点头,“我说呢,怎么一直都没有看见表嫂。”想了想,说道:“这会儿来不及了,等下看完戏,我再过去瞧瞧表嫂。” 等到了戏台问起明芝,听她说道:“大嫂的胎像有些不稳,每天都不安生,吃什么吐什么,本还想着养点肉出来,结果人反倒瘦了一圈儿。”她和夏峥嵘都还是未出阁的少女,不好多说这方面的事。 玉仪没有多问,打算等下见到徐月岚再看看情况。 她本来就不大喜欢看戏,今天更是没有心情,好歹耐着性子看了几折子,见已经有女眷离席,方才对明芝二人道:“你们不用跟来,我去看了表嫂就回去了。” 顾明芝是主人,还得不时的招呼着客人,不便离席,因此道:“嗯,等空了我去国公府找你。”又转头看向夏峥嵘,“到时候你也一块儿去。” “好。”夏峥嵘笑着应了,知道玉仪手头还有事要处理,忙道:“你先去吧。” 玉仪含笑点头,然后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到后面见了徐月岚,果然比上次见面消瘦了些许,看来是妊娠反应太严重了,但玉仪前世没有怀孕的经验,也是无从指导,只得象征性的安慰了几句。 徐月岚歉意道:“上次国公府四爷生辰时,因为我身子不太好,结果闹得女眷们都没有去,表妹可别见怪。” 玉仪笑道:“自家亲戚,什么时候见面都是一样。” 不过突然想起,罗晋年生辰的那天,好像舅舅和表哥都去了。那么琼姿那天跳舞跌倒,他们也全都看见了?而且表哥是认识江廷白的,更知道他和自己订过亲,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肯定猜得出其中的玄妙。 ----心下叹气,这都是些什么破烂事儿啊! 不过依照表哥的性子,应该不会把猜测告诉身边的人,舅舅也不是长舌妇,也难怪外祖母不知前情了。 玉仪陪着说了几句闲话,原打算起身告辞的,但转而又想到了四夫人,因此没有挪窝,而是交代了彩鹃,等下罗府女眷动身时叫自己。然而等见到四夫人时,人家脸上还是万年不变的表情,根本看不出丝毫端倪。 ----不由哑然失笑,人家岂会轻易让人瞧出不对劲来? 罗熙年早上参加过朝会,他在锦衣卫是算是高层领导,提前作了安排,下午自然就调班不用去了。一见玉仪早早回来了,忍不住问道:“难得去公主府一趟,你怎么没有多坐一会儿?” 玉仪心道,你娘子我哪里还坐得住?见彩鹃端了清水进来,吩咐道:“等下我自己净面,你们都先下去吧。”也没有心情换衣裳,看着懒洋洋躺在美人榻上的丈夫,觉得有好多话要说,一时不知道从哪儿开口。 罗熙年很享受妻子的关注目光,笑着招手,“过来。”拉了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拦了盈盈一握的纤腰,“是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今天在公主府的后花园,有人落水了。”玉仪看着他孩子气的笑容,忍不住有些迟疑,半晌才轻声道:“是琼姿。” 罗熙年的笑容顿时僵住,第一句话就是,“不可能!”然而接着冷静下来,妻子是见过琼姿本人的,不可能会认错,更不会拿这样的事来开玩笑。略想了想,心里不由腾的升起一股怒火,嗖的一下坐了起来,恶狠狠道:“欺人太甚!!” 玉仪轻轻抓住他的手,喊了一声,“六爷……” 罗熙年看着娇滴滴的小妻子,心软了软,笑道:“以后别再老爷老爷的喊,听着觉得怪生分的。”低头逗她,“像刚才那样,再喊一声来听听。” ----自打成亲以来,尽管小辣椒一直都很温柔、善解人意,但是却总是隔了什么,让两人间留出一段距离。今天却能感觉的到,那语气里对自己的担心,顿时高兴起来,倒把别的事丢在一旁了。 玉仪有些不自然,啐道:“人家在说正经事呢。” “我哪里不正经了?”罗熙年调笑了几句,方才收回笑容道:“你把当时的情况详细的说一说,别落下什么。” “也没什么。”玉仪拍开他不安分的爪子,往后退了退,“就是琼姿掉到了水里,然后被人救上来,就直奔我过来了。我怕她说出什么不妥当的,没让她说话,现今人还留在公主府看着呢。” 罗熙年冷笑道:“下三滥的招数都使出来了。”停了停,继续把魔爪伸过去,“没想到,我的小辣椒这么利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回可是要把有些人呛到了。” 玉仪抓住他的手不让动,接着又把琼姿的话说了说,然后道:“看老爷是什么意思……” “六爷!”某人矫正道。 “是是是,六爷!”玉仪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他固执个什么劲儿,问道:“请问六爷你有什么打算?不然我就自己处置了。” “留着也是个麻烦。”罗熙年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 玉仪有些吃惊,----难道丈夫跟外祖母是一样的想法?还是说,在古代人的眼里人命都不值钱,特别是琼姿身份卑贱,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那毕竟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 玉仪很难接受这种观点,虽然琼姿有些让人厌烦,但跟自己并没有深仇大恨,做不到就这么云淡风轻夺人性命。----可是自己有什么理由去反驳?又站在什么立场?若是反对了,没准儿还让丈夫觉得假惺惺呢。 “其实……”玉仪迟疑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开口,“也可以让她嫁人……,这样不也就……”然而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 “这件事我会处理的。”罗熙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十分干脆,“上一次是我疏忽大意,往后再不会了。”眼里闪过一丝恼恨,更有说不尽的寒意,“手倒是挺长的,都伸到我身边的人来了。” 玉仪突然清醒过来,----自己是在做什么啊?能有胆子参与谋逆的人,又岂会心存妇人之仁?能遣散一屋子美姬的人,又岂会舍不得其中一个?况且眼前这位,不是现代社会里人权平等的丈夫,他要做什么自己反驳也是无用,多言毫无意义。 罗熙年除了有些恼火和打算以外,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然而不是事事都能按计划进行,由琼姿引起的这场闹剧,正在朝着一个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最终让众人都始料不及。 玉仪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问道:“那汪婆子二人处理干净没有?”这事儿更不能马虎大意,事关自己的名节问题,“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罗熙年不在意笑道:“你还担心她们?早就重新投胎找爹妈去了。” 已经死了?玉仪没有报仇后的快感,更没有半分高兴,只是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茫然道:“那就好……” “别说这些不相干的人。”罗熙年在妻子身边歪缠了半天,伸手去解她的腰带,顺势再钻了进去,又探索了一番,“好滑……” 玉仪推了他一把,急道:“大白天的!” ----这可不是现代社会,儿媳妇午觉起来若是头发起毛了,就有滚床单的嫌疑,就会被婆婆妯娌们鄙视,认为是一个不贞静的轻浮妇人。 “大白天你就不是我的夫人了?”罗熙年嘴里狡辩着,眼里却乐得看妻子窘迫的样子,于是更加过分了,干脆双手都上去拉扯盘剥,“呵呵,今儿穿得是牡丹富贵啊。”眼前露出一件葱绿底红牡丹的肚兜,再加上雪白的肌肤,凌乱不堪的衣衫,气氛真是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一屋子的旖旎风光。 “罗小六!”玉仪一急,鬼使神差喊了这么一句。 “你刚才喊我什么?”罗熙年怔了一下,然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趁机滚到了妻子的怀里,胡乱揩了几把油,故作恼怒的样子,恶声道:“你造反了,敢这样称呼你家老爷?!看我怎么收拾你!” 玉仪忽地感觉身子一轻,顿时整个人腾空而起,吓得赶紧搂住了某人的脖子,低声急道:“你胡闹归胡闹,还嚷嚷那么大声做什么?生怕外面的人不知道呢!” “了不得了,竟然敢教训起你家老爷来!”罗熙年恶形恶状,将娇小玲珑的妻子放在了床上,自己压了上去,“今天非得让你求饶不可,哼哼……” 玉仪无语了,这简直就是那些三流剧目里面,恶霸调戏民女的情节,但是某人乐不此疲的上了瘾,自己越着恼他就越来劲,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错了没有?” “……” “还嘴硬?”某人低头开始惩罚,唇舌并用、连啃带咬,手上也没有闲着,一副不让敌人招供决不罢休的势头,“快点说,好亲亲的六爷我错了。” 噗!这位大爷……,你还能再恶趣味一点吗?玉仪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被雷的外焦里嫩,风中凌乱久久不息。 “啊!” 玉仪胸前吃痛,忍不住怒目以对,然而眼前这位似乎更加愤怒,皱眉道:“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当一个男人在努力耕耘的时候,却发现身下的女人在走神,估计没有几个会不怒的。 玉仪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咬了咬唇,“六爷……” “晚了!”罗熙年带着三分恼火、七分情欲,将自己挤进了她的身体,看见那娇小的人儿皱了皱眉,不由放慢了速度,“哼,没有下次!”到底还是不忍心辣手摧花,俯身下去继续前戏,身下的娇躯渐渐开始软了,彼此慢慢合为一体。 半晌事毕,玉仪低头看着满身大大小小的草莓,有些臊得慌,随手抓了一件衣服裹在身上,回头警告道:“今儿不准叫人打水!”----自己这副样子被下人看见,主母的尊严何存?特别是甘菊,估计心里又要对自己多添一条罪状了。 好在铜盆里面早装有水,玉仪先自己收拾了一番,穿好了衣服,又仔细的挽好了头发,补了补妆,方才端了残水掀帘出去,叫来彩鹃低声道:“你悄悄的,去换一盆干净的水进来。” “好。”彩鹃闻到了一股腥腥的味道,脸上不由一红。 好在甘菊还在屋子里纳鞋底,彩鹃从侧门出去,很快打了水回来,因为用得洗脸的雕花盆子,也没人多留意什么。 玉仪一脸紧张的端了水进去,拧了帕子,扭脸递了过去,“自己动手。” 罗熙年只是看着她笑,倒也没有介意妻子的不体贴,自个儿收拾了,然后随手把帕子一撂,躺在床上笑道:“何苦来?倒是浪费一条上好的细纱绢子。” 玉仪没好气道:“从我的嫁妆里扣好了。” 罗熙年笑得更厉害了,穿了袍子也不系,敞胸露怀的下了床,上前抱起一脸气鼓鼓的妻子坐下,在她耳畔道:“那我可得努力了,不然何年何月才能扣的完?还有……,你刚才亲我……” “不许说!”玉仪立即打断,瞪他道:“食不言、寝不语。” “这不是还没有就寝嘛。” “那也不许说。” “啧啧,好一个不讲道理的小泼妇。” “……” “小辣椒?” “……” 某人威胁道:“你再不说话,我就咬了。” “别闹了。”玉仪刚想说点什么,好转移一下话题,便听彩鹃在外头喊道:“老爷夫人,这会儿要不要用晚饭?还是等会儿?”估摸是因为刚才端水,弄得都不好意思进来回话。 玉仪忙道:“用!快端上来。”趁机跳了下去,头也不回的逃了出去。 无妄 上 公主府后花园池塘有人落水,这么大的一件事,再加上当时在场好些女眷,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大家都不知道那女子是什么人,听说认识国公府的六夫人,是她从前身边的丫头,再详细的就没人清楚了。 顾明淳在宴席结束后,好几次听到下人议论这件事,忍不住多问了几句,结果没有一个说得明白的。他原是不关心这些事的,但因为牵扯到了玉仪,不免有些担心,回房问徐月岚,结果也是一问三不知。 第二天中午公干回来,正要进自己的院子,便看见父亲新纳的美妾何姨娘,不由微微皱眉,但也不好当着人就这么避开。 还没等顾明淳开口,何姨娘先笑着迎了上来,福了福,“大爷回来了。”挥退了自己的丫头,“昨儿有人落水的事,大爷听说了吧?” “嗯。”顾明淳没有耐心理她,“姨娘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大爷等等。”何姨娘忙道:“昨儿我也去花园里凑了热闹,亲眼瞧见了那落水的女子,虽说打扮是个丫头,可是长得却是很不规矩。”见对方起了兴趣,松了口气,“我瞧着,怕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子,国公府的六夫人见了她,脸色很是不好呢。” 这件事本来听着就很有蹊跷,顾明淳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是昨天太晚了,今天刚回来还没空儿,眼下听何姨娘这么一说,对落水的人就更加好奇了。但是当着何姨娘却没表露什么,淡淡道:“我知道了。”避开人,径直穿过了山子洞门。 何姨娘在后面勾了勾嘴角,袅袅娜娜的走了。 顾明淳来到了关押琼姿的小偏院,门口有两个婆子守着,进门道:“昨天闹事的是个什么人?打开门,让我看看。” 一个婆子面露难色,迟疑道:“方嬷嬷说了,让我们好生严加看守此人。” “我看一眼就走。”顾明淳有些不耐,“难道我还能把人放了?卖了?”自从和玉仪的亲事黄了以后,性子便比从前暴躁了许多。 另一个婆子一副伶俐的模样,忙推同伴道:“大爷只是瞧瞧,里面关的又不是什么江洋大盗,我们在门口守着,看一眼就看一眼吧。” 前头那婆子也不敢坚持,毕竟开口的是顾府未来的主人,自己得罪不起,只得点头进去将门打开,朝内喊了一句,“老实点!不然回头撕了你的皮!” 琼姿现在根本无处可去,能有什么不老实的?门被打开的一刹那,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用手挡了挡,继而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进来,本能的往后退了退。 一个婆子嗤笑道:“瞧她那副轻狂样儿!” 顾明淳却是怔住了,----怎么又是那个女子?!那天去罗家赴宴的时候,不正是她朝罗熙年扑去的吗?要不是半道被江廷白拦住了,只怕当场就要闹开。心下不由恼火,这女子怎地这般不知廉耻,缠了一次又一次,昨儿居然直接找上表妹了! 又忍不住埋怨罗熙年,既然娶了人,就该好好的疼爱护着才是。外头惹些风流帐不说,还闹到正室夫人的面前,当着那么多的官宦女眷让表妹丢脸,不知道她心里该是多么难过,多么委屈。 “你们都到外面门口去。”顾明淳挥了挥手,等那两个婆子走开了,方道:“你这人到底想要怎么样?一个贱籍女子,还痴心妄想要进国公府不成?!上次在国公府闹了一回,昨儿又闹到公主府了,到底有完没完?!” 琼姿不知道眼前这位是谁,也不知道如何惹了他,但看来意不善,只得辩道:“不是我自己愿意来的,真的……”又怕有什么未知的麻烦,忙道:“六夫人答应我了,她会放我一条生路的。” 顾明淳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表妹还是太心软了,这种女子怎么可以放她走?谁知道还没有下一回?再三的闹,表妹往后在罗家还怎么做人?极度厌恶的看了一眼,没有再言语出了门。 那两个婆子见自家小主人出来,松了口气,赶紧进去把门紧锁了。 顾明淳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在半路拐了个弯儿,找了个偏僻的角落,独自坐下静静出神。一浪接一浪的夏日热风,伴着不断嘶鸣的夏蝉声,席卷着他,可是这一切似乎都感应不到了。 顾明淳只是觉得难过,----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表露了自己的心迹。 那样的话,母亲便不回设计让表妹仓促离京,即便不嫁给自己,祖母也会给她挑一门合适的亲事。表妹就不会回到苏州,受到孔家人的逼迫,几番生死挣扎。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在她最绝望的时候,自己却在温柔富贵乡里享受,哪里知道她求天不灵唤地不应? 罗熙年早年就是风流名声在外,性子不羁,虽说后来把屋里人大部分遣散,但仍然一样麻烦不断。再说谁知道他是不是一时新鲜,过了三、两年腻歪了,难保不会添上几房美妾,那会儿表妹又该如何自处? ----这一切,全部都是自己的错。 昨儿落水的那个贱籍女子,放走当然不行。但若是私下处理了,只怕人人都会认为是表妹的缘故,少不得落个心狠手辣的名声,在妇德上便有了缺憾,万一将来罗熙年有个什么想法,这便是一个现成的把柄。 顾明淳左右为难,一个人长吁短叹了好半晌。 相比起来,罗熙年则轻松的多了。 琼姿的事有反复,是他当初没有预料到的,但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大问题。更何况妻子应对的很好,去公主府的那些官宦女眷,根本就不知道琼姿是谁,这件事想压下去太容易了。 最主要的是,小辣椒在这件事上只是调侃了几句,并没有拿着大做文章,摆出一副要死要活酸溜溜模样,----原本还以为她会吃醋,倒让自己小小失望了一下。 既然小辣椒都不介意了,旁人爱怎么想就随他们想去吧。 罗熙年一想到背后黑手那失望的样子,就忍不住十分开怀。于是让倚松去歌舞坊找了人,回头把琼姿往那边一卖,改个名字,也免得再折腾出什么来。谁再敢拉个舞姬到罗家来,自己就买下送到四房去! 本来依照他的想法,并没有留下琼姿的打算。 不要指望这个年代的男人,真的会怜香惜玉,正妻或许还有几分尊重,若是自己中意的又添些许爱护,但是像琼姿这样的贱籍女子,连个普通丫头都比上。心情好了打赏点东西,不好了转手卖掉,认真要比较起来的话,估计还不如一匹好马来得珍贵。 不过罗熙年多考虑了一层,若是第一次琼姿在罗家闹的时候,自己处理了,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然而这次麻烦找上了玉仪,不管自己做什么决定,都潜在代表了她的意思,太过狠辣有损她的贤名,只得退让一步。 下午忙完公事,没有回家便直接去了公主府。 豫康公主脸色不太好,冷淡道:“什么风,把国公府的六爷吹过来了。” 罗熙年早就猜到了,也不恼,上前夸张的鞠了个躬,口里道:“先给外祖母大人赔个不是,看在我家娘子的份上,好歹饶了外孙女婿这一遭吧。” “行了,你唱戏呢。”豫康公主撑不住笑了,脸还勉强板着,“我可不是你老子,少来哄人的那一套。”到底还是忍了气,----谁让外孙女已经嫁给了人家,不退一步,真的闹得没脸了,受气的还是自己的外孙女。 罗熙年一本正经,道:“不能坐,还得等我家娘子消了气、发了话再说。” “你呀。”豫康公主见他故意耍宝,叹气道:“玉丫头嫁给你,可算是遇着命里天魔星了。” 方嬷嬷在旁边打圆场,笑道:“六爷快坐吧,回头六夫人知道了,该埋怨公主薄待了自家夫婿,指不定怎么撒娇埋怨呢。” 豫康公主笑道:“坐罢。” 罗熙年这才笑着坐了,又凑趣找了些话来说,哄得豫康公主直笑,因为彼此都是心和好,说说笑笑闲话了一番,气氛也还不错。等得了空,方道:“我是来接人的,这次一定会处理妥当。” 豫康公主点了点头,对方嬷嬷道:“你去把人带过来。”----倒要看看,外孙女婿见了人是何反应,免得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回头让外孙女吃了亏。 谁知道方嬷嬷去了大半晌功夫,才一脸苦色赶回来。 “怎么了?”豫康公主瞧着不对劲,问道。 方嬷嬷张了好几次嘴,也没把话说出口。 罗熙年起身道:“要不我先出去等等。” 豫康公主等人走了,皱眉道:“什么事?快说。” “大爷他……”方嬷嬷连连叹气,咬了咬牙,一口气说道:“大爷把那女子给带走了,去了他的书房里,结果方才被丫头们撞见……,两个人衣衫不整。”不敢停顿,“我问大爷,说碧如已经是他的人了!” “什么?”豫康公主倒吸一口凉气,怒道:“他在胡闹些什么!疯了吗?”一面起身往外走,一面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休想留在公主府!” 谁知刚走到半路,就见一个丫头慌慌张张跑来,哭道:“公主不好了,方才大奶奶听说大爷纳了妾,着急着要去看,正巧被门槛绊了一跤。”抽抽搭搭,“裙子上已经见了红,不知道……” 豫康公主只觉气得肝疼,只得停下脚步,先往孙媳妇那边匆匆赶去。 刚到门口,就听见李氏在里面骂道:“大夫呢?怎么半天都还没有请过来!”又带着哭腔哽咽,“我还等着抱大孙子,这是怎么说……,怎么哪儿都少不了她?尽弄些让人晦气的……” 豫康公主一声断喝,“说完没有?!” 无妄 下 罗熙年眼见豫康公主等人匆匆而去,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回来的迹象,出门抓了一个小丫头询问,却是什么都不知道。----想必公主府出了什么大事,不然没有把客人撂在一旁的道理,何况自己还是外孙女婿,因此起身回了府。 “今儿卫所里面很忙?”玉仪见他回来的比平常晚,上前问了一句。 “你收拾一下。”罗熙年挥退了倚云等人,没有换衣服的打算,说道:“方才我去了一趟公主府,原本打算接走那个麻烦的。”把当时的情况说了说,“不知道里面出了什么事,内宅我又不好闯进去,我陪着你再过去一趟,把事儿问清楚了。” 玉仪赶忙点了点头,换了一件体面的衣服,再往头上簪了几支发钗,又往手上套了一对翡翠镯子,方道:“走吧。” 到了公主府,半天也没找个能理事的人。 不得已,玉仪只好直接进去找顾明芝,却被告知在徐月岚处。一路赶过去,只觉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凝重,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不由更加猜疑不定。 到了徐月岚所在的东小院,一眼瞅见了木槿。正要说话,木槿却连连摆手,走过来将她拉到了一旁,小声道:“昨儿落水的那个碧如姑娘,被大爷收了房,大奶奶一着急绊倒了,现下大夫正瞧着,看起来样子不是太好,六夫人等会再进去吧。” 玉仪只觉脑子“嗡”的一下,将木槿的话反复倒带了好几遍,确定自己没有听岔,喃喃道:“怎么会出这样的事?这……”此时此刻的心情,简直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一口郁气涌上心头,只觉胸口闷得难以呼吸。 半晌才回过神来,勉力笑道:“等空了,你告诉外祖母我来过一趟。”宽慰和劝解的话不知如何说,最后只道:“我先回去了。” 一路脚下轻飘飘的,心内却是翻江倒海的涌动着,----表哥这是在做什么?他以为这样就能帮自己了吗?万一表嫂的胎保不住,那自己岂不成了顾家的罪人?到时候,表嫂伤心、舅母痛恨、外祖母难过,舅舅和表姐埋怨,即便表哥自己也会后悔吧? 当初表哥差点闹出私奔的事,现今又来这么一出,不管表嫂的胎能否保住,这个梁子都算是结下了。还有站在表嫂的立场,丈夫心里有别人,还害得自己出了事,怎么可能不恼恨?将来外祖母老去,因为这些杂七杂八的事,顾家肯定会疏离自己,----即便知道表哥原是好意,但也不由生出怨怼。 “出什么事了?”罗熙年见妻子的脸色很难看,有些担心。 “出去再说。”玉仪浑身没有力气,上了马车,却忍不住扭身抱住了他,难过道:“表哥把琼姿收了房,表嫂因此动了胎气……”心里噎得慌,“万一保不住,我以后还有什么脸去顾家,去面对表嫂……” 罗熙年闻言身子动了一下,像是有些吃惊,继而冷声道:“真是自作聪明!”低头看向委屈的妻子,倒是挺享受她对自己的依赖,放缓了语气道:“不与你相干,你别太自责难受了。” 玉仪慢慢回过神来,有点诧异自己的举动,----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把罗熙年当做一个依靠了?就自己现在的处境而言,这种依赖思想并不好,很容易让自己失去独立主见,失去对事情的冷静判断。 “嗯。”玉仪应了一声,渐渐平静下来。 “别着急。”罗熙年犹豫了一下,才道:“我知道一个很不错的大夫,尤其擅长妇科一类,等下你先回府,我先出去找一找人。” “真的?”玉仪有点激动,----只要表嫂的胎儿保住了,也就有个缓冲的余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丈夫的声音有些勉强,好似不喜欢那个大夫一样,不情不愿的。 罗熙年看着满怀希望的小妻子,不忍让那亮晶晶的眼睛黯然,最后下了决心,松开她道:“事不宜迟,我先去。”唤来了倚松,下车又交代了婆子们几句,便带着人走了。 “罗大人?”江廷白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迟疑了下,“请进来。”心里却在揣测着,自从那天琼姿闹事以后,罗熙年在朝里见着自己都懒得说话,今儿怎么想着亲自登门了?猜了半天,还是摸不着边儿。 “柴公在哪儿?”罗熙年一进门,便没有废话直接问道。 江廷白先是一怔,继而问道:“六夫人生病了?” 罗熙年不耐道:“你别管是谁,只说人在哪儿吧。”----登门求人办事,还是这么一副大爷脾气,除了他估计也没几个了。 江廷白心念一动,难道是她有身孕了?胎像不好?不然何以驱使的动罗熙年,不情不愿的来找自己,请一个不大出世的大夫?不由皱了皱眉,需要找大夫且这么急,看起来她的情况不太好,忙道:“柴公不在府里,前天去找护国寺的方丈说话了。” 罗熙年听了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江廷白赶忙追了出去,上前道:“我跟你一起去。”怕他误会,又补了一句,“柴公性子有些孤僻,你与他不熟,单独去只怕未必请得动人。” 罗熙年从来不在正事上别扭,回头道:“你找两匹好马,我们先走,再让人后面送一辆马车过去。” 江廷白闻言松了口气,立即让人牵了马来,又详细交代了下人。 幸亏运气还不错,柴公仍在护国寺内,并没有外出。他与江老太爷是故交,见江廷白亲自来请人,再听罗熙年说了情况,没有太费周折,就答应往公主府走一趟。 江廷白这才知道,要看病的人根本不是玉仪。 心下微动,----罗熙年的脾气自己再清楚不过,能让他忍气来求自己,且看病的还是旁人,那还真不是轻易使唤的了,看来是真的对她上了心。不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酸甜苦辣、五味陈杂,最终只在心内叹息一声。 听闻罗府送来了一位大夫,李氏烦躁道:“让他们走!净添乱……” 豫康公主斥道:“是你使性子要紧?还是孙媳妇的胎像要紧?”斥了两句,让方嬷嬷出去,“快把人请进来!” 李氏不敢跟婆婆顶嘴,一脸不情愿止了口。 比起李氏,徐月岚的脑子则更理智一点,现下哪里还顾得上去怄气?别说是孔家表妹送来的大夫,只要能保住自己的胎,就是那个女人送来的也不会拒绝。 其实如果顾明淳纳的不是琼姿,只是一个寻常丫头,徐月岚也犯不着着急,但是昨儿的事早听说了。关在柴房的女子肯定不是良家女,且多半和罗家六爷有瓜葛,这种是非怎么能随便揽上身?一着急,结果反倒误了自己。 柴公进去没有问话,而是先隔着帘子把了脉,沉吟了一阵,然后道:“这位奶奶的胎像从前怕就不大好,又因心急上火、跌倒损伤,致使脉象更滑,眼下月份还少怕是有些麻烦了。” 徐月岚听他诊得一清二楚,不问犹如亲眼所见,心下便信服了几分,----不似刚才来的大夫,吞吞吐吐总是没个准话。这一胎对自己实在是太重要了,因此急问:“那眼下应当如何?可还……,保得住?” “既然胎儿没滑掉,便是奶奶福气大。”柴公先安慰了一句,底下却道:“不过还是玄得很,先观察一段日子再说。” 徐月岚的脸色有些灰败,但好歹还有一丝希望。不像前头的大夫直摇头,开了方子也是说吃不吃随意,明显是不看好的样子,咬了咬牙,“那就开张药方吧。” “药的用处不是很大。”柴公解释道:“奶奶的身体太虚经不住,也不要大补,静养慢调更好一些。”又道:“我暂且打扰府上几日,每天看着情形再做安排。” 豫康公主忙道:“住下才好。” 徐月岚不由哽咽,在帐子后头不住的落泪。 “奶奶切莫伤怀。”柴公听到声音交代了一句,起身道:“来一个妥当的人,我先开一张简单的方子,再把饮食上的禁忌说一说。” 李氏念了一句佛,“阿弥陀佛,可要保佑胎像稳稳当当的。” 豫康公主见她当着大夫烧高香,不伦不类的,皱眉看了一眼,当着外人却不好多说什么,朝柴公谢道:“有劳了。”抬手示意,让玲珑和一个妈妈跟了过去。 玉仪听了丈夫带回来的消息,不由松了口气。 “看你那傻样儿?”我早说了没事的。罗熙年脱了外袍,随后一撂,“还不快点让人摆饭?你家老爷还饿着肚子呢。” 玉仪笑了笑,赶紧让人摆饭款待这位大功臣。 等到晚上就寝时,还忍不住支起身子问道:“真的没有小产吗?还有那个神医是不是很厉害?只要有他在,是不是就不用担心了?” 罗熙年白了她一眼,“你说的那是神仙,不是神医。” “我也是担心啊。”玉仪讪讪的,轻轻戳了他一下,“女人怀胎十月多不容易,谁不是天天盼着等着,好不容易有了,要是再出了什么意外,那表嫂还不伤心死了。” “瞎操心!”罗熙年伸手去摸她的肚子,凑近问道:“你什么时候也生一个?” 玉仪支支吾吾的,“有了,自然就有了。”----自己偷偷喝避孕药的事,可没有胆子跟他说,没指望古代人还理解这个,别弄得闹翻了脸。 “嗯……,生个儿子要像他爹,生个闺女就像她娘,一准儿错不了。”罗熙年自顾自浮想联翩,伸手捏了捏玉仪的屁股,笑嘻嘻道:“咦,看样子是个好生养的。” 玉仪拍了他一把,啐道:“你又懂了!” 不过看罗熙年的反应,只是对表哥恼火,并没有对自己有什么想法。亏得上次解释清楚了,不然闹出这样的事,没准儿还以为自己跟表哥有私情,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一整夜,玉仪都没怎么睡安生。 第二天中午,玉仪和罗熙年一起去了公主府。 刚到门口就发现气氛不对,玉仪不免提心吊胆的,跟着丫头进去,打算先找外祖母问问情况再说。 到了内院,正好撞上木槿端着漆盘走了出来。 玉仪忙喊了一声,“木槿姐姐。” “昨儿夜里,大奶奶又见了红,还是小产了。”木槿叹了口气,又朝罗熙年道了一声谢,说道:“亏得六爷请来的大夫不错,好歹把血止住了,不然只怕性命堪忧。” 玉仪有些不知所措,茫然道:“昨天下午还没事……” “多撑了一时三刻罢了。”木槿摇了摇头,又道:“公主昨夜跟着闹了半宿,精神也不大好,刚喝了安神汤睡下。” 玉仪顿时着急,“外祖母……” 还没等进去,便见舅母李氏先冲了出来,指着骂道:“你还有脸到我们家来?!要不是你,明淳怎么会要那种下贱女子?他媳妇又怎么会小产?!全都是因为你这个扫把星,快给我出去!” ----李氏气极,儿子为了眼前这个丫头,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而且还只是背了一个虚名儿!更让她痛心的是,这件事居然弄得媳妇小产了。 玉仪从未见过舅母如此模样,好似一个骂街的泼妇。 可是这一切,自己根本就没有参与半分,更不是自己愿意看到的,但却不得承担责任和后果。----越想越觉得难受,简直有种想哭的冲动。 “什么扫把星?你说谁?”罗熙年将妻子护在身后,冷冷道:“堂堂国公府的六夫人,你骂得起吗?!既然不顾亲戚情分,也就别怪我说话不客气!” 李氏被他的那刺人的眼光所迫,顿时没了声儿,继而反应过来,强撑道:“若不是她,又岂会闹出这么多事?!” “你怎么不说自己儿子蠢?”罗熙年一声冷笑,要不是顾及玉仪,只怕还会说得更难听,“谁逼着他纳妾了?自己做事不用脑子想一想,连夫人和孩子也不顾,办了蠢事还能怨别人?诗书礼仪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撂完了话,便拉着妻子转身出门。 李氏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恨恨咬牙,“祸害精!” 罗熙年已经拉着玉仪走到门口,闻言回头冷笑,“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你、你……”李氏气得发抖,但罗熙年不是能随便骂的,他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再者身份也得罪不起,只得颤声道:“出去!出去……” 罗熙年带着玉仪上了车,恼火道:“既然人家不喜欢,以后别来他们家了!” ----即便知道妻子心里没有别人,但还是有些不舒服。 不管是江廷白还是顾明淳,都不想让妻子和他们有任何关系,省得再前仆后继的赶来献殷勤,结果还傻乎乎的办坏事! 玉仪脑子里嗡嗡的响着,根本听不到丈夫说的话,更顾不上他的怒气,马车不停地轻轻颠簸着,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了下来。 对峙 一连好几天,玉仪都闷在屋子里做针线。 罗熙年知道她心情不好,也就不再提顾家的话,每天回来吃饭睡觉,两个人的话不如从前多,连带丫头们都不敢随意说笑。 其实玉仪一直想说四房的事,但是心情低落,整个人懒洋洋的没有提,----想去公主府,又怕去了更给人添堵。因此只让人送了东西过去,给外祖母捎了话,打算过段日子再亲自走一趟。 谁知道段嬷嬷去了,却带回来一个让人吃惊的消息。 “琼姿病了?”玉仪心头一震,----这个时候“病”,看样子琼姿是好不了了。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若是徐月岚没有小产还是两说,有了这样的事,怎么可能还留下她?况且罗熙年这边,只怕也不愿意让琼姿留在别人家。 玉仪叹了口气,心里郁郁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夫人,甘菊来了。” “让她进来。”玉仪侧首点了点头,让段嬷嬷先下去。 甘菊穿了一身杏黄色的暗花褙子,简单的对襟款式,头上相应的簪了珠花,很是平常的一身打扮。搂了一个素面包袱进来,先给玉仪见了礼,才道:“前些日子,夫人让做的月华裙得了。” 既然辛苦人家干活,当然要亲自验收一下成果,再顺便夸一夸的。 玉仪看着她打开了包袱,里面是一条以湖蓝色为基调的月华裙,褶间月白色,针脚十分细密,上头的绣花也很精致,看得出来很下了一番功夫。 “辛苦你了。” 甘菊忙道:“不辛苦。”又道:“夫人得空了试一试,若是大了小了,有哪儿不适合的地方,回头我再改一改。” ----果然是个老实呆的。 玉仪想起前些日子,连翘给自己送衣裙的时候,满嘴都是,“夫人面皮儿白,穿这海棠红的衬得人娇艳,又不俗气。”再不然就是,“夫人身量纤细,裙子繁琐一点也不打紧,不似那些圆润的,撑得裙子都变了样儿。”总而言之,都是借着衣服漫天夸人,再顺带表白自己做的好。 不似甘菊,一上来先担心穿着不合适,倒显得自己笨手笨脚,功劳也少了一半。 玉仪忍不住想,如果甘菊不是罗熙年的通房,也不那么多事的话,做自己的丫头倒还是不错,又勤快又老实,最要紧的一点是绝对忠心耿耿。 只可惜,她现在心里眼里只有罗六爷。 胡思乱想了一阵,不去想顾家的那些烦心事,玉仪觉得好受多了,这几天生怕自己空下来,所以才会一直找事做。没有当着人换衣服的习惯,抬了抬手,“空了再试,你先下去吧。” 玉仪呆坐着也不知道时间,一晃到了晌午。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罗熙年拎了一个鸟笼子进来,里面拴着一只红嘴绿毛的鹦哥,眼睛周围一圈黑色的绒毛,看着颜色鲜亮好不醒目,“我去西大街鸟市买的,这一只嘴最巧了。” 玉仪见他头上还冒着汗,一脸兴奋的样子,不好表现的太冷淡,上前道:“瞧着是挺有趣的。”伸手逗了逗,“会说什么?” “给夫人请安!”鹦鹉的声音尖声尖气的,吐字倒也算清楚,的确嘴巧,不过到底只是寻常禽类,一面说、一面左右扭头乱看。 玉仪不由笑了,“瞧它那样儿,好像满屋子都是夫人呢。” “要满屋子都是夫人,你还不得酸死?” “那也未必。”玉仪俯身去逗鹦哥,笑道:“或许我胃口好,只是酸个半死呢?”说得彩鹃等人都一起笑了。 这天晚上,虽然玉仪没什么胃口,吃得不多,但因为那只鹦哥在旁边凑趣,惹得众人不时好笑,六房的气氛又好了一些。 然而等罗熙年第二天中午回来,发现玉仪还是坐在窗户边发呆,手边是做了一半的针线活,再看昨儿买的鹦哥,正在旁边清理着自己的羽毛。 ----自从那天在顾家受了气,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罗熙年不由微微皱眉,加重了脚步。 玉仪听到了声音,有点机械的上来服侍丈夫,帮着脱袍子、换袍子,让彩鹃打了水进来净面,动作十分娴熟,却显得心不在焉的。 “你们都下去吧。”罗熙年挥退了丫头们,由着她服侍完,又嫌热扯了扯领子,自己端起冰镇的凉茶喝了几口。过了片刻,抬头见玉仪还站在水盆边,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终于动气道:“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顾家的人骂了你,你就不活了?!” 玉仪不防他突然斥责自己,扭头看了过去。 罗熙年皱眉道:“顾家有什么好的?别人的话真有那么要紧?”他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特别是在对待女人上面,“即便没有琼姿的事,难道还指望他们跟你贴心?将来只要公主不在了,你和顾家还有什么情分?” 玉仪不明白他有何可生气的,抿着嘴没有说话。 “哼!”罗熙年一声冷笑,“我娶你,就没打算过靠亲戚过日子!即便天塌下来,那也得先压死了我,然后才轮的到你!” ----有顾家的帮助固然好,若是在没有,玉仪也不会觉得过不下去。况且正如罗熙年所说,自己跟舅母、表嫂的关系并不好,只要外祖母一走,未来顾家的两代女主人,都跟自己亲近不起来。 可是……,那是自己这一世的家啊。 在孔家被算计的时候,最多只是感到难受,却不伤心。但顾家却不一样,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睁眼开始,吃顾家的粮、喝顾家的水,受着顾家的关爱长大,他们才是自己真正的亲人。 被亲人指责、痛恨和疏离,还要承受间接因为自己,而让亲人们承受巨大痛苦的自责,这种滋味真的不好受。 玉仪更不知道,今后该怎么样去面对顾家的人。 大概在罗熙年的心里,自己对顾家这般依赖放不下,有些轻视了他,没有把他放在第一重要的位置。依他的性子,连自己家都没有放在心上,就更别说亲戚家了。 罗熙年见她一直不说话,心里更加不痛快,冷冷道:“你是不是在怪我?要不是我在外头沾惹风流帐,又没有处理好,就不会有顾家的这档子事,对不对?” 玉仪淡淡道:“没有。” “没有?”罗熙年有点烦躁,质问道:“那你整天这个样子是做什么?买了玩意儿你没兴趣,吃的你没胃口,问你又不说话,到底要我怎么样做?你别忘了,你现在是罗家的人!” 自己是罗家的人?如果真的要说实话,自己和他才成亲两个多月,感情还真没有对顾家的深厚,更多的是迫于现实的原因罢了。 但是玉仪真的没有怪过谁,能怪谁呢? 罗熙年找一个外室算不上大错,更何况在成亲就处理了。琼姿被人再三送回来,不是她愿意的,她也没有错。表哥背负虚名纳琼姿为妾,是为了给自己解决麻烦,闹出后来的事,是他不能预料到的。 而自己将琼姿留在顾家,只是暂时的,原打算回去跟罗熙年商量好,就会处理这个麻烦。事实上,罗熙年也正准备那么做了。谁知却害了表嫂,舅母更因为受到打击失去理智,最终才会前几日的事,闹得彼此撕破了脸。 ----这一切,就像一副多米诺骨牌连锁反应。 自己只是有一点情绪,只是想安安静静的放空几天,没有像以前那样配合他,没想到反应这么大,还发起脾气来了。 玉仪觉得有点累,一时没忍住说道:“六爷,我不是琼姿。” 下一瞬,屋子里顿时出奇的安静。 罗熙年的脸沉了下来,倒是没有怒气了,淡淡的,盯着玉仪看了好半晌,也不吭声就站来起来,走到门口停住,冷笑道:“爷也不是顾家的那个书呆子!”一甩帘子,人便径直走了出去。 玉仪说完便后悔了,----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啊?气糊涂了?罗熙年可不是能够离婚的丈夫,得罪了米饭班主,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让人打了冷水进来,连着洗了好几把脸,方才觉得清醒了一点。 原想着过一下午,罗熙年的气也该消了一消了。自己再做做小伏低,好好跟他清楚的说几句,哄一哄也就揭过去了,谁知道等到天黑都不见人。 玉仪饿得很了,随便吃了些小点心垫肚子。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人,只好先让彩鹃铺了床,自己坐在旁边翻着书,结果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值夜的婆子锁了门,终于明白某人今晚不会回来了。 好嘛……,上次赌气去了通房那里,这次干脆连人影儿都不见。 可就算天塌下来,人也照样要吃饭睡觉。 玉仪让彩鹃点了安神香,自己上了床,见她似乎要劝自己,微微蹙眉,“不管你说什么,今晚我也得睡觉对不对?明儿天亮再说,先下去吧。” 信任 上 早上起来,彩鹃憋了一夜的话要说,趁着进来铺床的功夫,着急道:“夫人到底和老爷拌了什么嘴?把老爷气成这样。”语气颇为埋怨,“我看老爷待夫人极上心的,夫人好歹说句软和话儿啊。” 玉仪叹了口气,这会儿自己想说也找不着人。 也难怪罗熙年有些恼火,先是为自己做人情,专门去给表嫂找了大夫,后来又替自己出了头,然后还变着花儿哄自己开心。以他的性子来说,能做到这份儿上已是难得的了。 ----谁知道,却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嗯,自己还顶了他一句。 可是……,玉仪摇了摇头,----不断的提醒自己,这是一段不平等的婚姻,必须打起精神全力以赴,没有偷懒的权利。 微微苦笑,把自己的小情绪收好放在角落里。 其实整件事都是一个意外,一步一步,谁也没有预料到,最后会造成如此惨痛的结果。----如果非要找出一个应该承担责任的,那就是三番两次送琼姿回来的人!可是四房的人就像一条泥鳅一样,滑不溜丢的,根本就抓不住他们的把柄,叫人恼火还没地方发泄。 眼下六房闹得这样僵持着,只怕让他们更得意了。 玉仪穿好了衣服,让素莺进来服侍梳洗,吩咐给自己挽了一个堕马髻,侧插了一支赤金的满池娇分心长簪,耳朵上挂了两粒玛瑙珠子。 “今儿穿哪一身?”彩鹃问了一句,又建议道:“夫人穿一身鲜亮点的,等会儿老爷回来了,瞧着也高兴一些。” 玉仪哑然失笑,难道自己还能打扮成天仙不成? 于是让人拿了一件姜黄色的窄袖短袄,月白色的主腰,想了想,又道:“把甘菊昨儿做好的月华裙取出来,湖蓝底色的那条。” 彩鹃素来最不待见甘菊,可是仔细瞧了裙子,也忍不住赞道:“真是好看!”拿在手里展开了,轻轻晃了晃,好似一痕碧蓝的江水盈盈波动。 玉仪含笑穿戴打扮好了,赶着去上房请安。 小汤氏穿了一身家常的半旧衣服,紫棠色带暗纹,一如既往的显得老气,见了玉仪笑夸道:“好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媳妇!” 窦妈妈在旁边凑趣笑道:“那太夫人这个做婆婆的,可要多疼一点。” 小汤氏笑道:“那还用说?” 玉仪当然是要顺着说话,因而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笑吟吟道:“娘可别光是嘴皮子上说说,回头有了好吃的、好玩的,可别忘了媳妇。” 小汤氏便看向窦妈妈,指了指,“你瞧瞧,这还顺着竿子往上爬呢。” 玉仪笑道:“那娘可得扶着点儿,千万别让媳妇掉下来了。” 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气氛十分的好。 自从半个月前,鲁国公不小心崴着脚了以后,小汤氏的态度似乎有了变化,具体的玉仪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比以前更亲近了。 玉仪甚至忍不住想,这里面难道暗示了什么信息? 不过对于小汤氏对六房的亲近,四房显然是不满意的。最近一段日子里,四夫人的神色都是淡淡的,比起以前更加客气,今儿一进门只是点了点头,“六弟妹来了。” “四嫂。”玉仪含笑打了招呼,又对跟着进来的两位侄儿媳妇点了点头,----托五夫人的福,现在总算能够坐着说话了。 没过多会儿,五夫人也一派从容的走了进来。 惯例是要大家说说闲话的,若是鲁国公有什么高层精神,便由小汤氏传达,四夫人主要是汇报各房事宜,五夫人很少开口,玉仪主要负责调和一下气氛。 趁着众人说到今年的瓜果上头,五夫人侧首看了看,轻声道:“等下别急着走,咱们路上一起说说话儿。” 玉仪不动声色听了,“嗯”了一声。 ----昨夜罗熙年没有回来,只怕罗府都传遍了。 玉仪看着恍若不知的众人,心下微微一笑,虽然她们各有各的想法打算,但想来还是感到高兴的多一些吧。 唯一会例外的,在罗家大概也就只有五夫人了。 五夫人刚才的话只是托辞,一路上根本没有开口,而是让玉仪去了自己的屋子,摒退了丫头们,才问:“小六昨夜没有回来?你们俩拌嘴了?”她今年三十多岁,论年纪比孔仲庭还大一点,做玉仪的婆婆都够了。 玉仪知道罗熙年敬重她,那她当长嫂对待,自己也不敢怠慢,回道:“昨儿我说错了一句话,六爷恼了。” 五夫人沉默了一小会儿,方道:“小六的脾气不大好,从前……”微有感伤,“他五哥还在的时候,没少说他,可他就是那样的性子,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 玉仪微微低了头,----她可不认为自己和五夫人的交情,已经达到了可以随便批评罗熙年的程度。显而易见的,五夫人是要准备说自己了,不过是先拿罗熙年做个开头,批评他几句,好让话题能够进行的下去。 果不其然,五夫人底下的话接着便是,“论理我只是嫂子,实在不该管你们小夫妻的事。”顿了顿,“可是五房、六房同出一脉,比其他几房更亲,我实不忍心看着你们俩怄气,反倒让别人称了心。” 玉仪应道:“五嫂说的很是。” “常言道,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什么事儿说不过去?等小六回来,你先好生的哄一哄他,男人就跟孩子似的,等他心气儿顺了,再把事情说清楚,彼此让一让也就过去了。”五夫人淡淡一笑,有些自嘲,“你别怪我多事就行。” “怎么会呢?”玉仪心里还是感激的,----不管五夫人是担心六房不和,还是不想让罗熙年受气,总归都是出于好意,也并没有当着外人给自己难堪。 其实对于罗熙年来说,五夫人应该算是半母半嫂,站在五夫人的角度,估计也是相应的看待六房,所以才会找自己说这么一番话。而在罗家,自己还真没几个可以说话的人,四房、小汤氏就算了,甘菊身份不合适,彩鹃她们是丫头也不合适,……至于罗熙年,那又是另外一种相处之道了。 五夫人笑道:“我看你年纪虽小,却是个懂事的,想必也不用我来教你怎么做,自个儿就能办的好好的。” “我可没有五嫂说得那么好。”玉仪心下笑了笑,五夫人去当学校的教导主任还不错,既把该说的都说了,又不会让学生下不来台,还夸得你不去做都不好意思。 五夫人见话说得差不多,便拣了闲话来说,瞧了瞧那条月华裙,赞道:“好漂亮的裙子,颜色好、上头的花样也好,真是新鲜别致。” “五嫂喜欢什么颜色?我做一条。” “罢了。”五夫人摆摆手,笑道:“我都什么岁数了,不比你们年轻颜色好,穿了出去叫人笑话花哨,倒是浪费你的针线。” 玉仪笑道:“我只是说了颜色花样,甘菊做的。” “哦?”五夫人目光微闪,----妾室们做衣物是为了讨好嫡妻,可是大多数时候,嫡妻是不会穿在身上的。心里不痛快不说,还让妾室长了脸,特别是万一爷们儿问起,岂不是在给妾室加分?这位小弟妹不知道怎么想的,倒是大大方方说了出来。 其实玉仪根本没有想那么多,穿甘菊做的裙子,一是觉得好看,二是想着等罗熙年回来了,也好有说话的由头。 可惜到了中午,罗熙年还是没有回来。 玉仪一个人吃完饭,坐在窗边胡乱翻着书,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打扮的这么隆重,闹了半天只是给自己瞧的。再说了,罗熙年若是还在生气,难道穿得华丽一点就不生气了?大热天的,穿得这么繁琐实在闷得慌。 于是先把头上钗环去了一些,又自己去拿了一条素面的儒裙,平日经常穿的,已经洗得软软的了。古代的裙子,说白了就是一块大的绣花布,两端各有布条,穿得时候都是捆上去的,脱的时候解开绳子就是了。 “咝!”玉仪的手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拿到面前一看,拇指和中指都扎破了,冒出一小点殷红的血珠,----不由郁闷,难道甘菊把绣花针忘上头了?但是也没在意,两个指头互相摁了一下,止了血,换了那条淡紫色的儒裙。 然而很快就不对劲了,左手开始发麻,再看指头上的小伤口,已经有点发乌!玉仪根本顾不上多想,赶忙喊道:“彩鹃,素莺!”见了人,先朝彩鹃道:“你把从前在船上用剩下的药膏拿出来!”又吩咐素莺,“你去找几根细绸带过来!” ----这是什么状况?怎么回事? 玉仪渐渐觉得半条胳膊都僵了,胸口也开始有点恶心,还有点头疼,强行压住心里的惊恐,朝外喊道:“倚云!……快去请个大夫。” 彩鹃慌慌张张找了药膏过来,急道:“夫人,怎么了?” 玉仪没空回答她,因为自己的感觉越来越不好,先朝素莺道:“快一点,把左边这条胳膊扎起来,扎得死死的!”心里越发难受想干呕,咬牙道:“彩鹃,你去拿小剪子把我手指头扎破,挤出脏血,然后再洗净了抹药……” 素莺惊吓的面色苍白,一面扎,一面带了哭腔,“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轮到彩鹃拿了剪子,却是下不了手。 “叫问棋,她上次做过……”玉仪觉得快要说不出话了,强忍住要吐的冲动,转头看向素莺,再看向那条月华裙,“那裙子上面有东西,你小心……,收好……” ----怎么搞的,到哪儿都遇到这种悲催事。 玉仪觉得半边身子都动不了了,而且越发想吐,但是还没等她干呕几下,就渐渐失去了知觉,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罗熙年正坐在状元楼雅座里,对面坐着死党容珮,一杯酒下了肚,接着又倒了满满一杯,跟喝水似的喝了个干净。 正准备倒第三杯时,容珮一把抢过酒壶,嚷嚷道:“别别别,你心里不痛快,就来糟蹋我的宝贝酒!拢共就剩下这么一壶了,原是带出来陪你慢慢喝的,你倒好,跟喝牛水似的一气儿猛灌,我可奉陪不起。” 罗熙年明知道他是一番好意,怕自己喝得太猛了,可心里却烦躁的很,伸手道:“拿来!哪里那么多废话?!” 容珮扭不过他,只得把酒壶放下,忍不住问道:“是不是跟夫人拌嘴了?不然昨儿怎么放着春宵不度,还跑来跟我鬼混?”见他闷头喝酒不说话,嘿嘿笑道:“以前你不是笑话我吗?现在轮到自己了吧。” 罗熙年瞪眼道:“你他妈少幸灾乐祸的!” “啧啧,要吃人呢。”容珮故作夸张的往后仰了仰,他坐在窗户边,一扭头看见了楼下的倚松,抚掌笑道:“了不得,你家夫人追到这儿来了。” 罗熙年闻言放下酒杯,很快就见倚松跑了上来,满头大汗,不由皱眉道:“慌里慌张的做什么?!谁撵你了。” “你就别死鸭子嘴硬了。”容珮早已乐不可支,哈哈大笑,“其实心里头巴不得来人找你吧?还装什么装,快点回去才是正经的。” 倚松奉命出去找罗熙年,先去卫所打探了一圈,说是早走了,再跑到平昌候容府问了人,结果又被告知两个人一起出去了。好在罗熙年今儿没挑偏僻的地方,而是直接上了常来的状元楼,这才找着了人,气喘吁吁道:“夫人、夫人病了……” 病了?明明昨天还好好的。 罗熙年第一反应,便是玉仪在装病好哄自己回去,因此也不着急,慢悠悠道:“病了就病了,找大夫瞧就是,跑来找我有什么用?你走吧。” 倚松急得直流汗,----虽然不知道内院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夫人“病”得蹊跷,蔡妈妈出来交代的时候,脸色都有些白了。 “还不快滚?” “爷……”倚松带了哭腔,急道:“蔡妈妈说了,要是不把爷找回去,小的也就不用回去了。”又朝容珮连连作揖,“容二爷,劳烦你老人家到外头透透气,小的……,有话要跟我们爷单独说。” 罗熙年骂道:“你皮痒了是吧?还敢撵人!” 容珮朝倚松笑道:“算你小子运气好,你二爷正好想出去凉快凉快呢。”多半罗家六房出了什么事,才会让倚松急成这样,略有担心,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倚松硬着头皮走近了两步,附耳道:“爷……,你快回去吧,夫人怕是不好了。” “你才不好了!”罗熙年顺手用筷子敲了一记,啐道:“满嘴胡沁什么?”顿了顿却反应过来,“你刚才说,是蔡妈妈让你来找人的?”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等倚松回答,便“呼哧”起身,头也不回的下了楼。 容珮不防他说走就走,在后面喊道:“你慢点!”嘴里嘟哝道:“唉……,能有个人赌气也不错啊。”上前拍了拍倚松,“就数你二爷最可怜了。” 若是在平日里,倚松还会陪笑讨好几句,眼下哪有功夫,拱手道:“容二爷,小的先走了。”蹬蹬蹬,一溜烟没了人影儿。 气得容珮在后面跺脚,骂道:“好小子,下回可别让你二爷碰见!看不揭了你的皮!” 信任 下 罗熙年急匆匆赶到家,跳下马便往六房内院走,一路上连冲带撞的,吓得丫头们纷纷闪避不及。一进门,便见屋里围了一堆人,一面往里走,一面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下一刻,看见玉仪脸色苍白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顿时吓了一大跳,她不会是因为和自己闹脾气,就想不开寻了短见吧?继而啐了自己几口,上前到床边坐下,“小辣椒……”罗熙年有点手足无措,怎么一夜不见就变成了这样?伸手摸了摸还有温度,方才稍微稳定了一点。 “金哥儿……”蔡妈妈喊的是他的乳名,往前走近几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罗熙年扭头问道:“大夫呢?怎么没有看见大夫?大夫都说什么了。” “大夫说……”蔡妈妈摇了摇头,叹道:“说夫人能不能熬得过,就看今晚了。” “放屁!”罗熙年气急败坏,----他是懂得这些大夫的婉转之意,一般这么说,就是熬不过这一天日子了。伸手抓住玉仪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里不停揉搓,仿佛这样就能传递一点什么似的,嘴里道:“小辣椒,你快醒醒,我不生你的气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惹得彩鹃等人都哭了起来。 “都先下去吧。”罗熙年现在没有询问真相的心情,只是觉得茫然,----千辛万苦才娶到手小辣椒,就要香消玉殒了吗? 时间一点点的在流逝,玉仪没有苏醒的迹象。 罗熙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破碎,正在从自己的指缝中溜走,心里越来越难受,呆呆的坐在床边半晌,轻声道:“昨夜我不该出去的,不该跟你赌气,你快醒了,我给你赔罪……” 可惜玉仪没有任何反应。 这种干坐着等亲人走向死亡的感觉,简直叫人要疯,罗熙年觉得越来越压抑,越来越不能呼吸,突然脑海里火光一闪,----去找柴公,会不会还有一线希望?想到这儿,豁然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叫来彩鹃,“好好照看着夫人,我很快就回来!” 因为徐月岚小产后有血崩的迹象,身子又虚弱的很,公主府的人一直不放心,所以也就没让柴公走。罗熙年虽然万般不情愿再见李氏,但此时公主还在休养,玉仪又病成了那样,根本就没有丝毫犹豫的余地。 李氏一脸厌恶的看着他,冷声道:“六爷,还是请回吧。” 罗熙年哪有功夫跟她拌嘴较劲?皱眉道:“柴公呢?我现在要带他走!” 顾明芝也在旁边,见他对自己母亲很不礼貌,不悦道:“你怎么说话呢?这里是公主府,又不是国公府,你想带谁走就带谁走?”到底看在玉仪的面子上,没有说出过激的话来。 “真是可笑!”罗熙年现在心急如焚,烦躁道:“柴公是我请来的人,又不是你们公主府养的,我来请人有什么不可以?快点把人叫出来!” 李氏那天被气得狠了,眼见罗熙年着急发火,心里十分痛快,故意慢悠悠道:“人是六爷请来的不假,可是……” “够了!”罗熙年的眼光有些寒意,一字一顿道:“现-在-就-去-请-人!”往门口走了两步,“今儿我就是把公主府翻过来,也要把人请走!” 顾明芝恼道:“六爷,你别太过分了!” “我过分?”罗熙年一声冷笑,指着她二人发狠道:“玉仪现在就快不行了,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找你们偿命!” “三妹妹怎么了?”顾明芝闻言大惊失色,慌忙去拉李氏,“母亲,快让人把那大夫叫出来!别怄气了。” 李氏根本不相信罗熙年的话,觉得他就是故意来闹事的,冷冷道:“你少听他胡诌乱咒人,好端端的怎么就会不行了?有本事,今儿就把公主府拆了。” 顾明芝急道:“母亲……,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罗熙年简直快要吐血,怎么会遇上这么一对纠缠不清的母女?没有时间废话,自己掉了头就往内院跑去,吓得丫头们连连惊呼。 李氏在后面气得不行,骂道:“无法无天了,还真是无法无法天了!” 不知道罗熙年是该庆幸还是郁闷,东冲西撞一圈,居然遇到了顾明淳,上前一把抓住他,“柴公在哪儿?快点带我去见他!”又怕这个书呆子也问东问西,赶紧补道:“玉仪病得很重,我今天必须把柴公请回去!” 好在顾明淳是把玉仪放在第一位的,根本不会去怀疑真假,顿时脸色大变,当即点头道:“我知道柴公住的屋子,六爷跟我来!” “没有更好的药了。”柴公在罗熙年的陪同下,看了看玉仪的气色,又再三的把了把脉,指着上次江廷白留下的药膏,“这药还是我亲自配的,最是解毒。亏得夫人反应的快,先除了毒血,又涂抹了药膏,眼下只有再不停的清洗。” 罗熙年急道:“喝的药呢?” “我现在就去开一副。”柴公走到桌子边,拿起纸笔开始刷刷刷的写,“只是夫人的情况不大好,怕是喂不进去。”顿了顿,回头看向罗熙年,“要不熬成浴汤,把整个人都放在里面泡,效果会更好一些。” 罗熙年断然道:“那就泡!” 六房的人紧赶慢赶,花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把半麻袋的药熬成了洗澡水,热气腾腾的,熏得满屋子都是浓烈的药味儿。 罗熙年亲自抱了人进去,一遍一遍的擦洗,大热天的熏得满头是汗,顺着脸颊落进了木桶里面。他却茫然不自知,只是喃喃道:“小辣椒……,你一定要好起来。” 彩鹃在旁边落着泪,过一段时间,帮玉仪清洗手指上的伤口,再重新抹上药膏。 罗熙年想起了哥哥临终前的话,“你年幼,不比老四年富力强,亦没有在官场上立足,你争不过他的。你所能依仗的只有两样,一是父亲对你的宠爱,二是父亲对我和母亲的愧疚,一定要牢牢记住。” “你越争只会被人算计错得越多,所以无须去争,只要一片纯孝对待父亲,将来必定会给你留一块余地。哥哥没有用,不该心高气傲中了别的计,入了别人的圈套,今后不能再照顾你了。” “替我照顾你嫂子和侄儿,自己也要保重,将来娶一房称心如意的媳妇,生儿育女过日子,切莫再任性赌气,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好好活下去。” ----不,争不过也要争!!!再不争,不死也要先憋屈死了。 自从父亲崴了腿很少露面,又单独留了自己说话以后,他们就再也等不及了。 为了达到目的,竟然如此不择手段撕破脸,----他们谋害自己的妻子,就是想让六房出事自乱,再让公主府忌恨六房,让自己彻底跟公主府断了情分!试想才和公主府闹了矛盾,妻子就出了事,那可就不是简单的结梁子,而是结仇了。 泡了半个时辰,玉仪在热水的浸泡和水汽的熏蒸下,气色看起来红润不少,可惜还是没有醒过来。罗熙年按照柴公交待的,先把玉仪捞出来透一透气,又让人再熬一锅新的药汁,预备等下再继续泡。 ----泡了出来,过一会又进去泡。 六房的人一直折腾到天黑,大家饭也顾不上吃,惊动的连上房都知道了消息,小汤氏还亲自来了一趟。可惜罗熙年没有心情见任何人,更不用说是小汤氏了。 即便后来五夫人过来,也没有让他回头多看一眼。 罗熙年只是守着玉仪,看着她泡得微微泛白起皱的皮肤,却仍然不见苏醒,又是难受又是着急,----亲人的离去,这已经是人生里的第三次了。 那种无力绝望的感觉,像虫子一样在不停的啃噬着他的心。 如果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再忍下去又有什么意义?昨天还对她发脾气,说天塌下来都会有自己先顶着,可是今天……,就让她陷入了家里人算计之中。 罗熙年想起当初,玉仪在孔家准备同归于尽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弱女子,那时只会比自己现在还要绝望,既然活不下去,那就全都拉上一起去死吧。 ----她的毅然决绝,不同于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 自己不就是喜欢她的与众不同,她的聪慧,她的机敏,才会费尽心思娶她的吗?当初不是想过要好好过日子的吗?为什么会弄成了今天这样?难道救了她逃离火坑,最后还是要葬送在自己手里?这未免也太过残忍了。 ----成亲后的生活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小辣椒……”罗熙年低下头,一滴眼泪跌落进了温热的药水里,“你醒过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声音哽咽,“我们……,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彩鹃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捂着嘴跑了出去。 已经连续泡了六遍,不能再泡了。 玉仪被罗熙年抱到了床上,浑身都散发着淡淡的药香,脸色红扑扑,嘴唇也因为吸收够了水分,显得十分丰盈润泽。 罗熙年俯身亲了亲,将玉仪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把头埋在她的脖颈间,想让彼此贴的更近一些。怀里的人娇小柔软,身体因为不停的泡温热的药水,而散发着不正常的热度,皮肤涩涩的,好似失去了某种生命的光泽。 夜渐渐深了,窗外传来一阵阵“沙沙”的响声。 罗熙年一动不动的贴了很久,心在一点点的绝望,突然身体颤了一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脸,----怎么会有温热的水珠落下来?被夜风吹了这么久,即便是夏天炎热身上有汗珠,也不可能是热的啊。 他猛地抬头撑起身子,看见一缕泪痕划过了妻子的脸庞。 “小辣椒……!”罗熙年欢喜的有些失措,像是生怕碰坏了妻子,轻轻的抚摸她的小脸,不停唤道:“小辣椒……,你醒了?你听见我说话了,对不对?别急……,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我们……,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在那时,玉仪其实就已经恢复了神智,但是睁不开眼,说不出话,最终忍不住无声的流下眼泪。不知道是药汤起了效用,还是药膏除了毒性,又或许……,是罗熙年一声又一声的呼唤,让自己舍不得就此放弃。 身体正在渐渐复苏,一炷香的功夫过去,玉仪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看清了眼前一脸憔悴的人,----那个昨天和自己赌气,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的人。 “六爷……” “别说话。”罗熙年强忍住眼泪要溢出的冲动,轻声道:“你醒过来就好,不急着说话……,养好了精神,以后咱们再慢慢的说。” 玉仪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以后,只知道此刻不说,万一就这么去……,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六爷。”玉仪的声音很小,但是眼神却是坚持不为所动,断断续续道:“六爷救了我……,救了我两次,我却什么也没能帮上……” “你说这些做什么?”罗熙年想要阻止她,又不忍心对着虚弱不堪的人训斥,拂了拂她的发丝,“嗯,我听着呢。”将身体贴近一些,也好免得她说话太费力气。 “我从小就没有母亲……,顾家的人就是我的亲人,即便舅母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我陷入绝境,可是……,有些记忆我仍然忘不了。”玉仪深深呼吸,以便能够更好更顺畅的说下去,“忘不了从前她真心待我的笑脸,忘不了她亲手给我缝制的衣物,忘不了在我生病的时候,她整晚守在床边照顾我……”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罗熙年连忙保证,认真道:“以后你想去顾家的时候,我都陪你去,他们说什么,我都不会在让你夹在中间为难。” “继母算计我,兄弟姐妹厌恶我,伯母要置我于死地,祖父祖母出卖我,甚至连亲生父亲都不管我……”玉仪脸上浮出凄然的神色,哽噎道:“而现在顾家的人……,他们也全都不要我了。”眼泪不停的坠落,“对不起六爷,我真的已经不知道……,还可以相信谁……”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原来你娶的是一个心灵遭受了重大创伤,以至于落下巨大心理阴影的女人,信念崩坏、自信不在,她已经失去了信任别人的勇气。 你想要的东西,其实她的心里一直都知道。可是她不敢给,更不敢多迈出一步,宁愿缩在自己构筑的脆弱城堡里,独自寂寞的舔舐伤口。 “六爷……”玉仪觉得想要说的已经说完,这一世虽然有怨恨、有不甘,但却没有什么遗憾了,眼神里的神采正在一点点褪去。 “小辣椒!”罗熙年看得清楚明白,比之刚才的绝望,现在则是巨大的惊恐,紧紧抱住她的双肩,“你听我说……”他急急道:“是我以前不好……,从来没有真心的为你着想过,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玉仪用力微笑,“六爷,你挺好的。” “不,我不够好。”罗熙年从没说过这么多自责的话,生怕妻子就这么放弃了,紧紧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但是……,我真的很想试一次,……跟你。” “六、爷……” “其实我也很难相信别人,和你一样。”罗熙年放柔了语气,这辈子都没对人如此温柔过,认真的看着怀中人,轻声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都信任对方一次呢?”这句话好似一粒石子投进水里,涟漪久久不散。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都信任对方一次呢? ----为什么不呢?就一次。 玉仪的眼泪汹涌的溢了出来,好似要将自己整个人都淹没,再一点点融化,----任凭罗熙年不断的拭了又拭,却还是一直无法停止。 宣战 上 一夜未睡,罗熙年有些憔悴不堪。 蔡妈妈第七次走了进来,看了看面色苍白的玉仪,又看向罗熙年,小声道:“金哥儿你熬了一夜,去歇一歇,让我来守着夫人吧。” “妈妈……”罗熙年突然回头,有点神经质的问道:“她不会死了吧?” “不会,不会。”蔡妈妈赶紧啐了一口,“呸呸呸!夫人自然是吉人有天相,这一夜不是熬过来了吗?金哥儿你先歇着,等下夫人醒了我再叫你。” 昨夜玉仪怕自己睡了就醒不来,一直不敢睡,罗熙年也是不敢走,除了蔡妈妈还敢进来看看情况,其余的人都被他骂走了。 快天亮的时候,玉仪到底还是撑不住睡了。 罗熙年反复探了几次,确定她还有呼吸只是睡觉,而不是……,这才放心一些,可还是不敢离开。站起来脱了外袍,说道:“我就在她旁边躺躺,万一她醒了,一睁眼就可以看见我了。” 蔡妈妈迟疑了下,点头道:“好。” 在她从前看来,小主人对新夫人是有几分新鲜、几分兴趣的,但新夫人的容色算不上天仙,家世就更不用说了,这新鲜劲儿也不知道能撑几年。再加上年纪小,一下子怕是难以有子嗣,没准过几年得的宠淡了,六房的内宅又要热闹起来。 可是如今一看,小主人的态度完全出乎自己意料。 ----这倒像是真上了心的样子。 蔡妈妈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样也好……,内宅的妻妻妾妾多了,从来就不会消停安宁的,只盼夫人快些养好身子,能够早一点添上一男半女的才好。等夫人开了头,再开恩让甘菊也生一个,至少要有两个以上的男丁,这血脉才算是传得稳固了。 小夫妻俩这一睡,便睡到快晌午时才醒来。 正如罗熙年开始想的那样,玉仪一睁眼就看见了他,心头有些暖,只是身体还是软绵绵的,也不唤人,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看了许久,直到看到心里满满的,这才腾出空回想昨天的事,那一幕一幕的凶险。 虽然眼下的思绪还不是很快,但心里慢慢的有了底。 “什么时候醒的?”罗熙年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妻子,发现她安然无恙的躺在旁边,心又落了回去。 “有一会儿了。”玉仪说话的声音不大,“六爷,把蔡妈妈叫进来吧。” 罗熙年很快明白,这是妻子有事要交待,便“嗯”了一声,自己下床披了衣服,朝门外喊了一声,“蔡妈妈!”回头问道:“你别动,有事我去办好了。” 蔡妈妈很快进来,上前道:“夫人醒了?” 玉仪勉力扯了一个微笑,“蔡妈妈,昨儿六房可有人出去?” “没有。” 玉仪闻言放心了点,吩咐道:“那就把院子封了,谁也不许出去。” 眼下众人都还不知道事情首尾,蔡妈妈听她这么一说,脸色不又变了变,“夫人知道了什么?”下一瞬忙道:“夫人歇着,我先去交待一下。” “怎么回事?” 玉仪的力气不是很多,简短道:“叫甘菊和素莺。” 素莺先进来,手里小心翼翼的捧着那条裙子。 甘菊隔得远迟了一步,进门脸色惴惴的,----夫人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第一时间就找自己,肯定是出了什么事,还和自己有关!心里吓得不行,却又不敢不来。 “你小心。”玉仪朝素莺道:“有东西藏在裙子的褶皱里,你捏着腰头,一褶一褶的仔细找,小心别扎着自己了。” 甘菊顿时脸色惨白,喃喃道:“夫人,我没有……” “你先别说话。” 甘菊急着要辩解,但抬头看见罗熙年目光冰冷,立即吓得低了头。 素莺小心翼翼,一点一点的翻开,终于发现褶皱里有个小布袋挂在裙褶上,小巧的几乎不大实用。月华裙的裙幅本来就多,褶皱又密,若是不留心的话,还真的很难发现这小玩意儿。 仔细一瞧,是用一枚类似勾针的东西挂上去的。 可是布囊的口子缝得死死的,不像是能打开的东西,素莺小心的放在了桌上,拿了剪子过来绞开,----顿时吓了一跳,里面居然是一个细针圈成的小针球。 玉仪微微蹙眉,叹道:“应该就是这个小东西。” “这是什么?!”罗熙年的声音像是要吃人,朝甘菊问道。 “婢子、婢子不知……”甘菊都快吓傻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裙子是自己亲手做的,亲手交给了夫人,却藏了这么古怪的东西,还害得夫人差点丢了命,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 “六爷别急,事情还没闹清楚呢。”玉仪歇了歇气,问道:“你给我做月华裙的时候,有什么人去过你的屋子?或者,有什么人看过、摸过这条裙子?” “那裙子……”甘菊只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听得玉仪还肯让她说话,眼泪直掉,魂不守舍的想了片刻,“倚云来找我说过话,还帮我挑了线。”顿了顿,有些慌张,“可倚云不是那样的人……” 玉仪见她这会儿还有功夫替别人分辨,实在有些拎不清,打断道:“你先别管这些细枝末节,只是好好想一想,还有没有别人碰过这条裙子?” “还……”甘菊又想了想,“对了,我给夫人送裙子的时候,正巧遇见连翘,她打开看了看,还说我做的粗糙……”然后摇了摇头,哽咽道:“再也没有别人了。” 倚云?连翘? 玉仪第一个怀疑的是连翘,毕竟倚云是六房的大丫头,很快就要配人了,有大好的日子在等着,----况且她是罗熙年信任的人,也没有明显要害自己的理由。 而连翘却是小汤氏给的…… 正巧蔡妈妈回来了,罗熙年便道:“妈妈带上人,把倚云、连翘和甘菊三个人,全部都看起来,等我发了话才能走动。” “老爷……”甘菊有些绝望,却被蔡妈妈和素莺拖了下去。 “我来查……” “不!”玉仪轻轻拉住了他,“六爷,这事儿不能闹开。”她道:“六爷也是在朝为官的人,若是传出甘菊想要害我的流言,少不得被人当做把柄,弹劾一本也有可能。”看向罗熙年,“所以不管真相如何,对面都不能传出跟甘菊有关系。” ----妾通买卖,妻是妾的女主。 现今甘菊一个通房丫头,最多只能算半个妾,居然心存不良想要谋害主母,是谁给她的胆子?简直就是红果果的宠妾灭妻啊! 罗熙年脸上阴晴不定,想不到小辣椒反应这么快,更没想到背后黑手如此恶毒,还设了个连环套等人跳!片刻后冷静下来,说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会小心的。” “咱们只是听甘菊一个人说,就算真有人做了手脚,但是无凭无据,对方死不认账怎么办?”玉仪略作喘息,又道:“况且不管是连翘还是倚云,但是我出事了,她们居然还在六房呆着,想必心里存了死志。”叹了口气,“……怕不是那么好查的。” 罗熙年静了静,然后道:“你先歇着,别费脑子了。” 玉仪却道:“我已经想了一个法子,不知道可不可行。”略有犹豫,“只是……,这样做怕是要撕破脸了。” “你说……” “先不急。”玉仪挪了挪,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夫妻本为一体,我想有些事六爷也该让我知道,不然跟个瞎子似的,整天东摸西摸的到处乱撞。”四房和六房的过往纠葛,自己必须知道,这样才能对罗家有更清晰的定位,也好让自己便于立足。 罗熙年有些迟疑,但是想起昨天自己说过的话,觉得妻子的要求没错,就算是丑事也没有瞒着她的道理。沉吟了半晌,才道:“要是从头说起,一下子难以说完,我先拣几样要紧的事,其余的等空了吧。” 玉仪点点头,“好。”又道:“已经晌午了,先吃东西再说。” 吃完饭,小夫妻俩关在屋子里密谈,一说就是大半下午。等到彩鹃被唤进来时,天都已经黑了。 “夫人……”彩鹃趁罗熙年出去吃饭,自己一边喂着玉仪喝粥,一面小声道:“昨天的事,跟甘菊她们……” “你先别管了。”玉仪还真有些饿了,说道:“放点咸菜,我嘴里没味儿。” 彩鹃不敢多说,小心仔细的喂着她粳米粥。 罗熙年匆匆吃完进来,坐在旁边笑问:“还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弄。”等着彩鹃喂完了,撤了东西,方道:“你说的那个法子挺好的,我已经安排了。” “嗯。”玉仪抬眸看向他,微笑道:“我能做的事情有限,全仗六爷,只要你不觉得我是乱来就好。” “没事。”罗熙年的嘴角勾了勾,冷笑道:“哼,我还正想乱来一回呢。” 宣战 中 六房的事,惊动的罗府的主子纷纷过来问询,探病的、借机打探消息的,可惜都是一无所获。鲁国公让人专门送了补药过来,小汤氏上次热face贴了冷臀部,倒也没有恼怒什么的,又专门过来探望了一次。 玉仪笑着应付了,如同对待其他人一个样儿。只有五夫人过来的时候,稍微留着说了几句话,但也没有深谈,毕竟那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是道:“五嫂放心,你看我这不是没事了。” 五夫人秀眉紧锁,眼里有些恨意,“越来越不像话了!从前还讲究个遮掩,现今连这等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竟然直接算计你!”她虽然不知道详情,但只要不傻,都肯定能猜得出来,这一次绝不是简单的生病。 玉仪对罗家的事大致有了了解,知道五爷死的曲折,当然明白五夫人的恨意,握了她的手,“五嫂别担心,以后我们会多加留意的。” 五夫人问道:“难道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玉仪微微一笑,“不着急,还得从长计议。”底下没有深说,五夫人得了准信儿也没多问,又说了几句空闲的话,便起身告辞了。 接下来,六房风平浪静的过了小半个月。 玉仪养了这么一段日子,天天精心调养着,反倒比之前看起来气色好些,早上起来对彩鹃笑道:“那些大补的东西不能再吃了,再吃就成胖子了。” 彩鹃不以为然,撇嘴道:“夫人本来就是长身体的时候,补药可以不吃,饭菜还是多吃一些的。”完全不理解,“瞧瞧夫人都瘦得没二两肉了,还怕胖呢?依我看,再长一圈肉才好。” “今儿天气不错。”玉仪看向窗外,神色渐渐有些凝重。 一泓如洗的碧蓝天空中,飘着几簇洁白的云朵,想来晌午是要出大太阳的,----这样风和日丽的天气,原应该看看花、喂喂鸟,能出去游玩一番就更好了。 可惜自己还有一件要事得办,就是今天吧。 玉仪决定打扮的精神一点,因此挽了繁琐的高椎髻,簪了最华丽的一支九尾挂红宝石的凤钗,脸上薄施脂粉,看起来明艳又不落俗气。衣服也是相应配套,上身大红色的蹙金线宝莲纹短袄,下着黛螺色的双襕边大撒花绣裙,格外的光彩照人。 临出门时,先叫来了段嬷嬷和彩鹃、素莺,说道:“等下你们见机行事。”等她几人应了,又单独去找了蔡妈妈,嘱咐道:“按前几天我说的办,就是今天。” 蔡妈妈神色一凝,正色道:“夫人放心。” 玉仪好一段日子没来请安了,今儿并没有太赶,因此进门的时候,四房的人和五夫人都已经到了。 恭二奶奶穿了一件玫瑰紫的妆花褙子,是她一贯喜欢的颜色,先迎上来笑道:“六婶婶可是大安了?今儿瞧着,精神比从前还要好些呢。” 弘大奶奶立在四夫人旁边,一贯客气的喊了一声,“六婶婶。” 这两位侄儿媳妇比自己年纪还大,玉仪心里明白,她们不可能拿自己当长辈看,因此也就淡淡一笑,“是好了,倒是劳你们关心了。” 五夫人指了指椅子,说道:“你是大病初愈的人,坐下说话。” 小汤氏笑道:“是啊,别累着了。” 四夫人看了她一眼,但是目光很快移过去了,没说什么。 “谢谢娘。”玉仪坐下后,又打了个招呼,“四嫂,五嫂。”方才微微倾斜,让身子倚靠在后背上,----看起来虽然精神,到底还是伤了些元气,能歇就歇着,等会儿还要唱一场大戏呢。 小汤氏说起了八月中秋的事,其实眼下还早,不过这是个喜庆的话题,大家说说笑笑十分热闹,又不用担心不小心说错什么。气氛正好的时候,突然院子外一阵喧哗,一个穿桃红色比甲的丫头跑了进来,迎面哭道:“四夫人救我……” 众人都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六房的连翘。 四夫人眉头一皱,冷冷道:“疯疯癫癫的,这般没规矩是做什么?!” 连翘的眼光看起来有些涣散,眼睛深处却透着巨大的恐惧,不管不顾,上前抓住四夫人的裙角,伸出微微发乌的右手,哭道:“四夫人……,婢子要死了,救我……” 四夫人的眼光顿时阴冷,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又朝身边丫头喝斥,“连翘疯了,还不快把她拉下去!” 玉仪早有预料,假意斥道:“放肆!快拉住她,休要伤到了四夫人!”段嬷嬷等人抢先一步拥上去,将连翘往后拖开,然后死死的按在地上,但就是不把人带下去。 连翘慌张解释道:“四夫人!我被那东西扎了手,就是、就是……,就是上次章妈妈给我的那个东西。”又想向四夫人扑过去,却动弹不得,“四夫人你一定有解药的,一定有的……,救救我。” “把她的嘴堵了!”四夫人豁然站了起来,目光冷冷的看向玉仪,质问道:“六弟妹这是什么意思?还要留下这个疯子,继续在这儿胡言乱语不成?!” 玉仪不理她,慢悠悠站起来走向连翘,“你说清楚,是被什么东西扎了?” ----果然是连翘下的毒手! 因为甘菊、倚云和连翘都有嫌疑,没有证据说明谁是清白,也不可能期望真正的凶手主动坦白,只好施了一点小小的策略。这半个月里,三人的饮食里都加了药,一种慢性的,在达到一定剂量以后,便能使人神智暂时恍惚的药。 然后分别做了三个一模一样的小针球,上面是毒性很弱的毒药,仅仅能使人手麻发乌,却不会因此而要人性命。在神智恍惚后,便很难再坚守当初下的死志,出于求生的本能,连翘果然跑来找四夫人了。 连翘的眼神有些挣扎,犹豫道:“是章妈妈……,让我放到夫人裙子里的东西。” -----一语石破天惊! 这下不用四夫人吩咐,章妈妈和四房的丫头也站不住了,赶紧上来拉扯,章妈妈还扇了连翘一耳光,“你个贱婢,居然敢攀诬四夫人!看不打烂你的嘴!” 玉仪知道自己该稍作休息了,故作惊恐的退了两步,不看四夫人,而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小汤氏,“娘……,连翘她在说什么?她要害我……,上次我差点死了。” 连翘可是小汤氏给的人,不信她还坐得住。 五夫人大约有些看明白了,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有嘲讽、有解恨,上前配合的扶了玉仪一把,柔声道:“六弟妹你大病初愈,快坐下。” 旁边的弘大奶奶和恭二奶奶也吓住了,四小姐罗令姝更是缩到了角落里,一副生怕麻烦沾上身的样子。四夫人则是脸色铁青,再也维持不了平日的镇定如水,怒道:“还不快把这疯子拖下去,乱棍打死!” “等等!”小汤氏的目光闪了又闪,一脸厌恶的看了一眼四夫人,又冷笑着看了看玉仪,开口道:“谁都别拉,让连翘把话说清楚!” 四夫人的脸色很不好,但也不能当着众人违背婆婆的命令。 小汤氏又道:“快去把国公爷请过来,也好做个明证。”手上微微发抖,----四房暗地下黑手也罢了,没想到竟然让自己背了黑锅!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死死的绑在一起?不论谁继承了国公的爵位,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凭什么,还要这样被夹在中间当枪使! ----他们要争就让他们去争好了,哪怕头破血流呢?只要不拉扯上自己就行。 玉仪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便抿嘴坐在椅子里。 五夫人多看了她几眼,----看来前儿是自己白操心了,这位弟媳年纪虽小,却并不需要别人来指点,自个儿就能把事办的妥妥帖帖的。听说小六守了整整一夜,那几天还调了假,整天在屋子里陪着自己夫人,连大门都不肯出一步。 今天“正好”是罗熙年的休沐日,请鲁国公的人去了没多久,鲁国公便坐着软椅过来了,旁边跟着的正是幼子罗熙年。----到此时此刻,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了,明显六房是有备而来,今日可真是要闹大了。 “怎么回事?!”鲁国公进门在正中间坐下,沉声问道。 小汤氏急于撇清自己,抢先道:“连翘这丫头说,老四媳妇身边的章妈妈给了她一样东西,就是……,让害得老六媳妇中毒的那样物事。” 四夫人朝鲁国公福了福,说道:“爹,媳妇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六房,得罪了这等黑心的丫头,竟然胆大包天造谣生事!” 罗熙年哼了一声,冷笑道:“照四嫂这么说,是我们唆使连翘来污蔑你了?!” 四夫人冷冷道:“单凭一个丫头空口白牙胡说,就要我背这个罪名不成?那她要是说谁谋反,还不得满门抄斩啊!” 宣战 下 上房里犹如洒满了火药粉,情势一触即发。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鲁国公的表情倒是淡淡的,让人看不出端倪,----只是他毕竟岁数大了,大约也为儿子们的争斗感到无奈,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心力憔悴。 小汤氏则是恨得咬牙,当初四房让自己给六房塞人,指了连翘过去,本来还想着只是举手之劳,不料出了这么一档子破事等着自己!又不便当面和四夫人对着干,只得恨恨的骂连翘道:“你作死!居然敢胡乱攀诬家中主母,看不打烂你的头!” 其实玉仪并没指望太大,----即便证据确凿,也不可能将四房一举扳倒,看当年五爷的事就知道了。古代人的家族观念很重,四房多子多孙,鲁国公是不会舍得让儿孙们收到牵连的,出了丑事一般都是烂在家里,而不是连根拔起。 况且四房的罪名若是大了,很容易被和罗家不对盘的人抓到把柄,到时候闹得不可收场,弹劾一本,只怕连鲁国公的爵位都保不住。所以连翘有没有证据,区别虽有,但还真不是很大,这种事心知肚明,只要鲁国公的天平往六房倾斜就行。 ----但是连翘却给出了意外的惊喜。 小汤氏的恐吓,加剧了连翘对死亡的恐惧,----她甚至没有去思考,自己若是真的中了奇毒,怎么还能平安无事这么久?手忙脚乱的摸向怀里,掏出一个翡翠坠子,“这是章妈妈给我的……,四夫人你看,我真的没有撒谎……” 众人顿时神色各异,----四夫人是主持中馈的主母,又是未来国公夫人的人选,章妈妈做为她的得力干将,是在没有理由去讨好连翘。居然还私下给连翘贵重佩件,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章妈妈有求于连翘,让她帮自己办了什么要紧事。 虽然不知道是连翘当时有心机要的,还是章妈妈一时糊涂给的,但物证就在大家的眼前,到底是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了。 四夫人的脸色僵住了。 章妈妈更是神色变了又变,半晌反应过来,骂道:“你居然敢偷我的东西!还敢拿来污蔑人,你……”不等她说完,便被一记断喝打断。 “够了!”鲁国公没有继续听下去的意思,脸上的发须微微抖动,显然已经是气极怒极,声音苍老而悲凉,“你们闹够了没有!”说得是“你们”,目光却是直直的看向四夫人,又骂下人,“还愣着做什么?快把这两个反了天的东西带下去!” 罗熙年和玉仪对视了一眼,都保持了沉默。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追查下去的意义已经不大。这不是法院判决案子,一定要人证、物证和作案时间,因为这种事根本不能公开处置,查得再透彻也是一样。 五夫人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又有一点预料之色。 早起请安请出这么一档子的破事,大家都没有了继续说话的心情,鲁国公坐着软椅走了,小汤氏冷冰冰的甩袖回房。四夫人的眼神像把冰刀子似的,直直看向玉仪,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嘴。 既然都撕破脸了,今后自然也不用虚情假意逢迎。 玉仪没有回避,更不想给对手一个懦弱胆怯的形象,面对四夫人的目光,选择了坦荡无畏的回视,继而微微一笑。 五夫人全都看在眼里,朝她笑道:“六弟妹,我们一起走吧。”都到这步田地了,实在没必要再将那些虚假的客套,况且鲁国公和小汤氏也不在,所以不等四夫人先走,便挽着玉仪出了门。 一路上各自都有着心事,没怎么说话。 五夫人的院子里上房要近一点,临到路口分别时,说了句,“事情的结果大概不会太顺心,六弟妹凡事且看开一些,好好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最要紧。” 玉仪颔首道:“五嫂,我知道了。” 到了中午,罗晋年从户部公干回来。 在“听说”了章妈妈的事后,顿时大发雷霆,指责四夫人没有打理好内院,多亏众人劝着方才消了气。接着罗晋年让人送了慰问品过来,上好的官燕、人参、阿胶,说是给弟妹压惊的,零零总总装了一大箱子。 玉仪见了,对罗熙年笑道:“这要吃下去,还得需要相当的勇气呢。” ----即便知道四房不会在这上头做文章,但又怎么吃的下去?不知道罗晋年是怎么想的,莫非故意送过来恶心人?让你吃也吃不下,看着就先倒足了胃口。 罗熙年厌恶道:“都扔出去喂狗!” “别……”玉仪拦着他,笑道:“这一箱子少说也值个七、八百两,咱们虽然吃不下去,拿出去买了换银子也是好的。”又对倚云笑道:“给你们一人做两套新衣服,算是压压惊。” 自从出了事以后,倚云的魂儿都快吓没了。 但凡牵扯到这种污糟事里,有时候即便自己是清白的,最后也说不清,被冤死屈死的人更不是少数。要不是夫人看得真真的,想的法子也好,只怕自己这会儿已经是一个屈死鬼,哪里还能够再站在这里? 倚云忍不住哽咽,“夫人……” 落英在旁边拉了拉她,小声道:“你这是做什么?”然后朝玉仪笑道:“那咱们可是沾了夫人的光了。”彩鹃等人也在旁边笑着附和,气氛还挺不错。 没过两天,四房那边又传出消息。 说是四夫人的头风病犯了,大夫瞧了,需要好生静养一段时间,后面便一直呆在屋里没出过门。主持中馈一事,也落在了弘大奶奶的身上,好在她一直帮着婆婆做事,倒也难不倒她。 玉仪心下苦笑,自己差点九死一生,却换了这么一个温吞水的结局。 可是对于鲁国公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怕有一块已经烂掉了,那也始终是自己的,----只能忍着恶心难受,最终还是无法轻易割舍。 罗熙年心里自然更不痛快,但也一样没办法。 于是化悲愤为力量,把精力和体力都消耗在了房事上面,要不是考虑玉仪大病初愈受不住,差不多就要每日一滚了。 玉仪对他的发泄方式表示不满意,戳他道:“今晚不许胡闹了,我要睡觉。” 罗熙年跟牛皮糖似的,粘在妻子的身上不下来,笑嘻嘻道:“好,今儿听你的。”手上却不老实,摸着摸着就伸到衣服里面去了。 “热死了。”玉仪对古代的夏天很不满,原先一个人就够热了,再贴上一个火炉似的大男人,只觉浑身汗津津、油腻腻的,推了推人,“等下弄得一身汗,还怎么睡?你松开。” “那咱们一块儿去洗一洗?” 玉仪觉得这个建议不错,便点了头,但是很快就发现了某人的阴谋,----哪里是去洗澡的,简直就是……,呃……,鱼水之欢鱼水之欢啊。 某条鱼没洗两把就开始乱来,又亲又啃的,抓了玉仪的手,往自己的要害部位放过去,“想你了,不信你摸摸看。”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眼里却全是笑意。 饶是玉仪的心理是一个现代人,也忍不住有些窘迫害臊,握着那坚挺了的东西,一脸恨恨的看向某人,嗔道:“胡说八道!也不嫌累得慌。” 罗熙年暧昧笑道:“累什么?还没干活呢。” “……” “今晚就一次,等下一定好好陪你睡觉。” “……” “真的,不骗你。” “……” “小辣椒,你这儿有点甜……” “……!!”玉仪终于忍无可忍,啐道:“别说话了。” “哈哈……”罗熙年一副得意的样子,“呼哧”将人抱了起来,溅起一桶水花,走到旁边的凉榻放下,“让我再尝一尝,看看到底哪儿才是辣的?” 玉仪咬着嘴唇瞪他,但下一刻,就被另一张温热的唇印了上去,继而传来一点湿漉漉的感觉,“嗯……”话音淹没下去,陷入了漫长而缠绵的热吻里, 罗熙年的喘息声更甚,在耳畔低语,“我尝了,都是甜的……” 慢慢的玉仪开始有些情动,身体跟着有了反应,不自禁的搂住了他的脖子,双腿环绕其腰间,彼此面对面的看着,眼睛里面好似都要喷出火来。正在喘息间,一个火热的东西填进了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深入,有一种微微发胀的充实感。 罗熙年一脚半跪在榻上,一脚站在地上,因为有了支撑,而让腰间的力量更强,不停的一抽一送,弄得原本不结实的凉榻吱吱乱响。 玉仪羞红了脸,娇喘道:“声音好奇怪……,还、还不如……”身体被猛烈的撞击了一下,打断了底下的话。 “不许走神!”罗熙年趁着间隙低头吻她,声音压抑,“专心点……”片刻的养精蓄锐时间后,又开始了下一轮的猛烈攻击,凉榻的声音更响了,屋子里的温度更高了,散发着浓浓的情欲味道。 “啊……”半晌过去,玉仪终于在某一刻踏入了云霄,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吟哦,继而屏住呼吸,那一刹那之后,方才大口大口的呼吸。尚未喘息待定,便感觉到一股火热的热流,冲进了自己身体的深处,滚烫滚烫的,烫得人软绵绵的不想动弹。 罗熙年也有些累了,静静的不说话,只是含笑趴在旁边看着妻子,伸手捻了一缕发丝,在指间不停的盘旋打圈儿。 拜四房的人所赐,甘菊因为牵涉到了那件事里,虽然只是无心之失,但也让罗熙年很是不满意,所以最近都没再召唤过来服侍。玉仪不用担心XXOO后,还有第三个人来观摩现场,心情十分放松,也不用像从前那样事后难以入睡了。 不过……,避孕一事就有些麻烦了。 好几次玉仪借口要过来洗一洗,罗熙年都非要跟过来一起洗,弄得她只好赖在水里不起来,左哄右哄将丈夫先行哄走。不过今天看来是哄不走了,玉仪在心里算了算,还好还好……,刚好是在安全期。 白天空了,玉仪忍不住又琢磨起甘菊来。 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让甘菊再也不来服侍就好了。----自己勉强能忍受罗熙年过去睡觉,反正眼不见心不烦,但是对于通房的功效却十分无奈,每次甘菊来了之后,都会对罗熙年产生排斥感。 “夫人。”段嬷嬷掀了帘子,从外面进来低声道:“连翘得了急症死了。” 玉仪怔了怔,继而点头,“知道了。” 段嬷嬷又朝四房那边指了指,依旧压低声音,“只怕那位替罪羊也逃不过,听说受了凉看了大夫,好些天都不好,都说怕是要转成肺痨呢。” 玉仪心下冷笑,----出了事就拿下人们顶缸,这不是大户人家的一贯手法吗?反正也不指望能一下扳倒四房,且慢慢着来吧。 事到如今,四房的风波应该暂告一个段落了。 “嬷嬷。”玉仪琢磨另一件事好些天了,也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于是对段嬷嬷道:“我打算抬甘菊做姨娘。” “啊?!”段嬷嬷十分意外,“夫人,这是什么缘故?好好的……” “嬷嬷你听我说。”玉仪叹了口气,“其实这件事我想很久了,但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顿了顿,“眼下罗家的人都知道甘菊有事,少不得要传些流言,什么妾灭妻,什么正室压不住丫头等等,对六房都不是什么好话。” 段嬷嬷不解道:“那也用不着抬她啊?” “我想过了。”玉仪继续道:“甘菊其实是个老实丫头,现今必定整日惶惶不安,若是再被有心人挑唆或者算计,弄出点什么事来。”抬头看了一眼,“比如……,一时想不开自尽了。” ----到时候不管是真是假,都会算在自己头上。 段嬷嬷皱了皱眉,“夫人是担心,有人会趁机造谣?说是夫人逼死了甘菊?” “也不一定那么严重。”玉仪说道:“只是甘菊整天疑神疑鬼的,稍微被人拨弄下就难免出事,还不如封了姨娘,也好安一安她的心。”最要紧的是,做了姨娘就得守着姨娘的本分,不能无事到正房里来,这才自己最想要的。 “可是……” “就这么办吧。”玉仪实在无法忍受在XXOO过后,被一个陌生人打量,一次又一次,那种感觉简直要让人抓狂!并且很影响自己对罗熙年的态度,有时候心里若是厌恶了,即便勉强配合,也会显得不情不愿的。 算来算去,这么着都是得不偿失。 段嬷嬷有些不情愿,不甘心,“倒是便宜了她。” 玉仪却道:“不管她是姨娘还是通房,只要六爷想去,那还不是一样的去?难道她做通房就会去的少一些?不过是个虚名儿罢了,有什么区别。” “新封了甘菊做姨娘?” “是啊。” 恭二奶奶想了想,忽地一笑,“六房的这位可真是有意思。”对贴身丫头道:“一来把风言风语压了下去;二来在爷们面前博了贤名儿;三来以后六爷一想起甘菊封为姨娘的缘故,心里头就是一场不痛快,还有心情再去几回?咱们这位甘姨娘,怕是从此就要被打入冷宫了。” “六夫人小小年纪,怎么会想到这么多?” “难道都像你这么蠢!”恭二奶奶待下人算不上亲厚,虽然不见得会打,但是稍不满意骂人却很平常,那丫头听了也只是笑了笑。 “四夫人那边……” 说实话,自从四夫人“病”了以后,恭二奶奶不用整日立规矩,也不用整日看婆婆的脸色,心情反倒好了不少。但她毕竟是四房的人,即便将来公爵之位落不到自己丈夫头上,那也还是盼着四房好的,最多跟妯娌较一较劲罢了。 “二爷回来了。” 恭二奶奶听到外面丫头的话,赶忙迎了出去。 罗世恭和小叔叔罗熙年同一年生,只在月份上头小一个月,脸面略长,长得很像生母柯姨娘,而不是父亲罗晋年。----这也是他的遗憾之处,如果和父亲肖似一些,哪怕身为庶子,得到的宠爱估计亦会多一点。 那些奉承嫡长兄的人,总是少不了一句,“大爷真真像极了四老爷,将来必定是个有福气的。”每每这个时候,父亲眼里总会闪过一丝满意。 恭二奶奶见丈夫脸色不佳,挥退了丫头,亲自上前服侍换了衣服,方才问道:“员外郎的事疏通的怎么样了?” “别提了。”罗世恭连连叹气,“父亲刚才叫了我去,说是咱们家最近不大平,不要四周乱跟人往来。又说咱们家是堂堂的国公府,员外郎不过才得从五品,这种芝麻绿豆官不做也罢,做了也说不出去。” “芝麻绿豆?!”恭二奶奶顿时恼了,“咱们倒是想要西瓜呢,谁给啊?!反正将来就算分家了,偌大的产业也轮不到咱们,还不兴提前走点门道,为将来铺一条路?这不是要逼死人吗?!” ----难道这辈子都要依附长兄和妯娌?真是越想越窝火。 罗世恭连忙去捂她的嘴,皱眉道:“你小点声!” “咱们一辈子看人脸色也罢了。”恭二奶奶委屈的不行,小声哭道:“难道将来平哥儿和安哥儿也要看人脸色?当爹都立不起来,做儿子的还怎么直得起腰杆?!我可真是造孽啊,早知道就不生这么多了。” 罗世恭自己心里也很难受,没精力再去劝妻子。 恭二奶奶忍了忍泪,又道:“眼下瞧着老爷子的态度,将来爵位是谁的还难讲的很呢。”伸手去拉丈夫,“咱们可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到时候啥都摸不着!趁着眼下,提前把后路铺好才是。” 罗世恭有些沉默,半晌才道:“行了,我知道了。” 中秋 上 日子一晃,很快到了八月中旬。 大家都喜喜庆庆的准备过中秋佳节,甘菊却越来越忧郁,----自从被封了姨娘后,一个月里拢共见了老爷两次。那唯一见面的两次,还是正好赶上了老爷休沐日,早起请安遇见了,不过简单的说了几句罢了。 平时晨间请安的时候,老爷早就天不亮上朝去了,然后自己回房,夫人也不会无事找自己过去说话。大约是因为上次的事,老爷好似忘了还有自己这么一个人,再也没来留宿过,偶有几夜不在夫人房里,也是因为忙正事去了书房。 甘菊的心里顿时变得空落落的,有点不知所措。 从前老爷身边的人虽然多,但大都是一些不合心意的女人,只是看着花哨而已,除了……,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的略过了那个名字。 那时候老爷最信任的人是自己,吃饭穿衣、出门打点,差不多事事都要经由自己的手,每天总有做不完的事和操不完的心。后来夫人要进门了,老爷便把屋里人都遣散了出去,而那个女人在之前就送走了,最后只剩下自己一个。 再后来夫人进门,自己把账册什么的都交了上去,加上后宅人少,事情就慢慢的少了下来。但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是在老爷身边打转的,每天知道老爷吃得饱不饱、睡得好不好,心里总是踏踏实实的。 从来就没想过和夫人争宠,一直都恪守着自己的本分,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可是后来却出了那件事,----差点害得夫人没了命!自己快要吓死了,尽管夫人好了过来,但也生怕老爷因此迁怒自己,就此撵了出去。 当时老爷虽然恼火,但事情毕竟不是自己做的,只是把自己叫过去训斥了一顿,到底念着旧情分。可是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居然因过封了自己做姨娘,添了月银和一个丫头,还拨了一大两小相套的小角院。 起初还高兴了一阵子,但慢慢的就高兴不起来了。 眼下甘菊才意识到,夫人作为主母,根本不需要任何手段就能随意处置人,----比如现在明看是抬举了自己,可是这一个月见老爷两次面,一夜也没留宿,即便做了姨娘又有什么用?没有机会生孩子,到老了也只是一个笑话罢了。 那天碰见恭二奶奶,还恭喜自己做了姨娘,让自己早点添一个小兄弟呢。 可是,照如今的情形下去…… 甘菊的内心斗争了很久,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鼓足了勇气,特意打扮的老实本分一些,去了正房给夫人请安,把自己的意思缓缓说明了。 “你不做姨娘了?”玉仪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甘菊的要求,但是稍怔了一下,忍不住为难道:“往上抬人还好说,无缘无故的,才封了你做姨娘几天,又不让做了,这可怎么跟外人说啊。” 甘菊嗫嚅道:“就说……,就说是婢妾犯了错。” “没有这样的道理。”玉仪微微皱眉道:“且不说凡事不能朝令夕改,单是没错非要给你安一个错,这说出去……,那还不得说我容不下人?”想了想,“老爷还在为四房的人生气,得空我劝劝他,再提提你的好,自然也就想着去你那儿了。” ----这算什么事儿?自己还得劝着丈夫去找小老婆睡觉。 甘菊的脸微微涨红,急忙道:“夫人,婢妾不是这个意思……” 玉仪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了,便道:“你回去吧。” “夫人……”甘菊的声音有些委屈,跪下道:“婢妾没有为老爷添下一男半女,实在不配做姨娘,心甘情愿做个丫头,日日夜夜服侍老爷和夫人。” 玉仪囧了,----啥,你还要日日夜夜? 段嬷嬷在旁边看不下去,冷声道:“甘姨娘这是做什么?夫人抬举你,还得看你情愿不情愿?今儿要是夫人不答应你,难道就不起来了?!”哼了一声,“这是哪家做妾室的规矩!” “罢了,明儿都是中秋了。”玉仪不想赶上喜庆的日子,六房还争吵个不停,传出去又得让别人看笑话,因此皱眉道:“你若是觉得我做的不妥,就去找老爷吧。” ----反正自己这里是绝不会让步的,一来不愿回到以前的日子,二来若是连个姨娘都震慑不住,岂不是叫下人们看笑话?她要闹,就去罗熙年哪里闹好了。 “什么事找我?”罗熙年从门外走了进来,问道。 玉仪迎上去道:“今儿回来的这么早?”跟着他一起走近了内室,换了袍子,掀起帘子一看,甘菊还跪在外面的地上。不由回来叹了口气,说道:“你去瞧瞧吧。” 罗熙年早就看见甘菊跪在地上,但他觉得没什么大事,也不着急,慢悠悠换了家常衣服,方才走出去问道:“你跪在这儿做什么?” 甘菊不料主母态度这般强硬,完全不似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心下正在绝望之际,罗熙年却突然回来了。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跪着上前了一步,临开口时却有些胆怯,低了头道:“婢妾前些日子做错了事,原该受罚的,不想夫人抬举做了姨娘,心下日夜惶恐不安……” 在琐碎事上面,罗熙年的耐心十分有限,打断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婢妾……”甘菊察觉到他的口气不善,但是已经说到了这儿,也没法打住,只得硬着头皮道:“婢妾还想像从前那样,做个丫头……” 罗熙年看了她好几眼,半晌冷声道:“不识抬举!” 当初玉仪说要抬甘菊做姨娘,罗熙年觉得没那个必要,但对于他来说,甘菊不论是通房还是丫头,都一样是甘菊,区别不大。既然妻子有心做这个人情,也没跟她必要唱反调,况且内宅的事只要不出大错,本来就是主母说了算。 ----没想到甘菊反倒不愿意了。 “你觉得,夫人的话不算话是吗?”罗熙年语气严厉,质问道:“上次的事没追究你,就算死开恩了,又让你做了姨娘,你还不愿意?平日里看你还老实,今儿是谁给你胆子?还跪在这里吓唬谁,说啊!” “婢妾……”甘菊真的吓坏了,觉得眼前的人像是一个陌生人,----这么多年来,老爷从未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过话,如今这是怎么了?自己要被老爷厌弃,今后再也得不到恩宠了吗?心下后悔莫及,真不该一时鬼迷心窍跑来的。 玉仪原本还想推麻烦,但听外面吵了起来,不得不出来,朝彩鹃等人道:“快把甘姨娘带下去。”又挥了挥手,“你们也全都下去吧。” ----连一个通房丫头都不拿妻子当回事,可见她平日处境艰难。 罗熙年见她没有任何添油加醋,而是直接让人拉走,心下舒坦了不少,到底妻子还是明事理的,不似那些小鸡肚肠的妇人。揽了她的腰往里走,过了会儿才道:“你往后也不必事事顾及我,但凡底下人的不对,该打该骂由着自己心里来,让她们吃几回苦头就老实了。” 玉仪笑道:“马上就是中秋节,弄得哭天喊地的做什么?”转身端了一碗温温的花茶,递了过去,“现今已经入秋了,天气干燥的很,我特意吩咐加了枸杞和莲心,喝了也好消消火气。” “今晚早点休息。”罗熙年早把甘菊撂到了一旁,端起茶喝了两口,“明儿还要去宫里一趟,大过节的。”微微皱眉,“到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你自己当心一点。不过好在还有五嫂,你们俩在一块儿,少说话,早点回来就是。” “六爷放心好了。”玉仪微笑道:“我想四嫂也不是糊涂人,在外头,又是当着那么多宫里的贵人,怎么会给我难看?好歹都是罗家的媳妇呢。” 罗熙年冷笑道:“那一位最是会装了。” 次日玉仪按品大妆,----比较有趣的是,除了小汤氏顶着鲁国夫人的超品头衔,四夫人和五夫人也一样是三品淑人,级别上倒也不差分毫。 况且以玉仪的年纪,被册封三品淑人的还真是不多。 赶到上房集合时,一屋子红艳艳的外命妇大衫冠服,除了小汤氏的繁琐一些,玉仪和妯娌们的则是一模一样。另外还有弘大奶奶,她的年纪虽然比玉仪大一些,但是级别上却低两级,如今只是五品宜人的身份。 四夫人“病”了好些日子,连晨昏定省都免了,也不知道是她懒得动,还是小汤氏懒得看她。今儿见了玉仪,依旧是一贯的云淡风轻表情,只是比从前少了笑意,看来是连面子也懒得做了。 ----想想也对,反正这一屋子的人谁不清楚谁啊。 上次到过皇宫一次,玉仪虽然算不上熟门熟路,倒也不怯生了。走到半道,略有意外的碰见了豫康公主和李氏。不过这不是在串亲戚,没有随便拉着人说话的道理,豫康公主只是点了点头,李氏则是一脸厌恶。 四夫人瞧在眼里,嘴角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很快有内侍引导着,先进大殿拜见皇后以及众位妃嫔。玉仪只觉得满屋子的莺莺燕燕,全都珠光宝气的,根本来不及分辨谁是谁,匆匆行完礼便就退下。 到了偏殿,坐了不少公卿权贵家的命妇女眷。 玉仪来这种场合还是第一次,没有话搭子,五夫人也被镇南王妃叫过去了,只得自己独坐在角落里。反正等会儿象征性的吃了午饭,再看几个歌舞节目,等仪式进行完毕该回去,忍一忍好了。 干坐着的滋味儿并不好受,再加上还要保持端庄大方,不能随便歪着斜着,玉仪坐了一会儿就觉得腰疼。正在百无聊赖之间,外面突然来了一个内侍,喊话道:“陛下有旨,召鲁国公府的三品淑人孔氏拜见。” 这一下,偏殿里顿时安静下来。 玉仪不得不站了起来,成为了各位贵妇们视线的焦点,各种各样的目光投来,让人浑身不自在,赶忙上前笑道:“有劳公公带路了。” 那位内侍一面走,一面回头笑道:“这一整天,皇上还是头一个召见命妇呢。”言语里面,大有几分讨好凑趣之意。 玉仪却是觉得头皮发麻,----皇帝是什么,是可以随便决定你生死的人。 自己一个外命妇,即便有一层薄薄的舅甥关系,也一样不想面什么圣,而且这样太出风头了。心下叹了口气,今天是团团圆圆的中秋节,皇帝总不能给自己晦气,找自己应该会是好事吧。 进了大殿,居然发现罗熙年也在旁边。 玉仪吃惊之余,心下也稍微安定了一些,好似有了点主心骨,总比自己一个人面对皇帝要强,上前行了大礼,“鲁国公府罗孔氏,拜见皇上。” 中秋 下 为了应中秋之景,皇帝穿了一身大红色的交领大袖袍,上身绣满柿蒂云龙纹,袍子膝盖处和袖子中间,都加了龙纹襕边。----比起上一次初初登基时,帝王之气更甚,不过笑起来倒是挺和蔼的,问道:“今儿怎么不叫舅公了?” 其实玉仪一直莫名其妙,不明白皇帝对自己的亲近从何而来,但总归是好事,因而尽量放松了些,浅浅笑道:“今儿人多,怕叫了舅公一时记不起来。” 皇帝却笑道:“不会记错的。” 玉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抿嘴保持笑容。 皇帝又问:“前儿听人说起,你的娘家人都在外省?” 这个话题转得有点快,弄得玉仪和罗熙年都不明所以,玉仪笑着回道:“是,祖父已经告老归田,现今举家都是四川祖宅。”----好吧,昧着良心说一句谎话,总不能说自己祖父是个贪官,被罢免了吧。 “太远了。”皇帝不知道在发什么感慨,继而笑着说了一句,“你自己一个人,若是被夫家的人欺负了,只管来朕这儿告状。” 玉仪笑道:“那外甥女先谢过舅公了。” 殿内的气氛十分的好,接着皇帝问道:“听说令尊是个举人?哪一年的?”语气很是亲近,话里大有要赏赐恩典的意思。 玉仪心下一惊,----皇帝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打算抬举自己的父亲,恩赏一个芝麻绿豆官来做做?自己才摆脱了孔家的人,难道又要再跟他们见面?!心里顿时堵了一口恶气,有点顺不过来。 可是理智却告诉自己,皇帝问话不能不答,更不能对家里人表现出丝毫情绪,否则麻烦可就大了。因此微微垂了眼帘,回道:“家父是延和十七年的举人。”心里拼命的摆手,拜托你啊皇帝大叔,不要到处乱施恩了。 “既为举人,进入仕途也属应该。”皇帝却没听到她的心声,沉吟道:“嗯……,就补一个七品的太常博士罢。” 太……、太常博士?玉仪欲哭无泪,大叔你要施恩,就补一个外省县官好了,又弄到京城里来做什么?顿时感到大脑血压上升,一片茫然。 罗熙年见她不对劲,忙道:“看把你高兴的,快谢恩。” “谢……皇上恩典。”玉仪机械的叩拜了下去,借着俯地的功夫,快速的让自己静了静心,抬起头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怎么办?怎么办?好像没有法子拒绝啊! 如今皇帝登基不久,正需要鲁国公府、豫康公主府等公卿权贵的支持,----毕竟兄终弟及在本朝并不名正言顺,有时候舆论的力量也不可忽视。至于七品的太常寺博士,估计皇帝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不过是费一丁点儿俸禄,能够有施恩臣子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了。 或许在皇帝看来,自己这位鲁国公府的六夫人,没有娘家支持,于是施恩一把,不仅孔家的人要感激莫名,同时也给了鲁国公府和豫康公主府一个面子。至于自己的祖父在前朝罢免了官职,按理说后世子孙不宜进仕,哼……,谁会这么不识趣的提起?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只是一个七品小官儿。 ----他却不知,一片好心却办了坏事。 玉仪茫然的谢了恩,精神恍惚的被送回了后宫,中秋宴已经准备开始,内侍宫女们正在忙着引导,好让各位外命妇一一入座。 外命妇们基本还是一家人挨在一起,同一桌的人按身份高低入座。玉仪坐在了五夫人旁边,左手边是弘大奶奶,在宫里吃饭本来就拘束,因为皇帝的意外恩典,更是吃得没滋没味儿的。 五夫人以为她是不习惯,小声道:“少吃一点,过一会儿就回去了。”她原是想问一问皇帝说了什么,到底不是那等轻浮的人,眼下身边贵妇云集,忍了忍,打算还是等回了罗府再问,想来应该是好事吧。 不过还是时不时有视线往这边飘,毕竟能被皇帝单独召见,不说恩赏的内容,也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啊。玉仪又是年纪最小的,也难怪那些外命妇门心里不平衡,倒是四夫人一贯的淡定,好似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一样。 玉仪心事重重,根本就不会留意到这些,胃口也几乎等于零。 不过一般这种宴席都是吃不饱的,各位贵妇们更是拼命的保持淑女风范,一律小口小口的,半天也没吃下多少东西。 玉仪随便吃了几口,心下微微烦躁,挨时间等着宴席散场。 吃完饭,有半个时辰的自由活动时间。 那些跟宫里的贵人有交情的,自然要趁机去拜访一番。当然了,这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那还得看妃嫔娘娘们的心情,一般都是早联系好了,内宫的人派人来请,能有机会被请走的人,都被众人投以艳羡的眼光。 四夫人就被一位梳双丫髻的宫人唤走了,却没有带上弘大奶奶。 五夫人看着御花园的花花草草,轻声笑道:“咱们这位四嫂可真是攀的快,这就又攀上新的贵人了。”----的确,皇帝登基还没几个月呢。 不过玉仪今儿没心思管别人,只盼着早点回去。 “玉丫头。”豫康公主走了过来,又对五夫人笑了笑,“我还担心玉丫头落了单,看来倒是我操心了。” 五夫人知道人家是有私密话要说,寒暄了两句,便道:“我去瞧瞧镇南王妃,平日里也难得一见,今儿正好得空说说话。” 豫康公主领着玉仪到了一处角落,问道:“你前些日子不是病了,现今觉得好些没有?”仔细打量了一番,放了些心。 玉仪担心顾家还没安宁,一直都还没有去公主府,外祖母派人来问时,只说是自己染了病,别的只有等以后当面再说。现今见外祖母问起来,勉力微笑到:“我年纪轻轻的,休养几天也就好了。”顿了顿,“倒是外祖母年事已高,得多保养着些,也是做外孙女的不孝,没有亲自过去看望。” “罢了。”豫康公主微微皱眉,“你那舅母越发的不像话了,我已说了她,回头你想来便来,不必顾忌她怎么想。”压低了声音,“听说皇上刚才召见你了,是什么事?” 玉仪有些颓丧,低头道:“不知道谁在皇上跟前吹了风,想起了孔家来,恩赏了一个太常博士的官职,……怕是不日就要上京。” “有这样的事?”豫康公主微微沉吟,然后道:“来就来吧,还好那一位早就已经改嫁了。” 阮氏不再是自己的继母,会少了很多麻烦事。 “嗯。”玉仪点头道:“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皇宫里可不是闲聊的好地方,玉仪和外祖母说了几句,便各自分开。等到陆陆续续有命妇告退,自己也回了鲁国公府,仍然觉得刚才像是一场梦,委实难以接受。 罗熙年当然明白她的心情,握了握妻子的手,低声道:“别担心,有些麻烦我来处理就好。” 玉仪摇了摇头,“这是圣旨,你别……” “小傻瓜。”罗熙年揽了她,低声笑道:“难道我还会去做糊涂事?你现在是国公府的六夫人,就算孔家的人进京了,他们巴结你都还来不及呢。” 玉仪叹气道:“我不需要他们的巴结。” 罗熙年嘴角一弯,“你现在已经贵为三品淑人,愿意赏脸就赏脸,不愿意别人也不能怎么样,所以就放宽心吧。” 玉仪“嗯”了一声,朝他微微一笑。 罗熙年又道:“其实岳父有个官职,总比没有的好,到底说出去也好听一些。”眼里微微有些阴霾,“至于其他人……”孔老太爷等人不必来,但是孔仲庭一上京,二房的人就会跟着来,----那几位小舅子、小姨子,听说在家对妻子很是不好呢。 玉仪忍不住恨恨道:“不知道是在皇上面前煽风点火的?!” 皇帝可是日理万机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想起自己,而且皇帝也说了,是听人说起孔家……,----到底是什么人这么阴险,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会去打听的。”罗熙年安抚了一句,脸色有些阴冷,“其实不用打听,大致也跟四房的人脱不了干系!再不然……”他想到了李氏,但是觉得顾绍廉不会那么糊涂,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玉仪突然想起一件事,说道:“今儿在宫里头的时候,四房那位去见了贵人,就是不知道是哪一位。” 罗熙年眉头一挑,继而道:“这好办,我自然有法子打听清楚。” 玉仪心头有点堵得慌,即便证实是四房所为,又能如何?人家说不定打着关爱弟弟弟妹的旗号,对外一副贤良大度模样,----这不……,还帮弟妹的爹谋了一份差事。 不由叹气,这真是一个叫人郁闷的中秋节。 一转眼,时间到了八月末。 阮氏嫁到梁家已经三个多月了,丈夫是当地的一个土财主商户,前头死了嫡妻,另外还有两房妾室。元配留下一儿一女,大爷已经成家娶妇,生下两个小豆丁,嫡小姐尚且待字闺中。另外还有两位庶出的小姐,一个订了亲事,一个才得四岁,一家人过得那是十分热闹。 以二婚的身份嫁进梁家,跟当初嫁给孔仲庭可差远了。当时孔家是知府官家,顾氏又只留下一个女儿,且玉仪还不在孔家,简直和元配没什么区别。 而梁家长子早已成家立业,哪里会把她放在眼里?就连那位没出阁的嫡小姐,也一样动不动就摆脸子。至于两位妾室也都比阮氏先进门,前头几天还算恭敬,但因梁老爷不给阮氏撑腰,慢慢的也就不当回事了。 ----阮氏如今的日子,过得十分难熬。 “太太,有个姓赵的媳妇找你。” 阮氏才刚跟蒋姨娘怄了气,正独自坐在窗户边生闷气,听说赵荣家的过来,立马来了精神,忙道:“快让人进来。” 赵荣家的来梁家一趟不容易,得好几天的路程,----这还多亏阮氏祖籍也是四川,她的哥哥如今无官无职,也回了祖宅,不然相隔千里脸面都见不成。 进门时一脸风尘仆仆之色,上前行了礼,跟着阮氏进了内屋,方道:“新得了消息,老爷补了正七品的太常博士,不日就要上京去了。” “有这样的好事?”阮氏先是有些惊喜,继而看清了现实,----哪怕孔仲庭做了一品大员,那也跟自己不相干了啊。 赵荣家的说道:“如今那位是国公府的儿媳妇,又是什么三品淑人,想给老爷弄个一官半职的,那还不是举手之劳。” 阮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一步错、步步错。 在梁家午夜梦回之际,时常忍不住幻想,如果当初没有算计嫡女,是不是就不用过这种受气的日子?是不是还享受着三儿一女,知府家主持中馈太太的荣耀?如今这位梁老爷年纪又大,为人粗鄙不堪,只知道跟妾室厮混,再不然就是去花楼找粉头。 但凡自己说上一句半句,立马就骂:“别跟我充什么夫人太太!要不是当初你娘家倒贴了一千两,又说你能生养,我会放着黄花大闺女不要,娶你一个二手货?!”底下越说越难听,“连一份嫁妆都没有,吃我的、穿我的,还敢多管闲事?信不信我现在就休了你,转手拿去卖钱!” “太太,我过几天也要跟着上京去了。”赵荣家的又道:“别的不说,也好照看着几个哥儿和娇姐儿,不然身边没个人,受了欺负都不知道。” 阮氏突然心里一阵惶恐,前夫和儿女们都要走了,以后三年五载都没消息,甚至可能是一辈子!而自己在梁家永远不见天日,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更让她害怕的是,刚才居然没有想到,----二房一但进京,又是因为仰仗着嫡女才得了这个便宜,那么儿女们岂不是要看姐姐的脸色过活?! “不……,不能让老爷进京。”阮氏喃喃道:“我从前得罪她那么狠,早就是不共戴天的深仇,玉娇、承武他们也和她合不来,这要去了京城……,岂不是狼入虎口?那个死丫头一定会趁机报复的!不行,不行!!” ----正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赵荣家的可不想一辈子困在四川,如今孔家败落了,下人们的待遇也大不如前,当然还是京城里更有盼头。即便自己从前受阮氏的指使,做了些不好的事,但那位姑奶奶年纪小,又不是那等没教养的人,断没有跟个奴婢过不去的道理。 自己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说什么也得抓住这个机会! “太太……”赵荣家的有些不耐烦,但想着这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试着安慰阮氏道:“三姑奶奶已经是国公府的媳妇,又是在皇城根儿下,哪里能够不讲道理?即便从前太太得罪了她,也没有为难兄弟们的,不为别的,好歹自己也要几分脸面吧。” 阮氏摇头,神色间有恐惧也有憎恨,“那可是连自家长辈都不顾,要死也要拉上垫背的主儿!谁知道她会不会丧心病狂,做出什么恶毒的事来!” 赵荣家的见她不听劝,如今又靠不上了,不免有些烦,好歹忍耐哄道:“那我回去跟老爷说说,不然就让娇姐儿几个留下来。” “留下来?”阮氏还是摇头,“老爷都走了,谁来照看娇姐儿他们?家里那两个老的连嫡孙女都能卖,何况是娇姐儿?承文、承武他们又还小……,落在三房的手里断然没个好……” 赵荣家的实在不耐烦了,打断道:“那依太太,竟然是要老爷抗旨不做官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太太且醒醒罢。”说完,扔下带来的东西便走了。 阮氏怔了一下,紧跟着追了出去。 “太太这是做什么?”说话的是梁老爷的爱妾蒋姨娘,半倚着墙,摆出一副婀娜妩媚的样子,掩面笑道:“太太都是梁家的人了,怎么还和前头的拉扯不清?也是我们老爷宽宏大度,不计较,换到别人家里,那还不被打个烂羊头啊!” 阮氏怒道:“谁家的规矩,一个婢妾居然这样跟主母说话?!” “哎哟,太太息怒。”蒋姨娘故作一副惶恐模样,身子却动都没动一下,“太太若是生气,就到老爷哪儿去说理啊!扯着嗓子喊有什么用?喊坏了,还要浪费汤药钱呢!” 阮氏平日还能忍一忍,今日正在上火,哪里还能够忍得住?想也不想,上前就朝蒋姨娘扇了一巴掌,“滚!你个贱婢!” “哎呀,太太要杀人啦!”蒋姨娘顿时滚在了地上,扯了头发,又揪衣服,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方才起身往书房那边跑去。 阮氏怔怔的站着没有追,也追不上。 眼下顾不上等下会有什么风波,一门心思都放在孔家二房进京上头,一会儿想起从前陷害嫡女后悔,一会儿又怕儿女们遭了暗算,当真那是愁肠百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阮氏还没回神,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自己脸上便挨了一巴掌,梁老爷骂道:“蒋姨娘刚刚才有了身子,你就敢打她?想要弄坏我的儿子是不是?!” 阮氏心里暗恨,分辨道:“我不知道姨娘有了身孕。” “你不知道?”梁老爷看了看哭得梨花带雨的爱妾,再想起刚才听到那一番话,不由更加恼火,“你也不照照镜子,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嫁进我梁家门,居然还敢想着前面的姘头!”一脚照着心窝踹了过去,“不要脸的下贱货,作死!” 阮氏吃痛伏在地上,手上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里,----此时此刻,猛然体会到当初嫡女拿炸药的感受,或许……,自己也该准备一包炸药了。 亲人 上 隔了几天,弘大奶奶过来了一趟。 “听说六婶婶的家里人上京来了。”弘大奶奶起了开场白,脸上是一贯的微笑,“只怕一时还没有落脚处,都是自家亲戚,不如先住到家里来,又干净又妥帖。”又道:“我已让人打扫了西面的小院,离六房这边挺近的,只隔了两道二门,六婶婶想过去说个话也便宜。” 玉仪揣测着,这是不是四夫人私下的授意。或许她觉得,这样一来可以让自己落了面子,二来又添了堵,----看着敌人心里不爽的话,自己总会痛快一点。 尽管玉仪心里十分不情愿,但是迫于舆论上的压力,还是无法拒绝。----没法子,总不能让亲爹和弟弟妹妹住客栈吧?这要是传了出去,不光是自己要被戳脊梁骨,罗熙年在外面一样不好做人。 “多谢,有劳你安排了。”玉仪神色平常如素,含笑回道。 弘大奶奶不是多话的人,谦了一句,“这是侄媳妇份内应该做的,当不起六婶婶的谢,我先回去调停调停。”欠了欠身,便告辞而去了。 彩鹃等人走了,抱怨道:“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玉仪烦恼了几天,反倒看开了,“我如今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姑娘,没有让别人决定生死的道理。况且正如六爷所说,眼下孔家败落,凡事都得巴结着我,不必担心受什么拿捏。”冷声一笑,“不管谁这么‘热心’,顶多就是恶心恶心我罢了。” ----还有一点,阮氏已经改嫁不在孔家,玉娇几个小的能掀起什么大浪?他们若还当从前在孔家那会儿,自己会处处忍气吞声谦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别人等着看我的笑话。”玉仪的性子有点像弹簧,能忍则忍,忍不下去反倒弹起来了,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算计,就算是兔子也该急了,想咬人了!因而笑容里便带了一丝恼意,“哼,我就偏不让他们称心如意!” ----自己好歹也是皇帝封的三品淑人,何必过得苦了吧唧?! 玉仪决定先犒劳一下自己的胃,有道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于是中午罗熙年回来的时候,便看见了一桌丰盛的午餐。 落叶琵琶虾、火爆荔枝腰、干烧鱼翅、什锦蜂窝豆腐,外带几碟精致爽口的小菜,一盆浓浓的麻仁当归猪踭汤,一壶上好的陈年梨花白。----相对于两个人平日的饭量,这顿饭的确够丰盛,主要是贵精不贵多,每一样看起来都让人很有食欲。 罗熙年笑眯眯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 玉仪回道:“是你夫人决定大吃一顿的日子。” “……啊?”罗熙年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竟然一时无语,明明是很斯文秀气的坐在桌边,怎么让人感觉要掳袖子大干一场?那小腮帮子还微微鼓起,很是可爱,上前揽了她的腰坐下,凑在耳边低声道:“吃这么多,是在为晚上准备体力吗?” 玉仪回头瞪了他一眼,啐道:“你就不能想点别的?!” 罗熙年哈哈大笑,卷了袖子坐到对面,喊人道:“倒酒!倒酒!”自己先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肚子里有点货了,便开始慢慢的品味起好酒来。 因眼下已经是秋末,午睡的时间也不如夏日那么长了。 玉仪胡乱躺了一会儿起来,见罗熙年正在旁边逗弄那只鹦哥,于是挽了头发,下了床问道:“几时了?六爷还没走呢。” 罗熙年没有回头,对着那鹦哥教道:“懒婆娘!懒婆娘!” 玉仪笑着上前捶了他一下,“先头让你睡你不睡,这会儿又来抱怨别人懒。”转身自己拿了衣服穿好,净了面,坐到妆台前梳妆打扮,稍稍收拾一下。 “等等。”罗熙年今儿心情不错,上前摁住玉仪,拣了一枚七、八成新的螺子黛,坐在妆台上笑道:“今儿我来给你画,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手艺。” 玉仪有些不放心,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想了想,含笑问道:“六爷从前是不是常做这些勾当?倒好似很拿手嘛。” 罗熙年用手扇了扇,又嗅了嗅,“咦,我怎么闻到一股酸味儿?” 玉仪托腮扭了连,不理他。 罗熙年只得跑到另一边坐下,拖起她的脸,嘴里道:“别动,等会儿画糊了。”很明显笨手笨脚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本来不熟练,还是故意做出来的。 玉仪被他折腾了半晌,问道:“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罗熙年的眼光闪了又闪,嘴角是深深的笑意,半晌放下螺子黛,双手捧着妻子的小脸端详,“啧啧,真是一个大美人儿啊。” 玉仪正要照镜子,就听外面问棋喊道:“夫人,五夫人过来了。”只得推开他,起身掀了帘子出去,笑盈盈道:“五嫂,进来坐。” 五夫人站在门面看着她,神色有些怪异。 玉仪正在不解,便听问棋咋呼了一声,“啊呀,夫人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呵……”五夫人忍了半晌,还是没有忍住爆棚的笑意,嗔道:“六弟妹,你的眉毛是怎么了?都糊成了一团,快进去洗洗重新画上罢。”屋子里的丫头,也全都是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玉仪恍惚明白了点什么,赶紧到里面去照镜子,顿时哭笑不得,这……、这哪里还是什么大美人儿?----简直就是蜡笔小新嘛! 罗——小——六! 玉仪想起刚才某人的笑意,原来是一肚子坏水,气得扭头去找人,罗熙年却笑着闪身出去,慌里慌张对五夫人道:“五嫂,我先去卫所一趟。” “老爷!”落英手里拿了一条腰带,赶紧追上去,“到底把衣服穿好了再走。” 五夫人是一个通透伶俐的人,转瞬看懂了,笑着跟了进来,问道:“是小六淘气给你画的吧?真是……,这么大的人还像一个孩子似的。”心里却是淡淡的惆怅和艳羡,自己想让丈夫捉弄也没机会了。 玉仪又好气又好笑,自己重新净了面,描眉扑粉,很快便收拾妥当了。只是一想起那条恶作剧的泥鳅,心下就忍不住恨恨咬牙,----好你个罗小六,晚上回来再跟你算账! 五夫人在旁边坐了,笑道:“我来也没有别的事,就是听说你的娘家人上京来了,想必还没有住处。”等玉仪过来坐下,又接着道:“我手里有一所三进三出的院子,虽然地方不算大,但是胜在和国公府挨得近,不如拿去暂时住着吧。” 玉仪不免有点汗颜,----自己家的那一烂摊子事,怎么好意思说出口?不过五夫人倒是大方,这宅子说送人就送人了。 要知道说是暂住,难道今后还能把人撵了收回?况且国公府处在皇城的繁华区,五夫人的宅子虽小,但也是寸土寸金,而且即便有钱也未必买的到。可是自己不想和孔家的人挨着住,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才好,挨得越近麻烦事就越多,眼不见才心不烦呢。 “多些五嫂的好意。”玉仪笑道了一声谢,婉言拒道:“我想着,父亲是要去太常寺的公干的,还是离那边近一些的好,已经让人去寻宅子了。” ----听说这位弟妹和继母关系不好,可是照眼前看来,似乎连父亲也很生疏,难道里面另有缘故?五夫人没有不识趣的多问,解释道:“这并不是我嫁妆里的东西,是三太夫人留下来的。”神色有了些恭敬,“当初小六年纪小还没成家,所以一直由我保管着。” 玉仪不知道她是何用意,只得道:“五嫂保管着挺好的,想必六爷也放心。” 五夫人却道:“母亲的嫁妆都是儿子们平分,你们也有一半。”顿了顿,“回头你跟小六商量一下,若是继续放在我那里,那就等分家的时候再做交割,但若急着使银子,先拿去应急说一声便是。” ----是先说清楚好让自己放心,免得对五房有芥蒂?还是告诉自己,六房还有一大笔银子在五房手上,莫要疏远了,时时刻刻都要同气连枝?玉仪对五夫人并不了解,猜不大透她的真实用意。 送走了五夫人,玉仪自己静下来想了想,还是没个头绪。 因为眼下急着应对孔家的人,便先撂开了。 玉仪觉得心里面直犯堵,当初孔仲庭虽然没有算计自己,但他却没拿女儿当一回事,任凭祖父祖母把自己推向火坑。再加上后来炸药包一事,父女情分算是两清了,一想到今后还要虚伪应付,就好像吞了一只苍蝇似的恶心。 另外京中地价十分昂贵,孔家想必拿不出多少银子来,但是也没有让亲爹住破烂儿,或者租房子的道理。 ----难道还要自己贴补银子,给孔家二房买房子? 亲人 中 晚上罗熙年回来的时候,一脸兴冲冲的,时不时的笑一笑,惹得玉仪忘了追究“蜡笔小新”事件,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罗熙年“嘿嘿”一笑,“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玉仪见他玩神秘,也没有在追问,而是先把五夫人的话说了,然后道:“我想还是先放在五嫂那里好了,一来咱们不缺银子,二来这会儿就分得一清二楚的,让人知道了难免要看笑话。” 罗熙年听了点头,应道:“且放着吧。” 不怪他不着急,自来妇人的陪嫁都是亲生儿子们分的,跟别人没关系,四房是要脸面过日子的,手不可能伸这么长。----若是蔡氏的嫁妆拿了出来,那么汤氏的嫁妆也留不住,另外相信五夫人不会没有盘算,该做的自然都做了。 玉仪自己琢磨了半天,觉得大概因为五夫人是一个寡妇,儿子年纪小,往后多有仰仗罗熙年的地方,所以才过来交个好。 毕竟钱虽然可贵,但有些时候也不是万能的。 不免又想起了给孔家找房子的事,肯定得提前安排好,不然在国公府多住几天,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再说玉娇又跟自己合不来,万一吵吵闹闹,那可真是脸丢大了,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玉仪想来想去,决定在太常寺附近买一所小院子,和七品官的家底差不远,不至于显得太豪华就行。想来孔家是拿不起这笔银子的,现今虽然没有炒房团,但京城乃天子脚下,多少小官都是租赁房子住呢。 既然孔家拿不出,那自己也不想去做那冤大头,让他们住可以,房契自然还是要拽在手里的,万一以后吵嘴了,借此要挟几句心里也爽快点。 次日起来,玉仪便交待自己的人去办了。 花了三天功夫,找到了两个比较合适的房子,一个三进三出,一个五进五出。段嬷嬷大致介绍了下,问道:“夫人看要哪一个好些?” “小的吧。”玉仪没有犹豫就做了决定,冷笑道:“我便是弄一座金宅子给他们,也一样不落个好,何苦自讨没趣?再说了,房子选大了反倒显得我钱多,所谓‘升米恩斗米仇’,让人眼红了更添麻烦,往后只怕事事都要赖上了。” 段嬷嬷问道:“夫人打算把房子送人?” “暂住。”玉仪淡淡道:“他们什么时候给全了银子,就什么时候给房契,免得占了便宜还嫌少,还嫌院子不够宽敞亮堂。” 段嬷嬷点头道:“正该如此。” 玉仪还是不大痛快,只恨这社会不能登报断绝父女关系。 “夫人。”问棋从外头进来,小声道:“四房那边吵起来了。” “哦?”玉仪顿时来了八卦精神,----四房上次下毒手害自己,差点弄出一场妾灭妻的大案子,不就是想让罗熙年被弹劾罢官,进而完全丧失掉继承权吗?为了目的如此不择手段,于自己内心来说,巴不得四房出点事才好呢。 “听说恭二爷得了一个员外郎的职位,这原本是好事,不知怎地惹恼了四老爷,把人叫去训了一顿。这还不打紧……”问棋很有讲故事的技巧,抑扬顿挫的,“恭二奶奶又听差了消息,以为四老爷不让二爷出仕,就跑过去理论,结果四老爷更生气了,然后一乱就吵起来了。” 段嬷嬷快意道:“吵翻天才最好,活该他们自个儿不消停。” ----看来四房也不是严丝无缝啊。 玉仪往深处想了想,心里有些不安分的因子在跳动,或许……,继而微微一笑,想起前几天罗熙年得意的样子。 ----反正都撕破脸了,那就彼此开始角力拉锯战吧。 晚上罗熙年回来时,玉仪摒退了丫头们道:“听说四房吵架了,世恭得了一个员外郎的职位。”抿嘴一笑,“不会也是有什么贵人相助吧?” 罗熙年勾起嘴角笑道:“难道只兴别人助助咱们,就不兴助助四房?” 本来要给儿子弄个员外郎的职位,对于罗晋年来说并不难,但被别人插手了,而且还是……,也难怪他心里不痛快,儿子居然敢吃里扒外了! 玉仪忍不住笑道:“你就是个坏人!” “我怎么是坏人了?” “你那天把我的眉毛画糊了!”玉仪终于想起来了,抓住某人的胳膊不放手,一副要报仇的样子,“你说怎么办?” 罗熙年怔了一下,失笑道:“这么些天还记得啊,真是小气。” “一辈子都记得呢。”玉仪看着那双乌黑狡黠的眼睛,还有嘴边的坏笑,忍不住心里恨恨咬牙,伸手在他腰间使劲捏了一把,“想混过去,没那么容易!” “啊!”某人一声惨叫,夸张道:“有人谋杀亲夫了!” “你还胡说?”玉仪伸手又去捏另一边,却被一把抓住,----因为贴得极近,陌生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气氛变得有些暧昧。 “别恼了。”罗熙年猛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走到妆台边抱人坐好,拣了一枚细细的螺子黛,递给她,“了不起,你再把我的眉毛画糊一回好了。”看她不动,又催道:“画吧!就是画出三条眉毛我也不计较。” 不知道为什么,玉仪心里生出一丝淡淡的温柔,半晌低了头,在那坏坏的笑意上头印了一记,然后抬起头,嘴里道:“算了,这次饶你一回。” “这算是惩罚吗?”罗熙年的目光有点兴奋,问道:“是不是我画糊一次,你就惩罚我一回?那我可要每天都画一画了。” 玉仪恼羞成怒,啐道:“胡扯!” 罗熙年却不依不饶,威胁道:“那要不换一下,你每天都亲我一回,我就不给你画糊眉毛,你看怎么样?”口气到了最后,有了一点点希翼期盼的意味。 “好。”玉仪凝视了许久,轻声道。 如果我能够给你快乐,并且你一辈子都喜欢这份快乐,我真的愿意……,愿意永远这样下去,把我能给的全都交付与你。 ----只是这一切可以永恒吗?但愿可以。 玉仪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让罗熙年在二十岁的时候遇上了自己,这是一个正当恋爱的好年纪,而不是千帆过尽之后。有了这一点点倾慕带来的温暖,自己的生活不再是一片灰色,仿佛那是一缕阳光,即便稀少亦能够给人希望。 在孤独的人生里,有一个相依相伴的人在身边,即便前路再艰难、再曲折,心里总是安定踏实的,而不是孤立无援的彷徨。正因为如此,纵使顾家和自己生分,孔家又上京来凑热闹,亦觉得不是那么闹心了。 九月十三,孔家的人顺利抵达京城。 因为在圣旨刚下的时候,罗熙年就派人去四川交代了,所以来的只有孔家二房,而不是蛇鼠一窝悉数到齐。一大早,罗熙年亲自出城去接了人,安排进了国公府,又陪着孔仲庭说话,----算是给足了玉仪面子,让罗府上下都不敢轻视这位六夫人。 玉仪从没想到,自己还会再见到今世的父亲,及至见面,神色淡淡说了一声,“父亲一路辛苦了。” 自己如今的一言一行,都跟罗熙年的身份面子息息相关,况且又是圣旨封的三品淑人,没有再叫孔仲庭“老爷”的道理。故而即便不情愿,还是喊了一声“父亲”,只是气氛十分的冷,完全找不到下一句话可说。 孔仲庭在玉仪面前,完完全全端不起做父亲的架子,----一则女儿身份太高,二则上次炸药包的事委实吓怕了。 罗熙年在旁边笑道:“你去后面招呼人,我陪着岳父说话就是。” “是啊。”孔仲庭忙道:“你先去忙吧。” 玉仪没有丝毫可留恋的,欠了欠身调头便走。 后院都是女眷和小孩子们,一进门,便看见一个年轻的妇人,正端坐在中间,神色有些拘束不安。赵荣家的上前笑迎道:“三姑奶奶。”回头看了一眼,介绍道:“三姑奶奶还没见过,这位是你新进门的母亲。” 话说得不伦不类的,加上玉仪一看见她就想起阮氏,不由微微蹙眉。 早先罗熙年派去的人带回来消息,说是孔仲庭新娶了一门妻子唐氏,娘家是个落魄的书香门第,实在不值一提。这位唐氏的姻缘很波折,前后蹉跎了不少青春年华,嫁进孔家已经二十岁,是这个时代十足十的老姑娘了。 当然了,在玉仪看来还是很年轻的。 唐氏穿了一身枣红色的对襟褙子,绣了海棠的花纹,衣服看起来十分的新,估摸是上京前特意赶出来的。头上戴了几样金饰,但却基本上都不是足金的,收拾的还算干净大方,只是有一股刚进大城市的拘束感。 玉仪微微一笑,“太太好。” 唐氏心下紧张的不行,忙道:“三姑奶奶好。” 早在她嫁人之前,便听说孔家有一门富贵非常的亲戚,三小姐不光是公主的嫡亲外孙女,并且还嫁进了国公府!只是那时候太遥远了,仿佛只是一个传说,根本没想过这辈子会有交集,还能亲眼见面接待说话。 怕自己显得太寒碜,还咬牙拿了压箱底的银子出来,赶了两身衣服,并一副简单的金头面,----原本以为足够了,等到今日见了人,才知道自己就是倾家荡产,那也及不上人家一根头发丝儿。 不说多了,单说这位姑奶奶耳朵上的红宝石坠子,又大又亮,红艳艳得直晃的人眼睛疼,没有几百两银子绝对拿不下手。----偏生人家只拿一根细金线随意穿了,根本就没当一回事。更不用说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随便拣出一样,都够照自己的这一身,再打造个七、八套了。 唐氏正在担心被姑奶奶轻视,偏生赵荣家的又说什么“母亲”,真是天地良心,自己可没做人家母亲的本钱,也没有妄想过,可千万别惹恼了人才好。 且不说唐氏在这边悬心,玉仪已经转过了视线,看到了一溜熟悉的面孔。站在右边下首的分别是玉娇、玉清,以及承文兄弟三个,左边下首是母凭子贵的曹姨娘暖衾,旁边是奶娘抱着的承福,然后是周姨娘和潘姨娘。 看着穿戴的还挺花哨的潘姨娘,玉仪稍稍有些吃惊,----看来阮氏一不在,潘姨娘也没有心思做居士了。 玉清先喊了一声,“三姐姐好。” 玉娇的神情就复杂了,痛恨、厌恶、害怕、委屈、不甘,腮帮子有些鼓鼓的,憋了半天才道:“三姐姐好。”又去戳承文几个,“在家怎么教你们的?快点喊人!” ----那个当初被母亲轻易拿捏,被自己和兄弟们随意欺负的半路姐姐,如今居然这般气势逼人,竟让自己有些不敢直视!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其实玉仪今天是有意打扮了的,挽了繁复的高椎髻,戴了华丽丽的九尾嵌宝石大凤钗,手上则是沉甸甸的足金镯子,一切都往贵气逼人上走。就连眉毛,也比平日画得高挑一些,多了几分凌厉之气,也难怪玉娇看了会有一些胆怯。 玉仪懒得表演手足情深的戏码,待兄弟们都打了招呼,便道:“我想跟太太单独说说话,你们都先下去歇着吧。”语气虽然客气,却有着不容商榷的意思。 玉娇几个一脸憋屈样儿,同气连枝的出去了。 倒是玉清恋恋不舍,走了几步又回头,玉仪扭脸瞧见了,对她道:“你先回去,等会儿我再过来找你。” 玉清眼里绽出欢喜的光芒,应道:“嗯,我等着三姐姐。” 唐氏看在眼里悄悄记下,看来这位姑奶奶和四姑娘关系比较好,对嫡出那几位反倒不待见,心下随之松了口气。----孔家的人回了四川以后,她才进的门,只知道前头那一位被休了,其余的全都不清楚。 玉仪没有啰嗦,开门见山道:“父亲不日就要去太常寺任职,我想了想,还是在附近住着比较方便,就让人寻了一所三进三出的宅子。” “这……”唐氏有些迟疑,“京城的房子很贵吧?那宅子得多少银子?” 在来之前,唐氏从公婆那里拿到了一千两银子,再加上二房原本有的一点积蓄,东拼西凑才一千八百两银子。听说京城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这小二千两在外省小镇算是一个大数目,到了京城只怕就不值钱了,况且还有一大家子要吃穿呢,也不能全花了。 玉仪淡淡道:“加上屋子里头的家具摆设,大概两千多两。” 唐氏的脸色顿时有些白,这……,这到京城还没地方住了?原本想着丈夫上京当官是好事,没想到窘困成这样,纠结了半晌,无奈道:“家里实在拿不出这么多,不行还是租一处地方吧。” 玉仪皱眉道:“那怎么行?说出去我还做不做人了?” 唐氏喃喃,“可是……” ----有时候,难以得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玉仪可不想轻易就让孔家的人搬进去,免得他们觉得理所应当,甚至还觉得自己是应该给的,那这个冤大头岂不是要做得吐血?让他们着急几天,等到为难时自己在下及时雨,效果肯定要更好一些。 当初自己拿了三万两银子做人情,得到了什么?孔家的人又可有半分感恩?还不是一样把自己打包成货品,转手就高价卖了!一想到此处,就忍不住一阵憎恶痛恨。 “哎,回头再想想办法吧。”玉仪故意叹气,又让彩鹃拿了一个盒子进来,正面是三行三列小抽屉,每一个上头都有小锁,做工花纹都十分精巧。推到唐氏面前,笑吟吟道:“这是我给太太准备的,都是些小东西。” 唐氏先看盒子就被吸引住了,精巧的让人爱不释手。 玉仪将小锁的暗珠摁住,弹开锁头,拉开第一格的小抽屉,里面一瓶木樨味儿的花露水,味道很是浓郁。轻轻拧开了瓶盖,与唐氏说道:“这是提纯了的,每次只需要再衣服上洒上一点儿,就足够了。” 接着又挨次打开剩下的小抽屉,最轻最白的水粉,最甜最香的胭脂、口膏,还有雪白无暇的珍珠粉,磨成粉末的各色香料,一律都是应有尽有。每一样都是妇人们舍不得移开视线的,每一样都是顶尖儿的,但凡稍稍有些爱美之心的妇人,对这份礼物就完全没有抗拒力。 唐氏看得眼花缭乱,心里又是爱得不行,这些东西自己样样儿都爱,却又全都太贵舍不得买,甚至有些东西花钱也买不到。----真是难为这位姑奶奶,想的这么周全这么妥帖,既把人情做足做够,又不会简单的拿一堆银子砸人。 “这……,这怎么好。”唐氏嘴里说着推辞的话,可她到底年轻,只是二十出头的新嫁娘,哪里舍得真的拒绝?有些不安道:“太贵重了。” 玉仪笑道:“太太要照顾这么大一家人,平日里十分辛苦,我是出嫁的女儿帮不上大忙,只有在小事上费点心思了。”又道:“我那几个弟弟妹妹是什么脾气,也不消太太告诉我,总之有劳太太多操点心,教导他们听话懂事一些才好。” 唐氏虽然是小门小户出身,但也不傻,慢慢听出了这话里头的言下之意,----心下不免有些庆幸,看来前头两位生得儿女合不来,自己只要紧贴着这位姑奶奶,就不用担心受那几个小崽子的气了。 她的心里自然是千情万愿的,忙道:“应该的,姑奶奶放心好了。” 玉仪见她是个明白人,把话说清楚了,也不再多说,起身道:“外头我还带了几匹料子过来,等太太空闲了,拿去给大伙儿裁几身新衣服。”拦住送人的唐氏,“太太一路辛苦了,好生歇着,我穿过两道二门就回去了。” 唐氏还是坚持送到了门口,笑道:“等我收拾妥当,再去找姑奶奶说话。” 玉仪笑道:“哪有让太太过来看我的道理?先歇一夜,明早我还过来,陪着太太和两位妹妹,去拜会一下我们的太夫人。” 唐氏点头道:“姑奶奶慢走。” 玉仪笑着客套了两句,自连廊走到了另外一头,过了门,便领着人寻玉清去了。 亲人 三 其实玉仪跟玉清没什么可说的,一来两人的性格并不投契,二来也没什么感情,只能说是在孔家人中,相对还算处得来的。 早先周姨娘曾经通风报信,让自己提早知道了阮氏的算计,但自己也给了几百两银子的压箱钱,足够匹配玉清的身份出嫁了。 周姨娘和玉清很可怜不假,但是她们也很懂得自保自身的道理。 玉仪从来就不指望,在自己危难的时候她们能帮一把,只是孔家必须留个眼线,免得出事沾上了自己,却还一无所知。 另外就是,觉得这个社会的女子都很不易,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能搭一把手也是好的,没有想过那么多的计较。 因眼下是在罗府客居,周姨娘和玉清住在了一个屋子,见玉仪进来,两人都有些局促不安,赶忙站了起来。玉清先喊了一声,“三姐姐。”让了上座,转身去倒了一杯温温的茶,“三姐姐润一润嗓子。” 周姨娘怯怯的立在旁边,笑容里带着讨好道:“三姑奶奶越发的精神了。” 私下悄悄打量玉仪,----一袭湘妃色织遍地金花纹的妆花褙子,华贵而利落,头挽高髻、斜插珠钗,衬得一张小脸明艳艳的,恍若夏日里开得最绚烂的娇花。 哪里还是当初那个隐忍的三小姐?十足十的侯门公卿贵夫人,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与生俱来的骄矜贵气,令人不敢平视。 周姨娘不由想起了小姐顾氏,----自己从前在公主府做丫头时,只得三等月例,平日很少能接近小姐,每每看到那前呼后拥的骄女派头,都会觉得卑微的不敢靠近。 再后来……,嫡太后因故盛年薨逝,吴太后一门鸡犬升天,把公主府打压的不成个样子,驸马爷也因此丢了官,继而再也不能进仕郁郁而终。 而小姐顾氏,因为当时颇负盛名的才情美貌,吴太后又存心过不去,差一点被乱指了鸳鸯谱! 由于吴太后的高压闹得厉害,一时京城无人敢娶顾家女。如果不是当时恰逢学子们进京赴考,闹了一出“才子三顾求佳人,公主女下嫁贫寒举子”的佳话,顾氏多半已被太后指了婚,误了一辈子的姻缘。 当年顾氏新嫁时,自己作为陪嫁丫头一起到了苏州。 那时候的二老爷,正是一副年轻好皮囊之际,又因意外得了难以奢望的娇妻,每每温柔呵护备至,小两口的日子着实让人艳羡,至少外人看起来是如此。 可惜,小姐到底还是福薄…… 即便被迫下嫁,逃离了被太后指婚的悲剧,成为了京中名门淑媛的笑柄,却还是一样强不过命。 或许是不能适应外省的生活,小姐一个人独坐的时候,经常会露出落寞之色,最后竟然由于一次小病,缠绵病榻丢了性命。 ----有时候忍不住想,小姐就像一尾生长在清溪的鱼儿,被迫到了泥塘,即便强颜欢笑欺骗自己,心里到底还是不甘的吧。 “姨娘?”玉仪的声音,打断了周姨娘的遐想,“你和妹妹都累了,我得了空再找你们说话,先歇着吧。” 玉清忙道:“也不觉得累。” 玉仪笑了笑,站起身来交待道:“如今家里人多事多,又是刚到京城,有些乱,姨娘平日记得多留一点心。” 周姨娘明白她的意思,忙道:“三姑奶奶放心好了,我省得。” 玉仪回到屋里时,发现罗熙年也已经回来了。 “没有什么不愉快吧?” “好着呢。”罗熙年见妻子一脸维护自己,生怕自己受了委屈的样子,心里十分熨烫服帖,上前牵了她在榻上坐下,“好歹忍过这几天,回头搬走了就心净了。” “嗯。”玉仪微笑点头,心下却明白后面肯定少不了麻烦事,但愿唐氏和周姨娘能稍微帮上一点,别闹出什么大乱子才好。 唐氏眼下没有子女,即便将来有了,也比承文几个小了太多,不占优势。 她若是一个聪明时时务的,就应该明白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和自己站在一边,不然前面三个嫡子,还真的很难站稳脚跟。 另外玉仪对便宜爹也很无语,这都什么光景了?还满脑子左右拥抱的念头,曹姨娘和周姨娘也罢了,毕竟各自生了一儿一女。 那潘姨娘原本都已经做了居士,既如此就该打发了。 大约是尚且还年轻,不知怎地又打动了便宜爹,在孔家家境败落之际,不仅没有被卖掉,反而又带在了身边。 幸亏当初红袖和添香被处理了,不然又得多添两个主子,相应的丫头、月银还都是小事,人一多哪里能够不起是非?只怕唐氏按下了这头,又冒起了那头,乱糟糟叫个什么事儿! 看唐氏的意思,孔家二房连二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手,一共却有十一个主子,要吃要穿要使唤丫头,将来几个小的还要成亲嫁娶,哪里不用到银子?想到这里,玉仪都不仅有些佩服唐氏了,这哪里是给人做太太的,简直就是挽救破产公司的。 “老爷,倚松说有位姓严的公子来了。” 罗熙年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玉仪想着有什么要紧事,问道:“晚饭回来吃吗?” “一会儿就回来。”罗熙年显得比较急,不待多说便出了门,几转到了书房,看到了一个面相秀气的年轻人,迎了进去问道:“小严公公,查到什么没有?” “应六爷的吩咐,有关那两位的都仔细探听了。”严顺说话声音很沉稳,一副自己的消息十分可靠的样子,“贵府四夫人在端午节时,进宫见过杨婕妤,之后便是上次中秋节了。” “端午节?”罗熙年沉吟不语,----那可是在小辣椒进门之前了?时间未免有点不大对,四房的人不至于如此未卜先知吧? 严顺又道:“倒是公主府的李夫人,在中秋节之前给栗惠妃送过礼。” 罗熙年的脸色有点不好,追问道:“当真?” “六爷这是信不过咱家?”严顺有些生气了,冷哼道:“咱家虽然上不得台面,但这消息是二叔亲自打探的,难道还有错不成?”他口中的“二叔”,便是当初跟着罗熙年去苏州,宣读圣旨册封玉仪的严公公。 罗熙年虽然身份高贵,但也不便得罪这些宫里的宦官,不然哪天出了事,自己做了冤大头都不知道。因此拍了拍严顺的肩膀,笑道:“我这不是着急上火嘛,走……,咱们去状元楼喝一盅。” “不喝了。”严顺没这个时间,“等下宫门就要落匙,就这还是找了一桩事,才能亲自出来送消息呢。” 这的确是一份不小的人情,罗熙年道了声谢,又凑近过去嘀咕了几句,不知道许了严顺什么好处,很快哄得人露了笑颜。 严顺拱了拱手,笑道:“那就多承六爷的情了。” 罗熙年送了人出去,回内院的时候却有些微微烦恼,----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小辣椒?或许……,李氏只是单纯送礼呢。 下一刻,便自嘲否认了这个念头。 自己微微讶异,明明一眼可以看出结果的事,居然开始自我欺骗了。 只是……,小辣椒知道又该不开心了吧。 并且后天就是小辣椒的生辰,这个时候说些烦心事,似乎有些不大妥当,还是等过完生辰再说的好。 罗熙年转瞬做了决定,大步流星的往后院走了回去。 第二天中午,罗熙年陪着孔仲庭去拜会鲁国公。 虽然两个人的身份简直是云泥之别,但认真论起来却是亲家关系,连带孔仲庭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感觉有些像做梦一样。 玉仪则是一大早就去找了唐氏,说道:“罗家从来不缺什么好东西,所以太太也不用很破费了。” ----以孔家眼下的这份破落劲儿,就是砸锅卖铁拿出来的东西,也未必能让罗府的人高看一眼,何苦去死撑那份虚面子?没意思不说,回头反倒让人看了笑话。 唐氏正在为这个发愁,闻言忙道:“要不姑奶奶帮忙参详一下?” ----好嘛,这麻烦直接推给自己了。 玉仪不接这个烫手山芋,反正办得好了没功劳,办差了落个错儿,何苦来哉?不过既然有心交好,总得顺带提点一两句,因此道:“依我看,只管拿些土仪之类,以及小玩意儿打赏小辈,具体的还是太太拿主意的好。” 唐氏其实早就备了礼物,因为昨儿玉仪给的东西稀罕,想着自己送她的寻常,不免心下有些惴惴。今儿又是去见国公府的人,不是自家姑奶奶那么好说话,所以正左右为难着,眼下听玉仪这么一说,叹道:“姑奶奶说的又道,反正太贵重也拿不出,勉强凑点东西,只怕也入不了别人的眼。” 玉仪笑道:“太太心里明白就行。” 唐氏却有些歉意,说道:“我们是姑奶奶的娘家人,原该给姑奶奶撑腰长脸的,看来也是不能够了。” 玉仪心道,不给自己找事儿就行。 唐氏让人去唤玉娇和玉清,因是去见女眷,少不得要把自家姑娘带上,至于承文兄弟几个,不知道她是没想起,还是懒得费事便没有叫人。 玉娇年纪还小,梳了小姑娘常梳的双螺髻,穿了一身玫瑰红的小通袖衫,单看外表还是称得上圆润可爱的。只是脸上带着娇气和不满,显得有些没礼数,见了玉仪勉强喊了一声,“三姐姐。”便自顾自找椅子坐了。 玉仪看得直皱眉,这带出去简直就是丢自己的脸。 想要说两句吧,自己跟玉娇又一向合不来,她又是个爆碳脾气,别等下没起到正面效果,反倒闹出不痛快来。 玉清则显得老实温顺多了,一袭藕荷色的绣花褙子,身量细细的,虽然看起来算不上很讨喜,但却是长辈乐见的听话孩子。 “走吧。”玉仪有些无奈,只想快点应付完这一场无聊的戏码。 亲人 四 到了上房,小汤氏自然是端坐在正中间,“久病不愈”的四夫人也到了,对面坐着五夫人,下面弘大奶奶和恭二奶奶则是站着。 只是今儿恭二奶奶不如往日伶俐,有点像霜打了的茄子,目光更是固定在地上,只眼珠偶尔朝四夫人那边动一动,却不敢认真正眼看过去。 玉仪心下好笑,看来上次的员外郎事件余音未消。 再想起四房对自己下的毒手,对罗熙年的构陷,心中恨意难平,只是让他们吵几句嘴的话,未免太便宜了一些。 或许,回头还应该再加一把火。 小汤氏今儿穿了一身莲青色的褙子,挽了圆髻,一如既往的显老气,开口笑道:“这位就是亲家太太吧,快请坐。” “好、好。”唐氏明显的更拘束了,好在玉仪一直跟在旁边,安排着她坐下,又招呼了两位妹妹上前行礼。 “见过太夫人。”姐妹俩一起行了礼,幸亏玉娇大面儿上还算不错,今儿也没有闹情绪,暂且看不出任何不妥。 “真是一个赛过一个,花骨朵儿似的。”小汤氏客套的夸了几句,让丫头送上了见面礼,然后对玉仪一笑,“难怪我们家老六媳妇这般俊俏,原来是家学渊源。” 玉仪笑嗔道:“娘最是会取笑人,我这做姐姐的威信都没了。” 接着四夫人和五夫人也给了见面礼,至于弘大奶奶和恭二奶奶,二人年纪虽长,但论辈分却是晚辈,因此只是含笑保持应有的礼仪。 今儿为了表演亲戚和睦的戏,四房的小姐罗令姝也出来了。 唐氏做为长辈,送上了应有的见面礼,不光罗令姝有,四房的两位奶奶也有份儿。 至于对方看不看得起,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应有的戏份唱得差不多,说了几句闲话,小汤氏问到了房子上头,玉仪回道:“已经在太常寺附近找了,过几天就搬过去。” ----偏生不巧,明儿就是自己的生辰,总不好在这时候急着撵孔家的人走。 小汤氏也道:“明天你可是寿星翁啊。”又与众人笑道:“正巧娘家人都到齐了,一起热热闹闹的说说话,再难得不过了。” 四夫人跟泥塑的菩萨似的,弘大奶奶是她的翻版,恭二奶奶今儿也被锯了嘴,五夫人又是一贯不爱说话,罗令姝一个姑娘家更不便聒噪,因此气氛有些冷淡。 唐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赶忙打圆场笑道:“正巧咱们也赶上了热闹,姑奶奶可要好好的高兴一回。”又道:“这还是姑奶奶在婆家的头一个生辰呢。” 本来这一切都挺正常的,玉仪正准备收队,结果便听玉娇“啊”了一声,惹得众人扭头去看,----原来是一个续茶的丫头,不知道怎么把茶水洒她袖子上了。 “烫死人了!”玉娇顿时大怒,站起来指着那个丫头骂道:“你没长眼睛啊?连个茶水都端不好!” 小汤氏的脸色也有点不好,朝丫头斥道:“笨手笨脚的,还不快点跪下认错?!” “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玉仪不想闹得不可开交,转身去劝玉娇,“烫着手了没有?跟我回房去,找个清凉镇痛的药膏敷上。” 玉娇的眼光一闪一闪的,质问道:“那丫头烫了我,难道就这么算了?” ----玉仪有点无语了。 拜托,这是你家签了卖身契的丫头吗?即便要打要骂也得看主人,只要主人家处置的不偏袒就行,哪有客人撒泼打滚的?不由留意看了那丫头一眼,记下样貌,----不会这也四夫人弄的吧?居然无聊到这种程度? 只是先顾不上想太多,朝玉娇道:“走吧,太夫人会处置人的。” “你知道欺负我!”玉娇像是憋了许久,终于吐出这句话一样的爆发,眼圈儿红红的,大声哭道:“你在家就欺负我,如今当着外人也欺负我,连个丫头都爬到我头上来了!我没有了亲娘,你们就都不拿我当一回事……” 玉仪不用去看,也知道在场的人脸色有多么复杂,幸灾乐祸的、看笑话的、心里头暗爽的,还有像唐氏一样下不来台的。 “太太。”玉仪朝唐氏道:“五妹妹的羊角风又犯了,快带她回去。” 唐氏只觉得今天丢人丢到家了,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正在不知如何收场,听了玉仪的话赶忙道:“是啊,是啊,我这就带她回去歇着。”叫来了跟随的两个丫头,强行将玉娇拉了下去。 玉娇瞪大了眼睛,气得眉毛倒竖喊道:“你敢咒我?你才羊角风呢!” “娘,我先回去了。”玉仪知道越待得久就越丢人,顾不上太多,便上前陪着唐氏一起出了门,继而快速的回到了西面客房。 玉娇一路挣扎无效,此刻被人松开,立即炸了毛似的跳将起来,指着玉仪道:“你少在我面前充什么姐姐?!你害得我娘被休,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唐氏早将丫头们撵了出去,回来斥道:“你看你,嘴里都乱说些什么啊?还当着那么多外人胡说,哪里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真是……” “呸!”玉娇啐了一口,“你还真当自己是我的母亲啊?少给自己挣面子了。” 唐氏被她的话气得倒呛,胸口一起一伏的。 玉仪倒是冷静下来,----看来刚才自己冤枉了四夫人,人家哪里看得起这些小孩子把戏?本来应该对玉娇恼火的,现下却懒得动气,因为你越上火她就越来劲,只问道:“照这么说,刚才那丫头其实没有碰着你,是你自己撞上去了?” 玉娇突然闭了嘴,怔了怔,然后叫嚣道:“你别以为自己是什么贵夫人,把我惹急了,就把你以前的丑事都抖出来!看你还怎么过得下去!” 玉仪朝唐氏笑了笑,“太太,不如你去请老爷过来?”倒不是自己托大,很明显唐氏压不住玉娇,再者除非唐氏是傻的,否则绝不会喜欢听人家的阴私。 唐氏早就惊呆了,正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出去,----因为别人之间的宿怨,而让自己无辜遭到牵连,又落不着半分好处,这事儿换谁也不愿意。 因此玉仪一开口,唐氏立马就带上门出去了。 玉仪索性坐了下来,问道:“我有什么丑事?你说吧。” “……”玉娇一时无言,在内心来说是十分痛恨这个姐姐的,总觉得她做了许多坏事,才会造成母亲被休的结局。但眼下要让她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六,反倒脑子里面空空的,搜索了半晌,抬头道:“我想起来了!你跟那个什么江公子早就认识,你们后来还订了亲,指不定有什么龌龊事呢!” 玉仪淡淡笑道:“我已经嫁到了国公府,而你……,还没有出阁。”看着玉娇燃火的眼睛,缓缓道:“不信你去造谣试一试,看看有一个名声不好的姐姐,你这个做妹妹的还嫁不嫁的出去?还能嫁到什么好人家?” 玉娇怔住了,“你少吓唬我!” “还有……”玉仪懒得跟她争辩,继续道:“我现今是国公府的媳妇,皇上御赐亲封的三品淑人,若是有人污蔑我……,你觉得会有什么下场?不用我做什么,国公府的人会放过你?皇上被抹了面子,能饶了你?” 跟玉娇这种一根筋的人,好言好语是没有用的,不如把她自己的利益摆出来,软硬兼施、连哄带骗吓一吓,或许效果会好一些。 玉娇一则年纪小,二来头脑简单,从来就没有想的太深过,加上如今阮氏不在她身边,更是凡事都凭着自己性子来。 眼下听玉仪这么一说,自己先吓得不行。 玉仪又道:“你母亲跟我的恩恩怨怨,就不多说了。”冷声一笑,“但是当初的事你大概也知道,是你母亲要赚我到姚家去换银子,后来又想把我送去马家,嫁给那个下流混账做老婆。”顿了顿,“换做是你愿意吗?” 玉娇憋了半晌,恨恨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玉仪没工夫跟个小姑娘怄气,笑道:“你愿意觉得我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吧。” 眼下孔家的人只是暂时客居,孔仲庭的屋子隔得不远,片刻后便赶来了。 大约是听唐氏说了前情,进门便朝玉娇骂道:“你居然当着国公府的贵人,丢咱家的脸?!”扭头看了看玉仪,心里竟然有些畏惧,----一则不愿意得罪女儿丢了官,二来这个女儿委实太过烈性,万一再拿一个炸药包出来……,想想都浑身冒冷汗。 玉娇没想到父亲一语不问,进门就骂自己,更加委屈了,大哭道:“是他们的丫头烫了我,三姐姐还不让处罚!我有什么错……” “放肆!”孔仲庭心下上火,又怕吵得太厉害被人听见,压低声音骂道:“那丫头再不好,人家国公府的主人自会处置,哪有客人大呼小叫的?孔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还有脸哭?!” 玉娇却不干了,指着玉仪哭道:“你看见三姐姐嫁了好人家,怕了她,就撇下我不管了……”心中又气又恨,一时没过脑子便道:“你这是卖女求荣!!” 这下可戳到孔仲庭的痛脚了,气得脸色都有些发青,上前扬起手就是一巴掌,脆生生的落在玉娇脸上,“你再这么胡闹没规矩,立马就把你送回四川去!” 玉娇震惊大过于疼痛,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人扇耳光,而且是被自己亲爹扇的,倒是不闹了,眼泪刷刷的往下流。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害怕,抽泣道:“我……,我不回去。” 玉仪悄悄递了个眼色,对唐氏道:“太太陪父亲出去吧,别气坏身子了。” ----吓也吓过了,便宜爹的黑脸也唱够了,是时候该给人一个蜜枣了。 唐氏自然是愿意走的,又有些担心,“要不……,我留下来?” 玉仪笑道:“我们姐妹两个,难道还能打起来不成?”转头看向孔仲庭,“五妹妹的脾气有些拧,我慢慢的跟她说。”又道:“父亲放心,我如今也是嫁了人的媳妇,断不会赌气的,只跟五妹妹说几句话便好。” 对于孔仲庭来说,女儿便是女儿,不是能够光耀门楣、支撑家业的儿子。 即便玉娇在自己跟前的时间长,那也不见得有多心疼宠溺,女儿嘛,自然还是像玉仪这样嫁得好的,才能对娘家有所助力。本来玉娇就丢人不对,断没有为了她,得罪大女儿的想法,因此道:“你是做长姐的,有空多教导教导她吧。” 唐氏见没自己什么事,便跟着他一起走了。 玉娇还在哭,玉仪也不着急,坐在旁边等她慢慢收了泪,方才道:“你且仔细想一想,我若是不好了,你除了能痛快一些,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玉娇冷笑道:“我便是好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咦,看来还不是完全没脑子啊。 “那自然是有的。”玉仪神色很平静,尽量用一种让人能安静下来的语气,“我若是风风光光的,将来总会拉你和承文几个一把。” “哼!”玉娇扭了脸,“说得比唱的还要好听!” “你除了相信我,似乎没有别的更好的出路。”玉仪感到一阵厌烦恶心,觉得像是沾了一手的烂泥,耐着性子解释,“人活在世上总得要一张脸,我便不为了你,为了自己的贤良名声,也少不得要装一装给别人看。”问道:“我这话没有说错吧?” ----虽然自己对这个异母妹妹厌烦透了,可是也不能一把掐死她,只好先哄骗住了再说,断不能在罗家闹出更大笑话。 只盼她快点长大,早些嫁得远远的不见才省心。 玉娇似乎有些动容,但还是死撑道:“我谅你也不敢太欺负人!”原想再说几句狠话出气,但一想到父亲的态度,还有说送自己回四川的话,顿时泄了气。 玉仪觉得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往后除了紧盯着玉娇,尽量少让她在公共场合露面,剩下也没什么太的好办法。毕竟她才十二岁,即便嫁人,最快也是一、两年后的事了。 ----嗯……,或许可以让她“病”一阵子,直到该好的时候。 明天是自己的生辰,玉仪不想为这些事扰乱了心情。 回到房中歇了一会儿,叫来段嬷嬷问道:“那个丫头怎么样了?” ----既然是玉娇自己惹的事,那丫头若是背了黑锅,心里必定会委屈不平,自己可不想在罗府到处树敌。 “被太夫人骂了一顿,谁知那丫头还辩了几句,太夫人一生气,就把她从二等丫头降到了三等。”段嬷嬷尽量详细的回道:“听说还要罚三个月的月银,然后再让去给那一位磕头赔罪。” 玉仪听了直蹙眉头,吩咐道:“那十两银子装小荷包里,送过去给人压惊。”略微沉吟了一下,“至于磕头赔罪就算了,只说是孔家小姐病了,不方便见人,记得再说几句软和的话。” 段嬷嬷颔首道:“夫人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等等。”玉仪叫住了人,想了想道:“让她且委屈一段日子,回头我自然会去向太夫人求情,即便太夫人不用她了,我也会想法给她补一个二等的位置。” ----真是的,孔家刚来自己就得到处擦屁股! 等段嬷嬷走了,玉仪随手斜了钗环扔到一旁,脱了外袍,坐在火盆边出神,----看来等明儿生辰一过,就得立马把孔家的人送走,房子的事也该找唐氏来说了。 对孔家的人十分恼火,不过心下更恨那个背后捣鬼的人,不然的话,自己怎么会有这些麻烦?突然想起,罗熙年说让人去宫里打探消息,怎么这么久还没结果?不会是查不出来了吧。 等到中午罗熙年回来,玉仪正想问这件事,他却先道:“今儿下午我不去卫所,咱们也不在家里吃饭,等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玉仪以为是出去玩儿,便道:“不如改天去,明儿还有一大堆事呢。” “不行。”罗熙年十分坚决,神神秘秘的一笑,“今天一定要去!”自己到里屋去换了一身衣服,出来道:“你还要不要打扮收拾?马车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玉仪好笑道:“看你急得。”又将脱下的衣服穿上,抿了抿头发,重新戴好首饰,整理着衣服笑道:“走吧。”看向罗熙年嗔了一句,“也不知道是什么这般勾魂儿。” 罗熙年信心满满,说道:“嘿嘿,你去了就知道了。” 出了罗府大门,马车一路快速急行。 玉仪虽然坐在车子里,不方便掀起帘子看路,但是听得周围的喧哗渐渐远去,似乎像是出了城门。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问道:“这到底是要去哪儿啊?” 罗熙年伸手环住了她,附耳道:“反正是一个好地方。” 守月 秋日天高气爽,湛蓝的天空里没有一丝云彩。 玉仪带着半透明的绡纱圆帽,站在马车前,看着远处郁郁葱葱的大片绿荫,呼吸着清新无比的空气,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在那半山腰浓密树荫里,一片高低错落的房屋半掩半映其间,红瓦绿树,还有雪白如玉的高墙,简直就像是一幅迷人的风景画。 “那是什么?”玉仪心下虽然猜到了一些,但却不敢肯定。 罗熙年笑道:“过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一径小路蜿蜿蜒蜒曲折向上,路边尽是无名的小野花,虽不华贵,却开得十分精神、小巧可爱。惹得玉仪多看了好几眼,回头笑道:“这个地方倒也有趣,比京城里头好,最难得清清静静的。” “你喜欢?”罗熙年本身倒没什么,见妻子满心高兴的样子,便道:“你若是当真喜欢这儿,可以时常过来小住一些日子。” “小住?” “对啊。”罗熙年懒洋洋道:“我看这座山庄还不错,就买下来了。” “……”玉仪无言了。 ----大哥,你别说得跟买棵葱似的好吧。 虽说这个时代没有炒房的,可这是一整座的山庄啊,还是京郊的山庄!这一买,估摸还得把附近的山林地买了。凭着此处的风景,以及房子的大小新旧程度,跟皇城只有半个时辰的距离,往低了算也得三、四千两银子吧。 玉仪这一世虽然坎坷波折不断,但却从没却过银子花,现今那东拼西凑的五万两银子嫁妆,足够她穿金戴银十辈子的了。 不过像罗熙年这么随手漫天撒钱,那还真没有过。 “走!”罗熙年突然兴奋起来,拉起玉仪的手,“到里面瞧瞧再说。”走到最后,索性一把将人抱起,“累了吧?我抱你进去。” 玉仪先还有些不自在,四下一看附近都没有人,只在远处门口立着两个小厮,便仍由他疯了一阵子。快到门口时,还是挣扎着下来了,偏头笑道:“外头有人呢。”走进大门,小厮们都把头低了。 一进去便是一个开阔的院子,中间是常有的假山屏障,绕过去,便看见了正厅上面的匾额,上面却是空空如也,方才外头的大门匾额也是如此。 罗熙年今儿穿了一身宝蓝色的通袍,雪白的领子,衬得人格外的神采飞扬,一双大眼乌溜溜的好似墨丸,咧嘴笑道:“匾额我都让人空着了,等你拟名。” 玉仪抬头笑问,“要是拟的不好呢?” “反正庄子都是你的了。”罗熙年一脸不在乎,说道:“想拟什么就是什么,有啥好不好的?”又笑,“再说我家娘子起得名字,一准儿是好的。” “我的?” “难道还骗你不成?”罗熙年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把,笑吟吟道:“明儿就是你十四岁的生辰,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寿礼。” ----这座山庄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呃……,有钱人真好。 进得内院,单看房舍外面并没有如何特别。 罗熙年拉着妻子,从侧门往后花园走去,一路九曲十八折的描画连廊,大红柱子、碧绿的美人靠,再下到小径,路面皆以漂亮的鹅卵石铺就而成。 玉仪越看越爱,等到过了一个山子门洞,眼前豁然一亮,----面前是一泓人工凿成的小小碧湖,当中一个别致的六角凉亭,用一条清雅的绿竹小桥延伸到岸边。 此刻阳光正好,落在水面上折出一大片金光粼粼的光纹,好似随手撒了一把金粉,映得人眼睛明晃晃的。某一处还浮着一团团的锦鲤,红、黄、花、白各色俱全,衬着微微泛绿的湖水,十分可爱有趣。 “走吧。”罗熙年却催促道:“我先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回头再来。” 玉仪跟着他穿过了好几道门,有花瓶型的、半月型的,也有梅花型的,,七绕八绕的只觉犯晕,不由笑道:“真是好深的一处庄子,我都快要迷路了。” 罗熙年只是含笑不语,一直走、一直走,正在玉仪忍不住又要问时,终于停下,指着前面的一处大厅,“到了。”侧过头,“你先闭上眼睛,我带你进去站好了再看。” 这位还要玩儿神秘?当然玉仪不会那么不解风情,含笑依了他。 于是让罗熙年牵着自己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听他道:“跨门槛。”搭着他过了,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心下不由诧异,这得多大的一个大厅啊?! “好了。”罗熙年忙碌了一阵子,回来附耳道:“睁眼看看。” 玉仪缓缓睁开眼睛,----顿时惊呆了。 这间大厅的宽阔超出了自己想象,至少有寻常房间十来个那么大,以十根巨大的汉白玉柱子作为支撑,上面的雕花刻纹来不及细看,但很明显一个人不能抱住。 从高高的房梁上面垂下巨幅的素色绡纱,直至拖曳在地,窗外有清风送来,吹得那一幅幅绡纱盈盈晃动,恍若一泓最美的春水。 而最最让玉仪震惊的,----是这间大厅几乎没有别的摆设,只在中间,有一处冒着氤氲热气的沐浴水池,上面飘着零零星星的漂亮花瓣。 轻轻吸一口气,便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喜欢吗?”罗熙年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比之平日幽深荡漾几许,“上次你出了那件事,后来虽然好了,但是柴公却说你伤了元气,需要慢慢调养。”他道:“我听说有些温泉可以养人,不行就再配上些药汤,想来慢慢的多泡几回,就能把你体内的邪气拔出,也免得落下什么病根……” 玉仪眼前一片朦胧水光,轻轻掩住嘴,“很好,我很喜欢。” “傻丫头。”罗熙年揽住了她,笑道:“听说空腹泡了不好,咱们先去吃饭,等会儿消消食再过来。”又嘻嘻一笑,“咱们一起洗鸳鸯浴。” 山庄里的下人并不多,玉仪也不喜欢有人看着沐浴,因此让人把东西放好,便亲自上前关了门,折身回来时,罗熙年已经赤条条的泡在池子里了。 池水里的花瓣随着水波荡漾,有一些便贴在了某人的身上,看起来说不出的滑稽,好似一池都是被蹂躏的碎红。 玉仪抿嘴笑了笑,上前爱不释手的抚摸着池边的雕花,是连绵不断的宝相花纹,手艺精湛、光洁漂亮,倒像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两头各有一只小巧可爱的瑞兽,口中细细吐着温水,落在池子里“叮咚”轻响,听起来十分悦耳。透过花瓣的缝隙,可以看到因为防滑,而特意在池底雕刻的荷叶连天花纹,只是微微凸起,即便踩上去也不会让人不舒服。 罗熙年却牛嚼牡丹似的,懒得看这些细节,只是催道:“你快进来。” 玉仪穿了一件肚兜下了水,被水一湿紧紧贴在身上,一对小巧圆润的酥胸曲线分明,看的某人直上火,索性仰面闭上了眼睛。 玉仪“哧”的一声轻笑,像一条小鱼似的游到了另外一头。 “你还笑?”罗熙年睁开眼睛瞪她,郁闷道:“要不是温泉得泡一段时间才有效,我现在就把你收拾了。” “好好泡一会儿。”玉仪也闭上了眼睛,慢慢的,在香气和水汽蒸熏的作用下,有些昏昏欲睡,索性全身放松下来。 ----这样的心情,自己好久都不曾有过了。 从前在顾家虽然过得不错,但自己是客居,还是得时时刻刻看人脸色,只不过相对还算轻松。后来到了孔家就更不用说了,整天提心吊胆的,几次三番差点被卖掉,甚至还没人暗算,真是没过过一天清净日子。 ----即便嫁到罗家,那也不能像今天这样无拘无束。 过了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只听罗熙年出声道:“时间差不多了,去冲冲吧。”一副严格按照要求来的样子,生怕多了一分、少了一刻。 玉仪用旁边的清水冲洗了一遍,擦干披上衣服,口中有些渴,端起早已备好的花茶大口大口喝了起来,听了听才道:“真好,好像整个人都清透不少了。” 待到罗熙年收拾好,喝了水,歇了歇,两人又跑了回去。 如是反复泡了好几次,才彻底的洗净,各自穿了衣服,揉干了头发,夫妻俩浑身通泰的回了房,自是一番恩爱缠绵不提。 晚间用了饭,玉仪拉着罗熙年到外面看月亮。 因为明天就是十五,月亮已经差不多是浑圆无暇,明月如盘、清辉似水,周遭的繁星更是一闪一闪,好似嵌在深蓝帷幕上的水钻。 玉仪仰面看了一阵,侧首道:“等到子时中的时候,你对我说一句‘生日快乐’,这样你就是第一个祝福我的人了。” “为什么要子时中?” ----玉仪囧了。 因为那是前世时间里的零点,可是这要怎么说?于是干脆耍赖,笑盈盈道:“反正你就说一句,……我想听。” 罗熙年微微蹙眉,不解道:“真是古里古怪的要求。” 玉仪让人搬来了美人椅,不时说说笑笑。 夜渐渐深了,秋末的晚风有些微微生凉,罗熙年有些担心,说道:“走吧,到屋子里打开窗户,也一样能看的。” 玉仪撒娇道:“就今晚一次。”她道:“等你对我说了那句话,再进去。” ----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一世有人陪着自己守生日。 罗熙年不忍心拂了她的兴,让人端了两个火盆放在旁边,顿时暖洋洋的,后来还是觉得不够,干脆撵退了丫头,把妻子抱紧了自己怀里。 玉仪侧身环住了他的脖子,轻声道:“多谢你的寿礼。” 罗熙年笑道:“怎么谢?” “嗯。”玉仪偏头想了想,嫣然一笑,“回头给六爷端茶倒水。” “这不算!” “要不,服侍穿衣安寝?” “那是你份内应该做的。” “呃……,我亲手做一件衣服?” “不行。” 玉仪扭脸,“那没有了。” “你耍赖!”罗熙年伸手去挠妻子的痒痒肉,玉仪立即反击,两人嘻嘻哈哈,又不用像在罗府那般顾及,很是笑闹了一回。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终于到了玉仪期待的子时中时分。 罗熙年还是觉得怪怪的,问道:“一定要说吗?” “一定。” “……”罗熙年的脸扭曲了半晌,最后捏了捏妻子的脸,“生日快乐。” 玉仪在他的唇上印了一记,坐直笑道:“谢谢。” 罗熙年觉得妻子古灵精怪的,可是却很迷恋眼前的笑靥,纯粹干净不带一点杂质,不是那些虚伪的、敷衍的、讨好的笑容,让人看了心生愉悦。 其实玉仪在这一世,一直不能很好的融入其中,心里时时刻刻都有一种出离感,眼下却突如其来,竟然有一点尘埃落地的感觉。 玉仪的心情很好,起了玩心,“你再说一句,HappyBirthday!” 罗熙年没听清,“黑什么?” “Ha-ppy,Bir-th-day!” “黑、皮……,薄尔-丝-的?” “哈哈……”玉仪忍不住大笑起来,连连点头,“没错,没错。” ----这一刻,是这一世至今最开怀的瞬间,毫无顾忌,笑得花枝乱颤、没心没肺,笑得心里又甜蜜又伤感,差一点就笑出了眼泪。 “到底是什么?”罗熙年被她的笑声感染,却忍不住追问。 “不告诉你。”玉仪抱住了他,轻轻的贴在那宽阔的肩膀上,周遭有着熟悉的味道,让自己安心放松的味道。 罗熙年不是妇人,追问无果也就罢了,过了半晌,低低声道:“往后我打算做几件要紧的事,不管你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只要记得今晚就好。” 玉仪闻言怔了怔,心下虽然有不少猜测,但是没有多问,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最后无声的点了点头,彼此像是有了一点小小的默契。 生辰 上 天刚蒙蒙亮,玉仪就忙着起来梳洗打扮。 ----提前二人浪漫的结果就是,必须天不亮就开始往罗府赶,不然等下贺寿的人都到齐了,自己这个寿星翁却找不见。 罗熙年在马车里半躺着,一脸慵懒笑道:“慌什么?今天你才是最大的。” 玉仪朝他哼了一声,嗔道:“六爷是大老爷们儿,就算迟了点也能找个由头,我一个后宅妇人能说什么?要是让别人知道昨天……”有些不好意思,“那我还不得被口水淹了啊。” “谁敢?!”罗熙年挑了挑眉毛,冷哼道:“我叫他咽回去!”又道:“你再急,马儿也只有那么快,且等着吧。” 玉仪觉得也对,便放松了心情歪在了他旁边。 一路上马车轻轻晃动,等到了罗府六房的内院时,段嬷嬷和彩鹃已经急坏了,直到见了人才松了口气,“老爷和夫人可算回来了。” 不待多说,便赶紧拉人进去梳洗打扮。 罗熙年不用涂脂抹粉戴头饰,相对就悠闲多了。 倚云和落英两个找来衣服,一身绛红色挑丝团纹的锦袍,和田玉扣的腰带,外加一顶九成新的金束冠,稍稍一换便就完事。 落英端了热茶上来,笑道:“老爷还真是性子急,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偏偏赶在昨儿带夫人出去,害得今日慌里慌张的。” 罗熙年只是勾了勾嘴角,低头饮茶不答。 好在玉仪的衣服都是备好了的,只听里面窸窸窣窣了下片刻,很快就出来了。 玉仪自己不是太喜欢褙子,因此上面穿了一件海棠红小绣花袄,内里一痕石蓝色的云纹主腰,下着一袭碧蓝色的十二幅月华裙。看起来既喜庆又大方,手腕上也配了相应的雕花金镯子,腰间坠了玉佩,好一份沉甸甸的富贵华丽。 罗熙年瞧了却道:“太累赘,还是平常简单一些的好。” 落英笑道:“今儿是奶奶的大好日子,正该如此。” 玉仪多看了她一眼,从前自己刚来的时候,一直都很不出挑,好似懒洋洋的,所以给自己留下的印象不深。最近这段日子,倒是格外的殷勤起来,----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知道这位忙的是个什么。 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等罗熙年先出去接待客人,方才得了空,问段嬷嬷道:“那一位烦人精怎么样了?” “夫人放心。”段嬷嬷低声笑道:“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叫唤,看来被脸上的小红疙瘩吓坏了。”补了一句,“今天便是请她,想来也是断不会出去见人的。” “这样才好。”玉仪点了点头,放下心来,“今日人多事多,哪里再经得住她撒泼打滚?现下还早,我先到太夫人那边去一趟。” 见了小汤氏,无非又是一番客套寒暄表演孝心。 倒是五夫人得了个空儿,趁众人说笑的功夫,悄声问道:“前些日子,小六在我这儿支了五千两银子,也没说是做什么使。”她道:“你也不用告诉我是什么,只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免得我在这儿白悬着心。” ----玉仪囧了。 这还用问吗?肯定是拿去买京郊的山庄了。 古代家庭都是妇人管银子,罗熙年要支银子就得从自己手里过,到时候少不了要问一句做什么,可这样一来就弄不出惊喜效果。 不由汗颜,某人居然提前去把遗产支走了一部分,心下想笑又不方便笑,憋了半天才道:“五嫂放心,是好事。” 五夫人淡淡一笑,“你心里有数就行。” 小汤氏的视线移了过来,笑道:“妯娌俩凑一块说什么悄悄话呢?” 玉仪笑道:“五嫂说,娘今儿这身衣服看着特别精神。” 小汤氏跟小儿媳相处久了,说话甚是亲近,----反正对于她来说,不管那个儿子都不是自己生的,谁继承了鲁国公府都一样。 ----做了鲁国公的人不可能不要脸面,少不得把自己供起来。 四夫人的嘴角有些嘲笑,左右看了一眼,微笑道:“六弟妹,亲家五小姐的羊角风可好了?要不要请个太医过来瞧瞧?” 玉仪不去接她的话头,只淡淡道:“好多了。” 其实刚嫁进罗家的时候,一直觉得四夫人很古板正统。现在看法则不一样,或许人家也有一颗活泼的心,只是为了未来的鲁国公府人形象,不得不勉为其难罢了。 比如现在,四夫人居然有闲情跟自己打嘴仗。 小汤氏笑道:“你先回去,等下咱们再过去给寿星翁拜寿。” “哪里敢劳动娘亲自走动?”玉仪笑谦了一句,不想再留下来不痛快,便顺着小汤氏的话出了门,一路回了六房的院子。 一进门,便看见穿了一身杏黄比甲的甘菊。 按照常理,的确是应该身边的人先给自己拜寿。 只是从上次罗熙年生气后,每天便只见甘菊来点个卯儿,穿得朴素不说,又整天低着个头,今儿这一身倒是还算鲜亮。 “给夫人拜寿。”甘菊捧了一个包袱打开,里面是一双红底子绣兰花的鞋子,看上面的细节,应该是很花了一番功夫的。 玉仪笑道:“辛苦你了。”便让彩鹃拿红包来,顺便再把鞋子收进去。 “夫人……”甘菊一脸惴惴,开口道:“还是先让彩鹃姑娘瞧瞧,免得……”目光闪了闪,低下头,“免得又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玉仪瞬间反应过来,挥手道:“不用看了。” ----她这是怕担责任吧?上次差点害得自己没了命,又惹恼了罗熙年,想必不知道有多懊悔呢。 可她一个妾室,送寿礼当然要亲手做的东西,如此方才显得诚心。 再者说了,一个姨娘又能拿出什么好的,首饰、珠宝什么的,能值几何?即便勉强送了,估摸自己也是戴不出去。 上次唐氏送的那些老气的首饰,还在放在角落里呢。 不是自己挑剔,而是作为国公府的媳妇,又是圣旨亲封的三品淑人,太寒碜的还真不合适戴着见人。至于日常家里戴的,那一般都是一些小巧别致、难得的,是自己历年来收集的心爱之物,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 玉仪走神的时候,甘菊也在悄悄的打量着她。 夫人头挽华贵的牡丹团髻,正中一支金灿灿的衔滴珠九尾大凤钗,转头之际,引得坠在细金线的宝珠微微晃动,----所谓云鬓花颜金步摇,大抵如此。 甘菊回想一幕幕的往事,心下连连叹气。 ----都怨自己,不该小瞧了这位年幼的新夫人。 眼下这还不到半年光景,就把老爷的心拢得死死的,----若说自己年华老了,那也不见老爷另外纳新人啊。 最近瞧着有人挺积极的,可惜……,一样都是白费功夫罢了。 玉仪今日忙得很,哪有功夫去猜度甘菊的心思?打发了她下去,没多会儿,贺寿的人便陆陆续续过来,当然眼下都是罗府女眷。 小汤氏到底还是亲自过来了。 玉仪赶忙迎了上去,说笑了几句,将人迎到了正厅的上座,又亲自捧了茶,“娘先暖一暖身子。” “你快歇着吧。”小汤氏倒是真有几分心疼,----不管小儿媳是真情还是假意,总比那些从不正眼看自己的好一些吧?说起来,嫁到罗家就没过一天顺心的日子,做婆婆的还得看儿媳的脸色,如今才算真的做了一回婆婆。 玉仪笑道:“媳妇正在长身体呢,多动一动才长得高。” 一语惹得众人都笑了,小汤氏笑道:“听听这嘴甜的?”又与段嬷嬷等人道:“看来我这寿礼不再添一点,都不好意思拿出手了。” 小汤氏送的礼物,里面还有鲁国公的一份,----尽管不会是鲁国公亲自挑的,但也代表了一份心意,一份体面。 国公爷出手自然是不凡,----居然是一颗浑圆无暇的硕大夜明珠! 可惜眼下光线太强,玉仪为了配合气氛,还特意跟小汤氏到里面关了窗户,有让拿东西挡了,以便好生的观赏国公爷的心意。 揭开盒子里的红绫,淡蓝色的光芒顿时溢满整个屋子,虽然不像灯泡那般亮,但的确有一种宝光流转、金芒绽放的光彩。 小汤氏笑吟吟道:“这可是国公爷心爱的宝贝,当年小六嚷嚷着要也没给,谁知道留了这么几年,还是到了你们手里。” 玉仪赶忙凑趣笑道:“这都是爹和娘心里疼人,才让我们小辈得了好东西。” 婆媳俩正说得投契,问棋却在门帘外轻轻喊了一声,“夫人,四夫人她们来了。” 哪怕暗地里跟六房已经水火不容,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的。 四夫人带了了贺礼,一对嵌了宝石的赤金镯子,弘大奶奶是一根金簪,恭二奶奶是一枚玉佩,都是按着规矩来并无特别。 罗令姝送了一张绣花帕子,有点羞赧,“绣得不好,六婶婶将就着用吧。” 玉仪笑道:“挺好的,有心意更好。” ----心里却明白的很,这位四房庶出的小姐还没出阁,将来全凭四夫人拿捏,不管本心如何,都是不好跟自己太亲近的。 玉仪好容易把场面上的功夫撑得差不多,贺寿的人才慢慢散去。 正想趁机稍歇一下,以便等下应对各家来的奶奶小姐们,还没来得及喝口茶,问棋又从外面进来,回道:“夫人,夏尚书家的七小姐来了。”、 “峥嵘?”玉仪在心里念了一嗓子,满心欢喜迎了出去。 夏峥嵘一身清爽利落的打扮,上身鹅黄色的小袄,下着藕荷色的双襕边儒裙,头上钗环也很清减,----大约是为了贺寿的气氛,在鬓角斜插了一朵海棠红的绢花。 “寿星翁,给你拜寿了。” “少来!”玉仪和她是自由的手帕交,见她那故意夸张的动作,忍不住上前捏了一把,将人拽到了里屋问道:“今儿怎么来的这么早?”又问:“你伯母她们也到了?” “她们哪有这么早?”夏峥嵘的语气里带着不满,----爷爷官拜正二品吏部尚书,大伯官拜从三品参政,还有一位嫡亲的外公平昌候,身份不可谓不矜贵。 但可惜……,却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 玉仪心下摇头一笑,----与其有孔家那样的娘家,孔仲庭那样的父亲,以及那些所谓的祖父母和伯母、继母,还不如父母双亡清净呢。 夏峥嵘上头没有了亲娘,连继母也没有,婚事便落在了伯母夏夫人手里,一样的有着很多无奈。----平日的淡然之下,其实隐藏着一层浅浅的伤感。 玉仪听她说话的口气,竟然是自己一个人先过来了,不由问道:“夏夫人一向都不是好说话的,如今倒让你随便出门了?” “随便什么?”夏峥嵘冷笑道:“前前后后的婆子丫头们,都快压了半条街,倒像我要去跟人私奔了似的!” “怎么还上火了?”玉仪劝了一句,亲手端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小玉……”夏峥嵘突然哭了起来,哽咽道:“我知道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不该扫了你兴,可是……,我真的没有人可以说了。” 玉仪吓了一跳,忙问:“出什么事了?” 夏峥嵘在她面前落了一阵泪,过了半晌,方才能慢慢平复情绪,深呼吸道:“他们给我订了一门亲,要把我嫁给你一个混账!要不是怕我闹起来……,今儿怎么会依着我随便出门?我……、我真想死了算了。” ----古代女子,这一辈子差不多全指望着嫁人了。 玉仪对此深有体会,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想用这种方法令其平静,柔声问道:“是什么人?”又道:“依你们家在京城的身份,总得讲究一点体面吧?” 可是心底却是悬的,那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亲事,自己打小见过太多了。 “我让奶娘去打听了,是吏部的一位郎中,大约因为和伯父同在吏部,便不知怎地拉上了线。”夏峥嵘收了泪,却是越说越气愤,“都二十四岁了,却还一直没娶过亲,能是一个好的吗?而且还有一位二房奶奶,两个通房丫头!” 呃……,玉仪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问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我才不要嫁给那种人,谁耐烦打听那么多?”夏峥嵘拉起她的手,舒了口气,想了一想才道:“仿佛姓江吧?名字听了一遍,现下倒是记不清了。” ---果然没有猜错! 同样的任职单位,同样年纪和经历,以及同样的妾室配置,并且还同姓,除了江廷白不会再有别人。 玉仪在心里摆了一个囧rz姿势,无限同情江廷白,心道:“可怜的黑心小白脸,你真是躺着也中枪了。” 生辰 中 “小玉,你说我该怎么办?”夏峥嵘有些恨恨,眼里却尽是不甘心,“他们欺负我无父无母,就想随便把我嫁了!”咬了咬牙,“做梦!大不了剪了头发做姑子,再不行还有一死!” 呃……,江廷白没有这么差吧。 可是玉仪不知道该怎么说起,心下左右为难。 这一说,势必要把自己牵扯进来,但若是不说,谁知道峥嵘会做出什么? 即便能成功退掉这门亲事,但下一家也不见得有更好的等着。 ----凭心而论,江廷白的二房奶奶是有缘故,虽然有两个通房丫头,但人稳重、有情义更有点但当。 在这个时代而言,应该算得上是一个良人了。 “小玉,我……”夏峥嵘见她沉默误解了,解释道:“我不该今天说这件事的,可是……,最近家里看我好严,平时根本就不让我出门。”有些歉意,“对不住,今天本来该让你高兴一点。” “峥嵘。”玉仪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坦言相告。 ----自己这一世的朋友很少,明芝虽然亲近,但是如今却和顾家闹得生分了。 这倒还是其次,最主要是明芝本身比较大大咧咧、娇憨天真,对于自己而言只是一个小妹妹,而不是平等面上的朋友。 夏峥嵘则不同,因为从小父母双亡的缘故,所以比同龄的姑娘成熟懂事,自己和她更谈得来。彼此又没有任何冲突,实在不想失去这个朋友,更不想因为自己没说清,而误了她的姻缘。 “你怎么了?” “哎……”玉仪叹了口气,认真的看着她,问道:“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叫江廷白?祖籍苏州?” “没错,好像就是这么个名儿。”夏峥嵘吃了一惊,眼中难掩讶异之色,“小玉你是如何知道的?” 玉仪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来叙述那些往事,只简短道:“因为……,我曾经和他订过亲。” “啊?”夏峥嵘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接着更为气愤,“你这样的,难道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又问:“是你娘家主动退亲的吧?嗯,一定是的!” 玉仪觉得好笑,----看来对一个人先入为主,怎么看都是不顺眼啊。 不过这也是事实,点了点头,“是我们家提出的退亲。” 夏峥嵘一脸“我说得没错”的表情,忿忿道:“难怪了,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德行败坏之事!退了正好,看来我也不能嫁了。” “不是这样的。”玉仪饮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以便能够一口气说完,毕竟要翻开往日的伤疤,想起孔家的那些人,绝对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那……,能是怎样?” 玉仪低头呼了口气,然后抬头道:“详细的牵扯太多,我也不好说,反正就是我娘家的那些破事儿。”她道:“据我所知道的江廷白,其实是一个不错的人,真的,峥嵘我没有骗你。” “那你们家都退亲了。” 玉仪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想了想才道:“江家太夫人不喜欢我,让退亲,江廷白不肯,但是又不敢违背祖母的意思,所以娶了一个戏子做二房奶奶。”底下的话,不用说也明白了。 “照这么说,那姓江的倒是一个痴情种子?” 玉仪汗颜,姑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极端? 夏峥嵘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似乎在等待着答案,脸上还饶有兴趣的样子,----俗话说得好,那个少女不怀春?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总是能轻易俘获少女的心。 “哪有那么夸张?”玉仪摇头失笑,想了想道:“只不过,他本身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不愿让我背上被退亲的名声,所以……” ----其实江廷白到底怎么想的,自己也只是猜测。 这下轮到夏峥嵘心里纠结了,先头还认为是纯黑的一个人,现下要洗刷成纯白,怎么着都有些别扭。怔了半晌,问道:“不管怎么说,那他对你还是不错的。” “或许吧。”玉仪不好做出评断,轻声道:“我只是想把这一切都说清楚,你若是不嫁到江家倒罢了,万一嫁了,将来可千万不要和我生分了。” “你把当成什么人了?”夏峥嵘有点小生气,蹙眉道:“不论我嫁不嫁,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过得好与坏都赖不着别人!再说了,这种事换旁人谁肯说?你掏心掏肺的对我,难道我自己不成事,回头还能怨你?那也太不识好歹没良心了。” 玉仪松了一口气,笑道:“你慢些说,别喘不过气来。” “小玉,多谢你了。”夏峥嵘不再像刚来时那么难受,心里松快多了,“照你这么一说,想来那人应该还算不错。”顿了顿,“至于嫁不嫁,我还得再让人打听一下,回去好生想一想。” 玉仪颔首道:“那是自然。”又道:“再说了,人都是会变的,我只知道以前的那个江廷白,现今如何就不知道了。” “回头再说。”夏峥嵘是个干净利索的性子,既然事情没有想象中的严重,不至于逼得自己要去一死,那又何必急在今天啰嗦?眼下还是好友的生辰要紧,歉意道:“我一门心思跑来找你诉苦,最近情绪也不大好,这次只给你做了一个荷包。” “嗯,是有些简陋了。”玉仪故意皱了皱眉,看着闺蜜一脸抱歉的神色,忽然俏皮一笑,“那就回头补上好了。” 夏峥嵘松了口气,笑着捶她,“你想得到挺美的,没有了!” 今天玉仪是主角,众人都围着她为中心说说笑笑。 其实心里明白,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冲着国公府,冲着罗熙年,才会亲自过来给自己做体面。因此做出一副聆听他人说话的神色,间或招呼招呼人,打打圆场,尽量保持着和谐欢乐的气氛。 一干女眷见她年纪虽小,却应对自如,各自心里都不由高看了几分。 京城的圈子就那么大,平常来往的也都是相熟的几家,玉仪渐渐的也熟了,陪着众人说了会话,正好有点心端了上来。 于是溜了个空儿,打算去跟外祖母说点私房体己话。 豫康公主是上了年纪的人,不比年轻女眷,因此和镇南王妃等人,坐在上房里聊着家常事儿。见了外孙女自是高兴,笑道:“你一个寿星翁还到处乱跑?别等会儿有人寻你,四下找不着人。” “我能有什么事?”玉仪笑着上前打了招呼,----自己又不是主持中馈的主母,今天顶多算是一个供人观赏的花瓶,“就是过来瞧瞧,一会儿就走。” 小汤氏亦道:“离晌午宴席还早,不着急呢。” “瞧瞧。”镇南王妃笑道:“可真是一个有孝心的小丫头。” “还小丫头?”五夫人掩面一笑,“大嫂,我这六弟妹可是做媳妇的人了。” “我知道。”镇南王妃笑了笑,“这不管人多大年纪,甚至成了亲、当了爹娘,在长辈面前还不是一样,都是个小丫头。”又道:“比如我瞧着你,就跟从前在家没出阁时差不多。” 五夫人笑嗔道:“大嫂真是的,说得我还怎么做人嫂子?” 玉仪笑道:“方才王妃说什么?我没听真。” 此话一出,惹得众人一起哄笑不已。 玉仪不敢久留,朝外祖母问道:“方才还见舅母和表姐,这会儿去哪儿了?” 虽然和李氏现下没啥话说,但明芝还是想见一见的,先前迎客时人多得很,只来得及打了个招呼,又忙着招呼别人去了。 豫康公主说道:“你大表嫂有些不舒服,她们到后院客房歇了。” “那好,我去找舅母她们说话。”玉仪嘴里这么说着,出了门却是犹豫。----虽然自己对徐月岚没有任何坏心思,可是阴差阳错的,却害得她不幸小产了。 假如自己是徐月岚,即便心里清楚对方没有过错,但是恼恨还是少不了吧?不管哪一种待孕的母亲,在失去了胎儿后都会受到巨大打击,更别说她眼下处境艰难,这一胎更是至关重要了。 可惜有时候你越不想见到什么人,偏生就越会凑巧遇到。 大约是安顿好了徐月岚,李氏挽着女儿的手臂,正从侧门朝这边走来,----毕竟她是做媳妇的,还得在婆婆面前立规矩,特别是公开的场合下。 玉仪避不开,也不想避开。 ----慌里慌张的逃掉,倒好似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三妹妹!”顾明芝眼尖先瞧见了人,松开母亲,紧着几步走了过来,笑道:“方才门口人太多了,想跟你说话都没有说上。” 玉仪笑道:“想说个话还不容易?这不说上了。”看着慢悠悠走近的李氏,含笑喊了一声,“舅母好。” 李氏表情淡淡的,“好。” 也不知道是衣服的原因,还是别的,李氏今天这一身莲青色的褙子,不光显得老气还空洞,仿佛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李氏不知道外甥女在猜度自己,但是自己的确是瘦了。 被何姨娘气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香,一个卑贱的婢妾,竟然凭着狐媚子把丈夫的心霸占了。虽说丈夫顾及着规矩脸面,每个月去何姨娘那里的次数不算多,但却总是欢声笑语,不似一到了自己这里就门声不吭。 相比起来,顾明芝还是一脸不识愁滋味的模样。 上身绯色的对襟小袄,下着一袭月白色的绣花儒裙,头挽少女发髻,显得明媚又不失娇俏。上前拉起了玉仪的手,端详了一番,“你挽了妇人头,看着稳重了好些呢。” 玉仪笑道:“你以后也有机会挽啊。” “呸!”顾明芝啐了一口,----大约是想到自己以后出阁,脸色稍稍有些不自然,继而问道:“这段日子,你怎么一直都不来咱们家了?我怪想你的。” 玉仪正要敷衍几句,却听李氏冷笑道:“又不是娘家,去得那么勤做什么?!”嘴角更有一丝嘲讽,……还有解气? 顾明芝不满嗔道:“母亲,你看你说得什么话。” 玉仪心里有些怪怪的,闪过一丝让自己不舒服的感觉,----听舅母的口气,还有那一刹那恍似错觉的笑意,总觉得有一点蹊跷古怪。 ----皇帝的恩旨,当时自己只悄悄告诉了外祖母,这不是什么好事,舅母又跟自己有芥蒂,按理说外祖母不会跟她唠叨。并且这段时间,自己一直都没有去过公主府,在中秋领了皇帝旨意以后,顾家也没有派人过来。 可孔家的人刚到京城,舅母却仿佛知道了什么似的。 ----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还有……,以罗熙年的办事成功效率,让人去宫里打听消息,弄了一个月都没有个结果,是不是太诡异了点? 难道是他已经知道了点什么,却还瞒着自己? 其实四房虽然嫌疑很大,但是现在想想,舅母对自己也一样的痛恨,或许还要比四房更加强烈。 ----毕竟四房恨的人是罗熙年,自己只是被殃及的一条池鱼。 无数个念头闪过玉仪的脑海,……像是有什么的东西要串成串,可是暂时还没找到接口,显得有些凌乱不堪。 等玉仪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李氏已经自顾自先走了。 顾明芝笑道:“走吧,我们到前面说话去。”又道:“方才我好像看见峥嵘了。” “好。”玉仪茫然的点了点头,扭头看了一眼,李氏却早已经进了上房,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看到,心下轻轻叹了口气。 “在想什么呢?”顾明芝打断了她的思路,问道。 “没什么。”玉仪的情绪有点低,转移了话题,“大表嫂没什么事吧?听说身子不舒服,要不要找个大夫瞧一瞧?” “还好。”明芝有些支支吾吾的,神色不自然,“歇歇就好了。” ----太婆婆和婆婆都过来了,徐月岚又是顾家唯一的孙媳妇,不可能不到场,但到底还是不想见到自己,所以才会找了这么一个借口。 玉仪心下了然,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生辰 下 玉仪还要应对一大堆的贵妇女眷,只得暂且收拾好心情。 罗府的后花园甚是宽阔,陪着明芝绕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夏峥嵘,只得笑道:“等下宴席开了,自然就见了。” 顾明芝也道:“谁知道她蹿去哪儿了?咱们回前厅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连廊,玉仪走在前面,冷不防听得另一头有人说话,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六夫人”,不由回头看了明芝一眼,摆了摆手轻轻走过去。 “什么国公府的六夫人?”那声音十分清脆,正与旁人咯咯笑道:“不过是个破落户的女儿罢了。” 另一人赶紧嘘声,“别说了,当心被罗家的人听见。” 前头说话的少女十分不屑,不听同伴劝阻,反而还将声音提高了些,冷笑道:“难道咱们不说,她就变得尊贵了不成?” 玉仪微微皱眉,----那说话的少女,听声音正是从前有过几面之缘,威北公府的庶出孙小姐----孙柔。当初琼姿落水时,她对自己说话就夹枪带棒的,当时太乱没顾得上,后来事多也就淡忘了。 真是莫名其妙,自己根本和她没有交集,不知道哪里来的不满。 ----今天又与人说这些闲话,到底想做什么? 玉仪正在琢磨间,顾明芝先恼了,快步走下连廊对人喝道:“谁家的姑娘这么没规矩,背地里乱嚼舌头!” 连廊下坐了三个少女,其中两个见被主人家撞破,慌里慌张走了。 孙柔虽然是庶出,但却是威北公府的小姐,并不畏惧明芝,微微扬起脸道:“大呼小叫的做什么?又不是街头卖胭脂水粉的妇人。”撇了撇嘴,“况且又没有说你,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顾明芝怒道:“你才是太监!” 玉仪扶额,怎么变成两个小姑娘吵架了? 孙柔穿了一身粉色的绣花小袄,挑金线的襕边绣裙,很是娇媚的小模样,上上下下打量了明芝一番,故作夸张的表情,“原来是公主府的大小姐啊!我还当是哪个没规矩的乡下丫头呢。” 顾明芝气得倒呛,玉仪上前一步挽住了她,对孙柔冷冷道:“自然比不得威北公府的小姐有规矩,去别人家做客,还专门背地里说主人家的坏话,真真是个难得的!” “你神气什么?!”孙柔恼羞成怒,鄙夷道:“要不是我家二姐姐看不上罗家,才不会便宜了你!土鸡就是土鸡,飞上枝头也做不了凤凰!” “总比那些小妇养得强一些。”玉仪今天心情正烦着,事情又多,哪里有功夫跟个小丫头斗嘴?也不管孙柔气得如何跳脚,一派从容淡定,挽着明芝径直走开了。 孙柔差点没有喷出一口血,一个“庶”字,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痛脚,现下当面被人拿出来嘲讽,如何受得了?可是这事儿又没法儿去告状,不然回头问起来,肯定还是自己先做错了。 原本是去找永宁郡主的,没想到今儿人家没来,只得拉着几个小姐说闲话,不料还惹出这么一场气来! 孙柔恨恨咬牙,却又一时无计可施。 玉仪一面走一面回忆,----方才孙柔说什么二姐姐,又是谁?回头得去打听一下。 顾明芝乐得不行,大笑道:“活该气死她!我就看不惯她那阿谀奉承的样儿,见了永宁郡主那叫一个贴心,见了旁人却是一脸傲气,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养的!” 玉仪收回心思,不经意的看了表姐一眼。 ----如果自己的猜想属实,那自己和舅母的情分也算到头了。 将来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顾家的人,自己和明芝像今日这样亲密无间,或许次数已经不多了。 等到宴席快开始的时候,果然找到了夏峥嵘。 因为她没有把婚事跟明芝提起,玉仪也就不再多问,况且眼下来的客人太多,三个人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玉仪只来得及说了不多的几句,彩鹃便过来找人了。 因为嫁给了罗熙年,玉仪的辈分也跟着被抬高,如今京城里各家各府主持中馈的主母,大都跟她平辈甚至还是晚辈。 ----比如尊贵有如镇南王妃,就是和玉仪平辈的。 当然了,镇南王妃能够亲自给面子过来,这其中少不了五夫人的关系,总之因为各种缘故,到罗家参加寿宴的女眷委实不少。 玉仪笑盈盈的招呼着众人,----古代不时兴八颗牙的笑容,一直抿着嘴笑,不时对别人的话点点头,以示赞同附和。 因为保持这个姿势太久,觉得整个人都有点僵硬了。 好不容易到了开席的时间,玉仪正要松一口气,突然一个管事媳妇跑了进来,对小汤氏道:“太夫人,宫里来人了。”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小汤氏忙道:“赶快迎接贵使。” 说话间,一个穿油绿色宦官服色的人走了进来,扫了众人一眼,嘴里唱道:“三品淑人罗孔氏接赏!” 虽说只是赏赐东西给玉仪,但既然是皇帝有赏,断没有旁人站着看热闹的道理,因此玉仪打头一跪,其余一众的贵妇女眷都跟着跪了下去。 ----当中有吃惊的、艳羡的、眼红的、不痛快的,难以一一描述。 皇帝赏得东西倒是没什么稀奇,两盒子的小金锞子,四个锦盒的吃食,八匹内造御用的宫花锦缎,有“喜上眉梢”,亦有“富贵如意”。 只是眼下这种功夫,谁还有闲情仔细瞧这些? 哪怕皇帝只赏赐了一碗稀粥,那也是莫大的恩典不是。 玉仪叩谢皇恩,上前接了,又让人打赏了来送东西的各位内侍,吩咐好吃好喝款待着,这边让人把锦盒里的吃食打开,几个主桌各分了一样。 孙大奶奶先笑道:“啧啧,这份殊荣还真是头一次见着呢。” 旁边的孙柔气鼓鼓的,看向玉仪的眼神又恨又妒,偏生当着众人,还要勉强保持着微笑,那笑容真是说不出的扭曲。 镇南王妃笑道:“到底是圣上的亲外甥女儿,旁人怎么别的?” ----这话也就说说罢了。 皇帝的外甥女儿那可不少,每天日理万机的,哪里记得外甥女儿几时过生,只怕连孙女儿的都记不清,更别说专门有心赏赐东西了。 不光众人艳羡吃惊,就连豫康公主也是微微惊讶。 甚至连玉仪自己都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合了皇帝的眼缘?她却不知道,当初在江家的后花园假山洞里,要不是自己机灵反应快,皇帝只怕就被梁氏抓了包了。 先帝给儿子分封了一块富庶的封地,但也另有条件,----那就是没有圣旨,无故不得擅自离开藩地,否则皇帝有权进行处置。 ----当时的泰王若是被梁氏找到,后面会发生什么还真无法预料。 因为皇帝的赏赐,宴席上的气氛更加热烈沸腾了。 见风使舵的人哪里都有,奉承的、恭维的、拉关系的,玉仪觉得被吵得头疼,上一刻应付完这个,下一刻又有人找上来了。 ----所谓“鲜花着锦、烈火油烹”,大概就是这样吧。 用完了宴,各家女眷们又纷纷移步去看戏,这是高门大户里的惯有程序,就连戏也不是时常就有新的,但是大多数人还是看的津津有味。 当然了,此刻的众人本来就可以演一出戏了。 玉仪既是寿星翁,又是主角兼主人,根本就没有机会坐下来悠闲看戏,不时的招呼着众人,说说笑笑调节气氛。 这一场加强版的后宅戏下来,还真有些累人。 旁的不相干的人倒罢了,不论艳羡,还是嫉妒,终究只是看看热闹而已。 而与玉仪有着厉害关系的那些人,心里可就是五味陈杂了。 豫康公主虽然不明究竟,但既皇帝肯为外孙女做面子,自然是高兴的,还想着年底去宫里的时候,有机会再拉一拉关系。 将来等自己百年之后,女儿的这一点遗血也算有个依靠。 嗯,还是一座大得不能再大的依靠。 小汤氏心中则是猜疑不定,难道皇帝的突然恩赏暗示着什么?她并不知道皇帝和玉仪的渊源,只当是鲁国公或者豫康公主的缘故,----但当时豫康公主也很吃惊,莫非是自家的国公爷讨的恩?若是这样…… 到了四夫人则是有些惊恼,----她和小汤氏想得差不多,但却不能像小汤氏那样悠然的旁观,爵位的最后归属,可是跟自己的将来息息相关。 就连弘大奶奶和恭二奶奶也是不安,毕竟不管她们妯娌俩怎么不和,到底都是四房的人,----四房若是继承不到爵位,弘大奶奶也就做不了鲁国夫人的候选人,恭二奶奶虽然不敢奢望这些,但是将来分家产时总会吃点亏吧。 五夫人陪着镇南王妃说着闲话,却不由对小妯娌高看了一眼。 玉仪知道自己今天的风头出够了,旁人难免要猜测的,因此面对神色各异、笑容复杂的众人,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偶尔回头看到了李氏,见到她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心下说不出什么滋味,----难道自己好了,对顾家而言不一样是好事?难道就深恨自己到如此田地,非得希望被人践踏才解气? 或许在舅母看来,自己的儿子是顶顶好的,结果却被外甥女勾引坏了;她自个儿一番心思为儿子打算,也是好的,却闹得被婆婆和丈夫埋怨,自然也是外甥女的错;儿媳妇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却因为外甥女家的破事,闹得小产了,这件事是谁的错就更不用说了。 玉仪自嘲,自己竟然“错”到了这种地步? 自己一步一步退让容忍,舅母却跟着一步一步的紧逼,----她难道从来都不想想,这一切的一切,最初究竟是谁造成的?! 心下的悲愤达到了极限,“砰”的一下,似有一根无形的弦断了。 诸如镇南王妃等身份尊贵的人,稍稍看了几处戏,把该有的礼节做足,便就找借口告辞而去。 另外还有和罗家相熟的一些女眷,被留了下来。 亏得没有再用晚饭,不然玉仪想要见到罗熙年,那还真分不开身,只有等到天黑上床前了。 玉仪憋了整整一天,根本不耐烦再什么慢慢找话题,直接摒退了丫头,问道:“六爷跟我说一句实话,我父亲能够恩赏为太常博士,是不是我舅母的功劳?!” 饶是罗熙年一向面上嬉笑无形,实则城府颇深,也不由稍稍吃了一惊,----小辣椒是从何处得到消息的?难道今儿碰见李氏说了什么? “六爷……”玉仪却显得有些着急,追问道:“到底是不是?!” 罗熙年微有沉默,这件事他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只是不想在今天扫了兴,眼下既然问到了,自然也不会否认。 因为知道妻子看重顾家的人,怕她难过,伸手抱了她的双肩,安慰道:“你娘家的人来就来吧,我会做好安排的。” 玉仪身子一颤,----真的、真的是舅母做的! “小辣椒?”罗熙年轻轻摇了摇,然后道:“李氏是你的舅母,若是你觉得为难不好处置,就让我来,一定替你讨一个公道!” “能有什么公道?”玉仪自嘲一笑,“难道我这个做外甥女的,还能把她害了?再让外祖母、舅舅和表哥表姐都来恨我?她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嫡亲的长辈,我拿她没有法子,才会这么肆无忌惮的吗?” 罗熙年冷声道:“什么狗屁长辈?!” 没有什么公道不公道的,让自己去把李氏害死,不论出于哪一种理由,都不是明智的做法。因为那会得不偿失,且对自己没有任何的帮助,----但是,有些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 “我想去顾家一趟。”玉仪沉默了许久,开口道。 看妻子眼下的神情,绝对不是过去交好的,罗熙年想了想,到底还是不放心妻子独自去顾家,因此道:“那我陪你一起去。”又问:“什么时候?” 玉仪没有拒绝他,淡淡道:“等我舅舅休沐的时候。” 了断 上 接下来的几天,玉仪过得十分悠闲,逗逗鹦哥、绣绣花,再看看书什么的,等着舅舅休沐日的到来。 ----有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奇异宁静。 那天晌午用完饭,玉仪特意换了一身藕荷色的挑花褙子,----那是浅紫而略微偏红的颜色,以自己的纤细的身材,穿上去很容易透出一丝柔弱单薄,而不是咄咄逼人。 原来有些东西斩断以后,连细节都能成为帮助自己的一部分。 ----玉仪心里没有丝毫得意,只有浓浓的悲凉。 上了马车,玉仪开口道:“等下到了顾家,我只是把有些话说清楚而已,六爷不用太担心,在偏厅等着好了。” “嗯。”罗熙年心里明白,这种场合自己不太方便在场。 玉仪有些歉意,“娶了我,委实是让六爷吃亏了。” ----娘家败落不行,外家离心生分。 甚至就连那五万两银子的嫁妆,也没几个真正是自己陪送过去的,大部分都是罗熙年的私房钱,还有国公府的聘礼折了回去。 自己只有当初攒下的小五千两,还不足总额的十分之一。 可以说,娶自己罗熙年是一点都没有赚到。 “你想的都是些什么?”大男子主义也有一定的好处,比如罗熙年,从来就没太把裙带关系当一回事,甚至还有一些厌恶。他伸手捏了捏妻子的脸庞,附耳笑道:“那你就多生几个儿子,补偿补偿我。” “胡说。”玉仪原本情绪十分低落,被他逗得一笑,“又不是生猪崽子,哪有想生几个就生几个的?” 罗熙年一脸凝重,叹道:“少不得,须得你家老爷我多多努力了。” “呸!”玉仪嗔道:“不管说什么话,你都能扯到不正经的事上头去!”沉闷的气氛被打破,心情不由轻松了不少。 马车到了顾家门口停下,一个小厮赶忙进去通报。 玉仪轻轻掀起帘子,有些感慨,上次来顾家都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 ----而这一次来过以后,下一次更不知道会是几时。 罗熙年在旁边说道:“我在宫里跟舅父打过招呼,今日人必定在家的。” 玉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快让人进来。”豫康公主的话从后宅传到二门,再由二门传到大门,管事婆子们赶着出来迎接,一路将玉仪请到了上房内室。 “外祖母。”玉仪上前福了福,走到旁边坐下,----一想到今日来的目的,心里就忍不住对外祖母有些愧疚,不管自己和李氏谁赢了这一局,对外祖母都是一种伤害。 豫康公主此时还不知情,笑问道:“上次你病了,正巧我的身子也不好,派去的人又说不清,上两次遇见也没机会细说。”打量了一番,“你总说没什么事,可是我怎么听木槿说,小六那天急得上火,不是有事儿瞒着我吧?” “六爷就是脾气急……”玉仪敷衍了一句,今天不是说罗家那些污糟事的时候,这一说可就话长了,----可是今日不说,等下和顾家的关系闹僵了,还不知道那天才能过来说话呢。 因此想了想,先让木槿带着人都出去,只留了方嬷嬷,然后方道:“罗家四房让人做了手脚,在甘姨娘给我做的裙子里藏了东西,结果大病了一场。”----何必再让外祖母受到惊吓?不想说得太过凶险,反正命都已经救过来了。 可惜豫康公主打小在宫里长大,这些事见得太多了,便是外孙女不挑明,也能猜到个七、八分,冷声道:“好生猖狂!当我已经死了不成?!” 玉仪在心里叹气,四房的人设计自己还好受一些,毕竟存在利益关系,人家为了一大家子的前程,难免会拼个你死我活的。 可是舅母一而再、再而三的给自己上眼药,又为得是哪一桩? 正说着话,外面丫头传了一声,“夫人来了。” 倒不是李氏想念外甥女儿,只是心下恼火,上次都吵得那般刻薄撕破脸了,今儿既不缝节又不缝寿的,那个丫头还巴巴的过来做什么?! 难道孔家的人还不够让她闹心,还有闲情过来说话? “舅母。”玉仪喊了一声,却是冷淡之极。 ----心下清楚,“舅母”二字怕是喊一次少一次了。 李氏不冷不热应了一声,当着婆婆的面,好歹没有摆什么脸色。 玉仪对外祖母道:“把大表嫂和表姐也请过来吧,我有话说。” “什么要紧的事?”豫康公主虽然疑惑,但还是让丫头去叫了人,----结果徐月岚和顾明芝前脚一进门,顾绍廉和顾明淳后脚也就进来了。 而罗熙年,正晃晃悠悠的跟在后头,闪身去了偏厅。 李氏看了玉仪一眼,皱眉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木槿,你带人出去关上门。”玉仪用不容商榷的口气吩咐,“吱呀”一声后,自己先跪在了地上,朝着上面磕了三个头,“一谢顾家十年养育之恩;二念表哥表姐自幼相伴之情;三为今日之举先行叩拜请罪。” “玉丫头!”豫康公主的语气有些重,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李氏轻声嘀咕了一句,“疯了。” “我没疯。”玉仪就跪在她的跟前三步处,站起身道:“倒是舅母你……”她道:“当初舅母看不上我这个孤女,觉得不配做你的儿媳,所以就给我的继母写了一封信,告诉她顾家不会结这门亲,并且不再管这个人对吧?” “母亲……”第一个出声的是顾明淳,一脸难以置信。 李氏强辩道:“胡说八道!” 玉仪却是淡淡一笑,“我只是陈述事实,舅母你不用否认。” 这件事豫康公主只知道前一半,此刻听外甥女一说,不由怒道:“你不同意玉丫头进门也罢了,居然跟那阮氏说这样的话?!” 李氏又急又怒,万万没想到外甥女竟然不顾脸面,直来直去的都抖了出来!但她觉得这种事口空无凭,因此底气稍硬,冷笑道:“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混账话!难不成阮氏捏造几句,或者你红口白牙污蔑我,无凭无据的就得认了!” “你写给我继母的信的确没看过,但是……”玉仪今天不是来理论的,她只是想把该说的都说了,“若非舅母在信里把我给卖了,我那继母便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断不敢随意算计公主的外孙女!先是要我嫁给商贾人家换银子,而后又让嫁给一个混账,若是她没有以为顾家弃了我,岂敢如此妄为?!” 李氏冷笑道:“好一个懂规矩的三品夫人,竟然无故诽谤长辈!” “休要再提‘长辈’二字!”玉仪丝毫没有退让,冷冷道:“从前我还一再的欺骗自己,说这都是舅母爱子心切不得已!”心里是压抑不住的愤怒,“那么中秋节前,舅母送东西给宫里的贵人,引得孔家的人上京又是为何?!” 当着这么一大家子人,李氏对外甥女的恨意更甚了,强硬道:“难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真真可笑!”又道:“你的父亲得了官,难道还我陷害你了不成?!” 玉仪见她此刻还要狡辩,连声质问:“孔家是一窝子什么人,舅母你可别说自己不知道!难道他们上京来,还能助我一臂之力不成?!” 这次不用李氏开口,豫康公主先站了起来,指着儿媳道:“你去给栗惠妃送礼,就是为了求这个情?!”不容李氏分辨,气得将一个茶盅砸了过去,溅起满地的茶水和碎瓷片,屋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李氏只得拿出一贯的手法,扮可怜委屈,哭道:“无凭无据的,儿媳妇真是要冤枉死了。”又骂明淳和明芝,“你们两个都是聋子啊?任凭一个外人欺负你们的娘,居然一声儿也不吭!” 顾明淳震惊得不能接受,哪里还听得见母亲的话? 顾明芝倒是听见了,可一样无法接受,母亲千方百计的去算计表妹,----既无法去帮母亲声讨表妹,也无法站在玉仪这一边,只是怔怔的看着眼前一切。 “你个疯妇!”顾绍廉气得脸色铁青,----自己只有那么一个妹妹,年少聪颖、才貌出众,却因顾家牵涉进了政局,被迫下嫁小小的苏州知府之子,到最后还落了个年轻早逝的结局。 妹妹只剩下玉丫头这么一点骨血,自己向来都是疼爱有加,不想妻子反倒在背后屡次陷害外甥女,这简直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一怒之下,上前对李氏扬起了手,“玉丫头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舅舅。”玉仪赶忙上前拉住人,叹了口气,“外甥女今日所作所为已是不孝,不想再横生什么枝节,只想把话说完就走。” “你打吧!打死我好了!”李氏心中惊极、怒极、气极,哭诉道:“别人以为我嫁到公主府,是占了好大的一个便宜!可实际上呢……”越想越是委屈无限,“先帝在的时候,哪一天不是跟着你们担惊受怕的?还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难道我就不能自己挑一个儿媳妇?!” 豫康公主冷声道:“所以……,你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设计玉丫头?!” “她给顾家带来什么好了?”李氏憋了十几年的话,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当初她娘出嫁的时候,陪送了整整三万两的嫁妆,全都留给她了难道还不够?还要来算计我唯一的儿子!” 玉仪觉得自己应该说一句话,于是道:“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嫁给表哥。”看着脸色惨白的顾明淳,决定一口气说完,“表哥你从小都是听话的孩子,一向得长辈们的欢心,好读书、懂规矩,从来就不赶行将就错半步。” 顾明淳喃喃道:“你从来就没有想过……” ----与其拉扯不清,还不如一刀两断来得干脆,也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是。”玉仪的声音很笃定,接着道:“今天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话。”看了一眼徐月岚,方道:“表哥你已经成亲有妻,就应该负起为人丈夫的责任,而不是只顾着自己的情绪,将妻子放在一旁不管。” 顾明淳的眼里有震惊、有痛心,只怔怔的不说话。 玉仪没有太多的话要跟顾明淳讲,认真看着他道:“你的情义我记下了,但是如今我为罗家妇,你亦有徐家女,从今以后还是各自忘了吧。”最后补了一句,“不要再拿我……,当做你反抗世俗束缚的借口。” ----这样的话,对于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应该有些残忍吧。 可是……,自己真的不想再牵扯进无端的是非里。 若是为了彼此着想,还是相忘于江湖更好一些。 徐月岚微微皱眉,缓缓走到丈夫跟前,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玉仪一眼,“六夫人说完了吗?大道理什么的,还是留着回去跟自家老爷说好了。” 玉仪没有着恼,只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夫妻俩有了共同的“敌人”,应该同仇敌忾了吧?自己彻底伤了表哥的自尊,等他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娇妻,温柔体贴、关怀备至,自然也就不再执拗了。 ----这个恶人不介意由自己来做,只当是偿还表哥多年来对自己的关心吧。 了断 下 李氏打断道:“你闭嘴!我的儿子不用要你来教导!”也不哭了,上前指着玉仪恶狠狠道:“你还有脸来骂顾家的人?!若不是你,我的孙子怎么会没有了。” 此话一出,徐月岚眼里闪过一阵黯然。 玉仪直直的看着她,好笑道:“那个歌伎是我找来的吗?人是我放的吗?表哥要纳妾是我授意的吗?没有看好表嫂是我的责任吗?”顿了顿,“是非的确和我有关,但这样就能算在我的头上?” 李氏冷笑道:“不怨你,还能怨谁?!” “呵……”玉仪气极反笑,“那么我在孔家所受的那些苦呢?被继母出卖,被伯母算计,被祖父祖母舍弃,几次三番被逼道了险境,甚至我写信向外祖母求援,还被舅母拦了信代回!舅母你说又该怨谁?!” 李氏无法面对众人各色各样的目光,死撑道:“什么信?我不知道!” “够了!”豫康公主一声断喝,心中恼恨之极。 ----一恨孔家的人卑鄙无耻,趁着公主府落难之际,就敢这样算计自己的外孙女;二恨儿媳心眼狭窄,居然在外孙女背后捅刀子! 因见李氏到此刻还在抵赖,不由怒极,“不知道?你再说一遍?!” 李氏当初就被婆婆拆穿教训过,此刻才发现掩饰不住,心慌意乱解释道:“我的确是写了一封信,不过只是让孔家来接人,并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玉仪觉得李氏简直像小孩子一样可笑,难道做过的事情,死不认账就算没有过了? 冷笑了一声,缓缓道:“我在孔家所受的一切苦处,都是因为舅母你的信引起!”咬了咬牙,一字一句问道:“若是我做了鬼,是不是也可以找舅母偿命呢?!” 李氏气急败坏道:“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还没说完?”罗熙年在外面等不及,不顾公主府下人的阻拦,径直推开人闯了进来,正好听到二人的争执,不由冷笑道:“离谱?要不是当时圣旨去得及时,玉仪可就差点死在孔家!如今你居然又把孔家的人招来,到底还想怎样?!” “你说什么?!”豫康公主大惊失色,厉声追问,“玉丫头,这么大的事你居然瞒着我?孔家的人究竟做了什么?” ----下一瞬突然明白过来,外孙女这是不愿让顾家起纷争,所以才会忍气吞声,把受过的苦憋在心里。 可惜儿媳妇却不领情,还变本加厉的继续算计,不顾外孙女隐瞒维护之情,再次招来孔家的人! 当天的事情,没有比罗熙年更清楚的人了。 就连此刻唯一在场的外人----方嬷嬷,对当日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因为玉仪严令彩鹃禁口,后来她又留在了公主府,也就没有机会知道这些了。 听着罗熙年一声又一声的怒斥,将当日之事历历搬出,玉仪只觉得连回想一下,都让自己胆颤心惊,----原来往事居然那么惨烈! 同时被震惊得无法言语的,还有顾家的人。 “傻丫头……”豫康公主又气又痛,难受道:“假如孔家的人不上京,你是不是打算瞒着外祖母一辈子?你真是傻啊……,怎么会……” 玉仪的眼泪毫无征兆的流了下来,轻声道:“那个时侯,除了死……,我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孔家的人要将自己打包卖给桂家,是死是活都不管。 与其被人蹂躏至死,那还不如自己清清白白的了断,再把那一家子的黑心肝拉上垫背,自己死也不算亏了。 罗熙年将妻子护在身旁,对李氏冷声道:“你们顾家的外甥女可以被人欺负,但我罗熙年的妻子不可以!我劝你,千万莫要打错了主意!”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顾绍廉做了一个承诺,然后看向气得脸色苍白的母亲,楚楚可怜的外甥女,因为心虚而目光闪躲的妻子。 ---心里的怒火达到了极限! 顾绍廉心里烧的难受,重声朝外喊道:“来人!”见进来的是木槿,又骂道:“找两个力气大的媳妇进来!” 李氏不断的打量丈夫的脸色,明显怒气不是冲着外甥女,而是自己,心下不由着了慌,急道:“老爷……,你这是要做什么?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顾府主持中馈的夫人,我还生了淳哥儿和芝姐儿……” “不用你来说。”顾绍廉眉头紧锁,对着门口紧张不安的仆妇吩咐道:“你们夫人病了,先送回去好好养病!” 顾明淳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要开口,最后却又无力沉默了。 “爹爹……”顾明芝虽然觉得母亲做的过分,但亲生的就是亲生的,母女天性难以割舍,下意识的想要阻止父亲的怒气,避免母亲被厌弃。 顾绍廉冷冷道:“谁再多嘴,那就一起带下去!” 玉仪和罗熙年不会多嘴,豫康公主也不会,徐月岚当然也是傻子,在这种时候去挑战公公的权威。 更何况,她此刻心里的震惊实在太大了。 ----完全没有想到婆婆那么糊涂,即便自己因为小产着恼孔氏,却也没有打算暗地里做点什么手脚。 倒不是自己完全不在乎,而是那样做不明智。 再说当初自己小产的那件事,真的也很难说清孰是孰非,----其实最让自己感到心凉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同床共枕的丈夫。 而如今的孔氏,那可不只是顾家的外甥女,更是罗府的六夫人。 即便不交好,那也不能轻易得罪。 今后帮不帮忙的是两说,但是若是惹恼了罗家,难道还会顾及公主府,任凭自家的儿媳被人欺负?旁的人或许不会管,那个罗六可是个最护短的主儿,又不讲道理,惹恼了没准把公主府都给砸了。 徐月岚看着被拉下去的婆婆,又看了看玉仪,再用余光扫了一下罗熙年,心里说不出什么感受。 ----婆婆居然做出那样恶毒的事?! ----孔氏烈性如斯! ----人家的丈夫处处护着妻子,可是自己的呢?这就是命吧。 顾家到底要怎么处置李氏,玉仪已经管不了了。 眼下这个状况,顾家已经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不管李氏做错了多少,自己亲手把这个脓疮挑破了,被恶心到的,那可是顾家所有的人。 走到门口,玉仪自言自语了一句,“终于说完了。” ----话说完了,自己和顾家的情分也跟着完了。 如今不求别的,只求顾家能够看好李氏,不要再跳出来跟自己过不去,----应付孔家的人和罗家的人,就已经够烦够累的了。 回到罗府,玉仪刚走进六房的院子,就见倚云迎了上来,说道:“夫人,亲家太太等了好一会儿了。” 玉仪这会儿的心情糟透了,但又不好无故撵人,于是对罗熙年道:“你先去书房歇着,应该说不了太久。” ----唐氏虽然名义上自己的继母,可是实际才得二十岁,见了罗熙年,哪里做得出岳母的架子?只有徒增尴尬罢了。 玉仪款步上了台阶,进门朝唐氏笑问:“太太可有要紧事?” “没什么要紧的。”唐氏在里面听见了说话声,有些不好意思,担心打扰了人家小两口,陪笑道:“我们在府里住了好些日子,前些天东西也搬过去了,我想着,不如今儿人也都过去吧。” 孔家的人住了快十天,这说出去礼节上也差不多了。 玉仪没有假惺惺挽留的意思,颔首笑道:“那我让人去备马车。”又道:“那边有几个新买的丫头、媳妇,等太太过去了,看着怎么分派使唤,若是不好了再换。” 唐氏哪里敢说不好?忙道:“姑奶奶亲自挑的人,自然是好的。” ----亲爹、继母和兄弟姊妹都要走了,自己总得送一送。 玉仪只盼着孔家的人越早走越好,因此连疲倦也不觉得,起身道:“我跟太太过去一趟,说说话。”出了门,又对倚云道:“去跟老爷说一声,亲家太太他们要走了。” 到了西角院,玉娇正在整理着自己的包袱,一脸不满之色。“怎么不把丫头先叫过来?弄得大家慌里慌张的,都抓不着个人!” 唐氏皱了皱眉,好言道:“又不是国公府使唤的丫头,叫那么多过来做什么?等下咱们一去了那边,不就正好可以使唤。” 玉娇撇嘴道:“你少对我指手画脚的!” “怎么跟太太说话呢?”玉仪的邪火也上来了,斥道:“哪有太太说话,做女儿的顶嘴的道理?眼下到了京城里,你少做这些丢人显眼的事!” 玉娇不料继母还没说话,姐姐先训斥起自己,她在孔家和玉仪抬杠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个?立时瞪圆了眼睛,大声道:“凶什么凶?你更没有资格管我!” “我管你做什么?”玉仪冷声一笑,“你还那自己当知府家的千金小姐?也不看看现今是什么光景!”紧接着,便是一句足以诛心的话,“也不拿面镜子照一照自己,不过是一个弃妇女!” “你……”玉娇从没被人如此羞辱,气得脸红脖子粗,“你说什么?”指着玉仪大喊道:“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是弃-妇-女!”玉仪不仅说了,还特意加重了那几个字,冷冷道:“往后你若是还不识趣,不用父亲和太太吩咐,我先让人送你回四川去!” “你敢?!” 玉仪懒得跟她斗嘴,淡淡道:“不信你可以试一试。” 唐氏怔住了,这还真是一语点醒了梦中人! 自己从前总是顾及自己没有子女,前面几个又都是一个娘生的,怕他们联合一气对付自己,----现今想一想,阮氏可是被休的弃妇啊! 她的儿女们有了这样一个母亲,将来生生比人矮了一等。 ----自己还怕什么? 承文几个少爷还好一点,只要家里有吃有穿,再加上老爷又是一个小官,姑奶奶更是国公府的夫人。到时候,即便是好的亲事说不上,但也肯定有爱攀附的人家嫁女,应该不愁没有媳妇。 而玉娇就惨了。 将来人家一提亲询问,生母呢?被休了。 既然被休,那自然是阮氏本身有问题,这样的母亲,又能教导出什么好女儿?谁家娶妇不娶贤?谁要娶一个弃妇女回去遭人笑话? 即便有人娶了,娶回家是个什么光景可就难说了。 唐氏顿时放宽了心,胆气也足了,因此道:“姑奶奶别生气,娇姐儿就是这么个爆碳脾气,回头我自然会好好教导她的。” 玉仪见她态度猛地大转弯,略一思量,倒是猜着了七、八分,也不揭破,只是微笑回道:“那就有劳太太辛苦了。” 唐氏笑道:“看姑奶奶说的,这原本就是我份内的事。” “太太还年轻。”玉仪突然转了话题,意味深长含笑道:“说一句为人子女不尊重的话,只盼太太早日有了好消息,再添几个小兄弟就好了。” 唐氏先是一愣,继而不由羞红了脸。 “太太只管放心好了。”玉仪接着道:“只要将来有我在的一天,只要有我一口饭吃、一件衣穿,就断然少不了小兄弟的。” ----这边是许诺了。 唐氏喜不自禁,赶忙应承道:“我知道,多谢姑奶奶了。” 玉娇见她们俩自顾自说得欢,完全把自己当做了空气,更在不阴不阳的说些让人着恼的话,不由又要吵闹。 可是一想到玉仪刚才的话,----她原是不太怕的,可是一想到那天父亲的态度,不由有些畏惧起来,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毕竟她也不是傻子,看得出如今家人正仰仗着嫡出的姐姐呢。 玉清站在角落里,一如从前那般做了一块背景墙,----心下却是波动不已,说不出来是什么缘故,总觉得姐姐变了很多,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序幕 上 送走了孔家的人,玉仪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顾家算是彻底得罪了,舅母自不用说,舅舅必定正在烦躁着,明淳难过,徐月岚厌恶自己,明芝想来亦回介怀。 即便是外祖母,只怕也会因为这些事头痛吧。 ----玉仪不明白,事情怎么就一步步闹到这种田地。 娘家是祸害累赘,外家情分疏离,----原本应该感到难受的,不知怎地,玉仪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太松了,同时也太孤单了。 早上甘菊过来请安的时候,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本来玉仪没在意,以为是她给自己做什么针线,谁知等到说完了话,还不见甘菊开口,----这便有些不合规矩了。 若是甘菊的东西不给自己,岂有乱拿着东西来请安的? 未免有些不尊重主母。 即便玉仪心里不太在乎这些,但是也忍不住奇怪,甘菊一向都是循规蹈矩的,断不是那等张狂的人,今儿这是怎么了? 段嬷嬷在旁边瞧了一早上,亦是微微皱眉。 “夫人,婢妾先回去了。”甘菊嘴里这么说着,眼神却像是粘在了正屋一样,颇有点一步三回头的感觉。 玉仪瞧着有些意思,只在椅子里含笑打量着她,并不主动开口。 甘菊见主母不搭理自己,眼看就要走出门口了,----再往外走,手里的东西送不出去不说,还会被主母平白怀疑。 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咬牙鼓起了勇气,顿住脚步,又一路低头走了回去。 “怎么了?”玉仪知道她一定是有事要说,并没有刁难,“有什么事便说吧。” “婢妾……”甘菊一脸小心翼翼,将手里的包袱往前递了递,“婢妾给老爷做了一双靴子,手艺不好,留着让老爷在家里穿吧。” 玉仪顿时笑了。 ----甘菊的手艺嘛……,上次能给自己做月华裙,难道还做不成一双靴子?更何况她又是自幼服侍罗熙年的,别的不说,大小舒适程度上肯定不会错。 最好笑的是,谁会在家穿得一本正经的?在家闲着的时候,不论男女,大都是随便套一双步屣,方才自在又舒服。 玉仪打量着甘菊,她做靴子的心思很好理解,无非是想让罗熙年穿在脚上,想起是谁的针线来,念及旧情再想起她的好处。 ----只是奇怪,听她说话总觉得像是多长了几个心眼儿。 “你放下吧。”玉仪含笑点头,见甘菊还一脸不放心的模样,心下好笑,看来还是信不过自己,怕把她的心血给隐瞒了。 段嬷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心里有点恼火。 区区一个通房丫头升上来的姨娘,竟然怀疑夫人的人品?难道还要夫人做个承诺不成?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更不想一想这个姨娘是怎么得来的!夫人上次没有追究她的责任,难道就以为自己毫无错处了? 段嬷嬷冷淡道:“甘姨娘,若是没事就下去吧。” 甘菊诺诺应了一声,赶忙躬身出了门。 “夫人实在是太面软心善了。”段嬷嬷回头说道:“回头有机会了,就该好好让甘姨娘立一立规矩,免得成日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敢跟夫人较劲了。” 玉仪淡淡笑道:“何苦去生那个闲气?” ----整天弄得鸡飞狗跳让人看笑话,闹出事来又给人添了把柄,而且也增加了甘菊的曝光率,还不如忽略了的好。 至于鞋子,自己也不会特意瞒下不说。 罗熙年若是心里有旧情,又岂会差这一双鞋子提醒?若是本来分量就不重,多做一双鞋子,还是少做一双鞋子,效果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玉仪略作收拾,去了上房给小汤氏请安。 ----古代媳妇就是这点麻烦,只要婆婆在一日,就得天天过去晨昏定省,别说周末双休日,一年到头也没有一天的假期。 这还是小汤氏不是正经婆婆,又对六房不算苛刻。 若真是赶上了那种整天对媳妇挑刺,横看竖看都不顺眼的,那才有得气受呢!玉仪想想都觉得头皮一紧,觉得对每天去请安也那么难熬了。 “每天都是你来的最早。”小汤氏迎面笑道。 玉仪上前笑着请了安,落了座,从丫头手里接了一碗热热的茶,却只是端着暖手并没有喝,----其实彩鹃拿了手炉,一般路上用用,反正每次几房的人都没话说,坐不了多会儿就散了。 小汤氏嘴里说着家常闲话,打量了小儿媳几眼。 一身茜红色的撒花金线窄袖小袄,头上雪貂毛的卧兔儿,越发衬得脸庞娇小、白里透红,----到底年纪轻,怎么看都是一掐一把水出来。 可若她年纪小吧,人却又不是不懂事,比着同龄的小姑娘成熟稳重的多,----难怪把丈夫的拢得死死的,本来就只得一个通房丫头,现今还明升暗降失了宠。 听说自打小儿媳那次病了以后,甘菊就再也没有侍寝过。 四房的人和五夫人陆陆续续过来了。 四房像一个有组织的小团队,每次都是有四夫人领头,两位媳妇和庶女押尾,间或还把三个孙子带过来。 因此每次一来就是半屋子的人,气势那是相当的足。 小汤氏瞧见了贤哥儿,笑道:“不是说天冷了,哥儿几个不用常过来吗?”朝贤哥儿招了招手,“快来,还给你留着窝丝糖呢。” 贤哥儿赖在奶娘怀里,不肯挪步。 当着众人的面儿,弘大奶奶有些下不来台,上前斥道:“忸忸怩怩的做什么?” “贤哥儿还小呢。”四夫人闻言不乐意了,“他想吃便吃,不吃便不吃,又何苦勉强他?”朝着贤哥儿伸手,“来,到祖母这里来。” 贤哥儿果然走了过去,歪在四夫人的怀里,十分亲昵的样子,还看着自己的母亲抿嘴儿笑,---看得出来,四夫人的确很疼爱这个嫡孙。 玉仪不由看了看小汤氏,----不被人当一回事,连小辈都对自己不尊重,居然还能保持一样的笑容。 看来不是习惯了,就是暗暗忍怒记在心底了。 罗府每天的晨昏定省,就跟玉仪前世的公司例会差不多,领导们每天重复话题,下属们心不在焉,大家一起撑完场面就算完事。 不过今天还没撑完,会议就被打断了。 外面来了一个穿绿比甲的丫头,站在院子里的台阶前,脸上神色有些焦急,却又不敢贸贸然闯进去。 恭二奶奶一回头瞧见了,见是自己的丫头,----都急得找到上房来了,必定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 因此赶忙朝小汤氏告了罪,出去问道:“怎么了?” “奶奶快回去吧。”那丫头急得不行,又打量了周围一圈,旁边的丫头立即识趣的散开了,然后才道:“二爷刚才一回来就发火,不知道外头出了什么事,陆姨娘赶着过来问话,也被二爷骂了出去。” 恭二奶奶先是一喜,----为了陆姨娘挨骂,继而一惊,能让丈夫气急败坏连宠妾都看不顺眼,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了。 少不得又回了上房,朝小汤氏和四夫人道:“方才是篆儿过来了,说是世恭有些不大舒服,问了半天也问不清楚,我先回去瞧瞧。” 小汤氏忙道:“你先去,不用在这儿伺候了。”又道:“回头让人来递个话儿,免得大伙儿担心。” 恭二奶奶还不敢走,只拿眼看着四夫人,等婆婆开口说了一句,“去罢。”方才转身出了门,急急的往自己的院子赶。 罗世恭的确很生气,----自己才靠着小叔叔的帮忙,得了一个员外郎的职位,谁知道凳子还没做热,就办砸了一件差事。 这还不算什么,原本想着赶紧弥补弥补糊弄过去。 谁知道今天偏生出奇的巧了,正好赶上上司过来查阅东西,----见了自己的那一堆烂摊子,当场就大发雷霆,连带着两个下属也跟着一起遭了秧。 “官职丢了?!”恭二奶奶瞪大了眼睛,胸口一起一伏的,急道:“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把官职丢了呢?” ----不光丢了官职、扣了俸禄,还要等着上头查办。 罗世恭气得急火攻心,听得妻子连声追问更是烦不胜烦,暴躁道:“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我已经够烦的了,你就别再烦人了行不行!” “我……,我烦人?”恭二奶奶咬了咬牙,想起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忍了忍,去拉丈夫道:“趁着事情还没有定下来,赶紧去找人啊。” “是啊,找人。”罗世恭也冷静了一点,----官职丢了就丢了,大不了回头再想法子补一个好了。 但是万万不能查出什么罪名来,哪怕问题不大,那也是为官者身上的一个污点,以后还怎么去混官场?看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把自己的失误抹平过去。 可是----,找谁呢? 第一个人选,当然是自己的父亲罗晋年。 可惜不巧的是,父亲前几日去了京畿附近公干,----那么剩下的便是小叔叔,和自己的长兄,这两个人都应该能够帮忙。 恭二奶奶也想到了,建议道:“还是去找一找大哥吧。”见丈夫还在犹豫,急道:“上次为着小叔叔给你谋官职,我到现在还受着气,哪里还经得起再加一层?咱们到底是四房的人,以后还要过日子呢。” 罗世恭觉得妻子言之有理,点了点头,“对,找大哥。” 可惜罗世弘没有回来,最快也得晌午去了。 罗世恭大半个上午都坐立不安,不停的让小丫头去打探消息,好容易挨到晌午,自己的兄长总算回来了。 恭二奶奶已经让人布置好了碗筷,听说兄长回来,顾不上留丈夫吃饭,催道:“我给你留着饭菜,你先赶紧去吧。” 序幕 下 “怎么会弄出这种娄子?”罗世弘皱着眉头,有些不满的看着庶出的弟弟,----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别人给他铺好了路也能摔跟头。 罗世恭眼下哪有心情解释?急道:“大哥,趁着刘尚书还没来得及处置,赶紧帮兄弟遮掩遮掩,不然回头坐实了可怎么好?这员外郎不做也罢,大不了今后再谋一个,断不能落下污点啊。” ----还要再花费家里的人力物力谋差事? 罗世弘想想都觉得烦躁,----不怨他没有半分手足之情,一来弟弟是庶出的,到底隔了一层肚皮;二来生母四夫人和柯姨娘斗了几十年,关系早就是水火不容,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哪里还会用心帮忙? 四夫人只得罗世弘这一个嫡子,柯姨娘却生下了罗世恭和罗世良,且兄弟两个相差了十三岁,----在姬妾众多的四房里,庶出的小姐好几位,只有柯姨娘生了两个庶子,宠爱历时十几年不衰,这就尤其显得有本事了。 罗世弘敷衍道:“我又不在礼部任职,官阶也低,哪里能替你说得上话?还是等爹回来再说吧。” 罗世恭心里一阵阵发凉,----等到父亲回来,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大哥……”罗世恭一阵冷笑,“何苦来?将来这国公府都是大哥你的,兄弟又不跟你争什么,不过求一点蝇头小利,但求养活一家子大小罢了。” 罗世弘哪里会听不出其中隐喻,着恼质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世恭一语双关,“没意思。” ----兄长的确不在礼部任职,但是周旋这种事情凭的是关系网。 假如出事的兄长自己,不消说,这件事必定能洗白的干干净净的,绝对不留一点痕迹,而不是像兄长说得那样,完全没有插手的能力。 “罢了。”罗世恭故意刺他,叹气道:“既然大哥忙那就算了,还是去六房一趟,或许小叔叔正闲着呢。” 罗世弘立即斥道:“你少跟六房的人纠缠不清!” “这是怎么说?”罗世恭故意装作不懂,讶异道:“自家的亲叔叔,找上门求帮一个忙也不行?亲戚间本来就该多来往,如何是纠缠不清呢?大哥说这话,当心祖父听了不依的。” “你吓唬谁?!”罗世弘不料弟弟胆子这么大,居然不听管束顶起嘴来,“你以为六房的人安了什么好心?上次给你安排一个员外郎,不就是为了让咱们四房不痛快吗?说不定,这次出事也是他们捣的鬼!” “真是荒唐!”罗世恭冷笑道:“人家吃饱了闲的,自己拆自己的台!” 罗世弘想了想,越发觉得自己的想法没错,皱眉道:“你别不信!六房不就是看不得咱们好,想让四房的人自己先吵起来吗?你是个傻的,被人算计了还不知道!” “我傻?”罗世恭对于关系自己一生的大事,丝毫不肯退让,“我当然傻了,第一个就巴巴的来求大哥,结果呢?”冷声一笑,又道:“既然大哥这么聪明,一眼就看穿了六房的诡计,那就帮兄弟一回,咱们不就不上他们的当了。” 罗世弘开始才拒绝了,这会儿怎么可能又把话咽回去?况且今日兄弟态度太坏,更没有丝毫相助的心情,不耐道:“我说了,这事儿我帮不上!” “哼!”罗世恭一而再、再而三的恳求,还是没有成效,心下气极,一甩袖子道:“既然大哥帮不上,那就当兄弟当傻子去吧!” 罗熙年中午没有回来,罗世恭走了一趟失望而去。 到了晚间,玉仪方才见着了罗熙年,说道:“晌午的时候,世恭过来了一趟。”替他脱了官袍,随手递给倚云,又披了一件家常穿得直裰,“我看世恭慌里慌张的,像是出了什么急事,早起请安的时候,世恭媳妇就急着先走了。” “我回来时在门口碰见了。”罗熙年一脸淡然,从妻子手里接过了热茶,喝了两口暖了暖胃,方道:“没什么事,年轻人不稳重闹了点小乱子。” “行了吧。”玉仪“哧”的一笑,“论年纪,世恭就比你小一个月罢了。” “那又如何?”罗熙年一本正经,说道:“别说世恭年纪比我小,就是世弘比我大上几岁,不也一样是做侄儿的。” “是是是。”玉仪笑道:“有你这个做叔叔的点拨着,侄儿们都长进了。” “没错,是的点拨点拨。”罗熙年勾了勾嘴角,笑容颇有些意味深长,一扭头看见桌子上包袱,问道:“什么东西?” “哦。”玉仪上前解开了,说道:“早起甘姨娘过来请安时,说是给老爷新做了一双靴子,留着在家穿的,我怕忘了就放桌子上了。” “什么稀罕东西!”罗熙年眉头微皱,看了旁边落英一眼,挥手道:“拿下去。” 玉仪暗叹,自己竟然松了一口气。 罗熙年似乎心情很好,吃晚饭时一直有说有笑的,还耍赖缠着玉仪,在她手里喝了半碗汤,方才酒足饭饱的放了筷子。 夜里做体力运动时,两个人的感觉都特别的好。 因此很是胡闹了一阵,----平常这个时候,都是玉仪唤人打水放到门口,结果因为体力消耗太多,加上浑身酥软便不大想动。 罗熙年喊了一声,“打水。” 自从甘菊封了姨娘之后,就没有丫头进来做特殊服务,一般都是倚云或者落英,把水打好了放在门外。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玉仪不想让自己的陪嫁丫头做这件事。 玉仪算着日子是安全期,也就懒得去“洗澡”了,想着略作清洁便是,因此也没急着下床出去。 两人躺了好一会儿,还是罗熙年先下去了。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罗熙年在潜移默化中,接受妻子有意培养出来的新观念,况且对他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太费劲的事。谁知道水声刚刚响起,便听外面落英喊道:“老爷,要不要人进来帮忙服侍?” 玉仪眉头一挑,抢在罗熙年前头粗着嗓子“嗯”了一声。 落英和倚云打水的机会基本是五五分,私下观察了好久,一般夫人都是自己去偏房沐浴,很少亲自动手服侍老爷。 夫人到底年轻,仗着自己如今颜色好正得宠,就恃宠而骄,连基本的为妻之道都不顾了。 要是玉仪知道了,一定要大呼冤枉。 早先自己的确是服侍罗熙年的,结果每次都是越弄越糟,很容易点了火,接着又回去滚一次床单。 可偶尔一、两次还行,玉仪到底年纪小,哪里经得住这么反复折腾? ----要么辣手摧花,要么自己憋住。 罗熙年总归还是心疼妻子多一些,但总是忍自己也受不了,索性打发了妻子,不去没事找事,闹得大家都不安生。 至于为什么没有叫人,倒也未必是专情什么的,只是从前被甘菊服侍惯了,不习惯唤其他人做这件事。 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稍稍收拾便可。 落英并不清楚具体的原委,只是每天看着这么一个机会,白白的放在眼前,心下便像猫爪一样,越看越挠得慌。 她自认不像甘菊那么一根筋,心里只有老爷,殊不知在这后宅里讨好了夫人,那才是最最要紧的。等自己做了老爷的人,必定事事以夫人唯马首是瞻,私下里再哄住老爷的心,这样两面都不得罪,里外都讨好了。 倚云一门心思要去外头做平头夫妻,却是个傻的。 一个丫头能嫁什么好人家?顶了天去,也就是衣食不愁罢了。 哪些个男人有几个好的?自家的一位远方亲戚,不过是秋天多收了几斗粮食,就觉得有钱了,说话气儿也粗了。 这边娘子刚刚换了银子回来,那边转手就去买了个妾! 把他家娘子气病了,反倒便宜了那个小妾,一口气怀了身子,第二年就生下八斤重的儿子。前头娘子因为没有生下男丁,现今反倒要受那个小妾的气,每天还要田间劳作辛苦,那种日子真是想想都受不了。 落英在罗府做丫头十来年,从小丫头一直做到一等丫头,受了多少气,后来又有过多少风光。一双手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自持花容月貌、雪肤冰肌,不是甘菊那等粗鄙颜色能比得,因此更加不愿意配出去受苦了。 可惜先前罗熙年身边美人太多,虽说好些都是摆设,但……,那位瑶芳姑娘可真是顶顶绝色,又兼狐媚温柔,那时候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机会! 眼下甘菊明着封了姨娘,但是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是被夫人厌弃了,也失了老爷的心,估摸一辈子也就只能如此。 可是高门大户里面,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 老爷身边总不能只有夫人一个吧? 彩鹃、素莺年纪大了,而且听说早就许配了人家,只怕过了今年就要放出去,底下的二等丫头又小,还不通人事呢。 算来算去,竟然只有自己最为合适得宜, ----人便是这样,潜意识里总是会往有利自己方向想。 若是迷了心窍,则更会在这条道上越走越偏,越走越远,不撞南墙不回头。 此刻的落英大致如此,特别在犹豫挣扎了好几天后,终于鼓起了勇气主动询问,并且听到里面的答复,----惊喜和兴奋简直溢于言表。 一进门,便看见只披了一件外袍的罗熙年,胸膛半露,下面两条腿也没遮完,身上还带着一种特殊的味道。 落英顿时羞红了脸,原本俏丽的脸迅速的飞上了一层红晕,更凭添几分姿色,好似一朵粉红透艳的桃花。 可惜的是,这朵桃花在下一瞬便枯萎了。 落英一扭头,正对上玉仪那双乌溜溜、水灵灵的眼睛,嘴角更是微微弯起,带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罗熙年扭头看向妻子,因为刚刚才进行过房事,脸上还残留着情欲之色,嘴角微微红肿,一副娇娇软软的诱人模样。 虽然明知道妻子是故意捣乱,但因为被眼前旖旎风光所诱惑,还是不忍心叱责,反倒生出无限疼惜,摇头笑道:“你也学会淘气了。” 玉仪含笑眨了眨眼,十分娇俏可人。 落英打了水以后,在二房纠结了好久才过来,还以为玉仪去沐浴了,断断没想到主母还在房间里。 ----此时此刻,不由生出一种被人撞破奸情的感觉。 落英死死咬住嘴唇,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低了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下对自己的懊悔不已,只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你出去吧。”罗熙年对身边的大丫头没啥兴趣,不过是平时用着顺手,要是真有什么色心的话,早就拉到床上去了。 落英连话也不答,慌里慌张的就跑了出去。 玉仪俯在床榻上抿嘴直笑,肩膀抖动,----原本还想开两句玩笑的,不知怎地,心里却有一点涩涩的,玩笑话也就没有说出口。 ----尼玛,这叫什么? ----这叫一个甘菊倒下去,千千万万个甘菊站起来! “吃醋了?” 罗熙年笑着走了过来,----跟妻子过了小半年,隐约也看出来了,她很不喜欢在鱼水之欢后,还有外人进来打搅。 至于自己要去甘菊那里过夜,似乎还不那么在乎。 “正吃着,还没吃完呢。” 玉仪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情绪,反正也掩饰不了。 ----再说只要不是无理取闹,男人不就喜欢这个调调吗?以为自己多有魅力,女人们都为他抢破了头,看着争先恐后邀宠的妻妾,大大的满足了虚荣心。 罗熙年低头,在她唇上轻轻尝了一下,“咦,果然是酸的。” 玉仪仍旧趴在床上,拿眼瞪他,“小心酸掉你的牙!” “酸掉我也愿意。”罗熙年的心情越发好了,含笑坐在床边,伸手去拨弄妻子凌乱的衣服,露出一抹雪白的酥胸,“你不想让人进来服侍,对不对?” 玉仪看着他的眼睛,揣测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是觉得自己善妒了? 呸!古代男人最会双重标准,自己三妻四妾是寻常,妇人只能圈养在后宅,还得表现出“贤惠大度”,最好是妻妾一家欢。 说起来,古代男人可真是傻透了。 试问同是竞争对手,怎么可以真的亲如姊妹?况且还有嫡庶、儿女和家产,这些因素搅和在一起,想要和睦那也是个难。 “以后不要通房丫头也行。”罗熙年开出了一个诱惑的条件,手却不安分,轻轻捏住一粒殷红的茱萸,轻柔慢捻的拨弄,“不过嘛……,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玉仪被他弄得胸前酥痒,却也顾不得了,不敢打断他,急问:“什么要求?” “就是……”罗熙年松了手,转而捏住了柔软纤细的腰肢,俯身贴在妻子耳畔,暧昧道:“上次我给你看过的那本册子,可还记得?回头咱们得了空,照那上头换几个花样如何?”继续诱惑,“这个要求很简单吧?” “不行!”玉仪一下子涨红了脸,想起那些奇怪的姿势,还有奇怪的道具,扯了扯衣服,啐道:“那上头的样子太荒唐了。” “有什么荒唐?”罗熙年不以为然,滚到旁边继续拨弄挑逗,笑眯眯道:“这本来就是夫妻之道啊,而且……”声音放柔,“我保证,到时候你也会喜欢的。” 玉仪的脑子在高速运转,但是想的却是另外一些。 ----呃,不就是一些高难度的瑜伽姿势嘛。 想一想,如果能让罗熙年以后再也不用通房丫头,……似乎,……好像,还是挺划算的啊!罢了,拼着腰间盘扭伤豁出去了。 反正床单都滚过了,难道还要矫情这一点点小情趣? 再说往理智一点的方面想,----丈夫的宠爱,是自己在今世安身立命的保障,完完全全没有理由拒绝他,更加没有那个底气。 略略拿个架子,让他觉得难得知道珍惜也就罢了。 ----可是……,理智真是一个让人沮丧的东西。 “怎么了?”罗熙年眼见妻子先是害羞脸红,继而神游,接着眼里有些黯然,以为她十分厌恶那种事,----心下不免有些失望,但他没有在床上强迫别人的习惯,更何况是心爱的小辣椒,于是道:“你要真不愿意就算了。” “也……,也不是不可以。”玉仪的脸还有些红,忍了忍羞意,认真道:“那你答应过我的话,将来可不许反悔!” 罗熙年顿时高兴起来,搂了妻子亲了又亲,拍着胸脯连连保证,“不反悔,绝不反悔!你只管放心好了。” “我去洗澡。”尽管玉仪是现代人的灵魂,可是一想起那本荒唐的春宫册子,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更兼某人眼神火辣直白,当然得赶紧逃离现场。 玉仪在偏房呆了好一会儿,原本懒得动的,反倒特意泡足了半个时辰的热水,方才揉了头发回来。爬进了被人工暖热的被窝,问道:“世恭找你到底什么事?你也不用跟我说详细的,大致讲一讲,我心里也好有个谱儿。” 罗熙年轻描淡写道:“他捅了篓子,估计在礼部呆不下去了。” 玉仪微微吃惊,----罗世恭的差事出了岔子,怎么又急匆匆的来找六房的人? 上次因为罗熙年的“帮忙”,四夫人可是做足了黑脸,不光不待见自己,连恭二奶奶也不好过,整天提心吊胆的样子。 罗晋年前些日子外出公干,玉仪是知道的,可是不还有罗世弘吗? 难道说……,看来四房本身就很不和谐啊。 只是时机未免太巧太巧,玉仪扭头去看自己的丈夫,对方却已经闭上眼睛,似乎并不打算多说下去。谁知道,正在玉仪准备合眼睡觉时,罗熙年却轻轻一笑,声音里没有任何暖意,“不着急,这才刚开始呢。” 毫无缘由的,玉仪猛地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但她没有追问,这个时代的男人……,甚至可以说是任何一个时代的男人,都一样有着雄性的骄傲。 既然他觉得自己无须知道,那就只消乖乖听话好了。 玉仪看向仍然闭着眼睛的身边人,有着一张漂亮干净的侧面轮廓,散去了平日在面上的玩世不恭,透出有些迫人的冰冷坚毅之色。 玉仪突然意识到,----如果罗熙年真是一个无知的纨绔子弟,真的事事都叫四房算计了去,那他就不可能平平安安活到如今,并且还整天过得有滋有味的。 或许……,那只是他用以伪装的保护色。 玉仪有一点点小感动,他既然能够在自己面前毫无顾忌的,释放自己的情绪,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说明,----他对自己是信任的呢? 而且还是非常信任,不设防。 于是伸了手过去,侧身抱住了那个慢慢熟悉的身体,静静贴在旁边,就这样沉沉的安睡过去吧。 嗯……,这种感觉真好。 开戏 上 经过那天的“落英事件”,玉仪觉得自己有些工作没做到位,----比如下属们的婚姻大事,也是时候该考虑一下了。 先前事情一堆一堆的,自己连喘口气的功夫的没有。 现在静下来一看,几个一等丫头的确年纪不小,特别是彩鹃、素莺、倚云三个,这一、两年内都得嫁掉,不然耽误了人家的花期。 落英升做一等丫头的时间不长,今年才得十六岁,原本还可以多留两年,但现下还是早点打发了的好。 前段儿落英还殷勤的紧,天天早上赶着服侍自己,今儿连人影儿不见了,倚云陪着小心道:“说是脸上的桃花癣犯了,怕夫人见了有碍观瞻,还是在屋里做活计的好。等过两天消了癣就上来,并不是存心偷懒。” ----是没脸见自己吧? 玉仪心下明白,对彩鹃道:“你去拿两包上好的蔷薇硝,亲自给落英送过去。” 不是自己要跟她过不去,而是这些大丫头太看轻自己! 别说你脸上长癣了,就是长疮化脓了,那也得看主母的意思,岂有自己给自己放假的道理?是时候,该给这些人立一点规矩了。 倚云的脸色有些慌,陪笑道:“婢子跟落英住一个屋子,我拿回去就好。” 玉仪的眼光轻轻扫了过去,嘴角微微含笑。 倚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心下暗自后悔。 ----怎么能因为主母素来宽厚,就大大咧咧的忘了本分? 等下彩鹃过去一瞧,自己不光要落一个包庇之罪,还有糊弄主母的嫌疑,真是不该趟这一趟浑水。 彩鹃虽然是个口直心快的性子,但也不是傻的。 到了耳房,在外头喊了一声,“落英,夫人让我来给你送蔷薇硝。”一开口,并不等话说完便推门而入。 落英哪里会半夜长什么桃花癣? 一样因为玉仪平时不计较,就没放在心上,想着找个借口先避开两天,免得越发看自己不顺眼,却没把撒谎的工作做好。 “哟,不是说脸上长癣了吗?”彩鹃没有关门,径直走了过去细瞧,“我怎么没有瞧见癣啊?难不成……,说话的功夫就都消了?” 落英有些着恼,但心思稍转便明白过来。 ----这是夫人看穿了自己的把戏,加上昨夜的事,存心要发落自己了。 自知今日是躲不过,反倒硬气起来,朝彩鹃冷笑道:“不用你瞧!有什么罪,我自己找夫人领去!” 怕什么?自己有没有做过什么? 不就是昨天多踏了一步,----就不信,那种事夫人还能说得出口?自己好歹是老爷身边的大丫头,又没有犯错,顶多过去领一顿骂罢了。 心头气归气,----那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受,怎能不气?但是脑子还是清楚的,知道主母正在气头上,因此一进门便低了头,先跪下认错道:“夫人,婢子知道错了。” 玉仪见她一脸恭顺谦卑的模样,含笑问道:“哦,哪里错了?” 落英等得就是这句话,立即回道:“婢子一时偷懒不想动,便哄了倚云,说自己脸上长了桃花癣,还请夫人处罚。” 玉仪微微一笑,----倒有几分小聪明,知道先把帮忙的同伴摘开,然后避重就轻,只拣无关痛痒的事来说。 ----认为昨夜的事自己说不出口是吧? 没错,自己还真不方便说。 不是不好意思,而是不愿让罗熙年生出反感,觉得自己小题大做。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自己是六房的主母,要让一个丫头有苦说不出,难道还会伤脑筋不成?还会被一个丫头难为住了不成?真是可笑! “快起来。”玉仪坐直了身子,微微前倾,一副关心体贴的样子,说道:“彩鹃她们几个笨手笨脚的,一向都是你和倚云最辛苦。”说着,还不经意的扫了倚云一眼,“我早说了,只怕是累坏你们俩了。” 倚云忙道:“没有、没有。” 落英却是一怔,断乎没想到主母说出这么一番话? ----这……,这似乎也太软和了吧。 玉仪又道:“前几日,你还做了一条裙子给我。”看了看落英,心疼道:“瞧瞧,眼睛都熬抠了。”又问:“想必是这几天熬不住了,才偷了个空儿吧?” 落英见主母给自己搭台阶,虽然觉得有些意外,但也没有不顺着下的道理,于是陪笑道:“是有些眼睛疼,其实也不觉得怎么难受。” 玉仪忍住心里的冷笑,一脸关切道:“既然如此,那就好生歇几天罢。”侧首看向段嬷嬷,吩咐道:“我记得,落英的娘是在浆洗房上当差的,去叫了人过来,让她把女儿接回去歇几天,等休息好了再说。” 落英顿时着了慌,----若真是被自己的娘接回去,那脸可就丢大了。 试问哪有做丫头的嫌累,还让主母开恩放回家歇息的?外人知道了,不管自己有没有做错事,那都一样的说不清,没错也要添上三分错。 更何况,这一去老爷会怎么想? 万一夫人发狠,再也不叫自己回来又怎么办? 看昨晚老爷的态度,对自己是没啥兴趣的,断不会放在心上记挂着,时时刻刻惦记人在不在。即便是知道了,也不会为了一个丫头,跟夫人过不去,……那自己这一辈子岂不是完了? 一个失了体面的大丫头,还能配个什么好人家? 而且……,自己的卖身契还在夫人手里! 落英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惊,----忍不住抬头看了主母一眼。 夫人斜斜的倚在美人椅里,一头青丝挽了堕马髻,插了一支镂空的“牡丹花开”金步摇,盈盈晃动之下,颇有一番妩媚温柔的风情。 此刻正在悠闲的拨弄着茶盏,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落英突然觉得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了。 断不该小瞧了夫人,更不该高看了自己,----夫人的确是年纪小不假,可是那里是好糊弄的?想不到竟然这般厉害,随随便便就设了一个套儿,等着自己往里跳! 到最后落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蔡妈妈听得正房有事,赶过来问道:“夫人,出什么事了?” “没事。”玉仪让人搬了小杌子,指了给蔡妈妈坐,“就是落英有些累,我让她回去歇几天,等休息好了再回来。” 蔡妈妈回头看向落英,斥道:“你好大的胆子!你做什么了,有何可累的?居然闹到夫人跟前,提出这等不知高低的要求。” “不怪她,是我让她去歇着的。”玉仪笑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千万别落下什么毛病才好。”叹了口气,“可怜见的,早上都爬不起床了。” 蔡妈妈是何等精明的人?一听便听出首尾来,她不知道落英的心事,只当落英见主母面善心慈就拿大,偷懒使唤不动,不由骂道:“夫人平日待你们好一些,就越发的上脸了,快给夫人认个错儿!” ----心下却有些佩服,大宅门里年轻主母压不住下人的多了。 若是闹将起来未免太难看,似玉仪这般不打、不骂,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的就处置了人,才是最最厉害的手段。 想到此处,不由对年轻的主母敬服了几分。 落英心里却只有后悔和绝望,----看来今天不把昨天的事认了,主母是绝不会放过自己的!可是离开六房……,那还不如抹脖子死了算了。 似自己这等人,能够挣扎到大丫头位置上的并不多。 到了这个份上儿,要么给爷们做了屋里人,要么是风风光光的外嫁,甚至将来再做管事娘子,一辈子的前程都指望在这上头了。 自己一旦就这么出去了,能不能再回来且是两说,但身价一定会大贬,将来等于毁了一半。而且拒不认错,那便是实打实的得罪了主母,万一主母一个不高兴,随便配个阿猫阿狗,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怪只怪,自己不该一时鬼迷了心窍! 蔡妈妈见她一直发呆,斥道:“还不快点跪下?!” “夫人……”落英脸色惨白,咬着嘴唇跪了下去,眼泪直流,----倒不是装的,而是真的又害怕又后悔,哽咽道:“昨儿是婢子一时糊涂,不该……,不该厚着脸皮进去服侍老爷,求夫人饶了我这一遭吧。” 众人都不知道还有这等隐情,闻言皆是大吃一惊。 玉仪环视了屋子一圈,蔡妈妈、段嬷嬷、彩鹃、素莺,还有问棋几个二等丫头,一个个神色各异,屋子里的气氛十分古怪。 ----得饶人处且饶人。 既然落英还算聪明伶俐,又让众人都知晓了内情,那也没必要赶尽杀绝,何苦给自己白白竖立一个敌人?她虽然只是一个丫头,但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倚云留下,其余的人都出去吧。”玉仪敛了笑意,挥了挥手,等人退得干干净净了,才道:“旁的我就不多说了,只说一句。” 倚云早被吓得魂飞魄散,----想不到落英竟然存了那样的心思,做了那样的事,而且听她的口气事还没成,却反被夫人撞破了。 心下叫苦不已,自己怎么会卷进这么一场阴私里来? 玉仪慢悠悠的饮了一口茶,方道:“你们是老爷身边的人,我总会给你们留几分体面,到了合适的年纪,自然给你们挑一个般配的人家。” 倚云战战兢兢的,想要谢恩又不敢随意开口。 落英则是一直垂着泪,低头抽泣。 “若是你们不信,那我也没有法子。”玉仪现在是在领导的位置上,断没有给下属做保证的道理,只是冷冷道:“切莫生出别的心思来,到时候便是我肯放你们一马,老爷也不会答应的,连翘便是前例!” ----眼下正值罗家内乱之际,实在不想生出事来,况且落英并没有勾引罗熙年,更没有做出什么恶毒的事,委实不值得太过斤斤计较。 再说自己本来就没打算撵人,不然罗熙年回来知道了,即便嘴上不说什么,但也肯定觉得自己小心眼,整天跟个丫头过不去。 “是!”倚云赶忙应承道:“婢子记下了,断不敢忘!” 落英眼泪汪汪的抬起头,抽搭道:“夫人……” “下去吧。”玉仪懒得跟她再多说,该说的都说了。----她若非要往死路上走,那也拦不住,若是聪明学乖了,将来自己当然会兑现承诺,末了补了一句,“你要记住,你没有别的选择。” ----生死都在别人手里捏着,难道还想再谈条件?那样的话就太傻了。 等倚云和落英出去,玉仪又把段嬷嬷等人叫了进来,正色道:“你们从前怎么对待落英,今后也是一样,切记别给我惹事,闹出什么主母跟丫头过不去的笑话!” “是。”段嬷嬷等人先是有些讶异,继而都明白过来。 中午罗熙年没有回来,根本不知道内宅唱了这么一出戏。 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也没那功夫去理会,----他自己要唱的戏正在准备上场,哪里会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在眼里? “安排好了?” “好了。”容珮笑眯眯的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饶有兴趣的倾斜了身子,“我倒是好奇,回头你要怎么应付自家夫人?” 罗熙年淡淡道:“有什么好应付的?” “死鸭子嘴硬!”容珮一脸不信,又被满心的好奇挠得心痒痒,“什么时候让我见一见弟妹?到底是什么样的天姿国色,把你迷得转了性。” “无聊!” “都小半年了,新鲜劲儿也该过了吧。”容珮拍了拍自己,说道:“你看我,虽然整天惦记这顾家那丫头,身边也不缺娇花软玉啊。”指了指,“你倒好,越发过得跟个和尚似的了。” 和尚吗?罗熙年想起昨夜的新鲜花样,嘴角不由微弯,----再想到妻子那叫人欲罢不能的小模样,那抹笑容就更深了。 “我说……”容珮还是不死心,问道:“你这回又找上从前的旧相好,不会是真想念了吧?我就不信,弟妹的颜色还能比那位更胜几分!” “你闭嘴!”罗熙年说变脸就变脸,冷声道:“那是个什么东西?焉能与我明媒正娶的夫人相提并论?!你以后少说这种混账话!” “完了,完了……,你彻底完了。”容珮身子往后仰,靠在椅子背里连连摇头,“不过白说一句,你就恼成这样,可见是已经真的中毒了,而且还不浅啊。” “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罗熙年冷笑道:“你那顾小姐的娘,可不是一个能讲道理的人,若是你们两家真的结了亲,回头可有你小子好受的。” 容珮一下子垮了脸,嘟哝道:“我娘不喜欢顾家的丫头。” 自己素来就喜欢顾明芝不假,但是自己没有亲兄弟,父亲也没了,母亲把自己看得跟命根子似的。 ----当初因为守孝,结果把好好的亲事给黄了,自己还觉得如愿以偿,正好退了那门不中意的婚事。谁知后来大堂嫂透了个口风,不料却母亲并不中意明芝,觉得性子太过跳脱不稳重,根本没有和顾家结亲的想法。 若是当初自己也学得罗熙年这样,趁乱立个功,再讨一道圣旨就好了。 现在可就过了那个村儿,没那个店咯。 ----最近家里又在催着娶亲,将来的事还真不好说。 ----说到底,自己也没有非她不可。 不像眼前这位,倒像突然改了性子似的,一门心思守着娘子过日子了。 嗯……,有机会非得见一见孔氏不可。 罗熙年断乎想不到,这位发小一番自怨自艾过后,又惦记到了自己夫人头上,饮了几口酒放下杯子,说道:“别的我不管,记得把事情尽量弄得自然一点。” 容珮这厢回过神来,笑嘻嘻道:“你放心,我还想看看热闹呢。” 开戏 下 初冬的旭日明亮而温暖,照得人懒洋洋的。 一艘华丽的双层画舫游荡在湖面中心,雕栏画梁、珠帘悬挂,好似一座在水里移动的大房子,一应玩乐设施样样俱全。 画舫前端有一处小小平台,四周设有栏杆,是绝佳的眺望之处,专门供人在上面观看湖光山水景色。罗熙年躺在长长的美人椅里面,没有心思看风景,只是任由旁边的女子吹了松子皮,巧笑倩兮的送进自己嘴里。 容珮身边也坐了一个女子,两人贴得极为暧昧,说是缠在一起也不为过,此刻正在对面笑道:“对啦,这样才像是爷们过得日子嘛。” 他这个样子若是被玉仪和夏峥嵘看见,保证再也不会打趣明芝,特别是对于玉仪这种现代人来说,更加难以接受这种一边左拥右抱,另一边却又款款深情的姿态。 罗熙年心不在焉的,懒懒道:“你话真多。” “呵……”容珮身边的女子掩面一笑,一双大眼睛水光盈动,娇声道:“二爷,妾身巴不得你话多一些呢。” 另一个女子附和笑道:“不错,妾身也爱听二爷说话。” 两个女子皆是一样的装束,挑花窄袖的小袄,再配以多幅的襕边儒裙,只是颜色略有些艳丽,一看就是歌伎之类的出身。 在姿色上实在难分高下,好似一个娇花、一个软玉。 “回头二爷慢慢说给你听。”容珮捏了身边娇花一把,又对另一个软玉道:“今儿你好生服侍着六爷,别惹他生气。” “是。”软玉姑娘脸上露出一丝委屈,----她本是容珮买下的人,最近正在跟同伴暗暗较劲,今儿却输了一棋,被吩咐过来陪这位冷脸的客人。 容珮才没心情顾及歌伎的感受,朝罗熙年笑道:“你瞧着这个如何?要是中意,我就把她送给你做丫头。” 娇花姑娘见有机会赶走同伴,眼里闪过一丝喜色。 而要被送人的软玉姑娘则吃了一惊,她根本不知道罗熙年是谁,只清楚容珮是平昌候的孙子,哪里愿意随便被人转手?憋了一早上的气,这会儿顿时落下了脸,松子也不剥了,扁嘴道:“二爷好狠的心,亏得妾身日夜惦记着二爷的好……” “滚!”罗熙年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抓了一个碟子砸过去,正巧砸在了软玉姑娘的额头上,顿时起了一道红印子。可就这样也没让他消气,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有人稀罕不成?!” “好好的,生这份闲气做什么?”容珮劝了一句,然后推开身边的美人儿,又扫了另外一个一眼,皱眉道:“都退下去!” 两个歌伎吓得不轻,赶紧跌跌撞撞的离了席。 “原是带人出来让你取乐的。”容珮叹气道:“你看看……,何苦来呢?你要是不想见瑶芳,咱们立马就掉头回去。” 罗熙年闭着眼睛问道:“还有多久才到?” 容珮知道他心意已决不会改变,摇了摇头,“快了。” 云霞寺位于京城郊县的一处深山上,地势十分偏僻,但是胜在周围景色迷人,寺庙的香火灵验,故而前来上香的人群络绎不绝。 罗熙年下了画舫,往山腰那半遮半掩的寺庙眺望了一眼,回头问道:“时辰对好了没有?要不要等会儿?” “正好。”容珮看了看日头,笑眯眯道:“嘿嘿,今儿可有好戏看了。” 罗熙年瞪了他一眼,“欠揍!” 容珮没有半分着恼的神色,反倒一脸兴奋,“那我再把人叫上来了啊。”又道:“咱们既然是出来赏景色的,身边总不好没个人吧。”朝里唤了一声,娇花、软玉小心翼翼走了过来。 罗熙年勾起嘴角笑了笑,朝软玉道:“倒酒。” 容珮知道他这会儿不会发脾气,便开始存心逗人玩儿,侧身凑到娇花耳朵旁边,努了努嘴,“你猜猜,这位六爷是什么人?” 经过刚才那一吓,两个歌伎都不敢再乱撒娇,娇花姑娘又不敢不答话,陪笑道:“妾身愚钝的很,猜不出来。” 容珮又问软玉,“你猜呢?” 这位吓得更加厉害,额头上还正在隐隐作痛,生怕罗熙年再扔个什么过来,连话都说不囫囵了,结巴道:“妾身也……,也猜不出。” “真是笨!”容珮也不管罗熙年如何黑脸,打量着他这会儿耐性好,故意没完没了的玩儿开,“爷来告诉你们吧。”提高了一点声音,“这位就是……,京城里头赫赫有名的小霸王,堂堂鲁国公府的罗六爷!” 两位歌伎都怔住了,不想这位坏脾气公子身份如此之高。 二人齐齐朝罗熙年看过去,却发现他的视线飘出了画舫之外,顺着方向看过去,发现了岸边零零星星的人群中,其中一个年轻女子特别显眼。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女子的身量十分高挑欣长,体型略微丰腴,更兼肤色白皙莹润,螓首蛾眉、美目流盼,便是一身素衫亦不能掩其惊人颜色。 “可惜了。”谁也没有留意到,容珮轻轻叹息了一句。 ----隔了五年时光,瑶芳依旧还是那样妩媚迷人。 罗熙年想起最初见到瑶芳之时,便是被她的容色所惊艳,不由赞了一句,“好似瑶台仙子,艳冠群芳”,故而才因此得了名。 “六爷?”瑶芳有些不可置信,心中的巨大惊喜更是难以掩抑,往前走了几步,仔细看清了人没有错,“六爷……”声音哽咽,泪水无声无息的流了下来。 罗熙年似乎不愿意相见,皱了皱眉,喊道:“开船!” 瑶芳吃惊不已,顾不得许多,径直提着裙子奔上了画舫,“扑通”一声跪在罗熙年面前,急急道:“六爷且听妾身说一句,就一句!” 容珮“咦”了一声,“哎哟,这不是瑶芳姑娘吗?” 瑶芳顾不上跟他打招呼,先朝罗熙年磕了头,哭诉道:“齐哥儿病了!”见罗熙年抬了抬眼皮,似有听下去的意思,急忙补道:“打上个月开始,也说不出来是什么病,脸色黄黄的,瞧了几个大夫都不见好。” “咳……”容珮清了清嗓子,朝娇花、软玉招了招手,“走,先陪你们二爷到里面去喝酒。”回头看了罗熙年一眼,摇头笑了笑。 “六爷……”瑶芳见人都走了,更是打起一万分的小心精神,朝着地上磕了头,然后仰面道:“便是贱妾千错万错,可那也不关齐哥儿的事啊……” 罗熙年微微皱眉,仍然不说活。 瑶芳心中生出无限绝望,----今日原是出来给齐哥儿祈福的,不想意外的碰见了最想要见到的人,若是不抓住这个机会,或许一辈子都再没有可能了。 眼泪流得更加汹涌了,但美人就是美人,即便痛哭落泪之际,也好似一枝娇嫩的带雨梨花,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生怜惜。 瑶芳一面落泪,突然心念微动,抬起泪汪汪的双眸,哽咽道:“齐哥儿这一病,吃了好些药都不见起色,也不知道……,还好不好的了。” “青天白日的,你少咒人!”罗熙年听了这一番话,果然忍不住开口了。 虽然口气很不好,但对瑶芳来说无疑是天籁之音,----只要他还肯开口,那就代表总还是有一丝希望,总好过当即撵了自己走。 “六爷本事大,替齐哥儿找个好大夫瞧一瞧吧。” 罗熙年似乎也有些担心,但是过了许久,却只淡淡道:“行了,我知道了。” “六爷……” 罗熙年斥道:“下去!” 瑶芳是深知罗熙年的性子的,断断不能撒泼打滚,亦不能死死纠缠,他这人好起来好得不得了,心冷起来却是软硬不吃。 可是既不想惹恼了他,又不肯就这么放弃离开,于是便一语不发的跪在地上,继续默默的流着泪。 她原本就生得颜色比旁人好许多,哭起来也是楚楚可怜。 罗熙年心里不住的冷笑,----这个女人从前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太久,又太亲近,深知自己的脾气,眼下便是拿捏准了才敢如此!以为自己断不舍得一脚踢上去,见她跪得久了便就心软了。 要不是还有用…… 罗熙年忍了忍心头火气,端起酒饮了一口,尽量让脸色神色缓了缓,方道:“我会让人送大夫过去的,你走吧。” 就这样?!瑶芳为齐哥儿松了一口气之余,又万分不甘心。 ----自己的确是担心齐哥儿的,能找个好大夫过去当然最好,可若是罗熙年不能过去,那……,将来还不是跟从前一样吗?不……,不能这样。 “还不走?” “六爷……”瑶芳真的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内心纠结了许久,又来不及仔细的斟酌说词,于是直接开口问道:“六爷可否能来看齐哥儿一眼?” 罗熙年看了看她,冷声道:“你话真多!” “齐哥儿是个福薄的孩子,自幼落在外头……”瑶芳情知这样会遭厌恶,却也顾不得了,----这次一别,还不知道有没有见面的机会,不把所有的法子都试一试,如何能够甘心离去? 她一面拭着泪,一面哭道:“可是……,齐哥儿到底是罗家的血脉,不知本姓也就罢了,竟然连罗家的人都不曾见过。”似心痛的不能自已,哽咽半晌才抬头,一双迷人的眼睛微微发红,声音颤抖,“六爷……,好狠的心。” 这话前头的软玉姑娘才刚说过,惹得罗熙年“哧”的一笑,----可见妇人的手段都是差不多的,翻来覆去无非也就那几样罢了。 瑶芳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有些惊慌的看着他。 罗熙年没有给她再表演的机会,径直起身,找到正在和美人说笑的容珮,挥手撵了美人出去,说道:“把她打发了,今日就到这里结束。” 容珮问了一句,“你真的要等着……” “嗯。”罗熙年打断他,“快去打发了人,咱们俩好好的喝一回酒。” 也不知道是容珮说了什么,还是瑶芳见识到了罗熙年的无情,不再心存幻想,不多会便听见有人下了船,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容珮推门而入坐下,皱眉问道:“那个什么齐哥儿,难道是你和瑶芳……” 罗熙年挑眉看了他一眼,脸色十分阴沉。 容珮脑中火光一闪,瞬间过了好几种猜测,顿了顿,被其中的一种可能吓住了,立即识趣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倒了酒,“来来来,今儿咱们俩不醉不归!” 罗熙年一杯接一杯的下了肚,好似牛饮一般。 容珮先还看着好笑,过了会儿忍不住劝道:“慢着些,你别喝过头了。”想要开解他几句,又有些沉重,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相劝,不由轻轻叹气。 罗熙年本来就没吃什么菜,空腹饮酒最容易醉,容珮的话没过一多会儿,头便开始有些晕乎乎的,----也好,醉了才好呢。 紧锣 上 外面发生的事玉仪无从知晓,不过这几天她也没闲着,正在筹备着彩鹃和素莺的婚事,----因为她们俩都是订了亲的,所以十分简单,只消定好了吉日,再添些嫁妆就可以风风光光出嫁。 彩鹃年纪大一些,玉仪打算让她先出嫁,又因为这个月十八是鲁国公的寿辰,再往后很快就到年关,所以日子定在了年后。 彩鹃的吉日订在二月里头,素莺的订在了四月。 一般主母身边的心腹大丫头嫁了人,都会接手外面的事,成为新的管事媳妇,所以说起来是出嫁,实际也不过放几日婚嫁,以后还是在玉仪跟前当差。 这也不急,反正都是年后的事情。 另外对于倚云和落英,玉仪也不打算长留,更没有管事媳妇的位置给她们,眼下正在找人说亲,要订日子还得稍后去了。 只是这样一来,四个一等丫头都陆陆续续出去,原有的位置便空了出来,----这可是内宅里的美差,底下的丫头们少不得心思浮动。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玉仪决定赶紧把预备人选定下来。 主要是彩鹃和素莺空出来的位置,比较费脑筋,这是放在身边贴身使唤的,还会负责保管一些重要的东西。 玉仪先挑了一个素来喜欢的问棋,可惜问棋性子活泼,不够稳重,身边还得有个老成持重的丫头。 左挑右选,最后选中了一个叫桂枝的二等丫头。 段嬷嬷听了主母的意思,皱眉道:“桂枝可是罗家的人,不比夫人的陪嫁丫头用起来放心。” 玉仪笑道:“她从前是罗家的丫头,现今我来了,便是她的主母,难道还敢吃里扒外不成?自己的身家性命要不要了?” 段嬷嬷不以为然,说道:“倒也未必要去吃里扒外。”努了努嘴,“若是也学得像落英那样,可不是叫夫人心烦?” 玉仪抚了抚手上的翡翠镯子,淡淡道:“若是有这个心的丫头,不论几等,都一样会往爷们的床上爬。”顿了顿,“这还没定呢,最近先留心看一看再说。” 至于剩下的两个一等的位置,不过是补倚云和落英的缺儿,不值得太费思量,多拿一些月银罢了。 玉仪很快拍了板,点出问棋、桂枝、扶琴、清霜四个,作为预备人选,先跟在彩鹃几个身边学着,正好一人指导一个。 又把三等丫头绿竹和墨茶挑出来,预备提为二等丫头。 “其余的人就不动了。”玉仪不想越搞越乱,交代道:“空着的就先空着,回头有了合适的人再说。” ----若是急着补人进来,用着不顺手不说,没准儿还会被外人钻了空子。 玉仪忙完了这一团乱糟糟的琐事后,收到了一个喜讯。 ----夏家和江家订亲了! 玉仪兴冲冲的忙着翻箱倒柜,要给夏峥嵘添一份厚厚的嫁妆。----既要有了心意,又要不落了俗套,又要和旁人送的东西不一样,还颇有些费功夫呢。 罗熙年见妻子忙得热火朝天,饶有兴趣问道:“忙什么呢?” “给峥嵘添嫁妆。”玉仪让彩鹃关了箱笼,上来服侍他,因为做得多了,有种行云流水的顺畅,“今早儿飘了几粒雪花,我还怕六爷冻住了呢。” “那么一小点儿。”罗熙年根本不当回事,从妻子手里接过了爱心热茶,大口大口的喝着,问道:“你方才说的人是谁?” 玉仪这才发觉自己失口了,笑道:“就是夏尚书家的七孙小姐,我与她自幼认识相交的,说名字说惯了,也难怪六爷不知道是谁。” ----古代小姐的闺名,那都是轻易不会让外男知道的。 罗熙年手上的茶盖顿了顿,略想了一下,“是不是跟江家订亲了?早起在宫里的时候,仿佛听人说了一句。” “是。”玉仪的心思转了转,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不该提起这事儿,不然牵扯到了江廷白,眼前这位不会又瞎想些什么吧?可是说都说了,再遮遮掩掩未免更让人疑心,还不如坦荡荡的来得好。 罗熙年“嗯”了一声,没有任何表示。 “峥嵘算是有福了。”玉仪见他似乎不愿多说,便想随便说一句,打住话题,----然而越紧张越是出错,一不小心便说岔了。 罗熙年本来还好好的,听了这一句顿时沉了脸。 玉仪说完便悔得直想打自己的嘴,----这话说得,就跟江廷白多招人稀罕,自己还多惦记着,又有多羡慕夏峥嵘似的。 “六爷?” 罗熙年的目光落在茶盖上,仿佛在欣赏上面的花纹,对妻子的声音充耳不闻,看了半晌,随手将茶碗墩在了桌子上面,径直站起身来。 “六爷……”玉仪暗骂自己嘴欠,含笑耍赖抱住了他,拦着不让走,道歉道:“方才是我说错了,还不行吗?” 罗熙年勾起嘴角看着她,仍然不为所动。 “峥嵘算什么有福气啊?”玉仪故作不屑,使劲眨巴着眼睛,做出小猫似的讨好模样,一本正经道:“看我……,嫁给了堂堂国公府的六爷,又体贴又疼人,我才是最有福气的那个呢。” “哼!”罗熙年狠狠的剜了她一眼,咬牙道:“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没脸没皮!” 玉仪知道他这是消了一半的气,赶紧趁热打铁,跟牛皮糖似的粘了上去,勾住他的脖子笑道:“六爷不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又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我天天跟六爷在一起,好的坏的,都自然是跟六爷学的了。” “你还敢诬赖我?!”罗熙年原是有些不快的,后来见妻子耍赖的样子,又厚着脸皮缠自己,心里哪里还会有火?便是有也早给扑灭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我哪里黑了?看你胡说八道,等晚上就把你染成一块黑炭!” 玉仪笑嘻嘻道:“早就连心肝都染透了。” 罗熙年忍不住也笑了笑,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威胁道:“哼哼,下回再惹老爷生气,都是一顿巴掌伺候!” 玉仪只是一味娇憨的傻笑,看着他不说话。 罗熙年看着妻子的小模样爱得不行,不但打不下手,而且还把人搂到了床上,用特殊的方式惩罚了一番。 要不是顾及着眼下是大白天,只怕就要一番颠鸾倒凤了。 玉仪方才说错了话,只好任由着他胡闹了一阵,起身时嘴唇肿肿的,脖子上、胸前也落下不少印迹。“我今儿下午都没法出门了。”忍不住小声嗔了一句,抿了抿头发,结果到妆台前一看,实在乱得不成样子,是好拆了重新挽一个发髻。 罗熙年搬了个凳子走过去,一脸满意坐在她身后,含笑道:“我来给你梳头。” “算了。”玉仪对于“蜡笔小新”的形象记忆犹新,更加不相信,罗熙年会是巧手能梳妇人头的,三下两下挽好了,起身道:“你的头发也乱了,我来梳好了。” 罗熙年得寸进尺,要求道:“上次你给捏头捏得挺舒服的,再捏一捏。” 玉仪看着镜子里的那张大爷笑脸,一副理所应当的享受样,忍不住在肩膀上捏了一把,啐道:“等下给你捏两个大包!” 罗熙年哈哈大笑,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就你那蚂蚁似的手劲儿?” “蚂蚁?”玉仪下狠手捏了一把,“有这样的蚂蚁?” “可不是就是蚂蚁。”罗熙年肩膀上有些疼,可对他来说这实在算不得什么,不恼反笑道:“来来来……,再加一把劲儿。” 两人正在屋子里笑闹不停,彩鹃在外面喊道:“夫人,五夫人让你过去说话。” 玉仪一怔,继而捶了罗熙年一下,“你看,我这个样子怎么出门?!”咬了咬牙,到底不好随便缺席,只得换了一件立领的挑花褙子,又多扑了一些粉,恨恨的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方才领着人出去了。 罗熙年看着妻子远去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歉意。 那件事情,需要妻子面对意外事件的表现,只能暂且瞒住,----到时候,要面对那么多人的目光,私下还要担心,她的心里怕是不好受吧。 ----至于四房那边,想来应该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过几日便是国公爷的寿辰。”五夫人向玉仪说了开场白,然后道:“按照咱们罗家旧年的规矩,到了寿诞正日子那一天,前头几房都会派长子长孙过来拜寿。” 玉仪点了点头,“先前听六爷提了一句。”她知道五夫人不会无故叫自己,更不会无故说起这些,虚心道:“五嫂可是有什么事要交待?” “交待倒谈不上,不过白嘱咐几句。”五夫人笑了笑,轻轻的抚着雕花手炉,“上次你和小六成亲的时候,因为圣旨颁了以后婚期太紧,几位哥哥嫂子来不及上京,说起来还没见过面呢。” “嗯。”玉仪颔首,“五嫂请说。” “我想着小六是个粗枝大叶的,就多说几句。”五夫人略微沉吟,似乎在肚子里斟酌了一下说词,“大嫂和二嫂都是好说话的人,且年纪也大了,你只消以礼相待,想来她们自然会喜欢你的。” 玉仪心念一动,那就是说三夫人比较厉害了? 果不其然,底下五夫人接着便道:“三嫂一向心直口快,论年纪,比四嫂还要小上一年呢。”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太深,“你可能还不知道,从前大太夫人在的时候,亲手抚育过三哥一阵子,曾经还准备过到名下呢。” ----也就是说,当时的鲁国公元配廖氏,因为自己没有儿子,曾打算把庶子养在自己名下,罗三爷差一点做了名义上的嫡子?嗯,这倒的确得留心一下。 五夫人一向不是啰嗦的人,交待完正事,底下的话便不多了。 玉仪陪着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出了五夫人的院子,正准备回去的路上,刚好撞见四夫人领着弘大奶奶路过,看其方向应该是去小汤氏那里。 当初连翘害得玉仪差点殒命,罗家却秉承要烂就烂在锅里的原则,只是处置了连翘和章妈妈,而身为主谋之一的四夫人,仅仅只是禁足了一段时间。 罗晋年明着不再让四夫人主持中馈,但时间一长,四夫人还是照样去小汤氏那里回话,大家也都心照不宣的去揭开。 马上就是鲁国公的寿辰了,罗家各房的人都会到,到时候来贺寿的权贵公卿人家也不少,怎么可能让四夫人缺席?那不是当着外人扇她的脸?扇四房的脸?也就先头在家里做做样子罢了。 唯一让四房受到损失的,大概就是四夫人少了连翘一个眼线,和章妈妈这一个得力的臂膀,还有就是以后更难往六房插人。 ----不过反正都撕破脸了,这些暗地里的把戏也就意义不大。 “四嫂。”玉仪上前笑盈盈的打了招呼,该有的面上情还得有,因为弘大奶奶是自己的晚辈,只是对她点了点头。 “六弟妹。”四夫人往她身上扫了一眼,视线在领子口停了一下,那里有一个不大明显的印迹,----心头顿时泛起了厌恶、不屑和轻视,却又有某种酸溜溜的奇怪感受。 四房的姬妾那是相当的多,四夫人的年纪也过了四旬,早就没有跟丈夫过夜的经历了,更别说大白天的弄出暧昧的痕迹来。 玉仪不自然的抚了抚衣服,侧身让路道:“四嫂你忙,我先回去了。” 四夫人转身也走了,在去往上房的路上一直阴沉着脸,----心下却在冷笑,等过几天那件事情闹开,倒要看看这位不知廉耻的弟妹,还能不能够高兴的起来! 京城郊县,某处青瓦白墙的大户宅院。 瑶芳茫然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若春山、眼似秋水,莹润而白皙的皮肤,衬得唇色不点而红,几乎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庞。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是虚耗美好的时光,无人欣赏。 虽然看在齐哥儿的份上,六爷给了一处地方安置,并且还提供日常花费的银子,但是自己真的不甘心,就这么任由花样颜色渐渐褪去。 因为平日里保养的很好,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小了好几岁,仍是十七、八岁的模样,完全不似寻常生育过的妇人。 只是这样的美好容颜,还经得起几载岁月的消磨? 难道真的要整日独守空房、对镜自怜,看着一个没有名分的孩子长大?难道要一直熬到自己脸上爬满了皱纹,头上生出了华发,再慢慢的老去离开人世? 不……,这简直生不如死! 瑶芳连连摇头,却仍然不能将内心的恐惧挥散。 唯一让她感到好受一些,甚至可以说是黑暗里看到了一点曙光,----那就是,罗熙年不光专门找了大夫,并且人还亲自过来了。 ----如果六爷能够留宿,而不是只看看齐哥儿就更好了。 可惜瑶芳的愿望一直都没有实现,罗熙年后来又来过两次,依旧是对齐哥儿怜悯温和,对她自始至终都是冷冰冰的。 瑶芳有些绝望了。 如果那天没有“遇到”罗熙年还好,或许还能自我催眠,继续安守在这个偏僻的小地方,守着那个漂亮的孩子过下去。 可是她那颗压抑太久的心,却被罗熙年的出现拨乱,再也按捺不住,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枯水般的日子!更加无法忍受,看着自己的容颜一点一点老去! 瑶芳想要改变一点什么,可是却又害怕罗熙年。 因为她深知罗熙年的脾气,不敢自动去京城找人,若是自行去了……,只怕连现今的平安日子都没得过。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瑶芳被这个问题纠结的吃睡不安,每天对着镜子越看越发伤心,就连齐哥儿过来讨她欢心,也只有剩下心烦而已。 这一天,瑶芳终于不用再心烦了。 “奶奶,你真要跟他们走?”一个仆妇上来问道。 “哪儿那么多话?”瑶芳委实不耐烦,更有一种偷偷摸摸的心虚,对下人也就没了耐心,厉声道:“快去把齐哥儿抱过来,一起走。” “可他们……” 瑶芳冷笑道:“我知道,不用你来多说!” 四房的人之所以会来接自己,不就是想着明天是国公爷的生辰,好借着自己去闹六房一个没脸吗?这回自己就称了他们的心意好了! 那位爷不让自己去找他,如今“被迫”过去的总可以了吧? 瑶芳的心里有说不尽的怒火,----当年那件事自己有错不假,但自己何尝不也是被人算计了?结果却落了个被人嫌弃厌恶,一辈子守活寡的下场。 ----与其这样憋屈难受的活下去,还不如拼个一死。 紧锣 中 一大早起来,玉仪的眼皮就开始乱跳个不停。 若是在前世里她是不信这些的,可是灵魂都穿越了,由不得有些相信鬼神之说,心下便有些不安,总觉得今日要出一点什么事儿。 玉仪想起了罗家的那一大群人,不免有些头疼。 昨儿下午的时候,罗家在外地的几房就已经陆续到了。 玉仪以新妇的姿态拜见了三位嫂嫂,----果然一如五夫人说的那样,大夫人和二夫人年纪都大了,对自己十分的和蔼,至少面子上看起来是如此。 三夫人则拉着自己问了好些话,尽管脸上笑眯眯的,口气却有些尖锐,目光里更有一丝轻视,----自己耐着性子听完了,一律用年幼娇憨听不明白挡了回去。 想到这里,玉仪决定今日打扮的华丽一些。 反正自己的贵重首饰多得很,历年来积攒的、外祖母给的、小汤氏等人给的,罗熙年给自己私下添置的,就算把全身挂满都足够了。 当然了,不可能真的满头珠翠戴出去。 随着年龄的长大,玉仪的面容比从前长开了不少,加上挽了妇人发髻,以及她本人有一个成熟的灵魂,举手投足间,基本上都已经脱去了稚气。 “今儿梳一个飞仙髻。”玉仪对着镜子抿了抿发丝,吩咐道:“把那支九尾衔红宝石滴珠的凤钗拿出来,镯子要嵌五色宝石的那对。” 因为有了足够华丽的饰品,衣服便要相应的简洁大方一些。 上身姜黄色的暗莲枝纹锦缎小袄,领口和对襟处皆为素白色,下着一袭湖蓝色的素面襕边绣裙,颜色撞在一起十分鲜明惹眼。 玉仪的皮肤甚白,而且又是一掐一把水的青葱年纪。 在她刻意的打扮装束下,衬得脸面越发的干净利落,飞眉入鬓、眼若黑丸,唇角微微翘起,一副宜嗔宜喜的招人小模样儿。 玉仪去请安时,上房熙熙攘攘挤了一屋子的人。 没错,是毫不夸张的整整一屋子! 小汤氏自然是坐在大厅正中,然后左右两排椅子,十分对称的坐了六位儿媳,底下还站了五位孙媳,----这还是前三房只带了长孙媳,其余孙媳没来的缘故。 早在前年长房就新添了大胖曾孙,乳名唤作元宝,现今已经两岁有余,早就会满地乱跑喊人了。 ----算起来,罗家居然是五代同堂! 玉仪一阵汗颜,自己这辈分都排到哪里去了? 这次长房上京拜寿,就特意把那个第五代小宝贝带了来,好拜见高祖爷爷,权当是给鲁国公高兴乐一乐。 此刻小汤氏正搂了元宝,笑道:“这个名字起的好,可不正是咱们家的小宝贝疙瘩吗?”又对众人笑道:“昨儿国公爷瞧见了,乐得半晌都没有合上嘴,还生怕元宝受了委屈,嘱咐我好生照看着呢。” 底下众人都是一起跟着附和,屋子里欢声笑语不断。 “呵,我想到一样有趣儿的。”三夫人抿嘴一笑,待众人的目光移了过来,方道:“回头等六弟妹生了孩子,虽说只是一个奶娃娃,若是让咱们元宝见了,那还得唤一声叔爷爷呢。” 众人都笑,“可不是嘛。” 三夫人又朝玉仪道:“弟妹你可得抓紧了,不然元宝一天天长大,回头都能抱着叔爷爷玩了。” 三夫人大概在外省做老封君做惯了,被儿孙媳妇奉承的心情好,保养的很不错,面相要比四夫人年轻不少。虽然年逾四十,看起来却似三十五、六左右,柳眉凤眼、瓜子脸,颇有几分风韵犹存的味道。 玉仪知道她有些瞧不上自己,但这几房的人,不论怎么看待自己都呆不长,过几日便会回去,也就懒得去计较。 故而只是对三夫人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无怪乎三夫人对这位弟妹看不顺眼,-----当初大太夫人廖氏在的时候,曾经有意将三爷记在膝下,谁知道还没来得及进行公布,廖氏就因病亡故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自己就有机会够上鲁国夫人的位置。 说起来,还是自己的福气差了一点。 谁知道公公也不肯消停,后面居然一口气娶了三次继室夫人,继室子一个接一个的跑出来,弄得前头的庶子再没有了希望。 可若是四房得了爵位也罢了,----毕竟老四正当年富力强,膝下又是儿孙满堂,并且四夫人也是出自高门大户,父亲是正一品的太傅。 即便输了,那也算是输得心服口服。 六房的这两位算个什么? 老六整天吊儿郎当的没个整形,还才得二十多岁,底下别说儿子,就连丫头都没生出半个来!这位弟妹就更用说了,那家世破落的简直都没法提,----勉强仗着有个公主府的外家,又算得上什么? 听说公公似乎有意六房的人,凭什么?! 三夫人实在是咽不下这一口气,自然怎么看玉仪怎么不顺眼,加上过几日就要离京而去,索性顺着自己的脾气来个痛快。 原本打量着玉仪年纪小,最近几年怕是难以会有孩子,便想故意刺一刺,谁知道自己一拳砸了棉花上,心里头好不憋屈。 小汤氏见气氛不好,正要开口打个圆场,----今天可是自己丈夫的寿辰,闹出什么不痛快来,未免显得自己治家不利,还平白让别人看了笑话。 谁知还没开口,便有丫头前来禀报,“太夫人,威北公府孙家的人来了。” 小汤氏赶忙笑道:“瞧瞧,客人都到了。” ----这一打岔,罗家媳妇都打起精神迎接客人。 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虽说也是罗家儿媳,但她们远道而来算是客,并不去张罗迎客事宜,主要的责任落在了四夫人和弘大奶奶身上。至于五夫人和玉仪,因为不是主持中馈的主母,也没有太多的事,等下陪着招呼说笑几句便好。 来拜寿的女眷一拨接一拨,都是先到小汤氏这里说笑几句,有的身份高的,继续留下说话,也有年轻的撤到了偏厅里,自成一群友爱的话篓子。 玉仪坐在旁边,不时的附和旁人说笑几句。 一面想着,今儿峥嵘是不会过来的了,还要躲在家里绣嫁妆,而明芝会不会因为上次的事迁怒自己,心里还真是没个底儿。 正在走神之际,有个穿桃红比甲的丫头进门来,叫了一声,“六夫人。”脸色却是怯怯的,还一脸紧张的看了看周围的人。 “嗯?”玉仪以为是有什么琐碎事务,问道:“什么事?” 那丫头低着头,声音却是十分清脆,“外面来了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媳妇,说是要找六夫人,门房的人不让她进,那妇人便站在门外一直不肯走。”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古代也是一样。 在这种热闹的日子里,有年轻媳妇带着孩子找上门,一般都表示有好戏看,且多半是诸如“外室”“私生子”之类的话题,如何能够不吸引人? 原本女眷们还各自聚成一个小圈子,说着自个儿感兴趣的话题,结果一听到“年轻媳妇”和“小哥儿”,顿时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玉仪顿时变成万众瞩目的焦点! 大厅里一阵奇异尴尬的静默,众人神色各异。 “有人胆敢如此放肆?!”最先开口的,居然是远道而来的三夫人,一脸气恼得不行的样子,对着玉仪道:“六弟妹你别着急上火,待把那不知规矩的妇人叫进来,让嫂子替你出一口恶气!” 玉仪皱眉阻道:“三嫂……” 三夫人不等她说完,便对身边的婆子吩咐道:“你去,把人领进来瞧瞧!” 那婆子是常年跟在主母身边的,如何不明白主母的心意?心下好笑,脸上却跟着一副气恼模样,嘴里道:“我这就去,教一教她咱们罗府的规矩!” 眼看那婆子就要去领人过来,----不管对方是什么来意,明显不是善茬儿,难道还要当众闹开,让自己回头没脸见人?玉仪看着唯恐天下不乱的三夫人,此时来不及跟她计较,先朝那婆子一声断喝,“站住!” 那婆子先头见这位六夫人年轻面嫩,故而才敢目中无人,冷不防这一么一声,吓得立时停下脚步,有些犹豫的看向子自己的主母,似乎进退两难。 三夫人得意一笑,故意道:“六弟妹,你怎么逮着谁都发火啊?” “你且等着!”玉仪连着几步走了过去,先冷冷的交待了那婆子,然后回头看向三夫人,含笑道:“三嫂说哪里去了,什么火不火的?倒是叫人奇怪。” “哦。”三夫人存心拆台,“那六弟妹这是……” 玉仪冷笑道:“今儿是国公爷大好的日子,不论谁来了都是客,想必是有人送礼来了,三嫂如何倒怪罪起人家来?!更是不明白,三嫂如何觉得我会生气?”就不信,你敢当众怀疑来人是个不正经的女子! ----在座的都知道玉仪是在扯谎,可是谁也不好拆穿。 毕竟不管是什么人闹上门,也没有自己在脸上写“狐狸精”的道理,从大面儿上来讲,要说是来送礼的也不为过。 只是这份“礼”,恐怕罗府的六夫人不愿“收”罢了。 三夫人被玉仪问得无言以对,只得道:“既然是送礼的,那叫进来瞧瞧也好啊。” “还不知道是什么礼,三嫂就这么着急?”玉仪对着三夫人掩面一笑,忍住心下的各种猜疑,面上做出镇定的样子,对段嬷嬷道:“快去把客人带去六房等着,我马上就过去。” 五夫人忙道:“你快去吧。” 玉仪朝她投以感激的一瞥,正要出门,就见段嬷嬷在院子门口拦住几个人,远远的人多看不真切,但是其中有一个抱孩子的女子,却是瞧得清清楚楚。 ----不是门房不让进吗?结果话还没有说完,人就进来了。 玉仪想起那回话清清楚楚的丫头,再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下冷笑不已,回头看了四夫人一眼,在袖子里捏了捏拳,顾不上许多便先夺门而出。 三夫人先头被撂在了半空中,有些下不来,眼下正好逮着了把柄,颇有几分快意的朝众人笑道:“到底年纪轻不懂事,说走就走,行事全凭自己心意,真是让大伙儿看笑话了。” “看三嫂说的。”五夫人声调不紧不慢,淡淡道:“六弟妹这是出去待客,哪里有什么不懂事的?况且即便真有了,她年纪小,难道我们做嫂子的也年纪小吗?谁还会跟小弟妹计较不成?”顿了顿,“我说的没错吧?三嫂。” 三夫人的嘴角抽了抽,----这位妯娌是不好的得罪,若论身份,眼下罗家的女眷没一个比得上她,只得忍了忍气,冷笑道:“还是五弟妹最会心疼人。” 小汤氏微微皱眉,可是当着客人们又不好多加指责,又担心外面闹起来,正琢磨着是不是让人过去一下。 ----也不知道玉仪说了什么,只三言两语的功夫,院子门口的人就安分下来,出去的出去,退下的退下,那个抱孩子的妇人也跟着她走了。 玉仪坐在厅堂中间,端了一盏木樨花茶在手里慢慢拨弄。 别看她刚才在前面说得振振有词,心下确实明白的很,自己在这个世界认识的人有限,根本没有生了孩子的闺蜜。 假如是一般的仆妇,那又不会有这般大的胆气,敢上大门直接求见自己,甚至还僵持不走,----想来想去,都只有一种最糟糕的可能。 在今天这种曝光率超高的时候,一个陌生妇人来找自己,并且还带着孩子,那么十有八九都是认祖归宗的。 只是这种事……,估计没人敢随便冒充吧。 玉仪心下微微难受,理智和情感在心中不断打架,半天也没有一方占据上风,只好自嘲一笑,----看来这位是琼姿的升级版,买一送二? “叫进来。”玉仪不愿再胡思乱想的头疼,还是先问清楚再说。 冬日的阳光清冷而明亮,逆着光,一位身姿婀娜的丽人袅袅走了进来,举止好似行云流水,一进门便俯身行大礼下拜。 “瑶芳!”落英不待那丽人说完话,便失声喊道。 玉仪看了她一眼,继而在倚云脸上也找到了震惊之色,再看向蔡妈妈,一贯冷静的她亦是微微动容。见六房的众人都是这般反应,一颗心不由微微生凉,不用说,这位必定是罗熙年的旧相好了。 “婢妾瑶芳,给六夫人请安。”瑶芳缓缓抬起头,尽管努力做出谦卑的样子,但是在她的眼神里,依然掩饰不住对自己容色的骄傲。 玉仪微微一笑,眼前这位的确是一个大美人儿。 ----为什么,为什么心会感到难过?从前不是有过琼姿吗?再来一个又何妨?是因为她有了罗熙年孩子吗?可是甘菊,自己也没有想过她不会生孩子啊。 今天自己这是怎么了? 玉仪有一点想不太明白,也不想去明白。 “这……,这个孩子。”蔡妈妈的视线不在瑶芳身上,而是盯着紧跟着进来,站在瑶芳身边那个小小男童,粉雕玉琢、唇红齿白,几乎和母亲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段嬷嬷冷冷道:“夫人在这儿,有话便说!” ----心下恨不得撕了瑶芳的皮!不光大张旗鼓的找上门来,打了夫人的脸,居然还挑在今天这种日子,闹得全京城的贵妇女眷都知道了。 瑶芳仍旧跪在地上,朝着玉仪磕了一个头,声音娇软甜糯道:“婢妾别无他愿,只是恳求夫人收留我们母子。” 段嬷嬷附在玉仪耳边,低声道:“这妇人长得妖妖娆娆的,绝对是一个狐狸精!夫人莫要叫她欺负到头上,先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给人家一点颜色?什么颜色? 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罗熙年的,那就是庶长子,自己有什么理由给人颜色?玉仪心里越难越难受,忍不住想,……只怕回头罗熙年知道了,高兴还来不及呢。 瑶芳打量着这位新主母,约摸十四、五岁的年纪,小脸尖下巴颌儿,五官没有特别叫人惊艳的地方,但却十分精致可人。在那双晶莹乌黑的眼睛里,分明闪过了一丝难受的神色,----想必小小年纪,委实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吧。 六爷居然娶了这样一位夫人?听说这位孔氏的娘家很是不好,嫁进来是实打实的高攀了罗家,现今瞧着也不过如此,就是一个面目尚可的小丫头罢了。 瑶芳先前有过无数种得担心,此刻消散了不少。 “你怎么不早些来?”玉仪说了一句让众人莫名其妙的话,竟然不再管瑶芳,自顾自的走出门去,弄得屋子里的人都是面面相觑。 ----或许,那孩子不是罗熙年的呢。 玉仪的理智告诉自己不可能,可是情感上却愿意相信这荒唐的念头,脑子里什么也想不了,一定要面见罗熙年问个清楚明白。 终于在二门上找到扫药,倒吓得一众小厮低了头,玉仪也顾不上了,只道:“你去前头把六爷找回来,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谁知扫药却道:“六爷不在前头,刚才和容二爷到书房说话去了。” “好。”玉仪转身便走,又折回了六房的院子,绕过连廊往书房走去,心里早已经是纷乱如麻,----想要去问罗熙年,又怕他真的告诉自己那个答案。 临到门口不由止了脚步,只听里面一个声音说道:“这会儿前头应该已经闹起来了吧?也不知道你那夫人是气得要杀人,还是自己偷偷哭鼻子呢。” 罗熙年没有说话,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不是自己要让夫人演这出戏的吗?”前头那声音笑了笑,又道:“如今又舍不得了?瞧你倒似傻了一样,为了一个妇人牵肠挂肚的,何苦来?哪里值得如此,回头好意儿哄两句便罢了。” 玉仪原本发懵迷糊的脑子,突然间清醒过来。 ----那人的话是什么意思?罗熙年早就知道瑶芳的事,并且还知道今天会闹上门,甚至有可能是他一手安排的?不告诉自己,只是为了让自己真情出演?! 也就是说,自己刚才是在白白浪费感情。 “上次你见过的那两个妇人如何?真的没有兴趣?”那声音不管罗熙年如何沉默不语,仍然在喋喋不休,“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找来的,谁知道你这家伙还不领情,真是白效力了。”又嘻嘻一笑,“你真的不要?那我可就不给你留了啊。” 书房的门本来就是半掩着的,玉仪轻轻一推,“吱呀”一声便开了。 里面的人吓了一跳,倚松慌忙上来请安,“夫人。”又打量了一下情况,低了头,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你就是容珮?!”玉仪先没有去看罗熙年,而是看向另一个穿翡色锦袍的公子哥儿,----严格说来,自己从前算是见过容珮一、两次的,大都是他给明芝递东西,远远的瞥了一个侧影罢了。 容珮冷不防进来一个满面杀气的女子,还将怒火对准了自己。 ----回头看了看罗熙年的反应,便知道这位是人家的宝贝娘子,自己得罪不起,心下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陪笑道:“正是,不知嫂夫人有什么指教?” “指教谈不上。”玉仪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冷冰冰道:“从前还只当你是古今第一痴情种子,天上地下都再难寻出第二个来,直到今日方才知道……”冷声一笑,“我那表姐真是瞎了眼!” 容珮被骂得狗血淋头,大致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位是为了什么在生气,有些讪讪的朝罗熙年笑道:“罢了罢了,这种刺玫瑰也只有你才消受的起。”生怕这小夫妻俩的战火烧到自己,摇了摇头径直出门走了。 紧锣 下 夫妻俩彼此凝望对视着,一阵无言沉默。 罗熙年今儿为了父亲的寿诞,穿了一身绛红色的云纹锦袍,头戴束发金冠,一个很标准的豪门公子哥儿形象。此刻正靠在椅背上,一手搭在椅子扶手,身子微微倾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妻子不说话。 “瑶芳是什么人?”最后,还是玉仪先开了口。 “从前我屋里的一个侍妾。” “她有孩子,六爷可曾知道?” “知道。”也不知道是觉得瞒不住,还是不愿意当面对着妻子撒谎,罗熙年居然没有遮掩,老老实实的应承了。 “瑶芳今天会带着孩子来罗家,六爷也知道?” “知道。” “很好。”玉仪气极反笑,点了点头,----再掂量容珮的话,很快便能猜出七、八分。 罗熙年一早就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那么他不可能坐视不理,最合理的解释是,连瑶芳带孩子都是他养着的,目的就是今日送上门来。 玉仪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 罗熙年淡淡道:“你以后会知道的。” 玉仪再也无法忍受,怒道:“我现在就要知道!”等来的却是一阵沉默,一直等到不想再等下去,自嘲一笑,走到门口回头,“那么今儿我的表现,有没有让用心良苦的六爷失望?” 半晌背后还是一阵沉默,叫人难受的沉默。 玉仪不再问了,反而有一种解脱似的奇怪冷静,最后说了一句,“你放心,我会把人安置好的。” ----如果罗熙年肯说一句“不必留了”,又或者,“不用,我另有安排”,那么玉仪或许还能相信,那个孩子只是用来演戏的,而不是罗熙年自己的儿子。 可惜身边除了一阵冷风吹过,什么都没有。 ----已经刨根究底到这步田地了,难道还不死心吗? 玉仪掉了头,没有任何表情的原路离去。 罗熙年心里清楚的很,小辣椒这是气极了,恨极了,伤心透了。 可是关于齐哥儿的来历,那是一段自己最不愿意想起的回忆,是一段流了血、烂了脓的往事,到如今仍是想一想都会心痛。 早先以为就算不能告诉别人,至少可以坦然告诉妻子,现在却发现,自己居然什么也说不出口,原来揭开伤疤需要相当的勇气。 ----不论如何,从今往后齐哥儿就是自己的儿子。 玉仪回到正房时,脸上已经没有了早先的难过之色。 瑶芳因为没有得到允许,不敢挑衅正室夫人的权威,便一直跪在地上,正在摇摇欲坠支撑不住,见她进来忙道:“夫人厌烦婢妾没关系,可是齐哥儿还小……,只求夫人给一口饭吃……” “够了!”玉仪冷冷打断她,----做女主角上瘾了是吧?奸夫淫妇合起来演戏,看正室心痛难受很有成就感是吧?要演你TMD怎么不早一点演?!其实是自己错了吧,不该像一个二八少女似的,相信那个混蛋! ----不许难过,不许哭!那样只会让你更加狼狈不堪! 瑶芳有些拿捏不透,小声道:“夫人……” 玉仪看着那张楚楚可怜却目光闪烁的脸,心下冷笑不已,问道:“你打量我是一个胆小怕事,遇到一点烂事就只会哭鼻子的主儿,对吧?” 瑶芳被她凌厉的目光所刺,低头避了避,“婢妾不知道夫人在说什么。” “把孩子带下去安置。”玉仪吩咐了段嬷嬷一句,然后回头看向瑶芳,问道:“会不会写字?” 瑶芳是一名前朝犯官的女儿,父亲出事后,家中女眷都被罚为奴婢,----时光若是往前倒回十年,也是一个呼奴唤婢的千金小姐。 写几个字自然是不成问题,小声回道:“略略会写几个。” “那纸笔来。”玉仪轻声一笑,缓缓道:“那就自己写一张卖身契吧。” 瑶芳有些跟不上节奏了,----虽然有点反应不过来,但卖身契岂是能随便写的?当初六爷自己被送出罗府时,也不知道六爷是念及旧日情分,还是看在齐哥儿的份上,将卖身契当面毁了。 “怎么?”玉仪用无限嘲弄的眼神看向她,微微倾身,“孩子都好几岁了,难道还等着敲锣打鼓的娶进门,做二房奶奶不成?!” “婢妾……”瑶芳有些慌乱,这位新夫人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只要一口饭吃吗?”玉仪心里的一腔伤心和怒火,此刻悉数化作嘲笑,“等你做了我的丫头,这辈子吃穿肯定是不用愁的。” 瑶芳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目光,心里不断的琢磨着化解的办法,----突然想到出了那样的事,六爷仍然对自己颇为优待,应该是有几分旧情的吧?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忙道:“婢妾……,婢妾要见老爷。” “怎么……”玉仪有些好笑的看着她,“现今甚至连个姑娘都不是,就敢不听主母的话了?你便是做了姨娘,我也一样是你的女主,想打就打、想卖就卖,便是生生打死你,顶多不过落个妒妇的名声罢了。” 别看瑶芳来之前自觉不怕死,可真要说到这上头,却是比谁都怕,----自己大好的青春年华,如花似玉的容貌,岂会真的愿意就这么死在棍棒之下?顿时失了锐气,一张俏脸花容惨淡之极。 正好彩鹃端了一碗滚烫的热茶上来,玉仪二话不说端起来,揭了盖子,兜头兜脑泼了过去,厉声道:“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要么写卖身契,要么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怕什么?还有什么好处处顾忌的?! 自己是圣旨御赐给罗家的儿媳,是享受朝廷俸禄的三品诰命夫人,代表了天家的颜面,只要不谋逆、不反叛,他们国公府照样休不得! 真的逼急了,----当初能炸了孔家那一家子,现今也一样能放火烧了罗家! 可是为什么?自己没有半分出了气的爽快,只有无尽的、深深的伤心和难过,心口噎得生疼生疼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瑶芳“啊”的一声尖叫,捧着自己的脸不停的颤抖。 ----直到此时,她才相信这位夫人说得出做得到,惹恼了她,真的会一顿乱棍把自己打死!就算不死,毁了自己的脸也足够可怕了。 ----而且夫人说的话不假,即便自己做了罗熙年的妾室,有了姨娘的名分,一样要在她的手下讨生活。 一张卖身契算得上什么? 瑶芳冷静下来,没有任何犹豫的写好了 玉仪又叫人拿来了红泥,提醒她道:“手印。” 瑶芳咬了咬唇,一手扶着仍旧发红的脸,一手摁了上去。 众人都是看得目瞪口呆,落英更是暗自庆幸不已,亏得自己当初没有做成老爷的通房,不然看看眼前就知道下场了。 连老爷千宠万爱的心肝肉瑶芳,夫人都可以如此随意作践,更何况别人?落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期盼玉仪能够遵守诺言,看在自己如今老老实实的份上,将来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玉仪没工夫去管别人的想法,站起身来,往书房方向看了一眼,----不是要自己真情出演吗?那这妒妇的本色真性情够不够?!一声冷笑,拂袖独自进了屋门。 玉仪没有在屋子里呆太久,今儿是鲁国公寿辰的好日子,前面还有一堆客人,----特别是那些听到了“私生子”八卦的客人,自己若是迟迟不出去,更加会惹得流言蜚语漫天飞了。 让彩鹃打了水进来,自己动手净了面,三下两下补了胭脂水粉,对着镜子努力的练习了一下笑容,然后抿了抿鬓角,起身道:“走吧,等会儿前面该开席了。” “夫人……”彩鹃脸上既有愤慨又有担心,小声道:“虽说那个瑶芳看人让人倒胃口,可是夫人何苦明着跟她过不去?万一老爷知道了……” 玉仪闻言失笑,“他知道了又会怎样?” ----罗熙年若是真把瑶芳看得重,当初就不会撵出去;若是心里还有旧情,就不会不把孩子接回来,而是偷偷摸摸的养在外头;若说是为了算计四房,暂时委屈了瑶芳,那么自己去告诉他的时候,就不会是那样冷淡的反应。 玉仪可没有被怒火烧坏了脑子,心下门儿清着呢。 况且一个连妾室身份都没有的女人,漫说自己只是泼了她一脸茶,就是扇了几大巴掌嘴巴子,又算得上什么? 罗熙年脑子又没有进水,还敢公然的宠妾灭妻不成?!嗯……,灭得这位还是皇帝赏赐的妻,他有胆倒是试试看! “走吧。”玉仪懒得解释,淡淡道:“我心里自有分寸。” 到了前面,先撞见了一脸看好戏神色的三夫人,含笑问道:“六弟妹,到底收到了什么礼啊?” “一份大礼。”玉仪回以一笑,“三嫂要是喜欢的话,回头我也让人送一份过去。” 三夫人的脸色顿时变了,----谁会要私生子这种大礼?可是又抓不着把柄,心下着恼不已,想不到小姑娘家家的嘴这么厉害。 当着满院子的官宦贵妇女眷们,终究不好发作,忍了又忍,冷笑道:“既然是难得的好东西,那还是六弟妹自己留着吧。” 玉仪用一种看小孩子玩闹的无奈眼光,对着三夫人摇头一笑,一转身自己走了。 三夫人在后面气得打跌,偏生旁边又有人忍不住窃笑,闹得她心里更是恼火,又不好追上去理论,绷着个脸,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玉仪没空和三夫人吵嘴,找来一个丫头问道:“豫康公主府的人来了没有?” “来了,正在和太夫人说话呢。” 玉仪很快找到了外祖母,心思略动,对着小汤氏露出些许委屈之色,“娘,媳妇想跟外祖母单独说说话。” “应该的。”小汤氏连忙点头,“你多陪公主一会儿,不用着急。” ----好容易见着了外祖母,见着了不是娘家但却胜似娘家的亲人,怎么能不诉一诉委屈?今儿闹出那么大的事,也难怪小姑娘受不住了。 小汤氏却是估量错了。 玉仪不过是故意打了个幌子,根本没打算对外祖母说瑶芳的事,----哪能事事都等着外祖母来解决?更何况,处理妾室是自己份内的工作。 “你这丫头。”豫康公主有一丝埋怨,“婆婆好说话也是婆婆,下回可别这样了。” “嗯。”玉仪见外祖母待自己一如从前,心里头暖暖的,连带今天发生的那件屁事也不算个事儿了。 现下冷静了想一想,若是不管自己的那一点点少女情怀,嗯……,不管了,----其实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啊! 不就是多一个妾和一个庶子吗? 甘菊生的和瑶芳生的,又什么本质的区别? 罗熙年又不是什么情圣,难道这辈子就再也不纳妾了?指不定将来还有甜菊、苦菊、酸菊,瑶圆、瑶扁、瑶三角呢? ----这时候给自己泼一盆冷水也好,免得到时候受不住。 豫康公主笑道:“偷偷摸摸的,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今儿我见着容珮了。”玉仪起了个开场白,看了看外祖母反应不大,便知道她老人家对容珮并不反感,心下不由叹了口气。 ----古代人的要求还真是低,只要男人给予正妻足够的尊重和体面,那些妾室通房什么的,再她们看来都不是什么问题吧。 “容珮怎么了?” “也没怎么。”玉仪斟酌着说词,顿了顿,“就是听他说话,好似在女色上头心思挺多的,我想着……,将来表姐怕是要受委屈的。” “就为这个?”豫康公主果然没有当一回事,不以为意道:“富贵人家的年轻哥儿那个不是如此?便是你们家的落小六,难道就不好女色的?你这丫头成了亲,就只看见自己夫君的好了。” 哎……?自己根本没有这么想过啊。 豫康公主笑道:“瞧瞧你,现今不也过得好好的。” 玉仪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有些泄气,“我这个人脾气坏,不似表姐一向都是个没心眼儿的,就是怕她受欺负了。” “好了,我知道了。” 玉仪嘟哝道:“不知道那容珮屋里有几个人……” 豫康公主却道:“便是有十个又如何?若是芝丫头真的嫁了过去,难道还不能辖制几个小星?你呀……,从小就把芝丫头当妹妹看。” 玉仪无言了,无奈了。 ----像是一只鼓足了气的气球,被人一戳漏了气。 “走吧,到前面说话去。”豫康公主挽了她的手,----在别人家做客,没完没了的咬耳朵不大合适,一面走一面道:“你也别赌气,得空记得回来看看外祖母。” 玉仪有些黯然,“都是外孙女儿不好。” “傻丫头。”豫康公主怜爱的搂了搂她,微笑道:“你娘也是这么一个硬脾气,可见母女都是一样的。” 玉仪对此不好说什么,只低了头。 豫康公主又道:“你就别替芝丫头操心了。”叹道:“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罗家,娘家也靠不住,先管好自己才是正经的。要知道像小六这样的身份,不知道多少女人眼馋着,便是他心里有你,也架不住别的女人勾三搭四。” ----人家早就勾搭上了一个,不光金屋藏娇许多年,还是外带赠品的。 玉仪在心里点了点头,又是一阵气闷。 豫康公主发现外孙女情绪低落,不由问道:“你今天怎么了?闷闷的。” “没事,就是替表姐瞎担心罢了。”玉仪撒了个谎,又问:“表姐今儿怎么没见?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的事。”豫康公主笑道:“在前头呢,方才还找你说话来着。” “嗯。”玉仪心念微动,琢磨着自己要不要跟明芝说说,不会说了,没准儿反倒得罪了她吧?回头再等她和容珮成了亲,连带把容珮也得罪了。 唉……,还是看看情况再说。 倒是四房的人……,玉仪一想起那个说话清脆的丫头,还有拦不住人的门房,以及送瑶芳进来的婆子,----心头就是一阵难抑的恼火! 连瑶芳都泼了,再打几个奴才算得上什么?可惜今儿是鲁国公的寿辰,只能暂时忍着,且让那几个刁奴再嚣张一天! 玉仪拼命的用各种琐事填满脑子,希望自己可以遗忘那个不痛快的角落,不去想那个让自己闹心的混蛋,而且似乎也快要做到了。 可惜这一切的努力,在罗熙年出现的那一刻化成了泡影。 “啊……”罗府的后花园里,花团锦簇的女眷们惊起一阵轻呼。 一个身穿锦袍的年轻公子哥走了进来,眉目清晰、英气飞扬,配上他那高大修长的身形,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骄傲霸道之气。 有人窃窃私语,“那就是国公府的六爷……” “真的?”一个少女的声音,似乎还有些害羞之意,“真是没有想到,居然这般年轻……”底下的声音越说越低,渐不可闻。 玉仪没功夫理会是谁在议论,只是直直的盯着某人。 ----怎么……,难道还要来替瑶芳报仇不成?难道自己低估了瑶芳的实力,其实为了她,某人居然要当众给自己没脸?来就来,索性大家都不要脸算了,让外人看看到底是谁无耻一些! “跟我走。”罗熙年向来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也不管在场一堆女眷,直接走到了玉仪面前,而且还似乎不走就要拉人了。 玉仪咬了咬牙,当着人尽量做出夫妻和睦的样子,微笑道:“好,回去再说。”一直走到下了连廊口,见不着人了,方才恼道:“什么事?六爷说吧。” 罗熙年见她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眼下也顾不上多问,只低声道:“顾家大小姐在前面摔倒了,你快带着人过去,悄悄儿的把她接回去,免得人来人往的闹出闲话来。” “前面?”玉仪怔了怔,继而狠狠一跺脚,“好你个容珮!” 罗熙年一直留意着妻子的神色,见她除了对表姐的担心着恼以外,并无其他,心下松了一口气之余,也不免有一点小小的失望。 ----原以为小辣椒会很伤心,害得自己先前心神不宁,琢磨着该怎么跟她说清楚那件事,然后再给她好好的赔个不是,却不想是多余的了。 “六爷去前面照应着,我这就回屋带人过去。”玉仪的自我保护系统,第一时间把明芝和容珮的事补上,放在了第一位,顿时觉得生活好像回到了正轨,不等罗熙年回答人便走远了。 罗熙年不是女人,那种感慨只不过在心间一瞬而过,心思很快又回到了正事上,仔细的盘算着后面的步骤,要求自己不要算错任何一个细节。 ----这一次,自己一定要成功。 密鼓 上 玉仪带着人接回了明芝,不过是在假山小坡上崴了脚,暂不方便走路,别的倒是没什么大的问题。安顿了好人,留下彩鹃等人在里面照顾着,径直出了门,看着在一边搓手的容珮,冷声问道:“我表姐摔倒,是不是你故意使坏的?” “故意?”容珮先是一怔,继而总算明白过来,哇哇叫道:“哎哎哎……,嫂子你可不能冤枉人啊。”朝上比了一个发誓的手势,“我今儿要是故意的,就让天上降一道雷把我劈死!” “雷都劈不死你这种人!” “天地良心……”容珮一副比窦娥还冤的表情,抓住罗熙年发牢骚,“你们小两口吵架,怎么老是拿着我来开火?我真是要冤屈死了。” “三妹妹。”顾明芝在里头听得外面在吵嘴,赶忙一瘸一拐走出来,拉住玉仪,“是我自己和他约好的,不怪他。” 容珮忙道:“你们瞧,我没有撒谎吧。” “我不管你有没有撒谎,也不管是你有意还是无意。”玉仪冷冷打断他,说道:“我只知道,今天罗家宾客盈门、人来人往,即便我把表姐接了回来,流言蜚语一样的挡不住。” 顾明芝闻言红了眼圈儿,低头咬住嘴唇, “容二爷……”玉仪心下止不住的恼火,眼下闹到这步田地,明芝便是不想嫁给容珮都不行了。因而眉宇间有了几分厉色,正色道:“你若还是一个男人,今天就在这儿给一句准话!” ----尽管明芝素来都是念着嫁到容家的,但是通过正常的程序嫁过去,和现在这样无奈之下嫁过去,那可是有本质的区别! 罗熙年亦是微微皱眉,开口道:“你既然喜欢顾大小姐,就去上门提亲吧。” 容珮不料他们夫妻二人才吵了架,这会儿却又一致对外了,况且当着明芝的面,断不敢说不娶的话,半晌才道:“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我娘她……” “容珮!”顾明芝一脸恼恨,质问道:“都这样了,你还说这种话?!你……”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哭了起来,“你这个骗子……,你说话不算数……” ----这种时候,哭有什么用? 玉仪看得心里直叹气,唤来彩鹃,让她陪着明芝在旁边坐着,折身回来走到容珮面前,连声问道:“这些年来是谁整天山盟海誓?又是谁口口声声非顾家女不娶?你从前对我表姐说的那些话,难道全都是放屁不成?!” 容珮闻言张大了嘴,苦笑道:“嫂子,你看你说得难听的。” “难听?!”玉仪要不是看在明芝的份上,看在明芝非他不嫁的份上,底下还有更难听的等着,问道:“容二爷,这吐出去的口水还能收回来?”接着一声冷笑,“你要是能现场示范一个,咱们就不提从前的话!” 玉仪可不是明芝,容珮根本就招架不住,连忙辩白,“我说的话自然是真的,可是我娘脾气拧的很,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玉仪恼火的简直想打人,再看向低头啜泣的明芝,更是恨她像个面团儿似的撑不起来,怒道:“只怕还没等你从长计议完,我表姐便先毁了!” 顾明芝闻言“哇”的一声,哭得更加厉害了。 “容夫人就那么可怕?”玉仪直直的盯着容珮,冷笑道:“我就不信,你要是上顾家提了亲,你娘还会打断你的腿不成?顶多不过一顿骂罢了,竟然比我表姐的一条性命都重要!”越说越是恼火,故意刺他道:“你到底还是不是人?!真打算一辈子做缩头乌龟了?” “你说谁是王八?!”容珮被玉仪骂得炸了毛,跳起来道:“行了行了,就算我娘真的要打死我,也会上门去提亲的!真是……”看了看旁边一派淡定的罗熙年,到底不敢说玉仪半句不是,一拂袖,气鼓鼓的推门出去了。 玉仪心里明白,要不是看在罗熙年的面子上,容珮断然忍不了这么挨骂,这事儿算是自己欠了他的人情。而且现下自己黑脸唱完了,还得要他唱一回红脸,只得把瑶芳的事暂且压下,上前道:“还请六爷帮我表姐一回,去哄一哄容二爷。” “你呀,还是这么牙尖嘴利。”罗熙年细细看了看妻子,勾起嘴角出去。 “出什么事了?”豫康公主从前面闻讯赶来,身后还跟着略显消瘦的徐月岚,两人都紧张的盯着明芝,上下打量想看出个究竟来。 顾明芝的眼睛肿得跟个桃子似的,抽抽噎噎的说不出话。 “没事,就是崴着脚了。”玉仪先解释了一句,然后招呼外祖母和表嫂坐下,视线掠过徐月岚的时间稍短,彼此间终究还是有些不大自然。 ----崴着脚也值得哭成这样?豫康公主断然不信,不等玉仪详说,便先朝明芝沉声问道:“别哭了,到底怎么回事?” 顾明芝哪里敢说?低了头,眼泪一滴一滴的往下掉。 豫康公主又将视线转向玉仪,“你说。” 玉仪看了看徐月岚,----这终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不想让明芝落了面子,可是当面撵表嫂走,未免又有点不拿人当一回事。 ----只怕本来就僵硬的关系,以后还会变得更糟。 好在徐月岚是个机敏的人,起身道:“我到外面去坐坐,喝口茶。”至于心里是怎么想玉仪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玉仪让彩鹃到外面守着门,然后方道:“表姐和容珮在前面约了见面,结果不小心崴了脚,六爷来告诉我的,我便带了人去接表姐回来。” “你、你好糊涂啊!”豫康公主气得要打人,却被玉仪拉住了,朝明芝斥道:“你到别人家里做客,反倒和外男见面,存心不给自己留脸面了是吧?!” “外祖母……”玉仪劝道:“容珮已经应下了,说是很快就会上门提亲。”心里实则也没有底,----自己去前面接人动静不小,不可能一丝风声都不露。 唯有平昌候和公主府早日结亲,才能把这一段小插曲遮掩过去。 可是容珮是个花花肠子,纵使心里对表姐有几分喜爱,也不妨碍他左拥右抱,况且表姐先失去了婆婆的欢心,即便嫁到了容家,将来却也不知道过得如何。 ----只可惜,如今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只盼容珮稍微有一点点良心,罗熙年能够舌灿莲花说动他,别弄得表姐吊在半空下不来,连带女儿家的名声都毁了。 此时容珮正在发牢骚,说起玉仪好生着恼,气道:“你这夫人浑身都是刺儿!也亏得你下得去口,回头扎你一个浑身窟窿眼儿。” 罗熙年一声轻嘲,悠悠道:“我那夫人就算带刺儿,也好过你那位顾大小姐,遇事没个脑子不说,还动不动只知道哭鼻子。” 容珮以茶代酒狠狠喝了一口,不满道:“我看你跟那孔氏呆久了,说话都是一样的口气,一样讨人嫌的调调儿。” “行了吧,姓顾的丫头就是一个缺心眼儿。”罗熙年想起顾家,倒是勾起他往日的火来,“她哥是一个脑子不清楚的,她妈又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一家子都是二!”有些同情的看向容珮,“配你容二还真是刚刚好!” “哎哎……,你这话可就难听了啊。”容珮赶忙打断,顿了顿,舒了一口气,“不过你那宝贝娘子虽然嘴利,说的话也有一点点道理,我娘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断然不会为难我的,先前倒是我想岔了。” “你要真的喜欢顾家的丫头,就别磨磨唧唧的了。” “知道,知道。”容珮嘲笑道:“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我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一准儿是受了自家娘子的嘱托,过来做说客的吧。” 罗熙年不答他,只是跷着二郎腿闲闲喝茶。 “我饿了。”容珮站了起来,说道:“走,先到前面吃饭去!” 罗熙年跟着起身,走出门外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等会宴席一散,来得宾客们都各自回去,小辣椒独自静下来,只怕又要想起齐哥儿的事了。 密鼓 中 ----忙碌混乱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玉仪一如罗熙年猜想的那样,空下来了,便坐在窗台前托着腮发呆。 此时已经进入初冬,虽说还没有一片银装素裹,但是也没有花木可赏,院子里只剩下一棵积年古树,上面零星挂着几片残叶。 ----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什么都是一片萧瑟凄凉。 因为明芝崴了脚不方便,早由徐月岚陪着提前避开人走了,外祖母用完宴席也离开了罗家,现下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罗熙年也不知道是在前面应酬,还是不想见面,天都快黑了,还是连个人影儿都没有见着,----玉仪正好乐得一个人清静,就是心里头有点闷闷的。 又不能上网去树洞,只好铺了纸、磨了墨,用写字来发泄心里的怒火。 一行又一行,一篇又一篇,最终连墨汁都写完了。 玉仪懒得再磨,方才叹了口气撂下笔。 继续托腮坐在窗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扭头一看,却是彩鹃走了进来。 心下闪过一丝失望,继而又暗骂自己没志气。 “夫人,晚饭要摆上来吗?” “摆!”玉仪十分干脆,----才不要等那个混蛋呢! 走出门去,却发现甘菊、瑶芳和齐哥儿站在厅堂里候着,----妾室是来服侍主母吃饭的,庶子是来孝敬嫡母的。 呃……,尽管齐哥儿自己还要人照顾,但规矩是没错。 ----真是一个漂亮的孩子。 玉仪看了看齐哥儿,又看了看瑶芳,一样优美的脸部轮廓,一样漂亮的眉目,不由微微叹气,基因遗传学真不是一般的强大啊。 瑶芳牵住儿子的小手,往前走了两步,教他道:“齐哥儿,快叫母亲。” 母……,母亲?你是故意的对吧? ----玉仪顿时被噎住了。 齐哥儿才得四岁左右的年纪,到底还小,一下子见了这么多生人,有些害怕,低着头往瑶芳身后缩,就是不肯开口。 瑶芳有些急了,下手拍了他一下,“来的时候怎么教你的?快叫啊。” 玉仪不由微微皱眉,----这是怎么说?等下小孩子不懂事,吓得哇哇乱哭起来,让外人听见了,还以为自己把他怎么样了呢。 “行了。”玉仪叫住了瑶芳,淡淡道:“小孩子认生,不着急。”心里略想了想,“先叫夫人,等以后熟了再说别的。” ----母亲什么的太难以消化,还是算了吧。 瑶芳的眼神闪了闪,应道:“是。” “齐哥儿年纪还小,不用每天过来晨昏定省。”玉仪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说话的语气自然一点,“你也不用过来,好生照看着齐哥儿就行了。” 瑶芳忙道:“那怎么行?婢妾不敢乱了规矩。” “怎么不行?”玉仪不管她是真贤惠,还是想趁机见罗熙年,没有耐心多啰嗦,打断道:“在这六房的后宅里,我就是规矩!我说行就行!” 瑶芳顿时不敢再辩,低头应了。 玉仪又看向甘菊,问道:“不是说了,不用过来服侍吃饭的吗?” “从前夫人体谅婢妾等人,得了个闲。”甘菊慌慌张张解释,看了看瑶芳母子,“现今六房的人多了,婢妾不敢再偷懒,所以……” ----好嘛,这有竞争对手还有压力了。 玉仪在心里直叹气,好吃好喝供养着,丫头奴婢使唤着,那个混蛋要去你们那里留宿,我也不会拦着,到底还想怎样?还想怎样?! 拜托你们就别在跟前晃悠了. 我不去为难你们,你们也别整天来闹心好不好? ----主母的脸色很难看,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瞧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站了十几个人的厅堂鸦雀无声,恐怕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谁也不敢先开口惹这份晦气,皆是识相的闭了嘴。 “怎么这么多人?”罗熙年从外面走进来,觉得屋内气氛有些古怪,环视了一圈,只见妻子绷着个脸不说话,瑶芳、甘菊战战兢兢的。 ----心下觉得不过是些妇人们的小别扭,没有理会便进了屋。 “都先下去吧。”玉仪挥了挥手,也不管甘菊和瑶芳如何的不情愿、不舍得,跟着进了里屋,按照既定程序服侍丈夫更衣。 罗熙年见她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手劲儿也比平常重,不由忍笑道:“你轻点,衣服都叫你撕烂了。” 玉仪心道,把人撕烂了才解恨呢! 罗熙年换了家常的衣服,洗了脸出去坐下,吃了一会儿才发现不对劲。 小辣椒今天好像失忆了一样,完全不记得自己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挑到盘子里的那些菜,自己没一样愿意动筷子。 玉仪又盛了一碗冬笋火腿汤,面无表情的放在跟前。 罗熙年端起了喝了一口,顿时“嗯……”的一声闷哼,憋了半晌,好不容易忍住没有喷出来,半晌咽下去。 ----方才差点没有把自己的舌头烫掉! 罗熙年看着妻子像小孩子一样闹情绪,不但没有生气,反倒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若在小辣椒刚过门那会儿,她断乎不会如此。 于是这一顿饭,一个人心里憋着火等着发作,一个人心里暗爽笑到乐翻,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下,好不容易艰难的吃完了。 “这是什么?”罗熙年躺在美人椅上,瞥见窗台小几上一摞写满字的纸,起身拣了一张,在纸的最右边一列写的是,“蛋蛋蛋蛋蛋蛋……”,又看了两眼,发现自己好像看错了方向。 似乎……,应该是横着看才对。 因为上面写的内容,全都是同样的一句话。 罗小六是混蛋! 罗小六是混蛋! 罗小六是混蛋! ………… 自己是混蛋?? 写一遍不够,还要写整整一摞纸! 罗熙年的嘴角抽了抽,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何表情,拿着纸走到玉仪跟前,递过去问道:“你一下午,就全都在写这个?嗯……?” 玉仪面无表情扭头,不说话。 “写了这么多,气儿消了没有?” “……” “手疼不疼?” “……” “还在生气?” “……” “看着我。”罗熙年扔了纸,伸手去捧玉仪的脸,冷不防被她一把抓了手,接着便是狠狠的一口,“啊!”钻心的疼让他忍不住呲牙,但是自家夫人还在下死劲,强行忍了忍,索性不吭声儿,倒要看看这位能咬多狠? 玉仪的嘴里,突然尝到了一丝咸咸的味道,狠不下心,渐渐的松了口。 “不接着咬了?”罗熙年勾起嘴角,偏头看向她,故意问道:“怎么停下来了?我还没喊疼,你就先心疼了?舍不得咬……” “你混蛋!”玉仪泪盈于睫抬起头,心里疼得难受,眼泪一行行的往下流,泣不成声道:“是你让我相信你的,你亲口说的……” “是我说的。” “结果呢?”玉仪心头一哽一哽的,咬了咬唇,“你在外面养了女人瞒着我,生了孩子也瞒着我,还让我蒙在鼓里陪你们演戏!”反手抹了一把泪,“是我傻,是我笨,你现在满意了吧?!你这个混蛋……” ----为什么要把心交出去呢?弄得自己这么狼狈不堪。 玉仪突然不那么讨厌甘菊和瑶芳了,连自己两世为人,都被给这个混蛋骗了,更何况她们还是青葱少女的年纪? 女人都是傻的,自己就是最傻最笨的那一个! “你心里已经有我了。”罗熙年笑眯眯的,轻声问道:“对不对?” “没有!” “你在撒谎。” 玉仪闭上了眼睛,咬牙道:“很快就会没有了。” “我不许。”罗熙年捧了她的脸,轻轻拭去了脸上晶莹的泪水,在那颤抖的睫毛上吻了吻,柔声道:“听见没有,我不许。” 玉仪心里一面骂自己不争气,一面止不住的掉眼泪。 “别伤心了。”罗熙年不顾手上的鲜红牙印,揽了她,不让挣出自己的怀抱,附在耳边轻声道:“齐哥儿……,不是我的孩子。” ----什么?不是? 玉仪顿时如遭雷击,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不是你的……” “不是。” “那……,怎么可能?”尽管玉仪十分愿意相信,但是理智告诉自己,----没有那个男人愿意戴绿帽子,还戴得这么毫不介意。 如果说瑶芳跟别的男人鬼混,生了一个野种,依照罗熙年的脾气和手段,即便不当场打死,事后也绝对不会留下活口。 可是……,他却把瑶芳和齐哥儿养了下来。 难道说齐哥儿是四爷的种? 这一切只是为了算计四房,才暂且忍耐? 可是……,这得需要多大的乌龟精神,才能咽下这一口气啊?并且齐哥儿已经进了罗家门,就等于承认了是罗家的子孙。 玉仪觉得脑子混乱了,喃喃道:“你骗我,你还在骗我……” “我没骗你。”罗熙年的眉宇间浮起一丝戾气,让人不寒而栗,“这件事,只有我和瑶芳心里清楚。”生生揭开往日的伤疤,血和脓一起汹涌流了出来,又痛又难受,忍不住紧紧的握住了拳…… 次日一大早,罗熙年先去了父亲鲁国公的书房。 “昨天是怎么一回事?!”鲁国公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沉着脸问道。 “这种事,又不是一回两回的了。”罗熙年轻声一笑,颇为嘲讽,“爹若是想知道的更清楚一些,还不如问四哥呢。”略微停顿,“问问他,为什么要在爹寿辰之际,送上这么一份大礼,让满座的宾客都知道罗家出了丑事!” “够了!”鲁国公被儿子们的争斗闹得心烦,只想各打一百了事,“就算是别人有心让你出丑,那孩子呢?总不是别人替你种下的吧?!” “齐哥儿不是我的……” 鲁国公一口气没提上来,“你说什么?!” 罗熙年却是心头一痛,缓缓道:“……是五哥和瑶芳的孩子。” “……”鲁国公好不容易提上来的气,又咽下不去了。 罗熙年心血在胸腔里沸腾,一声声道:“当年若不是四哥存心算计,让五哥阴差阳错和瑶芳出了事,他又怎么会觉得没脸见我,然后羞愧之下去了南疆?又怎么会在战乱中染上瘟疫,丢了性命?!” ----当初四房应该没有算计得太多,更无法预料后面发生的事。 原本只是简单的一个挑拨之计,想让五房和六房两兄弟反目成仇,却不想收到了意外效果,居然让最强劲的对手送了性命。 罗熙年心头恨意滔天,痛声道:“这是永远都抹不去的血债!!” “你住口!”一想起心爱的儿子枉死,鲁国公心里亦是万分难受,可是那个算计爱子的人,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啊。 ----还能怎么样呢?总不能再杀了另一个,替死去的那个报仇吧? “爹……”罗熙年明白父亲的心理,也没指望,父亲能够大义灭亲毁了兄长,只是争取能争取的,“你也知道我是一个不成器的,论人品、才智和心胸半分不及五哥,可是即便这样,四哥他仍然还是步步紧逼。” 鲁国公脸色凝重没有出声,神色苍老无力。 “从前的事就不说了。”罗熙年接着道:“自从我娶了亲以后,先是闹出琼姿的事情来,弄得六房丢了脸不说,还让我媳妇和外家生生疏远了。” 屋子里一阵静默。 罗熙年轻声冷笑,又道:“接着是连翘的事,要不是我媳妇她福大命大,差一点就送了性命!而我……,也要被弹劾一本宠妾灭妻!就在昨天,他们又把瑶芳和齐哥儿接了来……” “行了,不必再说了。”鲁国公颇有些心力憔悴,说道:“爹不会不管你们的。” “爹……”罗熙年声音伤痛,三分真、三分假,更多的是对四房的痛恨,居然有了一丝悲凉之意,“儿子不跟四哥争什么,只是想守着媳妇过日子,真的不想……,将来也死得不明不白的。” “谁敢?!”鲁国公看着最娇宠的小儿子,颤声道:“不要胡说,……折了老五一个已经够了,不能……,也不会再有第二个。” 罗熙年心下一片寒凉,----即便父亲心里清楚四房所为,亦是下不了狠心。 对于自己来说,罗晋年是害死同胞哥哥的凶手。 对于父亲来说,那怕他做错了事,亲手害了兄弟,也一样流着罗家的血,一样延续了罗家的后代,永远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爹……”罗熙年先头说到情动之处,已经跪了下去,现下却缓缓站了起来,脸上是无尽的伤心,“四哥是你的儿子,难道我和五哥就不是吗?” 鲁国公皱眉道:“你就别说气话了。” “别人做了,我连说说都不行吗?五哥人都死了,他们还不放过、还要折腾,还要把瑶芳和齐哥儿送回来,让儿子屋里过不清净!”罗熙年情绪有些激动,结果还真说了一句气话,“既然如此儿子无话可说,要生要死都凭四哥一句话吧。” 鲁国公不知道在思量着什么,没有开口回答。 “齐哥儿是五哥的儿子,我替他养了。”罗熙年已经完全不指望父亲了,心下虽然有些失望,但这个结果也在预料之中。临出门前,最后说了一句,“儿子全凭父亲的安排,便是将来屈死了,也只当是给父亲尽孝了吧。” ----撒娇、耍赖、装软弱,打苦情牌,自己把种种手段都用尽了,仍然不能让父亲痛下决心,那么……,往后得事还是自己来吧。 他却不知道,父亲鲁国公的心里刚做了一个决定。 罗熙年从父亲的书房失望走出来,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刚回到六房的院子,只见瑶芳袅袅娜娜迎面走了过来,根据她出现的位置估计,应该是再就等候着的了。 “什么事?”罗熙年现在耐心极差,冷冷问道。 瑶芳有些迟疑,----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改天再说,可是眼见老爷脸色越来越差,若是自己不说点什么,平白无故的拦着他,结果只怕会更糟。 “就是……”瑶芳斟酌着说词,小心回道:“昨儿夫人说不用晨昏定省,婢妾回去想了想,总觉得不大合适……” 罗熙年听她一口一个“婢妾”,心下一阵冷笑。 ----还以为是从前那会儿的光景?难道对于一个害死兄长的女人,自己还会有旖念不成?这个女人怎么会这般可笑,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 罗熙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当初瑶芳出了丑事,自己就找借口把她打发了。后来兄长去南疆的事,以及染了瘟疫亡故的事,她应该都还不清楚。 难怪……,总是一门心思的要跟自己修好。 瑶芳小心的打量着他,继续说道:“婢妾若是不去请安,只怕外人知道会说不懂规矩,这也不打紧,只是连带齐哥儿也……” 正巧甘菊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虽然远远相隔,但是瑶芳也不便再多说,不然万一传到夫人耳朵里,指不定就成了自己勾搭老爷,有嘴也说不清。 好在甘菊的老实脾气,瑶芳从前就是知道的,稍稍放心了一些。 “我知道了。”罗熙年的神色缓了缓,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给了瑶芳一二个不置可否的答复,便径直走进正房了。 瑶芳一路低着头回了房,----心下叹气,想不到这位夫人年纪虽小,霸占男人的手段却是不简单,自己上了半天的眼药,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效果。 老爷既然肯善待自己,总归是有几分情分在里头的吧?夫人的身体还没长开呢,老爷就算有点兴趣,能够新鲜几天也算不错了。 瑶芳在等一个机会,一个罗熙年过来留宿挽回旧情的机会。 走到妆台面前对镜自揽,镜中是一张眉目如画、唇红齿白的面庞,眼角眉梢尽是楚楚风情,再往下则是饱满傲人的曲线。 试问哪个男人看了能够不动心? 当年五爷那么要强,见了自己不是也没把持住么? ----即便有那么一些熏香的效果,可是自己尚且有一丝理智要逃,五爷却没能管住自己的身体,不然的话…… 瑶芳一想到被人设计的往事,就忍不住恨恨咬牙。 继而又舒了一口气,当初六爷最宠爱的人可是自己,现今也不能大变口味了吧?难道放着一颗成熟的水蜜桃不要,反倒喜欢天天啃那半生不熟的酸杏子? 齐哥儿毕竟不是老爷的亲生骨肉,即便看在五爷的份上,疼爱有加,但终究隔了一层,况且还是一道抹不开的伤疤。 现在夫人年纪小不好生养,如果能趁着这段时间的空挡,为老爷生下一个真正的宝贝儿子,自己将来才算有了依靠。 ----瑶芳觉得自己不是没有机会,只是需要时机。 密鼓 下 与此同时,玉仪正在上房陪着婆婆说话。 今儿罗家六位媳妇都来到了上房,前面三房虽然只是上京拜寿的,但是也不会立即就走,按照惯例一般会住上个五、六天。 底下六个儿媳妇,却只有一个比自己年纪小,年纪大的那几位,做自己的婆婆都足够了,----不知道坐在上座的小汤氏,心里是个什么感受。 玉仪一袭鹅黄色喜上眉梢纹挑花褙子,下着天水碧的湖丝儒裙,堕马髻,耳上一对雪白浑圆的珍珠坠,十分清新可人的小模样儿。她在罗家的辈分高,只消坐着陪婆婆和嫂嫂们说话,底下自有五位侄媳妇儿忙活,一派淡定悠闲的姿态。 可惜有人偏生不让她闲着。 “六弟妹。”三夫人今儿一身靛蓝色的团纹褙子,当着儿媳的面,摆出一幅严肃的婆婆架子,只可惜说得话却有些八卦,含笑问道:“听说昨儿来的客人是瑶芳?想不到她命这么好,不是从前被撵了出去吗?居然还能生下小六的孩子,并且又回来了。” 四夫人在旁边淡淡一笑,“这是咱们六弟妹贤惠大度,容得下人的好处。” 比起三夫人的唯恐天下不乱,玉仪更加讨厌四夫人,总是一副标准的贤良妇人榜样姿态,做起事来却是叫人不齿。 自己昨天憋着的火气还没有发完,她又再次浇了一盆油。 对于儿媳们的勾心斗角,小汤氏真的看多了,也没有半分兴趣卷入进去,----反正没有一个儿子是自己生的,偏向谁都贴不到自己身上去。 不待玉仪说话,小汤氏便先道:“今儿就先这样,都回吧。” 玉仪并没有跟妯娌逞口舌之利的念头,对着小汤氏说了两句便出门,谁知还没走出上房的院子,便被身后的五夫人叫住了。 “三嫂说的话是真的?”五夫人眉宇间有一丝凌厉,全然不似平日的柔和,----她素来不好去打听他人是非,得知消息便慢了一拍。 玉仪知道这事是瞒不住的,颔首道:“是。” 对于五夫人这种标准的古代妇人说,假如只是一个寻常女人和丈夫滚过床单,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事。但是这个女人却是丈夫兄弟的姬妾,让丈夫丢了大脸,更是间接害死丈夫的背后凶手,那可真是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消恨! 果然五夫人的眼里闪过悲痛之色,恨声道:“好好好,她居然还活着?!” 当初出了那件事以后,瑶芳就被小六送出了罗府,还以为即便不死,也一定是被人牙子买走了。 没想到居然还活蹦乱跳的活着,并且还生下了孩子! 对了,孩子!难道…… 五夫人突然一挑眉,不敢再深想下去,----当年六房的姬妾可不少,即便有些小六没有收用,但是也足够生孩子的了。 但是罗家的规矩,主母没过门之前姬妾不许生庶子。 一般都是事后喝一碗避子汤,如果避不了,那就再来一碗更厉害的汤。 倒不是罗家的媳妇待遇好,一般大户人家都会这么做,因为豪门权贵家的媳妇一般出身不低,娘家大都势力十分强大。 为了联姻的效果着想,当然不会给未过门的媳妇心里添堵。 六房也不例外,小六身边的人一直都没有怀孕。 那么,那个孩子会不会……? 五夫人将身边的人都挥退下去,正色问道:“还有一个孩子?” -----齐哥儿是五爷的孩子。 这件事只要自己和罗熙年不松口,瑶芳是不会脑残说出去的,那么即便五夫人心下怀疑,也不能够确认吧。 站在罗熙年的立场,希望为兄长多留下一份血脉。 可站在五夫人的立场,若是知道齐哥儿是自己的庶子,并且是害死自己丈夫的女人生下的孽种,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 玉仪不敢露出知情的神色,故意微微皱眉,带了一丝妒恨之意,做出恼恨罗熙年的样子,“六爷好本事,都已经三岁多了。” ----齐哥儿的个子有点偏小,稍稍隐瞒一下年纪,错过了当年出事的时间,应该能够打消一些五夫人的怀疑吧? 和四房斗就够心力憔悴的了,玉仪实在不想再多一个敌人,把一向支持六房的五夫人也卷进来,那样只会更加忙乱不堪。 五夫人的目光果然有一丝闪烁,不知道是在确认齐哥儿的身份,还是在猜测玉仪知不知情,反正静默了好一会儿,最后道:“小六中午回来了,让他别出去,等下我去找他有话要说。” 玉仪原先还以为她要过去扇瑶芳几巴掌,看来是小瞧了人家,哪怕面对的是间接杀夫仇人,居然也能淡定从容如斯。 ----当然了,也可能是五夫人以为自己不知情,不想透露当年的丑事,才在自己面前故作镇定,等到回头找罗熙年单独面谈。 不管是什么,玉仪都随之松了一口气。 走到半路,玉仪突然止住了脚步,对段嬷嬷道:“去找到昨儿门房上当差的人,就说是我有话要问。” 段嬷嬷问道:“夫人这是……” 玉仪想起四夫人那不阴不阳的笑容,想起门房的人故意拦着瑶芳,让来往宾客把热闹看了够,然后又再放人进来,不由冷冷一笑,“我要教他们一点规矩!” 至于那个进来报信的小丫头,还有领着瑶芳进门的婆子,暂且放过一马,回头让她们自求多福,千万别再撞到自己的手里! 玉仪的规矩就是----,给门房上的两个人一顿实打实的板子。 顺带也给六房的人立一立规矩,索性把甘菊、瑶芳以及所有的丫头婆子,都叫了出来现场观摩,只有齐哥儿和奶娘留在了后院。 “啊……,六夫人饶命……” “六夫人……” 两个门房被摁倒在长板凳上,板子一次又一次重重落下,顿时鬼哭狼嚎的声音此起彼伏,让听的人都忍不住一阵阵哆嗦。 先头还仅仅只是声音的效果,打到后面打得狠了,渐渐出了血,两人的屁股已经开了花,血肉模糊的一片,视觉冲击相当强烈! 甘菊、瑶芳,以及好些丫头们都不敢再看,纷纷扭了头。 今儿找的是打板子的两位好手,不管你是想打烂肉,还是想打断骨头,全凭人家多年来练出的手下功夫,任君选择效果绝佳。 段嬷嬷上前道:“外院的刘妈妈来了。” “先停下吧。”玉仪冷笑,四房的动作还真是够快的。 今儿不过是打了两个奴才,四夫人是不至于亲自过来的,也不好让自己的爪牙冲锋陷阵,----想必这位刘妈妈,多半是其中一位门房有瓜葛吧。 玉仪一面想着,一面隔着细纱屏风往外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穿靛蓝色比甲的中年妇人,身形微微有些发胖,脸上带着担忧焦急之色,隐隐还有一丝愤怒。人走得近了,隔着屏风行礼道:“给六夫人请安。” “妈妈起来说话罢。”玉仪神色平淡,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刘妈妈并没有太看得起玉仪,这位六夫人不过是个破落户罢了。 自己有主持中馈的四夫人撑腰,那可是未来的鲁国夫人,还怕什么?因此说话很是有些不客气,问道:“不知我那孙子犯了什么错?惹得夫人如此生气。” ----就不信,六夫人敢把自己的一腔妒忌说出来,让众人都知道,她是个容不得妾室和庶子的!居然二话不说就打人,今天倒要看她怎么下得来台! 玉仪见对方一脸恼火和看好戏的样子,不由有些好笑。 ----真是赏你几分颜色,还就拿着开染坊了! “彩鹃。”玉仪伸了手,搭着彩鹃站起身来,懒懒道:“外头有些冷,进去把火盆子拨一拨。”也不理会那刘妈妈,头也不回的走了。 刘妈妈在后头喊道:“夫人……” 段嬷嬷上前一步挡住人,冷冷道:“你虽然是在外院当差的,也该知道一点内宅里的规矩,夫人要进去歇息,你还想拉扯人不成?” ----说不清就这么走了? 刘妈妈如何甘心孙子被打,恼道:“夫人要进去歇着我是管不着,但是打人总得有个说法吧?哼……,不然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岂不是叫人笑话!” “笑话?!”段嬷嬷对着她冷笑,指了指旁边的瑶芳,“知道这位是谁吗?”并不等刘妈妈回答,说道:“这是我们新封的芳姨娘,小齐大爷的生母,昨儿在门口求见六夫人,偏生被你的孙子拦住不让进,害得母子俩都被冻坏了。” 刘妈妈有些转不过来,怎么……,合着六夫人要倒打一耙不成? 段嬷嬷又道:“你瞧瞧,芳姨娘到现在还脸色不大好呢。” 瑶芳的确脸色不大好,----方才看了现场版的生生打死活人演示,虽然人没有死,但是那血淋淋的样子,却是叫自己不寒而栗。 再联想到昨天玉仪说过的话,生怕哪天板子就落在了自己身上。 刘妈妈无言了,强辩道:“后来……,不是让人进来了。” “后来?”段嬷嬷眉头微皱,冷声道:“你当谁都像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任凭风吹雨打也不碍事?芳姨娘且不说了,小齐大爷是何等金贵的身子,年纪又小,哪里经得住外头的冷风直吹?昨儿夜里就烧了起来,饭也没吃,惹得六老爷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到现在还没有消呢。” 刘妈妈越听越是心凉,心下恨恨咬牙。 ----这种主母之间的争斗,最后却落在下人头上的事实在太多。 六夫人不好直接找四夫人理论,就找到自己的孙子出气!依照四夫人的脾气,断然也不可能为一个下人出头,自己孙子这一顿打算是白打了。 刘妈妈只好自己认栽,冷冷道:“打也打了,人总可以带走了吧!” 段嬷嬷却道:“先等等。” 刘妈妈恼怒不已,咬牙道:“难道还要再打一顿,把人生生打死了不成?我那孙子便是有错,也罪不至死吧。” 段嬷嬷笑道:“妈妈想到哪里去了?”朝栖霞递了个眼色,“大夫呢。” ----这是玉仪早让人准备好的,当面检查无误之后才准放人,免得四房事后使坏,给自己弄一个打死仆从的悍妇罪名。 “不要紧,只是皮肉之伤而已。”三位大夫分别给两个门房看了伤,下了同样的结论,又分别推荐了上好的金疮药,方才领了赏银退下。 刘妈妈看得脸上的肉一抽一抽的,眼中恼恨不已。 ----这位六夫人真是一个狠辣歹毒的,自己的孙子算是吃了大亏了,而且还没有伸冤的机会,最后只能含恨带着人离去。 段嬷嬷进屋回话道:“人都走了。” 玉仪淡淡笑道:“叫那些一门心思赶着讨好四房的,动不动就给六房使绊子的,都好生瞧一瞧,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这倒罢了。”彩鹃在旁边笑道:“那个狐狸精吓得脸色都白了呢。” 玉仪秀眉微蹙,交代道:“以后别说这样的话。” “是。”彩鹃应了,又小声道:“这口气,夫人打算就这么咽下去了。” ----不咽下去又能如何? 莫说齐哥儿不是罗熙年的儿子,就算真是,自己也不能直接把人撵走,富贵人家妾室和庶子实在太平常了。 不管自己心里怎么想,面上都得一样的好吃好喝供着。 ----能忍则忍,不能忍也要忍。 如果是在现代的话,另一半隐瞒实情并且等着表演,那么少不了一顿理论,惹恼了老娘,还可以一拍两散走人。 可惜对罗熙年,自己却不能、也无力如此洒脱。 除了尽力争取他的心,实则根本就不能拿他怎么样,除非不想好好活了。 别说“和离”“义绝”什么的,首先国公府绝对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其次即便真的是最好结果----和离,吃亏的也一样是自己。 没有妻子的罗熙年,自有一大把黄花闺女等着要嫁给他。 而有过一次婚姻的自己,难道还会有比罗熙年好的人等着?还是自立女户,整天因为没有男人支持门面,担心被外人和刁奴欺负? ----说白了,自己没有更好的选择。 罗熙年把事情都解释清楚了,齐哥儿也不是他的儿子,瑶芳更是写下了卖身契,一切都好似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可在心底深处,还是有一丝抹不去的淡淡悲凉。 “又有什么事?”罗熙年一进六房的院子,又被瑶芳唤住。 上午段嬷嬷的话倒是给了瑶芳灵感,小声道:“齐哥儿昨儿受了冻,我瞧着他像是有些不大舒服,他前些日子病才好……” “我去瞧瞧。”罗熙年没有啰嗦,直接去了瑶芳和齐哥儿的屋子。 一进门,便看见小小的齐哥儿缩在奶娘怀里,有些怯怯的,漂亮的眼睛里透着对陌生人的戒备,悄悄的往后缩了两步。 罗熙年瞧了瞧,倒是没有瞧出什么明显的不妥,蹲下身,招了招手,“过来。” 齐哥儿揪住奶娘的衣服不肯挪步,瑶芳不由急了,上前将他拉了出来,不料反倒把齐哥儿吓哭了。 ----倒不是怕自己的母亲,而是害怕面前这位身形高大的陌生人。 “他没大见过人,胆子小。”瑶芳解释道。 “罢了,不用勉强。”罗熙年没有哄过孩子,现下也没有那个耐心,仔细打量了齐哥儿几眼,吩咐奶娘道:“你先带齐哥儿下去。”等人走了,对瑶芳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语气冷淡而疏离,更有一丝不耐烦。 瑶芳低了头,小声道:“婢妾刚刚回到府里,不大清楚夫人的规矩,昨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惹恼了夫人……” “所以她就泼了你一脸茶。”罗熙年冷冷接口,不耐问道:“你专门哄了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难道你还想泼回去不成?!” “老爷……”瑶芳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几年不见,眼前的人似乎陌生的不认识了。 从前那个任由自己使小性子的人,买东西哄自己开心的人,独宠自己一人的人,怎么会变得如此无情?难道还是因为…… 可那件事……,明明自己也是受害者啊。 瑶芳突然跪了下去,伸手抓住罗熙年的袍角,仰起那张妩媚动人的俏丽脸庞,眼里蓄了泪,“这么些年了,老爷还是不肯原谅婢妾吗?”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心,流泪道:“当年的事,婢妾也是被人陷害啊……” “你被陷害?!” 瑶芳被他的语气吓到,----当年出了事,还以为会被罗熙年转手卖人,或是胡乱打一顿配个小厮,没想到却留下了自己。 难道不是心里念着旧情? 为什么……,似乎怒火到现在都还没有消? 自己原本是不想生孩子的,也是在他的要求下,才会生下齐哥儿,----自己事事都顺从了,怎么到头来还是错? 瑶芳喃喃道:“当年……,婢妾的确是被人设计……” “好,那我问你。”罗熙年打断了她,“后面的事谁也说不清楚,但是最初呢?你是为了什么去找五爷?这难道也是别人逼着你去的?!” 瑶芳顿时低了头,她没有料到隔了这么多年,罗熙年还会提出如此犀利的问题,一下子就直指事件的关键! ----当年自己为什么要去? 这个答案,事后几乎让自己把肠子都悔断了。 “老爷,老爷……”瑶芳眼泪刷刷的流,紧紧抱住罗熙年的腿痛哭,“当年是婢妾一时迷了心窍,四夫人让我过去送一样东西,说是事后给我一对孔雀珠……”心中悔意滔天,“婢妾打开看了,见里面只是一枚印章……” 当时被那对可遇不可求的孔雀珠迷了心,只想着得了以后做成首饰,如何为自己增光添彩,又见送的东西并无问题,便就去了。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看来,至于印章有什么含义那就管不了了。 事实上印章的确什么问题都没有,有问题是五爷,四房双管齐下的设计,最终促成那一段不该发生的床事。 罗熙年满目厌恶的低头看向瑶芳,----这个从前以美色和小聪明,获得自己专房之宠的女人,居然为了一对孔雀珠,就明知四房有问题还是不管不顾! ----若不是她,后来又怎么会引出哥哥的死?! 瑶芳并不知道罗熙年的一腔恨意,见他冷冰冰的看着自己,顿时慌了神,匆忙间想要改变这种气氛,抬起泪眼道:“老爷,你难道忘了从前……” 她不提从前还好,一提更让罗熙年恨意难消,----一个姬妾算得上什么?即便是美若天仙、倾国倾城,那也比不上哥哥一根头发! “闭嘴!”罗熙年一脚踹开了她,声音冰冷,“再提‘从前’二字,就让人把你扔到护城河里去!”一拂袖,没有再做半分停留。 疏离 上 罗熙年进门的时候,玉仪正坐在窗台边翻书抄着诗句,----微微侧脸,得益于当年公主府的培养,握笔的姿势很优雅,给她平添了几分淡淡的书卷气。 这样子的小辣椒并不多见,罗熙年情不自禁静静停了门口。 冬日的阳光投洒进来,勾勒出玉仪优美恬静的侧脸轮廓,使得罗熙年一颗原本烦乱的心,亦随之安抚平静下来。 “六爷。”玉仪随意的挽了个纂儿,侧插了一只浑圆的珍珠钗,配以一身素面的藕荷色褙子,行动间很是飘逸灵动。 “不写我是混蛋了?”罗熙年心情好了许多,笑问。 玉仪淡淡一笑,“六爷要是想看,那我就天天写一篇好了。”伸手替他解腰带,动作熟练轻快恍若流水,又将外袍脱了,转身挂在了梅花衣架子上面。 不知道是何缘故,罗熙年觉得今儿的气氛有些不对。 玉仪又端来了热茶,笑道:“早起才泡的,六爷爱喝的云雾银针,这是第二遍出了味儿的,尝一尝看。” 罗熙年端了茶慢慢的喝着,心下思量着到底哪里不对劲。 小辣椒没有继续再着恼,举止也和平常没有两样,为何自己会觉得有一点奇怪?那种感觉有点陌生,又有一点熟悉。 这会儿功夫,玉仪已经出去让人摆了饭。 罗熙年放下茶到了饭桌上,玉仪先给他盛了一碗热汤,暖暖胃,一面说道:“今儿五嫂问我话了,说是等下过来找你,她是嫂子,不如六爷吃完饭过去一趟吧。” 罗熙年“嗯”了一声,心思还没有收回来。 “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跟老爷说。”玉仪挥退了人,然后道:“我怕五嫂疑心,就说齐哥儿只得三岁,回来时交代过芳姨娘,回头六爷可别说漏了。” 罗熙年听她说“芳姨娘”如此顺溜,那种奇怪的感觉越发明显,----因为要给齐哥儿一点体面,所以给瑶芳一个虚名儿。 但是小辣椒昨儿还哭得稀里哗啦,明明万分介意的,今儿怎么全不当一回事了?而且看得出来,她的淡然觉得不是装出来的,好似……,真的不在意了。 妻子大度贤惠了,自己居然还有一点失落! 罗熙年觉得自己是在找抽,看着面含微笑给自己夹菜的玉仪,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再次涌了上来,……这个情景,从前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玉仪小口小口的吃着饭,胃口没有特别好,但也没有食不下咽,----依旧是对着喜欢的菜多夹了几次,然后别的也尝了一点。 罗熙年闷闷的吃完了饭,起身去了五房那边。 玉仪喝了消食茶,又把屋里的花花草草收拾了一番,再逗了逗鹦哥,然后去了钗环到床上倚着,拣了上午没看完的诗册闲闲翻着。 ----古代就是这点不好,不光没有八点档的肥皂剧,更没有互联网可以上,甚至连一本狗血一点的都没得看。 嗯……,言情神马的都是淫书邪书。 可是诸如诗词史记之类的,又实在是太催眠了。 玉仪本来是要等着罗熙年回来,好问一问五夫人说了什么,结果看着看着,就跟周公鬼混去了。 “齐哥儿是谁的孩子?”五夫人冷冷问道。 “我的。” “你要是稀罕庶子,难道瑶芳早些年不能生吗?出了那样的事,为着他有了你的骨血,就怜香惜玉了?”五夫人眼神犀利,一连串的质问之后,冷声一笑,“小六,你是在哄你媳妇呢?还是你们两口子合起来哄我?” “五嫂……” “你五哥死的那么惨……”五夫人痛声打断,恨恨道:“说到由头,不都是因为这个贱婢吗?!你舍不得让她死也就罢了,到底你们从前有过几分情分,我不怪你,可是……”咬了咬牙,“你居然又把她弄回来,是嫌嫂子心里还不够难受是吗?还留下那个孽种……” ----自己这位嫂嫂一向聪慧机敏,罗熙年知道瞒不住了。 “母亲、六叔。”罗世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大约是失去了父亲的庇佑,显得有些少年老成,配以一副面如冠玉的模样,倒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风姿。扶着五夫人坐下,说道:“如果齐哥儿真的是父亲的,那就是我庶出的兄弟……” “什么兄弟?!”五夫人一贯娴静淡定,眼下却不自禁的有些失控,连声音都提高了好几分,看得出来情绪很是激动。 “六叔坐。”罗世晟眼里闪过一丝悲色,默了默,像是冷静了下来,方才转头对五夫人道:“若是父亲还在世的话,母亲自然不用在乎有无庶子,大可以给我添一、两个嫡出的兄弟,可是父亲已经不在……” 五夫人忍不住低声啜泣,用手捂了嘴。 “母亲,这件事上六叔并没有错。”罗世晟先低头安抚了几句,然后才道:“将来我便是再有能耐、再有本事,终究只是一根独木,庶出的兄弟虽然隔了一层肚皮,总归多一个臂膀不是吗?所以,母亲你就别再怪罪六叔了。” 五夫人听了越发难受,抚着儿子哭道:“晟哥儿……” 罗熙年心里也一样的不好受,只觉堵得慌,再呆下去不知道说什么好,起身道:“往后齐哥儿就养在我的名下,免得回头又闹出什么风波。” 五夫人仍然低头流着泪,一声儿也不吭。 罗世晟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上前道:“母亲这会儿有些难过,我送六叔出去吧。” 罗熙年看着自己的侄儿,因为这几年蹿得快,走在一起比自己矮不了多少,就是年少身板还有些单薄,拍了拍他的肩,“有你这么一个又听话又懂事的儿子,你爹在天有灵也该欣慰了。” 罗世晟腼腆一笑,“侄儿愚笨,当不起六叔的夸赞。” “你回去吧。”罗熙年只觉得最近烦心事特别多,又还惦记着玉仪,和他说了几句鼓励关心的话,便径直出了院门。 罗世晟回到母亲的房中,见她还在落泪,上前递了一块绢子,说道:“齐哥儿就算真是父亲的血脉,也不过是一个庶子而已。” 五夫人冷冷道:“纵使我只生了你一个,并且今后没有机会再生,也一样不需要什么庶子!” “母亲无须为这件事生气。”罗世晟蹲下了身,轻轻依靠着五夫人,很是孝顺体贴的好孩子模样,脸上却没有半分稚嫩之色,说道:“六叔不是应承了,要把齐哥儿养在自己的名下,左右他的身份是不能公开的,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五夫人意气稍平,但是心里仍然像是扎了一根刺。 罗世晟接着道:“六叔虽然拿齐哥儿当亲侄子,焉知六婶会怎么想?如果六婶知道齐哥儿的身世,或许还好些,若以为是六叔的庶子……,指不定怎么为难他呢。” 不得不说,罗世晟的劝慰很有技巧性,一层一层消散了五夫人的不痛快,自个儿仔细一想,的确没必要太放在心上。 罗世晟打量着母亲的神色,知道劝慰起了作用,于是说了自己最终想要说的话,徐徐道:“母亲,何苦为了一点小事得罪六叔?不值得。” 五夫人慢慢的从悲伤中走出来,心念豁然一动。 ----眼下自己孤儿寡母的,儿子又还没有成家立业,的确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依靠,六房乃是最佳的人选。 五夫人沉默良久之后,颔首道:“你说得对,是母亲一时着急糊涂了。” 罗熙年回到房中,只见玉仪正合眼睡得十分香甜。 那个样子,好似一只慵懒贪睡的小猫。 罗熙年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触手滑腻的肌肤,在指尖下轻轻滑过,----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极轻的动作,却把玉仪惊醒了。 她睁开眼的一刹那,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冰冰的戒备保护。 罗熙年心口微微一缩,那种眼光像是一根针,瞬间刺进了自己的心房,虽然极其细微却叫人不由一颤。 脑海中火光一闪,终于明白那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是什么。 当初玉仪刚嫁进罗家做媳妇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对任何人都带着一丝警惕戒备,有一层保护自己的冰冷外壳,很难让人接近。 ----怎么又回到从前去了? 但似乎又有一点不一样,从前的小辣椒是不让人接近,现在好似放任不管,仿佛任何人和事都不在乎了。 罗熙年在对女人上面,难得有这般心细如发的时候,却是越想越闷得慌,----即便他是个不拘小节的男人,心里大抵也明白,这种事情没有任何人强求得来。 玉仪倚在软枕上,一头青丝凌乱散开,衬着枕下半遮半掩的紫菀花绣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妩媚姿态。嘴角含了一缕笑意,偏头打量着他问道:“难道我今儿特别好看不成?都看得不转眼了。” 罗熙年闷声道:“是挺好看的。” 玉仪笑了笑,下床走到妆台镜子前挽了头发,依旧将那根珍珠簪别上,套了一件常穿的藕荷色素面褙子。回头看去,罗熙年还坐在床边发呆,不由好笑,“六爷今儿这是怎么了?”走过去问道:“是不是五嫂说了什么?” “不是。”罗熙年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小辣椒……” “夫人。”彩鹃在外头喊人,打断了他底下的话,隔着帘子道:“孔家来人了。” 玉仪闻声走了出去,看见一个穿秋香色比甲的中年妇人。这位自己的认得,是唐氏身边最得力的心腹之人,同出一姓的唐妈妈,因而笑道:“难为妈妈亲自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唐妈妈如何敢在这位姑奶奶面前拿大?赶紧陪笑,回道:“太太让我过来跟六姑奶奶说一声,昨儿家里不得空没有亲自来,还望姑奶奶莫要见怪。” 玉仪见她满面喜气盈盈的,只怕并非专门过来表示歉意这么简单,多半还有什么好事,于是问道:“是什么事,要不要紧?” 唐妈妈笑道:“是我们太太有喜了。” ----继母怀孕了! 玉仪有点尴尬的笑了笑,----便宜爹别的本事没有,但是在生孩子这上头,倒是很有心得,拉出去做种马最合适了。 “这是大喜事啊。”玉仪还是挺高兴的,这对自己来说的确算得上是好事。 唐氏有了身孕,最好是能够一举得男,那么以后在孔家就更能说得上话,对承文几个便有了约束力。先头暖衾虽然生下了承福,但毕竟是庶子,身份终究差了一等,和继室子无法相提并论。 当然玉仪也有一点头疼,自己处在这个位置上,万一弟弟们过得不济了,上门打个秋风什么的,只怕很难推脱的掉。 数一数,加上唐氏肚子里的这个,一共有七个弟弟妹妹! 玉仪笑道:“最近几日我不得空,过几天会过去一趟瞧太太的。” 唐妈妈自然是欢喜不尽,奉承了好些顺耳中听的话,因为怕玉仪听烦了,方才打住了话头,说道:“那我先回去告诉太太,也好高兴高兴。” 玉仪不由感慨,这还真是地位决定待遇。 假如自己嫁的人不是罗熙年,不说太差,就算是像玉华婆家那样的寒门小户,也得不到唐妈妈这般巴结,随便一点人情就感恩戴德。 想到这里,心头不禁又松了一松。 管他什么姬妾庶子,自己现在吃穿不愁、呼奴唤婢,就算罗熙年不来自己这儿,好歹也得给嫡妻几分面子,至少可以做一只舒服的米虫。 看看书、绣绣花,每天数着大把的银子过日子。 心情好了还可以开个店,当一当甩手掌柜,想做什么做什么,这种日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让那些无聊的后宅勾心斗角,都见鬼去吧! 疏离 下 六房的小夫妻俩最近有些不和睦,整个罗府都知道了。 ----众人觉得这也不奇怪,任凭哪个做嫡妻被妾室和庶子打了脸,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更何况还是一个艳冠群芳的妾。 除了玉仪身边的人着急以外,罗府里暗地偷笑不已的人不在少数,加上人多嘴杂是非多,估摸京城贵妇圈子都会略有耳闻。 传来传去,不知怎地就传到了李氏的耳朵里。 “活该!”李氏听了以后,十分快意的说了这么一句。 前天平昌候府派了官媒上来提亲,为候府的二孙少爷求娶顾家大小姐。 本来这是一件大喜事,以公主府的条件和平昌候联姻,虽然算不上如何高攀,但也不算辱没顾明芝了。 李氏高兴的很,----被禁足这么长时间,总算听到了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 但接下来听到的流言蜚语,顿时给李氏浇了一盆冷水! ----顾家大小姐在鲁国公府跟人私会,对象就是平昌候府的容珮。又有人说,平昌候容家是迫不得已,才会结这门亲,更有甚者居然怀疑起顾家小姐的清白。 李氏气得差点没晕过去,叫来明芝一问,事情居然是真的!又气又怒之下,狠狠拍了明芝几下子,但最终只能把这口气咽下去,若是不跟容家结亲不单丢人,将来女儿的亲事也一定会糟。 也不知道李氏是哪根神经不对,想来想去,觉得这是玉仪故意设计的,抓住明芝问了又问,诸如“当时是谁让你去的?”“是不是罗府的丫头做了手脚?”“听说那个罗六和容珮走得近,会不会是早先预谋好的?”等等。 顾明芝被母亲问得莫名其妙,止了泪,有些不解问道:“是我自己去找容二的,如何怪上三妹妹了?” 李氏便哭,“你少哄我,一定是那个祸害精使得坏!”一声声数落,“她不光害你哥哥和嫂子,还害了我,如今居然连你都不放过?这种祸害还活着做什么……” 正巧顾绍廉在外头听到,怒不可遏,“你一个做母亲的,没有把自己的女儿教导好不说,还要怨别人?明明没有事,都要被你瞎掰出事来!”又冷声道:“我妹妹早早去了不够,你居然还暗地咒她的女儿?!” 顾明芝从未见父亲如何恼怒,不由吓坏了。 顾绍廉本来是为着女儿的亲事,要来问一问妻子的,----毕竟她再不对,一双儿女都是她生的,婚姻大事理应问一问,结果不料听到这么一番言语。 “你莫要以为自己生了一双儿女,我就不敢动你了。”顾绍廉心里失望透顶,不留一丝感情的冷声道:“好自为之,否则我便一封休书与你!” ----李氏彻底吓住了。 以前不论什么时候都总想着,顾家就丈夫这么一房血脉,自己又生下了唯一的嫡孙明淳,总想着这就是自己安身立命的保障! 却从来没有想过丈夫年纪并不算老,若是逼急他休了自己,再娶一房夫人,完全可以生下继室子女来! 底下的⋯⋯,她真的不敢再想了。 没多久,玉仪收到了顾家送来的消息。 不由松了口气,容珮这个混小子总算还有一点良心,到底拧过了母亲,派了官媒上公主府提亲,明芝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只是玉仪并不看好明芝的前景,还没进门就先失了婆婆的欢心,这门亲事容夫人肯定添着堵,又占了婆婆的优势,只怕少不了要给媳妇摆摆脸子,立立规矩。 可惜明芝从小生长的环境太好太单纯,父亲没有妾室,她自己上有长辈疼爱,身边又有同胞哥哥照顾,从小到大几乎没受过半分委屈。 不似自己在顾家时,总是存了看亲人们脸色的小心。 玉仪叹了口气,明芝的将来自己担心也没用,还得看她自个儿的本事,能不能够管住容珮,并且把婆婆讨好了。 可是这个时代的男人…… 玉仪想起了某人,不由勾起嘴角冷冷一笑。 最近六房的气氛不太好,罗熙年话很少,自己也懒得去搞什么气氛,反正让人挑不出错,把面上功夫都做足就行了。 彩鹃道:“夫人,老爷又去瑶芳屋里了。” 玉仪微微皱眉,“他爱去哪里去哪里,我还能拦着不成?” 管他是真去看齐哥儿也好,假借着和瑶芳勾搭也好,反正嫡妻都应该贤惠大度,管不了又何苦自找没趣?白白的给自己心里添堵,不划算。 彩鹃见她这副放任不管的态度,不由着急,可是也想不出好的法子缓和,更是劝不动主母。偏生玉仪又交待过,断不许为难瑶芳和齐哥儿,焦急之下,只能暗暗恼恨瑶芳罢了。 罗熙年的确在瑶芳的房间里,旁边也没有齐哥儿。 近几天,他不是第一次过来了。 虽然没有留宿,但是饮个小酒吃个小菜,或者听个小曲儿却是有的,颇有点打算重修旧好的意思,给了瑶芳莫大的希望。 “明天你去四房一趟,替我送一样东西。”罗熙年取了盒子出来,放在桌上,----正是当年四房让瑶芳送给五爷的,里面是一方普通的印章。 瑶芳吓了一大跳,----难道六爷也要如法炮制,再让自己跟四爷苟合一回不成?还是接着这个东西敲打自己? 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爷……,当年的事是婢妾错了,求老爷莫要再把婢妾送给别人……” “你在想些什么呢?!”罗熙年眉头一挑,冷冷道:“你以为,我要把你送到四爷的床上去?真是荒唐!” “那……,老爷是……” “你只说去不去吧?”罗熙年对瑶芳的心理拿捏的很准,----眼下自己正在跟小辣椒怄气,瑶芳不可能不抓住这个机会,更绝对不敢违逆自己的意思。 果不其然,瑶芳急忙应道:“去!为了老爷,上刀山下火海婢妾也去。” 罗熙年厌恶的听着她表忠心,心内丝毫不为所动。 等他走后,瑶芳捧着印章仔细的看了又看,确认还是当年的那一枚,还是一样的普普通通,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是……,老爷让自己去找四夫人送还印章,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瑶芳想到头疼也没有想明白,但其实也不需要明白,罗熙年不论从前还是现在,叫她去东她绝不敢往西,生死全凭他一句话而已。 ----眼下犹如黑暗里见着一线光明,哪怕前面是火也顾不得,没有任何选择,只有朝着那个方向扑过去,其余的已经管不了了。 次日瑶芳收拾的十分素净,未免再重蹈当年的覆辙,还叫上了丫头婆子,方才去了四房找到四夫人。因怕出事并不敢深留,简单的说了几句,言明印章是罗熙年让自己转交的,便急匆匆的走了。 四夫人有点摸不着头脑,皱眉看着印章,低声道:“什么意思?难道还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成?” ----在她看来罗熙年有点可笑,先不说那种事没机会能成,即便瑶芳真的爬上了自己丈夫的床,那又能如何?睡了还不是白睡了,顶多给自己添一点堵罢了。 难不成丈夫也会因为睡了兄弟的小妾,就愧疚的逃避出去?再倒霉的死掉?! 看来看去,也就是罗熙年拿这方印章来示威,表示自己知道当年的内幕,想发泄一下不满,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其它。 这种无聊的小孩子把戏,真真可笑! 又隔了几日,前面三房差不多该离京回去了。 三夫人这次上京很是不舒心,主要还是给玉仪闹得,----虽然明明是她去找茬,但人都是不会怪罪自己的。 三老爷罗孝年听她念叨了几次,不免有些烦,说道:“不过几句口角之争,也只得这般成天挂在心上?况且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一大把年纪…… 三夫人心头更加添堵了,暗暗把丈夫的那些小妾全骂了个遍,自己消了消气,方才说道:“我就是看不惯六房小人得志的模样,孔氏一个破落户出身,还猖狂成那样,好似自己真要做鲁国夫人似的!” “狗咬狗,管他们呢。”罗孝年乃是庶子出身,连去竞争的机会都没有,因此乐得看四房和六房斗,冷笑道:“当年斗死了老五,这一回还不知道是谁胜谁输。” 三夫人比了比四个指头,撇嘴道:“我虽然不喜欢这一位,可是再怎么也比孔氏强一些。若是叫一个破落户的女儿做了鲁国夫人,我的脸还往哪里搁?!” “你们这些妇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罗孝年一副看不起妻子的口气,手上的两枚大理石球不停转动,“若是老四那般厉害的人得了位,能有咱们的好果子吃?还不如老六那个不成器的呢。” 三夫人被他说得一怔,半晌点头,“倒也对。” “说起来,老四也是可怜。”罗孝年的笑容里是无尽嘲讽,快意笑道:“当年他亲娘在的时候,多么风光,以为自己这辈子是做定世子,做定鲁国公的了。可惜他命里偏偏不济,后来爹又添了蔡氏,还生下老五、老六两个儿子,老四反倒吊在了半空中。” 三夫人也是一笑,“等着做世子等了四十多年,还是没有轮到,亏得他面上还沉得住气,心里只怕都要急疯了。” “可不是疯了。”罗孝年哼了一声,“不然你以为,老五如何会年纪轻轻死了。” 三夫人压低了声音,“当年的那个瑶芳又回来了,那个贱婢可是和老五……,不知道老六是不是在筹划什么,不会出大乱子吧?”又问:“咱们要不要多留几日?” 庶出几房没有资格争夺爵位,但是对未来的继承人也很关心,最要的是,还惦记着国公府的一大笔家产。 罗孝年心里对这些事关注的很,点了点头,“我看爹的年纪大了,如今是过一天算一天,到时候指不定如何乱套,我们不在跟前怕是要吃大亏的。你想想看,万一老四那种精明人得了位,等到爹百年之后,怕是连残羹剩汤都没得剩下。” 三夫人着急了,“那咱们怎么办?” “我去找爹说话。”罗孝年没有再跟妻子多说,起身去了上房。 “你想把世敬留在京城?”鲁国公慢悠悠问道。 “是。”罗孝年虽然孙子都满地爬了,在亲爹面前还是毕恭毕敬,小心回道:“一来让他在京城长长见识,能够得爹指点一下那就更好;二来儿子长年在外省,不曾对爹孝顺侍奉,心下愧疚不已,便想让世敬这孩子代为尽孝。” “不必了,我知道你有孝心。”鲁国公哪里看不出儿子的算盘,但并不点破,“我身边还有老四和老六,你们几个大的有这份心就行了。” “爹……” 鲁国公的表情没有变化,眉头却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略微沉吟之后,说道:“既然你如此有孝心,那就把苏氏接去你府上养着,便如同孝敬我了一样,也不枉她也生养了你一场。” 罗孝年这辈子输就输在出身上面,论个人实则并不比罗晋年差不了多少,他的生母苏氏是嫡母的丫头,当年几乎算是养在嫡母跟前,和生母并不亲近。 原是想把儿子留在京城做个眼线,到时候万一父亲去了,也好多分到一杯羹,不料父亲却跟自己装糊涂,还把姨娘塞给了自己! 大户人家的父子手足之情甚薄,特别是庶出的子女,因为自己身份比别人矮一等的关系,跟父母和兄弟姊妹都不会太亲近。 对于急于分到家产的儿子来说,长寿的父亲委实叫自己烦不胜烦,而父亲又偏心的厉害,眼里只看得见嫡出的儿子,庶子好似不是自己亲生一般。 罗孝年原本只有一分的父子情,现下连半分都不剩了。 迷雾 上 今天是罗熙年的休沐的日子,没有出门。 早起用完饭,就一直呆在瑶芳的房里歇着,也不说话,只是翘着二郎腿喝茶,时而闭上眼睛假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最近罗熙年时常过来,瑶芳在高兴之余,也不免有些担心,----自家的主母可不是好惹的,万一那母夜叉恼了,暗地里指不定怎么为难自己呢。 而且老爷人虽然来了,但却又不曾留宿,明显是在和夫人赌气,等到两人和好的那天,只怕就是自己倒霉的日子。 瑶芳最近被吓怕了。 玉仪在她心里的形象,已经成功的从一只小猫升级为母老虎,动不动就要用板子打死人,甚至还要毁了她的容,如何能够不怕? “老爷⋯⋯”瑶芳小心的打量着,细声细语道:“是不是因为婢妾的事,惹得夫人不高兴了?” 罗熙年没有回答她,只是看了一眼。 瑶芳见他没有反感拒绝的意思,便接着道:“其实妇人都是受哄的,夫人再聪明伶俐也是一个妇人,老爷何苦怄气,说几句软和话也就过来了。” 罗熙年勾起嘴角一笑,“你可真是贤惠。” 瑶芳有些讪讪的,陪笑道:“婢妾自然希望老爷夫人和和睦睦,不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单为私心着想,我们这些人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如果罗熙年是个宠妾灭妻的,此刻少不得要问一句“是不是夫人难为你了?”,可惜他什么话也没说,并且还闭上了眼睛。 瑶芳越来越拿捏不准了,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罗熙年之后一句话都没有说,一直坐到晌午,方才推了推面前的盒子,看着瑶芳吩咐道:“把这个东西给四夫人送去。” 又送东西?! 瑶芳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罗熙年懒得答她,径直起身出了房门。 瑶芳也不好追上去问,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想起打开那盒子,----里面居然是一锭金元宝! 这是个什么意思? 瑶芳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但也不敢违背罗熙年的意思,再加上上次送东西半点事都没有,心下便不那么紧张了,想着早送早丢开手,因此赶在午饭前去了四房一趟。 瑶芳看见四夫人一脸诧异不解,怕等下她多问,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撂下东西便走了。 回到六房的院子,一个小丫头过来传话道:“芳姨娘,夫人让你带着小齐大爷过去,说是裁年下的衣裳。” 瑶芳不敢怠慢,紧着找到了齐哥儿去了正房。 再过两个月就要过年了,罗府上下人口多,因此衣物都是提前好些日子开始做,不然针线上的人根本不来不及。 玉仪坐在正厅中间,看着桌上小山似的各种料子和皮毛,手里捧着手炉,正在漫不经心的拨着香炉灰,动作轻柔优美。 一如那些高门大户的贵妇一般,十分悠闲从容。 甘菊和瑶芳母子前后脚进门,两人的关系明显很一般,进屋行了礼,居然各自站了一边候着,谁也没有要跟对方说话的意思。 玉仪突然想笑,要是罗熙年的姬妾也像四房那么多,只怕一样会拉帮结派,三三两两各自构成一个小团体。有儿子的,得宠的,年老色衰的,把主母伺候的比男主人还要周到的,细想想来倒也有趣。 段嬷嬷冷淡道:“你们俩先挑,剩下的是丫头们的。” 甘菊一向不为人先,没有急着挪步。 瑶芳大约也没把她放在心上,先上去挑了几匹缎子,大都是桃红色、玫红色之类,想来是习惯了这些花俏的颜色。末了又给齐哥儿挑了几样,看得出来眼光还不错,平日颇又心得,选的花纹颜色都挺漂亮。 甘菊则是往素净里面挑,石青色、湖绿色等等,唯一鲜亮的一匹是枣红色,应该也是为了过年应景才选的。 玉仪没有留她们多说话的念头,朝彩鹃道:“去把那张小的火狐皮拿出来,给齐哥儿做一件裘衣披风。” 彩鹃有些舍不得,也不乐意,但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抹了玉仪的面子,只好不情不愿的取了出来。 瑶芳赶忙拉着齐哥儿上前,推他道:“快点谢过夫人。” “罢了。”玉仪没兴趣表演什么母子情深,----即便齐哥儿不是罗熙年的孩子,但是因为瑶芳也喜欢不起来,只是稚子无罪,自己不去难为他便是了。 等人走后,彩鹃忍不住道:“夫人也太好心了一些,真是大方!” 玉仪淡淡道:“面上情总是要做做的。” “夫人!”彩鹃有些着急,“你看那个狐⋯⋯、芳姨娘一回来,就把老爷的心给迷住了。这些天老爷总是有事没事过去,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她都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了,夫人可还没有动静呢。” 玉仪皱眉,“都说了,我拦不住。” ----自己算是明白嫡妻的难为了。 遇上得宠卖弄的小妾,难道还要自甘下流对着丈夫邀宠?且不说能否放下脸面,只说平日原不是那样的性子,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丈夫看着难道不觉得别扭奇怪?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勉强了倒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白白惹人笑话罢了。 玉仪不是没有自知之明,若是单论容貌、身材,自己的确比不过瑶芳,甚至说道感情,----自己才和罗熙年相处半年,人家可是七、八年前就滚过床单了。 那时候,罗熙年还是个不知情事的半大少年,往恶心里了想,没准儿瑶芳还是人家的初恋呢。 呸呸呸,真是给自己添堵! 午饭罗熙年没回来吃,玉仪知道他断然不会饿着,也不担心,说不定人家正在外头风流快活呢。自己一个人吃饭反倒自在,不用跟服务员似的,时不时替某人夹菜,而那享受的人还一副理所应当的大爷样。 从前还不觉得什么,现下想想真是不痛快,----娘的,以后要吃饭自己吃! 人便是这样,情浓蜜意的时候什么都是好的,都是小情趣,到了不合便全成了让自己讨厌的理由,随便想哪一件事都不顺眼。 玉仪清清静静过了一下午,又自己吃了晚饭,临到铺床时却犯了愁。 前几天刚好是自己的小日子,不滚床单也罢了。 今天身上都干净了,过两天那个混蛋兽性大发怎么办?这年头可没有婚内QJ的说法,自己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要不……,假装生病不舒服了? 让玉仪纠结的事没有发生,----因为罗熙年晚上也没有回来,松了一口气之余,忍不住又把某个混蛋暗骂了一顿。 彩鹃抱怨道:“老爷这算怎么回事?一赌气,就又在外头不回来了。” “他不会来正好,我一个人睡才舒服呢。”玉仪没有留下彩鹃陪夜,自己在床上摆了一个“大”字,享受好久不曾放肆的心情,还舒服在床上滚了几滚。 可惜滚到最后停下来,心头却浮起一丝淡淡的伤感。 作为古代婚嫁妇人,自己轻易离不得婆家罗府,离不开罗熙年,所以哪怕他辜负了自己的信任,还跟小妾卿卿我我,甚至动不动就彻夜不回,自己也一样奈何不得。 甚至往深了想,自己还得求着他对自己爱重一些,求着他让自己生下儿子,以便后半生好有依靠,----于是他肯哄自己算是给面子,就算不搭理,反正最后自己也要求着他的,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与其在家看着不顺眼的夫人,还不如去外头找痛快呢。 自己逼着自己看清了真相,心里是沉甸甸的不好受,所以人还是傻一些的好,有些事情想得太清楚,心也就跟着凉了。 玉仪想起了前世里看过的一句话。 ----动什么,都他妈别动感情! 然而事情却朝着不正常的方向发展,在玉仪又感慨了一天之后,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因为罗熙年还没有回来。 即便是跟自己赌气,但不管他想要去外头找粉头也好,纳个良妾也罢,都没有理由不回家啊?至于躲自己躲成这样吗? 玉仪想了想,让人去问了容珮。 ----结果送回来的消息更让人讶异,罗熙年今天居然连卫所都没有去! 要知道,罗熙年可是有公职在身的人,跟老婆赌气可以,但总不能连正事都丢在一边不管吧。 莫非……,那个混蛋出了什么事? 玉仪叫来了倚松,问道:“老爷出门前,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什么?” 倚松回道:“老爷好几天都没来书房,之前也没说过什么。” 提心吊胆的过了一整天,晚上罗熙年还是不见人影儿。 玉仪有些坐不住了。 千奇百怪的念头在脑中闪过,越想越是不安。 内心更是感到无限的惶恐,这时候才发觉,哪怕罗熙年真的是个混蛋,也比自己没有这个混蛋要强! 没了他,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活下去。 将来鲁国公一走,如果四房忘了自己,兴许还有让做寡妇的机会;如果四房存心跟自己过不去,----那么殉夫便是一个现成的好法子。 玉仪一夜没睡,快要被纷乱涌出的念头折磨疯了。 即便他对自己不够好,又大男子主义不体贴人,可是他也不是一无是处,对自己亦没有太多的对不起,自己更是从来没有想过要他出事。 更何况,纵使这一切的一切都不管,自己还欠着他两次救命之恩呢。 ----三天没有回家,这不是出事能是什么?! 玉仪突然觉得自己好无力,既不能去报警,亦不能亲自出去找人,只能坐在家里干着急,----不,不能再任由事情发展下去了! “小六三天都没有回来?”鲁国公闻讯吃了一惊,急色问道。 “是。”玉仪忍住内心的慌乱,回道:“头一夜没回来时,媳妇以为他去找人喝酒去了,也没有太在意,可是现今……” “你不用说了。”鲁国公抬了抬手,止道:“现在就让人去找!” “爹!”玉仪急急叫住他,“也不知道六爷现今是什么景况,但是他出门时,并没有跟家里的人说,身边想必没有带人。若是大张旗鼓的去找人……,闹得人人皆知,只怕反倒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鲁国公第一次认真的打量着小儿媳,----虽然一脸心急如焚之色,但却并没有急得乱了主张,反倒能够一眼看清事件里的关键,有着超出年纪的冷静机敏。 “嗯,知道了。” 玉仪松了口气,好似找到了一点主心骨,又道:“六爷出门的那天,最后见过的人是芳姨娘,要不要叫来问一问?”见鲁国公目光似有探究,于是解释道:“外人都说媳妇不喜欢芳姨娘,怕问不出话,回头反倒问出个好歹来。” 鲁国公没有多做废话,点头道:“把人叫来。” 即便是在从前得宠的时候,瑶芳也没有机会单独面见鲁国公。 从本质上来说,鲁国公是她的男主人的父亲,是备份更高一层的主子,绝对和“公公”二字不沾边儿。 因而不免显得有些战战兢兢的,上前磕头行了礼。 鲁国公直接问道:“听说小六临走的那天,在你的屋子呆了一上午?” “是。”瑶芳打量了玉仪一眼,小心回道:“六爷来找婢妾说了会儿话。” “说什么了?”鲁国公又问。 “也没什么,就是一些不要紧的闲话。” 玉仪忍不住插嘴问道:“大半天时间,就没有一句要紧的话不成?” 瑶芳暗暗叫屈,“真的没有。” “也没说他要去哪儿?” “没有。”瑶芳摇了摇头,心底突然生出一丝奇异的感觉,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而且自己还会因此受到牵连。 因为屋里带有压迫感的冷淡气氛,这种感觉愈发强烈,越发害怕,----要知道自己去过四房两趟,万一真闹出点什么事,再加上从前的旧账,那可真是有嘴都说不清了。 好在鲁国公没有再问,挥手道:“都先回去吧。” 玉仪顾不上瑶芳,回屋又找来了倚松,交待他道:“你悄悄的找到容二,就说六爷三天都没有回家,让他带人在城门口等着,万一人回来了也好接着。” 倚松连忙点头,“夫人放心,小的知道该怎么说。” 等人走后,玉仪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罗熙年真的是出事了。 那么自己唯一能想到的幕后黑手,就是四房的人。 若是让罗府的人去城门等着,只怕不等还好,越等罗熙年越回不来了。 ----不是自己信不过鲁国公,而是府里下人盘根错节十分杂乱,谁能保证鲁国公身边没有一、两个眼线,正好是四房安插或者收买的呢? 容珮虽然也是一个混蛋,但凭着他和罗熙年的交情,这种事不会不管,有时候比罗府的人还来的放心一些。 至于城内,一则不是个藏人的好地方,二则稍稍一打听,很容易就打听出消息,估计鲁国公这会儿已经派人出去了。 ----到底去了哪里? ----你这个混蛋,我还没有骂你、揍你,还没有解气,还不快点滚回来?! 玉仪连去小汤氏那边请安都免了,只让人去打了个招呼,说是自己不舒服,----眼下的功夫,可顾不上小汤氏心里怎么想了。 “夫人,出事了!”段嬷嬷神色惊慌跑了进来。 玉仪心头突得一跳,急问道:“六爷怎么了?人在哪儿?” “不……,不是老爷。”段嬷嬷走近了两步,避开人压低声音,“方才有人来报,芳姨娘落水了。人已经捞了上来,不过……,早就没气儿了。”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玉仪大惊失色,----方才自己急着回来吩咐人,没空去管瑶芳,再说即便是平时,自己也没空去管她的闲事。 从鲁国公的书房到六房的院子,才多长的一段路?自己回来还不到半个时辰,先头还活蹦乱跳的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这也…… 即便玉仪不喜欢甚至厌恶瑶芳,但也没想过她会突然死去。 “跟在身边的人呢?” “只跟去了一个丫头,也没了。” ----也就是说,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更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主仆二人就被人溺死在罗府的池塘里! 这件事的诡异程度,越发加深了玉仪对罗熙年的担心。 ----瑶芳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突然就这么死去,其中怎么可能没有隐情?可是想来想去,又是乱糟糟的没有一点头绪。 “快去。”玉仪觉得头疼,纷乱中脑海里闪过一丝灵光,吩咐道:“快去把齐哥儿接到我屋里来,再嘱咐底下的人,不准提起芳姨娘的事!” “夫人这是……” “我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让我静一静。”玉仪抬了抬手,然后道:“你们替我看好齐哥儿,跟我同吃、同睡、同住,眼下这种乱糟糟的局面,千万不能再出别的事了。” 过了一会儿,奶娘带着小小的齐哥儿过来。 ----真是一个漂亮的孩子! 玉仪每次见了,都忍不住生出这样的感慨。 齐哥儿穿了一身翡色的小通袍,头上却梳着两个总角,用绸缎带子束了,衬出落落分明的大眼睛,粉嘟嘟的嘴唇,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漂亮的瓷娃娃。 只是玉仪这会儿没有功夫欣赏,心烦意乱中,勉强忍耐住保持平静的样子,免得吓坏了小孩子,吩咐奶娘道:“看好齐哥儿,先到里屋歇着去吧。” 奶娘还不知道瑶芳的事,对于玉仪的态度有些畏惧,又不敢不从,一双眼睛都落在了齐哥儿身上,生怕会有人突然抢了似的。 倒是齐哥儿还什么都不懂,一脸无辜的样子。 玉仪看着不免叹气,----自己对于齐哥儿的心情太复杂,做不出、也不想假装做出亲热的样子,懒懒挥手道:“进去吧。” 迷雾 下 这几天,玉仪都没有去上房请安。 罗家前面三房的人已经离京,四夫人又犯了头风病,只让两个儿媳过去应景,剩下去上房的便只有五夫人了。 不过小汤氏也没心思享受儿孙福,----反正素日除了玉仪,另外两个儿媳和孙媳最多就是面上功夫,甚至还一副高高端着架子的模样。 罗熙年这么一个大活人,好几天都不见人,私下里风言风语早就传开了。 而且风向越传越不对,传着传着,就传成了罗熙年怕是被人害了,将来国公府必定落在四房手里。 有些反应快的,已经开始加紧巴结四房的人。 ----尽管从前也上赶似的,但却没有眼下这么热火朝天,别说四房的人了,就是猫儿狗儿都是珍贵的。 小汤氏不由有些担忧,对窦妈妈道:“看来我从前是白做功夫了,没落着好,还白白的得罪了四房的人,往后少不得要受气的。” 当初以为鲁国公有意让六房继承爵位,但是又拿不准,因而小汤氏在不得罪的四房的大前提下,对玉仪的态度亲近了不少。 但这只是相对来说,说到底还是伤了和四房的情分。 假如小汤氏是罗晋年的生母,当然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汤家拿捏小汤氏有些太狠了,----嫡母不光掐着她的两位兄弟,而且当初嫁人的时候,小汤氏根本就是一个牺牲品。 以豆蔻年华的少女,嫁给足以做自己爷爷的花甲老翁,一辈子守活寡的日子,那可真不是人过的。 最可怜的是,连生孩子的机会都没有。 汤夫人为了嫡女留下的亲外孙,为了四房罗晋年的利益,为了让小汤氏在国公爷耳边吹风,居然狠心葬送了庶女一生的幸福! 嫁人,小汤氏没有选择的权利。 但是那种强烈的痛苦和委屈,足以让她只要有一丝机会,就会去寻找突破点,以求摆脱嫡母对自己的控制! 难道自己还是摆脱不了? 小汤氏有种无力感,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与小汤氏相比,玉仪则是浑身的劲儿找不到地方使。 罗熙年那个混蛋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玉仪急得在屋里团团转,恨不得自己冲出去找人,这么干等着,不疯也要被各种念头给逼疯了。 “夫人,公主府的方嬷嬷来了。” “嬷嬷……”玉仪迎出门去,有一种见到了亲人的委屈感,拉着人进了屋,忍不住落泪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姐别急。”方嬷嬷回京以后见面机会少,还是用了旧日称呼,“公主已经派了人四下打听,原是想亲自过来看你的,又怕在这当口弄得动静太大了。” “我知道。”玉仪还是不停的掉泪,----大约在别人的眼里,自己已经是一个寡妇了吧?如果外祖母再亲自过来一趟,只会更加坐实这种猜测。 “小姐……”方嬷嬷叹了口气,哀怨的话却是说不出口。 玉仪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从小没了娘,虽说在顾家有长辈疼爱着,但自幼就十分的懂事,言行举止都十分的谨慎,从来就没给大人添一份乱。 后来去了孔家就惨了。 先是路上差一点丢了性命,继而回家连番遭到继母的算计,伯母、祖母祖父,亲爹也撒手不管,三番五次差点把小命折了。 好不容嫁到了国公府罗家来,一路也是磕磕绊绊的。 婆婆不亲、妯娌不和,外室小妾庶子轮番找上门,似这般年幼的姑娘,没一点韧劲儿还真撑不下来。 如今居然连丈夫也……,真是命苦啊。 玉仪狠狠的哭了一场,把这些天的担心、紧张和压抑,全部都发泄了出来,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很好,又有精力继续处理事情了。 让彩鹃打水进来洗了脸,重新扑了粉,慢慢平复着情绪,起身对方嬷嬷微笑道:“现下觉得好多了,嬷嬷回去吧。”又道:“就跟外祖母说我没事,等六爷一回来就让人过去送消息。” 方嬷嬷听她的口气,倒似十分笃定罗熙年会回来一样,倒也不好泼冷水,于是顺着她的话道:“到时候早记得点送消息过来,省得公主担心。” 玉仪含笑送了她出去,然后一个人回来静坐。 ----要是罗熙年真的被四房害了。 自己可不是那种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还等着他们来发落作践,妈的要死大家一起死,逼急了谁也别想好好活着! 小六你的救命之恩我报不了,报仇总可以吧! 瑶芳当初不愿意生孩子,是迫于罗熙年的要求才生的,再加上大户人家的孩子,一般都是奶娘丫头陪着长大,故而母子俩并不特别亲近。 玉仪不知道这些,因为这几日齐哥儿一直都很安静,并没有哭着闹着找亲娘,于是便觉得他十分听话乖巧。彼此连着几日一起同吃同住,虽说没有睡一张床,但是也比从前熟悉了不少,齐哥儿不那么认生胆怯了。 吃完饭的时候,玉仪顺手递了一块桂花糕给他。 齐哥儿怯怯说了一句,“谢谢夫人。” 这是玉仪第一次听见他说话,奶声奶气的,见自己看了过去,赶紧害羞的低了头下去,又慌张的四处寻找奶娘。 玉仪突然想到,如果罗熙年真的不在了,自己是齐哥儿的“嫡母”,那么将来就要和他生活一辈子。 只要自己不死不改嫁,就得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娶妻生子,----可是自己和他,明明只是婶婶和侄儿的关系!却要扮演母子一辈子! 即便四房不来逼自己,估计这种日子自己也过不下去。 玉仪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想念罗熙年,甚至超过了心里的难过和害怕,不断对自己默默的念叨,“只要人回来就好,人回来就好……” “六爷回来了!”外面传来一声高呼。 玉仪怔了一下,花了两秒时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出门,想要揪住那个混蛋暴揍一顿! 可是看到人了却法下手,----罗熙年被人抬在藤椅上,浑身是伤,大片大片的血迹染透了衣服,已经分不出是什么样的伤口。 玉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喊道:“叫大夫!” 罗熙年被人抬了进去,玉仪一路跟随,视线没有片刻移开过,----有一千一万个疑问萦绕心头,最终却化作了一句话,“你……,怎么样了?” 到底忍不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还好。”罗熙年说话有点费力,脸色也不好,嘴唇也微微干裂,却还牵强的扯出一个笑容,“放心,死不了。” 玉仪一面流泪,一面上前去解他的衣服。 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不小心碰着了哪处伤口,实在不敢乱脱,索性拿了剪子把衣服拆了。 四肢上的伤口也罢了,即便横七错八,只要不伤着筋骨就没大碍,最凶险的是胸口上面的一处伤,----那个位置,几乎就是在心脏的边缘! 往下看,腹部也有两处伤口。 玉仪双手直发抖,不知道当初刀剑进去了几分,有没有伤到心脏和肠子,不敢再看,轻轻的用一床被子盖了上去。 府里是现成大夫,把了脉,只战战兢兢说了一句,“平日里看的都是伤风小病,对外伤不在行,这⋯⋯,这须得外伤上的大夫才能看。”一副怕担责任,不敢多做处理的样子。 “那就快滚!”玉仪可没有什么好话赏给他,----顾不上他是真害怕,还是因为四房的缘故不敢掺和,一面小心的守着罗熙年,一面专治外伤的大夫过来。 罗熙年有点虚弱的笑道:“几天不见,你的脾气倒是见长了。” 玉仪恨恨咬牙看着他,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六爷,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怎么可以出门连个人都不带!”一想到他伤得那么重,实在说不下去。 没多会儿工夫,好歹能瞧外伤的大夫赶来了。 这种时候,玉仪也顾不得避忌什么的,站在旁边看大夫一面问询,一面做检查,又配合着打来清水擦拭,好让伤口看得清楚一些。 “六爷福大命大,性命并无大碍。”来的大夫道了一句。 玉仪松了口气,还是有些担心,问道:“胸口上和肚子上的伤呢?有没有伤到里面的脏器?尤其是心口上的那道,会不会太凶险?” 她担心的是,这个时代的大夫会不会闹不清心脏的位置,毕竟他们可没有机会去解剖开刀,不会以为心脏是在正中间吧。 那大夫却道:“夫人放心,那伤口离心还有几分距离。不然若是伤到了一分半点,就得大出血不止,断不会是现在这般轻松了。” 玉仪这才放下了心,又问了治疗和调养的事宜。 因觉得这个大夫比较靠谱,索性把人留了下来,好方便随传随到,免得再像方才一样,看着府里不治病的大夫干着急。 正在说话间,听得外头传了一声,“国公爷到!” “金哥儿……”一声颤巍巍的声音,以鲁国公的年纪走得步子快了,有些踉跄,旁边的小汤氏一路紧跟着搀扶,脸上的神色很是复杂。 这是罗熙年的乳名,平时也就听蔡妈妈唤过一两次。 看来天底下的父母都是一样,哪怕孩子已经长大,已经成家立业,在他们的心里始终都是孩子,是那个需要自己庇佑的心肝肉。 玉仪悄悄的退开了一步,给鲁国公让了位置。 “爹。”罗熙年倒没有太过激动,只是挣扎要坐起来,被鲁国公一把摁住,盯着小儿子看了又看,像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半晌了,鲁国公才带着怒气问了一句,“怎么会弄成这样?!” 利刃 上 ----罗熙年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玉仪一样急于知道。 “爹……”罗熙年有些吞吞吐吐的,看向父亲,“儿子说了,爹可千万别生气。” 这会儿功夫了,鲁国公哪里还顾得上跟他怄气? 只催着他道:“快说!” “那天……”罗熙年换了换姿势,不知道牵动了身上哪一处伤口,惹得他呲牙咧嘴一下,眉头扭成了一团。 “别动,让爹瞧瞧!”鲁国公伸手去掀被子,----不掀还好,只看见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这打开被子一看,好好的儿子已经千疮百孔了。 小汤氏站在旁边瞧了,忍不住“呀”了一声。 “这、这……”鲁国公气得要拿拐杖打人,却找不着对象。 小儿子自幼就是一个淘气的,可是他嘴甜又体贴,最是会哄父母开心,所以他淘归淘,从来没舍得真的打他几下子。 眼下这横七竖八的刀伤,就跟错格窗户上的窗棂一样,且暗红浮肿,看得那叫一个触目惊心! 单是四肢上的也罢了,那胸口和腹部岂是能随意伤的? 鲁国公只觉得心痛肉痛肝也痛,只恨不得把下手的人千刀万剐,甚至剁成肉酱,也不能消除他的心头之恨。 小汤氏见罗熙年晾得久了,小声道:“还是先让大夫包扎一下,等会儿再说,可别再碰着蹭着了。” 这一回,鲁国公给玉仪让了个位置。 棉布带子用了一层又一层,无奈罗熙年浑身都是伤,等到玉仪小心翼翼包扎完,基本上就是一个木乃伊了。 轻轻叹了口气,又更轻更温柔的替他盖上了被子。 鲁国公坐了回来,罗熙年这才开始说道:“那天在瑶芳屋里说了会儿话,说到比临湖的景色好,正巧我心头有些不顺,便想出去透透气。” “就为这个?!”鲁国公有点恨铁不成钢,恼道:“大冬天里,外头有什么景色好不好的?你便是想要出去散心,那也要叫几个人跟在身边!” “是,爹你别生气。”对于父亲雷声大雨点小的脾气,罗熙年早就习惯了,象征性的劝了一句,往下道:“这都怪儿子运气不好,好端端的出个门,偏生遇到几个劫财夺命水匪,结果弄了这么一身伤。”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好歹儿子福大命大,把小命捡回来了。” 鲁国公的脸色开始阴晴不定,目光亦是闪烁。 “瑶芳呢?”罗熙年皱了皱眉,似乎很是不快,“要不是她说那地方景色好,我不会无故想着跑去,差点要爷的小命,怎么到这会儿功夫还不见人影?” 玉仪见他伸长了脖子找人,轻声道:“六爷,芳姨娘已经溺水死了。” “什么?!”罗熙年先是满脸惊诧之色,继而沉默下去。 ----罗熙年跟瑶芳说完了话,临时起意去了比临湖,连下人都没有带。 也就是说,当时只有瑶芳知道罗熙年的行踪,可是他……,却偏偏那么巧的遇到了水匪,然后瑶芳又死在罗家的池塘里,这一切由不得让人多想。 玉仪想起瑶芳死得蹊跷,罗熙年又弄了一身伤回来,还几乎送了命,心下有无数个猜疑和迷惑,一时还找不到答案。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一连串的事件,必然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 “四老爷和四夫人来了。” 随着外面丫头的一声通传,屋子里顿时变得更加安静。 罗晋年一进门便发觉气氛不对,他还不知道详细的情况,只是听说弟弟回来了,满身是血十分吓人。 ----不管兄弟俩私底下有多恨对方,面上情还是要做的。 此刻的罗熙年已经清洗包扎过伤口,又盖了被子,出了脸上的淤青伤痕之外,看起来并不像传言中那样可怕。 罗晋年先对着鲁国公叫了一声,“爹。”又朝罗熙年问道:“听说小六你受伤了,现下觉得怎么样?” 罗熙年冷冷道:“四哥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小六你这是什么意思?”罗晋年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敌意,不由脸色难看,“当着爹的面,不要再像小孩子似的乱发脾气。” “四哥。”罗熙年长叹了一口气,脸上尽是无奈和绝望之色,痛声道:“你和我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好歹也是一个爹。”顿了顿,“何苦赶尽杀绝?!” “小六!”罗晋年又惊又气又怒,----他算是听明白了,弟弟这是在暗示众人,他受伤是因为自己暗下杀手,这种罪名如何敢轻易揽上身?顿时一声冷笑,“不知道你在外头闯了什么祸,我好心过来看你,反倒要接一盆污水不成?!” “哦?”罗熙年问道:“那瑶芳是怎么死的?!” 罗晋年动怒道:“你的妾室,我如何会知道?越说越离谱了。” “你不知道?”罗熙年满眼痛心的看向他,一声声问道:“当年四嫂许诺瑶芳一对孔雀珠,让她去给五哥送东西,你不知道?后来五哥中了迷药,你也不知道?我媳妇儿被丫头算计,差一点死在连翘和章妈妈手里,你还是不知道?”冷声一笑,“如今瑶芳死了,兄弟我也差一点就死在外头,你一样不知道,对不对?!” “小六!”罗晋年见他不但翻出旧账,还东拉西扯的套在一起,便知道自己被卷进了一个局,盛怒之下不由往前走了一步。 “四哥,你这是要做什么?!”玉仪瞧见他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赶紧上前拦住,生怕罗晋年就这么冲上去,二话不说把罗熙年暴揍一顿。 ----这可不是在平时,罗熙年本来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让开!”罗晋年根本不会当着父亲的面,上去抡胳膊揍弟弟,但他眼里哪里会看得上玉仪?只觉一个小小的妇人都敢挡道,不由十分厌恶。 玉仪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脑中电光一闪,伸手抓住罗晋年的袖子,可怜兮兮央求道:“四哥你看在兄弟受伤的份上,有话慢慢说……” 罗晋年出于礼教大防的本能,不自禁的甩了甩手。 玉仪便顺着那股子力道,一狠心一咬牙,往旁边的六边形花盆上栽了过去,顿时磕得脑子一阵阵发晕。 ----但好歹效果出来,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眉角流了下来。 “夫人!” “小辣椒!” 罗熙年原本躺在被窝里看着还好,因见玉仪被哥哥推到了,一着急,没顾着身上的伤便用力挣扎起来。 ----于是他惨大了。 大夫说伤不及脏腑虽然不是假话,但多少也有安慰人的意思。 毕竟罗熙年身上的刀伤是实实在在的,因为他猛地一用力,身上刚刚凝结的伤口再次迸裂,雪白的棉布上,顿时洇出大团大团的鲜红血迹!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屋子里面顿时乱了套。 一直神色复杂沉默着的鲁国公,急得跟着站了起来,用力拉住小儿子不让动,嘴里骂道:“你作死!都这副样子了,还起来做什么?!” 玉仪看见某人要往自己这边来,像是一个浑身染血的木乃伊,顿时吓得什么都顾不上了。任凭额角的鲜血往下流,也只是抬手抹了一把,踉踉跄跄跑了过去,急忙摁住他哄道:“轻一点,轻一点……,慢慢的躺下去。” “四哥!”罗熙年却瞪圆了眼睛,直直的看着兄长,厉声道:“今儿当着我的面,你居然敢这样欺负我的媳妇?你有本事,现在就先过来杀了我!” ----想要动爷的女人,那就先从爷的身上踏过去! 玉仪突然怔住了。 原来……,当初的话他还记得。 罗晋年冷声道:“明明是她自己摔的……” “自己摔的?!”罗熙年挥开匆匆赶来的外伤大夫,凭着一口气支撑,声音倒比平日还要高几分,“今儿大家瞧在眼里,四哥你都能这样黑白颠倒!难怪当初五哥是自己命里不济死的,我媳妇儿也是自己命背出了事,瑶芳更是自个儿倒霉落了水!你兄弟我要是这次死在外头了,一样是自己闯的祸!” 罗晋年见他越发的胡搅蛮缠,不由斥道:“小六,你发什么疯?!” “有你这样的兄长,早就该疯了!” “六爷……”玉仪见他伤口迸裂,鲜血连棉布都快兜不住,心下着急,又恨罗晋年咄咄逼人,----焉知他不是故意的,心里巴不得气得兄弟吐血而亡呢。 反手将额角的血迹往脸上抹,对着罗熙年嚎啕大哭道:“你都伤成这样了,何苦还要去跟别人生气?万一有个好歹,可不就真的只能怨自己了。” 罗晋年恼火的瞪向他们两口子,正要开口,却被鲁国公一根拐杖扔了过去,气得胡子直抖,“你爹还没死呢?!滚出去!” 罗晋年额头的青筋涨了涨,手也握成了拳,看得出来恼怒已经到达了极点,但却没有再开口说话。 四夫人拉了拉他,最终两个人一起出了门。 四房的人刚出院子门,五夫人就带着罗世晟过来了。 其实母子俩到了有一会儿,但是听见里面似乎正在吵得激烈,不想牵扯到是非里面去,便在门外停了一停。 一进门,便看见涕泪纵横、满头是血的玉仪。 “六弟妹……”五夫人吃了一惊,难道方才里面还打架了不成?丫头婆子们断然不敢对主母动手,那么……,就只有那一对兄嫂有可能了。 ----这也太过分了! 要是以后公公不在了,自己家一对孤儿寡母的,那还不被人欺负死?小六又在外头受了伤,瑶芳也不明不白没了。 五夫人的危机感越发浓厚,----是时候该给儿子找一门亲事了,好歹多一门亲戚,将来万一分家了,自己母子俩亦能多一个依靠。 且不说五夫人有自己的打算,小汤氏也是心思动个不停。 ----六房这一次,真的是被四方给算计了? 还是…… 不管怎么说,六房这位总算把命拣了回来了。 若是小六死在外头,那么必定是老四得了爵位,将来自己是个什么景况,大致也能猜得到,无非是好吃好喝供养的泥菩萨,权当是一个牌位吧。 可是小六既然回来了,老四又跟这次意外脱不了干系,再看看丈夫的脸色,只怕爵位的人选已经换了人,----至少会对四房有所处置。 那么今后…… 小汤氏觉得,自己应该在丈夫面前吹吹的耳边风,让他原本摇摆的心思,变得更加坚定一些才行。 不过……,这还得等小六养好伤再说,不然失去了意义,也不划算。 屋子里的人各有各的心思,鲁国公一直沉默不语,良久后才开口,交代罗熙年不许出门胡闹,好好呆在屋子里养病,然后起身出了门。 小汤氏自然也是跟着走了。 五夫人虽说是嫂子,也不好紧盯着没穿衣服的小叔子看,纵使隔了被子亦不妥,况且站在这里又帮不上忙。 于是象征性的问了几句,让罗世晟上前给叔叔问了好,方才看向净了面的玉仪,说道:“你好生照顾着小六,自己也是一样。”站起身来,“若是缺了什么,记得让人到我那边问一声,需要银子只管说就是。” “有劳五嫂费心了。”玉仪道了谢,把人送到门口方才折身回来。 ----所有的人都走了,丫头们也退了出去。 玉仪坐在床边看向某人,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又该作何态度,半晌过后只是给他掖了掖被子。 “还在生我的气?” “……” “小辣椒?” “……” “让我看看,额头还疼不疼?”罗熙年伸手想要去抚一抚,却扯到了肩上的疤,轻轻“咝”了一声,嘴里道:“你怎么那么傻?去拉扯人做什么?万一磕坏了呢。” 玉仪觉得心里乱乱的,又担心某人的伤,没有心情去解释是自己磕的,只是道:“别乱动,先好好把伤养好再说。”见他还要张口,还要乱动,皱了皱眉,“你再说话,我就出去了。” ----瑶芳都死了,自己跟她又没有深仇大恨,还能鞭尸不成?即便罗熙年当初隐瞒了情况,甚至利用了自己的感情,那又能如何呢?他如今半死不活的,还理论个什么? 眼下罗家就快乱成一锅粥了,自己那点小情绪不值一提。 人活着,当然是要先生存再说其它。 利刃 中 京郊,某一处不显眼的宅院里。 一个中年男子靠着窗户负手站立,正在听心腹之人回报。 “六老爷昨儿被人送回来了,听说身上到处都是伤,血染得到处都是,瞧了大夫好歹性命无碍。今儿一大早,国公爷不放心,又从宫里找了御医过去瞧病,得了话,说是大伤元气需要调养。” 中年男子一声冷笑,“哼,全都死了才干净!” “昨儿府里可是热闹了。”那心腹继续说道:“里头说了什么不知道,但仿佛是四老爷和六老爷吵起来了,连带六夫人也被推倒弄伤了。后来国公爷大发脾气,把四老爷给骂了出去。” 中年男子脸上露出琢磨的神色,沉吟道:“若真的是四房下的手,找的人未免太不济事了点……”眉头一皱,继而玩味的笑道:“若是小六自己下得狠心,这事儿可就有意思了。” “小的也是这么想。”心腹微微弯着腰,一副对主人毕恭毕敬的样子,“看来老爷这次暂且留下来,算是留对了,不然可就错过这一出热闹了。” “错过看戏?”中年男子想得更深更远,冷冷说道:“这件事闹得太不像话,万一老爷子有了什么打算……” “老爷是说,国公爷会定下世子人选?” “难道等着再看儿子们厮杀?!”中年男子用手指在窗台上点了点,琢磨着哪一个兄弟情势更有利,自己又该如何去做,才能够分到更多更大的一杯羹。 ----其实,并没有太多可琢磨的。 在最初,老四的确是世子的不二人选。 随着蔡氏的入门,并且渐渐的笼络住了国公爷的心,生下了老五以后,老四的世子之位就开始出现了危机。 然后老五慢慢长大,并且才能、人品、出身样样不输给兄长,而且越来越有压过去的趋势,父亲的心开始了动摇。 一年一年加深的危机感,促使老四再也耐不住性子。 老五意外的死了。 假如蔡氏没有生下小六,那么老四即便身上有污点,但身份摆在那里,父亲也只能勉强接受这个儿子,世子之位毫无疑问。 可惜的是…… 罗孝年的笑容带着浓浓的阴霾,----别看小六整天颠三不找四的,其实那才是一个真正的人精,把父亲哄住了不说,还哄住了老四! 从前人人都当他是一个学坏了的,不成器的,怎么看都是烂泥扶不上墙,不料人家一路顺风顺水长大成人,还不靠着家里,自个儿挣了一个三品大员。 等到老四回过味儿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父亲若是想立老四为世子,早就立了,根本不用等到现在,----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大事,还勾出了当年老五的意外之死,老四在父亲心里的分量再次减轻,只怕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老四,你的美梦该醒了!”罗孝年在窗台上狠狠一点,最终下定决心。 “国公爷,妾身有句话不知……” “有话就说!”鲁国公心情糟透了,粗暴的打断了妻子小汤氏。 “其实……,国公爷年纪也大了。”小汤氏在心里犹豫了许久,才下了这个决心,但是面上却是一派平常淡定,徐徐道:“国公爷早就该坐享儿孙清福,何苦再去整日操那些闲心,不如……” 鲁国公隐约猜到她要说点什么,冷冷道:“不如什么?” 小汤氏一脸犹豫之色,迟疑道:“不如早点把世子之位定下来,家里好有一个立得起来的顶梁柱,今后外头再有什么事,也不用国公爷亲自去操劳。” ----小汤氏为什么会嫁进罗家?不就是汤家的人不放心罗晋年,想找一个给自己吹枕边风的人吗? 牺牲了一个庶女,大概就是为了今日的这番话吧。 鲁国公大概再也想不到,小汤氏早就不愿意做汤家的人了,因而越听越觉得她是在给罗晋年吹风,于是淡淡问道:“依你看,立谁做世子好一些呢?” 小汤氏讪讪笑道:“这种事妾身怎么会懂得?”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反正有规矩在那儿搁着,到时候比着来不就行了。” ----按规矩自然就是立嫡长了。 小儿子浑身流血躺在床上,伤口不知几时才能愈合,小命都还悬在半空,这边汤家的人就等不及了!自个儿活了七十多年,多少事情都早就看淡了,似眼下这般愤怒恼火的情况,几乎从来没有过。 鲁国公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用力一巴掌扇在小汤氏脸上,“滚!滚出去!” 小汤氏捂着脸逃出了门,眼里却没有一丝委屈之色。 鲁国公自己在屋子里坐了良久,慢慢消了消火,懒得再在上房里面呆着,起身去了书房。可是心头那股子邪火还在萦绕,喊人道:“去把老四叫过来!” 罗晋年知道父亲肯定会找自己,过来的相当快。 鲁国公端坐在书房的太师椅里,沉着脸问道:“听说那个芳姨娘,在死前去找了你媳妇儿?做什么了?” 罗晋年恨得青筋直跳,但是在父亲面前不敢放肆,垂着眼帘回道:“那贱婢的确来过两趟,说是小六让她送东西的。” “什么东西?” “一枚印章,一个金元宝。” “有什么讲究?” 罗晋年眉头一跳,“儿子不知道。” 鲁国公没有再问下去,而是叫来了近身服侍的丫头,吩咐道:“让四房把收到的两样东西拿出来,再到六房过过目,然后叫小六媳妇过来回话。” ----罗熙年现在还下不得地,只能玉仪来了。 玉仪拿了那两样东西,进里屋给罗熙年看了,又听他细细的交待了,跟着那个丫头来到了书房,先福了福,“爹,四哥。” 罗晋年侧首看过去,目光在玉仪额角上的疤痕上一滞,目光颇为冰冷锐利,……这个装模作样的女人! 玉仪知道他对自己很不满,但是当着鲁国公的面,不信他敢对自己做什么,便顺着目光看了回去,没有任何表情,然后若无其事的收回视线。 ----就不信,你还能盯着兄弟媳妇不转眼! 另外还真是可笑,当初四房夫妻视自己的命如草芥,透过连翘的手,差点害得自己死于非命!一对幕后杀人的夫妻档,有什么资格对着自己一脸厌恶?要厌恶痛恨的人,也应该是自己才对! ----这个仇,有机会一定要报了! 鲁国公虽然目光依然锐利,但却透出一丝疲惫,没有半分多说的兴致,问道:“小六说什么了?” 玉仪心里明白,这种时候不宜添枝加叶什么的,免得越弄越错,因而只是照着罗熙年的原话,打开其中一个盒子,“这枚印章,是当年四夫人让瑶芳送给五哥的。”放了下去,又打开了另外一个,“有关这枚元宝,六爷只让我转告三个字……”再次看向罗晋年,说道:“张-惟-仁。” 罗晋年的脸色瞬间变了,目光锐利的仿佛是一把夺命的刀! “爹,我先回去了。”玉仪没打算较劲,自己在罗晋年这儿可占不到便宜,----为了给他安个倚强凌弱的罪名,自己的额头到现在还疼着呢。 屋子里只剩下鲁国公和罗晋年父子俩,一阵凝重的沉默。 良久,鲁国公开口道:“为了小六知道了你的把柄,你就下了狠手?!”花白的胡须一颤一颤的,“老五死了还不够?你还要把小六也葬送了?!你这个逆子,他们可都是你的亲弟弟啊!” 尽管在罗晋年的心里,这两个都算不上亲弟弟,但是当着父亲如何能说?让他恼怒异常的是,自己掉进了一个泥潭似的陷阱,不论跳不跳的出,都要沾上一腿的污泥!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那个吊儿郎当的异母兄弟心机有多深,----留下瑶芳,那可得在五年前就做决定了。 当年瑶芳就应该被处死的,小六却把人留下了,然后再故意诱使自家媳妇上当,接了瑶芳回府,让四房踏入了泥潭的第一步。 当时自己对媳妇发了一通脾气,接瑶芳和齐哥儿回来,能让六房没脸,能让六房夫妻不和睦,但是同样能让父亲想起老五的死。 这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是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事情过去那么些年了,父亲要发作早该发作了,又岂会等到现在才来处置? 现在想来,都怪自己小看了作为对手的兄弟。 那天他和瑶芳说了什么,现今只有他知道,故意弄出被瑶芳说动,然后临时起意出门的迹象,再让瑶芳过来送东西,无疑等于是来报信的。 反正现在瑶芳人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罗晋年心里一声冷笑,----不知道那瑶芳到了地下,会不会想明白,其实自个儿五年前就该没命的,多活了这么几载倒赚到了。 “不说话。”鲁国公的声音冷得像块冰,厉声道:“你这算是默认了?!” “爹。”罗晋年知道父亲心里的天平早已倾斜,兄弟又伤成了那样,自己又根本没法解释的清,所以懒得再解释,“儿子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没有就是没有。” ----这种事情,不论是真是假都不会有人自愿承认的。 鲁国公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道:“滚!”看着退到门边的儿子,冷冷道:“在你心里,罗家没有任何一个是你的兄弟,不念半分手足之情,亦没有因为年迈的父亲而退让半步!” 这些都是实话,罗晋年完全没有办法否认。 鲁国公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只觉格外的陌生,更有一种无力控制的感觉,令自己对其他子孙悬心,对罗府的将来悬心。 “你这样冷面冷心冷情之人,不配做罗家之主!” 当父亲的这句话吐出时,罗晋年听见心里“轰”的一声巨响,那些压抑了几十年的不满和怨恨,一起决堤喷薄而出! 不配?父亲说自己不配! 意思是,不打算立自己为世子了?! ----忍了几十年,居然换来这么一个结果。 罗晋年的指甲快要把掌心扎破,额头青筋直跳,终究还是顾忌着父子纲常伦理,没有上去对着父亲大吼大叫。 即便发泄了,又有什么用处呢? 现在不需要在父亲面前理论是非曲直,因为已经放弃了。 自己需要做的,是赶紧回去找到幕僚清客们,想个妥当的对策,在父亲给弟弟上表册封世子之前,把爵位拽在自己的手里! 罗晋年甚至都没有回头多看一眼,便决然的转身走了。 鲁国公的心再次凉了凉,父子情分几乎被抹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根极细的弦,只要再有外力,轻轻一碰就断…… “啊……”罗熙年张大了嘴,把大半个荷包蛋带着汤一块儿吞了下去。 玉仪急得想拿勺子敲他,埋怨道:“你就不能一口少吃一点?等会噎着就好了!”紧着补了一勺子汤水,才把剩下的小半个喂了。 “不生气了?” “好好吃东西!”玉仪这会儿学精了,先用勺子切了半边再喂,某人便心满意足的一口一口的吃,最后连汤水都喝了个干净。 ----御医说了,六爷现在是虚不受补,只能慢慢温养,所以人参、鹿茸什么的,都被打入了冷宫,荷包蛋姑娘成了新宠。 “额头还疼不疼?” “一点皮而已。”玉仪看着面前支离破碎的某人,又恨又气又怨,还有一丝忍不住的心疼,最后叹道:“你好好养伤,别的就不要瞎操心了。” 罗熙年突然觉得自己伤得很值,除了本来的作用之外,还把小辣椒给套住了。 要不是这一身伤,只怕轻易不肯理会自己的。 看她一脸担心埋怨的样子,心里美滋滋的,悄悄的做了一个决定,不把小辣椒哄好之前,这伤就先养不好了。 玉仪正在担心着,要是知道罗熙年这些鬼鬼祟祟的心思,一准气得炸成辣椒面,非呛死他不可。 可惜罗熙年心里想归想,面上还是一副难受的样子,原本能忍住的,也要故意夸大三分做出来。 一会儿这儿疼,一会儿哪儿疼,总之不让玉仪离开视线就对了。 可惜罗熙年的如意算盘没打多久,公主府那边就来了人。 玉仪自然是要出去说话的,好不容易等她送了人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外头小丫头又进来通报,孔家的人来了。 ----都是听说罗熙年回府,大约也听到了受伤的消息,纷纷过来探望问信。 公主府只是派了方嬷嬷过来,玉仪与她亲近,不过也没敢说得太凶险,只说罗熙年已经平安无事,安抚了几句让人走了。 孔家来的人是唐妈妈,一脸不安的打探之色。 玉仪明白,----罗熙年对于孔家的重要性,绝对不亚于对于自己。 甚至说得让人心寒一点,如果自己有个一男半女的话,估计孔家宁愿自己挂了,也不希望罗熙年有什么事。 反正有那么个亲戚情分在就行了。 以前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如今想到了,玉仪对孔家又厌恶了一分,对于唐妈妈的打探有些不快,淡淡道:“回去告诉我爹和太太,六爷这边没事。” 唐妈妈还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陪笑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玉仪没有心情,也没有功夫对她寒暄敷衍,只道:“六爷还在里面等着我,妈妈且先回去吧。”又道:“等回头六爷养好了,我再过去看太太。” 唐妈妈忙道:“不着急,姑奶奶还是照顾姑爷要紧。” 玉仪没有多说,喊了彩鹃亲自送人出去,转身回房,心情却是十分的低落。 “怎么了?”罗熙年问道。 玉仪摇了摇头,静静的凝视了良久,方道:“快点好起来吧。” 利刃 下 “国公爷,吏部郎中江大人求见。” 姓江的吏部郎中? 鲁国公皱眉想了想,脑海中没有这么一号相熟人物。 ----吏部左侍郎倒是知道,那是前江阁老的二儿子,点头叫了人进来,却觉得看起来有点眼熟。 “见过国公爷。”来人一袭海水白牙的掐边通袍,剑眉凤目的面容,不卑不亢的站在下面,很有几分世家公子的大方从容。 鲁国公仔细看了看,终于想了起来。 早先那个叫琼姿的歌伎闹事时,正是这位小江公子解了围,似乎他跟小六还挺熟识的,因而颔首笑道:“世侄有什么事?” “这是抄本。”江廷白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折子,递了过去,“今日一早,吏部收到一个匿名的折子,是弹劾府上六爷的。”看着脸色难看的鲁国公,继续道:“听说六爷受了伤,我想他一时来不及周旋,便冒昧过来找国公爷了。” ----好好好,动作真是够快! 鲁国公恨不得立即叫了罗晋年过来,把折子摔在他的脸上,但是当着外人的面,忍了忍,最后只是道:“有劳世侄辛苦这一趟,我会让人处理的。” 江廷白还不知道,罗家已经内斗到了昏天暗地的光景,只是有些担心罗熙年,也有一点担心玉仪。 ----不过,她现在已经不归自己担心了。 只要罗熙年能够平安无事,她就不会有事。 江廷白告辞出了门,本来想要送给罗熙年的东西也没送,不想引起误会添乱,但是又因不知道详细而有些悬心。 回了江府,沉思了一会儿叫来人,“到夏家送个信儿。”细细的附耳嘱咐了几句,把该交待的都交待了,这才叹了口气,独自坐在书房等着消息。 “七小姐,江家来人送了一盒点心。” 夏峥嵘听清楚是“江家”二字,脸上不由红了红,----这还没有成亲,送东西叫人知道未免要笑话了。 来的是一个伶俐的年轻丫头,进门行了礼,“我们家大爷还有几句话,让婢子单独转告小姐。” 夏峥嵘的脸不免更红了,心下觉得未来夫君好生不正经,巴巴的让丫头送一盒子点心就算了,还要单独传什么话。 抬头时,身边的丫头都含笑出去了。 江家的丫头一脸凝重,上前关了门,方才把主人吩咐的一番细细说了。 夏峥嵘顿时收起害羞之色,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罗府的六爷受伤了?! 夏峥嵘原是极为冷静沉稳的性子,略想了想,便就明白了过来。 因为江廷白和玉仪订过亲,所以避嫌没有亲自过去打探消息,但又急于知道罗熙年的情况,故而婉转的让自己去看玉仪,以便知道详情。 或许是出于对嫡妻的尊重,又或许是不想弄出什么误会。 早在之前,江廷白就让人专门来递过话,说了自己和玉仪订过亲的事,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甚是出人意料。 有些事,越是捂着越是容易出问题。 况且这种大事也捂不住,只要自己有心的话,稍微让人去打听一番,就能知道确切的信息,到时候反而成了疙瘩。 ----他这样做,算不算是心里坦荡荡呢? 夏峥嵘的念头一闪而过,眼下没有功夫细细琢磨,担心玉仪那边,便领了丫头去找自己的伯母,说明了要出门的意思。 夏夫人微微皱眉,“你都是订了亲的姑娘了,没事出去做什么?” 夏峥嵘却道:“听说国公府的六爷受了伤,六夫人不知道怎么难受着,我去陪她说说话就回来,不用太久就回来。” ----心下却在懊恼,要不是自己是待字闺中的小姐,要不是自己没有亲爹亲娘在,恐怕早就知道消息了。 夏夫人略微沉吟,----一来侄女不是亲女儿,不便也懒得管太多;二来她订了亲,马上就不是夏家的小姐,而是江家的媳妇,将来回来就是姑奶奶了;三来跟国公府交好也有益处,指不定什么时候用得上。 于是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还让人捎带了东西,算是去看望罗熙年的,交待道:“那我派几个妥当的妈妈跟着,你记得早去早回。” “小玉。”只有夏峥嵘会这样叫玉仪,有着独一份儿的亲密,问道:“那位到底伤得重不重?没事吧。” “没有大碍。”玉仪不想过多的说起这件事,只是报了个平安,含笑嗔道:“倒是你怎么不躲在家里绣嫁妆,还亲自跑过来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夏峥嵘没有提起江廷白,回道:“那还不是担心你。”这话倒是不假,----万一罗熙年有了什么事,手帕交可就要变成小寡妇了。 “你来了也好。”玉仪笑盈盈道:“我身边连个说话的人没有,正闷着呢。” 夏峥嵘打量着她,或许因为一身素色褙子的原因,头上钗环也少,所以看起来人有点憔悴,不由担心道:“你也别太熬了,记得顾惜自己一点。” 来自罗家内部的压力实在太大,可惜这没法跟别人说。 玉仪朝着她笑了笑,点头道:“我知道。” “对了。”夏峥嵘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有好消息了没有?” “没有。”玉仪摇摇头,----以前是因为自己刻意避孕,现在罗熙年这个样子,就是想怀也得年后去了。 “可惜你出嫁的早了点儿。” 玉仪打趣道:“等你出嫁就不早了,刚刚好。” “呸!”夏峥嵘红了脸去捏她,两人笑了一阵,又家常里短的说了一阵,再次确认了罗熙年真的没事后,方才起身告辞。 玉仪送了人回来,见罗熙年的脸色不大好,赶忙问道:“是不是胸口又疼了?” “没有。”罗熙年脸上没有半分嬉笑之色,冷哼了一声,“刚才倚松过来递了话,说是上房那边的消息,有人递了一本弹劾我的密折!” ----他也没有提起江廷白。 “那……”玉仪看着还不能起身的某人,先是有些着急,继而见他一派镇定,又想起是上房送来的消息,问道:“爹已经派人处理了吧?”见罗熙年点了点头,方才松了口气,“这是四房的人弄得吗?” “不是他,还能是谁?!”罗熙年的眼角直跳,这是他怒极了想要发作征兆,可惜眼下委实动不得,只能狠狠的握了握拳头。 玉仪无声在床边坐下,想了想道:“我觉得有一点奇怪呢。” “哪里奇怪?” “我也说不大好。”玉仪给他掖了掖被子,倒也没什么可扭扭捏捏的,“听说爹找了四哥说话,想必不是什么好话。四哥若是着急了,暗地里绊你一脚也不是没可能,但是却折子递到吏部,还让人给拦下了。”她问:“是不是有点巧了?” 罗熙年反应很快,认同道:“没有一击而中,的确不大像是那一位的做派。” 以罗晋年的官职和地位,是有机会向皇帝递密折的。 ----那样的话,岂不是更加稳妥高效一些? 要知道,以鲁国公府罗家在朝中的势力,没有人敢轻易乱告,如果折子不是直接交到皇帝手里,很容易被盘根错节的关系给拦下。 今日即便江廷白不来,吏部往上也一样不容易走得动。 ----会是谁呢? 夫妻俩彼此对视着,一时间谁也猜不出确切的答案。 鲁国公在书房呆了很久,当然不是一个人。 出来的时候,脸上神色有些复杂和阴霾,回了上房,对小汤氏吩咐道:“去把我的朝服取出来,等下进宫一趟。” “进宫?”小汤氏难以掩饰惊讶的神色,但是被丈夫的眼风一扫,不敢多问,赶紧领了丫头进去开衣柜,取国公朝服。 鲁国公年纪大了,穿着这一身隆重华贵的繁琐服饰,不胜累赘,手里还得捧一块洁白的象牙笏,连拐杖都用不成,只得让身边的丫头们搀扶走动。 小汤氏的心口“扑通”乱跳,一面给丈夫整理着衣服和头冠,一面抑制不住的胡乱猜想,----这……,是要进宫上表册封世子吗? 爵位会落在六房的头上吗?会吗? 鲁国公也不着急,反正又不是赶着点儿去上早朝,穿好了朝服,坐在椅子里慢悠悠的喝茶,抬头道:“让人问问,马车怎么还没有备好?” 不一会儿,外面有人来报,“大马车拔了缝,说是很快就能修好用了。” 鲁国公皱了皱眉,“下去。” 小汤氏挨了一巴掌,眼下就算满心急切也不敢多问。 马房里的人并没有说得那么快,一直磨蹭了快小半个时辰,鲁国公手里的茶都喝了两碗了,不由恼道:“再弄不好,一人赏一顿板子打死!” 也不知道是马房的人怕死,还是刚好赶上了,没多久有人来报,“回禀国公爷,马车已经备好了。” 小汤氏心慌意乱的送人出去,回来后坐立不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甚至不自禁的抓住了窦妈妈的手,问道:“国公爷这是去宫里上表了吧?他会立谁?!” 窦妈妈苦笑道:“太夫人,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不管立谁,你都是国公府的太夫人,且安心等着消息吧。” 小汤氏渐渐冷静下来,坐下道:“不管是谁,都不是我能够改变插手的。” 如果是六房,那么自己后半辈子会过的安生一些。 如果是四房,就算罗晋年这个人刻薄寡恩,看在自己姓汤的份上,又对他没有任何威胁,想来也不至于赶尽杀绝,总会给一口饭吃。 ----反正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 小汤氏突然心头一跳,神经质的看向窦妈妈,“方才马房的人拖拖拉拉的,不会是去给四房报信的吧?国公爷……,他、他会不会有事?!” 窦妈妈吓了一跳,脸色难看道:“应该……,不会吧。” 断弦 鲁国公让人搀扶着上了马车,到了大门口,小厮们正在忙着拆门槛,好让马车驶出去,因此停了片刻,外面一阵仓促的忙乱。 马车里并不只是鲁国公一个人,还有一名国公府供养的清客,伴在国公身边已经四十多年,罗府子孙都得尊称一声“尹公”。 此刻尹公正坐在马车一侧,一身葛麻色的素面通袍,面容肃然、胡须半白,却十分清瘦精神,淡声道:“国公爷,方才马房里的人真是胆子不小。” 鲁国公的脸色甚是阴霾,眼睛微微眯起。 ----看来下人们都觉得自己老得不行了,活不了几天,国公爵位迟早要落在四房,居然如此明目张胆的拖延时间! 就是不知,那位冷情冷心的儿子知道消息以后,会如何应对此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最终在马车外面停下。 外面来人静了一瞬,方道:“爹,听说你要去宫里?”没有任何意外,是四爷罗晋年的声音。 鲁国公的脸又沉了一分,却没有回答,只是朝外道:“策马!” “爹!”罗晋年居然不管不顾,拦住马车掀了帘子,身边的人早退得干干净净,他低着头道:“爹这是要去请封世子吗?儿子想要知道。”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鲁国公应道:“是。” “爹要请封谁?” 鲁国公冷声反问:“我打算让谁做世子,还要跟你商量?” “儿子不敢。”罗晋年仍旧低着头,不知道是害怕看父亲的眼光,还是不愿让父亲看到自己的眼光,回道:“儿子只想听爹一句话。” 鲁国公眼里的阴霾越来越重,原本浑浊的目光,陡然间清明起来,“今天我若是不告诉你,又或者,请封世子的人选不是你。”冷冷问道:“是不是就不能出这个门?” 罗晋年突然跪了下去,诉道:“当年老五的那件事,儿子即便有错,可是也无法预料后面的结果。至于小六……”他冷声一笑,“儿子若是有心害他,又岂会等到娶妻成家以后?”声音里有几分伤心,亦有几分委屈,“爹……,儿子真的想不明白。” ----明明自己才是最合适的那一个,父亲居然放弃了。 罗晋年又道:“儿子若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爹指出来,往后一定会改。”这已经是他能忍受的极限,一番话说得颇为费力。 然而等了许久,却只等到父亲轻飘飘的一句话,“你回去吧。” ----这下总算彻底死心了。 一阵无言的沉默之后,渐渐有了人声。 马车缓缓的驶出了罗府大门,朝着皇宫方向前进,走了约莫小二里地的距离,一旁的尹公开口道:“国公爷,真的做好决定了?” 在尹公看来,四爷虽然有些地方做得狠辣,但是胜在年富力强、枝叶繁茂,这才是大家族的嫡支的首选。 ----便是当年鲁国公得了这个位置,不也一样一番明争暗斗? 六爷的身份虽然不输什么,近些年又入朝做了官,但是六夫人身份有些低,而且两人还没有子嗣,这可是一个大问题。 还有就是,如果四爷得不到想了四十年的国公爵位,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那么罗家势必要陷入无止境的内斗,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好事。 这些道理,不用说鲁国公一样明白。 两个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所生嫡子,一个是看起来更适合继承嫡支的老四,一个是素来得自己欢心的幼子。 如果没有当年老五的枉死,没有后来被算计入门的小汤氏,没有老四对小六一连串的设计,甚至差点害得小六媳妇丢了命。 ----那么即便对老四有些失望,最终还是会忍下选择他的。 小六受了重伤,自己自然是十分心疼。 但当年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往深处想一想,自己亦不能百分之的确定,一定就是老四下的手。 这种家族争斗,很难看得清真相究竟是什么。 假如是老四下得手,那自然不用说。 但……,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老四的算计,如果这一次真是小六豁出去了,那么他也只敢用伤害自身的方式,来让自己做一个决断。 而不是像老四那样,对兄弟一步一步紧逼不放。 如今四房的两个孙子已经成家立业,算是后继有望了。 小六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如果得了爵位,即使讨厌四房两个侄儿,只要他们不主动招惹,应该不会去做什么手脚。 况且,还有老四坐镇几十年把持。 等到老四不在的时候,世弘和世恭早就儿孙满堂了。 假如反过来的话,……老四在心里憋了几十年的委屈,一旦得位,只怕不会轻易放过六房,这一支很有可能延续不下去。 鲁国公想起了蔡氏,那时候自己比老四还要年轻一点,跟那个美而惠的小妻子,有过一段不短的恩爱时光。 蔡氏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出类拔萃,一个孝顺讨喜,却可惜早早的走了。 ----难道,连一点血脉都不给她留吗? 繁华的街区中,一辆华贵的马车从大路中间穿过。 这在皇城根儿下实乃常事,周边的商贩和行人都已经见惯不惯,依旧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儿,只是偶尔有一、两声感慨。 “瞧见没有,是国公府的马车。” “啧啧,好生气派。” “啊……”不远处突然有人惊呼,惹得众人慌忙顺着声音看过去。 只见一头受了惊吓的疯牛,正没头没脑的朝这边冲了过来,“砰砰砰”一阵乱响过后,街上顿时炸开了锅。 有人被吓得摔在地上,有人被牛带翻,旁边商贩的东西洒落满地,一片狼藉。 然而就这样,还是没有止住疯牛的劲头,居然直奔前方路中间的马车而去,“轰隆”一声,边上跟的人没有拉住,马车被撞坏了好大一块。 “国公爷!!” “快瞧瞧,国公爷碰着没有?有没有受伤?” 外面的人一团忙乱,里面却很安静,直叫人等得不耐烦了,方才传出一声,“国公爷受了惊吓,先回府吧。”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瞬间淹没在喧闹的人声之中。 马车还能勉强行驶,又按着原路返回了国公府,刚到门口,就有小厮紧着往里面报消息。 这边门槛还没来得及拆完,罗晋年便“闻讯”赶了出来,一脸担心之色,朝车里面问道:“爹,你还好吧?” ----父亲受了“伤”,年纪又大,势必要留在府里慢慢调养。 若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请封世子的事就有了转机,托人送折子进宫也是有的,到时候想做什么不容易? 这不是上策,但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然而帘子掀起,走出来的人却只有尹公一人。 罗晋年的脸色变了变,迅速的往里面看了一眼,的确是空荡荡的,父亲居然不在马车里面!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浑身顿时僵硬起来。 尹公揉了揉磕破的额角,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些复杂之色,对身边一个青衣男子说道:“按国公爷先前的吩咐行事,你去吧。” “四爷,请!”那青衣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语气却不容商量。 尹公见罗晋年不肯动身,上前挥退了小厮们,淡淡道:“四爷回去吧,何苦闹得太难看呢?外面可是人来人往的。” 罗晋年心里明白,尹公能够如此悠闲的跟自己说话,周围必定不止青衣人一个,况且一看那青衣人的身手,便是三、五个自己在这儿,也一样逃不出他的手心。 成王败寇,此刻再说什么皆是无益。 “逆子!!!”鲁国公脸色铁青,坐在书房正中的太师椅里面,痛心的看着面前的儿子,沉声道:“为了世子之位,你居然泯灭人伦胆敢弑父!” 罗晋年心里清楚,父亲既然早早的就谋划好了一切,那么此刻自己落败,养着那些清客幕僚肯定一样落网。 ----自己输了,全盘皆输! 但不论自己处于何种形势,“弑父”这种罪名一样沾不得! “爹,儿子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你不知?那我来告诉你!”鲁国公用拐杖狠狠的点地,痛声道:“你不就是想把亲爹圈在家里养病,然后做床前孝子吗?我若是识相的少不得要感念,没准儿把折子直接给了你;若是不识相……”心痛难抑,“只怕这病就养不好了吧!” “爹无凭无据,就非要把罪名往儿子头上戴……” “无凭无据?!”这话更是勾起了鲁国公的恨意,老五的死、小六的伤,小儿媳差一点枉送性命,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歌伎小妾,不都是无凭无据吗?气得浑身乱颤,朝外喊道:“来人!” “国公爷……” “拿板子来,今儿我要好好训诫一下儿子!” 那小厮虽然有些吃惊,但没敢丝毫的犹豫,慌忙跑了下去拿东西。 开玩笑……,这种时候再没有眼力见儿,回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倒是四爷年纪也不小了,不知道受不受的住。 罗晋年也怔住了。 父亲居然要打自己的的板子,----这……,且不说传出去是多大的笑话,单是父亲的怒气有多少,就值得细细衡量。 这板子底下,打死人也是有的。 ----四爷“病”了。 这个消息正在以风一样的速度传播,很快罗府上下人人皆知。 “外头说……”段嬷嬷略略低头,详细道:“说是早上国公爷出门,结果路上受了惊吓,正在上火的当头,偏生四老爷又出言顶撞,结果更是火上浇油。后来国公爷大发雷霆,不光骂了四爷,还让人取了板子过来打了一顿,所以就病了。” 做父亲的打儿子天经地义,甚至不需要理由。 但是以罗晋年的岁数和官职地位,还被年迈的父亲打,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不过这些都是表面现象,大家皆是心知肚明。 段嬷嬷又道:“后来还是四夫人赶了过去,连哭带诉好歹才停了下来。” “好,知道了。”玉仪挥退了段嬷嬷,坐下道:“你好好养伤,家里应该能安生一段时间了。” 罗熙年“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即便自己心里再恨异母的哥哥,但对于父亲来说,都一样是亲生的儿子,容不得谁算计谁,谁动手谁就是反逆! 没法子,自己不能亲自动手杀了他,亦不能毁了他。 ----前者自然不用说,后者若是自己将哥哥的把柄揭发,那么罗家亦会受到牵连,父亲绝对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不到最坏的地步,自己实在不想弄个鱼死网破。 ----如果当初走错一步,今天“病”的人就是自己了吧。 落定 罗晋年“病”了以后,罗府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宁静。 仿佛一出热热闹闹的大戏,还没有唱完,就因为外界原因戛然而止,让人觉得非常的突兀不舒服。 ----并且因为罗晋年病得诡异,弄得上下人惶惶不安。 一直到了第二天,鲁国公再次穿戴一身整齐的朝服出门,众人的心弦不由都跟着绷紧,----只要世子之位一定,该松的、该断的弦,都会各有分晓。 如果说没有作天的事,对于舍弃罗晋年的爵位继承权,鲁国公心里还有一丝丝犹豫的话,现今已经完全没有了。 只是要让他对亲生儿子痛下杀手,还是有些做不到。 虎毒尚且不食子,----尽管这是一个烂掉了的,但也是亲生骨肉。 但是鲁国公心里也明白,眼下罗家已经到了危机关头,若是再不把世子定下来,只会更添许多乱子出来。 昨儿自己气得半死,闹到最后有些晚了,只好挨到了今天。 “把国公爷的折子拿上来。”因为鲁国公年纪太大了,皇帝为了表示优渥老臣,还特意赐了一张凳子,从内侍手里接过折子翻了翻,略微有点意外。 ----鲁国公居然请封幼子为世子? 皇帝看了鲁国公一眼,神色有些憔悴、疲惫,脸色也不是太好。 心里念头飞快而过,罗家的幼子不是才告了假吗?照这么看来,这病只怕很有一番蹊跷在内,并且和他的兄长有关,才会让鲁国公放弃了嫡长子。 毕竟这个时代是嫡长为尊,单凭私心喜好,很难让一家之长逆大流而行,做出不立嫡长的举动。 但这是臣子们的家务事,皇帝没打算多问。 继而心下一笑,那个小辣椒居然要做鲁国夫人了? “皇上,汤通政求见。” 皇帝将折子推到一边,颔首道:“宣。” ----这边鲁国公刚刚递上折子,那边罗晋年的舅舅就来了,看来倒是等得辛苦,心下不由笑了笑。 汤通政一进门,先看了一眼旁边的坐着鲁国公,然后上前行了臣子礼,方道:“臣有一份折子,请皇上御览。” 皇帝高高在上坐在龙椅里,把下面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也不多言,只是接了折子翻开了看,----果不其然,汤通政正是为了外甥的事而来。 大意是说,风闻国公府有意立幼子为世子,实乃违逆自古立嫡长的规矩,希望皇帝圣裁云云,莫要让年迈神智迟钝的鲁国公,做出让人诟病之事。 皇帝看着两位臣子,笑道:“今儿可真是巧了。”顿了顿,“你们一个要立长,一个要立幼,这倒叫朕有些为难了。” “皇上!”汤通政抢先道:“自古以来都是以嫡长为序,万万改不得!” “汤大人……”鲁国公一声冷笑,“这又不是皇家立储,实在我罗家的私事,不论立谁,难道还要一个外人来插手?!” 汤通政张了张嘴,有些接不上话。 论理的确是没有自己什么事,可是外甥能不能成为世子,做上国公之位,关系到了汤家今后的依仗,不得不强出头争一争。 鲁国公又道:“便是按规矩,难道不也有立贤?”颤巍巍站起身来,躬了躬身,“我朝正是有了贤明之主,方才能有如今的太平盛世。” ----若论嫡长,龙椅上坐的这位可就不合适了。 汤通政不料他扯到皇帝身上去,不由大急,大冷天的快要弄出一头汗,这话实在是不好答,只能硬撑道:“还请皇上圣断!” 皇帝看着底下两位臣子争论,不置一词,心下却在迅速的思量。 照规矩,罗家的嫡长子继位是理所应当,即便自己顺手帮了一把,也谈不上是什么大恩。而如果是罗家的幼子继位,那么必定会对自己感恩戴德,连带着公主府也能笼络几分,怎么看都是后者划算。 更何况,这是鲁国公本人的意愿,自己何苦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不光给臣子添上不快,对皇家亦无任何助益。 至于嫡长……,自己身上是说不上了,而罗家只是一个国公府,跟将来皇储之事挂不上钩,想来想去,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汤通政。”皇帝终于开了金口,问道:“不知这份折子是你的意思,还是罗侍郎的意思?” “当、当然是臣自己的意思。” “原来如此。”皇帝点了点头,“鲁国公说得不错,这的确是罗家自己的私事,实在不需要外人插手,况且……”继而一笑,“想必罗侍郎知道了,也不愿意违逆了父亲的意思,而失了‘孝义’二字,反倒让他为难了。” 汤通政心里一凉,完全没有料到皇帝竟然不顾“嫡长”的规矩,反倒说了这么一通套人的话,----难不成真的因为自己不是嫡长,就不管这些规矩了! 可是又不能驳,只得不死心的低头站立不动。 “都下去吧。”皇帝可没有耐心跟臣子做思想工作,冷冷的挥退了人。 鲁国公心里谈不上半分高兴,只有一丝解脱,再次躬了躬身,口中道:“谢皇上圣裁恩典,老臣告退。” 汤通政虽然万分不甘心,但是却也无可奈何。 ----跟外甥的爵位相比,到底还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要紧一些,顶撞皇帝是不明智的,因而满含颓丧低头告退。 皇帝的办事效率还挺高的,第二天就颁了圣旨。 罗熙年带着浑身的伤痕,在玉仪的小心搀扶之下,勉强下地接旨,看着明晃晃的圣旨和世子册,心内真是五味陈杂。 如果这个位置是同胞哥哥得到,自己一定会更高兴一些。 只可惜……,故人已矣。 颁旨的内侍拿了赏封走后,六房的人顿时欢喜沸腾起来。 蔡妈妈和段嬷嬷都是喜极而泣,一个高兴自己奶大的孩子做了世子,一个欢喜小主人修成正果,将来便是身份赫赫的鲁国夫人。 彩鹃等人自然也是高兴的,很是激动不已。 “夫人,这下可好了!” “嗯。”玉仪原本想交待几句,不要太激动,但是看着大伙儿正在兴头上,也就没有扫兴,只道:“有话在屋里说便是,出去了且收敛些。” 彩鹃等人应了,可是眼下哪里控制的住? 一屋子的欢声笑语,只有罗熙年和玉仪各有各的心事,仅仅只是松了一口气,却投入不到欢庆的气氛里面去。 别的不说,单是罗晋年还活着就是一个心头大患。 可是要让他消失,却太难了。 在这一点上,玉仪和罗熙年的忧心是一样的,因而劝道:“到底算是把大局定了下来,只要四哥还没有糊涂,就不会违逆爹的意思,违逆皇上的意思。” 罗熙年点头道:“但愿吧。” 玉仪又道:“我已经交待过了,让底下的人都别得意忘形,要比平日更加小心,免得再闹出什么乱子来。”叹了口气,“只盼时间一长,四房那边能够接受平静下去。” ----还能怎么样呢? 总不能当着鲁国公,把罗晋年生生害死逼死吧?有时候太过咄咄逼人,反而会让人厌烦反感,况且罗熙年现在只是世子,还不是国公爷。 罗熙年的伤看着凶险无比,其实也就是皮肉伤,加上人又年轻,养了一个多月,虽说没有完全愈合,但是基本上都结疤了。 玉仪起先还小心伺候着他,慢慢的也回过味儿来。 ----某人根本就是故意赖在床上! 玉仪没有揭穿,只是渐渐的懒怠了,不像前段那么小心翼翼了。 罗熙年如果不叫她,就平静如水的做着针线活儿,或者翻翻书、写写字,总之自己过着自己日子,不惊不恼。 ----有关罗熙年身上的伤,他虽然没有开口说,自己也没有傻到去问,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心里不会真的没有一个数儿。 罗熙年最近连着装了几天,见效果不大好,便有些装不下去了。 “小辣椒?”罗熙年皱着眉头,喊道:“你过来。” “要喝水还是别的?” 罗熙年笑眯眯的抓住了她,一把搂在自己怀里,想要改变一下最近沉闷的气氛,细细声道:“想要你。” 这原是男女调弄气氛常用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玉仪忽地觉得十分反感,眉头一皱推开了他,继而反应过来这个动作不合适,于是道:“六爷别胡闹,小心把身上的伤口碰着了。” ----自己不希望他死去,可以为了他不计生死去报仇,但是……,心里到底还是有芥蒂的,回不到从前那段甜蜜的时光了。 先头忙着罗熙年的伤,忙着思量四房的心思,顾不上自己的感受,如今世子之位定了下来,反倒有些不合时宜的平静。 ----四房那边虽然还让人悬心,但大势已定,没有整天提心吊胆的道理。 人一闲下来,反倒生出许多不必要的小烦恼。 比如现在…… 罗熙年怔了一下,刚才分明看到了一丝厌恶之色。 于是慢慢松了手,自己抓了一件衣服披上,边穿边道:“我这伤好得差不多,不用再像以前那样躺着,闷得很,出去走走透透气。” 玉仪“嗯”了一声,没有太多的反应。 罗熙年有点失望,但是眼前的气氛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更让人觉得压抑,----原来前段日子她对自己的关心,都是出于伤重的原因,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心里已经原谅了自己。 小辣椒不是那种矫情的女人,依照她的性格,即便现在自己强拉着她鱼水之欢,纵使心里不太愿意,但应该也不会拒绝的。 只是这样,彼此间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种叫人气闷的感觉不好受,罗熙年“呼哧”一下站了起来,却不防在床上躺得太久,猛地站起顿时一阵头晕眼花。 “六爷!”玉仪上前去拉人,没拉住不说,反倒把自己也一块儿带倒了。 “怎么了?”外面彩鹃等人闻声进来,----看见主人和主母一块跌在地上,都有些不明所以,因为罗熙年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慌忙赶上去扶人。 “没事。”玉仪淡淡道:“六爷想下来走走,一时起猛了有些头晕。” 罗熙年不耐的挥手,“都出去!” 玉仪上来替他整理衣服,打量问道:“摔着伤口没有?” “瑶芳都已经死了,你还要跟我继续怄气下去?”罗熙年突兀的说道。 ----和瑶芳有什么关系?! 这是玉仪的第一反应,继而心念微动,倒也不能说和她没有关系,但让自己一直解不开结的,并非罗熙年养了一个外室。 所谓饱暖思淫欲,人的劣根性本来就是这样。 罗熙年继而问道:“你是怨我事先没有跟你打招呼?”情绪有点激动,“这种事稍微出点岔子,就不知道会走向何方,我能不小心谨慎一点吗?就算是我错了,难道错了这一次,你就再也不给人改过的机会?” 玉仪沉默了许久,才道:“六爷……” 说什么?说他忘了当初的承诺,辜负了自己的信任?还是说你为大局考虑,你做得对?仰或是顺着丈夫的心意,说我跟没就没有埋怨过你,即便有一点小不满,也早就揭过去了。 ----罗熙年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后半生的依靠,将来还会是自己孩子的父亲,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 那么……,那一点小委屈实在不值一提。 而且,也没有那个底气。 可是有些事情,即便理智告诉自己可以接受,但是情感就是那么奇妙,不是想强迫就能强迫的了。 玉仪的理智和情感在交战,半晌也没有分出个胜负,只觉得胸口闷得慌,起身喊了倚云,侧首道:“我去看看,今儿晚上做了什么饭菜。” 秘诀 ----罗熙年觉得自己没有错。 或者说,即便有那么一点点小不对,也没有到不可原谅的地步。 “女人真是难懂!”罗熙年不免有点忿忿然,对着容珮大发牢骚,“好起来时,就跟那化了的蜜糖似的,不理人了,便如同冻了千年冰山一般。” 容珮闻言乐不可支,好笑道:“这首诗做得挺对仗的啊。” 罗熙年一个眼风扫过去,“你少幸灾乐祸!” “嘿嘿……”容珮往后闪了闪,得意道:“这事儿你来问我,可算是问对人了。” “没问你。” “别不好意思嘛。”容珮哪里肯放过打趣他的机会,笑嘻嘻道:“那朵刺玫瑰是心里头有你,才会表现的这么忽冷忽热,偏偏你还不懂,真是好生不解风情呐。” 罗熙年抬头看了一眼,接着一脸不在意的喝着酒。 “看看,这方面就没有我经验丰富了吧。”容珮一贯的嘴贱,非要挠人几下心里才够痛快,“你想一想,换做那些贪慕荣华富贵的女人,即便心里恨得要死,面上不一样对你温柔体贴?趁机再撒个娇儿,或者拿捏拿捏,多哄一些东西进了自己的腰包,那才落了实惠呢。” 罗熙年有点无言,“什么歪理?” “你别不承认,还真的就是这么一个理儿。”容珮继续道:“你从前何曾把女人放在心上?还这般患得患失整天惦记个没完?你那媳妇若是稍稍有点心机的,早把你算计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罗熙年真的没法反驳,----不管玉仪对自己好也罢,冷也罢,的确没有趁机要求过什么,或是给别人上点眼药、说说坏话之类。 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当初瞒着她,只是不想走露风声罢了。” “你是这么想,人家可不会这么想。”容珮撇了撇了嘴,“俗话说得好,真心还得真心换,凭什么给你十分真心,只换来九分?巴巴的信了你,偏生你就信不过人家。” 罗熙年冷哼道:“我再混账,也比你对那顾丫头好几分。” “哎,我可是好心好意疏导你,怎么还埋汰上我了?”容珮一脸不满,端起酒杯连喝了好几口,方道:“你要么就别当一回事儿,反正她人都是你的了,还能怎样?要么就哄一哄,女人不就是这么吃这一套嘛。” 罗熙年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悠悠道:“回头把你今儿说的话,告诉顾家的那个丫头,有你好受的。” 容珮不由气得直瞪眼,拿手指道:“你……,少乱来!” “你怕什么?”罗熙年“哧”的一笑,学着他的口气道:“反正人家一只脚都踏进你们家门了,左右还能跑得了不成?” 容珮恨得不行,恼道:“活该刺玫瑰不理你,这真是恶人还须恶人磨!”连吃了好几口菜,还不解气,想了想道:“本来还想传授你一个好法子,既如此便罢了。” 罗熙年拍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哎哎哎,我还没说呢。”容珮反倒着了急,一拍屁股跟着追了出去。 “把我的马牵来。”罗熙年悠闲的站在台阶上,看着慌张撵上来的容珮,伸手勾了他的肩膀,低声笑道:“别慌,慢慢说。” 容珮先是一怔,继而笑道:“这会儿又忘了。” “那我去公主府走一趟。” “你少威胁我。”容珮哼哼道:“我就不信,人家还让你到内宅去不成?” “那倒不会。”罗熙年嘿嘿一笑,“我就去让人递个话儿,把你新纳的那一对娇花软玉供出来,然后再看看你是怎么哄人的,学一学就会了。” 容珮的嘴角抽了抽,气道:“算你狠!” 眼下已经是腊月,天气寒冷,古代的屋子只有几个火盆取暖,很少有人还会再睡午觉,不然睡了一觉被窝都没捂热,反倒着了凉。 玉仪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碎花小袄,棉裤外面套了双层的儒裙,脚边就是一个大大的火盆,里面是半红半百的干净银炭,几乎没有一缕烟丝冒出。 彩鹃在旁边通了通炭,说道:“这么大冷的天,夫人怎么也不拦着老爷,别身上的伤才好,回头又给冻住了。” 玉仪淡淡道:“他又不傻,难道会在大雪地里站着不成?哪里用的着我担心?自然有好地方喝酒吃菜,说不定……” ----说不定,正软玉温香的搂在怀里呢。 “谁吃醋了?”罗熙年正好走了回来,在门外夸张的嗅了嗅,掀起帘子进来,看着妻子笑道:“酸溜溜的,味道都飘到外面去了。” 彩鹃识趣的没有吭声儿,退了出去。 玉仪放下手中的书卷,上前给他解了披风,拿到外屋交给彩鹃抖掉雪花,然后折身回来,到了热茶递过去。 因为闻到某人身上一股子酒味儿,不由皱了皱眉。 “哎呀,脚都快要冻掉了。”罗熙年一边喝着茶,一边朝着地上连连跺脚。 玉仪拦住他道:“别把雪花撒在毯子上,旁边又有火盆,这一烤全都化成了水,回头毯子都沤坏了。” “坏了就再换一块好了。”罗熙年满不在乎,笑着问道:“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样?”使出容珮传授的之一,----那就是没事找事,让对方不得不开口,不然一直没话说,什么法子也使不出来。 玉仪哪里知道他是故意的,说道:“好好的,又换毯子做什么?” “是牡丹富贵的好一些?还是喜鹊闹春好一些?”罗熙年根本不理她的态度,继续不停问道:“要不福禄寿三喜?嗯……,百子戏春的彩头也不错。” 容珮传授的之二,----不要让对方做是或者不是的选择题,而是提供多项准备好答案,让对方至少要挑其中一个。 玉仪见他在兴头上,不好太扫兴,便道:“那就牡丹富贵的吧,看着大方喜庆。” “颜色呢?”罗熙年又问:“大红的?还是橘红的?马上就快过年了,总得用点红色才配气氛。” “你今儿怎么了?”玉仪看了看他,“话这么多。”低头一看,罗熙年靴子上的雪花到底都融化了,暗暗骂他糟蹋好东西,起身去给他拿了家常穿的布履。 罗熙年自己动手换了,翘起脚左看右看,侧首道:“这还是你秋天做的吧?最近几个月也懒怠了,连个荷包都没给我做。” 玉仪不知道某人今儿吃了什么药,怎么纠结起这些来了?但是妻子给丈夫做针线原是份内之事,因此道:“六爷想要什么?下午就做。” 罗熙年一脸认真,支着下巴想了想,“先做两套里面穿的衣服,一套素色的,一套肉桂色的,再做一双冬天穿的厚靴子,配两双素绫袜,还有……” 玉仪打断他道:“行了,就这些都够做到过年的了。” 罗熙年隔着小几握了她的手,倾身向前笑道:“要不咱们换一换?明儿你陪我出去卖几身成衣,顺带挑一挑毯子,针线就先不做了。” 玉仪这才回过味儿来,----扯了半天,原来是要诓自己跟他出门。 人家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再摆脸子说不去,未免有点不识好歹,再说自己闷了好些日子,出去透透气也好。 心下又好气又好笑,只得道:“早上冷,明儿下午吧。” 罗熙年借着伤病的缘由,在卫所里报了假,因为马上就要过年,干脆报长一点,一直要到年后才会去卫所公干。 因此眼下多得是大把时间,陪娘子逛逛街什么的。 晚上到了床上,罗熙年开始对玉仪动手动脚的。 根据容珮的理论,一般女人生气的时候,只要缠着鱼水之欢一场,多半就能消去四、五的怒气,如果丈夫在床上表现得好,那估计就去了十之八九了。 至于这是什么道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不过说实话,罗熙年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滚床单,出于年轻雄性的本身需要,也是十分渴求这种事的。 只不过前段一直碍着伤口没好,不得实施罢了。 “你不要命了!”玉仪扯了扯衣服,盖住红底掐绿牙的绣花肚兜,蹙眉道:“等会儿碰着伤口怎么办?还没长牢固呢。” 这种事不想还好,想了只有越发不能抑制的,更何况,一块肥肉就在眼前放着,怎么可能不流口水?罗熙年看着半嗔半怒的妻子,只觉十分撩人,原本没有火也要不自控的上火了。 伸手去解她的肚兜带子,含笑道:“我等下会注意一点的,轻一些。” 玉仪恼道:“多忍几天,就能憋死你了不成?!” “能!”罗熙年干脆耍赖了,四仰八叉往床上一躺,大声嚷嚷道:“我要憋死了。” “你小点声儿!”玉仪慌忙去捂他的嘴,心下恨得咬牙。 ----外面还有丫头们,等下传出什么房事不满的话,自己还不得臊死?可是自己又不能把人全都撵走,不然就成欲盖弥彰,更是让人笑话。 “要不这样?”罗熙年伸手握住她的腰,暧昧笑道:“我有一个好法子,等下你在上面我躺着,你动我不动,可不就两全其美了。” “呸!”玉仪啐道:“什么下流混账话!”----明明听了叫人脸红的话,难为他还说得这么自然,好似吃饭喝水一样。 “真的挺不错的。” “……” “你不理我,我就喊了!” “你……”玉仪咬了咬嘴唇,到底不能由着他乱喊,又气又恨,红了脸道:“反正今儿是不能胡闹的,年后吧。” “那你过来,让我抱一抱。” 玉仪拿他没有法子,只好翻身到了外面,就着伤得比较轻的左边胳膊,躺下道:“你老实一点,先把身上的伤要好了。” 罗熙年继续无理取闹,侧身笑道:“我都答应你的要求了,你得补偿我。” 玉仪有点后悔莫及,不明白怎么就一步步掉进来,跟一块热糯米饭团似的,怎么甩也脱不了手,恨恨道:“你没完了?” “你过来亲我一口,就一口。” 玉仪看着那张俊秀骄傲的脸庞,眉目分明、神采飞扬,偏生嘴角含了一缕孩子气的无赖,心里突然猛地一酸。 ----怎么办?自己就是喜欢他,该怎么办? 明明先前还恨得要死,打定主意不理会这个人,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可是真的面对时却硬不起心肠,做到一点都不在乎。 往事一幕幕,仿似倒带一般的在眼前掠过。 最开始的那一次意外见面,自己把他气得不行;然后在被伯母算计之时,碰巧被他施以援手相救;接着是在孔家被逼到绝境,是他宛若踏着五彩祥云,把自己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并且还娶了自己。 ----他是自己这一世的依靠,除了他,没有别人。 他说,“既然如此,我们何不都信任对方一次呢?” 结果呢,他瞒着自己养了瑶芳和齐哥儿,还看着自己不知情的演戏,后来又去弄了一身伤回来,一样没有提前让自己知道。 自己就像是被下了咒,困在原地。 哪怕他跑出去再远,只要回来了就无法拒之门外,一次一道裂痕,自己不知道还能坚持多少次?原来自己伤心的,不是他偶尔一、两次有原因的撒谎,而是无法控制的内心,一割舍就疼痛的感情。 “怎么哭了?”罗熙年有点惊慌失措,抬手替她抹去泪水。 玉仪低着头,来不及拭去的眼泪滑落到了下颌,顺势滴落下去,一点一点汇聚,把他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小片,并且还在不断的扩散。 ----时间陡然缓慢起来,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别哭了,我都说了是我错了。” “六爷……” “嗯?” “答应我一件事。” 罗熙年连连点头,“好好好,十件我都答应。” ----从前倒还不觉得,也没怎么把女人放在心上,可是经历了那一段甜蜜,越发忍受不了最近冷淡,弄得看什么都不顺眼。 原本还想着怎么哄好小辣椒,却不想她先让了步,既然台阶都给自己铺好了,哪有不顺着下的道理?莫说十件,百件也不嫌多。 玉仪缓缓止了泪,轻声道:“往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别再瞒着我。”眼里有一丝难过,一丝央求,“好吗?” “好。” “一定?” “一定。” “不会变?” “不变。” “不会忘?” “不忘。” 罗熙年深谙趁热打铁这个道理,含笑问道:“还有别的吗?我全部都答应你。” 玉仪摇头,“没有了。” ----只要你不骗我、不瞒我,就足够了。 “傻丫头,好了别再哭了。” “但愿你不会忘记。”玉仪眼里闪着泪光,带了一丝让人心动的柔软,声音有些飘忽,她说:“因为……,我怕下一次就不肯原谅你了。” 儿孙 上 ----不让步又能如何呢? 自己已经嫁给了他,亦没有更好的其他选择,日子还得继续过,最要命的是,内心并不想离开这个混蛋! 从来婚姻便是如此,不乏妥协。 至少,他没有做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如果不算齐哥儿占了庶长子之位,不算琼姿和瑶芳闹得自己没脸的话。 自己还欠着他两条人命,况且目前以及将来的安稳生活,都还得仰仗这个混蛋,实在没有太多的资本一直僵持。 假如他要是真去寻花问柳、左拥右抱,自己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还得面对那些妾室通房的麻烦,只会烦不胜烦。 至少比起大多数的古代男人,这一位还不算太糟。 说透了,罗熙年在乎自己的感受日子要过下去,不在乎也是一样。 一直别扭下去,只会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玉仪不断的用道理来说服自己,把那一丝小小的意难平压下去,丢在一个角落,尽量不让自己再想起,祈祷能够渐渐的遗忘了。 第二天下午出门,玉仪穿了一件明蓝色的挑花小袄,月白的主腰,再配一条大红色遍地金的撒花裙,颜色搭配很是出挑。 冬天又冷,头上便围了一圈雪白的卧兔儿,又华贵又暖和,手上再捧一个泥金小手炉,妆容明丽、顾盼含情,很有几分小妇人的袅袅风姿。 罗熙年为了讨好她,配了一身宝蓝色的夹层金线团纹通袍,下着红绸裤、青面雪底小朝靴,头上紫金冠,旁边两颗雪白的大珍珠,一路小跑出来还颤巍巍的抖动。 “今年的雪下得真好。”某人没话找话,凑趣道:“回来我给你堆一个雪人,保证又大又好看,嗯……,就照你今儿的打扮堆一个好了。” “不要。”玉仪拒绝道:“我不相信你的手艺,你还是堆一个自己吧。” “好主意!”罗熙年连连拍手,赞道:“正应该一人堆一个的,男的貌比潘安,女的赛过貂蝉,谁看了都免不了要夸上几分。” 玉仪笑话他道:“你的脸皮,厚得都快赶上城墙了。” 罗熙年便把脸伸了过去,“你捏捏,哪有那么厚?” 玉仪也不客气,直接伸了手上脸,悠着劲儿狠狠的捏了一把,一松手,某人脸上便是两个红红的印子。 罗熙年大约没想到她会真动手,怔了一下,又把另一边伸了过去,大方道:“捏吧,捏吧,看看两边厚得均不均匀。” 后头彩鹃等人都是想笑不敢笑,憋得十分辛苦。 逗个乐儿便罢了,哪里真能让他在众人面前太过没脸?玉仪抽回了手,忍笑道:“你脸皮太厚弄得人手疼,那一边先留着,回头手上有劲儿了再说。” 罗熙年便捧起她的手,假意吹道:“还疼不疼?” “走吧。”玉仪不想在人前闹得不像话,催道:“快点上车再说,不然天都黑了还没出门。”丫头婆子们在后面跟着,一行人热热闹闹的出了门。 一扇窗户后面,甘菊满目不可置信之色,只觉得方才看到的好似做梦。 老爷为了哄夫人开心,居然连人前的脸面都不顾了。 夫人也真下的去手,----到底有哪里好了?竟然迷得老爷团团转,进门半年连个丫头都没收过,自己恼了,还要老爷倒赔笑脸去哄她。 甘菊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够和明媒正娶的夫人一个待遇,即便夫人出身不高,那也不是一个丫头能比的。 可是也从来不曾想过,老爷会对夫人宠到这个地步,简直就是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捞月亮,……老爷他,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一天天的等待,让甘菊的心一分分凉了下去。 自己没有瑶芳那样的姿色,年纪也大了,照着如今的情形发展下去,只怕连伺候老爷过夜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这个姨娘做的还有什么意思? 一天天圈在屋子里,简直就是泥菩萨一样的日子。 自己不敢奢望得个儿子,以后享尽荣华富贵什么的,哪怕是个女儿呢?到底也是一个盼头,看着她长大、成人、嫁娶,日子方才有点趣味。 可是…… 这种事,不是自己一个人想就能行的。 今天正好老爷和夫人都不在……,甘菊突然灵机一动,叫了丫头樱桃,“你到二门找个小厮,去把西街的朱道婆请来,记得快去快回。” 樱桃见她催得紧,没有多问便跑出去找人了。 朱道婆时常出入大户人家后宅,得了脚程银子,便带齐了东西赶了过来,进门先给甘菊福了福,笑道:“甘姨娘,今儿得闲说话呢。” “你先出去。”甘菊对着樱桃递了个眼色,让她守在门外,等门关了方道:“今儿找朱妈妈过来,是想让帮一个忙。” 但凡来找朱道婆的后宅妇人,大都是这样的开场白。 寻生儿子秘方的是帮忙,寻让人小产汤药的也是帮忙,----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可就多了,大户人家里的那些龌龊事,十有八九跟这些道婆们脱不了干系。 “姨娘只管说就是。”朱道婆拍了拍胸脯,一副古道热肠的仗义模样。 甘菊虽然性子老实一些,但也不是傻的,知道要求人办多大的事,就得给人多少好处,先推了五十两银子过去,“这是给朱妈妈的一点茶水钱。” ----尽管玉仪在她的眼里,是一个不合格的妻子和主母,但是却从没克扣过她,逢年过节出手都很大方,再加上以前罗熙年赏的,历年积攒的,因此拿出这些银子实在不算很难。 朱道婆一看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便知道是大生意上门了,心花怒放道:“不管姨娘有什么为难的事,只要能帮得上忙的,一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压低声音,“有些事姨娘若是不想沾手,我也自然是有法子的。” “朱妈妈想哪儿去了。”甘菊微微皱眉,然后道:“只是我年纪大了,想要一个孩子做依靠罢了。” 朱道婆细细听了,问道:“姨娘是想一举得男?” “这种事,谁人不想?”甘菊一脸苦笑,“从前夫人没有进门的时候,府里不准我们这些人有身孕,后来……” ----后来夫人进门了,倒是可以有孕,偏生老爷的心又被拢走了。 夫人进门这大半年里,老爷就只来过自己屋里一次。 倒不是自己嫌少,一年一、两次也不打紧。自己现在担心的是,看夫人如今得宠的程度,只怕老爷再也不会来了。 朱道婆在旁边笑道:“上回四夫人请我过去求平安符,正巧见了你们夫人一面,看起来人年轻又面嫩,不想竟是一个厉害人呢,” “夫人倒不算厉害。”甘菊心中越发苦涩,语音里不自觉的带出几分哀怨,“只是老爷一心一意都在夫人身上,再也见不得旁人罢了。” 哟,这位六夫人竟然是个狐媚子。 朱道婆心里略略吃惊,面上依旧堆着卖家的职业笑容,小声探询问道:“姨娘是不是想……,求一个让男人回心转意的方子?” 甘菊的脸红了红,小声道:“我是不敢跟夫人争什么的,只盼我们老爷能来那么一、两次,也不敢妄想得个哥儿,便是有个姐儿我也心甘了。” 朱道婆悄悄打量了一眼,心下不免嘲笑。 这种面目平庸又不够风情的丫头,多半都是熬资历、论本分上去的,哪里争得过花骨朵一般的新夫人?听说六夫人过门这半年,屋里硬是一个人也没有添,便可知是个面上看着和善,私下手段厉害的女人。 至少……,笼络男人的心思很有一手。 可是这些跟朱道婆都没关系,反正自己赚自己的银子,只要买家挑不出错就行,管别人的闲事做什么?于是扯着嘴角笑了笑,拍手道:“可算是巧了,刚好才得了两份宜子嗣的神符,一份已经出手,眼下就剩独一份等着给姨娘了。” “真有这样的符?”甘菊惊喜之余,又有些不大敢相信。 “姨娘这说得是什么话?”朱道婆故作不满,撇嘴道:“姨娘可知另一份是谁家买走了?”将身子凑近了些,低声道:“是公主府里顾大爷的新姨娘,人家可是巴巴的给了我六十两银子。” 朱道婆做这种生意经验很足,十分懂得推销技巧。 并没有狮子乱张嘴,一开口说个千二八百的,而是在对方能承受的范围,适当的抬一抬价,反倒显得东西珍贵可靠。 甘菊果然放心了一些,有些不安,“那我再给妈妈添上十两吧。” ----不是她出手大方,是宁可多花一些银子也要买个真,免得朱道婆一时不满意,就随便糊弄了自己。 “那倒不用,我和姨娘什么交情。”朱道婆半推半就,最后还是又拿了十两银子。 甘菊像得了珍宝一般,小心翼翼的打开锦囊看了看,细细听了朱道婆的嘱咐,方才把锦囊收好,起身送了人出去。 这个时侯,罗熙年正在陪着玉仪挑首饰。 昨儿说是到街上买成衣,但是像他这样公卿权贵家的公子哥儿,何曾穿过外面买的衣服?便是玉仪不动手,底下自然有一大堆丫头做针线,再不济,还有罗家养的针线上的人呢。 他存了心要讨妻子一个好,玉仪也是有心和解,因此自然是做什么都合拍,这会儿两人正在并着头,对着一支碧玉簪子左右端详。 大约是以前在孔家受惊吓太深,玉仪并不太喜欢收藏玉簪子、翡翠镯子之类,总觉得一不小心就碎了,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 因此最后还是放下了,继而拣了一颗近龙眼大的鸽血红宝石,对着手背比了比,又透过光线细细的看,似乎有些犹豫,然后放回了盘子里。 罗熙年瞧了瞧,说道:“你喜欢?买下就是了。” 玉仪并没有太大的逛街兴致,便点了点头。 “夫人真是好眼光。”喜得珠宝铺的妇人连连夸赞,问道:“夫人是想单买回去收着呢?还是嵌在首饰上头?我们这里有上好的匠人,还有京城里最时兴的式样,一准儿能给夫人增光添彩。” 玉仪笑道:“你都吹出花来了。”想了想,“打一支九尾的衔宝石滴珠凤钗,每一尾上再嵌一粒小的石头,钗身要足金的,等我回去称了金子和小石头,让人一起送过来。” 罗熙年含笑道:“还看不看别的?” “不用了。”玉仪摇摇头,看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在手炉上暖了暖,说道:“听说状元楼的八珍鸭血粉丝汤好喝,过去喝一碗暖暖身子。” 罗熙年好笑道:“你出一趟门,就为喝一碗鸭血粉丝汤?你喜欢吃,在家吩咐小厨房的人做就是,想吃多少鸭血吃不得?” “你懂什么?”玉仪鄙视道:“家里的东西虽然好,可做出来就是不如外面的,总是少了那么一点味儿。” “行行行。”罗熙年马上表示投降,“只要你喝得下,现杀十只鸭子也使得。” “你说的那是母猪。” “母猪我也爱。” “放……”玉仪回头看了一眼,弄得旁边那妇人十分尴尬,赶紧找了借口出去,屋里只剩下小夫妻二人。 罗熙年见她气呼呼的鼓着腮帮子,模样十分可爱,趁着不备上前亲了一口,颇为得意的笑道:“走吧,把我吃穷了也不亏本。” 玉仪下死劲在他腰间拧了一把,疼得某人“哎哟”一声。 鸭血粉丝汤里,当然不只是鸭血和粉丝两样。 鸭血、鸭肝、鸭肠、鸭心、鸭胗都是必不可少的配料,姜、葱和香菜,更是既能点缀又增香的辅料,不过最最关键的还是一锅鸭架子高汤,还有上好的绿豆粉丝。 嗯嗯……,还有红艳艳的飘香辣油。 白的粉丝、红的辣油,再配以几点绿色的小点缀,玉仪越看越是赏心悦目,还没吃便叫自己忍不住咽口水。 罗熙年面前也摆了一碗鸭血粉丝汤,不过没有太大兴趣,目光都被对面的秀色吸引走了。看着妻子眼睛闪闪发光的样子,心下笑得打跌,又怕她臊了,勉强忍笑道:“看你馋得那样儿,好似罗家克扣了你的吃食一样。” 玉仪不理他,低了头小口小口的开吃,感受着舌尖又香又辣的滋味,----前世里那种路边喝啤酒、吃烧烤的感觉,仿佛又再一次重温到了。 罗熙年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吃,还笑道:“够不够?不够我这碗也给你吃。” “六爷……”倚松在外面探了个脑袋,有点怯怯的,----这种破坏情调的事,自己是在不愿意做,可是事情要紧也顾不得了。 罗熙年脸色不悦,“什么事?” 倚松快速回道:“刚才我在楼下见到一个人,是三老爷身边的青溪,已经让扫药带着人跟过去了。” 玉仪停下了筷子,问道:“你没看错?” “不会错的。”倚松愤愤道:“上次那小子输了我二两银子,一直都还没给呢。” 罗熙年挥了挥手,然后对玉仪道:“你吃吧,又不用你我跟着追过去。”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看来……,我的那位三哥还在京城里呢。” 玉仪哪里还有心情吃东西?擦了擦嘴,说道:“让人跟着记住地儿就行。”心下不免有一番琢磨,“你才得封了世子之位,闹出动静来,未免让人说你仗势逼人,连庶出的哥哥也容不下。”提了建议,“依我看,还是让爹来处理更好一些。” “他便是真的在京城,我也不能去抓人。”罗熙年冷声一笑,嘴角勾起一缕嘲讽,“京城又不是我的,人家爱住便住,说不准是有不得已的缘故呢。” 玉仪突然想起一件事,迟疑道:“上次那个弹劾你的折子……” “我心里明白。”罗熙年跷着二郎腿,一派悠闲从容的样子,笑眯眯道:“快点喝你的粉丝汤,等会儿都凉了。” 儿孙 下 将近年关,玉仪抽了个空去了孔家一趟。 出嫁的姑奶奶给娘家送年礼,这是人之常情,玉仪避不开也不打算避,----自己不是从前待字闺中的小姐,孔家不再是什么龙潭虎穴。 唐氏的肚子刚刚显怀,坐在绣花靠垫上,背后还塞了一个软枕,见了她高兴道:“上回多承了姑奶奶的吉言,可就盼来喜讯了。” 玉仪笑道:“这是太太福气好。” 唐氏便叫了女眷们过来,----如今不比先前,这位姑奶奶可是未来的鲁国夫人,多少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回了娘家待遇自然得提高一些。 先进门的是玉娇和承文三兄弟,玉清一贯的落在后面,见了姐姐,入了座,然后是三位姨娘进来,给姑奶奶见了礼。 玉仪当然不会空着手来,笑吟吟道:“今儿带了些年货过来,都是年下用得上的东西,回头太太看着给大家分了吧。” “让姑奶奶破费了。”唐氏看着外面那两口硕大的箱子,心内不免感叹,国公府便是手缝里头漏一星半点,也够养活孔家的人了。 平白得了实惠,大多数的人都是欢喜的。 承文几个虽然不喜欢嫡出姐姐,但心里亦明白眼下的情势,况且年纪小,又是男孩子,心思简单,只是有些别别扭扭罢了。 唯有玉娇心里发酸不已,看着打扮得宛如神妃仙子一般的姐姐,还有那满面的春风得意,都快从心里酸到牙根儿了。 ----她的命怎么就那么好?! 本来自己应该比她嫁得更好的,又有父母庇佑、兄弟依仗,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回了孔家才改变。 呸,这个扫把星! 把自己的好运都转到她的身上去了。 可是如今继母跟姐姐一条心,一个鼻孔出气,自己的将来就拿捏在她们手里,爹爹又怕了姐姐不管事,再不忿也只能心里暗恨,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肆意发作。 玉仪的眼睛余光扫到玉娇这边,只见她面上端着架子,脸色却是变了又变,一副又酸又恨的怪模样。心下微微不舒服,但是却懒得自掉身价理会她,说了几句闲话,便借口要换身衣服,领着彩鹃去了侧屋。 坐了一会儿出来,唐氏早心神领会的分了东西,把其余的人都打发了。 玉仪过来不是是礼节性的,特意给唐氏带了些贵重的滋补药品,还有好几匹小孩子用的细纱,一如既往的细心体贴。 唐氏自然是感激不尽,人情做到这个份上实在是足够了。 她并不清楚玉仪和孔家的恩恩怨怨,只觉这位姑奶奶对娘家人大方,还当靠上了一个大靠山,盼着以后能提携一下自己的子女呢。 玉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估摸着差不多便就告辞。 自从上次罗熙年受了伤,唐妈妈过来探头探脑的问消息,心里便添了几分厌恶,对唐氏也比从前多了几分疏离。 当然了,本来两人之间也谈不上亲近。 反正唐氏好好的约束着玉娇几个,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拉一把,说穿了,就是一个互相合作的关系。 “姑奶奶。”唐氏小心打量着,问道:“要是不忙,不如留下来吃个午饭吧。” “还是等年后吧。”玉仪微笑婉拒,“眼下太太还要安胎,年底下的事情又多,哪里顾得上招待我?反正彼此隔得不远,得闲了再来就是。” 唐氏微微失望,但是也不敢强行要求,只得笑道:“还是姑奶奶想的周到。” 之所以想留玉仪下来,是因为自己有个读书的兄弟,去年秋天新中了举人,明年春天就要进京会试。想着罗家人脉广,能推荐几个有资历的官员,见见世面,顺带拜会拜会提点一下。 只是这事儿不急在年前,反正兄弟也得过了年才上京,她不敢惹得玉仪不快,因此心里暗自压下了。 玉仪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出门,见唐氏要起身相送,忙拦住道:“太太别动,眼下外头寒气太重,且回去暖和暖和再说,不然父亲也该埋怨我了。” 比起跟罗家拉好关系,当然还是肚子里的胎儿要紧一些。 唐氏没有再坚持,笑道:“那我就偷个懒儿。” 玉仪笑了笑,客套了几句出了内院,方才对段嬷嬷道:“我看太太吞吞吐吐的,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能有什么好话?”段嬷嬷撇了撇嘴,“无非是求着夫人给东西,或者办事,他们倒还真不客气,太拿自己当一盘菜了。” ----有着如同烂疮一样的娘家人,真是不胜烦恼。 玉仪心下冷笑,李氏还真是会恶心人,特意把孔家的人弄到京城里来,给人添堵还没法子丢手。 不过……,现在她也蹦跶不起来了吧。 倒是四房那边,他们惦记世子之位几十年,如今一切算计落了空,不会又在琢磨什么坏点子吧?可得多防着一点。 出门找到罗熙年,二人一起上了马车回去。 到了罗家,在回六房的路上碰见了恭二奶奶。 罗熙年是做叔叔的,不便多留,便自己先回去了。 玉仪觉得有点巧,----这条路,既不是通往上房去的,也不是通往四房,恭二奶奶多半是专门等着了。 “六婶婶……”恭二奶奶拉长了声调,颇为委屈,“你评评这个理儿。”又道:“贤哥儿他们几个玩闹,小孩子家家的,哪有不磕着碰着的?偏生怨我没有教导好,说了许多埋怨的话,心里好不难过。” 玉仪听着这段掐头去尾的话,略想了想,方才明白过来。 应该是几个小侄儿玩闹,贤哥儿被磕住了,惹得心疼嫡子嫡孙的四夫人不愿意,把庶出的媳妇骂了一顿。 只是……,跑来跟自己诉苦做什么? 玉仪含笑不语,四房的是非可没打算掺和进去。 恭二奶奶不过是拿话起个开头,顺带也有发泄的意思,能够不去婆婆面前告自己状的,大约也只有六房的人了。 见玉仪端着架子,心里暗恨,忍了忍笑道:“眼下就快过年了,一转眼就开春,世恭在家整天闲得发慌,总念叨着要出去做点事。”叹了口气,“上次多亏六叔帮忙,给世恭弄了一个位置,可惜他没本事,倒把差事给弄丢了。” 玉仪总算听出点味儿来了。 ----大概在恭二奶奶的心里,公公和兄长都指望不上,婆婆更是偏心到了爪哇国,现今公公连世子之位都没保住,于是干脆放弃了。 恭二奶奶见她没啥反应,索性挑明道:“反正将来轮到世恭和我的头上,也就是一点剩汤剩水罢了。”求人办事,语气里终究带出一丝央求来,“好歹六婶疼我们一些,看在亲侄儿的份上,给世恭谋一个前程罢。” “这事儿我也不懂。”玉仪不好乱搭腔,笑道:“回头让世恭去找他六叔,叔侄俩坐一块好好的细说罢。” ----这种麻烦,还是推给罗熙年来处理好了。 恭二奶奶见她没有拒绝,心下便松快了几分,凑近了些,小声道:“听说今儿老爷子很是生气,在书房发了一大通脾气。”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丫头,确定她们听不到方才继续,“隐隐约约听到消息,说是老爷子打算分家呢。” 玉仪眉头微皱,----分家?! 这可是个大消息了。 恭二奶奶见她还是不大开口,有些着急,又道:“前几天西街的朱道婆来了一趟,娘叫了她进去说话,好半晌才出来,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玉仪心下微微一惊,面上却是神色不动。 ----恭二奶奶是在提醒自己留意?这事儿真的假的? “六婶婶,我先回去了。”过来找玉仪说话,恭二奶奶是担了风险的,没时间细细说,只盼看在自己的消息有用的份上,六房能够心动帮忙一把,说完便匆匆走了。 玉仪接收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讯息,回去的路上静不下来,忍不住一阵乱想,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感觉,----国公府就要开始枝归枝、叶归叶的散开了。 进门见了罗熙年,留了丫头们在外头方道:“方才世恭媳妇啰嗦半天,盼着你再给世恭谋一个前程。” “猜都是这。”罗熙年轻声一笑,“要我说她也太着急了,这回乱糟糟的,自个儿都还顾不过来,哪有心思管别人?”顿了顿,“别理她,让是世恭来找我就是了。” 玉仪抿嘴笑道:“我已经这么好说了。” 罗熙年伸手去捏她的脸,点头笑道:“好哇,你倒是会甩烫手山芋。”捉了那一双柔如无骨的手,放在掌心里揉搓,“回头记得拿着手炉,别长上冻疮了。” 玉仪伏在他的怀里腻歪了一会儿,过了半晌才道:“听说爹要准备分家?也不知道事情真不真,方才世恭媳妇说的。” 罗熙年本来缠绕她的一缕头发,闻言手上一顿,“看来……,爹派去的人已经找到三哥了。” 玉仪坐起身来,说道:“不会是三哥跟爹说了什么气话吧?不说爹现今还健在,等闲是不会轻易分家的,就说眼下快要过年,也不该在这种时候提出来啊。” 罗熙年脸色阴霾的很,冷哼了一声,“三哥说话,一向都是阴阳怪气的。” 玉仪叹气道:“找个空儿,你去劝劝爹吧。” ----可怜他老人家一大把年纪,膝下儿孙虽多,但还真没享到几天儿孙福,只怕寿数都折了几年,不由让人唏嘘。 “儿孙福?!”鲁国公正在上房里大发脾气,骂道:“全都是债,都是债!” 丫头们早吓得退出去了,小汤氏不停替他的揉着胸口,劝道:“何苦动气?气坏了自个儿可怎么好?” ----虽说跟丈夫没有夫妻之实,但是凭心而论,这些年丈夫待自己还算不错,至少给足了正室夫人的脸面。 不然的话,底下几个媳妇早就踩到脸上来了。 鲁国公方才大骂了一通,渐渐平静下来。 ----自己还没有死呢。 两个嫡出的儿子争来争去不说,庶出的三子还鬼鬼祟祟的,藏在京郊,一副等着自己死了,好上赶着分家产的架势。 前段那么些乱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三子的功劳在里面。 鲁国公甚至忍不住想,自己活这么长做什么?别人都说是长寿有福气,可是看着这些不争气的儿孙,还不如早死了眼前清净呢。 第二天,便传出鲁国公不舒服的消息。 眼下罗府的气氛十分紧张,先是四房罗晋年争夺世子之位失败,还挨了一顿打,到现今也没有露一个面。然后是六房罗熙年得了未来的爵位,水涨船高、风头正盛,可惜六房并没有子嗣,这可是一个让人闲话的话题。 接着传出三房的罗孝年还在京城,并且被国公爷抓了回来,父子两在书房大吵了一顿,连带着老爷子都病倒了。 最后还闹出要分家的谣言,罗府上下的人心晃动得更加厉害了,各人都有各人的私心和打算,都在为将来小心的谋划着,因而时不时的闹出一些小风波来。 在这种风雨飘摇之际,甘菊的事反倒显得微不足道。 早在十来天前,就是那天和罗熙年吃了粉丝汤回来,倚云便回禀过,----当时彩鹃几个也跟着上了街,倚云和落英带着小丫头在家,还有蔡妈妈坐镇六房。 据倚云说,自己和罗熙年出门没多久,甘菊也让小丫头出去了,没过多久朱道婆便赶了来,去了她的屋子关门说话。 玉仪在古代生活了十几年,是知道这些道婆的,无非是求什么符、什么水,只是不知道甘菊求得哪一样罢了。 不过也没什么好猜的,甘菊不是那种歹毒的人,也没有那么大胆子,----不然也不会公然的找人,应该还不至于求个害人的东西,多半是求子嗣之类的吧。 隔了几天,朱道婆又去甘菊房里一次。 那天玉仪也在家,但即便她是主母,也没有拦着妾室求子嗣的道理,因此只是让人多加留意,并没有开口阻拦。 假如单单如此,倒也犯不着揪着她不放。 只是昨儿恭二奶奶说了,朱道婆后来还去了四房,这就不得不让人悬心了。 玉仪留意了几天,找不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如果四房真的通过朱道婆做了手脚,那么第一个针对的,应该就是罗熙年吧。 眼下六房没有子嗣,如果罗熙年出了什么意外…… 玉仪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顾不上再找证据,晚上罗熙年从外面回来,便摒退了丫头直接说了,又道:“不是我要跟她过不去,实在是眼下太乱了。”仔细的往罗熙年身上找了找,“甘姨娘没给你荷包之类的吧?” “没有。”罗熙年的脸色很难看,厌烦道:“眼下都什么光景了,她还有心思跟这种人瞎来往?!” 玉仪对此不好评论什么,只要某人没事就行。 “罢了,你也不用烦恼了。”罗熙年端起茶喝了两口,缓了缓,说道:“还有几天就要过年,先看着她几天,年后我就让人送她到庄子上去。” 玉仪点了点头,让甘菊安生一会儿也好,年前是不好送人走的。 又仔细的想了想,最近甘菊都没来过正房说话,应该不会留下什么东西,不由稍微松了口气。不过朱道婆去过四夫人那里,到底还是不放心,明儿先叫甘菊来问一问,今后也不能再放朱道婆进门了。 “睡吧。”罗熙年最近心情不是太好,脸上没什么笑容。 玉仪脱了外衣躺下,一直睡不着,在床上翻了半天的烙饼,突然叹气,“要是我早点给你生个儿子就好了。” ----甚至有点后悔,当初如果不避孕那么多次,是不是已经有了? 罗熙年听了一笑,翻身过去搂着她,暧昧笑道:“你想生,现在也来得及啊。”伸手去解她的肚兜,“要不……,就今天晚上吧?” 玉仪啐道:“人家说正经的!” “我也是说正经的啊。”罗熙年嘴上说着,手上却正经不起来,动作熟练的剥了个粽子,低头亲了一口,“没事,我死不了。” “呸呸呸!”玉仪拿眼瞪他,“大过年的,你嘴上也不忌讳一点。”伸手抚着那还没褪干净的伤疤,有些心疼,“往后可别再这么傻了。” 罗熙年“嘿嘿”一笑,“来,先把儿子生了再说。” 玉仪不好再提扫兴的话题,更何况胸前已经被人握住,不断拨弄,身下渐渐有了反应,低声道:“你的伤还没有好,我来吧。” 罗熙年含笑不语,手上一带劲,便把她翻到了自己身上。 玉仪散了头发,一低头便垂到了他的胸上,嫌碍事,便在脑后胡乱挽了一圈儿,结果刚一松手,一头及腰的长发又散了下来。 罗熙年伸手帮她束住,笑道:“别动,先让我仔细瞧一瞧。” 不义 上 这是玉仪嫁到罗家过得第一个年,气氛却十分的糟糕。 眼下罗家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各房有各房的事,连每日去小汤氏那里请安,都顺应情势直接免了。 ----不过年夜饭还是免不了的。 祭祀祖宗的时候,玉仪看到了神情憔悴的鲁国公,虽然浑身华衣奢服,也掩盖不住他的靡靡老态。小汤氏在旁边搀扶着,脸上淡淡的,连象征性的笑容都懒得挤出来,动作亦是一板一眼按规矩来。 罗晋年的“病”还没有好,----不知道是觉得来也没意思,还是破罐子破摔,干脆不理老子和兄弟,自己躲在屋子里逍遥快活。 四夫人倒是来了,每次眼风扫过玉仪这边的时候,都跟刀割一般。 玉仪明白她内心的怨愤,想了几十年的东西,一遭被人夺去,岂止是“不甘”二字能形容的?她要怨恨自己不奇怪,人之常情。 当初四夫人视自己的性命如草芥,唆使连翘下手,那时候的她一定没有想到,最后会输给这棵看不起的小草吧。 依照罗熙年的性子,等将来父亲鲁国公百年之后,这个仇不可能不报,而自己也不可能对仇人心软。 ----既然都到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地步,那还管她的眼神做什么? 玉仪静静的站着,按着规矩陆续的往前传菜,稳妥的放在前面的五夫人手里,等传完了,便低头看身上新做的妃色撒花绣裙。 好不容易挨到祭祀结束,又得去参与食之无味的年夜饭。 小汤氏自然做了上首,四夫人坐了右边,两位儿媳站在下面布筷传菜,玉仪和五夫人坐了另一边,正在小声的说着话。 席上的气氛太冷淡,总不好大家都干瞪眼坐着,不过玉仪也不好说得太忘形,免得让人看了,觉得自己还没做鲁国夫人,就先张狂起来了。 这是一顿没滋没味的年夜饭,甚至连打圆场的人都没有。 四夫人第一个起身,说道:“这会儿屋里没个人照应,我先回去了。”侧首叫了弘大奶奶,“贤哥儿才磕着了腿,少吹风,先抱回屋子里去吧。” 弘大奶奶应了一声,自然是顺着婆婆的意思。 恭二奶奶悄悄的撇了撇嘴,懒洋洋的站着没动,反正婆婆没有叫她,上赶着先殷勤也没有用,----再说了,四夫人不过是借口叫人罢了。 小汤氏没有阻拦,淡淡道:“你们回吧。” 四夫人走了以后,玉仪顿时觉得浑身都松快了不少,还凑趣说个笑话,小汤氏等人应景的笑了笑。恭二奶奶更是热情,婆婆四夫人不在跟前,越发巴结玉仪,弄得五夫人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不过底下接着没吃多久,小汤氏便借口鲁国公最近身体不好,该回来歇息了,将底下的儿媳孙媳都遣散回去。 玉仪和五夫人一路并肩行走。 到了僻静的地方,五夫人方才轻声开口,“可算是把世子的位置定下来了。”眉目间含着一缕喜色,亦有一丝浅浅的落寞,顿了顿,“只是……”比了四个手指头,“那一对都不是好相处的,就怕他们还不甘心。” 玉仪点头道:“五嫂放心,我和小六都留意着呢。” 五夫人听她叫“小六”十分顺口,倒是一怔,----从来妻子都是敬着丈夫的,不比长辈哥嫂,哪有这样叫法的?想必是平日里私下叫惯了。 不免想起自己的早逝的丈夫,心底微微一涩。 夜晚光线不大好,玉仪没有留意到这些细微的表情,只是道:“前儿听了些话,说是爹打算年后分家。”叹了口气,“想来也是一时气话罢了。” ----只要一时不分家,就得一直和四房的住在一个屋檐下。 五夫人微微一笑,细细的看着这位年幼的弟妹。 夜色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明亮,除了珠钗之外,鬓角便还簪了一朵应景的大红绢花,堆做漂亮的牡丹形状。身量比刚进门的时候高了些,脸面也长开了不少,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却而代之的是小妇人的温柔妩媚。 正是一个女人年华最好的时候,难怪小六看得如珍似宝,----运气也好,娘家那般败落不堪,居然凭一道圣旨嫁进了国公府,阴差阳错的,还成了未来的鲁国夫人。 五夫人突然失去了谈话的兴致,淡笑道:“你快回去吧,等下小六该回来了。” 玉仪不明白她为何戛然而止,但也不好多问,自己和五夫人关系虽不差,不过亦没有多余的情分,----感觉比较像是公司里的同事,不远不近。 五夫人对自己的好,应该是看在罗熙年的份上,如今某人成了世子,对她来说应该更看重了吧。 毕竟罗世晟还没有长大,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叔叔做依靠。 ----这些道理心里明白,却不便拿到台面上来说。 玉仪回到六房的院子,只见齐哥儿在空地里看人放烟火,十分高兴的样子,----起先他还问一问瑶芳,大人们都哄他说是姨娘回了旧宅,多问了几次便不问了。 玉仪先是奇怪,后来得知齐哥儿基本是奶娘带大的,瑶芳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顾镜自怜这上头,便觉得也不难理解了。 “夫人!”齐哥儿挺喜欢这个和颜悦色的夫人,因为她从不像母亲那样不耐烦,总是淡淡的微笑着,让自己觉得亲近。 ----至于玉仪内心的疏离,对于年仅四岁的他来说,根本不可能察觉的到。 玉仪冲他笑了笑,视线往不远处的天空看去,“好好看吧。” 在得知齐哥儿不是罗熙年的儿子后,玉仪待他便柔和了几分,后来瑶芳又死了,不免添上几分可怜,也就不再想当初那样排斥。 ----只是一想到他是庶长子,今后要一辈子叫自己母亲,心里仍然还是觉得别扭,做不到毫无芥蒂的对待。 但是齐哥儿终究是会长大的,终有一日,他会感受到自己的不亲近,甚至会怀疑起母亲的死,继而猜疑起“嫡母”来。 一想到这些,玉仪就觉得有些头疼不已。 “夫人,烟花很好看。”齐哥儿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喜欢热闹的东西。 “站远一点,别让火花烫着了。”玉仪蹲下身去,摸了摸齐哥儿的头,看着那张漂亮的小脸,不免再次想起瑶芳。 齐哥儿往后退了一步,“咯咯”笑道:“我很乖,我站远了。” “嗯,很乖。”玉仪心下不由叹气,如果齐哥儿是以侄儿的名义养在六房,自己一定会待他更好,而不是现在这样别扭不舒服。 因为自己待齐哥儿还算不错,瑶芳死了以后,怕出事又抱到自己屋里养了一段,外头便传出不少流言,----说是自己打算把齐哥儿养在名下。 想到这里,玉仪心里忍不住一声冷笑。 自己还年轻,又不是不能生了,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好好的,给将来的亲生孩子添不痛快?把庶出养做嫡出,认养一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 传出去,可就是大笑话了。 那些有心人不过是故意挑拨,好让自己憎恨齐哥儿,若是再做一点蠢事,那可就十分完美了。 试想在罗熙年看来,齐哥儿是逝去胞兄的一条血脉,正该小心爱护着,偏生自己心存嫉妒,非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那两个人岂不是有得吵架了? 六房不和睦闹起来,可不正好称了那些人的心愿。 奶娘见玉仪凝神不语,怕齐哥儿缠得太久,惹得她不耐烦了,赶忙上前抱人,“齐哥儿,该回去暖和暖和了。” 玉仪点了点头,自己回房脱下了一身沉重的服饰,趁着罗熙年还在外面喝酒,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个热水澡。 彩鹃往鸳鸯小金炉了洒了香屑,过来替她掖被子,笑道:“夫人真是被惯坏了,老爷还没有回来,自个儿就先上床歇着。” 玉仪闻言笑道:“等你明年嫁了人,记得贤惠一点就是了。” 彩鹃顿时一阵羞涩,扭身出去。 旁边的熏香有安神的作用,玉仪等得有些昏昏入睡,----等到罗熙年从父亲那里说了话回来,已经过了子时了。 彼此都是困顿不堪,都没有说话和做其他事的兴致,互相问了几句便各自睡下。 一夜好眠,结束了这混乱不安的一年。 年后假期一满,罗熙年的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依旧还和从前一样,每日早起去宫里上朝,然后到卫所里面公干。 玉仪每天在家打理着内宅琐事,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一转眼,到了早春二月。 这日罗熙年从外面回来,进门先道:“晌午添一碗解油腻的酸笋汤,最近不知道吃什么了,总觉得腻腻的不舒服。” 玉仪叫人下去吩咐小厨房,上来替他换衣服,笑道:“年前都是大鱼大肉,谁天天吃会不油腻?多做点清淡小菜吃吃,刮一刮油也好。” 罗熙年对倚云等人挥了挥手,然后搂了她道:“别刮了,咱们多生几次儿子,多费一点劲儿,油就没有了。” 玉仪呸了一口,笑嗔道:“你这人……,就是满脑子的不正经。” “咦……”罗熙年故作一脸惊讶,“年前不是有人自己说,要给我生一个大胖儿子的?这会儿又不认账了。” “好了。”玉仪抓住他不老实的手,小声道:“先去吃饭,等下人来人往的看见不好。” 罗熙年偏要故意曲解,问道:“那吃完饭以后呢?” 玉仪捏了他一记,“吃完午饭,吃晚饭!” 两人嘻嘻哈哈笑闹了一阵,方才出去。 做了酸笋鸡皮汤,罗熙年喝了一碗便不想喝了,菜也没吃几口,丢下筷子,“最近的菜怎么都不好吃,看着就没了食欲。” 玉仪到没有觉得不好吃,说道:“你是吃腻了,改天我让厨房做几个新的菜样。” 谁也没有深想其它,便丢开了。 谁知道换了新的花样上来,罗熙年的胃口还是不大好,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月,玉仪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 该不会……,罗熙年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可是最近他都没有出门吃饭,全都是跟自己吃的一样,这上头应该没有问题,自己不是还好好的。 因为朱道婆的事还没有公案,一直对四房的人悬着心。 玉仪越想越担心,怕某人不小心着了四房的道,抽空跟他说了。 谁知罗熙年却满不在乎,笑道:“不过是开春少吃了些,你也太草木皆兵了。” 接下来的几天,罗熙年尽量在卫所就把事情做完,不再回家处理公事,一回府就赶来陪她,----也不知道是有意让玉仪宽心,还是别的什么,胃口倒是好了不少。 玉仪自己也觉得有点惊吓太过,只得笑笑了事。 然而罗熙年的异常状况并未结束,没过几天,又是什么都不想吃,而且还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这一回不光玉仪坐不住,连他自己也忍不住有些疑心。 罗熙年才二十出头,虽然不是长身体的时候,但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谁不是做事生龙活虎的?哪有吃饭像个姑娘似的秀气?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玉仪借口自己身子不爽快,让人请了大夫,还怕府里的大夫被四房收买,特意请了外面的大夫。 那大夫给罗熙年切了脉,没看出个什么端倪,只开了一副解油腻带安神的汤药,让多休息休息,说是调养过来胃口就好了。 玉仪微微烦躁,让人拿了赏银打发人走。 “你别担心了。”罗熙年反倒安抚她,“这个就是一个庸医,我再找个好点的大夫瞧一瞧,买个安心大家清净。” 玉仪想起一个人,先是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担心罗熙年多一些,开口道:“江府不是认识一个神医吗?就是上次给我表嫂看病的那位,不如把他请来看看。” 原是要说让罗熙年去找人看的,又怕他不当一回事,还是觉得当面问清楚了,自己方才能够放心。 罗熙年微微皱眉,“罢了,好大夫又不是只有这么一个。” ----上次是为了玉仪不得已,否则得话,实在不想求到江廷白面前,因此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玉仪见他犯了拧,又不好多说,只得按下不提,说道:“那就叫宫里的太医来,总该比街头买狗皮膏药的好一些。” 罗熙年应了一声,“你不用张罗,回头我去宫里的时候看看便是。” 第二天,罗熙年黑着一张脸回来。 玉仪心头直跳,拉了他到里屋单独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太医看出什么不妥?” “哐当!”一声,一直茶碗被砸在了地上! 罗熙年双手紧紧的握成拳头,脸色阴霾的想杀人,冷笑道:“好好好,很好!暗地里争不过就明着来,公然要毒死自家兄弟了!” 不义 下 “中毒?!”玉仪惊呆了。 外面的丫头们听见屋里有响动,又不敢闯进来看,还是蔡妈妈仗着身份不一般,在外头问了一声,“老爷、夫人,要不要紧?” “没事,我不小心打了茶盅。”玉仪在一瞬间的震惊之后,迅速恢复了冷静,----她自来是这样的性子,闲的时候容易胡思乱想,遇到大事反倒沉得住气静下来。 罗熙年在宫里找了太医把脉,得知讯息后一路气冲冲回来,火气还没有消,心里更是又惊又怒,连带胸口觉得更闷了。 “你现在觉得怎样?”玉仪先管不了抓凶手什么的,急问道:“太医怎么说的,开药没有?先别生气,给你解了毒才是最要紧的。” “太医说药有些复杂,自个儿熬制把握不好,正在配丸药,明日取。” 玉仪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心疼道:“那我先去让人熬点绿豆汤。” “没事,不差这一会儿。”罗熙年的神情有愤怒,也有寒凉,“太医说了,我中得是一种慢性的毒,靠得就是一天一天的累积,以至于越来越深。”冷冷一笑,“杀人不过头点地,呵呵……,人家还钝刀子慢慢磨呢。” “慢性?”玉仪深吸了一口气,“也就是说,这毒你早就沾上了?!”急问道:“太医知不知道是几时开始的?咱们也好顺着日子去查啊。” “具体的人家也说不好,大概十来天前吧。” 十来天前? 十来天前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啊。 玉仪脑子里有点乱,一下子想不出什么眉目,看了看罗熙年,上下打量,“该不会是……,身上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可是男人身上能有什么东西?罗熙年又要去早朝去卫所,连荷包都没有挂,腰间只有一块旧年的玉佩,根本找不出不妥来。 玉仪茫然了,“难道是咱们屋里有脏东西?” “搜!”罗熙年微眯着双眼,沉声道:“就算把地皮翻过来,也要搜出那腌臜东西!” “可是……”玉仪又有些奇怪,----如果真有什么毒物在屋子里,岂能只毒了罗熙年而不毒自己?那不成,毒药还通灵性识得男女? 况且自己的屋子外人不得进,连问棋这样的二等丫头,都只在有事时进来回报,不会无缘无故跑到里屋来。 不过眼下顾不得推理这些,说道:“要不这样,你先到书房歇一歇,我带着人在屋里慢慢的搜。”顿了顿,“免得闹出太大的动静来,那些背后害人的一计不成,紧赶着又生一计,可不就逼坏你了。”说到最后,声音忍不住带出哽咽来。 “既然屋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怎么能留下你在这儿?”罗熙年见她犹豫,伸手拉她道:“走吧,那东西没有那么毒,一时半会儿的不会有事的,让段嬷嬷她们在屋子里找就是了。” 玉仪也不放心离开他,只得出去交待了段嬷嬷,让搜一搜不是自己的东西,没有说中毒一事,免得惊慌失措的众人走漏消息,然后跟着罗熙年走了。 而且这种状况下,玉仪免不得要怀疑六房的下人。 ----消息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晚饭时分回来,段嬷嬷等人一无所获。 “如果不是咱们屋子里有东西,又不是你身上,还能是哪里呢?”玉仪十分无奈颓丧,心下正为罗熙年中毒而烦恼,哪里还有胃口吃东西?晚饭桌上菜式琳琅满目,小夫妻俩都没怎么动筷子。 “会不会……”玉仪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抬头时,罗熙年似乎也要说点什么,两个人不约而同往西边看了看,----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书房! 罗熙年静了静,说道:“看来是了。” 玉仪颔首道:“其实现在细想一想,这些天你大都是晚上胃口很差,中午没去书房就好一些,倒真是我们疏忽了。” ----难怪自己去了一趟,回来胃口就不大好。 既然找出一点眉目,罗熙年也不那么着急了,纳罕道:“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出了倚松和扫药,根本就没有外人进过书房。”声音微冷,“若说是他们两个做的,还真是叫人难以相信,……到底要多大的好处,才会连命都不要了!” 然而搜查书房的结果,一样没有任何收获。 其实想想也不奇怪,要是太明显的东西很容被发现,既然四房起了杀意,自然不会轻易让人抓到把柄。 这跟当初四房设计毒害自己,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当初自己死了。 ----国公府死了一个儿媳妇,再娶一个就行,又不是自家的血脉,死了便死了。 即便是外祖母知道这事,恨归恨,但却不会倾尽全家之力给自己报仇,不然和国公府杠上了,顾家的人日子也不会好过 说到底,自己对于顾家只是一个外姓女,没有那么重要。 况且在这个重男轻女的社会,又重视家族兴衰,想必就算是明芝屈死了,作为娘家的公主府,也一样不会公然去叫板闹事。 可是罗熙年不一样,他是鲁国公最心爱的嫡出幼子。 四房下手,必定会做得干干净净。 ----这可就叫人头疼了。 罗熙年再次向卫所告了假,在家调养身体。 书房成了六房的禁地。 不过让玉仪感到欣慰的是,太医的药效果不错,加上罗熙年再也不去书房,前段时间恶心、难受等症状渐渐减轻,慢慢的胃口也好些了。 “这段时间,四房不会又在谋划什么吧?” “肯定闲不住的。”罗熙年斜斜的歪在美人榻上,刚吃了丸药,嘴里发苦,正在享受专人服务,----一颗又一颗玉仪亲手腌制的蜜饯,送往他的嘴里。 甜东西他并不爱吃,更多的是享受妻子的温柔罢了。 “别担心,好歹我也在锦衣卫呆过的。”罗熙年心下蓄了浓浓的杀意,还有无法抑制的愤怒,明明知道兄长下手,可是却偏偏找不到蛛丝马迹! 给兄长下毒?人家都是老手了,这可不大可能。 难不成……,非得真枪真刀的面对面拼杀?! 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半晌外面响起脚步声,彩鹃喊道:“老爷、夫人,国公爷和太夫人过来了。” 玉仪赶忙将蜜饯放到一边,朝罗熙年递了个眼色,示意别动,自己迎了出去。 小汤氏亲自掀了门帘子,让鲁国公进来。 “爹,娘。”玉仪上前福了福,回头看了罗熙年一眼,“他的身子有些虚,心口也闷得很,这会儿还难受着呢。” 鲁国公对她点了点头,然后坐下,朝罗熙年问道:“怎么又告假了?是不是上次的伤口没有长好?这次就好好的歇一歇,等痊愈了再去卫所。” “爹。”罗熙年没有回答,却道:“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小汤氏问音知雅,知道他这是要避开自己,赶忙朝玉仪笑道:“正巧我有点事要找你,咱们娘俩出去。” 玉仪点了点头,跟着她出了门。 鲁国公脸色不大好,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罗熙年淡淡道:“最近一直胃口不好,犯恶心难受,起先也没有留意,后来去让太医瞧了。” “怎么了?” “太医说,我中了慢性的毒。” “中毒?!” “爹。”罗熙年的神色有一丝凄凉,“四哥何至于此?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我便是个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将来我若做了什么错事,爹也别怪我了。” ----若不是顾及着父亲,怕他承受不住兄弟相残,……下毒、陷害、算计,这些手段谁人不会?!自己一个大男人,用得着整天撒娇卖痴的装无赖? 真不行,直接一刀捅了便完事!真刀真枪上面见功夫! “老四居然……”鲁国公气得发抖,再看小儿子,只见一双眼睛里寒光迸射,想来若不是顾忌自己这个做老子的,早就提刀杀过去了。 “四哥还真是好手段!”罗熙年冷笑道:“我都把书房都翻遍了,愣是翻不出一丁点儿东西来!”他问,“要是我也这么做了,找不到证据,爹是不是也不会罚我?!”语气里尽是嘲讽,和说不尽的痛恨寒心。 鲁国公合上眼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罢了,两个儿子已经不容水火,必须舍弃其中一个!不然等自己一撒手,说不定会落个两败俱伤! ----可是这事能怪谁呢? 说到底,还是当初老五死得时候,自己没有处罚老四,纵容了他。 让他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对亲子下手。 老四一次又一次的残害兄弟,毫不手软,如果被逼到绝境,是不是还会弑父?!上次拦住自己的马车,不就是想变相软禁吗? 亲生儿子又如何?又如何?! 鲁国公的心头不胜悲戚,将最后的那一丝父子情分抹去,不再牵绊,脑子里反倒格外的清明起来,问道:“你怀疑书房有不干净的东西?但是却找不到?” “找不到。” “走吧,带我去看看。” “爹。”罗熙年不同意道:“那里的东西有毒,爹年纪大了……” “既然是慢性的,那么一时半会儿就毒不死。”鲁国公已经站了起来,悲凉道:“与其看着自己的儿子互相厮杀,还不如被毒死了的好。” 鲁国公进了书房,没有让人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好歹活了七、八十年,不至于像个毛头小伙子似的没个头绪,----既然不是饮食上的的问题,那么多半就是暗地里接触到的东西。 最难发觉的,应该就是无形的气味了。 鲁国公叫了身边得力的来,看了看香炉里的香屑,甚至连香炉都检查过了,还是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接着,又将屋里的几盆摆设盆景看了,这也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一样没有什么异常。 “等等。”罗熙年突然拦住了人,----就在刚才,突然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反应和前一段差不多。 “有问题?”鲁国公问道。 “嗯。”罗熙年看起来不着边际,但遇事时其实是很沉稳的,吩咐倚松道:“先搬到远处去,再一盆一盆的搬过来。” ----拼着深吸几口毒的危险,也要把祸害找出来! 经过好几次的确认,最终一盆山水花卉盆景似乎有异常。 罗熙年体内的余毒还没有排完,对此反应不小,甚至年老体弱的鲁国公也觉得不大舒服,----闻多了,有一种让人恶心胸闷的感觉。 被鲁国公找来的人看了又看,还让人回去取了各种奇怪的瓶瓶罐罐,沾了盆景里的水反复试验,最终确定里面的确有毒。 最要命的是,这种溶在水里的毒无色无味。 若是不起疑心的话,只会一天天加深中毒的症状,隐藏的又很深,不是那么容易找的到的,----等到发现不对劲时,至少也像罗熙年这样毒入体内,即便没死,身体亦会因此大伤元气。 倚松和扫药早吓得没了魂,连连磕头道:“老爷,小的不知道……,真的……” “先带下去!”罗熙年已然怒极,有一种想把盆景砸到那人脸上的冲动,手上握了又握,指间的关节“咯咯”作响。 “六老爷。”查毒的人欠了欠身,说道:“这种毒有一个特性,气温太冷的时候不会散发,气温越高就会散的越厉害,如果到了夏天……”没有说完,但是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你说得是真的?” “不会错的。” 罗熙年发现自己存在了一个盲点,----当然了,这是四房故意设计好的。 如果这种毒天冷时不散发,那么很有可能,早在冬天的时候,就已经被人做了手脚了。只是当时条件不够,没有气味散发出来,一直等到眼下开春了,自己方才慢慢的产生不适。 时间往前追溯…… 假如作案的人是冬天下的手,在那段时间里,除了倚松和扫药,还有玉仪和甘菊来过书房。----罗熙年想也没想,第一个先排除了玉仪,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这四个人都没有理由害自己。 想来想去,最后竟然是甘菊最为可疑。 因为在年前,玉仪曾经怀疑过甘菊和朱道婆,有什么不合适的事,而朱道婆又去见过四夫人,……照这么一想,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若说甘菊存了害自己的心思,罗熙年是不相信的,无关自信,而是甘菊离了自己以后,不会有什么好日子等着她。 上次她不就是被四房当枪使了,还差点害得小辣椒没了命,这一次又……,罗熙年真后悔当初没有把人撵干净,独独留了这么一个蠢货! “上次你来我的书房,是不是留了什么东西?”罗熙年端坐在椅子里,神色冷的可以直接冻死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下面的甘菊,正满脸惊慌的跪在地上。 “没、没有……”甘菊有些被惊吓住,本能的觉得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罗熙年早没了套话的兴致,冷冷道:“你是不是往盆景里倒了东西?” “……”甘菊张大了嘴,想不到已经被发现了,她不是擅长撒谎的人,只得老老实实承认道:“是。” “谁给你的?” “朱道婆。” 罗熙年眼角一跳,勉强保持面上平静,继续问道:“做什么用?” 甘菊听他说话简短利落,完全不带感情,早就吓得慌了神,结巴道:“婢妾找她求了一道子嗣符,说是可以宜子嗣……” “只说你倒盆景里的东西!” “是。”甘菊吓得一抖,“婢妾买了那张符没几天,朱道婆又送了一小瓶符水,说是两样搭配着用,效用才能起得更快。” “当然效用快了!”罗熙年站起身来,又恨又怒,“再快一点,爷的小命就交代在这上头了!” “什、什么?” “你是傻子啊!”罗熙年骂道:“那些道婆们手上有多少阴私事,居然……”懒得再说下去,只是冷笑,“朱道婆跟四房一向来往的紧,你居然敢用她给你的东西!你居然敢用!!!”一脚踹了过去,正中踢中甘菊的心窝。 甘菊吃痛闷哼了一声,更是吓得魂儿都飞没了,连连磕头道:“婢妾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蠢货!”罗熙年冷笑道:“我也够蠢的,从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老爷,老爷……”甘菊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什么将来荣华富贵的梦,什么生儿子的念想,全都顾不上了,“婢妾、婢妾……”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眼泪一串串的往下掉,“婢妾宁愿自己死了,也断断不敢加害老爷你啊。” 罗熙年冷冷的听着她哭诉,没有一丝反应。 甘菊痛声哭道:“老爷……” 过了良久,罗熙年方才轻声道:“既如此,那就去死吧。” 自毙 上 罗熙年叫来了人,把甘菊带了下去。 鲁国公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脸色沉的不能再沉,方才甘菊的话清清楚楚,稍微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四房利用了甘菊求子心切的心理,利用了罗熙年对甘菊的信任,而下的毒也是十分高明,让人摸不准时间很难猜测。 如果再迟一点…… 到那时候小六一死,便只剩下四房的那个逆子,自己总不能不顾嫡庶之别,让庶子取而代之,便是心里再恨也无法了。 或许经过这么一折腾,自己的寿数也剩不了几天,正好成全四房的逆子,再也不用苦苦等候,直接就得了爵位! 鲁国公越想越恨,越想越是心凉的能结出一层冰来,走到门口对人吩咐了几句,然后回头道:“走,去四房!” 罗熙年上前搀扶住父亲,低声道:“四哥从来都不是傻子,怕是早有应对。” 自己那位哥哥一向诡计多端,既然对自己下毒,肯定就想过会被发现,以及相应的对策,----此刻贸然赶过去,只怕会落了他的圈套。 鲁国公冷声道:“我还没死呢,谁也翻不了天!” 罗熙年还是不放心,回身去里面取了两样东西,一个烟花筒,一个火折子,无声的拢在了袖子里面,方才跟了上去。 此时天色将黑,罗晋年早就应该回家了。 谁知道到了四房一问,却被四夫人告知,罗晋年下午没有回来,跟几个友人出去喝酒了。 鲁国公微微皱眉,问道:“世弘呢?” “也没回来。”四夫人有着一种出奇的镇定,仿佛早就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说不出是解脱,还是期待,反正神色看起来十分怪异。 “好好好,很好!”鲁国公连连点头,----当年自己也不是没有兄弟,这个位置一样有过争斗,再说活了这么几十年,什么阴谋阳谋没有见过?父子俩都凑巧的一起没有回来,不用想也是出了问题。 屋子里的气氛十分紧张,下人们都低了头。 鲁国公在正中椅子里坐下,又冷笑问道:“贤哥儿呢?总不会也出去喝酒了吧?” 四夫人没有理会公爹的嘲讽,仍是淡淡的表情,回道:“前几日去他外祖母家,留着住了几日,还没有接回来。” 罗晋年、罗世弘,还有贤哥儿,四房嫡系一脉的男丁都不在,任谁也不能相信这是一个巧合,显然早有预谋。 恭二奶奶正要伺候婆婆用晚饭,此刻也在场,被眼前的事情吓得惊魂不定,----公公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居然一起躲了出去! 眼下国公爷和六房找不到人,天知道会做些什么! 自己一家人还被蒙在鼓里,傻乎乎的留在四房,难道庶子庶孙就不是人了?!心中不免怨恨到了极点,看向婆婆的眼光充满了怨毒。 “爹。”罗熙年上前打破了沉默,“四哥怕是不会回来了。” 鲁国公脸色铁青,交代人道:“立即带人,守着前前后后所有的门!” 四夫人勾了勾嘴角,颇有些嘲笑的意思。 罗熙年看在眼里不做声,干脆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唤来倚松,低声道:“去把夫人叫过来,说完有话跟她说。另外再把齐哥儿送到五夫人那里,让五夫人和晟大爷都小心一点,今晚怕是有些乱子。” ----等下怕是真的要明着来了,乱糟糟,单独留下玉仪在六房不放心,还是在自己身边妥当一些。 鲁国公突然看向弘大奶奶,问道:“贤哥儿去了他外祖母家?” 弘大奶奶低着头,小声回道:“是。” “很好。”鲁国公收回了目光,叫来人道:“突然有些想贤哥儿了,让人备马傅家去接回来,现在就去。” “祖父!”弘大奶奶一下子慌了神,跪下道:“贤哥儿还小……” “你闭嘴!”四夫人大声斥道:“休得胡言乱语!” “娘……”弘大奶奶忽地落下泪来,哭道:“媳妇只求世弘和贤哥儿平安,别的什么都不求,谁要做国公就让谁做去……,给我们一个安稳日子就行。” 四夫人勃然变色,“你胡说什么?!” “四嫂,你还是坐下吧。”罗熙年冷冷道:“难道世弘媳妇不说,旁人就真的不知道了?你让朱道婆干得好事,要不要也一并说出来。” “娘……,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媳妇真的再也受不了了。”弘大奶奶在下面使劲磕头,很快红了一大片,见四夫人无动于衷,又朝罗熙年磕头,“六叔,你已经是圣旨亲封的世子,只求你给我们一条活路,断不敢再妄想什么……” “啪!”四夫人上前俯身甩了一个耳光,喝道:“还不快把大奶奶带下去!”又朝罗熙年冷笑道:“什么朱道婆、马道婆的,我不知道!” 恭二奶奶突然笑了笑,插嘴道:“娘,前些日子朱道婆不是才来过吗?” 四夫人用刀子一般的眼神看过去,那样子,像是恨不得把庶子媳妇掐死当场,继而神色缓了缓,索性连话也懒得说,就那么面无表情的坐了回去。 ----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玉仪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原本想着公公和丈夫去书房,不管找不找得到,都该各自回房,谁知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影儿。 这么晚了还自己让来四房说话,多么奇怪啊。 玉仪刚一进四房的院子大门,就见罗熙年从里面迎了出来,上前笑道:“走,我们到外头放个烟花。” 玉仪一头雾水跟了出去,问道:“这是做什么?” 正说着话,便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喧哗声,顺着方向看过去,应该是国公府的大门那边,仿佛有不少人涌了进来。 “这么快?”罗熙年笑了笑,怀里掏了一个长筒的烟花,大概有一扎长,做得很朴素,甚至连一点花样装饰都没有。 玉仪的心“砰砰”乱跳,惊疑不定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事,有我呢。”罗熙年嘴上虽然带着笑容,眼神里却尽是凝重,用火折子燃了火,将点燃的烟花对着夜空高高举起,“嗖”的一声尖鸣,一簇绚烂耀眼的烟花升入空中,接着迅速的炸开来。 玉仪不傻,----这绝对不是普通的烟花,而是用来报信的东西。 “今天晚上可能有点乱。”罗熙年伸手揽了她,这种时候,谁也不会去讲究那些死板的规矩,低声道:“你什么都不用管,只要紧紧的跟在我身边就行了。” ----罗家要出大乱子了。 玉仪心下明白,自己在这种事上帮不上任何的忙,不给添乱就不错,难为他还能在忙乱之中想起自己。 因此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是静静的点了点头。 “别怕。” “我不怕。”玉仪摇摇头,轻轻的环住了他,心里感到一阵踏实安定,轻声道:“只要你不丢下我,……我什么都不怕。” 罗熙年低头道:“不离不弃。” 玉仪忽地心里一阵酸酸的,忍住泪意点头,“嗯,不离不弃。” “国公爷……”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进院子,连罗熙年和玉仪都没顾得看,连滚带爬进去,回禀道:“家里来、来了几个汪洋大盗,四老爷正带了人过来,说是一定要把人找出来……” 鲁国公一声断喝,“滚出去!” 四夫人像是松了一口气,面上任然没有表情。 恭二奶奶后悔不已,----想不到公公竟然大胆如斯,要带人进来弑父杀弟,今晚罗府怕是要翻天了,自己方才真不该多嘴的! 又暗恨六房,既然都得了世子之位了,怎么也不防着一点?这下好了,等会儿六房的人做了屈死鬼,公公得了国公爷的爵位,婆婆一准儿得跟自己秋后算账!真是悔不该逞一时之气,眼下肠子都要悔青了。 鲁国公没料到儿子竟然真的要弑父!府里当然有自己的人,但是这种乱糟糟的情况很难控制,就算有人护着杀不成,放一把火直接烧了便是! 震惊之余,侧首看向四夫人,“你是打算好一死,以助夫君和儿子成事对吧?” “国公爷。”四夫人连称呼都换了,冷冷道:“都是你的亲生儿子,谁也不是小妇养的,何苦分个三六九等?连长幼之序都不分了。” “所以呢?”鲁国公没功夫去斥责儿媳的无礼,冷声道:“因为老四居长,你们就可以随意的加害老五和小六?如此连手足之情都没有的人,何以有德?!我又怎么敢把罗家交给你们!” 四夫人毫不示弱,同样的冷冰冰道:“若是早早的让我们老爷做了世子,哪里会有后来的这些事?国公爷要怪,那就怪自己偏心吧。” “废话真多!”罗熙年带着玉仪走了进来,喊人道:“把四夫人和弘大奶奶、恭二奶奶请到一处待着,恭二爷、良三爷和两个哥儿放在一起,都好生小心的伺候!” 立即有人应声上前,将四夫人和恭二奶奶带了下去。 恭二奶奶哪里肯甘心做为人质?不过刚一张嘴,就被一团布塞得死死的,只来得及闷哼了几声,便被拖远了。 “爹放心,今晚不会有事的。”罗熙年犹豫了一下,又问,“太夫人……” “不用管她。”鲁国公淡淡道:“不管今晚出了什么事,她都一样是太夫人。”言语之间,对小汤氏有着掩饰不住的厌恶。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有人在争吵,有人怒斥,在还夹杂着“乒乒乓乓”的刀剑相碰声,尽管看不见现场的景象,但一样带来令人恐慌不安的气息。 到了这会儿不用人说,玉仪也明白了。 ----罗晋年文戏演得不成功,干脆就上演全武行,弑父与否不知道,但兄弟肯定是不能留了。 玉仪看着罗熙年胸有成竹的样子,稍稍安定了一些,又看了看年迈的鲁国公,小心问道:“爹年纪大了,要不到里面去歇一歇?” 鲁国公不由得对小儿媳再次高看了几分,----这种时候还能沉得住气,还能顾及到年迈的长辈,配得上鲁国夫人这个位置,就是可惜年纪小了一点。 要是能在有生之年,看见小六的嫡子就好了。 玉仪还不知道公公在盘算自己的肚子,见他半晌不说话,有些不安,解释道:“媳妇怕外面吵吵闹闹的,吵得爹头疼……” 是怕吓着自己了吧?鲁国公笑了笑,淡淡道:“没事,还吓不倒我这把老骨头。” 玉仪想了想,人家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老头,倒是自己白担心了。再说了,万一罗晋年真的杀了进来,不管不顾,躲在哪里都是一样躲不过。 倒不如稳稳的坐在这里,还算不失风度。 罗熙年开口道:“你留在这里陪着爹,我出去一下。” “别……”玉仪顿时着了急,要知道罗晋年可是冲着兄弟来的,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出去冒险?慌忙拦道:“外面危险!” 罗熙年却淡淡一笑,“在屋子里做缩头乌龟,一样不安全。”外面的人把门一关,直接放把火就够了。 “玄剑。”鲁国公朝一个青衣人喊道:“你跟着一起出去。” 玉仪不知道玄剑是个什么人,顶多也就是功夫好一些的剑客罢了,真的能护得罗熙年安全吗?刀剑可是不长眼的! 可惜还要再劝时,罗熙年已经大步流星出了门。 鲁国公见她一脸担心不已,劝道:“没事的,玄剑师徒跟了我几十年,要有事,我也不能够活到今天。”又补了一句,“小六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你且安心坐下吧。” “是……”玉仪知道自己帮不上忙,迟疑着缓缓坐下。 鲁国公悠悠的说起闲话,笑道:“我看小六挑了你,倒也还算有点眼光。”甚至还调侃了一句,“只盼你们今后的孩子,性子不要随了爹,整日价淘气的很,还是似娘来的好一些。” 玉仪知道公公只是宽慰自己,可是那里听得进去? 只是敷衍点了点头,勉励一笑,“好。” 自毙 下 “四哥找到江洋大盗没有?”罗熙年笑眯眯的,正面对着一脸杀气腾腾的兄长,心下只是觉得好笑,----难为他一贯镇定,居然也有不管不顾的时候。 罗晋年阴沉着脸,看着一脸春风得意的弟弟。 他是清楚的,小六之所以一直隐忍不发,不过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可是父亲还能活几天?如今他得了世子之位,是名正言顺的鲁国公继承人,将来父亲一走,小六对自己绝对不会手软。 在小六看来,自己手上还沾着老五一条命呢! ----与其到时候被人宰割,还不如现在先下手为强! 大户人家里龌龊事多了,就连今上,不也是逼死异母哥哥,得了皇位的吗?到时候只要弟弟一死,嫡子就只剩下自己一个。 就不信父亲会让家丑外扬,甚至大义灭亲,连累罗家名声败坏丢了爵位,让整个国公府的儿孙都活不好。 ----要烂也烂在锅里。 再说,父亲也该好好的养养病了。 罗晋年没有斗嘴的兴趣,直接挥了挥手,身后的十几个人便围了上来,四下的门口早已封住,今日就此拼死一搏! “四哥这是做什么?”罗熙年笑了笑,问道:“难不成天黑眼不好使,把自家兄弟看成江洋大盗了?”心下算着时间,自己的人应该快到了吧。 罗晋年不理他,只对身边的人交待道:“小心他身边的那几个剑客,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似乎怕玄剑等人伤到自己,干脆在仆从的簇拥下,退出了好几张远的距离,方才停下观望。 四房这边的人有两个互相点了点头,一起攻向玄剑,结果众人只听见“乒乒乓乓”几声响,接着两声闷哼,那两个人便头身分了家。 罗晋年大惊失色,这个玄剑一直待在父亲的身边,算是影子一般的护卫,自然知道厉害非常,但是眼前的情景,也实在是太过夸张了些。 想骂一声“废物”,又怕影响了其他人的士气,只得咬了咬牙,喝道:“又不是舞剑表演的,还那么讲究做什么?大家一起上!”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便听不远处有人笑道:“表演什么?让二爷我也瞧一瞧。” 罗晋年回头一看,心下的惊骇更胜方才,----明明已经堵死了的大门,怎么会有其他人进来?再说这个时候了,容珮总不能是走来散步的吧?既然他能悠闲的走进来,那么外面的人…… 心下微微发凉,有一种死亡的恐惧随之袭来。 罗熙年皱眉道:“你就不能快一点?!” “怎么了?”容珮一脸委屈之色,说道:“我这不也没来迟吗?兄弟们都在外头等着,今晚上唱完了戏,你可得好好的犒劳犒劳。” 正说着,一队训练有素的年轻人从大门方向进来,将四房的外围包围起来,并没有靠近这边的打斗圈,而是紧贴墙根无声站立。 原本要拼命动手的人,都顿住了。 罗晋年更是脸黑得跟锅底一样,----小六居然早有准备?可是自己从外面包围,根本没有给他通知人的时间,怎么会…… 他突然想到方才进门之前,院子深处燃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烟花。 罗晋年有点绝望了。 ----唯一的希望就是趁乱动手,或许还有一点希望,实在不行……,那就只有鱼死网破了。反正自己还有儿子和孙子,父亲不会让小六胡乱下手的,父亲走了,自有汤家的人照料着他们,再不济……,就去外省过日子吧。 如果能够趁乱杀了小六,他又没有后人,即便自己活不成,也还有世弘,那可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孙!正是想到过有可能会失败,才没有让儿子参与进来。 到了此时此刻,罗晋年明白事情已经不能善果,除了拼死一搏,再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因此竭力道:“还不快点动手?!难道都想白白死在这儿?!” 有人一咬牙,已经挥手亮出家伙来! 情势一触即发…… “等等。”罗熙年开了口,对那些眼红准备拼命的人说道:“这是我们罗家自个儿的事,跟外人无关,你们何苦把命送在这儿?” 对面的人有些迟疑,----眼下情势明显一边倒,就算拼命砍死几个,最后也逃不过一个“死”字,这不是一笔划算的生意。 罗熙年见他们开始迟疑,接着道:“现今想走的便走,想留的……”目光落在方才头身分离的两人身上,笑了笑,“也可以留下来。” 容珮挥了挥手,西边的二门空出了一条通道,笑嘻嘻道:“走吧,还想留在这儿喝酒啊?”继而神色一肃,“出了门不远就是大街,还不快滚?!” 罗家哪怕在家里闹翻了天,也不可能在大街上喊打喊杀。 那些人终于相信了几分,既然有一丝生的希望,谁还愿意留在这里等死?当初以为有罗晋年带着,出其不意进来,都是一个妇孺老幼没有问题,却不料…… ----跟银子比起来,当然还是自家性命要紧一些。 一个个本来就是习武之人,顿时跑得比兔子还要快,一眨眼没了人影儿。 只剩下罗晋年孤零零的一个,独自绝望透顶,----连最亲近的长随,也审时度势的趁乱溜走了。 容珮都懒得去看他,对罗熙年笑道:“我可是跟兄弟们说了,今儿晚上带大伙儿出来喝酒的,你自己数一数人头,回头记得把银子给我就行。” 原本惊心动魄的事,在他嘴里说得异常轻松,实际心下也捏了一把汗,只是心里明白,此刻自己不宜在罗家久留,一转身带着人走了。 罗熙年亲自把玉仪送回了房,交待下人小心服侍,自己底下还有一大堆事要和父亲商量,转身去了书房。 玉仪有点惊魂未定,起先还不觉得怕,这会儿反倒生出怯意,连端茶的手里都是微微抖的,气色也不是太好。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只觉比当初在孔家当董存瑞还要惊心动魄,那时候是一心求死,这会儿却是满心的担心着某人,心态早就不一样了。 彩鹃方才也过去了,这会儿正脸色煞白的捧着茶猛喝,一声儿也不吭。 段嬷嬷等人在后面不知情,只听说前面闹了起来,便紧紧的关了门,此刻见她主仆二人如此神色,忍不住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嬷嬷,别问了。”玉仪缓了缓气,说道。 “是。”段嬷嬷点了点头,神色间有点欲言又止。 玉仪看了看,问道:“还有别的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段嬷嬷小声回道:“就是……,甘姨娘在屋里投缳了。” 玉仪睁大了眼睛,略微沉默,方问:“人没救回来是吗?” “没有。” “知道了。”玉仪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甘菊被罗熙年叫去问话,回来时是被送回房的,然后没了动静,后来自己就被罗熙年叫走了。 不由叹了口气,心里说不出是恼恨还是叹息。 顺着事情关系一推,便知道甘菊和罗熙年中毒的事脱不了干系,里面必定牵扯着朱道婆和四夫人,所以甘菊才会是这样的结局。 “嬷嬷。”玉仪觉得有些疲惫,想了想道:“明儿叫了她的家人过来,把她攒下的东西,都一并给她家的人,只说得急病死了。” 段嬷嬷点了点头,“好,我知道该怎么说。” 玉仪撵退了所有的人,眼下只想等罗熙年回来,别的事情一概不想管,便茫然的铺了床,独自坐在床边静静发呆。 一直等到半夜,罗熙年方才掀了帘子进来。 玉仪只觉心理承受到了极限,上前紧紧抱住了他,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没事了。”罗熙年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 “没事,没事。”玉仪使劲点头重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安心一点,强行收敛了情绪,拭了泪道:“你坐着,我去给你倒杯热茶。” “不急,先坐下。”罗熙年搂着她一起坐在床边,侧着身子,轻轻抚着她鬓角边的碎发,掠到耳朵后面,“别担心,外面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玉仪听着那沉稳而笃定的声音,心慢慢的平复下来,将头轻轻贴了过去,环住他的腰,突然什么话都不想再再说了。 罗家四房闯入了贼人,惊吓到了一干主子夫人们,四老爷罗晋年还受了伤,据说伤势不轻,故而一直在家闭门休养。 只可惜福气薄了些,最后竟因医治无效而英年早逝。 四夫人伤心过度一直卧床不起,魏家的人收到消息,让魏大奶奶过来瞧了瞧,出来说是精神尚可,旁边有两位儿媳和一个庶女伺候,倒也妥帖。 除此之外,四夫人再也没有见过外人。 到了罗晋年发殡的那天,四夫人竟然悄悄的吞金自尽了。 外人说起,都忍不住赞一声鹣鲽情深。 第二天,罗世弘找到罗熙年哭诉,说自己已经上报调职,只要任书一下来,就立即带着家眷离京。 话里的意思,自然是让罗熙年放过自己一码。 玉仪知道此事后,与罗熙年道:“你才做了世子,四房就去了两位,外面的人哪里知道实情,少不得要乱嚼舌头的。若是再出点什么乱子,只怕口水都能淹死人,况且世弘还年轻,失了长辈在背后指点,也只是一个毛头小子罢了。” ----罗晋年该死,四夫人一样该死。 远得害了罗煦年且不说,毕竟自己和这位五爷素未谋面,没法愤慨的起来。 但是当初连翘的事呢?差点害得自己没了命,接着又对罗熙年暗地下毒,这是一对视人命为草芥的夫妻档,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当初罗熙年不动手,也是碍着鲁国公,不想让他对自己寒了心,这才忍了又忍。 可是罗世弘跟他的父母不一样,一则他没有直接参与那些狠毒事,二则他是四房的嫡长孙,鲁国公不可能断了四房的血脉。毕竟贤哥儿还太小,将来能不能长大成人还是两说,况且若没有父亲庇佑,又能长成什么好的? 如今只要罗世弘调职离了京,不给他机会回来,也就差不多再无瓜葛了。 罗熙年颔首道:“世弘是四房的嫡支血脉,爹不会不管的。”顿了顿,“况且,没了世弘还有贤哥儿,我又没打算让四房断子绝孙,他识趣自然是最好的。只是调职任命没有那么快,还得等一段儿时间。” 这事先且按下不提,倒是恭二奶奶比谁都要着急。 按罗世弘的意思,只怕过不了几个月就要去浙江那边。到时候天高皇帝远的,丈夫没有官职,一切都是嫡兄说了算,当初自己拆穿了婆婆的阴私,还向着六房,到时候少不得要吃大亏的。 然而又说不出单独留下来的话,也没有那个道理。 于是再次找上门来,想让罗熙年给自己丈夫谋个官职,甚至不论高低,只要能留在京城就行。 可罗熙年又不是傻的,怎么会无缘无故揽这种麻烦?更别说是四房的人了。 只让玉仪说会托人看着,私下道:“世恭媳妇最是嘴碎爱小便宜,没她在跟前倒还清净一些,你不用理她。” 玉仪当然是希望越清净越好,人多是非多,自己跟恭二奶奶又没有半分交情,因此只是点了点头,“你放心,我知道的。” 恭二奶奶便一直等啊等,等了小半个月,谋官职一事还是没有半点动静,心里大抵明白了些。----也对,自己又给不了别人任何好处,还沾了“四房”二字,不嫌弃作践就是好的了。 到了三月初,罗世弘那边倒是有了消息。 眼看离京的日子越来越近,恭二奶奶终于沉不住气。到鲁国公面前哭了一通,说是两个儿子年纪太小,经不得劳顿,一家人想暂且留在京城里。 这位庶出的孙媳在四房很不得志,鲁国公是知道的,当年和婆婆对着来,自己也是亲眼看见了。 ----不管罗晋年如何不孝反逆,底下的儿孙们还是想留住的。 于是想了办法,给罗世恭在云南那边谋了一个职位。 古代不比现代交通便利,一来一往就得个把月时间,并且这一去,很有可能一辈子都不回来了。于是鲁国公再次做了决定,与其等着死后罗家再次乱套,还不如生前做好安排,索性大手一挥分了家。 因为前面三房都在外地,上次罗孝年被抓到以后,也被送走了。再者四房的两个孙子亦是一样,马上就要离京,所以这几房分到都是银票、金子,----京城的地契、房产,对他们而言不大实用。 国公府的房子自然是留给六房的,还有京城其他的房产和庄子,五房的罗世晟分到了一些,大头还是留给了罗熙年。 不过罗世晟年纪还小,并没有让他搬出府去,而是依旧住在国公府,况且按罗熙年的想法,照顾侄儿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最终……,罗家几房被拆得七零八落。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玉仪决定去顾家一趟,和外祖母说清楚了,也好让她老人家安心,另外孔家也得一趟,生得唐氏等人胡乱猜想。 折腾了这么久,总算要过一点安生日子了。 玉仪不希望再闹出什么来,便是对孔家的人再不耐烦,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的,况且唐氏的肚子也大了,让她安一安心,早点生下儿子来也是一件好事。 玉仪想起后面一大串的弟弟妹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将来玉娇、玉清的婚事,承文几个小兄弟娶媳妇、谋前程,少不得要聒噪自己,真是烦不胜烦。当然也可以冷起脸来拒之门外,只不过要多听几句闲话,就算孔家的人不敢说什么,落在有心人嘴里可就不大好听。 ----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一家子麻烦弄走就好了。 琐碎 上 四房的人一散,罗家不光人口少了许多,而且没有了小孩子凑趣,亦少了许多姬妾争宠的八卦事,国公府顿时冷清了下来。 如今每日晨昏定省的时候,只剩下小汤氏、五夫人和玉仪三个人,----虽然有个齐哥儿算是孙子辈,可是谁会把他抱出来?有也是跟隐形的差不多。 这倒还是小事,况且小汤氏也不在乎这些。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四夫人不在了,弘大奶奶走了,罗家急需一个主持中馈的主母,不然一家子大小迟早乱了套。 四房临走的时候,弘大奶奶将早就整理好的账册等物,悉数交给了小汤氏,并且还大致说了一些要注意的事项。 不知道是因为本人正派大气,还是怕留下什么问题,回头惹得府里的人不快,以后再给自己一家人找麻烦,总之没有一丝隐蔽的地方。 小汤氏从前在家的时候,嫡母很是厉害,虽然不至于当面打骂虐待,但也不会专门给机会,从小培养什么持家之道。 因此只是临时管了几天,便觉得累得慌。 ----最主要的是,这个家不论自己再怎么用心管,又没有亲生儿子分家产,那些东西都不会是自己的。 与其为了捞那么几个银子,平白得罪了未来的鲁国公和鲁国夫人,还不如早点把权力交出来,省心省力不说,还能博一个好听点的名声。 当然了,还得象征性的把五夫人叫过来,大家坐一块儿商量一下。 小汤氏说着闲话,慢慢把话题扯到了这上头,“我是个享清福享惯了的,连着这几日下来,便觉得身上担了千斤担子,实在有些忙不过来。”看向两位儿媳,“因此叫了你们过来,看看谁来替我接这个担子?” 五夫人是何等聪明剔透的人?自己一个孀居的寡妇,哪有做当家主母的道理?心下明白婆婆不过是走过场,照顾自己的面子罢了。 因而微微一笑,说道:“如今晟哥儿年纪大了,我寻思着今年就把婚事定下来,往后就等着抱孙子,那还有闲功夫管别的事?主持中馈的事正该让弟妹来,年轻人多磨练磨练,将来也好把这个家给撑起来。” 小汤氏见她表了态,笑道:“我也觉得是这个理儿。” 当初玉仪养在顾家的时候,豫康公主自然是精心栽培过外孙女的,女红什么的倒是其次,持家之道传授了不少。 毕竟在豫康公主看来,外孙女肯定要嫁到官宦人家,虽然不一定是做长媳,但是有些东西得提前学,即便将来不管大家,也还有小家要管不是?所以对于玉仪来说,接下这份差事并不算为难。 况且自己是未来的鲁国夫人,于情于理,主持中馈这件事都得落在自己头上,扭扭捏捏反而显得虚伪,故而笑道:“我年纪小没经过事,只怕做的不好,少不得先跟着娘和嫂子学一学,免得闹出笑话来。” “你素日就是一个伶俐的,哪里会闹出笑话?”小汤氏笑着说了几句,反正大事算是定了下来,又扯了些闲话来说,聊以打发时间罢了。 这样一来,玉仪最近几天都没有空闲出门,因此便让人去顾家和唐家说了,说是等闲了再过去,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上午小汤氏说了,让自己午睡后过去对账册、收管东西。 哪知道午觉睡过了头,玉仪起来时有些晚了,忍不住朝彩鹃等人埋怨道:“你们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再睡下去天都快黑了。” 段嬷嬷过来道:“是我让她们不叫的。”声音略低,“夫人最近都挺爱睡的,要不要叫大夫过来瞧瞧?” 啥?!难道以为自己害喜贪睡不成? “嬷嬷你忘了。”玉仪有点囧然,“前些天,我的小日子才来过呢。” “这……”段嬷嬷有些失望,“看我……,老了老了就糊涂了。”叹了口气,“只是夫人也该用用心,从前日子不安生也罢了,如今……,夫人还得养下儿子才行啊。” 玉仪心里明白,若是未来的鲁国夫人生不出生子,不用想,就知道会有大批排着队的姑娘,哭着喊着要给罗熙年生儿子。 妾虽然名声不好听,但若是儿子能做鲁国公的话,一切还不都是浮云。 现在罗熙年身边一个妾也没有,即便自己赶在三、两年生了孩子,一样会有各种各样等着上门的妾,若不是男丁何以傍身? 至于罗熙年再也不纳妾?玉仪对此不抱太大希望,毕竟他的身份在那里摆着,就算他变成情圣了,鲁国公也不会答应的。 大户人家,当然还是讲究多子多孙有福气。 ----这可真是一件烦心的事。 这么一磨蹭,到了小汤氏那里便有些迟了。 玉仪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不知道怎么睡过了头,让娘久等了。” “不急。”小汤氏大方笑道:“反正我也是整日价的闲着,早一会儿晚一会儿的,没有什么区别。”说着,让人抬了厚厚的两大箱子账册来。 玉仪有点吃惊,“这么多?” “可不是。”小汤氏笑道:“当初世弘媳妇交给我的时候,也只是说了一个总数,和账房的现银对上了,然后再点了各种契书,详细的还没来得及弄呢。”又道:“这不是一下子对得完的,你先让人搬回去,花几天时间慢慢的看,有什么再来问我。” 玉仪点点头,让人把封了条的两大箱子抬走。 小汤氏又取出一个黑漆匣子,推给她道:“这是府里的房契、田契,还有下人们的卖身契,这种东西不占地方,所有的都放在里头了。” 玉仪见她一副完全撒手的样子,也没多说什么,只让段嬷嬷上来取了收好,----反正眼下不急着对账,便拣了话道:“爹的身体最近怎么样?要不要叫太医过来瞧瞧,开几幅药调理调理也好。” 小汤氏的笑容有些暗淡,说道:“也没什么病痛,只不过年纪大了罢了。” 底下的话她没说,----七老八十年纪的老骨头了,被几个儿子三天两头的折腾,又在生前分了家,那个做父亲的会不伤心? 只怕原本还能活五年,现下也少了三年了。 小汤氏的忧色一闪而过,继而恢复平常,反倒拿玉仪开起了玩笑,“倒是你们小两口的,什么时候添一个孩子?国公爷要是能亲手抱上嫡亲的孙子,什么病也没有了。” 玉仪略有点不好意思,低头笑道:“我正在调理身体,怕是一下子没那么快。” “你身子怎么了?”小汤氏有些惊吓,以为玉仪出了什么毛病,----她还等着做享清福的太夫人,嫡孙当然是要抱的,不然家里一乱,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 玉仪见她想岔了,忙解释道:“没什么,就是想把自己先吃胖一点。”又道:“我也不懂,只是想着自个儿身体好一些,将来孩子也壮实,所以最近忙着吃东西呢。” 小汤氏“哧”得一笑,“你呀,想的都是些什么?”继而点了点头,“不过养胖一点也好,看你身子单薄的,回头有了喜,月份一大,只怕都累得走不动道儿。” ----心下却是黯然,自己连生孩子的机会都没有。 玉仪见她眼神一暗,心下略猜到了几分,便不再提起这个话题,转而拣了她喜欢听的来说。两个人彼此有心附和交好,你一言我一语,因而气氛十分融洽,说了半晌才打住。 小汤氏笑道:“许久没说得这么痛快了。”轻声咳了咳,露出一点征询的意思,“另外还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玉仪凭着直觉,觉得这多半不是一件小事。 小汤氏并没有废话啰嗦,直接道:“我想把齐哥儿抱过来放在身边,亲自照看他的起居饮食。”顿了顿,“你看可好?”语气里居然有些急迫,眼神亦是期待。 ----玉仪顿时怔住了。 小汤氏想养育齐哥儿? 玉仪想了想,觉得这个道理也不难理解。 小汤氏这辈子是没有儿子养了,那么养一个孙子也不错,毕竟孩子是谁养的,长大了就跟谁亲近。 只要小汤氏全心全意对他好,又是自幼亲手教导的,长大了不会不感恩,等她将来老了,也算是有了一个贴心的依靠。 不管怎么说,齐哥儿可都是罗家的血脉。 小汤氏见玉仪沉默,又道:“你还年轻不说,平日又要主持中馈,回头还要照顾自个儿的孩子,哪里顾得来这么多?把齐哥儿放在我这里,也算是替你分一点担子。” 玉仪心里笑了笑,这话委实好听。 大概在小汤氏看来,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一来让她后半生有了乐趣和依仗,二来也给儿媳解决了麻烦,至少庶长子不在面前晃悠了,眼不见心不烦,----似乎自己没有道理不答应。 可是…… 罗熙年对小汤氏十分厌恶,即便谈不上恨,但齐哥儿是五爷的儿子,肯定不会愿意交给她来养,----尽管小汤氏没有什么恶意,也不可能有。 玉仪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件事,六爷怕是不会愿意的。” 小汤氏心下一喜,那就是说她已经答应了?本来嘛,这种甩掉烫手山芋的事,谁会不答应呢?因而笑道:“这一点我早想过了。” 玉仪抬眸看了看她,没有言语。 小汤氏又道:“我就是提前跟你打声招呼。”笑了笑,意有所指道:“这事儿还是国公爷开口的好,小六也不会反对,总之我会想法子的,你就不用管了。” 玉仪不知道她能想什么法子,不想管也管不了。 如果齐哥儿能给送去小汤氏那里,当然是最好的。如果不能也没什么,反正有奶娘等人看着,又不要自己亲手抚育。 就算是占了一个庶长子的名分,庶出终究是庶出,不能跟嫡出的相提并论。 反正自己不会克扣他的吃穿,不会动则使坏心眼儿,等他将来长大了,谋上一门合适的媳妇,分点家产便算完事了。 以罗熙年的性子,也不至于把哥哥的庶子当个宝,自己的嫡出子女当根草,----说白了,齐哥儿只是一个丫头生的庶子,上不得大台面。 如果换做罗世晟那样的嫡子,可就麻烦大了。 晚午饭的时候,罗熙年看着满头苦干的妻子,不由笑道:“你最近是怎么了?胃口变得这么好?都快赶上我了。” 玉仪低着头扒饭,闷声道:“准备吃成一个胖子。” “就你这幅小鸡似的身板,还能吃成胖子?”罗熙年打量了一番,点点头,“不过说实话,还是胖一点的更好。” 玉仪抬头看他,那眼神分明是在说,“胖一点的手感更好。”不由瞪了他一眼,自己又去盛了一碗汤,也不管淑女形象,“咕咚咕咚”喝下了下去,摸了摸肚子,实在是装不下了,这才作罢。 晚饭后消了食,罗熙年正准备脱衣服上床,冷不防玉仪走了过来,十分粗鲁的使劲扒拉自己的衣服,三下五除二剥得很是利落。然后也不说话,把他推到床边坐下,眼睛冒火的看着自己,一副要放到嘴里咬碎的神情。 罗熙年又好奇又好笑,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强暴你!”玉仪彪悍的回了三个字,底下又道:“然后生个大胖儿子!” “咳……”罗熙年差点被口水呛到,继而笑得打跌,“你……,要强……”捂着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起来时眼泪都快出来了,“哎哟,我肚子疼……” “有什么好笑的?!” “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罗熙年坐直了身体,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来吧,我保证一声儿都不吭。”说完,四仰八叉的躺在了床上。 “你说的,等会儿可别后悔。”玉仪张牙舞爪扑了上去,伸手在他大腿内侧狠狠掐了一把,疼得某人呲牙咧嘴的,还逞强死死憋着不出声儿。 一番SM拉锯战就此开始…… 玉仪折腾了半天累了,也没劲儿了,翻身躺在旁边看顶上的帐子,----原本还想等身体长大一些,可是现在才发现,已经等不起了。 可若是两、三年不生,指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难不成,还要自己主动给罗熙年纳妾?不然的话,就等着各种各样的人被塞进来吧。 估计……,某人看对眼儿的也不会拒绝。 “玩累了?”罗熙年早被她折腾出了欲火,又爱又恨,翻身压了上去,声音里都似乎要喷出火来,“你起个开头就停下可不行,得把后面的都做完。” 一番温柔的惩罚就此开始…… 到了最后的销魂时刻,玉仪感觉到一股液体涌进了自己的身体,伸手揽住大汗津津的某人,呻吟道:“你先别出去……,拿个枕头放在我身下……” “做什么?”罗熙年大口的喘着气,不解问道。 “唉,废话真多。”玉仪让他把身体抬起,自己慢慢的塞了一个枕头在下面,把臀部高高垫起,然后才道:“好了,应该不会流出来了。” “这样容易有孕?”罗熙年在女人怀孩子上头经验不多,不过这种事,只消意会编就能明白,有些好奇的看着,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玉仪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脸上还带着房事后的异样潮红,小模样儿分外诱人,声音慵懒道:“……但愿吧。” 罗熙年起了兴致,问道:“够不够?要不要我再加一点?” “胡扯!”玉仪嗔道:“你当是续茶啊?还加一点呢。” 罗熙年“嘿嘿”一笑,自己下床找东西胡乱抹了几把,回来躺在玉仪身边,轻轻的摸着她的小腹,“儿子,快点到你娘肚子里去。” 玉仪不由一头黑线,想了想,又问,“如果是女儿呢?” 罗熙年笑道:“那就先开花再结果呗。” ----终归还是盼儿子的。 可是这种事强求不来,顺其自然吧。 再说现在还没怀上,别想太多了。反正只有自己有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不管作为古代男人的罗熙年怎么想,自己都是会一样喜欢的。 罗熙年对这件事很上心,每天晚上都孜孜不倦的倒茶。 第二天…… 第三天…… …… 终于在第五天,玉仪再也受不了了。 一上床,就先用被子裹紧了自己,严正声明道:“今晚不喝茶了。” “为什么不?”某人对‘强暴’有些上了瘾,----小辣椒那天的表现,实在出乎自己的预料之外,别有一番趣味,叫自己念念不忘。 “我要睡觉。” “喝完茶也可以睡啊。”罗熙年试图诱惑,见没有什么效果,一脸闷闷不乐,咕哝道:“茶我都已经泡好了。” ----呃,那玩意是泡出来的吗? 玉仪睨了他一记,“少胡扯。” “哎哎……,你等等。”罗熙年伸手去剥被子,不料妻子裹得太紧,半天都没有成效,郁郁道:“放在那里,茶坏了怎么办?” “……” “嗯?坏了怎么办?”罗熙年觉得自己找到了理由,继续追问。 玉仪白了他一眼,“那就倒掉。” “……”这回轮到罗熙年无语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是留着吧,留着明儿再给你续上。”说着一笑,“嘿嘿,今天先放你一马。” 玉仪啐道:“小心沤馊了,一股子酸味儿。” 罗熙年不以为意,笑嘻嘻道:“馊了也是你的。” “那就给你生个酸儿子。” “好啊,现在就来。” “……”玉仪再次裹了裹被子,翻身背对着某人,“我已经睡着了。”嘴里不断的重复着,越来越低,“已经睡着了,睡着了,着了……” 罗熙年看着干脆耍无赖的妻子,只得败下阵来。 琐碎 下 “夫人。”问棋掀了帘子进来,禀道:“唐妈妈过来了。” 玉仪眉头一挑,----不是说了过几天就过去的,怎么还急着过来找人了?难不成有什么事?实在是不想沾手孔家的麻烦,因此微微不耐,“让人进来说话。” 这边素莺手脚麻利,飞快的给她挽好了头发,簪了发钗,收拾妥当告退出去。 “打扰姑奶奶休息了。”唐妈妈进来陪了笑脸,略有些不安。 “妈妈说哪里话?”玉仪笑道:“快坐。”又问:“可是家里有什么事?”若是没事还赶着过来,那也未免太猴急了些。 唐妈妈小心道:“太太让我过来报个信,大姑奶奶一家人上京来了。” 大姑奶奶?玉仪怔了怔,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儿,方才明白说得是玉华,----冯家的人上京了?先是有些不快,继而想了想,大太太又不是婆婆,没有跟着来的道理,心里方才舒服了一些。 唐妈妈继续道:“冯姑爷去年秋闱中了举人,今年进京来赶春闱的,冯家只得他一个儿子,家里人不放心就都跟来了。” 玉仪点点头,心道姓冯的倒也还算上进,----只是一家人都跟着上京就……,大概是因为只有这一个独子罢。 仿佛记得他底下有三个妹妹,这才一年的功夫,能嫁出一个就算快的了,没准还都云英未嫁,岂不是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人? 于是问道:“冯家的几位小姐上京没有?” “来了,整整三个呢。”唐妈妈脸上甚是厌烦,说道:“一大家子的人,可把太太给愁坏了,闹得如今家里都快住不下。” ----也难怪唐妈妈会厌烦,谁会喜欢这么一大群的亲戚住在家里?况且还是隔了房的堂侄女,带着婆家的大大小小,放谁家都不会招人喜欢。 冯家不过是寒门祚户罢了,唯一的年轻劳力又在读书,家里只怕没有几两银子。 冯怀远之所以娶了玉华,不就是为了她的嫁妆吗?可惜这么大一家子人嚼用,剩下的零碎银子,哪里买得起京城里的房子?只怕连租,都不敢租太贵的。 当初自己给孔家找的是三进三出的房子,添了冯家的人确实有些挤了。 可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只要不挤到罗家来就行。 玉华本人虽然还不错,但是大太太差点害得自己没命,夺命之仇可不是说忘就能忘的,自己一辈子都记着呢!之所以没再去找大太太的麻烦,不过是自己想过几天清净日子罢了。 玉仪思绪飘忽了一阵,继而转回到唐妈妈身上,----看她对冯家的人这么厌烦,怎么还单单跑过来说一声? 难不成唐氏还以为,自己会找一处房子给冯家住?拜托,就算罗家的房子多得发了霉,自己也不可能会这么做的,除非脑子进水了。 先不说自己跟孔家的恩恩怨怨,哪有出嫁女贴补完娘家,还再贴补堂姊家的?看唐氏也不像是这么傻的人,应该还有别的事吧。 玉仪也不着急,只是含笑悠悠的喝着茶,嘴里说着无关痛痒的闲话。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唐妈妈就先急了也顾不上如何婉转,直接开门见山道:“另外还有一桩事,今年这次春闱应试,太太的兄弟也上京来了。”她可不敢对玉仪说什么‘你舅舅’,不然惹得这位姑奶奶不痛快,坏了太太的事可就麻烦大了。 咦?亲戚里还都尽出人才了?! 玉仪有点啼笑皆非,说来说去,都是想找罗熙年走走关系的吧?好像过几天就是春闱应试的日子,难怪等不及自己过去,便巴巴的先过来报信了。 可是即便要走关系,那也得中了进士以后,至多帮着谋一个好一点的差事,现今八字才得半撇,是不是早了一点? 罗熙年又不是主考官,总不能把试题给他们偷出来吧。 玉仪在心下算了算日子,笑道:“今儿委实不得空,这样吧,明天下午我就过去瞧太太和大姐,陪着说说话儿。” 唐妈妈得了准信儿,欢喜道:“我这就回去告诉太太,专等着姑奶奶过来。” 段嬷嬷送人出去,回来抱怨道:“这一起子乌眉乌眼的混账亲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消停?从前不曾对夫人好过半分,如今倒有脸来求人,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真是会给人添堵!” 玉仪沉默了半晌,才道:“先应付着,回头再想个妥当的法子罢。” 第二天,玉仪穿戴得整整齐齐去了孔家。 因为冯家是小门小户,玉仪不想打扮得太过华贵,免得扎人家的眼,所以通身上下穿得很是随意,一副平常串门的装束。 上身湖蓝色的挑花小缎袄,月白的对襟领子,下面一袭藕荷色的百褶儒裙,胜在轻薄绵软。为了与衣服随之搭配,头上挽了一个简单大方的流云髻,只斜簪了几根嵌宝石的金钗,以示国公府儿媳的矜贵身份。 马车刚到大门,就有伸长了脖子的小厮进去通报。 这边拆了门槛进去,到了二门,唐氏已经带着丫头迎了上来。 说起来,唐氏在玉仪面前实在没有底气,将来要巴结靠着人家不说,现今还欠着六百两银子的房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补上。 眼下孔家住的宅子,房契可还在这位姑奶奶手里呢。 玉仪也不着急,手里更不会缺这六百两银子使,要得就是孔家欠着自己的钱,住着自己的房,在自己面前说话直不起腰杆。 ----想摆娘家长辈的脸色时,先得把彼此的情势掂量掂量! 唐氏已经六个多月的身孕,肚子跟吹气似的鼓了起来,身边两个丫头搀扶着,笑吟吟道:“可算把三姑奶奶给盼来了。” “娘怎么还亲自出来?我又不是外人。”玉仪上前一步,替了丫头搀扶着她,“太太是有身子的人,下回可别再亲自出来了。” 唐氏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忙道:“没事,没事,偶尔走动走动也好。” 玉仪和她一起进了正屋,让她先坐了,然后自己坐了宾客主位,手上的茶还没来得及喝两口,玉华等人就到了。 “这位是冯家太太,这几位是冯家的三位姑娘。”唐氏忙着介绍人,朝玉华看了一眼,笑道:“你们姐妹间最是亲近,大姑奶奶就不用我说了。” 玉仪站了起来,笑道:“大姐,快坐下。” “三妹妹你快坐。”玉华知道这位堂妹今非昔比,再加上因为母亲的事,自己心里有愧,实在受不起这个礼,脸上便带出了一丝赧然。 玉仪又朝冯母等人打了招呼,让彩鹃送上了表礼,冯母是长辈不在这个范围内,另外会有专门给冯家的东西。表礼只给玉华和三位冯小姐,一人一个装了金锞子的绣花荷包,一支足金的金簪子,玉华的那份,多了一对赤金的绞丝镯子。 冯母早知道这位六夫人富贵,下了狠心备了礼,如今见人家随便的一支金簪子,都要比自己的礼贵重好几倍,心下不由叹了口气。 可是也没有不给的道理,只得勉强笑道:“这是给六夫人的一点见面礼,拿着赏丫头玩罢。” 玉仪瞧了一眼,冯母给得也是一对金镯子,看起来挺厚实的,想来不是鎏金就是空心的,侧首让彩鹃拿了下去,笑道:“伯母客气了。” 三位冯小姐都没大见过世面,有些小门小户的拘束,一个个低着头,还有一个还不安的绞着手里的帕子。 冯母看在眼里觉得十分落面子,又不好当着外人斥责。 好在玉仪的视线没在那边,只是拉着玉华说着话,间或跟唐氏说几句,又问一问冯母上京的情况,----其实是早瞧见了,不想让小姑娘们尴尬罢了。 “太太、伯母,请容我放肆一回。”玉仪说了一阵,便朝唐氏和冯母笑了笑,“我和大姐一别许久日子,想躲起来说一会儿体己话呢。” 唐氏笑道:“都嫁了人了,怎么性子还跟小姑娘似的。” 冯母巴不得她们赶紧离开,忙道:“应该的,你们姐妹自去说话吧。” “你怎么瘦成这样?!”玉仪陪着玉华到了偏房,这才落下脸来。 玉华勉力笑了笑,“没什么,就是吃得少了。” “是不是冯家的人对你不好?” ----不是玉仪多管闲事,实在是方才太过惊讶了。 玉华从前虽然也不富态,但在娘家也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这才一年不见,人瘦了两圈不说,脸色亦不好,就连眼睛里的神采都不如从前,可知日子过得极不如意。 旁边的瑞雪“扑通”跪下,落泪道:“三姑奶奶,我们奶奶她……” 玉华当即斥道:“没你的事。” “你让她说!”玉仪的声音更高,----心里恼恨大太太不假,对玉华没有多少感情也是真的,但是同样作为女人,实在受不了婆家苛待折磨媳妇。 “奶奶就是打死我,我也要说。”瑞雪咬了咬牙,诉道:“冯家的人只当我们奶奶是银柜子,供老爷读书打点还不算,裁衣服、打首饰,甚至连平日的柴米油盐开支,也只管问奶奶拿银子出来。” 这一点,玉仪倒是早就想到了。 冯家当初就存了傍有钱媳妇的心思,变着花样使媳妇的嫁妆,自然是少不了的,本来就不是一门良配。 只是玉华一向性子大度,断然不会为了嫁妆少了,就气得吃不下饭,饿瘦自己。 “若是单这样倒也罢了。”瑞雪接着又道:“偏生我们太太又说了,家里人多没有进项,老爷去了这几年,银子用一点少一点,所以不买那么多下人使唤。”上前抓起玉华的手,递过去看,“三姑奶奶看看这双手,做针线活都粗成什么样儿了……”眼泪一串串的往下掉,哽咽的难以言语。 玉华抽了手回去,皱眉道:“行了!” “不用说了。”玉仪挥了挥手,底下的也不必再多问。 ----冯家上面是一个寡母,冯怀远又是独子,后面三个没出阁的妹妹,而且还是在古代,这种人家最是叫人头疼。 玉华作为长嫂自然是要任劳任怨,上面服侍婆婆,中间伺候丈夫,得闲还要照顾好小姑子们。一边掏嫁妆给冯家用,一边做针线活给冯家省钱,平日里还未必能得婆婆的好脸色,这种日子能不瘦下去吗?! 想起冯家三位小姐细皮嫩肉的小手,玉仪不由一声冷笑,“冯家这般苛待你,还敢全家跑到京城里来?打量着你做了冯家的媳妇,生死都由他们了是吧?!” 冯母虽然没有来得及开口,但是冯怀远进京春闱,不消说,都是要求到罗熙年跟前去的。估计认为国公府这门亲戚后台硬,自家儿子铁定是要做官的,所以才会一家老小都跟来,只等着成为官宦人家了。 ----真是叫人恶心! “三妹妹……”玉华不会说抱怨婆家的话,但也同样夸不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最终只是沉默。 玉仪反应极快,问道:“这才一年不到,他们就嫌弃你没有所出了?”想了想,又问:“姐夫屋里有没有人?” 玉华低了头,“从前家里有一个通房丫头,后来又把瑞雪收了。” 瑞雪跪在地上哭道:“我不愿意。” 玉仪突然想笑,----一个大男人一分银子不挣,花着老婆的嫁妆,睡着老婆的陪嫁丫头,连带再把老婆当免费保姆用,这事儿可真是美啊!嗯……,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可以拿老婆当出气筒使! 这种男人咋不去死呢? 对了,还不能咒他死,不然玉华可就成小寡妇了。 玉仪回到罗府,心情有点闷闷的。 如果自己不赶紧生个孩子,恐怕……,罗家的人也会埋怨的吧?唉,本来全是粉色泡泡心的事,居然变成负担了。 ----可是这事儿避不开,而且还是越快越好。 既然如此,那就卯足劲儿干吧! 干吧、干吧、干吧…… 玉仪内心觉得这个想法好淫荡,但是却顾不上害臊,本着努力钻研的心态,趁着去顾家的时候,好好的请教了一下外祖母。 最终总结出几条经验,适当进补和理想的体位,----再根据前世有限的受孕知识,同时还要某人养精蓄锐、厚积薄发,自己则要挑好受孕期。 玉仪开始严格的执行…… 罗熙年每天从卫所回来,就得先喝一碗送子茶,然后吃饭的时候,又是一碗浓浓的滋补汤,----至于特殊的几天里,还有特殊的汤。 另外,玉仪这一段也是汤汤水水不断。 按照玉仪有限的受孕知识,得让某人保证蝌蚪的质量,所以除了受孕期,其余时间一律都不滚床单。 而在受孕期的那几天,为了滚床单滚得更加和谐有力,特殊的汤少不了来一碗,类似于武侠片里面那种奇毒淫毒,不滚床单就活不下去。 当然了,实际效果没有那么夸张。 只是让某人喝了以后眼冒红光,看着故意挑逗的妻子奋不顾身,不把最后一丝体力消耗干净,那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本来罗熙年还对玉仪的限制有所不满,经过几天记忆深刻的春宵之后,不满便化作了期待,----因为每一次,玉仪都能想出一点点小花样,逗弄得自己心痒痒,又爱又恨就差化在她身上了。 于是到了夜晚,六房的主屋内飘满了少儿不宜的话语。 “你最近……,好像比以前进步了。” “……” “别走神啊。”某一只正在做活塞运动的人抗议,要求道:“别松开,还想刚才那样夹住……”一阵电流窜过下半身,“对、对,就是……,这样……” 玉仪脸上泛着潮红,此时正平躺着,身体扭动的幅度很小,----和吭哧吭哧卖命抽送的某人不同,自己靠得全都是……,内功。 罗熙年表情扭曲喘着气,身下不停动着,嘴里不断的呻吟着,附在妻子的耳畔断断续续道:“你叫大……、大声一点,我喜欢……,听……” 玉仪的呼吸也很急促,显他话多,不断发动内功直至最高一层,接着在那结实的臀部狠狠拧了一把,嗔道:“鬼叫什么……” 结果弄得某人身子用力向前一挺,不要命的喊了一声,“我要死了!”伴随着一段销魂的滋味,把蝌蚪们全都喷射了出去。 玉仪却是要疯了!伸手去捶身上的某人,急道:“你小点声!让丫头们听见……” 罗熙年完全置若罔闻,歇了片刻缓过劲儿来,撑起半个身子,轻轻拨弄那本来就已挺立的蓓蕾,笑嘻嘻道:“我今儿才算是明白过来,什么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玉仪拍了拍他的手,有些着恼,扭脸道:“你以后再这么鬼哭狼嚎的,我……”她本想说再也不理你了,可是继而自嘲,----你不理,自有大把的黄花闺女要理,这委实算不上什么威胁,还是别说出来惹人笑了。 “怎么了?”罗熙年去掰她的脸,凑过去问道:“真的生气了?” “没有。”玉仪心下还在失落,淡淡道:“就是怕丫头们听见不好。”----偏生耳房又很近,估摸彩鹃、倚云等人听了,每次都要脸红半天,难怪白天见了自己,一个个都有些不好意思。 可是又不能把人都赶出去待着,那样岂不是越描越黑? 说起来,古代的豪门贵妇们看起来养尊处优,平日里衣食不缺、呼奴唤婢,可是一点私生活的隐私权都没有。 “好了,我以后……”罗熙年有些郁闷,嘟哝道:“我以后憋着一点。” 玉仪见他一脸委屈的模样,真是哭笑不得。 在等待小蝌蚪和卵子女王汇合的空档,玉仪提了提白天的事,说道:“我看他们都心急火燎的等着见你,这几日什么时候得空,一起请到家里吃个饭好了。”心下有些愧疚,“都是为我,给你添了这么多的麻烦事。” “行了,别傻了。”罗熙年自己收拾完回来,坐在床边,替她掖了掖薄被,卷了一缕发丝在手指间缠绕,“谁家还能没有个亲戚来往?他们便是再着急,眼下马上就要春闱应试,还得在文章底下见真功夫,我不过是应付几句罢了。” 玉仪叹了口气,看向他,“我想了,祖父祖母年纪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又只剩父亲这一个嫡子,想必是愿意留在身边的。”略微停顿,“不如……,给父亲在四川谋一个差事?也好全了孝义二字。” “好,我会留心的。”罗熙年点了点头,柔声道:“你现在只管想我们的儿子,别的事全都不用管。”俯下身,在她的眉间轻轻印了一记。 美梦 上 隔了两天,玉仪在家里办了一场小型花宴。 如今她是罗府主持中馈的当家夫人,这种事连商量都不用,只跟小汤氏那边打了声招呼,说是闲着想招人聚一聚说话。 日子专门挑在了罗熙年的休沐日,正好解决冯、唐两家的心事,彼此见一见面,再介绍几个老儒给认识认识,也就算全了礼数。 玉仪今儿是主人,不能落了国公府的面子,因此打扮的很是华丽,----望仙髻,九尾赤金嵌宝石的滴珠大凤钗,鬓角边还贴了金蝉花钿,举手投足间尽是说不出的华贵,偏又带了三分随意。 脸上的胭脂水粉自然是最上等的,讲究一个轻、红、香、白,只为容颜增光彩,决计不能落了庸俗之气。 玉仪对镜自揽,对整体妆容还是满意的,跟身上的衣服也很搭配,回头笑道:“别的都好,就是眉梢微微有些挑了。” 素莺笑道:“这样才精神,才显得出夫人的气势呢。” “能有什么气势?”玉仪有些好笑,伸出手,套了一对碧绿通透的翡翠镯子,绿得好似一汪水,仿佛晃一晃就会滴落下来。 问棋在外面探了个头,报道:“夏尚书家的七小姐到了。” 玉仪顿时绽出笑颜,刚走到门口,就瞧见打扮的一身利落夏峥嵘,上身姜黄色对襟小袄,下着双层襕边十二幅撒花裙。头上除了钗环之外,还斜斜簪了一朵娇粉色的蔷薇花,以对应春日花宴的气氛。 “好一个俊俏的小闺女。”玉仪拉着她调笑道。 “哪里比得上你?”夏峥嵘笑起来有一种爽朗之气,捏她脸道:“你看看,完全不像我认得的那个小玉,倒是十足十的国公府夫人了。” 玉仪笑道:“等你挽了妇人头也一样。” 夏峥嵘拉了她到旁边,悄声道:“你可算是熬出来了。”声音越发的低,“我是后来才隐约听到的,虽然不清楚内里详情,但是稍猜一猜,便就觉得委实够吓人的。” “嗯,都过去了。”玉仪不便多说,转而笑道:“还是你好,每次都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不像我那表姐慢吞吞的,总是日上三竿才出门。” 夏峥嵘又问:“今儿都来些什么人?” 玉仪便叹了口气,“我娘家的那些人。”嘴角边有一丝嘲讽,“怕单独请他们觉得不自在,这才叫了你们几家过来。” 夏峥嵘不以为意,笑道:“反正凑一块儿说说话罢了。” 玉仪笑了笑,“我只是想着,你们俩都是待嫁的准嫁娘,怕耽误了你们的时间,都还要各自绣嫁妆呢。” “行了吧。”夏峥嵘啐道:“你要真有良心,就不叫人了。” 玉仪便拉着她的手摇晃,“好姐姐,人家想你了嘛。” “真是肉麻!”夏峥嵘掸了掸胳膊,啧啧道:“你怎么跟了罗小六,连脾气都变得和他差不多?真是叫人不敢相认。” “现在说我。”玉仪嗔道:“将来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没多久,各家的人都陆续过来了。 除了孔家、冯家以外,玉仪还请了夏家和顾家女眷作陪。唐家只有外男,并没有女眷跟着上京来,如果非要算,唐氏可以算在其中。另外汤家也来了人,是小汤氏的两个嫡亲侄女。 四房散了以后,六房算是和汤家嫡支结了恨。 不过汤家现今的主人汤老爷,也就是小汤氏的嫡兄,只是一个正四品的通政,断然不敢跟国公府叫板。今儿来的汤七小姐和汤九小姐,都是小汤氏的亲弟弟所生,这一圈庶支的人,自然是跟国公府亲近的。 按理说,汤夫人今儿是该陪着侄女们过来的,不过她不来,原因大家都清楚,也不会有人傻到去问,反正心知肚明就是。 外头爷们儿自成一派,后宅的女眷一共摆了两桌。 一桌小的,一桌大的。 小汤氏、五夫人,和夏夫人、冯母、唐氏坐了一小桌,里头五夫人要小一辈,不过她的年纪和身份摆在那里,自然不会和小姑娘挤在一起。 旁边则是一桌长长的大桌,玉仪、夏峥嵘、顾明芝三个,还有作陪的徐月岚,另外便是孔家三姐妹、冯家三姐妹,汤家两姐妹,一桌子围了整整十二个。 玉仪不由感叹,随便喊几家亲戚就整出这么多人。 徐月岚今天是陪明芝来的,一直都没大说话。 顾明芝趁着她去给小汤氏见礼时,悄声对玉仪道:“哥哥收了双珥做通房,已经有身孕了。” 玉仪微微吃了一惊,----徐月岚自上次小产以后,就一直没有再怀上,结果丈夫新收的通房丫头有了,难怪心情这般不好。 表哥他…… 玉仪在心里摇了摇头,以自己的身份,以及和跟徐月岚从前的瓜葛,实在不好发表什么言论,只是心下一声叹息。 宴席一开,除了玉仪和徐月岚两个,其余的都是未出阁的小姐们。 冯家几位小姐何曾见过这般热闹?生怕说错一句半句,白白惹人笑话,再者出门前冯母就仔细交代过,因此齐刷刷的成了锯嘴葫芦。 汤家两姐妹虽然偶尔答一、两句,然而出于姑娘家的矜持,也不会太聒噪,大多数时间都只是保持微笑,间或应付几句。 至于孔家则就分人看了,玉华如今已经嫁了人,一双眼睛都在婆婆身上,要不就是看着几个小姑子那边,生怕有没照看到的地方。 玉清在家就是个闷葫芦,出了门还是一个闷葫芦。 玉娇今儿特意打扮过了,一身桃红色的绣花小袄,下面水青色的挑线裙子,可惜身量还不太足,不管怎么打扮都脱不了一股稚气。 也不知道她是想明白了,还是怎地,突然转了向似的讨好玉仪,但凡姐姐说一句什么话,就要跟着附和几句。 弄得玉清都忍不住看了几眼,只是不敢开口罢了。 “三姐姐。”玉娇一脸亲热的模样,笑吟吟问道:“你说的那个桂花珍珠汤,真有那么好喝吗?” 对于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玉仪还真有不适应,但是当着外人,不好表现出奇怪的态度,因而笑道:“等下端上来,你尝一尝就知道了。” 等到桂花珍珠汤上来的时候,玉娇居然把自己的那碗让给了玉仪,“我不急,三姐姐你先喝吧。” 玉仪有点囧了,----这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和她有多亲密呢。 玉娇见她不得不端了汤,还道了谢,心下不免得意。 反正以前的事儿谁知道,她总不好到处跟外人说吧?自己就是要在人前做出亲热的样子,让大家都看到,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妹妹,免得以后姐姐对自己不好。 玉娇之所以勉强自个儿的本性,实在是玉华给她的震惊太大了。 当初祖母偏心疼爱,大伯母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千金万金的大姐姐,----一旦没了娘家依仗,竟然落得如此要死不活的下场。 自己如今的依仗是什么?就是国公府这位异母的姐姐啊! 其实以玉娇的年纪来说,对于成亲的理解还肤浅了些,具体的没人教也不懂,只知道那是关系一辈子的大事。 只是心里明白从前结仇太过,不敢指望姐姐能给自己挑个好姻缘,只盼她莫要黑了心肠,故意对自己使坏就好。 因此便改了性儿似的,专门做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 顾明芝瞧在眼里,撇了撇嘴,侧首与夏峥嵘小声道:“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就这么能装!真是叫人恶心。” 夏峥嵘面上依旧含着微笑,淡淡道:“的确有些恶心,不过也比你傻乎乎的要强一些。” 顾明芝不依,“我哪里傻了?” “你哪里不傻了?”夏峥嵘故意逗她,抿嘴笑道:“你不傻,怎么会被容二哄到了手?那可是一条出了名的滑手泥鳅,你今后可得抓紧了。” 顾明芝低声啐道:“净取笑我,回头再跟你算账!” 两人正在说话,突然听见席上有人“啊”了一声,赶忙齐齐扭头去看。 原来是小丫头盛汤不小心洒了,偏生汤里有腌过的玫瑰花,弄得那位小姐浑身一片粉红色的汤水,还零零星星挂着几篇花瓣儿,模样十分狼狈。 “没烫着吧?”玉仪赶紧走上前去,把冯秀秀的衣服拉起来了一点,免得热汤持续沾着皮肤,等下烫成一片红印。 冯家一共三位小姐,二小姐叫珍儿,三小姐叫宝儿,偏生大小姐的名字和妹妹们不一样,玉仪便印象深刻一些,后来得知这一位是庶出,心下顿时就了然了。 那天第一次见面时,这位冯大小姐就害羞得不行,一直不停的绞着手绢。 偏生今日又闹出这样的难堪,身上烫得如何不知道,当着众人先红了脸,眼里快要急出泪来,小声道:“我没事……” 玉仪顾不上斥责小丫头,先拉了她道:“走吧,我带你去换一身衣服。” 玉华急得站了起来,“我陪着一起去。” 玉仪微微皱眉,有些受不了她的这种态度。 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一脸是我错了的模样,看着没得叫人心里窝火,只是不好当着众人说什么。 趁着冯秀秀进去换衣服的空闲,玉仪拉了玉华到里屋,皱眉道:“今儿又不是你烫着她?一脸愧疚做什么?便是没错,别人也要觉得是你错了。” 玉华有些茫然,喃喃道:“我……,我总是做不好。”有些难过,又有些委屈,“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玉仪张了张嘴,最后把满肚子牢骚忍了下去。 ----自己没有打算对玉华如何改造,莫说二人本来的关系就不太好,即便是换了夏峥嵘和明芝,一样没权利去插手别人的生活。 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说道:“你若是不自重,又叫人如何看重你?” 玉华一阵苦笑,“亏得今日烫着的人,不是另外两个。” 另外两个小姑子是婆婆亲生的,可不比大姑子一向被忽视,烫了便烫了,最多说自己几句罢了。 “我就不明白了。”玉仪冷笑道:“银子在你的手里,怎么还直不起腰杆来?反倒给别人做小伏低,任人轻贱,真是……” 玉华叹道:“三妹妹,这一切都是我的命。” ----命?命你妹啊! 玉仪只觉一口气没提上来,血压跟着升高。 强行让自己消了消火,告诉自己再也不要跟这种人讲道理,免得道理没讲清,回头先把自己给气坏了。 玉华若是自己的亲妹子,真想抬手扇她一耳光,好让她清醒清醒,可惜她不是,自己就不做那个恶人了。 一阵良久的沉默过后,彩鹃在外面咳了咳,“夫人,冯大小姐一直没有出来。” 玉仪这才发觉时间有些久了,想了想,对玉华道:“你是她的大嫂,你进去瞧瞧方便一些,有事出来告诉我。”免得人家刚把衣服换了一半,突然闯进一个外人,哪怕都是女的,也会不好意思的吧。 玉华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脸上有些赧然,“没什么,就是她觉得衣服太新了,有些不好意思换,让给一身旧衣服就行了。” 玉仪微微一怔,----别人穿过的衣服,自己本来就不想再回收,所以才特意挑了一身新衣服,准备直接送人的。 难不成被冯秀秀猜度了出来,觉得被人施舍伤了自尊? 有些时候,人越是穷困自尊心就越强。 玉仪能理解这种心思,摇头笑了笑,让彩鹃去找一身不大穿的旧衣,回头即便冯秀秀还回来,自己放着不穿或者赏人便是了。 这是一场没有太大意义的花宴,主要是前面男人们在交流,吃完了饭,又象征性的看了半下午的戏,各家的女眷便陆陆续续回去。 因为前面冯怀远还没回来,玉仪便留下了孔家和冯家的人,在六房说着闲话,顺带也有招待娘家人的意思。 反正人也见了,饭也吃了,戏也看了,干脆就把人情彻底做足做够。 也不知道是看在玉仪的面子上,还是当着外人不好多说,冯母并没有对玉华摆什么脸色,只是象征性的问了庶女几句。 冯秀秀说了几声没事,便略过去了。 一转眼,大家又都说到了穿戴打扮上头。 没有几个女人不喜欢这个话题,因此气氛融洽了不少,连几位害羞的小姐,都忍不住插嘴了几句。 玉仪让人拿了新制的胭脂出来,除了冯母年纪大了又是寡居,用不上以外,其余的人一人分了一盒,连带唐氏也没落下。 唐氏到底辈分在那儿摆着,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又不比你们这些小姑娘,年纪轻颜色好,正是该打扮的好时候呢。” 玉仪笑道:“太太最会哄我们欢喜了。”看了看唐氏的肚子,“只是太太如今正怀着小兄弟,还是少使些胭脂水粉的好。”又道:“依我说,今儿本就不必亲自过来的。” 唐氏听得心花怒放,----哪个妇人不指望一举得男?再者玉仪对她亲热,也算是在人家给她做脸,如何能够不喜?正想说几句好听的话,外面便来人了。 玉仪亲自将人送到了二门上,正巧见到了冯怀远。 一身九成新的石青色素面直裰,面貌算得上清俊,又正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单从外表上来看,倒比玉华强了那么一、二分。 “大姐夫。”因为是娘家亲戚,玉仪上前打了个招呼,笑盈盈道:“伯母和大姐正挂念着你,可算把人给盼来了。” 冯怀远生疏客套的点了点头,“三姨。”继而看向冯母,上前搀扶道:“娘,马车在外头备好了。”回头招呼玉华和几个妹妹,“走吧。” 玉仪见他眼里只有亲娘和妹子,对妻子只扫了一眼,心下微微不悦,----不过想着古代礼教森严,也不好在人前有多亲热,只得忽略过去。 罗熙年也不是太高兴,不过为得是另外一层,当着外人的面没有言语,只是站在了妻子身边,等着客人出去便回了房。 “你跟那姓冯的打招呼,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罗熙年冷哼了一声,“还真拿自己当根葱呢?!摆什么姐夫的架子,他也好意思!” 玉仪倒是没在意这个,笑道:“虽说是亲戚,到底男女有别,又不熟,第一次见面有些拘束也难免,总不好意思盯着我看吧?” “他敢?!”罗熙年恶狠狠道:“他盯着试试,看我不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那人家可为难了。”玉仪更觉得好笑了,“既不能看,又还要表现的热情,难不成一直低着头拱手?行了,管他做甚。” 罗熙年方才稍稍释怀,上前搂了她,“只许我一个人慢慢的看。” 玉仪嫣然一笑,“十两银子看一眼。” 罗熙年口气十分豪迈,嚷嚷道:“先来一千两的!” “看就看,不许动手!” “那我动嘴。” “……”玉仪在他身上拍了两下,嗔道:“回头给你贴个封条!” 一大群人出了罗府,回了孔家的宅子。 冯家还没来得及租好房子,仍然暂时跟孔家挤在一起。冯怀远安顿好了老娘,回到自己的客房,看了看面目平庸的妻子,心下微微厌恶。 当初自己就不认可这门亲事,无奈何母亲坚持要做亲,结果娶的人不如意不说,还叫自己背上一个吃软饭的名声。 ----他自幼是个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人,虽然知道妻子用嫁妆贴补家里,但却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只觉得不过几两碎银子罢了。 心情烦躁的时候,反倒觉得是妻子是在侮辱自己。 此刻心绪有些浮动不平,实在忘不了方才在罗家的那一瞬惊艳! ----原来同样是孔家的女儿,妻子只能长成这样,性格也不讨喜,六夫人却能生得那般明丽大方,一副宜嗔宜喜的小模样儿。 不过冯怀远心里明白,这只能白想一想。 ----且不说六夫人是国公府的儿媳,即便没有高贵的身份,那也是自己的小姨子,断乎扯不到一块儿去的。 再说自己可是读书人,岂能像那些下流混账一样乱想? 还是等到自己进入了仕途,回头得了空,纳上两房美妾才是正经的,京城里的丫头可比乡下的好多了。 他自己越想越美,得意的跷起了二郎腿,嘴角勾起一缕笑意,仿佛此刻正一边一个美妾揽入了怀。 ----倘若玉仪看到这么一副画面,再听见他心里所想,只怕早就气得炸了毛,连茶带碗砸了过去。 如果被罗熙年知道…… 不消说,直接打烂了这颗心术不正的烂羊头,就再也不用想了。 玉华不知道丈夫正在漫天发梦,端了茶,轻轻放在了他的手边,也没言语,便转身过去做针线了。 丈夫不喜欢自己,她心里是知道的,依她的性子,自然不会邀宠献媚什么的,只觉把分内的事都做好,也算对得起冯家了。 冯怀远看了一脸呆板无趣的妻子,心里的厌恶更添了几分。 自打新婚之夜起,就是这么一张万年不变的泥菩萨脸,那样子不像自己的妻子,倒像是自己的老娘,叫人如何提得起兴趣来? 后来见瑞雪那丫头还有几分姿色,便就收用了。 没想到也是一个无趣的,主子丫头都是一个味道,就跟那木头人似的,怎么戳都是一样的木,越看越是叫人心烦。 可惜今后自己进入仕途,还得仰仗着国公府那边周旋,仰仗那位小姨子,那么妻子休不得、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当菩萨一样的供着。 不然用脚趾头想一想,都知道在官道上肯定走不远。 心下只觉憋了一口恶气,忍了又忍,----那等着做了官纳美妾的念头,因此而愈发得强烈了。 美梦 中 转眼就是春闱应试的日子,玉仪这边到不觉得什么,唐氏和玉华等人则是伸长了脖子,只恨不能替应试的那个出把劲儿。 接下来,就是让人心焦的漫长等待。 ----其实不过数天而已。 到了发榜的那天,冯怀远和唐氏的胞弟一起出门去看榜。 榜单前面早就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有应试的考生本人,也有帮着看榜的小厮、亲戚,唐氏也派了两个小厮跟着,免得人多挤着了。 密密麻麻的名字挤在一起,大家都是不停的扫来扫去。 人群里,有中了榜的人欢喜的大声高呼,甚至还有晕了过去的,也有落了榜,垂头丧气在一旁哭丧的,不死心反复再从头看起的。 各色各样的人都有,周围早已经喧哗的人声鼎沸。 “中了,中了!”一个穿青衣的小厮跳了起来,从人堆里钻出去,转了半天找到了冯怀远,扯他道:“少爷,你的名字在这边!快快快,快看!” 冯怀远的欢喜大过了天,自然不会追究下人的失礼,急匆匆跟着挤了进去,顺着小厮所指,反反复复看了七、八遍,上面的确是自己的名字! 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膛,控制了好久,才勉强没有让自己失态。 然后仔细看了看,是第二百二十八名,算不上多好的名次,略略有些失望。 不过能够考中贡士,就代表能够去殿试,只要自己没犯什么谋逆大罪,殿试几乎都是不落第的,只不过是排个序罢了。 也就是说,自己再等一个月参加完殿试,就是金榜题名的进士了! 冯怀远觉得走路都是轻飘飘的,顾不上唐家的“舅舅”,便一脸兴奋往回急赶,一进门就跪在冯母面前,激动道:“娘,儿子中了!” “阿弥陀佛!”冯母悬了几天,不不不……,悬了二十多年的心,总算在这一刻落了下来,眼泪直往下掉,“苍天有眼,祖宗保佑啊!我儿,咱们冯家可全都靠你了。” 三位冯家小姐也是激动不已,----一旦冯怀远做了官,她们几个也就跟着成了官家小姐,身价绝非从前可比,将来能够攀到的亲事也高了一筹。 ----再着说了,这种喜事谁家又会不欢喜呢? 然而玉华的心情却有些复杂,按理说丈夫中了榜,有了做官的希望,自己应该跟着高兴才是。但是出于某种本能,反倒觉得自己跟丈夫越来越远,甚至可以预见,自己将来的日子更加不好过。 当初在太仓便是如此,那种举目无亲的无力感再次浮了上来。 就好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人,四周空荡荡的,唯一的亲人又远在四川,隔得太远帮不上忙,----其实即便在身边用处也不大,孔家已经落败,自己又是出嫁的女儿,能偶尔回去诉诉苦就不错了。 茫茫的黑暗中,玉华突然看到了一个带着希望的光点,但是继而又灰了心,----当初母亲那样下狠心设计堂妹,她不趁机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 说起来,回头丈夫求官一事还得仰仗罗家周旋,这份大大的人情,还不知道能够拿什么还,基本上……,冯家也没有能力还了。 一想起丈夫那幅理所应当的样子,玉华就忍不住微微厌恶。 可是厌恶归厌恶,冯家的人却催着玉华多去国公府走动。 冯母让玉华停了一切针线活计,好好的养着手,好好的打扮打扮,甚至还特意买了几块贵的料子,给媳妇裁了新衣,让她只要跟六夫人拉好交情就行。 玉华觉得可笑,殿试的日子在下个月,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攀出什么关系?冯家又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又给不了别人好处,还真拿自己当正经亲戚走动了。 ----若是堂妹高傲一点,只怕连面都不会见一见。 虽然对婆婆和丈夫不满,但自幼所接受的那一套贤惠理论,使得她至多就是在肚子里腹诽,断不敢提出反对的意见。 纵使不情不愿,还是厚着脸皮过来国公府找人。 玉仪在家穿了一身藕荷色的素面褙子,头发随意的挽了挽,别了一支平日心爱的珍珠簪,很是清减的装束打扮。 “正说有事找你呢。”玉仪笑吟吟的,让玉华坐了自己的左手边,彩鹃等人上了茶便出去了,只留下姐妹二人单独说话。 玉华微微讶异,“有事找我?” 玉仪问道:“听说,你们打算在外头租房子?” 这一次春闱冯怀远中了,唐氏的胞弟却名落孙山。 唐氏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多说,反倒鼓励弟弟回去好好读书,三年后再上京城来应试。 ----毕竟弟弟年纪小了点,今年才得十七岁,能考中举人也算难得的了。 只是这样一来,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一家欢喜、一家愁,自然有些别别扭扭。 加上冯家觉得马上就是官宦人家了,哪能还挤在亲戚家里?因此急哄哄的要找房子搬出去,仿佛慢了就落人口舌一般。 玉华点头道:“找了,就是还没找到合适的。” “可是巧了。”玉仪笑道:“有个认识的人里头,刚好一所小宅子急着脱手。我让人去看了看,干干净净的,里面家具什么的也齐全……” 玉华打断她,“京城的房价那么贵,买下来得多少钱啊。” “你先听我说完。”玉仪端起花茶喝了一口,润了润,接着道:“若是租房子,银子可是白白的流了出去。买房子虽说要贵一些,但房子却是自己的,住个十年八年的,将来还可以留给儿孙呢。” “道理是这样没错。”玉华低头,面上有些赧然,“只怕价钱太贵了。” 玉仪只管继续说道:“那房子也是三进三出,只是比家里现今的那套小一些,但是你们一家子也够住了。”略作停顿,“至于房价嘛,因为人家是急着脱手,比市面上的要便宜三、四百两,连带家具算在里头,一共是一千六百两银子。” 玉华显然有些纠结,听起来的确很让人心动,如果加上自己的嫁妆,凑一起也不是拿不出这些银子。 只是这样一来,手头上就没有多少能周转的现银了。 不管怎么说,买房子的确比租房子听起来划算,万一有个急用了,还可以把房子卖了不是?总比一天一天给租金要强,要知道京城的房子租金可不低,一年至少得四、五十两,更不用说那些地段儿好一点的。 玉仪问道:“是不是凑不出这些钱来?要不然,我这里……” “不不不!”玉华忙道:“拿得出,拿得出的。” ----若是借了堂妹的钱,回头冯家的人厚脸皮不还怎么办?自己可不要做那等下流无耻之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如此更好。”玉仪面上笑了笑,却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位堂姐还是从前的不折脾气,宁可吃苦,也不会欠下不能还的人情,免得在别人前没有脸面。 ----这样刚强的性子,怕是不会,也不愿意去讨好男人吧? 之前私下问过瑞雪,一千六百两,差不多是玉华能拿出来的极限。 毕竟除了房子,还要管着冯家的那一大家子吃喝拉撒,都已经花惯了,如何一下子停得住?到时候,只怕又该觉得玉华不贤良了。 认真说起来,大太太给女儿攒下的嫁妆不算少,吃的、穿的、用的,连带银票金子什么的,差不多能折三千多两银子。 可惜其他的嫁妆,早就被冯家花得七七八八了。 听瑞雪说,冯家还在太仓买了一所大宅子,至少有七、八成的钱,都是花得玉华的嫁妆银子,再加上平日东挪西用,那银子用起来就跟淌水似的。 玉华犹豫了半晌,决定让冯家的人去看看房子再说。 “看看也好。”玉仪没有深劝,----那房子的地段、布置等等,等冯家的人看了,就会知道有多划算,不信他们丢得开手。 “夫人何苦去管这种闲事?”彩鹃有些抱怨,“虽说大姑奶奶的人不算坏,可是当初大太太……,要不是凑巧遇上了老爷,只怕夫人连命都没了。” “一码归一码。”玉仪淡淡一笑,“难不成,还等着冯家把大姐的嫁妆都败光了?如今那姓冯的考中了贡士,也就等于捞着了进士,将来花银子的地方多着呢。”长长叹了口气,“若都是用在正途上倒也罢了,怕只怕……,都用在了歪门邪道上面。” ----玉华姿色平平,又不是那等会哄男人欢心的妇人。 万一那姓冯的觉得自己做官了,是个人物了,又问玉华拿嫁妆,一转眼就去纳几房美妾,那岂不是要气得人吐血? 彩鹃撇嘴道:“管那些混账东西做什么?” “不管?”玉仪笑了笑,“要是大姐的嫁妆一分不剩,连吃饭穿衣都是问题,难道我一个堂堂的国公府夫人,还能看着亲戚饿死在街头?到时候,接济银子你是给还是不给,多少且不说了,光是那份恶心劲儿就叫人受不了。” “就算用买房子的事,把大姑奶奶的嫁妆给套住不动。”彩鹃想了想,问道:“可是万一……,冯家的人把房子卖了呢?” 玉仪挑眉道:“谁那么不长眼?倒是买买试一试!”站起身来,“行了,不说这些个糟心的事,净让人心里不痛快。”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玉仪在门口望了望,问道:“齐哥儿怎么还没有回来?” 午睡后,上房那边来了几个婆子,说是鲁国公想看看齐哥儿,就让人抱过去了。 其实玉仪心里明白,这是小汤氏找的借口,----无非是想说服鲁国公,将来好把齐哥儿养在她身边。 这件事,罗熙年这边反正是不情愿的。 除非鲁国公先开了口,事情才有七、八分希望,毕竟这个时代孝大过天,父亲说的话就是板上钉钉,----除非罗熙年打算做不孝子,否则不得不从。 正在私下琢磨,就见奶娘抱了齐哥儿进了院子。 玉仪有些不大喜欢,齐哥儿今年都五岁了,整天这么抱着太娇惯了些,不过打定了主意不插手他的事,因此只是皱了皱眉。 这落在了齐哥儿的奶娘眼里,顿时认为是玉仪不高兴了,觉得齐哥儿在外面野得太久了,赶忙上来陪笑道:“国公爷和太夫人见着齐哥儿高兴,所以就多留了会儿。” 齐哥儿从奶娘的怀里蹦了下来,得意道:“夫人,祖父祖母都夸我了。” “是吗?”玉仪笑道:“是不是夸齐哥儿懂事听话?” “是啊。”齐哥儿的声音脆脆得,眼睛亮亮的,“夫人怎么会知道?” 玉仪心下笑了笑,这种话不过是大人敷衍孩子罢了,却是不好只说,于是笑道:“我们齐哥儿本来就听话啊,夸一夸也是应该的。” 齐哥儿更加高兴了,挺起小胸脯道:“那我今天要吃枣泥糕!” 奶娘见他越发的恣意放肆,怕惹得玉仪不喜,忙道:“齐哥儿乖,别闹了。”伸手要去抱人,却不料齐哥儿不愿意,一把将人推开了。 齐哥儿嘟着嘴道:“我偏要吃!” 奶娘一阵尴尬,忙道:“齐哥儿乖,齐哥儿听话。”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句,半点效用都没有,反而闹得齐哥儿连连跺脚,一副不给就不依的样子。 玉仪看得微微皱眉,----奶娘总觉得齐哥儿没了亲娘,生怕他受了委屈,凡事都是顺着他的脾气来,却不知道这样是纵了小孩子。 自己因为不想管齐哥儿的事,也没有多加约束。 ----这样下去可不行。 “齐哥儿。”玉仪声音淡淡的,在一片吵闹声中显得有些突兀和微弱,但是却让齐哥儿停了下来,接着微笑道:“好孩子都是不闹人的,不然下次就没有人夸你了。” 齐哥儿抿了嘴,小脸上浮出一丝孩子气的羞涩。 玉仪伸了手,“来,跟我进去吃枣糕。” 齐哥儿顿时又欢喜起来,上前就要走。 “齐哥儿!”奶娘赶紧扯住他的衣服,目光闪烁不定,接着朝玉仪陪笑道:“方才在太夫人那儿吃了不少东西,等下又该吃饭了……” 玉仪顿住脚步,带了一丝探寻缓缓看向奶娘。 奶娘被看得下了头,“夫人……” “胆子不小!”玉仪一声冷笑,----自己和颜悦色一点,这些人就忘了自个儿的身份和规矩!若是真想弄死一个齐哥儿,不显山不露水的法子多了去了。 难不成自己还会公然的下毒?真是可笑之极! 齐哥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些害怕,惯性的回到了奶娘身边,小声道:“我不吃枣泥糕了,不吃了。” 玉仪忍住心头的不快,挥手道:“都回去吧。” 奶娘脸色惨白,慌手慌脚的抱起了齐哥儿,朝玉仪欠了欠身,赶紧回了偏房。 玉仪回房消了消气,慢慢平静。 ----照这么看来,奶娘也是巴不得过去小汤氏那边的。 至少在她的判断里面,自己是存了坏心的,小汤氏是无依无靠需要齐哥儿的,所以去了那边更安全,对齐哥儿的成长更好更放心。 去吧,去吧,去吧…… 玉仪心里喊了一万遍,自己还真不想操这份蛋疼的闲心! 晚上罗熙年回来,见玉仪情绪不是很好,问了一句,“谁惹你不痛快了?” “没有。”玉仪知道家里的事瞒不过他,淡淡提了提,“下午齐哥儿去了上房那边玩儿,听说国公爷很是喜欢,回来时齐哥儿还挺高兴的呢。”低头喝了一口汤,“本来我要带齐哥儿进来吃枣泥糕,奶娘却拦着人,生怕我没带过孩子不知轻重,让齐哥儿吃坏了肚子,所以就让人回去了。” 罗熙年把她的话细细嚼了嚼,大抵明白过来。 “还有一件事。”玉仪接着道:“前几天太夫人找了我,透了一点意思,大概是想把齐哥儿养在身边,将来老了好做一个依靠。” ----自己可不想因为一点小事,闹得罗熙年产生信任危机,觉得自己背着他和小汤氏打小算盘,欺骗了他的感情神马的。 他可以因为种种考虑,不顾当初对自己说过的许诺,但是自己却不能。 不是自己甘愿低到尘埃里面,是彼此的社会关系,决定了自己离不开他,----所以那个退让一步的人,永远都是自己。 所以干脆决定摊牌,让这些人各自角力拉锯去,反正自己清清白白的,没在里头使什么坏,什么样的结果都跟自己没关系。 小汤氏能养齐哥儿最好,不能养,自己今后也不打算放牛吃草,该管的还得费心管一管,总不能养出一个祸害来。 “休想!”罗熙年将手里的筷子一顿,冷冷道:“五哥的儿子,我是不会交到那个女人手里的!” “老五的儿子?!”鲁国公微眯着双眼,怒声道:“要不是瑶芳那个贱婢,老五怎么会一时赌气去了南疆?罗家不缺这么一个孽种!要不是看他流着老五的血,早就叫人一把掐死了!” 罗熙年顿时沉默了。 ----自己把恨意都放在了四房的人身上,可是对于父亲而言,不管哪一房都是自己骨肉,因此只会憎恨其他的人。 比如瑶芳……,甚至连齐哥儿也不能幸免。 鲁国公静了一会儿,问道:“你媳妇清楚这件事吗?” “知道。” “那就更不能留在六房了。” 罗熙年诧异的抬头,“爹……” “名不正言不顺的,就连来历都是不清不楚。”鲁国公眉头紧皱,沉声道:“偏偏还要占一个庶长子的名分!你是要你媳妇拿齐哥儿当侄儿,还是当庶长子?当成亲侄儿待的太好了,别人会怀疑她心思不纯,若是摆出嫡母的架子生分了,只怕你心里面又会不痛快,怎么做都不落个好。” 罗熙年这才发觉妻子的处境有些尴尬,不免又想到了奶娘的态度。 “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事端,最容易被有心人钻了空子。”鲁国公问道:“万一齐哥儿有个小病小痛,你敢保证,心里惦记着手足之情时,一定不会怀疑自家媳妇?为了一个庶子,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值得吗?你自己好生想一想!” 罗熙年咬牙,“可是……” “我知道你不喜欢汤氏。”鲁国公一眼看穿了儿子的心事,徐徐道:“可是你摆正心态想一想,汤氏是要求后半生的依靠,难道会对齐哥儿存了坏心?齐哥儿跟在汤氏的身边,难道不比被有心人挑唆过得好?” 自己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的这位第四任夫人,委实算得上是苦命的人,大好的青春年华,竟然白白的蹉跎过去了。 虽然心里并不喜欢这位夫人,但是看在她多年来小心翼翼,没出过大错的份上,好歹夫妻情分一场,还是给她留一条后路吧。 ----人老了,心也跟着软了。 罗熙年之前是一直坚持的,可是后来父亲越说,越觉得这样会让妻子为难,----一个庶出的孩子,即便是亲哥哥遗留下来的骨肉,那也不能跟嫡妻相提并论。 对于这个时代的男人来说,庶子永远都比嫡子矮了那么一等。 “你别忘了,老五可还有一个世晟呢。”鲁国公又轻飘飘的送出一句。 罗熙年只一怔,旋即便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如果自己对齐哥儿太好的话,势必会让嫡亲的侄子不满,与嫡出且已成年的罗世晟相比,齐哥儿的分量实在太轻了。 更何况……,嫂嫂和亲侄儿都不会喜欢这个孩子。 罗熙年的心里犹如一团乱麻,原本坚定不移的念头,此刻也有些动摇了。 留下齐哥儿在六房,对小辣椒不好,对嫂嫂和侄儿不好,甚至对齐哥儿也不好,几乎看不到任何好处。 难道……,真的要把齐哥儿送给小汤氏?! 美梦 下 转眼到了四月里,六房一连接着出了两件喜事,先是彩鹃出嫁,继而素莺出嫁。 原本彩鹃的吉日在二月,当时六房和四房正斗得厉害,乱糟糟的也顾不上,只好另外择了新的吉日,倒是跟素莺凑在了一块儿。 玉仪一人赏了五十两银子的添妆钱,私下又单独再给了五十两,算是压箱底的,衣服料子什么的亦赏了不少。 看着两位大丫头风风光光嫁了人,底下的小丫头们都是艳羡不已。 同时也算是各自有了盼头,只盼自己做得好了,得了夫人的赏识,将来也能嫁得风光一些,因而服侍得比从前更加尽心,六房一派上下和睦的景象。 一等丫头的位置空了两个出来,先把问棋和桂枝补了上去,接着又是补二等丫头的,好一番人事调动,再者彩鹃、素莺又回来磕头,六房的院子就一直没有清静过。 玉仪连着忙了小半个月时间,才总算是消停下来。 这边闲了,段嬷嬷就在旁边说着闲话,避了人,“夫人……,如今老爷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你看是不是……,从问棋几个人里挑一个出来?” ----让自己亲手给罗熙年选小老婆? 拜托,自己的思想觉悟还没有这么高的层次。 他自个儿要纳妾收通房,自己不会管,也管不了,但是要自己主动的…… 假如通房丫头是自己送的,让人过去陪睡自己不痛快,不让去又耽误了人家,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吗? “夫人……”段嬷嬷苦口婆心劝道:“虽说如今老爷心里有夫人,可是男人的心总是靠不住的,就算他不动心,也架不住别的人狐媚勾引啊。这万一要是让外头的人进来,更加不好拿捏,平白惹出多少事来,还不如从自己的丫头里面挑呢。” 玉仪微微烦躁,“嬷嬷,我知道了。” 段嬷嬷见她不耐烦听,只好打住,摇了摇头转了话题,“别的先不说,夫人能早一点怀上身子就好了。” 玉仪拖腮望着窗外,叹气道:“我也想啊。” ----明明最近挺努力的,怎么小蝌蚪先生就没和卵子女王勾搭上呢? “夫人。”掀帘子进来的是桂枝,容长脸面,但是很白净,如今接替了素莺的差事,办起事来很是稳重,“老爷回来了,不过去了小齐大爷的屋里。” 她从前是罗熙年屋里的丫头,难得主母青眼有加,升了一等丫头,自然要更卖力更尽心的回报,才能保证位置坐得稳。 玉仪听了点点头,“知道了。” 心下忍不住想,小汤氏到底能不能把齐哥儿抱走,快点出一个定论,自己也好相应的做点对策,----不论管还是不管,都不能再这么放任下去了。 罗熙年在齐哥儿的房间里,连椅子都没有坐,看了看孩子,朝奶娘问道:“最近齐哥儿常去太夫人那儿?” “也没有经常去。”奶娘吃不准他的态度,小心翼翼回道:“有时候太夫人找了,我就抱着齐哥儿过去玩一会儿。” 罗熙年扭了头,朝齐哥儿问道:“太夫人那里好玩吗?” 齐哥儿有些怕他,不如在玉仪面前放得开,怯怯道:“好……” 奶娘的眼神闪了闪,趁机忙道:“国公爷和太夫人都很喜欢齐哥儿,还夸了,直说齐哥儿是个听话懂事的,倒是投了缘了。”话里流露出浓浓的去意,掩都掩不住。 “所以呢。”罗熙年冷冷看了过去,“齐哥儿跟夫人就不投缘了?” 奶娘吓得低了头,“老、老爷……” 罗熙年甚是讨厌奶娘的态度,----认真说起来,妻子待齐哥儿算不上多亲密,但是平日里也是温温柔柔的,更没有动过什么坏心眼儿,何以被人揣测成这样?!看奶娘这副巴不得离开的样子,倒好似妻子藏了奸似的。 这个奶娘还知道从前瑶芳的事,万一在齐哥儿成长的过程中,被她灌输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好的苗子都要引歪引邪。 ----如此看来,奶娘留不得了。 罗熙年回到主屋,玉仪正在忙着放碗布筷,见他进来,抬头笑道:“正说让人去请你吃饭,今儿中午炖了酸萝卜老鸭汤。” 罗熙年由着倚云服侍洗了手,坐下端起汤碗,喝了两口,“嗯,味儿不错。” 玉仪递了饭过去,替他加了一筷子的菜,自己方才开始喝汤,顺口问了句,“过几天就该殿试了吧?” “嗯。”罗熙年点了点头,“殿试完了,接着就该是选拔庶吉士。” 玉仪想了想,以冯怀远二百二十八名的水平,状元探花什么的肯定无望,就算殿试超水平发挥,至多也就挤进二甲。然后选庶吉士就有些看运气和关系了。如果罗熙年不插手这件事,冯怀远应该不会狗屎运爆棚,一路顺风顺水选上庶吉士吧? 不是玉仪看不得别人好,实在是有些担心玉华,冯怀远如果一路青云直上的话,恐怕更要嫌弃这个糟糠之妻。不过也不想多插手,去坏了人家好事,因此只是对罗熙年道:“我看大姐夫是个有才气的,想必能够选上,这件事你就不用多费力了。” 罗熙年听了,咀嚼的速度慢了一些。 继而一想,觉得妻子是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亲戚的,反正自己也不喜欢,谁还愿意没事找事去跑腿不成?倒是乐得不管,因此笑道:“好。” 饭后消了食,一时间也睡不着,玉仪便歪在他的怀里说话,----只是床上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说着说着,两人便用肢体语言代替了一切。 一番巫山云雨之后,二人都是筋疲力尽。 罗熙年看着小脸红扑扑,嘴唇水润润的妻子,再看向自己身上的痕迹,突然发觉最近小辣椒在房事上很用功,----难道是因为自己还没有孩子,齐哥儿带给她压力了?所以才会这么拼命的,像是完成任务的严格认真对待。 心下念头微微转动,又想到了齐哥儿。 ----从前自己总是觉得哥哥早逝,有太多太多的牵挂,太多太多的不舍,总是想保护好他留下来的一切东西,……包括血脉。 如今才发现,当初是自己太过任性执着了。 父亲的话并没有错,齐哥儿跟着小汤氏不会受到亏待,甚至会比在六房更好,养在祖母跟前的庶孙,至少比一般的庶孙强多了。 前段小辣椒对齐哥儿稍好了一点,不是还有流言,说是她想认在膝下自己养吗?这还算是好的,看奶娘那疑神疑鬼的样子,就算妻子本来是好心,也要被她歪曲成另外的意思。 小辣椒白白受气不说,还容易让外人误解。 或许,自己真的应该退让一步。 出乎玉仪两口子的意料,冯怀远殿试发挥的很好,得了上头的青眼,不光挤进了二甲进士,而且还排到了一百四十六名。 一路好运不断,最终出人意料的选上了庶吉士。 ----这下可了不得了。 如今冯怀远也算是翰林院的人了,虽然还没有官职,但是可以在翰林院呆三年,三年之后考核,----成绩好的正式成为翰林,那可是官职正五品的学士,成绩差一点,可以捞到一个正六品的六部主事,最不济还能被派往地方任职,至少也是一个正七品的知县老爷。 这样的官职国公府自然不会放在眼里,冯家却是扬眉吐气,只觉一夜之间跻身官宦人家,连带说话都带了几分官家人味道。 要知道翰林的官职品级不高,但却被视为清贵之选,如果有机会进入内阁,前途将不可限量,甚至官拜相位都是有的。 虽然这个几率跟中彩票一样,但冯怀远自然不会这么想,只觉腰杆硬了,说话的气也粗了,要不是该顾及读书人的风骨面子,只怕鼻孔都长到头顶上去了。 早先跟着玉华去看了房子,原本还有一、二分犹豫的,现今冯怀远志得意满,觉得自己将来肯定是要留京任职,----租房子住说出去多不好听,立即拍板买下了房子。 当然了,银子都是从玉华的嫁妆里面掏的。 冯怀远才拿了妻子一大笔银子,便是再急着纳妾,也只得忍一忍,更何况眼下还有另外一件要紧事。 “你想把秀秀送给杨大人做填房?”冯母问道。 “什么送?”冯怀远皱了皱眉,有点不满意母亲的这个字眼,“人家是好歹也是正七品的官老爷,难道还辱没了她不成?” “看你,我又不是舍不得一个女儿。”冯母这话说得丝毫不亏心,----换做要嫁的人是亲生女儿,断然不会这么痛快,至少得先问清楚再说。 冯怀远端起茶喝了一口,“反正秀秀嫁过去只有享福的。” 冯母笑着问道:“我只是有些奇怪,这样的好事怎么就轮到咱们家了?京城里的好姑娘多了去,秀秀也不见得有多出挑。” 冯怀远淡淡道:“别的没什么,就是杨大人年纪稍微大了些。” ----岂止是大了一些?四十六岁,这年纪他的爹都绰绰有余了。 冯母便道:“年纪大一些的人稳重,也好。” “另外就是……”冯怀远咳了咳,“杨大人家里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娘你回头好生跟秀秀说一说,嫁了人记得要贤惠一些。” 冯母点了点头,又问,“你这一次能选上庶吉士,是不是多亏了杨大人帮忙?”她深知儿子的脾性,对这么亲事如此上心,必定是受人好处手软了。 冯怀远支支吾吾的,说道:“杨大人才得七品而已,能帮上多大的忙?” “我瞎问问。”冯母怕儿子面子上不好看,也就没再多问。 冯怀远心里却是清楚的,自己能够选中庶吉士,这位杨典簿一定在中间出了力,虽然不清楚以他的官职,到底是暗地里走得怎样的门路。 最近杨典簿对自己亲近得有些异常,言语间时常“无意”问到国公府,很明显,是想七拐八拐的跟自家结亲,再跟国公府搭上一缕远房亲戚关系。 就是不知道,这其中是国公府的人授意让他帮忙的呢,还是他自己主动的,不过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玉仪一定没有想到,虽然自己不愿意管冯家的事,但是架不住国公府招牌太大,自有热心人前仆后继,主动就把路给冯怀远铺好了。 眼下的她,正在忙着筹备罗熙年的生辰宴席。 去年的这个时候,罗熙年正在火速奔往苏州救人的路上,整个人心急如焚,哪里还顾得上过什么生辰?如今两个人喜结良缘,又一天天走到了现在这一步,妇唱夫随,的确应该好好的庆祝一番。 玉仪如今主持着罗家的中馈,不能想从前那样偷懒,大小宴会都得自己调停,再加上为了让某人高兴一点,因此筹办得格外隆重。 而京城里但凡跟国公府有点关系的人家,今日都派了人过来。 ----无他,只因罗熙年是未来的鲁国公。 豫康公主亲自过来了,带了徐月岚,见了玉仪笑道:“芝丫头就快出阁了,今儿人太多没让她来,反正她嫁也嫁在京城里,今后你们有的是时间说话。” 玉仪虽然有一点点小遗憾,不顾今天自己忙得脚不沾地,也顾不得了,颔首道:“正该如此才对,人多事多难免会有些冲撞了。”又道:“今儿忙,先给外祖母告个罪,等下只怕有些招呼不到。” 豫康公主哪里会怪罪她?连连笑道:“你忙你的,这可是当家媳妇的正事呢。” 玉仪笑了笑,见有徐月岚陪在旁边,又留了已出嫁的素莺负责招呼,自己便先去外头忙了。 今儿来的女眷特别多,出了一些身份高贵一点的,关系亲近一点的,其余的并不都要玉仪亲自招呼。只有孔家和冯家,虽然身份不够高,但却是正经的娘家亲戚,少不得单独说了几句。 因见玉清穿得寒素了一些,玉仪还特意叫桂枝找了两支金钗出来,给她和玉娇一人分了一支,----娘家人再不好,当着外人还是要留几分脸面的。 玉清诺诺道了谢,玉娇则是大声嚷嚷了好几句,奉承的姐姐天上有地下无,唐氏瞧着直皱眉,又不好在外面多说什么。 玉仪还有许多事要忙,对唐氏笑道:“我让曹龙媳妇过来陪着太太,有事太太只管吩咐她就是。”她说的曹龙媳妇就是出嫁了彩鹃,并非特别礼遇娘家人,实在是有些不放心罢了。 正巧冯家的女眷也前后脚到了,便把她们安排在了一处。 出门去往前面大厅的路上,问棋小声咕哝道:“那个冯家大小姐是怎么回事?哪有去亲戚家做客,穿人家给的旧衣服的?也不嫌丢人。” “什么旧衣服?”玉仪倒是没有留意,自己要招呼要忙的实在太多了。 “就是上次夫人给她换的衣服啊。” “真的?”玉仪也觉得有些好笑,揣测道:“可能是自己没什么像样的衣服,再说我那一身说是旧的,怎么着也有八成新,她想穿便穿吧。”沉了脸交代道:“可不许盯着人家看,更不许说什么,年轻姑娘的脸嫩着呢。” 问棋连连点头,还是小声牢骚了一句,“真是寒碜。” 到了前厅,正好赶上镇南王妃和永宁郡主到了。 这两位身份都很高贵,且镇南王府又是五夫人的娘家,与罗家是世交,情分非一般人可比,自然要亲自迎接一番。 永宁郡主上个月下嫁工部尚书之子,如今也挽了妇人头,比之从前多了一份成熟稳重,见了玉仪笑道:“好些日子没有见到你,越发的能干了。” “谁都像你?”镇南王妃在旁边取笑她,说道:“还非得拉着我一块儿过来,还是从前小姑娘的样子。” 玉仪闻言一笑,“这是王妃和郡主姑嫂和睦的佳话,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镇南王妃瞧了瞧她,夸道:“瞧瞧这张嘴巧的,到底是做了当家主母的人,说话都不一样。” 玉仪陪着说笑了一阵,安顿好了人,便又赶着忙别的去了。 永宁郡主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眼里有一丝艳羡。 ----当初人人皆知的小霸王罗小六,原本极不靠谱的人,不少权贵人家都不愿意把嫡女嫁过去,怕得就是自家女儿受了委屈。 后来罗熙年娶了这位人人都不看好的新夫人,居然意外的收了心,成婚一年多愣是一个人也没有收。虽说中间有几段不光彩的闹剧,但是如今,六夫人可是一个人独享丈夫啊,试问京城里有几个妇人有这福气? 更让人合不拢下巴的是,罗熙年居然在世子之争中胜出,这位六夫人水涨船高,将来就是超品级的鲁国夫人! ----这命……,也委实太好了些。 开席前闲话时,永宁郡主偶尔感叹了这么一句。 “什么好命?”惹得陪坐的孙柔直撇嘴,不屑道:“那都是我姐姐挑剩下的。” ----在玉仪进门之前,小汤氏曾经给罗熙年牵过很多线,最后那次说的孙氏,便是这位孙柔的堂姐。 只可惜,罗熙年没有看上罢了。 “你怎么又说这话?”永宁郡主心里有些厌恶,秀眉微蹙,“从前说说也罢了,现今人家是什么身份?大家都是在京城走动的,若是一句半句传出去,便把国公府给得罪了。”打定主意,以后还是少和这样嘴碎的人来往。 孙柔一向最爱讨好她,忙笑道:“我不过说说玩儿罢了。”心下却是不以为然,又对玉仪有一些羡慕嫉妒恨。 永宁郡主淡淡道:“你也大了,莫要再像从前年幼那般的胡闹。” “郡主姐姐,我知道了。”孙柔轻轻摇了摇团扇,扇了半日,又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方才觉得心头凉快了些。 ----那孔氏现今就得意吧!嫁了人一年也没有个动静,儿子迟迟不出来,罗家六房还少得了添人?看她还能得意几天,回头有她哭的! 惊喜 上 每每这种盛大热闹的宴席上,做主母的人都吃不好饭。 玉仪今儿也是如此,四下里忙着招呼人,不时又有丫头媳妇来回话,哪里顾得上自己吃东西?等到众人吃完散了席,才躲在偏房里开小灶,捧着一碗温温的粥,就着厨房特意做的几样清淡小菜,勉强应付了事。 桂枝先捧了漱口的茶,伺候完毕,又上了消食的清茶,立在旁边笑道:“夫人趁着空儿歇一歇,等会儿前头一开戏,可就又有得忙了。” 玉仪喝完了茶,果真靠着小软枕歪了一会儿。 问棋留下来给她打扇,桂枝带着小丫头们出去,打点一些琐碎的小事,每一件都料理的十分顺当。 落英在旁边看了,有些不舒服,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将来还悬着,不敢再嘴碎,只得闷闷的跟倚云发牢骚,“当年我们刚做大丫头的那会儿,谁会像她这般的张狂?” 经历了连翘、瑶芳和甘菊的那些事,倚云的心早淡了,不紧不慢道:“桂枝本来就不是夫人的人,勤谨一些也是难免,你何苦看不惯?再说了,如今咱们又不和别人争什么,只等着夫人发话放出去,各自过各自的便是。” 落英有些伤感,又有些后悔当初的莽撞,不该存了做通房的心思,如今反倒被夫人辖制的不上不下,害得自己整天提心吊胆的。 倚云冷眼看着桂枝进进出出,回想起自己当初,也有像她这般一腔热血的时候,不免摇头笑了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了几柱香的功夫,便听里面问棋喊了一声,“夫人醒了。” 玉仪不敢久睡,前头还有一大堆的事等着自己。 躺了这么一回儿功夫,估摸着戏台那边该准备好了,那些吃了饭的夫人小姐们,拉家常也拉得差不多了。 于是朝外喊道:“桂枝,过来帮我抿一抿头发。” 玉仪今儿挽得是牡丹富贵髻,中规中矩,不过比较大方贵气,正中依旧戴了贵眷们常用的九尾大凤钗,耳朵上一对红珊瑚滴珠。 因为方才只是轻轻靠着假寐,不用重新梳头。 桂枝便取了头油,顺着发丝抿了抿,不一会儿便弄得干净利落,看起来十分精神。 玉仪对着镜子,自己补了补妆容,方才起身整理衣衫,说道:“走吧。” 到了上房,小汤氏正陪着镇南王妃和豫康公主说话,见她进来便笑道:“你忙了一上午了,怎么不歇会儿再来?” 玉仪笑道:“歇过了。” “我们正说得热闹呢,不用你催。”小汤氏如今待玉仪很是亲近,说话也随意,“等下我们自己去戏台子那边,你只管去忙你的。” 镇南王妃凑趣笑道:“瞧这个做婆婆的,生怕把自家媳妇累着了。” 小汤氏是存了心和玉仪交好的,一则为了齐哥儿的事,二则当着豫康公主的面,自然要比平时更加亲热三分。听得镇南王妃打趣,故意叹道:“我是个没儿女命的,亏得小六和他媳妇孝顺,比自己亲生的还要亲,当然要待他们好了。” “这可是你的福气。”镇南王妃知道她的心思,转头对豫康公主笑道:“说起来,还是公主会调教姑娘,出落得水灵灵的不说,更难得比旁人知书达理又懂事。” 豫康公主笑道:“你们再夸下去,她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已经找不到北了。”玉仪顺着话笑了笑,因见的确没有什么需要自己的事,便立着闲话了几句,然后领了人出去。 快开戏之前,小汤氏等人陆陆续续过来入座。 玉仪忙着一家一家的安排,一处一处的打招呼,深感当家主母做得不容易,特别是这种大家庭的主母。到了冯家那一圈儿时,却只看见两位冯小姐,顺口问了一句,“冯大妹妹哪儿去了?记得早上还瞧见人了。” 冯母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说是肚子疼。” 玉仪点了点头,对自己身边的丫头墨茶吩咐道:“后面的花园有些大,你到几处茅房附近瞧一瞧,别是出来迷了路了。” 墨茶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这边冯母还一脸尴尬,又对庶女有些埋怨,早不疼晚不疼,偏偏出了门来丢人,赔着笑脸道:“真是……,让六夫人费心了。” 玉仪微笑道:“不碍事。” 玉娇坐在旁边不远处,朝她笑道:“三姐姐,你快过来歇会儿。” 玉仪对她的亲热有些头疼,对付了两句,转而看向肚子隆起的唐氏,说道:“等下戏散了人多得很,太太如今有身子,应个景儿便是,回头记得早点回我屋里去。” 唐氏见她百忙之中还记得自己,十分感激,自觉面上光彩万分,忙笑道:“周围一圈人看着我,你去忙吧。” 玉仪闻言点头,想来唐氏自己心里知道轻重,加上早先嘱咐过彩鹃,也就不再多说。 正打算往别处去,却见墨茶急匆匆赶了回来,身后还跟了一个小丫头,一脸哭相,这边冯母见了,脸色微微变了变。 玉仪走了过去,略微避了避人,轻声问道:“人呢?没找着?” “没有。”墨茶朝那小丫头招了招手,“这个叫朵儿的,是冯大小姐身边的丫头。” 朵儿是冯家新买的,----早先在太仓乡下的时候,冯家三位小姐合起来用一个丫头,后来冯怀远一升再升,进了翰林院做了庶吉士,这才给妹妹们每人添了一个。 “你们小姐呢?”玉仪问道。 朵儿因见人多罗家又富贵,被当家主母问话,早吓得浑身哆嗦,怯怯道:“小姐说是肚子疼,让我在茅房外面等着她,我就一直等……,然后……”看向墨茶,“然后这位姐姐就过来了。” 墨茶皱着眉头道:“我带着朵儿把附近两处茅房都找了,还是没有找着。” ----这算个什么事儿? 人家来亲戚家做客的,结果把人弄没了。 玉仪有些心烦,又不好当着这么多客人露出情绪,尽量平了平气,对那小丫头和颜悦色道:“许是你们小姐自己出来了,迷了路,别急……,咱们一块儿过去再找找。” “六夫人……”冯母不安的跟了过来,问道:“是不是没找着人?”见玉仪点头,脸色越发难看,咬牙道:“我跟夫人一起去找人。” 玉仪不好拒绝她,颔首道:“走吧。” 谁知道在后花园里找了好几遍,怎么也找不着,愣是把一个大活人给弄丢了。 玉仪忍不住想,这姑娘不会是穿越走了吧? 冯母在旁边跺脚道:“这个死丫头,早知道就不该带她出来!” 玉仪是女主人,对来往的客人都要负一点责任,眼下没心情去安慰冯母,只是心烦意乱的揣测,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能藏到哪儿? 刚才连假山洞、花篱什么的,都找过了。 晦气一点想,总不能是掉到池塘里面去了吧?呸呸呸,今儿是罗熙年大好的日子,怎么蹿出这种念头? 可是……,人到底去了哪儿?! “夫人!”桂枝平日一向注意自己的形象,眼下却什么都顾不得了,脚步匆忙,满头大汗跑了过来,神色古怪道:“那边湖心的八角亭里面,仿佛听见有人在哭。” 后宅的花园里,总不能是一个大男人在哭吧?罗府的丫头也不会不知规矩,大喜的日子在外头嚎丧,如果是女子……,那么多半就是冯大小姐了。 只是好端端的哭什么?不免让人深思。 玉仪和冯母对视了一眼,彼此都顾不上深究详情,只想赶快找到人好放心,因此默不作声赶了过去。 后花园的一角有一处池塘,周围假山花草布置的十分巧妙,夏天景色甚好,郁郁葱葱的积年古树下面,是一片片姹紫嫣红的小花圃。 玉仪沿着小石子路走过去,提裙上了小竹桥。 前面是一座可以封闭的八角亭,里面帘子一放,和一间独立的小屋子没有区别,平日都是半开半闭的,今日不知何故却都放下来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皆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罗熙年的脸色有些红扑扑的,显然是喝了酒,神情却冷得像块冰一样,正用一种咽了一只苍蝇的表情,厌恶看着地上的女子。 那女子便是满园子都没找着的冯秀秀,此刻正伏在地上轻声抽泣,一副梨花带雨的娇怯模样,----最离谱的是,裙子尾摆还有一小块鲜艳的血迹! 这……,这是神马状况? 罗熙年不是应该在前面应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并且还这么巧,偏生和冯秀秀撞在了一起,两个人孤男寡女呆在一处,难道是酒后乱性了?! ----不是这么狗血吧。 玉仪千想万想,断然没有想到会出现眼前的这一幕,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 桂枝亦是吓了一跳,见状不对,赶忙把玉仪和冯母推了进去,自己带着墨茶和朵儿退了出来,关了门,立在不远处紧张的守着。 冯母只觉被一盆热血从头浇下,惊吓大于羞恼,话都说不囫囵了,指着庶女骂道:“你、你这个死丫头……,怎么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下贱勾当!” “什么下贱勾当?”罗熙年脸上虽然有几分醉意,神色却是清醒的很,厉声打断了冯母的话,冷冷道:“我可没有碰你女儿一根头发,别往爷身上泼污水!” 冯母被他的身上霸道气势所震慑,低了头,不敢多置一言。 “夫人……”冯秀秀跪着上前扯住玉仪的裙子,连连落泪,“夫人你千万别误会,我只是小、小日子……,所以裙子弄脏了,又迷了路……,不得已才躲在这里的。” 玉仪心里十分反感,往后退了一步。 看着冯秀秀穿着自己的衣服,和自己的丈夫呆在一起。 ----想起自己还交代问棋,叫她不要盯着别人看,还担心年轻姑娘的面子,真是有种瞎了眼了感觉! “后来……”冯秀秀似乎很怕罗熙年,看了一眼便迅速移开视线,低头小声道:“没想到后来……” “你闭嘴!”罗熙年不是那种怜香惜玉的性子,冷冷斥了一句,方才对妻子解释道:“原本我和容二在书房里说话,席上喝多了想歇一歇,结果倚松过来说,仿佛看见你在园子门口打转。”哼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你有什么事,便跟了出来……” 谁知道那个背影一直往前走,罗熙年在后面喊了几声都没有停,----还以为是妻子没有听见,或者是等了许久生气了。 毕竟能在书房附近出现的女人,除了丫头,就只有小辣椒了,外面的女眷谁会跑到前面来?就算是嫂嫂和继母,也从来不会到书房来找自己。 惊喜 下 罗熙年的书房离后花园不远,当时心下虽然也有些奇怪疑惑,但是一来喝了酒,二来自己家里也没有多想,便一直跟了过来。 眼见那女子进了凉亭,自己喊了一声,“小辣椒!”推门而入,拍住那女子的肩膀,将人带转回头一看,----却发现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子! 上次虽然有过一面之缘,但是罗熙年根本没有正眼瞧过冯秀秀,别说她叫什么名字,就连姓什么的都不知道。 当时心下又惊又恼,毫不客气的一把将人摔在了地上。 ----后来忍气问了,方才知道是冯家的大小姐。 罗熙年此刻仍是恼火,愤愤的瞪了冯秀秀一眼,“你穿着别人的衣服做什么?还鬼鬼祟祟的乱晃,到底存了什么心?”忍不住骂了一句,“不知廉耻!” 冯秀秀断然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反应这么离奇,不怜香惜玉也罢了,还……,那种看自己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样什么脏东西似的。 心下又羞又愤,伏在地上眼泪掉落的更厉害了。 玉仪看着她冷笑,自己还真没想到冯秀秀有这份胆色!甚至忍不住想,她不会连那天洒了汤水都是故意的?一步一步,算计到自己头上来了! 可惜冯秀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根本不敢抬头。 玉仪转脸看向某人,----嗯……,看气色表情不像是刚滚过床单。 ----退一万步说,罗熙年真的要收冯秀秀这种人,根本用不着酒后乱性,直接跟冯家说一声,难道冯家的人还会不答应? 未来的鲁国公要纳良妾,只消挥一挥手,就足够小门小户的姑娘抢破头了。 只是……,怎么没穿外袍就跑出来了?不过,现场也没有衣服啊。 罗熙年见她打量自己,立即反应过来,说道:“天热,衣服还在书房里放着呢。”转眼看向冯秀秀,一脸嫌弃之色,冷声道:“你当男人都是色中饿鬼?见一个女人就想拉上床?爷的胃口可没有这么好!” ----真是好笑了,自己要女人何曾需要这般下三滥?! “罢了。”玉仪不想事情闹得太大,毕竟今天还是罗熙年的生辰,闹得人人皆知,整个罗家的脸上都不好看,往地上看了一眼,“念你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就不叫妈妈们过来验身,算是给你留一条活路,你也莫要在这儿撒泼打滚了。” ----万一把人逼死在了罗家,算什么事儿?岂不是更叫人恶心? 冯秀秀脸色惨白,不停的落泪,也不知道是羞愧,还是悔恨,只是头越来越低,渐渐的都快低到了地上去。 冯母又羞又窘,生平从未有这般丢人的时候,只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上前揪起庶女的头发,对准脸狠狠的扇了一巴掌,“叫你不自重,丢我们冯家的人!” “我不自重?”冯秀秀捂了脸,眼里却尽是愤恨之色,痛哭道:“你们把我配给一个糟老头子,一辈子守活寡就自重了?!” “你……”冯母见她抖出自家的丑事,气得又要上前要打人。 “够了!”罗熙年冷冷打断,没有耐心多做纠缠,厌恶道:“要打要骂回你自己家去,别再这儿哭哭啼啼的没完!” ----要不是看在玉仪的份上,就不只是难听的话了。 冯秀秀眼神灰败,断断没想到自己白送上门人家都不要,最后闹成一个笑话,----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全盘皆输。 这下名声也坏了,退路也没有了。 ----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苦?不如死了算了。 “你想做什么?!”罗熙年见她盯着柱子不转眼,冷声一笑,“你要是想不开,打算跳河抹脖子什么的,自己出去找地方,别脏了我家的地!” 最开始,冯秀秀听说哥哥要给自己议亲,先是满心羞喜,还曾满心的期盼,憧憬着嫁了人相夫教子的日子。 谁知后来一听,对方居然是一个七品官老爷,这便有些不对了。 这种好事,哥哥怎么不优先嫡亲的妹子? 仔细一问,才知原来是给人做填房的,这倒也还罢了。 毕竟家里条件不算高,自己又是庶出,填房虽然比元配矮了一等,但是给一个七品官做填房,也不算是辱没了。 即便前头有儿有女那也正常,并非完全不能接受。 唯一让冯秀秀不能接受的是,那杨典簿居然已经四十六岁,年纪太大不说,夫妻生活和不和睦也是次要的,但是孩子呢? 别的都可以忍,唯独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却不行! 不是冯秀秀母爱爆棚,而是一个妇人没有子女作为依仗,将来老了便要任人拿捏,那是何等凄凉的晚景?何况人家前头的儿子大了,已经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自己嫁过去连媳妇都拿捏不住,位置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本来配个半老头子就够苦的,这下简直就是苦上加苦,都快苦过黄连了。 ----与其如此,还不如给富贵人家做妾呢。 妾虽下贱,但好歹还有个生儿子的盼头,况且也得看什么人家的妾,----比方未来鲁国公的妾室,只要生下儿子,又岂是一般小门小户能比的? 再者,六夫人膝下还没有子女呢。 更何况…… 之前冯怀远找罗熙年说话,后来接人时,冯秀秀曾经见过罗熙年一面,----相貌英俊、仪表堂堂,这才是女儿家最愿意嫁的人,又年轻又有权势,人物更是风流倜傥。 再者六夫人也是一个和善的,不像是那等难伺候的大妇。 各种因素凑在一块儿,冯秀秀便迷了心窍,正好又有玉仪的衣服派得上用场,这才自编自导了这么一场闹剧。 ----可惜她挑错了人。 如果冯秀秀挑的对象不是罗熙年,而是换做顾明淳或者容珮,事情多半就成了。 顾明淳一向是个心软的,遇事多半先自责,自然不忍心跟一个姑娘计较,而容珮却是个不在乎的,多一个妾少一个通房,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 但罗熙年生平最恨别人算计他,再说单论姿色,以冯秀秀这种只能算作清秀的姑娘,跟琼姿、瑶芳完全没有可比性。 连瑶芳那样的绝色,罗熙年都丢得开手,又怎么会把冯秀秀放在眼里? ----如今被人算计,却是正好触到了他的逆鳞。 冯家本来今天就是以贺寿为名义,借着一点远方亲戚的关系,腆着脸来赶着巴结国公府的,却不想闹出这么一出丑事。 冯母又羞又愧又恨,那眼神早已把庶女戳了个千疮百孔。 假如罗家不是让人仰望的权贵,只是平常人家,冯母完全可以以此为要挟,逼得罗熙年不得不就范,----闹他个灰头土脸,告他一个奸淫良家妇女! 可惜面对的是国公府,面对的是未来的鲁国公,冯母想都不用想,一声不吭儿,当下灰溜溜带了庶女离开。 冯秀秀回家后没几天,杨典簿那边不知道在哪儿得了风声,坚决不做亲了。 ----开玩笑,这个女人得罪了未来的鲁国公,两家已经结了仇,谁还会跟冯家结什么破亲?不然回头被国公府嫌弃,今后的仕途也就不用想了。 而且这种不安分的妇人,回头给自己戴一顶绿帽子可怎么办? 杨典簿心下暗恨,当初为了冯怀远入选庶吉士的事,费劲走了那么多的路子,白瞎了自己那么些银子!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连带对冯怀远也恨上了。 冯秀秀的婚事,亦因此而暂时空置了起来。 当日送了冯秀秀离开,玉仪还要忙着招呼前面的人,偷不得懒,一直忙到晚饭后才能歇一歇。本来就累,加上出了那么一件恶心人的事,胃口自然不会太好,就着小菜喝了一碗粳米粥,便就草草完事。 罗熙年被外面的人拉扯着,脱不开身,晚饭后挨了好一会儿才回房。 一进门,玉仪便闻见那满身的酒气,蹙眉上前给他脱衣服,忍不住埋怨道:“都是些什么人在灌你?非要灌成一条烂泥鳅才甘心!” “你是不是嫌弃我了?”罗熙年借着酒劲儿,故意歪曲问道。 “胡说什么。”玉仪扶着他到了浴房,扒了个精光,推了一把,“水都快凉透了,你先进去,我让人打一点热水进来。” “小辣椒,我可是清白的。” “……” “你不许走!”罗熙年心里忍住好笑,面上还一脸委屈,扯了妻子的手,往自己胯下摸去,嘴里道:“你摸摸看,存粮是不是都还在?全都给你留着呢。” “呸!”玉仪啐了一口,抽出手,----这才发觉某人眼神含着戏谑,不停闪烁,估摸这会儿脑子清醒的很,恨恨道:“谁要检查了?!还存粮?你自己留着吃吧。” “自己够不着。”罗熙年一脸认真,嘴里的话却十分下流,“你帮帮忙。” 玉仪啼笑皆非,手又被他再次抓住抽不开,连带人都被搂了过去,只得咬牙道:“你流氓!无赖!” “嘿嘿,爷今天还就流氓了!”罗熙年本来就喝了酒,又被妻子扒得一丝不挂,三下两下就蹭出了火,带了几分蛮力使劲亲了几口,得意道:“香的!” “你是臭的!” 罗熙年低头闻了闻自己,“嗯,是有一点。”其实不过是顺着妻子一说,心思早放在了剥衣服上头,手法相当娴熟,低声道:“今天在澡盆子里生一回儿子吧。” “哗啦”一声巨大的水响,两个人一起浸入了花梨木的大浴桶。 玉仪头上的钗环被胡乱扔在地上,清脆的乱响,头发也被某人扯撒了,沾了水,贴在玲珑起伏的身躯上,黑白分明、分外诱人。 罗熙年眼里带着三分醉意,含笑看着小妻子,伸手摸在那凝脂一般的胸脯上,声音无限暧昧,“好像比从前大了一些……” 玉仪臊得要死,还没开口,接着耳边又响起一句,“这应该都是我的功劳。”忍不住捶了他一把,自己蹲身没入水里。 好在浴桶够大,罗熙年哈哈大笑跟着坐下去。 “你快洗吧。”玉仪含笑嗔道:“等下换一换,好好的水都给你弄臭……”话还没说完,就听“呼啦”一声水响,某人干脆把整个头都埋了进去,不由一声轻呼,“你做什么……” 下一秒,胸前一粒粉嘟嘟的蓓蕾被人含住。 玉仪看着那半颗湿漉漉的脑袋,又羞又臊,……又有一点小小的甜蜜,再被那柔软的舌头不住挑弄,没多会儿人就酥软了。 “哈……”罗熙年拱了出来透气,脸上水汪汪的,嘴角带着笑,继而又低头去折腾另外一粒蓓蕾,如此反反复复……,手上也没有闲着,间或加入一个浓烈的热吻,屋子里很快弥漫开情欲的味道。 “啊……!”玉仪在惊呼声中,身子猛地被人腾空抱了起来,继而踏着浴桶边的木阶下去,两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游鱼,洒了一地的水。 罗熙年埋首在她的脖颈间,不住亲吻,看也不看旁边,顺手从衣架子上扯了一堆衣服扔在地上,接着一起滚了上去。 在那堆凌乱的绫罗绸缎里面,两个白花花的身体不停的蠕动着,呻吟着,把夏日的气氛渲染得更加炎热,更加旖旎缠绵…… 自打上次在浴房滚了地板,罗熙年便上了瘾,时常缠着玉仪再来一次,弄得玉仪都快不敢伺候他洗澡了。 偏生他还耍无赖威胁,说要是不亲自伺候他,回头就找个通房丫头进来,一脸不信你不来的架势。气得玉仪拧他、打他、捶他,可惜某人皮糙肉厚的,妻子那对小粉拳根本没有杀伤力,反倒让他乐不可支。 小夫妻俩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日子过得甚是舒心。 不过段嬷嬷却是有些悬心,罗熙年房里一个人也没有,短时间还没什么,日子长了只怕又要有人往里钻。这日得了空,便又提起话头道:“依我说,夫人还得自己给老爷挑几个人。”语音略顿,“不然今天冯家大小姐,明儿李家二小姐,没完没了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嬷嬷。”玉仪打断她,“难道老爷有了屋里人,添了妾室,那些存了幻想的人就不幻想了?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 “可是……”段嬷嬷辩不过她,只得道:“可是再怎么也得放一个,不然就该有人说夫人的闲话,什么善妒,什么不贤惠啊。” 玉仪蹙眉道:“谁爱说说去。” 妒?妒你妹的! ----回头等自己怀了孕,是不是更该给某人添一、两个女人?不然的话,谁伺候他大老爷滚床单啊?这事儿不能想,越想越是肝疼得慌。 段嬷嬷见她不痛快,只得打住。 “桂枝,给我端一碗酸梅汤。”玉仪也觉得最近火气有些大,按理说,冯秀秀那件事虽然有些窝火,但是也不至于介意这么久吧? 莫非……,是自己内分泌失调了。 晚上吃饭时,玉仪的胃口还是不大好。 这种状况有好些天了,最近总是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儿来,什么事都没兴趣,加上如今夏天天又热,经常一睡就是一下午。 罗熙年以为她还是心里不痛快,便道:“等过两天我休沐了,陪你出去散散心。” “也好。”玉仪点点头,笑道:“说起来,你买的那个庄子就去了一次,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取,现在天热去消消暑正好。”又有些发愁,“只可惜,现在家里的事丢不开,去一天就回来吧。” “能有什么事?”罗熙年满不在乎,“先让五嫂帮忙看着好了。”抬眼看过去,却见她紧紧皱着眉头,心下奇怪,“让五嫂帮忙有什么不妥?” 玉仪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没有,就是刚才心里不大舒服。” “怎么了?”罗熙年放下筷子,走了过来仔细打量着她。 “说不好。”玉仪揉了揉胸口,舒了一口气,“就好像猛地喝了一口烧酒,身体里面有一点火辣辣的。”这会儿再看向桌上的饭菜,完全没有了食欲。 “怎么会这样?”罗熙年替她揉了揉后背,皱眉道:“总是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夏天犯困也没有你这样的,明儿叫大夫过来瞧瞧。” “也好。”玉仪点点头,笑道:“没事,你坐下吃饭吧。” ----亏得四房的人都不在京城了,不然还得担一份心。 不过想到这儿,玉仪又觉得不放心了,虽然明面上已经没有对手,但……,该不会有什么又在使坏吧?嗯,明天是得叫大夫过来瞧瞧。 “夫人……” “怎么了?”玉仪收回心思,转头看向旁边的段嬷嬷。 “那个……”段嬷嬷脸色带着三分欣喜,三分不确定,小心翼翼说道:“这个月,夫人的小日子好像迟了。” 诺言 ----自己要做爹了?! 罗熙年等不到第二天,当即就把府里的大夫叫了过来,----虽然不是杏林圣手,但是一般的伤风感冒,诊个喜脉什么的不成问题。 玉仪有没有身孕,这可是国公府里的头等大事。 那大夫不敢丝毫马虎,隔了帘子,在搭了丝帕的手上把了半晌,捻着胡须道:“往来流利,如盘走珠,滑数有力,突跳如豆……” 罗熙年见他慢悠悠拽文,不耐道:“说简单清楚一点!” 大夫的神色微微尴尬,忙道:“看起来是滑脉,六夫人应该有喜了。”顿了顿,“只是时日还早了些……” 罗熙年装过脸看着他,一副‘你敢说不是我就捏死你的’表情,吓得那大夫一缩脖子,底下的话顿时没了音儿。 段嬷嬷赶忙拿了赏封出来,笑道:“回头有人问起,好歹替夫人遮掩一下。” 大夫捏了捏赏封,小小的一块,断乎不会是银子,而应该是金子,----前三个月的胎像变数大,不愿意让人知道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点了点头,“嬷嬷放心,在下知道该怎么说。” 段嬷嬷送人出去,这边罗熙年掀了床帏坐下,笑眯眯看着玉仪的肚子,问道:“什么时候跑进去的,我还不知道呢。” 玉仪含笑嗔道:“这种事儿你能知道吗?” 罗熙年有点小小的兴奋,化身好奇宝宝不断提问,“不知道是哪一天的呢?会不会是那天在浴房,嗯……,后来游过去的?” 玉仪一头黑线,----想跟他普及一下受精卵的知识,蝌蚪先生和卵子女王的故事,还有小蝌蚪一次不只一个,而是成千上万的蝌蚪大军。 最后还是生生的忍住了,好笑道:“你别胡说八道了。” 罗熙年又道:“不知道是儿子还是闺女。” 玉仪立马正了正色,认真道:“要是闺女,你也不许不疼她。” “知道,知道。”罗熙年现在心情好着,伸出手,极轻极慢的放在她的肚子上,笑嘻嘻道:“好好呆在你娘的肚子里,别捣乱,不然回头出来了,爹会揍你。” “……”玉仪顿时被他打败了。 经过这么一场磨磨蹭蹭,夜已经深了。 罗熙年兴奋了一阵子,上了床却变得有点沮丧,一脸哀怨的看着玉仪,“这家伙要在你肚子里呆十个月,那我岂不是要独守空房了?” 他本来是说笑逗妻子玩儿的,不料玉仪却沉默下来。 “怎么了?” “六爷……”玉仪看着他的眼睛,心下各种不确定、没把握,有些艰难的开口,“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 “你说。” 玉仪有些怕答案让自己失望,避开了他的视线,轻声道:“能不能……,在我怀孕的这段时间里,不要往屋里收人。” ----妻子怀孕,做丈夫的守身如玉。 这明明是一个很正常的要求,为什么说得这么没底气? 罗熙年怔了一小会儿,继而笑道:“果真是一个小醋缸子。” “六爷……”玉仪有些急了,----生怕他说出拒绝的话,生怕他把自己小心翼翼垒起来的信任打碎,甚至放低了姿态,追加了一个条件上去,“只消等我生完了孩子,就一年的时间,好不好?” ----嘴里这么说了,心里却是苦涩得不行。 “怎么还哭了?”罗熙年本来还想逗妻子玩一会儿,见她闷声落泪,倒是稍微有一点讶异,伸手拭泪,“急什么?有话好好说就是。” 玉仪自己擦了擦,----心下亦是有点奇怪,怎么说着说着就掉泪了。 呃……,孕妇的情绪真的起伏这么大? 可若是在自己怀孕期间,罗熙年还跑去跟别的女人XXOO,估计会控制不住,直接提了菜刀过去砍人吧? ----会吧?会吧?嗯,会吧! 罗熙年看着她,眼里尽是渴望期盼还有执着,----对于他来说,妻子的这个要求有些过了,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妻子会纠结于这一段时间?妾和通房不过是个玩意儿,只要不生孩子,和一个丫头有什么分别? 玉仪等了许久,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最后翻了个身,“算了,睡觉吧。” 心下轻嘲,这可真一个愚蠢的问题。 次日到了上房,小汤氏随口问了一句,“听说昨晚叫大夫了?” “嗯。”玉仪神情淡淡的,有些心不在焉。 小汤氏还不知情,问道:“是谁身子不舒服?”倒也不是她有多关心六房,不过是顺口一问,显个人情,多两句闲话的话题罢了。 “没谁不舒服。”玉仪本来没打算说怀孕的事,但是既然婆婆问到了,还遮遮掩掩的就不大合适了,淡淡道:“大夫诊了脉,说是我有了一个多月的喜。” 小汤氏和五夫人都怔了一下,继而道:“这是好事啊!” 玉仪笑了笑,“日子还早着呢。” “好事,好事。”小汤氏笑吟吟的,说道:“等下我就去告诉国公爷,让他也高兴高兴。”心下一阵暗喜,小儿媳自己有了身孕,肯定更不愿意留下齐哥儿了吧?稍稍再加一把力,那件事应该没有问题。 五夫人笑道:“好好养胎,早一点给晟哥儿添一个兄弟。” ----对她而言,齐哥儿根本算不上什么东西! 底下说了一阵小孩子的话题,连旁边的丫头也凑趣了几句,道了恭喜,就连看待玉仪的眼神都不大一样了。 有孩子的主母,和没孩子的主母有着本质的区别。 “对了。”小汤氏看向玉仪,“你还是先养胎要紧,别的都放一放。”侧首看了看五夫人,“反正家里也没多少事,我和你五嫂暂且看着一点,等你生了孩子出了月子,再操心也不迟。” 玉仪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天大地大,古代女人还是生孩子最大,别的事都可以放一放,别累坏了不值当。 于是微笑点头,“那我就先偷个懒儿,辛苦娘和五嫂了。” “你先回去吧。”小汤氏十分善解人意,含笑道:“往后不必晨昏定省了,想散心的时候,来我这儿坐坐便是。” ----这个小儿媳是未来的鲁国夫人,将来自己老了,还得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况且又不是亲的儿媳,还端什么婆婆的架子?搞好关系才是最要紧的。 玉仪应付了两句,没有多做客套出了门。 “我瞧着……”小汤氏看着玉仪的背影,侧首向五夫人问道:“大喜的事,小六媳妇怎么还不大痛快?谁惹她不顺气了?” 五夫人和婆婆一向没有太多的话,淡淡笑道:“兴许是年纪小有身子累,精神不大好吧。”说了几句,自己也起身告辞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却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那位小弟妹为什么不痛快?自己心里太了解不过了。 当年自己有孕的时候,就安排了通房丫头给丈夫侍寝,这种事不得不做,可是谁的心里能痛快了?婆婆没有怀过孩子的经历,也没有……,自然不明白了。 可是不痛快归不痛快,难道还能不安排? 小六再宠着媳妇又如何?总归还是大男人一个,莫非还能为了妻子,一年时间都不碰女人?那位弟妹要是计较这个,简直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中午罗熙年回来,手里稳稳的拎了一个四方盒子。 玉仪含笑迎了上去,“什么玩意儿?”没有把情绪放在脸上的打算,反正日子得照过,就当是自己痴心妄想好了,死了心或许才更好呢。 罗熙年将盒子放在桌上,小心翼翼揭开。 原来是一碗晶莹剔透的豌豆凉粉,雪白雪白的凉粉上面,是翠绿的葱花,几点红红的辣椒油,还撒了炒香磨碎了芝麻。 “想不想吃?”罗熙年坐了下来,笑道:“听说害喜的人都喜欢吃酸酸凉凉的,怕你吃不了辣,没敢放太多的辣椒油。” 玉仪怔住,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权贵公子哥儿,他已经做的不错了,在别的眼里是自己不知足吧?何苦对他提出超越时代的要求?罢了,或许…… “你别担心。”罗熙年的话,打断了玉仪心里的挣扎,“我想过了,在你肚子里这个长大以前,都不会添庶子的,你只管安心养胎好了。” ----他以为自己不愿意要通房妾室,是担心生出庶子? 玉仪见他完全揣摩去了另外一个方向,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但是不管怎样,这也算是对自己的好意,对肚子里孩子的好意吧。 罗熙年有一点期望的看着她,指着凉粉,“你先尝一尝味儿。” “好。”玉仪有一点点茫然,心像是在半空中漂浮,不知道该落在哪一处,夹了一口尝了尝,“嗯……,酸酸凉凉的,味道挺不错的。” “你还能吃出酸味儿?”罗熙年戏谑的看着她,伸手卷了一缕头发,轻轻的掠在耳后,含笑道:“自己就是一个小醋缸子。”又问,“还在怄气?” 玉仪低着头,“没有。” “撒谎。”罗熙年盯着她不转眼,“我不信,不然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没有就是没有。”玉仪不肯抬头,带了一丝小女人的倔强。 “不看我算了。”罗熙年故作漫不经心,懒懒道:“本来还想跟你商量一下,这一年里不收人进来日子该怎么过呢。” 玉仪手上一顿,连嘴角的辣椒油都顾不上抹,“呼哧”抬头起来,眼睛亮亮的看着他,不确定问道:“你刚才说的……,是真话?” 罗熙年跷起二郎腿晃了晃,故意道:“反正你也不想听。” 玉仪恨得咬牙,“谁说的?!”心下明知道他是故意刁难,可是怎么能放过这个确认的机会?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抓住他胳膊摇晃,“你再说一遍。” 罗熙年看了看自己的大腿,递了个眼色,“坐下。” 玉仪无奈,只得乖乖坐了上去。 罗熙年眼里含着笑意,“亲我一口。” 玉仪只犹豫了一瞬,便“吧唧”一声狠狠亲了一记。 罗熙年得寸进尺,偏了头露出另外一边的脸,“这边再来一口。”等玉仪再次亲了,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还有这儿。” 玉仪又急又恨,还少不得依了他的意思。 罗熙年哪里肯轻易放过她?捧住了,深深浅浅啃了大半天,啃到玉仪脸都憋得有些红了,嘴唇也有些肿了,方才意犹未尽的松开了人。 “要是我答应了你。”他的笑容坏到了骨子里,叫人又爱又恨,还一脸无赖大爷的模样,慢悠悠道:“那从今以后……,不管什么事你都得听我的。” 玉仪根本就不可能拒绝,抿了抿嘴,“都依你。” “这还差不多。”罗熙年哈哈大笑,搂着妻子胡乱揩了几把油,又亲了亲,方才小心翼翼扶她站起来,叮嘱道:“小心点,可别碰着肚子了。” “你最好了。”玉仪笑得无比开心,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看着他认真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罗熙年闻言笑道:“四百匹马也追不上!放心吧。” ----自己还是让了一步。 虽然不明白小辣椒在坚持什么,但是却能感受的到,如果自己收了通房丫头,小辣椒一定会很不开心,再也不会露出那种由心底绽放的笑容。 一年不碰女人的确有点离谱,不过相比起来,明显还是小辣椒这边分量重得多,没有太多的犹豫割舍,最终做了这个决定。 不就是当一年的寡淡和尚吗?也不是多难的事儿。 他不断的说服自己,----却不愿意去想,这在从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要是被容珮那些人知道了,铁定得笑破肚皮不可。 ----当然了,他也不可能跟容珮提起这些事的。 玉仪放下了心,于是开始安安心心的养胎。 一直过了头三个月,坐稳了胎,方才让人去公主府报了信。 豫康公主得了喜讯十分高兴,索性亲自过来了一趟,还带了明芝的礼物,看着还没大显怀的外孙女,一路叮嘱小心小心。 玉仪笑道:“平地里,不碍事的。” 豫康公主却正色道:“你年纪小,别不当一回事。”又细细的交代了许多,诸如怀孕该注意的细节,吃食、起居等等,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玉仪的手轻轻抚在肚子上,这个月份,肚子里的小家伙还是一个小不点儿,加上如今妊娠反应消失,感觉和怀孕前没太大区别。 玉仪挺高兴的,说道:“看起来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一点不闹人。” 豫康公主闻言笑道:“你算是有福气的了。”脸上略有一点伤感,“当年你娘带着你回来拜寿,说起怀你那会儿,从怀上一直吐到生你的头一天,人都折腾瘦了。” 玉仪尴尬的笑了笑,不好接这个话头。 好在豫康公主只说了几句,便转到别的上面,为着外孙女的喜讯,拣了好些愉快的话题,絮絮叨叨说了整整半个下午。 后来还是怕外孙女累着了,方才打住。 玉仪倒不觉得累,只觉得满心都是外祖母的关爱和温暖,心里暖洋洋的,再三留了又留,豫康公主再次嘱咐了些琐事,还是告辞回去了。 段嬷嬷送了人回来,笑道:“看今儿把公主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了。” 老人家总是喜欢多子多孙的,别说外祖母了,公公知道消息以后,不是还三天两头让人送东西过来吗?真是让自己有些受宠若惊,都快被人捧到天上去了。 “夫人?”段嬷嬷见她心情好,又问了一句,“真的不给老爷收人吗?” “嬷嬷……” “不是我啰嗦,只是从来没见过夫人这样的。”段嬷嬷苦笑,“谁家主母怀孕了,不得给添上一、两个通房?有的还嫌家里丫头颜色不好,专门从外头买呢。老爷若真是有那份心倒好,哪怕夫人背个妒名儿,也能清清静静过一年好日子。”叹了口气,“就怕老爷是个三心二意的,嘴上答应了……” 玉仪淡淡道:“他若是反悔我也拦不住,且信他一回罢。” “但愿吧。”段嬷嬷点了点头,“只要夫人和老爷和和美美的,我又何苦啰嗦?平白让夫人心头不痛快。” “没有。”玉仪笑道:“活了这么些年,就数现在的日子最痛快了。” 罗熙年晚上回来,在饭桌上不时的给玉仪夹夹菜,美其名曰给儿子吃的,看得一众丫头又是好笑又是艳羡。 玉仪吃了一碗半的米饭和菜,又喝了一碗汤,不敢再多吃下去,----国公府里想吃什么都有,现在宝宝又小,吃太多反而可能营养过剩。 到时候长到自己身上还罢了,不过产后减减肥,万一都被宝宝吸收了,养到足月个子太大,那可就不好生了。 古代又没有剖腹产,可不敢拿自己和宝宝赌一把。 玉仪平时还怕运动少了,总是叫桂枝、问棋在身边跟着,自己就慢悠悠的在院子里转圈,转到饿了再回屋吃点水果,正好补一补维生素。 “在想什么呢?”罗熙年笑问。 玉仪也给他夹了一筷子菜,笑道:“我在想,这个孩子生下来会像谁多一些?这些天都老老实实的,看起来是个听话的孩子,嗯……,应该像我。” 罗熙年闻言笑道:“淘气的就像我?”凑近了一些,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小妻子,“我看你也不怎么老实,昨天晚上……,你手上为什么使坏?” “六爷!”玉仪瞪了他一眼,用筷子敲了敲碗沿,“非礼勿言!” 昨天夜里,某人非要缠着自己用五姑娘帮忙,被他折腾的手都累了,忍不住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 没想到,某人还耿耿于怀记到现在。 罗熙年哈哈大笑,坐回去道:“快吃饭,你现在可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呢。” ----日子过得平静悠缓,岁月宁静安好,一切都是那么平淡,那么温馨,让人有不知不觉的沉溺其中。 玉仪十分贪恋眼前的平静美好,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平和。 有时候想想,自己和罗熙年算是在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吧? 如果认识他的时候不是二十岁,不是满腔热血沸腾的年纪,而是阅尽千帆过后,那么他还会对自己这般动心吗?还会为了自己,做出让人嗔目结舌的让步吗? 唯有真的动过心,才会牵肠挂肚、百转千回,把对方当做珍宝一样爱护疼惜,做出自己都不能相信的举动。 而现在,肚子里又有了彼此共同的孩子,在这种甜蜜的气氛里一天天长大,直到迎来他或者她的人生旅程。 嗯,这一切真好真好。 流年 上 日子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舒缓而悠长。 玉仪每天空闲时间很多,偶尔也看看书、绣绣花什么的,都是打发时间,更多的时候都在进行她的胎教大业。 古代并没有胎教这个说法,玉仪没打算让大家接受新生事物,只说是自己想听听舒缓的曲子,散一散有点闷的心情。 罗熙年二话不说,立即找来好些身世清白的教坊乐娘,让她自己挑,吹笛子的、弹古筝的,还有二胡、琵琶、胡琴,甚至连弹箜篌的都有。 玉仪一看这架势,组建一个乐器班子都足够了。 最后留下三个,一个吹笛子,一个弹古筝,最后一个完全是被乐器本身吸引,留下了一个弹箜篌的乐娘。 并没有留人在家里,但凡想听哪一个了,提前一天去说一声,第二日国公府再派轿子过去接人,然后自有丰厚的红包送上。 比起应对外面那些喝酒取乐的大爷,乐娘们自然愿意来国公府。 一来赏银十分丰厚;二来清清静静没有是非,工作量也很小;三来能被国公府专门请过来,本身就是一种值得炫耀的事情。 这一日来得是弹箜篌的乐娘,年纪不大,身板很是清瘦,手指关节微微突起,带着操持职业的刚劲有力。微风徐徐的掠过她的发丝,飘在秋日的空气里,有一种略显萧瑟的气氛,曲子轻缓悠扬,让人的心情不自觉的放松恬静。 玉仪正在听着曲子吃点心,----最近食量不知不觉增大了,虽然不是很多,但是半晌不吃东西,总觉得心里饿得慌。 正好借着怀孕的机会,过一把每天挑N种零食吃的馋瘾。 此时已经是秋末了,天微微生凉。 桂枝走过来问道:“夫人要不进去屋里坐着,一样也是听,别再冻住了。” 玉仪摇摇头,“今儿天气挺暖和的。”一扭脸,看见一身翡色小通袍的齐哥儿,从院子门口进来,脸上还带着没有散去的笑容。 大概是因为自己有了身孕,不知不觉中母爱就开始慢慢萌发,此时忍不住带了一点温柔,含笑招呼道:“齐哥儿,过来吃块瓜子饼。” 齐哥儿往前走了两步,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顿住了,摇了摇头,“不吃了。” 奶娘显得有些尴尬,赔笑道:“齐哥儿在上房吃了许多,怕是饱了。” 最近奶娘常带着齐哥儿去小汤氏那边,罗熙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却似乎有放任随意的意思。 奶娘又道:“要不然……,我替齐哥儿拿两块等下吃。” 玉仪本来只是一片好心,没有勉强谁的意思,看她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微微有些不快,淡淡道:“既然饱了,那就先别吃了。” 奶娘却有些着急,解释道:“夫人千万别多心。”搓了搓手,“我没有不让齐哥儿吃夫人的东西,实是因为……” “今儿先回去吧。”玉仪这会儿哪里还有听曲子的心思?看了一眼旁边的乐娘,挥退了人,然后静静看向奶娘,----最厌烦这样吞吞吐吐、扭扭捏捏的,今天还非得让她说出一二三、四五六来。 ----不然整天这样叫人闹心,自己还怎么安胎? 奶娘上次受了罗熙年的教训,早就吓破了胆。 如今玉仪又有身孕,倘若得了男胎,那可就是再下一代的鲁国公,正是她在国公府里横着走的日子。见主母脸色不虞,怯怯道:“因为夫人有了身孕,怕齐哥儿年纪小淘气,冲撞了夫人,所以……”声音越低,“……就、就多教导了几句。” 玉仪一声轻笑,所以就不让靠近自己? 这里头,玉仪不信奶娘有几分是为自己,想必还是怕碰着自己了,到时候齐哥儿会因此受罚吧。 ----忠心护着小主人是没错,但这么鬼鬼祟祟的,算个什么事儿?弄得齐哥儿畏畏缩缩的,一点儿都没有个小孩子的样儿。 晚上吃了饭消食的功夫,玉仪把白天的事情跟罗熙年说了。 现在自己最要紧的事除了安胎,还是安胎、安胎,能不管的都不想管,哪怕别人闹翻了天,也跟自己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玉仪转着手腕上的一枚点翠缠丝金镯子,不紧不慢说道:“我看奶娘是极心疼齐哥儿的,只是见识稍短了一些。小孩子身边须得一些大方正派的人,长大了,才行得正走得稳,免得小鸡肚肠的不成器。” 罗熙年正端着一杯热茶在慢饮,微微皱眉,“这事我知道了。” “要不然……”玉仪手上动作停住,问道:“再给齐哥儿身边添一、两个人?齐哥儿还得一年多才入学,先把性子扭正了。”自己为了避嫌,又道:“我最近是没精力管这些事的,你得空便自己挑,不得空便让蔡妈妈帮着看看,须得妥当一些的人才好。” 罗熙年扭脸看向妻子,视线再落在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和自己嫡亲的子女比起来,齐哥儿根本什么都不是。 从前没有做人父的心理还不觉得,现在即便孩子没出生,但那分量也不是齐哥儿能比的,一个来历不清的庶子罢了。 父亲说得没错,----为了齐哥儿,闹得六房不消停委实不值当。 罗熙年停住了各种杂念,淡淡道:“不用专门挑人了。”最终做了决定,“还是送到太夫人身边去,自然会有好的人看着齐哥儿。” 玉仪闻言一怔,缓缓收回视线没有说话。 罗熙年笑道:“你就别管其他的事了,只要管好自己,管好肚子里的孩子就行。”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摩挲,“我听人说,双身子的人精力都不如常人,你少操一点心,安好了胎比什么都重要。” 玉仪轻轻点头,“好。” ----这一胎,罗熙年自己也是很紧张的吧。 毕竟对于未来的鲁国公来说,的确十分需要一个嫡子,需要这么一个继承人,来安自己和大家的心。对于古人来说,嫡子不光是自己血脉的最好延续,同时也是家族兴旺的苗子,是一切的根本。 可是……,生男生女不是人为能够决定的。 玉仪有些担心,将身后的紫菀花挑线绣枕挪了挪,让自己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方才轻声道:“六爷,万一这一胎是个闺女……” ----她怕,怕罗熙年因为急切的盼望嫡子,而对女儿有所不满,这不是自己希望看到的,心下有些无力的感觉。 “别乱想了。”罗熙年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面隐隐有着担忧,因此尽量用平和语气,说道:“虽然我更希望是一个儿子,但就算是姑娘,也一样是我和你的亲闺女。”笑了笑,“大不了你生完以后,我再多努力努力就是了。” 玉仪稍稍宽了些心,笑道:“只要你不嫌弃,我就给你生他十个八个的。” “小母猪。”罗熙年站起来,扶了她到床上躺下,替她掖了掖被子,“最近好像是长了不少肉,比从前瞧着更圆润好看一些,就是可惜……”一副肉在眼前,却吃不成的遗憾表情。 “那个……”玉仪打算投桃报李,又有点小小的犹豫,“其实听嬷嬷们说……,除了头尾三个月,中间的日子其实可以……” 好吧,其实自己对这方面没有多大想法,精力都被肚子里的宝宝吸引走了。 可是某人正当热血沸腾的年纪,又不是没睡过女人的愣头青,再者以他本该三妻四妾的条件,要他完完全全的禁欲一年,……似乎有些不人道。 这是外祖母听说了罗熙年不收房的决定,特意叫方嬷嬷过交代的,怕这一年把他憋坏了,再到外面拈花惹草,白白便宜了外面乱七八糟的人。 罗熙年先还没大明白过来,继而一喜,“你是说……” 玉仪略有点不好意思,讪讪道:“就是别压着我的肚子,动作轻一点……”越说越窘,好似自己十分饥渴似的。 “那我到后面去。”罗熙年得了意外的惊喜,赶紧扒了衣服上床,动作确实轻手轻脚的,嘴里嘀咕道:“好乖乖……,爹进来看你们了。” “……”玉仪一阵汗颜,----拜托你别说得这么猥琐好吗? 但是某人正在兴奋激动之中,哪里顾得上玉仪的心声?轻轻从后面搂了她,一只大手往怀里摸去,捏了捏,嘴里咋呼道:“嗯,比从前又大了不少……” 玉仪有些后悔了。 或许……,自己真不该多这个嘴的。 到了月末,孔家那边传来喜讯,唐氏生下了一个七斤重的大胖儿子。 段嬷嬷听了不免感叹,“她倒是个运气好的。”看着玉仪的肚子,“我去给夫人备一份礼送过去,也好沾沾喜气。” 玉仪心里不是太舒服,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等着自己生儿子,这种气氛太强烈,弄得自己好像不生儿子,都对不起大家似的。 “嬷嬷……”玉仪决定还是提一、两句,便道:“六爷说了,不管是儿是女都一样疼的。”抚了抚肚子,“现在小家伙还没有出来,将来的事还说不准呢。” 段嬷嬷点点头道:“是我心急了。”又道:“夫人放心,以后再不提这样的话,免得众人传来传去,反倒不好。” 玉仪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说。 本来就不想去孔家,如今刚好有正当的理由不去,于是称了二两成色好的金子,让段嬷嬷派人送去百宝堂。打一副小孩子戴的平安如意金项圈,要光洁不要花哨,剩下的则全部铸成小金锞子,一起装在荷包里面。 唐氏没有见到玉仪,心里略微有些失望,但也知道现今玉仪不会过来,莫说人家怀的那个可能是鲁国公,便是任何一个母亲,谁又不是把孩子放在首位呢? 只是上次冯秀秀的那场闹剧,隐隐听说了一些。 虽然不清楚具体的,但是出了这种事,谁还会对亲戚们提得起好心情?甚至有些埋怨冯秀秀下作,她这么一闹,只怕连带孔家也不遭待见。 唐氏还不知道,玉仪早就对娘家厌恶透了。 段嬷嬷把金项圈和荷包给唐氏看了,又道了几声恭喜,然后方道:“夫人还备了些礼物带过来,全都搁在外头了。” 唐氏道了谢,笑道:“难为三姑奶奶费心了。”问了问玉仪的胎像,“让三姑奶奶好生安心养胎,等我出了月子就去看她。” 段嬷嬷对这个没什么兴趣,含笑应付道:“我回去告诉夫人。”借口唐氏正在坐月子要多休息,说了几句便告辞出去。 谁知道刚好在孔家大门口,撞见冯家过来送礼道喜。当然不会有冯怀远,也不会有冯秀秀,来得是玉华和冯母二人,彼此一照面气氛便有些不自然。 段嬷嬷倒也没有避开,打了一声招呼,“冯太太、冯大奶奶。” ----这便很是生疏了。 当初在苏州孔家的时候,段嬷嬷是玉仪亲娘的乳母,一直呆到跟玉仪走,那时候见了玉华都叫一声大小姐。即便如今姐妹俩都出了阁,各自有了婆家,按照亲戚情分,也该唤一声大姑奶奶。 只是这情分…… 段嬷嬷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是忍不住嘲讽。 玉华只觉这辈子都没有如此丢脸过,----尽管丢人的不是她,可是大姑子居然做出那样下作的事,叫自己还怎么有脸面对堂妹? 人家现在只是给一个冷脸,算是客气的了。 在她出神的这会儿功夫,冯母只来得及回笑了一句,段嬷嬷就带着人上了马车,脸上不免有些讪讪,小声抱怨道:“不过是个奴才,还学会给人摆脸子了!” 玉华有些反感婆婆的嘴脸,皱眉道:“娘,咱们先进去吧。” 流年 中 唐氏心里正对冯家不痛快,见了玉华和冯母,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心情,只是面上仍旧带着笑容,客套道:“难为你们还亲自走这一趟,快坐下说话。” 冯母笑道:“过来瞧瞧,也顺道……”看了看玉华的肚子,“沾一点喜气。” 唐氏微微皱眉,----哪有当着人前,这么不给媳妇留面子的?不过她只是婶娘,又跟玉华没有半分感情,懒得多说,于是笑着应付了几句。 玉华是个贤惠隐忍惯了的,虽然有些难堪,也只是默默忍了。 反正这个时代的儿媳妇都是如此,再要强也不敢跟婆婆顶嘴,况且她一贯都拿婆婆当长辈敬着,受了委屈也只是藏在自己心里。 ----做姑娘的时候,就不是那种嘴上厉害逞强的人。 玉华自觉在亲戚家抬不起头,再者看唐氏也没有多大的精神,不好意思久坐,客套了几句,就劝着自己婆婆回了家。 冯母受了冷遇心里不痛快,在她看来,自己的儿子在翰林院任职,将来是要为官做宰的大人物。而孔家不过是仗着国公府,才捞到一个不轻不重的小职位,跟有真凭实学的儿子相比,自己亲自过去还是高看他们了呢。 偏生唐氏客套敷衍之极,一看就知道是不爱搭理。 心下忿忿之余,怒火又转向了庶女冯秀秀,要不是因为她……,国公府和唐氏怎么会是这样的态度?! 将来儿子还要仰仗国公府,好事都让她给生生毁坏了! 冯母越想越是气愤,越想越把庶女恨到了骨子里,----既然好好的亲事放着不要,还弄些下作事给搅黄了,那就别怪自己这个做嫡母的凉薄! 冯母以雷厉风行的速度,找来媒婆,把庶女夸了又夸,还许下不菲的谢媒银子,只花了几天功夫,就给庶女再次订下一门亲事。 这一回,连提前打个招呼都懒怠了。 冯秀秀一直到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才得知自己要嫁人,对方是什么人,家里是个什么样的状况,一律都不清楚。 直到坐着喜轿到了夫家,拜完了天地,入了洞房,在新郎官出去敬酒的空挡,才有一个喜娘过来说话。话很简单,只有干脆的一句,“曲掌柜家里是开米铺子的,往后你就是掌柜娘子。” 等到被人揭了盖头,冯秀秀抬头一瞧,一个干瘪矮小的瘦子站在跟前,年纪不算太大,约摸三十五、六,但是面目庸俗不堪,目光里更是充满了铜臭味儿。 对方也正在打量着自己,那种目光让人不舒服,像是花钱买了东西,正在进行验货一般,里三层外三层都被看光了。 冯秀秀心下一凉,知道嫡母这是把自己给卖了。 第二天,冯秀秀茫然的挽了妇人头,带着昨夜被粗暴蹂躏后的满身伤痕,开始了她的婚后生活。一到前厅,便看见拉拉杂杂的一堆人,----其中三个哥儿一个姐儿,统统喊自己母亲,另外两个体面一点年轻媳妇,喊自己奶奶。 冯秀秀后来才知道,丈夫前面娶过两任娘子,都是因为他爱酗酒脾气大,不断的辱骂和责打,最后生生的把人给折磨死了。 一个小小米铺的掌柜能挣几何?曲掌柜又爱酗酒,还要养活四个孩子两个妾室,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家里人都好久没有换过新衣服。 两个妾室也是半奴半主,白天干着丫头的活,晚上再陪男主人睡觉。 曲掌柜身边不缺女人,更不缺儿子,之所以娶了冯秀秀,只是为了商铺的生意好做一些,才巴结上吃着朝廷俸禄的冯家。 有着一个官家亲戚,那些地痞无赖会收敛不少。 至于拐了又拐的亲戚国公府,曲掌柜没有妄想过能有什么关联,----连冯家自己都还巴结不上,自己一个小小的商户就更不用提。 不过若是被官府无赖逼急了,拿出来吓吓人也不错。 三天后,冯秀秀回门归宁。 见了冯母神色淡淡的,反正自己已经嫁了出去,姨娘又早死了,嫡母再也拿捏不到自己。莫说什么将来娘家人的支持,----冯秀秀脑子还没有坏掉,能把庶女换成二百两银子的嫡母和兄长,还能指望他们吗? 至于丈夫觉得这笔生意划不划算,那是他自己的事。 庶女的冷淡,冯母当然能够感觉的出来,但也不在乎,反正少了一个人吃饭穿衣使唤丫头,省了钱不说,还白白赚了二百两银子呢。 玉华既不喜欢心思大了大姑子,也不喜欢卖庶女的婆婆,只是以她的身份,夹在中间不好说什么。少不得按规矩应付着,说上一些场面话,心下有点巴望这尴尬的局面快点结束,自己也不用这么勉为其难。 “太太!奶奶!”门外突然传来一连串的惊呼声,一个小厮慌里慌张跑进来,也顾不得礼数了,哭丧着脸道:“大爷给人打了……” “啊?!”冯母立即跳了起来,脚不沾地的发急奔了出去。 玉华和两位小姑子紧跟其后,冯秀秀和曲掌柜对望了一眼,两个人一前一后跟了上去,步子虽快脸上却没有急色。 冯秀秀对这个丈夫很不满意,干瘪矮小年纪大,又不懂怜香惜玉,还有那么多孩子和妾室,----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真是怎么想怎么糟心。 可是在曲掌柜看来,这个媳妇是自己花银子买来的,不过是个姨娘养的,嫁妆基本上等于没有,今后吃自己的穿自己的,还有什么资格摆脸子? 惹恼了,操起家伙就是一顿打,打一打就老实了。 不说他们夫妻俩各自看对方不顺眼,那边冯母已经哭天喊地的嚎了起来,----冯怀远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几乎都快要认不出人来了。 玉华虽然吓了一大跳,但是还算镇定。 一见婆婆和小姑子全都乱了,只知道哭,赶紧吩咐人去找跌打损伤的大夫,自己上前扶起婆婆,又让下人把丈夫抬了进去。 冯母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扭头,看见冯秀秀眼光闪烁,仿佛正在幸灾乐祸,顿时心头火起,上前啐道:“都是你这个丧门星,还不快滚!” 这一来,不但冯秀秀的脸色不好看,曲掌柜也沉了脸,----没想到媳妇跟娘家关系这么不好,看起来自己那二百两银子是白花了。 现下大舅子挨了打,瞧着伤势不轻,养不养的好还是两说,再者敢打官老爷的人是什么人?多半来头不小,大舅子肯定是惹上什么祸事了。 反正借一借冯家的名头就是,犯不着低三下四的去讨好。 眼见岳母和媳妇不容水火,连带自己也脸上不好看,曲掌柜冷冷道:“岳母说这话好没道理,大舅兄弟挨了打,与秀秀有何关系?”回头朝妻子啐道:“还不走?等着人家请你吃饭啊!” 冯秀秀多年来的憋屈在这一刻迸发,有些快意的笑了笑,故作夫妻和睦的样子,专门去扎嫡母的眼,笑吟吟道:“娘,那我就先回去了。” 冯母气得脸色发青,指着骂道:“都给我滚!” ----冯怀远被人打了?! 玉仪有些吃惊,问道:“为着什么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他是活该!”罗熙年冷笑道:“进了翰林院就飘飘然了,还学人家什么才子佳人风流,为了个粉头打了起来,真是可笑!” “对方是什么人?” “谁知道。”罗熙年对这些并不关心,还是有人看在两家又亲的份上,特意跑来八卦的,“听说当时人多又乱没看清,等到找人的时候,连个影儿都不见了。” 玉仪手里端了一杯甜甜的花茶,黄莹莹的汤水,飘着淡淡的木樨香味儿,漫不经心的喝了两口,心下只是纳罕不已。 冯怀远好歹是翰林院的人,平头老百姓不可能乱来,若是官宦子弟……,看在国公府的名头上,应该也不至于随手打人。 只是不清楚冯怀远惹了什么事,让人这么不管不顾,下死手打人,听说两只手伤得特别重,连今后能不能写字都是个问题。 ----很明显,对方是存了心故意要毁他。 假如自己和冯家关系很好,要在京城里查这么一件小事,太过容易,那下黑手的人基本跑不掉。 可…… 这件事,自己绝对不会插手去管的。 想到这里,玉仪心里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感觉。那对冯怀远下黑手的人,很可能知道国公府不待见冯家,所以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罗熙年见她一直出神,打断道:“别去想那些污糟人污糟事儿,管他们作甚。” 玉仪点点头,“嗯,知道了。” ----假如冯怀远真的再也不能握笔,失了仕途一路,今后只能靠玉华养着,是不是还会对她好一些?摇了摇头,冯家是什么样都跟自己没关系,不想再沾上一星半点,随他们去吧。 罗熙年敲了敲桌子,笑道:“跟你说个好笑的吧。” 玉仪侧首看他,“嗯?” “容二不是快要成亲了吗?”罗熙年倾斜着身子,自己先笑了一回,方道:“你那表姐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知道了容二养的那对姐妹花,于是大发脾气,最后闹得容二没有法子,只得把人都卖了。” “有这样的事?”玉仪想了想,倒的确像是明芝做事的风格。 罗熙年有点幸灾乐祸,翘着二郎腿,“嘿嘿……,活该容二那小子肉痛一阵子。”他说这话很是随意,好似那送走的不是两个侍妾,而是两只贵重的花瓶,损失的只是一些钱财罢了。 玉仪轻轻抚摸着肚子,最近时常爱做这个动作,好似这样就能让肚子里宝宝感受到一样,心下却是微微感叹。 在自己和罗熙年的面前,横亘着一代数千年的观念的代沟,----对于他来说,妾是物品是个玩意儿,但对于自己而言,却是一种像刺一般的存在。 眼下罗熙年只是答应暂时不纳妾,不让庶子早早出世,但是今后呢?自己又该怎么和他说明,其实自己是想过一夫一妻的生活。 ----在他看来,这个要求会很无理吧? 九月十五,正是玉仪十五岁的生日。 因为挺着个大肚子,及笄礼办得比较简单,不过是小汤氏给插了笄,顺便五夫人再给了礼,走了个过场便算完事。 倒是回来以后,罗熙年认真的端详了会儿,说道:“怎么觉得……,你最近看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了。” 玉仪抿了抿头发,嗔道:“哪里有不一样?” 罗熙年将她揽在胸前,用手比了比,略带了一点郁闷,说道:“好像比去年长高了不少,明明从前直到我下巴的,现在快到鼻子这里了。” 玉仪有点囧然,“长高难道不好?” “别再长就行。”对于雄性生物来说,还是比较喜欢小鸟依人一些,罗熙年低头看向她胸前的曲线,附耳低声,“把该长的地方长一长,就足够了。” 玉仪捶了他一下,将那双袭胸的手挪到一旁。 空了倒是想起一件事,自己现在不仅怀着孩子,而且还在拔个子,身体里应该缺钙了吧?可惜没有钙片吃,只好每天大碗大碗的喝骨头汤。 这天为着排骨汤喝腻了,让桂枝吩咐厨房,特意熬了猪手莲藕花生汤,最爱炖的软软黏黏的猪蹄筋,比往日多吃了不少。 罗熙年见她吃得香,桂枝让吩咐厨房隔三差五炖一锅,自己随意啃了一个,又给妻子夹了菜,戏谑道:“多吃点,咱家养得起你。” 玉仪咬牙笑了笑,低头对着肚子道:“乖孩子,你爹嫌咱俩吃得多了。”正说着,刚巧赶上肚里的宝宝胎动了一下,不由笑道:“瞧瞧,小家伙都不愿意了呢。” “又动了?”罗熙年对这个十分有兴趣,好几次玉仪叫他,等过去了,偏生宝宝又不动了,总是没有赶上时候。 玉仪“嗯”了一声,“这回还挺厉害的呢。” 罗熙年这回连饭也不吃了,走了过去蹲下,一双大手轻轻放在上面,笑眯眯道:“快快快,再来踢爹一下。” “你别急,等等就会动了。” “小乖乖……” “这边,这边……” “咦,真的动了?刚才踢到我的手心了!” “被人踢了还怎么高兴?” “嘿嘿……” 两个人正在玩得开心,外面突然来了一个年轻媳妇,神色略显低沉,附在门口探了探头,似乎有什么事要禀告。 桂枝不动声色走了过去,问道:“什么事?” 那媳妇往里面看了看,示意桂枝往外面连廊走了两步,避开人,方才低声道:“才刚冯家的人送来了消息,冯家大爷今早没了。” 流年 下 ----冯怀远死了。 其实当初那一身伤并不致命,但得知自己的双手再也不能写字以后,----那些曾经吐气扬眉的得意,和等着青云直上的暗喜和希翼,还有呼奴唤婢、妻妾成群的美梦,统统都在一瞬间破灭了。 难道真的要一辈子吃软饭,靠老婆养活?做一个废物点心? 冯怀远心里失了生趣,脾气也变得暴躁异常,总觉得妻子看自己的眼光不对劲,分明就是带着嫌弃。于是整天不停的发脾气、砸东西,最后自己越想越绝望,再怎么折磨别人也一样灰心。 折腾了一个多月后,干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悬了梁。 彼时冯家的人都有些怕了他,他说要一个人呆着,再没人敢上前触那个霉头,就真的都退了出去。 等到晌午吃饭时,玉华叫了半晌没人应,只得硬着头皮叫人砸了门,一进去便吓得大声尖叫,----等到回神喊了冯母等人过来,冯怀远早就已经凉透了。 “我的儿!”冯母大呼一声,当即急痛攻心晕了过去。 冯家顿时乱成一团糟,两位小姐只知道淌眼抹泪的痛哭,下人们则一副树倒猢狲散的茫然,只剩下玉华静静的站立不动。 丈夫死了,心里自然是难过的,哪怕他平日戴自己算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多恶,只是冷淡了些,总归还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一年多了,不可能半分感情都没有。 可是除了伤心以外,更多的……,居然是解脱。 玉华最怀念做姑娘的日子,简简单单、清清静静,----不需要伺候丈夫,也不需要看婆婆的脸色,更不需要揣摩小姑子们的心思,几乎没有任何烦恼。 不会因为没有怀孕,就整天好似矮了别人一等,在婆家都抬不起头来,整天拿着嫁妆银子做贴补,还是不能讨到婆婆和丈夫的欢心。 而这一次,丈夫居然在外头为了粉头打架! 他若是还活着,还继续做官下去的话,将来少不了要纳几房美妾,生一群庶子庶女的吧?那么自己,只能像是一个摆设一样的活下去。 冯母醒来后喝了两碗水,一时气迷了心,还没有想起儿子死了的事,只是隐隐觉得少了点什么。因为天色暗了下来,快该吃晚饭了,于是叫了人来吩咐道:“前几天怀远说想吃五花肉,晚上加一盘蒜苗五花肉好了。” 冯珍儿“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娘……,大哥已经没了。” “什么没了?!你这死丫头……”冯母啐了一句,却在‘死’字上头停住,……儿子悬梁的一幕再现眼前,当时就已经没力气,人都硬了,可不就是死了。 “娘!娘……” “怀远媳妇呢?!”冯母用力推开两位女儿,心头怒火中烧,----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做媳妇的居然不在跟前?一双眼睛四下找人,骂道:“人呢,人呢?!死到哪儿去了?!” 玉华正在外头跟人商议办后事,听到婆婆在屋里发飙,赶忙跑了过来,进门道:“娘找我有事……”话未说完,便被婆婆砸了一个绣花枕头。 “你、你……”冯母见她只是红着眼圈儿,脸上连一丝泪痕都没有,越发断定这个媳妇凉薄,只怕已经存了改嫁的心思,不然何以如此冷静?气得要从床上跳下来,好歹被两个女儿拉住了,嘴里骂道:“下作娼妇,汉子才死就跑出去鬼混了!” 冯怀远再凉薄也是玉华的丈夫,他死了肯定伤心,才刚哭了一场,只是因为要找人安排事情,少不得洗了脸出去见人。 ----总不能让丈夫一直挺在房间里吧? 没想到外面的事还没安顿好,这边婆婆就闹了起来! 玉华可以忍受丈夫的冷淡,婆婆的刻薄,小姑子的难缠,甚至可以拿出嫁妆来,贴不婆家平日的花费。却断断不能忍受,被人指责名节上不清白,脸色一变,正色道:“娘怎么能说这种话?怀远的后事还要料理,总不能一直就那么躺着……” “少在这儿假惺惺的!”冯母此刻正在激怒的状态,哪里还有半分理智?越看媳妇越像有了外心,甚至……,心下一阵乱想,突然直起身子吼道:“你为什么把怀远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你是不是存心的……” “娘……”冯珍儿比妹妹大好几岁,到底能理一些事,劝道:“娘你气糊涂了,大嫂怎么会害大哥?害了大哥,大嫂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莫要再乱想了。” ----眼下兄长死了,将来自己和母亲妹妹几个,还得靠着大嫂过日子,这种时候怎么能得罪人?便是再恨这个嫂子,面上少不得暂且忍住。 谁知她不劝还好,越劝越让冯母起了疑心,顿时哭道:“一定是的,……一定是这个偷汉子的小娼妇,害死了我的儿子!我要你偿命……” 玉华心里厌恶已极,疲惫已极,只是静静的站着,连反驳的话都懒得说。 瑞雪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可惜自己只是一个丫头,不便顶嘴,生拉硬拽把玉华拽出了门,气恼道:“他们真是欺人太甚!” 谁知道玉华却叹了口气,淡淡道:“这样也好……” ----也好,断干净自己所有的念想。 瑞雪以为她是气糊涂了,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怎么把三姑奶奶给忘了?咱们去找她,有三姑奶奶给小姐撑腰,还怕什么?” 半刻都不想在冯家继续呆下去,连对小主人的称呼都换了。 天气渐冷,玉仪又是双身子的人,屋里早就放上了火盆,身上穿得也是才刚赶出来的新棉袄,又轻又暖和,手里还捧了一个泥金小手炉。 看着一脸憔悴走进来的玉华,声音柔和道:“大姐坐下说话。”又唤问棋,“给瑞雪也搬一个小杌子。” 瑞雪赶忙道了谢,挨在玉华身侧斜斜的坐了。 “大姐夫的事我听说了。”玉仪不知道是该安慰呢,还是该庆贺,只是不免想到了大太太,----当初为了一己之私,竟然下狠手设计没有冤仇的侄女,这份孽障,是不是冥冥之中转到了女儿身上? 只是自己如今怀了身孕,心也变得宽容和柔软了,忍不住为玉华叹息一声,----年纪轻轻就做了小寡妇,将来还不知道如何呢。 玉华沉默许久,半晌开了口,“三妹妹,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玉仪点点头,让桂枝等人在外头等候。 “三妹妹……”玉华喊得有些艰难,垂了眼帘,“我知道,当初我娘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原该恨我的。”忍了又忍,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可是我实在没有别人可求,只能……,只能厚着脸皮来求你……” 自己的丈夫死了。 一直忙着招呼婆婆和小姑子,打理着整个冯家,忙得晕头转向,却在婆婆那里受了一大顿气,根本顾不上伤心垂泪。 此时此刻,眼泪却像是决堤一样的涌了出来。 玉仪知道她是需要一个痛哭的机会,便静静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见她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方才递了一块帕子过去。 玉华红着眼圈儿接了,看着玉仪笨重臃肿的身子,有些不好意思,歉意道:“本来就不该打扰你的,我还……” 玉仪温柔的看了她一眼,唤道:“大姐……” 玉华长长的舒了口气,坐直了身子,眼里的悲伤和脆弱隐了下去,清了清嗓子,“我还是先把事说了。” “你说。” “从前冯家的人不喜欢我,总觉得我瞧不起他们,哪怕我掏心掏肺,连人带银子给他们用,也一样的不领情。”玉华有些自嘲的一笑,“现如今,婆婆更是疑心我害了她的儿子,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玉仪皱眉道:“这冯家,也太不知事了。” “三妹妹你误会了。”玉华摇摇头,“我不是来抱屈的,也没打算让你替我出头,只是不想再在冯家呆下去了。” 玉仪点点头,“大姐你还年轻,原该如此。” 玉华扯了扯嘴角,笑容凄凉,“不,我不想改嫁。” ----不是不知道寡妇的艰难,但却没有半分改嫁的心思,只想过回从前的日子,再也不想被这些牢笼束缚。 “哪你……”玉仪有些看不明白了,不改嫁,又不愿意留在冯家,还能有什么妥当的去处?总不能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吧?那可不是一条好路子。 玉华转头看向南边,轻轻道:“我想回家。” ----纵使天底下的人都不要自己,母亲总该还要自己吧?再也不想嫁什么人了,不想伺候祖宗似的,在婆婆和丈夫面前唯唯诺诺,连跟小姑子说话都不敢大声。 况且冯家待自己又有什么恩情?有什么值得自己守的? 那一大堆的烂摊子,不想再管了。 玉华慢慢转回头,接着道:“我一个妇人孤身行千里,路上有诸多的不妥,所以想求三妹妹援手一回,借着国公府的旗子送我一程。”不等玉仪开口,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我也没有什么好回报三妹妹的,这一处房子就当是谢礼。” ----只要自己能够平安的回四川,回到母亲身边,再过几年清净的日子,这些身外物一分不要也没关系。 玉仪原本想着她找上门来,是让自己替冯家出头,或者是替她撑腰的,没想到竟然求了这么一件事,倒是颇为意外。 最终,玉仪决定帮玉华一把。 ----虽然因为对大太太的恨,导致对玉华也有芥蒂,但是一码归一码,还没有到母债女还的地步。 只当是……,给肚子的孩子积一点福禄吧。 不过这事儿不急于一时,还得先把冯怀远的后事办了,玉华的财产分割清楚,彻彻底底和冯家断了关系,再走也不迟。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玉仪怕这段日子里再出什么事,特意从国公府挑了两个粗壮媳妇,两个在外院走动的小厮,以给料理冯怀远后事帮忙为名,一并派到了冯家去。 而冯母在女儿的劝说下,也慢慢冷静下来。 见媳妇回来,好歹收起了先头那幅怨毒脸色,满脸悲痛道:“怀远不能就这么白白的死了!一定要把那个歹人揪出来,告他到牢里去!” ----要不是那个混账打坏了儿子的手,又怎么会想不开送了命? 可惜在当初冯母乱泼脏水时,玉华本来所剩不多的一丝夫妻情分,就随之断了,眼下哪里还会一门心思给丈夫报仇?况且说出去也是笑话,为了一个粉头闹出事,自己的脸面还要不要?自己的心难道还伤得不够深? 玉华不想跟婆婆争吵,只是应付道:“入土为安,别的事往后再说,还是先把怀远的后事办了。” 冯母不免又哭了起来,一口一个“我的儿”,两个女儿在旁边劝着劝着,也跟着一起直落泪,屋子里的气氛悲伤不已。 玉华心头哽咽红了眼圈儿,默默转身出去。 俗话说,几家欢喜几家愁。 冯家那边忙着办白事,顾家和容家这边却正忙着办红事。 十月初八,是顾明芝出阁的日子。 从天不亮就开始折腾,到了容家又是揭盖头,又是喝交杯酒,还被围观新娘子的人打量了好一番,众人嘻嘻哈哈了许久才散。 刚安静下来,接着容珮又出去敬酒了。 一直挨到晚上,顾明芝觉得屁股都坐麻木了,容珮方才喝得醉醺醺的推门进来,踉踉跄跄扑在了床上,嘴里嚷嚷道:“啊呀,累死我了。” “呸呸呸!”顾明芝连啐了好几口,压低声音拧住他的耳朵,恨恨道:“大喜的日子也不忌讳一点!” ----两个人实在太过熟悉了,羞涩矜持不起来。 容珮“哎哟”一声,惹得外面听房的人一阵哄笑,窸窸窣窣的,仿佛是在争相把脑袋贴在窗户上。 顾明芝这才想起外面还有人,瞪了他一眼,也不言语,只是努了努嘴。 容珮爬起来甩了甩头,猛地推门而出,“都散了,都散了!明天给你们一人一个大红包,再捣乱……,一根鸡毛也别想从我这儿拔走!” 众人笑得更加厉害了,----不过闹新房只是一个过场,走走便罢,因此大伙儿嬉笑了一阵,就慢慢的散了。 容珮一脚踢关了门,跑回床边,一把搂住了那柔软的腰肢,揉搓道:“好娘子,快让为夫给你宽衣。”又压低声音,“嘿嘿,让你见识一下夫君的真本事。” “呸!不害臊!”顾明芝又拧了他的耳朵,扬起下巴道:“先说好,新婚头三个月不许找丫头,行不行?!” “行……,没问题。”眼看等了多年的美味在眼前晃悠,容珮哪里还能不依?只是嘴里忍不住嘀咕,“你怎么好的不学,尽跟小六的那朵刺玫瑰学……” “我乐意!” “行行,你乐意……”容珮一面说,一面开始动手扒拉层层叠叠衣服,心下有些抱怨,看来成亲赶在冬日里真是费事! 顾明芝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嘴上强硬,等到身上被人剥光了,顿时羞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丈夫在身上折腾,闹到半夜也没有睡成。 第二天早起敬公婆茶的时候,还浑身酸痛不已。 容珮的父亲在同辈里面是嫡长,膝下两个嫡子,长子容珩早已娶妻生子,因为容珮是小儿子,容夫人便免不了娇惯一些。 虽说早先不是很满意顾明芝,但是既然娶回来了,对方又是长公主的嫡亲孙女,断然也不会无故摆脸子。 说到底媳妇的地位只凭两样,一是娘家,一是儿子。 敬公婆茶,给见面礼,一番过场按着步骤走完。 容大老爷先起身出去,容大夫人则含了笑,招呼着小儿媳过去给婆婆见礼,----现如今的平昌侯夫人,容珮的祖母。 平昌侯夫人年纪大了,喜欢开朗活泼的小辈,顾明芝算是对了她的胃口,娇憨天真又不失规矩,因而拉着说了好一会儿话。 顾明芝陪笑的脸都快酸了,日头也升上去了,才终于完成任务,从上方告退回了自己的院子。屁股还没坐稳,就有妈妈进来问道:“二奶奶,要不要见见几位姑娘。” 容珮屋里三个通房丫头,一个祖母给的,一个母亲给的,一个自幼服侍自己的,全都是走了明路,就等着新奶奶进门封姨娘了。 假如顾绍廉后来没有收何姨娘,顾明淳没有收双珥的话,----顾明芝可能对姨娘认识不够,但是好在婚前被迫恶补了知识,再加上公主的教导,因而倒也不至于慌乱。 “让她们等会儿,我换身衣服,免得蓬头垢面的不好看。”顾明芝的这番话是早准备好了的,----按照母亲李氏的交待,一进门就得先给妾室们一点下马威,当然明面儿上不能让人抓住把柄,须得把话说周全了。 李氏一直被关在屋子里不让见人,不过女儿出嫁了,又不是关在死牢,怎么着也得让见面送一送。因此李氏抓住机会,对女儿絮絮叨叨的了好大一篇,也不管她记不记得住,只管一股脑儿的不停交待。 顾明芝在脑子里过了过,决定把用得上的理论全都拿出来。 光阴 上 过了一段日子,顾明芝渐渐发现,母亲的那一套不是很好用。 仔细想想,母亲一辈子都顺心顺意,临到老了,才遇上了一个何姨娘,且没多久就被禁足,委实谈不上什么实战经验,多半都是纸上谈兵罢了。 在妾室一事上头,祖母一辈子霸道惯了,母亲一辈子舒心惯了。 大嫂徐月岚倒是有些经验,但是她在顾家是要做贤惠人的,有经验也只会对自家妹子讲,断没有跟小姑子唠叨的。峥嵘虽然相熟却没成亲,一般外人又不合适说这些,想来想去,好像只剩下表妹玉仪了。 顾明芝叹了口气,母亲和表妹闹得水火不容,一个被禁了足,一个被伤了心,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有时候觉得母亲做的太过了,有时候又觉得表妹有些无情,心下只是懊恼,要是当初哥哥娶了表妹,大概就不会有这么些事了。 顾明芝托腮看着天空,纠结了一上午,最终决定去鲁国公府一趟,----表妹不是正怀着孕,带点东西,过去看人串串门,连理由都是现成的。 “你要去罗家?”容大夫人问道。 “嗯。”顾明芝点点头,脸上露出些许遗憾的神色,“前几个月在家不能出门,表妹有了身孕后,我还一直都没有去看她呢。” 容大夫人习惯了长媳那样规规矩矩的,像小儿媳这么随意的说话,不似媳妇倒像是亲闺女,----偏生她毫不掩饰神色,并非作伪,自己也不能说她亲近的不对,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你要是真的想去,那我就让人派车送你过去。” 若是换个“聪明”一点的人,一准儿能听出她话里的不情愿。 偏生顾明芝跟别人不一样,不知道是完全听不懂,还是故意装傻,一脸欢喜道:“谢谢娘!那我早点回来。” 容大夫人轻轻咳了咳,觉得媚眼儿抛给了瞎子看,更有点受不了这种清清脆脆的咋呼声,等人走了,方才对身边的大儿媳说道:“到底在家里头是独女,养得娇憨,不像你这样懂事贴心。” 珩大奶奶不好说妯娌的不是,又要顺着婆婆的毛,只得笑了笑,“弟妹年纪小,过几年自然就稳重了。” 容大夫人又道:“国公府那个六夫人是极厉害的,老二媳妇可别跟着学坏了。” 罗家六房的门把得严实,愣是连水都泼不进,外头来了两岔狐媚子,都被六夫人轻轻松松打发了,就连原本屋里的通房丫头,也没有留住。 ----京城里的贵妇们说起玉仪,少不了一个“妒”字,可惜心底下个个都是羡慕嫉妒恨,只是自己没那个本事去妒罢了。 珩大奶奶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当着婆婆,还是要一脸严肃鄙视的,点头道:“偶尔来往一、两次不打紧,往后娘多教导教导,弟妹自然就学得贤惠了。” 容大夫人摇了摇头,对这个新学生的前途不大看好,又不好牢骚太多,只得打发了大儿媳回去。自己呆在屋子里出神,下定决心,要把小儿媳的脾气拧过来,不能学得这么轻浮不稳重。 顾明芝正在去往罗家的马车上,还不知道婆婆已经把课表提上了日程,满心高兴盘算着,等下见了玉仪好好的放松一下。 结果等她见到玉仪时,当即被那圆滚滚的肚子吸引住了。 “你说小家伙会动了?”顾明芝比罗熙年还要好奇,将头贴在玉仪的肚子上,听了又听,摸了又摸,在感受到胎动的一刹那,满眼惊奇,“原来怀孕是这个样子,可惜上次大嫂……”底下觉得不吉利,又赶紧打住了。 上次徐月岚怀孕月份小,还没有胎动,后来哥哥的通房倒是有孕的,只是以她的身份,断乎不会跟个丫头凑在一起。 玉仪如今有孕不出门,在家连钗环都没有戴,只随意挽了挽,用丝带束了,脸上也没有化妆,一身浅浅的鹅黄色孕妇专用袍子,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顾明芝坐在椅子里盯着她看,啧啧道:“我都快要不认识你了。” 玉仪让人拿了一个点翠小手炉给她,又让上了花茶,方才得空回笑道:“你这才做新娘子半个月,怎么就有空来我这儿?你婆婆不说你?” “婆婆给我派的马车。”顾明芝抿嘴一笑,压低声音道:“我瞧着她不是太乐意,管的她呢,我又没做什么坏事,只当没看见好了。” 玉仪“哧”的一笑,“你怎么还是这副性子?如今可是嫁了人,不比在家里。” “那又怎样?”顾明芝撇撇嘴,说道:“反正我又不是长媳,平昌侯夫人的位置轮不到我,主持中馈也没我的份儿,将来就是跟着容二分一点薄产罢了。” 玉仪好笑的看着她,问道:“嗯,所以呢?” “所以我为什么要那么辛苦?”顾明芝懒洋洋靠在椅子背里,端起花茶,慢悠悠的喝了一口,“比贤惠、比能干、比贴心,我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气,都未必比得过的前头的大嫂,何苦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不懂事就不懂事,只要我大面儿上不出错,谁又能说我什么?小儿子和小儿子媳妇,本来就是用来疼的嘛。” “你呀,歪理连篇。”玉仪笑得不行,忍了半晌才道:“你婆婆要是听见这番话,只怕脸都要被气绿了。”摇了摇头,“呵……,和容二那个无赖倒真是一对。” “少说我!”顾明芝啐道:“你跟罗小六就不是一对了?”看了看她的肚子,“再加上你肚子里的这个,三个人正好凑成一窝呢。” 玉仪笑道:“将来有你一窝的时候。” ----与玉华不同,明芝几乎是自己整个童年唯一的女伴,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用同一盒胭脂,甚至还穿过同一件衣服。 虽然对李氏芥蒂颇深,但是对明芝,还是能够做到畅所欲言。 “你就好啦。”顾明芝嘟着嘴,牢骚道:“容二那个混蛋,屋里头还有三个丫头,都等着封姨娘呢!”自己生了一会儿气,又叹气,“我可没你那个本事,把丈夫的心拢的妥妥帖帖的,一个屋里人都不留。” 玉仪闻言笑容微暗,轻声道:“我这里……,也只是暂时的而已。” “暂时的也好啊。”顾明芝虽然娇纵了些,但不至于蛮横,不会无缘无故的就把那些通房撵了,----况且对于她来说,丫头就是丫头,只是要跟丈夫睡觉让人不爽,最不爽的就是怕她们生下儿子。 玉仪问道:“那三个……,你打算怎么办?” “我就是为难啊,所以才过来问问你。”顾明芝长吁短叹的,习惯性的托了腮揉着腮帮子,好好的一张俏脸被她挤变了形,看起来甚是滑稽,“要是不封吧,好像有点说不出过去,只怕婆婆那边也会嫌我不贤惠。”咬了咬牙,“可是……” 玉仪靠在绣花软枕上,换了换姿势,打断问道:“有没有哪一个比较受宠?” “不知道。”顾明芝撇撇嘴,“容二答应我了,头三个月都不去找丫头,现今天天都在我的屋子里,看不出那三个有什么区别。” 玉仪想了想,说道:“反正这事儿也不急在一天两天,那就先看三个月,到底这几个是什么样的性情、心思,你自己有个数再说。” “看了又能怎么样?” “若是看好了……”玉仪想起容珮那幅自命风流的德行,很是不喜欢,又看向满眼亮晶晶的明芝,淡淡笑道:“到时候,你就封最受宠的那个做姨娘。” “就封一个?” “一个。” 顾明芝坐直身体,眼珠转了转,继而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明白了。”自己想想又好笑,“亏得是三个,要是一个还不好看热闹呢。” 玉仪有些担心她,劝道:“若是她们面上老实本分,你也和善一点,别傻乎乎的意气用事,反倒便宜了别人。” 顾明芝笑嘻嘻道:“知道,知道,我可不会傻到去做棒槌。” 玉仪趣道:“你本来就是一根棒槌。” ----妾这种事还真不好说,那些不安分还能用手段处理,遇上一些老实的,……比如甘菊那样儿的,反倒更加棘手,只能放在那里刺着自己。 这一天,冯怀远那边刚过完了七七。 玉华在打点好冯家的一切后,终于开了口,向冯母表明了自己的去意,又道:“朝廷发下了抚恤银子,还有早先怀远的俸禄,平日里剩下的一些零碎,我全都放在这个里面了。” 冯母怔怔的看着推过来的小匣子,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两位冯小姐也傻了眼,断断没想到大嫂不声不吭,任凭母亲乱发脾气,原来竟然是存了离开冯家的心思! “你……”冯母颤声道:“怀远尸骨未寒……” “娘。”玉华打断了她,静静道:“我是回四川娘家,不是要去改嫁,怀远的孝我会替他守着,而且……,这一辈子也不打算再嫁人了。” 冯母哪里肯信她的话?当下哭天喊地骂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怀远被你害死了……,正好给你开了路……” “冯太太!”旁边一位五大三粗的妇人开了口,“这话说得太难听了!无凭无据的就乱泼污水,只当我们大姑奶奶娘家没人了吗?”冷声一笑,“便是娘家隔得远了些,京城里还有一位叔叔,还有我们六夫人呢。” 冯母又气又怒又恨,可是当着国公府的下人却强硬不起来,浑身不停发抖,满腔的愤怒和委屈,“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欺人?”那妇人虽然身形高大了些,嘴角却是伶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大姑奶奶是无父无夫无子的自由身,她要去哪里都随她的意,外人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另一个妇人却道:“还在这里啰嗦什么?还没呆够?”来冯家是执行任务的,小地方又破又寒酸不说,还一股子晦气,早就巴不得离开了。 这两个妇人一边说,一边拉了玉华出了门。 冯母在屋子里抖了半晌,想要骂没有对象,想要闹闹不起来,一口气憋在心里差点噎住,最后一头磕在桌子上,嚎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冯家姐妹俩也是惊慌失措,……大哥没了,大嫂自行走了,眼看母亲年迈,自己姐妹二人又是年轻姑娘家。 不说别的,就连今后的生计都是一个大问题。 说起来,冯家早年不是没有过过苦日子。 自从玉华嫁了过来,大把大把的嫁妆银子往外掏,吃穿用度买下人,冯家人的生活档次提高不少。早先几姐妹一直做针线活变卖,后来慢慢的停了手,好不容易养了一年多,养得水水嫩嫩的好似一把子水葱。 可惜……,往后只怕又要重操旧业了。 现如今,玉仪虽然暂时不管罗家的琐事,但是要拨一艘船、几个人却也容易,因此玉华一出了冯家的门,便上了马车直奔码头。 玉华带着瑞雪上了船,朝那两个妇人道:“本来该去辞别你们六夫人的,只是如今我还守着孝,你们夫人又正怀着身子,怕去了冲撞了。”鼻翼有些酸酸的,忍了又忍才没有掉下泪,“替我转告你们夫人,她的恩情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可惜无以为报,唯愿她一生安乐随喜。” “大姑奶奶一路珍重。”那两个妇人感动不起来,----不过是来占罗家便宜的人,只是象征性的应付了两句,办完差事就下了船。 玉华一直到船开动了,方才真的松了一口气,静静的坐了半晌,随手打开玉仪让人捎来的手信,----一个绣花的锦缎荷包。 “银票!”瑞雪轻呼了一声。 玉华拣起来一看,是一张大钱庄全国通兑的银票,整整一千六百两,和当初自己拿出去买房子的银子一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瑞雪叹了口气,“三姑奶奶真是个好人。” ----当初玉华执意要把京城的房产送给玉仪,虽然看着大方,但也多多少少有些甩麻烦的意思。 毕竟冯怀远虽然死了,但要自己把婆婆和小姑子都赶出去,那也做不到,一则是心没有那么狠,二则若是不借外人之力,自己也没有那个能力。 因此便想着不如给了堂妹,国公府肯定是能收回房子的,自己也算是答谢了她的援手之情,并没有想过还会有这张银票。 以堂妹如今的身份,自然不缺这一千六百两银子。 但是,假如她不主动给自己,自己也不可能去要,更不可能要的到,----说到底,还是堂妹心底善良,怜悯了自己。 “小姐。”瑞雪红了眼圈,小声道:“等我们回去,就给三姑奶奶立一个长生牌位。” 玉华淡淡一笑,“好人自会有好报的。” 这边罗府的下人回去,先去六房给玉仪回报了消息。 玉仪点了点头,心里面略有些淡淡的伤感,让人赏了那两个外院媳妇,又赏了跟去的两个小厮,下人们皆是欢喜不已。 晚上罗熙年回来,只顾忙着跟他的心肝肉玩游戏,对妻子的堂姐关心不起来,至于冯家的人是死是活,那就更没有兴趣了。 唯有玉仪在晚上入睡前,想起玉华,想起她因为大太太一再挑剔,而误了姻缘,以至于无奈嫁入冯家,最后竟然落到这样的结局。 ----不知道等大太太见到了女儿,会不会悔不当初? 如果当初玉华早早的嫁了,那时候孔家还没有落败,以知府家的孙小姐嫁出去,对方肯定不会太差。 大太太因为女儿嫁得好了,也就不会妒恨自己,不会让汪婆子下狠手,----可是那样的话,自己是不是就遇不到罗熙年了? 玉仪看了看某人,----心里居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竟然……,不愿意看到那样的蝴蝶效应,不愿意没有和他在一起。 “怎么还没有睡?”罗熙年倦倦的一翻身,睡眼惺忪看向妻子,嘟哝道:“是不是小家伙不老实,又闹你了?” “没有。”玉仪笑了笑,圈住他结实的胳膊,闻着那熟悉的味道,心里觉得特别的安宁祥和,轻声道:“睡吧,我们三个一起。” 光阴 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玉仪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再加上最近天气又冷,罗熙年每每从卫所回来就没出去过,专心专意的陪老婆,两个人窝在屋子里玩乐,旁边有丫头们陪着说笑,六房的气氛很是温馨安宁。 日子一晃,很快就到了十一月。 这个月,夏峥嵘也该嫁到江家去了。 玉仪闲话间有些遗憾,叹道:“偏生赶上这个小家伙来了,结果两家的大喜事都去不成,还想看看她们俩做新娘子的样子呢。” 罗熙年一心只在老婆孩子身上,低头摸着她的肚子,头也不抬道:“新娘子有什么好看的?反正隔得近,等生完孩子什么时候去都行。” 玉仪笑了笑,也只得如此了。 罗熙年说着说着又乐了,笑道:“容二从前总是打趣我,没想到他自己更惨,新婚三个月都不许招丫头。” 玉仪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心下犹豫了片刻,问道:“要是表姐一直都不让呢?甚至……,叫容二把丫头们都散了。” 罗熙年有些诧异,抬头道:“哪能这么不讲道理?” 玉仪心下微微一凉,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落在那身宝蓝色云水纹的袍子上,心思却不知道飘去了哪儿。 罗熙年的反应极为迅速,一怔之下,已经明白了妻子的试探,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大理解,起身坐下道:“丫头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你真的这么介意?” “我介意。”玉仪认真道。 罗熙年看了她一眼,目光闪了闪。 玉仪决定实话实说,----哪怕罗熙年完全不能理解,甚至有可能让引起他的反感,仍然坚持争取这一次,或许说完了就彻底死心了。 “在六爷看来,丫头是个可买可卖的玩意儿?” “是。” 玉仪微微苦笑,缓缓道:“可是这个玩意儿,却要分享我的丈夫,还要跟我的丈夫生下孩子……”她道:“六爷换个位置想一想,又是否愿意跟别人分享妻子呢?” “那怎么能一样?!”罗熙年顿时脸都绿了。 “又什么不一样呢?”玉仪静静的看向他,视线没有任何回避,一如既往的清澈如水,还有坦然、认真、执着,“男人和女人不都一样是人?便是女子卑微,可是感情上又有什么不同?谁会愿意把心爱的人,和别人分享?谁愿意拥有的不是全部,而是几分之一?”顿了顿,“我不愿意。” 罗熙年被妻子的“歪理”绕晕了,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玉仪接着道:“更何况,若只是分享丈夫还罢了。等到妾室有了子女,还要和嫡出的子女分享父亲,便是我能忍受,孩子们也不会乐意的。” 这一点,罗熙年倒是更能体会一些。 小的时候,私下对父亲不是没有过怨言。 如果父亲偏向五哥,最多只是有些小小的嫉妒和羡慕,而如果父亲偏向四哥,或者其他庶出的哥哥,心里就会很不痛快,甚至非常恼火。 说到底,只是因为那些人和自己并非一母所出。 多少后宅的勾心斗角,都是因此而起,非同胞的兄弟姊妹,总是没有一个娘的那样亲近,一到利益跟前,谁都不愿意旁人占了便宜。 “如果可以……”玉仪微微勾起嘴角,眼里闪过一丝向往的神色,“我愿意,为你生下很多很多的孩子,……都是我和你的孩子。” 罗熙年不知道在想什么,抿嘴没有出声。 玉仪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完了,心里畅快了不少,反而冷静下来,淡淡笑道:“六爷不必放在心上,大凡有些嫉妒心的妇人都是如此,说说罢了。”扶着椅子站了起来,“我从前说过的话,一直都算数的,等到生完这个孩子,六爷想收人就收人罢。” 罗熙年这会儿对妻子浓情蜜意,倒还真没有急着要收人,----不过这和永久的再也不纳妾室,还是有区别的,一时间仍然难以接受这个观念。 “六爷待我够好的了。”玉仪往隔壁偏房走去,临到门口顿住脚步,“不管怎样,我都记着六爷的救命之恩,记着六爷待我的好,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夏峥嵘出嫁的那天,玉仪不能亲自过去,让人备了一份厚厚的新婚贺礼,一来是为了两个人的私交,二来也是官宦圈子里的一种交际。 玉仪自己也没有闲着,上个月倚云的娘进来求恩典,说是给自家女儿找了一门相当的亲事,恳求开恩放人出去。 倚云的年纪不小了,该嫁人了。 况且她又一贯的老实本分,玉仪对她谈不上亲近,但也不会为难她,比着彩鹃、素莺的例子,赏了五十两银子陪嫁,只是没有再给压箱底的钱。 倚云母女没想到主母这么好说话,又大方,千恩万谢磕了头。 隔了几日,玉仪单独留下了落英私谈,说道:“我如今没有功夫替你挑人,今儿给你一天假,回去给自家父母说了,什么时候挑好了人就来回我。” “夫人……”落英先是吃惊,继而滚出泪来,----还以为玉仪一直恨着自己,不会给自己好出路,却不料……,就这样轻轻松松的开了恩。 玉仪不愿多谈,淡淡道:“去吧,别哭了。” ----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产了,与其留着她们悬心不好过,让自己也不安心,还不如统统打发了出去。 于是连着两个月,先是嫁了倚云,紧接着又嫁了落英,想来她们两个也不敢在六房多留,免得到时候夜长梦多落了空。 玉仪懒怠去计较别人的想法,惟愿自己眼前清静一点。 只可惜……,人生不能事事如意。 这日中午,罗熙年刚到自家大门就有小厮迎上来,垂手道:“国公爷让小的在这儿候着,等六爷回来就去书房一趟。” 罗熙年以为是什么要紧事,立即去了书房。 鲁国公正在写字打发着时间,见小儿子进来也不急,慢吞吞的写满了一页,方才放下笔,然后又去旁边洗了手,再走回来坐下。 “爹找我有事?”罗熙年见老子不急,自己便端了一碗热茶喝了起来。 鲁国公也慢悠悠的喝了两口茶,不紧不慢道:“我听说……,你房里现在一个人都没有?空了快有一年了吧。” “爹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你呀。”鲁国公摇了摇头,“可算是野马套上笼头了。” 罗熙年“嘿嘿”一笑,不好说什么。 鲁国公又道:“你跟自己媳妇好原是正理,只是如今不比从前,你将来还要从我手里接下罗家,不开枝散叶怎么行?你媳妇虽然有了身子,可生男生女还不一定,三、五年内不生儿子,也不稀奇。” 罗熙年笑嘻嘻道:“管得是男是女,大不了接着再生就是了。” “这种事,谁能给个准儿?”鲁国公微微皱眉,沉声道:“咱们这种人家,谁家不是三妻四妾的?倒不是为了女色上头,儿子总是多几个的好,有备无患,况且你如今又是世子,难道还要慢慢的等?简直胡闹!” ----罗熙年是未来国公爵位的继承人,膝下空悬让人担心,很容易被有心人觊觎图谋,继而惹出乱子来。 说起来,齐哥儿也是罗家的血脉。 可惜鲁国公对对瑶芳深恶痛绝,连带齐哥儿也跟着不待见,潜意识里,就回避了这个庶出的孙子。 鲁国公不是做婆婆的,没精力长篇大论的跟儿子细说,皱眉道:“以你现在的身份和位子,膝下必须要有几个儿子才保险!要是府里的丫头都看不上,就到外面花银子买去,再不行,就去小门小户里面挑几个。”冷声一哼,“别的什么都不说,总得在我闭眼前看见你的儿子!” 罗熙年沉默了一小会儿,回道:“这事儿不用着急,马上就是年底了,我整天都在卫所里面忙着,还是等开了春吧。” 鲁国公冷哼道:“没让你现在就纳,等你媳妇生完孩子再说。” ----女人都是小性儿的,小儿子媳妇即将临盆,万一吃醋拈酸动了胎气,那可就大大的不划算了。 鲁国公歇了口气,又道:“你这爆炭脾气,居然也有被人降伏的时候!” 罗熙年有点讪讪的,上前给父亲捏了捏肩膀,说了几句笑话,方道:“要是爹没别的事儿,儿子就先回去了。” 罗熙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回房后并没有说起这件事,等玉仪辗转从小汤氏那里得到口风时,已经是几天后了。 小汤氏存了跟六房交好的心,才特意卖了这个人情,拍了拍小儿媳的手,一脸理解的神色,“你要大方一些,女人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玉仪微笑点点头,“娘,我知道。” 小汤氏为了缓和一下气氛,还故意趣道:“说起来,小六可是为你收了心了,都一年多了,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添。” 玉仪依旧保持着微笑,淡淡道:“六爷的好,我都记在心里的。”陪着说了会儿家常话,又说了会肚子里的孩子,缓缓起身,“有些发困,我先回去躺一躺,改天再来跟娘说话。” “去吧。”小汤氏得了齐哥儿,对玉仪怎么看怎么顺眼,笑吟吟道:“说不定,下回就是带着小家伙一起来了。” 玉仪勉力笑了笑,由桂枝等人扶着回了房。 已经七个多月的身孕,原本段嬷嬷等人都让她在房里歇着,可是玉仪觉得还是走动走的好,闲逛逛就到了小汤氏这边,不料正赶上这么一个“好”消息。 回房避了人,段嬷嬷方才叹道:“看我说的吧,便是老爷愿意守着夫人一个,可是在这规矩上,也是……”摇了摇头,不忍再说下去。 玉仪的心思却早飘远了。 ----鲁国公让罗熙年广纳妾室,可他却没有告诉自己。 从某些角度来说,是不是可以证明他在乎自己,不愿意让自己不痛快,所以才会可以隐瞒了?仰或是……,根本就没有当一回事。 看来……,自己剩下的清净日子不多了。 “夫人你说……”问棋有些着恼,愤愤道:“是谁这么多嘴多舌的?跑去跟国公爷乱嚼舌头,真是讨人厌!” “谁知道呢。”玉仪轻声笑了笑,一脸嘲讽,“总归是不愿意让我痛快,或者不愿意让六房痛快的人吧。” 段嬷嬷凑近了些,伸出一个巴掌来比了比,“会不会是这一位?” 玉仪有些迟疑,“应该……,不会吧。” 段嬷嬷却道:“虽说夫人没有得罪过她,可是齐哥儿呢?说来说去,都是六房惹出来的事,若有迁怒也并非不可能啊。” “可是……”玉仪想了想,觉得有些离谱,“好歹她也是儿媳,哪有到公公面前说这些的?” 一个做嫂子的,去说小叔叔的什么屋里人,也未免太不堪了。 “这种事,何必亲自去说?”段嬷嬷轻声一哼,说道:“只消让底下的人散一些流言,也就足够了。” 玉仪无奈道:“但愿不是吧。” ----如果五房和六房离了心,即便没有什么激烈的正面冲突,但若在暗地里使绊子、看热闹,那也有够闹心的。 “我就是瞎说说罢了。”段嬷嬷当然不希望五房藏奸,况且没有证据,又道:“要说起来,四房的主子们虽然走了,可是那些从前依附四房的奴才还在。如今换了夫人主持中馈,他们那些人受了冷落,难免会对夫人有所不满,乱嚼舌头亦不是不可能。” 玉仪微微苦笑,“现在是谁都不要紧了。” ----不管是下人们还是五夫人,这种流言都是挡不住的,眼下最棘手的事,自己该怎么面对妾室这个问题。 光阴 下 有关妾室的问题,一直在玉仪的心头萦绕。 可是罗熙年不开口,自己也没有说起的道理,反正说不说都一样,----总不能直接说你别纳了吧。 从前还好,现今还要抗住鲁国公那边的压力呢。 因为彼此间留了这么一个芥蒂,又暂时没有结果,玉仪的心情不太愉快,但是为了宝宝着想,尽量多做事转移开情绪,不让自己整天心情郁郁的,故而表面上看起来,六房还是平静无波。 转眼到了年底,去年的这个时候四房的人还在。 虽然彼此不容水火,但到底人多显得声势浩大也热闹。今年人少不说,玉仪还有孕不能多坐,只漏了个面说了几句话,就被小汤氏催着回了房。 早在年前,玉仪就给顾家和孔家备了年礼,连带明芝和峥嵘那边也送了。 现下年夜守在屋里无事,一直挨到罗熙年回了房,小夫妻俩说了会儿话,大都是关于肚子里宝宝的话题,直到倦了,方才彼此相对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又是新的一年。 因为没有婆媳矛盾、妯娌矛盾,六房又没有妾室通房庶子庶女,玉仪暂时也没主持中馈,整天就顾着安心养胎一事,可以说是闲到了极点。 这一日天气晴朗,玉仪便让丫头们扶着自己,在六房的院子里转转圈儿,不敢去踩地上的雪水,只在连廊上来回走动。 此时树梢上的积雪还没有化完,问棋为了哄她开心,走下连廊捧了一把,转身朝连廊上笑道:“夫人等着,我给你堆一个雪人玩儿。” “数你淘气!”段嬷嬷含笑斥了一句,又道:“夫人站站便进去吧,等下问棋堆好了再看也不迟,免得被外头的凉风吹着了。” 玉仪笑笑刚要回屋,却听见外面传来一记脆脆的笑声,“别走,等等我们。” 段嬷嬷探头瞧了瞧人,欢喜道:“原来是贵客来了。” 顾明芝穿了一身大红色的挑花对襟小袄,一袭鹅黄色泥金遍地撒花大裙,头上围了卧兔儿,衬得面容娇俏明丽。一贯的说话爱笑,还没有到跟前,就先朗声笑道:“今儿我把峥嵘也拽过来了!” 夏峥嵘一样挽了妇人头,只是穿戴上没有她那么高调,很寻常的茜红色缠枝花纹窄袖褙子,倒是有个八、九新,看起来应该是年下才做的新衣。 上了台阶,先扶住了玉仪的手才笑道:“你慢着些,怎么还跑出来了?” 玉仪被她们俩一边搀了一个,左右看看,笑着进了屋子入了座,方道:“屋子里火盆烤久了闷得慌,出来透透气,再说走走也好,免得回头生了的时候没劲儿。” 顾明芝瞪大眼睛,歪了头道:“还有这么一说?” 玉仪笑道:“你别急,回头我全都告诉你。” “稀罕?”顾明芝微微有些害羞,啐道:“什么好话!” 夏峥嵘抿嘴一笑,从桂枝手里接过了小手炉,那边明芝也拿了一个,三个人围着一张圆桌说着话,旁边不远处放了几个银炭火盆。 玉仪因为身子笨重了,特别坐了一张宽大的太师椅,里面铺得柔柔软软的,可以随时换个舒服的姿势,慵懒笑道:“我正闷得发慌,可巧你们两个都来了。” 顾明芝等着丫头们上了茶,便撵人道:“我们几个清清静静的说话,你们都下去。” 段嬷嬷和桂枝等人应了,都笑着退了出去。 夏峥嵘笑道:“哪有你这样的客人?随便撵主人家的丫头,好生不客气。” “你懂什么?”顾明芝故作一本正经,说道:“这叫不拘小节。” “有你这样不拘小节的吗?” “怎么没有?” “哎,好一个厚脸皮的小媳妇。” “你也一样是小媳妇!”顾明芝故意鼓着腮帮子,做出生气的模样,伸手去捏夏峥嵘的脸,“哼哼,居然敢对表嫂不敬!” 夏峥嵘是容珮的表妹,如今论起亲戚关系来,顾明芝的确是她的表嫂,虽然年纪比她小,却因为从男家论而占了便宜。 “呸!”夏峥嵘拍开她的手,啐道:“什么表嫂?那是在外人跟前给你的脸面,私下里少跟我摆架子,我可不吃这一套。” 玉仪见她两个争吵的有模有样,不由掩面笑道:“你们俩真是来看我的?不是来我这儿吵架的吧。” ----仿佛回到了做姑娘的日子,那时候在顾家虽然是寄居,但是长辈们待自己都很不错,表哥又温柔体贴,表姐也是爽朗爱笑的好脾气。 偶尔叫上峥嵘凑在一起,说些胭脂水粉的话题,无聊无趣但却令人怀念,不比现在都嫁了人,要考虑挂心的事情太多。 “对了。”顾明芝停住了笑闹,看向玉仪,“你还不知道吧?前几天我哥他添了一个姐儿,双珥新封了姨娘,估摸要到满月才会给各家送信呢。” ----表哥有女儿了? 玉仪是早知道顾明淳收了通房的,也认识那个丫头,但是罗家一直事情多,没有闲情顾得上多问,现下觉得才一眨眼,人家就把闺女给生出来了。 唐氏生了儿子,双珥却生了女儿。 不知道自己…… 虽然对于玉仪本身来说,女儿反倒更贴心一些,但是所承受的压力太大了,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都在等着自己生儿子。 万一生下来的是女儿…… 玉仪心下摇头苦笑,那就自己一个人心疼小棉袄吧。 夏峥嵘瞧见了她的心绪恍惚,对着明芝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再提起这个话题,转而笑道:“听说小家伙会动了,让我摸摸。” 玉仪收回了神,笑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动,没个准儿。” 夏峥嵘运气还不错,没多会儿就赶上小家伙动了动,十分有劲儿,有点小小激动抬头道:“呵,这可真是有意思。”起身坐了,又道:“我给小家伙做了两套新衣,还没有做完,过几天给你送过来。” 玉仪笑道:“不用那么多,有个意思就行了。” “啊,针线上头我可不在行。”顾明芝一脸憋屈,想了想,“我回去给小家伙做一件肚兜吧?反正穿在里面,难看也没人知道。” 夏峥嵘笑道:“你就不能用心一点做?” “比不得你。”顾明芝皱了皱鼻子,哼道:“谁让你是一个贤惠人呢。”叹了口气,“反正我是贤惠不了了。” “说到贤惠……”夏峥嵘弯了弯嘴角,看向玉仪,“别看那些长舌头短舌头的,一个个不知道多羡慕你,巴不得像你这样,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呢。” 玉仪闻言笑道:“难道我不贤惠的名声都传开了?居然人人都知道。” “管别人的闲话做什么?”夏峥嵘不以为意,一双手在手炉上转着圈儿,“只要罗小六把你放在心上,他不愿意纳人,谁还能强塞进来不成?那些长舌妇再眼红也管不了。” 玉仪心下苦笑,----罗熙年可没有说过永远不收人。 况且现在还有鲁国公的压力,几乎不用想,等着自己生完孩子以后,便算是完成了对自己的承诺,也该开始纳妾收通房了吧。 ----实在不想因为这些心情不好,免得肚里的宝宝不愉快。 “小玉?!”夏峥嵘瞧着她脸色越来越白,有些惊慌,急忙上前扶住她,问道:“你怎么了?”不安的看了看她的肚子,“是不是……” “肚、肚子疼。”突如其来的剧烈绞痛,让玉仪死死咬着牙,忍了又忍,手上的关节都握发白了,“你们俩都帮不上忙,快把段嬷嬷叫进来。” “这是要生了吗?”顾明芝早就慌了神,急忙跑去出喊道:“段嬷嬷!表妹她好像要生了,你快进来!”又跑回来看玉仪,急得团团转,“是不是很疼?!要不要我们扶你道床上躺下?嗯……” 玉仪忍了片刻,过了那一阵儿绞痛劲儿,缓了口气,勉力笑道:“没事,这会儿又不疼了。” 段嬷嬷急匆匆领着人进来,小心搀扶她走到床边,手脚麻利铺了软东西,让玉仪缓缓躺了下去,“夫人的日子差不多了,指不定什么时候生。我已经让人去叫稳婆了,让她们从现在就开始守着,免得回头抓了慌。” 玉仪前世可没生过孩子,心里没个谱儿,自然一切都是以小心为上,点了点头,又对顾、夏二人道:“也不知道几时才生,万一生了,等下肯定乱作一团,你们俩留在这儿也帮不上忙,还是先回去吧。” 段嬷嬷也道:“正是呢,免得到时候招呼不周。” “好。”夏峥嵘抢先点了头,笑道:“那我们就先回去,要是真的生了,过几日让人来送个信儿,我们也好放了心。” 玉仪靠在绣花软枕上,含笑应道:“放心,还要找你们要红包……”话没说完,突然肚子又狠狠的绞痛了一下,亏得忍耐力高,只是轻轻“咝”了一声,加上这一次阵痛时间短,咬咬牙又挨了过来。 顾明芝有些担忧的看着她,又有些害怕,连带对生孩子都产生了恐惧,想一想自己以后也要这样,真是头皮一阵阵发麻。 “走吧。”夏峥嵘上前强行拉人出了门,小声道:“咱们留在这里也是添乱,回去等信儿好了。” 顾明芝一脸沮丧,“生孩子真的这么痛?我都不想生了。” 夏峥嵘低声道:“别说胡话了。” 玉仪在痛过之前的那两阵儿后,又半点事都没有了。 根据前世道听途说的记忆,以及嬷嬷们的指导,明白这是阵痛的开始,有可能很快就会生,亦有可能过几天才生,----但是自己的预产期临近,大意不得,没准儿今晚就把孩子生了,那也是很平常的事。 晚上罗熙年回来,听说玉仪肚子开始痛了,紧张道:“稳婆怎么说?知不知道大概几时会生?还要不要再准备一点什么?”问了一连串,自己心里亦是没个底儿。 玉仪好笑道:“你怎么比我还紧张?” 罗熙年一脸坐立不安,晚饭也没有吃好。 玉仪却是狠狠的吃了两大碗,免得万一生了没力气,还让段嬷嬷端来了宵夜,一边说话一边塞一点,直到再也吃不下去。 罗熙年看她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端了热茶给她,“差不多就行了,回头别撑住了。” 玉仪笑道:“多吃点才有力气。” 吃完饭,罗熙年啥事儿也不干了,就一直守在玉仪跟前,仿佛下一刻宝宝就要跑出来似的,左看右看,就差自己亲自动手接生了。 谁知熬到半夜,玉仪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玉仪有些好笑,说道:“反正你们都在外头,喊一声就听见了,换两班的人轮着值夜,别都熬晕了。免得到时候真的生了,反倒一个个爬不起来。”挥了挥手,“都先下去睡吧。” 罗熙年心疼她挺着肚子,还在忙着招呼人,当即干脆喝道:“都下去。” 以玉仪如今沉甸甸的肚子,怎么睡都不会太舒服,勉强侧着躺了一个姿势,把头窝在他的怀里,细声道:“其实……,我也有点紧张。” ----不只是紧张,还有害怕。 先前还在一直发愁生男生女的问题,临到跟前,玉仪才想起一个更要命的,那就是自己能不能够顺利生产! 这年头可没有剖腹产,没有输血措施,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 万一……,不会自己把自己交待了吧。 玉仪突然觉得浑身有些发凉,往罗熙年身边凑了凑,像是只有这样,才能获取到更多的温暖,才能安抚自己那颗害怕的心。 “怎么……”罗熙年感受到了妻子的不安,柔声问道:“是不是又开始疼了?” 玉仪抬眸看向他,那双乌漆幽深的眼睛里尽是担心、焦虑和关爱,轻轻呼吸,是让自己熟悉而安心的味道。 甚至能感受到,他握住自己的掌心里泛着潮腻,……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却又那么的飘忽,仿佛这一切都是一个梦。 什么古代,什么顾家、孔家、罗家,这一切都是一个梦。 “六爷……”玉仪害怕极了,心里的那个问题呼之欲出,忍住“咚咚”的心跳,轻声问道:“万一生产的时候有危险,你是保大人,还是……” ----以罗熙年身为鲁国公继承人的身份,妻子并不见得比嫡子更重要,反正没了妻子可以再娶,鲁国公自己不就娶了四任夫人? 可见对于权贵人家的男人来说,妻子并非不可替代的。 “你胡思乱想些什么?!”罗熙年语气一沉,脸上是少有的严肃凌厉,认真的看着怀里的妻子,“没有万一,你和孩子我都要!”片刻后,神色终于有所动摇,眉头越皱越紧,“如果……,那我们就再生一个好了。” 玉仪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听到这句话,才总算又落了回去,眼泪却随之滚了出来,哽咽道:“我害怕……,我不想离开你……” ----如果这一切都是个梦,请不要让自己醒来。 “傻丫头。”罗熙年怕挤着她,不敢贴的太近,轻轻的摩挲后背,尽量让小妻子安静下来,用最轻最柔的声音说道:“我们不会分开的……,你不是说过了,还要给我生很多很多的孩子呢。” “嗯。”玉仪的眼泪簌簌的掉,鼻音浓浓,“我们不分开……,永远都不。” 逃避 上 一夜醒来,两个人都顶着一对黑眼圈儿。 玉仪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笑道:“这孩子,净会瞎捣乱!”搭着罗熙年的手,慢悠悠下了床,“这还不如早点生了呢,省的继续半吊着悬心。” 罗熙年一面束着袍子,一面道:“不用急,反正稳婆都在家里候着。”又道:“要不你再回去躺一会儿?外头天都还没有亮呢。” 玉仪摇头,“不躺了,躺着也是浑身难受。”唤了丫头们进来服侍梳洗,收拾完毕出去,外面已经摆好了早饭。 碧玉粳米粥和几碟子小菜,还有几盘精致的小点心。 段嬷嬷上前道:“夫人先将就着少吃一点,等下炖汤就上来了。” 罗熙年随便拣了一个包子,大口大口咬着,嘴里含混道:“嗯……,你记得多吃一点,我早上吃得清淡,……都没什么好的。” 玉仪微笑道:“这也足够了,还要……”手上一顿,那刀绞一般的疼痛又来了,缓缓把筷子放下,低头弯了腰不住的咬牙。 “又疼了?”罗熙年胡乱抹了一把嘴,起身过去扶她。 玉仪死死的抓住他的手腕,心里缩成了一团儿,不断吸气,“咝……,啊!”低头熬了好一阵,方才缓过劲儿来,微微急躁,“到底什么时候才生啊,真是疼死人了。” ----娘的,两辈子都没受过这份儿罪。 而且心里明白,等下真的生了只会更疼更难受,还停不下来。 罗熙年略微沉吟,开口道:“等下早朝散了我就回来,今儿不去卫所了。” 这种时候,玉仪顾不上讲究什么贤惠、什么规矩,只想罗熙年呆在自己身边,因此点了点头,“好,应该没这么快的。” 蔡妈妈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却忍着没有吱声儿。 等到罗熙年用完早饭出门,蔡妈妈跟了出去,一直到了院子门口,方才轻轻喊了一声,“金哥儿!”等人停下说道:“哪有妇人家生孩子,男人守着的道理?夫人年纪小不懂事,你可不能跟着胡闹,传出去让人笑话。” 罗熙年的生母去得早,蔡妈妈是他的乳母,实际上几乎是由她一手照看长大,感情特别深厚,闻言笑道:“我去了卫所也没心思干活儿,还是回来好了。” “可是……” “不打紧的。”罗熙年看着欲言又止的蔡妈妈,补了一句,“管得呢,谁爱笑话谁笑话去吧。”一转身,径直出了六房的院子。 蔡妈妈在他身后摇了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从前夫人进门的时候,看起来只是一个单薄清秀的小姑娘,却没想到,竟然把金哥儿吃得死死的,嫉妒心又是那么的重。 才得一年多的功夫,就把六房的后宅清理的干干净净的。 哎……,但愿这一胎能够一举得男吧。 蔡妈妈满怀心事的站了会儿,转身回屋时,玉仪的阵痛频率已经加快,隔个一炷香功夫,就得挤成苦瓜脸呻吟一回,连腰都直不起来。 ----这正是快要生产的前兆。 蔡妈妈虽然对玉仪有些不满,但六房添子嗣乃是头等大事,绝不会有半分疏忽,赶忙问了段嬷嬷,紧着把一些遗漏的地方都安排妥当。 这边玉仪疼得死去活来,痛疼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疼的时间越来越长,强度越来越大,简直想要大吼一声,“娘的,直接给我一刀吧!” 而事实上,早就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吼了。 “嬷嬷……”玉仪不想来得这么快,顾不上管罗熙年有没有在身边,趁着中间短暂的停歇期,喘气道:“我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 段嬷嬷慌忙蹲下去,伸进裙子里摸了摸,“哎呀,羊水都破了!” 众人赶忙把玉仪抬到了床上,两个稳婆一起上阵,吩咐小厨房那边打了滚烫的热水来,又让人赶紧烫剪子,一面朝玉仪道:“夫人等下别喊,把劲儿都用在下头。” 玉仪也不想喊,也想省一点力气,可是疼痛的强度实在太大了,忍不住不断低低哀声,“疼……,疼啊……”下腹的坠胀感越来越强,就连疼痛的部位,似乎都从腹部上面,渐渐移到了耻骨下面。 没过多会儿,玉仪的额头就开始冒汗了。 段嬷嬷在旁边不停的擦拭,握着她的手哄道:“夫人忍一忍,咬牙熬过这一阵就好了,女人都是这个熬过来的……” 可惜玉仪已经疼到几乎没有理智,根本听不清别人说什么,全身的感官都只有一个字,那就是“疼”!要人命一样的疼! ----真想死了算了。 “罗小六!你这个混蛋!”玉仪在心里大喊,同时有种想哭的冲动,万一自己就这么挂了,和他连最后一面都见不成! 可是下一瞬,又被朦胧的母爱和责任感所冲击,不停告诫自己冷静,不能在这种危机时刻,产生退缩的念头!肚子里面,还有自己和那个混蛋的结晶,还有自己一直盼望的小粉团呢。 “夫人,使把劲儿啊!” “下面用力!” 丫头们不方便留在里面,只剩下段嬷嬷和蔡妈妈两个,彼此都是一脸着急,可是又帮不上忙,唯有不停的给玉仪加油打气。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孩子还是没有露头。 玉仪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拼着最后一丝清明,朝段嬷嬷嚷嚷道:“给我……,拿吃的过来!”眼泪就在这个时候,控制不住的往下掉,一面还强行命令自己不要喊,要把力气留着生孩子。 段嬷嬷赶紧端了一碗鸡汤羹过来,浓浓的鸡汤,里面是捣碎了的鸡肉糜,专门方便产妇吃的,营养和热量都很高。 玉仪张大了嘴,一口接一口的吃,根本顾不上是什么味儿,只想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免得等下没有力气支撑完全场。 中间疼痛仍然一阵阵的,吃吃又停停,方才把鸡汤羹喝完了。 玉仪觉得自己快要疼糊涂了,到处都是疼疼疼!由于阵痛太强烈,以至于根本没有机会喘气,深呼吸了几次,便继续开始往下面用劲儿。 一次不行,二次……,三次…… 玉仪的世界已经混乱了,就剩下疼痛和用力,还得拼命的压抑想尖叫的冲动,可是仍然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不时的传出一、两声痛呼! 时间变得缓慢异常,有一种让人看不到头的绝望。 罗熙年散了朝会就没去卫所,直接让同僚打了个招呼,一路也算急着赶回来,却没想到状况来得更快! 刚到门口,就听说玉仪已经开始生产了。 “金哥儿!六爷!”蔡妈妈听见声音赶了出去,拦住人道:“夫人她没事的,很快就会生出来了,产房血污不吉利,别进去!” 罗熙年不好推开她,急急问道:“还没有生下来?!” “女人生孩子都没个准儿……” “啊……!”玉仪一声惨叫,两只手死死的抓住褥子,额头上早已经湿透了,头发汗津津的粘在脸上,疼得连面容的有些扭曲了。 “小辣椒!”罗熙年没有跟蔡妈妈啰嗦,直接把人退到一旁,冲了过去,扶住玉仪的肩膀,有些慌乱道:“你别怕,我在这儿呢。” 玉仪努力瞪大了眼睛,可惜痛得说不出话,只看了一眼,又开始咬牙使劲,只是从肩膀那里传来的温度,让自己不再像刚才那样绝望。 罗熙年索性蹲身下去,将头轻轻靠在玉仪脑袋旁边,双手紧紧贴住她的身体,却是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默的陪着一起煎熬。 一个煎熬的是身体,一个煎熬的是心。 “露头了!露头了!”两个稳婆一起齐声欢呼,让玉仪再加把劲儿,同时将胎儿往子宫口方向推动,一边又让人拿了参片,直接塞到了玉仪的嘴里,当做一种简易高效的营养品。 终于……,玉仪感觉有什么东西挤出了身体。 “夫人,继续用力!用力!” “快了,快了!” 那边本来还在摇头痛心的蔡妈妈,也跟着段嬷嬷一起伸长了脖子,甚至还往前走了几步,想要看一看到底是男是女。 “恭喜老爷夫人。”一个产婆剪了脐带,另一个用棉布抱好了小粉团,当着罗熙年的面,声音里面透出忐忑不安,“……喜得千金。” 玉仪本来已经体力透支,一个字都不想再说的,可是因为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股子掘劲,咬牙喊道:“赏!重重的赏!” ----谁敢嫌弃自己的女儿,就跟谁拼命! 逃避 中 罗熙年看向眼神激动的妻子,好像一只被人侵犯了领地的小母狮,谁要是胆敢再靠近一步,下一刻就会不要命的亮出爪子! 心下滋味有些复杂,----大家都在盼着她生儿子,等着她生儿子,可是这种事不是人为能够决定的,对她而言压力实在太大了。 对于第一胎是个女儿,心下的确微微失望。 并不是女儿不好,而是眼下太急需一个儿子来稳定人心,可是即便这样,女儿也是自己的嫡亲的骨肉,一样是值得心疼的小宝贝。 罗熙年想要安抚玉仪,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是默默的从奶娘手里抱过孩子,刚一触手,还被那软软的小家伙弄得有些慌张。递到玉仪面前,尽量让语气里的欣喜自然一些,朝她笑道:“你看,咱们的闺女多可爱。” 这个时侯,婴儿浑身都沾满了胎污,再加上刚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被羊水泡了十来个月,浑身皱巴巴、红通通的,绝对和好看沾不上边。 可是即便这样,玉仪只看了一眼,心就顿时软得化作了一滩水,顾不上还有胎盘没有娩出,先费力的伸手过去。 轻轻触碰了一下,眼泪一串串的往下掉,艰难道:“是……,她很可爱……,往后就叫她‘明珠’吧。” 罗熙年只怔了一瞬,便明白了妻子的心思。 ----这是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尽管这只是一个女儿,但却是自己的掌上明珠,谁也不可以欺负她、委屈她! 两个稳婆都有些浑身不自在,小声催促道:“夫人……,还有最后一步。” 那边段嬷嬷过来抱了孩子,郑重道:“夫人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大小姐的,先下去给大小姐洗一洗,等会儿就抱过来。” ----如今国公府只有五房和六房,五房不会再添孩子,只有六房会添儿女,不用再跟平辈一起排序,叫大小姐倒是没错。 和生孩子比起来,分娩胎盘相对要容易的多,玉仪完成了生产的最后一步,再也没有了力气,心力憔悴……,缓缓闭上了眼睛保持沉默。 两个稳婆本以为接生的是个女儿,赏银不多,没想到这位六夫人发了狠,竟然提前就吩咐好了人,一人给了一百两的大红包。 弄得两人都怔住了,----虽说大户人家给银子大方一些,但也没有这么豪爽的,就是宫里娘娘生个皇子,打赏也差不多了。 一百两银子,都够小户人家嫁两回女儿了。 消息传到上房,鲁国公微微皱了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吩咐小汤氏道:“你亲自去一趟看看孩子,把准备的东西带过去。” 小汤氏点头应了,回到里屋,看着桌上单独放置的那一份东西,叹了口气,----看来这些给孙子准备的,是暂时不会送出去了。 自己想了想,从体己里面找了一柄贵重的灵芝头玉如意,添在贺礼里面,肚里斟酌着等下该说点什么。 要既不让小儿媳寒了心,又要让她知道自己的体贴关心。 走到半路,撞上从五房出来的五夫人,两人说了几句,一起朝六房走了过去。 让她二人吃惊的是,还没进门,就见罗熙年一脸疲惫从产房出来,----产房有血污不吉利,便是妇人都还要避忌三分,更何况是男子? ----罗熙年居然毫不避讳呆在产房! 小汤氏转脸朝五夫人看去,彼此都在对方脸上找到了尴尬,只是心里再惊讶,面上也不好带出来的。 小汤氏笑着问了一句,“小六,母女俩都还好吧。” 五夫人反应更快一些,既然罗熙年从产房出来,多半是玉仪睡了,断没有先头不顾一切冲进产房,这会儿反倒赌气出来的。 果不其然,罗熙年说道:“孩子抱下去洗澡了,她娘刚睡下了。”唤了蔡妈妈过来招呼人,自己也到偏房歇一歇,昨儿一夜自己几乎都没睡,现下也倦了。 正说着话,那边有人端了澡盆子出来倒水。 蔡妈妈笑道:“想必是洗好了,太夫人和五夫人进去看看吧。” ----是进偏房暖阁看孩子,而不是进产房看母亲。 一般来说,产妇生产都不会在正屋,生产完再移回去,干干净净的。不过现在玉仪太倦了,略略收拾了下,只想歇一会儿,因此也就没有挪动。 这样一来,小汤氏和五夫人自然不会进去了。 段嬷嬷是玉仪亲娘的乳母,能够服侍整整三代人,对她而言是难得是事,自然尽力尽力无不妥帖。至于带孩子这种事,更是得心应手,即便有几十年没抱过了,仍然还是一个标准的乳母。 “来,让我瞧瞧。”小汤氏却没有抱过奶孩子的经验,动作有些笨拙,但是出于女性天生的母爱,尽量小心翼翼圈住了。 五夫人凑过头去看了看,笑道:“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 小汤氏也笑,“咱们家大小姐自然是随她娘,长大后一准儿是美人了。” 五夫人顺口问道:“起名儿了没有?” 段嬷嬷回道:“夫人起了,叫明珠。” 五夫人笑容一凝,眼神里明显带出一丝讶异。 小汤氏的目光也闪了闪,面上不动声色,继续笑道:“明珠好啊,叫起来又大方又爽利。”说着去逗怀里的小粉团,“听听,我们小明珠有名字了。” 段嬷嬷陪着说笑了几句,便让人把孩子抱进去睡觉。 小汤氏和五夫人又给了礼物,嘱咐玉仪好好坐月子养身体,说是明天再过来,两个人都没有多留,便告辞而去。 “嬷嬷……”玉仪在里面出声,略带虚弱,“把孩子抱进来。” 其实自己根本就睡不着,也没打算睡。 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让心情平复,才敢去看罗熙年的眼光,里面是否有着对女儿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 甚至……,还有别的想法夹杂其中。 段嬷嬷抱着襁褓走进来,上面是玉仪亲手绣的大红色小儿嬉戏图,内里用了软软的棉布,又漂亮又不会让宝宝不舒服。 小家伙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小脸圆圆的,洗净了后皮肤十分白皙润泽,此刻还没有睁开眼睛,小嘴巴微微嘟了起来。 玉仪越看越爱,觉得自己的女儿是最漂亮的孩子。 段嬷嬷笑道:“刚才称了称,五斤二两。” 这么轻?玉仪印象中,听人家说得都是八斤重的大胖儿子,自己生下来的却是一个小不点儿,于是对女儿更觉得心疼了。 低头看了一眼,女儿正沉沉的睡得十分香甜。 段嬷嬷看出了她的黯然,温声劝道:“夫人年纪小,怀胎的时候肚子又不显,大小姐难免娇小一些。”又笑道:“这也不打紧,只要后头奶水足够好,一天一天的,就跟吹气似的长起来了。” 说到奶水,玉仪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让桂枝扶着自己半靠在床上,轻轻的搂了女儿,轻声说道:“嬷嬷,我想亲自喂明珠几天奶。”顿了顿,“三天吧,三天后就喝回奶汤。” 根据玉仪有限的哺乳知识,知道母亲的初乳是很珍贵的,所以不想浪费了,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孩子。 ----但是大户人家,主母几乎都是不亲自喂奶的。 玉仪曾经揣测过,有可能是因为主母喂奶不雅观,也有可能是主母事情太多,都放在孩子身上,别的就顾及不到了。 段嬷嬷犹豫了一下,点头道:“要是几天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那就好。”玉仪心里稳当了一些,又道:“等下我吃一点东西,就把早先挑的那几个乳娘叫进来,我得亲自选一选。” 乳母不仅仅是喂奶这么简单,还得看人品、脾性,要知道乳母一直陪着小主人,言传身教的影响太大了。 不亲自严格挑选,难以放心的把孩子交到别人手里。 自己没有一直喂奶的打算,----现下这种状态下,必须赶快恢复身体,把主持中馈的事接回来,打起精神,面对即将可能进门的小妾。 俗话说,为女弱为母则强。 自己要赶紧恢复好身体,把主持中馈大权牢牢抓在手里,更要抓住罗熙年的心,包括日常的关心体贴和床上缠绵,还要把妾室辖制的服服帖帖的,才能为孩子谋取更多更好的生存空间。 ----原来一个女人心态的转变,只需要一瞬间。 逃避 三 “小六居然去了产房?!”鲁国公气得胡子发抖,沉声道:“真是太胡闹了!从前颠三不着四的也罢了,现今还是这么……” 小汤氏轻手轻脚的续了茶,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我老了。”鲁国公压了压火,侧首道:“给小六挑丫头的事就交给你了。” 小汤氏心下暗暗叫苦,----自己又被拿来当了出头鸟,依照六房那位的妒性,要是亲自送几个美貌的丫头过去,那还不得恨死自己啊? 可是又不好拒绝,只得婉转道:“丫头们好不好,我一个妇道人家挑不准,还得小六亲自过目了,合了他的胃口才行。” ----说是丫头,其实都是奔着姨娘去的。 这可不只是人能干、老实本分就行的,除了容貌出众以外,最主要的要看眼缘,看合不合男主人的口味。 鲁国公闻言略有沉默,脑海里浮出小儿媳的样子。 虽说也当得起花容月貌几个字,但和“绝色”二字还是有一定距离,却不料把儿子迷得神魂颠倒。 于是想了想,说道:“那你先大致挑一挑,也不着急在一时半会儿的。回头我再把小六叫过来,让他亲自选几个中意的回去,免得白白给他费神。” 小汤氏松了一口,笑道:“这样最妥当了。” 鲁国公又道:“我看府里也没什么出挑的,再说都看腻歪了,若是实在选不出,就去外头小门小户买几个。最重要的是身家清白、心思单纯,那些心术不正的,断不能进了罗家的大门!” ----身家清白、心思单纯? 小汤氏心下轻嘲,男人的想法就是这么可笑。 都是奔着做姨娘而去的,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单纯?无非是表面上看起来老实,私下里暗暗耍手段而已。 真正老实的妇人,如何能够笼络男人的欢心? 况且那些年轻颜色好的丫头们,有几个不自持美貌,又有几个真的单纯了?说来说去,不过是男人们一厢情愿罢了。 只是这些话,不好在丈夫面前提起。 倒是玉仪那边要不要通气…… 小汤氏略略琢磨了一下,反正这事儿到最后肯定瞒不住的,与其让小儿媳事后埋怨自己,还不如提前卖一个人情。 说到底,哪怕选一千个绝色丫头呢? 小儿媳才是未来的国公府主母,眼看丈夫年迈老了,剩下的日子不多,这个时侯不跟六房搞好关系,还要更待何时? 况且以小儿媳长公主外孙女的身份,又是皇上圣旨赐婚,就算她犯了七出,要休妻还得跟皇上商量呢。 更别说,小六看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似的。 所以不管丈夫对小儿媳有多少不满,最多只是牢骚牢骚,将来丈夫一走,小儿媳的鲁国夫人位置稳稳当当,旁人想都不要想。 小汤氏很快看清楚了其中要害,心下也有些艳羡,----人家霸道嫉妒又如何?有圣旨在头上罩着,外祖母在身后撑着,关键是把丈夫收拢的服帖了。 小汤氏感叹一声命好,找了个空,把这事儿跟玉仪悄悄说了。 “辛苦娘亲自走这一趟。”玉仪听了笑笑,又道:“上次娘给得那柄玉如意,水头和成色都很好,样子我也很喜欢,可是得了娘的好东西。” 小汤氏见她如此平淡无波,心下微微讶异,继而想想觉得谁也不会露在脸上,这种事只有心里头苦罢了。 又听她心里清楚明白,记得自己的好处,便笑道:“你要是有闲功夫,得空过来挑一挑也行。” “不了。”玉仪摇摇头,自己不想和妾室有任何私人交集,哪怕只是认识,或者仅仅是看着某个比较顺眼,----不愿意因此而让自己今后判断失误,继而犯错,影响了自己对人事的处置。 听小汤氏的口气,鲁国公似乎不是太着急这件事,大约是想挑几个绝色的,所以放宽了时间去找。 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就再悠哉几个月吧。 到了做满月酒的那天,玉仪正式出了月子,除了身形比从前略微丰腴了些,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她原本嫁人嫁得早,现下生了孩子,完完全全脱掉了稚气,反倒添了几分少妇的妩媚韵味。 今儿的主角是小明珠,玉仪紧着先把她打扮好了。 大红色的刻丝绣花薄棉襁褓,上面绣了百子戏婴图,真真正正的一百个婴儿,形态各异、活泼有趣,单是这件绣面,就费了绣娘三个月的功夫。 珠姐儿身上也是一套红的,怕绸子拉着娇嫩的肌肤,面料依旧是洗软了的棉布,也不敢弄的太花哨,只在袖口、裤口处略作点缀,带了一点喜庆的意思。 “夫人你瞧,珠姐儿穿这一身真漂亮。” 说话的人是珠姐儿乳母吕氏,二十七、八的年纪,自己刚生了第三个孩子,家里有些拮据,偏生奶水又多得到处流,索性求了这么一个差事。 这不是随随便便求的,当初来应聘的乳母一共四个,玉仪挑了又挑,觉得吕氏年轻爽利又干净,言行举止也比较大方,家里人口简单,这才留了下她。 吕氏从前就是罗府的丫头,早几年出去了,一直没有差事轮到她,这回做了珠姐儿的乳母,身份陡然拔高了不少。心里头虽然欢喜得不行,但却知道规矩,大户人家里面不兴喜怒于色,平日里说话也尽量不带出张狂。 玉仪冷眼瞧了些日子,觉得吕氏待珠姐儿的确十分尽心,又细致又妥帖,方才把一颗心放下来。从自己的月例银子里另外拨了五两,私下单独给吕氏,让她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更加小心的服侍珠姐儿。 “给我。”玉仪接过了珠姐儿,抱孩子的动作已经比较娴熟。 ----正如段嬷嬷说得那样,珠姐儿虽然生下来不重,可是因为吕氏的奶水好,这才出月子,就跟吹了气似的圆了起来,粉嘟嘟的叫人又疼又爱。 “夫人你瞧……”吕氏凑过头去,说道:“珠姐儿刚才笑了呢。” “她知道今儿是自己满月,能得好东西,心里头自然欢喜。”玉仪说笑了几句,把珠姐儿递给了吕氏,交待道:“眼下的天气虽然已经暖和,但是凉风还是有的。等下大伙儿都坐齐了,你抱出来看看便记得回屋,别在旁人手里转圈儿,仔细让风吹着了。” 吕氏笑道:“夫人放心,我知道那些规矩讲究的。” 玉仪进了里屋,对着穿衣镜照了照,----一头青丝挽做牡丹团髻,顶头依旧是一只九尾的衔珠大凤钗,鬓角贴了珠花,妆容干净,很有几分深宅贵妇的气势。 等下众人见了自己,少不得心底要暗暗偷笑一番吧。 玉仪勾了勾嘴角,看着镜子里人的露出一丝嘲讽,眼光反倒更加倔强,有一抹随时会弹回去的凌厉之色。 桂枝在旁边帮她整理衣衫,低头忙活了小半晌,仰面笑道:“多亏夫人在月子里养得好,看起来比从前还要精神几分呢。” “是吗?”玉仪笑了笑,“我也这么觉得。” ----眼下不精神可不行,自己若是立不稳,又怎么去庇佑年幼的女儿?偏生要打扮的华丽精神,面上还要笑靥盈盈,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都失望去吧! 这个时候,罗熙年早就到外面迎接客人去了。 其实按照玉仪的本意,是不想请太多人的,可惜罗熙年处在世子之位,要是不请够还反倒得罪了人,只得热热闹闹大办一场。 “恭喜恭喜,都是做爹的人了。”容珮笑嘻嘻打趣道。 罗熙年忙了一圈才得空,趁着开席的空隙,偷偷溜到了书房寻清静,可惜对面这只是个话篓子,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懒得理会,躺在美人椅里合着眼睛假寐。 “你那闺女叫个什么名儿?” 罗熙年睁眼瞪他,“告诉你做什么?” “哎……”容珮笑嘻嘻道:“我回去赶紧生一个,男的就娶你家闺女,女的就一起做对好姐妹,当然先问问名字了。” “放屁!”罗熙年不屑道:“给你这种人做儿媳,谁家闺女这么倒霉?我家小明珠宝贝着呢,你少打歪主意!” “明珠?掌上明珠?”容珮怔了怔,好笑道:“怎么起了这么一个名儿?” 罗熙年脸色一暗,“你管!” ----妻子生怕别人委屈了女儿,现下一双眼睛都粘在女儿身上,待自己亦是温温柔柔的,只是……,总觉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她面上不说,其实心里是十分介意妾室的吧。 “我最近可是烦死了。”容珮又在旁边牢骚,嘀咕道:“家里新封了一个姨娘,偏生另外两个不乐意,今天你上一点眼药,明天她吹两句耳风,实在叫人头疼得紧。”想起自己躲回明芝那里,她还偷偷窃笑,“啊啊啊……,媳妇也不心疼我。” “你那是活该!” “我活该?”容珮一脸气鼓鼓的,“你少得意!以你国公府世子的身份,将来屋里头姬妾还能少得了?我就不信了,你还一辈子守着那朵刺玫瑰!到时候人一多,争风吃醋的、勾心斗角的,还有盼着儿子做国公的,有你烦心的日子呢。” 罗熙年被这番话意外震住,反问道:“那为什么还要纳妾?” “有什么为什么?”容珮觉得莫名其妙,顿了顿,“哪个男人不想左拥右抱?不稀罕齐人之福?那不成因为妇人的妒性,就一辈子只守着一个了?不过是小打小闹,自己既然纳了,就要有本事管……”说着说着,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现今自家屋里那三个,可不就是管不大住了? 容珮又发了一回狠,恨恨道:“都是我从前太惯着她们,等我今儿回去,就好好收拾收拾!看还不服服帖帖的!” 罗熙年勾了勾嘴角,略有嘲讽,“看来……,齐人之福也不是那么好享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容珮瞪大眼睛看着他,很是惊讶,“你不会……,真打算就守着那朵刺玫瑰吧?你可是国公府的世子啊,别的不说……,在开枝散叶这上头,你爹就不会答应的。” 罗熙年眉头紧皱,起身道:“别说了!” “哎,等等我啊!”容珮刚才为了舒服,连靴子都脱了,这会儿见他自己出门,慌忙蹬了靴子,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逃避 四 其实前头男客还好款待一些,无非是吃菜喝酒看戏,毕竟男人不像女人那么八卦嘴碎,争斗都是在朝堂官途等大事上。 在这种私人宴会的热闹场合上,反倒显得一团和气。 玉仪这边就要忙得多了,一来今儿的女眷不少,二来因为自己生的是女儿,要承受不少压力,----那些从前见罗熙年不纳妾室,心里头暗暗嫉妒的,现下免不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和一阵阵抑不住的暗爽。 玉仪陪了一圈儿就觉得累,又厌烦,还得勉强打起精神来,----如今小汤氏又把管家大权交了回来,要操心的事太多,每一样都不能轻易撂开手,能不能撑都得撑住。 权利和劳碌就像是一对姐妹花,从来都是相依相生的,假如偷懒什么都不管,那到时候就什么也别想管了。 玉仪觉得其实这样也好,忙着主持罗府的中馈琐事,忙着珠姐儿的饮食起居,相对的……,分在罗熙年身上的精力就少了。 不用再整天想着他、念着他,为一些虚无缥缈抓不住的感情费心费力,----丈夫有可能会背叛自己,但是权利不会,子女也要来得更可靠一些。 况且现今还没有到那个地步,罗熙年的心仍然在自己身上,妾室通房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可买可卖的玩意儿。 既然没有办法拒绝,那么自己也就当个玩意儿好了。 宴席结束以后,惯例的夫人小姐们各自说说话、消消食,戏要等会儿才开,这段时间算是自由活动。 玉仪回房换了衣服,一身杏子黄的短袖小袄,里面月白色对襟中衣,下着一袭明蓝色的湘水十二幅拖曳裙。 今儿这种场合,必要的奢侈打扮是少不了的。 这一身是提前专门做的新衣,在细节上做足了功夫,不论面料、绣花,还有颜色款式搭配,都是费了不少心思在里面。 果不其然,玉仪再次出去吸引了不少目光。 女人对于打扮,一般都有着与生俱来的兴趣。 女眷们纷纷拉住了她,都说好看夸赞不已,还有人提前打了招呼,说是回头要借衣服,比着样子做一身新的。 玉仪含笑陪着说话,全都一一应了。 夏峥嵘和顾明芝都来了,不过知道她今儿忙,说好了过几天再来,要单独陪一陪小明珠,又闲聊了几句,便放她走了。 玉仪一直等到前面戏文开始,夫人小姐们都挪到了前面去,各自入了座,方才借口要回去看女儿,带着人暂时离了席。 路过花园的时候,还有几个小姐在凉亭那边说话。 这也不奇怪,戏文不是人人都爱看的,况且新鲜戏目不多,今儿张家请客明儿李家宴宾,唱来唱去都是那几处,年轻姑娘们早就看腻歪了。 玉仪远远的好像瞥见了孙柔,一向不大喜欢这个嘴碎的小姑娘,因而不想照面,索性从连廊墙后面绕了过去。 隐隐听得几个人在说笑,一个道:“在家呆的闷死了,平时又出不来,好在京城里面来往的人家多,隔三差五的有宴席,倒是一个现成的幌子。” “要不是为了出来玩儿……” 说话的人是孙柔,玉仪辩的出她的声音,不过也没打算听小姑娘牢骚,沿着碎石子小路往前走,还示意问棋和桂枝不要出声。 哪知孙柔接下来嘲讽一笑,说道:“不过是生了个女儿罢了,也值得这么大张旗鼓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生不出儿子了。” 旁边另外两人便“咯咯”的笑,笑了一阵,一个人劝道:“小点声儿,别像上回一样又撞上了。” 孙柔满不在乎,声音不屑,“听见又如何?我可没有说错。” “你是没说错。”玉仪声音凉凉的,走了过去,隔着一个错十字的花窗,朝对面冷笑道:“只是照你的意思,当初你娘生了你一定是满心羞愧,偷偷摸摸的不敢说,连做人的趣味都没有了。” 孙柔是庶出的,这句话可算戳到了她的痛脚,一起气晕了头,恼怒道:“你张狂个什么劲儿啊?!京城里谁不知道你是个妒妇?才得进门一年,屋里的丫头就死了三、四个,指不定是谁害死的呢。” 玉仪轻笑道:“一个黄花大闺女,整天打听别人屋里屋外的事,啧啧……,今儿还是头一回见到呢。”一转身,对桂枝道:“走吧,回去打水给我洗洗耳朵。” 孙柔在这边气得小脸煞白,死死咬了牙。 等玉仪走了好一阵,胸口还是一起一伏的,也不管同伴了,直接到前面戏台去找嫡母,说是要提前回家去。 “怎么了?”孙大奶奶正在看得投入,不耐问道。 孙大奶奶自己不能生,膝下都是庶子庶女,庶子将来还要分家产,庶女只消备一份嫁妆,再加上孙柔的姨娘不在了,所以平日待她还算不错。 但到底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心疼也是有限,不过是聊解膝下寂寞,当个小猫小狗一样给几分宠爱罢了。 可惜以孙柔的年纪,并不懂得这些复杂的心理,同时也高估了自己。 孙柔皱眉道:“我肚子疼。” 一个丫头端了花茶过来,递到了孙柔的手边,嘴里道:“小姐请用茶。” “不用。”孙柔有些烦躁,随意的挥了挥手。 那丫头慌张的躲闪了一下,手一斜,半碗红艳艳的花茶洒了出去,全倒在了孙柔的裙子上,----浅淡的藕荷色裙子,被然出一大团一大团的红色印迹。 “哎呀!”孙柔大叫一声,本来就在气头上,这下更是忍不住,骂道:“蠢货,你怎么搞的?!” 那丫头赶紧跪了下去,一语不发。 “大吼大叫的做什么?”眼见女眷们的目光都转了过来,孙大奶奶脸上挂不住,满面尴尬,扯了庶女的手,“走,去找六夫人要一条裙子换了。” 孙柔一下子炸了毛,“我不去!” 孙大奶奶皱眉道:“好好的,你这又是闹哪一出?”生怕她再说出点别的什么,无端得罪了罗家的人,强行把人扯到了后面僻静处,沉声道:“你今天疯魔了是不是?到别人家做客,撒什么泼?!” 孙柔哭道:“那个女人……,她骂我。” “胡说!”孙大奶奶斥道:“人家是国公府做当家主母的,岂有骂客人的道理?骂你什么了,你说啊。” “我……”孙柔支支吾吾说不出,毕竟自己并不占理。 孙大奶奶一看便明白了,必定是庶女说了什么难听的话,让人给刺了,话里还挑不出毛病来。----这还不是关键的,关键是庶女得罪了国公府的六夫人,得罪了未来的鲁国夫人,心下恨不得当场扇她一巴掌! 孙柔却是委屈的不行,心里就不明白了。 以国公府世子那么好的条件,那样出众的人品,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妒妇?到底有哪点好了?简直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当然了,罗熙年才是她心里的那朵鲜花。 孙柔最后没去找玉仪换裙子,便被嫡母送回去了。 玉仪后来才听说此事,找来那个小丫头问了,结果问棋站了出来,说是自己指使她泼花茶的,不由斥道:“你如今也是大丫头了,怎么还跟小姑娘似的胡闹?” 问棋跪在地上,低头道:“夫人罚我吧,就是看不惯她那张狂样儿。” “这次就算了。”玉仪淡淡道:“扣你三个月的月银。”看了看她,正色道:“记住没有下次!” ----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问棋虽然是好心,但是自作主张去惹事的丫头,也一样得好生调教。 “是。”问棋小心翼翼应了,低头出去。 玉仪现在百事烦心,哪里会把一点点口角放在心上?但凡有一点时间,都全身心的扑到了珠姐儿身上,这可是她的心尖尖心肝肉儿。 一转眼,到了五月。 初二这天是罗熙年的生辰,去年这个时候,因为冯秀秀的事闹得大家很不愉快,今年早已经是物是人非。 玉华走了以后,冯母和两个女儿没住多久也走了。 没有儿子的俸禄,没有媳妇的嫁妆银子,母女三人在京城生活窘迫,而且家里没有男丁也容易惹是非,平日里连门都不大敢出。 冯母呆了一个多月,实在受不了京城里的物价。 ----从前儿媳妇掏银子使不心疼,现今银子用一分少一分,两个女儿还没有出嫁,简直骨头都要疼了。 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去大镖局找了镖师护送,母女三人回了太仓老宅,好歹那边还有自己的房子,有远房亲戚,吃穿用度也比京城里省银子。 让玉仪啼笑皆非的是,后来派人去那间宅子里打扫,发现竟然成了一座空屋子,里面的家具、摆设,全都跟遭了贼似的洗劫一空。 原来冯母在京城留下的这段时间,都忙着变卖东西去了。 当初买下这座宅子的时候,其实不止一千六百两,玉仪只是给玉华做了个套,让她把能拿出的银子都掏出来,多出的几百两是自己垫的。算起来,差不多就是里面的家具物品钱,没想到全被冯母卖得干干净净。 只是人都走了,难道还追到太仓去要银子不成? 玉仪知道后无奈笑了笑,说道:“东西卖了就卖了,她们不在跟前嗡嗡就行了。” 眼下忙着罗熙年的生辰宴席,还有照看着珠姐儿,现在小家伙快三个月,已经学会了抬头、翻身,比起月子里有趣多了。 罗熙年趴在床上逗女儿玩儿,笑道:“好乖乖,叫声爹来听听。” 玉仪正在外头跟管事媳妇说话,进来嗔道:“她要是现在就会叫爹,那不就成小妖怪了。”伸手拍了他一下,“你起来,压着珠姐儿的衣服了。” 罗熙年笑着去扯她的衣服,低声道:“你过来,我压你的就不压珠姐儿的了。” 玉仪啐道:“当着闺女的面,也不害臊!”伸手抱了珠姐儿,“别把我的小棉袄给带坏了。”转身出去,把孩子给了奶娘吕氏。 “你最近只看得见珠姐儿了。”罗熙年有些不满,强行搂了妻子到床上压住,“不如我们多努一努力,再给珠姐儿添几个弟弟妹妹。”知道玉仪心里有芥蒂,不好说添一个弟弟,免得她以为自己嫌弃女儿。 玉仪抓住他的手,----才一会儿功夫,衣服就被扯散了,露出了里面鹅黄色的掐牙边肚兜,气氛十分暧昧。 “大白天的,别闹了。” “嘿嘿,白天也能生。” “等下客人都来了。”玉仪在他腰上拧了一把,还没使完劲儿,两只手就被一起抓住,越过了头顶,不由急道:“等下头发毛了,我怎么出去见人?” 罗熙年嘿嘿一笑,“你别动,头发不就不会毛了。”低了头,用嘴拱了拱,含了一只乳儿入口,挑逗了半晌抬头,“真听话,果然不动了。” 玉仪拿眼瞪他,咬着嘴唇不说话。 罗熙年到底还是知道轻重,不敢太胡闹,起身道:“这会儿先放你一马,等晚上回来……,哼哼……” 玉仪赶忙起来整理衣服,还没弄完,听见桂枝在外面喊了一声,“夫人,国公爷让老爷过去一趟。” 罗熙年趁机下了床,笑道:“那我走了。” 留下玉仪在后面气呼呼的,又是好笑,自己到妆台前重新梳了头发,戴了首饰,这才掀了帘子出去。 这边罗熙年已经到了父亲的书房,进门问道:“爹,什么事?” 鲁国公到底上了年纪,精神不如前几年了,在椅子里磨蹭了半晌,才搭着儿子的手站起来,说道:“外头有人送了几个丫头过来,你跟我过去瞧瞧。” “丫头?”罗熙年一头雾水,“我瞧做什么?” 鲁国公斥道:“别人送给你的丫头,你不瞧谁去瞧?真是啰嗦,走吧。” 逃避 五 到了上房,小汤氏笑着迎了出来。 鲁国公进门坐了正中的椅子,端了茶却不喝,说道:“等下还要出去开宴,把人叫上来瞧瞧,不合适就另外安置了。” ----原来是这么个挑丫头。 罗熙年揉了揉鼻子,懒洋洋的在旁边坐了,百无聊赖的晃着腿,心下不以为然。 早些时候,也时常有人打着送贺礼的名义,给自己送人过来。只不过四房还在,里面送得人都和哥哥脱不了干系,自己囤了一屋子,后来在小辣椒进门前全打发了。 再后来小辣椒进门,送人的事跟着消停了一段。 自从去年自己封了世子以后,这事又随之热闹起来,只不过今年连父亲都有兴趣参与,只怕还要更热一些。 可是小辣椒那边……,等下自己少不得要头疼了。 对于罗熙年来说,添几个温柔敦厚的美妾不失为一件雅事,可是一想到妻子,两相权衡之下,又觉得有点得不偿失。 可是……,一辈子都再也不纳妾? 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心里在纠结些什么,只是在这个问题想清楚以前,还没有纳妾的打算,----在他心里面,还是小辣椒和明珠占了大头。 小汤氏朝外道:“进来吧。” 好家伙!罗熙年抬眼一瞧,竟然齐刷刷的进来一群!数一数,一共站成一排整整六个!环肥燕瘦、千娇百媚,一眼看去分不出个高低上下。 六朵娇花心里都清楚自己的使命,上前请安时,声音一个比一个温柔,眼波一个比一个惹人怜惜。 嗯……,细节处也是各有各的特色。 罗熙年面对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干脆避开了视线。 鲁国公瞪了小儿子一记,沉声道:“别磨磨蹭蹭的,自己挑两个领回屋去。” “都挺好的。”罗熙年“嘿嘿”一笑,“爹,儿子挑不出来。” “什么叫都挺好的?”鲁国公拿起拐棍敲他的腿,斥道:“别吊儿郎当的,难道这么多还想都拉回去啊?!”自己往前扫了一眼,“我看穿湖蓝比甲的那个就不错,看着清秀大气,是个老实本分的丫头。” 湖蓝姑娘闻言一喜,立马站得更直了,谁知道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绽放开,就听世子同学来了一句,“呃……,好像腰粗了一点。”顿时化欢喜为沮丧,咬了唇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穿绿衣服的呢?” “眼睛小。” “左边第一个呢?” “面皮黑。” “右边第一个呢?” “头发黄。” “……” “……” 父子俩一个气得胡子发抖,一个“嘿嘿”的陪着笑,彼此对望了一阵,鲁国公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你刚才还说都挺好的,这会儿又全都看不上了!” “是都挺好的。”罗熙年狡辩道:“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底下六朵娇花情知今日“选秀”无望,敢情这位世子爷根本就没打算选,这、这不是戏弄人吗?有后悔不该来的,有心下惋惜的,有羞愤欲哭的,这下好了……,六个人各自表情不同,辨识度顿时提高了好几个层次。 小汤氏一看这架势,还挑个什么啊?赶紧朝旁边的妈妈递了个眼色,挥了挥手,将六位铩羽而归的姑娘带了下去。 “爹!”罗熙年知道父亲正在暴怒,不敢往前凑,嘴里道:“宴席要开了,大伙儿还在等着我,先出去了啊。”不等回答,一溜烟的跑出了门。 “这混小子!”鲁国公气得用力跺着拐棍,不明白道:“这还入了魔障了!” 小汤氏想想有些好笑,劝道:“国公爷……,这种事上赶着反而不美。”上前替他揉了揉后背,顺了顺气,“要我说,小六和他媳妇正是年轻情浓的时候,哪里还插的进去别人?等过几年热头一冷,不用国公爷你着急,小六自己就把持不住了。” 鲁国公冷静了一下,叹道:“小六如果没有做世子,我又怎么会去管这种闲事?管他屋里是姬妾成群,还是一辈子只守着老婆,都且随他的意。” ----心里怎么能够不着急,但凡处在世子这种位置上,膝下又空悬的,……往不吉利的方面想,万一被人害了,别说世子之位保不住,就连灵前捧牌的人都没有。 万一小儿子有什么事,前头几个庶子肯定坐不住,罗家少不得又是一团混乱,外人再借借力,只怕到最后剩不下几个。 但愿自己还能多活几年,坐坐镇,好歹看着六房的孙子出来,稳一稳人心,再折腾下去,罗家可就算彻底毁了。 “这样吧。”鲁国公最后做了决定,对小汤氏交待道:“今儿人多事多就算了,过几天你把小六媳妇找来,让她领两个人回去。” ----这种事,做儿媳妇的根本不能拒绝。 小汤氏略微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好。” “哼!”鲁国公冷哼一声,脸色微沉,“这会儿我让他挑,倒好似逼着他一般,等人放在屋里天天看着,自然就能发现人家的好处。” 夫妻间谁没有个拌嘴吵架的时候?离了这个,自然就去找另外的了。 玉仪还不知道,自己过几天就要接受一项任务,一项不可以拒绝,且让自己心里添堵的任务。白天忙完了生辰宴席,晚上回来浑身酸痛,美美的泡了一个热水澡,穿了中衣揉着头发出来。 这会儿,珠姐儿早让奶娘哄睡了。 罗熙年喝得醉醺醺回来,看见妻子“衣衫不整”,上前一把搂住,嘴里含混道:“小辣椒……,今儿你可得好好的奖励我。” 玉仪挪了挪他的手,自己把头发拨到旁边,湿漉漉的头发搭着白皙的手臂上,衬得黑的越黑、白的越白,----原本桂枝、问棋要上来服侍的,见某人进来,便都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今天……”罗熙年随手拖了一张凳子,坐在她的身后,在耳边吹着浓浓酒气,“今天我可是……,为你守身如玉……” “守身如玉?”玉仪“哧”的一笑,回头看他,妙目里水波流转、莹莹生辉,一副宜嗔宜喜的娇态,“倒是说说,是谁调戏我们家六爷了?还是强迫他了?” “谁敢?”罗熙年带了几分认真,“没有别人,……我只让你调戏。” 玉仪见他眼里真情流露,不由笑容凝住。 “小辣椒,我一定是疯魔了。”罗熙年的眼神有几分醉意,亦有几分茫然,“其实我觉得你的要求有些过分,可是……,我又受不了你不像从前那样待我,所以……,今天爹让我挑人都推了。” ----鲁国公让儿子挑人纳妾室? 玉仪脑海中闪过一瞬间惊讶,继而被罗熙年的话缠绕住,静静的听着他说话,心头却是一跳一跳的,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自己的心里。 “容二又笑话我了。”罗熙年声音闷闷的,有点着恼,“……他说我傻。”捧起那张精致可人的小脸,眼神清澈直视她,“可是为了你……,我心甘情愿做这个傻子。” 屋子里一阵沉默,两个人都静静的看着对方。 “小辣椒……”罗熙年的声音有一点委屈,喃喃道:“我从来没有这样过,从来没有对一个这么好,你怎么可以……,不把我放在心上?我不允许……”说到最后,从小养成的霸道劲又上来了。 玉仪看着他,那神情好似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不依不饶,非要让对方答应一点什么,非要把那点委屈给补回来。 如果罗熙年不管不顾纳了妾,自己纵使意难平,也会跟他举案齐眉的过日子,扮演好自己所有的角色。 可是现在他来告诉自己,他是喜欢自己的,他在乎自己,为了自己放弃了很多,希望自己不要封闭内心,完完全全的接纳他。 ----都已经准备守好自己的心了,为什么还要来撩拨? 玉仪眼里有点潮湿,心头更是哽咽得慌,----这可真是遇上命里的冤家,要自己怎么办才好?到底要怎么办…… 罗熙年抱了她放平在床上,低头去亲她,起先还算温柔,最后越来越用劲,好似要把憋在心里的委屈,全部都发泄出来。 玉仪任他在自己身上驰骋,紧紧搂住他,眼泪悄无声息的掉了下来。 次日起来,玉仪浑身比昨天还要酸痛不堪。 穿衣服的时候仔细一看,身上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痕迹,不由捶了某人一记,有些抱怨,“你就不能斯文一点?弄得人现在身上都还痛着呢。” “哎哟……”罗熙年夸张的大叫了一声,爬起来扒拉衣服,“咦……,我昨天这么用劲儿?来来来……,让我亲亲,亲一亲就全都好了。” “胡扯!”玉仪一巴掌拍开了他,扯了衣服下床,手脚麻利的穿好了衣服,又把某人的袍子拿下来,“还不快点?等下还要去上朝会呢。” “遵命,娘子!”罗熙年心里有点虚,依稀记得昨天喝多了,好像跟妻子说了些什么胡话,结果晚上又闹成这样。 ----实在是有些丢脸,还是赶紧收拾完毕出门的好。 玉仪原先是没有这么早起的,反正罗熙年不计较,可是现在不行,每天一大早就有媳妇们来回话,自己起迟了是要被笑话的。 因此自从接了主持中馈大权,就天天都跟罗熙年一块儿起来,内宅主母可没有休沐日,一年三百六十天日日如此。 这边吃完早饭送走了罗熙年,玉仪还没来得及喝完一碗茶,管事的媳妇们就都来了六房,等着回话分派事情。因为昨儿是罗熙年的生日,今天要交接的事特别的多,快晌午才忙完,外面连日头都出来了。 玉仪略歇了歇,进了侧屋去看自己小心肝儿肉。 “夫人。”吕氏正搂着珠姐儿在屋里晃悠,笑着上前道:“刚喂了奶换了尿布,这会儿正舒服着呢。” “让我抱抱。”玉仪笑着接了手,侧了头看了又看,低头在眉心亲了一记,逗道:“明珠,笑一笑给娘看看。” 谁知道珠姐儿却“哇”的一声哭了,像是很不满意。 “夫人……”吕氏忙道:“,姐儿大了不比从前,最近喜欢竖着抱了。” “是吗?”玉仪依言竖了起来,让珠姐儿趴在自己的肩头,轻轻拍着后背,果然小家伙就不哭了。 吕氏笑道:“看看……,这下可愿意了。” 玉仪将小家伙移到身前,仔细瞧了瞧,轻轻碰了一下小鼻子,好笑道:“还是一个小不点儿,要求就这么多。”说是这么说,可是一看见那粉嘟嘟的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越看越Q,越看越可爱,忍不住竖着轻轻晃了晃。 “夫人当心手累,我来吧。” “不累。”玉仪头也不回,视线一直落在珠姐儿的小脸上,冲她笑道:“只要我们珠姐儿高兴,怎么抱都不累。” 正巧小家伙咧嘴笑了笑,吕氏赶忙凑趣道:“瞧瞧,珠姐儿听懂夫人的话了。” 玉仪情知这话是哄自己的,可也愿意信,心情越发的好了,抱了半晌才道:“眼下天气渐渐热了,一早一晚透透气就好,中午可别出去。”说完又笑,“我真是越来越啰嗦了,明明昨儿才说又忘了。” 吕氏轻轻摩挲着珠姐儿,回笑道:“做娘的都是一样的心。” 这一世,玉仪内心一直有些穿越时空的疏离。 自从有了女儿,生活才慢慢变得真实起来,那是自己的骨血,是自己孕育出来的小生命,血脉相连毫不掺假。 玉仪甚至想过,珠姐儿长大了会不会像自己,会不会一样的眉毛眼睛,一样鼻子嘴巴,想一想都觉得心要融化。 嗯……,如果像罗熙年也不错。 这样愉悦的心情,玉仪保持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罗熙年回来,----原本中午就该回来的一趟,说是有事绊住了。 玉仪当时没有在意,卫所里面有事不奇怪,以前也有过,反正罗熙年不会找不到吃饭的地方,这一点不用自己担心。 谁知道,晚上罗熙年却带回来一个意外。 “你要离京去公干?”玉仪此刻的心情,用惊讶万分来形容也不为过。 罗熙年“嗯”了一声,说道:“南边出了一件大案子,皇上很是震怒,要锦衣卫一个月内彻查此案,我带着人去看一看情况。” 玉仪的眼神闪了闪,抿嘴沉默。 罗熙年不知道出于何种心理,自顾自吃饭夹菜,视线没敢往妻子那边看,末了笑了笑,“去不了多久,最多两、三个月就回来了。” 玉仪轻声道:“好。” 舍不得他是其次,最主要的是…… 以罗熙年国公府世子的身份,根本不用去跑这种事。 ----他这是在借机逃避,逃避自己和鲁国公给他的压力。又或许是想趁这个机会,出去透一透气,冷静冷静,以便最终做出一个决定。 不管如何,这都是他经过深思熟虑的,况且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反对,人家还有公干的名头,自己还能拦住不成? 可是这种事,躲得了一时还能躲得了一世吗? 除非……,罗熙年真的愿意为了自己这一棵树,而放弃一整片的森林,放弃左拥右抱、齐人之福,死心塌地的只守着自己。 在现代社会,不是还有一个据说科学研究的理论,认为爱情的保质期,仅仅只有十八个月,----那么即便他现在真的爱上自己,终究也是会过期的吧? 再往后,不是还有七年之痒? 想来想去,妾室的到来居然只是早晚的问题。 玉仪的心情有些复杂,甚至有一点冲动,想开口说你别为难了,别躲出去了,要纳妾就纳妾吧。 可是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晚上上床的时候,气氛有些冷,两个人都没有兴致再滚床单,连话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胡乱闲扯了几句,便各自卷了被子转身睡觉。 罗熙年那边不知道如何,反正玉仪自己这会儿是睡不着的,心内五味陈杂,一时想起某人昨天的表白,一时又想起他今日的逃避。 或许吧,只有真的爱上一个人了,才会有这么多不理智。 这样去想……,心里是不是好受一些? 玉仪知道现在自己不够理智,本来应该做点什么,说点什么的,可是却宁愿放纵这种情绪,懒懒的什么也不想管。 纷乱 上 端午节之后,罗熙年真的带着锦衣卫走了。 鲁国公临到跟前才知道消息,气得暴跳如雷,----可惜儿子打着公干的名义,圣旨都领了,断然没有再追回来的道理。 小汤氏一看这架势,得……,还选什么丫头啊?况且那几位娇花,不说还没没有坐上姨娘的位置,甚至连通房丫头都不是,谁还会愿意死守着? 一个个又都长得跟水葱似的,不像是能安分老实的,放在家里只会徒惹是非,干脆一并打发了算了。 玉仪原本要面对的妾室危机,暂且化解而去。 因为罗熙年走了,日子变得单调枯燥起来,亏得还有着主持中馈的责任,和照看珠姐儿的担子,分走了大部分得精力。 可惜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却是心里空落落的。 成亲两年,玉仪早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睡,身边猛地少了一个人,只觉得床都跟着变大了,丝毫没有未出阁时一人睡的那种舒坦。 玉仪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对罗熙年产生了依赖性,而不是当初那种划清界限,你是你、我是我的姿态,好像彼此融入了对方。 ----有时候感情这种东西,是有惯性的。 到了月底,唐氏亲自来了国公府一趟,一则是看望小明珠的,二则说了两件事,玉清和玉娇都订亲了。 玉仪闻言有些恍然,问道:“玉清也罢了,玉娇这么小就订亲了?” “不小了。”唐氏笑道:“再过几个月就是十三了。” 玉仪哑然一笑,“看我……,总是拿她们当小孩子。” 玉清跟自己是一年生的,只小月份,自己都当了娘了,她订亲是很正常的,说起来还有些晚了呢。 而玉娇在自己心中,一直都是一个任性刁蛮的小丫头,却忘了她也会长大,有一天也会嫁人成亲。 十三岁,在古代来说真的不算小了。 “都订了什么人家?”玉仪问道。 “给清姐儿说的人家姓单,家里兄弟三个,说亲的是三少爷,今年十七。”唐氏笑吟吟说了大概,又道:“对了,单家老爷和大爷都是做衙役的,二爷是个秀才,三爷年纪小,暂且还在家里帮忙。” ----也就是说,单家三少爷一事无成了。 正经的,哪有男子在家里帮忙的?况且又是小儿子,才得十七、八岁,一听就知道是被娇惯的那个,被父母宠得啥也不会。 玉仪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 玉清那种闷葫芦的性子,做长媳自然是不成的,做小儿媳反倒好些,只要规规矩矩不出错,服侍好了丈夫和婆婆,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因此点头笑道:“既然是太太把关过的,想必不差。” “这种大事,我哪里敢马虎?”唐氏一副替“女儿们”着想的神色,接着说道:“给娇姐儿说的是一家做绸缎生意的。”顿了顿,“三姑奶奶你也知道,前头那位太太是怎么走的,但凡书香门第的人家,一听这个就有些勉强。” 阮氏是被休的弃妇,讲究一点的人家的确不会愿意做亲。 只是阮氏远在千里之外,事情哪能随随便便打听的到?要真是有心,遮掩一下也不是不行,想必是唐氏“胸怀坦荡”,对说亲的人家“直言不讳”了。 玉娇给没少给她惹事找麻烦,若是换个狠心一点的,比如阮氏……,指不定结一门面上好看的亲事,回头过了门就只有自己哭的份儿。 如今唐氏给玉娇说了一门商户,听起来是不大好听,但魏家既然存了巴结管家的心思,只要玉娇懂事一点,日子应该也是顺顺当当的。 “魏家是独子,只得魏家大爷一个。”唐氏又道:“前头还有四个姐姐,不过都已经出嫁了。” 玉仪微微一怔,“独子?” ----想不到唐氏也是一个厉害的,专门给玉娇找了这么一门亲事,听起来似乎没有问题,但实际上问题大了。 首先玉娇一直都是无法无天的脾气,唐氏不曾管过,估计也根本不想管,----反正姑娘们都是要出嫁的,让她在家闹腾几天,忍一忍,将来去婆家若还是这副脾气,自然有的苦头吃,继母还不会落了不是。 以玉娇的脾气和脑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做当家主母的料子,独子既为长子又算是幼子,背负了整个家族太大的希望。 甚至前面的四个大姑子,还要指着娘家人撑腰,少不得多多依仗唯一的弟弟,这做弟妹的就不好当了。 可以想象的是,魏家多半不知道阮氏被休一事,----毕竟说亲都是私下行为,谁会把旁人的信息宣扬得满世界知道? 玉仪在心里轻轻一笑,这些弯弯绕绕跟自己没多大关系。 将来若是玉清需要帮忙,兴许还会拉一把,若是玉娇……,自己没对她落井下石就算够意思了。 而玉清那边,当初自己给了小五百两银子的东西,足够她做压箱底钱的,将来两位妹妹出阁,象征性的添一点嫁妆便罢。 玉仪又问:“吉日可曾定下来了?” “定了。”唐氏笑道:“清姐儿定在今年八月初七,娇姐儿还小了点,定在明年四月十二,都是上好的黄道吉日。” 玉仪朝旁边的桂枝递了个眼色,示意她把日子记下来,然后又对唐氏笑道:“回头我就给妹妹们备点薄礼,算是做姐姐的添个妆。” 唐氏笑道:“姑奶奶有心了。” 反正嫁的又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没打算怎么大办,不过是男方家的聘礼送来,改头换面一番再送回去。 今儿说是来送消息的,实则主要是跟嫡女拉拉交情,因此底下又道:“听说六房眼下没有丫头,姑奶奶可要加把劲,赶紧一举得男才好。” 唐氏这话绝对出自真心,只有玉仪生了儿子,鲁国夫人的位置坐稳了,孔家才更能有依仗,----在这一点上,那心意绝对分毫都不掺假。 玉仪闻言苦笑,叹道:“六爷外出公干去了,得过一段儿才能回来呢。” 这一个夏天,玉仪过得心烦意乱。 整天都是数着日子过,可惜一直数到八月初,罗熙年还是没有回来,----中间倒是捎了一封信,说是事情多给绊住了。 玉仪抱怨之余,忍不住想,不会是在外面金屋藏娇给绊住的吧? 继而又好笑的摇摇头,罗熙年要是真的想藏娇,京城里有大把的娇,何苦偷偷摸摸跑到南边去? 他心里再纠结,那也不至于怕了自己。 玉清出阁的那一天,玉仪准备亲自过去孔家一趟。 ----主要是给妹妹做脸,以鲁国公府世子夫人的身份,送上添妆的东西,好叫单家的人高看未来媳妇几分。 玉清本来就十分腼腆害羞,今儿穿上了新嫁娘的大红喜袍,绞脸化了喜妆,早就羞得一脸红扑扑的,连胭脂都是多余的了。 倒是周姨娘感动万分,哽咽道:“三姑奶奶成日繁忙,难为还亲自走这一趟。” “有什么忙的?”玉仪淡淡笑了笑,“况且今儿这种好日子,原本就该过来。”让桂枝递了红包上去,“给四妹妹的一点压箱钱。” 里面是二百两银子的银票,即便跟玉清没有情分,也不能落了国公府的面子,好歹得跟身份匹配才行。 周姨娘盼了许多年,才等到嫁女儿的这一天,对玉仪的感激也放大了好几分,忍不住盈出泪来,哽咽道:“这、这可真是……”话未说完,就被突然蹿出来的承宝吓了一跳,“啊……” 玉仪扭头一看,只见承宝手里拿了一个竹筒,飞快拧开,里面仿佛是黑漆漆的什么汁水,还没来得及问,就见他对着玉清扬起了手! “你做什么?!”玉仪顿时上了火,抓起旁边的一匹锦缎砸了过去,结果那黑汁溅了周围人一身,众人都是惊呼不已。 承宝有些被砸懵了,有些不甘的看向玉清,又有些害怕的看了一眼玉仪,低了头悄悄的往后退。 玉仪瞧了瞧众人都没什么事,放下心来,仔细一闻一股子浓浓的墨汁味儿,心下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承宝必定是想泼玉清一裙子,毁了她的嫁衣。 “六少爷……”周姨娘头一次强硬起来,大哭道:“今儿是你姐姐大喜的日子,怎么能做这种……”到底还是柔弱了一辈子,太狠的话说不出来,只是抓住承宝不放,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唐氏闻讯赶了过来,气道:“快把六少爷带下去!” 纷乱 下 这边玉清早吓呆了。 玉仪看了一眼还在抹泪的周姨娘,上前道:“今儿是四妹妹大喜的日子,姨娘怎么高兴的糊涂了?不过是小孩子玩闹,何必放在心上?有什么事,到底先让四妹妹出了阁再说。” 唐氏可没玉仪这么好的耐烦心,依照她的脾气早想撵周姨娘了。 ----本来这种场合姨娘就不该来,让她来看一看,算是给她的体面,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只是也不好泼了玉仪的面子,缓和了口气,“快来人,先带周姨娘下去洗洗脸。” 周姨娘一辈子,就只悬心女儿成亲这一件事,方才承宝差点毁了女儿的嫁衣,有些失去理智。眼下被玉仪一劝,再看唐氏眼里神色厌烦,不由浑身一激灵,忙道:“我这就去、这就去……” 玉仪掉回头来劝玉清,柔声道:“今天是你一辈子最要紧的日子,旁的事都不值得放在心上,快莫要多想了。” “是。”玉清小声道:“我知道……” 玉仪伸手从腰间解了一块玉佩,递给她道:“这块玉我带了有些年头了,上面刻的是平安符,你戴在身上,往后凡事一定是顺顺当当的。” “三姐姐……”玉清早退却了起初的娇羞,方才的惊吓,取而代之的是感动,含泪系了玉佩,眼圈儿红红的,张嘴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啊呀。”唐氏轻呼了一声,弯腰捻起玉仪的裙摆,“三姑奶奶的裙子污了,方才倒是没有留意。” 玉仪低头一看,上面有几点硬币大小的墨团儿,大约是先头溅上头,----虽说可惜了一条裙子,但今儿是玉清的大日子,没得为这个大张旗鼓的,因而笑道:“不当紧,等下换了就是了。” 唐氏十分惋惜,啧啧道:“可别留下痕迹,这条月华裙得费些功夫呢。” 玉仪怕玉清觉得受了冷落,不想久留,便朝她道:“等下单家的人该来迎亲了,你只管安心在这儿等着,我和太太先出去了。” 两个人带着丫头回了正房,进了里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玉娇一脸忿忿的冲了进来,咬牙切齿对唐氏道:“宝哥儿不过是个小孩子,你让人看着他做什么?!”紧接着承文、承武也跟了进来,一副要理论个清楚的架势。 玉仪看着又是好气,又是可怜。 阮氏的这几个儿女小时候被惯坏了,大一点时亲娘又不在身边,唐氏故意撒手不管纵容他们,明摆着就是存了捧杀的心思。 这样纵容的后果,就是长大了没有一个是成器的。 唐氏自从生了儿子以后,腰杆越发的硬了,哪里会把几个毛孩子放在心上?最主要的是,这个孩子一则并非嫡妻所生,二则生母是个弃妇,也就是比庶出的高那么一篾片罢了。 自持身份不肯跟小辈们争吵,唤人道:“快去把老爷叫来。” 玉娇恨恨道:“叫了爹来也好,倒要看你怎么说清楚?!” 玉仪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 ----都已经到这份田地了,玉娇等人还是没有看清自个儿的处境,还想事事压唐氏一头,却没想过只会让继母更加厌恶,越发费尽心思使小手段。 要知道玉娇还罢了,承文兄弟三个将来是要分家产的,唐氏自己有儿子,怎么会愿意把大头分给别人?将来还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玉仪没有继续看热闹的打算,最主要的是不想面对那个便宜爹,起身道:“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儿,裙子也弄脏了,我先回去换了,改天再过来说话。” 眼下唐氏也不好深留她,只得含笑相送道:“那三姑奶奶慢走。”回头看了一眼,“我等着你爹过来,就不送了。” “不用送。”玉仪笑了笑,旋即带着桂枝等人出了门。 孔仲庭慢吞吞的从前面过来,问道:“怎么了?” “爹!”玉娇几个抢先围了上去,叽叽喳喳道:“爹,太太把六弟看起来了!六弟年纪还小,会吓坏他的……” 孔仲庭闻言一怔,抬眼朝唐氏看了过去。 “我也是没有法子。”唐氏早就想好了说词,不紧不慢道:“宝哥儿太胡闹,竟然拿了墨汁去泼清姐儿,要不是三姑奶奶挡着,差点就把嫁衣给毁了。” 孔仲庭顿时沉下了脸。 唐氏又道:“三姑奶奶一大早的赶过来,原是给清姐儿添妆奁的,结果还被泼了一裙子,板凳都还没做热又回去了。” 故意把话说得含混不清,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好像玉仪受了多大惊吓似的,并且因为生气才离开了孔家。 孔仲庭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斥道:“这臭小子要做什么?大喜的日子净胡闹!” 承宝冲撞了庶女的亲事,那还只是丢脸面,若是惹恼了嫡女,那可是关系到自己将来的前程,后半辈子的生活。 ----随着在京城的日子过得习惯,嫡女的势头又水涨船高,心里越发存了畏惧,生怕她翻脸算起旧账来,况且今后诸事都得仰仗罗家,哪里得罪的起? 玉娇几个大约没有想到,事情完全不是预料的那样,父亲居然站在了继母一边,完完全全迁怒弟弟了。 “爹……”玉娇满心的委屈和不满,忍了又忍,“好歹看在六弟年纪小的份上,饶了他这一次吧。” 孔仲庭沉声道:“让承宝回房去,写满一百篇小楷才准出房间!” 唐氏轻声叹道:“我刚才也是没有法子,好歹等单家的人迎了亲再说,万一再闹出什么来,可不就成大笑话了。” “你少假惺惺的!”玉娇气得不行,方才憋了许久,现下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你黑了良心,给我订了那样的破落户亲事!还不如一个姨娘养的……” 孔仲庭听出点不对味儿来,冷冷看向她,“所以……,你就叫宝哥儿去捣乱?”气得想伸手打她一巴掌,到底是女儿家,最后只是斥道:“你姐姐嫁不好,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一点儿都不知道轻重!” 唐氏一脸委屈之色,小声道:“老爷……,要不然给娇姐儿换一门亲吧。” “胡说!”孔仲庭脸色越沉,烦躁道:“且不说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姑娘家没有插嘴的份儿。”越看女儿越是恼火,“只说亲事都已经订下来了,回头若是退了亲,你的脸面还要不要?孔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嫡女那样的好运气。 先是江家那位宁愿自污毁亲,也要给未婚妻留一条后路,继而又得了圣旨,麻雀变凤凰的嫁入了国公府。 现如今女婿做了世子,自己将来就是鲁国公的老丈人。 孔仲庭想了一圈儿,又想到了玉仪身上,现如今对玉仪的关心和体贴,比起从前十年加起来还要多。沉吟了一阵,对唐氏道:“你得空去国公府一趟,陪着说说话。”意思是去给嫡女赔个不是,哄上几句顺耳的话。 唐氏心下明白的很,颔首道:“老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说的。” 玉娇断然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承文、承武原本过来帮忙,眼下见父亲冷脸也不敢说话,只得小声的劝慰了几句。 孔仲庭没有兴致多啰嗦,皱眉吩咐道:“娇姐儿明年就要出嫁,是时候该开始绣嫁妆了,你多费一点心,拘着她勤快一点别乱跑。” 唐氏越发得称心如意,忙道:“知道,知道。” 玉仪并没有把承宝的闹剧放在心上,就算墨汁洗不净,也不过损失一条裙子,犯不着跟个小孩子较劲。 说实在的,阮氏生的那一窝孩子已经毁了。 烂泥扶不上墙,还有个继母在背后推波助澜,将来好不到哪里去。 自己虽然不喜欢这几个弟妹,可是当初他们也只是顽劣一些,没对自己做过什么恶事,实在没必要自己恶心自己,整天跟这一窝子人怄气。 只是事后不免有点庆幸,万一当时玉清的嫁衣弄污了,一时半会儿,就是现从喜铺里面买来不及,还不用说合不合身的问题。 这好好的大喜事,就要变成玉清一辈子的窝心事了。 想到这儿,越发的觉得娘家人太过糟心,有什么和谐一点的法子,让他们都回去四川老家呆着,或者只要不在京城就行。 ----等罗熙年回来,让他给便宜爹捞一个外省小官做做? 这家伙……,怎么还不回来?玉仪不免有些小委屈和抱怨,又有些挂念,心绪纷乱的坐了半晌,最后起身去了偏房瞧女儿。 珠姐儿半岁了,最近开始能够坐着但是不够稳当,嘴里依依呀呀的,小胳膊小腿好似藕节一般,看了就叫人想去捏一捏。 玉仪每每心情不好的时候,逗着女儿玩一会儿,顿时便觉得有女万事足,别的什么全部都是浮云,心都跟着柔软了。 到了这个月份,珠姐儿的容貌渐渐显了形,英气的眉毛,漂亮的大眼睛,典型的罗家人长相,----玉仪不免有点忿忿,女儿长大了肯定像某人,而不是像自己,心里有种吃了亏的感觉。 怀胎十月,痛到要死掉下来的小肉团儿,居然更像那个混蛋! 于是决定先教珠姐儿喊“娘”,学会了,再教她喊“爹”,算是扳回一局,也不枉自己拼着在鬼门关走一遭,才得了这么个心肝肉儿。 当然了,这种想法实在是有点难以启齿,而且现在也为时过早。 “珠珠,小猪猪。”玉仪在不让着外人的情况下,前世的现代习惯不免带出来,拣起一个小破浪鼓,对着珠姐儿摇了摇,“咚咚咚,好不好听?” 珠姐儿伸了小手去够,抓了几次都没够着,小嘴一扁就要开哭,那边捣乱的娘赶紧把拨浪鼓塞了过去,立马又咧嘴一笑。 吕氏在旁边看着好笑,说道:“夫人总是爱逗珠姐儿,回头大了可就不愿意了。” “是吗?”玉仪轻轻的抱了女儿起来,面对面逗道:“我们的珠珠会生气了?”在女儿脸上吧唧了一口,“亲一个,算是补偿你的。” 吕氏见状啼笑皆非,先头还觉得夫人在没人时有点疯,最近看多看惯了,只是摇头笑笑了之。 ----毕竟主母活泼好说话,总比整天板着脸的容易相处。 玉仪逗了一会儿女儿,正好赶上中午的饭点,可惜一个人面对一大张桌子,实在没有什么胃口。今儿炖了黄豆猪手汤,一看就是油腻腻的,偏生桂枝手脚勤快,已经给盛好了一碗。 白花花、香喷喷的浓汤,上面飘着几点翠绿的小葱花,旁边是圆滚滚的黄豆,猪手炖的烂烂的,卖相十分的好。 玉仪勉强拿了勺子,没滋没味的喝了两口,突然胃里一阵翻滚,赶紧“哐当”一声落下勺子,用手紧紧捂了嘴。 “夫人?”桂枝眼神担心且慌乱,问道:“是不是汤的味儿不好。” 玉仪摇摇头,继而忍了好一阵,等那恶心劲儿过去了,方才看向段嬷嬷问道:“嬷嬷,你说我的小日子怎么还没来?该不会是又……” 当初跟段嬷嬷打商量,说的是给珠姐儿喂三天的奶,可是喂了几天舍不得停,总觉得就这么不喂是浪费了。 因此拖拖拉拉,一直到出了月子才狠心回了奶。 那一段都没让吕氏过来,让她先回家喂自己的小儿子去了。 因为哺乳期的妇人,小日子通常都会拖延一些日子,当时想着才生完孩子,况且前两个月都没有滚过床单,也就没有太注意。 现在算一算,停止哺乳有四、五个月了,产后第三个月里头,还跟罗熙年滚过几次床单,可是直到现在……,那位亲戚都一直没有来。 “夫人是说……”段嬷嬷脸上的神色半惊半喜,先侧首吩咐道:“快去把府里的大夫叫来。”继而回头,“若是夫人有喜自然是好事,只是时间挨得太近,只怕会有些伤了夫人的元气……” 玉仪是想给罗熙年生一个儿子的,但是……,这个时间太紧了。 心下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懊恼,一方面有了身孕应该是喜,可是另外一方面,也不免后悔疏忽了避孕的事。 眼下肚子才扁下去,难道又要再次鼓起来不成? 自己伤身倒罢了,就怕子宫和身体没有完全恢复,万一有了宝宝,到时候会不会营养什么的跟不上? 做母亲的人就是这样的心理,宁可亏了自己,也绝对不愿意亏了孩子。 “轰隆隆……!”外面的天空突然传来一串巨响,很快天色转阴、乌云密布,问棋和大夫都没防到会下雨,两个人有些狼狈的赶了进来。 玉仪心神不宁,急匆匆叫桂枝放下了帘子,又给自己的手腕搭了帕子,皱眉叫了大夫进来,开门见山道:“你切一切脉,看看是不是有喜了。” 那大夫有些摸不着头脑,从来妇人怀孕都是欣喜万分的,有期待的、有激动的,从没见过像自家主母这样,明显带着一丝压抑郁气的。 生怕自己诊错了,两只手都反复的切了脉,方才战战兢兢道:“回夫人,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玉仪闻言一怔,伸回手扶了扶额,有一种不知道该做何样表情的茫然,----自己居然真的又怀上了?! 苍天啊,大地啊! 明明一共才滚了三、四回床单,怎么就……,这么容易的中招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易受孕体质? 按理说自己应该高兴的,可是心情却有些低,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第二个孩子,这么突如其来的到了,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最主要的是,罗熙年眼下不在自己身边。 段嬷嬷打赏了大夫下去,回来时脸上既有高兴,又有对玉仪的担心,小声道:“夫人快别担心了,好好的补一补调养调养,这可是一件大喜事啊。” “嗯。”玉仪勉力笑了笑,伸手往肚子上摸了摸。 耳畔是一阵接一阵的巨大雷声,和哗啦啦的雨水声,以及砸在屋檐瓦上的“噼啪”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犹如她此刻混乱的心情。 “六爷……”玉仪在心内轻声道:“你在哪儿?快回来吧。” ----罗熙年离开京城的这段日子,一直都过得好好的,毕竟有珠姐儿陪着,可是此时此刻才发现,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象罢了。 大结局 一 从昨儿开始,天空就好似漏了水一般,大雨一直“哗啦哗啦”的下个没完,次日只是转成了小雨,丝毫没有要停住的迹象。 玉仪经过一夜的休整消化,心情平复下来。 这个孩子来的有些急,可是自己也不应该背上心理负担,反正罗家不缺银子,就是人参鹿茸的堆着吃,也一样养得起。 ----好好调养着便是了。 在屋里打扮妥当,上身鹅黄色绣花小袄,下着一袭宽松舒适的素面儒裙,为了肚子里的宝宝着想,断然素面朝天不施脂粉。 一进门,小汤氏便顺口笑问了一句,“今儿怎么这般清减?” 五夫人瞧了瞧,笑道:“弟妹年轻,这叫清水出芙蓉。” “什么芙蓉?”玉仪笑了一笑,找了椅子坐了,“反正打扮了也没人看,所以懒怠一点罢了。”顿了顿,自己都觉得底下的话难以开口,可是等到别人来问,又会更不好意思,只得淡淡一笑,“昨儿瞧了大夫,说是有了三个月的喜讯。” 小汤氏和五夫人都露出讶色,前者先反应过来,赶忙换了表情笑道:“大喜事,大喜事啊。” 五夫人则是嘴角含笑,看了看玉仪的肚子。 玉仪有一种X生活饥渴被曝光的感觉,----对于古代妇人来说,怀孕当然是好事,只是这好事挨得太近了,不免让人浮想联翩。 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混蛋,这种时候还不快点回来! “最近不用日日过来晨昏定省,什么时候闲了再来。”小汤氏十分“通情达理”,笑道:“况且马上就要过中秋节了,你要操劳的事情多,记得休息,若是忙不过来,找我和你嫂子便是。” ----没有把话说死,主要是因为罗熙年不在家。 不像上次,算是为头一次怀孕的玉仪分担担子。这一回是第二胎,又处在罗熙年外出的敏感局面,巴巴的说我来替你管家,倒好似要趁机夺权似的。 因而话里带了几分选择的意味,把决定权交给了儿媳。 五夫人一向是个聪明人,况且她是孀居的身份,更不会多言什么,只是在婆婆说完后笑了笑,没有表示反对。 玉仪虽然已经接受怀孕的事实,并且准备好好养胎,可还是会担心宝宝有可能营养不够,又心急如焚的盼着某人回来,心里就跟一团乱麻似的。 别人说话都跟那耳边风一样,没仔细听。 今儿过来就是为了说一下怀孕的事,既然说完了,也没什么好继续深聊的,应对了几句,便找了借口起身离开。 这边五夫人略坐了坐也走了。 对于玉仪再次有孕,小汤氏不免有些艳羡,继而想起齐哥儿,进了里屋问道:“中午想吃什么跟祖母说,让厨房早点弄了。” ----如果不是盘算来孙子,而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该多好。 齐哥儿已经六岁了,上个月刚送去了前面的学堂,每日跟小学生上课似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学堂里过。 当然了,学堂里的夫子基本上就是教他一个。 其余的都是罗家的远房亲戚,附带着过来沾点光,半收费半不收费的上学,好给家里剩下一笔束脩银子。 相处了一年多的时间,小汤氏这位祖母真心待他好,齐哥儿不会不知道,再说大了也懂事了。 心里明白,自己和祖母彼此互为依靠。 ----当年祖母送走奶娘的时候,齐哥儿还闹了好一阵,小汤氏一直都没着恼,和颜悦色的哄着他、关心他,才慢慢把他的心收服。 方才还没来得及上学,听见外头的“嫡母”又有了身孕,齐哥儿有些黯然,知道自己跟父亲母亲越行越远,这辈子都只能靠祖母了。 因此对小汤氏的关心越发感激,仰面笑道:“我想吃炖得烂烂的红烧肉,还有酸笋鸡皮汤,嗯……,还有糯米珍珠肉丸子。” “好,都给你做。”小汤氏眼里忍不住涌出泪意,----这些都是自己爱吃的,齐哥儿这个孩子身世特别,从小就很敏感,现在小小年纪就知道讨好人了。 方才那一点点不是亲生的遗憾,随之烟消云散。 等到送走了齐哥儿,小汤氏出门去了鲁国公的书房,想把玉仪有孕的事说一说,算是报个喜讯儿。 谁知道还没开口,就瞧见丈夫脸色十分不好。 鲁国公毕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近年来越发得显出老态。即便养尊处优,但也架不住时间这边杀猪刀摧残,头发和胡须几乎全白,脸上爬满了皱纹,就连声音都似乎变得浑浊起来,“这个臭小子!都快中秋节了,还不回来?!” 小汤氏笑着劝道:“这不是还没到中秋节吗?兴许过几天小六就回来了。” “哼!”鲁国公脸色微沉,“小六一向都是一匹野马,这回出去了,不知道在外头玩得多高兴,哪里还记得自己有个家?”又想到了小儿媳,“小六媳妇也是,该管的时候又不管了!” “快别埋怨小六媳妇了。”小汤氏笑了笑,说道:“今儿刚过来报了喜讯,说是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小六要是在跟前儿,还不知道多心疼媳妇呢。” “又有了?”鲁国公闻言也是一怔,继而一喜,乐呵道:“看来……,我还是有希望抱上小六的儿子。”说着,却又摇了摇头。 小汤氏看着不解,问道:“怎么了?” “这是件喜事。”鲁国公长叹了口气,“只是小六媳妇性子太要强了些,才生完了珠姐儿,居然连一口气都不肯歇,就又怀上了。”继续摇头,感慨道:“妇人妒心太重,实不可取。” 这话要是让玉仪知道,估摸得吐一口血。 就算自己要强,那也不是这么个要法,拿着自己的身体和宝宝当赌注,筹码未免压得太大,要是存了心简直就是冒傻气! 这一次为了自己和宝宝着想,特意请了好几个大夫。 每一个都详细的问了,像自己这种情况该注意什么,吃点什么,----总之只要人力能够办到的事,都不计成本的去照做。 段嬷嬷私下有些担心,问道:“夫人觉得累不累?要是忙不过来……” “别!”玉仪打断了她,“眼下家里拢共就一个老爷子,三个妇道人家,再加上两个小孩子,能有多少事?也就是过几天中秋节,稍微忙一点。”叹了口气,“现在六爷不在家里,我一闲下来就胡思乱想,还是让我忙一点吧。” 段嬷嬷笑道:“那夫人多说少动,有事吩咐我们就是了。” 玉仪点了点头,“嗯,我会爱惜自己的。” ----还要等着某人回来,还有珠姐儿和肚子的这个,不用别人交代,就会拿自己当珍宝一般供着,半分苦也不会去吃的。 玉仪抬头往外看了看,皱眉道:“这雨都下了好几天了,怎么还不停?” 早起让人给顾家和孔家送中秋节的礼,顺便报了一下喜讯。 正说着话,只见方嬷嬷打着青油小伞穿过院子,外面的彩鹃跟她熟识,不用通报便领了人进门,“夫人,方嬷嬷过来瞧你了。” 玉仪让人上了新茶,笑道:“正闲着,可就有人来陪我说话。” “你呀,还笑。”方嬷嬷身后跟着两个丫头,一人手里捧了一个大盒子,等东西放在了桌上,才道:“你这次有喜时间太赶,公主怕你身体吃不消,特意让人配了几幅养胎的丸药,里面要有一些药膳的方子,且好好收着。” 玉仪心里暖暖的,笑道:“还是外祖母疼我,回头我带珠姐儿去看她。” “罢了,罢了。”方嬷嬷一脸心疼,又有一点点小埋怨,“你好好的养胎,还要照顾珠姐儿,哪里分得出精力?公主说了,你的身子本来就没大恢复好,千万别乱走动,外头的宴席也一律推了。” “是。”玉仪俏皮的笑了笑,故作认真,“嬷嬷的话,一定牢牢记在心里。” “你也是,何苦急在一年半载的。” “……”玉仪有些讪讪,“不是我急,这孩子自己跑的太快了。” “你莫要不当一回事,要知道……” 方嬷嬷开始长篇大论,从女人怀孩子、生孩子,一直说到天地阴阳,又扯出不少从前的旧例,一直快晌午才算打住。 玉仪好说歹说,非要拉着她一起吃顿午饭。 ----现在自己不怕人唠叨,就怕一个人空闲下来,像方嬷嬷这样真心实意的啰嗦,委实让人觉得温馨无比。 等到下午午睡起来,雨终于小了一点。 可是后面几天还是不见放晴,不是下下小雨,就是阴沉沉的乌云天,弄得众人心情也低沉沉的。 到了中秋节的前一天,外面传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南边三省连日大雨水灾了。 玉仪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要知道……,罗熙年这会儿还在南边,不会也恰巧在灾区吧?古代没有方便调用的大量人力物力,没车没飞机没电话,遇到天灾基本上就是听天由命,流民难民不计其数。 即便朝廷发放粮食去补贴,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做得到的。 ----越想越担心,越想越是心慌意乱。 可惜即便自己没有怀孕,一样不可能赶去找人,且不说妇道人家出不了门,即便能够出了,赶过去都是小半个月后的事了。 玉仪毫无对策,只能天天给菩萨上香以求保佑。 大结局 二 眼下南边的实情,比起玉仪猜测还要糟糕许多。 罗熙年去的地方也受了水灾,但并不是最严重的区域,----糟糕的是,这个月份正是秋收的季节,大片大片的成熟稻子,还没有来得及收割就被水冲毁了。 农户们先是惊慌失措的避水患,带着妻儿老小四处等高逃窜,等到大雨过去,田地里、路上到处都汪着水,稻谷早被冲毁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粮食泡在水里。 且不说捞不出来多少,便是费尽力气捞出来一点没泡烂的,可惜天气阴沉,根本就没有办法晒干,放几天便开始发了芽。 这下一来,百姓们不仅无家可归、流离失所,连基本的温饱都成问题,人心随之一乱,不停有人争斗、哄抢,局面开始变得难以控制。 不巧的是,罗熙年是去查一个大贪官的。 这下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衙门里的银库是空的,粮库也是空的,只有几箱子破烂堆在墙角,一无用处。 ----虽说在知府大人家的内院里,搜出不少的金银珠宝,可惜眼下这玩意儿不能当饭吃,只能看着那堆黄白之物干瞪眼。 罗熙年早就上了折子,把这边的情况如实说了,请求朝廷拨发救灾的粮米,以及相关的援手安排。 可惜眼下到处都是水汪汪的,紧赶慢赶也得十来天功夫,才能把折子递到京城,再等着皇帝下命令,四处调集人手派送粮食,一个月时间能送到就算不错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由于古代的人力物力跟不上调度,不光流民们暂时得不到粮食,水灾的善后工作也做不到位,----在城镇还好一些,至少浮尸都就近找地方掩埋了。 而在乡下,河里水里有死人,岸边有死人,被雨水泡烂了也没有人管。 不是政府部门的大老爷不想管,而是根本管不过来。 ----活人都顾不上了,谁还会管死人? 每天派出一队衙役四处巡逻,带着招募来的壮汉,路边能掩埋的就掩埋,深山老林的谁也不愿意去,眼下路都被泡坏了,万一赔上命可不值当。 没过多久,渐渐有了瘟疫蔓延的苗头。 府丞顿时慌了神,每每遇到这种天灾人祸,乌纱帽都难以保全,好不容易来了个钦差大人,说什么也多拉一个人下水。 一则自个儿好有个主心骨,二则将来抚灾不利,还可以说是听了钦差的调遣,至少有个推脱的幌子。 因此实在舍不得让钦差大人走,一口一个“罗大人”唤得亲热,一副唯罗熙年马首是瞻的姿态,自己则是一问三不知。 罗熙年本身就是个人精,哪里会看不出来? 但是却走不开。 虽然自己只能算是锦衣卫的中层头目,毕竟是奉了圣旨而来,也就等同于钦差的身份,赶上大事当然不能临阵脱逃。 更不用说现在附近几省都遭了水灾,路上还会遇上流民匪寇,状况凶险不明,就算勉强赶回去,今后也会成为京城里的一个大笑话。 皇帝肯定不待见,自己更会觉得窝囊抬不起头。 他自幼就是含金汤匙长大的,出门亦是娇婢美童簇拥着,几时吃过苦?好在府丞使劲巴结,外面的流民顾不上,供着罗熙年一人好吃好喝,还是没有问题。 可惜罗熙年却高兴不起来。 刚出来的时候,的确有一种没了压力松口气的感觉,不过新鲜了几天,也就觉得没什么劲儿了。特别是现在这种时候,无比想念玉仪和珠姐儿母女俩,外头千好万好,也不如自家的小窝温暖安宁。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时而天晴一晴,更多的时候还是乌云密布、雨水倾盆,水患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让人看着水都觉得心烦。 “老爷。”倚松跟着出来一趟,人都发愁瘦了一小圈儿,今儿却是满脸喜色,拿着一封信跑了进来,“京城里来的信,夫人专门派了人送来的。” 罗熙年心里顿时阴霾退散,急急拆开抽出信来看,先是一怔,继而在倚松肩膀上狠狠拍了一记,大笑道:“夫人又有喜了,你家六爷又要添人丁了。” 罗熙年总算有了好心情,玉仪这边却是高兴不来。 ----鲁国公病了。 起先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寒,后来不知怎地,或许是上了年岁的缘故,竟然渐渐症状加重了。 病了这些天,如今连神智都有点不大清楚。 鲁国公在病中气性还挺大,整天叨叨咕咕骂小儿子,说他是个没良心的,成日价到处乱跑,……这还没什么,不过是老人家想儿子罢了。 后来说着说着,居然开始念叨起五爷罗煦年来,拉着小汤氏说,自己就数这个儿最孝顺、最懂事,将来罗家就指望着他了。 ----事情开始变得有点不对劲了。 以鲁国公将近八十的年纪,加上前几年还病过几次,身体早掏空了,所以现在不管出什么状况,都是有可能的。 如今罗家的状况十分微妙,罗熙年不在京城,玉仪自己又是一个大肚子,加上珠姐儿不是儿子,万一鲁国公再……,委实叫人悬心不已。 玉仪是悬心,小汤氏亦是担心,唯有五夫人和罗世晟则是伤心。 五夫人每天要去鲁国公面前伺疾,罗世晟隔几天也要去一次,次次都听鲁国公念叨罗煦年的好处,这对孤寡母子焉能不伤怀? 罗世晟还好一点,毕竟男孩子没有轻易掉眼泪的习惯。 五夫人哪里还忍得住?便是在公公婆婆面前忍住了,回房亦是伤心不已,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再想起早逝的丈夫,那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一般。 这些日子,整个国公府都笼罩着一层凝重的气氛。 唯一让罗府的人松了一口气的是,隔了些日子,朝廷终于开始四处调集粮食,准备发往南边救灾,一车一车的粮食被运出了城。 玉仪心里大抵也明白,谁让罗熙年刚巧在那边,现成的钦差人选,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回来的,至少得把救灾一事安排得差不多。 眼下自己已经开始显怀,却没有一个安心养胎的环境。 运粮的事过去了大半个月时间,玉仪等得心急如焚,罗熙年还是没有回来,这天正在盘算着要不要送封信,小汤氏却一脸焦急的过来了。 “娘。”玉仪缓缓站了起来,心下揣测不会是鲁国公出事了吧?不免有些担心,上前问道:“是不是爹他……” “不是,不是。”小汤氏连连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是小六让人捎给你爹的,可是你爹现在……”顿了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过来找你。” “没事,我先看看再说。”玉仪拆了信,迅速的扫了一眼,脸上神色微凝,心头却是“扑通”乱跳不已。 ----信上说,朝廷拨发的粮食有问题,陈米、糙米还算了,里面还有发了霉的,甚至还掺了小石子和沙子! 运去的粮食,居然有一大半都不能吃! “怎么了?”小汤氏问道。 “没事。”玉仪情知这事儿小汤氏帮不上忙,说出去了还会添乱,因此努力绽出一个微笑,云淡风轻道:“小六说南边的事有点小麻烦,可能还要晚一点才能回来。”略微沉吟,“爹什么时候清醒过来,让人说一声,我再跟爹仔细说说。” 小汤氏便念了一声佛,点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边玉仪等她出了院子大门,脸上的笑容方才褪去,有点无力的往椅子背一靠,思绪想一团乱麻似的纠缠,半晌都没理出一个眉目。 罗熙年送了密信给父亲,明显是不愿意把事情捅大了,肯定没有上折子,是打算让父亲拿一个主意。 这种事他为什么要瞒着? 玉仪唯一想到的可能,就是负责拨粮食的官员来头很大,以至于凭着他国公府世子的身份,都不敢轻举妄动。 “夫人,你怎么了?”桂枝上前问道。 “小家伙又闹腾了,歇歇就好。”玉仪敷衍了一句,只觉头疼不已,就连觉得看着人都烦,挥了挥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们都下去吧。” ----怎么办?自己该怎么办? 玉仪有点想哭的冲动,却忍住了。 这种时候,就算自己掉一缸子眼泪也没用,得赶紧想个对策才行。 玉仪能想到的可以商量的人,无非是外祖母和舅舅,可是外祖母不能插手政事,舅舅一辈子都是清高的翰林,似乎也不像是能帮上忙的。 可是自己认识的且做官的男人,就那么几个,剩下的便是表哥、江廷白,这两个人一个是无用书生,一个瓜田李下不方便。 再者说了,江廷白凭什么要帮这个忙? 对了……,还有容珮! 虽然容珮和自己不大对盘,但他是罗熙年的发小,而且还是平昌候的孙子,同样的也在锦衣卫供职,----想来想去,竟然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然而男女有别,直接把容珮叫来当然不行。 玉仪在心里仔细斟酌了一番,最后唤了段嬷嬷进来,吩咐道:“让人备马车,等下我要去公主府一趟。” “夫人要出门?”段嬷嬷不知原委,迟疑道:“夫人是双身子的人,这……”换了商量的语气,“要不……,夫人等生产完再去?夫人可都四个月身子了啊。” 玉仪皱眉道:“让人备车。” 漫说自己现在四个月的身孕,就是今儿临盆,为了罗熙年也一定要走这一遭,不然拖下去,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段嬷嬷仍然不愿意,为难道:“前儿公主还特意让方嬷嬷嘱咐了,叫夫人不要四处乱走……” 玉仪没法跟她说粮食的事,更没有耐心编一个理由,索性自己站了起来,直接走到了门边,喊了一声,“彩鹃,让人备马车!” 段嬷嬷慌忙紧步追了出来,搀扶道:“我的小祖宗啊,你慢着些。” 马车很快出了国公府,因为玉仪有身孕非比平常,里面铺得软软的不说,还不敢走得太快,免得震动太厉害动了胎气。 玉仪明白不差这一炷香的功夫,不然自己再有个什么,那可就真的乱套了。 因此心下虽然情急,面上也只得尽力按捺住了。 马车走到半路,玉仪透过车帘的缝隙,往外看了看,喊住驾车的妇人,吩咐道:“往左拐,去平昌候府!” 那妇人迟疑了一下,问道:“不去公主府了?” “不去了。”玉仪淡淡道:“去平昌候府,我去看看容家的二奶奶。” 容家的二奶奶就是顾明芝,----打着去看她的名头,等到晌午容珮回了家,自然就能不动声色见到人。 ----至于顾家那边,玉仪决定等理出一个头绪来,看外祖母能不能帮倒忙再说,不然去了,也只是让她老人家白担心。 段嬷嬷随车坐在旁边,诧异道:“夫人,你这是……” “嬷嬷。”玉仪心里难受,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六爷在外面遇着了难事,眼下国公爷神智不清,我得自己想法子,今儿是去找容二爷商量事的。”压力太大,实在需要一个吐槽的人,“嬷嬷看着我一点,别叫我慌了神。” 段嬷嬷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怎么……,怎么会这样?”继而深深点头,“夫人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绝对不会走露半点风声。” 玉仪拭了拭眼角的泪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等到一番通报见到顾明芝,她脸上尽是掩不住的讶色,“你怎么跑出来了?”歪着头看向她的肚子,“哟,都鼓起来了呢。” 玉仪淡淡笑道:“在家闷得慌,过来陪你说说话。” “你闷说一声啊。”顾明芝有点小小的埋怨,说道:“你让人过来知会一句,我带着人过去看你,岂不比你跑出来要省事?” 玉仪只是微微含笑,等到屋里的下人都退了出去,方才收敛笑容,正色道:“容二今天中午会回来吧?其实我是有事找他。” “啊?”顾明芝张大了嘴巴,好笑道:“你找他做什么?” 玉仪看着她满眼的天真,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微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小六托他办一件小事。”心下叹了口气,还是等见了容珮再说吧。 大结局 三 容珮中午从卫所回来,身上的锦衣卫服色还没有换,反正在自己家里,扯了扯领子透透气,晃晃悠悠踱步进了门。 一抬眼,看见屋子多了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大肚子的女人! 先是吓了一跳,难道自己闯了什么祸? 再仔细一看,不是罗小六家的那朵刺玫瑰吗?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女人牙尖嘴利的,心下不喜,只是当着明芝的面儿,上前笑道:“嫂子贵脚踏贱地,今天怎么有空来我们这儿?”又想起罗熙年那护短的劲头,忙道:“快快快,给罗六夫人上茶。” 顾明芝上前嗔道:“要你交待?等你半上午,茶都换了两三遍了。” “等我?”容珮觉得稀罕,伸手把佩刀放在桌子上,拣对面的椅子坐了,一头雾水问道:“我有什么好等的?难道是……”扭头看了看妻子,一拍大腿,“你这个人好没有意思,昨儿就拌了几句嘴,今天就把救兵搬过来了!” “胡说什么?”顾明芝轻轻捶了他一下,----昨儿拌嘴的时候,两个人可是赤条条的在床上,赶忙道:“表妹过来找你有正事,别嬉皮笑脸的。” “是有正事。”玉仪点了点头,带了一点歉意看向她,“小六古怪的很,要我单独和容二说,你先到外面等一等。” “好。”顾明芝没有多想,点了点头,临走还瞪了容珮一眼,“不许欺负我表妹,否则我跟你没完!” “罢了哟,”容珮一脸苦笑,“她不欺负我就算不错了。” 顾明芝“哧”的一笑,“那是活该,欺负了也是白欺负。”一转身,出去顺手带上了门,端了一盘瓜子慢慢磕,“噼里啪啦”的,免得外面丫头们听见什么。 这边玉仪什么也没有说,直接掏了那封信递过去。 容珮知道是为罗熙年的事,收了嬉笑之色,抽出信展开一看,脸色顿变,“居然出了这样的事?!”又有些迷惑的看向玉仪,“可是……” 玉仪没有任何废话,直接道:“我们家国公爷病了,现今理不了事。” “这……”容珮算是明白过来,对方为什么会来找自己,摇了摇头,叹气道:“这也难怪小六只写了私信,要知道这次的调粮使……” 玉仪早猜到这个人物有不妥,急问道:“是什么人?” 容珮脸上的苦笑更深,连着叹了好几口气,才抬眼道:“……是皇上的小舅子。” 玉仪顿时大惊,“你是说……” ----能被称为皇帝小舅子的人,当然不会是什么才人、婕妤的兄弟,所有的后妃在礼法上都是妾,没有跟皇家攀亲戚的资格。 只有皇帝的母族和妻族,才能算作外戚。 也就是说,这次趁机发国难财捞油水的人,是皇后的弟弟! ----难怪罗熙年没法上折子,这一闹动静太大了。 而且牵涉到了国舅、皇后,事情再简单也会闹复杂了,万一惹得皇后发了狠,把罗熙年葬送在外面,亦不是不可能! 玉仪有些浑身发软,使劲抓住了椅子扶手,喃喃道:“照这么看……,这件事情暂时不能闹出来。” 容珮点了点头,无奈道:“是……,至少得等小六回来再说。” “可是……”玉仪茫然了,“如果不让皇上知道消息,那么……,那么小六的这趟差事,铁定是办不好了。” 一想到某位国舅捞足了好处,却让大批受灾的百姓们活活饿死,心里就忍不住满腔愤怒,更加为身处灾区的罗熙年担心。 ----办差不利还是次要的,反正罗家也不指望在仕途上怎么走,靠得是恩荫,顶多也就是皇帝不待见罢了。 怕就怕,再生出别的什么乱子。 其实百姓们都是隐忍的,平日里被盘剥都习惯的默默忍了。 可是眼下粮食就是他们的性命,自己的性命,妻儿的性命,父母的性命,谁到这个份上还能再忍?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嫂子?” “你说……”玉仪心中又慌又乱,迟疑道:“小六是以钦差的身份过去的,在百姓眼里他就是代表朝廷,如今粮食短缺了,会不会……” ----在百姓眼里,罗熙年就是一个没了良心的狗官! “你在想什么呢?”容珮有些不解,“南边虽然乱,但小六是去给朝廷办事的,府衙肯定会专门拨一处地方安置,周围都是官家的人呢。” “我不是担心这个。”玉仪摇头,“小六总不能一辈子呆在府衙,总是要回来的,就怕路上遇到不知情的流民……” 锦衣卫的人只是权力不小,但并不是像武侠剧里面的那样,个个都是功夫绝顶的高手,----比如罗熙年就是个三脚猫,射箭、骑马不是打架用的。 再着说了,好汉也架不住人多啊。 容珮的脸色沉了沉,皱眉道:“小六不会有事的。”像是安慰自己,又似在安慰玉仪一般,“当地有府衙有驻军的,又不是没有人管了。” 这话何其不通,罗熙年就算是皇帝派的钦差,身边顶多就跟十来个人,断没有成千上百兵丁护送的道理。 只是玉仪不愿往坏了想去,点了点头,“嗯,或许是我多想了。” 容珮又安慰她道:“我想法子,再从卫所里调几个人手过去。” “好,劳你费心。”玉仪觉得再说下去也没什么用,便起身告辞,到外面见到顾明芝,她还坚持跟着一起出去,一直送到了二门才止步。 玉仪又去了一趟顾家,把情况告诉了外祖母和舅舅。 因为在容珮哪里得到的消息太震撼,并且什么也做不了,心里总是不踏实,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没有考虑到,想多听听别人的看法。 然而豫康公主和顾绍廉这边一样,皆是摇头不语。 是啊,还能怎么样呢? 总不能上本折子去告国舅吧?扳不扳得倒且是两说,罗熙年可就先危险了。 “要不……,我上本密折?”顾绍廉斟酌道:“国舅那边且放一放,不说他,只说南边受灾严重,拨过去的粮食不够,让朝廷再追加一些。” “哪有这么容易?”豫康公主摇了摇头,说道:“朝廷又不是粮食多得吃不完,岂能想拨几次就拨几次?前些年……,国库可是耗费了不少银子,现如今便是征购,只怕也拿不出多少钱来。” 前几年皇帝带兵北上争夺帝位,国库的确耗费了不少,----一是先皇这边花费在战争中的,二是新帝登基后大赏功臣的,那银子花得就跟流水似的。 顾绍廉皱眉道:“不管如何,且试一试吧。”眉头紧皱,“南边那么多百姓等着吃饭活命,朝廷能再拨一点是一点,能救一个是一个。” 玉仪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点头道:“看来只能这样了。”又有些担心,“舅舅,这事儿不会让你犯险吧?” 顾绍廉摆手道:“皇上每天要看的折子多了,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我只是上一个匿名的折子,无妨。” 豫康公主微笑道:“别担心了,你舅舅自有分寸。”叹了口气,“倒是你,挺着个大肚子还四处奔波,夜晚里只怕也睡不着。” 顾绍廉亦是叹气,“偏生那么不巧,国公爷……”摇了摇头,没有继续再说。 ----是啊,真是不巧。 可惜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 玉仪没有一个劲儿的吐苦水,听了舅舅的建议后,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既然说完了事遂起身告辞,反正再干坐下去也没用。 只是正如外祖母说的那样,回去以后白天还好,晚上几乎睡不着,又怕休息不好影响宝宝,于是让人点了安神香。 等了小半个月,朝廷依旧没有任何拨粮的动静,玉仪情知事情算是黄了,心头的担心又添一层。 在这种焦虑不安的气氛中,时间又过去了几天。 ----让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流民暴乱?!” “是啊。”顾明芝特意赶过来报消息,一脸担心,“我是去书房给容二送东西,听他和旁人说的,反正只是小打小闹,听说没几天就让官兵给平乱了。” 这么大的事,容珮居然没有让人告诉自己?在男人的眼里,妇人都是无用只会添乱的生物吧?倒也不奇怪。 玉仪没有功夫去鄙夷容珮,心里的弦绷得更紧了。 在这种情况下,罗熙年所处的位置正是首当其冲,险之又险、悬之又悬,----镇压饿得造反的百姓,比之贪官更要可恨一万倍!简直就该被千刀万剐! 玉仪一想到这儿,就忍不住浑身微微发抖。 偏偏这种时候,以罗熙年的身份又不能临阵脱逃。 “表姐。”玉仪牵起顾明芝的手,扶着椅子缓缓站起来,眼下五个多月的身孕,比之上个月又笨重了一些,轻声道:“走,陪我回公主府一趟。” 然而去了公主府,得到的消息却更糟。 负责给这次平乱大军拨军需的,还是那位良心给狗吃了的国舅爷,----没饭吃,连最懦弱的百姓的反了,要是饿到了官兵将士,天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其实也没有那么糟。”顾绍廉听外甥女说完担忧,安抚道:“国舅爷再大胆,应该也不至于对军粮做手脚,顶多也就是陈米、次米罢了。” “不,舅舅。”玉仪摇头道:“你想想看,小六是以朝廷钦差的身份过去的,结果没有处理好水灾,导致流民暴乱,然后平乱大军那边再生出不满,叫他如何自处?即便能够顺利回京,又如何向皇上交待?” 顾绍廉看了外甥女一眼,微微沉默。 “渎职无用还是轻的,就怕有心人构陷……”玉仪作为妻子乐观不起来,每一种最坏的情况都想过了,“再着说了,这件事情牵扯到了国舅爷、皇后,小六跟他们一比算得上什么?那些大案特案里面,从来都不缺冤屈的替罪羊……” “你这丫头。”豫康公主嗔了一句,“说什么呢?快别胡思乱想了,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哪里经得起这么忧心伤神?你急也没有用,回去好好养着,我和你舅舅会慢慢想法子的。” ----顾家虽然显贵,但从来都不是手握实权的一派。 况且其中诸多因素纠缠,即便现在舅舅上一道折子,去告国舅爷,皇帝考虑到水灾、动乱等等因素,很有可能会暂时压下不发。 谁会在这种乱局里,把重心放在贪墨这种小事上头? 皇帝要的是天下太平、稳定,至于个把贪官,对于庞大的国家机器来说,不过是癣疥之疾罢了。 玉仪知道外祖母和舅舅已经尽力,可是这种朝堂大事,不是他们能够插手的,再多说为免有些强人所难。 ----况且顾家只是外家,连娘家都算不上,甚至就算是娘家,也没有照顾出嫁女儿的义务,自己不能得寸进尺。 玉仪心神不宁的回到罗府,白天夜里都是坐卧不安,甚至连珠姐儿都顾不上,特别是看到那张肖似罗熙年的小脸,心里就越发得哽咽难受。 再低头看看肚子,摸着那已经开始胎动的小生命,----或许是孕妇情绪不稳定,加上罗熙年处境凶险,即便是强忍着,也会时不时的有眼泪掉下来。 “夫人。”段嬷嬷上来劝道:“你是有身子的人……”想劝几句别哭了,可是话又无从开口,眼下罗家这种状况,换做懦弱一点的早就眼泪成河了。 玉仪捂着嘴合眼沉默了一阵,然后深呼吸,擦了擦泪,----如今鲁国公越发的糊涂不能理事,已经完全指望不上了。 容珮、外祖母还有舅舅,都想不出什么完全的法子来。 可是让自己就这样干等着,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以至于难以入眠,只怕还没等到罗熙年回家,身子就先撑不住了。 自己能够做点什么?? 这个问题在玉仪心头萦绕,不断的问着自己。 思绪却控制不住往坏处想,万一罗熙年流民暴乱再次闹起来,万一平乱大军缺衣少食引起哗变,万一罗熙年被有心人趁机构陷,……甚至有可能问罪、入狱。 不不不,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玉仪觉得胸口有些憋闷,喘息了一阵,端起旁边的温茶,“咕咚咕咚”连着喝了几大口,心头方才觉得舒畅一些。 往源头上想,这一切似乎都出在粮食问题上头。 现今是把暴乱镇压下去了,可是之后呢?被逼到生死边缘的百姓,难道就不会再次拼一把?一次又一次,天知道最后会成什么局面! 对于百姓来说,比起和官兵们拼死拼活,还是守着妻儿有饭吃更好一些吧? 可惜……,皇帝明显不打算再拨粮。 或许在皇帝看来,自己仁爱的抚恤了受灾百姓,换来的却是一场暴乱,心头只有恼火和震怒,哪里还会有半点怜悯之心? 不然的话,怎么会用镇压这种粗暴的手段。 ----帝王的尊严和威仪不可挑战。 身在上位者,不可能跟底层挣扎的百姓换位思考。 玉仪的前世,却是底层大众中的一员,太明白百姓期望平安、期望安宁的愿望。 如果……,百姓们有了粮吃…… 这道灵光玉仪的脑海一闪而过,继而黯然消泯,皇帝不愿意拨粮食,自己又能找谁去说动他?粮食总不会凭空掉下来。 可是……,万一罗熙年真的因为此事而被弹劾。 玉仪心里早念了一万遍佛,还是不能静下心,。 ----罗熙年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依靠,是珠姐儿和肚子里宝宝的依靠,是自己生命里的一部分,不能够看着他身陷囹圄。 如果可以,自己宁愿用一切来换回家人的平安。 玉仪猛然间想到了点什么,仔细琢磨一番,觉得还是有一定的可行性,顿时再也坐不住,唤了段嬷嬷道:“你陪着我去五房一趟。” “去五房?” “是。”玉仪慢慢站起来,淡声道:“三太夫人还留下了一笔嫁妆,和当家多年来攒下的银子。当初分家的时候,小六并念着五夫人是孀居的嫂子,想着以后还要照顾着一起住,就没有把东西搬回来。” “夫人这是……” “我记得那些留下来的东西价值不菲,五房、六房对半分,咱们能够得九万多两银子的东西,加上我的嫁妆五万两,还有国公府原本属于小六的东西。”玉仪在心里合计了一下,“加起来,凑个二十万两应该没有问题。“ 其实罗熙年继承国公府的东西,远远不止几万两银子,但是国公府的宅子、一些祭田不能够变卖,而且短时间内想换银子也不大可能。 再着说了,二十万两算是国公府能拿出来的上限,更多就有些不合适了。 即便你有一百万两银子,那也不能随便拿啊。 不然岂不成了国家的蛀虫?随随便便一掏钱,好家伙……,居然能跟朝廷的拨款不相上下了。 皇帝给南边几省拨的物资,合计下来有三百多万两。 玉仪担负了变卖嫁妆的名声,再做出一副砸锅卖铁的姿态,拿出二十万两,应该还算说得过去,不至于弄到最后好心办坏事,赔了夫人又折兵。 打着民间义举的幌子,再追送二十万两的粮食送往南边,即便不能够保证人人都有饭吃,至少也能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皇帝自己懒得出血,别人出的总该不会拦着吧? 既不花钱,又得了一个明君的好名声,----如果不是皇帝仁德,民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义举呢?这种得了便宜又卖乖的事,玉仪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 到时候再发动舆论的力量,四处拉上一些人,随便扔个三瓜两枣的进来,声势造得越大越好,罗熙年的处境就越发的安全。 只要皇帝肯竖立这么一个正面形象,那就不怕别人弹劾。 段嬷嬷惊得无以复加,“夫人打算义捐?!” “嬷嬷,钱财乃身外之物。”玉仪淡淡道:“只要能够确保小六平安,或者是能够为他的平安,增加那么一丝的可能,就都值得这样做。” “可是这……” “这件事太大了,是吧?”玉仪笑了笑,说道:“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最后又能不能够得以顺利实行,但是已经到了眼下这个份儿上,什么法子都愿意去试一试。” 大结局 四 “你要太夫人留下来的东西?”五夫人满目诧异的问道。 “是。”玉仪略微沉默,----一下子要拿九万两银子的东西,不说清楚自然不行,于是把情况略略说了,然后道:“我这也是没有了法子,才急着过来找五嫂,若是有唐突的地方,还请五嫂多多包涵。” “出了这样的事?”五夫人满目震惊之色,难以再保持平日的镇定,但她关心的重点不在银子上头,问道:“爹现在病着……,娘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玉仪隐隐觉得,自己应该提早知会小汤氏一声,略透露一点消息,不然倒好似瞒着长辈一样。 果不其然,五夫人的目光闪了闪,语气微微不满,“这么大的事情,你就自己一个人……”可是也不好当面说妯娌,忍了忍,“你先跟我去见娘,把事情告诉她再说。” 玉仪无奈,只得去上房找到小汤氏说了。 小汤氏脸上的惊讶更甚,简直可以说是有点惊慌失措,喃喃道:“朝廷送去的救灾粮有问题?所以才会流民暴乱?那小六他……” ----由不得她不慌,后半辈子还要仰仗罗熙年呢。 五夫人禾眉微蹙,不大耐烦的瞧了婆婆一眼,继而调转目光看向玉仪,正色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弟妹切莫轻举妄动。” “五嫂……”玉仪一怔,“小六他现在很危险……” “你是双身子的人,想太多了。”五夫人一脸不以为然,略缓了缓神色,劝道:“小六是锦衣卫的人,又是皇上圣旨派过去的钦差,能有什么危险?” 玉仪争辩道:“小六办砸了差事,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被人弹劾了怎么办?” 五夫人却一脸你多想了的神色,“六弟妹,做手脚的人是其他人,并不是小六,皇上心里难道没有一个明断?怎么能都推在小六身上呢?” 玉仪当然不能说皇帝的不是,摇头道:“可是……,这里头牵扯到了国舅爷,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那能一是一、二是二?若是罗家得了一个救灾的好名声,总会帮到小六几分吧?” “胡闹!”五夫人沉下脸来,“这种事是能随便做的吗?知道的说你是好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施恩,咱们这样的人家,最忌讳做这种事惹得上面怀疑。”顿了顿,加重语气道:“你便是着急担心小六,也不能乱了分寸!” “不是的,五嫂。” 五夫人扭脸不看她,转头朝小汤氏问道:“娘,要不你拿个主意?” “我……”小汤氏一脸慌乱,“我能有什么主意?”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五夫人神色缓和了些,叹了口气,“六弟妹,你和我谁也不能说服谁,再这么辩下去也没用。”往里屋看了看,“爹现在……,也不知道几时才能醒来,我们几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不如这样,请族里的几个长辈过来,大伙儿一起商议商议。” 玉仪心头微微一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觉,静了一瞬,轻声问道:“照这么说……,五嫂是不打算把那份东西给我了。” ----莫非她以为,罗熙年这次铁定是逃不了罪,自己的儿子就有希望了? 不然的话,她为什么一点都不焦急慌乱,还有闲功夫在这儿跟自己歪缠,甚至要拉出罗家的长辈,那群老到走不动道的老头子们。 眼下这种危机的时刻,不得不把人心往坏处想。 “弟妹你怎么说话呢?!”五夫人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十分不快,“什么不给?那可是近十万两银子的东西,岂能随便乱花出去?再者说了,即便真的要花也得让小六来决定,又不是你我的嫁妆,谁都没有随心使用的道理。” ----玉仪没有资格动用这笔钱财。 五夫人的话在道理上是没错,即便是嫡妻,也的确没有资格随意支配夫家的钱,只有在丈夫过世以后,才会分到一点点遗产。 可现在,并不是讲道理论礼法的时候。 玉仪越发坐实了心里的猜想,----正常情况下,五夫人即便不同意自己的办法,也应该急着像个别的法子才对,而不是现在这样,抬出礼法处处压制自己。 因此不打算再继续浪费口舌,苦笑着点了点头,直直的看着五夫人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五嫂,你的这份情意我记下了。”说完,也不管五夫人是什么反应,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五夫人脸色变了几变,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转脸看向小汤氏,问道:“娘,当初分家的时候,小六该得的那些东西,还是你管着的吗?” ----整个国公府都是罗熙年的,只是上头爹娘还没有死,这种情况下,一般东西还在长辈手里,直到将来才能够拿到手。 可是当初小汤氏为了对玉仪示好,才就把房契、田契交出去了。 此刻听说罗熙年有可能出事,甚至罗家都会出事,早就慌得不知所以,听见儿媳问话仍旧一脸茫然,摇头道:“不在我这儿,都已经交给了小六媳妇。” “都……”这一次,五夫人惊讶简直无以复加,最终却把话咽了下去,随便应付了两句,便带着丫头回了房。 五夫人让人找了儿子罗世晟进来,把事情简略的说了一遍。 罗世晟已经十七岁,这个年纪在古代完全可以算作成年人,原本这一、两年就该娶亲的,因为五夫人一直没挑着好的儿媳,所以才暂且耽误了。 罗世晟挑了挑了眉,“有这样的事?” “可不,你六婶婶亲口说的,还问我拿银子呢。”五夫人脸色微沉,说道:“太夫人把国公府的家底都交给了她,只怕正打算拿着去胡闹呢。” 罗世晟一声嘲笑,冷声道:“都是因为给了那个贱种,让太夫人占了便宜,所以才会如此感恩戴德!” “先别说这些了。”五夫人一想起齐哥儿就觉得倒胃口,皱眉道:“眼看家里要出大事情,我又不方便这种时候出去,等下你去一趟王府,把这事儿告诉你舅舅。”语声越发郑重,认真道:“银子到底给不给六房,务必让你舅舅赶紧拿一个主意。” 罗世晟点头道:“娘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跟舅舅说。” “亏得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五夫人便叹了口气,心下颇为欣慰,又生出一点点跳动的火花,只需要一盆油就能燃烧起来。 静了一瞬,派人去请罗家近支的长辈们。 玉仪回去静静坐着,回想起五夫人的拖泥带水态度。 要是真的等着请了罗家的长辈来,都是一群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不用想,他们肯定不会同意自己的想法。 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资格随意调动整个国公府? 即便有人不插手,那也肯定不乏人反对,一堆老头子打口水仗,等他们打完,罗熙年那边黄花菜都凉了。 这是一个重尊长的时代,长辈们说一句话,底下做小辈的媳妇们,别说反驳,就是点头慢了,那都是缺乏礼数。 玉仪越想越觉得头疼,实在不想陷入这么一个泥潭里去。 只是自个儿到底是有身孕的人,精力体力都不比平常,眼下腰酸背痛的,只想躺在床上好好歇一歇。 ----歇一歇也好,看看还能不能相处更好的法子。 眼看五夫人那边的九万两暂时拿不到手,甚至罗家的长辈一到,国公府的东西自己都支配不动,单凭自己那五万两银子的嫁妆,能顶个什么用?! 果然事情运转起来,才发现前面的路上麻烦重重。 玉仪没功夫深究五夫人的想法和打算,眼下只想努力养好精神,等下继续面对该来的各种麻烦、各种问题。 ----可惜在屋子揪了半晌的头皮,还是没有个眉目。 吃了午饭,玉仪算计着那些老头们再快也得下午才来,断没有趁人午睡的时候,就跑来说事情的,因此稍稍打了个盹儿。 可即便是在梦里,也仍旧心心念念着罗熙年的事,甚至梦到他一脸憔悴疲惫,正独自坐在椅子里出神,看起来好不可怜。 玉仪上前唤他,醒来方才知道是一场梦。 下床站在窗口吹了吹微风,觉得精神了许多,独自倚着窗沿静立,心里再三权衡了好几遍,最终做了一个决定。 “段嬷嬷……”玉仪侧首,淡淡道:“去把我的诰命服取出来,我要进宫一趟。”又唤桂枝,“立即叫人拨马车。” ----唯一庆幸的是,这一次有孕没有把主持中馈的大权交出去,不然到现在,只怕连出个门都不容易。 段嬷嬷瞪大了眼睛,“夫人……”看了看玉仪的肚子,“要进宫?” “是。”玉仪点点头,----能够压制住罗家长辈和五夫人的,只有皇帝,至于自己想的那个法子能不能用,就看等下进宫这一行了。 不由一笑,诰命夫人的虚名总算派上了用场。 大结局 五 五品以上的外命妇称为诰命夫人,有面圣的特权。 但是这份权利一般都是摆设,没有几个外命妇会跑进宫去见皇帝,顶多就是大节庆的日子里,跟这皇后妃子们参加一些仪式罢了。 玉仪除了有三品淑人的身份,还有准鲁国夫人的身份,再有就是……,和皇帝有那么一丝不顶用的亲戚关系。 可惜皇帝不是那么好见的,几经周折,又打点疏通了好一番关系,才算让人给皇帝报了信。 人还要在外面等,即便是孕妇也一样的站着。 “鲁国公府的孔淑人?”皇帝最近诸事烦心,猛地听说有外命妇求见,倒是觉得颇为稀奇,----仔细想了想,才想起这位孔淑人是什么人。 底下的内侍一脸惴惴,生怕皇帝不耐烦,连自个儿也怪罪上,心下后悔不该手软接了人家的东西,暗暗叫苦不已。 哪知道皇帝沉默了片刻,开了金口,“宣!” 那内侍松了一口气,赶紧退到门口唱道:“宣三品淑人孔氏觐见。” 现如今,玉仪已经五个多月的身孕,即便诰命夫人的袍子宽大,依然看得出肚子微微隆起,好在还没有超出玉版束腰的范围。 “罗孔氏拜见皇上……” “上去扶住她。”皇帝侧目打量了几眼,----这都大着肚子了,怎么还精神跑到宫里头来?继而想了想,多半是为自家夫君求情的吧。 如果真是那样……,皇帝勾了勾嘴角,自己可没心情听一个妇人哭哭啼啼,等她说完就打发走人。 玉仪立了片刻,感觉皇帝真的不需要自己磕这个头,也对……,整天给他磕头的人还少吗?看都看烦了。 因此也就没再坚持,先朝皇帝道了声谢,继而对旁边的内侍微微点头,示意自己能够站着,然后方道:“眼下江南一带水患严重,听闻不少百姓缺衣少食,妾身虽然只是一介无用妇人,但却愿意进献绵薄之力。” 皇帝略感兴趣的看向她,----居然不是来求情哭诉的? “妾身愿将自己的嫁妆变卖,再换购成谷米和衣物,虽然物资寡薄不多,但也是妾身的一份心意。”玉仪语声还算平稳,却不敢抬眼往上看,“还望皇上恩准,莫要嫌弃妾身法子愚笨……”声音越来越低,到底心里还是没有个谱儿。 ----皇帝这种生物,万一变了脸,可不是能够听自己讲道理的。 “你连嫁妆都不要了?” “是。”玉仪知道自己的小心思瞒不过,也不打算瞒,索性坦坦荡荡承认了,“妾身的夫君身处水患之地,令家人日夜悬心不已,国公爷现今病倒在床不能理事,且是因忧心所致。”顿了顿,“妾身为罗家妇,为了罗家愿意倾尽自己所有的能力,故而以些许绵薄之资,为夫君祈求福寿平安。”说到最后,声音忍不住带出一丝哽咽。 皇帝闻言笑了,“你倒是坦诚。” 玉仪虽然没敢抬头看人,但是一直竖着耳朵,听这话不像是生气或者反对,心下稍微放松了一些,屏住呼吸等皇帝底下的话。 “这是好事,准了。” 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玉仪如释重负。 “妾身……”玉仪心里紧张万分,却不敢含混不清惹得皇帝不快,吸了吸气,鼓起胆子道:“妾身还想求皇上给一个恩典。” “哦?”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悠悠道:“原来东西也不是白给的。” 不过此时此刻,玉仪已经顾不上皇帝的心情,反正话都说出去了,吞吞吐吐更加不是一回事,因此直了直腰身,“求皇上赏妾身一个‘义’字,准许设一个义捐箱。” ----上有罗家长辈的压力,中间还有五夫人作梗,没有这个‘义’字,自己的计划就难以实施!倒不在别人捐的多少,只是不动员大家捐钱的话,就无法形成舆论的力量,不能确保给罗熙年加分。 再者三、五万两银子不顶用,皇帝不会当一回事,可是捐得太多,又有潜在给罗家招祸的因子。 故而只有众人一起义累积,方才说得过去。 “义捐箱?”皇帝越发来了兴趣,问道:“这是……?” “皇上圣治,人心向善。”玉仪先拍了一句马屁,然后回道:“这天底下,心里面存了扶贫怜弱的人,必定不只妾身一个。” 皇帝笑道:“看来朕方才的话还得加上一句,嘴也很伶俐。” 玉仪心里有些惶恐,抬眼看了看,皇帝似乎没有厌烦的意思,方才继续说道:“妾身想过了,把义捐箱放在大街上热闹的地方,也不拘是银子金子,但凡愿意捐一衣一物的,甚至是一个烧饼、一碗米,那也都是一份善心。” 满殿明黄色装饰的深深大殿里,旁边的博山炉飘着淡淡的轻烟,沉静、安宁,却有一种说不出威仪压迫。 玉仪的手拢在袖子里,有些紧张的握了握。 皇帝突然笑了笑,朝内侍道:“研墨,取绢布。”御笔一挥,三下两下写出一个大大的“义”字,将比放在一边等墨迹风干。 事情顺利的不像话,玉仪简直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 “朕还给你一个恩典。”皇帝看了看旁边的义字,眼神复杂而飘忽,继而朝玉仪说道:“你拿着朕的字让人描了,做成十面锦旗,凡是在义捐中排在前十位的,朕都赏他们一个‘义’字!” ----玉仪惊呆了。 如果只是自己捧个箱子去大街,且不说不合适,估计也没人过来捐,但是有了皇帝亲笔写的“义”字,那就大不一样。 少不得会吸引一些人来,为名的、显摆的、想讨好皇帝的,多多少少总会有一个噱头,收集个几千两应该不成问题。 眼下皇帝居然给了自己特权,可以做十免锦旗,还头十名的每人赏一面,这不是明摆着的,让大家挤破头多捐一点吗? 或许到最后,自己那五万两银子的嫁妆,反倒成了小头。 自己这是狐假虎威,借着皇帝的威仪、沾了皇帝的光,来给自己做面子,给罗熙年做保障,----这才是真正的恩典!是皇帝赏的! 玉仪不明白皇帝的念头,只知道这样一来,即便罗熙年办差不利,底下又闹出流民暴乱的大事,但只要有皇帝撑腰,那就铁定什么事儿都不会有! 这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好,简直堪称完美! 玉仪激动的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怔了一瞬才想起来要谢恩,搭着内侍的手,缓缓跪了下去,情真意切叩谢道:“多谢舅公。” 皇帝顿时“哈哈”一笑,说道:“看来这长辈可不是好当的啊。”虚抬了下手,“起来吧。”看了身边的内侍一眼,“你跟着孔淑人走一趟,好生送她回去。” 玉仪再次福了福,方才由内侍搀扶着后退出了大殿。 这边皇帝缓缓敛了笑容,----自己刚登基没几年,就出了这种大范围的天灾,还因为某些臣子的贪墨,而导致了人祸! 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古代常说皇帝乃上天之子,如果不是这个天子品德有问题,上天又怎么会降下这样的灾祸?原本就还有些旧势力不甘势败,这下又生出流言隐患。 就算没人敢说,背地里腹诽是绝对少不了的。 皇帝想想就觉得窝火,近日来心情一直都不大好。 原本还在纠结要不要追粮,不追乱子压不下去,追了却是在打自己的脸,----那件事是掖不住的。只是眼下要以大局为重,赶紧把南边混乱的状况平息,把处于暴露的流民安抚了,这才是头等大事。 义捐这种事,正好能给乱局盖上一层遮羞布。 五夫人请了罗家的族老们过来,一面让人去叫玉仪,结果却被告知去了宫里,让她惊讶的说不出话。 过了半晌,才得一声轻笑,“她这是疯了吗?” 国公府自然是在京城繁华区,离皇宫不会太远,等了一个时辰左右,前面探信儿的丫头跑了回来,“夫人,六夫人回来了。” 这就回来了?没闹出什么事吧? 五夫人往院子外面看了看,并没有看到玉仪的身影,不由微微皱眉,责问道:“你没跟她带我的话吗?” “奴、奴婢不敢。”那丫头一脸惴惴,低头道:“是宫里的公公送六夫人回来的。” “你说什么?!”五夫人实在难以相信,连忙问道:“宫里来人了?” “是。”丫头点点头,又道:“不过那位公公没有久留,我看着人往六房去了,没多会儿就出来了。” 五夫人的脸色变了变,----虽然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但很明显,对于自己那位弟妹来说,绝对不会是坏事。 不然的话,怎么可能有内侍亲自送人回府? 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吩咐道:“去,到六房那边打探一下消息。” 那丫头去了没多会便回来,脸色畏惧,甚至都不敢靠的五夫人太近,头越发的低了下去,“六房已经热闹开了,说是六夫人捐了自己的嫁妆,皇上赏了一个‘义’字,还要做成什么箱子,到街上去让别人捐呢。” “疯了,疯了!”五夫人念叨了两声,才突然意识到这样说不妥,----义捐的事不仅走了明路,而且还得了皇帝的中肯和赏赐,谁还敢说半个“不”字?就是自己,只怕也得跟着丢几两银子进去。 在黑暗中行走了漫漫几年,方才看到一丝意外的火光,眼下就这么瞬间被冷水浇灭了,----与其到最后终归是失望,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人希望。 五夫人觉得一口气上不来,心头噎得难受,在罗家这几年受得委屈、伤心、不甘还有无奈,通通一起涌上心头。 正巧另外一个丫头进来,打探问道:“夫人,几位老太爷问六夫人……” “滚!滚出去!”五夫人出奇的失了态,而不是平日里那幅平淡从容的样子,甚至手上还在发抖,泪花也溢出了眼角。 屋里的丫头都吓了一跳,一个近身服侍的大丫头迅速撵了人,又对一个丫头交待了几句,让她过去好生说话,把那一帮子除了年纪别无所长的老头子送走。 五夫人起身回了里屋,眼泪止不住的掉。 分明样样儿都比人强,可是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以至于一步一步往下落,最后连个破落户的女儿都不如。 ----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可惜万般不甘,最终也只能化作一行清泪。 有了皇帝的这块金子招牌,事情变得容易极了。 义捐箱才摆出没多会儿,就有人探头探脑的过来询问,得知有御赐旗子可得,跑来询问的人就更多了。 当天上午就有人过来义捐,再加上捐钱捐物都行,许多百姓也来凑个热闹,把家里的旧衣物、旧棉被抱出来,一一作了登记。 玉仪想过了,总不能让捐了东西的人两眼一抹黑,每个来捐东西的,不管多少贵贱都登记在册,准备将来做一个义捐册子,到时候人手发一份以作证明。 这边找了舅舅和容珮,正好他们两人是翁婿关系,凑一块儿办事还能联络感情,主要是分派下面的人,把银子都换成能吃的粮食。 光是在京城收购当然不成,得到附近的大米行,一家一家的商议对价,等到买好了还要找些壮汉,到时候一起护送去往南边。 关于这一点,玉仪还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 当初罗熙年去南边的时候,带了十来个锦衣卫过去,这些人的家人肯定也担心自家子弟,便让他们的兄长叔伯参与进来。 如此一来,路上护送的头目问题便解决了。 总之外面闹得轰轰烈烈的,玉仪却是插不上手,只是躲在家里安胎,只是不断的派人询问情况,好让自己能够安心下来。 段嬷嬷念佛道:“多亏皇上英明,可算替夫人省下不少银子。” 玉仪笑道:“是得谢谢皇上。” 当初出了打算捐嫁妆以外,还打算再变卖一点房产,算在别人义捐的钱里,好一起整出点阵势来。 谁知情况发生了变化,现今好些商铺为了争得前十名的名次,可劲儿的往里头砸银子,才十天功夫就收到了小二十万两。 这就好比现代社会里,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但是赶上大企业大集团出手,动则几百万上千万,随便凑凑就是一大笔钱了。 那些商户大都是富得流油,好几省都有各自的分店,为得就是争这份儿虚荣,将来挑了旗子挂在店门口。 ----荣耀还是其次,关键是官府的人会忌讳一点。 谁会那么瞎了眼,跟皇帝赐过东西的商户过不去? 由于商户们的激烈竞争,还有官员们赶着给皇帝拍马屁,每天义捐的人都不少,而且大多出手不凡。 现如今,已经用不上罗家大出血了。 玉仪又不傻,谁会嫌自己家钱多啊?能少捐,当然要少捐一点,还要留着,将来给明珠和肚子里小家伙呢。 只是不知道这连个小家伙的爹,此时此刻怎么样了? 段嬷嬷端了热热的茶过来,劝道:“如今外头一片大好,夫人切莫再多操心,便是不心疼自己,也要心疼肚子的孩子。”为了讨她开心,又笑,“等到老爷回来,可就是一家四口人团聚了。” 玉仪笑了笑,低头道:“听见没?小家伙你也算一口人呢。” 段嬷嬷闻言嗔道:“夫人又说胡话了。” 胡话吗?等某人回了家,自己有一腔的胡话要跟他说,一直说到他不耐烦,一直说到他打瞌睡,一直…… ----罗小六,你快回来吧。 大结局 六 罗熙年原本是出来躲一躲,透透气,结果愣是拖了小半年回不去。 这还没什么,最叫他头疼的是当地的动荡局势,流民暴乱时有发生,今儿把这边的扑灭了,明儿那边又闹了起来。 烦不胜烦不说,似乎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再者说了,镇压吃不起饭的老百姓算什么本事?心里无限的憋屈冒火,可是皇帝不发话让自己回去,又不能随便离开,真不知道这种局面何时才能停止。 甚至也想过了,这一趟差事功劳肯定是没有的,罪过一定少不了。 先是粮食出了问题,回去事情一曝光,国舅爷那边自然不会乖乖认了,自己就是一个现成的替罪羊。 即便主要责任不在自己,顺道把人拉下水搅混了也是好的。 接着又是流民暴乱,并且镇压了一个多月,官兵们又缺衣少食的,早疲惫了,不知道哪天就要闹出大乱子! 这件事是自己在负责,那么流民暴乱屡禁不止,主要责任自然是自己身上,想推都没法子推,……万一官兵们再闹出哗变,只怕国公府也会受到牵连。 奇怪的是,父亲怎么一直没有回信送来? 难道京城里出了什么事? 罗熙年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安,叫来了倚松,正打算让他带着人回京城一趟,好歹报个准信儿回来。 谁知道话还没说完,扫药就跟着跑了进来,急道:“老爷,听说鄠县那边又有人闹起来了,赵大人让人来请老爷过去呢。” “又闹?!”罗熙年快要被折磨疯了,----根本一刻都不想在呆下去,只想回到玉仪的身边,守着她和明珠,还有肚子里的小家伙。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妾室问题闹的。 自己真的有那么需要侍妾吗?这几个月在外头,没有女人不也过了。 虽说有着事情忙乱的原因,可是自己心里头惦记的还是小辣椒,只想和她腻歪在一块儿,而不是赶着去收几个女人,发泄一下男人的欲望。 再着说了,嗯……,小辣椒本身十分有趣。 罗熙年越想越盼着回去,越想越牵挂玉仪,跟从前两个人蜜里调油的日子相比,现在过得实在是太苦了。 忍不住叹了口气,----只要自己能够平平安安回去,不被国舅爷的事牵连上,以后就守着小辣椒和两个小家伙,再也不想别的事儿了。 ----人在低谷的时候,对生活的要求也总会低一些。 罗熙年正在浮想联翩之际,府丞大人亲自赶了过来,欢喜道:“罗大人,刚刚有粮车进了城,被百姓们围住了,咱们赶快过去瞧一瞧吧。” “粮车?”罗熙年哼了一声,不可置信道:“还有粮车敢来这种地方?这不是肥肉掉进了狼窝里吗?” “听说是京城百姓义捐出来的粮食,有官兵押送呢。”府丞大人喜得直搓手,“只要有了粮食吃,谁还有精神头儿造反?咱们这些人也就轻省了。” “还有这种好事儿?”罗熙年心下纳罕,脚下没再耽误,赶紧整了整衣服带着人出去,一到城门口就看见一个熟人----容珮! 百姓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好不容易才带着官兵开路挤了过去。 “啧啧……”容珮正站在一辆马车上面,俯身摇了摇头,夸张道:“这才几个月功夫,人都瘦了一圈啊。” “废话什么?”罗熙年往后面打量了一眼,一辆一辆的马车上,对着大包大包鼓鼓的麻袋,居然一眼望不到头,“怎么回事?” “好事,咱们等会细说。”容珮站在车上吆喝了几嗓子,“安静!安静!”顺手扯了粮车上的“义”字旗,高声道:“保证每家每户都能分到粮食,按人头来算,大家都去粮仓门口排队,一个一个的来!不许乱,违者先打二十大板!” “行了,行了。”罗熙年吩咐府丞带人维持秩序,把他拽了下来,“你先跟我回府衙把话说清楚,我这会儿还糊涂着呢。” 容珮是个急性子,哪里会真的耐得住慢慢细说?在路上的功夫,就把玉仪进宫捐嫁妆,然后得了皇帝赏的“义”字,后来又是如何募捐、如何分派,舌灿莲花般的飞快说完了。 罗熙年反倒怔住了,“你没骗我?” “骗你做什么?”容珮大大咧咧进了府衙,找了椅子一屁股坐上去,自己胡乱揉着后背,抱怨道:“你家的刺玫瑰非要我来一趟,说是别人来不放心,要不然呐……,我才懒得过来看你呢。” “可是……,她还大着肚子。”罗熙年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遇上这等烂摊子,小辣椒不知道担了多少心,操了多少神,自己反倒要一个女人去奔波。 容珮叹气道:“有什么法子,你们家老爷子病了……” “老爷子病了?!”罗熙年顿时坐不住了,----难怪这么久都没有信,难怪小辣椒会挺着肚子四处奔波,原来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你别急啊。”容珮劝了他一句,“老爷子身体应该没事,就是有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点迷迷糊糊的。” 这还算没事?!家里只怕乱成一锅粥了吧。 罗熙年额角青筋直跳,手上紧紧握拳。 “你急也一时飞不回去。”容珮叹了口气,又道:“赶紧的,咱们把义捐粮食的事办完了,你也就可以回去交差了。”清了清嗓子,“咳……,再说你媳妇厉害的很,你这一回去,保证啥事儿都没有。” 罗熙年觉得心疼,小辣椒不知道累成什么样子了。 容珮还咕哝了一句,“唉,这泼辣的也有泼辣的好处。” 眼下的玉仪,还真的有一点小小的麻烦。 因为唐氏一脸焦急的找了过来,语声悲痛的诉说了一个坏消息。 有关孔老太太如何忧心、如何想念自己的二儿子,以至邪风入体身体渐虚,最后竟然一病不起,已然出现弥留之际的迹象。 唐氏一面抹了泪,一面红着眼圈儿问道:“家里来信催得急,你爹已经告了假准备要回去,这往后……,可有好几年见不着姑奶奶了。”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难道看望婆婆还比不上见女儿?更何况,自己又不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玉仪心下了然,这是唐氏不愿意回到四川去。 一来没有公婆的日子多轻松啊,孔家后宅唯我独尊;二来婆婆病得厉害,十之八九怕是养不好了,那么丈夫就得丁忧三年守孝,谁知道三年后是个什么光景?虽说有国公府罩着做官,但是到底不比呆在官位上强。 可这种事,玉仪不方便插手也绝对不会插手。 第一,自己巴不得孔家的人回四川;第二,哪有做孙女的,拦着父亲不会看望祖母的?第三,假如孔老太太真出了事,丁忧三年是孝道是规矩,做官的没有几个避得开这个坎儿。 那种所谓“夺情”的,至少也得做个宰相阁老什么的。 便宜爹那种芝麻绿豆官儿,难道还要皇帝下旨“夺情”?不是徒惹人笑吗?况且便宜爹虽然没有良心,但未必就是个不孝子吧。 唐氏心里一腔苦水无处诉,眼见玉仪无动于衷,心下更是沉了沉,但也知道不回去守孝不可能。今儿过来,主要想说的还是另外一件事,“万一老太太……,唉,我只怕耽误了娇姐儿。” 玉娇是未出嫁的孙女,如果孔老太太没了,按道理得为祖父母守孝一年,那么这一年自然不能婚嫁。 不然违背了“孝道”二字,是要被人耻笑的。 ----可是玉娇还不到十三岁,等一、两年完全等得起,再说这又关自己什么事?自己不去对她落井下石,也没闲工夫去热血操心。 唐氏见她一直不说话,只是微笑,心里不免有些打鼓,声音略细,“我是想着,虽说娇姐儿年纪小不差这一年,可是单家大爷年纪不小了,这婚事……” 一副巴不得快点把玉娇嫁出去,千万不要黄了这门亲事的样子。 “那太太的意思是?”玉仪微微一笑,反正自己是不会发表看法和意见的,即便是从道理上来说,也没有姑奶奶去管娘家人的事儿。 唐氏无法了,只得继续道:“玉娇现下成亲小了点儿,我想着……,不如先提前日子过了门,等到明年了再圆房。”顿了顿,“也不知道单家的人怎么想……,况且娇姐儿是姑娘家,咱们主动要求提前日子,未免有些掉了身价。” 玉仪微微沉吟,转了好几个圈儿才算明白过来。 唐氏这是不想自己去提,一来掉了孔家的面子,二来估计担心孔仲庭不愿意,所以大有借国公府的威仪一用,好压得单家主动把吉日提前。 玉仪有点哭笑不得,有点烦躁。 唐氏是太拿自己当一回事呢?还是真觉得是自己的母亲?仰或是,觉得自己跟玉娇不共戴天,必定是跟她站在同一立场的? “是有一点。”玉仪不紧不慢说道。 心里却决定了一件事,这次孔家的人回去正好,不管孔老太太养不养得好,都不会让他们再上京城来了。 唐氏有些讪讪的,今天的气氛一直不大融洽,心知这事儿是不成了,未免冷场赶紧找了别的话来说。 玉仪含笑听着,等她停顿下来才道:“太太这次回去,用钱的地方多得很,手上没点东西可不行。”侧首看向段嬷嬷,“取一千六百两银票出来。” 唐氏有些意外,“这……” “这原是太太放在我这儿的。”玉仪笑了笑,“眼下既然有了用处,就先拿回去以备不时之需,万一用不着,等回来再给我也一样。” 孔家人住的房子,一直都没有凑齐银子付完全款。 玉仪现在把这一千六百两还给他们,反正房契还在自己手里,可不想因为这一笔银子,弄得孔家人在四川呆不住,千思万想的惦记着要回京城。 唐氏还不知道她的心思,手头正缺没银子使,万分感激的接了银票,又围着玉仪说了一箩筐的好话,见她略显疲态方才告辞。 玉仪唤了桂枝送人出去,自己借着身孕没有动身。 这边唐氏出了国公府大门,上了马车,顿时沉下脸来,对唐妈妈抱怨道:“你看你看,我说这法子不行吧?!姑奶奶怎么会插手娇姐儿的事?” 唐妈妈一脸讪讪,奇怪道:“可是……,我分明听得真切,五小姐的确和三姑奶奶过不来,前头那位还算计过她呢。” “那又如何?”唐氏心里憋了火,语气也不好,“人家马上就要做鲁国夫人了,就连皇上那儿也说得上话,还管从前做什么?那阮氏现在跟人提鞋都不配!” 唐妈妈看着主母手里的小荷包,想着那一千六百两银票,心里生出一个念头,莫非那位姑奶奶连整个孔家都恨上了?给了银子,是不是就算断干净了情分,只怕……,将来也不会让孔家进京了吧? 可是这会儿主母正在气头上,哪里还敢多嘴? 况且若是人家存了这心思,便是知道了也是无法,因此虽然揣摩不定,但最终在心里摇了摇头,抿嘴保持沉默。 这次义捐一共凑出六十二万两银子,不停地买米买粮,分成好几批往南边送去,再加上还有善后工作等等。 罗熙年一直挨到腊月初八下午,才赶回京城。 到了京城还不能先回家,得先去皇宫一趟,跟皇帝禀报南边诸事详细,这一番叙话折腾下来,弄到天色擦黑才脱了身。 玉仪早就伸长了脖子,----再见不着人,只怕都要变成长颈鹿了。 段嬷嬷劝道:“夫人就坐着吧。”一看那圆滚滚的肚子,近八个月的肚子,在整个人的比例中占了很大一块,叹了口气,“哎,可千万别累着了。” “怎么还不回来?”玉仪只顾往窗外面瞧,一手扶在榻上的小几上面,说完话背后却没了声音,不由纳罕回头,“六----爷……” “你受累了。”罗熙年情真意切,从身后缓缓抱住了她。 玉仪却是忍不住要掉泪,又担心肚子里的宝宝,半晌才忍住了,回头侧身,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再不回来,自己都快要支撑不住了。 罗熙年一身官服还没来得及换,玉仪如今肚子太大也帮不上忙,只是取了早就备好的袍子递给他,“先换一身舒服点的。” 视线却是离不开,恨不得粘在某人的身上。 甚至想起了那些电视剧里,那句恶俗的台词,“你瘦了。” 罗熙年胡乱穿了袍子,紧着过来和她缠绵了好一阵,呢哝了好一阵,方才万分不舍的分开,彼此坐了下来说话。 “你从哪儿进来的?”玉仪问道:“我在这儿瞧了半晌,居然没有瞧见你。” 罗熙年笑道:“我走得侧门,你当然看不见了。” 玉仪这才回过神来,----罗熙年回府,当然得先去看鲁国公了,自己一定惦记他,倒是疏忽了这一层。 好在他不是那种迂腐的人,不然又是一层罪过。 罗熙年现在满心的,都是对妻子的愧疚、心疼还有刮目相看,哪里还会追究这些细枝末节?握着她的手细细摩挲,说道:“爹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我去见了,他还是认得我的,就是不记得我出门办事了。” 至亲至近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放在心底最深处。 玉仪闻言点了点头,“我看爹也就是担心你,一时着急痰迷心窍,现下你回来,多陪着爹说说话,慢慢养一养也就过来了。” 罗熙年颔首道:“嗯,也只能如此了。”又摸了摸她的肚子,“这一次,小家伙没有闹你吧?” “是个皮实的孩子,没怎么闹。”玉仪不想这会儿说起扫兴的话,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某人,眉目间依旧是从小养成的飞扬,只是隐隐有些疲惫。不由微微心疼,问道:“南边的事怎么样了?都办妥了吧。” “办妥了。”罗熙年也是存了一样的心思,不愿啰嗦烦心事,笑着道:“我可是有一位义捐夫人的,怕什么?” 玉仪“哧”的一笑,“你就贫吧。”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 两个人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情,一直说到半夜,要不是考虑到玉仪需要多休息,只怕说到天亮也说不完。 罗熙年回来了,玉仪觉得凡事又有了主心骨。 只是刚回来的这几天,罗熙年一直忙进忙出的闲不下来,玉仪也没管他,只要他每天晚上睡在自己身边,心里就是踏踏实实的。 这天罗熙年带了一个小匣子回来,笑着推给了玉仪。 玉仪见他神神秘秘的,好奇的打开了,----一张一张的泛黄的纸,不是银票就是房契和田契,不由奇道:“这是做什么?” “你仔细看看。” 玉仪拣了一张细看,再拣了一张,嘴巴微张,除了银票以外,在那些房契和田契上面……,居然全都是自己的名字! “你不是捐了五万吗?”罗熙年倾斜身子凑近了些,嘴角含了一缕笑意,“现在我双倍的补偿给你。” 古代可不兴夫妻共同财产这一说。 换而言之,哪怕罗熙年的身家富可敌国,那也全部都是他的,是罗家的,跟玉仪没有半分钱关系。 一个妇人能够随意支配的,只有自己的嫁妆。 “你真是傻。”罗熙年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无限的感动,----不是每个做妻子的都能这么大方的,把自己的一切都拿出来。 玉仪静默了一阵,抬头笑道:“这下我可是赚到了。” “赚什么?”罗熙年捏了捏她的脸,忍不住凑近亲了一口,“放在你那儿,将来一样都是罗家的,难不成你要改嫁?不改嫁还不都是我的,我还占了便宜了呢。” 玉仪嗔道:“胡说什么?”继而又故作傲慢一笑,悠悠道:“不过嘛……,那也得看你对我好不好了。” 罗熙年过去搂住她,笑道:“我现在就对你好……”低头看着那鼓鼓的肚子,妨碍了自己的亲热计划,不由叹了一口气,“小东西,你快点出来吧。” 大结局 七 第二天,玉仪找来问棋说话,“六爷倒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十万两银子的东西,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问棋眼珠转了转,小声道:“六爷问东西当然得给了。” “胡说。”玉仪斥了一句,----这时候的规矩是当家主母管钱财,即便不能随便花费使用,好歹也是一个财务不是?没想到出纳自作主张了。 问棋慌忙跪了下去,解释道:“我也是为了夫人的将来着想啊!要是夫人手里空空的,便是自个儿不花,底下还有大小姐和……”看了看玉仪的肚子,“这十万两银子是夫人的,将来才能给大小姐办嫁妆,给……” “夫人。”段嬷嬷上前劝了一句,“问棋也是好心,实则是问了我的,方才有胆子给六爷支东西。”叹了口气,“这十万两东西,可是不怕别人分走的。” 玉仪心下略微一暗,是说庶子庶女分不走吧。 想想也是,即便将来罗熙年不再这般浓情蜜意,自己手头有钱有物,还有嫡妻的身份和诰命夫人的尊荣,总不至于让孩子们受了委屈。 做了母亲的女人心态不一样,丈夫虽然重要,但是相比起来,似乎孩子的那边的天平要更重一些。 这份钱,自己无论如何都得拿着收好了。 只是这么一想,心情自然不会欢快。 好在过了没几天,孔家的人终于要回四川去了。 玉仪正好肚子大,不用亲自过去走过场,不过也要派人去送点程仪,再表达一下对祖母的担心之类。 玉娇的婚期没有提前,唐氏找不到人做枪使,提了一、两句,被孔仲庭否决了就没敢再说,----相对来说,玉娇在女儿里头算是最宠的。 孔仲庭想着去不多时就回,况且即便真的亲娘走了,玉娇守孝一年也才十三岁,根本就用不着急哄哄的,这样做只会自贬身价。 眼下他正要急着赶回去,好好伺候亲娘养病才是最要紧的,不然守孝三年,自己又不是即将卸甲归田,日子可不是那么好熬的。 不过女儿马上就要做鲁国夫人了,应该问题不大,孔仲庭越发自我感觉良好,越发觉得自己是国公府的泰山,腰杆越发的硬了。 ----人总是选择性遗忘不好的一面,以为时间一长,那些错事就能消弭一样。 如果玉仪不是穿越来的,而是古代愚孝的女子,或许还有一丝可能。 可惜在她的记忆里,这位便宜爹没有给过自己半分父爱,只是冷漠、置之不理,甚至可以亲手推入火坑不管,永远都忘不了。 孔家的人这一走,玉仪正好眼不见心不烦,不管孔老太太的病能不能好,都绝对不会再让他们进京,自己不需要这样的娘家人。 马上就要年底了,玉仪也快要临盆,实在是操劳不过来,因此找来了小汤氏,让帮看着一点,比着去年的旧例过就是。 小汤氏自然是无有不应的,就差拍胸脯保证了。 自从上次和五夫人闹生分以后,接着玉仪又得皇帝的赏赐,再接着进行义捐,眼看事情再无转机,五夫人便意外的“病”了。 在罗熙年回来以前,五夫人把那九万两东西送了过来,有银票、田契房契,也有珠宝首饰、摆设,甚至还有笨重的绣花大屏风等等。 玉仪什么都没说,把银票、珠宝等贵重物品收好,另外让人腾了一个屋子,将笨家伙都放了进去,一把锁牢牢封了门。 这天罗熙年回来,也不知道从谁的嘴里听到了风声,避开了人,问道:“听说为了义捐的事,你和五嫂拌嘴了?” 玉仪认真的看了看他,不是质问,而是很正常的普通询问,心下感觉好了不少,颔首道:“嗯,我一时着急争了几句。” 未免罗熙年听到的流言不准确,东拼西凑反而出了岔子,于是尽量不添加任何感情色彩,一五一十说的了。 罗熙年沉默了许久,才问:“五嫂没有替你出别的主意?” 玉仪摇摇头,“没有。” “东西是什么时候给的。”罗熙年脸色不大好,追问道。 “我进宫后,第二天五嫂就让人送了过来。”玉仪心里转了转,决定把话说清楚一点,轻声道:“然后……,五嫂就病了。” 罗熙年印象中的嫂嫂,是一个端方大度、沉稳坚强的,即便当年哥哥去世,也只是养了几天,并没有就此病倒不起。 这无缘无故的,得受到多大的打击才能闹成今天这样? ----或许不是病,是有什么不想面对吧。 罗熙年心里不大好受,再看看妻子,完全可以想象她当时的处境有多艰难,要不是仗着能进宫面圣,并且手段巧妙得了皇帝的恩典…… 如果没有那批六十多万两的粮食,南边一定还在动乱不安,自己还在镇压流民,几时能够归来且不说,----没有罗家带头义捐这面大旗,办差事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又牵扯到了国舅爷,只怕被弹劾一堆折子都不够。 而不是现在这样,大家不敢乱弹劾抹了皇帝的面子。 如果自己出了事问罪,导致世子之位不保…… 那么凭着镇南王府的势力,凭着侄儿嫡出的身份,加上六房无子,另外唯一的以为嫡孙又在外省,鲁国公府换个主人并非没有可能。 罗熙年心情沉重难受,半晌才道:“我一直很敬重五嫂,并没有对不起她。” “你有。”玉仪粉碎了他一厢情愿的念头,缓缓道:“你忘了齐哥儿,他是五哥的儿子不假,但却不是五嫂的儿子。”摇了摇头,“或许嫡母可以善待庶子,但是面对一个身份不明,姨娘又……,五嫂怎么可能接受他?恨还来不及呢。” 瑶芳的错误,间接的导致了罗煦年的死。 罗熙年显得有些颓丧,声音飘忽,“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着五哥膝下只有一条血脉,太单薄了,养着齐哥儿也算多一份骨血。”有些不确定,“是我错了吗?” 这个时代讲究多子多福,只有一个儿子是不保险的,至少得两个以上。 可是对于五夫人来说,当然是只愿意守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那天从宫里回来后,玉仪就一直在想,五夫人为什么要阻拦自己? 按理说,罗熙年做了鲁国公不会亏待五房,而即便罗熙年丢了世子之位,罗世晟做世子的希望也并不是百分之百,怎么就只得她那么孤注一掷? 或许五夫人一开始嫁到罗家,以她出身王府的身份,就是预备着做鲁国夫人的,后来希望破灭了只能忍耐。 而罗熙年出事,正好再一次点燃了她的希望,于是…… 从另一个角度来想,五夫人也不愿意在自己手下讨生活的吧?她可以做一个宽和大度的嫂嫂,却不会愿意被弟妹照顾怜悯。 在她眼里,其实是看不起自己这个破落户女儿的。 可惜……,命运多舛。 但是不论如何,这不能成为五夫人趁火打劫的理由。 玉仪心里十分清楚,自己能做到的,就是把事情说出来让罗熙年明白,让他心里面有个谱儿,而不是继续一厢情愿下去。 然而五夫人是寡嫂,不管罗熙年出于对亡兄的尊敬怀念,并且五夫人并没有落下任何把柄,最终的结果只会是保持现状。 如果将来五夫人硬气一点,有可能只靠镇南王府,再也不求六房,但若是她求上了门来,罗熙年一样不会置之不理。 管得呢,反正罗世晟也到该成亲的年纪了。 家产是早分好了的,想必他们母子也不愿意寄人篱下,到时候一成亲,自然是搬出去住的,早早晚晚的事罢了。 等到鲁国公老去以后,偌大的国公府,便只剩下六房和小汤氏、齐哥儿,委实显得有些冷清了。 哪个时候,罗熙年不会想要找点热闹吧? 玉仪却没法开口问,况且这种事问了又能如何? 且不说罗熙年是什么态度,便是他真的答应了,但将来却又纳了人,自己还能拿着承诺去砸他的脸?问也是白问。 玉仪决定不管这些,反正自己还有珠姐儿和肚子里这个,养好身体好好照顾着孩子长大,才是最要紧的。 等到过了年,玉仪正式进入了待产期。 众人都是小心翼翼的,小汤氏也赶着过来招呼,不让玉仪操劳,----旧问题重新浮了上来,都盼望着这一胎是个儿子。 玉仪不是第一次怀孕了,有了经验,不至于像上一次一样紧张兮兮的,是男是女也不去强求,反正自己改变不了。 索性优哉游哉的养着胎,正月十五上元节那天,很有兴致的玩了会儿花灯,又守着珠姐儿喝完了元宵汤。 珠姐儿现在快一岁了,已经开始牙牙学语,虽然还不会喊爹娘,但是明显的有了一点自己的意识,表情也比从前丰富多了。 玉仪前段时间忙着义捐的事,又整天担心罗熙年,陪珠姐儿的时间少了很多,心里总是觉得愧疚,最近便抽出更多的时间陪着玩儿。 可惜肚子太大了,玩不了一会儿便觉得累。 到了十八这天下午,玉仪的肚子阵痛开始发作,比起上次快了许多,亏得产婆是早请好的,只挨了小半个时辰便破了水。 都说第二胎以后就容易了,可是玉仪仍然疼得呲牙咧嘴的,不过在时间上,的确要比生珠姐儿快得多。 没多会儿就露了头,产婆不断打气,“夫人再加一把劲儿,快出来了。” 娘的,生孩子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玉仪在心里骂人,暗暗告诫自己要长记性,不管这一胎是男是女,生完后都要注意避孕,怎么着也得休养一年时间再说。 “出来了,出来了!”产婆继续说着鼓励的话,小心的捧着小家伙的身体,还没有完全产出,便欢喜的喊了一句,“恭喜夫人,是个小少爷!” 玉仪一怔,孩子已经像泥鳅般的滑了出去。 “夫人你看。”产婆手脚麻利的剪了脐带,把孩子递了过去。 “怎么比珠姐儿小时候还丑?”玉仪有些虚脱,但还是忍不住笑了笑,“亏得是个哥儿,要是姑娘可怎么好?” 产婆笑道:“小孩子都是生下来越丑,长大了就好看的。” 玉仪不过是自谦那么一说,加上刚生下来的婴儿,的确是有一点浮肿,可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里会真的觉得不好看? 段嬷嬷等人都是喜气盈腮,赶紧让人去卫所给罗熙年报信。 在外面念佛的小汤氏二话不说,脚不沾地的回了上房,赶到鲁国公面前,瞧着他半清醒半糊涂的状态,略微有些迟疑,小声道:“国公爷,小六媳妇给你添孙子了!” “好好好!赏,重重的赏!”鲁国公脸上露出了笑容,但仍然还是跟选择性失忆一般,不记得从前的事儿,只是喊人,“快去一趟卫所,让小六赶紧回来!” 小汤氏看着又伤心又好笑,“还用国公爷吩咐,早就让人去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说的就是小儿媳现在的境遇吧。 丈夫宠爱,没有妾室,膝下有儿有女,又是圣旨封的诰命夫人,将来还要掌管整个鲁国公府。 一个妇人活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可求?已经算是极限了。 大结局 八 小汤氏这边还没有羡慕完,玉仪那边就出了事。 “大出血?!”小汤氏吓得脸都白了,失态的抓住报信的丫头,“止不住吗?孩子都生下来了,怎么还会出这种事?这……” 那丫头一脸害怕的神色,哭丧着脸道:“太夫人,六房那边都快乱成一锅粥了,你快过去瞧一瞧吧。” 小汤氏在生孩子这事儿上头,完完全全没有经验,可是又不能不去,吩咐人照看好里屋的鲁国公,急匆匆的朝六房赶去。 刚到院子门口,便撞上一脸欢喜之色的罗熙年。 他只知道自己得了一个儿子,还不知道此后的险事,见小汤氏一脸慌张,隐约觉得不大对劲,忙问:“出什么事了?” 小汤氏可算是找着了主心骨,咬了咬牙,“你媳妇她……,大出血了。” 罗熙年顿时脸色大变,一个字也没有功夫说,大步流星的冲了进去。 只见桂枝等人似哭不敢哭,在门口时不时的探头,段嬷嬷则在一角不停的念佛,里面的产婆声音高亢焦急,喊道:“夫人!夫人你要扛住啊……” 罗熙年再也顾不上别的,“呼哧”掀起帘子,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之色!玉仪的下半身都给染红了,身上、被褥上、床腿脚踏上,就连两个产婆的双手和衣服,也都是一片红艳艳的。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玉仪失去血色好似一张白纸的小脸。 “小辣椒……” 玉仪虽然浑身虚脱无力,但神智还是清楚的,苦笑道:“你回来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怕是要成小泡椒……”可是玩笑的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 两个产婆急得不行,打断道:“夫人你先别说话,免得……”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停下,仍在不断的按摩玉仪的腹部,希望能够让大出血缓下来。 玉仪却不管她们的话,心里无限惶恐,生怕此刻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古代可没有输血的条件,抗不抗的过,最后全得看老天爷的意思。 “小六……”玉仪的眼泪扑扑的掉,软软哭道:“我不想离开你,还有珠姐儿,还有我们的儿子……” ----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心已经在这个世界里扎了根。 “不要胡说!”罗熙年的声音几近嘶喊,上前抓住玉仪的手,蹲在床边,“你不会有事的,别乱想!啊……”看了一眼旁边的血色海洋,只觉胆战心惊,甚至当初在南边被逼困境,想着回京有可能问罪的时候,都没有眼下这么慌乱过。 “小六……”玉仪觉得头开始发晕,想要抓住他,却没有力气,心里的惶恐达到了极限,使劲瞪大了眼睛,“不……,别让我睡着……”看了一眼外面,“孩子呢?把孩子抱进来……” 罗熙年只怔了一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自己冲出去抱了刚出生的儿子,咬了咬牙,狠心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小家伙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玉仪眼泪直掉,可是眼里的生机却浓了一些。 罗熙年将孩子送到她的面前,哽咽道:“你要坚持住,咱们还有一双儿女,以后还要生很多很多,你答应过我的。” 玉仪说不出话,唯一的念头就是……,如果自己死了,一双儿女就会失去生母,就会在继母收下讨生活。 并且这个孩子还是嫡长子,继母怎么可能会善待他?是人都有私心,谁不盼着自己的儿子是最好的?年幼失去生母的嫡长子,注定一生波折。 不,不要! 自己还有珠姐儿……,他们姐弟俩都还这么的小,不可以没有亲生母亲,绝对不可以……,老天爷你开开眼吧! 有些人、有些事总是在要失去的时候,才会知道珍惜,罗熙年此时此刻才明白,眼前的这个女子对于自己有多重要,有多么的不能割舍。 只觉得时间都凝滞了,每喘一口气,都好似过去了大半天,那种恐惧不断的吞噬着自己的内心,以至于失去了平日的镇静。 “小辣椒,小辣椒……” “我在。”玉仪想要安抚他,可是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你要活着,你一定要活着。”罗熙年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仿佛最最珍贵的东西就要消散,永远都不再回来,紧紧的抓住她的手说道:“你不是不喜欢妾室吗?以后我再也不收人了。” “……” “我什么都答应你。” “……” “我保证,你说什么都答应你!”罗熙年再也受不了了,看着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心爱之人,语无伦次掉下眼泪,“小辣椒你别走……,别离开我,我全都答应你……,还不行吗?不要……” 屋子里的悲伤气氛浓得化不开,仿佛要将人吞噬。 “太医来了!” 罗家的人去太医院请人时,听说是先头义捐的罗府六夫人有事,太医院的院令二话没说,就带着两个带下医赶了过来。 先让玉仪服用两粒止血丸,让产婆继续按摩腹部和子宫,又开了药方,熬了一晚浓浓的益气补血汤。 玉仪拼了命的喝完了,眼睛看完孩子,又看罗熙年,----并没有让人抱珠姐儿,已经快一岁的孩子,懂事了,怕产房的样子吓着了她。 一番折腾之后,也不知道是药效的原因,还是玉仪求生的欲望太强,下面的血居然渐渐止住了,偶尔还有小股的血水也不多。 可惜人身体里的血液是有限的,玉仪失血过多又得不到补给,脸色白得吓人,整个人似乎只剩下一层微弱的生机。 罗熙年彻夜不眠守在床边,不停的说着话。 玉仪每每在坚持不住的时候,总能听到他的声音,总能感觉到来着他的温暖,凭着这一线不舍,最终幸运的撑到了天亮。 一睁眼,又是一大碗乌黑乌黑的汤药。 嘴里的苦味还没有退散,另一碗补气调血的汤水又端了上来,还强迫自己喝了点肉粥,肚子撑得圆圆的再也装不下了。 太医进来诊了脉,点头道:“夫人虽然身体虚弱,但总算是熬过了这一关。” 熬是熬过了,但玉仪此刻的状况就更纸糊的一般。 接下来每天都是汤药、补药,轮换着来,亲自母乳自然是不行了,只给儿子起了一个乳名----团哥儿,一家人平安团圆的意思。 段嬷嬷把关挑了奶娘鲁氏,团哥儿生下来比珠姐儿就重,体质甚好,平日里吃饱了就睡很少闹人,是比较好带的那种孩子。 玉仪没有精力照看团哥儿,珠姐儿那边也顾不上,只是得空叫人抱进来,瞧一瞧便觉得满心的柔软,好似要化作一汪水。 一双儿女,刚刚凑成一个“好”字。 当初孔仲庭收到四川的信,便一路赶回去。 ----他做丈夫和父亲固然不及格,但是孔老太太待小儿子甚好,因此他对亲娘还是不错的,心里面也是真的着急担忧。 古代交通不便利,加上孔仲庭又是拖儿带女的回去,一路上紧赶慢赶,终于在大年三十前一天赶到。 孔老太太年纪大了,又经历了家败受过惊吓,加上大儿子去的早,小儿子远在京城见不到面,身体便渐渐跨了。 这次病得很重,完全是凭着一口气撑着,总算等到了小儿子回来。 只可惜没能多熬太久,过完人生最后的一个年,还没到正月十五,便就开始嘴里乱说胡话,并且时而不时的昏迷,最终在一个夜里撒手人寰。 孔老太爷也憔悴了许多,好歹见着了儿子一家回来,心里头略略好些,甚至有些感念丁忧三年的官制,至少这三年又多个儿子在身边了。 听孔仲庭说了玉仪的近况,“嗯”了一声,然后便一直沉保持默。 ----当初孙女都要鱼死网破了,别说她现在要做鲁国夫人,就算要做王母娘娘,自己也不会沾到什么光的,还能说什么呢。 不过也好,将来多多少少能照看孔家一点。 哪怕她心里不愿意,出于舆论的压力做做面上情儿,只要稍微提携一下,孔家的子弟就比别人多了一条捷径,说到底总归还是好事。 孔老太爷沉默良久,最后只说了一句,“回来也好。” 当初孔仲庭一家走了以后,孔家便由长房的承章和梅丽卿当家,三房虽然是长辈但却是庶出,孔老太太自然不愿意让他们插手。 如今孔仲庭等人回来,梅丽卿二话没说,便把主持中馈的大权交了出来,----反正这个家破破烂烂的,梅丽卿又是庶出的孙媳,怎么看都没必要出力不讨好,因此乐得清静少干点事儿。 况且她也不清闲,还有一个没了鼻子几近疯魔的婆婆,得成天小心伺候,前些年又加了一个寡居的小姑子,后来再多了一个没爹的外甥女儿。 当年玉华离京上了船,一直反应很大呕吐不已,开始以为是晕船的原因没留意,忍了小半个月回了家,没想到还是吐个不停。 找来大夫一把脉,却是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 日子往前一推,那时候冯怀远刚刚考中了贡生,接着又当入选了庶吉士,正是需要国公府多加提点的时候,对玉华也就比平日“恩爱”。 没成想,竟然播下了一颗种子。 玉华虽然厌烦透了冯家的人,对冯怀远也没什么感情,但是奇怪的是,却万分心疼肚子里的孩子。 虽然大太太哭个不停,说是造孽不该留下,但玉华特别想要一个孩子,最后坚持把女儿生了下来。 起了个乳名唤做娴姐儿,如今已经八个多月了。 本来这事儿大太太还勉强能够接受,最后在反复闻讯之下,才知道女儿是存了不再改嫁的心思,打算守一辈子的寡!顿时气得又要中风过去,嘴里哭道:“报应啊,这都是报应啊。” 自此以后,整个人便疯疯癫癫失去了生趣。 玉华一向都是个好强不爱占便宜的人,如今无奈住在娘家,怕家里人不愿意,丫头是自己买的,月钱是自己开的,吃穿用度都是自己掏的银子。 因为这个,不由又怀念起玉仪的好处来。 要是没有当初她给的那一笔银子,只怕吃喝都是问题,当初母亲给自己备嫁妆,几乎掏光了所有的积蓄。 玉华如今别无所求,一心一意守着女儿过日子,在母亲床前伺候,从来不跟人多说半句话,不掺和半点是非,几乎就没有出过小院大门。 听说叔叔婶婶回来了,带着娴姐儿过去请了安,说了几句话,问道:“三姑奶奶如今可还好?添的是哥儿还是姐儿?” 唐氏笑道:“是个姐儿,不过肚子里的那个也快生了。” 玉华点了点头,微笑道:“多半是先开花后结果,她应该有这个福气。” 唐氏当然希望玉仪生儿子了,有一个能做鲁国公的外孙,那是何等荣耀之事?虽说外孙的娘不是自己生的,但她宁愿忽略过去,只是满嘴赞道:“正是这个理儿……”话音未落,便见一个丫头急匆匆进了院子。 “太太!”那丫头一脸焦急,“快点过去,老太太那边……” 婆婆快不行了? 唐氏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难道真的要在四川呆三年?心里万分不愿意,又有着诸多不满,可是脸上半分也不敢露出来,赶忙出了门。 大结局 九 二月初七,是小明珠的周岁生辰。 现如今,大家的焦点都在新出生的团哥儿身上。 玉仪怕冷落了珠姐儿,----虽说一岁的孩子长大以后,不会对当时有什么记忆,但是下人都是看主人的脸色行事的,不想让众人因为珠姐儿是女儿身,就打心眼儿里轻视了她。 偏生自己还没有出月子,前面又差点丢了命,实在不易劳心劳力,因此让小汤氏帮忙大办一场。 自珠姐儿出生,玉仪就一直宝贝的紧,捧着、宠着,生怕受了一点委屈,众人起先还当她是没有生儿子,性子要强才这般行事。 眼下有了团哥儿,却还是这般捧到了心尖尖上,都有些看不明白了。 可是谁会傻到去探究主母的古怪? 当然是顺着她的喜好行事,既然主母把大小姐看成眼珠子、心尖尖,那么大家跟着一起捧着便是。 其实关于这一点,连罗熙年心里都不是很明白。 玉仪才不管别人明白不明白,只要对珠姐儿好就行了。 自己要一直保持这种态度,尽量一碗水端平,甚至往女儿身上倾斜一些,让她不要在情感上有所缺失,将来长成一个开朗坚定的姑娘。 至于团哥儿,当然一样是自己的心肝宝贝。 他是罗熙年的嫡长子,从一出生落地开始,就注定了要过众星拱月的生活,自己要疼爱他、关心他,同时还要让他戒骄戒躁,不能凡事都以自己为中心,而养成骄傲自大的性格。 现如今,团哥儿的大名儿还没起。 本来按照这种情况,应该让鲁国公来起名字的,可是现在他老人不大清醒,勉强认得家里的人,----罗熙年怕父亲一时糊涂,把儿子的名字起坏了,就先暂时没有定,反正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玉仪也不着急,最要紧的是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了。 已经和罗熙年商量过了,三年内都不再要孩子,反正自己还年轻,只要身体好什么时候生都可以。 如果在以前罗熙年可能会犹豫,但是才经历了那场胆战心惊的险事,根本没有丝毫的迟疑,便郑重的答应下来。 玉仪得了丈夫的亲口保证,心里松快不少。 常言道,小孩子一天一个惊喜。 珠姐儿过了周岁,渐渐的开始有学说话的意识了,整天依依呀呀的,吕氏就耐心十足的反复叫她。 谁知爹啊娘啊的,教了许久珠姐儿都没有学会,倒是有时候过来瞧团哥儿,教了几次“兄弟”,居然学会一个含混不清“滴”字。 众人瞧着有趣都笑了,吕氏凑趣笑道:“可见珠姐儿从小就疼爱团哥儿,所以才先学会叫兄弟呢。” 玉仪也乐了,反复的笑着逗珠姐儿,“再叫一声弟弟。” 珠姐儿学了几句嘴,大约觉得不好玩就不叫了。 在玉仪看来,爹和娘的发音本来就拗口,不如妈妈爸爸那么顺溜,小孩子一下学不会也不奇怪,慢慢来就好了。 不过珠姐儿走路走得早,十一个月时差不多就能走几步,如今过了周岁,基本上不用人拉着扯着,只消在旁边看好就是。 眼下吕氏放了她下地,站在团哥儿的小摇篮边。 ----她自己就是一个粉团儿,趴在摇篮边,看着比自己还小的小粉团儿,两颗小脑瓜凑一块儿,瞧着特别有趣。 往后的几天里,吕氏总是时不时都逗着珠姐儿说话,奶声奶气“滴,滴……”,她便一面夸、一面说些姐弟感情好之类的话。 起先玉仪听着还没什么,后来渐渐听出不对味儿来。 只是想着月子里不宜动气,好歹忍耐住了,一直出了月子,到了团哥儿做满月酒这天,方才找来吕氏说话,“不管是珠姐儿还是团哥儿,是儿是女,都是我怀胎十月掉下来的肉,你可明白?” 吕氏喃喃道:“夫人……” “将来团哥儿长大了,自然会护着他的亲生姐姐,用不着从小就巴结。”玉仪沉了脸,这话在心里憋了好些天了,碍着身体虚弱才没说,眼下神色颇有几分凌厉,“你这样做,只会叫珠姐儿觉得矮了兄弟一等!” 吕氏忙道:“夫人,我知错了。” “你放宽心。”玉仪叹了口气,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吕氏,谁让古代就是重男轻女的风气呢?即便是到了现代,不也一样有这种现象吗? 因此缓了缓口气,“你和鲁氏两个都是做奶娘的,我这儿绝不会因为你奶的是个姐儿,她奶的是个哥儿,就分出高下两等来。” “夫人,我没有这个意思。”吕氏慌了,急忙辩道:“我只是一点点愚见,想着两姐弟亲近一些,将来珠姐儿出阁了,也能让兄弟多心疼多撑撑腰。” 珠姐儿才一岁,这就想到出阁的事儿上头了? 玉仪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这么一想,反倒觉得吕氏还算有几分真心。 ----即便她是出于对自己的考虑,想着一辈子依仗珠姐儿,那也无妨,只要她掏心掏肺的对珠姐儿好,处处为她着想就够了。 “你放心。”玉仪正色道:“在我心里,女儿和儿子是一样的。” 吕氏忙道:“是,我记下了。” 玉仪知道她不相信,不过只要自己一直不偏心,天长日久大家总会看到,珠姐儿真的是自己的心肝,和团哥儿没有分别。 团哥儿的满月酒,不用玉仪特意张罗就热闹非常。 往深里说,虽然团哥儿现在只是个奶娃娃,但是等他长大了,自然而然的会成为国公府世子,成为再下一代的鲁国公。 罗熙年早就向卫所里告了假,一大早的换了衣服,往外头应酬去了。 玉仪这边和吕氏说完,也该出去,先去侧屋看了看团哥儿,交待鲁氏道:“眼下天气凉,等下把团哥儿裹严实一点,但也别捂着了。” 鲁氏是从八个奶娘中,经过海选、初选、总决赛,层层把关挑出来的。 ----未来鲁国公的奶娘,今后谁会不给几分面子?只消团哥儿手指头缝漏点好处,就够自己一家子吃到老了。 因此几乎不用玉仪吩咐,那份尽心尽力,比照顾自家亲儿子还要无微不至,闻言忙道:“夫人放心,不会让团哥儿受一丝凉气。” 玉仪点点头,又道:“你也注意着一点,别冻着吹着了。” 鲁氏知道这是担心自己受凉,染上风寒不好喂奶,但是一样感激万分,不是每个主母都这么体贴人的,底下好话奉承了一箩筐。 玉仪还要出去招呼人,客套几句便出了门。 桂枝赶忙将泥金小手炉送到她手里,帮着整了整大红羽纱的大氅,脚步稳健的扶着人下了台阶,边走边道:“夫人刚出月子身体又受了损,自个儿也得当心一点,赶紧到前面大厅,等下我让人多拿几个火盆。” 到了前面,小汤氏赶紧让玉仪坐了,对众人笑道:“我们家团哥儿是个淘气的,他娘生他费了不少力气,今儿才出月子,大伙儿容她偷个懒儿。” 大出血这种事说出来不吉利,可是不说,又怕玉仪招呼不周别人埋怨,因此模棱两可的提了提,先把借口找好了再说。 当然了,来的人也不会有谁傻到去刨根究底。 玉仪陪着说了会儿话,小汤氏便让她先回去歇着,于是向众人告了罪,起身的时候对顾明芝递了个眼色。 两人前后脚进了六房的院子,玉仪问道:“怎么峥嵘今儿没来?” “她呀。”顾明芝抿嘴一笑,附耳道:“已经三个多月啦。” “啊……”玉仪领着人进了门,坐下笑道:“原来是有喜了。”又瞧了瞧她,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呢?有没有动静?” “没有。”顾明芝红了脸,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忍了忍,撵了丫头才小声道:“容二说了,让我跟她最近多努力努力呢。” 玉仪笑道:“看你腻歪的,满屋子都是甜味儿。” “甜什么啊?”顾明芝收敛了笑意,语气里露出些许抱怨和不满,“这才成亲一年多功夫,婆婆就问过我的肚子好几回了。”哼了一声,“要是今年怀不上,只怕还要塞人进来呢!也不看看,屋子里都堆不下了。” “那几个也没怀上?” “她们倒是想呢。”顾明芝一脸厌恶,撇嘴道:“有避子汤等着她们,做梦去吧!我不把嫡长子生下来,谁也别想大肚子!” 玉仪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的态度有些强硬,可是自己也不会化身脑残,去劝明芝给容二纳妾。只是希望容二的爱能多坚持坚持,希望明芝能够抗住婆婆的压力,最好的办法……,当然还是赶紧生下儿子。 “夫人!”问棋在门口掀了帘子,打断道:“宫里来人了,夫人快点出去吧。” “宫里来人?”玉仪赶忙抿了抿头发,一边整着衣服一边出了门。 赶到前厅,只见领头一个内侍笔直傲慢站立着,手里捧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后面几个小太监,手里头托着该了红绸的漆盘,大约是宫里头赏赐的什么东西。 来给团哥儿庆生的?玉仪脑子里念头一闪,上前含笑打了招呼。 那内侍点了点头,上前一步站在大厅正中间,徐徐展开了手里的卷轴,唱道:“鲁国公府三品淑人孔氏接旨。” 玉仪这会儿没工夫多琢磨,赶紧跪了下去。 大厅里的贵妇女眷们早有猜测,此时此刻当然不能坐着,也得跟着一起下跪,齐刷刷的一片衣服窸窣声,听起来颇有声势。 玉仪有点囧了。 皇帝这是搞什么飞机啊?那年自己过生日特意当众赏赐,弄得众人跪了一地,今儿闹了这么一出,估计身后的女眷一人吐口唾沫,都能把自己酸死。 或许在皇帝看来,要施恩自然是要弄得声势浩大一点,不然有些浪费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那内侍开始宣读圣旨,内容是夸奖玉仪如何如何心存大义,如何如何扶贫怜弱有爱心,文字拗口而华丽,赞扬完了最后才进入正题,“特封鲁国公府世子嫡妻孔氏,为一品忠义夫人!” 大厅里顿时安静的有些不正常了。 玉仪心里明白,要不是碍于皇帝的威仪不便喧哗,现下肯定是一片哗然,----罗熙年才得三品官职,自己居然封了一品夫人?! 虽说等罗熙年继承了国公府的爵位,就是超品的鲁国公,自己也会跟着沾光成为超品的鲁国夫人,但是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鲁国夫人这个头衔虽然尊贵,却是取决于丈夫。 比如现任鲁国公挂了,那么小汤氏就自动失去了鲁国夫人的头衔,以后只能被人称一声“太夫人”,这个头衔并不是终生制的。 而皇帝赏的这个“忠义夫人”头衔,跟罗熙年丝毫不沾边。 将来若是七老八十罗熙年先去了,自己依然还是一品的忠义夫人,依然吃着朝廷的俸禄,儿孙们也要多敬重几分。 况且妻子的诰命封号高于丈夫,这本来就是很少见的。 玉仪上前接了旨,感觉背后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要是自己是纸糊的,只怕都被戳出千疮百孔了。 那内侍又让人将几个托盘奉上,揭开了上面的红绸,笑道:“这是皇上赏给刚出生的团哥儿的。” 金锞子、玉如意,还有些比较难得的内制锦缎等等,东西不算稀罕,难得是这份尊荣和矜贵,----过个满月酒还有皇帝赏赐东西,这样的孩子没几个。 玉仪让人带着内侍下去喝喜酒,另有重赏备上。 这边回头,只见大厅里的女眷神色各异,众人都怔了片刻,方才想起来恭贺玉仪和团哥儿,一片艳羡的、夸赞的欢声笑语。 玉仪尽量让自己不要显得太得瑟,含笑一一应付了。 豫康公主得了空,拉了她在旁边,心内无限感慨,却不便此刻多说,只是叹道:“你是一个有后福的,好好惜福。” 到了晚上,今儿来贺喜的客人们都各自回去了。 罗熙年从外面的了消息回来,一进门便朝玉仪拱了拱手,打趣道:“见过我们新封的一品忠义夫人。” 玉仪抿嘴一笑,扬起下巴,“来人,赏。” 桂枝等人在旁边都笑了,问棋还装模做样的真去拿了一个红包,递给玉仪,假作认真忍笑问道:“夫人,你看够不够?” 玉仪笑嗔道:“你呀,尽淘气!” “别呀,红包是我的。”罗熙年上前接了红包,揣入怀里,挥挥手让丫头们退了出去,方才坐下笑道:“你今儿可算是出够风头了。” 玉仪笑着搂住他的腰身,腻歪道:“再出风头,我也是你的夫人啊。” 罗熙年用手指在她脸上划了划,“看把你美得。”划着划着,看着那张在灯光下泛出红润的小脸,眉目含笑、眼波流转,忍不住低头亲了一口。 两个人歪缠了一会儿,玉仪问道:“那件事怎么样了?” 罗熙年脸上的笑容微微淡了些,平声道:“原本都以为是国舅爷的错,谁知道一查又扯出别的来,现如今皇后、皇贵妃还有皇长子,都搅和在里面闹不清。” 玉仪点了点头,“原来内幕这么复杂。” “是啊。”罗熙年感慨道:“亏得你当日的义捐影响大,皇上又给你撑腰,不然这一通乱子闹出来,肯定要把我拖下水的。” 当初义捐的时候,玉仪都是打着自己带头的名义,弄得好了是好事,弄不好了,也只是妇人瞎胡闹罢了。 如果打着国公府的名义,那可就不好收拾了。 现如今看来,当初自己虽然承受了很大的风险,不过事情却十分顺利,最后不但保住了罗熙年,自己也沾了一个大光。 “罢了,都过去了。”玉仪对皇室的勾心斗角没兴趣,只要确保了自己一家人平安无事就好,反正对于皇室来说,旁人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虾米罢了。 罗熙年一脸真心诚意,认真道:“多谢我的好娘子。” 玉仪笑了笑,起身拉他,“走,去看看两个小家伙再睡觉。” 未免两个孩子你哭了吵着我,我哭了又吵着你,所以姐弟俩一东一西,由奶娘丫头带着各占了一间暖阁。 玉仪和罗熙年先去看了珠姐儿,已经睡了,不敢多说话,瞧了瞧便又去另外一头看团哥儿。鲁氏刚刚喂完了奶,团哥儿心情正好着,眨巴着眼睛东看细看,小模样长得虎头虎脑的。 玉仪亲自抱了一回,又递给了某人,“你抱抱。” 鲁氏有点吃惊,忙道:“夫人……” 玉仪知道,这时候的规矩是抱孙不抱子。 可是父亲本来就只提供了一颗精子,没有经历十月怀胎,没有经历生产的风险和痛苦,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对孩子的关爱远远不如母亲。 感情都是需要培养的,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玉仪希望罗熙年能多亲近孩子,而不是冷冰冰的,整天板着一张严父的脸孔。 罗熙年并不是那种迂腐的人,玉仪让抱,自然而然的就抱了,只是团哥儿还是软软的一团儿,顿时有点手足无措。 “哎呀,他太软了。” “抱多就习惯了。”玉仪没有勉强他,有这么个意思就够了,又亲了亲儿子,方才还给鲁氏,老生常谈的交待了几句,恋恋不舍出了门。 罗熙年知道她的心思,笑道:“你不用这么牵肠挂肚的,等过几个月,你的恶身体养好一些,再多陪陪孩子们吧。” 玉仪也是无奈,点头道:“嗯。” 罗熙年笑道:“现今就多陪陪我,不然我可要吃醋了。” “你还是小孩子呢?”玉仪笑嗔了一句,进屋脱了衣服躺下,突然想起了一件要紧事来,看向某人问道:“你那天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什么话?” 玉仪心里一黯,果然情急之下的话不能当真。 “傻丫头。”罗熙年替她掖了掖被子,笑道:“当然算数了。”看见妻子眼睛一亮,不忍心再开任何玩笑,“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也不纳妾室。” “真的?” “比真金还要真。”罗熙年亲了亲她的脸庞,认真道:“有你……,有珠姐儿和团哥儿就够了。” 玉仪绽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只觉得自己所受的所有苦处、全部委屈,最终能够换来今天的结果,一切都值了。 “拉钩?” “好,拉钩。” 两根一粗一细的手指伸出来,紧紧的钩在一起,永生永世都不愿意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