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001【工程狗是什么品种?】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王渊就常做各种稀奇古怪的梦,比如梦见自己上辈子是只工程狗。 对于一个小孩来说,他很难弄得清楚,工程狗究竟属于哪个品种 除此之外,王渊还梦见许多高楼大厦,比山寨里所有房子加起来都高。还梦见一种名为飞机的铁鸟,人们坐着飞机可以直上云霄。抑或是一种叫做高铁的大车,能够日行千里,比寨子里的毛驴跑得快千百倍。 在王渊三岁那年,阿爸下山用兽皮换盐,路过扎佐驿官道的时候,正好有个贬谪官员客死于途。 那当官的实在混得太惨,不仅流落贵州蛮夷之地,死了连衣服都被蛮子扒干净。 阿爸去的时候,倒霉官已经惨遭反复摸尸,只剩下两本书籍无人问津。一本晦庵先生诗抄,是弘治朝首辅刘健的诗歌抄本;一本大方广佛华严经,属于民间刻印的佛教经典。 秉承着“贼不走空”的朴素理念,阿爸将那两本书带回家,打算扔茅房里用来擦屁股。 从来没有念过书的王渊,突然指着佛经说“大方广佛” 阿爸一头雾水,问道“什么大方广佛” 王渊指着书籍封面说“这书叫大方广佛华严经,是一本佛经。” 整个山寨也就刘木匠识字,阿爸立即抱起三岁的王渊,拿着两本破书去问个究竟。 刘木匠是从贵州城即贵阳逃来的匠户,也算见多识广了。他可不相信什么生而知之,翻开经书道“王二,你说你认识字,给我读一遍看看。” 王渊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字,脑子里突然涌出无数信息。有些文字跟他记忆中长得不一样,但连蒙带猜也能读出来,当即指书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摩竭提国阿兰若法菩提场中,始成正觉” 刘木匠愣了愣,问阿爸“王全,真不是你教的” 阿爸也迷糊了,挠头道“我大字不识几个,连儿子都是请你帮忙起名,哪里认识什么佛经” 刘木匠看看王渊,又看看经书,复再看向王渊,突然生出大恐惧,跪地磕头道“草民刘汉,不识得佛陀转世,请菩萨老爷千万不要怪罪” 从此,王渊成了山寨里的风云人物。 可惜,也仅此而已,因为翻遍山寨就找不出几个信佛的。他们信的是五显神,顺便还搞一下图腾崇拜,隔三差五戴着面具跳傩舞祈灵。 山寨名曰“黑山岭寨”,并非土匪窝子,而是贵州的生地番寨。 既不隶属于卫所,又在土司直管之外,这样的地方被称为“生地”。贵州全境到处都有“生地”存在,住着各种各样的少数民族,说白了都是大明朝的化外之民。 而王渊所在的黑山岭寨又不同,这是一个“穿青寨”,里面住的全是“穿青人” 青即黛,远山如黛,通俗来讲就是青黑色。 寨子里汉人和土人混居,他们既不被外界视为汉人,又不被各族土人所接纳,于是形成了一个全新的族群。 他们采集山中矿物颜料,喜欢把衣服染成青黑色,以显示自己跟汉人蓝衣和土人素衣的区别穿青人由此得名。 这种族群在云贵地区很多,构成来源五花八门,甚至延续到几百年后。虽然没有被正式认定为民族,但他们在新中国的一、二代身份证上,民族栏分别写着“青族”和“穿青人”。 在明朝中期之时,已经有了“穿青人”的称谓,但日常叫法是“里民子”僚人后裔和“土人”有别于土家族,甚至被误认为隶属黑苗族群。 转眼又是数年过去,王渊已经十岁,他越来越喜欢发呆了。 关于前世的记忆,变得更加清晰深刻。 甚至,王渊还有了成年人的思维模式,非常确定自己是穿越过来的。 只不过跟其他穿越者相比,他穿得实在有些惨。既非王侯将相之家,也非富贵豪强之族,好歹穿个清白良民也行啊,这他娘的投胎到蛮夷番寨是什么鬼 连正经户口都没有,怎么参加科举考试 如果不去参加科考,又怎么在大明朝出人头地 即便是到外面闯荡,也得把户口问题解决,总不能一直窝在大山里,就此老婆孩子热炕头吧 那也太丢穿越者的脸了 这天傍晚,阿爸和大哥打猎归来,阿妈背着妹妹正在盛饭。 阿爸叫王全,贵州前卫逃亡军户。 阿妈王姜氏,西边大苗山里的苗女。 王姜氏一共生了五胎,碍于落后的医疗条件,一子难产夭折,一女半岁夭折。只剩下大哥王猛,老二王渊,还有个没来得及起名字的小妹。 碗是粗陶碗,还缺了几道口子,筷子也是随便用木头削的。 饭是红米粥,由高粱掺杂麸子熬成,口感和味道都特别糟糕。菜就更不讲究了,一大碗野菜汤,还扔了些鱼腥草进去调味。 今天阿爸和大哥的收获还行,猎到了一只野兔、一只松鼠,明天就能有肉吃了。 见王渊迟迟没有动筷,阿妈王姜氏问道“渊哥儿,你怎么不吃” 大哥王猛笑着接腔“是不是打猎没叫上你,闹性子不高兴了” 阿爸王全颇为自豪地说“渊哥儿练得一手好箭术,力气也大得吓人。等再过几年,身体长壮了,肯定是一等一的好猎手” “那当然,阿弟射箭比我还准,上次一箭射中了山鸡的眼睛。”王猛咧嘴傻乐。 家庭气氛非常融洽,王渊也忍不住笑起来。但他很快又收起笑容,正色道“阿爸,阿妈,大哥,我想读书” 全家都不出声了。 好半晌,王姜氏才说“渊哥儿,家里没钱。” 王全摇头道“有钱也读不成书,方圆几十里连个社学都没有,只有土司老爷自家办的宋氏族学。别说我们无籍山民进不去,就连山下的编户良民都不收,那里只准宋氏子弟进学读书。” 王渊说道“阿爸,阿妈,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读书不一定要进学堂,有老师就可以了,在家里读书也是一样的。” 王全还是在摇头“寨子里就刘木匠识字,虽然你们哥俩的名字,就是请他帮忙起的。但他也是个半桶水,怎么有资格给人当老师” 王渊笑道“山上没有,山下有啊,请一位先生上山就行了。” “请先生很贵的,把我们卖了都凑不齐。”王姜氏提醒道。 王渊一步步说出自己的计划“扎佐驿的官道上,是不是经常有流犯和贬官经过” 王猛点头道“是很多。” 王渊继续说道“这些流犯和贬官里面,是不是有人读过书是不是可以请来当老师” 王猛恍然大悟,猛拍自己的大腿“对啊,抢一个上山当老师就成,还是阿弟你的脑瓜子好使你太聪明了” 脑瓜好使的王渊,连忙纠正道“大哥,是请,不是抢。” 。 002【土匪式拜师】 在明朝的两京十三省当中,贵州省的地域面积最小,但沿途驿站却密密麻麻。 由于贵州的汉人比例非常低,而且到处是崇山峻岭,朝廷统治贵州的核心思想,便是“固守一线之地”。 只要掌控了由驿站组成的交通线,就能在地形复杂的贵州省,迅速调兵镇压叛乱。 从成化年间开始,贵州的驿站就渐渐荒废了。 英宗朱祁镇搞出个土木堡之变,北边数省打得一塌糊涂。等把北边局势稳定,又忙于镇压荆湘流民,根本无暇顾及云贵地区。 贵州的土司们回过味儿来,一个个不再把朝廷放在眼里。 就连以忠诚著称的水东宋氏,都开始阳奉阴违隔绝信息,与水西安氏一起刻意荒废驿站。从巴蜀、湖广进入贵州的路线就三条,两家土司默契联手,直接把三条交通线的始发段给掐了。 王渊所在的扎佐长官司,正是水东宋氏地盘。 下辖扎佐驿早已空无一人,驿站的房屋都塌了,墙角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但贯通驿站的官道仍在使用,经常有客商或流犯从此经过。相较于中原地区,贵州的官道非常狭窄,而且各种上山下坡,陡峭路段甚至得趴着爬上去。 暮春时节,风和日丽。 官道上远远来了三人,其中两人是押解官差,剩下一个当然是流放犯人。 洪武大帝朱元璋虽然酷烈,但只要不是贪污舞弊,各种刑法都搞得很人性化。整个明朝数百年,判了流刑基本都可以降为徒刑劳改只有摊上大事儿才会真正流放。 沈复璁就摊上大事儿了 沈复璁,字慰堂,绍兴府余姚人。 他十七岁就考中秀才,可到了二十七岁还是秀才。一怒之下,自诩满腹经纶的沈复璁,迫于生计给知县当了幕宾。 幕宾即师爷,他生于绍兴府,还是个绍兴师爷 那位知县一路升迁,竟然做到了知府,连带着沈师爷也水涨船高。后来知府调去做京官,顺手使钱帮沈复璁安排,为他捞得个末流佐官来当。 去年夏天,弘治皇帝驾崩,正德皇帝朱厚照上台,大太监刘瑾开始上蹿下跳。 沈复璁辅佐的主官是个清流,头脑发热跟刘公公对着干。可惜清流也贪啊,被刘公公反手查出窝案,手里的财源被太监弄走不说,连带着沈复璁这个佐官也被撸掉,而且还判他个流放三千里万幸没被抄家。 看着远处的崇山峻岭,想到今后的流放生涯,沈师爷一声长叹“我的命好苦啊” 两个解员押送人员也停下来,一人站着喝水,另一人拎着枷板说“沈大老爷,你就别叫苦了,连枷都没给你上。我们兄弟才苦,要陪你走上几千里,还不知哪年哪月能回去。” 沈师爷不但没闭嘴,反而愈发悲凉,掩泪哀嚎道“想我沈慰堂,五岁识字,八岁能诗,十七岁中秀才。可恨那考官不识文章奥妙,次次让我乡试落第,竟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好不容易遇到恩主,屈身弃学为幕宾,蹉跎半生才捞到个末流佐官。我就当了两年官啊,末流的芝麻小官,居然也能牵扯进朝堂之争。现在又要被发配云南,那是给人待的地方吗我命好苦啊,苍天在上,求你开开眼吧” 两个解员被烦得不行,要不是把人送到之后,回去还能在家属那里领赏钱,他们多半就一刀把这二货给砍了。 沈师爷的幺蛾子还没闹完,突然开始朗诵苏东坡的作品“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终于有个解员不耐烦了,摇晃着手里的枷板说“州什么州,快点赶路,不然就把枷给你套上” 沈师爷终究还是选择从心,磨磨蹭蹭继续赶路,边走边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吾非感叹自身遭遇,而是感叹这泱泱大明,失了一个经天纬地之奇才” 三人没走多远,便看到个小孩站于道旁。 那孩童穿着黑衣黑裤,满身补丁,脚踩草鞋。腰上悬着一把土弓,背上挂着一囊箭矢,箭翎乱糟糟的明显属于自制武器。 正是王渊 流犯、贬官不是天天都能碰到,阿爸和大哥蹲守几天便作罢,毕竟他们还要忙活家里的生计。 堵截官道这种小事,只能劳烦王渊亲自来操办。 王渊朝着三人抱拳行礼,用贵州官话说道“三位且慢走,小子有事请教。” 沈师爷勉强能听懂这种方言,当下感觉颇为稀奇,也不等两位官差表态,便笑着说“小娃娃,你有什么要请教的” 王渊再次抱拳“敢问阁下,可曾进过学能不能做八股文章” 沈师爷哈哈大笑“我沈慰堂十七岁便考中秀才,你居然问我会不会做八股”笑到一半,他突然变了脸色,惊慌道,“你想干什么,为何用弓箭指着我快快把弓箭放下” “就是你了” 王渊弯弓搭箭,悠然立于官道,对着三个成年人说“麻烦配合一下,打劫。” “哈哈哈哈” 两位押解官差被逗乐了,其中一人笑道“你才几岁大啊,断奶没有小小年纪就敢学人出来劫道。” “嗖” 一箭射出,把那官差的帽子射掉了。 所谓人狠话不多,王渊用实际行动,告诉对方打劫是件很严肃的事情。 “大胆” 在那个官差被吓懵时,另一个官差突然拔刀。谁知刀身刚刚出鞘两寸,王渊又是一箭射出,正中那官差的虎口,右手鲜血直流已经握不住刀。 王渊对准其头颅,眯眼冷笑“还要我射第三箭吗” 被射掉帽子的官差终于回过神来,震惊于王渊的神射,色厉内荏道“小娃娃,你可知劫杀官差是什么罪名” 王渊直接呛回去“到了贵州土司地界,别说只是小小官差,大明首辅来了我也照杀不误” 两个官差瞬间无语,居然找不到话来反驳。 自从成化朝以来,贵州卫所制度就逐渐败坏,日常叛乱还需要当地土司摆平。 更扯淡的是,贵州地界与四川、湖广犬牙交错,有时候几百人揭竿造反,也就流窜个百八十里地,便需要三省一起出兵才行。 各省之间互相推诿,都说是对方属地有叛乱,闹到最后是谁都不想管,竟得劳烦兵部来搞协调工作。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对贵州自然得过且过,弄死个把官差还真没处说理去。 王渊继续下命令道“犯人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不抢银子”两位官差颇为惊讶,随即喜出望外。 王渊道“要人不要钱。” “你早说啊” “小兄弟,那我们哥俩就先走了,你手稳些别把箭射出来。” 两位官差立即转身跑路,回去可说自己被打劫了,随便弄点伤出来便能敷衍了事。 只剩下沈复璁傻站在那里,一脸懵逼表情,猛然朝着二人背影大喊“别跑,快回来你们跑了我怎么办” 两位官差顿时跑得更快,才不管沈师爷还没上车。 沈师爷气得直跺脚,硬着头皮挤出笑容,讨好道“小兄弟,我就一个流犯,身上没什么值钱物品。不如” 王渊笑问“不如怎样” 沈师爷审时度势,低声哀求道“不如高抬贵手,把我也放了吧。” 王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指着三十步外的一棵大树“先生,看到那棵树了吗” 沈师爷点头说“看到了。” 王渊弯弓搭箭“且注意树上那只老鸹乌鸦。” 沈师爷患有轻度近视,定睛仔细观察,也只能看到一小团黑影。但见王渊一箭射出,那团黑影立即掉落,这箭射得又快又准,乌鸦连做出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好箭法”沈师爷拍马称赞。 王渊问道“你跑得过我手中利箭吗” 沈师爷连连摇头“跑不过。” 王渊终于收起弓箭,复又欠身作揖,显得彬彬有礼“既然跑不掉,那就认命吧。先生,请跟我回山。” “回山”沈师爷还是闹不明白。若劫他的是个彪形大汉,还有可能绑回山做军师,毕竟水浒传里就那样写的,但问题王渊只是个小娃娃啊 王渊安慰道“先生且莫怕。我只是想读书而已,无奈家贫请不起老师,希望先生能跟我回山,教我那些可以做官的圣人大道理。至于刀兵相见、吓退官差,只是在表达我的一点诚意。” “闹半天你就是想拜师”沈师爷在感受到诚意的同时,也感到无比荒谬和愤懑。 贵州这蛮夷之地,连拜师都如此简单粗暴,表达诚意的方式更是直截了当 。 003【民风淳朴穿青寨】 沈复璁毕竟当了多年师爷,追随知县一路升迁至知府。在短暂懵逼之后,发现没有生命危险,他迅速就思维冷静下来。 沈师爷两个眼珠子乱转,带着讨好的语气说“小兄弟,我有些天没开荤了。要不,我把那只老鸹捡来,拿回去烤着吃老鸹肉挺多的,不能平白浪费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可以。”王渊顺口答应。 沈师爷立即小跑过去,在捡起乌鸦的时候,悄悄回头打探情况。却见王渊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正笑眯眯的看着他,吓得瞬间打消逃跑念头,捧起射鸦箭矢说“小兄弟,我帮你把箭也捡回来了。” “多谢,”王渊收箭回囊,态度恭敬道,“先生,请上路吧。” 沈师爷想要借口大小便,又觉得这种计谋太低级,对方肯定不会轻易上当。他开始一边走路一边套近乎“鄙人姓沈,名复璁,字慰堂。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王渊。”王渊答道。 “好名字,”沈师爷运转着马屁神功,赞道,“令尊为你取一个渊字,实乃寄予了大期望。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 王渊还真没听过这几句古文,好奇道“这是什么意思请先生指教一二。” 沈师爷就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见王渊居然吃这套,连忙高兴的说“这几句话出自中庸。意思是只有至诚之人,凭借仁爱之心、聪明才智、美德善行,才能制定法则、树立根本,掌握天地万物造化的道理。小兄弟,你明显就是至诚之人。小小年纪就立志向学,而且如此聪慧,长大了必定成为经天纬地之才” 王渊顺着对方的马屁,乐呵道“真的吗我也这么认为。” 沈师爷可劲儿忽悠,给王渊画大饼道“小兄弟,以你的天赋才智,再加上我的悉心教导,考科举当大官犹如探囊取物。等你当了大官,你都想做什么” 王渊也不揭穿对方把戏,跟着装傻充愣“等我做了大官,就给阿爸阿妈修大房子。再买几头牛耕地,每天都大鱼大肉,肉里要放好多盐,不放盐实在没味道” “哈哈哈哈” 任你如何天资聪慧,任你如何箭术通神,还不就一个边陲蛮夷孩童眼窝子太浅,这辈子也就那么点追求了。 沈师爷大笑不止,心中愈发鄙视,赞道“小兄弟,你好有志气” 王渊一脸的天真无邪,歪着脑袋问“先生,是不是考上秀才就能当大官了” 沈师爷摇头说“那还不行。考完了秀才,还得考举人,考中举人就能当官。你尽管放心,别的地方我没把握,在贵州肯定能让你中举的” “为什么呀”王渊活像个好奇宝宝。 沈师爷露出发自真心的不屑笑容“贵州蛮荒之地,能有几个读书人连正经的提学官都没有,连自己的乡试都不设,还得跑去云南蹭人家的考场。只要你跟着我好好学习,定能在一群土人当中脱颖而出。” 王渊惊叹道“先生真是太厉害了” 沈师爷开始满嘴跑火车“以前我给知府当幕宾,随口指教了几句知府公子的八股文章。你知道考成什么样吗二榜进士第四十七名” “才四十七名啊。”王渊似乎有些失望。 沈师爷不高兴了“四十七名怎么了那可是二榜进士” 王渊拍胸脯说“要是我去考,肯定进头榜。” 呵呵,你一个山野莠民,怕是连县试的资格都没有,居然还想着做头榜进士。 沈师爷满肚子讥讽腹诽,却继续糊弄道“放心,有机会的,肯定让你考头榜。考出来当大官,天天都能吃肉,想买几头牛就买几头牛。” 王渊美滋滋的说“先生,等我当了大官。买三头牛,就送你一头;买十头牛,就送你三头。” 沈师爷掐指一算“怎么还变少了” 王渊挠头道“没少啊。我平时下山买大肉饼,都是三文一个,十文三个,可实惠了。” 不就扯淡吗 老子也会 在接下来的路途当中,一老一少,谈笑甚欢,师生情谊,感天动地。 沈师爷并无任何逃跑举动,以免失败了被王渊一箭射死。既来之,则安之,先把小娃娃哄高兴,再跟其父母搞好关系,今后有的是机会从容脱身。 一直行进大半日,两人终于回到山寨。 沈复璁沿途观察情况,以确定今后的逃跑路线。他发现此地森林密布,只有靠近山寨的地方,才有许多被开垦出的农田,而且大都种植着抗旱耐贫的高粱。 山寨里也没啥围栏高墙,民房皆沿山势而建,错落参差,不成规则。 进了山寨,王渊突然停下抱拳,正色道“先生,咱们已经讲了一路笑话,就当是联络师生感情。希望先生今后待我以诚,不吝教导,它日弟子必定报答师恩” 刚才是在讲笑话 沈师爷的笑容瞬间僵住,感觉自己智商受到侮辱,愤然道“合着从扎佐驿到这里,你一路都拿我逗闷子呢” 王渊反问“先生不也如此吗” 沈师爷顿时语塞。 王渊又说“先生也别急着逃跑,山里到处是野兽。说不定你走半路上,就冒出什么豺狼虎豹,死无全尸那是常有的事情” 沈师爷似乎没听出话中威胁之意,迅速由怒转笑,打着哈哈说“小兄弟,你实在多心了。我观此地民风淳朴,犹如世外桃源。若可整日悠游山林,对月高歌,岂不美哉,又怎会想着逃跑呢”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欢呼声。 却见几个穿青寨民,扛着一位少女,欢天喜地的回到寨中。那少女不断挣扎,显然并非情愿,多半是被人掳上山的。 沈师爷惊道“你们还绑架妇孺” “不是绑架,是抢亲,看其服饰穿着,应该是一位僚人仡佬族女子。”王渊也感到非常无奈,因为他的阿妈就是被抢上山的。 穿青族群一般都比较封闭,近亲结婚极为普遍。 但这个寨子有些不同,主要是汉人比例非常高,顶多也就允许表兄妹结婚。每当有光棍讨不到老婆时,便呼朋引伴下山劫掠,遇到落单少女就直接扛回来。 不止穿青人这么做,西边的彝人部落,东边的侗人部落,同样流行下山抢亲。大家不光抢女人,有时候还抢男人所以,男孩子出门在外,也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如此陋俗,王渊暂时无力改变。 沈师爷被吓得够呛,好半天憋出两声干笑,阴阳怪气道“呵呵,果然民风淳朴,令鄙人大开眼界。” 王渊摇摇头“先生,请跟我来,我带你去见寨主。” 寨主名叫方阿远,其先祖是山寨的开创者之一。 元成宗时期,云南有个“八百媳妇起义”,蒙古朝廷为了平叛,在贵州大肆征收钱粮和徭役。一时间,各地土司揭竿而起,把贵州全省打成一锅粥,方家先祖就是在那时逃到黑山岭定居的。 寨主方阿远的身上,流淌着汉人、苗人、僚人、土家、仲家等各族血液,是一个拥有复杂基因的穿青人。注仲家即壮家、僮家,是壮族和布依族的前身。 由于穿青人不被汉人和土人接纳,因此内部非常团结。并且,他们乐于吸收新鲜血液,毕竟人多力量大,才能免遭周边势力欺负。至于土地,山上到处都是,新人来了自己去开荒就行。 沈师爷很快得到寨主认可,正式成为穿青寨的一员。 在问明情况之后,寨主方阿远还警告沈复璁“沈先生,你一个小小的流犯,即便逃下山报官也没用。很有可能,土司老爷还把你抓了当奴隶,不如留在寨里给王二做老师快活千万别干破坏山寨的事情,被我抓住就一刀剁了喂狗” “那是,那是。”沈师爷连连赔笑,毫无文人风骨。 王渊复又领着沈师爷回家,阿爸和大哥外出未归,只有阿妈背着妹妹在干活。 王渊在门口大喊“阿妈,我把老师请回来了” 王姜氏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出来迎接道“先生快请进,我给你倒碗水喝。” 穿青寨的日常用语是贵州官话,沈师爷完全能够听懂。他见王姜氏热情有礼,顿时生出巴结讨好之心,以期未来借助这个妇人逃离匪窝。 “多谢大姐”沈师爷彬彬有礼道。 王姜氏笑道“这是烧开的凉水,渊哥儿说喝了不会生病。” 沈师爷本想继续说些奉承话,结果瞟到王姜氏的腰间,居然斜插着一把短刀。顿时心头暗叫“苦也”,这化外蛮夷之地,妇人也不是好招惹的啊 王姜氏又回到里屋,拿出一把色彩斑斓的羽扇“先生,我听说汉家的读书人喜欢扇子,就自己用孔雀翎做了一把。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把扇子就当渊哥儿的拜师礼,希望你不要觉得太寒酸。” “此扇极美,大善” 沈师爷这次没有说谎,他确实喜欢这把孔雀羽扇。 王姜氏的手艺精湛,又是王渊定的造型,不但有色彩绚丽的羽毛,还坠了颗狼牙做穗子,放在中原或江南肯定能卖好价钱。 王姜氏热情招呼一阵,便带沈师爷去隔壁,指着两间茅草屋说“这是给先生准备的房子,平时不用自己开伙,跟我们一起吃就可以。先生赶了远路,肯定累坏了吧,你先进屋休息,到吃饭时我再来唤你。” “有劳大姐”沈师爷抱拳道。 王姜氏自去忙活家务,王渊却站在茅屋前,心情愉悦的练习箭法。若有人敢偷偷开溜,他也会忍不住把箭射偏,一箭射死了也说不太准。 沈师爷听着外头的弓弦声,再看看屋内简陋陈设,回忆自己前半生遭遇,联想自己后半生光景。只觉心如死灰,不禁悲从中来,捶手顿足,挥泪长叹 “呜呼,苍天无眼,吾何至于此也” 。 004【老师,我又会了】 绍兴师爷名满天下,那是我大清的事了,明朝时期并未真正兴盛。 如果有人当面把沈复璁称为师爷,咱沈师爷必定勃然大怒。 因为在明代中期,“师爷”还特指地位较高的老师。而追随主官出谋划策者,则称做幕僚、幕友或幕宾。 不过,幕宾当中也有师爷,工作内容非常繁杂。 比如雇主喜欢下棋,那师爷就传授棋艺,并且陪雇主下棋耍乐。或者雇主喜欢吟诗作对,那师爷就陪雇主钻研文学。更甚者,雇主如果喜好女色,那师爷就带雇主逛窑子,偶尔还进献一些房中之术说白了就是文艺帮闲。 另有一些佼佼者,亦捉刀为雇主起草文书,或者兼职教授其子弟的功课。后来幕宾与师爷的混淆融合,也源于这种当家庭教师的幕宾,又称西席或西宾。 沈复璁自视甚高,给自己的定位是谋主,又怎屑于跟帮闲、文书、家教为伍 其实,根本没啥区别,只是幕宾内部自有的鄙视链而已。 沈复璁也经常陪恩主下棋,也跟恩主一起逛过窑子,来往文书更是由他全权负责。但他的真正作用,是为恩主解决实际问题,通俗来讲就是狗头军师一枚。 十多年的幕宾生涯,养成沈师爷好逸恶劳的习惯。他只负责出主意,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具体行动则由其他人跑腿。 现在来到黑山岭寨,沈师爷感到非常不习惯。 别说以前了,就连他被囚禁期间,随便使点银子,也能天天喝上小酒。在这破山寨却整日高粱粥,还夹杂着难以下咽的麸子,而且一天只吃两顿饭,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关于一日两餐的回忆,对沈师爷来说太过久远,还停留在他立志科举的青春岁月。 早晨时分,太阳都晒屁股了。 沈师爷穿着一套蛮夷短衫,披头散发卧于茅草床上,端着粗陶碗喝清水,自怨自艾朗诵诗歌“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这寨子里酒也没有,不知还要捱多久。可怜我那第七房小妾,刚纳不足旬月,便要忍受闺思之苦不对,吾妻袁氏一向蛮横,家中美妾怕是早被她赶出门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 沈师爷都懒得坐起来,躺床上问“何事啊” 外边传来王渊的声音“先生,你已经修养三天,该正式教我读书了吧” 沈师爷随口敷衍道“吾身患顽疾,没有一年半载恐难痊愈。” “哐” 一声巨响,房门直接被王渊踹开。 沈师爷像是被踩尾巴的狗,惊得从床上跳起,慌张道“你欲作甚” 王渊立即弯弓搭箭,眯眼冷笑道“小子家贫,没有多余米粮。既然先生身患重病,那就没必要浪费粮食了,我这就送先生上路归西” “慢着” 沈师爷连忙下地活动腿脚,胡乱拍打自己的身体,做出一副惊喜模样“奇哉怪也,我身上的怪病竟无药而愈了,想必是山寨里的高粱粥格外养人” “是吗那我恭喜先生大病得愈,”王渊把玩着手中土弓,笑问道,“但先生刚刚病好,有没有精神教我读书呢” “有有有,我精神好得很,”沈师爷一阵赔笑讨好,又装模作样的叹息,“唉,我也想教你读书。但苦于没有书本,也没有笔墨纸砚,这让我如何教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先生,请跟我来。”王渊早有准备。 沈师爷手持羽扇,悠然踱步,嘬着牙花跟随王渊出门。他吃定了王渊家中贫苦,没钱购买笔墨书本,那就不是他的错了。 王渊回屋搬来一块黑板,是请刘木匠刨平钉楔的木板,再用山中生漆混合沙粒抹匀。 “粉笔”就更好找了,黑山岭属于喀斯特地貌,漫山遍野的石灰岩,烧制加水便能得到熟石灰。 对于工程狗而言,这些都不是事儿,仔细思考实验便能搞定由于火焰温度不够,肯定无法大量烧制高纯度生石灰,但把石灰岩敲碎了再少量煅烧,用来做粉笔已经绰绰有余。 王渊拿出粉笔,指着黑板说“先生,木板为纸,石灰作笔。请将文字书于黑板上即可。” 沈师爷估计也闲得蛋疼了,居然感觉很有趣。他稍作尝试,便笑呵呵说“嘿,还真能用于书写。” 就是有点擦不干净,无论怎么擦拭,都像在黑板上蒙了一层白灰。 只能说,勉强可用。 沈师爷一肚子坏水儿,居然还想着坑人报复。他故意不从横竖撇捺等基础教起,只随手写下几个字,便指着黑板道“我先教你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先学这六个字,学好了再教其他的。” “人之初,性本善。先生,我会了。”王渊看了一眼,发现这六个字的简繁体相同。 沈师爷笑道“会读还不够,要会写才行” 王渊拿着粉笔,把六个字写出“先生,我确实会了。” 这他娘就会写了 沈师爷有些搞不清状况,连忙把黑板上的文字擦掉,说道“不仅要照着写,还要能默着写。” 王渊满脸笑容,又写了一遍。 怎会如此 沈师爷瞬间懵逼。 汉字有着复杂的书写系统,连横竖撇捺都没掌握的初学者,瞬间学会六个汉字实在匪夷所思。 “咳咳” 沈师爷咳嗽两声,以掩饰自己的惊讶,又写出“性相近,习相远”,故作平静道“刚才的六个字太过简单,大部分孩童都能一学就会,我再教你这六个更复杂的字。” 这六个字当中,有两个字繁简体不一致。 王渊认真牢记写法,很快便说“先生,我又记住了,我默写给你看。” 当王渊再次把字写出,沈师爷已经彻底愣住。他像看怪物一样死盯着王渊“你不会又在拿我逗闷子吧你以前肯定学过” “真没有。”王渊答道。 没学过才怪,对于这种说法,打死沈师爷都不信。 沈师爷开始搜肠刮肚,想出一首颇为生僻的唐诗。别说蛮夷之地的孩童,就连许多生员都不知道,当即写下这首诗说“做学问讲究天赋。你要是能在一炷香之内,把这首诗背诵下来,并学会如何书写,那就有考科举的天赋。如果学不会,还是趁早放弃吧,你我也能好聚好散。” 沧海十枝晖,悬圃重轮庆。蕣华发晨楹,菱彩翻朝镜。 忽遇惊风飘,自有浮云映。更也人皆仰,无待挥戈正。 沈师爷纯属故意恶心人,放着更简单的俗体字不写,全部使用最复杂的正体字。 如此做法,导致全诗四十个汉字,有十二个都简繁体不同,笔划也特别繁复,这让初学者怎么快速掌握 王渊在看到这首诗的瞬间,心里就忍不住吐槽我信了你滴邪,这个糟老头子坏滴恨 沈师爷见到王渊的表情,感觉无比畅快得意。从两人认识到现在,他一直都在吃瘪,现在总算戏耍了这个孩童一回。 与此同时,沈师爷又莫名悲哀,想他沈慰堂半生自负,居然沦落到跟一个孩子较劲。 太丢人了 王渊也不拆穿对方的把戏,只认真求教这首诗的含义,然后开始学习背诵。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把唐诗默写出来,笑道“先生,我又会了。按你刚才的说法,我应该有考科举的天赋吧” 沈师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难道真有天生的读书种子” 直到此刻,沈师爷终于开始正视王渊,他之前一直把王渊读书当成笑话。 连户籍都没有的蛮夷孩童,考科举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但现在嘛,或许真有那个可能。 不过,即便王渊表现出惊人天赋,沈师爷已经打心底接受这个学生,他仍旧不愿意轻易服输,因为此事关乎一个做老师的尊严。 沈师爷选择继续摆谱,把字体缩得很小,将整本三字经写在黑板两面,扔下粉笔说“你自己慢慢看,我去屋里睡个回笼觉,等你可以完全背诵默写了再来找我。” 这种教学方法,纯属放羊散养,根本没有系统可言,换成其他孩童绝对给整糊涂,甚至因此放弃读书的念头。 但王渊却非常满意,真要从横竖撇捺学起,他反而会感觉枯燥和不耐烦。 其实,沈师爷把这当成一种考验,心想你这样都能把三字经掌握,那我就收你当学生又如何 一千多字的三字经,再加上熟记繁体字,王渊只用了两天时间便搞定上辈子怎么也是的学生,背三字经可比背考研资料容易多了。 两天之后,王渊再次找到沈复璁“先生,我已经能背诵默写了。” “真学完了”沈师爷吃惊道。 虽然沈复璁对此颇为期待,甚至有所预料,但王渊的速度还是让他惊叹。 。 感谢各位老铁的支持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王渊就常做各种稀奇古怪的梦,比如梦见自己上辈子是只工程狗。 对于一个小孩来说,他很难弄得清楚,工程狗究竟属于哪个品种 除此之外,王渊还梦见许多高楼大厦,比山寨里所有房子加起来都高。还梦见一种名为飞机的铁鸟,人们坐着飞机可以直上云霄。抑或是一种叫做高铁的大车,能够日行千里,比寨子里的毛驴跑得快千百倍。 在王渊三岁那年,阿爸下山用兽皮换盐,路过扎佐驿官道的时候,正好有个贬谪官员客死于途。 那当官的实在混得太惨,不仅流落贵州蛮夷之地,死了连衣服都被蛮子扒干净。 阿爸去的时候,倒霉官已经惨遭反复摸尸,只剩下两本书籍无人问津。一本晦庵先生诗抄,是弘治朝首辅刘健的诗歌抄本;一本大方广佛华严经,属于民间刻印的佛教经典。 秉承着“贼不走空”的朴素理念,阿爸将那两本书带回家,打算扔茅房里用来擦屁股。 从来没有念过书的王渊,突然指着佛经说“大方广佛” 阿爸一头雾水,问道“什么大方广佛” 王渊指着书籍封面说“这书叫大方广佛华严经,是一本佛经。” 整个山寨也就刘木匠识字,阿爸立即抱起三岁的王渊,拿着两本破书去问个究竟。 刘木匠是从贵州城即贵阳逃来的匠户,也算见多识广了。他可不相信什么生而知之,翻开经书道“王二,你说你认识字,给我读一遍看看。” 王渊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字,脑子里突然涌出无数信息。有些文字跟他记忆中长得不一样,但连蒙带猜也能读出来,当即指书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摩竭提国阿兰若法菩提场中,始成正觉” 刘木匠愣了愣,问阿爸“王全,真不是你教的” 阿爸也迷糊了,挠头道“我大字不识几个,连儿子都是请你帮忙起名,哪里认识什么佛经” 刘木匠看看王渊,又看看经书,复再看向王渊,突然生出大恐惧,跪地磕头道“草民刘汉,不识得佛陀转世,请菩萨老爷千万不要怪罪” 从此,王渊成了山寨里的风云人物。 可惜,也仅此而已,因为翻遍山寨就找不出几个信佛的。他们信的是五显神,顺便还搞一下图腾崇拜,隔三差五戴着面具跳傩舞祈灵。 山寨名曰“黑山岭寨”,并非土匪窝子,而是贵州的生地番寨。 既不隶属于卫所,又在土司直管之外,这样的地方被称为“生地”。贵州全境到处都有“生地”存在,住着各种各样的少数民族,说白了都是大明朝的化外之民。 而王渊所在的黑山岭寨又不同,这是一个“穿青寨”,里面住的全是“穿青人” 青即黛,远山如黛,通俗来讲就是青黑色。 寨子里汉人和土人混居,他们既不被外界视为汉人,又不被各族土人所接纳,于是形成了一个全新的族群。 他们采集山中矿物颜料,喜欢把衣服染成青黑色,以显示自己跟汉人蓝衣和土人素衣的区别穿青人由此得名。 这种族群在云贵地区很多,构成来源五花八门,甚至延续到几百年后。虽然没有被正式认定为民族,但他们在新中国的一、二代身份证上,民族栏分别写着“青族”和“穿青人”。 在明朝中期之时,已经有了“穿青人”的称谓,但日常叫法是“里民子”僚人后裔和“土人”有别于土家族,甚至被误认为隶属黑苗族群。 转眼又是数年过去,王渊已经十岁,他越来越喜欢发呆了。 关于前世的记忆,变得更加清晰深刻。 甚至,王渊还有了成年人的思维模式,非常确定自己是穿越过来的。 只不过跟其他穿越者相比,他穿得实在有些惨。既非王侯将相之家,也非富贵豪强之族,好歹穿个清白良民也行啊,这他娘的投胎到蛮夷番寨是什么鬼 连正经户口都没有,怎么参加科举考试 如果不去参加科考,又怎么在大明朝出人头地 即便是到外面闯荡,也得把户口问题解决,总不能一直窝在大山里,就此老婆孩子热炕头吧 那也太丢穿越者的脸了 这天傍晚,阿爸和大哥打猎归来,阿妈背着妹妹正在盛饭。 阿爸叫王全,贵州前卫逃亡军户。 阿妈王姜氏,西边大苗山里的苗女。 王姜氏一共生了五胎,碍于落后的医疗条件,一子难产夭折,一女半岁夭折。只剩下大哥王猛,老二王渊,还有个没来得及起名字的小妹。 碗是粗陶碗,还缺了几道口子,筷子也是随便用木头削的。 饭是红米粥,由高粱掺杂麸子熬成,口感和味道都特别糟糕。菜就更不讲究了,一大碗野菜汤,还扔了些鱼腥草进去调味。 今天阿爸和大哥的收获还行,猎到了一只野兔、一只松鼠,明天就能有肉吃了。 见王渊迟迟没有动筷,阿妈王姜氏问道“渊哥儿,你怎么不吃” 大哥王猛笑着接腔“是不是打猎没叫上你,闹性子不高兴了” 阿爸王全颇为自豪地说“渊哥儿练得一手好箭术,力气也大得吓人。等再过几年,身体长壮了,肯定是一等一的好猎手” “那当然,阿弟射箭比我还准,上次一箭射中了山鸡的眼睛。”王猛咧嘴傻乐。 家庭气氛非常融洽,王渊也忍不住笑起来。但他很快又收起笑容,正色道“阿爸,阿妈,大哥,我想读书” 全家都不出声了。 好半晌,王姜氏才说“渊哥儿,家里没钱。” 王全摇头道“有钱也读不成书,方圆几十里连个社学都没有,只有土司老爷自家办的宋氏族学。别说我们无籍山民进不去,就连山下的编户良民都不收,那里只准宋氏子弟进学读书。” 王渊说道“阿爸,阿妈,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读书不一定要进学堂,有老师就可以了,在家里读书也是一样的。” 王全还是在摇头“寨子里就刘木匠识字,虽然你们哥俩的名字,就是请他帮忙起的。但他也是个半桶水,怎么有资格给人当老师” 王渊笑道“山上没有,山下有啊,请一位先生上山就行了。” “请先生很贵的,把我们卖了都凑不齐。”王姜氏提醒道。 王渊一步步说出自己的计划“扎佐驿的官道上,是不是经常有流犯和贬官经过” 王猛点头道“是很多。” 王渊继续说道“这些流犯和贬官里面,是不是有人读过书是不是可以请来当老师” 王猛恍然大悟,猛拍自己的大腿“对啊,抢一个上山当老师就成,还是阿弟你的脑瓜子好使你太聪明了” 脑瓜好使的王渊,连忙纠正道“大哥,是请,不是抢。” 005【以理服人】 沈复璁正待考察弟子的学习情况,突然有人跑来王家串门儿。 来者分别是寨主方阿远、木匠刘汉和猎户袁刚,身后还跟着他们的几个儿子。 这穿青寨的居民来历,大都不怎么正常。 方阿远的先祖是元代奴隶,刘汉是贵州城的逃亡匠户。 至于袁刚嘛,自称其先祖为赵普胜义子,因不容于陈友谅,才隐姓埋名从湖广逃到贵州。 认真来讲,袁刚也算王渊的老师,一手神箭术就是此人教导。 而且在整个穿青寨,只有袁刚真正清楚,王渊的刀法比箭术更猛,他传授刀法时藏私都无济于事赵普胜当年的外号,可是唤作“双刀赵”,打得徐达完全没有脾气。 可惜啊,传到袁刚这一代,只留下刀法和箭术,兵法什么的早已遗失,甚至连字都不认识了。 袁刚生得人高马大,俯视打量沈复璁,指着后者鼻子问“你就是渊哥儿请上山的先生” 这种态度让沈师爷极为不满,但也只能追思勾践、韩信等历代先贤,不与此类粗蛮之人一般见识。 沈师爷当即作揖,带笑回答“鄙人沈复璁,字慰堂。” “听说你很有学问,”袁刚顺手把两个儿子拉过来,“这是我家老二袁志、老三袁达,以后就跟着你读书了。如果这两个小兔崽子不听话,随便你怎么打,打死了再喊我来收尸,打不死别来跟我废话。” 沈师爷连连赔笑“不至于,不至于。” 袁志已经快十五岁了,一脸不屑的看着沈师爷,对自己老爹说“阿爸,这种病秧子也有资格教我我一只手就能打死他” “啪” “轰” 袁刚一巴掌将儿子扇得转圈,接着又起一脚,把儿子踹飞到墙壁上,呵斥道“你晓得个锤子箭术、刀法学得再好,到头来也只是个蛮子,只有读书做学问才有前途” 袁志蹲在墙角晕了好一阵,捂着红肿的脸颊说“刘木匠也识字,还不在外面活不下去,逃到咱穿青寨才能过日子。” “刘木匠算个球”袁刚大怒,抡起拳头准备再打儿子一顿。 刘木匠莫名中枪,尴尬笑道“袁大哥,你就好生教训儿子呗,何必连带着埋汰我” 袁刚鄙视其一眼,完全不给面子“你本来就算个球,窝窝囊囊,连下山抢亲都不敢。要不是周瞎子被狼咬死了,他老婆凑合着跟你过,你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这倒也罢了,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还怕老婆你脸上的伤,是昨晚被老婆挠的吧” “老婆”这种称呼,在宋代就已经有了,“爸”、“妈”出现得更早,所以大家不要来挑刺。 “咳咳。”刘木匠连声咳嗽,埋着脑袋不再言语。 黑山岭寨的人口,大概有一千二百左右,男女婚配一般都比较正常。只有刚上山的新人,由于垦荒不利、穷困潦倒,或者过了适婚年龄,才会被迫选择下山抢亲。 王渊的阿爸属于第一种,他上山开垦了几亩地,因为缺水缺粪缺种,最初几年过得很糟糕。此类穷汉,寨中少女都看不起他,只能跑去山下抢女人成家。 刘木匠则属于第二种,他逃上山已经三十多岁,虽然凭借木匠手艺很吃香,无奈此人性格软弱不堪,就只能跟寡妇搭伙过日子。 当然,还有第三种,长得歪瓜裂枣,或者身体有疾,寨中女子也是不愿嫁的,那就只好去外面抢了。 袁刚和刘木匠,一个蛮横,一个软弱,瞬间把气氛搞得很僵。 还是寨主方阿远通晓事理,对沈师爷说“沈先生,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既然你在教王二读书,不如把这几个孩童也一并教了。” 一个王渊已经够难伺候了,还让老子教一群蛮夷子弟 沈师爷顿觉头疼欲裂,又不敢直接拒绝,只能说“方寨主,黑山岭寨并未编户,寨中子弟无法参加科举,读了书也没有用处啊。” “就这么定了,”方阿远不给对方推脱的机会,“至于读书有用没用,等以后再说。这人活在世上,还怕学的东西太多” 沈师爷硬着头皮奉承道“寨主高瞻远瞩,所言极是,鄙人佩服。” 只有刘木匠态度尊敬,屈着身子抱拳致谢“沈先生,我儿子就托付给你了。等芒种过后,我就给先生打一套家具,以报答先生的教导之恩。” 这倒是提醒了方阿远,方寨主非常大方“沈先生的口粮,我方某人包了,每个月肯定让你吃上肉” 无力抗拒的沈师爷,居然还打蛇上棍,腆着脸问“有酒没” “你说呢”方阿远冷笑反问。 沈师爷立即缩着脖子赔笑“我就问问而已,哈哈,问问而已。” 从此,沈复璁的学生,从一个变成五个半。 其中四个,分别是方阿远的幼子方正,袁刚的次子袁志、三子袁达,以及刘木匠的独生子刘耀祖这几个孩童的名字,都是文化人刘木匠给起的。 另外一个半,当然是王渊、王猛兄弟。 王猛只能算半个学生,每天被弟弟拉来旁听一阵,便跟着父亲干活去了。他的心思不在读书上边,而是指望着成亲,正在悄悄跟方寨主的次女谈恋爱。 大人们很快就离开了,几个学生坐在黑板前,除了王渊和刘耀祖之外都在开小差。 不等沈复璁开口,年龄最大的袁志就问“沈先生,你是怎么被流放到这里的不会是偷人老婆被逮了吧” “哈哈哈哈” 方正顿时捧腹大笑,这位寨主家的公子,指着沈复璁说“肯定是,我听说汉人有通奸的罪名。” 沈师爷脸色一黑,倒执孔雀羽扇当戒尺“你们的父亲有过嘱托,谁不听话就往死里打” 袁志“噌”的站起来,个头比沈师爷还高“病秧子,你打我试试” 沈师爷立刻不说话了,寻思着该怎么找台阶下。 刘耀祖怯懦提醒道“袁二哥,我爹说应该尊敬师长,先生是天,我们当学生的是地,你不能跟先生这样说话。” 沈师爷闻言顿喜,感动莫名天可怜见,总算有一个乖巧弟子了。 袁志一脚把刘耀祖踹翻,复又揍了两拳“你阿爸就是个软蛋,连抢亲的胆子都没有,他说话算个屁” 刘耀祖被打得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哆嗦道“不不许你说我爹的坏坏话啊,袁二哥别打,我要被你打死了” 一直默默看戏的王渊,此刻终于说话“袁二,闹够了没有” 袁志觑了王渊一眼,鼻孔朝天道“怎么,王二,你不服是不是来来来,咱俩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 “可以。”王渊缓缓站起。 袁志十五岁,王渊十岁,两人站在一起,从身高方面就立见分晓。 刘耀祖壮着胆子爬起来,偷偷拉王渊的衣角“王二,你当心些。袁二哥的拳头厉害,打人特别疼,好几回我都以为自己快死了。” 袁志一边挽袖子一边说“王二,你是我阿爸的徒弟,箭术确实练得不错,但比拳头可就难说了。阿爸让我别跟你打架,你还真的蹬鼻子上脸了今天我就要让你晓得厉害” 王渊笑道“我想,你应该听岔了意思,你阿爸那样说,是怕你被我揍得太惨。” “就你这小身板”袁志一脸不屑,“就算我站着让你打,也跟挠痒痒一样” “那你试试。”王渊的笑容愈发灿烂。 袁志大喇喇站着,自信满满,拍胸膛道“来吧,我让你打” 王渊抡起小拳头,一拳打过去。 袁志瞬间脸色煞白,疼得五官变形,弓身捂腰,痛呼道“你你你你别打我腰子啊” “好。”王渊从善如流,起腿横扫对方脑袋。 袁志连忙抬臂阻挡,顿觉疼痛难当,像是被人用铁棒敲打一般,骨头似乎都要被敲断了。 还没等袁志缓过劲来,便见一个拳头越来越大,狠狠砸在他左眼眶上,瞬间有一种自己眼睛被打爆的感觉。 接着额头又中了一拳,袁志下意识捂住额头,肚子再被膝盖顶了一下。五脏六腑已经翻江倒海,“哇”的一声,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王渊还在继续暴打,旁边的袁达连忙跑来拉扯“王二,别再打了,我二哥要被你打死了” “服了吗”王渊问道。 袁志躺在地上蜷成一团,浑身上下都在疼,不知道该捂住哪里好,哭声道“服了,服了。王二,你的拳头厉害,我以后都听你的” 王渊整理衣袖,文质彬彬,态度谦和,朝着沈师爷抱拳道“学生最擅以理服人,袁二已经被我说服了,保证不会在课堂上捣乱。先生,请你开讲吧。” 沈师爷看着被打成猪头的袁志,又看着地上那一滩隔夜饭,不禁嘴巴大张,下意识点头道“啊好,好,我们开讲,我们开讲。” 说下更新时间,从下一章开始,凌晨0点更新,下午2点更新,一天两更。 。 006【优等生待遇】 此时此刻,沈师爷真不敢乱来了,王渊对着袁志一阵暴打,无异于杀鸡给猴看。 打在袁二身,惊在师爷心啊 沈复璁老老实实的在黑板上,写下一个“一”字,问道“你们都会数数吧” “我会”刘耀祖同学不愧是好孩子,回答问题非常积极,还自豪道,“我爹正在教我九章算术。” “嗯,不错,”沈师爷颔首赞许,又问,“还有谁不会的” 无人应答,课堂气氛有些尴尬。 “咳咳。” 沈师爷咳嗽两声,继续说道“那就是都会数数了。我今天要教的,就是数字一,你们要好生牢记练习。” 方正不耐烦道“先生,这字儿也太简单了,你教个更难一些的。” 沈师爷只好又写个“二”,说道“这是数字二。” 方家小少爷居然能够举一反三“我知道,我知道,三肯定就是划三下,四就是划四下呗。” 刘耀祖立即纠正“不对,四不是那样写的。” “我说是,那就是,你不许多嘴”方少爷的霸道,一点不输给袁二。 这种幼儿园课堂知识,王渊听得昏昏欲睡,此刻终于吱声“方正,你也想跟我打一架” 方少爷立即怂了,转而教训刘耀祖“先生讲课,你不要捣乱”复又笑着对沈师爷说,“先生,你讲吧,我也不打岔了。” 刘耀祖就是个受气包,满肚子委屈还不敢反驳。 沈师爷干脆把一到十都写出来,并以这十个数字为例,来阐述汉字的横竖撇捺等笔划。然后,扔给每人一坨熟石灰,让他们在地上慢慢练习。 刘耀祖早就学过这些东西,却依旧练习得非常认真,而且还是最认真的一个。 沈师爷这才有空专门教导王渊,说道“你说自己掌握了三字经,现在就背诵一遍。” “人之初,性本善”王渊背得极为流利。 “很好,很好” 沈复璁连声赞许,且发自真心。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大山当中气候凉爽,但沈师爷却感觉浑身火热。 两天前,他只是把三字经写在黑板上,随便教读了几遍而已。王渊竟真的背诵下来,其记忆力堪称惊人,至少沈师爷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一个自负才华横溢的读书人,被流放到西南蛮夷之地,眼看这辈子就要潦倒苟活了。 谁知,居然遇到个神童,教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 怎能不见猎心喜 沈复璁仔细观察眼前的稚童,不知是否心境发生了变化,此刻怎么看王渊就怎么顺眼。这孩子模样生得清秀,皮肤相对来说有些偏黑,个头比其他十岁的孩子更高,但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瘦弱。 似乎是个很普通的孩子,可就那样随便一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勃然英气就在半个时辰前,沈师爷还把这理解为匪气。 真麒麟子也 可惜野性难驯了一些,必须慢慢纠正,起码不能打老师。至于当着老师的面打同学,嗯这种小毛病勉强可以接受,优等生总有特殊待遇嘛。 沈师爷恍然失神,喃喃自语道“莫非老天爷让我困厄半生,又让我流落蛮夷之地,竟是为了教出一个惊世奇才或许,我沈慰堂后半生的出路,都要着落在此子身上了,得想办法帮他搞到科举资格才行。” 声音太小,还是绍兴方言,王渊没听明白“先生说什么” 沈师爷摇头苦笑“没说什么,或许是我想多了。” 王渊非常有礼貌的行礼道“学生虽然已经会背会写,但还有许多三字经的内容不明白,请先生为我释义。” 沈师爷已然态度大变,摇着羽扇微笑询问“有哪里不懂的尽管道来。” 王渊问“窦燕山是谁” 沈师爷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先问孟母呢。” 王渊说“孟母三迁的故事我听过。” 沈师爷耐心解释道“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美名扬。是说五代时期有个叫窦燕山的人,他周济贫寒、道德仁义,五个儿子以其为榜样,都成为名满天下的好官。有诗云燕山窦十郎,教子有义方。灵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这丹桂五枝芳,便是赞窦氏一族五子登科。” “原来如此。” 王渊点头记牢,又问“香九龄,能温席。香是谁” 沈师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坐斜倚在檐下“东汉黄香,官至尚书令。其母早逝,黄香九岁的时候,就知道夏天给父亲把凉席扇凉,冬天给父亲把被窝烘暖。所谓扇枕温衾,二十四孝里面的故事。你肯定没读过三国演义,与王允一起谋杀董卓的黄琬,便是这个黄香的曾孙。” 王渊不清楚明朝文人的情况,还不知道自己赚大发了。 由于科举只考四书五经,而且只认朱熹的批注。因此大量儒生穷经皓首,却连春秋之后的史书都不读到了晚明,许多儒生甚至连五经都不读,只看复习资料和参考资料。 沈复璁虽然“铮铮铁骨”、“处世从心”,但肚子里绝对有货。能随口说出窦燕山、黄香身处的年代,说出他们的诗赞和官职,在明代秀才当中属于百里挑一 换成普通的县学教谕,多半也就解释个大概而已。 当然,正是由于看书太杂,沈复璁才一直科考不中,把家财耗光了只能去当幕宾。 等把三字经的典故讲完,王渊问道“先生,我们接下来学什么” 沈师爷等的就是这句话,顿时开心起来“既然三字经学完了,那接下来就学小儿语” 小儿语是明代的蒙学教材之一,至于具体内容嘛,你可以理解为小学生守则明代版。 沈师爷把小儿语作为开讲书目,无非是让王渊学会尊敬师长、谦虚沉静,别动不动就用弓箭指着老师你个小王八蛋,咱做老师的不要面子吗 沈师爷仿佛回到了童生时代,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开始书写“一切言动,都要安详。十差九错,只为慌张。沉静立身,从容说话。不要轻薄,惹人笑骂” 额,接下来是什么来着 沈师爷突然卡壳了。 天可怜见,沈师爷确实博学多才。但小儿语是他四十年前学的,又不如三字经那么重视,能够全文记住才活见鬼了。 王渊问道“先生,你怎么停下了” “啊嗯” 沈师爷有些尴尬,糊弄道“小儿语对你来说,实在太过简单。我仔细想了想,百家姓也不用学,不如我们直接学千字文吧。” 很明显,百家姓他也背不完,谁没事记那玩意儿早他娘还给自己的蒙师了 正在练习一二三四的刘耀祖,突然问道“先生,我可以跟着学千字文吗” “当然可以,”沈师爷对刘耀祖印象颇佳,问道,“你以前都学过什么” 刘耀祖老实回答“我爹学过什么,我就学过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和小儿语我都会背。不过我爹没先生讲得好,他就不知道香九龄是黄香九岁,还跟我说香九龄是一个古人的名字。” 沈师爷的关注点明显跑偏了,他兴奋道“你学过小儿语赶快默写出来,我要给王渊上课” 刘耀祖迷惑道“先生不是说小儿语太简单,王二不需要再学吗” “呃,”沈师爷端正自己的坐姿,收敛笑容,满面严肃,语重心长道,“为师已经改变主意了。这做学问就像造房子,百尺高楼从地起,基础不牢固怎行荀子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小儿语即便再简单,也是该认认真真学的,我们不能好高骛远。这个道理,你知道吗” 刘耀祖哪听过这种大道理,顿时崇敬莫名,挺直腰杆道“先生说得真好,我以后一定学什么都认真” 听完两人的对话,王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当老子看不出来吗 你明明就是把小儿语的内容搞忘了 于是乎,在三好学生刘耀祖的捣乱之下,王渊开始学习明代版的小学生守则。 王二同学真的很想回屋,把自己那副弓箭拿出来,敦促老师仔细修改课程表。 唉,想想还是算了吧,请一个老师不容易,咱也不能逼迫太甚。 s:新的一周,新书冲榜,点击推荐收藏全都要,打赏什么的就不求了。谢谢老铁们支持 007【老实孩子】 翌日,清晨。 一向懒散的沈复璁,今天居然起了个大早,坐在屋檐下手摇羽扇,盯着喷薄而出的朝阳迷思苦想。 流放罪一般而言是无期的,除非哪天被皇帝记起来,又或者遇到什么大变故。这都跟沈师爷没啥关系,他既不认识皇帝,也没那么宽人脉。即便哪天主官“平反”了,亦不会有人记得他这个被牵连的佐官。 至于曾经追随的那位恩主,做京官一年便丁忧回乡,守孝守着守着便病死了。世人皆称赞其孝心,谓之思念亡母过度,其实就是吃得太胖,某日突发脑血栓暴毙嗝儿屁。 如果沈复璁没被强掳上山,他下半辈子都得待在云南,直至病死、老死或饿死那天。 现在,一个神童冒出来,沈师爷猛地看到希望曙光。 必须帮助弟子把户籍搞定 沈复璁当了十多年师爷,对各种操作都烂熟于心,搞户籍至少有三种方法。 第一,让本地土司对穿青寨进行编户。 如果放在其他地区,这种方法是最可行的,因为对官员来说属于政绩。可惜这是土司辖地,编户村寨越少越好。黑山岭寨就是以寨子为单位,直接向土司缴纳赋税徭役,跟朝廷没有半毛钱关系。 第二,外出挂靠一个里甲,想办法搞到几亩地,然后上报当地官府。 大明朝廷鼓励流民垦荒,也鼓励对流民进行编户。只要你手里有土地,让官府承认土地的垦荒性质,拿到户籍是既轻松又正规。当然,操作过程当中必须使钱,而且撒出的银子还不能太少。 第三,花费大量银子,疏通地方关系,找个州县冒籍应考 可惜啊,对王渊来说,这三种方法都非常困难。 “只能相时而动了” 沈复璁喃喃自语,他也不着急,反正弟子的年龄还小。 就在此时,三好学生刘耀祖兴冲冲跑来,非常规矩礼貌的作揖“学生刘耀祖拜见先生,可以开始上课了吗” 沈复璁无语道“我还没吃早饭呢,你来得太早了。” 刘耀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个高粱饼“先生,这是我娘专门给你做的。没有加麸子,还掺了粟米,油盐也放得足,我闻着可好吃了” 这等粗劣不堪的食物,居然让沈师爷食指大动,夸奖道“不错,你是个懂事孩子,还知道孝敬老师。” 刘耀祖连忙把高粱饼奉上“请先生尝尝。” 沈师爷立即接过来,迫不及待大咬一口。在咀嚼的时候,他发现刘耀祖眼巴巴望着自己,喉结上下滚动,不停的吞咽口水。沈复璁不禁问道“你还没吃饭” “吃过了。”刘耀祖横袖擦口水。 沈复璁终于明白过来,这种油盐充足,且没有麸子的高粱饼,多半是刘家专门孝敬他的,刘木匠和妻儿肯定舍不得吃。当下心里一阵感动,面无表情的把高粱饼掰开,递回去一半说“你也吃吧。” “我爹说了,这是给先生的。”刘耀祖连连摇头,不敢再看高粱饼一眼,生怕自己忍不住诱惑。 沈复璁板着脸说“你若是不吃,我就不教你读书” 刘耀祖顿时大脑宕机,陷入两难境地,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唉,痴儿” 沈复璁一声叹息,把高粱饼塞过去。 刘耀祖不敢违抗师命,又不敢违抗父命,只得把半个高粱饼收好,打算拿回家交给父亲处置。 大明朝的穷苦农民,一般每天只吃两顿。早晨刚刚天亮就下地干活,等日头高升再回家吃饭,吃过早饭继续干活,大约半下午即提前吃晚饭。 也就是说,现在距离吃早饭,至少还有一个时辰。 沈师爷把半个高粱饼啃完,对刘耀祖说“你陪我在寨子里转转。” “好” 刘耀祖颇为激动,他终于能帮先生做事了,虽然只是随意溜达的小事。 此时此刻,王渊已不再监视沈复璁。他相信沈师爷是明白人,等搞清楚状况就不会再逃山下遍地蛮夷,沈师爷又没个可投奔的,匆忙之下能逃到哪里去 刘耀祖陪着老师在寨中遛弯子,数次欲言又止,始终没有胆子说出来。 “有话就说”沈复璁看不下去了。 刘耀祖像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突然跪在地上磕头“先生,你教王二的三字经,有两处跟我爹教的不一样。可可可可能是我爹记错了,我昨晚回家问我爹,他又说自己没记错。我我我我不该质疑先生的,可我又想搞清楚。实在实在是” 沈复璁打断道“哪两处不一样” 刘耀祖跪在地上说“一处是窦燕山那里,您教的是教五子,美名扬,我爹教的是教五子,名俱扬。” 沈师爷顿时尴尬无比,刘耀祖不说还好,这一说出来,他怎会不知道是自己错了 跟小儿语一样,三字经也是沈复璁四十多年前学的。即便当时背得滚瓜烂熟,但几十年过去了,难免会有一两句出现错误。 而刘木匠就不同,他平生只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小儿语和九章算术,这四本书的内容已经深深烙刻在脑海中。 沈师爷又问道“还有一处呢” 刘耀祖忐忑道“还有就是唐有虞那里,您教的是谓盛世,我爹教的是称盛世。” 如果换做王渊在此,沈复璁肯定要保全面子,随便以版本不同为借口糊弄。 但刘耀祖实在太乖巧了,连沈师爷都不想欺负这种老实孩子,他只能说“你爹是对的,为师记错了。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左转亦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管是做人还是做学问,都应该正视自己的错误,只有这样才能改正精进。你起来吧,别跪着了。” “多谢先生教诲”刘耀祖心悦诚服,感觉老师的形象是那么伟大。 沈师爷心里想的,却是该买几套书回来了,不然接下来我可怎么教啊 师徒二人,不知不觉来到一大块平地。 沈复璁不禁赞叹“好平整的地面” 刘耀祖连忙介绍“这是用王二的法子,烧石灰打出来的坝子,全寨都在这里晒粮食。” 沈师爷来到坝子里,蹲下去细看,瞠目结舌道“这这他娘是三合土一个小小的蛮夷村寨,居然用三合土夯晒坝,也有点太奢侈了吧。” 明代的三合土,主要用于修筑长城、城墙、宫室和陵寝,三合土的调配之法属于不传之秘。 至少在南北直隶地区,三合土是禁止民用的。 沈师爷转身就走。 刘耀祖连忙追赶“先生,你要去哪里” 沈复璁道“去找王渊” 008【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沈复璁带着个小跟班,快速来到王渊家中。 王全和王猛父子俩,早早下地干活,至今还没回来。 王姜氏刚奶完孩子,正准备生火做饭,见到沈复璁连忙说“先生快请进,我给你倒碗水喝。” “不必了,令郎”沈师爷害怕对方听不懂,改口道,“嗯,渊哥儿在哪里” “渊哥儿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去青冈林练习箭法。” 王姜氏突然想起要事,抱着怀中幼女请求道“先生,你是有学问的,我想麻烦你一个事情。能不能帮我家幺女起个名字要那种耐养的名字,她阿姐半岁便得病没了,巫师说就是名字没起好。” “按我们那边的习俗,贱名最易养活,”沈复璁静立思忖片刻,突然文绉绉说道,“有了,不如叫王微。微,小也,卑也。又通徽,美也,善也。令嫒唤作王微,即是贱名好养,又是美名雅致,可谓一举两得。” “先生真有学问”王姜氏大喜,抱着女儿王微,连忙屈身拜谢。 沈复璁也对自己起的名字很满意,不禁回味一番,似乎越想越妙。他自我陶醉片刻,终于想起正事儿,复问道“渊哥儿在哪” 王姜氏朝屋后一指“茅房后边有片青冈林,他肯定在林子里。” 那是一片橡树林,大树早被寨民们砍光了,剩下的顶多也就脖子粗细。 沈复璁在刘耀祖的指引下,很快在林子里找到王渊。只见他站在一个土坑旁,土坑上方还建有茅草顶遮雨,正提着木桶往坑中慢慢灌水。 待得走近,便闻到一股恶臭,沈师爷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王渊也不回头,随口答道“蚯蚓养殖实验。” “实验”一词,出自汉代王充论衡,大意可以理解为“实际验证”。 汉语词汇是非常奇妙的,沈师爷居然一听就懂。他朝土坑里看去,只见满是淤泥和腐草,居然真有不少蚯蚓在蠕动,当即吊书袋说“蚯蚓我知道,礼记月令有载孟夏之月,蝼蝈鸣,蚯蚓出。” 一路跟过来的刘耀祖,发自真心奉承道“先生好有学问,连曲蛇蚯蚓都能引书。” 这马屁拍得沈师爷很受用,他微笑颔首“为师当年所治本经,便为礼经。不说倒背如流,但也烂熟于心,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三好学生刘耀祖,随时随地都不忘学习,问道“先生,什么是本经” 沈师爷解释说“科举考的是四书五经,四书必须全都学,五经可以选一部为本经。” “哦。”刘耀祖挠挠头,听得半懂不懂。 沈师爷掩住鼻子,蹲在土坑旁,看着那些蚯蚓说“蚯蚓在我老家叫曲蟮,俗名地龙。你是想养来卖给药铺赚钱” 王渊摇头道“我想养蚯蚓喂鸡。” “喂鸡”沈复璁颇为意外,“就这么一点,恐怕不够吃半个月吧” 王渊说“应该够了,只要食物充足,蚯蚓繁殖很快。这一池子蚯蚓,再配合青草料喂养,能养活至少五六只鸡。” 闻得此言,刘耀祖不再思考五经是啥,两眼发光的望着蚯蚓池,猛咽口水说“王二,真能养那么多鸡那我不就可以天天吃鸡蛋了” 王渊笑道“到时候,你随便敞开肚皮吃。” 刘耀祖激动的抓住王渊袖子“王二哥,这法子你可得教我等我再长大些,把我爹的手艺都学会了,就给你打一套家具成亲时用。” 老子结婚起码还要好几年,到时候用得着你来打家具 那也混得太差劲了 王渊不想谈论自己婚事,提醒道,“蚯蚓可不好养。我只听说蚯蚓可以养鸡,但对蚯蚓的习性不太清楚。经过长达两年的观察,发现冬天很难养活,除非修个房子框起来,再室内生火给它们取暖。但这样一来,就无法保持通风,蚯蚓可能呼吸不畅而死掉。” 刘耀祖瞪大眼睛“曲蛇蚯蚓还要呼吸” 王渊也懒得解释,继续说道“不但要保持通风,还要保持湿润,而且太热了也不行。这些蚯蚓夏天要背阴,天天都要灌水,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到了雨季还得注意排水。去年我养的一池子蚯蚓,就因为冬天气温太低,全都被冻坏了。” 这些话说来轻巧,却代表着一次次的失败实验。 大概在两年前,王渊就开始挖池子养蚯蚓。 刚开始他打算用粪便做底肥,可寨子里别说人屎了,就连狗屎都被捡得干干净净。 王渊只好转变思路,挖取溪底淤泥和水草,再将树叶、青草、烂菜叶扔进去发酵堆肥。 第一次实验,失败,蚯蚓被涝死,池子里的水太多。 第二次实验,失败,蚯蚓被毒死,加入的树叶有微毒。 第三次实验,失败,蚯蚓窒息,或逃或死,只因忘了疏松泥土。 第四次实验,失败 在冤死无数蚯蚓之后,王渊渐渐总结出各种规律。而且他还发现,以这个时代的贵州气温,只能在春、夏、秋三季养殖,冬天百分之百要把蚯蚓冻坏掉。 沈师爷听得连连摇头“太娇贵了,此法不易推而广之。” 王渊笑道“但在山寨里推广,还是可以做到的,每家都白养几只鸡,不就能让寨民稍微富足些吗我之所以还没教给其他人,是因为蚯蚓驯养实验没有完成。我想知道这种大小的池子,究竟能容纳多少蚯蚓同时生存。” 沈师爷指着弟子哈哈大笑“果然有意思,竟把养蚯蚓当成做学问来研究” 王渊说“世事洞明皆学问嘛。” “此言大善” 沈师爷忍不住一赞,又盯着王渊问“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句子” 王渊则有些愣住了,难道这句子还没问世他只能敷衍道“我也不知怎的,此话突然就脱口而出了。” 沈师爷默然无语,好半天终于感慨道“这几天,我也在寨中有所走动,听说你三岁便能无师自通朗诵佛经。原本我还不相信,但此刻却是信了,或许真有生而知之者。否则的话,无论怎么妙手偶得,世事洞明皆学问都不是你能讲出来的。也可能是佛家所言宿慧,你没喝完孟婆汤就转世了,还保留着前世的部分记忆。” 王渊瞬间一头瀑布汗,不知作何解释。 对于投胎转世的说法,古人似乎更容易接受。沈师爷居然没有再纠结此事,而是体会着那句话的深意,喃喃自语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世事洞明皆学问该如何凑一个下句合适呢” 王渊嘀咕道“人情练达即文章。” 沈师爷顿时拍手赞曰“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好对啊闻此绝对,当浮三大白,可惜寨中无酒渊哥儿,你上辈子肯定是个精通世故的大家,这对子可非穷酸书生能作出来的。” 王渊心想我就一只苦逼工程狗,在山里修桥打洞十多年。你要问些工程相关问题,我肯定答得头头是道,但做文章可不是我的强项,顶多也就能写各种工程报告。 沈师爷突然前所未有的正经起来,认真说道“渊哥儿,以你的天资,以你的性情,有朝一日必将冲天而起我们不妨做个约定,你若当了大官,我就给你当幕宾谋主。别的不提,在你飞黄腾达之后,给我捞个七品知县即可。为师这辈子没有别的追求,就想当一当地方主官那是做梦都想啊,佐官当起来忒没劲了” 貌似,说到最后又不正经了,这家伙十足的官儿迷。 刘耀祖傻傻看着沈师爷,心中伟岸的老师形象,似乎有点开始变形。 王渊无语道“那我该说成交” “怎样说法都行,”沈师爷兴奋道,“你我师徒,不分彼此。来,击掌为誓” “好”王渊一巴掌拍出去。 沈复璁揉着生疼的手心,又想起晒坝里的三合土,好奇道“三合土的配置方法,也源自你前世记忆” s上架之后,盟主加更一章,白银盟加更五章,新书期间打赏的也算。老王正在码字存稿,这次一定不会食言,没做到就直播女装跳舞。 009【要留清白在人间】 人是一种适应性动物。 短短几天时间,沈师爷就适应了山中生活,也适应了自己现在的身份,甚至张口闭口以“为师”自称。 至于沈复璁和王渊的关系,也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变化。 无论是王渊的读书天赋,还是林子里的蚯蚓池,抑或晒坝那边的三合土,都只起到一个积累催化作用。 真正的质变,竟是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沈复璁的主要才能,并非做八股文章,也非教孩童读书,他是一个工龄长达十多年的师爷。他上能揣摩朝堂决策,下能操控佐官胥吏,不洞明世事,不人情练达,又怎能做到如此地步 那副出自红楼梦的对联,等于直接说到沈复璁心坎里,完美总结了他这些年的做人经验。 沈师爷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甚至激动得当场立誓求官,对王渊具有宿慧之事深信不疑。他已经不把王渊视为普通弟子,而是当做可以彼此扶持的奋斗友人。 在青杠林的另一端,被人为砍出一大块空地。 空地中央,有个泥巴垒成的大土窑。 沈复璁来到窑前,仰望片刻,说道“渊哥儿,这石灰窑,恐怕不是你一个人能建起来的。” 王渊嘿嘿直笑,不做解释。 刘耀祖抢着回答“王二哥把方寨主骗惨了,说窑子烧出的东西能修水渠,害得全寨都帮着他造石灰窑。大家忙活了两个农闲时节,结果引水渠现在都还没修,方寨主气得要烧王二哥家的房子。” “方寨主没那么好骗吧”沈复璁狐疑道。 王渊一脸贱笑“哈哈,此事不便细说,咱们暂且不提了。” 其实过程很简单,作为一只资深工程狗,发现黑山岭到处是石灰岩,而且还很容易找到高岭土。王渊能想到什么 当然是烧制水泥啊 上辈子,王渊家里就是开水泥厂的,只不过后来搞环保被关停了。 但穿越之后,无论王渊怎么做实验,即便架起传说神器土高炉,依旧无法达到可以烧制水泥的炉温。 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三合土搞出来再说。 三合土和水泥一样,主要原料都是石灰岩,但烧制所需温度要低好几百度。 为了说服方寨主建土窑,王渊可是费了大力气。忽悠说这玩意儿烧出的东西,可以用来修建引水渠,方阿远这才半信半疑召集人手。 黑山岭寨那么穷,除了土地贫瘠以外,主要就是缺少灌溉用水。 寨中水源只有一条小溪,还是山泉水汇集而成,农忙时节根本不够用。人们需要到几里外的溶洞取水,洞中有地下暗河,但山势非常陡峭,不适合在溶洞附近建房定居。 地下暗河又太深,得用长绳拴在桶上,非常吃力的往上提水。 王渊便跟刘木匠合作,搞出一个滑轮组,让寨民们取水更加方便省力正因如此,方阿远才会相信王渊的鬼话,兴冲冲的建土窑烧石灰,打算集全寨之力修通一条引水渠。 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王渊设计的垃圾土窑,烧制石灰的成功率太低。即便把石灰岩砸稀碎了扔进去,烧出来也有一大半废料,而且费时费工费力,根本无法满足修建引水渠的需求量。 工程方案宣告失败,烧出的石灰废物利用,干脆打了个三合土坝子用来晒粮食。 至于那引水渠,施工难度太大,王渊也是没辙啊。他本就没想过修引水渠,只是以此为幌子,实验一下石灰窑构想而已。 显然,方寨主被糊弄了。 沈师爷缓缓蹲下,捡起一坨早已凝结的熟石灰,问道“粉笔就是这样来的” “对,”王渊笑道,“这里石灰多得很,全是没用的废料,足够先生把四书五经都写完了。” 沈师爷盯着熟石灰出神,良久突然诗兴大发,朗诵于谦的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此情此物,令吾不禁追思于肃愍公,挺身挽狂澜于既倒,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 好奇宝宝刘耀祖忙问“先生说的是谁” 王渊虽然不知道于肃愍公,但石灰吟他学过啊,猜也能猜到是于谦谥号。 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法度修明曰肃,正己摄下曰肃;在国逢艰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佐国逢难曰愍,危身奉上曰愍说实话,弘治皇帝给于谦追加的谥号,已经非常贴切了。 后来,万历皇帝把于谦改谥为忠肃,换个“忠”字,去掉“愍”字,意味深长啊。 沈师爷给两位弟子讲了一番于谦事迹,告诫道“你等切记,做人不可太过刚直。刚则易折,招人嫉恨,难免遭到宵小暗算,更会受到君上猜忌。” 刘耀祖非常聪明,点头道“我爹也说,做人不要强出头,该服软时就要服软。” 沈师爷又问王渊“渊哥儿,你觉得呢” 王渊不屑冷笑,豪气冲天“一味服软,怎做大事” 沈复璁顿时说不出话来,恍然间,他似乎看到另一个于谦。想想弟子的拳脚身手,脑中不禁浮现出诡异画面王渊站在朝堂上,猛地扔掉笏板,挽袖子暴打言官,打得言官连声痛呼“王二,我服了,求你饶我一命吧”皇帝慌忙劝阻“王二,给朕一个面子,切莫把人当场打死。” 刘耀祖望着沈复璁“先生,你怎么愣住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沈师爷回过神来,摇头驱散那些荒谬幻想。 王渊问道“先生到林子里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情” 沈师爷说“你欲考科举,就必须弄到户籍。而不管用什么法子,弄户籍都必须使银子。我见你会调配三合土,就想着是否能靠这个赚钱。” “绝无赚钱可能,”王渊摇头说道,“一开始我也想用三合土赚钱,所以才诱骗方寨主为我造石灰窑。但烧制石灰的成本太高了,若再运到山下售卖,普通人家根本用不起。” “为何不卖给土司呢”沈师爷问。 王渊苦笑“土司就是一帮土匪,完全不讲道理。若土司得知三合土的好处,肯定是不愿出钱购买的,直接把寨民编为匠户岂不省事对于土司来说,还有更省事的法子,调兵把穿青寨给平了,将寨民都抓去做奴隶,专门给他制作三合土。” 沈师爷瞬间语塞,无言以对。 他当师爷的州县,不论官吏再怎么贪腐,那也是要讲基本规则的。可这种规矩对土司无效,即便无缘无故杀光穿青寨,都不会有任何人来追究,化外莠民对朝廷来说不是人,至少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人 “三合土赚钱的法子,咱们就不提了,”沈复璁说起另外一件事情,“当务之急,是要下山买书,顺便再买点笔墨纸砚。你若不认真练字,难道科举时也用黑板和粉笔殿试只有墨卷,没有朱卷,难道让皇帝捧着块黑板给你点状元” 王渊乐得直笑“先生这么一说,好像还蛮有意思的。” 。 010【世界那么大】 沈师爷很快迎来自己上山之后的第一个节日。 四月初八,嫁毛虫节。 穿青人的血统复杂之处,从其传统节日便能窥见一斑。 他们既跟土家等族一起过“嫁毛虫节”,又跟仲家等族一起过“端午节”,还跟汉人一起过“重阳节”。注仲家是壮族和布依族的前身,穿青人把粽子称为仲粑,很可能是沿袭自仲家。 如果再研究穿青人的信仰,那就更显得有趣。 穿青人所信奉的五显神,属于唐宋时期江南民间神灵。历代叫法不一,直到宋徽宗的时候,才由皇帝正式册封定名为“五显公”。 一个江南地区的神灵,怎么跑到西南地区接受供奉呢 同时,穿青人信奉的五显神,又跟江南的本尊有所不同,还吸收了四川的二郎神信仰,另又融入朱元璋提倡的放五猖习俗。 很有可能,穿青人的先祖们,有一部分来自江南,有一部分来自四川,还有一部分是明初的官军将士。 另外,穿青人虽然不怎么信佛,却又流行嫁毛虫节的谚语“佛生四月八,毛虫今日嫁。嫁到深山中,永世不归家”后来更是把道家也扯进来,将这个谚语写在黄纸符上,交叉贴于大门用以驱虫。 “嫁毛虫节”类似汉人的“天仓节”,主要是为了祈求五谷丰登。 贵州温度本就偏低,穿青人又居住在大山里,春耕比其他地区要晚得多。大概到了四月初八,才是真正的春忙时节,驱赶毛虫不要啃咬幼苗,祈求今年能够粮食丰收。 穿青寨里,到得四月初八这天,家家都换上新衣服,拿出珍藏的粟米煮“花饭”即用黄花草煮水过滤,将米饭染成金黄色。 晚上,全寨居民都汇集于晒坝,巫师带着面具念咒语,带领大家一起跳傩舞,祈求五显神保佑今年五谷丰登。 “此乃淫祀也,果然是化外蛮夷” 沈师爷坐在晒坝边上,看着跳傩舞的寨民连连摇头。鄙夷之余,又忍不住喝了一口甜酒,回味陶醉道“淫祀不足取,但穿青人酿的甜酒是真香” 王渊走过来,坐在地上赔沈复璁喝酒,笑道“先生怎不一起去跳舞” “喝酒足矣,”沈师爷又就着炒松子喝了一口,赞道,“虽无干果、蜜饯佐酒,但这炒松子也别有一番风味。” 正德初年,花生还没传入中国,明人的喝酒习惯沿袭宋人。要么用干果下酒,要么用蜜饯下酒,如果再晚几十年,沈师爷肯定要用花生米来说事儿。 王渊说道“我跟方寨主商量过了,购买笔墨纸砚和书本的钱,由我们五家共同分担。” “五家”沈师爷没算明白。 “对,五家。王家,方家,袁家,刘家,还有贺家,”王渊指着篝火旁跳舞的巫师,解释说,“贺家一直掌管祭祀,同时也是寨中的医生。贺老爷子,想把他两个孙儿送来读书,愿意承担各种日常花销。” 沈师爷对此无所谓“行吧,反正也不差那两个。” 王渊说“方寨主让我来问,购买那些东西要花多少钱” 沈师爷头疼道“我也不知贵州的物价啊。” 王渊问“那按江南的物价呢” 沈师爷盘算道“蒙学读物和四书五经,由于广泛印刷,属于最廉价的一类刻本。在江南之地,大概五六只鸡,就能换来一套官刻四书集注。如果是私刻的劣本,一两只鸡就能换来一套。当然,这是弘治初年的价格,现在我就不怎么清楚了。” 尼玛,鸡还能作为货币单位 “如果用铜钱来计算,多少文钱可以买一套四书集注”王渊继续追问。 沈师爷连连摇头“铜钱怎说得清楚,只能用银子来定价。” 在王渊的刨根问底之下,沈师爷一番细说,他才知道明朝的货币体系无比混乱。 官方货币是大明宝钞,但这玩意儿形同废纸,早在宣德年间就停止印刷了。而且,宝钞停印的一个原因,居然是印刷成本高过了流通价值。 但停印归停印,它始终是官方货币,法律地位永远高于白银和铜钱。 一直到崇祯年间,大明宝钞都还在使用,主要用于赏赐和收税。 番邦进贡,皇帝得回赐啊。回赐物品五花八门,但必定有宝钞的影子,有时一次就要赏出去好几十万还真有几个小国,把大明宝钞带回去,一度当作高级货币流通,比如琉球国。 还有就是科举殿试,每一位新科进士,都会获得一摞赏赐宝钞。这玩意儿又不能买东西,只能拿回家压箱底儿,擦屁股都嫌硌得慌。 至于收税,那才是最坑的 朝廷大佬们经常抽风,突然就勒令某个税种,只能使用宝钞来交税。 交你妹的税啊 大明宝钞早就不印了,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宝钞应税去 于是,就催生出一个行当屯钞之家。 这些人以买草纸的价格囤积宝钞,再以官方价格卖给应税百姓,中间有着上千倍的暴利。甚至他们还卖钞给朝廷,因为朝廷也不印钞啊,上哪儿找宝钞赏赐给藩国和进士 王渊听得瞠目结舌,心中大呼奇葩。 一个国家的官方法定货币,印钞成本居然超过了流通价值。 那可是纸币啊麻溜印呗。 这也就罢了,朝廷使用自己发行的货币,还得从民间高价回购,任由屯钞者敲竹杠 他娘滴,里面有多少猫腻,里面有多少勾结,用脚后跟去想都能明白。 接着,沈师爷又说起铜钱情况,彻底刷新了王渊对货币的认知。 直隶铸造的铜钱,一般只在直隶地区流通。各省都有自己铸造的铜钱,而且价值不等,许多时候商人都难以换算。 即便是同一地区铸造的铜钱,币值也有差异。 就拿南直隶的金背钱来说,由于铸造精美,用料十足,比当地的其他铜钱更讨喜。于是乎,一文金背钱,往往可值其他铜钱两文、三文,甚至是五文、十文 这么说吧,一个南直隶山区的农民,挑着农副产品到南京城售卖,光是铜钱币值就能将其搞晕,不被坑个死去活来反而稀奇。 这还没把假钱计算在内,铜包铁、铜包铅的假钱遍地都是,有时候专门鉴定货币的行家都会走眼。还有刮铜占便宜的,即把铜钱边沿刮下来,刮剩下的铜钱瞬间贬值。 认真讲来,收到古钱反而更放心,因为民间不会私铸“开元通宝”、“庆历通宝”之类。 嗯,唐宋时期的铜钱,在明代也照用不误,而且还是特么硬通货。 “外面的世界好复杂啊”王渊忍不住感慨。 贵州这破地方,就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寨民们下山做交易,主要形式为以物易物。别说银子,就连铜钱都很少使用,更不存在收到假钱的情况。 沈师爷笑道“说起钱币,我倒想起一个趣闻。数年之前,我随恩主宴饮聚会,有个云南进士说,他们那边还在使用海贝。” “贝壳”王渊感觉自己的认知下限,今天怕是要被刷新得没底儿了。 其实别说明朝,就连到了清朝,云南那边都还在使用贝壳做货币。 据史料记载,明嘉靖二十七年,云南有个叫董一言的军户,将房子卖给一个叫钟大用的军户,作价白银二十四两。但害怕银子掺假,决定改用贝壳交易,折算为贝壳二千一百六十卉。 贝壳居然比银子更值得信奈,你能想象 王渊对大明朝更加好奇,连忙追问其他生活常识。 沈师爷回忆着自己精彩的前半生,感慨道“说起江南风物,最难忘的还是鱼翅。其味甚美,还可益气养神,实乃滋补之佳品” 我靠,明代就有鱼翅了 都是大明朝,这江南和贵州的差别也太大了吧。 一个已经流行鱼翅,一个遍地原始部落,简直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王渊那沉寂多年的精神世界,猛然就活跃起来,他不甘心窝在贵州,迫不及待的想出去看看 女主角色是老王添加的,提前透露一下而已。 011【杀官造反寻常事】 由于正值春耕,寨中实在分不出人手,不能派太多人护送沈复璁买书。 但是,不护送不行。 因为他们前去买书的地方,并非山下的扎佐长官司,而是更远的贵州城 在各级土司当中,长官司属于最低级别单位,但至少也相当于下等州。换一个现代说法,你可以勉强理解为“县级市”肯定不准确。 可堂堂的扎佐长官司,秩比一州之地,居然连正经书铺都没有。 其中原因嘛,宋氏族学自有购书渠道,平民子弟又不参加科举,开个书铺卖货给谁啊 在嘉靖朝以前,贵州举人的出身,主要有两种一是土司子弟,二是卫所子弟。 平民子弟或许读得起书,但考不起试 直到正德年间,贵州都不自设乡试,也没有自己的提学官。 贵州秀才必须前往云南,在别人考场旁边搭个棚子蹭考,批改试卷也是由云南官员代劳。 天下水陆路引这样记载从贵州到云南的旅程“十里至清平县清平驿。近,谨防蛮子十里至鸡公铺皆蛇三十里至关索岭有哑泉,不可饮上大山,民哨坡有毒泉,不可误饮” 贵州秀才们赶考很艰难啊,乡试都是自带路费干粮,半路上还得谨防蛮子和盗贼。而且乡试赶路还在夏天,蛇虫鼠蚁颇多,瘴气毒泉遍地,不被人砍死也容易病死。 土司子弟有保镖伴随,卫所子弟也弓刀娴熟,自能应付乡试赶考之路。至于平民子弟,那得看天靠运气,能胳膊腿儿全乎的走到考场再说吧。 这一切因素,导致王渊想买教材,必须前往更远的贵州城。 给他们当护卫的是猎户袁刚,袁志和王猛也算武力。而作为交换,其他几家必须帮着袁家、王家种地,免得耽误了关键的春耕日子严格来说是夏耕,都已经初夏了。 买书队伍构成如下王渊、王猛、沈复璁、袁刚和袁志。 除了沈师爷之外,个个挎刀背弓,谨防沿途发生意外。 意外有很多种,突然冒出豺狼虎豹啊,突然冒出蛮夷野人啊,突然冒出劫道贼寇啊,反正遇难者的死法是五花八门。 袁刚和王猛各自牵着一头黔驴,这两头驴属于寨中公产。驴背上驮满了山货,平时都在扎佐司交易,这趟顺便运去贵州城售卖,因为价钱比扎佐司要高得多。 袁达是最兴奋的一个,这小子已经十五岁了,都还没去过贵州城呢。 山路虽然难走,但幸好都是官道。 从扎佐驿到贵州城的官道,属于由川入黔中线的必经之路。至于历史上,王阳明所在的龙场驿,属于川黔交通线的西线重要节点。 众人耗费几个时辰下山,复又走了三天时间,终于来到贵竹长官司境内这里也是水东宋氏地盘。 前世在贵州修桥打洞数年的王渊,不止一次到贵阳游玩,此时竟被惊得瞠目结舌。 竹林,竹林,还是竹林 从贵竹司的边缘地带,一直来到贵州城,沿途竹林就没有断过,就连官道都修在竹林当中。 明代的贵阳,居然被绵延数十里的竹海团团包围。 此时,贵阳的官名是“贵州城”,彝语则叫“黑羊箐”。“黑羊”即美好之意,“箐”为山间大竹林,连起来就是“美丽的山间竹海”。 沈复璁也被这般壮阔景象惊呆了,不禁说道“此地竹林遍布,想必盛产美纸,纸价应该很便宜。” 袁刚警惕观察官道两侧的竹林,说道“贵州城东北有个村寨,一家姓彭的世代造纸为生。我还听说,彭家跟每一任贵州布政使都关系很好,因为汉人官吏需要买彭纸办公。至于纸价如何,我从来没有问过。” “这个彭家肯定是本地大户。”沈师爷揣测道。 袁刚笑道“大户确实是大户,就连土司都不便欺压。但彭家寨位于各族交界地,谁都不管,谁都想争,年年都有部族械斗。彭家兴建的南静寺,前年刚被盗贼一把火烧了,佛像上贴的金箔被刮得干干净净。” 沈师爷不由感叹“在这贵州地界,大户的日子也很难啊。” 袁刚比划着手中钢刀说“想在贵州过得下去,手里的刀箭才是根本,谁的拳头硬,谁说话就算数。五年前,扎佐土司派人上山,想把穿青寨的赋税加重两成。当时我们谁都不言语,家家把兵器拿出来,就连刘木匠都抄了一把刨子。不论老弱妇孺,一千多穿青人,就是一千多兵勇,没断奶的娃娃都能咬人。土司想加税,可以,至少得带五千兵马上山,才有资格跟我们穿青人说话” 沈师爷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想难怪寨子里个个粗野难驯,都是被生活境遇逼出来的啊。 王渊语气无奈道“土人有自己的族群相依,汉民有官府特别照顾,土司更是一手遮天。只有我们穿青人,谁都不待见,全靠自己挣扎求活。听方寨主说,早在四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娃娃的时候,穿青寨当时就有三千人口。” “怎么现在还变少了”沈师爷忍不住问。 王渊唏嘘道“跟扎佐土司打了一仗,用汉地的话来讲,就是官逼民反、揭竿而起了。足足三个月,寨中族人死伤无数,扎佐司调集所有兵马,愣是没有把寨子打下来。” 沈师爷又问“战况如何” 袁刚接话道“扎佐司附近的贵竹司和乖西司,都是水东宋氏地盘。扎佐司打不下寨子,就去贵竹司、乖西司搬救兵。两万多土司兵马上山,我们寡不敌众,死得只剩下九百多人,只好向他们投降。不过投降也要讲条件,只能给穿青寨加两成赋税,想要更多那就接着打。即便穿青人死光了,那些土司兵也得再流点血” 袁达这半大小子,竟一点都不悲伤,反而带着自豪的语气说“我阿公爷爷阿婆奶奶,还有他们的几个兄弟,都是当时战死的。我阿公可厉害了,射死好几十个土司兵他的手指都被弓弦磨烂,又提刀杀向破寨的土司兵,带着十多个寨中青壮,硬生生把上百个土司兵赶出寨子。” 王渊接着说“方寨主的父母和叔伯婶婶,也是那时战死的,否则光是方家就有上百人口。” 沈师爷暗暗咋舌,这他娘也太惨烈了。 寨中三千人死得只剩九百,阵亡率已经高达七成。再除去寨中的老人和幼童,恐怕男女青壮就剩四五百了,居然还敢跟两万土司兵谈条件 事实上,幸亏当时的宋氏族长是宋昂。 此人一心汉化,诗礼传家,相对开明仁慈,对朝廷也是忠心耿耿,凡事都不愿做得太绝。 若换成宋氏现任族长宋然,穿青寨早就不存在了,而且很可能直接下令屠寨,宁愿不收赋税都要保住面子。 王渊突然笑着说“那一仗,也打出了穿青寨的威风。不管是水东土司,还是周边蛮夷部族,都不敢再轻易招惹咱们穿青人。” 袁刚也翘起嘴角“就在上个月,乖西司的苗酋阿贾,还来咱们寨子里拜会过,想拉我们穿青人一起造反。先生你看着吧,不出两三年,乖西苗部必然有一场大叛乱,这水东宋氏不死也要脱层皮。” 王渊补充道“苗酋阿贾,虽然只是一个苗部的首领,但他的威名就连我都听过。乖西、扎佐、洪边的其他苗部都佩服他,近乎是此地苗王。他一旦叛乱,至少能聚兵好几万,攻破宋家祖宅都有可能” 沈师爷听得头皮发麻,腹诽道杀官造反这种大事,你们能不能别说得如此轻松,就跟聊晚上吃什么一样。 太野蛮了 几人一路闲聊,已经接近贵州城外的贵州驿。 突然马蹄声起,从驿中窜出十余人马。 一马当先的,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身上穿戴着仲家服饰,头裹彩巾,身骑矮马,腰挂短弓,伏在马背上狂抽鞭子。 即便官道上,有王渊四人迎面走来,这仲家小姑娘都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 后面十多人,个个骑马带刀,似乎是小姑娘的护卫。他们一边追赶,一边朝王渊等人大喊“歪拍料,歪拍料快让开” 袁刚和王猛顿时色变,各自拉着驮满山货的黔驴避让。事发突然,沈师爷都被吓傻了,王渊赶忙将他扯离官道,剩下的袁志也是飞快跳开。 幸好此时已近贵州驿,官道相对比较宽敞。若换做山岭地带,官道狭窄避无可避,绝对要撞个正着便是那小姑娘,也会连人带马跟毛驴一起出车祸。 那些护卫又是一阵呼喊,小姑娘头也不抬,趴在马背上呵斥几句,便继续挥鞭加速前进。 “呸” 袁志这小子吐了一口带尘唾沫,擦嘴发泄道“若是哪天被我逮到,我非打烂她的屁股不可” 沈师爷也被马蹄带起的灰尘迷了眼,揉着眼睛问“这是谁家女子,竟如此蛮横。若不是我们躲得快,怕要被她给驱马撞死。” 王渊撇撇嘴,冷笑道“还能是谁穿着仲家服饰,又带着骑马护卫,这恶女子肯定姓宋” 袁刚补充道“便是扎佐土司的女儿,也没这么大阵仗。能随身跟着十多个骑马随从,她阿爸要么是安贵荣,要么是宋然。安贵荣是彝人,宋然是仲家子,她穿着仲家衣服,只能是宋然的女儿了。” 安贵荣和宋然,一个是水西安氏族长,一个是水东宋氏族长,皆为贵州宣慰使,而且治所都在贵州城。 史载宋然无子,这小姑娘很可能还是贵州宣慰使的独生女。 沈师爷又问“她刚才在马背上说什么” 袁刚翻译道“那是仲家语。她让随从都跑快点,别把竹熊放跑了,今天一定要抓住。” “竹熊又是何物”沈师爷以前没听过。 王渊咂嘴说“食铁兽。” 这死丫头,居然带人去抓熊猫,放几百年后铁定蹲监牢 s1:经一位学习委员提醒,老王终于回忆起初中化学知识。氢氧化钙跟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反应,会变成碳酸钙,这玩意儿就是制作现代粉笔的原料之一。所以,王渊用的不是熟石灰,跟现代粉笔已经很接近。 s2:二号女主已经上线,也在角色栏里添加了。 012【孤独的清醒者】 贵州城最早的城墙,始建于元代,当时唤作“顺元城”。 明朝初年,贵州都指挥使、皮鞭y爱好者马晔,在顺元土城的基础上进行扩建,才有了后来的贵州石制城墙。 到了正德年间,贵州城还只有六座城门,且“次南门”只允许军士通行。 王渊等人是从柔远门进城的,此门之外皆为土司辖地,取“怀柔远人”之意。 靠着城墙根,城外有一片棚户区,多为迁居汉人搭建。这种情况在古代极为普遍,等棚户区扩大到一定规模,官府就该考虑修外城框起来了,而且还属于大大的政绩。 大明朝廷若想改土归流,至少也得等贵州城把外城修起来那意味着,省城周边的汉化程度,已经达到一种微妙状态。 在此之前,如果谁敢提“改土归流”四个字,直接在朝堂上打板子就行。要么脑子有病,要么妖言惑众,谁信谁是智障。 汉化程度那么低,汉民数量那么少,你丫改土给谁看啊不但难以征收赋税,还得天天带兵平叛,没几年就要把户部大佬们搞崩溃。 “书铺、纸铺这些,反正跟读书有关的,铺子全都开在北城。” 袁刚牵着毛驴进城,对沈复璁说“我们先去东城、南城卖山货,换一些粗盐回来,再到北城买笔墨纸砚。” 沈师爷有些搞不明白,问道“这贵州城是什么格局” 袁刚指着正前方说“贵州都司、贵州卫、贵州前卫,治所全都设在南城。那里是军汉们的地盘,我手中钢刀就是在南城买的。平时寨民收集的鸦翎、孔雀翎,也可以拿到南城售卖,卫所愿意收购这些东西做箭翎。”他又指着左右两边说,“西城是水西安氏地盘,东城是水东宋氏地盘,分别设有两个贵州宣慰司的治所。” 沈师爷点头道“如此说来,贵州布政司的治所就在北城了。” 袁刚笑道“布政使老爷确实在北城,但贵竹长官司的治所也在北城。咱们那位贵州布政使,别说政令出不了贵州城,他连北城都出不了,只在治所附近的几条街面上管用。” 沈师爷不禁吐槽“这种一省主官,还不如在江南当知县快活。” 贵州布政使也确实怪憋屈的,名义上他是一省主官,可身边全是拿刀的莽汉。南城的军汉不听话,东西的土司也不听话,北城自留地又掺个蛮夷进来,还因为制度问题不能深入州县,直接就从高官混成街道办主任了。 贵州按察使同样如此,堂堂一省公检法首长,如今的主要工作竟是考察教育情况纯考察,除了考察,也干不了别的。 因为在公检法领域谁都不甩他,正好又兼职做贵州的副提学官,恰巧正提学官由云南官员代理,而且几十年都没来过贵州。如此一来,贵州按察使就改管教育呗,可惜全省学校也只那么几个。他如果花费三个月时间,把全省的学校都视察一遍,估计有两个半月都在忙于赶路。 俗语云“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邻省城。” 按这种说法,贵州布政使和贵州按察使,肯定是祖上八辈儿缺德。 王渊也是第一次来贵州城,有些兴奋,但更多失望。 这破省城实在没啥意思,两层楼房都不多见,遍地都是低矮瓦房。 你瓦房就瓦房吧,整点雕梁画栋啊。居然大部分都以石料为地基,再用竹片编制墙面,稀泥拌草往上边儿一糊就了事。 袁志这小子却异常激动,完全没有平日的粗蛮,指着前方大惊小怪道“王二,你快看,那栋楼房好高,居然有足足三层” “嗯,是很高。”王渊随口敷衍。 三层楼房,在贵州城也算地标性建筑了,难怪袁志能一眼就看到。 大哥王猛也好不了多少,一路左顾右盼,看什么都觉得稀奇。他说“贵州城里的人可真多,比扎佐司多多了。” 众人渐渐来到东城区,王猛突然就迈不动腿。 王渊回头喊道“大哥,你发什么楞啊” 王猛居然扭捏起来,指着街边一家店铺,羞涩道“我我想进去看看。” 那是一家首饰店。 袁刚顿时明白,谁还没年轻过啊,笑着说“去吧,快去快回。” 王猛忐忑无比的走进店铺,立即就看中一根银簪,问道“这个卖多少钱” 老板瞅瞅王猛的穿着,也不开口给价,只说“你买不起。” “哦。”王猛挠挠头。 老板又往旁边一指“那些是铜做的,价钱更便宜。” 王猛还是心虚,虽然看什么都喜欢,但只挑了一对耳环,问道“这个怎么卖” 老板冷冰冰道“一百钱。” “我我我没那么多。”王猛吞吞吐吐,平日的糙汉子,此刻涨红了脸。 王渊不知何时进店,笑问道“你看我们这种穷苦山民,身上能敲出多少钱给个诚心价,五文钱怎样” 老板翻白眼说“五文钱还不够铜料。” “那你说该多少”王渊问。 老板想了想“五十钱,你拿走。” 王渊对大哥说“你有多少” 王猛掏出铜钱一个个细数,那是他攒了好几年的钱,平时都以物换物根本不用铜钱的。反复数了几遍,确认没有疏漏,才说“我只有三十八文钱。” 老板有些不耐烦,一脸嫌弃道“三十八就三十八,当我做了亏本生意,懒得跟你们胡搅蛮缠。” “啊” 王猛愣了愣,随即大喜,掏钱付账说“谢谢,谢谢,你真是好人” 兄弟二人走出店铺。 王渊揶揄道“大哥,你买首饰送给谁啊” “别问,你还太小,不懂这些。”王猛脸上泛着幸福微笑,掏出一块碎布,把耳环小心包好,放在胸口贴身保管。 我不懂 你就是馋别人身子了 当心哪天方寨主知道,把你三条腿全部打断 此后整整一个时辰,王猛都处于飘忽状态,好几次差点跟路人迎面相撞。 他脑子里充满了幻想,想象着方阿妹收到耳环,是有多么的欣喜若狂;想象着他们手拉手漫步林间,迎着朝阳一起唱山歌;想象着方阿妹带着耳环,穿着漂亮的新衣裳嫁给他 对了,等我跟方阿妹生了孩子,也要请沈先生帮忙起名 大概用去半天时间,两头毛驴驮来的山货,终于全部换成粗盐。 天色渐暗,袁刚领着大家去找客栈,而且只打算开一间房。沈师爷住店就可以了,其他人蹲在街边上,裹着麻布就能凑合一宿,没必要再花那冤枉钱。 就在此时,又是一阵马蹄声响,来往路人纷纷避让。 只见那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马当先,灰头土脸。 她身后的护卫们同样狼狈,有一个甚至没了半边脸,牙齿和颧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一个大腿骨折,趴在同伴马背上,只能这样横着回城。 王渊见状暗暗发笑,看来国宝的战斗力很强啊。 这些人如果猎杀熊猫倒还罢了,总能找到各种方法。估计是想活捉熊猫当宠物,结果被我大食铁兽搞得损失惨重。 活该 小姑娘沿街狂奔一阵,快到贵州宣慰司府邸时,突然看到前方有个熟悉身影,吓得她连忙勒马想要转身逃跑。 此人约末三十来岁,头戴方巾,身着儒衫,手里赫然还拿着一把折扇。他见小姑娘勒马回转,立即呵斥道“站住” 小姑娘面露苦色,只得下马说“大哥,你来找我阿爸呀” 那人脸色不悦道“又去闯什么祸了” 小姑娘顺手把马鞭扔给护卫“我没有闯祸,就是想去抓一只竹熊。那竹熊也太不给面子了,怎么劝都不听,还跟我们动起手来,把我好几个随从都打伤了。” 那人听得此言,居然松了口气,似乎这个理由可以接受,只告诫道“祖父在世之时,力行仁政,诗礼传家。你我皆为宋氏子孙,不可有残民害民之举,也不要虐待下人和奴隶。记住了吗” “知道了,”小姑娘没什么耐心,“这些话,你该跟我阿爸说,他才是贵州宣慰使。” 那人顿时气馁,黯然神伤道“伯父听不进劝啊。我宋氏辖下百姓,一日难过一日,再如此下去,只怕又要有部族造反了。” 小姑娘不屑道“造反就造反,我正好带兵去平叛,让他们知道我宋灵儿的厉害” “荒唐” “糊涂” “不知所谓” 那人连声斥责,复又咬牙切齿道“汝父残暴至极,定将宋氏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小姑娘不再言语,她这位族兄是个书呆子,一天到晚说些不明不白的话,族人的耳朵早就听出茧子了。 那人又痛心疾首道“吾水东宋氏实为汉人,族谱可追及唐初。此数百年间,终日与蛮夷为伍,竟自甘堕落,以蛮夷自居。他日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先祖” 小姑娘还是不说话,她早就有经验了。旁人越是辩驳,这位族兄就越起劲,无人理睬反而更好打发。 那人喋喋不休,又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但终归还是消停了,愤然震袖而去,一路朗诵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汉家诗歌。 s质疑宋灵儿温柔贤淑、善解人意的老铁,可以去看看角色栏里,主角和沈师爷的人格定位。 013【买不起书】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 说的就是贵州。 农历四月的贵州恰逢雨季,昨晚王渊、王猛、袁刚和袁志睡在街边,突然就他娘下起雨来。躲屋檐下都没用,风吹斜雨到处乱洒,把四人淋得浑身湿透。 再加上昼夜温差很大,将他们冷得直哆嗦。身上裹两层麻布完全不顶用,只能蜷在墙根互相挨着取暖,气温可能已经降到5摄氏度以下。 就连那两头毛驴,都跟他们挤在一起。而且是躺在最里面,由四人团团围住,防止毛驴淋雨受冻生病穿青人命贱,驴比人精贵。 “滚开,滚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大清早,客店伙计取门板开店,对着王渊等人一顿呵斥。 王渊上半夜根本睡不着,下半夜估计冻习惯了,居然眯着眼睛呼呼大睡。这刚睡下没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耳边吵嚷,只得迷迷糊糊握住刀柄。 嗯,醒来的第一反应不是睁眼,而是拿刀 袁刚、袁志和王猛同样如此,眼睛都没睁开,三把刀已经抽出来大半。 店伙计见他们还赖着不走,本想过去踹几脚。结果蹭蹭蹭蹭四刀出鞘,吓得店伙计猛退几步,不待多想,便转身进店去收拾桌凳。 穿青人家中最值钱的物事,并非别样,正是兵刃。 袁刚身上那把钢刀,几乎花光了历年积蓄,完全可以当成传家宝。王渊和王猛兄弟俩都是铁刀,钢火比菜刀好不了几分,只能说勉强脱离了生铁范畴。 至于弓箭,那玩意儿属于消耗品。 自制土弓用不了一年半载就废了,打猎必须带把备用弓,免得关键时候掉链子。箭簇只有少数是铁制的,大部分属于骨制和石制,杀伤力能把人感动到落泪。 当然,如果哪天举兵造反,箭簇肯定要进行淬毒处理。 淬毒这招,是跟土人学的,他们喜欢玩吹箭。 王渊打了个冷颤站起来,活动腿脚暖身子,复又蹲下去摆弄土弓。弓弦有些受潮,他掏出一块浸油碎布,包着弓弦来回轻柔擦拭,宛若在抚摸情人的美妙肌肤。 擦完弓弦,又擦铁刀,手法极为熟练。 袁刚、袁志和王猛,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对于他们而言,银子可以不要,酒肉可以不吃,随身兵器必须侍弄得宜,否则很有可能就突然没命了。 小雨还在淅沥沥下个不停,好在雨势没夜里大,也没被风吹着往檐下灌。 四人打理好兵器,就站在客店屋檐下等待,鬼知道沈师爷这懒货什么时候起床。 足足苦候一个时辰,沈复璁才从店里出来。见他们身上衣服未干,顿时不好意思道“昨晚你们受累了。” “没啥,早习惯了,”袁刚牵着毛驴说,“等雨停了再走,先吃点东西填肚子。” 省城的物价太贵,他们舍不得买东西吃,身上自带了十天的干粮和清水。 这场雨又下了足足半日,到下午时分,几人才牵着毛驴前往北城区。 北城区的风貌又不一样了,这里的汉家平民最多,相对而言也更加繁华,终于稍微有那么点省城感觉。南城区的汉人也多,但十有八九属于军户,富的穿金戴银,穷的身着片缕,贫富差距异常明显。 在袁刚的带领下,众人来到一条街道。紧挨着好几家店铺,都是在卖文化用品,甚至还有专卖书画和古董的铺子。 沈复璁的精神变得亢奋起来,他在这里终于找回熟悉感觉,遇到什么铺子都想钻进去看一看。 来到书铺,沈复璁先是浏览杂书,连连摇头,大为失望。 这里的杂书种类很少,要么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陈旧小说,要么是佛经、药典等专业书籍。至于近些年的文学作品,沈复璁只看到两本弘治朝的诗集。 再看科举参考资料,沈师爷更加失望。 江南那边,乡试墨卷三年一印。此处的墨卷,竟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而且是成化朝的江南旧卷所翻刻。 皇帝都换了两个呢,贵州城的科举资料更新速度,还赶不上大明皇帝的更新速度。 无奈之下,沈复璁捡了套相对精美的四书集注,问道“此书什么价钱” 店主看他们俱皆穿青人打扮,根本不想做生意。但毕竟身为读书人,基本涵养还是有的,回道“三贯。” “这他娘也要三贯” 沈复璁气得差点把书扔了,愤然道“若在江南,这套书顶多三百钱。用纸就显得粗劣,由品相下等的扛连纸所印。还有这用墨,有些地方字迹都快糊了,你这使的是什么鬼墨。还有这排字儿” 沈师爷一口气说了好半天,把手里的四书集注贬得一无是处。 店主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态度积极起来,拱手道“朋友是江南来的读书人” 沈师爷听到“朋友”这个称呼,不禁问道“阁下也是秀才” 店主更加热情“弘治八年进学。” “果真是朋友,”沈复璁正身站立,认认真真作揖道,“鄙人成化十四年进学。” 店主变得恭敬起来,也作了个长揖“既如此,在下须称晚生。” 沈复璁立即将店主扶起“不必如此客套,你我皆为朋友。” 袁刚、袁志和王猛三人,对眼前这出戏搞得有点懵,没明白两个读书人怎么就熟稔起来。 袁刚趁机教育儿子,低声说道“看到了没这就是读书的好处” 正德初年的士林风气,还没有完全败坏。 只要考上了生员,便可互称朋友。即便一个是秀才,另一个是进士,那也是真朋友。 如果仅为童生,就没资格做朋友了,只能被人称呼为小友。一个十八岁的秀才,遇到八十岁的童生,都能心安理得喊一声小友。 至于晚生,则是学弟面对学长、晚辈面对前辈,用来表达尊敬的自我谦称。 这种现象,再过几年就会慢慢改变。 届时,只论官位高低,不论进学早晚。一个八十岁的老进士,在遇到权臣上官的时候,也会恬不知耻的自称晚生。而权臣上官,很可能直接回一声小友,把士林尊卑秩序彻底打破。 正德朝,是大明社会的分水岭,政治、经济、文化、风俗开始全面转变。 究其原因,一是读书人想要冲破八股禁锢,二是社会经济已繁荣到临界点。 我们在这里只谈文化层面,据水太凉先生钱谦益所言“正嘉年间,士以通经为迂;万历之季,士以读书为讳” 从正德朝开始,读书人竟把通晓五经视为迂腐。到了万历朝,读书人居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喜欢读书。无非就是觉得八股无用,在思想上另谋出路,开始广泛追求知识的实用价值。 这场思想运动,王阳明不是发起者,却是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 王阳明的心学观点,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儒家主流从理学带向心学,至晚明又逐渐转变为实学。即便是钱谦益,那也属于实学宗师,倡导“由经术以达于实务”,只不过跑偏了十万八千里。 而无数儒生跑得更偏,因为看不起八股,经也不读了,书也不看了。只背参考资料应付科举,说自己是经世致用之才,不屑与迂腐书生为伍,连司马迁是哪个朝代的都不知道。 言归正传。 沈复璁与店主叙了一番学年,又互道姓名表字,迅速拉近关系。 书店老板说“既是沈朋友当面,那这套四书集注,我就折价卖你两贯吧。” 沈师爷倒是不疑被人敲竹杠,问道“怎的如此昂贵” 书店老板苦笑“在这贵州,书本怕是最无用的东西。方圆上千里,连个印刻坊都没有,我须到湖广那边去进书。书籍运输保养不易,不卖高价,岂不亏本” “价钱也太高了一点。”沈师爷说。 书店老板咬牙道“那就一千七百钱,再不能便宜了” 白银与铜钱的兑换价格,每个朝代都不同,甚至每个地区都不同。在贵州城这边,一两银子约抵铜钱八百文,这套四书集注都超过二两银子了,远远高于沈复璁的心理预期。 沈师爷问袁刚“怎样” 袁刚低声回答“五家只凑了三两银子。这套书就卖二两多,怕是不够买其他东西了。” 沈师爷只能拉下脸皮继续还价“都是读书人,你看” “沈朋友,且稍待片刻。” 书店老板突然堆起笑容,从沈复璁身边走过,点头哈腰的迎向店门口“宋公子,您又来买书啦” 一个头戴方巾的儒生,摇着折扇进来“有新书吗” “最近刚到两本,都给宋公子留着呢。”书店老板快速跑回去,从柜台抽屉里取出两本书。 s书友群管理员比较严格,加群验证信息不对的都拒绝了。现在验证提问改为“本书的首发网站是哪家”,想加群的老铁可以再申请。万分抱歉。 。 014【铁骨铮铮沈复璁】 宋际,字无涯,洪边宋氏第四世嫡长孙。 洪边宋氏在宣德年间,就已经成为水西宋氏主干,历代族长皆为贵州宣慰使。 如今宋然年迈无子,按理说,宋际当属第一顺位继承人。可惜他是个书呆子,成天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族长宋然更喜欢另一个侄子宋储。 同理,宋际也不喜欢自己的伯父,他甚至当面斥责宋然“汝取字浩然,有何浩荡之气,有何博大胸怀数十年间,不思仁爱百姓,不懂文章教化,只知盘剥享乐,吾深以为耻也” 这两年,宋然对大侄子更加厌恶。 因为宋际整日奔走联络,不但想恢复爷爷宋昂办的义学,还打算在各长官司创建社学。见宋然对办学毫无兴趣,宋际居然跑去找安贵荣,想跟水西安氏一起建学校。 宋家和安家,关系可差得很啊,这小子为了建学校,连家族利益都不顾了。 书店老板首先奉上一本,屈身笑道“宋公子,此乃西涯诗录。” 宋际顿时喜道“可是西涯先生的新作” 书店老板介绍说“半为新作,半为旧作。西涯先生的诗词,俱皆汇集此书,你在贵州找不到更全的录本了。” 西涯先生,便是内阁次辅、少傅兼太子太傅李东阳还有半年当首辅,他的怀麓堂集尚未整理出版,如今只有各种散录作品传世。 宋际连忙翻阅诗集,果然发现一些新诗,忙问道“作价几何” 书店老板道“此书来之不易,为一进士辗转抄录而成。你看这字儿,正经的” 宋际懒得听他啰嗦“不就是想加价吗多少钱” 书店老板收起笑容,正色道“纹银二十两。” “不贵,记在我账上。”宋际并不感觉吃亏,反而认为自己赚到了。 几个穿青人却被惊得目瞪口呆,这本诗集也就几十页,居然值他娘二十两银子 其实很正常,物以稀为贵嘛。 即便到晚明时期,书价已经降得很低,一两百文就能买一套书。但那只是常见刻本,稀有的抄本要贵得多,耗费精力收集整理的录本就更值钱。董其昌获得灵飞经之后,海宁陈家借来刻入石碑,有人拓碑进行刻印。一卷灵飞经的拓印刻本,竟能卖到十两白银,而且还有人抢着买。 在袁刚等人惊呆的同时,王渊突然眼睛发亮,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野生的冤大头,一个行走的提款机。 此君头大,令人手痒,吾欲持竹杠敲之 但王渊的身份有些尴尬,一个蛮夷孩童而已,行事颇不方便。他悄悄拉扯沈复璁的衣服“先生,看你的了。”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沈师爷心领神会,说道“遇事莫急,且再等待。” 书店老板也不再招呼他们,只欠身站在宋际身边,陪同这位宋公子一起看书读诗。 宋际连续翻了几页,终于有一首没见过的。他不禁仔细看去,蓦地皱起眉头,念叨“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继恩一锁成鸿图谁复糊涂如此乎,宗乎善矣为孙谋。这首怎如此怪异,非词非曲,又不对仗,还失粘出韵,而且意思我也看不懂啊。” 沈复璁本想观察宋际的性格,再来决定如何忽悠。但此刻突然出现好机会,立即作声道“西涯先生是在自比北宋宰相吕端。此诗必为近半年所作,可能是被同僚质疑,写出来自我辩解,顺便发一下牢骚。” “何解”宋际还是听不明白。 沈复璁解释说“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此乃宋太宗对吕端的评语。吕端出任宰相,得过且过,毫无作为,却总在关键时刻任事,宋太宗驾崩后更是一举定乾坤。去年新君嗣位,內官专横,陷害忠良。内阁诸公束手无策,可能西涯先生也被同僚骂了,他才写这首诗辩解一二,也是让群臣继续等待锄奸良机。” “原来如此” 宋际恍然大悟,复又问道“既然托诗言志,又为何把诗写得失粘失对出韵” 沈复璁笑道“故意为之。如此一来,谁读着都别扭,更能体会他的心境。毕竟太监有皇帝护着,谁当阁老都尴尬,在政事上难有作为啊。” 宋际拍手大赞“妙哉,妙哉” 这是一首很古怪的诗,把写诗能犯的错误都犯完了。但如果像沈复璁那样理解,立即就能化腐朽为神奇,令人不禁拍案叫绝。 沈复璁又说“什么平仄对仗押韵,都是宋人总结出来的,唐人根本不管这些。西涯先生一向追求盛唐古意,单从技法而论,这首诗也是在力求复古。” 听到这里,宋际把诗再读几遍,越读就越兴奋,这才转身作揖“先生大才,令吾呃,你是里民子” “里民子”即穿青人的别称,沈师爷如今也是一副穿青人打扮。 沈师爷作揖道“鄙人沈复璁,字慰堂,绍兴府余姚人,成化十四年进学。” 宋际暂时放下心中疑惑,回礼道“原来是沈朋友。在下宋际,字无涯,贵州洪边人。说来正巧,我也是成化十四年进学。” 老子十七岁中秀才,已经很难得了。你才多大岁数啊,居然跟我同一年进学沈师爷听得有些纳闷,不由问道“敢问朋友贵庚” 书店老板笑着介绍“宋公子九岁便中秀才。” 沈师爷连忙做出恭敬模样,抱拳说“宋朋友竟还是神童,失敬失敬” “哪里哪里,不提也罢。”宋际稍微有些尴尬,因为考秀才的时候,主考官和阅卷官都是他爹。 沈师爷故意恶心人,又问道“宋朋友九岁中秀才,恐怕此时早就中举了吧” 宋际顿时更加尴尬,解释说“贵州生员,必须到云南参加乡试,来往路途颇为坎坷。吾及冠之后,第一次去应试,走到半路便病倒了。三年之后又去应试,在云南染上风热之症,文章还没做完便晕在考场。三年之后再去应试,山洪阻断了官道,只得绕道而行,赶到云南已经耽误考期。接着吾母病故,又错过了一次乡试,蹉跎至今竟还是个秀才。惭愧,实在是惭愧,让沈朋友见笑了。” 这他娘还有比我更倒霉的 沈复璁只得安慰“宋朋友满腹经纶,想来下一次必定中举” “承君吉言,”宋际抱拳道,“沈朋友既是江南人士,又如何来了贵州,还穿着里民子的衣服” 沈师爷再次变脸,既哀痛又愤怒,朝着北面拱手,大义凛然道“新君嗣位,內官当道。那些没卵阉货以太监刘瑾为首,号称八虎,欺君罔上,结党营私,残害忠良。吾虽为末流佐官,却也挺身而出,冒死以谏。可恨那刘瑾蒙蔽圣听,一手遮天,爪牙遍布。吾身陷囹圄,又遭严刑拷打,还令吾攀诬清流上官。但吾等读书之人,便是惨死狱中,也不会跟阉党同流合污,要留得一身清白在此人间阉党无可奈何,便将吾流放三千里,发配到云南蛮夷之地。” 先前对那首诗的解释,已让宋公子为之绝倒,此刻哪会怀疑沈师爷说假话 宋际肃然起敬,整理衣襟,俯身大拜道“先生铁骨铮铮,一身正气,实乃吾辈榜样。且受我一拜” 王渊在旁边听得直翻白眼。 但不可否认,别看沈师爷平日不着四六,关键时刻肚子里还真是有货。 话又说回来,人家以前可是知府的谋主,不但帮知府出谋划策,还全权负责知府的来往文书。怎么可能是个草包 在穿青寨混成那副模样,纯属秀才遇到兵,讲啥文章道理都没用。 而到了贵州城,遇见咱宋公子,沈师爷瞬间恢复正常水平,能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把读书人轻轻松松给忽悠瘸了。 s推荐两本火书。一本是本书盟主的我真没想出名啊,另一本是大罗罗的抢救大明朝,感谢两位老铁的支持。 015【慷慨仗义宋无涯】 书店老板脸上带着怪异笑容,开始重新审视这位刚认识的朋友,心中不由升起佩服之情。 这佩服又跟宋公子不一样,纯属遇到同行的惺惺相惜。他搬来两张椅子,请沈复璁和宋际坐下畅聊,自己则站在旁边等着看好戏。 宋际向来持身以正,连坐姿都挑不出毛病,沈师爷本来想斜靠椅背,见此也只得挺身直腰、正襟危坐。 袁刚悄悄握住刀柄,低声告诫三个孩童“读书人不可信。这姓宋的如此呆傻易骗,沈先生怕是会生出异心,借机逃离咱们穿青寨。你们当心一些,发觉不对就立即动手。杀人的时候要快要狠,不能让他们发出任何声响,免得闹出动静不好脱身。” “晓得了。”王渊、王猛和袁刚同时握刀。 宋际对此毫无察觉,沈复璁和书店老板却齐齐变色。 沈师爷投来不解的眼神,袁刚回敬他一个冷笑,威胁之意已经不言而喻。 这些蛮子 沈复璁为之气结,更觉委屈,他真没有想过借机脱身啊。 王渊是具有宿慧的神童,一遇风云便化龙,沈师爷还想着搭顺风车呢。至于宋际,这位公子太容易糊弄了,沈师爷当然也不想放过。 王渊和宋际,到底该选哪个 对沈师爷而言,这并非单选题,而是多选题,他两个都想要 王渊是可以投资的未来,宋际是能够倚仗的现在,完全可以双管齐下、一举两得嘛。 沈师爷懒得再理会这些穿青蛮子,也不直接进入主题,而是跟宋际聊起了学问,想进一步摸清宋公子的路数。 “宋兄所治何经”沈复璁问。 宋际回答说“吾治本经为礼经。” 太他妈巧了 沈复璁拍手笑道“你我乃同道中人也” 宋际愈发惊喜“沈兄也治礼经” “然也。”沈复璁说。 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两人同一年进学,连所治本经都一样。 老铁啊 其实很正常,仔细观察宋际的言行举止,就知道他处处守礼,甚至还想用礼仪教化来管理贵州。在宋公子看来,只要推行教化,则人人守礼,则天下大治。 二人随即聊起了本经学问,一个高谈阔论,一个刻意附和,顿时天雷勾动地火。 宋际的礼经功底很扎实,但思想全都来自朱熹批注,似乎没有读过别家文章,也全然没有自己的主见。 这种读书人,放在弘治朝以前很吃香,随随便便就能中举。 可惜时代已经变了,江南、江西科举竞争激烈,读书人想要脱颖而出,就必须玩出新花样。从弘治末年开始,便蔓延出一种复古风气,虽然没有脱离程朱理学范畴,但也委婉表达了不同的意见。 这种风气到晚明更甚,复古已经不能满足读书人,甚至陆王心学都被视为陈旧思想。 儒生们先是把佛道观点引入文章,在科举上完成了三教合一的壮举。接着佛经道典也被用滥了,儒生们竟然从小说杂剧入手,就跟高考作文写斗罗大陆之我见一样。 崇祯朝进士王厈,在进京会考的时候,所有科目都被评为优等。唯独“论”把阅卷官吓了一跳,这位老兄在写文章时,竟然把崔莺莺、杜丽娘拿来举例,最后还真他娘考中了进士。 沈师爷很想提醒一句老兄啊,你的参考资料该换了。以你这种玩法,考贵州举人肯定可行,但想考进士无异于痴人说梦。 宋公子正讲在兴头上,沈复璁也不好唱反调,只能顺着他一味奉承。 这贵州城买书的人是真少,两个秀才瞎扯半天,眼见都快天黑了,居然没有遇到其他顾客。 宋际感觉聊得好爽啊,终于有人能听懂他的话了,已然将沈复璁引为毕生知己。 等学问讲得差不多,宋公子才问“对了,沈兄既被流放云南,为何又在贵州停下” “吾与解员刚走到扎佐司,就遇见贼匪劫道,”沈师爷连连摇头,带着一股子怨气,指桑骂槐道,“那贼匪真真可恨,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竟把两位解员官差都杀了,我靠装死才能逃过一命。” 王渊抬头仰望房梁,懒得跟这货计较。 宋际忍不住感慨“这贵州的贼匪确实很多,皆因土司教化不力所致。吾欲在乡间广办社学,不拘汉民土人,也不论贫穷富贵,皆可到社学领会圣人之言。届时,万千民众沐浴道德文章,定可让贵州风气为之一新” 沈复璁奉承道“宋兄有如此志向,在下佩服之至。” 宋际谦虚道“跟沈兄比起来,吾不值一提也。” 沈复璁又指着王渊等人“当时我身上的衣服,都被那些贼匪扒光了。幸好遇到黑山岭寨的穿青人,路过扎佐驿将我救下,我便跟着他们回到山中村寨。” 宋际连忙起身,朝王渊等人作揖道“吾代沈兄谢过诸位救命之恩。” 袁刚松开刀柄,抱拳说“不用客气,随手救人而已。” 沈复璁已经摸清宋际路数,对症下药,继续说道“穿青寨中,有不少寨民的先祖是汉人。他们虽远离教化,却不改崇圣之心,愿意跟着我学习道德文章。” 宋际顿时赞叹“此乃良民义民也”又愤然道,“吾早说应该大办社学,怎奈各司长官皆不听从。若依吾言行事,则万民遵礼守法,贵州早就大治矣” “肉食者鄙,古来如此。”沈师爷顺着话头说下去。 “是啊,古来如此,可悲可叹。”宋际无奈叹息。 沈复璁见时机成熟,便转到正题“今日吾等来贵州城,就是为寨中子弟购买书籍。山民穷苦,他们都不舍得住店,露宿街头苦熬一夜。风吹雨淋,挨饿受冻,只为省下钱来购置书本笔墨。” “啊嚏” 王渊适时打了个喷嚏,又跑到书店门口去擤鼻涕。 袁刚、袁志和王猛看看沈师爷,又看看门口的王渊,本想配合一二,可惜演技不够,只得傻站在那里。 宋际对此大为感动,又见王渊年幼,竟脱下自己衣服,过去亲手给他披上,勉励道“汝小小年纪,便知文章可贵。日后一定要安心向学,不忘今日之初心,切记切记” 这位公子也太容易骗了吧 王渊都不好意思了,欺负老实人没有成就感啊。他当即作揖拜道“先生金玉良言,小子牢记于心,不敢有丝毫懈怠” 宋际心怀大慰,对王渊印象甚佳,赞曰“孺子可教也” 沈师爷此刻也站起来,语气无奈道“可惜寨民实在穷困,东拼西凑,竟连一套四书集注都买不起。” 书店老板早在等这句话,此刻配合得天衣无缝,拿出那套四书集注说“我也是读书人,本想倾力相助,无奈小本生意。此书作价五贯,只卖他们三贯,可他们的银钱还是不够。” 宋际也不再文绉绉说话,慷慨壕气道“好不容易遇到思慕圣贤的土民,怎可因区区一套集注,就寒了他们的向学之心。要买什么书,全都记在我账上” 书店老板还不满足,建议道“这套四书集注实乃劣本,不如换一套品相更佳的。” “大善” 宋际微笑颔首,又至书架前,亲自帮忙挑选教科书。 不到片刻,宋公子就选了一大堆,而且全是精美刻本。书目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小儿语、幼学须知、幼仪杂箴、小四书、四书集注、五经集注 沈师爷本来准备了满肚子套路,谁想只发了几招,宋公子就自动躺下了。 这人真好骗啊,沈师爷有些收不住手。他抱着一套五经集注,欣喜之余,复又哀叹“唉,可惜,可惜” 宋际不解道“沈兄,有何可惜之处” 沈复璁连连摇头“虽有书籍,却无户籍。扎佐司根本不为穿青寨编户齐民,寨中孩童即便熟读圣贤之书,也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 好嘛,咱沈师爷不但想节省书本费,还打算让宋公子把户籍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遇到个冤大头,反正都是敲竹杠,不如勉为其难多敲几下。 s前面几章,有老铁说起古钱和八虎问题,老王搞错了,已经删改。 。 016【一言可决也】 “户籍问题嘛。” 宋公子来回踱步,思虑道“此事有些难办。扎佐司的长官是我叔祖,他这人一向不爱读书,近些年连县试都作废了。汝等便是有了户籍,又熟读四书五经,也没地方去考生员。” 还有这事儿 太他妈坑了,扎佐土司居然敢擅自取消县试。 沈师爷仰天长叹“如之奈何也” “沈兄且莫着急,”宋际又仔细想了想,很快想出个法子,说道,“吾父讳坚,正是贵竹司长官。或可把寨中读书孩童,都落籍到贵竹司这边。如此一来,他们参加县试,也能到贵州城来应考。” 沈师爷说“如此麻烦,太为难宋兄了。” 宋际笑道“不麻烦。都不必惊动吾父,只需叫来吏员,亲口叮嘱一二,此事便水到渠成了。” 沈复璁只能暗自感慨,这贵州果然是土司天下。 放在其他地方,落籍并非小事儿。如果牵扯到科举,那就更棘手了,非得撒足银子,上上下下都疏通一遍不可。 而且还容易被同籍生员举报,稍不注意就要闹出丑闻。 一般而言,地方主官都不愿接这种烫手山芋,他们捞银子有很多途径,何必要选最危险的法子呢 可在贵州,毫无顾忌,宋公子打声招呼就能搞定。 历史上,此种情况将在几十年后慢慢改变。 嘉靖皇帝在位期间,恩准贵州自设乡试考场,并提高了贵州的举人名额。 好嘛,不用远赴云南考试,而且举人名额还多,本地竞争又不激烈,贵州一下子成为科举天堂。无数外省生员,纷纷使银子跑来贵州,用尽各种方法冒籍应考,乡试考场里有一大半都是非法移民。 搞得实在太离谱了,甚至惊动嘉靖皇帝,遂颁下御旨严斥冒籍现象。但依旧屡禁不止,许多贵州籍举人,居然连一句贵州话都不会讲。 宋际此刻非常开心,能帮土人参加科举,等于是在推行教化之路上走出了第一步。 他这个冤大头,居然比当事人更加急切,欢喜道“不如今天就把名单敲定,吾明日便去督促办理。少则一日,多则三日,户籍问题就解决了。” 沈师爷当然乐意接受,对书店老板说“借君笔墨一用。” 书店老板立即拿来笔墨纸砚,还主动为沈师爷研墨。 “慢着” 袁刚突然阻止,问道“移籍落户可以,赋税徭役算在哪边” 这在袁刚看来是头等大事,对宋际而言却是小事一桩,笑道“只是落籍,不牵扯其他,也没人找你等收税。” “那还行。”袁刚终于安心。 虽然对穿青寨来说,所有姓宋的都是仇人,而且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但宋际属于大好人,即便袁刚都对他恨不起来,甚至还不由自主的联想如果换这个宋公子来当宣慰使,今后的日子就要好过多了。 书店老板很快把墨磨好,微笑道“沈朋友请落笔” 沈师爷对王渊说“顺便把你们的三代家谱也编了,考科举时会用到。你来说,我来写。” 王渊道“童生王渊。父王全,母姜妮,祖父王恩。世代务农,皆为良民,祖上三代,并无作奸犯科之举。” 袁刚也依样画葫芦,还把刘木匠等人的信息一并报上。 全都是大大滴良民 “大善,果为良善之民也。”沈师爷笑得有些古怪。 宋公子的关注点独树一帜,他认真看沈复璁把资料写完,突然拍手称赞道“好字” 沈师爷潇洒无比的将毛笔一扔,负手而立“献丑了。” 宋际丝毫不把银子当钱看,却将沈复璁随手而写的字视若珍宝。他小心翼翼捧起,又轻轻吹干墨迹,贴身收藏说“待吾拿回家中慢慢鉴赏。” 沈复璁的书法,怎么讲呢,不太好说。 一开始,他是为科举而练,做师爷之后,又是为恩主而练。 那位恩主从知县到知府,每年来往文书、私人信函颇多,大部分都由沈复璁代笔。碍于身份,必须使用台阁体,可难免千篇一律,于是又想尽办法追求变化。 这十多年来,沈复璁疯狂临摹吴宽书法,几乎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只是略微缺少那么一点神韵而已。 宋际根本没见过吴宽的字,此刻由沈复璁写出来,顿时就把他惊到了既有台阁体的雍容端庄,又显得凝重厚实,淳朴当中还隐隐透出一种奇倔。 台阁体还能这样写 没办法,宋际虽然是土司公子,但那个“土”字就说明一切。 见识太少了。 宋际再度提升了对沈复璁的评价,恭敬道“沈兄满腹经纶,竟连书法都这般精彩。可否屈尊降贵,到吾宋氏族学担任教谕之职” 嗯 王渊、王猛、袁刚、袁志突然瞪眼,齐刷刷握刀。 沈复璁顿时一个激灵,抱拳说“宋兄美意,在下心领了。但穿青寨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已经答应教导寨中子弟。君子一诺千金,怎可言而无信” “沈兄真君子也” 宋际对沈师爷的人品,已经心悦诚服,说道“此事好办。让寨中向学子弟,都来宋氏族学读书,所需费用由吾一力承担。” 沈复璁扭头问王渊“如何” 王渊点头道“可以。” “那就这样说定了,”宋际满心欢喜,望望外边的天色,说道,“时日已晚,诸位想必还未用餐。不如吾等找一家酒楼,边吃边聊,吾还欲向沈兄请教书法技艺。” 听到酒楼二字,沈师爷似乎闻见酒香,偷偷咽口水道“但凭宋兄安排。” 酒楼就在布政司治所附近,贵州布政使老爷经常来此宴饮。 至于布政使那点工资,怎经得起天天下馆子,那就不需要深入探究了。土司虽然漠视朝廷法度,但该孝敬的还是要孝敬,只求这些汉官不要乱讲话瞎伸手。 酒菜端上来,颇为丰盛。 几个穿青人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吃到肚里,犹如八辈子没吃饱的饿死鬼投胎。 沈师爷就有风度多了,虽然也嘴馋得很,但人家举止潇洒、从容大方,慢悠悠跟宋公子喝着小酒,还趁兴玩起了飞花令来佐酒。 酒过三巡,宋际已经喝迷了眼,带着醉意感慨道“吾观沈兄,便可知江南风物,恨不得亲到江南一游。” 沈复璁也喝得七荤八素,大笑道“此事易耳。再过数年,你我携手畅游江南,届时我请你吃鱼翅” “鱼翅为何物”宋际忙道。 沈师爷说“鲛鲨之鳍也。” 宋际生出万般向往“沈兄如此推崇,鱼翅必然美味异常。” 酒宴散去,宋际亲自送他们去旅店,不但主动负担了房钱,还把第二天的早饭都安排了。 就连他们那两头驴,也被请到店后棚房,美滋滋的享用着豆饼。 017【上哪都被糊弄】 饭比家里好吃,床也比家里柔软,这一觉睡得很舒服。 只有袁刚彻夜警醒,因为他经过的风浪太多。 特别是四十二年前,袁刚还是个五岁孩童。祖父、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叔父、婶婶,浑身浴血,接连战死,只剩断臂的祖母将他拉扯成年,传授他袁家箭术和刀法,让他永远不要忘了血海深仇。 那一仗,穿青寨里谁都不愿打,但已经到了不打不行的地步。 因为,扎佐那位土司官,想把穿青寨定为“人寨”。 土司辖地属于羁縻统治,朝廷不指望收多少赋税,只求每年补贴的钱粮少些,别隔三差五搞出叛乱就行。 怎么收税,怎么征役,全凭土司喜好。 赋税且不提,只说徭役征收,汉民有军户匠户之分,土司也跟着玩这套把戏。 他们将直管地区的田地,划定为“奶妈子田”、“养马田”、“火把田”、“上马田”等等,耕种相应土地的老百姓,世代给土司子女喂奶、养马、打火把、供土司踩着上马。 而对于辖外生地,则往往以部族、村寨为单位,统一征收赋税和徭役。 “人寨”属于徭役定性,即赋税可以少收甚至不收,也不用再服其他役种。但是,“人寨”必须每隔数年,就为土司长官进献男女青壮,充作奴隶,生杀予夺,不得过问。 扎佐土司把穿青寨定为“人寨”,等于要断穿青人的根基,大家被逼得只能以死相抗。 寨中人口虽然锐减七成,但逃过了“人寨”命运,仅被增加两成赋税而已。徭役也不用再服了,因为寨中人丁减少,缴纳赋税已经极为吃力。当时的宣慰使宋昂,甚至推行仁政,直接免了他们五年赋税。 如此一来,穿青人既仇视宋家,又对宋昂心服口服。 因为逼迫穿青寨的是扎佐土司,并非宋昂本人。就像小民被贪官污吏所害,不能埋怨皇帝一样,更何况事情闹大之后,皇帝还下令废除徭役、免税五年。 宋昂老爷子去世那年,穿青人感其恩德,甚至自发跳傩舞悼念。 可惜啊,宋昂虽然一心汉化、仁爱百姓、忠于朝廷,他的长子宋然却是个虎狼之辈。 在宋然的残暴统治下,宋氏下辖十二长官司,至少一半已被逼到造反边缘,年之内必定要闹出大事。 袁刚始终担忧沈复璁有贰心,怕其半夜跑去找宋际告状,调兵把自己堵在客店里围剿。 他昨晚连酒都不敢喝,硬要跟沈师爷睡一间房。 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掉链子 很快就要落实户籍了,袁刚不奢望儿子当秀才,只想送两个儿子去参加武举。 幸好沈复璁老实,也就半夜起来撒泡尿,其他时间都在蒙头大睡。 清晨时分。 王渊四人正在保养兵器,宋公子居然就来探望了,还特意牵来一头健硕毛驴。 沈师爷迷迷糊糊起床,都没有洗漱时间,就慌忙出去迎接。 宋际指着毛驴,抱拳笑道“沈兄,山路坎坷,须有代脚之物。此驴随吾数年,甚是乖巧,今日就赠与沈兄了。” “宋兄真是令我汗颜啊。”沈复璁感动得无以复加。 敲竹杠是一回事儿,交朋友又是另一回事儿。 这宋公子不但帮他们买书,帮他们落实户籍,还请沈复璁担任教谕,把寨中读书孩童都安排到宋氏族学。昨晚又是请吃请喝,安排住宿,连两头畜生都照看好了,一大早还跑来赠送代步毛驴。 除了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又怎不记宋公子的好 就连袁刚都为之折服,抱拳说道“宋公子,你让我想起宋昂老爷,他对咱们山民是真好啊” “吾怎能跟家祖相提并论,不敢当,不敢当。”宋际谦虚无比,心里却乐开了花,他从小崇拜的就是祖父。 在宋昂统治水东的数十年间,虽然也发生过多次叛乱,但大体上趋于安乐清平。每当有叛乱发生,宋昂都是缴抚并举,事后严厉责罚激起民乱的土司,并且还减餐反思自己的过失。 到了宋昂晚年,水东之地安居乐业,竟不复有任何叛乱出现 日子稍微过得下去,哪个小民愿意造反啊 宋际跟沈师爷闲聊几句,便邀请众人去吃早饭,饭后又带着几个随从,跟随他们一起出城。 行至城外马驿,宋公子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沈兄,你我就此别过,且在山中等吾好消息。” “静候宋兄佳音”沈复璁抱拳道。 穿青寨众人往北走官道,宋际则带着随从朝东北而去。 宋氏族学有两个,一个建在贵州城东北,那里有洪边宋氏祖宅,后世叫做“北衙村”。另一个建在养牛圈,即后世的开阳县双流镇。 宋公子在随从的保护下,骑着毛驴在竹林里赶路,下午时分便来到凤凰山下的“北衙”。 永乐二十二年,宋斌在此地修建私宅,因此就有了洪边宋氏。 宋家私宅建得巍峨森严,俨若朝廷衙门,又如宫室殿堂,因此被称为“北衙”或“金殿”。 族学便设在北衙当中,有二十多个孩童正在上课,皆为附近数司的宋氏子弟。 宋际没有进教室,而是去了旁边雅舍。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儒生,正品着香茗悠然读书。他见宋际进来,放下书本微笑道“无涯,你怎么有空来这里,不去四处奔走建社学吗” “叔父,你看这字。”宋际献宝似的,将沈复璁写的那页纸拿出来。 儒生名叫宋炫,字廷采,乃宋昂幼子,宋际和宋灵儿的幺叔。此君被誉为“洪边三宋”之一,不修科举文章,耽于诗词歌赋,喜欢跟汉家读书人来往。 宋炫接过来一看,不由拍手赞曰“好字” 宋际笑道“若非好字,吾又怎会拿来给叔父鉴赏。” 宋炫又略微摇头“可惜沾染匠气,缺了几分洒脱韵致。” 这就是叔侄俩的区别了,宋炫追求诗词文学,性格风流潇洒,自然不喜因循守旧的台阁体;而宋际则守礼崇圣,台阁体对他而言,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书法格式。 听到幺叔批评沈复璁的书法,宋际难免有些失望。只得投其所好,说起沈复璁的诗才,还把李东阳那首锁继恩拿出来讨论。 这果然对了宋炫口味,喜道“那位沈朋友,看来诗文造诣颇深,或可请来切磋一二。” 宋际趁机说“沈兄不但诗文了得,还通晓四书五经,吾欲邀之担任族学教谕。” “可也。”宋炫点头道。 宋炫是宋氏族学的校长,有他同意,此事就算定下了。 至于让王渊进族学读书,宋际自己就可以做主。 宋炫手捧西涯诗录,读得是津津有味,说道“此书暂且寄放在族学之中,待吾慢慢品读。” 宋际有些不舍,委屈道“叔父,这是昨日新买的,花了十两银子,我还没读完呢。” 宋炫立即斥责“汝治礼经二十载,就不知长幼礼节吗吾为叔,汝为侄,竟为一本诗集而起争执” “我”宋际顿时语塞,郁闷道,“那请叔父快快把书看完,侄儿先告辞了。” 等宋际离开雅舍,宋炫才嘀咕道“这个憨货,读书都读傻了,随便几句话就能打发。还是宋家嫡长孙呢,可万万不能让他继承家主之位。” 。 018【土司往事】 宣慰司属于土司机构,行政级别有些类同于“府”。其主官便是宣慰使,地方军政一把抓,跟唐朝的边疆藩镇差不多。 水东宋氏和水西安氏,在各土司当中尤其特殊。 因为他们都是贵州宣慰使,官衔挂的是“省”字头,治所皆设在贵州城,分别辅佐贵州左右布政使。 什么意思 拥有军政大权的副省实权官员 水东宋氏统辖十二个长官司,即拥有十二个州的地盘,这十二个小土司也全部姓宋。 水西安氏,实力更强。 两家如果联合起来,可以掌控小半个贵州。 就在宋际把王渊等人送到城外驿站时,宿醉的宣慰使宋然也终于睡醒。他几乎是滚下床的,因为身体太过肥胖,便是有侍妾搀扶,也很难直接坐起来。 刚刚洗漱完毕,便有下人进来通报。 “有什么哈事啊”宋然打着哈欠问。 那人趴在地上,禀告道“老爷,贵州巡抚汪大人召见。说是提学副使席大人也在,让你过去商量办学之事。” 宋然肥嘟嘟的脸上,突然浮出一丝冷笑“让他们慢慢等着吧。对了,去催一催安贵荣,要安氏赶紧准备进京献马。” 宋氏和安氏虽然矛盾重重,但在面对汉家官员的时候,他们瞬间就成了合作伙伴。 贵州巡抚汪奎乃言官出身,成化二年星变,很正常的天文现象而已。 此君当时还只是小小御史,借着星变为由头,一举弹劾将近三十位官员。从宫中太监到受宠僧人,从尚书、巡抚、大理寺卿到各路勋贵,都被汪奎进行无差别攻击,简直就是一条逮谁咬谁的疯狗。 宪宗皇帝气得直发抖,打了汪奎一顿屁股,然后贬谪到夔州去当通判。 屁股打得越响,这货的名声就越响,因为他弹劾得有理有据,并没有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孝宗皇帝嗣位登基,汪奎立刻时来运转。通判、同知、知府、布政使、副都御史,这些官职一路升迁,他只用了十四年时间。 然后,汪奎就倒大霉了,以副都御使的身份,被派来贵州当巡抚。 此地皆蛮夷,只论刀剑,不论口舌,汪奎实在是喷不动啊 但这货始终不消停,多次向朝廷告状,甚至一度把宋然的宣慰使给撸了,改成宋际的父亲代理宣慰使之职。宋然凭借给朝廷献马,趁机贿赂中央大佬,这才把自己的土司职务给拿回来。 对于汪奎而言,他喷人的出发点,无非为了邀名和升官。宋然当不当土司无所谓,只要自己没升职,那就继续开喷,至少也得平调离开贵州,这破地方他实在不想待下去了。 正巧,贵州专职副提学官席书到任。此人也是个有政治追求的,想在贵州推行文章教化,立即就跟汪奎联手搞事。 二人督促安氏和宋氏兴办社学,如果两家土司不听话,那就上书朝廷告状去。弹劾他们刻意荒废驿站,用心叵测,图谋不轨 宋然、安贵荣当然要反击,他们正在搜集良马。打算以献马为借口进京,贿赂太监和官员,弹劾汪奎勾结贼妇米鲁。不但要把汪奎一撸到底,还想一劳永逸,趁机让朝廷撤废贵州巡抚之职。 历史上,他们成功了。 在刘瑾的帮助下,贵州不再有巡抚职务,直至刘瑾倒台才复设巡抚。 至于说汪奎勾结米鲁,那纯属扯淡。 因为汪奎担任贵州巡抚的时候,米鲁之乱都快平定了,他还勾结个锤子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再来聊一聊米鲁之乱,那可是弘治朝的大型伦理言情战争剧。 普安土司隆畅有个美妾叫米鲁,因为夫妻矛盾打架,米鲁不堪家暴回了娘家。 隆畅年老,打算让儿子隆礼继承土司,顺便把小妈米鲁接回来。隆礼兴冲冲的跑去,发现小妈跟土司阿保好上,他当即义愤填膺,也把小妈给睡了。销魂之余,隆礼都懒得回去继承土司,从此三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隆畅得知消息大怒,举兵攻打阿保地盘,烧掉阿保寨子,杀死自己的亲儿子隆礼。 米鲁听说小情郎惨死,便拉上大情郎去报仇。在毒死丈夫隆畅之后,米鲁又有了新操作,居然扯旗造反,自号“无敌天王”,家暴演变成一场波及云贵两省的大叛乱。朝廷为此损失惨重,云贵交界的十多个卫所,三十四位将官全部阵亡。 嗯,宋然给贵州巡抚汪奎罗织的罪名,便是弹劾他跟米鲁有男女私情。这种花边新闻历来畅销,保证轰动朝野上下,朝廷百分之百要将汪奎撤职。 宋然海吃胡喝一顿,被人搀扶着出门,却见女儿也准备离开。 “你要去哪里”宋然问道。 宋灵儿已经翻身上马“阿爸,我打算去抓一只竹熊。前几天都没抓到,被它给跑掉了,今天我要挖个陷坑,再用大网把竹熊给捆住。” 宋然又问“你有多久没去族学读书了” 宋灵儿顿时愁眉苦脸,噘嘴道“阿爸,我一读书就头疼,你就饶我小命吧。更何况,汉家的学问又没用处,你不也讨厌读书吗” 宋然自吹自擂道“你阿爸年轻的时候,读书可厉害得很,便是考科举也轻轻松松。你已经十二岁了,好生读几年书,我给你挑个贵州举人做夫君。” “我才不嫁读书人,整天之乎者也,连杀只鸡都不敢,”宋灵儿一手拉缰绳,一手叉腰坐于马背,憧憬幻想道,“我未来的夫君,肯定是力大无穷、弓马娴熟,能够搏杀虎豹的英雄豪杰” “唉” 宋然叹息一声“跟你说了也不懂,懒得白费口舌。从今天起,你必须到族学去读书,逃课一天,我就关着饿你一天。阿猜,阿旺,把她给我好生看管住” “是,老爷” 宋灵儿身边的两个护卫,立即就变成了督学官。 “我才不去。” “驾” 宋灵儿挥动鞭子,策马夺门而逃。 宋然气得浑身肥肉乱抖,喝令道“快,快,把她给我抓回来” 护卫们连忙翻身上马,呼喊劝阻。又不敢追得太急,万一宋灵儿惊慌坠马,他们的小命也就不保了。 宋灵儿骑的虽是一匹幼马,却乃贵州城一等一的良驹后代。她自身也马术超群,轻轻拉动缰绳,马儿便越过高高的大门槛,在街道上肆无忌惮的狂奔而去。 东城区的居民早习惯了,一听到马蹄声,隔得老远就纷纷躲避,一路上居然畅通无阻。 宋灵儿还有心情回头,隔空跟护卫们开玩笑“哈哈,你们肯定抓不到我,今天就来比试一下马术” 一追一赶,鸡飞狗跳。 快到东门的时候,护卫们大喊“关闭武胜门,快快关闭武胜门” 宋灵儿闻言稍微减速,左手拉拽缰绳,拐弯朝着北门而去。 北边的柔远门,宋家奴仆可管不了,那里是汉人官员说了算。 那些护卫一脸苦相,他们如果全力加速,早就已经追上了。但追上又怎样,还能用钩索把小姐放翻在地只能陪着她一起跑,跑到马儿疲惫为止。 宋灵儿愈发得意,在奔出北门的一瞬间,居然坐直了身体欢呼“竹熊,我宋灵儿来了,今天一定把你抓住当坐骑” 好嘛,这死丫头抓熊猫,不是拿来当宠物,而是想要更换交通工具。 019【途中意外】 经历了几场雨水,山间竹林更加葱郁。 沈师爷骑着白捡的毛驴,穿行于茫茫竹海之中。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此时心情无比舒畅,望着官道旁的翠绿新竹,情不自禁朗诵诗歌“一迳森然四座凉,残阴余韵去何长。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烦君惜取根株在,欲乞伶伦学凤凰。” 这孬货,居然借咏竹诗句来自比王安石,吹嘘自己虽然历尽劫难,却永远都不会被困厄击倒。 可惜,王渊听懂了懒得说话,其他三人则是完全不解其意。 “唉” 沈师爷一声叹息,身边居然连个捧哏的都没有。若是宋公子在就好了,肯定要附和对应几句,互相吹捧起来才有意思啊。 复又行走一段路程,沈师爷愈发感觉无聊,对王渊说“渊哥儿,你既身具宿慧,不如以竹为题,作诗一首如何” “不会。”王渊回道。 沈师爷又说“那你朗诵一首古人诗词,看前世记忆还剩下多少。” 王渊反正也闲得无聊,索性真来一首“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好诗” 沈师爷听得摇头晃脑,问道“此诗可是咏松” “咏竹的。”王渊说。 沈师爷仔细体会,点头道“咏竹也可。是你前世所作” 王渊模棱两可说“如果这首诗已经有了,那就是别人作的。如果还没有,那就是我作的。” 沈师爷想了想“应该没有,至少我没听过。” 王渊心想你听过才怪了,老子虽然记不住几首诗,但也知道这是清朝郑板桥写的。 这首竹石,王渊想不记住都难。 上辈子,王渊的老爸是大老粗,开厂子赚到几个臭钱,就学人家收藏古董,被忽悠买来郑板桥真迹。真到吓死人的地步,画中题诗全用简体字写的。老爸还挂在客厅墙壁上,逢人就吹嘘介绍,几乎挂满了王渊的整个童年,每天都要把这首诗看好几遍。 “哈哈,”沈师爷大笑两声,“等去了宋氏族学,你再把这首诗拿出来,保证让宋公子惊为天人,整天把你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王渊摇摇头“算了吧。那是个老实人,我都不好意思再骗他了。” 沈师爷纠正道“怎可说骗投其所好也” 王渊懒得搭理他。 沈师爷又讲起自己的人生心得“这芸芸众生,皆有所欲,也皆有所好。你以后如果做了官,要揣摩上官的心意,要明白同僚的欲求,还要掌握下属的想法。能做到这几点,则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王渊说“不就是混嘛。” “对,”沈师爷笑道,“这个混字讲得精彩,官场就是要混。但如何能混得顺风顺水,那就要凭各自本事了。你所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可谓道尽了做人为官之道。” “呵呵。”王渊笑笑不说话。 沈复璁虽然各项才华出众,但他的境界也就那样了,只能把学生教成官场老油条。 如果换成王阳明,做人追求都不一样,层次瞬间提升好几个等级。 距离贵州城越来越远,地形就愈发不平坦,官道渐渐成了狭窄的山间坡路。 一连两宿下雨,还外带一个白天,山道更加泥泞难走。 沈师爷害怕滑倒,也不敢再骑驴了,只能拉着绳子步行前进,继续阐述着自己的人生哲学。 走在最前方的袁刚突然止步,他那头毛驴甚至倒退,踱着蹄子发出恐惧叫声。 “怎么停下”沈复璁狐疑的往前方看去,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随即惊恐大叫,“狼好多狼啊,快跑,快跑” “闭嘴”袁刚呵斥道。 大约有二十多匹狼沿官道下山,跟王渊等人迎面撞个正着,双方距离尚有十步那么远。 袁刚告诫道“不要转身,不要逃跑,这种地形是跑不过狼的。” “哦,哦。”沈师爷浑身都僵住了,只能下意识附和。 此处山势还不是太陡峭,那些狼渐渐开始分散,打算从官道两侧的山壁进行包抄。 袁刚已经把土弓上弦,虚搭弓箭说“我守正面官道。” “我守左边。”王渊也做好准备。 王猛说“你还太小,我来守左边。” 左边是山壁上侧,负责包抄的野狼,可以借着山势直扑而下。右边就要好守得多,野狼必须由下往上进攻。 王渊道“听我的,大哥你守右边,袁二哥护住后方,左边的狼都交给我处理。” 王猛还待争辩,袁刚低喝道“听王渊的” 狼群的阵型已经渐渐展开,但没有立即选择进攻。它们在跟人类对峙,一旦把敌人吓得逃跑,就能在追赶当中轻松捕食。而如果敌人戒备森严,狼群又会衡量伤亡代价,直接选择撤退都有可能。 足足对峙了一刻钟,双方都没有任何动静。 袁刚骂骂咧咧道“真他娘见鬼了,这时日怎会有成群的野狼” 一般而言,只有在冬天才会出现狼群。因为小动物都躲起来过冬了,只能猎食鹿类等大型动物,这就必须成群结队进行配合。 开春之后,野狼要繁育幼崽,小动物也出来撒欢了。这时就会选择小家族生活,顶多成群外出捕食,不太可能出现数量超过十只的狼群。 他们遇到了小概率事件,算得上超级倒霉。 王渊琢磨道“可能是前两天下雨,气温骤降,山里猎物难寻,才让这些野狼扎堆下山。” 袁刚咬牙说“管它娘的。这些畜生要是敢扑上来,老子把它们全都杀光” 话音刚落,狼群就扑上来了。 三只毛驴瞬间被吓得逃命,撒开蹄子往山下全速狂奔,差点把负责后防的袁志给撞得摔倒。 狼群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它们捕猎的时候,很少进行正面搏杀。都是能吓唬就吓唬,专门在追击中毙敌,有些类似蒙古骑兵的战法,或者说蒙古骑兵就是跟狼学的。 当即便有负责包抄的几匹狼,绕过王渊等人,直接朝三头毛驴追去。 “放箭” 袁刚趁着狼群包围阵型出现缺口的瞬间,抓住战机立即下令进攻。 “嗖” 王渊一箭射出,直接射爆一只狼的右眼。那匹狼没有立即死去,哀嚎着从山壁滚下,滚到半路又挣扎着爬起来,反复跌倒几次终于不再动弹。 正面的袁刚,右边的王猛,也分别射死、射伤一匹狼。 只有防御后方的袁志无狼可射,因为离他最近的那些狼,都远远跑去追赶毛驴了。 沈复璁被四人围在中间,双腿颤颤已经站不稳。战斗一打响,这货吓得直接趴地上,双手抱头扮起了鸵鸟,屁股撅着用腚眼仰望苍天。 狼群已经奔跑起来,以王渊的神箭术,也难以射中眼睛。但依旧箭箭命中要害,转眼间就已经射死两只,射伤一只若非他只有两支铁箭,三只狼全都得死,骨箭的杀伤力实在太坑了。 袁刚也射死一只,射伤两只。 王猛就不行了,第二箭射了个空。而且射速还慢,刚刚搭起第三箭,已经有狼冲到他面前,只能弃弓拔刀猛然砍出。 至于袁志,追击毛驴的几匹狼,听从头狼召唤回转过来。这家伙连续两箭放歪,直接提刀往前冲,全然忘了保护沈师爷,四角防御阵型露出巨大空挡。 袁志属于那种莽货,只知道提刀砍人,连箭法都不怎么练,而且非常容易热血上头。 “呔” 袁志冲锋前进,一刀砍出,直接斩掉半个狼头。接着猛然翻滚躲避,随手撩起一刀,划破另一只狼的肚皮。再抬臂遮挡咽喉,任由第三只狼咬住小臂,带着狞笑把这只狼给捅死。 “我草” 王渊放出三箭,才发现袁志跑了,一匹狼正在绕后扑向沈复璁。 他挥舞弓脊抽飞一只,把土弓都抽断了,转身抽刀飞掷,砍中偷袭沈复璁那匹狼的后腰。但这一分神,王渊也被一匹狼咬住大腿。他反手抽出一支箭矢,狠狠扎进这匹狼的眼睛,还顺手使劲拧了一下。 “嗷” 转眼之间,狼群损失惨重,头狼直接下令撤退,这些畜生总是打不过就跑。 袁刚也挥刀砍死了两匹狼,自己的手腕亦被咬伤。见到狼群撤退,他连忙喊道“不要追,回来守好阵型。这些畜生很可能在诱敌,阵型分散了要被杀个回马枪。” 王猛立即响应命令,他那个地势很好守。刚才虽然仅砍伤一只,剩下的狼也没法攻上来,而且属于唯一没有受伤的那个沈师爷不计算在内。 袁志早就杀上头了,提着崩口的铁刀,撵着一匹狼追赶不停。 “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 袁刚大吼,却不顶用,只得对王渊说“渊哥儿,你快去帮他,混小子要中招了。这边我跟王猛守着,防止它们前后夹击。” 王渊的大腿被撕下一块肉,他也顾不上包扎伤口,便捡起自己的铁刀,又取下一副备用土弓,跟着袁志朝下山的方向狂追。 狼群是分成头尾两拨,顺着官道有序逃跑的,袁志那边有好几匹狼,随时可能聚起来反扑敌人。 这是狼群的惯用伎俩,能吓就吓,能打就打,不好打就跑,寻机重新组织进攻。如果被狼群惦记上,它们能悄然远缀十多里,等人一松懈就发动突袭。 而袁志的智商水平,连这些畜生都不如,轻轻松松就上当了。他今后如果为将,也只能用来冲锋陷阵,单独领军百分之百要坏事儿。 山下竹林。 宋灵儿正策马到处乱转,护卫们紧紧跟随左右。 追是追上了,可小姐不肯回去,这群护卫只能帮她一起抓熊猫。 熊猫又不傻,连续几天被人追捕,早就逃得没影儿了。反正此地遍布竹林,在哪里都能吃个饱,也就换一下栖息地的事情。 “气死我了,到处都找不到。” “竹熊,你快出来” “再不出来,我可要放火烧竹林了” 那些护卫被吓了一跳,方圆十多里全是竹林,一把火很可能把自己也烧死。 阿猜、阿旺属于护卫头子,两人对视一眼,悄悄策马接近,打算把小姐直接绑回贵州城。 “你们想干什么” “驾” 宋灵儿的警惕性还很高,瞬间发现不对,再次打马飞奔。 “昂昂昂” 山道上传来几声驴叫,只见三头毛驴迎面而来,状若癫狂,吓得宋灵儿连忙勒马闪避。 “小姐,不对劲” “山上要么有贼寇,要么有凶悍野兽。” 阿猜和阿旺立即警醒,策马将宋灵儿护在身后。 “嗷” 山上复又传来狼叫声,宋灵儿不惊反喜,大呼道“都随我去杀狼,冲啊” 阿猜、阿旺也没把狼放在心上,因为这个季节的狼群,顶多也就只扎堆,他们人手一箭都能射成刺猬。既然小姐想要杀狼,那就陪着她疯呗,等疯够了就该老实回城吧。 包括宋灵儿在内,全都下马步行,拿着武器往山上冲。 不到片刻,他们就看到狼了,还有两个浴血奋战的穿青少年。 020【虎狼之世】 袁刚今年四十七岁,他活了半辈子,听说过的最大狼群,也仅仅十六只而已。 那还是在冬天,山中遭逢百年难遇的大雪。野狼们找不到吃的,于是汇集起来下山觅食,夜里咬死了扎佐司养牛寨的无数牲畜。 这他娘现在是四月,属于孟夏时节,怎么冒出超过二十只规模的狼群 简直不讲道理。 突然间,数里外的山头冒出滚滚浓烟,成群的飞鸟惊起盘旋。接着又是一阵锣声,那锣声无比响亮,至少有数百人在同时敲锣。 袁刚猛然醒悟,这是人祸,而且是土司搞出的人祸。其他任何部族,都不可能有如此多的铜锣。 鬼知道土司想干什么。 撤往山头的七八匹狼,本来远远注视着袁刚、王猛和沈师爷。此刻听到锣声,突然变得慌乱起来,在头狼的带领下转身逃得没有踪影。 袁刚总算松了一口气,忙对王猛说“快下山去帮忙” 王猛把沈复璁拽起来,告诫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很快就回来。” 沈师爷四处张望,惊慌不定道“狼都跑了吗” 袁刚和王猛懒得理这货,拔腿朝山下跑去。 在之前的短暂战斗中,他们已经杀死七只、重伤两只,还有几只狼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 如此伤亡比例,难怪头狼会果断下令撤退。 它们如果不顾一切进攻,王渊几人肯定扛不住,但这个狼群也差不多该废了。 按照野狼的习性,如果王渊他们聚在一起,时刻保持着警惕,狼群观望一阵就会真正逃走。个别非常记仇的狼群,有可能还要悄悄跟随,但找不到机会依旧要选择放弃。 可袁志这小子太莽了,撵着几匹狼狂追,简直就是在找死 大概追出一里地远,那只被王猛射伤的狼跑不动了。其他几匹狼纷纷转身,散开阵型开始反击,打算将落单的袁志快速干掉。 它们甚至还懂得保护伤者,负责包围和冲锋的,都是没有受伤的狼。而已经受伤挂彩的,则跟在后面寻找机会,一有空挡就扑上去撕咬。 袁志在奔跑时已经消耗力气,此刻仅挥刀砍伤一只,脚踝、手臂和大腿就接连被咬中。 “呔” 这货吃痛之下双目通红,挥刀咆哮奋力斩出,刚那只受伤的狼彻底砍死。结果另一只狼寻机直扑咽喉,他慌忙抬臂阻挡,瞬间双臂都被咬住,四匹狼挂在他身上死活不肯松口。 如果无人相救,流血都要把袁志给流死。 还有一匹狼腿部中箭,是之前被王猛射伤的。这畜生一瘸一拐,围着袁志绕圈子,似乎正在寻找要害部位下嘴。 王渊此时飞奔而至,奔跑当中一箭射出,准确命中瘸狼的背部。 但也仅此而已,土弓和骨箭的威力太小。箭矢扎在狼背上甩来甩去,这畜生居然还在继续蹦跶,而且扭头朝王渊扑来。 早知道就该耽误点时间,把那两支射出的铁箭捡回来了。 王渊迎面一刀砍出,正中狼鼻。 瘸狼吃痛翻滚在地,又压到背上那支箭,顿时痛得嗷呜直叫。它刚挣扎着爬起来,王渊又是一刀砍去,直接砍断了半个狼颈。 王渊手里的破刀,已被崩出好几个豁口。 仍有四匹狼挂在袁志身上,袁老二虽然莽傻,意志力却超强。他始终强撑着不倒,因为一旦倒下,那些畜生就能改咬他的咽喉。 王渊再次奋力挥刀,砍在一匹狼的腰上,这匹狼瞬间松开嘴,再也无力去咬袁志的脚踝。 另外三匹狼见势不妙,又听到远方的铜锣声,还有头狼的紧急呼唤,立即放开袁志朝着山下逃跑。 袁老二恢复自由,瞬间瘫倒在地。 “不要都杀了,给我留一只过瘾”前方传来宋灵儿的大喊。 脑子有病 这喊声倒是把狼吓坏了,见前方足有十多个人,连忙调头往两侧山壁逃窜。其中一只慌不择路,竟然从王渊身边绕过,被他抡刀砍进了脑袋。 狼头很硬,刀卡在骨头里拔不出来。 主要还是钢火太差了,袁志那把刀就锋利坚韧得多。 宋灵儿此刻兴奋异常,挽弓瞄准正在爬坡的狼,连续射了两箭,全都描边而过,气得她直跺脚。 王渊来到袁志身边,仔细查看伤势。 这小子被咬中腿部动脉,鲜血如泉水般往外涌,整个人已经趋于昏迷。 王渊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撕成布条给他捆扎大腿,免得这莽货流血过多而死。至于能不能活命,全凭造化,这年头可没法输血。 宋灵儿走到二人跟前,好奇看了他们一眼。又不顾血污,用脚踩着狼尸,想把王渊那把刀拔出来。 费尽全身力气,宋灵儿终于拔刀成功,吐槽道“你这刀都快崩成锯子了,还不如我家的菜刀好使。” 王渊懒得理她,继续给袁志包扎伤口。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是哑巴啊”宋灵儿还在喋喋不休。 阿猜跑过来,指了指袁志“小姐,这人怕是活不成了,腿上的伤口止不住血。” 宋灵儿连忙弯腰查看伤势,很快又站起来,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土人,死了也就死了。不过嘛,终究也是勇士,你们试试看能不能救活。” 估计这些护卫经常受伤,竟随身携带着外伤药,而且救治手段非常娴熟。 他们从陶罐里挑出黑乎乎的膏状物,抹在袁志的各处伤口,再用布条包扎稳妥。浅显伤口居然迅速止血,只有大腿那处还在流,药膏根本就糊不住,捆扎伤口的布条很快被血浸透。 阿猜直接单膝跪下,借助全身重量,用膝盖死死抵住伤口,对王渊说“如果一刻钟后,还是这样流血,菩萨来了都救不活。小兄弟,你也受伤了,我们有疗伤药,赶紧去包扎一下吧。” “多谢”王渊抱拳道。 宋灵儿不高兴了“喂,这可是我的药,他们也是我的随从,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王渊只好说“多谢姑娘救治我的同伴。” 宋灵儿笑着摆手道“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 就在护卫们给王渊捆扎伤口的时候,宋灵儿又问“你几岁了看起来年纪不大。” 王渊随口答道“十五。” 宋灵儿围着王渊转了两圈,仔细打量,一幅看穿真相的表情“你骗我呢,最多有十三岁。不过也很厉害了,居然能亲手杀狼,长大了肯定是个部族勇士。” 王渊点头道“你眼力真好,我确实十三岁。” “哈哈,被我猜中了吧,”宋灵儿笑着踹开那把破刀,用施舍般的语气说,“做我的随从,我就赏你一把好刀,而且每个月还给你银子花。” 王渊虽然很反感这种趾高气扬的态度,但这丫头是宋氏贵女,不能轻易得罪。再说了,人家刚刚还赠送了伤药,也没必要因为几句话翻脸。当即回答说“我已经接到宋际先生的邀请,过几天就去宋氏族学读书。” “哈哈哈哈” 宋灵儿笑得花枝乱抖“宋际是我族兄,书呆子一个。你小小年纪就能杀狼,长大了肯定能做勇士,居然想跟那些书呆子一起读书。你是不是被狼咬傻了” 王渊道“我要考科举做大官。” 宋灵儿不屑道“做了大官又怎样贵州城里那些什么巡抚啊、布政使啊,官够大了吧,还不是要看我阿爸的脸色。” 王渊反问“做你的随从,就不用看脸色吗” “呃”宋灵儿顿了顿,指着旁边的护卫说,“你自己问问,我对他们可是好得很,全贵州都找不出像我这样仁慈的主人了。” 所以,你就带着他们去抓熊猫,把别人的半边脸都弄没了 王渊都懒得反驳,跟这丫头说不清楚,因为各自的三观完全不同。他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立即蹲在袁志身边,把想要闭眼的袁志拍醒“不要睡觉,眼睛睁开” 就在此时,袁刚和王猛终于跑来,后面还跟着气喘吁吁的沈师爷。 袁刚看到儿子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慌忙问“怎样了” 阿猜说“这个小兄弟的伤口已经敷药,但还是血流不止,能不能活只能看运气。” 袁刚顿觉喉咙干燥,咽了咽口水,平缓情绪说“多谢诸位相助” 又过了一阵,阿猜试着放开膝盖,观察道“没有沁出新血,好像应该是止住了。不过暂时不能动他,免得又扯到伤口。” 袁刚闻言,浑身酸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但把人放在荒郊野外也不是办法,说不定晚上又要下雨。 王渊提着破刀去砍竹子,让袁刚和王猛脱下衣服,很快制作成一个简易担架。说道“回寨子至少还要走三天,只能把袁二抬去贵州城。不能再露宿街头,必须找家旅店休养,这些狼尸应该能换到不少钱。” 阿旺提醒道“你们的驴子在山下。” 王猛立刻下山寻驴,很快就牵回来,这三头畜生正在路边吃草呢。 众人捡拾狼尸,捆扎在驴背上,又抬着袁志打算回城。 突然间,上千个土司兵,沿着官道从山上而来,赫然抬着一头死去的纯白猛虎。 袁刚见状为之气结,他终于搞明白了。 土司为了抓捕猛虎,派出上千兵士搜寻,估计扫荡了好多个山头。又是敲锣,又是放火,把山中野狼惊得汇聚成群,集体逃出深山找食吃。 至于土司为啥要杀老虎,当然不是为民除害,而是用白虎皮贿赂太监刘瑾,将碍眼的贵州巡抚汪奎一举除去。 。 021【乱武之辈】 袁志的伤口虽已止血,但当晚便发起高烧,而且彻夜昏迷不醒。 从贵州城请来的庸医,对此情形束手无策,王渊只得让沈师爷去请宋公子帮忙。 宋际平时都住在贵竹司治所,可偏偏这两天去城外北衙了。沈复璁拿着信物苦等一天,及至傍晚时分,终于等到从北衙回家的宋公子。 道明情况之后,宋公子立即前往客店,将王渊等人接到自己家中,又请来最好的大夫进行医治。 说白了,袁二就是失血过多,外加部分伤口感染。 到第三天,袁志的高烧渐退,但依旧昏迷不醒,更大的问题是无法进食。 “唉” 沈师爷叹息道“大夫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你我忧虑也是无用。渊哥儿,从今天开始练字吧,练字能够让人心境平和。” “好。”王渊点头。 宋公子把书房都贡献出来,里边的文房四宝随便取用。 好墨,好笔,好砚,好纸,好帖,王渊初学书法简直奢侈,普通书生都只能用草纸习练。 沈师爷让王渊端坐,告诫道“练字先练坐,身正,头端,足安。身体不能太紧张,也不能太过放松,你现在腰杆绷得太直,写出的字就会显得生硬。” “明白了。”王渊稍稍放松。 沈师爷又说“写字时手臂要悬空,不得紧贴桌案。须以腰力贯通腕力,再以腕力配合指力,三力合一,写出的字才有力道。” 王渊瞬间心领神会,说道“跟练箭一样。” 沈师爷颔首道“你先不要急着写字,我教你如何握笔。手腕放平,手指压实,手掌聚力,握拳要虚,笔杆垂悬,嗯,保持这个姿势半个时辰。” 沈复璁扔下弟子不管,自去寻找宋公子的藏书来读。 一刻钟之后,沈复璁忍不住瞟过来,发现王渊还保持着原有姿势,从手肘到手指,竟无一丝颤抖。自己当初练习握笔和坐姿,可是抖得很打摆子一样,不由惊问“你是如何做到的” 王渊说“练箭比这个更难。” 沈师爷恍然大悟,说道“这一步可以跳过了,直接练习写字吧。” 在详细讲解书法基础要素之后,沈师爷就扔下一本欧阳询字帖,找出个“永”字,让王渊自己慢慢临摹。 “沈兄” 宋公子跟着个年过五旬的小老头进来,介绍道“这是吾父讳坚,字坚白。父亲,这就是沈兄沈慰堂。” 宋坚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体格健壮,走路虎虎生风。他是宋然的胞弟,贵竹土司长官,宋氏十二马头之首,当即抱拳笑道“沈先生,犬子可是把你说得天上全无、地上难寻,今天我必须考教一番” 此人的言行有些古怪,似乎知书达礼,说话却又粗蛮。 沈师爷不敢怠慢“请长者不吝赐教。” “我只读过几年书,汉家学问就不考你了,”宋坚扫了一眼正在练字的王渊,拖张椅子大马金刀坐下,“听说你给知府做过幕僚,想必也是有些能力的。你可知贵州是何等情况” 沈师爷拱手道“初来贵地,不曾了解。” 宋坚说“贵州土司,当属水西安氏最强,我水东宋氏次之。这些年纷争不断,你出个主意,宋氏应该如何压倒安氏。”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沈师爷滑头道,“吾不曾知悉详情,怎敢乱出主意” 宋坚对儿子说“你跟他讲讲。” 宋公子立即拱手致意,详细叙述道“水西安氏统辖十五长官司,相当于拥有十五个州,每司长官彝语则溪,谓之十五则溪。吾宋氏统辖十二长官司,每司长官唤作马头,谓之十二马头,吾父即为宋氏十二马头之首” 水西安氏不仅地盘大,而且军事实力超强。直接统领四十八部,每个部落都人口过万,号称拥兵四十八万。 宋氏的军事实力不强,但经济实力可观,而且文教相对繁荣。贵州城的官学,就是当初宋昂主办的,还另设有两个族学。宋氏子弟必须读书,不管如何顽劣,都得在族学混几年,不像安氏那般文盲遍地。 整个贵州北部,西为安氏,东为宋氏,分别控制由川入黔的两条交通要道。 最北面还有个蔡氏,实力弱小,不足一提。 而播州遵义杨氏,此时属于四川土司,还没有合并到贵州版图。 沈师爷听完介绍默然不语,你让他巴结上司、串联同僚、拿捏属吏,这货绝对能够智计百出。但此等军政大事就抓瞎了,专业不对口啊,就像让一个牙医去诊断脑科疾病。 想了半天,沈师爷说“既然安氏势大,宋家何不忠于朝廷,借助汉官与卫所之力,共同压制水西安氏” 宋坚不屑冷笑“贵州汉官,全是酒囊饭袋,只知道捞银子,不管土司之间的争斗。至于卫所,贵州卫驻扎城南,贵州前卫驻扎城东城西,永乐年间足有兵员两万。现在也是两万,不过真正能打仗的,恐怕只剩下两千了。” 朝廷势力在贵州,就是个摆设 沈师爷无计可施,只能说“宋氏应该兴修水利、促进农耕、扶持商家,则钱粮充足,实力自然壮大。” “老生常谈,不过如此。”宋坚对沈复璁很失望,懒得多言,起身欲走。 一直在练字的王渊突然出声“自己没法变强,那就把敌人变弱。” 宋坚觉得这话有些意思,止步笑问“小娃娃,你有什么法子让安氏变弱” 王渊依旧在专心致志练字,认真写完一撇,才说道“我是个生寨蛮子,深受土司压迫。宋家盘剥得厉害,安氏恐怕也差不多。你们可以暗中联络安氏辖地部族,以重金诱其首领,挑拨他们举兵造反。并作出承诺,宋家可以配合其举兵,能赠送他们兵刃铠甲就更好。” 沈师爷都听得懵逼了,这些贵州蛮子,初次见面而已,居然讨论这种挑拨叛乱的大事。 而且,就不怕吾等暗中告密,跑去安氏那边邀功吗 “继续说。”宋坚脸上露出笑容。 王渊道“安氏那么强盛,区区几个部族造反,多半难以动摇根基。但只要安氏辖地出现叛乱,就可以上书朝廷进行弹劾,再重金贿赂朝堂官员,趁机把安氏扒一层皮。朝廷本就想加强对贵州的控制,只要内阁官员不是傻子,肯定不会放过这种大好机会。” 宋坚转身重新坐下,问道“还有呢” 王渊反问“安氏首领安贵荣是怎样的人” 宋坚答道“老谋深算。” 王渊再问“安贵荣的长子呢” 宋坚笑道“残暴嗜血,武艺超群。经常在醉酒之后,以弓箭射杀奴隶为乐。有一次杀得兴起,把自己的随从都射死两个。” 王渊说道“既然如此。宋家想要打击安氏,就该用尽一切办法,把安贵荣的宣慰使职务削去,让他的长子继承宣慰使。到时候都不必使用计谋,以其长子的残暴,必然逼得安氏辖地叛乱四起。还有更稳妥的办法,宋家积攒实力二十年,等安贵荣老死,再向安氏发难。” 宋家已经等不及二十年了,以宋然的残暴,恐怕比安氏崩得更快。 宋坚没有看上沈复璁,反倒对王渊另眼相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黑山岭穿青寨人士。”王渊答道。 “穿青寨啊,”宋坚想起四十二年前的那场叛乱,仔细思考之后,突然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养子” 王渊起身拱手,婉言拒绝“多谢宋马头好意,但本人的父母俱在。” 宋坚对王渊愈发满意,又说“我有个孙女,今年八岁,可许配给你为妻。你安心在宋氏族学读书,等你成年之后,须一心一意辅佐我儿。若能帮无涯夺得宣慰使之职,我可以违反族规,让你当宋氏的十二马头之一” 什么情况 沈复璁完全跟不上节奏,他们只是刚刚见面啊。 宋坚都没摸清楚王渊的底细,就敢许配孙女,还让他将来辅佐儿子夺位。 这些土司,做事也太草率任性了吧,万一看走眼了怎么办 王渊就更让沈师爷感到意外,小小年纪,居然设计挑拨土人叛乱。这如果放在乱世,怕不是贾诩之辈,乱武天下啊 “父亲,万万不可”宋际连忙阻止。 宋公子虽然迂腐,但也明白宋坚想干什么。 王渊提出挑拨安氏辖地叛乱的计谋,是当下唯一可行策略。宋坚自己也有汉人幕僚,但个个目光短浅,竟不如一个小娃娃聪明。 两相比较,宋坚自然对王渊青睐有加,认为这小子值得栽培。 既然不能收王渊为养子,那就招王渊为孙婿,让他做宋公子的女婿。 这是土司的惯用伎俩,反正女儿、孙女多得是。就算看走了眼,也损失不大;而一旦招到贤才,那就赚大了 等宋坚年迈体衰,王渊也该长大了,正好辅佐迂腐的宋公子,帮助宋公子夺取族长之位。 至于承诺让王渊担任十二马头之一,那纯属画大饼,根本无法操作,宋家是不会让异姓做马头的。 宋际之所以反对,是因为父亲的谋划,必然带来一场腥风血雨,把反对他嗣位的族人杀个干净。甚至,很有可能发生内部叛乱,到时候还得武力镇压 。 022【各有心思】 宋公子一身正气,大义凛然道“父亲,族人皆反对我嗣位,若是强行谋划,恐有不忍之事发生。为了家族和睦,孩儿宁愿放弃那宣慰使之职。” “糊涂” 宋坚顿时勃然大怒,当场骂道“你这书呆子” “你本来就是嫡长孙,宋然有儿子也就罢了,他眼下都已经六十岁,才只生出一个女儿。贵州宣慰使的位子、宋氏族长的位子,于情于理于法,都该由你来继承” “你但凡脑子正常一些,不说那种乱七八糟的话。以你的身份,以我的实力,谁还敢反对你嗣位便是宋然都不会反对” “你呢读书都读傻了一天到晚想着什么文章教化,还打算动用族产去广办社学,动了大家的银子谁支持你” “你还敢当面顶撞宋然,他是你大伯,是宋家的家主,你顶撞个屁啊,脑子被驴踢坏了吧” 沈复璁听得额头流汗,汉人讲究家丑不可外扬,哪有这样当众骂儿子的 更可怕的是,话里还夹杂着家族争斗,从头到尾都在说谋位之事。 房中还有外人在呢 宋坚见沈师爷一副鹌鹑模样,冷笑道“你不要怕。这贵州城谁都知道,我想让儿子继承宣慰使。路人皆知的事情,我还能杀你灭口” 沈复璁擦汗说“宋马头误会了。吾刚才焦躁烦闷,只因天气太热之故,并无其他任何想法。” “窝囊软弱,不足为谋,”宋坚对沈师爷愈发鄙视,指着王渊说,“你还不如小娃娃。人家小小年纪,便知挑拨离间之策,此刻又从容不迫,这才是能办大事的人” “惭愧。”沈师爷只能赔笑。 自己好基友被瞧不起,宋公子忍不住顶撞“父亲,沈兄满腹经纶,实为不可多得之贤才。你怎能如此轻慢” 宋际看人的眼光,把宋坚气得扶额叹息“想我宋坚白一世英名,怎就生出你这个糊涂儿子” 宋公子虽然满肚子腹诽,也只能老实挨训。 沈师爷更加心虚,不敢再听下去,作揖道“宋马头,鄙人内急,就先行告退了。” 宋公子非常体贴,好心指路道“沈兄,茅厕在那边。” “呃” 沈师爷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苦着脸说“多谢宋兄提醒。” 宋坚被儿子气得炸肺,突然暴怒而起,猛敲其脑瓜“茅厕,茅厕,茅厕,你真以为他去茅厕啊我当初就该把你丢进茅厕里溺死” 宋公子被敲得脑袋发晕,依旧不忘守礼“父命不可违,便是父亲把我溺死,做儿子的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苍天啦 这个木头脑袋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宋坚已经欲哭无泪,他很想跑去茅厕,把自己溺死了算球。 就在此时,王渊突然拱手说“宋马头,婚约之事,请不要再提。我对宋氏马头的位子没有兴趣。” 宋坚本来就一肚子怒火,听得此言,咬牙切齿道“小子,你想死是不是给脸还不要脸了” 王渊微笑道“宋马头目光何其短浅,一个孙女婿,比得上一个朝廷大员吗” 宋坚冷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渊说“我欲参加科举。有朝一日高中进士,入得朝堂为官,再帮宋家说话,应该更有分量吧” “你倒是会做梦,进士有那么好考”宋坚气得直发笑,“从大明开国到现在,贵州出身的进士,两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此言有误,必须四个巴掌。 从洪武到正德元年,一百多年时间里,贵州进士共有十九位,平均七年就能出一个。 江西去年也才三十一位而已,贵州再攒它个几十年,便赶上江西去年的进士数量了,科举差距也不是很大嘛。 王渊反问道“宋马头,贵州进士稀少,是因为贵州人更傻吗” “当然不是。”宋坚可不会承认自己傻。 王渊指着沈师爷“吾听先生所言,贵州科举不力,一因学风,二因学术。贵州都没几个平民子弟读书,科举墨卷又落后江南二十年,除非天赋异禀,又怎能考中进士” 宋坚也不生气了,笑道“那你就是天赋异禀了” 沈师爷尿遁没有成功,此刻连忙说“渊哥儿确实天赋异禀,我在江南都没见过像他这般读书种子。” “不敢当,”王渊拱手道,“我只是比其他人聪明一点。如果让我在宋氏族学安心读书,我保证能考中举人。如果宋家再资助我到外省求学,中一个进士也非难事。我既受宋家资助,又怎不尽心回报” 宋坚已经听明白了,感慨说“你这算盘打得很精啊,一分力都没有效过,就想让我倾力扶持。唉,你如此奸猾无耻,怎就不是我的儿子” 宋公子低头看脚,默然不语。 王渊接受了对方的溢美之词,说道“无所谓倾力扶持,那点银子对宋马头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何不用这九牛一毛,在我身上下个注呢” 宋坚摇头说“便是你中了进士,也不知哪年能熬进朝堂。便是进了朝堂,也不知说话能否够分量。便是你当上阁老,怕也早就忘了宋家的恩德。” “何不试试看呢”王渊笑道,“若宋马头怕我忘恩负义,穿青寨就在宋氏辖地。不如减免穿青寨一半赋税,让小子更加感恩戴德。如果哪天出现变故,把穿青寨赋税加倍就是,小子怎能不顾及寨中父老” “好小子,心够狠,竟把整个穿青寨当人质” 宋坚顿时哈哈大笑“虽然都是胡说八道,但我信你一回又如何。不过我是贵竹司长官,穿青寨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减免寨中赋税就别提了,我可以送你们寨子十头耕牛。” 王渊拱手道“宋马头如此恩德,穿青人必定牢记于心。” 宋坚不再理会王渊,转身对儿子说“你不是想办社学吗正巧,新来的副提学官席书也想办社学,你带着你的这位沈兄,去跟席大人好生联络联络。” “多谢父亲,您终于同意办社学了。”宋公子欣喜若狂。 “办社学不是重点,”宋坚对沈师爷说,“这位席大人性格谨慎,不愿跟地方土司深交,我派去的人都吃了闭门羹。沈先生,你是外人,或可跟他亲近一二。” 这就属于沈师爷的业务范围了,忙问道“不知宋马头有何吩咐” 宋坚叮嘱道“我只是小小的贵竹土司官,无法联络中枢。我已经打听过了,这位席大人,跟大学士杨廷和是四川同乡。而杨廷和又是帝师,今后多半是要入阁的。你要尽力巴结讨好席书,看能否打通杨廷和的关系。关键时刻,或许能为吾儿继承宣慰使说上话。” “在下明白了。”沈师爷也很高兴,他说不定能借此搭上杨廷和的顺风车。 宋坚补充道“事情若有成效,不会少你的好处。席大人想要什么,你尽管去打探,银子我有的是。他喜欢美人也无妨,我尽量去搜罗,务求让他开心满意。” 一番话谈下来,宋坚、王渊和沈复璁全是算计,只有宋公子在为广办社学而兴奋。 宋然、安贵荣正在联合反对办社学,还想把贵州巡抚给撸掉。宋坚却背着族长宋然,悄悄跟席书接触,打算支持办社学的提议。 宋氏家族矛盾,显然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 而王渊出声设计挑拨安氏辖地叛乱,无外乎想吸引宋坚的注意。顺手从宋坚身上敲点学费,甚至把中举之后的游学费用都敲来了,还为穿青寨凭空赚来十头耕牛。 另外,袁刚想送两个儿子参加武举,却又碍于不是军户出身。那就只能勾搭上宋坚,以土司名义进行举荐,袁二、袁三才有参加武举的资格。 至于报恩,呵呵,猴年马月的事了,到时候帮宋氏说几句话又如何 沈师爷在贵州人生地不熟,他迫切希望找到能够依附之人。宋公子明显不是好的对象,宋坚才是身板硬的,现在果然能够接触贵州副提学官,且背后还连通到大学士杨廷和。 简直完美 以上就是各方意图。 咱宋公子,真不适合当宋氏家主,身边三人就能把他玩死。 等宋家父子离开书房,沈师爷才责怪王渊“你怎能说出挑拨叛乱之策万一闹大了,会影响大明江山社稷” 王渊笑道“我这几天算看明白了。太祖皇帝对贵州的安排,是让宋氏和安氏互相制衡。现在宋氏日渐衰弱,哪还能制衡安氏不如挑拨安氏辖地叛乱,让两家一起变弱,这才是稳定贵州的长久之计,对咱们穿青寨也有好处。” 如果安贵荣听到王渊的计策,肯定会引为知己。 因为安氏已经暗中出手了,一边联合宋氏对付贵州巡抚,一边挑拨宋氏辖地的苗民叛乱。一旦成功,则宋氏衰微、巡抚撤销,安氏从此在贵州一家独大。 安贵荣才是真正的老阴比。 只可惜,他的儿子是个智障人士。喝醉了便以杀人为乐,连贴身随从都杀,迟早要把自己给玩死。 相比起来,宋坚应该感到宽慰,至少宋公子还属于正常人类。 023【血管、草纸与侍女】 第四天傍晚,袁二终于睁开眼睛,喝了点清水和稀粥又沉沉睡去。 大夫赶来查看伤口,又给袁志号脉,叮嘱道“伤者失血过多,现在还很虚弱。接下来两天,主要喂他吃清淡流食,三日之后恢复正常饮食。多给他吃些补品,把失掉的元气补回来。” “多谢大夫救命之恩。”袁刚感激涕零。 王渊上辈子打隧道的时候,就曾经有工友发生事故,因救治太晚只能截肢。他担忧道“袁二的腿会不会有问题,伤了大动脉,不用截肢吧” “动脉我知道,何谓大动脉”大夫有些不解。 对中医而言,动脉有两层含义。 平时号脉按压的地方,就是动脉之一。还有跳突如豆,节奏不均匀的脉象,也被称之为动脉。 王渊只得更换用词,重新发问道“我的意思是说,袁二伤了腿部的大血管,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大血管”大夫更加迷糊。 “呃,”王渊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问道,“你不知道血管吗” 大夫想了想,反问“你是想说经络” “你们医生把血液流通的地方叫经络”王渊感觉说不清楚。 看在王渊是宋家贵客的份上,大夫耐心解释道“黄帝内经有云若夫八尺之士其死可解剖而视之经脉十二者,伏行分肉之间,深而不见。诸脉之浮而常见者,皆络脉也。你看自己的手背,是不是隐隐可见青筋,那些就是人体络脉。肉里鲜血运行,深不可见者,那些就是经脉。” “” 王渊一脸黑人问号。 手背上那些是体表静脉好不好,我一个修桥打洞的工程狗都知道,怎么变成中医里的络脉了 还有,经脉不是用来练内功的吗 怎么在这个外伤大夫口中,又成了深藏而不可见的大血管 王渊指着自己的大腿比划“这里有个什么经脉,受伤了会喷血。” “你说的是冲脉吧,”大夫顿时就笑起来“冲脉不属于十二正经,乃是奇经八脉之一。冲脉起于胞中,为十二经之海,又称血海,主全身鲜血运行聚散。” 大夫又指着身体一阵解释,王渊大概是明白了。 冲脉在这个大夫的理解当中,是一条从脑袋延伸到脚的大动脉。而身上的十二正经,也就是十二条大血管,犹如十二条江河,都要在冲脉这个血海中汇聚集散。至于毛细血管和体表静脉网,则被黄帝内经视为络脉。 不是说经络跟血管无关吗 王渊问道“所以,全身鲜血都是随着经络而流通” “不尽然,血顺经络而走,却非完全重合,”大夫摇头解释道,“经络运行的,不仅有血,还有气与髓,涉及到五脏六腑。冲脉为血海,膻中为气海,脑为髓之海,再加上胃为水谷之海,合称四海。络为细流,经为江河,沟通四海,则气血生生不息。” 王渊又被搞糊涂了,按照这个大夫的说法,血液有时候顺着经络流通,有时候又不顺着经络流通,那到底是不是血管还扯上什么活见鬼的气与髓,就更让人难以理解了。 反正自己又不当医生,懒得再盘根问底,王渊说“那我同伴的腿,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你怕他伤了冲脉”大夫笑道,“真要是冲脉损伤,一炷香不到就流血死了,哪有机会抬回城里医治。血海岂是说着玩的便是勉强活下来,气血也会淤阻不畅,整条腿都要发黑坏死。这都过去好几天,你看他的腿变黑了吗” 没伤到大动脉就好,王渊总算放心下来。 就像大夫所说的那样,如果是大动脉出血,以此时的医疗条件,早就已经死得透透了。可能是伤到了股静脉,造成股静脉大出血,只能说这家伙运气好。 大夫背起自己的木箱,嘱咐道“我之前开的方子,有活血化瘀之疗效。他的患处还有一些淤血,会导致经络不畅,记得继续煎服数日。如果想快些除淤,可以另找大夫针灸。本人主治外伤,对针灸不甚在行,这就帮不上忙了。” 所谓患处淤血导致经络不畅,按照袁二此刻的症状,翻译成现代医学术语就是淤血形成了静脉血栓,阻塞静脉管腔,导致静脉回流障碍。 如果一直不消除静脉血栓,同样有可能瘸腿残疾,甚至引起内脏的病变。 袁刚又拜托宋公子,请来一个精通针灸的大夫,每天早晚两次为袁志施针通淤。 即便迂腐不堪的老实人,亦自有其人格魅力。随着袁二日渐好转,袁刚对宋公子感激涕零,让他豁出命去报答也心甘情愿。 至于王渊则赌咒发誓,这辈子一定不再受伤,中医治疗外伤实在太邪乎了,连个血管的准确概念都没有。 不过在宋家住了几天,王渊也有巨大的意外发现。 宋家居然用草纸擦屁股 太爽了,终于找回一点现代生活的感觉。 沈师爷对此习以为常,说道“在江南之地,一文钱至少买十张草纸,一张草纸又可裁为数张厕纸,殷实之家谁还用不起啊” 王渊疑惑道“纸是用来书写的,用纸如厕不是有辱圣贤吗” 沈师爷笑道“你怎也如此迂腐孔圣人在世之时,天底下还没有纸呢。古人用竹简写字,也用竹简如厕,谓之厕简也。今人用纸写字,亦用纸如厕,实乃追思先圣之举” 这尼玛歪理,居然还能说得通。 中国人用纸擦屁股,至少开始于南北朝。 北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说“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这说明,当时已有人用纸擦屁股,但不被主流读书人所接受。 唐末有个大食人来中国经商,就在游记中表达了惊讶中国人居然不用水清洗,而是用纸擦一下了事。 但真正推而广之,还是在元代之后。 蒙古贵族才不管有辱圣贤,不就是草纸嘛,老子用得起 这种蛮子思维沿袭到明朝,皇帝就是用草纸擦屁股的,还有个特供机构叫内官监纸房。至于太监宫女所用草纸,则由宝钞司制造此宝钞司只造草纸,包括书写用纸,负责印大明宝钞的是户部下辖宝钞提举司。 不管如何,王渊总算告别用树叶擦屁股的日子。他甚至偷了宋家的一摞草纸,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嗯,是拿,不是偷。 又是半月过去,袁志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袁刚和王猛返回山寨一趟,把其他几个愿意读书的孩童,全都接来一起前往宋氏族学。 入学之际,宋公子送给王渊一个书箱。 此箱为脱胎漆器,即用绸布和生漆,在胚胎上逐层裱褙,阴干后脱下原胎,再上灰、打磨、研漆,又涂上一层彩漆。不但如此,表面还嵌了金丝银错,附以各种装饰物品。 只这个书箱,估计就值一头耕牛,听说是宋公子第二次乡试所用考箱。因为在考场生病晕倒,宋公子觉得晦气,便一直扔在书房蒙尘,索性废物利用送给王渊读书。 刘耀祖也带来个书箱,是刘木匠自己制作的。材料为青冈木,放进书本,颇为沉重,刘耀祖只能扛着去上学。 其他几个孩童都是麻布书袋,即单肩挎包,样式跟几百年后大同小异。 宋公子派人将他们送去北衙,甚至还安排住宿。 以宋际的敦厚老实,也难免进行区别对待。王渊被安排在正经客房,其他寨中孩童,全部跟宋家下人住在一起。 很快到了入学第一天,早早有侍女端来膳食“王公子,请用早膳” 王渊听她的贵州官话带着口音,问道“你是哪个部族的” “回禀公子,我是侗家苗。”侍女说。 王渊一听她自称,便知是个已经被洗脑的。 这里隐藏着一条种族鄙视链,贵州汉人以外的族群,皆被不加区分的视为苗人,诸如侗家苗、水家苗、猓猡苗等等,穿青人经常被汉官当成黑苗。 就连宋氏本族的仲家,都被汉人喊做“仲家苗”。 而水东宋氏受此影响,也把各族加个“苗”字,属于对非苗族群的一种蔑称。 这个侍女在自我介绍时,即对自己的族群使用蔑称。那她应该很小就来宋家当奴仆,甚至干脆就是奴隶身份,已经对宋家有了认同感,反而看不起自己的本族。 王渊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采。”侍女回答。 王渊打探道“昨晚也是你来送吃的,还送来热水给我洗脚。你有其他事情做吗” 侍女阿采说“老爷让我专门服侍公子。” 王渊算是明白了,这个侍女是宋坚派来的。 也不能算监视,相当于考察吧,如果王渊学习成绩太差,估计今后就不能享受各种优待了。若是王渊表现出惊人的科举天赋,宋坚肯定要加大资助力度,侍女也算是一种用来投资拉拢的资源。 宋家不缺奴仆,甚至大部分奴仆,都不需要支付工资,而是以村寨徭役的方式招纳。 阿采这种被从小养大的,身份更低,多半属于奴隶。但更受信任,已经算是家奴了,今后还可能获得婚配,家生子继续为宋氏效力。 像宋灵儿身边的十多个护卫,全部都是家生子,从小悉心培养,甚至还送去读书识字。只要稍加优待,便忠诚度爆棚,随时可为主人挡刀挨箭。 王渊吃了一块肉饼,觉得味道不错,便说“这些不够我填饱肚子,能再拿一些来吗” 阿采立即退下,很快又端来一盘肉饼。 王渊自己吃了些,把剩下的肉饼放进书箱,打算去学堂分给寨中的伙伴。 阿采主动帮王渊提着书箱,将他带到族学外数十步远,说道“公子,宋氏族学的规矩,任何人不得带随从进入,便是书童也不行,奴婢只能送到这里了。” “多谢”王渊接过书箱。 阿采还没走远,宋灵儿就满脸不情愿的来了。 她被自己的护卫押送而至,手腕上还栓着一根绳子。马也没有骑,因为进了北衙不准骑马,甚至连身上的兵器都被收缴。 正自郁闷当中,宋灵儿突然看到个熟人,连忙挥手喊道“嘿那个穿青蛮子,你也来读书啊你那个同伴死了没有” 。 024【忍辱负重】 按后世史学观点,贵州共有四大土司,即播州杨氏、思州田氏、水西安氏、水东宋氏。 播州即遵义,明中期隶属于四川,因此杨氏土司暂且不提。 在明朝开国之初,思州田氏最为强大,独占贵州五分之二地盘,下辖一府、一县、十四州、五十二长官司。即便把宋氏和安氏凑在一起,实力都远远不如思州田氏。 幸好,田氏内斗,一分为二,连续几代自相残杀。 朱元璋趁机改土归流,收回部分地盘,改设州县和卫所。 即便如此,田氏仍旧内斗不休。 到永乐年间,思州田氏首领田琛,不但杀死思南田氏首领的弟弟,而且还刨坟戮其母尸。 朱棣趁机改土归流,收回部分土地,又设了几个州县卫所。 思州田琛因此心怀不满,怒而举兵造反。朝廷出兵五万讨伐,将田琛革职斩首。 思南田氏也不消停,田宗鼎告发祖母杨氏与宣慰副使通奸。杨氏反戈一击,告发孙子田宗鼎弑母,朱棣趁机再次发兵征讨。 就此,思州、思南二田覆灭,朝廷将其辖地分设为八府。 这才有了宋氏和安氏的风光 特别是宋氏,因为田氏的某些地盘,实在难以改土归流。朝廷干脆扔给了宋氏统治,令宋氏辖地几乎扩大一倍,终于拥有跟安氏叫板的底气。 为什么要讲这些土司往事 因为在田氏内乱之时,安氏和宋氏皆为孤儿寡母,两个女人带领各自部族日渐兴盛。她们分别是顺德夫人奢香,以及明德夫人刘淑贞,多次出兵帮助朝廷稳定贵州,川黔驿道也是她们出力修通的。 有这两位夫人的丰功伟绩,在水东、水西之地,女性地位都非常高相对别处而言。 就拿水东宋氏来说,虽然经常搞联姻,用女子拉拢豪杰和富商。但宋家的女儿,天然享有读书资格,嫁到夫家也依旧强势。如果实在看不起男方,不愿嫁给歪瓜裂枣,甚至还有拒绝婚配的选择。 宋灵儿可以拒绝婚配,但不能拒绝读书,她是被捆来族学的。 跑到王渊跟前,宋灵儿不满道“喂,跟你说话呢,又变哑巴了” “你在跟我说话吗你刚才明明在跟穿青蛮子打招呼。”王渊歪头笑看着对方。 宋灵儿说“你就是穿青蛮子啊。” 王渊摇头“我是穿青人,但不是蛮子。我父亲是汉人,说的是汉话,我读的也是汉家经典。” “都一样,反正是蛮子。”宋灵儿不以为意。 王渊开始跟她讲道理“那我可以叫你仲家蛮子吗汉官蔑称你等为仲家苗,照这说法仲家也是蛮子。” 宋灵儿反驳道“普通的仲家人可称蛮子,但我们宋家是土司,早就不是蛮子了” “但在汉官眼中,土司也是蛮子,对不对”王渊问道。 宋灵儿讥讽说“汉官跟我那族兄一样,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他们根本分不清楚。” 王渊面露微笑“英雄所见略同。那些分不清穿青人和蛮子的,多半也是脑子傻掉了,就像汉官分不清土司和蛮子一样。” “好大的胆子,你竟敢说我傻”宋灵儿怒目圆瞪,居然立刻反应过来。 王渊仔细分析道“道理都是相同的。你若是不傻,那些汉官也不傻。若那些汉官不傻,他们就说对了,你们宋家也是蛮子。你承认自己是蛮子吗” “当然不是”宋灵儿斩钉截铁道。 王渊又说“既然你不是蛮子,那些汉官就傻。跟汉官一样,分不清穿青人和蛮子的也傻。是不是这样” “等等,我理一理”宋灵儿开始认真思考。 王渊提着书箱朝族学大门走去,笑道“你慢慢理吧,等理清了再来跟我争辩。” 宋灵儿的脑瓜子飞速运转,发现怎么也理不清楚。 如果承认穿青人是蛮子,那她宋家也是蛮子;如果不承认穿青人是蛮子,那她宋灵儿就是个傻子。 想来想去,宋灵儿必须在蛮子与傻子之间,为自己做出一个恰当选择。 于是问题就演变成,我该当蛮子还是傻子 好难决定啊。 “啊啊啊啊啊” “不想了” 宋灵儿脑袋抓狂,使劲跺脚。纠结好一阵,终于追上去大喊“喂,你等我一下” 阿猜和阿旺的职责,是护送小姐读书,此刻只能在外等待。 阿猜经过一番冥思苦想,皱眉道“如果是我,就承认自己是蛮子,当蛮子总比当傻子好。” “我两个都不当。”阿旺明显更聪明。 阿猜把自己代入宋灵儿的角度,说道“总得选一个吧。” 阿旺说“你傻啊。小姐收回那些话,就什么都不用当了。” 阿猜挠挠额头“也对,我怎么就没想到” 阿旺懒得再跟傻子说话。 课堂里人不多,加上穿青寨孩童,也就二十多个的样子。 宋氏子弟,只有一半在北衙这边读书,还有一半在养牛圈族学读书。 即便宋氏号称诗礼传家,但到这一代,都不再把文章当回事。碍于族规,大部分孩童在族学厮混两年,能背诵三字经、千字文了,便欢天喜地的学成归家,此生再也不想拿起书本。 “王二哥,快坐这边”刘耀祖招手道。 王渊提着书箱走过去,见袁达一脸愤懑,问道“袁三怎么了” 刘耀祖低声说“我们几个,刚才被人欺负了。不过也没什么,反正是来读书的,被欺负也不会少二两肉。” 袁达紧握拳头,双目通红“王二,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回寨子里” “你知道什么叫胯下之辱吗”王渊问。 “没听过。”袁达道。 王渊详细解释道“汉朝的开国大将、淮阴侯韩信,从小就胸怀大志。年轻时,他跟人起了争执,被迫从别人胯下钻过。但他忍辱负重,最终做出一番大事业,曾经欺负他的人,全都得跪下给他磕头赔罪。你刚才受的欺负,能跟胯下之辱相比吗” “不能。”袁达摇头。 王渊又说“你想成为韩信那样的大将,凭借军功封侯吗” “做梦都想”袁达连连点头。 王渊笑道“那就忍。” “袁二,我不想忍,也不想当什么将军。”旁边的方正哭丧着脸。 寨中巫医贺家的两个孩童,亦跟着说“我们也想回寨子,这里的人都好坏” 王渊告诫道“寄人篱下,务必忍耐。”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宋氏子弟过来,一脚踹歪王渊的桌子“你也是新来的蛮子” “唉。” 王渊叹息着把桌子扶正,又将翻在地上的书箱捡起,拱手道“在下王渊,不知各位怎么称呼” 为首那人大概十二三岁,双手叉腰,气焰嚣张道“我叫宋夔,龙里司长官是我爷爷” 宋夔的父亲叫宋储,颇受族长宋然宠爱,是内定的宣慰使继承人。 王渊非常有礼貌的说“见过宋公子。” “哈哈哈哈,我们都是宋公子,你是在拜见哪个”另一个孩童大笑。 宋夔指着王渊的鼻子“你给我磕个头,我就让你在宋氏族学读书” 王渊问道“如果我不磕头呢” “那我就打你”宋夔亮出拳头。 王渊又问“如果打不过我呢” “哈哈哈哈” 一群宋氏子弟捧腹大笑,似乎王渊说得很滑稽。 此刻宋灵儿已经走进课堂,她没有出言阻止,反而站在一旁看好戏。 另外还有几个宋家的女孩子,也纷纷围拢过来。一些表现得很兴奋,一些面露不忍之色,但都没有站出来帮王渊说话。 “居然还敢顶撞我,打死你个蛮子”宋夔挽起袖子,一拳打向王渊面部。 拳头打出一半,王渊猛然起腿,宋夔瞬间倒飞回去。 “唉哟,我的肚子” 宋夔双手捧腹,表情痛苦,疯狂叫喊道“快一起上啊,打死这个蛮子” 其他宋氏子弟终于反应过来,抄起板凳、书包、砚台、课本等武器,一窝蜂的朝王渊身上打去。 “打起来啰” 宋灵儿激动得跳上书桌,唯恐天下不乱,拍手大叫道 “不要用书,用板凳砸他” “你没吃早饭啊,使大点力气” “踹他裆,踹他裆啊” “哇,这拳厉害,把人都打飞了。” “读书好有意思,早知道我早来了,天天都能看人打架。” “喂,你们再打呀。那么多人打一个,还全都被打趴下,也太给宋家丢脸了” “” 课堂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到遍地,书本字纸乱飞。 王渊完好无损的站在原地,跟他打架的孩童,一个个鼻青脸肿,吓得不敢再接近。 说好的忍辱负重呢 穿青寨孩童们,都傻傻看着王渊。 今天沈师爷在跟席大人玩耍,并没有来宋氏族学教书。 负责授课的是廖夫子,他走进课堂愣了愣,随即视若无睹,走到前边坐下说“咳,开始上课” 宋氏子弟也没把老师当回事儿,各自将书桌扶正,扭头恶狠狠的怒视王渊。 宋灵儿从桌上跳下来,抱怨道“太没劲了,我都还没看过瘾呢。”她把书袋随手一放,举手道,“先生” “何事”廖夫子问。 宋灵儿道“先生,我听说君子有六艺,其中就包括射箭,不如你教我们射箭吧。” 廖夫子的面部肌肉连续抽动,终于憋出两个字“不会。” “那你不是君子”宋灵儿道。 “哈哈哈哈” 刚才被王渊揍得满头包的宋氏子弟,突然就哄堂大笑起来。戏耍老师和新生,是他们读书的全部乐趣,这地方实在没有别的娱乐项目。 “哐” 教室大门被一脚踹开,校长宋炫走进来,众孩童顿时捧书朗诵“人之初,性本善” 宋炫是远近闻名的大诗人,也是公认的宋家第一才子。他猛然踹翻距离最近的书桌,厉声呵斥道“谁再吵到老子看书,全部吊起来打” 。 025【正俗简繁】 “公子,先生,请用茶点” 客房内,王渊与沈师爷对坐,阿采端来下午茶。 沈复璁咬了一口糕点,又品了一口茶茗,笑道“这贵州别样学得慢,享受倒是紧追江南之地。” 明朝皇帝和底层贫民,都是一日两餐制度,但皇帝能吃各种零食和夜宵。 至于王爷、官僚、富商、军官,早就一日三餐了。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到了明朝中叶,江南又开始流行喝早茶和下午茶,比英国的茶点文化早了好几百年。 王渊没有喝茶吃糕,继续专心致志练字。 沈师爷回味着茶茗,问道“此茶甚佳,是什么茶叶” 阿采回答说“都匀雀舌。” “行了,你退下吧。”沈师爷点点头,架子颇大。 阿采躬身退出客房。 沈师爷问道“你在宋氏族学可过得惯” 王渊笑道“如鱼得水。跟宋氏子弟打了几架,皆胜之。可惜廖夫子讲课,不如先生那般透彻,希望先生能够早日来这里当教谕。” 沈师爷捧着茶盏,歪躺在椅子上,得意道“我这几日,都在跟席大人游玩,顺便辅佐其广办社学。席大人刚刚赴任,幕府未开,心腹全无,他还想邀我做幕宾呢。” 明代官场,有佐幕体系。 佐官是经朝廷认可的,有一定品衔,相当于正式工。但佐官往往用着不顺手,主官就会自己开幕,征辟幕僚为己用,相当于临时工。 若是巡抚开幕,甚至能征辟到举人为幕僚。 沈师爷这厮太能混了,短短几天时间,居然就得到副提学官席书的信任。 沈复璁笑着说“我还跟着席大人,去城南巡视了卫学。你知道在这贵州城方圆数百里,哪家盘剥最厉害吗” “不是宋家和安家”王渊问。 “是镇守太监” 沈师爷虽然没当过啥大官,却自负儒学正宗,天然对宦官有抵触心理。他鄙夷冷笑道“贵州镇守太监,才是真正的鱼肉百姓,不但把卫所军户害惨了,就连中曹长官司的土民,都被他迫得几欲造反。” “能够想象。”王渊说。 别扯什么明朝文官集团腐败,在贪污一事上,拍马都赶不上太监。 因为文官贪污还稍微讲点规矩,太监贪起来则肆无忌惮。 贵州这边土司势大,镇守太监不敢把手伸得太长,云南那边才叫人叹为观止。 弘治年间,吏治清明,天下承平。 即便这种年月,云南镇守太监都敢胡来,任用混混无赖和破落军户,广占田地、山场和池塘,肆意盘剥当地土司和百姓。 二三十年时间,竟把凤溪附近土司都祸害个遍,只有少数土司愿意继承职位,其他土司全部不堪忍受而逃。环城周边的土民百姓,人口减少八成以上;城池周围二三百里,土民人口减少六成以上。到正德末年,当地被太监搞得宛如末世,土司、土民皆反,甚至还引来生地蛮夷入侵。 沈师爷道“听说令尊就是从贵州前卫逃亡的,你们家的土地,可能也被镇守太监侵占了。” “唉。”王渊无奈叹息。 这贵州已经烂到根子里,土司盘剥百姓,将官盘剥军户,太监盘剥土司、将官、百姓和军户。 说起来,还是太监最牛逼。 “不说这些了,”沈师爷道,“数日不见,我来考教你的功课。” 王渊说“百家姓我随便看了看,千字文我已经完全掌握,文中典故也请教了廖夫子。” “那接下来就学小四书,”沈师爷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叫小四书吗” 王渊说“是因为很重要” 沈师爷介绍说“所有的科举内容,大半的儒家经典,都是以小四书为提纲展开的。你若能学好小四书,今后学四书五经便事半功倍,切莫因为是蒙学书籍而轻视。” “学生明白了。”王渊其实没明白。 但真把小四书翻开,大致快速浏览其内容,结合现代教育学理论,王渊瞬间比沈师爷明白得更彻底。小四书乃是四本书的合称 名物蒙求介绍自然知识、社会情况和伦理常识,主要培养学童的宇宙观、世界观和伦理观。 性理字训以理论知识为主,主要培养学童的宇宙观、价值观和道德观。 史学提要和历代蒙求两本书,你可以理解为上下五千年明代版,主要培养学童的历史观和价值观。 只需老老实实把小四书学完,便已具备古代读书人的基础素养,再学四书五经就更容易理解掌握。这玩意儿对儒生的整个学习生涯,都有着提纲挈领的作用。 可惜,明朝的大部分儒生,都没能真正掌握小四书,只抱着朱子集注和参考资料死记硬背 把小四书放下,王渊说“先生,我这几天练字,心中有一个疑惑。” “什么疑惑”沈师爷道。 “除了欧阳询的字帖外,我还从宋公子书房借来一本宋徽宗字帖。为什么宋徽宗写無字时,大部分都用无呢”王渊顺手在纸上写出这两个字。 沈师爷顿时就笑起来“正体与俗体之别而已,不必太过在意,随便写哪种皆可。但在科考的时候,你最好能写正体字,就怕遇到那种迂腐的阅卷官。” “科举对正体和俗体没有规定吗”王渊问。 “当然没有。”沈师爷说。 汉字简化从先秦时代就开始了,至宋代简化到一个巅峰。 就拿“無”字来讲,在辽宋时期,无论是帝王百官,还是贩夫走卒,都更习惯用“无”这种省事写法。 宋徽宗的传世作品中各种“无”,偶尔出现一次“無”反而稀罕。 辽代佛经中则有“南无無垢臂佛”,正体和俗体混在一起连续使用,只因佛名必须用正体才显得虔诚庄重。 明代由于八股文的原因,儒生写文章很难玩出花样,那就在用字上追求复古呗。开始摒弃大量的常用俗体字,转而追求复杂的正体字,用以展现自己学问渊博。 这是一种汉字演化的倒退现象 即便再倒退,明朝都没有进行强制规定。 科举使用正体字,属于玄学加分项,其实考官根本不在乎。而如果使用俗体字,则为潜在减分项,遇到迂腐考官会不高兴。 哪天王渊脑子突然抽了,在考场不小心用“无”字,一般而言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对正体字有硬性要求,那得等到康熙朝了。届时,任你文章写出花来,一旦使用俗体字,那就等于是交白卷。 蒙学教材内容,对王渊而言非常简单,但他学得依旧非常认真,主要就是想弄清楚这种常识问题。 特别是繁体和简体的正确运用 比如现代汉字当中,“里”的繁体有“裏”和“裡”。在古代,只有表达方位关系,才用繁体字裏面,那裡,其他时候则直接用“里”鄉里,十里地。 一旦王渊写出“鄉裏”这种错误组合,比使用俗体字还糟糕要命。 “喂,王渊,出来打架了” 王渊和沈师爷正在讨论学习,外边突然传来宋灵儿的喊声。 026【恰烂分,稳如狗】 七八个宋氏子弟站成一排,全都对王渊怒目相向。 在贵州城,他们属于天之骄子,竟多次被一介蛮夷打得满头包。 偏偏宋氏在北衙和族学当中,对小孩子打架持放任态度。只要不动用兵器,只要不打死打残,随便这些孩童如何瞎胡闹当然,还有一条,不能打扰宋校长看书。 都没法找家长告状,他们的家长不在这里,在各自辖地潇洒快活呢。 王渊笑着走下台阶,摩拳擦掌问“今天准备怎么打” 宋夔下意识退后两步,大声说道“比试弓箭” 王渊立即摇头“宋氏族规,这里不能使用兵器。” “出去比”宋夔指着后山方向。 王渊笑道“可以。” 宋夔见王渊落入圈套,笑着补了一句“我让随从跟你比。” 宋灵儿纯属看热闹,不站在任何一边。听得此言,她鄙视道“宋夔,你就是个胆小鬼,居然还要找族中勇士帮忙。” 宋夔根本不理会宋灵儿的讥讽,死盯着王渊说“敢不敢比” “敢倒是敢,”王渊撇撇嘴,“但你们真的好烦啊,简直没完没了。即便我今天比箭获胜,明天又要换着花样来,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安静读书” 宋夔此刻胸有成竹,说道“我可以发誓,今天比完弓箭,以后都不再找你麻烦。如果你输了,就要给我们下跪磕头。” “你们输了呢”王渊质问。 宋夔拍着胸膛说“如果我们输了,今后就不再找你麻烦。” 王渊摇头道“不够。” “你想怎样”宋夔问。 王渊说出自己的条件“如果我赢了。第一,不能再找我麻烦;第二,不许再欺负我的同伴;第三,你们都要喊我一声阿哥” “好,”宋夔当即答应,“但如果你输了,就要喊我主人,从此做我的奴仆” “一言为定”王渊也很痛快。 他们此刻读书的地方,即后世贵阳市乌当区北衙村书院遗址。周围都是长满竹子的山丘,尤以东面山岭最高,唤作凤凰山。 比箭之地,便在凤凰山麓。 宋夔纯属欺负人,安排八个青壮跟王渊比箭,都是各自随从当中箭术最好的。王渊只有赢了所有人,才算赢得比试,否则就算输掉。 宋夔扔给王渊一把弓,讥讽道“小蛮子,没用过这般好弓吧” 王渊懒得搭理他,开始熟悉弓箭。 这是一把七斗制式步弓,考武举的必备用品。 宋夔指着前方树立的九个草垛,其实就是九个稻草人,说道“射中脑袋和咽喉计三颗豆子,射中躯干计两颗豆子,射中四肢计一颗豆子。每人发十箭,谁的豆子多,谁就算获胜。” “我来当判官” 宋灵儿主动请缨,态度非常积极。 王渊摆弄着弓箭,问道“我对这种弓不熟悉,能射几箭练手吗” “随便你,”宋夔此刻大方无比,笑道,“这可是七斗弓,你能拉开就算你厉害。” 宋夔早就打听清楚了,王渊还有半个月才满十一岁。 十一岁的孩童,即便长得蛮高,但力气能有多大别说七斗步弓,便是三斗马弓都难以拉开。 七斗即07石,明斤126斤,大约53千克,七斗弓就是116磅弓。注各种统计出入很大,本书引用中国历代粮食亩产研究,明代一石约为千克。 别看文艺作品当中,动不动就“能开五石弓”。 事实上,七斗弓已经是明代武举考试,级别最高的制式步弓了,开一石弓那属于附加题能挽七斗弓为上力者,能挽五斗弓为中力者,能挽三斗弓为下力者。 宋夔这货一肚子坏水儿,根本没想过跟王渊比箭术。 宋灵儿猛地回过味来,出于裁判的职业道德,她抗议道“这样比试不公平,应该换成三斗弓,否则就变成比力气了,哪里还算比箭” 宋夔得意大笑“哈哈,是他自己中计,现在可不能反悔。” “这种比试有什么意思要比力气大,你们干脆举石锁算了。”宋灵儿非常不高兴。她倒不是向着王渊,只因没好戏看而失望,今天这趟算是白来了。 王渊则满不在乎,都说穿越者有金手指,他的金手指可能就是身体素质好吧。 从小营养不良,家里油盐都省着放,居然能够天生神力,这完全不讲科学道理 王渊平时所用土弓,大概也就三斗左右,他还真没用过七斗弓。当即试着拉动弓弦,发现足够拉个半满,再继续便开始变得吃力起来。 试射一箭,直接脱靶。 “哈哈哈哈”宋氏子弟捧腹大笑。 宋灵儿则咂咂嘴,心想这蛮子力气真大,居然能拉开七斗弓,我用的才是一斗弓呢。 王渊立即作出调整,不到半满就放箭。无奈靶子太远,力道明显不够,想射脑袋却落向地面。 “试够了没”宋夔笑嘻嘻问。 “没有。” 王渊面无表情,把弓拉到七分满。仔细瞄准之下,手腕已经不住颤抖,再次射出一箭,扎进稻草人的腿部。 幸好,东方以复合弓为主,弓身相对较短,小孩子也能凑合。 如果换成欧洲的单体弓,今天根本不用再比了,王渊的手臂长度还达不到开弓要求。 掏出一截布条,缠在拇指上,王渊说“可以了,开始吧。” 宋灵儿高高举起马鞭。 “啪” 鞭子着地,一声脆响,九箭同时射出。 第一轮,四人射中脑袋,剩下五人射中躯干。 第二轮,两人脱靶,剩下七人射中躯干。 第三轮,三人脱靶,剩下六人射中躯干。 到了第四轮,居然有六人脱靶即便放下弓箭,他们的手臂都止不住颤抖。 开玩笑,这可是上力者使用的七斗强弓,让宋家土司的贴身侍卫来还差不多,宋家子弟的随从可没那么大力气。 包括王渊在内,一群战五渣,接下来就是比烂了。 王渊的手臂同样在抖,但他一次都没有脱靶,也没有射中过头部全程恰烂分。 之前试射两次,王渊已知自己的极限。即便他天生神力,但碍于身体发育,也只能硬拉到七分满。 力气不够,可以用脑子玩啊。 每次只拉六分满,保持对弓箭的掌控度,指着稻草人的脑袋射击,落下来正好射中肚子。 那些宋家随从就比较莽了,一个个都想在主人面前表现,第一箭全部把弓拉满再射。第二、第三箭也是尽量拉满,而且属于硬拉,不但违背射箭技巧,还特别消耗体力,也容易把自己的肌腱拉伤。 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太晚了,肌肉阵阵抽痛,手抖得跟帕金森患者一样。 射到第五轮,直接有八人脱靶,只剩王渊还在恰烂分。 稳如狗 “啪” 宋灵儿抽鞭子喊道“我宣布,王渊获胜” “胜什么胜还没比完呢”宋夔的脸色黑如锅底。 那就接着比呗。 一时间,箭矢满天飞,落地皆随缘,手抖如筛豆。 宋夔欺负王渊力气小,将靶位设置得太远了,现在反而坑到自己这边。 八个宋家随从输得心服口服,虽然王渊弄巧恰烂分,但烂分也不是人人能恰的。那需要对力道和距离的精准把控,稍不注意就是脱靶,反正他们没有如此天赋若有那个天赋,早被土司叫到身边当护卫了。 宋灵儿指着宋夔说“愿赌服输” “以后我不找他麻烦就是。”宋夔说着转身就走。 宋灵儿喊道“还有叫阿哥呢” 宋夔走得更快,只当没听见。 宋灵儿冲过去拦住“不许走” 宋夔生气道“小嬢小姑,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 宋灵儿双手叉腰“我谁都不帮。但我是判官,一切照规矩来,说好的就不能反悔” 宋灵儿是族长宋然的独生女,宋夔的父亲还指望着嗣位呢,不能得罪这姑奶奶。 虽然越想越气,但宋夔还是走到王渊面前,用细如蚊呐的声音说道“阿哥。” “还有你们。”宋灵儿指着其他人。 剩下七个宋氏子弟,也只得走过来,心不甘情不愿,一人喊一声“阿哥”再离开。 宋灵儿颇为得意,笑着问王渊“我这个判官当得怎样” 王渊由衷赞叹“铁面无私,秉公执法。” “哈哈,你会的汉家成语还真多,”宋灵儿愈发高兴,又说,“你的力气好大,居然能拉开七斗弓。我父亲的护卫都是勇士,也只有一个能开七斗弓呢。不是像你们那样硬拉,是随便开七斗弓。等你长大了,肯定也能像那位勇士,开七斗弓就跟吃饭一样。” 王渊问“贵州城能开七斗弓的有多少” “不知道,”宋灵儿叽叽喳喳说道,“但在贵州卫那边,出了个能开两石弓的大勇士,他考上武举就到外地做将军去了。” 尼玛,开两石弓,338磅弓啊简直不是人类 至于历史上那些开五石弓的猛人,即便抛开度量衡差异,也让王渊难以想象。 027【土木三杰】 王渊总怀疑古代弓力计算方式,跟现代计算方式有些不一样,否则哪来那么多猛人 天工开物是这样计算弓力的“以足踏弦就地,秤钩搭挂弓腰,弦满之时,推移秤锤所压,则知多少。”如此看来,似乎跟现代的弓箭测磅又没啥区别。 但是,从先秦到唐宋,弓力的测试方法却不同。是先将弓弦松弛,固定弓腰,在弦上挂砝码,测试弓身所能承受的极限。注考工记、汉郑玄、唐贾公彦都有相关记载和阐述。 因此,宋代以前的一石弓,表示弓身能承受一石力。而明清的一石弓,则表示把弓拉满,人需要用一石力气。 前者以弓性为准,后者以人力为准。 明朝人应该是知道这种区别的,官方统计弓力已改用斤来计算。但民间依旧沿袭唐宋旧制,还是用“石”和“斗”来表达多半是为了方便吹牛逼,就像印度的gd数据一样,修改统计方法之后,gd增速一下子就上去了。 王渊刚才拉的七斗弓,说是有126斤,其实很可能只有80斤他没读过考工记和天工开物,不知道古今统计方式有异,因此总感觉特别玄乎,拉弓搞得跟修仙一样。 当然,猛人还是有的。 天工开物对弓力有严格划分,能拉满超过120斤的谓之虎力,差不多就是160磅以上。宋灵儿所说那个能开两石弓的勇士,虽然肯定拉不开338磅弓,但有可能拉开200磅的弓。 既然想不明白,王渊也就不想了,只站在那里傻乐,因为宋夔忘了把弓箭带走。 一把制式步弓,足足两袋铁箭,王渊感觉自己发了大财。 “喂,我们去打猎吧。”宋灵儿道。 王渊摊出双手道“打不了猎,手抖得厉害。” 宋灵儿笑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了。对了,你会不会骑马” “没骑过。”王渊道。 “我教你,”宋灵儿好为人师,对自己的随从说,“给他一匹马。” 可惜,只有一匹矮马,乃是宋灵儿的坐骑。 阿猜把自己的马牵来,王渊骑上去之后,腿太短根本够不到马镫。倒是可以把马镫收短,但小孩子骑大马,非常容易发生交通事故。 “算了,骑我的吧,”宋灵儿性格豪爽大方,一身江湖习气,“改日我送你一匹矮马,咱们天天逃课去打猎。反正你跟宋夔他们也不打架了,留在族学没热闹可看,不如骑马打猎畅快。” 王渊两辈子都没骑过马,小心翼翼爬上去,幸好这匹马非常温顺,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宋灵儿纠正道“你的腿要竖直着放,这样才容易使力。” 王渊说“我比你腿长,马镫太高了,腿竖不起来。” 宋灵儿立即招呼阿猜过来,令其调整马镫高度。 阿猜虽然有点傻,但为人比较热心,调整马镫之后,还主动纠正王渊的错误“要用前掌踩蹬,不能把脚框进去。万一马儿发狂,你的脚又被马镫框住,能把你活生生拖死。” 这些家伙估计平时无聊透了,阿旺很快也过来指导。 并且,他们都是疯子 此地位于凤凰山麓,虽然相对平整,但坡度至少有40度以上,居然让一个初学者在此练习骑马。 王渊也是个疯子,完全无视潜在风险。他不仅练得很开心,还在稍微熟悉之后,催动马儿小步慢跑,甚至下坡时都在跑。 这就好像一群老司机,把没摸过车的新手带进山区,无比轻松地说“开车简单。踩离合、轰油门,抓住方向盘随便搞。只要别乱拐弯,保证不会翻车掉下悬崖。” 然后新手说“哇,真的好简单,我要加速了” 王渊没有加速,马儿自己加速了。 这畜生可不管背上骑的是谁,刚下坡时还在慢跑,结果跑出惯性越来越快。 王渊吓得猛拉缰绳,马头直接被拉得扬起。 “不要把缰绳拉死,这是下坡,马看不见路会踏空的”阿旺见状连忙提醒。 王渊立即把缰绳放松,身体略微前倾,带着缰绳缓慢刹车。可马儿已经跑起了性子,这样根本刹不住,只能勉强控制速度而已。 还好,这匹马知道自己拐弯,一直顺着山道在跑,没有直线冲锋带王渊飞。 很快转过一个山坳,连人带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即便宋灵儿再怎么没心没肺,此刻也急了,催促道“你们快追啊” 一路狂奔到山下,马速终于开始减缓,王渊却兴奋起来。他丝毫没有感到后怕,反而有种兜风的激情,竟然打马再次加速前进。 人,是受环境影响的。 出生在穿青寨,成长于蛮夷之地,王渊再怎么理智,也难免沾染蛮子习性。 轻生死,贱礼法,重承诺,易赍怒 拥有这种性格的人,如果生活在汉地,明人称其为“豪侠之辈”。 从正德、嘉靖朝开始,豪侠之辈越来越多,并且“侠、盗、儒”互相影响结合。 王阳明门下“二王”之一、泰州学派开山鼻祖王艮,明代思想家李贽对他的评价为“此公是一侠客负万死不悔之气。” 王艮是怎么教学生的 有一天,王艮与学生徐樾外出,途中遇到深沟,宽丈余,掉下去非死即伤。王艮道“你给我跳过去” 徐樾恐惧不敢跳,但老师再三逼迫,只得咬牙助跑,从深沟一跃而过。 王艮大呼“就该这样嘛” 尼玛,这师徒二人可都是大儒,徐樾后来甚至当了云南布政使,并且战死于云南任上。 王艮的另一个学生彦钧,因多次为民请命,得罪无数官僚豪强。结果在买船归乡的途中,被南都提学官诱往太平讲学,污他个“盗卖官船”的罪名。入狱三年,弟子罗汝芳变卖家产,又发起募捐,才将彦钧从狱中救出,改为发配边疆当兵。最终,彦钧被俞大猷请去当军师。 彦钧还有个学生叫何心隐,三十岁就在江西乡试第一名,被誉为“天下奇才”。因为仰慕泰州学派的学说,竟然就此放弃科举,拜在彦钧门下求学。学成之后,回乡创办一个叫“聚合堂”的集约合作化组织,推行自己的社会改造计划。他贡献出自己的全部家产,其他会员加入也要贡献财物,已经有点人民公社的味道,并且统一起来跟官府打交道,抗拒官吏的种种盘剥,还创办公学传播社会改造理念。 结果遇到张居正改革,双方杠上了,何心隐被张居正的派系官员乱棍打死。 此便是轻生死,乃心学分支泰州学派的一贯习气。他们对学问的理解是什么对老百姓有用的即学问。 这些称之为“儒侠”,还有一种是“儒盗”。 隆庆朝的首富高拱,有个哥哥叫高捷,官至巡抚。此人在中举之后,居然还跟强盗混在一起,被盗贼们尊称为“高三叔”,业余爱好是打劫过往商旅,直到中了进士以后才收敛。 高捷晚年告老归乡,夜遇盗贼抢劫。高捷洞开大门,手持双刀,身边只有个执棍随从。二人联手,竟把数十盗贼驱赶至原野,有盗贼认出其身份,俯首拜倒“三叔尚威武如是耶”高捷哈哈大笑,邀请盗贼们回家宴饮,有几个盗贼少年为之折服,甘愿委身为奴,侍奉终身。 最后一种则是“侠盗”,不外乎劫富济贫那套把戏。 把王渊放在明朝社会,绝不属于稀有物种,跟他类似的人物多得很。 至少,他如果投身王阳明门下,肯定与王艮引为知己。 骑着马儿在竹林里兜风,王渊有一种飙车的畅快。直至马儿跑累了,一人一马才终于停下,王渊躺在林中悠然望天,吹着清风竟怡然睡去。 “喵” 一只小奶猫把王渊舔醒,在他脸上直蹭,似乎是饿得找东西吃。 “喵” 远处又传来一声猫叫。 王渊起身搜寻,竟找到三只小猫,估计是跟母猫失散了,又或者母猫遇到意外已经死去。 三只小奶猫不知道怕人,走路跌跌撞撞,时而摔倒在地,张开粉嫩小嘴叫唤个不停。 “穿越了还当铲屎官” 王渊把三只小猫抱在怀里,笑道“给你们分别起个名字吧。嗯你叫水泥,你叫木头,你叫钢筋,并称土木三杰。” 。 028【三个小祖宗】 “你起的名字好难听啊。” “木头我知道,钢筋和水泥是什么” “钢筋是一种钢吗” “水泥难道就是泥水” 宋灵儿蹲在王渊身边,看着那三只小猫,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王渊笑道“我随便起的名。” 宋灵儿虽然被小奶猫萌态戳得心动,但还是做出一副不屑模样“养猫有什么用要养就养豹子和老虎。竹熊也可以,长得那么大,肯定能拿来当坐骑。” “你还在打竹熊的主意呢”王渊颇为无语。 宋灵儿郁闷道“早被它逃得没影了,怎么都找不到,估计是挪窝了吧。” 王渊心里幸灾乐祸,表面却一本正经,劝道“你跟竹熊没缘分,别再惦记了。” “唉,不说竹熊,”宋灵儿问道,“想不想学骑马,我可以借你一匹。” 王渊笑问“怎么不是送” 宋灵儿道“五百两一匹的上等水西战马,我是敢送,你敢要吗” “五百两一匹”王渊惊道。 宋灵儿道“这种马属于贡品。宋家每隔数年,便向朝廷献马一次,每次只能献十多匹。” “好吧”王渊无话可说。 据黔书水西乌蒙马记载“水西乌蒙近于西,故多良马,上者可数百金,中者亦半之,其鬻于外者凡马也。而其上者蛮人亦爱之,不肯鬻,不频骑,惟作戛祀鬼也,临阵才用之,童死以为殉。” 这说得够玄乎,上等水西马价值数百金,而且还不容易买到。土司都舍不得骑,只有打仗和祭祀才用,马死了要以童男童女殉葬。 此言肯定夸大,但也可窥一斑。 早在南宋时期,水西马就已经出名。南宋朝廷为了与金人作战,经常在水西购买战马。个子小,力气大,好喂养,耐持久,平原作战或许稍显不足,山地作战则堪称神器,在陡峭狭窄的山道亦能健步如飞。 安氏为什么军事实力超强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控制了水西马的原产地。 宋家虽然也有养马地,但总不比安氏水草丰美,马匹的产量和质量也大大不如。 由于贵州不产盐,盐价贵到难以承受的地步。一匹中等水西马,在贵州就可值一石精盐,至少作价三十两白银。而一匹上等水西马,没有几百两银子你干脆别问价。 “喵喵” 三只小奶猫叫唤得更厉害。 王渊和宋灵儿将萌货们带回去,喂米饭和肉饼都不吃,喂米汤倒是抢着喝了不少。 明显,还没断奶呢。 王渊问“你家有羊奶吗” 宋灵儿说“马奶更好找,给它们喂马奶吧。” 三只小猫喝了半个月马奶,体型蹭蹭蹭变大,食量越来越惊人。断奶之后,挑嘴得很,不怎么吃米饭,肉饼倒是啃着香,后来干脆自己学着抓老鼠。 袁二的伤势早已痊愈,变得稍微稳重了些。他有一天过来串门,见“钢筋”叼着条小蛇,挠头说“王二,你这猫有点怪啊,我看着怎么像扒鸡虎” 经此提醒,王渊也忍不住仔细查看,拎着猫咪的后颈道“我还以为是狸花猫,这他娘原来是豹猫啊” 随手一甩,猫咪落地。 “喵” 钢筋不满的朝铲屎官叫了一声,嘴里那条小蛇瞬间逃脱。 这是一条竹叶青,剧毒,此刻却慌张逃窜。 钢筋懒洋洋趴在地上,等小蛇游到门口,才飞奔过去抓捕。一爪子将竹叶青拍歪,然后叼着回到原地,再次松口将毒蛇放开。 小蛇飞快逃跑,到门口又被抓回来。 如此反复几次,钢筋似乎是玩腻了,终于一口将毒蛇咬死。 这边钢筋正在吃蛇呢,水泥又突然跑进来,嘴里还叼着一只雏鸡。它趴在王渊脚上,脑袋蹭来蹭去,似乎把雏鸡当做战利品在邀功。 “老子不吃带毛鸡,”王渊郁闷无比,拎起水泥教训道,“以后不准去偷鸡你才断奶几天啊,就已经学会偷偷摸摸了。” “喵喵” 水泥望着铲屎官直叫唤。 “就知道卖萌”王渊顺手把雏鸡扔出去。 水泥闪电般飞奔而出,把鸡叼回屋里,旁若无人啃咬起来,洒了一地的鸡毛鸡血。 这三个不是萌货,而是小祖宗 不过可以当猎犬养,成年豹猫能够单挑野狼,而且是一边倒的完胜。孤狼在野外遇到豹猫,基本都吓得撒腿就跑,三匹狼扎堆才会选择战斗。 王渊上辈子修桥打洞,找不到啥娱乐活动,没事儿就用手机刷视频玩。 他曾经见过一个视频,一只豹猫跟一只野狼单挑。那速度快得野狼无法招架,最后找准机会一口咬出,死死咬住野狼的咽喉。明明体型更小,却像猛虎扑食一般,把野狼按在地上直至死亡。 不再理会这三个活祖宗,王渊拿出字帖开始练字,袁二也认认真真看起书来嗯,三字经。 “王渊,快出来打猎了”又来个活祖宗。 袁二飞快把三字经放下,这货根本不是来看书的,而是想要跟着宋灵儿蹭马骑。 宋灵儿拎着马鞭进来,一脚踩在蛇头上,顿时吓了一跳“这什么东西” 王渊暗笑“钢筋吃剩下的。” 宋灵儿看清那是血糊糊的蛇脑袋,既不感到恶心,也不感到害怕,反而惊喜道“钢筋没断奶几天啊,居然都学会抓蛇了。” “水泥还抓了只鸡呢,”王渊说,“今天我总算认出来,它们三个都是扒鸡虎。” 宋灵儿双手将钢筋捧起,仔细分辨,果然不是狸花猫,全省都长满了豹纹斑点。等再过一个月,这种特征将更加明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豹子。 宋灵儿一边撸猫,一边说道“快走,去打猎了。” “等我把这张字帖写完。”王渊没有动弹。 “没劲” 宋灵儿只能坐下等待,用手托着腮帮子,歪着脑袋看王渊写字。 在宋氏族学已经将近一月,王渊正式年满十一岁。 书法进步速度只能说还行,但小四书却学得超快。 其中,名物蒙求和性理字训早已背完,全是些古代基础常识。都不用请教老师,王渊自己就能理解,只是偶尔去问一下生僻字。 史学提要和历代蒙求则需多多费心,四字为一句,八字一典故,从三皇五帝到宋代历史全部拉通了。许多典故,王渊都需要去问老师,自学是不可能完全掌握的。 一张字帖写完,王渊还没来得及收捡,宋灵儿便拉着他往外跑。 护卫们早就准备好马匹和弓箭,袁志就像沙漠旅人遇到绿洲,两眼发光的朝一匹马奔去。 王渊来到一匹半大的水西马身边,帮马儿捋了捋鬃毛,这才灵巧利落的翻身上马。他正在学习马术,不用向谁请教,多在山里跑就行了,各种地形足以锻炼骑手的控制力。 “驾” 一阵呼喝,纵马奔腾。 三只豹猫也跟着窜出,可惜太过幼小,追了一阵便跟不上,只能目送马队进入山林之中。 第一卷完 第二卷王阳明出场 另外。 总感觉关于弓力的说法有问题,老王又查了考工记及郑玄注释、宋会要辑稿和武编,综合先秦、东汉、宋代和明代的资料进行修改。 本书的一石定为72千克,七斗弓为84明斤。至于宋明弓力定义,上一章纯属老王胡说八道,已全部删改。 可长按章节目录,重新下载章节,便能看到修改内容。 。 029【江上谁家客】 正德三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贵州的初春很冷,山里就更冷,甚至还有没化尽的积雪。 明朝从洪武年间,气温就在不断下降。这种趋势一直持续到正德末年,中间只有几次小幅度回升。 不过嘉靖皇帝运气很好,在位数十年间,气候始终处于回暖状态。隆庆皇帝就悲剧了,登基没几年,全国气温日趋变冷,直至万历末年才暖和了几年。然后天启皇帝接班,全国气温断崖式下跌,正式迎来小冰河时代。 单从气候来说,王渊身处在一个什么时代 比崇祯初年稍微暖和一些,再过二十年,气温将跌到比崇祯继位时还低 当然,只要扛过这二十年,大明朝就能迎来长达六十年的回暖期。 回暖期跟嘉靖在位时间重合,本该是明朝发展的黄金时期。有弘治、正德两朝积累的经济实力,工商业迎来爆发式增长,农业也因气候变暖而快速发展。并且开始跟西方殖民者接触,美洲白银大量涌入,科技交流也在碰撞中进行多么美好的时代啊。 可惜,嘉靖皇帝热衷于权术,对国家发展没起到正面作用,反而为子孙埋下无数隐患。 但抛开倭乱不论,嘉靖朝怎么讲都是盛世,因为各方面条件太好了,换头猪来当皇帝都是盛世 “驾” 十多骑穿行在山岭之间,马蹄飞踏溅起薄雪,把刚刚度过冬眠的松鼠吓得乱窜。 “水泥,木头,钢筋,快给我堵住” 宋灵儿兴奋大喊,骑在马背上弯弓搭箭,瞄准一只正在奔逃的麂子。她今年已经十四岁,个头长高一大截,手里的一斗弓也换成两斗弓。 三只豹猫在林间狂奔,堵住麂子的去路,吓得猎物强行改变逃跑方向。 它们属于豹猫分类里的指名亚种,体型不算最大,但也绝不是最小。其中,发育最快的水泥,已经长到五斤重,体长一尺五寸,尾长六寸有余比同年龄的狸花猫更轻,但体型更加修长。 可说好的单挑野狼呢 前几天就遇到一匹孤狼,三只豹猫转身便跑,根本没有任何战斗欲望。那匹狼也懒得追,因为追不上,打起来也有可能受伤。 贵州的野狼体型也不大啊,平均体重只有25千克左右,只比土狗略大一点点。你们跑个毛啊 王渊感觉自己上辈子看了假视频。 三只豹猫非但不跟狼打架,遇到麂鹿同样如此。刚开始训练它们追猎时,看到麂鹿都傻站着,然后转身跑去追松鼠。 试验了好多次,王渊终于弄明白。 但凡体型稍大的动物,豹猫都不会主动进攻,这源于野生动物的天性,即规避任何受伤的潜在风险。 训练足足一年,这三个萌货终于开窍,已经能够听从命令,主动追击中等体型的食草动物。但也只是追击而已,基本不进行身体接触,更不会冲上去扑咬,还不如一只猎狗管用。 “哈哈,看我的” 在豹猫的配合下,宋灵儿终于拉近距离,一箭射向那只慌不择路的麂子。 不算描边,箭簇从麂背掠过,刮出一条深深的伤口。这已经很不错了,宋灵儿刚才属于骑射,而且瞄准的还是高速移动目标。 麂子受伤吃痛,顿时逃得更快。 宋灵儿郁闷无比,大喊道“王渊,给我射死它” “咻” 一支铁箭从林中飙出,准确扎进麂子的脑袋。 “好箭” 阿猜和袁志打马奔去,只见此箭刚好射中麂眼,对王渊的神射佩服得五体投地。 宋灵儿也惊喜道“王渊,你的骑射越来越准了” 再过两个月,王渊就将年满十三岁。除了身体依旧显得单薄,个头跟十五六岁的少年差不多,而且力气也越变越大。 王渊望望天“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猎物尸体自然有随从处理,宋灵儿打马来到王渊身边“喂,你真要去参加县考啊。做一个勇士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当书生” “你不懂。”王渊笑道。 宋灵儿说“今年的县考可不容易。贵州城和周边三个长官司,全都得在贵州城应考,而且主考官是那个席书。你去年就该去考的,是我们宋家当主考官,保证让你轻轻松松中秀才。” 王渊解释道“去年我连四书集注都没学完,就算考中了也属于糊弄。” “那你也该去考啊,今年可没有人照应。”宋灵儿说。 王渊笑道“若我连县考都怕,今后怎么去参加乡试考举人” 宋灵儿说“你就是个笨蛋,有便宜都不知道占。” 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贵州格局已经出现重大变故。 就在去年,安氏和宋氏以献马为名,派人进京贿赂官员。一张白虎皮把刘瑾乐坏了,刘公公没有自己留下,而是立即进献给正德皇帝。 皇帝和太监都高兴,哪还有办不成的事 贵州巡抚汪奎立即获罪回京,从此致仕归乡,而贵州也不再设立巡抚一职。 剪除掉共同敌人,安氏和宋氏的矛盾瞬间爆发。 安贵荣主动拉拢汉官,耗费财力大办社学。为了讨好信佛的左布政使,他还主动翻修扩建佛寺,再以右布政使的名义修桥铺路。 贵州左右布政使和副提学官都非常满意,一致认为安氏忠于朝廷,开始联手对付不怎么听话的宋家。 在多方配合之下,宋家把贵州城的科考掌控权都丢了。 宋然被这一连串操作搞得懵逼,辖地内又爆发好几次抗税活动,他频频调兵镇压,已经无力跟安贵荣争斗。 宋坚献上王渊的计策,希望能挑拨安氏辖地叛乱。但宋然舍不得财物与兵甲,不愿拿去贿赂那些蛮子,只随便派几个人去瞎挑拨,这个计策等于是作废了。 回到北衙客房,王渊开始整理考试用品,他对县考还是很有把握的。 贵州提学官远在云南,贵州科考完全是副提学官席书说了算。即便席书再怎么严格,也要顾及地方实情,不可能用江南的标准来要求贵州学子。 王渊不需要学得太好,比其他人更好即可,他是一群菜鸡当中那个吃米的鸡。 湖广,常德府,武陵县。 王阳明背着行囊,身边跟着两个随从,在江边与学生道别“惟乾,卿实,你们都回去吧,难道还想把我送到贵州” “先生还有心情说笑”冀元亨一脸惆怅,“此去贵州,路途遥远,凶险莫测,先生请多多保重。” 蒋信直接拜倒在地“学生虽只受教几日,但以获益终生。请先生此去,务必保重身体,有朝一日定能重返朝堂,将那刘瑾诛奸扫荡殆尽,还大明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去吧,去吧”王阳明挥手,带着随从踏上客船。 王阳明被贬谪龙场驿,正是王渊把沈师爷抢上山的时候。 但他没有立即动身,因为妻子流产了。在家照顾一段时间,王阳明又四处拜访故友,直至第二年才南下。中途又被刘瑾派刺客追杀,借投江假死逃过一劫,之后躲躲藏藏,还去南京看望自己的父亲。 这年冬天,王阳明前往越城讲学,收妹夫徐爱为门下大弟子。 从越城到贵州的途中,王阳明一路走走停停,经常被沿途官员邀请去讲学。冀元亨和蒋信,便是他在武陵收的弟子。 船只飘行于江面,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一个影子。 冀元亨和蒋信一直跪伏于码头,直至彻底看不到船影,这才互相搀扶起身,带着一脸落寞悲伤。 。 030【一刻钟交卷】 大概从成化、弘治年间起,明代科举形式就变得正规起来。 想做秀才可不容易,必须通过县试、府试和道试,任何一次考试落榜都白搭。 县试由知县做主考官,府试由知府做主考官,道试由一省提学做主考官。每次考试的规矩都不同,内容也有少许变化,道试需要考五经题目。 通过府试可称“童生”,即为“进学”;通过道试可补“生员”,俗称“秀才”。 在文章锦绣之地,仅一次府试,就可能有数千学童参加。 嗯,以上这些,都跟王渊无关 由于古代行政效率低下,弘治朝确定的童子试规则,到正德年间都没有在全国铺开。 据姜准的歧海琐谈记载,在弘治、正德年间,一些地方考生员都还很随意。县里把读过书的报送知府,考官随便出个上联,对出下联就能通过。或者是背诵经义,能背出来的就当生员。稍难一些的考八股,都不用把文章写完,能准确破题即为生员。 咱宋公子当年考秀才,都没有惊动按察使兼职副提学官。他爹一个小土司,就能当主考官仅限贵竹司,而且只出了一道题,那便是写对联 宋公子的对联写得不错,自然就进学做童生了。 按察使又让宋公子背课文,哇,课文背得好流利,此子真神童也,妥妥的秀才 出现这种情况,绝不是贵州教育落后,因为再落后也不至于此。 说白了,腐败而已。 成化朝以前录取生员,都是这样随性妄为,派按察御史专门巡视都挡不住。因此朝廷才开始改革,到弘治皇帝的时候,终于确定童子试规范,但贵州依旧我行我素。 于是,席书来了 此前贵州的提学官远在云南,由贵州按察使兼任副提学官,等于无人管理贵州教育事务。 朝廷派席书担任贵州专职副提学官,那是寄予厚望的,务必要在贵州落实朝廷的童子试政策。 耗费两年时间,席书终于破局,这次亲自组织考试。 对贵州城的学童而言,今年的县试好难啊 “喂,你听说没有,今年县试要考八股。” “真的不是只默写经义吗” “又要默写经义,又要作八股” “那怎么办我还没学过制文呢,早知道去年就来考了” “别慌,听说八股文只考破题。” “破题我也不会啊,这玩意儿怎么破” “” 你看,在贵州考童生多难,贵州的学童们多可怜江南学童听了想打人。 王渊和刘耀祖提着考箱,刚到司学门口,就听到阵阵议论声。 刘耀祖顿时紧张起来“王二,我也刚学作八股,这次怕是不能进学了。” “没事,”王渊安慰道,“今年不行,那就明年再来,反正你还没把四书吃透。” “嘎” 沉沉的司学大门被推开,一个官差踏出门槛,宣布道“提学副使有令,今岁贵竹司、中曹司、龙里司、扎佐司、贵州卫、贵州前卫各司学、卫学、社学、私学之学童,县试与府试合而为一,考试优异者直接进学,四月与贵州诸童生参加道试” 好嘛,前两天已经进行了考生登记,今天就要正式开考。结果突然宣布,两次考试并为一次,咱们这位提学副使不按套路出牌啊。 主要是不想应付卫所的军官,特别是汤家,其始祖为汤和之子、征南将军汤永慕。 今天就把童生敲定下来,一场考试完事儿,免得汤家跑来走后门说情。 此举明显是乱来,但无所谓。 这场考试从头到尾都不守规矩,也不差这一遭了。县试本该知县当主考官,放在贵州就是小土司当主考官,席书硬要把贵州城附近的学童都叫来一起考,他身为提学副使居然亲自主持县试。 全乱套了 究其原因,无非是为了防止土司徇私舞弊。 一个脸上有数道鞭痕,额头发肿的学童,无比紧张道“大哥,你说我如果落榜了,那个女人会不会把我打死” “什么那个女人”学童身边的少年责怪道,“即为后母,便当尊敬” 学童捂着发肿的额头,嘀咕道“好几次把我打得半死,你让我怎么尊敬她” 少年名叫汤冔,汤和后代,司学生员。 学童名叫汤邦,是汤冔的二弟。 他们的生母很早就过世,继母严氏凶残蛮横,动辄对其棍打鞭抽。历史上,二弟汤邦、三弟汤鼎,全都被继母打得逃离家族,只剩汤冔顽强活到成年,并且最终考上进士。 为什么要提汤冔 这个少年是王阳明在贵州的大弟子 “汤邦,贵州卫世袭军户子弟保人陈纲,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汤冔拍拍二弟的肩膀“进去吧,你肯定能进学” “王渊,贵竹司农户子弟保人宋际,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王渊提着考箱,紧跟在汤邦身后,宋公子也适时出现。 很快轮到王渊,两名吏员确认其身份,又比对了宋际的相貌描述,这才给他搜身和检查考箱,宣布说“并无夹带。” 王渊提着考箱进入考场,而作为保人的宋公子,则撤回到台阶旁边。 台阶之上,贵州提学副使席书,正大马金刀坐着镇场子。身边还站着沈师爷,以及另一个中年儒生。 “慰堂兄,刚才那孩童,便是你的亲传弟子”中年儒生笑问。 沈复璁说道“此子天资聪慧,以吾之微薄才学,只能勉强当他的蒙师。” 席书有些惊讶“该是何等聪敏,才能让慰堂自谦至此耶” “容禀,”沈复璁拱手欠身,“此子虽非过目不忘,但三日习得三字经,七日习得千字文,二十一日掌握小四书,三十六日默诵四书,半年不到已领会四书集注。” 席书并不怀疑沈师爷之言,因为这种事没必要说谎。他笑道“若真如此,待得道试之后,吾亲自为其业师亦可。” 沈复璁连忙说“那是他的大造化” 四书没那么可怕,四本书加起来才多少字啊比背六级英语单词容易多了。 拿大学来举例,一篇散文而已,高中生用两天时间就能背诵。古代考生每日复习一遍,三个月下来,就能对大学内容形成条件反射,你便是想忘都忘不掉 真正可怕的是四书集注,朱熹老先生害人不浅。 只能按照朱熹的批注去理解四书,只能按照这种理解去作八股文,把读书人的思想都给框死了。就像沈师爷喜欢看杂书,考举人的时候经常脱纲,一不小心就跟朱熹批注相悖,连续考了三次乡试都光荣落榜。 有时候朱熹突然脑抽,给出的批注很刁钻,你也得跟着他脑抽才行。 王渊学四书集注就更痛苦,因为他有着现代人的灵魂。他并不认同朱熹的某些思想,却必须强迫自己背下来,而且还要拿这些内容去写八股文。 如此学习方式,王渊担心自己会被搞成精神分裂。 考场在贵州宣慰司学之内,从教室、过道至院坝,到处都摆着考桌。 席书对学童们很关照,居然把桌凳都准备好了,放在过去必须自己携带。 这种情况很常见,由于某些州县太穷,桌椅都得考生自带。许多乡下来的考生,只能在城里借用或租用,实在租借不到干净桌子,连卖肉的案板都给搬进考场。 一首竹枝词送给明清两朝的广大考生“国家考试太堂皇,多少书生坐大堂。油板扛来当试案,考完衣服油光光。” 王渊选了一个檐下座位,贵州气象复杂,避免突然下雨被淋湿。 等考生点名完毕,席书也把椅子搬进来,坐在堂前亲自督考。他对吏员说“开始发卷” 好嘛,席提学果然气派。 以前贵州城考县试,都把题目写在木板上,让考生用自带的纸抄下来,这回连考卷都准备好了。 考场里大概有近百位学童,拿到题目的瞬间,顿时响起一片哀嚎之声。 果然要考八股,他们以前都是对对联、默写课文的。 好在席书还留有余地,考虑到贵州学童的情况,他一共出了三道题对对联,写课文,作八股只需破题。 换成江南那边,谁考你对联啊,直接就是两篇完整的八股文。 第一题对对联,上联是一门父子三词客。 早就被用烂的上联,稍微有点文学常识,便知道讲的是苏门三父子。 王渊顺手在草稿纸上写出下联千古文章八大家。 这属于标准答案,你也可以写其他内容,但肯定没有这个下联贴切。 好简单的题啊,可现场学童们,竟有一大半在抓耳挠腮,他们估计连苏轼是谁都不知道即便三字经里就有苏轼他爹的事迹。 第二题默写课文,考的是大学“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那段,完整无错默写出来就能得分。 第三题生财有大道。破题即可 这种八股文属于“小题”,别说恶心人的截搭题了,它的难度连普通题都不如,平时都用来给小孩子练手玩的。 王渊略微思索,便在稿纸上写出破题内容“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 好了,全部搞定,剩下的就是抄在答题纸上。 一刻钟不到,交卷。 这估计是所有穿越者中,交卷最快的县试,而且还县试、府试二合一,考完之后直接进学做童生。 见王渊交卷,其他考生都傻了。 甚至有考生,在领到试卷之后才研墨,一边研墨一边思考答案,此刻都还没把墨给磨匀呢。 s:王守仁在弘治十五年就自称“阳明子”了,练气功修道时改的道号,叫他王阳明没毛病。对了,他还有个兄弟叫王守义 031【对答如流】 交卷太早,有利有弊。 一般而言,前几个交卷的,都会引起主考官注意,甚至叫过去当场考教学问。 答得好,恭喜你,考官记住你了。 答得不好,也恭喜你,考官记住你了。 而在富庶州县,前几个交卷的,还会被考场吏员给记住。放牌走出考场,屁股后面跟着一帮胥吏,回家的跟着你回家,回客栈的跟着你回客栈。他们一路上吹唢呐敲铜锣,还预祝你考中案首,得给足了钱才能打发掉。 席书吩咐吏员,把王渊和答卷一起带过去。他扫了一眼答卷,便放下说“你为何一刻钟不到就交卷” 王渊恭恭敬敬作揖,回答说“禀大宗师,因为我做完题目了。” 席书笑问“你觉得太简单” “不难。”王渊说。 “那就考你这道四书题,”席书手指敲打着王渊的答卷,问道,“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何解” 这段话出自大学。 事实上,席书害怕自己出题太难,会打击贵州学童的积极性,因此三道题当中,有两道题都是大学内容如果这都答不出来,那趁早滚蛋吧,席提学不要这样的童生 “生财有大道”,属于小题,基础难度。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属于普通题,中等难度。 历史上,张居正写过一篇类似八股文,但那不是张居正的应试作文。而是隆庆五年,张居正担任主考官时的题目,监考完毕之后,他自己回家写了一篇范文。 而且,当时的题目有三段,这仅是其中一段。另外两段,一段出自论语,一段出自孟子这种出题法属于最高难度,比截搭题高得多,相当于综合论述题,考生需要将出自大学、论语、孟子的三段话,归纳总结中心思想,糅合起来互相论证。 反正也不是正经考试,王渊直接引用朱熹批注,答道“国家没有无业游民,则生财者众;朝堂没有尸位之辈,则靡财者少。不夺农时、不耗民力,则国家累财迅速;量入为出、厉行节俭,则国家用度宽裕。则国家财政充足持久也,此为生财足国之大道。” 席书微笑颔首“这是朱子批注,你有自己的想法吗” “大宗师想听真话还是假话”王渊反问。 沈复璁已经给席书做了将近两年幕僚,王渊虽然是第一次见席书,但早就知道此君非迂腐之辈,所以才敢有真话假话之问。 席书果然没有生气,还笑得愈发灿烂“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王渊说“假话嘛,当然是朱子讲得都对。” “真话就是朱子讲得都不对”席书故意板着脸,想要吓唬王渊。 王渊拱手“岂敢。” 席书见王渊面色如常,顿时更加满意“那你说说自己的想法。” “学生只是一己之见,胡言乱语而已,”王渊开始阐述自身观点,“朱子引吕氏之言,以明足国之道,自是没有讲错,却不尽然也。太祖之时,草民几何当今之世,草民又有几何我闻寨中父老所言,太祖抵定贵州,荒野几无人烟,土地任意开垦,自然生之者众。但今时今日,地少民多,生之者虽众,国之财益增,人民终日不可饱食。民既无食,则国用日衰,则社稷危矣。” 席书只是随便考教学童,没想到会论及江山社稷,他正色道“人民终日不可饱食,此食之者众矣。” 王渊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地下“确为食之者众矣。” 席书默然思考。 两人说的都是“食之者众”,但席书是按照朱熹批注来理解,认为当今百姓吃不饱饭,是因为官员贪腐所致。而王渊认为不但有官员贪腐的原因,还有人口增加,土地却不变的原因。 席书的学问很过硬,他很快便说“朱子亦言,此因有土有财而言。” 嗯,朱熹也看得很明白,之前那番大道理,都建立在国家有钱有土地的基础上。 王渊质问道“若国家缺土少财,游民就该弃之不顾吗吾观贵州城外,无籍者甚多,皆为游民。当此情形,量入为出,或可用之舒矣,然游民生活依旧。” 这就超纲了,已经超出大学的范畴。 “你欲如何解之”席书问道。 王渊迅速把话题拉回大学“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又言,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我认为,为国计财者,不该苦思如何省钱,更该考虑如何花钱。散财以聚民,聚民以聚财,则民财两聚。” 席书不禁笑道“此为开源与节流之争,朝堂诸公早就争吵上百年了。” 王渊摇头说“我认为是守成与进取之争。我听先生所言,海商一船之利万金,为何又要禁海呢” “开海与禁海,朝堂诸公也已争执百年。个中原因复杂,不是你一介学童能想象的,”席书对王渊印象极佳,“本欲考你大学,谁知竟论及海禁。你对大学的理解,已远超一般生员,吾心甚慰。” 王渊拱手道“多谢大宗师褒奖。” 席书又问“听说你三十六日便能默诵四书” “大宗师是听沈先生所言吧”王渊否认道,“背诵大学和中庸,学生确实只用了几天时间。可论语和孟子字数太多,三十六日只够分章背诵。背完后面的,早把前面的搞忘了。事实上,学生能够默诵四书,花费了一年零两个月时间。” 席书二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九岁中进士,他在当秀才之前就把四书背完,但整整耗费了三年时间。 这已经非常厉害,没想到王渊更厉害。他当即考教道“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你背这一章。” “孟子曰怨慕也。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王渊的语速并不快,似乎在思索回忆,但还是把整个万章篇都背完。 “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席书又问,“你对这句话怎么理解说真话,不要说假话。” 王渊答道“愚孝也。” 席书再问“何以事君” 王渊答道“舜不告而娶。” “哈哈哈哈” 席书猛然大笑,把考生们惊得抬头望去。 两人这一问一答,讲的是忠孝之事。 王渊的观点是一个人对待父母和君上,不能愚忠愚孝。就像舜不告而娶,那是避免父母犯错误。如果皇帝有错,为臣者虽然不能怨怼,但也要做好自己的本职,避免皇帝犯更多错误。 结合此时的朝堂,就是正德皇帝瞎鸡儿搞。做臣子的不能惯着,但不能愚忠硬怼,也不能谄媚逢迎,而是要去做对社稷有利的事情,以此来纠正弥补皇帝的过失。 席书也知自己失态,他立即放低声音,问道“这些道理,是你老师教导的吗” “正是。”王渊没必要说实话。 刚才聊的那些内容,七成出自孟子,三成是王渊自己的思想。 孟子万章和朱熹都讲得很隐晦,通篇都在讲舜王如何孝顺父母、友爱兄长,对如何事君只是随笔一提。大部分的老师授课,也只侧重孝道,包括沈复璁在内一是这玩意儿很敏感,二是老师没有那个层次。 如果是在作八股文,王渊刚才就有超纲的嫌疑,放在弘治朝以前百分百落榜。但到了正德年间,八股对思想的禁锢稍微宽松,在江南这样考乡试,很可能拿到超高分数;但跑去云南考乡试,又很可能会不及格。 没有标准答案,全凭主考官心意。 席书见又有人交卷,便对王渊说“且下去等着放牌吧。” 考科举不能交卷就离场,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吏员统一放出考生,谓之放牌。 王渊回到自己座位,百无聊赖,干脆趴考桌上睡觉。迷迷糊糊间,听到铜锣敲响,立即提着考箱往外走。 刘耀祖目送王渊离场,随即抓耳挠腮。 他早把第二题默写课文答出,但对对联和八股破题,却始终拿不定主意。这小子写了十多个下联,又写了七八个破题,然后自己把自己套进去,纠结之下不知该如何选择。 事实上,刘耀祖随便把一种答案递给邻桌,旁边那位学童都会激动到喊爸爸。 并非刘耀祖太学霸,而是席书出的题过于简单。 但凡认认真真读书的学童,肯定能够答出来。跟王渊一起放牌离场的,就足有十多人,而且个个轻松惬意。 街上,宋灵儿一手牵马,一手挥舞大喊“王渊,去打猎了” 阿猜已把马牵至司学门口,王渊翻身而上,动作灵巧无比。 “驾” 一行人沿街打马而过,考生及家长纷纷侧目。 汤邦指着王渊说“大哥,他就是第一个交卷之人。大宗师当场考教学问,此人对答如流,竟令大宗师失态大笑。” “若真如此,应当结交一二。”汤冔说道。 突然,陈文学笑着走过来“伯元,我弟弟也考完了,一起吃酒去” 汤冔拍拍身上的弓箭“吃什么酒我们也去打猎” 以汤冔和陈文学的本领,早就能够考举人了,毕竟这是贵州嘛。 但成也贵州,败也贵州。他们虽然科举竞争不激烈,却必须前往云南应考,不锻炼好身体怎么赶路 王渊未来的同学,不论才学高低,必然是能提刀砍人之辈。 s:说一下明代的科举流程县试、府试童生、道试生员、秀才、乡试举人、会试贡士、殿试进士 另道试为提学道主考,清雍正废提学道设学政,学政又称提督学院,因此改道试为院试。所以,明朝只有提学道和道试,没有学政和院试。清朝初年,学政与提学道并用,但只有道试,没有院试。雍正之后,只有学政和院试,没有道试。 关于院试和道试,提学道和学政,网上99的资料都是搞混淆了的。 。 032【冷笑话之王大爷】 县试的当天晚上,沈复璁就找到王渊“席按台想收你做学生。” 席按台,就是席书。 一般而言,教育事务由一位按察副使专管,即正经的提学官。但贵州这地方有点扯,在席书赴任之前,名义上由云南提学道专管,实际上由贵州按察使代理。 朝廷为了方便席书的工作,以其贵州提学副使的身份,另行挂职贵州按察副使,挂职比本职整整高出两级。 沈师爷为表达对席书的尊敬,干脆以按察使来称呼,于是就有了“席按台”。这种称谓明显逾制,只能在亲近之人面前喊出来,拿到外面讲容易被言官弹劾。 “他想收我做学生”王渊笑道,“他当了主考官,不就是我的老师吗” 沈复璁摇头道“不是座师,而是当你的业师” 王渊有些惊讶“一省提学副使,好像不能随便私收弟子吧” “别处自然不能,”沈师爷用无所谓的语气说,“但此地是贵州,生员需前往云南乡试,本省提学副使不参与监考,自然就没有私收弟子的忌讳。不过嘛,现在没到拜师的时候,因为席按台还要监考一场。必须等你考完道试再说,否则容易授人以柄。” 王渊问道“他亲口说的” 沈师爷笑道“肯定不会说死,但有那层意思。” 席书想要积累政绩升迁,就必须把贵州教育搞起来。为朝廷铺开童子试制度,且在贵州大办社学,这些都属于政绩。但此等政绩,到了朝堂不太明显,还不如培养出一个进士管用。 这刚好跟江南相反,江南的进士忒多,不需要提学官培养,反而是认真办学更实在。 席书不但想收王渊做弟子,还想收其他生员做弟子,然后亲自进行科举训练。碍于制度,他不会承认自己的业师身份,顶多收几个记名弟子。等若干年后,这些弟子考上进士,不管他被调任何处,都可以累加的政绩,而且还多出几个进士门生。 沈师爷把其中原因讲出来,王渊忍不住笑道“我都还不是生员,他就想培养我做进士了这猴年马月的事,说不定要等一二十年,他也想得太远了吧。” “不为远谋,还做什么官”沈师爷跟着笑起来。 翌日,沈复璁便离开贵州城,跟另外一位师爷结伴,陪同席书巡视贵州各地。 这叫“按临”,提学官的主要职责之一,目的有两个一是考察过往生员的功课,二是主持今年的地方道试。 等在贵州各地转一圈,席书才会折返回来,亲自主持贵州城的道试。 至于县试兼府试的成绩,第二天就贴出来了。 王渊和刘耀祖都考试合格,由学童正式升级为童生,等四月份考过道试便能做秀才。 看榜时没啥热闹可言,甚至王渊拿到第一名,都没引起多少人的关注。 这样说吧,贵州有条件考秀才的,根本不差那点赋役减免,也不缺那几斗公府廪米而考上秀才之后,贵州举人名额太少,中举几率如同买彩票,这有什么可庆祝的 接下来一个多月,王渊每天生活照旧,读书、练字、制文、打猎、撸猫。 四书集注每天都必须背,否则就会慢慢遗忘,王渊暂时还无法对四书内容形成条件反射。 至于五经,王渊的本经是礼记,因为沈师爷只会教礼记。这玩意儿还在熟悉当中,只能勉强背诵前几篇,至少还要两年才能初步掌握。 龙场驿。 从钱塘到贵州,除了沿途讲学之外,王阳明这几个月都在奔波。 此刻终于来到龙场,他本以为能够安顿下来。谁知驿站已经被野草淹没,藤蔓四处攀爬破坏屋房,根本就没法住人 王阳明用木仗拨开荆棘草丛,艰难通过驿站院坝,伸手在门上猛然一推。 反复几次,都推不开。 “哐” 王阳明一脚踹过去,果然把门给踹开,可惜用力过猛,竟把腐朽的门轴当场踹断。 大门倒下,被屋内的野草兜住,一群蝙蝠受惊飞出。 两个仆从站在院子里,把挑来的木箱放下,脸上满是倦容和愁苦之色。一个叫王长喜,一个叫王长乐,都是王家的家生子,从余姚一路追随王阳明至此。 王长喜挠头道“大爷,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没错。”王阳明指着草中木牌,隐约可见“龙场马驿”字样。 “蛇” 王长乐突然大惊失色,抄起扁担使劲抽打草丛。 一条灰麻纹质的大蛇,正在草间吐着信子。所谓打草惊蛇,它也被人类吓了一跳,迅速朝反方向逃窜而去。 王阳明仔细观察一番,对两个仆从说“这地方肯定不能住,先在官道上凑合一宿。待明日再去寻访附近百姓,借来镰刀、锄头清理荆棘,修缮房顶之后就能搬进来。” “轰隆隆” 一阵雷鸣,乌云翻滚,贵州的雨季来临了。 主仆三人见势不妙,立即离开驿站,想在附近找个民居借宿。 可四周全是山岭,根本看不到人烟。他们只能漫无目的随缘瞎找,中途又遇到两条毒蛇,幸好毒蛇也忙着避雨,暂时没空理会他们三个。 忽地狂风大作,王阳明的帽子都被吹走。 兜兜转转半个时辰,终于下起雨来,把他们全部淋成落汤鸡。 冒雨苦行良久,王长乐突然欣喜喊道“大爷,这里有个山洞,可以进去避雨。” 王大爷连忙带着仆从,冲进山洞里躲避。 洞中光线昏暗,又无干柴生火。他们只能把湿透的衣服脱下,又从木箱里拿出衣服换上,将湿衣拧干水份放置岩石阴晒。 天色渐黑,主仆三人拿出干粮,接来雨水囫囵吞咽。 夜间气温更低。 他们的棉被没有放进木箱,早已被雨淋湿。此刻只能把衣服全找出来,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还是冷得直打哆嗦,最后紧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翌日清晨。 王阳明走到洞外,迎着朝阳练习引导之术,收功之后说“长喜,日头高升,该醒来做早膳了。” 无人回应。 王阳明又唤了几声,终于感觉不对劲,连忙回洞查看情况。 两位家仆脸色胀红,额头滚烫如炭,嘴唇干燥发裂,显然已经病得不轻。 “大爷,我头好痛。”王长喜呻吟道。 王长乐挣扎着想爬起来,浑身一软复又倒下,抱着衣服直打摆子。 “你们稍等片刻,我去找干柴生火” 王阳明安抚两句,便提着罐子外出寻找水源,又沿路捡来一些相对干燥的枯枝。很快返回洞中生火取暖,结果枯枝淋雨带着水份,把整个溶洞搞得烟雾弥漫。 “咳咳咳咳” 两个仆从咳嗽不止,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王阳明连忙把柴禾抱到洞外,烤干之后再抱回来。又从箱中舀出粟米,淘洗加水烹煮,直至熬成糜糊状,才扶起二人给他们喂食。 两日过去,仆从的病情有所好转,但依旧浑身酸软无力。 更要命的是,他们开始抱怨了,整天长吁短叹,说什么要死在贵州,这辈子都不能再回余姚,最后干脆躺在那里嚎啕大哭。 王阳明拿起木仗,敲打岩壁伴奏,扯开嗓子唱曲“莺花伴侣,效卓氏弹琴,司马题桥。情深意远,争奈分浅缘薄。香笺寄恨红锦囊,声断传情碧玉箫。都为可憎他,梦断魂劳” 仆从不哭了,但更觉心烦。 王长喜忍不住说“大爷,我们又听不懂,你就先别唱了。” “那我换一首。”王阳明又打起节拍,用方言哼唱银绞丝调。 这回有效果了,仆从们听着家乡小调,联想到此刻境遇,不禁悲伤痛哭,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呃” 王阳明止住歌声,把木仗一扔,坐在二人跟前,挤出笑容说“我来给你们讲个笑话。说是有个人买肉,忽然内急,把肉挂在茅厕外。旁人来偷,没来得及走,那人就从茅厕出来。二人争执不休,偷肉之人就把肉咬在嘴边,说你把肉挂在外面,怎么可能不丢像我这样咬住,就肯定丢不了是不是很好笑啊” 这出自三国时代的笑林,源远流长。 可二位仆从文化程度不高,偏偏笑点还很高,这笑话把他们听得快哭了。 王阳明拍手道“不好笑吗那我再讲一个。” 。 033【兵灾】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 宋氏族学内,刘耀祖正在摇头晃脑读书。 这里的宋氏子弟早已换了一批,宋夔等人在学完小四书后,便一个个宣布学成归家。他们连县试都懒得去考,反正无所谓,只要能看懂朝廷公文就不算文盲。 穿青寨的方正等人也跑了,只剩王渊和刘耀祖。 其中,袁志和袁达都做了宋公子的随从,宋坚答应推荐他们去考武举。不过在正德初年,武举考试没有形成规范,时办时不办,贵州这边已经好几年没有搞武举选拔。 “王渊,出大事了” 宋灵儿快步冲进教室,口呼大事,脸上却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王渊认真练字,头也不抬,问道“什么大事” 宋灵儿说“安宁宣抚司的苗民造反,已经攻陷了清平县城” “那你高兴什么”王渊不解道。 宋灵儿解释说“朝廷任命了一个临时督抚来贵州,好像叫什么魏英。魏英和贵州总兵李昂,勒令安氏立即派兵平叛,这次水西安氏肯定要出点血现在贵州城里兵荒马乱,好多彝族土司兵违制进城,把两位布政使气得直跳脚。” 王渊笑道“看来你爹也不是傻子嘛。” “我阿爸当然不傻,他脑子清醒着呢。”宋灵儿得意洋洋。 前面咱们不是说,安、宋两家联手逼走巡抚,安家又联合文官打击宋家吗 宋然被安贵荣摆了一道,居然不声不响交结武官。 李氏为贵州世袭武将,职务最低也是都指挥佥事,历代子孙经常当都指挥使或同知。到了李昂这一代,已经连续两代担任贵州总兵,跟兵强马壮的安氏一直有摩擦。 安贵荣算是走背运了,去年刚逼走一个巡抚,让朝廷撤销巡抚一职。现在又遇到苗民叛乱,朝廷安排个临时督抚过来,还跟李昂勾结在一起,逼着他安氏调兵去平叛。 安宁宣抚司发生叛乱,跟他水西安氏有个毛关系 逼反苗民的,是播州杨氏的一个分支。成化年间,安宁那边苗民造反,朝廷调杨氏从四川入贵平叛,之后就让杨氏的嫡子留在此地当土司。中间还闹出庶子谋杀嫡子的内斗把戏,庶子获罪迁往别处,另一个杨氏子弟担任同知,把当地苗民逼得揭竿造反。 造反之事,直接牵扯到杨氏;造反之地,紧挨着宋氏地盘。 就算要平叛,也该杨氏或宋氏出兵,怎么都没理由劳烦他水西安氏 安贵荣已经快被宋然、李昂、魏英给恶心死了。 王渊被宋灵儿拉着骑马回城,果然见到城中土司兵横行。两位布政使、按察使,正带着官差跟土兵交涉,让他们立即出城滚蛋,不得留在城中胡作非为。 很快,贵州都督魏英、贵州总兵李昂,带着卫所军士从次南门进城。 三朝老臣魏英骑马飞驰,挥舞着马鞭大喝“但有趁机作乱之辈,就地格杀勿论” “不可,”李昂赶紧阻拦,“土司兵势大,莫把安氏也逼反了,咱们先去找安贵荣理论。” 眼见土司纵兵劫掠,魏英气得浑身发抖,质问李昂“朝廷在贵州城驻兵两万,你只带几百个家丁过来,其他的兵士被你吃了” 还有个屁的两万兵,能有两千能打的就烧高香了。 李昂只能说“魏制台,当务之急,是让安贵荣把土兵调出城去,卫所之事可以今后再议。” “哼” 魏英没给对方好脸色看,他是三朝老臣,布政使就当过两次。现在又临危督抚贵州,军政大权都由他暂理,所有贵州官员必须听他调遣。 二人带兵直奔贵州宣慰左使的府邸,结果根本没见到安贵荣。 安贵荣懂得见好就收,在表达自己的不满之后,已经亲自到街上收拢土兵。随即带着土兵出次南门,直奔都匀府平叛,都懒得跟贵州督抚和贵州总兵打招呼。 街面上,一片狼藉,好多店铺都被土兵抢了。 “安氏土司,蛮横至极,本官定要参他一本”魏英气得脸色发青,他在云南当布政使都没这么窝囊过。 李昂趁机煽风点火“安贵荣身为贵州宣慰使正印官,非公事不得擅回水西。但此人以督办贡赋为借口,一年当中,至少有八个月在水西。他还宣称自己统率四十八部,拥兵四十八万,可无敌横行于贵州。” 这么一提醒,魏英反而冷静下来,他知道不能硬来,把安氏逼反了难以收场。 别说安贵荣纵兵劫掠贵州城,就算把贵州城烧了一半,朝廷也顶多斥责几句而已。因为安宁那边的叛乱,已经持续一年多,都匀府周边卫所根本扛不住,而安贵荣带兵过去两个月就能搞定。 如此军势,还立下平叛大功,你让朝廷怎么处理安贵荣 王渊骑马穿过街巷,内心已愤怒至极。 有一家酒楼,宋灵儿经常带他去吃饭,从掌柜到伙计都已经混熟了。甚至,王渊昨天还在跟店伙计开玩笑,如今只剩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店伙计惨死在大堂里,后颈、后背挨了好几刀,明显是逃跑时被土兵杀害。 桌凳翻到一地,掌柜坐在店伙计尸体旁,正双眼空洞的发着呆。也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因财货损失给整懵了,不哭、不笑、不吵、不闹、不动,宛若一个没有意识的活死人。 王渊从小生活在贵州,早已见惯血腥之事。但此刻的贵州城,还是带给他冲击灵魂的震撼,他终于见识到兵灾的惨烈。 而且,这还只是受控的兵灾,安贵荣很快就制止了乱军行为。 就连宋灵儿都不再活泼,默默跟在王渊身边,好一阵才咬牙说道“等我做了女将军,我就带兵把安家灭掉,为贵州城的老百姓报仇” 几个提刀带箭的汉子,茫然穿行于街头。他们来到酒楼门口,问道“掌柜的,这是遭兵了我们在城外酒坊买酒,那里的酒早就被搬空,你这里还有没有酒” 掌柜的失魂落魄,没有任何反应。 “嘿,到底还有没有酒,你给句话啊”汉子呵斥道。 另一个汉子说“我们可是给阳明先生买酒,你快把店里的好酒都搬出来” 王渊正待打马而过,听到此言突然调转马头“这位兄台,你口中所说的阳明先生是谁” 那汉子笑道“大学问家王守仁,我们都叫他阳明先生。” 王渊连忙问“阳明先生在何处” 那汉子答道“龙场驿旁边的龙岗山。” 王渊立即下马进店,从柜台内抱起两坛酒,对宋灵儿说“付钱” 宋灵儿把一块碎银子放在掌柜脚边,问道“你干什么” “去龙岗山,”王渊笑着招呼那些汉子,“走吧,一起陪阳明先生喝酒” 一个月前,还在给仆从讲冷笑话的王阳明,此刻已经有本地人主动为他买酒了。 不仅如此,王阳明还学会了简单苗语,经常给龙岗山的生苗讲课。那些生苗尚处于刀耕火种时代,王阳明用带着越音的官话,夹着苗语宣讲大道理,也不知那些生苗是否能听懂,反正听他讲课的还不少。 这几个汉子,乃是龙岗山附近的土匪,专门打劫过往客商,居然也懂得买酒去孝敬阳明先生。 。 034【修命】 最新网址ddku 作为一个常年在山里修桥打洞,且小说只看玄幻和仙侠的工程狗,王渊对明朝历史的了解非常贫乏。 在王渊的认知当中,正德朝的历史人物有哪些呢 咱们来细数一下 朱厚照、刘公公、李凤姐、王阳明、宁王、杨慎、唐伯虎、祝枝山和秋香姐。 以上大概就是全部了,连江南四大才子,王渊都只记得一半。如果真要再硬凑几个,就是华文、华武、华太师和石榴姐,以及左青龙右白虎的那位华府师爷。 别说王阳明来贵州,就算听到唐伯虎,王渊都会去找他喝酒。 宋灵儿身后十多个护卫,把这些土匪给吓了一跳。他们忍不住打听“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王渊把酒坛交给阿猜和阿旺,自己翻身上马,答道“黑山岭王二” “幸会幸会” 土匪们幸会的同时,心里更糊涂了。 领头那个自我介绍说“我叫商富权。这是我兄弟周进、张涛、张仲禾,我们都住在蜈蚣岭那边。” 王渊立即拱手抱拳“原来是商兄、周兄以及两位张兄当面,失敬了” “不敢当,不敢当。”商富权愈发没底。 主要还是那十多个护卫,居然人人骑马,首领必然是土司贵族。偏偏王渊自称居于黑山岭,四个土匪怎么都想不明白,全都忍不住偷偷朝宋灵儿望去。 难道,这个少年是宋然的女婿 土匪们也买了几坛酒,把酒楼的柜台都搬空。他们没有带马,只牵了两头驴,驴背上还挂着几件农具,小心翼翼走在前方引路。 走出贵州北城门,商富权忍不住打听“王二兄弟真是穿青人” “如假包换。”王渊笑道。 宋灵儿突然笑着开口“王渊可是今年县试、府试的第一名。” 这挺稀奇的,放在两年前,宋灵儿对读书人嗤之以鼻,现在居然认为县试第一能够拿来炫耀。她跟王渊的相处关系也很奇怪,经常毫无礼貌的呼来喝去,但又从来不反对王渊做出的决定。 就像刚才买酒,王渊说一声付钱,宋灵儿立即就掏银子,而且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原来是秀才老爷”商富权顺手拍了个马屁。 王渊纠正道“只是童生。” 商富权笑道“童生考第一,肯定中秀才。” 王渊随口问道“你既知童子试流程,想必以前也在贵州城住过吧” 商富权自觉失言,打着哈哈想糊弄过去“我们这些山野小民,哪有资格在贵州城里住。” “不要害怕,”王渊宽抚道,“我们穿青寨,也遍地是逃户,哪管得许多。你以前在贵州卫” 商富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大概算是默认了。 论起资格,商富权得喊王全一声前辈。人家王全二十多年前就逃了,他们是近几年才逃的,而且跑得不远,直接在蜈蚣岭落草为寇。 半个月前,他们居然抢到王阳明头上。 当时王阳明带仆从下山买盐,身上有好几十两银子。分出二两银子给土匪之后,就开始跟土匪们讲道理,稀里糊涂便把四人给说服了。接着又将土匪带回龙岗山,让他们加入苗民寨子,跟生苗一起烧荒种地,还打算娶苗女落户生子。 苗民也被王阳明说服,愿意接受四个汉人,因为汉人可以教他们更先进的耕种技术。 可惜没有足够农具,今年依旧得刀耕火种。 四人这趟进城,除了买酒之外,也购置锄头、镰刀等物品,其中一套农具还是帮王阳明买的。 略微了解情况之后,王渊问道“很多人听阳明先生讲学吗” “多得很,”商富权笑道,“龙岗山附近的苗民都去了。这些生苗根本不会种地,把山头放火一烧,用石刀挖坑埋种子,随便浇浇水就等着收粮食。他们每天都闲得很,要么打猎,要么听阳明先生讲学。” “听得懂”王渊好奇问。 “听得懂个屁,”商富权鄙视道,“阳明先生说什么,他们都傻乎乎望着,然后莫名其妙一起笑。倒是苗寨里的许多小孩,每天都跟着先生识字,还跟着先生学说汉话。” 王渊又问“你们能听懂吗” 商富权说“大道理听不懂,小道理还是能懂的。先生说得对,打家劫舍终究不是个办法,得讨老婆安心过日子才行。” 其实,王阳明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潇洒从容。 他非常焦躁 此时此刻,端坐于洞外,闭眼苦思良久,一口烦闷之气憋在肚子里无处发泄。 这两年来,他经历了牢狱、逃亡、刺杀、疾病,妻子因家庭变故而流产,大夫说今后很难再怀孕。王阳明认为自己能超脱一切,已经对功名利禄无所求,谁知在遭遇刺杀时生出大恐惧。 那一刻,王阳明发现自己无法超脱生死,他仍然想活命,他依旧是凡人。 可该如何超脱生死呢 王阳明想了几个月,一路旅程都在思索,至今毫无所获。 洞中,王长喜正在生火做饭。 王长乐则在苗人寨中,辅导苗人夯土建屋王阳明能够获得苗民信任,多亏他有工部履历,威宁伯王越之墓便是他督建的。而此地生苗,住的还是茅草房,王阳明教他们夯土架木之术,帮助生苗建造土木结构房屋。 你看,土木工程还是很有用的,至少能够让番地生苗归心。 突然之间,王阳明睁开双眼,回洞取来一把石斧。他走到刚才静坐之地,对着一坨石头不断劈开,削去棱角,剥开石皮,渐渐打理成石墩模样。 “嗙” 石斧碎裂。 王阳明捡起一块石斧碎片,在石墩上刻字吾惟俟命而已 这出自孟子尽心上的正文“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也可以是出自朱熹对孟子尽心下的批注,原文为“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此时此刻,论及王阳明的心境,应该是出自前者,也即孟子原文,跟朱熹批注没啥关系。 咱们说人话,王阳明这是要修命 再结合该句在孟子中的前后文,即我已经恪守本心,觉悟本性,知晓天命。剩下的事情,就是严守本心与本性,等待自己的命运。尽力行道而死,是我的正命;犯罪受刑而死,乃死于非命也我行道未尽,绝不能死在此地。 想通这个道理,王阳明豁然开朗,瞬间就超脱生死,也不再为怕死而自惭。 王长喜还没把饭煮好,王长乐就已经回来了,他笑着说“大爷,苗民说住山洞又冷又潮,想帮咱们先修几间茅草房。他们比划半天,我才搞懂,应该就是那个意思。” “可也。”王阳明微笑道。 突然传来商富权的声音“先生,先生我们把农具买回来了,还给你带了几坛酒” 王阳明心情甚佳,有了农具就可以开荒,否则他下半年只能吃土过日子。 王长乐快步跑去拿农具,突然惊道“大爷,来了好多人马” 王阳明走出几步,便见洞外不远,果有十多个骑马蛮夷。当先者,是一对少男少女。少年身着黑衣,头发随意扎起;少女身着红衣,头上扎着彩巾。 但见二人翻身下马,后面的人也跟着下马,整齐划一,训练有素。 王渊整理衣襟,正身作揖,学着沈师爷的口音说“贵竹司童生王渊,见过阳明先生” 王阳明还没开口,王长乐就惊喜道“大爷,他这是余姚口音” 王渊心想就是听出你刚才有余姚口音,老子才故意模仿沈师爷说话。 王阳明虽然刚刚悟通生死,心境已如古井不波。但他这两个月接触的,要么是生苗,要么是土匪,连一个能真正聊天的都没有。 此刻突然冒出个读书人,而且说话还带家乡口音,这让王阳明实在忍不住喜悦之情,微笑着说“请各位到洞中一叙。” 王渊从阿猜、阿旺手中接过酒坛,一手托着一坛,阔步走进山洞。 王长乐暗暗咋舌这小子力气真大 王长喜已经取出碗碟,主动为大家添酒,然后退回去继续煮饭。 “好酒”王阳明抿了一口,问道,“你这口音,是跟谁所学” 王渊回答说“我的老师叫沈复璁,绍兴府余姚人,成化十四年进学。” 直呼自己的老师姓名,这显然不守规矩。但王阳明也不挑刺儿,只当是蛮夷陋俗,笑道“竟是同乡。不知这位沈朋友,现居何处” 王渊答道“先生已被贵州提学副使聘为幕宾,此刻正随主官按临各处,或许十天半月就能回来。” 王阳明瞟了一眼王渊身上的弓刀“你精通武艺” 王渊笑答“还没杀过人。” “哈哈,这个回答有趣,”王阳明不禁大笑,起身说,“可否借弓箭一用,我有好些日子没拉弓了。” 四个土匪无语,他们也有弓箭,却不见先生试弓,可能是看不起土弓吧。 “请”王渊递过弓箭。 王阳明试了试弓力,惊讶道“竟是七斗弓。” “咻” 搭弦瞄准,一箭射出,洞口的藤蔓应声断开。 好吧,其实没把弓拉满,王大爷的力气明显不够。 最新网址ddku 035【龙场悟道】 王阳明文武双全吗 是。 王阳明身体强壮吗 非也。 “咳咳咳咳” 还未放下弓箭,王阳明便大声咳嗽起来,连忙横起袖子去捂嘴巴。 “大爷”两位仆从连忙过去搀扶。 “无事,不必惊慌。”王阳明把仆从推开,运用引导术调整呼吸,袖子上隐约透出血迹。 王阳明从小就体弱多病,28岁时开始咳血,经调养渐渐病愈。30岁时旧病复发,之后一直身体健康。37岁被打四十廷杖关进大牢,一路风餐露宿来到贵州,最近又犯病了,只不过他一直苦撑着。 王阳明幼时习武,就是为了强身健体。后来练习引导术,也是为了治肺病。听说服汞能治肺病,他甚至还服了一段时间的汞。 肺病复发之下,刚才又是喝酒,又是拉七斗弓,不咳嗽吐血才怪。 因此,不要认为王阳明是猛男,他身体孱弱得很。 被视为猛男的正德皇帝,同样是个病秧子,这在孝宗实录、武宗实录和明外史都有记载。 朱厚照从小体弱多病,弘治皇帝多次取消经筵,就是因为儿子病了没心情。当皇帝以后,朱厚照经常在冬天发病,有次感冒三月都没有痊愈,自身免疫力差到了极点。 王渊瞄了一眼王阳明袖子上的血,心想该不会是肺结核吧 还真有一些史学家,认为王阳明患有肺结核,不过这都属于猜测。但先天性肺病是肯定的,从小就表现出来了,王阳明最终也是因肺病而亡。 “阳明先生,你应该戒酒了。”王渊提醒说。 王阳明摆手道“偶尔小酌一杯,无妨。” 王渊指了指山洞四壁“还有,应该早点搬出去住,这里边的潮气很重。” 王阳明说“本地苗民,正打算为我修几间草房。” “草房顶什么用不如跟我回贵州城算了。”王渊道。 王阳明摇头“我是龙场驿丞,不得离驿站太远。” 王渊笑道“那你得跟安贵荣打交道,这龙场驿是安家修的,日常管理维护也靠安家,你得写信让安家出钱修缮。” “你直呼其姓名,是认识安将军吗”王阳明问。 安贵荣早在成化年间,就获授“昭勇将军”,正三品武官散阶,相当于一个荣誉称号,跟文官的“正议大夫”、“嘉议大夫”差不多。 宋灵儿突然笑起来“安胖子我很早就认识,比我阿爸稍微瘦一点。” 王阳明好奇道“这位女公子是” 王渊介绍说“宋灵儿,贵州宣慰使宋然之女。” “原来如此。” 王阳明忍不住多看王渊几眼,这个少年给他的感觉太奇怪了。对自己的老师、对本地的上官、对自己的同伴,都喜欢使用全称,连个“讳”字都不加。 并且,这个少年面对他王阳明,也没有太多尊敬可言,而是像熟稔友人那般交流。 你说他不尊重吧,又专门从贵州城带酒过来,这份心意是弥足珍贵的。 贵州进士,王阳明以前也见过,都没王渊这般洒脱恣意。 王阳明问“你读书几年了” 王渊答道“两年。” 王阳明问“学业如何” 王渊笑道“三字经、千字文还记得。小四书已经背不齐了,但大致内容掌握于心。大学、中庸滚瓜烂熟,孟子、论语也勉强能背。礼记只学了几篇,正在认真学习。” 王阳明赞叹说“你很有读书天赋,两年时间竟能背诵四书。” 王阳明在考中进士前,也能背诵四书,但如今已忘记不少,只有关键篇幅还能完整背诵。便是那位提学副使席书,也忘得差不多了,只不过当提学官后又拿起来复习。 这很正常,便是被清华录取的高考状元,几年之后也要把高中所学遗忘大半。 王渊说“正欲向阳明先生请教。” “那我来考你一考,”王阳明见才心喜,直接把自己之前所悟拿来提问,“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你对这段话怎样理解” 王渊说“这段话我很认同朱子,无外乎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这里的“事天”、“天命”并非宿命论,而是强调“心”与“性”。按朱熹的解释,心是人之神明,具众理而应万物。性是心之理,人的天命就从心性当中体悟。 用人话来讲,天命即一个人的终生使命,牢记使命,不忘初心,努力去做。 只不过,王阳明借此悟通了生死,将誓言刻在石墩上,督促自己去毕生践行。 这还没悟道,但已经有了悟道的方向朱熹强调心、性、理的三者关系,却又不讲明白理怎么获取,只说什么格物致知,可王阳明一直没格出来。只有王阳明把“理”搞清楚,才算真正的悟道。 王阳明又问“存何心,养何性” 王渊戟指向天“吾心即天心,吾性即天性,吾命即天命存吾心,养吾性,践吾命,如是而已。” “哈哈哈哈” 王阳明大笑,指着王渊说“汝颇具陆象山之遗风也。” 陆象山就是陆九渊,南宋人物,陆王心学的开创者之一。他曾说“宇宙是吾心,吾心即宇宙”,跟王渊刚才那段话大同小异。 可王渊却不知道,他好奇问“陆象山是谁” 王阳明反问“你不知陆象山,却又说吾心即天心,难道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王渊想了想“我只是觉得吧。朱子说话太笼统,模棱两可,全是空言。心与理,瞎想是想不出来的,你得去接触历练。而且每个人都不同,非但是想法不同,自身际遇也不相同。我十岁时知道的理,与十二岁知道的理又不同,去践行自己认为正确的理就够了。” 王阳明默然思索,说道“你的这套道理,我年轻时也有过。但还缺一样东西,你所认为的真理,有可能只是歪理,至理必须符合大道。” 王渊摇摇头“治国安民,算不算符合大道” “算。”王阳明说。 王渊笑道“我身在大明,有朝一日出将入相,治的国是大明,安的民是大明百姓。听说北面蒙古余孽年年扣边,我若想要治国安民,就必须扫荡蒙古。我的大道,却不符合蒙古人的大道,无数蒙古百姓可能会因我而难以为生。” “此乃诡辩”王阳明根本不入套,“治国安民,在大明和蒙古都是大道,实为真理不可辩驳。你想分清个人之差异,但人有差异,大道却没有区别。我们应该做的,是如何获得真理,以真理趋大道而非个人歪理,个人小道。若你不知真理,便去践行己命,则能力越强,为害愈烈。” “受教了。”王渊拱手抱拳,其实不以为意。 一番交谈,天色渐晚,王渊拜别离开。 当天夜里,王阳明翻来覆去睡不着,王渊那句“吾心即天心”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轰隆隆” 电闪雷鸣,恍若白昼。 王阳明突然惊座而起,不禁一声长啸,自语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 036【自省】 贵州城,宋公子书房。 宋际去年又到云南乡试,不但没有发生意外,而且居然被他考中了 于是,宋坚、宋际父子爆发激烈争吵。 宋公子想要外出游学,携重金寻访名师,为今后考进士做准备。 而宋坚表示强烈反对,他虽然有几个儿子,但只有宋际属于嫡长孙,是唯一有资格争夺贵州宣慰使的人选。外出游学动辄数年,指不定哪天宋然死掉,宋公子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至于考进士 别扯淡,那玩意儿困难得很。而且,一旦考中之后做官,等于自动放弃土司继承权。 于是乎,考中举人的宋公子,不但没有获得奖赏。反而失去自由,被父亲软禁在家中,只能每天靠读书打发时间。 “渊哥儿,你真见到了那位阳明先生”宋公子非常兴奋,既然不能去外省游学,那在附近找个名师求学也一样。 “宋公子急匆匆派人寻我,就是要问这事儿”王渊奇怪道,“你是怎么知道阳明先生的” 宋公子笑道“不止是我,贵州好多读书人都知道。” 自从上次跟王阳明喝酒之后,王渊有半个多月没再拜访。因为提学副使席书已经回来,并且公布了道试日期,他需要留在家里努力学习礼记,就怕席提学突然脑子抽风要考五经。 谁知仅仅半个月,被禁足在家的宋际,居然都听说了王阳明的大名。 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吧。 从贵州城前往龙场驿的官道,虽然比扎佐驿要好走得多,但来回一趟至少也得一天半王渊上次还是赶夜路回来的。 如此传播速度,用脚后跟去想,也是王阳明自己故意散播消息。 龙场悟道,并不突兀。 王阳明经历了二十年苦思,又结合自身之遭遇,才突然在一瞬间悟通。 悟道之后,便是传道。 这般道理,生番苗夷肯定不懂,只能传给贵州的读书人。 王阳明立即派人来贵州城,在司学附近造势,说白了就是搞招生宣传。他不为功名利禄,仅仅为了传道,即便是贫寒子弟,身上一分钱没有,都可以带着干粮去龙岗山免费听课。 王渊跟宋公子没聊两句,沈复璁也被仆人领进书房。 宋际立即起身询问“沈兄,你跟那位阳明先生是同乡,可知他真实学问如何与你相比谁高谁低” 沈师爷显然也听到了关于王阳明的消息,他苦笑道“王幼安王阳明的父亲就是状元,家学渊源,我怎么能跟他比虽为同乡,但王幼安少年时住在北京,他回浙江考乡试的时候,我早就去给恩主当幕宾了,至今未曾见得一面。” “原来如此。”宋公子有些失望。 “不过嘛,”沈师爷接着说,“我在江南亦听过他的大名。此君自号阳明子,弘治末年,已有年轻士子称其为阳明先生,可见才学远超常人。”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能被江南士子称为先生,没有真才实学根本镇不住。 宋公子又问王渊“你那天跟阳明先生聊了些什么” 王渊仔细回忆,把双方的对话大概复述了一遍。 “你呀,”沈师爷摇头苦笑,告诫道,“不要总是非议朱子,你连朱子语类都没读过。” 王渊问“我哪里说错了吗” 沈师爷解释道“你对于理的理解,只是在拾朱子之牙慧。朱子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有还未懂得的道理,那就从已经懂得的道理去做。如果懂得道理还未做到,那就应该努力践行。知与行,在朱子看来是互相促进的,跟你那天说的话并无矛盾。” “这番话,我怎么没在四书集注里看到”王渊有些迷糊。 “当然看不到,那出自朱子语类,不是科考必须掌握的内容,”沈师爷连连摇头,“你当朱子被视为圣贤,就凭他对四书的批注吗谬矣” 王渊说道“存天理,灭人欲,这句话总是朱子说的吧我可不大认同。” 沈师爷说“你跟着我治礼记为本经,很快就能学到这句话的出处。” “存天理,灭人欲,居然出自礼记”王渊大为惊讶。 讨论其他学问,或许沈师爷还比较勉强,但礼记他早就翻烂了,当即纠正王渊的错误理解。 原来,朱熹认为万物同源,太极为道,也即天理,即法则规律。太极生阴阳,衍万物,气化流行为实质,人与物都带有自己的属性。人的属性有光明,有阴暗,有清浊之分。 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爱慕女子,这些基本的欲求,在朱熹看来都是天理。他想灭的人欲,是铺张浪费、好色成性、贪图享受等等。 “存天理,灭人欲”的真正含义是人应该恪守大道至理,摒除阴暗,心向光明,去恶存善。只有将自身之恶性消除,才能越来越接近圣人。 佛道亦然,道家斩三尸,佛家去三毒,跟儒家的“存天理,灭人欲”一个意思。 而王阳明的“致良知”,也是“存天理,灭人欲”的另一个版本,只不过二者的实现方式不同而已。 统治者和道学家们,故意曲解朱熹真意,最后搞得越来越邪乎。甚至后世的仙侠小说,都受此歪理影响,以为斩三尸成圣,就是要毁灭人的一切欲望。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教诲。”王渊无比诚恳的作揖答谢,同时开始进行自我反省。 沈师爷告诫道“我的学问有限,不能教你太多高深道理。但我知道,朱子不是一般人能非议的,至少不是你现在能非议的。想要驳倒朱子,总得把朱子的所有著作都看一遍,你现在才读过几本书” 王渊再度作揖“学生谨记。” 宋公子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他虽然考上了举人,但所学仅限于四书集注和五经正义,完全听不懂两人此刻在讲些什么。 嗯,其实听得懂,但无法理解。 在宋公子看来,认真读圣贤书就够了,哪来那么多心中疑惑 王渊却猛然惊醒,只想抽自己几嘴巴子。 因为四书学得太快,再加上穿越者的优越感,王渊已经有些盲目自大了。他只接触到儒家皮毛,就觉得儒家不过如此,甚至对朱熹越来越不尊敬,而且还多次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 幸亏王渊年龄尚小,王阳明和席书都不跟他计较。 王渊不禁问道“先生,朱子的真义到底是什么” 沈师爷仔细想了想,说道“理。” 这不废话嘛 王渊瞬间无语,不再对沈师爷抱有期望,这种问题只能去找王阳明解答。 事实上,朱熹的理学,是客观唯心主义;而王阳明的心学,是主观唯心主义。 理学的致命伤,是知识论与方法论的割裂,再加上统治者不断歪曲洗脑,从而形成了对读书人的思想禁锢。 王阳明就是被这种割裂搞糊涂了,不能用方法论来验证知识论,只能另辟蹊径由内心寻找答案,直接从客观唯心主义跳到主观唯心主义。 王渊嘛,穿越者,肯定是唯物主义。 在王渊自我反省的时候,宋公子请沈复璁出主意,商量如何翘家逃跑,前往龙岗山听名师讲学。 沈师爷可不会掺和这种事儿,敷衍道“令尊看守严密,暂时无法可想,且待吾回家慢慢思之。” 宋公子抓住沈师爷的双手“沈兄,请务必尽快想出计策” “吾必当尽力。”沈师爷还在糊弄。 等离开书房之后,沈复璁才松了一口气,对王渊说“过几日就要道试了,须作八股,还要考五经。” 王渊郁闷道“我礼记只学了几篇,看来只能瞎糊弄了。” 沈师爷笑道“不必焦急。席按台也知贵州童生不易,因此不管是四书还是五经,这次出题都只限于第一篇。” “那还好,”王渊也笑起来,“这算舞弊漏题吗” “不算。”沈师爷说得斩钉截铁。 才怪呢 037【王门心理学】 “喵喵” 宋灵儿盘腿蜷在一把太师椅内,腿上还趴着水泥,一人一猫皆在打盹儿。 明代的太师椅与清代不同,它专指圈椅,从椅背到扶手连成半圆形,躺起来比清朝的太师椅更舒服。 突然间,院子里传来同伴的叫声,水泥的两只耳朵立即竖起。这货双腿在宋灵儿肚子上借力,猛地一蹬,便飞快蹿到院中。 土木三杰光荣会师,也不晓得要去干啥坏事儿。 宋灵儿迷迷糊糊睁眼,打着哈欠双手高举伸懒腰,把披在身上的衣服掀飞,又扭脖子说“什么时辰了肚子感觉有点饿咦,你的衣服怎么掉地上了” 王渊没有说话,抱着朱子语类看得津津有味。 宋灵儿弯腰捡起衣服,喃喃自语道“算你有良心,还知道怕我着凉了。” 王渊依旧在看书。 “书呆子。” 宋灵儿嘀咕一句,扯开嗓子大喊“阿采,端点吃的过来” 不多时,阿采端来一盘糕点,还为他们沏了两盏茶。 宋灵儿自顾自吃零食,毫无淑女形象,边嚼边说“喂,这两天都不陪我打猎了,看的是什么鬼书啊” 王渊终于把书合上,笑道“很有意思的书。” “这么用功,你怕自己做不成秀才”宋灵儿问。 王渊摇头道“这本书,跟考秀才无关。” “那你还看个屁啊。”宋灵儿表示无法理解。 王渊微笑道“你不懂,这本书很有意思,今后我可能要靠它来混日子了。” 自从那天被沈复璁点醒之后,王渊就去买了一本朱子语类。买书钱是找宋灵儿借的,反正债多不愁,今后寻机一并偿还便是。 此书一翻开,王渊就进入了新天地。 宋代以前,儒家学说汗牛充栋,还糅杂诸子百家和佛道理论,内容繁杂且又缺乏系统性。 朱熹在程颢、程颐的基础上,用易经搭建地基和框架,以太极阴阳五行构造宇宙观,又将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扔进来,形成了拥有完整理论体系的理学。 理学所讲得那些大道理,在人文方面全是正确的,再过一千年都没法去挑错。 可惜,过于务虚。 王渊粗略的将朱子语类读完,此刻喜不自禁,拿起毛笔在纸上写出四个字。 宋灵儿嚼着糕点,凑过脑袋一看“物理、化学这什么意思” 王渊坏笑道“朱子说要格物穷理,我简称为物理;朱子说万物皆由阴阳气化流形,我简称为化学。物理与化学,就是我这辈子的学问之本。不过现在暂时无用,须等我考上进士之后,闯出一番名气才有人信服。” “不懂你在说什么。”宋灵儿愈发迷糊。 王渊想干啥 当然是篡改理学经义。 这玩意儿改起来太顺手了,谁让朱熹在做学问时,处处带着科学研究思维客观唯心主义都这样。 王阳明其实在做同样的事情,悄悄篡改理学经义,但依旧挂着理学招牌,“心学”是徒子徒孙们公然喊出来的。 王渊打算先跟着王阳明混,借王大爷的名气推销自己,然后将理学和心学打包一起篡改,从而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学说。 嗯,心学和理学相融合,难道叫心理学 心理学大师王二,这个绰号还蛮不错。 王渊喝了一口茶水,便翻开礼记正义苦读。 宋灵儿抱怨道“怎么又看书没劲” 王渊兴奋地说“我要努力考科举,尽早将自己的学说传播出去当务之急,就是要通过道试。” 道试比县试、府试正规得多。 王渊和刘耀祖提前三天,在贵竹司领到空白试卷,并填写姓名、年龄、籍贯和祖宗三代。然后就可获得试卷结票,即准考证,考试那天凭准考证去领自己的试卷。 正常情况下,所有州县的童生,都必须聚在一起考试。 考生人数太多的省份,以县为单位分成数场进行,每场考试的题目都不相同,这样就能防止先考者泄题。而且考试顺序也有讲究,牛逼的州县先考,这种排列规矩被称为“县纲”。 但贵州交通不便,席书为了照顾偏远地区,他主动前往各地分开监考,这样就免去童生们来往旅途之苦。 寅时四刻,相当于凌晨五点,童生们就摸黑来到司学门口。 这种折腾人的规矩,倒是便宜了小商贩,一个个挑着摊子来卖早餐。 刘耀祖忐忑无比,啃着王渊买来的肉饼说“我这次肯定不行了,昨晚才勉强把礼记第一篇背熟。”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肯定可以的。”王渊笑道。 两人说笑之间,一帮穷酸负手而来,直接走进司学大门。 为首者叫张邦臣,贵州宣慰司学教授。“教授”是官名,相当于省级公立学校的校长兼教导主任。 如果王渊能够考上生员,今后肯定要进司学,在咱们这位张教授手下读书。 在古代,不论哪级官学的老师,一个个全都是穷逼。 对读书人而言,穷可自然演化为清高,这些老师们就很清高。管你多大的官,你的命令正确我就听,但别想我给你好脸色,便是大明首辅来了照样摆架子。 为啥 因为老师们无法升官,而且还穷得叮当响,也就没必要再巴结谁。顶撞了上官无所谓,一个破教职而已,谁爱当谁当,你牛逼就撤我职啊,更何况地方官没权力解聘老师。 综合以上因素,便是堂堂的一省布政使,见到官学教授也得以礼相待跟一个穷酸计较什么好处全无,还落得坏名声。 张邦臣是贡生出身,而且是岁贡。 即秀才考了几十年还没中举,由地方推荐去国子监读书,接着便等待朝廷分配工作,而且一般分配到各地当老师。 一旦接受老师职务,今生便升迁无望。 像张邦臣这种更惨,工资不足以生活,得等着学田收成过日子,遇到旱灾什么的就要饿肚皮。 但此时此刻,张邦臣却威风凛凛。 他跟别的老师一路行来,脚步虎虎生风,沿途学子全部躬身行礼。就像社团大佬带手下巡街,一路上都有小弟问候“邦哥好,邦哥辛苦了” 张教授来到司学大堂前,此处已站着十多人,皆为各长官司的副官,以及为童生结保的廪生。 正常情况下,各地知府和首县知县,都应该亲自到场参与监考。但贵州的土司们架子大,只派了个副官过来应付,席书也懒得计较那么多。 “提调官进” 有吏员在西厅高呼,提学副使席书此刻正端坐在西厅。 提学官坐西厅也是有讲究的,跟西席的来源一样,都是源自汉明帝尊桓荣为师,请桓荣坐西朝东。 各路官员依次进入西厅,朝席书作揖行礼,席书面露冷笑,不予理会。 按正常情况,第一批进入的应该是知府。且知府不用作揖,提学官要作揖还礼。到了贵州这边,刚好给弄反,只因来的全是副官。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程番府知府。 席书直接走到程番知府面前,作揖行礼,程番知府也违制回礼。 程番知府由汉官担任,属于附郭省城的一个府。但其辖地,大半都被土司实际掌控,因为程番同知姓宋,这知府当得非常憋屈程番府,就是后来的贵阳府,从此有了贵阳这个地名。 席书与程番知府互相行礼,这才退回自己的座位。 接着司学老师们进来,席书再次起身行礼。张教授等一帮穷酸负手而立,他们依制也是不用回礼的,这是老师们少有的风光时刻。 最后,为童生们作保的廪生,要全部站在西厅前,给提学官作揖行礼。而席书都不用站起来,更别提回礼什么的。 接下来的正常程序是点县名,叫到某某县,该县教官就要应声,然后跑去站在提学官身后。但在贵州嘛,这个程序直接省去,因为今天就没来几个县级官学老师。 随即点出作保廪生的名字,也全部站在提学官身后。 终于,轮到考生点名。 “贵州卫李珣” “有。” “中曹司张仲” “有。” 考生们陆陆续续进来,就站在西厅前的院子里,随即拿着准考证去领自己的答题卷。接着前往搜检处,接受搜身检查,以防止作弊。 道试不能自选座位,答题卷、准考证和考桌都有编号,必须三者编号相同,才能通过核查并开考。 王渊慢悠悠研墨,不多时便得到题目一道四书题,不少于200字;一道五经题,不少于300字。 四书题为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果然就像沈师爷所说的那样,席书只考四书五经的第一篇,而这道题正是孟子的第一篇。 王渊写八股,就跟搞土木工程一样,先确定好总体设计,再拆开来分段设计,接着再一点点进行施工。 这道题谈的是利益与仁义,特别简单,但想写出彩很难。 王渊首先确定中心思想,即君子不是不言利,而是只言利有大害,讲仁义则不求利而得大利。 “君子惟仁义而不言利者,盖专利诚乱之始也。”这就是破题了。 接下来承题,简述只言利的危害。 然后起讲,阐述仁义的好处。 中间八股,详细讨论利益与仁义的辩证关系。 最后大结,盛世都是施仁政而利天下,君子都是践仁义而利家国,则万民皆可享其大利。王朝末世人人言小利,不追求世间大利,则引来大害降临。所以我们要吸取教训,认真听从先贤的至理名言。 顺便还拍了朱熹的马屁,说什么仁义就是天理,咱们都要悉心领会和践行。 其实王渊真正的想法,虽然也同意仁义为先,但关键时刻要靠利益去推动,可惜这种话不能在试卷上写出来。 s没找到八股范文,本想自己写一篇,结果破题就破了半小时,内容咱就直接省略了。 。 038【戳戳戳】 开考大约半个时辰,作为提调官的张教授等人,突然从西厅走出来。考场周边坐着的监考官,都来自贵州按察司,此刻也纷纷入场跟提调官汇合。 每个提调官,配一个监考官,起到互相监督的作用。 监考官手里拿着个小戳子,沿途在考生的墨卷上盖章,此章名为“起讲戳”。 这时,考生们大概已经写了一百字,必须抄写到正式答卷上,以供监考官盖章生效防止有人中途作弊。 王渊隔壁那位,正死死拉着提调官的袖子,哭丧着脸说“先生,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已经把起讲写好,很快就能誊抄上去” 提调官直接震袖而去,那考生顿时面若死灰。估计他出身普通军户家庭,能读书已是不易,就指望今后领取廪米,实打实的给家里减轻负担。 可监考官不戳他,一切都白费了。 道试确实可以考一整天,中途还能停下来吃饭,但第一题的前一百字,必须在开考半个时辰之内写完。 如果戳印时还没把起讲写出来,又或者忘了誊抄到答题卷上,那监考官就不会给你盖章。等阅卷官批改试卷的时候,任你文章写得天花乱坠,没有盖“起讲戳”都要降一级评分,甚至可以直接判为不及格,因为你有中场作弊的嫌疑。 还有,明代道试只考一场,不像清代考好几场。除非发生舞弊案,绝无复试的可能,监考官不给盖戳,几乎等于被判死刑。 “唉” 王渊摇头低叹,为自己的邻桌感到惋惜。 但一个小时的时间,连一百字都写不出来,这还能怪谁 张教授带着监考官一路乱戳,待戳到王渊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仔细查看。 “你的四书文都作完了”张教授问。 王渊正在草稿纸上设计五经文,头也不抬的答道“作完了。” 张教授没有什么忌讳,弯腰仔细查看答卷,不禁点头赞许“文章朴实,老成持重,可为诸生典范矣。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王渊答道。 “等你进学之后,我亲自教你制艺。”张教授说完便走,让监考官戳王渊一下,接着又去戳其他考生。 老教授当了几十年秀才,连举人都考不上,靠熬资历才挨到岁贡名额。偏偏他还自视甚高,见未来的学生是可造之材,便想亲自教这个学生作八股文。 又是大半个时辰,王渊把五经文都给写完。 实在是席书出题太简单,跟江南那边没法比,人家江南已经开始有截搭题了。 咱们来举个截搭题例子“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这出题的主考官蔫儿坏,把经文截搭得连孔子都要懵逼。 一个童生作出承题“夫人不如鸟,则真可耻矣”,然后就彻底抓瞎,不知道怎么跟文王联系。他口中反复念叨这句,把隔壁考生都念烦了,邻座脱口而出“耻矣,耻矣如耻之,莫若师文王。” 该童生闻之大喜,立即写入卷中,就因这一句而考中秀才。 王渊仔细修改校对,然后誊抄至答题纸,便收拾考箱准备交卷。 席书一直派人盯着王渊,见状立刻把他叫去。道试连朱卷都没有,更不用糊名什么的,当场就开始给王渊批改试卷。 四书题倒还罢了,批阅到五经题,席书突然笑问“你读的是哪本书” 王渊说“正义与大全兼习。” 席书叮嘱道“若想考中举人,就先把正义放下。等你做官之后,再读五经正义也不迟。” “谨遵宗师教诲。”王渊拱手道。 明朝官方科举教材,分别是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 对于这两套书,顾炎武的评价为“上欺朝廷,下诳士子。经学之废,实自此始。” 一句话,教材纯属瞎鸡儿乱编。 这源自朱元璋和朱棣爷儿俩,他们觉得有些内容不利于统治,于是就开始胡搞瞎搞。 朱棣召集臣子编书,其中就编了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摒弃理学之外的学说,又任意篡改朱熹经义,以实现对读书人的思想钳制。 五经大全还稍微好一些,直至明末才被主流弃用,考生们纷纷去读唐代的五经正义。 四书大全简直没法评价,朝廷瞎鸡儿删改,民间印刷也瞎鸡儿删改,能把朱熹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至明朝中期,广大学子干脆直接读四书集注,将官方教材当成一坨废纸。主考官也是如此,出题都按四书集注来出,因为四书大全经常自相矛盾。 当年,沈复璁无意中接触五经正义,立即奉之为圭臬,弃五经大全而不顾,导致考举人的时候各种脱纲。 现在教导王渊,沈复璁也告诫说“五经大全你须掌握,否则科考难矣。但你若修学问,大全皆为妄言,当以正义为准绳。” 这就导致王渊学习礼记,得看两个不同版本,一个用来考试,一个用来治学。 张教授似乎跟席书关系不错,凑过来问“如何” 席书在王渊的卷子上画圈,点头说“若无意外,当为案首。” 这就是当场把王渊录为生员了,提学官有此权利。 “谢过大宗师。”王渊连忙作揖答谢。 “不用谢我,”席书笑道,“以你的才学,在贵州考举人已经足够。但想考中进士,还要多加努力才行,贵州已有十年没出进士了。” 准确来讲,是十二年不出进士。 这就可以看出贵州的堕落,宋昂当家的时候,大兴文教,广办社学,还跟卫学、司学互通有无。这促使卫所生员、平民子弟,都有一股向学之风,经常一次会考就出两个进士。 结果宋昂一死,宋然嗣位,将社学全部停办。卫所那边也贪腐横行,普通军户子弟无钱读书。导致贵州连续十二年都不出进士 席书把王渊的卷子放到旁边,叮嘱道“且站在我身后。” “是”王渊老老实实站好。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人交卷。 席书扫了一眼八股文,微笑道“宗鲁,你的文章有所长进。” 提学官只当三年,在举行道试的同时,还要考核以往的生员。第一年考岁试,检验生员的功课;第二年考科试,确定乡试的应考名单;第三年不考,为乡试做准备。 不过席书属于特殊情况,他应该要在任五年,直到下一次乡试结束才离开贵州。 眼前这个生员叫陈文学,字宗鲁,今天是来参加岁试的席书为了省事儿,将道试与岁试一并考了,反正岁试相当于期末考试。 席书将此人的试卷,反手递给王渊“你来评价一下。” 王渊仔细阅读一遍,说道“四平八稳。” 席书笑道“你这小子滑头得很,明明是无甚出彩,偏要说什么四平八稳。” “学生惭愧”陈文学连忙弯腰作揖。 席书又鼓励道“虽不出彩,但起承转合,已比去年精进不少。还是我出题太简单,不易写出新意,你不要因此妄自菲薄。”他拿起王渊的卷子,递给陈文学说,“你欣赏一下。” 陈文学立即捧起双手,恭敬无比的接过试卷。 王渊的八股文,论文采只算一般。但在起承转合方面,宛如抹了润滑油,读起来没有任何滞碍。最精彩的是论述过程,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废话,各种论点与论据丝丝入扣。 这篇文章,即便放在二十年前的江南,也能轻轻松松考中举人 当然,现在就不好说了。 如今的江南乡试,考官和考生都偏爱文采,破题搞得跟作赋一样,朴实稳重的文风非常吃亏。 陈文学反复品读王渊的卷子,随即拱手道“学友大才,在下自愧不如。” “不敢。”王渊还礼道。 不多时,又有两位生员交卷,分别是汤冔,字伯元;叶梧,字子苍。 席书让他们互相评阅各自文章,接着又逐一进行点评,完全把四人当成亲传弟子来教导。 最后,席书对张邦臣说“张教授,待考完道试,新生进学之后,你把所有司学生员都组织一下。” “有何要事”张邦臣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开口询问原因。 席书解释说“我亲自带他们去龙岗山求学,全部拜在阳明先生门下。” 张邦臣猛吃一惊,随即拜服。 王阳明可是得罪了刘瑾的贬官,席书居然亲率贵州生员,全体拜入王阳明门下,这中间的政治风险简直大得吓死人。 至少可说不畏权贵,这让张教授敬佩之至。 其实,席书跟王阳明接触不多,而且从进士年份来讲,席书还是王阳明的前辈,怎么都没理由做这样的事情。 必然还有隐情 这就不得不提,贵州的另一位提学副使毛科。 毛科跟席书是同时赴任的,因为年老体衰,来贵州的半路上就得病了。他这两年一直在养病,但跟席书交情颇深,两人希望携手把贵州的教育办好。 恰巧,毛科跟王阳明是同乡。 前不久,王阳明给毛科写了一封信,阐述自己刚刚悟通的道理,希望毛科帮他做招生宣传。 毛科被“心即理”的理论所折服,立即帮助王阳明做宣传,这才导致被禁足的宋公子都收到消息。 而席书也从毛科的口中,得知王阳明有大才,于是就打算把生员都带去龙岗山求学。 至于宋公子的父亲宋坚,此人消息并不灵通。 席书虽然是杨廷和的四川同乡,但根本就没啥亲密关系,宋坚想搭杨廷和的线搭错了。 王渊的座师是席书,业师即将是王阳明,二人都跟杨廷和不对付,王渊今后肯定要与杨廷和成为政敌。 话说,杨廷和属于一朵奇葩,他成功以搅屎棍的姿态,终结了大明持续百年的南北之争。如果再加上王渊这根搅屎棍,怕是要把大明朝堂搅得粪发涂墙。 。 039【江南斗诗,贵州斗殴】 “我中了” “我居然中了” “哈哈,我考中生员了” 刘耀祖在看榜的时候,先是迷惑不解,接着不可置信,最后欣喜若狂。 童子试的榜单长啥样,你可以想象风水先生的罗盘考中案首的王渊,就是罗盘中央的太极图;考中前几名的,就是太极图周围的八卦。以此类推,后面的就是天干地支。 至于刘耀祖,属于最外围的六十四卦,踩着尾巴被录取为生员。 这小子学习一向很刻苦,王渊读书练字的时候,他在读书练字;王渊骑马打猎的时候,他还在读书练字 可世间事就是不讲道理,王渊已经能够熟练背诵四书,刘耀祖需要看到题目之后,才能勉强回忆起四书的原文。而且他作八股文也很糟糕,起承转合之间,往往有强行拼凑的痕迹,而且写不够字数就喜欢水上几段。 刘耀祖读书制文,有点类似少年版的宋公子。当然,他是个苦出身,还从小受欺负,心智其实远超同龄人,肯定不会变成迂腐书呆子。 “恭喜,恭喜。”王渊说这话时都忍不住想笑,他知道自家小伙伴的学问水平。这他娘都能被录为生员,可见其他考生是有多差,全靠同行衬托出来的 刘耀祖挠头傻笑“四书文还好些,五经文我全是瞎写的,自己都不知道写的什么东西。呵呵,哈哈哈,这也能考中生员” 数日之后,王渊和刘耀祖再次来到司学,他们这回是来新生入学的。 入学了,便成为张教授的小弟,跟着咱张教授混,勉强也算有师生的名分。 “恭喜学弟,一举夺得小三元”陈文学、汤冔和叶梧带头祝贺。 其他生员也纷纷来祝贺,谁都知道席提学欣赏王渊,必须好生结交一番才行。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说李氏子弟,人家在贵州城世袭武官,家里连出两个贵州总兵,根本看不起城北来的蛮子贵州城以北,全是蛮夷之地。而贵州城外东、西、南三个方位的墙根下,全都是卫所军户聚居地。 这已经不单纯是族群鄙视链,还掺杂了地域黑。即便王渊是纯种汉人,只要住在北边,都是李氏子弟鄙夷的对象。 “一个蛮子,神气什么”李应坐在教室里,对王渊不屑一顾,更把那些道贺之人视为趋炎附势之徒。 宋允笑道“这蛮子可不简单。在我宋氏族学两年,将我那些族弟收拾得服服帖帖。” 李应不解“你们宋氏子弟还怕他” 宋允满肚子坏水儿“等你哪天去惹他,就知道我那些族弟为什么害怕了。” “那是你们宋氏窝囊”李应不以为意。 “对,我们宋氏窝囊,”宋允呵呵直笑,阴阳怪气道,“你们李家就很厉害,安宁司苗民叛乱,李总兵打了快两年,结果不但把安宁司丢了,连旁边的县城都搞没了。最后还得去请安贵荣帮忙。” “嗙” 李应气得猛拍桌子,指着宋允怒喝“你敢再说一遍” 宋允立即笑着拱手“李总兵真英雄也。” 这话似乎没毛病,但听着又膈应人,李应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只能坐回去自己瞎鸡儿生闷气。 不多时,张教授来了,还有两位提学副使。 提学副使毛科很少公开露面,此人拄着拐杖,面色蜡黄而显病态,走路的时候颤颤巍巍,也难为他竟能活着走到贵州赴任。 “诸生” 毛科握着拐杖拱手,训示道“贵州士子一向缺乏名师教导,阳明先生实有大才,汝等此去龙岗,定要好生苦修学问。我偌大贵州,已连续三次会试,整整十二年没有出过进士。此贵州士子之耻也,望汝等能够一雪前耻” 生员们连忙作揖齐呼“谨遵宗师教诲” 席书接着说“你们的前辈,那些从贵州出来的进士,一直在为贵州专设乡试而奔走。四川、广西、云南等省的进士,还有太祖龙兴之地的进士,同样在倡议贵州专设乡试。为何朝廷不允一因贵州学校不足,二因贵州进士太少。你们若是能多考几个进士,就能为贵州设乡试而做出贡献切记,切记” “吾等定当竭尽全力”生员们立即表态,心中生出一份责任感。 至于席书说,四川、广西、云南,以及太祖龙兴之地,都为贵州专设乡试而奔走,纯粹是这些地方考科举都属于中榜。 早在朱元璋的时候,就有南北榜之争,后来又设了一个中榜。 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全都属于蛮夷之地,朝廷将这些省份,跟大明龙兴之地一起并入中榜,意思是把西南地区当成皇帝老家对待。而且各种优待,中榜各省的举人名额,已经连续几十年在增加此举有两个目的一是引中榜来制衡南北榜;二是加强对西南地区的控制。 以往南北榜进士们吵架,中榜进士只能看热闹,连掺和进去的资格都没有。他们迫切希望贵州也能设乡试,多出几个举人名额,就多出几分进士几率,人多力量大嘛,说不定哪天也能参与吵架了。 席书是四川人,正是中榜进士,他打心底将贵州士子视为自己人。 对于席书刚才的一番说辞,南榜进士毛科有些不高兴。他在贵州办学只是为了政绩,还带着点读书人的天然使命,可非为了帮中榜士子争夺朝堂话语权。 “咳咳” 毛科咳嗽两声,转开话题道“此去龙岗山,汝等自至。或有不愿者,亦不勉强之。” 就是让生员们自己去拜师,不想拜师的也可以不去,提学官和张教授全程不掺和,出了问题也跟席书、毛科和张邦臣无关。 临时变卦,是因为毛科胆子小,害怕承担政治风险。 还是源于苗民叛乱的事情,之前来了个督抚魏英,总督贵州军务事宜。前两天,突然又冒出个贵州巡抚王质,而且这个巡抚有些蹊跷,很可能专为叛乱而来,等平叛之后就会被调走,因为去年朝廷就主张在贵州罢设巡抚。 王质是刘公公的走狗,他来贵州当巡抚,谁还敢跟王阳明凑在一起 席书对王渊说“王渊,你跟阳明先生见过。这次诸生前往龙岗山求学,就由你来做向导,可愿担任此职否” “请宗师尽管放心。”王渊拱手道。 两位提学副使很快就走了,张教授也陪他们去喝茶。 王渊让诸位生员报名登记,结果全都想去龙岗山,就连看他不惯的李应也来报名。这些生员,有一大半求学是假,跑去凑热闹是真,顺便还能理直气壮的游山玩水。 等他们出发那天,一些社会上的读书人也来了,没有考上秀才的童生也来了,甚至就连宋公子都重获自由。 再加上有些还带着随从、书童,竟有六七百人之众,骑马牵驴,荷粮携酒,即将浩浩荡荡杀向龙岗山。 王渊为了加强管理,防止出现意外,还在出发之前进行编组。 十人为一小组,自己推选什长;百人为一大组,由王渊任命佰长。 王渊自认督学长,总领一切事物。陈文学、汤冔、叶苍为副督学长,沟通协调上下,各自负责两个百人组。 “凭什么你说了算”李应当场爆发,他只捞到个佰长。 王渊懒得跟他废话,说道“你若不服,就来比一比。可以比学问,也可以比拳头。若心虚不敢比,那就从报名花册上,把你的名字勾去。你可自己前往龙岗山,半路出现意外,与我毫无干系” “比就比,看谁拳头硬。”李应从小习武,当然选择比拳头,可不会傻到跟人比学问。 宋允一脸阴笑,只等着看好戏。 数百人聚在司学门口,让出空地,团团围观。 求学就要带干粮嘛,零食必不可少。他们还没开打,就有人掏出炒熟的南瓜子、松子,一边嗑瓜子儿一边聊天耍乐。 就差开盘下注了 李应属于人来疯性格,围观的人越多,他就越兴奋,指着王渊问“角力还是拳脚” “你选”王渊道。 “角力” “角力” 众士子大喊。 他们有许多都是军户子弟,在明代,角力属于“六御”之一,在军中非常流行。就连朱厚照,都经常穿着戎装,在豹房跟一群义子们角力耍乐。 这多富有贵州特色啊。 江南士子喜欢围观斗诗,而贵州士子喜欢围观斗殴。 “我来画圈”有好事者捡起石子,绕着二人画出相扑圈。 “哒哒哒” “且慢,让我当判官” 一阵马蹄声响,宋灵儿突然闯入,兴奋大喊“我来当判官,谁都不许跟我抢。王渊你太不够意思了,打架都不叫上我,差点就错过了一场热闹” 不到片刻,周围路人也被吸引,就连店铺伙计都端着板凳来看戏。 宋灵儿翻身下马,举着鞭子说“三场两胜。准备第一场” 李应十六岁,王渊十三岁,但身高差距不大,只是李应看上去更壮一些。 两人抬臂互相抵着肩膀,只听宋灵儿一声令下,立即同时发力扭摔。 李应很快就感觉不对劲,他都拿出吃奶的力气了,对方居然纹丝不动。伸脚想去绊倒,却让自己失去重心,只觉脚下一轻,竟被王渊抓住衣服举起来。 “轰” 李应整个人都被甩出圈外,跌得头脑发晕。 宋灵儿大喊道“第一场,王渊胜。准备第二场” 李应不信邪,拍拍屁股站起来,恶狠狠喊道“再来” 数息之后,李应被搞了个过肩摔。 宋灵儿拍手欢呼“三场两胜,王渊胜” 一场失利,可能是意外;两场失利,肯定就没法找借口了。 更何况,还败得如此干脆。 李应的性格非常光棍儿,居然没有心生怨恨,反而折服于王渊的神力,说道“算你厉害,我李三郎心服口服” 王渊朝众人喝道“各自归队。什长清点人数,报之与佰长,佰长报之于副督学长,副督学长向我汇报” 士子们嘻嘻哈哈归队,不把王渊的芝麻官当回事儿,但也没有违抗王渊的命令。 谁敢违抗,出来打一架就行了。 叶苍笑道“咱们这位学弟,治学如治军啊。” 汤冔是汤和的后人,同样世袭武官,赞许道“观其行事,他若生在军卫,比为良将之选” 。 040【一字之别,道统之争】 王阳明已经搬家了,之前住的是小溶洞,阴冷潮湿。由于他经常在洞中推演易经,因此将小溶洞命名为“玩易窝”。 龙岗山上有个大溶洞,后世称之“阳明洞”。 王阳明将之命名为“阳明小洞天”,又因在“玩易窝”以东,简称其为“东洞”。洞外有苗民帮他修建的几间茅草房,叫做“何陋轩”,是王阳明的卧室、书房和教室。 此时此刻,王阳明没有讲课,而是拿着锄头在听课。 土匪商富权一边刨土,一边用汉苗双语教学“这种地啊,一看天时,二看地利,三看人工。天时就是二十四节气,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割,老祖宗早就晓得了。地利也不提,龙岗山上没有地利,这种山地种出来收成不好。所以我们就要看人工,要翻土,要挖陇,还要施肥。你们苗人,就不晓得人工。放把火一烧,就挖坑埋种子。这不行,都跟我一起学翻土” 这是苗人帮王阳明烧出的一片荒地,地里堆积着草木灰。 由于缺乏耕牛和铁犁,大家只能用锄头硬挖。 甚至锄头都不够,那些生苗拿着石铲,翻地的效率感人肺腑。 王阳明带着两位仆从,模仿土匪的姿势,从零开始学习种地。好在前两天下雨,土壤较为湿润,否则仅是翻地就能把人累死。 商富权弯腰捡起几块石子,扔得远远说“石头不能留在土里,但可以围起来做田界。” 于是,王阳明又去捡石头。 干了半天农活,王阳明累得腰酸背痛,感慨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今日始得躬耕之不易也。” 这是开荒,当然不易 王阳明也就带了几十两银子过来,一路旅费就用去不少。他还要购置纸墨,贵州盐价又贵,顶多能撑到明年,必须学会自己种地才行。 主仆三人在这儿慢慢翻地开荒,几个土匪则去了苗人寨子,教导生苗如何挖茅厕,如何堆肥发酵这些苗人都是随地拉屎的,不知晓大小便之宝贵。 “大爷,来了好多人” 正在偷懒休息的王长喜,突然指着山下。 王阳明立身远眺,笑了笑,复又弯腰翻地。 大概过了两刻钟,司学诸生全都来到山上,王渊作揖道“阳明先生,我等是来求学的。” 王阳明说“且待我把这块地翻完。” “这个好办,”王渊对陈文学三人拱手道,“宗鲁兄,此处有三把锄头,你与一位佰长,领一百人,每三人一组,以半刻钟为期轮番耕地。伯元兄,子苍兄,你们与另外五位佰长,带着其他人搬运石块。不限此块土地,已经烧荒都可去捡石头。” “好说。”陈文学笑道。 王渊又对诸生说“若有人不愿劳作,可自去花册勾销姓名。” 无人退出。 便有纨绔子弟,也带着各自随从,大可把劳作任务,交给手下去完成。 陈文学、汤冔、叶梧、李应等人,为诸生之首。他们带头干活,余者自无二话,反正人多办事快。 王渊又按十人小队为单位,每队划分区域,轮番过去翻地捡石子。这样既有条不紊,又提升工作效率,还能防止胡乱踩踏已经翻出的耕地。 王大爷扶着老腰坐下,捋胡须说“此为干员也” 两刻钟之后,未耕之烧荒地,地表散乱石块已经捡完。已耕之烧荒地,捡石者等待翻土者将石挖出,怎奈锄头只有三把。 王渊喊道“可以了。今日劳作者记下,明日再耕,且听先生讲课。” 有个带了随员的军二代,突然不耐烦道“没有那么麻烦。陈一栋,李岩,你们去挖地。谁还带了随从的,派一个去挖地,三把锄头就分完了。我们这些生员,只听阳明先生讲课即可” 王阳明没有反对,但也不赞许。 诸生散乱坐于荒野,有的还把果脯、肉干拿出,三三两两倒酒满上,似乎想一边听课一边喝酒。 王阳明亦不训斥,朗声说道“开篇讲大学。非程朱之新本,乃前朝之旧本。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为亲,不为新” 宋公子突然站起来,打断道“阳明先生,朱子说,此处新当作新,你是不是讲错了” “没讲错,”王阳明微笑道,“旧本为亲民,我也认为是亲民。” 诸生骇然,瞠目结舌。 王阳明开讲的第一句话,就跟朱熹杠上了,直接驳斥朱熹的错误。 而且,还是在挖理学的根基 “亲”与“新”,一字之差,悬殊万里。 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这是儒学的三纲。 朱熹是这样解释的每个人都有光明品德,这是天理,也是天性。但光明品德,有可能受到蒙蔽,应该去发现它、点亮它明明德。在获得光明品德之后,还要去引导别人,让所有人都获得光明品德新民。由此就能让万物天理达到完美及至,达到个人理想与社会责任的统一止于至善。 而王阳明,想通过“亲”与“新”的差别,直接从儒学三纲的层面争夺道统。 此言一出,立即有十多人愤然离席,拿起干粮饮水,转身就往山下行去。他们求学是为了考科举,而以王阳明的“妖言妄论”,拿去考试百分之百要落榜 刚开讲就有人离开,王阳明依旧从容,微笑着目送他们下山。 宋公子却是个较真的,他问道“朱子在后章作新民之文有论据,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对的” 王阳明笑道“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说的是亲。为人君,止于仁,说的是亲。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说的是亲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说的还是亲。亲有仁的意思,也有新的意思。亲既然已经包含新的意思,为什么朱子要强行改为新呢” “呃” 宋公子直接傻了。 王阳明引用大量大学原句,论证那本来就是个“亲”字,而且包含了仁与新两种意义。朱熹强行改为“新”是不讲道理的,是不讲仁义的 诸生哗然。 一些人不敢再听,吓得撒腿就跑。因为王阳明讲得很有道理,他们害怕自己信进去,从而耽误今后考科举。 一些人仔细思索,陷入两难境地,不知应该听王阳明的,还是应该继续听朱熹的。 一些人兴奋莫名,已然被王阳明所折服,恨不得今生追随其左右。 王渊心想“这才是非议朱子的正确方式啊,直接引用儒家经义来驳斥朱熹。有理有据,合情合法,谁敢说个不字” 便是朱熹亲临,也说不过王阳明。 因为朱熹自知理亏,还专门在大学批注里解释,引用尚书和诗经来为自己注脚。这种引用很扯淡,相当于想要修改化学反应式,然后拿毫不相干的物理公式来进行论证。 不是王阳明比朱熹更聪明,而是朱熹想完善理学体系,硬生生故意曲解大学本意。 王阳明继续讲学,越讲越吓人,很快又有十多个生员逃跑。 其中有几个生员,连夜逃回贵州城,直奔贵州巡抚衙门。 等至第二天中午,他们终于见到准备出门的王质,当即跪倒告状“王抚台,有狂生在龙岗山妖言惑众,非议圣贤朱子与程子,擅改四书之经义” s1关于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有人认为老王乱说。确有不妥之处,已修改。 s2明代四川,是大四川,包含今天的重庆、云南、贵州、湖南、湖北的一部分地盘,而且这些地方很多都未开化,土司数量惊人,所以说四川是蛮夷之地。还有,因为宋末和元末战乱,明代四川经济、文化、人口远远不如宋代。终明一朝,四川人口都没恢复到南宋初年的水平。 041【独特气质】 “王渊,我又来啦” 宋灵儿打马飞奔上山,身后跟着几个护卫,三只豹猫全都挂在竹囊里。 此时距离诸生求学已有半个多月。 六七百人的巨大队伍,跑得只剩下三十多人,除开书童等随从,真正的生员其实只有二十多。 宋灵儿在山上可住不惯,王阳明对她而言就是催眠大师,听着听着就坐那儿睡着了。她中途跑回家一趟,可家里也无聊得很,于是又带着土木三杰,跑来龙岗山给王渊送吃的。 王渊正躺草地里看书,拍拍屁股站起来,笑道“好久不见啊。” “我给你带了肉饼,猫儿们也来了。”宋灵儿笑着跳下马。 王渊朝她身后看去,问道“这位是” 宋灵儿介绍说“詹惠,半路上遇到的,就一起结伴来了。” 王渊见此人的儒生打扮,便拱手道“詹学长,在下王渊,有礼了” “久闻王学弟才名。”詹惠作揖还礼道。 詹家是贵州大族,其先祖为元代高官。詹惠的母亲姓越,同样是贵州大族。 在明代,詹家与越家出了一堆举人,进士也考中好几个,属于真正的书香门第。 王阳明来到贵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詹家访友詹惠之兄詹恩,跟王阳明是同年进士,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詹恩本来在京城当官,因为父亲去世,丁忧回家守孝,结果路途奔波,身染重病而亡。 王阳明来到詹家之后,才知道自己好友已经过世。非但如此,好友的母亲恰巧也死了,只剩下好友的幼弟詹惠,他还为好友的亡母写了墓志铭。 几年时间,詹惠的父亲、母亲、大哥相继病故,这孩子只有十多岁便开始当家。他把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当,这才前往龙岗山,打算拜在兄长同年王阳明门下读书。 “先生在何处”詹惠问道。 王渊朝身后一指“在教苗族孩童说汉话、写汉字。” 詹惠立即拱手“王学弟,我先去拜见先生,咱们明日再切磋学问。” “詹兄请便。”王渊道。 等詹惠离开,宋灵儿才兴冲冲问“我走的这些天,山上有什么热闹没” 王渊笑着说“打了好几架,陈懿的鼻梁都被揍塌了。”随即又补充强调,“不是我打的。” “可惜我没看到。”宋灵儿对此颇为惋惜。 两人一番闲聊,便带着猫咪和护卫,牵马朝书院走去。 嗯,那几间茅草屋,已经正式定名为“龙冈书院”。 距离书院还有数十步,便听到一阵喧哗声,间杂传来“打得好”、“揍死他”之类的呼喊。 “又有人打架” 宋灵儿欣喜若狂,连王渊都扔下不理,快步朝书院跑去。 王渊对此早就习惯了,既习惯龙岗诸生打架,又习惯宋灵儿跳脱,带着微笑慢悠悠朝书院踱步。 这次似乎已经打出火气,参与斗殴的两位生员,居然各自手持木棍。他们把木棍当枪使,来往厮杀皆带着军中招式,幸好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不至于攻击对方的咽喉等致命部位。 “咳咳” 王阳明突然出现,咳嗽两声,斗殴立即终止。 王大爷此时也很头疼啊,贵州士子太难管了,一天到晚精力充沛,一言不合就喜欢打架斗殴。他拿出一张连纸,招呼王渊说“王二郎,这是为师制定的龙岗书院教条,你弄些米糊来贴到墙上。” 王渊立即照办,顺便抽空看了看教条内容立志、勤学、改过、责善。 其中“责善”一条,就是为了防止诸生斗殴。 王大爷说,你们都在龙岗山求学,既是同学又是朋友。朋友做错了,应该婉言规劝,不能往死里指摘,使对方无地自容。同时,大家都该反省自己的错误,不要总是苛责别人。能指出自己过失的人,就相当于自己的老师,此为谏师。你们若有谁能指出我的过失,那也是我王阳明的谏师,我一定认真改过,这叫做教学相长。 王阳明站在茅屋前,训诫道“我们先来说立志。不立志,天下无可成之事。立志之后,才有奋进方向,不至于整日嬉戏玩乐荒废光阴。子苍,你的志向是什么” “我”叶梧仔细思索,回答道,“修身治国平天下。” 王阳明摇头苦笑“你倒是会讨巧。” 那个被揍塌了鼻梁卫所生员陈懿,主动举手说“先生,我的志向是考中进士,上马抚军,下马安民。以文治武功,封妻荫子,报效君王,此大丈夫之为也” 王阳明说“那你该勤于读书,多练练安民的本事,不要整天想着跟人打架。” “哈哈哈哈”诸生大笑。 陈懿摸摸鼻梁,厚着脸皮说“打架也是练本事,今后我率军去打蒙古人。” 王阳明突然问王渊“王二郎,你打架最厉害,你的志向是什么” 王渊笑道“我没什么志向。” “你肯定有”王阳明不信他的鬼话。 “我真没有。”王渊说。 王阳明道“此间诸生,就数你与伯元、子苍、宗鲁最为勤奋好学。他们三人皆有向道之心,而你则诸事不言道,你似乎对圣人道理不屑一顾。你的志向到底是什么” 王渊说道“先生之学问,朱子之学问,在我看来都是正确的,我并没有对圣人之道不屑一顾。” “但你平时问得最多,说得最少,行事莫测,”王阳明指着王渊,“那日你言,我心即天心,我性即天性,我命即天命。你似乎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也早就有自己的志向,你的天命是什么” 诸生皆看向王渊,因为这几句说得太拉风了。 王渊低头不言。 王阳明对自己这些学生,早就悄悄进行考察,只有王渊让他心里没底儿。 王渊都在干什么 他一边研究朱熹的道理,又一边研究王阳明的道理,然后琢磨他们的根本用意。 就拿“亲民”来说,朱熹批注为“新民”,其实是提前把人分了等级。天子、长者、学者为“大人”,有权利也有责任教化万民,体现出一种尊卑有序、长幼有序的思想。 王阳明把禅宗思想引入理学,认为人人皆可成圣,他首先是把所有人都视为平等的。先领会道理的,应该仁爱他人、教化他人,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改正自己的错误过失,让自己更接近于大道。 从道理上讲,朱熹并没有错,甚至能提高国家政权和社会的稳定性。 可稳定往往带来惰性,现在大明已经千疮百孔,有识之士都在寻求改变,王阳明也是在追求一种改变。 早在弘治朝,首辅刘健就掀起复古运动,虽然没有直接批驳朱熹,但已经带有那么点意思。借着复古运动,刘健搞了很多改革,比如田政、盐政、军政等等,可惜朱厚照上位,刘健被迫辞官,换上一个和稀泥的李东阳。 王阳明同样在“复古”,今后王渊也会“复古”。 王渊妄图揣摩朱熹和王阳明,把这两位都当成工具人。即便他隐藏得很好,但有时候说话做事,还是让王阳明感觉有问题。 一个现代人扔到古代,无论如何隐藏,犹如黑夜中的萤火虫那般明显。 宋灵儿,就是被王渊这种独特气质吸引的。 王阳明,同样因王渊的独特气质,对他进行格外关注。 半下午的时候,王阳明还没把书院教条讲完,山上就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把房子都给我拆了” 为首那人,一身胥吏装扮,不二不说就要拆房子。 042【官二代的威风】 “思州守遣人至驿侮先生,诸夷不平,共殴辱之。” 根据这段记载,思州太守派人侮辱王阳明,被听课的生苗们打了一顿。 这里所言“思州守”,其实就是贵州巡抚王质,而非真正的思州知府,后世很多乱编成功学卖钱的都搞错了。 思州知府如果还活着,肯定要叫冤“老子的治所距离龙场驿好几百里,一路上到处是山,骑马都要跑大半个月,我吃饱了撑的派人去侮辱王阳明啊” 历史上,王阳明来到龙场驿,苦思半年才终于悟道。然后写信给同乡毛科,请他帮忙做招生宣传,被王质找麻烦的时候还没几个正经学生。 可由于王渊的无意点醒,王阳明悟道的时间,以及招生的时间,都直接提前了半年。 这导致,眼前闹事之人,面对的可非生苗,而是正经的司学生员 生员当中,有土司子弟,有卫所子弟,有望族子弟 “住手” “我看谁敢拆” “找死是不是” “老子正好手痒” “阿忠,取本少爷的刀来” “” 诸生纷纷走出茅屋,跟那些闹事者对峙,喜欢骂人的已经开始口吐芬芳。 王阳明似乎特别青睐王渊,说道“王二郎,你去跟他们讲道理。” 王渊最喜欢讲道理了,他走到诸生之前,问道“你们是何人几品几阶,现居何职” 领头的胥吏说“抚台大人接到举发,有人在龙岗山妖言惑众,篡改经义,污蔑圣贤,令我等前来严加惩治” “抚台”王渊故作茫然姿态,“可是魏制台” “是王抚台”胥吏强调道。 王渊恍然大悟“哦,我只知道魏制台,原来还有个王抚台啊。” “哈哈哈哈” 诸生大笑不止,胥吏脸色发青。 总督和巡抚并称为督抚,但前者似乎更大一些。 总督至少管两个省,有时候可管好几个省。为了平叛,魏英这个贵州总督,甚至有权协调湖广那边的卫所。 至于巡抚,一个省就可能有几个巡抚。 魏英是来贵州总督打仗的,王质鬼知道是来巡抚啥的。 胥吏被王渊讽刺之后,顿时怒火中烧“我看谁敢违抗王抚台之令,但有异动,格杀勿论” “噌噌噌” 胥吏带来的那些人,全部拔刀相向。 王渊顿时不发一言,默默退回草屋内,拿出自己的钢刀和弓箭。诸生纷纷效仿,很快就全副武装,没有兵器的也手执木棍而出。 王阳明微笑不语,他很想看看,王渊到底会如何解决此事。 王渊突然问诸生“各位同窗,有谁读过大明律” 今天刚来的新同学詹惠,立即站出来说“吾略通律法。” 王渊笑问“请问詹兄,这些人明火执仗,意图烧人房屋,抢夺驿丞钱财。所犯何罪” 詹惠答道“犯强盗罪。凡强盗已行而不得财者,皆仗一百,流三千里。但得财者,不分首从,皆斩” 王渊又问“我等义民,身为生员,能够制止此等强盗行径吗” “义之所向也,”詹惠举起木棍,指着那些胥吏说,“便是尽数杀死,到了官府也有功无罪。” “那还等什么”王渊立即举起弓箭,踏前一步说,“诸生听令弓箭手原地结阵,刀棍手包抄两翼,须知除恶务尽,不可放走一人。” 闹事者只有十多个,生员及其随从们,加起来却又三十多个。 而且,卫所生员占了一半。这些军户子弟,从小耳濡目染,甚至习得家传兵法,奔走间隐隐有军队的意思。 胥吏顿时惊慌,色厉内荏道“你等须知,杀害官差可是大罪” 王渊再问“詹兄,冒充官差又是何罪” 詹惠冷笑“冒官者皆斩诈称官司差遣而捕人者,仗一百,徒三年。” 王渊搭箭上弦,指着那个胥吏“听到了没” 胥吏慌得一逼,已经没了脾气,解释道“我等真是差人,奉王抚台之命而来。” “既是官差办事,可有差遣文书”王渊质问道。 胥吏顿时语塞。 他们有个屁的文书啊 在正德年间,巡抚手下无兵可用,因为朝廷不给加兵部衔。甚至连佐官都没有,只有几个令吏、典吏协助日常工作。而且,此时的巡抚若开幕府,朝廷虽然不追究,但也不会真正允许巡抚拥有标兵指挥权,拥有开幕大权,那是嘉靖朝倭寇作乱之后的事儿了。 一言以蔽之,王质虽然身为巡抚,全贵州文武官员都是他的下属。但官员们给不给面子,那得看巡抚的脸大不大,即便违抗正式命令,王质也只能报奏督察院去告状。 在王质的身边,只有几个吏员是正式工,其他全是自己招募的临时工。 别的省也还罢了,刚到贵州他能招到啥样人 王质在贵州聘请了一个本地师爷,这个师爷又拉来一帮亲朋好友。眼前胥吏就是师爷的亲戚,专门给王巡抚跑腿儿,这次办事带来的全是街头混混。 王渊见对方不说话,顿时冷笑道“此间贼人,全部放下兵器,否则格杀勿论” 胥吏满脸愁容,不知如何是好。留下来搞事儿怕死,直接走人又怕巡抚责骂。 当然,还是生命可贵。 就在这些人打算投降的时候,李应不屑道“跟他们废话作甚,全都砍死了事。我就不信那位王抚台,还敢来都指挥司找我李家的麻烦” 都指挥司 李家 胥吏和混混顿时傻眼。 巡抚几年就换一个,甚至有可能几个月就走,可李家已经在贵州风光上百年。 李应又指着汤冔“他姓汤,是汤家人。” 接着李应又朝人群中指去“他是詹家人,他是越家人,他是陈家人” “嗙嗙嗙嗙” 一连串的兵器落地声,胥吏和混混们全都吓傻了。 胥吏甚至直接跪在地上“小人不识诸位老爷面目,该死,该死” 李应笑着说“都趴在地上,老老实实吃一顿打,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十多个混混立即趴下,甚至有人主动脱裤子。 “大胆” 宋灵儿气得不行,一箭射出,扎在脱裤子的混混腿上,差那么一丁点就命中要害。 诸生骇然,只觉胯下发凉,不自觉的夹紧双腿。 王渊彻底无语,心想还是你们这些官二代牛逼,老子搞半天纯属白费口舌。 眼见真要打人,王渊转身对王阳明作揖“请先生妥善处置。” 王阳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找麻烦的是巡抚。而他那些学生,虽然都是官二代,但还真没几个有话语权的,各自家族不可能站出来帮忙。 “都回去吧。”王阳明挥挥手。 胥吏和混混们如闻仙音,纷纷给王阳明磕头。 王渊突然喝道“把兵器留下” 胥吏和混混哪敢不从 皆扔下兵器,夺命飞奔下山。 此事就算解决了,这些混混不敢再来。 历史上,王质想找王阳明的麻烦,然后拿到刘瑾那里去邀功。结果苗人把混混们殴打一顿,王质愤怒异常,想亲自带人杀向龙岗山。 提学副使毛科胆子小,一边安抚王质,一边又给王阳明写信,让王阳明亲自到贵州城给巡抚道歉。 王阳明回信拒绝,措辞婉转,话锋却刚,这封信叫做答毛副宪。 面对诸生,王阳明说“今日此事,王渊做得很好。凡事讲求师出有名,如果能从律法与情理上,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便能从内心将之击败。李应,你行事太过恣意,有仗势欺人之嫌。若出了贵州,你李家之势不在,还能如此轻松吗” 李应答道“我又不傻。能借势就借势,借不了另想办法。” 王阳明摇头道“但你若养成仗势欺人的习惯,今后可就不好改正了,事到临头容易慌了手脚。” “先生教训得是。”李应拱手道。 王阳明又说“借势是个好办法,能让人办事更轻松。但不论何时,就要把自己摆正,持身以正才有理。刚才那些人,没有差遣文书,所行乃扰民害民之举,理便站在我们这边。但光有理还不行,若今日只我一人,怕是茅屋已经被烧了。因此,行事还需要变通。以理晓之,以势迫之,则可回旋自如。” 诸生行礼领受。 王阳明又对王渊说“你跟我来” 王渊把弓刀交给宋灵儿,跟着王阳明进入屋内。 师徒二人,默然相对。 良久,王阳明突然笑道“你跟我年轻时很像。” “啊”王渊不解。 王阳明回忆道“我十五岁的时候,已经读了很多兵书,想效仿历代兵家,亲自查验关外地理。于是我带着一把剑、一张弓,孤身骑马出居庸关,这是违法的行为。在关外,我很快见到两个蒙古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冲上去射了一箭。那两个蒙古人,被我纵马狂追几里地,实在追不上了,我才放声大笑,自觉已为大明功臣。” 王渊笑着说“想不到,先生少年时也很顽皮。” 王阳明接着说“其实,蒙古的普通牧民,跟大明百姓没什么两样。我跟蒙古人生活了一个月,还参加他们的部族比赛,射箭拿了第一名。他们非常好客,也很质朴。但若蒙古贵族发兵扣关,他们就会化身为虎狼,个个手上沾满血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王渊想了想说“先生感化的那四个土匪,种地时也有说有笑,他们劫掠商旅又何尝不双手沾血” 。 043【王若虚】 “你认为呢他们为何要那样做”王阳明问。 王渊早就看出来了,王阳明是有话跟他说。当即也懒得细想,做好捧哏本职,让老师安心讲课便是,随口胡扯道“我听说,草原的冬天很冷,经常有暴风雪,牧民们难以过冬,所以就为了生存出来劫掠。蜈蚣岭那四个土匪,也是受到军官迫害,为了生存才选择落草。” “不然,”王阳明摇头解释,“牧民备受其贵族盘剥,无论是部落将互相攻伐,还是汇集起来入寇大明边地。抢到的操场,掠来的财帛,都被蒙古贵族瓜分一空,牧民只能得到一丁点,那点收获还不如在大明当土匪。” 王渊心想站在底层牧民的角度看问题,这个说法倒是比较新鲜。 王阳明又说“蜈蚣岭那四个土匪,虽受卫所军官逼迫而逃亡,无奈之下落草为寇。但在抢夺几次财物之后,便有钱购置农具与种子,大可躲进深山开荒种地。为何继续做匪” “好逸恶劳呗,”王渊笑道,“当土匪可比种地轻松多了。” “不止是好逸恶劳,”王阳明叹息说,“此人之欲也贪婪之欲,懒惰之欲,残暴之欲蒙古贵族有此欲,所以连年攻伐;蒙古牧民有此欲,所以为虎作伥;贵州土匪有此欲,所以自甘堕落。” 嗯,王阳明也是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的,不过他的说法是“致良知”。 王渊问道“先生跟我说这些,是让我灭人欲吗” “不是。”王阳明摇头。 王渊突然问道“不知先生是如何感化那些土匪的” 王阳明也不隐瞒,笑着说“我佯作惊慌之状,将银子交给他们,趁机夺其兵刃,把刀架在土匪头领的脖子上,然后跟他们慢慢讲道理。” “果真以理服人也。”王渊拜服。 王阳明解释说“如果一开始就讲道理,他们肯定不会听。但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再谈当土匪的坏处,那就有效果得多了。” 王渊又问“先生为何跟我说起这些” “人非圣贤,皆有所欲,”王阳明突然问,“你的欲求是什么我观察良久,你对钱财并不看重,也不贪图美食美酒,似乎也不觊觎权势。” 王渊反问“先生怎知我不觊觎权势” 王阳明说“你自封督学官,对诸生发号施令,我也以为你是贪恋权势之辈。但很快我就发现,你只是在做正事的时候发号施令,从不因为私欲而支使他人。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又想做什么” 王渊笑道“我才刚满十三岁,先生问这些似乎太早了吧。” “你是早慧之人,跟我一样,你肯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王阳明道,“诸生在我门下求学,皆有所欲。伯元、宗鲁他们想做官,想要光耀门楣;李三郎、陈二郎也想做官,却是打算在沙场建功。” 王渊挠挠头“我还真没想好自己要什么,也没想好自己该做什么。真让我说,或许是想早点离开贵州,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王阳明突然大笑“我还以为,你是想做圣贤呢。” “为何如此说”王渊问。 王阳明莞尔道“因为我从小就想做圣贤,对其他事情都没有贪欲,所以觉得你跟我很像。” 王渊乐道“让先生失望了,我真没想做圣贤。” “并不失望,”王阳明摇头道,“你有一颗赤子之心。人之天性总会被蒙蔽,你的天性就没有被蒙蔽。这很好,又怎会令人失望” 王渊有赤子之心 鬼扯,王大爷看走眼了。他这徒弟只是眼光太高,贵州的一切都看不上而已,所以才表现得无欲无求。 换成两年前,王渊那时穷得叮当响,连一沓草纸都要偷偷顺走。 “坐下说话。”王阳明自己盘腿坐在床上。 王渊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床边。 这是王大爷的卧室。 王阳明为啥青睐王渊,从这些小地方就能看出。别的学生,在他面前都恭恭敬敬,便是坐着说话都非常小心,生怕给老师留下不良印象,只有王渊才表现得自然随意。 “听说,你是什么穿青人”王阳明问道。 王渊点头道“我父亲是汉人,我母亲是苗人。” “难怪你能跟苗人沟通自如,”王阳明好奇发问,“那你把自己当汉人还是苗人我没有看不起苗人的意思,只是想探究一下而已。” 王渊仔细想了想,说道“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我没觉得汉人和苗人有什么分别,但我更认同汉人的语言文化。不过在贵州这个地方,土司鄙视苗人泛指少数民族,汉官把土司当成苗人一起鄙视。我认为这是不应该的,若我哪天扫灭蒙古,我也会尽力同化蒙古人,而不是从心底鄙视他们。生在大明,皆为国人,不管是哪个部族,都应视之为平等之民。” 王阳明说“这很困难。” “当然困难,”王渊笑道,“对于那些冥顽不灵者,肯定要用雷霆手段。但总的来讲,所谓蛮夷也是人,若朝廷能让他吃饱穿暖,谁又会无故生出反叛之心呢就贵州来讲,蛮夷反叛分为两种。一种是底层蛮部,不堪土司与汉官盘剥,为了求生而揭竿造反;一种是土司长官,难以忍受汉官欺压,又兼自己实力强大,从而生出不臣之心。” 土司确实狼子野心,但真不会无故造反,因为他们心里有数,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他们最大的追求,就是自己无视朝廷,朝廷也无视他们,能各过各的最好。 土司们选择造反,要么因为汉官欺压太甚,要么自己犯了死罪舍命一击。 王阳明再问“你认为应该如何解决贵州的问题” “改土归流,这个法子从太祖朝就开始了,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王渊说道,“现在情况正在变坏,卫所制度废弛,民生教化不利。强行改土归流,也只能浮于表面。例如把贵竹司改成贵竹县,你派几个流官过来有什么用佐官胥吏全是本地人,而且多半是以前的土司,换汤不换药而已。若全部任用汉人,怕是连赋役都难以征收。” 王阳明颔首道“确实如此,官不下县。” 王渊笑言“说这些都没用,我又不是朝廷阁老。对了,我倒是觉得先生的教学应该改一改,不要直接跟朱子过不去,这样只会吓跑更多的学生。” “是我操之过急了。”王阳明居然亲口承认。 或许是身在蛮夷之地,又突然悟通大道理,让王阳明没有那么多忌讳,迫不及待的想要传播自身学说。 历史上,王阳明回到北京之后,两个学生因为学术问题而争执。一个信奉陆九渊的心学,一个信奉朱熹的理学,吵得快打起来,让王阳明来评理。 结果王阳明谨慎到什么程度 他说肯定朱熹是正确的,这个早有定论了。就算把陆九渊的心学辩出花来,难道就能推行天下吗 这句话有三层意思 第一,王阳明不赞成陆九渊心学。 第二,王阳明不敢非议朱熹。 第三,王阳明不是真的赞同朱熹。 同样是心学,王阳明的心学,跟陆九渊的心学,虽然相似度极高,却是两套不同的学问,只不过被后世合称为“陆王心学”。 陆九渊的心学,源自程颢。 王阳明的心学,是从理学中悟出来的,源自程颐。 而程颢和程颐是兄弟俩,皆为陈抟老祖的隔代传人。 你没有听错,就是那个睡仙陈抟。 这挺滑稽,儒家心学和理学创始人的祖师爷,其实是一个道家传人,陈抟尊奉的是黄老之学。 王阳明在贵州讲学,应该说是最野的,虽然渐渐主动收敛,但也没有太多顾忌,因此黔中学派心学同样很野。 黔中学派野到什么程度 历史上,心学在嘉靖登基之后,一度被朝廷视为伪学,全国范围内明令禁止传播。 其他地方的心学派系都蛰伏下来,唯独黔中学派,公开高喊阳明心学是正学。汤冔、叶梧、陈文学等心学弟子,毅然辞官回乡,专门在贵州传播心学思想,并且无视朝廷法令,公然建起全国第一座阳明书院。 就问你野不野,直接跟皇帝和首辅对着干 可惜,心学初期资料遗散,贵州又山高路远。黄宗羲在编写明儒学案时,把心学其他流派都编进去,唯独遗漏了黔中学派。而几代之后的心学弟子,也跟黔中学派尿不到一壶,因为贵州心学是王阳明的初期思想。 只能说初期思想,因为学术界公认的王阳明早期思想,是在他离开贵州之后所传播的。 年龄越大,王阳明就越尊重朱熹。到他晚年,甚至把朱熹晚年的来往书信,断章取义整理出来,说这才是朱熹的真正思想,跟自己的心学思想是一致的。 王阳明自我反省道“贵州诸生,讲太深奥的东西,他们根本听不明白,今后还是该以浅显易懂为主。你说得很对,在贵州的当务之急,是让百姓沐浴教化,让更多的人读书识字,知晓基本的道理,为改土归流奠定基础。我过于急切了,这样反而坏事。那数百个被我吓跑的读书人,本该都是传播教化的种子。” 王渊拱手道“先生是明白人。” “你呀,肯定早就看出我的疏漏,偏偏憋在肚子里不讲出来,”王阳明摇头直笑,“对待某些人,应该如此圆滑。但我能接受异见,你就别藏着掖着了。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认同我的学说如果有疑惑,可以直言相告,师生之间教学相长而已。” 好嘛,扯了半天,最后一句话,才是王阳明今天真正想说的。 王渊说“我认为先生是对的,但肯定哪里又不对。但以我的学问和见识,暂时还不能找出不对的地方。所以,我把你的学问,以及朱子的学问,都牢记于心一起揣摩,或许有朝一日能够想清楚。” “这是可行的办法。”王阳明并没有生气,他后来的许多弟子,信仰也是五花八门。有的信朱熹,有的信陆九渊,甚至还有的信佛道学说。 王渊顿时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王阳明不能容纳异见思想。 王阳明说道“我给你取个表字如何” 王渊拱手道“长者赐,不敢辞。” “你行事刚直有余,喜欢以力破局,虽有小智慧,缺乏大智慧,”王阳明说道,“渊,深潭回水也,表字若水是最恰当的。但我最好的朋友就叫湛若水,咱们避一下,取字若虚如何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若虚”比“若水”更大,那是老子用来形容大道的 由此可见,王阳明对王渊的期望之高。 044【兵法】 早晨,朝阳升起。 浓雾在阳光下渐渐消散,林中的空气不仅清新,偶尔还带着腐败的味道。 长期生活在此地的居民,闻到腐败气息都不敢久留,因为往往意味着瘴气。那是原始森林当中,大量动植物尸体分解,加上湿热封闭环境,从而酝酿出细菌与蚊虫的混合体。 本地人还好些,因为已经适应菌落,外地人遇到往往水土不服。 越是低洼积水的地方,越不能长时间逗留。瘴气最浓郁之处,只闻上几口就头脑发晕,因为不光有细菌和蚊虫,甚至还包含一些有毒气体。 农业开发程度越高,该地的瘴气就越少,因为灌溉、排水和垦殖都能改变自然环境。 生苗烧荒种地,烧出来的草木灰,不仅可以做农业肥料,烧荒本身也是一个清除瘴气的过程。 竹林当中,迎着朝阳与薄雾,王阳明正在带领学生练习引导术。 引导术说来玄乎,其实就是中国古代体操。 一套体操搞完,李应突然说“先生,我经常看到你打坐,是在练习什么高深的法门吗” “普通的吐纳术而已,”王阳明解释说,“陆象山的心学注重打坐,是通过静坐来感悟天理。我虽然也修心,也注重打坐,但静坐只是让自己内心安静下来。你们若有兴趣,我可以传授身心学,教你们一些修心、养性、健体的法门。” “我愿学”李应立即说道,他真的不喜欢读书。 王阳明告诫道“可以学,却不可痴迷。” 于是,王阳明开始教大家养生,传授他在京城创造的“身心学”。 这玩意儿是他跟好友湛若水搞出来的,还在北京弄了个养生俱乐部,把儒释道关于养生修心的法子都融汇在一起。 王大爷搞过很多事情,有一阵子痴迷于辞章,就自己创办诗社;有一阵子痴迷于军事,就跟军事爱好者们排兵布阵。当初他给王越修建陵墓时,工人们被他折腾惨了,把休息时间用于军事训练。坟修好了,军也成了,可以直接拉去打仗。 王渊跟着老师学习如何呼吸,无非嘘、呵、呼、呬、吹、嘻六字诀,感觉这玩意儿神神叨叨的。 如果真要用科学理论解释,估计就是通过深呼吸,提高脏腑和血管的含氧量吧。 这只是基础,接下来还有打坐冥想,玄乎无比搞得跟修仙一样。 王渊耐着性子静坐,怎么也无法入定,折腾久了直接坐那儿呼呼大睡。 “喵” 木头叼来一只耗子,放在王渊身边。 这货慵懒斜躺,等耗子跑开几步,便用爪子拨回来。来来往往十多次,耗子不干了,直接翻肚皮装死。 钢筋突然飞奔过来,张嘴就去叼那耗子。木头瞬间警觉,也连忙翻身去抢。 耗子本来在装死,稀里糊涂的,就被两只猫叼着分尸,肠子内脏被甩得到处都是。 水泥更加调皮,在打坐的师生之间,来回奔跑瞎转悠。最后跳到王阳明肩上,伸爪去抓王大爷的帽子,被王大爷拎着后颈皮毛丢出老远。 一刻钟之后,李应突然大喊“我的鸡畜生,快把鸡还我” 那是一只被腌制过的腊鸡,土木三杰不知从哪里搜出来,此刻各自叼着一部分跑向竹林深处。 “哈哈哈哈” 诸生哄堂大笑,幸灾乐祸,再无打坐的心思。 附近竹林已经被砍出一片空地,生员们在苗人的帮助下,建起十多间茅草屋作为宿舍。 李应气呼呼回来“王渊,你要赔我的鸡” “没问题,记在账上。”王渊爽利答应,反正债多不愁。 竹林外,王家仆从和诸生随从正在煮粥。 一个特大的陶缸,生员们各自抓些粟米,放在一起煮了吃大锅饭。菜也差不多,刚开始还分开吃,渐渐就你吃我的、我吃你的,偶尔还一起在山中采集野菜。 如此生活,让诸生关系愈发融洽,已经好几天没人打架了。 宋灵儿在龙岗山住了两天,感觉甚是无趣,便带着护卫回贵州城耍乐。 “接着” 开饭时,李应扯下一根鸡腿,顺手给王渊扔过去。 王渊探手抄住,咬得满嘴油汪汪,笑道“谢啦,李三郎。” 李应骂骂咧咧道“你养的三只畜生太厉害,得早点把好东西吃完,省得它们成天惦记。文实,小詹,这是给你们的。” 越榛和詹惠立即举碗去接,同时把自己的食物分给李应。 虽然大家都是同学,但也有远近亲疏,日常活动经常以宿舍为单位。 一间茅屋摆着两张床,王渊平时跟李应同睡,越榛和詹惠则睡另一张床,他们四个属于室友。 越榛,字文实;詹惠,字良臣。他们分别是越家和詹家子弟,世代联姻,不分彼此,关系好得穿同一条裤子。 李应,也字良臣,跟詹惠同字,平时都呼詹惠为小詹。 李应大马金刀坐下,啃着鸡腿说“你们知道吗先生的本事可多了,我昨天向他请教兵法,先生居然讲得头头是道可不是孙子兵法那种大道理,我拿出的是一张阵图。先生不仅指出阵图的缺陷,还教我如何变阵,另又传授给我一幅闻所未闻的阵图” 越榛和詹惠,都是诗礼传家,只想文治不论武功,对兵法没有任何兴趣。 王渊好奇道“阵图究竟是什么奇门遁甲吗” “就是排兵布阵的法门啊,你不懂没关系,我来给你讲讲。”李应突然好为人师,他在山上快憋疯了,每天都想找人讨论切磋兵法。 李应很快用竹枝,在地上画出几个简单阵图,方阵、圆阵、疏阵、数阵等等。 方阵和圆阵,顾名思义,很好理解。 疏阵就是稀疏阵型,可多打旗帜虚张声势,分成若干战斗小组扰乱迷糊敌军。 数阵则是密集阵型,作用为抵挡敌军冲锋,也可集中力量用于进攻。 另外还有锥形阵、雁形阵等多种基础阵型。 通过这些基础阵型,按照战场实际情况,又可以组成各种复合阵型。而且在战场布阵时,还要考虑地形、天气、兵种、器械等等因素,反正千变万化,具体得看主将的军事才能。 中国古代的军事训练,除了体能训练之外,主要就是练习阵型。不仅仅是走队列那么简单,还要懂得如何快速变阵牛逼的将领,总能在大规模战斗当中,通过变阵来实现局部优势,最终扩大到整体优势。 古代打仗,抛开政治不论,就三个重要因素士气、后勤和组织度。 阵型玩的便是组织度。 可惜,明朝中晚期的军队,由于缺乏训练,且兵无战心,士气和组织度提不上来,那些阵图也全都成了废纸。你把阵法变出花来,却被人一冲就散,武侯复生也得抓瞎啊,更别提什么望风而逃了。 李应迅速把早饭吃完,将泥巴捏成各种造型说“来,王二,我教你阵法,咱们来演阵为戏。”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离上课还早呢,王渊便跟着李应耍起来。 别人都在读书自习,就他们两个耍乐,很快就被王大爷注意到。 王阳明用竹枝轻敲王渊的脑袋,告诫道“若欲经略四方,先看几本兵书再说,这样演阵跟下棋有何区别” 王渊笑道“先生,那你教我兵法呗。” 王阳明认真想了想,不愿打击学生的积极性,说道“每晚一个时辰,李三郎也来吧,我给你们单独开兵课。” 045【贵州大乱】 又是一个清晨。 李应手里端着饭碗,兴冲冲拉王渊去玩耍“王二郎,快来陪我演阵。” “没空,我还要看兵书呢。”王渊正捧着孙子兵法,这是经王阳明口述,他自己抄录下来的。或许在个别地方,因为记忆有差错,但主要内容应该没问题。 李应从小就会背孙子兵法,可他觉得那玩意儿虽好,却过于务虚,没有研究阵图来得实在。当即摇头说“兵书讲的都是大道理,为将之人,还是以战阵之法为主。” 王渊笑道“先生说知行合一。阵图是行,兵法是知,缺一不可。你总得让我先明白这些兵家道理吧” “真没劲,”李应出生在世袭武官之家,长时间受长辈的影响,抱怨道,“大头巾们倒是懂得兵家至理,一个个口若悬河,真正打仗时屁都不懂。只知道扯什么庙算,还能把敌人算死不成打赢了是他们的庙算之功,打输了就是武将阵战之失,是好是歹都他们说了算。” “你们武官世家,真一点责任都没有吗”王渊质问道。 李应默然。 不但有责任,而且责任非常大。 因为武官可以世袭,一代一代传下来,自然导致腐败堕落。有可能一省之总兵官,连兵书都没读过,连阵图都没看过,那还打个锤子仗 更甚者,侵占军田,盘剥军户,导致卫兵战斗力锐减。 这种并非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现象,在土木堡之前就开始了。 朱棣曾经豪言壮语,说他在北方养了二十万兵,即便连年出征,却不费百姓一粒米粮。 此非虚言,因为当时卫所制度运转良好,仅北方种出来的粮食,就足够支撑二十万大军。甚至还有不少剩余,一些军屯粮仓里的粮食,实在吃不完只能烂掉。 当时还有商屯作为补充,即商人出钱出力,在边疆垦荒种地。即可增加边疆的粮产量,又能增加边疆的汉民数量。而商人在种粮获利的同时,还可以凭粮换取盐引,通过贩卖官盐赚取暴利。 现在嘛,北方边镇种出来的粮食,鬼知道跑哪儿去了。大同那边遇到大仗,直隶都得征集民夫运粮,全都摊派在北方老百姓头上。 幸好有个弘治中兴,首辅刘健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否则现在的北方边防早玩崩了。 王渊翻着自己手抄的兵书,感慨道“这便是军制出了问题,阵图再精妙又有何用” 李应苦笑“谁都知道有问题,可皇帝都没法改,一改便天下大乱。” 李应被呼为李三郎,这正是他用功读书的原因,只有考取功名才能沙场建功。 朝廷规定,世袭武官为嫡长子继承,遇到变故也可嫡次子继承。如果嫡次子又出现意外,那就直接让嫡长孙世袭,除非前面的都死了残了,才能轮到他李三郎上位。 虽然李应觉得大哥是个智障,本事还不及自己十分之一,可这又有什么办法 人家是嫡长子 王渊背靠着一根竹子,随口说道“李兄,不若今天做个约定,你我都用功苦读。二十年后,我当大明首辅,你当兵部尚书,咱们一起来改革大明军制。” “哈哈哈哈,”李应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你当首辅还有可能,我当兵部尚书那职务至少得二榜进士才行。以我的读书资质,能考个同进士就已经烧高香了。” 王渊微微一笑“将来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李应也正经起来,对王渊说“若你哪天真做了首富,一旦改革军制,必定身败名裂就拿这贵州来说,所有世袭武官家族,全都世代联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得罪一个,就得罪一堆。一人谋反,则一地谋反,反正都要被灭九族。你动了武官的好处,绝对遍地叛乱。武官可能不敢造反,但其辖地的百姓肯定造反。” 不外乎挟寇自重而已,便是当地没有寇,武官们也能养出几个来。 山上条件辛苦,不是人人都能坚持的,更何况求学的大都是世家子。 至六月中旬,龙岗书院只剩下十多个生员。后来陆续离开的那些人,有的说得病了想回城医治,有的说家中出事需要去处理。 能留下的,皆为心志坚毅之辈。 王渊每天跟着王阳明学兵法,同时又巩固四书,并潜心修习礼记。恰巧,王阳明的本经也是礼记,他不用中途换专业学别的经书。 这日,一个穿着戎装的公差,执书信自山下而来。 “阳明先生可在”那公差问道。 其他人都在读书,只有李应在练习刀法,他走过去说“我是阳明先生的学生。” 公差立即把书信递给他“请转交给阳明先生我在这里等着回信。” 王渊正在跟王大爷聊天,见李应送信进来,不禁问道“谁来的书信” 王阳明拆信读了一遍,笑道“贵州宣慰使安贵荣来信,向我抱怨朝廷赏罚不明,想裁撤龙场九驿作为补偿,问我这件事情该如何运作。” “这可稀奇了,”王渊忍俊不禁,“先生是龙场驿丞,安贵荣想裁撤龙场驿,居然来信跟你商量。” “这可能跟督抚魏英有关。”王阳明揣测道。 安宁司那边的叛乱,朝廷剿了两年,居然越剿越大。而安贵荣出兵之后,连带行军赶路在内,只用了一个半月时间,就将这场叛乱彻底平定。 水西安氏的实力,让督抚魏英惊骇莫名,随即上书朝廷,请求对水西安氏多加防范。还说龙场九驿荒废已久,奏请朝廷拨款进行修缮,并增添卫所专门控制这九个驿站。 首辅李东阳虽然惯会和稀泥,但脑子还算清醒。 内阁讨论之后,严厉斥责安氏迟迟不肯出兵的问题。同时又表扬了安氏立下大功,给安贵荣加了一个贵州布政司左参政的官职。 布政司左参政,那是非常大的官,相当于实权副省了。 问题是,安贵荣本来就是实权副省,这个奖赏纯属脱裤子放屁,唯一的好处就是每个月能多领工资。 同时,安贵荣还获知消息,朝廷似乎有意增设卫所,把手伸进自己控制的龙场九驿。这货便想着给朝廷施压,请求朝廷正式裁撤龙场九驿,又听闻王阳明的大名,写信问一下王阳明该如何操作。 真实目的,是想通过王阳明,跟首辅李东阳打个商量王阳明是李东阳的子侄辈,两家的关系非常亲密。若非有李东阳关照,王阳明早就死在大牢里了。 王阳明立即拿起毛笔回信,大概意思是驿站可以增加,也可以裁撤。土司也可以增加,也可以裁撤。你不要瞎搞,到时候把你的土司也给裁了。 安贵荣收到这封信,虽然心中不屑,却到处宣扬自己敬重王阳明,还派人给王阳明送来各种物资。 总督魏英明显被这种表面信息所迷惑,新添卫所的事情也暂时搁置。 安贵荣悄悄发大招,引爆了宋氏辖地的暗棋乖西司苗民叛乱 那是宋家祖宅的所在,半个月不到,苗族叛军就把整个乖西司攻占,把宋家先祖从坟里挖出来鞭尸。苗族叛军接着又攻占扎佐司治所,飞快打到黑山岭脚下,还派人邀请穿青寨一起举兵搞大事。 穿青寨方寨主婉言拒绝,表示自己不愿掺和。 苗族叛军又南下进攻贵竹司和龙里司,一旦把这两个长官司打下来,就能正式攻打贵州城了 你朝廷不是猜忌我安贵荣吗 那好,继续猜忌,看这贵州离了我安贵荣,你们朝廷诸公还怎么玩下去。 “什么贵竹司治所也沦陷了” 王渊正在山上读书,听到这个消息难以置信,宋家的军队也太特么废物了吧 。 046【下山回城】 进山报信的是刘耀祖,这小子一直在司学读书,平时住在宋公子家的客房他年龄小,学问又浅,被王阳明与朱熹的学问分歧搞蒙了,听课两天便跟着宋公子一起下山。 此刻正是傍晚,宿舍里几位同学都在。 詹惠见刘耀祖语气急促,细节没说明白,便给他倒了碗水“不要慌张,具体什么情况,你静下心慢慢说来” 刘耀祖口干舌燥,仰脖子把水喝完,横袖擦嘴道“好像是宋宣慰使回洪边祭祖,醉酒之后鞭打苗酋阿贾。阿贾受辱不甘,其他苗人也很愤怒,再加上宋家平时压迫太甚,当即就有三个苗部揭竿造反了。” “宋然呢”王渊问道。 刘耀祖说“三苗部合兵上万人,又是突然发起进攻,宋宣慰使完全没有防备。宋家在洪边的寨子,半天时间就被苗人攻占,宋宣慰使在贴身侍卫的保护下突围。等他逃回贵州城的时候,身边护卫已经死光了,马也跑死了,就连鞋都跑掉了,他是一个人光着脚进城的。” 宋然一个大胖子,孤身狂奔二百里,居然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王渊想着那滑稽情形,摇头感慨“想不到,他还有当飞将军的潜质。灵儿和宋公子呢” 刘耀祖说“宋公子听闻此事,埋怨族人苛待苗民太甚,他想孤身去见苗酋阿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靠嘴皮子说服苗民主动撤兵。结果,他被自己的父亲软禁在家里,只能每日靠读书打发时间。” “哈哈,此人迂腐至极”李应被逗得发笑。 王渊追问“灵儿怎样了” 刘耀祖说“灵儿姐也被禁足,听说她想带兵平叛,被她父亲关在家里。灵儿姐身边的护卫,也被宋宣慰使调走,全都拉去跟苗人打仗了。” 王渊想了想,问道“袁二呢” 刘耀祖答道“宋马头宋坚带兵防守贵竹司,寨子被攻破,只能率残兵撤回贵州城。袁二哥也在军中,他受了些小伤,但因为护主有功,被宋马头升官当了百人长。” 王渊仔细思索战况,很快就明白大概局势。 宋家下辖的十二长官司,目前已经被叛军攻占两个半。 拜宋然平日里的残暴所赐,叛军兵锋所指之处,各族土民踊跃加入,恐怕此刻叛军数量已有两三万。 但叛军攻陷贵竹司之后,南下攻势必然受阻,因为挡在前面的是贵州城。宋家北衙也易守难攻,叛军必定回身往北、往东进发,很可能就此肆虐整个黔东北与黔东地区黔东的平越司,这两年为了平息安宁战事,士卒和钱粮都损失惨重,根本挡不住苗族叛军。 李应也很快搞清楚情况,苦笑道“事情闹大了,比安宁司那边闹得还大,不知有多少人要丢官掉脑袋” 为啥比安宁叛乱闹得更大 因为乖西司地处要冲,苗族叛军如此发展趋势,将直接切断湖广入黔通道,以及四川入黔的中路通道。 四川的播州杨氏都要被搞疯,因为没法做买卖,贸易通道被掐断,来往商队必须改走水西。而安氏就爽得要命,趁机收商税便能大赚一笔,而且从此在贵州一家独大。 一直在练字的越榛,突然出声“得想办法拉宋家一把,否则贵州今后永无宁日。” “唉,确实如此。”王渊一声叹息。 宋家再怎么残暴,也是唯一能制衡安氏的贵州土司,而且是汉化程度最高的贵州土司。 宋家一旦倒台,朝廷对贵州的统治将彻底失控。 贵州城的汉人官员,无论文官武官,恐怕此刻都在想方设法救援宋家。 王渊又问“安贵荣呢” 刘耀祖说“安宣慰使病了。不但他自己生病回水西,还把手下的兵也带走。说什么之前征讨安宁叛军,士卒已经疲惫不堪,至少得用半年时间休整。而且水西钱粮也已耗尽,朝廷得先拨粮饷给他,否则水西士卒无力开拔。” “好手段,”越榛啧啧赞叹,“纵容叛军肆虐宋氏辖地,再让卫所军队跟叛军两败俱伤。他安氏最后站出来抵定乾坤,趁机侵占宋氏地盘,朝廷还得给他优渥封赏。” 王渊忍不住多看越榛几眼,这位室友已经二十一岁,平时不怎么引人注意,关键时候脑子却非常清醒。 “先生沈复璁让你来报信的”王渊问道。 刘耀祖点头说“对。很多内情,都是先生告诉我的,否则我怎会知道得那样清楚。” 王渊想了想说“你先在山上住一晚,明天我们一起回城看看。” 王渊真不担心谁,虽然叛军已经打到黑山岭脚下,但肯定不会主动进攻穿青寨。因为山寨易守难攻,打下来又没油水,苗酋阿贾才不会白费功夫。 家人没有危险,宋灵儿就更安全。 这丫头被父亲宋然软禁在城里,叛军是绝不可能破城的。抛开城池坚固不提,安贵荣也不会坐视旁观,省城丢了那可是大罪 翌日清晨。 王渊带着刘耀祖准备下山,李应和书童也牵马跟上来。 “我也去看看,说不定能杀敌建功呢。”李应笑道。 王渊摇头说“你想多了。这场叛乱怕是要持续年,短时间内根本没法结束。叛军阻断了驿站通道,督抚向朝廷传递军情,得从四川那边绕一圈,又或者走广西进湖广,朝廷接到确切情报至少得秋天。朝廷再勒令安氏出兵平叛,来回扯皮估计又是一年半载。” 李应有些失望,复又愤懑“这贵州有兵事,全都得仰赖安贵荣。若哪天安贵荣叛乱,那又该如何收拾” 王渊在宋坚那里看过军事地图,忧虑道“就怕安贵荣暗通播州杨氏,安杨两家联合起来,把四川和贵州都要搅翻天。” 两个十多岁的少年,居然认真讨论军国大事,而且还分析得蛮有道理。 四人回城已是夜间时分,不但城门紧闭,并且防范森严。他们在城外等到天亮,又接受严格盘查,靠着李应的家族关系才获准进城。 城内早已风声鹤唳,卫所军士全被调进来守城,就怕叛军不长眼跑来攻打省府。 王渊拍马直奔宋府,无论怎么说,门子就是不让他进去。 刘耀祖一个小屁孩,留下来也没啥用,王渊就令其先回宋公子家里。自己则带着李应及其书童,骑马来到宋府的临街围墙外。 “李兄,撑我一把。”王渊笑道。 李应自嘲道“你来跟相好的偷情,我还得帮你翻墙,实在是有辱斯文啊。” “就问你帮不帮”王渊懒得跟他胡扯。 李应兜着双手说“上来。” 王渊踩着李应的双手掌心,被后者用力一托,便灵活无比的攀上墙头。接着,他又趴在上边,把李应也拉上去。 李应叮嘱书童道“阿忠,你牵马在外边候着。” 二人神不知鬼不觉溜进花园,穿堂过室,直奔宋灵儿的闺房。 估计是宋然带人移驻城外北衙,城内府邸空了大半,竟连仆从都不剩几个。 王渊来到闺房外,疑惑道“不是说被禁足了吗怎么连个看守都没有” 房门被小心推开,宋灵儿一身仆从打扮,见到王渊顿时惊喜“王二,你怎么来了” “呜呜” 闺房里面,两个宋家健仆被捆在一起,嘴里塞着布团正使劲挣扎。 王渊顿时无语,好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想办法逃走。幸好来得及时,不然你就要干傻事了。” 宋灵儿反驳说“我可不会干傻事,就是想出城去,跟阿爸一起守卫北衙。” 宋家有两个大本营,一个是洪边祖宅,一个是北衙老窝。 祖宅已经被叛军烧毁,宋氏族人死伤无数。如果北衙再丢,宋家就要彻底衰落了,因为族内精英大半都在那里。 李应一听有仗打,顿时兴奋道“我跟你一起去北衙” “好啊,”宋灵儿异常高兴,“李三郎,你够义气,我宋灵儿交你这个朋友” 李应笑道“何必见外。王二是我兄弟,你又跟他相好,大家都自己人。” 宋灵儿没来由的脸颊一红,随即又恢复爽利性格“快走吧,迟了要被发现。可惜家里的马没了,你们是骑马来的吗” “马在外边。”王渊说。 王渊此次回贵州城,纯粹是怕宋灵儿出意外。他太了解这丫头了,肯定在家里待不住,千方百计都要去战斗前线。 所以此刻也不劝阻,劝了这次,宋灵儿下次肯定还要开溜,不如直接把她送去北衙更稳妥。 三人循着来路翻墙出去,很快找到李应的书童。 四人三马,王渊跟宋灵儿合乘一匹,李应和书童各骑一匹。又是费了一番口舌,李应找到父亲的部下,才终于允许他们出城。 “喂,你骑慢点啊,我都快掉下去了。”宋灵儿坐在后边,紧紧抱住王渊的腰。 王渊才不信呢,叮嘱道“老实坐好” “嘻嘻。”宋灵儿一阵傻笑,双臂抱得更紧,直接把脸贴到王渊后背。 这丫头,洪边祖宅死了一堆族人,她居然还有谈情说爱的心思。 简直没心没肺 047【义军无义】 “哒哒哒哒” 竹林深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王渊等人立即警惕起来,纷纷勒马观察情况。 突然,竹林里窜出一骑,浑身穿着青绿色戎装。衣服颜色与竹林融为一体,如果下马溜进林间草丛,非常轻松就能隐藏行迹,大概相当于古代的迷彩装了。 “周五叔”李应欣喜喊道。 “吁” 周五叔突然吹响口哨,林间很快又响起马蹄声。他立在马背上问“李三郎,你怎么来这里了” 李应指着宋灵儿“我护送宋家千金前往北衙。” “糊涂” 周五叔说“快快回去,北衙寨和云锦寨已经被贼寇围住了。” 宋灵儿紧张道“我阿爸没事吧” “宋大老爷好着呢,说不定正在北衙抱着侍妾喝酒。”周五叔不屑冷笑,显然对宋胖子万分鄙视。 “没事就好。”宋灵儿无视对方的态度和语气。 李应问道“周五叔,北衙那边是何状况” 周五叔说“贼寇至少有上万人,且有一半兵甲齐备。他们还攻占了宋家养马寨,现在有一支千人规模的骑兵。宋家在北衙寨和云锦寨的兵力,撑死了能有千,守寨是绰绰有余,但肯定不敢出寨迎敌。” 正说话间,竹林里又奔来三骑,都是官军派出去的探子。 周五叔说“李三郎,我们要回去禀报军情了,你往北衙切莫靠得太近。” “我晓得,多谢周五叔。”李应拱手道。 王渊望着官军探子远去的身影,感慨道“这贵州的卫所,看来是真的废了啊。” 李应脸色尴尬,强行开脱道“何止贵州,整个大明的卫所都废了。” 驻扎贵州城的兵额为一万五千人,附近还有几个扼守要道的卫所,前后加起来足有两万出头。 即便只剩下十分之一可战兵力,那也是两千人。 而宋家的两个寨子,还有兵力千。 围困北衙和云锦的苗族叛军,说是兵力上万,但真正能打的顶多五六千。而且还是刚刚揭竿的乱军,士气可能非常高,但组织度绝对低得可怜,甚至互相之间还派系林立。 如果贵州城那位李总兵,带着精锐出城突袭,跟北衙的安胖子里应外合,绝对能把叛军杀得屁滚尿流。 可惜了,李总兵不敢主动出城接敌,安胖子也躲进北衙当缩头乌龟,竟让一群乌合之众在那儿耀武扬威。 王渊四人又打马前进,很快路过一个村寨。 这是汉族村寨,所住全是贵州前卫的军户家属大明卫所制度,不但有军田耕种,往往还有军属私田。特别是在边疆地区,相当于军屯和民屯一起搞,让军户能在驻扎地区安居乐业。 王渊的父亲王全,以前就住在这个村子,不过王家私田已经被军官侵占。 这是一个很扯淡的事情,军官跟王家是仇人,宋氏跟穿青寨是仇人,按理说王渊应该加入叛军才对。 为啥不加入叛军 看看眼前景象就知道了。 村子里的民居,已经被叛军放火烧个干净。来不及逃走的村民,也被叛军屠戮一空,阡陌之间还能看到不少尸体。 这些叛军无故杀人也就罢了,居然还不晓得收尸,也不怕引起瘟疫什么的。 王渊骑马从村中穿过,整个人面无表情。 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一个老妪趴伏在地,背部有两道巨大伤口。而在老妪身下,掩藏着一个小孩的尸首,脖子被砍得只剩一层皮牵连躯体。 叛军起兵之前,他们备受土司盘剥,属于绝对的受害者;叛军起义之初,他们属于富有反抗精神的义军,不必苛责。 但此时此刻,叛军已经化身为虎狼,所过之处鸡犬不留。他们杀死老幼和青壮,抢走妇人和钱粮,论法、论理、论情叛军个个该死 在古代,千万不要相信有什么义军。朱元璋在攻占南京之前,一直靠抢粮维持军队补给,军纪好只是在抢粮时不乱杀而已,但你把老百姓的粮都抢了,别人还不是照样饿死其老家濠州凤阳,被军阀们反复折腾,几乎打成一片白地,有好几年处于无主状态,连贼寇都懒得去占领州城。 “这就是战争,”王渊语气冰冷的问道,“你还整天想着打仗吗” 宋灵儿默然不语,她对战争的浪漫幻想,与残酷现实相差太大,一时间已经失去思考能力。 李应也是一口闷气憋在肚子里,他突然翻身下马,对自己的书童说“阿忠,下来给他们收尸” 王渊跟宋灵儿也过去帮忙,却苦于找不到锄头挖坑,估计铁质农具都被叛军抢走了。他们把尸体抬到一起,堆积柴禾烧个干净,最后将骨灰装进残破的陶罐当中那些陶罐,可能是村民存放米粮的器具,如今被随意扔在村中各处。 这不算挫骨扬灰,明朝已经开始流行火葬了。 大明律规定“若亡殁远方,子孙不能归葬而烧化者,听从其便。” 异地死亡,基本都是火化,然后带着骨灰回家安葬。 朱元璋那会儿,还禁止本地火化,只准异地死者火葬。但到了朱棣上位,巡按御史上报地方情况,福建那边土葬的已经十无二三。至明朝中页,随着人口流动频繁,以及佛教兴盛传播,火葬已经在社会底层流行,还专门有个烧尸职业叫“火家”。 收敛村民尸体,就耗费了两个时辰。 四人洗净双手,吃了些干粮,这才继续朝北衙进发。 他们已经不敢骑马,怕蹄声引起叛军注意,只牵马非常谨慎的往前走。 好在野外竹林遍地,方便他们隐藏行迹,马蹄踩到地面竹叶,也不会发出太大声响。 距离北衙两三里,附近全是农田。 这些是宋家的族田,平时交给农奴耕种,甚至还有一片专供农奴居住的房屋。 那些房屋并未被拆毁,也不见杀戮情况,多半农奴们都投靠叛军了。田地里是叛军的营帐,阵阵炊烟升起,叛军们似乎正在生火做饭。 四人隐匿在竹林边缘,王渊观察一阵说“过不去,进入北衙的通道全是贼寇。” 李应不屑冷笑“这些土贼根本不会打仗,连营寨附近的竹林都不砍掉,而且还不派轻骑截断四方。我手下若有一千兵马,就埋伏在此地趁夜偷袭,必将这些土贼杀个干净” “三爷,这里应该没有上万土人吧。”李应的书童说。 王渊在北衙读书两年,对此地很熟,解释道“北衙寨三面环山,而且在北边山中,还有一条路通向云锦寨。这些贼寇想要攻打北衙寨,就必须同时围住云锦寨,分兵是肯定的。现在宋家已经全力防备,怕是两三万人都不容易攻破。走吧,灵儿,你阿爸没有危险,我们就别想着过去了。” “你看那边”宋灵儿往东边的山脚指去。 那里隐约可见不少妇人,被叛军押着出来,绑住双手被串在一起。此外,还有一匹匹骡马,驮满了物品走在前方。 王渊猜测道“贼寇估计要撤围了,他们不傻,虽然北衙寨财货无数,但短时间内根本打不下来,还不如调兵攻占其他地方。这是在提前转运抢来的女子和财物,可能明天,顶多后天就要全军撤走。” 李应顿时两眼放光,激动道“我回去禀报父亲,提前在山中设伏,定将这些土贼一网打尽” 。 048【王氏土司】 叛军主力来自三个苗部,首领分别叫做阿贾、阿札、阿朵。 而且,他们并非全都是苗人,阿札甚至跟宋氏同族仲家,只不过在大明官方文书里都称苗部。 三苗部在攻陷扎佐司之后,内部便出现强烈分歧。阿朵害怕直面汉军主力,也不信任安贵荣,因此率军北上攻打青山、底寨等长官司即后世息烽县。 阿贾和阿札两人,一个为了兑现跟安贵荣的密约,一个为了北衙寨的金银财宝,率领叛军主力一万余人,南下攻破贵竹寨,接着又包围北衙寨和云锦寨。 北衙和云锦两寨互为犄角,中间有一条山道连通,而且几面环山易守难攻。 两个苗酋撞得灰头土脸,阿贾很快生出退意,阿札却被财货迷了心智。北衙寨囤积着宋家数百年聚敛的财货,只要打破寨子,抢到的东西比肆虐整个黔东北都多 “阿贾,你为何停下来了只要再拼一把力,宋家肯定撑不住” 阿札冲进阿贾的营帐,一见面就兴师问罪。 阿贾苦笑着摇头“打不下来的,没必要害了部族勇士的性命。” 阿札挥舞着大砍刀,说出自己的幻想“安贵荣承诺过,他会出兵帮我们攻打宋家。只要现在加把劲,把北衙土司兵打残了,等安贵荣出兵过来帮忙,就能轻轻松松拿下寨子。阿贾,宋家数百年的财宝,全都藏在北衙寨里。到时候你分四成,我分四成,留两成给安贵荣,几辈子都享用不完” “你居然相信安贵荣的鬼话”阿贾吃惊不已。 阿札说“安贵荣从来没骗过我们。说给钱粮就给钱粮,说给兵甲就给兵甲,比宋家土司可靠得多。” 阿贾懒得跟傻子解释,直接说道“那一千马队,我已经派去北边了。明天再虚张声势攻一下寨子,到晚上连夜撤军,宋家肯定不敢追。” “撤军”阿札顿时激动起来,“为什么要撤为什么要撤那可是北衙寨,宋家的北衙寨。财宝堆积成山,粮食几辈子都吃不完,还有好多好多漂亮女子等着我们去抢” “再不撤军,我们自己就要乱起来了,”阿贾说,“这几日攻寨,都是那些小寨勇士在拼杀,各自舍把寨主已经不肯出力。继续再打下去,他们可能要投靠宋家,调头过来跟我们拼命了” 阿札不屑道“他们不敢” 阿贾突然说“我已经请汉族的读书人,写了两封请命信。一封交给贵州城那位总督,一封送去湖广,让湖广的汉官转交给皇帝。” “你到底想干什么”阿札万分不解。 阿贾解释道“这几十年来,贵州有无数部族起义,但有哪个能够成功的等朝廷派来大军,我们肯定打不过。所以我给朝廷写信,说我们是被宋家逼反的,请皇帝宽恕我们的罪行,把扎佐、乖西、底寨、青山四个长官司,都赏赐给我们。只要皇帝同意,今后你和我,还有阿朵,都可以做土司官,我们的子孙也能世世代代做土司官” 阿札突然有些心动,问道“皇帝不答应怎么办” “那就打,”阿贾面目狰狞道,“我听汉人讲过一个故事,叫什么水浒传。只要多打赢官兵几次,多占领一些地盘,朝廷就会派汉官来招安我们所以,不要盯着北衙寨了,回去往北、往东,能打下多少地盘,就全力去打下来。然后等着汉官过来招安” 阿札还是舍不得北衙寨里的财宝美女,嘀咕道“把北衙打下来,再招什么安不成吗” 阿贾感觉心好累,耐心解释说“就算把北衙寨打下,我们的勇士还能剩多少到时候,贵州的官兵都能把我们灭了,朝廷又怎么会同意招安” 阿札纠结万分,说道“那明天再拼一把,实在打不下来,明天夜里就撤兵。” “好” 阿贾松了一口气,他就怕阿札冥顽不灵。 两个苗酋达成一致,阿贾又提刀出账,亲自去安抚那些小寨舍把。 每个小寨舍把,都相当于一路义军头领,拥有着非常大的独立性。阿贾必须威逼利诱,才能让这些家伙听话。为了聚拢军心,他现在连抢来的财货都不敢分,就怕各个寨子分了财货会一哄而散。 “那边在冒浓烟”阿札突然指着贵州城的方向。 阿贾笑道“不用管他。安贵荣在半年之内都不可能出兵,贵州的官军又全是废物,根本没有胆子主动出城。那边的浓烟,可能是官军探子故意放火,想要吓唬咱们一下。” 说完这些话,阿贾又思索一阵“汉人有个词叫节外生枝。这样吧,你我各派五百勇士,护送钱粮和女子回扎佐,等撤军之后在扎佐分配。再不分财货,下面那些舍把就不听话了。明天上午攻寨,明天下午做准备,明天晚上连夜撤走。” 阿札说“我去召集族人商议。” 半个时辰之后,一千叛军押送着财货和女子,提前撤出叛军大营。他们沿着山脚,抄近路上官道,再走官道前往扎佐司。 这就是王渊等人看到的那一幕。 四人快速返回贵州城,结果在半路上,又碰到周五叔等人。 周五叔问“李三郎,是你们在村里放火烧尸” “是我们。”李应说。 周五叔苦笑道“你们把城内守军吓坏了,还以为贼寇要攻城,上头派我们赶紧来打探消息。” 嗯,军户家属的村子,离贵州城更近,离北衙更远一些。放火烧尸的冒失举动,没惊扰到叛军,反而把官军给吓坏了。 李应说“周五叔,贼寇正在转移财货和妇人,他们可能会近期撤军。我打算回城,说服父亲派兵埋伏于山中官道,届时定将贼寇杀得片甲不留” 周五叔摇头道“贼寇转移财货,不一定是要撤军。就算要撤军,令尊也不敢出兵埋伏。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贵州城牢牢守住。只要贵州城不丢,他就有功无罪,反正贼寇是宋家激反的。” 李应突然不说话了,因为他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 总兵可不是世袭的,需要实打实积攒军功。而李应的父亲李昂,从世袭指挥累升至总兵,其用兵玄奥无非两个字稳重 李总兵历来是这样打仗的 大人,前方发现贼寇。 小心埋伏,快撤 大人,贼寇已经乱了。 此乃诱敌之计,守城为上,不可轻出 大人,某某县已被乱军攻陷。 快催安氏出兵,我等稳守营寨 大人,安氏大胜。 快随我全军出击,不得让贼寇逃掉一人 你看李总兵多稳啊,征战沙场数十年,从来没有打过败仗。而且还是人头狗,总在最关键的时候,对敌人进行致命一击,即便抢不到头功,也必定斩获颇丰。 贵州有那么多世袭指挥包括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等等,竞争也算蛮激烈,李昂能够升任总兵,那也是有几把刷子的。 李应深知父亲套路,此刻被周五叔一提醒,顿时就没了回城的心思。 王渊突然说“即便不能埋伏叛军主力,也可以埋伏他们的押运队伍。不需要太多人,一百人足矣。他们的骡马驼满了财货,妇人又被绑住双手串在一起,行走速度肯定快不起来。我们提前在山中设伏,每人多举火把,半夜突袭就能把他们吓跑。” “对,一定要把那些妇人救回来”李应说。 周五叔摇头苦笑“我就一个小旗,说是管十个兵,可加上我自己在内,一共只有四个兵能用。你们的计策再好,我也找不齐一百人。” 无兵可用,如之奈何。 王渊苦想一阵,突然说“我可以回穿青寨招兵” 那么多财货,那么多骡马,那么多妇人。 只需要出一两百人,夜间举火突袭,能吓就吓,吓不到就撤,方寨主肯定愿意接这个活儿。 即便财货、骡马和妇人,穿青寨只能分到一半,那也是难以想象的收获,方寨主赚外快能够赚到飞起 而且等叛乱平定,说不定还可以向朝廷报功。 想清楚之后,王渊抱拳说“周将军” 周五叔连忙打断,拱手道“不敢当,我只是个小旗。” 王渊说道“那我也唤你周五叔。请周五叔带人,一路小心监视叛军行程,我回黑山岭带兵过来,根据情况预设夜袭地点。所有斩获,穿青寨与周五叔平分,至于你向上官孝敬多少,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周五叔心动了,谁还不想赚外快啊 王渊又说“叛军掠来的那些女子,如果能寻到亲人,就让她们跟亲人团聚。如果家人已死,就让她们留在穿青寨,这些妇人不属于分配物品。” “好说,”周五叔兴奋搓手道,“这买卖我干了” 王渊一下子思路通畅,这是发展势力的大好机会。 在叛军肆虐的前期,穿青寨只要能够截获这批财物,就能养活更多人。再偷偷忽悠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管汉人还是土人,全都可以接上山来,让他们在山上重组家庭,帮着他们开垦荒地。 一两年之后,穿青寨的人口就可能翻倍。 等到官军进行大反攻,穿青寨便举起义民旗帜,帮助官军平叛,趁机再赚他娘一笔。 宋家肯定是要衰落的,王渊想通过自己跟宋家的关系,再找机会搭上总督魏英的线,给父亲或者大哥弄个扎佐土司长官来当。 父亲或大哥成为扎佐土司,首先穿青寨是支持的,熟人做长官太方便了。宋家也是会支持的,因为可以暗中宣誓效忠宋家底寨土司就姓蔡,同样接受宋家调遣,被宋家视为自己人。 如果总督魏英再支持,那基本就板上钉钉了。 王阳明觉得学生没有欲求 这就是欲求,而且是普通人都不敢想的欲求 或许数百年之后,黔北地区都还有一支王氏土司存在。 049【夜袭】 水西马还是很给力的,当初王渊初来贵州城,从穿青寨出发足足走了三天半。 现在一路骑马,只需五个时辰,还包括中途休息时间在内。 山势陡峭地段,王渊步行牵马,不论上坡下坡,马儿都非常迅捷。除了百岔马之外,其他蒙古马种来到山区,根本别想撵上水西马屁股后面的灰尘。 回到家中,父母居然在准备彩礼,大哥把方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王渊二话不说,让母亲给马儿喂精粮,然后自己跑去方寨主家。 方阿远见到王渊颇为惊讶“渊哥儿,山下兵荒马乱,你怎么这时候回寨子” 王渊将情况详细诉说,问道“方阿伯,你敢不敢赌一把” “有什么不敢的”方阿远根本没有多想,直接作出决定,“我带寨中两百青壮过去,能打就打,不能打直接回山。但必须夜里打仗,不能让苗兵认出咱们,否则阿贾气疯了肯定调兵攻打穿青寨。” 王渊说“我已经跟官兵说好了,抢来的东西对半分。虽然官兵只有四个,但全是骑马探子,只有他们能够一路探查叛军动向,而且还不会被叛军轻易发觉。” “寨里没有战马,分他们一半是应该的。”方阿远拎得很清。 方阿远立即召集寨中青壮,因为要剔除夜盲症患者,只凑了一百八十九人。就连王渊的父亲和大哥,这次都全副武装下山。每人带六个火把,只带三天的干粮和饮水,一个时辰之后便快速下山。 王渊骑马先行,半日之后,在官道上遇到李应。 李应报之确切敌情,说道“贼兵有一千人左右,还有四五百个民夫投靠叛军的宋家农奴。他们没有骑马,牲口全都用来运送财货,骡子和驴子加起来,大概有两三百头,那些民夫也都挑着财货。被掠妇人有两百左右,被捆起来走得很慢,至少还要三天才能到扎佐司。” 王渊问道“叛军有防备吗” 李应说道“周五叔他们非常小心,还没有被贼寇发现。一千贼兵分成两部,一部开路,一部押后。贼寇过夜十分警惕,昨晚专门在一处山岗露宿,站在山岗上就能观察到四处情况。但他们不会打仗,没有派探子开路,夜里也没有扎营,只砍了些竹子做篱笆防备野兽。” 又过了一天一夜。 近二百穿青人,到中午时分便停下休息,一来养精蓄锐,二来等着叛军继续赶路的话,可能还没天黑就要跟叛军撞上。 “哒哒哒哒” 这次换成宋灵儿骑马联络消息“王二,那个周五叔推测,贼寇可能在砍头岭过夜。因为贼寇人多,又不在低洼处露宿,附近只有砍头岭方便驻扎。” 王渊转身问袁刚“从这里到砍头岭,需要走多久” 袁刚估计道“不超过一个时辰。我们可以先去回龙沟藏起来,那里的林子很密,距离砍头岭又近,藏五千兵马都不会被发现。” 王渊立即对方阿远说“那就先去回龙沟,天黑一个时辰再前往砍头岭,务必等他们睡熟之后发起突袭。所有人必须说汉话,不会说汉话的就闭嘴,点火把之后一起大喊官军来了” “我回去报信”宋灵儿跃跃欲试。 这丫头心里不挂事儿,又开始憧憬打仗了,胯边腰刀已经饥渴难耐。 又过去半个时辰,众人来到回龙沟藏好。 此时才下午时分,距离天黑还早得很。方阿远让大家先睡一觉,亲自带十多人砍树枝,做成十字架模样。六个火把为一组,全部固定在十字横木上,夜袭时举着十字架冲锋,相当于一人打着六个火把。。 快到傍晚,周五叔亲自奔来。这次没有骑马,因为全是陡峭的下坡路,他跟穿青寨众人抱拳打招呼,笑道“贼寇还没天黑就停下了,我来的时候正在生火做饭,估计现在刚把饭煮熟。哈哈,这些土贼一点防备都没有,昨夜里还围着篝火喝酒唱歌,连那几个放哨的都喝醉了。” 没防备才正常,如果有防备,负责押送财货的贼首肯定是个将才。 因为宋家士卒已经被堵在北衙二寨,官军又躲贵州城里不敢出来,方圆数百里都不可能遭遇敌情,那些叛军怎会想到穿青人来夜袭 天色尽黑,圆月高悬。 月光并不会给夜袭带来影响,因为山间树木繁多,穿青人都很难看清道路,砍头岭的叛军就更难以发现他们。 “唉哟” 借着月色爬至半山坡,突然有人一脚踩滑,翻滚着跌落下去。 “死了没” “痛死我了,估计腿摔断了” 袁刚低声呵斥“不准说话。去两个人,把他扶起来,其他人都走慢点。” 砍头岭上。 几个叛军哨兵正在打盹儿,一人迷迷糊糊睁眼,下意识朝山下望去,复又闭眼继续睡觉。 睡着睡着,此人总觉得不对,那是在山中打猎练出的警觉性。他站起来仔细张望,可岭间影影幢幢,根本看不真切,直到瞥见几点火光,才惊恐大喊“岭下有人” 那些火光,是周五叔等人在用火折子点燃枯草。 穿青寨连火折子都没有,如果不跟官军探子合作,他们还得临时敲打燧石来生火。 “快快,点燃火把” 四个火折子,很快用枯草和树枝生出四团篝火。浸了清油的火把被迅速点燃,一个传一个,片刻间就点亮数百支。 王渊抽刀大喊“官军来了” “杀呀”宋灵儿举着火把往岭上冲。 李应也是初次作战,浑身热血上涌,学着父亲的语气大喊“儿郎们,随我破敌” 到了此刻,也不管手里的火把有没有点燃,近两百人全部齐声狂呼,然后毫无章法的往岭上冲去。 一群乌合之众,夜袭另一群乌合之众。 最先慌乱的,是那些投靠叛军的宋家农奴。他们连兵器都没有,只是负责牵引牲畜和挑抬财货。此刻突然从梦中惊醒,一大半都像无头苍蝇般狂奔,还有一小半患了夜盲症看不清路,干脆趴地上哆嗦着装死。 贼兵们也反应不一,有些提刀冲向敌人,有些朝另一个方向逃跑。 而统领一千贼兵的两个头头,此刻正搂着掠来的妇人睡觉。他们之前都喝了酒,被呼喊声吓得酒醒大半,慌忙间跑去查看敌情。 “官军杀来了,快跑” “杀官军啊” 两个头人,分别作出不同选择,并且身边只有少数属下听到他们的命令。 宋灵儿跟大多数穿青人一样,都没真正打过仗。她不知道保存体力,在山坡上一路狂奔,等冲上山岭已经气喘吁吁,迎面就差点被一个贼兵砍死。 关键时刻,王渊格开贼兵的武器,挥刀将其砍死,呵斥道“你不要命了” “哈哈呼呼,谢了。”宋灵儿喘着粗气继续冲锋。 李应与书童一路砍杀,边砍边喊“吃我李家刀法” 那个叫李忠的书童,居然也是练家子。他从小跟着李应长大,如果哪天李应当了将军,这小子肯定是家丁统领。 足足一千贼兵,却只有二十多人真正反抗,大部分都在夜袭之初就逃命。还有一些本来想力战,但见势不妙,冲到半路又调头逃跑,有的慌不择路直接从岭上往下跳。 “杀敌了,我杀敌了” 宋灵儿兴奋大喊,她刚刚砍翻了一个逃跑的贼兵。 只有周五叔那几个官军探子,以及方阿远、王全和袁刚,才是真正会打仗的人。他们从头到尾都在保持体力,冲锋时不紧不慢,遇到贼寇便暴起出刀。 众人撵着贼兵狂追一里地,这才回到砍头岭上。 周五叔根本不管财货,带着三个手下,打着火把到处割首级再过十年,对内平叛就不能论首级赏功了。这是王阳明的带头大哥王琼提出的,说境内叛军也是大明百姓,论首级没啥意思,而且容易导致杀良冒功。 “清点伤员和财货。” “原地休息一刻钟,下了山别走官道,钻进大山里回寨” 050【分赃】 因为害怕被叛军追上,众人带着战利品,直接钻进大山当中。 按照现代地理名称来描述,他们此刻位于苗岭山脉的北方支脉。从贵州城一直延伸到扎佐以北,有大小山岭七八个,还有诸多高耸入云的山峰。 起始山岭名叫“贵山”,山南水北为“阳”,贵阳就是因为地处贵山南部而得名此时已经有贵阳之称,但还没获得官方正式命名。 官道从贵州马驿出发,绕着贵山向北走,时而平坦,时而崎岖,但总体而言是最好走的路线。 王渊等人一头扎进大山当中,贼兵根本没法搜寻,大部队行军极为困难,是个打游击的好地方。即便贼兵知道他们离开的方向,也是不敢乱追的,多半还会以为自己的运输队被山中生苗袭击了。 紧赶慢赶,直至天明,王渊才建议停下来歇息。 周五叔和三个属下,不仅坐骑挂满了头颅,他们腰间都悬着几颗脑袋。 这些首级没有做任何处理,一路上都在滴血,还有不少双眼圆瞪,正死不瞑目的望着生者。 很野蛮残忍的论功方式 但所有人都视若无睹,便是宋灵儿这娇滴滴小姑娘,亦根本没把血糊糊的人头当回事儿。 恶心吗 是够恶心,仅此而已。 王渊亲手砍死了两个叛军,并没有任何多余想法和情绪,只是稍稍感慨生命的脆弱而已。 同情是不可能的,就在昨夜遭到突袭之前,几个叛军头子都还在侮辱妇女。如果同情叛军,谁去同情那些家破人亡,而且还一路受辱的妇人 此战一共斩首八十六级,其中还包括宋家农奴的脑袋。也即是说,双方没有进行过激烈战斗,绝大多数贼兵都惊慌而逃了,连那些被充作民夫的农奴都逃掉七成以上。 而穿青寨的损失更小,一人上山时摔断小腿,三人追敌时摔成轻伤,还有三人在战斗中受到轻伤。 战果如下 俘获民夫农奴九十三人,救出妇女二百零六人。缴获粮食六百多石,毛驴二百多头,骡子一百多只,精盐和粗盐二十几石,另外还有不少黄金和白银。 宋灵儿面对这些战利品,心情非常复杂。 那些农奴全是她家的,粮食、盐巴、牲畜和金银,一些是族产,一些是族兄宋公子家的,现在全都已经不姓宋了。 特别是宋公子家里,这次损失惨重。其老窝贵竹寨被攻陷,积攒数十年的财货,被叛军一扫而空。 方寨主已然乐开了花,如此丰厚的财富,足够买下好几个穿青寨。 周五叔跟几个属下商量一阵,对方寨主说“毛驴分我们几头,剩下的全部折成金银。” “好说”方寨主无比慷慨。 周五叔不要粮食和盐巴,是因为很难运回去。他们也不敢走官道,只能向西横穿大山,在龙场驿以南出山,然后从安氏地盘的官道回贵州城这种折腾法,估计要走大半个月,而且有可能遭受生苗袭击。 双方很快分赃完毕,至于从叛军身上扒来几副皮甲,大家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去提。 平民可以带刀,可以持有弓弩,却不能拥有火器和铠甲持有违禁品一件仗八十,每增一件加罪一等;私造者再罪加一等,仗一百,流三千里。 穿青寨把所有皮甲都拿走,周五叔等人只当没看见。 王渊瞅了几眼瑟瑟发抖的农奴,对方寨主说“方阿伯,这些都是苦命人。把他们带回山寨之后,不要想着盘剥虐待。借一些粮食和种子给他们,再帮他们开垦山地,过两年就能变成咱穿青人。” “这个我清楚得很,”方阿远笑道,“你当穿青寨是怎么兴盛起来的” 王渊又说“那些妇人,全都带回寨子里。愿意留下的,当然是自己人;想要回家寻亲的,也暂时不能放掉,免得她们走漏了风声。” “知道,知道,”方阿远拍着王渊的肩膀,笑道,“你大哥跟我幺女,下个月就要成亲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王渊说道“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方阿远顿时大笑“哈哈,还是渊哥儿会说话” 王渊又走到父亲和大哥跟前“阿爸,大哥,我这次就不回去了,大哥的喜酒也没法喝。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王全按住儿子的肩膀“男子汉就该出去闯,你大哥没出息,只能留在山寨里。你要闯出个名堂来,今后做大官,才不会被人欺负” 王渊说“阿爸放心,我明年就参加科试,后年便能参加乡试,一定能够考中举人回来。”言罢,王渊又贴到王猛耳边,“大哥,你成亲之后,最好能跟着刘木匠识字,我给你捞个土司官来当。” “土司”王猛惊道。 王渊点头说“对,土司朝廷规定,当土司必须进学,至少得考生员才行,你要多多努力啊。” 王猛满心欢喜,握拳道“我一定好生读书” 朱元璋为了推进汉化,鼓励土司子弟读书。到了洪熙皇帝那里,直接规定土司子弟若不能考取生员,就不得继承土司职务 至于土司子弟能否参加乡试,朝廷并没有明文规定。 就算像宋公子那样考上举人,也肯定是做不成官的,这跟土司与否无关,而是举人本来就不好当官。便是祖坟冒青烟,举人也捞到官做,那也基本是九品官,这辈子撑死了能升个知县。 不是谁都有海瑞的气运,海青天以举人身份,被派去当县学老师。原则上,老师一辈子都不能升官,结果海瑞两年之后就升任知县鬼知道怎么升上去的。 王渊运作大哥当扎佐土司,那得等到平叛之后,少则两三年,多则年历史上,安贵荣出兵不出力,一直无法剿灭叛军。还要再扯皮三年,朝廷终于调派湖广、云南兵马,跑到贵州来平定叛乱,直至正德八年才彻底完事儿。 至于有个大哥当土司,对自己的仕途有影响 呵呵,到时候王渊另有手段,不但不会受到影响,反而还能获得朝廷嘉奖。 填饱肚子之后,王渊、宋灵儿、李应、李忠,以及周五叔等人,结伴向西横穿大山。诸穿青人则带着战利品,在山中慢慢往回走,估计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到家。 苗酋阿贾和阿札,在接到败兵消息之后,气得是三尸神暴跳,差点直接回军去攻打贵州城。 不过阿贾很快冷静下来,被穿青人劫走的财货,大部分来自贵竹寨宋公子家。那点钱粮不算什么,从洪边寨宋氏祖宅抢来的才是大头。 阿贾害怕再出现什么意外,立即加速行军前往洪边。分赃之后大肆攻略,半年时间占领宋氏三分之二的地盘,随即率兵直扑平越军民司福泉县。 若是被他攻陷平越司,就能兵临清平县、安宁司,那里刚被凯里叛军打了一遍,轻轻松松便可占领。届时,湖广入黔通道就被掐断了,再往东便是湖广地界,绝对能把朝堂诸公搞得睡不着觉。 牵着马儿,艰难穿行于大山之间,王渊笑道“周五叔,你这次回去至少得升个百户吧” “百户不敢想,能当个总旗我就知足了,”周五叔的心情非常好,朝着李应说,“这还得李三郎照应一二。” 李应抱拳道“周五叔且放心,我一定在父亲面前据实禀报。” 周五叔拍着驴背说“李三郎,这头驴你牵回去,把我的三个弟兄也关照一下。” “好说。”李应瞬间明白其心思。 驴背上有个箱子,装的是黄金白银大部分为金银器具和饰品,可用来贿赂李总兵买官。 这些钱撒出去,再加上实打实的军功,周五叔升任百户肯定没问题,他的三个手下估计也能当上小旗。 王渊突然说“李三郎,周五叔,还有各位兄弟。这次的夜袭,就别说跟穿青人有关了,万一走露风声,我怕叛军会报复穿青寨。” “我懂,王二郎请放心。”周五叔爽快答应。 又走了大半日,王渊见宋灵儿闷闷不乐,笑问道“怎么不高兴啊” 宋灵儿嘟着嘴说“那些明明是我们宋家的东西。” “财货重要,还是你阿爸的命重要”王渊笑道。 宋灵儿不假思索“当然是我阿爸的命重要” “你阿爸这次把事情搞大了,按律当斩,”王渊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一计,能让你阿爸免除死罪。” “真的”宋灵儿眼睛发亮。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王渊笑得像一只小狐狸。 李应在旁边直挠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王渊能有什么法子免除宋然的死罪。 。 051【山歌】 在各个山岭之间,有一些谷地相对低洼平整,比如穿青人之前藏兵的回龙沟。 但有些谷地,瘴气也较多,就连生苗都不愿停留。 此时已是六月底农历,贵州山里本不该太热,但越往谷地深处,就愈发感到湿热难耐。而且蚊虫多到吓人,宋灵儿脸上和手上都被咬出点点红疙瘩。 王渊他们只敢顺着半山腰走,而且必须用刀劈斩荆棘,才能开出可行通道,如此速度恐怕要走一个月以上。 临近傍晚。 众人辟出一块空地来,砍竹子搭建窝棚,又用茅草盖屋顶,以应对晚间可能会有的雨水。再做简易篱笆防备野兽,割来草藤熏烤浓烟,尽可能熏走蛇虫鼠蚁。 这是在夏季贵州大山里行路,每天必做的准备。 随时可能打雷下雨,随时可能遭遇野兽,蚊虫更是能把人给烦死。 把窝棚搭建完毕,天色已经渐黑。李应累得直接躺下,嘴里叼着青草感慨“我听说中原到处是平地,可以纵马驰骋几天几夜,真想去见识一下啊。贵州这地形,实在太折腾人了。” 王渊站在山腰,眺望下面的山谷,笑道“如果我是宋氏首领,就聚众上万人,来清理开垦这些谷地。即便付出死伤过千的代价,都要把谷地变为良田。你看山泉汇聚而下,溪水常年流淌不息,根本就不缺水源,都是种粮食的好地方” 宋灵儿挠着红疙瘩,疑惑道“真的可以开垦出良田吗” “只需一代人苦心经营,这些谷地必为良田”王渊非常肯定地说。 宋灵儿颇为欣喜,复又失落“可惜我不是男人,继承不了土司职位,否则我肯定用你说的法子。” 周五叔脱下靴子揉脚,臭气熏天,笑道“王二郎,朝廷要是让你当贵州布政使,说不定还真能让贵州大变样。你是个有主意的,而且还有胆气担当,今后肯定能入朝做大官。” “我也就随口一说,”王渊盘腿坐下,也脱掉鞋子揉脚,“按照异地为官的规矩,我做哪个省的布政使,都不可能回贵州当官。” “不回来好,”李应笑着说,“在贵州当官太憋屈了,而且还没几个银子可捞。” 宋灵儿不知何时已把鞋脱去,顿时哭丧着脸“我说怎么脚疼,走出好多水泡了。” 王渊抽刀在熏烟的篝火上灼烧,估摸着已经高温消毒,便握住宋灵儿的脚踝说“别动,我帮你挑破。” “哦。”宋灵儿乖乖坐在原地,王渊虽然只握住她的脚,她却感觉浑身都在发热。 “吁” 一个探子突然吹起口哨,其他人顿时哈哈大笑。 宋灵儿俏脸一红,抄起鞭子说“笑什么都不许笑” “哈哈哈哈” 众人笑得更大声。 宋灵儿不跟这些孬货一般见识,直接转身背对他们,又用眼角余光偷看王渊。 王渊把水泡全部挑破之后,又拿出沿途采来的草药,放在嘴里咀嚼一阵,全都敷在宋灵儿脚底。撕下布条帮她包扎好,拍拍脚背说“好了,休息一晚上,明早应该就能走路。” “谢谢。”宋灵儿把脚收回来,心头甜丝丝的。 说笑一阵,几个男人又起身喂马喂驴,还好生伺候这些畜生喝水。 打水也是有讲究的,能找到山泉就尽量找山泉,实在找不到就取用流动的溪水。洼地的塘水千万不能喝,百分之百中招,里边指不定有什么细菌和寄生虫。 周五叔和另一个官军,自发裹着毯子放哨,主要是防备野兽和山中生苗。 王渊从包裹里取出毯子扔给宋灵儿,问道“你回城还是去龙岗山” “你呢”宋灵儿反问。 “先去一趟龙岗山。”王渊说。 宋灵儿笑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李应突然说“我跟周五叔他们回城。对了,王二郎,你到底有什么计策让宋宣慰使免除死罪” “对呀,你究竟有什么法子”宋灵儿跟着询问。 就连周五叔几个官兵,都悄悄竖起耳朵。 王渊也不保持神秘了“安贵荣不是装病吗那好,咱们就放出消息,说苗部叛乱是安家支持的。只要消息传得够广,安贵荣为了自证清白,想不发兵都难。他不发兵就坐实传言,他发兵就说明心虚,还是坐实的传言。” “妙啊,”李应拍手赞道,“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都是屎了。而且,从督抚到卫所,甚至是宋家,都肯定帮着传消息,两三天就能闹得人尽皆知,以此来迫使安贵荣赶紧出兵” 宋灵儿不解道“这跟我阿爸免死有什么关系” 王渊笑着解释“等叛军平定后论罪,你阿爸就可以主动上书朝廷,说自己罪该万死,但叛军是安氏挑拨的。再向朝廷献马,主动拿出一半地盘,请求朝廷改土归流。朝廷有了面子,也有了台阶下,肯定能免除你阿爸的死罪。” “那就好。”宋灵儿高兴起来。 王渊又说道“如果朝廷和贵州的官员不傻,肯定千方百计保住宋家,这样才能防止安氏一家独大。到时候,贵州官员联名上书,朝廷顺坡下驴,宋家至少能保留三分之二的地盘。” 宋灵儿更加喜悦,笑道“等贼寇撤围之后,我就把你的计策说给阿爸听。他听了肯定喜欢,对你也有好印象呢,说不定” 说不定还要招你做女婿这话宋灵儿不好意思说出来。 王渊这个计策,把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 第一,保住宋然狗命,保住宋氏大部分地盘。 第二,打击安氏。不管安贵荣有没有支持叛军,朝廷大佬和贵州汉官,都会给他坐实这个罪名。 第三,改土归流。把贵州城周边的宋氏、安氏地盘,趁机划入程番府,改程番府为贵阳府,将贵阳周边地区都纳入朝廷管辖。甚至,还能借机把平越军民司升级为平越军民府,让贵州布政司的实际控制范围,一直延伸到与湖广交界。 第四,王家趁机渔利。同时讨好汉官和宋家,给王猛捞个扎佐土司来当。 唯一的顾虑,就是可能会把安贵荣逼反。 因此,贵州总督必须与朝廷提前达成一致,在外省大军还没撤走之前,就将这些事情迅速搞定 不过以安贵荣的性格,是肯定不会造反的。因为他太老谋深算了,一个人想得太多,难免瞻前顾后,阴招无数却又不敢搏命。 这货多半会买通镇守太监,重金贿赂刘瑾,通过宦官势力来搅局。 反正王渊只是出谋划策,内阁与宦官的争斗,他是没有能力掺和的,能不能成功全凭天意王渊知道刘瑾会倒台,但不清楚什么时候倒,他的历史常识实在太匮乏了。 李应坐在那里,越想越妙,在惊叹之余,甚至想劈开王渊的脑袋研究一下大脑构造。 周五叔虽然不能完全领会此计的玄奥,但也明白安贵荣要被坑惨。他心想“读书人就是一肚子坏水,想出的法子一个比一个阴狠,简直杀人不见血。这个王二郎,今后千万惹不得,否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宋灵儿却心情打好,裹着毯子滚到王渊身边,跟他靠在一起说笑解闷“喂,你会不会唱山歌” “不会。”王渊道。 宋灵儿笑道“我教你一首吧,仲家人在六月六经常唱。” 六月六,是仲家人的小年,兼丰收节,再兼情人节。 王渊也累坏了,闭上眼睛打盹儿道“唱吧。” 宋灵儿拿惯了刀箭,唱起山歌各种跑调“六月里来酿米酒,酿给我的阿哥喝。阿哥啊阿哥,管你跑到哪边坡。只要阿妹有心意,你不想喝来也要喝” “呼呼呼” 王渊一整天都在劈斩荆棘开辟道路,此刻山歌变成催眠曲,听不到两句便睡得死沉死沉。 052【送信】 足足二十一天,众人终于走出大山。 累还不算什么,吃的也足够,就是不洗澡特别难受。就连宋灵儿这小姑娘,伸手那么一挠,都能挠出几指甲盖的污泥。 众人手里的钢刀也该换了,天天劈砍荆棘,天天劈砍竹木,锻炼臂力的同时,钢刀亦被崩成锯子模样。 行进路线是绕着山势走,先向西南方,再向西北方,又向西南方。一共穿过三个大岭,十多个小岭,最终来到一处坝子地带,前方全是平整的农田,山脚下还有安氏土司的小寨子。 周五叔亮出自己的印信,又指了指被熏干的首级,跟寨中舍把瞎扯一通,便急匆匆离开此地害怕安氏土司杀人越货。 又行走一个时辰,终于踏上官道,往南可以回贵州城,往北便是前往龙场驿。 “周百户,就此道别”王渊拱手笑道。 周五叔被这称呼喊得很爽,又打算刻意结交,当即抱拳说“一起杀敌便是同袍,王二郎今后但有差遣,来贵州卫带个信便是,我周五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哈,周百户豪气干云,果然是英雄”王渊大笑几声,又跟另外三个官军道别,最后才对李应说,“良臣兄,我先回龙岗山,可能过两日便要去贵州城,到时候咱们兄弟再好好喝一顿。” “你我同窗又同袍,何必客套,”李应拍拍王渊的肩膀,“等你回了贵州城,我来请客” 宋灵儿本来一向没有礼貌,这时也学着王渊,跟其他人拱手道别。可惜客套话还说不利索,听起来干巴巴的,只勉强算有那个意思。 “再会” 一番话别,双方背道而去。 此处往北的官道非常好走,山势相对比较平缓。 王渊和宋灵儿共乘一马,一路纵马飞驰,转眼就已来到龙岗山下。 宋灵儿紧紧抱着王渊,没有别样心思,只想赶快上山洗漱。她感觉自己浑身已经馊臭,当下羞耻心大作,生怕在同伴心中留下什么不良印象。 其实王渊自己也臭了,根本闻不出味道。 此为夏季,山中本就湿热,而且每天开山辟路,衣服已被汗水浸透几十回,想想就知道王渊身上有多脏。 二人牵马上山,正逢同学们吃晚饭。 王渊走到诸生之间,大喇喇坐下,朝着锅边的王长喜喊“长喜哥,麻烦给我盛两碗饭。” “咦,这什么味道” “若虚,你有几天没洗澡了” “王二郎,你快走开” “呕,我要吐了” “” 王长喜还没说话,诸生就已经炸锅,骂骂咧咧的捧着碗跑开。 “哈哈哈哈”王渊乐得开怀大笑。 王长喜和王长乐,捏着鼻子给他们端饭过来,前者说“我去给你们烧水洗澡。这得热水洗才行,冷水恐怕洗不掉那味儿。” 王阳明在刑部工作的时候,经常去大牢转悠。他自己也曾屁股被打开花,在大牢里混过一段时间,早就习惯这种异常气味。捧着饭碗走过来,王大爷问“你们遇到什么意外了” 王渊突然止住笑容“先生,我杀人了。” 诸生一惊,不再作声。 “所杀何人”王阳明问。 王渊想了想,说道“乖西苗部叛乱,我亲手杀了两个贼兵,李三郎也手刃一个。听说杀人会感到恶心,但我却没有任何异常,感觉就跟杀一只鸡差不多。先生,我是不是那种冷血之辈” 王阳明摇头说“我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杀过人。不过你能问出这句话,就证实你有怜悯之心,这是你本性当中的良知。谨守良知,时时自省,便不会妄杀无辜。” “多谢先生教诲。”王渊只是想排解心里压力而已。 在战斗当中,在行路途中,王渊都没去想杀人的事儿。结果一回到龙岗山,整个人精神放松下来,突然就记起当时情形,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吃过晚饭,又洗了热水澡。 王渊主动跟王阳明进屋单聊,诸生则围着宋灵儿,询问他们击杀贼兵的细节。 卧室内。 王渊把当下贵州形式,给王阳明详细讲解一遍,又说出自己的计策“先生,请你修书两封。一封交给安贵荣,一封给总督魏英,逼迫安贵荣早日出兵。安氏早一日发兵,则贵州百姓就能少受一日苦难” 王阳明瞬间就把计策理解透彻,皱眉道“不会把安氏逼反吧” “先生,安贵荣已经六十多岁了,其长子还是暴虐无智之辈。他造反能图个什么”王渊笑道。 王阳明终于安心,提笔便给安贵荣写信。 大致内容可简述为阿贾、阿札等叛宋氏,为患地方,虽源自宋氏苛政,但于情可谅、于法难容。近日我听有人说,安将军暗助叛军钱粮兵甲,或有不臣之心。安将军一向终于朝廷,我相信这些都是谣言,但众口铄金,不得不防。若安将军真有反意,我劝将军迷途知返。安氏虽拥众数十万,能跟中原的一个都司比吗如安氏之土司,天下数以百计,朝廷片纸传诸四方,使其共分安氏之地,安氏能够抵挡吗安将军宜速出兵,方可破众谗之口,以明忠于朝廷之心。 给安贵荣写完信,王阳明又给魏英写信,将王渊的计策简略告之。 王渊拿着两封信欣赏良久,其书法和文采都让他佩服。 特别是写给安贵荣那封信,不见一个脏字,满篇都是恭维,用推心置腹之良言相劝,却自始至终都带着威胁警告的意思。 而从书法上,也能看出王阳明与沈复璁的差距。 沈师爷的字儿匠气十足,而且格局不大,好像被若有若无的桎梏框起来。而王阳明的字儿则神韵超逸,瘦劲当中带着大气磅礴,那股子豪迈似乎要脱纸而出。 王渊只能羡慕,然后老老实实回去临摹欧体。 翌日。 王渊带着宋灵儿,骑马赶回贵州城。 将给安贵荣那封信扔到左宣慰司府邸,王渊又执书信前往南城区,去当面拜访贵州总督魏英。 魏英本来在写信催各地卫所赶快出兵,听到王阳明的弟子来送信,立即就让人把王渊带进书房。 魏英与王阳明,还是能扯上关系的。 成化十七年殿试,王阳明的父亲王华被点为状元,魏英也考中三榜第一百七十四名。也即是说,魏英并非正经进士,只是个同进士出身。 但是,魏英也是余姚人,跟王华属于同年兼同乡,这层关系简直铁到爆炸。 王渊来到书房的时候,魏英还在给各地卫所写信,随口问道“你的老师可好” “禀制台,”王渊拱手道,“先生心忧天下,过得不是很好。” “你倒是会说话。”魏英笑了笑,继续写信。 直到把信写完,魏英才拆阅王阳明的来信,随即微微一笑“今天上午,李总兵也来找过我,带来的消息跟这封信差不多。” 王渊说“李总兵家的三郎李应,跟我是司学同窗,现也在阳明先生门下读书。” “伯安王阳明在信中说,这主意是你出的”魏英开始仔细打量王渊。 王渊躬身道“暗室伎俩,贻笑大方。” “坐吧,”魏英把书信直接烧掉,拍拍手上灰尘,“若此等良策都是暗室伎俩,那整个贵州的官员,全都该羞愧自尽了。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回答说“王渊,先生赐字若虚。” 魏英又问“你是哪家子弟” 王渊微笑道“黑山岭穿青寨农户子弟。” “苗人”魏英有些失望。 这个“苗人”,并非特指苗族,而是泛指贵州的少数民族。 王渊同样有些不高兴,提高嗓门儿辩解说“不是苗人,是穿青人。我父亲是汉人,我母亲是苗人。我闻韩昌黎有言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我父亲本就是汉人,我又读汉书、说汉话,现为贵州宣慰司学生员。魏制台怎可视我为夷狄即便我是夷狄,太祖视诸族为平等之民,鼓励诸族子弟入学读书。只要心向朝廷,又在大明治下,便是我大明之国民。魏制台以为然否” 一连串的发问,让魏英不知如何反驳。 根本没法反驳,魏英或许可以说韩愈讲得不对,却不能说太祖朱元璋是错的。 那就绕开这个话题呗,魏英突然大笑“哈哈哈,伯安教出了一个好学生,吾心甚慰” 王渊见好就收,恭敬作揖“魏制台谬赞了。” “你小小年纪,便能想出安靖地方之策,这非常好,”魏英问道,“听说李家三郎带人夜袭贼寇,斩获无数。你跟李三郎是同学,可有参与” 王渊说“小子不才,只斩得两人。” 魏英哈哈大笑“好少年,不但颇具谋略,还能上阵杀敌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王渊道。 “竟只有十三岁”魏英更加惊讶。 王渊并不炫耀自己的年龄,转而说道“制台容禀,我穿青寨虽只有人口一千二百余,但都心向朝廷,忠于大明皇帝。一旦官军发兵剿寇,穿青寨可举义兵八百,不分男女老幼皆能上阵,以尽我等大明子民之绵薄之力。” 魏英虽然不相信,但也赞许道“此乃义民也。待得平息叛乱,我当上报朝廷,以功论赏。” 以功论赏,就看穿青寨能立多大功了,顶多不把穿青寨的功劳私吞。 王渊也不需要什么承诺,只是提前在总督这里挂个号而已,这也是他今天亲自送信的主要目的。 随便又聊了几句,王渊便躬身告退。 魏英目视王渊离开书房,自语道“年少多智,不卑不亢,将来必为人杰” 053【病来病去】 贵州城,酒楼。 李应身边坐着一个英俊少年,介绍道“若虚,这位是清平卫石邦宪,字希尹。希尹兄,这位是阳明先生高足王渊,字若虚。” “见过希尹兄” “哈哈,若虚贤弟太客气了。听说你们一次夜袭,就斩杀贼寇近百,令吾佩服之至” 石邦宪今年十九岁,祖父是指挥使,父亲是指挥使。不出意外,他将来也是清平卫指挥使,一旦袭职便属正三品武官。 若王渊熟读明史,便知眼前这位老兄,将来不但当了贵州总兵,死后还被追赠左都督正一品武官。甚至他祖上三代,因为石邦宪的卓著功勋,男的皆被追赠从一品都督同知,女的皆被追赠一品诰命夫人。 此君的治军诀窍是不贪财,便有朝廷赏赐,也全都分发给士卒。因此将士用命,上下一心,大小百战,攻无不克。 别看安氏如今嚣张,等安贵荣的曾孙袭位,石邦宪一通呵斥便令其跪地求饶,安氏土兵更是被石邦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王渊为两人添酒,问道“希尹兄远在清平,怎么来贵阳了” 石邦宪解释说“贼兵在十四日前,突然入寇平越司。我父亲前往援救,无奈缺兵少粮,便让我持信来见魏制台。贼兵不擅攻城,平越司暂时还能守,若贵阳方面能迅速出兵,堵截贼寇之后路,则贼寇必然进退失据,不出三月必败无疑。” 李应在旁边来了一句“大家都等着安氏出兵。” 石邦宪顿时苦笑不已,他也深知贵州的卫所是啥鬼样子。前两年安宁司叛乱,其父石坚同样选择避战,实在避无可避才出兵打仗,四个月前刚刚戴罪立功、官复原职。 “安氏出兵,应该快了。”王渊说。 石邦宪赞叹道“此计不知何人所谋,现已传遍贵州城,安氏想不出兵都难。” 王渊和李应相视一笑,都没有揭穿。 “哒哒哒哒” 街头传来马蹄声,不到片刻,宋灵儿便快步上楼。 “气死我了” 宋灵儿把佩刀砸在桌上,气鼓鼓道“宋家还有五千多兵马,贼寇主力早就西进了。我阿爸他们居然畏敌不出,整天躲在北衙寨喝酒耍乐,连洪边祖宅都不想着打回来” 是够窝囊的,宋家祖坟皆被刨开,还等着子孙们去填平呢。 “这位是”石邦宪问道。 李应介绍说“水东宋宣慰使的独生女,宋灵儿小姐。灵儿妹子,这次也跟我们一起杀敌,还亲自手刃了一名贼寇。” “原来是巾帼女英雄,失敬,失敬”石邦宪立即起身,便是面对女子,他的态度也非常热情。 这货的军事才能且不提,只观其言行举止,但知是个八面玲珑之辈。一见面就喊王渊为贤弟,恭维话说得诚恳无比,现在又称赞宋灵儿是巾帼女英雄。 果然对了宋灵儿的胃口,她做梦都想当女英雄,当即笑纳“哈哈,就是随便砍了几刀,算不得什么女英雄。” 王渊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宋灵儿说“我阿爸的贴身侍从,在洪边寨就死光了。现在阿猜、阿旺他们,全都被调去阿爸身边当差,我一个护卫都没有,叫什么孤寡” “孤家寡人,”王渊哭笑不得,说道,“你好生读点书,别总是用词不当啊。” 酒菜已经端上来,四人喝酒助兴,很快就聊得入巷。 话题全都跟打仗有关,石邦宪虽然只有十九岁,但已经打了两年仗。以守城为主,亲自砍死的贼兵就有十多人,后来安贵荣带兵平叛,石邦宪也跟着一路追杀,顺手再砍死七八个,反正在同龄人当中猛得一逼。 宋灵儿和李应,都非常羡慕石邦宪。既羡慕他能上阵杀敌,又羡慕他能继承武职,今后妥妥的正三品武官。 四人当中,石邦宪年龄最大,充当起大哥哥的角色,对弟弟妹妹们一通安抚。这顿酒喝完,宋灵儿和李应都被忽悠得五迷三道,恨不得当场跟石邦宪烧黄纸拜把子。 就在快散场的时候,一个军士突然跑进酒楼,来到石邦宪身边说“少将军,安氏决定出兵了” 石邦宪猛地站起,对王渊三人抱拳说“若虚、良臣、灵儿妹子,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我要马上回清平卫,向父亲报告安氏即将出兵的军情。” “兄长请便,路上多加小心” 王渊他们也跟着起身,直把石邦宪送出东门外。 石邦宪带着随从,双人双马,醉驾而去。平越司那边的官道已被堵截,城池也被叛军围住,他想汇报军情还得冒险冲破重围。 东门内,宋灵儿牵着马,对王渊说“喂,我跟你去龙场驿读书。” “突然想通要学习了”王渊问道。 宋灵儿嘟囔着小嘴,没好气道“我的护卫全被阿爸收走了,他又不让我上阵打仗,连打猎都不准我去。留在贵州城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去龙岗山呢,至少那里朋友多热闹些。” 李应突然说“我也不掺和战事了,回龙岗山老老实实读书。” 王渊好笑道“你们怎么全都转性了” 李应解释说“石兄能够袭职,起步便是指挥使。我是李家三子,啥都没我的份,便立下泼天功劳,征战到四五十岁,估计也做不成一个指挥使。还不如好生读书,考个举人进士出来,说不定还能以文官身份上战场。” “那就一起读书吧。”王渊也没能力掺和战事。 安贵荣是头老狐狸,一个谣言很难让他就范,叛军短期内肯定没法平定。 王渊那个计策,逼安氏出兵还在其次。真正的威力,要等平叛之后才能显露出来论功行赏,论过定罪,够安贵荣喝一壶的。 果不其然。 十日之后,安贵荣化身为资深演员,一脸病容的在贵州城誓师出发。 由于身体欠佳,安贵荣走走停停,居然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到洪边。总督魏英连番催促,安贵荣勉强抱病上阵,三天便把安氏祖宅洪边寨收复。 然后,安贵荣又病倒了,被手下抬回贵州城医治。水西土兵没了首领,就此停留在洪边寨,始终不肯再进一步。 总督魏英气得想杀人,笃定安贵荣跟叛军有勾结。 因为安贵荣在打洪边寨的时候,正巧叛军连夜弃寨而逃,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收复之功。而且打下来的是个空寨子,钱粮财货早被搬空,就连附近百姓都被裹挟而去。 又过了两月,安贵荣病愈,借口军粮已尽,把自己的兵全部召回。 水西兵一走,苗族叛军复来,移驻洪边寨的宋然再次求援。 好说歹说,安贵荣终于同意发兵,轻轻松松帮助宋家解围,立下大功之后又他娘病倒。 这病跟他手下的土司兵一样,着实听话得很,堪称来去随心。 你还不能指责太甚,人家都六七十岁了,多次抱病出征平叛,一颗忠心可鉴日月。 这仗打得跟过家家一样,朝廷都被复杂军情给搞糊涂了。一会儿说叛军已被镇压,一会儿又说叛军再度兴起,再加上刘公公权倾朝野,兵部根本就没有闲心调兵平叛。 穿青寨的日子过得倒是滋润,叛军不来招惹,土司也不来收税。还抢到无数钱粮财货,又添男女丁口,方寨主恨不得这一仗能打百年之久。 甚至,因为有人有粮有牲畜,方寨主还启动了引水渠工程。他打算用五六年时间,利用农闲日子,将暗河之水接通水渠,引到山寨附近浇灌农田。 王渊的日子也蛮潇洒,虽然宋马头自顾不暇,已经不再资助他读书。但他自己有钱了啊,那场夜袭之后,方寨主论功分脏,给了王渊三百多两银子,足够他挥霍到远赴云南参加乡试。 外边征战不休,龙岗山太平依旧。 巡抚王质在冬天便走了,还带走搜刮来的诸多财货,那是地方上用来孝敬刘公公的。 提学副使毛科也走了,此君身体欠佳,直接告老还乡。临走之前,他与席书共同创建的贵阳书院竣工,还邀请王阳明进城讲学,但被王阳明写诗婉拒“野夫病卧成疏懒,书卷常抛旧学荒。岂有威仪堪法象,实惭文檄过称扬。移居正宜投医肆,虚位仍烦避讲堂。范我定应无所获,空令多士笑王良。” 最后,席书亲自前往龙岗山,与王阳明进行一番学术交流。并承诺,贵阳书院不限定教学内容,王阳明可以尽情传播心学。 如此优渥条件,王大爷难以拒绝啊,立即收拾行李,带着仆从和学生们搬家。 。 054【今夕何夕】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大明首辅李东阳,依旧在做他的救火队长。以刘瑾为首的八虎想弄死谁,他就站出来说情,对上劝谏皇帝,对下讨好太监。最终结果,往往是营救对象遭受酷刑再罢官,窝窝囊囊但好歹保住一条性命。 虽然庇护了许多官员,李东阳却两头不讨好。 太监们嫌他碍事,官员们讥他软弱,莫名其妙得到个“伴食宰相”的诨号。 就连李东阳的学生罗玘,都写信跟老师恩断义绝。罗玘说,满朝正直大臣都走了,你还留下来丢人现眼,我今后不再是你的学生 在既定印象中,内阁似乎权力很大。 但实际上,具体事务有六部负责,批红权力掌握在太监手里。刘瑾自己就是秉笔太监,又掌控了吏部和兵部,等于直接将内阁架空,李东阳这个大明首辅仅剩下议事权。 好在杨廷和已经被拉进内阁,李东阳总算有一起奋斗的同志。他们现在整天想着如何扳倒太监,根本分不出精力,也没有那个权力去管贵州叛乱。 贵州依旧在打仗,从去年六月,打到今年三月。 叛军规模越打越大,兵力膨胀到接近五万。不过很快就腐化堕落,三苗酋已经没有进取心,脑子里全是追求享受,对百姓的盘剥程度甚至超过了宋家。 屠龙者,终究还是变成恶龙。 龙岗山。 王渊拿着自己的家庭作业,去找老师批改“先生,此文已经制好。” 王阳明仔细浏览,评价道“你的文章向来朴实,这篇时文论述得严丝合缝,已经没有什么好纠正的地方。但你的文笔终究是个问题,搬去贵州城之后,应该开始修习辞章之学。“ “先生,我该看什么书”王渊问。 王阳明说“把诗经、楚辞、乐府诗全都背下来,然后再选背一些全唐诗。等你能背诵一千首诗了,我再给你从文心雕龙讲起。” “先生是要我教我作诗吗”王渊又问。 “诗词乃小道,只是辞章之学的一部分,”王阳明解释说,“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辞章之学,以情为主。你现在的文章,载道有余,五情不足,服人而不动人。” 说白了,王渊将议论文写得干巴巴,只能晓之以理,无法动之以情。 王阳明不会教王渊作诗,什么平仄对仗更不会提,仅教弟子怎么把文章写得声情并茂。 王渊拱手告退,回自己宿舍收拾行李,明天就要去贵州城读书了。 王阳明则拿起弟子的文章,重新品读一番,脸上不自觉就泛起微笑。 这是一道五经题,而且是成化朝的会考题目,出自礼记月令天子乃鲜羔开冰,先荐寝庙。 王阳明读书之时,学过这道题的范文。详细内容已经忘了,但还记得那个叫董韬的进士,先把月令论述了一番,最后强行扯到孝道上面,被朝廷大佬们评为会试礼记第一,这篇范文随即刊行全国供诸生鉴赏。 此后遇到相似题目,士子们有样学样,也生拉硬扯往孝道上靠。千篇一律,殊无新意,令人读之,味同嚼蜡。 王渊的论述则叫人耳目一新,同样以月令开题,在承题阶段就转向天下社稷。整篇文章立意高远,可惜碍于粗劣文笔,总缺一点大气磅礴的味道,因此王阳明才让弟子修习辞章之学。 其实,以这篇文章的立意,又兼论述严谨、承转自如,是肯定能够通过会试的。 这并非王渊把礼记学出了花,而是他格外喜欢月令此章。 整本礼记,王渊独爱月令,可以说已经倒背如流。这章在讲四时变化,不同的季节,天子该做什么,大臣该做什么,将自然与朝政结合得非常紧密。 比如说,孟春时节,万物复苏。天子应该居住在东方明堂,穿青衣,佩青玉,青马拉车,青鸾响铃,青龙旗帜,吃麦子和羊。在立春之前三日,天子就该斋戒,带领三公九卿祭祀于东郊,发布一年的政令。随后,天子又率三公九卿,亲自春耕,以身作则发展农业。在这个月,不能用母畜祭祀,禁止砍伐树木,禁止捣毁鸟窝,禁止杀害母畜、小兽、雏鸟。不得修建城廓宫室,不得聚集民众耽误农时,还要掩埋枯骨尸骸。 这段描述,蕴含了很多古人的朴素理念。 甚至强调掩埋尸骸,其实就是春天来了,容易爆发各种疫病。 当然,某些内容肯定有问题。孟春时节不但禁杀幼兽,连幼虫也不许杀害,那么蝗虫幼崽该不该杀 蝗虫幼崽该不该杀,龙岗诸生不清楚,但送上门的野猪肯定该杀。 王渊还没把行礼收拾好,就听到外边传来喊声。 李应和书童李忠,用竹竿抬着一只半大野猪,从附近的竹林里走出来。 宋灵儿欢天喜地跟在旁边,手里握着弓箭,向诸生们高声炫耀“致命一箭是我射的,我一共射中它三箭” 李应把野猪扔到地上,脚踩猪头说“诸位同学,明天就搬离龙岗山,今天应该好生庆祝一番” “这猪怎么吃”陈文学蹲过来问。 王渊持刀而出,大笑道“当然是吃暖锅火锅” 越榛顿时拍掌附和“好主意,我已经一年没吃暖锅了。” “我来做厨前总指挥。” 王渊开始发号施令“伯元兄,你带人去地里摘菜,反正明天就搬家,把菜全部摘光。宗鲁兄,你带人去采摘山中佐料。文实兄,你收集诸生的食物和调料。良臣兄,你去跟生苗交涉,看能不能买几条鱼回来” 一切安排妥当,王家仆从开始烧开水。 死猪被开水一烫,便用钢刀刮毛破膛,迅速被众人分尸。 王渊忍着恶臭,用盐清洗猪下水,引来诸生的各种围观。至少在贵州,普通人家是不吃猪下水的,这玩意儿太难清洗干净,而且盐巴奇贵无比清洗猪大肠所用的盐量,足够拿去买半斤好肉了。 捣鼓半天,王渊又开始熬制猪油,再用猪油和菜油炒制火锅底料。 有什么就往里扔什么,以花椒、生姜、大蒜为主,可惜找不到辣椒,甚至辣椒的代替品都没有。 王大爷闻到锅底的香味,也挽起袖子出来,拎着一把刀说“为师也来帮忙。” 王渊毫不客气,指挥道“把肉全都切成细片。” 王大爷吃过涮肉,跟学生们一起,抄刀将野猪肉割成薄片。那些剩下的骨头,则被王渊扔到另一个锅里熬汤,香气四溢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连带宋灵儿在内,此时山上的学生只剩十多人。 大概忙到傍晚,生起数团篝火,众人围坐在一起吃火锅。 蘸碟也是王渊调的,由于香油不够,便将菜油熬熟冷却,再添些食盐、蒜末和野香菜。 宋灵儿夹着一片五花肉,在锅里涮了几下,又在蘸料里一滚,吃得满嘴流油,连连点头说“唔,唔,这个东西好吃,王渊你太厉害了” 鱼肉、猪肉和蔬菜很受欢迎,猪大肠和猪脑子无人问津。 王渊带头吃了一截猪大肠,把旁人给恶心坏了。但见他吃得快活,诸生也忍不住尝试,各自称赞一声“真香”。 李应突然站起来“诸位,明天就要下山了,今夜一醉方休” “干” 就连王大爷,都直接干掉一碗,用筷子击打碗碟,带头唱起江南小调。 众人纷纷展现歌喉,王渊也想来一首精忠报国,可惜他娘的只唱两三句就忘词儿。 剩下的几坛子酒全被喝光,宋灵儿靠在王渊身上,醉眼朦胧揉着肚皮“王渊,我好饱啊。暖锅真好吃,以后天天吃好不好” “好,天天吃嗝”王渊迷糊道。 王阳明也喝得酩酊大醉,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竹枝,歪歪扭扭耍着剑舞,高声吟唱“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好” 诸生拍手喝彩。 李应不顾天气寒冷,直接脱成光膀子,捶着胸膛大喊“谁来与我角戏” “我来” 一门心思读书的汤冔,此刻也把上衣脱掉,自告奋勇的跟李应摔跤。 将近一年的山中生活,把大家都憋坏了,今天一通发泄,个个恣意玩耍,连王阳明都难得失态。 王渊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遥望夜空星斗,已不知今夕何夕。 055【成长】 王大爷酒量略差,估计是从小患肺病,不敢多喝酒的缘故。 王渊先把宋灵儿扛回屋里,出来发现王阳明还躺在地上,他的两个仆从也全喝醉了。 书童李忠,自己就喝得摇摇晃晃,还要负责把李应拖回去。主仆俩一路跌倒,不知摔了多少回,终于趴在宿舍门口睡着。 其他同学也互相搀扶,胡乱找一张床躺下,王大爷居然没人理会。 王渊只得把王家主仆三人,全都扛回屋里。离开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摞稿子撞落,弯腰捡起之后,忍不住仔细看了两眼五经臆说 因为科举考试,五经题可任选一道,因此士子都只关心本经,明朝中期很少有通晓五经的大儒。 王阳明不仅通晓五经,而且还全凭记忆,在龙岗山自作五经批注。 这本五经臆说怪神秘的,学生们只知道老师在写书。每当问起具体内容,王阳明都敷衍推脱,从来不肯拿给学生们看。 现在,王渊终于看到了,瞬间明白王阳明为啥藏着掖着。 春秋第一章第一句元年春王正月。 王阳明的批注是“人君继位之一年,必书元年。元者,始也故天下之元在于王,一国之元在于君,君之元在于心。元也者,在天为生物之仁,而在人则为心故元年者,人君正心之始也” 此书如果传播出去,王阳明必被群起而攻之。 什么叫六经注我这就是 历史上,王阳明终其一生,都不敢公布五经臆说,甚至将之一把火烧掉。直到王阳明死后,他的弟子才从仓库里,找到这本书的少数零散条目。 阳明心学后来传得乱七八糟,衍生出好几个学派,各派弟子对心学的理解也不相同。追根溯源,就是王阳明太过谨慎,把相关著作给全部烧掉了,弟子们只能通过只言片语和日常教导去领会。 王渊认真阅读几页,便将稿子放回原位,他对这玩意儿毫无兴趣。 回到宿舍,王渊摇头苦笑。他的床已被李应和李忠占了,越榛则在隔壁床呼呼大睡。而詹惠身体摇摆站在床前,正痛快淋漓的放水撒尿,床沿被尿湿一大块,越榛身上也溅了不少。 越榛似乎感受到什么,突然吧唧嘴说梦话“喝,再来一碗” “干干杯。”詹惠举起空气酒杯,伸臂虚碰,脚步踉跄,余尿全部撒在越榛腿上。 王渊憋着笑离开,折身来到宋灵儿房间。 这是专门为宋小姐造的单间,平时都她一个人睡。 王渊把宋灵儿往里一推,自己便躺上去,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清晨。 越榛大呼“老天爷,这哪来的水一股骚臭,怕不是尿” 詹惠愤然“越文实,你居然还尿床,真斯文扫地也” “谁说我尿床肯定是你尿床”越榛羞怒不已。 詹惠鄙夷道“你裤子都是湿的,还说没尿床” 越榛扒开裤头一看,连忙辩解“我底裤是干的,可见床上之尿,由外而来,非自内出。肯定是你在床边撒尿了” “胡说八道,”詹惠坚决不承认,“多半是你撒尿时不慎,非但尿到裤子上,还把床给尿湿了。” “此乃臆测,毫无证据”越榛颇为心虚,也觉是自己过错。 “哈哈哈哈” 被二人吵醒的李应,在旁边笑得肚子都痛了,指着越榛和詹惠说“我看你们都有嫌疑。” 越榛和詹惠不再说话,各自换上干净裤子。 蓦地,突然听到李应在外头大喊“越文实与詹良臣,昨晚尿床了” “这贼厮” “殴他” 两位苦主冲出房间,逮住李应一顿乱捶。李应也不还手,二人打得越凶,他喊得越大声,很快引来诸生围观。 王渊和宋灵儿同时被吵醒。 不知何时,宋灵儿已将王渊抱住。此刻醒来,她先是俏脸一红,随即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王渊则连忙跳下床,弓着身子直奔茅厕。再有一个月就十四岁,估计被宋灵儿刺激到,感觉那地方黏糊糊的,他貌似昨晚也“尿”床了。 “跑什么啊,真是的。”宋灵儿不明真相,兀自躺那儿抱怨。 等王渊换好裤子,越榛和詹惠也消停下来。他们互相不理睬对方,却又一起怒视李应,李三郎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突然,陈文学匆匆出现,脸色难看道“诸位同学,先生病了,刚刚咳出一大口血。” 外头吵闹声顿时停止,全都涌进王阳明的房间。 王阳明脸色略微发青,连续咳嗽几声,挤出笑容说“无妨,老毛病了,为师早已习惯。” 李应自责道“我不该给先生倒酒的。” “与你无关,”王阳明安慰说,“是我自己太过大意。” 王渊出声道“山上没有良医,当务之急,是把先生送去城里医治。” “对对,把先生送去城里找大夫,”汤冔连忙大喊,“诸生,赶快准备早饭,吃了饭立即回城” 学生们着急得很,王阳明却满不在乎。作为老肺病患者,今天发病算是轻的,他以前咯血咯到晕厥都不止一两回。 早晨下山,晚上进城。 席书接到消息,连夜帮王阳明找大夫,又将其安置在文明书院休养。 接下来半月,王阳明都在养病当中,而诸生也在准备科试科试相当于乡试资格考试,只有通过科试的生员,才能在第二年去考举人。 王渊寄宿在书院当中,正背诵着诗经,突然宋灵儿提着马鞭进来。 “怎么又不高兴了”王渊笑问。 宋灵儿气呼呼坐在桌前“我阿爸收了个儿子。这次回家,他都不怎么理我,一心给他的便宜儿子铺路” 王渊问道“义子” 宋灵儿说“过继子” 王渊点头道“你阿爸年迈无子,从族内过继一个儿子,也在情理之中。” 可惜,宋公子他爹多年的谋划,直接就因过继这招而落空了。 宋然虽然残暴贪婪,脑子却还是有的。 因为叛军之事,宋然威望大跌,而且他肯定是死罪,就算免死也要被革职。族内实力派已经蠢蠢欲动,不想着怎么平叛收复地盘,反而等着宋然被革职之后自己上位。 宋然这几个月窝窝囊囊,却一直在暗中观察,终于让他找到合适继承人。 那是他族弟的儿子叫宋仁,族弟已经被叛军杀害,连寨子都被叛军抢了。宋仁没有了父亲和地盘,偏偏在战斗中表现优异,自然就是继承宣慰使的最佳人选。 一个没爹,一个无子,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宋然和宋仁在确定过继关系之后,表现得比嫡亲父子还亲,联合起来打击族内实力派。他们面对叛军唯唯诺诺,面对族人则重拳出击,家族内斗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 宋灵儿不在乎什么权位,也不在乎突然多了个哥哥。她在乎的是,一向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的父亲,现在把父爱全都给了从子宋仁,平时连话都懒得跟她多讲几句。 王渊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想了想,起身将宋灵儿搂在怀里。 “呜呜呜呜呜” 这个举动,让宋灵儿突然伤心大哭,鼻涕眼泪全抹在王渊衣服上。好半天终于止住悲伤,宋灵儿偷偷擦鼻涕说“我以后要认真读书,努力练习武艺。我要给阿爸看看,他的女儿比假儿子更有用” “嗯,你很厉害的。”王渊哄道。 宋灵儿抱着王渊磨蹭好半天,终于把王渊衣服上的鼻涕擦完,毁尸灭迹之后,郑重说道“我要跟着先生学习兵法对了,你每天必须教我练箭。” 有些人啦,总是要失去最宝贵的东西,才能在一夜之间长大懂事。 056【心学初兴】 科试没啥好说的,在贵州这破地方,有志于明年乡试的生员,基本上都能通过提学官组织的科试。 自成化十年以来,贵州的举人名额一直为十九人。 全省应考人数顶多三四百,再加上路途遥远且危险,能健健康康走进考场的,每届大概三百人左右。如果再遇到山洪爆发什么的,来往官道被堵塞,可能应考者还不足两百人。 两三百当中取十九人,贵州的中举率相当之高,起码是全国平均数的一倍以上 如果王渊明年就参加乡试,那他运气更好,因为举人名额又要增加。 托刘公公的福,明年的中榜和南榜地区,举人名额都将大幅度提升。因为刘瑾自己是北方人,投效他的官员也多属中、北榜进士,排除异己时又刻意打击南榜进士,并有意拉拢不反对他的中、北榜进士。 多方面因素结合,刘公公做出一个疯狂决定 正德五年乡试,陕西刘瑾家乡举人名额增加三十五人,从六十五直接提升到一百山西名额增加二十五,河南和四川名额分别增加十五人、十人贵州也跟着沾光,举人名额增加二人。 刘公公很有手腕啊,想把太监与文官之争,转化成南、北、中榜进士之争,直接在文官集团内部搞分化。 于是就出现一个扯淡现象,李东阳明年干翻刘瑾的时候,正好跟全国乡试时间重合。等朝廷宣告新版名额作废,大部分地区已经公布成绩,你还能剥夺那么多新科举人的功名 更有趣的是,正德八年再次乡试时,其他省份新增名额作废,唯独云南和贵州保留下来,依旧沿用刘瑾规定的数额很可能是云贵叛乱太多,朝廷想要加强地区统治,而推行教化又属于第一要务。 文明书院。 这个书院始建自元代,明初便已废弃,永乐年间重建,到成化朝再度废弃。 席书和毛科来到贵州之后,召来本地士绅搞众筹,包括宋氏和安氏都有出钱,现在终于把文明书院重新建好。 可惜师资力量不足,在王阳明下山之前,只能请些老秀才当教谕。 王渊交了学费,便跟宋灵儿、刘耀祖一起进书院读书,龙岗山诸生也全都住进书院。 饭堂。 王渊打了一碗饭回来坐下,问道“宗鲁兄,你们怎么都不参加科试” 陈文学笑道“自从求学于先生门下,我等自知学问浅薄。若明年就去云南应乡试,来往路途要耽搁两三个月,何不用这些时间追随先生左右” 好嘛,陈文学、汤冔、叶梧等人,为了留在王阳明身边求学,连明年的乡试都不参加了,所以今年的科试也懒得去考。 王渊说“前几天科试,我发现好多陌生面孔,去年考试怎么没见过他们” 越榛解释道“这些生员,大部分属于官宦子弟,他们的父亲在外省做官,全家都搬出去了。虽为贵州籍学子,其实从小就在异地进学。只有参加科试,他们才会回贵州,拿到应试资格之后便去云南应考。” “原来如此。”王渊恍然大悟。 叶梧无奈摇头“每次乡试,贵州的举人名额,都被这些官宦子弟占去大半。毕竟他们读书的地方,比贵州要文风兴盛得多,土生土长的本地生员怎么考得过” 越榛和詹惠都不说话,因为他们两家,历代就出了不少大官。 这次返乡参加科试的异地生员,越、詹两家就有五六个,全都是他们的亲族兄弟。不出意外,明年中举的贵州生员,至少有两三个是这两家的子弟。 对于本地士子而言,确实不太公平,但人家是严格遵守朝廷法度啊。 就拿王阳明来说,从小在北京求学,跟父亲王华住在一起。如今的阁老们,大半属于王华的翰林院同事,当年王阳明会试落第,李东阳还亲自安慰过他呢。享受如此优渥的教育资源,王阳明同样要回乡参加科试和乡试。 吃过早饭,王渊老老实实去读书,他现在每天背诵十首古诗。而且不求甚解,只需懂得诗歌基本含义,又能熟练背诵即可,王阳明是在培养他的辞感。 等王渊背完一千首诗,王阳明就给他讲文心雕龙,接着还有进阶课程文章轨范。 文章轨范收录了从汉代到宋代的六十九篇古文,其中韩愈的文章独占三十一篇,另有诸葛亮、范仲淹、辛弃疾、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人的名篇。到时候,王阳明会把每一篇都拆开来讲,着重分析这些文章的修辞技法。 “王二哥,你不去听先生讲学吗”刘耀祖问。 王渊说“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哦。” 刘耀祖已经从宋家搬出来,宋公子给了他十两银子。 至于宋公子,不但放弃了科举志向,也放弃了继承权贵竹土司,选择去宋氏族学当老师。按他的说法,宋家已经堕落腐化,不但不敢面对叛军,还整日内斗不休。宋公子决定从小娃娃着手,悉心教导宋家的下一代,让宋家子弟知荣辱、懂礼节、有道德、 宋灵儿拿着一本孙子兵法,坐在王渊旁边认真默读。等她能够整本背诵,王阳明才会给她讲解其中大义。 刘耀祖则背着书包,来到书院的大讲堂。 沈复璁也在,给席书做幕僚的同时,沈师爷还当了文明书院的教谕。 这几天,沈师爷与王阳明聊过几次,但话题跟学问没啥关系。二人是同乡,都在聊一些家乡往事,甚至沈师爷还是王阳明父亲的县学同学名义上的同学,并无实际交往,王华考中秀才之后,就被浙江左布政使请去当族学老师。 沈师爷对王阳明的心学不感兴趣,但他要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所以今天也跑来听课。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 王阳明的肺病已无大碍,站在讲台上宣扬“致良知”理念。 刚开始,大家不觉得有何新奇,但当他讲到“知行合一”,顿时就引来无数学子的兴趣。同时,决定明年参加乡试的生员,听到一半就全都跑掉了。 王阳明根据贵州学子的实际情况,尽量把道理讲得深入浅出。数日之后,他干脆全部用俗语来讲学,授课方式已经偏向于聊天谈心。 程朱理学在贵州影响不大,甚至许多士子只知科举,根本不知道理学是啥玩意儿。 对心学的接受程度,贵州士子远高于其他省份的读书人。再加上有提学副使席书的倡导,所有生员都来听课,中途退出的有之,但半道加入的更多。半个月不到,王阳明的课堂听众已经超过二百人。 又过了一个月,王阳明只能在书院门口讲课,因为教室根本放不下那么多人。 不仅是读书人,就连贩夫走卒,也没事儿跑来听课打发时间。他们或许不识字,但能听懂王阳明的道理,这就是王阳明用俗语讲学的根本目的。 两个月之后,听课人数达到六百人以上,书院门口的街面都站满了。甚至有小贩做起生意,挑着担子跑来卖吃的,人们往往一边嗑瓜子一边听王大爷讲课。 这种讲学方式,后来被泰州学派的祖师王艮所继承。 王艮讲学的巅峰,一场听众可达数千,而且大部分属于普通老百姓。 不论如何,王阳明都成了贵州城的现象级人物,有点类似平民心中的学术明星。甚至发生邻里纠纷,双方都去找王阳明评理,王大爷经常化身为居委会王大妈。 王阳明的忠实核心弟子,很快扩张到三十多人,形成一股年轻的学术力量。 王渊没去听课,依旧学习四书五经,每天练字背诗做八股,连刀法、箭法和骑术都不怎么碰了。 057【妙手偶抄】 仲夏时节,王渊终于十四岁。 北衙寨外。 虽然一向不说刻薄话,但此刻仰望高楼,王阳明还是不禁讥讽“叛军未除,竟还想着无边风月,清风明月怕也羞愧难当。” 沈复璁笑道“临时改名字也来不及啊。” 沈师爷这话是真刻薄。 叛军还在东北方逍遥,宋氏和安氏又争起来。 由于王阳明在贵州城名声大噪,安贵荣翻修黔西古象祠的时候,就请王阳明去参加落成仪式,王大爷还当场作了一篇象祠记。接着,安氏又邀请王大爷,到水西各学堂讲学施教,一时间在贵州士林出尽了风头。 宋氏当然不愿落入下风,便拜托席书和沈师爷,邀请王阳明来北衙参加诗会,顺便在宋氏族学给子弟们讲课。 诗会举办场所,名曰“无边风月楼”,乃宋昂之弟宋昱所建。 王阳明老远望见“无边风月”几个大字,再联想到宋家的糟糕状况,实在是忍不住出言讥讽一二。 楼高四层。 王渊跟着大人们走进楼中,便看到墙壁上刻着几首诗,都是建楼时本地文人所作。 其中一首为“百尺楼中几席前,风光月色渺无边。入帘剪剪春三月,到枕娟娟夜半天。送暖生凉飘短袂,流光弄影照华筵。登临尽有无穷趣,半在金樽半在笺。” 还有一首为“风满帘笼月满楼,无边风月入怀幽。九清听耳,万里蟾光豁望眸。琴韵乍来松影动,窗纱先透桂英稠。几回珍玩浑无穷,十二阑干独倚週。” 说实话,贵州文人虽然考科举不行,但写诗作赋还真似模似样。 特别是宋家的读书种子,宋公子属于异类,其他人都不愿科举,一辈子寄情于诗赋。 顶楼已坐满贵阳才子,提学副使席书居首座,宋氏族学校长宋炫陪坐。还有好久不见的宋公子,以及越家、詹家、彭家等大户文士,甚至卫所子弟都来了好几个。 “阳明先生请入座”席书和宋炫同时起身迎接。 王阳明拱手回礼,挨着席书坐下,王渊和沈师爷也各自落座。 每人面前摆一几席,宾客席地而坐。侍女奉上美酒、茶茗、干果和糕点,外头阳光明媚,如果不去想叛军,还真有那么几分风雅韵致。 “诸位,”席书举杯说道,“虽是孟夏,但这贵阳风景,犹如中原之仲春。今日钝窝先生宋炫称号做宴,邀请郡中饱学之士,实在贵州文坛之一大盛事。在此,祝我大明国运昌隆,祝当今圣君龙体康健,也祝官军早日击破贼寇。请满饮此杯阳明先生身体欠佳,可以茶代酒。” 众人举杯共饮。 一个彭家文士开口就拍宋炫马屁“钝窝先生以诗才闻名贵阳,近日想必又添佳句。” 宋炫摇头苦笑“贼寇攻城略地,哪还有心情作诗倒是去年孟夏,吾携童子游涣矶,偶得绝句二首。” 涣矶便是甲秀楼的地基。 那是一块天然的河中矶石,到万历年间,贵州巡抚依托矶石垒筑高台,又在高台上建楼。矶石改名鳌头矶,取独占鳌头之意;高楼名为甲秀楼,取科甲挺秀之意。 这个年月,甲秀楼还没修建,但经常有人去涣矶游玩。 “愿拜读钝窝先生大作”另一个文士连忙说。 宋炫属于贵阳才子们的头头,此处才子专指吟诗作赋,与科举文章毫无关系。他的诗才确实优秀,而且经常举办诗会,在座文士并非全因宋氏而拍马屁。 “那我就抛砖引玉,在大家面前班门弄斧了。”宋炫执笔写下绝句二首。 两首诗很快在席间传阅,不时响起叫好喝彩声。 传到王渊手里,他仔细一看,却是“烟霞常作画图看,尽日矶头意结宽。钓罢归来天欲暮,笑呼稚子接渔竿。” 诗肯定是好诗,可叛军还在逍遥,此时读起来令人别扭。 今天这场诗会就很扯淡 众人一通马屁奉上,又聊起江南传来的新诗,接着开始行酒令耍乐。 喝得微醺,席书起身眺望,说道“诸位,四下竹海涛涛,不若以竹为诗如何今日以诗会友,请阳明先生做判官,当选出一个诗魁来。” “此议甚佳。”众皆称善。 王渊随三位老师作陪,此刻也分到纸笔。他懒得搜肠刮肚,低声问沈复璁“先生,我那首竹石,你可曾宣扬出去” “没有。”沈师爷摇头笑道。 “那正好。”王渊迅速把郑板桥的诗抄下来完事儿。 在座文士估计早有准备,一个个假装思索,下笔时又干脆利落。贵阳附近皆为竹海,他们最不缺的便是咏竹之诗,直接把旧作写出来即可。 席书也八面玲珑啊,为了照顾贵阳学子,考试题目出得很简单。现在又照顾贵阳文士,把诗会的主题也出得简单,无非就是让这些家伙尽兴而已。 专好诗词歌赋的文士,卵用没有。但他们背后,都是贵州大家族,席书想要推行教化,必须倚仗这些才子骚客。 一刻钟之后,十多篇诗作摆在案头,请王阳明来品鉴高低。 王阳明随手抽出一篇,是越家某文士写的“习习东风渐,苍苍竹色新。伏波千里碧,高下满楼春。” 此人有抄袭唐诗的嫌疑,而且只改了几个字。 “好诗。” 王阳明也不拆穿,在赞许的同时,又带着笑意看向作者,把那人看得心虚低头。 连续鉴赏好几首,只有席书和宋炫的诗作,能入王大爷之法眼。 “咦” 王阳明终于看到那首竹石,微笑点头道“此篇佳作,诸君请共同鉴赏。” 首先把诗传给席书。 席书只觉眼前一亮,又看到作者名字,顿时举杯饮尽,赞道“此诗当佐酒三杯钝窝先生,你来品一下。” 宋炫接过诗篇,心中默诵两遍,也举杯喝酒“此诗不但应当佐酒,我还想为它作一副画。” 在座文士都觉稀奇,当即不顾礼仪,纷纷探头过来围观。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一个文士大声吟诵,不由拍手赞叹“以诗观人,足见风骨,此为君子诗之典范。我也当佐酒三杯。” 另一个文士问道“敢问这位王渊先生是何人” 王渊立即起身说“小子不才,不敢受先生之称。” 众人大为惊讶,没想到此诗作者竟是少年,全都开始思索究竟是哪个王家子弟。 就连宋公子都难以置信,他只知王渊八股做得好,没成想居然还会写诗 沈师爷捋着胡须介绍道“此子名叫王渊,吾忝为其蒙师,席副宪为其座师,阳明先生为其业师。他还曾在宋氏族学求学两载,亦受过钝窝先生教导。” “果然名师出高徒” 众文士纷纷赞叹,也不去想王渊是哪家子弟了。 沈复璁是真的会说话,明明王渊写了首好诗出来,硬生生借此把王阳明、席书、宋炫,以及他自己夸了一遍。 宋炫虽然没有亲自教过王渊,但好歹是他宋氏族学出来的。在接受恭维的同时,也不吝提携,笑问道“王渊,我记得你年龄不大吧” 王渊拱手道“刚满十四岁。” “神童也” 众文士更加惊叹不已,贵州哪出过这般俊秀人物 在一片称赞声中,宋炫对王阳明说“学生都如此优秀,阳明先生定然才深若海,不如请先生也作诗一篇,让我等蛮地文人大开眼界。” 这种装逼的事情,王阳明十多岁时经常干,随口念诗就能震惊四座。可他现在早已内敛,只有兴致来了才会写诗,懒得跟眼前一帮穷酸文人厮混。 “若虚。”王阳明唤了一声。 “弟子在”王渊立即起身。 王阳明问道“我也没教你如何作诗,你这首诗是怎么写出来的” 王渊瞥了沈师爷一眼,瞎扯道“先生近日让我背诵古诗,或有所得,今天稀里糊涂便作了一首。” “既如此,”王阳明坏笑道,“你来帮为师作诗一首,点评今天的诗会。” 作你妹的诗啊,还要用诗点评诗会 王渊顿觉头疼不已,一时间想不出该抄哪首。他拖延时间道“先生,我可以先品鉴一下在座诸位的诗篇吗” “拿去。”王阳明把其他人写的诗稿递过来。 王渊装模作样品诗,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突然,他对沈师爷说“李杜诗篇万口传。” “啊”沈复璁愣了愣,以为王渊把第一句作出来了,赞许道,“不错。” 王渊又对王阳明说“至今已觉不新鲜。” 王阳明品了一下,微笑道“你这诗口气太大,怕是不好收尾啊。” “呼” 通过对二人的试探,王渊总算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首诗还没问世。他立即挥毫洒墨,将全诗抄在纸上,同时告诫自己以后不能再装逼。 论诗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四座皆惊。 就连王阳明,表情都有些诧异。 如果说之前那首竹石,还有可能是王渊旧作,那这首论诗肯定是现场作出。 王阳明让他点评诗会,他就整出一首论诗,完全切合此刻情景。 顺带的,王渊还把在场文士都夸了一遍。 至少那些文士,会认为最后两句是在夸自己,因此在惊叹王渊诗才的同时,又对王渊这个少年印象极佳。 专好吟诗作对的才子,干实事虽然没啥卵用,搞宣传却是一把好手。估计就在这个月内,今日诗会便能传遍贵阳文坛。而神童王渊的大名,也会随着那两首诗,从黔中地区逐渐扩散到整个贵州。 宋炫此人爱诗成痴,见到两首好诗还不过瘾,说道“王渊,不若以孟夏为题,你再作一首如何” 王渊别说写诗,就连抄诗都抓瞎。他直接堵死后路,说道“钝窝先生,小子从来没学过作诗,连作诗的规矩都不懂。刚才这两首,只是偶得而已,实在作不出来了。” 宋炫哈哈大笑“好个偶得,一下子就偶得两首。” 众文士都跟着笑起来,他们才不相信王渊的鬼话。 058【张老愤青】 “若虚贤弟” “小神童,你也来吃饭啊。” “” 数日之后,王渊进入食堂吃饭,那些新来的同学突然就对他热情有加。 不用说,竹石和论诗已经传开了,而且很快从外面传进文明书院。 王渊只能一路回礼,虽然烦得不行,还无法对旁人发火,毕竟人家都出于善意在打招呼。 “你出名了。”宋灵儿笑道。 刘耀祖说“是啊。书店里已经在卖诗会抄本,一本就要半钱银子呢,你那两首诗排在最前头。” 王渊摇头道“我可不想出名,要是” 话未说完,陈文学突然过来坐下,拿出一张纸笺“若虚,你看我这首诗,是去年游通化寺时写的。” 王渊瞬间无语,老老实实品诗。 “城北招提十里遥,山门阒寂草潇潇。天花疑傍云花落,柏子频移衲子烧。晨磬声随松雨度,午茶香引桂风飘。杖藜徐步闲登览,无限尘心尽自消。” 写得不错,至少比王渊自个儿作诗好一百倍。 “好诗”王渊赞道。 陈文学笑道“不料若虚也喜好诗词,你我求学之余,可互相切磋一二。” “哪里,哪里,”王渊连忙推脱,“我根本没学过作诗,连平仄规矩都不懂。而且,先生说诗词乃小道,还是应以时文为主。从今天起,我就要闭门读书了,三年之内都不会再写诗。” 陈文学不疑有他,肃然起敬道“若虚向学之心,令吾佩服之至,我也应当闭门苦读” “呼” 总算忽悠过去,王渊赶紧吃饭,打算吃完之后立即回房。 古代书院也是有食堂的,有八人桌,也有四人桌,标准是二人共用一荤一素。 学费、书本费、食宿费加起来很贵,普通士子根本消费不起,这相当于古代的私立学校。 因此跟着王阳明在书院求学的,基本都出自殷实之家。普通家庭不敢住书院,只在王阳明上公开课时,跑去书院门口的大街免费旁听。 新来的士子当中,秦樾、邹木、李惟善、汪原铭、高凤鸣等人,迅速成为王大爷的超级拥趸。特别是汪原铭,这厮家里特别有钱,不仅给老师送来米面油盐,还经常周济其他同学。 王渊在吃饭的时候,又有几人坐过来,拉着他讨论诗艺,他都用之前的借口来推脱。 这不但没有得罪人,反而获得诸生敬意,毕竟诗词确属小道。 突然,诸生纷纷起立,王渊也跟着站起来。 王阳明和一个老头走进食堂,有说有笑,那老头的随从还提着一坛好酒。 “王二郎,快过来坐”老头朝王渊喊道。 王渊立即过去,拱手问候“先生,张臬台,学生有礼了” 这个老头名叫张贯,也是因为触怒刘瑾,被排挤到贵州当官的,跟王阳明乃同命相怜。只不过嘛,张贯的官职更大,身为贵州按察使,主管一省之司法。 自从王阳明来到文明书院,张贯经常自带酒食串门儿。他也不跟王阳明讨论学问,单纯的聊天解闷,一喝醉便隔空大骂刘瑾。 这位老先生从不消停,多次写信向朝廷告状。说刘瑾让贵州镇守太监为其敛财,侵占军田无数,导致大量军户逃亡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再次被贬官,被贬去山西当参议。 “坐吧,”张贯让随从开启酒坛,笑着对王渊说,“几日不见,你都已经变成神童了,就连两位布政使都看过你写的诗。” 王渊汗颜道“只是胡乱作了两首,当不得神童之名。” 张贯拍桌子说“你那两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写得真真是好。它日入朝为官,定要留得今日风骨,不可被奸妄宵小吓破胆子。只要秉承一身正气,京城那八只老虎算什么别看他们此时嚣张,将来必被朝堂诸公扫荡一空” 又来了,这个老愤青,每次必喷刘瑾八虎。 “臬台说得是,小子谨记教诲。”王渊笑着附和。 张贯又对旁边的少年说“祥儿,给王渊把酒满上。” 少年名叫王祥,也是王阳明从老家带来的。因为年龄太小,只有十四五岁,所以没有带去龙场驿,而是寄住在城内詹惠家中。后世研究王阳明的信札,信中常有“祥儿”出现,便是在说这个王祥。 王祥聪明伶俐,麻溜的给众人倒酒。 王阳明一滴都不敢沾,老老实实吃菜,又随口问起王渊的功课。 聊着聊着,张贯便说起自己的辉煌旧事“弘治十一年,哈密叛军扣边。我当时只是陕西按察司佥事,却也知整军备武,一举平定边疆乱事。陛下论功赏我以彩币,擢升我为四川按察副使。”说着他突然拍桌子,“贵州就是一帮窝囊废,些许生苗贼寇造反,快一年了不但没有平定,还他娘的越闹越大” “张臬台豪勇,”王阳明给他倒酒,感慨道,“不是人人都有你的担当啊。” 这马屁把张贯拍得很爽,也确实该他爽。 按察司佥事只不过正五品,而且没有统军权利,主要搞地方司法工作。张贯却能以此身份在陕西练兵,还带兵把边乱给平了,相较而言,他真有资格说贵州军官是一群废物。 按照张贯的想法,只需让他来统兵,亲自训练一两个月,就能将贵州叛军给扫荡干净。 可惜,张贯一个兵都没有,只能隔三差五找王阳明喝酒抱怨。 骂完贵州军官,又回头再骂刘瑾,张贯心中怨气总算发泄出来。他跟王渊碰了一杯,又问王阳明“伯安最近在忙些什么” 王阳明回答说“讲学之余,正在读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 “伯安还潜心佛学”张贯不由笑起来。 王阳明解释道“这本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应该不是来自天竺,而是中土所作伪经。” 王渊问道“既是违经,先生为何还读” 王阳明说“这本经书,是专门讲如何治疗痘症的。” 痘症即天花。 云贵属于天花多发地区,而这本经书也很稀奇。假托药王菩萨之名,将中医理论糅合佛教思想,专门写成一本治疗天花的佛经。 王阳明在龙岗山教书的时候,经常到附近四处转悠,结果在一座废庙发现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以及前人所留的一篇叙文。 从叙文中可以得知,某年某月,贵阳爆发天花之疫。苗人束手无策,每有孩童犯病,便将孩童抛弃荒野,数日之后不死才抱回家中。一个游僧来到苗地,居住在废庙当中,只要人们去庙中祭拜,就不会再染上天花。 瘟疫结束,游僧消失无踪,当地百姓将其视为药王菩萨降世,还因此翻修了那座废庙。此后百姓患病,只要前往庙中祭拜,便能无药而愈,非常灵验。 听到王阳明的叙述,王渊惊讶道“这本佛经,记载了治疗痘症的方法” 王阳明摇头“佛经中说,孩童得了痘症,其家人应该焚香沐浴,不杀不淫,早晚拜佛,便可治愈。但我觉得,这些都是穿凿附会之言,真正治疗痘症的法子,应该是叙文中随笔一提的痘种。我研究多日,也不知何为痘种,难道痘症之药还能种出来此法不见经传,上古未有之,所以我觉得很稀奇。” 这番话把王渊给惊到了,叙文当中的天花爆发时间,应该发生在明朝初年,当时居然就有和尚知道种痘疗法。 至于什么天花患者的家属,应该焚香沐浴、早晚礼佛,前者是在强调个人卫生,后者是和尚借机传播佛教信仰。 王渊受到这一提醒,突然就想去研究怎么种痘,将来遇到天花疫情也好有备无患。 历史上,关于种痘的详细记录在明代隆庆年间。但种的是人痘,并非牛痘,由于失败率颇高,人们以为只有亲属之间相互种痘才有效果有个家族的种痘成活率超高,旁人以为这家人的痘种很好,于是还费尽心机跑去偷痘种。 王渊提醒道“或许是以毒攻毒呢。将已愈之人的痘疮脓水,种到健康之人身上。” 张贯责备道“不得胡说,此法只能让健康之人也染病” 王渊继续解释“我听寨中父老所言,每有痘疫爆发,牲畜患病而不死。是否可以证实,牲畜之痘症,较人之痘症为轻。若把牛痘种在人身上,主动染上更轻的痘症,是否就不再害怕染痘了呢毕竟,得过痘症之人,这辈子都不会再得。” 王阳明眼睛一亮“此法或许可行” 张贯也觉得有道理,说道“若我今后为官,遇到辖地发生痘疫。就给那些死囚种牛痘,或可验而证之,亦能造福一方百姓。” 汗,死囚就不是人吗居然拿来做人体实验。 张贯老爷子聊完天花防疫工作,突然之间又扯到刘瑾,喝着酒拍桌子大骂阉党该死。 喝得多了,张贯又用手指蘸酒,在桌上画贵州简易地图,给王阳明和王渊分析此时战局“当务之急,是该调集播州兵马,与贵州官军南北夹击息烽,打通播州的入黔官道。如此一来,湖广只需调兵五千,堵住叛军东蹿要道,便能东西夹击,一举而破之朝中旧友给我写信,说兵部此刻尽为刘瑾党羽,贵州军情全都被压下,皇上根本不知道贵州发生了叛乱” “唉,阉党祸国。”王阳明也只能叹息。 王渊虽然属于历史白痴,但也知道朱厚照喜欢打仗,而且对待外敌内寇从不手软。贵州战事拖了将近一年,兵部都还没调集大军平乱,想必朱厚照是真的不知情。 而兵部又被刘瑾把持,多半就是刘公公蒙蔽圣听了,安贵荣肯定暗中撒了不少银子。 张老爷子喝得一塌糊涂,把刘瑾的十八辈儿祖宗都骂个赶紧。又拍着王渊的肩膀,叮嘱他好生读书,这才被随从扶着歪歪倒倒离开。 到了晚上,贵州按察副使陆健,也来找王阳明聊天,王渊主动跑去添酒作陪。 王大爷是真的能混,才来文明书院两个月,便跟贵州文武官员以及土司成了好朋友。历史上,明年的大年初一,按察副使陆健甚至亲自陪同王阳明游览贵阳名胜。 王渊则趁机搭顺风车,也跟贵州官员渐渐混熟,大家都将他视为子侄辈神童之名还是有用的,文官在地方任职,特别喜欢提携神童。 这一届的贵州官员,多少都跟刘瑾有仇。要么是被贬谪过来的,要么是明升暗降排挤来的,等到刘瑾倒台,这些官员铁定能够升迁。 比如张贯老爷子,再过几年就是辽东巡抚,手握辽东地区的军政大权。 s关于天花佛经,并非胡乱编造。王阳明后来还把此经刊印出来,亲自作序,序言中就提到种痘“惟??痘之种,不见经传,上古未有”。 059【科举密卷】 又是一日清晨。 王阳明检查弟子的作业,对王渊说“你的欧体基本功已足,从今日起,改练台阁体吧。” “好。”王渊笑着把字帖收起来。 台阁体被认为是对书法的禁锢,但于王渊这种初学者而言,能写好一种字体就足够了,哪来的禁锢不禁锢。这玩意儿是考科举的标准字体,特别是殿试没有朱卷,不写台阁体很难考出好名次。 王阳明对其他弟子都比较严肃,唯独喜欢捉弄王渊,此刻笑道“正巧,为师想研读周元公集,城内书铺遍寻不见。你去易家的藏书楼,用台阁体抄一部回来。” 王渊当即答应下来,还不知道被王大爷坑了。 周元公集就是周敦颐的文集,王阳明估计想深入研究易经,所以打算仔细品读周敦颐作品。但那玩意儿足有九卷,挺厚的一本,如果每天只抄半个时辰,够王渊誊抄一两个月的。 宋灵儿捧着孙子兵法说“先生,我已经把这本书背完了,你答应过教我兵法的。” 王渊颇为诧异,这丫头以前读千字文都要睡着,如今居然能背诵整本孙子兵法。只知道她这段时间都在看书,还以为装模作样呢,没成想是真的就此转性了。 王阳明想了想,说道“我实在没有多余时间,每逢初一、十五,我单独给你开一个时辰的课。你若想做女将军,先去读左传吧,权当故事书看,不懂的就来问我。” “哦。”宋灵儿还不知左传是啥,否则必然头大如斗。 二人结伴离开书房,来到院中,却见李应等人背着弓箭。 “若虚,灵儿,打猎去” 李应呼朋唤友,又瞥见汤冔和叶梧,连忙喊道“伯元,子苍,打猎去” “好啊,正想活动手脚。”汤冔立即响应。 宋灵儿认真读了两个月书,早就憋坏了,此刻心痒难耐“那个耽搁一天也不要紧吧,王渊,我们去也打猎。” “下次吧,我还要给先生誊抄周元公集。”王渊不想耽误时间。 宋灵儿犹豫再三,还是没能忍住,飞快回房取出弓箭,跟着诸生前往北郊打猎。 今天休假,李应在书院一通咋呼,居然召集了十多人。 抄书的地方也在城北,王渊跟着他们一起出了北门,很快来到易氏万卷楼。 易家也属于贵阳的书香大族,宣德年间出过二榜第二名进士。这是贵州自设乡试嘉靖之前,贵州士子所考到的最好成绩,足见易家的文化底蕴确实深厚。 易家有自己的私塾,老师全是自家退休举人担任。而且他们专注于科举,见王阳明讲学跑偏了,没有一个易氏子弟愿意拜在王阳明门下。 不过嘛,王阳明最近名声大噪,易家也有意结交,前几天还请王大爷去参观万卷楼。 王阳明见到万卷楼里诸多藏书,又看到周围风景秀丽,不禁联想起自己老家,当场作诗一首“高楼六月自生寒,沓嶂回峰拥碧兰。久客已忘非故土,此身兼喜是闲官。幽花傍晚烟初暝,深树新晴雨未乾。极目海天家万里,风尘关塞欲归难。” 还没进入易氏庄园,就远远望见万卷楼。足足四层高,一楼设有抄书堂,其他三层全是书。 宋家也有这样的藏书楼,不过修在洪边祖宅,去年被叛军一把火烧掉了。 报上王大爷姓名,王渊顺利进入庄园,对图书馆管理员说“老先生,我叫王渊,阳明先生遣我来抄书。” 老先生叫易珍,举人出身,官至知县,致仕之后便回乡打理图书馆。他此刻笑道“我听族内学子说,贵州出了个神童叫王渊。可是你吗” 王渊回答道“不出意外,应该是我。” 易珍放下手中的资治通鉴,故意为难道“易家藏书概不外借,便是抄书也得拿出学问来。你既是神童,不妨当场作诗一首,嗯”他指了指那本资治通鉴,说道,“就以怀古为题,限一刻钟内作出。如若能够让我满意,除了四楼之外,其他楼层的书你不但能抄,还能带出去慢慢读。” 这糟老头子坏滴很 估计是易家的文章底蕴冠盖贵州,易氏子弟都没能出神童,反而一个穿青蛮夷被呼为神童,这让易珍的心理极不平衡。所以才故意刁难王渊,顺便看他是否名副其实。 王渊根本不愿进套,直接转身欲走“既然如此,那我回去跟先生说,让他自己来作怀古诗。” “唉,你别走啊。”易珍连忙喊住。 王阳明跟贵阳官员关系很好,易家也不想轻易得罪,更何况是因为抄书这点小事。 王渊回过头来,一脸迷糊的问道“老先生还有何事” 易珍激道“你身为弟子,就不知为老师解忧连抄书这等微末小事,也要劳烦阳明先生” 王渊立即怼回去“既是微末小事,又知我代先生抄书,你这样刻意刁难,是对阳明先生有什么敌意吗我这就回书院,把事情都跟先生说清楚。” “你这小子,奸滑至极,”易珍气得发笑,扔了一串钥匙出来,“上去吧。四楼不准去,其他楼层的书随便抄。” 王渊来到二楼,发现最显眼的便是科考资料。 从洪武年间到弘治年间的会试录,以及进士们的优秀范文,这里可谓应有尽有,只缺了少数年份而已。还有浙江、福建、湖广、江西等省的会试录,以及会试八股范文,密密麻麻堆了好几个书架。 最近几十年,只有去年的科举范文,估计因为路途遥远,暂时还没从外地买回来。 我草,我草,我草草草 难怪贵州举人名额只有十九个,易家却总是能占到两三个,人家有科考密卷啊。 王渊突然冲下楼去,无比恭敬的作揖行礼,然后笑嘻嘻问“老先生,刚才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算不算数”易珍反问。 王渊厚着脸皮说“我若作出一首让你满意的怀古诗,今后就能随意借阅四楼以下的书籍。” 易珍点头道“算数啊。” 就剩这一首了,今后再抄,也不知道该抄啥。 王渊拿出自己带来的纸笔,没等把墨条磨匀,就迫不及待抄了一首,然后飞奔至二楼挑选科举范文。 这小子走路带风,将墨迹未干的纸笺带落在地。易珍弯腰捡起,好奇的扫了一眼,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奇才,奇才啊,何止是神童而已。” 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 060【神童的附带作用】 书房中。 王渊拿出一本书说“先生,你要的周元公集。” 王阳明正在喝药,差点把药给喷出来,质问道“不是让你誊抄一部吗” “既有现成的,为何要抄书”王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说得好有道理,王阳明竟然无法反驳,当下又好气又好笑“易家藏书概不外借,你怎么把书借出来了” 王渊想了想说“可能是我有一颗立志向学的赤子之心,易家那位老先生被感动了,准许我可以同时借出三本书。” “顽皮” 王阳明抄起案上戒尺,轻轻敲打学生的脑袋“说实话” 王渊据实相告“易老先生让我作一首诗,我便写了一首词出来。” “是什么词居然能让易家借书。”王阳明颇为惊讶。 王渊只好把那首临江仙写出来。 王阳明面对纸笺久久不语,沉默足有半刻钟,突然说“你没有见过长江,就写滚滚长江东逝水” 王渊回答“我没有见过长江,但我读过三国演义。” 王阳明摇头道“这首词,不符合少年心境,你还有什么瞒着我吗” 此时轮到王渊沉默,好一阵才说“三岁的时候,没有人教我识字。我阿爸捡来一本华严经,我当场便诵读出来,那些字仿佛刻在我脑子里。这首词也是一样,突然就涌现出来了。” “宿慧”王阳明表情复杂,似乎竟然有些相信了。 三十一岁之前,王阳明是有神论者,甚至好几次想要出家修仙修佛。 三十一岁之后,王阳明渐渐不相信有神佛存在。直至龙场悟道,彻底转变为无神论者,认为自己的心,便是天地鬼神之主宰。 但是,理学和心学,都不否认有生而知之者 甚至朱熹还把生而知之者描述为第一等人,因为天理本就存在于人们心中,生而知之者的天理与天性都未被蒙蔽。普通人的天理、天性被蒙蔽了,就要用后天的努力去清除蒙蔽,让自己的天理、天性恢复本来面目。 王渊不再说话。 王阳明坐在那里好半天,终于开口道“你不要再作诗词了,容易引来一些麻烦事。” 麻烦事很快便来了。 只用了几天时间,那首临江仙就传遍贵州城。准确来讲,是传遍贵州城的文化圈子,这个圈子实在太小,根本瞒不住消息。 便是回乡考试的科举移民,都被临江仙给惊艳到,一个个跑来书院想见识神童。 王渊闭门苦读,谁都不见,每天都在阅读历届科举范文。 “王二郎,这回恐怕推不掉,左布政使点名要见你。”小厮王祥跑来通传消息。 王渊继续研究范文,直接拒绝“不见” 又过了一日。 刘耀祖冲进房间“王二哥,左布政使亲自来书院了,身边还有席副宪陪同,此刻正在跟先生闲聊。这位布政使老爷为人和蔼,刚才还拉着我说话,问起你小时候的事情。” “那就见吧。”王渊知道躲不过去。 贵州左布政使名叫郭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 明代以左为尊。 如果从右官升到左官,虽然品级没有任何变化,却属于典型的升迁调动。 见鬼的升迁 郭绅很想骂娘,他本来在福建当右布政使,多滋润啊,多风光啊,突然就被升迁为贵州左布政使。 在赴任途中,郭绅已经走到湖广边界,宣宁叛军截断驿道,他只能跑去四川绕一圈。好不容易来到贵州,屁股还没坐热呢,乖西又爆发三苗酋起义。而郭绅本人,也因为长达半年的旅途奔波,直接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 一切都拜刘瑾所赐,郭绅的升迁调动,无非是给刘瑾党羽让路历史上,此君明年又要升迁,连贵州都没法待下去,被升任南京太仆寺卿养老。若非刘瑾突然垮台,他肯定要老死在这个职位上。 郭绅属于得过且过的太平官,对谁都嘻嘻哈哈。即便路上遇到平头百姓,他都能嘘寒问暖扯半天,然后回家该干啥干啥。其为政嘛,就是行节俭、修学校、兴教化,没事儿写几首诗歌,被评价为不设城府,宽厚简朴,有长者风。 一个字,混 这种混日子的官员,怎么可能冒死反对刘瑾 就因为他是江西人,属于南榜进士,好端端的福建肥缺被抢走,来到这鸟不拉屎的贵州。兔子急了也咬人,郭绅毅然加入抗阉大军,没事儿就上书朝廷告发贵州镇守太监。 为啥贵州布政使和按察使,都要跟镇守太监不过去呢 实在是刘公公做得太绝,在正德二年的时候,逼迫内阁扩大镇守太监之职权。以前镇守太监只管地方军务,现在可以插手政务、司法和监察,相当于巡抚和都御史的集合体。 贵州布政使已经很可怜了,居然还要被镇守太监分权,干他刘瑾的十八辈儿祖宗 郭绅来到贵州不足一年,本想一如既往的修学校、兴教化,结果这事儿已经被席书干完了。他只能抽空四处转悠,美名其曰体察民风,其实就是为写诗积攒素材。 而且,郭绅特别喜欢写赞美诗,赞美当地教育搞得好,赞美当地农政搞得好。再加上他的诗写得精彩,一旦传播出去,甚至能够作为政绩考核的辅助资料考满法与考察法并行,后者的可操作性很大。 廉察官员巡视地方,会收集地方官员的相关信息,官声属于重点调查对象。比如地方官入了乡贤祠,便说明此人的官声很好,而豪绅往往控制着乡贤祠,这导致地方官必须巴结豪绅。 诗歌也是其中一部分,如果官员的赞美诗,在当地士子中广为流传,廉查官员也会给调查对象打高分。 “你便是写出临江仙的神童” 郭绅全然没有官架子,胖乎乎、笑嘻嘻的像一尊弥勒佛。他只是初次跟王渊见面,却像对待子侄一般亲切,拉着王渊的手赞叹道“气宇轩昂,神采俊逸,果非凡俗之流” 王渊微笑着将手抽回,拱手道“见过郭藩台。”又对席书说,“见过席副宪” 王阳明笑道“坐吧。” 郭绅又开始瞎扯淡“旁人都说,贵州乃蛮夷之地。此为妄言我来贵州不足一载,已游览诸多名胜,可称钟灵毓秀。” “郭藩台见解独到。”席书只能赔笑附和。 “你们别还不相信,”郭绅指着王渊说,“有如此神童,不就证实贵州乃钟灵毓秀之地吗” 王阳明说“郭藩台不要夸奖太过,年轻人容易骄傲虚浮。” “非也,非也,”郭绅突然朝北拱手,“我大明开国上百年,才有几个神童现世贵州现一神童,实为圣君临朝之祥瑞” 我尼玛,就正德皇帝干那些事儿,还能说是圣君临朝 王阳明和席书瞬间无语,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郭绅直接站起来,握住王渊的双手,满脸笑容道“小神童,我已见过你的蒙师沈慰堂。他说你三岁就能无师自通朗诵佛经,十岁只学了三字经,就作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方对联。可谓生而知之,天生宿慧” “藩台见笑了。”王渊再次把手抽回来。 郭绅又揽着王渊的肩膀,嘘寒问暖道“听说你出身番寨,学业上可有困难” 王渊回答说“并无困难,多谢藩台关心。” 郭绅对王阳明、席书二人笑道“你看,咱们这位小神童,不但天赋智慧,而且品性端正。君子固穷也” 说着,他让随从取来二十两纹银,亲自交到王渊手中“你既有如此天资,今后定要努力向学,平时有什么困难,尽管来跟本官说” 王渊哭笑不得,收起银子道“多谢郭藩台提携。” 一番惺惺作态,郭绅终于跟神童扯上关系。 他回到布政司府邸,当晚就写了五首神童诗,又连夜写出十多封信,寄给自己在各地为官的同年、同乡,还附带王渊的三首诗词和一副对联。 反正就是吹牛逼,他郭绅在贵州发现一个神童,而且还尽心尽力给予帮助这些,都是政绩 王渊的诗词和对联传播越广,郭绅的政绩就越足,反正这辈子已经绑定了。 接下来半年,郭绅逢人便说神童,刻意为王渊造势他也没法干别的,布政使当得太憋屈,缩起来做街道办主任还要被太监分权。 被郭绅这么一搞,王渊的神童之名不但传遍贵州,甚至江西和两京的读书人都略有所闻。 特别是那首临江仙,江南书坊印刷三国演义,居然开始将其印在扉页上 061【春归】 郭绅的一系列做法,让王渊感到很无奈,但还必须表现得万分感激。 就他娘送了二十两银子,然后到处散布神童诗,王渊就被这位布政使给绑定了。 按照官场规则和士林道德,郭绅对王渊有赏识之恩。这老家伙年龄已大,身体也不是很好,估计过不了几年就要死掉。今后郭家子孙遇难,如果王渊身居高位,还得照顾一把才行,否则就是知恩不报之徒。 五首神童诗撒出去,王渊就有了官方备注,每天前来拜访的士子翻好几倍。甚至还有婚丧寿宴,拿着银子跑来请神童作诗的,就跟后世明星商演赚外快差不多。 难怪有“伤仲永”,天天搞这种事情,哪还能剩下时间读书 王渊实在伤不起,直接让宋灵儿在房门挂锁,自己躲里面闭门苦读,只有吃喝拉撒才会开锁外出。 两个月时间,王渊就把弘治年间的会试范文看完,自己也照着题目写了几篇时文。 “人能从事于学,则仁不外是矣。盖学本以致知,非为仁也” 这是一篇弘治十八年的会试四书题范文,主要论述学与仁的关系,被阅卷官判定为当年的四书题第一。跟王渊的文风差不多,也写得干巴巴,但论述得非常严谨。 读了那么多范文,王渊发现一个有趣现象。 乡试范文往往文采斐然,特别是江南之地,有些八股文写得跟赋一样。但跑去京城参加会试,士子们反而放不开了,老老实实写议论文,整体文风变得更加老成持重。 也就是说,王渊的八股文风,根本不用修习辞章之学,刚好适合去参加会试 王阳明对弟子的要求太高,他当年的会试文章,就写得声情并茂,也希望弟子能做到如此地步。但王阳明还落榜两次呢,京城会试真的不看文采,甚至写得太花里胡哨还更吃亏。 七月中旬。 好久不见的沈师爷,终于来文明书院串门“渊哥儿,明年乡试可有把握” “没什么问题。”王渊答道。 沈师爷笑着说“咱们可是有约定,等你做了大官,我就为你幕僚谋事。” 王渊笑道“那还得等好多年。” 两人都不把此话当真,因为时过境迁,变化太快了。 王渊已经拜在王阳明门下,不缺教书先生。而沈师爷则在席书那里混得不错,暂时不愿挪窝,非常满足于现状。 一旦刘瑾倒台,以席书的政绩,百分之百能够升官。 翻修文明书院,又联合安氏、宋氏以及贵州大族,三年间建起十多所社学,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政绩席书已经挂职按察副使,下次多半能升为一省参政,下下次升官就可能是右布政使了。 熬个七八年,就能给布政使当心腹幕僚,沈复璁现在心里美得很。 “唉,回想起当初来贵州,可没曾有过这种奢望,”沈复璁感慨万千,掏心窝子道,“多亏渊哥儿把我劫上山寨,否则此刻怕是已经死在云南” 王渊笑着纠正“是请,不是劫。” “哈哈哈哈” 沈师爷大笑不止“请个屁啊,就是劫道,你我还说客气话” 这厮又在套近乎,估计是见王渊名声大噪,又被贵州诸多高官赏识,今后肯定前程似锦,所以跑来叙旧拉关系。 王渊也不拆穿,问道“宋公子最近如何” 沈师爷说“他一直在族学当教谕。因为叛乱之事,宋炫也性格大变,叔侄二人联手整顿学风,宋家子弟连逃课都要被打板子。”突然,沈师爷又来一句,“安贵荣病了。” “他不是一直生病吗”王渊讥讽道。 “这回是真病了,”沈师爷幸灾乐祸道,“已经换掉好几个大夫,还悬赏千金治病,满贵州城都在议论这件事。而且,他已经宣布出兵平叛。” “此时出兵”王渊惊讶道。 沈师爷点头说“假病假出兵,真病真出兵。” 王渊笑道“这可稀奇。” 并不稀奇,安贵荣在料理自己的身后事。 拜王渊之计策所赐,大家都认为安氏支持叛军,今后论功行赏时肯定要算总账。 安贵荣如果活得好好的,自然不惧非议,有的是法子逃脱罪责。但他现在命不久矣,必须帮儿子解决潜在风险,出兵平叛就是戴罪立功的最好方式。 宋然苦于没有儿子,安贵荣苦于儿子太多。 他有三个嫡子,长子安万钟勇猛残暴,次子安万镒能征善战,幼子安万铨阴险狡诈,都不是什么善茬。 安万钟不得人心,安万镒和安万铨蠢蠢欲动,在安贵荣病重之后,已经开始划分派系了。 历史上,这三兄弟斗得可厉害了。 安万钟继位不久便被刺杀,因为没有子嗣,由二弟安万镒继承土司。但很快,安万镒也莫名其妙病死,由三弟安万铨继承土司。可是根据法律,安万镒是有儿子的,这个儿子长大之后,安万铨必须归还土司职务。 结果呢,安万镒的儿子刚刚长大,莫名其妙又病死了,继续由安万铨代理土司。 很有可能,安贵荣的幼子安万铨,为了争夺土司职务,谋杀了自己的大哥、二哥和侄子。其家族内部斗争,导致安氏衰落数十年,直至万历年间才恢复实力。 安贵荣虽然无法预料这种局面,但心里还是有逼数的。 这年秋天,他让长子安万钟统军,发兵征讨乖西叛军。无非是想转嫁内部矛盾,通过打仗来给长子树立威信。 可惜次子和幼子不听话,对长子的军令阳奉阴违,互相之间保存实力打假仗。安万钟不但没能树立威信,反而因为多次战败,在族内搞得人心尽失。 以前是不愿打叛军,现在是真的打不赢,安贵荣躺在病床上抓瞎了。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众弟子给王阳明过了一个精彩的春节,天天宴饮耍乐,日日游玩名胜。王大爷高兴之余,一口气写了十多首诗。 左布政使郭绅再次被升迁,这回是调去南京当太仆寺卿。 太仆寺卿属于小九卿之一,位高权重,负责国内马政,油水特别丰厚。但那是北京的太仆寺卿,郭绅调任的是南京,那些反对刘瑾而又不好处置的官员,都被刘公公一股脑儿扔去南京养老。 郭绅在离开贵州的时候,王阳明的谪戍期也满了,被调去庐陵江西吉安当知县。 s1那首临江仙争议不小,老王决定加速进程,贵州本来就不是重点。之前废了几万字的稿子,现在又废了一些,这章临时码出来的,所以晚了几个小时。 s2有人说贵州只有一个布政使,没有左右之分。说明一下,贵州确实长期只有一个布政使,但也分左右,这是为了方便官员升降。一般是参政,升任贵州右布政使,其他省的右布政使,升任贵州左布政使。比如米鲁之乱死掉的闾钲,就是贵州右布政使。有时候,贵州是同时拥有左右布政使的,可能是官职不好安排,让他们凑合着当几年。 。 062【故人东去】 孟春之末,瑞雪渐消。 王阳明主仆三人,绕着城北而走,须臾来到城东,远远可以看到马驿。 “大爷,真不跟他们说吗”王长喜问。 王阳明摇头道“离情别意,徒自伤神,不说也好。” 从元旦大年初一到初九,王阳明都在贵州城过的。随即便返回龙岗山,看望山中生苗,并在那里度过元宵佳节。 因为王祥年幼且染风寒,王阳明就把他留在弟子李惟善家李家庄园在城郊。自己带着二位仆从,谁都没有通知,便悄摸摸的打算离开贵州。 新年期间,其他弟子都回家过节了,就连王渊也回穿青寨跟家人团聚,居然不知道王阳明即将离去。 王阳明骑驴转过竹林,突然眼眶湿润。 只见贵州城东马驿的官道上,赫然站着三十多人,那些都是他的核心弟子。诸多学生当中,唯有范希夷染病未愈,今天不能前来送行。 王渊捧着一个木盒,笑道“吾知先生喜爱象棋,便请寨中刘木匠打造一副。棋子上面的字,是同学们亲手刻的,一人刻一字儿,祝愿先生否极泰来、身体康健。” 王阳明翻身下驴,打开木盒盖子,果然见到笔迹不同的刻字。 诸生虽然书法都不错,无奈雕工粗劣,刻得是歪歪扭扭,犹如稚童之涂鸦。 王阳明并非铁石心肠的道学先生,他情绪非常敏感。捧着一副象棋沉默良久,思及近两年的贵州经历,突然眼泪哗的就往下流,怎么也止不住。 这是王阳明第一次在弟子面前失态。 数息之后,王阳明把象棋盒子关上,拱手抱拳说“诸友且留步,努力进修,以待后会” 只有在王渊这种少年面前,王阳明才承认自己是老师。但凡过了及冠年龄,王阳明都以朋友相称,其中有二十多个弟子,都被王阳明视作朋友。 “先生保重” 诸生拱手,皆执弟子礼。 王阳明骑驴走出十多步,突然回身对李惟善说“年前买来的锡料,可令祥儿打成四个大碗,每个重二斤,厚实大朴方可,其余做成菜碟。粗瓷碗再买十多个,水银摆锡箸锡芯镀银筷子做两副。” 李惟善拱手说“学生记下了。” 这是让王祥病愈之后,带些贵州土特产回去。特别是粗瓷碗,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土碗。 王阳明赴任的江西盛产瓷器,他却想用贵州土碗吃饭,可见他对贵州感情之深。 王阳明复又行出几步,回头道“阎道士重病,他那道观穿风漏雨,不是养病的好地方。惟善,你骑马接他过来,在李家庄园好生调理。他那个道观太穷,道士们生活艰苦,顺便带几斤盐过去。” 李惟善再次行礼。 并非王阳明独爱李惟善,而是这厮家底丰厚,而且阔绰大方、不吝钱财,所以使钱的事情交给他办即可。 想了想,王阳明又对陈文学说“宗鲁,以你的学问才智,今后肯定能够考中进士。但你不要耽于诗词歌赋,把科举正事给搞偏了” “学生谨记。”陈文学汗颜。他被王渊的神童之名所激,最近几个月,一直在研究诗艺。 “若虚”王阳明突然提高嗓门。 王渊出列道“学生在。” 王阳明瞪着王渊看了一阵,指着自己的胸膛,又指向王渊,告诫道“我知你不相信为师的学说,但你要明白自己的本心,守住你自己的良知” “学生明白。”王渊回答说。 “诸友,有缘再会” 王阳明终于不再回头,骑着毛驴向东行去。 高凤鸣、何廷远与陈寿宁三人,突然狂奔追赶,不管王阳明怎么苦劝,他们都执意要远送,想把老师送到下一个驿站。 余下众人结伴而归,在城门口时听到一阵马蹄声。 “哒哒哒哒” 宋灵儿打马而至,问道“先生已经走了吗” “刚走不远。”王渊没问她怎么迟到了,而是望向她马背上的行李。 宋灵儿说“阿爸已经不管我了,眼里只有他的便宜儿子。我立志修习兵法,可连阵图都还没学过。王渊,我要跟先生一起去江西,等把兵法学完了再回来” “你疯了”王渊惊道。 “我没疯,”宋灵儿说,“等你考中进士,我肯定已经是女将军了,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喝酒。”她突然指着李应,“李三郎,你还欠我一顿酒呢” 李应苦笑道“你若不走,今天我就请客。” “下次吧。驾” 宋灵儿猛抽鞭子,策马而去,只在竹林间留下飒爽身姿。 诸生为之侧目。 “驾” 王渊也连忙翻身上马,挥鞭狂追而去,大喊道“喂,你等等我” “你也要去江西吗”宋灵儿反问。 王渊郁闷道“我吃饱了撑的才去江西,你知道江西有多远吗” 宋灵儿喊道“那你就别跟上来” 大概二三里远,王渊渐渐快马追上,但官道越来越窄,根本无法双骑并行。他只能跟在后面说“我知道你的脾气,别跟我说想学兵法,你究竟因为什么事离开贵州” 宋灵儿终于停下,歇斯底里道“我阿爸已经变得六亲不认,想把我嫁给息烽蔡氏子,而且是给人续弦做填房,那人已经四十多岁了我说什么都不嫁,他居然打我一耳光,他从小都没有打过我” 息烽蔡氏拥有三个长官司地盘,属于黔北小土司。但其占据黔北交通要道,实力还算不错,最近又在安家的配合下,从叛军手里完全收复地盘。 宋家与蔡家联姻,一是巩固宋然在族内的地位,二是稳定宋家在水西的影响力,三是避免蔡家跟安家搅在一起。 可谓一石三鸟。 这种政治联姻关乎家族命运,任凭王渊智计百出,都不可能阻止得了。 除非,王渊有更强大的实力,可以立即让宋氏复兴只有大明皇帝拥有如此能力,内阁首辅来了都不行。 王渊默然不语,他没法子,真的没法子。 宋灵儿惨然一笑“你说得对,我不是去江西学兵法,我只是想逃婚而已。我阿爸已经疯了,变得完全不认识了,他根本不把我当亲生女儿我就是一件货物,随时可以拿来做交易的货物。” 王渊双拳紧握,咬牙道“等我考上进士” “你考上进士也不能回贵州当官儿,”宋灵儿打断道,“等我学成兵法,我自己回贵州,我自己带兵当女将军” 宋灵儿下马回身,王渊也跟着下马。 “灵儿” “不要说话,让我抱一抱。” 宋灵儿突然扑到王渊怀里,将他死死抱住,一句话都不说。 山风料峭,衣袂翻飞,一对少男少女就这样抱着。 突然,宋灵儿把王渊推开“你若考上进士,就跟一个汉家女结婚吧。我是仲家女,是汉人眼中的蛮夷,对你的仕途没什么好处。” 王渊说“我不在乎。” 听得此言,宋灵儿突然展颜,笑得很开心。她重新起到马背上“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三年之后我回贵州,希望你也能回来。驾” 王渊没有再追,也无法挽留,突然之间生出绝望的无力感。 蓦地,王渊亦翻身上马,朝着贵州城奔去。 自怨自艾,不能改变任何现状。他迫不及待想回去看书练字,一刻都不愿耽搁,今年的乡试他能考上,明年的会试却毫无把握。 只有考上进士,才勉强拥有跟宋氏对话的资格。 身后的大山里,隐约传来一阵歌声“六月里来酿米酒,酿给我的阿哥喝。阿哥啊阿哥,管你跑到哪边坡。只要阿妹有心意,你不想喝来也要喝” 本卷完 063【明朝商税超低的】 每年乡试开考时间是八月初九,因在秋季,故称秋闱。 六月初,贵阳士子便陆续动身,启程往云南昆明进发。 历史上,今年将有一位叫田秋的贵州士子中举,并在二十五年后成功让贵州自开乡试。 他在奏疏中是这样说的“贵州贵阳至云南,相距二千余里,如思南、永宁等府卫至云南,且有三四千里者。而盛夏更难行,山岭险峻,瘴毒侵淫,生儒赴考,其苦最极。中间有贫寒无以为资者,有幼弱而不能徒行者,有不耐辛苦而返于中道者,至于中冒瘴毒而疾于途次者,往往有之” 田秋自己就是思南府人,也即“至云南三四千里者”,比王渊赴考要多走一千余里路程。 不提前赶路不行啊,万一遇到什么意外,也好有个回旋的余地。 王阳明的核心弟子当中,只有王渊、李应、越榛、邹木四人赴考,其他人都因为各种原因放弃,陈文学等人甚至去年都没参加科考。 主要还是考试成本太高,生员们没有一定把握,干脆就不去参加乡试了。一来一回,要耽误好几个月,费钱不说,还特别费身体。哪像其他省份,不管有没有把握,先去考试碰碰运气再说。 四人当中,王渊和李应骑马,越榛和邹木骑驴。 邹木,字近仁。此君已经将近三十岁,去年夏天拜入王阳明门下,也在文明书院读书,而且特别喜欢给王阳明跑腿干活。 除了王渊之外,李应、越榛和邹木都带着书童,而且是惯能打架的书童。 城西驿站。 一个足有三十多匹马的商队,正在官道上苦苦等待,队伍中还掺杂了几个赴考士子。 王渊数人来得较晚,匆匆赶来跟商队汇合。 这是贵州士子的惯用法子,跟着商队一起走,人多有个照应。而且商队熟悉路况,知道该在哪里停歇,避免天黑了露宿荒野。 李应连忙下马致歉“秦把头,真真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秦把头名叫秦浩,是这个商队的领头人,专走滇黔驿道做买卖,他是李应家里帮忙联系的。 秦浩浑身被晒得黝黑发亮,胳膊腿儿都很粗壮,爽利笑道“不要紧,也没耽搁什么,李三郎太客气了。” 王渊等人也下马打招呼,又跟随同商队出发的其他士子寒暄。 得知王渊就是大名鼎鼎的神童,众人态度愈发恭敬。甚至商队当中,还有不少人偷偷看他,似乎是想研究一下文曲星跟普通人有啥区别。 商队虽然有马,但马儿驮着货物,个个都牵马步行。 王渊一边观察沿途地形,一边跟秦浩闲聊“秦把头,你这趟走昆明能赚不少吧” 秦浩笑道“我赚什么我就一个卖脚力的。” 嗯,看来不是老板,而是运输队的队长,只负责带人把货运过去。 王渊又问“运的都是什么东西” 秦浩见神童对此很感兴趣,便详细说“主要是些湖广货,从贵阳运去昆明赚差价。回来那趟才算真买卖,从昆明运些滇盐到贵州,我们东家是有盐引的。” 王渊仔细打听,才知道这条路线,也属于茶马商道之一,不过是最不受重视的那条路线。 最繁忙的茶马商道,乃川黔滇线,直接从云南经黔西入川,根本不需要通过贵阳。川黔线也很繁忙,从黔中运送茶马北走,最终目标是陕甘臧地区。 “听说商税很低”王渊好奇道。 “商税还低你听谁说的”秦浩惊叫道,“商税高得吓死人,运气不好,血本无归都很常见。” 大明朝的商税,确实三十抽一,而且书籍、笔墨、农具、果蔬、牲畜和婚丧嫁娶物品还免税。 但这只是营业税 在津渡关口还要征收过境税,其税率,从三十抽二到十抽一不等。比如木材,过关时直接十抽一;柴禾、茅草也要三抽一;鬃毛、黄藤则是三十抽二。 遇到不讲理的贪官,商队出发时就征过境税,木材商还没上路呢,就已经被抽走十分之一的本钱。 宣德年间,为了推行大明宝钞,还在集市里把门店税提高五倍。果蔬种植大户也被盯上,只要装车批发就必须纳税,违背了朱元璋果蔬不上税的祖制。另外再设河运钞关,重复征收过境税,按船只大小进行收税。 除此之外,还有皇店。 这玩意儿是在正德年间大兴的,刘公公居功至伟。 仅在北京城,就设了六个皇店,对客商进行毫无法律依据的征税。现在皇店已经以北直隶为中心,向周边地区扩散。太监打着皇帝招牌,拦截来往商贾,征多征少全凭心意,动辄“打死人命,糜所不为”。 刘瑾倒台之后,皇店不但没关闭,反而在全国铺开。 因为朱厚照已经尝到了甜头,皇店所征商税,不走官府途径,直接装进皇帝的小金库。发展到最后,甚至连小商贩都得给钱,太监养了一堆帮闲沿街征收。 皇店属于明代中期,对商业发展危害最大的存在。因为征收对象和数额都非常随意,导致商人心里根本没底儿,始终有一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 而且,太监征了那么多税,真正到皇帝手里的,恐怕百不存一,大部分都被太监给私吞了。 皇帝都这样干,藩王勋戚们自然也不闲着,往往私设关卡,胡乱征收过境税,地方官员还不敢管。 谁若在明朝硬说商税低,怕不要被商人们乱棍打死。 你当重农抑商是闹着玩的 那些豪商巨贾,无一例外,全都跟太监、勋戚、官府有所勾结,以达到欺行霸市的垄断目的。 正经商人寸步难行,往往一朝破产,莫名其妙就完蛋了。因此有钱之后就培养子孙读书做官,同时疯狂购买土地,毕竟当地主比做商人靠谱得多。 王渊跟秦把头聊了大半天,听得是彻底无语。 这大明朝的反复征税现象太严重,而且地方税权过大,中央政府反而总是缺钱。皇帝也缺钱,于是让太监设皇店瞎搞,结果皇帝自己没赚多少,倒养肥了一大堆太监。 朝廷必须收拢财权才行 “若虚,你问这些做什么难道今后还想做买卖”越榛笑道。 王渊说“做官不体察民情,便如医者不望闻问切。胡乱施政,犹若胡乱用药,这大明岂不要病入膏肓” 越榛当即肃然,直接下马行礼“若虚此乃金玉良言,受教了” 王渊哈哈大笑“我就随口一说。” “非也,”邹木摇头,“若虚虽是少年,眼光却比吾等长远。我已经快到而立之年,每日想的便是科举,又何曾奢望医治这大明江山实在汗颜。” 李应指着四野山岭,笑道“你们医治江山,我却要经略四方,把大明九边修得跟铁桶一样。所以,我也该沿途观察山川地貌,以后带兵打仗肯定能用上。” 秦把头笑而不语,老老实实赶路。跟他一起赴考的士子多了,中举前都是一腔热血,中举之后全然没有音讯。 无非被分配一个小官,在仕途中挣扎混日子,哪还有精力医治大明江山 就说眼前的邹木,历史上也考中举人,结果一辈子都只能当老师。 064【糟心的旅程】 足有两三百人的马队穿行于山间,前后各有几个官差押运,朝着王渊等人迎面而来。 “退避” 秦把头高声大喊,整个队伍立即调头往回走。 足足回转二里地,终于来到相对宽敞处。王渊跟商队脚夫们一起,静立于道旁,等着对方从这里走过。 负责开路的几位官差,见王渊等人戴着儒巾,虽没有因此停下脚步,却老远就朝他们抱拳行礼。 诸生没有回礼,也不需要回礼。 眼前这支庞大队伍,是官方的解茶队。 茶户世代种茶和制茶,每十株茶树的产量,需抽税十分之一,再平价卖给官府二两干茶,由解茶队运到茶马司统一调配。 西北的茶马司设在陕西汉中,西南的茶马司设在四川播州。 播州杨氏属于最富裕的土司,没有之一,因为播州是西南茶马贸易的集散地。 贵州、云南、四川,甚至是湖广的部分茶叶,都需要事先运到播州茶马司。商人可运粮去茶马司换取茶引,再买茶前往西藏等边疆地区换马,一来一往赚取巨大的利润。 这种制度漏洞极大,太监和文官上下其手,导致官方运茶居然要亏本。 杨一清在陕西督管马政时,对此进行了改革,这也属于弘治改革内容之一。即由“官运”改为“商买”,豪商获得商买资格之后,能够直接到产茶地,从茶户手中收买茶叶,再运去茶马司报公。 此举断送无数太监和文官的财路,因此不管杨一清是否反对刘瑾,都会被刘公公一撸到底。谁让他犯了众怒呢 正德继位,刘瑾专权。 陕西茶马贸易还好,那里是刘瑾大本营,有的是办法中饱私囊,因此依旧使用“商买”手段。西南地区则回到老路,全部采用“官运”旧制,而且掌控在太监手里,连文官都分不到几个钱了。 太监他娘的吃独食,文官肯定不高兴,利益受损者毅然加入抗阉大军 顺利完成单行道错车,商队和生员们继续进发。 农历六月,正值盛夏。 贵州气温虽然不算高,但也经常超过30摄氏度。最难受的是湿热,环境绿化太好了,再加上隔三差五下雨,明代贵州的湿气很重。 “嗙” 走着走着,有个叫陆逾的生员,突然一头栽倒在地。 “秦把头稍等,有人晕倒了”生员们大喊。 秦浩与商队走在前面,闻言立即停下。由于山路太窄,他也没法回来查看,只能问道“可是发病了” 旁边之人回答“似乎是热症。” 热症就是中暑了,王渊牵马站在后面,提醒道“敞开他的衣襟,前后之人散开透气,再给他喂点凉水,脸上和胸口也洒一些。” 那边手忙脚乱在抢救,王渊也趁机坐下休息。 过了好一阵,陆逾终于被掐着人中醒来,可是脑袋发晕根本不能走山路。 时间耽搁不起,必须抢在天黑前进城,否则就只能露宿荒野了。不等他休息好,便被旁人扶上马趴着,继续一路颠簸赶路。 上午还是大太阳,下午就乌云密布。 秦把头快速吃完干粮,边喝水边说“得快一点,赶在这雨前面进城。” 王渊立即加快脚步,问道“你们没事吧” 李应笑着说“这点路算什么忘了当初我们几个横穿苗山” “我快不行了,又热又累。”越榛擦汗道,汗水越擦越多,因为下雨之前更加闷热。 王渊给他鼓劲道“翻过这道岭,路应该好走得多,到时候就能骑马骑驴了。” 贵州的官道,真给官道丢脸 很多地方就是陡峭小径,多亏黔马、黔驴给力,驮满货物还能正常行走。 王渊甚至在路途中,遇到一些无马商队,全靠人力背运货物。他们的货架有两只木腿,如果走得累了,可以原地停下休息,木腿正好是着地的支架。 背着货物从昆明一直走到贵阳,沿途还翻山越岭、风吹日晒,王渊很难想象他们是怎么坚持的。 “轰隆隆” 刚刚下山,便雷声大作。 山风吹来阵阵凉意,众人的心也凉透了,今天百分之百要淋雨 生员们大都骑驴骑马,只有两个是贫寒子弟,背着书箱跟在队伍后面小跑赶路。 走着走着,雨滴开始洒落,秦把头立即下令停止前进,拿出油布遮蔽马匹货物,人也钻到油布下边避雨。 这种油布,是用棉布和桐油制作的,防水性很好,但很容易燃烧。 一场豪雨直接下到天黑,终于雨势渐小。但雨水却汇集成流,顺着山道而下,把王渊的脚踝都淹没了。 油布实在不顶用,个个被淋成落汤鸡。 众人聚在坡道上吃饭,王渊问道“秦把头,你的货没事吧” “没事,早就用油纸包了两层。”秦把头疯狂砸着燧石,怎么也无法点燃,他藏在身上的火折子与火棉全部浸水湿透。 王渊的书箱里倒是藏了一些,但找不到干柴,生出的篝火浓烟滚滚虽暂时不能取暖,但驱蚊效果立竿见影。 上午日晒,下午雨淋,夜里露宿,直接导致一个脚夫、两个生员病倒,而且越榛的书童也生病了。 这才走了不到四分之一路程 第二天,两个病倒的生员,以及越榛的书童,被扔在安顺城里慢慢休养。他们并不孤单,客店里有好几个贵州士子,都是半路病倒停下来休息的,没事儿还可以抱病切磋学问。 好在王渊、李应、越榛和邹木四位同学,都比较扛得住。 邹木虽然感冒了,但没有发烧,一路流着鼻涕前进。 过了镇宁,便是关索岭。 相传诸葛亮当年南征,关索曾率兵在此驻扎。 队伍过关索岭时再次减员,有个倒霉蛋撒尿,被毒蛇咬了一口。秦把头看清毒蛇模样,吓得脸色剧变,随即挥刀斩断那人的两根脚指,将其扔到前面的查城慢慢休养。 复行二十日,过普安州,即将走出贵州地界。 王渊已经快要走疯了,贵阳那边再怎么崎岖,好歹也是省府所在,属于整个贵州最平坦的地方。 而从安顺州一直到云贵交界,全是连绵起伏的大山,一天有四分之三时间都在牵马步行。不但人走疲了,连马都掉膘了 有个生员走到普安州的时候,听说最难走的路段才刚刚开始,吓得直接中途返回贵阳,打死都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云南边境有平夷卫,贵州边境有平夷千户所。但他们不但没能把蛮夷给平掉,十年前反而被贼妇米鲁平了一回,卫所指挥使和千户阵亡得干干净净。 当时败兵无数,好多都逃进山里,在云贵边境当起了土匪。 云南的平夷卫来剿,土匪们就逃到贵州。贵州的平夷千户所来剿,他们就逃去云南。反正距离也不远,翻过一两个山岭就出省,又兼是滇黔茶马商道的必经之地,来回横跳过得是逍遥自在。 嗯,王渊遇到土匪了。 足足六七十人的土匪团伙,为首那人甚至还穿着皮甲。 秦把头似乎跟土匪是老相识,他让手下给土匪送去银子,还抱拳说“张二哥辛苦了,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好说,”那个叫张二哥的匪首,手里掂量着银子,却没有把官道让开,“秦五,你我认识快八年了,今天我不能放你过去。你和你的人,还有你的货,全都跟我回山寨吧。你要是愿意落草,把那些生员都杀了,让你坐寨里的第四把交椅。” 秦把头探手去握刀柄,冷笑道“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张二哥摇头道,“就在半个月前,镇三山庞大哥被官军抓了。除非官军放人,否则天王老子都别想从这条路过去。” 秦把头气得不行“镇三山被抓了,你们去劫狱啊,堵截客商算什么英雄好汉” 张二哥笑道“老子又不傻。平夷卫有五千兵马,能打仗的至少六七百,而且还易守难攻。老子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军户,怎么可能带着几百土匪就杀回去。只要把官道一堵,今年的春茶就运不过去,太监们追究下来,吓也要把那位王指挥使吓死。他一日不放人,我就一日不通官道” “打个商量,给你一半货物,你放我们过去。”秦把头郁闷道。 张二哥摇头说“不行。给你两条路选第一,连带人带货一起上山,今后大家就是兄弟,大秤分金、大碗吃肉;第二,人可以走,把货留下。还有这些读书人,必须跟我回山寨,秀才绑票回去有搞头,可以逼着平夷卫放人” “你想逼死我吗” 秦把头指着李应“那是贵州李总兵家的三公子,若在这里出了闪失,今后我还怎么在贵阳混日子” “总兵家的公子”张二哥不惊反喜,“听说李总兵忙着剿匪,剿了两年还没剿利索,他肯定没工夫来这边。这位李三公子值钱啊,说不定能换回庞大哥。来人,把他们全部带回寨里” 065【莽头杀神】 从正统朝开始,总兵就成为常设武职,并挂印称将军。比如云南总兵,必挂征南将军印;湖广总兵,必挂平蛮将军印。 贵州总兵比较受歧视,不能挂将军印,但私底下也称将军。 贵州总兵有权调遣全省卫所军队,相当于贵州军区司令。秦把头本想用李总兵的名头,吓唬一下那些土匪,谁知竟然起到反作用,土匪们连总兵的儿子都敢绑票 有几个生员已经瑟瑟发抖,一些脚夫也随时准备逃跑。 “怎么办”李应还比较镇定。 王渊正在观察地形,此处官道相对宽敞,可容两匹马并行,勉强相当于双车道。左右皆为山坡,北边的坡度较缓,许多土匪站在北坡弯弓搭箭。南坡则要陡峭得多,一个土匪也没有。 还有几个土匪顺着北坡而下,把王渊等人的后路给堵住了。 “都给我捆起来”匪首张二哥下令道。 劫道的土匪大概六七十人,此刻从北坡下来一半,人人手中都拿着绳子。另有二三十人站于坡上,有的拿着制式弓,有的拿着土弓,还有的抱着石块,随时可以攻击下方的官道。 王渊突然对李应、越榛和邹木说“随时准备动手,听我命令行事” “好。”李应不但没有害怕,反而开始兴奋起来。 王渊本来就骑在马上,此刻突然打马前进,口中大喊“我是土司家的公子,只要你们把我放了,可给你等万两黄金我骑的是上等水西马,一匹马就值五百两银子” 突然纵马狂奔,此举本来引起土匪警惕,但“万两黄金”却极具诱惑性。 张二哥朝王渊胯下良驹望去,果然是一匹好马,顿时就财迷心窍,喝止道“弓箭都拿稳,别失手把那匹马射死了” 这匹马是宋灵儿借给王渊的,从小养到大,已经跟主人心灵相通。 马速越来越快,张二哥抽刀大吼“兀那土司蛮子,快给我停下,当心把马摔死了” 这匪首站立的地方,正是官道由宽变窄处,几个土匪守在那里,商队就算想反抗都无法展开战斗队形。官道已经被前面的商队脚夫挡住,王渊如果不勒马停止,要么一头撞在前方巨石上,要么奔上北坡摔个七荤八素。 只见王渊一拉缰绳,马儿突然朝右方奔跑,踩着陡峭的山坡继续前进。 前方是一块难以处理的巨石,修官道的时候保留下来。马儿从山坡跃起,踩住巨石的一瞬间,王渊突然双手放开缰绳,取下弓箭飞快搭弦。 匪首张二哥被巨石挡住视线,再次看见王渊的时候,一人一马已经从天而降。 “咻” “给我”匪首只来得及喊出两个字,箭矢便从他额头射入,箭簇透脑而出。 马儿踩着巨石,跃起足足一丈高,落下时直接踢翻一个土匪。王渊的钢刀也抽出来,犹如天神下凡,一刀斩落旁边土匪的首级。 出刀实在太快,那土匪都没有反应过来,脑袋便已离开脖子,鲜血如同喷泉般涌起两三尺高。 不分敌我,全都被惊呆了。 王渊策马又砍死一个土匪,大喊道“匪首已死,随我杀” 一言惊醒众人。 秦把头立即抽刀杀向前方,李应和书童李忠也下马杀向堵截后路的土匪。脚夫和诸生大部分躲在驴马后面,但也有一部分,跟着秦把头和李应去杀敌。 挡在王渊前方的土匪,第一反应不是战斗,而是转身撒丫子逃跑。无脑的顺着官道奔跑,聪明的爬坡躲避马势,但都没想着为匪首张二哥报仇。 实在是王渊太吓人了,骑马上坡如履平地。连那块巨石都挡不住,不但会骑射,还能飞在天上骑射,一箭就把土匪头子射死。 更吓人的是那冲锋一刀,脑袋都砍飞了,身体依旧站立,喷血数息才倒下。 “杀” 李应和李忠,已经跟后方的土匪接战。 那些下坡绑人的土匪,此刻已来到官道上,他们根本不知道前方出了啥事儿。坡上挽弓举石的土匪,虽然能看清匪首被杀,却又不敢往下面射箭投石,因为自己人混进商队容易误伤。 王渊选择的战机刚刚好,提前一些就有坡上乱箭射下,延后一些众人则被土匪控制。 前方土匪四散而逃,秦把头正在带人追击。王渊懒得去管,勒马从巨石西侧冲上北坡,一人一马竟在斜坡上奔跑如飞。 “射,射死他” 坡上的土匪大喊,十多支箭矢歪歪扭扭飞来。 王渊挥刀拍飞两支箭,另有一箭擦着他头皮而过,一支箭射进他的肩膀,还有一支箭擦伤了马腿。 距离太远,不易瞄准。其余箭矢,全部射歪。 土匪们慌张之下,第二箭搭了好半天才上弦。有的不待瞄准,匆匆射出便跑;有的转身而逃,连射箭都忘了。 此时王渊离他们有二十多步呢,而且还是上坡,马速越来越慢。如果坡上土匪能够沉着应对,进行第二轮齐射,轻轻松松就能把王渊射成刺猬,可他们士气大跌竟然选择逃命。 这也足见王渊有多莽,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若坡上之匪不逃,他不死也得残,玩的就是刺激 那些下坡绑人的土匪,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情况,只知道莫名其妙打起来了。他们也管不了那么许多,提刀就朝脚夫、生员们砍去,不过中间隔着驴马货物,一时半会儿也不怎么方便杀人。 “张二麻子死了,都给我杀” 由于道路狭窄,秦把头暂时无法救援后方,只能带着前面的脚夫齐声大喊。 官道上的土匪顿时慌乱起来,而脚夫和生员则士气大振。有武器的直接开始反杀,没武器的就舍身扑向土匪,越榛、邹木以及书童也在提刀杀敌。 王渊确定坡上土匪已经逃散,这才勒马顺坡而下。 官道上已经杀成一团,而且没有纵马的空间。王渊只能跳下马来,提刀冲下去,边冲边喊“贼寇败了,降者免死” 几个不敢杀敌的生员,猫着腰在人堆、驴马和货物间乱窜。他们没有胆子,却还有脑子,边逃边喊“降者免死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 其他人受到提醒,也跟着大喊起来。 道中土匪愈发慌乱,可他们根本没地方逃。这是一个谷地,两边都是山坡,非常方便土匪打劫,却不方便土匪们逃命。 当即就有几个土匪跪下求饶。 还有些土匪转身冲上北坡,正好跟王渊撞个正着。一个土匪刚刚举刀,王渊冲锋而下,脚步未停,直接将这人脑袋砍飞。 鲜血喷泉不是闹着玩的,那场面太壮阔了,当即把旁边的土匪吓得腿软。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又有几个土匪跪地求饶。 王渊浑身浴血,肩上还插着一支箭,宛若杀神降世。他一脚踹翻跪在面前的土匪,继续大喊道“黑山王二在此,降者免死” 一个土匪本来举刀冲向王渊,见状直接扔掉兵器,当场趴跪投降。 战斗就这样结束了,前后耗时不到五分钟。 两个脚夫被土匪杀死,七个脚夫被土匪砍伤,还有一个脚夫被倒下的马匹货物压伤。 生员和书童们都很机灵,一个都没死,只伤了几个。 李应的手臂被砍了一刀,但只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他走过来问“这些土匪,押去平夷卫,还是平夷所” 平夷卫在云南,平夷所在贵州,此地处于云贵交界。 秦把头正在带领脚夫捆绑土匪,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非常恭敬地问王渊“王二哥,你来拿主意。” 这声“王二哥”属于敬称,众人早已被王渊所折服。 “押去平夷卫吧。”王渊想了想说。 按理说,他们都是贵州人,应该把土匪押去贵州的平夷千户所。 但他们刚刚从平夷所过来,知道那地方没啥用处。本来就只有一个千户所,十年前被叛军攻破,现在都还没缓过劲来,军户连带家属也只有几百人,能打仗的只有十多个如此军力,遇到土匪只能选择逃跑。 李应又带头去割首级,重伤未死的便补上一刀,他们可不会救治土匪。 别看有些生员不敢接战,可他们也见惯了血腥,此刻也跟着李应一起补刀砍脑袋。 队伍继续前进,多了十几个首级,还有被押着的十多个活土匪。 行进不到一刻钟,突然有土匪从坡上冲下来,众人纷纷拔刀相向。但也没有立即动手,因为这土匪太奇怪了,年龄不大,又孤身一人,居然敢主动现身。 “不要杀我” 土匪双手高高举起,腰刀并未出鞘,竟是个十多岁的健壮少年。 王渊也没搞明白情况,问道“你要自首投官” 少年土匪奔至王渊跟前,突然跪倒在地,目光狂热的望着他“秀才哥哥勇猛威风,小人打心里佩服,甘愿为奴为仆,终身侍奉左右哥哥若是关二爷,小人就是周仓,愿为哥哥牵马坠蹬” 。 066【龙马赞】 又是“关二爷”,又是“秀才哥哥”,这土匪少年怕是把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搞串了。 王渊忍俊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原籍何地又怎会当土匪” 少年土匪口齿伶俐,快速答道 “小人名叫周冲,原籍云南安宁。因给母亲借钱治病,父亲无力偿还,被杨家趁机侵占祖田,父亲与大哥也成了杨家的佃农。小人十岁那年,云南大旱,无力缴付佃租,父亲与大哥便带着小人外逃。父亲当年便饿死了,大哥在昆明给人做帮闲,小人亦在染坊做学徒。” “小人十二岁时,大哥被人打死。染坊怕惹麻烦,也将小人驱逐。小人又进春华班学唱戏,没得两年,戏班子也散了。小人便与师父、师叔四五人,结成小班游走乡里,专唱农家红白喜事。去年师父和师叔分钱不均,闹了一场便散伙。小人随师父一路卖艺为生,师父也染病死了,小人便上山投了土匪落草。” 这他娘倒霉催的,简直是灾星啊,跟着谁混,谁就没有好下场。 其经历也不太干净,他大哥给人做帮闲,其实就是街头混混。染坊能收他做学徒,也是看在混混面上,否则绝不可能收一个没有户籍的流民当学徒。 王渊随口问道“占你家祖田的杨家,是当地的豪强” 周冲回答说“那是陕甘总督杨一清的族人。杨家仗着出了个总督,就一下子威风起来,小人村里近半土地都被杨家霸占。” 杨一清当陕甘总督,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前两年遭刘瑾排挤,杨一清被迫辞官,随即又被下了诏狱,经李东阳营救才保得性命。今年因为安化王叛乱,杨一清又复起带兵,很快就能设计干掉刘瑾。 人是很复杂的动物。 论功绩,杨一清曾经改革茶马贸易弊政,也曾数次平息内忧外患,甚至还是剪除刘瑾的第一大功臣。 杨一清的文治武功,纵观整个大明朝,都没几个能跟他比的开国勋臣不算。 但是,杨一清的族人确实鱼肉乡里 今年负责云南乡试的张羽,就将拿杨一清的儿子开刀。张羽不但严惩其子,还上疏举报杨一清纵子行凶,这两位就此成了冤家死对头。 后来张羽升迁广东提学使,杨一清从中作梗,把张羽调去保定当知府。那地方勋戚权贵众多,当知府等于当孙子,张羽孤身赴任保定,三个月就把诸多勋贵给压得不敢闹事儿。 论人品,张羽才是真的清廉无私。 其父亲去世的时候,张羽已经当了县令,家里三代人读书欠下的四百四十两银子,他做官三十年、官至从二品都无力还清。张羽七十岁时,三子分家,三个儿子不但没分到家产,反而各自分到一笔祖传债务。 张羽和二弟每次调任,都雇不起车船,由三弟赶着毛驴驮行李,硬生生走到履任地点。 张羽的二弟张翀也是清官,因为打击地方豪强,自己又没有任何瑕疵,地方豪强无计可施,只能凑银子给张翀买官,希望这位赶紧升官调走。张翀得知真相之后,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侮辱,气得直接辞官归乡。 王渊的运气非常好,他考乡试居然遇到张羽。 到明代中期,乡试主考官皆对外聘任。比如王阳明有次病愈北归,走到山东的时候,便被人请去主持山东乡试。 但主考官只是考试主持人,并非直接负责人。 巡按御史才是真正的负责人,初期还被分权,到弘治年间已经一手包办。这么说吧,如果巡按御史想玩手段,甚至可以在誊抄朱卷之前,偷偷调换乡试墨卷和草稿卷,各省乡试都难以避免的存在猫腻。 而以张羽的为人,绝对不可能徇私舞弊,王渊能考到第几名,就肯定能考到第几名 周冲诉说完自己的身世,便跪在地上,眼巴巴望着王渊。 李应笑道“收下吧,这厮挺有意思,闹得跟看戏文一样。” 周冲立即对着李应磕头“多谢公子美言” 王渊又问道“你都已经逃掉了,为何又回来投身” 周冲说“小人学唱戏的时候,就崇敬那些英雄人物,特别崇敬关二爷。秀才哥哥身手了得,骑马杀人犹如探囊取物,简直是关二爷下凡再世小人当不成关二爷,只想着当周仓。只要秀才哥哥收下小人,小人就学周仓一样效忠。若哪天秀才哥哥死了呃,小人不是咒秀才哥哥。若是那个样子,小人也学周仓将军,提刀自刎追随哥哥去地府快活若是秀才哥哥死了,我不自杀追随,定叫天打雷劈,子孙后代都不得好死” 王渊听得非常无语,制止道“别喊我哥哥,听着像绿林土匪一样,你是不是水浒传的戏文学多了还有,也别自称小人” “那我该怎么称呼秀才嗯,老爷”周冲问。 王渊想了想,说道“叫二哥吧。” “诶,多谢二哥收留”周冲连磕几个响头,麻溜站起来说,“我给二哥牵马拿刀。” “牵马可以,拿刀就算了。”王渊可不会让武器离身,还有一半的路程要走呢。 真正让王渊放下戒心的,是他随口问的那个问题。 王渊虽然是历史白痴,但跟着王阳明见了不少大官,也知一些朝堂事情,对杨一清此等重臣略有所闻。 明朝有异地为官制度,杨一清可不能在云南当官。这周冲能张口说出杨一清,必然是杨一清老家的人,其身世也应该是真的。 队伍再次进发,王渊多了一个仆从。 周冲这种逃亡农户,属于没有户籍的流民。幸好到了明代中期,路引盘查不是很严格,否则他连县城都进不去。 王渊可以帮周冲落籍,但落的肯定是贱籍,身份属于奴仆。 什么倡优啊、雇工啊、伴当啊,这些都是贱籍。法律上低人一等,子孙不能参加科举。而且在犯事儿的时候,如果受害者属于良籍,贱籍肇事者还要罪加一等。 比较特殊的是雇工和佃农。 短工和短佃是良籍,但如果成了长工、佃仆,东家得管吃管喝,那就要被列入贱籍了。即便这些人变得有钱,比如突然继承亲戚遗产,这些钱财是受法律保护的,但他们依旧无法获得自由。就算主人愿意给他们脱籍,还得官府认可才行。 这些是蒙元留下的糟粕,被朱元璋继承了。 也不能怪朱元璋,他在位的时候,其实已经做了很多改革。大量元朝贱户重获自由,而且贱户权益也得到法律保障,只不过改得还不够彻底而已。 周冲牵着缰绳,忍不住去摸鬃毛,赞叹道“二哥,这匹马真是神骏啊。我在坡上看得真切,从大石头上跳起来,离地至少一丈高,换成普通马早被摔折腿了。” “嗯,以后记得好生照顾,每天给它刷毛喂食,”王渊正好白捡一个苦力,嘱咐道,“这马儿嘴刁,主食为苦荞,辅之以豆饼和草料,喝水的时候要加姜盐。” 周冲啧啧称奇“吃得比人还好。” 没钱还真不能养马,特别是这种上等神驹。 王渊夜袭叛军辎重队,分赃得来的几百两银子,投在这马儿身上的就有十多两。 现在如果拿去贩卖,根本不是五百两的事儿,至少也得一千两以上江南那边,用于骑乘的普通奔马,只需七八两银子就能买到。 如果用车来比喻,王渊这匹马相当于劳斯莱斯,日常保养费就能把工薪阶层搞穷。 否则你以为之前那场战斗,王渊是怎么单枪匹马杀退土匪的若换成一匹劣马,根本别想载人在陡坡往上奔跑。 有史记载最出名的水西马,当属明升明玉珍之子献给朱元璋那匹,被赐名“飞越峰”,可飞越山峰的意思。有诗赞曰“电蹑云腾去不还,雾烟空锁养龙山。一从飞越登天厩,寂寞人间十二闲。” 此马出自养龙坑,正是想跟宋灵儿联姻的那个蔡家地盘,名义上依旧属于宋家的辖管范围。 实在是这匹马太吓人了,如果按史料记载,其马首高约二米九,体高估计在两米以上。而普通的水西马,体高也就一米二、一米三左右,对比一下就知道差距。 “飞越峰”属于异种,王渊这匹就要矮得多。 他刚借来的时候还是幼马,养了两年,已经长到五尺一寸,大概相当于一米六三,快赶上英国纯血马的平均高度了。 接下来一段路程,都还比较好走,全是遇到土匪时那种地形。 两边皆山坡,中间为谷地,官道沿着谷底而建。 这种地形特别适合打埋伏,十年前的贼妇米鲁,就在此地埋伏过官军,把官军堵在谷中杀得全军覆没。 贵州的平夷千户所,驻扎在平关。若云南有叛军,只需往关口放几百人,便是数万云南叛军,也别想轻易从此进入贵州。 而云南的平夷卫,则在山谷的另一头。 大概前进七八里地,王渊等人便来到平夷卫。 守城官兵本来有些懒散,看到马身驮着十多个脑袋,顿时变得无比谨慎。个个拿起武器,对着秦把头问“秦五,你这是干什么” 秦把头常年走这条道,早跟守城官兵混熟了,笑道“都是土匪,镇三山的手下。” “你们在城外先等着,我去禀报王指挥”守城官兵不敢怠慢,其中一人快速朝城内跑去。 s关于飞越峰,明太祖洪武实录有记载,产自水东养龙坑,那是朱元璋最喜欢的马,还让宫廷画师专门给飞越峰画像。根据宋濂龙马赞记载,飞越峰的马头高2米9左右,马身长达3米5左右。 067【威名远播】 云南平夷卫指挥使叫李玺,山东人,十年前调过来的贼妇米鲁作乱,云贵交界地区的军官,要么当即战死,要么朝廷问斩,要么远戍海南。 平夷卫石城也是重修的,原有城池被贼妇米鲁给毁了,连卫所军士都是从曲靖卫调来填充。 就算不吃空饷,兵额都不足五千。 毕竟曲靖卫自己也得留人,不可能全部调来,平夷卫这边撑死了两千兵员。其中一半还驻守在飞地,城内守军满打满算不足一千,抛去老弱病残顶多百战兵。 这也是那些土匪嚣张的原因所在,山中土匪的数量,比平夷卫石城和平夷千户所的战兵加起来还多打劫王渊的那些土匪,来自其中一个土匪山头,而且不是那个山头的全部,人家寨子里还留了一两百呢。 李玺从山东调来云南之后,虽然也疯狂侵占军田,但对军户没有太大伤害。因为人少地多,之前的军户死光逃光了,现在每个军户都有田可种。 军户们甚至招揽流民当佃农,一个个都成为小地主。 “什么张二麻子被杀了”李玺猛然站起,随即大笑不止。 那些土匪分为三部,分别占领三个山头。 其中“镇三山”被推为共主,前不久进城尝鲜逛窑子,被手下跳反举报给抓了。这货山寨里本来就有女人,鬼知道为啥跑城里来嗨皮,反正现实就是如此扯淡。 张二麻子,则是另一个山寨的二当家,手上也是有无数人命的。 对于秦把头这种经常往返的商队,土匪们选择细水长流,只收些过路费就放行。但若遇到零散行商,又或者是生面孔肥羊,则直接就玩杀人越货。 前几年,张二麻子甚至把一个赴任知县给砍了。上头怪罪下来,李玺不得不带兵剿匪,剿了好几个月没收获,李玺还因此吃了挂落。 李玺真的不需要养寇自重,他家里有的是田地,过往客商的孝敬银子也多。如果能灭掉土匪,他能收的银子更多,利润都被那些土匪摊薄了 王渊等人被带进城中,李玺亲自出来接见。 看到那些挂在马身的首级,李玺顿时笑开了花,对秦把头抱拳道“果真壮士” 秦把头有些尴尬,解释道“李指挥,匪首是这位王相公杀的。” 王渊上前拱手,自我介绍道“李指挥当面,鄙人贵州宣慰司学生员王渊。” 秀才杀土匪 李玺以前住在山东,他印象中的秀才都是弱鸡。即便来了云南十年,也没怎么接触过贵州秀才,只是听说贵州秀才身体比较健壮而已。 认真打量一番,只见王渊衣服上满是血迹,脸上溅的血也没擦干净,肩膀包扎似乎还受了伤。王渊背上有一把制式弓、两袋箭矢,腰间还挂着一把长刀,若非头上戴着方巾,一眼看过去更像是武人。 即是秀才,那就更值得多说几句了。李玺拉着王渊的手说“文武双全,果然不凡。不知是怎么斩杀张二麻子的” 秦把头笑道“禀指挥。当时我们行走于谷道,遭到六七十个土匪埋伏。前后路都被堵截,山坡上还有土匪搭弓箭、投落石。王相公纵马飞驰于陡坡,一箭射杀匪首,又策马斩杀三名挡道土匪。复冒箭雨策马冲上坡顶,将大半土匪冲杀败逃,接着又杀向谷道,阵斩二匪,逼得剩下的土匪跪地求饶。” 李玺听得瞠目结舌,他对那边的地形非常熟悉,完全可以在脑海中复盘整个战斗过程。 这他娘是秀才 是关二爷再世吧 李玺又向王渊身后的骏马望去,一眼就认出是水西马。而且是极品水西马,普通水西马根本长不到那么高,怕是价值上千两银子。 秦把头又指着周冲说“李指挥似乎不信。这个少年也是土匪,本来已经逃掉了,只因崇敬王秀才勇武,主动折身投效为奴。李指挥可以问问他,就知道我是否虚言。” 周冲立即跪地磕头,说道“秦五叔说得句句属实” 土匪投效秀才这种事儿,李玺也懒得管。他本来只想跟王渊瞎扯几句,然后把土匪的首级弄来,但现在却改变了主意,打算跟王渊结交一番。 拥有一匹极品水西马,怎么可能没点背景,只这个就值得结交。 连称呼都变了,李玺热情道“王相公若不读书,必为一员猛将可是贵州卫所子弟” 王渊笑着说“我不是卫所出身。但我的同伴李应李良臣,却是贵州李总兵家的三公子,他也手刃了三个土匪。” “见过李指挥。”李应上前说。 一听是贵州总兵的儿子,李玺态度更加热情,拉着李应的手说“虎父无犬子,李公子果然英武了得。你我都姓李,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双方寒暄几句,王渊突然说“李指挥,我们还有几位伤员,不知可否请城中医者先行救治。” “应该的,应该的,”李玺哈哈笑道,“王相公肩上的伤,也需重新包扎一下。” 在医治伤员的时候,那些土匪首级,以及俘虏的活土匪,全都移交给平夷卫。 明代计算军功,分为“首功”和“战功”,“首功”便是生擒或砍头的数量。首功又分四等,依次为北边、东北边、西南边和内地反贼,此外还有倭寇和流贼等次功。 土匪的脑袋,无法计算军功,除非这些土匪攻城造反,又或者壮大到惊动朝廷的地步养寇就是这样来的,不把土匪养大,剿匪连军功都没有。而清缴小型土匪团伙,顶多能在履历中多几行字,只能算武官升迁的辅助材料。 相比而言,文官更喜欢剿匪,实打实的政绩嘛。 但是,张二麻子曾经杀过赴任县官,属于朝廷通缉的大盗,李玺还因剿匪不力吃了挂落。张二麻子和土匪首级,可以用来应付差事,弥补李玺曾经的过失。 土匪脑袋,李玺派手下移交官府。而活着的土匪都是劳动力,全部留下来种田,给军户们当佃农。 李玺亲自拿出一百两纹银,交给王渊说“王相公,这张二麻子是上了海捕公文的巨匪。我先把赏银垫付给你,省得你再去官府走一趟。” 明朝官府非常喜欢悬赏,特别是谋反和大逆罪,若能抓住悬赏对象,平民直接给文官做,小兵直接当军官,而且可以获得悬赏对象的全部财产。 “好说,谢过李指挥,”王渊自己取出一锭银子五两,剩下的交给秦浩,“秦把头,五十两分给死去或受伤的兄弟,其余四十五两所有人平分。” 秦把头抱拳道“我代大家谢过王相公。” “重义轻财,好汉子,哈哈”李玺大笑,更觉王渊不凡,今后肯定是大人物。 当晚,李玺请王渊、秦把头和生员们喝酒吃饭,脚夫和书童们则在客店食宿。 悬赏银子撒出,个个都能分到一两有余,那些受伤的拿银子就更多。王渊的威猛早就令人折服,此刻又仗义疏财,不管是生员、书童还是脚夫,都对王渊没有二话,提起来就是竖大拇指。 夜间,脚夫们住的是大通铺,好几十人打地铺睡一间房。 那汗水混合臭脚丫的味道,让田秋直犯恶心,但为了明天继续赶路,还得捏着鼻子在这儿睡觉。 田秋就是历史上,成功让贵州自开乡试的那位。他虽然籍贯思南府,却非思州田氏土司后裔,而是明初从江西吉安迁来的。桃花扇中强娶李香君的南明权臣田仰,便是田秋的不知道多少代子孙。 田秋的二哥、父亲、爷爷、曾祖,全都在各地当老师。他大哥是举人,就在曲靖府当通判,再往前走两三天便能到达。 前两天,田秋也遇到土匪,只不过当时领头的是大当家,而非张二麻子那个二当家。 土匪想把田秋绑票上山,田秋奋力挣扎,结果将土匪激怒。他的书童被当场砍死,田秋在掳往山寨的途中,从岭头跳下一路滚到山底,受伤晕厥整整一天才醒过来。 他的书童没了,坐骑没了,应考书箱也没了。 银子,当然也没了。用腰带在当铺换了几十文钱,只能住平夷石城的大通铺,田秋打算到曲靖找大哥接济一下。 “我是亲眼看到的,王相公一刀砍过去,土匪的脑袋都飞了,脖子喷血一丈高,身子站在原地还不倒。” “是啊,好快的刀法” “何止刀快,那匹马也快。那种陡坡,人都不好爬,王相公骑着马跟飞一样。飞起来七八丈高,还没等落地,就一箭射死张二麻子。” “你就吹牛吧。那马又没长翅膀,还飞起来七八丈高,摔也得摔死。” “你还别不信。王相公骑的是水西龙马,几千两银子一匹,可以飞起来好几丈” “真的” “假的,哈哈。你别听刘三胡扯,当时王相公的马只跳起来一丈高。” “一丈也不得了啊。” “那是踩着大石头往下跳,不算稀奇。王相公真正厉害的,是山上好多拿弓的土匪,射箭就跟下雨一样。王相公单枪匹马,从下面就敢往坡上冲,舞刀把射来的箭全部砍飞” “没有全部砍飞,王相公肩膀中了一箭。” “对,肩膀中了一箭。王相公受伤还不停,骑马直冲到坡上,一个人砍翻二三十个土匪。这还没完,只听王相公一声大喝黑山王二在此,就骑马冲到官道上,一刀一个,杀得遍地尸首,把剩下的土匪吓得跪地求饶。” “王相公不仅威猛,而且还仗义得很。悬赏银子一百两,他只自取五两,剩下的都拿来分了。我都分到一两银子咧” “你们运气可真好,遇到王相公是一条好汉。” “” 商队脚夫也没啥娱乐活动,躺在大通铺各种吹牛皮,把其他旅客听得啧啧称奇。 这些商旅南来北往,估计再过两三个月,王相公的大名就能传播四方,连各地土匪都知道有个叫黑山王二的杀神。 不止是商旅,此刻平夷卫的官兵,也在议论纷纷,主要还是王渊杀敌的过程太过牛逼。 田秋亦是心驰神往,不由出声问道“那位王相公叫什么名字” 一个脚夫自豪道“王渊,咱们贵州的神童,布政使老爷还专门给他作了神童诗” “可是写临江仙那位王渊”田秋惊喜道。 脚夫没听明白“啥是临江仙” 田秋懒得理会这人,自言自语道“如此神仙般人物,吾定要去见识一番” 之前查资料查错了,平夷卫查成了平越卫,因此把指挥使搞成姓王,已经改正。 。 068【乌骓?阿黑!】 早晨,马棚。 几个负责养马的军户,正站在旁边指指点点,似乎在讨论那匹水西马的神异之处。 根据史料记载,云贵川出产的西南战马,要数云南马最矮,平均体高约115厘米。四川马要高一些,平均体高约120厘米。贵州马最高,平均体高约为125厘米左右。 以上,说的都是战马,并非挽马和驮马。 贵州战马又分乌蒙马和水西马,因为朱元璋那匹御马的缘故,水西马在明代名声大噪,也被称为“水西龙马”。 平夷卫指挥使李玺的战马,便是一匹大理马,喂养得很精细,体高足有124厘米,远超普通的云南马。但跟王渊这匹马站在一起,瞬间就不够看了,163厘米的体高鬼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 再配合着王渊跃马斩匪的传说,这匹马也成了平夷卫的大明星,甚至有士卒专门过来一睹风采。 王渊站在马厩前,一手平摊喂着苦荞,一手抚摸马儿的鬃毛。虽然把养马任务交给周冲,但也非完全撒手不管,每天还是要跟马儿培养一下感情。 周冲已经跨进马棚当中,认认真真给马儿刷毛,那虔诚模样就跟伺候祖宗似的。 “二哥,这匹马叫什么名字”周冲边刷边问。 王渊突然想起宋灵儿,笑道“有人将它呼为阿黑。” 阿黑就是小黑,宋灵儿也起名无力,还不如王渊的土木三杰。嗯,三只豹猫被扔回穿青寨了,整天偷鸡摸狗,把寨中父老祸害得不轻。 周冲摸着马儿的身体,赞叹道“二哥,你看这马的皮毛,又光又滑,跟黑绸子一样。我学唱戏的时候就知道,名马都有个响亮名字。刘皇叔有的卢,吕奉先有赤兔,曹操咦,曹操的坐骑叫什么来着” “绝影,还有爪黄飞电。”王渊读书那会儿,玩过不少三国类游戏。 “好像是叫这个,”周冲也拿不准,说道,“二哥,你这匹马浑身都是黑的,就跟泼了墨水一样。我觉得跟项霸王的乌骓差不多,要不再起个名字叫乌骓吧阿黑实在显不出威风。” “老实刷你的马,别说闲话。”王渊笑了笑,不置可否。 马儿的胃很小,必须少吃多餐。 王渊喂了一把苦荞,又喂些草料和盐水,今天的早饭便给足了。他亲自牵马出去,找城中铁匠更换马掌,顺便给马儿修修脚,这也是必须的日常保养项目。 平夷石城并不大,居民主要为军户和匠户,此外便是来往客商。 “王相公安好” “王相公的马长得真高。” “王相公,我家的汤饼可好吃了,要不来一碗” “” 半个白天,一个晚上,再加一个早晨,王渊的威名已经传遍平夷城,似乎城内人人都认识他。 好吧,主要是认识马,西南地区可很少见到这么高的。 消息传播如此快速,也是因为平夷城太小,只有狭长的一条街道,外加几条小巷子,还没有贵州城的四分之一那么大。 昨天带着那么多土匪脑袋进城,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王渊一路走来,到处都有人跟他打招呼,而且全都带着好奇、探究的眼神。 来到铁匠铺,王渊拿出小刀,亲自给马儿修脚,接着才让铁匠重新钉马掌。养马真的很费功夫,还得半夜起来给马儿喂夜草,现在夜里的活儿总算可以交给周冲了。 那小子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已经逃掉,又专门回来投身为奴,肯定干不出偷马跑路的傻事。 主要还是户籍问题,贱籍也比无籍好啊。 明代中后期的城市里,许多小商贩属于无籍流民,但民不举官不究。可毕竟属于灰色人群,连租房子都被歧视,遇到黑心房东甚至收他们两三倍租金,还是临时提价,不给钱就威胁说要报官。 周冲就算把王渊的马儿偷去卖了,他也得东躲西藏过日子,还不如委身为奴奔个前程。 牵马回到卫所,秦把头已经召集商队,聚在那里准备继续赶路。 周冲拎着几个布袋子,屁颠颠跑到王渊跟前,说道“二哥,这是秦五叔帮忙买的苦荞、豆饼和姜盐,一共花了三百六十钱,你给的碎银子还剩一百八十钱。” 王渊说“那一百八十钱,你自己拿着吧,回头再给你一百二十钱,就当是这个月的工银。” “谢谢二哥。”周冲笑着把铜钱揣进怀里。 工银就是工资,而且王渊还要包吃住,每个月三百文工资并不少,因为云贵地区的消费水平非常低。 如果换成江南,那边的消费就高了。用农家短工来举例,不但要给工银工资,还要提供饮食米口粮、盘缠银路费、农具银器材损耗费、柴酒银喝点小酒,林林总总算起来一天就要二十文钱,而且还只够这些短工养家糊口。 当然,短工干得也多,每天起早贪黑,比长工的劳动强度更大。 而原则上,像周冲此等奴仆,王渊可以不给工资,只提供日常吃住,偶尔给些赏钱即可这种事儿,王渊实在干不出来。 周冲没舍得把东西往马背上放,建议道“二哥,不如再买一匹驮马,专门用来驮运行头。” “可以。”王渊也醒悟过来。 之前王渊是一个人,而且官道狭窄,带双马不好赶路。因此应考书箱、衣服、毯子、米盐等物,全都由“阿黑”驮着,战斗时还得先卸货,生生把一匹战马当成驮马来用。 现在两个人赶路,需要带的东西就更多,必须再买一匹驮马才行。 平夷城没有专门的马市,临时买马还真不容易。王渊跑去找指挥使李玺,用五两银子买来一匹滇马,这马矮小得很,但腿脚粗壮,适合拉车运货。 周冲往驮马上放东西的时候,李应牵马走来,笑道“你这仆从不错,挺机灵的,而且还勤快。” 王渊感慨说“以他的身世经历,不机灵勤快早饿死了。” 就在此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突然奔跑过来。他浑身衣服都破烂不堪,脚上连草鞋都没有,只用破布随便包起来,面部有多处擦伤和淤青。 正是沦落到睡大通铺的田秋。 田秋也是直接认马,跑到王渊跟前,作揖道“阁下可是贵阳神童王若虚” “正是。”王渊作揖回礼。 田秋自报家门道“在下思南府学生员田秋,字汝力。久慕若虚兄才名,今日特来一见。” “原来是汝力兄当面,你这是遇到土匪了”王渊问道。 “实在有辱斯文,”田秋羞惭道,“在下没有若虚兄之武勇,书伴也被土匪杀了,我靠跳崖才逃过一劫。身上值钱物品,皆被土匪搜去,鞋子和方巾也在跳崖时不知去向。” 又是个倒霉蛋,从思南府到云南,比贵阳到云南还要多走一千里,眼看着就要走出贵州地界,居然落得这幅模样。 王渊问道“汝力兄的应考文书,不会也弄丢了吧” “没有,应考文书用油纸包着,缝在内衣中,土匪没能搜到。”田秋忍不住有些脸热,他其实把文书缝进底裤,土匪们除非掏裆,否则还真找不出来。 王渊扭头对越榛说“文实兄,你与这位田兄身材相仿,不若先借他一套衣服鞋帽。” 越榛笑道“都是贵州士子,自应互相帮扶。” 王渊又拿出五两银子,塞到田秋手里“汝力兄请收下。” 王渊的银子也没几个了,夜袭叛军分赃几百两,在文明书院就用去不少,现在只剩二百两左右。明斤为十六两,也即十二斤半,其中有六斤多还放在穿青寨存着。 田秋连忙对着王渊、越榛二人作揖“两位兄台慷慨相助,现在感激不尽” 此人年龄也不大,今年十六岁,只比王渊年长一岁。这个年纪从思南府走到昆明应考,足足三千多里地,还真是难为他了,没被砍死、病死算是运气好。 田秋很快换上新衣,又戴上方巾,说道“我大兄为曲靖府通判,等到了曲靖,再与诸位朋友宴饮答谢。” 通判为正六品,相当于地级市的副市长,主管清军清查当地军户、缉盗、农事、盐事、水利、屯田、牧马等。反正油水非常丰厚,田秋的大哥肯定不缺银子。 “好说,出发吧。”王渊笑道。 经过斩杀匪首那一战,王渊已经成为实际领头人,就连秦把头做事都要提前征求他的意见。 王渊说出发,那就出发。 本来赶路是很枯燥的,恰好周冲会唱戏,而且主动给众人免费献艺。 他唱的是明代滇曲,跟清末民国的滇剧不一样,唱法夹杂着山西梆子、湖广和两淮曲调,应该是明初大移民带来的融合。 “众军士连日苦困睡沉沉,老令公饥寒交迫眼发昏外头走进来六郎小将军,脱战袍惊醒了令公老大人”周冲高声唱着杨家将,他在土匪窝里就靠这个混得挺舒坦。 “好” 商队脚夫和生员们连声喝彩,有人唱戏耍乐,可比单纯赶路有意思得多。 069【青云街】 云南的改土归流政策,实施得比贵州更加顺利,主要是这地方的汉化程度更高。 田秋大哥所任职的曲靖府,开国那会儿还是军民府,知府由土司担任,又称“土知府”,军政一把抓。汉官担任同知,掌印,负责监督土知府。 到朱元璋晚年,土酋龙海叛乱,沐英顺手就平了,将龙海扔辽东戍边,走到半路便死掉。龙海的儿子阿资继位,再次叛乱,沐英顺手又平了。在沐英和付友德平定叛乱时,顺手干掉许多小土司,设置了几个卫所。 沐英死后,土酋阿资复又叛乱,被沐英之子沐春干掉,云南就此彻底平定。 而曲靖军民府,也变成了曲靖府。 去掉“军民”二字,即知府从土司变成流官,土司顶多能当同知和知事。到弘治年间,曲靖的土同知、土知事也被废掉,彻底完成改土归流政策,只剩下一些零星小土司。 明代土司继承制度,也是曲靖知府献策搞出来的。 在此之前,土司谁都能继承。老土司一死,其子孙、兄弟、妻子、小妾、侄子往往打成一锅粥,朝廷对此大伤脑筋。 为啥说太监祸国 云南宁州本来已经完成改土归流,土同知禄俸前两年贿赂刘瑾,居然就此将汉官知州罢免,朝廷上百年心血付之东流。禄俸随即勾结弥勒州土司,两个州同时发生叛乱,前不久刚刚平定下来这事儿文官绝对做不出来 田秋的大哥叫田谷,现任曲靖府通判,乃是该地的三把手。 他设宴款待诸生和秦把头,脚夫和书童们,也被送去酒食好吃好喝。 王渊借给田秋的五两银子,不但当即返还,还回送给王渊两条沾益火腿。这是当地土特产,即后来的宣威火腿。 在曲靖逗留两人,众人再度进发,于七月中旬抵达昆明,此时距离乡试开考还有二十天。 秦把头带着脚夫们告辞了,卸货之后,修整几日,他还要运送滇盐回贵州。 云南贡院所在地,即后世云南大学的东陆园一带。这是弘治十二年新建的,老贡院太过拥挤,已经无法满足明代中期的科举需求。 贡院附近的街道,全部临时改名为“青云街”,取平步青云之意,全国各地都是这样操作。 图个吉利嘛。 吉利之后,房租暴涨。 反正房屋有限,你爱住不住,有的是人租下来。 王渊这一伙生员,加上田秋在内,顺利走到昆明的只剩十二人。 进城之后,他们直奔青云街。发现几乎家家都贴着红纸,红纸上写有“独占鳌头”、“魁星高照”、“安寓秋元”等吉利话,都是用来招揽生员租客的。 一问价格,尽皆咋舌。 距离贡院越近,房租就越高。挨着贡院的几栋房子,单间月租喊价十两,房东可免费提供三餐和热水。 便是距离最远的街尾房屋,单间月租也在三两以上。 贵州生员到云南赴考,往往还带着书童,一租就得租两间,根本不是贫寒士子所能承担的。 “诸位学友,我就不在青云街租房子了,住客店要便宜得多。”一个叫张赟的生员说道。他出生于小康之家,带不起书童,更租不起房子。 客店远离贡院,而且嘈杂不堪,不是寓居待考的好地方。 至于为啥客店不建在贡院附近,因为贡院位置远离集市,而且乡试三年一考,在这边开客店就等着倒闭吧。 张赟刚刚讲完,又有一个生员说“我也搬去客店住。” 缺钱的就这两人,王渊当即掏出银子,塞给他们说“两位学友若是手头不便,我可以资助一二。贡院这边清净优雅,温习书本要方便得多,都从贵州走到云南了,还在乎多出几两银子” 两位生员想了想,还是把银子收下“若虚兄恩德,在下感激不尽,他日必有回报” “谈何回报我等皆为同乡,应当互相帮助。”王渊笑道。 王渊不是宋公子那样的冤大头,他纯粹在收买人心而已。只需几两银子,就能让两个生员心怀感激,还能让其他生员对他印象更佳。 而且“青云街”到处是生员,随便哪个聊天时谈起,王渊仗义疏财的美名都能传扬出去。 李应、越榛、邹木和田秋等人,虽然也没把银子当回事儿,但他们只会帮助关系好的。眼见王渊居然资助同路生员,他们也不会多想,反而觉得王渊此人值得深交。 接下来便是选房。 诸生没有找距离贡院最近的房子,只少走几步路而已,房租便贵出一大截,住那种地方才真是冤大头。 不过嘛,愿意当冤大头的还真多,据闻住得离贡院越近,就越能沐浴魁星之气运。而且还说得有理有据,因为那几套房子,每年都要考中十多个举人。 全是废话,能住得起十两月租的单间,自然非富即贵。而云南和贵州文风不盛,家里越是有钱,获得的教育资源就越好,中举率当然也就越高,这跟住哪个地方有毛关系 “咚咚咚” 众人叩开一处民居的大门。 房主很快亲自出来,作揖寒暄几句,便把诸生请进院内,介绍道“寒舍共有三进院落,已经租出去几间房,自家也要住一些。现还有五间房可以出租,临街院落的房间,月租三两五钱;里进院落的房间,月租正四两。免费供应热水和三餐,每餐一荤一素一汤。还可以帮忙照料驴马,但牲畜的喂食需要自费。” “只有五间房了吗”王渊问道。 房主笑着说“诸位相公是同乡吧怕是住不到一起。现在离乡试只有二十天了,青云街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不少,每家都只剩下几间空房。” 王渊回头问道“谁看上这处房子的,自己去选一下。” 诸生皆言“若虚兄应当先选,我等挑剩下的即可。” “那我就不客气了。”王渊直接挑了里进的一间。他虽然出手大方,但该省还是得省,跟周冲凑合着住一间房即可。 剩下四间,分别被越榛、田秋、邹木,以及邹木的书童租下越榛的书童患病,没有跟来贵州,田秋的书童直接被土匪砍了。 就在周冲扛着行李进屋时,隔壁房间走出个生员,抱拳道“在下罗江,字孔殷,嵩盟州人士。” 这家伙看来是有钱人,嵩盟州就是未来的嵩明县,离昆明非常近。居然提前二十天来贡院,而且还租青云街的房子,纯属钱多了烧得慌。 王渊回礼道“王渊,字若虚,贵阳人士。” 王渊的神童之名,显然还没传到昆明。罗江只是出于礼貌,瞎扯道“原来是王朋友,不知阁下所治何经” “礼记,”王渊问道,“罗朋友呢” 罗江笑道“春秋。” 好吧,你牛逼,王渊不想再说话。 罗江见王渊身上刀弓具备,好奇道“贵州士子都能文善武吗” 王渊说道“赴考路途三四千里,不得不习武防身。” 周冲正好出来搬东西,突然炫耀一句“二哥在路上可是杀了不少土匪,还射杀海捕令上的匪首,领到赏银一百两” 好吧,你更牛逼,轮到罗江不想说话了。 。 070【巨婴才子】 房间还没收拾妥当,李应等人已经来到里进院落。 李三郎先是跟罗江寒暄几句,便扯着王渊的袖子说“走,若虚,今晚去酒楼庆祝一番。” “庆祝什么”王渊问道。 田秋笑道“当然是庆祝活着走到昆明,而且还全手全脚,能够正常参加乡试。” “哈哈哈哈” 越榛和邹木跟着大笑起来,这个梗只有贵州士子才懂,作为云南人的罗江很难理解。 “嘎” 估计是闲他们太吵闹,院子对面的客房,突然有人推开房门。 一个书童打扮的家伙,板着脸说“且安静一些,我家公子正在温书。” 这态度和语气,让李应非常不爽,当即指责道“你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命令我等生员” “哼” 书童不屑多说,直接把门关上。 王渊笑道“看来这位朋友很富贵啊,书童居然也穿绸缎。” 罗江撇撇嘴“小人得志” 王渊问道“罗朋友认识对门那位相公” “不怎么熟,但久仰大名,”罗江冷笑着解释,“此人名叫金罍éi,大理卫人士。十一岁就名动云南,被誉为神童,因才学优异,被推送到南京国子监读书。我刚搬进来的时候,主动跟此人搭话,他就不咸不淡回了两句,性格孤傲至极。” 越榛被书童甩脸,也感觉特别不爽,阴阳怪气道“你我乃云贵蛮夷之地的士子,不能跟国子监监生相比,人家自有高傲的本钱。” 罗江低声说“确实如此。我听人说,金罍在南京国子监,颇受祭酒赏识,一身才学惊人,而且治的还是尚书。其他四经他都不愿学,似乎只有尚书才能显出他的本事。” 尚书是公认五经当中最难的,没个好老师教导,你连读都读不通。本经治尚书者,属于诸生鄙视链最顶端的存在。 王渊还好,本经为礼记,至少可以鄙视一下治诗经的。 “走吧,吃酒去,别跟这等妄人一般见识,”邹木不想跟人起争执,又对罗江说,“罗兄也一起去吧,今天李三郎做东。” 等诸生离开院落,金罍才猛然推开窗户,负手而立,看着院中的桂树久久不语。 金罍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历史上,他是今年云南乡试第一,明年的会试第二十七名。 全国第二十七名啊,换谁都可以牛逼轰轰 可惜此君恃才傲物,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历史上,他因才学出众,没几年便升大理寺寺正正六品。结果混来混去,到正德末年居然混成太常寺典薄正七品,足足降了一品两级。 从其出身来看,国子监生,堂堂进士,可谓根正苗红。走的又是五寺路线,地位雍容清贵,躺着也能升迁啊。 结果混成那副模样,绝对是人嫌狗弃的存在。 又是十余日过去,诸生皆在房中温习书本,偶尔结伴出去吃喝一顿。 青云街的生员越来越多,很快就把房子租完了,后来者只能去住嘈杂的客店。 没有文会、诗会啥的,一个个都忙着应考,哪有此等闲心只有等张榜结束,落榜的灰溜溜离开,中举的才欢天喜地搞文人聚会。 至八月初一,可以办准考证了。 诸生一窝蜂的跑出去,金罍这才来到院中,令书童将桌案搬至树下,他坐那儿独自喝酒赏桂花。 “世人种桃李,皆在金张门。攀折争捷径,及此春风暄。一朝天霜下,荣耀难久存呃” 金罍念的是李白咏桂,说什么桃李媚俗,桂花清雅高洁。那意思吧,考试诸生皆为庸俗之徒,只有他金罍属于高洁之士。 结果念到一半,王渊突然从房中走出,金罍端着酒杯傻愣愣坐在那里。 王渊抱拳笑道“金兄兴致不错啊。” 住在同一院中半个月,两人也有过短暂交流,但只限于打招呼的程度。 金罍虽然恃才傲物,但基本素养还是有的,抱拳还礼道“王朋友怎么没去领浮票” 浮票,也叫结票,就是准考证。 写有考生基本信息,还标注了座位号,考试时不但凭票入场,还得贴在卷子上一并上交。 王渊见树下没有板凳,便一屁股坐在桌案上,自来熟的捡起桂花糕,边嚼边说“我又不傻。今天刚刚开始领浮票,肯定挤满了应考生员,排队也得排半天。” “确实。”金罍点头说,他也打算改天再去办准考证。 不过王渊刚才的举动,让金罍无比嫌弃。居然坐在桌案上,而且拿起糕点就吃,简直有辱斯文 金罍不再说话,他有精神洁癖,除非能入其法眼,否则他都不愿交流。 王渊也没说话,把一块桂花糕吃完,又拿起金罍的酒壶,仰脖子直接倒进嘴里。嗯,酒壶没有沾到嘴巴,王二郎还是很讲卫生的。 “粗鄙之人”金罍心里嘀咕一句,好歹没把这话给说出来。 王渊拍掉手上的糕点碎屑,起身回到屋内,再次出来时手里提着一把刀。 “你欲作甚”金罍猛吃一惊,吓得从凳子上蹦起来。 王渊懒得理他,自顾自练习刀法,他已经两个月没耍刀了。 金罍发觉自己失态,整理衣襟重新坐下,一脸从容的继续喝酒赏花。偶尔也朝王渊那边瞟几眼,但没啥好看的,因为王渊的刀法很丑。 来来回回,就是劈、砍、撩、挂、挑、拦等几招。有时也将基础招式结合,搞出简单的连招,反正跟花哨漂亮沾不上边。 只有真正的行家,才能看出王渊的刀法有多可怕。 招招奔着致命部位,一刀过去非死即残。而且他出刀很稳,速度极快,变招从容且诡异。只那变招就能吓到老手,这跟哪种刀法无关,纯属王渊对刀的控制力惊人,出刀那么快准稳,居然还招招留有余力。 金罍回云南已经一个多月,也不怎么跟人交流,此刻忍不住问“王朋友是卫所子弟” 王渊没有回答,足足练刀一刻钟,才停下来说“吾乃蛮夷子。” “呃”金罍被噎得不行。 “哈哈哈哈,说笑而已。”王渊爽朗大笑。他也有些看这人不爽,今天又听到那首咏桂诗,忍不住特意出来捉弄一番。 金罍唤来自己的书童,把残酒剩糕全都拿回房去。本欲转身离开,又忍不住回头问“你们这帮贵州士子,舞刀弄剑的,犹如粗野武人,就不能好生安心读书吗” 王渊反问“你从南京回昆明,走的是哪条线路” 金罍答道“逆长江而上,走泸州下昆明。” 王渊笑道“或许你可以试试,从昆明到贵阳,走东入湖广那条驿道。” “有什么区别吗”金罍问。 王渊解释说“你走的是川滇黔线,从唐宋就不断建设,相对平坦开阔一些。而且还是西南三省最重要的茶马商道,土匪可不敢太嚣张,换成滇黔线你去试试” 金罍稍微听懂了“贵州土匪还敢杀害生员不成” “你觉得呢”王渊笑着说。 金罍明显不信邪“等考完乡试,我就走贵阳回南京” “祝君好运。”王渊说得诚恳无比。 金罍出身于大理豪族,家中世代经商,钱多得能把王渊砸死。他自己又天资聪慧,十一岁便道试第一名,又被推送到南京国子监学了七八年,家里斥巨资为他聘请南京名师。 如此人物,从小顺风顺水,没有遭受过一丝挫折。甚至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时,由于他出手大方,身边聚集无数阿谀之徒,听到的全是恭维奉承话。 天老大,我老二,眼高于顶实属再正常不过。 在金罍想来,如果遇到贵州土匪,自己几句话便能将其喝退。 这厮惯会特立独行,见其他生员抓紧复习功课,他干脆不再温读四书五经,每日只看一些闲书放松心情。即便如此,他也相信自己肯定乡试第一,整个云南不可能有比他更优秀的生员。 接下来几天,王渊又跟金罍聊了两次,发现这位就是个生活巨婴。连方巾的系带散了,他自己都不会系,还得呼来书童帮忙。 但这家伙是真有学问,某夜在院中赏月,当场作诗一首,水平已经超过贵州宋炫。 王渊觉得吧,这种人应该去做文学家,专搞艺术创作,当官纯属害人害己。 071【会试】 八月初九,子夜。 周冲提着巨大的考箱,对王渊说“二哥,东西都收拾好了,你再检查一遍。” 王渊蹲在考箱前慢慢翻看,两支毛笔、两个砚台、三根墨条、干粮、饮水、蜡烛、火折子一应俱全。此外,还有油布和毯子,捆扎好了不用放进考箱。 “嘎” 院中的几扇房门,陆陆续续被推开。 书童们打着火把,生员们互相抱拳祝福“今科必中” 金罍虽然没有说话,但还是朝其他人抱拳回礼。 外边院子的生员们也准备好了,又是一阵祝福声,众人陆续来到街上。 青云街人流如织,到处都是火把的亮光,不时传来嬉笑声。偶尔一声惊呼,却是忘了带准考证,飞跑着回住处去拿。 即便是租贡院附近的房子,凌晨一点也得收拾好。如果住在更远的客店,那头天晚上就要准备出门。 不到四更天,大约凌晨两点半,诸生汇聚于龙门前。 官府已经准备好长牌灯,每盏等都写着地名。例如王渊几个,全都聚在“贵州宣慰司”的牌灯前如果换成江南之地,那得以县为单位排队,因为每个县的考生都很多。 田秋跟王渊抱拳告辞,跑去“贵州思南府”的牌灯前排队,他那队伍只排了十多个人。 王渊仔细观察整个贵州的队伍,发现竟有将近四百人应考,可能是被今年增加的两个举人名额给刺激到了。 如果按照朝廷三十取一的标准,贵州的满员应考人数应该有六百三十人。多了不能报名,各省提学官在科试之后,就要根据成绩确定名单,应考人数不能超过该省名额乘以三十。 贡院有好几道门,贵州士子全在西门聚集,由监试官进行点名中门最受重视,由监临官亲自点名。 “贵州宣慰司学生员王渊” 王渊听到自己的名字,提着考箱快步过去。 一个监试官拿着准考证,仔细对比王渊的相貌特征。另一个监试官搜查王渊的考箱,最后还有一个监试官给他搜身。 检查完毕,监试官对王渊说“去领卷,等着依号入场。” 王渊领到答卷和草稿纸,便站在里头等着。 李应早就进来了,笑道“希望别挨着屎号,哈哈。” 屎号就是专门用来拉屎撒尿的房间,每个考棚都有一两间。 明代还好,一场只考一天,屎尿多不到哪里去。清代一场考三天,期间都要在考棚里吃喝拉撒,屎号的臭味之大可想而知。 等待片刻,终于轮到王渊入场,很快找到自己的座位。 天可怜见,距离屎号隔着四五个考位,好歹影响不是太大。 考场是一个很大的广场,有些省份财大气粗,直接用青石板铺就。云南这边有些糟糕,全部是被夯实的泥巴地面。由于贡院三年未开,草长得比人还高,需要提前一两个月进行清理,王渊座位下方就残留了一些草杆子。 广场上有很多号筒,每个号筒长约十丈,就像是关牲畜的竹木笼子。号筒被隔成无数个号舍考房,大小跟治安岗亭差不多,但非常低矮,王渊只能弯着腰进去。 王渊一入号舍,便立即有个士兵过来,这种士兵名曰“号军”。 一个号军看守一个考生,以防止有人作弊,但他们只能站在号舍外,不能进屋打扰考生答题。 王渊猫着腰站起来,清理自己号舍的蜘蛛网、灰尘之类的异物。接着又拿出榔头、钉子和油布,把整个号舍都用油布遮好,可防止风吹日晒雨淋。 油布没钉牢靠的,那就得担心意外了淋雨暂且不提,如果遇到大风,直接把你写好的答卷给吹飞,到时候你哭都哭不出来。 钉油布,这是读书人的必备技能,便是巨婴才子金罍都很熟练。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已经是五更天了约凌晨五点。 “咚咚咚咚咚” 一慢四快五声响,这是外边在打更。更夫甚至还喊出避鬼驱魂的口号“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本来折腾大半夜,考生们还想打盹儿,听到这喊声啥睡意都没啦。 王渊比较心大,直接趴桌上睡着。 但睡下不到一刻钟,站在外边的号军就敲打号舍,提醒道“相公起来,题目纸来了” 历史上,由于科举作弊现象严重,嘉靖朝进行了许多改革。比如乡试题目,必须在考试当天,由主考官与监临官临时翻书决定,而且准许给考生出胡乱截搭的怪题。 但现在还是正德年间,乡试没那么多规矩,考试题目提前两三天就出了,而且不准出扰乱经义截搭题这种题目,顶多能在考生员的时候出。 此时天光微亮,王渊点起蜡烛,一边研墨一边看题。 明代乡试的强度非常高,一天考一场,第一场要作七篇八股文,其中四书题三道、五经题四道,而且必须在黄昏时刻交卷。也即是说,真正的答题时间只有一个白天,七篇八股文够考生忙活的。 清代就要时间宽裕得多,考试内容变化不大,却有三天两夜时间答题,磨洋工也能生生的磨出来。 把七道题目大略扫了一遍,王渊闭眼构思第一题。 等到天色透亮,王渊便吹掉蜡烛,开始在草稿纸上拟作。乡试没有人来戳印,可以自由调配时间,只在黄昏前交卷即可。 第一题,取自孟子尽心下“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这个主考官出题很刁钻啊,讨论的是“神圣”二字,就连朱熹批注都没有讲清楚。 朱熹只是引用张载和程颐,再加上自己的理解进行解释,大意为“大可以做到,化很难做到。大而化之是说,一个人的伟大,已经融入方方面面,你甚至都看不到他的伟大,这就是圣人。至于神,不是圣人之上还有神人,而是神人已经做到极致,凡人连想象都无法想象。” 如果联系孟子上下文,可以从“学而致之”的角度阐述,但想将八股写得精彩,必须联系中庸的“惟天下至诚为能化”。 大部分的考生,此时都已经提笔,但基本上只局限于孟子尽心下,很难去联想中庸的相关内容。 王渊笑了笑,很快破题“大贤著圣神所由名,以示致学之极功也。” 他也从“学而致之”破题,接着又用“理”来承题“夫大而至于圣神,皆一理之充极。”再开始起讲“然非学,何以驯致之哉” 精彩之处,在于“中股”之后,直接转到中庸,阐述惟至诚者方能致圣神,全篇收尾总结即“学以诚”,并回到孟子尽心下,将学、诚、仁、智、善、理与大而化圣、圣不可知完美结合起来。 王渊好歹跟着王阳明学了一年多,不自觉融入“知行合一”思想,但体现得并不突兀,也没有违背朱熹的批注。 。 072【对上频道】 从天亮到中午,王渊已答三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他这速度只能算中规中矩。 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昨晚出门之前吃的饭,早晨忙起来根本没吃。 王渊从食盒里拿出几个馒头,又倒了一碗清水,再抄起火腿砸桌上,用小刀慢慢片肉。他将馒头切成两半,把火腿肉夹进去,又淋上一些果酱,火腿三明治便大功告成。 明代乡试虽然强度高,但胜在不折腾人,一场考一天,只需带午饭即可。 清朝那是真的扯淡,一场考三天,考生还得带炉子在考场煮饭。比如经常被同学们要求坐下的独秀先生,他考科举时,吃了好几天半生不熟的挂面,都是自己烧水、自己煮面,随便伴点啥酱料就囫囵吞到肚子里。 吃过火腿三明治,王渊继续写作文。 紧赶慢赶,终于在半下午时,做至最后一道五经题。此题选自礼记文王世子“是故其成也怿,恭敬而温文。” 联系被省略的前文一起翻译,便是“三代国君教育太子,一定要用礼乐。乐可以陶冶情操,礼可以美化外表。礼乐渗透于心、表现在外,太子就能健康成长,养成谦虚恭敬而又温文尔雅的气质。” 这道题可以从多个方面论述,可以讨论教育,可以讨论礼乐,可以讨论师德。 王渊选择三者相结合,中心思想为“教育太子的老师,自己就应该德行端厚,用一言一行去浸润引导太子。各级公学的教谕,也应如此,则天下士子都能成为君子。” “礼乐能悦诸心,德容自著其美,盖礼乐合内外之道也。” 破题之后,王渊文思泉涌,流畅自如的写完这篇。 等七篇八股文全部写完,已经是申时三刻,即下午四点半。 王渊又用了半个时辰,将七篇文章润色一番,进行少许的细节修改,这才开始誊抄到正式答题卷上。 此时将近酉时三刻,即傍晚六点半。 夏季日长,离天黑还早得很。 王渊表示自己要交卷,号兵立即跟监试官沟通,拿着他的答题卷、草稿纸和准考证,一起送往掌卷官那里。 掌卷官非常重要,必须由清廉之官担任,至于怎样才算清廉,那只有鬼才知道了。其职责为发放试卷,收纳试卷,将答卷送去弥封官处封存。等誊抄官抄完朱卷之后,由对读官逐字对比朱卷和墨卷,防止誊抄错误。对读完毕,朱卷再次交给掌卷官保存,最终送去给阅卷官批改。 王渊交卷之后不能立即离开,也懒得离开,直接趴在考桌上睡大觉。 昨晚折腾一宿,今日做题一天,脑子晕得跟浆糊一样。 及至傍晚,天色渐黑。 号军跑来将王渊叫醒,示意他可以离场了。 王渊拎起考试行头,打着哈欠钻出号房。此时交卷离场的将近一半,众人涌出考棚,叽叽喳喳的说起考试内容。 考试结束时间为戌时四刻,即晚上九点整戌时便是黄昏晚七点至晚九点。 那些还没考完的生员,由官方提供蜡烛。一个时辰后收卷,如果还没搞定,那就抱歉了,会被号军们直接叉出去。 周冲一直等在外头,见王渊出来,立即迎上去说“二哥出来得早,定然考得不错。” 王渊笑道“照你这样说,交白卷岂不是考得最好” 周冲嘿嘿一声“二哥既有心情说笑,定然是考得很好。” 王渊不再跟他开玩笑,问道“还有谁交卷的” 周冲回答道“刚才看到田秋田相公,他说脑子昏得很,先回去睡觉了。” 看来李应诸生还在考试,王渊也懒得再等了,带着周冲回去吃饭休息。三天之后才考第二场,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后两天放松心情,基本上就能调整过来。 直至第二日上午,王渊才终于知道,李应居然是被号军叉出考棚的。 “我最后一篇经义没写完,这次肯定不能中举了。”李应哭丧着脸说。 邹木跟他同命相怜,苦笑道“我倒是写完了,但时间不够,最后一篇是瞎写的。” “瞎写也比没写完好。”李应更加郁闷。 王渊问越榛“文实考得如何” 越榛说“还好,压着时间写完的。” 主要还是贵州士子未经风雨,随随便便就能考中秀才,哪遇到过一天之内写七篇八股文的高强度考试而且昨晚还一夜未睡,考到中午脑子都是懵的,越懵越写不出来,越写不出来就越懵,恶性循环能把人给整崩溃。 一起来云南的十多个生员,只有王渊和田秋在黄昏之前交卷,其他全都考崩了。 不过嘛,若人人都崩,就看谁崩得不那么厉害,反正今年要录二十一个贵州举人。 一般来说,乡试的主考官有两个,由布政司聘请才学之士担任。 能请到德高望重者最好,实在没有选择,那就请各地老师来当主考官至少得教授级别。 今年的云贵乡试主考官,分别叫文澍shu和邹清。 邹清就不提了,老秀才一个,是昆明这边的府学教授,完全属于充数陪跑性质。 文澍则是成化二年进士,今年已经七十六岁高龄,曾担任重庆知府和思南知府。在重庆当知府时,他曾赈济饥民数万人,让几千土匪自动解散,并服从官府的安置工作。在贵州当思南知府时,文澍跟太监闹得不愉快,气得辞职退休至今。 文澍去年都还定居在桃源县,半年前,王阳明路过桃源,特意拜访了慕名已久的文澍。 二人年龄相差几十岁,却聊得甚是投机,足足交流半个月。文澍特意租船,陪同王阳明畅游桃花源,王阳明写下桃源洞和晚泊沅江两首诗。历史上,文澍的墓志铭都是王阳明写的。 前不久,文澍回到云南处理家族事务,被云南左布政使亲自请来当主考官。 “橘安先生,贵州卷子已经阅完。”邹教授捧着一摞朱卷过来。 文澍点头说“放着吧。” 第一场考完之后,便要开始阅卷批改工作。 除了两位主考官之外,还有几个同考,都属于阅卷官。 这些阅卷官叫做帘內官,只负责出题和阅卷;监考官属于帘外官,只负责监督考试。 巡按御史同时负责帘内和帘外,拥有的权利最大,但不能参与阅卷工作。 文澍已经老眼昏花,必须贴着试卷才能看清,他批改卷子的速度慢得让人发慌。 好不容易把云南卷批完,文澍拿着金罍的朱卷,颔首微笑道“此子才学非常,四书五经当为云南第一。” 文澍考乡试那会儿,云南贵州还排同一榜,两省举人名额也是合起来计算。现在早已经分开,各有各的名额,需要贴出两张榜。 反复品读几遍金罍的文章,文澍意犹未尽,邹教授只能提醒道“橘安先生,明天就考第二场了,贵州卷你还没看呢。” “我老糊涂了。”文澍自嘲笑道。 贵州卷已经被几个阅卷官批改过,好文章都被排在前面。 每个阅卷官,都会用圆圈、方框、叉叉等记号,来表示自己对这份答卷的评分。得到的圆圈越多,说明文章写得越好,全是叉叉的直接扔最下边。 文澍作为主考官,只需要看排最前面的几十份卷子,后面两三百名的文章纯属辣眼睛。 王渊那份答卷,赫然排在贵州卷第一。 这也多亏了巡按御史张羽,全程监督帘内帘外,杜绝任何可以作弊的环节,否则肯定有人找枪手代写文章。 “果然好文章” 文澍看到第一篇八股文,就忍不住拍案叫绝。他跟王阳明交流半个月,已经信服“知行合一”学说,而王渊那篇文章,恰好隐隐体现“知行合一”。 这是考生跟主考官对上频道了 等把王渊的七篇文章都看完,文澍啧啧赞叹“我离任贵州二十载,不想贵州居然有这般人物。明年贵州肯定要出进士了” 073【闹五魁】 三天之后,第二场考试如期举行。 这次比较省事儿,至少不用再钉油布了。但考生的心情更加忐忑,特别是李应这种被叉出考场的,已经徘徊在自暴自弃的边缘。 因为八股文实在太重要,只要第一场考试的八股文写得好,后面几场考试属于锦上添花。 实际上,王渊对后面两场考试的内容更拿手 第二场考题为论一道,诏、诰、表各一道,判五道。就是写一篇议论文,写三篇公文,写五条司法判定。 考生刚拿到题目,便集体发出哀嚎声。 那道“论”题超纲了,出自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中正仁义而主静。” 这他娘讲的是太极、阴阳、五行与人的关系,除了少数治易经的,其他考生一脸懵逼,连题目的真正意思都不能完全搞懂。 大部分考生,直接从“仁义”着手。跑偏得虽然不远,但肯定无法打动主考官,只能判个及格分而已。 王渊也有点抓瞎,选择先放着不做,把后面的公文写完再说。 一直到中午,王渊片着火腿肉,始终感觉这道论题很眼熟,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如果王渊老老实实听话,帮王阳明把周元公集抄完,肯定能轻松将这道论题给答出来。 很有可能,文澍是跟王阳明聊过太极图说,才会莫名其妙出这道题的 “论”题都是随便出,不拘泥于四书五经,但必须用理学思想来展开论述。所以无所谓超纲,能自圆其说即可,阅卷官是能够谅解的。 王渊把火腿三明治吃到一半,突然放下食物,在草稿纸上写出“太极”二字。 他终于想起来了,朱子语类提到过这句话,而且专门用了一整章来详细论述 当时沈师爷责怪王渊,不该妄自非议朱熹,至少先得把朱子语类读完。于是王渊就去读了朱子语类,这玩意儿并非教科书,没想到今天居然用上了。 感谢沈师爷 搞清楚主题思想,剩下的就随便写了,“论”题比四书五经题更容易自由发挥。 今年参加乡试的四百位贵州士子,只有王渊真正准确点题,其他人全部给整跑偏,居然没有一个认真读过朱子语类。 当文澍再度阅到王渊的卷子,笑着对其他阅卷官说“此论必为前一场的头名所作,文风质朴如是耶” 第三场考策问五道,相当于时政论述题,其实也没啥好论的,全是老生常谈。 四合院内。 李应哀声长叹“我这次是不行了,几千里路白走一趟,真真是丢人” 邹木洒脱道“无须如此,这次不中,三年之后再来,到时候我陪你再走一遭。” “对对对,下次一起来。”越榛笑道。 王渊擦拭着弓弦说“我就不安慰你了。” “你肯定中举,回到贵州必须请客”李应趁机宰他一顿。 王渊笑道“没问题。” 李应本来在帮王渊保养钢刀,此刻突然站起,刷刷刷在院中舞起刀来,似乎是想发泄一下心中郁闷。 越舞越气,竟将院中桂树的一截枝丫砍断。 金罍本坐在窗前饮酒,见状呵斥道“你自科举落第,愤懑也就罢了,为何要砍那桂树” 李应举刀指着金罍“我砍便砍了,又不是你种的树,轮得着你来教训房主若欲责怪,我赔他一笔钱就是” “哼,无礼蛮子。”金罍冷哼一声。 李应更加愤怒,大喝道“出来练练。比刀、比箭、比拳头、比角力,任你选一样” 王渊劝道“算了,李三郎,这次是你理亏,砍别人的树干嘛” “粗蛮武人才比那些,”金罍讥笑道,“你我都是应试生员,可敢跟我斗诗” 李应啐道“斗个屁的诗,那玩意儿科举都不考,只有穷酸文人才会学。” 金罍笑道“那就比时文。” 李应抬杠道“你那么厉害,怎么不五经中举” 五经中举,便是在科举的时候,把五经题全答出来,而不是只答自己的本经。这等于是说,一天之内要写二十三篇八股文,并且还真有人这么干过 纯属抬杠之语,居然怼得金罍不再说话。 此人非常自负,这次也想过五经中举,但只写了十二篇八股就写不动了。 事实上,五经中举的那些家伙,纯属以量取胜。每篇文章都写得一般,但只要把五经题全部答完,二十三篇八股往那一扔,百分之百能够中举文章写得再马虎,也必须通晓五经才行。 而金罍作文精益求精,不愿写垃圾文章,自然不可能一天之内整出二十三篇八股。 李应砍断了桂树枝丫,自知理亏,见金罍不说话,他也气呼呼坐下发呆。 “唉,等着放榜吧。”越榛拍拍李应的肩膀。 士子们的热闹在放榜,考官们的热闹则在填榜。 放榜前一天,帘内官拆号写榜。 除两位主考官外,批改卷子的房间有十六个,每房都有房官。他们把各自认为很好的卷子,从优到劣推荐给主考官,主考官只需看前面几十个卷子即可,反正把举人名额看满就行了。 谁若是考中举人,这些推荐卷子的房官,便是那个考生的“房师”,鹿鸣宴上必须拜见“房师”并给红包。 “第五名,金齿卫生员何兴” 唱名出来,一个房官立即起身,大笑道“这是我推荐的卷子” 也即是说,此人是第五名的房师,又有面子又能拿红包。 “恭喜恭喜”其他房官立即道贺。 必须从第五名,反着写到第一名,而且第一至第五名,其所治本经必然不一样 王渊的本经是礼记,如果被选为第一,那么其他治礼记的贵州士子,就不可能排进前五,文章写得再好也只能排第六。 这叫五经魁,一经一魁。 第一名必为主考官所点,第二名必为副主考所点。 剩下的第三至第十八名,分别由十六位房官推荐。若有房官推荐的考卷,被主考官选中好几个,那他必须把多余的分出来,不能一个人拿好几份红包。 成功推荐五经魁的房官,每人面前插一根红烛,嘴巴都能笑歪,这是最荣耀的事情。 他们可以出去吹牛逼说“这届乡试的诗经魁,正是我推荐的” 第二名的房官则说“你这算什么这届乡试的亚魁是我推荐的” 第一名的房官大笑“你们都是渣渣,我推荐的乃是五经魁” 嗯,第一名不提本经名字,直接被称为“五经魁”,同时也是“解元”。 前五名填榜完毕,顿时就喧闹起来,吏员们开始争抢那五只红烛。据闻,把代表五经魁的红烛拿回家,可以让子孙沾到魁星气运。 这个例行节目,叫做“闹五魁”。 在云南闹五魁很划算,因为还有贵州的五魁,整整十只红烛可以抢。 文澍与王阳明聊天时,曾经听过王渊的名字。当贵州第一名唱名之后,文澍恍然大悟,自言自语的笑起来“居然是王伯安的弟子,难怪有如此才学。” “橘安先生认识此人”邹教授好奇道。 文澍笑着说“一个忘年交的爱徒,他把弟子吹上了天,今日才发现所言不虚。” 邹教授问“有何神异之处” “这个叫王渊的生员,写过三首诗词。”文澍当即提笔,在一张多余的榜纸上,把王渊抄袭的三首诗词全部写出。 众阅卷官啧啧称奇,大呼神童,皆言今年的贵州解元名副其实。 是的,王渊第一名,毫无悬念。 这得多亏他穿越对了时代,正德年间的文官相对要脸,越到后面就越不要脸 至崇祯年间,文官不要脸到了极致。 他们在阅卷的时候,许多干脆只看破题。一张卷子扫一眼,开头两句写得普通,后面写出花来都无法录取,因为阅卷官根本不看后面。 这种还算好的,更甚者故意打压才子。 比如崇祯朝的山西提学使李连芳,他在当地主持科试的时候,故意不录山西最有名的才子郭鹏宵,导致郭鹏宵连参加乡试的资格都没有。 郭鹏宵气得不轻,连忙找关系进国子监,通过这层身份参加乡试,结果连续高中举人和进士。 还有一个叫毕振姬的士子,也被李连芳打压,拿不到参加乡试的资格。毕振姬干脆冒籍去别省考试,一下子考中那个省的第一名 崇祯朝的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生、内阁次辅徐光启,这位牛人整整考了五次乡试都不中。 并非学问太差,而是负责阅卷的房官们,完全是徇私舞弊胡乱推荐 徐光启第六次参加乡试,主考官是大儒焦肱。焦肱发现房官推荐的卷子全是渣渣,就跑去翻看那些没被推荐的答卷,读到徐光启的试卷当即拍案“此名士大儒无疑也” 瞧瞧,直接被主考官赞为“名士大儒”,可见徐光启的文章有多厉害,就此从名落孙山变成乡试第一。 王渊若是重生到崇祯朝,估计试卷答得越好,就越不能中举,干脆提刀造反算球。 074【同科四举,一寓三元】 云贵两份举人榜写完,书吏又朗诵一遍,并经检查无误,便把左右布政使和巡按御史请进来。 云南右布政使叫丁养浩,杭州人,刚直不阿,打击过地方豪强,也带兵平息过叛乱。就因为太过刚直,得罪无数,才被升迁到云南当右布政使。 巡按御史叫张羽,我们之前提过,是这次云贵乡试的总负责人。 而云南左布政使,赫然是之前的贵州总督魏英,因为平叛不力被贬到云南。又是王渊的熟人 顺便一提,贵州政局已经变天,三司都换成刘瑾党羽,至少也是不反对刘瑾的中间派。而云南则变成抗阉窝子,不过镇守太监也换了,专门帮刘公公压制反对派。 “落印” 魏英高举布政司大印,盖在两份榜单上,并将之陈放于桌案。 两位布政使分列左右。 巡按御史张羽走到案前,带领主考官和阅卷官,朝举人榜单下跪,行三跪九叩之礼这个举动,后来被讹传为“老师拜门生”。 其实是个美丽的误会,明朝初年,考官们拜的是举人名册,这份名册需要进献给皇帝。后来举人名册取消,只剩下举人榜单,但跪拜礼依旧保留下来,他们跪拜的其实是大明皇帝。 “鸣炮” “开门” 几声炮响,大门开启,吏员们快步出去贴榜。 此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主考和阅卷官一夜未睡,现在终于可以各自回家睡觉。他们之前不能回家,从开考前两日起,到填榜完毕都吃住在贡院,这也是为了防止发生舞弊现象。 “炮响了” 田秋在院落里大喊“诸生,炮响了,要张榜了” 越榛冲到王渊的房间外,拍门喊道“若虚,张榜了,张榜了” “莫慌,我还在吃饭。”王渊捧着饭碗出来。 隔壁房门突然打开,罗江穿着一身新衣,带着书童昂首挺胸走到院中,朝众人抱拳“今科必中” “今科必中”其他人笑着回礼。 对门那位巨婴才子金罍,也面色轻松踏出门槛,结果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连忙整理衣襟,掩饰自己的紧张,也朝众人抱拳“今科必中” “今科必中” 不管是否互相看得顺眼,基本风度还是要有,特别是在今天这种时候。 王渊蹲在檐下,慢条斯理把早饭吃完,这才带着周冲,跟其他士子们一起前往贡院照壁前。 云南和贵州的举人榜,同时由两名吏员张贴,两省士子早已团团围观。 此刻,吏员正在贴副榜,榜上有名者,叫做“副榜贡生”。 正统朝以前,副榜贡生也能参加会试,中试者叫做“备榜进士”。但后来便作废了,现在只是一种荣誉称号,证明你这次考得很好,但很遗憾没有中举,希望你回家继续努力。 李应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中,反而表现得最轻松。 而越榛则脸色煞白,他在副榜发现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是副榜第一。但副榜第一有个卵用,依旧属于落榜生员,再往前考一名就能中举啊 “节哀。”李应拍拍越榛的肩膀。 王渊安慰道“不要难过,这次副榜第一,下次肯定中举。” 越榛摇头苦笑,对李应说“良臣,三年之后,我们又可以结伴赴考了。” “唉” 被王渊资助了几两银子的张赟,也属于副榜贡生,他站在榜下长吁短叹,一副想哭又哭不出来的表情。 “来了,来了” 又是一个榜单拿出,吏员刷完浆糊,便将其贴着照壁上。 榜纸表面,还糊了一层纸。 吏员站在木梯之上,朝榜下诸生望去,笑道“在下便揭榜了” “揭,快揭” 士子们纷纷催促。 吏员猛的将表层纸揭下,赫然露出第三名到最后一名。 “我中了” “我中了” 人群中不断传来惊叫声。 邹木说自己最后一道五经题是乱写的,李应此刻很想打人。 乱写你妹啊,丫的乱写还能中举 贵州举人榜第十八名,赫然正是邹木 这家伙已经欣喜若狂,又哭又笑,偷偷掐自己的腰,似乎是想确定当下并非梦中。 “恭喜,恭喜”众人抱拳道贺。 邹木连忙回礼“侥幸,侥幸而已。” 已经揭开的贵州十九名举人,居然有十个属于“高考移民”,都是从外地读书回来的考生。 并且,贵阳易氏子弟,就直接考中三个。其中一个在外地读书,两个在贵阳本地读书,易家那个万卷楼起了很大作用。 吏员等士子们热闹一阵,终于再次抬手。 刷 最后一截表层纸接下。 第一名,王渊,贵州宣慰司人。 第二名,田秋,贵州思南府人。 贵州诸生顿时哗然。 王渊的神童之名,早已传遍贵州。但他年仅十五岁,贵州自开科以来,还没出过这么年轻的解元基本都在及冠之后,再来参加乡试,年龄太小扛不住旅途艰辛。 而田秋考中亚元,同样让人意外。因为此君乃思南府人,要走三千多里来云南,思南那边出的举人很少,就是因为路途太过遥远。没想到,思南府也能考出一个第二名来。 不熟悉的连忙打听,熟悉的开始告之详情。 然后他们就郁闷了,解元王渊十五岁,亚元田秋十六岁。属于四百名贵州考生当中,年龄最小的两个 众人皆来道贺,二人不断还礼。 最后,田秋朝王渊拱手笑道“若虚兄,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王渊笑着回应。 李应自己虽然没考上,但此刻与有荣焉,搭着王渊的肩膀大喊“贵州解元在此,与我是同窗好友”他又搭着田秋的肩膀大喊,“贵州亚元在此,也是我的好友” 一个认识李应的士子,突然促狭道“李三郎,你的两位好友考中解元、亚元,你怎么连副榜都没进” 李应顿时尴尬不已“失误,此乃失误,考第一场的时候我没睡好。” “哈哈哈哈” 诸士子大笑不止。 “嚯” 就在此时,云南榜下,也发出一阵惊呼。 巨婴才子金罍,毫无悬念,考中了云南乡试第一名。 “咚咚” 几个胥吏敲响铜锣,来到王渊与田秋跟前,一边道贺,一边给他们戴大红花。 这并非什么惯例,纯粹是胥吏想讨彩头。而且胥吏内部有分配,能给解元和亚元道喜的,都是衙门里最有地位之吏员。 “解元相公请上马”一个胥吏弯腰笑道。 王渊也不矫情,翻身跨上马背,由胥吏牵马前往租住的房子。 田秋也被请上马,胸前还戴着大红花。 其他没有能耐的胥吏,只能找其他的新科举人。就连邹木这个第十八名,也被几个胥吏围着戴大红花,欢天喜地簇拥着前往住处。 此时此刻,昆明城里的老百姓,也有无数跑来凑热闹。 甚至还混进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儿,她们提着竹篮站在街边,朝骑马路过的新科举人投花掷果。 金罍是最受关注的那个,一来他是云南人,有着本地优势;二来他白净俊俏,端的翩翩佳公子。姑娘们的鲜花水果,一股脑儿朝金罍身上砸去,街边不时还传来阵阵娇笑声。 王渊和田秋都是黑小子,不怎么讨姑娘们喜欢。 这么说吧,贵州士子全都黑得很。从贵州走到云南要一两个月,风餐露宿、日晒雨淋,长得再白净也给你晒黑,至少还要休养一个月才能恢复本来肤色。 金罍家里贼有钱,提前半年从南京回乡,提前一个月住进青云街,他那皮肤比姑娘们还白嫩。 “你也中解员了”金罍骑在马上,看着王渊颇为惊讶。 王渊反问“不可以吗” “有些意外。”金罍对王渊的观感很不好,觉得对方就是一个粗蛮武夫,没想到这武夫居然能考第一名。 王渊笑道“人生处处皆惊喜,意外的事情多着呢。” 金罍说道“我突然想看你的经义答卷。” “有机会的。”王渊说道。 放榜之后数日,举人文章便能流传民间。有些提学官会主动传播,甚至亲自编集乡试录,这个虽非政绩,但能在任职地区留下美名。 而民间的印书坊,也会把这些文章整理出版,并且请来当地名儒做批注点评。 胥吏们一路吹吹打打,簇拥着举人回到住处。 青云街几乎每栋房子,都有租客成为举人。而房主会把信息记录下来,下次乡试招租,能够提升吸引力。 王渊、金罍、田秋和邹木,四人一路走得很近,身后跟着无数百姓和落榜生员,最终在租屋门前停下,把众多看客惊得下巴掉满地。 两个解元,一个亚元,一个普通举人,竟然住在同一套房子里 “哈哈哈哈” 他们的房主已经笑开花,甚至连三年后的招租广告都想好了“同科四举,一寓三元” 这处地段不是特别好,月租只收三四两。但下次乡试,房租必然涨到十两以上,甚至还有可能供不应求。 带头的几个胥吏,突然吩咐手下说“把大门拆了” 房主立即反应过来,高兴道“对,快把我家的大门拆掉” 不但要拆大门,还要砸开门墙,换一个更阔气的新门。 周冲早已兑换了十多贯铜钱,此刻用衣服兜着,抓起铜钱喜滋滋的分给胥吏们。还剩下一些,他抓起来往人堆里撒,附近看客纷纷争抢。或许只能抢到几文钱,但兆头好啊,兴许今后便能走大运。 金罍很快反应过来,对自己的书童说“铜钱呢” “啊,我忘了。”书童连忙跑回房去拿钱。 田秋和邹木的书童也在撒钱,金罍的书童随后便至,门前大街上到处都是钱币。 甚至房主也加入进来,他今天特别高兴,一口气撒出好几两。 李应突然笑着对金罍说“你怨我砍断桂树枝丫,真是狗咬吕洞宾,那叫折桂懂不懂你能考中解元,还有我的一份功劳” “折桂”意指乡试第一,也寓意高中状元,还真他娘能对上。 金罍虽然心高气傲,但今天是特殊日子,他居然朝李应抱拳作揖“多谢李兄” 房主猛然醒悟“原来用刀砍断桂树枝丫,便能考出两位解元、一位亚元” 此言被旁人听去,很快传遍昆明。 三年之后,青云街每套房子,房主都要提刀砍桂树枝,院子里没桂树的就立马栽种。而应考生员,也会提刀砍下一两枝,只盼此举能够带来好运。 人人都砍,桂树光秃秃不说,果真诞生无数解元和亚元没办法,名列前茅的考生,基本都住在青云街,总有一两个能够“折桂”。 这成了云南乡试的传统,在贵州自开乡试之后,又传播回贵州那边。 此后数百年,云贵两省乡试,一直都沿袭下来,甚至成为当地的科举风俗。 075【刘家饭菜颇香】 晚间,谢绝无数宴请,王渊留在院内吃饭。 金罍、田秋也是一样,上午热闹半天,下午又跟前来拜会的士子交流,整个人都已经烦得快不行,哪还有闲心跑去跟人赴宴 房主得知他们晚上不出门,立即让厨子准备丰盛晚餐,还把跟王渊一起赴考的贵州诸生都请来。 越榛、罗江、张赟三人挨坐着,他们都是这次的副榜贡生。特别是越榛,贵州副榜第一,如果正榜当中有谁被查出作弊,又或者犯事被剥夺功名,他立即就能扶正当举人 正统朝以前,副榜贡生又称副榜举人,可以去京城参加会试,但不能参加殿试,考中副榜进士也可以去做官。 历史上,因为举人越来越多,嘉靖皇帝后来做了改革。副榜贡生不能再参加会试,可以选择去国子监读书,也可以等着分配末流佐官,拥有直接报考下次乡试的资格上一章资料有误,已经改正。 也即是说,正德朝的副榜贡生,明年还是能进京赴考的,不过没有机会见到皇帝,考得再好也比不上三榜进士。 “我打算去国子监读书。”张赟说道。 越榛问道“明年参加会试否” 副榜贡生一旦参加会试,此生便与正经举人、正经进士无缘。考得再好,也只能当末流佐官,基本就是县丞、主簿、典史、教谕这类职务,这辈子能做知县属于祖坟冒青烟。 “当然要去会试。”张赟已经认命,家里没钱供他瞎折腾,能当上一县典史就已知足。 张赟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毕竟副榜贡生也不好考,跟举人名额成正比。贵州今年只有四个副榜贡生,下次再考乡试有可能连副榜都不能进。 越榛又问罗江“孔殷兄呢” 罗江笑道“我去国子监读书,三年之后再考,还考不中就继续考” 历史上,罗江三年之后学业大进,以监生身份中举,次年又高中进士,并且还考了个全国第三十名。 “我跟孔殷兄一样,也去国子监读书。”越榛笑道。 越榛和罗江都是不信邪的,跟乡试死磕上了。反正他们家里有钱,就算考个一二十年,也要考上正正经经的进士,仕途就相当于张赟的奋斗终点。 酒过三巡,房主让仆人端来文房四宝,恭敬道“诸位相公能寓居寒舍,实乃鄙人三生有幸,还请不吝墨宝,以励后来士子。” 金罍今天心情大好,也不推辞,提笔就写下一首诗。而且是草书,笔走龙蛇,这字儿就不是王渊能比的。 “我不会作诗。”王渊道。 房主躬身赔笑“王相公说笑了,贵州士子早已传出,王相公乃贵州神童。就在今日,竹石、论诗和临江仙已经传遍昆明城。” 王渊解释道“我跟授业恩师有过约定,诗词乃小道,今后不会再碰。” “原来如此,”房主以为他在推脱,只能说道,“那请王相公随便写两句。” “那我就写两句。”王渊笑着提笔。 等王渊把字儿写完,房主哭笑不得。他姓刘,王渊写的内容是“刘家饭菜颇香,诸生可以一试。” 金罍扫了一眼,不由发笑。 一来王渊写出的内容不着四六,二来王渊的书法也让金罍鄙夷王渊现在只练过欧体楷书、赵体行书和台阁体。欧体用来打基础,赵体考试拟草稿,台阁体当然是写正式答卷。 王渊把台阁体练得有模有样,但不适合用来留墨宝,这次写字儿用的是赵孟頫行书。只能说,不难看。 房主很会做人,便是那些落第士子,他也跑去逐一求墨宝。 就连李应都写字儿了,内容为“王二郎所言极是,刘家饭菜确实颇香。” 房主已经无力吐槽老子又不是开酒楼的 墨宝不能白留,房主还送来润笔费,都是封好的银子。 等王渊回房拆开,发现竟有十两之多。等于他在这里白住一个月,还能赚回来几两,不过其他士子的润笔费肯定更少。 房主也不吃亏,解员留下的墨宝,转手一卖都有得赚。当然,今科解元具有时效性,越早出手就卖得越贵,到明年估计就没人买了,除非王渊再次高中进士。 这房主是要做长久生意,多半会将墨宝裱起来。 金罍醉醺醺回到自己客房,对书童说“你去打听一下,那个王渊被誉为神童,究竟在贵州写过什么诗词。” 书童立即抄起纸笔,跑到邹木房中打听。 至于为啥找邹木,因为邹举人最好说话,跟谁交流都没有架子。 片刻之后,金罍对着三首诗词,仔细品味良久,慨叹道“果真神童,吾自愧不如也。竹石风骨自现,论诗豪气纵横,临江仙更是不输宋词。这首临江仙写得太妙了,若是不知情者,还以为出自大儒名士之手,他小小年纪怎能做得出来” “咚咚咚” 书童突然站在门外禀报“公子,老爷来了” 金罍立即放下诗笺,出去迎接道“父亲,你怎来昆明了” 其父名叫金万川,秀才身份,考了几次乡试没中举,便安心回去打理家族生意。以明代的审美,这家伙还是中年帅哥,须髯打理得又顺又滑。 金万川满脸笑容“你让为父别跟来,为父也不便打扰。算着日子,也该放榜了,所以就来看看。” 其实,金万川半个月前就到了,害怕打扰儿子备考,一直住在自家分号昆明分公司,直至此刻才来跟儿子庆祝。 金罍笑道“不负父亲重望,侥幸得中解元。” “吾儿乃金家千里驹,考中解元正在预料之中。”金万川笑得合不拢嘴。 父子当即二人庆贺一番。 金万川突然说“为父打听过了,云南亚元张仲奎年方十八,尚未定亲。等鹿鸣宴之后,你陪为父一起去拜会,看看这张仲奎究竟人品如何。” 金罍问道“父亲想把二妹嫁给张仲奎” 金万川笑道“何止是我,好多都想招他为婿。你也差不多,这次高中解员,金家门槛都要被提亲的踏烂” 金罍突然说“父亲若为二妹择婿,不如选今科贵州解元。” 金万川鄙视道“贵州十多年没出进士了,便是解元又如何,他还能考中进士不成大理金氏家大业大,金山银海,缺的是官场之人。招一个贵州解元做女婿,他这辈子都只是个举人,能给金家带来什么好处” 金罍觉得父亲很庸俗,读书人的事情,怎能用金钱和利益来衡量 但毕竟是父亲,不可当面反驳。金罍拿出那三张诗笺“父亲且看。” “好诗啊,这是吾儿近来所作”金万川毕竟当过秀才,基本的诗词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金罍摇头道“贵州解元王渊所作,而且此人今年十五岁。观其才学,前程不可估量,当为二妹之良人也。” “那我再打听一下。”金万川还是不相信贵州士子能中进士。 而且,金万川太相信自己儿子的能耐,笃定儿子今后能够做一方大员,便是普通进士他都有些看不上了。 却不想想,自家儿子是啥性格 历史上,多亏嘉靖朝大礼议。 金罍得罪的那些人,在大礼议当中或死或贬,金罍反而因为不合群,被认为是嘉靖皇帝的支持者。 于是乎,金罍被嘉靖升为贵州左参政,此后一辈子都没能再升官。 这货在贵州待了多年,认为无法施展才华,干脆选择辞官回乡,跟流放到云南的杨慎成为至交好友这两位都是公子哥,都神童才子,都仕途不顺,谈得来实在情理当中。 第二天,金罍跑去参加鹿鸣宴,金万川则去打听关于王渊的消息。 076【鹿鸣之宴】 清晨。 王渊已经打扮一新,身穿圆领黑花缎袍,头戴黑色大帽,腰束蓝色丝带,脚踩黑色短靴。 这是举人公服。 王渊之前考试,穿的是襕衫,戴的是方巾。 襕衫整体为白色,即玉色,君子如玉。边角为黑色,搭配玉色,黑白分明。领口也是黑色,即青衿,青青子衿。 这是明朝中前期的襕衫制式,必为白色镶黑边,简洁而朴实,因此儒生又称“白衣秀士”。 到了明朝中后期,样式虽然没变,但除了黑色衣领,其他颜色都能自己改,细节更加花哨惹眼。 晚明甚至出现襕衫女性化,一些公子哥不留胡须,在襕衫之上绣绚丽花纹,用料也属丝绸之类,不看发型甚至以为是个女人。 如果在电视剧里,看到书生穿得花里胡哨,而且没有蓄留胡须,不要忙着吐槽,人家有可能拍的是晚明剧。 只有读书人才能穿襕衫,今天王渊去参加鹿鸣宴,衣着必须正式,所以临时穿上举人公服。换成平常时候,依旧会穿襕衫为便服,当然也可以穿道袍非道士袍,特指褶服。 “二哥这身举人装扮,真真精神”周冲拍了个发自内心的马屁。 王渊笑道“帽子还行,可以遮挡太阳。” 大帽便是圆形太阳帽,整体呈钹状,发端于宋代,改进于元代。 到了明代,大帽相当于礼帽,无论皇帝、官员还是百姓,出席重要场合都经常佩戴。从外型来讲,接近西方绅士礼帽,不过中国的大帽更加圆润。 李应坐在旁边,难免心生羡慕,下定决心说“这次回去,吾必发愤图强,三年之后也当穿上黑花缎袍” 听闻此言,越榛只能苦笑。他作为副榜贡生,拥有监生资格,也是能穿黑花缎袍的。但穿的衣服相同,除了好看之外,又有什么鸟用 张赟问越榛、罗江二人“文实与孔殷兄,真不去参加鹿鸣宴” “不去”越榛和罗江齐声回答。 鹿鸣宴并非只为庆祝举人登科而办,还有一个功能是发放会试路费。 正史当然不屑提钱,地方志和文人笔记,却经常提到宴会之后发路费。钱虽然不是很多,但可以支撑举人前往京城考试,而且把食宿费都计算在内了。 如果副榜贡生去参加鹿鸣宴,并且拿了会试路费,这辈子便不能再考乡试 众人来到院中,一起赏着桂花闲聊,只等时辰到了便去巡抚衙门赴宴鹿鸣宴应该设在贡院明伦堂,但巡抚喜欢改在自家衙门举行。 金罍和父亲金万川也来到院中,介绍道“诸友安好,此乃吾父讳万川。” “伯父安好”众人见礼。 金万川跟儿子的性格反差极大,此人无比油滑,惯会来事儿。对谁都笑脸相待,各种奉承话不显突兀,就连李应都被他夸得哈哈大笑。 聊着聊着,金万川便跟众人混熟,开始打听关于王渊的信息。 李应把王渊吹嘘一顿,又详细说起阵战之事,中间夹着各种夸大之词“当时贼寇正军三千,皆披甲,弓刀俱备,另有运粮辅兵上千人。而我等只有军士四人,生员两人,还有宋家土司小姐一人。换成谁敢设伏” “你们真打了”金罍虽然清高,但也被此事惊到。 李应指着王渊说“王二郎回到土寨,召集青壮八百,设伏于山岭之间。等到半夜,我等正在点燃火把,可惜被贼寇提前发觉。王二郎当机立断,提前发动夜袭,阵斩贼寇运粮官,毙敌无数,缴获颇丰,还救出数百妇人。而我等这边,一人未死” 罗江瞠目结舌道“难以置信,二位真乃豪勇之士” 越榛笑着说“我们这次来云南乡试,半路上遇到土匪劫道,也多亏若虚和良臣大发神威。” “我不算什么,只杀了两三个土匪,”李应用自豪的语气说,“当时我等被堵在谷底,左边为陡峭山崖,右边山坡有土匪设伏,前后道路皆被土匪堵塞。王二郎飞马射毙匪首,又冒箭雨冲散坡上土匪,吓得剩余匪徒跪地求饶。” 金罍听得一愣一愣,感觉这些贵州士子很邪乎,怎么老是提刀杀贼啊士子不该安心读书吗 金万川赞叹道“王相公文武双全,日后必定出将入相。” 王渊一直微笑不语,此刻说道“伯父谬赞了。” 闲聊多时,感觉时辰到了,王渊他们结伴赴宴。李应、越榛等人,则约好同游五华山,反正待在房中也度日如年。 金万川低声问儿子“这个王渊真能考中进士” 金罍想了想说“凭那三首诗词,便知才学惊人。但究竟能否中试,还要先看他的时文,过几日便知道了。” “那就再等几日。”金万川还是不相信贵州士子能中进士。 金罍问道“父亲觉得此人如何” “天生人杰” 金万川赞叹一句,说道“击杀匪寇,只能证其武勇;诗词时文,只能显其才学。为父看中的,是他能聚人心。不光贵州士子以其为主,就连那个叫罗江的云南士子,也隐有信服王渊的意思。在聚拢人心方面,你比王渊差太多,今后定要好生学学” 聚人心,便是人格魅力的体现。 金罍笑笑不说话,懒得反驳父亲。 他觉得自己就很有人格魅力,在南京国子监朋友成群。至于那些跟他有矛盾的,只是他不屑于结交而已,与平庸之辈结交有什么意思 在如今这套房子里,也就解元王渊和亚元田秋,值得咱们金公子折节下交。 巡抚衙门,已经敞开大门。 新科举人一到,便有吏员迎接,带着他们直入殿堂。 鹿鸣宴,源自乡饮酒礼。 先秦时代,诸侯国内办有乡学,学制为三年。毕业之佼佼者为“贤士”,被大夫送去进献给国君。 这些贤士在出发前,大夫必须设宴欢送,并请当地官员和长者作陪,于是就有了“乡饮酒礼”。酒礼开始,必奏鹿鸣之曲,这便是“鹿鸣宴”的由来。 唐代科举初兴,鹿鸣宴与乡饮酒礼开始分化,之前都是混为一谈的。 大明开国,由于朱元璋的极力推崇,乡饮酒礼达到中国古代社会之巅峰。 明代初期的乡饮酒礼,地方官、读书人、乡绅、长者、村官聚在一起,相当于召开春季茶话会。 有犯法的人,要被拿出来批评;贤才、孝子、善人等正能量,要拿出来表彰。各里甲有什么矛盾,也可以商量着解决。德高望重者,还要宣讲忠孝、仁义、廉耻等道理,再由参加宴会的里甲官,回到坊间、乡村做宣传教育。 朱元璋把乡饮酒礼,视为朝廷掌控基层的重要方式,是对“官不下县”漏洞的补充。地方官也能通过喝酒开会,掌握辖区内的基本信息,直接跟里甲乡老接触,从而把政治触角延伸到每一个村坊。 非常朴素的基层治政理念,而且在明初极为有效。 但在朱棣死后,乡饮酒礼彻底流于形式。现在变成一帮官员、士子和乡绅瞎喝酒,而且是名正言顺的公款吃喝,在宴席当中非常有默契的分配利益。 不被朱元璋重视的鹿鸣宴,反而因为科举越来越兴盛。 王渊来到宴会厅,跟其他举人互相作揖问候,然后被带到属于自己的座位。他是贵州解元,坐得极为靠前,更前面的便是老人了。 嗯,中举刚好一甲子六十年的老人,不拘其官职身份,都可以来参加鹿鸣宴。年份不能多,也不能少,六十年一个轮回,有着新老交替、循环不息的意思。 今年云南举人三十四位,贵州举人二十一位。另有副榜贡生十人,其中三人选择赴宴。 加起来,共有五十八个新科举人到此。 很快,又有诸多乡试的帘內官、帘外官出现,他们坐在宴席的另一边。 如果完全按照周礼,鹿鸣宴是不能这么搞的,宴会主人怎可最后到场 周朝的乡饮酒礼非常繁琐,就连宾客给主人敬酒,主人都要去洗酒杯,以示尊敬。宾客必须下场制止,主人必须坚持洗杯,几拒几迎,搞得跟皇帝禅让差不多。 在宋代就简化了礼节,否则没法喝酒啊。 先秦时期的贤士能有几个几拒几迎洗杯子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而到了明朝,南北直隶新科举人有一百多个。如果还保持周礼,那不用喝酒了,洗杯子环节就能整半天。 并且,清洗酒杯,只是周礼微不足道的一环,还有许多更加繁琐的礼节 礼乐崩坏,符合社会发展规律。 王渊正跟身边的田秋聊天,突然云南大官们就来了。 走最前面的是巡抚顾源,其次为左布政使魏英、右布政使丁养浩。巡按御史张羽,因为负责乡试,被安排坐在考官席位的首座,按察副使兼提学使、以及提学副使同样坐那边。 由于时辰未到,大家都比较轻松,彼此私底下说着玩笑话。 “吉时到” 巡抚顾源正待宣布鹿鸣宴开始,突然外边传来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一个身体健硕的中年男子,昂首阔步走到堂内,沿途吏员不敢阻拦。此人赫然穿着麒麟袍,抬臂指着顾源问“如此盛会,怎就不请我啊” 巡抚顾源哭笑不得,左右布政使齐齐变色,巡按御史张羽更是怒目相向。 077【黔国公】 别省的总兵,都需积累军功获得,唯独云南总兵可以世袭。 世袭黔国公、世袭云南总兵、世袭征南将军,这便是云南沐家。 这一代黔国公名叫沐昆,九月丧父,九岁丧母,十岁获授锦衣卫指挥佥事。他少年时喜欢读书,喜欢文学艺术,也喜欢跟文人打交道。 直至沐昆十六岁那年,叔祖兼从父沐琮去世,他理所当然的应该继承爵位。 结果,文官们想趁机削爵,让沐昆继承先祖沐英的西平侯,而非叔祖一脉的黔国公。当时差点就成了,幸亏云南军方强烈反对,沐家这才保住自己的公爵之位。 从此以后,沐昆就讨厌文官,也懒得再读诗书。 沐昆今年虽然才二十八岁,但派兵平过龟山之乱,协助平息米鲁之乱,成功招抚作乱多年的思真。 特别是三年前,沐昆督率大军两万,迅速平定师宗之乱,斩首四千七百余级,擒获、招降五千余人,威震云南,不可一世。 沐昆就此抖起来,跟镇守太监搅在一起,还暗中贿赂八虎,对文官的态度愈发恶劣。史载其“浸骄,凌三司,使从角门入。诸言官论劾者,辄得罪去。” 啥意思 除了巡抚之外,云南的所有文官,如果有事要去沐府,都被逼着从侧门进入。而弹劾沐昆的御史,各种论罪离任。 其实这又何必呢,削爵之事已经过去十多年,没必要因此嫉恨上所有文官。三年前平乱,也是兵分三路,沐昆只负责一路大军,另外两路都由文官统率,胜仗又不是他一个人打下来的。 新科举人们虽然没见过沐昆,但从他穿的麒麟便服,就能猜出这是黔国公来了。 沐昆大摇大摆走到堂内,质问道“我连个座位都不配有” 巡抚顾源立即让吏员增设席位,而且就安排在自己身边坐下,相当于今天的鹿鸣宴有两位主持者。 “老顾,开始吧。”沐昆笑道。 云贵地区的巡抚,基本上都是刚直不阿、杀伐果断之辈。朝廷特意这样挑选的,因为云贵地区经常叛乱,性格不刚烈一些没法镇场子。 顾源就很刚,而且文武双全,再加上巡抚地位特殊,因此跟沐昆的关系还不错。 宴会开始。 王渊与其他举人一起,过去拜见主考、副主考、房考、监临、提调、提学道,以及地方官充任的乡试帘官。这是在行谢师礼,那些考官都相当于举人们的老师。 “公爷请宣赏。”顾源让沐昆来主持宴会,他对别人很刚,唯独向沐昆服软。 没办法,三司官员都跟沐昆闹得很僵,他身为巡抚必须做润滑剂,否则这云南就难以治理了。 沐昆本人也是有逼数的,跟历任云南巡抚都关系尚可,比不肖子孙的手段高明得多。 历史上,最没脑子的黔国公是沐启元。 如果鹿鼎记里的沐剑屏真有其人,那沐启元就是沐小郡主的爷爷。此人面对叛军唯唯诺诺,面对文官和百姓重拳出击,因家奴残害百姓被御史法办,沐启元居然调兵炮轰巡按公署。 真的是炮轰,把巡按御史衙门的围墙都轰塌了。此举形同造反,论罪当斩,甚至沐家公爵都要被削。其母宋氏为了家族利益,亲手将沐启元毒死,这才有沐小郡主的父亲继位。 绝对的权利,带来绝对的腐化,沐家也逃不过这条定律。 沐昆朝在场文官们扫去,果然见到一张张臭脸,似乎非常不满由他来主持宴会。文官越是这样,沐昆就越是高兴,他笑道“赏花” 一个个吏员捧着金花、银花、杯盘、绸缎等物,赏赐给考官和监临。 巡按御史张羽就是监临,为人清廉刚直。他朝沐昆和顾源冷冷一笑,拒绝接受赏赐,直接拂袖而去。 若非看在巡抚的面子上,张羽很可能当场跟沐昆闹起来,他事后肯定要上疏状告沐昆逾制。因为这是他的职责所在,巡按御史就是专门巡查地方不法的,监察对象包括藩王、公侯在内 新科举人们都傻眼了,宴会刚刚开始,监临官就被气得离场,张羽可是这次乡试的总负责人。 “哈哈哈哈” 沐昆见状大笑,歪着身子对顾源说“张御史还是这般经不起戏耍。” 顾源苦笑道“公爷,你这又是何必呢” “今天喜庆,开个玩笑而已,老顾你不必当真,”沐昆乐呵呵拍掌下令,“奏乐” 倡优得令进场,奏鹿鸣之曲,歌鹿鸣之诗,跳魁星之舞。 音乐歌舞相伴,气氛稍微缓和,顾源举杯邀众人共饮。 唯独沐昆没喝,他不屑跟读书人一起喝酒。这位公爷的长子都六岁了,但他自己还没长大,耍起性子来就比正德皇帝好那么一丢丢。 金罍作为云南解元,主动起身向巡抚敬酒。接着,他又向主考官文澍、副主考邹教授敬酒,随后再向左右布政使敬酒。 就是没有沐公爷的份儿 金罍虽然并非暴脾气,但他清高啊,而且自豪其文人身份。 之前沐昆把巡按御史气走,又不跟读书人共饮,早就让金罍心怀不满。现在借机发挥,估计落沐昆的脸面,就没想过如果沐昆报复,他金家的生意在昆明都别想做了。 沐昆猛拍席案,呵斥道“你这白面小子,是不是看不起我” 金罍放下酒杯,整理衣襟,抱拳说道“名不正,则礼不兴。请问总府,你是以什么身份参加今天的鹿鸣宴” 沐昆笑道“你都呼我为总府,你自己不知道吗” “总府只是世人对黔国公的敬称,本就逾制,”金罍冷笑道,“我没听说过有哪位国公、哪位总兵、哪位将军,能在鹿鸣宴坐主位的巡抚、监临,甚至是主考,都可代天子宴请士子,唯独国公不可,总兵不可,将军不可” “嗙” 一个酒杯扔来,把金罍的额头砸出血。 云南的巡抚和三司官员,多为刚直之辈,得理便不饶人。沐昆早就领教过了,他可不会跟读书人讲理,能动手都是直接动手的。 “你你你” 金罍已经被砸懵了,愤怒的指着沐昆,好半天终于憋出话来,跺脚道“岂有此理” 王渊坐在案前,头也不抬,今天的饭菜很香,他都快要吃饱了。 沐昆突然喊道“来人取弓箭靶垛,置于堂前,今科举人都给我去射箭喝酒有个鸟意思,射艺不好的都给我轰出去” “此乃鹿鸣之宴,不容你如此捣乱”金罍又开始咋呼。 沐昆笑道“你当老子没读过书吗鹿鸣宴本就该有乡射礼,太祖之朝,举人也是要行射礼的。你难道敢说礼记不对你敢说太祖皇帝不对” 金罍顿时语塞。 沐昆突然问“今科礼经魁是谁云南贵州的,都给我站起来” 王渊只得放下筷子,与另一名云南举人离席,拱手道“见过总府。” 沐昆质问道“你们治的是礼记,鹿鸣宴该不该行乡射礼” 那个云南举人不敢说话,涨红着脸愣在原地。 王渊笑道“可行,可不行。” “你糊弄老子呢”沐昆冷笑。 王渊抱拳说“乡饮酒礼与乡射礼,是两种不同的礼仪,可放在一起举行,也可以分开来举行。因此,诸位长官今日不行乡射礼,并没有什么错。太祖皇帝与总府大人要行乡射礼,也没什么错。” 沐昆冷哼道“你倒谁都不愿得罪,戴大头巾的就是这般奸猾” 金罍说话太冲,让沐昆感到不爽。 王渊说话圆滑,也让沐昆感到不爽。 这位公爷难伺候得很。 “吾所言,句句属实,又怎称奸猾”王渊不卑不亢道,“总府要行射礼,那就射呗。” “啪” 沐昆一拍桌子,懒得跟王渊胡搅蛮缠。他今天就是要通过射礼,来故意恶心读书人,让这些大头巾们丢脸,当即喊道“快摆箭垛” 078【乡射礼】 射礼有四种大射、宾射、燕射和乡射。 乡射之礼,即大夫为国举士所用的射礼,因此往往与鹿鸣宴同时进行。 朱元璋那会儿还真正射箭,后来为照顾士子,直接改成投壶,既好玩又风雅此种变通,源自春秋战国,礼记有专门的“投壶篇”。 周朝乡射礼异常繁琐,早在汉唐就简化了,宋明变得更加简化。 众人很快移座到堂外,连席案都一起搬出去。 本来祭祀孔子的少牢猪羊,也为射礼腾地方,被抬到檐下角落里放置。宴会结束后,这些祭品和残羹剩酒,肯定要被监考吏员抢走,抢宴已成为讨彩头的风俗,朝廷屡禁不止。 沐昆与顾源共坐主位,问云南诸官“谁来做司射” 无人回应。 沐昆冷笑一声,再问“谁来做司射” “我来吧。”一位知府起身说道。他在乡试时担任提调官,因此今天也被请来参加鹿鸣宴。 顾源对此君颇为赞赏,正该如此嘛。瞎斗啥气,顺毛捋就行了,沐公爷其实很好打发的。 知府自去取来弓箭,说道“弓矢既具,有司请射” 顾源立即看向金罍和王渊,他俩是解元,为诸宾之首,这个时候应该发言。 金罍丝毫不给顾源面子,用沉默来表达反对意见。 王渊只能依靠礼记之记载,对那位知府说“某不能,为二三子。” 这是谦逊礼节,不能直接开射。 三请三辞之后,王渊代表今科举人,答应参加乡射之礼。 知府手持弓矢,踏在台阶上,转身对沐昆、顾源道“请射于宾,宾许“ 顾源点头说“既已开礼,请司射配耦。” 配耦即配对,二人为一藕,挑选射术接近者进行比赛。 天子六耦,诸侯四藕,士大夫三耦。 因此,司射必须挑选出六人,分成三组进行比赛。 “你们两个必须射箭” 沐英直接指向王渊和金罍,谁让他心头不爽,他就让对方更不痛快。 王渊万分无语。 简直躺着也中枪啊,他只是打个圆场,没想到也被沐公爷惦记上。 还需四人,才能成礼,司射又问谁愿意报名参加。 今科举人们都不吭声,在他们当中,虽然许多卫所子弟,但精通箭术的还真没有。像邹木这种贵州士子,可能身体相对强壮,也敢提刀上阵杀人,但平时哪有精力练习射艺 沐英脸上突然露出坏笑,说道“既然无人毛遂自荐,那就解元跟解元比,亚元跟亚元比,第三跟第三比,刚好六人凑成三耦。” 除了王渊之外,被点到名的士子,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贵州亚元田秋,平时也经常锻炼身体,但他出自教师世家,从小到大连弓箭都没摸过。 这还不能拒绝,射乃君子六艺,又身处鹿鸣宴,理应他们遵礼比箭。 沐公爷看似蛮横粗暴,其实一肚子坏水儿,除了抢占主位发号施令之外,他做的这一切都符合周礼。 “纳射器”司射喊道。 金罍与王渊一起出列,前者不情不愿的过去,取来弓一把,箭四支,护臂一个,扳指一枚。 接下来是定射位,定靶心,获者报靶员执旌旗侯在中央。 司射对六位举人说“依次而射,不得杂越” “该如何做”金罍低声问道。 “跟我学。”王渊回答说。 金罍虽然通读过五经,但礼记不是他的本经,细节之处怎么可能还记得 只见王渊解开上衣扣子,脱下左臂衣袖。右手拇指戴扳指,左臂套上护臂,左手执弓,右指夹箭,另外三支箭插在腰带中。 金罍依样画葫芦照做,幸亏他跟王渊配成上耦。换成一个不读礼记的,两人此时都要抓瞎,连乡射礼的基本礼节都搞不明白。 中耦、下耦四位举人,见状也松了口气,牢牢记好这些细节,一会儿轮到他们时,至少不会因此闹笑话。 沐公爷突然感觉有些无趣,并且对王渊愈发不满。他的意图就是戏耍新科举人,结果上耦之中就有行家,导致不能在这个环节看笑话。 司射拱手向北,给京城的皇帝行礼,意思是这场射礼专为皇帝取士举行。又朝着沐昆、顾源作揖,接着开弓射完四箭此为诱射,即司射给选手们做示范。 取回射出的四箭,司射喊道“无射获,无猎获”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射到报靶员,不要惊扰报靶员。 “一番射上耦就位” 王渊和金罍走到各自射位,挽弓搭箭,瞄准靶心。 金罍使出吃奶的力气,脖子都胀得通红,却只能把弓拉开一点点。 “哈哈哈哈” 沐公爷捧腹大笑,他故意选的七斗弓,现在终于能看好戏了。 这家伙在开心之余,还冷嘲热讽道“这位解元相公,要不要换一把三斗弓啊” 巡抚顾源不能坐视举人丢脸,立即让人给金罍送去一把三斗弓。 金罍使出全身力气,这次终于把弓拉开,但也只能拉到六分满。“嗖”的一箭射出,差点命中报靶员,将报靶员吓得趴地上直哆嗦。 “哈哈哈哈” 沐公爷开心到极点,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拍打席案。他笑了好半天,终于指着王渊问“那个贵州解元,你怎么不射啊” 王渊答道“胜之不武,没啥意思。” “看来你真会射箭,”沐昆乐呵道,“此乃一番射,不比输赢,随便射吧。” 一番射属于试射,不计成绩。 只见王渊抬臂挽弓,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七斗弓拉如满月。 “咻” 一箭射出,距离靶心三寸。 这并非王渊射得不准,而是每把弓都有差异,必须通过试射来进行调整。 “好射” 众举子齐声喝彩,王渊终于为他们找回一点读书人的面子。 沐昆略微吃惊,好奇之余,又仔细打量王渊。 “呵呵。”左布政使魏英讥笑两声。 右布政使丁养浩问“魏兄之前在贵州总督军务,认得这位解元” 魏英不由笑道“此子早已名满贵州,文武全才,屈屈射箭能奈他何” 其实魏英笑不出来,王渊当年给他献策,造谣逼迫安氏出兵。这计策堪称绝妙,结果朝廷和地方都拖后腿,导致贵州叛乱现在还没平定,他这个贵州总督反而被贬来云南当布政使。 沐公爷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答道“王渊,字若虚,贵州宣慰司人。” “可是卫所子弟”沐公爷又问。 王渊答道“世代务农。” 沐公爷虽然住在云南,但并不歧视贵州人,他的爵位可是黔国公,贵州乃他名义上的封地。如果王渊回答自己出身卫所,沐昆肯定非常高兴,因为当兵的是自己人啊。 可惜,王渊来一句“世代务农”。 把四支箭全部射完,一番射试射才算结束,随即进行二番射、三番射正式比赛。 金罍很快就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用力太大,还是羞愧难当。试射四箭,正射八箭,箭箭都在公开处刑,给人留下无数笑柄他射箭时,报靶员甚至不顾礼仪,每次都跑到场边远远躲避。 反观王渊,从试射第二箭开始,便箭箭命中靶心,八箭射完都不带喘大气儿的。 就连跟着沐昆一起来的公府侍卫,此刻都露出惊骇敬佩之色。他们也能用七斗弓准确射击,但这是连续十二箭啊,居然一箭都没有射歪 上耦射毕,王渊获胜。 两位亚元组成中耦,一脸无奈来到射位。 云南亚元是昆明本地人,连三斗弓都拉不开,只能换一斗弓射击。 田秋怎么说也是贵州士子,力气还蛮大的,能把三斗弓拉满。他瞄准靶心,弓如霹雳,箭矢直奔场边的报靶员而去。 我操 报靶员连忙闪避,整个人都处于懵逼状态老子已经躲这么远,你居然还能射过来,诚心的吧 公府侍卫哈哈大笑。 沐昆却不怎么开心,因为王渊让他感到膈应,感觉被人按在地上狂扇耳光。 等到三耦六举人全部射完,沐昆突然站起来,指着王渊说“你我比试” 这也是遵守周礼的,主宾结耦对射。 王渊作揖笑道“沐总府请” 沐昆脱下左臂衣服,露出健壮的肱二头肌,呼道“换一石弓” “可也。”王渊奉陪到底。 王渊的力气一直在变大,如今拉一石弓已不太吃力。他挽弓如满月,试射一箭,接近靶心一寸左右。 沐昆早就习惯了自己的配弓,试射直接命中靶心。 “好” 众侍卫大声喝彩。 四箭试射很快完毕,正式比赛开始。 又是连续八箭,沐昆和王渊各自命中靶心,这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叹不已。挽一石弓者可称虎力,整个云南都找不出几位,眼前二人居然拉弓如同吃饭般简单。 “主宾皆中,不分胜负”报靶员喊道。 沐昆还真就不信邪,喝道“再来一番” 王渊笑道“沐总府,三番已毕,再射不合礼仪。” “恁多废话,再射”沐昆气呼呼说。 王渊搭箭射出,手臂隐隐酸痛,但还是准确命中靶心。 沐昆同样在强撑,一石弓本就难以拉开,更何况连续射出十二箭。他现在双手都在发抖,奋力射出一箭,距离靶心四寸有余。 王渊笑了笑,再射一箭,距离靶心五寸。 “不用你让着我,”沐昆气得把弓一扔,“老子输了” 王渊拱手道“承让。” 沐昆感觉颜面扫地,拂袖欲走,突然停下看向箭靶,随即莫名其妙大笑,指着王渊说“哈哈哈,你小子可以啊。明天来我府上,老子专门设宴款待。”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左右布政使,特意补充一句,“你可以走正门” 二位布政使脸色不悦,也懒得跟这厮纠缠。 三司官员都被逼着走沐府侧门,而王渊一个举人却能走正门,既是在给王渊面子,又是在落文官颜面。 为啥要给王渊面子 因为最后一箭,沐昆离靶心四寸,王渊离靶心五寸,后者很有可能是故意射偏的。 王渊表达了两层意思第一,我能指哪射哪,你就别跟我比了;第二,我不想赢你,给你留足情面,顺着台阶就下去了吧。 沐公爷本就不是傻子,只不过从小丧父,少年时又被文官坑了,性格变得非常叛逆而已。 既然王渊给足了面子,他正好就坡下驴,而且不损其英明。对外可称自己器重王渊武勇,跟是不是读书人无关,临走时顺便再拿左右布政使撒气。 而王渊的一番表现,也为新科举人保住脸面,否则今天在场的读书人必定斯文扫地。 “若虚兄真乃神射也” 众举人纷纷前来结交,就连金罍这等孤高之辈,也对王渊心服口服在拥有共同敌人的前提下,同类很容易抱团亲近,沐公爷就是那个敌人。 079【谢师】 鹿鸣宴结束,巡抚、布政使等官员便起身离开,只剩下参与乡试的帘內官。 吏员们一拥而上,把祭祀孔子的牲品抢走,接着又争抢堂内的残羹剩酒。此为抢宴,如果家里有学童,会专门带回去给学童吃,传说能变得更加聪明好学。 王渊和金罍作为两省解元,他们吃剩下的食物,成为吏员抢宴之重点。甚至差点因此打起来,最后在主考官的呵斥下,才终于能够和平分配。这也是朝廷明令禁止抢宴的原因,太有失体统了,简直在丢朝廷的脸面。 主考官文澍移座主位,副主考邹教授坐副位,各房的房官分列左右。 王渊拿出自己的挚仪,也就是红包,分别放在主考和副主考的桌上。然后退回堂中,与诸位举人一起拜座师,按礼下拜,也即跪拜。 当初考生员,王渊都没跪拜过席书,只在拜师时跪过王阳明。 有些别扭,但无所谓,文澍都已经快八十岁了,给老先生跪一跪又何妨若主考官是个年轻人,王渊估计更加尴尬,那就只能硬着头皮跪下。 文澍已经闲居几十年,今天被众多士子跪拜,他老怀大慰道“诸君,云贵两省文风不盛,汝等虽考取举人功名,但还应加倍努力才是。老朽没有别的愿望,只求明年春闱,云贵能出五个进士” 在过去的几届会试,云南每次能出两三个进士,而贵州则一个都没有。 文老爷子祝愿明年出五个进士,绝对属于殷切希望,真真盼着两省文教能够兴旺起来。 “谨遵先生教诲”举人们再拜。 今科举人有好几十个,文澍也不便多说,否则就要耽误时间。 举人们随即分开拜房师,即把自己的卷子推荐给主考的房官。同样必须下跪,同样要给红包。 王渊的房师姓谢,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教谕。 王渊刚刚跪下,谢教谕就将他扶起来,爽朗笑道“无需多礼,若虚年少得志,切记不可忘形。六年前,我也荐中一个贵州亚元,但他现在都没能考取进士。云贵两省士子很难啊” “学生谨记。”王渊说道。 谢教谕又问“若虚明年要进京赴考吗” 王渊回答说“打算一试。” 谢教谕诚心建议道“其实更稳妥的法子,是以举人身份入国子监读书,又或者前往江南之地拜师求学。努力苦读三年,等到学业大进,再去京城赴考也不迟。明年就参加会试,很可能浪费半年光阴。” 王渊听出对方的好意,拱手道“学生还是想去试试。” 谢教谕笑道“少年人有志气是对的,去京城考一考,见见世面也好。” “学生正有此意。”王渊说道。 明年就去会试真没啥大问题,如果考得不理想,即便中试也能选择不受。就像你的志向是清华北大,只考个普通一本出来,回去复读了再考便是。 这种骚操作,普通人不敢,因为三榜进士也很难得啊。 但不乏有自信之人,比如北宋宰相章惇。他第一次考中进士,因为侄子中了状元,章惇感觉特别羞耻,主动放弃进士资格,三年之后又考中进士。 而明清时代,如果你的进士名次不理想,还可以参加“馆选”考试。成绩优秀者,将被钦定为翰林庶吉士,跑去翰林院进修学习,三年期满可到六部实习,今后有很大几率进入决策层。 谢教谕又拉着王渊说了一阵,这才依依话别,接受下一位举人的拜谢。 门口有布政司的吏员,王渊过去登记画押,便领到进京赶考的车船费。足足十两,看似很多,其实不怎么够用。实在是云贵距离京城太远,要走好几个月才能到,加上沿途吃住非常耗钱。 在回去的路上,金罍主动说道“若虚兄,今日多谢了” “没什么。”王渊笑道。 金罍摇头感慨“乡射之礼,差点斯文扫地。” 王渊安慰说“不是哪里都有黔国公,今后肯定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你额头的伤无碍吧” “还好。”金罍下意识捂着额头说。 田秋跟上来问“若虚,你明天真要去国公府” 王渊好笑道“若是不去,岂非不给沐公爷面子” “我打听了一下,也知这位公爷为何讨厌读书人,”田秋颇为愤懑,“可削他爵位之人,是十多年前的阁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跟现今的云南三司官员有什么关系他恨得也太离谱了吧。” 王渊想了想说“可能是害怕。” “害怕”金罍有些不解。 王渊解释道“害怕再被削爵。他飞扬跋扈一些,又手握云南重兵,朝廷自然怕他谋反,自然不敢再提削爵之事。甚至他这么胡来,还能给朝廷留下既定印象,让朝廷觉得沐家不是好惹的,子孙后代也不怕被削爵了。” 金罍惊讶道“他能有此远虑” “你难道认为这位公爷是傻子”王渊不由笑起来,“今天的每一个举动,沐公爷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否则巡抚衙门哪能备齐各式弓箭而且他始终保持底线,没有去凌辱顾巡抚,不会影响云南的总体大局。” 金罍默然不语,他感觉这种问题好复杂,还是读书写文章更轻松一些。 邹木也领了路费追上来,问道“若虚兄,汝力兄,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赴京” 王渊想了想说“肯定不能在家里过年了,最好十一月就从贵州出发,路上头疼脑热也有个缓冲时间。” 此时已是八月下旬,回到贵阳便十月底了,在家里休养几天,就要马不停蹄的赶路。 好在进京路途虽远,但在贵州东部就能坐船,顺流而下进入湖广,再北走长江乘船东去,沿京杭大运河而上。一路上都有车船可坐,不像从贵州至云南,得硬生生用脚走两三千里。 金罍说“我跟你们一起走,我倒要看看,滇黔驿道是否真那么可怕。” “呵呵。” 贵州士子们干笑两声,都懒得多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王渊骑马来到国公府,竟被门子呵斥“哪来的穷酸,总府大门也是你能进的吗” 王渊微笑抱拳“昨日鹿鸣宴,沐总府邀我做客,特许我从大门进入。” “滚远一点”门子态度恶劣。 “原来这就是总府的宴客之道,告辞”王渊勒马回转,周冲也朝门子恶狠狠瞪去。 “慢着” 一个公府侍卫突然出来,笑着对王渊说“王相公请进。” 王渊将马儿交给周冲,嘱咐道“不用来接我。” 侍卫将王渊领到一个小厅,笑着说“王相公稍待,公爷正在办理要事。” 王渊等了足足一刻钟,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就连茶水都不端上来一杯,纯粹是故意把他晾在此地。 显然,沐公爷对王渊还有怨气,昨天只是碍于面子没有发作。 王渊居然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这是他半路上顺手买的,优哉游哉坐在小厅里看书。 一坐便是三个时辰,从上午十点坐到下午四点。 突然,王渊听到非常轻微的脚步声,他懒得理会,继续悠闲看书。 外边有人通过门缝,仔细观察王渊一阵,然后蹑脚悄悄离去。此人直奔花园,汇报道“公爷,这位王相公一直在看书。” “他哪儿来的书”沐昆奇怪道。 仆人只能回答说“可能是自带的吧。” 沐昆又问“没别的动静” 仆人摇头道“他一句话都没说过。” “没劲” 沐昆感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吩咐说“把他带到花园,再端些酒菜过来。” 。 080【宝刀与烈弓】 王渊来到沐府花园,见一稚子执弓静立,空弦虚瞄着远处目标。 稚子身后数步有凉亭,沐昆坐于亭内,正在自斟自饮,朝王渊招手道“过来坐吧。” 王渊来到亭内,拱手作揖“见过沐总府。” 沐昆略微点头,示意王渊坐下,突然朝稚子呵斥道“不许分心” 稚子本来在偷看王渊,顿时被吓得浑身一抖,连忙目不斜视的瞄准远方。 沐昆指着稚子,介绍说“吾子绍勋,甚是顽劣。” 王渊毫不拘礼,一屁股坐下,顺口拍个马屁“小公爷眉宇之间,自有一股英气,将来必为国之柱石。” “哈哈哈哈” 沐昆闻言大笑,端起酒杯说“你们这些读书人,说瞎话都不带眨眼的。六岁的孩童,你居然能看出一股英气他奶气都还没脱干净” “虎父无犬子嘛。”王渊兜了一圈又转回来,他拍的是螺旋连环屁。 沐昆顿时笑得更开心“不愧是解元,奉承话一套一套的。” 王渊从早晨到现在都没吃饭,肚子早就饿了,抄起筷子就吃肉。他眯着眼睛说“被晾在房里三个时辰,此刻惶恐不安,不拍几个马屁难以平静心绪。” “你这话里有怨气啊”沐昆瞪着王渊。 “不敢。”王渊又吃了块肉。 沐昆问道“知道为什么招你来见吗” 王渊答道“总府做事,但凭喜好,哪有恁多理由” “你这话,我爱听,确实不需要理由,”沐昆笑着喝了一杯,对儿子招手说,“勋儿,过来” 稚子立即发下弓箭,揉着膀子跑进凉亭“父亲,不用再练了吗” “今天可以了。”沐昆说。 稚子好奇的看着王渊,问道“你就是贵州的第一名” 王渊笑道“侥幸考到第一。” 沐昆没有再说话,眼中尽是落寞。他这辈子已经定型了,就是为大明镇守云南,没有任何别的选择。故意凌辱三司官员,与其说是怨恨读书人,还不如说是找点乐子打发时间。 沐昆真的怨恨读书人 非也 再过几年,沐昆甚至上疏朝廷,在平夷卫创办卫学就是王渊拿土匪换赏金那个地方,正是因为沐昆的帮助,军户子弟才有机会进学读书。 沐昆其实很羡慕王渊,小小年纪就是解元,未来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而他自己,若无朝廷许可,甚至不能离开云南。 “你究竟能拉几石弓昨日的一石弓,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沐昆好奇问。 王渊摇头道“不知,没试过。” 沐昆说“我曾令匠人做出一把两石弓,至今无人能拉满,不如你来试试。” “愿意一试。”王渊也想知道自己的极限。 很快就有侍卫把弓取来,王渊拎在手上发现挺沉,问道“这不是普通的牛角弓吧” 沐昆说“犀牛角,老桑木,水牛筋,麋鹿腱,用料还是很考究的。” 何止考究,王渊暗暗咋舌。 当下奋力拉扯,竟颇为费劲,开到七分满就撑不住了。王渊深呼吸一口,使出全身力气,胀红了脖子终于把弓拉满。 “果然神力”沐昆拍手赞叹。 王渊把弓放下,苦笑道“拉倒是能拉满,但肯定没有准头,我现在双臂都在抖。” 沐昆说“你才十五岁,今后还能涨力气。” 沐昆平时真的没啥娱乐活动,只能跟侍卫一起舞刀弄剑。他没事儿就举石锁,练出几膀子力气,所以才能轻松使用一石弓。他甚至想用两石弓,所以才命工匠打造一把,结果练了好多年都拉不开。 见王渊小小年纪就能开两石弓,沐昆颇为欣赏,又让侍卫取来一把百炼宝刀“试试刀法” 王渊还没玩过这么好的刀,当即也心情激动,就在沐家花园里耍起来。 沐昆属于行家,一看便知根底,对侍卫说“你去配他练练。” 侍卫提刀过去,猛劈王渊面门。 王渊双手执刀,抬臂格开,踏前半步,快若闪电般变向斜切。 侍卫一脸骇然,呆立当场,他右手护臂被切中了。若再往回两三寸,虎口必然受伤,连刀都握不住纯属王渊手下留情。 “好快的刀”沐昆赞叹不已。 王渊抱拳对侍卫说“承让。” “惭愧。”侍卫也抱拳回礼。 沐昆高兴之余,让人把宝刀和烈弓都包起来,推给王渊说“它们归你了。” 王渊愣道“公爷此乃何意” 沐昆笑道“你刚才都说了,某家做事,全凭心意,要什么理由老子看你顺眼,便愿送你弓刀” 王渊真不敢收,一刀一弓加起来,价值已经超过宋灵儿那匹马。而送礼对象又是黔国公,他若是收下,今后很可能被人说闲话。 “怕拿人手短”沐昆讥笑道。 王渊婉拒道“此物实在太过贵重。” “读书人就是想得多,”沐昆把刀扔回木盒,“你一个小小举人,老子用得着刻意拉拢” 还真难说 历史上,沐昆贿赂过刘瑾,贿赂过江彬,贿赂过王琼。他沐家不缺钱,也不缺宝物,这些东西随便乱送。 王渊虽然只是小小举人,却是十五岁的解元,而且还文武双全。现在大明满地叛乱,正是文官用武之时,王渊的前程不可限量。 更重要的是,正德皇帝喜欢武勇少年。若非王渊有功名在身,沐昆都想把他送去京城,给朱厚照当干儿子在豹房耍乐。 一旦王渊在皇帝面前显露身手,以朱厚照的脾气喜好,王相公升官就跟坐火箭一样 一把刀,一把弓,对沐昆来说不算什么,用来拉拢有潜力的士子再划算不过。 在沐昆想来,王渊必定感激涕零,结果这货居然不敢收礼 抛媚眼给瞎子看了,沐昆郁闷至极。 同时,也对王渊更加看重。如此谨慎性格,又兼文武双全,鬼知道今后能够爬到多高。 沐昆自嘲的笑了笑,让人捧来纸笔,写一首诗扔给王渊“拿去吧” 王渊见到此诗,立即抱拳道“多谢公爷嘉勉。” “赠贵州解元王若虚弓刀捧来耀日光,秋风走马趋贵阳。望君不坠少年志,匡靖河山定八荒” 直接收下宝物,容易授人以柄。 但有了这首送别诗,就是黔国公欣赏少年英雄,主动赠与宝刀烈弓,勉励少年报效君王。即便此事传出去,那也肯定是一桩美谈。 沐昆笑问“你就不回我一首” 王渊说道“公爷如此期许,一首诗怎能回报且拭目以待。” “你他娘就是铁公鸡,一毛不拔。”沐昆哭笑不得。 “不敢当此美誉。”王渊脸皮很厚。 沐昆提着自己的刀,来到花园空地中,兴致勃勃道“快来,陪老子玩两手” “自当从命。”王渊提刀过去。 两人玩得很开心,比玩刀法,又比摔跤,还拉来几个侍卫一起玩。 黔国公的日常生活,就是如此无聊,且枯燥。 。 081【沐家熊猫军】 如果翻开史书,会发现沐氏一系犹如受到诅咒。 从先祖沐英到沐昆的长子、长孙,平均寿命还不足四十岁,有好几个都属于壮年暴毙。 其后,只有一个活到七十岁,而且还长期患病,中途因病让儿子代理职务。 剩余的黔国公,基本都不得好死,软禁而死、下狱而死、亲母毒死、叔叔谋害,末代黔国公能够战死沙场已算风光。 王渊下午吃了些东西,一直陪沐昆耍到傍晚,连晚饭也是在沐家吃的。 他没发现沐家有啥不良饮食习惯,可能是什么遗传基因缺陷,导致历代黔国公都属短命鬼吧。也可能是黔国公总要带兵打仗,难免受到瘴气影响,史书记载沐家出征,总有“暑瘴退师”、“瘴作而还”这类描述。 “你为何力气那么大” 饭桌上,六岁的沐绍勋出声询问,一脸崇拜地看着王渊。 王渊笑道“天生的吧,不过也有坚持锻炼的原因,小公爷也该每天坚持锻炼。” “我每天都在用功呢,上午读书,下午练功。”沐绍勋昂首挺胸道,又看向自己的父亲,似乎在说快夸我,快夸我 “这小子还算勤奋。”沐昆眼神中尽是慈爱之情。 沐昆九个月丧父,由祖母养大,从小就缺父爱。因此他对儿子悉心教导,关爱有加,似乎想把缺失的父爱都补在儿子身上。 正是这种家庭环境和教育方式,让沐绍勋健康成长,可谓文武双全。 在武功方面,虽然沐绍勋打仗的次数,没有父亲沐昆那么多,但从未有过败绩。而且他通过怀柔手段,彻底平定南中地区,比直接打仗更加高明。 在文化方面,沐绍勋与流放云南的杨慎是忘年交,他自己也是个诗人。 顺便一提,讨厌文官的沐昆同样是诗人,甚至还有玉冈诗集传世,写一首送别诗给王渊再正常不过。 沐昆和沐绍勋父子,一个死后谥号“庄襄”,一个死后谥号“敏靖”,可谓沐氏最后的菁华。接下来几代,都不是啥正常人类,个个嚣张跋扈,总是被朝廷问罪。 “贵州跟云南有什么不一样吗”沐绍勋是个好奇宝宝。 王渊想了想说“贵州山多。” 沐绍勋问“比云南的山还多” “嗯,比云南的山还多,”王渊想起某人,笑道,“贵州还有竹熊。” “竹熊是什么熊”沐绍勋疑惑道。 王渊说“喜欢吃竹子的熊,小公爷家不是在九龙池有别业吗” 沐绍勋点头道“嗯,九龙池种了好多柳树,还养了好多马但这跟竹熊有什么关系” 沐家的九龙池别业,就是清朝吴三桂的平西王府。 王渊笑问“沐家的九龙池别业为何栽种柳树” 沐绍勋答道“先祖昭靖公沐英效仿周亚夫,所以才种柳牧马。” 周亚夫有个细柳营,每年都要“柳营春试马”。 王渊瞎扯道“细柳营的军旗,便绣着一只竹熊。” “真的”沐绍勋惊问。 沐昆“” 王渊说“竹熊古称食铁兽,相传为蚩尤坐骑。” “好厉害”沐绍勋这小子居然信了。 沐昆实在听不下去了“竹熊古称食铁兽,这个我知道。怎的又成蚩尤坐骑了而且还是细柳营的军旗” “我从一本古书上看到的。”王渊继续胡扯。 这个话题,王渊曾在龙岗山跟王阳明聊过。 王阳明表示难以考证,因为史书对细柳营的军旗没有记载。至于食铁兽跟熊猫扯上关系,应该是从晋代开始的,郭璞注尔雅便有提及“似熊,小头痹脚,黑白驳,能舐食铜铁及竹、骨。” 无法证伪的事情,随口胡诌即可。 沐绍勋追问道“竹熊长什么样子” 王渊要来纸笔,当即画了一只熊猫,笑着递给小公爷。 “好漂亮” 沐绍勋对沐昆说“父亲,我家军旗也绣竹熊吧,定能像细柳营那般战无不胜。” 沐昆顿时扶额无语,他是见过熊猫的,云南也有这玩意儿。脑中莫名浮现出一个画面沐家军扛着大大小小的熊猫旗帜,漫山遍野追击敌人,叛军迫于熊猫之威,纷纷俯首请降。 王渊忍俊不禁,埋头憋笑。 “父亲,可否”沐绍勋追问。 “可以个屁,”沐昆指着王渊,生气道,“这小子是在糊弄你” 王渊连忙说“不敢。” 沐绍勋歪着小脑袋,搞不清楚谁真谁假,但他确实很喜欢画里的熊猫。端详一阵,又问“贵州还有什么稀奇事吗” 王渊想了半天也没头绪,继续胡扯“贵阳城北十里,山中有一寺庙,名叫兰若寺。现在早已荒废,但宋代却很兴盛,当地还流传着一个故事。话说元末乱世,有个叫宁采臣的书生,父母双亡,他遵从婚约来到贵阳。怎奈岳父嫌他家道中落,当即悔婚” 王渊读初中的时候看过倩女幽魂,而且还是网上下载的蓝光超清版。但只记得大致剧情,细节早忘了,现在只能瞎编。 宁采臣在电影中是去收账,到了王渊这里,直接变成退婚流。 你还别说,这胡编乱造的故事,居然把沐昆、沐绍勋父子,以及旁边的添酒侍女都听得津津有味。 沐绍勋毕竟是个小孩子,关注点不在情情爱爱。等故事讲完,他问道“世上真有那些神奇法术吗” 王渊害怕自己培养出一个道君国公,赶忙纠正“鬼怪法术,实乃无稽之谈,只是离奇传说耳。小公爷还是应该读书练功,不要想着寻仙仿道。” 沐昆拍拍儿子的脑袋,问道“这书生和女鬼的故事,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吧” 王渊笑着说“公爷明鉴。” “编得不错,改天让人写成戏文,定能在贵阳风靡一时。”沐昆点头说。 写鬼怪故事,不适合王渊的身份,所以也就别纠结版权了。 吃饱喝足,又是一阵闲聊,王渊起身告辞。 沐公爷又是赠诗,又是赠宝物,王渊有些不好意思,抱拳道“公爷恩遇,来日必有回报” “滚吧,老子可不指望你回报什么。”沐昆哈哈大笑。 以沐昆和沐绍勋的能力,确实用不着王渊回报,但他们的子孙就说不好了。 历史上,沐绍勋三十三岁便死了,留下长子沐朝辅、次子沐朝弼。 长子沐朝辅,只活到二十岁便病死,留下两个未成年儿子。 朝廷本想安排武官代理总兵职务,沐朝辅的正妻不想权利外落,请求让十多岁的沐朝弼代理,等自己儿子长大了再收回权力。 结果沐朝弼是个狼灭,竟把大侄子给弄死 当时的嘉靖皇帝感觉不对,特意下旨给云南文武官员,让他们好生保护沐朝辅的次子。 但没过多久,沐朝辅的正妻就惊慌上疏,恳求带着次子去京城居住,嘉靖皇帝立即让锦衣卫护送。还未成行,沐朝辅的次子再次暴毙,把嘉靖皇帝气得牙痒痒,只能默许沐朝弼继承黔国公爵位。 沐朝弼为了公爵之位,竟然在八个月内,把自己的大侄子、小侄子全部弄死他干出这些事的时候,其实也就二十来岁,朝廷对此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从此之后,历代黔国公都难得善终。 王渊若能活到六七十岁,还真能帮上沐家许多大忙。 082【犀照龙雀】 王渊刚刚回到租屋院中,周冲便听到声响迎出来,伸手帮王渊拿东西“二哥,公爷没有为难你吧” “怎会为难”王渊推开周冲的手,笑道,“我自己拿。” 周冲立即拍马屁“这是公爷赠送的吧二哥果然不凡,连公爷都特别器重。” 王渊径直回屋,懒得理他,吩咐道“给我弄点热水,今天出了一身汗。” “好咧,我这就去。”周冲麻利跑开。 王渊将钢刀和劲弓都摆到桌上,之前在公府没仔细查看,现在得好好研究一下。并非把玩宝贝,而是熟悉自己的武器,就像骑手必须熟悉马儿一样。 这把百炼钢刀,刃长三尺三寸,柄长一尺二寸,形制为宋代斩马刀。 跟杀鬼子的大砍刀不同,其刀身是直的,若给现代人看到,估计要误以为是日本武士刀。 在细节上,也跟宋代斩马刀不完全相同,带着些元朝的外来风格。刀镡为六角十字档,刀身开了双血槽,刀柄略微向下弯曲,环首被改为鱼嘴状。 刀身刻有小篆铭文,内容令王渊莞尔一笑。 沐公爷还是很骚包的,居然给此刀起名“龙雀”,还让工匠刻字“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将那把弓箭拿来仔细端详,弓身也隐约能看见铭文,不过只可了“犀照”二字。 虽说明代没有“犀燃烛照”这个成语,但“犀照牛渚”早就问世了。弓名“犀照”,无非寓意“犀燃烛照,无所遁形”,藏再深的敌人都能看到,跑再远的敌人都能射死,同时也暗合这把弓的犀牛角用料。 犀照弓,龙雀刀,名字都挺威猛的。就是那匹马儿比较拉胯,居然一直叫做阿黑,而且王渊还不打算给它改名。 王渊舞刀弄弓一阵,周冲也把热水烧好了。 沐浴休息,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李应和邹木等人找来,要跟王渊共游滇池。 毕竟好不容易来次云南,总得到处看看。昨天王渊去黔国公府,其他人已经游了一天,各自还做了几首应景酸诗这也算文会,五华山等景区士子颇多,大都十多个人结伴同行。 “嚯,这哪来的弓”李应走进房里,一眼就看到墙壁上挂的大弓。 王渊还没来得及回答,周冲就炫耀道“沐公爷送的,还送了一把宝刀呢。” “今后多做事,少说话”王渊轻拍周冲脑袋,以示惩戒。 周冲缩了缩脖子“哦,记得了。” 李应将弓箭从墙壁取下,颇为吃力的上弦,然后奋力拉扯,顿时咋舌“老天爷,这怕不是两石弓我拉都拉不开。” “走了。”王渊笑道。 “刀呢我再试试刀。”李应还没过瘾。 王渊只好把刀取来给他,自己松掉弓弦背在身上,今天去游湖也会带着放屋里怕人偷。 “好刀” 李应拔刀出鞘,两眼放光,踢翻椅子抡刀砍去,一只椅腿应声而断。 王渊无语道“能不能别毁坏物品” 李应抚摸着刀身说“我赔一把椅子便是。” 王渊懒得理这货,带着周冲出门,把阿黑也牵去游览滇池。 在门口遇到金罍,此君不情不愿,跟着老爹一起外出。金家在昆明有生意,金罍又考中解元,金万川自然要带儿子出去应酬,而这种应酬恰恰正是金罍最讨厌的。 金罍看到王渊等士子结伴而去,脸上尽是羡慕之色。即便云贵士子再庸俗,好歹也是读书人,总比那些商人更风雅一些。 上辈子,王渊游过滇池,但景致完全不同。 明代的滇池,要比几百年后大得多 罗江作为云南本地人,骑马出城,指着城外杂乱的住宅区说“从景泰年间起,海口就时常淤堵,滇池之水一经泛滥,甚至能把昆明城的附廓民房淹没,滇池周边的良田全部颗粒无收。” “现在治理得不错。”王渊远眺道。 罗江笑道“以前几十年一修,现在一年一小修,三年一大修,否则必然泛滥成灾。” 又行十多里,王渊看着一望无际的良田,基本知道滇池为啥年年都需治理了。 围湖造田导致的 沐英镇守云南的时候,就治理过一次滇池,清淤开垦出无数军田,并且持续不断的围湖造田。 滇池蓄水量大大减少,加之出水口只要一个,终于在几十年后酿成大灾。这次是镇守太监主持治水,直接动用军队清淤,又让滇池安稳了几十年。 但军田越造越多,滇池越来越小。 九年前,滇池泛滥竟然淹到昆明城外,沐昆调动数万军民终于疏浚。这是大明数百年间,滇池治理工程规模最大的一次,疏浚得非常彻底,直接让滇池水位下降十多米泛滥时的最高位计算,趁机开垦出数千倾良田。 这是沐昆的功劳,因此在云南名声大振。有这种功劳在,即便不算平乱之功,他再怎么闹幺蛾子,三司官员也只能忍着。 当然,文官也有功劳。 前面几任工程负责人,全部都是文官。可惜这些文官能量太小,无法调动足够的人力和财力,年年治理,年年泛滥,年年问罪贬官。 直至酿成百年不遇的大灾,朝廷才让沐昆接手工程,在前面几位文官的治水基础上,协调云南军政系统一起发力,只用了几个月便大功告成。 更可贵的是,有黔国公沐昆坐镇,太监和文官都不敢乱来。 洪水退去之后的土地,有田契的物归原主,无主土地分给流民开垦,文官、太监、豪强和军方都没能大肆侵占。滇池周边数县历年亏欠的田赋,因为这次治水清田,居然在随后两年直接补齐。 王渊在听罗江讲述之后,对沐公爷的印象大为改观,感觉自己昨天似乎太过无礼了。 行至湖边,众人买舟泛游,书童们都留在岸边看管行李和牲口。 王渊躺在船上,吹着凉风,那感觉别提有多惬意。 忽闻丝竹之声,却是另一艘船上,也有士子在搞旅游文会。 越榛打着节拍,放声高歌,唱起辛弃疾的沁园春“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斜川好景,不负渊明。老鹤高飞,一枝投宿,长笑蜗牛戴屋行” 一曲唱罢,对面哈哈大笑,回了一首辛弃疾的水调歌头。 两船干脆开到一起,共同喝酒耍乐。都是年轻士子,又已考完乡试,正该放浪形骸。 玩至太阳西落,众人抹黑回城,求情好半天,又给了几两银子,终于让守城官兵把城门打开这还是看在他们都是读书人的份上。 回到青云街,正好碰到金万川、金罍父子应酬归来。 金万川来到王渊房中,瞎扯半天,终于拱手问道“王相公可曾定亲” 王渊愣了愣,笑道“已有婚约。” 金万川大失所望,尴尬道“打扰了。” 翌日,众人结伴离开,正式出发返回贵州。 083【千刀万剐】 来时同路的生员有十多个,回去则只剩下六七人。 一些落榜士子,在放榜当天就选择回家,不想留在昆明这个伤心地。此类生员非常多,近乎上百人结伴而去,遇到普通的土匪团伙也不怕。 还有一些士子,选择继续留在贵阳,参加各种文会扩大交际圈。他们有的虽然考上举人,但年纪太大了,对考进士毫无奢望,想结交贵人看能否弄个出身。还有的连举人都不中,纯粹瞎混搏名声,这种人是没有前途的。 金罍非要体验滇黔驿道,他老爹毫无办法,只能把金家的商队打手扔两个过来。 一个打手叫张鸣远,魁梧高大,浑身黝黑,手持镶铁棍作为武器,攻击时附带破甲伤害。 另一个打手叫祝伦,健壮粗矮,双臂却长,活像只大猩猩。他那两把刀很有意思,刀身不足二尺,护手为s型,是明代西南地区比较流行的短刀。 金万川把他们送到城外驿站,朝王渊等人抱拳道“犬子远行数千里,还请诸位照拂一二。” “好说”王渊笑道。 金罍骑着一头健驴,优哉游哉,甚至还有心情在驴背上看书缰绳被书童拉着。 在云南境内,驿道都还算比较平坦。 很快行至曲靖府,众人进城补给食物饮水,田秋去见他的通判大哥田谷。不外乎留下来庆祝一番,毕竟田秋考中了亚元,田谷作为曲靖府的三把手,肯定要宴请同僚风光炫耀。 王渊、金罍是云贵两省的解元,同样被当地官员环绕,一个劲儿的拉着他们喝酒。 翌日,继续赶路。 行至平夷卫,指挥使李玺亲自接待,拉着王渊的手说“哈哈,王相公果非凡人,一举便高中解元” “侥幸而已。”王渊谦虚道。 李玺看到挂于马身的龙雀刀,刀鞘由鳄鱼皮包裹,还嵌着几颗蓝宝石,这拉风外型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作为武人,李玺见猎心喜,问道“这是王相公在昆明买的宝刀” “沐公爷馈赠,不敢推辞。”王渊说道。 李玺顿时惊道“竟是总府所赠” 李应笑道“沐公爷还送了一把两石弓呢,也只有我兄弟才能拉开。” 沐家是云南的世袭总兵,是所有云南武官的上司,李玺瞬间变得更加恭敬,拉着王渊的手请他们吃饭。 金罍这才知道有馈赠之事,居然当着李玺的面,提醒王渊说“你不该收沐总府的东西,今后容易惹人非议。” 王渊从书箱里,拿出沐昆那首送别诗,笑道“且看。” 金罍扫了一眼,点头说“那便无虑了。” 平夷卫虽然连自己的卫学都没有,但李玺在山东那边读过书。他站在旁边瞟了一眼,不禁说道“王相公,沐总府的诗作,能否让我誊抄下来。” “当然可以。”王渊笑道。 其实,沐昆的那首送别诗,王渊迟早要故意泄露。越早传播出去,今后就越不怕人嚼舌根,毕竟文人结交世袭武臣必须避嫌。 李玺就是个非常好的传播对象,估计最多半年,这首送别诗就能传回昆明。 当晚受到李玺的款待,第二天即走出云南边境。 虽然匪首“镇三山”、“张二麻子”,已经交付有司秋后问斩,但云贵交界的土匪依旧实力强大。离开平夷卫的时候,李玺还专门提醒王渊“此行须小心,警惕土匪劫道。” 众人小心翼翼过境,结果在同一个地方,又遇到土匪了 不过这次仅有十多个土匪,也没那么嚣张,只想收点过路费,不打算连人带货一起抢上山。 金罍骑在驴上大声呵斥“汝等宵小,光天化日,罔顾王法,还不速速退去” “哈哈哈哈” 土匪们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都被金罍给逗乐了。 张鸣远和祝伦这两个金家打手,一人抽出铁棍,一人拔出双刀,随时防备着土匪暴起行凶。 王渊没有动用犀照弓,只取下自己的一石弓,慢吞吞扣上弓弦,爆喝道“滚” “哈哈哈哈” 土匪们又是一阵大笑。 突然,一个土匪认出王渊的坐骑,惊恐大喊“是黑山王二” “什么黑山王二” “就是射死张二哥那个秀才” “你不早说” “周冲那杀坯也在,他果真投了王二。” “快跑啊,风紧扯呼” “” 一瞬间,十多个土匪跑得无影无踪,王渊都还没来得及搭箭上弦。 金罍以及金家的书童和打手,直接就被这情形给搞懵了,都愣愣的朝王渊看去。 田秋并未目睹王渊的杀匪过程,之前还有些怀疑李应吹嘘太甚,此刻才真正明白王渊是有多威风。 王渊冷笑着解下弓弦,说道“继续赶路。” 张鸣远收起铁棍挂在背上,对同伴说“这位王相公看来是个英雄豪杰啊。” “若他没有功名在身,定要结交一番。”祝伦收刀回鞘。 有学者认为,镖局出现于晚明时期,这个说法应该是准确的。 中国伟大的古典现实主义爱情小说金瓶梅,西门庆家里就开了个“标行”,说明万历年间就已经有镖局存在。 不过嘛,正德年间还未诞生镖局。 金家这两个打手,便是做买卖时的保镖。他们一个出身军户,一个出身土匪,身手都极为了得,才被金万川高薪聘请过来。 常年跟随商队做买卖,张鸣远和祝伦见过很多土匪,自知仅凭名号就能吓退众匪是有多厉害。 这种名声必然越传越邪乎,估计用不了几年,方圆数百里的绿林豪杰,都将知晓黑山王二之大名。 放在江湖上,这叫扬名立万 张鸣远和祝伦二人,开始打听王相公的事迹,被几个书童说得太花乱坠,暗暗咋舌、震惊不已。 继续行路半日,过了平关之后,山势立即就陡峭起来。 金罍别说骑驴看书,便是行走都艰难。他临时砍了一根竹杖,只翻过两座山岭就累趴下,双脚全是水泡,由张鸣远和祝伦交替背着赶路。 但有些路段没法背行,金罍只能咬牙坚持,接近关索岭时直接累得病倒。 “贵州士子果真不易耶”金罍躺在病床上感慨。 反正也不急着赶时间,众人也停下来休整。三日之后,待金罍身体好转,这才继续上路前进。 直至来到安顺府境内,路途终于稍微平坦,大部分时候都可以骑驴了。 走走停停,抵达贵阳已经十月下旬。 他们是从南门进入的,刚刚进城不久,便见一骑快马穿城而过,直往次南门那边奔去。 众人皆惊,看那情形,似乎竟是“八百里加急” 刘瑾死了,凌迟之刑,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 受刑日期跟乡试重合,如今朝廷正在急令新版乡试名额作废,那是刘公公搞出来的“伪令”。 但消息传到各地时,鹿鸣宴都已经开完,根本就没法作废,明年的会试竞争将更加激烈 。 084【回家】 王渊回到贵阳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谢席书和沈复璁。 一个是他的道试座师,一个是他的授业蒙师,考上解元不但要去拜谢,而且还得封一个大红包。 席书非常高兴,不待王渊跪下,就扶他起来说“若虚果然是神童,哈哈” 王渊笑道“多亏几位先生栽培教导。” 沈复璁明显已经成为席书的心腹,此刻坐立言行都非常随意。他捧着茶盏问“何时启程赴京” 王渊答道“等回山寨与家人团聚,逗留几日,便要出发。” “确实该早些启程,京城气候干燥,南方人可能会水土不服。你到了北京,应在客房置一水桶,便不会动辄流鼻血。”席书说起自己的进京赶考经验。 明代北京的空气质量很差,常有沙尘暴肆虐,甚至辽金时代便已如此。 根据明实录记载,在大明朝二百多年当中,有九十五年出现大型沙尘暴。除了农历六月、七月没有沙尘暴,其余月份都曾有过沙尘暴出现“其山童,其川污,其地沙土扬起,尘埃涨天” 会试在春季举行,恰好是北京沙尘暴的多发季节 席书聊了一些进京赴考的注意事项,又问起王渊在昆明的际遇,便拉着王渊和沈复璁去喝小酒。 经沈师爷介绍,王渊才知贵州此时的详情。 魏英被贬到云南当左布政使,现在贵州没有督抚。 郭绅去南京当太仆寺卿之后,新任左布政使叫高崇熙,之前乃是四川右布政使。此人是被刘瑾提拔的,没有其他原因,仅仅因为高崇熙是山西人刘公公最喜欢提拔陕西老乡,接着便喜欢提拔山西籍官员,其次才轮到四川、云南、贵州这些中榜地区。 历史上,高崇熙仅在贵州任职一年,便调回四川当巡抚平叛。后来被言官弹劾下狱,押解途中遭反贼杀害,朱厚照还亲自为他写了一篇平反祭文。 席书笑着说“高方伯刚到贵州时,我等皆视其为阉党,不曾想竟是一位干员。他将政事都交给朱参政,自己则全力统筹剿匪,如今已彻底打通从贵阳到播州的驿道。” 看来这位新来的左布政使,已经在贵州打开局面,至少不会被误以为是阉党。 至于朱参政,此君名叫朱玑,由按察副使提拔为左参政。 朱玑乃是王阳明的迷弟,把带在身边的两个儿子,全都送去给王阳明当学生。 一子叫朱光弼,连乡试都懒得去考,毕生致力于传播心学。 一子叫朱光霁,升按察佥事之后不去赴任,认为自己已经尝过做官的滋味,辞官之后也跑去传播心学。而且他为官清廉,回乡之后家徒四壁,还把儿子也培养成心学门徒。 王阳明书信中提到的“朱氏昆仲”便是这二人,王渊跟他们的关系还不错。 同学的爸爸负责贵州政务,王渊如果继续留在贵阳,那也是可以混得很滋润的。至少一半以上的贵州高层,都跟王阳明关系密切,这就是拜对了老师的好处。 拜别席书和沈师爷,王渊又去拜访宋公子,还把金罍也带上。 果然,金罍与宋公子一见如故,直接搬去宋氏族学居住,每天跟宋公子、宋校长宋炫吟诗作对。 从贵阳回穿青寨的道路畅通无阻,在新任布政使高崇熙的镇压之下,叛军地盘已经缩到贵州东北角。 但始终无法彻底平乱,苗族叛军还有两三万之众,而官军已经粮草不够了。宋氏土兵守城有余,拉出去打野战必然抓瞎;安氏则陷入三子内斗,安贵荣硬拖着就是不死,拼命扶持长子也无济于事长子太过残暴,不得人心,安贵荣甚至生出废长立贤的心思。 再次回到穿青寨,王渊发现许多新面孔。 都不用方寨主下山招揽,那些战乱中失去家园的流民,有不少选择跑去投奔穿青寨。寨中人口暴涨到两千多,几乎翻了一番,到处都能见到新开垦的土地。 “二哥,这就是你家”周冲感到非常诧异,他一直以为王渊是富家子弟。 王渊笑道“很失望” 周冲摇头道“不失望,我对二哥更加敬佩了。” 一个贫苦山民子弟,十五岁就高中解元,还有什么比这更励志的 “王二郎回来啦” “渊哥儿又长高了。” “王二,你考中举人了没” “” 一路上都有寨民打招呼,而且皆带着敬佩之色。 穿青寨这两年能够兴旺,多亏王渊设计埋伏叛军辎重队,全体寨民都分润到一些财货,还能留足公产借给新人开荒。 至于王渊考中解元的消息,暂时还没传回山寨。 那得云南兼贵州提学使,向贵州学政部门发公文,一路上山高路远,鬼知道在哪儿头疼脑热耽搁下来。 父母兄长皆不在家,只有嫂嫂抱着侄儿,还带着五岁的妹妹王微。 “嫂嫂,阿妹”王渊笑着喊道。 王方氏惊喜的站起来“二郎回来啦,这位是你的同窗” 王渊介绍说“他叫周冲,是我在路上收的随从。周冲,这是我嫂嫂,这是我妹妹。” 周冲连忙上前拜见。 王方氏颇为惊讶,没想到王家也有奴仆了,连忙回房拿了些铜钱,递给周冲当做见面礼。 “二哥。”王微怯生生喊道。 由于王渊常年在外求学,小妹跟他不是很亲。幸亏今年春节,王渊带了些玩具和好吃的回去,才让小妹把他牢牢记住,否则都快忘了二哥长啥模样。 王渊把小妹抱起来“我过年教你认的字,现在还记得吗” 王微点头说“嗯,记得,一二三八九十,还有我自己的名字。” “真聪明。”王渊朝周冲眨眨眼。 周冲立即取出玩具和美食,把小妹看得眼睛发亮,趴在王渊肩膀上说“二哥真好” 王渊笑道“那就亲二哥一下。” “嘻嘻。”王微笑着在他脸上印了一口。 王渊又对王方氏说“嫂嫂,我给阿爸、阿妈,还有你跟大哥都带了些布料回来。方阿伯也有一份,你回娘家的时候帮忙带去。” “都是自家人,带什么东西啊。”王方氏说着从周冲手里接过礼物,看到那些鲜亮的布料高兴得不行。 父母和大哥都在忙碌,此时属于农闲季节,方寨主带着全寨青壮去开挖引水渠。以穿青寨此时的人力,估计再有两三个农闲时节就能修通,到时候就不怕干旱缺水了,子孙后代都能享受到便利。 王渊抱着小妹进屋,笑道“走,二哥教你三字经。” 085【进京赶考】 天还未亮,王姜氏就起来煮鸡蛋,煮了满满大半锅。 此时已是孟冬之尾,马上就要进入寒月,煮鸡蛋可以存放多日不坏,正好让王渊带在赶考的路上吃。 等王渊起床的时候,王姜氏早已将煮鸡蛋装好。 早晨,饭桌上,伙食不错。 毕竟王渊即将远行,早饭吃的是粟米粥,每人一个煮鸡蛋,还专门炒了盘腊肉。 王渊问道“阿妈,现在寨子里有多少人养鸡” 王姜氏笑道“除了新来的,家家户户都养鸡。曲蛇蚯蚓又不费钱,照顾得精细一些,就能养出好多只鸡来,傻子才不养呢。” “那就好。”王渊感到非常高兴。 农民自有其劳动智慧,王渊自己折腾了两年,才勉强试验出坑养法的规律。 结果在穿青寨传开之后,寨民们居然自己做了改进。 首先前期堆肥的时间缩短了,有人用农家堆肥的方式,将淤泥、腐草、少量粪便垒成土堆,再覆盖秸秆和油布,只需四五天时间就能第一次发酵。然后翻堆进行第二次发酵,发酵效率更好更快,而且不容易形成恶臭味、恶酸味。 接着,又有人发明出缸养法,即把废土放入大缸之中养蚯蚓,在大缸底部和腰部留孔排水。夏天可搬到背阴处,冬天可搬到屋里生火取暖,出太阳了还可搬出去晒一晒冬日暖阳。此法比王渊的坑养法更加方便可控,而且在冬天也不怕蚯蚓冻死或逃走。 如今的穿青寨,平均每家喂养八只鸡以上,有的家庭甚至养鸡二三十只。 王渊昨天去拜访方寨主的时候,还特意向寨主夫人、大哥的岳母,请教了堆肥法和缸养法的诀窍。今后若是在地方任职,王渊打算推广开来,不说养鸡致富,至少可以给农民增收。 周冲就感到非常惊讶,他发现这寨子似乎很穷,因为以高粱为主食,粟米都不太多见,更别提什么稻米了。而且穿得也很普通,以葛布和麻布居多,跟云贵其他地区的山民相差不远。 但寨子似乎又很富裕,家家都养鸡,经常能吃上鸡蛋。而且牲畜非常多,耕牛就足有十头,还有上百只骡子和毛驴 如果金罍来到穿青寨,肯定会认为此地乃世外桃源。 男耕女织,民风淳朴,生活无忧,鸡犬相闻,这是读书人最喜欢的景象。 其实最重要的一点,是自从苗民叛乱之后,穿青寨就没再交过赋税,也没被征过徭役扎佐司的税役官不敢上山,怕一不小心把穿青寨也逼反了。 “渊哥儿,好生考试,路上注意安全,”王全把儿子送到山下,嘱咐道,“阿爸也不懂科举的事,帮不上什么忙,全靠你自己去闯。” 王渊笑道“我晓得,阿爸放心。” 王猛拍拍弟弟的肩膀“家里有我照看,阿弟不用担忧。” 王渊笑道“大哥,你若是在不想读书,那也没必要再勉强。但我这次带回来的官箴书一定要看,不认识的字就去请教刘木匠,不懂的地方勾画出来,攒起来进城请教沈师爷。” 古代读书人当官,也不是两眼一抹黑去赴任,有专门的官箴书作为指导。 宋代有州县提纲、治县法、百官箴、昼帘绪论,元代有三事忠告、为政善报事类,明代有官箴集要、实政录、历代守令传等等。 这些书籍内容丰富,对法令、诉讼、刑狱、簿历、治灾、缉盗、农政都有详细阐述,只要照书本老老实实做官,必然能够造福一方。 可惜很多地方官喜欢乱来,自称无为而治,其实只为捞银子。 一番话别,王渊带着周冲前往贵州城。 在城中逗留一日,王渊、金罍、邹木和张赟结伴东行,昔日同窗好友纷纷前来送别。 越榛要等过年之后,才前往南京国子监读书。 而田秋已经回到思南府,那地方离贵阳的距离,相当于从贵阳到云南边境,赴京赶考时走的路线都不一样。 王渊他们的出黔路线,是向东穿过龙里司、新添司、平越卫、清平卫、兴隆卫。到偏桥卫就可改走水道,过镇远、思州便已进入湖广地界。 这个春节,四人是在岳州府岳阳度过的。 甚至还结伴游览洞庭湖,在岳阳盘桓数日,耍开心了才继续出发。 接下来速度便快得多,基本都属于水路。顺长江而下直抵镇江,接着北走京杭大运河,倒是把阿黑这匹马儿搞得晕船好几天。 在镇江需要重新雇船,其实就是花点银子,搭乘那些运货的“顺风船”。而商船往往又跟着官船走,一来可以防止水匪,二来也是避免来自官方的麻烦。 这种长途水运贸易,就算老板不亲自押货,也会选择派遣心腹来负责。 如果是在开春时节,老板乘坐的那条头船,往往是不装载货物的。停在码头数日,只等赶考举人前来登船,这样既方便了读书人,又能赚到不少船票钱。而且不装货的船只,过路费要低得多,官方看到船上全是士子,也基本不会为难商家。 王渊四人在船上的邻居,六成以上都是国子监生。 这些家伙从南京出发,一日便可到镇江换船,成群结队极为热闹。 路途中,大家也渐渐熟悉起来,彼此之间相处还算比较融洽。 “这位是余宽,字仲栗,是我在国子监的好友。”金罍介绍道。 王渊抱拳道“见过仲栗兄,在下王渊,字若虚。” 邹木与张赟也连忙问候,各自寒暄一番,余宽对张赟明显态度冷淡许多。只因张赟属于副榜贡生,考得再好也无法成为正经进士。 这种看身份交朋友的家伙,王渊心里暗自鄙视,将其化为不可深交的那一类,但言语上却变得更加热情。 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金罍的另一个监生朋友林文俊,为人就要爽利得多。此君为浙江莆田人,虽然只有二十四岁,却难得老成持重,对谁都礼貌有加,与之交流如沐春风,属于真正的博学君子。 还有一个张翀,四川潼川人跟这次云贵乡试总负责人张羽的二弟同名同姓,但并非同一人。 此人的穿着极为简朴,衣服都洗得发白了,却还舍不得换新衣。 船上虽有无数士子,但跟王渊投缘的新朋友,只有林文俊和张翀二人。 王渊见张翀过得清苦,总是找机会宴请,把朋友们都拉来自己房间喝小酒。 金罍与张翀则八字犯冲,见面就要争吵。一个挥金如土、恃才傲物、目无余子,一个清贫节俭、性情刚烈、待人以诚,并且双方都嘴上不饶人,看不惯直接说出来,一说出来就是吵架。 每到这种时候,都是王渊和林文俊打圆场,金罍、张翀各自气呼呼的不再言语。 历史上,节俭刚烈的张翀,以及门缝里看人的余宽,都将成为杨廷和的党羽。最后在大礼议事件中,一个被嘉靖贬官,一个被嘉靖下狱。 文官派系,还真不能以人品来划分,里头形形色色的都有。 086【故人北上】 进京赶考,并非一定要坐商船,还可以坐水驿提供的免费公船。 马驿有公车,水驿有公船,但必须沿途转车换船。 一般情况下,一个驿站的交通工具,只能载你到下一个驿站。而搭乘者稍多,那就得轮着来,你必须留在驿站等待。 因此,家里稍微有点钱,且路途遥远的士子,基本都不会选择坐这种免费公车。 邹守益家里就有钱,四代人出了五个进士。如果不受蝴蝶效应影响,他将是第六个进士,而且会试成绩第一 但这家伙很有意思,一路都坐公车公船。交通繁忙的时候,他就在驿站住下等待,而且还边等边看书。坐公车的时候看书,坐公船的时候还看书,不是那种临时抱佛脚,而是在钻研程朱理学。 历史上,邹守益被点为探花,授翰林院编修。结果只在翰林院一年,便辞职回乡研究学问,中途转向阳明心学,并且担任王阳明年谱的总编王阳明是他的会试房师。 你以为邹守益是老学究 人家今年才二十岁 也即是说,他二十一岁就从翰林院辞职,跑回老家钻研劳什子的理学。你说他脑子读傻了吧,人家又属于天才儿童。 甚至有学者认为,邹守益是唯一得到王阳明真传的弟子。只有以他的博学,才能跟王阳明的脑电波对上号,许多深奥问题是其他弟子无法理解的。 此时此刻,邹守益已经从才学上,彻底脱离科举桎梏。他是百分之百考中进士的,只看能考前三,还是前五,或者干脆是第一名。 因此他早已不看四书,偶尔复习五经,还在公船上研究宋代理学起源。 这是超级学霸的世界,凡人无法理解。 突然,隔壁客舱传来少女的惊讶声“先生,那便是南京城吗城墙好高啊” 船舱的隔音效果很差,隐约能听到平和的男声“南京乃大明龙兴之地,城墙自是极高的。” “真想进城看看啊。”少女充满了好奇心。 男子笑道“南京水驿的公船虽多,但搭船的人更多,下船之后便不容易再上船了。” 邹守益与隔壁的男子、少女,都是在太平府马鞍山市上船的。由于搭载着好几个赴考举子,驿丞特别照顾,答应不在南京返航,而是直接送他们去镇江。 早在江西的驿站,邹守益便遇到这二人,互相之间还说过几句话。 邹守益只知男子叫王守仁,在邻县庐陵当主官,这次是奉命进京履职。他也懒得再问详细,更不会刻意结交,一心都扑在研究学问上。 倒是跟在王守仁身边的少女,更能引起邹守益的注意。 这少女似是王守仁的女儿,又似是王守仁的侍女。反正不怎么懂礼数,经常大呼小叫,把邹守益吵得不胜其烦。 公船停在南京码头,下去两个官差,不等有人登船,便立即前往镇江。 邻舱。 宋灵儿望着渐行渐远的南京城,问正在看书的王阳明“先生,你说王二今年会不会去京城考试” “有可能。”王阳明道。 “那就是有机会见到他了”宋灵儿高兴起来。 王阳明摇头叹息“痴儿。” 北京城虽然很大,但只要王渊考上进士,就必定会遇到王阳明。因为王阳明是这次会试的同考官,还会在阅卷时担任房官,甚至有可能批改到王渊的卷子。 王阳明可不仅仅是回京当考官那么简单,他今年将连续三次升迁,历任吏部验封司主事、署员外郎、文选司主事,明年更是调去担任吏部考功司郎中 明代最肥的四个中央部门,有两个便是文选司和考功司。 文选司可以不经过吏部尚书,直接任命四品以下的官员,甚至包括知府、知州在内。王阳明今年会当文选司的三把手。 而考功司负责对各级官员进行考评,同时给出需要升迁、处分的官员名单。等到明年,王阳明就会担任考功司的一把手,全国官员的升迁和贬谪都捏在他手里。席书也是在这年升任贵州左参政,多半有王阳明暗中帮忙的缘故。 历史上,王阳明在考功司只做了半年多,就再次升迁为南京太仆寺卿这个官职对年迈的郭绅而言是养老,对壮年的王阳明而言代表着前途无量。 从知县到太仆寺卿,两年之内五次升迁,正七品跳到从三品,这升官速度跟坐火箭差不多。 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谁让内阁大佬们,都是王阳明父亲的朋友,都是一起抗阉的患难同道。 历史上,王阳明遭受政治打压,是卷进了杨廷和、王琼二人的朝争。 王琼时任兵部尚书,根本没见过王阳明,却非常赏识其才能,提拔王阳明担任江西巡抚。 杨廷和立即把王阳明视为王琼的心腹,在镇压宁王叛乱之后,阴险至极的逼迫王阳明主动辞官其实是升官加爵,升任南京兵部尚书,封爵“新建伯”。但只要王阳明接受官爵,就等于背叛自己的伯乐王琼,且是在王琼最危难的时候捅刀子。 王阳明自然选择恩义,以丁忧为借口回乡,正二品的官职说辞就辞。 在家闲居六年,直至两广发生叛乱,总督姚镆无法平息乱局。王阳明这才被起复,直接担任两广总督兼巡抚。 前任总督无法搞定的叛乱,王阳明刚刚出兵,都还没开打呢,叛军居然投降了只因被他的威名所慑。 “先生,灵儿姐,吃饭了。”王祥端着饭菜进来。 王阳明点点头,微笑道“祥儿也坐。” 王长喜、王长乐两位仆从,已经返回余姚老家。 而王祥病愈之后,也从贵州赶往江西,现在又跟随王阳明进京履职在王阳明年谱当中,王祥离开贵州就没提了,再次出现已经几十年后,身份是王阳明的老管家。 王祥进门时,听到二人对话。他坐下拿起筷子,笑道“灵儿姐,以王二哥的才学,去年乡试肯定能中举,今春多半就进京会试了。你到了京城之后,可以先去贵州会馆寻人,寻不到再去各处客店找找。” “京城没有贵州会馆。”王阳明突然冒出一句。 “呃”王祥顿时语塞。 由于社会经济的繁荣,明代中期已经出现商业会馆。特别是在京城,各地商人都集资建有会馆,同乡举人赴考时可以投奔,不但免费提供吃住,而且各种条件都非常便利。 但是,云贵地区的商人,肯定在北京没有会馆,王渊只能自己找地方住。 宋灵儿当初离开贵州,信誓旦旦让王渊找个汉家女子结婚。但分别日久,就愈发想念,这次进京有机会碰到,她顿时就生出无限期待,只盼着能够早日抵达京城。 “唉,不知道土木三杰怎样了。”宋灵儿不仅想念王渊,还想念那三只豹猫。 殊不知,那三只猫儿已经成为公害,由于穿青寨养鸡无数,它们也不想着抓耗子和野物,整天围着各家的鸡舍打转。 防火防盗防豹猫 宋灵儿吃过午饭,便趴在舷窗远眺江面。江风吹拂着她的秀发,思绪已经飞回贵州, 087【京城市棍】 王渊抵达北京的时候,已是正月二十七,途中耗时八十九天,距离会试仅剩十天时间。 正德时期的北京外城墙,其东、西、北三面,跟后世北京二环大致重合。至于南边,只修到后世的前门地带,更南的外城墙是嘉靖朝修建的。 王渊对北京城的第一印象,便是南城墙外,那密密麻麻的杂乱民居。根本没有经过系统规划,都是老百姓自发定居在城外,上百年来陆陆续续建起来。 当然,人口既然多了,街市也形成了,就必须委任官员来管理。 对于那些严重扰乱市容,又或者容易引发火灾建筑,官方肯定会进行强拆处理。 户部贡院位于北京城东南角,周边民房已经被各地士子租得差不多。 同路的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等地举人,纷纷跑去投靠同乡会馆,实在住不下才选择租赁民房。而云贵川等地士子,则没有会馆可以投靠,老老实实沿街寻觅房屋。 由于需要养马养驴,王渊、金罍和邹木都住在客店。 这是一家规模较大的客店,虽然位于北京城外,但平时客流量充足。因为进城就是各部衙门,外地赴京办事的官员,很多都选择在此住宿,而且来往商人也非常多。 张赟住不起高档客店,也没脸再让王渊接济,自己在城外寻了一处民房。 仅仅过去两天,张赟便厚着脸皮,来客店找王渊借钱。 “出什么事了”王渊问道。 张赟吞吞吐吐“实在是实在是难以启齿。” 王渊无语道“被人骗钱了” “嗯,”张赟满脸胀红,说道,“昨日我与同宿的安徽举子,结伴一起去逛书坊,看有没有什么好书。结果遇到个穿锦缎的公子,他跟我们套话攀谈,得知我们都是副榜贡生,就说自己在户部有门路,可以帮我们买官。” “你还信进去了”邹木惊讶道。 张赟一脸郁闷道“刚开始我也不信,但他坐着蓝呢大轿,身边又有几个健仆,那些健仆都穿的是绸袍。中途又来了个国子监生,花三百两银子买怀远县丞。此人很会说话,跟我们聊了半个时辰,彼此之间已经引为知己。他说自己是吏部尚书刘忠的侄子,非常欣赏我们的才学,只需随便给点银子,就能安排我们当一县主簿。” 王渊、金罍和邹木面面相觑,就连周冲等随从都差点笑出来。 不怪张赟太傻太天真,只怨京城的骗子太专业。 蓝呢大轿可是官轿,这些骗子不但违制坐官轿,还敢冒充吏部尚书的家人。而且中途又有演员加入,假冒国子监生,当场花三百两买官。 贵州士子哪见过这等事情 立即就被骗得五迷三道,还以为自己运气逆天,居然跟吏部尚书的侄子交上朋友。 王渊憋着笑,问道“被骗了多少” “身上的钱都被骗光了,只剩下两块碎银子,”张赟垂头丧气,只能从别人身上找安慰,“跟我一起的安徽士子更惨,被骗了二十两银子” 邹木好奇问“你怎么知道自己被骗” 张赟挠头说“等那些骗子走了,书店老板才责备我们。说他一直在跟我们使眼色,我们还傻乎乎被骗,真真是鬼迷心窍了。” 王渊想了想,问道“那家书店在哪里” 张赟指着东边说“崇文门外不远,那里有一条士子街,专卖笔墨纸砚和书籍字画。” “不要自责了,我帮忙你把银子弄回来,”王渊安慰两句,便对金罍说,“金兄,麻烦你配合演一出好戏。” 金罍问“为何是我” 王渊笑道“因为你身穿锦袍,看起来更像冤大头。” 以金罍的性格为人,他是不会帮忙的,甚至还觉得张赟活该被骗,谁让张赟想着走歪门邪道呢但此刻王渊发话,金罍居然同意下来,老老实实跑去崇文门外钓骗子。 而且,金罍还主动去买金冠和玉簪,连方巾都不戴了,只为看起来更像冤大头。 第二天,王渊带着金罍出门。 邹木则留下来温习功课,毕竟只有几天就会试了,他完全没把握能够考中进士。张赟也没外出,怕被骗子认出来,只心神不定的在租屋里苦等。 金罍骑着王渊那匹水西马,浑身打扮得富贵无比,手里还摇着一把折扇。 王渊以及几个书童,负责扮演金公子的随从,也是个个身穿绸缎衣服。 他们在士子街瞎逛游,整个上午都没有收获,估计骗子短时间不敢露面。不管如何,反正瞎买了许多东西,逢人便吹嘘金公子是副榜贡生,这次肯定能够考中副榜进士 东城外,一处民宅。 临近正午,有个小厮打扮的青年,快步跑到院中“褚爷,发现一只大肥羊” “哦” 褚爷正在锻炼身体,放下石锁问道“什么肥羊” 小厮笑道“一个穿金戴玉的公子哥,自称是云南来的副榜贡生。逢人便吹嘘自己学问好,肯定能够高中进士,你说他中了副榜进士能有啥用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土人,看到什么都觉得稀奇,今天上午买了好几轴字画。” “可曾寻到落脚地”褚爷问。 “刘三跟过去了,我回来禀报消息。”小厮说。 过不多时,负责跟踪的刘三跑回来,笑道“褚爷,那只肥羊住在隆兴旅店,我一直跟踪他们进了客房才回来。” 褚爷思考片刻,说道“这次让老二唱主角,扮演进京探亲的富家公子。身份嘛,就是吏部文选司郎中的亲侄,今天下午就找机会跟肥羊接触。如果能捞一票大的,这个月都别再出工了,肥羊很可能会报官。” “嘿嘿,这些外地人,连衙门都不知道朝哪边开。”刘三笑道。 这些骗子在明朝被称为“市棍”,京城特别多。 高级市棍还有临时官方身份,往往为书办胥吏。 京城若有差官外出,不外乎计算钱粮、行移作稿等事务,读书人不屑亲自干这种杂事,于是就要临时聘用书吏随行。 而这些高级市棍,虽然没有官身,但胜在能写会算。一旦打听到有差官出京办事,就通过多种方式竞聘,大摇大摆的随官出京。到了地方,疯狂诈骗钱财,甚至收受贿赂、帮人篡改官方资料。 普通市棍则往往潜伏在京城,遇到进京办事的官员,或者进京赶考的副榜举人,便成群设局行骗。往往诈称自己是吏部某官员的家人,可以帮人打点安排,哄人傻乎乎的掏银子。 而受害者即便意识到自己被骗,也不敢声张,更不敢报官。因为他们有功名在身,这事儿传出去要毁前程的 比如隆庆朝内阁首辅高拱,就在京城有无数便宜外甥、便宜表侄,把高拱的名声搞得很坏。气得高拱亲自微服调查,抓来一大堆骗子送去刑部严惩,甚至上疏皇帝要求整顿京城治安。 张赟的运气非常好,才来北京几天就被人设局了。 088【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旅店内。 金罍摇着新买来的折扇,大冷天扇着风问“若虚,我们转了一个上午,那些骗子都没出现。眼看着就要会试了,总不能一直演下去吧” “今天下午再去转转,如果还没骗子上钩,也只能是算了。”王渊想了想说。 “那就快点出门吧”金罍突然变得很积极。 这货已经被带坏了,感觉演戏好有意思,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吟诗作赋的乐趣。 众人再次出门,排场够大。 金罍骑在马上耀武扬威,王渊给他牵缰绳开道,身后是张鸣远和祝伦两位打手,周冲等书童充当小厮紧跟着。 还没走到文士街,就迎面而来一行锦衣青年。 “快闪开,金公子的道也敢挡”王渊嚣张大喊。 不怕遇到权贵,因为这是南城外,真正的权贵都在城内。一般而言,此处也不会有官轿瞎溜达,张赟搞不清楚情况才被唬住的。 话音刚落,对方也呵斥道“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敢在谢二爷面前骑马” 王渊鼻孔朝天,冷笑道“金公子的父亲金老爷,可是云南大理首富,人称金半城,半个大理城都是金家的你们算什么东西,敢在金公子面前充二爷” 对方集体双眼发亮,金半城啊,一听就是超级大肥羊。 王渊也在观察对方,若遇到真正的权贵,直接撒丫子跑路便是。 对面的健仆嗤笑道“我家公子可是吏部文选司郎中谢老爷的亲侄,谢老爷的祖父一夔公,乃是英宗朝的状元云南来的商家子,狗一样的东西,居然也敢在贵人面前嚣张” 王渊和金罍对视一眼,都明白是骗子上钩了。 文选司郎中这种敏感职位,其家人怎敢在京城胡闹,怕不是嫌言官们的工作太清闲 不过嘛,这些骗子还真做足了功课,居然知道文选司郎中谢麒的祖父是英宗朝状元谢一夔。 “公子,文选司可以任免地方官员,不能轻易得罪。”王渊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对方听见。 金罍的演技非常浮夸,刚刚还不可一世,突然变得惊恐万分,连忙下马“让让你们先过去就是” 不走心啊,表情转换太生硬了。 王渊提醒道“公子,这是结交权贵的好机会啊咱们金家有的是钱,砸他几千两银子出去,怕是能买到一个知县来当” “真能当知县”金罍震惊道,演技愈发浮夸。 王渊说“公子是副榜举人,已经有当官的资格。只要摸清门路使钱,肯定能买来官做” “那我还考什么会试直接使钱啊,”金罍摇着折扇,哈哈大笑,“我金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王渊指着对方说“我们公子不缺钱,多少银子能买到知县啊” 这问得也太直接了吧,把骗子搞得哭笑不得。他们都还没下网呢,大鱼就自己蹦上岸了,如此肥羊不多宰几刀简直愧对苍天。 “大胆,居然敢买官,”对方一边呵斥,一边走过来,低声说,“此处说话不方便,我们换一个地方详谈。” “我懂,”王渊笑着回头对金罍说,“公子,你看吧,京官也是一样的,天底下哪有银子搞不掂的事情” 金罍收拢折扇,指着骗子“本公子要当知县,你们开个价” “稍等,我们商量一下。”对方回去窃窃私语。 “不会有诈吧挺邪乎的。” “小地方的土财主,没见过世面,以为来了京城也能用银子开路。” “若他能拿出上万两银子,怕真能买到一个县官。” “所以不能让这人跑了,白花花的银子啊,够我们吃半辈子了” “这人有些呆傻,不妨宰狠一些。” “” 很快有人走过来,站在金罍跟前低声说“一万两纹银,公子若是中式,就给你一个大县的缺。若公子没有中式,只能给你一个中县的缺。如何” 金罍还没应声,王渊就冷笑道“我家公子是何等身份,不管有没有中式,必须给个大县的官儿来当” 对方表示有些为难,纠结半天说“得加钱。” “多少钱,你开价,本公子有的是钱”金罍已经演上瘾了,还在装巨富家的傻儿子。 对方犹豫试探“三万两” 金罍用折扇拍打手心,壕气无比道“说定了,就三万两。我金家贩马一次,赚的便不止这个数,买个县官来当太值了。” 骗子们一听,面面相觑,只觉口干舌燥,心脏都快蹦出嗓子眼儿了。 这何止是肥羊,这他娘是肉牛啊 骗子们从业十多年,风里雨里,辛勤奔波,拢共加起来也没赚几个。这单子要是能拿下,还行骗个毛啊,可以回乡下建房置地当体面人了。 不愧是云南的马贩子,难怪如此有钱,早知道就再多加一万两。 被骗的受害者,是被官位迷了心窍,才会傻乎乎中招。 而眼前这些骗子,同样利欲熏心,被三万两白银搞得智商掉线,居然无视金罍拙劣的演技,也忽略了双方交流当中的各种细节漏洞。 明朝中期虽然商业渐渐繁荣,但还没出现汇票、飞钱之类,几万两银子很难远距离付清。 金罍依着剧本说出台词“本公子家在云南,三万两一时之间运不过来。你们收不收茶引” “收”骗子连忙回答。 盐引、茶引都是好东西,本身不是钱,却比钱更受追捧,因为这玩意儿能生钱。骗子们拿到茶引之后,不用去云南做茶叶贸易,直接转手卖掉就能兑成现银。 “那好,我立即修书一封,派人从云南送茶引过来。”金罍面带微笑,根本不把几万两银子当回事儿。 王渊提醒说“公子,咱金家虽然钱多得花不完,但老爷恐怕也不会轻易给茶引。” “也对啊。”金罍愁眉苦脸。 骗子们顿时急了,生怕煮熟的鸭子飞掉,一人连忙说“不如先付些定金。” 金罍回答道“可以给你们五百两定金,但要立个字据。我们金家做生意都是讲规矩的,买官也是做生意,不立字据就不给钱。” “对,要先立字据。”王渊摸出沉甸甸的布袋,随手从里面拿出几锭银子。 骗子们互相商量一阵,都认为应该随便立个字据,然后拿着五百两定金就走人。 至于那价值三万两的茶引,虽然非常诱人,但想想还是算了吧。这位金公子是傻子,但他老爹不一定傻,恐怕轻易骗不来的。 双方来到附近的茶铺,王渊取出文房四宝和印泥,突然说“立字据还缺保人” 金罍附和道“对,我们金家做生意是讲规矩的,立字据必须有保人。不然你们拿着银子跑了,我们上哪儿找人要钱去” 骗子们哭笑不得,别人买官生怕被发现,被骗了都还不敢报官,头一回遇到找保人立字据的。 骗子解释道“这位金公子,买官见不得光。我家二爷给你们立字据,已经冒了很大风险,怎么可能再找保人若是不相信我们,那就当今天没遇到,你自己去考会试” 王渊立即拍桌子“你们讲不讲道理我家公子要是有把握中试,还找你们买官干什么” 说得好有道理,骗子们竟然无言以对。 还是金公子更大气,一边写字据一边说“算了,没保人就没保人吧。五百两银子而已,就算是被骗了,对我金家而言也是九牛一毛,只当打发几个要饭的叫花子。” 骗子们突然开心起来,很想穿上叫花衣,请金公子多打发几个。 “画押,按手印,”金罍随手指着一个骗子,“我金家做生意是讲规矩的,必须有保人,你来做保人吧。” 于是乎,文选司郎中谢麒的侄子谢二爷,与他的一位家丁,很快在字据上签名盖手印。 “给钱吧。”谢二爷摊手道。 王渊一脸不解“给什么钱五百两银子,刚刚给你们了啊。” 谢二爷愣了愣“兄台,你是不是忘了装银子的布袋还在你手里。” “我真给了。”王渊叫屈道。 谢二爷终于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好胆,竟敢在京城消遣你二爷” 金罍演不出那种愤怒时的爆发力,只能由王渊代劳。王二郎一脚踹翻茶铺里的长凳,拍桌子道“当面立的字据,都没转身就不认账了,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他娘的,这些外地人想黑吃黑” “怎么办” “打一顿再走,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 骗子们都炸锅了,一个个气得三尸神暴跳。 茶铺内的客人纷纷躲避,但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围成一个大圈看热闹。 王渊手持字据说“为了避免给你们惹麻烦,立据时只说借给你们五百两。不管你们签的真名假名,手印总不会出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敢赖账就拉去报官” “报你娘的官,给我打”谢二爷已经快炸了,他从业多年第一次被人如此戏耍。 本书五月一日上架。 089【朱公子】 南城外的街头上,走来两位公子哥。 一名朱全,八字胡,身材瘦长。 一名朱宁,一字胡,体格健壮。 朱全似乎对啥都感到稀奇,他左望望、又看看,偶尔还捂着鼻子遮掩臭味,笑着说“此地比鼓楼那边更新鲜,每年我出城都直接去南郊,今日终于有机会来街市逛逛。” 朱宁赔笑道“城外还是太穷,都是些破落户,卖的东西也不如鼓楼繁多。” 朱全来到一个摊位前,买了串冰糖葫芦,咬下一口说“付钱。” 朱宁立刻掏出铜钱,小跑着跟在朱全身边,但始终落后半个身位。 朱全慢悠悠嚼完两颗,便把剩下的递给朱宁,评价道“跟鼓楼的糖葫芦一个味道,卖得还更便宜。” 朱宁解释说“城外的物价是比城内便宜。” 朱全突然异想天开,指着街边的店铺说“家里的商街,我总觉得很假。你说我把这条街盘下来怎样到时候我做东家,你来当掌柜,肯定生意兴隆。” “公子好主意,”朱宁偷偷抹额头擦汗,奉承道,“以公子的才能,若是出城做生意,必然成为豪商巨贾。但这条街上都是苦哈哈,若被公子把生意抢光,他们可就日子没有着落了。公子虽然会安排他们的生计,就怕某些人说三道四。” “那些大头巾确实麻烦,”朱全郁闷叹息道,“唉,自从去年秋天之后,我连家里都不便久住,就怕那些人跟苍蝇似的嘤嘤嗡嗡。” 朱宁笑道“既是家里,怎不方便公子还是该多回家看看,咱们家里人都怪想念公子的。” “嚯,那里有好戏看” 朱全的性格非常跳脱,突然就被街边卖艺的吸引注意力。 朱宁连忙跟去,挤在人堆里看热闹。 只见一人躺在地上,胸口置有石板,另一人挥舞大锤砸下,石板应声断为两截。 “好” 朱全拍手喝彩,对朱宁说“这个稀奇,鼓楼那边的街市就没有。” 朱宁笑着解释“鼓楼毕竟是城内,官府管得严,跑江湖卖艺的不敢去。” “看赏”朱全乐呵道。 朱宁立即拿出散碎银子,扔在卖艺者的铜锣上,砸出“当”的一声脆响,卖艺汉子见了忙不迭鞠躬致谢。 接着,这些江湖艺人又表演刀法,朱全瞬间便失去兴趣,因为对方的刀法还不如自己耍得好呢。 又行一阵,朱全看到几个士子走过,问道“这些都是来参加会试的举人” 朱宁解释说“贡院设在城内东南角,离此不远。举子们往往寓居城外,住宿比城内便宜,进了崇文门便可到贡院考试。” 朱全指着迎面而来的士子“把他们叫来,我问几句话。” 朱宁快步走过去拦住“诸位相公,还请留步,我家公子有事相询。” 这些士子见二人平民装扮,但穿得还算富贵,不知根底的情况下,都纷纷朝着朱全拱手致意。 “你们是哪里人”朱全问。 一个士子说“我等都是江西人,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朱全笑道“听说江西人考试很厉害,你们可有把握今科中式”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另一个士子说“会试的事情,怎讲得清楚,只能说全力以赴。” 朱全又问“你们可会武艺骑马射箭、耍刀弄棍,可精通兵法” “我等乃读书人,岂能跟武夫混淆一谈。告辞” 读书人感觉自己受了侮辱,纷纷拂袖而去。 朱宁义愤填膺,低声问“公子,此等士子颇为无礼,要不要去查他们的底细” “算了,大头巾都一样。”朱全不想节外生枝。 二人又走了半天街,突然看到两路人马正在对峙。刚开始还剑拔弩张,莫名其妙就说到买官之事,而且还当街询价挑选官职。 “有点意思,”朱全非但没生气,反而变得兴致勃勃,回头问道,“你说本公子也买个知县如何” 朱宁顿时满头黑线,提醒道“公子,这些都是市棍无赖,专门设局骗外地人的。” 朱全迷糊道“骗子吗我还以为他们真是谢麒的家人。” 朱宁解释说“谢麒正在请求朝廷,给祖父谢一夔追加谥号。这种关键时候,他怎么可能不约束家人若此人真是谢麒亲侄,怕不要回家就被打断腿。”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朱全笑着说,“前两日,有人拿来谥号让我敲定,叫什么文庄。” 朱宁奉承道“公子圣明,眼前这个云南士子肯定要被骗。” 朱全眼珠子一转“让他们被骗,等他们给了钱,再把这些骗子都抓起来,到时候三万两银子全是我的。哈哈” 朱宁拍马屁说“公子智谋惊人,这一招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二人跟着买卖双方来到茶铺,听说买官的还要找保人立字据,把朱全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 “给什么钱五百两银子,刚刚给你们了啊。” “当面立的字据,都没转身就不认账了,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为了避免给你们惹麻烦,立据时只说借给你们五百两。不管你们签的真名假名,手印总不会出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敢赖账就拉去报官” 剧情突然反转,把朱全和朱宁看得一愣一愣。 朱宁感慨道“黑吃黑,人才啊” “有意思,真有意思,”朱全乐不可支,“这趟出城太值了,居然能看到如此好戏” 朱宁问道“公子,要不要把他们都抓起来。” 朱全摆手说“不急,先看热闹,等他们打完架再说。” 只见骗子们一窝蜂冲过去,王渊单手抄起桌子,迎面便砸飞两个。 朱全瞠目结舌“好大的力气” 金罍慌张退到后边,张鸣远和祝伦两个打手,立即上前贴身保护。他们怕金罍出现意外,都没主动加入战斗,只对那些想伤害主家的骗子动手。 谢二爷也是个练家子,抡起拳头就揍向王渊。 结果拳头全都还没近身,王渊便抬脚将其踹飞,又顺手打晕另一个骗子。没有任何花俏招数,一拳一个,一脚一个,这些骗子数息之间就全部躺地上。 “好身手”朱全拍手喝彩。 王渊还有心情抱拳回礼“小意思,这位公子谬赞了。” 朱全笑道“不用谦虚,你打架确实厉害。” 王渊不再理会,过去抓住谢二爷的衣襟,拿出那张字据说“白纸黑字,你欠我家公子五百两,到底还不还钱” 谢二爷嘴硬道“你们这些外地人,敢在京城黑吃黑,当心不得好死” 王渊抡起拳头暴打一顿,直把此人打成猪头,又问道“可愿还我家公子的钱” “呼,唔呼”谢二爷门牙都掉了两颗,说话漏风怕听不清楚,又连连点头表示答应。 王渊摊手道“银子拿来” 谢二爷哭丧着脸说“唔西啥亚咋罢过。” “还敢糊弄我,找打”王渊举起拳头。 旁边的骗子挣扎着爬起来“英雄别打了,二爷是说他身上银子不够。” 王渊让祝伦搜身,把骗子们都搜完了,结果只找出几两银子,顺手丢出一颗碎银子给店家补偿损失。 王渊拎起谢二爷“带我去取银子。” “嗯,嗯。”谢二爷忙不迭点头,他不但门牙掉了,连腮帮子都肿了,一说话就喷出带血的口水。 眼见众人离开茶铺远去,朱全兴奋莫名,对朱宁说“快跟去看热闹,怕是还要打一架” 本书五月一日上架,希望到时候给个首订支持。 。 090【奇门兵器】 王渊等人寓居的地方,此时叫做南郊,嘉靖朝开始叫做南城。 几百年之后,人们提起南城,有三个地名出现频率很高天桥、大栅栏、八大胡同。 代表着什么 平民商业文化 正德朝的南郊只有一条大街,张赟所言的“文士街”,只不过是专卖文人用品的小巷子。 这破地方,确实有官方在管理,但仅限于收税。 你让官府出城管理治安 非常抱歉,城里都还管不过来。 朱棣之后的几个皇帝,除了弘治在位期间,京城治安相对较好之外,其他年份都有些糟糕。 朱厚照的武宗朝尤其扯淡,京城周边好几个县,居然出现披甲强盗,规模最小的都有四十人,规模大的有上百人之多。强盗连来往官差都杀,把出京驿道给堵了,朝廷公文竟发不出去,还跑到京城之内白昼行凶这段记载,发生在正德十二年,距离此时只有六年时间。 主要是五城兵马司“警力”不足,就那么点人手,却要履行交警、刑警、消防、城管等职责,连疏通沟渠都得五城兵马司出力。 小小衙门,权力不大,职责却多,上边还有一堆公婆。中军都府、后军都府、锦衣卫、巡捕营都能命令五城兵马司协助办事,而且还经常受到御史弹劾。 如此种种,让北京“警察们”疲于奔命,哪还有精力去干正事儿 对了,邻里纠纷、打架斗殴这些治安事件,还不归五城兵马司管只能被动协助司法部门办案,没有命令不得主动跑去抓人。 王渊把几个骗子暴打一顿,又将其拖回去拿银两。如此嚣张行径,竟无一人报官,反而有看客沿途追随。 其中,还夹杂着其他势力的地痞混混。 “嚯,这太阳打西边出来。褚六爷的手下,居然被外地人黑吃黑。” “要不要帮忙” “帮个屁,褚六被打死了才好。” “总归都是京城弟兄,可不能让外地人耍横,传出去咱们还怎么混” “你爱帮你去,别扯上我。” “” 王渊带人押着骗子,身后跟一堆看客,不多时便来到一处民宅。 “是这里”王渊问。 “唔,唔”谢二爷连忙点头。 王渊将此人押在前方,一脚踹开大门,由于里边上了闩,竟把门轴都给踹断了。 很小的四合院。 褚六爷坐在院内,左右各有六七人,人人提刀捉棍,显然早就收到了风声。 “不知何方豪杰,敢来京城讨生意。”褚六爷先礼后兵,兀自面带微笑,似乎想和平处理此事。 王渊冷笑道“我抓的都是你手下” 褚六爷依旧坐在太师椅上,派头十足,神在在说“江湖之事,都好商量,阁下想要怎么解决” 王渊亮出那张字据“老子不知道什么江湖,只知道有人欠钱不还。五百两银子,交钱就放人,今后井水不犯河水” 褚六爷微笑道“你打伤我的人,还敢问我要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这人最讲道理,白纸黑字写了五百两,一文钱都不会多要你的”王渊理直气壮道。 院内一个壮汉,提着齐眉棍道“褚爷,跟他说恁多做啥,打成半死扔护城河里,能不能爬起来活命看他造化。” “打成半死是吧” 王渊把手里的谢二爷推开,抄起地上那块断轴门板,奋力朝前边抡出个半圆形。混混们连忙退后闪避,动作慢的直接被拍飞,就跟拍苍蝇一般省事。 一瞬间,院内人仰马翻,被王渊抡门板撵得满地逃窜。 褚六爷哪里还坐得住,连人带椅朝后翻倒,抄着雁翎刀慌忙爬起,口中大喊“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十多个混混手持各式兵器,从四面八方朝王渊进攻。 王渊只管抡着门板往前冲,没有别的招式,就是来回横扫。任他刀枪棍棒,遇到门板直接拍飞,顺带把挡路的混混也拍得东倒西歪。 褚六爷常年坚持锻炼,每天要举一个时辰石锁,好歹也算京城响当当的好汉。他从来没打过这种憋屈架,一身武艺根本用不上,手里的雁翎刀面对门板瞬间抓瞎。 而且,王渊从头到尾,都追着褚六爷扫来扫去。 “嗙” 褚六爷的刀被拍飞,他想转身逃跑,却被门板杵到后腰,扑出去摔个狗吃屎。 “哈哈哈” 门外凑热闹的看客齐声哄笑。 王渊回身扫出个圆形,那些从后偷袭的混混,瞬间被门板扫倒一大片。 一个少年,一块门板,追着一堆混混满院子跑。 朱全看得目瞪口呆“此乃猛将也” 褚六爷揉着腰杆爬起来,躲到屋檐下,战战兢兢道“这奇门兵器厉害,不可力敌。兀那汉子,褚某认栽,休要再打了” 王渊将门板扛在肩上,从怀里掏出字据“五百两银子,一分一厘都不能少” 褚六爷想了想,咬牙道“我给,你稍等。” “慢着”王渊喊道。 “你还想怎样”褚六爷问。 王渊对门外的张鸣远、祝伦说“将这些混混都捆起来” 褚六爷大怒“欺人太甚” 王渊冷笑道“不配合也行,那我全部就拍晕了再捆。” 褚六爷看看那块门板,只恨自家不该有门,郁闷道“行行行,算你厉害。你们慢慢捆吧,我回屋里拿银子。” 褚六爷拖着雁翎刀,飞快进入屋内。他撬开床下几块砖,刨出一个陶土罐,翻窗直接跑到后院居然连兄弟都不管了,想要携带财货从后门开溜。 刚刚开门,一张椅子便从身后飞来,把褚六爷砸个踉跄,装着金银财宝的罐子都差点脱手。 王渊快速奔至,抓住此人衣领,不由分说便是两拳,然后抢过陶罐呵斥“你这厮不老实,居然还想逃” 褚六爷噗通跪下,哭丧着脸说“英雄饶命,英雄饶命你给我留点吧,这是我一辈子的积蓄。” 王渊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拖回前院,当着其他混混的面说“此贼想逃,一点都不仗义” 混混们集体怒目相向,他们此刻不恨王渊,全都把褚六爷当成杀父仇人。 褚六爷瞬间软倒在地,江湖名声毁了,财货也被抢了,今后别想在京城混下去。 王渊一手抱着罐子,一手拿出字据,朝内外众人说道“我王二最讲道理,银子追回来了,字据也不会留着。火折子” 祝伦立即掏出火折子,将留有金罍笔迹的字据烧掉。 毁尸灭迹。 “收工” 王渊扛着罐子就走,也懒得去报官,马上就要会试了,没那么多闲工夫跟官府纠缠。再说了,这些骗子当众出丑,已经成为业界笑柄,今后别想再混得滋润。 而那位褚六爷,呵呵,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其实,王渊刚开始也想报官的,否则就不会把骗子们捆起来。结果褚六爷居然自己取出财货,让王渊给顺手抢了,有银子可拿还报个屁官 王渊走出门外,看客们连忙让出一条道,全都盯着王渊怀里的罐子。 等王渊离得远了,夹在人堆里的别家混混才议论道 “这是把褚六的财货给抄了” “该抄,褚六这厮不仗义,居然想扔下兄弟带银子逃跑” “谁知道这煞星什么来头” “管他什么来头,肯定是英雄好汉。那么大一块门板,舞起来就跟拎草一样,放水浒传里定是鲁智深一般人物。” “斯斯文文的,更像是武松。” “不对,是鲁智深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力气大” “我说是武松,就是武松武二郎力气也大。” “” 朱宁站在门外不远,已经看出朱全的心思,问道“公子,可要把此人带回家里” 朱全笑道“先给个百户。” 朱宁抬手一招,立即有人过来听候。他发令道“晚上到那金姓士子房间,说锦衣卫要特招他的仆从,办事小心一些,不要惊动旁人。” “是。”这人飞快消失。 朱全当然就是朱厚照,他的马甲可多了,最有名的当属威武大将军朱寿。 朱宁原名钱宁,正德皇帝的干儿子,以前跟着刘公公混。 刘瑾倒台之后,钱宁不但没遭到清算,反而因祸得福升为锦衣卫指挥使。 这类人还不少,比如杨廷和的弟弟杨廷仪,就是依附刘瑾才当上文选司郎中。结果刘瑾一死,杨廷仪反而升官,改任太仆寺少卿正五品跳到正四品。 朱厚照以为王渊是金罍的仆从,于是想把他招进锦衣卫当百户,接着再收干儿子搁豹房里当差。 既然是朱厚照的干儿子,那自然也姓朱,王渊应该改名叫朱渊。 去年正德就赐了一批干儿子朱姓,明年更是要打包大甩卖,武宗实录的原文记载为“赐义子百二十七人俱姓朱氏” 这些干儿子,有些是太监,有些是侍卫,有些是市井之徒。 有些干脆是正德微服出宫,在北京街头随便遇到的,看对眼了便召去西苑当干儿子。 并且,正德皇帝的干儿子们,至少也被任命为千户、百户。武宗实录都懒得详细记载,只随便列几个名字,后面加个“等”字,然后说“俱为千百户”。指挥使、都指挥使、指挥佥事也一大堆,同样是“俱为”某某职位。 官若给得太小,等于是掉皇帝爸爸的面子啊 正德收干儿子的时候,还奉行民族平等原则。比如朱采、朱静、朱满、朱恩是蒙古人,他们的原名分别为采住儿、脱火赤干、即尔满都、忽卜刀罕,全都被皇帝爸爸升为千户。 他娘的,不好好生个亲儿子,收几百个干儿子是什么鬼 091【简在帝心,转头就忘】 回到旅店,王渊把金罍喊到自己房间,当面将罐子里的财货倒出。 上层全是银锭,下层居然是金饼子 五两一锭的银子,足有十六锭,就是九十两。 五两一块的金饼,亦八块之多,四十两金子。 在美洲白银大量涌入之前,银子还是很值钱的,朱元璋那会儿,一两金子等于四两银子官方定价。 到了正德朝,一两金子,大概可换五六两银子。而银子真正贬值是在嘉靖末年,金银比价高达一比八,后来甚至出现一比十的情况。 除了金银之外,罐子里还有一支坠玉金簪,一副金手镯,一个玉扳指。 总的加起来,大概价值三四百两银子。 王渊心里颇为高兴,同时也有些失望。 因为根据张赟的叙述,这些骗子曾用三百两银子演戏,理应财货更加丰厚才对。现在想象,那三百两很可能是道具,属于铁包银、铅包银之类的假银子。 王渊捡出金饼和银锭,推给金罍说“首饰我全要了,金银分你一半。” “不用,你拿着吧。”金罍家里有的是钱,没把几百里银子放在心上。 王渊想了想说“这样吧,今天我出力更多。金银我分五成,你拿三成。剩下两成,抛开给张赟找回来的银两,其他全部分给一起配合演戏的人。” “可以。”金罍无所谓。 张赟被骗了八两银子,给他十两即可。 张鸣远、祝伦两个打手,出力相对较大,每人分得十五两银子。周冲以及金罍和邹木的书童,每人分得六两银子,刚好把银子给分完。 王渊分到价值一百四十五两白银的金银,还有一支金簪、一副金镯、一个玉扳指。 唉,褚六爷还是太穷了,行骗那么多年,居然只有几百银子的家当。 王渊把众人都叫来,当面一起分赃,包括自己拿了五成也说得清清楚楚。 无人持反对意见,反而觉得王渊特别仗义。他跟金罍乃是主人,便把财货全部拿走,随便打发一些给仆从,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王渊居然论功行赏,按比例分配,在江湖上可称仁义豪杰,不知有多少好汉肯为他卖命。 张鸣远和祝伦齐齐抱拳致意,若非他们早就投靠金家,此刻定要说“王二哥哥豪爽,今后但有差遣,我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张赟也被叫来拿银子,这货不仅追回损失,还赚了二两信息费。再加上在云南乡试时,王渊资助他租住青云街,张赟已对王渊感激涕零,直接化身为王二郎的死忠拥趸。 “邹兄,这次没分银子给你,不会心里不高兴吧”王渊笑问。 “我又没出力,分银子干什么”邹木同样不把几两银子放在心上。 贵阳的顶级世家有易家、越家和詹家,邹家虽然排不上号,但也富有得很,那些银子对邹木而言只是小数目。 当晚吃酒不提,王渊请客,算是庆祝。 夜里,金罍刚刚睡下,突然被人摇醒,而且还捂着他嘴巴,想要惊叫都发不出声音。 “锦衣卫办事,不要叫喊。”黑暗中有人说道。 “唔唔唔。”金罍连连点头。 这人把手移开,掏出火折子点燃蜡烛,果然一身锦衣卫打扮。 金罍被吓得不轻,惊魂未定道“阁下在追捕盗贼” 这人道明来意“你那位豪勇仆从,被我家长官看上眼了,打算招他进锦衣卫当差。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事,快把此人的奴籍文书拿出来,如果没带在身上,可以写一封手书为证。” “你是说王渊”金罍问道。 这人回答说“就是用一扇门板,追打众市棍那个少年。” 金罍顿时不害怕了,笑道“那可不是我的仆从,那是贵州解元王渊,有举人功名在身,恐怕不合适进锦衣卫当差。” “解元”那人惊讶道。 金罍用自豪的语气说“王兄乃去年的贵州解元,而我则是去年的云南解元。” 那人狐疑道“此言当真” 金罍笑着说“我给你看凭证。” 片刻之后,金罍找出自己的准考证,那人顿时就表情复杂,抱拳说“打扰了” 自从刘瑾被千刀万剐之后,朱厚照已经不再常住豹房,只隔三差五跑去嬉游几天。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这才过去几个月,朱厚照就故态萌发,又把自己的起居办公之所移到西苑。 昨天从城外回来,朱厚照直接住进豹房,一边喝酒耍乐,一边看干儿子们角斗为戏。喝得七荤八素,朱厚照亲自披甲上阵,角色扮演大将军,令几十个干儿子排列战阵。 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扮演蒙古小王子,带着一票侍卫和太监,跟朱厚照率领的官军在豹房打仗。 双方杀得天昏地暗,最终自然是朱将军大获全胜。 朱将军更加高兴,拉着钱宁继续喝酒,稀里糊涂就在同一张床睡下。 朱厚照不讲究这些,只要是他看得上眼的武勇少年,勾肩搭背什么的稀松平常。同吃同睡也在效仿古人,刘备不就经常跟关张二人抵足而眠吗 清晨,钱宁打着哈欠爬起来,没有惊动身边的皇帝爸爸。 一个太监干儿子入内,低声嘀咕几句。 钱宁揉着发胀的额头说“真是见鬼了,现在的解元也那么能打” “何事啊”朱厚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道。 钱宁立即躬身过去,站在床边说“皇爷,昨日那个武勇少年,乃是去年的贵州解元。而那位金公子,则是去年的云南解元。他们二人是一起进京赴考的。” 朱厚照本来还没清醒,听到这话立即有精神,噌的坐起来说“竟是云贵两省的解元” “确实如此,”钱宁苦笑道,“皇爷怕不能将他招进锦衣卫了,若是个普通举人还罢,一省解元肯定有大头巾护着。” “唉,那就只能作罢。” 朱厚照又非白痴,他用膝盖都能想到,若把解元强行弄进锦衣卫,不说言官们要炸锅,便是内阁大佬也不会答应。 这已经触及文官底线 很快,朱厚照又高兴起来,自个儿在那乐呵“有意思,能考中解元的读书人,居然打架也那么厉害。对了,他们怎么跟市棍起的冲突” 钱宁回答说“时间太短,还没打探清楚。” “再去打探,”朱厚照问道,“那个用门板打人的解元叫什么” 钱宁禀报道“王渊,字若虚,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锦衣卫办事非常给力,又过了两日,王渊和金罍的详细资料,就全部摆在朱厚照面前。 包括王渊写的几首诗词,因为早就传到京城,也被搜集起来一并呈上。 朱厚照也就临时兴起,随便看了几眼,便又喝酒耍乐去,根本没把王渊放在心头。 而金罍跟王渊交流之后,王渊同样一头雾水,锦衣卫怎会莫名其妙想要招揽自己就因为打架厉害吗 没时间给他多想,因为考试日期已至。 。 092【会试第一场】 感谢学习委员提供的资料,明朝乡试、会试不办准考证,是拿着准备好的制式答卷,前往衙门填写考生信息并盖章。前文错误已全部修改。 在会试之前数日,士子们拿着路引和官方文书,已经去鸿胪寺报过名。 接着,又带自己准备好的试卷,前往礼部盖章,就是所谓“印卷”。王渊、金罍这种新科举人还好,往届考中的举人,还需把自己的乡试文章一起带去。试卷上填好详细信息,方便礼部安排考房和座位号。 会试流程跟乡试大同小异,也是黑灯瞎火就要入场,也是考生自己钉油布防雨。 历史上这种情况,一直到张居正当首辅才得以改变。 因为天顺年间贡院曾经失火,监察御史是个死脑筋,不敢擅自把贡院的门锁打开,烧死九十多名应考举子,伤者无数。张居正吸取以往的教训,又认为考棚条件太过艰苦,于是就拆除京城贡院的木考栅,全部改成砖墙瓦顶的考屋。 从此之后,会试考生终于不用再自己钉油布。 今年的竞争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激烈,考试人数有三千五百多,比三年前那场会试居然还少了三百。 当然,主要看录取多少。 这谁都说不准,进士名额经常变动,上届录取了三百五十个进士。 半夜,三更天。 春寒料峭,众士子苦等在贡院之外,不少人冷得瑟瑟发抖。也不知是真冷,还是因为太过紧张。 此时的贡院座位有九千个,提前两天便看了座位图,以防止临考时找不到位置。 王渊与金罍挨得不远,中间只隔了六十多号。 这并非巧合,跟他们所治本经有关,一个治礼记,一个治春秋。而治春秋、礼记之士子,在京城会试的时候,往往被安排在同一房。 按照明初的规矩,易经、春秋、礼记、尚书和诗经,同考官分配比例为1:1:1:2:2。 这是根据正统朝以前,各经考生人数制定的,但到正德年间已经发生巨大改变。 就拿弘治十五年的进士来举例,春秋、礼记各二十一人,易经七十六人,尚书七十人,诗经一百一十二人。 看出异常没有 春秋、礼记二经的进士太少了,这并非个别现象,年年如此 原因很简单,春秋、礼记经义太杂,考试的时候容易懵逼。尚书虽然公认的学起来最难,但只要学会了,考试其实是非常好考的。而春秋又难学又难考,礼记学起来容易考起来难。 长此以往,治这两经的士子越来越少。而治诗经的则多到爆炸,因为诗经学起来容易,考起来就更容易。 王渊当初哪知道这些,纯粹是被王阳明和沈复璁带坑里了。 但谁让王阳明和沈复璁是余姚人,那里许多世家祖祖辈辈都治礼记。如果按照地域划分,余姚礼记天下第一 到正德年间,房官比例虽然没变,但实际操作却出现变化。 就拿这次会试来说,一共十七位房官,其中两人负责春秋和礼记,剩下十五人负责易经、尚书和诗经。 这两人,一个是王阳明,一个是温仁和,他们共同批改春秋、礼记卷。 王渊的试卷,百分之百会被王阳明看到,因为两位房官必须重复阅卷,并且要各自给出批阅评语。 敲敲打打把油布钉好,王渊小睡一会儿,便在迷糊中被人叫醒。 难道题目之后,王渊直接看礼记题,因为“科举重首艺”。这句话,在清代被理解成“第一场”,其中包括四书和五经,而在明代特指第一场的五经题。 只要五经题答得好,四书题稍微差些,也很有可能名列前茅。 另外,明代科举并不强制要求做八股文,你牛逼可以自己随便写。不过嘛,八股文是历代士子总结出的文体,只要按照这个格式作文,就能在最短的时间,以最简洁的文字把文章写好,而且最方便考官快速批阅。 明代进士的春秋答卷,就偶尔有非八股文出现。 这是因为春秋有时出题太难,并且经义非常复杂,不易概括成一句话来破题。遇到这种情况,治春秋的士子就选择不写八股,而是以“论”的方式进行作文风险很大,遇到不负责的阅卷官,这份答卷直接判为不及格。 第一道礼记题为“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 联系经义前文,可翻译如下“审查声,可以了解音;审查音,可以了解乐;审查乐,可以了解政治,治理天下的方法就完备了。” 当然不可能是字面意思,这里边另有深意。 它跟伦理纲常有关,乐有五音,宫商角徵羽,分别代表君臣民事物。 审乐,即观察天下社会之情况,从而找出治政当中的各种问题。某音不对,代指某个阶层有问题,比如宫音微弱、商音杂乱,意味着君臣关系不稳,而且隐隐带有兵戈之象。 盛世之音乐,中正和谐;乱世之音乐,怨怒乖戾;亡国之音乐,困顿哀伤。 礼和乐有教化之功,只要能使礼得其节、乐得其音,就能让国家社稷正常运转。 这道题讨论的不是音乐,而是天下之治。 题眼在礼记的另一句“惟君子为能知乐。” 只有君子,也即士子、读书人,能够听懂音乐的内涵,能够通过倾听世间之乐,来审查、纠正政治得失。 想明白这些,那就很好破题了,王渊提笔写道“君子观乐之深意,而为治之理得矣。” 为什么说礼记难考 这道题便能体现一二。 礼记大全里这一段,朱熹是没有批注的。编撰者引用邵雍的批注来阐述伦理纲常,引用方逢辰的批注来阐述五音之别,关于治政的内容则只字不提。士子们需要结合上下文,自行去揣摩理解,非得有个好老师不可。 而科举的时候,最好还要把邵雍和方逢辰的批注,随便摘下些关键词,用在八股文里做举例论证。这样才能在考生当中脱颖而出,展现自己学问渊博又不脱离考试大纲礼记大全的批注太杂了,而且多得让人头皮发麻,这种批注引用纯粹折腾人。 所以,治礼记的士子越来越少,而春秋大全比礼记大全还恶心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093【礼经魁预定】 作为本次乡试的同考官,王阳明已经住进贡院好几天。 在他被确定为考官的那一刻,就必须立即前往贡院,不得中途回家,不得中途拜访。而提调官、监试官还要挂锁,只许进、不许出,此为“锁院”,是为了防止考官串通考生作弊。 直至确定进士榜单之后,王阳明才能离开贡院,他大概要在此处住半个多月。 这几天,王阳明被烦透了,因为宴会太多。 主考官、同考官到齐之后,贡院要举行宴会。出题的时候,也要举行宴会。考完第一场,还要举行宴会。 历史上,严嵩担任正德十二年的会试同考官,在南省记中如此叙述“出帘宴,出题宴,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 本来出题、阅卷就时间紧迫,考官们居然还喝得醉醺醺。 王阳明只在出题宴时喝了一场,随即就一直咳嗽装的。旧友知他有肺病,也不敢多劝,终于逃过喝酒的苦差事。 第一场考完之后,誊抄好朱卷就要送来批阅。 王阳明与温仁和属于礼记房考官,批改的全是本经为礼记之举人试卷。 温仁和,字民怀,四川华阳人,此时为翰林院编修。他比王阳明年轻几岁,比王阳明晚一届中进士,官职也没王阳明那么大,所以这一房自然是王阳明为主。 朱卷呈上,王阳明与温仁和一人一半,批阅完毕之后再交给对方重复阅卷。 两人给出的评语很有意思,就拿士子毛宪的试卷为例 王阳明的评价是“经义贵平正,此作虽无甚奇特,取其平正而已,录之。” 温仁和的评价是“讲两如字,回护掩印,明白简当,读之足以起人仁孝之心。” 似乎没有文章能入王阳明的法眼,每次都评价为“气颇平顺”、“取其平正”,偶尔还加个“无甚奇特”、“无甚出彩”。他对进士文章的要求也不高,能写得平顺,把道理讲通就可以了。 而温仁和总是能找出文章亮点,夸耀赞叹一番,跟王阳明的批阅风格正好相反。 大概在第一场考完的隔日下午,王阳明终于批阅到王渊的卷子。 只看到第一篇四书文,王阳明就想起自己在贵州的弟子,风格实在太相似了。 不过他也不敢确定,因为朝廷对会试文章有规定,必须写得朴实简洁,不得用生僻字、不得卖花俏,所以大家写出来的都差不多。 但王渊的文风论述精密,承转严丝合缝,而且不累赘用词,特色还是非常强烈的,所以王阳明一看就觉得似曾相识。 “此作旨趣虽无甚奇特,胜在语论卓有根据,气颇平顺,故录之。”这是王阳明对王渊第一篇四书文的评语。 而温仁和的评语则是“认理真而措词不拘不泛,论据详而主旨吻合传注,行文周密而次第转承无隙,此题作者当为道学精深之辈也。” 仅看温仁和的评语,似乎王渊已经成为儒学大师,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只要温仁和看好的卷子,评语全都这样夸赞,他总能找出文章的精妙之处。 直至王阳明阅到王渊的第三道礼记题,脸上突然浮现出古怪笑容。 他终于能够确定,这就是自己学生的卷子 因为文章在论述的时候,出现了“盖天地之道,先以化生,后以形生。化生者天地,即父母也;形生者父母,即天地也”。 这段话,是礼记大全批注里没有的,也是前人没有记述的。出自王阳明结合朱子语类,对礼记的深入理解,而且没有给其他弟子讲过,只在王渊请教学问时随口一提。 王阳明摇头笑了笑,提笔写出评语“事亲事天,发挥透彻。此作文气平正,当录之。” 温仁和的评语则一如既往夸赞“事亲与事天,无外乎爱以敬。此作文旨如旧,然天地父母却出新意,暗合朱子之语类,发人深省,令吾茅塞顿开。观诸士子之作,无逾此篇者。当为此次礼记第一” 会试文章讲究中正平和、淳朴简洁,但若能写出符合朱熹理论的新意,绝对可以让阅卷官兴奋莫名这比写得花团锦簇、气势磅礴还难。 温仁和就被王渊的文章惊到了,准确来说,是被王阳明的理解惊到了,王渊只不过是把王阳明的讲课内容搬到答卷而已。 会试朱卷,两位房官可以改完一些,就立即送去给副考官,副考官改完再送给主考官。也可以全部改完了,再一股脑甩给副考官,但肯定要把副考官搞得措手不及,因为阅卷时间非常紧迫。 好在礼记考生人数稀少,王阳明与温仁和的阅卷工作最轻。 诗经房的阅卷官,试卷只批阅了四分之一,王阳明、温仁和就已经把礼记卷子给改完。而且他们批阅还很仔细,精彩文章要反复品味好几遍,但就是收工超快,谁让礼记考生人数那么少呢。 春秋房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 剩下两场的考试内容不被重视,考得好锦上添花,考得不好也无所谓,只要别把公文格式写错、不出现常识性错误即可。 主要还是阅卷工作时间太紧,根本没时间细看剩下两场的答卷,而且那些公文和策论也很难分出孰优孰劣。 到了二月二十五这天,各房把批好的朱卷全部呈上,提调官也把考生的墨卷送来。 房官们要给朱卷、墨卷对号,对不上号的一律不取。 墨卷朱卷加起来七千多份,明代又没有电脑检索,需要在堆积如山的卷子中,找出相同序号的进行比对。 号数对了,还要对比朱卷和墨卷的内容,一旦发现内容不同,那就按作弊来弃置不管如果是誊卷官抄错的,那考生只能自认倒霉。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因为誊抄阶段就需反复比对,但也偶尔有考生躺着中枪。 主考官和副考官,根本来不及仔细阅卷,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追认房官送卷的相关手续上。他们的职责不是取最好的卷子,而是确定取中的卷子不出错,一旦出错就前途尽毁。 “伯安兄为何不荐此卷此生很可能被主考判为礼经魁。”温仁和指着王渊的卷子问。 王阳明跟温仁和关系不错,知道对方为人正直,也不刻意隐瞒,只苦笑道“非不荐也,乃避嫌也。” “避嫌”温仁和不解道。 王阳明解释说“此卷考生,极有可能是我在贵州收的学生。他的文风非常鲜明,一看便知,所以我不能做他的房师。” 温仁和惊讶道“伯安兄只在贵州谪居一年多,居然教出这等优秀学生” “此子今年才十六岁,准确来说,还有一个多月才满十六岁,”王阳明颇为欣慰的笑道,“而且我教他的时候,他刚学完四书。我离开贵州的时候,他的礼记也只能算粗通,没想到此时居然大为长进。我以为他三年之后才能考会试呢。” “此神童也”温仁和赞叹一句,笑道,“既然伯安兄不荐,那就便宜我了。该当我成为此次会试礼经魁的房师” 会试跟乡试一样,也要选出五经魁,会元就是五魁首,因此前五名必然本经各自不同。 王渊的答卷只能算优异,按理说,能排进前一百名就不错了。他若被选为礼经魁,全凭把王阳明的讲课内容搬到答卷上。 那几句话跟心学有关,但没有脱离程朱理学的范畴,是王阳明在理学基础上独创的,温仁和的评语直接是“令吾茅塞顿开” 能让阅卷官茅塞顿开,如果不能被选为经魁,那还有哪个考生有此资格 。 094【秦楼楚馆】 王渊不知道王阳明是同考官,而且还恰好是礼记房的考官。 三场考完已经二月十五,接下来便是耐心等待,要等到二月二十五日才能放榜。 各种文人聚会已经开始,甭管有没有把握考中进士,反正参加文会是肯定不会错的。即便是落榜士子,那也有举人功名,多结交几个有益无害。 万一跟未来的会元、状元交上朋友,那就属于中大奖了,今后官场也有人照应扶持。 十七日傍晚,邹木回到客店,神秘兮兮的说道“若虚,伯器,明日去聚贤楼” 金罍疑惑道“聚贤楼是何所在” “秦楼楚馆。”邹木低声说。 王渊揶揄道“邹朋友,你学坏了啊,在贵州可不见你逛青楼。” 邹木嘿嘿直笑“在贵州我哪敢啊,怕是要被父亲打断腿。长这么大,我还没进过青楼呢,正好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青楼妓馆,非君子之所,我是肯定不会去的。”金罍不给面子,直接拒绝。 邹木解释说“伯器想歪了,聚贤楼多艺伎,我等不过是去宴饮而已。这次是常伦常明卿请客,邀我等在聚贤楼文会,所去皆为今科应考举子,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藏污纳垢之地,万万去不得”金罍还是摇头。 邹木瞬间无语,心想你不去就不去嘛,何必言语糟践我等,还什么藏污纳垢之地。 王渊问道“这次请客的常伦是谁” 邹木详细说道“常伦是山西人,家里世代经商,因此特别有钱。而且,他的曾祖、祖父、父亲皆为进士,诗礼传家,为山西望族。我听人说啊,常伦也是一个神童,今年还不满二十岁,自幼受李献吉李梦阳、何仲默何景明教导,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李献吉与何仲默的弟子”金罍突然来了兴趣,这两位都是弘治年间的文坛大家。 邹木笑着对王渊说“若虚,你肯定跟这个常伦谈得来。他出身边地,好游侠、谈兵剑,有豪士之风,且箭术超群” “那我定要去结交一二。”王渊笑道。 金罍一直保持沉默,等到把晚餐用尽,突然开口道“真的只是招艺伎歌舞宴饮” 邹木懒得解释“我不太清楚,你去了就知道。” 明代北京城,有“南官北市、东富西贵”的说法。 南城是六部衙门所在,北城的街市比较繁荣,西城多为公侯重臣居所,东城则有无数富商定居。 北城的街市相对平民化,而东城同样有街市,都是些大型钱庄、当铺、药店、酒楼、青楼、绸缎庄等等。 聚贤楼的地址,便在东城之东四牌楼附近,乍听还以为是个酒楼。 王渊把张赟也叫上,与金罍、邹木共同前往。四人都是第一次逛青楼,有点像土包子进城,期待当中又带着一丝腼腆。 甚至,除了考试需要进城之外,王渊还没在城内认真游览过。 一路从崇文门逛到东四牌楼,带给王渊一种奇妙的感觉,终于领略到古代超大城市的气息。 不算城外居民,弘治初年的北京常住人口统计,就已经超过六十万人。这又发展了二十年,加上来往客商和无籍游民,正德年间的北京肯定达到百万人口规模。 反观贵州城,还不足十万。 金罍也被震惊了,但受惊原因不同,他感慨道“想不到天子脚下,也有如此多的违制民居。” 王渊笑道“南京难道就没有违制建筑” 金罍在南京求学多年,说道“南京当然也有许多,但北京可是天子所在,御史们都对此视而不见吗” 大明开国之时,对礼制要求非常严格,民居的颜色、装饰、用料都做了详细规定。但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整个社会风气都变得更加开放和宽松。而北京东城又富商无数,这里的建筑各种违制,其规格已经堪比公卿府邸。 特别是山西、江淮商帮的会馆,修得那叫一个豪华气派,放在洪武、永乐两朝可以直接杀头。 这种社会风气改变是全方位的,正德年间的会试文章,也开始变得更加华丽和追求新意。此时还不明显,在杨廷和当首辅之后,就变得非常快速且大胆了。以至于,嘉靖朝不得不颁布诏令,会试文章务求朴实简洁,八股写得越花哨就越被压制。 眼前这个叫聚贤楼的青楼,同样修得非常气派,雕梁画栋如同显贵楼宇。 可能是比较高端的原因,并未出现电视剧里的情形,门口没有老鸨、龟公招揽生意那场面实在太不风雅。 四人走进堂内,才有茶壶过来问“相公们可有约好哪位小姐” 王渊回答说“常伦常相公请客。” 茶壶顿时堆满笑容,躬身道“原来是常相公的友人,请上二楼雅阁。”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屋内摆着几排坐席,已经来了好几位士子。内里有一道屏风,屏风之后传来动静,似乎是某人在摆琴调音。 王渊他们刚刚入内,里边的士子便起身相应,互报姓名籍贯与中举时间。 其中比较出彩的,是吴寅和裴继芳,都跟请客的常伦一样,属于山西籍考生。或者说,今天就是山西考生的同乡聚会,鬼知道邹木为何获得常伦邀请。 历史上,这届山西进士都混得很差,因为刚刚倒台的刘瑾就是山西人。刘瑾倒台之后,山西进士遭到疯狂打压,直至嘉靖大礼议之后才奋起反击。 等待片刻,一个魁梧少年推门而入,走路虎虎生风,正是今天掏钱请客的常伦。 “路上略有耽搁,被长辈喊去说了几句,让诸位朋友久等”常伦进门便抱拳致歉。 “须罚酒三杯”众士子笑道。 常伦的性格非常豪爽,拍胸膛说“三百杯亦可,今日不醉不归。” 常伦此人属于文武全才,而且性情豪放刚直。 “哈哈,原来你就是常伦”王渊大笑。 常伦愣了愣,猛然回忆起来,指着王渊说“我们在考场见过。” 常伦治的也是礼记,而且跟邹木前后座,距离王渊的考棚距离亦不远。 王渊抱拳道“在下王渊,字若虚,贵州宣慰司人,正德三年进学,正德五年中举。” 常伦回礼道“在下常伦,字明卿,山西沁水县人,弘治十六年进学,正德五年中举。” 王渊每次做自我介绍,都让对方感到诧异,透露出的信息是进学第二年科试过关,第三年乡试中举,第四年就跑来京城会试。 这一路考来也太顺利了吧 当然,常伦的科举之路也很顺利,五岁在沁水县被誉为神童,从小得到两位文坛大佬赏识。十一岁便考上秀才,十八岁山西会试第二名,十九岁就来京城参加会试。 只不过常伦的仕途生涯,比金罍还更糟糕,因为他是山西人且性情刚直。 历史上,常伦考上进士的第二年,被任命为大理寺评事。 这个职务经常复审重大案件,没有靠山的刚直之人,是肯定干不长的。因为他们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遇到冤假错案就想纠正,往往要得罪公卿权贵。 常伦因为无法帮冤屈犯人翻案,心情郁闷之下,经常写诗讽刺官场腐败,被不知哪个权贵贬到寿州当判官。 刚开始,常伦在寿州工作还兢兢业业。 直到某御史巡视江淮,过寿州时跟常伦相遇。二人以前是京中好友,结果相见并不融洽,那人把常伦当下官对待,端起架子全无昔日友谊,气得常伦直接辞官归乡。 虽然后来再次补官,但常伦已经没有为政的心思,整天喝酒作诗、舞刀弄剑,他写诗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马驰千里射百中座中食客日常满,浩歌击筑喧高楼。” 某日常伦入京,半路逢友大醉。翌日清晨,酒还未醒,便身穿紫红袍,挥舞双刀,骑马渡河。马见水中影,惊立而起将常伦掀翻,刀刃插入腹中,坠江而亡,年仅三十四岁。 此时的常伦还意气风发,哪知自己今后混得落魄无比。他文采出众、武力超群、年少多金,喜欢广交朋友,对谁都热情备至,也不因王渊、邹木和张赟是贵州士子而歧视。 “开席” 常伦拍着席案大喊。 一位清倌人从后堂走至屏风背面,刚才调琴之人只是她的侍女。 095【明代流行歌曲】 “醉阑干,一帘秋影月弯弯” 屏风里应该不止一人,为古筝与洞箫合奏,间杂着琵琶声作为点缀,还有月琴、檀板等乐器进行伴奏。 音乐刚刚响起,王渊喝进嘴里的小酒,就差点直接喷出来。那前奏太熟悉了,让王二郎不禁回忆起08奥运开幕式,刘老师与沙拉合唱的“我和你,心连心,共住地球村” 好在就这两句旋律相同,不然王渊还真是感到别扭。 清倌人此时演唱的是散曲傍妆台,相当于明代的流行歌曲,被明人称之为“时尚小令”。 京城这边,最流行镇南枝、傍妆台和山坡羊。近年来,也开始流行耍孩儿、驻云飞和醉太平,但影响力远远不如前三曲。 这些都是曲牌名,相当于流行歌曲的“作曲”,可以任意填词进去演唱。 另外还有“编曲”环节,比如曲牌傍妆台,就经常以南仙吕调演奏,乐器可以根据喜好自行搭配。 一首傍妆台只有五十一个字,因此演唱的时候,经常曲牌重叠连缀,又或者中途添加其他曲牌。但曲调一直不变,即相同的编曲贯穿始终,构成一首完整的古代流行歌曲。 眼下这首傍妆台,描写一位少女的心上人进京赴考,少女又是思念又是担忧。盼着情郎高中状元,又怕情郎薄情变心,但无论如何,也希望情郎能够科举顺利。 “好” 邹木和张赟拍手喝彩,贵州小曲儿哪比得上京城,就连南京小曲儿都是中原传去的。 不过嘛,南京散曲已自成一派,流行银纽丝、挂枝儿、剪靛花等曲牌剪靛花属于之曲,名妓和清倌人不屑演唱,只有倚门卖笑的俗倡才以此揽客。 王渊也跟着鼓掌,他不得不承认,这首歌唱得确实好。除了风格不一样之外,现代流行歌曲具备的东西,明代散曲都已经具备,而且更加文雅有层次。 金罍死盯着屏风之内,已被清倌人的唱腔迷住了。 金家就养了一班倡优,金罍从小听惯小曲儿,但都没有此时此刻的惊艳感。这是三流歌手与歌坛天后的差别,货比货得扔,此位清倌人的歌声犹如。 “李小姐可否撤去屏风一见”常伦问道。 清倌人回答“谨遵公子之命。” 屏风撤去,露出里边的乐队,士子们大都有些失望。 这位李姓清倌人,只能说模样端庄耐看,远远称不上俏丽妩媚。由此可见,她卖的只是技艺,而非出卖自己色相。 但是,一身傲气的金罍,此刻却仿若失了魂魄。他喜欢的便是这类女子,即端庄又有才艺,长得太过妖娆反而令金公子不悦。 金罍似乎感受到爱情的味道,瞬间生出把这清倌人娶回家的冲动。 不知过了多久,金罍终于回过神来,因为王渊在旁边提醒他“伯器兄,该你行酒令了” “哦,哦,是何令”金罍问道。 古代酒令分为很多种,有雅有俗,也有雅俗共赏者。 比如藏钩,就是划拳;比如射覆,就是猜物。李商隐似乎精于此道,有诗为证“隔座送钩春暖酒,分曹射覆蜡灯红。” 明代还流行“拧酒令”,其实就一不倒翁,拧着旋转,停下来脸朝谁即罚酒。 掷骰子的玩法,大多为俗夫所爱。稍微有追求的商人,都会选择使用筹令,即抽签取筹子。酒筹刻有诗词,通过诗词内容规定该喝几杯,也有可能抽到不喝,甚至抽到别人来喝。 此时在座的都是今科应考举子,自然要玩雅令。 雅令也分很多种,有字令、诗令、词令、花鸟虫令等等。 常伦担任令官出题者兼明府酒宴主席,李倌人担任录事纠察秩序及行酒令。 见金罍茫然无措,李倌人笑着提醒道“此令为一字对义令,这位公子且先饮门杯。” “门杯”就是自己的酒杯,行令者必须先饮门杯,可只做样子抿一口,也可选择直接干杯。 换做平时,金罍绝对是抿一口,但不知怎的,他竟然仰脖子把酒给干了。自觉慷慨豪迈,风度翩翩,微笑道“俄。” 李倌人说“有人对过了。” 金罍又说“斌。” “也有人对过了。”李倌人笑道。 一位山西士子起哄说“金兄,你刚才一直盯着李小姐看,怕是魂魄都被勾走,早已不知世间事了。” “哈哈哈哈” 众士子揶揄大笑。 金罍顿时满脸惭红,说道“捉。” 李倌人说“捉亦有人对过。” “灶呢”金罍问。 李倌人笑道“算是过关。” 一字对义令,便是把一个字拆为两字,两字要意义相近或相对。 这个游戏玩了十多圈,才终于有人被罚酒,而且被罚酒的越来越多,眼见已经玩不下去了。 而李倌人也陪着大家行酒令,一次都没被罚过,到最后连续说出两个生僻字,可见文字基本功还是很深厚的。 金罍愈发喜欢。 常伦作为令官,突然说“字令只是开胃小菜,接下来不若席上生风。” “好。”客人们自然不会反对主人意见。 席上生风,即以酒桌上的食物为题,背出含有关键词的古诗。更高端的玩法,是现场作诗,必须含有该食物。 常伦指着席案上的杏子蜜饯,喝了一口门杯底酒,笑道“我先来。牧童遥指杏花村。” 旁边的士子亦饮门杯“梅子金黄杏子肥。” 李倌人接的是“深巷明朝卖杏花。” 王渊来了句最熟悉的“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玩意儿更没难度,足足耍了一刻钟,没有一个被罚酒,全都只喝门杯里的底酒。 不过常见诗句接完,后面就很难接下去,连续好几人被罚酒,就连王渊都喝了一杯。而金罍只关心李倌人,这位倌人的诗词储量惊人,从头到尾就没被罚过酒。 直至大部分人都被罚酒,行酒令暂告一段落。 李倌人领衔乐队继续唱歌,这次唱的是镇南枝,讲述一对恋人冲破礼俗,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唱完镇南枝,又唱山坡羊。 并非张养浩那首山坡羊潼关怀古,而是唐伯虎的山坡羊“嫩绿芭蕉庭院,新绣鸳鸯罗扇。天时乍暖,乍暖浑身倦。整步莲,秋千画架前。几回欲上,欲上羞人见。走入纱厨枕底眠。芳年,芳年正可怜;其间,其间不敢言。” 这首散曲被编成五段,其中两段属于整体重复歌唱,又有几句被反复吟唱。这些反复吟唱的片段,其实相当于现代流行歌曲的高潮部分,可以加强歌曲的记忆点和传唱度。 “好”全场鼓掌喝彩。 至于落魄潦倒的唐伯虎,谁去管他听歌即可。 此时已酒酣耳热,常伦玩起了“席上生风”的进化版,即以现场食物为题作诗。作不出来的,直接罚酒三杯。 这也是李倌人最喜欢的环节,她可以趁机收集士子的诗词曲。若场中有谁中了头榜,她拿出作品一场,独门生意必然好到爆炸。 轮到王渊时,直接认罚三杯,借口如旧“吾与授业恩师有约定,此生绝不再作诗词。” 众人笑笑也不在意,只当王渊没有诗才,并不是啥丢人的事情。 金罍这厮闷骚得很,竟然当众作了一首诉衷情,就差没有当场向李倌人示爱了。 士子们嬉笑起哄,而李倌人微笑不语,她显然遇到过这种事情。 直至邹木喊了一声“若虚兄”,再加上另一位山西士子喊“王朋友”,李倌人突然反应过来“阁下可是贵州神童王若虚” “不才正是王若虚,却非什么贵州神童。”王渊笑道。 李倌人一脸崇拜,起身行礼道“王相公过谦了,临江仙早已传遍京城。” 吴寅和袁继芳虽为山西士子,但他们是国子监生,常年都在北京读书。听得李倌人提醒,二人顿时惊道“我说若虚兄如此耳熟,补料竟是临江仙作者” 其他山西士子,没搞清楚什么情况,纷纷向旁人打听。 王渊此刻也无比惊讶,他不知郭绅给朋友写信吹嘘,想不明白为啥自己抄的诗词能传到京城。 李倌人笑道“有幸与王相公当面,非得唱这首临江仙不可。” 歌声再次响起,包括常伦在内,那些山西士子惊叹莫名,全都把王渊当成深藏不露的顶级才子。 词曲唱罢,常伦起身抱拳道“失敬,失敬,不想若虚兄才高致此,刚才我等作诗犹若班门弄斧了。” “哪里,明卿兄过誉。”王渊苦笑着说。 。 096【京郊贼乱】 从中午一直耍到傍晚,才终于散场离席。 住城外的,必须赶在关闭城门前出去。住城内的,也必须在天黑前回到住处,否则就要违反宵禁政策。 李倌人前后唱了八首歌,陪众士子宴饮三个时辰,常伦为此支付十两银子。 这十两银子,包括酒菜费用,还要分些给伴奏乐队,又要上交一部分给青楼,李倌人顶多能够分到二两。 是不是觉得很便宜 二两而已,还不够云南乡试时,在青云街租一间普通民房。 但以此时北京的物价来算,二两银子,能买一百多斤猪肉。南京的物价更便宜,可买猪肉两百斤左右。而在贵阳和昆明,可买猪肉至少三百斤 前些日子,从褚六爷那里弄来的财货,王渊分到现银一百四十五两,可在北京买到一万一千多斤猪肉。 这样换算,就知道是何等巨款。 明代物价攀升,那得等到嘉靖末年,正德年间还是很便宜的。 像李倌人这种京城名伎,一个月收入至少二十两,只要青楼愿意放人,她们攒钱年就能为自己赎身。 金罍若想给李倌人赎身,根本不是银子的事情。 一来必须青楼的老板点头,二来必须获得李倌人认可。 名妓与才子的美好爱情,只停留于戏曲当中,现实往往更加残酷。 或许刚开始几年,名妓被才子纳为小妾,彼此之间还能恩爱有加。但等到名妓年老色衰,或者才子失去新鲜感,很大概率要被弃之如履。 因此,名妓们即便遇到心仪的才子,即便才子对自己真心实意,也不会轻易答应赎身为妾。 前辈们的境遇太凄凉,后辈们自然要引以为戒。许多时候,名妓就算深爱一个才子,也只陪对方风花雪月数年,而且还得照价付银子才行。 当天晚上,一些士子选择就此离开,一些士子选择留在聚贤楼过夜。 李倌人照例是不陪宿的,她卖艺不卖身。只有两种情况例外,一是她确实喜欢那个客人,二是客人来头太大无法拒绝。 比如王渊,以一首临江仙获得李倌人钦慕,他今晚若想留下,只要给足了银子,便能与李倌人共度良宵。 至于金罍这种才子,必须展开追求攻势。隔三差五花钱来听歌,花钱让李倌人陪酒,还要展现自己的才华和真心,大概两三个月就能做入幕之宾。 而普通商人,若无权贵背景,那就非常抱歉了。花钱请李倌人唱歌陪酒可以,陪宿则纯属痴心妄想,砸再多银子都不可能。 因为青楼做的是长久生意,名伎也需要积攒口碑和身价,吊胃口可以提升逼格啊。最顶级的名伎,便到了三四十岁,纯靠技艺和名头,亦能让富商显贵们趋之若鹜。 金罍走出聚贤楼,一步三回头,明显已经陷进去了。 “怎么,还留恋不想走”王渊笑问。 金罍不再害羞,厚着脸皮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片刻之间怎能不留恋。” 常伦提醒道“伯器兄,玩玩可以,切莫沉迷其中。这位李倌人还算品性端正,你若真对她有意,花两三个月时间去追求,再给她赎身、纳她为妾即可。若是三个月还不能打动芳心,不愿为了你而从良,那就绝对不能再碰,因为她会让你荒废好几年光阴” “明卿兄说笑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欣赏李倌人的歌声而已。”金罍打死都不承认。 山西监生袁继芳大笑“哈哈,我等明白,金兄勿须解释太多。” 一路上,众士子谈论着李倌人的唱腔,又一路唱着小曲儿各自散去。 士子唱小曲儿,并非什么丢脸的事情,别像唐伯虎那样整天钻窑子就行。 既被称为“时尚小令”,自是风靡全阶层的,万历野获编就描述了小曲的流行情况“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集,举世传诵,沁人心腑。” 当然,小曲又被称为俗曲,官方正规场合不允许出现。 金罍乃是才子,精通词曲,那他就必然精通音律。直到出了崇文门,金罍都还在念叨“北京之曲,果真大异于南京之曲。” 王渊和邹木都不感兴趣,懒得捧哏。 只有张赟很给面子,问道“有何不同” 金罍立即顺着说下去“就拿李小姐唱的倒数第二首来讲,此曲牌名曰挂枝儿。南曲婉丽妩媚、一唱三叹,而北曲则苍劲雄美。便是闺怨之词,北曲也更加干脆爽利变化最大的,其实是山坡羊。” 张赟继续捧哏“山坡羊又有何变化” 金罍笑着解释“唐寅那首山坡羊,南曲唱得婉转悱恻。而传到北京,则带着北曲风采,古琴、琵琶之音变多,更加清爽活泼一些。” 张赟赞叹道“伯器兄真是博学” 金罍被拍得很高兴,谦虚道“略通音律而已。” 张赟首先回到自己租住的民房,剩下三人则往城外客栈而去。 此时已经天黑,城外不设宵禁,这属于治安最差的时候,各种小偷、强盗、混混出没于街市。 大栅栏为什么叫大栅栏 是因为嘉靖年间,南郊被城墙框进去变成南城,但南城依旧不设宵禁,方便南边来的客商晚上也能落脚。 而到了清代,南城亦设宵禁,用栅栏堵在胡同口,方便实行宵禁政策。此地的栅栏比城内还高,被南城百姓呼为大栅栏,这个名称渐渐被官方所认可。 南郊只有一条真正的街道,王渊似乎已经打出名气,这条街的混混基本都认识他。 有几个混混已经缀上来,想要趁着夜色搞拦路抢劫。结果走得近了,借着街边店铺的火光,隐隐看清居然是门板杀神,那些混混立即调头就走。 回到客店,由于喝了不少酒,王渊躺上床便沉沉睡去。 “刘六刘七杀来了” “快跑啊” “走水了,快救火” “” 半夜,王渊突然被吵闹声惊醒,他起身前去开窗,发现最南端的民房火光冲天。四下传来惊恐叫喊声,街面上也涌出无数人群,谁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嘎” 周冲来不及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惊慌道“二哥,刘六刘七杀来了,快收拾行李躲避兵灾。我去马棚牵马,免得乱军把阿黑抢走。” “放屁,些许马贼怎敢来京城,定是有人借乱军之名趁火打劫” 王渊取来龙雀刀和犀照弓,又扔给周冲一把武器,向外疾走道“随我去杀贼寇” 隔壁的金罍和邹木也来到过道,跟周冲的慌乱不同,他们两个都显得非常沉着冷静。 邹木手里还提着刀,见王渊全副武装,立即说“若虚,我助你一臂之力” 金罍也对自己的两位保镖说“你们且去杀贼。” 张鸣远和祝伦动也不动,前者说“我等奉老爷之命,保护公子周全,此等时刻不可擅离一步。” 王渊懒得管他们,来到马棚牵出阿黑,策马朝喊声最大的方向而去。 097【马匪】 正德年间,有个说法是河北苦于马,江南苦于粮。 元末明初,张士诚覆灭之后,其麾下重臣土地,皆被朱元璋收为官田。再加上其他来源的官田,江南官田多不胜数,甚至一度比民田还多。 官田由于不用交租,也不用服徭役,因此田赋是民田的三倍,相当于田赋、田租、徭役三合一。 这在洪武、永乐年间是很划算的,许多小地主自愿把私田捐给官方,世世代代成为官田的佃户。他们只需要每年缴纳田赋,然后啥都不用管,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宣德之后,田政日渐败坏。 无数官田莫名其妙成为私田,不但田赋依旧按照三倍征收,佃户还得缴纳田租、应征徭役。倾家荡产者无数,卖儿卖女者无数,弘治皇帝想改革都失败了,因为牵扯到太多勋戚权贵。 这便是江南苦于粮 而河北苦于马,同样是因为制度败坏。 朱棣曾经非常自豪地说“北方养兵二十万,连年征讨蒙古,不费百姓一粒米粮。” 这是事实,永乐年间北方用兵,只需动用边地军屯所产粮食。甚至军田的粮食还吃不完,经常有粮官无比得意的报告朝廷“哎呀,我这里的粮仓都满了,三年前的粮食还没吃完,烂在仓库里可真浪费啊。” 到了现在呢 一打起仗来,别说边疆省份,就连河北、河南百姓,都需要纳粮服役充当民夫运粮。 这导致朝廷不敢打大仗,只能被动进行防御。 但内阁大佬们,还是思路清晰的,一直在蓄积主动进攻的资本。其中就包括养马 燕赵地区马政尤为酷烈,各级官吏层层盘剥之下,有些州县几乎家家养马。不是给自己养,是给朝廷养马,劣马用于转运粮食,良马可培养成战马。 想法虽然很好,马政也制定得不错,可到了基层就彻底变形,负责养马的老百姓苦不堪言。 于是,刘六刘七起义爆发了。 这种民乱可跟江南、西南的起义不同,因为许多州县家家养马。几千乱民就是几千骑兵,虽然跟正规骑兵没法比,但他娘的跑得快啊 平叛官军才走到半路上,乱军就已经骑马开溜了。往往官军抵达甲县,乱军攻占乙县,官军来到乙县,乱军又去了丙县。起义规模越来越大,而且还跟山东乱军会师了,现在山东北部和京师南部到处都有乱军出没。 此时此刻,连博野县城隶属保定都被围了,最近的乱军距离京城只有几百里。 这些乱军又多马匹,北方平原纵马飞驰,转眼之间就能进寇京师。 因此有人高喊“刘六刘七杀来了”,南郊百姓全都深信不疑,黑灯瞎火的已经乱成一锅粥。 王渊高举火把,纵马狂奔,还没来到贼寇作乱地点,便在半路上发现贼寇趁火打劫。 那些贼寇明火执仗,一边喊着“刘六刘七”,一边冲进民房和商铺。 “贼厮该死” 王渊拍马而至,手中龙雀刀斩出,直接砍飞一个脑袋,随即爆喝“贵州举人王渊在此,贼寇速速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说话之间,王渊又砍死两个,吓得周围贼人纷纷避让。 “只有一个人,围殴死他”有贼寇大喊。 见贼寇包围过来,王渊懒得再废话,纵马在街道冲杀。只一个来回,便砍死贼寇五人,剩下的要么逃跑、要么跪地求饶。 直到此刻,周冲、邹木及其书童,才终于骑马赶来。 “都绑起来,明日送官” 王渊确定投降贼寇已扔掉兵器,便不再理会此地,让周冲三人处理首尾。 更南边火光冲天,王渊径直前往,却是一处庄园被洗劫。 半路上遇到的那些贼寇,都是南郊地痞混混趁乱闹事。此地才是真正的贼寇,估计是从邻县来的马贼,冒充刘六刘七洗劫权贵庄园庄园核心区域有高墙,贼寇借乱军之名,可吓得庄园家丁不敢抵抗,甚至有家丁当场反水投了贼寇。 庄园里的麦田被踩坏无数,那些贼寇集中在大宅内外,正在搬运各种抢来的财货,看那样子已经装满好几车。 王渊骑在马上,二话不说,一箭射出,直接将两名贼寇串起来。 众贼皆惊,纷纷举起兵刃,还有人朝着王渊胡乱放箭。 宅院大门外有十多个贼人,王渊横刀立马,大喝道“贵州举人王渊在此,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院内出来一个贼头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二当家,那边来了个举人,射死我们两个兄弟,还让我们速速投降。”一个贼寇说。 贼头子冷笑道“弄死他” 十多个贼人立即上马,借着熊熊火光朝王渊冲锋。 这些都是被马政逼反的农户,落草为寇当了马贼,一个个都还骑术不错,但冲锋时就显得杂乱无章了。 王渊一箭射出,射翻一个马贼,立即打马朝侧方跑去。跑出十余步,突然回身又是一箭,根本不用把弓拉满,犀照弓拉个五分满就威力惊人了。 连续被王渊射死五六个,贼头子终于惊慌喊道“都莫追了,退回院内” 这处大宅已经有很多房屋着火,把天空照得透亮,估计里边仆人、丫鬟也被杀死烧死无数。 不管马贼以前有何冤屈,但他们滥杀无辜,已经算不得好汉。 你抢大户就抢呗,还他妈放火。甚至城外街道上的骚乱,也极有可能是他们搞出来的有人在城外喊“刘六刘七”,街道一乱起来,城内官兵便不敢轻易出动。 马贼们全都退回院内,连大门外的几车财货都不管了。 王渊也不管贸然冲进去,只能大喊道“尔等难道要躲在院内,等着天亮了官兵出城吗” 这话说到马贼的心坎里,本来他们是可以从后门离开的,但那边的房屋全都燃起来,导致现在被王渊堵前院无法出来。 自作孽,不可活。 院内,大当家和二当家已经吵起来。 大当家说“外头就一人一马,怕他个鸟” 二当家说“此人骑射厉害,射翻我们好几个弟兄,连他一个毛都没摸到。” “我等有四十多骑,一并涌上去,他能射翻几个。”大当家问。 二当家郁闷道“他骑的应该是一匹宝马,我们的马儿追不上啊。我们追他就跑,我们退他就追,中间再抽冷子射几箭,这谁受得了” 大当家气呼呼说“那怎么办” 二当家建议道“一起骑马冲出去,不要理会这人,去博野县投奔刘六刘七即可。” “几车财货不要了”大当家质问道。 二当家颇为无语“那该怎么运走装满财货的大车走得慢,这人又箭术超群,他都不用射我等兄弟,把拉车的马射死就可以了。” 大当家咬牙切齿道“今晚总不能白来一趟” 二当家说“每人身上带些财货,只拿金银珠宝,车上的东西全都不要了” “放屁” 大当家突然在院内喊道“外边是何方好汉” 王渊回答说“贵州举人王渊在此,命令你等速速投降” 大当家居然想策反王渊“王兄弟,一个举人没啥鸟用,不如随我们去投靠刘六刘七。两位刘将军攻无不克,已经打败好几拨官军,今后是能够当皇帝的。你是举人,投靠两位刘将军肯定能得重用,今后杀进京师改朝换代,你我都是从龙功臣。我是常遇春,你就是刘伯温” 王渊不再言语,懒得跟智障废话,反正拖下去对自己有利。 大当家以为自己说动王渊,趁热打铁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庄园这是寿宁侯张鹤龄的庄子,我们搜出了几千两金银。不管王兄弟是否投靠义军,只要你放我们离开,财货分你一半” 王渊还是不说话。 大当家带着愤怒的语气说“张鹤龄这贼厮,仗着有皇后张太后撑腰,把整片整片的地都圈起来。我本是京郊良民,被这贼厮逼得家破人亡,这才不得已落草为寇。今日我不仅是来劫财,还是来报仇的。绿林好汉恩怨分明,王兄弟你说我办得对不对” “对你奶奶个腿儿” 王渊终于忍不住大骂“你跟张鹤龄有仇,为何要牵连城外无辜百姓你派人去街上放火散播谣言,造成南城外人心恐慌,不知有多少地痞流氓趁火打劫。” 大当家辩解说“我若不把城外搞乱,城内官军看到张鹤龄的庄园出事,他们肯定要派兵过来” “你他娘还有理了,”王渊愤怒骂道,“我一个贵州人,都知道张鹤龄住在城内,你报仇怎么不进城找他若是暗伏于城内街道,寻机刺杀张鹤龄,我都敬你是一条好汉。你现在却滥杀无辜,只为劫掠财货,实乃不仁不义之辈现在又躲院内当缩头乌龟,连个勇字都没了,你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窝囊废” 说完,王渊张弓搭箭,将宅门外几辆拉车的驽马全部射死。 大当家听到响动,从门缝里往外看,顿时气得牙痒痒“欺人太甚,都给我冲出去杀他娘的” 1号零点上架,求各位大佬来个首订。 098【真正的乱军】 两石弓和一石弓使用的箭矢不同,而且市面上还不容易买到现货。 王渊平时都挂两个箭囊,每囊容量为十八支。他已经射空一个箭囊,剩下的箭矢,确实不够射死四十多个马贼。 见马贼们始终不出来,王渊干脆下马收集箭矢,从马贼尸体上又寻回几支。 就在此时,宅院大门洞开。 十多个马贼鱼贯而出,他们没有朝王渊奔去,而是躲在几辆大车后边,取出车中金银放在自己身上。随即,又将金银朝院中抛去,最后每个马贼身上,至少都有好几斤财货。 王渊冷笑收回几支箭矢,再次骑上马背,借着火光把犀照弓拉满。 “嗖” 一箭射出,有个露出半边脑袋的马贼,直接中箭毙命当场。 马贼们更加慌乱,在所有人都携带好金银之后,大当家立即下令朝王渊冲锋。 王渊虽然向来很莽,但都是有脑子的莽,不到万不得已,他才不干一冲四十的蠢事。这可是四十多马贼,而非四十多土匪,王渊身上又没披挂铠甲。 马贼冲来,王渊就逃,边逃边抽冷子放箭。 民牧所养马匹,主要供给驻京部队,只能达到备用战马的等级,哪里能跟极品水西马相比 马贼们气势汹汹的冲锋,不但无法追上王渊,距离反而被越拉越远。 连续被射死好几个,大当家终于冷静下来,大喊道“向南撤退,去投奔刘将军” “二哥,我们来了”周冲骑马喊道。 周冲、邹木及其书童三人,在城外把趁火打劫的贼人都绑起来,又交给负责治安的协警看管,安置妥当这才跑来跟王渊汇合所谓协警,就是保甲居民,轮换协助官方维持治安,类似于应征徭役性质。 而此次作乱的刘六刘七,以前乃是专职协警,由官府花银子雇佣的。刘氏兄弟立功无数,绝对正能量,结果被刘瑾的亲戚生生逼反。 王渊没有立即追赶马匪,而是等周冲过来之后,嘱咐道“帮我收回尸体上的箭矢,顺便把尸体上的财货也收好,然后立即回客栈。不得声张” 马贼固然可恶,寿宁侯张鹤龄同样可恶,不知逼得多少京郊百姓家破人亡。 趁机拿走张鹤龄的财货,王渊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若是这些马贼不滥杀无辜,王渊甚至都懒得管,任由他们把张鹤龄的庄子抢光。 弘治皇帝虽然是中兴之主,可对勋戚权贵太纵容了。 那些勋戚、文官和太监,在京城周边大肆圈占民田,都是获得弘治皇帝认可的。这种请田方式由来已久,都是权贵奏报说“某某地区有无数荒地,没人耕种太可惜了,陛下不妨赐给我去开垦。” 然后皇帝就答应了,勋戚权贵们奉旨鱼肉乡里,一圈就是一大片,该地百姓要么逃亡,要么留下来给权贵当佃户。 弘治皇帝性格柔弱,权贵请田他就答应,把京城周边霍霍得不轻。 再加上弘治独宠张皇后,而张皇后又是个护犊子的,两位国舅爷简直无法无天。到了正德继位,不管谁当权,张太后说话都最管用,张鹤龄甚至进言铲除首辅李东阳,只因李东阳制止他鱼肉百姓。 周冲与书童留下来打扫战场,一人带着十多斤金银返回客栈。 而王渊和邹木则奋起直追,只不过王渊马快,不多时便拉开距离,渐渐已经追上相对落后的马贼。 荒郊野外,黑灯瞎火。 马贼们赶路都举着火把,王渊也看不太清楚,反正指着火把射击便可。 好在北方官道宽阔平坦,否则王渊还真不敢追,万一来个马失前蹄,莫名其妙摔死了才搞笑。 “嗖” 又有一个贼寇中箭坠马,在夜间发出凄惨喊叫。 大当家又惊又怒,破口大骂“这鸟举人不给活路,来日定将他千刀万剐” 约末奔出二十里地,马贼只剩下三十三人,他们的马儿也跑得气喘吁吁,而王渊胯下的阿黑却只略喘粗气。 突然,马贼和王渊同时停下。 前方一座没有城墙的小镇,此刻正火光冲天。京郊庄园那把火,跟眼前的大火没法比,因为整个镇子都已经烧起来。 如果说马贼们是李鬼,那放火烧镇的便是李逵,肯定属于刘六刘七麾下的乱军。 “流里流气”这个成语,便是因刘六刘七而问世。 他们麾下多马,长处是便于转战千里,短处就是不善于攻城。因此专挑乡镇农村下手,杀死老幼,霸占妇女,裹挟青壮,所到之处必然把房屋烧光。百姓无家可归,要么跟乱军一起造反,要么被乱军杀死,能逃出去的已算幸运。 “是刘将军的队伍”马贼们惊喜莫名。 刘六刘七裹挟而来的步兵,正在围攻博野、饶阳、南宫等州县,最近者距离京城只有五百里。而骑兵则分散出去四处劫掠,这一支居然跑来京师以南二十里,还他娘把镇子一把火给烧了。 王渊感到无比震惊,这可是大明首都啊 谁让王渊不读史书呢,历史上,刘六刘七和山东乱军嚣张得很,三逼北京,三过南京,流窜八省,残部甚至跑去贵州打游击。 没办法,马政搞得乱军骑兵众多,流窜起来那个速度太吓人。 王渊不再追击,原地下马,掏出一把苦荞,让马儿咀嚼恢复体力,再拿出水囊给马儿喝盐水。 不多时,邹木骑马奔来,见到火光冲天,顿时惊道“真是刘六刘七乱军” “极有可能。”王渊点头说。 邹木踌躇道“那该如何是好” 王渊想了想,说道“你立即回京城禀报消息,我再留下来观察一阵。” “好” 邹木深知军情紧急,也不废话,立即折返前往京城报信。 至于那些马贼,则去镇外投了乱军。 两个月前,贼头子齐彦名被捕入狱,杨虎、刘六、刘七劫狱将其救出。刘六刘七随即名声大振,一个月时间,便有数千河北马贼、土匪、强盗,主动前去投奔三人。 之前那伙马贼,也是打算在京郊捞一票,然后立即南下投靠乱军。 而且就在上个月,乱军攻陷雄州、霸州的官方牧场,获得战马无数,就此开始疯狂扩张。 渐至天明,镇中大火还未熄灭。 王渊等马儿体力恢复,再次骑马前进,终于看清楚细节。 这是一座临河小镇,王渊进京赶考时,还下船在镇里给马儿买过盐。曾经繁华的镇子,已被烧成一片废墟,乱军正在把抢来的财货和女子转移上船。 镇外有一处营地,皆为被裹挟的镇中青壮,此刻被乱军骑兵集体看押。 王渊打马奔至营前两百步,喝道“贼首出来说话” 马贼大当家立即跑到一个年轻人跟前,说道“赵将军,便是这厮一路追杀我等至此。” 年轻人名叫赵蟠,穿着一身皮甲,冷笑道“一个读书人,单枪匹马,居然追了你们几十人马二十里地” 大当家羞惭难当,辩解道“这厮马快,而且箭术高超。我们追他就跑,只是抽冷子放箭,搁谁都受得了啊” “哼,我倒要去会会他” 赵蟠策马出营,身边跟着二十多个骑马乱军,他大喊道“前方是何人” 王渊喝道“吾乃贵州举人王渊。尔等烧杀抢掠,伤天害理,目无王法,还不赶快速速投降” “哈哈哈哈” “这厮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 “哇,是个举人,好大的官威。” “” 众贼大笑不止,指着王渊各种嘲讽。 这票乱军足有三百余人,而且个个骑马,王渊单枪匹马居然让他们投降。 赵蟠面露微笑,大声说道“王相公,本人也读过几天书,虽未进学,但也是童生。你我皆为读书人,听我一句劝,不要再给正德那个昏君卖命了” 王渊呵斥道“吾非为皇帝卖命,乃为天下黎民卖命。你个贼子,妄为童生,便是受了贪官欺压,又怎可屠戮无故百姓此镇毗邻水陆要道,本来繁华安乐,竟被尔等烧成一块白地” 赵蟠终究还有些羞耻心,他面色微红,喊道“王相公,吾兄赵鐩只是一介秀才,便能在义军队伍中做军师。你贵为举人,若肯投效义军,他日开国做宰相也未尝不可。还望三思” “有功名之人竟也从贼,罪无可赦”王渊大怒。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若秀才从贼,则必然罪孽深重。 杨虎、刘六、刘七在举事之初,根本不成气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只能算大规模响马,一直都被官军撵着打。 可自从秀才赵鐩从贼,立即就有了战略规划,开始裹挟流民攻占北直隶州县。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只是抢了就跑的大股马匪,一县一县的裹挟流民入伙,其社会破坏力呈几何倍增长。 如果说刘六刘七,是被太监生生逼反的,从情理上还能够理解。 但赵鐩可没遭受官府压迫,这厮还领着朝廷的廪米呢。只因他与家人躲避战乱,被乱军发现,乱军欲污其妻女,赵鐩奋起杀伤两人,遂被活捉。 赵鐩一番慷慨陈词,把乱军首领说得心服口服,于是就从贼当了军师。 而且,他的两个弟弟赵蟠、赵镐,也全都从贼做了乱军头领。 赵蟠见王渊还在喝骂,顿时一声冷笑“分出两支百人队,将这举人给我擒回来” 大当家突然提醒“赵将军当心,这厮正在挽弓,其箭术奇准无比。” 赵蟠遥遥望去,果然看到王渊在搭箭瞄准,顿时笑道“哈哈,彼离此至少两百步,他还能一箭射死我不成” 最后一章公共章节,下一章开始收费,今天没了,等凌晨上架。 。 099【放风筝】 “将军” 左右惊骇大喊,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 赵蟠话音刚落,便见一支铁箭射来,下意识想要躲闪,可身体跟不上思维速度。 一箭命中胸膛,直接将赵蟠射翻,落地死得不能再死,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马儿受到惊吓,立即撒腿狂奔,将赵蟠的尸体拖行数十步,其腿脚才终于跟马镫分开。 众贼皆惊,呆立当场。 这可是军师赵鐩的亲弟弟,只要再攻占几个村镇,裹挟无数百姓,那就是统兵数千的一方豪帅。 居然被一个举人,单枪匹马给射死了 而且这是将近两百步啊,明代一步约12米,两百步就是240米,已经远超普通弓箭的有效射程按一石弓来计算,最远可射出200米,但有效射程顶多130米。 这他娘用的是两石弓 大当家惊讶之余,喃喃道“我说这厮箭术超群,赵将军就是不听” 二当家目瞪口呆“都说百步穿杨,这鸟举人竟能射两百步。” “哪有两百步,至多一百来步。”大当家说。 二当家争辩道“肯定有两百步,喊话都听不太清。我只能看到那边有人骑马,根本看不仔细,他居然能射中赵将军” 大当家感慨道“这贼厮眼力真好。” “闭嘴” 乱军副将出言呵斥,对另一人说“你去把赵将军的尸首抢回来。” 那人立即打马奔出,跑到赵蟠的尸体前。结果刚刚下马,又是一箭射来,便跟赵将军结伴去了地府报道。 副将被吓破了胆,立即回身退到营中,对马匪大当家说“你去” 大当家指着一个手下“你去” 那马匪浑身直哆嗦,硬着头皮骑马出营,半途转向朝西北狂奔,边跑边喊“举人相公莫射箭,我不造反了,我要回家种地做良民” 王渊放下弓箭,哭笑不得。 乱军们也被惊呆了,大当家吼道“龚五,你这厮不仗义” 那马匪回道“是大当家不仗义,竟让我去送死。” 转眼间,这位想要做良民的马匪,便骑马消失得不见踪影。 另一个乱军头子说“派两个青壮被裹挟的小镇居民出去,把赵将军的尸首抬回来再说。” “没那么麻烦” 乱军副将愤然道“留五十骑看守青壮,其他人都跟我冲杀,仓促间他能射出几箭” 王渊只剩三支箭矢了,排除一箭双雕,顶多还能射死三人。 众贼一窝蜂打马出营,乱糟糟的不成样子。 只有少数属于积年马匪,大部分都是强盗或农民出身。他们上个月投靠刘六刘七,打下雄州、霸州官方牧场,这才由步兵变成乱军骑兵。 换句话说,眼前出营的二百多贼寇,超过七成都只刚刚学会骑马。 真正的乱军精锐,由杨虎、刘六、六七等人统领,王渊面对的是一群臭鱼烂虾。可若放任他们为祸半年,那就要变成老兵了,到时候肯定更难对付。 “随我杀”乱军副将挥刀大喊。 王渊也不急着动手,毕竟距离太远,又是移动目标,他没有十足把握命中。 有几个贼寇居然还玩骑射,借着马速抬手抛射而出。箭矢落点随缘,距离王渊最近的一支箭,亦歪出七八步那么远。 大概百步左右,王渊突然放箭,头也不回的打马就跑。 “啊” 毕竟是高速移动目标,副将一声惨叫,只被命中肩膀而已。 但两石弓的冲击力,配合着全力冲锋的马速,两相叠加之下,那副将感觉半个身子都麻了,虎口一松直接坠马落地。 “樊鹞子死了”一人惊恐大喊。 “杀了这厮,给赵将军和樊鹞子报仇”另一人大喊,却是个积年老匪。 王渊策马奔跑一阵,再次回头一箭,又射翻了一个贼寇。 不敢再射了,只剩一支箭,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这让贼寇们士气大振,纷纷狂呼“他没箭了,他没箭了快追上去” 很快乱军士气再次跌落,因为距离越拉越远,王渊马快,他们根本就追不上。 追赶片刻,贼寇们纷纷停下,因为再追下去也没意思。 你开着一辆五菱宏光,在赛道上追顶级跑车试试,那纯粹是自取其辱。 贼寇们沿着官道返回,王渊也不再逃跑,居然调转马头,折身朝二百多贼寇追去,大喊道“贼子休逃” 贼寇果然不逃,停下来等着王渊。 王渊也停下来,隔着上百步跟他们对峙。 “你有胆就过来啊”一个贼寇被气得够呛。 王渊勒马静立,懒得言语。 另一个贼寇说“莫管他。赶快把财货妇人装船,押解青壮去保定跟大军汇合” “对对对,莫理睬这疯子。”有人附和道。 贼寇的军师赵鐩也是个疯子,人称“赵疯子”、“疯秀才”,这家伙文武双全,可惜投了乱军。 当然,赵鐩还算有些追求,他尽量压制乱军不滥杀。 不过嘛,根本就约束不了,就连亲弟弟都带兵屠戮无辜。 估计是觉得刘六刘七太过残暴,赵鐩后来跟着杨虎混,对平民百姓秋毫无犯。甚至抓到淮安知府,审讯之后没有发现劣迹,便把这个知府给放了。攻打城池也是如此,某某忠直大臣的老家,赵鐩直接绕城而过。到了某个贪官或阉奸的老家,不但要攻城,还要烧贪官房子、扒阉宦祖坟。 正因如此,杨虎深受各地百姓爱戴,史载“百姓乐于供给,粮草器仗,皆因于民,弃家从乱者,比比皆是”。这是一支真正的义军,只杀贪官污吏和豪强劣绅,老百姓把他们当自己人。 而刘六刘七,因为比官府更加凶残,被百姓呼为“流里流气”,最后竟衍化为一个世俗成语。 “若虚,我带人来了”邹木突然大喊。 王渊转身一看,不禁苦笑“就这五人” 邹木解释说“都是锦衣卫探子。” 京城十二营,去年冬天就调了一些去山东平叛。 结果山东杨虎,带着官军绕圈子,跑来河北跟刘六刘七会师,还劫狱救出河北豪侠齐彦名。 三方人马汇聚起来,攻克雄州、霸州等地。这把朝堂诸公给吓惨了,距离京师就二百里地啊,连忙调集大军去清缴。 京城周边的卫所,以及部分京营,合兵直扑霸州。 乱军立即撤往景州,把北直隶和山东的官军都骗过去。还没等官军南北夹击,乱军又仗着自己马多,挥师杀向保定府与河间府,再次朝着京城进发。 如今,大量官军云集景州,一时半会儿还赶不过来。 京城这边不敢轻易出动,必须留足兵力镇守北京。 邹木连夜汇报军情,被守城官兵悬筐吊上城楼。听说京南二十里有乱军出现,五城兵马司不管城外事务,只能向各级上司通报。结果南镇抚司派出五个探子,让邹木带路赶来此地。 王渊指着前方说“贼寇已经装船完毕,马上就要把财货运走。” 领头的探子,是个锦衣卫小旗,问道“这位相公,不知乱贼有多少人” 王渊说道“大约二三百吧,俱为骑兵。不过镇里的青壮都被裹挟,等到了别处,这些青壮多半会化身贼寇。你们打算怎么办” 那小旗回答说“留二人继续跟随监视,派一人回京禀报军情,还剩二人负责居中联络。” “这些被裹挟的良民就不管了”王渊问道。 小旗苦笑道“怎么管只能等朝廷调派大军清缴。” 王渊摊手道“把你们的箭囊全都给我。” “相公想做什么”小旗问。 王渊懒得解释,拔出龙雀刀,架在小旗脖子上“把箭给我。” 五个锦衣卫瞬间脸色剧变,小旗紧张道“这位相公,切莫开玩笑。” 王渊瞪着此人不说话。 小旗只能解下自己的箭囊,交到王渊手里,其他四人同样如此。 “得罪了。” 王渊背着十个箭囊,突然翻身上马,朝着乱军营寨冲去。 “他这是疯了”五个锦衣卫探子惊呼。 乱军们的反应差不多,也是纷纷大喊“那疯子又来了” 100【县官出来收尸啦】 此时财货与妇人已经装船完毕,贼寇押着青壮打算离开。 由于赵蟠和樊鹞子已死,见王渊拍马前来,众贼内部立即出现分歧。 有人声称要为赵将军和樊鹞子报仇,顺便把那几个官军探子干掉;有人认为应该早日南下,带着财货与大军汇合。不管是哪种选择,但凡公开表达意见者,皆为野心勃勃之辈。 声言报仇,乃是立威聚人心,想接手这支三百人的马队。 欲速南下,乃是要讨好贼首,送去财货必得刘六刘七赞赏。 直至王渊来到营寨之外,这些贼寇都还没争执出结果。吵吵嚷嚷就跟菜市场一样,彼此有矛盾者几欲互殴,反正两位领头的都死了,剩下三个百人长谁都不服谁。 王渊才不管那么许多,贼寇不出来,他就下马休息,慢慢在那儿积蓄马力。 营中闹了半天,速速南下那方占到上风。 营寨侧门被打开,一百多骑开道,中间有数百被裹挟的青壮,剩下两百骑在后方压阵,同时防备青壮中途逃跑。 王渊任由他们离开营寨,等全都出来了,突然骑马接近,连续射出几箭。 箭箭命中,造成贼寇后队出现慌乱,气得众贼集体杀将回来。 王渊根本不愿接敌,立即拍马撤退。 众贼追赶不上,只得又回去赶路,已经被搞得完全没有脾气。他们当中也有射手,短距离射兔子还行,远距离玩骑射完全抓瞎,干瞪着眼被王渊从头到尾放风筝。 邹木和几个锦衣卫探子,没有王渊那种本事。而且他们从京城赶来,中途没有丝毫休息,胯下马儿早就累坏了,放风筝怕是要先把马给放死。 一个探子被派回去禀报军情,剩下几个探子和邹木一起,只能远远缀在贼寇后边。 那小旗见王渊把贼寇射懵,忍不住赞叹道“这位相公若做军中哨探,打仗时怕要把敌军射成瞎子。” 古代没有卫星定位,获取战场情报全靠哨探。 双方大军还未抵达战场,各自哨探便已经开始厮杀。谁的哨探多,谁的哨探猛,就能做到遮蔽战场,让敌军无法摸清我军底细。 所以,那个小旗才有如此感叹。 邹木笑道“以若虚兄之武力,便是选择从军,也必为一员大将,又怎会去做哨探” “确实如此。”探子们完全认可。 再跟一阵,那小旗又说“这位相公是老手啊,不骄不躁,有耐心得很。” “为何如此说”邹木问道。 那小旗解释说“这位相公每次只射五箭,射完便收弓。既能慢慢恢复体力,也能避免手臂和腰背拉伤,他这样射一天都不会累。” 王渊没感觉累,贼寇们却累了,心累 一路上,王渊已经射死射伤十多个贼寇,现在谁都不愿走最后面,纷纷打马加速前进。 终于,有贼寇提议道“青壮别管了,反正财货都已装船运走,我等需快快南下与大军汇合” 无人反对,个个加速,直接把几百青壮扔在半路。 锦衣卫探子们震撼莫名,惊道“这位相公,居然真的单枪匹马,从乱军手中救出数百人贼寇都被他射怕了。” “他还在追”一个探子疾呼。 王渊一路上所为,皆被青壮看在眼里。此刻打马从他们中间穿过,小镇百姓齐刷刷跪了一地,犹如捣蒜般给王渊磕响头。 王渊来不及理会,因为乱军正在全力奔逃。 这是个非常神奇的场面,一人一骑,把三百多个骑马贼寇杀得逃命。他们试过回头冲锋,但毛都摸不到一根,那就只能选择逃命,别跑在最后就能活下来,等王渊把箭射完便安全了。 几个锦衣卫探子,别说生平未见过此等奇景,便是做梦都绝对梦不出来。 良乡县城。 高迪站在低矮破损的土城墙上,手里握着一把文士剑,死死盯着北边的方向。 他是弘治五年举人,在官场打滚十六年,终于升任七品知县。眼看着任期将满,居然遇到这档子事情,天子脚下竟有大股乱军过境。 昨晚阵仗太大,几百贼寇绕城而过,轰隆隆的马蹄声把守城官兵惊醒。 高迪已经快五十岁,平时为政无功无过,似乎是个比较平庸的官员。但关键时刻他临危不乱,立即召集县勇、捕快、民夫守城,连夜准备金汁、热油等守城物品,还亲自提着一把装饰剑登上城楼。 足足熬了大半夜,早饭都是在城楼上吃的,高迪实在撑不住了。瞪着北方一阵瞧,瞧着瞧着便开始打瞌睡,居然靠在箭垛上睡着了。 “轰隆隆” 一阵马蹄声响起。 县尉慌忙将高迪摇醒“县尊,贼寇来了” “贼寇攻城了吗”高迪猛地睁眼蹦起来。 县尉揉了揉眼睛,眺望道“咦,那是什么” 高迪定睛看去,只见一个身穿襕衫的士子,竟追着两三百贼寇从城下经过。 “那读书人从贼了”高迪疑惑道。 “他在杀贼”县尉惊呼。 高迪目瞪口呆,只见那士子连发五箭,其中三箭都命中贼寇,剩下两箭也射到马匹射箭次数太多,王渊的手臂发酸,已经没有刚开始的准头。 “这这这”高迪指着城下,话都说不利索,“这是一人追杀数百贼子” 城头上的兵勇、捕快、民夫,全都看得呆立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突然,有贼寇主动离开队伍,打马绕着城墙往西边逃遁。这个举动立即提醒旁人,纷纷变向追随,只求王渊别再射杀自己。 三个乱军百人长已经快疯了,他们被射死三十多人之后,气得失去理智,不顾一切的回身冲杀。结果再次被王渊放风筝,又死了十多人终于清醒过来,选择继续向南奔逃。 没有别的选择,这是京畿之地,叛军乱跑很危险的,只能南下投奔大部队。 若换成正规军,只需分出一只小队殿后,就能把王渊给拖住,剩下九成都能成功跑掉。可这些全是乌合之众,两个贼头子刚开始就被射死,群龙无首之下根本没法分配殿后部队。 现在就陷入尴尬境地,两三百人的马队,居然被一个人追着射到崩溃,其中三十多人直接选择脱离大队分散逃命。 王渊虽然还没把五个箭袋射完,但双臂已经发酸。他见贼寇士气崩溃,立即收弓拔刀,全力加速追赶。 这个时候,阿黑终于展现什么叫神速。 它昨晚跑了半夜,只在天亮前休息一个半时辰,吃了些粮食和盐水,便载着王渊来回放风筝。在叛军营寨之外,断断续续又休息两刻钟,随后一直在奔跑,此刻居然还能再次加速。 “他怎么不射箭了”高迪站在城楼上问。 县尉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说“难道想冲进乱军当中” 王渊手握龙雀刀,身体低伏于马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接近贼军。 跑在最后的贼寇,听到那马蹄声,还以为是自己同伴。他立即挥刀抽打马臀,务求不让同伴追上,因为谁跑后面谁就要挨箭。 想活命,只需跑得比同伴更快 王渊追上此贼,直接挥刀将其斩落马下,这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连续斩杀数贼,终于有人发现不对,惊慌大喊“这杀坯追上来了,他肯定没箭了,快弄死啊” 除开一路被射死的,半路分散逃跑的,还有刚才被砍死的,贼寇还剩二百四十多人。 听说王渊已经把箭射完,那些贼寇心中大喜,都想回头将王渊乱刀砍死。 可全速奔跑之下,马儿一时间收不住。他们的速度慢下来,外加阵型散乱不堪,竟被王渊一人一马杀个对穿。 等贼寇全都停止,只剩下二百二十多人,并且王渊已经跑到他们前方。 “杀了他” 众贼大吼,又惊又喜,又怕又惧。 在良乡县官民震惊的眼神中,王渊一人一马,迎着二百二十多贼寇冲去。 突然,王渊轻拉缰绳,踩着农田斜向奔驰。他收刀取弓,再次拉开距离,又玩起了放风筝的把戏。 “他还有箭” 伴随着绝望的叫喊,二百多贼寇彻底崩溃,再也不敢追王渊,只闷着头往南逃窜。 而王渊则收起弓箭,又是一阵提刀追杀,杀得其中一百多贼寇,朝东西两个方向分散逃命。西边还好,都是些农田,东边可是一条河啊,贼寇们连马都不要了,直接跳进河里游泳逃走。 “贵州举人王渊在此,尔等速速投降”王渊挥刀大喊。 还真有投降的,十二个贼寇收缓马势,停下之后趴伏于地,带着哭腔连连磕头“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王渊也不再追赶,再追要把马儿累坏,他对那些降贼说“两人一组,解开腰带,互相把对方的双手双脚绑起来。” 那十二个贼寇早已吓破胆,此刻看到王渊带血的长刀,哪里还敢不听话,浑身颤抖着开始捆绑。 王渊骑马奔至城下,大喊道“本县主官可在” 高迪连忙应声“鄙人良乡知县高迪,字允德,不知朋友如何称呼” “今科应试举人王渊,字若虚。” 王渊笑道“高县尊,带人下来收尸吧,那边还有十多个投降的贼人。” 101【末世之象】 邹木和四个锦衣卫姗姗来迟,他们是从京城火速赶至,中途没有丝毫休息,追到半路还得停下让马儿缓一缓遇到贼寇尸体时,顺便下马砍几颗脑袋。 来到良乡县城外,看到高迪正在带人收尸,城门口收拢了许多马匹。小旗立即举出腰牌“锦衣卫办事” 腰牌上有行小字出京不用。 高迪瞟了一眼,看似恭敬抱拳,说话却很不恭敬“可有哪个衙门的文书” 小旗虽是锦衣卫,但也属苦哈哈。既然高迪不配合,他也只能放低架子,解释说“夜间惊闻有贼寇现身南郊,即令我等立刻出城查探,来不及到哪个衙门开具文书。不过嘛,此刻估计皇上、阁老和六部大臣,都已经知晓此事。” 听说小旗专门出京查探军情,高迪不敢怠慢,立即汇报情况,说道“本县收集到贼军尸首二十一具,另有十二个贼寇投降,缴获贼军战马三十六匹。大概有两百贼寇四散而逃。” 听到这些数字,小旗咋舌不已,问道“王相公呢” 高迪笑道“王朋友说他乏了,已到县衙安睡。” “若虚兄可有受伤”邹木突然问。 高迪感叹说“王朋友追杀贼寇无数,自身没有丝毫损伤,真乃奇人也” 四个锦衣卫探子面面相觑,这他娘太邪乎了,简直不可想象。 突然,一骑自南而来。 马儿已经口吐白沫,马背上的官差也受伤不轻。他看到小旗穿着锦衣卫服装,立即大喊“快帮我传个信,博野县城被乱军攻陷,保定府告急” 高迪顿时面色煞白,保定府以北是安肃县、定兴县、涿州,接下来便是良乡县。 而良乡县以北,便是京城了 乱贼大军距离京师,只剩下三县一州城。并且沿途全是平坦官道,这些乱军拥有大量马队,只需两日就能直扑北京。京师周边的卫所,又被调去霸州平叛,此刻被诱至景州没法回来。 送信官差把军情文件递到小旗手中,自己便晕厥过去,他那匹马也多半活不成了。 小旗本想等王渊醒来,商量着如何分润军功。但此刻不敢再等,挑了匹缴来的乱军之马,亲自带着军情文书回京奏报,同时命令手下立刻南下打探军情。 高迪也带人往北走,那座被焚毁的小镇,也属良乡县管辖,还有几百难民青壮等着安置呢。 邹木牵马来到县衙,直等到下午时分,王渊终于睡醒了。 揉揉酸痛的手臂,王渊苦笑道“还是拉伤了,怕有四五日才能恢复,两石弓真不是好玩的。” 邹木一脸严肃“博野县城已破,保定府告急。从保定府到京城,没有兵力抵御贼寇,只剩下十二京营还能调动。而且,十二京营近半已被调去平叛,留下来的怕都没什么战力。京师防御空虚啊” 王渊都听傻了,正德朝只能算明代中期吧,居然能出现这种情况 这是正德朝最糟糕的年份,北面有蒙古寇边,四川、贵州、江西、河北、山东同时出现大规模起义。每一个起义,都需要集合数省兵力去围剿,同时爆发哪还受得了 起义越多,军费开支越大,老百姓负担就越重,这已经造成了恶性循环。 明中期本来就人口膨胀,而社会经济转型还在过度期间。武宗继位之后,不但不修生养息,反而一个月内建皇庄七处,后来增至三百多处,皇帝带头搞圈地运动。 武宗的干儿子们,刘瑾的党羽们,勋戚宗室们,也跟着在全国圈地。 文官自然也不落后,皇帝、太监、宗室、勋戚都能圈地,我们为啥就不能圈 再加上刘瑾彻底搞烂马政,造成流民无数,为各地起义军提供了天然兵源。 其中,危害最大的是镇守太监,遍布全国各地。弘治朝的时候还挺正常,涌现出许多敢于任事、尽忠职守的镇守太监。而刘瑾当权之后,镇守太监只剩下一件事情,那便是帮皇帝和刘公公敛财,顺便把自己的腰包也捞得鼓鼓的。 财政上也很困难。 武宗给弘治皇帝办丧事,耗费黄金五千两、白银一百八十万两。武宗结婚,用去黄金八千五百二十两、白银五十三万三千八百四十两。一下子就把捉襟见肘的财政掏空,全都转嫁给老百姓,导致流民愈发增加。 朱厚照爱折腾没啥可批评的,但他把全国风气都带坏了,将各种社会矛盾一下子激发出来。 王渊这些日子在京城,也听到全国不少起义信息,总感觉自己生活在王朝末世。 想到这里,畅快杀贼的豪迈,瞬间就消失无踪。 王渊与邹木回到京郊,已是傍晚时分。明显可以感受到城内在戒严,城头的官兵也多了不少,城外各处街口还放置了木栅栏。 周冲笑嘻嘻把王渊引进客房,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布袋“二哥,全是金子,整整二十八斤” “邹木他们分了多少”王渊问道。 周冲摇头道“不清楚,各自从贼寇身上摸走,我也不知他们摸了多少。” 王渊说“这些金子,你自己拿走一成吧。” 周冲犹豫数息,点头道“好” 王渊够大方的,周抽还以为自己只能分得几两金子,没想到可以到手两斤多。 主仆俩在客房里数钱,紫禁城里则一片肃然。 没有正形的正德皇帝,此刻终于也正经起来,召集朝中大佬商讨平贼事宜。 其实也没啥好商量的,京城剩下的京营不能动,当务之急是把远在景州的官军调回来。不过谷大用提出一个建议,引起文官们的集体反对,那就是调派边军回来防卫京师。 从下午吵到晚上,这个建议终究还是没能通过,只有等到叛乱无法平息才会选此下策。 那个锦衣卫小旗,只把沿途割来的脑袋,当成自己的军功。并未隐瞒王渊的功绩,这导致朝堂大佬们,一个个都得知王渊大名。 单枪匹马追击数百贼寇几十里,这听起来就像传奇故事,想不被人记住都难 明天白天再继续更新。 102【馊主意】(为盟主“巫马行”加更) 豹房。 正德皇帝今天没有胡闹,正在老老实实看奏章,以前这玩意儿他都让太监处理的。 乱军已经距离京城二百里,正德皇帝又非真正昏庸,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嬉游耍乐。昨日他问首辅李东阳“朕非残暴之君,为何河北、山东、江西、四川、贵州皆反贼肆虐” 李东阳患有肛瘘之症,坐立不便,刚说话鼻子又流血,擦了好一阵才回答“陛下有多少日子没看奏章了” 正德皇帝默然不语。 第三天,掌印太监张永捧来一堆奏章,乖乖退到旁边小心伺候。 贼寇都打到京畿地区了,全国各地又民乱四起,必然是哪里出了问题言官们怎会不抓住时机 全是黑材料,包括朱厚照自己的黑材料。上到皇帝、宗室、勋戚,下到太监、武官、文臣,整个大明朝权贵阶层的黑料,都被不怕死的言官们抖出来。 其中谈及最多的,便是侵占田地与破坏马政,这也是导致义军四起的主要原因。 掌印太监张永很有意思,他不敢把自己的黑料全藏起来。于是将真正弹劾他的奏章扔掉,请关系好的言官重新写几份,只讲些鸡毛蒜皮、无伤大雅的小贪小弊。 朱厚照迅速把这些奏章看完,被触目惊心的内容吓到了,坐在豹房久久不语。 “皇爷。”张永拿着朱笔过来。 朱厚照提笔随便批了几份奏章,把笔一扔,指着剩下的奏章说“这些留中不发。” 正德皇帝认真起来,那肯定是有手段的明君,他对此事的处理堪称绝妙。 挑几个可有可无的宗亲、勋戚、太监、武将和文官,该责骂的责骂,该罢黜的罢黜,该贬官的贬官。顺便裁撤自己的一处皇庄,这样就能不动摇大局,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还能给言官们一个交代。 至于被留中的奏章,都是比较严重的,如此关键时刻难以处置,必须等到剿灭乱军之后再说。 历史上,刘六刘七之乱平定,杨廷和确实做出相应处理,包括正德自己的皇庄都被裁了一大片。另外再免除兵灾地区的赋税,招揽流民分配土地,把权贵们肆意侵占的田产还给农民。 虽然不可能做到完美,也不可能收拾真正的顶级权贵,但至少能把流民数量控制下来。 挺棘手的事情,在朱厚照眼里却很简单,解决思路一个上午就搞定了。 明朝皇帝一日两餐,没有中午饭可吃,只能靠点心填报肚子。 就在正德喝中午茶的时候,钱宁过来禀报“皇爷,人已经带来了。” 朱厚照说“让他过来。” 不多时,那天跟在王渊屁股后面,一路捡漏割首级的锦衣卫小旗,便出现在正德皇帝面前。 朱厚照说“都坐下吃东西。” 钱宁抱拳致谢,非常随意地坐下,拿起糕点就吃。 那小旗却拘谨得很,谢恩之后,半个屁股虚坐在板凳上。 朱厚照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旗蹭的站起来“卑职呃,小人名叫” “坐下说话。”朱厚照道。 那小旗只能坐下“小人名叫伍连德。” 朱厚照笑问“你杀了十多个贼寇” 正德皇帝说话时一脸笑意,伍连德却吓得跪到地上,磕头道“小人谎报军功,罪该万死” 没办法,良乡知县的奏疏送到京城了,详细纪录了那天王渊单骑追敌的情形。随奏疏一起进京的,还有十二个乱军俘虏,把整个过程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王渊的事迹已然在京城传开,众人皆识贵州王二郎,连带着他那几首诗词也再度风靡。 “说说吧。”朱厚照笑道。 伍连德立即老实交代,把他如何获令出城,又如何见到王渊,以及一路的所见所闻全讲出来。 朱厚照似乎忘了二百里之外就有反贼,也似乎忘了那触目惊心的贪赃枉法案例,此刻只对武勇少年感兴趣。他再度确认道“真是单骑追杀三百多贼寇,纵马数十里所向披靡” “回陛下,确实如此。”伍连德说。 朱厚照兴奋莫名,起身走来走去,复又扼腕叹息“可惜啊,可惜,如此英雄豪杰,居然是个读书人他怎就不是个世袭武官呢” 钱宁拍马屁道“恭喜皇爷,贺喜皇爷,只有圣明天子临朝,才会出现这等文武全才” 这个马屁没拍到位,朱厚照突然对身边的太监说“今天都二十三了,也该阅卷结束了吧你去礼部贡院问问,这个王渊究竟有没有中式。没中式的话,让他来锦衣卫算了,我直接给他一个千户” 太监为难道“皇爷,二十五日之前,贡院都是锁着的。钥匙在御史手里,怕是怕是皇爷亲临也进不去。” “唉” 朱厚照一声叹息,摇头说“算了吧,再等两日。” 两日之后,乱军攻打保定府城不利,竟直接挥兵奔着京城而来,转眼已到涿州城下,距离京师只有一百多里。 马中锡被紧急提拔为右都御史,提督军务;惠安伯张伟担任总兵官。 有马中锡统军,区区贼寇,翻不起浪花。 事实也是如此,马中锡根本没选择防守,而是直接带着剩余的京营,主动前去攻打贼寇。 听到是马中锡统军,刘六刘七打都不打,吓得直接选择撤退,转而南下杀向河间府。 京城之危,便这样迎刃而解。 刘六刘七打仗真不咋地,就是马多跑得快而已,那些被他们裹挟的青壮也是说扔就扔。 叛军既退,朱厚照又潇洒起来,派太监到贡院去打探消息。 二十五日便阅卷结束,但还有很多后续工作,直至二十七日才填榜。 这时,官府会派人驰马报喜,前往新科举人的老家送去喜讯,顺便再索要一些喜钱。往往有恶少无赖,中途殴伤报喜官差,抢了喜报自己冒充,跑几个省只为得到那些喜钱。 士子们看到榜单,已经是二十八日早晨了。 “可中了”朱厚照提前差人去问的。 太监回答“中了。礼经魁,第三名。” 朱厚照郁闷道“他凭什么啊武艺练得那么好,怎会还有时间读书定然是作弊” 太监张张嘴,不知该如何接话。 钱宁笑了笑,出馊主意道“皇爷,既然此人能考会试第三名,何不等殿试点他为状元大头巾们也没二话可说。点了状元,就能做翰林院修撰,过几个月再升他做侍讲。届时,就可把此人招来陪皇爷读史了。” “对呀,此计堪称绝妙,你真乃吾之子房也”朱厚照顿时拍手赞叹。 。 103【白衣飞将王二郎】(为盟主“丁博约”加更) 二月二十七日,二更天,即晚九点三十六分之后。 邹木突然拍门咋呼道“若虚,伯器,快出门看榜了” 王渊打开房门,非常无语“明天早上才放榜,你想去贡院外面站一夜” “此刻怕是已经出榜了”邹木激动道。 金罍突然从隔壁房出来,对邹木说“走吧。” “伯器兄,你一向都沉稳潇洒,怎也要去贡院外边等一夜”王渊有些惊讶。 金罍表情尴尬道“会试不同于乡试,总应该重视一些。” 王渊好笑道“你们两个去吧,我明天早上再看榜。” 金罍与邹木也不勉强,结伴前往贡院。 由于京畿之地出现反贼的原因,连续好几天都禁止出入,就怕乱军混进城里放火造谣。 但今天是个例外,不仅城门大开,而且城内的宵禁都取消了。 无数寓居城南的士子,纷纷从崇文门涌入,来到贡院门口扎堆等待。 突然,贡院大门打开。 几个官差捧着喜报出门,他们即将前往礼部衙门,分配各自报喜的地区和人数。云贵两省加起来,去一个官差弛报即可;而江西这种科举大省,必须同时有三四个官差报喜。 士子们将报喜官差团团围住,即便知道官差不会透露信息,但也忍不住提出各种问题。比如会元是谁啊,五经魁是哪几位啊,自己省份的进士有多少啊,诸如此类。 官差护住怀中喜报,艰难地朝街上挤。 一个带头的官差笑道“诸位相公,今年进士有三百五十人,我只能说这么多了。烦请让路,让一下,让一下” 众士子开始欢呼,因为中试几率提高了。 上一届应考士子三千八百多,今年的应考人数三千五百多,但进士名额相同,岂非值得庆贺之事 官差离开之后,贡院大门再次紧闭。 又等片刻,一些士子心焦难耐,开始拍打贡院大门,甚至有朝院内扔石头的,只为催促礼部快点张榜。 催你妹啊,还得等好几个钟头呢。 但年年如此,总有许多士子着急,最后一夜都不能等了。 用严嵩的文章来举例,他担任同考官那年“二十七日夜二鼓,伺于门者久不胜忿,掷瓦石入。比出,问者哗噪拥试官马,途塞不得行。刘舜臣给事中被拥逼堕马深堑中。” 瞧瞧,会试同考官从贡院出来,居然被考生连人带马挤得掉沟里。 “出来啦,考官出来啦” 随着贡院大门再次打开,众士子纷纷大喊。 吏部尚书刘忠、吏部右侍郎靳贵,二人走在最前方。翰林院侍讲吴一鹏、翰林院修撰伦文叙、缉勋司员外郎王綖等十七人,依次跟在后边出门,其中就包括礼经房的王阳明与温仁和。 一般而言,这些官员平时会坐轿子,但贡院不容于闲杂人等进入,所以此刻都是骑马出来。 出门就被堵住,谁都别想走。 比较靠前的士子还很矜持,怕给考官们留下不良印象。但架不住后面的士子推搡,一个推一个,层层往前挤,考官们的马儿都被推得后退。 费了好半天功夫,十九位考官终于获得解脱,一个个骑马跑得不见踪影。 王阳明的父亲王华,曾担任京官二十六年,王家以前是在京城有宅子的。但王华被刘瑾扔去南京当吏部尚书之后,王家的京城宅院也就此卖掉,导致王阳明这次回京还得寄住在长辈家里。 这个长辈叫李东阳,正是如今的大明首辅。 “伯安回来啦” 此时已是凌晨一点,李东阳居然没有睡觉,还在跟宋灵儿投壶耍乐。 王阳明连忙见礼问候“世叔为何还没休息” “痼疾发作,辗转难眠,”李东阳笑道,“正好灵儿也睡不着,就跟她一起投壶打发时间。” 李东阳的肛瘘之症,这两年愈发严重。也难为他撑着病体,整日跟刘瑾虚与委蛇,到处救人还被同僚唾骂,最后终于将刘瑾铲除掉。 宋灵儿跳到王阳明身边,问道“先生,王渊可中进士了” 王阳明笑问“你怎肯定他今年必来应试” 宋灵儿得意道“先生,你在贡院住了半个多月,还不知王渊已经闯出偌大名头,早就名满京城了。可惜这几天戒严,我都没法出城,否则必然到城外寻他去。” “名满京城”王阳明诧异道,“他又作出了什么绝妙诗词” 李东阳哈哈大笑“可比作诗更难呢。” 王阳明愈发不解,问道“世叔也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想不听都难啊,”李东阳感慨道,“你这弟子,一人追杀三百多骑马乱军数十里。斩杀几十个,俘虏十二个,而且就在京畿之地,我住在京城的又怎会不知” “一人追杀三百多乱军,而且还是骑马乱军。我没听错吧”王阳明恍惚道。 宋灵儿骄傲不已,与有荣焉,笑道“先生没听错。现在大家都呼他为白衣飞将王二郎,这绰号是从良乡县传过来的。” 明朝中前期,士子襕衫的主色调为白色,王渊那天便穿着一袭白衣杀敌。良乡县当时正在守城,无数官民看得清清楚楚,也不晓得是谁率先唤他叫“白衣飞将”,搞得现在京城人人皆知“白衣飞将王二郎”。 王阳明听得哈哈大笑,赞许道“此子一向喜好弄险,天生便是亡命之徒。” 若这个评价,出自其他官员之口,那肯定有鄙视之意。但王阳明自己就喜欢弄险,十多岁单骑出居庸关,追杀蒙古人好几里地,他这做法跟王渊没有本质区别。 李东阳似乎对王渊非常看好,问道“你这学生中试了吗” 王阳明回答说“礼经魁,会试第三名。” “谁是五魁首”李东阳又问。 王阳明说道“江西士子邹守益,本经为春秋。从经义来讲,他这会元当之无愧,已隐隐有大儒之风,更难得此人只有十九岁。” 宋灵儿挠头说“邹守益这名字好耳熟。” “就是跟我们一路进京那个江西士子。”王阳明笑道。 宋灵儿猛然回忆起来“哦,那个书呆子啊。” 李东阳颇为意外“会元竟不是杨用修杨慎” 王阳明解释说“杨用修确实才华横溢,但在经学一道,远远不如邹守益。他这次是第二名。” 会试前三名就出来了邹守益第一,五魁首;杨慎第二,易经魁;王渊第三,礼经魁。 李东阳欣慰道“都是少年英才啊,吾辈后继有人矣。当勉励之。” 李东阳特别喜欢提携年轻人,这跟他自己的仕途不顺有关。 史载其“以貌寝,好诙谐,不为时宰所重”,也就是长得比较丑,为人幽默风趣,难以讨得当时内阁首辅的欢心。 李东阳殿试名次是二甲第一,进了翰林院便被冷落。他的前两个职务,都是干满九年任期才升官,这明显被人刻意打压。否则二甲第一的庶吉士,怎么可能虚耗十八年才升从五品 这位老先生,硬着头皮熬走三位首辅,才终于获得第四任首辅的青睐。 风趣幽默爱开玩笑尚在其次,主要还是长得比较丑。你丑就丑呗,整天跑出来讲笑话干嘛,一看便是奸猾虚浮之辈 正因为有这种遭遇,李东阳中年之后,变得非常沉稳老练。 刘健等人被刘瑾逼得辞官,唯有李东阳赖在内阁不走,被同僚挖苦、被学生嘲讽,他都全不在意。而且他一边救人,还能一边跟刘瑾维持关系,并且得到朱厚照的信任,最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刘公公这个立皇帝一举剪除 除掉刘瑾之后,李东阳身体欠佳,已经不怎么管事儿了,主要精力都放在提携后进上。比如王阳明,比如近半年来快速升迁的青年官员,都是李东阳在刻意栽培,希望能为朝廷留下更多可用人才。 可惜啊,李东阳致仕之后,杨廷和接任首辅之职。 这位杨大人比较喜欢揽权,李东阳提拔的那些年轻官员,只要不以杨廷和马首是瞻,便会用升迁为借口调离出京。王阳明本来在吏部干得好好的,突然就被杨廷和扔去南京,还找不出毛病,因为是在给王阳明升官。 第二天,大清早。 宋灵儿便兴奋的来到院中,她都不用梯子,加速疾跑借力,轻松爬上墙头。 站在围墙上,宋灵儿毫无淑女形象,高声大喊“黄妹妹,一起去贡院看榜啦” 隔壁院中出来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正是户部右侍郎黄珂之女黄峨,她仰头望着宋灵儿“宋姐姐,你不要爬那么高,一不小心会摔下来的。” “没事,我身手好得很,掉不下去的。”宋灵儿坐在墙头,两只小腿摇呀摇。 黄峨提醒道“贡院那边都是男子,我们去看榜恐怕不方便。” 宋灵儿大大咧咧道“有何不方便的男人看得,我们女儿家就看不得我跟你说,在贵州还有女人代理土司呢,女人照样能带兵打仗你不是喜欢读书吗正好可以去看看那些才子,瞧上眼的直接抢回家做夫君。” “宋姐姐越说越离谱了。”黄峨脸红道。 宋灵儿问道“你就说去不去吧。” 黄峨颇为意动,犹豫再三道“那那我们只远远的看一眼便回来。” 。 104【前三名都不屑看榜的】(为盟主“无聊的倒霉熊”加更) 黄峨不仅前往贡院看榜,而且家里还去了好几个。 同父异母的哥哥黄峤,骑马走在最前边。黄峨与弟弟黄?,则坐在马车内,车上还有个丫鬟和车夫。 宋灵儿骑马与黄峤并行,问道“黄大哥什么时候考进士啊” 黄峤有些尴尬,他连举人都不是,靠着父亲的关系,才拔贡选为国子监生。当即硬着头皮说“那个两年之后,吾必定中举” “四川中举应该很简单吧贵州就挺简单的,我朋友一次就中了。”宋灵儿哪壶不开提哪壶。 黄峤愈发郁闷道“贵友必定才学精深,吾自愧不如。” “哈哈,宋姐姐,你就别逗我大哥了。”黄峨坐在车内笑道,掀开帘子打量沿途街景。 黄峤的生母张氏早逝,他从小被继母聂氏带大,因此兄妹几人比较融洽,并未因同父异母而关系恶劣。 黄峨还有个姐姐,已嫁给同乡的国子监生王锦,下面有两个弟弟,分别叫黄?与黄峰。这四兄妹皆为续弦聂夫人所生。 只有七八岁大的黄?,突然从车内伸出脑袋,问道“宋姐姐,你是贵州人,可认得白衣飞将王二郎” “应该算认识吧。”宋灵儿抿嘴笑道。 这丫头一年多不见,口风变得愈发紧了,不像以前什么事情都往外说。 黄?好奇追问“那个王二郎,是不是身长九尺,生得魁梧雄壮,一顿能吃下十斤饭” “他又不是饭桶,”宋灵儿乐不可支,“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黄?已经在私学读书,他非常认真地说“同学们都这样讲,说王二郎若生在国初,定然是开平王常遇春那般的猛将。” 宋灵儿被逗得发出一阵清脆笑声,说道“王二郎生得可俊俏呢,瘦高瘦高的,一点都不魁梧。” 黄峨数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道“宋姐姐,你真的认识王二郎” “还能有假”宋灵儿笑道。 黄峤突然说“贵州已十多年不出进士,今年怕也如此。我若是王二郎,有此武艺必去投军,功名但从马上取” 黄峨为王渊辩解道“大哥,你可小瞧王二郎了呢。能作出临江仙的读书人,腹中自有经纶,他今年肯定能够中试。” 黄峤笑道“作诗填词,可跟科举没有关系。” “我说王二郎肯定中试” 黄峨坚持己见,促狭笑道“不若你我兄妹赌上一赌。” “赌什么”黄峤问。 黄峨露出森森小白牙“就赌你书房那方红丝砚,反正你也不怎么用。” 黄峤笑问“那你拿什么做赌注” 黄峨说道“我可以帮你填一首散曲。” “说定了” 黄峤顿时大喜,他正在追求聚贤楼的秦倌人,早就想拿妹妹的诗词作品去露脸。 说笑间,几人已经来到贡院街角。 黄峨让车夫靠边停下,对兄长说“大哥,你且去瞧一瞧,回来告诉我们谁是会元。” 黄峤立即拍马过去,宋灵儿当然也不落后。 黄峨连忙喊道“宋姐姐,你还真去啊快回来,那边都是男子” “我管它男子女子,还能吃了我不成”宋灵儿就没有过“男女授受不亲”这种观念。 贡榜前已经围满了士子,加上应考的副榜贡生,足足有四千多人正等着看榜。 宋灵儿和黄峤来得比较晚,根本挤不进去,只能翻身下马,候在最外围听消息。 副榜进士名单早已揭晓,张赟失魂落魄站在人堆里,因为副榜找不见他的名字,几个月奔波劳顿全做了无用功副榜贡生中会试,可直接成为副榜进士,但没有资格参加殿试。 “张兄,下次必中。”邹木安慰道。 张赟苦笑道“但愿吧。我打算回贵阳之后,应聘去当社学教谕,一边教书一边科举。我家就做点小买卖,银子都快被我掏光了,总得找个差事养活自己才行。” “快揭,快揭” 数千士子的声音此起彼伏,恨不得把那书吏推开,自己爬上去将三张会试榜全部揭下。 “揭了,揭了。” “哈哈,那是我的名字,倒数第二个” “里边的朋友,麻烦唱一下名,我在外面看不到” “第三百五十名,黄钟,直隶隆庆州学生。第三百四十九名,金濂,营州中屯卫人,监生。第三百四十八名,罗玉,四川南充县人” “都不要吵,听那位朋友唱名,我们在外面看不到” “” 这就是诸多士子昨晚便至的原因,今早跑来根本别想挤进去。人太多了,不仅仅是考生,还有黄峤这种纯粹看热闹的家伙。 明代考中会试者,还不叫贡士,皆称中试举人。 此刻榜上有名的便稳了,因为殿试并非淘汰制,只重新排出一二三榜而已。中试举人,肯定是未来进士,必然能够做官的。 邹木把密密麻麻的三百多个名字看完,终于开始心慌了,基本已经确定自己落第。 这次轮到张赟来安慰“还有十九名没揭,邹兄稍待。” 邹木摇头苦笑,抱拳对金罍说“恭喜伯器兄。” “多谢”金罍抱拳回礼。 金公子不但中试了,而且是第二十八名,一眼便能看得清楚。 第二张榜单突然揭开,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惊呼声。 这回只有十六个名字,分别代表十六位同考官所荐试卷。至于剩下的前三名,则是主考、副考所录,以及另一位同考所荐。 张赟快速把第四名到第十九名看完,惊道“若虚兄不会也落第吧怎没有他的名字” “或许他是前三名。”金罍揣测道。 邹木没有说话,贵州士子中试都难,更何况是考前三,王渊这次多半也落榜了。 三人死死盯着吏员的右手,眼见他把最后一张纸撕开。 短暂沉默之后,有人大喊“今科会元,邹守益,江西安福县儒士,治春秋经” 另一人接着唱名道“今科亚元,杨慎,四川新都县人,国子监生,治易经” 张赟此刻两眼放光,激动得如同自己中试。他嘶声力竭,癫狂喊道“今科第三名,王渊,贵州宣慰司学生,治礼记贵州士子中试了,贵州士子中试了这是十五年来,贵州唯一中试的举人,而且高中会试第三白马飞将王二郎,今科会试第三” 张赟前面喊的一大堆,被诸多士子嗤之以鼻,心中嘲笑他是个土包子。 说起来确实可笑,整整十五年,贵州仅王渊一人中试,连个副榜进士都找不出来。 但是,张赟最后一句话,却唤起士子们的记忆。 “这王渊就是白马飞将王二郎” “原来王二郎叫王渊。” “你才知道啊,临江仙就是他作的。” “什么临江仙” “真乃文武全才,经义、诗词、武艺样样皆通” “” 宋灵儿在人群外围,突然听到王渊的名字。她一蹦一跳往里边看,娇呼大喊“王渊在哪儿王渊呢王渊快出来” “对啊,王二郎可在”其他士子也开始询问。 金罍心想可能还在客店里睡觉吧,毕竟放榜的时间太早。 回过神来的士子们,又开始问“会元邹守益可在还请现身一见。” 无人回答,邹守益那是真淡定,正在客栈里研究宋代理学,估计他都把放榜时间给忘了。 “亚元杨慎可在”士子们又问。 还是没人现身。 众士子尽皆无语,复又感慨“考前三名者果非凡人,连会试榜都不看,想来已经料定自己必然中试。” “多半如此,人家满腹经纶,对会试有十足把握。”士子们纷纷附和。 宋灵儿在外边听了一阵,笑道“黄大哥,看来你那方砚台,已经输给黄妹妹了。” 黄峤撇嘴道“真是稀罕,贵州举人也能中试,而且还能考到第三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宋灵儿骑马来到街角,高兴道“黄妹妹,恭喜你打赌赢了。” “真的吗唉哟” 黄峨猛地站起,脑袋撞到车顶,她皱眉揉着头皮问“王二郎中了第几名” “会试第三。”宋灵儿笑道。 黄峨拍手赞道“不愧是写出临江仙的大才子我就说他必中嘛大哥,你的红丝砚归我了。” “尽管拿去,又不是什么稀罕物。”黄峤心疼得滴血。 有条件的朋友都订阅一下吧,这本书的成绩实在有些难看。 。 105【三人齐聚】 会试榜下。 “邹兄,金兄,张兄,”常伦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路强行挤到三人面前,抱拳问道,“今日怎不见若虚露面” 邹木算了算时间,苦笑道“此刻大约还在客店享用早餐,可能等人少之后他就来看榜了。” “哈哈哈哈,若虚真奇人也” 常伦豪迈大笑,说道“我在城中亦闻白衣飞将王二郎之名,可惜前几日内外戒严,没法出城与之再见一面。” 邹木抱拳道“刚才在榜上看到明卿兄之名,恭喜中试” “侥幸而已。”常伦连忙还礼,他今次会试考了第四十一名。 金罍也在旁边跟南京故友叙旧,同船北上的士子当中,余宽考了第一百八十五名,林文俊考了第一百二十九名。 跟金罍八字犯冲、见面就吵架的张翀,这次考了第五十名。并且,张翀的族兄张翐zhi,也考了第三百三十名,兄弟二人同科中试,殊为难得。 当然,名落孙山者更多。 金罍此刻高兴异常,哪顾得上安慰旁人只与中试故友互相道贺,全然冷落了未中试者,这些落榜监生回到南京,肯定要到处说金罍坏话。 放榜结束,大量落第举人黯然离去,贡院大街顿时通畅了许多。 宋灵儿与黄峨、黄峤聊完王渊,又开始聊会元和亚元。 宋灵儿笑道“考第一名的邹守益是个书呆子,我跟老师在江西就碰到他。这人就连坐公车的时候,都一路上捧着书看,也不怕把脑袋搞晕。” 古代路况十分不好,便是宽阔官道,也肯定有坑有包、崎岖不平。再加上马车糟糕的减震系统,坐车赶路往往被抖得七荤八素,而邹守益居然能坐在车上看书,他的大脑可能自带减震器吧。 黄峨自小就特别崇拜才子,听宋灵儿这么一说,她反而对邹守益更感兴趣“千里车船苦读,必定心志坚毅,可惜不能一睹风采。” “这种人脑子都读傻了,便是作官亦属迂腐之辈,”黄峤在旁边说着酸话,捧杨踩邹道,“亚元杨慎才是真正的饱学之士,满腹经纶不在话下,诗词歌赋也是样样精通。” 黄峨认为大哥言辞欠妥,提醒道“俱为士子,兄长不应妄加贬损。” “那我不多说了。”黄峤一脸讥笑,其实他是在冒酸水,有些嫉妒邹守益和王渊年纪轻轻就中试。 至于杨慎,那是黄峤的朋友,两家父辈关系非常好,黄峤与杨慎也是同乡兼国子监同学。如此种种,黄峤自然要帮着朋友杨慎说话,顺便贬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邹守益和王渊。 宋灵儿突然感觉这位黄大哥人品不行,她说邹守益是书呆子属于戏言,其中还带着尊敬佩服的意思,毕竟坐马车坚持读书太难了。而黄峤,则是直接质疑邹守益的才能,两人言语有着本质区别。 眼见宋灵儿脸色不悦,黄峨连忙转移话题“大哥,宋姐姐,既已看榜完毕,我们也该归家了吧。” “等等” 宋灵儿突然看到邹木,正与其他士子一起朝这边走来。她拍马跑去喊道“邹木头,怎么不见王渊” “宋小姐,你怎么也在京城”邹木惊讶道。 宋灵儿说“我随先生进京赴任。” 邹木喜道“先生也在北京” 宋灵儿笑着说“先生不但在北京,还当了同考官。你治的也是礼记,先生还批阅过你的卷子呢。” “惭愧”邹木感觉没脸见人,自己这次考会试,居然被授业恩师亲手刷下去了。 宋灵儿又问道“王渊呢” 邹木说“若虚兄在城外客栈,我等正欲出城报之喜讯。” “那就一起去,”宋灵儿回马来到车前,“黄妹妹,我要出城找王二郎,你去吗” 黄峨虽然很想亲自见识临江仙的作者,但女儿家自有矜持,她摇头道“不去了,怕是不太方便。” “那我走了啊。”宋灵儿说完便去跟邹木汇合。 而常伦等人,则被宋灵儿搞迷糊了,他们哪见过当街纵马的少女 宋灵儿此刻一身汉家女子打扮,除了还带着贵阳口音,根本看不出是土司家的千金。 常伦惊讶道“我从小长在北方边地,除了蒙古人之外,还未见过如此豪放少女。贵州女子都是这般不拘礼仪吗” 金罍插话道“我在云南倒是见过。” 邹木笑着解释“这位宋灵儿小姐,是贵州宋宣慰使的独生女,自小就弓马娴熟,豪气不输男儿。” 常伦就喜欢这种豪爽性格,当即赞道“真乃奇女子也。” 邹木连忙提醒“宋小姐跟若虚兄是青梅竹马。” “原来如此。”众皆恍然。 等宋灵儿回来,一行人结伴出城,结果在城门口碰到王渊。 “王二” 王渊还没来得及说话,宋灵儿突然大喊。 “你怎么在京城”王渊惊喜不已。 “哈哈,没想到吧”宋灵儿俏皮笑道。 常伦抱拳道“恭喜若虚兄,今科高中礼经魁,会试第三” “我是第三名”王渊稍微有些惊讶,他觉得自己能考前三百名就不错了。 金罍说“没错,就是第三名。等到会试程墨刊印,定要拜读一番若虚兄之大作。” 王渊说“诸位稍待,我去确认一下。” 这就好像买彩票中了五百万,旁人说得再言之凿凿,自己都必须亲眼对比号码才能放心。 王渊骑马奔向贡院大街,周冲和宋灵儿连忙跟上。其他士子则一路谈笑,等耍够了再一起去喝酒,庆祝的庆祝,浇愁的浇愁。 “喂,你是王渊的跟班吗”宋灵儿问周冲。 周冲答道“我是二哥的家仆。” 宋灵儿立即把他当自己人,掏出一块碎银子扔过去“接着,这是见面礼。” “多谢姐姐。”周冲的小嘴儿很甜。 此刻士子们已经散得差不多,王渊轻轻松松来到榜下,果然见到自己的名字位列第三。 邹守益身边连个书童都没有,此刻同样望着榜单。 而杨慎也坐着马车前来,他早就得到名次消息,但跟王渊一样,必须亲自看榜确定真假。 杨慎见王渊、邹守益皆士子打扮,出于礼貌抱拳作揖,随即视线便转移到会试榜上。 有一种说法是,三年前杨慎已中状元,由于两位主考失误,将烛花落在杨慎卷上,导致杨慎意外落榜这多半是扯淡,但也并非凭空编造。 正德三年的会试朱卷,因为意外失火,被烧毁五十多箱。 杨慎的卷子很可能也在其中,会试卷一烧,连参加殿试的资格都没有,哪有什么被主考列为殿试案首的奇谈。只能说他怪倒霉的,以其实力肯定中试,结果在关键时候一把火烧没了。 “哈哈,二哥果然考第三”周冲大笑,感觉自己的家仆前途一片光明,或许他今后能成为大明首辅的管家呢。 杨慎闻言笑了笑,对王渊抱拳说“原来阁下便是贵州王二郎,失敬” 王渊回礼道“不知朋友尊姓大名” 杨慎说“四川士子杨慎。” 王渊瞧了瞧榜单,复问邹守益“敢问朋友大名。” 邹守益抱拳说“江西儒士邹守益啊。” 三人互相看了看,都觉有趣,随即哈哈大笑。 106【上巳踏青】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杜甫丽人行。 三月三为上巳节,不惟是汉族,中国各个少数民族,都会在三月三进行庆祝。甚至,日本、韩国、越南等儒家文化圈国家,都一直保留着过“三月三”的传统。 黄峨将精心准备的香囊挂在腰间,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觉得满意了才去整理箱子。 “小妹,快点,就等你了”黄峤在外面喊道。 “来了,来了”黄峨快步跑出去。 街边,宋灵儿牵着一匹马,早已等候多时“黄妹妹,你怎么才出门啊,你看人家靳妹妹都等好久了。” 黄家隔壁是靳家,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吏部右侍郎靳贵家的二公子靳越、小女儿靳岚,这次都要出门踏青。反正必须有男子陪同,女儿家单独出游太危险,而且容易惹人非议。 只有宋灵儿属于野丫头。 靳岚掀开车帘朝黄峨挥手,催促道“黄小妹,快上车” 黄峨爬上靳家的马车,问道“宋姐姐,你就这样骑马出去啊” 宋灵儿骑马走在旁边,笑道“不然呢” 黄峨一直想纠正宋灵儿,她认为宋姐姐如此逾礼,将来很难找到一位好夫君。不过嘛,宋灵儿坚持如此,黄峨也不能强迫,她决定以后都不再劝了。 靳岚趴在车窗问“宋姐姐,你们苗人也过上巳节吗” 宋灵儿纠正道“我是仲家人,不是苗人” “哦。” 靳岚吐吐舌头,问道“你们仲家人也过上巳” 宋灵儿解释道“是啊,不过我们不叫上巳节,我们叫歌圩节。男女青年约到山上或者河边唱歌,互相看对眼了便可做恋人,只等着男方下聘结婚便成。” “不需要媒妁之言吗”黄峨惊问。 宋灵儿笑道“随便找个媒人呗,双方父母基本不会反对。” 靳岚憧憬道“你们那边的三月三,肯定非常有意思。” 三个女孩子说悄悄话,黄峤和靳越这两位公子哥,则骑马远远走在前头。他们在聊文会之事,若非被父母强迫带妹妹玩耍,二人早就去参加上巳文会了。 从先秦到北宋,上巳节都是重大节日,无论男女老幼皆春游狂欢。 南宋开始渐渐式微,到朱元璋时又兴起。 朱元璋曾经亲自带领大臣,在三月三这天出游,于是上巳节成了文人聚会的节日。 此乃复古,兰亭集序便是王羲之上巳春游时所作“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修禊,也称祓禊,即在河边祭祀,洗去身上的污垢,顺便把晦气一起洗掉。 可惜啊,唐代“长安水边多丽人”的景象不复再现,本该男女成双成对的三月三,现在只剩下一帮糙老爷们儿喝酒耍乐。 清代更甚,糙老爷们儿都不过三月三了。反而是中国的少数民族,以及日本、韩国、越南等国保留下来。 来到南郊,王渊和金罍已在官道等候多时。 至于邹木、张赟二人,在会试放榜第三天,便跟其他落第士子一起,结伴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 宋灵儿摇摇指道“那便是王二郎。” “他怎么也在”黄峤问。 宋灵儿说“我约的啊。” 黄峤立即提醒黄峨“小妹,一会儿把纱巾戴好,别被外人看到了脸。” “知道。”黄峨回道。 靳岚明显是颜值党,看到金罍时两眼发光。她把宋灵儿喊过去,悄声问道“宋姐姐,生得最白净、站右边的那个士子是谁” 宋灵儿说“金罍,字伯器,云南人,这次会试好像考了二十多名。” “他可曾有婚约”靳岚非常大胆。 “好像没有吧,”宋灵儿想了想说,“我也不是太清楚,前几天刚认识。你是不是看上他了待会儿我帮你问问。” 黄峨被这两人的对话惊得不行“你们就不能矜持一些吗会被人说闲话的。” “嘻嘻,谁爱说闲话,就让他们说呗。”靳岚笑道。 靳岚的祖父以前是户部尚书兼阁老,五十多岁才诞下靳贵这个独生子。靳贵虽然儿子有好几个,却只有靳岚这一个女儿,从小被父母、祖母宠上了天,她才不在乎什么恪守女道。 金公子长得那么俊俏,就跟画里走出的一般,而且还是会试二十多名,靳岚觉得他们非常般配。 “王渊” 宋灵儿隔得老远就挥手大喊。 王渊骑马迎上去,黄峨和靳岚都用纱巾遮脸,随即一起下车见礼。 汉家官宦女子,如果没有出阁,是不能轻易被人看到的。当然,偶尔露面也无所谓,不会出现被男子看到,便一定要嫁过去的扯淡事。 由此可知,抛头露面、街头纵马的宋灵儿是有多野。 王渊、金罍、靳越和黄峤,四个读书人互相抱拳问候,各自叙了一番进学时间。 “公子万福”黄峨双手相扣,放在左腰侧,屈膝朝王渊行礼。 明明王渊不如金罍好看,黄峨却心儿怦怦直跳,脸颊也不由自主变得微红。 主要还是那首临江仙闹的,黄峨喜欢有内涵的才子。她对哥哥的朋友杨慎也有爱慕之意,但杨慎早就娶妻了,黄峨总不可能嫁过去做小妾吧。 靳岚则一直盯着金罍看,双方眼神接触,她又立即埋头躲避。 众人各自回车上马,男人们骑马在前,女人们坐车在后,宋灵儿骑着马走中间。 不多时,众人来到一条小河边。 丫鬟们在地面铺好垫底布,一样样糕点美食被摆出,甚至还有酒壶和酒杯,这些女孩子也是喝酒的。 黄峨和靳岚都拿出风筝,蒙着面纱在草地上奔跑,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三月三,风筝飞满天。 宋灵儿不玩这种女孩子游戏,只坐在王渊旁边,跟几个男人一起喝酒。 宋灵儿突然凑到金罍耳边,问道“你有没有婚约” “没有啊。”金罍迷糊道。 “那就好。”宋灵儿笑着坐回去。 靳越和黄峤皆为国子监生,考举人都够呛的那种。不过无所谓,等到他们的老爹升职立功,便能蒙荫捞一个小官来当。 也因此,他们跟王渊、金罍没啥共同语言,坐一块儿纯属尬聊。 河边突然又来了一群踏青士子,黄峤和靳岚立即收敛笑声,拉着天上的风筝回来坐下。 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黄峨喜欢王渊,靳岚喜欢金罍,都不敢主动说话,也不敢表露丝毫情感,毕竟他们二人的兄长都在。 四个男人分成两拨,各聊各的,只有宋灵儿跟谁都说得上话。 “那边可是王二郎” 新来的那群踏青士子,都是通过了会试的南京监生,有几个还在船上跟王渊聊过。 王渊站起来,摇摇抱拳道“正是在下。” 双方立即并到一起,掏出酒筹开始行酒令,这让少女们更不方便说话。 黄峨好几次欲言又止,想跟王渊聊聊,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她即便精通诗词,也没法跟士子们凑热闹,更不敢轻易展露自己的才学。 明清时代的正经女子,即便写出惊世大作,都不会拿出来给外人看,更不会刊印成册公开发表。因为,她们的诗词作品如果入史,必然排在倡优、名妓之前,这让她们深以为耻。 历史上,黄峨的诗词流传下来,都是借着杨慎的名头,比如杨升庵夫妇散曲、杨夫人乐府、杨壮元妻诗集。 如果黄峨此刻跟士子们一起行酒令耍乐,与那位李倌人有何区别 游玩至下午,众人结伴返回京城。 黄峨感到愈发无奈,她就跟王渊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见面时的“公子万福”,一句是分别时的“预祝公子高中状元”。 这位才女非常认死理儿,历史上她喜欢杨慎,因为杨慎早已娶妻,硬是赖着不愿嫁人。直至杨慎的妻子去世,黄峨都二十多岁了,这才嫁给杨慎做填房。 现在,她似乎又因为一首临江仙,把王渊给认准了。 反正王渊是没感觉出来,两位闺中少女都不说话的,谁知道她们心里怎么想 转眼已到三月十五日,反贼们连续攻占直隶州县,然后被朝廷大军打得节节败退。刘六刘七兵败之后,躲在村子里差点被生擒,吓得扔掉裹挟青壮,只带几千骑兵杀向山东、河南。 而殿试日期也到了,正德皇帝摩拳擦掌,准备把某人点为状元。 我先缓缓,今天没有了,明天最少四更。 。 107【殿试考题好难】(求订阅) 曾经一起进京赶考的小伙伴,只剩下王渊和金罍二人。 思南府的田秋更惨,他乡试结束回到贵州,在贵阳便与王渊分别。刚回家就大病一场,病愈已是元宵节,哪还有时间进京赴考干脆跑去南京国子监读书。 贵州应考举人,只剩王渊一根独苗。 云南稍微好些,除了金罍之外,还有一个叫何邦宪的举人中试。 何邦宪跟金罍属于大理同乡,但自幼家贫,跟随经商的叔叔附籍读书。他叔叔也只是个小商人,因此何邦宪在乡试时,并未租住在青云街,也跟王渊他们没啥交流。 不过此时此刻,却混成了熟人,谁让云贵地区就剩他们三个。 三更不到,三百五十名士子,便从承天门进入皇城,云集在午门之外。同时在这里等候的,还有朝廷文武百官,不少人都在偷偷打哈欠。 午门一共有五个门洞,正门三个,侧门两个。 鼓敲三通,文武百官分别由两道侧门进入。而三百五十名士子,按照会试名次,单数走左侧门,双数走右侧门。 至于那三道正门,只有皇帝和皇后才能走。 当然,今科状元、榜眼和探花,下次进宫也能走一次正门。 百官、士子进午门之后,全都滞留在金水桥,各自按品级、名次排好队伍。 锦衣卫鸣鞭,众人过金水桥,来到奉天殿前的广场。 内阁成员和六部、六科等大佬,继续前行至丹陛之内,即奉天殿与殿前台阶的中间位置。普通官员,只能与士子们一起,排列于台阶或广场。 大约黎明时分,正德皇帝升殿了,文武百官磕头行礼,三百五十名士子依旧站立。 礼毕,文武百官进入奉天殿。 礼部官员则引着中式举人,来到之前大佬们站立的地方,按会试名次排列于丹陛之内的左右两侧。 鸿胪寺序班官员,捧着早已密封好的试卷,由左阶降至中道赞礼,王渊等中试举人这才跟着五拜三叩。 文武百官退朝,从士子们中间走过,分列左右下了丹陛。 “江西福安县中式举人,邹守益” 邹守益立即离开队列,进门时领到卷子,昂首阔步走进奉天殿。 “四川新都县中式举人,杨慎” 杨慎朝左右士子抱拳,在领卷之后,微笑着走进奉天殿。 “贵州宣慰司中式举人,王渊” 王渊也对旁边士子抱拳,走到门口去领卷。此处有全身着甲的“大汉将军”,前两位走过都目不斜视,唯独王渊走来,“大汉将军”们不由看了他几眼。 显然,白衣飞将王二郎的名头,连值守皇宫的“大汉将军”都有所耳闻。 王渊走进奉天殿好奇观望,一眼便看到坐在金台的朱厚照。 明朝的奉天殿,嘉靖重修之后叫皇极殿,也即清朝的太和殿。 但是,奉天殿的面积,远远大于皇极殿和太和殿,这是因为雷劈失火重修后面积减小了。 从殿门口到皇帝宝座,距离超过四十米,再加上此时天光微亮,王渊根本看不清朱厚照长啥样子。 考桌是由光禄寺安排的,桌上贴有考生名签,王渊很快找到自己的桌子。 王渊特别倒霉。 因为考桌是随机分配的,而王渊被安排在角落里。殿宇森严,角落里光线不好,此刻完全看不清字,估计天亮之后能稍微好些。 试卷用白宣纸裱了四层,为十五开,前六开用来写考生信息,交卷之后要全部弥封,后九开才用来写策试正文。 王渊虽然看不清朱厚照,朱厚照却在王渊进殿的瞬间,便一直脸上带笑死盯着他。 眼见王渊被安置在角落里,其他士子都开始写姓名籍贯了,而王渊却因光线太弱只能慢慢研墨,朱厚照幸灾乐祸笑得更开心。 天色愈发光明,王渊提笔写自家信息应殿试举人臣王渊,年十六岁,系贵州宣慰司贵竹长官司人,由贵州宣慰司学生应正德五年庚午科云贵乡试中试,由举人应正德六年辛未科会试中试。今应殿试,谨将三代脚色开列于后,曾祖讳忠未仕,祖父讳恩未仕,父讳全未仕,世代皆务农。”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终于公布策试内容。 题目内容有五百多字,大致意思为 “创业以武,守成以文。但兵农一致,文武同方,文武的作用究竟有什么区别纵观先秦与汉唐宋,英主都是文武兼备。天下虽安,忘战必危险,治兵与治民之道有何差异” “我朝太祖皇帝非常牛逼,啥都制定得非常好,于是有了一百五十年的安定繁荣。但现在士子失业、百姓饿肚子、流民化为盗贼;如今赋税不足、民力枯竭、军饷不够、兵力欠缺、反贼未除,是文武百官哪里做错了吗” “如何才能避免文恬武嬉,如何才能让天下安定,如何保我大明长治久安,请士子们来说说。” 士子们拿到题目之后,都感到有些惊讶,今天的殿试内容太实在了,以前都什么王道啊、礼教啊这些虚言,哪里会问如何治兵与治民 但仔细想想,早在半个月前,反贼就打到京南一百里,如今还在河南、山东流窜,这道策问题目明显是切中时弊的 三百多个中式举人,此时此刻,集体抓瞎。 王渊也在挠头,这道题出得太大了,根本不是一天时间能写好的。 好在王渊穿越之后,也非只看四书五经。千字文和小四书就有各种历史故事,而在龙岗山,王渊也向王阳明请教过时事弊病,同时还看了几本乱七八糟的史学杂书。 礼记的许多内容也能引用,反正论及历代兵农事,再结合穿越前的中学历史书来答便可。 确定好自己的答题内容,搜肠刮肚瞎写一阵,时间已经快到中午。 皇帝派人赏赐宫饼一包,就着茶水便是午饭。 殿外丹陛内有茶水,士子随时可以去喝,也随时可以去上厕所。只要别看其他人的卷子,别大声喧哗吵闹,是没人来管你在干啥的,搁厕所里睡一觉都可以。 朱厚照赖着性子,一直在奉天殿坐到中午,便打着哈欠溜去豹房玩耍。 王渊上个厕所回来,发现金台上的皇帝不见了。他闭眼在考桌上趴了一阵,再次整理思路,然后坐直身体继续瞎写一通。 傍晚,夜色降下。 殿试不给蜡烛的,你若生有神眼,那也可以摸黑继续。但咱这不是仙侠文,黑灯瞎火的,考生们陆陆续续交卷,然后哀鸿一片结伴出宫。 金罍哭丧着脸,对王渊说“策试题太难了,怕是只能排进三榜。” “我也瞎写的。”王渊笑道。 废话,苦读四书五经的士子,遇到这种策题谁不瞎写 。 108【科举舞弊案】 殿试阅卷工作还没开始,暗恋金罍的那个靳岚,其父亲靳贵便摊上事儿了。 这次会试,有舞弊案发生 起因是一个叫王谦的宜兴人,在礼部贡院工作,他跟同乡应考举人吴仕有仇,举报吴仕作弊。会试填榜之际,外帘官考试监察官全都进来,彻查舞弊案件,因此这届会试填榜很晚,比往届晚了一个时辰出榜。 结果查来查去,吴仕没有问题,反而是江阴举人陈哲,被查出向靳贵副主考的家童靳可勤行贿买题。 陈哲直接被剥夺中试资格,靳可勤则携款逃跑。 王谦坚持说同乡吴仕也买题了,于是外帘官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应该取消吴仕的进士资格已经中试,一派认为应先把靳可勤抓回来,当面与吴仕进行对峙。 闹来闹去,吴仕都已经去参加殿试了,还是被莫名其妙剥夺功名。 而靳可勤早已潜逃,副主考靳贵和中试举人吴仕,都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殿试结束之后,这个消息传遍京城,二人有理都说不清楚。 最倒霉的是工科左给事中马卿,他身为吴仕的房官,推荐了吴仕的卷子,也因此事被连累,外调去大名府担任知府纯属躺枪。 所以,正德六年的会试录取三百五十人,但进士只有三百四十九个,吴仕被罢免了。 “若虚,你听说了吗这次会试有人作弊”金罍快步跑进王渊房中。 王渊问道“怎么回事” 金罍焦躁道“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副主考靳贵,就是上巳节踏青,那个靳小姐的父亲。他的家童受贿卖题,早就携款潜逃了,已经参加殿试的吴仕被夺去功名” “还有这等事”王渊惊讶道。 “谁说不是呢,”金罍摇头感慨,“现在京城都在疯传,说副主考靳贵卖题无数,暗得贿银数万两。还有,你也被人造谣了” 王渊无语道“关我屁事啊。” 金罍说“谁让你是贵州士子贵州已有十多年不出进士,你不但中试了,而且还是会试第三。那些造谣者到处宣扬,说你贿赂靳贵白银三千两,提前拿到了会试题目,所以才能考得第三名” “草”王渊忍不住爆粗口,而且还是上辈子的粗口。 金罍懊恼道“上巳节就不该出门,我们跟靳家小姐结伴春游的事情,已经被人捅出来了。就连我都被质疑买题,我一个云南士子,会试考中第二十八名,在他们看来肯定买题了。” 王渊刚开始还不在意,此刻却表情严肃起来。 风言风语很可怕,唐伯虎就是这样被剥夺功名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 他娘的,肯定是那些南京国子监生在造谣。 因为只有一起在河边喝酒的南京监生,才知道王渊、金罍与靳家小姐一起春游的事情。喝酒时一个个热情无比,转身就胡乱造谣,无耻混蛋 李东阳府上。 宋灵儿焦急万分,想要出城去探望王渊,却被李东阳和王阳明一起制止。 “你不能出去,会害了王二郎的”李东阳说。 “为什么啊”宋灵儿不解道。 王阳明解释说“你住在内阁首辅家里,还跟副主考是邻居,若再与王渊接触,有心人怕是又要嚼舌根。” “那怎么办啊”宋灵儿焦躁不安,在房里走来走去。 王阳明笑道“你说自己想当女将军,统兵之人可不能急躁。” 李东阳起身说“些许谣言,不必理会。那个被夺功名的吴仕,其实都是被冤枉的,怎可再因谣言而夺王渊、金罍两人功名。如此以往,难道我大明要以谣言治国” “言官们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王阳明提醒道。 李东阳挺直腰杆,冷笑道“痼疾日渐加重,我恐怕已经时日无多了,临死前连两个士子都保不住” 李东阳已经决定把事扛下来,反正他这辈子背锅无数,也不差王渊、金罍那两口小锅。 东阁,殿试阅卷之地。 李东阳被人搀扶着来到此处,吏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杨廷和、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刘忠、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梁储、吏部尚书杨一清、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靳贵、兵部尚书王敞、刑部尚书何鉴、工部尚书李燧等人,纷纷上前见礼问候。 按制,吏部尚书只有一人,但眼前有一串吏部尚书。就连李东阳这个大明首辅,同样兼职吏部尚书。 真正掌管吏部事务的只有杨一清,其他吏部尚书都属于挂名。 为啥如此 因为在正德朝的时候,朝会排列官员班次,六部尚书排在阁臣之前。若阁老们不挂个尚书职,那每次上朝见皇帝,都只能站在六部尚书的屁股后面。 互相行礼之后,李东阳直接对靳贵说“些许议论,不必介怀。” 靳贵苦笑道“家童贿题,吾之过错,实在汗颜。” 李东阳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开始阅卷吧,言官那边我来扛住。” 杨廷和从头到尾都不方便说话,因为他儿子也参加了会试、殿试。他本来请求回避的,但皇帝不允许,只能跑来参加阅卷工作。 说实话,杨廷和不想参加殿试阅卷,以杨慎的一身才学,再怎么瞎考也能进二榜。即便不进前三,大不了再考庶吉士,同样可选入翰林院,同样可以平步青云,何必惹得一身骚呢 杨廷和完全能够想象得到,自己参加了阅卷工作,若儿子考个状元出来,毕竟招来朝野上下非议。 李东阳刚刚坐下,便看到三份卷子单独摆放,只能望之摇头苦笑。 那三份卷子,自然是邹守益、杨慎和王渊的卷子。按理说,考生信息被密封了,不可能提前被人找出,但事实上年年皆有如此潜规则。 在嘉靖朝以前,殿试的操作空间非常大。 弥封官可以看到考生名字,经常把会试前三名的卷子,单独列出送去东阁备选,免得殿试阅卷官把会试前三弄成了三榜进士。 若会试前三名,殿试考出来居然只进三榜,那简直在打会试主考官的脸。因此才有这种偷偷送卷的违规操作,如此一来,会试前三至少也能进殿试二榜。 还有更骚的操作,就是弥封官把某人试卷,列在某某位置。阅卷官一看便知,于是将此人拔高,说白了就是串通作弊。 而阅卷官在阅卷之后,晚上还能回家休息,导致皇帝都没看过答卷,结果好文章已在京城传开了。 鉴于种种弊病,历史上,嘉靖五年就进行改革第一,弥封官不得参与送卷,避免与阅卷官勾结;第二,阅卷官不得回家,只能住在礼部,防止殿试文章提前泄露。 李东阳首先阅邹守益的卷子,略微有些失望。虽然文章引经据典,但属于道德文章,并没有什么实际性内容。 这很正常,邹守益又没当过官,也还没深入钻研史书,主要在研究经义学问。这样的十九岁士子,能写出什么真正有用的治国方略 不是考生的问题,而是题目出得太难,让六部官员来回答都难。 接着是杨慎的卷子,看着看着,李东阳就邹起眉头。 这份答卷写得太全面了,文字写得太精彩了,不像是用一天时间临时所作。更像是提前得到考题内容,在家翻阅史料典籍,认认真真反复修改而成。 难道杨廷和故意漏题给儿子 李东阳已经起了疑心,但不敢轻易下结论,因为杨慎不仅是杨廷和的儿子,也是他李东阳的亲传弟子他深知弟子博古通今,或许真有如此才学也说不定。 再看王渊的卷子,李东阳的表情更加古怪。 杨慎虽然把殿试文章写得花团锦簇,而且面面俱到、用典详尽,但其实满篇空话和废话,跟邹守益一样难以谈及实质性问题。 而王渊呢 文章写得干干巴巴,却通篇干货,直指时弊,犹如出自积年干员之手。 难道王阳明悄悄偷题,让宋灵儿带出去给王渊看过 今年的殿试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李东阳都无语了。 109【圈圈点点】(为盟主“覆盆子酸奶”加更) 殿试文章有五个等级,分别用五种标记来代替,即○、、、丨、x。 名列前茅的试卷,必须有一半以上阅卷官,将其判为一等或二等。 若一半以上的阅卷官,给这个试卷判四等、五等,那该考生就只能做三榜同进士了。 李东阳给三张卷子全部画圈,又随意打乱顺序,交给旁边的杨廷和。 此举谓之“转桌”,就是让别桌的阅卷官继续评分。 李东阳画的三个圈圈上面,全部贴有浮签以遮挡,其他阅卷官无法看到,只有等全部阅卷结束才能拆开。 杨廷和随便一扫,便认出自己儿子的答卷。跟文风、内容无关,纯粹看笔迹便知,因为殿试不抄朱卷,全都以考生墨卷来评分。 书法也属潜在评分项目,字儿写得太差扣分,写得太好加分,写得普通就无所谓。 不管是从私情,还是看文章,杨廷和都给儿子画了个圈。他可不会故意避嫌,明明儿子写得好,却非要打差评的事情,杨廷和绝对做不出来。 等把邹守益的卷子看完,杨廷和也打了个圈圈。只要会试前三名写得尚可,他都必须打圈,免得厚此薄彼落人口实。 直至看到王渊的卷子,杨廷和突然皱起眉头。 这玩意儿根本没法评价,也没人如此写殿试文章。杨廷和左思右想,实在是拿不准,又因为儿子的缘故,他不敢把分判得太低,干脆给了王渊一个三角形,即第二等。 卷子传到真正的吏部尚书杨一清那里,评分再次出现变化。 杨慎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必须给圆圈。邹守益的文章太过空泛,不讨杨一清喜欢,但又确实很有水平,于是给了个三角形。 而王渊关于马政、关于茶马贸易的论述,简直戳中了杨一清的心窝子。改革马政,乃是杨一清这辈子最得意的政绩,被王渊拿出来举例怎能不喜 并且王渊不单单举例,还讨论马政改革之后,茶马贸易商品化可能带来的漏洞,探讨如何能把漏洞补上,防止官商勾结钻空子。 人才啊 杨一清当年也想过填补漏洞,但相关利益集团太强势,他的许多政策无法真正落实。 读完王渊的卷子,杨一清感觉后继有人,直接给了个大圈圈。 试卷接着传到阁臣梁储那里,这位先生给杨慎和邹守益全部打圈。同样在王渊的卷子那里卡壳,反复阅读几遍,他随笔点了一下,即判第三等。 阁臣刘忠的评分又不一样,给杨慎画圈,给邹守益画三角,给王渊画了一个点。 殿试有两天阅卷时间。 最后一天傍晚,东阁内点燃蜡烛,大家把浮签撕开统计成绩。 当看到李东阳给会试前三全部画圈,杨廷和不禁暗骂一声老狐狸。 千万不要指望一个政坛老乌龟,是什么铁骨铮铮的正人君子,李东阳奸猾阴险得很呢。 放在前些年,李东阳的风评差到极点,扳倒刘瑾之后才猛然好转。再加上他大权在握,以前干的那些腌脏事,都变成为了除去阉宦而隐忍演戏。 至于这半年来提携后辈,在杨廷和看来不是为国拔才,而是为他李东阳的子孙后辈攒人脉。 比如这次科举舞弊案,李东阳处理得是真老辣。 工科左给事中马卿成为倒霉蛋,成了所有会试考官的替罪羊,直接相关责任人靳贵却屁事没有。 如果再把王渊、金罍的事情扛下,那李东阳就是铁肩担道义。担任考官的那些官员,都必须承李东阳这个情,其中包括王阳明在内。 李东阳有何损失 黑锅都被倒霉蛋马卿给背了,还把工科左给事中的位子腾出来,正好可以换上李东阳的心腹。 损失都是别人的,好处都是自己的,可以在致仕之前,留下更好的名声、更宽的人脉 杨廷和的猜测很阴暗,却距离事实不远。 但在李东阳看来,这是公私两便的事情,给自己捞好处的同时,还能为国拔才,何乐而不为呢 大概花了两个时辰,阅卷统计结果出炉。 第一名,杨慎,满分,十四个“○”。 第二名,余本会试第一百九十二名,十二个“○”,两个“”。 第三名,邹守益,十一个“○”,三个“”。 王渊排在第九十八名,三个“○”,两个“”,四个“”,四个“丨”、一个“x”。 杨廷和拿着王渊那份答卷,感慨道“此人的卷子,一言难尽。” 杨一清笑道“我倒是觉得言之有物。” “哈哈,大胆敢言,此子可为御史。”大理寺卿张伦笑道,他给王渊打的也是圈。这位先生乃言官出身,担任监察御史巡视各地,复又以断理冤案名满天下,他知道王渊写的许多内容都是实情。 王渊写的什么 在讨论文武之道时,他说先秦时代不分文武,宰相都是下马治民、上马管军,所以有“兵农一致,文武同方”的说法。又以管仲为例,阐述以文促武、以武敦文的道理。 虽然千古大道相同,但具体环境是变化的,于是有了文治和武治的差别。 天下混乱的大争之世,必须以武治为主,因为此时的首要目标是强兵。但与此同时,更要重视文治之功。 为何大明太祖能得天下,其英明神武的地方,就体现在文治方面。张士诚和陈友谅,一个富甲天下,一个兵多地广,却只知掠夺,不事生产。太祖皇帝可以败一次、败两次、败三次,由于军粮充足,败多少次都可以重头再来。 而张士诚和陈友谅,看似强大,其实早把治下百姓掏空。他们败一次便内部矛盾激化,败两次、三次就彻底崩盘。这就是太祖皇帝的文治之功。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呢 其一,太祖皇帝定下的制度,被破坏得千疮百孔。马政、盐政、茶政分别如何如何,卫所制度又如何如何,官田制度又如何如何。 其二,此时的大明,与开国之初又不同。国朝初年,地广人稀,只要种地,皆得其活,人民富足安乐。一百五十年过去,人口繁衍生息,大明变得人多地少,因此催生出大量流民。一旦有反贼举事,这些流民都是潜在威胁。 其三,太监和贪官,盘剥百姓,鱼肉乡里,人民苦不堪言,应该整顿吏治。 其四,土地兼并是个最严重的问题,这导致朝廷收不上赋税,而农民又负担沉重。应该进行全国性的土地清查,改革赋役制度,既能增加税收,又能减轻农民负担。 其五 王渊说了很多实际问题,有些是从王阳明那里听来的,有些是从沈复璁那里听来的,有些是乡试路途中请教商队秦把头所知,还有些是自己在穿青寨亲身体会的。 甚至,王渊还提出先把实物赋税,逐步改为货币纳税,取得成效之后干脆摊丁入亩。 还有,王渊认为应该增加就业,让流民能找到活路。首先要进行的,便是户籍制度改革,允许小商贩在居住地落籍,一个户籍改革便能减少无数流民。 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吓人的是,王渊提出实行分税制。即把一些税收列为国税,另一些税收列为地税,这样才能充实户部,让中央在关键时刻有钱可用。 可惜户部尚书没参与阅卷,否则肯定要给王渊一个大圈圈。 于是就出现巨大分歧,杨一清和张伦觉得王渊言之有物,特别赞赏王渊的卷子。 而大部分阅卷官,觉得王渊太过激进,他若当上重臣,必然将大明折腾得够呛。但总算针砭时弊,而说得有些道理,于是随便给个三四等评分。 被排到九十八名,够咱威武大将军朱寿先生慢慢找卷子。 。 110【强点状元】(为盟主“起点八百万大雕骑士总教头”加更) 朱厚照已经等得心烦了,直至晚上十点多,阅卷官们才捧着殿试卷来找他。 众臣磕头跪拜,由于李东阳身体欠佳,改为杨廷和给皇帝读卷。 按理说,读卷官应该把前三名的文章全部读完,但皇帝可以选择不听。比如三年前,朱厚照只听了一篇文章,就按阅卷官排好的顺序点状元、榜眼、探花。 而有时候,皇帝会不喜欢前三名当中的某人,或许是因为文章不满意,或许只是觉得这人的名字不好听。 因此大臣们会多准备几份试卷,把后面的几名也念给皇帝听。但基本不会念太多,皇帝也要给大臣面子,人家排在前面的文章,你怎么能够都不喜欢 显然,三篇文章念完,朱厚照都不喜欢。 “这个余本是谁会试前三名没有他啊。”朱厚照很不高兴道。 杨廷和揖手行礼道“陛下容禀,余本乃今科会试第一百九十二名,因其策试文章精妙绝伦,故暂且排在第二。” 朱厚照郁闷道“再念” 杨廷和只好拿出备用卷,站在皇帝面前继续读,读完之后静静听候发落。 朱厚照这次问得很离谱“怎么没有名字” 杨廷和解释道“第四名到最后一名,都还没拆卷,名字是弥封好的。” 朱厚照开始折腾,下令说“那就把弥封拆掉,继续念还有,只念名字就可以了,别把那些文章都读出来。” 众臣绝倒,不知道皇帝在闹啥幺蛾子。 杨廷和只得不断拆卷,依次念出考生姓名,把备用卷全部念完,正德皇didu还不满意。 “再念,再念,再念”朱厚照连声催促道。 拆了好半天,都快拆完五分之一了,杨廷和终于念道“贵州宣慰司王渊。” “就是他了” 朱厚照突然笑起来“这个名字起得不错,一听就是状元。” 众臣面面相觑,大概搞清真相白衣飞将王二郎的大名,已经被皇帝听闻,而且正好符合皇帝的选才标准。 杨廷和无法劝谏,因为他儿子暂列第一。 只要他敢多说半句,事情一旦传出,那就是打压地方士子,就是徇私给儿子求状元。 “咳” 杨廷和轻轻咳嗽一声。 刘忠立即站出来,拱手道“陛下不可” “为何不可”朱厚照质问道,“判谁第一是不是主考官说了算” 刘忠答道“是。” 朱厚照又问“朕是不是殿试主考官” 刘忠回答“只有陛下能做殿试主考官。” “那就对了,”朱厚照笑道,“你是会试主考官,若取中一个会元,旁人说你取得不对,你是不是想打死他” 刘忠硬着头皮说“若有同考官认为臣取得不对,臣会与其详细商讨,绝不可能一意孤行。” 朱厚照气得站起来“朕便与你商讨一二你说,为何王渊不能点为状元” 刘忠回答道“被排为九十八名者,必然文章欠佳。” 朱厚照伸手道“把卷子给朕看看。” 杨廷和立即递上去。 朱厚照大致扫了一遍,瞬间生出跟阅卷官们相同的心思这写的什么鬼东西 “咳咳” 咳嗽两声掩饰尴尬,朱厚照表情严肃道“在朕看来,此卷针砭时弊、言之有物,比其他文章的泛泛之谈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如此文章不点状元,天理何在” 天理个鬼啊 虽然阅卷时看不到名字,但会试前三的卷子,是默然单独列出评价的。 既然杨慎和邹守益已经被评为第一和第三,王渊的卷子就肯定是那份奇葩答卷,十四位阅卷官瞬间就反应过来了。 “陛下不可” “陛下,还请三思。” 一个个重臣接连跪下,若王渊的奇葩文章都被点状元,那传出去就是今年最大的笑话,比反贼打到京城以南一百里更可笑。 除了李东阳之外,就连给王渊画圈的杨一清和张伦都跪下了。 李东阳跪不跪无所谓,老先生身体不好嘛,不跪的理由多得很,反正笑话绝对闹不到他身上。 朱厚照本来只是一时兴起,若仅有两三个大臣反对,他多半就顺坡下驴,把王渊点为榜眼或探花算了,同样能够进翰林院陪他耍乐。但十四个阅卷官,居然有十三个反对,这让朱厚照怒不可遏。 老子建豹房你们说三道四,现在连点个状元都不行,到底是谁皇帝啊 朱厚照举着王渊的卷子,质问道“你们都说说,这篇文章有哪里说得不对京畿之地出现反贼,言官的奏章递上来一大堆,你们也因此出了今年的策试题。现在有士子把问题讲明白,把大明的顽疾都说清楚了,你们居然还在讳疾忌医真当朕是昏君吗”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而且句句诛心,众臣连忙磕头请罪。 户部左侍郎陈勖表现积极,反正他已经被正德罢过一次官,当即说道“陛下,臣曾巡视山西宁武三关边务,在马政、盐政和军户制度上,贵州士子王渊说得确实有道理。但是,此人文章太过激进,摊丁入亩亘古未有,一旦施行必然天下大乱。若此人被点为状元,将来位列公卿重臣,必置江山社稷于危难之中” 朱厚照冷笑道“既让士子策试时弊之题,一来为国选才,二来广开言路。大明岂有因言获罪之理若是都不让人说话了,那朕明天就把言官全部罢免” 翰林院侍读学士蒋冕说“陛下,大明自不会因言获罪,但也不能让士子妄议国政、妖言惑众。以文可以观人,此文章殊为激进,可知此人性格尤烈,并不适合做重臣。” 给王渊画圈的大理寺卿张纶说“陛下,白衣飞将王二郎的事迹,臣亦有所耳闻。陛下若是青睐此人,或可判为二甲第一,将来进兵部可也,入大理寺可也,迁都察院可也。以其不畏生死、敢于直言之烈性,最适合进兵部、都察院或大理寺,万万不可入翰林院。” 朱厚照自有歪道理,他强忍住怒火,笑道“正是其性格太烈,才应该进翰林院修身养性,你们都应该好好教导,把他从邪路上掰回来众卿,训导王渊的重任,朕就托付到你们身上了。” 众臣无言以对,皇帝太能扯了,你还不能说他是错的。 既然无法从策试文章和品性来反对,那该找什么法子呢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晣突然说“陛下,贵州边鄙之地,若点贵州士子状元,恐怕不能让它省士子心服口服。“ 这个理由,很好很强大,很扯很搞笑,不愧是言官们的头头。 其他阅卷官听了,都有一种翻白眼的冲动。这话要是传出去,非但贵州士子不高兴,其他边疆省份的士子也会炸锅。 但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理由。 历史上,嘉靖皇帝就以这个理由,剥夺了一位云南士子的状元之位。 那个云南士子叫李启东,被阅卷官列为一甲一名。消息当晚就传出去了,好几个边疆省份的士子,纷纷齐聚云南会馆庆祝。这不仅是云南士子的喜事,更是所有没出过状元的边疆省份的大喜事。 结果呢,嘉靖皇帝搞封建迷信,听信一个道士的鬼话。说如今天下大旱,要点个能下雨的状元,于是嘉靖跟此时的朱厚照一样,辛辛苦苦翻出一个叫“秦雷鸣”的士子。 但这种迷信言论不能明说,于是嘉靖就称“云南边远,不宜点状元。”不但不点状元,连榜眼、探花都不给,只扔去做二甲第一,估计也是被阅卷官们气的。 边疆士子们一听,气得直想撞墙。 朱厚照冷笑道“贵州可是大明之地” 王晣也知自己不占理,硬着头皮说“是大明之地。” 朱厚照怒喝道“既是大明之地,贵州士子为何不能点为状元你说” 王晣也发怒了,跪着不肯起来“此人不堪为状元” “你讨打呢”朱厚照气得不行。 王晣挺直腰杆“请赐廷杖” 朱厚照大怒“滚,这里不是奉天殿”他又指着其他阅卷官,“今天这个状元,朕点定了谁还有异议” 众人跪着不起来,以沉默表示反对。 朱厚照懒得理他们,直接拿着王渊的卷子坐回去,提笔写下六个红字第一甲第一名。 111【独占鳌头】 皇帝是殿试的主考官,他想点谁为状元,就能点谁为状元,这是法律和礼制赋予朱厚照的权力。 朱厚照唯一做错的地方,就是不该拆卷看名字,对其他考生极其不公平。 但严格来讲,前三名的卷子也不该拆。 如果君臣都遵守礼制,那正常程序应该如此皇帝在弥封好的卷子上,按文章好坏来点状元、榜眼、探花。众臣回到东阁,拆二、三甲进士卷子填写金榜。翌日,将二、三甲进士榜呈交皇帝御览,在获得皇帝认可之后,这时才拆前三名试卷,并把空缺一甲的进士榜补充完毕。 但是,从朱元璋、朱棣那会儿,就带头破坏拆卷和填榜程序,总要提前把一甲试卷拆开看名字。 一百多年下来,大臣们也习惯了。而且在请皇帝点状元的时候,还经常主动拆开给皇帝看,反正基本上不会再改变名次,无伤大雅。 这是一笔糊涂账,根本算不清谁在破坏规则。 若大臣敢指责朱厚照擅自拆卷,朱厚照也可以指责大臣擅自拆卷,狗咬狗、一嘴毛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华盖殿。 内阁官员云集于此,所有人都喜气洋洋,似乎已经忘了昨晚的不愉快。 朱厚照和阁臣们在殿中等待,司礼监太监跑去制敕房,将一甲进士的名字填于金榜,又开始拟写传胪帖子。 金榜从制敕房送回来,尚宝司官员瞟了一眼,然后无比恭敬的请皇帝盖印。 随即,武英殿大学士梁储捧着金榜,前往奉天殿交给礼部尚书费宏。 费宏是今年会试、殿试的总策划,他同样属于内阁重臣,礼部尚书不过是挂名兼职而已。但真正的礼部尚书白钺,三个月前死于任上,礼部事务又交回费宏管理。 “费学士,请接榜。”梁储双手递上。 费宏举双手捧过,弯腰向梁储还礼“梁学士,有劳了。” 梁储站着不走。 费宏有些奇怪,随手把金榜打开,见王渊位列榜首稍微有些诧异。 梁储问道“费学士可知状元之事” 王渊被强点状元的消息,昨晚就已经小范围传出。但礼部属于科举事宜主办方,出于回避原则,礼部官员不得过问监考、阅卷和评选之事,费宏谨遵制度根本不听风言风语。 费宏微笑道“状元自有陛下点出,身为臣子又何必多嘴” 梁储苦笑道“确实如此。” 费宏入阁是杨廷和强力推荐的,但他跟杨廷和不是一条心,或者说跟谁都不是一条心。 这位先生十三岁童子试案首,十六岁江西乡试解元,二十岁殿试被点状元,四十一岁就成为阁臣,如今不过才四十四岁而已。 费宏他平时云淡风轻、中正和气,犹如庙里菩萨佛像,关键时刻却能站出来担事。历史上,王阳明平息宁王叛乱,就有被罢官的费宏在身边出谋划策。 你以为这是个正人君子 嘉靖朝重臣郑晓,如此评价费宏“数公中唯宏最下,虽有才,心行险测。” 这是一个真正的老阴比,就政治手段和政治眼光来看,杨廷和给他提鞋都不配。他本来跟杨廷和走得很近,嘉靖大礼议时却静观其变,杨廷和刚一下台,费宏就升任内阁首辅,成为大礼议事件的最大赢家。 并且,此人看似温和恭俭,实则非常记仇。 他本来跟王阳明关系亲密,还一起平息宁王叛乱。但因为所属派系不同,王阳明不听从费宏建议,选择把宁王押送给太监张永,双方立即从朋友变成敌人。在杨廷和下台之后,王阳明依旧无法翻身,其中关键便是费宏在打压。 直至费宏下台,王阳明才终于可以起复为官。 皇帝把王渊点为状元 关我费宏屁事 即便王渊真要搞什么摊丁入亩,费宏都不会直接反对,只有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他才会出手。 望着梁储远去,费宏云淡风轻,脸上微笑依然。 王渊与诸士子,早已在奉天殿外等候多时。 此时此刻,士子们都换上了进士巾服。 王渊身穿一袭深蓝罗袍,缘以青罗,袖口宽大。腰系黑角革带,脚踩黑色短靴,头上还戴有进士巾。进士巾类似宋代官帽,但两翅没那么长,帽翅两端还系有黑纱垂带。 这一身行头换上,士子们个个变得精神起来,可惜过两天就要还给国子监,留给下一届进士们继续穿。 朝廷蛮抠门的,送给新科进士拿回家珍藏多好啊。 但谁让朱元璋厉行节俭呢,这也是节俭的一种体现。 华盖殿那边,鸿胪寺官员已经拿到传胪贴,凑请皇帝移驾奉天殿。一时间,音乐大作,导驾官引着朱厚照至奉天殿升座。 礼乐,有礼就有乐。 今天的仪式,只有皇帝登基、大婚、万寿、凯旋才用,音乐的规格也是最高等级的。 文武百官和士子们依次进殿,乐声停止之后,序班官员举金榜赞礼,王渊等士子全都跪下四拜。接着从大殿东门出去,在丹陛外集体朝西站立,传制官捧着金榜来到御道,呼道“诸举人听制” 王渊只能再次跪下,等着听皇帝诏书。 传制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正德六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宣制完毕,传胪官终于开始上正菜,扯开嗓子唱名“第一甲,第一名,王渊” “第一甲,第一名,王渊” “第一甲,第一名,王渊” 从大殿到阶下,宫中侍卫齐声传唱,一队唱完又接着一队。 王渊的表情有些迷糊,其他士子也惊讶万分,金罍更是瞠目结舌,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一位序班官员走到王渊跟前,微笑道“状元郎请占鳌头。” 王渊立即起身,跟着此人踏前几步,跪在丹陛鳌头处。 传胪官又唱道 “第一甲,第二名,杨慎” “第一甲,第三名,余本” 杨慎面无表情,不悲不喜,他昨晚就知道结果了。 余本则是不敢置信,他会试只考了第一百九十二名,殿试居然能够被点为探花。 而会试第一名邹守益,略微有些失落,但情绪波动不大。 榜眼和探花跪在原地不动,只有状元能够出列,此谓“独占鳌头”。 王渊现在一脑子浆糊,不知道自己为啥变成状元了。他那份殿试答卷,纯粹是因为反贼肆虐京畿,一时兴起而胡乱写出来的。得个普通进士,然后外放出去当知县,这就是王渊的真实想法,他不太愿意进翰林院做京官。 王渊是工科生,读四书五经,已经耽误他很多时间,他迫不及待想要去地方干老本行。 “第三甲,第七十三名,金罍” 金罍早就等得发慌,直到此刻才念自己的名字,简直欲哭无泪。他可是会试第二十八名,现在只有个同进士出身,前后差距也太明显了吧。 三榜唱完,进士四拜。 执事官举着金榜从奉天左门出去,在长安左门外挂金榜。进士们紧随其后,前方有伞盖鼓乐开道,稀里糊涂间已出了皇城。 “状元郎,请吧。”顺天府尹杨旦面无表情。 王渊抱拳回礼“多谢府尊。” 状元有特殊优待,不但传胪时独占鳌头,还需顺天府尹用伞盖仪,亲自护送王渊回到住处。 王渊骑在马上沿街而过,街道两旁俱是看热闹的京城百姓。 长安门外已经张贴金榜,状元之名传遍全城,此刻市民们都来争睹王二郎的状元风采。 “那就是单骑杀贼的王二郎” “文武双全啊,上马能杀贼,下马中状元。” “我听说,大才子杨慎才该中状元,这个王二郎是皇帝乱点的。” “皇上还真干得出来这种事,不过王二郎中状元也不错,他当阁老肯定不怕反贼闹京师。” “对对对,王二郎当上阁老,反贼怕是连直隶都不敢进。” “” 京城的消息传得好快,昨晚发生在皇宫的事情,现在居然已经传到街头巷尾。 顺天府尹杨旦忍不住说“状元郎,你真个想搞什么摊丁入亩” 王渊笑问“殿试文章能当真吗杨府尊在奉天殿做的道德文章,当官之后可有一贯奉行” “当然一贯奉行”杨旦说道。 才怪呢。 杨旦的曾祖父杨荣,是明初的内阁首辅,与杨士奇、杨溥并称“三杨”。 杨旦的从兄杨晔横行乡里、残害百姓,按律当斩,这家伙却躲到京城叔父家中。叔父是兵部主事,姐夫是礼部主事,一起行贿高官位杨晔脱罪。最后成化皇帝亲自过问,汪直派人去抓捕,直接将杨泰一脉炒家,一百余口全部押进京师问罪。 当时不仅杨家吃挂落,还牵扯到无数文官,最后演变成太监和文官之争,直接导致成化皇帝遣散西厂。 这个杨旦,是杨廷和一党的,难怪对王渊没有什么好脸色。 从头至尾,二人就只说了那两三句话,话不投机半句多嘛。而京城百姓,则一路簇拥着王渊出城,客栈老板得到消息正在张灯结彩。 。 112【收礼】 旅店,客房。 周冲已经搞得满头大汗,他今天没干别的,就是迎来送往收礼而已。 甚至,金罍的书童都被借来帮忙,因为周冲一个人忙回过来。 至于跟那些送礼的客人交流,当然是王渊亲自出马,反正认识的或不认识的,王渊都以礼相待不得罪。 傍晚终于稍微消停,周冲前来禀报“二哥,一共收到现银四百六十两,另有财货若干。其中晋商席家出手最大方,派人送来一百两银子,还有一方上好的砚台。那个寿宁侯张鹤龄真不是东西,我们把贼寇杀跑,给他保住几大车财物,他居然都不遣人过来道贺。” 王渊一边奋笔疾书,一边问道“每个送礼的,都记录下来了吧” “记好了,不敢弄错。”周冲笑道。 王渊写了几十封信,都装在信封里放好,递给周冲说“明天麻烦你跑几趟,按照送礼名单全部回信。另外,财货全部拿去当铺死当,当票务必要收好。” “二哥这是要做什么”周冲不解道。 王渊懒得解释“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王渊想干啥 当然是把收到的财货都捐出去,良乡县不是有个镇子,被贼寇一把火烧了吗把银子扔给良乡知县,让他妥善用于难民安置工作。新科状元的礼金银子,谅那知县也不敢贪污,因为这银子贪起来烧手。 王渊也不敢拿,就因为烫手。他知道自己被点为状元,已经得罪了许多人,保守起见,还是不留下任何把柄为好虽然这种收礼属于常态,连言官们都懒得管,当官的谁还不收礼啊 把事情交代完毕,王渊又拿起那份送礼名单,好奇道“这个姓席的晋商,出手也太大方了吧,非亲非故居然送我一百两银子。” “我也不知,听说是蒲州商人。”周冲说道。 山西蒲州有三大豪商,一为王家,二为张家,三为席家。 王张两家底蕴深厚,出过许多官员,而且互相联姻。 席家却是近二十年冒头的,论及浮财甚至比张王两家更多,但席家子弟没出啥大官,干什么事全靠银子开路。甚至专门在京城安排有人,给每科一甲进士送礼,同时还给那些庶吉士送礼。 不为别的,结个善缘而已,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不但给官员送钱,席家还在蒲州修桥铺路、赈济贫苦,反正社会声誉非常好。 至于真实情况如何,那只有鬼知道。 史书上这样记载席铭“初时学举子业不成,又不喜农耕,曰:丈夫苟不能立功名世,仰岂为汗粒之偶,不能树基业于家哉于是历吴越、游楚魏、泛江湖,撤迁居积,起家巨万金,而蒲大家必曰南席云。” “咚咚咚” 敲门声突然响起。 王渊放下礼单,问道“何人” 门外之人说“我奉主人之命,来给今科状元王相公道贺。” 王渊使了个眼色,周冲立即去开门。 来者捧着一个盒子,双手奉到王渊跟前“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状元郎收下。” 王渊随手接过,打开盒盖一看,整整躺着两层银锭,每层有二十锭银子。 “二百两,好大的手笔,不知贵主人是谁”王渊玩味笑道。 来者抱拳说“宁王。” 当然就是历史上造反那个宁王,从正德六年到正德九年,宁王派人在京城送了足足三年礼。内阁重臣、六部大佬、要害官员、以及每科一甲进士,几乎全都被宁王送了个遍,据说前后加起来行贿上万金。 等王阳明把宁王擒住,搜出宁王府的送礼单,内阁首辅杨廷和赫然在列。 “礼我收下了,”王渊笑道,“且稍待,我给宁王回一封信。” 信件内容大致如下“我与宁王素味平生,骤得如此大礼,不胜惶恐。长者赐不敢辞,因此我斗胆把礼金收下。正好良乡县有一村镇被贼寇烧毁,我现在自作主张,将宁王送来的二百两银子,都捐给遭受兵灾的百姓重建家园。” 王渊直接将信笺递过去,来者当场把信看完,顿时哭笑不得,朝王渊抱拳告辞。 王渊又写一封信给良乡知县高迪,把高县令好好吹捧一番,又说自己收到许多礼金,不知该做什么用途,因此捐给难民重建家园。小镇重建之后,请高县令写一篇文章,并将送礼者的名字都刻在石碑上。 届时,宁王的名字,必然排在碑文第一位。 简直完美。 宁王的礼物,不收不行。 之前所说的那个老阴比,即礼部尚书费宏,就是料中宁王必反,因此坚决不肯收礼。结果被宁王嫉恨,勾结钱宁将其罢官。在费宏丢官回乡的半路上,宁王就举兵造反了,费宏跑去联络王阳明,协助王阳明将宁王给逮住。 王渊无所谓啊,谁送礼他都收,转手再捐给百姓,反正不进自己的腰包便是。 刚把宁王的人送走,金罍又来敲门。 “若虚,京城有些风言风语,都是关于你的。”金罍提醒道。 王渊问道“都说我什么” 金罍说道“幸进状元。说你因杀贼事,获得皇帝青睐,实则连一甲都进不了。” “哈哈哈” 王渊大笑三声“如果这都是幸进,那他们也去杀贼啊我又不拦着。”说着,王渊又问,“没拿我的殿试文章说事儿” “你殿试文章写了什么”金罍反问。 “没什么,瞎写的。”王渊不谈此事。 那篇文章看似危险,其实根本就无所谓。谁没有过匡扶苍生的热血幻想,谁没有过少年意气的荒唐文章而且那时策试卷,只要不犯朝廷忌讳,随便写什么都可以,没人会在意的 除了摊丁入亩之外,王渊文章里的其他内容,全都有朝中大臣提出过,甚至是真正着手实践过。 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开创者名叫桂萼,今天早上跟王渊一起成为进士。桂萼在嘉靖年间,就已经不顾他人反对,率先实行一条鞭法,还不照样能当上内阁重臣 别以为文官都是废物,甚至包括杨廷和在内,其实都想改革弊政,只是不敢太过折腾而已。 阅卷官集体反对王渊当状元的真正原因有三 第一,王渊的策试文章不合规制。应该从道德、历史、礼制、大义等方面入手,总体而全面的进行阐述,即所谓以古观今、高屋建瓴。而不是像王渊那样,逐条逐条的探讨实际问题,这种问题,没当过官的士子说不清楚。 第二,杨慎的策试文章写得太好了,不点为状元简直没天理。 第三,朱厚照表现得太激动,非要拆卷找王渊的名字。再结合朱厚照以往的劣迹,阅卷官们害怕王渊被列入一甲进翰林院,成为皇帝身边的幸进之臣。朱厚照越是喜欢谁,他们就越不能让这人进翰林院,这是扰乱官场秩序的大忌 第三个原因似乎匪夷所思,其实最关键 朱厚照现在还只是疯狂提拔太监和锦衣卫,文官们当然管不了。若王渊进入翰林院,必然被朱厚照疯狂提拔,这是皇帝把手伸进了文官系统。 一旦王渊幸进成功,必然有其他文官有样学样,大臣们如何不想趁早掐死这种苗头 以朱厚照的胡来,信不信王渊几年之后,就有可能当上三品官。反正大臣们对此深信不疑,毕竟朱厚照提升锦衣卫千户、百户,那都是几十上百人搞批发的。 因此,只要不让王渊进一甲,又在馆选时把王渊刷掉,那就随便朱厚照怎么搞。即便朱厚照脑子抽风,一年时间升王渊当三品官,那都无所谓,非翰林不入内阁嘛,不会对朝廷秩序形成实质性威胁。 大臣们防的不是王渊,防的是皇帝 一个新科进士而已,还没资格进入重臣们的视线。 这个道理,当天在场的阅卷官都懂,了解真相的王阳明也懂。 等琼林宴之后,王渊就要去拜谢恩师。到时候,王阳明肯定会给弟子支招,劝王渊进入翰林院之后,寻找各种机会请求外放做地方官。 只要王渊离开中央,离开朱厚照,大臣们对他的敌视将自动消失。 。 113【琼林宴】 一条鞭法的实际开创者桂萼,跟金罍同样倒霉,皆会试名列前茅,殿试之后被甩到三榜。 金罍是文章写得太空洞,桂萼是文章写得太细致。 王渊谈了马政、盐政、茶政、田政、税收、户籍等诸多问题,由于篇幅有限,每个问题都难以深入探讨。 而桂萼的文章专讲田政和税收,他认为流民遍地、乱军四起,是因为田政日趋崩坏,税收制度跟不上时代发展。什么清丈土地啊、改实物赋税为银钱征收啊,反正啰里吧嗦扯了一堆,而且还说得非常有道理。 问题是,不管王渊还是桂萼,他们所说的那些想法,从弘治朝就有许多大臣提出过,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摊丁入亩除外。 殿试文章该怎么写 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提出切实可行的指导性方针,比如洪武朝状元黄观的平戎策,归纳起来就几句话“北方蛮夷很坏,仅凭教化无用,劳师远征无法一次性铲除。应该屯兵边疆,耕战并举,步步为营。”没有任何实际操作细节,只需提出指导性方针即可,该怎么办交给具体执行人。 一种是杨慎那种花样文章,用典详实、博古通今、遵循大道、恪守礼制、垂拱而治,读起来朗朗上口,看起来花团锦簇。仔细一品,等于啥都没说,实际问题全被回避了,而且必须承认他写得很对。 若非王渊会试前三,阅卷官不想落会试考官的面子,他肯定跟桂萼一样被甩到第三榜。 礼部。 恩荣宴,即琼林宴。 桂萼被礼部吏员带到席位,一脸郁闷的坐下,垂头丧气不想跟人说话。 就在此时,大概数十名新科进士,突然站起来抱拳祝贺,却是王渊、金罍和何邦宪三位云贵进士结伴而来。 王渊自被领去状元位就座,金罍排在桂萼之后大约十位。 何邦宪就更厉害,他会试倒数第四,殿试倒数第二十一,反正不管怎么倒数都是进士。 之前考再好有毛用,会试第六的马性鲁,会试第十一的吴惠,会试第十六的朱寅,现在全都被列为三榜进士。 对了,二甲第四名叫马应龙,传胪唱名的时候,让王渊回忆起不堪往事。 探花余本出现时,诸多进士同样离席问候,王渊也起身抱拳道“子华兄,有礼了。” “若虚兄,恭喜恭喜”余本笑道。 王渊也笑道“同喜同喜。” 如果说,谁对王渊做状元最没意见,当属余本无疑。 此君会试成绩将近两百名,居然能够排进一甲,早就喜出外望了,随便哪个当状元都跟他无关。 余本的殿试文章,写法跟杨慎差不多。而他的性格为人,则跟金罍比较相似,都是那种埋头钻研学问,不怎么沾染实务,而且容易得罪人的类型。 历史上,这家伙两次被贬官,都是因为乱说话闹的。一次是皇宫失火,大臣们应诏陈明时事,余本说了一堆真话,被扔去广东当提学副使;又在广东履任期间,弹劾巡按御史毛风贪赃枉法,毛风反手诬陷,两人同时遭罢官。 有趣的是,在嘉靖上位之后,不合群的余本和金罍,全都被视为杨廷和的反对者而升官。 宴席还没开始,两人坐得又近,余本赞道“若虚兄之会试程墨,我有幸一睹,第一篇制文就令人叹为观止” 王渊惊讶道“会试程墨已经刊印了” 程墨就是考生的范文,乡试与会试都要整理编印,但绝对不可能如此迅速。 余本笑道“我看到的是手抄卷。” 王渊认真回想了一下,会试四书第一题,好像是“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他那篇文章写得很正常,唯一点亮是把中庸里的“齐明盛服”扯进去,让大学与中庸的论述进行统一。 这种两相印证的论述方式,朱熹章句里没讲,沈复璁也没有讲,是王阳明平时授课时讲的。 王渊笑着说“可是齐明盛服” “正是如此,”余本感慨道,“我学大学、中庸之时,对这两处只是隐有所动,真没想过二者之道可以殊途同归” 王渊道“此乃吾之授业恩师所讲。” “不知若虚兄之业师,是哪位大贤”余本追问道。 王渊已经知道王阳明是同考官,他犹豫一番,发现没啥可隐瞒的,便说道“便是这次礼记房同考官之一,王讳守仁公。” “原来是阳明子之高徒,失敬,失敬”余本是浙江宁波府人,跟王阳明所在的绍兴府紧挨着。 王渊笑道“吾拜在先生门下,还多亏了阉竖刘瑾。” 余本感兴趣道“有何说法” 王渊解释说“我本是贵州农家子弟,世代务农,连私学都读不起。十岁那年遇到蒙师,他是绍兴府的秀才,后来捐了一个小官,却因上官得罪刘瑾而被连累,流放云南途中遭遇贼寇。父亲将恩师救回家中,我才开始读书识字。” “若虚兄十岁才识字”余本震惊无比。 王渊点头道“确实如此。及至恩师守仁公,因触怒刘瑾贬谪贵州,穴居于荒山野岭,一边耕种一边授课,我才有幸慕名拜入恩师门下。” 余本恍然大悟,赞道“此当为一桩佳话” 可不就是佳话吗 太正能量,太立志了 一个没钱读书的农家孩童,跟随被陷害流放的秀才识字。又遇到被贬官的当朝大儒,这大儒惨到住山洞,如此艰苦还不忘兴教化,给了贫困孩童一个真正进学的机会。 如今,大儒平反昭雪,并且获得升迁。而那个农家孩童,也少年得志,成为皇帝钦点的状元。 简直就该写文章大肆宣传,让天下士子都知晓此事。 余本突然回过味来“若虚兄今年贵庚” “十六岁。”王渊说。 余本瞠目结舌,难以置信道“若虚兄竟只读书六年,真神童也” “侥幸而已。”王渊笑道。 二人说话之间,榜眼杨慎终于来了,众进士纷纷起身道贺。 而今天的恩荣宴主持者、代表皇帝慰问新科进士的大学士费宏,也随后即至,全场起身拜见。 此外,殿试的阅卷官和执事官,此刻亦全都到场赴宴。 只有李东阳没到,老先生肛瘘发作,这两天疼得死去活来。 十三位阅卷官,那天晚上竭力贬低王渊,如今却笑容满面,对王渊也是温和可亲、嘘寒问暖。 新科状元,皇帝钦点的,谁敢表现出不满但凡公开说一句怪话,都是对皇帝不敬,都有打压后进的嫌疑。 费宏宣布恩荣宴开席,立即有吏员捧来牌花,代表皇帝赏赐给阅卷官、执事官和今科进士。 牌是腰牌,花是宫花,进士簪花就簪的这个。 其他人都是小绢牌,绣有“恩荣宴”三个字。唯独王渊作为状元,领到的是金镶银牌,字儿也是刻上去的。 宫花也不同,其他进士戴翠叶绒花,只有王渊戴翠羽银花。 恩荣宴并未持续太久,随便说了些话,吃了些酒菜,便集体前往鸿胪寺,学习上朝的各种礼仪。 宴席结束的时候,杨一清路过王渊身边,语重心长地说“状元郎,十年寒窗,殊为不易,不可与幸进之人为伍。若有机会,还是外放做官更妥。” 王渊不明其意,但还是拱手道“多谢冢宰提点。” 隔日,王渊领到一套冠带朝服。至于其他进士,则继续穿传胪那天的进士服。等上朝给皇帝谢恩之后,就要把衣服还给国子监。 当然少不了大明废纸额,是大明宝钞,每个进士都获赐一大坨。 今天老王生日,不要议论其他。 。 114【满口胡言】 最新网址ddku 深更半夜,王渊一边穿衣服,一边打哈欠。 作为状元,他今天要带领新科进士,去宫里给皇帝上表谢恩。 状元朝服由红罗缝制,圆领,白绢中单,锦绶蔽膝,银色腰带,腰侧还挂有玉佩。官帽是六七品官的乌纱帽,槐木笏板一把,用来打人肯定很疼。 周冲从马棚里将阿黑牵出,请王渊骑上去,自己则跟在旁边步行。 “二哥,我跟人打听过了,状元都要做什么翰林院修撰,要在京城当官好多年呢,”周冲提着灯笼说,“我们也该买套房子了,总不能状元郎一直住在客栈里,说出去平白让人看笑话。就算不买房,也该租一套,金公子就在城里租了套院子。” 王渊笑道“那你找牙行寻一处合适的,不用太气派,离南城近就可以了,这样也方便每天上朝。” “好嘞,”周冲应了一声,又问,“是不是该买几个烧火浆洗的婆子,再买几个端茶倒水的丫鬟” 王渊想了想,说道“丫鬟和婆子各买一个。” 周冲劝道“太少了,这不符合二哥的状元身份。” “别废话,照办就是。”王渊命令道。 不多时,两人已来到皇城外,王渊验牌进城,周冲则牵马回去。 在承天门和午门的中间,修有一些房子,可供百官在等候上朝时歇息。如果前一天办事太晚,或者有急事随时听召,皇帝还会安排大臣夜里住在此处。 文武百官已经来了许多,由于并非例行朝会,来的都是四五品以上大臣,或者要害部门的官员。 看到王渊身上的朝服,便知是状元来了。一些官员将他无视,一些官员过来道贺,大多数官员都遥遥抱拳致意。 倒是新科进士们彼此很热情,人汇聚在一起,互相说些家乡异闻,顺便拉近一下关系。 常伦跟王渊就聊得很起劲,说的全跟武艺有关,箭术、刀术、骑术胡侃一通,恨不得当场拿出兵器比划比划这种谈话内容,让其他进士彻底无语,不清楚的还以为二人是武进士。 突然,王阳明也来了,王渊立即过去见礼“相别一载有余,先生安好” “你很好,”王阳明赞许道,“那天传胪,我便看到你了,比以前又长高了许多。” 王渊说“侥幸得中进士,多亏先生教导,尚不及登门拜谢。” 王阳明低声问道“你那篇策试文章是怎么想的” 王渊说“拿到题目,便想起京畿贼乱,不由自主就写出来了。进士文章,应该没人当真吧” 王阳明点头说“确实没人当真。跟你一样写类似文章的,另外还有两人,都被排在三榜之列。你若不被点为状元,根本无人理会,内阁重臣犯不着跟新科进士一般见识。” 王渊笑问“也就是说,现在有人跟我一般见识了” 王阳明告诫道“众臣最忌讳的,便是幸进之人,你最好早日离京外放。否则升官越快,就越被敌视,迟早成为众矢之的。” “弟子明白,多谢先生教诲。”王渊终于搞清楚,为何昨天杨一清劝他寻机外放。 黎明时分,众官汇集在午门前,大致排好了队伍。楼上鼓敲三通,文武百官分别从两道侧门进去,接着是王渊带领新科进士过午门。 三道正门,状元、榜眼和探花可以走,这辈子也只能走这一次。 而其他进士,只能按照殿试名次,分单双号走两道侧门入内。 杨慎亦步亦趋跟着王渊后边,心里很不得劲儿。若非皇帝胡来,独占鳌头的应该是他,被顺天府尹打伞盖护送的也是他,琼林宴佩银牌戴银花的还是他。现在,他却不得不跟在王渊身后,待会儿朝见皇帝还要站在王渊身后。 状元和榜眼,相差只有一名,但受到的待遇有天壤之别。 穿得就不一样 状元有特制的朝服,榜眼只能跟其他人一样,穿戴普普通通的进士巾服。 按照程序来到奉天殿前,朱厚照在里面升殿宣礼。搞了一堆繁琐的仪式之后,皇帝乘马车移驾华盖殿,在韶乐声中再次举行升殿仪式。 鸣鞭三响,礼乐大作。 鸿胪寺卿刘恺来到王渊跟前,微笑道“诸进士随我来。” 王渊便带着进士们入班,四拜平身,进表谢恩,接着又是四拜。 从殿试到现在,磕头无数次,而且都是给皇帝磕的,王渊都已经磕得麻木了。 对了,明天还要给孔子磕头。只有拜完孔子,才能脱下进士服,换上真正的朝服,从此摆脱平民之身。 朱厚照坐在御座上,笑着招手“状元郎,来得近些。” 王渊手持笏板移步上前,他拢共在宫里见过皇帝三次。第一次是殿试,离得太远看不清;第二次是传胪,同样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今天是第三次,已经距离很近,怎么越看越面熟 似乎在哪里见过。 “可曾记得我啊”朱厚照问。 王渊当然不记得,回答说“殿试、传胪之日,臣曾两度得见天颜,陛下英武之姿难以忘怀” 朱厚照毫无圣君模样,歪着身子笑问“还有呢” 王渊答道“恕臣愚钝。” “城外,门板。”朱厚照给出关键词提醒。 王渊瞬间回忆起来,坚决不承认“殿试之前,臣不曾见过陛下。” “你记性不好啊。” 朱厚照感慨一声,突然走下御阶,来到几百进士旁边。走着走着,他突然指着一个进士说“我在城南见过你,问你是否精通兵法,你居然当即拂袖而去” “臣惶恐” 那个进士吓得跪地请罪,同时心里后悔万分,早知道就多拍皇帝几个马屁啊。 王渊心想这皇帝的记性真好。 “起来吧,不会治你的罪。”朱厚照说道。 那个进士连忙谢恩,两腿发软的爬起来,站在那里浑身直哆嗦。 朱厚照又来到王渊面前“真不记得了” 王渊略微低头,背着群臣偷偷眨眼“回陛下,确实不记得。” 朱厚照收到暗号,顿时哈哈大笑,亲昵的拍王渊肩膀说“不记得无所谓,朕却知道你白衣飞将王二郎。你那箭术、骑术是怎样练出来的” 王渊回答说“臣自幼家贫,吃不起肉,便跟随父亲、大哥,用自制的土弓打猎。臣五岁习射,至今已有十一载。” “家里穷还能骑马”朱厚照疑惑道。 王渊只得说“吏部验封司主事王讳守仁公,因得罪刘瑾而被贬贵州龙场驿。因驿站破败不堪,守仁公只能住在山洞中,自己耕种粮食维持生活。山上皆为生苗,刀耕火种,不识文明。守仁公遂行教化,教导生苗说汉话、习汉字。众苗皆服,名显四方,贵州宣慰司学数百生员,在提学席副使的倡导下,尽皆入山拜入守仁公门下。臣亦在其中。” “还有这等事”朱厚照感觉颇为稀奇,问道,“王守仁何在” 王阳明立即出列“臣在。” 朱厚照指着王渊“这是你的学生” 王阳明回答道“王状元确为臣之弟子,他与数百生员来山中求学。因条件艰苦,住茅屋、吃粗食、饮山泉,一年之后只剩十余人,王状元便为其中之一。” 好嘛,一问一答,互相吹捧,令人肃然起敬。 王阳明肯定名声响亮到极点,触怒阉宦被贬,住山洞还兴教化,又用一年时间培养出状元,随便哪条传出去都是文官楷模。 朱厚照又问“你还没说怎么学会的骑马。” 王渊胡扯道“在山中求学期间,有一同窗唤作李应,为贵州李总兵之第三子。臣与李三郎同住一茅屋,同睡一草床,情同弟兄。臣的骑术,便是李三郎教的。” “你那匹神驹呢”朱厚照的消息非常灵通,还知道王渊有一匹上等水西马。 王渊回答说“三年前,乖西苗部作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臣在回家探亲途中,遇到贼兵转运辎重与妇人。便与李三郎合计破敌,李三郎联络到四位旗兵,我则回家联络村中青壮。” “打仗了”朱厚照饶有兴趣。 王渊回答说“一千披甲贼寇,另有数百贼寇运粮辅兵。我等埋伏于山谷,夜里多举火把突袭,贼兵大败,斩获无数。” 朱厚照问道“三年前你才多大啊” 王渊拱手道“十三岁。” 不管是大臣还是进士,听到此时都无话可说。 尼玛,十三岁就敢夜袭叛军,而且只有四个官兵,其他全是农民,还外带两个生员。而且居然夜袭成功了 贵州果然是边鄙之地,民风竟如此剽悍。 王渊又说“山中求学之人,还有贵州宋宣慰使的独生女,当时年方十五岁,也一起参与了夜袭。宋宣慰使得知之后,便赠送臣一匹水西良驹,以示褒奖。” 众人更加无语,少女跑去山中求学且不提,还跟着在夜里打叛军 朱厚照哈哈大笑“尔等皆为少年英雄。那个李三郎,既为世袭军户子弟,让他来京城当锦衣卫吧” 最新网址ddku 115【人鬼难辨】 周冲牵着马儿,早已在承天门外守候多时。他在人群当中找到王渊,立即迎上去说“二哥,牙行带我去看了好几处房子,有两处我觉得挺好,哪天你抽空亲自去选一下。“ “不用找房子了。”王渊也懒得骑马,只牵着阿黑步行出城。 周冲惊讶道“那继续住客栈” 王渊解释说“工部已经安排了房子,我也是散朝之后才知道的。” “考状元就是好,朝廷还带送房子的,怕有好几进院落吧”周冲顿时就乐得合不拢嘴。 王渊笑道“你倒是想得美,能有个单独的院子就不错了,我估计是好几个人合住一院,就跟当初在昆明租房差不多。而且那房子也不是朝廷送的,只是暂时住在那里而已。” 周冲失望道“朝廷可真小气。” 不但是状元、探花、榜眼,就连馆选出来的庶吉士,工部都会帮忙安排住处。另外,司礼监每月免费提供纸墨笔等文化用品,光禄寺免费提供早晚餐,礼部每月发钱买蜡烛。 说白了,就是包吃、包住、包日常用度。 但法定用餐只有一日两餐,毕竟皇帝也只一日两餐,想吃三餐必须自己花钱买一顿。 礼部的膏烛钱也很有意思,按制每月可领三锭宝钞,官价即十五两银子。可在实际操作中,既不能每月发十五两银子给翰林官买蜡烛,也不可能每月发一沓废纸宝钞那就,直接发蜡烛吧。 周冲又问“丫鬟和婆子还买不买” 王渊摇头说“不买了,估计阿黑的马棚都不好找,更别提安置丫鬟和婆子。” 新科进士集体到文庙祭拜孔子之后,王渊和探花余本就搬进工部提供的住宅。至于榜眼杨慎,当然是住在自己家中,不用来跟苦逼北漂们挤宿舍。 随后几日,王渊和其他进士们,都忙着拜谢主考、房师和业师。 会试主考官是阁老刘忠,当然不可能谁都见。二三榜进士只能递上拜帖,以此表达自己的尊敬之情,能在刘府的会客厅喝杯茶就算有面子了。 但是,一甲进士,刘忠肯定要当面接见。 王渊作揖见礼“学生王渊,见过刘阁部。” 刘忠微笑搀扶“状元郎不必多礼,且坐。” 王渊坐下说道“有赖阁部赏识,学生才侥幸中试,今后定不负提携之恩。” 刘忠意兴阑珊,叹气说“我是反对你当状元的,至于今后如何行事,你且好自为之吧,这些都跟我无关了。刘瑾虽除,攀附阉党之人不减,而你这个幸进状元,很可能被几方势力当成靶子围攻。” 王渊没想到刘忠居然说得如此直接,惊讶道“听阁部的语气,似乎打算致仕” “过几日便走,”刘忠说道,“我与王德辉王华乃多年好友,你又是王伯安王阳明的弟子,所以才在离京之前提点你几句。场面话我不说了,你且记住这些。朝堂之中,一为钱宁,二为张永,三为杨介夫杨廷和。钱宁只要钱,谁挡他捞钱,谁就是他的敌人。张永和杨介夫在大事上合作默契,在小事上纷争不断,你选择依附任何一方,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你若想做孤臣、幸臣,必然遭受这二人的联手围攻。” 刘忠就是想当孤臣,结果成天受夹板气。 王渊揣摩一阵,问道“西涯公李东阳呢” 刘忠顿时笑道“他是神仙,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许多事情,他是不管的,临老且病重,只在乎自己死后的名声。” 王渊抱拳致谢“阁部提点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刘忠摆摆手,摇头叹息“唉,我也就看在老朋友的情分上,随口给你多讲几句。切记,要么依附张永,要么依附杨介夫。若想做孤臣,可以跟钱宁走得近些,但又不能走得太近。你文武双全,可以早日去沙场建功,这样才有自己的立身之本。言尽于此,且去吧。” 主人送客,王渊只能告辞。 刘忠这些年的遭遇颇为诡异,他因反对刘瑾而被扔到南京。“倒阉派”觉得刘忠是自己人,于是将他提拔为南京礼部尚书,接着又改任南京吏部。 其他被扔去南京的大臣,都在想着如何扳倒刘瑾,而刘忠却在搞本职工作。他不管谁是阉党,也不管谁是清流,反正只要贪赃枉法的就给予处罚,一次性查出一千多个官员。接着官员大考,刘忠又处理了一千多官员,而且建议纠察官员不必等到六年一次,随时随地都应该整顿吏治。 好嘛,这条建议很合刘瑾胃口,成为刘瑾清除政敌的利器,无数文官因此被罢免,其中不乏被栽赃诬陷者。 于是刘忠莫名其妙成了阉党,被调回京城当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还专掌制诏之权。 刘忠怕了,请求致仕,皇帝不允。 及至刘瑾倒台,文官得势,刘忠以文渊阁大学士的身份,正式成为内阁重臣。虽然他依旧兼任吏部尚书,却已经失去对吏部的掌控,谁让他一条吏治建议,导致无数文官被刘公公下狱呢 太监张永得势之后,深知刘忠在文官体系被孤立,于是想要拉拢这位重臣。宁夏造反平定,不关刘忠屁事,却加少傅兼太子太傅,从事实上成为张永一党,清流们对刘忠更加敌视。 刘忠有苦难言,两度被迫成为阉党,心里却又不想阉党,吓得再次请求致仕。 皇帝不但不允许,还让刘忠主持今年的会试,刘忠干脆专心当起了孤臣。故意公开表达对张永的不满,既不依附太监,也不跟其他文官结党。 然后他就惨了 就在前几天,杨廷和亲自来跟刘忠说,你这次会试搞得不行啊,好多考生的文章有违礼制却被录用。 说得很委婉,其实就是张永与杨廷和,联手逼迫刘忠辞官。 刘忠再度请求致仕,皇帝依旧不允许,朱厚照需要这样的孤臣。但刘忠这次已经下定决心,他准备以修祖坟为借口回乡,然后就赖在老家不走,到时皇帝肯定答应他辞官。 正因对朝廷心灰意冷,已经决定走人,刘忠才会对王渊说那些话。 一来,王渊是老朋友儿子的弟子,随口提点几句;二来,刘忠希望王渊当孤臣,继承自己的衣钵;三来,王渊的殿试文章,其实非常讨刘忠喜欢,他评分第三等只是不想王渊太招摇。 官场就是这样,是人是鬼很难分清。 给王渊文章评第一等的杨一清,其实是杨廷和一党。而给王渊评第三等的,却是真正的孤臣,而且真心为王渊考虑。 馆选庶吉士期间,刘忠便回乡修祖坟去了,此生不可能再入朝堂。 王渊前去拜谢王阳明的师恩,师徒二人谈及此事,王阳明也是忍不住一声叹息。 因为,王阳明跟刘忠的性格很类似,做官往往对事不对人,也不愿站在任何一方依附其下。等到李东阳致仕,王阳明失去了大佬照应,多半也会步刘忠的后尘。 “汝欲做孤臣耶”王阳明问道。 王渊想了想,回答说“吾欲做社稷之臣。” 王阳明哈哈大笑,甚是欣慰。 。 116【第一次朝会】 分配给王渊的房子,在澄清坊头条胡同,也即后世王府井。 北边还有二条胡同、三条胡同,接着便是北会同馆、诸王馆和东巡捕厅。 会同馆乃大明首驿,发往全国的公文,都要从这里启程。诸王馆则是藩王进京住的地方,而巡捕厅可以按字面意思理解。 更北面还有十王府,皇子就番之前,必须住在十王府内。 南边隔着一条东长安街,便是台基厂。刚开始专门打造宫殿基石,现在衍变成堆放柴禾、草料的地方。 王渊每天早上起来,只要沿着东长安街,往西走一阵便可到翰林院上班。如果是上朝,那就再往西走一阵,没多远便到了承天门外。 深更半夜,王渊打着哈欠起床,来到院中正好碰到探花余本。 这套院子,暂时只有王渊和余本两人,不过馆选考试已经结束,很快就要安排庶吉士们过来居住。 “若虚兄”余本抱拳道。 王渊回礼道“子华兄” 二人的仆从打着灯笼引路,他们跟在后面边走边聊。 余本的曾祖父官至知府,祖父和父亲都没当官,但家境殷实也算地方大族。 “若虚兄可有朋友通过馆选”余本问道。 王渊说道“我在赶考途中,遇到一位四川士子名叫张翀,彼此相谈还算投契,这次馆选他被录为庶吉士了。” 余本笑道“或许会分来跟我们同住。” 常伦和金罍这次馆选皆不中,而且工作分配已经落实下来,他们一起被派去大理寺观政,相当于全国最高法院实习生。 观政制度在明初非常有用,新科进士必须实习三个月以上,积累工作经验之后再授予官职。但到了明朝中页,观政制度已经流于形式,随便糊弄糊弄便能补到实官。 半路上,王渊又碰到几个进士,大家有说有笑前往承天门。 还遇到不少坐轿子的,皆为三品以上大员。 明初不许官员坐轿上朝,理学家们认为这样不好,简直把人当牲口使用。但朱元璋、朱棣一死,谁还管这个啊,违制的官员越来越多,后来干脆规定三品以上可以坐轿子朝会。 六七品官同样坐轿,只是不坐轿上朝而已。 进士们来到城门口验牌进入,都觉得非常新鲜且激动。虽然从殿试到现在,他们已经进了好几次皇城,但真正排班上朝却还是第一遭。 在候朝的地方,王渊见到金罍、常伦、张翀等人。 等着等着,大家都发现不对劲,今天参加朝会的官员也太多了吧甚至连一些不入流的杂职,居然都跑来参加早朝,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常伦祖上三代皆为进士,他笑着解释“今天是新科进士第一次上朝,估计都察院和鸿胪寺查得比较严,避免文武百官缺席朝会者太多,想给新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早朝也能缺席”金罍惊讶道。 常伦低声笑道“我听父亲说,弘治十五年八月某日,总共有一千一百六十人没来上朝,当时惹得先皇雷霆大怒。” 王渊瞬间无语,一次早朝就有一千多人旷工,参加朝会的官员该多少啊。 主要还是朱元璋太能干了,裁撤宰相职位,导致朝廷没有主事者,一切都靠朝会来解决。 国朝初年,无论大事小事,都必须交给皇帝决断。每次早朝,从六部大佬到九品小官,乃至不入流的杂吏,都必须跑来参加早朝。连皇城侍卫抓住盗贼,都要拖到皇帝面前,交给朱元璋亲自发落。 不但如此,当时的农民代表粮长,也可以上朝见皇帝,官员们还不能拦着。 朱元璋就靠跟粮长交流,掌握全国各地的基层信息,甚至有粮长直接被提拔为朝廷大员。明初的粮长世家,都不屑于考进士,因为他们是最荣耀的基层代表。 到朱元璋晚年,精力已经不足,朝会变得很随意,但定下的规矩却不能改。 朱棣常年在外打仗,太子理政又喜欢喝酒,导致朝会时间经常变动,于是文武百官就各种开小差旷工。 后来的皇帝和群臣,实在扛不住这种朝会,于是内阁制度渐渐成熟。先是规定每次朝会只能讨论八件事,后来改成讨论五件事,而且所奏之事,必须提前一天让阁臣先处理,皇帝上朝时照本宣科即可。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早朝就是走过场而已。 于是越来越多的官员旷工,不参加朝会成了常态。 成化年间有一次午朝,皇帝来了却不见大臣,等半天发现自己被放鸽子,居然一个官员都没来。气得宪宗皇帝大骂“尔等常以勤政为言,及朕视朝,却又怠慢” 如此朝会,真没必要,皇帝几十年不上朝也没啥影响。 等过了午门,在金水桥外候朝,王渊举目四望,顿时被就惊呆了。只见月光之下,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就跟初一十五赶庙会差不多。 大略估计,可能上朝官员接近两千人。 奉天殿里肯定装得下,但太过拥挤成何体统。因此末流小官,以及杂职小吏,只能站在广场里上朝,待遇类似后世游览故宫的游客,只不过他们不用掏钱买门票而已。 今天是为了迎接新科进士,明天估计就没几个人了,甚至皇帝都有可能旷工。 还是张居正牛逼啊,这种陋习延续一百多年,谁都知道浪费时间且无用,但又谁都不敢从制度上改革。只有张居正敢下刀子,把每天早朝,改成三六九早朝,一个月只需早朝九次。 王渊穿着从六品官服,杨慎和余本穿着正七品官服。其他进士由于还未授职,全都穿着白板装,默默站在人堆里当布景板。 跟电视剧里不一样,没有太监喊“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而是鼓乐队奏乐,鸿胪寺官员宣布入班,接着再行礼奏事。 早朝没有确切时间,什么时候天光微亮,就什么时候正式开始。朱厚照明显没睡醒,打着哈欠坐在上边,听取已经在昨日被内阁处理的事务皇帝面前甚至放着剧本,各种台词都准备好了。 鸿胪寺卿刘恺首先出列“启禀陛下,琉球国中山王尚真,遣正议大夫梁能等来潮方物。” 朱厚照立即对台词“与他赏赐。” 于是刘恺便领命退回去。 户部尚书孙交又出列说“应天府所属上元、江宁、句容、溧阳、溧水、高淳六县灾伤,请减征今年夏粮税赋。” 朱厚照再次对台词“与他减征。” 孙交又说“正德五年起运改兑无徵正米即漕粮已运至京师二万八千石,请予贮库。” 朱厚照说道“与他贮库。” 一桩桩国家事务,就这样被大佬们说出来,皇帝只需照本宣科回答表态。而王渊等小官小吏,犹如一根根木桩杵在那里,听到的全是被内阁处理好的结果。 长此以往,王渊也想旷工。 每过多久,早朝就上完了,众臣在礼乐声中退去。 朱厚照突然站起来“王渊何在” 王渊都打算离开了,闻言立即上前“臣在。” 朱厚照笑道“陪我去豹房耍呃,来西苑听差,朕有要事与你详说。” 诸臣闻言反应各一,大部分都向王渊投去羡慕的目光。 。 117【豹房之行】(为盟主“爱爱家的风中瑜帆”加更) 出了奉天殿,朱厚照自己钻进御辇,朝王渊招手道“上车来” 身后便是文武百官,王渊哪敢跟皇帝同乘一车,当即作揖道“陛下,于礼不合。” 朱厚照大失所望,叹气道“王二郎单骑追敌数十里,本以为是慷慨豪迈之辈,却不想竟是个迂腐之徒。” 既不能得罪群臣,更不能得罪皇帝,王渊只能硬着头皮说“陛下莫害我。” 自称“我”,不称“臣”,这让朱厚照哈哈大笑,吩咐随侍太监“去给状元郎牵匹马来,还有,给我也牵一匹。” 在非正式场合,皇帝经常不自称“朕”,随便怎么自称都可以,朱棣批奏章甚至用过“俺”字。 大部分臣子都已离开,杨廷和远远瞧着,对杨一清说“此子毕竟受教于王伯安,基本道理还是懂的,应该算是我辈中人。” 杨一清笑道“观其殿试文章,心中自有抱负。我看王二郎也不想做幸臣,只可惜入了陛下法眼,便是不做也得做了。” “慢慢观察吧,”杨廷和说道,“若他能以国事为重,做幸臣也不失为好事,我们正好缺一个陛下的贴心人。” 杨廷和与杨一清离去多时,太监终于把马牵来。 朱厚照灵巧无比的翻身上马,对王渊说“王二郎,我特许你宫中纵马,这不算什么违制” 眼见文武百官早就走得干净,王渊这才无奈上马,随同皇帝纵马朝西苑跑去。 西苑在紫禁城以西,包括北、中、南三海,是正德皇帝游乐、寝居和处理政务的地方。 大名鼎鼎的豹房,便建在西苑北端,即后世北海公园的西侧。 从正德二年到现在,豹房已经建造房屋二百余间,但并非什么楼宇宫殿,建造成本还不足朱厚照结婚用度的一半。 这不算什么劳民伤财,真正危害巨大的,是遍布全国的皇庄,以及遍布全国的镇守太监。 好在各地起义频发,让皇帝和阁臣都开始反思,朱厚照已经停止组建皇庄,镇守太监也不敢再大肆敛财这种克制,不知能够持续多久,保守估计也就两三年吧。 朱厚照带着王渊骑马至豹房,指着一条街道,洋洋得意道“这条街是我一手打造的,是不是很繁华” 皇帝还没到场,便有太监提前通知。 此时此刻,无数宫女太监伴做掌柜、商贩、行人、顾客,来来往往与民间街市无异,就是穿的衣服料子稍微好了点。 而且还有耍把式卖艺的,那天微服私访城南,胸口碎大石让皇帝高兴,钱宁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回头就把几个江湖艺人招进豹房。反正只要皇帝来御街游玩,就挥舞大锤使劲砸,石板可以无限制供应。 朱厚照换上一身民间武士服,手里提着双刀,让随侍太监敲锣吸引观众,立即就有一大堆“路人”围过来。 王渊哭笑不得,只能过去看热闹。 朱厚照煞有介事的抱拳说“各位街坊,各位朋友,本人朱寿,路经贵宝地,身上盘缠已经用尽,耍几路刀法换点饭钱。还望老少爷们儿,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好” 皇帝还没开练呢,观众已经开始喝彩。 朱厚照的刀法不错,至少看起来不错,属于可以吓唬普通人的花刀。当然,表演必须用这种套路,否则舞起来不好看,皇帝真正的刀术难以推测。 王渊能看出来的,是朱厚照下盘很稳,出刀从容且有章法,肯定下过一番苦功。 “好” 一套刀法表演完毕,观众们再次喝彩,并纷纷掏出铜钱打赏。 王渊有样学样,也赏了皇帝几文钱。 朱厚照特别高兴,带着王渊离开街市,观众们则去找太监领片酬。 今天皇帝身边的体己人,只有王渊一个。 谷大用带兵平叛去了,张永代表皇帝跟阁臣一起商讨政务,钱宁正在南镇抚司亲自处理案子。 朱厚照再度骑上马背,笑着说“王二郎,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王渊跟着皇帝一阵奔驰,来到相对开阔处。 朱厚照单手叉腰,指着前方平地“此乃本将军点兵校场,传令三千营,大帅要聚兵了” 鼓声大作,号角长鸣。 不多时,二百骑兵奔驰过来,都督同知魏彬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三千营已至,请大将军点校” 三千营是明初三大京营之一,据传前身为三千蒙古骑兵。但若仔细查阅史料,便知蒙古骑兵只有二百六十人,其他全是从各方抽调来的精锐骑兵。 也即是说,最初的三千营,乃整个大明朝,优中选优的三千精悍骑兵,其成员构成不分地域和民族。 随着三千营的扩建,随着朱棣的死亡,精锐不再精锐,最后在土木堡一役被打断骨头。 现在京城早就不是三大营时代,而是十二京营,每个京营都有三千营编制。另外还有个老营,也被京兵们称为“老家”,那才是真正的三大营班底,只不过是组建十二营时,被挑剩下的老弱病残。 十二京营共有六万余人,此时一半多被调去平息刘六刘七之乱。 朱大将军横刀立马,问道“王二郎,你看本将军的三千营可雄壮” 王渊笑道“确实威武。” 朱厚照对魏彬说“你挑一个射手,与王二郎比试骑射。” 魏彬立即选出一个神射手,还为王渊送来一副弓箭,是制式的五斗马弓马弓的弓力,一般都比步弓弱。 王渊也不矫情,随手拉弦,说道“弓力太差,使着不得劲。” 朱厚照哈哈大笑,问道“你用几石弓” 王渊说“一石弓。” 朱厚照道“这可是马弓,跟步弓不一样。” 王渊答道“前月在城外,我用的是两石弓杀敌。” 此言一出,竟皆骇然。 魏彬当即质疑道“状元郎,在皇爷面前,你可不要说大话。” 王渊笑道“魏都督,我何须说大话” 魏彬跟着笑了笑,不再言语。 一个武臣,一个文官,即便都是幸臣,也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魏彬没必要跟王渊过不去。 朱厚照问道“军中可有两石弓” 魏彬回答说“需要慢慢寻找,便是找到了,长久欠缺保养,估计也不得用。” 朱厚照失望道“那就给王二郎拿一石弓来。” 魏彬自去传令。 朱厚照又问王渊“你那把两石弓,可是找人特制的。” 王渊抱拳道“回禀陛下。我杀敌所用弓刀,皆为云南乡试之时,黔国公沐总府所赠。” 朱厚照稀奇道“沐家送你弓刀做什么” 王渊回答说“沐公爷也是能文善武之辈,他在鹿鸣宴上行乡射之礼。曾以一把一石弓,与我比拼箭术,连射十二箭不分胜负。可能是对了沐公爷胃口吧,他便送我一副弓、一把刀。” “哈哈哈哈” 朱厚照特别高兴,说道“有机会把沐家人也招来京师,本将军要亲自跟他比箭” 不多时,一石弓取来。 王渊与一个三千营骑士,策马奔驰于校场,二人连射数箭皆中靶心。 似乎三千营也不赖嘛,但要知道此人,乃是数千京营骑兵当中挑出来的,整体而言还真不咋地。 到第五箭时,那人终于脱离靶心,而王渊一直稳如狗。 对王渊来说,死靶子太容易了,并且目标距离太近,便是骑射他也有十足把握。 骑士羞惭不已,随即下马跪地,向朱厚照和魏彬请罪。 朱厚照非常大度,安慰骑士说“何罪之有跟你比箭的,可是白衣飞将王二郎。看赏” 朱厚照又对王渊说“走,我带你去看老虎,那是本将军亲手养大的。” 。 118【豹牌】 朱厚照的老虎没养在豹房,而是在西苑的南端西华门外有个皇家动物园。 地方上有时会进献祥瑞,番邦侍者也会进献珍兽,中小型野兽都养在西华门外。大型野兽另有安排,比如专门饲养大象的象房,就位于宣武门外。 从朱棣那会儿便是如此,听说还养过长颈鹿。这些并非朱厚照自己搞出来的,历代皇帝有闲心都会去动物园逛逛。 至于豹房里的猛兽,仅有一只超级凶猛的金钱豹。 但是,这只金钱豹的待遇特别好,养豹官便有二百四十人,每年俸禄二千八百余石。这些养豹官,并非单纯照顾豹子,还要负责陪朱厚照耍乐,其中不乏精心挑选来的武勇之士。 朱厚照带王渊来到皇家动物园,指着笼子里一只老虎说“喏,那只虎便是我一手养大。” “果然威风凛凛。”王渊顺手拍了个马屁。 动物园里一共七只虎,有东北虎,也有华南虎。而朱厚照亲手养大那只,正是在动物园里出生的,他偶尔过来扔几块肉而已。 朱厚照问道“王二郎可能搏虎” 王渊又不是智障,立即摇头“不能。” “可惜了。”朱厚照深感遗憾,他一直想看人虎相搏之戏,但至今没有遇到自告奋勇者。 太监们抬来一只羊,朱厚照力气颇大,拽着羊腿便扔进虎笼中,坐看群虎扑羊之戏。他一边观看,还一边点评每只老虎的特色,甚至异想天开,打算组织一支虎豹兽军。 半上午,是皇帝的早膳时间,王渊也跟着在动物园吃了一顿。 吃饭之时,朱厚照突然正经起来,对王渊说“王二郎,什么刘六刘七,我都没有放在心上。你知道我最想打败谁吗” 王渊虽没读过明史,但也对朱大将军的事迹有所耳闻,答道“蒙古小王子。” “二郎乃我知己也” 朱厚照哈哈大笑,挥舞着筷子说“有朝一日,本将军要亲率十万大军,与蒙古小王子在边关决一死战” 王渊说道“预祝大将军旗开得胜。” 换成别的文官,只听“亲率大军”几个字,就肯定激动得跳起来,土木堡之役历历在目啊。 但王渊却认为,土木堡之役的惨事,关键不在御驾亲征,而在皇帝把战争视为儿戏,换谁那样打仗都肯定要完蛋。 朱厚照对王渊的反应很满意,他愤然道“蒙古小王子殊为可恶,年年犯我大明边关,本将军欲效成祖之故事,将那些蒙元余孽彻底扫清” 蒙古小王子,并非真正的小王子,乃是明朝官员对鞑靼部首领的统称。 历史上,跟朱厚照打仗的小王子,应该是蒙古中兴之主、成吉思汗第十五世孙、蒙古可汗达延汗 史书对那一仗的记载很滑稽,后世之人,黑的黑死,吹的吹死,真实情况已不可考。 反正达延汗败逃之后,回到草原没多久便死了,继位的小王子很快也死了。鞑靼诸部随即陷入分列状态,互相之间征伐不断,根本没功夫跑来大明惹事儿。 这也是为啥朱厚照亲征之后,蒙古小王子不再扣边的真正原因。 听到朱厚照的豪言壮语,王渊忍不住浇冷水,正色道“陛下可读过孙子兵法” 朱厚照笑道“当然读过。” 王渊又问道“兵事有五要素,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何谓道” 朱厚照说道“道者,令民与上同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大明苦于边患久亦,百姓皆欲除此患,本将军征伐蒙古小王子正是合道之举” 孙子说,打仗要举国齐心,上下一志,就可同生共死而不惧危难。 “真的合道吗”王渊质问道,“卫所之制已败坏多时,军田被肆意侵占,小兵多沦为佃户。他们平时过日子都难,怎会跟陛下一心而北方数省百姓,因马政、粮政破产者多,不但不想打蒙古人,反而杀官起事对抗朝廷,百姓们又跟陛下一心吗” 朱厚照默然。 王渊又问道“陛下可知汉武帝” 朱厚照说“知道。” 王渊放下筷子,起身抱拳说道 “汉武帝拥有文景两朝积累的国力,都不敢直接跟匈奴开战。而是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推行公羊派大一统、大复仇理念,在文治上统一军民的思想。接着又行三铢钱、半两钱,改革货币制度,以积累朝廷财力。” “然后颁推恩令,解决诸王割据內患。期间又改革马政,买马养马,积攒骑兵。以汉武帝天人之姿,也是继位十八年才敢征讨匈奴。陛下自是英明神武,然与汉武帝相比何如” 朱厚照突然觉得饭菜没胃口,扔掉筷子说“汉武帝怕是更强一些。” 王渊又问“如今大明,直隶、河北、河南、山东、四川、江西、贵州、湖广,皆有反贼作乱,国库日渐空虚,与汉武帝之国力相比何如” “别何如了,”朱厚照生气道,“我晓得国库空虚,若这时跟蒙古小王子开战,连朝廷大军的粮饷都凑不齐。” 王渊问道“所以,陛下想跟蒙古小王子决战,只是闹着玩而已” 朱厚照嘴硬道“谁想闹着玩了我是要振作的,怎奈朝堂诸公不肯奋进” 王渊笑问“汉武帝登基之初,朝堂大臣愿意奋进吗汉武帝连兄弟都压不住,时时有窦太后蛮横干政。而陛下大权独揽,大明之皇威,远胜汉武帝多矣。若以象棋举例,汉武帝手里只有两车,而陛下则车马齐备。” 朱厚照还在推卸责任“你的殿试文章我也看了,朝政弊端怎么改我敢说半个不字,大头巾们就喷口水了” 王渊反问“就没人对汉武帝喷口水吗” 朱厚照变得心烦气躁,把碗碟推到地上摔成粉碎,气呼呼说“我不想跟你讲话,你且去” 随侍太监跟着朱厚照离开,负责引导参观动物园的太监,则对王渊说“状元郎,请吧。” 王渊拱手作别,随口问道“不知中官尊姓大名” 那太监没想到状元对自己如此客气,微笑道“御马监李能。” 王渊再度抱拳,这才被一个侍卫引路离开。 司礼监跟内阁对接,代表皇帝处理政务;御马监则跟兵部对接,代表皇帝处理军务。 而且,御马监还要管理牧场和皇庄,负责经营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并且统率西厂,动物园和象房也顺便归御马监管理。 张永与刘瑾的矛盾,便是御马监与司礼监的矛盾,也是西厂和东厂的矛盾。 刘瑾不但是文官干掉的,更是被竞争者御马监干掉的,因为刘公公把手伸得太长,竟然多次染指御马监的事务。 各地镇守太监,多为御马监太监外任。若太监为祸,司礼监迫害的是文官,御马监迫害的是百姓 李能把手拢在袖子里,微笑着目送王渊离去。 突然,一个侍卫骑马奔回,交给王渊一块牌子“王相公,这是皇爷给你的,务必收好。” 王渊稀里糊涂接过铜牌,只见正面有豹子浮像,横刻“豹字四百八十号”,反面刻有“随驾养豹官军勇士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字样。 李能本来不想跟王渊结交,见到此牌,立即撒腿跑过来,满脸笑容道“恭喜王相公。” 王渊问“何喜之有” 李能解释说“携带此牌的外官,可随意出入豹房。” 。 119【冷处理】 王渊从皇城慢悠悠出来,只走了很短一段路,便来到自己的办公单位翰林院。 今日是第一天上班,按理应该先去拜见主官。 但主官靳贵兼任肯定不在,这会儿正搁制敕房办公呢。 嘉靖以前,内阁权力还没达到巅峰。制敕这种事情,必须交给翰林院主官翰林学士办理,落款署名也是署翰林院之名再往前几十年,内阁甚至属于翰林院的附属机构。 那就去拜会四位侍读、侍讲学士,结果其中三人都不在,他们还兼着其他职务。 只有侍讲学士吴一鹏,专职在翰林院当官,主要工作是给朱厚照讲课。 以朱大将军的性格,当太子时都不愿听课,更何况现在已经做了皇帝。于是,吴一鹏整天无事可做,看看书、喝喝茶而已,小日子还过得蛮潇洒。 “吴学士,学生有礼了”王渊很给面子,直接行了一个弟子礼,眼前这位老兄是会试的同考官。 吴一鹏对此非常满意,微笑着搀扶王渊说“若虚初来翰林院,对一切都还不熟悉,先跟着伦伯畴伦文叙观政几日吧。” 随便说了些没有营养的场面话,王渊又去跟翰林院同事们打招呼。 其他人都没啥可说的,唯有温仁和那里必须礼敬有加,因为温仁和是王渊的会试房师。若碰到温仁和的儿子,即便对方只有两三岁,王渊都必须称呼一声“世兄”。 “哈哈,若虚你终于来了,快坐,快坐”温仁和是个好好先生,跟谁说话都是笑容满面。就像他的阅卷一样,什么文章他都能找出亮点,然后写出来大加赞赏。 这位老兄没啥靠山,刘瑾倒台之后,好多文官都升迁,他只升了个侍读。 历史上,直至嘉靖当皇帝,温仁和才终于熬出头,一路升迁到吏部尚书加太子少保。 王渊坐下寒暄几句,问道“学士初来翰林院,先生可有训诫” 温仁和反问“你跟着谁观政” “伦编修。”王渊答道。 温仁和脸上突然浮现出诡异笑容,天马行空的提醒道“伦伯畴家的千金,似乎已与梁尚书梁储的孙子订婚。” 王渊虽然没听明白,但温仁和言尽于此,他也不好多问,只拱手道“多谢先生提点。” 两人又聊片刻,王渊告辞离开,去见带自己熟悉工作的伦文叙。 伦文叙自幼家贫,父亲以撑船为生,他幼时营养不良,脑袋奇大无比,被呼为“大头仔”。七岁时,伦文叙在村塾偷偷听课,被塾师免费收为学生,又因塾师病逝而辍学。 此后,伦文叙一直没钱进学校,自学考上秀才,自学考上举人。被负责乡试的巡按御史赏识,推荐到南京国子监读书,会试第一、殿试第一,高中状元 多么励志的人生。 更神奇的是,此时的第三号阁臣梁储,恰好是伦文叙的同乡佛山人,那就干脆联姻结为亲家呗。 二人见面之后,伦文叙直接问“可曾读史” 王渊答道“略有涉猎,未通一史。” 伦文叙道“那就先把左传、史记、资治通鉴读完,去吧。” 尼玛,在贵州时读书,来京城还要读书,王渊心里很想骂娘。 几日之后,王渊大概有些明白,温仁和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伦文叙是梁储的人,梁储又与杨廷和一党,他们在观察王渊,想摸清王渊究竟是啥想法。 而让王渊去读史书,第一层意思是冷处理,暂时不让王渊接触政务;第二层意思是长久培养,万一王渊可为己用,正好升做侍讲亲近皇帝,把王渊当成打入皇帝身边的一颗钉子。 杨慎就要幸运得多,根本不用在翰林院上班,直接去东阁那边的制敕房观政,学习如何撰写、发布诏书。 只要杨廷和不倒台,杨慎就能平步青云,路线早就规划好了编修、侍讲、侍讲学士兼左右春坊或詹事府职、翰林学士兼吏部侍郎,并负责制敕房起草诏书,然后就是做尚书再入阁。 跟梁储结为亲家的伦文叙,已经在按照这条路走了,马上就要兼任右春坊职务,再熬两三年随便立功就能当侍郎历史上,伦文叙在立功期间修皇谱、主持考试便病死了,不然肯定又是一个阁臣。 状元王渊被冷处理,打发去读史书;榜眼杨慎被重点培养,直接去制敕房观政。 而探花余本,则不上不下,负责协助整理各种材料,包括皇帝的起居注在内。若大佬们想栽培他,这些工作经历非常有用;若不能入得大佬法眼,那就等于白费功夫,等着冷板凳坐到死吧。历史上,这位老兄被扔去教育系统,显然没有大佬赏识。 王渊对于自己的遭遇无所谓,读史就读史呗。 读史使人明智,东西学来是自己的,他每天抱着一本左传慢慢啃。偶尔以请教为名,跑去王阳明那里串门儿,顺便跟宋灵儿玩耍。 王渊可以凭借豹房腰牌,不经报备便进皇城,而且是直接去豹房找皇帝。 但王渊没有这么做,朱厚照也没再召见他。两人都懒得去上朝,因此连碰面的机会都没有,一个安心读书,一个安心耍乐。 酒楼。 常伦喝着闷酒,一言不发。 王渊问道“明卿兄怎么了” 金罍说道“遇到一个案子,寿宁侯的远房亲戚殴人致死,地方影响非常恶劣,案件直接捅到大理寺。结果被压下去了,无人敢过问,死了也白死。” 常伦生气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寿宁侯殴人致死也就罢了,他的远房亲戚居然也如此嚣张还不是太后惯的” 太后护犊子,谁都知道。 若大理寺官员敢管寿宁侯的案子,大理寺卿估计要被张太后亲手打一顿。别说她儿子在当皇帝,就连嘉靖当了皇帝,嘉靖想让寿宁侯退还民田,张太后都拿着手杖痛打去嘉靖心里没有半点逼数。 常伦和金罍都被派去大理寺实习,每天接触无数案子,这两位公子哥已经见识到大明的黑暗面。 “莫生气了,明日到城外纵马去。”王渊安慰道。 金罍也劝道“是啊,生气有什么用大理寺卿都不敢管,我们两个只是观政进士,把自己气坏了也没有半点用处。” 常伦拍桌子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王渊摇头叹息,这倒霉孩子不适合当官啊,性格也太直了点。就算你看不惯,那也该憋在肚子里,等爬上高位之后再去改变现状。 后人对常伦的定位是“散曲家”,而非官员,也算比较贴切了。 转眼已至五月,弛报会试喜讯的吏员,终于有惊无险抵达贵州。 今天一直在研究明朝官职,查此时的翰林院主官就用了两小时,结果居然是卷入科举舞弊的靳贵怎么又是你 。 120【破天荒】 贵州布政使又换人了,四川义军越闹越大,甚至闹到湖广边界,湖广总兵不得不联手四川官军一起围剿。 高崇熙因为熟悉四川事务,立即被调回去当左布政使。 现在的贵州左布政使,是从广西调来的,名叫翁徤之,余姚人,跟王阳明和沈复璁是同乡。 “方伯,大喜事啊”幕僚冲进来禀报。 高崇熙在贵州的时候,已经把乱军打得缩成一团。结果他一调往四川,苗族乱军很快就再次扩张,翁徤之已被这些乱军搞得焦头烂额。 “何喜之有啊,难道官军大胜”翁徤之问道。 幕僚笑道“京城弛报,贵州宣慰司士子王渊,今科会试第三,高中礼经魁” 翁徤之说“这有什么稀奇不对,贵州多少年没出进士了” 幕僚说道“此乃十五年来,贵州出的第一个进士也是自大明开国以来,贵州出的第二个会试五经魁” 翁徤之立即噌的站起来,满脸笑容说“快准备一下,再把席副使叫上,本官要亲自去今科进士家中道贺还有,立即起草文书,将此喜讯通报全省” 幕僚立即行动起来,而翁徤之也去换官服。 没办法,贵州太需要这种喜讯,翁徤之赴任后遇到的全是倒霉事。 一般而言,贵州如果出现叛乱,在无法自行解决的情况下,即调四川、湖广和云南的官兵过来围剿。但四川、湖广军队正在两省边界平叛,云南靠近贵州的卫所,又因为之前的米鲁之乱没有恢复,这导致贵州乱军一直蹦跶到现在。 翁徤之也是个有能力的人,他在广西就曾平乱立功,可贵州这边根本没法使力安贵荣还没死,三个儿子继续争权,互相拖后腿之下,反而被乱军压着打。 很快,翁徤之见到了弛报喜讯的官差,席书也带着沈复璁前来。 甚至左参政朱玑,也带着布政司其他官员到场,贵州大小官员都对此表现出无比重视的态度。 报讯官差却很懵逼,牵马问道“诸位上官,王相公的府邸到底在何处我连续问好几个人都说不知。” 席书指着沈复璁,笑道“这位是王二郎的蒙师,让他引路即可。” 众人还未成行,张教授突然领着司学生员前来“可是王二郎中了会试五经魁” “正是。”翁徤之笑着说。 张教授拍手大笑“魁星高照啊,我贵州士子也有出头之日” 生员们亦爆发出欢声笑语,王渊能在会试名列前茅,这给贵州士子带来希望,谁说咱们不可能考进士 陈文学、汤冔、叶梧、李应、越榛、詹惠等一众同窗,更是约好了喝酒庆贺,遥祝王渊能够平步青云。 当然,在喝酒之前,必须去王渊家里一趟。 “喜报,喜报” 就在此刻,突然又是一骑进城,弛报官差大喊“贵州士子王渊,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 “刚才那人说什么” “好像是状元及第。” “说的是京城官话,我们没听错吧” “好像没错。” “贵州也能出状元” “” 之前的喜讯,只是让人感到惊讶。此时的喜讯,则让整个贵州城轰动起来。 家家户户都走上大街,跟着官差往前跑。 书店老板哈哈大笑,站在门口大喊“状元买过我的书,状元买过我的书只要买本店的书,就能高中状元” 王渊偶尔跟李应下馆子吃饭的地方,酒楼老板也扯开嗓子嚎叫“快去找人换匾,咱家的酒楼得改名字,今后改成状元楼” 却是会试的弛报官差,因为京畿有贼寇作乱,整整耽误了半个月,居然跟殿试喜讯前后脚到达贵州。 翁徤之本待率众出发,听到远方传来的喊声,整个人都惊呆了,下意识回头问幕僚“可是状元及第” “状元及第”幕僚点头道。 张教授哈哈大笑“破天荒了,贵州破天荒了” 一个状元放在江西不算什么,放在贵州却意味着巨大的政绩。提学副使席书,还有宣慰司学的张教授,百分之百要因此升官。 沈复璁整个人都是懵的,完全不敢置信,老子居然教出了一个状元而且是破天荒的状元 翁徤之突然喊道“快取二十两银子,封给这两位差官。今日暂且不动,备齐礼仪,明日一应官员都去状元府邸道贺” 破天荒这种事情,百年难遇,贵州左布政使必须以最高规格对待,否则本地官民肯定要怪他太过轻慢。 陈文学、汤冔、叶梧、李应、越榛、詹惠等人面面相觑,王渊考个礼经魁回来已经够吓人了,谁曾想居然还能破天荒中状元。 “诸生,我等应该加倍努力才是”陈文学对同窗们说。 叶梧点头道“理应如此。等给若虚庆贺完毕,咱们都聚在一起,每日苦心向学,还请互相督促” 诸生纷纷应诺,李三郎感到一阵头疼。 直至此刻,沈复璁终于回过神来,抱拳对席书说“恭贺上官” 席书笑道“同喜,同喜。” 此时贵州的右参政是安贵荣兼任,由于乱军未平,对安贵荣的处罚还没下来。但等到朝廷抽空处理此事,安贵荣肯定要被撸掉,席书很可能因功升迁贵州右参政,成为贵州行政系统里的第三把手。 不多时,宋公子也从宋氏族学进城,跑来跟沈复璁一起喝酒庆贺。 曾经资助王渊读书的宋坚,更是在家里笑得合不拢嘴,他也没费几两银子,居然资助出一个状元。 “把阿采叫来”宋坚说道。 很快,曾经伺候过王渊的侍女阿采,便来到宋坚面前,行礼道“老爷。” 宋坚笑着说“你收拾一下,明日就启程,去王状元的家中做丫鬟。” “谁是王状元”阿采不解道。 宋坚解释道“就是在族学读书那个王二郎,如今中状元了。本想把你送去京城,但山高路远怕出意外,你就去王二郎家中,伺候状元郎的父母吧。” 翌日,足足上百人的道贺队伍,一起出发前往黑山岭。 紧赶慢赶三天时间,终于来到穿青寨,把方寨主吓了一跳。 听说王渊中状元,方寨主也是欣喜若狂,立即下令全寨张灯结彩庆贺。 “方伯,这便是王二郎家”方寨主领人过去。 翁徤之看着那土墙草顶的几间矮屋,感慨道“状元郎不容易啊,如此贫寒却能鱼跃龙门,当为天下士子之楷模。” 张教授笑道“方伯说得是,寒门出贵子,更显可贵,诸生应当学习。” 王全和王猛,是被人从地里叫回来的,裤脚上还裹着不少泥巴。 家里的陶土碗不够,王姜氏和王方氏又去左邻右舍借碗,这才给每个道喜之人都倒了一碗清水。 两位报喜官差面面相觑,都感觉有些头疼,他们辛苦奔波数千里,只为拿到赏钱而已,没想到状元家里居然如此穷困。 好在翁徤之会做人,昨天支应了二十两给他们,否则这趟怕是要白跑。 “渊哥儿真中状元了”王全笑得合不拢嘴。 翁徤之握着王全的手,亲切说道“令郎鱼跃龙门,破了贵州的天荒,全赖二位悉心教养。” 王全傻乐道“我啥都不懂,就会种地,是渊哥儿自己争气。” 翁徤之突然喊道“来人,拆门” 两个官差手里提着铁锤,直接跑去砸王家的大门,王姜氏惊道“使不得” 沈复璁连忙安抚“嫂子,这是改换门庭的大喜事。还应找来寨中石匠,在门前立一道状元及第牌坊。” 翁徤之让幕僚取出一张宣纸,递给王全说“我越俎代庖,已经把状元及第几个字写好了。席副宪也写了一篇表文,记录令郎破天荒的壮举,贵州城里要立碑篆刻,寨中也应再立一块石碑。” 见王渊家中贫苦,翁徤之又取出五十两银子,亲手交给王全改善家庭状况都是公费。 一般而言,地方上即便出状元,官府也不会如此破费,但谁让王渊这是破天荒 其实王家没有想象中那么穷,隔三差五能吃鸡蛋,油盐也放得很足。王全和王姜氏勤俭持家,银子拿去买了头耕牛,还雇佣新上山的难民当佃农,开垦了好几亩荒地。 怎么说也算小地主了。 但外人不知道啊,官员和士子们回城之后,都在宣扬王渊如何贫寒苦学,关于王渊励志故事也五花八门。 沈复璁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把自己怎么遇到强盗,死里逃生来到穿青寨,又如何教导王渊识字的故事,编得越来越圆呼。重复几百遍之后,他自己都信了,好像真是被王家父子救上山的一样。 又是半个月过去。 京城再次来人,李应获授锦衣卫总旗,勒令其即可前往京城南镇抚司履任。而沈复璁也被平反,正式洗去流放之身,并且升官担任济宁州判。 前者是皇帝安排的,后者是吏部安排的。 状元在华盖殿说了那番话,吏部自然要有动作,否则大佬们的脸往哪儿搁啊在王渊口中,沈复璁可是触怒阉党被流放的,必须拨乱反正予以提拔,这属于文官集团的政治正确。 “我这就做官了”沈复璁有些晕。 席书大笑“恭喜沈兄。” 沈复璁的理想是当七品知县,现在只差一步之遥,因为州判属于从七品。而且济宁还是个大州,济宁州判已经比许多小县的知县更滋润前提是乱军别打过去。 数日之后,沈复璁和李应结伴北上,而贵州的状元励志故事则越传越广,甚至连凿壁偷光这种事儿都有了。 本卷完。 。 121【临时任命】 七月,盛夏。 翰林院职工宿舍又搬来三位,一个叫徐成名,山东聊城人;另一个叫张璧,湖广石首人,还有一个叫涨潮,四川内江人。皆为今科馆选出来的庶吉士。 再加上王渊和余本,这套小四合院便住满了。 抛开蝴蝶效应不提,王渊这三个新舍友,历史上,一个官至礼部侍郎,一个官至礼部尚书阁臣,一个病死在吏部侍郎任上。居然就属探花余本,最高、混得最差,莫名其妙被扔去教育系统工作。 余本今天很高兴,王渊问他缘故,回答说“陛下让翰林院清理武官贴黄,我被学士们喊去帮忙。” 三位新舍友都投去羡慕的眼神,他们虽然被选为庶吉士,但还需学习三年。这三年当中,老师让干啥就干啥,基本不会有啥重要工作,相当于给导师打杂的硕士在读生。 余本领到的差事很重要,“贴黄”即奏章的附录内容。皇帝让翰林院清理武官贴黄,大概是想整顿军方,毕竟反贼越来越嚣张了。 “恭喜子华兄。”王渊依旧在读左传,已经阅至“庄公六年”。他发现这玩意儿蛮有意思,完全可以当故事书来读,比学习四书五经轻松得多。 五人一起离开宿舍,在附近街面上,随便吃了些早点垫肚子。 不敢吃太多,因为半上午有工作餐,半下午还有工作餐,用餐时间非常不人性化。 刚把早餐吃完,便看到有朝廷悬赏榜文贴出“有能擒斩刘六、刘七、齐彦明、杨虎、李隆、朱千户有名贼首者,军民人等即授世袭正千户,赏银一千两。文武职官升三级,武职准世袭,文职免官后子孙世袭百户。贼党擒斩之,免其本罪。贼首自相擒斩者,亦免罪。且令胁从自首及自解者,免本罪。” 王渊看到榜文的瞬间,突然有种上阵杀敌的冲动。 直接官升三级啊,而且自己不做官了,还能让一个儿子世袭百户。 “唉,贼寇何时可除啊。”余本望榜叹息。 张璧说“内阁诸公自有分寸,些许贼人不足为惧。” “宜速平叛,否则为害愈烈。”徐成名非常担忧,他是山东聊城人,乱贼刚去他老家逛了一圈。 五人闲聊着前往翰林院,突然一骑从皇城而出,在长安大街跟他们撞上“陛下有旨,王翰林请速入宫” 眼见王渊潇洒走进承天门,余下四人艳羡无比。 本就是翰林院修撰,起步便为从六品,而且还简在帝心,今后多半能做阁老啊。 王渊却很纳闷儿,皇帝已经两个多月没见自己,怎么突然跑来翰林院相召 杨廷和、杨一清、王敞、孙交等重臣,早已在豹房等候多时。 李东阳今天没来,他的肛瘘频繁发作,把具体事务都交给杨廷和处理。 面对如此高风亮节的放权举动,杨廷和感动得直想骂娘李东阳哪是放权啊,纯属甩锅 全国各地都有叛军,户部已经穷得跑耗子,一旦前线打败仗,真正干事儿的就被弹劾。 言官们特别起劲,不但弹劾军务事,还咬着靳贵不放。 科举舞弊案已经过去四个月,言官们天天弹劾。就在上个月,靳贵失去对翰林院的掌控,改由礼部左侍郎毛纪兼掌翰林院。 也即是说,王渊的部门最高领导变成了毛纪。 王渊被带进豹房,立即看到这一群大佬,稍微发愣,便从容不迫的给他们行礼。 大佬们看到王渊,则齐刷刷皱起眉头,他们今天要谈军国大事,把王渊招来是什么鬼 “人都到齐了”朱厚照突然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太监张永和张忠。 众臣纷纷行礼。 朱厚照瞟了王渊一眼,说道“想必你们都已得到消息,乱贼再次逼近霸州,离京城也就二三百里了。朕派出那么多官军平叛,现在平成什么样子” “臣有罪” 刚刚还只是弯腰行礼的众臣,此刻直接跪伏于地。 王渊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的站在旁边,只当自己是空气不存在。 乱军此时已分散成好几股,刘六刘七在山东、河南打转,其偏师甚至杀到湖广和南直隶。剿贼官军疲于奔命,又担心南直隶安危,全都云集在徐州一带。 结果,刘六刘七突然杀个回马枪,其主力再次肆虐山东。还没等官军赶回来,这些家伙就直奔京畿而去,似乎又想到北京城外搞一次郊游。 杨虎更莫名其妙,明明是山东反贼,打着打着,竟把半个山西给搅翻天。 现在,两股反贼全都杀回京畿,明显是打算在北直隶会师。而追击他们的官兵,皆被甩开几百里地,不知何时才能赶到。 朱厚照气得拍桌子“朕不想治你们的罪,朕想治反贼的罪,都给我站起来说,这乱子怎么平” 兵部尚书王敞起身说道“当务之急,是保京师安全。十二京营大半已被调出平叛,如今只剩一些老营士卒,必须立即操练起来,免得反贼兵临城下,京营却没有守城之力。” 阁臣们明显提前讨论过,杨廷和此刻建议“可令闲住后府的都督同知白玉,坐营操练老营士卒。” 王渊听得震惊莫名,京城居然已经危险到,必须操练老弱病残来守城的地步。 朱厚照非常不满意“然后呢朕不要什么守城,真要你们征讨反贼” 太监张忠突然说“还是上次提出的法子,调边军来京畿讨贼。” 一众文官很想反对,但又不敢反对,万一反贼真把京城攻陷了怎么办 由于杨虎之前在山西作乱,山西边军一直在追着他打。但追到广昌县就不敢追了,再追就要进入北直隶,此刻山西边军停在那里听候指示。一旦朝廷允许,他们立即就能挥师杀进,与其他官军围剿乱贼。宣府三卫也在边界地带,沿着官道能很快抵达京师。 “就这么定了,立即让山西边军过来平乱”朱厚照拍板道。 文官们面面相觑。 朱厚照又问“负责追击杨虎的山西将领是谁” 王敞回答说“宣府右卫百户杨信。” “就一个百户” 朱厚照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难以置信道“给他升官,让他总领蔚州附近的卫所官兵。” 王敞想了想,说道“可升为署指挥佥事。” 杨一清提醒道“山西兵力空虚,要防止蒙元余孽入寇。” 朱厚照说“让他们加紧练兵” 几位大臣一番讨论,又征求太监张忠的意见,最后的结果是即令万全都司署都指挥同知陈勋,山西行都司都指挥佥事姜义,协同操练卫所军士,以防备可能到来的边患。 太监张永说道“宣府三卫离京师最近,可调他们来守城。” “守个屁” 文官们本来想说“不可”,结果还没开口,朱厚照就给张永怼回去“严令诸路官军,没有命令不得进京,给朕在半路上把反贼平掉就算贼寇兵临城下,朕会亲率文武百官守城,他们必须在城外给朕杀贼” 杨廷和与众文官立即大呼“陛下圣明” 朱厚照突然喝道“王渊” 王渊不紧不慢的行礼“臣在。” “可敢冲锋陷阵”朱厚照问道。 王渊笑道“敢。” 朱厚照说“朕在豹房有二百骑兵,常年操练不辍,乃天下之精锐。你给朕全部带出去,把刘六刘七的脑袋提回来” 王渊领命道“遵旨。” 杨廷和突然提醒说“陛下,王翰林是文官。” 朱厚照对杨一清说“给他安排个职务。” 杨一清想了半天,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职务。 朱厚照没工夫瞎等,直接说“给他临时安一个监察御史的职务,巡按保定、河间、霸州、涿州” 行吧,你是皇帝,你说什么都可以。 朱厚照估计是真的生气了,反贼来一次也罢,居然还来两次,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真把京师当公共厕所吗 朱厚照对王渊说“把你上次单骑追敌的威风拿出来,两百精锐骑兵交给你,这次给朕狠狠的杀” 。 122【御赐武器】 王阳明已经搬家了,自己租了一个院子,从李东阳家里搬出来住。 跟王渊差不多大的王祥,成为王阳明的管家,另买了一个婆子烧火煮饭,买了一个侍女端茶倒水。 至于宋灵儿,名义上是王阳明的学生,其实差不多当女儿来养。 王阳明自小体弱多病,年轻时还服汞治疗肺疾,膝下一直无子无女。前几年,妻子好不容易怀上,却因为王阳明下狱,忧虑过度而难产,大夫说今后怕是再难怀孕。 若非宋灵儿是土司之女,估计王阳明直接收她做养女了。 “王渊,这个好吃,你快尝尝。”宋灵儿端来一盘蜜饯。 王渊笑问“你自己腌的” 宋灵儿说“我哪有那本事,在店里买的。” 王渊就着茶水吃着蜜饯,问道“那你都学了什么本事” 宋灵儿说“之前在学孙子兵法和将苑,还有一些宋代的阵图。现在可头疼了,先生每天教我九章算术,说什么为将为帅必须懂计算之法。” “九章算术也不难嘛。”王渊笑道。 “还不难学得我脑壳疼,”宋灵儿捂着额头说,“先生说算经十书,我必须学会五本,才能做一个合格的将领。” “等我这次打仗回来,教你一种更简单的算法。”王渊又吃了颗蜜饯。 王阳明突然走进来,王渊和宋灵儿立即起身问候。 “坐吧,”王阳明笑道,“今天御史们的奏章,听说十本里面,至少有八本反对你当巡按御史。” 王渊无奈道“我又成靶子了呗。” 王阳明说道“确实违制。” 主要是巡按御史官儿不大,跟县令一个品级,但权力却大到没边。因此,历代都逐渐加大对巡按御史的限制,比如规定年龄、规定新科进士不得充任等等。 但这都是扯淡,文官们带头违反。 比如贵州苗部叛乱,历史上的平叛主导者是谁 一个是总督魏英,一个是巡按御史徐文华。 徐文华是四川人,正德三年进士,杨慎也是那年参加第一次会试。两人关系好得穿同一条裤子,后来的嘉靖朝大礼议,徐文华甚至协助杨慎带领百官哭门。 再过一个月,不满三十岁的徐文华,就将被任命为巡按御史前往贵州。 而且这个任命,此时已经确定下来,只不过还没正式发文件而已。杨廷和为啥不敢当面阻止王渊担任巡按御史因为他已经带头破坏了规则。 言官们现在上疏反对,许多也不敢拿年龄说事儿,只逮着王渊今科进士的身份不放。 王渊对此颇为不屑“又不是我主动请官的,随他们怎么说,反正陛下是铁了心的。” “陛下对你期望颇高啊,否则没必要让你做巡按。”王阳明感慨道。 朱厚照应该是对前线官兵太过失望,包括太监谷大用在内。谷公公此次总督军务,所有京营都归他指挥,结果打了好几个月,反贼居然跑来京畿会师。 王渊临时获得的七品职务,相当于给谷大用做副手,拥有插手两府两州军政的权利。除了谷大用之外,其他平叛军官和当地文官,都必须认真听取王渊的建议。 七品以下文武官职,若被王渊发现作奸犯科,耽误了平叛事宜,王渊可以直接先砍了再说。 当然,朱厚照也可以安排王渊做兵宪官,整饬北直隶兵备道。但兵备副使是正四品、兵备佥事是正五品,王渊同样没资格爬那么高,兵备佥事以下的道官又没啥鸟用,那二百骑兵容易被谷大用呼来喝去。 反正都是逾制,还不如让王渊当巡按御史,自由指挥那二百骑兵谷大用知道二百骑兵是皇帝的宝贝,肯定不敢轻易使用。甚至有可能叛乱结束,那些骑兵都只在旁边围观,顶多打胜仗时派上去扫尾捞功。这就违背皇帝的初衷了。 王渊说道“这次学生前来拜访,是想向先生求教一些建议。” 王阳明笑道“我不知道详细军情,哪敢胡乱建议。但从已知的军报来看,乱军的战力并不强悍,真正棘手的是骑兵众多,稍微败绩就远遁千里,让平乱官军疲于奔命。” “该如何防止乱军逃窜”王渊问道。 “不知。”王阳明说。 王渊有些失望,但又觉很正常,毕竟没有掌握详细军情,很难做出实质性判断。 王阳明又说“且不提庙算,真正打起仗来,最重要的是攻心。人心变化莫测,军心同样如此。掌控己之军心,摧垮彼之军心,则无往而不胜。你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牢牢控制那二百骑兵,做到如臂使指。否则别说打胜仗,关键时刻他们不听号令才糟糕。” “这个我晓得。”王渊点头道。 “那就去吧,”王阳明告诫道,“从今日起,你需与二百骑兵同吃同寝,否则他们可很难收心呢。毕竟他们长期驻留豹房,皆为陛下身边亲信,早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骄兵。” 王渊笑道“我不怕他们是骄兵,就怕他们是窝囊废。” 京营这次跟乱军打仗很扯淡,明明打得乱军抱头鼠窜。 结果呢,打了胜仗的京营官兵,每每表现出畏敌情绪;各种吃败仗的乱军反贼,反而越败越气焰嚣张,因为死的都是裹挟丁壮,真正的乱兵骑兵伤亡很小。 王渊这次的任务,就是消灭乱军骑兵。 乱军步兵是杀不完的,这些贼头子逃窜之后,随便席卷几个州县,又能轻松裹挟数万人。 临阵抱佛脚,王阳明又传授弟子几张骑兵阵图和骑兵战术。 都是些最基础的东西,王渊只需要大致了解即可,免得太外行了被那二百骑兵轻视。 回到宿舍,王渊还在熟悉骑兵战法,朱厚照又派人来了。 一个太监满脸微笑,传旨道“王翰林,皇爷让我告诉你,谁的命令都不用管。只需盯着那些贼首,盯着乱军的马队,就算不把刘六、刘七、杨虎的脑袋砍来,至少也要弄几颗什么齐彦明、朱千户的首级。” “臣领旨。”王渊行礼道。 太监侧身让出位置,一个皇宫侍卫上前,将一杆马槊交给王渊“王翰林,这是陛下赏赐的,望你能够马到成功。” “谢陛下”王渊抄起马槊。 两位皇差说完便走,王渊也懒得打点银子。毕竟他是贫寒士子出身,如今还在住集体宿舍,太监和侍卫能够理解他的境况。 马槊这玩意儿,早就被淘汰了,现在主要用于礼仪场合。 没办法,造价太高,耗时太长,制作成功率太低,不是土豪根本用不起。 王渊以前没接触过马槊,骑马在院子里挥舞一阵,发现还挺好用的,绝对是战场上的杀人利器。 翌日,王渊前方豹房,正式接管那二百个三千营骑兵。 。 123【娇兵怨将】 朱厚照这两百骑兵有点扯,名义上隶属于五军都督府,但却由担任锦衣卫都督同知的太监魏彬掌管。 魏彬自然不懂如何训练骑兵,具体训练事务,由一个叫朱智的宣府边将代理。 一听朱智这名字,便知是朱厚照的干儿子。 来到豹房,朱厚照并未现身,负责跟王渊接洽的,是一个叫朱英的太监。 朱英生得人高马大,可能是要去打仗的原因,居然给自己粘了两撇小胡子。他骑着马过来,落马抱拳道“卑职朱英,参见王御史。” 王渊搞不清楚状况,甚至没看出此人是太监,回礼道“在下初来乍到,还望朱兄弟多多指点。” 朱英的任务本来就是这个,皇帝怕王渊搞不定那帮丘八,也镇不住其他友军单位,才扔一个太监过来当副手。 朱英笑着解释“王御史,卑职一直在御马监做事,此次从军没有什么具体职务。勉强算是监军,但监的是那二百骑兵,并非王御史本人。另外,来往文书,粮饷调配,交涉友军,联络斥候,这些都由卑职负责,王御史只需给皇爷打胜仗即可。” 好嘛,原来是个太监,王渊感到颇为意外。 朱英又带着王渊去接手部队,算上领头的朱智,一共二百零一人。 那天比试骑射,王渊就见过朱智,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打交道。 “本人朱智,见过王御史”朱智都懒得下马,直接骑在马背上跟王渊说话。 这是非常没有礼貌的行为,朱智在宣府只是个世袭百户,因为平乱时表现亮眼,被刘瑾招来谨献给皇帝,专门负责二百骑兵的日常训练。 在给皇帝当干儿子之后,朱智挂职某京卫指挥佥事,正四品武官。 虽然王渊的翰林院修撰只是从六品,临时职务巡按御史更是只有正七品。但这两个官职,随便拿出来一个,都不是正四品武官能怠慢的,就算遇到四品文官都能硬刚。 太监朱英笑着不说话,都是爸爸的干儿子,他不能直接教训朱智啊。 王渊长生立于校场,仰望着马背上的朱智,心平气和地问道“朱将军似乎对我不满” “岂敢”朱智冷笑道。 这家伙自负武勇,在山西经常打胜仗,但功劳总是被人抢走。后来当了皇帝的干儿子,连续数年苦心训练骑兵,就盼着有朝一日能立下泼天大功。 结果呢,莫名其妙来个状元,抢走他亲自训练的骑兵,这让朱智联想到自己被人抢功的不堪往事。 能给好脸色才怪 王渊转身问朱英“朱监军,你认为该如何处置呢” 朱英笑答“卑职只负责协助王御史,不敢越俎代庖替王御史做主。” 敢情这二人唱双簧呢 朱智冷笑道“还能如何处置皇爷既然让你领军,咱们便听你命令呗。什么时候开拔,你定个日子,我先回去养精蓄锐。” 王渊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喝道“立即开拔” 朱英连忙劝说“王御史,这还没准备好呢。” 王渊半眯着眼,向朱英瞟去“朱监军,半天时间,能准备好吗” 虽然不知道王渊想干什么,但做太监的自有其直觉,朱英估计自己若是不配合,这位状元郎恐怕要来狠的。他下意识答道“能准备好。” “那就定在今天傍晚,城门关闭之前出去”王渊说道。 朱智忍不住出言讥讽“王御史,你到底懂不懂打仗,哪有快天黑了开拔的” 王渊面无表情,质问道“陛下认为我懂打仗,朱将军是在怀疑陛下的眼光吗若是,我们立即去陛下面前对峙” “行,你懂,你比谁都懂,”朱智阴阳怪气道,“状元郎嘛,文曲星下凡,看书就能学会打仗。” 王渊懒得再理会此人,又召见了两位领军百户。 一个叫朱聪,一个叫朱翔,都是皇帝的干儿子。他们估计是整个大明,最名副其实的百户,真真就刚好统领一百士卒。 朱聪对待王渊的态度,比朱智稍好一些,但总体说来没啥差别,都对空降过来的文官感到不爽。 这些家伙,在豹房好吃好喝数年,兵饷给得很足,又兼皇帝的干儿子,居然连状元都不妨在眼里。而且,王渊还是单骑追敌数十里的状元,仅凭武勇是没法慑服他们的。 只有朱翔对王渊还算热情,他就是那天跟王渊比试骑射之人,打心里佩服王渊的神射技艺。 情况大概清楚了。 监军朱英一肚子坏水儿,阴阳怪气不知道想干啥;骑兵统领朱智和百户朱聪,都对王渊表现出敌意;只有百户朱翔愿意配合王渊,但这种配合也有限,否则就要被同僚孤立。 王渊又去领了一套札甲,便牵着马儿在原地等待。 直至傍晚,开拔出发。 加上王渊在内,一共二百二十四骑。其中,二百骑为三千营,二十骑为锦衣卫斥候,那是正德皇帝临时送来的。 另有六百民夫,负责运送粮草、盔甲,以及各种行军器械。 那些锦衣卫斥候的头头,居然是个熟人。 即目睹王渊追击贼寇的锦衣卫探子伍廉德,此时已经被升为总旗,皇帝让他带二十哨骑,专门负责打探战场军情。 “伍兄弟,好久不见啊”王渊哈哈大笑。 伍廉德连忙说“王御史身份清贵,卑职不敢兄弟相称。” “都是自家人,何必说两家话。”王渊暂时无法拉拢骑兵头领,那就来拉拢锦衣卫哨探。 又是一番好言好语、折节下交,伍廉德果然感动莫名,对王渊的印象好到了极点不好都不行,他上次升官,全靠跟在王渊屁股后面割人头,而且还因此获得皇帝召见。 关系热络之后,王渊把他拉到一边,在伍廉德耳边小声叮嘱。 队伍从城里出发,来到京郊不远,天色已经渐黑,王渊下令原地扎营休息。 骑兵和民夫都抱怨不已,觉得王渊多此一举,直接住在城里,明天再出发多省事儿啊。 夜晚,朱智、朱聪和朱翔聚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吐槽。 “这些大头巾根本不懂打仗,哪有快天黑了才开拔的。”朱聪首先表达态度。 朱翔劝道“算了,皇爷安排他领军,那就随他去呗。而且王御史武勇过人,单骑追敌数十里,骑射也比咱们厉害得多。跟着他打仗,总比跟着杀鸡都不敢的文官打仗强。” 朱聪冷笑“武勇过人有个屁用,他懂骑兵战法吗他连什么时候开拔都不知道” 朱翔看向朱智“大哥什么打算” “看他会不会做人,”朱智表情阴狠道,“若是不听话,硬要跟咱们兄弟对着干,惨死在乱军阵中也说不定。” 朱聪闻言一脸冷笑,朱翔则有些不忍。 皇帝这二百骑兵水太深了,总领队和两个百人长,居然早就私下拜了把子,甚至打算在战场上阴死王渊。 鬼知道三人怎么想的。 估计他们自己都不清楚,一方面想要立功,一方面又不愿犯险。因为他们在豹房好吃好喝,就算不打仗也能快速升官,何必到战场上生死相搏呢 这些不仅是骄兵,更是娇兵,被朱厚照养成了深闺小姐。 他们不敢怨怼皇帝,只能对着王渊撒气,而且是莫名其妙的怨气。 三人喝了足足半个时辰,酒酣耳热之下,越说越离谱,朱智甚至说了句“皇爷识人不明”。 此话一出,突然帐篷被人掀开,三人惊慌抄起兵器。 账外也有三人,分别是王渊、朱英和伍廉德。 太监朱英不吭声,一脸阴沉看着账中三人。 王渊问朱英“朱监军,我对军法不太明白,要不你帮我陈述一下” 朱智冷笑着站起来“军中饮酒,大不了几十军棍。” 王渊又对伍廉德说“伍总旗,你来说吧。” 伍廉德厉声道“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你敢”三人吓得站起来。 “对了,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人说陛下识人不明”王渊阴恻恻说。 三人吓得脸色惨白,额头不停冒汗。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王渊笑着走过去,端起酒壶喝了一口,对朱智说,“朱指挥,我一个新科状元,便立下大功也不方便升迁太过,你觉得我会抢你的功劳” 朱智之前根本没认真思考过,此刻回答说“应该不会。” 王渊又问“如果不是我来带兵,你有把握在万军当中擒斩贼首” “没有把握。”朱智摇头道。 王渊再次问道“既然你没把握立功,我又不会跟你抢功,那你究竟在敌视我什么” 朱智顿时语塞。 是啊,我干嘛跟他过不去得罪了又没好处。 王渊请朱英和伍廉德也坐下喝酒,继续对朱智说“你好像想让我死在战场上” “不敢,只是酒后妄言。”朱智脑子一片混乱。 王渊感慨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朱智问道“王御史何出此言” 王渊笑道“按我本意,没想过今晚能抓到你的把柄。我的原计划,是看你听不听话,若是冥顽不灵,那就在上战场之前,找个理由把你砍了祭旗。我砍你师出有名,不会背任何麻烦。而我是什么身份今科状元,巡按御史。我若死在战场上,不管是不是你下黑手,你都逃不过事后问罪。你想过这一点没有” 朱智真没想过,他在豹房过得太滋润了,当了皇帝干儿子以后,整个人的智商直线下降。 王渊问道“你亲手杀过多少人” 朱智回答“十多个。” “我比你多些,也就几十个,”王渊轻言细语地问道,“朱指挥,你说我敢杀了你祭旗吗” 王渊此刻表情平和,带着春风般的微笑,但朱智却吓得两腿发颤。他之前敢抖威风,是仗着自己皇帝义子的身份。但这状元郎明显是个狠人,若现在还敢耍狠,怕是要被一刀砍掉脑袋。 再联想白衣飞将王二郎的传说,朱智吓得跪地磕头“王御史,请饶我一命,给我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王渊扔掉酒壶“还是那句话。我杀你顶多让陛下不高兴,你暗算我则必定被问罪,其间关节你自己想清楚。你我合作,自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我王若虚行得正、坐得直,干不出抢功冒功之事。你信我吗” 朱智把身体俯得更低“深信不疑。” 王渊哈哈大笑,突然变得无比热情,亲手把朱智搀扶起来“朱指挥,乱贼都是些乌合之众,那么多功劳等着咱们去捡,哪还有闲工夫闹矛盾啊。你说是不是” 朱智心惊胆战道“王御史说得是,卑职惭愧。” 王渊问道“三千营可堪战否” “可战,”朱智说,“由王御史统军,三千营战无不胜” 王渊拍打朱智的肩膀“若有小挫,大不了砍一个人祭旗,我希望这个人不是朱指挥。” 朱智被这反复变化的态度,已经快整得精神分裂了,背心流汗道“定然不会。王御史请放心,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王御史一声令下,三千营必定冒死相随” “我记住你这句话了。”王渊转身离开营帐。 124【一往无前】 清晨。 一骑从城内奔来,看到王渊在城郊扎营,立即上来禀报“王御史,幸好你们还未走远。前方急报,贼首刘六、刘七、杨虎,已经在文安县合流,陛下令你等立即前往任丘、大城一带,堵截贼兵南下退路寻找战机,一击破敌” “臣领旨”王渊苦笑不已。 文安县在霸州南边一点点,两股贼寇合流,兵力至少有好几万。居然让自己率领两百骑兵堵截后来,不知道皇帝是高看了自己,还是高看了他那两百骑兵。 最近这一个月,剿贼官兵全都在吃灰尘,根本就没跟乱军主力打过仗。 反而是枣强知县叚豸立有大功,叚知县亲率城中丁勇、捕快、百姓守城,斩贼两百余人,并斩杀该股乱军首领。 乱军震怒,三日破城。叚知县身中数箭一枪,高呼“杀贼”而死。 因贼首被杀,贼军怒而屠城,戮杀城中百姓五千人,其中有五十余户被灭门。 当时参将宋振就驻兵城东,叚知县守城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着。等贼寇破城之后,他只远远呵斥几句,一箭不发就带兵逃跑。 朝廷对此的处理结果是,追赠叚知县为太仆寺少卿,录其子为锦衣卫世袭百户。而畏敌逃跑的参将宋振,却没有给出任何惩罚,只是令其戴罪立功。 为啥朝廷不杀宋振 因为剿贼兵力捉襟见肘,把宋振一杀,其手下官军就没法打仗了。 王渊不杀朱智也是这个原因,二百骑兵都是朱智操练的,他们只听朱智的命令。杀了朱智,是不是该把他两个拜把兄弟杀掉三个领军的全死了,谁来负责具体指挥就怕剩下的骑兵心怀怨恨,出工不出力,关键时刻临阵脱逃。 真要杀人,也该临阵而杀,然后带着惊惧的骑兵直接冲阵,不给这些骑兵任何思考的余地。 在行军途中,是绝对不能杀掉朱智的。 王渊领军继续南下,刚走到涿州附近,又接到前线战报,而且是河南那边的军情。 贼军主力虽然在文安汇合,但小股乱军遍地都是。 河南武安县也被攻陷了,知县梁敏政率众巷战,重伤不退。参将戴仪带兵反扑,擒斩数十人,贼寇慌乱败逃。都指挥丁杰按兵不动,只在城外看戏,多半又要被勒令戴罪立功。 行军至安肃县,又有军报传来。 有三千贼寇自称刘六刘七假的,攻破南宫县城,俘虏知县,烧毁县衙,释放狱囚,洗劫皇庄。这三千贼寇,已经流窜到河间府,正在劫掠周边乡镇,看样子是准备跟真正的刘六刘七汇合。 另有一千贼寇,攻陷阜城县,围献县不下,也去了河间府。 又过两日,这两股贼寇合流,已拥众一万有余。但他们打不动河间府城,转而选择北上,将任丘县给团团包围。 至于刘六、刘七和杨虎主力,则将霸州给围住,跟驰援官兵硬刚起来。 行军至安州,王渊以巡按御史的身份,让太监朱英去联络知州,顺便补给一下自己的物资。 营帐内,王渊指着地图说“贼军主力在霸州,已与都指挥桑玉、副总兵张俊、参将王琮接战。那是双方总兵力超过六万的大仗,咱们这二百多人就不去凑热闹了。” 朱智已经老实了许多,问道“王御史打算走哪边” “安丘,”王渊敲了敲地图,“根据战报,安丘城外有贼兵一万余人,是霸州以南规模最大的贼寇。” “我们这二百多骑,直接跟万余贼寇撞上”百户朱聪突然出声,话语间已经带有畏敌之意。 王渊笑着解释“安丘县那一万余贼寇,前几天还只四五千人。而且这四五千人,也是突然之间冒出来的,真正能打的贼兵能有多少八成以上都是新近裹挟来的青壮。” 太监朱英也很担心,生怕将皇帝爸爸的二百心肝给弄残了,劝谏道“王御史,卑职认为,还是应该谨慎一些。不如我们直接去霸州,跟桑指挥他们汇合,那边官军多,咱们的二百骑兵能找到很多建功的机会。” 这太监一肚子坏水儿,打算混在大军里看热闹,寻找机会率领二百骑兵抢功。 王渊看向三位骑兵头领,发现他们对太监的提议颇为意动。 人之常情而已,能划水为何要拼命,能轻松抢功,为何要冒死建功 王渊顿时做出一副为难表情“诸君,你们以为本御史不想跟大军汇合吗抢功谁不会啊但陛下为何将二百骑兵交给我,为何下旨让我南下堵截后路就是想让咱们拼命啊若陛下只想给自己的骑兵捞功,直接交给谷督公就是,何必多次一举让我当御史” 朱英、朱智、朱聪、朱翔四个干儿子默然。 王渊又说“若我们与大军汇合,顾然可以抢到不少功劳,而且还没有什么危险。但这种功劳你们真敢要吗功劳抢到了,陛下却不高兴了。我心里很怕,你们怕不怕” 太监当然以皇帝的心意为主,朱英首先表态“但凭王御史做主。” 朱智仔细衡量得失,觉得再大的功劳,也比不上皇帝爸爸的宠幸,当即带领两个把兄弟,单膝跪地道“请王御史发令,我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就对了嘛,”王渊笑着将他们搀扶起来,“贼寇虽有万余,但我等上下齐心,何愁不能破敌” 于是,王渊率领二百骑兵,数十哨探,几百民夫,朝着万余乱军直扑而去。 伍廉德带领哨探提前出发,两日之后派人回来传报“安丘县城已经被围困五日,贼军数次攻上城墙,皆被官民守军杀退。贼寇共有骑兵数百,其余皆为步卒,并且兵器甲胄很少,许多贼寇还在用锄头、菜刀作战。” “乌合之众” 王渊冷笑道“扔下民夫,全军带领三日口粮,连夜随我前去杀敌” 二百骑兵立即被动员起来。 朱智心里没底,对方再怎么垃圾,那也是一万多人,自己这二百骑兵可怎么打啊 “监军,真要打吗”朱智悄悄寻到朱英,“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把皇爷的骑兵打没了,到时候你我全都要吃挂落。” 朱英也心虚得很,但他必须揣摩上意,皇帝爸爸是铁了心要打硬仗。他摸着自己的假胡子,大义凛然呵斥道“朱指挥,我一个没卵子的阉人都不怕,你还能有什么顾虑皇爷养你等二百骑数年,军饷可曾克扣过日日皆有肉食养兵千日,报销君恩只在今朝,切不可有丝毫退怯” 朱智肚子里骂了一声娘,硬着头皮说“唯死而已,定不负皇爷恩遇” 朱智又回去跟两个把兄弟商量,结果全都忐忑不安。 但没办法,王渊是主将,而且是按皇帝的心意行事。若他们敢阳奉阴违、临阵避敌,即便在战场上能活命,回到豹房也得生不如死。 “大哥,别多想了,”朱翔劝道,“王御史这个状元郎都不怕,我等武夫还怕什么若是能陪王御史赴死,咱们也算赚了。他死的是一个状元,咱们死的只是几条厮杀汉。是不是这个道理” 朱智终于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了,咬牙切齿道“那就打。他娘的,二百打一万多,也不知道能活下来几个” 。 125【全军冲锋】 张茂兰,字德馨,山东章丘人。弘治十八年进士,初授巨鹿知县,丁忧回家服丧,复授任丘知县。 在任职巨鹿知县期间,张茂兰主动放弃自家的赋役减免资格。此君官清如水,知县任其未满,举朝皆知其名,谓之“天下清官张茂兰”。 如果清廉只是做样子,那他服丧之后,在任丘县的作为,也足以称得上能吏。 三个月前,张茂兰就职履任的时候,任丘已经被贼寇洗劫过一回。 眼见贼兵南下,京畿各州县长官,都再没把贼寇当回事。唯独张茂兰誓众散粮,修筑城墙,整顿兵甲,招抚饥民。 刘六、刘七和杨虎,这次路过任丘县时,看到县城防备森严,直接绕城前往文安。 若非张茂兰早有准备,义军会师就不在文安,而是选择在任丘了 “县尊,贼寇已上东城墙,兄弟们实在顶不住”县尉派人来求援。 张茂兰早已习惯,此刻拔剑出鞘,对身后的预备队说“诸位街坊邻居、乡亲父老,犹记四个月前之惨事否为了父母妻儿,都随我杀敌” “杀” 乡勇们齐声大喝,不惧生死朝着东城墙奔去。 这些乡勇并不仅仅是城内百姓,还有几个月前被贼寇破家的四野乡民。他们个个都跟乱军有深仇大恨,又遇到一个敢任事的知县,哪里还不争相赴死守城 只见张茂兰一介文士,带着乡勇登上城墙,不要命的朝贼寇杀去。 他武力不足,没有亲自砍伤一贼,却让守城官民士气大振。甚至有乡勇自发护在张茂兰身边,用身体给这位县尊抵挡刀枪,上下一心,勠力杀敌,顷刻间就将登城贼寇全部杀退。 县尉见张茂兰的面部和胸膛染血,惊问道“县尊可是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张茂兰双手颤抖,强压着恶心情绪,口干舌燥道,“我刚才斩杀一贼,他吐血喷到我脸上。别管我,你们且去杀贼” 县尉说道“县尊,贼兵已经退了,今日估计不会再来。” “退了好,退了好,”张茂兰腿脚一软,直接坐在城楼上,闭眼道,“容我先睡一阵,贼兵来了再唤醒我。” 县尉没有劝阻,而是让人准备饭食,等张茂兰醒了立即端上来。 半个月前,贼军主力之所以绕城而过,是因为城里还驻守着赶来剿贼的官军。而此时此刻,城内官军早已前往霸州,跟大军汇合一起围剿贼寇。 整座县城,如今只有两千乡勇,全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泥腿子。 换成没有担当、没有手段的知县,这泥土城墙早就被攻破,哪里还能坚守好几日 反贼营中。 诸路贼首纷纷劝谏“孙大哥,还是退吧,这守城的县令厉害,何必在此地硬碰硬” 孙虎是较早起事的老贼,他前两个月被官军打得抱头鼠窜,现在总算又裹挟上万流民,那也是有一番报复的。 此刻,孙虎耐心解释“各位兄弟,沿途州县都被抢过了,就连小村小镇,都被其他义军抢了一遍。这附近上百里,只有河间府和任丘县没破。河间府城高大得很,咱们肯定打不下来。若不夺了任丘县,上哪儿抢粮来养万余大军” 一个贼首说“去霸州与大军汇合,两位刘将军自然给粮。” 孙虎冷笑道“你抢到手里的粮食,愿意分给别人吗” 众贼顿时无话可讲。 孙虎起身拔刀“明日加紧攻城” 众贼都垂头丧气,各自离开大帐。他们也想攻城,可手下的贼兵不停使唤啊。 这万余青壮被裹挟只有半月,打顺风仗还凑合,攻城连番受挫之后,根本就不愿再卖命,甚至每天都有人悄悄逃跑。 第二日,攻防战再度展开。 贼兵抬着简陋的攻城器械,一窝蜂的朝城墙冲去。刚刚来到城下,被金汁、热油一趟,立即成群结队逃回来。 督战老贼一通砍杀,终于迫得新兵转身攻城,被推翻几架云梯之后,城下贼兵再度陷入混乱。很多不愿打仗的新兵,不敢退也不敢冲,只绕着城墙横向逃窜,把附近友军也冲得一团糟。 整个上午,就在这种混乱中度过,攻城效果一日不如一日。 但城内的金汁、热油、石块,也差不多被耗尽了,守城乡勇同样到了崩溃边缘。若非知县张茂兰已经树立威望,并且在危及时刻亲自上阵,乡勇们早就放弃抵抗了。 中午,孙虎正在账中破口大骂,又处决了一些临阵脱逃的贼兵。 突然有心腹进来通报“大哥,西南边发现一伙官军。” 孙虎顿时紧张起来,问道“有多少人” “大约两三百个,全是骑兵,甲胄齐备。”来者说道。 孙虎冷笑道“不用管它,两三百官军而已,下午继续攻城。让他们把老营全部压上,新营青壮根本不顶用,今天必须把县城拿下” 来者犹豫道“大哥,老营的兄弟精贵,可不能轻易死在这里。” 孙虎狰狞道“老营死一个,就从新营补一个。我们这几天损失惨重,城内官军就好过吗邻近正午那次攻城,已经不见热油和落石了,正是一举而下的好机会” 距离贼军营寨三里地,二百骑兵全部下马休整。 一个锦衣卫哨探奔回来汇报“贼寇在城东南二里地扎营,由于地势平坦,难以登高眺望,具体情况无法摸清。但外围的几处营寨,全都乱糟糟的,见我们来了也不加强守备。” “继续探听消息”王渊命令道。 “是。”哨探转身而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哨探再次回来“贼军准备攻城了,而且是倾巢出动” 王渊本来打算寻机夜袭,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带着四个朱儿子,亲自牵马前去观察敌情。 这些乱军居然还知道围三缺一,只从东西南三个方向攻城。 刚开始,战况跟上午差不多,全都是新兵拿命在填,而且打得乱七八糟。 突然,一大群老兵混进逃窜队伍,直接奔向防守空虚的北面城墙。守城军民被杀个措手不及,知县张茂兰亲率预备队御敌,跟那些老贼在城楼上厮杀。 孙虎得到消息,立即说道“全军大喊,北城已破,四面一起进攻” “北城已破,杀啊” “北城已破,全军进攻” 守城军民一时间人心浮动,县尉率众大喊“保家守县,誓与任丘共存亡” 城内一阵呼喊,竟然稳住阵脚,甚至老人和妇女也拿起武器。 实在是刘六刘七的名声太恶劣,经常干屠乡灭县的事情。任丘县已经遭过一次兵灾,城中百姓哪个没有失去亲人他们早就放弃侥幸心理,在知县的带领下,誓与家园共存亡。 “贼首在那边”伍廉德突然喊道。 王渊定睛一看,果然看到一面大旗。其他贼寇都在攻城,唯独这两三千人一直没动,而且还有几百骑兵保护侧翼。 “穿戴甲胄,弓弩上弦,准备冲锋”王渊立即下令。 到了这种时候,朱智也不再抱怨,带领麾下骑兵快速着甲。 片刻之后,两百骑兵开始缓慢加速,不疾不徐的冲向贼寇中军。 孙虎跟官军打仗半年,虽然吃了不少败绩,连曾经的老部队都被打散。但他也在战争中迅速成长,见到身后有官军杀来,立即调遣骑兵前去接战。 在孙虎印象中,三千兵力以下的官军,都是些不敢打仗的窝囊废。明明装备更好,明明人高马大,就是不敢跟义军厮杀,只有占据绝对优势才敢主动出击。 眼前这二百骑兵虽然胆子大,但只需几个冲锋,肯定就会落荒而逃。 王渊手里提着一把劲弩,伏在马背上纹丝不动,拉紧缰绳防止阿黑冲速太快。 六七百反贼骑兵冲来,大概距离两百余步,王渊突然举起手弩,大喝道“抛射,放箭” 这已经超出手弩的有效射程,但双方都在迎面冲锋,瞬间就有四五十贼骑中箭,给对方造成小范围混乱。 王渊扔掉手弩,拉转马头,突然加速。 紧跟其后的朱智,举手传达命令,朱聪和朱翔立即带领各自部队照办。 只见二百骑兵突然分开,划出两条弧线,从贼骑的左右两边绕过。 而那六七百贼骑根本止不住冲锋,也玩不出临敌变阵的高端操作,愣是冲出好几十步才停下。等他们回头看去,王渊已经直扑中军。 距离反贼中军只有一百步左右,二百骑兵再次合流,王渊举槊大呼“随我杀贼” “放箭”孙虎大惊。 弓箭手不是那么好训练的,即便抢到不少弓箭,孙虎也只组建了一支三十人的弓兵队。 并且,一塌糊涂。 眼见骑兵加速冲来,大部分反贼弓兵,不等弓弦拉满就慌乱射出,然后手忙脚乱的再次搭箭。 一次齐射,只射翻了官军的一匹马,还有几人中箭都被甲胄挡住。 王渊一马当先,距离三米多远,就用槊挑翻一个反贼矛兵。 “跑啊” 这些都是拥有半年从业经验的老贼,打顺风仗一个比一个猛,打败仗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眼见二百骑兵杀来,正面相对者立即溃逃,把左右阵型全部搅乱。 一千矛兵,刚刚接敌,就这样溃了。 王渊虽然不擅长用马槊,但这玩意儿攻击距离超长。他冲在前方,直接扫飞两个弓兵,复又挑死一个矛兵,直接单骑杀入敌阵当中。 身后的两百骑兵,虽然追不上主将,却被主将的神勇所激励,瞬间舍生忘死,悍然朝着反贼的中军强突。 孙虎惊骇莫名,他身边还有一千多亲卫,却下意识的策马奔逃,居然扔下上万大军开溜。 回身救主的六七百反贼骑兵,见状也连忙调转马头,朝着城池的反方向溃逃。 城楼之上,一个眼尖的乡勇,立即扯开嗓子大喊“援兵来了,贼首逃了贼首逃了” 守城军民士气大振,而不管新兵还是老兵,反贼们都下意识回头,瞬间失去继续战斗的勇气。 万余贼寇,全线溃败 。 126【离奇战绩】(为盟主“舟子666”加更) 张茂兰左臂中枪,血流不止。他已经没有挥剑的力气,却始终死后不退,反而迈步朝贼寇冲去。 攻占北城墙的全是老贼,战斗力非常强悍。 但张茂兰不顾生死往前冲,乡勇们同样不顾身死贴身保护,竟在付出惨重代价之下,把这些登城老贼压得节节后退。 “张县尊,记得抚养我儿”一个妇人大声呼喊,突然飞扑出去。她抱着一个老贼的腰,咬住老贼的手臂,全身使力扑出城墙,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四个月前,妇人全家皆死于贼手,只有她与幼子藏在井中逃命,此刻总算为家人报仇了。 妇人如此惨烈,激得乡勇们双目通红,全都不要命的冲杀。 一瞬间,老贼们纷纷后撤,甚至有贼跳下城墙县城土墙不高,若是运气够好,跳下去顶多摔断腿。 “援军已至,贼首逃了” “贼军败了杀啊” 东城那边传来阵阵呼喊,接着西城和南城也欢声雷动。北城这边虽然看不到城外战况,乡勇们却也士气大振,张茂兰提剑大呼“诸君,保家卫国,就在此时” 只数息之间,老贼们全部被赶下城墙。 张茂兰趴在女墙边,见那妇人还在动弹,似乎是被反贼垫在身上而活命。他立即喊道“快悬筐下去,把那位大嫂救上来” 这边乡勇在救人,张茂兰飞快跑去东城墙。所过之处,只见城外全是溃逃贼寇,漫山遍野根本望不到边。 “援军在哪儿”张茂兰问道。 县尉浑身浴血,已然受伤不轻,正有大夫在给他包扎伤口。他朝城外一指,咧嘴笑道“县尊且看。” 张茂兰探身望去,只见无数乱军当中,二百骑兵正在追击贼首。 “就这些援军”张茂兰难以置信。 县尉哈哈大笑“一群乌合之众,我们三千乡勇都能守城数日,二百精骑又怎么不能破阵” 虽是乌合之众,但好歹也有万余人。 换成其他官军,便有上千骑兵,也不敢主动进攻。 张茂兰感慨道“不知领军之将是何人,骁勇至此,真英雄也吾必上疏朝廷彰其功绩。” 负责后勤的县丞匆匆奔来,急忙喊道“县尊,快快出城追敌,不可错失良机” 张茂兰真没啥军事才能,他只是比其他知县敢任事而已,此刻说道“城门都被巨石堵住,一时半会儿也搬不开啊。” 县丞说道“贼兵留下不少云梯,可从沿梯而下” 张茂兰刚要说话,突然看到城外的骑兵主将,骑在马上挽弓射箭,竟一箭将贼首在乱军当中射死。他顿时热血激荡,提剑大呼“贼首已死,随我出城杀敌” 王渊早已扔掉马槊,冲过去翻身下马,一刀砍掉孙虎首级。然后拎着首级策马狂奔,沿途斩杀逃贼,命令麾下骑兵大喊“贼首已死,降者免死” “贼首已死,降者免死” 骑兵所过之处,越来越多的讨贼束手,扔掉兵器选择就地投降。 他们本来就从贼只有半个月,前几天攻城已经身心俱惫,此刻连逃命的欲望都没有了。 王渊一边呼喊,一边带人杀向贼首亲卫。 这些亲卫个个着甲,穿得就不一样,全是双手沾满血腥的老贼。 朱英这个太监,从小就识文习武,也幻想过有朝一日上阵杀敌。他见贼兵全线溃败,居然带着伍廉德的锦衣卫哨骑,亲自挥军追杀那些逃贼,仿佛自己才是打了胜仗的大将军。 朱智只想仰天长啸,他少年从军十五载,从没有今天这样酣畅淋漓过。 爽 太爽了 二百精骑直扑贼寇中军,杀得上万反贼崩溃败逃,那种豪迈之情让他整个人都热血沸腾。 望着前方的王渊,朱智现在只有崇拜,拿还有什么怨怼 跟随如此骁勇主将,天下何处去不得 两军交战只在顷刻之间,追击逃贼却用了几个时辰,直至天黑王渊才率军归来。 清点人数,损失轻微。 一个骑兵在冲锋时,被流矢射中战马,活生生摔死了。还有几个骑兵中箭,但因为身着甲胄,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除此再无伤亡。 只因王渊一马当先,单骑冲阵,携二百骑兵冲锋之威,已经把迎面贼寇杀溃,麾下骑兵根本就没遇到真正的抵抗。 而贼寇被斩首无数,俘虏三千有余。 面对如此战损对比,众骑面面相觑,比之前更加震撼,全都朝王渊投去狂热的目光。 二百骑兵杀溃万余贼众,斩首无数,俘虏三千。自身却只一个阵亡,几人轻伤。 这疯狂战绩,根本不用夸大,如实禀奏都会被御史怀疑谎报军功,甚至还会捕风捉影弹劾他们杀良冒功 说出去谁信啊 从朱智、朱聪、朱翔,到麾下的每个骑兵,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莫不是在做梦吧”朱聪抽了自己一耳光。 朱翔本来就因比试骑射,对王渊心怀好感,此刻直接化身为铁杆粉丝。他痴迷的望着王渊,犹如在凝视情人,由衷说道“若是王御史不当文官了,专门为陛下统率骑兵,我给他牵马坠蹬都心甘情愿。” “嘿嘿,白衣飞将王二郎,果然名不虚传。”朱聪笑得有些尴尬,毕竟之前他一直表现出敌视情绪。 朱翔说道“你一直在京营,自然不知骁将珍贵。我跟大哥,却是刘公从宣大调来的,腌臜事遇到过一大堆。若王御史能主持边镇事务,蒙古小王子哪敢连年入寇” “二哥说得是。”朱聪其实不以为然,因为大明边患,根本就不是缺一员悍将的事儿。 这两位说话之间,朱智突然走到王渊跟前,直接双膝跪地,拜服道“王御史,之前是我不对,不该平白无故埋怨你。俺这次是彻底服气了,以后你指哪打哪儿,俺绝对不说半个不字” “朱兄言重了,快快请起,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王渊笑着将朱智扶起。 真不是场面话,若无三个骑兵统领相助,临敌变阵根本做不出来,必然要跟反贼骑兵搅和在一起。即便王渊单骑突出,也不可能把结阵矛兵杀溃,必须有二百骑兵跟随冲阵才行。 这一出将相和的好戏演完,太监朱英才领着伍廉德过来,抱拳道“恭喜王御史,建此不世奇功” “没有朱监军居中调度,我半路就要吃不饱饭了,奇功是怎么一起立下的。”王渊笑道。 朱英喜欢听这种恭维话,甚至突然生出心思若跟着王二郎多打几仗,我也能变成沙场宿将,今后单独统领一军,可为当世三宝太监也 两人互相吹捧几句,王渊面露忧色“可惜那六七百贼骑,全都趁乱逃走了。若再推选出一个贼首,这些贼骑席卷州县,又能迅速裹挟上万人” “确实如此。”朱英附和道。 这就是刘六刘七之乱难以平定的原因,反贼的骑兵太多,而且个个跑得快,若不根除必定死灰复燃。 朱英眼见天色尽黑,皱眉怨怒道“此地知县如此怠慢,居然还不来迎我等入城” 话音刚落,便见张茂兰押着两车粮草出城,抱拳道“诸位将官,多谢冒死援救。但琐碎事务太多,刚刚才把堵死的城门打通,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朱英指着那两车粮草“你打发叫花子呢” 张茂兰解释说“本县四个月前,被贼寇洗劫过一次。招抚流民耗粮颇多,如今又要安置这些被俘贼寇,实在分不出多余的粮草。对了,鄙人任丘知县张茂兰,不知几位将军尊姓大名” 王渊抱拳还礼“鄙人翰林院修撰、巡按御史王渊。” “今科状元郎”张茂兰惊讶莫名。 王渊笑着介绍“这位是御马监朱英兄弟。” 张茂兰瞟了一眼朱英的假胡须,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他平时见到太监,都没有什么好脸色,但毕竟朱英是救下县城的援军,当即给足礼节“原来是大监当面,在下有礼了。” 王渊又介绍伍廉德和三个朱儿子,听得张茂兰头皮发麻。 好家伙,这帮人要么是金科状元兼巡按御史,要么是太监、锦衣卫和豹房骑兵统领,随便扔出一个都惹不起啊 更难得的是,这些人身份精贵,居然敢以寡敌众,冒死破敌。 张茂兰打心里生出佩服之情,态度变得更加尊重,笑着邀请几人进城休息。但他同时也坚持原则,坚决不许二百骑兵和锦衣卫哨探入城,只派人运来酒食到城外好生犒劳。 数日之后,豹房。 内阁和六部大佬都被招来,朱厚照喜滋滋的拿出那份战报“诸公,且看前方喜讯。” 战报在大臣手里转了一圈,齐齐皱眉。 杨一清提醒道“陛下,二百精骑破敌万余,斩首无数,俘虏三千,自身却一人阵亡,四人受轻伤。这个这个战绩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怕是有虚报之嫌。” 众臣纷纷称是。 “哈哈哈哈哈” 朱厚照今天心情畅快,大笑着扔出一份奏疏“这是任丘知县张茂兰的上疏,让锦衣卫一起带回来的。天下清官张茂兰的名头,我在豹房也有耳闻,你们难道还不相信” 众臣又是一番传阅,大概是都信了,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一个状元郎,要不要这么猛啊 朱厚照笑道“我已经将这份战报,连同张茂兰的奏疏,一起传令诸军,让他们都跟王二郎好好学学” 在调遣边军进入北直隶之后,统军之人已经换了,由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陆完提督军务,全权统率京营、宣府和延绥官军。 陆完接到皇帝发来的战报,瞬间压力山大。 这什么鬼战绩啊 。 127【反贼主力又要跑路】 县衙。 桌上摆着一大锅炖肉,是马肉,来自某匹死掉的反贼战马。 知县是宴客的主人,县城和典史陪座,王渊、伍廉德和四朱受到款待。 张茂兰举起一杯清水说“以水代酒,不成敬意,感谢诸君危难相救。” 朱英瞅了眼张茂兰身上的葛布衣服,又扫了扫空荡荡的县衙客厅,太监也感到无奈,说道“张知县,你这清官当得也太清了吧连酒都不准备一杯” 张茂兰面露苦笑,解释道“这县衙里的家具,已在守城时劈了当柴禾,用来烧煮金汁和热油。你要拆老百姓的房,总得以身作则先拆自己的。县衙代表朝廷威仪,那是万万拆不得,只能拆里边的家具。酒饮也是如此,都拿来犒劳士卒和安慰伤员,本县是真的再找不出一滴酒。” 王渊举杯一饮而尽,笑道“只要有心,水比酒更醇,这杯喝的是张县尊爱国爱民之心” “王御史过誉了,尽本分而已,”张茂兰一脸忧虑,自责道,“可惜我才能浅薄,既不能杀灭贼寇,也不能活命百姓。枉为一方父母,辜负朝廷重托” 好好的庆功宴,给张茂兰几句话说得丧气无比,几个朱儿子都感到很不高兴。 但大家也看出来了,这位县尊是真的清官。 你还能跟清官计较什么 打压他没好处,还给他涨名气,自己反而惹得一身骚。 炖马肉由于佐料不足,难吃得很。朱英、朱智、朱聪、朱翔和伍廉德,只随便夹了几筷子,便找借口提前离开,跑去城外自己煮东西吃。 王渊却吃得津津有味,他幼时在山里,吃的还不如这个呢。 等太监和武官都走了,张茂兰终于露出笑容“王御史跟他们果然不一样。” “吾自幼家贫,习惯了。”王渊说。 张茂兰突然跑回自己卧室,献宝似的抱出一个坛子,说道“此乃亡母生前所酿米酒,我从山东一路带来的。犒劳士卒时只倒了大半坛,剩下少许我实在舍不得,本来打算藏起来慢慢喝。几位都是能交心之人,今日便把它喝完吧。” 说着,张茂兰给王渊、县丞和典史各倒一杯。 王渊莞尔笑道“那就干杯” “切莫干杯,”张茂兰连忙阻止,“坛中之酒,每人只够两三杯,干得太快就没得喝了。咱们吃着马肉,慢慢聊,慢慢喝。” 县丞和典史都是一脸苦笑。 若换成以前,摊上这么个清官知县,他们肯定会联手糊弄。但连续数日的守城战,他们已被张茂兰折服,打算今后三年倾力辅佐,只能对县尊的各种奇葩言行见怪不怪。 王渊问道“张县尊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张茂兰呡了一口米酒,焦愁道“夏粮欠收,秋粮绝迹,真正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城中富户也被贼寇洗劫过一次,他们的存粮都不多了。我只能尽量让富户分出米粮,再另想办法弄来一些粮食。能活多少百姓,只能看天意,或有易子而食之不忍事” 王渊想了想,说道“等我回到京城,在陛下面前诉说一二,或许能给任丘县弄来少许粮食救济。” “如此多谢王御史,”张茂兰起身行礼,复又摇头,“北直隶多个州县惨遭兵灾,朝廷怕也无力赈济,即便活我任丘一县,其他州县照样饿殍满地。王御史骁勇无双,还请速速平叛。早一日剿灭贼寇,就能多活无数百姓” 王渊抱拳说“此乃分内之事。” 吃了半锅马肉,坛中米酒也已饮尽,张茂兰亲自把王渊送去客房休息。 翌日,二百骑兵继续留在城外休整,等待被抛下的几百民夫归队。锦衣卫哨骑则被派出去,继续往北打探消息,王渊寻机抽冷子背刺。 又过三天,哨骑突然回来禀报,乱军主力已经撤退了。 王渊拿出地图,皱眉道“贼寇这是打算回山东” 伍廉德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我们在任丘,回援京营已至霸州、直沽,山西边军也从涿州、武清包夹,陆侍郎亲率大军镇守霸州。贼寇若是不跑,日内必被团团包围。他们应该是去静海县,然后南下前往沧州他娘的,跟三月那次一个样,甩开官军跑去山东、河南肆虐。” “陆侍郎就任由这几万人逃窜”王渊想不明白。 太监朱英冷笑道“他手里也就两万人,在各路大军没有汇合之前,哪敢主动进攻兵力四五万的反贼要知道,刘六、刘七和杨虎,手里的老贼可多呢,不是任丘城外的孙虎可比。” 朱智也说道“王御史,虽然陆侍郎手里的也是京营,但京营跟京营不一样。你不要看我们这些人打仗厉害,就觉得所有京营都敢打敢拼。陆侍郎那边都是些少爷兵,打起仗来怂包得很,他就算想追也力不从心。” 王渊挠挠头“那我们立即动身,去沧州等着贼寇。” 这次无人反对,一来王渊打出了威信,将士皆服其武勇。二来大家也看出来了,王二郎打仗看似莽夫,其实脑子灵活得很,不会带着二百骑兵去送死。 对于京营主力的纵敌行为,王渊心里很想骂娘。 就算你不敢悍然出击,至少也该咬着尾巴不放,别让反贼主力从容离开啊。只要拖慢反贼难撤速度,其他京营和边军就赶来了,到手官军能够占据绝对主动。 现在倒好,官军前线总司令亲率两万大军,坐视反贼大摇大摆撤出既定包围圈。 兵部侍郎陆完是不是智障难说,但肯定是个没能力控制京营将卒的家伙 四个月前,率领京营把反贼杀得屁滚尿流的马中锡,面对如此情况也急得不行。他深知不能纵容反贼肆虐山东、河南,竟然以左副都御史的身份,亲自跑去刘六刘七大营当中进行招抚。 这把刘六刘七都震住了,不但没杀马中锡,反而送马给马中锡贺寿,并且召集各路贼首商量招安事宜。 刘六很想被招安,几乎已被马中锡说服。 刘七却劝道“六哥,骑虎难下啊。如今阉宦奸臣把持国政,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即便马都堂真心招抚咱们,但他能够替朝廷做主吗” 刘六脑子瞬间清醒过来,但还对朝廷有一丝幻想。他一边率军南撤,一边派人去京师打探消息,结果在京城发现自己的悬赏告示。 反贼既然不接受招安,而马中锡又亲赴贼营。 呵呵,言官们有话要讲了,马中锡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谁让他擅自跟贼首接触呢他若不是跟反贼有勾结,反贼怎么不杀他泄愤非常有逻辑的弹劾思路。 。 128【兀那贼将,可敢与我一战】 马中锡和张伟被押解回京了,罪名是剿贼不利、擅自招抚。 剿贼不利没什么,兵部侍郎陆完不也剿贼不利吗真正要命的是擅自招抚,不给朝廷打个招呼,你自己跑去招安是想干啥 王渊还在赶往沧州的路上,陆完终于有所动作,因为副总兵许泰、游击将军郤永的援兵到了。 数万官军撵上一股贼寇尾巴,斩杀数百,立即奏捷请功。 天津指挥贺勇奉命堵截,也不敢真的堵住几万贼寇,只趁机攻击其中一股,擒斩二百七十余人,也是一场胜仗了。 到此时,姗姗来迟的边军,突然加速行军,想要堵截反贼后路。这说明边军是真牛逼,没把数万反贼放在眼里,想要包饺子一锅端掉。 眼见退路被堵,反贼开始玩横的,也不再逃跑,突然四散出击。 一股反贼将陆完率领的京营主力,引诱至涿州方向。刘六亲率五十精骑,统领步卒数千,破大城县直逼通州。齐彦名率三百精骑,统领步卒数千复围霸州,随即攻占辛应里辛店,直奔固安而去。 通州就在北京旁边,而且储存着无数漕粮。固安同样距离京师很近,都挨着后世的北京大兴国际机场了。 朱厚照虽然当初口风强硬,但这个时候慌得一逼。肛瘘患者李东阳都坐不住,与杨廷和、梁储等人商量对策,调遣陆完的京营立即回师固安。 陆完这个兵部侍郎真不傻,自己奉命回援的同时,命令许泰、郤永继续包抄杨虎,命令宗赟在霸州合击齐彦名,命令通州指挥雷通攻击刘六于八里桥。 至此,反贼们被分散包围。 刘六率主力再围霸州,被陆完亲自击溃,反贼们于是扔掉裹挟青壮,只带骑兵和老营士卒,分成十多股朝南方流窜。 王渊没想到反贼还敢杀向京师,他跑去沧州扑了个空,于是又带二百骑兵朝北方奔袭。 静海县,南郊。 “报,贼寇正在围攻静海县,至少有上万人之多”锦衣卫哨骑飞奔回报。 朱英闻言大喜“王御史,快快杀贼” 这太监大概是食髓知味了,同样是万余反贼围攻县城,同样是二百精骑逼近,完全可以再复制一场大捷嘛。 不惟朱英如此,朱智、朱聪、朱翔和伍廉德,也在旁边跃跃欲试。 “先去看看。”王渊说道。 众人打马朝静海县城飞奔,等看清实际战况,顿时没了进攻的欲望。 朱智在山西边地打仗十年,只随便望了一眼便说“王御史,这仗打不得,眼前万余人全是老贼。只看他们扎营和排兵布阵,就不是任丘县外那些贼寇能比的,我们怕是遇到反贼主力了。” 伍廉德也说“贼军的骑兵怕有两三千” 朱英这个太监瞬间被吓怂,问道“那就不打了” 王渊命令道“全体下马,积蓄马力,但不要解开甲胄。有机会就打,没机会就撤,看能不能寻机夜袭。” 他们运气非常好,真遇到反贼主力了。 刘六、刘七、杨虎、齐彦名、赵鐩等人,从霸州、天津等地分散逃窜,在静海县再次合流会师。反贼们猛攻静海,无非是想打下县城提振士气,顺便抢劫钱粮补充损失。 当然,也有好消息。 拥兵五六万的贼寇,此时只剩万余人,但全都是骑兵和老贼。 “贼寇要攻城了”伍廉德大喊。 众人紧张观望,随即大骂知县无能。只一顿饭功夫,静海县便被攻占,无数反贼涌进去烧杀抢掠。 像张茂兰那样的知县,只是凤毛麟角,否则哪有反贼嚣张的余地 这静海县特别扯淡。 眼见贼寇兵临城下,典史高佐请求率众防御,结果撞见知县武雷想弃城而逃。 典史大怒,将知县抓起来一顿爆打,几乎把知县给当场打死。泄愤之后,典史自觉犯了殴打上官的过错,又认为自己不可能守住城池。 于是骚操作就来了,典史带人洗劫库房,烧毁县衙,开城迎贼。 “上马杀敌” 在攻破县城的一瞬间,贼兵阵型就乱套了,无数贼寇争相入城抢劫。 只有杨虎、赵鐩的队伍还相对比较克制,但也克制有限。毕竟友军都在抢掠,哪还管什么纪律,先把财货抢到手再说。军心如此,杨虎、赵鐩哪里压制得了 被王渊视为劲敌的两三千贼骑,此刻跑得比谁都快。他们骑着马儿飞奔入城,甚至挥刀驱散步卒,想要先一步进城喝头汤。 “亲卫勿动,有官军杀来了”秀才赵鐩大声喝止。 杨虎亲自提刀斩杀数人,终于约束自己的亲卫,结阵面向杀来的王渊。他喊道“快把骑兵从城里拉出来” 贼首刑老虎哈哈大笑“也就二三百官军而已,估计是陆完派来的哨骑,怕他作甚” 赵鐩焦急道“哪有穿铁甲的哨骑,这是官军精骑,官军主力怕是要杀来了” “对,二百骑兵不可怕,就怕官军主力要来了,”贼首刘惠醒悟道,“快快通知刘六哥、刘七哥和齐大哥,让他们抢完钱粮立即南撤,切不可在静海县多停留一日” “刘六哥和刘七哥呢”杨虎问道。 刑老虎笑着说“他们进城抢银子去了。” 赵鐩气得不行,作为贼军名义上的首领,居然在破城之后,跟小兵一起抢劫财货。 竖子不足与谋也 赵秀才对刘六刘七彻底失望,觉得刘惠和杨虎才是可以辅佐的,至少能够听进去他的各种建议。 距离贼军二百余步,王渊见对方调出矛兵亲卫防御,而且阵型非常严密,似乎有点不好对付。 虽然王渊有把握将其击穿,但自身也肯定损失惨重。在附近没有友军的情况下,便是斩杀数个贼首也无济于事,只要有一个贼首活命,反贼主力都不会崩溃。 上一场大捷,多亏张知县守住了城池 如此情况,没必要硬碰硬。 突然,王渊抬手示意全军停止冲锋,在距离贼方矛兵百余步时停下。 王渊在双方将士惊讶的眼神当中,突然单骑前行数十步,挥槊大喝“贼将可敢出来单挑” “哈哈哈哈” 众贼大笑,二百精骑也感觉莫名其妙。 赵鐩同样忍俊不禁,吐槽道“这官军将领如此滑稽,怕是三国演义看多了吧” 王渊不理对方的笑声,讥讽道“诸位枉称好汉,拥众万余,竟怕我这二百骑兵我也不用二百人,就单骑来叫阵,你等敢不敢应战若不敢应战,都割掉卵蛋算球,自宫去紫禁城给皇帝当差” “哈哈哈哈” 这次换成二百精骑大笑不止。 在最新的朝廷悬赏榜文当中,刑老虎也算榜上有名。他是杨虎的部将,自负武力惊人,而且是个暴脾气。 听到王渊嘲讽他们是没卵蛋的太监,刑老虎怒从心起,拎起大刀说“我去擒斩此人” 赵鐩连忙劝阻“不可。我等兵力占优,何必与他单挑也就二百骑兵而已,只需守住阵脚,等咱们的骑兵出城,自可将其消灭殆尽。” “没那么麻烦” 刑老虎策马冲出,提刀指向王渊“敌将报上名来,我刑老虎不杀无名之辈” 好嘛,这家伙也是三国演义的铁杆书迷,罗贯中先生害人不浅啊。 王渊将马槊插在地上,拔出龙雀刀说“吾乃新科状元王渊,任职翰林院修撰,现为巡按御史贼将何不早降,免得浪费我手脚。” 此言一出,众人惊讶不已。 特别是赵鐩,他读书多年也只考上秀才,状元对他而言只能仰望。 新科状元跑来单骑叫阵,这什么鬼剧情 刘六刘七虽然派人进京打探消息,但只问朝廷对他们的态度,还真没注意什么白衣飞将王二郎。眼前这些贼寇,王渊当状元的时候,一部分流窜山西,一部分流窜河南、山东,哪知道王二郎的威风 被王渊追杀过贼骑,倒是活着一些,但此刻全都进城抢劫去了。 一听王渊是状元,刑老虎更加轻视,大笑道“状元郎,不如你来投了咱们,刘六哥封你做宰相,不比给狗皇帝当状元强吗” 众贼皆笑。 赵鐩喊道“务必生擒此人” “赵秀才,我马上把状元给你擒回来,说不定晚上你俩还能喝酒对诗。哈哈哈哈,”刑老虎打马冲锋,大笑道,“状元郎,你可别被吓跑了” 王渊一言不发,策马俯身冲锋。 两骑相交,各自出刀。 只见刀光一闪,刑老虎连刀带臂都被斩落,而王渊则沉着勒马分毫未伤。 那一刀实在太快,刑老虎都没反应过来,等骑马奔出十余步,终于感觉手臂传来剧痛,却是从手肘处被斩断了。 刑老虎大惊,忍痛朝侧方逃走,哪里还敢跟王渊拼杀 王渊收刀回鞘,也懒得追击,只取出弓箭,一箭将刑老虎射死。 众贼大惊,随即怒骂不止。 杨虎震怒,下令道“全军出击,为老邢报仇,把这状元给我杀了。” “不可乱了阵型”赵鐩连忙阻止。 就算是老贼,也只能静止结阵,一旦主动出击,阵型就全部乱了。 杨虎很能听劝,赵鐩一提醒,他立即约束部队。 王渊气得瞪了赵秀才一样,打马过去割下刑老虎首级,便回到自己的队伍,下令道“退吧,今天占不到什么便宜。” 。 129【去而复回】 赵鐩望着王渊领军而去,突然记起伤心事,他问旁边的刘惠“杀我兄弟赵蟠那个贵州举人叫什么” 刘惠愣了愣,回忆道“逃回来的士卒也讲不清,有些说叫王坚,有些说叫王炎,也有的说叫王渊。但那只是个举人,这可是状元,不会是同一人吧” “哪有恁多武艺超群的士子,怕就是同一人” 赵鐩咬牙切齿道“当时会试应该还没放榜,所以这厮自称贵州举人,现在正好中了今科状元。” 杨虎的爱将被单挑阵斩,现在脑子还很迷糊,问道“赵秀才,你们读书人都这样你打仗是个疯子,那状元打仗也是个疯子,比朝廷的武官可厉害得多” 赵鐩冷笑道“若天下士子皆有如此本事,哪还有你等举事的机会” 刘惠还是心有不甘,指着远处的二百骑兵问“就这样由他大摇大摆离去” “你当我不想报仇”赵鐩愤然道,“咱们的骑兵全都进城抢东西去了,两条腿怎么追人家四条腿。诸位兄弟,刘六刘七皆非做大事之人,眼下官军追赶甚急,且先与他们合力南进。等过了沧州,咱们就分兵单干吧。” “他们若去山东,咱们就去河南。”杨虎是反贼界的老前辈,他举事时间比刘六刘七更早,因为各种原因尊双刘为首领,但心里早就积满了怨气。 一来刘六刘七太过残暴,二来刘六刘七分赃不均,就算赵鐩不说这种话,杨虎也想突围之后率众离开。 刘惠催促道“已经耽误不少时候,我们也快进城吧。刘六刘七吃肉,怎么也得分些汤来,再晚进城连汤都没得喝。” 杨虎立即率兵进城,打算带属下抢掠,没心情也没能力去追赶王渊。 刚刚接近城门,赵鐩突然指着王渊离开的方向,惊骇道“又回来了,他们想干什么” 杨虎抬眼一望,只见二百骑兵直奔已方大营,气得破口大骂“这杀坯,欺人太甚” 王渊叫阵单挑时,伍廉德已带人回去拿东西,几百民夫那里有不少物资。 见伍廉德身上带伤,王渊问道“你们遇到敌情了” “遇到些贼寇哨骑,”伍廉德冷笑道,“他娘的,这些反贼也精明了,居然知道放出哨骑打探消息,而且还绕后截杀咱们的辎重队。好在南边的哨骑不多,大部分都在北边探知官军主力。” 王渊追问道“伤亡怎样” 伍廉德说“死了六个锦衣卫弟兄,运粮民夫死了好几十个。不过贼寇也没讨得什么好处,现在估计回县城这边报信来了。” 伍廉德带来一些油罐和火把,就地分配之后,王渊让大家将火把点燃。 “王御史,要打哪里”朱智问道。 王渊朝敌军大营一指“当然是袭营,我叫阵的时候,趁机观察了一下,敌营似乎防备空虚。” 朱英问道“一座空营打它作甚又没首级可斩。” “我们要首级做什么之前立功还不算大吗”王渊反问。 朱英不再言语。 等众骑都点燃火把,王渊笑道“诸君,随我袭营” 此时此刻,大部分贼寇都已入城抢劫,杨虎、赵鐩等人也出营压阵,敌营只剩老弱病残、贼军家属和一些守粮贼寇 眼见官军去而复回,赵鐩惊惧大呼“快快回营,保护家人和粮草” 王渊率领骑兵绕向贼营后方,中间相隔足有两里地,赵鐩哪里来得及救援 搬开简易篱笆,二百骑兵穿营而过。将油罐扔在易燃物上,举着火把见东西就烧,瞬间贼营里就燃起熊熊大火。 营中贼寇没有任何反抗力,连兵器顾不上拿,就哭嚎着四散奔逃,转眼间贼营被烧得一塌糊涂。 “粮草,老子的粮草”杨虎气得浑身发抖。 赵鐩反而冷静下来,也不管自己的妻女是否平安,冷声说道“不要回营了,快把刘六、刘七、齐彦名他们叫出城来骑兵,我们需要骑兵,不然只能傻站着挨打” 王渊率二百精骑把贼营杀个对穿,刘六刘七却还在城中劫掠。 这种破城抢劫的腌臜事,至少得持续大半天,即便贼首下令也根本收不住。 杨虎已经快疯了,埋怨道“营中粮草怎不留人看守” 赵鐩气恼道“各部都有留人,但各守各的,兵力太过分散,哪挡得住二百精骑突营杨大哥,这还是号令不一的问题。等脱离了官军追击,咱们应该开府建牙,统一军令,严明制度,否则永远都是一盘散沙” “他们烧了营还不走”刘惠两眼通红道。 杨虎已经快哭了“这贼状元怕是想要进城,胆子也太大了吧” 赵鐩说“我们也快进城,将这厮堵在城内” 静海县城几道大门全部洞开,除了杨虎等人的亲卫队,其他贼寇都已进城劫掠。 而且疯抢之下,居然无人看守城门,否则王渊哪有杀入城中的机会 王渊带人绕向东门而入,随处可见不成建制的小股贼兵,还有不少百姓在哭嚎逃命,四下里一些房屋已经起火。 “官军已至,杀贼报国” 王渊带着二百骑兵大呼,吓得城中贼寇纷纷逃窜,还真以为官军主力杀来了。 朱智挥刀接连砍死数贼,哈哈大笑“跟着王御史打仗,真他娘畅快” 王渊却在连声喝骂“都不准下马割首级,这种时候还要屁的军功,当心贼寇把咱们堵在城里出不去” 朱智连忙下令“不许下马,不许下马” 太监朱英仿佛再次变成健全男人,他挥刀左砍右杀,自己都不知道杀了多少,反正这些贼寇见到官兵只顾逃命。 刘六、刘七、齐彦名等人,在本县典史的带领下,全都聚在几处富户家里。他们指挥贼寇抢劫钱粮,突然接到城外禀报“大营被官兵烧了,杨大哥请诸位头领速速整军” “官兵来了”众贼首大惊。 突然,又是数百贼寇狼狈奔来,边跑边喊“官军杀进城了” 刘七惊慌莫名,问道“到底有多少官军” 逃窜贼寇惊魂未定,回答说“不知道,反正到处都有官军” 齐彦名也慌得一逼“快快收拢士卒,撤到城外再说。” 收拢个锤子,别说纪律奇差的反贼,换成官军都收不回来,那些贼寇早就抢疯了。 对王渊威胁最大的两千余贼骑,此刻全部散在城中,许多冲进民房,下马烧杀抢掠,早就变成了步兵。 所有贼首当中,齐彦名麾下的骑兵最多,足有三百转战数省的精骑并非马贼之流,而是全部披甲,已经可以结阵冲杀的强悍骑兵。 这三百精骑,是齐彦名的宝贝。 父母兄弟可以不要,金银财宝可以不要,数千步卒可以不要,那三百精骑必须拉回来 “齐营归队,齐营归队” 齐彦名领着身边十多骑,沿街串巷大声呼喊。但城中太乱了,到处都是叫喊声,他跑完整整一条街,只拉回来三十多个骑兵。 朱英惊喜大喊“王御史,这里有个贼头” “杀” 王渊纵马追击,齐彦名身上披挂山文甲,一看就知道是个贼寇首领。 二百精骑在大街上冲锋,齐彦名身边只有五十骑,他立即选择调头逃跑,把王渊引去刘六刘七那边,到时候便可将官军围而杀之。 双方距离非常近,王渊拿出弓箭射击,可惜被贼兵挡住了,第一箭没能杀死齐彦名。 连发数箭,一箭一个,但齐彦名狡猾异常,躲在人堆里就是不露头。 “别追了” 王渊见前方的贼寇越来越多,也顾不上追杀齐彦名,带领骑兵转向另一条街道。 齐彦名吓得两腿发软,躲进民房不敢再出来,只让自己的手下去收拢骑兵。 “那边又有个贼头”朱英大呼。 二百骑兵全都兴奋莫名,跟着王渊一起杀过去。 这些全是刚收拢的步卒,个个身上带着财货,足有四五百人之多。二百骑兵轰隆隆踏去,反贼们哪敢应战,背着财货就四散而逃,任凭贼首如何呼喊都无济于事。 王渊连续斩杀数人,朱智这次跑得快,直接奔那贼首而去,一刀将其砍翻。 朱智下马割掉收集,又生擒一个贼寇,问道“此獠是何人” 那贼兵见到首领的头颅,哆嗦道“张张张张,张大哥” “叫什么名字”朱智用刀架在此人脖颈上。 贼兵惊恐回答“张秀,张秀张大哥。” “晦气” 朱智郁闷无比,只是个无名贼首,他想杀的是刘六、刘七和齐彦名。 其实,朱智若不将张秀斩杀,再过半年左右,这家伙也要上朝廷的悬赏榜文。 王渊喝道“别啰嗦,继续冲杀” 此时,杨虎、赵鐩等人已带兵进城,汇合刘六、刘七于南城区。听说只有二百官兵,气得刘六刘七脑袋冒烟,众贼分走两条街道朝王渊追去。 “那边有个穿锦缎的贼头”朱英又喊道。 朱智这次跑得更快,策马转瞬即至,砍死这人又抓贼询问。 “哈哈哈哈” 朱智疯狂大笑,捞起头颅上马,回头说“王御史,我杀了刘六的侄儿刘彦深,这次真他娘赚翻了” 王渊懒得理他,下令道“快撤,从北门出去” 130【忽悠友军】 朱智跟随王渊从北门杀出,来到荒野处,不禁挥刀大喊“畅快,如此杀贼,这辈子都值了” “点军”王渊喝道。 朱聪和朱翔立即清点队伍,结果发现整整少了十二骑。 朱英顿时生气道“任丘城外,咱们杀溃万余贼兵,都只死了一个。这次根本无人敢挡,怎的没了十二个” 很正常,杀得兴起,还下马割脑袋,在街巷里掉队迷路了。 王渊让朱智吹响号角,又在原地等待片刻,陆续有自家骑兵归队。但最后还是差了两个,不知道是陷在城里,抑或已经从其他城门安全撤离。 全军牵马步行,朝着辎重队的方向而去。 那几百民夫被贼军哨骑袭击,死了好几十个,还有百余人不知所踪。幸亏伍廉德赶回及时,带领锦衣卫将敌方哨骑杀退,否则王渊的辎重队今天肯定完蛋。 反贼们更惨,大营粮草被烧,许多家属被烧死,现在已经吵成一团。 杨虎责怪刘六刘七和齐彦名军纪太差,不该攻下城池后连城门都不守。而后者也责怪杨虎没看好大营,导致被官军捅了老窝,现在只能靠临时抢来的粮食行军。 贼军分成两派,在静海县争执不休,最后各自占领一半县城,把城外的反贼全都拉进城里,免得再次被官军抽冷子袭击。 接下来将近一月,都没有什么战事可言。 王渊一路远远缀着,但都找不到突袭机会。贼寇散出一千轻骑当哨探,夜间也把守严密,显然已觉醒新的军事技能,在王渊的帮助下快速成长。 由于副总兵许泰追得很急,反贼在静海县休整一夜,便马不停蹄朝南逃窜。 沿途的青县和兴济县已有准备,试探性进攻无法打下来,反贼们便绕城而走,生怕被屁股后面的许泰撵上。 与此同时,由于边军被调入直隶,朝廷已经不再缺兵。 之前坐看反贼攻城,自己却按兵不动的参将宋振、戴仪,此刻全都被下狱听候发落。 每隔几日,王渊都能通过锦衣卫,接到前线各地战报。 然而,这些战报太垃圾,看了还不如不看。 明明自己紧跟着贼军主力,杨虎莫名其妙出现在山东,齐彦名莫名其妙出现在东光县,甚至刘六刘七又杀向了通州。 全是那些被打散的反贼,冒名顶替乱举旗号,反正乱七八糟到处都出现贼军。 朝廷大佬亦被搞昏头,但又不得不防。于是从山西、辽东、河南各处,再次调兵总计八千,杀向战报里有贼寇出没的地方。 九月,沧州被围。 王渊率众离城好几里,坐看反贼攻城。可惜没有望远镜,只能通过哨骑得知情况,否则这场攻防战肯定很有意思。 “贼寇真是头铁啊,居然真敢攻打沧州。”王渊不禁感慨。 朱英问道“王御史,头铁是何意” 王渊解释道“就是觉得自己脑袋硬,见到铜墙铁壁,都要一头撞上去。” “哈哈哈,那贼寇还真是头铁。”朱智大笑。 沧州的城墙可不是县城能比,周长足足八里,高两丈五尺,皆由巨砖砌成。城外还有护城河,河深一丈五尺,宽约四丈五尺,若不把护城河填平,就只能坐船过去攻打。 贼寇不得不打,因为他们粮草将尽,而沧州正好有一批漕粮运至,因为战乱原因暂时放在城中储藏。 此时此刻,反贼们从大运河抢来不少船只,全都开到沧州护城河里搭浮桥。 只见护城河上,密密麻麻全是船,一条连接一条,把几处河段都铺满了。 城楼上的文武官员,看着下边直发笑。若这都能被反贼把城攻破,他们也不用朝廷治罪,自己跳进护城河里淹死算球。 守城官员,两文两武。 分别是沧州知州张奇,盐运使杨鐩,浙江千户满正,广东指挥聂瓛huán。 为啥北直隶地区,突然冒出两个南方武官 很不巧,他们负责押送兵器进京,半路上被反贼堵在沧州了。也没啥稀奇兵器,就是火铳啊、弓箭啊、铠甲啊之类的玩意儿,现在不急着运达京师了,直接开箱拿出来打仗。 整整两大船兵器,可劲儿祸祸 眼见反贼通过浮桥来到城下,广东指挥聂瓛一脸阴笑,缓缓抬手下令“放” “轰” 一排火铳发射,汇集成如惊雷般的巨响。 京城也有神机营,但一直没派出来打仗,反贼们哪里见识过火器直接被一排火铳打懵逼,直接伤亡很小,间接伤亡却大,好多人吓得转身就跑,跌入河中淹死无数。 反贼们也是拼了,因为他们缺粮,只能用人命去堆关于缺粮这事儿,王渊自有一份功劳。 足足三日,把守城器物消耗得差不多了,杨虎亲率二千老贼攻城。 杨虎不但没能登上城墙,浙江千户满正还顺势杀出,带着易燃物品往浮桥上扔,然后连发几拨火箭出去,瞬间把反贼搭建的浮桥烧掉一大半。 接着,刘六刘七也亲自上阵,架着小船到城下搭云梯,被满正、聂瓛二人用弓箭和火铳射得溃不成军。 刘六、刘七全都中箭负伤,反贼终于不敢再打了,坐船、骑马沿着大运河南下。 这场攻防战打了足足八天,反贼只剩下五六千人,每天都有贼寇悄悄逃走。而追击乱军的许泰却一直不来,因为他背后出现大股反贼,正在半路上跟义军厮杀呢。 “哈哈,贼人撤了”聂瓛大笑。 知州张奇终于松了口气,因为城内正兵只有一千人,还是两个武官从浙江和广东带来的。 万余凶悍老贼猛攻八日,若非仗着城高池深器利,沧州早就被乱军攻下了。 反贼也是倒霉,他们若提前几天到沧州,城里连一个正规兵都没有,而且也没有火铳和弓箭,哪用得着费这么大劲还打不下来。 贼寇还没走远,突然有二百骑兵来到城外。 张奇顿时被吓了一跳,连忙招呼左右加强防备。 伍廉德坐上一条被反贼丢弃的小船,驶过护城河,来到城下说“巡按御史王渊奉命讨贼,请城内官兵出城相助” “你们就这些骑兵”张奇问道。 伍廉德背诵王渊准备好的台词“还有万余大军,已至新桥驿一带堵截,请沧州守军立即出城,与新桥驿官兵南北夹击” 张奇悬筐把伍廉德拉上去,检查一应文书之后,终于确定他的官方身份。 浙江千户满正与广东指挥聂瓛,听说南边有万余官军堵截,立即就心思活络起来。 这可是反贼主力,而且是攻城不利的落水狗,自己带兵跟上去随便打,配合友军肯定能大获全胜。若是运气好,不小心擒斩几个贼首,那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啊。 “张刺史敬称,”聂瓛首先表态,“在下身为朝廷武官,不可坐视贼寇逃遁,这就先告辞了儿郎们,跟我出城杀贼” 浙江千户满正不甘落后,也抱拳说“张刺史,等我们杀敌归来,再回沧州的喝庆功酒” 两个外省武官,就这样带着自己的队伍,被忽悠着跟王渊一起南下追敌。而且,他们统率的,还是弓箭兵与火铳兵。 131【硬仗】 王渊还真没说谎,南方确实有万余大军。 只不过嘛,这些大军并不在新桥驿。 延绥副总兵冯祯,从涿州直奔河间府,往景州方向而去,试图千里奔袭包抄贼军后路。一路上遇到不少零散贼寇,还在阜城县外打了一场胜仗,擒斩反贼八百六十四人。 宣府游击将军郤永的追击路线更偏,撵着一股贼军从保定府而下,在真定府枣强县擒斩反贼一百三十人,距离贼军主力相隔四个州府。 只有副总兵许泰一直盯着刘六刘七,结果在沧州东北方,撞到了一支规模不小的义军偏师。 这股反贼成分复杂,主要是杨虎的部队,在北边分开突围时跑散了。中途又吸纳其他反贼兵马,其中包括被王渊在任丘阵斩的孙虎残部,六七百逃走的骑兵大部分都加入其中。 许泰跟这股反贼交战好几天,一直是追着打,但只擒斩四百余名老贼。其他老贼步卒都逃散于荒野,还剩下近千反贼骑兵,带着许泰在沧州以北绕圈子,追了好几天连根毛都没沾上。 许泰只能弃之不顾,南下追击反贼主力,结果到达沧州的时候,刘六刘七已经坐船跑了。 “气煞我也” 许泰无能狂怒,感觉自己被反贼当成傻子戏耍。 沧州知州张奇说“许副镇,还请速速南下。此时此刻,王御史正统率三省强兵,与新桥万余大军夹击贼寇” “什么三省强兵什么万余大军”许泰听得一头雾水。 张奇解释道“新桥驿有万余官军阻截,王御史又带着浙江、广东兵马追击,贼寇腹背受敌必败无疑。” 许泰越听越迷糊,难道是宣府、延绥的边军,已经在新桥驿完成包抄,所以南边有万余大军 但也不对啊,左路边军加起来只有几千人。 那就是跟京营汇合了,否则哪有万余大军对,一定是这样 但浙江、广东的兵马又是什么鬼 许泰再三追问,终于搞明白情况,原来是负责押送兵器的地方卫所部队。 王渊带着二百精骑,都能杀溃万余贼寇,如今又多出一千火铳、弓箭兵,还有上万友军配合,怕是要把反贼直接剿灭。 不能这个新科状元把风头抢光,否则边军的脸往哪儿搁 许泰直接打马出城,坐船来到大营,下令道“饱餐之后,立即开拔。放弃所有辎重,全军带着干粮急行,务必要在新桥驿之前追上反贼” 得,遇到一个抢功的。 对此,王渊巴不得多来几个,全都跑来新桥驿抢功才好。 聂瓛、满正稀里糊涂加入队伍,到现在为止,连王御史是新科状元都不知道。 只随便说了几句,他们就被王渊催着赶路主要是害怕露馅儿,不敢多说什么,反正忽悠其行军,不给二人静下来思考的余地。 半路上,满正偷偷问聂瓛“这二百精骑是哪来的看起来好凶悍。一个个精神得很,根本没把反贼当回事,看样子个个都想急着杀敌立功。” 聂瓛笑道“前方有万余友军配合,谁不想杀敌建功啊我们不就是去建功的” “也对,但他们的军备是真好。”满正一脸羡慕的望着那些骑兵。 二百精骑每人两支手弩,还有骑枪和马刀。幸好铠甲没拿出来,否则个个披挂铁甲,必定把聂瓛和满正吓得够呛。 赶路半天,一千卫所兵首先撑不住,不断有人累得掉队。 王渊也不杀人立威,而是笑着对那些卫所兵说“你们都是当兵的苦哈哈,什么时候有出头之日。前方就有贼寇主力,刘六、刘七、齐彦名、杨虎、赵鐩皆在其中。根据朝廷的悬赏,只要抓住其中任何一人,就能从小兵直升世袭千户。本官用自家先祖的名义担保,只要你们能立功,谁都不能把功劳抢走。累点苦点算什么你们若是走得太慢,贼首就被新桥驿的万余大军杀完了” 此言一出,士气大振。 卫所兵也不再喊累,只怨自己没有长翅膀,恨不得瞬间飞到新桥驿。 又行半个时辰,聂瓛突然对满正说“满兄弟,我怎么感觉不对劲啊” “有什么不对的”满正问道。 聂瓛皱着眉头说“我也不知道哪里没对,但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满正笑道“这位王御史,还能骗咱们不成” 就在此时,突然有锦衣卫哨骑奔回来“贼军扎营不动,二千贼骑杀回来了” “如何是好”满正大惊。 王渊从容不迫,笑道“辎重队结车阵,卫所兵躲在车阵内御敌。骑兵全部着甲,随我冲杀” 片刻之后,聂瓛和满正目瞪口呆,看着那清一色的铁扎甲说不出话来。 在正德年间,卫所制度还没败坏到极点,武将蓄养家丁的现象也不普遍,主要还是靠在籍军士在打仗。 铁扎甲这玩意儿,只有边军精锐才穿,其他地区也就将领穿着显威风而已。 明中期已经掌握四孔拉丝技术,可以大规模生产锁子甲。因此王渊这二百骑兵,个个拥有四十五斤重的锁子甲,之前几次打仗都披着这玩意儿。 此刻面临贼军骑兵的主动出击,二百精骑在锁子甲外,又批了一层铁扎甲,全套铠甲重达一百多斤 之前只穿锁子甲打仗,是为了减轻战马负担,也是为了发挥速度优势。如今把全套铠甲披上,那就是准备硬碰硬了。 就连战马,都披了一层锁子甲 聂瓛忍不住出声询问“王御史,你统率的是边军骑兵” 王渊哈哈大笑“此乃陛下豹房亲军” 朱英也跟着笑道“吾乃御马监朱英。” 伍廉德说“吾乃锦衣卫伍廉德。” 聂瓛和满正顿时不说话了,他们感觉自己似乎上了贼船。 全副武装的二百重骑,缓缓走到车阵侧方,只等着贼寇的骑兵过来送死。 又过片刻,贼军来了,足足一千八百余骑。 一般而言,各路贼首都有骑兵。特别是起义之初,因为抢到无数战马,一些小股反贼甚至全骑兵阵容准确来说是马匪阵容。 但流窜数省好几个月,中间吃了许多败仗,反贼的骑兵数量越来越少,步卒的比例则越来越大。 到现在,贼首们你统领几十骑,我统领上百骑,都把骑兵当成了亲卫,很少集合起来单独进行使用。 王渊实在欺人太甚,从静海县到沧州,一路都跟着不放。 反贼们数次想要进攻,王渊都带着骑兵逃跑。出兵太多追不上,出兵太少又被王渊吃掉,最后索性不理这二百精骑。 但贼寇已在攻打沧州时激起凶性,损失惨重之下,又被王渊一路尾随。现在都失去理智了,集合仅剩的将近二千骑兵,付出一切代价都要把王渊弄死。 齐彦名是反贼当中,绝对的骑兵统率,他麾下的直属骑兵就有三百,数量跟刘六、刘七、杨虎加起来相当。 “齐大哥,你看”贾勉儿指着二百精骑的方向。 “嘶” 齐彦名倒吸一口凉气,他看到全甲重骑的一瞬间,立即就不想再打了。 “还杀过去吗”宋禄问。 “杀个屁,老子又不傻”齐彦名气急败坏,直接带领一千八百余骑回营。 聂瓛本来紧张莫名,此刻扭头问满正“这就走了” 满正笑道“换我,我也走。” 贼军真没走,而是把数千步卒拉出来,想要把王渊的辎重队吃掉。一旦失去辎重队,二百精骑还能自己驮着铠甲追赶不成他们是真被王渊烦死了,抱着被重骑冲阵、死伤惨重的决心,也要彻底让王渊失去尾随的能力。 聂瓛和满正全部傻眼,他们是来划水捞功的,可不是来打硬仗的。 王渊笑道“二位可以选择逃跑,我也不会上疏告状。但提醒一句,对方可有将近两千骑兵,就问你们是否跑得过。反正我的重骑,可不会傻到去追赶轻骑,我只会带人冲击对方中军。” “我们不跑。”聂瓛和满正齐齐苦笑,心里已把王渊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数百民夫、一千卫所军士,背靠大运河结成车阵。 杨虎、赵鐩、刘惠等人,率领四千步卒来犯。齐彦名、贾勉儿等人,统率一千八百余骑掠阵。 剩下还有一千余贼寇,都跟中箭受伤的刘六、刘七,以及贼寇家属和粮草一起窝在船上。 反贼的情况有些复杂,那些船只都是抢来的。 杨虎害怕刘六刘七带着财货、粮草坐船开溜,因此船上也有许多杨虎的人,岸上又有许多刘六刘七的人。他们互相之间有所防备,败仗越多,矛盾越大,没自行火拼已算十分克制了。 “杀” 首先发起进攻的,居然是刘六、刘七。 这二人都已在沧州受伤,此刻坐在船头,驱船向岸边的官军车阵发起冲锋。 好在贼寇没有弓箭兵,仅有的箭矢,也在沧州城外消耗殆尽,否则车阵将变得非常难以防御。。 “老子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相信读书人的话”聂瓛郁闷得吐血,对满正说,“满兄弟,你的弓兵守河边和左翼,我的火铳兵守正面。一定要守住,看王御史能不能冲破贼寇中军。” 满正欲哭无泪,回答说“也只有这样了,此地离新桥驿不远,希望那里的万余大军能够快快赶来吧。” 132【乱战】 朱元璋时代,沐英曾在云南使用三段击,以火铳兵大破土司的象兵。 洪武八年以前,明军火铳由宝源局制造,后来改为兵仗局内府和军器局工部制造,并且将火器铸造权全部收归中央。 工部首先败坏,军器局造出的火铳质量奇差,被明英宗勒令向太监们的兵仗局学习。 结果军器局没学好,兵仗局却学坏了。 到正统年间,中央造的火铳已不堪使用,于是将火器制造权下沉地方,其中四川最先开始铸造火铳。 聂瓛手里的广东火铳,比朱元璋那会儿更加细长,足有成年男子一个半手臂那么长。 眼前贼军步卒杀来,聂瓛将五百火铳兵分为三排,喝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点火” 结果,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这些只是普通卫所兵,能玩火铳已经算厉害,你还想指望他们临阵不乱 贼寇都还没进入有效射程,第一排士卒就已慌张点火,只射翻了几个反贼当中的倒霉蛋。 聂瓛大怒“谁再不听号令,老子砍了他” 第一排退回去填充火药,第二排顶上去双手发抖,随时准备撒丫子逃跑。让他们在沧州城墙上射击还行,平地面对反贼冲锋,已经超出了卫所兵的职业素养。 “不许退,退者皆斩”聂瓛亲自提刀站在后边执行军法。 这家伙也是个狠人,或者被形势逼得发狠了。 直至敌军相距三十步,聂瓛喝道“点火” “轰” 一小段反贼军阵被打乱,许多贼寇敢顶着弓箭冲锋,却不敢顶着火铳冲锋,慌乱之下像没头苍蝇般逃窜。 “第三队上前。” “点火” 又是一阵巨响,实际杀伤并不大,却把正面相对的两千反贼轰散。 “不许退”杨虎亲率督战队,连续斩杀三十余人,终于勉强收拢阵型,不要命的朝着车阵冲锋。 聂瓛大吼“第一队上前娘的,第一队上前。” 提前射击的第一队,在退回去之后,至今没有把弹药重新装好。 满正的弓箭兵,一半在射击船上反贼。由于侧翼的反贼还没赶到,他立即把另一半调去正面,用弓箭来为火铳兵赢得装填时间。 眼见贼寇已经逼至十余步左右,第一队火铳兵终于上前,在聂瓛的号令下完成齐射。 “轰” 随着一声巨响,战场上出现壮观画面。 当面的前排反贼,像是被从战场上抹去,左右士卒吓得惊慌逃命,杨虎的督战队都止不住。 而立下大功的火铳兵,在放完这枪之后,也扔下武器转身逃跑实在是离得太近了 双方的溃败都引起连锁反应。 官军这边,火铳兵一跑,立即带动弓箭兵和民夫溃逃。 反贼那边,整整两千多人奔逃,而且逃兵方向冲击杨虎、赵鐩的中军。 菜鸡互啄,同时败逃 聂瓛和满正已经气疯了,这个时候还跑个屁啊,再来一次齐射就能取得决定性胜利。 杨虎和赵鐩也是心累,疯狂大呼“官军已败,官军已败后退者斩” 刘六、刘七已经驱船上岸,这两个悍匪身上带伤,却身先士卒冲入车阵,撵着弓箭兵、火铳兵和民夫胡乱砍杀。 聂瓛和满正收不住溃兵,只能各自骑马逃走,哪里还有继续杀敌的勇气 而王渊那些家伙,一直在场边冷血看戏。 朱智笑道“王御史,贼军乱了。” “重骑突击” 王渊手持马槊,朝着敌方中军直扑而去。 他们前方是刘惠率领的两千结阵矛兵,左翼还有齐彦名率领的一千八百骑兵。 “杀” 没有任何花哨战术,两百个披挂锁子、铁札复合甲的重骑,对准由两千精悍老贼组成的矛阵冲去。 齐彦名率领一千八百贼骑,集体调整方向,想要跟矛兵前后围杀官军。只要二百重骑不能在一瞬间冲破矛阵,就将面临腹背受敌的窘境。 “射” 二百重骑举起手弩,射出一箭立即扔掉,又摸出第二支手弩射击。 第二箭射完,双方已然接战。 “后退者斩”刘惠骑在马上大喝。 刘惠同样威望很高,在历史上,赵鐩有段时间跟杨虎失散,就带领其他贼首奉刘惠为主。其江湖地位,跟杨虎、齐彦名差不多,只不过个人武力没那么强悍而已。 这些全是核心老贼,面对二百重骑冲锋,居然一个都不退。 王渊挥舞马槊一扫,当即扫飞四五个贼寇,自己差点被那反冲力给撞下马。他丢掉马槊冲入阵中,手起刀落连斩十多人,披着锁子甲的阿黑也撞飞几个,居然直接单骑穿透敌阵。 皇帝爸爸的二百精骑,此刻迎来惨重损失。 在接敌的一瞬间,就有三十多人落马,全是被反冲力给震下去的。 但那些核心老贼也完蛋了 见过车祸现场吗 眼前就是一个大型车祸现场,当面之贼被撞得血肉模糊。就算有些侥幸活下来,手里的长矛长枪也根本握不住,全都被撞得脱手了,严密的矛阵轻轻松松就被凿穿。 齐彦名领着一千八百余轻骑杀来,看到的只是自家矛阵被凿出的巨大缺口。他率领骑兵从缺口穿过,挥刀砍死挡路的友军,疯狂大喊“杀敌” 杨虎、赵鐩好不容易收拢溃兵,还没来得及重新结阵,就见一百多重骑突来。 只一瞬间,这些惊魂未定的反贼再次溃逃,把杨虎、赵鐩等贼首也裹挟着逃命。 “大势已去,杨大哥,快走吧”赵鐩无奈道。 杨虎已经杀红了眼,喊道“还能再战,我们还有一千八百余骑。都不许逃,都给老子稳住” 稳不住,就连杨虎自己都稳不住。他身边全是溃兵,想要回去跟王渊厮杀,必须现在溃兵当中杀出一条通道。 不得已之下,赵鐩、杨虎等人,只能顺着溃兵逃跑。 齐彦名、贾勉儿更加抓狂,他们虽是一千八百轻骑,却撵在一百多重骑后面,从背后袭杀说不定真有机会获胜。 但问题是,一百多重骑已经冲进溃兵队伍,自家的溃兵反而把齐彦名的骑兵给挡住了。 “让开,都让开”齐彦名连续斩杀几个溃兵,吓得周围溃兵直接朝大运河奔去。 “大哥快看”齐彦名的小舅子庞文宣,突然指着沧州方向。 “撤” 齐彦名只回头看了一眼,便立即下令撤退。 却是副总兵许泰急着抢功,居然扔下大部队,亲率千余骑兵追赶过来。 聂瓛和满正二人一番奔逃,远远望见援兵来了,顿时调转马头,收拢溃兵大呼“援军已至,儿郎们,都随我杀贼” 刘六刘七本来已经占领车阵,打算去援救溃散友军,此时也被吓得逃跑“快回船上” 满正眼见追赶不急,骑在马上胡乱抛射一箭,自己都不知道箭矢落在何处。 刘七双臂攀在船沿上,正被手下往上托举,突然一箭射到他背部。这厮在沧州中箭受伤,刚才一阵冲杀已经崩裂伤口,现在吃了一箭,直接脱力摔进大运河中。 “刘七哥死了” 一个贼首狂呼。 众贼大惊,争先恐后的往船上爬,同时还把抢位子的友军给推开。 刘六和亲卫都被人推开了,而船上贼寇见官兵援军到来,吓得提前开船顺着大运河而逃。 “老子还没上船呢”刘六气得破口大骂。 齐虎头急道“六叔,快换身衣服跑吧” 刘六立即脱下自己的丝绸衣裳,换上阵亡贼寇的破衣,都顾不上穿好,便混在溃兵当中胡乱逃窜。 齐彦名带着一千八百贼骑跑路了,王渊穿着重甲无法追赶,只得率领重骑折身冲杀那些核心老贼。那些老贼也全都在溃逃,根本无人抵抗,有些干脆扔掉长矛跪地求饶。 太监朱英早跟伍廉德率领的哨骑躲得老远,根本没参加之前的恶战。此时见到大获全胜,立即化身为猛男,挥舞大刀开始狂追“杀敌报国,就在今日” 副总兵许泰隔得老远就看清战况,满心焦急道“快,快,再慢就没贼可杀了” 王渊不再理会那些矛兵,转身杀向身后的贼寇,那些贼寇腹背受敌直接选择跳河逃跑。 齐虎头根本不会游泳,眼见进退无路,突然想起朝廷的悬赏文书,似乎贼首之间互相擒斩可以不追究本罪。 “六叔,等一下”齐虎头大喊。 刘六正待跳河,下意识回头,却见一道刀光劈来。 齐虎头砍掉刘六的脑袋,迎着王渊的重骑大呼“不要杀我,刘六首级在此,我要戴罪立功” “刘六首级” 朱智听到这话立即加速,奔过去问“你是何人” 齐虎头说“我是齐彦名之子齐虎头,刘六已经授首。这位将军,请允许我投军报国,我定将父亲也劝说回来自首。” “哈哈哈哈” 朱智哈哈大笑,小心翼翼下马,穿着重甲走过去,微笑道“你很好,很机灵” 齐虎头赔笑道“将军,我父亲手里还有一千八百骑兵。只要我跟随你们打仗,定然将他说来归降。” “不错,不错。”朱智连连点头,突然一刀砍出。 齐虎头脸上的笑容未散,却又生出惊惧表情,笑与惧同时凝固在脸上。 朱智手里提着两颗脑袋,仍然不觉满足,生擒一个逃贼问“刘七在哪里” 那贼跪地磕头道“刘七将军中箭落入河中了。” 朱智仿佛刚中五百万,又中五百万,狂喜大呼道“快下河捞尸” 133【受命回京】(为盟主“欧天明”加更) 许泰知道这是贼军主力,他从霸州一路跟到沧州,沿途斩杀不少零散贼寇。 正是兵部侍郎陆完的歼灭战,以及副总兵许泰的追击战,才让贼寇主力从五六万变成一万余。其实被官军擒斩的不多,大部分都溃散变成流民,或者成为小股反贼劫掠乡镇。 在沧州城下,贼寇主力损失近半,同样是逃跑的占大多数。一些贼首见久攻不下,且军中粮草不足,干脆偷偷带着手下跑了,提前劫掠乡镇或许还能大赚一笔。 这些情况许泰都明白,他是武状元出身,官至副总兵,从宣府带兵过来就是要立功的。所以友军还在半路上,他却撵着贼寇主力追击上千里,怎么甘心让煮熟的鸭子飞掉 “杀” 许泰带着千余骑兵追杀溃贼,杀得一片一片跪地求饶。 “将军,这里有个贼将”手下大呼。 许泰纵马奔回,却见一个着甲贼首,被倒毙的战马压着双腿。他立即问道“你是何人”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某乃刘惠是也”刘惠冷笑道。 “哈哈,”许泰高兴得大笑,下令道,“快给此贼治伤,献俘京师之前别死了。这可是只排在刘六、刘七、杨虎、齐彦名之后的第五号贼首。” 就在此时,旁边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许副镇,你这手也捞得太长了吧” 许泰转身见到一个魁梧军汉,立即反问“你又是何人” 那军汉突然撕掉自己的胡子,冷笑道“御马监朱英” 许泰顿时不敢怠慢了,连忙抱拳行礼“原来是朱太监当面。” “不敢,我只是小小的奉御官宦。”朱英昂首挺胸,用鼻孔看向许泰。 太监正四品,少监从四品,监丞正五品,可不是所有宦官都能称太监虽然在明朝时就已经乱喊,但如果碰到不熟的,可不会容许对方这样套近乎。 朱英的真正职务,是御马监奉御宦官,从六品,品级非常低。 但是,就像巡按御史品级虽低,却可以威风八面一样。奉御宦官同样不好惹,他们是给皇帝写公文、做记录的,一个个全是皇帝的亲信。 当年的大太监汪直,便是御马监奉御出身,跟朱英此时的职务一模一样。 许泰更加小心翼翼,抱拳说“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朱公饶恕。” 朱英指着被小兵抬出来的刘惠“此贼是我军擒获,许副镇是想来抢功吗” “不敢。”许泰伏低身体,肚子里直骂娘。 王渊此时已经卸甲,牵着马儿走过来,对朱英说“许副镇追贼千里,没有功劳也有苦恼,随便分润些给他们吧。” 刚刚还趾高气扬的朱英,立即变得温和起来,笑道“既然王御史发话,那就给你几分面子。” 许泰早已接到皇帝的通报,惊问道“可是翰林院那位王御史” 朱英笑着反问“除了今科状元,还有哪个御史如此骁勇” 许泰可不管什么御史、状元,他只在乎皇帝的态度。皇帝把王渊的战绩传报诸军,自然是宠信有加,万万不能得罪。这个御马监奉御宦官,都对王渊唯命是从,那就更让许泰对王渊高看几眼。 “王御史以状元之身,以寡敌众数败贼寇,真令我等武将汗颜,”许泰一通马屁拍过去,“可惜我赶到的时候,王御史已经卸甲,不能一睹王御史之杀敌英姿,此乃平生一大憾事也贼寇余孽还未扫清,想到能与王御史并肩作战,我这辈子都值了” 王渊笑道“过誉了。许副镇是先帝御笔钦点的武状元,我是陛下钦点的文状元,咱们都是状元,何必那么见外。” “武状元哪能跟文状元比,王御史抬举在下了。”许泰对王渊印象甚佳,因为很少有文官如此好说话。 不但许泰分润到功劳,聂瓛和满正同样有功,具体怎么分让太监朱英去商量,反正大家一起升官就是了。 王渊只有一个建议,那就是阵亡或受伤的,稍微给他们多分一点。 这次冲阵损失颇大,一共三十八骑落马,其中二十多人当场就死了。有些是掉下去摔死的,有些被长矛戳中要害,还有些被追赶在后的贼骑活活踩死。 打扫战场时,发现仍有十一人未死,但重伤就有九个,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只有两个幸运儿,摔下去都没死,也没被骑兵踩踏,更没被贼寇补刀。他们一个屁事儿没有满地跑,另一个咳了几口血只受到轻微内伤。 耗费足足一天时间,朱智终于把刘七的尸体打捞上来。 王渊没有再追,只率军前往东光县,在派人报捷的同时,先做一番休整补给再说。这些精骑也不是铁打的,一路追赶冲杀,早就疲惫不堪,至少得休息半个月才行。 许泰则还想继续立功,他扔下自己的大部队,继续率领骑兵沿途追击。在东光县南边的村镇又打了一仗,但全是之前逃散的小股贼寇,没有捞到任何有分量的首级,把这位副总兵郁闷得够呛。 “皇爷,大喜事啊”谷大用在豹房内快步奔跑。 朱厚照正在练习武艺,听到这话问道“何喜之有” 谷大用笑道“王御史率领陛下的二百精骑,于沧州新桥驿以北,阵斩贼首刘六、刘七和齐虎头。另外还生擒了贼首刘惠,斩首无数,俘获三千” “刘六、刘七死了”朱厚照高兴得来回踱步,随即大笑,“哈哈,王二郎果然不负朕之重托,用二百骑兵就能立下如此惊世奇功。其他什么京营、边军,都是些酒囊饭袋,几万人打几万人,总是报什么擒斩几百。” 谷大用奉承道“全赖皇爷慧眼如炬、深谋远虑。若非皇爷早有准备,苦练骑兵数载,又哪里有精骑可用若非皇爷让王御史带兵,纵有精骑又怎么破阵斩将皇爷真乃英明神武之圣天子也” “哈哈,你说得也有些道理。”朱厚照此刻爽快得很。 谷大用突然说“据王御史所奏,陛下的二百精骑,已经阵亡三十六人,还有一人重伤难治,另有两人不知所终。” “如此大捷,只损失了三十九个”朱厚照颇为惊讶。 谷大用回答说“确只损失三十九个,但锦衣卫哨骑死伤过半。” 朱厚照拍手道“王二郎是朕的卫青啊” 谷大用提醒道“皇爷,那剩余的百余精骑可不能再打了,需要保留强军种子,挑选精锐补充进来,最好能扩充到五百骑。” “你说得对,”朱厚照笑道,“若有五百精骑,让王二郎领军,便是对上蒙古小王子也不怕。” 谷大用突然跪到地上“贼首已除,余孽未尽,臣愿为陛下分忧” 朱厚照没听明白,笑着说“你怎么突然跪下了” 谷大用只好挑明心意“臣愿领军,代表陛下亲自杀贼” 好嘛,这太监是看到刘六、刘七已死,反贼此刻大势已去,想要跑出来捞取平灭贼寇的最大功劳。 朱厚照对亲信非常大方,笑道“既然你有此心,那就替朕好好打一场” 二十天之后,王渊收到消息,让他立即带领麾下回京受赏。 于此同时,谷大用成为平叛总司令,以御马监太监的身份提督军务。平羌伯毛锐充任总兵官,太监张忠带领神机营出发,兵部侍郎陆完变成了前线总指挥。 面对这种情况,太监张永只能傻看着,因为他掌控的是司礼监,没法在军事上跟御马监抢功。 于是,张永再次跟文官集团密切合作,想要把边军赶快调回去,不能再让谷大用出风头了太监内部的竞争也很激烈呢。 134【论功行赏】 , 豹房。 朝廷大佬们汇聚一堂。 他们都已经得知刘六、刘七被斩的消息,刚开始还不敢置信,因为王渊只带了二百骑兵。 但又不得不信,因为王渊每次打胜仗,除了斩获首级之外,还俘虏到数千活着的反贼不含静海县一役。若敢杀良冒功,随便审讯俘虏便知真假,这比某些友军的战功可靠多了 明代文臣确实看不起武官,却又极为重视文官的战功。 一旦文官统军取得大捷,品级必然蹭蹭往上窜,便是首辅想拦都拦不住 到底该给王渊怎样的嘉奖,重臣们早已私下讨论过,今天只不过是来给皇帝汇报结果。 兵部尚书王敞当着皇帝和众臣的面,重新宣布了一遍王渊的战绩“巡按御史王渊、御马监奉御朱英、指挥佥事朱智,统三千营精骑二百、锦衣卫哨骑二十。于任丘县大破万余贼寇,阵斩贼首孙虎,擒斩反贼数千;又于静海县烧毁反贼粮草,攻破贼寇大营,阵斩贼首刑老虎、刘彦深、张秀;复于沧州新桥驿以北,击破贼寇主力,阵斩贼首刘六、刘七、齐虎头,俘虏贼首刘惠,擒斩反贼数千。” “嘶” 大佬们集体吸了一口凉气,虽然早就看过战报,但此时还是感到震惊莫名。 这些战绩太邪乎了,就像在看演义小说。 朱厚照笑问“刘六、刘七两个贼首,只随便擒斩一人,就能官升三级。诸卿说说,该怎么给王二郎升官啊” 杨廷和说道“陛下,这些功绩,不该算在王翰林一人身上,协助统军的朱奉御、朱指挥自有其功。任丘知县张茂兰、副总兵许泰、广东指挥聂瓛、浙江千户满正,也是在配合杀敌的。” 朱厚照笑着说“王二郎可谦虚得很,他在报捷文书里,没有将功劳独揽。但官升三级,再给个伯爵,总是没有错的吧” 鸿胪寺卿刘恺立即劝谏“陛下,爵位不可轻授。” “啪” 朱厚照顿时就怒了,猛拍桌子,站起来厉声道“统率二百骑兵,出生入死,连战连捷,阵斩刘六刘七,这是轻授吗若这都不给我伯爵,你们怎么赏赐那些只斩获几百反贼的官军将领” 吏部尚书杨一清连忙说“陛下,可授散阶、武勋以彰其功。” 朱厚照怒火稍息,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封赏” 杨一清说“官升一级,为正六品侍讲或侍读” “胡说八道” 朱厚照再次大怒“说好的官升三级,你怎么官升一级就打发了” 杨一清叫苦道“陛下,这是翰林院官职,不能升得太快。若真个连升三级,王若虚怕是二十岁不到就要当侍郎了他又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不好改任或兼任其他官职,臣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这真没有刻意打压王渊,而是王渊情况太过特殊,大佬们商量半天都找不出什么好办法。 朱厚照想了想,讨价还价道“至少官升两级,升他做从五品侍读学士还有,再给他兼一个左春坊左允中” 众臣面面相觑。 左右春坊都隶属于詹事府,乃教育太子的专职机构。到了明朝中期,基本沦为荣誉职务,用来给翰林官员做升迁跳板。 有了詹事府的官职履历,今后才能升任侍郎,朱厚照明显是想加速提拔王渊。 但是,哪有新科状元,在殿试当年就兼任詹事府职的 破坏规矩 一直重病不愈,辞官又不被允许的李东阳,终于出声道“陛下三思,可以给王若虚更高的散阶和勋阶,但绝对不能现在就让他在詹事府挂职。” “陛下三思”众臣齐呼。 朱厚照也不想跟大臣们闹僵,一个詹事府职务而已,今后随便找个机会同样能给。他说“那就给足散阶和勋阶” 杨一清朝杨廷和望去,杨廷和又看向李东阳,李东阳佝偻着身子微微点头。 杨一清随即说道“陛下,可升王渊为侍读学士、奉训大夫、协正庶尹。” “准”朱厚照终于满意了,非常非常非常满意。 众臣们则感到心累,即便是散阶和文勋,也不能封得如此之快,但总比直接给爵位、詹事府职务更妥当。 王渊这次立下的功劳太大,皇帝又铁了心超阶提拔,大臣们必须给一个说法才行。 现在倒好,一个新科状元,半年时间就升从五品翰林院官职,而且把从五品文官能给散阶和文勋都给齐了如果继续立功,还可再授奉直大夫,那才是真正把从五品升满。 这种打包大甩卖的封赏,虽然没有让王渊官升三级,但比官升三级更可怕 说出来太吓人,今后官方文书提到王二郎,全称是奉训大夫、协正庶尹、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 朱厚照笑道“礼部、刑部、兵部、光禄寺、鸿胪寺,你们商量一下怎么搞献俘大礼。“ 大臣们都懵逼了,刚刚破坏规矩封赏了一个王渊,现在怎么又来闹幺蛾子 礼部尚书费宏提醒说“陛下,太祖定下的祖制,大明不设献俘之礼。” “如此大捷,怎能不搞献俘礼”朱厚照非常气愤。 杨廷和劝谏道“陛下,真要举行献俘大礼,也应该是跟蒙元余孽作战取得大捷。如今施政有亏,激得民乱四起,朝廷应该检讨过失,又怎能举行献俘礼庆贺” 李东阳来了一句“陛下,献俘为国之大礼,必祭天地与宗庙。” 朱厚照愣了愣,无奈挥手说“那就不搞献俘礼了。” 这是件特别尴尬的事情,献俘必祭宗庙,但祭文怎么写 难道说,大明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朱厚照残暴无道,激起乱民肆虐京畿。如今我把贼首逮到了,献来给列祖列宗看看,我是不是很牛逼啊 丢人丢到祖坟里了 王渊的封赏敲定之后,那些太监和武官非常好打发,随便怎么升官都无所谓。 御马监奉御朱英,直接被提拔为御马监少监,官升五级。 京卫指挥佥事朱智,擢升骧卫指挥同知,官升一级,继续统率二百精骑,再授从三品武职散阶昭勇将军。 朱聪和朱翔皆拔世袭千户,官升两级,继续统领二百精骑,再授正五品武职散阶伍德将军。 伍廉德擢升锦衣卫世袭百户,官升两级。 就连被王渊忽悠着打仗的聂瓛和满正,也全都官升一级,反正皆大欢喜。 135【一喜一悲】 通州城。 一个太监抱着六七份诰敕,将王渊等人堵在这里。 朱厚照虽然决定不搞献俘仪式,但总觉得应该显摆一下。于是提前派人来宣布封赏,甚至把官服都带来了,让王渊他们穿着新衣骑马进城。 这又在破坏规矩,诰敕交接有特定仪式。 需在颁领诰敕的前一天,就在家中正厅设诰案,又在正厅之南设香案。授诰官到来的时候,鼓乐大作,受诰封者出门迎接。如果家中有命妇,命妇也要穿戴官服,侯在门内迎接。之后还有一系列仪式。 哪有跑来半路封官的 朱厚照这皇帝当得太不靠谱了 朱英已经摆好诰案,又忙着摆放香案,授诰太监笑道“陛下有谕,不必拘礼。翰林院修撰、巡按御史王渊接诰” 王渊立即上前,朝太监拱手行礼。 授诰太监打开圣旨念道“顶格奉顶格天承运顶格皇帝制曰朕闻,赏有功,褒有德,守成尚文,遭遇右武,未有易此者也。今翰林院修撰、巡按御史王渊允文允武,率众斩将,三破逆寇兹赠尔奉训大夫、协正庶尹、翰林院侍读学士制诰。正德六年九月二十八日。” 太监将圣旨放在诰案上,立即退到旁边。 另一个太监喊“鞠躬” 王渊立即对着圣旨跪下,行五拜三叩之礼,然后起身将圣旨塞入怀中。 “恭喜王学士”太监朱英领着其他武官来喝。 王渊笑道“同喜,同喜。” 当然是同喜,封官圣旨还有好几份呢。 等朱英听完自己的封赏,整个人都傻掉了,这货直接官升五级,一跃变成御马监的少监。 同样属于平乱,但差别巨大。 杨廷和公然违反制度,提拔出来的巡按御史徐文华,上个月也在贵州立下大功。 巡抚魏英,巡按徐文华,督副陈恪,佥事陆健,都指挥洛忠,攻破贵州乱军六百三十余寨,擒斩千余人,把作乱苗酋打得节节败退。但他们获得的封赏远远不如王渊这边,只每人官升一级,赏纻丝衣一袭,赏大明废纸千贯。 虽然战绩不如王渊,但封赏也差得太多了。 贵州文武官员的封赏,才属于正常情况。王渊这边的封赏,乃是因为刘六刘七,曾两度打到京师附近,百官为之震动,自不可以常理而论之。 等众人都接到圣旨,授诰太监又搬来其他赏赐。 王渊获赏纻丝衣一件,京郊良田十亩,还有三千贯大明宝钞。 大伙儿个个喜笑颜开,掏出银子往宣旨太监手里塞,王渊高兴之余也掏出几两银子。 “朱少监,万万不可。”宣旨太监哪敢收朱英的银子,他巴结还来不及。 朱英哈哈大笑“拿着,爷们儿今天高兴” 当晚,宴饮大醉。 朱英喝得五迷三道,拉着王渊的手说“王学士,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常英” “你姓朱。”王渊提醒道。 “对对对,”朱英连忙改口,“我朱英能当上少监,全靠王学士骁勇无双。咱爷们儿是战场上的过命交情,今后有什么差遣,我朱英绝对不说二话。来,再干一杯” 王渊笑着陪他干杯,多一个太监帮忙,今后做事也方便些。 “王学士,卑职也敬你一杯”满正连忙跟着敬酒。 押送军械进京可不是好差事,银子如果给得不够,还要被刁难验收不合格。 满正稀里糊涂在沧州打胜仗,又稀里糊涂跟着王渊打胜仗,居然就此官升一级,现在还感觉自己在做梦。 聂瓛同样官升一级,他拍马屁道“王学士如果生在汉末,那绝对是关二爷,万军之中斩贼将首级,犹如探囊取物我聂瓛这辈子没服过谁,就服王学士这样的大英雄王学士,在下敬你一杯。我干了,你随意。” 满正自然不会落后,笑着说“王学士自能以一敌万,新桥驿果有万余大军,诚不欺我也” “哈哈哈哈” 众皆大笑不止,当时负责背台词的伍廉德,更是笑得扶着桌子直不起腰。 朱智也奉承道“照我说,以王学士的军功,就该官升三级再封一个侯爵” “对对对,应该官升三级。”余者皆附和,都喝得醉醺醺,说话哪还管那么许多。 王渊淡然笑道“此话不可再讲。” 升个屁的三级,真在翰林院升三级,都有资格当阁臣了,翰林院岂是闹着玩的 封侯更是扯淡,若被封爵,王渊打死都不接受。 一旦接受爵位,今后仕途就毁啦入阁是有微弱可能的,但绝对无法做首辅,文官们不会让一个爵爷做首辅。 朱厚照想封王渊当伯爵,那是皇帝在瞎搞。 千里之外,济宁。 李三郎满船追捕一阵,终于把三只豹猫逮回来。 这三个祖宗把穿青寨祸害得不轻,若非王渊进京赶考不方便,早就将其带走了。之前王渊写了一封信,请差官一并带去,让李应把土木三杰抓来京师。 三只豹猫,二公一母,全都跟家猫有了混血后代。 那些后代送给了宋公子、席副使、越榛、詹惠等人,李应自己家里也养一只,倒是比家猫更受欢迎。 “不愧是水路大州,”沈复璁指着济宁的南城水驿码头,满心欢喜道,“这里的船真多啊,都已经快赶上南京了。” 李应站在船头,抬眼一望,果然看到密密麻麻的船只停靠,他笑着说“恭喜沈先生” “托渊哥儿的福,我收了个好学生啊。”沈复璁捋着胡须,得意洋洋。 济宁州,正是沈复璁的履职之地。 沈复璁担任济宁州判,掌管督粮、捕盗、海防、水利等事务,眼前这么多船只都归他管啊,妥妥的肥缺 李应提着猫笼子,只待官船靠岸之后,就跟随沈复璁去济宁城歇息两日。 突然间,只见无数船只争相驶离码头,齐刷刷朝着南面航行。 “这都快天黑了,他们急什么啊”沈复璁有些没看明白。 与一艘商船交错而过,沈复璁大喊“吾乃济宁州判,你等为何天黑启程” 一个船工回答“刚刚收到消息,贼军坐船骑马杀来了” 沈复璁以为自己听错了,问李应“他说什么” 李三郎苦笑道“贼军杀来了。” 沈复璁看着码头里的无数漕运官船,瞬间吓得汗流浃背,口干舌燥道“保护这些漕运船,是我的职责” 李三郎回答道“对,沈先生是济宁州判,漕船在济宁出事,你肯定要被重重责罚。” 沈复璁面若死灰,欲哭无泪“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136【满城争看王二郎】 也不知是否产生幻觉,沈复璁似乎听到远方的喊杀声。 河面的晚风吹来,沈复璁浑身打一个哆嗦,脑子飞速运转道“我还没正式履任,应该追究不到我头上吧不如立即折返回去。” 李应哭笑不得,提醒道“咱们一路坐的是公车、公船,在每个水陆驿站都有报备。眼下乘的这条也是官船,你觉得朝廷查不出来吗” “那该如何是好”沈复璁已经慌了神。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三郎倒是想得更明白。当即安慰道“没事的,就算漕船被烧,首责也该漕运总督、漕运总兵、漕运参将、济宁同知来背,你这个济宁州判的罪责并不是很大。” 沈复璁还是心忧不已“就怕我初来乍到、位卑言轻,他们伙同起来拿我当替罪羊啊” 李三郎说“沈先生,这么大的罪,你一个人背不完的。且安心。” 两人坐着官船驶入码头,只见岸边有千余运粮兵,正带领民夫疯狂卸货,想抢在反贼杀来之前把漕粮运进仓库。 漕运是一个大工程,精密宏远,不是用船把粮运到北方就完事儿。 从淮安至通州,设有五百六十八处观察点,派遣官兵驻扎引导船只防止搁浅。每个观察点附近,还凿井取水,方便驻扎和运输漕兵饮用、煮饭。 另建闸数十处,在多个沿河州城设粮仓,以便于转运。 济宁就有转运粮仓,只要反贼不攻陷城池,那也只能烧抢漕船,绝对捞不到一粒漕粮。 “反贼杀来了” 一声惊呼,军民骇然,齐刷刷朝着城内奔去,大概给贼寇留下百余石粮食。 沈复璁和李应也顾不上保护漕粮,跟着军民朝城里奔逃。若不跑得快一些,那就没法进城了,莫名其妙死在城外都有可能。 由于王渊斩杀刘六刘七,把贼寇杀得心惊胆战,反贼南下的速度比历史上更快。 众贼推举杨虎为首领,刘惠为副首领,齐彦名为统兵元帅,在军师赵鐩的谋划之下,攻占恩县后开府建牙。随即又占领夏津县数个乡镇,拥有骑兵二千、裹挟青壮万余,一举攻破高唐州,兵力再次扩充到两万。 眼见王渊没有继续追赶,只有许泰率轻骑紧跟着,杨虎立即杀个回马枪,在高唐州以北杀得许泰丢盔卸甲。 反贼的胆子大起来,居然兵分两路其实是闹内讧了。 东路以齐彦名、刘三、李隆、李锐等人为首,率领一千二百骑兵、八千步卒,相继攻占平原县、禹城县、齐河县,兵锋直逼济南府。 西路以杨虎、刘惠、赵鐩等人为首,率领八百骑兵、万余步卒,首先攻陷临清州。继而围攻东昌府不利,立即南下攻占东阿县、汶上县,坐船直趋济宁州。 被王渊打得差点团灭的反贼,竟然在山东死灰复燃。 谁让山东百姓,摊上一个窝囊巡抚呢 山东巡抚边宪,断案很牛逼,督粮也很牛逼,还改革过辽东边储弊政,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属于干吏。 但这家伙就是不会打仗,他把山东卫所兵集中起来,导致各州县守备异常空虚。集中了兵力又不敢决战,遇到反贼各种后撤,坐视贼寇连续攻占十多个州县。 当杨虎率领的西路反贼,南下围困济宁时,兵力已经超过两万而且由于赵鐩开府建牙,统一军令,这路反贼纪律严明、士气高昂,他们只抢官府和大户,从来不胡乱屠杀平民,大部分新兵都是穷苦百姓主动前来投靠。 陆完率领的京营已经赶来山东,但还没跟反贼接战。 副总兵许泰、副总兵冯祯两位边将,倒是跟山东反贼打了几仗,双方互有胜负。很快,这两位边将只追着齐彦名打,就是不跟杨虎的部队纠缠,因为在赵鐩整军之后,杨虎部的战力太过强悍。 沈复璁和李应来到济宁的当天傍晚,杨虎就把济宁给团团包围了,数百艘漕船全部落入贼首。 山东巡抚边宪,率领各卫所将士,远远看着贼军,下令道“南撤十里,等官军主力抵达之后,咱们再南北夹击,将这些反贼一网打尽” 如果王渊此刻在济宁守城,肯定要破口大骂“撤你麻痹,济宁城高池深,还有济宁卫军和运漕兵坚守,反贼哪能轻易攻破你他娘就不会原地扎营,等待时机在反贼屁股后面捅刀子啊你退到十里外究竟想干啥” 历史上,刘惠、赵鐩等人是去了河南,刘六、刘七、齐彦名肆虐山东。因为巡抚边宪的畏敌避战,导致山东被攻占九十多座城池,京营和边军的追击速度,还没有反贼陷城的速度快。 清晨,北京。 宋灵儿骑着快马来到黄府、靳府外,黄峨与靳岚已经坐上马车,在各自兄长的保护下准备启程。 王祥也跟来了,十多岁的少年,不愿错过这场热闹。 众人来到朝阳门大街,街道两边已经站满了百姓,他们的车驾只能退得老远,都快朝西挨着双碾街了。 等候许久,突然听到朝阳门方向礼乐大作。 “回来了,王渊领军回来了”宋灵儿牵着而立,大呼小叫。 黄峨和靳岚披着面纱,掀开车帘往外看,结果只看到密密麻麻的沿街百姓。 金罍、常伦、余本、张翀等人的位置,要更靠东一些,已经能看到开路仪仗。前方百姓欢呼呐喊,朝凯旋将士投着鲜花瓜果,这个举动是自发性的,因为王渊斩杀了作乱京畿的刘六刘七。 终于,身穿麒麟服的王渊,骑着阿黑进入他们的视线。 麒麟服并非明代制式官服,而是赏赐给大臣的特殊服装,更高级的还有飞鱼服、斗牛服和蟒服。 王渊打仗两个月,晒得比以前更黑,但目光坚毅、棱角分明,更兼几分来自战场的杀气。又有麒麟服在身,前方皇家仪仗开道,身后百余悍骑跟随,此刻端的是威风凛凛,少年得志气冲云霄。 常伦看得热血上涌,激动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当如是,当如是。”金罍喃喃重复。他虽然看不起武将,也不怎么在乎战功,但毕竟是青春少年,此刻同样心神激荡。 余本跟几个翰林院舍友站在街边,笑指王渊说“若虚兄必为当世姚崇” “王二郎” “飞将,飞将” “杀得好” “” 沿街百姓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贼寇两度逼近北京,他们被吓得不轻,现在总算能够发泄一番了。 凯旋队伍已经过去,百姓都不愿归家,继续簇拥着往前追赶。 “哈哈,王渊骑马来了,真是好威风啊”宋灵儿拍手大笑,高呼不止。 靳岚也是两眼放光,笑道“上次还不觉得,这次发现王二郎很英武呢,一点都不输给俊俏的金公子。” 黄峨只是微笑,一言不发,看着王渊由远及近。从她身边经过时,黄峨抬头仰望,感觉状元郎异常高大威猛,凌厉气势迫得她心儿怦怦直跳。 常伦没有再跟着追赶,而是对自己的随从说“笔墨伺候” 随从拿出笔墨纸砚,趴在街边研墨。 常伦挥毫写下一首诗,赞曰“麒麟红罗胯飞骢,少年意气吞云梦。金阙巍峨日生暖,骁骑勇壮蹄踏风。古来神州多豪杰,今朝海内专其雄。季秋之月动京师,满城争看王二郎” 金罍笑话道“你这诗平仄押韵不对啊。” 常伦毫不在乎,把笔一扔“心情激动,临时写就,拿回去慢慢改就是了。” 137【陪皇帝睡觉】 王渊率领凯旋将士,跟随皇家仪仗队,在北京城里绕了一整圈。 所到之处,百姓争相围观。 半月过去,京城食肆茶馆内,王渊甚至成了说书素材。 明代中期就有说书人存在,而且一般为盲人。 刘伯温获得石匣兵书,襄助朱元璋夺得天下,其故事便出自盲者说书人。杨慎还专门写文章谴责,认为君子不该相信此等鬼话,但刘伯温的传奇故事却越传越广。 明代各地州府,都设有养济院,乃官方慈善机构,负责救助鳏寡孤独和残疾人。 根据吕坤实政录记载,十三岁以下的盲童,养济院会教他们基本功;到了十三岁开始选专业,可学卜算、弦歌、书艺等等。 这些官方教导出来的残疾艺人,不得唱淫词邪曲、不得讲反贼故事,只可用正能量去教化百姓,官方每月还要派人考核。 一家茶肆之内,盲人说书匠拍案道 “上回讲道,这王二郎自幼在山中,随异人修习文韬武略,打遍云贵无敌手,才压西南无二士” “王二郎在京城考完会试,夜里惊闻盗贼作乱京畿。他一声大喝取我弓刀过来那刀有百十斤重,两个书童奋力抬起,王二郎单手抄来挂于腰间。那弓也不得了,力足五石,虎力之士不得开” “只见王二郎悬刀引弓,从客栈楼上跳到街面,翻身上马,寻贼而去。这马亦是良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乃王二郎在山中修行时,异人从养龙坑抓来的天马后裔” “京师南郊火光冲天,王二郎打马赶至,大喝一声兀那贼人,纳命来他取出五石强弓,七百步外,飞矢而出,一箭将那贼首射死。你问那贼首是谁正是逆寇军师赵鐩之亲弟赵蟠众贼大惊,几欲溃逃。又有一贼首,自负勇力过人,策马杀将过来。王二郎手起刀落,平地炸出震天霹雳,将那贼首斩于马下” “好” 茶肆内喝彩声四起,他们已经听腻了三国演义,今科状元的话本才显得新鲜嘛。 只要不讲负面内容,官府都懒得管这些,否则刘伯温的段子哪能风靡全国 就连大才子杨慎,偶尔也要去听书,不然他怎知说书人乱讲还写文章进行抨击。 王渊就此成为京城街知巷闻的人物,其粉丝数量比刘伯温还多。毕竟半仙刘伯温时隔太久,不能帮京城百姓杀死刘六刘七。 咱们回到凯旋之日。 豹房。 王渊整理衣襟,下马跪拜“臣不负陛下重托,已斩二刘首级。” “哈哈哈哈” 朱厚照亲自将王渊扶起“卿乃朕之卫青,不必多礼,且随我吃酒去。”朱厚照又对其他将士说,“你们都来,朕在豹房设有庆功宴,咱们今日好好庆祝一番” “谢皇爷陛下”将士们笑着答谢。 朱厚照完全不顾君臣之礼,居然跟王渊勾肩搭背,如同市井之徒结交一般。走出几步,复对奏报军情的张永说“你且去。” 张永躬身退下,大有深意的觑了朱英一眼。 翻开明武宗实录,你会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描述。 正德六年四月,张永还是司礼监太监,渐渐变成总督三关军务太监。再后来,同时提到张永和谷大用,就是御马监太监张永、大监谷大用。 这厮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从司礼监跳到御马监。而且观其排名,多半还是御马监的掌印,期间靠着清缴反贼也捞到许多军功。 只能说,整个正德朝的无数太监,只有张永是最牛逼的。捞权、捞钱、捞功一样不少,还能获得文官认可,长久得到皇帝信赖,甚至在史书上都留下美名。 刚刚当上御马监少监的朱英,还不知道自己被大太监张永盯上了。 并非羡慕嫉恨,张永很可能悄悄笼络朱英,寻机在谷大用背后捅刀子。 豹房之内大摆酒宴,朱厚照精神奕奕,举起酒杯说“来来来,诸位将士,且满饮此杯” “为陛下皇爷贺”众人致敬行礼。 酒过三巡,朱厚照突然让随侍太监拿来宝剑,跃身跨过桌案,来到众将士中间。他已经喝得有些醉了,身体摇晃道“尔等杀敌报国,朕心甚慰,今日且剑舞助兴” 若有文官在场,怕不要当面劝谏。 哪有皇帝亲自舞剑,给将士助兴耍乐的 嗯,好像王渊也是文官。不过他才懒得劝谏,一边吃肉一边看皇帝跳舞,看到高兴处差点撒银子出去打赏。 “好” “皇爷剑法入神” “陛下若上阵杀敌,必将贼寇杀得落荒而逃。” “皇爷天人之姿,乃古今少有之明君” “” 舞罢收剑,朱厚照还抱拳致意,顿时马屁声如潮水般涌来。 等吃得差不多了,朱厚照亲热的搭着王渊肩膀“二郎,跟我去骑马,我要亲自统率骑兵杀敌” “陛下今日醉了,改天吧。”王渊不得不劝,如果皇帝醉驾摔死,他肯定也是要背锅的。 朱厚照哪里肯听劝,抓住王渊的袖子往前扯,扭头朝将士们说“不用改天,就在今日。儿郎们,牵马来,随我冲杀” “皇爷醉了。”将士们胆子再大,也不敢让皇帝酒后骑马。 朱厚照突然把王渊推开,抽出剑胡乱挥舞“我没醉,谁敢说我醉了,朕当即砍死他” 这酒疯子。 王渊不顾君臣礼仪,抓住朱厚照的手腕,一把夺过其宝剑,笑道“陛下,我知道一个更有趣的游戏。” “是何游戏”朱厚照问。 王渊唤来随时太监,让你准备一些草纸,又将草纸折成纸牌,在纸牌上写出如下内容军旗、提督、总兵、参将、游击、千总、把总、兵长、士卒、民夫、陷坑、火炮。 王渊又画出一个棋盘,把朱厚照拉来坐下,解释规则道“陛下,这叫行军棋。一级压一级,大吃小。只有民夫才能填平陷坑,任何棋子都能吃掉军旗,火炮与其他棋子相遇就同归于尽。” 这玩意儿就图个新鲜,远远不如围棋和象棋考究,但朱厚照要的就是新鲜 朱厚照只下了半局,就已经摸清规则,撸起袖子大呼过瘾,似乎真的来到厮杀战场。 到了傍晚,其他将士各自散去,朱厚照却越玩越精神。 让太监端来宵夜,朱厚照笑着说“王二郎,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早拿出来啊” 王渊回答道“只是粗劣游戏耳,不值一提。” “哪里不值一提,我觉得很有意思,”朱厚照高兴道,“今晚别走了,就留在豹房陪我下棋” 王渊问道“陛下不回后宫安歇吗” 朱厚照说“后宫哪有下棋好玩” 王渊说道“陛下可以教皇后下行军棋啊。” 朱厚照灵光一闪“这是个好主意,下次我被催得烦了,就带着行军棋去后宫。” 王渊顿时无言以对,深深怀疑朱厚照某方面的能力。 一直陪皇帝下棋到大半夜,两人打着哈欠直接睡觉。这时差不多该去早朝了,但皇帝没空,状元也没空,君不君,臣不臣,毫无体统可言。 反正有军功在身,王渊也不怕被指摘为幸进之臣。 第二天醒来,朱厚照还不放王渊离开,吃了早膳继续下棋,王渊只能苦笑着奉陪。 刚学会打牌的新手都这样,估计过几天就没新鲜感了,到时候求着让朱厚照下棋都懒得玩。 这边耍着乐子,李三郎和沈复璁,在济宁城可是彻夜难眠。反贼已经架好浮桥,又做了无数云梯,眼看就要开始攻城了。 推荐一本大作超神机械师,这书的成绩可比老王好多了。 138【私田与佃户】 反贼如果能打下济宁城,那才真是见鬼了,大明朝还没窝囊到那个份上。 不说济宁的城墙有多高、护城河有多深,只说这里的兵力吧。此地有京操军一千六百余人,运粮军二千三百余人,城守军六百余人,屯田军四百余人。 以上只是纸面兵力,肯定有空饷现象,而且吃空饷的还不少。 但是,就在半个月前,临清指挥使宗敏,带着临清守备兵力全过来了。满打满算,前后相加,济宁州的纸面兵力高达八千 济宁的这些兵卒,山东巡抚是无法调走的,因为他们还肩负驰援兖州的责任兖州是鲁王驻地。 当代鲁王叫做朱阳铸,青史留名,只不过留下的名声不太光彩。 三十二年前,鲁王、王妃与外人同饮。酒醉之后,宫人朱花荣、军人袁彬、王妃兄长张时举,居然在鲁王宫里搞多人运动,被栖霞郡主撞见并告发。 鲁王和王妃究竟有没有参与,谁都不知道,史书无载。但鲁王被革去三分之二的禄米,王妃张氏被废,袁彬斩首示众,张时举、朱花荣被绞死,其余人等发配充军,长史以下全部被论罪。那些王府官吏才真的冤枉,比如说鲁王长史,纯粹躺着也中枪。 鲁王朱阳铸从此消停下来,修身养性,超长待机。熬死儿子,熬死孙子,后来直接由曾孙继承鲁王之位。 前不久,反贼攻打兖州,鲁王与守城将士杀退逆寇。但害怕反贼再来,于是请求朝廷增加兖州守备。朝廷就把临清州的士卒扔到济宁,一来可以保护漕运通道,二来可以迅速驰援鲁王。 此时此刻,济宁有三个指挥使,四个指挥同知,六个指挥佥事,一个兵备副使,一个漕运参将,两个经历,两个镇抚,十多个千户,七十多个百户 只这些文武将官,就能单独组成一支百人队。 杨虎带领手下去攻城,直接被打懵逼了,一天之后直接选择撤退。 离开的时候,杨虎抢了百余艘漕船,顺手烧掉一千二百余艘漕船,把济宁南城码头烧得火光冲天。 城楼上,沈复璁脸色惨白。 主动协助守城的李三郎,拍拍沈复璁的肩膀安慰道“沈先生,不必太过忧虑,这么大的罪责你真背不了。” 沈复璁看着不远处的漕运参将梁玺,苦笑道“看来,官小也有好处。” 梁玺已经一屁股坐到地上,喃喃自语道“完了,全完了” 梁玺还算幸运,真正的倒霉蛋,是都水分司主事王宠。这位老兄太过负责,反贼来了,他还带领手下抢运漕粮,结果被反贼当场抓住。 赵鐩亲自审讯王宠,发现这位主事没有劣迹,反而还是一员干吏。赵鐩打算将其招揽到自己麾下,专门负责给反贼督粮,结果王宠宁死不从,赵鐩一声叹息便把王宠给放了。 被反贼抓住,又被反贼释放,怕是说闲话的不少。 杨虎、赵鐩率众离开之后,李三郎立即带着豹猫北上,生怕走得慢了又被反贼堵住。 当李应来到京城的时候,兵部的处罚也下来了漕运总兵兼镇远侯顾仕隆、漕运参将梁玺、都御史张缙、山东镇守太监、山东巡抚、山东布政使、山东按察使、济宁知州、济宁同知、济宁州判、济宁卫所军官,以及该地的兵备道、管操领军、城内巡捕,还有负责驰援济宁的副总兵张俊,全部被停俸留职,令其戴罪立功 天塌下来,沈复璁这个州判上边,还有一堆大佬顶着呢。 但刚刚赴任,还没领到官印呢,就背了这么个处罚,沈复璁感觉自己未来的仕途怕是很坎坷。 反而是被贼寇抓住又释放的王宠,居然无功无过,因为他已经恪尽职守了。 眼见副总兵张俊被停俸处理,许泰、冯祯和郤永这三位边将,立即打起全部精神追击逆寇。很快擒斩二千余贼,生擒贼首朱千户榜上有名的反贼,擒之可官升三级。 京郊。 周冲指着前方的一片良田,欣喜道“二哥,那便是咱家的私田。十亩虽然不多,却也在京城有了产业,今后可将老爷、夫人接来享福。” 不止有田,还有佃户。 拖家带口一共三人,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前来给王渊下跪磕头“小民张方,拜见大老爷” “都起来吧。”王渊说道。 皇帝赐田经常论“倾”,十亩良田真不多,以古代的产量和租赋,也根本养不活几口人。 王渊这十亩赐田在北京东郊,紧挨着坝河,灌溉还是很方便的。以前属于刘瑾私占的民田,刘瑾倒台之后被充公,可惜被夺田的农民依旧是佃户。 这些佃户已经属于贱籍,现在依附于王渊,拥有一定的人身权利,严格来讲属于半奴仆状态。 王渊可不会傻到跟封建制度抗争,他只问“你们以前交租几何可需应赋役” 一个中年汉子说“回大老爷的话,一亩地缴麦八斗、缴粟七斗,不需要再应赋役。” 明代北方之田,春麦秋粟,平均亩产一石有余,合起来就是年产两石。虽然这些良田的亩产远高于平均数,但刘瑾和官府之前收的田租也高,几乎已经是总产量的七成。 眼前这个三口之家,老幼皆已亡故,只剩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十多岁的少女。 他们每年辛勤耕种十亩地,只能留下小麦四石、粟米四石,也即九百多斤粮食要吃供三人吃一年,平均每人每天的口粮不足一斤。而且,这些粮食还需拿出一部分,用来换取油盐等物,能保证不被饿死就算难得了。 这妇人和少女,平时必定还要纺布补贴家用,否则绝对不可能活到现在。 王渊当即说道“我也是贫寒出身,从小只能在山里吃高粱,连油盐也见不得几分。从今往后,每亩麦租五斗、粟租五斗,你等要好生照看田地” 三人愣了愣,随即大喜,跪下来疯狂给王渊磕头。 王渊告诫道“不可宣扬出去,旁人问起,就说田租照旧。” “谢大老爷恩典,小民保证不乱说。”这个叫张方的佃农再次磕头。 朱元璋那会儿规定,五品京官可免粮十四石,这十亩地到了王渊手里根本不用交税。 都说明朝官员俸禄很低,其实中下层官吏,即便不计算税收减免,俸禄也是比汉朝中下层官员远远更高的。 那究竟低在何处 低在官俸折钞、以钞折米、以布折钞、以银折布。就是官员的实际俸禄,用大明宝钞的官价计算,又用宝钞折成米粮和布匹,再按米粮和布匹来折算成银子。 宝钞一变成废纸,真的要把官员给饿死 到了明代中期,已经不敢再折宝钞了,都是发放实际的米布。这样一来,中下层官吏其实还行,即便不贪污也能吃饱,待遇比汉代的同级别官员更好。 真正低的是中上层官员,俸禄太少了,不贪污都吃不起肉。 “你叫什么”王渊问那妇人。 妇人回答“民妇唤作张何氏。” 王渊说道“我教你一种养鸡的法子,是我老家的土办法,过几日再让周冲买些鸡仔过来。” 三人大骇,连忙磕头求饶。 这就跟北方给官府养马,贵州给官府养驴一样,小民之家碰都不敢碰,万一养死了就是倾家荡产。 王渊只得解释“养死了不让你们赔偿。” 三人这才安心,惊魂未定的再次给王渊磕头。 王渊无奈苦笑,带着周冲回到城里。 当天傍晚,天空出现异象,金星犯斗宿,寓意兵灾不断。 这已是本月的第二次异象,就在几天前,一颗流星坠下,在空中炸散为三颗小星,京城百姓全都看得清楚。 百官震动,奏章如雪花般飞入内阁,请求废弃所有皇庄,把庄田全部赐给穷苦百姓,并撤掉所有皇庄设置的非法税卡。同时,言官们大发神威,一举弹劾二百多名文武官员和太监勋贵。 这种接连而至的天文异象,百官必须上疏言事,包括王渊在内,不言事就属于尸位素餐 139【亲事】 翰林院。 升任侍读学士之后,王渊搬进了小办公室,与另外两位侍讲学士、一位侍读学士同屋上班。 第一次走进办公室,就看到李廷相在收拾桌子。 “李侍郎”王渊抱拳问候。 李廷相笑着回礼“王学士,这张桌子就留给你了。” 李廷相是弘治十五年的探花,去年才当上侍讲学士。 因为王渊升任侍读学士,立即引起一系列官员调动。李廷相被调去礼部担任右侍郎,仍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和詹事府职务,但办公地点从翰林院变成了礼部。 若非王渊飞速升迁,李廷相还得多熬几年。 此君的官职同样升得飞快,只因其入了皇帝法眼。别的学士给朱厚照讲课,朱厚照都听得打瞌睡,唯独李廷相讲课听得进去,还称赞李廷相是“真学士”。 而且,李廷相跟杨廷和不是一伙的,朱厚照这是在趁机提拔孤臣。 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李廷相一边说道“王学士,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你了,当时你还没参加乡试。” 王渊帮着他收拾,惊讶道“李侍郎怎么知道我” 李廷相笑着说“家父在贵州当参议,正德四年才回京。他跟王员外郎王阳明交情不错,经常去文明书院听其讲学。回京时,家父还跟我说,贵州出了一个神童,小小年纪便写出临江仙这等惊艳之词。” 王渊立即有了印象,他似乎见过几面,顿时笑道“原来令尊是李参议” 李廷相突然低声道“昨日经筵,陛下让我多跟王学士亲近。” “是该多亲近,”王渊问道,“李侍郎何时有闲,咱们一起去喝酒。” 李廷相笑道“明日吧。” 王渊笑着说“我来请客。” 两人一个是探花,一个是状元,都是皇帝赏识的翰林院年轻官员,而且都不依附任何派系,今后自然是要彼此照顾的。 时至今日,王渊终于有了真正的朋党,除非出现重大变故,否则他跟李廷相的关系牢不可破。 半上午,李廷相离开之后,另外三位侍读、侍讲学士陆续到来,分别是吴一鹏、蒋冕和毛澄。 只有吴一鹏没啥靠山,蒋冕和毛澄都跟杨廷和走得很近。 李东阳已经连续辞官好几年,奈何皇帝就是不同意,否则杨廷和早就当首辅了。 吴一鹏、蒋冕、毛澄一坐下来,就在那儿奋笔疾书写奏章。没办法,星象连续异常,所有官员都得上疏言事。 王渊也写了一份,各种老生常谈,但也属实际问题,就看皇帝肯不肯改正。 突然,蒋冕问道“南夫博览群书,可曾识得天文” 吴一鹏愣了愣“略懂。” 蒋冕又问“金星犯斗宿,真的是昭示兵灾吗” 吴一鹏仔细思考道“确有如此说法。只有岁星木星犯斗宿才是吉兆,荧惑火星、辰星水星、镇星土星犯斗宿皆为凶兆。” “唉,如今盗贼四起,金星又犯斗宿,不知何时才能止息兵戈。”蒋冕叹息说。 毛澄插话道“所以我等身为臣子,才当劝谏陛下端德行、施仁政,否则上天必将再降灾祸。” 蒋冕问王渊“王学士可知天文” 王渊笑着说“我只认识北斗七星。” 蒋冕追问道“那王学士对如今朝局有何看法” 这是来打听王渊的真实想法 王渊打着哈哈敷衍道“我跟毛学士看法一样,陛下应该端德行、施仁政。” 毛澄笑道“王学士为陛下所赏识,现又为侍读学士,平日里应该多多劝谏圣天子。” 王渊叹息道“唉,陛下第一次带我去豹房,我便劝谏了一番,气得陛下直接把我赶出皇城。陛下若真那么好劝,李阁老、杨阁老他们早就劝谏成功了。” “还有此等事”蒋冕惊讶道。 王渊无奈道“还能有假我也是文臣,又为状元出身,难道甘做幸进小人” 蒋冕与毛澄对视一眼,大概是认为初步考察过关,今后可以慢慢拉拢过来。 四人的职务非常清贵,除了给皇帝讲课、陪皇帝读书之后,基本不干其他事情。而朱厚照的读书生涯,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士们的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窝在办公室里聊天喝茶。 当然,他们还有一层身份,是皇帝的政事顾问。 但以朱厚照的性格,估计真遇到什么问题,也就找王渊顾问一下,其他事情都扔给太监、内阁和六部处理。 成为翰林院侍读学士的第一天,王渊全都在聊天、看书当中度过,期间还写了一份糊弄鬼的奏章。 下班回到四合院,周冲立即迎上来“二哥,那位宋姑娘又来了。” 宋灵儿已经从房里走出,站在那里笑盈盈道“王渊,先生喊你去吃饭。” “那走吧。”王渊笑道。 宋灵儿飞快蹦到王渊身边,亲昵的挨着他“你知道京城的说书人那里,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吗” “什么样子”王渊还真不知道。 “说你能开五石弓,一顿要吃三斤饭、两斤肉。”宋灵儿说着自己就笑起来。 王渊莞尔道“原来能打仗的都是饭桶。” “可不是呢,”宋灵儿突然想起老家,叹息说,“唉,若你能带兵回贵州,肯定把那些反贼都杀光。” 王渊安慰说“快了,魏巡抚这两个月,接连攻下苗酋几百个寨子。” 宋灵儿不屑道“打下的寨子再多有什么用也就擒斩一千多反贼。等官军一退,这些反贼又要回来,官军总不可能一直赖着不走吧” 王渊问道“想你阿爸了” “嗯,”宋灵儿点头道,“刚开始我特别恨他,日子久了又恨不起来。” 王渊说道“以后有机会,我陪你回去看看,帮你把那些问题都解决了。” 宋灵儿没有再说话,因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专门问过王阳明,王渊如果取一个土司的女儿,今后仕途必定会大受影响。 今天来找王渊,就是跟婚事有关,宋灵儿主动请王阳明,给王渊物色一个官家小姐做妻子。 来到王阳明家,桌上已经摆好酒菜。 王阳明最近又升官了,心情非常愉快,笑着说“若虚,坐吧。” 王渊行礼坐下,宋灵儿帮他们倒酒。 王阳明举杯道“你凯旋而归,我还没为你庆贺。” “不敢。”王渊一饮而尽。 王阳明只呡了一口,说道“之前怕你被孤立,现在不用怕了,有如此军功在身,哪个还敢说你幸进” 王渊笑道“这次的军功,够我自在好几年了。” 师徒二人闲聊一阵,王阳明突然道“若虚,再过半年,你就十七岁了吧” “先生竟还记得我生辰。”王渊说。 王阳明道“要不我当一回月老,给你安排一桩婚事” 王渊顿感差异,下意识朝宋灵儿望去,宋灵儿却面色如常,似乎早就知道此事。 王渊摇头道“学生暂时未有娶亲的打算。” 王阳明说“李阁老有一孙女,跟你年龄相仿。” 王渊立即表态“不行,以李阁老的尊荣,他孙女我可不敢娶。” “哈哈哈哈”王阳明大笑不止。 宋灵儿也跟着笑起来,似乎对王渊的反应很满意。 李东阳的长子二十七岁就死了,此子十岁夭折,三子周岁夭折。次女几岁就夭折,三女去年刚死二十八岁。只剩长女和一个过继子还活着。 王阳明牵线介绍的,便是李东阳过继子所生的女儿。 见王渊死活不松口,王阳明也懒得再劝,只说道“这次你凯旋归来,父母又不在京城,好多大臣都来为师这里说亲。只要你点头同意,至少有一二十个大臣家的千金随你挑选。” “我这么受欢迎”王渊笑问。 王阳明说“我这个当老师的,门槛都被人踏坏了。唉,我要是有女儿,也是想许配给你的。” 王渊朝宋灵儿眨眨眼,宋灵儿只当没看见。 140【新算学】 宋灵儿可不知道什么叫礼法,吃过晚饭,便将王渊拉到她的闺房,把王阳明买来的丫鬟看得瞠目结舌。 “你这是在考验我”王渊开玩笑道。 宋灵儿不言语,只站那儿瞪眼,似乎王渊说错了话。 王渊立即转开话题“上次不是说,要教你新的算法吗走,我们去书房。” 宋灵儿更不高兴,闷闷不乐的跟着王渊。 王阳明正在书房搞学术研究,继续完善自己的心学理论,见到二人进来也懒得搭理。 王渊提笔写下0到9十个数字,让宋灵儿慢慢熟悉。 “这个写起来倒是简单,就是记起来有些不方便。”宋灵儿的注意力很快转到数字上。 王渊笑道“多写几遍就记住了。” 不知不觉,宋灵儿已经练习好几页草纸,基本将阿拉伯数字掌握,但明天醒来是否弄混可说不准。 突然,背后传来王大爷的声音“你这是哪国数字0、1、9倒跟泰西数字有点像。” “先生也知泰西数字”王渊有些惊讶。 王阳明立即拿起毛笔,写出古代版的阿拉伯数字。0、1、9一模一样,2是侧着写的,3是侧着写再加一条尾巴,4和5完全就是未知符号,6跟字母y差不多,7跟字母v一样,8则是倒着写的字母v。 王渊迷糊的看着那些古代版数字,问道“这就是泰西数字” 王阳明笑道“我在余姚见人写过,写成百上千的大数确实比较方便。” 王渊却怎么看都感到别扭,比如说“17”,此时的阿拉伯数字写作“1v”。“26”则长得像“ny”,而且n还要从左往右写,右侧那一竖拖得很长。 单个字母从左往右的书写方式,跟中国和欧洲的书写习惯都不相符,因此后来被欧洲人改良成现代写法。 王阳明按照王渊的数字,照着又写了一遍,顿时赞许道“你这写法更加趁手且简单。” 王渊又写出加减乘除等符号,教导宋灵儿学习四则运算。 宋灵儿很快便高兴起来“这比九章算术易学多了。” 废话,九章算术第一题就是求面积,当然比加减乘除更难搞。 海岛算经和五经算术更难,前者研究三角测算问题,后者神神叨叨能把初学者看晕。 王阳明在旁边观察一阵,觉得这种方式更直观,比用文字和算筹来表达方便多了。而且数字越大,计算越复杂,就越显得省事。他不禁问道“若虚,你什么时候掌握的这种异国算学” 王渊胡诌道“在云南乡试时,得一长者所授。他写出的泰西数字,跟先生所写大同小异,我觉得有些不方便,于是就进行了改良。” 王阳明想了想,说道“你可以写一本新算经,我来作序,或可推而广之。” “这不会被士林非议吧”王渊问道。 王阳明笑着说“非议倒不至于,顶多被视为小道。” “那我就写出来。”王渊瞬间没了顾虑。 明代文人很喜欢搞研究,具体内容五花八门,其中算学属于主攻方向之一。 再过二十几年,大明就会诞生一个超级天才,在数学、文学、历法、舞蹈、音律、乐器等方面成就斐然,此人即小郑王朱载堉。 王渊继续教宋灵儿算学,王阳明也在一旁看着,不时提出一些疑惑,但很快就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此时早已经天黑,王渊不能闯宵禁回去,干脆直接住在王阳明家里。 随后几日,王渊白天撰写算术书稿,下班之后跑去教宋灵儿,倒也过得十分潇洒惬意。 半个月不到,王渊就把新算经的稿子写完,内容无非数字、算式、四则运算、混合运算、一元一次方程和分数换算,全都是一些小学数学内容。 而且肯定不像小学教材那般详尽啰嗦,只需每个知识点写清楚,再给一道例题就搞定。把后世小学数学的一大半知识点,压缩到薄薄的三四十页稿纸上,需要研究者自己去领会。 请王阳明作序之后,王渊拿去找印书坊。 印书坊老板看得连连摇头“王学士,你这书没法用活字印刷,必须耗费精力做雕版。而且恐怕行情不是太好,刻印出来也卖不出几本。真要出书,全部费用须由王学士自理。” 就是自费出书呗,而且还是卖不出去那种。 其实算术书籍在明代很畅销,早在朱元璋时代,杭州勤德堂就刻印过一套新刊杨辉算法,近百年来已在全国翻印多次。包括九章算术在内,这些算术书籍,销量仅次于科举教材、文史典籍、诗词书法和话本。 问题是,王渊搞什么阿拉伯数字,把印书坊的老板看得头大不已。 王渊才不会自己掏钱刻印,印出来还得为销路发愁,他直接拿着书稿去献给朱厚照。 “陛下,这是臣近日所撰之算经。”王渊笑嘻嘻递上。 朱厚照说“想不到王二郎还精通算学,朕一定好生看看。” 朱厚照把书稿翻开,入眼各式古怪符号,瞬间有一种被坑的感觉。 什么鬼 王渊指着王阳明的序言说“此乃泰西数字,不便于书写辨认,因此臣做了一些改良。” 朱厚照皱着眉头问“这些东西有何用处” 王渊回答道“可让初学者,在修习算学时更加便易。这些只是基础,臣还会撰写更深入的算经,在田亩、赋税、漕运、粮草、历法等方面都有用途。” 朱厚照就喜欢各种新鲜玩意儿,明史有记载“佛郎机其使火者亚三因江彬侍帝左右,帝时学其语以为戏。” 嗯,正德身边有个葡萄牙翻译,皇帝经常跟着翻译学习葡萄牙语。这是正德十三年的事情。 朱厚照不但会讲葡萄牙语,而且还精通梵文,史载其“佛经梵语无不通晓”。此外,朱厚照还研究音乐和戏剧,亲自谱写过杀阵乐。 这皇帝绝对聪明,只不过把技能树点歪了。 都不用王渊在旁边教导,朱厚照对应稿子里的汉语和数字,自己就在那儿学起来。而且他越学越精神,在熟悉数字和各种符号之后,半天时间就把几十页稿子看完。 “都是些非常简单的东西,朕少年时便学过了,还有更难的吗”皇帝问道。 王渊颇为无语,说道“有。” 于是,王渊又在豹房之中,教授皇帝小数点和小数,接着再传授小学、初中的几何内容。 朱厚照特别喜欢几何,对着各种图形抓耳挠腮,解出答案之后又兴奋莫名。 “此乃利国之良法也” 在解开一道梯形问题之后,朱厚照指着题目说“这个可以用来计算堤坝尺寸,比现行算法更加方便,工部的官员都应该学学。” 王渊拍马屁道“陛下圣明。” 朱厚照把书稿扔给随侍太监,说道“令司礼监立即刻印,等王二郎把几何原理写完,一起印出来交给会同馆发行各地。” 司礼监下辖汉经厂、道经厂和番经厂,专门负责刻印书籍,这类书被统称为“经厂本”。比如嘉靖年间,司礼监就刊印过三国志浅显演义,这是三国演义最早的官方刻本。 同为名著,水浒传的待遇就凄惨得多,好几次被朝廷明令禁止,每次禁书之后又死灰复燃。 司礼监专为皇帝服务,大臣们可管不了。 不过嘛,一旦算书发行全国,必然有人指摘王渊不务正业。 而且,言官还会弹劾王渊,指责王渊引导皇帝钻研算学小道,毕竟朱厚照学习葡萄牙语都被官员们鄙视。 141【杀人名额】 又是一日。 王渊半上午就摸鱼离开翰林院,跟礼部右侍郎李廷相出去吃饭,还把今科探花余本也一起叫上作陪。 吃饱喝足回到办公室,一名太监已经等候许久,见到王渊就焦急说道“王学士,你可回来了,皇爷紧急召见” 王渊立即出发前往豹房,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朱厚照正在抓耳挠腮,气得把笔都摔了。王渊一现身,他便逮着王渊的衣服问“二郎,你快说说,这道题究竟如何证明。” “陛下就为此事”王渊哭笑不得。 朱厚照郁闷道“还能有何事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无法解题,越想脑子越乱” 王渊笑着拿起木尺,画了一条辅助线,解释说“延长甲丁线到到戊点,戊,再连接丙戊。在甲乙丁和戊丙丁当中” “慢着,”朱厚照灵光一闪,连忙打断,“你别说了,我大概知道怎么做。唉,怎就没想到从这里做辅助线呢” 王渊退到一边,默默旁观朱厚照解题。 这皇帝啥都图新鲜,之前的军棋已经玩腻了,现在又迷上了解几何题。 片刻之后,大功告成,朱厚照只觉神清气爽,那种解开难题的成就感贯通全身,大笑道“世间乐事,不过如此,王二郎出的好题” 王渊连忙拍马屁“陛下天资聪慧,于几何一道进展神速。” 朱厚照哈哈大笑,他越来越欣赏王渊,不但能够带兵打仗,还能拿出军棋、几何这种好玩意儿,简直天天都能让他觉得新鲜。 皇帝开心,自然要赏。 王渊获赏了一个象牙杯,本来没当回事儿,结果在杯底发现几个拉丁字母。王渊不禁问道“陛下,此物来自海外” 朱厚照笑着说“两年前,广东镇守献上的,据传来自暹罗海商。” 狗屁的暹罗海商,肯定是欧洲商人 仔细打听之下,王渊终于知道,海禁在正德年间已经废弛了,而且正儿八经的开始收关税。 “抽分”是明代官府的征税方式,朱元璋那会儿开始对海货进行抽分,但往往高于市价给足银两,这让番邦踊跃前来朝贡。 到弘治年间,朝廷打算将原来的溢价抽分,变成真正的税收。而且直接抽一半,即关税高达50,但为了彰显大国风范,对各国贡品及附带私货免税,同样等于没有税收。 但正德皇帝可不管那么多,从正德三年开始,就正儿八经收关税,刚开始按他爹的规定抽50。 禁止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又是另一回事。 正德四年,一艘海船遭遇风暴飘到广东,按理说是不准进行贸易活动的。但广东镇巡官却准其贸易,还抽了50的关税做军需之用,而且礼部官员竟对这种做法进行肯定。 也正是在这一年,都御史陈金凑请降低关税,并且获得朝廷批准。就此,关税从50下降到30,还特别注明贵细解京,粗重变卖,留备军饷。 如果朝廷没尝到征收海税的甜头,又怎么可能主动降低关税 自此之后,“遇险飘来”的商船越来越多,这种非正常贸易不归市舶司管,改由地方巡抚、镇守和三司官员兼管。 可惜中央依旧没有创收,海税都留给地方了,只进献精贵玩意儿给皇帝耍乐。 搞明白这些,王渊问道“陛下何不在市舶司专设机构,将海货抽分所得统归中枢调配。一部分留在地方,激励其扩大贸易;一部分收归国库,以解户部之窘促。” 朱厚照根本没把这个放在心上,笑问“区区海贸能收几两银子何必跟地方争此小利。” 王渊提醒道“十征其三,仍旧诸多海船飘来,可想而知其利之丰厚。” “此事且不提,二郎你再给我出道题,越难越好,不可太过简单。”朱厚照还是懒得管海贸之事。 王渊亦不再纠缠,他三年之内都没法出翰林院,等以后有机会亲自去搞。 正德年间是开海禁的最佳时期,明目张胆的违反海禁祖制,居然还能获得礼部的官方许可,足见海禁口子已经被撕开一大块。 历史上,嘉靖二年因为“争贡之役”,导致明朝海贸政策倒退百年,走私泛滥成风,倭寇也因此大兴。到嘉靖末年,其实又再次放松了,隆庆年间变得更加开放,即所谓“隆庆开关”。 但隆庆朝的大明已走下坡路,错过了发展海贸的黄金时期。而且积弊太深,无法从海贸中获取足够利益,大部分利润都被官员、太监和海商集团侵占了。 瞟了一眼正在做题的朱厚照,王渊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今后怎么也要请求外放广东布政使,正好有权管理“遇险飘来”的商船,到时候把巨额利益往皇帝面前一放,以朱厚照的性格必然不遗余力支持开关。 是真正的开关,而非目前这种假开关。 朱厚照欢快练习几何题,王渊在旁边继续撰写书稿。有些公式定理他已经淡忘了,还需要慢慢回想,想不起来的干脆自己推导证明。 不知过了多久,太监张永突然前来觐见“陛下,臣奉旨拣选团营官军,得十二万三千七百四十有奇,请从其中精选六千为正兵,另每营各选三千为奇兵,共四万二千人加以操练,以应对内外兵事” 团营就是如今的十二京营,由于谦一手创立,但又有些区别,平时说起来把老营也算在其中。 反正吧,张永从京师清理出十二万余在籍官兵,但都是那种不能打仗的窝囊废。现在请求精选出六千进行苦练,另外三万六千随便练练充数即可。 谁让连续星象异常呢,而且还金星犯斗宿预示兵灾。全国各地都有反贼作乱,最近西北又遭小规模寇边,朝廷必须增加常备军力。 如此军国大事,朱厚照头也不抬,继续做题道“准” “谢陛下”张永磕头谢恩,脸带笑意。 前阵子都是谷大用在出风头,现在张永终于也能掌军了,他还琢磨着如何练兵平叛捞军功呢。 就在张永领旨退下的瞬间,不务正业的朱厚照再次出声“王二郎” “臣在。”王渊起身拱手。 朱厚照莫名其妙的给个差事“你也去挑六千人,好好给朕训练一番,希望你能给朕训练出一支精锐之师。” 训练个鬼啊,这些团营官军都是废物,偷奸耍滑的京油子可怎么个训练法 王渊立即讨价还价“陛下,让臣训练京营可以,但臣有两个要求。” 朱厚照笑道“将来。” 王渊说“第一,军饷需足,不得克扣;第二,请予臣杀人名额。” 朱厚照奇怪道“不听令者可斩,要什么杀人名额” 王渊说“臣要的杀人名额有点多。” 朱厚照问道“有多少” 王渊说“六千团营官兵,我有权杀掉其中一半。并且,死者家属全部打入贱籍” 此言一出,朱厚照和张永同时瞪大眼睛,无比吃惊的看着王渊。 一开口就要杀三千人,而且杀了还不算,竟然要将其家属打入贱籍。 太狠了,张永认为自己狠,没想到这个状元比他更狠。 朱厚照皱眉道“杀那么多人做什么” 王渊道“不杀不足以立威,只是杀戮也难以立威,所以还要辅以贱籍处罚。当然,臣希望一人不杀,只要他们乖乖听话。” 朱厚照默然不语,似乎重新认识了王渊。 但仔细想想,这位宠臣可是战场杀神,死在他手里的反贼不计其数,双手早已沾满了血腥。 “准” 朱厚照突然笑道“放心去练兵,谁不听话就杀,便是那些勋臣子弟也可杀” 142【李三郎进京】 王渊是个半吊子,既然奉旨练兵,那就必须读兵书。 孙子兵法太过久远,而且以军事理论为主,这种古代兵书内容都差不多,对王渊练兵没啥实质性帮助。 文渊阁藏书繁多,王渊搜寻两三天,只找到焦玉的火龙神器阵法。 至于刘伯温的百战奇略、兵法心要,此时都还没有问世,乃后人假托其名所作的伪书。 武编、战略、纪效新书、练兵实纪、兵符节制、海防图论等等一系列明代兵书,主要成书于嘉靖年间,也有少数成书于万历年间,那都是实际打仗总结出来的。 王渊又跑去兵部打听,只有各种大明军制和阵图,居然找不到相关书籍作为练兵参考。 这玩意儿属于不传之秘,都掌握在世袭武将手里,而且不同的将门世家,有着不同的练兵诀窍。王阳明给王越修坟时的练兵之法,是王大爷参考古代兵书,自己瞎琢磨总结出来的。 泱泱大明,尚缺一部通行全国的步兵操典 王渊首先找到一起打仗的朱智,问道“堂堂之阵,大明军队如何打仗” 朱智在边镇混了十多年,对此非常熟悉,详细讲述道 “弓弩手居后,百步之外即抛而射之。火铳兵居侧,六十步外即齐发药子。” “刀牌手居前,手持两杆标枪,佩戴一把腰刀。先是举盾防御敌方弓弩,三十步投标枪扼敌锋锐,近战时拔刀迎敌。” “长枪手在后,傍牌手而行,十人为一队,亦皆配腰刀,兼带标枪一杆。远则投标枪,近则持长枪而刺。若长枪被卡住,立即拔刀杀敌。” “弓弩兵和火铳兵,往往藏身于枪手之后,接敌亦可弃弓弩和火铳,拔腰刀随牌手、枪手杀敌。” “骑兵以掠阵、掩杀、追击为主,很少参与冲阵,咱们的二百重骑属于特例。” “另有车阵,专门防御敌方骑兵” 朱智说了一大堆,都是最基本的边军战法,也是明朝军队最常用的复合阵法。 一般而言,能用好这种复合阵法的,已经属于良将、精兵,临敌变阵不敢擅用,因为变着变着就有可能自行崩溃。 王渊又问练兵之法,朱智如实相告,并无隐瞒保留。 两日之后,张永扔给王渊六千士兵,都是他自己挑剩下的,但总算不属于最孱弱的一类。 王渊没有立即练兵,而是先去观察张永练兵。 张永对这次练兵非常重视,每天都要去校场走一遭,但实际训练交给具体的将校进行操作。 训练内容大概如下先定名册,分配腰牌,便于点军。其次学习军礼,认清军旗,练习简单阵列,学会辨认军旗而行动。其次分兵种不同,而实际操练刀法、枪法、箭法、牌法等等。 张永的六千正兵训练严格,还要练习跑步,而且是小腿缠着沙袋跑。还要搞负重训练,全身挂着各种重物,进行日常列阵操练。又练臂力,举着比实际兵器更重的武器,每日进行专业训练。 这六千正兵,每日训练半天,在古代已算非常勤奋,鬼知道能坚持多久。 剩下的三万奇兵,三日一小练,十日一大练,随便糊弄了事,打仗估计也就凑个数而已。 观看几天,王渊还是没立即练兵,而是根据各种偷奸耍滑现象,窝在屋里制定相应惩罚条例,顺便编一份操练时的军规。 军规没编好,宋灵儿却来了,拉着王渊的手说“你看谁来了” 王渊朝门外一看,只见李应微笑而立,手里还提着猫笼子。 “哈哈,李三郎”王渊大笑着迎出去。 李应也奔进来,将三只豹猫放下,给了王渊一个熊抱“若虚,你可真是厉害。不但破天荒考了个状元,还杀敌建功闯出偌大威名,我在半路上就听到你阵斩刘六刘七的消息。” “侥幸而已,”王渊问道,“去拜见先生了吗” 李应笑着说“正是从先生那边过来,若非灵儿带路,我都找不到你住哪里。” 两人叙旧一番,王渊打开猫笼子。土木三杰立即扑到王渊脚边狂舔,复又对李应报以阵阵低吼,似乎责怪他把自己关得太久。 宋灵儿抱起木头撸着颈毛,说道“今晚到先生家吃饭,我让铁匠打了一口铜锅,以后专门用来吃暖锅。” 李三郎立即附和“这个好,在龙岗山上吃的那顿暖锅我还记得呢。” 王渊招呼周冲跟上,带着三只豹猫前往王阳明家。 半路上,王渊随口问道“贵州局势如何” 李应回答说“我离开贵州的时候,官军在魏巡抚的统帅下,连战连捷。而且你当初设计,宣扬叛军为安贵荣所扶持,这个事情居然是真的。苗酋主动上书朝廷,说他们是被安贵荣挑拨,希望能够得到朝廷招安。” “安胖子真坏”宋灵儿咬牙切齿。 “安贵荣还没死”王渊惊讶道。 李应苦笑“在床上躺了两年,居然病愈了。事情败露之后,他亲率兵马配合官军杀贼,同时请求致仕,让长子继承他的土司职位。” 王渊又问“宋氏呢” 李应瞅了宋灵儿一眼“一切如故。” 王渊问道“你去锦衣卫报道了吗” 李应摇头道“还没有。” 王渊说“明天我去请求陛下,把你借来做我的军法官。” “军法官”李应没听明白。 王渊解释道“陛下让我练兵。” 李应只能心生感慨,去年的村寨少年,今年已是天子宠臣。随随便便就能见到天子,还能请求天子从锦衣卫那里借人练兵,换成以前,李应做梦都想不到好友能如此威风。 来到王阳明家,王祥已经在煮火锅,而且买来许多佐料做蘸碟。 再次见到贵州学生,王阳明非常高兴,特意拿出几个土碗,笑着说“这是在贵州打的碗,我一路都带着,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 “先生如此念旧。”王渊道。 王阳明感慨说“我在贵州只逗留一载九月,但却永生难忘,你们这些学生,都是我的家人。” 王大爷又问起贵州的旧友和学生,李应逐一回答近况,忆起往事不胜唏嘘。 一顿火锅之后,王渊拿出自己没写完的军规“请先生指正。” 王阳明扫了一眼,提醒说“练兵练的不仅是纪律、武艺和身体,更重要的是练出军心。你这些军规,内容太过苛责,奖赏尤显不足,或许可以练出强兵,但也容易练出怨军。你在时骁勇善战,不在时军心涣散。切记,赏罚分别,练心为上” “多谢先生教诲”王渊有所醒悟。 王渊对于那些京油子太过提防,想把士兵当成机器来练,忽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 那就改正呗,稍微减轻一些日常惩罚力度,增加各种奖励措施,并且引入一套激励淘汰制度。 143【难民般的京营】 朱厚照对王渊说,便是勋贵子弟也可杀。 京营中确有勋贵子弟,而且全都担任军官,这些是最难打理的老油条。 但拣选官兵由张永一手操办,以张公公的聪明圆滑,怎么可能把勋贵子弟弄来 扔给王渊的六千人,皆为底层士卒 校场内。 潘贵打着哈欠晒太阳,此时已经冬天,前几日还下了两场雪,难得能够暖和一些。 一个尖嘴猴腮的士卒跑来,点头哈腰问道“潘大哥,霍三他们设局耍钱,问你要不要玩两把” “不去,老子要睡觉”潘贵闭着眼睛说。 潘贵就是王渊想象中的京油子,他主业当兵,副业做混混,坑蒙拐骗专诈外地人。 但这种人只是少数,大部分团营士卒,过得比普通百姓还惨。 首先,军饷被克扣,能拿半饷已是奢侈,领二三成饷属于常态。 其次,经常被安排去修筑陵寝、疏通河道,各种营造任务压在身上,史载其“工作终岁,不得入操”,官军实质上变成了工程部队。 再次,官员贪污严重。京营士卒的军田、私田,甚至是校场都被侵占,还经常免费给文武官员或太监干私活。 士卒想要活命,要么当小贩,要么做帮闲,要么当小偷,要么化身为地痞流氓。 潘贵晒着太阳打哈欠,身边聚集的士卒越来越多,大家都等着来领粮饷王渊如果没有宣布今天发工资,恐怕六千人只能有六十出操。 “黄毛,你说这状元郎,真的会照足了发饷”一个声音中透着担忧。 明代就有“黄毛”、“恶少”这种称呼,而且多用来形容混混。叫黄毛的混混笑道“王二郎既然叫咱们来,多少也得给一些,否则他多没面子啊。” “军饷都不给,还练个屁的兵,我家里还有几十双草鞋没卖呢。” “大冬天你卖草鞋卖给人当柴禾取暖吗” “我倒盼着王二郎每天操练,出操总得管一顿饭吧。皇帝还不差饿兵,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二郎来了” “” 潘贵“噌”的站起来,踮起脚尖朝校场门口眺望。他平日里做混混不假,可也是爱读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混混,打小就崇拜英雄豪杰,早就对白衣飞将王二郎慕名已久、 只见王二郎穿着戎装骑马而来,身后还跟着十多个锦衣卫。 潘贵看得两眼放光,只想冲过去跪拜叫“哥哥”。 王渊扫了一眼六千士卒,顿觉头疼不已。 十二万余官军,张永只挑走六千青壮,眼下这六千士卒,都是从剩下十一万余人里挑出来的。 但都是些什么鬼 九成以上孱弱不堪,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别说上战场打硬仗,便是健硕农妇都能将他们击倒。 大明首都的官兵就这模样王渊感觉自己进了难民营。 没办法,能打仗的都拉出去平叛,剩下全是没经过训练的破落军户,而且还被张永提前挑走六千“菁华”。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又要免费修筑陵寝、河道,或者被叫去给官员当苦力,余下时间也在忙活生计,没被饿死已经算非常幸运了。 像潘贵这种兵油子只是少数,绝大部分都属于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苦哈哈。 王渊制定的练兵计划,是按张永那六千士卒搞出来的,谁曾想两者差距太大了,现在根本没法正常进行。 李三郎此刻都看得目瞪口呆,京军居然也能穷成这幅鬼样子 “录册,发饷” 王渊一声大喝,立即有人从校场库房中,推出十多车陈年粟米。 六千京兵瞬间又了精神,乱糟糟往运粮车挤去,就跟等着施粥的灾民一般。 王渊越看越气,吼道“都过来录册” 士卒们笑呵呵挤到点兵台下,此时此刻,王渊在他们心中并非将帅,而是赈济贫苦的大善人。 “会写字儿的出列”王渊又说。 领取粮饷还是很积极的,大家都愿意倾力配合,立即有二十多人跨出,大部分都属于混混和小贩。 王渊对这些识字者说“你们暂时充当军中文书,给所有人登记造册,家里有什么人都要写清楚造册完毕,每人凭军牌领取粮饷。” “再录我的” “潘大哥,帮我录一下” “陈二郎,咱们是邻居,先给我录了。” “” 跟文书相熟的士卒,疯狂往前面挤,生怕落后了军粮要被领完。 王渊朝李应打招呼,李三郎立即带着手下,抡起军棍就冲下去,敲打那些闹得最凶的士卒。 一番棍棒伺候,校场终于变得安静。 王渊站在台上说“不许推搡,不许吵嚷。先录册者,必须在旁等候,等造册完毕再排队领饷。若有不听令者,今月粮饷全部扣除。现在给我排好队” 在粮饷的刺激下,排队速度飞快,但还是有不少人嘤嘤嗡嗡聊天。 李三郎再次带人棍棒伺候,打得士卒抱头鼠窜,好半天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王渊趁机训话道“都给老子听着,谁再说话吵嚷,谁的粮饷就没了,不信你们试试看。” 面对这群苦哈哈,王渊辛苦制定的军规暂时不管用,至少在养得有力气之前不管用。随便几军棍打下去,稍微用力重些,怕不要当场将其打死。 六千人分成二十多队,一个接一个登记造册,眼睛死盯着运粮车的方向,似乎害怕眨眼之间粮饷就不见了。 突然,王渊喝道“丁队第九个和第十个,出列” 无人出列,都不知发生什么情况。 李三郎立即跑过去,将被点名的二人扯出来。 王渊冷笑道“你们两个,一直在交头接耳,什么事情如此有趣,何不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被点名的是两个混混,兵油子一对。 一人赔笑道“上官,我们在聊这次发多少粮饷。” “聊够了吗”王渊问道。 “聊够了。”那人回答说。 王渊收起笑容,语气冰冷“既然你们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们。其他人领足粮饷一石,你们两个只有五斗”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朱元璋虽然对官员很苛刻,但对普通士卒却非常照顾,从明朝开国那时起,基层士兵的月饷便是一石米。 当然,经过官员的层层盘剥,实际到手能有三四斗就算不错。 眼前这六千人,属于被盘剥最厉害京营士卒。整体平均下来,每人每月顶多能领三斗米,有的甚至只能领到两斗。 王渊居然说给足一石,这些当兵的都乐疯了。 “肃静” 王渊大喝一声,李应立即提棍子打人。 被扣了半月粮饷两个兵油子,顿时就不干了。其中一人问“凭什么扣我的粮饷” “凭老子是官,你们是兵,”王渊冷笑道,“还有,就因为你这句话,这个月的粮饷只剩三斗。想被扣完的话,就继续跟我闹” 两个兵油子满脸胀红,愤愤不平,却又不敢再说话。 好不容易造册完毕,王渊终于宣布发饷,却又站在粮车前说“今日只发五斗米,剩下的五斗,按训练表现给予奖惩。操练得好,老子不仅给足一石,还赏他更多粮饷;若是操练得不好,剩下五斗米就不知道给谁了” 六千士卒面面相觑,都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 但无人敢质疑,也无人闹腾。因为换成以前,他们只能领两三斗米,如今王渊直接给五斗已算仁至义尽。 王渊继续说道“别想着每月领了五斗粮饷,就可以不来出操,自己跑去忙活营生。我已得到陛下准许,可以杀掉你们当中的一半,谁敢缺操直接斩首示众,家人全部打入贱籍。谁若是不信,可以来试试,我王二杀贼不含糊,杀你们更不会含糊” 缺操就砍头,家人还打入贱籍 众皆噤若寒蝉,却又不得不信,京城谁不知道王二郎的大名 将王二郎视为偶像的潘贵,此刻也被吓得咽口水,好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举手“王相公” “说”王渊道。 潘贵问道“若身体确实不便,又或者家中有要紧事,因此缺操也也要被砍头” 王渊说道“如果真的事出有因,我会让锦衣卫兄弟去查,查实之后不会追究责任。” 眼见六千士卒都被吓住,王渊终于宣布开始发放粮饷。 而且,放响的时候,粮官总是忍不住手抖,五斗米被抖得只剩下四斗半。 王渊笑着解释说“这省下来的半斗米,用来给你们买肉买盐,不吃好喝好还怎么训练放心,老子不会中饱私囊,你们那几斗米算个屁” 就算王渊不解释,士卒们也不敢抗议,因为每月只发四斗半也很满足了。 趁着放响的间隙,王渊又说“领到粮饷之后,可以拿回家去,但天黑之前必须归营。从今往后,必须吃住在军营当中,每月初一、十五可以回家探亲。” 潘贵忍不住又问“王相公,每日吃住在军营,这饭钱算谁的” 王渊喝道“问话需得举手示意,未得批准不许言语” “是”潘贵连忙低头。 王渊见他体格还不错,是能够体罚的对象,说道“你立即绕着校场跑一圈” 潘贵不敢有二话,撒丫子就开跑,生怕跑得慢了要被扣饷。 王渊回答刚才的问题“你们每日的伙食,是老子从陛下那里讨来的,十二京营独一份的特殊待遇。而且不是一日两餐,是一日三餐,偶尔还能见到油荤” “将军万胜” 一个士卒激动得大喊。 王渊立即呵斥“未得命令擅自喧哗,打十军棍” “哈哈哈哈” 在众人的大笑声中,那个家伙被拖去打屁股。 144【激励机制】(为盟主“怀南月”加更) 袁三更,人如其名,母亲生他的时候,刚好街面上在打三更锣。 袁三更排行老二,本来属于军户余丁,结果父亲和大哥全死了,他就只好依照律法接替当兵。 军操是啥 不知道。 当兵第一年,袁三更就去给某位爵爷修陵墓,管吃管住,官府还给一些“行粮”。如果无人克扣,那年可以领米十五石,再加上妻子给人浆洗衣服,一家人的小日子会过得非常滋润。 但是,袁三更累死累活,当年只领到四石米。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年景,袁三更当兵的第二年,全营被拉去给某位太监开垦山地。那山地距离京城有点远,路费需要自带,没有任何格外工资,只是包吃包住,足足干了三个月。 刚回到家中不久,袁三更又被拉去疏通河道。这次也是有工资的,但被克扣一大半,而且路费需要自理,远远不如他在京城沿街卖烧饼。 日子就这样熬过来,眼看着就满二十五岁了,袁三更莫名其妙被扔进军营。 天可怜见,当兵已将近十年,袁三更终于第一次走进军营。 负责坐营练兵的是王二郎,袁三更早就听说过,知道这是个很会打仗的状元,还肆虐京畿的贼寇杀得屁滚尿流。 但这都跟袁三更没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当天他就领到五斗粟米。 虽然都是些粗糙陈米,虽然只实给了四斗半,却让袁三更看到生活的希望。一个月四斗半,一年就是五石米,还免费吃住在军营,又可以省下许多粮食,再加上妻子赚钱补贴家用,日子肯定比以前过得更舒坦。 袁三更希望这位状元公,一直留在军营练兵。他也不奢求什么奖励,每月能领四斗半足矣,毕竟自己要在军营吃不少,这已经够让状元公破费了。 别看袁三更瘦得皮包骨头,力气还挺大,四斗半足有好几十斤,他一个人就轻松将其扛回家。 只不过累得发晕,连忙让妻子洗米下锅,填饱肚子才终于缓过来。 重新回到军营,袁三更领到一套衣服,一双棉鞋,这让他欣喜若狂,感觉自己占了天大便宜。其实还有一本军营规制,但被袁三更自动无视,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而已。 可惜分房之后,同舍有两个混混,将他的新衣、新鞋给抢去,袁三更躲进茅房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早晨,袁三更睡得正迷糊,突然被一阵军号声吵醒。 十多个锦衣卫挨房踢门,骂骂咧咧,连蹬带踹将他们赶至校场。 袁三更看到有六个士卒,被五花大绑跪于将台之下,其中两个就是抢他新衣、新鞋的混混。 王渊站在台上冷笑“其实我不想杀人,真的。毕竟你们还没背熟军规,不教而诛谓之虐,我吃饱了撑的虐你们做什么但是这六人竟然敢在军营当中勒索抢劫,是可忍孰不可忍军法队,准备行刑。李三郎,你去衙门知会一声,将这六人的妻儿老小全部打入贱籍还有,去找张督公,给我补六个兵回来。” “王相公,我不敢啦,你饶我了吧” “王二郎,江湖规矩。一人做事一人当,罪不及家人。” “我就抢了几套衣服棉鞋,凭什么我杀我” “” 六个兵油子反应各一,王渊喝道“把他们的嘴巴堵上” 在袁三更惊骇的眼神当中,那些穿着锦衣的执法队,举起屠刀接连砍下六个脑袋。 全场死寂,鸦雀无声。 王二郎居然来真的,说杀人就杀人,一口气杀了六个,还把死者家属打入贱籍,子子孙孙都要受到牵连。 潘贵本来是王二郎的铁杆粉丝,且常年在街头招摇撞骗,但此刻也吓得两腿发软。 王渊喊道“被抢东西的,上来自己领回去” 袁三更立即冲到台下,从尸首旁边拿回新衣新鞋,下意识给王渊跪地磕头。 王渊呵斥道“都起来。老子麾下的兵,下跪也要讲规矩,不是随时随地给人磕头的窝囊废” 袁三更吓得立即站起,生怕因此被王二郎责罚。 王渊扫了这些人一眼,怒其不争道“你们二十四人被抢,居然只有三人告发,剩下二十一个都是傻子吗被人抢了连屁都不敢放” 袁三更被这骂声吓得膝盖一软,跪到一半又生生站起来,哆嗦着继续听王二郎训斥。 “滚回去”王渊喝道。 袁三更抱起自己的衣服鞋子,小心翼翼退回阵列。他看到新衣上粘有灰尘,连忙呵气小心擦拭,这可是他六年来的第一件新衣,以前的旧衣服都是补丁重补丁。 王渊再次喊道“潘贵,钟长生,聂云,胡大广,李庆,李隆,全部出列” 潘贵与其他五人,战战兢兢上前,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王渊笑道“昨天登记造册,你们六人的字写得最好。暂时任命你等六人为参将,各领兵一千” 潘贵茫然,随即大喜,同另外五人一起下跪谢恩。 “站起来” 王渊呵斥道“什么时候该跪,到底该怎么跪,军规里面写得清清楚楚,自己给我回去背熟。还有,你们的参将只是暂时的,粮饷跟普通士卒一般无二。今后如若犯错,或者连续三月考核,所属千人队皆为倒数一、二,那你们的参将就换别人来当。” 潘贵顿时泄气,原来只是假参将,让他们过过干瘾而已。 王渊突然笑着说“半年之后,表现优异者,我会凑报陛下,让他当一个真参将又何妨。” 六人冷下的心又火热起来,脸上不由自主泛出笑意。 王渊再次给他们浇冷水“你等须知,本朝参将皆有世袭武官担任,小兵只有靠战功才能获得升迁。所以,你等得努力练兵才行,如果不能练出一支精兵,我怎么有脸到陛下那里给你们要官” 潘贵立即效忠表达“卑职一定尽心竭力,为王相公把兵练好,若有丝毫差池,甘愿流放三千里” 其他五人也反应过来,发自内心道“王相公说什么就是什么,卑职不敢有半点违抗” 这可是参将啊,若是错过机会,不知哪辈子才能再次撞见。 王渊笑道“须知,每月都有考核,连续三月倒数一、二的千人队,我可是要换人来管的。你们也别想着串通作弊,若是被老子发现,作弊双方全部从重处罚至于处罚有多重,刚才被砍脑袋的可供你们端详。” “不敢”六人硬着头皮说,他们心里还真想作弊过关。 随即,王渊又点了十二个人的名字,将他们任命为临时千总。各领五百人,两员千总辅助一个参将,连续三月考核倒数一、二、三者将被罢免。 还剩下几个识字的,但字写得太丑,都被任命为把总,各领一百人。其余把总名额,由士兵们自己推选,更下面的旗总亦照此法。 而且,全部都有末尾淘汰制度,干不好的直接换人。 等把各级军官选出来,王渊对他们说“你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军规背熟,然后教给自己手下的士卒。十日之后考核,若谁的属下背得糟糕,那老子也是要替换将官的” 这些军官快疯了,特别是不识字的,让他们拼命训练还没啥,可背军规是什么鬼 而且不但自己背,还要把那些大头兵教会 王渊指着普通士卒,笑道“你们这十天,没有别的事情做,每日给老子吃饱喝足养身体,然后把军规背下来就可以了。” 袁三更一直在傻乐,这日子是神仙过的啊。 好吃好喝再背书,可比以前累死累活轻松多了,只是不知这军规到底背起来容不容易。 就地解散,全体按照各自退伍,排队前往食堂吃饭。 连吃饭都需要军官进行管理,特别是第一顿,每人只许吃一碗,吃得多了就要挨军棍没办法,菜汤和煮白菜都带着点油腥,王渊害怕这群饿兵吃得太多被撑死。 结果让人很无语,饭确实只吃一碗,菜汤却被喝得干干净净。还有人将清水倒进汤桶里涮油,沾着油花喝得有滋有味,就此迎来第一批伤病员。 袁三更当晚睡觉都带着笑意,早晨稀饭,中午和晚上都是干饭,而且菜和汤都给足油盐,他从小到大没吃得这么丰盛过。 这日子太舒坦了,他不想再回去,每天都跟着军官们,强迫自己把军规给牢牢记下。 145【军官团训练与蹴鞠】 入营十天,袁三更已经哭了至少二十次。 刚开始因为被抢新衣而哭,后来全是背不出军规而哭。记住后面几条,就忘记前面几条,记住今天的背诵内容,便忘记昨天的背诵内容。 王二郎说过,十天还不能背诵军规,直接从军营扔出去,重新补充新兵进来。 队长十人队麾下有一人不能背诵,立即打回去当小兵,换该队背诵最流利的来当队长。 旗总麾下有五队,超过两队有人无法背诵,旗总被降职为队长,由背诵情况最好的队长升任旗总。 以此类推,追责至参将。 若全员都能流利背诵,各级军官皆记功一分,功满十分今后便有特定奖赏。功满三十分者,可以不要奖赏,以此抵消一次撤职惩罚。 到第八天,袁三更所在千人队,只剩他一人总是背不完。 刚开始队长打他,渐渐的队长求他,最后队长甚至给他下跪。他都不用洗自己的衣服,队长亲自帮他洗,每次队长还帮他打饭,只求他节省时间快快背军规。 第八天下午,把总和旗总也来了,和颜悦色的引导袁三更背军规。 真不敢打骂,只剩一天半,必须好好哄着。 到第九天,参将和千总也来了,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而袁三更根本没有受宠若惊的心情,就是想哭,他爱死了军营的饭菜,真不想被扔回去过以前的日子。 潘贵拉着袁三更的手说“三更兄弟,这军规其实也不多,背起来也不难。王相公都提前划分好了,总共只有四大类一是跑步、站桩;二是军棍体罚;三是扣减粮饷;四是杀头问斩。咱们一类一类的来,不要慌,全营军官都陪着你背,你说好不好” 袁三更苦着脸说“可我背完了又忘啊。” 潘贵很想把这厮给掐死,却只能赖着性子劝导“那咱们就抽背。我问你,在军营聚众赌博怎么处罚” 袁三更道“打军棍,没收赌资。” 潘贵又问“打多少军棍” “二十,还是三十”袁三更迷糊着反问。 潘贵详细解释“领头聚赌者罚棍五十,参与赌博者罚棍二十。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袁三更点头。 队长何振叹息道“潘将军,我昨天就是这样教他的,今天又搞不清楚了。他现在记得,估计明天又要忘。” 几位军官面面相觑,俱感无奈,他们这一个功分,怕是都拿不到了。 怎就有如此蠢笨之人呢 袁三更突然发了狠,咬牙道“我以前修筑陵寝,也总是出错,每次领罚之后就记住了。要不,我把军规都犯一遍,领了罚多半就记得啦。” “此法可行。”潘贵点头说。 于是,这些军官就配合袁三更演戏。 比如赌博,大家陪他假模假样的开赌,然后跟这家伙一起挨军棍。只不过军棍打得比较轻,几十棍下去都不会肿胀流血。 演练斩首的时候,就把袁三更拖去将台跪下,让他看着那天斩首留下的血迹。拿着刀背在他脖子上比划,随即割下一缕头发代替斩首。 这些方法,居然被其他营的军官效仿,纷纷拉着自己麾下的大头兵过来尝试。 不管是兵油子,还是苦力难民兵,都被这些天的伙食收买了肠胃。也被王渊定下的积分制拴住脖子,特别是积满三十分,能够抵消一次撤职处罚,各级军官都不想丢掉任何一次积分的机会。 他们深信王渊会兑现承诺,就像深信王渊会杀人一样 不需要再立威,也不需要做其他什么,一次性杀掉六个,一次性发饷四斗半,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就足矣。 王渊待他们并不很好,但比其他练兵将领好上百倍,一比较自见分晓。 到了第十天,重新在校场集结,王渊顿时满意微笑。 这六千兵吃了十日饱饭,终于不再面带菜色,至少已经洗去难民的特征。 李三郎带着锦衣卫执法队,挨个抽问军规。但每人抽问五条,这让军官和士卒都松了口气,看来考核没有想象当中那么严格。 整整六千人,只有两人没过关,立即被勒令滚出军营,从外边再补两个兵进来。 同时,承担连带责任的两个队长,也当即被撤回去当小兵。这两个小队的士卒,都被叫来背诵军规,而且必须全文背诵,谁背得最好便去接替队长职务。而涉及处罚的两个千人队,旗总及以上军官虽然没有受罚,但也无法获得这一次的功分。 奖惩完毕,王渊把参将、千总、把总和旗总叫来,一共一百九十八人。 大学生军训开始了 张永那边的练兵之法,王渊也去观察过,上来就让士卒认旗、认号、辨认各种军令,然后就是结阵与操练。 无非训练纪律而已,王渊干脆把现代步兵操练之法搬过来。 王渊指着李应说“你们跟着标兵练习动作,练会了再去交给队长和士卒。立正” 李三郎立即站得笔直。 各级军官不明所以,只能依样照做,剩下几千队长和士卒则在旁边围观。 “向前看齐” 王渊解释道“第一排静止不动,其余观测前方一人的后脑勺,如果没有对齐,跺脚小跑自行对准” 李三郎原地立正跺脚,感觉特别羞耻。但他很快发现这法子管用,将近二百个没有经过训练的军官,居然很快就竖排对齐了。 “向左看齐” 王渊又说“最左排静止不动,其余向左看向旁人耳朵,跺脚小跑自行对齐。” 三分之二的军官都做对,还剩三分之一嘛。 “他娘的,你们左右不分啊” 王渊郁闷得不行,小兵不分左右很正常,这些可都是精选出来的军官。他喝令道“执法队,过去纠正错误。现在练习三十遍,谁再搞错就罚跑步。五十遍还搞错的,也别当官了,直接给我去做小兵” 整整一个时辰,就是向前看齐,向左看齐,向右看齐,终于能把队伍排得整整齐齐。 几千围观士卒当中,一些机灵的现在就跟着学,但也有许多知识笑着看猴戏。 袁三更并不机灵,但他很勤奋。 他只是一个小兵,却远远站在军官队伍后面。刚开始左右不分,总是莫名其妙搞错,一个时辰下来却形成条件反射,听令的瞬间就能做出正确动作。 下午开始练“转法”,前后左右转,军官团同样错误百出。前几声命令都能做对,多转几次就转晕了,逗得几千士卒哈哈大笑。 袁三更不敢笑,虽然背军规之后,不再直接淘汰小兵,但各种处罚等着呢,最恐怖的是扣减当月粮饷。 他上午虽然做错无数次,但只练一个时辰就不再出错。下午见鬼的到处转,转得他脑子犯晕,平均三个命令,他就要转错一次。 太难了 王渊嗓子都喊冒烟了,干脆坐在将台上休息,让李应一边当标兵一边指挥训练。 第二天和第三天,复习第一天的内容,同时开始训练走正步、站军姿。 此时天寒地冻,甚至下起了大雪。 张永那边直接不出操了,点卯之后便各自回家。王渊这边却训练如故,只弄来一些棉布,包裹军官的手脚和脑袋,以防止站立太久被冻伤。 军官们叫苦不迭,满心怨气。 但将台之上,立着六颗被硝制防腐的脑袋,随时睁大眼睛望着他们,谁都不敢违抗王渊的军令。 最痛苦的是冒着大雪站军姿,双腿双脚都冻僵了,稍微姿势不合格就要挨罚。好在站一阵子就被勒令跑步,跑两圈下来便全身血液流畅。 当天晚上,王渊带着锦衣卫执法队,亲自给军官们送热水泡脚。 这个举措还真感动了不少人,享誉京城的状元公,居然亲手送来洗脚水,如此关怀士卒的文官,寻遍整个大明都找不出来。 王渊把水桶往地上一放,态度恶劣道“都给老子泡脚,免得明天起来腿脚废了” 铁杆粉丝潘贵感动得热泪盈眶,自己的偶像居然送来洗脚水。他立即单膝跪地,抱拳说“王相公恩遇致辞,卑职没齿难忘,今后必定舍身赴死以报大德” “少说废话,速速泡脚”王渊没给好脸色。 “诶” 潘贵笑嘻嘻脱掉鞋袜,只觉今天的洗脚水泡起来特别舒坦,从来没有如此享受过。 整整二十五天,王渊都没有直接训练士卒。 前十天背诵军规,后面半个月训导军官,但又不能一直让小兵们闲着。 士卒如果闲得太久,必然生出各种事端,打架、斗殴、赌博什么的经常发生,王渊已经陆陆续续打了无数军棍。 该怎么发泄士卒的多余精力 踢足球呗。 蹴鞠到了明代,已经发展至高峰,一点不输给宋代,可谓男女老幼全员参与。 不可言说的某部经典著作当中,西门大官人酒足饭饱,便准备去蹴鞠,青楼女子李桂姐也要蹴鞠。圆社足球社团队员拍马屁说“桂姐的行头足球装备,就数一数二的,强如二条巷冻官女儿数十倍。” 明朝文人张岱的陶庵梦忆记载“到庙蹴鞠,张大来以一丁泥、一串珠名世。球着足,浑身旋滚,一似黏疐有胶,提掇有线,穿插有孔者,人人叫绝。” 弘治三年状元钱福,专门写了一首诗来描述女子踢球“蹴鞠当场二月天,仙风吹下两婵娟。汗沾粉面花含露,尘扑蛾眉柳带烟。翠袖低垂笼玉笋,红裙斜曳露金莲。几回蹴罢娇无力,恨杀长安美少年。” 明朝文人陈继儒太平清话有载,当时有个叫彭云秀的足球女将,打遍天下无敌手,男足都以跟他同队踢球为荣。其“以女流清芬,挟是技游江海”,也即带着一身高超球技,跑到全国各省打比赛。 而且明代足球各式各样,规则也非常多,蹴鞠图谱记载有二十四种足球,蹴鞠谱记载有四十种足球。 有专门制作足球的手工作坊,大小、重量、材质、颜色都能定制。 足球这项运动,是在清代开始衰落的。顺治皇帝害怕汉人以蹴鞠而串联谋反,遂口谕“即行严禁”,乾隆又规定汉人私下聚会不得超过三十人,这两个皇帝直接把风靡中国数百年的足球给搞没了。 王渊找作坊定制了两个足球,体积和重量都跟后世差不多。又在教场里立桩设网,划出一块足球场,以供士卒们平时耍乐,既可以消耗其剩余精力,又能锻炼团体配合能力。 李三郎继续训练军官团,而王渊则叫来其他士卒“来来来,我教大家一种新的蹴鞠玩法。” 大明朝本身就有无数种足球玩法,新规则是很容易被接受的。只不过士卒当中没有高手,第一场直接达成了橄榄球赛,气得王渊让执法队过去打屁股 146【当代高俅李三郎】 “咳咳咳咳” 朱厚照连续咳嗽几声,太监端着药水小跑而至“皇爷,药来了。” 朱厚照皱着眉头把药喝完,问道“朕这次什么时候能好” 御医吴杰说“日之内,可药到病除。陛下不应再外出受寒,记得多穿衣服,万万不可饮酒,用膳和就寝也要更加规律才是。” 朱厚照感觉很不爽,今后几天都不能出去疯了,也不能跟干儿子们一起喝酒。他赏赐御医一匹锦缎,挥手说道“你且去吧。” 吴杰是常州人,因医术高超,被特招进太医院。 他第一次给朱厚照治病,只配了一副药便痊愈,从此成为皇帝最信任的御医。如今已官至太医院使,即皇家医院的院长。 朱厚照从幼年时代开始,便经常在冬天发病。都是感冒、发烧、咳嗽这种常见病,但感冒一次就折腾两三个月,从冬天硬生生拖到春天才能病愈。 直至吴杰出现,朱厚照终于不用苦熬,反正每次吃药之后,几天时间便生龙活虎。 历史上,朱厚照每次偷偷跑出去,都必然把吴杰带在身边。 唯一没带在身边那次,朱厚照死了。 当时宁王叛乱,朱厚照非要御驾亲征,吴杰竭力相劝道“陛下的病还没好,不宜出远门。” 多劝几句,把朱厚照劝得烦了,便令侍卫将吴杰叉走。出远门也不带吴杰,而是带太医院院判卢志,结果半路上又落水,病上加病,卢志对此束手无策,一命呜呼。 这真不是杨廷和谋害的,一个深得皇帝信任的首辅,吃饱了撑的去谋害皇帝啊他又不能谋反自己上位 就算要谋害皇帝,也该事先想好下一步计划。但通过各种史料可以发现,杨廷和对朱厚照的死,没有进行任何后事安排,迎立嘉靖也是按照宗室继承顺序挑选的。 这么说吧,朱厚照死的时候,嘉靖乃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杨廷和只能迎立嘉靖,没有第二种选择。他干嘛把自己的皇帝学生害死,跑去拥立一个不知底细的王爷 豹房内。 朱厚照将毛笔扔掉,也没心情做几何题,对钱宁说“唉,已经在房里枯坐五日,今天怎么也要出门透透风” “吴御医反复叮嘱,皇爷病体出愈,近日不宜出门。”钱宁劝谏道。 包括钱宁在内,不管文官、武将或太监,只要身居高位,都不愿皇帝出事。因为他们是既得利益者,皇帝能长命百岁才最好呢,换个新皇帝有太多不确定因素。 朱厚照却不管这些,坚持说道“不行,必须出门,再困居内室,我都快要发霉了” 皇帝不但想出门,而且还想出城。 钱宁根本就劝不住,只能陪皇帝爸爸微服离宫,让人带着棉袍随时给朱厚照添衣。 二人扮做富家公子,骑马直出宣武门,很快来到将军校场。 北京城内城外有很多校场,都是朱棣在位时设置的。当时的京营将卒并非固定,几年就要进行一次轮换,抽选各地卫所将士进京操练,以此保持对地方军队的控制,同时也能保持京营将士的战斗力。 到正德年间,北京好多校场都荒废了,甚至一些偏僻的城外校场,竟被勋贵们侵占为己用。 朱厚照骑马来到将军校场,发现里边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士卒在懒洋洋看守大门。 “张永惫懒至极,朕让他训练精兵,现在精兵在哪里都不出操的吗”朱厚照气得破口大骂。 钱宁走到校场口,拿出腰牌问“今日为何不出操” 守门士卒一见腰牌,连忙跪地磕头,回答说“前些日子大雪,天气太冷了,改为三日操练一场。” 钱宁回去禀报,安抚皇帝的怒火“皇爷,三日一操,已算极为勤奋,不应苛责太甚。” 朱厚照一言不发,明显还在生气,骑着马儿继续南行。 王渊练兵的地方同样在宣武门外,紧挨着草场胡同,这个校场以前是训练骑兵的。跟随朱棣御驾北征的骑兵,大部分都在此操练,可惜现在别说骑兵,连马儿都不见一匹。 骑马奔至校场口,老远就听到喧哗声,跟张永那边形成鲜明对比。 朱厚照笑着对钱宁说“还是王二郎办事牢靠。” 钱宁答道“或许今日正逢出操。” 二人来到大门口,距离十步左右,守门士卒突然喝令“军营重地,不得乱闯,也不得骑马” 朱厚照非但不生气,反而格外高兴,笑着下马问“你等几日一操” 两个看门士卒同时举起武器“军营重地,不得乱闯” 钱宁亮出自己的腰牌“锦衣卫,南镇抚司办事” 两个士卒同样被吓到了,却硬着头皮说“军营重地,不得乱闯” “混账”钱宁很没面子,若非皇帝在旁边,他恐怕都要抽刀杀人了。 朱厚照却觉得很新鲜,在这北京城内外,居然有不怕锦衣卫的地方。他笑问道“我们如何才能进去” 一个士卒回答道“王相公说了,想进军营,要么有本营腰牌,要么有都督府官员持兵部令。除此之外,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许入营” “哈哈哈,王二郎练的好兵” 朱厚照高兴得哈哈大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士卒却不回答,再次强调“军营重地,不得乱闯,也不得随意攀谈。你们快快退后,否则我就要吹警哨了” 钱宁更加生气,呵斥道“那你快快吹哨,我倒想看看王二郎如何收场” 朱厚照对钱宁说“如此尽忠职守之士卒,应该赏赐才对,与他二人每人五两银子。” 钱宁感知到皇帝的心意,笑着掏银子说“确该赏赐。” 见到白花花的银子,两个守门士卒忍不住吞咽口水。彼此对视一眼,一人拔出腰刀,一人吹响警哨,大喊道“有细作” 朱厚照和钱宁顿时哭笑不得。 朱厚照忍不住感慨“王二郎果然知兵,坐营不足一月,已经练出如此守制之卒。” 钱宁低声奉承道“全赖皇爷慧眼如炬,所以才让王二郎来练兵。” 这话让朱厚照的心情更加愉快,站在那里微笑不语。 不多时,数百士卒涌来,但个个赤手空拳,居然没有一件武器,这让朱厚照非常诧异。 王渊一眼就认出朱厚照,勒令身边士卒回营,亲自出来发给二人腰牌。 朱厚照亮出腰佩给守门士卒查验,这才获准进入。 钱宁忍不住问“王相公,便是天子也不得入内吗” 王渊回答道“大明天子乃五军统率,有仪仗的天子自可入营,但微服的天子不得入营。便是我每日出入,都必须验证腰牌,忘记携带就不能入内。” “此法甚好,”朱厚照夸奖一句,问道,“你手下的兵居然不贪财,给他们银子都不收。” 王渊解释说“不是不收,而是不敢,陛下且看将台之上。” 朱厚照抬眼望去,距离太远看不真切,询问道“可是首级” “确是首级。”王渊答道。 朱厚照边走边说“练兵已有月余,今日且给朕看看,到底练出了什么效果。” 王渊解释道“陛下,臣用了十天时间制定军规,真正练兵只有二十八日。之前二十五日,皆在训练军官,普通士卒只练了三日。” “那就看看军官。”朱厚照点头说。 王渊带领朱厚照、钱宁登上将台,拿起胸前一支竹哨,吹响之后大喊“全体集合” 朱厚照放眼望去,只见分散在校场各处的训练方阵,突然停止刚才的动作。从宽松阵型集结为紧密阵型,从小方阵汇集成大方阵,齐步小跑着朝将台这边而来。 虽然中间也出现杂乱现象,但整体观之非常有秩序。 朱厚照问道“这些士卒真的只训练了三日” 王渊抱拳说“行伍不整,让陛下见笑了。” 朱厚照摇头“哪里不整了我看整得很。” 钱宁也是暗暗咋舌,笑着说“王相公练兵有方,不输古之名将。” 三人说话之前,六个千人队已经汇聚至将台下方。 “向前看” “向右看齐” “稍息” “报数” “一、二、三、四” 每个小队汇报人数给旗总,旗总再汇报人数给把总,一级上报一级,有条不紊。 六个军官各自转身汇报 “一营归队应到一千,实到一千。” “二营归队应到一千,实到九百九十八,有二人轮值看守营门” “” 王渊笑着对朱厚照说“陛下,出去营门二人,六千士卒皆在此处,请陛下检阅。” 六个军官离得最近,听得清清楚楚,全都傻看着皇帝。随即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只盼着给皇帝留下最好的印象。 钱宁则傻看着王渊,居然真有六千人,一个空饷也不吃 朱厚照非常满意,点头说“让军官演示一下,看看他们这个月都练了些什么。” 王渊立即拿起铁皮扩音筒,下令道“全体都有,向后转,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立定,向后转“ 六千人齐刷刷转身踏步,可惜走得不成样子,有的左右不分,一二一全踩反了,还有的从始至终都在顺拐。 不过落在皇帝眼里,却已有强军的底子。 王渊继续下令“旗总以上军官,全部出列,在我面前整队” 将近两百个军官,由王渊和李应亲自训练,瞬间就跟普通士卒显出区别。 他们列阵又快又整齐,而且个个笔挺如松,毕竟半个多月的军姿不是白站的冒雪站军姿,站不好就罚跑,再站不好就打屁股,可比大学军训严格百倍。 “向右转,齐步走” 近二百军官提脚挥臂,整齐划一,踏出声响,居然有上千人行军的气势。 王渊主动让李应露脸,说道“李教官,你来指挥” 李应哪还不知道皇帝来了,立即接过指挥权,让军官们分成三队各自行军。他一人下命令,竟然让三队军官做出不同动作,可以说是如臂使指了。 朱厚照连连赞叹“甚好,甚好“ 钱宁问“王二郎,你这练兵,都是口令,不用旗令吗战场上如何指挥” 王渊笑着回答“等口令练好,再配合口令练旗令,等把旗令练好,再练军械和勇力。” 朱厚照非常满意,拍打王渊的肩膀“好好练开春大祀东郊,朕带这些兵一起去,让文武百官们都见识见识。” 王渊抱拳谢恩,让李应解散军官。 李应命令道“各自归队,继续训练” 这些军官小跑着回到各自队伍,六千士卒立即散开,有条不紊的化为五百人队、百人队和五十人队,分散到校场各处自行操练。 朱厚照看了一眼李应的穿着,问道“这是锦衣卫” 王渊笑道“这位便是臣的同窗李三郎,现为朱指挥钱宁属下总旗,被臣借来充作执法队和教官。” 朱厚照将李三郎唤来,越看越满意“可为良将,总旗太屈才了,朕便升你为锦衣卫百户。” “谢陛下”李三郎喜不自禁,立即磕头谢恩。 做完这些正事,朱厚照开始聊闲天,笑着问王渊“二郎,最近我闷得发慌,你可有什么新鲜耍子” 王渊还没作答,李三郎就笑着说“陛下,军中以蹴鞠为戏,可堪一观。” 王渊头疼不已,瞪了李应一眼,李三郎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水浒传早就风行大明,如今唆使皇帝看球,消息如果传出去,李三郎就是人们眼中的高俅啊 朱厚照本身也踢过足球,只是没有太大兴趣而已。但闲着也是闲着,在此解解闷也可以,顿时笑道“那就蹴鞠为戏,谁踢得好,重重有赏” 二十多个球技还行的士卒,立即被叫去球场,而且各自还换了不同的衣服。 朱厚照指着球场两端“那是球门” 王渊回答道“正是球门。” 朱厚照嘲笑道“你这球门也太大了,闭着眼都能踢进去。” 王渊解释道“所以双方各自都有守门将,可用身体任何部位阻挡进球。” “却也稀罕,快踢给朕看看。”朱厚照就喜欢新鲜玩意儿。 147【豹房蹴鞠总教练】 几张太师椅搬来,朱厚照坐在场边,见李应和锦衣卫进场,忍不住问“蹴鞠双方衣服不同,一目了然。李三郎他们又是哪边的” 王渊解释说“李三郎是主判,其余锦衣卫皆为边判。” “判官就有好几个,你这蹴鞠的规矩还真多。”朱厚照笑道。 王渊继续充当解说员“此刻双方排好阵型,正在猜铜钱,猜中一方先开球。比赛分为上下两场,一场打完即对换场地,以此来保证赛事的公平。” 朱厚照问道“两位守门将只能守门吗” 王渊指着球门的方向说“陛下且看门前用石灰画出的方框,框内即属于禁区,门将可在此区域内任意触球。但如果出了禁区,门将则不可用手和手臂触球。” “也就是说,门将也能随便跑”朱厚照问。 “确实如此,”王渊说道,“除了门将,其他球员皆不可用手臂触球,轻则丧失球权,重则被罚点球和任意球。” 朱厚照又问“何谓点球与任意球” 王渊笑着说道“点球即将足球置于禁区任何一处,被罚球方只能由门将守门,罚球方派出一人击球。任意球也是一种罚球方式,如果是进攻方的任意球,防守方可组成人墙抵挡,但人墙距球必须八步96米以上,除非他们已经贴到球门线。” 场上双方的主力队员,以前全都是帮闲和混混。有几个球技还行,缠球、带球、挑球玩得花样百出,可遇这种球赛就显得太过多余。 而且,他们特别喜欢玩高球,不屑于带着足球在地上跑。 这是固有玩法所带来的习惯,因为从唐代开始,蹴鞠的球门就设于高空,根本不会紧挨着地面。 朱厚照刚开始感觉没啥意思,远远不如其他玩法好看,但渐渐他就发现对抗性极强,精彩之处在于双方球员激烈争抢。 “此法甚佳”朱厚照赞许道。 宋代便有足球的对抗赛事,有双球门和多球门玩法。刚开始每队十二人,争抢异常激烈,除了球门设于高空,已经跟现代足球非常类似。 但渐渐的,每队增加到十六人,规则变得更加苛刻,赛事烈度大大下降。主要展现球员的个人技巧,团队配合成了辅助作用,有时候一个人就能玩球好几分钟。 到了元代和明代,足球赛事的烈度有所增加,但大体上跟改革过后的宋代规则相似。 朱厚照以前也看过球赛,但从没看过争抢如此凶狠的球赛。 “吁” 边裁吹响哨声,示意防守方犯规,并且直接给了一仗黄牌。 王渊解释说“黄牌即为警告之意,如果吃了黄牌,该球员就要被罚下场。刚才犯规者,是防守方的后卫,他从背后将进攻方恶意拽倒,因此被罚了一个任意球。” 人墙已经组起来,罚球队员一个助跑,精准无比将球吊往球门边角。 可惜,他虽然角度很准,技法也很好,却不会玩旋转弧线,被门将高高跃起将球摘下。 没办法,明代的竞技球赛,是不设守门员的,也不练针对守门员的射门技术。他们主要练习花哨球技,以及射门时的精度,毕竟球门悬在高空。 比赛继续进行,足球打成排球,各种高传高射,皮球飞来飞去,地滚球都很少见。 这些家伙非常喜欢炫技,此时就有一人被逼抢,却不选择带球闪避,而是用脚后跟将球跳起。接着快速绕至对方身后,用脑袋将球接住。停球之后也不消停,明明可以直接传球,非要用一个高难度的鸳鸯拐蝎子摆尾。 可惜没拐出去,被人在身后把球断了。 打着打着,终于有人开窍。舍弃花哨球技不用,只靠速度和带球技术,从中场直接杀向进去,眨眼间已连过好几人。他突然将球回传,队友吊球踢入禁区,另一个前锋头球破门。 “好球” 王渊忍不住拍手赞叹,他起身走到场边大喊“就是要这样打球你们之前踢的都是什么东西球场如战场,个人技艺再高明,也不如结阵配合,一刀一枪简单冲杀这场球赛的胜利方,集体记功一分” 记功一分 双方的球风瞬间改变,傻子才继续玩花活,能把球进了方为英雄 争抢变得更加激烈,传球和射门也更加直接。明明没有那么花哨了,却让朱厚照看得过瘾无比,恨不得自己也上场踢几脚。 一场结束,朱厚照摩拳擦掌,笑着对王渊说“我也试试。” 钱宁连忙劝阻“皇爷,病体初愈,不可劳累。” 王渊听说皇帝刚刚病好,也连忙劝道“陛下,不如改日再踢吧,今天时候也不早了。” 朱厚照非常不高兴,冷笑着问王渊“王二郎,你可知在军营里蹴鞠,太祖皇帝是怎么处罚的吗” “太祖不许在军营踢球”王渊还真不知道。 朱厚照吓唬道“斩足” 汉朝蹴鞠为军中之戏,有演练军阵、促进配合的作用。但从宋代后期开始,蹴鞠就已经沦为表演,竞技性蹴鞠同样如此,朱元璋自然不允许这种游戏出现在军队当中。 就如朱厚照所说,在军中踢球要被斩足。 朱厚照笑道“你若是让我踢一场,我就把这个禁令取消” 王渊瞬间无语,这皇帝总喜欢做买卖啊。 钱宁也很无语,皇帝爸爸决定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王渊把李应叫来,李应立即跑去通知球员,不得跟皇帝争抢足球。 于是就扯淡了,朱厚照兴致勃勃上场,结果变成了个人表演。队友一拿到球就传给他,敌方则纷纷躲避,眼见一脚射出,守门员吓得抱头趴下。 “不踢了,没劲” 朱厚照都还没有出汗,就把球踢到一边,气呼呼回来说“王二郎,你这是欺君之罪” 王渊说道“陛下冬季易犯病,不可活动剧烈。陛下要踢球,臣不敢阻拦,但也不敢让陛下冬季发汗吹风。” 朱厚照也是知道好歹的人,历史上他要带病御驾亲征,御医吴杰把他给劝烦了,也只是派人将吴杰叉走,眼不见为净而已。 踢球当然比不上亲征那般吸引人,而且此时的朱厚照也还内那么固执。他坐回太师椅上,对王渊说“让他们好好练习球技,等开春之后,朕再来与尔等切磋” “春季当然可以。”王渊笑道。 朱厚照余怒未消,喝道“让他们再踢一场” 熟悉这种玩法之后,第二场踢得更加凶猛,基本看不到什么花哨技巧。但那纵横冲杀的场面,却让朱厚照热血沸腾,他以前不喜欢踢球,就是因为蹴鞠烈度不高,现在总算符合皇帝的心意。 眼见天色将晚,钱宁提醒道“皇爷,该回家了。” 朱厚照指着李应“你随朕去豹房,专门为朕练习球队” 李应瞬间狂喜,跪地说“谢陛下赏识” 好吧,既然在外边没法踢球,那就在豹房里踢。豹房里人多着呢,可以组成无数支球队,足够皇帝天天踢球耍乐了。 李三郎作为豹房蹴鞠总教练,真有朝着高俅发展的趋势。 若被言官知晓,绝对要以宋徽宗来劝谏。 王渊把李应拉到旁边,告诫道“陛下龙体欠佳,冬季受凉动辄犯病。你可得注意着点,万一出了差池,当心你性命不保” 李应瞬间被浇了一盆冷水,喜悦之间完全消失,代之以忐忑情绪,他点头说“我会注意的。” 148【军粮被扣】 自从开始训练普通士卒之后,王渊就一直住在军营当中,每晚带着军官给小兵们送洗脚水。 这天上午,一个锦衣卫执法官递上请帖“王相公,外头来了个少年,自称是相公之家奴,他留下这封帖子便走了。” 帖子是周冲送来的,发帖者为大明首辅李东阳。 李东阳九年考核期满,趁此机会再次辞职。这是他仕途生涯中,第三十多次辞职了,皇帝照旧不许,还让他在礼部摆酒设宴,庆祝九载考满功绩。 李东阳是真有病,肛瘘老患者,十年之前就给自己选好墓地。 鬼知道朱厚照为啥不允许他辞职,以李东阳现在的状态,真不适合做内阁首辅,大部分实际工作都是杨廷和在干。 吏部尚书杨一清,也不知在抽什么疯,这个月连续辞职两次。皇帝同样不答应,还派御医过去给他治病,屁大点毛病就闹着要回家。 王渊把请帖收好,坐在军营里写数学稿子,不时抬头观察士卒训练情况。 朱厚照似乎真的迷上了足球,这些日子上午做数学题,下午就跟李三郎一起打球。全是不务正业的勾当,深得昏君之三昧,把言官们刺激得全力开火,而且一大半火力都瞄准了王渊。 弹劾王渊的奏章,已经堆积成山,能够用来生火取暖了。 冤枉啊,就算王渊不引诱皇帝搞这些,朱厚照也会去弄其他玩意儿。 历史上,这阵子朱厚照应该在研究佛学,学习梵文直接阅读原始版本。他还自封“大庆法王西天觉道圆明自在大定慧佛”,并刻了一枚带佛号的法印,而且光明正大的盖在圣旨上。 你看,王渊功劳不小吧,因为连番进献军棋、数学和足球,成功使得皇帝没精力去当和尚。 因为王渊扇动蝴蝶翅膀,这个时空的大庆法王朱厚照已经没了,也不知道威武大将军朱寿还会不会存在。 “轰隆隆” 王渊的桌子不停摇晃,全营将士惊慌乱窜。 地震了 “吁” 王渊吹响军哨,拿出铁皮喇叭大喊“不得慌乱,全军在校场中央集结” 可惜毫无效果,这地震持续时间有点长。刚刚停止数息,突然再次地震,就连军官都吓得趴地上不敢动弹。 等两拨地震过去,王渊猛踢一员军官的屁股,呵斥道“率部集结” “吁吁” 军哨声大作,军官们一个个爬起来,号召惊魂稳定的士卒整队集结。 刚刚把队伍排好,还没来得及报数,余震再度降临。 王渊用铁皮喇叭大喊“原地坐下,不得慌乱。” 少数军官也冷静下来,整个军营里哨声四起,耗费一番功夫总算稳定军心。 整个京畿都有震感,几天之内地震十九次,北直隶民房倒塌无数。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北直隶连续两次被反贼肆虐,都还没缓过劲来,现在又是大地震降临。 再联系之前的星象异常,无疑又是上天在示警。 文武百官被勒令反省自身过错,同时必须上疏讨论施政得失。王渊无奈也写了一份悔过书,说自己不该让皇帝看球,喜欢踢足球的皇帝不是好皇帝,关于这一点宋徽宗可以作证。 朱厚照也不敢踢球了,率领文武百官祭祀天地、宗庙和社稷。 京城还传出流言蜚语,说什么景泰帝的冤魂复仇来了。皇帝和群臣一边严厉打击谣言,一边派人祭祀景泰帝及其皇后。 王渊只能离开军营,跟随皇帝去祭祀天地宗庙。中途又去礼部吃酒,庆贺李东阳九年考满。 接着便是冬至,此外中国之大节日。皇帝要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行礼,再去奉天殿接受群臣和番邦侍者朝贺。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也要接受命妇们的朝贺。 可惜今年灾祸太多,冬至大礼搞得非常简陋,连群臣赐宴都免了,说是为了节省朝廷开销。 蒙古小王子也来凑热闹,在凉州抢了一票就跑,气得朱厚照发誓将其消灭。 这一年的大明,多灾多难 冬至日,王渊朝贺回来直奔军营,跟将士们一起庆祝节日。 接替李三郎担任执法队长的锦衣卫突然回来,硬着头皮说“王相公,太仓库还是不肯发粮,推说今日冬至休沐,大使和副使都不办公,让我等改天再去。” “改天个屁,老子这里等米下锅呢” 王渊勃然大怒“初一就该给的六千石月粮,到现在也只给两千石。一日推脱一日,再拖就是下个月了取我兵甲来” 王渊只穿了一套铁札甲,但也有好几十斤,悬刀引弓直接杀向最近的京仓。 六千将士面面相觑,同时又感动不已。 他们本来因为这个月的粮饷没领够,心里还有怨气,现在却只剩下对王渊的崇敬。哪个坐营的将官,会为了麾下士卒独闯太仓 从正统年间起,京营士卒的粮饷,就由太仓库发放,仓库设在北京和通州。 王渊身上携带着户部颁发的领饷文书,全副武装杀到一处京仓,吓得守仓官差不敢阻拦,竟让他冲到仓库之内。 “仓使给老子出来”王渊大喝。 一个负责假期值班的吏员说“这位将军,今日冬至休沐,仓使不在京仓办公。” 王渊拍出户部文书,生气道“上个月的粮饷,给老子六千石陈米,老子也没说什么。这个月还蹬鼻子上脸了,如今已至月底,竟有四千石未给,你们打算拖到明年吗” 吏员哭丧着脸说“不是不给,而是没米了。冬至百官赐宴都取消了,便是因为京仓无米下锅” “没米就折银子”王渊怒道。 吏员跟死了爹妈一样“银子也没了,只存留少许,以备户部支用。” 太仓库并非单纯的粮库,更是户部所属的朝廷钱库。 粮米不够时,便用银子向商人购买,王渊上个月领到的陈米,便是太仓买来的低价米,中间肯定被官吏吃了差价。 王渊拿出一条从军营来到的绳索,将这吏员捆绑起来,喝令道“带我去仓使家中,老子要跟他说道说道” 直至此时,由于王渊穿着甲胄,京仓官差都没把他给认出来。 一路将值班吏员拖拽到仓使家中,王渊抬脚就将大门踹开,将里面的门闩都踹断了。 “何人无礼至此”仓使气得出来质问。 王渊将户部文书扔过去“要么给粮,要么给钱,要么老子押你去镇抚司严刑拷打” 149【会哭的孩子有奶喝】 “王学士,在下冤枉啊” 仓使明显认得王渊,也知道这位爷深受皇帝宠幸。若真把他拖进锦衣卫,不死也要脱层皮,更何况仓使哪有不贪的 王渊揪着仓使的衣领,单手将这家伙提起来,冷笑道“老子管你冤不冤枉,就说给粮还是给银子” 仓使苦着脸解释道“京仓真没米了,便是通州仓之米也所剩无几。” 漕运米主要运到通州和北京储存,通惠河在刘瑾那会儿就淤塞了,到现在都没有疏通。导致漕粮运到通州之后,必须由车户走陆路运往北京,中间又增加了消耗,于是大部分漕粮干脆就存在通州。 这是真的滑稽,通州到北京只有很短一段距离,通惠河又是大运河的最后河段,河道淤塞了居然好几年不去疏浚。 但工部也没办法,因为户部不拨款,没钱怎么搞工程 户部同样感到无奈,他们砸锅卖铁只能勉强支撑,哪还有钱拨给工部疏浚河道 历史上,通惠河的淤塞,一直拖到嘉靖七年才解决。工程款是在正德死后,杨廷和裁撤四万多士卒,又把正德的皇庄、皇店全部撤掉,从中一点一点抠出来的。 “我再说一遍,没米就给钱”王渊呵斥道。 仓使叹息说“钱也没了。去年全国各地都有反贼作乱,粮赋锐减不说,军饷还在剧增,漕运又被反贼截断,太仓库的储存早就被掏空了。王相公,你便是把我杀了,我也变不出钱粮来啊” 今年只是个开始,明年财政更加困难,官员和军队的薪饷缺额高达90万石。 王渊直接把仓使往都察院拖,之前说逮去镇抚司只是吓唬,他不能借用锦衣卫办事,否则必然被所有文官孤立。 仓使的眼泪都留下来了,哭道“王学士,你得讲道理啊。” “讲个屁道理,”王渊质问道,“我且问你,张永的六千士卒可曾领足粮饷” 仓使顿时语塞。 王渊更加愤怒,将这人摔到地上踢了两脚,喝骂道“同样是给陛下练兵,为何张永能领到粮饷,老子却要被扣三分之二你当老子好欺负吗” 仓使解释说“并非克扣,只是暂缓,等漕粮抵京之后,必定全额予以发放。” 王渊踩着仓使的胸膛,冷笑道“那你说说,张永的粮饷为何不暂缓你非要暂缓我的” “王学士,”仓使只能耐心解释,“谁先发,谁后发,这个不是我能做主的。我只是一处京仓的仓使,又不是太仓库的仓使,上官决定的事情我还能反对不成” 其实很简单,太监都是小心眼儿,太仓库根本不敢拖延,生怕被张永这个司礼监太监给记住了。 而王渊上个月领到陈米,并未有任何责难,于是就留给太仓使一个假象即王渊根本不在乎那点钱粮,也没把训练士卒的事情放在心上,多半第二个月就扔下士卒不管了。 现在不止王渊被拖欠粮饷,许多部门都被拖欠了,而且都是些没有话语权的部门。 “很好,原来老子被当成了好好先生,”王渊把仓使拽到马背横放,咬牙切齿道,“今天我还非追究到底不可,否则今后还有谁会把我放在眼里” 纵马来到都察院,仓使已经被抖得七荤八素,一路上沿街喷洒着呕吐物。 王渊提着此人进入都察院,立即有值班吏员过来“敢问王学士因何事至此” “想不到老子还挺出名,一进门就被认出来了。”王渊笑道。 吏员说“王学士凯旋回京那天,鄙人曾有幸一睹风采。” 王渊指着仓使说“此官贪赃枉法,吞没军饷,你们都察院管是不管” 吏员一头雾水,觑了仓使一眼,说道“王学士请随我来。” 今天冬至放假,都察院司务厅只有一人值班。吏员将王渊带去司务厅,对值班官员说“何司务,翰林院王学士有案子来处理。” 何司务只是从九品官员,末流中的末流,见到王渊立即行礼问候。 王渊把仓使扔地上,抱拳回礼说“何司务,此官贪墨军粮,你说该怎么查处吧。” 仓使本来已经晕过去,现在又被摔醒,哭丧道“冤枉啊,我真的没有成心拖欠粮饷,只是遵照上官指令办事。” 何司务几句话把事情问清楚,对王渊说“王学士,此非我能处置之事,只能先记录下来,等休沐过后再交给上官办理。” “那好,你先立案吧”王渊也不难为对方。 在都察院司务厅立案之后,王渊拽起仓使就走。 何司务连忙询问“王学士要将此人带往何处” 王渊答道“带去宣武门外的校场,将这厮看押在军营当中。” 何司务说“此举有违制度。” 王渊冷笑“不然呢将其留在都察院,还是把他放回京仓若不把他带回军营,你们真的会严肃查处吗” 何司务无言以对。 王渊带人骑马而去,何司务吓得立即派人通报户部。仓使属于户部下辖官员,而且职务非常敏感,不提前打声招呼要坏事的 太仓使比户部大佬更先得到消息,这厮自知事情难以解决,立即跑去户部哭诉。 找谁哭诉 总督仓场之人,正是黄峨她爹,户部右侍郎黄珂 黄珂前几年都在外任职,还参与平定安化王之乱,两度击败侵犯大明边境的亦不剌东蒙古永谢布部首领。 他今年好不容易调回北京,冬至节正在跟家人团聚呢,听说京仓使被抓了,顿时大怒“岂有此理,他一个翰林院侍读学士,居然随意扣我太仓之官员” 黄峨正在屋内吃饭,听到外边诉说经过,忍不住出声道“父亲,女儿听说王学士为官清廉,考中状元时所收贺礼,全都用于赈济兵灾百姓。他率兵外出平叛时,只带着两百骑就敢冲杀万余贼寇。如此不贪财、不怕死的人物,怕是被逼急了才会私自扣押仓使。” 黄珂当然不是傻子,不可能胡乱得罪皇帝身边的红人,他刚才发怒只是做样子给太仓使看。当即问道“你为何拖欠其军饷” 太仓使回答说“京仓已经空了,通仓也所剩无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暂时拖欠一二,等明年漕粮运至再补。” 黄珂斥责道“你糊涂啊。拖欠谁,也不能拖欠他,谁不知他在为陛下练兵” 太仓使苦着脸说“我也没想到王学士刚烈至此。” 黄珂气得发笑“他若非性情刚烈,能带着两百精骑把刘六刘七给砍了” 太仓使嘀咕道“我以为他练兵只是做个样子,肯定不会亲自坐营操练,更不会死盯着粮饷不放。既如此,何不先拖欠一阵子,等漕粮进京再补给他。” 这个操作是可以的,因为王渊麾下士卒,都属于最底层的军户,以前连军营都没进过。这种京兵根本不可能闹事,粮饷给不给都一样。如果以后补给王渊,还更方便王渊盘剥粮饷,出了问题可以直接推给太仓库。 你看,太仓使想得多周到,奈何抛媚眼给瞎子看,遇到一个不贪污且较真的家伙 黄珂问道“太仓库真的空了” 太仓使说“粮空了,银子还有一些。” 黄珂瞬间明白太仓使在打什么主意,由于京畿地区发生兵灾,导致京城粮价不断上涨。而太仓的米粮已经耗尽,发饷必须用银子买米,或者干脆直接给银子。 但是,直接给银子,就必须按官价计算,因为按市价会激起众怒。如此一来,太仓官员既要被户部责罚,自身也丧失了许多贪腐的机会。 若用银子去买米,那就更吃不消,米价太贵了 那就拖呗,银子攥在手里,等米价平稳之后再买,一来二去得省多少钱啊。 所以,太仓是有银子的,只不过没舍得花出去。 黄珂把太仓使斥责一番,又写了封请帖,交给下人说“去宣武门外,把王学士请来府上一叙。” 黄峨躲在里屋偷听,听到父亲请王渊至家中,顿时脸颊就烧起来,之后一整天都趴在窗前向外眺望。 这几天琐事繁多,更新不力请原谅。 150【恐非良配】 “老爷,王学士受邀造访。”下人进来通报。 黄珂放下毛笔,整理衣襟,起身说道“有请” 下人面露难色“老爷,这王学士” “何故吞吞吐吐。”黄珂问道。 下人回答说“王学士穿着一副铁甲,腰上悬刀,背上带弓,看样子像是来找麻烦的。” 黄珂是那种耿介性格,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若没有好脸色,老子也懒得理你。他被王渊气得不轻,但为了息事宁人,也只能说“把他请进来” 黄珂是九月份当上户部侍郎的,回京履任已经是十月底了,他的主要职责就是总督粮仓和草场,并且管理漕粮的收储。包括王渊练兵的校场,其隔壁草场也归黄珂督管。 这次确属太仓库违规操作,不追究便无所谓,王渊如果非要较真,太仓各级官员要被撸一串。 管粮管钱的,有谁能干净一查一个准 按理说,黄珂新官上任,又负责督管太仓。他若认真查处此事,一来能够立威,二来能够立功,三来趁机培植亲信,完全可以跟王渊打配合。 但现在不是时候啊,各地灾荒不断,前线粮饷吃紧,户部尚书孙交已经快累死了。 黄珂此时查处太仓官员,等于是在捅孙交的刀子,国库系统至少混乱一个月以上。眼见新年将至,不但要给前线士卒发饷,兵部还要犒劳前线士卒,到时候搞出了乱子怎么办 乱不得,必须安抚王渊 黄峨早就已经在暗中等候,听到风声立即往外跑,躲于门后偷偷瞧去。 却见王渊全副武装而来,铁甲映日反射出暗光。黄峨顿时愣了愣,复又捂嘴笑起来,心想这哪是应邀赴宴,分明是兴师问罪,爹爹要被气得不轻了。 王渊似乎有所感应,突然扭头朝侧方看去。 黄峨吓得连忙缩头,躲在门后直拍胸脯,自言自语道“差点就被他发现了。” “二姐,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突然响起弟弟黄的声音,小家伙正抬头仰望着她。 “没没什么。”黄峨快步跑回自己闺房。 黄好奇的朝外看去,又看向姐姐的房间,小脑瓜子似乎已经明白什么。他跑去对母亲说“娘,二姐刚才在偷看王相公。” 聂夫人不解道“哪个王相公” 黄说“就是高中状元又带兵平叛的王二郎。” 聂夫人顿时告诫道“儿,此事不得与外人讲,记住了吗” “我晓得。”黄点头道。 聂夫人把儿子打发走,自己在屋里来回踱步,很快又招来陪嫁丫鬟“你可知道王二郎” 这丫鬟已变成大妈,跟黄府管家是两口子,现为黄家的女仆主事。听得聂夫人询问,她立即笑道“京城谁人不晓王二郎我当然知道。” 聂夫人又问“他可有婚配” 女仆主事想了想说“好像未曾婚配,前阵子还有人去说亲,但一直都没有下文。我也是听说的,做不得数,须得找人仔细打听。” “那你就派人打听一下。”聂夫人道。 女仆主事立即会意,不动声色的领命离开。 黄珂还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想干啥,他一见到王渊的兵刀甲胄,就忍不住讥讽“王学士这是要外出打仗” 王渊没好气的回答道“打仗也得有开拔钱粮,我才能浅薄,可差不动一帮饿兵。” 黄珂以大局为重,生生吞下这口恶气,说道“我身为户部右侍郎,奉命督管仓场,于太仓之事也有责任。六千士卒的粮饷,确实应该按期发放,但太仓库真的艰难。” 王渊冷笑道“谁人都难,我麾下士卒已经无米下锅了。” 黄珂说道“我也深知王学士为难,因此着令太仓使,立即筹措银子,明日应该就能送至军营。” “折银市价”王渊问道。 黄珂气道“官价” 王渊突然当着黄珂的面脱去铁甲,露出里边的休闲道服,又把弓刀扔在一边,笑嘻嘻说“黄侍郎,之前我在坐营训练军士,来得实在匆忙,不及脱去甲胄。你该不会因此怪罪吧” 黄珂被这出搞得哭笑不得,言语带刺说“谁敢怪罪王学士,怕不要被抓去军营看押” 王渊哈哈大笑“误会,都是误会,我只是请那位仓使去喝两杯,今天下午就派人送他回家。” 黄珂的职务可是财神爷,不到万不得已,得罪这种人干嘛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黄珂还真不好当场翻脸,现在一肚子气发不出来,冷着脸说“能解开误会就好。” 王渊笑着拉家常“听黄侍郎的口音,似乎是四川人” 黄珂说“遂宁人。” “哎呀,”王渊大惊小怪道,“那可真是巧了,晚辈的道试座师也是遂宁人川贵一家亲,说起来啊,我跟黄侍郎也算同乡。” 见鬼的川贵一家亲,明代可没有这种说法。 黄珂也不想跟皇帝的宠臣闹矛盾,顺着接话道“不知王学士的道试座师是哪位高才” 王渊说道“刚刚升任贵州右参政的席公讳书。” 黄珂终于露出笑容“原来是席文同,我与他父亲是幼时同窗。” 遂宁那个小地方,有黄、席、吕三大书香世家,互相之间没什么矛盾,反而经常通婚结为亲家。 黄珂与席书严格来说算是亲戚,王渊作为席书的学生,也能勉强攀一层关系,只不过矮了黄珂两辈儿。 王渊刻意化解矛盾,黄珂也顾忌王渊的宠臣身份,居然顺着这层关系,很快就相处融洽起来。 “摆酒”黄珂喊道。 这位先生酒量很差,但家里来客必设酒宴,每次都把自己喝得大醉。 闺房之中。 丫鬟小跑着进去,黄峨连忙问道“他们没有吵起来吧” “正喝酒说笑呢。”丫鬟笑道。 黄峨感到颇为惊讶,追问道“王二郎不是穿着甲胄上门的吗” 丫鬟回答说“已经脱掉了,兵器也扔在旁边。” 黄峨又问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丫鬟摇头道“我没敢靠得太近,听不清楚。要不,婢子再去打探打探” “不用了,他们没吵起来就好。”黄峨面带笑意,说着突然笑出声来。 丫鬟也跟着发笑,讨趣道“小姐,王二郎比凯旋时候白净了许多呢。” 黄峨说“他肯定是打仗晒黑的,冬天没有那么大太阳,自然要白净许多。” 丫鬟说“其实,黑一点也好看,穿着铁甲特别威风。” “他不穿铁甲也很威风。”黄峨说。 “嘻嘻,小姐不知羞,在闺房里评说男儿家。”丫鬟取笑道。 黄峨顿时霞飞双颊,作势扑过去“不许乱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哎呀,恼羞成怒,被说中心事了。”丫鬟笑着逃跑。 主仆二人一阵打闹,不片刻便来到花园。黄峨抬脚踩上秋千,丫鬟推着她高高荡起,园子里充满了少女的欢笑。 王渊才喝到微醉,黄珂已经趴桌上,怎么呼喊也叫不醒。 无奈之下,王渊只能告辞,让仆人将黄珂扶去休息。 直至傍晚时分,黄珂终于醒来,黄峨说道“爹爹,你今日似乎与王二郎聊得投契。” “这小子酒量很好”黄珂说。 黄峨心想跟你比起来,谁的酒量都好得很。 黄峨旁敲侧击“爹爹觉得王二郎为人如何” 黄珂想了想说“奸猾至极,城府深厚。加之年龄尚幼,且得陛下赏识,今后必然位极人臣” “真的”黄峨愈发欢喜。 黄珂瞧了女儿一眼,告诫道“此人心思莫测,奸诈异常,恐非良配。” 151【再度出征】 校场。 六千士卒整齐列队,军官们全部单独出列。 王渊喊道“潘贵” “在”潘贵上前一步。 王渊问道“中部千总旗是何模样” 潘贵立即说“黄心,红边,蓝带。” 王渊说道“去找出来” 潘贵小跑至将台下,从一堆旗帜当中,翻出中部千总旗。 王渊又喊“钟长生” “在”钟长生上前一步。 王渊问道“中左司把总旗是何模样” 钟长生回答道“蓝心,黄边,白带。” 王渊说道“去找出来” 本来计划三个月的队列训练,只练了两个月就提前终止,转而加快速度练习辨认旗帜。 没办法,反贼又杀回京畿了。 京营、边军和地方卫所部队,在山东对反贼围追堵截。杨虎、赵鐩所部被撵往河南,齐彦名、刘三则杀回京畿,官军打了无数胜仗,却总是无法剿灭其主力,而且还被反贼一路攻城略地。 齐彦名甚至杀回霸州,又一次距离京师只有二三百里。 霸州知州王汝翼、参将王琮、兵备佥事徐承芳、涿州守备王勇等人,由于只敢守城,不敢出城拦截,导致反贼在京畿地区肆虐,纵横州县如履无人之地,最终甚至直逼北京外近百里 知州王汝翼被下诏狱问罪,其他武官全部停薪降职,军队交给他们的副手戴罪立功如果不能立下大功,这些武官肯定被秋后算账。 张永训练的六千正兵,由太监王方、王铭各领三千,并各选一万奇兵负责守卫京城。 剩下万余老弱病残,立即被拉进军营训练,兵部勒令其五日一操。又有一名给事中、一名御史,负责巡视京城部队,整顿军官的贪污懒惰现象。再升监察御史甯溥为山东按察司佥事,兼管北直隶屯田、整饬霸州等处军备。 朝中大佬们已经彻底疯了,短短一年时间,居然三次被反贼打到京郊,真把京畿地区当成了公共厕所。 这次真的不再留情面,严格整顿军事系统,短短几天就有三十多人被问罪。现在被搞得风声鹤唳,连那些整日吃饷不知兵的世袭军官,都开始早出晚归、尽忠职守。 豹房。 上个月连续两次辞官,逼得皇帝荫其子为锦衣卫千户的杨一清,此刻建议道“陛下,贼寇已至京郊数十里外,万万不得放任其兵临城下,否则朝廷必然威严扫地。臣请求令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即刻带兵出城平乱” “臣附议,”户部尚书孙交说,“京仓钱粮已尽,若不早日平乱,下个月都发不出军饷了。翰林院王学士骁勇善战,反贼闻其名而慑其锋,必定能够一战破敌” 朱厚照问李东阳“先生是何想法” 李东阳慢悠悠回答说“臣附议。” 朱厚照忧虑道“难道让王二郎只带百余精骑破敌” 朱厚照的豹房骑兵,虽然打算扩充到五百。但暂时没有优良战马,也没有精悍骑士,如今还是王渊带回来那一百多人。 杨廷和说道“王学士不是训练了六千精锐吗” 朱厚照耐心解释说“王二郎手里的六千士卒,是以前被京营挑剩下的,张永又去挑走了六千青壮。连续两次拣选士卒,还能剩下什么好兵据王二郎所言,他那六千士卒,刚入营的时候,有一大半饿得皮包骨头,形同灾荒流民。现在只训练了两月,怎么带出去杀敌” 杨廷和想了想说“可令王学士领兵出京,于京郊五十里外扎营。不求他击溃贼寇,只愿他能挡住贼寇,莫让贼寇兵临城下。同时,勒令咸宁伯仇钺立即驰援,与王学士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届时贼寇自然溃逃。” 咸宁伯仇钺同样属于边将,职务为宁夏总兵官,但却是杨廷和举荐的武官。并且,仇钺以边将的身份,此时统率着京城的三千营全骑兵。 清流们说谁谁谁结交边将,其实大家都差不多。 值此乱局,军功为上,但凡想捞功的文官大佬,怎么可能不倾力扶持武将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说道“就依杨先生所言,令王二郎领百余精骑、六千步卒,即可出京阻截贼寇。再令咸宁伯仇钺,立即率领三千营驰援王二郎。” 李东阳突然问道“应该给王学士一个临时职务。” 朱厚照说“还是巡按御史,巡视北直隶” 王渊上次巡按两府两州,这次直接巡按北直隶,已经属于变相的总督或巡抚,而且操作起来比督抚权利更大。 肯定是破坏规矩的,但这回谁都没反对,大佬们甚至希望王渊早点带兵出京。 虽然这两个月弹劾王渊的奏章堆积如山,杨廷和等人对王渊的幸进行为非常不满,可他们都非常认同王渊的军事才能带着两百精骑,就能把刘六刘七的脑袋提回来。这次带着更大规模的部队,还有几千骑兵来驰援,怎么也能把反贼给弄死 正德六年,腊月二十八日。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皇帝带着朝廷百官来到宣武门外,亲自给即将出征的王渊壮行。 不把反贼挡住,这个春节很难过,说不定大年三十还要守城。 那得多丢脸啊,堂堂大明首都,居然有反贼除夕那天来攻城。虽然肯定不能破城,但南郊可是没有城墙的,附城而建的民居被反贼一把火烧了,同样是在狠狠抽打朝廷的脸面 李东阳强撑着病体,被人扶着来到军营。 前方是天子仪仗,礼乐大作,虽然并非拜将誓师,但这次也搞得非常隆重。 校场内空荡荡的,只有王渊和执法队,以及朱智带来的百余精骑、伍廉德带来的数十锦衣卫哨骑。 杨廷和皱着眉头,认为王渊太过怠慢,而且军队纪律似乎也很差,皇didu来了居然不见士卒。 朱厚照责问道“王学士,你的步卒呢” 王渊笑道“正待陛下检阅。” 说完,王渊朝执法队打个手势,执法官立即吹响营哨。 六支千人队从军营各处奔出,即便是一路小跑,依旧维持着整齐队形。他们来到校场,立即停下来整队,接着高举旗帜、手执兵器,迈正步朝将台这边踏来。 “轰轰轰” 每一个步伐迈出,都踏出整齐的声响,数千步伐汇聚在一起,竟带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杨一清也在边地打过仗,此刻惊骇道“王学士,这就是你训练两月的京营” 王渊笑着说“两月有余。刚刚教会他们辨认旗令,练得还不是很熟,只求别临阵给忘了。” 杨一清顿时无语。 李东阳捋胡子说“有此精兵,何愁破贼吾等安坐京城等着捷报便是。” 朱厚照已经兴奋得满面红光,他之前来过一次,当时的士卒连左右都没分清楚。此时再来,整支军队仿佛脱胎换骨,看这阵势甚至比边军还要精悍。 其实都是样子货,王渊就怕训练时刻苦,接敌时却被一击而溃。 杨一清亲自统帅过边军,他实在忍不住疑惑,又问道“王学士,这些士卒几日一操” 王渊回答道“一日一操,甚至还加练夜操。” “夜操”杨一清更加惊讶,问道,“不怕营啸吗夜里都能看得清” 王渊解释说“只要长期吃肉食和鸡蛋,便能解决夜盲之症。至于营啸,我隔三差五半夜吹哨,半炷香之内必须举着火把在校场整军。逾期不至者,士卒扣减当月军饷,其各级长官全部记过,第二日全队加练他们现在半夜听到响动,哪还有心思营啸都急着点火把整队呢。” 杨一清不由抱拳行礼“王学士果然天生将才” 不管是一日一操,还是半夜整军,都已经超乎杨一清的想象,同时也明白王渊肯定没有贪污军饷。 这种操练之法,不给足粮饷的话,将官士卒早就闹事了 朱厚照训话一通,随即宣读圣旨,将潘贵等六名军官,全部升为假千总,就是代理千总,并且擢升他们为百户非世袭。 如果此战大胜,百户变成世袭,并将“假”字从千总前面去掉。 如果功劳巨大,比如全歼贼军主力,六人甚至能够直接成为世袭千户,参将或游击的职务也有希望获得。 其他各级军官,亦有正式任命。 最后轮到王渊誓师,他举着铁皮喇叭说“开拔粮饷,照旧只领一半,直接给你们送去家中。剩下一半,打了胜仗回来再拿,反正老子不会克扣你们。阵亡的弟兄,我保证给你们安排好后事。有奋死杀敌,斩将夺旗者,便是当场死了,我也会给你们的子孙求一个世袭武职。若有畏敌不前、临阵脱逃者,自己抹脖子了解,别让老子费工夫杀人。听到没有” “听到了”全军大呼。 王渊举起酒碗“来,满饮此酒” 六千士卒端酒望着王渊,见王渊喝下,他们才喝下。 王渊喝了一碗酒,把酒碗轻轻放在地上“就别摔碗发泄了,留着力气杀敌。咱们军营里的碗不多,现在摔了,得胜归来可找不到碗吃饭。” “哈哈哈哈” 六千士卒大笑。 “万胜”王渊拔刀呼喊。 “万胜万胜” 六千士卒齐刷刷举起兵器,气势如虹,响声震天。 内阁大佬们面面相觑,皆感震撼,这支军队完全打破了他们对京营的固有印象。 王渊穿着甲胄去讨粮的行为,已经彻底收服军心 152【官军都是弱鸡】 豹房蹴鞠总教练李三郎,被王渊紧急请调回来,临时职务是旗令官 天可怜见,六千士卒全他娘苦哈哈,旗令都需要手把手教导,竟然找不出一个世袭武官。 李应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他父亲是贵州总兵,他从小耳濡目染且热衷军事,早就把各种旗令背得滚瓜烂熟。而且,李应又是王渊的同窗好友,让他来做旗令官是最合适的。 监军还是朱英,老伙计了,朱厚照这次很贴心,没有乱掺沙子进来。 伍廉德升官之后,本来过得很滋润,也被王渊要过来。他依旧带领哨骑,而且规模扩大到八十人这真的没办法,京营有专门的哨骑,但全都拉出去打仗了,只剩下锦衣卫可以调用。 想当年朱棣北征蒙古,哨骑就有数千,集结起来便是轻骑兵部队。 朱英这太监已经尝到甜头,一边骑马行军,一边笑着说“王学士,这次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这个监军就是督粮官,保证将士们不愁吃喝。” “那就写过朱兄弟了”王渊抱拳道。 “好说,好说。”朱英哈哈大笑,他还指望着跟随王渊立功呢。 贼寇实在离得太近,王渊行军大半日,哨骑就回来禀报“在良乡县以南发现贼兵,正四处劫掠乡镇,并未攻打县城。” “再探” 王渊喝道“加速行军,天黑之前赶到良乡城外” 这些反贼是真把京畿当成公共厕所了,王渊还没到良乡县城,半路便撞见几十贼骑在抢劫乡村。 可以说这些贼骑是哨探,顺带开路打探官军消息,也可以说他们是马匪,反正见到村镇就冲过去抢。他们也不裹挟青壮,抢了财物便跑,速度太快很难追赶。 王渊让朱智带着百余精骑,只穿轻甲过去绞杀。结果一阵追击,只砍了四个脑袋回来,剩下的贼骑全都溜走了。 紧赶慢赶,全军来到良乡城外。 知县是老熟人高迪,王渊单骑追敌时见过。 高迪正被贼寇惊得肝颤,听说王二郎了,仿佛喜从天降,亲自押着两车粮草出城劳军。 “有王学士在此,良乡县安矣”高迪一脸开心。 王渊问道“可见贼寇主力” 高迪摇头说“不知,但四下皆有小股反贼,已经毁了无数乡镇。” 数十里外。 齐彦名半夜接到消息,连忙问道“究竟有多少官军杀来” 被百余精骑杀退的贼骑头子说“加上运粮的,怕有万余人。” 齐彦名又问“可知谁人统军” 贼骑头子说“不晓得,官军没打旗号。” 齐彦名点头道“你去休息吧。” 王渊真不敢打出旗号,害怕把反贼吓跑了。朱智率领骑兵追击时,也全部穿着轻甲,没有被反贼们认出来。 李隆建议道“京城来了官兵,咱们屁股后面的官军,怕是也已经过了霸州。这两头都被堵着,我看还是早点南下为好,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李锐冷笑道“咱们之前抓到的活口,说京营精锐早就被调出去,剩下全是酒囊饭袋。我看不如直接攻打北京,万一要是能打下来,抓住皇帝多痛快,身后多少官军都不敢乱动。” “咱们朝南边跑,怕是也有官军堵截,”刘三讨论道,“要么去打北京,要么学半年前杨虎那样,从西边往山西跑。山西的边军都被调来追咱们了,山西肯定兵力空虚,到了那边还不是随我们怎么打” 李锐发狠说“就打北京,这是早就定好的计策。你们想想啊,京城现在全是孬兵,说不定真打下来了,城里的财货几辈子都花不完” 李隆反驳道“现在不是打北京的问题,半路上还堵着几千官兵呢。就算要打北京,也得先把那些官兵解决再说。” 李锐好笑道“朝廷的精兵都在咱们屁股后面,前面真的没啥可怕的。从山东一路过来,沧州、霸州、涿州的官兵是什么样子,你们又不是没见识过。全是窝囊废,连城都不敢出。咱们不能退,一退就要遇到精兵,往前打反而全是孬兵” 这话说得好有道理,而且属于实情。 齐彦名立即就被说服了,当即拍板道“那就打,先把前面的几千官兵干掉,再打下良乡县城补给粮草和士卒。至于北京,你们都没去过,城墙高得吓人,不是轻易能攻陷的。抢完良乡县,立即朝西去山西,一路抢过去,让官军追在咱们屁股后面吃灰尘” 这些反贼,已经被沿途官军惯坏了,根本不把王渊的几千士卒放在眼里。 第二天,伍廉德率领的哨骑,开始与反贼的哨骑正面交锋,地点位于涿州和良乡县之间。 伍廉德麾下只有几十骑,刚刚接触便立即逃跑,他傻了才跟几百骑硬怼。 当天下午,双方大军相遇。 王渊有精骑百余,哨骑数十,步卒六千,民夫近万。 齐彦名拥有轻骑近千,老贼三千,青壮万余人。 只看人数,似乎差不多。 王渊立即结阵,精骑藏在中军,穿戴甲胄随时准备冲阵。 双方都没有弓弩手,反贼没时间训练,王渊也没时间训练。 这么说吧,王渊的六千士卒,只认真练习过队列和旗令,剩下便是跑步等体能训练。就连武器,也是出征之前,随便练了两天枪阵冲杀。 来去只有一招捅 齐彦名骑马立于阵前,亲自观察官军情况,随即笑着对其他贼首说“果然是乌合之众。真正的官军精锐,前排必为刀盾手,眼前的官军连刀盾手都没有,跟地方的卫所军一样只知道用长枪。” 众贼首哈哈大笑,他们跟军官打了一年,自然也知道正是如此。 李锐说“咱们全军往前一冲,再用骑兵在侧翼一冲,保证杀得这些官军屁滚尿流。” 齐彦名让李锐领着所有骑兵,一个哨骑也不留,全部绕向官军右翼。随即,他自己带着步卒,不疾不徐的朝着官军压去。 这些反贼已经打出经验,甚至学会了官军的阵法,连旗号都是官军的五军旗令。除了弓弩手、火铳兵之外,其他兵种一应俱全,三千老贼还配了标枪。 以兵种配置来比较,王渊更像贼寇,齐彦名更像官军。 眼见双方越来越接近,王渊突然单骑出阵,拿出铁皮喇叭大喊“阵斩刘六刘七的状元郎王渊在此,可敢出来与我单挑” 此言一出,反贼阵型突然杂乱。 连齐彦名都停止了前进步伐,其余贼首面露惊色,那些老贼也几欲逃跑。 三千老贼里边,有四分之一都跟王渊在战场上厮杀过,剩下四分之三也听过王状元的大名。虽然贼首们禁止谈论王二郎,可私底下早就交流无数次,那可是阵斩刘六刘七的杀神 但此刻两军相对,万万不可怯阵,否则必然引起溃败。 齐彦名立即鼓动士气“兄弟们,眼前官军都是弱兵,他王渊一个人顶什么事我等只需一鼓作气,便能杀败官军,将这厮砍了给刘六哥、刘七哥报仇。全军随我杀啊” 贼首们各自对视一眼,已经打定主意,万一战况不利,便立即骑马逃跑。 这种事他们经常干,只要保住骑兵不失,总能够东山再起,因此官军一直无法彻底剿灭。 便是齐彦名,也想好了逃跑路线,他只在乎自己的骑兵,连几千老贼都可以不要。 153【军威就是恐吓】 此时的反贼,已经跟半年前不一样。 之前能够结成方阵的贼寇已是精锐,如今摆在王渊面前的,却是一个多兵种复合阵型。 敌方五人为一伍,十伍为一队,其中四十五人承担作战任务。剩余五人担任战场辅助角色,关键时候可作为预备队,随时填补阵型空挡。 十队为一哨,也即五百人为哨,正面直接摆了四哨,乃是齐彦名的两千老贼。 另外还有左右哨,各三千人,一共六千。 剩下一千老贼,属于齐彦名的中军亲卫,也有战略预备队的作用。 后军皆为老弱和家属,平时负责运粮、扎营、煮饭之类的任务。近千骑兵已经绕向官军侧翼,找准机会就会冲锋,但以恐吓、追杀为主,轻骑兵不敢随便冲杀枪阵。 按照反贼们最初的想法,哪管那么多战术,正面侧面一起冲锋就完事儿,官军往往瞬间就溃败了这是攻击朝廷垃圾军队的路数,但若遇到真正的精兵,反贼会在遇敌之前就选择撤退。 现在已经没法临阵撤退,但慑于王渊的威名,又不敢简单冲锋了事。 齐彦名心里还是有谱的,王渊虽然骁勇善战,但总不可能变出几千精兵来。他打算用二千老贼试探,遇到孬兵便全军进攻,遇到精兵就寻机逃跑,反正不能把自己交代在这里。 二千贼寇前哨压在速度,阵型沉稳的朝官军涌去,其实个个都心里发毛。 六千左右哨呈倾斜状,组成倒八字形,试图以兵力优势包夹官军。但这六千反贼战力较弱,连阵型都排不整齐,也就能打打顺风仗而已。 王渊打马回到中军,对潘贵、钟长生说“你们二人,各自领兵一千,护住全军侧翼,别让贼骑占便宜。记住,对方是轻骑,不敢真的冲阵,千万别被吓溃了。陛下已经做出承诺,此战若是大胜,你们全都能当世袭百户” “卑职死也不退” 潘贵和钟长生立即死誓,他们不为保家卫国,只为那个世袭百户的职位 一战能从小兵升任世袭百户,已经值得拿命去拼了。 二人没有战马,提着长枪各自整队,集体调转方向对准贼骑。 王渊又对朱智说“朱兄弟,你带百余精骑,披挂全幅铠甲,在两军前哨相接的时候,立即出击冲敌左哨。我刚才看了一下,敌军左哨阵型最差,应该都是些新附青壮,肯定能够一击而破” “卑职定然竭尽全力。”朱智抱拳上马。 王渊又对李应说“三郎,我留一千预备队给你,并担任战场执法官,哪里有溃败迹象,立即带兵给我稳住” 李三郎说“包在我身上。” 王渊自己要干什么 率领枪阵接敌 这几千士卒全是样子货,必须按照实际情况,制定相应的作战计划。 首先,不能打持久战,拖得越久,未经战阵的士卒就越容易崩溃。必须发挥自己的列阵优势,在第一时间就以气势压敌,既能提升自身士气,也能打压敌方士气。 其次,王渊必须在正面领军,而且要走在前面让士卒们都能看见。没他亲自领军冲锋,这些士卒可能一个照面就溃了。 只见王渊披着四十五斤重的锁子甲,提着长枪步行走到阵前,举枪喝道“老子是状元都不怕死,你们怕不怕” “不怕” 周围将士大喊。 王渊又喝道“我在前面,老子不退,你们退不退” “不退” 将卒们士气大振,谁都没有想到,作为主帅的王渊会担任前锋。 “吁” 哨声吹响,三千步卒跟随王渊,踏着整齐的步伐缓缓前行。 而他们对面,是两千前哨老贼,六千包夹过来的左右哨。 堂堂之阵,正面相接,三千对八千。 朱智也领着百余精骑,缓缓朝战场左方行去。潘贵、钟长生率领二千士卒,于右方慢慢移动,始终保护本阵,不给贼骑侧击的机会。李应带领一千预备队,小心翼翼的随军前进,他们也要防止贼骑冲击。 至于朱英、伍廉德,则带着八十锦衣卫哨骑,远远绕到敌军后方。 另有近万民夫,原地结成车阵,防止贼骑袭扰。 百余精骑登场的瞬间,齐彦名等贼首便惊骇莫名。那身装备太显眼了,老远就能认出来,上次可是杀得他们溃不成军。 王渊手持长枪,站在最前方,踩着哨声稳步前进。 身手三千士卒全都望着他,跟随主将一起踏步而行。王渊是他们心中的战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王渊也是他们敬爱的将帅,让他们吃饱穿暖,还给他们一个可以展望的前景。 包括各级军官,刚上战场都内心忐忑,怕死怯敌的心态占了上风。可王渊此时走在前面,主将都不怕死,他们还怕什么 三千官军前哨,行进速度非常缓慢,但那其徐如林的阵势,却在瞬间压倒对面的贼军。 齐彦名等贼首,见到百余精骑出现已是惊慌,再看王渊领兵的阵型,瞬间就感觉这场战斗没法赢了。 这哪是什么京营孬兵 如此沉稳的军阵,比那些官军还吓人 反贼们却不知道,他们面前的全是样子货,王渊只能被迫用军阵来恐吓他们了。 前进一段距离,王渊突然把长枪挂在腰上,取出两面令旗朝左右挥舞。 前哨的两名军官,立即吹响哨声,一边行军一边改变阵型,齐刷刷的变成倾斜阵线。 如此,就成了王渊率领一千人,正面迎击两千老贼,左右一千人,对阵敌军左右哨的三千人。 什么鬼 别说贼首,就连普通贼兵,都被官军这个变阵吓得不轻。如此变阵速度,还能做得如此整齐划一,怕不是朝廷最精锐的部队。 前哨老贼稍微还好些,左右哨的六千贼兵,还没正式接敌呢,阵型已经变得更加混乱。 “神枪无敌,天下第一” 随着王渊的呼喊,附近将士也跟着一起呐喊。这是在训练枪阵时,已经排练好的台词,必须吼得整齐,必须喊得大声。 “神枪无敌,天下第一” 三千士卒一起呐喊,侧翼和预备队的三千士卒也跟着呐喊。六千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结合轰隆隆的步伐声,居然盖过战场上的所有声响。 双方距离还在四十步外,配备了标枪的二千老贼,便在贼首的带领下,迫不及待的将标枪掷出。 全空了 本来就只勉强接近标枪射程,贼兵又没勤于练习,再加上吹的是北风逆风,第一轮标枪没有取得任何战果。 很快,二千老贼忙慌慌投出第二轮标枪,这次有十多名官军被扎倒。走在最前面的王渊,成为主要投击目标,他挥舞长枪拍打,居然也连中两枪,幸好穿着锁子甲和头盔,否则当场就得躺下。 其中一支标枪,直接将锁子甲扎破,狠狠钉在王渊胸膛。 没等贼军高兴,王渊就拔出标枪,大喝道“神枪无敌,天下第一” “神枪无敌,天下第一” 主将的勇猛让军队士气高涨,被标枪稍微射乱的阵型,再次变得整齐划一。 “轰轰轰” 一步紧似一步,一步比一步气势如虹,那森严的军阵吓得反贼两股颤颤。 老贼们只配了两支标枪,投完之后不禁看向领军贼首,他们真不敢跟这样的官军对阵。 前哨的领军贼首也慌得一逼,跟官军打了无数仗,他们也就欺负京营和卫所士兵,遇到精锐边军只有逃跑的份。眼前这支官军,明显比边军更加精悍,这仗可怎么打啊 刘三对齐彦名说“走吧,这仗没法打,眼前这些官军,肯定是王二郎亲自训练的。趁着前方混战,咱们带中军的一千老兵离开,李锐那边的骑兵也能安全撤离。剩下万余士卒,就扔给官军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齐彦名有些不甘心,咬牙道“接战之后再说。” 王渊突然挥舞令旗,两侧的千人队,再次改变前进方向,并且加快速度奔跑。 “杀” 负责冲阵的三千官军,居然想要打时间差,在战场上进行局部包夹。完全不顾左右六千贼兵,想要硬生生吃掉正面的二千老贼。 官军的突然提速,让贼军左右哨难以适应。贼首跟着下令改变方向,却让阵型变得乱成一团,朱智见此情形,带领百余精骑提前发动侧翼冲锋。 本来两千对一千,那些老贼都心里发毛,此刻被三千官军杀来,瞬间就有人溃逃。 他们都是老贼,早就打出经验。遇到孬兵要跑得快,跑得快就能抢更多东西;遇到精兵更要跑得快,只有比队友更快,才能安全逃离战场。 于是,被齐彦名寄予厚望的二千老贼,居然第一时间就崩溃了。反而是左右哨六千新贼,还在乱糟糟整军前进。 “杀” 王渊冲在最前方,瞅准空隙,一枪捅死刀盾手。 “王二郎来了,快跑啊” 后排的无数贼军枪兵,纷纷扔下友军逃窜。他们可不是傻子,对方如此森严的枪阵,而且局部人数还占优,自己怎么可能打得过早点逃跑就有更大的活命希望。 二千老贼,瞬间逃得只剩一千出头,把后面的执法队都裹挟得崩溃。 王渊这边虽然也是菜鸟新兵,但敌方一逃,他们士气更盛,瞬间就没了恐惧心理,呼喊着朝贼兵冲锋捅去。 王渊被气得不行。 菜鸟果然是菜鸟,真正接敌的时候,瞬间就原形毕露。森严的枪兵阵型,被这些士卒自己搞散,长枪捅起来也忘了章法,只知道各自为战胡乱刺杀。 二千老贼只要能坚守下来,借助多兵种配合,很可能将这三千官军给杀溃。 但没有如果,老贼先溃了。 前哨的老贼一溃,左右哨六千贼兵,立即在贼首的带领下溃逃。其实他们已经重新整队,只要完成左右包夹,就能将三千官军给吃掉,临门一脚却收了回来。 李锐见此情形,直接率领近千贼骑撤退,能保住骑兵不失,便属于最大的功劳。至于步兵嘛,随便肆虐几个州县,又能轻松裹挟上万,死上几次剩下的便可成为老贼。 贼寇一直是这样打仗的,有好几次都把步兵打光了,现在还不是可以纵横数省。 朱智率领百余精骑,只冲到一半,贼军侧翼便已溃败,冲阵瞬间变成追杀。 齐彦名立即骑马而逃,还带着一千步兵亲卫。反正前面有八千反贼挡着,足够官军追杀,他们能够轻松逃离战场。 李三郎带领一千预备队,钟长生带领一千士卒,也齐刷刷加入战场追敌。 只有潘贵依旧保持克制,他还记得自己的职责,就是掩护友军侧翼,防止反贼的骑兵寻机冲阵。即便贼骑已经跑了,但潘贵也没去抢人头,万一贼骑又杀回来怎么办 “若虚,你的马”李三郎不仅带人过来,还把王渊的马也带来。 王渊立即脱掉锁子甲,骑马挥刀从溃兵当中杀过,跟朱智率领的精骑一起追击齐彦名。 百余精骑横冲直闯,所过之处,逃兵纷纷闪避,闪不开的就是被活生生撞死踩死。他们虽然甲胄沉重,但依旧比步兵速度更快,不多时便追上齐彦名的一千亲卫步卒。 伍廉德、朱英率领的锦衣卫哨骑,早就远远绕后,此刻立即过来配合袭扰。他们只有八十轻骑,不敢直接冲阵,也不敢去招惹近千贼骑,只能黏着一千亲卫贼兵零星射箭。 精骑一到,贼兵亲卫立即崩溃,齐彦名和刘三只能自己骑着马逃窜。 朱英大喊“别管步卒,追杀齐彦名” 八十哨骑齐刷刷撵向齐彦名和刘三,李锐带着千余贼骑也不救助,居然自行率领马队朝西而去。 贼首刘三的坐骑跑得稍慢,被八十锦衣卫哨骑胡乱射死。 齐彦名骑的却是一匹宝马,也向西方逃窜。只要他能追上自己的近千骑兵,就能逃到山西继续肆虐,顶多两三个月,又能裹挟上万贼寇。 百余精骑全副武装,肯定追不上齐彦名,转而反复冲杀那一千贼兵亲卫。 王渊胸前的伤口一直在淌血,他却不管不顾,骑着阿黑直奔齐彦名而去。两匹宝马都快若闪电,刚开始居然无法拉近距离,奔出好几里才终于见了分晓。 阿黑终归是渐渐追上。 更前方,是李锐带领的近千贼骑,只顾闷头狂奔,都不回头查看情况。 齐彦名大喊道“快停下来,跟我杀回去,王渊是单骑追来的” 可惜喊声太小,距离又太远,在滚滚马蹄声中,李锐根本听不到一丝声音。 齐彦名气想得吐血,只能疯狂抽鞭。他的马快,只要再跑半炷香,就能追上自己的骑兵部队。 可王渊的马更快,而且渐渐进入山岭地带。阿黑在坡路上奔走如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接近齐彦名,吓得这厮直接用刀尖刺扎马臀。 连刺好几回,马儿不干了,乱蹦乱跳想把主人甩下来。 齐彦名只能趴在马背上,死撑着不掉下去,等马儿安静下来,王渊已经来到他身后。 “跟我回去吧”王渊打马而过,挨过去的瞬间,探身单手将齐彦名摘下马,犹如提举一个婴儿般轻松。 154【一人立功,全家光荣】 大年三十。 虽然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但总是少了一些喜庆。反贼就在京郊数十里外,谁还有心情过年啊 清晨。 一骑从南方飞驰而来,在城外街巷便开始呼喊“大捷,大捷王学士击破万余贼军,俘虏六千,斩首无数。生擒贼首齐彦名,阵斩贼首刘三、李隆,京师无忧” “大捷,大捷” 城外的居民和商户,纷纷来到街上,生怕自己耳朵听错了。 这些人方是最害怕的,都在城外聚居,没有城墙保护。反贼还没打来,京城便已禁止出入,说什么防止混入奸细。若反贼真来攻城,多半攻不破城池,却能将他们给祸害了。 通报消息的锦衣卫哨骑,很快来到正阳门外,冲着城内官兵大喊“快吊我进去。大捷,大捷王学士击破万余贼军,俘虏六千,斩首无数。生擒贼首齐彦名,阵斩贼首刘三、李隆,京师无忧” 城外百姓纷纷聚在此地,听着哨骑一遍一遍重复,随即欢声如雷,四下里炮竹声响起。 守城官军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让哨骑重复了两边,这才悬筐将他吊上去查验身份。 正阳门内,便是六部衙门所在,锦衣卫哨骑继续一路奔跑呼喊。 首先听到消息的,是礼部和前军都督府,接着是户部和右军都督府,再下来是吏部和左军都督府,最后才是工部、兵部和中军都督府锦衣卫属于天子亲军,从六部门口跑过去之后,依旧没有停歇下来,而是直接奔向承天门。 出征之前,朱厚照有令,若有捷报,必须直入皇城告之。 此时此刻,朱厚照也没心情留在豹房,而是跟大佬们一起在东阁办公。大年三十还办公,而且亲自批阅处理奏章,实在是难为正德皇帝了。 “皇爷,王学士奏报大捷”一个太监满脸带笑的冲进来。 朱厚照顾不上责怪他失礼,连忙起身问道“快把报捷之人领进来” 杨廷和、杨一清、孙交等人面面相觑,腊月二十八出征,三十早晨就回来报捷,中间只隔了两天两夜,这平叛速度也太快了吧 锦衣卫哨骑被领进东阁,跪伏于地说“启禀陛下,王学士昨日取得大捷,击破贼军主力万余人,俘虏六千,斩首无数。生擒贼首齐彦名,阵斩贼首刘三、李隆” “袭扰京畿的贼寇全破了”朱厚照不敢置信。 锦衣卫哨骑说“有近千贼骑向西逃窜,另有两三千贼军步卒溃散于荒野,其余贼寇全都被阵斩或生擒” 杨一清都惊呆了,不顾礼仪插话道“为何破敌如此迅速” 朱厚照也槊“对,你把杀贼经过详细讲来” 锦衣卫哨骑道“我等在良乡县以北,便遇到一些零散贼寇,二十八日下午斩获四名贼骑。当天晚上在良乡城外扎营,二十九日继续行军,半路上跟贼寇主力撞上了。这些贼寇胆大包天,他们早知有数千官军拦截,居然还敢主动前来进攻,看样子是想要攻打京师” “攻打京师”朱厚照又惊又怒。 杨廷和、杨一清、孙交等人,也是惊怒交加。若没有王渊阻击贼军,京师真的在过年那天被攻城,朝廷必然威严扫地,王二郎这次立了泼天大功啊 其实,就算没有王渊,反贼也不敢跑来京城,顶多把良乡县城给抢了。 朱厚照追问道“快说,王二郎是如何打仗的” 锦衣卫哨骑讲述道“贼骑近千,比咱们骑兵更多。王学士为了防备侧翼,调集两千士卒应对,再留一千士卒为预备兵力,自己亲率三千步卒接敌。贼寇当面兵力有八千,阵型完备,有刀盾、标枪和长枪,而我等只有三千枪兵。” 杨一清问道“王学士就领着三千士卒,正面击破八千贼寇” 锦衣卫哨骑点头说“是的,王学士弃马步战,独自一人走在最前方。他对将士们说,他若不退,谁都不许退。全军就此上下一心,一往无前,没有一人临阵退却。” 朱厚照感慨道“勇悍无双,忠心可鉴” 锦衣卫哨骑又说“两军还未接战,贼寇便投掷标枪,而且专门对准王学士投去。王学士当场中了两枪,一枪擦伤手臂,一枪命中胸膛。” “王二郎负伤了”朱厚照紧张道。 锦衣卫哨骑说“王学士拔掉标枪,率领全军冲击,临时变阵搅乱贼寇左右哨,将贼寇前哨精锐一击而溃,八千贼寇随即全军溃败。又令百余精骑踏阵,将贼首齐彦名的中军亲卫也杀溃。齐彦名立即骑马逃走,王学士也骑马追击,单骑追敌二十里,在山中将齐彦名生擒。” “好,好,好” 朱厚照连声叫好,随即哈哈大笑。 锦衣卫哨骑又说“王学士将齐彦名生擒回来,才对左右部将说,他好像肋骨断了,让人赶快去请接骨大夫。” 皇帝和大佬们瞬间无语,你丫的肋骨断了,不但率军三千击破八千,还追敌二十里生擒贼首,要不要这么刚猛啊 朱厚照在惊讶过后,复又问道“王二郎伤势没有大碍吧” 锦衣卫哨骑摇头道“不知。我离营的时候,大夫还未赶到,王学士躺在运送粮草的板车上。他说自己不敢动弹,一动就疼得很,令我先回来报捷,让全城百姓过一个安稳年。” 朱厚照听了感动莫名,对内阁大佬说“诸卿,这就叫忠君体国” 其实王渊真没那么惨,他只是被标枪的力道,震得两条肋骨发生骨裂。标枪穿破锁子甲之后,被卡在两条肋骨之间。 当时没有什么症状,只觉得伤口很痛,一路厮杀和颠簸,这才导致伤势加重。特别是单手擒下齐彦名,因为用力过猛,导致骨裂面积扩大,在回来的半路上就撑不住了。 王渊也不想受伤,但谁让他率军走在最前面反贼自然是指着他投掷标枪。 朱厚照想象着王渊的战斗场面,心中愈发感慨,对大佬们说“你们自己想想,这次该怎么封赏王二郎。” 杨廷和头疼道“可升奉直大夫” 朱厚照立即打断“还有呢立下如此大功,只给升个散阶” 杨廷和整理措词说“陛下,王学士真的没法再升官。可赐田、赐钞、赐宅” “胡说八道” 朱厚照很少在老师杨廷和面前暴怒,但此刻是真的忍不住,他粗红着脖子说“这是赏赐,还是嘲讽怎么也得给个伯爵” 杨廷和提醒说“陛下给爵位,王学士可能也不会接受。” 明朝对文官封爵是很忌惮的,若没有特殊功勋,就敢凑请文官封爵,奏请之人和受封之人全部杀头。如果真有巨大功劳,那也是死后追封爵位,活着的文官几乎不能封爵,就算能封,自己也不会接受。 历史上的王阳明,就是被杨廷和硬给了一个伯爵,从而彻底断送入阁的机会。王阳明想推都推不掉,最后干脆辞官了事儿,回家当一个清闲伯爵混日子。 这话让朱厚照冷静下来,但不给足封赏,他又觉得无言面对王渊,只能问道“再想想,该怎么加封” 杨一清建议说“或可封赏其家人,王学士父母健在,其父可为清贵之官,其母可封诰命。若其还有兄弟,皆可封官。” 朱厚照觉得此法可行,问道“他有几个兄弟” 大佬们全都摇头,谁关心这种小事啊。 余本因为跟王渊同住一个院子,又一起考中一甲进士,很快被叫到东阁来问话。 行礼之后,余本躬身听候,满心欢喜又不知皇帝为何召见。 朱厚照问“余探花,你与王二郎交情如何” 余本答道“颇为投契。” 朱厚照问“他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余本愣了愣,摇头说“不知。”随即又说,“云南进士金罍或许知道,他与王若虚交情最深。” 于是金罍也被叫来,回答道“臣听李应说过,王学士有一兄长,名叫王猛,亦为豪勇之人,曾经与他们一起夜袭贼寇。另有一幼妹,不知年龄和姓名。” 朱厚照笑道“哈哈,王猛,这名字一听就勇猛,朝廷又得一勇将矣。可为贵州卫世袭百户,着令赐予私田至于王二郎的父母,你们商量一下怎么封赏吧。” 杨一清问金罍“王学士在贵州籍贯何地” 金罍回忆道“好像是贵竹长官司。” 杨一清立即说“王学士的父亲,可为贵竹司苗民官。王学士的母亲,可赠五品诰命宜人。若王学士成婚,其妻也应赠与五品诰命。” 得,王渊还没老婆呢,他未来的老婆就已经有诰命之身了。 至于苗民官,这属于土司系统的官职,没有任何品级可言。但在地方上有一些实权,负责协管土著百姓,汉民亦可担任。 金罍和朝臣都不知道,王渊是扎佐司人,并非贵竹司人,只是为了户籍而落在贵竹司。现在可好,王渊的父亲王全,莫名其妙成了宋坚的下属。 而且,还把王渊扶持大哥做土司的计划给搅黄了。 孙交又说“可赐王学士京郊良田千亩,京城住宅一处,银钞若干,再加禄二十石” 加禄二十石,看似工资涨得很少,却带有特定政治意义。就连张永、谷大用这样的太监,一次加禄也只有十石、二十石。 朱厚照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亏欠王渊。 王渊立下此等大功,母亲和妻子获赠诰命,只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啥真正的封赏。其父担任没有品级的苗民官,其兄授赐世袭百户,王渊自己升个散阶、加些俸禄,再给千亩良田和住宅就打发了 朱厚照想了想说“破格赏赐王二郎飞鱼服,以彰其功” 155【武曲星下凡】 京师三千营,属于全骑兵部队,其数量曾经远远不止三千。 如今,三千营还是三千营,但被分散到十二京营。 咸宁伯仇钺奉诏入京,名义上统领三千营,真正拿到手的只有二千骑兵。剩余的骑兵,一部分随其他京营外出平叛,还有一部分只是纸面兵力空饷。 十一月出征,刚刚走到半路,仇钺就收到八百里急报,命他立即率部回援京师。 仇钺不敢怠慢,立即与监军陆訚,扔下辎重部队,只带着骑兵日夜兼程而归。 及至河间府,又是一骑飞来,把仇钺给整懵逼了。 仇钺还是比较牛逼的,正德五年安化王造反,两个都指挥、一个指挥跟着打出反旗。而仇钺当时只是游击将军,他解甲去见安化王,假装归顺,诱杀都指挥周昂,生擒安化王,十八天就平息这位王爷的叛乱。 怎么形容呢 相当于某人带着两个省级军区司令、一个市级军区司令叛乱,被一个旅长十八天解决了。 当时张永和杨一清奉命平叛,走到半路便收到生擒安化王的消息。但是出京一趟,总得找点事做吧,两人一合计,干脆回去收拾刘瑾算了,刘公公就此被千刀万剐。 之前仇钺平定安化王叛乱,跟如今王渊歼灭齐彦名一样,都是如此简单快速而又出人意料。 “京畿之贼,被翰林院王学士给平了”仇钺感觉自己收到的是假情报。 驰报官差说“确实已经平定。王学士二十八日出兵,二十九日平叛,三十日回京报捷。如今有数千贼寇溃散为流民,各州县长官正在招抚。另有近千贼骑,流窜至山西境内,山西卫所和边军正在围剿。其余祸乱京畿的贼寇,皆被王学士一战而擒斩之” 仇钺和监军陆訚面面相觑,顿时无言以对,他们这次累死累活白跑了。 陆訚感慨道“王学士平乱何其速也” 仇钺苦笑,对陆訚说“咱们这次也是托王学士的福。” 两人都突然升官了,仇钺被拜为平贼将军,依旧由陆訚监其军。他们奉旨召集北直隶各驻守部队,并带领三千营骑兵,立即前往河南围剿杨虎和赵鐩,到了那边必须听从都御史彭泽调遣。 彭泽和仇钺,都是杨廷和的亲信,二人配合不存在什么分歧,这个任命必然出自杨廷和之手。 王渊扇动的翅膀非常大,仇钺的这项任命,比历史上提前了两个月,只因王二郎轻松干掉京畿贼寇。另外,因为刘六刘七早早阵亡,贼寇主力被干掉大半,山东也不再像历史上那样,半年之内被攻陷九十多城。 王渊至少让十万以上的百姓,逃脱了被裹挟或屠杀的命运,让两百万以上百姓免受兵灾之苦,并且山东的经济损失也大为减小。 只有杨虎得到好处,历史上,他这个时候应该阵亡,妻子也成了贼首,被称作“杨寡妇”。可被王渊的翅膀一扇,杨虎如今还活得好好的,提前带着赵鐩跑去河南流窜。 此时此刻,北直隶和山东已经基本平定,只有零星反贼还在四处作乱。 真正的反贼主力去了河南,一部偏师被撵到南直隶,差点把皇帝家的祖坟给刨了。 且不提活命无数,王渊前后两次平乱,至少为朝廷和地方,挽回上百万两的直接经济损失,间接经济损失还没计算在内。 怎么封赏都不为过 王渊没法回京领赏,只能躺在良乡县城,接受骨科御医的治疗。 按照御医的说法,幸好没有断裂错位,更没有刺伤内脏,不需要进行正骨医治在不开刀的前提下,这玩意儿也很难正骨。 反正现在就是慢慢休养,短时间内不能随意移动,甚至呼吸都不能太剧烈。 王渊所率部队,步卒阵亡二十八人,重伤二十一人,轻伤一百零四人。这些伤亡当中,死者和重伤者,很大部分都是被标枪所害。而轻伤员,则主要是接敌之后造成的,毕竟还有一些贼寇没有瞬间崩溃。 百余精骑,无一伤亡。 八十个锦衣卫哨骑,在打探军情的时候,被贼骑杀死四人,还有一人失踪。 全军上下,将官士卒,皆有封赏。 从头到尾都没杀敌的潘贵,由于恪尽职守,王渊特别为其请功。不但升任世袭百户、游击将军,潘贵还获得十两白银、五百贯宝钞赏赐。 游击将军和世袭百户,属于两个不同的系统,两者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游击将军属于营兵系统,无法世袭,只能因功升迁。而且游击这种官职,统兵数量也很随意,一般统兵千人以上,也有统兵两三千的,牛逼大了统兵四五千都有可能。 世袭百户则属于卫所系统,潘贵与其他五个千人长,被封赏的是京卫百户,并非锦衣卫百户。 王渊躺在良乡县的时候,麾下将士已经凯旋回京。 六千士卒无法进城,只能前往城外军营。他们回来时发现,校场外的街道两边,已经挤满了围观百姓。 朱英作为监军,昂首挺胸骑在马上,还提前粘了撇假胡子,仿佛此刻他才是全军统率,威风凛凛犹如三宝太监再世。 李三郎被王渊临时委托,负责统率六千士卒。 距离百姓数十步时,李应突然吹哨“全军整队一二一,齐步走” “轰轰轰” 步伐踏出隆隆声响,六千士卒都骄傲无比,今天是他们这辈子的高光时刻。 围观百姓顿时被震撼到了,啧啧赞叹,议论纷纷 “看看人家这步子,走得多整齐啊,难怪能打大胜仗。” “那不是魏六指吗去年偷东西差点被打死,居然也到王二郎手下当兵了。” “何止当兵,看那样子,他还是个官儿” “这次多亏了王二郎,听说反贼是要杀来京师的,被他半路给拦住了” “你们说,王二郎到底是文曲星下凡,还是武曲星下凡他才练兵多久啊,就把这些孬兵操练成精兵” “依我看,王二郎肯定是武曲星下凡,文曲星哪有这么会打仗的” “” 李三郎突然大喝“全军都有,敬礼” 中国从先秦时代即有军礼,其实就是拱手礼。正常情况下,应该弯腰作揖,但穿戴甲胄不方便,因此“介者不拜”,只需拱手便可。 除了“介者不拜”,还有“兵车不式”。正常乘坐马车,应该行轼礼,即手扶横木,躬身低头看向马尾。如果是兵车,就不需要行轼礼,随便拱手或点头就算行礼了。 到了明朝,下级将士见到主官,必须两跪一揖。非直接下属参见将官,可以一跪两揖。上级下达军令,下级必须跪接。途中遇到上级,不必跪拜。骑马遇到本营长官,必须下马拱手;非本营长官,只需让道候过。 而且,如果甲胄在身,军官和士兵都只需单膝跪地。 王渊直接给改掉,不管见到什么长官,最高礼仪就是单膝跪揖。如果手持兵器,或者正在行军,只需右手握拳横于胸前。 这玩意儿就跟在军营里踢球一样,都是违反祖制的,也就王渊是文官,而且还有皇帝兜着。换成武将这样搞,一旦被人举报,直接丢官都有可能,严重者甚至被流放充军。 六千士卒齐刷刷横臂敬礼,那动作把京城百姓看得啧啧称奇,都感觉特别威武豪迈,比以往见到的军队更有精气神。 回到校场,李应下令道“王相公说了,全军放假十天,元宵节之后再归队。留二十人看守军营,本月军饷翻倍,愿留者可以自行报名” “李百户,营外有个女娘,骑马来找王相公。”军士过来通报。 李应瞬间就明白是宋灵儿,立即奔到校场门口。 宋灵儿骑在马上,问道“李三郎,王渊怎么没回来” 李应说“若虚兄在良乡县城养伤。” “他受伤了”宋灵儿惊慌道。 李应说“肋骨断了两根。” 宋灵儿不再言语,立即调转马头,朝着良乡县奔去。 气温骤变,感冒了。老王码字又喜欢抽烟,不抽写不出来,现在把感冒后的嗓子和鼻腔抽炸了,难受得一逼。今天只有一更,明天补上。 156【男女大防】 良乡知县高迪,带着一个女仆进来,恭恭敬敬站在南边,朝王渊行礼道“王学士,学生听御医说,乌骨鸡汤对骨头愈合有奇效,寻遍全城终于找到了几只。” “高知县有心了,某年幼学浅,不敢当此大礼。”王渊靠在躺椅上说。 高迪恭敬道“王学士两度救良乡百姓于水火之中,也为学生解去丢城失地之危,又兼文武双全、国之名士。所谓达者为师,学生应当执弟子礼。” 文官之间互相行礼,那也是要注重方位的。 汉书有云“北面,备弟子礼。”高迪刻意立南朝北,所行的便是弟子礼。 高迪今年已经四十八岁,按照古代的结婚年龄,都可以当王渊的爷爷了。但他却在王渊面前自称学生,一方面出于尊重,一方面出于巴结。传出去肯定被人笑话,但也有足够理由,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嘛,更何况王渊对他确实有大恩。 王渊把乌骨鸡汤喝完,把碗还给侍女,说道“高知县有心了。” 高迪奉承道“学生如此,不惟表达自身敬意,也是在为万民感谢王学士。” 王渊笑了笑,不再说话。 高迪见状,立即行礼,躬身退下。 这家伙混到四十八岁,还在做七品知县,但知县任期已满,很快就要去吏部报道。以他两度保住县城,又安置上万流民的功绩,不说升任知州,升一个同知还是有可能的。 而王渊的老师王阳明,此刻的职务正是吏部考功司郎中 历史上,王阳明在正德六年三连跳,从知县跳到文选司主事,第二年才再次升迁为考功司郎中。 但因为教出一个状元弟子,这弟子还立下大功,且深受皇帝信赖。导致李东阳在提拔王阳明的时候,更加没有忌讳,直接让其执掌吏部考功司,比另一个时空升迁得更离谱。 如果再给王阳明升官,就可以做侍郎或者小九卿了。 高迪在这里执弟子礼,如果去吏部见到王阳明,那就是面见老师的老师,死活要跟考功司主官攀上关系。 可惜啊,这家伙打错了主意,王阳明不管是做人还是做官,都秉承对事不对人的原则。 高迪从县衙里出来,直奔城外而去。 此君做了十多年庸碌之官,奉行无为而治,近一年却有为起来。良乡县就在京郊,一举一动皆为朝廷所知,以前无为是怕得罪权贵,现在有为却是积累政绩。 朝廷已经下了圣旨,给贼寇们分类定性。除了贼首之外,普通反贼本为良民,只不过受到蛊惑和裹挟。如果临阵倒戈或投降,普通反贼按流民处理,可以根据情况就地安置,而且朝廷还说允许发给抛荒土地。 良乡县被贼寇肆虐两回,无主土地遍地皆是,这次王渊直接俘虏数千,高迪都可以自行安置处理。 趁着权贵还没把手伸过来,将抛荒土地都安置出去,几千流民处理得妥妥当当,而且还是在京郊任事,这政绩绝对亮眼无比 庸碌之官,也有春天 宋灵儿骑马飞奔进城,正好撞见穿着官服的高迪,当即问道“这位县官,可知王渊在哪里” 高迪拿不准宋灵儿的身份,小心翼翼问“这位女公子是” 宋灵儿说“我叫宋灵儿,是王渊的同窗,也是他的幼时好友。” 啥幼时好友啊,明摆着青梅竹马 高迪顿时满脸堆笑,抱拳说“原来是宋姑娘,王学士在县衙休养,我这就带你过去。” “有劳了。”宋灵儿也抱拳道。 一路上,高迪不时打量宋灵儿,感觉这位姑娘非同寻常。 就像穿越而来的王渊,放在古代特别抢眼一样。从贵州来的宋灵儿,到了京城同样特立独行,骑着马儿到处抛头露面,并且还不遵礼仪,见到县官连马都懒得下。 “王渊的伤势无碍吧”宋灵儿问道。 高迪回答说“并无大碍,只是不能随意走动,至少得静养半个月以上。陈御医说,便是在三个月内,也不宜进行剧烈活动。” 宋灵儿笑道“那就好,我还怕他残废了呢。” 这话说的,让高迪都没法接,也不知道该如何吐槽。 高迪随口问道“宋姑娘也是贵州人” “是啊,王渊的骑术还是我教的呢。”宋灵儿颇为得意。 高迪立即奉承“原来宋姑娘是女中豪杰,佩服,佩服” 二人来到县衙,宋灵儿直奔进去,刚进屋就喊道“王渊,我来看你了” 王渊已经闲得蛋疼,从高知县那里要了本左传,此刻正读得哈欠连天。听到声音,他立即扔掉书本,呼道“你来得还挺快,快陪我下棋耍子。” 宋灵儿背着双手,身体一摇一摆,装模作样走来,笑道“我知道你受伤便赶来了,很够意思吧。” 王渊笑着说“晓得你心疼我,这次立功回京,我便让皇帝赐婚。” 宋灵儿顿时脸颊绯红,扭捏道“谁要赐婚了,我才不嫁给你呢。” 王渊反问“那你想嫁给谁” 宋灵儿左右看看,又望着房顶,傲娇道“反正不嫁给你。” 高知县此刻就在门外,听到这番对话,连忙悄悄溜走,心想这些贵州人真是太率直了 二人下了两盘象棋,王渊突然说“那个你把侍女叫进来。” 宋灵儿道“有什么事情,我来做就是了。” “嗯,”王渊顿了顿,说道,“刚喝了一大碗鸡汤,有些内急。我现在虽然能动,但谨慎起见,还是不要乱走为好,所以需要用夜壶解决。” 宋灵儿红着脸站起来,走到门口复又折回“侍女也是女人,还是我来帮你吧。夜壶在那儿” 王渊指着床下说“之前洗过,是干净的。” 宋灵儿拿起夜壶,往王渊那地方塞,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把头转开。 王渊哭笑不得“不脱裤子,我怎么尿啊” 宋灵儿突然又变得落落大方起来,带着探究的语气,笑道“我还没扒过男人裤子呢,腰带系得跟女人一样吧” 王渊回道“我也没扒过女人裤子,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一样的。” 宋灵儿一番折腾,终于掀起王渊的衣摆,扒下裤子瞅了一眼,啐道“丑死了” “快点快点”王渊催促道。 宋灵儿懒得再看,抬头望向房顶,把夜壶往那边一杵“尿吧。” 王渊疼得倒吸凉气,哭丧着脸说“你对准点啊,知不知道啥叫蛋疼” “活该”宋灵儿又笑起来,开始认认真真帮王渊解决生理问题。 王渊都已经决心请皇帝赐婚了,宋灵儿也早已认准了他,两人对男女大防什么的都不太在意。 s奶一本朋友的书三国之关平当老大,看这次能不能奶死。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157【房子太大不敢要】 大概正月初十,王渊便动身回京。 不敢骑马,也不敢坐车,因为太过颠簸,于是全程慢悠悠步行,只当提前在京郊踏青了。 今年是难得的暖冬,入冬之后下了两场雪,随即气温陡然提升。直至过年期间,不下雪也不下雨,让朝廷大佬们头疼不已,还专门搞祭天仪式祈雨祈雪。 古代农业社会便是这样,一直下雪会冻死人,一直不下雪会饿死人。开春之前若无瑞雪,北方小麦将严重缺水,只能依靠人工灌溉来补充水分。 周冲守在宣武门外,从早晨等到晚上,终于看见王渊和宋灵儿牵马而来。 “二哥,你总算回来了。”周冲喜滋滋冲上来。 王渊把缰绳交给他,问道“听说陛下赐了一处宅子” 周冲顿时夸张无比地说“那处宅子好大,我把家当搬过去的时候,都不知道正门在哪边。进了宅子之后,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居然在寨子里迷路了” 王渊笑道“那得有多大啊” 周冲回答说“占地一百零亩。” “多少”王渊以为自己听错了。 周冲解释道“真有一百零亩,以前是刘瑾的宅子,刘瑾被抄家以后,那里改成了皇庄。现在都还住着太监,说要等二哥回来以后,亲自过去跟他们办交接。” 王渊顿时就无语了,占地一百零亩的宅子,那就是七万多平米啊 周冲继续说道“宅子在西直门外,不是在城里。还有好多丫鬟和奴仆,数也数不清,只有拿到名册才知道。” 皇庄并非皇家庄园,而是皇帝的农庄。 刘瑾那处宅子位于城西,当时侵占无数百姓农田,建起巨大无比的宅院,周围也成了刘公公的私田,农民全部变成刘公公的佃户。刘瑾被抄家以后,宅院和农田全部收归皇室,佃户和奴仆也依附皇帝而存在。 朱厚照这次非常大方,直接把寨子和农田都赏赐给王渊。 周冲领着王渊和宋灵儿,穿城而过来到西直门外,不多时便见到了那处大宅。 宋灵儿并没有感到任何惊讶,她是从小就见识过奢侈的,宋家北衙比这破宅子大多了。 王渊却很无语,如此大宅,日常维护费都惊人无比,更何况还要养那么多仆人。 而且,严重逾制 从内到外,仿佛缩水简配版的紫禁城,放在朱元璋、朱棣那会儿,哪个太监敢把私宅修成这模样,直接就能以谋反罪杀头。 历史上,这处宅子一直延续下来。 清朝时为庄亲王的府邸,因为府内设有义和团拳坛,遭到八国联军的严重破坏。 到了民国,北洋军阀、江西督军李纯搜刮民脂民膏,把残存的庄亲王府买走,整体拆搬到天津去重组。但因为袁世凯的阻挠,再加上八国联军的破坏,重组之后的庄亲王府面积严重缩小,被命名为“李纯祠堂”。 至新中国,这里变成南开区文化宫,后来成为“庄王府旅游景区”。而且扩建到占地一万八千平,搞得不伦不类,匾额上甚至还写的是简体字。 王渊勉强在自己新家逛了半圈,整个宅子的规划模仿紫禁城。 东北方以前是刘瑾的家族祠堂,现在用来堆放杂物。西北面是花园,亭台楼阁应有尽有。中部和南方有三路殿堂,大殿便有十七座,另附带房屋十六间,还有一些零星的下人房间。 甚至建有一处丹陛,这玩儿只有皇帝和王爷才能用 李纯祠堂,可是被老天津人称为“小故宫”,因为形似紫禁城,重组到一半就被袁世凯叫停,可想而知是有多么违制。 刘公公狗胆包天啊。 “还是回去住宿舍吧。”王渊摇摇头,这房子他不敢住,除非哪天正德封他做王爷。 周冲失望道“这么好的房子不要啊” 王渊笑道“我更想要命。” 交接手续也不办了,王渊回到翰林院宿舍,便给皇帝写了一封推辞信。说宅子周围的良田他可以要,刘瑾旧宅万万不敢接受,里面的违制建筑实在太多。 朱厚照很快派太监来传旨,将王渊安抚一番,又说立即让人改建,将违禁之处全部拆除或修改。 王渊继续写信推辞,说刘瑾旧宅模仿紫禁城而建,除非全部拆除,否则他绝对不敢要。 朱厚照没再派人传旨,直接命令改建,改建完毕扔给王渊便是。 春节期间,正该四处拜访上官、同僚、座师和房师。但王渊以身体不便为由,只写了十多封信,让周冲带去拜访,而且一份礼物都不送。 这是跟王阳明学的,王阳明做官,被形容为“不以一钱与人”。 其他人可以不拜,王阳明那里必须去。 这天,王渊来到王阳明的私宅,发现已经举了好几个人,而且全是心学门徒。 其中佼佼者,便是一个月前辞官,但还未离开京城的方献夫。 王阳明在做文选司主事的时候,方献夫就已经是文选司员外郎。你可以这么理解,王阳明把自己的顶头上司,发展成了自己的学生,而且属于正式拜师那种。 另外,还有后军都督府都事黄绾,也成了王阳明的学生。 真的非常神奇,方献夫和黄绾在接触心学之后,都不约而同生病了,都选择辞官回家休养,都在自己的老家潜心治学十年。 直至王阳明愤而辞官,他们才又冒出来做官,一个官至吏部尚书阁臣,一个官至翰林学士兼南京礼部尚书,并且积极为王阳明复出而奔走 在座的还有一个叫湛若水,是王阳明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他也属于心学门徒,但并非阳明心学,而是白沙心学,后来自创甘泉学派,嘉靖年间官至吏部尚书、兵部尚书。 王渊跑来看望老师,顺便就见到历史上的三位尚书。 王阳明因为不合群,而且还在关键职位,此时已经跟杨廷和有些别扭。 去年秋天,杨廷和就打算把王阳明扔去南京,幸亏黄绾和方献夫出面,跑去找杨一清说情。再加上李东阳的支持,这才留在北京且顺便升官杨廷和想调动王阳明去南京,就必须给他升官,即便最后留在北京,还是得捏着鼻子给他升官。 再结合杨一清年底连续两次辞职,可以想象得到,杨廷和与杨一清之间有巨大矛盾。 杨一清开始不听话了,并以辞官来威胁杨廷和。 “若虚来啦,”王阳明笑着介绍,“这位是湛甘泉,这位是方叔贤,这位是黄宗贤,皆为吾之好友,也皆在研究心学。” 王渊立即抱拳“拜见各位叔伯,请恕晚辈有伤在身,不能行全礼。” 虽然方献夫和黄绾是王阳明的弟子,但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王渊不能直接喊师兄。 “王二郎切莫客气,”湛若水笑道,“你的老师,经常说起你,你我早就已经相识了。” 方献夫和黄绾,可纷纷跟王渊拉家常,这种同门之间的关系牢不可破。 可惜,方献夫、黄绾二人都已辞官,打算回家潜心钻研心学。历史上,若非王阳明被迫辞官,估计他们都懒得出山,只因老师被人欺负了,这两位才跑出来,顺便各自当了尚书。 在这一个时空,如果王阳明仕途顺利,方献夫和黄绾很可能一辈子都不复出,做官哪有钻研心学快乐 至于湛若水,马上就要出使安南册封国王,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历史上,刚刚回京没两年,就母丧回家丁忧,干脆也去研究心学不当官了,直至王阳明辞官他才跑回来,顺便也做到了尚书。 三人都是王渊的天然政治盟友,但暂时都没法用,过度痴迷心学,导致为官欲望大减。 不过无所谓,王阳明收弟子很厉害的。即便李东阳辞职后,王阳明被扔去南京,也是收了一堆学生,把南京国子监教务处长什么的都弄来当弟子。 此时此刻,四位大佬坐而论道,王渊只能老实旁听。有些内容他听得一脸懵逼,因为所谈之书根本没读过,咱今科状元郎只是个水货嘛。 儿子昨天半夜也发烧了,在医院折腾到早上,欠着的那更只能明天补。 158【未来是我们的】 几位大佬聊着聊着,湛若水突然问王渊“若虚,你觉得心外有物,还是心外无物” 此言一出,王阳明、方献夫和黄绾,都笑眯眯的看着王渊。 王渊感觉自己躺枪了,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是“白沙心学”和“阳明心学”的分歧所在。 湛若水是当代第二代白沙心学掌门人,他们的学说也从“心”出发,认为人的内心可以包罗万象、体察万物、融合天理。而王阳明的心学,却主张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所谓意之所在便是物,意之本体便是知。 两人虽为至交好友,也都顶着理学的压力,艰难传播着心学,但互相之间是不认可的。 王阳明甚至讥讽湛若水走了朱熹的老路。 王渊认真思索一番,说道“任事之时,吾心即理;求知之时,理映吾心。” “哈哈哈哈” 湛若水笑得直拍大腿,指着王阳明说“伯安兄,你这位得意弟子,其心学理解居然更倾向于我白沙派” 王阳明也不生气,只提醒说“甘泉兄,你真的没有听出来吗此子说得模糊不清,你听起来偏向自己,我听起来也偏向自己,他是谁都不愿得罪。” 黄绾评价道“摇摆不定,滑头至极,可谓孽徒也” 方献夫笑道“对,就是孽徒。” 这些当然都是玩笑话,不管哪派的心学,如今都属于小众学派。彼此之间互相提携,也在分歧当中互相改进,并没有所谓的门户之见。 黄宗羲的明儒学案如此描述“王湛两家,各立宗旨当时学于湛者,或卒业于王;学于王者,或卒业于湛。” 也就是说,王阳明和湛若水的弟子,是可以随意改换门庭的。你的学生跑来我这儿毕业,我的学生跑去你那儿毕业,全看学生自己的心意,在学问之外大家依旧是朋友。 王阳明笑着对几个好友说“你们知道我刚到贵州,第一次遇到这孽徒时的情形吗” 湛若水好奇道“讲来听听。” 王阳明叙述道“当时我穴居于山洞,这孽徒听说龙岗山来了位先生,便带着酒骑马来山上寻我。我们谈起孟子的心性,他说认同朱子的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我便问他存何心,养何心当时这孽徒只有十二三岁,你们猜他是如何回答的” 十二三岁,连性格都没固定,哪有资格谈心性但王阳明如此问,想来必有惊人之语,这让在场之人都更加好奇。 黄绾捧哏道“他怎么说” 王阳明学着王渊当时的动作,说道“他戟指向天,大言不惭,斩钉截铁吾心即天心,吾性即天性,吾命即天命。存吾心,养吾性,践吾命,如是而已” “哈哈哈哈哈” 众人开怀大笑,都向王渊投去嘉许的眼神。 这段话是没有错的,心性越坚定的人,越能理解此言之真义。而且出自孩童之口,更加难能可贵,谓之神童丝毫无为过。 真正的困难,在于如何寻找自己的心性和天命,这正是理学、心学毕生研究和修炼的方向。 湛若水颇觉有趣地问道“状元郎,你找到自己的天命了吗” 王渊大义凛然道“我德行不好,无法为天地立心;我才学不高,无法为往圣继绝学。但我可以为生民立命,可以为万世开太平,这便是我的天命,也是我正在践行的事情。” 联想到王渊两度平乱,身先士卒,舍生忘死,眼前几人不由肃然起敬。 黄绾抱拳说“有志不在年高,若虚是真学士,心性已经比我更坚定。” 王阳明捋着胡子,赞许道“我问这孽徒,是不是要做孤臣他说自己欲做社稷之臣。” 孽徒左孽徒右的,看似在批评,语气却越来越亲切,而且还带着几分自豪,王阳明显然因收了这个学生而感到得意。 方献夫感慨道“社稷之臣不好做啊。” 堂堂的吏部文选司员外郎二把手,却硬是要选择辞职,绝对不止是沉迷于心学。他这个位子太敏感,夹在几位重臣之间,当得是非常难受,很多事情都不能凭自己的心意而为。 就连吏部尚书杨一清都闹着要辞职,更何况区区文选司员外郎,明显是有人伸手太长,把吏部当成自己的私家后花园 湛若水突然说“不管是传播心学,还是匡扶社稷,都不能单打独斗,独木难成林嘛。如今心学不盛,理学独大,我等也无法身居高位,无法施展一腔抱负。须当积蓄力量,为将来而打算。” “此言甚是。”王阳明点头道。 阳明心学和白沙心学,都不是拱手谈心性的学问,都是主张积极做事情的 湛若水又说“既然叔贤兄和宗贤兄已经辞官,那就各自回乡传播心学,待到功成之时再复出为官。等我出使安南回来,也找个机会辞官,回乡传播白沙心学。咱们定个十年之期如何“ “如此甚好”方献夫和黄绾大笑。 王阳明、湛若水、方献夫和黄绾,按理说属于仕途得意者。但他们的位置非常尴尬,类似于司长、副司长级别,前程远大却又受制于人,很难施展自己的一腔抱负。 这四位大佬选择不争眼前,而是放眼于未来,王阳明留在官场传播心学,其他三人回老家提携年轻人。 比如湛若水的四大弟子,就全是嘉靖朝的进士,皆为辞官回乡之后培养的。 黄绾说道“以若虚此时的职位,可以向陛下请求主持应天府乡试,趁机挑选贤才传播心学理念。” 方献夫说“十年之后,时机或已成熟,当全力扶持若虚入阁。” 湛若水道“届时若虚也才二十七岁,担任阁臣似乎还是太年轻了。我看十五年之期更合适。” 王渊都听傻了,这几人刚刚还在谈学问,转眼就筹划着未来。明摆着要大肆传播心学,然后带着无数弟子杀回朝堂,还把王渊定为今后的“心学集团”政治核心。 杨廷和刻意打压他们,还真不冤枉,小动作太多,确实该压住 王阳明对王渊说“翰林院检讨穆孔晖,是我主持山东乡试时,亲手选中的举人。他前些日子,也正式拜师研究心学了,你可以跟他多走动走动。” “明白。”王渊立即点头,翰林院又多了个师弟。 可惜啊,王阳明的“传教”活动,全都被杨廷和看在眼里。随着李东阳辞职,不但王阳明被扔去南京,其弟子穆孔晖也要被扔去南京。 杨廷和还是低估了心学的传播力,居然让穆孔晖担任南京国子监教务处长,这不是让全体南京国子监生都来研究心学吗随便两届会试之后,心学门徒就要涌现出一堆进士 王阳明又说“锦衣卫经历顾应祥,也是我的弟子。” 王渊已经麻木了,再次点头“明白,先生还是一口气说完吧。” 王阳明说“跟你同科的进士万潮、王道、梁谷,前些日子也已经拜师。至于其他人,就不必多说了,我写了一份名单给你吧。” 王阳明此时的弟子,还有个叫郑一初,因触怒刘瑾而辞官。 王阳明回京之后,便推荐启用郑一初,皇帝派官员去郑家调查,发现郑家只有两间小破屋,其老母还在门边织麻,而郑一初则在紫陌山上讲学。 如今郑一初已经奉诏回京,很快就要给官做,因其以前的履历以及清廉,多半会被任命为御史。 还有个弟子叫陈鼎,之前担任礼科给事中,属于杨一清的心腹。鬼知道怎么成了王阳明的学生,可惜前段时间被罢官了,而且罢得莫名其妙,中间或许掺杂了杨廷和与杨一清的矛盾。 其余京城弟子,大概还有二十个,都是些进士出身的六七品小官。他们履历虽浅,但根正苗红,假以时日必定成为一股力量。 王阳明回京只有一年,却在不知不觉间,聚集起了不可小觑的未来团体。 王阳明是此刻的团体核心,王渊则是被他们倾力培养的第二代核心。 王阳明是君子吗 是的。 但君子也能奸猾无比,君子也能老谋深算。在正德后期,人们对王阳明的评价,可是“狡诈专兵” 159【志同道合】 王渊拿到一份心学门徒的名单,却没有主动联系其中任何一人。 时机不到,而且也没什么必要。 今后想要做大事,就必须有自己的团体,也必须有一大票摇旗呐喊者。但“心学团体”实在太松散了,除了未来制造舆论之外,真正做起事来难堪大用嗯,王大爷的核心圈子还是有用的。 至于其他弟子,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立场其实各不相同,只是都喜欢研究心学而已。 王阳明自己也知道这种情况,因此只说出几个名字。 其中,万潮、王道、梁谷三人,皆与王渊同榜进士。同年再加上同门,铁打的盟友关系,就算彼此属于政敌,都不敢轻易下死手,更何况他们不可能与王渊成为政敌。 另外,穆孔晖跟王渊是翰林院同事,又是王阳明主持乡试选出的举人,这些关系也捆绑得严严实实。 王阳明说出这四位的名字,意指王渊可以放心结交,彼此互相扶持,也不存在谁利用谁。 王大爷还点名一个人,那就是顾应祥。 此君在考中进士之前,就曾追随王阳明游学,不过当时没有正式拜师,否则妥妥的王门大师兄。而且,顾应祥跟王渊性格类似,爱好也非常类似,很可能成为真正的至交好友。 首先,顾应祥是个数学家,王渊不也在研究数学吗 其次,顾永祥不怕死,也是以平乱而获得擢升。他当饶州府推官的时候,乐平县令被农民起义抓住了,其他官员都束手无策。顾应祥挺身而出,只带一老卒,骑一匹瘦马,慢悠悠来到义军营寨。一阵忽悠,县令获救,义军解散。 正因为这个功绩,顾应祥被朱厚照看中,直接召回京城,以其进士出身,担任锦衣卫经历。 锦衣卫经历,即在锦衣卫掌管文书出入。电影绣春刀里的沈炼,历史上真有其人,他刚入京师的时候,官职同样是锦衣卫经历。 你看看,王渊和顾应祥,是多么相似啊 都是心学门徒,都是进士出身,都获天子宠信,都不怕死,都会武艺,都研究数学。如果认识之后,不能成为朋友,那才是真的见鬼了。 历史上,顾应祥因为母亲去世,没有及时回家奔丧,遭言官给弹劾而罢官。中间耽误了好多年光阴,因为云南叛乱摆不平,朝廷才招他回来巡抚云南,最后官至刑部尚书,又受排挤调为南京刑部尚书,干两年感觉没意思就辞官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文武百官放假十天。 因为反贼肆虐的原因,加之户部的银子不够,今年春节一系列活动从简。 元旦正月初一赐宴,不赐了,百官自己回家吃饭。南郊祭祀天地,本打算让王渊带领六千士卒亮相,现在也不整大场面了,只维持基本祭祀礼仪。元宵节不搞官方庆祝活动,只在当晚解除宵禁,让民间自行娱乐。 元宵那天,王渊刚准备出门,与宋灵儿一起去逛街,顾应祥突然前来拜访。 顾应祥提着一包礼品,笑着说“王学士,元宵佳节,冒昧打扰,不会怪罪我吧” “惟贤兄客气了,”王渊抱拳道,“前日恩师提起,我亦早想拜访兄长。” 顾应祥把礼物交给王渊,直奔主题道“我从先生那里,获知贤弟的算术书稿,实在忍不住想要切磋一二。” “请里面坐,”王渊对周冲说,“你去先生府上一趟,告诉灵儿,就说我现在要招待朋友,晚上再陪她一起逛元宵灯市。” 周冲领命离开,顾应祥歉意道“原来耽误了贤弟的时间。” 王渊笑道“不妨的。” 此君属于实用主义者,不喜欢虚头巴脑的东西,也不喜欢浪费时间。 历史上,他三十五岁就被任命为大理寺卿,即全国最高法院的院长。结果坚决不肯接受,居然跑去当岭东道佥事,只因中央部门没法真正做事。又因为天元术方程式不易推广,居然在给测圆海镜做注释时,把天元术内容全部删去,被后世的数学家诟病不已。 这货在担任刑部尚书的时候,觉得现有法律条令太繁杂,把大明律都进行了删改,自己写一本律解疑辨,好让司法官员可以快速有效处理案件。 此时此刻,顾应祥拿出一沓手抄稿,直接道明来意“贤弟所创之方程式,似乎可以做到五元以上” “应该可以,我还没细想过。”王渊答道。 “方程”一词出自九章算术,其第一道例题,便是解三元一次方程组。 至于“元”,中国早就有天元术,三元方程可称之为天元、地元和人元。元朝数学家朱世杰,还创造了四元高次方程组解法,谓之“四元术”,在天地人三元之后又加了物元概念。 最有趣的是,中国古人在做方程式的时候,也要结合阴阳术数来进行。四元方程式的解法,是如此表达的“以元气居中,立天元一于下,地元一于左,人元一于右,物元一于上。阴阳升降,进退左右,互通变化,错综无穷。” 全程使用算筹进行,知道根底的,晓得是在解方程;不知道根底的,还以为是在算命占卜。 这玩意儿特别复杂,能把研究数学的人都搞晕。自己想象一下,只能使用长短不一的算筹,表达且再解开四元高次方程,那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顾应祥就是源自这种原因,认为“天元术”不太实用,转而深入研究三角函数。现在他读了王渊的书稿,看到方程式的数字表达,顿时惊为天人,觉得此术可以解决无数实际问题。 两人先是讨论方程式,很快又转到三角函数,接着又将二者结合起来。 顾应祥还根据自己的研究,使用王渊的等式符号,完整表达出正弦、余弦等定理。 “贤弟此法,可推行万世,以窥阴阳之至理”顾应祥赞叹道。 王渊笑道“与阴阳何干” 顾应祥说“天地之所以神变化,而生万物者,阴阳而已。一阴一阳,交互错综,而变化无穷焉。圣人困其交互错综之不齐,而置为数术以测之。于是乎,天地之高深,日月之出入,鬼神之幽秘,皆可得而知矣。” 王渊噌的站起来,拉着顾应祥的手说“听君此言,你我乃知己同道也” 王阳明的心学门徒,明显出了一个异类,居然想用数学方法,来表达和测算天地万物。还说只要正确运用数学,就能测算天地高深、日月出入、鬼神幽秘,这他娘的太跟王渊合拍了。 王渊也不再跟他讨论数学了,而是拉家常加深了解。因此得知,这位老兄曾经单骑平乱,也学过刀剑、骑术和箭术,对兵法也有一定的理解。 二人讨论的东西越来越多,几乎无话不谈,恨不得当场拜把子。 及至天黑,宋灵儿来找王渊关灯,这才约好了改日再聊。 160【元宵灯会】 明代元宵灯市,要足足持续十天,这是朱元璋和朱棣定下的祖制。 其中,从永乐朝到宣德朝,由于社会富足,百姓安乐,往往“放灯二十日”,从正月十五一直持续到二月五日。 而且自始至终,不但开放宵禁,百姓还可进皇城观灯三日。除了不能闯进紫禁城,老百姓可以随便乱逛,若有实力躲开皇城侍卫,悄悄溜到朱厚照的豹房都有可能。 出门时,王渊主动牵着宋灵儿的手。 宋灵儿只挣扎一下,便任他牵引,心头跟吃蜜般受用,脸上的微笑就没有散开过。 同住四合院的余本、许成名、张璧和张潮,四个大男人只能结伴出行,被王渊这波狗粮撒得猝不及防。 他们有些已经结婚,有的还未娶亲,但刚刚进入翰林院,而且还住集体宿舍,三年内都只能过单身狗的日子。如此想想,年轻士子逛青楼就好理解了,三年时间很难憋得住啊。 出门便是东长安大街,到处灯火辉煌,仿佛白昼一般。 许成名说“早就听闻,南北二京灯市,望之如天宫星衢,今日总算亲眼目睹其盛况。” “如此盛世,我辈之幸。”余本笑道。 张潮说“若能四海承平,那就更好了。” 众人不语。 宋灵儿也是看什么都稀罕,拉着王渊四处乱逛。其实正月十四就有试灯,她昨晚已经看了一回,只不过没有今夜这般规模而已。 大伙儿一路北行,很快来到东安门大街。 明代北京元宵灯市,最繁华的当属东华门到东安门一代,东安门之外还有三条繁华灯市。 你很难想象,平时戒备森严的皇城,居然在元宵节期间,允许商贾跑进来摆摊卖货。这真的是天子与民同乐,对老百姓没有严重防备心。如果换成清朝,呵呵,别说进皇城,汉人连内城都不能进。 “哇,王渊你看,那边花灯好漂亮”宋灵儿指着前方说。 这是一个巨大的花灯,通过燃烧产生的热气,可以不停的自行转动。并且,灯内还有小人,灯盏转动之间,里面还上演着三英战吕布的皮影戏。 王渊带着宋灵儿走去,那边围满了观灯百姓。 一个穿着丝袍的大款说“你这是闽灯还是粤灯” 老板自豪无比道“这是苏州样式,广州工匠打造” “果然好灯”众人大赞。 从明代中期开始,就有俗语叫“苏州样,广州匠”。 即苏州商品样式冠绝天下,引领时尚风潮,苏州为大明的时尚之都。时人谓之“苏意”,相当于后世的“洋气” 史载,有一官员到杭州赴任,审理了一个穿着窄袜浅鞋的罪犯。这在当时属于新潮时髦的打扮,官员想不出如何结案封书,最后灵机一动,将罪犯描述为“苏意犯人”,就是穿得很洋气的犯人。 而广州的货物则精巧无比,能工巧匠层出不穷。商品一旦标注为“广州制造”,立即就被客户信赖,价格能够大大提升。 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一个叫法是“杭州风”俗气、浮夸、卖丑、爱吹牛、爱传谣、中看不中用。 时人以谚语讽刺“杭州风,会撮空。好和歹,立一宗。”又云“杭州风,一把葱。花簇簇,里头空。” 明朝中后期的杭州货,大概相当于改革开放之初的温州货,属于假冒伪劣的代名词。 以上,绝非地域攻击,纯粹叙述史实。 宋灵儿问道“你这花灯卖多少钱” 老板伸出三根指头“三百两” 王渊顿时无语“你怎么不去劫道” 老板鄙视道“买不起就别乱说。我要先去请苏州师傅定下样式,再把广州巧匠请来京城制造,这盏灯至少得耗费半年功夫。不卖三百两,我还不亏本啊” 王渊笑道“你把广州巧匠请来京城,总不可能只做一盏灯吧其实本钱也没那么贵。” 老板被当场戳穿,立即嫌弃道“不买就别挡我做生意。” 旁边有人认出王渊,提醒老板说“这可是翰林院的王二郎,你说话注意点,不然把你的摊子掀了” 老板愣了愣,随即摆出笑脸,取出两盏小灯递过来“原来是王二郎,这两盏灯,免费送给二位。” “多少钱”王渊道,“我向来不收人财货。” 老板也不方便说出成本价,只笑道“您看着给就成。” 王渊顺手扔出一锭碎银子,大概能值百来钱吧。 老板笑着把两盏小灯递过去,王渊拿了灯却不走,而是凑近了看那盏价值五百两的大灯。 “这是什么”王渊盯着一颗珠子问。 老板解释道“这叫烧珠,也叫琉璃珠。要不说这盏灯值三百两呢,用料考究得很,除了烧珠,还有丝、纱、明角,都是值钱的好料” 明代的烧珠,其实就是低温玻璃珠,在宋代被称为“五色烧珠”或“硝子珠”。 王渊若有所思。 烧玻璃好像用的是石英矿吧,可惜不知道烧制流程,只能询问明代的烧珠工匠,自己再慢慢摸索加以改进。 如果整出玻璃,那就先制作眼镜、玻璃杯之类的卖钱,顺便做望远镜让皇帝看看月亮,绝对把朱厚照这逗比搞得睡不着觉。 突然,观灯百姓们纷纷闪避,却是有人乘轿驾车过来,而且直奔王渊面前的那盏大灯。 “多少钱”一个穿着丝绸的奴仆问。 老板坐地起价“五百两。” “把灯抬走”那奴仆直接朝后面招手,又有两个奴仆抬来箱子,箱中放着的全是银子。 王渊眯眼冷笑。 京郊的贼寇被清缴没几日,京城之内就在买灯斗富了。 这属于观灯传统,大概从弘治年间开始,由于商品经济不断发展,社会风气日渐奢靡,斗富现象开始重新出现在神州大地。 每年南北二京灯市,必然有官员或商人斗富。他们会买很多价格不同的花灯,十两的跟十两比较,百两的跟百两比较,看谁买得更多,看谁买得更精巧。 随便一盏灯,就够升斗小民吃几年。 文官斗富的很少,毕竟要注意风评。真正喜欢斗富的,是那些勋贵和外戚,整天吃饱了没事儿干,就靠这打发枯燥且无聊的生活。 宋灵儿提着刚买来的花灯,拉着王渊的手说“走,我们去看御灯。” 御灯在皇城之内,不需要买门票,甚至不检查身份,可以直接从东安门进去。 王渊沿途看到不少熟人,比如杨廷和一家老小,举家跑来游览灯市。相错而过时,杨廷和还朝王渊点头微笑,杨慎则抱拳行礼,身边提花灯的是杨慎的妻子。 “若虚”金罍突然在前方朝王渊招手。 王渊牵着宋灵儿走过去,跟金罍点头打招呼之后,抱拳对靳贵说“靳学士,晚辈有礼了” 靳贵抱拳回礼,笑道“难得相遇,何不一起同游” 靳贵因为科举舞弊案,虽然不再掌管翰林院,但依旧负责制敕,王渊的封赏圣旨便是靳贵写的。 看这样子,靳岚和金罍的婚事应该成了,居然元宵节一起赏灯。 这得多亏了王渊,否则靳贵看不起没有背景的三榜进士金罍。只因金罍是王渊的好友,不但获得皇帝召见,居然还入了靳贵的法眼。 金罍指着前方说“明卿常伦兄他们也在前面,约好了一起赏御灯,观花炮看这时间,应该就快放花炮了。” 花炮即烟花,只有皇帝出来观灯,才会开始燃放花炮。 众人继续往前面走,宋灵儿突然挥手大喊“黄妹妹,你们也来观灯啊” 总算把那章给补了,来得有些晚,不要见怪。 161【王二郎,快上来观灯】 黄峨也是全家出动,有父亲黄珂、母亲聂夫人、大哥黄峤、大姐黄巍、姐夫王锦、二弟黄?、幼弟黄峰。 其中,黄峰只有三四岁,被聂夫人一路牵着。 姐夫王锦早就考中举人,跟黄家是遂宁同乡,一直在国子监读书,连续两届会试都名落孙山。 大哥黄峤就比较糟糕,这货已经二十岁了,连举人都没考上,更不着急着结婚。父亲回京之后,他也奋发向上,可惜主攻方向乃是诗文,整天吟诗作赋于科举无益。倒是经常去参加杨慎组织的文会,跟杨慎成了死党,诗词造诣进步神速。 “世伯,伯母,晚辈有礼了”王渊走过去问候。 黄珂笑道“上次一别,没想到若虚又立下大功,不愧为当世俊才。” 聂夫人则仔细打量王渊,越看越满意,但宋灵儿却太碍眼了。两人此刻虽然没有牵手,却依旧挨得很近,怎么看都像一对情侣。 整个黄家,只有黄峨是未出阁的姑娘,也只有她观灯戴着面纱。 此刻见到王渊,黄峨心头怦怦直跳,却又不便直接跟心上人搭话。她上前道了一声万福,便拉着宋灵儿的手说“宋姐姐,你们也来观灯啊” 宋灵儿指着身后的靳岚“靳妹妹也来了呢。” 黄珂与靳贵的关系一般,恭恭敬敬行礼道“靳学士” 靳贵抱拳笑道“黄侍郎” 黄珂是户部右侍郎,而且还督管钱粮。靳贵则是礼部右侍郎,看似跟黄珂差不多,其实两人之间地位悬殊。 如今的朝廷大员当中,靳贵是追随李东阳最早的弟子,同时还是朱厚照的东宫班底,刘瑾死后就一直为朱厚照起草诏书。这说明,靳贵是皇帝和首辅都信赖之人,他甚至不需要看杨廷和的脸色。 可惜,摊上了科举舞弊案,这是终身无法洗去的污点,关键时刻肯定会被政敌拿出来说事儿。 女人们很快汇聚起来,一边观灯,一边说私密话。 男人们也走在一起,不时冒出几句诗词,偶尔点评一下沿途的花灯。 终于来到东华门外,从这里到南边的午门,围着紫禁城半圈全是鳌山灯。这是一种好几层楼高的大灯,主要为各部门和各地藩王所献,内府也会制作一些,每盏价值千金。史载朱元璋时期,曾有鳌山灯高愈百尺 历史上,正德九年的乾清宫灾,便是宁王所献鳌山灯引起的,把皇宫都给烧了一大片。史载,朱厚照指着熊熊烈火,对左右笑道“好一棚大烟火也”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史官在刻意抹黑正德皇帝,居然把朱厚照命令救火的细节省略,将其塑造成一个没心没肺的昏君形象。 只有从文官的私人著作中,才能看到朱厚照的救灾叙述。这货确实没心没肺,但也知道先派人灭火,等回到豹房之后,才指着冲天火焰看好戏。 “王渊你看,好高的灯啊” 宋灵儿突然从女眷那边,不顾礼仪跑到王渊身旁,指着鳌山灯大呼小叫。 众人也没把她当回事儿,只有聂夫人和黄峨母女,明显感觉到不对劲,这两人似乎真的有私情。 王渊点头说“确实很高,制作不易。” 宋灵儿又指着鳌山灯问“如来佛左右两边的菩萨是谁” “不晓得。”王渊真不知道。 黄峨的姐夫王锦笑道“那是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 宋灵儿又问“药师佛在哪儿我们那里很多人信药师佛。” 这丫头看什么都新鲜,而且也不憋着,心中有疑问当场说出来,甚至还拖着王渊的手到处乱跑。 黄峨心里愈发苦闷,她以前崇拜杨慎,结果杨慎有老婆了。现在又敬慕王渊,王渊也有青梅竹马,而且还是她的闺中密友。 突然,朱厚照出现在城楼上,礼乐大作,花炮鸣响。 一簇簇烟花升起,照亮元宵夜空,甚至爆炸之后还有简单造型。 这对古人来说非常难得,便是文武百官、勋贵外戚,此刻都目不转睛的仰望天空,生怕遗漏掉任何一簇烟花。 只有黄峨心情低落,痴痴望着王渊的背影,无暇去顾璀璨焰火。 花炮放完,人们望向城楼的皇帝,不少官民自发高呼万岁,而朱厚照也笑着朝下面招手。 万岁万岁万万岁,这种超级知名的台词,在明朝也是有的。但只在元旦、冬至、太子加冠、皇帝登基等大朝会上才喊,平时上朝只需叩拜即可,不是哪天都要山呼万岁的。 而且,还不能连在一起乱喊。 需要奏礼乐,礼仪官喊“山呼”,群臣跟着喊“万岁”,礼仪官又喊“山呼”,群臣再跟着喊“万岁”,“再山呼”时,即喊“万万岁”。 元宵节也是大场合,但属于臣民的节日,因此不需要注重朝堂礼仪。 朱厚照站在城楼上,走来走去来回观灯。其实他很想跑去城下,钻进人堆里耍乐,那样才有节日气氛嘛,可惜左右都拦着他,生怕皇帝发生什么意外。 “李三郎,你说王二郎此刻是否在下边”朱厚照问。 李应这小子居然混到皇帝身边,此刻笑着说“回陛下,如此盛景,王二郎肯定在啊。” 朱厚照玩心大气,又问“如果把你训练球队的铁皮喇叭拿来,对着城下喊王二郎的名字,你说他能不能听见” 李应回答说“这个,臣不知。” 朱厚照笑道“那就试试看,快把铁皮喇叭拿来” 一个随侍太监立即跑回豹房,将蹴鞠队的喇叭找来,恭恭敬敬递交到皇帝手里。 朱厚照拿起喇叭,扯开嗓子大喊“王二郎,快上来与朕观灯王二郎,快上来与朕观灯王二郎” 李应以手扶额,被皇帝给雷到了,其他随侍太监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城下喧哗无比,哪里听得见 但距离最近的观灯百姓,却渐渐听到喊声,居然跟着皇帝一起喊。一个传一个,发喊者越来越多,最后满皇城都在喊王二郎观灯。 王渊被搞得哭笑不得,拜别黄家、靳家之人,带着宋灵儿走向东华门。 靳贵和黄珂这两位侍郎,只能相识苦笑,皇帝又闹幺蛾子了。 。 162【乾隆附体的朱大将军】 王渊上得城楼,立即看到朱厚照,也看到了朱厚照身边的李应。 李三郎不但在皇帝身边,而且属于近随第一人,可见这厮混得是有多顺 当然,并非皇帝对李应的恩宠,已经超过了钱宁和张永。钱宁此刻正带着锦衣卫,亲自于皇城各处巡查,防止有观灯百姓乱闯禁地。张永则在办其他正事,作为司礼监掌印,他已经很少随侍皇帝左右了。 “那个姑娘是谁”朱厚照问。 李应回答说“那是贵州宋宣慰使之女,臣与王二郎的同窗宋灵儿。她跟随恩师王公左右,学习兵法谋略,此时也在京城。” 朱厚照饶有兴趣问“一个女子也学兵法谋略” 李应解释道“云贵之地,常有代理土司职务的妇人,宋灵儿立志要当一个女将军。” 朱厚照就喜欢这种逾越礼教的事情,当即赞道“一介女子,有此志气,巾帼不让须眉也” 王渊已经带着宋灵儿走来,抱拳道“陛下,请竖臣有伤在身,不能全礼。” “无妨。”朱厚照笑道。 宋灵儿想了想,难得遵循离职,跪地叩拜说“见过陛下,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朱厚照抬手道“起来说话。” 宋灵儿起身之后,老老实实站在王渊旁边,眼睛却非常不守规矩,毫无顾忌的仔细打量皇帝。 朱厚照对王渊说“城西那处宅子,我已经命人改建,等元宵节过后就开工。” 王渊说道“那处宅院违制之处太多,恐怕难以改建,陛下还是别大兴土木了。” 朱厚照毫不在乎道“没那么麻烦,把丹陛拆掉,把雕龙刻凤画蟒的装饰改掉,剩下的都不需要担心。仿紫禁城布局又如何我说可以就是可以。你不要再推辞,否则我要生气了” “如此,谢过陛下。”王渊顺势接受。 他尚存一颗工程狗的火热之心,今后做东西必须搞实验,有处大宅子办事更方便嘛。 朱厚照拍打王渊的肩膀说“若非二郎带兵平贼,真让齐彦名过年杀到京师城下,朕和朝廷的脸都要丢尽了你这次立下的功劳,可非普通平乱能比,官升三级都不为过。但你身在翰林院,不能随意升迁,已经非常委屈你了,赐宅、赐地又算得了什么” 王渊听到这话,立即打蛇上棍“既如此,臣想讨一个赏赐。” “你说。”朱厚照笑道。 王渊扭头看向宋灵儿,又转回来对皇帝说“陛下,臣与贵州宋宣慰使之女宋灵儿,从小青梅竹马,请求陛下赐婚” 宋灵儿心头狂喜,一脸傻笑立在当场。 李应则暗中摇头,既佩服王渊重情重义,又惋惜王渊自毁前程。 朱厚照没有多想,说道“这什么赏赐准了你便” “等一下” 宋灵儿突然恢复神智,从喜悦当中走出来,打断皇帝道“陛下,娶了土司的女儿,还能够当大明首辅吗” “这个嘛,”朱厚照仔细思索道,“倒是没有明文规定,但肯定有所影响,一时之间我也说不清楚。” 宋灵儿道“那我就不嫁了” 王渊呵斥道“男人说话,你别多嘴” “你想娶我,我凭什么不能多嘴我就不乐意嫁给你”宋灵儿毫不示弱。 王渊说道“我自有主意,你放心便是。” 宋灵儿说“我就不放心” 两人居然在皇帝面前,你一言我一语的拌起嘴来,看得朱厚照乐不可支,大感有趣。 其他朝臣和汉家女子,哪有这样讨论婚事的,也就边疆地区才如此直接吧。朱厚照觉得贵州人杰地灵,都想改天亲自去看看了,反正比京城更符合他的胃口。 突然,宋灵儿跪在地上,对皇帝说“陛下,我想求你件事。” 朱厚照笑道“讲来。” 宋灵儿道“我父亲丢城失地,论罪当斩,请陛下饶他一命。” 王渊也不再纠结婚事,补充道“陛下,可趁机对宋氏辖地改土归流,让贵州更多的土地直接由朝廷管辖。” 朱厚照很烦处理这种事情,敷衍道“你写一份奏章,交给内阁处理即可。” 王渊却问“陛下可欲开拓大明疆土,做秦皇汉武般的一代圣君” “此乃朕平生志向”朱厚照笑道。 王渊继续说道“云贵之地,虽为大明疆土。但土司手握军政大权,其下辖百姓,只知有土司,而不知有朝廷。土司非但不供税于朝廷,每年还要向朝廷伸手要钱,利欲熏心者甚至发动叛乱。对朝廷而言,土司的存在,即没有面子,也没有里子,这与番邦何异太祖与太宗两朝,都在竭力削弱土司,一直推行改土归流。若陛下能够做到,功绩直追太祖太宗” “这样啊,”朱厚照被打动了,“你且细说。” 王渊说道“此次贵州民乱,乃宣慰使安贵荣暗中挑拨资助,其罪亦当斩。可同时削弱安氏与宋氏,但又不能逼迫太甚。臣的建议,是取宋氏二长官司、安氏三长官司之地,划归程番府直管。其中,贵州城北之地,可设一新贵县。这些改土归流的地方,主官由朝廷任命流官担任,副官可由土司担任同知。” 朱厚照不解道“为什么要立土同知” 王渊解释道“汉民太少,土民太多,教化程度不够。若不让土官担任同知,流官难以施政,怕是连赋税都收不起来。再过数十年,等教化得力,便可把土同知废弃。” 朱厚照不太满意“太费事了,还要几十年慢慢教化。” 王渊劝谏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急躁。” 朱厚照点头说“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王渊又说“贵州之乱,源自安氏。安氏拥众四十八部,带甲四十八万,即便趁机取其三,依旧在贵州一家独大。而宋氏此次损失惨重,难以制衡安氏,因此还需制定方略以针对” “你一次讲完。”朱厚照烦得不行。 王渊说道“安贵荣年迈病重,三子不和。朝廷可趁机推恩,将安氏辖地一分为三,交给他的三个儿子打理。” 朱厚照说“将你的策略都写出来,我让内阁照章执行。” 计谋得逞,王渊笑着不再多话。 此乃釜底抽薪的毒计,当年控制半个贵州的思州田氏,便是这样被朱棣彻底搞废掉的。 而且属于阳谋,安贵荣无法反抗。一来他论罪当斩,没有说话的资格;二来压不住儿子,除了长子不爽之外,二子和三子肯定高兴。如果安贵荣公然反对,估计都不用朝廷出手,他的二子、三子就将其干掉了。 朱厚照看着紫禁城外灯火璀璨,官民百姓摩肩接踵,好一派盛世景象。他心情愈发不错,对王渊说“王二郎的诗词,我也读过。你来做一首元宵诗吧。” 王渊心想老子若是穿越回北宋,肯定把青玉案元夕抄来,可在明朝你让我怎么抄 还是老一套说法,王渊推辞道“陛下,民乱四起、国库空虚、制度靡烂,臣愿为江山社稷而奔波,不愿沉迷于诗词小道。请恕臣不能作诗。” 这个理由太正当了,朱厚照都没法责怪,甚至还有点小小的感动。 再加上之前王渊和宋灵儿,一个为了青梅竹马自毁前途,一个为了情郎死活不接受赐婚。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啊 朱厚照讨厌虚伪,他喜欢至情至性,越来越觉得王渊是个值得信任的真正君子。 李应害怕皇帝对王渊不满,打圆场道“陛下才学惊人,何不以元宵为题,赋写御诗一首” 朱厚照居然真的仔细思索,随即诵道“火树银花满帝京,香车玉盖隘星衢。正德临朝有作为,明年一定称盛世。这首诗写得如何” 王渊哭笑不得“以诗明志,臣之陛下雄心。” 李应拍马屁道“好诗” 朱厚照的诗才一言难尽,质量参差不齐,水平起伏很大。有的属于打油诗,有的又似模似样,读起来蛮有味道,完美展现了他跳脱不羁的性格。 历史上,这家伙御驾亲征,中途来到杨一清的老家,一口气写了好几首诗。其中一首为“正德英名已传播,南征北剿敢当先。平生威武安天下,永镇江山万万年。” 如果把“正德”换成“乾隆”,读起来也毫无违和感,估计真有人以为是乾隆写的。 但同样是在杨一清老家,朱厚照写的另一首又水平颇高“神武威南服,龙舟驾巨涛。廑兵宣略远,定乱禹功高。日彩浮黄钺,云光动赭袍。老臣三稽首,复恐圣躬劳”这他娘还是一首古体诗,总共两百多字,平仄、对仗、用典都非常考究。 就跟朱厚照做人做事一样,他写诗也全凭心意,正经起来特别正经,荒唐起来特别荒唐。 花灯看了,诗也做了,朱厚照心情大好,对宋灵儿说“你想当女将军” “嗯,想”宋灵儿连连点头。 朱厚照恶趣味十足,怎么违制他怎么搞,顿时笑道“兵部那边我不好胡乱插手,但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我可以随便做主。我封你为锦衣卫千户,你回贵州找镇守太监,让他给你一支部队去打仗” 宋灵儿大喜道“谢陛下。” 朱厚照哈哈大笑,感觉好有意思啊,他手下居然有个女将军。当即又说“你如果立下大功,我就封你做副宣慰使嗯,这个可能不信,你当宣慰同知吧。大明没有宣慰同知,我自己生造一个,反正也不是什么正当官职。” 王渊彻底无语,并且不知道该怎么搞定自己的婚事。 163【玻璃已经在明朝烂大街了】 观灯回去的路上,王渊忍不住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宋灵儿装作听不懂。 王渊郁闷道“婚事啊。你不嫁给我,还想嫁给谁难道因为对我的仕途有影响,你这辈子就不嫁了,又或者随便找个人嫁掉” 宋灵儿沉默片刻,回答说“我也没考虑清楚,以后再慢慢想吧。对了,多谢你为宋家出主意。” 事情就是如此扯淡,王渊献策削弱宋家地盘,宋灵儿还要反过来感谢他。 因为朝廷在削弱土司的同时,为了避免把土司逼反,一般而言是要免其本罪的。这是一种政治交换,就像削弱安家一样,安贵荣想要保住狗命,代价就是安氏地盘一分为三。 谁让两家土司,都犯了死罪 正月二十五日,元宵假期结束,宋灵儿立即跑去办理入职手续。 顾应祥早把相关文件准备好,亲自把腰牌交给宋灵儿,笑着说“师姐,你可算大明开国至今,第一个女锦衣卫千户。此事若传出去,必然招来群臣非议。” “我管他们呢,陛下都说了,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可没有那些文官多嘴的份儿,”宋灵儿笑道,“对了,你别喊我师姐,我该喊你师兄才对。” “都一样。”顾应祥说。 顾应祥今年还不满三十岁,却在十多年前就已追随王阳明,史载“少年从其游”,妥妥的王门大师兄。那个时候,王阳明整天研究兵法和武艺,顾应祥也跟着学习,还把算学的天元术解法,运用在军阵变化之中。 顾应祥又说道“此去贵州数千里,陛下担心你路途不便,调了十个锦衣卫给你当属下。” “那就太好了。”宋灵儿高兴道。 锦衣卫设立之初,无非护卫皇帝、稽查罪犯、监督百官,到现在似乎什么都能干。皇帝经常派遣锦衣卫出京,护送那些重要人物,比如历史上那位黔国公遗孀,感觉小叔子要谋害自己母子,皇帝也是派锦衣卫去保护。 至于顾应祥的职务,是掌管锦衣卫的所有文件档案和文书出入,在锦衣卫系统当中的权力非常大。 南北镇抚司,也有锦衣卫经历,但那些经历只是从七品。而顾应祥这个经历司一把手,则为正六品,而且基本上是由进士出身的文官担任。 顾应祥递给宋灵儿一份名单,说道“这是我亲自为你挑选的,皆为身家清白、品性正直、郁郁不得志之人。你只需好生对待他们,这十个锦衣卫,自然对你忠诚以待。” “谢过师兄”宋灵儿抱拳说。 这就是朝中有人的好处啊,换成别人,哪能随意翻查锦衣卫的档案 眼看着就要下班了,顾应祥说“我们一起走吧,我正好要去跟若虚贤弟研究算学。” 宋灵儿搞不明白算学有什么好玩的,居然让顾师兄如此痴迷。不过也感觉特别自豪,自家情郎随便搞出点东西,都能吸引到这些真正的学者。 二人在锦衣卫经历司的时候,王渊正在跟那天卖花灯的商人闲聊。 朱元璋定下的规矩,除非特殊场合,民见官也不需要下跪。商贾见到王渊,拱手行礼道“鄙人姓李,李逢忠,不知王学士何事相招” “请坐,”王渊笑问,“听口音,李员外是北直隶人” 李逢忠答道“鄙人祖籍江南,太宗皇帝修筑北京,鄙人全家都搬迁至此。” 那就是土著商贾了,不是啥淮商、晋商。朱棣把北京城建好之后,由于人口不足,确实从江南强行搬迁了一批富户过来。 王渊跟李逢忠寒暄几句,便问道“李员外的烧珠,是从哪里进货的” 李逢忠没搞明白王渊想干啥,老实回答说“颜神镇。” “颜神镇在何处”王渊从来没听说过。这名字还挺好记的,小镇上的居民,可能个个颜值很高吧。 李逢忠详细解释道“北有颜神镇,南有景德镇。颜神镇隶属于山东省青州府,盛产瓷器,也盛产琉璃。烧珠只是其一,颜神镇还有无数琉璃物件,王学士若对此有意,可到鄙人的小店亲自挑选。” “哦,还有什么其他的琉璃器物”王渊兴趣大增。 李逢忠说“有发簪、项链、手镯、杯碗、瓶罐皆为仿玉而制之物,称为药玉。” “那就去看看。”王渊起身道。 李逢忠开的是珠宝店,地址位于城北金台坊,足足两层高的楼房全是店面。这货多半依附于某个勋贵,某则不会屹立北京百年不倒,毕竟做商贾难,做京城的商贾更难。 令王渊惊讶的是,明代的玻璃制品,似乎并不怎么珍贵,玻璃首饰全都放在角落里。 卖得比玉石、金饰便宜,但比银饰、铜饰更贵得多。 李逢忠指着那些玻璃物件说“王学士,此处皆为药玉玻璃。” “我瞧瞧。”王渊点头道。 王渊只随便看了几眼,便知摆在他面前的玻璃,明显含有很多杂质,以黄色、蓝色和绿色玻璃为主,从头到尾都没见到透明的玻璃制品。 显然,中国古代的玻璃制造技术,技能树已经被彻底点歪了。工匠们整天思考的,不是怎么去除杂质,让玻璃变得更加纯净透明;而是想方设法增添杂质,让玻璃看起来五光十色。 王渊问道“买药玉玻璃的人多吗” 李逢忠说“我祖父在世之时,药玉颇受达官贵人喜爱,现在已经很少有贵人佩戴药玉了。” 潜台词是,物以稀为贵,以前玻璃很珍贵,现在玻璃都烂大街了。 李逢忠又指着几个带板腰带装饰品说“只有带板,贵人们必须购买,文武官员喜欢跟青玉相仿的,勋贵和內官喜欢色彩斑斓的。” “为何药玉玻璃带板畅销”王渊问道。 李逢忠说“因为四品以上官员,带板必须使用药玉啊。王学士的状元服,玉佩也非真玉,而是药玉。” 王渊愣了愣,瞬间无语。 那套状元服以及配饰,都是从国子监领来的,穿了几天便还回去。玉佩仿得太逼真了,王渊也没仔细看,还以为那就是玉佩,没想到自己居然戴了几天玻璃佩。 这是朱元璋定下的规矩,那个时候玻璃还很稀缺,只有四品以上官员以及状元,带板和腰佩才能使用玻璃制品。 完全出乎王渊预料之外,他还想造玻璃发财呢,哪知已经泛滥到贵人们都不屑购买地步。 如果王渊再穿越回去,看到历史小说里边,有人穿到明朝卖玻璃发家,他肯定要顺着网线爬过去把作者打一顿你他娘的坑爹呢 拿起一根没有什么气泡的玻璃簪,王渊问道“这也是颜神镇制造的” 李逢忠笑着说“这跟药玉簪气泡细小,微不可查,也只有颜神镇能造出来。四品以上官员的药玉带板,也都是颜神镇制造的,那里的工匠手艺独步天下。” 王渊说“拜托李员外一件事。” 李逢忠道“王学士请讲。” 王渊道“帮我从颜神镇,聘请一个药玉工匠过来,我可以给他开三倍薪资要那种什么都懂的顶级药玉工匠,我可以给出承诺,若是此人做得好,可以帮他摆脱匠籍” 164【女流氓】 最新网址ddku 宋灵儿即将成行,死活要走。 她跟同时代的普通女子不一样,她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不甘于只做男人的依附品。当然,在婚姻方面则比较保守,愿意为情郎而牺牲,甚至主动给情郎寻找正妻。 很离奇的思维方式,却又符合她所成长的环境。 “真的不再想想”王渊问道。 宋灵儿笑道“不想了,明日便离开京城。” 王渊拿出一封书信,递给宋灵儿说“这是席师的来信,写于去年十月,昨天刚刚送到。” 宋灵儿没有接信,推还回去“我知道,席参政也给先生写了一封信,先生已经告诉我了。我父亲去年九月,就称病乞求致仕,把贵州宣慰使的职务,交给我那位从兄宋仁代理。而且,宋仁的儿子也病死了,跟我父亲一样无后。” 宋家真的很倒霉,首领宋然没有儿子,继承人宋仁也没有儿子。 如果运作得当,宋灵儿真的可以成为宋家实质上的领袖。 “跟我来”宋灵儿拉着王渊的手说。 王渊不解其意,问道“干嘛” 宋灵儿一直把他拉到握手,自己躺在床上“来吧,给我一个儿子,我让他今后做土司” 王渊哭笑不得“大姐,这还是白天呢。” “白天怎么了”宋灵儿说道,“我们仲家男女,三月三、六月六都会唱山歌。只要唱对了眼,在荒郊野外都能睡觉,哪管什么白天黑夜。” 王渊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宋灵儿的手说“你怎么知道,这次就能怀上,而且还肯定生儿子” 宋灵儿笑道“试试看呗。” “这玩意儿能试”王渊非常无语。 “来嘛,”宋灵儿或许是因为要走,今天变得无比大胆,还一本正经的问道,“喂,你知道怎么做吗” 王渊随口瞎说“没试过。” 宋灵儿顿时苦恼“我也没试过,这可怎么办啊” 王渊躺在她身边“要不我们就躺着聊天吧,或许躺着躺着,孩子就生出来了呢。” “我又不是傻子”宋灵儿气得发笑。 王渊翻身侧躺,对着宋灵儿的脸,伸出手指戳她脸蛋“皮肤真好,跟煮熟的鸡蛋一样。你整天在外边疯,怎么没有晒黑晒糙啊” 宋灵儿听了心头高兴,得意道“天生丽质。” “哟,还会用成语。”王渊打趣道。 宋灵儿说“我这两年跟着先生,学到的东西可多了,不是以前那个野丫头。” “让我抱一抱。”王渊说。 宋灵儿感觉身体一热,主动蹭过去“你抱吧,我喜欢你抱我。” 少男少女抱在一起,没有多余动作,只静静体会此刻的甜蜜温馨。王渊是不想趁机做什么,宋灵儿则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可能是出于本能,宋灵儿软绵绵躺在王渊怀里,突然仰头在情郎唇上啄了一口,还傻乎乎问“这是不是亲嘴” “你从哪里学来的”王渊问道。 宋灵儿答道“我很小就听说,男人和女人如果成了情侣,就一定是要亲嘴的。” 王渊好笑道“等你答应嫁给我,我就教你真正的亲嘴。” 宋灵儿迷糊道“刚才不就是吗” “不是。”王渊说。 “那你快教我真正的亲嘴”宋灵儿跃跃欲试。 王渊把她抱在怀里“不教,除非你答应做我的妻子。” 宋灵儿顿时噘嘴道“不教就不教,反正为了你的前途,我是不会嫁给你的。但我也不会再嫁给别人,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这样就足够了。为什么非要成亲呢” “你怎么如此死心眼啊”王渊特别郁闷。 宋灵儿突然笑道“不说了,快抱紧我” 王渊轻拍她的肩膀“我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宋灵儿好奇道。 王渊从枕下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赫然是一副耳坠“好看吧” “太漂亮了”宋灵儿高兴得坐起来。 这是一副玻璃耳坠,那天顺手买的,放在明代堪称极品药玉,因为工匠生生把玻璃做成了不透明普通货色属于半透明状。 耳坠的玻璃珠呈金黄色,眨眼看去,还以为是黄金制品,但比黄金更加闪耀,一点玻璃的特征都没有。 中国古代玻璃的发展,主要分为几个阶段。 先秦到汉代,以铅钡玻璃为主,制作工艺比较原始。 南北朝突然迎来大发展,变成高铅玻璃和碱玻璃,而且掌握了玻璃吹制技术。 这些技术到宋代发展至巅峰,北宋的主流玻璃制品,依旧是高铅玻璃和碱玻璃。但是,已经可以造出透明如水晶的玻璃,勉强达到了制作望远镜的程度。 元代沿袭南宋技术,相较于北宋,制作工艺略有退步。 到了明代彻底跑偏,怎么不透明怎么整,完全不透明的玻璃堪称极品 宋灵儿手里的玻璃耳坠,便是极品。 这丫头拿着耳坠爱不释手,认真端详好半天,才笑着说“快给我戴上” 王渊坐在她身边,盯着耳朵仔细寻找,尴尬道“呃好像你没有打耳洞。” 宋灵儿稀奇道“还需要打耳洞吗” “要的,”王渊很无语,“我再帮你换一副吧。” “不用,”宋灵儿夺过耳坠,塞进怀里说,“戴不戴无所谓,是你送的就好。而且很漂亮啊,每天都可以拿出来看看。” 两人复又躺下,抱着说了一阵情话。 突然,王渊正色道“此次回贵州,你身边要随时跟着护卫,不能胡乱吃别人的东西。你那从兄有子还好,现在他儿子死了,必然引来他人觊觎。你在贵州表现得越强势,就越容易被族人嫉恨。切记,切记” 宋灵儿点头说“我记得了,保证不乱吃别人的东西。” 历史上,安贵荣死后,安氏家族斗争混乱得一匹。 宋然死后,宋氏同样如此。 其从子宋仁嗣位没两年,年轻力壮的,莫名其妙就死了,改由宋仁的弟弟宋储嗣位。宋储也死得很快,由其子宋夔嗣位就是在族学被王渊暴打那个。 宋夔同样早死,儿子刚长大又死了,连子嗣都没留下,由宋夔的堂兄宋镐嗣位。宋镐依旧死得快,由其长子嗣位,宋一清代理。宋镐的长子刚刚成年,又死了,由其幼子嗣位,宋一清继续代理。 如果按照原历史发展下去,宋家更换了这么多的领袖,估计王渊都还活得好好的,因为期间也就过去几十年而已。 水东宋氏的衰落主因,并非地盘骤然缩小,而是家主死得太快,平均不到十年就要换一个。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万历年间,好不容易内部稳定了,结果遇到播州杨氏叛乱。 那时的宋家领袖宋承恩,乃是播州杨氏的未婚女婿,被老丈人骗去逼迫叛乱。宋承恩忠于朝廷,宁死不从,一直遭到老丈人软禁。虽然后来被解救出来,但没多久便死了,连婚都没有结,更别提留下子嗣。 宋承恩如此忠于朝廷,却摊上脑残的叔叔和堂兄弟。他死得莫名其妙,多半是被叔叔谋害的,死后不久叔叔起兵造反,被朝廷斩首。堂兄弟又起兵造反,被朝廷斩首,这次直接取消宋氏的土司资格,水东宋氏就此消亡。 宋灵儿这次回去,一旦表现强势,必然凶险莫测。 王渊说道“我给魏巡抚、席师、宋马头宋坚,还有以前的同窗,都写一封信过去,让他们帮着照顾你。你又可以获得镇守太监的支持,想来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既然宋仁死了儿子,那就可以支持宋公子继承宣慰使,他毕竟是当代嫡长孙” 宋灵儿笑道“你怕我被人害死啊” 王渊说“你心思太单纯,恐怕吃不透这些尔虞我诈。” 宋灵儿笑道“先生早就帮我谋划过了。” “那还好。”王渊道。 宋灵儿突然翻身,趴在王渊身上“咱们快来造小人儿,我大哥宋公子立志教书,可不会做什么宣慰使。你让我生个儿子出来,让大哥先勉强做着,等咱们的儿子长大就能当土司” “别这样好不好。”王渊感觉自己被女流氓侵犯了。 “我不管,今天必须造小人儿。”宋灵儿开始扒王渊的衣服。 最新网址ddku 165【更行更远还生】 最新网址ddku 宋灵儿说“明日”便走,明日复明日,足足在京城又住了半月。 王渊的肋骨已经不痛了,但肯定还没有彻底愈合,不宜做任何剧烈运动。他每晚只能乖乖躺好,双眼饱含屈辱的泪水,任由那残暴女将军百般蹂躏。 远在河南,烽烟遍地。 户部右侍郎黄珂即将启程,前往河南总督粮饷,并带着五万两太仓银出发。 就此,杨廷和包揽河南战事,提督军务彭泽、提督粮饷黄珂、骑兵统帅仇钺,全都是杨廷和的心腹之人 内阁首辅李东阳,再度请求辞职,皇帝不允。 黄珂即将出发,宋灵儿突然前来拜见。面对这个女锦衣卫,黄珂有些哭笑不得,抱拳道“不知宋千户造访,有何要事” 宋灵儿一本正经道“听说黄侍郎即将率部出京,我来与你同行,路上也方便些。” “如此,倒也无妨。”黄珂说道。 言官们已经炸了,弹劾宋灵儿的奏章,甚至比之前弹劾王渊还多。一是她的女儿之身,二是她为土司之女,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适合做锦衣卫,更别提直接授予锦衣卫千户。 弹劾奏章越多,朱厚照笑得越欢,甚至很想把那些言官叫来,当面欣赏他们气得跳脚的样子。 宋灵儿道“我还有要事,欲见聂夫人和黄妹妹。” “请便。”黄珂以为她们要说些妇人之间的私密话。 宋灵儿被仆人带去内宅,聂夫人稍微有些惊讶,黄峨则一直强颜欢笑。 宋灵儿一身戎装,开门见山道“黄妹妹,我笑得你喜欢王渊,对不对” 黄峨矢口否认“没有。” 聂夫人不悦道“宋小姐,不可乱说,这关乎小女名节。” 宋灵儿一改没心没肺的样子,正色道“我又不是瞎子刚开始还不清楚,但后来就明白了,你每次见到王渊,眼睛就好像在发光。我也喜欢王渊,王渊也喜欢我,他还曾请求陛下赐婚。” 聂夫人更加不高兴“宋小姐这是来示威的吗” 黄峨弱弱道“既是姐姐情郎,小妹不会再有非分之想。”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宋灵儿笑道,“陛下赐婚我已经拒绝了。王渊是从贵州大山里走出来的,他能考上状元不容易,娶我这个土司之女必受影响。黄妹妹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嫁给他。我在京城认识的朋友不多,女的就更少,就数你品性最好。王渊娶别的女人,我心里不舒服,如果他能娶你,我是乐于接受的。” 黄峨又惊又喜,愣愣看着宋灵儿,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宋灵儿又对聂夫人说“聂夫人,王渊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你把女儿嫁过去,保证不会让女儿受委屈。” 聂夫人不可能当场答应,因为就跟捡人剩下的东西一样。她不置可否道“我自有主张。” 宋灵儿递给黄峨一封信“黄妹妹,你们须得主动一些,请媒人前去说亲。王渊肯定不愿意,到时候把这封信交给他,这桩亲事自然就成了。” 黄峨双手接过信封,问道“宋姐姐打算离京” 宋灵儿拍拍腰间绣春刀,笑道“陛下授我为锦衣卫千户,我这就回贵州带兵打仗,下次再见面的时候,说不定我已经是威震西南的女将军了” “宋姐姐真是巾帼女英雄”黄峨一脸佩服,同时自惭形秽。她感觉王渊和宋灵儿,都是如此优秀,乃天造地设的一对,而自己则没有半点本事,渺小卑微得如同地上的蚂蚁。 宋灵儿对聂夫人抱拳道“聂夫人,我是个蛮家野丫头,不怎么会说话。反正就刚才我讲的那些,若有得罪之处,你不要挂在心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聂夫人哪还能计较,反而认为宋灵儿真情真性。她拉着宋灵儿的手说“你来黄府玩过几次,咱们也算是熟人。刀剑不长眼,战场上须得小心,切不可鲁莽行事。” “多谢,告辞”宋灵儿来得唐突,去得潇洒,抱拳转身就走。 等宋灵儿走远了,聂夫人感慨道“我年轻的时候,也读过一些演义。还以为巾帼女将军,只在话本里才有,没成想今天见到真人了。这个宋姑娘,真是天下奇女子” 黄峨嘀咕道“王二郎也是天下奇男子,他们才是最般配的。” 聂夫人笑道“傻丫头,你也不差啊,改日我聘媒人去说亲,总得遂了你的心意。” “我哪有什么心意。”黄峨大窘。 聂夫人笑道“连大大咧咧宋姑娘都能看出来,我这做娘的还看不出来你都写在脸上啦” “有吗”黄峨捂脸跑开。 暗恋男人是很私密的事情,羞于启齿,黄峨以为只有自己的贴身丫鬟知道。没成想,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让黄峨羞得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回到闺房,黄峨走来走去,心情复杂异常。 她既惋惜王渊和宋姐姐有情人难成眷属,又为自己能够得偿所愿而欢欣。两相交织起来,也不知该伤心还是高兴,更有一种第三者插足的罪恶感。 趴在窗前无所事事,黄峨拔下金钗,夹在手指间转来转去,突然没来由的傻笑起来。 “嘻嘻” 黄峨用金钗扎破窗纸,连戳好几个洞,她也不知为何如此,反正此刻精神得很,只想做点蠢事发泄一下。 猛地把窗推开,窗外梅花未谢,一阵风儿吹来,花瓣满地散落。 黄峨眼睛盯着梅花出神,思绪已经飞到天外,不知不觉竟已快到黄昏。一只蚂蚁沿着墙角爬上来,居然驮着小片梅花,黄峨笑道“你们也吃花蜜吗” “小姐,该用餐了”丫鬟在身后喊。 黄峨捡起砚台开始研墨,对丫鬟说“我马上就去。” 囫囵把墨研好,黄峨铺开宣纸,挥毫写下一首诗“金钗笑刺红窗纸,引入梅花一线香。蝼蚁也怜春色早,倒拖花瓣上东墙。” 王渊这晚被折腾得够呛,生怕自己还未完全愈合的肋骨,被某位女将军骑马给重新抖断了。 宋灵儿像是要把他吃了一般,累得气喘吁吁还要来,歇息片刻便重整旗鼓,一次又一次,睡觉时都已经到了早朝时间。 “咚咚咚” 两人睡得迷迷糊糊,周冲突然来敲门“二哥,已是辰时了” 这叫人形闹钟。 王渊拍拍宋灵儿的背心,凑在她耳边说“小懒猫,该起床啦。” “唔”宋灵儿皱着眉头,迷迷糊糊道,“别吵,让我再睡一会儿。” 王渊笑道“我去告诉那些锦衣卫,让他们明天再走。” “锦衣卫” “对了,我今天要出发,还跟黄侍郎约好了” 宋灵儿瞬间坐起来,慌慌张张穿衣服,跳下床时一声痛呼,双腿发软有些站不稳。 王渊问“怎么了” 宋灵儿窘道“腿筋好像被拉伤了,昨晚用力过度。” 王渊无语道“让你悠着点嘛。” “我就是要把你榨干,保证一定能怀上儿子,”宋灵儿把衣服穿好,腰上悬着绣春刀,对王渊说,“你继续睡吧,我走了” “睡个屁,你回贵州,难道我不送你”王渊也起来穿衣,感觉身体有点虚,似乎被妖女给掏空了。 二人骑马与锦衣卫汇合,然后直奔城外驿站,在那里等候黄珂的队伍。 黄珂这次总督河南粮饷,要运五万两太仓银出京,运银队伍就是长长的一大截。 “贤侄,你来送宋千户啊”黄珂满脸微笑,似乎老婆已经跟他商量过,此刻是以老丈人的角度观察王渊。 并非良配 黄侍郎从来没有说过那种话。 黄珂作为杨廷和的心腹,女儿一旦与王渊成亲,无疑是为自身派系拉来一员猛将。 王渊抱拳说“灵儿就拜托伯父照顾了。” “好说,都是自己人。”黄珂笑道。 王渊又把宋灵儿拉到一边,说了半天悄悄话。待黄珂的队伍准备出发,他才说“此去贵州数千里,你一路要保重,到了贵州别逞能,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我晓得,你别啰嗦了,反复唠叨跟个老婆婆一样。”宋灵儿笑道。 王渊叹息道“你太跳脱了,哪能让人不担心。” 宋灵儿突然翻身上马“我可比你年龄大。我走啦,你别再送了” 王渊突然扯下自己的项链,塞到宋灵儿手里说“这是我进京赶考的时候,阿妈用狼牙给我做的护身符。你带上” “嗯。” 宋灵儿突然想哭,抽刀割下一缕秀发,塞给王渊说“你也拿着,见发如见我。” 王渊低声说道“再给我几年时间,我一定娶你为妻,而且肯定能做阁臣。到时候,你也不用担心影响我的前程了。” 宋灵儿说“傻子,我给你留了一封信,你看信之后老老实实照做。” “什么信”王渊问道。 宋灵儿说“有人会给你送来。” 黄珂远远注视着这一幕,突然想起自己的亡妻。他们也曾这样分别,结果一别成永别,虽然跟现在的妻子也很恩爱,但黄珂最想念的还是亡妻,那是他的初恋。 王渊站在驿道上,目送宋灵儿远去,突然记起不知何时背诵过的诗句。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第四卷完 最新网址ddku 166【力学发端】 王渊看看手里的信件,又看看眼前的媒婆,只说“我知道了。” “知道了” 媒婆没听明白意思,焦急道“哎呀,我的王学士,你倒是给个准话啊,不然让我怎么回去交代你听我讲啊,这黄侍郎家的二千金,要品貌有品貌,要才学有才学。您是状元郎,学问肯定高,跟黄家二小姐天生合得来耶。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一起画眉作诗,一起谈古论今,那真是神仙眷侣啊。黄家二小姐” “打住,”王渊懒得听她啰嗦,“你回去告诉聂夫人,就说婚姻大事,我必须征求父母的意见。等二老同意之后,咱们再对八字,看八字究竟合不合。” 媒婆问道“王学士的双亲在贵州吧” 王渊点头说“是在贵州。” “一来一回得多少时候啊”媒婆无语。 王渊笑道“如果走得快,来回也就四五个月。” 做媒婆的都是人精,哪还听不出来推脱之意,当即陪着笑脸告辞离开。 宋灵儿留下的信件不长,先是重申自己的态度,接着又说“黄家妹妹很喜欢你,她长得也很漂亮,性格还很温柔,比我更适合做妻子。你若敢不同意,今后我都不理你了,我带着你的儿子嫁给别人。不信你试试看” 这封信看得王渊牙疼,而且有些担忧,因为宋灵儿说得到就做得到。 于是王渊就抓瞎了,既不敢直接回绝亲事,也不愿立即就答应。 从头到尾,王渊和黄峨只说过几句话,他对黄峨没有任何了解,而且连黄峨长啥样都不知道。突然说要定亲,这让王渊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谁让王渊是个历史盲呢,他都不知道黄峨是有名的才女,更不知道黄峨后来成为杨嗔的妻子。 历史上的黄峨,因为仰慕杨慎才学,偏偏杨嗔已有正妻,愣是发誓终身不嫁。其实她跟杨慎都没说过几句话,就跟王渊此刻的状况一样,纯粹自己一个人傻乎乎暗恋。 愣是拖到二十岁,黄峨都成老姑娘了,杨慎的原配妻子突然病逝,这才嫁给杨慎成为续弦。 结婚没几年,杨慎被廷杖打烂屁股,随即流放云南。黄峨一路照顾护送,直把杨慎送到江陵荆州市,之后几十年都在守活寡,再见杨慎已是面对遗体,死后合葬终于了却心愿。 这同样是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 王渊现在自己都没想好,只能用父母的名义先拖着,反正黄峨还未满十四岁,拖她个两三年都很正常。 聂夫人收到消息,却是气得浑身发抖,把媒婆打发走之后,原地跺脚道“什么父母之命,分明就是在推脱我女儿哪里不好了,还配不上他一个贵州士子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黄峨也很失落,却帮着王渊说话“娘,你且想想。王二郎如此答复,不正说明他用情至深吗若他立即答应,那才是负心之辈,一点都不念着宋家姐姐。” 聂夫人可不管这些,安慰女儿道“娘给你挑一个更好的” “不要。”黄峨连忙摇头。 聂夫人问道“你究竟想什么样的男子才肯嫁“ 黄峨顿时笑道“至少也得是状元,还必须文武双全,下马作诗、上马杀贼那种” 聂夫人郁闷无语“此事以后再说,你年龄还小,不必着急。” 黄峨回到自己闺房,趴在窗前呆望良久,那株梅花已经凋谢,就如她此刻的心情一般。 “小姐,你也别太难过,说不定过些日子,王二郎就同意了。”丫鬟安慰道。 黄峨挤出笑容说“我很高兴啊,王二郎还念着宋姐姐呢。” 丫鬟嘀咕道“你伤心的时候不会骗人,一看就知道了。” 黄峨抱起一颗皮球,拉着丫鬟的手说“走,我们去踢球耍子。” 这种足球的体积更小,而且特别请便,纯粹是把球当毽子踢。 黄峨的球技还不错,皮球在她脚上颠来颠去,踢着踢着又传给丫鬟,主仆俩很快便玩得香汗淋漓,暂时把臭男人给忘到一边。 黄峨在那儿玩球,王渊则在研究数学。 准确来说,是中国传统算学。 顾应祥这段时间很勤快,连老婆都扔在家里不管,没事儿便跑来跟王渊一起搞学术研究。 两人是互相学习的,王渊想要数学创新,就必须把古代数学给了解透彻。在顾应祥的帮助下,王渊已经学会了算筹使用,并真正掌握了中国古代方程式天元术。 见鬼的天元术,那玩意儿就是数学矩阵。 咱老祖宗解方程组,都是用矩阵来消元的,最早甚至出现于九章算术,在西汉初年就已经问世了 王渊在传统算学领域进步神速,顾应祥在现代数学领域同样如此,目前已经在跟着王渊学习函数和抛物线。 诗词歌赋、经史子集,王渊一问三不知,但对数学却非常在行。即便许多公式他已经忘记,但真正研究到那里,凭借模糊的记忆,自己都能推导证明出来。 二月末的某日,顾应祥正在学习二次函数抛物线,突然问道“若虚,你说掷出一颗石子,为何会以抛物线的轨迹向下跌落,而不是朝天上飞呢” 王渊愣了愣,随即笑道“或许,地面有一个引力,就像磁石吸铁一样,地面引力可以吸引万物。” “这个说法倒也有趣,但难以证明。”顾应祥仔细思考道。 说出去谁信啊,掌管天下锦衣卫文书的家伙,居然会闷在屋里跟王渊讨论万有引力。 王渊走过去,推了顾应祥一把,问道“感受到了吗” “什么”顾应祥不明白。 “力啊”王渊说。 顾应祥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渊在纸上画出两个小人,又用箭头标记“我认为,各种力相互作用,才能让人或物保持静止。就像你站在这里,有自身向下的重力,相对应的是,地面对你的支撑力,这样你就静止不动了。而我推你,或者把你提起来,就是额外施加了力道。” 顾应祥仔细想想“是这样的,但有什么用呢” “有没有用,咱们先研究了再说啊。”王渊笑道。 于是乎,锦衣卫顾经历的研究方向,从数学中途转向了力学。 167【啥都要自己动手】 在北京城东南角,紧挨着慈云寺和礼部贡院,有处机构名为“盔甲厂”。 那里工匠云集,主要生产锁子甲和铁札甲,厂内秘藏的四孔拉丝机,可以批量制造铁丝 王阳明以前在工部任事,透过王大爷的关系,王渊自己掏银子定制几根钢丝,然后绕着铁棍缠起来即成弹簧。 “这是什么”顾应祥问道。 王渊笑道“测力计。” 顾应祥挂着一块秤砣,用测力计拉起来“怎么没刻度” 王渊说“需要慢慢测算。” 随即,两人拿来一杆小秤,分别称出一两到三斤的三十袋细沙。再用测力计分别挂上,标出三十个刻度,明代版的测力计就此制作完成。 顾应祥以秤砣为实验对象,用测力计进行反复测算,得出结论道“作用在同一个秤砣的两个力,如果大小相等、方向相反、并在同一条直线上,这两个力就彼此抵消,并且保持秤砣静止不动。就此推测,如果作用于同一个秤砣,其多个受力保持平衡,则秤砣同样维持静止。” 王渊笑问“如果我们是在飞驰的马车上做实验呢” 顾应祥仔细思考道“即便秤砣受力平衡,它相对马车是静止的,但相对地面则是运动的。” 王渊启发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假设,一切物体都拥有某种特性,暂且定名为惯性。在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或外力保持平衡时,这个物体必然保持静止或原有运动状态” “好像是这样,”顾应祥说着又猛然摇头,“照你这个假设,如果我向前推动这块秤砣,那它上下方受力是平衡的,前后方则只有我施加的推力。那么,秤砣就应该一直向前运动,为何又会停下来呢” 王渊把顾应祥的手按到桌上,用力向前一推“物体互相接处,必然产生摩擦阻力。接触面越粗糙,接触面越广,阻力就越大” 顾应祥双眼一亮“也就是说,如果桌面足够光滑、且足够长,我轻轻一推秤砣,就能把秤砣推到若虚的老家贵州去” “应该就是这样的,”王渊笑道,“但我们还得考虑空气阻力。” “空气”顾应祥不太理解这个概念。 王渊阐述道“空气无处不在,大风便是空气在流动。风力足够大,甚至能把树木连根拔起,显然空气也是有阻力的” 顾应祥问道“你怎么证明空气的存在” 王渊打来一桶清水,又取来一个细口半透明的玻璃瓶,问道“瓶内可有东西” 顾应祥摇头道“没有。” 王渊笑道“且看” 王渊将细口玻璃瓶倒置,快速垂直朝水中按压,桶中之水立即涌进瓶口。但当王渊把玻璃瓶全部按入水中,瓶中水位却低于桶中水位,好像有什么东西阻止清水灌入。 “有没有东西”王渊再问。 顾应祥有些迷糊“里面是空气” 王渊笑道“或许吧,我是这样推测的。你再看看。” 王渊抄起一张草纸,随手往外扔,只扔出一尺距离便迅速下坠。他又把草纸捡起来,揉成纸团往外扔,直接将纸团扔出门外。 顾应祥猛然醒悟“这就是空气的阻力草纸展开的时候,与空气接触面更大,所受到的空气阻力就更大。” 王渊点头说“英雄所见略同。” 顾应祥把玩着测力计,指着刻度问“力该怎么表达还是用斤而论” “斤是重量,我觉得力虽然跟重量有关,但肯定跟重量不是一回事儿。”王渊无法直接说出重力系数,没有实验数据,他也不能真正说服顾应祥。 时间已经很晚了,顾应祥带着满腹疑惑回家,连公粮都懒得交,躺床上翻来覆去思考着力学问题。 王渊则制作出两个单摆装置,用来做重力加速度测算实验,从而推导出地球的重力系数。 一切准备就绪,王渊发现自己没秒表坑爹啊 其实,就算王渊拥有秒表,由于实验精度太差,多半也得不出98那个教科书数据。 那就不给出任何数据,暂时只给出定义和定律,并简单进行描述即可。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经常也是只给出定义和定律,连实验过程都干脆省略了,只说通过“精密的某某实验”可知。 王渊反复回忆着各种公式定理,将其纪录下来之后,发现互相之间不成体系,必须进行有条理的科学阐述。 跟牛顿一样,王渊从“质量”说起,否则后面很多东西难以说清。 他要为“质量”下定义,阐述质量、密度和体积之间的关系,而且还必须给出具体论证过程。 牛顿说自己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这话是对的,而王渊则没有巨人之肩可站。牛顿可以“某实验可得”,那是因为欧洲科学家做过类似实验,而王渊必须自己把实验做出来。 密度实验,也缺乏工具,王渊得先弄出有刻度的玻璃烧杯,否则这个实验做起来非常繁琐。 于是乎,王渊打算创建自己的实验室。 正好城西那处宅子已经改建好了,也就拆除少许违制细节而已,整体布局并没有任何变动。 “王学士,请签字画押。”负责交接的太监,捧着一份文书说。 王渊三两下签名完毕,算是正式接手这处宅子。但皇室财产不归户部管理,他还得去衙门报备,然后呈交户部批准,届时才算真正的过户。 正德时期,房产和田产的交易,管控已经不如弘治朝那么严格。 就拿田产交易来说,弘治朝需要地方衙门呈报户部,再由户部下发契本和契尾。契本是表明户部承认此次交易,契尾留给当地衙门作为纳税凭证。 而在正德朝,户部不再颁发契本,也即对田产交易的管控权,从户部下沉到了地方衙门。户部只给契尾,相当于只管税收内容,不再管这几亩地究竟是谁的。到嘉靖时,户部甚至连契尾都不发了,土地交易变得更加频繁和难以控制。 王渊的宅子和庄田,都是皇帝赏赐的,可以直接拿去户部盖章,而且批复起来相当快速。 就此,王渊在北京拥有占地二百零八亩的宅院,另有良田一千零一十亩,妥妥的地主了刘瑾这座宅院,经过老王反复推算,发现一百零八亩不够建那么多殿堂,因此改为二百零八亩。 太监们离开之后,留下男仆三十三人、女仆二十六人,另有依附于田地的九十七个佃农。 在建立实验室之前,王渊得把这些人安排好。 168【实验室招人】 “喵喵” 土木三杰似乎新家很满意,这里足够大,可以任由它们撒欢奔跑。 之前都是养在王大爷家,由宋灵儿负责照顾,甚至把隔壁母猫都整怀孕了。 “二哥,人到齐了。”周冲跑来说道。 屋外聚集数十仆人,王渊抱着猫儿出去,问道“谁读过书能读能写就可以,都站出来让我看看。” 两男一女,应声出列,居然5的识字率。 王渊再问“谁会写自己的名字” 又有四人出列。 王渊说道“你们三个能读能写的,今后做我的实验室助手。那四个会写自己名字的,周冲你来安排,以后你就是大管家了。” “诶,我一定把家里管好。”周冲大喜。 王渊叮嘱道“记住,不管是谁,都不准打着我的旗号,跑到外面去为非作歹谁若老实听话、忠心耿耿,我就为他的孩子洗去奴籍,还会供其读书给他们谋营生” 之前麻木不仁的仆从们,此刻突然有了精神,全都半信半疑的看向王渊。 若直接承诺给仆人洗去奴籍,他们非但不会感恩,反而还会感到惊慌恐惧。因为他们离开此处,没有任何生存空间,不当奴仆意味着活不下去。 但给他们的孩子洗去奴籍,再供他们的孩子读书,虽然肯定没资格考科举,却象征着无限的未来和希望。 “不信”王渊笑道,“我一年招六个学生,亲自教他们读书,明天就招第一批。家里有孩子的,年龄在六岁以上、十岁以下,不拘男童女童,都可以来接受测试。只要做了我的学生,衣食住行我全包。周冲” “在”周冲连忙应声。 王渊命令道“把我刚才说的话,去给那些佃户也说一遍。有适合条件的男童女童,明天都能来接受测试,全凭自愿,并不强求。” “是。”周冲领命。 在大明朝,像顾应祥那样的志同道合者,毕竟属于凤毛麟角,王渊只能自己进行培养。 也不指望这些孩童,学成之后传播科学理念,能够配合王渊做实验即可,能独立做实验、完善科学体系那就更好。 周冲领着其他人离开,王渊问三个识字者“你们叫什么名字以前是做什么的从左到右,一个一个回答。” 第一个家伙胖乎乎的,年龄大概三十来岁,他笑着说“回老爷话,小的叫洪来福,以前也读过几天书,还打算考秀才来着。小的就是本地人,家里有二十亩薄田,都被那刘瑾给占了。小的也成了刘瑾的家奴,之前负责管理刘家祠堂。刘瑾被陛下剐了,此地成为皇庄,小的继续留下来管理库房。” “你家的地平白被占了,还能笑呵呵的”王渊问道。 洪来福拍马屁道“小的不被占地,哪有福气跟着老爷” 王渊眯眼冷笑“陛下赐我的千亩良田,其中二十亩应该是你的吧心里是不是恨我” 洪来福立即跪地磕头“不敢,能把家田投献给老爷,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更何况,就算要恨,那也该恨刘瑾” 这明显是个油滑狡诈之辈,但王渊对此无所谓,能用就行。 王渊笑道“我们定个十年之期。你做我的实验室主事,若十年之内兢兢业业,不出任何大的纰漏。那么十年之后,我给你洗去奴籍,并赠送你三十亩良田。如何” 洪来福虽然不知道实验室是啥玩意儿,但还是磕头道“能为老爷分忧,小的不求回报。” “站起来”王渊喝道。 洪来福立即起身,脸上挤出笑容,忐忑不安的看着王渊。 王渊说道“我王二郎说话做事,一口吐沫一个钉,从来没有不兑现的时候。我说十年之后,为你洗去奴籍,就肯定会给你洗去奴籍,而且还送你三十亩良田。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对着一个奴仆发毒誓 不仅是洪来福,其他两人也都听傻了。 洪来福愣了愣,突然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一改之前的油滑语气,端端正正磕头道“王学士大恩,学生洪宗儒没齿难忘” 王渊问道“你不是叫洪来福吗” 洪来福突然又笑起来“给太监当奴仆,不敢用先父所起之名,否则九泉之下难以面对祖宗。” “你自称学生”王渊问。 洪来福道“惭愧,只是童生,并未进学。小的,小的” 王渊道“有话直说。” 洪来福道“老爷,我有三子,长子和次子皆已夭折,还剩下幼子年方八岁。老爷既然要收学生,能否收下犬子” “你儿子识字吗”王渊问道。 洪来福说“小的亲自教导犬子,学了两年蒙学。” 王渊就是想招识字的孩童啊,当即笑道“那我就收下这个学生。等十年之后,给你全家都洗去奴籍,或许他还能参加科举呢。” “科举不敢想,三代之内都没资格,或许犬子的孙辈能够做官。”洪来福笑道。 王渊又问第二人“你呢” 这人长得颇为斯文,年约二十来岁“回老爷,小人名叫钟安,以前是卢老爷家的书童,因此也被唤为卢安。” “卢老爷是谁”王渊问洪来福。 洪来福说“卢老爷以前是此地富户,刘瑾向陛下请田,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卢老爷。他仗着自己跟朝中勋贵有交情,居然使银子买通言官告发刘瑾,结果全家都被东厂给抓去了。” 这种事情,不惟刘瑾在做,很多勋贵大臣都做过。 根子是从朱厚照他爹弘治皇帝开始坏的,弘治皇帝耳根子软,太监、勋贵、外戚、文武官员一旦请田,弘治皇帝必然会批准。请田请的是“荒地”,不荒也得荒,把地上的人赶走就荒了,不愿走的自然有办法让他走。 明朝开国之时,朱元璋主动给百官荒地,以缓解朝廷没银子发工资的窘境。那时候荒地是真多,官员们撒着欢的开垦,但需要照章纳税,其中一部分赋税用来抵工资。 但随着国库充盈,朱厚照不断收回赐田,同时也不准文武百官再请田。 老朱是很清醒的 可惜朱棣夺位之后,为了封赏有功者和效忠者,再度把请田的口子给打开。但稳定局势之后,朱棣也开始限制,之后的皇帝也比较谨慎。 唯独弘治皇帝一代圣君,大明朝的中兴之主,请田弊端在他手里彻底泛滥 京畿之地流民遍地,也有弘治皇帝的功劳,可非朱厚照一个人搞出来的。 弘治皇帝驾崩的时候,李东阳可是跃跃欲试,想换个皇帝大搞改革,把各种弊端全部解决。结果遇到朱厚照,让李东阳彻底懵逼,别说什么改革了,能稳定政局就已经谢天谢地。 王渊的殿试文章,其实很对李东阳的胃口,谁还不想做社稷之臣啊 洪来福和钟安都自报家门之后,王渊又问最后一个女仆“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人大概四十岁左右,风韵犹存,回答说“奴名李婉,以前是清倌人。只因年华老去,恩客不再青睐,幸蒙卢老爷赏识,为奴赎身充作妾室。” 王渊问道“卢老爷全家都被东厂抓走,你怎么留下来的” 李婉说“刘督刘瑾知晓奴婢会唱小曲,便与卢家的戏班子一并留下。刘瑾死后,戏班子都被送去教坊司,只有奴留下来给新来的內官唱曲。” 王渊点头道“行了,你们的身世我已知道,今后跟着孩童们一起学习。洪来福是实验室主事,钟安和李婉都是实验室助理。” 169【二杨之争】 王渊有了六个学生,年龄最小者六岁,年龄最大者十岁,分别叫洪桂、卢裕、卢升、方晓言、李尔雅。 其中,洪桂是洪来福的儿子。 卢裕和卢升,都是以前卢老爷的家奴生子。 方晓言原名方小眼,李尔雅原名李二丫,都是佃户的子女。王渊嫌他们名字难听,就顺手帮忙改了一下。 这些孩童的蒙学,都交给洪来福授课,王渊没工夫去搭理。但阿拉伯数字和基础数学,却是王渊亲自传授,包括洪来福、钟安和李婉也要听课。 “老爷,外头有个王相公拜访。”仆人过来禀报,并递上一张拜帖。 王渊接过拜帖一看,来者却是同科进士、心学同门王道,便起身说“请他到会客厅,茶水招待。” 王道非常年轻,同样被誉为神童,传说一目十行、过目成诵,乃山东乡试的头名解元,二十三岁就被选为庶吉士。他抱拳行礼道“自拜入先生门下,一直未曾拜访学兄,今日冒昧来见,实乃辞行之故。” 王渊起身回礼,好奇问道“纯甫兄是庶吉士,三年学期未满,为何要辞行” 王道回答说“山东贼寇主力虽已剿灭,小股盗贼却满地肆虐。我家中只有寡母一人,年迈体衰,着实放心不下。又因南京有亲戚,欲带母亲投奔,所以请求外放南京。” 王渊问道“在南京担任何职” “国子监教授。”王道说。 王渊感慨道“君乃至孝之人也” 王道是二十三岁的庶吉士,可谓前程似锦。却为了照顾寡母,三年学期未满,就请求去南京做官,这等于放弃了庶吉士的身份,放弃了中央储备干部的身份。 对于这种孝子,朝廷肯定要特别照顾。因此虽然不到散馆日期,却决定特事特办,让王道去南京当国子监教授,直接给了一个从六品学官。 王渊拉着王道的手说“纯甫兄且随我来” 王道不明就里,跟着他一起来到课堂。 三个实验室成员、六个孩童学子,都齐刷刷看着他们。 王渊介绍说“这位是翰林院庶吉士王道王纯甫,从小被誉为神童,有过目不忘之本领,山东乡试第一名你们可知,我为何带纯甫兄来此” 其他人都不知如何应答,只有洪来福说“先生请赐教。” 王渊说道“纯甫兄为了侍奉寡母,连庶吉士都不做了,此为直孝之举,尔等应该学习” 孩子们不懂,洪来福却懂,恭恭敬敬给王道行礼致敬。 王道还是没搞明白在干嘛,只知自己成了王渊的教育模板,微笑着接受了洪来福的礼仪。 王渊也没有别的想法,顺手教育学生而已。忠孝一体,名义上展示孝子,其实是教导弟子们要孝敬师长、忠于主人。 一番言语,洪来福、钟安和李婉皆已领会,王渊这才跟王道阐述自己讲课的内容。 就在此时,仆人再度来报“老爷,外面有三位朱公子求见,他们也不给拜帖,还亮出一块锦衣卫腰牌。” 两位朱公子,锦衣卫腰牌 明摆着是朱厚照和他的跟班啊 “请他们进来,”王渊低声对王道说,“陛下微服而来,且随我去拜见。” 王道有些吃惊,他除了在朝会和殿试时,还没私下见过皇帝呢。 两人在会客厅等待片刻,朱厚照、钱宁和李应就来了。 “臣叩见陛下”王渊和王道一起行礼。 朱厚照不耐烦道“都起来吧。在豹房里被吵得不清净,来你这里本想轻松些,别搞这些繁文缛节。”他又指着王道,“此人是谁” 王渊介绍说“翰林院庶吉士王道王纯甫,因家中寡母年迈体弱,请辞庶吉士之身,被吏部破格授为南京国子监教授。纯甫兄乃臣之好友,眼看即将离京,今日特来辞行。” 朱厚照讨厌虚伪的文官,却欣赏认真办事和性格淳朴的文官。当即诧异的看了王道一眼,点头赞许道“你很好” 王道连忙行礼“谢陛下褒奖,臣不过尽人子本分。” 朱厚照对钱宁说“回去通知东阁那边,就说王纯甫谨守孝道,应该嘉奖。等他在南京任满三年之后,立即调回北京,仍为翰林院庶吉士,并着工部安排其母子住处。” 钱宁领命。 王道大喜,立即跪地谢恩。他终于又能尽孝,又能保住前程了,只不过耽误三年而已。 同时,王道也对王渊特别感激,虽然只是随口介绍一番,却让他在仕途上少走无数弯路。 朱厚照不再理会王道,而是问王渊“你这里有什么好耍的我在豹房烦死了” 王渊笑问“陛下因何事烦恼。” “你们说”朱厚照让钱宁和李应发言。 李三郎不敢抢钱宁的风头,默默站在旁边。 钱宁笑道“吏部尚书杨应宁杨一清,请求裁撤冗余官员,精简部门,节省开销。阁老杨介夫杨廷和虽然同意裁官,却认为不该裁撤太多,否则必然招致朝堂不稳、百官浮动。这两人从东阁吵到豹房,从去年吵到今年,陛下实在被他们烦得不行。” 王渊又问“李阁老李东阳的意思呢” 朱厚照没好气道“他只有一个意思,请求致仕” 杨一清属于激进改革者,以前改革马政就大刀阔斧,这次又对吏治举起了刀子,想要裁撤一大堆冗余官员。九卿都在他的裁撤范围内,打算直接裁掉官员数千,连尚宝司、锦衣卫、太医院、僧道录司等衙门都想精简。 杨廷和本来打算息事宁人,随便裁撤几个意思一下就行。毕竟都是文官,十年寒窗不容易,如此大裁员还不炸锅啊 杨一清却无比固执,认为既然要改革,那就应该挖到根子,随便裁几个还不如不裁。 两人从去年冬天就开始闹,杨一清连续两次辞职,就是因为这个事儿。就在前几天,杨一清突然纠结言官,直接用奏章的形式向杨廷和发难,气得杨廷和都差点闹辞职了,冲进豹房把朱厚照搞得难以清净。 闹到这个地步,杨一清终究还是斗不过,数千人的裁员计划,最终只裁掉五个倒霉蛋。 科举盛行,必然带来冗官弊病,每年那么多进士、举人得安排出路啊 就拿此时的户部来说,左、右侍郎按制各一人。但实际呢户部左侍郎只有一个,户部右侍郎却有好几个,多出来的就属于冗官 杨一清实在太激进了,就算让王渊来执政,也不然直接对着文官动刀子,这比改革税收、田亩制度还困难。 即便能够改革成功,杨一清的户部尚书也当到头了 杨尚书的头很铁啊,不愧是给王渊殿试文章画圈的人,果然有一颗坚定的改革之心。 朱厚照郁闷道“别说这些了,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王渊笑道“臣收了六个学生,还想组建一个实验室。” “实验室是何物”朱厚照顿时来了兴趣。 。 170【昏君与佞臣】 王渊的实验室还在筹划当中,暂时没有稀奇玩意儿逗皇帝高兴,他问道“陛下可知格物致知” 朱厚照顿感头疼,说道“此言出自礼记。” 王渊一本正经的说笑道“臣治本经正为礼记,礼记有云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这实验室,乃是臣格物之所,欲以此格尽天下之物。” 朱厚照对此大为失望,怒其不争道“王二郎,我以为你是个有趣的人,没想到你居然也想做老穷酸” 王渊在王道、钱宁和李应的注视下,突然凑到朱厚照耳边,悄悄说“陛下,臣觉得朱子的格物之法错了,历代先贤的格物之法也错了,因此打算另辟蹊径,以开万世之先河。这个事情太大,臣不敢跟别人说,否则必然招致非议。臣只相信陛下,还望陛下保守秘密。” 同样的事情,换个说法就不一样了。 朱厚照立即来了兴趣,也偷偷对着王渊耳语“我果然没看错二郎,你信我,我也信你。你且说说,究竟打算如何格物” 王渊还在装饱学之士,说道“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这格物致知,也要善假于物,否则哪能凭空猜想臣的实验室,便有各种器物,借助器物便能格尽天下之物。” “都有什么器物”朱厚照连忙询问。 王渊说“这些器物,暂时还没做出来。臣已经托人联系山东颜神镇的工匠,欲以琉璃打造千里镜、显微镜。使用千里镜,可观察千里之物,甚至可以观察月亮本体。使用显微镜,可以观察入微,或可知佛说的一碗水有八万四千虫。” 朱厚照惊讶道“真有此种宝镜” 王渊解释说“臣需要不含任何杂质、没有任何气泡,绝对纯净透明的琉璃来制镜片什么时候能够制作出来,这要看工匠的手艺。” 君臣二人咬着耳根说悄悄话,把旁边的王道都看傻了,他不知道还能这样跟皇帝交流。心想若虚兄果然圣眷正隆,跟陛下就像多年至交一半。 钱宁和李应则见怪不怪,他们长期跟在朱厚照身边,知道皇帝向来没什么架子。 突然,朱厚照问钱宁“颜神镇可有琉璃官窑” 钱宁迷糊道“应该有吧。四品以上文武官员,所佩药玉皆为颜神镇打造,想必这些都出自官窑之手。” 朱厚照立即说“传令颜神镇官窑,立即召集工匠,全力打造纯净透明,不含任何杂质的琉璃。谁能最快做出来,而且验查合格,我就提拔他进工部任职” “臣记下了。”钱宁应承道。 朱厚照又对王渊说“你把两面神镜做好之后,立即呈来豹房” “臣领旨。”王渊笑道。 在朱厚照的理解当中,还以为千里镜、显微镜跟铜镜一般,都是靠反射光线查看物体,只不过使用材质是琉璃而已。 朱厚照越想越觉得神奇,甚至怀疑王渊说谎骗他,再次叮嘱说“务必今年之内,就把两面神镜造好” 王渊说道“臣尽力而为。” 朱厚照又问“你肋骨痊愈了没” 王渊答道“已经无碍,但御医告诫,三个月内都得小心。” 朱厚照说道“伤势痊愈之后,也不需再坐营训练士卒了。我已将那六千雄兵,交给朱英专门管治,提拔潘贵负责练兵。” 王渊提醒道“陛下将士卒交给朱少监,臣是非常放心的,臣与朱少监是战场上打出来的过命交情。但须知,那六千士卒,之所以能士气高昂,皆因不吃空饷、不盘剥克扣,粮饷方面务必要注意” 朱厚照神在在说“朱英不是傻子。” 朱英第一次随王渊打仗,就连升五级成为御马监少监。第二次随王渊打仗,虽然品级没有提升,却受命执掌勇士营禁卫部队之一。 现在又让其坐营训练六千士卒,可谓圣眷日隆,打死朱英都不敢贪墨军饷。 至少现在不敢 那六千士卒,由于表现出色,早就获得皇帝极大重视,而且还是王渊亲自带出的部队。他若贪墨粮饷,同时把皇帝和王渊都得罪了,还不如另外想法子捞钱呢。 王渊虽然不贪恋兵权,但还是感到惋惜。他从回京的那一刻,就被剥夺了练兵权力,一来是文官集团在出力压制,二来朱厚照也不敢让王渊继续染指军队。 王二郎的战力太恐怖了,且为状元出身,很容易惹人联想。 今后除非危急时刻,否则王渊一辈子都别想带兵。 可惜那六千士卒,王渊只训练两月有余,仅仅是个半成品而已。 聊完正事,王渊发现朱厚照无聊得很,似乎对数学几何也没啥兴趣了。当即凑趣道“臣手里缺钱,陛下缺钱用吗” “天下谁人不缺钱”朱厚照反问,复又笑道,“我记得你赏赐立功,不仅获赏宅院和良田,还获赏银子百两,宝钞三千贯。这就用完了” 王渊嬉皮笑脸道“谁还嫌银子多啊。更何况宝钞无用,臣又要要几十个奴仆,一百两银子能用几月春季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各地反贼一闹,京城粮食严重不足,粟米、白米市价已经暴涨十倍” 朱厚照非常吃惊,问钱宁“京城米价暴涨十倍” 钱宁苦笑着说“也不是立即暴涨十倍,而是从去年到现在,米价总体涨了十倍。” 王道也在旁边感慨,这就是他要带母亲去南京投奔亲戚,而不是把母亲接到北京的原因。他家里没啥产业,庶吉士期间没有职务,连捞油水的机会都找不到,又做人清廉不愿接受投献。 再加上京城米价飞涨,俸禄只够维持自己开销直接发粮,把母亲接来北京可怎么养活啊 朱厚照虽然具备昏君的所有特征,但该清醒的时候特别清醒,责骂道“户部都是些酒囊饭袋,米价长成这样,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王渊说道“户部也很难,毕竟粮食确实不足。而且民间商人还囤积居奇,变着法的把米价往上抬。能在京城屯米的商贾,必定依附于勋贵,户部能拿他们有何办法” “放屁” 朱厚照起身大骂“那么多百姓为何跟着刘六刘七造反还不是因为活不下去若京城百姓都吃不起饭,在北京城内造反怎么办还不直接杀进朕的豹房啊朱宁” “臣在”钱宁立即躬身听候。 朱厚照说“你的锦衣卫,立即与户部、刑部联系,哪个商贾敢囤积粮食,不管他身后依附的是谁,都给朕直接抄家问斩” 钱宁笑道“臣领旨” 锦衣卫这次绝对要搞冤假错案,趁机勒索商贾的银两。但锦衣卫出马,冤假错案一搞,也肯定能把粮价压下来,绣春刀可不管你什么市场经济。 一直没有出声的王道,此刻看向王渊的眼神带着崇拜,心想若虚兄的劝谏之法真是高明,几句话就能解去京城民生之苦。幸臣又如何若能造福百姓,我也愿意做幸臣。 王渊嘿嘿笑道“陛下想多了,臣只是想自己赚几个小钱买米而已,并未劝谏陛下打击无良商贾。” 朱厚照笑骂道“好你个王二郎,居然拿我逗乐。说吧,你有什么赚钱的法子” 王渊问道“陛下与李三郎可还在玩蹴鞠” 朱厚照点头说“还在玩啊。就是看得热闹,玩起来特别没意思。我一上场,其他人全成了瘸子,一个个把我当傻子糊弄。” 王渊笑道“京师之危解除之后,张督公的六千士卒,也没再严格训练了。那个校场好大一块地皮空着,多可惜啊,不如弄成了一个蹴鞠场。中间是球场,周围次第修筑观球台,让士卒和豹房的球队打比赛。” 朱厚照问道“这怎么赚钱” 王渊笑着说“陛下可以亲自到场看球,把勋贵、外戚、富商也请来。刚开始免费看球,等他们都上瘾了,就可以收门票” “这能收几个钱”朱厚照瞧不上。 王渊继续说“可以组织联赛,把民间圆社足球社团也吸纳进来。出场一次,便给球队多少报酬,半年为一个赛季,决出前三名球队。第一名为冠军,第二名为亚军,第三名为季军,皆可获得烙有陛下御笔的奖杯。蹴鞠之戏本就风靡天下,又有陛下的鼓励,还有正规的赛事和规则,全城富户还不踊跃观球” 朱厚照问“一场球可以收多少钱” 王渊笑道“咱们往少了说,一场比赛五千观众。每人二钱银子的门票不算贵吧一场球赛下来,门票收入就是一千两” “果然是个好买卖”朱厚照心动了。 别看元宵灯会时,土豪斗富挥金如土,买盏花灯就要几百两。但那属于斗富,不奢侈如何斗富一千两是非常大的财富了。 就连皇帝赏赐文武官员,若非功劳巨大,一次也只赏几两、几十两银子。 王渊继续说“如果蹴鞠联赛风靡起来,还可以找富户做广告。即广而告之的意思,球场周围用栅栏圈起来,栅栏上有空白纸牌或木牌。若是商家愿意出钱,就把他们的字号写在木牌上,此谓广告牌” “有人愿意当冤大头”朱厚照问。 王渊笑道“陛下想想,能出二钱银子看一场球的,有哪个是缺钱的主儿就说城北那个鸿宝轩,卖珠宝首饰的,在京城的竞争者有好几家。他若出钱在蹴鞠场投广告牌,就能让至少五千富人看到,而且还沾了陛下的天子气,大家买珠宝时还不选择这家啊” 朱厚照拍手赞叹“妙啊二郎若去京城,也必为豪商巨贾。” 王渊乐道“陛下谬赞了。” 王道在旁边听得直翻白眼,豪商巨贾也是称赞这是在骂人吧而且这两位,君不君,臣不臣,居然煞有介事的讨论做生意。 朱厚照突然皱起眉头“咱们的球赛热火起来,其他人也修建球场,跑出来抢生意怎么办” 钱宁说“皇爷且放心,若有谁敢跟皇爷抢生意,锦衣卫也不是摆设” 王渊连忙劝阻“那倒不至于。陛下且这样想,民间球赛越多,说明蹴鞠就越风靡,观看球赛的人就越多,到时候怕五千个座位都不够用。咱们不需要管别人,只要保证自家的球赛是正统就行。甚至可以鼓励民间搞球赛,他们搞的是乙级、丙级联赛,咱们搞的是甲级联赛。到时候,甲级联赛的最后两名,必须扔去打乙级联赛,而乙级联赛的前两名,也可以升级打甲级联赛。这样有上有下,赛事必然更精彩,吸引的人就更多” 朱厚照仔细品味,突然笑道“就该让你去做户部尚书,到时候太仓肯定不缺银子。” 171【千里镜问世】 顾应祥骑着马儿一路狂奔,手里还拎着一套滑轮组。他是王渊家的常客,可以不用通报,直接就能前往教室、实验室和会客厅。 在锦衣卫沉稳庄重的顾经历,此刻高兴得就像喜得玩具的孩童,大呼小叫道“若虚,你说的那个杠杆实验,我已经完全验证了,还自己做了套滑轮组” “恭喜”王渊头也没抬。 顾应祥奔跑过去,看到王渊与两个匠人正在忙活,旁边还散落着几张图纸,不禁问道“若虚又在做什么实验” 王渊笑道“做出来你就知道了。” 拜托商贾去颜神镇请工匠,现在都还没有一点音信,琉璃官窑也不知道啥时候能作出透明玻璃。王渊总不能一直傻等吧干脆请来京城的工匠,用水晶磨制凹透镜和凸透镜。 天然无色水晶,同样有液泡或者气泡,只有高质量矿石才符合要求。 顾应祥蹲下来,问道“这是玻璃” 王渊点头道“对,就是玻璃。” 此玻璃,非彼玻璃。 在明代,玻璃、颇黎、水玉、玉瑛、水精、水碧、石英、晶玉、菩萨石,全都表达着同一样东西,那便是天然水晶 玻璃即水晶,水晶即玻璃。 顾应祥好奇的蹲在旁边,两个匠人已经磨到最后工序,正在使用毛毡蘸取玄锡粉末,在水晶表面反复进行摩擦。 古代可没有砂纸,如何打磨光滑的铜镜即用水银掺杂锡末来研磨。 锡在低于132摄氏度时,会由白色金属状转变为灰色粉末状,温度越低转换越快,利用这样的粉末就能将铜镜磨得平整光滑。 又磨了两个时辰,匠人们把水晶清洗干净,恭恭敬敬交到王渊手里。 王渊早就准备好了木制圆筒,将两片水晶扣在卡槽中,用绳索缠绕圆筒进行固定。他举起望远镜,朝远处的树梢望了望,随即递给顾应祥“顾兄且看。对了,两截镜筒可以伸缩,你自己调整距离。” 顾应祥一头雾水,好奇的用望远镜观察物体。刚开始焦距不对,他试着拉伸镜筒,顿时就出现清晰画面。百余步远的树梢,仿佛近在咫尺,连树上的鸟窝都看得清楚 “此是何物”顾应祥震惊道。 王渊笑道“千里镜。” “是何原理”顾应祥跟着王渊混了两月,已经具备科学思维,遇到新奇现象总会追问原理。 王渊说道“光学原理。” 顾应祥跃跃欲试“你快教我” 王渊制作的这副望远镜,属于伽利略式望远镜,由一块凹透镜、一块凸透镜组成。 当即,王渊讲述什么叫反射、折射、焦距、焦点,把顾应祥听得一愣一愣。 半个时辰之后,顾应祥震撼无比说“如果做一个聚光效果足够强、焦距足够长的千里镜,岂不是能看到月宫里的嫦娥” 王渊哈哈大笑“不仅能看到嫦娥,还能看到吴刚呢,说不定吴刚正在把玉兔烤了吃。” 顾应祥问道“这幅千里镜多少钱,我买了” 王渊说“那你得先等等,这幅千里镜是献给陛下的,等做出第二幅就送给你。” 两个工匠都被王渊长期雇佣,每月固定工资二两银子,每打磨出一块合格的镜片,就再奖励一钱银子。而且,王渊还帮他们应付徭役,这才是最吸引工匠的地方。 匠户靠手艺吃饭,为啥过得那么惨呢就是因为要定期服徭役,累死累活又赚不到几个钱,把事情搞砸了甚至要赔钱。 王渊继续传授顾应祥光学知识,工匠们则继续研磨镜片,他打算明天就把望远镜送去豹房。 足球场正在修建观众席,下个月就能正式比赛,正好让朱厚照拿着望远镜去看球。 皇帝使用的千里神镜,一副卖一百两没问题吧不对,至少得卖三百两,总比能价钱比花灯还便宜。 每月出货两三副即可,物以稀为贵,饥饿营销,吊足那些勋贵和商贾的胃口。 及至傍晚,王渊把顾应祥留下吃饭,金罍和常伦突然提着酒来拜访。 “你们这是一起遭贼了怎么都哭丧着脸”王渊笑问。 常伦自顾自喝闷酒,气愤道“内阁重臣,纵子行凶,草菅人命,三法司居然想要得过且过” 王渊说道“这种事不是很正常吗你们以前也遇到过。” 金罍叹息道“这回不一样,将近三百条人命啊,说杀就杀了,三法司居然想给几个主谋脱罪。” “三百条人命”顾应祥被吓了一跳,“哪位重臣之子犯下的案子,居然能让三法司服软” 常伦笑道“还能有谁清廉无双、敢于直谏、为民请命的梁阁老。”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梁储的老家南海县,有个叫谭观海的富户论罪被斩,留下百余倾田产,陆陆续续被富户杨端侵占。谭氏之子谭振虽然愤怒,却身为罪犯家属,不敢强行将家田夺回。 于是,谭振干脆不要家田了,只求报复杨端以解心头之恨。他将自家被侵占的百余倾地,分别投献给梁储的长子梁次摅、南京工部尚书已故的儿子戴仲朋,以及当地豪强欧阳元、李润成等人。这也就罢了,他在投献自家田产时,还把仇敌杨端的田产也夹在其中。 杨端本来霸占了谭家田产,结果莫名其妙,自家田产被谭振投献给权贵豪强。杨、谭两家结成死仇,多次发生械斗,戴仲朋、欧阳元、李润成等人眼见事情越闹越大,竟想将杨氏灭门,一劳永逸。 这时梁次摅已经冒功升任广东都司,是广东省的三司主官之一。他得知这个灭门计划,非但不阻止,还大包大揽,派人半夜将杨家将近三百口全部杀死。 只有一个妇人藏在池塘中,侥幸逃过一劫,事后报官把案情捅出来。 刑科、刑部、巡抚、都察院全部介入,联合审理案件,主谋全都供认不讳。随即,案子又扔回京城,由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三堂会审。 去年提督军务清缴反贼的陆完,已经因功升任右都御史。他是杨廷和的心腹,跟梁储同属一个团体,居然担任案件主审官之一。 另一个主审官是刑部尚书张子麟,此君在河南当知府时,政绩全国第一。在山西当参政时,开仓放粮,救活万民。在湖南当巡抚,赈济四十万灾民。升任刑部尚书之后,拿皇亲国戚开刀,刚正不阿,后来被誉为“一代刑名之祖”。真实情况不知,反正史书是这样评价的。如此刚正之人,居然想给铁案如山的主谋脱罪 这两人是怎么断案的在几个主犯都认罪的时候,说他们只是从犯而已,还整出“情重律轻,难以常例处之”的判语。 刑部和都察院想要糊弄了事,大理寺当然不干啊。 大理寺的主要职责,就是复审各种重大案件,这出了问题是要背锅的大理寺卿张纶都气炸了,各种审判结果被否定,三法司会审居然无法结案。 张纶也不去会审了,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居然只扔几个实习生过去糊弄。他想一直拖着,把案子闹大,闹到没人敢捂盖子的地步。 于是乎,金罍和常伦这两个最高法院实习生,近几日亲身经历了此桩大案,把大明官场的黑暗面看个彻彻底底,同时也得罪了好几个朝中大佬。 历史上,金罍、常伦二人的仕途,估计就是因为此事受到严重影响。 听完两人的一阵抱拳,王渊突然笑问“张棘卿大理寺卿张纶让你们来的” “你怎么知道”金罍非常惊讶。 王渊说“我的殿试文章,张棘卿可是画圈呢,怎么也要报答一二。” 常伦拿出一份奏疏,说道“张棘卿连续上疏陛下,奏章都被司礼监和内阁扣下来。他也没别的意思,只想请你把奏章递到陛下手中。” 王渊问金罍“你未来岳父靳贵怎么说” 金罍答道“让我别管,此事牵扯太大,但家岳也对都察院和刑部非常不满。” 文官集团真不是铁板一块,曾经给王渊殿试文章画圈的杨一清和张伦,这几个月接连跟杨廷和闹矛盾。前者因为改革问题,已经辞职两次;后者坚持司法公正,也准备辞职来威胁了。 而金罍的准岳父靳贵,也跟杨廷和不是一党的,严格来讲属于帝党和李东阳党。 王渊收下那份奏章,笑道“明天我正好要进献千里镜给陛下,顺手递个奏章也无所谓,但你们千万不能往外说,否则我就要被某些重臣嫉恨了。” 金罍和常伦同时发誓“若干泄露任何一字,天打五雷劈” 顾应祥也觉事情重大,跟着发下毒誓。 王渊觉得可以跟王大爷加点料,送两个学生过去,便说“二位贤兄,可知阳明先生的心学” “略知一二。”金罍、常伦道。 王渊笑道“改日恩师讲学,两位贤兄何不去听一听” 常伦和金罍没闹明白,但也不好推辞,都点头说“愿意一听教诲。” 以王大爷的水平,应该能忽悠他们拜师吧。 大家一起玩团体呗,私下里以心学圈子为中心,朝中暂时可以结交杨一清和张伦。 有朝一日王渊执政,杨一清绝对是改革急先锋,而张伦坚持司法公正也令王渊佩服。 172【完美配合】 第二日,王渊揣着望远镜出门。他刚刚来到西苑,还没抵达豹房,中途就被太监直接带去东阁。 朱厚照在东阁,杨廷和在东阁,杨一清也在东阁,还有司礼监掌印张永、吏科一把手杨禠。 杨廷和无比悠闲的在喝茶,杨一清和杨禠正锋相对,似乎已经吵过一架。 见王渊来了,朱厚照笑道“诸卿且勿争执,正好王二郎来了。他是贵州人,先问问他对此事的看法。” 杨禠完全不给皇帝面子,立即反驳“陛下,王学士并非阁臣,亦非吏科、吏部官员,此事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杨一清顿时冷笑“敢问杨给事中,王学士为什么被呼为王学士” 杨禠自知失言,瞬间就不说话了。 侍读学士,主要负责陪皇帝读书,却身兼皇帝的政治顾问,有权对政事提出自己的意见。 王渊则一脸懵逼,不知道这些大佬又在吵什么。 杨一清问道“王学士可认得贵州巡抚魏英” 王渊回答道“见过几次。” 杨一清又问“其人风评如何” 王渊回答道“敢于任事,刚正不阿。” 杨一清再问“可有贪污之劣迹传出” 王渊笑道“贵州那破地方,能贪几个钱我要是贵州巡抚,肯定一心一意为政立功,赶紧升官换个地方。就算要贪,调任云南也比贵州好啊。” 话糙理不糙,大佬们皆是无语。 杨禠没好气道“吏治关乎国家社稷,岂能因一人之言而更改政令。” 王渊还是没完全明白,问道“贵州究竟发生何事” 杨一清冷笑道“巡按御史徐文华,弹劾贵州巡抚魏英贪污。我认为应该招魏英回京,令其自证清白。吏科杨给事中却说贵州路远且反贼未平,应该先任命一个新巡抚,勒令魏英自己辞官。堂堂一方巡抚,哪有被御史弹劾,连自辩的机会都不给,就直接让人家辞官的吏治可是儿戏” 王渊瞬间理清思路,这是杨廷和与杨一清的矛盾公开化了。 魏英这次担任贵州巡抚,是杨一清推荐的,不管是不是杨一清的心腹,杨一清都必须保下来。 徐文华则是杨慎的至交好友,杨廷和破坏规矩将其荐为巡按御史。去年,徐文华还跟着魏英打仗,欢天喜地捞军功官升一级,没想到今年就弹劾魏英贪污。 杀人犯还可以自证清白呢,堂堂巡抚连自辩的机会都不给,居然因为捕风捉影的弹劾,就令其自动辞官。而且,还是在魏英连战连捷,斩杀反贼不断立功的情况下,这传出去简直让地方官员心寒 杨廷和好狠啊 刚刚剪除刘瑾的时候,这些抗阉官员还能一团和气,现在已经自己斗起来。 明摆着是杨一清表现得不听话,杨廷和不择手段想排除异己。只要贵州巡抚魏英辞职,杨一清就有识人不明的污点,杨廷和还能趁机安排心腹去掌控贵州。 就距离上来看,从杨廷和授意到徐文华弹劾,一来一回至少四个月,杨廷和在去年冬天就准备向政敌发难了,正好是杨一清两度辞职的时候。 非但如此,杨廷和还对吏部下手,想慢慢架空杨一清。王阳明也在遭受排挤之列,只因王大爷的职务非常关键,不乖乖听话就属于政敌。 而且杨禠这冲锋陷阵的样子,证明杨廷和已经完全控制吏科。 吏科给事中有很多个,但杨禠属于头头,是吏科的一把手,等于给杨一清的吏部套上了枷锁。 难怪杨一清反复辞职,这工作根本没法做啊。吏科被杨廷和控制了,吏部又被挖根子,现在居然把手伸到地方上,以莫须有的罪名逼迫巡抚致仕。 杨一清可怜巴巴的看着皇帝,突然跪地“陛下,魏英之巡抚,乃臣一手举荐。如今既有贪污罪行,臣确属识人不明,请求致仕回乡养老” “不允。”朱厚照面无表情道。 王渊突然绕开这件事,笑呵呵问皇帝“陛下,臣曾写过一封奏疏。请求将贵州三个长官司改土归流,再将水西安氏一分为三,不知陛下是何意见” 朱厚照道“你的奏章,我没有看到。” 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廷和,终于开口了“贵州反贼未平,不是改土归流、削弱土司的时候。若再把安氏逼反,其拥众四十八部,王学士拿什么去平叛四川之贼未平,四川、湖广的兵力捉襟见肘,调一部分去贵州平乱已是困难,哪有多余兵力镇压安氏” 历史上,贵州反贼明年就会被彻底平定,贵州地方官联名请求改土归流,也是被内阁的这个理由所驳回。 理由非常正当,可惜不顾贵州实情。安氏、宋氏土司首领皆年迈,内部矛盾一大堆,他们拿锤子来叛乱啊 王渊问道“杨阁老可知安氏、宋氏土司之情况” 杨廷和说“略知一二。” 王渊笑问“究竟是一,还是二呢” 杨廷和道“如今民乱四起,一切小心为重,不可再有任何闪失,也不能给土司任何反叛的借口。” 刚刚还在辞职的杨一清,突然说“陛下,臣认为王学士的方法可行,如今安氏、宋氏皆获罪当斩,正是削弱其势力的好机会。饶其本罪不死,换来部分土司辖地改土归流,实在是切中实际的妙策” 王渊当然不能让杨一清单打独斗,也连忙说“陛下,若宋氏、安氏胆敢叛乱,臣愿亲赴贵州将其剿灭。不需要调外省之兵,有了贵州本地卫所军队即可陛下,此乃太祖、太宗皇帝未竟之业,若能成功,足可告慰历代先皇” 杨廷和拱手道“陛下,户部已经没有钱粮了,西南数省也没有多余兵力了,还请陛下三思。” 朱厚照左思右想,王渊那句“太祖、太宗皇帝未竟之业”打动了他,当即点头说“就依王二郎之策” “陛下圣明”王渊立即奉承,不给杨廷和说二话的机会。 朱厚照派人去制敕房,把靳贵叫来写圣旨,又让内阁商量具体措施。 今天的正事就这样跑偏了,杨廷和只能在那儿费心,讨论改土归流的实施步骤。 一番讨论,杨一清突然说“陛下,改土归流干系重大,应有重臣坐镇,全力实行此事。魏英督抚贵州多年,在当地素有名望,不能临阵换将啊” 得,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 王渊笑道“确实如此。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就算魏巡抚真有贪污之实,也该在剿灭反贼、改土归流之后再行追责。” 杨禠反驳道“吏治为天下社稷之基,怎可与改土归流混为一谈巡按御史弹劾巡抚,若朝廷不闻不问,巡按御史岂不成了摆设” 杨一清笑道“陛下,臣并未置巡按御史之弹劾不理,也没有认定魏巡抚是清白的。只是想先把改土归流敲定,令贵州局势一劳永逸,这才请求让魏巡抚继续留任。至于他的罪责,可延后处理,如此而已。” 朱厚照本来在豹房玩得好好的,被杨廷和与杨一清吵得不行,生生拉来东阁处理政事。他早就不耐烦了,突然问王渊“你的神镜可有进展” 王渊答道“回陛下,已造出其一。” 朱厚照立即起身,迫不及待说“那就先去看神镜,今日之事,改天再议。” 杨一清没有阻止,拖下去对他有好处,魏英若能平定反贼,贪污之举也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杨禠跪地呼喊“陛下,吏治乃大事,不可拖延” 朱厚照烦躁得很“就依杨尚书所言,让魏英继续当巡抚,全权处理改土归流之事。”他又扯着王渊的手说,“走,我们去豹房看神镜。” “陛下圣明”杨一清大呼。 杨廷和则一脸阴郁,杨禠更是哭天抢地,搞得就跟死了爹妈一样。 杨一清端正身体、整理衣襟,朝诸位同僚拱手行礼,心情愉快的踏出东阁。 这是王渊和杨一清,首次在政事上合作,各取所需,配合完美,值得设酒摆宴庆祝一番。 173【正德的政治智慧】 朱厚照看人的眼光非常毒辣,这里的“人”,专指文官。 谁是贪官,谁是清官;谁是小人,谁是君子;谁是庸吏,谁是干员朱厚照心里其实清清楚楚。 就拿王琼来举例。 正德三年,朝廷推举吏部侍郎,前后推荐六个人,朱厚照都不同意。最后把王琼推出来,他立即就表示满意了,只因王琼有实打实的政绩。 随后,王琼因为边臣使用太仓银未及时归还,追责受牵连而被调任南京吃闲饭。这都过去好几年了,王琼在朝廷也没什么靠山,去年冬天突然被调回北京,而且担任户部右侍郎,并且负责赈济北直隶受兵灾地区。 那个时候,正逢杨廷和、杨一清矛盾暴露,而且杨一清被逼得辞职。朱厚照看似不偏帮任何一方,却羚羊挂角把王琼召回来,还扔到户部跟黄珂同为右侍郎,明摆着就是在掺沙子进去,不让杨廷和一家独大 王琼比杨一清更能揣摩圣意,皇帝说什么,那就是什么,而且专门跟杨廷和对着干。杨一清就要固执得多,一边因具体政务跟杨廷和闹矛盾,一边又劝谏皇帝不要这样不要那样。 显然,对于皇帝而言,王琼比杨一清更好用。 在朱厚照的刻意安排下,杨廷和永远都不缺政治对手。现在是杨一清,今后就是王琼,皆以尚书身份跟他打擂台。 “王若虚如何跑到了杨应宁杨一清那边”杨廷和满腹怨气道。 杨禠冷笑道“新科状元甘当佞臣,还真是大明开国以来的头一遭今后必须严加提防。” 杨廷和不再应声,也不想跟王渊争锋相对。对于任何皇帝宠幸之人,杨廷和都不愿意得罪,包括太监、勋戚和武将,他只在文官体系内排除异己。 同时,杨廷和也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急躁了。 去年上半年,司礼监与内阁一团和气。首辅李东阳不管事,太监张永尽量配合,杨廷和说什么都无人反对,想任命谁就任命谁,这让杨廷和产生了一种掌控朝堂的错觉。 谁知情况急转直下,阁臣刘忠率先表达不满,被杨廷和亲自下场逼迫辞职,而且还把锅甩给太监张永。刘忠是皇帝信赖的大臣,朱厚照坚决不许其辞职,刘忠只能以修祖坟为借口回老家。 紧接着,吏部尚书杨一清又跳出来,一度把杨廷和搞得很狼狈。 杨廷和想要控制朝堂,虽然搞定了太监张永,却没法搞定制敕房靳贵,内阁和司礼监联手居然不能随意颁布圣旨。靳贵并非头铁,只因其是首辅李东阳的心腹,而且是被杨一清推荐上位的,同时还属于朱厚照的东宫班底 现在,为了拉拢阁臣梁储,杨廷和命令陆完,帮着梁储的儿子脱罪,三百条人命的案子都敢压住。梁储果然感激涕零,却把大理寺卿张纶逼到对立面,张纶已经彻底跟杨廷和闹翻了。 咋就都不听话呢杨廷和感到很无奈。 豹房。 准确地说,还没到豹房,朱厚照就迫不及待,问道“可曾把神镜带来” 王渊拿出望远镜,笑道“陛下,此乃千里镜。” 朱厚照夺过望远镜,随便朝远处观看,皱眉道“有些模糊不清。” “根据远近变化,可调节镜筒长短。”王渊手把手的教皇帝如何操作。 朱厚照尝试几次,果然把远处景物看得清清楚楚,顿时乐不可支“此乃神物也,快陪我去城楼” 君臣二人快速登上紫禁城楼,朱厚照还觉不满意,又拉着王渊登上内城城楼。 内城之外就是民居,朱厚照化身为偷窥狂,趴城墙上观察市井小民。他一边偷窥一边说“二郎,我看到一处宅院内,有个妇人正在浆洗衣服。” 王渊哭笑不得。 很快,朱厚照又说“礼仪房司礼监下属机构外的街道上,有人正在打架。哈哈,个子更挨那个被揪住头发,发髻都被扯散了,简直不顾礼仪对,揍他唉哟,被踢裤裆了,怕是疼得要死。” 王渊假装没听到,云淡风轻的看风景。 “哇,那边有人翻墙进宅,院内还有妇人给他搭梯子,”朱厚照看得津津有味,直到那对男女抱着啃起来,他才恶趣味的对随侍太监说,“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行此苟且之事,快让锦衣卫过去抓奸哈哈,快去,快去,再慢就完事了” 神特么再慢就完事了,王渊感觉自己的发明,被用在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朱厚照饱览了一番京城市井风情,这才收起望远镜,对王渊说“二郎,此等神物,为何不早早献上来对了,你不是说还有什么显微镜,可观一碗水中四万八千虫吗” 王渊解释道“陛下,千里镜和显微镜,皆是臣格物致知时的发现。眼下这副千里镜,还只是低级货色,看个几里远而已。接下来,臣会试制真正的千里镜,可观测千里之外的物事。” 朱厚照高兴道“那你就快快试制,赶在河南反贼剿灭之前。我要站在北京城楼上,观看将士在千里之外剿匪” 王渊吐槽无力,只能应下。 朱厚照跟王渊勾肩搭背,亲热无比道“二郎这个格致之法,确实比朱子更有趣。你以后专心格物,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多弄些新鲜物件出来。” 王渊说“臣暂时需要些工匠。” 朱厚照说“我回去就传旨工部,让他们尽量配合,你需要什么工匠直接去叫人便是。” “臣领旨”王渊大喜。 朱厚照意犹未尽,继续行偷窥之事,突然心血来潮“千里镜可以多做一些,让五城兵马司派人在四处城墙观望。若城内城外有作奸犯科者,可一目了然也,岂不省去无数工夫” 王渊还真没想过这个,当即拍马屁“陛下英明。”又趁机赚钱,“五城兵马司欲购千里镜,也得拿银子来买。外人我卖三百两银子一副,朝廷各司我只卖成本价,三十两一副足矣。” 朱厚照笑道“王二郎够义气,我也不会让你亏本,就五十两一副吧。” 王渊正色道“陛下,此物可用于战场,必须严谨与外邦交易。” “战场”朱厚照立即会意,点头说,“确实可用于战场,主将立于高台之上,可将战况一览无余,随时能用旗令指挥厮杀。王二郎果然知兵,居然造出这等军器” 王渊随口问道“陛下,臣之格物,需以算学为基础。若有更多人掌握算学,就有更多人制造这等神物。司礼监经厂何时能把算学书籍刻印好” 朱厚照惊讶道“这都几个月了,经厂还没印好我派人去催催。” 王渊说“正好,臣近日于算学又有心得,跟以前的书稿一并刻印了。” 所谓又有心得,都是关于函数方面的。以前怕明代人不易学,就没写在稿子里,跟顾应祥接触之后,才发现古人早就在研究函数了。 书名也直接改新的,一本叫数学,一本叫几何。 朱厚照直接在城楼上偷窥半天,随侍太监提醒他吃饭了,这才万般不舍的回去。还把王渊一起叫去用膳,下午又带王渊去看球,两支豹房球队踢得颇为精彩。 就在朱厚照如厕时,王渊趁太监不注意,直接把大理寺卿张纶的奏章,塞到朱厚照的手里。 朱厚照不动声色,在厕所里把奏章看完,又把奏章塞到怀里,面色平静道“我知道了,此事二郎不要再管。” 王渊当然不会再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又不是大理寺卿,能帮忙递奏章已经非常够意思了。 朱厚照怎么处理的 这货可不会为民做主,更懒得维护司法公正,居然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是,朱厚照做了两件事第一,让司礼监将奏章留中;第二,给大理寺卿张纶增禄十石。 前者是暗示太监张永,这件事皇帝已经知道,司礼监不要胡乱插手,也警告张永不许再跟杨廷和搅在一起。后者是告诉大理寺卿张纶,奏章我已经收到,而且我对你非常满意,但你也不必再闹腾了。 这两个做法,很可能传到杨廷和耳中,又会给杨廷和一个错觉皇帝想要和稀泥,顺便补偿杨廷和派系在贵州之事的失利。 其实呢 皇帝抓住了杨廷和、梁储两位阁臣的小辫子,今后但凡他想动手,都能把此事翻出来炒冷饭。轻则逼得杨廷和、梁储自动辞职,重则直接罢官问罪 。 174【数学之传播】 张凤翔,山东登州人,举人出身,苦熬多年终于当上武邑知县。 还有一年,任期即满,张知县只求别再闹幺蛾子。 去年反贼来了三回,幸好都是去抢景州。隔壁的阜城县、武强县也被抢过,唯独不来光顾武邑县,可能是因为此县太穷吧,反正张凤翔有惊无险的熬过来。 这天,张凤翔刚刚午休睡醒,师爷就进来说“县尊,朝廷发来两本算学书,要求北直隶各府州县官员皆要熟读。” “真是奇哉怪也,朝廷发算学书做什么”张凤翔讥笑道,“难道让各级官员都学账房本事” 师爷提醒说“这两本书,皆为翰林院王学士所著,就是那个阵斩刘六、刘七,生擒齐彦名的王二郎” 张凤翔才不管啥王二郎,他这辈子连知州都当不上,更别提跟翰林院打交道。当即吩咐说“既是朝廷旨令,就将这两本书,让崔县丞好好研读,别把粮赋给本县算错了。” 按照王渊的想法,数学、几何二书,印出来是要发行天下的。 可如今反贼四起、交通不便,司礼监经厂也经费不足,只勉勉强强给他印了几百本。中央各部门都已发放下去,这还剩下一些,干脆扔给北直隶各府州县。 张知县拿到书之后,看也不看,直接扔给崔县丞。 崔县丞也没啥兴趣,干脆扔到粮科,让粮科吏员好生研习。 粮科吏员有好几个,看到改良版阿拉伯数字,顿时就头大无比,只有一人如获至宝。 此人叫杜瑾,字良玉,精通算术。 杜瑾本为武邑县生员,因为喜欢研究数学,连续多年考试不合格,被罚役充任粮科小吏。 明代吏员有三大来源,即佥充、罚充和求充。 明初以佥充为主,即自己提出申请,里老乡绅层层审核,再由官府考核备案,这样就可以担任基层公务员了。 到了明代中期,则变成罚充和求充为主,一罚一求,形成鲜明对比。生员为吏便是罚,小民为吏则为求,前者不情不愿,后者削尖了脑袋往里钻。 刚开始,杜瑾只是翻开随便看看,在熟记泰西数字之后,很快就沉迷进去,坐在粮科办公室研读一整天。 下班之后,杜瑾拿着数学与几何,飞快奔往好友宝朝珍家中。 “贵德贤弟,快来看这两本大作”杜瑾挥舞着书籍狂呼。 宝朝珍同样痴迷于数学,却不像杜瑾连年考试不合格。他非但是秀才,而且还是廪生,可惜两次乡试皆落榜。 宝朝珍笑问“是何大作” “算学书”杜瑾兴奋道。 宝朝珍当即留杜瑾在家吃饭,一边吃饭一边讨论。饭后,宝朝珍连妻儿都不管,拉着杜瑾连夜学习,不知不觉竟已学到天亮。 他们本来就基础扎实,通过一番熟悉,很快跳过基础内容,直接研究相当于初中水平的数学知识。 早晨,天光大亮。 两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熬了一宿还精神奕奕,互相对视,突然哈哈大笑。 宝朝珍说“王学士真神人也” 杜瑾感慨道“是啊。论文能中状元,论武能平反贼,居然连算学都如此精通。” 宝朝珍家里根本不缺钱,突然起身道“良玉兄,我欲前往京城,求教于王学士门下” 杜瑾吃惊道“你不考乡试了” 宝朝珍摇头说“连续两次乡试落第,我怕是考不上举人了,还不如专心研究算学。” 杜瑾提醒道“王学士乃翰林中人,恐不易见,更别提拜入其门下。” 宝朝珍苦笑道“王学士于算学一道功参造化,不亲往求教,我实在是不甘心” “那我们一起去京城”杜瑾突然咬牙道。 宝朝珍更加惊讶“你放弃功名了” “我连岁试都不合格,还考什么科举不考也罢。”杜瑾颇为光棍。 岁试是对生员的例行考试,连续几年不合格要受处罚。杜瑾遭受的处罚,就是被扔去县衙做吏员有一定期限,他若现在跑到京城拜访王渊,就等于擅自逃脱岁试处罚,严重者将直接被剥夺功名。 宝朝珍就不一样,就算耽误几年,还可以回来考举人,只要定期回乡参加岁试即可。 两人商量完毕,立即决定择日进京,反正他们家里不缺钱,也不用担心未来某天会饿死。 杜瑾回家睡了一觉,下午直接去县衙辞职,随即被夺去生员身份。好在没有一棍子敲死,他以后还可重新考生员,这全是看在他老爹的面子上。 随后几日,杜瑾和宝朝珍都在研究数学,任凭父亲如何打骂都无济于事。 眼见要被父亲关禁闭,宝朝珍居然抛下妻儿,只留了一封书信,伙同杜瑾连夜离开武邑县。 半路上,宝朝珍说“听闻邻县有位算学大家,以前一直没有机会拜访,何不借着进京的机会去见识一二” “我也听说过,不知是否名副其实。”杜瑾道。 二人随即前往隔壁饶阳县,大清早问路来到王文素家中。 王文素是晋商,不过属于底层晋商,家中只做些小买卖而已。甚至来饶阳县定居,也是全家逃难来的,成化二十年山陕大旱,人相食,就连小商人都活不下去。 王文素从小跟着父亲做生意,刚开始家中还算殷实。可惜父亲死后,他忙着钻研数学,不怎么打理生意,现在只靠开个小店铺为生。 如今,王文素干脆把店铺交给儿子,自己整天窝在屋里编撰数学书籍。 王文素认为明代数学废弛,许多内容都断档了,他想自己编一部传世之作。明代有名的几个数学家,王文素都深入钻研过其作品,觉得这些家伙的算学书错漏百出,而且藏头露尾故意不让人轻松入门。 王文素,字尚彬,明代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数学家,所著算学宝鉴将近五十万字。 可惜这部编撰将近三十年的数学书,因为王文素没钱刻印,后来只有残缺的手抄本传世。王文素晚年只能靠教学谋生,家业都被他败光了,可谓是彻底跑偏了的晋商。 宝朝珍、杜瑾两个年轻人,很快见到王文素,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清癯中年。 “算学后进宝朝珍杜瑾特来拜见先生”二人态度尊敬。 王文素也很高兴,因为遇到算学同道,当即笑道“请进。” 茶水都还没端上,杜瑾进屋就考教“听闻先生珠算技艺惊人,晚辈很想见识一番。” 王文素笑着说“可以。” 算盘虽然发明已久,但在正德年间,还与算筹并用。加减乘数用算盘,更复杂的计算只能用算筹。 正是因为有王文素的创造性钻研,以及再过二十年才出生的程大位,算盘终于在中国彻底压倒算筹。在他们手中,算盘甚至可以用来开方,开平方、开次方都能办到,算筹渐渐消失在日常运用当中。 “啪啪啪啪” 一连串清脆的声响,王文素和杜瑾同时打着算盘,手速快到出现虚影的地步。 宝朝珍刚刚把题目念完,二人就已经得出答案,于是题目越来越复杂艰深,如此还是不能轻易分出胜负。 王文素又把家人叫来,跟宝朝珍一起念题。 同时两人念题,王文素一心二用,双手敲打不同的算盘,把杜瑾看得叹为观止。 “先生之技,神乎其神”杜瑾和宝朝珍彻底拜服。 杜瑾拿出数学一书,说道“先生请观此物。” 王文素甚至精通泰西数字,他翻开一看序言,便笑道“王学士改良泰西数字,确实更加方便书写。” 这位先生快速翻阅,表现得非常轻松,一直翻到方程组和函数部分,这才变得脸色严肃起来。他为了验证王渊的数学方法,居然都不用算筹,直接拿起算盘敲打,开平方和次方就跟喝水一样轻松。 “好法子”王文素放开算盘,拍案叫绝。 宝朝珍说“我等欲前往京城,当面请教王学士,不知先生可愿随行” “固所愿也”王文素当即答应。 175【莫名其妙的麻烦】 三人乘船坐车进京,一路奔波,终于在五月初来到京城。 王文素这个中年晋商,反而属于最穷的,杜瑾和宝朝珍抢着帮他出食宿费。 看吧,这就是数学,毁人不倦。 生生把一个晋商搞成破落户,把一个廪生搞得乡试接连落第,把一个生员搞得岁试都无法过关 他们是从正阳门进城的,一进去就迷路了。 杜瑾寻着个街坊问路“敢问老丈,翰林院王学士的府邸在何处” 那老者思索一阵,反问“可是王二郎” “正是王二郎。”宝朝珍说。 老者顿时笑起来“王二郎好找得很,你们径直向西走。出了西直门,城外最大的宅子便是王二郎家。” “原来在城外,谢过老丈”王文素说。 三人立即折道向西,来到宣武门里街时,突然看到无数车马奔来。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骑着马儿疯狂飞驰,仆从跟班在后边大呼“小侯爷,切莫再跑,容易撞到人” 少年郎哈哈大笑“你们快些,球赛就要开始了” 少年名叫陈儒,虽然父亲已死,但他年龄不够,需要再等几年,才能正式继承泰宁侯爵位。 另一个少年郎年龄稍大,同样在骑马飞奔,并且超过陈儒,还回头嘲讽道“你好慢啊” “驾”陈儒立即抽鞭加速,完全不顾路人安全。 另一个少年郎,也是小侯爷,乃武安侯郑英之子郑纲。 泰宁侯和武安侯家的宅子紧挨着,而且家风都差不多,整日斗鸡走狗没啥正形。 弘治十五年,一千多人不参加朝会,皇帝命令严格追查。其中,官阶最高的旷工者,便是泰宁侯陈璇即眼前这个小侯爷陈儒他爹。 历史上,嘉靖皇帝祭祀太庙,发现有勋贵擅自缺席,官阶最高者就是眼前这位小侯爷郑纲。 半个月前,朱厚照组织勋贵观看蹴鞠,陈儒和郑纲这两个小侯爷,立即成为足球联赛的忠实拥趸。他们甚至自己组织球队,名字都起好了,就叫“武泰队”,打算报名成为第一批甲级联赛队伍。 一个十岁大的小屁孩儿,坐在马车上大喊“二叔,快快追上他们” 小屁孩名叫顾寰,镇远侯顾仕隆之长子。 同为侯爵,镇远侯一系要显赫得多。顾仕隆颇受皇帝信赖,以前执掌神机营,又兼管天子禁卫,现为漕运总兵官去年漕船被烧,沈复璁只被牵连,头号问责对象便是顾仕隆。 在正德朝的勋贵当中,镇远侯顾仕隆非常难得。这位侯爷体恤士卒,不克扣盘剥,以清廉著称,后来甚至敢跟江彬对刚。任凭江彬如何说坏话,朱厚照都对顾仕隆信任有加,后来官至太子太傅,掌中军都督府。 王文素、宝朝珍和杜瑾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些勋贵要去干啥,连忙躲到街边防止被撞到。 前方便是城门,两位小侯爷不敢再纵马,纷纷勒住缰绳慢悠悠前进。 顾仕隆的二弟和长子,乘坐马车追上来。 小屁孩顾寰掀开车帘,亮出手中物事说“你们看,此为何物” “千里镜” 陈儒羡慕无比,问道“顾家小兄弟,千里镜乃陛下御用之物,你是从哪里搞到手的” 顾寰臭屁道“就不告诉你们。” 郑纲策马来到顾家马车旁边,赔笑道“小兄弟,快说说,下次武泰队练球带上你。” 顾寰这才开口“此物为陛下赏赐家父,专门用于兵事,我只能趁着父亲不在家先耍几天。不过嘛,陛下说了,五百两一副,你等可以前往豹房商街购买。” “五百两一副”陈儒惊道。 “贵吗我觉得不贵。”顾寰装模作样道,这小屁孩儿演技不错。 朱厚照确实会做生意,居然成了千里镜经销商。他从王渊那里进货,本来说好了卖三百两,所得利润对半分,愣是被朱厚照卖到五百两一副。 王渊不是没想过自己卖望远镜,但麻烦事情太多,还不如直接扔给皇帝代销。 而且从豹房卖出的商品,短期内无人敢仿制销售,顶多自己做来自己用,这可以延长垄断市场的时间。如果王渊自己售卖,可能一两个月以后,望远镜就要变成白菜价。 三位小侯爷,结伴来到城外球场。 郑纲和陈儒的心思,早已飘到千里镜上。他们不但得掏银子,还需打通内府关系,这才有资格从豹房买东西。 如此一来,千里镜就不再是单纯的商品,更是皇家荣耀的象征。即便以后出现仿制品,也没法跟正版相提并论,民间物事哪能与皇宫里的抢风头 倒得球场,里头已经人头攒动,甚至有附近的平民前来观球。 反正现在不收门票,人越多越好,这样才能形成风气。 在此期间,勋贵们的座位是固定的,也不怕来得晚了被人抢座。 三位小侯爷刚刚下马进场,突然后边就吵起来,却是球场守门士兵挡了建昌候张延龄的车驾。 “好大狗胆,你可知这是谁家的马车”恶奴大喝。 两个守门士兵昂首挺胸,其中一个士兵说“此地虽然暂时改为蹴鞠场,却是军营校场所在,一切以军令为先。看球者不拘勋戚平民,其车马只能从侧门进入,车马统一安置在车马场。便是陛下前来,御马也是从侧门进车马场,难道你们比皇帝还大” 恶奴被这话给堵住,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 建昌候张延龄突然下了马车,指着守门士卒问“你们是谁带的兵” 士卒回答说“我们只忠于陛下” 张延龄冷笑道“陛下是我外甥,我跟陛下是一家人。既然你们忠于陛下,那就是我的家奴,哪有家奴阻挡主人的道理快快闪开” 士卒牢牢守门“这位爵爷,你可以步行入内,此处离看台也就两百步而已。若人人都骑马坐车入场,蹴鞠场还不乱成一团啊” “爷爷我还就要坐车进去,看谁敢当我”张延龄回到马车上,喝令道,“驾车冲进去” “吁” 守门士卒立即吹哨,马车还没启动,附近维持秩序的士卒就已经奔来六七个。 “关门” “结阵” “擅闯军营者,杀无赦” 张延龄大喊“给我把门撞开” 当然不可能用马儿去撞,几个家奴来到大门前,用身体朝着营门撞击,可惜力气不足没有屁用。 张延龄又喊“快找来柴禾,把营门给爷烧了” 阵仗越闹越大,里面的观众跑来看热闹,外边也堵着一大堆人,但都不敢乱管建昌候的闲事。 等家奴们寻来柴禾,张延龄立即下令“点火,快快点火” 几个士兵对视一眼,同时点头鼓劲,随即举枪往外捅“杀” “噗噗噗” 枪枪见肉,当场扎死两个,其余家奴受伤逃走。 里里外外的看客们,此时全都傻眼,居然真有大头兵敢杀建昌候的家奴。 小屁孩顾寰哈哈大笑“杀得好,真乃大明之悍卒也” “你你你你你等居然” 张延龄又惊又怒,突然大喝“快摆驾去皇宫,我要找太后评理去” 那些士卒也慌了,小声议论道 “怎么办” “快回营找潘将军。” “潘将军不顶用,得找朱少监才行。” “朱少监恐怕也扛不住,还是去找王相公吧。” “王相公是文官,又不负责训练我等,不能轻易联络他。” “这时候哪管什么文官武官,再不去我们就没命了” “对对,只有王相公才会帮咱们。” “” 176【学术团体壮大】 朱厚照的舅舅张氏兄弟,在弘治、正德两朝可谓人嫌狗弃,因为干出的事情实在太过荒唐。 弘治皇帝在位时,某日与张氏兄弟喝酒。皇帝中途去上厕所,张氏兄弟居然从随侍太监手中,抢过皇帝的帽子自己戴着玩。 还有一次,张延龄胆大包天,竟在喝酒之后奸污宫女。太监何文鼎暴怒,手持金瓜欲杀之,太监李广中途报信,张延龄这才逃过一命。事后,何文鼎被锦衣卫抓住拷问,又被张皇后派人乱棍打死。 祸乱宫闱之大罪,就这样得过且过,坚守职责的太监反而死于非命。 张鹤龄与张延龄犯下的案子数不胜数,甚至言官们都懒得弹劾了。以前,刑科都给事中吴世忠、刑部主事李梦阳,就因为弹劾张氏兄弟,导致张皇后大怒,弹劾者差点因此被论罪。 弘治皇帝死后,张氏兄弟更加肆无忌惮,强夺民田早已司空见惯,这两位甚至还玩过劫狱的把戏。 敢在京城大狱中抢人,事后还不担责任,国舅爷就是这么豪横 此时此刻,张延龄命令家奴驱车,直奔皇宫而去。中途在承天门被拦下,守门侍卫不让其家奴进入,本就愤怒的张延龄挥鞭抽打侍卫,咆哮道“本侯有要事觐见太后,谁敢阻拦” 皇城侍卫纷纷退避,竟将张延龄和七八个家奴全部放行,他们驾车直至午门才终于停止。 没办法,午门的三道正门常年关闭,两道侧门也不方便驷驾马车通过。 张延龄用受伤家奴的血衣,在自己胸前擦了擦,又披散自己的头发,随即奔往张太后的寝宫。见到张太后,张延龄立即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姐姐,你可要为兄弟做主啊,你的兄弟差点被人捅死了” 张太后见此情形,顿时头疼不已,皱眉道“你又闯什么祸了” 张延龄叫屈道“冤枉啊,姐姐,这次真不是我闯祸。陛下在宣武门外弄了个蹴鞠场,半个月前就请我去看球,我有正事要办一直没去成。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觉得辜负了皇帝外甥的一片好心,今天专门坐着马车去看球。姐姐你说,这我总没错吧” “为何搞成这幅模样”张太后问。 张延龄恶人先告状“我驱车来到球场门口,守门士卒竟不让我进去。我让家奴推门,那些士卒举枪就捅,当场捅死我两个家奴,还把我都捅伤了啊” 张太后蹲下去查看伤势,问道“伤到哪里了” “唉哟,”张延龄惨痛大叫,不让张太后掀他衣服,只哭嚎道,“痛死我了,这回我是要死了。哎哟喂,要痛死了啊” 张太后也不问青红皂白,当即震怒道“岂有此理,哪有这般欺负人的” 张延龄谗言道“姐姐,姐夫驾崩之后,外人是越来越不把咱们张家放在眼里了。这回用枪捅的是我,下回说不定还要逼宫,把枪头对准姐姐你” 这话直击张太后的灵魂,她没有权利指使兵部和都督府,锦衣卫也被正德皇帝牢牢掌控,当即说道“着令东厂抓人” 其实,东厂也不是张太后能染指的,但她越权行事也非一回两回了。 却说,王文素、宝朝珍和杜瑾三人,一路行至城西的王家大宅。 三人当中身份最高者,也不过是武邑县的廪生而已。向门子递上拜帖,门子不屑一顾,都懒得进去通报。翰林院侍读学士,岂是谁都能见的 “如何是好”宝朝珍问。 王文素想了想,说道“不如侯在门外,等着王学士出门。” 杜瑾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突然一骑奔来,顾应祥翻身下马,门子立即点头哈腰过来,跟刚才的态度判若两人。 宝朝珍连忙呼喊“可是王学士当面后进末学宝朝珍有礼了” 顾应祥回头笑道“我不是王学士,你们找他有何事情” 杜瑾说“我等皆为北直隶读书人,因酷爱算学一道,偶得王学士之数学、几何,当即惊若天人,遂千里而至前来拜见。” “哈哈,原来是算学同道,”顾应祥颇为高兴,“王学士肯定喜欢,你等且稍待,我进去通报一声。” 顾应祥刚刚进去,一个士卒又惊慌跑来,跪在门前大喊“王相公,请救我等性命王相公” “嚎什么嚎给我闭嘴”门子喝道。 关乎自家性命,士卒哪肯停下,当即喊得更大声。 王渊听说有三个数学爱好者投奔,本着礼贤下士的理念,决定亲自出来迎接。还隔得老远,就听到门口的喧哗声,他过来询问“出什么事了” 士卒见到王渊,顿时大喜“王相公救命” 一来二去问清楚缘由,王渊派人把周冲叫来“门房换一个。下次再出这种事,你也别当管家了,亲自来守门吧。” “有负二哥重托”周冲跪地请罪,把门子恨得要死。 王渊又换了一副笑脸,对求见四人说“诸位请进。” 士卒边走边说“王相公,我的事情更急,请借一步说话。” 王渊把三个数学爱好者,安排进会客厅,屏退左右与士卒单独沟通。 这士卒颠三倒四,总算把事情讲明白,王渊听得是头疼欲裂。 咋就跟国舅爷杠上了而且还闹出人命 你说不管吧,又是自己带出的兵。而且,这些士卒也是他向皇帝请调过来,专门维持足球比赛秩序的。这次不按规矩处理好,今后足球联赛还不任由勋贵、外戚耍横 但又能怎么管首辅都制不住的人,王渊可没那么大分量。 思来想去,王渊对报信士卒说“你们全都回营,严加防范。没有兵部文书,谁也不放行,擅闯军营者杀无赦出了问题我来顶住,但不许打着我的旗号做事,否则我可就不管了。” “谢王相公大恩”士卒立即往回跑。 顾应祥正在会客厅,跟三位同道切磋学问。见王渊进来,顿时笑道“若虚,有这三位朋友在,今后咱们可就热闹了。” 王文素捧着厚厚一摞书稿“王学士,此乃本人拙作。虽未完全结稿,但已编撰二十载,今日班门弄斧请求王学士雅正。” 王渊直接翻看其大类标题,很快就重视起来。 这个中年晋商,居然把从古至今,中国的所有数学内容,全部汇总进行研究论证。而且,还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发展,更正了前人的一些错误,堪称中国传统数学大全 可惜,没有理论系统,也仅仅是大而全罢了。 杜瑾突然跪地道“王学士,鄙人杜瑾,字良玉。已弃生员之功名,愿拜入王学士门下,终身侍奉左右,一生钻研算学” 王渊哈哈大笑“良玉何必多礼,咱们互相切磋,共同进步而已。” 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王文素、宝朝珍和杜瑾,都留下来向王渊学习新的数学方法。 就数学功底而言,王文素远超顾应祥。各种数学理论他都精通,而且运用起来得心应手,有了算盘更堪称人形计算器。 王渊活了两辈子,也是第一次遇到,居然有人能用算盘开方 177【根本就不麻烦】 仁寿宫。 太监一路哭丧着脸跑回来,跪地磕头道“太后,督公张永让我去找张雄,等到了东厂那边,张雄又推说没有陛下旨意,东厂万万不敢擅自捕人。” “好,很好不愧是我的好皇儿” 张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先帝还没死几年呢,她现在连东厂都喊不动了。 太监趴伏在地,不敢接话。 张太后愤怒到了极点,再也不顾政治影响,当即拂袖喝令“传旨锦衣卫张岳、张麒、张伦、张纯、张恪,立即去宣武门外抓人” 太监瑟瑟发抖,悄然领命而去。 这些都是张太后的娘家人,张岳是她的堂叔,张伦是她的表弟,张纯是她的义兄,张恪是她的义弟。她还有个干伯伯是锦衣卫千户,但已经去世了;另有一个举人出身的姑父,官至礼部右侍郎,也已经去世了。 张家的锦衣卫千户、百户们,接到太后懿旨时,完全处于懵逼状态。他们是锦衣卫武官不假,可都属于领工资吃闲饭的,手下连一个兵都没有 但太后的命令,不得不从。 这些张家人各自纠集壮丁奴仆,前往张鹤龄、张延龄家汇合。两位国舅爷,亦各自带着家奴,总计百余人,手持刀枪棍棒前往城外军营。 结果在足球场扑了个空,守门士卒早已回到校场,一行人又浩浩荡荡继续往南杀去。 此时,足球比赛刚刚结束,无数勋贵、富商和平民,都跟在张家人屁股后面,吃着零食前往军营看热闹。 本来不关张鹤龄的事,但兄弟被人欺负,他必须亲自出头。指着校场大门喊道“给我把门拆了” “对,拆了,把行凶者抓回去”张延龄憋了一肚子火。 负责坐营训练的太监朱英不在,操练事务由潘贵全权负责。这位半年前的混混,此刻已经是游击将军,他亲自带人列阵于较场口,喝问道“军营重地,不得擅闯,你等可有兵部公文” 张鹤龄指着潘贵说“把伤我兄弟的丘八交出来” 潘贵说“东厂、锦衣卫、刑部西厂和内厂已经解散都有权抓人,你们是哪头的” 张太后的堂叔张岳已经白发苍苍,拿出腰牌说“吾乃锦衣卫千户。锦衣卫办事,还不快快交人” 潘贵又问“可有南北镇抚司公文” “锦衣卫办事,还要什么公文”张延龄冷笑道。 潘贵直接怼回去“此为军营重地,你们连公文都没有,还想在这里抓人我再说一遍,擅闯军营者,杀无赦” 张鹤龄对张延龄说“别跟这浑人废话,拆了大门冲进去” 张家带来的家丁足有上百人,立即领命往校场大门冲。潘贵吹响军哨,上千士卒列阵相向,踩着整齐步伐朝前行军。 “杀” 众士卒齐声大喊,长枪一起捅出,吓得那些家丁扭头就跑。 “哈哈哈哈” 数千观众乐得大笑,显然大家都喜欢看国舅爷吃瘪。 张鹤龄、张延龄兄弟,在弘治朝嚣张跋扈,到了正德朝只是纸老虎。他们以前闯出的凶名太甚,因此无人敢捋虎须,一直胡闹到现在都没遇到硬茬。 即便王渊不让士卒们对刚,历史上的三年之后,张氏兄弟也会被朱厚照收拾。从此,国舅爷的纸老虎本质彻底显形,居然被一个京城混混敲诈数千金,银子花完了又去敲诈勒索,否则就要举报他们谋反,最后还是锦衣卫出面才把那混混弄死。 潘贵抽刀大呼“此等乱贼意图冲击军营,随我杀” 上千士卒顿时杀出校场大门,张鹤龄见状率先逃跑,张延龄愣神数息跟着狂奔,余下的张家人也吓得屁滚尿流。 “哈哈哈哈” 数千观众再度爆发出哄笑,他们刚看了一场足球比赛,可球赛哪有国舅爷唱大戏好看 豹房。 一个锦衣卫快步走到皇帝跟前,嘀嘀咕咕诉说一通,朱厚照反问“王二郎练出的士卒,真敢列阵冲杀两位国舅” “确实如此。”锦衣卫回答道。 朱厚照拍手大笑“不愧为朕之虎贲,各级军官赏银一两,全营将士加餐一顿” 朱厚照屏退锦衣卫,又对随侍太监说“去告诉张永,让他联系几个言官,把朕的两位舅舅都评说一二,他们以前干的那些好事,可够写几十份弹劾奏章呢。” 皇帝也很无奈啊,他完全掌控朝堂之后,一直都想敲打两位舅舅,可这两三年居然无人弹劾。 一想到两位舅舅被调查,自己母亲气得跳脚的样子,朱厚照心里简直爽翻天。 史载,朱厚照与张太后,母子情深,从无嫌隙。 如果皇帝与太后真的感情好,按照礼制应该早晚请安。可朱厚照在宫里住了两三年,就搬到豹房直至去世,除了重大场合,从来不给张太后请安,甚至连见都懒得见。 十多年不主动见自己的母亲,这叫母子情深 历史上,朱厚照英年早逝,也没看到张太后有多悲痛。 宁王的造反檄文当中,有句话是“上以莒灭郑,太祖皇帝不血食”,公然声称朱厚照不是朱元璋的后裔。这玩意儿属于捕风捉影,但总得有影子可捉,朱厚照还没继位就已经有风言风语了 弘治皇帝与张皇后结婚四年,还没有诞下皇子,百官纷纷请求册立嫔妃。某天,朱厚照突然出生,事先没有一点征兆。 接着,又爆发“郑旺妖言”案。 郑旺乃京卫军户,家贫卖女。后来听说女儿进宫,就托人打探消息,竟得知自己的女儿生下太子。他激动得四处招摇,甚至跑去驸马家中攀亲戚,很快被东厂抓获,还抓了造谣的太监刘山。 弘治皇帝亲自审理此案,无果,又交给锦衣卫审理。锦衣卫主审官认为,造谣生事的一干人等,应该全部论罪处斩。 弘治皇帝的批复很有趣,造谣的太监被斩了,自称女儿生下太子的郑旺,却被皇帝保下性命,只是关进了大牢。朱厚照继位,大赦天下,郑旺居然被放出来,还跑去东安门求见皇帝,说是要见自己的外孙。东厂再度出手,将其处死。 更离奇的是,传闻中的正德生母郑金莲,只对外宣称“已发落了”。什么叫已发落了论罪就该直接处死,如此含糊不清,让人想不乱猜都难。 此事闹得全国皆知,都认为朱厚照确属先皇之子,但并非张太后所生,而是宫女郑金莲所生。 这么大的事情,朱厚照本人怎会不知道 再加上张太后控制欲超强,把老公和儿子管得服服贴贴,朱厚照也不敢追查真相,一来二去母子之间就生分了。 朱厚照搬进豹房定居的时间,正好是传闻中的外公郑旺被处死之后是不是太巧了 郑旺被弘治皇帝免去死罪,好奇怪;郑金莲的下落不明,也好奇怪;郑旺一死,朱厚照就搬出皇宫,不再主动跟张太后见面,又好奇怪。 “王二郎练得好兵,只遵制度,不畏权贵,”朱厚照笑着对李应说,“李三郎,随我微服出宫,我要跟二郎喝上几杯庆祝。” 皇帝来到王渊府上,王渊立即请罪“陛下,臣有罪” 朱厚照问道“何罪之有” 王渊把事情说了一遍,总结道“臣所练之兵,不知变通,只遵军令,冲撞外戚,此罪一也;这些士卒闯下大祸,居然擅自求臣救命,军士私下联络文官,此罪二也” 朱厚照大笑“哈哈哈,冲撞得好,来咱们喝两杯” 王渊本来想给那些士卒求情,刚才那番话只是开场白。结果还有一肚子话没说出来,皇帝居然喊“冲撞得好”,这什么鬼情况 王渊认为的天大麻烦,居然屁事都没有。 明天就会有无数言官弹劾两位国舅,但顶多罚俸而已,不可能真的治罪,无非借机敲打太后。 不过嘛,自此之后,张氏兄弟就不敢耍横了,而且很可能成为言官奏章里的常客。 王渊虽然搞不明白情况,但既然皇帝高兴,那就让皇帝更高兴。 当即招来王文素,王渊说道“陛下可能一心二用” “不能。”朱厚照说。 王渊笑道“这位先生,可一心二用。” 朱厚照饶有兴趣“且试之。” 王渊随便拿出两本珠算题集,让朱厚照和李应同时念题,王文素左右手各敲打一个算盘。 只见王文素运指如飞,双手幻化出虚影,所答之题竟然全部正确。 朱厚照大为惊讶,拍案叫绝“神乎其神,天下绝无。此人在何处任事” 王文素回答说“小民一介白身。” 朱厚照说“你可以去户部啊。既无功名,朕也不好升迁太过,便去户部做检校吧。” 户部检校,正九品,末流官职,芝麻小官儿一个。 王文素却欣喜若狂,他只是来跟着王渊学习的,没曾想刚来就捞到官做。 王渊也很无语,他给皇帝逗乐子而已,怎么就逗出个官职来 正德皇帝封官好随性啊。 178【朝会被弹劾】 五月五日,端午节。 半夜,王渊就打着哈欠起床,摸黑骑马前往皇城。 从过年到现在,王渊还是第二次来上朝,其他文武官员也差不多,只因正德皇帝带头旷工。 前一次上朝,还是四月初八佛诞日。虽不是什么传统节日,但在明朝也比较郑重,当日皇帝需赐百官不落荚。不落荚类似粽子,由芦苇叶包糯米制成。嘉靖嫌这名字难听,后来改为赐百官以麦饼。 进入午门之后,百官候朝等待,各自聊天打发时间。 “啪,啪,啪” 鞭声响起,百官排队前进,又在礼乐声中来到奉天殿。 朱厚照同样哈欠连天,半睡半醒间接受百官朝拜。 鸿胪寺卿刘恺已经升官,目前正在负责疏通大运河。新上任的鸿胪寺卿俞琳出列奏事“端午之节,请陛下照例赐宴百官。” 朱厚照背诵剧本道“兵事未平,须节俭开支,今年端午免去赐宴。” “遵旨”俞琳退下。 从去年到现在,所有赐宴全部免去,包括上个月的佛诞节。 群臣都感觉有些无聊,他们来上朝,就是因为节日赐宴。按照惯例,散朝后便在午门之外,领着御赐伙食回家享用,今天皇帝果然又不管饭。 朱厚照斜倚在金座上,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若非遇到端午节,他才不会跑来上朝呢。 户部尚书孙交出列“淮安府水灾,几成泽国,请免税粮十六万石、草四十万束。” 朱厚照说道“与他免征。” 这两件事情,都稀松平常,甚至不能扫去百官的睡意。 突然,吏科都给事中杨禠出列,语出惊人“陛下,三品以上大臣,三年考满例得荫子。近年来士风渐靡,即便政绩无闻,且屡被弹劾者,亦自陈乞求荫子,实在有伤治体。请令吏部于考满之时,参考舆论,严查政绩,是否荫子,皆由陛下定夺” 什么鬼 新上任的礼部尚书傅珪,性格木讷,是公认的老好人。他闻言突然抬头,看看杨禠,又看看杨廷和,再看看杨一清,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 杨一清出列道“两京三品以上之官,考满时需详查履历,合格者准许荫录,移交礼部奏请。如果该官曾被弹劾,或者素誉有亏,又或者杂流出身,皆不得荫。身故官员的追赠,子孙奏乞者,赠官需由吏部查议。” 朱厚照昏昏欲睡的双眼,突然睁大开来,玩味的看着杨廷和与杨一清。 王渊也听得吃惊无比,上个月还打出狗脑子的二杨,这个月竟然联手夺权。被夺权的是礼部,追赠、荫录之事,全都掌握在礼部手中,照杨一清和杨禠的说法,以后得交给吏部监管。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礼部尚书傅珪当即出列“陛下,荫子入监,葬祭谥号,乃本部职掌。大明祖制为此,何故要让吏部插手” 不等朱厚照开口,杨禠就回答道“刚才说了,士风渐靡,没有政绩者,屡遭弹劾者,居然也能荫录其子,实乃助长庸官、贪官之气焰。若能由吏部先行考核,再交礼部商议,则能杜绝此种现象。” 这个理由非常正当,而且早该如此。 显然,杨廷和已经进行了深刻反思,认为自己不应该太过急躁,于是主动修好与杨一清的关系。还把属于礼部的权责,转送给吏部当礼物,这让吏部尚书杨一清难以拒绝公私两便的事情啊,既能扩充自身权柄,又能趁机整顿吏治。 礼部尚书傅珪纯属躺枪,但谁让他是老实人呢换成前任尚书的费宏,杨廷和绝对不敢这样伸手。 傅珪气得脸红脖子粗,嘶声力竭的大喊道“陛下,即便整顿吏治,也该先由礼部奏请,再交给吏部来查验” 杨禠还想再说什么,朱厚照突然出声“就依傅尚书所言。” 老实人胜利了 王渊颇为无语的看向杨一清,只能暗自叹息。 堂堂吏部尚书,居然被如此轻易收买,杨一清根本不是当首辅的料,只能做冲锋陷阵的任事干员。而且皇帝已经在提防杨廷和,杨一清还硬凑过去合作,这纯粹就是在恶心朱厚照啊。 在皇帝的心目中,从今天开始,杨一清已经算出局了,顶多能做阁臣,连次辅都别想当。 朱厚照瞪了杨一清一眼,没好气道“没事就散朝吧。” “陛下” 户部主事冯驯突然出列“臣弹劾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违太祖皇帝令,于军营之中行蹴鞠戏。蹴鞠之戏本属玩物,小民耍之未尝不可,但其设蹴鞠场于军营,引来勋贵、外戚、百姓观之。每逢蹴鞠之日,则全城轰动,百官不务正业、百姓不事生产,皆去观球为乐。又兼乱事未平,民生日艰,观球一场耗资不废,乃王学士敛财之举也” 王渊对此毫无所动,弹劾他的奏章太多了,也不差眼前这一出。 冯驯估计是一直弹劾无果,今天终于不顾影响跳了出来。 杨廷和忍不住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杨慎,但隔得太远实在看不清。 杨慎则低头不语,他真没让冯驯闹事啊 杨慎也有自己的小团体,名叫“丽泽会”,也称“丽泽社”。这是一个组建于正德元年的文会,好几个核心成员,都在正德三年考中进士。在杨慎心中,正德三年进士,才是他的同年,正德六年的进士都属于晚辈。 而弹劾王渊的冯驯,便是丽泽会创始人之一,而且是真正的发起者 朱厚照居然不生气,反而笑嘻嘻问王渊“王学士,你有什么话说” 王渊只能辩驳道“方今民乱四起,臣在军中行蹴鞠之戏,不过是锻炼士卒血性和纪律而已。” 冯驯冷笑道“太祖皇帝有制,军中蹴鞠者,削其足” 王渊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冯主事可知汉代之时,蹴鞠乃军中戏太祖皇帝之所以禁止,是因为蹴鞠在宋代失去血性,流为只能观赏玩乐的劣戏。太祖皇帝害怕士卒染上靡靡之风,因此特令禁止。我已经对蹴鞠进行改良,因此跟太祖之令不冲突。太祖禁的是宋代蹴鞠,而我传播的是汉代蹴鞠。” “一派胡言,”冯驯质问道,“那你借机敛财又如何解释” 王渊道“球赛所得利润,走的是内库,冯主事可向陛下求证。” 朱厚照笑道“对,银子我拿了。” 冯驯当即跪地死谏“陛下,如今民生艰难,怎可与民争利,以蹴鞠敛民钱财请罢蹴鞠场” 朱厚照不置可否道“容我思考一二,散朝吧。” 皇帝起身走了,百官也各自散去,只有冯驯还跪在那里。 杨慎走过来,叹气道“行健兄,你怎的如此鲁莽便欲弹劾王若虚,也该跟我提前商量啊。” 冯驯道“弹劾佞臣,何须商量” 杨慎说“王学士并非奸妄之人,他有平乱之功在身,又岂是你能谏倒的你是户部主事,并非科道言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冯驯反驳道“主上有过错,为臣者自当劝谏。同僚有过错,君子亦当责其改正。我虽非御史,也有劝谏之责” “唉,不说了,一起喝酒去。”杨慎颇为头疼。 “没心情,你自己去喝吧。”冯驯丝毫不给面子。 冯驯属于真正的君子,而且颇有才干,只不过现在还比较嫩。等再过几年,他做了户部郎中之后,就能成熟干练起来,并且选择跟杨慎不再来往。 历史上,冯驯在各省担任地方官,皆能留下美名。他做知府的时候,当地有歌谣传诵“冯太守,来何迟。书吏瘠,百姓肥。” 丽泽会的另一位成员夏邦谟,也跟冯驯的性格差不多,后来也跟杨慎闹得不愉快,直至晚年才跟杨慎重归于好。历史上,夏邦谟不但没有在大礼议中支持杨慎,反而深受嘉靖器重,积极推行一条鞭法,历任户部、吏部、礼部尚书。 反正丽泽会的成员,杨慎的小圈子中人,此时有好几个都在户部,杨廷和已经彻底掌握了户部大权。 王渊一直没走,听到两人的对话,感到有些诧异。他过去对冯驯说“冯主事,我是否奸佞,且看日后行事。如何” 冯驯面无表情道“拭目以待” 王渊颇为高兴,足球联赛的事情,居然引得愣头青在朝会上弹劾,可见办得非常之成功。 万人空巷不至于,但满城皆谈蹴鞠戏,却是已经做到了。 哎呀,没有章节说可抄,实在提不起兴致码字。今天一更,明天补上。 179【天文望远镜】 皇城第一道正门,名为“大明门”,也即清代之“大清门”,民国之“中华门”。 但是,除非国家大典,大明门是不会开的,百官平时只能从东西长安门出入。 周冲此刻守在西长安门外,虽然当了大管家,但王渊每次上朝,他都在夜里亲自牵马护送。 阿黑被拴在门口的马桩上,这里相当于文武百官的停车位。 旁边还停了两辆马车,分别是张鹤龄和张延龄的座驾。 “大哥,咱们真要去巴结那个王二郎”张延龄的语气当中带着不甘之意。 张鹤龄郁闷道“你以为我想巴结他没有陛下撑腰,他算个屁” 张延龄嘀咕道“我就是觉得没面子。” “面子重要,还是里子重要”张鹤龄愤愤不平,“陛下说翻脸就翻脸,由着那些言官弹劾咱们,还让锦衣卫抓了咱们不少家奴。现在别说驾车驰骋天街,就连豹房都进不去,太监和锦衣卫也都躲着咱兄弟。想要讨好陛下,就得从王二郎那里下手。” 张延龄琢磨道“大哥,你说陛下真不是咱的亲外甥” “闭嘴,你想死啊”张鹤龄吓得不轻。 张延龄说“我就是有点好奇而已。” 张鹤龄道“这件事不能讲,太后不会承认,皇帝也不敢追查,谁沾上谁就是死罪” 两位国舅爷的日子很难过,隔三差五被弹劾,旧账被翻出来一大堆。文官们根本不分派别,都想对勋贵和外戚开刀,这次总算是逮着机会了。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被家奴被抓去三十多人,严刑拷打也不知死了多少,张氏兄弟被迫吐出一千多亩京郊良田。 现在,就连京城普通百姓,都知道国舅爷失了恩宠。居然有混混上门敲诈,若是不给足银钱,就告发国舅爷某年某月草菅人命。 张鹤龄下车来到周冲旁边,笑着搭讪道“这马可真是神骏” “见过侯爷。”周冲不卑不亢的行礼问候,随即站在那里不再言语。 张鹤龄又问“王二郎就是骑着这匹宝马打仗的吧” “正是。”周冲不愿多言,性格沉稳了许多,换成以前他早开始吹牛逼了。 张鹤龄笑道“去年春天,贼寇袭我南郊庄园,将我的宅子付之一炬。多亏王二郎出手相救,才保住本侯无数财货,可惜平时太忙,一直都没时间表达谢意。” 周冲说“仗义杀贼耳,不求感谢。” 张鹤龄朝门内看看,说道“王二郎还没出来,想必被陛下招去豹房了吧。” 周冲说“不知。” 王渊正在跟张纶聊天,他从午门出来,就发现张纶一直在等待。 “多谢王学士”张纶抱拳说。 王渊连忙回礼“不该当,张棘卿言重” 张纶作为大理寺卿,乃堂堂九卿之一,他叹息道“三百条人命的大案,六部、六科和内阁,竟无一人敢伸张正义,只有王二郎愿意递奏章。唉,如此世道,国将不国啊。” “张棘卿何出此言,世道不公,我等更应努力维持才对,”王渊听出对方话里的潜台词,问道,“张棘卿难道想辞官” 张纶说“若该案主犯逃脱死罪,我必定辞官归乡。” 王渊笑了笑,不说话。 文官的嘴巴,谁信谁是傻子,张纶很有可能是借此邀名。他跟杨廷和、梁储两位阁臣对着干,多半也是不想制造冤案背锅,而非真正维持司法公正当然,这也难能可贵了,至少他还在做样子,另外两位主审官连面子都不做。 其实,若非王渊扇动蝴蝶翅膀,张纶去年冬天就不再当大理寺卿了。只因皇帝升王渊为侍读学士,引起一连串的官职变动,导致张纶还继续坐在这个位子上。 数日之后,张纶被调去工部当右侍郎,不再负责审理此案。按品级肯定是升官了,但后续如何,还得看下次怎么升。 朱厚照很有意思,明明开始讨厌杨一清,却让杨一清举荐新的大理寺卿。 杨一清办事绝对称职,居然推荐右副都御使燕忠。新任大理寺卿燕忠,表现得比张纶更加刚烈,顶着两位阁臣的巨大压力,死活要将案件主谋绳之於法。 朱厚照暗中看好戏,对杨一清有所改观,并且派人去调查燕忠底细。 结果让朱厚照非常惊讶,燕忠为官数十年,家无余财,勉强以俸禄为生,连奴仆都没几个,日子过得非常清苦。 跟燕忠比起来,张纶算个屁 由此可以看出,杨一清非常适合做吏部尚书,他所推荐都是真正的人才,而且这些人才的性格与能力都跟职位相符。 燕忠新官上任,大量审理积案,将以前的冤案都翻出来复审。金罍和常伦颇受燕忠器重,在奏请获准之后,皆被任命为大理寺评事最高院法官,终于不用再当实习生了。 出了承天门,王渊和张伦道别,一个向西,一个向东,各自回家。 张鹤龄立即笑呵呵迎上来“去年幸得王学士杀退贼寇,才能保住些许钱财,一直未曾登门拜谢,实在是失礼了。” “举手之劳而已。”王渊笑道。 张延龄也跑过来“王学士搞的那个球赛,真正太好看了,每次比赛我都前去捧场。” 王渊又笑道“些许小把戏,不足一提。” 张鹤龄赔笑道“王学士今日是否有空,我们哥俩做东,请王学士去喝几杯。” 王渊婉拒道“实在抽不开身,真是遗憾。” 如此不给面子,让两位国舅爷非常不爽,但又不敢当场表现出来。嘻嘻哈哈跟王渊胡扯一通,这才告辞离开,但他们也达成了目的,即从王渊那里买来两副千里镜。 千里镜是御用物品,只能在豹房商街购买,许多商贾有钱都买不到。 只要张鹤龄、张延龄把千里镜掏出来,就能证明自己跟皇帝关系不错,至少不会再被混混们敲诈勒索了。 当天下午,张氏兄弟就送来三千两银子。 其中一千两,用来购买两副千里镜。剩下二千两,是送给王渊的礼物,答谢王渊去年出手杀退洗劫庄园的反贼。 王渊将三千两银子痛快收下,顺手给朱厚照送去一千五百两,君臣分赃,不留把柄。 傍晚。 工匠捧着刚磨好的镜片过来“请王学士试镜” 王渊将镜片组装起来,这幅望远镜足有三尺多长,明摆着就是一副天文望远镜。之前已经失败两次,主要原因是口径和焦距问题,王渊只能在失败的基础上反复修改。 月圆之夜,王渊仰望星空,天文望远镜是他的眼睛。 “先生,看到月亮了吗”杜瑾已经正式拜师,他比老师王渊还要年长十岁。 王渊说“你们自己来看。” 杜瑾好奇的凑过去,只看了一眼,便哆嗦道“这这这这是月亮” “我来看看。”宝朝珍笑道。 数息之后,宝朝珍也说话不利索了。 王文素虽然已在户部任职,但依旧住在王渊家中,一个九品芝麻小官而已。今后王渊若是外放,只需开口说句话,就能把王文素这个人形计算器带出去。 王文素反复看了一阵,又移动望远镜,想要观察其他星星。 “为何会如此”宝朝珍问。 王渊笑道“你等不要往外乱说,我明天去觐见陛下,看陛下究竟是何种态度。”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180【陛下,大地为一旋转球体】 蹴鞠联赛已经开始正式收门票,每逢二、五、八开赛,一个月要踢九场球。 目前仅有八支队伍,分别为文豹队、细柳队、南营队、锦衣队、武泰队、张家队、永安队、齐云队。 文豹即金钱豹,豹房里就养了一只,文豹队明显是朱厚照的队伍。 朱厚照中二病发作,把王渊训练的六千士卒,单列一营为细柳营,所属球队即为细柳队。 张永训练的六千士卒,暂时命名为南营,也跑来凑热闹打足球,不求取得多好的成绩,反正陪皇帝瞎耍乐便成。 剩下的球队,除了锦衣队是钱宁搞出来的,其他皆为勋贵、外戚、商贾和民间蹴鞠爱好者所建。 王渊捧着超长的木盒,坐着马车前往球场。 今天有文豹队参赛,皇帝必来 掏钱买了门票,王渊踱步来到观众席,等待片刻便看见微服出城的朱厚照。 朱厚照直奔天字号包间,即正北方前排中央的几个座位,被专门圈出来形成独立观球台。另外还有地字号、玄字号、黄字号等等,这些包间票价昂贵,看一场球至少得花十两银子。 最后排的座位则非常便宜,区区半钱而已,便是升斗小民也买得起。 “陛下”王渊走进包间。 朱厚照笑道“王二郎也来啦,快坐” 天字号包间共有九座,除了朱厚照之外,还有钱宁、李应和一个随侍太监。 王渊挨着皇帝坐下,手里捧着的长木箱异常显眼。 朱厚照问“二郎手里捧的可是兵器” “神镜。”王渊说。 朱厚照顿时来了兴趣“可是显微镜做出来了” 王渊摇头道“陛下,臣手中所持,乃万里神镜。” “能观万里之外的景物”朱厚照问。 “不错。”王渊说。 朱厚照都不想看球了,迫不及待道“快快给我,朕要在此看前方将士杀敌” 王渊解释道“陛下,此万里镜,只能看天上景物。比如,月亮” “原来如此,”朱厚照说,“那正好,今天日头不错,先看看太阳是什么样子。” 王渊扶额问“陛下可敢直视烈日” 朱厚照说道“朝阳、夕阳可以直视,正午烈日则易刺伤眼睛。” 王渊提醒说“用此神镜观察太阳,比直接目视还光亮百倍,能把一个人的眼睛当场刺瞎。” “原来如此。”朱厚照环顾左右,他很想让钱宁或李应试试看。 钱宁、李应二人佯作不知,聚精会神看向球场中央,生怕皇帝脑抽真让他们来一下。 球场边上有木制高台,一人坐于其上担任解说员,拿着铁皮喇叭大喊“诸位观众,欢迎来到宣武球场。今天这场比赛,乃文豹队对阵齐云队” 双方队员陆续入场,观众席虽未坐满,但至少也有三千人在看球。 球场广告位大部分都空着,但也有两个商号打广告,算是比较不错的开局。 地字号包间那边,张贺颇为忐忑“文豹队可是陛下的队伍,万一咱们赢了,会不会被问罪啊” “应该不会吧,早就说了,球场上一切按规矩来。”旁边之人安慰道。 张贺是英国公张懋的嫡孙,家族排行老八,前面要死一堆人,他才有资格继承英国公爵位。既然不能袭爵,那就敞开了撒欢呗,他也没别的爱好,从小喜欢蹴鞠而已。 皇帝举办足球联赛,张贺便纠集一帮足球爱好者,组建球队前来参赛耍乐子。 张贺麾下的齐云队,是所有队伍当中,球员技术最好的刚开始吃瘪了两场,很快就调整战法,不再花式炫耀个人球技,于是连战连捷至今,联赛积分位列第二。 排第一的是细柳队,个人技术不突出,但拼抢堪称残暴,经常吃到黄牌、红牌。 开场一刻钟不到,就见一个队员连续带球过人,足球好像粘在他腿上,直接一记世界波破门得分。 “刑五郎,刑五郎” 全场喝彩,欢呼声震天,这个球员居然自带粉丝。 刑五郎长得极为英俊,而且身材高大,再加上球技惊人,妥妥的京城一号足球明星。 朱厚照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皇家队伍居然被随意蹂躏 张贺虽然看不到皇帝的表情,却也吓得连忙大喊“稳住,稳住,别打得太狠,先让两个球。” 王渊则没有认真看球,而是悄悄观察四周,他发现观众席内有女眷。虽然数量不多,但也在两位数以上,可见足球联赛已经吸引到男女老幼其实大多属于青楼女子,白天经常休息,正好抽空来看球。 那个叫刑五郎的足球明星,已经誉满青楼,喝花酒都不用付钱。 一场比赛还没结束,朱厚照就提前离场了,实在是不忍心看下去。他对李应说“那个刑五郎,务必买过来,花多少钱都可以” “遵旨”李应领命。 这他娘的还搞转会 王渊提醒道“陛下,此例不可开,否则谁还敢跟文豹队打球啊。” 朱厚照想了想说“下不为例,这个刑五郎需买过来,朕可以封他为锦衣卫百户。” 尼玛,封一个球员当百户,不知又有多少言官弹劾。 王渊跟着皇帝前往豹房,下午一起用膳,晚上又一起吃夜宵,终于等到月亮高升。 “陛下,请屏退左右”王渊说道。 朱厚照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把太监都轰走,按照王渊的讲解观察月亮。 很快,坑坑洼洼的景象,映入朱厚照的眼帘。他猛地缩回脑袋,用手按住目镜,转身问王渊“这是月亮” 王渊点头道“就是月亮。” 朱厚照复又仔细观察,目瞪口呆道“怎会如此” 王渊说“据臣推测,月亮应该是一个漂浮于虚空的大球。我们立足的大地,也是一个漂浮于虚空的大球。” “不得胡说”朱厚照呵斥道。 王渊早就做足了功课,说道“大地不但是球体,而且还在转动。唐代王冰注解素问就说;观五星之东转,则地体左行之理昭然可知也。又有地为人之下,太虚之中者也。这些都是皇帝内经之记载,大地是虚空中一球体,且自西向东运转。” 朱厚照默然不语。 王渊又说“尚书有云地恒动不止,而人不知,譬如人在大舟中,闭牖而坐,舟行不自觉也。列子有云运转靡已,大地密移,畴觉之哉。汉代春秋纬亦载天左旋,地右动、地动则见于天象。历代先贤都已经发现,大地是运动的,且是自西向东旋转的。” 朱厚照终于开口“或许如此吧。” 王渊继续说道“既然大地为一球体且转动,月亮为何又不能是一球体且转动甚至诸天星宿,皆为一球体也” “胡说八道”朱厚照大怒。 王渊嘀咕道“包括文曲星在内。” 朱厚照愣了愣,怒气渐消,最后居然笑起来“如此说来,朕不是紫微星下凡,二郎也不是文曲星下凡” 王渊拱手道“皇帝乃天命所授,紫微星又怎能代表天命臣只想请问陛下,这副万里神镜,是该就此封存,还是交给钦天监的官员如何应对,皆赖陛下定夺。” 朱厚照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突然问“钦天监可知大地、月亮皆为一球体” 王渊笑着说“他们肯定知道,而且比臣更清楚,否则怎么推测日蚀” 中国古代的天文官,是能够预测日蚀确切时间的。就拿此时的钦天监监正李源来说,史载其再过几年,就会因为预测日蚀差了天数,结果被皇帝怒扣工资。 朱厚照突然大喊“把钦天监李源即刻叫来” 。 181【浑天如鸡子】 因为工作需要,李源经常日夜颠倒。 特别是最近一年来,因为全国灾祸不断,钦天监的工作就更重,他们需要日日谨防星象异常。 大晚上的,其他官员都睡觉了,李源还在观象台看星星。 突然,一阵马蹄声打破寂静,太监扯开嗓子大喊“陛下有旨,宣钦天监监正李源即刻前往豹房” 天文官们面面相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李源连忙跑出门去,朝传旨太监拱手行礼。 不待他发问,太监就说“李监正,请与我共乘一马,陛下紧急召见,万万耽误不得” 李源不敢怠慢,连忙爬上马背,一路往西狂奔而去。 沿途遇到巡夜官兵,那太监都举着腰牌喊“豹房办事,不得阻拦” 更让李源感到惊讶的是,太监骑马进入长安东门之后,居然在天街御道继续纵马。这些御道,只有皇帝、太后、皇后等宫中贵人,才能骑马或乘车的,太监如此做法乃是死罪。 李源心头忐忑,不禁发问“究竟有何要事,竟如此急切” 太监也是满腹疑惑,没好气道“我怎知道反正陛下和王学士在豹房,突然就让我前往观象台召见李监正。” 李源来到豹房时已是半夜,他被太监带到一个院落,院中摆放着三尺多长的奇怪圆筒。 “臣李源,叩见陛下”李源跪地磕头。 朱厚照说“起来吧。” 明朝大臣向皇帝汇报工作,除了见面时需要扣头之外,剩余时间都可以站着回答,不像清朝得全程下跪才行。 李源站在那里忐忑不安,不禁朝王渊望去,只见王二郎正坐椅子上看星星。 朱厚照突然问道“李监正,天圆地方乎” 什么情况 李源被搞得一头雾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硬着头皮道“有此一说。” 朱厚照又问“刚才,王二郎与朕论及宇宙。何谓宇宙” 李源反问“陛下可是在问浑天说” “我在问你,不是你在问我”朱厚照不悦道。 李源只能回答道“汉代张平子张衡有言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过此而往者﹐未之或知也。未之或知者﹐宇宙之谓也。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 翻译成白话文,张衡认为这个世界就像鸡蛋,所有天体都是球形,地球犹如鸡蛋黄,且天地是转动运行的。浑天之外,还有宇宙,无穷无尽,无始无终,没有极限。 这有点类似地心说,地球是世界的中心,日月星辰皆为球体,都绕着地球运转。 如果按照现代天文知识,张衡所说的浑天,可以理解成能够观察的宇宙。而宇宙之外还有未知天体,那些不可观测的世界,才是张衡口中的“宇宙”本意。 朱厚照听了良久不语,好半天终于说道“也即是说,月亮是球体,咱们立足的大地也是球体” 李源不敢下定论,只能答道“若按浑天说,确实如此。” “唉” 朱厚照一声叹息,指着望远镜“李监正,你来看一看月亮吧。” 王渊解释道“李监正,此为万里神镜,可观测月亮详情。” 李源小心翼翼靠近,把眼睛凑到目镜前,定睛一看,又惊又喜,哆嗦道“月亮竟如地面,有山有坑,只是没有人” 朱厚照仰望星空,喃喃自语“我等所居世间,究竟是如何运行月亮如此,太阳又会是何模样若大地如圆球,球的另一端又为何国他们倒着站立不会掉下去吗” 王渊笑道“陛下的最后一个问题,臣倒是可以解释一二。” “你说。”朱厚照看着王渊,李源也竖起耳朵旁听。 王渊说道“前些日子,臣与锦衣卫经历顾应祥,一起讨论万物之理。我们假定,大地犹如磁石,可吸引万事万物。因此,我们立足于大地,是被大地所吸引的。地球的另一端,也被牢牢吸引。” 朱厚照说“或许如此吧。” 王渊问李源“李监正,你觉得月亮是在绕着大地旋转吗” 李源回答道“根据观测,应该如此。” 王渊解下自己的腰带,套在茶壶把手上,将壶内茶水倒干。然后,他挥舞腰带,让茶壶绕着自己的右手旋转“我的右手便是大地,茶壶便是月亮,腰带便是万有引力。因此,月亮总是绕着大地旋转,既不远离,也不落下。” “妙啊”李源拍手大赞,他觉得无数心中疑惑,都被王渊的这个比喻解开了。 王渊又对朱厚照说“陛下若想知道,大地的另一端是什么样子,臣可驾巨舟蹈海万里以探究竟” 朱厚照摆手道“那倒不必。” 王渊笑道“世间如此玄妙,臣也想去看看呢。或许,那里有数不尽的财宝,又或许,那里有吃不完的粮食。” “哈哈哈,二郎惯会想好事。”朱厚照大笑。 王渊正色道“陛下,臣是认真的。” 朱厚照挥手道“不切实际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话虽如此,朱厚照却被激起无尽的好奇心理,他更想亲自去地球的另一端看看。 李源则完全沉浸在天文世界当中,根据王渊所说的万有引力,以及形象表达出的向心力和离心力,这位钦天监监正很想立刻回去观察测算。他连日蚀时间都能预测,对各种星象了若指掌,王渊的话给他带来太多启发 朱厚照指着望远镜,对李源说“李监正,你把这个万里神镜拿回钦天监吧。” 李源作为天文官,比王渊更加敏感,试探道“陛下,事关重大,应该如何处理为好” 朱厚照批示道“不必藏着掖着,也不要刻意宣扬,一切让它顺其自然。” 李源拱手道“臣遵旨” 朱厚照又说“你等好生研究天象,有何疑问之处,可与王二郎互相探讨。虽然不知为什么,但我总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大事。” 王渊由衷赞道“陛下圣明” “朕是昏君,哈哈哈”朱厚照大笑。 可不是昏君吗 换成正常的皇帝,早就把望远镜销毁了,哪里还敢扔给钦天监。 这章是补的。明天儿子周岁宴,可能更新较晚,但肯定会补上。 182【阴阳人与日心说】 众所周知,明代有着严格的户籍制度。 但很少有人知道,除了军户、匠户、乐户之外,还有一种阴阳户,其子孙后代皆为阴阳人。 并非顽梗,就是阴阳人 出生于阴阳户的子弟,必须从小学习专业知识,毕业之后即为阴阳人,并在各级衙门担任阴阳官,学术精通者可被招纳进钦天监。 原则上,阴阳官不可对外招聘,也不能升迁到其他部门。但也有少数特例,比如民间大师被录为阴阳官,而钦天监官员有个别能调往礼部任职。 钦天监的小官李鉴,便是阴阳户出身,祖祖辈辈皆为阴阳人。他的研究方向是风水堪舆,历史上嘉靖皇帝的陵寝,李鉴便是主要设计者之一。 但是,李鉴同样精通天文,此时担任正八品春官正,负责春天的节气、星象等内容。 这天夜里,钦天监正李源,把所有天文官都召集起来。指着天文望远镜说“陛下有令,让我等用此神镜,仔细观察月亮”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日蚀是件大事儿,月蚀则稀松平常,便是未及冠的阴阳学生,都能轻易预测出月蚀时间。 这并非阴阳生多么聪明,而是中国历代先贤,早就计算出黄道、赤道、白道的夹角度数。又根据观测总结出规律,只要按照既定公式,经过复杂的计算,便能预测月蚀和日蚀时间。 只不过,这个规律偶尔不准确,碰到特例只能自认倒霉。 第一个凑过去看月亮的,是钦天监监副周佐。他趴在那儿久久不语,目瞪口呆,把旁人搞得莫名其妙。 李鉴则是第六个观看者,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给他带来一种灵魂冲击,颠覆了二十多年来形成的世界观 夜里,二十多个天文官,站在观象台面面相觑。 “咳咳” 李源咳嗽两声“陛下说了,不必遮掩,也不要宣扬,一切顺其自然,还让我等认真研究天象。” “那么,月亮究竟是何物”周佐提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李源说“翰林院王学士,认为月亮为一虚空中的球体,我们所处大地也同样如此。” “浑天说融合宣夜说”李鉴惊道。 中国也有自己的宇宙模型,即非日心说,也非地心说,而是浑天说、盖地说和宣夜说。 盖地说即“天圆地方”,浑天说即宇宙像鸡蛋,宣夜说是日月星辰皆浮于虚空。三种宇宙模型并行不悖,都被历代天文官所采纳,至今也没能争出个所以然来。 中国古代历法,是用数学模型来逼近几何模型的。比如“授时历”的制定,即观测太阳的运动轨迹进行分段,每一段都用三次方程来求解,便可推导出各种行星的运行轨迹。跟日心说无关,跟地心说也无关,不管谁绕着谁转,都不影响数学计算 李源又把王渊的万有引力,以及向心力、离心力等理论,告诉钦天监各级官员,随即让大家用历年观测数据来验证。 接下来半个月,李鉴这个小小的正八品天文官,便埋头于浩如烟海的观测资料当中。 古代中西方天文学,各有其优势。 西方有宇宙几何模型,即地心说、日心说体系,但缺乏海量观测数据。中国没有宇宙几何模型,却有上千年的观测资料,观测精度远远超过西方。 李鉴在做数据验证时,突然心念电转。受万有引力启发,又亲眼观察过月亮,他下意识就产生类似于“地心说”的想法。但又跟西方地心说不同,因为西方的地心说认为地球静止不动,而中国天文官则认为地球是运动的。 紧接着,李鉴又陷入疑惑当中,若地球是运动的,那它到底绕着谁在转 太阳 李鉴翻出大明一百五十年的天文观测数据,逐一进行验证。然后他惊讶发现,如果太阳是宇宙中心,那么一切观测数据都对得上 甚至,李鉴通过这些数据,竟然将几大行星进行排序 有着无数观测资料做支撑,一旦想到日心说理论,就等于是捅破了窗户纸,剩下的内容只是补充而已。 李鉴没有跟同事们讨论,而是前去拜访王渊,想要详细了解万有引力。 王渊也不做解释,把自己撰写的物理书稿,扔给李鉴让他自己抄一份回去。 这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物理的世界,天文的世界,李鉴感觉自己触摸到宇宙的奥秘。 “监正,这是我近日的研究成果。”李鉴递给李源一沓稿子。 排在最前面的,便是一副太阳系示意图,只不过几大行星的顺序有些错误 李源不敢怠慢,召集二十多位天文官,对太阳系理论进行验证。除了行星排序有争议之外,其他内容都获得认可,随即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接着又欢欣鼓舞大喊大叫。 这玩意儿在中国古代很敏感,但也仅此而已,并不会受到阻碍。 历史上,徐光启在接触地心说之后,居然用其理论来编订崇祯历书。也没见皇帝跳出来阻止,只要切实有用就可以,中国人向来遵从实用主义。 李源飞奔进豹房,献上太阳系行星图“陛下,钦天监受王学士启发,已知太阳为天地之中心” “竟有此事”朱厚照万分惊讶。 李源激动道“确有此事。而且有了这幅星图,今后测算星象,可以事半功倍亦。” 朱厚照又详细询问一番,随即奖励钦天监全体官员一两银子。而提出日心说的李鉴,则被升迁为中官正,品级虽然没有改变,却是正儿八经的升职,就如同右侍郎升为左侍郎,权责更重了。 钦天监今后的工作,也分成两个方向。 一个方向是完善日心说,一个方向是调整世界观。 这里所谓的世界观,特指皇权。天文官们认为,太阳系乃浑天之中心,太阳系以外仍旧沿用历代理论,包括盖地说、浑天说和宣夜说都能套进去。 皇帝依旧是紫微星下凡,跟“日心说”不冲突,因为紫微星在天外天,跟太阳系没啥关系。 从此,大明朝的阴阳学生,有了三本必读教材数学、几何与物理 无论王渊走到哪个省份,当地的阴阳官,都自发的向他行弟子礼。 外人不知道内情,还以为王渊是阴阳大师,幼时得山中异人传授天书三卷,在话本中跟刘伯温一个待遇。 回家很晚,还喝了酒,这章临时赶出来的,欠的一章明天再补上。 183【科学爱好者杨慎】 城西,王家大宅。 实验室已经建立起来,主要有天平秤、酒精灯、测力计、滑轮组、游标卡尺等器材。 这些东西,都是王渊提出想法,然后找工匠做出来的,他家里现在足足养了十二个工匠。王渊每年定期给衙门一笔银子,换来家里的工匠不用服徭役,让工匠们可以安心留在此地。 可惜颜神镇那边,还是没能研究出纯净透明的玻璃,导致王渊的许多实验器材无法制作。 中午,休息时间。 实验室主事洪来福,带人采购了一批材料回来。他在院子里看到周冲,立即笑着过来禀报“周管事,实验室的银子不多了,老爷让我在你那儿支二十两。” “又快用完了”周冲惊讶道。 洪来福说“花银子的地方多着呢,周管事可随时查账。” 周冲点头道“那你明天早晨到库房支取。” “谢过周管事”洪来福抱拳说。 实验室是用一间大殿改建的,中间用刷了防火漆的木板隔断,分成好几个独立的区域。 此时此刻,王文素正在户部上班,杜瑾和宝朝珍则在研究数学问题。 实验室助理钟安,还有洪桂、卢裕、卢升、卢祥、方晓言和李尔雅六个孩童,都在认认真真写作业。虽说是王渊的学生,但王渊已经不用亲自授课,杜瑾、宝朝珍二人啥都能教。 “杜师兄,我的题做好了。”钟安将作业本递上。 杜瑾快速浏览了一遍,指着一道应用题说“这里算错了,拿回去好好审题” 钟安连忙捧回作业本,趴在那儿冥思苦想。这家伙生得细皮嫩肉,从小给人做书童,四书学得很厉害,都能去考秀才了,只不过五经就彻底抓瞎,因为少爷的老师不愿深入辅导。 现在,整个实验室里边,钟安是学习最刻苦的一个,数学水平已经达到小学三年级 另一位实验室助理李婉,心思则完全没用在正道上。 她主要负责端茶倒水,帮忙整理实验器材,平时虽然也有在学习,可一看到那些数字就头疼。 眼见管家周冲来到院中,李婉立即跑出去,二人偷偷摸摸来到花园。 周冲还不满二十岁,李婉已经快四十岁了,这两个家伙居然擦出火花。当然,暂时还未勾搭成奸,只不过经常一起唱戏而已。周冲以前在戏班子混过,而李婉以前是清倌人,他们在戏曲一道有很多共同话题。 “几年积学老明经,一举高标上甲名。金牒两朝分铁券,玉壶千尺倚冰清夫人,夜来我买得一尾金鲤鱼” “相公说得是也,咱着王安去觅船,明日早行。” “放鱼的都言子产良,射虎的皆称周处强。你之任到他乡,买得活鱼尚不忍坏,今恩足以及禽兽矣” 二人对唱着杂剧版西游记,又不敢唱得太大声,只压着声音在那儿眉目传情。 突然,王渊打花丛背后走出,笑道“唱得不错,这是什么戏” 周冲和李婉被吓得魂飞魄散,虽然他们确实没啥私情,但还是有种被主人抓奸的错觉。 “二二哥,”周冲慌忙解释,“我跟李助理只是切磋曲艺,而且都在休息时间唱戏,并未耽误过正事。” 李婉更是被吓得跪伏于地,只顾磕头,不敢说话。 王渊笑着说“我能理解。” 周冲又不喜欢读书,跟实验室那些人没话说,也跟府上其他仆人无法平等相处。李婉的情况也差不多,日子久了憋得慌,遇到同样会唱戏的周冲,自然而然就开始切磋曲艺了呗。 周冲说道“二哥,我怕在实验室打扰别人,所以每次都来花园唱戏,并非偷情私会。” “都起来吧,”王渊说道,“你们一个未娶,一个未嫁,虽然年龄有些悬殊,但也没有违背道德法律,我可没闲心管你们的闲事。只是正好来花园散步,听到有人唱曲而已。” 李婉低头说“老先生,我保证不再跟周管事唱曲了。” 王渊笑道“你们还没说,刚才唱的是什么曲呢。” 周冲心里稍安,回答道“杂剧西游记,是李助理教我的,云南那边没有。” “这年头就有西游记了”王渊颇为惊讶。 李婉回答道“奴家这出杂剧,是前朝元虏传下来的。” 王渊点头道“原来如此。” 事实上,一直到清朝初年,都不知道小说西游记的作者是谁,当时许多人推测作者乃是丘处机。 纪晓岚否定了这个说法,只因小说里很多衙门和官名属于明代独有。到了民国,鲁迅钦定吴承恩是西游记作者,因为淮安府志里有相关记载。 但是,淮安府志的编撰者,乃是吴承恩的朋友。且之后两次编修地方志,又把这个记载给删去了,搞得学术界一直争论不休。 甚至有人说作者是杨慎,因为西游记小说里有多处字谜,谜底即为杨慎和升庵杨慎号。这个说法比较扯淡,书中大量使用淮安方言,不符合四川人杨慎的语言习惯。 王渊随便聊了几句,李婉便躬身告退,只留下周冲应对。 王渊告诫道“你若真对她有意,我准许你们二人成婚,但必须是正妻。若你只贪图一时乐趣,最好保持距离,李婉也是个苦命人。” 周冲突然生出一种冲动,即向王渊求娶李婉。但想想二人的年龄差距,又碍于李婉的过往,周冲只能终结这段初恋,说道“二哥,我会注意的。” 王渊一路踱步来到实验室,发现顾应祥又旷工了,不好好在锦衣卫衙门待着,跑来跟杜瑾和宝朝珍研究数学。 “若虚,你看这个实验数据,还有没有更好的测算方法”顾应祥朝王渊招手道。 这几位都在研究物理,今天还搞了个实验,将木框用弹簧悬置固定,然后一个铁球自由落下,撞到箱底与箱子一起乡下运动。其中,箱子下降的最大距离,需要测出来进行后续实验。 宝朝珍和顾应祥,分别写了一长串的方程式,结果算出来的答案却不同。 王渊笑了笑“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前些天我研究出一种新的数学方法,暂时定名为微积分。我们假设球落到箱子底部,球与箱子一起运动的速度为速总” 中国古代已经有了微积分思想,但仅仅是类似思想而已,等于站在微积分的大门前,却总是差那么临门一脚。 王渊把微积分详细讲述,顾应祥、宝朝珍和杜瑾瞬间会意,随即拍案叫绝。 钟安站在旁边仔细聆听,一句话都没听懂,只觉高深莫名,下定决心今后要更加刻苦。 突然,一个仆人进来通报“老爷,翰林院杨编修前来拜访” 杨慎来做什么 “请他到会客厅。”王渊说道。 自从科举之后,王渊和杨慎就没啥交集。 王渊忙着打仗和搞数理化,身边全是军人与数学爱好者。杨慎则在制敕房观政,平时跟丽泽会成员吟诗作对,身边全是政客与文人。 虽然同属翰林院官员,却连面都不怎么见。 王渊笑着接待“用修兄快请坐” “多谢”杨慎抱拳道。 王渊直接问道“用修兄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杨慎也很直接,说道“前几日,我去观象台观察星象,竟看到一尊万里神镜,方知月亮的表面坑洼不平。我向阴阳官请教,得知他们发现太阳为天地中心,一时间震撼莫名。再观君之大作数学、几何与物理,这三浅入深,玄奥无比,令吾夜不能寐” 王渊惊讶道“用修兄对这种小道也感兴趣” “诗词也是小道,与算学何异”杨慎小道。 “也对。”王渊说。 杨慎抱拳道“君之大作,我虽苦苦研读,却还是有些不明之处。因此冒昧来访,想要当面请教。” 王渊大笑“哈哈,好说,咱们去实验室。” 杨慎真不是只知舞文弄墨的书呆子,不止天文地理数学,他甚至连医术都有所涉猎。这家伙的本经可是易经,只学了二十天就能全文背诵,剩下大把时间进行深入研究,算学乃是真正掌握易经的基础。 来到实验室,杨慎对这里的一切都非常好奇。这里摸摸,那里问问,居然跟几个数学爱好者混得颇为投契。 抛开杨慎的政治立场不谈,这家伙是真有魅力,谁跟他交流都如沐春风。 杨慎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旺盛,他见到新鲜事物就像了解,遇到不懂的东西就想钻研。他还跑去听过王阳明讲学,但觉得王阳明的心学理论太偏颇,朱熹的理学也很死板,杨慎对四书五经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解。 而且作为李东阳的弟子,以杨慎现在的名声,属于茶陵派当之无愧的盟主继承人。 茶陵派已经垄断中国文坛话语权,杨慎完全可以规规矩矩做事。等李东阳死了,他就能“号令”天下文人,可杨慎偏偏不想接手茶陵派。只因,杨慎的文学理念,跟茶陵派不是一个路子,他也看不起自己老师的文学作品。 相比起杨廷和,杨慎更加有主见、有追求,而且此时还有一颗赤子之心未灭。 这货甚至跑去研究过说书,什么都吃透了才转向其他方面。现在又迷上“新天文学”和物理,在完全掌握王渊的知识以前,他是不会半途而废的。 连续半个月,杨慎天天来实验室,除了吃饭睡觉,下班时间全在王家度过,直至生病才结束这种状态。 能用二十天背下易经全文的天才,自身又有数学基础,全心研究简直进步神速。一个月不到,杨慎都能使用微积分,测算物理领域的抛物实验了。 难道他想当科学家 卡文,还欠两章。 184【科技就是生产力】 唐宋皆有旬休制度,官员的假期非常多。 但到了明朝,旬休制就取消了,每年节假日加起来只有五十多天。并且,这五十多天的假期,元旦、元宵、中元、冬至占了大头,平时基本上没有休息日可言。 唯独翰林院修撰、编修、庶吉士除外 刚刚考进翰林院的新科进士,五日即有一休,出门还能申请太监和侍卫随侍左右。不过嘛,等到三年期满,下一届进士出炉,前一届的特殊待遇就要被取消。 今天又是休沐日,杨慎吃过早饭就告别父母和妻子,打算坐车前往城西的王家大宅。 “用修”杨廷和将儿子喊住。 已经走出饭厅的杨慎,回头说“父亲,有何吩咐” 杨廷和问道“你近日一直在跟王二郎交游” “正是,”杨慎答道,”除了王学士,还有锦衣卫顾经历。” 杨廷和颔首赞许道“王顾二人,皆为陛下亲信,若能拉拢过来,今后也是可观之助力。” 杨慎解释道“父亲,我与王学士、顾经历结交,只是单纯的学术交流,与朝堂政治并无干系。” “同道中人,都是做朋友开始的。”杨廷和笑道。 杨慎也懒得解释,随便说了几句,便坐着马车出门去也。 杨廷和也带着仆从出门,乘轿前往皇城办公。他对儿子还是很满意的,非但自身优秀,结交的朋友也厉害。正德三年进士已经涌现出一大批干才,其中佼佼者大部分都是杨慎的好友。 现在最让杨廷和头疼的是吏部,无论如何伸手,都只能捞到一些无关紧要的职位。 杨一清牢牢控制吏部大权,李东阳也掺进去不少沙子,唯独他杨廷和对吏部束手无策。 杨廷和现在只有忍耐,忍到李东阳致仕。到时候,就能接手李东阳的嫡系,不从者直接扔去南京,再回过头跟杨一清扳手腕也不迟。 杨慎则没有那么多想法,年轻的天才总是自负,不屑于那些蝇营狗苟的腌臜事。 不经通传,杨慎直接来到实验室,跟杜瑾、宝朝珍等人闲聊一阵,便开始了今天的学习生涯。 半上午,王渊突然现身,还让人搬来几辆纺车。 杨慎不解其意,问道“若虚这是要做什么实验” 王渊笑着解释“我们研究数学和物理,除了探寻自然奥妙之外,还要着眼于造福万民。何不用已知的物理知识,改造现有的纺车技术,让百姓节省时间创造更多财富” 此言一出,杨慎、杜瑾和宝朝珍都有些不理解。或者说,他们也愿意造福万民,但只是顺手而为之,耽误研究时间去搞发明,在他们看来属于舍本逐末。 如果王文素没有在户部任职,此时肯定一拍即合。这位先生钻研数学的本意,便是让数学广泛传播且惠及万民,为此还绞尽脑汁,把各种数学方法编成歌谣,让不识字者都能朗朗上口。 虽然不支持王渊的做法,但杨慎、杜瑾和宝朝珍也不好反对,毕竟这是王渊的实验室,他们还在跟着王渊学东西。 大家放下手中的研究项目,纷纷汇聚到王渊身边。 王渊指着两辆纺车说“这辆是单锭纺车,只能同时纺一繀丝绵,主要是民妇在家使用。这辆是三锭纺车,可同时纺出三繀丝绵,主要是官方织造局和民间纺织作坊在使用。那么,我们是否可以用物理知识,做出四锭以上的纺车呢” 这年头,中国的纺织技术还是很先进的,能够同时纺三锭丝绵,欧洲那边最多只能纺两锭。 杨慎、杜瑾和宝朝珍三人顿时抓瞎,他们连纺车是如何工作都不清楚,哪有什么思路对其进行改进 “你们进来”王渊拍手道。 两个王家的女仆走进来,分别坐在两辆纺车之前,开始给男人们演示如何使用纺车。 等大家都理解之后,王渊笑道“请画出纺车的力学做功图。” “这个新鲜” 杨慎、杜瑾和宝朝珍顿时来了兴趣,将日常可见的机器,用力学图表达出来,这就是在搞学术研究啊 三人蹲在纺车前,反复观察其做功过程,合力画出力学示意图。 但接下来就苦恼了,大家围绕着如何增加装置,提升纺车的做功效率,这玩意儿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实现的。 实验室助理钟安的数学水平,已经从小学三年级晋升为四年级。他以前旁听过力学课程,但听得半懂不懂,对大家画出的做功图也一知半解。 这小子听着众人激烈讨论,自己蹲下去踩纺车,再去瞅那个力学图,突然弱弱地说“那个能否在踏条下边,垫一块什么东西。让脚踩踏条时更方便使力,也不怕踩得过猛收不住。” 杨慎、杜瑾和宝朝珍都没当回事,因为钟安的想法换汤不换药,根本不能大幅度提升纺车效率。 王渊也对纺织机一窍不通,但为了提升钟安的积极性,还是让工匠过来进行改造。没有什么大改动,就是在踏条下面,钉一根小木桩而已,几分钟就能完事。 再让妇人坐过去纺棉,那妇人顿时惊喜道“这下子好轻便,也不用管脚上的力道了。” 从元代到明中期,将近两百年的时间,一直都在使用这种脚踏式三锭纺车。不但需要织妇心灵手巧,还考验脚踩的力度和速度,熟练工和生手的工作效率有着天壤之别。 仅仅在踏条下面加个小木桩,就能防止脚踩时用力过猛,让踏条的扬抑运轮更加灵巧。而且,踏条与轮辐所形成的杠杆作用,带动皮弦上的铤均匀旋转更加自如,从而大大提升工作效率,纺出的丝条和棉条也良品率更高。 “可以啊,你小子脑瓜子很灵活”王渊笑着夸奖。 钟安挠头傻笑“我以前没摸过纺车,刚坐下去试了几脚,不是用力过猛,就是用力过轻。我就想啊,下面如果有个东西挡着,就不怕踩得太重了。” 就这么简单的事情,近两百年却无人改进。 所有生手在初学的时候,精力都放在如何控制力道上,却没人想过在下面加一根木桩。这个小改动,要等嘉靖朝之后,南方纺织业大兴,民间商人为了提高生产效率才发现。 既然跟学术有关,那就不能随便乱改。 王渊这次亲自动手,测算此辆纺车的各种力臂、纺轮重量等等。花了整整两天时间,终于测出小木桩的最佳高度,将纺车的整体性能做到最优化。 可惜,由于纺车属于全手工制作,每辆纺车都存在着差异,如何安装小木桩也肯定不同。王渊测出的数据,只适合此辆纺车,如果推广开来,就全凭工匠的经验和手艺了。 在王渊的仿佛测试和改进之下,只多加一个小木桩而已,原来同时纺三繀的纺车,竟然可以做到同时纺五繀丝绵。而且操作更加便捷,初学者更易上手,工作起来没那么消耗体力和精力,纺车的机器损耗也大大降低。 工作效率嘛,大概提升了两到三倍。 “这是你的赏银”王渊亲手把五两银子递给钟安。 “先生,我我也没干什么。”钟安吓得不敢接,他就灵机一动出主意而已,五两银子也太多了。 王渊笑道“这东西非常有用,算是买断你的技术。” 杨慎、杜瑾和宝朝珍三人,虽然对钟安的改动也感到惊讶,但不认为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没有对纺车进行本质改变。他们三个正在密切合作,想要造出同时纺十多繀的纺车,那才是真正实现质的飞越 而王渊,正在考虑建作坊,两三倍的工作效率,足够他小赚一把了。 之所以是小赚,而不是大赚,只因这个改进太简单。等他卖出的商品造成市场波动,必然引来同行暗中打探,百分之百会迅速传播出去。 真正能赚大钱的,还是杨慎、杜瑾和宝朝珍三人正在研制的复杂机器 185【买地建厂】 经过改进的明代脚踏式纺车,工作效率已经很接近珍妮纺纱机,前者同时可纺五锭,后者同时可纺八锭。 这两样东西,其实都垃圾得很。 中国早在南宋末年,就已经出现水力大纺车,一台纺车锭子多达三十二枚,是珍妮纺纱机的四倍,昼夜可纺纱一百多斤 可惜,这玩意儿主要用来纺麻纱和蚕丝,不适用于纤维短、拉力小的棉花。明代棉纱成为市场主流之后,水力大纺车就渐渐弃用了,并非是技术失传的原因,如今还有不少专门纺丝的水力大纺车。 至于棉纱为啥成为市场主流,只因其便宜、轻便、保暖。欧洲人这时还不会纺棉,棉布将成为明朝对外出口的又一大核心商品。 中国的小农经济很脆弱,一旦纺织效率成倍提升,将出现两个严重后果。第一,家庭纺织被摧毁,无数小民失去重要财源;第二,棉花种植逼退粮食种植,遇到特殊年份将造成饥荒。 想解决这个问题,朝廷必须开海,让大量纺织品输出到国外市场。 王渊只能一步一步来,先搞个纺织作坊再说。 王渊自己不可能亲自做生意,那纯属在浪费时间,必须找一个职业管理者,而且还得非常可靠才行。 “不知先生何事召见”王文素拱手行礼。他都快五十岁了,没有正式拜师,跟王渊的关系亦师亦友,但平时见面都执弟子礼。 王渊笑道“尚彬请坐。” 王文素端正坐下。 王渊问道“在户部感觉如何” 王文素摇头苦笑“官小,事多,权微,责重。” 这就是大机构小官僚的生活常态,没有油水可捞,事情却一大堆,出了问题还得背锅。 王渊说“听尚彬的意思,似乎在户部做得不怎么愉快” 王文素叹息道“我因为钻研算学,连先父留下的生意都放弃了,没成想做官比做生意还忙。唉,早知如此,就不该答应陛下当这个检校” “毕竟是个官身。”王渊说。 “确实。”王文素点头认可,若非舍不得官身,他早就辞职不干了。 九品芝麻官,好歹也是个官。 王渊问道“我欲开设纺织作坊,不知能否推荐可靠之人,来给我担任作坊掌柜。” 王文素皱眉道“这个真不好说。我能推荐好笔趣岛 几人给先生,但他们是否值得信赖,得日子久了慢慢观察。而我认为值得信赖之人,又绝不可能给人做掌柜,他们都有自己的主见。” 王渊表示可以理解。 王文素笑道“先生何必舍近求远,杜良玉杜瑾家中世代经商,他从小耳濡目染,当一个小小的作坊掌柜很轻松的。” 王渊摇头道“人家大老远跑来向我求学,连生员功名都不要了,我怎么好意思让他帮忙经商” “那就去别的商号挖人,”王文素出主意道,“必须挖那种大商号的二掌柜、三掌柜,他们注重名声又有本事,不会轻易做背叛东家的事情。” 王渊担忧道“我一个小作坊而已,能挖来大商号的掌柜” 王文素提醒说“先生是翰林院学士,又名动直隶。若此人膝下有子,不妨收来做亲传学生,这样就能轻松招徕人才了。” 王渊对北京的商号毫无了解,他又去跟顾应祥讨论此事。 顾应祥哈哈大笑“何必那么麻烦,你就开一个作坊而已。直接去户部请一个算账的,再去工部请一个负责管理的和一个负责收货的,把纺出来的棉纱卖给外地商贾即可。” “妙啊”王渊拍手大赞。 六部有很多杂官佐吏,杂官肯定请不来,佐吏却能轻轻松松招揽。只要王渊收他们的儿子当学生,这些佐吏恨不得免费帮王学士打工。 经营人才或许麻烦,管理人才则遍地都是。 就拿工部织染所来说,一把手织染大使也就正九品小官。他们手下有不少管理人才,而且陆陆续续开始失业,都不用王渊承诺收学生,给点银子便能弄过来当生产主任。 永乐年间,北京织染所定员近千,现在只剩下二百来人,一大堆失业的不知道该干嘛。 官方织染所衰败,主因并非官员贪污,而是跟不上商品结构转型。 明朝初年的棉纺业不发达,官方织染所主要制造丝织品。但了正德年间,棉纺品已经成为主流,养蚕农户纷纷改种棉花。官营项目又没法彻底改变,你总不能让皇帝、嫔妃和官员都改穿棉衣吧,于是织染所渐渐原材料缺乏,只能被迫不断缩减规模。 现在,大明的主要丝织基地在江南,其次是山西,再次是四川,然后是闽粤,最后是河南,北直隶已经没几个农户养蚕了。 不过北直隶的棉花种植却异常兴盛,可能是河北太冷的原因。河北、山东乃明中期头号棉花种植带,江南的很多棉纺织品,都需要从河北、山东采购原料。 直至后来海运走私兴起,江南的棉花种植面积才不断扩大,其贸易对象是东南亚和欧洲客户。 王渊从户部和工部,一种招了五个佐吏,并将他们的儿子收为学生。 一个叫常兴,担任总掌柜,类似总经理; 一个叫李德隆,担任总监事,类似厂长兼车间主任; 一个叫费玉明,担任账房,类似财务总监; 一个叫陈贵,负责采买,类似采购部长; 还有一个叫陈春,负责销售。其实就是跟客商联络,都不用自己运输,客商会上门把货运走。 在时间上有些尴尬,距离棉花收获期,还足有三四个月,王渊的棉纱作坊找不到原材料,去年河北、山东的棉花早被江南商贾收走了。 那就先买地建厂,而且不建在北京。 一来北京的土地太贵,二来达官贵人太多,指不定今后闹什么幺蛾子。 王渊派那五个佐吏,前往天津卫考察,很快便选定了一块地皮。 那破地方人烟稀少,因为全是盐碱地,连卫所军官都懒得去霸占正德年间,天津地区的盐碱化非常严重。直至万历年间,才有登莱巡抚汪应蛟治碱,组织军民囤淡水洗盐,竟让无法种庄稼的荒地,水田亩产四石以上。 选定地皮后,王渊其实可以请田,反正那里荒无人烟,直接让皇帝赏赐给他即可。但王渊没有贪图便宜,而是耗费一百两银子,向天津卫购买了五百亩荒地。 这五百亩地皮内,也有少量农户和渔民,王渊另外出钱让他们搬迁。愿意搬迁者,王渊帮他们落户;不愿搬迁者,暂时留下来也行,反正初期厂房面积很小,只占到地皮的一个零头。 从马匪身上抢来的钱,从战场上搞来的战利品,还有皇帝赏赐的银两,王渊现在富有得很,可以随便任他霍霍。 五个工厂干部成了工地负责人,先修可以容纳三百人工作的厂房,顺便修建简易的河边小码头,再整一片类似棚户区的住宅区域。 不怕地方偏僻招不到工人,现在北直隶遍地流民,朝廷正在为如何安置而苦恼呢。 王渊拜托杜瑾与宝朝珍,请他们出京拜见户部右侍郎王琼,顺便去工地那边查账防止贪污。 王琼负责整个北直隶的赈济工作,安抚流民也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听说王渊想要招手流民搞作坊,顿时一拍即合,直接扔给王渊六七百个,还把户籍问题都一并落实了。 这些流民大多拖家带口,女的可以招来做纺织工,男的可以搞搬运等体力活,拥有家庭还能减少闹事的可能。 修建厂房和码头期间,男的可以做修筑苦力,女人则负责浆洗煮饭。就是粮食消耗有点大,米价实在太贵了,至少得等夏粮收获之后才能降下去。 厂子虽然偏僻,交通却很便利。 向东沿河可至天津卫,走大运河南北皆通;向西沿河直接入海,今后若能开海,非常方便进行海洋贸易。 原材料采购更简单,河北、山东属于头号产棉区,负责采购的陈贵已经开始下单了。必须提前高价下单,否则到时候很难买到,毕竟他们是刚刚冒出来的棉纺商,而且河北、山东又遭受兵灾今年的棉花产量必然锐减,而且收购价格成倍上升。 天津的厂子还没修完,前线便传来喜讯,似乎在庆祝王渊从事商业活动。 刘六刘七起义被彻底平息,贼寇主力已经全部消灭,只剩下零星贼寇还在肆虐地方。这比历史上要早得多,王渊居功至伟,毕竟他干掉了几根硬骨头。 贼寇既除,生意自然更好做了。 186【皇帝作死啦】 王渊终于又要去上朝了,曾经肆虐京畿的反贼已平,就连朱厚照都必须出来露面做做样子。 候朝期间,王渊发现文武百官都面带喜色,一个个高兴得就跟过年似的。 王阳明正在跟一个年轻人聊天,王渊立即过去见礼“先生” 王阳明冲王渊点头致意,身边的年轻人则殷勤万分,作揖差点作成九十度“见过王学士” “这位朋友有些面熟。”王渊一时没想起来。 王阳明介绍道“这是我新收的学生,陈洸字世杰,跟你同科进士,前日刚刚受任户科给事中。” 王渊抱拳道“原来是世杰兄,有礼了” 陈洸笑道“你我皆入先生门下,今后定要好生亲近亲近。” 潮汕地区的朋友,想来熟知陈洸之大名。他在潮汕被称为陈北科、陈国舅,出现于各种戏曲文学作品当中,而且都是刚直聪明的正面形象。 但在明史里边,陈洸又是奸臣的代名词,与民间形象完全相反。 其实都不怎么准确,这家伙属于政治骑墙派,在嘉靖大礼议当中反复横跳三次,并帮助嘉靖皇帝对杨廷和派系进行了致命攻击。 刚开始,他站在嘉靖一边,这基于他的政治敏感性;后来杨廷和势大,陈洸被迫在请愿书上署名,等于跳到了杨廷和那一边;接着又被仇人弹劾,得知自己即将被杨廷和派系外放,立即跳回去帮着皇帝说话,而且展现出一个打十个的超强政斗实力。 若非自身黑材料太多,后来被政敌抄底攻击,陈洸绝对能在嘉靖朝轻松入阁。 这家伙演技十足,依靠同乡郑一初的推荐,拜到王阳明门下求学,竟让把王大爷都蒙蔽了,完全掩饰住自己投机者的面目。现在,他又对王渊热情无比,张口闭口就是王渊的军功,恨不得自己也提刀上阵杀敌。 王渊也因此对其好感大生,笑道“世杰兄太过吹捧在下了,只是为君解忧而已。” “何谈吹捧”陈洸大义凛然道,“贼寇肆虐数省,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若虚兄甘愿冒死上阵,解天下百姓倒悬之危,如何赞誉都不为过我也是科道官,无法理解那些弹劾若虚兄的科道官,他们难道就对若虚兄的泼天功劳视而不见” 王渊笑着说“他们弹劾我,是履行其本职,并无对错之分。” 陈洸奉承道“若虚兄如此大度,足令吾汗颜也” 王阳明越听越不对,自己刚收的弟子陈洸,此刻表现得太过热情了。但王大爷也没多想,只当是年轻人崇拜军功,一时间见到偶像失去理智。 其实,陈洸是想结交天子宠臣 这家伙去年考上二榜进士,今年就被授为户科给事中,拍马拉关系的手段堪称顶尖高手。 历史上,此人明年甚至被授为吏科给事中,升官跟坐火箭一样,可惜中途母亲病逝,回家服丧耽误好几年。再赴任时,被任命为湖广按察佥事,品级提升却职权下降。就这他还能折腾,居然蹭上游江南的朱厚照,一路鞍前马后拍了皇帝无数马屁。 此时此刻,短短的候朝时间,陈洸就跟王渊相交投契,仿佛两人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般。 这混蛋,把王渊也骗了,堪称影帝级别 直至百官入朝,陈洸才依依不舍,站到自己的班序中去。 这些日子,朝廷发生了几件大事 御马监太监张锐,奉命提督东厂,把大太监张永惊得睡不着觉,御马监谷大用也同样有些懵逼,太监们根本摸不透朱厚照的真实想法。 坚决要求严查案件的大理寺卿燕忠,接连被御史弹劾,朱厚照的批示为“朕已悉知,安心办事。”皇帝把燕忠保下来了。 户部尚书孙交请求辞职,只因他快被杨廷和架空,户部已经成为杨家的后院。皇帝不允。 朱厚照今天很高兴,上朝居然没打哈欠,精神奕奕的接受群臣朝拜。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见鬼的反贼终于被平了 杨慎今天没来上朝,得病了,正在家里慢慢休养,顺便在家研究数学和物理知识。 大臣们照例朝奏,恭贺荡平反贼,顺便宣布把押解进京的贼首千刀万剐。 退朝之时,朱厚照指着王渊“王二郎,随朕去豹房” 群臣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言官都懒得弹劾了,大多数官员只有羡慕嫉妒恨。 之前跟王渊交谈默契的陈洸,此刻眼神当中满是羡慕,他恨不得自己代替王渊陪同皇帝,同时更加坚定了结交王渊的决心。 王渊跟随皇帝来到豹房,没耍多久,钱宁和李应也来了,而且钱宁还带来一个武将叫江彬。 江彬是负责平乱的边将,实打实的战绩确实有,但杀良冒功的情况也不少。这家伙从反贼和百姓身上抢来的银子,大部分都用来孝敬钱宁,只想得到面见皇帝的机会。 朱厚照指着江彬说“这是江彬,勇猛无比,二郎可与之切磋一二。” 江彬跟后世画像中的尖嘴猴腮不一样,此人生得高大威武,一看就是有真本事的。当然,只论个人武勇而已,不代表任何打仗实力,他真没啥能拿得出手的战绩。 王渊的威名早就传遍各军,都知道他曾率领二百铁骑,多次冲击上万规模的贼寇。后来京郊大战,更是骑马步战身先士卒,用只训练两月的弱旅,以少胜多歼灭齐彦名主力。 如此当世名将,即便看起来文弱,江彬也不敢真的与之切磋。 江彬抱拳讨好道“陛下,世人皆知王二郎骁勇无双,乃陛下亲手提拔的当世名将。在下一介边将,又怎敢跟白衣飞将王二郎相提并论。论打仗,王二郎应该跟韩信、关羽、李靖、岳飞等先贤相比,在下实在自愧不如。” 这话既吹捧了朱厚照,又吹捧了王渊,反正挺招人喜欢的。 朱厚照哈哈大笑“你这个武将,说话比文官还滑头。” 王渊总觉得江彬这个名字很耳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谁让他是历史白痴呢,江彬在后世的名气,可比刘瑾小得多,王渊只听说过刘公公的事迹。 众人陪着朱厚照一路游玩,很快来到皇家动物园。 朱厚照亲自给老虎投食,或许是因为反贼被灭,他今天豪气万丈的原因,居然下令说“快把虎笼打开,朕要与老虎戏耍一番。” “陛下,万万不可”王渊、钱宁、李应同时劝谏。 朱厚照喝令道“不要废话,快把虎笼打开” 看守动物园的太监,直接趴在地上磕头,若皇帝被老虎咬死,他们也离死不远了。 朱厚照突然拔刀,压在一个太监的后颈,喝道“把钥匙给我” 太监直接晕厥过去,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被吓晕了。 朱厚照弯腰解下钥匙,亲自跑去开虎笼,王渊连忙拉住“陛下何必与禽兽为戏” 朱厚照指着王渊和江彬“有你等勇士在此,害怕我被老虎吃掉” 王渊说“陛下,臣打不过老虎。” 朱厚照又问江彬“你呢” 王渊和钱宁立刻瞪着他,江彬只能说“陛下,臣也打不过老虎。” “都是废物” 朱厚照用刀指着王渊“王二郎,若是再拦着,你我君臣恩断义绝” 王渊说“便是陛下将臣砍死,臣也要劝阻陛下” “岂有此理,”朱厚照对钱宁说,“把他绑起来” 钱宁跪地磕头,拒不执行。 朱厚照气得发抖,又对侍卫说“将他绑起来” 侍卫也跪地磕头。 朱厚照提刀逼迫道“将王二郎绑起来,不然朕杀了你” 侍卫这才领命,拿来一条绳索将王渊五花大绑。却偷偷说“王学士,我打的是活扣,若陛下有危险,你可要赶紧去帮忙。” 王渊也气得不轻,朱厚照平时挺正常的,不知道今天突然发什么神经。 朱厚照亲自将虎笼打开,转身对其他人说“你们都胆小怕死,朕一个人进去便是。” 钱宁、李应、江彬以及一干侍卫,只能硬着头皮跟进去,皇帝死了他们也难逃罪责。 虎笼挺大,站了十多个人,居然还宽敞得很。 王渊也跟着走进去,顺手把身上的绳子解开。只要皇帝有危险,他就抄起旁边的太监扔过去,反正不会傻到自己跟老虎硬刚。 老虎明显已经吃饱了,或者说吃撑了,正趴在笼子里打盹儿。 它看到这么多人进来,估计也是有点懵逼,老子现在不饿啊,就不能明天再给我加餐 朱厚照小心翼翼朝老虎走去,还挑逗道“嘿,大猫,快起来赔朕耍子。” 老虎瞥了朱厚照一眼,继续打盹儿,懒得理睬这个智障。 “嘿,快起来了”朱厚照见老虎不动,顿时胆子变得更大。 其余人等,由于担心皇帝安全,都慢慢地跟着靠拢过去。就是这个举动,让刚刚吃饱的老虎,有种受到威胁的感觉,立即低吼着站起来,做出攻击姿势跟众人对峙。 朱厚照被吓了一跳,慌忙退后半步,又感觉很没面子,踏前一步说“大猫,你可是我养大的,让我骑一骑可好” “吼” 老虎似乎被激怒了,突然一声咆哮,伏着身体朝皇帝逼近。 187【皇帝新宠】 老虎的这个举动,把笼中之人都吓得不轻。 在笼外看老虎是一回事,近身直面虎啸又是另一回事。本来豪情万丈的朱厚照,被近在咫尺的呼啸声,吓得几乎肝胆欲裂,当即就有点站不稳了。 “陛下当心”众人纷纷大呼。 王渊低声呵斥“都噤声,不要激怒老虎。笼子里的人太多,后面的慢慢退出去,人越多越碍事。你等出笼之后,去另一边搞出声响吸引老虎注意力” 外围的太监和侍卫,全部悄悄离开虎笼,溜向虎笼另一侧,打算敲打铁栏杆制造声响。 王渊又说“陛下,慢慢后退,不要转身,也不要退得太快,更不要有激怒老虎的举动。” 朱厚照吞咽口水,艰难的向后挪动脚步。他退一步,老虎就逼近一步,若非这家伙已经吃饱,此刻肯定将朱厚照当场咬死。 王渊郁闷提醒道“陛下,你方向退错了,笼口在这边” 朱厚照额头冒出细汗,脑子已经完全懵逼,根本不知道调整撤退方向。 眼见朱厚照快被逼到角落,之前出去的太监和侍卫,也已经到了指定位置。 钱宁和李应都被吓傻了,他们想要救皇帝,却不知道该怎么动手。 江彬却朝前走了几步,模仿动物咆哮的声音,作势欲往老虎扑去,老虎果然被吸引注意力。紧接着,后方笼外也传来声响,老虎下意识转头观望。 “陛下,快朝这边来,慢慢的过来”王渊低声喊道。 朱厚照已经慌了神,根本压不住速度,居然开始往外疾走。老虎听到声响立即转身,继续把注意力放到朱厚照身上。 “吼,吼”江彬张牙舞爪,继续模仿野兽的扑击姿势。 老虎随即又转向江彬,根本不管笼子外面的敲敲打打。 朱厚照见状连滚带爬,加速冲向笼口方向,老虎被刺激得转身欲扑皇帝。 王渊感觉不妙,连忙上前几步,一脚踹中江彬的屁股,让他作势欲扑变成真的扑出去。 “谁人害我”江彬欲哭无泪,勉强站稳之后,连滚带爬往后退。 老虎也吓了一跳,扔下朱厚照不管,转而直接扑向江彬。 “陛下快跑”王渊大喊。 朱厚照奋力奔跑过来,被钱宁和李应左右接住,搀扶着飞快离开虎笼。 王渊也跑到虎笼外边,顺手还把大门给闩上。 只剩江彬一人留在笼内,老虎纵身扑击,将这家伙直接扑倒。江彬下意识举臂格挡,咔嚓一声,手臂瞬间骨折,痛得他直冒冷汗,却又咬牙不敢发出声响。 有太监拿来一副铜锣,当当当敲个不停。 趴在江彬身上的老虎,被铜锣声吓得慌忙退后,虎视眈眈望着笼外的众人。 江彬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见状立即往笼外爬,也不管刺不刺激老虎了,反正一心只想着出去。 等江彬爬近了,侍卫才将笼口打开,迅速将其拖出,然后连忙重新关闭。 眼见所有人都脱险,惊魂未定的朱厚照,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惊险啊,老虎可真是威风” 钱宁凑趣道“皇爷是真龙天子,刚才那一场好戏,可谓龙虎斗也” 这个马屁太低劣,明显拍到马腿上。 朱厚照的哈哈大笑,无非掩饰尴尬,钱宁却硬要重新提起,等于是在揭皇帝的伤疤。 换成平时,钱宁肯定没这么傻,但他被老虎吓糊涂了,居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朱厚照果然发怒,而且当场就表现出来,呵斥道“龙虎斗个屁,朕刚才遇险的时候,你都在干些什么”李应也被殃及池鱼,朱厚照骂道,“还有你,平时自称豪勇,怎么刚才都不敢吭声” “臣有罪”钱宁和李应立即跪地请罪。 一味责罚只能凸显自己的无能和智障,朱厚照接着又开始表扬“王二郎很好,临危不乱,指挥若定,不愧为朕之肱骨。江彬也不错,敢以身犯险,吸引老虎注意,堪称忠勇” 王渊抱拳说“分内之责而已。” 江彬虽然被老虎拍断一臂,但到现在都没惨叫过一声,他忍痛咬牙,单膝跪地道“为君而死,乃人臣本分。能用臣的一条贱命,换来陛下龙体安康,臣便是死了又何妨” “好,你是大大的忠勇之臣”朱厚照龙颜大悦。 经此一事,钱宁即将失宠,江彬即将崛起。 王渊说道“陛下,朱指挥钱宁和李三郎,刚才并非不顾陛下安慰,他们只是不知该如何营救而已,生怕自己胡乱施为反而害了陛下。” 李应立即磕头谢罪。 钱宁感激地看了王渊一眼,哭嚎道“陛下,就像王学士说的那样,臣真的想救陛下啊,若是怕死又怎会留在笼内臣只怕稍有异动,反而将老虎激怒了” 朱厚照还是比较重感情的,虽然心里有疙瘩,却挥手道“好了,别跟哭丧一样,朕知道你们的心意。” 王渊又说“陛下,江游击受伤不轻,还是快请御医吧。” “对,快宣御医”朱厚照下令道。 江彬看向王渊的眼神满是怨毒,显然已经知道谁在踹他屁股,害他刚才差点被老虎吃掉。他跟王渊视线一接触,立即低头说“多谢陛下关心,多谢王学士挂怀,臣一点小伤不算什么,武将哪有不受伤的” 朱厚照越看江彬就越顺眼,高兴道“江游击果然豪勇,受此重创居然不皱眉头,关公刮骨疗伤也不过如此” 江彬说“陛下过誉了,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惜命,这只是本分而已。” 朱厚照感慨道“话虽如此,可又有几人能做到” 钱宁下意识的感觉不对劲,不能任由江彬发挥下去,立即接话“陛下,王学士就能做到。王学士多次冲击上万贼寇,又敢身先士卒以少胜多,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只为竭尽全力忠君报国堂堂正正之战,贼寇披坚执锐,可比一只老虎危险得多” 朱厚照联想到王渊的作战经历,不禁点头说“确实如此,王二郎可谓人臣楷模。” 李应也跟着说话“王学士不但不怕死,而且还不爱财。臣听说,他考上状元所收礼物,全都捐给遭受兵灾的百姓了便是他授赐的良田,也尽量给佃户减租,只为让百姓能够过得更好。” 钱宁和李应都是锦衣卫,互相之间本有争宠的意思。此刻杀出个江彬,却让他们两个联合起来,并且拉上王渊一起对抗。 实在是,江彬表现得太精彩,而且又是个会说话的,一番言语就讨得皇帝欢心。 朱厚照微笑点头,赞许道“王二郎确实难得。” 好不容易得到圣眷,居然被两个锦衣卫分散皇帝注意力,江彬此时把钱宁和李应也一并恨上。他不顾手臂疼痛,磕头大喊“恭喜陛下,有王学士这般文武双全之良臣,必定开创我大明中兴盛世” “好,很好,你们都是朕的中兴臣子。”朱厚照更加高兴,完全把刚才跟老虎的误会忘得一干二净。 江彬给御医拉去治伤,王渊等人则陪着皇帝用膳。 厮混一阵,皇帝前去如厕。 钱宁避开随侍太监,对王渊说“王学士,小心江彬此人,他刚才的眼神不对劲。” 李应说“我也看到了。” 钱宁又说“以此人的心机,若非被老虎吓坏了,估计他对王学士的仇怨都不会表现出来。” 王渊点头道“我知道。” 钱宁低声道“我等三人,皆为陛下近臣,今后当不分彼此,定要将江彬此贼逼走。” 188【一得一失】 第二日,清晨。 王渊刚刚吃过早饭,就得知江彬派亲随前来拜会。 那亲随也是个糙汉子,但举止有礼有节,说话条理清晰。他向王渊抱拳行礼道“我家将军仰慕王学士威名久矣,一直无缘拜会。昨日一见,更是敬佩,为王学士风姿所慑,恨不得与君沙场共事,斩尽天下贼寇” “哪里,哪里,”王渊不知道对方想干啥,只笑道,“江游击悍勇无比,竟敢扑击猛虎,实在令人佩服之至。” 那亲随命人抬上一个木箱,打开盖子说“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王渊随便扫了一眼,里面全是银锭。观此木箱的大小,怕是有好几百两,江彬好大的手笔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昨天他还差点把江彬害死。王渊顿时变得更加警觉,把江彬列为危险人物,今后必须严加提防。 实在是这人太邪乎了,短时间内就把皇帝哄得团团转,昨天甚至得到一块豹字腰牌,以边将身份可以自由出入豹房。连亲自引荐的钱宁,现在都如临大敌,开始琢磨着如何打压江彬。 昨天王渊也是没有办法,为了转移老虎的注意力,必须把一个人丢出去。加上朱厚照在内,当时笼子里只剩五人,王渊不会傻到亲自上前,更不可能对钱宁和李应下手,那就只剩一个江彬了。 更何况,江彬撅着屁股作势欲扑,而且就在王渊前方几步。连姿势都摆好了,王渊不抬脚踹一下,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得罪就得罪呗,特殊时刻,没有多余选择。 那老虎很可能是一只东北虎,体型大得吓人,一爪子就把江彬的手臂拍断,王渊自负万人敌也不敢硬刚。 至于用兵器杀虎呵呵。 能不能破防都难说,就算用弓弩射中虎眼,也不可能当场将其击毙。受伤的老虎更加凶残,怕是要进行无差别攻击,直接将朱厚照拍死都有可能。 不经意间,王渊露出贪财的样子,笑着对那亲随说“既是江游击美意,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你回去跟江游击说一声,就说昨日皆为误会,当时情势危急,不得已而为之,希望江游击不要放在心上。我与他,皆为陛下近臣,一个文官,一个武将,没有任何冲突,理应携手相助。从今往后,我在朝,他在外,可互为倚仗矣” 亲随留下银子,立即拜别离开。 回到城南十里地外的临时军营,亲随将自己跟王渊会面仔细诉说。 江彬问道“他真就直接把银子收下了” 亲随答道“收下了,还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江彬讥讽道“嘿,我就说嘛,哪有文官不贪财的这王学士还真会装模作样。” 亲随又把王渊的话转述一遍。 江彬更是乐得发笑,对亲随说“你辛苦了,且退去吧。” 王渊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就是想学杨廷和那般,以文臣身份暗中结交武将。今后,王渊是江彬的朝中倚仗,而江彬则在沙场帮王渊建功,这是一套文武官员惯有的合作模式。 若换成别的武将,肯定高兴无比,踹屁股喂老虎什么的小事,瞬间就忘得一干二净。 但江彬有更大的野心,他想以边将身份,留在豹房飞黄腾达不但自己要留下来,还想把军队留下来,甚至想把军队一起送进豹房。 是不是异想天开 历史上,江彬做到了非但如此,还把钱宁给弄得失势。 此时此刻,江彬感受到王渊表达的“善意”,果然把“小小”仇怨放到一边。王渊是状元,又是名将,他暂时动不得,何不与之结交捞好处当务之急,是要诋毁钱宁,拉更多边将到皇帝身边做事。 文官就是如此牛逼,江彬把王渊恨到骨子里,都不敢真的进行报复,反而将攻击目标对准了钱宁。 接下来半个月,江彬每天出入豹房,吊着断臂跟皇帝畅谈兵事。 这家伙虽然没啥著名战绩,却也是个凶悍之辈。在南直隶与贼交战时,连续被射中三箭,其中一箭从脸部射入,再从耳边透出,他拔掉箭矢便继续战斗。 也正因为脸上的箭伤,被朱厚照格外看重,认定了江彬骁勇善战。 李应某日出宫,对王渊大吐苦水“若虚,这个江彬太厉害了。他才面见陛下几天啊,居然每日与陛下同吃同睡。到现在,陛下都不看球了,也不怎么理我了。就连朱指挥钱宁,都很少得到陛下召见,如今陛下专宠江彬” 王渊笑道“陛下喜言兵事,江彬又是边将,刻意投其所好,自然恩宠有加。” 李应抱怨说“这人升官太快,一个小小游击,只与陛下每日谈兵,居然官升都指挥佥事” 明代游击将军,只是军队职务,没有固定的品级。江彬之前的真正官职,乃是正四品指挥佥事,等于陪皇帝谈兵半个月,直接官升两级成了正三品。 都是钱宁搞出来的,贪图江彬进献的钱财,主动将其带去见皇帝,现在反而把自己搞得日渐失宠。 李应说“若虚,你也知兵,何不与陛下多谈兵事” 王渊摇头笑道“我若谈兵,只会让陛下先行整顿内政,再深入改革大明兵制。这些东西太麻烦,陛下是不喜欢听的,他只喜欢听江彬那些急功近利的法子。” “那该如何是好”李应急道。 “你慌什么”王渊问。 李应忧心忡忡道“你不晓得,江彬此人太独了。他不断进献谗言,说豹房已被朱指挥钱宁控制,让陛下对朱指挥戒心大生,连我们这些近臣都被刻意疏远。” 王渊笑道“钱宁不是掌控锦衣卫吗去搜集钱宁杀良冒功的证据,不管有没有,都肯定可以找出来,再让科道官员进行弹劾。” “我怕会适得其反。”李应已经摸透朱厚照的性格。这位皇帝非常叛逆,越是被言官弹劾,江彬估计就越受信任。 王渊摊手道“那我也没法子了。” 王渊就算有法子,也不可能这个时候拿出来。 朱厚照喜欢新鲜,对人对物皆如此。江彬此刻属于最受宠的时候,谁若对江彬动手,就等于踩到朱厚照的尾巴,有些类似抢了朱厚照的新玩具。 而且,王渊终于想起江彬是谁了,就是这货怂恿朱厚照逃离京城,悄悄跑去边疆跟蒙古小王子打仗 你不是喜欢教唆皇帝亲征吗老子在战场上坑死你 刚刚送走李应,仆人就来禀报“老爷,外面有四个国子监生求见。” 这些国子监生,一个叫席春,一个叫席彖,都是王渊的座师席书的亲弟弟,如今皆在北京国子监读书。 还有一个叫箫鸣凤,浙江山阴人,是王阳明新收的弟子。 另一个叫徐景嵩,辽东人,出身于边将世家。 王渊的数学、几何和物理,不知不觉已经传播到国子监,这四位都是来求教学问的。 谁传过去的 一个叫方楷的国子监生,这货出身于阴阳世家,父亲和祖父都在钦天监任职。他不好好学习阴阳术数,居然苦读四书五经,而且考上举人做了监生阴阳户并非贱籍,长子和次子必须学阴阳术,其他子嗣可选择做其他事情,包括读书考科举。 在方楷的传播之下,北京国子监已经有了一个十多人的小团体。就跟杨慎当年组建文学社团一样,他们也在国子监组了个“物理社”,节假日便聚在一起研究相关学问。 席春、席彖、箫鸣凤和徐景嵩前来求教,获得了王渊的热情接待。 随后,北京国子监“物理社”,越来越多成员前来求学,王家大宅干脆成了他们的社团活动基地。 江彬受宠的时候,把许泰等边将也拉进豹房,势力越来越庞大。而王渊有了国子监生血液注入,学术团体力量也日渐增强,至棉花收获季节已经有三十多人 一个在皇帝身边,万众瞩目,备受责难。 一个在朝廷之外,无人关注,默默发展。 前者一旦失势,必被群起而攻之;后者一旦得势,必将风行于天下。 。 189【王门心学之物理学派】 城西,王宅。 实验室现在挂了一块牌匾,名曰“格物堂”。另有一处大殿,被王渊命名为“致知堂”。 杨慎最近已经不怎么来了,他学会基本知识点之后,喜欢窝在家里一个人研究,只在休沐日过来跟王渊进行交流。 杜瑾、宝朝珍已从天津查账归来,王文素也难得请假来听课。 除了王渊自己的学生之外,此刻还有三十多个国子监生、顺天府学士子,全都齐聚于王家“致知堂”。 这是王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讲学,他说 “儒家有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朱子云物格者,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这就是我把此门学问命名为物理的原因,就像朱子说的那样,所谓格物,是物理存在于天地之间、无处不在。我们通过观察、假设、实验、论证等途径,就能真正进行格物,从而知晓物理。知晓物理,便能致知,达到吾心之所知无不尽的境界” “朱子云知既尽,则意可得而实矣;意既实,则心可得而正矣。我们通过格物,研究物理,从而致知,从而诚意,从而正心。” “心既正,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所以,我们研究物理,并非旁门小道,乃儒家学问之大道”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子云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物者也我们研究物理,格物致知,便是朱子所说的人之所得乎天,虚灵不昧,具众理而应万物者。” “什么是物理便是朱子所云,具众理而应万物” 王渊张口“朱子”,闭口还是“朱子”,完全把朱熹当成了工具人,将朱熹批注篡改得面目全非。 但王渊这套理解方式,并不影响科举考试,因为他对四书五经、朱熹批注一字不改他只是在程朱理学的哲学基础上,增加了一套方法论而已,从而产生的学术割裂他才懒得管。 王阳明、湛若水的心学,为啥能吸引无数明代中期的士子 就因为程朱理学的方法论有问题,王阳明和湛若水各自提出了一套方法论 眼前这将近四十个听众,本来只把物理视为小道,就像对待诗词、音乐和医术一样。但听到王渊的一席话,瞬间就打开新世界大门原来格物致知便是如此简单 朱熹说,人生来本该啥都知道,只因灵魂受到污染,才显得蒙昧愚蠢。圣人不会被污染,因此生而知之。普通人需要不断努力,通过儒家提倡的那一套进行锻炼,才能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让自己渐渐趋近于圣人。 问题是如何锻炼 用君子的品德来严格要求自己,便能通晓天下至理打坐修心,就能格物致知 只要脑子没有读书读傻,就知道这是有问题的。 于是,王阳明就说,心外无物,心便是理。每个人生来俱备良知,只不过良知被蒙蔽,若能找回自己的良知,便能正确认识天下事务,从而达到圣人的境界。 这似乎跟朱熹大同小异,但王阳明又说,必须知行合一。知而不行是假的知道,行而不知是假的德行,知与行是互相促进的。如此就补足了漏洞,至少能让士子们有一个方向,不像程朱理学连方向都不给。 湛若水的白沙心学,虽然也是从“心”出发,但却认为心外有物,而且必须随处体认天理,用格物来认识天理,用仁类似良知来达到这一切。 王渊更简单直接,不要问啥是格物,问就是做物理实验 三十多个学生听得如痴如醉,豁然开朗,有几个当场就站起来给王渊恭敬作揖。 王阳明刚收的弟子箫鸣凤,则不由皱眉道“王学士,先生说心无外物。你也是先生的弟子,为何你心外全是物照你这个说法,倒更像是白沙心学,而非先生的王门心学。” 王渊笑道“在我看来,心外无物,是心不为外物所羁。我们研究物理也要秉承心外无物的思想,不能被任何既定思维、日常现象所迷惑。比如月亮,看似是一个圆润皎洁之物,用望远镜则看到月亮表面坑坑洼洼。月亮是物,月亮表面坑洼是理,我们应该用过正确的方法,抛开既定观念,正确认识属于月亮的理。” 王大爷若是知道自己的“心外无物”被如此曲解,怕不要提刀追杀王渊几条街。 箫鸣凤刚拜师时间不久,还没学到王门心学的精锐,居然被王渊说得哑口无言,完全不知该如何反驳。 陕西籍监生刘储秀站起来,抱拳行礼道“王学士,你之言格物,只是格死物。而朱子所言格物,还有活物,还有仁义礼智孝之类的美德。你刚才所言格物致知,未免太偏颇狭窄了。” 诸生一听,都觉有理,等着听王渊如何解释。 王渊怎会留下如此大的漏洞,他笑着说“儒家八目,是循序渐进的。格物、致知乃是基础,之后还有诚意、正心、修身,你所言活物和美德,都是格物致知之后的事情。” 刘储秀又问“王学士做抛物试验是格物,难道抛物能得出孝敬父母这样的天理” 王渊笑着说“这位朋友,我推荐你去听阳明先生讲学。阳明先生认为,孝顺父母既是天理,也是良知,根本不用学就知道。” 刘储秀还问“也即是说,王学士的物理,确实只能格死物” 王渊摇头道“当然不是。人是活物,人为什么需要喝水为什么需要睡觉为什么会做梦为什么要生病这些道理,都能慢慢格出来,只不过我们还没找到方法。我这套物理论,只是不能格出情感、道德之类的天理。” “所以,王学士的物理还有缺陷。”刘储秀道。 王渊解释道“我将其命名为物理,本身就着重于物。我出自心学门下,这套物理学,只是对心学的补充。若你等能够学好心学,又能学好物理,则天下之理尽在掌握” “原来如此,受教了”刘储秀说。 辽东籍监生徐景嵩问道“王学士,就算格尽死物,知道月亮长什么样子,知道车轮如何做功,又对人有什么用处呢” “有大用” 王渊说“运用物理知识,我的弟子已经改良出五锭纺车,若此纺车推行天下,则能让无数百姓受益,为大明积累更多财富。运用物理知识,还能依靠杠杆原理,验算出回回炮和火炮的抛物轨迹,让大明士卒作战时发炮更准。运用物理知识,还能更好的修筑提拔,让百姓免遭旱涝之患。运用物理知识,可以研究如何让田亩增产,令天下黎民能吃饱饭。你说,物理没用吗” 徐景嵩服气道“确实有用。” 河南籍监生谷高突然抬杠“王学士所言,皆为百工事。我等士子读圣贤之书,难道格物致知,就为了当工匠吗” 王渊反问“你可会写字” 谷高乐道“王学士说笑了,我乃举人监生,如何不会写字” 王渊又问“你可知,有人靠卖字为生” 谷高不屑道“卖字为生之人,斯文扫地。” 王渊说道“百工就如那卖字之人,而你我研习物理,则如同造字之人,怎可与百工混为一谈燧人氏若不钻木取火,你我此刻还在茹毛饮血。钻木取火,便是物理。我等皆为燧人氏,而非给人做奴仆的烧火匠” 谷高哑口无言,却又总觉哪里不对劲。 王渊又说“你我当中,若有谁能使用物理知识,让天下农田亩产十石。会被讥笑为百工会被认为是农户不但不会,你们甚至能生而为圣,死而为神,世世代代接受香火供奉” 这个比喻立刻说动诸生,是啊,我们乃劳心者,百工为劳力者,怎可混为一谈 又有人抬杠道“天下怎会有亩产十石的事情” 王渊笑道“如今之水田,多者亩产四石五石,秦汉之时能产这么多吗若我等研究农事之理,即便不能亩产十石,亩产六石可耶亩产七石可耶亩产七石,便令天下粮食增产三分之一,能多养活三分之一的百姓。能减少多少流民流民少了,造反的便少了,又能活多少性命大明中兴之日便至矣” “说得好”有人大声喝彩,诸生也欢呼雀跃。 当然,也有心里不服的,始终把物理学视为百工之道。他们之所以继续跟着王渊学习,只不过想借助王渊的身份而已。 毕竟王渊乃翰林院侍读学士,明年的顺天府乡试、后年的全国会试,王渊都有可能担任同考官,甚至是乡试主考官 不管如何,从今日起,王渊的学术便有定位了,属于王门心学之物理学派 只不过嘛,王渊虽然供奉王阳明为祖师爷,王阳明却不承认物理学派归属心学门下。 。 190【物理无极,吾心无尽】 箫鸣凤恭恭敬敬递上一本刊物“先生,此为物理学刊,每月初一按时发行。由王学士出资创办,并亲自担任学刊总裁,物理社同仁供稿并担任编辑、校对,雇佣民间学究进行手抄。” “总裁”一词很早就有,比如李东阳、刘健、谢迁,便是弘治版大明会典总裁,职务相当于总编辑。 王阳明拿起学刊随便翻阅几页,不禁哑然失笑,同时又觉得蛮有意思。 物理学刊的封面很简洁,就刊名四个大字。 扉页是朱熹的两句话“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至于内容,则分为两个版块 物理小识介绍物理小知识。第一期讲解杠杆原理,从筷子一直阐述到轱辘提水,教大家如何运用杠杆原理节省力气。 物理实验刊载物理社成员做过的实验,各种实验五花八门,有些连小孩子都知道结果,其中却蕴含着重要的物理知识。 仅看这些内容,别说宗师大儒,便是举人秀才,都觉得王渊不务正业,根本不会联想到他在挖理学根基。 王阳明却非常了解自己的学生,感慨道“好大的口气,好大的野心” “物理”这个词太大了,比“格物致知”大得多,它源自朱熹的“具众理而应万物”,乃万物之理也作个不恰当的比喻,物理如果是烹饪,格物、致知便是烧火、煮饭。 王阳明端详着扉页来回踱步,喃喃自语道“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这小子真能做到应万物之理吗” 王阳明已经从箫鸣凤那里知道,王渊对他的心学进行胡乱阐述,师徒二人的学术理论南辕北辙。 让王阳明放弃心学,那是不可能的。同样,王阳明也无法逼迫弟子,他知道王渊跟自己是一类人,撞了南墙也永远不会回头。 王阳明突然笑起来“等元明湛若水从安南回来,可让这小子拜入白沙门下,他们都是体察万物而得其理。” 箫鸣凤道“先生,弟子心中迷惑不解。” 王阳明问道“有何迷惑” 箫鸣凤说“弟子觉得先生所讲很有道理,王学士所讲也很有道理。但你们二人所讲,又似乎完全背离,弟子不知道该听谁的。” 王阳明笑道“可像王二郎宣扬的那样,一边修心学,一边学物理。心学以正身,物理以格致,王二郎也没反对致良知,也没反对知行合一啊。” “那心外到底是有物还是无物”箫鸣凤求教道。 王阳明开解道“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神,皆从此出” 箫鸣凤脑子更晕,迷迷糊糊走出门去,怎么想都搞不明白,只能前去求教王渊。 王渊笑道“先生所讲心外无物,有些类似于禅宗,是内心不滞于物的意思,并非真的心外没有万物。一个人可以感知万物,认识世界的真相,最后反视自己内心的良知。至此,我心便是世界,世界映照我心,从而达到圣人的境界。” “原来如此,”箫鸣凤恍然大悟,又问,“那先生的一席话是什么意思呢什么造化,什么精灵。” 王渊解释说“良知是心,为造化所出,因此造化高于良知,是世界万物之本源。你可以这样理解,我们物理研究的万物,便是天地造化所生。我们研究物理,也是在探求天地造化,跟先生的致良知没有冲突。造化在上,物理在外,良知在心,三位一体,如是而已。” 箫鸣凤犹如被闪电劈中,瞬间感觉自己悟道了,恭恭敬敬给王渊行弟子礼“师兄不愧为先生门下首席弟子,于心学一道,胜我百倍矣” 王渊也是突然想通的,原来物理跟心学可以互补。 想必王阳明故意讲得神神叨叨,让箫鸣凤被迫向王渊求教,那段话就是专门说给王渊听的目的很简单,让王渊在探究万物的同时,千万不要迷失自己的本心,不要被外物把自己的本心扰乱了。 有了王阳明的补充,物理学派从今往后,可以堂堂正正说自己是心学流派。 黄家。 黄峤也弄到一本物理学刊,是从杨慎那里借来的。 杨慎这段时间虽然也参加文学聚会,但露面的次数比以前少得多。朋友们不断询问,才知道杨慎痴迷于物理,于是大家都对物理非常感兴趣,想搞明白到底什么玩意儿能把杨慎迷成那般模样。 于是乎,丽泽会成员纷纷研读数学、几何和物理。 初次接触,便有九成以上丽泽会成员放弃,只有寥寥两三个人觉得蛮有意思,黄峤便是其中之一 黄峤对于四书五经不在行,连个举人都考不上,跟着杨慎厮混一段时间,诗词歌赋倒是大有进展。没成想,他居然有不俗的数学天赋,随即又对物理兴趣备至。 “兄长,你在忙些什么呢这几天都不出门了。”黄峨跑进来问。 黄峤说“研究物理。” 黄峨好奇道“格物致知” “对。”黄峤点头说。 黄峨顿时笑起来“你就对着一本书格物致知” 黄峤翻回物理学刊的扉页,指着那两行字说“朱子有云,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只要精通物理,则可知天地奥妙。” “那你是怎么精通物理的”黄峨问。 “观察,推测,实验,总结。”黄峤道。 黄峨总感觉大哥神经兮兮,似是犯了癔症,但说话又极有条理,不像已经变成傻子的模样。 黄峤叹息道“可惜家中条件有限,只能从书本上看别人做实验,难以自己用实验进行验证。唉,为何创此物理学派者,偏偏就是他王二郎呢” “王二郎”黄峨顿时来了精神。 “就是他,物理学一道,乃王二郎所创,”黄峤摇头说,“他拒绝了咱们家的提亲,我可拉不下脸上门求教。” 黄峨噘嘴道“谁说他拒绝了,只是没有父母之命,暂时不好答应而已。” “你呀,还帮着他说话”黄峤怒其不争。 黄峨问道“兄长,能教我学物理不” 黄峤扔给妹妹三本书“自己看” 数学和几何都有刻印版,内容比较完整,只是缺了微积分而已。物理就只有手抄本,而且各种手抄本皆不同,抄录时间越往后就内容越多。 黄峤手里的三本书,全是手抄本。他自己懒得抄,花钱请人抄的,反正也没费几个钱。 黄峨拿到书后立即观看,刚开始感觉很枯燥,若非作者是王渊,她才懒得再翻呢。硬着头皮、耐着性子,黄峨苦学半个多月,终于开始沉迷到数理世界中。 嗯,兄长既然羞于求教,那我便帮他去学习黄峨给自己找了很蹩脚的理由。 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跑去别个男人家里求学,传出去肯定被人说风凉话,但黄峨还真就逮着面纱去了。 “老爷,有位姑娘前来求学,说想学习物理知识。”仆人进来禀报。 “快请”王渊顿时大喜,自己的传道事业很有效果啊,居然把女人都主动吸引过来了。 。 191【黄小妹】 最新网址ddku 夏婵望着前方的宅门,眼睛里写满了兴奋,却扭捏劝阻道“小姐,男女授受不亲,便是说话都得注意分寸,更何况私自到外面求学。咱们咱们还是回去吧,夫人知道了肯定要怪罪,而且老爷好像也快回京了。” 黄峨心中忐忑,嘴皮子却硬“宋姐姐千里拜师都不怕,我们京里有什么可怕的” 夏婵说“宋姑娘是蛮家女,没那么多规矩。小姐可是汉家闺秀,可别被宋姑娘带坏了。万一这事传出去,今后小姐可怎么嫁人啊” “反正我也别想着嫁给别人。”黄峨确实被宋灵儿带坏了,换成以前可没这么大胆子。 宅门再次打开,门子恭迎道“两位姑娘请进” 夏婵抓住黄峨的手臂往后扯,自己却踏前半步往里看,嘴上还说“小姐,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进去之后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黄峨哭笑不得,啐道“什么叫没有回头路说点吉利话” 主仆俩被一路领去格物堂实验室,黄峨目不斜视,夏婵却四处张望。她们以前拜访闺蜜,也曾去过其他官宦府邸,但专访男子还是头一遭,这一切都让夏婵感到无比新鲜。 “王二郎家的宅子好大啊”夏婵惊叹道。 在北京城里,勋贵们的宅院面积较大。那都是朱棣赏赐的房子,当时城中居民还很少,房子可劲儿的往大了造。 而在当朝文官之中,李东阳府则是最大的,跟王渊的宅子一样,也属于皇帝所赏赐。 但李东阳毕竟住城里,再大也就那样了,占地不过三十亩而已。王渊的宅院却有二百零八亩,这让夏婵感到无比震撼,毕竟黄府面积只有这里的一个零头。 夏婵心里就想啊“若小姐能嫁给王二郎,我作为贴身丫鬟,岂不也能过来住大宅” 半道上,他们遇到周冲。 负责领路的仆人立即行礼,还介绍道“周管事,这两位姑娘是来求学的。” 周冲见黄峨蒙着面纱,也不便多言,只抱拳致意便离开。 夏婵心里又在想“这便是王二郎的管家了,长得还蛮周正的。夫人的贴身丫鬟,就被老爷许配给管家,若小姐能嫁过来,会不会也把我许给管家嫁给这个周管事倒也不亏,但总比不上王二郎威风。若能给王二郎做通房丫头更好,生下一男半女还能当如夫人。” 想着想着,夏婵便笑起来,感觉自己今后前程似锦。 “唉哟”夏婵思绪翻飞之间,绊到东西差点当场摔倒。 黄峨提醒道“当心一点,你刚才在傻笑什么” “没没什么。”夏婵矢口否认。 主仆二人来到格物堂,王渊已经亲自迎出来。 “王学士万福”黄峨带着丫鬟给王渊屈身行礼。 黄峨虽然蒙有面纱,夏婵却直面示人,王渊一眼就将其认出。王渊惊道“可是黄小姐” 黄峨又执弟子礼“小女子偶得王学士三卷著作,拜读之后,憧憬万分。心中又有无数疑惑,特来登门求学,还望王学士不吝赐教。” “这个嘛恐怕有些不方便。”王渊顿时头疼无比。 黄峨问道“王学士可是看不起女儿家” “那倒不是,”王渊苦笑着说,“黄小姐请进吧。” 今天国子监生没有休假,跑来实验室的倒是不多,但也有好几个翘课的,另有三个顺天府学生员亦在此。他们见来了个蒙面少女,都感到特别惊讶,得知是来求学的,就更加觉得离奇。 黄峨落落大方,朝诸生行万福礼,问候道“小女子姓黄,字秀眉,见过诸位学长。” 闺名不便透露,但字却可以,黄峨这个字估计是自己取的。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诸生们自然欢喜。也不好意思问她是哪家闺秀,纷纷称呼黄峨为“黄小妹”。 实验室分为多个区域,分别在做不同的实验。 以学生们现在的水平,大多数都没能力做创新性实验,都在学着做重复性实验练手而已。 黄峨带着丫鬟一路观察,愈发感觉新鲜,这里比她想象中更有趣。 见王渊满手油墨,正在操作一台奇怪的机器,黄峨好奇道“王学士也是在做什么实验吗” 王渊笑道“我在研制蜡印机。物理学刊每期都请人誊抄,浪费钱财不说,誊抄速度也慢,于是我就想着自己做蜡印机。” 夏婵插话道“用活字印刷啊,京城的印书坊都会。” 王渊解释说“物理学刊有大量图案,根据实验的内容不同,每次的图案也各不相同,活字根本没法全部印刷。雕版印刷更不划算,成本太高了,印完一期之后,那些雕版只能劈了当柴烧。” 黄峨盯着那台蜡印机,问道“王学士可把新式印机做成” “且看。” 王渊笑着坐下,拿起铁笔,把物理学刊扉页的内容刻好。然后将白纸和蜡版放在机器中固定,拖动滚轴反复按压,立即就将朱熹的两句名言印刷出来。 黄峨惊叹道“好方便王学士如何做到的” 王渊讲解说“蜡版是特制的,顾名思义,上面有一层蜡。铁笔在蜡版上刻字,对应铁板的凸起纹路,就能划破蜡纸的蜡层,露出蜡纸自身的细小孔隙。印刷之时,油墨透过蜡纸孔隙,便能完成印刷工作。” “也挺简单嘛。”夏婵笑道。 王渊也笑道“主要是蜡纸的选择,我一共换了十六种纸,才挑选出最适合刻印的纸材。” 诸生也纷纷过来,围着蜡印机议论纷纷。 “有此蜡印术,今后传播文字方便百倍,可比肩活字印刷也” “对万千学子来说,此物亦是神器” “我等研究物理,果然功比仓颉,只一个蜡印术,便能在大明广兴教化” “” 这玩意儿不适合用来大规模印书,但小规模印书却方便无比。 比如杨慎的丽泽会,每年都会出社刊,其实就是社员们的诗词文集。内容也不多,只薄薄的二三十页,而且每次只发行几十本。如果走传统印刷流程,那就太麻烦了,还不如请人直接手抄呢。 有了蜡印术之后,杨慎就能直接进行蜡刻,一天时间便把会刊搞定了。 另外还有道试、乡试、会试的程墨,也就是考试范文。许多偏僻穷困的州县,做程墨集本都非常敷衍,编出来让文吏随便抄几份就完事,根本没有多余尽量进行批量印刷。 广大学子想要获得程墨,要么托关系借来手抄,要么慢慢等着买富裕州县的本子,反正非常不方便 蜡印术发明出来,即能造福无数学子,让他们在第一时间就获得范文资料。在江南或许功绩不显,在云贵这种穷省却受益无穷 王二郎真是好聪明啊 黄峨偷偷朝王渊望去,越看越喜欢,笑着说“王学士,能让我刻一篇吗” “黄小姐请。”王渊让出座位。 黄峨笑道“王学士可与学长们一般,呼我黄小妹即可。” 王渊没有接话。 黄峨趴在桌上,拿起铁笔刻版。可惜她不熟悉硬笔书写,刻出来的字有些走形,只能脸红着不断调整力道。 “哎呀,这里刻错了。”黄峨颇为窘迫,感觉浪费了一张蜡纸。 “不碍事的。” 王渊吹红火折子,靠近错误处慢慢熏烤,待蜡面融化之后说“这叫融蜡平错,可以重新刻版。” “真方便。”黄峨由衷赞叹。 八十、九十年代的中国学校,男老师们刻版才叫潇洒呢。一边抽烟一边刻卷,出错了都不用找火柴,直接将烟头挨过去便是,纠错之后继续抽烟,整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 等黄峨耍得高兴了,王渊对众人说“你们继续做实验,我去豹房觐见陛下,把这套蜡印机献给朝廷。” 蜡印机确实有商业市场,但同样容易仿制,而且拿来做生意也比较繁琐。王渊懒得赚这种辛苦钱,直接献给朝廷算球,由工部将其推行天下,顺便能还积累自己和物理学派的名望。 对于天下文人来说,改良纺车只能让他们嗤之以鼻,发明蜡印机却能让他们万般推崇 最新网址ddku 192【两个佞臣】 豹房,龙榻,江彬与皇帝对坐下棋。 江彬没有选择跪坐,也没有选择盘坐,而是一条腿盘着,一条腿竖直踩榻,还有手抱着膝盖。毫无正形,毫无规矩,严格来说是对皇帝的大不敬。 但是,朱厚照全程视若无睹,反而认为武将就该这么不讲规矩。 就在前些日子,轮值守卫豹房的锦衣卫千户周骐,呵斥江彬对皇帝太过轻慢。没过几天,江彬就抓住周骐的工作疏忽,竟然靠打小报告,让朱厚照把周骐给处死了 江彬是这样对朱厚照说的“陛下欲练精兵,自当严格军令。可豹房侍卫都玩忽职守,又怎能把普通士卒训练成精兵呢请斩此人” 朱厚照深以为然,就此将自己的贴身侍卫给砍了。 从此之后,皇帝身边的太监和侍卫,无人再敢跟江彬争宠,也无人再敢说江彬半句坏话。 “陛下问臣天下精兵在何处,”江彬手执棋子笑道,“一在宣府,一在大同,一在延绥,一在辽东。” 朱厚照摇头微笑“还有一处在宣武门外,为王二郎亲自练出。训练两月有余,便以少胜多,三千破八千。而且令行禁止,受命看守蹴鞠场,两个小兵就敢杀死建昌候的家奴。” 江彬明显是知兵之人,反驳道“王学士所练士卒,确实严守军令,可他们没有经历过血战,算不得真正的精兵。这些兵用来剿贼尚可,若遇到蒙古铁骑,必然会出现很多问题” 朱厚照问“三千破八千不算血战” “不算,”江彬斩钉截铁道,“臣详细询问过交战过程,此战能胜,全靠王二郎骁勇无双。王二郎为何要身先士卒,连自己的马都不骑了就是因为知道,他麾下士卒未经血战,徒有纪律而已,真正交战很可能全军崩溃。所以他才走在最前面,说自己不退,谁都不许退。反贼纪律更差,又慑于王学士威名,因此被正面冲溃从双方死伤人数就可知,那一战并非血战,官军的伤亡微不可言。” “原来如此。”朱厚照恍然大悟。 江彬感慨说“所以,臣对王学士佩服之至。他其实是带着几千乌合之众,全凭自己武勇和威名,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赌上性命才剿灭齐彦名的。如此气概,如此豪勇,不逊于古之名将” “王二郎,真乃当世无双之虎臣”朱厚照拍手大赞,对王渊更加欣赏,也对江彬更加看重。 江彬能够迅速获得皇帝赏识,真不是考溜须拍马,他肚子里确实有货。抛开沙场战绩不提,至少这家伙纸上谈兵厉害,战后复盘工作更是做得优秀。同时,他虽然怨恨王渊,却知道皇帝对王渊信赖有加,不但不进谗言,反而各种说王渊好话。 反正一切都顺着皇帝的喜好去说,纸上谈兵把皇帝说得晕头转向,朱厚照就爱听这些东西 江彬继续说“因此,城南那六千士卒,只能说训练有素,却不能说是天下精兵。” 朱厚照问道“如何才能练出真正的精兵” 江彬反问道“陛下可知太宗皇帝怎样练兵” “略知一二。”朱厚照只在史料上读过,具体操作还真不知道。 江彬笑着说“太宗皇帝的练兵诀窍,就是让士卒去打硬仗,打仗活下来的便是精兵。还有便是轮训,每隔年,召集地方卫所部队进京操练。今年操练山东兵,明年操练河南兵,练得好了再带出去打仗” 朱厚照还是有些逼数的,叹息道“太宗之朝,钱粮充足,自然能够轮训地方卫所军士。但如今粮政败坏,朝廷根本没有那么多军饷,支撑起这种耗饷无数的轮训。” 江彬趁机谏言说“何不召集边境士卒,把他们调来京城,由陛下派人亲自训练。这些士卒都见过血,只是纪律较差而已,若能把他们训练到令行禁止,何愁不能击败北元余孽” “此计甚妙” 朱厚照仔细思考一番,点头赞许,但又说“如果调回边镇精兵,外贼寇边怎么办” 江彬回答说“只需调一部分进京,调走多少,让边镇重新训练多少。” “既如此,可行之。”朱厚照被说动了。 江彬笑着说“招边镇士卒进京,其实还有更大的用途。陛下只需给足粮饷,又派亲信之人坐营,则两三年后,这些精兵都将成为天子之军陛下哪天若想亲征,带着这些士卒开拔,上了战场必定如臂使指” 御驾亲征啊,朱厚照做梦都想。 朱厚照当即也不下棋了,在房里来回踱步,整个人越想越兴奋。 江彬趁热打铁“练完一批士卒,就去边镇调换另一批。数年之后,则大明边将边卒,皆为陛下之亲军” 这话让朱厚照更高兴,抓着江彬的手说“卿乃朕之子房也” 两人立刻开始讨论操作细节,就在此时,有太监传报“陛下,王学士求见。” “宣他进来。”朱厚照笑道。 王渊捧着蜡印机入内,刚刚走进房间,朱厚照就大笑道“王二郎,你快进来,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王渊笑问“有何好消息” 朱厚照把江彬的计策重复一遍,兴奋莫名道“如此良策,执行数年之后,我就能亲率大军把蒙古小王子杀得片甲不留” 王渊觑了一眼江彬,提醒道“计策虽好,就怕户部撑不住。” 朱厚照对此毫不关心,轻飘飘的来一句“泱泱大明,连几万军士的粮饷都拿不出吗若真如此,户部官员皆该论斩。” 王渊懒得劝谏,便是敲锣打鼓,也叫不醒装睡之人。 朱厚照明知国库已空,明知穷兵黩武的后果,却非要假装不知道,只是苦了天下老百姓。 王渊趁机建言“如果陛下练兵缺银子,臣可以帮陛下赚钱。” 朱厚照果然感兴趣“如何赚钱蹴鞠联赛确实挺赚的,卖千里镜也赚了不少,但对练兵而言无异杯水车薪。” 王渊将蜡印机放下,正身作揖道“开海” 朱厚照顿时头疼“开海事大,一堆麻烦,以后再说吧。若我哪天真的凑不出银子练兵,再行开海也不迟。” 王渊有些失望,只得捧起蜡印机“陛下,臣今天觐见,是来进献宝物的。” “又是千里镜、万里镜”朱厚照问。 王渊笑着说“蜡印机,只需用铁笔在蜡版上刻字,便能轻松进行印刷。一张蜡版,可印八十张纸,若能改进纸料,印一百张也能做到。” 朱厚照现在满脑子御驾亲征,对这种文治发明没啥期待。他略微有些失望,让王渊当场演示之后,拿着印刷纸皱眉道“这印得也太劣了,摸起来还掉墨,难登大雅之堂。” 王渊解释道“于贫寒士子有大用也陛下,臣长于贵州边僻之地,求一乡试闱墨亦不可得。若此法通行天下,则边省士子受用无穷。便是江西这等文章锦绣之地,亦有无数贫寒士子,他们无钱买书,也缺少渠道抄书。此法印刷虽劣,却也可供贫寒士子购读。” “此言有理。”朱厚照敷衍道。 王渊又来一句“若陛下推行此法,可收天下士子之心,也可让满朝文臣感激涕零。” 朱厚照眼睛一亮,他要调边军入京,肯定会遭到文官反对,正好拿这玩意儿安抚文官。不管能不能堵住文官的嘴,反正也算给他们一个交代,勉强消解一下众臣的怨气嘛。 193【江彬就是个挡箭牌】 因为在河南提督粮饷,黄珂已经从户部右侍郎,迅速升迁为刑部右侍郎。 虽然都是右侍郎,但前者属于分管领导,专门督理户部仓储。后者却是常务的,属于正儿八经的右侍郎,也即明史记载侍郎有一左一右那个“右” 黄珂在刑部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奉命查清副总兵冯祯之死因。 军方和御史的奏报,存在严重差异 军方是如此说的反贼屯兵洛南,副总兵冯祯率部渡河击之。副总兵时源,参将沈周、金辅、姚信等人率部跟进。由于一路追击,战马饥渴,渡河时主动饮水,导致骑兵部队无法前进,堵塞后续步卒难以渡河。突然又刮风下雨,部队更加混乱。姚信本是后哨,结果跑到最前面。金辅本是右哨,结果根本没过河。姚信所部被击溃之后,副总兵冯祯独战阵亡,其他友军部队全在河对岸看戏。 都御史和巡按御史却风闻奏报,说反贼被官兵围困,抛洒银钱于地,官兵抢钱大乱,反贼趁机冲阵,将副总兵冯祯杀死并突围。 御史的奏报把冯祯部将、姚信及其部下给激怒了,他们两部跟反贼浴血厮杀,友军却在河对岸看好戏,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怨气。现在倒好,御史竟然说他们因为临阵抢钱而败,不但没有功劳,连苦劳都没了 黄珂已经查清楚了,就是两位御史在瞎搞,以为打仗是演义呢,还反贼抛洒银钱导致官军大乱。但现在反贼主力已灭,两位御史有功,将功赎罪,不赏不罚。 河南镇守太监甄瑾,面对反贼毫无作为。既不知道迎击反贼,也不敢跟文武官员抢功,被文官、武官和太监同时发难,成为这次事件中唯一被罢官的倒霉蛋。 黄珂在战场上被升为刑部右侍郎,又把事情调查清楚才回京,一回来就遇到大阵仗。 “父亲为何长吁短叹”黄峨问道。 黄珂不愿跟女儿谈论政事“朝堂之事,你无须多问。” 朱厚照被江彬说得昏头,死活要调四边镇入京。李东阳直接请求辞职,杨廷和亲自写了一封奏疏反对,司礼监和御马监的太监们都沉默以对。 从文官到太监,没一个支持皇帝的做法。 越是如此,朱厚照就越坚持,逼迫内阁、户部和兵部着手操办此事。 明朝皇帝窝囊 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王朝中,明朝皇帝的权利能排前三,仅次于元朝和清朝别看司礼监和内阁平时能做主,大小事务都不需要经过皇帝,可一旦皇帝想要干啥,谁来反对都毫无作用。 黄珂之前的职责便是督管户部仓储,深知户部有多么困难。眼看着刘六刘七之乱已平,好不容易能松口气,皇帝突然又玩这出把戏,简直是想把朝中大佬给逼疯。 不过嘛,杨廷和在劝解无力之下,顺手跟皇帝做了个交易。即以赈济兵乱、修生养息为名,请求朱厚照解散各地皇庄、皇店,将皇庄土地分配给战乱流民。 朱厚照为了练兵打仗,居然满口同意,把河北、河南的皇庄皇店裁撤一大半。 黄峨见父亲不愿多言,便躬身告退,拉着丫鬟准备出门。 “站住”黄珂呵斥道。 黄峨问道“父亲有何吩咐” 黄珂质问“你打算去哪里” 黄峨硬着头皮说“你外边耍耍。” 黄珂冷笑“我听你娘说,这段时间,你几乎每天都要出门” 黄峨跑回来,挽着父亲的手臂撒娇“也不是每天,女儿只是偶尔出去。” “去见那个王二郎”黄珂明显已经知道事情真相。 黄峨立即避重就轻,转移话题“爹爹,王学士可厉害了,他造出一种蜡印机,可惠及天下贫寒士子。” “我知道,”黄珂可不会被牵着鼻子走,“我是问你,身为大家闺秀,为何整日与男子厮混你知道传出去名声有多坏吗今后都没人敢来提亲了” 黄峨嘟嘴嘀咕“我也没想过要嫁给别人。” 黄珂被这话气得差点吐血,下意识挥手欲打,又心疼女儿将巴掌收回,下禁令道“从今往后,没有你大哥陪着,你不足踏出家门半步” 黄峨说“那女儿就终身不嫁呗。” “你你何其不孝也”黄珂感觉心好疼,还没有猪来拱呢,自家水灵灵的白菜就主动跑了。 黄峨低头不语,沉默相对。 黄珂其实属于性情中人,并且很迁就自己的妻子儿女。他知道女儿是个倔脾气,思来想去,干脆破罐子破摔“去吧,为父也懒得管你了。但须切记,不得逾越男女大防,你有本事就把王二郎给我骗回来当女婿” 黄峨顿时脸颊羞红“爹,你说什么呢。女儿自幼习读圣贤之书,怎会逾越男女大妨,而且这个骗字也太难听了。” 黄珂想了想,又说“将你兄长也带去,他估计这辈子也考不上举人了,还不如跟王二郎学那什么物理。等再过几年,学出点本事,看能不能给他在工部荫个末流小官。” 明代三品以上大员,就能请求给儿子荫官。 文官荫子,一般而言,要么荫为国子监生,要么荫为锦衣卫百户不能世袭,纯领工资。但如果想直接当官,也能荫一些九品小官,只不过大佬们都看不上,基本都是让儿子去国子监混几年,等着安排一些清闲职务。 黄珂现在就是正三品,儿子的国子监生是走正规流程录取的,他的荫子资格现在还没使用。如果儿子真能学到本事,便是荫个九品小官,靠着父亲在朝中做事,怎么也能慢慢升迁至八品以上,甚至从七品、七品都有可能。 其实就是在王渊身上下注,父亲跟着杨廷和混,儿子跟着王渊混。杨廷和代表现在,王渊代表未来,给大佬们当好腿部挂件便行了。 若非交好杨廷和,黄珂怎么可能一年之内升三次官 黄峨却不管这些弯弯绕绕,立即奉父命去找大哥,死活拉着黄峤一起去向王渊求学。 “王学士,这是我大哥黄峤,你们以前见过的。”黄峨笑着对王渊说。 王渊抱拳道“世兄有礼了。” 黄峤虽然因为求亲之事,心里对王渊颇为不满,但碍于身份地位,只能赔笑道“不敢当。” 兄妹二人很快来到实验室,他们发现今天杨慎也在。 杨慎自然是为蜡印机而来,他想弄一台机器去丽泽会,今后出会刊也更加方便。 “现在还是有个问题,蜡纸太脆,极易折损。”王渊说。 杨慎问道“不能再改进吗” 王渊答道“我挑选纸材的时候,发现只有桑皮纸和枸皮纸勉强合用。又请造纸工匠精心研制两月,才尽可能造出最薄的纸张,市面上的纸张做蜡纸无法透墨若再改进,恐怕一时之间难有收获。” 杨慎大包大揽“我去跟工匠们探讨一下,看还有没有其他法子。” 可惜王渊是个土木工程狗,对造纸方法一窍不通。 中国传统造纸工艺,以石灰法为主,纸张强度已经非常可观了。但想要做油印蜡纸,由于纸张太过轻薄,必须用硫酸盐法造纸,石灰法造出来的很容易破碎。 给原纸上蜡反而轻松,唐代便有成熟技术,一直不断改进至明朝。灯笼纸、临摹纸这些全都属于蜡纸,根本不用王渊去费心。 现在皇帝已经勒令工部和司礼监,来王渊的实验室学习蜡印技术,并将整套工艺记录成文,由官府传播推行到各地。 蜡纸易破的缺陷,今后肯定让人头疼,自会有民间人士去改进,不必王渊自己煞费苦心。 招四边镇进京的事情,已经让江彬成为头号佞臣,成为科道言官们攻击的主要目标。 怎么说呢 江彬现在成了王渊的挡箭牌,无论王渊做多么出格的事情,对言官们来说都可以接受。蹴鞠联赛玩物丧志呵呵,招边镇进京可是祸国殃民 更何况,王渊又弄出利于教化的蜡印机,诸多文官赞誉有加。对比起江彬,王渊多可爱啊,怎么看都觉得顺眼。 自朱厚照憋出大招之后,朝中竟然无一份弹劾王渊的奏章,全都把进攻矛头对准了江彬。 王学士乃干臣也,前有平贼之功,后有教化之便,妥妥的文官楷模 王渊还得感谢江彬,要不是这位乱来,他怎能获得如此好名声 194【报纸】 自从黄峨前来求学之后,实验室助理李婉,彻底沦为端茶倒水的打杂工。 准备、收拾、管理实验器材,黄峨一个人就包圆了。有时候人手不够,她还充当实验记录员,甚至渐渐开始帮王渊做实验,而王渊只需提出想法并全程指挥即可。 就拿今天来说,王渊刚刚来到实验室,所需实验器材就已经摆好,黄峨正坐在那儿慢悠悠研墨。 “小妹,早啊。”王渊笑着打招呼。 丫鬟夏婵抢着接嘴“可不是我们来得早,是王学士来得太晚,此刻都已经巳时了。” 王渊怀里抱着两只小猫咪,解释道“久未活动,今早起床操练一番,又骑马围着宅子跑了一圈。” 黄峨抿嘴微笑,把座位让开说“王学士,墨已经研好了。” 王渊把两只小猫放下,对黄峨说“多谢小妹。” 黄峨心里甜丝丝的,左一声小妹,右一声小妹,把她喊得心花怒放。 “哇,这两只猫儿好乖,王学士上哪抱来的”夏婵在实验室倍感枯燥,此刻完全被猫咪吸引了注意力。 王渊说“自家大猫生的。” 土木三杰,两公一母,已经后代无数。 从冬末到夏初,皆为豹猫的发情季节。王渊把土木三杰接到城外时,王大爷家附近的母猫,已经有好几只怀孕,而土木三杰里的母猫也怀孕了。 那只怀孕母猫,叫钢筋。 一共生下五只小猫,送给王大爷一只,送给顾应祥和杨慎各一只,剩下两只被王渊抱着见天撸。 “喵” 主仆两人纷纷蹲下,各自抱起一只小猫,瞬间就少女爱心泛滥。 黄峨碰着猫耳朵问“王学士,这是狸花猫吗耳朵好长,跟我以前见的不一样。” 王渊说“它们的爹不知道是谁,它们的娘是一只野生铜钱猫。” 这边正撸猫聊天,突然杨慎前来拜访。 王渊与杨慎互相抱拳之后,黄峨也带着夏婵行礼“杨家哥哥万福” “小妹多礼了。” 杨慎打声招呼,便递给王渊一本小册子“若虚请收下” 王渊随手接过一看,却是丽泽会的会刊丽泽集,而且是用蜡纸刻印技术制作的。他又摸了摸印出来的文字,居然不怎么掉色,顿时赞道“好墨” 杨慎笑着说“我尝试了二十多种油墨,总算选出最适合蜡印的一种。而且此墨价钱适中,成本并不太高,贫寒士子也能买得起此类刊物。” “用修兄费心了。”王渊颇为高兴,既然杨慎选出合适油墨,他就不必再去慢慢尝试。 杨慎同样很高兴,说道“应该致谢的是我。有了蜡纸刻印机,今后丽泽集可半年出一份,不但可以发给社中同道,还能赠送给其他好友。便是印它几百份,也不过多费些蜡纸而已。此物于士子而言,堪称旷世杰作” 王渊感慨道“可惜蜡纸还是太脆,稍不注意便碎了。” 杨慎笑道“篆刻蜡版是个细致活。” 这种蜡纸刻版印刷技术,因为实在方便省事,首先在京城各衙门流行起来。 千万不要觉得印刷质量太差,朝廷衙门就嫌弃不肯用。 宋代有一种蜡刻技术,即用蜡板代替木板,搞另类的雕版印刷。不但刻版更容易,印刷之后,可融蜡进行重新雕刻。那玩意儿的印刷效果更差,经常字迹模糊不清,却在宋代衙门中非常流行。 只因衙门越大,各种文件就越多,传统印刷成本太高,让吏员誊抄又太费时间。 现如今,京城各衙门的文吏,简直把王渊爱到骨子里,蜡印机至少省去他们三分之二的办公时间特别是邸报发行衙门,以前二三十人干几天的工作,现在一个人做半天就能轻松搞定。 但凡拥有蜡印机的部门,除了需要存档的重要文件,其他公文已经全部选择蜡纸刻印,这导致官方生产的蜡纸供不应求。 民间已有造纸坊,接下生产蜡纸的买卖,可劲儿的抢占先机赚银子。 在篆刻蜡版时,吏员们也非常讲究,在短时间内便摸清门道。他们知道如何顺着铁板纹路刻字,才能让字迹变得更加自然悦目,并且不约而同的使用“宋体字”。 真正意义上的宋体字,本就是在明朝因雕版而定形。使用宋体字的书籍,明朝文人称之为“宋刻本”。这种字体非常适合刻刀,也非常适合铁笔刻蜡版,篆刻省事而且字迹清晰。 既然有合适的油墨,可让蜡印制品掉色不严重,为什么不能办报纸呢 刊名就叫物理学报,在物理学刊的基础上,删除一些太艰深的内容,增加一些新闻、戏曲、小说、笑话。这肯定是很有市场的,不但能传播物理知识,还能在一定范围内影响舆情。 王渊对杨慎说“用修兄,吾欲办报,可否约你几篇文稿诗词、戏曲、小说、散文皆可。” 杨慎笑道“朝廷已有邸报,私人办报谁看啊” “总有人看,”王渊说,“吾欲办报卖给市井大众,让老百姓都知道有物理一学。” 杨慎一口答应“既是卖给百姓,那我就写几首散曲。” 王渊取出一颗碎银子“此乃润笔之姿。” “何须如此”杨慎不收。 王渊说“这是规矩。今后有人投稿,但凡录用,皆给润笔之资。” “那我就收下。”杨慎也没当回事。 报纸在唐朝就已经有了,发展至明朝达到巅峰,但全都是手抄报纸。其名称有很多,诸如朝报、京报、塘报、牌报、邸抄、急选报、日报传抄等等,这些报纸统称为“邸报”,主要受众群体是官员和吏员。 比如陈新甲,历史上便是因报纸而死。 当时,洪承畴被俘、祖大寿投降,李自成攻陷洛阳,张献忠成功突围,大明朝内外交困,崇祯皇帝就让陈新甲与满清议和。 但这个议和是秘密进行的,崇祯皇帝发给陈新甲数十道手诏,每次都说一定要严加保密。有一天,陈新甲看过皇帝手诏之后,将其放在几案上,家童误以为是邸报,于是拿去传抄。 百官为之哗然,纷纷劝谏弹劾。崇祯皇帝为了甩锅,居然把陈新甲给砍了,说议和不关自己的事儿。 为何陈新甲的家童,会悄悄传抄邸报 为了赚钱 邸报是朝廷发给天下官员和吏员的,民间知识分子想了解天下大事,商贾们想知道各地时局,就必须从官吏家属那里花钱购买。 明朝邸报只是技术落后而已,全靠手抄。但观其内容,可谓精彩绝伦,跟后世的新闻报纸相比毫不逊色。 比如红丸案,在外地为官的倪元璐,通过大量阅读邸报,就能清楚了解朝堂局势,知道这是东林党和崔巍党在激烈斗争。 又比如王恭厂爆炸案,当时的报纸这样记录“须臾,大震一声,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室平沉。东自顺城门大街,北至刑部街,长三四里,周围十三里,尽为齑粉长安街空中飞坠人头,或眉毛和鼻,或连一额,纷纷而下石驸马街有大石狮子,重五千斤,数百人移之不动,从空飞出顺城门外” 写得多详细啊,还尼玛空中飞坠人头,读起来就让人瘆得慌。 做出决定之后,王渊立即写报纸策划案。 日报肯定没法搞,那就做旬报吧,十天发行一期。版块暂时定为时政、新闻、诗词、散文、戏曲、小说、数学、物理。 朝廷并不禁止让民众知晓时政,之所以邸报只发给官吏,纯粹是因为官府懒得抄那么多份。只要王渊不提前泄露信息,摘取邸报已经公示的时政进行刊印,就不会承担任何政治风险。 新闻也已邸报为主,暂时只刊载某某地受灾、某某地有反贼、某地米价暴涨之类。等投稿或报讯的人多了,就能刊载一些家长里短的社会新闻。 其他版块内容最好搞,数学和物理版面,可由物理社内部提供。文学版面由官员或士子提供,只要报纸搞出影响力,那些士子为了发表作品,怕是倒贴银子都愿意。 等王渊把报纸策划案写好,黄峨观之兴致盎然,问道“王学士,我能用化名投稿吗” “当然可以。”王渊笑道。 黄峨随便想了想“那我就叫光明居士。” 黄峨,字秀眉,四川人。于是把峨眉山化为笔名,峨眉山又称大光明山,她当然就是光明居士啦。 王渊突然想起以前给沐公爷讲的故事,笑道“小妹,贵州有一个女鬼的民间传闻,不妨我来讲述,你将其写成小说,一并刊印在报纸上。” “好啊。”黄峨很高兴跟王渊合作,对此跃跃欲试。 王渊当即开始讲述,结果刚讲一段,黄峨就提出异议“兰若本就是佛寺雅称,天底下怎会有寺庙叫兰若寺” 王渊对佛经一窍不通,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瞎扯道“可能是以讹传讹,你随便给佛寺取一个名字吧。” 黄峨问道“贵州的哪位佛陀香火最盛” “药师佛。”王渊回答。 黄峨说“那就叫琉璃寺。” 王渊笑道“可以。” 。 195【王莽谦恭未篡时】 有一位神童,五岁开蒙,九岁童生,十岁秀才,十九岁中举,二十五岁殿试二甲二名,馆选录为庶吉士。 他本来可以更早中举,十五岁那年,父亲暴毙。他在乡试途中收到消息,不顾众人劝说,毅然折返回家,为父亲守孝三年。 散馆之后,他得授翰林院编修。眼看前程似锦,母亲不巧病逝,立即回乡又守孝三年。 就此蹉跎至今。 他叫严嵩,大孝子,也是大奸臣 几个月前,严嵩守孝期满,被袁州知府请去编撰府志。没编多久,知府离任,严嵩也失去工作。 严嵩心想,老子是翰林院编修啊,既然朝廷把我忘了,我好歹也要去吏部报备一下。 于是,时隔多年,严嵩再次来到北京。 严嵩家境贫寒,能凑足路费就不错了,自然住不起高档酒楼。在城外旅店凑合一宿,严嵩第二天赶早起床,买个馒头就直奔户部。 还好他翰林院的凭证尚在,否则连长安门都进不去,更别提去吏部报备了。 吏部倒是照章接待严嵩,但也仅此而已,给他做个丁忧期满的记录,便让严嵩回去慢慢等安排。 严嵩又想去拜会自己的座师,结果在户部一打听,座师张元祯早就病死。 那年的副主考杨廷和混得蛮不错,可严嵩递上名刺之后,连杨家的大门都进不去。 严嵩转而打听自己房师的下落,很不凑巧,他的房师在外地当官。 怎么办 身上的盘缠可不多了 既是翰林院编修,肯定可以复官。但朝中无人,也不知哪天能被翻牌子,如果一直留在京城等待,估计还没等到复官就先饿死啦。 “卖报,卖报物理学报” “状元王二郎亲任总裁,榜眼、探花美文刊载” “万寿节将至,陛下赐一百二十七位义子俱姓朱” “昨日蹴鞠联赛,永安队大战张家队,谁胜谁负买报可知分晓” “” 一个孩童朝严嵩奔来,嘴里喊着些听不懂的内容。 严嵩招手问道“你卖的是何东西” 那孩童举起手中报纸“物理学报,相公可要买一份” “多少钱”严嵩问。 那孩童说“不贵,一份只要三分钱。” 三分钱便是03钱银子,根据铜钱的优劣,大概在几十文到百来文之间,这点小钱严嵩还拿得出来。 摊开报纸,印刷质量就让严嵩皱眉,他想起自己少年家贫时购买的劣质刻本。 报头处是“物理学报”四个大字,由皇帝朱厚照御笔亲书。 报眉印有年月日,是昨天新鲜出炉的,还有“物理学报第一期创刊号”等字样。 报头下方是朱熹的名言“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好大的口气”严嵩忍不住嗤笑。 第一篇文章是创刊寄语,由王渊亲手编写,阐述自己办报的宗旨,阐述物理学派的追求等等。 前面两个新闻板块,跟朝廷邸报差不多,严嵩可以趁机了解时局。 紧接着是杨慎的散曲,余本的散文,常伦、金罍、席彖等人的诗词。之后便是一部名为倩女幽魂的连载,作者栏为黑山大王口述,光明居士编录。 严嵩居然看得津津有味,说元末乱世,有个叫宁采臣的士子屡试不第。父母俱被豪强逼迫致死,只能投靠定了娃娃亲的准岳父,开篇便展现出一副乱世画卷,蒙元官员贪污腐败,豪商劣绅鱼肉乡里,盗贼土匪横行无忌,宁采臣一路上险象环生。 好不容易来到准岳父家,却被打发几十文铜钱,然后直接轰出门去。 退婚流,永不过时 至少对严嵩而言很有代入感,看到此处,已经为宁采臣而不忿,只盼主角时来运转能打准岳父的脸。 可惜,没啦。 连载到宁采臣被轰出门,戛然而止,还来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真真吊人胃口。”严嵩颇为郁闷。 再看后面,是几则幽默故事,勉强能让人笑出声来。 剩下的内容严嵩就看不懂了,什么改良版泰西数字,什么物理常规实验。也就物理小识,写得深入浅出,严嵩一看便知,原来筷子用的是杠杆原理,轱辘打井水和回回炮也是杠杆原理。 眼看到了中午,严嵩来到个小饭馆吃面。 旁边坐着三个士子,也在那里吃东西。观其穿着,不是啥富贵子弟,有点像家境普通的京郊士子。 “王二郎这份学报办得不错,就是后面的什么物理太过多余。” “杨编修杨慎的散曲堪称绝妙,其才情惊艳至斯耶” “我最喜欢倩女幽魂。可怜宁采臣一介书生,家道中落,父母皆被豪强所害,历尽艰辛终于投奔岳父。那岳父寡廉鲜耻,竟将女婿轰出门去” “何止呢,还打发宁采臣几十文钱,而且是最劣质的铁钱。如此嗟来之食,我辈读书人怎会接受” “但宁采臣没有直接扔掉,而是将钱赠与路边瘸腿乞丐。由此可知,宁采臣一不迂腐,二有善心,可称君子矣,实乃我辈中人。” “你们说,此为何叫倩女幽魂难道是鬼故事” “哈哈,可能还是美貌女鬼的故事。宁采臣定然遇到一美貌女鬼,习得高明法术,于元末乱世锄强扶弱。” “不对,我觉得是宁采臣有女鬼相助,高中状元,衣锦还乡,把岳父羞愧得不敢见人。” “元朝的状元有何用还不如修炼法术呢。” “” 这几个士子居然当场争论起来,把严嵩听得暗自发笑。 一碗面吃完,严嵩过去拱手说“几位朋友有礼了,鄙人严嵩,字惟中。” 那些士子纷纷起身行礼,互道姓名之后,有人问“严朋友是哪年进学的” 严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弘治十八年进士。” 那些士子顿时肃然起敬“原来前辈有官身,失敬,失敬” 严嵩笑道“不必拘礼,我此时没有一官半职。刚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便回乡丁忧至今。” 神他妈翰林院编修,那些士子听得瞠目结舌 便是被录为庶吉士,都不一定能做翰林院编修,严嵩的来头太大了。 严嵩问道“我初回京城,一路听不少人提起王二郎,可是去年的状元王若虚” “自是王学士,”那些士子说,“王学士文武双全,广受百姓爱戴。我本良乡县生员,被恩师荐来顺天府学读书。若没有王学士身先士卒,以众击寡,我的老家县城怕是要被贼寇攻陷。王学士于我良乡百姓,皆有活命之恩” “原来如此。”严嵩点头道。 又有士子说“不止是良乡县,整个京城的百姓,有谁人不知王二郎便是地痞无赖,提起王二郎也尊崇有加。” 严嵩回乡丁忧,一直在闭门苦读,还真不知外面发生的事情。他问道“王状元去年参加殿试,为何今年就获授学士” 那些士子哈哈大笑“以王学士的功绩,若非翰林院升官不能太快,他怕是已经兼任侍郎了。” “陛下可对王学士信任得很呢,阉贼刘瑾的宅子,都赐给王学士了。”另一个士子说。 吏部官员不会胡乱说话,严嵩通过这几个士子,反而能了解到更多京城情况。 原来,如今皇帝最宠幸的武将是江彬,最宠幸的文官是王渊。 既然见不到威风八面的杨廷和,那为何不去拜访王二郎 但严嵩有些拉不下脸,毕竟王渊比他晚了两届进士,真不好意思恬着脸去巴结。 青年时代的严嵩,一腔热血,为人正直,而且脸皮薄,并非晚年那个不择手段的大奸臣。 严嵩躺在旅店里,翻来覆去一整夜,总觉得依附“晚辈”颇为可耻。 一直盘桓数日,都快不够回家的路费了,严嵩终于前往城西王宅。他还是不愿巴结谁,打定主意平辈论交,有礼有节,不卑不亢。若谈得拢,就跟王渊做朋友,谈不拢立即回老家读书去。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196【居然是个愣头青】 物理学报第一期,居然赚钱了。 一共印刷四百八十份,但只卖出二百七十多份。每份报纸三分钱,销售额共计白银八两有余。蜡纸、油墨、稿费、承印纸、报童提成,这些成本不足五两银子,因此净赚三两二钱白银。 不过嘛,供稿者都是王渊的朋友和学生,稿费收得非常低。王渊和黄峨做编辑也不领工资,小说倩女幽魂更是省去稿费。这种情况是不正常的,时间久了供稿者肯定不乐意,而且编辑酬劳也应该提上日程。 “小妹,你既要写小说,又负责校对稿件,工作实在繁重,”王渊拿出半钱银子说,“我也不能让你白帮忙,月薪暂且只有这些,今后报纸销路打开再给你涨上去。” 黄峨连忙推辞“我可不是为了赚钱。” 王渊笑道“你不觉得,自己凭本事赚钱,特别有成就感吗而且,无规矩不成方圆,物理学报想要办得长久,就必须把这些规矩立好。” 王渊都这样说了,于情于理,黄峨都不好再拒绝。她微笑着接过碎银子,果然体会到成就感,毕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领工资。 “可惜,买报纸的人还是太少,只卖出三百份都不到。”黄峨为王渊感到忧虑。 王渊反而安慰道“慢慢来吧,第一期就有两百七十多份的销量,已经算是非常好的开局了。” 突然,仆人过来禀报,递上名刺说“老爷,有客求见。” 王渊接过名刺,脸上露出诧异表情。 翰林院编修严嵩 王渊再怎么历史白痴,也知道严嵩是明代大奸臣。不过这厮好像是嘉靖朝的吧,现在才正德七年,他就已经当上翰林院编修了 难道,是同名同姓 王渊实在搞不明白,只能说道“请他进来,看茶。” 既是翰林院编修,王渊就不能失礼,亲自走到院子里去迎接。 待王渊离屋,黄峨立即掏出自己的工资,对丫鬟说“婵儿,拿去买些蜜饯,今天我请客。” 夏婵打趣道“哟,这可是小姐自己赚的银子,买东西吃起来都更香呢。” “死丫头讨打,快去快回”黄峨笑骂。 夏婵抱着小猫咪,呼来一个国子监生的书童,结伴京城去买蜜饯,快出大门时正好遇到进来的严嵩。 严嵩此刻心情非常好,极受皇帝宠幸的王二郎,居然轻轻松松就能见到,哪像在杨家连宅门都不让进也因此,严嵩对王渊印象极佳,认为对方是一个值得结交的君子。 穿堂过室,严嵩老远就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院子里等待。 “可是严编修”王渊抱拳道。 严嵩更觉自己受到重视,还礼道“怎敢劳王学士亲迎,折煞在下了。” 就算真是历史上的大奸臣,王渊也不会轻易得罪,毕竟对方是翰林院官员,迟早都是要被起复的。他热情的拉着严嵩之手,边走边笑着说“哪里,严编修请进。” 院中相迎,执手而行,这让严嵩大为感动。 此人由于从小家境贫寒,父母接连亡故,又兼科举顺利,因此性格极为复杂。他自负但又有些自卑,清高孤傲却希望获得旁人认可,性情非常要强却又不喜与人争斗。 这种复杂,如果频遭挫折,就有可能变成扭曲,抛弃底线之后甚至会黑化。 王渊把严嵩带去会客室,好奇问“严编修是哪年进士” 严嵩自报家门道“在下弘治十八年进士,二甲第二名,馆选为庶吉士,散馆之后授翰林院编修。还未履任,便丁母忧归乡,一直蹉跎至今。” 王渊算算时间,日期刚好。 明朝对丁忧官员有严格规定,服丧期满必须立刻回吏部报道。超过一年不报道者,要追究责任;超过两年不报道者,不得复官,发回原籍审理;要过三年不报道者,必须进行严肃处理,甚至有可能被剥夺功名。 严嵩已经在老家厮混半年,若今年之内不到北京,他就要被追究责任了。 王渊笑着说“既然严编修丁忧期满,今后咱们就是翰林院同僚了。” 严嵩摇头叹息“吏部让我等候安排。” 王渊惊讶道“怎么可能严编修没去翰林院吗” “去了,吏部和翰林院,我都已经去报备过,”严嵩憋屈道,“但他们都让我安心等着。” 这是违规操作 普通官员丁忧期满回京,肯定要等一段时间,才能被重新安排工作,运气好只等个月,运气不好得等两三年。 但是,内阁和翰林院官员,以及六部尚书,回京之后可以直接官复原职 严嵩吃亏在什么地方 他的会试座师死去多年,在朝堂的影响力早已消弭。他被授为翰林院编修之后,又没去上过班,在翰林院毫无人脉可言。他的会试房师在外为官,他当庶吉士时的老师在南京坐冷板凳。 一个能帮他说话的都没有 严嵩去了翰林院,翰林院虽然没有刁难,却让他把吏部的复官文书拿出来。吏部就有些莫名其妙了,吏部郎中也没资格给翰林院编修复官,至少得经过吏部侍郎批准,但吏部小官却又不帮忙通报,吏部侍郎根本不知道严嵩回来了。 王渊问道“严编修,你在吏部没有使银子吧” 严嵩楞道“我做人做官自有清白,怎会给吏部送银子而且我乃翰林院编修,丁忧期满回京,本就该让我官复原职,何须再给谁送银子” “难怪。”王渊摇头好笑。 就算眼前这位仁兄,真是历史上那个大奸臣,此时也不过是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愣头青。 三十岁出头的人了,居然不知道给吏部送银子 王渊解释道“你离开朝堂多年,恐怕也没啥朋友。如果不给吏部官员送银子,他们又怎会帮你办事” 严嵩气愤道“我堂堂翰林院编修,迟早是会复官的,他们就不怕有朝一日被我报复吗也不怕破坏规矩,被朝廷问责吗” 王渊笑道“他们不需要违规办事,只需要将你的档案,永远放在最不显眼的地方即可。至于报复,谁知道你哪年能够复官” “欺人太甚”严嵩怒火中烧。 眼见严嵩连给吏部送银子都不知道,王渊就觉得很有意思,可以亲手把这个大奸臣推一下。 至于今后,慢慢观察呗,心术不正或者不听使唤,那就弃之不用。若是懂得感恩,能力又强,自是麾下一员干将。 王渊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我带你去见吏部杨尚书。” 严嵩闻言大喜,起身作揖道“王学士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197【来自大奸臣的感激】 江彬的横空出世,不仅再无奏章弹劾王渊,就连杨廷和与杨一清的矛盾,都似乎突然之间消失无踪。 皇帝确实可以强行调动边镇进京,但文官们也可以阳奉阴违。 一个字,拖 兵部讨论大半个月,别说制定具体方案,居然还在激烈争执,只为给这些即将进京的部队,起一个威风八面的新名字。 户部表示暂时拿不出粮饷,虽然刘六刘七之乱已平,但河北、河南、山东皆需赈济。另外,贵州、四川、江西还有反贼未平,云南那边也开始闹起来,这些都需要银子去清缴。 比如四川,户部刚拨了十万两银子的军饷。 杨廷和都已经跟朱厚照达成交易了,杨一清却还在坚决反对边镇入京,上个月连续两次以辞职来表达态度。 首辅李东阳是真撑不住了,屁股疼得厉害,平均每月辞职四五次。 掐着下班时间,王渊带领严嵩出发,前往杨一清的府邸。 杨一清也是站在院中迎接,拉着王渊的手说“王学士可是稀客,快请进” 王渊介绍说“这位是弘治十八年二甲二名进士,翰林院编修严嵩,严惟中,丁母忧刚刚回京。” “见过杨冢宰”严嵩抱拳道。 冢宰、太宰,都是对吏部尚书的敬称。 严嵩留京为官那几年,杨一清一直在边疆任职,他对严嵩没有任何印象。 但既然是翰林院编修,也该做做礼遇的样子,杨一清笑道“原来是严编修,久仰才名,快请入内” 三人坐定,茶水奉上。 杨一清大笑道“多亏了王二郎的蜡印机,让朝廷各部文书工作轻松许多。” 王渊谦虚道“雕虫小技,不敢居功。” 蜡印机在各大衙门推广之后,刚开始吏员们欢欣鼓舞,随即就有人把王渊恨到骨子里。 杨一清自担任吏部尚书之后,三番五次提出裁员计划,结果上次只裁掉五个倒霉蛋。 等到王渊的蜡印机问世,立即给了杨一清裁员理由。仅在邸报发行系统,通政司、六科、提塘就裁官八员,裁撤书吏三十七人,还准备在各省裁撤官吏三百余人。 科技进步,带来官吏下岗潮。 王渊双手递过去一张报纸“此为鄙人所办物理学报,还请杨尚书雅正。” 杨一清扫了眼报头,笑道“既是王学士编撰,想必格外精彩,定当认真拜读一番。” 二人又东拉西扯一堆,严嵩全程插不上话,只能坐在旁边当背景板。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渊终于转到正题“杨尚书,严编修已前往吏部报备多日,一直都等不到相应安排。” 杨一清笑道“既是翰林院编修,还能有什么安排丁忧期满,按照朝廷规定,官复原职即可。” 王渊也笑道“可能是吏员疏忽,严编修暂时无法官复原职。” 杨一清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他当尚书首抓的便是吏治,希望提高各个部门的办事效率。没成想,自己的吏部闹幺蛾子,居然连翰林院编修都敢拦着不让复官。 “这帮贼厮,好大的胆子”杨一清勃然大怒,至少在王渊和严嵩面前,他必须表现出愤怒的样子。 王渊劝道“杨尚书切勿动怒,可能只是一直疏忽而已。” 严嵩本来心中畅快,听王渊这么一说,也连忙附和“无碍的,推迟几日不算什么。” 这玩意儿确实是自己理亏,哪有拦着翰林院编修不让复官的杨一清朝严嵩抱拳道“严编修,我会亲自过问此事,但有玩忽职守者定不轻饶。” “多谢杨冢宰”严嵩似乎不擅长拍马屁,致谢都致得干干巴巴。 又是一阵闲扯,王渊和严嵩告辞离开。 来到大街上,王渊问道“严编修住在何处” 严嵩道“城外旅店。” 王渊说“既无落脚之处,不如搬到我那里住。反正房间空得很,多个人住也热闹些。” “已经很麻烦王学士了,不敢再多叨扰。”严嵩婉拒道。 王渊笑道“京城的官房颇为紧张,一时之间怕也找不到地方住,严编修就不要推辞了。” 翰林院修撰、编修和庶吉士,可以免费住工部安排的官方宿舍,但只在最初三年有此特殊待遇。严嵩早就过了优待年限,想住单位房没门儿,只能自己找老百姓租房子。 别说严嵩,就连当朝首辅李东阳,也曾有过几十年的租房生涯。 直到李东阳都当首辅了,皇帝才晓得他是租房子住,随即赏赐其占地三十亩的大宅。 顺口一提,李东阳在历代首辅当中,算是相对比较清廉的。翰林院同事送他一个铜盆,三十多年后再度相逢,同事发现他居然还在使用。 再来说住房问题,京城官房其实够用,至少足够内阁、六部、翰林院官员们居住。 但吏治实在败坏到极点,有些官员离任之后,还一直霸占着原先的房屋。甚至自己离京,却把房子卖给别人,或者明目张胆的租出去。这种属于违规操作,因为即便买下官房,所有权仍旧属于朝廷,在退休之后必须归还给 这些都是朱元璋定下规矩,甚至外放出去做地方官,为防止贪污和裙带关系,还禁止官员在任职地买房和娶妻。 到了明代中期,许多制度形同虚设。地方官买房占地随处可见,京城官房更是所剩无几,窘迫到清廉重臣都需要租房子住的地步。 王渊热情备至,严嵩难以推辞,于是就此寄住下来,等找到合适房源再搬出去。 在京城连番遭受冷遇的严嵩,受到王渊如此厚待,心里的感激不言而喻,甚至主动帮忙编校物理学报的文稿。 环境很容易影响人,身边全在研究数学和物理,严嵩也被带起了好奇心,一有空闲便抱着数学、几何和物理啃读。 数日之后,严嵩等来复官文书。 不但官复原职,而且被授予散阶“承事郎”,这是对其为母守孝的表彰。 严嵩也没别的表示,只端正无比的,朝王渊深深一揖。 这位愣头青,明显成了王渊的死忠,跟在王渊屁股后面摇旗呐喊那种。 与此同时,王渊收到天津来信。 棉纺作坊已经收到第一批棉花,正在开始生产棉纱。只不过,由于连续两年遭受兵灾,今年的棉花价格很高,而且各地商人争抢激烈,即便提前订货都被人高价抢走无数。 照此情形,几百架五锭纺车同时运转,顶多两个月就要把原料用尽,剩下的时间只能无限期停工。 这个问题非常尴尬,那几百流民是王渊招去的。一旦无法开工,肯定要选择离开,除非王渊让他们带薪休假。 王渊立即写信给天津那边,让他们高价收购棉纱,而且要写好合同,中途反悔必须支付十倍违约金翰林院侍读学士不怕打官司。 既然棉花不足,那就收购棉纱,改为生产棉布呗,王渊打算研制新型织布机。 生产效率十倍提升那种 被诸多因素一搞,明年的棉花种植面积必定扩大。正常情况下,棉花供过于求,明年棉价就会下跌,棉农受损又减小种植面积,每年都如此循环往复。 但有了超级织布机,再多棉花、棉纱都能吃进去,只看市场能否消化而已。 若国内市场不足以支撑,王渊就会考虑海贸了。 管他开不开海,先卖出去再说 198【江南徐家】 格物堂。 木匠、织匠静静站立在旁,黄峨、严嵩、杜瑾、宝朝珍、钟安等人,以及几个翘课跑来的士子,也全都站在那里围观新发明。 说是新发明,其实就在原有脚踏式织布机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个简易装置而已。 以前织布,需要用手抛梭。加了这个装置,织工的双手不需来回折腾,只要拉动面前的绳索即可。 没错,这就是飞梭织布机。 “飞梭”甚至不能说是机器,只是个额外装置,动手能力强的小学生都能做出来 两台织布机同时工作,一台有飞梭,一台没有飞梭。 一刻钟之后,检验成果。 飞梭织出的棉布,面积直接翻倍,因为它省去了繁琐的抛梭过程。 “小小改进,便可造福天下”黄峨拍手赞叹。 严嵩微笑颔首,捋着胡须说“今日方知王学士为何推崇物理,乃为民生也” 王渊却并不太高兴,他想要的织布机,是效率提升十倍,而不是区区的翻倍。 不过嘛,发明创造都是一步步来的。 王渊对工匠说“把织布机的长度、宽度翻倍,重新做一台新机器出来。” 传统织布机需要以手抛梭,因此长宽都得控制在双手可及的范围之内。但飞梭是通过滑轮用绳索拉动,机器可以大大拓宽,无非绳子做长一点而已。 几天之后,一台崭新的机器摆在众人面前,体积是传统织布机的四倍左右。 织工坐下去开始操作,最初还有些不适应,但很快就熟练起来。 根据测算,这种大型飞梭织布机,是传统织布机工作效率的三倍有余。而且织出的布匹宽度翻倍,如果把机器再弄宽些,用来做床单和被面都不需要再缝制。 也有大型的传统织布机,可以织出这么宽的布,但至少需要三个人进行操作,光是抛梭步骤就得两个人配合。 江阴首富,是为徐家。 早在朱元璋时代,徐家先祖就被推为粮长,从此开始了家族发迹之路。 至弘治初年,徐家已经富甲江南。虽经数次分家,财富却越分越多,连有能力的庶出子都能家资巨万。 目前徐家的当家人,是一个叫杨氏的寡妇,即徐霞客的曾曾祖奶奶 杨氏手中的徐家已发展至巅峰,接下来就该走向衰败了。 杨氏以寡妇之身执掌家族五年,却只有三十岁出头。膝下三子二女,皆未成年,家族兄弟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已经硬生生闹着分了一次家。 不分不行啊,各房都凶得很。 分家之后,徐家主宗财富骤减,只剩下这些产业良田三百七十多倾,官山十亩,民山五倾三十亩,滩涂八十六亩,芦场四倾四十三亩,草场三十二亩,鱼塘六处。另外留了些给女儿做未来嫁妆,共计良田十二倾。此外,还有家族祭祀田三倾。 作坊、店铺什么的,都没有算进去,因为这些属于浮产浮财。 “夫人,三爷又来了。”管家进来禀报。 杨氏皱眉说“他又来做什么” 管家叹息道“三爷硬说城东那处当铺,是老太爷生前留给他的。此刻有十多个无赖,已将当铺大门团团堵住。三爷自己来家里闹事,说不把当铺给他,咱家的当铺就别想开下去。” “混蛋” 杨氏猛拍桌案,喝骂道“他分了恁多家产,没几年就败光了,现在居然来打主宗的主意” “可不是嘛,”管家叫苦道,“今天是三爷,明天是二爷,后天又是五爷。再这么搞下去,家里的铺子就要被抢光了,到何时才能是个头啊。” 杨氏心中憋着闷气“把他们都聚到一起,请县尊大人做个见证,一人再分他们一间铺子。需签字画押,拿到铺子之后,今后不得再闹事,否则我就去京城敲登闻鼓告御状” “是”管家摇头退下。 管家是家主徐经的书童,情若兄弟,忠心不二。徐经死后,他一直辅佐杨氏,可管管内宅还行,管外面的产业就力所不逮了。 杨氏一个人坐在房里哭泣,哭完之后,又去家塾观察。 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在认真读书,这让杨氏稍感宽慰。 等到散学,杨氏谢过西席先生,又叫来三个儿子说“你等切记,务必要努力向学。洽儿、沾儿,先生说你们两个是读书种子,今后若能考得一官半职,我们母子就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徐洽和徐沾虽然年幼,却非常懂事,纷纷磕头,表示自己一定竭力读书。其中,徐洽便是徐霞客的曾祖父。 杨氏又对长子说“治儿,你是兄长,在科举上没有天赋,应当好生修习算学。再过一年,待你年满十五岁,再跟着掌柜们学做生意,今后为弟弟们管理家族产业。” 徐治磕头道“娘,孩儿一定努力。先生授我神书数学一部,孩儿进步颇速,今后定能为弟弟们管理产业,让他们在仕途上走得更顺” 这三个孩童,自从父亲死后,从小就被家族兄弟欺负。连族学都不去了,直接请老师在家里教学,只为能够专心致志读书。 历史上,等他们三个皆成年,家族产业已经被吞掉一半以上。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们兄弟三个齐心,总算没有闹出争夺家产的丑事。 徐家在仕途上都挺倒霉的。 徐霞客的曾曾祖父徐经,乃是唐伯虎、文征明的至交,跟唐伯虎一起卷入科举舞弊案,被剥夺举人功名之后郁郁而终。 徐霞客的曾祖父徐洽,轻松考上举人,却七次会试落第。最扯淡的一次,是本来已经考上了,却因为参加会试的监生数量超过比例,徐洽被莫名其妙刷下去,最后靠捐官才慢慢升为鸿胪寺主簿。 三个儿子如此乖巧孝顺,让杨氏的心情好了许多。她又训诫一番,便让儿子们去温习功课。 须臾,纺布作坊的掌柜前来求见,禀告道“夫人,市面上的棉纱已尽,咱们收不到棉纱纺布,接下来一年只能停产了。” “为何会收不到棉纱”杨氏疑惑道。 掌柜详细解释道“天下产棉之地,湖广棉花质量最优,北直隶和山东的棉花产量最大,其次才是咱们江南。江南织户太多,本地棉花不够,往往前去北直隶、山东和湖广购买。湖广织户也多,而且要卖往四川、云南和贵州,那里的棉花每年都所剩无几。因此,江南商贾皆往北方买棉,可北方反复遭遇兵灾,去年和今年产棉量大跌。” “也不至于买不到棉纱吧”杨氏难以理解。 掌柜叫苦道“不知何时,直沽天津那边出现巨贾,竟跑来咱们江南高价收棉纱。当时价钱太高,争购者又多,我以为是被恶意炒高的,想暂时缓缓再说,没想到,就缓了一个月,棉纱竟然被收完了到现在,只能从小门小户的织妇那里收纱,可收起来太费事了,收不到的时候只能停产。” 杨氏仔细想了想,说道“明年,我拿出一千亩地来种棉花。到时候,再开一个纺纱作坊,咱们自己产棉、自己纺纱、自己纺布” 掌柜提醒道“夫人,今年是特例。明年棉花必定产量大增,若我们也增产,恐怕销路不好,而且价钱也上不去。” “人总是要穿衣服的,还怕产得棉布太多”杨氏吩咐说,“你派人去天津打探一下,那边怎会突然多出个纺织巨贾。” “是”掌柜躬身告退。 不但徐家派人去天津打探,江南的诸多纺织大户,也纷纷派人去天津,因为那边情况太反常了。 199【资本家道路】 天津最开始有街道,是金国在此设立军寨,名为“直沽寨”。元朝时发展为海津镇,并成为漕粮转运中心之一。 朱棣登基之后,在这里修筑卫城,从此有了天津卫。 它是一座军事重镇,拥有天津卫、天津左卫、天津右卫三大卫所。同时也是漕运、盐运中心,漕粮转运就不说了,天津的长芦盐场,直至民国都还是北洋政府的经济命脉。 军镇、漕运、盐运、商贸,让天津在明朝迅速繁荣。 繁荣到什么程度 专门常设按察司副使一员,统率天津三卫军兵。又在天津设立津卡,甚至把通州的钞关都搬过来。还有一些邻县衙门,也特地在天津办公,顺便治理天津百姓,只因卫军城市不好安排民政官。 天津三卫的世袭武将,就跟贵州城的文官差不多,权利被掏空得只剩下一丢丢。 徐进是徐家派来的商业探子,他来到天津的第一感受,就是物价真他娘的高比南京、苏州、杭州都高,在普通旅店开一间中等房,一晚上的房费居然是五分银子,住二十天就得用去一两白银。 没办法,天津税重。 别说开店铺,就连在路边摆摊,都要课征重税。其他地方建货栈和仓库,是不需要缴税的,在这里也会被征重税。总体而言,天津的门店税,是全国平均水平的五倍以上。 天津钞关每年征收的商税,比整个贵州省的所有税收都多。仅商船过路费,一年就能收两百余万贯,这还只是交给朝廷那部分,官员私底下贪墨的难以统计。 这里是明朝北方,最繁荣的商贸城市 可惜,仅仅只是商贸发达,手工业特别糟糕,资本主义萌芽不起来。 河北、山东虽然盛产棉花,居然连成规模的纺织作坊都没有,北方数省还需要购买江南棉布。 江南挥舞着工业剪刀,疯狂收割北方农民。即在北方低价购棉,做成棉布又高价卖回来,形成“棉则方舟鬻于南,布则方舟鬻于北”的商业现象。 不管是生产棉布,还是倒卖棉布的江南商人,都不允许北方出现纺织基地 现在南方已经出现商会雏形,一旦王渊把事情搞大,很可能催生江淮纺织行会。江淮布商多半会联合起来,用低价倾销的策略,把王渊的北方纺织基地给弄死。 为什么是江淮 江南商人负责产布,两淮商人负责销售。江南商人购买棉花,也是靠两淮商人收购运输,这是一个利益共同体。 徐进来到天津已是十一月,天寒地冻。他在天津卫城打探一圈,便坐船往东,小半日便来到一处河滩。 河滩已经修筑起简易码头,码头上还有仓库,却没有落脚的客栈。 有苦力正在搬运货物,徐进走过去问“这里没有旅店吗” 苦力扛着大包的棉布不好抬头,只埋头前进说“那边的工地便是客栈,可能过年以前能修好。” 客栈真不是王渊的产业,而是消息灵通的天津商人,主动跑来这边建楼做生意。当然,需要给王渊一笔土地租赁费,因为附近的土地已经被买下,决定纺布之后,王渊又买了几百亩荒地。 徐进在码头溜达片刻,突然看到不少人,提着木桶往河边走去。 徐进问道“你们去作甚” 那人答道“打水” 徐进惊讶道“为何一起出来打水” 那人解释说“这里的井水有味道,人畜都吃不得。河水也不能乱吃,每天只有两个半时辰,这段时间打来的河水才能吃。” 徐进越听越迷糊,那人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厂里敲钟就可以取水了。 其实是河水混杂着海水,落潮和平静时都不能喝。只有等涨潮的时候,含盐量大的海水把淡水托起,这段时间才能打来可以喝的河水。 刚开始,工厂管理者和流民都不清楚,差点喝出人命。还是求教当地老乡,才得知其中玄妙,为此专门安排了一批取水工。 徐进离开码头继续前进,很快看到一排篱笆,将整个厂区都围起来。 而在厂区之外,随处可见白碱,白茫茫犹如雪地,这里的盐碱化太厉害了,从古至今都没治理过 “站住” 徐进刚想进厂区,就被工厂护卫队拦下。 徐进笑着说“我是来收购棉布的客商,想跟你们掌柜的谈生意。” 看门护卫说“谈生意就去货栈,码头那边有办事处,闲杂人等不许进厂区。” 徐进掏出两块碎银子,悄悄塞到两个护卫手中,笑道“兄弟,行个方便。” 这些工厂护卫队,都是男性流民担任,他们半年前还在种庄稼呢,不可能像王渊训练的士卒那般听话。 徐进敢给银子,看门护卫就敢收。 可惜收了却不办事,一个护卫笑着说“真不能放你进去,一旦厂里查出来,我全家老小都要被赶走。这里日子过得不错,我可不愿换地方。你有啥想问的就问吧,这些天来了许多跟你一样的人。” 另一个护卫提醒道“你别想着翻篱笆偷偷进去,这里是翰林院王学士的棉纺厂。厂区里边还有护卫队巡逻,抓住你可以直接打死的” 徐进吓了一跳,他是真想偷偷溜进去。此刻只能问道“你们作坊有多少织妇” 护卫带着自豪的语气,纠正道“不是作坊,是厂京城的盔甲厂、草料厂那种厂,你们小打小闹才叫作坊。” “对对对,是厂,都怪我没有见识,”徐进赔笑道,“你们厂里有多少织妇” “厂里有男工三百多,女工四百多,”护卫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别看我在看门,我也是厂里的男工。那些码头上的搬运苦力,也是厂里的男工,他们每天赚钱还更多。” 徐进问道“男工也会织布” 护卫笑道“有些男工会织布,但大部分是女工在做。” 徐进又问“你们厂里有多少织机” 护卫答道“纺车三百多架,现在棉花快用完了,只有百来架纺车还在开工。剩下的都是织布机,也有三百多架,每天忙活得很呢。王学士打仗利索,办厂子也厉害。他亲自定下好多规矩,把厂子搞得跟军营一般,随地撒尿、吐痰还要扣工钱。不过咱都乐意,银子给得多啊。织工还有底薪加提成,只要手脚麻利不出错,一个月能赚二两银子” 徐进心中发笑,只觉眼前此人是土包子。 在江南那边,最厉害的熟练织工,每月甚至可以赚三两,二两银子算什么 徐进又问“你们每月能产多少布啊” 护卫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运出去不少。而且咱们工厂的棉布,比江南棉布更便宜,每个月都有不少客商来订货。” 徐进无法问出更多细节,只能回到码头转悠。 连续逗留好几天,吃住都在船上打发。可惜女工一直不出厂区,想问内情都没机会,直到决心离开了,才有人主动跑来找他。 “你是哪家商号派来的探子吧”那人张口就问。 “不是,”徐进矢口否认,“我是来进货的客商” 那人笑道“既然不是探子,那我就不打扰了,本来还想卖消息给你。” “慢着” 徐进环顾左右,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隐秘处,那人说“我的消息很值钱,需要三两银子。” 徐进摇头道“万一不值钱怎么办” 那人摊手说“先给一两定钱,若是听完消息不给,我就叫人把你抓起来打死” 徐进仔细思索,咬牙给了一两银子“你说吧。” 那人笑道“咱们工厂的纺车,可同时纺五锭棉纱,而且每锭棉纱都规整得很。织布机就更厉害,纺出来的棉布宽得很,一个人能织三个人的布” “为何会如此”徐进问道。 那人说道“王学士改良的机器,纺出来的纱布,咱们都称为学士纱、学士布。” 徐进追问“如何改良的” 那人摊手“这个消息还得加钱。至少十两” 徐进带来的盘缠也不多,咬牙把银子给足,迫不及待道“你快说。” 那人乐得咧嘴发笑,收起银子道“纺车踏条下边,做了一个木桩。这样一来,纺纱的时候就不需顾及力道,新手都能很快学会” “张乐泉,果然是你出卖厂子” 突然有人大喝,却是工厂护卫队追来了。 “快跑” 徐进吓得心惊胆战,疯狂朝着码头奔跑,爬上船说“快开船,回天津” 纺车的秘密已经传出,因为改良太简单,加根小木桩即可。刚开始,只有少数前来打探消息的知道,渐渐的就越传越广,只几个月时间就在江南普及。 织布机就更费事了,出卖秘密的工人,只说什么轱辘滑轮,再用绳子拉动飞梭。 把各大棉纺商搞得一头雾水,打破脑袋都不知道轱辘拿来干嘛,这玩意儿不是在井中提水才用到吗还有飞梭又是什么鬼难道让梭子飞起来织布 更聪明的商贾,开始请人学习物理,因为他们听说王学士是用物理改造织布机的。 数学、几何、物理渐渐传播至江南,后来被誉为“工书三卷”,跑到说书人那里就成了“神书三卷”。 江淮商人想要低价倾销,联合起来逼死王渊的工厂。 结果很无语,“学士布”实在太便宜,在北方市场打得他们找不到北。若非长途运输会增加成本,而且工厂产量不足,恐怕南方市场都被王渊倾销过去了。 这个春天,“学士布”突然在河北、山东和河南流行起来。 对市场冲击不小,但也不是太大,毕竟产量摆在那里,只是吃掉一小块市场而已。布价波动也不大,“学士布”卖得便宜只是相对的,因为棉花连续两年大面积减产,今年的棉布价格其实比往年还更高 只有做北方生意的江淮布商,被王渊搞得吃了苍蝇般难受。第一年就这样,如果继续发展下去,织布机不断增多,还不把他们的市场份额全吞掉啊 于是,一些两淮商人,主动抛弃江南合作伙伴,跟王渊的工厂签订长期承销合同。 反正都是做生意,为啥不能转换阵营 在王渊的工厂买布销售,只要面向北方市场,还能省去无数运输成本呢,只会比他们以前赚得更多 科技就是生产力,王渊的织布机效率数倍提升,成本优势对江南商人来说是碾压式的,抢占市场份额不要太容易。 一个冬天而已,王渊不仅收回建厂成本包括买地,还净赚二千多两的利润。 二千多两纯利润,跟卖望远镜比起来,似乎不是很多。但这只是一个季度的利润啊,而且收入远远比卖望远镜更长久稳定。 工厂管理层也干劲十足,他们虽然没有股份,却可以每年坐分红利。工厂赚得越多,他们分得也就越多,比以前在户部、工部当吏员滋润百倍 另外,王渊三个月派人查一次账,他们想贪也顶多吃些小回扣。 一切顺利无比,王渊正朝着资本家的道路前进。 200【徽商求见】 城西王宅侧门口,来了一位徽商。 此人年约四旬,穿着件棉质道袍褶服,头戴大圆帽,沉稳雍容,乍看就像个身穿便服的官员。 他出手非常大方,直接塞给门子十两白银,不卑不亢道“烦请通报,陆门心学弟子、徽州商人黄崇德,前来求见王学士。” 王家的门子已经换了一个,但该收钱还是收钱,只是不敢再私自隔断拜访者而已。门子将两锭白花花的银子塞入怀中,立即进去通报,不多时便有人将黄崇德带进府内。 王渊这次没有到院中迎接,商人而已,答应一见已经很给面子了。 “此实验可知,水有三形态。寒冬降温,结冰为固态;烧煮加温,融化为液态;继续加温,汽化为气态” “既然水有三态,那么其他物体呢常见之铁为固态,铁匠煅烧为液态其实是铁合金,古代炉温无法达到纯铁熔点。如果继续升温,是否也能得到气态铁” “我们不妨继续做实验,找来不同的物质,发现它们的固态、液态和气态。” “” 黄崇德来到格物堂时,王渊正在做实验总结,旁边有十多个弟子仔细聆听,而黄峨则飞快将王渊所说的话用笔记下。 等王渊讲完,家仆才说“老爷,客人来了。” 黄崇德立即拱手行礼“晚生黄崇德,见过王学士” 这家伙已经四十多岁了,却在王渊面前自称晚生,而且行的还是读书人的礼节。 王渊问道“你有生员功名” 黄崇德回答说“少年时曾进学,考中过秀才,奉父命弃学经商。家父亦为举人,官至七品知县,现已因病致仕。” 王渊让学生们继续做实验,把黄崇德带到旁边喝茶“你修的是陆门心学” 黄崇德答道“徽商子弟若读书,大都信奉陆门心学。” “有点意思。”王渊忍不住笑起来,他实在没有想到,陆九渊心学居然有一群商人信徒。 黄崇德也不谈正事,绕弯子道“此次进京,在下慕名旁听阳明公讲学。王门心学与陆门心学都以心为发端,却各有阐述,实在令在下茅塞顿开。” 王渊笑道“阁下来访,只为谈心学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 黄崇德愣了愣,他以前跟官员打交道,都是靠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拉近关系。只要把官员聊得高兴,又使足银子,剩下的事情也就非常好办了,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王学士居然不好这口。 黄崇德拱手说“王学士,在下虽籍贯徽州,却于齐鲁之地起家,主要经营棉粮生意,尤以棉花、棉布为主。” 王渊问道“我抢你生意了” “不敢,”黄崇德笑道,“在下是想跟王学士做生意。” 王渊说道“你要做生意,直接去天津跟我的掌柜谈。” “他做不了主。”黄崇德道。 “看来是大生意啊。”王渊笑道。 黄崇德毫无顾忌地说“山东连续两年遭遇兵灾,本地大棉商破家者不少。我趁机接手收棉渠道,现在山东至少有一半棉花,是从我手里卖出去的。山东各州府县卫吏员,我都打过交道。他们世代在地方为吏,与当地商户关系融洽,从农户那里收棉就直接卖给我。” 王渊不予置评,说道“继续。” 黄崇德又说“王学士若欲收棉,明年山东的棉花我包了,前提是王学士不能收别家的棉。而我手里的棉花,也会优先卖给王学士,直至王学士收不完,我才会运去江南售卖。” 王渊好奇道“我就一个小作坊,值得你亲自跑一趟” 黄崇德解释说“我打听过了,王学士就几百纺工而已。但王学士所收购的棉纱、卖出的棉布,却是两三千织工才有的产量,王学士定有最新式的织布机,效率数倍于以前的老老织机怀有如此利器,明年若扩大生产,必然震动天下布市” “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居然连出货量都打听清楚了。”王渊笑道。 黄崇德又说“如果王学士扩大产能,明年必定需要无数棉花,而我手里就有无数棉花。你我合则两利,王学士可以轻松购棉,而我则可以省去不少运输成本。毕竟,把山东棉花卖到天津,比卖到松江那边,能少过一个大钞关。” 朱元璋为了推广棉花种植,免征棉田赋税,棉商的过路费也很低。但发展到明朝中期,棉税已经提高数倍,棉船过一个钞关就要被抽取十分之二 也即是说,黄崇德把棉花卖给王渊,仅是税收成本就能下降两成。 “就这些我的掌柜好像能做主吧。”王渊问。 黄崇德笑道“我想做学士布的山东承销商,学士布需优先卖给我” 王渊抿了一口茶水,笑道“你很会做生意,恐怕不止是棉粮生意吧” 黄崇德说“也卖一些盐。” 盐商,难怪 事实上,由于朱元璋定下的开中制,明初盐商很多都是山西商人。晋商身处边地,开中制对他们而言属于利器,贩盐利润远高于两淮商人。 但开中制在弘治朝彻底崩溃,新盐法推出,两淮盐商的利润反而更高。 而黄崇德,就是新盐法的第一批受益者。他靠在山东经营棉花、棉布起家,打通朝廷的关系,每年都能弄到大量盐引。还把老家一大堆姓黄的全拉来做盐商,将那些山西商人打得找不着北。 王渊问道“我若不优先卖布给你,是否明年就没法在山东买棉” “不敢。”黄崇德拱手道。 “我怎么觉得你敢啊”王渊冷笑。 黄崇德不敢再坐着,起身说“王学士,今日只是谈生意而已,切勿多想。” 王渊笑道“坐下吧。你的法子可行,但一年一年的来。你卖我一年的棉花,我让你代销一年棉布。若哪天你破产了,合作也就取消。如何” “全凭王学士做主。”黄崇德背心冒汗。 王渊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随便进几句谗言,就能把黄崇德的盐引份额给搞掉。不管他背后的关系有多硬,不管他的靠山来头有多大,有敌不过至高皇权。 甚至不但取消其盐引份额,还要查他以前的破事。 做盐商的有谁干净 至少给官员行贿是肯定有的,不行贿别想拿盐引,查出来可以直接抄家。 黄崇德的姿态越放越低,最后全程站着说话,而且一直低头弯腰。他瞧了那些做实验的一眼,说道“在下在京城读到王学士的物理学报,物理之学,乃天人之学。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王渊道。 黄崇德弯腰拱手“在下第五子今年十三岁,聪敏好学,斗胆请求拜入王学士门下,研习心学和物理。” 王渊终于笑起来“可以的,让他来吧。” 黄崇德心里的石头也落下,暗中松了一口气。有这层关系,今后的棉花、棉布生意就稳当了,而且也算多了一个朝中靠山。 当然,黄崇德也要投桃报李,他不用给王渊行贿,卖棉花时报价低一丢丢,收棉布时价钱高一丢丢即可。 今后王渊若能入阁,黄家的盐引份额也有希望变多,前提是他把王渊舔得心满意足。 黄崇德挺直身子进来,弯着腰离开,还掏钱打点负责引路的王家仆人。 临近傍晚,家仆又进来禀报“老爷,李阁老府上来人。” “快请”王渊说。 李东阳的老仆进来说“王学士,我家老爷已获陛下恩准致仕,请王学士抽空去府上一趟。” 大明首辅李东阳,终于退休了 201【首辅重托】 翌日,清晨。 王渊来到李东阳府邸时,门外已经排了一长串的队伍。毕竟是首辅致仕,乃政治大事件,无数官员带着各种心思前来拜会。 一些人,被李家仆人带进去,但喝杯茶就得离开。 一些人,连喝茶资格都没有,递上名刺便须滚蛋。 这两类,都不可能见到李东阳。 还有一些人,也被带进去喝茶,但能否面见李东阳,全看李东阳是否有空。 王渊递上名刺之后,立即被带进去喝茶,而且被安排在最里面的位置。 大概等候半个时辰,李家老仆过来说“王学士请跟我来。” 李东阳在卧室,王渊进去的时候,正好碰见金罍的准岳父靳贵出来。 “靳学士” “王学士” 二人互相拱手致意,都是学士,但级别悬殊得很。 靳贵属于李东阳的头号心腹,李东阳一退休,他要么投靠杨廷和,要么一心一意当孤臣。就历史遭遇来看,靳贵选择当孤臣,最后被逼得引咎辞职,而且是带着一身臭名离京。 毕竟攻击政敌,最有效的法子就是把此人名声搞臭。 王渊来到卧房,李东阳正躺在床上,而且姿势还是侧躺,仰着躺他屁股疼得难受。 “李阁老”王渊行礼道。 “随便坐吧。”李东阳的面色有些憔悴,估计这几个月,就没睡过踏实觉。肛瘘那玩意儿太折磨人了,李东阳实在熬不住,才会每个月辞职五六次。 王渊说着奉承话“惊闻阁老致仕,实乃我大明之痛也。今后没有阁老掌舵,不知大明这条船还要经历几多风浪颠簸。” 李东阳笑道“小滑头,少拍马屁,说点实际的。” 王渊也笑道“阁老想听什么” “你想说什么”李东阳反问。 王渊凑趣绕圈圈,嬉皮笑脸道“那得看阁老想听什么。” 李东阳开心大笑,笑完又叹气“唉,我在翰林院的时候,也是这般没有正形。除了读书,就爱讲笑话,一天到晚嬉皮笑脸。这年纪大了,官位高了,反而开不得玩笑,说什么话都得先想清楚。” “世之常态而已。”王渊说道。 李东阳突然敛去笑容,一脸严肃道“你可记得自己的殿试文章” 王渊回答说“自己写的,怎会忘记” 李东阳告诫道“杨介夫杨廷和在朝,你莫要跟他起冲突。若想照着殿试文章那般做,至少先熬进内阁再说,只希望我还能活到那天。” 王渊诧异道“阁老也欲改革制度” 李东阳好笑道“但凡有志官员,谁不想改革便是杨介夫都想改,但他肯定改不了” “为何杨阁老无法改革”王渊求教。 “我太了解他了,”李东阳叹息说,“他操弄权柄是一把好手,也正因痴迷于操弄权柄,他才不可能是改革之臣。即便他做首辅行改革之事,也只会对皇权和勋贵下手,万万不敢牵扯文官利益。” 李东阳此人,除了隐忍之外,真没啥政治能力可言。 就是因为扛不住刘瑾的压力,李东阳才把杨廷和拉进内阁。李东阳也喜欢排除异己,但大部分时候,这种脏活都得靠杨廷和来操作,李东阳自己是玩不转的,而且也撕不下脸皮去整人。 早在刘瑾时代,杨廷和就已经是实质上的文官领袖杨廷和干过什么脏事,李东阳心里门儿清,有些还是李东阳亲自授意的。 他们两个,都跟朝中大员纠缠不清,再加上一个不省心的皇帝,这辈子都别想行改革之事。 李东阳从玉枕中拿出一张纸,递给王渊说“你且看看。” 王渊双手捧过,却是一份改革方案,内容包括整顿屯田、改革军制、改革盐政、改革税制、改革田制、打击勋贵等等。 若这份改革方案圆满完成,大明必将迎来中兴盛世。 “这是”王渊问道。 李东阳解释道“弘治十七年,刘希贤刘健、谢于乔谢迁与我三人所定,先帝当时已经认同此方案,并且打算一条条逐步完成。可惜反对的声音太大,很难推行展开,而且半年之后先帝就驾崩了。” 王渊点头道“原来如此。” 李东阳苦笑道“先帝临终之前,让我们三人辅佐新帝。并暗示我们,可以趁着皇权交接之时,我等以辅臣之身,快刀斩乱麻力行改革。谁知当今陛下登基第一年就逼得我等辞官,哪还有什么改革可言” 王渊撇撇嘴,心想朱厚照是挺扯淡的。 李东阳又说“这份改革方案,主要是刘希贤刘健制定的,我不过敲敲边鼓而已。刘希贤是真正的社稷之臣,他一离开朝堂,改革就不可能再做了。我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决心,能勉强维持局面已经力有不逮。但我还是不甘心啊,总不能看着大明败坏下去。” “阁老有心即可。”王渊安慰道。 “有心无力,即为无能,我连控制朝堂都需要依靠杨介夫,哪有什么改革的气魄”李东阳叹气道,“跟你说句实话,去年真真把我吓坏了。北方边患不断,直隶、山东、河南、江西、湖广、四川、贵州皆有叛乱,一副大厦将倾的模样,我怕自己成了亡国之臣” 王渊说“不至于的。” 李东阳说“至于若非宪宗皇帝力挽狂澜,这大明怕是已经” 宪宗就是专宠万贵妃的朱见深,朱厚照的爷爷。那个时代才真的有亡国之相,流民动辄上百万,而且国家财政也一塌糊涂,朱见深靠着各种手段才拉回来。 可惜,史官对朱见深的抹黑,一点都不逊色朱厚照。 明史关于万贵妃的记载就离谱,资料来源于明末清初毛奇龄的胜朝彤史拾遗记。而毛奇龄的资料又来自哪里呢来自万历朝于慎行的谷山笔麈。于慎行又怎么知道这些呢他在翰林院当侍讲时,听一个宫中老太监闲聊得来,而且是被迫辞官十六年,窝在家里无所事事瞎写的。 清朝编撰明史,居然引用倒了三四手的野史资料,而且利用春秋笔法写得煞有介事,甚至连乾隆皇帝看了都觉得荒唐。 有人说,土木堡之变,让勋贵集团一蹶不振。 但是,夺门之变,勋贵集团又起来了 这种起来并非表现于朝堂和军力上,而是表现在侵田敛财上。明朝土地兼并剧烈的开端,就在夺门之变以后,勋贵靠着“从龙之功”疯狂请田,文官、太监、武将,甚至是皇帝也开始乱来。 他们的理由还很正当,因为当时流民数百万,北方有无数土地抛荒,正好可以去占有这些无主之地荒着多浪费啊。 口子一旦打开,土地兼并愈演愈烈。 朱见深能够稳定局势,已经算非常合格的皇帝。但许多问题没有得到实质性解决,一直拖到现在,不改不行,有脑子的官员都知道。 只不过嘛,碍于各种原因,有些人视而不见,有些人只选择性看见。 比如杨廷和,他也想改革,想让皇帝废除皇庄、皇店,想收回勋贵、太监手中的大量田产,想裁减臃肿不堪的锦衣卫,想整顿耗粮无数却又没有屁用的京营。唯独,杨廷和不敢对文官集团下手。 杨一清刚好相反,上来就对文官集团下手,居然从裁撤冗官开始搞,刚把话说出来就被堵回去了。 皆不可取 李东阳告诫道“你现在还年轻,要耐住性子,四十岁之后再改革也不迟。如今最重要的,是稳定局面,大明朝这间破房子经不起折腾。这份改革方案,我送给你,希望你能时时自勉。” 王渊奇怪道“阁老为何会选我” 李东阳笑道“我都说了,最近一二十年内,都不是改革的好时机。朝政和天下,肯定会一步步的坏下去。等到足够坏了,你差不多也该入阁了,一切都瓜熟蒂落,到时候再改革就没那么大阻力。做官就需忍耐,忍到最后,你就赢了。而你,十多岁就是翰林院学士,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忍。” 就是让我当老乌龟呗。 李东阳又说“别的人都不行。比如你的老师,他已经四十岁了,再忍耐一二十年,就是五六十岁。改革之臣需要活得久,否则肯定人亡政息。让你的老师五六十岁改革,除非他能活到七八十岁,否则必将半途而废。” 王渊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李东阳。 这位老先生苟了大半辈子,做首辅都做不利索,还需要杨廷和帮忙掌控朝堂。那份改革方案,也是出自前首辅刘健,他这几年连敲边鼓都不敢,一直把改革书藏在枕头里,现在又把改革重任托付给王渊。 你说他厉害吧,他又无能。 你说他无能吧,他又是最终赢家。 而且人家还“清廉”,比起其他首辅而言不算太贪。他确实也心系社稷,虽然自己不敢改革,却在离任之前选了王渊。 李东阳又说“靳贵是可信之人,杨一清是可用之人,傅珪礼部尚书是可交之人。内阁和六部,就这三人,你须知道。切记,忍耐二十年” 王渊抱拳道“晚辈谨记” “去吧。”李东阳挥手道,他不想再说话,因为屁股疼得厉害。 。 202【官场剧变】 “已经定下了”王渊问。 王阳明表现得云淡风轻,微笑道“定下了。” 王渊又问“何时离京” 王阳明说“元宵之后。” 杨廷和的动作好快 李东阳虽然已经致仕,但由于天寒地冻,打算开春之后再离京。就一两个月的时间而已,杨廷和都已经等不及了,立即进行一系列人事调整。 首当其冲的便是王阳明,他那职位太过重要。既然不愿依附杨廷和,就只能选择离开,被扔去南京太仆寺吃闲饭。 不过嘛,由于王渊的关系,王阳明更受皇帝重视,因此当的官也更大些。历史上,王阳明是被扔去南京当太仆寺少卿,这回直接被任命为太仆寺卿 王阳明还没把包袱收拾好,光禄寺卿李良又被逼迫辞官。 这次的理由很充分,御史弹劾李良道德有问题。此人是前任首辅刘健的学生,还把女儿许配给刘健的孙子。但在刘健失势之后,立即说女儿有疾病,把刘家给的聘礼都退了,活脱脱的小人面目。 退婚流,还是反派角色,确实不适合再当光禄寺卿。 既然有倒霉的,自然就有升官的。 王阳明和李良腾出的位子暂且不提,工部尚书李遂被授予太子少傅,刑部左侍郎张子麟升为刑部尚书。 张子麟就是按下三百条人命大案,帮着阁臣梁储的儿子脱罪那位,现在终于如愿以偿立功升官了之前笔误写成尚书,其实是左侍郎,现在才升为尚书。 还有国子监祭酒王鸿儒,被升为户部右侍郎;黄峨的父亲再次升官,直接提拔为刑部左侍郎;以前跟杨廷和闹得不愉快的张纶,现在完全投入杨廷和怀抱,被平调重用任命为刑部右侍郎。 太仆寺卿刘永,被升为工部右侍郎;太常寺少卿杨廷仪杨廷和的亲兄弟,曾衣服刘瑾做阉党,被升为太仆寺卿;太仆寺卿沈冬魁,被升为光禄寺卿。 另外,各省也有相应调动,省级大佬换了好几个。 为啥朱厚照死活不同意李东阳辞职 看看这局面就知道。 李东阳致仕才半个月而已,人都还在京城没走呢,杨廷和就把户部、工部、刑部、兵部完全掌控。又给吏部继续掺沙子,杨一清这位吏部尚书,现在当得那叫一个憋屈 而且杨廷和的动作还没结束,比如吏部郎中黄河清,很快也要被扔去太常寺当少卿,而且是提督四夷馆这种扯淡工作。 别说王渊拦不住,皇帝都拦不住,除非朱厚照想跟杨廷和撕破脸 现在的大明六部,只有吏部尚书杨一清、礼部尚书傅珪,还能勉强扛住杨廷和的压力。但也只是勉强支撑而已,他们已经快被架空了,必须保持与杨廷和的合作关系杨廷和发号施令,他们老实配合。 是不是有点权臣的味道 不是 杨廷和派系只是一个松散的文官联盟,靠着升官、许诺、拉拢、分利、排挤等手段,对大明中央朝廷进行集体统治。杨廷和虽然是文官之首,却并非一言九鼎,他做任何事情,都要考虑盟友的想法。 合乎大家利益的事情,自然一呼百应。 一旦杨廷和想进行改革,触及太多人的利益,这个派系立即就要从内部崩溃。 朱厚照这段时间忙着调边军入京,一直都不理朝政,把政事全扔给司礼监。司礼监张永明显跟杨廷和有交易,对频繁的官员调动视若无睹,反正调谁升谁都由着杨廷和做主。 等朱厚照反应过来,立即大吃一惊。但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质问边镇何时入京军饷何时能安排好 杨廷和回答,已经准备好了,开春之后就能让边镇入京。 君臣二人,心照不宣,悄然达成一笔政治交易。 王渊谨遵李东阳的嘱咐,全程旁观,一言不发,只为苟住。他跳出来反对也没用,只要他表达不满,必然招来皇帝和百官的集体敌视 靳贵这个孤臣做得很憋屈,他只负责写圣旨而已。司礼监和内阁密切合作,皇帝又不管事儿,制敕房只能乖乖听话。 不过嘛,在确定开春可以调边镇入京后,朱厚照连续召见了好几个大臣。 一个是王渊,一个是靳贵,一个是王琼,一个是燕忠。 王渊因制作蜡印机有功,加授从四品朝请大夫,散阶品级已经超过本职。这是可以的,而且领工资的时候,散阶更高就按散阶品级来领,以往加俸还可以另算。 靳贵除了掌控制敕房外,他还有两个挂名兼职,一个是翰林学士,一个是礼部尚书。升官加散阶都不合适,再升就要入阁了,于是皇帝给靳贵的母亲和妻子加升诰命等级。 王琼刚被提拔为户部左侍郎不久,这次也跟王渊一样,被加升一级散阶。 燕忠同样被升散阶,但这位清官坚辞不受,说梁储儿子的杀人案还未了结,他先把这案子搞定了再说。此人是个工作狂,已经积劳成疾,活不了多久啦。 反正,朱厚照通过这些赏赐,明确无误的告诉杨廷和这四位都是我的人,你做事最好悠着点。 王渊那天去见李东阳,正好碰到靳贵离开。 靳贵很可能跟王渊一样,都得到李东阳的嘱托。具体内容不知,但李东阳肯定让他苟住。因此靳贵虽然是孤臣,却表现得好像依附杨廷和一般,整天沉默寡言不说任何废话。 现在,各方关注的焦点,是还有一个阁臣的位置空缺 资历足够又受皇帝信任的靳贵,属于头号入阁之选。偏偏皇帝不放人,就是不让靳贵入阁,把靳贵死死钉在制敕房写圣旨。 杨廷和推荐了好几个大臣入阁,全都遭到朱厚照的否定。 有个叫孟津洋的试监察御史,估计想趁机邀名转正,也可能真的不畏强权,居然同时弹劾靳贵和梁储。他说靳贵阴狠奸诈、徇私舞弊,万万不能让其做阁臣。又说阁臣梁储,屡被弹劾,儿子杀了三百人居然敢护着,这种人还能做官实在没天理。 于是,御史孟津洋被下诏狱,御史他娘的竟然因言获罪了杨廷和与梁储还真干得出来 反而是被泼脏水的靳贵,因为遭受弹劾而主动辞职,并请求释放御史孟津洋。 皇帝不同意靳贵辞职。 至于那位孟御史,得罪了杨廷和、梁储还能好得了在诏狱中被打个半死,剥夺其试御史职务,扔去外地当芝麻小官。 王渊是翰林院侍读学士,职位清贵,不需理会纷扰,安安心心传播物理即可。 就在春节之前,山东颜神镇传来好消息,那边的工匠终于研制出透明玻璃,还按照王渊的图纸发来部分样品。 收到样品,王渊又是高兴又是失望。 失望在于透明性太差,做望远镜、显微镜完全不合格。但用来做温度计、烧杯,却已经足够了,只有等透明玻璃技术一点点提升。 203【王渊也升官】 最新网址ddku 王宅,格物堂。 “通过我们之前的一系列实验,已知物质三形态和热胀冷缩。这是用琉璃玻璃灌水银制作的温度计,采用的正是热胀冷缩原理。” “但温度计没有刻度,我们不妨用水来制定刻度。水的凝固点设为零度,水的沸点设为一百度” 王渊正说着,突然一个学生提问“先生,为何用水来确定零度和一百度” “水为生命之源,人要喝水,粮食也要喝水,而且随处可见,”王渊笑道,“这是最方便的,温度不过是用来计数而已。” 黄峨拿出酒精灯点燃,酒精是用白酒蒸馏提纯的,再用烧杯装水固定于其上。 片刻之后,开水沸腾。 王渊在水中放入温度计,标记沸水状态下的水银位置。 将温度计取出待其冷却,再次放入一直烧煮的开水当中,取出说道“水银位置一样。这得出一个结论,开水在沸腾以后,不管再烧多久,它的温度不会改变。” 黄峨拿着实验记录本,立即将这个结果记上去。 王渊又继续测试,加水重新煮沸,每次水银位置都相同。然后又带着学生们去厨房,将温度计探入蒸笼当中,测出水蒸气的温度高于沸水。 此时正值寒冬,王渊取来一块冰,将冰放进刚打来的井水当中。 “刚从地下取出的井水,温度高于冬天的室内温度。冰水混合之后,水温不断下降,冰块慢慢融化。” “融化到半冰半水时,温度有一段时间几乎没有改变。接着,冰水开始重新凝结,这应该是受到气温影响。” “这个实验可以多做几次,取最精准的数据。冰水混合物维持不变的温度,我们将其定为零度” 整整忙活大半天,中途还去吃了个饭,温度计的刻度终于确定。 而且,他们还测出今天的气温,是零下六度 王渊笑着对弟子们说“苏东坡有言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我们所做的事情,便是如此。我说冰水混合的温度是零度,我说开水沸腾的温度是一百度,那今后它们即为通行天下之法。但凡有研究物理者,必将奉我们为祖师” 包括国子监生在内,一个个都精神大振。 同样一件事情,换种说法就不同了。把物理视为百工之学,明显就粗鄙得很;但套上苏轼一句话,立即逼格提升百倍。 王渊把温度计交给黄峨,让她带着诸生去测其他液体的沸点,比如菜油之类的。 严嵩已在旁边等候多时,王渊带着他去喝茶,问道“你想说什么” “若虚,”严嵩抱拳行礼,面露不忿之色,“言官因言获罪,还能叫言官吗今后还有哪位科道官员敢说真话” 王渊撇着茶叶说“言官不能乱咬人的,得晓得轻重。翰林学士靳充遂靳贵,虽然不能说品性高尚,但也不至于阴险狡诈,人家只是寡言喜静而已。还有什么徇私舞弊,科举舞弊案早就查清了,只是靳学士管束家奴不严所致。那位孟御史,用胡乱猜测的私德、用已经查清的案件,去弹劾一个翰林学士,以此阻止翰林学士跻身内阁。这是坏规矩的做法” 严嵩说道“即便弹劾靳学士属于捕风捉影,但弹劾梁阁老却有理有据,怎么能够直接下狱呢” “所以说啊,”王渊摇头叹息,“这个孟御史脑子有病。如果他只弹劾靳学士,杨阁老、梁阁老会很高兴,甚至会暗中推他一把。如果他只弹劾梁阁老,虽为阁臣们不喜,却必定得到陛下赞赏,还能得到不少官员推崇,肯定因此赢得刚正不阿之名。但是,他偏偏两个一起弹劾,令陛下和阁臣都讨厌他满朝上下,居然只有被他弹劾靳学士为其求情,你说他做的什么糊涂官” 严嵩摇头道“我不是可怜此人,这厮拎不清,活该受到处罚。但处罚也有很多种,罚俸可也,贬职可也,哪有御史因弹劾重臣而下狱的就算要将其下狱,至少也该做做样子,查一下他弹劾的官员吧即便乱查一通,说梁阁老、靳学士没有问题,届时再将这人下狱也不迟啊” “杨阁老和梁阁老,他们确实做得有点过分了。”王渊苦笑。 严嵩说“何止过分,简直肆无忌惮,生怕别人不晓得他们是权臣” 杨廷和这人怎么说呢平时也挺精明的,却容易志得意满,行事完全不顾后果。 首辅上任,新官三把火,官场大换血是肯定的。 但杨廷和操之过急了,吃相特别难看,半个月就搞出一堆事儿。 特别是御史弹劾事件,要么调查被弹劾之人,要么让当事人在朝会时自我辩护,随便做做样子即可,再来处罚御史就完美无缺了。可他们连样子都懒得做,一副老子已经掌控朝堂,你们谁都别乱说话的架势 但凡有脑子的官员,都不会同情那个智障御史,却又因内阁破坏规矩,而反感操弄权柄的杨廷和、梁储。 小小弹劾,大失人心 杨廷和的政治水平堪忧,一招揽权,居然连作秀都不屑了。 再加上之前的疯狂调动和任命,从中央到地方,已经出现一大批反对杨廷和的官员。这些官员都跟严嵩一样,自负有才且郁郁不得志,把杨廷和视为他们升迁道路的最大阻碍。 跟史书里记载的不一样,王渊明显可以感受到,杨廷和此时的官声很臭 从深孚众望到毁誉参半,杨廷和只用了半个月,这首辅当得也算特别厉害了。 严嵩将杨廷和、梁储二人鄙视一通,突然低声道“翰林院有传闻,说陛下迟迟不补阁臣,是想让若虚你入阁” 王渊哈哈大笑“我连执掌翰林院或制敕房的资格都没有,怎么可能入阁” 严嵩摇头道“对当今陛下来说,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听闻此言,王渊不禁莞尔,看来朱厚照的荒唐深入人心啊。 其实,朱厚照被杨廷和刺激到了,这次真想任性胡来一番。 朱厚照本来的打算,是等边镇入京之后,一切尘埃落定,便让靳贵去补阁臣之缺。再升王渊为翰林学士兼礼部侍郎,直接来个几级跳,接替靳贵专门给皇帝写诏书,宛如扎下一颗钉子在司礼监和内阁之间。 谁知突然冒出个二货御史,把靳贵弹劾得主动辞官,靳贵入阁的事情就这样黄了。 即便杨廷和不动手,估计皇帝都想将孟御史给下诏狱。 正说话间,太监来了。 这太监见到王渊,赔笑道“王学士,三日之后有圣旨,且准备一下。” 王渊已经堕落了,他的老师王阳明“不以一钱与人”,他却直接塞给太监一锭银子“敢问中官,是何诏书” 太监做出惶恐表情,扭捏着收下银子,随即笑道“具体内容我不知,但好像是升官的。” “多谢告之”王渊抱拳。 等太监走后,严嵩笑道“恭喜若虚高升,恐怕真要入阁,届时就要称呼王阁老了。” 当然不可能入阁,否则满朝都要炸锅。 王渊斋戒三日,正好吃素减肥。又沐浴更衣,摆好香案,恭迎诏书降临,这才是接圣旨的完整流程。 圣旨内容,把王渊吓了一跳,朱厚照果然乱来,竟让他兼任左春坊左谕德 这个职务发展到明代中期,已经没啥实权可言,但其代表的政治意义却吓死人,乃是詹事府左春坊的第三把手。这个跳板搭起来,若朱厚照继续胡来,王渊下次升官可以直接当侍郎,也可能跳成翰林学士执掌翰林院此职务可掌管制敕房。 从状元到兼任左春坊左谕德,一般而言至少得熬十年以上,这还是升迁非常顺利为前提,而王渊只用了不到两年时间。 还是那句话,皇权最大 嘉靖朝的张璁,二榜进士,做官九年就直接当首辅,皇帝钦点的谁敢嚼舌头 杨府。 梁储在客厅走来走去,好半天终于站定说“你怎么不拦着哪有三年未满,状元升到左春坊左谕德的” 杨廷和拢着双手,叹息道“陛下似乎对你我非常不满,又加上靳贵入阁之事被搅黄,他才故意赌气给王若虚升官。” 梁储郁闷道“我是问你为什么不拦着” “陛下决定的事情,怎么拦”杨廷和反问,“你看调边镇入京谁能拦下来” 梁储说“这个王若虚态度不明,不知是敌是友,就让他安稳当上左谕德” 杨廷和摇头道“詹事府职皆为虚衔,不必太过担忧,让他做左谕德又何妨我最顾虑的,是阁臣还缺一员,陛下一直不同意你我推荐的人选。” 梁储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内阁皆为自己人,就算陛下安插一个进来,此人还能反了天不成” “这个真不好说”杨廷和郁闷道。 梁储道“不提阁臣了。即便无法阻止王若虚兼任左谕德,也要让科道言官出来说话,让陛下知道百官的心意” 杨廷和完全不赞同“陛下给王若虚升官,就是对我等表达不满。我们若再通过言官表达不满,陛下心里会怎么想陛下会觉得我们跟他对着干不但不能反对王若虚升官,连弹劾王若虚的奏章都最好别出现。应该把矛头对准边将,我们越是敌视边将,陛下就越容易做出妥协” 梁储思虑再三,总算认同杨廷和的说法。 有皇帝钦点,有内阁默许,王渊违规升官的事情,居然表现得波澜不惊。个别不懂事的御史跳出来反对,其奏章也全部被压下,随后被杨廷和他们穿小鞋。 最新网址ddku 204【贵州来人】 腊月二十四。 离京较近的士子早已回乡,国子监、顺天府学的物理社成员,还剩下二十多人留在京城未走。 反正王渊家里也冷清,干脆把他们叫来过年,从小年到元宵都可以在此蹭饭。 严嵩跑去翰林院打卡,又跟同时闲聊一番,便无所事事的回来,对王渊说“若虚,江彬被弹劾了” “江彬哪天不被弹劾”王渊笑道。 严嵩解释说“这次不一样。都察院和兵科一并弹劾江彬杀良冒功,连死者的姓名、籍贯都清清楚楚,铁证如山,狡辩不得。” 王渊问道“陛下如何处置的” 严嵩叹息“只罚俸一年。” 神他妈罚俸一年,朱厚照是铁了心要宠幸江彬。 江彬的罪名可不止杀良冒功,还有畏敌和避敌。比如在新河县苏添村,他目睹贼寇劫掠村寨而不救。等贼寇抢完村子离开,江彬才带兵进村“剿匪”,杀死幸存的村民四十一人。 嗯,贼寇没杀完,江彬帮着屠村。 村里还藏着一些幸存者,不知道江彬没走远,隔日结伴出来耕田。江彬发现居然还有活口,便派兵把农民招去问话,顺手又杀死了九人。 五十个村民,就这样被江彬杀死,割掉首级当成反贼报功。他为了灭口,再次带兵回村,搜查一番才离开。 还剩几个村民藏在暗处,都不敢去报官,时隔几个月才被捅出来。 这仅是江彬杀良冒功的其中一个案子,像这样的案件还有好几起,论罪自然当斩,居然只罚俸一年。 王渊有时候觉得自己很了解皇帝,有时候又想把皇帝的脑袋劈开,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玩意儿。 严嵩感慨道“文官结党弄权,武将草菅人命,各地流民无数、盗贼四起,这大明天下竟成什么样子” 王渊听完很想来一句惟中啊,你可是大奸臣,是不是拿错台词了 王渊突然起身,望着院中飞雪,说道“待我入阁,必定扫荡天下妖氛,还神州一个郎郎乾坤”他转身问严嵩“惟中可信得过我” “深信不疑”严嵩立即起身抱拳。 不信也得信,严嵩在朝中没有别的门路,他想出人头地必须依附王渊。 而且王渊确实值得依附,十多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兼左春坊左谕德,瞎子都能看出王学士前程似锦。 王渊告诫道“今后几年,你我须得忍耐。等到杨党人心尽失,等到江党沸反盈天,我等便可顺势而为。如果你不贪恋翰林院的清贵,我可以找个时机,把你送进吏部历练。” 严嵩疑惑道“我自不会贪恋什么清贵,但为何要去吏部历练” 王渊解释道“你若去了吏部,不要反对什么,也不要得罪上官。只需暗中观察各地官员,从布政使到知县,把那些真正能做事的记下来。不要看官声,也不要看什么政绩,这些都可以弄虚作假,得看他们当官到底在做什么” “选能吏”严嵩问道。 “对,就是能吏,”王渊说,“许多时候,官声很差的人,反而是真正的能吏我若为首辅,必做社稷之臣,让天下百姓都能吃饱穿暖。但这样很难,不改革不行,而改革就要有大量能吏” 严嵩颇为兴奋,当即表态“若虚有如此雄心,吾虽不才,愿效犬马之劳”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严嵩现在啥都没有,当然乐意跟着王渊干大事。他出身贫寒,父母双亡,虽然在中进士之后,也有乡人投效土地,但那些土地收入,他只能拿一部分而已。 如此一穷二白的光棍,对改革之事毫无抵触心理,反而巴不得整死那些田产无数的家伙 王渊继续说“去了吏部,记下各地能吏名单,你的任务便算完成了。我会结交几个御史,这些御史巡查各地,可以得到更详细的信息。” 监察御史,王渊只认识一个,即负责云南乡试的张羽。这位先生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可惜跟杨一清有仇刚刚弹劾杨一清的儿子,在云南老家鱼肉乡里。 另外还有个试御史,即王阳明的学生郑一初。这位先生同样清廉,家里只有两间破屋,老母连个丫鬟都没有,一把年纪了还要亲自纺麻补贴家用。虽然只是试御史,但以其资历,很快就能转正。 王渊笑问“你可认识郑一初” 严嵩说道“自然认得,他跟我同科进士,还曾获得陛下单独召见。” 严嵩不但跟郑一初同科,还跟湛若水同科,而湛若水跟王阳明情同兄弟。 这个关系比较乱,同科的三人当中,湛若水跟王阳明平辈儿。郑一初却成了王阳明的弟子,严嵩也跟王渊平辈论交,被湛若水占了不少便宜啊。 王渊说道“郑一初与我同门,今后可多多结交。” 王渊想要重用郑一初,但在历史上,郑一初病死在云南任上,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可活。也不知蝴蝶翅膀扇动,这位先生能否多活几年,如果不去云南多半不会得病。 “黄兄和黄小妹来啦” 格物堂突然热闹起来,却是黄峤、黄峨兄妹俩,带来两大箱包好的扁食。 扁食,即饺子。 见王渊和严嵩出现,黄峨顿时笑道“昨日小年,没法过来跟大家一起庆祝,我便做了些扁食今日送来。” 黄峤对众人说“我二妹四更天便起床,带着丫鬟亲手和面,忙到现在才把扁食做完。” 诸生颇为感动,纷纷上前致谢,王渊又让仆人拿着饺子下锅去煮。 坐了满满三大桌,众人吃着饺子把酒言欢,气氛异常融洽。 大部分都是数学和物理爱好者,有着共同兴趣,又无利益冲突,这种感情是最纯粹的。现在临近春节,大家坐在一起吃饺子,感觉就像是家人一般。 王渊起身敬酒,说了些吉利话,又告诫学生们“你等明年不要来得太勤,特别是顺天府学生员,距离乡试只剩半年多了,须得好好努力苦读。国子监生也一样,还有一年便会试,不可因研习物理而耽误科举。” “先生说得是,我等一定努力向学”诸生纷纷举杯。 一番宴饮,喝得七歪八倒。 傍晚,王文素、宝朝珍和杜瑾,结伴前来此行。他们家在南直隶,坐船几天就回去了,当然是要跟家人一起过春节。 杜瑾吞吞吐吐道“先生,家父也是商贾,可否做棉纺生意”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难道我还能拦着”王渊笑答。 杜瑾说“我想用先生改进之后的纺车。” 王渊说道“织布机改进以后,需要大量棉纱做原料,我恨不得更多人来纺棉纱。令尊若行此事,不如把作坊建在天津,就挨着我的厂子。他自己买地也可,向我低价租地也可,纺出棉纱直接卖给我,也可省去许多运输费用。” 杜瑾道“若在天津建作坊,恐怕不易招人。” 王渊笑道“也正好要扩大规模,已经跟各地官府联系好了,他们会送几批流民过来,分给你家一些便是。” “如此,多谢先生”杜瑾行礼道。 宝朝珍也说“我家虽然不做生意,但土地却有不少。这次回乡,便请父亲多多种棉,还可以收棉卖给二位。” 王渊高兴道“大善” 突然,仆人进来禀报“老爷,贵州来人,说是老爷的家人” 王渊把人叫进来一看,却是袁家二小子袁达。 “袁二,你怎来京了”王渊非常高兴,拍着袁达的肩膀大笑。 袁达已经长得人高马大,咧嘴笑道“渊哥儿啊,不对。王学士,你的宅子可真大,我一个人走肯定迷路。” “别那么生分,叫我二哥便是,”王渊拍着他的肩膀,问道“吃饭了没你赶路肯定累了,先去吃个饭,再去洗个澡。” 袁达从怀里拿出个油纸包,里边足足二十多封信,递给王渊说“我是专门来送信的,路上走了好几个月,还顺手杀了两个反贼。当时我寄宿在一个村子,天杀的反贼跑来劫掠,他们人多,我只好躲起来。运气不好,被反贼搜屋时发现了,我杀了两个抢马就跑。” “哪里遇到的反贼”王渊问。 袁达说“湖广。好像是刘六刘七的余党,被官军从河南撵到湖广,足有上百人之多,而且全都骑马,我逃跑的时候差点被追上。” 王渊让仆人带袁达去吃饭,自己则查看那些信件。 有父母写来的,也有土司和官员写来的,数量最多的是同窗好友信件,宋灵儿当然也有一封。 王渊逐一拆开。 父母那封信是大哥写的,说家里一切都好,他跟阿爸都当官了。他还很努力读书,已经会被百家姓和千字文,还看了几本怎么做官的书籍。让王渊不要牵挂,在京城好好当官。 顺便,父母催着王渊结婚,说贵州有不少官员和富绅想跟王家攀亲。信中附带了几份少女资料,都是对过生辰八字的,容貌皆为端庄秀丽,如果王渊觉得合适,就可以先把亲事定下来。 宋灵儿的信件则非常简短,就几句话而已,大概意思是“王渊,我打胜仗了,是不是很厉害还有,我现在不敢亲自上阵了,因为我肚子里怀着孩子。你跟黄峨定亲没有若还不定亲,我就带着你的孩子嫁给别人”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205【两头大】 袁达趴在饭桌上狼吞虎咽,干了一大碗米饭垫底,这才稍微慢下来。 他虽然年龄比王渊大两岁,却也毫无心理障碍的叫二哥“二哥,寨子里的人都说,你当上状元之后,在北京天天能吃山珍海味。这怎么只有一只烧鸡” 王渊笑道“当上状元也只是小官,每个月俸禄就那么多,哪有钱买山珍海味” 袁达反问“那你有钱买这么大宅子” “皇帝赏赐的。”王渊说道。 袁达感慨道“皇帝真大方。可惜我不是读书的料,几年下来也就会背三字经,不然我肯定也要考个官来做。” 王渊好久没跟这么单纯的人相处了,顿觉轻松无比,说道“皇帝也不是谁都赏赐,这套宅子,是我杀敌建功换来的。” “对对对,”袁达立即来劲了,“灵儿姑娘说,你在战场上厉害得很,带着两百骑兵就敢冲杀万余反贼,而且把这些反贼杀得屁滚尿流。二哥,干脆我也别回去了,跟着你在北京杀贼立功当大官” 王渊不置可否,问道“你在贵州没有上阵杀贼吗” “有啊,贵州的反贼不经打,”袁达笑着叙述贵州局势,“灵儿姑娘回去以后,说自己是锦衣卫千户,镇守太监帮她弄了两千卫所兵。宋马头宋坚手里的一千多土司兵,也全都投在灵儿姑娘麾下。还有咱们穿青寨,聚了五百义兵,也跟着灵儿姑娘打仗。” 那二十多封来信,只是讲述大概,具体情况王渊不知道,于是问“也就是说,灵儿手里有三千多兵” “一开头是只有三千多,”袁达笑道,“打了几仗就变五千多,我阿爸作战勇猛,被灵儿姑娘任命为副将,统率五百穿青寨义兵和一千多苗兵。” “苗兵”王渊不解。 袁达解释道“反贼不是有三个苗酋吗阿朵早就战死了。阿札的寨子被官军围困一个多月,族人就把他杀死了,带着几千苗民投降。灵儿姑娘把老弱病残放回去种地,只选了一千多精壮苗兵入伙,全都交给我阿爸统率。” 这是王渊的计策生效了。 他让宋灵儿以宋氏名义,承诺举义投降的苗民,今后可以免税三年,并可自行选出舍把寨主兼收税官。 宋家其他人为了保存实力,一直出工不出力,只有宋灵儿在战场奋力杀贼。贵州一切以实力为尊,于是在反贼眼里,宋灵儿可以代表宋家。他们不投降别人,只投降宋灵儿,这个便是主要原因。 至于朝廷,苗民只认土司,不认见鬼的朝廷 “你离开贵州的时候,反贼还剩多少”王渊问道。 袁达说道“三苗酋只剩阿贾了,他说自己有五万精兵,撑死了能有一两万,而且还有很多是充数的。阿贾现在都不守寨子了,官军一来他就跑进山里,官军一走他又出来闹事。” 这他娘是在打游击啊,贵州遍地山区,钻进山里还真不好剿灭,难怪官军连战连捷却无法灭贼。 “宋氏和安氏情况如何”王渊问道。 袁达回答说“安贵荣总算死了,他三个儿子争得厉害。魏巡抚说朝廷要把水西一分为三,谁杀贼立功最多,谁就能继承宣慰使,分到最大的一块地盘。安家的老大不干,说他是长子,本就该继承宣慰使。老二、老三都站在魏巡抚那边,特别是老二,打仗特别勇猛,整个贵州就安家老二杀敌最多” “魏巡抚干得不错。”王渊不禁笑道。 袁达又说“宋家现在很乱,宋氏十二马头,有两个马头直接被反贼灭了。剩下的那些马头,兵少的只剩下几百,兵多的也就一千多。还我不服你,你不服我,灵儿姑娘她阿爸又不管事,那个代理土司也镇不住场子。” 宋然自知死罪,躲起来当缩头乌龟,让过继子宋仁代理土司。 偏偏宋仁的独子死了,没有继承人,宋仁自己也染病,宋家那些马头都蠢蠢欲动想争位。 宋公子作为上一代的嫡长孙,拥有足够继承权,但比不上宋仁的弟弟和侄子。 王渊不是被宋坚资助读书,承诺来日报恩吗现在就是报恩的时候。 王渊写了一封信给宋坚,让宋灵儿带过去,宋坚立即就把麾下一千多土司兵,全部交给宋灵儿统率。换来宋灵儿支持宋公子继承土司 宋公子那里,也有王渊的一封信。 这书呆子很好忽悠,晓以大义即可。王渊对宋公子说,宋氏衰落不堪,辖地生灵涂炭,必须力行仁政、修生养息。而纵观整个宋氏,谁出来继承土司,都不可能行仁政,只有宋公子自己上位才行。 王渊还在信中描绘了未来蓝图,轻徭薄赋啊、推行教化啊、兴修水利啊。水东百姓将在宋公子的领导下,人人安居乐业,成为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宋公子把信读完,立即就不教书了,现在正忙着争位。 可以说,除了安贵荣什么时候死没料到,贵州一切局势都在王渊掌握当中。他不但给当官者写信,还给贵州的书香世家、地主豪绅写信,让这些家族支持宋公子,今后才不会陷入宋氏的残暴统治当中。 从巡抚到总兵,再到镇守太监和当地乡绅,几乎一面倒的支持宋公子 没办法,宋公子名声在外,一个书呆子更好糊弄,王渊写信只是起到串联作用而已。 翌日。 王渊家里的人更少,回家过年的又走了几个。 黄峨这次只带丫鬟夏婵过来,主仆二人提着年糕,换着法儿的做东西给王渊吃。 王渊吃着年糕,想起宋灵儿的那封信,心中生出一阵感慨。 “小妹十五岁了吧”王渊突然问。 少女的年龄可不能随便透露,黄峨红着脸说“虚岁都快十六了。” 屁的十六岁,她现在才十四,三个月后十五岁而已 王渊并非木头,也不是傻子,可不相信黄峨天天跑来,真是为了研究什么物理。事情总要解决,一直拖着不好,容易耽误姑娘家的青春。 王渊对夏婵说“你先出去一下。” 夏婵望着黄峨“小姐,阁中少女,不能与男子单独共处一室的。” 黄峨道“我晓得,你出去吧。” 夏婵噘噘嘴,顺手抄起一块年糕往外走。 等丫鬟离开,王渊缓缓说道“你宋姐姐,已经怀孕了。” “啊” “什么” 黄峨一声惊呼,复又询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渊说“我的孩子。” “我你们”黄峨脑子一片混乱,完全丧失思考能力。 王渊把那封信给她“自己看吧。” 黄峨在读信的过程中,才慢慢恢复理智。她心里感到很别扭,有些伤心,有些生气,又有些感动,说道“宋姐姐是真的喜欢你呢,她不想耽误你的前程,所以才逼着你娶我。若你实在不愿,我今后也不过来了,省得你左右为难。” “你自己怎么办”王渊问道。 “就那样呗。”黄峨低头。 黄峨一直蒙着面纱,大家对她的身份,本来还只是猜测。直至黄峤也跑来,立即就确认了,人多眼杂怎么可能不传出去 现在京城的长舌妇们,已经在疯传闲言碎语,说刑部左侍郎家的二小姐,已经跟翰林院王学士私定终身,天天都要跑去王家幽会。 有此风言风语,黄峨不好嫁人啊。 都是黄珂那老家伙搞出来的,黄峨一直披着面纱,有什么闲话都可以不承认。他非要让儿子也一起来,想抵赖都不成了,明摆着想把女儿扔给王渊。 王渊现在头疼得很,一会儿想着宋灵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会儿又想着黄峨的情意和境遇。 “我还没成亲,就已经有了私生子,你不介意吗”王渊问道。 “这种事很常见吧。”黄峨表现得满不在乎,其实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确实很常见,特别是立志科举的大户子弟。 这些士子在二十岁以前,很多都选择不结婚,越有希望考进士的越如此。金罍就是典型,儿子每考中一级,家里的眼光就提升一等,现在终于攀上了翰林学士靳贵。 但年轻人火气旺,有生理需求怎么办除了去青楼,便是跟家里的丫鬟乱搞,结婚之前有私生子的很多。 门第越高,越要脸面,往往把生下孩子的丫鬟,弄到别处去居住,相当于养个外室。 王渊今天想把话说通“小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的心意我明白。” 黄峨脸蛋一红“我没什么心意啊。” 王渊继续说“今后,我打算找个机会,请求陛下赐婚,取灵儿为平妻。你若愿意,我立即请媒人下聘礼。” “平妻”黄峨惊讶道,“这是不许的,就算娶了,也不算数。” 王渊说“如果是陛下赐婚,当为例外。” 中国封建社会,一直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包括皇帝亦是如此。这涉及到继承制度,法律只保护正妻,妾是没有任何地位的。 大明律规定有妻再娶者,杖九十,后妻离异子嗣归宗。 直至清朝乾隆末年,才破天荒的允许平妻,法律规定平妻也有地位,但前提是两个妻子皆同意。 黄峨默然,心事重重。 王渊又说“子嗣继承,我会在自己死之前安排好,不可能出现任何问题。” “这也想得太远了吧,”黄峨低头看着脚尖,并不正面回答,只是说,“宋姐姐挺好的,我也喜欢她,我们本来就情同姐妹。” 王渊吐了一口浊气,整个人轻松许多,说道“我改日请媒人下聘礼。” “人家可没答应。”黄峨红着脸往外跑。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206【定亲与求官】 黄家。 腊月二十八,大学初霁。 王渊带着媒人登门造访,周冲和袁达跟在身后,手里各自提着一只大雁。 黄珂和聂夫人热情接待,黄峤、黄兄弟俩也在旁边,而黄峨本人则留在闺房里不得出来。 “晚辈特来求娶贵府二千金,请不吝下嫁。”王渊拱手行礼道。 周冲和袁达踏前,将手中大雁递上。 黄家人不能直接收下大雁,而是由媒人转交,媒人手执说“我受王学士所托,请求贵女生辰八字,请问贵女是否愿嫁为王氏” “且去问问。”黄珂笑道。 聂夫人身边的丫鬟,立即前去黄峨闺房,跟黄峨的丫鬟夏婵联系。 夏婵装模作样进去,片刻之后出来,对聂夫人的丫鬟说“小姐愿嫁” 那丫鬟立即回到客厅,对黄珂和聂夫人说“小姐答应了。” 黄珂高兴道“接礼” 黄家男仆便过去收下大雁,同时聂夫人的丫鬟,将黄峨的生辰八字交给媒人,又媒人转交王渊拿去占卜测吉凶。 对官宦人家来说,结婚是有严格流程的,王渊对此尤其清楚,因为他所治本经为礼记。 精通礼记的读书人,必然兼习其他礼法书籍,至少也得随便浏览几遍。其中一本叫仪礼,又称礼经、士礼,专门有一篇昏义讲述相关内容。 第一步为“纳采”,相当于求亲,需征得女方父母同意。这个环节,由媒人单独出马,王渊不需要参加。 如果女方父母认可,就能进行第二步,即今天的流程问名。 男方必须亲自到场,带着大雁向女方求婚。女方同意之后,女方父母即收下雁礼,并将女儿的生辰八字告之男方。生辰八字附带女方闺名,因此这个流程叫做“问名”。 接下来是“纳吉”,男方回来跟女方父母说,我已经找人占卜过了,我与令嫒生辰八字相合。于是再次送大雁,女方若收下,就相当于定了这门亲事。 随后的“纳征”环节,俗称下聘。男方需选个好日子,带着聘礼过去。 一旦下聘,订婚就算完成,可算作未婚夫妻,任何一方反悔都是违背道德的。 所谓退婚流,即已经收下聘礼,却在结婚之前反悔,被戳脊梁骨都算轻的,男方甚至可以跑去报官。 此时此刻,王渊拿到黄峨的生辰八字,对黄珂和聂夫人抱拳道“晚辈先行告退,归家之后立即请阴阳先生问卜。” “贤侄慢走”黄珂笑着把王渊送出门。 王渊有个学生便是阴阳户,父辈、祖辈皆在钦天监为官。生辰八字一送过去,自然是大吉,这玩儿只是个仪式,八字不合纯属男方反悔了。 在正式下聘之前,黄峨都被关在家里,不得外出与王渊见面。 眼看着就快过年了,杨廷和得到消息,高兴之余多喝了几杯。黄珂是他的心腹,王渊是黄珂的女婿,今后自然是一家人,皇帝最宠幸的文官也成了“杨党”。 朱厚照平时不管事儿,这次反应挺快的,立即把王渊招去豹房。 “二郎,你欲求亲,为何不来找我赐婚”朱厚照没直接把话说穿。 王渊说“如此小事,不敢叨扰陛下。” 朱厚照直指关键,问道“你也反对调边镇入京” 王渊回答道“臣不反对,臣只是觉得此举无用而已。” “练出一只强军无用”朱厚照有点不高兴。 王渊绕着圈子说“唐时有人患病,请医师问诊。医师说,你五脏有疾、经脉紊乱,须得好生调养才行。那人却说,我只是头疼,你把头疼治好便可。医师施以针药,头疼自解。又过一载,那人对医师说,我脚痛得很,你给我治脚。医师又说,你五脏有疾,须得治本。那人不听,只是医脚,服药后奔走如常。又过三载,周身疼痛,药石不能救,遂亡。” “你是在说,朕头疼医头,脚痛医脚,讳疾忌医”朱厚照开始生气了。 王渊面色平静,拱手道“臣只不过在讲故事而已。” 朱厚照看向旁边的一个太监,那太监也看着朱厚照,战战兢兢不敢有任何表示。 明朝初年,有专门的起居注官,后来渐渐废弃了,皇帝的起居注都由心腹太监记录。 朱厚照对太监说“你写,朕不怕” 太监这才颤巍巍提笔记录,生怕皇帝反悔,这玩意儿几百年后,必为明代版“扁鹊见蔡桓公”。 王渊拱手道“陛下圣明” “胡说八道” 朱厚照拍桌子,气呼呼说“我若圣明,你怎会娶黄珂的女儿专门跟我对着干” 王渊不卑不亢,解释道“陛下,臣与黄家二千金情投意合,跟朝政没有任何关联。李阁老致仕之后,曾对臣有过重托,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此生不敢有违李阁老托付。” “他让你做什么”朱厚照问。 王渊早有准备,把那份改革方案递上“李阁老对臣说,大明江山,风雨飘摇,不改不行。他没有改革的能力,杨阁老没有改革的决心,改革之事此时无从谈起。李阁老告诫,让臣静待二十年光阴” 朱厚照接过那份改革方案,只扫了一眼便不说话。 这玩意儿他以前看过,而且是先皇驾崩之前,亲手交到朱厚照手里的。 朱厚照跟父亲感情很深,因为父亲慈祥和蔼,很少对他说重话,几乎是百依百顺。他记得自己当太子时,有两年冬天久病不愈,一向勤政的父亲连经筵都不开了,每天守在床前亲自看着他喝药。 这份改革方案,算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命,而他却抛之脑后早忘干净了。 朱厚照此刻羞愧难当,心虚得一匹,竟然不敢抬头跟王渊对视。 气氛平静而尴尬,王渊只能说“陛下若无吩咐,臣就先行告退了。” 突然,朱厚照问道“诸多改革条目,你欲从哪方面下手” 王渊说“清田,改税。” “不好做啊,”朱厚照心里门儿清,感慨道,“文官当中也有好人,但好人实在太少了,多为平庸虚伪之辈。朝廷让各地清田,还不得靠官吏执行,阳奉阴违能清出什么东西来” 王渊笑道“若谁敢阳奉阴违,查出一个就处理一个。罢官的罢官,贬职的贬职,下狱的下狱,再设一正德朝贪官录、正德朝庸官录,将他们全部录入其中” “哈哈哈,”朱厚照被逗乐了,赞赏道,“这个法子好,是该把他们记录下来通传天下。” 王渊又说“手里有钱,心里不慌。在正式改革赋税之前,我希望陛下能够开海,通过海贸税收充实国库。如此一来,即便改革赋税时出现乱子,朝廷也不担心没钱花” 朱厚照疑惑道“你数次说开海,海贸真能赚很多银子” “多不胜数。”王渊道。 朱厚照思虑再三,问道“你准备如何开海” 王渊答道“开海一事,错综复杂,必须先行试验。臣建议,先开广东之口岸,以观其利弊。利则顺之,弊则改之,等成熟之后,再慢慢推行到其他沿海省份。” 朱厚照说“让镇守太监和广东巡抚办理此事如何” “臣担心他们与地方豪绅勾结,想亲自办理开海事务”王渊说道。 “你是翰林院官员,朕另有重用”朱厚照提醒道。 王渊笑道“有杨阁老理朝,臣在翰林院又能做什么事内阁和六部主官,有一大半都是他的人。” 这话说得犯忌讳,等于在质疑大明首辅。 但朱厚照喜欢听,他就怕王渊跟杨廷和搅在一起,文官联合起来是皇帝不愿看到的。 朱厚照问道“你该以何职去办理开海事务” 王渊说“等三年期满,下一届进士金榜题名,陛下可以擢升臣为礼部侍郎。以侍郎的身份,兼任广东巡抚,专门署理开海事务。” 总督和巡抚是没有品级的,二品都御史可以兼任,七品监察御史也可兼任,尚书、侍郎、九卿也可以兼任。 朱厚照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得失。 王渊又说“臣若去广东开海,必定带回无数税银,陛下在京整军也宽裕得多。” 这话说到朱厚照心坎上,当即承诺“那便如此定了。再过一年三个月,等殿试结束之后,我就让你巡抚广东去开海” 王渊没有谢恩,也没拍马屁,而是说“一言为定,陛下可不能反悔。” 朱厚照就吃这一套,哈哈笑道“君无戏言,我可不是耍赖之人。” 王渊又说“弘治十八年进士严嵩,二甲二名,以庶吉士升翰林院编修。此人至情至孝,清廉无私,丁母忧方归。可翰林院以被人把持,他在翰林院连抄写公文都捞不上,请陛下给一个吏部的小官当当。” 这是王渊第一次为人请官,朱厚照必须给面子。 朱厚照说“翰林院编修如此清贵,怎可去吏部任职既是弘治十八年进士,便升其为侍读学士,再让他兼一个詹事府职吧。” 这是走清贵路线,很大机会能入阁,至少也能混个侍郎、尚书。 王渊给严嵩制定的却是干臣路线,他说“严嵩此人跟臣一样,都是闲不住的,他想做些事情,而不是等着升官。” 这话让朱厚照很满意,笑道“我就讨厌虚伪庸官,看来此人与二郎志同道合。他是哪里人” “江西人。”王渊答道。 朱厚照眼珠子一转“既是江西人,便不好管江西事,可让他做山东清吏司员外郎,今后因功再给他升郎中” 什么鬼 说好的去吏部呢,怎么跑去十三司了 王渊望向朱厚照,朱厚照也笑着回看王渊。 山东清吏司,属于大明十三司之一,掌管山东钱粮一应事务。 包括山东的布政司、都司、卫所,不管要钱要粮,都得经过山东清吏司之手。 另外,山东清吏司,还兼管辽东都司,带管各京卫、仓场、北直隶的的盐税衙门,还兼管锦衣卫、锦衣卫仓、大宁各卫所,再兼管整个大明的所有盐运司仅限钱粮事务。 严嵩一下子成了大明盐税、盐运领域的财神爷,而且还是第二把手,朱厚照打算今后将其升为一把手。 这是个油水丰厚的职位,非常考验严嵩的人品。 剩一章明天再补。 207【舅子请妹夫逛青楼】 “让我去户部十三司”严嵩惊道。 王渊摊摊手“我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反正这个职务是烫手山芋。” 严嵩坐那儿沉默了好半天,一直没有缓过神来。让他进十三司也就罢了,居然还是山东清吏司。 各省清吏司都有兼管范围,唯独山东清吏司油水最厚,只因沾到了一个“盐”字 当然,兼管职权如今没有定型,是可以活动摇摆的。历史上,直至万历三年,才把户部十三司的兼管范围正式确定下来。比如南直隶归并四川司,北直隶归并福建司,贵州司捞到几个钞关的关税,广西司只捞到御马监、象房和皇家动物园。 王渊说道“你是陛下亲自任命的,就算打算依附杨廷和,杨党那边也不可能真正信任你。” “我先理一下。”严嵩感觉里面的水好深。 王渊笑道“户部已经被杨廷和派系掌控,户部尚书孙交隔三差五辞职,陛下皆不准其致仕。你去了户部那边,天然是站在孙尚书那边的,也不算无依无靠。” 严嵩说“关键是杨廷和打算怎么对付我” 王渊分析道“他有两个选择。其一,户部十三司的兼管职权,一直没有严格界定,只是照着洪武、永乐年间的规矩沿袭下来,但其间经历了多次更改。杨廷和可以引导内阁,把盐税和盐运职权,调换到其他司,让你没有油水可捞。” 严嵩摇头道“这种做法太费事了,还会引来陛下震怒,恐怕不易操作。” 王渊又说“其二,对你放任自流,等着你贪污,抓到你的把柄再进行弹劾” “便是如此了,”严嵩感慨道,“我得勒紧钱袋子才行,否则这个官恐怕当不长,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王渊也是好笑,迫于局势,严嵩要被逼着做清官了。 清廉如水严惟中,想想都够带劲的 严嵩抱拳道“若虚,既为户部十三司官员,我就不能再居于此地,容易招人闲话。等元宵之后,便到城里寻民居租住,顺便把妻子也接来京城团聚。” “理应如此。”王渊道。 古代服丧期间,按规矩是不能夫妻行房的。 严嵩从赴京应考那年开始,一直到为母亲服丧结束,整整七年都没法跟老婆啪啪啪。因此,他至今没有儿子 历史上,严嵩是去吏部报到,无法官复原职,黯然离京回乡,才跟妻子生下严世蕃,此时应该已经怀孕了。 如果过几个月把妻子接来京城,能不能怀孕都不知道,生下的是男是女也不知道。 即便生出个儿子,且起名叫严世蕃,那还算真正的严世蕃吗 “老爷,夏婵姑娘来了。”仆人进来禀报。 王渊说“请她进来。” 以前夏婵走路都一蹦一跳的,今天突然变得淑女起来。她学着大家闺秀轻移莲步,来到王渊跟前,双手结在腰间,屈膝行礼说“王学士万福这期的倩女幽魂书稿写好了,我家小姐已经认真校对过。” “多谢”王渊接过稿件。 在正式下聘之前,黄峨都不能再跟王渊见面,自然也无法过来帮着编报纸。 这几天,许多学生也走了,人手不足之下,严嵩反而成了副总编。 夏婵再次行礼“王学士若无吩咐,婢子先行告退了。” 王渊笑问“你今天吃错药了怎的如此规矩” 夏婵莫名其妙脸红起来,装作一本正经,答道“侍郎家的婢女,本该端庄大方一些。” 王渊笑道“我觉得你还是蹦蹦跳跳的更可爱,且去吧” “真的吗那我走了。”夏婵又变得欢快起来,淑女气质瞬间消失。 这丫头跑到门外,突然藏在墙后,贼兮兮的偷偷往里瞧,盯着王渊越看越觉得喜欢。 古代陪嫁丫鬟,是要扶着小姐一起拜天地的,自己也算是跟新郎拜过天地了。大部分情况下,陪嫁丫鬟都会跟新郎行房,特别是在小姐怀孕的情况下,她们要负责帮小姐把夫君看牢。 只有少数例外,比如聂夫人的陪嫁丫鬟,就被黄珂许配给自己的管家。甚至还有送人的,这种非常少,一来显得冷血,二来不尊重妻子和妻家。 夏婵现在见到王渊,总是有几分羞涩,那眼神跟看未来丈夫没两样。 王渊和严嵩继续编审稿件,扔给留京的学生校对,刻版之后等着日子便能印刷了。 如今,物理学报的每期销量,已经增涨到四百多份。但因为稿酬提升,以及编辑人员的工资,每次发行反而还要亏钱,也就亏个一二两左右吧。 本来销量可以更高的,却被盗版给狙击了。 拥有蜡印机的京城书铺,往往买来报纸翻印,因为不计稿费、编辑成本,这些书店还能赚一些。 没法管 字面意思,没有法律可管。 王渊也不在乎那几个钱,懒得跟盗版书商计较。 正月初三。 喜欢在王渊教学时抬杠的河南监生谷高,拿着两份报纸过来,气愤道“先生且看,这些书商盗印报纸也就算了,居然还盗得如此低劣。这一份报纸,在盗刻时抄错了好几处,把我们的物理实验印得错漏百出。另一份报纸就更可恶,直接把物理实验内容省略了” 王渊接过报纸仔细浏览,果然看到不少错误。 这些盗版报纸,最大成本便是蜡纸版。小错可以融蜡修改,大错是没法融蜡的,于是为了省钱便将错就错。 王渊办报纸是想传播数学和物理,所以才容忍这些盗版商。 现在嘛,容不得了。 “惟中,你来解决吧。”王渊笑着让严嵩去处理。 其实很好处理的,去借两个锦衣卫,把所有盗版书商都请来。锦衣卫出面,谁还敢不来啊 严嵩当着那些盗版书商的面,拿出一副裱好的书法作品,笑道“诸位请看。” 众书商顿时脸色煞白,额头冒汗。 报头“物理学报”四个大字,居然是皇帝的墨宝。真要严格追查,翻印、盗印物理学报属于欺君之罪,因为这几个字是专门写给王渊的。 严嵩又说“今天如果有没来的,烦请诸位回去转告,今后再有盗印报纸者,锦衣卫大狱的空房不少。” “不敢”书商们纷纷表态。 严嵩又趁机统计盗版销量,正版加上盗版,每期居然能卖出三千多份报纸 北京常住人口此时大概六十万左右,这还不算太监和宫女。还有许多驻京人员、无籍商贩和外地客商,总共加起来怎么也有七十万人以上。按三千份销量计算,老弱妇孺都计入其中,买报率大概有千分之四。 跟识字率相比,销量有点偏高啊。 后来王渊才知道,物理学报居然有发往外地。塘报发行系统的吏员,本来就要将官报发出去。他们顺手掏三分钱买物理学报,卖给各地书商盗版翻印,一来一回也算是不错的外快收入。 物理学报仅发行十期,居然已在河南、辽东、山西、山东、湖广、江西和南直隶的各州府出现,其中倩女幽魂最受欢迎 当然,各地连载进度不一。 比如在遥远的江西,物理学报暂时盗版到第四期,而且物理和数学内容被删除,只留下诗词、小说、散文等部分。 正月第二期物理学报刚发出去,黄峤就笑嘻嘻跑来“妹夫,正月十六日,丽泽会要在聚贤楼举办文会,邀你一起前去赏灯作诗” “我不作诗。”王渊说。 “不作诗也可,”黄峤好笑道,“他们都以为,倩女幽魂中的诗词,是你这个状元郎写的呢。” 黄峨在撰写倩女幽魂小说时,跟当下其他小说一样,都自己写了许多诗词掺杂进去。虽然年龄尚幼,许多诗词还不老辣,但难得清新隽永,得到诸多士子认可。 王渊颇为无语“聚贤楼是青楼,哪有大舅子带妹夫去青楼的” “只是观灯、听曲、作诗而已,又不干别的,”黄峤怂恿道,“反正元宵期间又不宵禁,喝到半夜都能回家。用修兄杨慎他们都要去的,咱们现在是一家人,应该多多交流才对。” 王渊心想原来是“杨党”年轻官员的私下聚会,这是杨廷和对老子的试探拉拢吧 “行,我去。”王渊笑着答应下来,偶尔冒充杨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208【一堆主事】 正月十六,元宵灯会开放的第二天。 王渊对家仆还是蛮不错的,在十天灯会期间,轮流给他们放假进城观灯。 今天是丽泽会约好的日子,王渊带着周冲和袁达出门。王渊自去聚贤楼宴饮,周、袁二人可去观灯,估摸着时间回来接他便是。 “你这把破刀就不能扔在家里”王渊好笑道。 袁达抱着钢刀摇头“阿爸说了,刀在人在,刀失人亡。” “这是京城,不是贵州。”王渊说。 袁达自有道理,沉声说道“京城砍人也得用刀。我们出去观灯,人多眼杂,万一遇到贼徒生事,我顺手一刀就把他给劈了” “随你吧。”王渊懒得再劝。 袁家两个小子,老大袁刚莽撞头铁,老二袁达则沉稳内秀。也正因其沉稳性格,宋灵儿才派袁达来送信,换成别人她还真不放心。 前两天,王渊试过袁达的武艺。 才两三年不见,这小子身高蹿了半尺,力气也大了许多。或许是经过战场历练,刀法也更刚猛有效,抛弃以往的各种花招,刀刀都奔着要害下手。 主仆三人溜达着进城,城西北并不热闹。此地有好些大型仓库,为防引起火灾,禁止花灯聚市。 沿着西直门大街一直向东,穿过浣衣局胡同和羊房胡同,便来到什刹海。 什刹海,明代称为“十刹海”,因为周遭的寺庙古刹很多。也有人称之为“积水潭”,这是从元代传下来的,元明两代的积水潭代表整个什刹海。 自从有了李东阳,什刹海再添“西涯”之称。 李东阳在获得皇帝赐宅以前,一直租住在积水潭边,因为这边的租金非常便宜。 文人嘛,总得风雅一些。 不管是什刹海,还是积水潭,都显得特别俗气。 李东阳住在积水潭西岸,便将此地呼为“西涯”,西涯遂成他的雅号,文人们于是把整片什刹海都称为西涯。 什刹海虽在北京城内,却也有不少农田,而且围湖造田愈演愈烈。 水域面积减小怎么办得泄洪啊。 于是挖渠道与前海相连,过闸入皇城和西北进行分流。西北流过银锭桥,又倒流回后海,居然形成“银锭观山水倒流”的景观,引来无数文人墨客在此休闲娱乐。 今天说是到聚贤楼聚会,其实是在什刹海聚会。 请来聚贤楼的清倌人,租一条大船游什刹海,灯火映照水面煞是好看还是文人们会玩啊。 王渊主仆三人走出羊房胡同,便看到湖边到处是花灯,湖面上同样是一片灯火璀璨。 沿街灯市虽然热闹好看,难免显得庸俗,到了这边则平添无尽风雅。 明中期的什刹海,比后世要大得多 在李广桥附近的码头上,挺着一艘画舫。王渊刚走过去,便有聚贤楼的茶壶来迎接“王学士,船上请” 画舫四处都挂着花灯,船上人人皆提灯笼。 王渊让周冲、袁达去灯市玩,自己跟随茶壶上船,很快便在船上见到黄峤。 “妹夫,你可算来了”黄峤高兴道。 杨慎也过来迎接“若虚兄,里边请” “客气”王渊抱拳道。 舱内已经坐了好几个人,都是丽泽会成员,有已经当官的,也有还未中进士的。 比如张含,云南人,丽泽会创始元老,已经三十三岁了,正德二年就考中举人,直至现在还是一个举人。这厮家里不缺钱,常年在京城求学,颇有不中进士就不回乡的意思。 还有王廷表,也是云南人,杨慎五叔杨廷宣的学生。此人跟王渊同年中举,都是在昆明参加乡试,鹿鸣宴上还曾见过一面。 这里云南人挺多,杨士云也是云南大理的。此人是弘治十四年的云南解元,蹉跎至今都没中进士,他年龄比杨慎大得多,却拜入杨慎门下做其记名弟子。 “若虚兄,这位是曾屿,字东玉,四川泸州人,现为户部江西清吏司主事”杨慎介绍道。 王渊抱拳道“久仰大名” 咱们前面说过,杨慎虽然正德六年中试,却把正德三年进士视为同年。这个曾屿便是其中之一,很早就投靠杨家,几年时间便官至户部主事。 杨慎又介绍“这位是刘大谟,字远夫,河南考城县人,现为户部广西司主事。” “见过刘兄”王渊笑道。 杨慎连续介绍几人,竟有五个户部主事,户部一共才十三司啊。 王渊此刻终于知道,朱厚照为啥让严嵩去当户部主事了。杨廷和做得太肆无忌惮,居然把一堆正德三年进士,提拔为户部清吏司主事,并且全是他儿子的朋友 难怪户部尚书孙交隔三差五闹辞职,户部已经成了杨家的后花园。 朱厚照对此一清二楚,于是在几个月前,把王琼擢升为户部左侍郎。一旦孙交辞职,王琼必然升为户部尚书,反正不能让杨党将户部彻底吞掉。 不等杨慎继续介绍,王渊便抱拳说“冯主事,好久不见” 正是在朝会弹劾过王渊的冯驯,也是户部主事,杨党的第六个户部主事。 “王学士安好”冯驯微笑道。 或许是因为江彬的原因,冯驯再没有弹劾过王渊,而是逮着江彬开火,户部主事做得像御史一样。 严格说来,严嵩也是杨廷和的门生,选庶吉士时曾经登门拜访过,严嵩跟杨慎的关系也不错。当然,那是正德初年的事情,杨家父子的门生故旧太多,早把多年不见的严嵩给彻底忘记。 除了六个户部主事,还有两个吏部主事,以及礼部、工部、刑部和兵部主事。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弘治十八年和正德三年的进士,因为依附杨廷和的缘故,几年时间便能够迅速升迁。 面对船上的一堆主事,王渊对杨廷和的朝堂势力,理解得更加清晰直观了。 “开船” 杨廷和一声令下,画舫驶离码头,今晚的清倌人也应声登场。 杨慎笑着对王渊说“若虚可知,此位倌人,乃昨日新鲜出炉的元宵花魁” “原来如此,今日算见识了。”王渊笑道。 选青楼花魁这种事儿,是从弘治年间开始的,弘治朝以前的风气还没那么开放。 历史上,杨慎被流放到云南,你以为日子过得很苦吗人家写过一本江花品藻,专门点评云南名妓,便是在云南喝花酒的杰作。只有黄峨才是真的苦,留在四川守几十年的活寡,还要帮杨慎侍奉父母、抚育子女。 明代这种点评名妓选花魁的著作,首推莲台仙会品和燕都妓品,前者点评南京名妓,后者点评北京名妓,不过现在都还没问世。 “咚咚咚咚” 琵琶声响,京城花魁开始演奏了。 画舫的舷窗也全部打开,文人们可以一边听曲,一边喝酒,一边欣赏远处湖面的璀璨花灯。 而且船还是游动的,窗外景色不断变换,偶尔甚至能听到邻近画舫传来的歌声。 城里人真会玩 明日复明日,还是欠一更。 209【青楼贞女】 这位清倌人姓顾,单名曰盼。 唱曲只是开胃菜,一曲之后,即行酒令。谈诗论赋一番,再度献唱,而且是大唱 从洪武朝到宣德朝,官妓以大唱为主,不会大唱没资格称名妓。 大唱不仅需要丝竹伴奏,还得有行头装扮,辅以背景道具,可理解为戏剧。但又跟后世的京剧不同,它没有角色脸谱,演员行头更日常化。有对白,有唱词,也有表演,整体表演形式更像西方歌剧。 大唱主要表演杂剧,窦娥冤、西厢记之类便是了。 明初严格来说是禁止私妓的,只有官妓具有合法性。至明宣宗时期,京官下班之后,经常把官妓带回家,成群开派对嗨皮。当时的都御史刘观,出门都要带着艺伎;户部郎中萧翔干脆不理政务,每天都狎妓宴饮取乐。 面对这种情况,明宣宗直接把官妓禁了。失业的官妓变成私妓,民间青楼从此兴起,碍于禁令又不敢大唱,于是名妓们纷纷改为小唱。 小唱不需要舞蹈,不需要道具装扮,相当于明代的流行歌曲。 明宣宗一死,官妓和大唱死灰复燃,但私妓和小唱却蔚然成风。到如今,大唱多在比较正式的场合表演,而文人狎妓则以小唱为主。 眼下这位顾倌人,唱的是改良版汉宫秋,选取其中一个片段,只表演王昭君离开长安的故事。 “好高”王渊叹道。 顾倌人全程蒙着面纱,看不清长啥样,给人最直观的印象便是身材高挑,王渊估算其至少有一米七五以上。 黄峤拍手赞叹“难怪芳名顾盼,果然顾盼生姿” 王渊也被那双眼睛给电到,在刹那间竟有心动的感觉。 以前在聚贤楼遇到的李倌人,长得只是耐看而已,并且气质清冷朴素,纯粹靠歌声吸引顾客。 此刻这位顾倌人,歌声稍微逊色,但那双眼睛太厉害了。明明蒙着面纱,却用眉目传情,让人下意识认为她是绝代美女。唱散曲时眼神妩媚,唱杂剧时却楚楚可怜,仿佛王昭君转世再生。 她只视线一扫,就如同跟所有人对话,哀怨的眼神似在求救,直接把王昭君给演活了。 王渊只能感慨不愧是京城花魁,仅凭一双眼睛就堪称妖孽啊。 这还不算完,酒过三巡之后,顾倌人再次表演。 她已经喝得微醺,醉眼朦胧之下,双眼似乎带着氤氲雾气。而且,她还换了一身戎装,背上斜插两把长剑,小蛮腰被腰带勒得盈盈一握。 众人把席案散开,中央摆放一只矮几,长二尺、宽三尺而已。 顾倌人突然一个鹞子翻身,双脚准确踩到矮桌上,并在空中翻腾时拔剑出鞘。 “好”王渊不由鼓掌喝彩。 丝竹声起,鼓声大作,顾倌人便在方寸之间跳起剑舞。 有好几次,她都半只脚踏在桌子外边,仿佛表演失误要摔下去,却每次又轻松自如的化解,看得客人们心惊胆战。她手中双剑更是化作团团光影,配合着柔韧的腰肢,将刚与柔完美结合到一起。 户部主事曾屿不禁吟诗“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首诗吟出来,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让顾倌人的表演更加惊艳。 剑舞完毕,掌声雷动,就连王渊都忍不住再次鼓掌。 杨慎亦是心动不已,问道“姑娘何不摘下面纱” 顾倌人收剑回鞘,抱拳说“恐难从命,小女子尚未出阁。” 女子嫁人称为出阁,而名妓出阁嘛,大家应该都懂的。 此言一出,众人惊喜异常,俱都生出别样心思,却又不好跟杨慎争抢。 杨慎扭头看向王渊,王渊只是喝酒,他对名妓没兴趣,只是稍微欣赏对方的剑舞而已。 杨慎问道“姑娘籍贯何处” 顾倌人道“教坊司。” “我是问原籍。”杨慎道。 “不提也罢。”顾倌人颇为高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杨慎再问“如何才能让姑娘摘下面纱” 顾倌人冷笑道“以杨首辅之势,杨公子强令教坊司即可。不但能让我摘下面纱,还能让我自荐枕席,不费吹灰之力耳。” 杨慎瞬间尴尬无比,被当场怼得说不出话来。 顾倌人收起冷笑,认认真真对杨慎说“还有一种方法,杨公子帮我脱籍,然后明媒正娶把我娶回家。” 这就是痴心妄想了,杨慎真敢那样做,怕要被杨廷和打断腿。 王渊倒是有些好奇,问道“姑娘如此守身如玉,真的能守住吗” “唯死而已。”顾倌人答道。 如此守节名妓,若只求脱籍为妾,王渊或许还能帮她赎身。但她偏要明媒正娶,这无异于痴人说梦,有那本事的不会娶她,愿娶的又没那本事帮她脱籍。 而且观其言行,必为坚毅之辈,别想着凭借才学将其折服,也别想着通过甜言蜜语就让她爱慕。 顾倌人把双剑往桌上一拍,说道“诸位皆为仕宦名流,或许可以逼迫教坊司让我出阁,但出阁之日,便是我自尽之时。我劝诸位收起别样心思,若想听曲,我唱便是,喝酒、剑舞也可以奉陪” “哈哈哈哈,”户部主事冯驯哈哈大笑,“如此奇女子,怎可亵渎我敬姑娘一杯” 众人纷纷敬酒。 杨慎也只得收起心思,恢复正人君子形象,问道“姑娘可懂辞赋” “只是略懂,”顾倌人说,“我不怎么喜欢读书,倒更喜欢纸上谈兵,杨公子愿意跟我谈兵事吗” 杨慎被郁闷得不行,摆手道“罢了。” 黄峤指着王渊,笑道“我妹夫知兵,你们可以谈兵事。” 顾倌人立即说“王二郎战无不胜,我又不傻,怎会班门弄斧” 众人闻之绝倒,文也不比,武也不比,这位名妓好难伺候啊。 顾倌人似乎对自己的剑法很自信,说道“我倒是可以跟王二郎比试剑舞。” 王渊也不惯着,当场拒绝“我只会杀人,不会跳舞。” “那就比杀人,”顾倌人说,“你我在此论剑,或我杀了你,或你杀了我。” 杨慎连忙劝阻“元宵灯会,何出此血腥之言。” 顾倌人根本不甩杨慎,拔剑指着王渊“敢是不敢” 王渊摇头道“你这不是比剑,你这是在求死。就算你能用剑杀了我,妄杀朝廷命官,终究还是个死罪。” “死又何妨”顾倌人冷笑。 王渊叹气说“我虽然不是好色之徒,但颇为欣赏姑娘的剑舞。你若坚贞不屈,我帮你赎身脱籍便是,何必一心求死呢” 顾倌人道“我说了,我不会与人做妾” “我也没说要纳妾啊,”王渊笑道,“你脱籍以后,可以自去。若无生存之力,在我家做佣工也可,找到合心意之人自己嫁了也行。” 顾倌人愣了愣,随即又不屑道“多谢王学士好意,但没那个必要。” 王渊叹息一声,也不再劝。 此女一心求死,拉不回来的。因为即便能够脱籍,也很难再嫁良人,这辈子也难逃为奴为妾的命运其实可以嫁给无权无势的平民,但这位姑娘心高气傲,估计也看不上没本事的。 气氛愈发尴尬,今日作乐之兴,已快被顾倌人给败光了。 顾倌人犹豫再三,似乎感受到王渊的好意,突然问“王学士真想看我的脸吗” 王渊回答道“有点好奇,但没必要。” 顾倌人却突然笑了“王学士待人以诚,小女子自然投桃报李。诸位也可一观,只是莫要后悔。” 顾倌人抬手去揭面纱,众人纷纷翘首以待,随即集体爆发出一声惊呼。 面纱揭下,左半边脸完美无瑕,右半边脸却有一道狰狞伤疤。 那道伤疤从眉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将美感完全破坏。谁都没料到,昨日选出的元宵花魁,居然是一个已经破相的女人 顾倌人却非常自豪,摸着伤疤说“我被送进教坊司的第二天,就有管事想要强暴我。当时我打烂杯盏,用瓷片在脸上划一道口子,再顶着管事的喉咙说你死,或者我死哈哈,那管事居然被我吓得当场尿裤子。” 无人说话,船上只剩下顾倌人的笑声。 良久,杨慎突然站起来,拱手作揖道“之前言行,有辱姑娘名节,还请姑娘海涵。”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以表达对贞洁女子的尊重。 只有王渊还坐着,慢悠悠喝下一杯酒。 顾倌人见状问道“王学士被吓到了吗” 王渊笑道“你这才多大的疤碗口大的疤我见多了,还是我亲手砍出来的。” “确实,王学士不可能被吓到,”顾倌人点头说,“今后王学士想要听曲,或者想要观赏剑舞,可随时来聚贤楼,我只收你半价。” 王渊乐道“我还以为免费呢。” “我愿给王学士免费,聚贤楼可不愿。”顾倌人觉得跟王渊说话最轻松,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王渊盯着她脸上狰狞的伤疤,又盯着她手里的宝剑,突然说“我倒是可以你给寻一个夫君,保证不是做妾那么随便。” 210【带皇帝逛窑子】 “唉,可惜啊,实在可惜” 半夜回家,黄峤一路长吁短叹,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曾屿惋惜道“此女左脸纯净无暇,右脸却如夜叉罗刹。便是要毁容自保,也不止于此,她对自己太狠了。” “难怪如此才艺高超之女子,教坊司会将她卖到聚贤楼。”王廷表摇头道。 教坊司里边的都是官妓,除了正常营业之外,更重要的职责是接待官员。但凡才貌俱佳的女子,教坊司都不可能外放,除非青楼出得起足够价钱。 顾倌人属于户籍落在教坊司,所有权却被卖到青楼,属于官妓当中的私妓。这是违反法律规定的,但宣德年后就司空见惯了。 若有谁为她赎身,不但要给青楼银子,还得给教坊司银子,里里外外要出两次钱。 刘大馍说道“虽为教坊司罪官之女,但亦堪称刚烈贞洁,我等还是不要背后议论为好。” “确实,此乃奇女子也,不可出言亵渎。”冯驯说道。 话虽如此,但众人还是叹息不已。 要知道,顾倌人脸上的伤疤,是用瓷片生生划出的,比寻常刀疤还更可怖。再加上其身处教坊司,破相之后便不受重视,当时连个大夫都没请,自行痊愈得留多重的疤痕啊。 有些地方,肉还是往外翻的,令人视之而生厌 偏偏她蒙上面纱,或者只看左脸,又确实妩媚动人,强烈的反差让人心生怜悯。 周冲和袁达早已在码头等候,王渊带着他们穿过两条胡同,便与杨慎等人分开回家。 随后几日,王渊都没出门。 阴阳先生已经看定日期,正月二十八属于黄道吉日,届时就可以去黄家下聘,这几天王渊都在准备聘礼。 直至正月二十七,元宵灯会已经结束两天,王渊才佩戴豹牌直入豹房。 朱厚照正在练兵 边镇虽然还未正式入京,江彬、许泰所领的边军,一共三千人左右,却直接进皇城在豹房训练。 这很扯淡。 朱棣当年虽然轮训各地军士,却都在城外军营操练,哪有把士兵弄进皇城的别说皇城,若谁敢带兵进外城,朱棣都会毫不犹豫的将其斩首 “皇爷,王学士来了”随侍太监过来禀报。 朱厚照骑在马上,手握刀柄,笑着说“让他过来。” 王渊走到豹房校场,发现钱宁和李应皆不在,皇帝身边只有江彬、许泰两位边将。 很明显,李三郎已经失宠了。 不过朱厚照还算念旧,在轰走二人之前,给钱宁加俸且升衔,把李应升为锦衣卫千户。李应继续统领豹房足球队,朱厚照偶尔会去看球,如此也不算彻底失势。 顺便一提,去年朱厚照生日,一口气收了一百多个干儿子。江彬和许泰也在其中,他们现在应该叫朱彬、朱泰。 “陛下”王渊抱拳行礼。 朱厚照笑道“二郎,你看我训练的士卒威武否” 王渊完全不给面子,答道“恕臣愚钝,真看不出来。” 江彬依旧面带笑容,许泰却被激怒了。 许泰是江彬引荐给皇帝的边将,城府远远比不上江彬,而且受宠得势之后异常跋扈。这家伙已经飘到没边,居然当场质问王渊“王学士,这些都是百战精兵,如今又严加操练数月,如何还不能入王学士法眼” 王渊反问“毫无征兆之下,半夜吹号集结,他们多久能在校场整队” 许泰冷笑“哪有不提前打招呼,让士卒半夜集结的,王学士读过兵书吗” “咳咳”江彬连声咳嗽,提醒队友不要乱说话。 王渊笑道“陛下应该知道。去年臣训练六千士卒,只一个半月时间,就能做到半夜集结,一刻钟不到的士卒还要受到惩罚” 朱厚照点头说“确实如此。” 江彬拍马屁道“王学士文武双全,当世仅有,臣不如也。” 许泰突然不做声了,他敢当场质疑王渊,却不敢跟江彬唱反调。 王渊又说“陛下不如把那六千士卒,也一并招来豹房训练,让边军学学什么是纪律。” “此法甚佳,”朱厚照点头道,“明日便招他们进城,仍由潘潘什么来着” “潘贵。”王渊说。 “对,就是潘贵,仍由潘贵坐营。”朱厚照道。 王渊继续说“臣练兵的法子,一日一操,风雨无阻,还经常半夜加操,也不知这些边军是否撑得住。” 朱厚照冷笑“撑不住也得练,朕可不养无用之兵。” 王渊还在进谗言“就怕两位将军爱兵心切,见到自己的士卒吃亏,跑到陛下身边告潘贵的刁状。” 不等朱厚照说话,江彬连忙表态“绝不可能” 朱厚照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一支军队饱经沙场却欠缺纪律,一支军队纪律严明却缺少阵战,把两支军队放在一起训练可以互相促进啊。 而且,自从江彬杀良冒功被揭露之后,朱厚照也发现身边江彬的人太多。他立即对随侍太监说“传令御马监少监朱英,让他立即带六千士卒来豹房。那些兵依旧由他统率,但需交给潘贵坐营训练,擢升潘贵为指挥佥事” 江彬深吸一口气,把王渊恨得牙痒痒,却又不得不暂时忍耐。 王渊笑道“臣与陛下多日未见,甚至想念,不如今天一起去城里喝酒。” 朱厚照哈哈大笑“这是二郎头一回邀朕喝酒,肯定要给面子,且等我换身衣裳。朱彬、朱泰也一起去吧,都把衣裳换好。” 江彬和朱泰立即领命。 王渊毫无顾忌地说“两位将军名声不好,臣又是文官,怕被人说闲话。” 朱厚照若有所思的看了王渊一眼,点头说“那你们两个就别去了,继续在豹房练兵,把李三郎叫上便可。” 王渊立即跟着朱厚照去换便服,只留下江彬和许泰在校场。 许泰大怒“此贼欺人太甚,必须除去” 江彬阴恻恻道“你以为我不想吗他差点害我被老虎吃掉。但人家是状元,而且是文武双全,可以带兵打胜仗的状元。若我们与他起争执,陛下只能留一个,肯定是把他留下,你我皆可被陛下抛弃。” “那就直接杀了,”许泰狗胆包天,“听说此人住在城外,可令军士扮做盗贼,半夜杀进去放一把火,给他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许泰本人并不傻,他只是一朝得势,有些忘乎所以。 而且,许泰以前跟王渊打过交道,就在斩获刘六刘七那一战。是许泰先发现贼首刘惠的,到嘴的肥肉却被王渊抢去,心里早就怀有怨恨,此时再见便恨上加恨。 江彬死盯着许泰,仿佛在看一个智障,他也懒得反驳,只是问“你敢单枪匹马,追杀数百贼骑几十里吗” “当然不敢,”许泰笑道,“这些只是传言,还能当真不成” 江彬叹气道“唉,我派人打听过,确属实情,良乡县无数百姓亲眼目睹的。如此骁勇之人,你派多少人去杀他若是去得少了,怕不被他单骑追回军营” 许泰还在嘴硬“那就设伏于街巷” 江彬气得肝疼“你若想死,别拉上我。” 许泰其实心里看不起江彬,他曾祖父受封永新伯,正经的勋贵爵爷。他爷爷是羽林军指挥使,他父亲是锦衣卫千户,他则是实打实的武状元。江彬自己也是羽林军指挥使,只不过以副总兵的身份协防宣府,因此被视为边将而已。 相比起来,江彬算个什么东西 但形势比人强,江彬受到皇帝宠幸,许泰不得不跟着抱大腿。 听说可以跟着皇帝微服私访,李应直接扔掉足球,欢天喜地跑去换衣裳。 三人不敢从午门出去,那边人多眼杂,稍不注意就要被文官找麻烦。 即便贵为皇帝,微服出宫时,也得从北安门或西安门离开。 这次走得便是北安门,从豹房校场过太液池,便来到内官监和司设监。两监紧挨着北城门,附近全是太监,就算看到了也不敢吱声。 朱厚照每次出皇城都很高兴,笑问“二郎欲带我去哪里喝酒啊” “聚贤楼。”王渊说。 朱厚照哈哈大笑,指着王渊揶揄道“想不到二郎也逛青楼” 朱厚照本来不逛窑子的,也不知道聚贤楼是什么地方。自从江彬受宠之后,就经常带着皇帝出入教坊司和青楼,江彬也因此多了一条被御史弹劾的罪状。 相比而言,钱宁虽然也贪,也飞扬跋扈,但还不至于带着皇帝逛窑子。 王渊今天就是要让朱厚照见见顾倌人,试探一下朱厚照的喜好。根据王渊对皇帝的了解,朱厚照很可能对顾倌人感兴趣,能在宫里多一条线路也未可知。 说实话,顾倌人蒙面的时候魅力很大,王渊都看得有些心动了,所以才说愿意为其赎身。 只是取下面纱怪吓人的,王渊难免以貌取人,对顾倌人没有丝毫欲望可言。 或许,皇帝就好这一口呢 若是能诞下一个皇子 王渊仔细打听过了,朱厚照几乎不去后宫,甚至有人怀疑皇后还是个处。豹房里倒有不少女人,但朱厚照也不经常留宿,反而跟干儿子们喝酒大醉共眠。 你说皇帝好男风吧,他对干儿子的长相又不挑,只要武勇或者幽默即可,甚至还有那种满身横肉、肥肉的大块头。 王渊总觉得皇帝的性能力有问题,因为自卑才不敢留宿后宫,用荒唐贪玩为借口掩人耳目。 当然,这只是猜测。 211【欢喜冤家】 大白天逛青楼,简直闲得蛋疼,偏偏姑娘还没空。 王渊曾经两次打马游街,一次是中状元,一次是得胜回朝,而且以前还来过聚贤楼,这里的龟公明显认识他。龟公赔笑道“王学士,实在不凑巧,顾盼姑娘此时有客,要不换一位姑娘吧” “大白天的也有客”王渊惊讶道。 龟公笑着说“您不知道,自从元宵灯会过后,顾盼姑娘就生意好得很。” 王渊问道“那些客人,可知顾盼姑娘脸上有伤” 龟公答道“本来不晓得,正月十六游湖之后,就在京城彻底传开了。您还别说,大家都不嫌弃,反而呼朋引伴前来,只让顾盼姑娘唱曲、舞剑。如今楼上的几位客人,都是身有功名的士子,他们特地慕名前来相见。” 王渊顿时无语,一个毁容的名妓,居然成了当红头牌。 朱厚照问道“此女子是何绝色,竟如此受追捧” “朱兄莫问,到时自知。”王渊神秘兮兮说。 朱厚照笑道“想来别有玄机,否则二郎不会主动带我来此。” 王渊对龟公说“带我们上去。” 龟公为难道“王学士,这个恐怕有些不方便。” 王渊蛮横道“我又不赶客人走,只是去凑个热闹。快快引路,不然我把店给你砸了” “是。”龟公硬着头皮说。 房间里正在唱曲,似乎刚开始不久。 龟公把门打开,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个贵公子呵斥“滚出去” 朱厚照笑而不语,李三郎自然也不多言。 王渊笑着推门而入“今日拜访顾倌人,不聊竟有贵客,一并听曲可否” “你算什么东西”那贵公子不给好脸色。 旁人认出王渊,立即低声提醒“那是翰林院王学士。” 那贵公子脸色胀红,很快转变态度,起身说“原来是王学士当面,在下刘昭,家父乃吏部左侍郎。快快请进” 王渊抱拳道“原来是刘公之子” 现任吏部左侍郎叫刘春,四川巴县人,成化末年榜眼。刘春虽然跟杨廷和属于四川老乡,但并非一路人,乃是李东阳留在吏部的一颗钉子。 李东阳既然已经致仕,刘春估计也坐不稳了,顶多一年之内就得让位给杨党。 当然,吏部左侍郎毕竟是半步天官,杨廷和就算要调动,也得拿一个尚书职位来换。有可能是工部尚书,也可能是礼部尚书,反正必须给刘春升官才行。 刘昭身边的士子,立即把座位让出,王渊领着朱厚照过去就座。 “姑娘且继续唱曲”王渊笑道。 顾倌人觑了王渊一眼,抱着琵琶唱曲,不再理会众人。 朱厚照最初没当回事,甚至觉得顾倌人唱功不好,远远不如江彬带他来见到的清倌人。 直至剑舞开始,朱厚照惊得站起,眼睛里好像在放光。 朱厚照暗中招手,李应立即凑过去,只听皇帝说道“将此女带回豹房,专门给我表演剑舞” “是”李应领命。 便在此刻,朱厚照都没有别的心思,只是单纯喜欢顾倌人的剑舞。他自己爱好舞刀弄剑,也爱看别人舞刀弄剑,而眼前的剑舞惊艳无比,居然还是一个女人舞出来的。 “好剑法” 一曲舞罢,喝彩如潮,朱厚照也在拍巴掌。 刘昭瞅着顾倌人的高挑身段,瞅着她好像会说话的眼睛,顿觉心痒难耐。本来慕其贞烈之名而来,现在却被搅得心神荡漾,不亲眼看到伤疤不死心,当即问道“听闻姑娘脸上有伤,可否摘下面纱一见” 顾倌人没好气道“公子既知此事,又让小女子摘下面纱,是故意让小女子难堪吗” “岂敢,难以相信而已。”刘昭说。 另一个士子也说“烦请姑娘摘下面纱,令我等一睹真容。” 这些家伙,都是被顾倌人迷住了,对传闻抱有侥幸心理。万一伤疤不严重呢有着如此身段、技艺和勾魂眼,就算脸上略有小瑕疵,也值得纳回家中做妾。 “你们真要看”顾倌人被烦得不行。 她这几天接了很多客人,大部分都是京中士子,明明知道自己脸上有疤,却非要亲眼目睹之后才死心。 揭下面纱一次,就等于揭开她的伤口一次,心中苦痛旁人怎能理解 刘昭抱拳说“请姑娘揭开吧。” 顾倌人苦笑着把面纱揭下,顿时又是一片惊呼,有两人直接被吓得退后。 朱厚照也被吓了一跳,因为那伤疤实在太难看,皮肉严重外翻让人不忍直视。 众士子纷纷起身行礼,表达自己对贞烈女子的尊重,然后便找机会告辞跑路,只因顾倌人揭下面纱后不愿再戴起来。 转眼间,屋内只剩王渊、朱厚照和李应三个客人。 顾倌人笑问“王学士还不走吗” 王渊说道“我特来与姑娘喝酒,酒还未饮,为何要走” 顾倌人举杯道“我敬三位一杯。” 朱厚照一饮而尽,问道“姑娘,能不能把面纱戴上” 顾倌人反问“既已取下,为何要戴” 朱厚照说“又不是我让你取的,你心里不高兴,也没理由拿我们撒气啊。” “也对,不关三位的事。”顾倌人颇为爽利,复又把面纱戴起。 朱厚照拍手赞道“这就好看得多了,快再舞一次剑” 顾倌人完全不给面子“抱歉,我乏了。” 朱厚照也不生气,走过去说“既然你乏了,那我舞给你看,我舞刀舞剑都很厉害呢。” 顾倌人愣了愣,下意识把剑递给朱厚照。她是名妓中的异类,从不给客人好脸色看;朱厚照则是客人中的异类,居然当场跟她切磋剑舞技艺。 朱厚照提剑在手,嫌弃乐工敲鼓没有气势,便对王渊说“二郎,你来击鼓” 王渊品着小酒说“不会。” 朱厚照颇为郁闷,又对李应说“三郎来击鼓” 李应立即走过去,从乐工手里夺过鼓槌。 “咚咚,咚咚咚咚” 鼓乐声大作,朱厚照挥剑起舞,耍得煞是好看,但比之顾倌人则远远不如。 顾倌人抿嘴微笑,觉得此人虽然尖嘴猴腮,面皮并不怎么好看,但难得具有真性情,算是一个值得接待的客人。 朱厚照越舞越起劲,对顾倌人说“快过来一起合舞,咱们比试比试” 顾倌人提剑起身,却没有来到朱厚照身边,而是一个鹞子翻身跳上矮桌,踩着鼓点将宝剑舞出团团光影。 朱厚照则停下来,目不转睛看了一阵,说道“桌上舞剑蛮有意思,我还没试过呢。你快下来,让我上去耍耍” “不让。”顾倌人表示拒绝。 朱厚照催促道“快快下来” 顾倌人懒得理他,自己一个人舞剑耍乐,只有沉浸在其中才能忘却烦恼。 房内摆着许多几案,都是客人们的席位。 朱厚照跳到一张几案之上,将放置的酒食全部踢飞,也踩着鼓点舞起剑来。可惜他没这样玩过,桌面实在太窄,好几次差点踩空,歪歪扭扭根本舞不利索。 李三郎被吓得不轻,生怕皇帝掉下来摔死,或者被自己的剑插死。可又不敢擅离职守,只能提心吊胆继续敲鼓。 “唉哟” 朱厚照终于舞不下去了,一只脚踩到地上,差点就仰面摔倒。 顾倌人抽空瞧了一眼,嘴角泛出微笑,复又冷着脸继续舞剑,反正面纱遮住也不怕人看到。 朱厚照走到顾倌人旁边,仰头望着她,犹如遇到新鲜玩具的小孩子,急不可待道“快教教我,你是怎么在桌上舞剑的” “不教”顾倌人收剑下桌。 朱厚照说道“教教我呗,我可以出学费,拜你做老师也可以。” 顾倌人终于惊讶道“我可是青楼女子,你若拜我为师,传出去会被人鄙视的。” 朱厚照毫不在意地说“他们鄙视,关我屁事” 顾倌人说道“公子若是喜欢看我舞剑,今后来聚贤楼便可,学剑什么的就不必了。” “不行,你必须教我” 朱厚照突然躬身作揖“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王渊哭笑不得,扭头扶额,难以直视。 皇帝拜一个娼妓为师,此事若传出去,比皇帝逛窑子还更扯淡,文官们怕是会集体疯掉。 顾倌人以为朱厚照是王渊的朋友,看这糊涂模样也不像当官的,便提醒道“公子切莫如此。读书人拜娼妓为师,若闹得大了,被剥夺功名都有可能” 朱厚照有些不耐烦“我要功名做什么我都已经拜师了,快快教我桌上剑舞之术” “你这人简直莫名其妙”顾倌人也被烦得不行。 朱厚照摘下腰间玉佩说“给,这是拜师礼。” “不要,”顾倌人都没看清那是云龙纹佩,就转身朝里屋走去,“清儿,送客” 一个侍女微笑道“三位公子,请吧。” 朱厚照特别不能理解,自己跑来逛青楼,居然被人轰出去了。 出了聚贤楼,王渊笑道“朱兄,此女剑舞之术如何” 朱厚照拍手赞道“叹为观止,堪称绝技。可惜脸上的疤痕也太吓人了,比江彬脸上的箭伤还可怖百倍,怎会有人狠心下如此重手” 王渊解释说“此女性情刚烈,而且坚贞不屈。她本为官员女子,父亲获罪,她也被发配教坊司。教坊司主事欲侵犯她,她就打破杯盏,用碎瓷片毁容以保自身清白。教坊司怕她吓坏官员,就将其卖到了聚贤楼。” “原来如此,真是个烈性女子”朱厚照大为感慨,说道,“此女若是男子,必为忠勇之辈,我肯定封她当将军。” 王渊只是牵线而已,剩下的事情就懒得管了,一切随缘。 朱厚照这厮也是有趣,派人送来几百两银子,包下顾倌人每天下午的场。每次去逛青楼,不带江彬和许泰,只带李应一个,专门欣赏顾倌人舞剑,隔三差五闹着要拜师。 顾倌人刚开始有些反感,渐渐就混熟了,觉得此人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来二去他们居然成了好朋友。 足足过了一个多月,朱厚照见顾倌人面色疲惫,便说“你好像很累的样子,不如跟我回家,每天只需为我舞剑便可。” 顾倌人拒绝道“你虽是真性情,却也无情得很。哪天你厌烦了,不喜欢剑舞了,怕就要将我弃之如履。何必呢现在这样子正好,我是妓,你是客;你出钱,我舞剑。各不相欠,明明白白。” 朱厚照满脸笑嘻嘻,用毫无诚意的表情说“你怕我变心啊那我娶你便是。” “妾与奴仆何异”顾倌人道,“你若敢明媒正娶,我当即答应你” 朱厚照说“我家有正妻,是母亲安排的,但我心里不愿意,这么多年都没碰过她。你若跟我回家,虽然当不成正妻,却也跟明媒正娶没两样。” 顾倌人怒道“让正妻守活寡,你也是个负心之辈,今后不准再来” “你不明白,我家里的情况有些复杂。”朱厚照头疼道。 “狡辩,你快走吧,算我看错你了”顾倌人很生气。 朱厚照说“我查清楚了,你父母虽然已死,两个兄弟却在边疆发配。你还有个妹妹,年仅十岁,也在教坊司习艺。你若跟我回家,我就让你的兄弟回来,再给你的妹妹脱籍” “除非大赦天下,否则我两位兄长哪能免罪”顾倌人冷笑,“你以为自己是皇帝啊” “你且看着吧”朱厚照拂袖而走。 第二天,便有锦衣卫出面,教坊司官员亲自来为顾倌人脱籍。 不脱也得脱,教坊司直接把文书扔过来,顾倌人被搞得一头雾水。 紧接着,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八品京官,死活要收顾倌人为义女。顾倌人不愿意,那位京官却说“你若同意,两位兄长自然能够脱罪。何妨一试” 顾倌人抱着侥幸心理,稀里糊涂便答应了,同时暗暗猜测朱厚照的真实身份。 直至她被送进宫中,只当了半天宫女,就被火速封为昭仪。这还是朱厚照为了避免麻烦,否则直接就要封为嫔妃,毕竟嫔妃容易引起文官的注意。 “哈哈哈哈” 朱厚照在豹房大笑,用贱兮兮的表情问“怎么样我是不是可以给你的兄长脱罪啊” 顾倌人在进宫的那一刻就已明白,此时早过了震惊期。而且她也熟知皇帝脾气,非但没有惶恐不安,反而没好气道“你这是以势欺人” 朱厚照说“你今后专门在豹房为我舞剑” 顾倌人说“我当你是朋友,你却当我是艺伎” “胡说,我本来就当年你是朋友”朱厚照辩驳道。 “只为舞剑,不是艺伎是什么你嫌我难看”顾倌人道。 朱厚照说“你的脸确实不好看。” 顾倌人不再言语,闷闷不乐。 朱厚照自觉失言,软语相劝“生气了我只是说实话而已,难道你想让我骗你” “算我命苦,今后给你舞剑便是了。”顾倌人冷冷道。 “你还是在生气”朱厚照说。 “没有” “你有,不然就笑一个。” “我带着面纱,笑了你也看不见。” “那你把左半边脸的面纱掀开,只许掀左半边啊” “你你混蛋” 。 212【顾娘娘】 皇帝和顾倌人的故事狗血 明武宗实录里的记载,比眼前这出更荒唐离奇 说在正德十三年冬天,朱厚照跑去太原巡边,喜欢上了一位刘美人。 这位刘美人,乃晋王府乐工杨腾的妻子,不但是乐户娼妓,而且早已经嫁人。 朱厚照还把刘美人带回豹房,同吃同寝,备受宠幸。若谁触怒皇帝,只要逗刘美人一笑,皇帝的怒火瞬间消解。连江彬这种近幸之人,都要侍奉刘美人为母,呼之为“刘娘”。 刘美人,便是民间传说李凤姐的原型 不过嘛,明武宗实录编得很扯淡,究竟有没有刘美人很难说清楚。 这本破实录,说朱厚照巡边的时候,把宣府搞得百业凋敝、白昼闭户,还到处搜罗美女乐工,甚至住在当地官员家中,强纳文武官员的妻女。 但朝鲜人却给朱厚照洗白了,李朝实录如此记载“初闻皇帝纳张指挥之女,遂留其家,而军士乱掠人家。及其出来时见之,则皇帝留通州之馆,仪仗尚在,而又无乱掠之事矣。” 如此就很尴尬,到底该信嘉靖朝编的武宗实录,还是该信朝鲜国编的李朝实录 朝鲜人自己编自己的史书,又没法拍朱厚照的马屁,他们帮朱厚照洗地有什么用 朱厚照是一个智障吗他召边军入京训练数载,就练出一群为害地方的垃圾,而且还敢在他亲自领军时到处劫掠 七次科举落第的明代诗人李诩,正德游江南时才十多岁,他在作品中记录了一桩趣事由于朱厚照喜欢听曲,巡游江南的途中,曾到散曲家徐霖宅中拜访。而且是天黑之后去的,徐霖毫无准备,不知如何招待。旁人就说,你是书生,献茶就行了。徐霖只用果饼和茶水招待皇帝,连酒都是朱厚照自带的。 杨一清对此事的记载,与李诩大致相似,但细节略有不同。杨一清说,徐霖只招待了茶水,果饼是皇帝让人买的,朱厚照自己吃两个,又赐给徐霖两个。 多有礼貌的皇帝啊,夜里跑去拜访散曲家,还自带酒水和果饼,只喝了主人家一杯茶。哪有半点穷奢极欲、夜宿他人妻女的昏君样子这昏君也当得太不合格了 民间文人记载的朱厚照、朝鲜史书记载的朱厚照,与明朝正史里的朱厚照,简直判若两人。 午门外。 王渊在退朝之后,站在百官行列当中,等着鸿胪寺官员前来赐宴。 今年的元旦、元宵赐宴,全都被取消了,理由依旧是节省朝廷开支。但今天必须赐宴,因为是张太后生日,不赐宴就代表皇帝不孝。 王渊领到一个食盒,带出长安门外,扔给等在那里的袁达。他自己则重新进皇城,掏出腰牌查验,直奔豹房而去。 黄峨那里,王渊早就下聘了,两人成为正式的未婚夫妻。 但婚礼日期定在秋天,王渊还得送信去贵州,将婚事告之父母。山高路远,父母不便出行,大哥却必须代表王家人前来喝喜酒。 袁达没有被放回去送信,因为王渊身边缺人。 送信之人,乃从官府免费借的差役。当科一甲进士和庶吉士,除了拥有住房特权,还有支使差役的特权。 比如烧火煮饭、浆洗缝补,都可以免费让差役来做。甚至出门逛街,也可以让差役随行,帮忙撑场面或者提东西。你也可以选择不用差役,并换成银子兑现,慢慢攒钱今后租房子住。 这种特权,仅限三年,下一届进士出炉就没啦。 王渊慢悠悠来到豹房,朱厚照和顾倌人正在吃早饭。嗯,应该说叫顾昭仪,“昭仪”这玩意儿在明初存在过,现在又被朱厚照翻出来了。 顾盼是顾昭仪在青楼的艺名,她确实姓顾,其真名不详,王渊也不便多问。 “不知陛下何事召见”王渊拱手道。 朱厚照笑道“二郎还未用膳吧,且过来一起吃。” “谢陛下” 王渊也不客气,大摇大摆走过去,朝顾昭仪行礼之后就坐下。 顾昭仪依旧蒙着面,但只蒙了一半脸,而且面纱更加漂亮。面纱系带由丝线绞银编成,额心部位还有一枚水滴形玉坠,跟雅致的发髻、头饰融为一体。 面纱之下,还有丝绸制作的面具。面具呈长条形,刚好遮住那道伤疤,即便被风吹起面纱,也不怕被人看到。 “王学士,好久不见啊。”顾昭仪笑道,左半边脸能看到笑容。 王渊凑趣道“娘娘笑起来真好看,臣还是第一次见到。” 顾昭仪指着王渊,对朱厚照说“哥哥,此人似在调戏我” “哈哈哈哈”朱厚照大笑。 君不君,臣不臣,昭仪也没有昭仪的样子。 “娘娘”是对皇后、皇妃的尊称,小小昭仪可没资格,王渊纯粹是在逾制乱喊。 顾昭仪喊皇帝“哥哥”,而且自称“我”,也明显跟皇帝恋奸情热,甜腻得如同掉进油里蜜里。 后妃面对皇帝的自称,大概有妾、臣妾、儿、女儿这几种。 听起来蛮邪恶的,但跟皇帝关系好的后妃,真的可以自称“儿”和“女儿”。 随侍太监拿来筷子,王渊抄过来就夹菜,反正不把自己当外人。 朱厚照笑道“时候也差不多了,我欲册封盼儿为庄妃。” “此陛下之家事,臣不敢妄言。”王渊继续吃饭。 顾昭仪亲自为王渊倒酒“还未多谢王学士,请满饮此杯” 王渊一饮而尽,笑道“陛下与娘娘两情相悦,我只是个见证人。” 昭仪等后宫职位,在明中期已经废了,确实不宜长期使用,迟早是要给顾昭仪升职的。 朱厚照办事还挺聪明,先给她脱籍,再拜给小官当义女。以官家女的身份入宫,当半天宫女便升昭仪,剩下的册封庄妃就顺理成章了。 或许有闲言碎语传出,但顾昭仪长期住在豹房,谁还敢跑进来核查她的官妓身份 朱厚照高兴道“二郎,你可知道,盼儿居然还知兵呢。他的父亲虽是文官,却也出身世袭军户,盼儿从小在卫所长大,家学渊源读了许多兵书。” 顾昭仪谦虚道“哥哥谬赞了,我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能谈兵已是奇女子,盼儿莫要自轻。”朱厚照说。 王渊无语,大清早把老子叫来,就是看你们撒狗粮的 说真的,以朱厚照之性情,就算有哪位女子一时得宠,都不太可能长久俘获帝心。 顾昭仪却是个例外,她坚贞刚烈,已获皇帝好感。升为官妓,非但不是障碍,反而属于加分项,朱厚照就喜欢逾越礼制。 朱厚照喜欢听曲,顾昭仪会唱曲;朱厚照喜欢舞刀弄剑;顾昭仪剑舞技艺超凡;朱厚照喜谈兵事,顾昭仪居然也读过兵书。再加上她性格独立,朱厚照就更痴迷,有时候被她骂了,朱厚照还乐呵呵直笑。 本来朱厚照觉得顾昭仪很丑,只想弄进豹房舞剑耍乐,多一个可以交流的朋友而已。可顾昭仪实在太对他胃口了,某夜喝酒之后没忍住,两人便滚到床上迈出最后一步反正黑灯瞎火也看不清。 男女一旦啪啪啪,恋奸情热之下,丑女也能变成美女,衰仔也能变成帅哥。 朱厚照脑子一热,便欲册封顾昭仪为庄妃。 这必然会引起文官注意,因为朱厚照当皇帝好些年。除了皇后之外,只有两个妃子,一个德妃吴氏,一个贤妃沈氏。 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庄妃顾氏,又兼多年未诞皇子,肯定要被寄予殷切期望。 甚至,就算文官们打听清楚顾昭仪的官妓身份,只要确定其清白贞洁,多半也不会太过反对。只要能诞下皇子,官妓又算得了什么 早膳过后,江彬、许泰、潘贵来见,说士卒们已经开始操练。 而且,这些武将面对顾昭仪,皆称呼她为“娘娘”,可见其确实备受宠幸。 朱厚照把王渊也领去校场,指着三十多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说“他们都是我最近招募的豹房勇士,个个力大无穷,皆为骁勇之辈” “陛下胸襟宽阔,臣佩服之至”王渊笑道。 这三十多人皆为蒙古汉子,全是去年投降的蒙古军士,由江彬从边地进献过来。 文官们前阵子疯狂反对,弹劾奏章如雪花般飘来。实在是朱厚照太弄险了,投降不足一年的蒙古兵,居然弄进豹房当近侍,但凡有一人心怀不轨,就能把大明皇帝给弄死 朱厚照说“二郎,这些蒙古汉子自负得很,你去让他们见识一下大明勇士的厉害” 王渊顿时无语,老子可是翰林学士,你居然让我跟蒙古人比武 嗯,好久没活动了,正好可以练练。 王渊笑着说“挑十人出来,一起上,我要打十个” 顾昭仪说“王学士果然勇猛。” 为首的蒙古汉子叫脱脱太,这家伙来了豹房之后,倒也忠心耿耿,就是自负武勇看不起旁人。 在脱脱太的带领下,十个蒙古汉子将王渊团团围住,咆哮大吼着冲锋过来。 因为不使用兵器,这些蒙古汉子都是摔跤招数。王渊却不给他们近身的机会,边打边走,只用拳脚招呼,竟将十个蒙古汉子耍得团团转。 眼见闪避不开,王渊抄起身边一人。接近两百斤的块头,被王渊拿来当武器,左右横扫之下,把其他蒙古汉子砸得东倒西歪。 许泰都看愣了,喃喃自语“此人不可力敌。” 江彬亦是瞠目结舌“他平时文质彬彬的样子,也不像力大无穷之辈啊。” “哈哈哈哈” 朱厚照兴奋大笑“吾有王二郎,天下何愁不能安定” “不打了,不打了,”脱脱太连连退后,说着并不标准的汉话,“你是真正的勇士,我打不过你” “承让”王渊扔掉人形武器,抱拳说道。 脱脱太问“你力气这么大,一天吃几斤肉啊” 这问题特别可爱,把朱厚照逗得又是一阵大笑。 王渊说“我天天吃鸡肉,我家养了几千只鸡。” 王渊真没有说谎,经过一年多的实验,蚯蚓养殖技术已经因地制宜,在王渊的地盘上大规模发展起来。 213【经筵大会和奇葩修撰】 王渊第二次战场立功,获赐千亩良田在城西。而第一次战场立功,获赐十亩良田则在城东。 城东的十亩良田,建起了一个养鸡场,从去年春天就开始养鸡。 后来,王渊又从城西调去一些佃户,养殖规模越来越大,对蚯蚓的培育也更顺手,现在已经发展到两千多只鸡。 那十亩良田剩下的地方,也用来种杂粮和蔬菜北方冬天实在太冷,用尽各种方法都难以让蚯蚓存活,只能以杂粮和草料代替喂养。 养蚯蚓的肥料,一部分是鸡粪,另一部分来自军营 豹房里的禁卫、京卫和边军,此时加起来规模过万。他们由皇帝亲自监督训练,伙食待遇非常好,所需鸡蛋和鸡肉,大都在王渊的养鸡场采购。 可惜养鸡场产能不足,扛不住豹房军士消耗。负责采购的中官,每每对此扼腕叹息,只因王学士家的鸡便宜,按照市价采购能吃更多回扣 王宅,格物堂。 “我们已知事物有三形态,从固态到液态、从液态到气态,皆需吸收能量。而从气态到液态、从液态到固态,则会释放能量。” “那么,我们可否制造一锅炉,烧水加热让水汽化,吸收能量变成水蒸气。用水蒸气的膨胀之力,推动杠杆进行活动,将其转化为机械做功呢” 今年是乡试之年,顺天府学的生员们,已经很少来听物理课了,一个个都在忙活着复习应考。 国子监生们也减少课外活动,因为乡试之后半年,便是明年的会试 现在王渊的实验室里,只剩下十多个人,比去年冷清了不少。 宝朝珍、杜瑾二人必在,他们不管科举仕途,一心研究物理和数学。其中宝朝珍物理最优,杜瑾则数学最优,堪称王门心学之物理学派的核心弟子。 顾应祥偶尔也来几趟,但都是做物理实验,平时他可以在自己家里搞研究。 黄峤、黄峨兄妹俩,也算进步神速。前者自知考不上举人,一边跟着王渊搞物理,一边跟着杨慎玩诗词;后者则是夫唱妇随,黄小妹都不怎么写诗了,专心致志在理科道路上发展。 王渊讲述完蒸汽机原理,便把简单示意图画出来。 他自己也没接触过蒸汽机,全凭想象而已,画出来的东西也显得蹩脚。 宝朝珍在看图之后,立即有了思路“此物可以代替水力,催动纺车或织布机” “然也,”王渊笑道,“不止如此。若能催动铁锤,则百炼钢易造耳,铁匠不需再数百上千次挥锤,只要将钢铁放入蒸汽锤下锤炼即可。” 顾应祥眼睛发亮“若能快速锤锻百炼钢,则此物有大用” 黄峨盯着示意图,皱眉道“怎么防止它漏气呢” “慢慢实验改进呗。”王渊笑道。 自从下聘之后,黄峨又跑来了,每天耍得不亦乐乎。 而且,王家的仆人们,皆以主母之礼相待,每次见面都喊“夫人”,学生们自然也敬其为“师母”。 只这两个称呼,就能让黄峨乐此不疲。 王渊又讲了一通,黄峨捧来茶杯递上“二哥,喝茶,润润嗓子。” “多谢小妹。”王渊笑道。 黄峨也甜甜一笑,她就盼着日子再快些,早点到秋天就可以拜堂了。 袁达突然跑进来“二哥,宫里有太监来了。” 王渊立即出去迎接。 那太监微笑道“王学士,三日之后,陛下在豹房开经筵之会,请王学士务必到场” 经筵 什么鬼东西 经筵制度形成于宋朝,但形式并不固定。 大明开国,朱元璋泥腿子出身,偏偏又特别爱学习。于是召集学士们,不定期给他讲学、讲政,明朝也因此有了经筵传统。 英宗年少继位,三杨秉政,深感教育幼主责任重大。因此把明代经筵制度定下来,每十天一大讲,每天有一小讲,做了皇帝也需要天天听课。结果愣是教出一个土木堡之变 弘治皇帝很尊重文官,除了儿子朱厚照生病,几乎从不缺席经筵大会。 等朱厚照当上皇帝嘛,刚开始还蛮听话的,半年不到就长期旷课了。 王渊进翰林院已经两年,核心工作便是参加经筵,但今天还是第一次收到经筵邀请。 顾昭仪,错了,是庄妃顾氏的功劳 庄妃娘娘当然不会苦劝,而是在日常闲聊时,开玩笑说“皇帝哥哥,经筵是什么样子啊能不能开一次给我看看” 于是,时隔整整三年多,皇帝终于开经筵了。 消息传出,大臣们闻之落泪,对突然冒出的庄妃也尊敬有加。 杨廷和对此非常重视,特意请来已经七十三岁的太子太师、英国公张懋,担任这次的知经筵事,杨廷和自己担任同知经筵事。 六部尚书全都来侍班,陪同皇帝一起听课。 阁臣梁储、费宏等人,分别担任展书、侍仪等职务,其实就是帮皇帝翻书,维持经筵秩序而已。 翰林院编修以上官员,全都汇聚于豹房。包括已经调任其他部门,只要还挂着翰林院衔的,今天都必须来陪皇帝读书。再加上内阁、六部和司礼监,居然一下子来了八十多人 王渊到场之时,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王渊会试时的考官,有三分之一在此。跟王渊同科的进士,也来了好几个,包括杨修、余本这两位榜眼和探花。 官员相见,纷纷致意,然后各自确定座位。 王渊身边全是侍讲学士和侍读学士,侍讲、侍读次之,修撰、编修排在更后面。 突然,门口一片哗然。 王渊下意识的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进来。 此君不修边幅,须髯乱糟糟的。而且衣服也不甚整洁,胸前还有一滩油渍,发髻用木钗斜插着,眼角甚至有坨巨大的眼屎未清理。 皇帝三年以来第一次开经筵,居然有官员蓬头垢面、衣衫不洁便来了。牛逼 王渊问身边的温仁和“此人是谁” 温仁和笑道“翰林院修撰何瑭,字粹夫,弘治十五年的庶吉士,参与编撰过孝宗实录。” 王渊瞬间无语,没想到翰林院还有如此奇葩。 弘治十五年的庶吉士,参与编撰孝宗实录,以其资历和履历,混得好都可以当侍郎了。但十一年过去,他还在当翰林院修撰,只能用人嫌狗弃来形容。 坐在后排的余本以手扶额,这位探花郎此刻尴尬无比,因为何瑭是他在翰林院的老师。就在前不久,余本受命去学习修史,而何瑭专门教导翰林院后进如何修史。 王渊问道“此人如何” 温仁和说“一身才华,满腹怨气。清廉如水,放荡不羁。” “有何才华”王渊又问。 温仁和解释道“现在还留任翰林院的官员当中,他是学问最深厚的,经学和史学皆通。两年前,你刚考上状元的时候,他就上疏整顿吏治、严肃军纪、治财固本。还献上兵语五篇,专言军制改革和边疆防御,可惜全被内阁挡了下来。自此之后,他就愈发荒唐,经常十天半月都不洗脸洗脚,除了喝酒便是钻研学问。” 王渊笑道“此乃妙人哉,定要结交一番” 面对众人怪异的眼神,何瑭毫无所动,大摇大摆走向自己的座位。 他今天是来骂皇帝的,皇帝若听得进去骂,自然是可喜之事。皇帝若听不进去骂,那就骂得更凶,最好把自己外放去做地方官。在地方当官,至少能为百姓干些实事,可比在翰林院修史强多了,这破翰林院他连一天都不想多待下去 214【骂皇帝】 最新网址ddku 众臣等待多时,皇帝与庄妃终于驾到,也就迟到了两刻钟而已明代一刻钟为14分24秒。 但没有官员对此心生不满,皇帝能来上课已经很难得了,迟到半个小时又算什么呢 倒是庄妃的出现,吸引了群臣注意。 一般而言,嫔妃是不参加经筵的,至少从大明开国以来便如此。但又没有严格规定,说后宫嫔妃不能这样做,就算此举不妥,也只是违反后宫的规矩而已。 同样无人反对,因为规矩早就被破坏完了第一,经筵不应该在豹房举行,这是对群臣的不尊重;第二,嫔妃不应该住在豹房,想想豹房那上万军汉,就知道此举有多么荒唐。 朱厚照接受群臣叩拜,笑着说“诸卿请起吧,不用多礼。” 庄妃蒙着面纱,而且把整张脸都蒙住,此刻就坐在皇帝身边。 大部分官员,都以为是在避嫌,没怎么当回事儿。只有杨慎和另一位年轻官员,望着庄妃目瞪口呆,明显已经认出那是顾倌人 已经垂垂老矣的英国公张懋,恭敬问道“陛下欲读哪本书” 这也是没规矩的表现,经筵内容需提前定下,好让主讲者有所准备,也避免临时找不到相应书卷。 朱厚照说“上次讲到哪里了” 礼部尚书傅珪回答“资治通鉴齐纪之三。” 朱厚照道“我忘得差不多了,今日换一本吧。” 傅珪说道“陛下已将四书、诗经、礼经学完,今日不妨讲书经。” 明朝的经筵内容,以四书、五经和通鉴为主,偶尔也讲皇明祖训,以及抽讲各朝代的治政得失。 “那就讲书经。”朱厚照从善如流,视线往下边一扫,很快落在何瑭身上。 没办法,这位先生太出众了,蓬头垢面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杨廷和刚想宣布主讲官,朱厚照突然指着何瑭“你来讲” 何瑭起身离席,大摇大摆走到皇帝对面,毫无规矩的盘坐于地。 朱厚照颇为欣喜,没想到翰林院还有这般人物,顿时笑问“卿乃何人,现居何止” 何瑭回答道“臣翰林院修撰何瑭,奉命教授翰林院后进如何修史。” “何修撰开讲吧。”朱厚照说。 何瑭等着礼部官员,把一本书经大全递给皇帝。他自己则没有接书,两手空空,直接讲道“尚书有古文、今文之分,可并行不悖,古今皆讲之。日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 背诵了一段原文,何瑭开始夹杂私活进行宣讲“尧帝名叫放勋,他严肃恭谨,明察是非,宽宏温和,诚心尽职何为尧典载尧帝之故事而为万世常法也作为一国之君,应如尧帝那般。陛下久居豹房,每日与左右近臣嬉戏玩乐,称不上严肃恭敬;陛下宠幸小人,称不上明察是非;陛下喜怒无常,称不上宽宏温和;陛下不理朝政,称不上诚心尽职;陛下” 大殿里一片死寂,都傻傻看着何瑭,感觉这位老兄已经疯了。 把朱厚照和尧帝逐一对比,所作所为完全相反,就差没有直接说出“昏君”二字 朱厚照是不怕被骂的,他早就习惯了,因此还能冷笑以对。 及至何瑭从尧帝讲到舜帝,说出父义、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五种美德,朱厚照终于勃然变色。 何瑭说,皇帝长期住在豹房,不每天去给太后请安,是为不孝;一直冷落后宫,多年来没有子嗣,是为不孝;把先皇传下来的江山搞得乱民四起,是为大不孝、 何瑭的言辞越来越激烈,至禹帝时达到巅峰,因为“禹帝篇”主讲君王为政 何瑭面对皇帝的愤怒,侃侃而谈道“一国之君,应当修身、知人、安民。陛下荒唐无稽,可否修过己身满朝小人横行,可是知人善任天下流民四起,可知什么是安民君主有九德。一曰,宽而肃。陛下该宽时不宽,该肃时不肃,此一无德也二曰,柔而立。陛下性格刚烈,且又易被谗言误导。此二无德也三曰” “何修撰,适可而止吧”杨廷和终于听不下去了,何瑭话里多多少少也顺带骂了他。 朱厚照已经愤怒到极点,却冷笑道“让他讲完” 何瑭把君主九德与朱厚照对比,从而得出结论,朱厚照连一德都没有。 接着又是为政,尚书说明君不能贪污安逸、放纵享乐,应该兢兢业业。明君不要虚设各种官职和机构,应该让有才德之人来完成政事。君臣之间应该互相尊重,同心同德朱厚照全部违反。 何瑭越说越激动,干脆站起来。他扫视群臣,又直面皇帝“尚书为何记载大禹治水告诫君臣也为君者,为臣者,当以造福百姓为先。民乃社稷之本,无民耕种则天下饥馑,无民织造则百工不兴。而今,人民耕种却不得其食,人民织造却不得其物。因此流民遍地,皆不得活也禹帝开山劈石,乃大水平息,人民安居乐业,自成无上功德,自为万世久仰禹帝一人可治水乎需选贤任能,君臣齐心,方能安民观陛下之行事,皆背离禹帝之德行,乃千古一独夫是也,后世自当唾之” 王渊忍不住感叹老哥牛逼,竟敢当面骂皇帝是独夫。 “滚”朱厚照终于忍不住了,抄起茶杯就砸过去。 何瑭被茶杯砸中,却若无其事,继续说道“臣再来讲甘誓,请陛下认真听书” 朱厚照猛地站起来,一脚踹翻几案,大喊道“给我拖出去,廷杖伺候” “陛下不可” 杨廷和带着内阁和六部大臣,全都出来阻止。 杨廷和说“何修撰奉命讲经,此刻并非臣子,乃帝师也。陛下怎可笞打老师” 朱厚照愤怒至极“朕没有这样的老师” 杨廷和说“奉命讲经,即为帝师。至少在此时此刻此地,何修撰是陛下的老师” 朱厚照气得够呛,却又被师生关系阻住,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理。 庄妃突然开口“皇帝哥哥,我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也知道唐太宗和魏征的故事。此人虽然胡说八道,但陛下乃英明圣君,怎可与他一般见识何不效仿唐太宗,暂且容忍此等糊涂臣子,让他回家好生反省今日过错。” 听得此言,朱厚照本想要顺坡就驴,不再跟何瑭计较,结果何瑭却不依不饶。 何瑭说“陛下,臣何错之有臣不过是在讲尚书而已,句句属实,绝非虚言。难道身为臣子,对陛下说真话也有错吗陛下确非明君也” “好,你很好,”朱厚照冷笑不已,抬手指着何瑭,“你说做官应该造福于民,那就别在翰林院了,去地方上造福于民吧。” 何瑭闻言大喜,当即跪地叩头,无比真诚而恭顺道“臣,谢陛下恩典” 这个反应完全出乎众人意料,朱厚照瞬间感觉中计了,此人今日就是来寻求外放的 庄妃说“何修撰,请牢记今日之言,做一个造福于民的好官。” 何瑭道“臣一日不敢忘记。” 朱厚照此时怒气已消,望着跪伏于地的何瑭,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居然莫名其妙的对何瑭心生好感。但又抹不下面子,装作怒气冲冲的模样,冷笑着转身拂袖而走。 经筵大会就这么散了,群臣纷纷朝何瑭拱手,以表达对耿直谏臣的敬意。 同时,官员们也私下评价庄妃,众口称赞道“此贤妃也,当为社稷之福” 今天有事,只有一更,明天补上。 最新网址ddku 215【又是一个同道】 何瑭回家之后,立即沐浴更衣,把头发和须髯也打理一番。 脱离翰林,即将外放,犹如新生,如何不值得庆祝 何瑭在京城租住的民房,宅子虽然不大,但也不会寒碜。他家属于世袭武将,朱元璋时代便随军北征,获得赏田和功田不少,根本就不缺银子花。 等何瑭梳洗完毕,长子何光祖过来禀报“父亲,翰林院王学士来访,二弟正在陪他说话。” 何光祖、何显宗兄弟二人,都跟在父亲身边读书。 可惜他们资质鲁钝,只是生员而已,一辈子都没考上举人。何瑭后来虽然可以荫子,却拒绝使用这种特权,做人做官都堂堂正正。 大名鼎鼎的小郑王朱载堉,便是何瑭长子何光祖的孙女婿,何瑭与朱载堉的父亲亦师亦友包括中国音乐词典在内的很多资料都搞错了,朱载堉并非何瑭的外甥兼学生,而是何瑭的曾孙女婿兼隔代传人。 后世之人,将何瑭誉为“中州圣儒”,其最有名的故事,便是临死前留给两个儿子的遗言。 何瑭问儿子“人生在世,应以何立身” 长子回答“为民者勤,为富者仁,为官者廉,以一技而利天下。” 何瑭又问儿子“我一生为官,没给你们置田产。只有分家得来的五千两银子,你们该如何用” 次子回答“银子我们不要,我们兄弟可自食其力。三千两捐给景贤书院,救济贫寒士子;另外二千两府前开市,周济天下穷人。” 何瑭非常高兴,提笔写道“子孙胜似我,要钱做什么子孙不胜我,要钱做什么” 何瑭死后,两子将其遗言刻碑于坟前。年久日深,石碑残缺,只剩两个“要钱”,人们称之为“要钱碑”。不清楚情况的,还以为坟墓主人临死前,有多少外债没要回来呢。 何瑭大步来到客厅,笑容满面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王渊起身拱手,逗趣道“何修撰春风拂面,似有什么大喜事” 何瑭苦笑“何喜之有若陛下若听得诤言,挨骂之后晓得改正,那才是真的大喜事。” “绝无此种可能,”王渊摇头叹息,“我第一次去豹房,就劝谏过陛下,结果直接被轰出去。陛下是属毛驴的,得顺毛捋才行,你骂得越凶,他越不会听。何修撰今日用错了法子。” 何瑭感慨道“我又何尝不知但我根本无法接近陛下,更找不到时机顺毛捋。我的那些奏章,估计陛下都没看过,在内阁和司礼监就被挡下来了。” 王渊笑着说“外放也好,我明年也会外放。” 何瑭惊讶道“王学士舍得外放” 翰林院官职清贵无比,外放等于贬官,何瑭也是没办法了,才寻求外放出去做事。 王渊解释道“我虽然外放,但翰林院职务保留,算是到地方上去历练吧。” 何瑭羡慕无比“王学士果然简在帝心” 外放出去做官,居然还能保留翰林院职务,等于是去镀金混资历和政绩。更何况,明年的事情,今年就已经决定,那得多受皇帝宠幸啊 王渊说道“今日听何修撰讲经,有句话我非常认同。为君者,为臣者,当造福于百姓。民乃社稷之本,孟子此言不虚。” “哈哈,你我乃同道之人也。”何瑭大笑,非常高兴。 畅聊一番,何瑭回到书房,把之前被扣下的奏章副本,全都交到王渊手中“王学士,烦请转交给陛下,务必要让陛下亲自阅览。” “我尽力而为。”王渊翻开,粗略浏览一番。 兵言五篇的内容很简单,并没有涉及大明军制的根基,却又反应了实际工作中的弊端。 比如卫所权责划分,你管你的,我管我的,互不协调。这个卫所的辖地出现叛乱,只需出兵把反贼赶出去便不管了。反贼来到其他卫所辖地,其他卫所又说这不是我的责任,应该之前的卫所来管。之前的卫所又说,我没有权力带兵越境。 如果是在省内还好,可以由总兵进行协调。一旦跨省,便是糊涂官司,必须由兵部负责处理。 何瑭就建言说,应该设一个总制官,根据反贼的动向,督促本地武官调拨军士镇压。 其实类似于兵备道,天顺年间就有了,但属于非常设机构。何瑭在刘六刘七肆虐以前,就建议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可朝廷对此没有任何回复。直至现在,迫于形势,朝廷才开始增设兵备道,而且是哪里有叛乱,且镇压乏力,才在哪里增设。 若早听从何瑭的建议,将兵备道在全国铺开,刘六刘七起义哪能横行无忌至少流窜速度不会那么快 何瑭的这些奏章,也有关于赋役的,一篇为均徭,一篇为均粮。究其内容,已经有“一条鞭法”的影子,只是没有“一条鞭法”那么深入而已。 读罢奏章,王渊起身抱拳“先生大才” 何瑭摆手笑道“王学士的殿试文章,我也看过。你那些改革之法,比我的奏章更加激进彻底。你是大才,我不算什么。” 两人都倾向于改革,自然有无数共同话题。当即越聊越畅快,何瑭还把王渊留下来吃饭,酒食之后又带王渊去书房。 何瑭藏书很多,经史子集应有尽有,另有音乐、天文、数学、农政、水利、医学等书籍。但并非为了藏书而藏书,都是比较常见的,而且何瑭全都读过。 小郑王朱载堉,后来能成为文学家、数学家、音乐家、天文学家跟何瑭有很大关系,因为朱载堉正是何瑭的隔代弟子,他的父亲和岳父都曾受学于何瑭 “何修撰可知物理”王渊问道。 何瑭笑道“听说过,物理乃王门心学之下一学派耳。王伯安王阳明的心学,恕我不敢苟同,其实就是禅宗的儒学变种” 王渊又问“白沙心学呢” 何瑭摇头道“白沙心学我也不认同,倒是湛甘泉湛若水改良之后,还勉强有些意思。” 王渊说道“物理之学化自朱子,乃探究万物之理而明天道。正所谓,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何瑭颇为吃惊“你到底是王伯安的弟子,还是湛甘泉的弟子你这路子,跟你的老师王伯安背道而驰啊” 王渊笑道“背道而驰,也可殊途同归。” 翌日,王渊便邀请何瑭,前往自己的格物堂。 何瑭本就精通天文和数学,在详细了解物理之后,立即从阿拉伯数字学起。他不承认自己是物理学派的成员,却从此研究并推广物理知识,再结合自己的程朱理学理念,开创所谓的“新理学”一脉。 半个月后,何瑭的调令也下来了,被扔到大名府开州去当同知。 从品级上属于平调,但翰林官平调到地方,跟贬官有什么两样 这位老兄高高兴兴上任,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当官不到两个月,就把清丰知县的儿子给砍了,当地万民称颂。 接着,他又不顾各方阻力,顶着知州和豪绅的压力,强行在开州实行自创的“九均法”有点类似“一条鞭法”。还亲自上阵,带领军民修筑水利工程,一年时间便让开州赋税大增、百姓安乐。 同时,弹劾奏章如雪花般飘进中枢,何瑭不知道得罪了多少地方势力。 王渊始终悄悄关注,在自己的“干员清单”上,把何瑭的名字给添加上去。 这种官员被闲置翰林院十一年,真真浪费了。 216【新一批学生】 致知堂。 徽商黄崇德再次前来,还带着儿子和拜师六礼。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跪地三叩头,双手奉上茶盏“先生,请喝茶” 王渊端起喝了一口,送给少年一架天平秤,算是对弟子的回礼。 黄崇德恭敬道“吾子黄煦,尚未及冠,恳求王学士赐字。” 王渊略微思索,笑道“景光。” 黄崇德非常高兴,对儿子说“煦儿,还不快感谢先生赐字” “谢先生”黄煦连忙再次磕头。 黄崇德问儿子“煦儿可知,先生赐你景光二字有何奥妙” 黄煦冥思苦想一番,摇头道“孩儿不知。” 黄崇德感慨道“愿君崇明德,随时爱景光。先生是将你的字,与为父的名连在一起,有父慈子孝的寄许。同时告诫你,一定要爱惜光阴,今后刻苦读书景光,乃光阴之意也” 王渊挠挠头,哭笑不得“黄员外,我真没想过那么多。” “啊”黄崇德惊讶道,“那先生是何意” 王渊对旁边的黄峨说“小妹,你来讲吧。” 黄峨和王渊最近都在研究墨子,寻找里面的物理知识。王渊一发问,她立即就明白了,笑道“墨子云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这是说,光沿着直线传播,揭示小孔成像的道理。先生让你今后好生研习物理” 黄崇德瞬间尴尬无比,拍马屁道“王学士学究天人,一言多意,难以捉摸也。” “也罢,你父亲说得也有道理,你今后一定要爱惜光阴,”王渊告诫弟子几句,又问,“听说徽商子弟都信奉陆门心学,你学过陆门心学吗起来说话。” 黄煦起身作揖,恭敬回答“学生略知一二。” 王渊问道“为何商贾子弟,要信奉陆门心学” 黄煦答道“陆门心学,习孟子而得,推崇以民为本。民之根本,则为财赋,理财是重中之重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陆子言商贾若能行公利,言利也当为君子;士人若只求小义,言义也只是小人。” 王渊本来对陆九渊的学问没啥研究,但听了这话却能够理解了。 陆九渊奉行的是孟子那套大义,而且认为区分小人和君子,也不该以其身份而论。整日逐利的商贾,只要有仁义之心,能为天下带来公利,也可称之为君子。 商贾自然喜欢这套学说 “吾已知,今后好生向学,你也可以继续研习陆门心学。”王渊点头道。 黄煦再次行礼,然后站到一边。 何光祖和何显宗立即捧茶上前,准备行拜师礼。王渊将他们拦住,端着一杯茶说“二位不必拜师,今后我等亦师亦友,平辈论交可也” 何瑭跑去开州当同知,却把两个儿子扔来,说是要拜在王渊门下求学。 何光祖比王渊年龄还大,何显宗跟王渊年龄相仿,再加上他们有个学问深厚的老爹,王渊还真没脸收这兄弟俩当学生。 见王渊死活不肯接受,何光祖说“既如此,当以兄长之礼相待。若虚兄,今后请不吝赐教” “好说。”王渊笑道。 宝朝珍过年回来,也带了一个堂弟,名叫宝朝相,今日一并拜在王渊门下。 另外还有六个孩童,是王渊的家仆、佃户之子女。王渊说了,每年收六个,今天也跟着正式拜师。 这些家仆、佃户的子女,王渊并不亲自传授知识,都扔给宝朝珍、杜瑾等人代为授课。只有等几年之后,其中出现天资聪慧之辈,王渊才会收来做亲传弟子。 不过嘛,他们既然学习了基本的数学和物理知识,就算资质平平,今后也肯定被任命为各种管事。可以管理家宅,也可以管理工厂,甚至可以被派去做海上贸易。 至此,王渊所收的正式弟子,已经超过二十人。亦师亦友者,同道追随者,加起来超过六十人 其中还有一个勋贵子弟,是英国公张懋的嫡孙,没有爵位继承权那种,名叫张成。这小子因为爱读倩女幽魂,每期必买物理学报,结果对数学和物理产生兴趣。只要获得英国公张懋首肯,张成随时都可以来拜师。 诸弟子拜师完毕,黄崇德又跟王渊聊了一番生意,说山东很多田地改种棉花,今年山东棉花肯定能够大丰收。 随后几日,王渊发现黄煦确实聪明。 这个商贾之子,虽然刚满十四岁,但学过四书五经,也习过传统算学。他的思维非常跳脱,不喜欢埋头苦读,也不爱做师兄宝朝珍布置的作业,成天就围着物理实验小组转悠。即便如此,在新招收的几个弟子当中,黄煦的理论知识也是进步最快的。 何瑭的两个儿子,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难怪在历史上,他们一辈子都考不中举人。纯属那种每天用心学习,表现得比谁都刻苦,考试却总是不及格的差生。 但胜在忠厚老实,而且品德高尚,以仁义为自己的做人标准。只论品行,堪称君子 转眼到了五月。 中央财政终于有所好转,最直接的表现,便是端午节终于赐宴群臣,不再以节省开支为名免去赐宴。 吏部尚书杨一清再次辞职,说自己身体不好,身边无人照顾。皇帝不允,还把杨一清的儿子,从南京调来北京做官,让其可以就近照料老父亲。 紧接着,户部尚书孙交、礼部尚书傅珪一起辞职,皇帝表示同意。 跟杨廷和不是一伙的科道官员,立即请求皇帝收回成命。杨一清也说,我病成这幅鬼样子,都还赖着不走,孙交和傅珪怎么能走他们一旦走了,朝中重臣还不有样学样,纷纷跟着辞职啊 “若虚怎么看”严嵩问道。 王渊笑着说“陛下对孙交和傅珪彻底失望了” 严嵩对朝堂不太了解,问道“王琼和刘春是谁的人” 王渊解释道“新任户部尚书王琼,一直是陛下的人;新任礼部尚书刘春,则是李阁老李东阳留下的人。” “原来如此”严嵩瞬间搞明白情况。 孙交和傅珪选择辞职,都是因为自己被杨廷和派系架空。皇帝以前不准他们辞职,是想让两人继续撑着,现在看来是烂泥扶不上墙,那就干脆让王琼和刘春顶替上来 刘春已经老了,估计也没啥作为。 王琼却当壮年,背后又有皇帝支持,今年数年的大明朝堂,必定是王琼、杨廷和二人斗法的格局。 王琼这人很特别,才干超常,对户部门儿清。边疆请求调拨粮草,文官和武官配合吃回扣,他直接回复说某仓、某场有多少粮草,各地每年运输多少,边卒每年屯粮多少,我给你拨多少就足够了,再伸手就是想贪污 遇到修建水利工程,王琼直接拿出算盘,给要银子的官员算账,算出来的经费让人哑口无言。 王琼用人的全凭本事,历史上他当了兵部尚书。虽然从没见过王阳明,王阳明也没给他送过一分钱,王琼却远隔千里启用王阳明去剿匪,这才有了王阳明的战场神话 王琼自己不贪污,宁王给他送钱也不要,但他真的刚正无私吗 非也 王琼曾经干过一件事,勋贵侵占百姓田产,他帮着勋贵翻案,对受害者落井下石满朝官员弹劾江彬,他却抱江彬的大腿,被文官们视为江彬的走狗。 这是一个性格复杂的干才,做事有些不择手段 反正,大明朝堂格局再次剧变,一下次换了两个尚书,而且都是皇帝那边的人。内阁还有一个缺额,皇帝死活不愿补录,一直让内阁名额在那儿空缺着。 一切都充分显示,皇帝对这届内阁非常不满。 杨廷和终于消停下来,不敢随意安插亲信,但在许多地方依旧肆无忌惮。 很快到了六月,金罍结婚,请王渊去参加婚礼。 217【皇帝的反击】 明朝对婚姻有着严格规定,比如主婚人,必须是祖父母或者父母。若祖父母、父母皆亡,才能由其他亲人来主婚。 王渊请大哥来京城主婚,严格来讲,是违反大明婚姻法的 另外,指腹为婚,不受大明法律保护。男女双方皆可悔婚,告到哪儿都有效,因为朱元璋说“男女婚姻,各有其时”,指腹为婚纯属瞎胡闹。 蒙古人和白人,只要定居中国,就能与中国人结婚。但不许蒙古人、白人同族婚姻,一旦违反,全部抄家,打入奴籍这是为了促进民族融合,让中国人把外国人给同化掉。 如果读书人跟宗室联姻,不得担任京官,不得委以要职 但是,还真没有明文规定,说什么文官不能取土司的女儿。这是一个法律漏洞,王渊可以去钻,但必须有足够的地位,并获得皇帝许可才行。否则必然影响仕途,别说入阁,就连当尚书都够呛。 “世叔,恭喜,恭喜”王渊抱拳笑道。 金罍的父母都来京城了,若非等着父母来京主婚,金罍去年就可以和靳家小姐成亲。 金万川高兴得合不拢嘴,躬身行礼道“王学士客气了,快请入内” 今天是制敕房主官的女儿结婚,满朝官员来了一堆,没来的也都派人赠送贺礼。 金万川斥巨资给儿子买了一套京城婚房,占地足有二十亩。女客专门有区域招待,男客也分档次归在不同地方,王渊那桌全是翰林院官员。 杨廷和今天自然没来,真正的大佬很少参加小辈婚礼,除非双方是世交。杨慎于情于理却该来,因为新郎是他的同年,新娘的父亲跟他父亲是同事。 杨慎探过身子,挨着王渊低声问“若虚,豹房那位娘娘,可是擅长剑舞之人” 王渊笑道“你猜。” “那就是了,”杨慎感慨道,“若虚好手段” 王渊矢口否认“此事与我无关。” 杨慎说“又没人责怪你,何必撇清关系” 王渊还是不承认“确实与我无关,我还能左右陛下的喜好不成” 杨慎没再接话,心想除了江彬,就属你最会讨好陛下 庄妃的原有身份已渐渐传开,因为她那两个兄弟回京了,而且还获赐锦衣卫千户之职。好事者随便一查,就能查到其来历,怎么遮掩都藏不住。 跟翰林院同事闲聊一阵,外边就传来喧哗声,却是新郎把新娘接回来了。 新人自去拜堂,客人也开始吃喝。 一番热闹之后,王渊被新郎的岳父请去。 密室之中,无人打扰,靳贵说道“陛下有意让你做顺天府乡试主考官。” “我资历不够吧”王渊惊讶道。 靳贵笑道“陛下将此事一说,立即招来阁臣反对,如今双方正闹脾气呢。” 王渊的资历确实不够,哪有今科状元主考顺天府乡试的 王渊问道“内阁有何推荐” 靳贵说道“伦文叙担任主考官,贾咏担任副主考。” 伦文叙乃弘治十二年状元,他来主考乡试非常合理,可他跟阁臣梁储是亲家 贾咏算是内阁留给皇帝的面子,这位先生并非杨党,而是朱厚照看重之人。他因为触怒刘瑾而贬值,却又在刘瑾跋扈期间,被朱厚照亲自调任升职。刘瑾死后,贾咏不但恢复翰林院官职,还立即被授予詹事府职务。 别看朱厚照平时不管事儿,他夹袋里的官员还真不少 王渊笑问“陛下是什么意思” 靳贵说道“陛下想让你当主考,贾咏担任副主考” 得,朱厚照不给内阁面子,连一个主考官的位置都不给杨廷和剩下。 靳贵又说“陛下让你提前做准备,这个主考官必须你来当。还有,看管住自己的家人,不要闹出泄题卖题的事情,别像我去年一样被搞得狼狈不堪。” “明白。”王渊点头道。 随后数日,皇帝与内阁爆发激烈矛盾,朱厚照开始了大反击 为何现在才反击 因为边镇已经抵京,户部也由王琼接管,皇帝不需要再看内阁的脸色。 朱厚照首先揪住梁储的小辫子,梁家公子那三百条人命说不清楚啊。直击要害之下,负责审理此案的张子麟,仅当了半年刑部尚书,就只能主动引咎辞职继户部和礼部之后,刑部尚书也换人了。 这是皇帝的第一击 紧接着,朱厚照突然给兵部左侍郎石阶升俸一级,做出想要换掉兵部尚书的样子。 六个尚书,已经换掉三个,再换哪还得了 杨廷和、梁储等人立即服软,请求让伦文叙、贾咏去南京当主考官,北京这边的主考官人选就按皇帝的意思办。 皇帝一旦发威,权臣只能退让,顶多也就阳奉阴违而已。 就此,王渊当上了正德八年的顺天府乡试主考官。而他除了翰林院和詹事府职务,还有一个今科状元的身份。 让今科状元主持京城的乡试,这不仅是在明朝破例,也是中国确立科举制度以来的头一遭。 朝野为之轰动 本来已经放过王渊的科道官员,此刻也按捺不住了,再度疯狂上奏章弹劾咱们王学士。 王渊感觉特别委屈,又不是我想当主考,而是皇帝非逼着我当主考,你们牛逼就去弹劾皇帝啊 朱厚照阴险得一逼,惯会玩引蛇出洞的把戏。 他让王渊担任顺天府乡试主考官,副主考让杨廷和推荐,杨廷和便推荐了吴一鹏。 朱厚照一看,好啊,原来翰林院的吴一鹏也是杨党余怒未消之下,心里琢磨着等乡试完毕,就把吴一鹏扔去南京管理国子监,名义自然是主持乡试有功进行升迁。 反正朱厚照的一系列操作,把王渊看得叹为观止。 这皇帝非但眼睛明亮,而且政治手段高明。刚刚把边镇调进北京,就利用大臣辞职为突破口,把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换成自己人。掌握户部之后,彻底逃脱对杨党的依赖,于是又以乡试主考官为焦点,趁机把刑部尚书给逼得辞职。 之前还掌控六部的杨廷和,一下子就失去三部,还有一部的杨一清不咋听话。 杨廷和现在只能控制兵部和工部,而且兵部左侍郎还是皇帝的人 。 218【枯窘题】 提前两天,王渊就进入贡院。 等所有考官到齐之后,贡院大门被锁上,任何人员都不许随意出入。 王渊虽然被任命为主考官,但只负责内帘事务,即出题、阅卷、评判等等内容。 另有提调官,由顺天府官员担任,总摄帘外事务。主要负责前期准备工作、后期收尾工作等等,这场考试就是提调官来组织进行的。 还有监临官,由监察御史担任,内外事务一把抓,包括试卷收发、誊抄、搜身、监考、伙食供应等等。 如果考场有人作弊,或者中途调换答卷出现这类舞弊事件,王渊是不用负责的,那都是监临官的责任 王渊的责任有哪些呢 泄题漏题、朱卷和墨卷内容不同、考官有违规操作出现这些情况,王渊就会被问责。 “王学士,我要锁门了。”张士隆说道。 王渊抱拳道“有劳” 之前锁的是贡院大门,现在锁的是內帘之门。主考官和同考官全被锁在院子里,除了每日来送饭的监考人员,他们不能跟其他任何人接触。 张士隆说完就退出去,掏出钥匙把院门锁上。 之前不是说,光禄寺卿李良,把女儿许配给刘健的孙子,在刘健失势以后又退婚吗揭发弹劾者,正是张士隆 张士隆并非杨廷和的人,也不是皇帝的人,他只是一个恪尽职守的御史,被杨廷和暗中利用了而已。历史上,观其一生言行作为,纯属那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干员,把勋贵、幸臣、太监、杨党都得罪完了,最终在陕西督建水利时病死。 朱厚照这次绕开都察院,让杨一清推荐监临官,杨一清便把张士隆推荐出来。 王渊在院门紧锁之后,立即回去跟考官们商量出题。 除了吴一鹏这个副主考,另外还有十二个同考官。朱元璋那会儿,规定乡试同考官只选四人,但随着考生越来越多,至明中期已经增加到十多个。 这些同考官来源复杂,有顺天府各州县的知州、知县,也有各地学校的教授和教谕。 王渊回屋坐下,笑道“诸位,有什么建议,都畅所欲言吧。” “全凭王学士做主。”众同考官齐声说道。 主考官的权责之一便是出题,脑子正常的官员,都不会跑来抢主考的风头。 王渊又问吴一鹏“吴学士呢” 吴一鹏此刻非常尴尬,两年前王渊参加会试,他还是同考官之一,现在居然成了王渊的副手。吴一鹏挤出笑容道“王学士何必谦让,试题就该你来出。” 王渊懒得费脑筋,直接说“四书五经,诸位请各出一道大题、一道小题。最后选用谁的题目,暂且不提,考试之前我再来决定我只有一个规矩,张榜之前,谁都不许喝酒。谁若是喝酒,被我逮到了,立即取消同考官资格” 众人惊愕,随即肃然,集体起身抱拳“绝不喝酒” 乡试考官们宴饮属于常态,毕竟要在贡院里关半个月。别说离开贡院,就连别人的考房都不许去,只能留在自己的考房批改试卷,唯一的消遣也就去院子里散心。 若不喝酒聚餐,如何打发时间 于是风气越来越坏,天天喝酒取乐,甚至考题都是喝醉之后临时所出,批改试卷也半醉半醒胡乱打发。 当天傍晚,考官们第一次聚餐,全部只能以茶代酒。 在宴席散去之后,有人满肚子怨气,认为王渊装腔作势;也有人敬佩有加,认为王渊办事负责。 无论如何,没人敢喝酒,也没有那个条件喝酒。 因为王渊直接递纸条给张士隆,让其提供伙食的时候,不得带一滴酒进来。 “喝酒误事,此良法也”张士隆对王渊这个幸臣,本来是印象欠佳的,但拿到纸条之后,立即有所改观。甚至他还决定,等乡试考完,就立即上疏朝廷,建议全国乡试都取消酒饮供应。 张士隆的父亲,就是喝酒喝死的,而且喝得家道中落,窘迫到卖祖宅求生的地步。他被迫在国子监辍学,回家照顾老母和弟弟妹妹,中间耽误好几年时间,一切都因老爹嗜酒如命 王渊禁止考官喝酒,立即让这位监察御史好感大生。 转眼两天过去,乡试考生都摸黑聚集在贡院之外了,王渊才召集众考官决定考试内容。 “请诸位把各自所出考题拿过来”王渊说道。 众考官陆续上前,将自己出的考题递给王渊。 王渊快速浏览一番,用毛笔画圈标注,挑选摘抄到另一张纸上,同时他自己也出了一道题格物致知 不夹带私货,还当什么主考官 王渊把最终考题内容拿出来,笑道“诸君且看。” 众考官围拢过来,纷纷赞叹,马屁如云。 王渊的这套考题,把当下所有题型都囊括其中,分为单句题、一节题、数节题、全章题、连章题、扇题、截上题、截下题、截上下题、截搭题、上全下偏题、下全上偏题、枯窘题。 想必,考生们在看到题目的时候,表情会非常精彩吧。 王渊又拿出蜡印机,迅速将题目刻版,然后让考官们帮着印刷。几千份试卷,刻版就得刻几十张,好在内容不是很多,否则要把王渊给刻疯掉。 那些州县长官和教谕,对蜡印机赞誉有加,觉得这玩意儿太方便了。 换成其他地方的乡试,经常就是把题目写字题板上,由监考人员举着板子全场转悠,等考生全部抄下来才算完事儿。 有些考生是近视眼,又加上半夜抄题,反复折腾非常麻烦。 五更天,几千考生已经悉数入场,各自钉好油布之后,却迟迟等不来题目,居然在考场闹腾起来。 “不要吵闹” 张士隆亲自带着军士,在考场里大喝不止。 及至天光微亮,监考人员才带着试题,沿着考棚挨个分发下去,一边发题一边说“不要用手触碰油墨,当心把答题卷弄脏了” 王晹对这玩意儿非常熟悉,直接从壶里取出清水,将蜡印试题贴在考桌的一角。虽然油墨有过改进,但也难免粘在手上,最好还是全程都不要去碰。 快速浏览试题,看到“格物致知”,王晹差点当场笑出声来。 虽然没有公布主考官是谁,但朝堂冲突那么严重,王渊当主考官的消息早就传开了。 恰好,王晹是物理社成员,有段时间天天泡在格物堂。这家伙籍贯河南,却借籍顺天读书考试,去年秋天便已经拜王渊为师。 王晹也不管其他,首先逮着“格物致知”写文章,内容大部分源自朱熹,少部分则是王渊的那套理论。 直至傍晚时分,王晹只剩一道题,抓耳挠腮实在答不出来。 或者说,眼下的数千考生当中,有九成以上都面对此题不知所措。 这是比截搭题更恐怖的枯窘题,题目内容就一个字螬。 螬,即金龟子的幼虫。 天色将黑,诸生枯坐,望着那道题傻眼,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笔。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要干啥 219【录取考生全凭喜好】 日落西山,发烛两支,蜡烛烧尽就轰人离场。 大概有两千多个顺天府考生,是被军士给叉出去的,贡院内外一时间哭天抢地,仿佛无数人集体死了爹妈。 “克弘兄,你一向才学渊博,可知那道枯窘题的来历”一个考生问道。 涿州考生史道笑言“出自孟子。” 此言一出,周遭考生纷纷围过来,对着史道拱手求教。 史道解释说“这螬字本就生僻,只要熟读孟子,又怎么可能忘掉原文为孟子滕文公螬食实者过半矣” 诸生恍然大悟,纷纷回忆起来,随即捶手顿足,只恨自己怎么会忘了。 原文是孟子和匡章的一段对话,说陈仲子是廉洁之士。其出身于齐国世家,兄长的俸禄足有万钟。他却认为兄长的俸禄,是不义之财,自己搬到外地去居住。曾经三天不吃不喝,看到被金龟子幼虫吃了一半的李子,便爬过去将李子吞掉。 这涉及到战国历史,齐国到处欺负弱小诸侯,因此陈仲子才认为兄长的俸禄为不义之财。 整段话有两层意思一为讨论廉洁,二为讨论人伦。 朱熹的批注由人伦着手,认为陈仲子无君无父。孟子也有这层意思,核心是为了攻击墨家。考生只要用人伦来开题,就可算标准答案,得分多少全看自己发挥如何。 而王渊作为主考官,则希望考生讨论廉洁。 已经有考生在破口大骂了,因为不管是截搭题,还是所谓枯窘题,全都属于“小题”范畴。这是不正规的题目,一般只在道试、岁试出现,乡试和会试根本不可能使用。 但骂又有什么用 朝廷也没有严格规定啊 而且拖到交卷的时候,也有六成考生答出来了,剩下四成考生纯属读书不精。 就像史道说的那样,“螬”是一个生僻字,只要熟读孟子肯定印象深刻,记不起来的多半没真正掌握孟子。人家朱熹在作批注的时候,专门给出了“螬”字的注音和解释,你们连朱子批注都不认真看一下 真不是抠字眼,也不是死读书,纯粹在考验孟子掌握程度。这个故事挺有趣的,就算把孟子当故事书看,也能非常清晰的记下来。 那两千多无法下笔的考生,估计平时只看参考资料,对四书原文则一扫而过 “王学士,这是今日各房荐来的答卷。”吴一鹏捧着一摞试卷过来。 你可以把乡试视为作文大赛,同考官那儿属于初选,吴一鹏那儿则是复选,最终由王渊来评判名次。 大概有三十多份答卷,王渊更注重言之有物。那些辞藻华丽,却没有自己思想的文章,直接被王渊扔到最后边,谁让他是主考官呢 可惜,即便是老成持重、朴实无华的文章,也大多只是把朱熹的论调写出来,很难看到有什么新颖的发挥。就算创新很难,至少也该发散出去吧,不能仅限于题目所在章节啊,老子需要你来搞“中译中”做翻译 王渊不愧是王阳明的学生,他给出的阅卷评语,跟自己的老师如出一辙 “此文不甚出彩,胜在平实详尽,中。” “此文老成朴实,于仁义理解透彻,中。” “此文平平无奇,难得阐述清晰,中。” 王渊还发现了自己的学生,从“格物致知”那道题,便知道出自物理学派 “就这些”王渊失望道。 吴一鹏说“还有一些卷子,尚在批阅当中。” 又过了大半日,王渊拿到史道的卷子,批阅至那道枯窘题时,顿时拍案笑道“此当为今次乡试第一” 史道虽然也以“无君无父”开题,却着重论述了“清廉”之道。 而且借孟子之口,论述伯夷、伊尹、柳下惠和孔子,再拿伯夷和陈仲子做清廉对比。从而得出结论,伯夷的清高虽然狭隘,却能激励懦夫立志;陈仲子比伯夷更加狭隘,一点用处都没有只有像伊尹那样担负责任,像孔子那样与时俱进,才是清与廉的正确打开方式。 陈仲子既然觉得兄长的俸禄是不义之财,就应该担负起责任,用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现状,让齐国变成一个仁义之国。即便无法做到,也该努力去做,而不是离家出走把自己给饿死。 史道最后收题时说,君子立于世间,自当追求清廉。但不要为了清廉,而忘记自己的责任,变成只剩下清廉却一无是处的人。这样的清廉,于国无用,是为不忠;于亲无报,是为不孝此段是圆回去扣“无君无父”之题意,否则就脱离了朱熹批注的范畴。 王渊想选什么样的人才 当然是会做事,且愿意做事的人 现在终于发现一个,必须得弄成解元才行。 可惜,阅卷至今,也就这么一个。 等王渊把所有试卷都批完,还是感觉不怎么满意,于是亲自跑去各房查找落选试卷。 这道程序叫“搜卷”,目的是防止有人才流失,实际上是为了制约副主考和同考官的权力。否则的话,副主考和同考官乱改卷子,主考官只能看到他们送上来的。 发展到明代中期,有些副主考和同考官,也破坏规矩跑去“搜卷”,还美名其曰帮助朝廷发现遗才其实就是想给考生作弊,寻找约定好关键词的卷子将其录取。 王渊整整翻阅了一千多份落选试卷,大部分都一扫而过,只有碰到合意的才仔细阅读。 看着看着,王渊表情有些古怪,他发现了一份奇特的卷子。 这份卷子的主人,肯定是王渊的学生,因为很多内容都是王渊的理论。而且,此人不像另一个弟子王晹那样委婉,直接了当就阐述王渊的学说,还把这种歪理邪说写得文采斐然。 录了 王渊搜卷一共搜到四份卷子,并非全都是自己的学生,其中三人正正经经答题,只可惜不被同考官所喜而已。 王渊还不知道,他搜卷搜到的那个学生,乃历史上嘉靖朝的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赵锦。 这位老兄靠做喷子起家,帮着嘉靖喷走不少重臣,真实能力和品性尚且存疑。但被王渊的蝴蝶翅膀一扇,赵锦现在成了王渊的学生,对物理那一套深信不疑,有可能从喷子变成实干家。 王渊这次录取的喷子不少,其中一个叫郑自璧,文章写得慷慨激昂。这货历史上跟着杨慎混,大礼议当中被打屁股,后来历次升迁逮谁喷谁。喷到人神共愤的地步,自己身为兵科都给事中言官里的大佬之一,却被科道言官集体弹劾,给扔去江阴做县丞。 王渊录取郑自璧也没别的原因,就是觉得此人的文章一腔热血而已。 妖魔鬼怪挺多的,慢慢调教吧。 。 220【狂信徒】 要说大喷子,在王渊录取的考生之中,被他点为第一名的史道,当属喷王之王。 史道喷过江彬、张忠、谷大用、王宪、张佐,全是正德皇帝的亲信之人。朱厚照虽然没有完全采纳意见,但也没有因此生气,反而“改颜受之”,并且自觉理亏,让史道一直留在兵科当言官。 正德皇帝死后,嘉靖皇帝继位。 史道率先跳出来喷杨廷和,弹劾杨廷和三十多项罪名。杨廷和被逼得不再上朝,请求辞职,嘉靖勒令其复出。随即,杨廷和上奏章反驳,弹劾史道欺君罔上罪名二十多项,奏章足有四千多字,足见他被史道气得多厉害。 接着,又有两位言官站出来,不但弹劾杨廷和,还弹劾内阁大臣以及各部尚书。 这可不是在拍嘉靖的马屁,因为当时嘉靖刚刚上位,屁股都还没坐热呢。嘉靖被朝堂局势给吓到了,把史道、曹嘉、阎闳三位言官下狱,全都扔去做县丞和判官。 皇帝这个举动,立即引起数十位言官反弹,逼得皇帝取消命令,将史道等人官复原职这一切,都是在杨廷和权势最顶峰时进行的 而史道却装了逼就跑,皇帝要给我官复原职 抱歉,若不罢免杨廷和,老子就不伺候了,老子请求外放 这又是个未来的兵部尚书,加上搜卷得来的赵锦,王渊录取了两个嘉靖朝兵部尚书。 半个月时间转眼而逝,史道跟同窗一起去看榜。 直至乡试榜单揭完,贡院大门外哀鸿一片,同时又有人惊喜狂呼,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抱怨者,都骂王渊不该在乡试的时候出小题,那道枯窘题太他娘折腾人了。 但无人质疑考试的公平性,因为第一名史道乃涿州人。史道的爷爷只是不入流的小官,其父的官职也不上不下,跟主考官王渊没有丝毫瓜葛。 第二名郑自璧,也跟王渊没啥关系,乃是通过正常渠道,由易经房同考官推荐上来的。 只有第三名赵锦,才是王渊的学生,且在落选之后,被王渊搜卷得来。 至于王渊的另一个弟子王晹,名次一百三十二,差一点点就落榜了。也是由同考官推荐而来,王渊没有暗中帮忙,谁也不能说他徇私舞弊。 “克弘兄,恭喜”同窗纷纷道贺。 赵锦身边也围着不少人“文卿兄,你总算熬出头了” 赵锦的泪水一下子就流出来,随即嚎啕大哭,直接跪着朝南方磕头。 赵锦家住良乡县北郊太平庄,当时即将过年,全家回乡团聚。齐彦名的骑兵洗劫太平庄,被王渊带兵给赶走。但赵家作为太平庄大户,却被反贼一把火烧了,赵锦的祖父、婶婶、堂兄、胞弟、胞妹皆遇害,只剩下他和祖母、父母、大伯、堂妹侥幸逃脱,而且父亲还被反贼砍断了手臂。 自此之后,赵锦就随做官的大伯,定居于京城求学。 赵锦纯粹感念王渊带兵救人的恩德,才主动拜在王渊门下学习物理。别看他在嘉靖朝是大喷子,跟着王渊求学的时候,却一向沉默寡言,王渊对这个弟子甚至没啥印象。 王晹将赵锦搀扶起来,感慨道“文卿兄乡试高中第三,令祖父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几个物理学派成员,相约前往酒楼庆祝。虽然都是王渊的学生,但只有赵锦和王晹中举,其他人全部名落孙山。 倒是考了第二名的郑自璧,没人前来向他道贺。这家伙跟金罍一个脾气,皆为恃才傲物类型,平时把同窗都得罪完了。 数日之后,鹿鸣宴。 王渊作为主考官,端坐主位,将近一百五十位举人,排着队给他磕头谢恩有些是副榜举人。 王渊不禁感慨,这顺天府的举人名额,比云南、贵州加起来还多得多 其他人都已停下,唯独赵锦还在磕头,这位学生要给王渊行大礼。 众人纷纷投去鄙视的目光,认为赵锦拍马屁太恶心。 王晹立即给旁人解释,说道“若非王学士带兵相救,关键时刻赶走反贼,赵家恐怕满门皆亡。赵兄非但在拜座师,也是在拜救命恩人” 事情真相很快传开,考官和诸生交口称赞。 吴一鹏颔首道“此必为一段佳话,当写进今科乡试录之中” 在诸生拜完房师之后,各自落座宴饮。 赵锦对旁边的史道、郑自璧二人说“两位贤兄可知物理之学” 郑自璧摇头“不知,可是格物致知” 史道回答道“有所耳闻。涿州也有物理学报,吾一同窗每期必购,听说此乃研究万物之理的学问。” 赵锦已经成为王渊的狂信徒,见谁都安利物理学,他趁机说“物理学派之宗旨,乃秉承朱子学说,以格物致知而探究天理。以心求理,以理证心,正所谓,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郑自璧虽然恃才傲物,但也求知欲旺盛,问道“如何求理,如何证心” 赵锦解释说“天生万物,皆有理可循。”他拿着筷子,“比如这副筷子,便是应用杠杆原理。” 史道不解问“何谓杠杆原理” 赵锦将碗倒置,指着碗说“这是一块大石头,人举巨石,颇为费力。但若寻一支点,像这样”他把手指放在旁边,用筷子作为杠杆去撬动,“如此,动力臂越长,阻力臂越短,则越能轻松做功。” 赵锦看向主座的王渊,抱拳说“吾师王公曾言予我一支点,再予我足够长之杠杆,我必能轻松撬起泰山泰山之重,不值一提也。” “王学士此乃妄言。”郑自璧不肯相信。 赵锦于是手指蘸酒,在桌上写出杠杆原理的公式,把史道、郑自璧二人唬得一愣一愣。 紧接着,赵锦又讲光学,说老师王渊制作的万里镜,能够清晰看到月亮表面,就连皇帝都对此赞誉有加。 东拉西扯一番,史道和郑自璧半信半疑,约好了改天继续聊物理。 数日之后,史道和郑自璧两人,被赵锦带去格物堂参观,稀里糊涂就拜入王渊门下当学生。 本书的赵锦,与小阁老的赵锦,并非同一人。两人都在嘉靖朝当过兵部尚书,但本书的赵锦年龄要大得多。 。 221【贵州开科】 九月九,重阳节。 大家已经习惯了皇帝路数,只有在各种特殊节日,才会亲自来上朝一遭,散朝后顺便赐宴给群臣。 王渊照常在外边打完哈欠,来到奉天殿半眯着眼睡觉。 右都御史王璟出列奏报“刑部主事陈良翰之妻程氏,杀奴婢分其尸藏于木柜。隔日,又欲杀一婢女,未遂。陈良翰及其妻程氏,已下锦衣卫狱,俱得招供。都察院覆议,认为程氏穷凶极恶,按律当斩。刑部主事陈良翰纵妻行凶,应夺其官身,发配戍边” 包括王渊在内,睡意立即消失无踪,群臣都对这个事情感到惊讶。 奴籍也是人,自然有人身权益。 虽然杖杀奴婢的事情,在明代时有发生,而且大多数都不惊动官府。但这个程氏也太凶残了,居然杀了奴婢还分尸,而且杀上了瘾欲杀其他婢女。 朱厚照也有些生气,说道“京城重地,天子脚下,居然有杀人分尸之事。准都察院奏,问斩程氏,流放陈良翰还有,这个刑部主事陈良翰,究竟是谁举荐的,一并追责到底” 杨慎的脸色非常难看,因为这个陈良翰,乃是丽泽会成员,而且是杨慎的四川老乡。平时挺正直一个人,怎会治家不严,放任妻子搞出杀人分尸的事情 王渊也总算想起来,今年正月十六,他还在画舫上跟陈良翰一起喝酒赏灯呢。 立即有官员出来背锅,识人不明,罚俸三月。 礼部尚书刘春随即出列“陛下,顺天府乡试已毕,主考王渊、副主考吴一鹏有功,请褒奖之。” 王渊面无表情,不喜不悲。 吴一鹏却面露喜色,他已经在翰林院熬了好多年,中途还被刘瑾扔去南京吃闲饭,如今总该给一个詹事府职务了吧。 杨廷和、梁储等人则大皱眉头,因为礼部尚书刘春的发言,完全绕过了内阁,他们对此毫不知情 朱厚照笑嘻嘻说“是该褒奖。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升授朝议大夫;翰林院侍讲学士吴一鹏,升调南京国子监祭酒。” 吴一鹏猛然探头,傻傻望着皇帝,一脸的黑人问号。 这位翰林院侍讲学士,如果不出意外,只能一辈子留在南京吃闲饭了。谁让他被杨廷和推荐出来当副考官呢 “唉” 杨廷和暗自叹息一声,手持笏板有苦难言,皇帝打击报复起来没完没了啊。 今天刚上朝没多久,杨党就被罚俸一个,被流放一个,被扔南京一个。 杨一清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突然,又有人绕开内阁做事,而且还不是帝党。礼科右给事中许瀚出列“陛下,臣弹劾翰林院侍读学士、顺天府乡试主考官王渊” 王渊歪着脑袋朝此人看去,搞不明白弹劾自己做什么。 朱厚照问“你特意加个顺天府乡试主考,是要弹劾王学士舞弊” “非也,”许瀚拱手道,“臣弹劾王学士主考乡试,出题时,大题、小题各出一半,竟有截搭题、枯窘题出现乡试、会试,为国取士,皆出大题。小题非理学正统,割裂经义,离经叛道,岂可任其为之” 朱厚照满脸微笑,问王渊“王学士,你有什么要自辩的” 王渊辩解道“陛下,科举小题,正统朝便已有之,朝廷并未禁绝。既未禁绝,便可为之,臣不知哪里有错。” 许瀚怒道“王学士,你那道枯窘题,可知坑害了多少士子” 王渊笑道“若连孟子都背不熟,取之何用并且,这次顺天府乡试第八十七名,此人虽然忘记了题目出处,但他知道螬字是什么意思。洋洋两百言,其文章颇为不俗,我搜卷的时候也将其补录了。” 群臣哗然,感觉王渊就是在乱搞。 哪有忘记题目出处,就因为文章写得好,便考试过关做举人的 王渊又说“那些截搭题,我也没有出无情搭,全都是有请搭,并无任何难度可言。我出小题,只是为了避免有人死记硬背历年程墨” 真有人靠背科举范文而录取的,而且为数还不少,王渊说得也有道理。 许瀚懒得跟王渊扯淡,直接跪下说“臣请求陛下,从今往后,明令禁止乡试、会试出小题” “臣附议”又有几个言官冒出来。 这些言官有个特点,全是弘治十五年、十八年进士。他们的处境非常尴尬,背后靠山早就滚蛋了,刘瑾乱政期间又无法正常升迁,现在想投靠谁也得排队才行,只能到处弹劾官员邀名求赏。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他不愿因为这点小事,而跟言官们闹得不愉快,当即说道“准奏。今后乡试、会试,不得再出小题。” 言官们非常高兴,特别是许瀚,他的建议被皇帝接受,等于又添了一笔政绩。 朱厚照又问王渊“王学士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渊本来没啥好说的,既然皇帝问起,那就多说几句呗。当即拿着笏板出列“臣恳求陛下,允许贵州自开乡试”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全都看向王渊。 捅马蜂窝了 首先表示反对的就是杨廷和“贵州边僻之地,学校甚少,士子不足。擅开乡试,则靡费无度,徒耗钱粮而已。” 都御史乔瑛也说“陛下,贵州自开乡试,还需谨慎议之。不可因王学士考中状元,又出自贵州,就让贵州自行开设乡试。” 给事中安磐言道“贵州自有实情。其余省份,皆有两位布政使,唯独贵州只有一位布政使。何也流官太少,土官太多,遍地土司蛮夷。贵州科举亦如此,学校几何士子几何每届乡试也就两千贵州生员应考,有时只有千余人。为这千余人单设乡试,置上万士子应考的省份于何地” 一个又一个官员站出来反对,而且全是出自中榜地区的官员 南北榜官员反而默不作声,笑看中榜狗咬狗内斗。 为何如此 因为大明会试,是按比例录取的,中榜地区只占10。 一旦贵州单独开科,必定相应增加举人名额。但贵州举人名额增加了,中榜进士比例却不会变,等于将有更多贵州举人,跟中榜其他省份争抢进士名额。 而王渊这边,一个支持者都没有。 只因贵州十多年没出进士了,最近的一个贵州进士,还是王渊同学的哥哥詹恩,已经病死了七八年。满朝文武,只有王渊是贵州人 王渊手执笏板,微笑不语。 等反对者全都表态之后,他才感叹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等皆为中榜官员,为何闹得如此地步” 安磐冷笑道“王学士,我等在讨论国家大事,请不要分什么中榜、南榜和北榜。” 王渊觑了此人一眼,朗声道“我请问安给事中,你说贵州流官太少、土官太多、遍地蛮夷、士子稀缺,所以才不适合单开乡试。是这个意思吗” “难道不是实情”安磐反问。 王渊又说“那我请问安给事中,我等为何要做官” 安磐义正辞严道“上报君王,下护黎民,为大明江山社稷耳。” 王渊笑道“那么请问,贵州可是大明江山贵州百姓可是大明子民” “自然是的。”安磐哪敢说不是。 王渊喝道“贵州既是大明江山,你就忍心看着贵州一直为土司把持吗贵州百姓既是大明士子,又为何称之为蛮夷即便他们不会说汉话,不会写汉字,难道不应该推行教化吗贵州士子为何稀少正因为教化不力所致越是如此,越应该在贵州开乡试,让更多贵州百姓沐浴圣德。等到有一天,贵州蛮夷也能遍布朝堂,那才能彰显圣天子之恩难道,你不愿大明朝廷教化贵州蛮夷你究竟有何居心” “我你强词夺理”安磐被怼得不知如何辩驳。 王渊突然话锋一转“陛下,此人曾陷陛下于不义,请诛之” 安磐气愤道“你血口喷人,我何时陷陛下于不义了” 王渊质问道“正德四年,是不是你怂恿陛下追夺恩师诰命” 全场死寂,无人说话。 不止安磐脸色剧变,另有几个言官也浑身一哆嗦,就连朱厚照都有些脸色不自然。 刘瑾弄权期间,不但逼走刘健、谢迁等大臣,还要夺去他们的诰命和赏赐。平江伯陈熊被流放海南,属于追夺诰敕的漏网之鱼,刘瑾便责令科道官员严查。 而安磐等人趁机上疏,说刘健、谢迁这些家伙十恶不赦,不仅要夺去其本人诰命,还应该将其妻子、父母、祖宗三代的封赠一起夺去 如今,刘健、谢迁的封赏虽然已经恢复,但那些言官的无耻上疏,却是他们这辈子都洗不去的污点。 朱厚照颇为尴尬,说道“王学士,不要提陈年旧事,今日只谈贵州乡试之事” 王渊微笑着走到大殿中央,问道“诸位同僚可知,本人参加乡试的时候,曾在半路上被土匪劫道当时山道狭窄,只容两人并行。上百土匪堵截前后去路,又在山坡上投石射箭,欲置我等贵州生员于死地” 朱厚照点头道“我听李三郎说起过。” 王渊继续说“幸好我还有几分武艺,策马奔行于山壁,一刀斩其匪首,复又冒着箭雨,纵马杀溃山上的数十匪徒。这才有惊无险的前往云南参加乡试贵州士子的艰辛,你们有谁能体会” 群臣愕然,无言以对。 王渊又说“我是贵州宣慰司人,前往云南乡试尚且要走二千余里。更远的,还有思南、永宁等府卫,他们要走三四千里可不是中原和江南的几千里路,沿途根本没有水道可行舟,也没有平坦官道可纵马。盛夏之时,山岭险峻,瘴毒侵淫,匪贼横行。有多少云南士子,病死、累死、被贼人杀死在赴考途中,你等晓得厉害吗杨阁老说贵州士子不足,当然不足每次乡试,都有近半贵州士子,根本无法顺利走到云南考场” 王渊扫视众臣,冷笑道“我若没有以一敌百的武力,今天就没机会在这里说话,早就成了贵州山道里的一具枯骨你们觉得,所有贵州士子都能以一敌百吗那也别考文举了,让贵州士子都去考武举更好,保证能杀得蒙古小王子不敢南向” “哈哈,此言妙哉”最后两句话,把朱厚照逗得笑出声来。 王渊用拿刀姿势拿着笏板,喝问道“还有谁反对且与我辩论一番” 无人说话。 朱厚照笑道“既如此,准许贵州自开乡试。” 礼部尚书刘春提醒“陛下,贵州若开乡试,当专设一提学使,不能再由云南提学使兼任。另外,单独开科,贵州举人名额也该增加。” 朱厚照道“理应如此。” 这个政策传到贵州,全省士子欢欣鼓舞,皆视王渊为贵州学界的英雄。第一任贵州提学使,来到贵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立碑,把王渊的开科事迹刻上去,否则这位提学使别想获得当地人心。 222【拉帮结派】 最新网址ddku 散朝途中,跟王渊关系较好的官员,纷纷朝他拱手致意。 没别的意思,纯粹是在道贺。 仅凭促使贵州单独开科这件事,王渊就足以青史留名,毕竟传播教化乃奉行圣人之道。今后贵州所有的举人和进士,都要感激王渊之恩德,投入王渊门墙属于顺理成章的事情。 等王渊身边清净下来,严嵩才笑着说“若虚好手段” “随口一提而已,不想陛下真的答应了。”王渊说道。 “若虚何必谦虚,今天这个机会选得实在让人拍案叫绝。”严嵩明显进步神速,对朝堂政治有了更深的理解。 别看王渊提出贵州开科之事,似乎属于心血来潮,其实是有精确判断的 贵州单独开科,对南榜和北榜没有任何影响。各自按比例录取进士,该考上的都能考上,不会因为多了几个贵州考生而发生变化。 只会给中榜带来变数,假设总共录取三百五十人,中榜进士便有三十五人。 贵州开科之后,举人名额增加两个,等于多出两个贵州士子,竞争三十五个中榜进士名额。如果这一届没考上,下一届累加起来继续考,便是多出四个贵州举人,竞争三十五个中榜名额。 一届一届累加,连续五届都不出贵州进士的话,第六届就多出十个贵州士子,竞争那三十五个中榜名额 金罍这种新鲜出炉的中榜进士,才不管今后如何竞争呢,跟他没有屁的关系。 但对杨廷和这种中榜士林领袖,对安磐这种中榜科道官员来说,却有着非常重大的影响。中榜士子会骂他们“身居关键职位,却不能阻止贵州开科,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因此,最大的阻碍便是杨廷和,以及杨廷和麾下的杨党。 如果换成别的时候,王渊一旦提出建议,内阁必然集体反对,他们会帮着杨廷和说话。 今天却不一样,杨党被罚俸一人、流放一人、外放一人,皇帝明摆着是在打击报复。王渊巴不得内阁全员反对,让皇帝看看杨党的影响力,皇帝愤怒之下指不定能干出啥事来。 可惜,杨党怂了。 竟然没有一个阁臣,没有一个尚书,直接出面支持杨廷和。就连祖籍云南的杨一清,都不敢帮着说话,生怕引来皇帝的忌惮。 所以严嵩才说王渊机会选得好,借皇帝打击杨党的“势”,逼得杨党不敢冒头,一下子就将贵州开科给搞定。 严嵩感慨道“若虚还是太弄险了,不该重提追夺旧臣封赏之事。” 王渊笑道“你真以为追夺封赏,出自陛下的旨意” “难道不是吗”严嵩疑惑道。 王渊解释说“或许追夺刘阁老、谢阁老的封赏,是刘瑾蛊惑陛下所致。但之后清查所谓漏网之鱼,还要追夺祖宗三代的封赏,那绝对是刘瑾私下授意的,陛下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原来如此。”严嵩恍然大悟,朝王渊深深一揖。 什么意思 朱厚照并非一直“英明神武”,刚刚继位那几年,同样幼稚得很,朝堂是真被刘瑾操控了。 随着刘瑾倒台,各种烂事被翻出来,朱厚照也被吓得不轻,从此政治手段快速长进。他现在知道分化文官集团、分化太监集团、分化武将集团,不允许任何一方权势独大。 王渊旧事重提,纯属居心叵测。明面上在向给事中安磐开火,暗地里矛头直指杨廷和,是在把杨廷和跟刘瑾进行比较,暗示杨廷和很可能是下一个刘瑾 内阁大佬瞬间就听明白了,科道言官也听明白了,所以无人再敢说话。 谁若说话,便是杨党,意图如刘瑾那般蛊惑皇帝、蒙蔽圣听 严嵩居然没搞明白玄机,可见还得继续努力,这政治敏感度不行啊。 顺天府乡试监临官张士隆,突然走过来,对王渊拱手说“多谢王学士” “举手之劳而已,”王渊笑道,“你们两位可以多聊聊。” 王渊自己离开皇城,张士隆和严嵩则结伴而去。 却是王琼担任户部尚书之后,发觉历年盐课有重大问题,于是上疏请求皇帝严查。 朱厚照就随口问王渊“二郎,该派谁去查盐税啊” 王渊回答说“臣身为翰林院官员,对科道官员不甚了解。不过监察御史张士隆,这次监督顺天府乡试非常称职,帘内帘外监督得井井有条。” 于是,朱厚照就让张士隆以监察御史的身份,担任河东巡盐御史。 这是一个棘手差事,不好好查得罪皇帝,严格追查将得罪无数大佬。同时又是难得的升官机会,张士隆准备大干一场,非要打几只大老虎才行。 而严嵩身为山东清吏司官员,正好兼管天下盐课,完全可以跟张士隆打配合,立功之后一起升官嘛。 朱厚照可能是缺银子练兵吧,居然想起来整顿盐课。这次疯狂打击杨党,也可能是觉得杨党拖后腿,不给皇帝安心练兵的机会,于是才率先把户部尚书的职位拿走。 如果杨廷和全力支持皇帝练兵,皇帝多半会放任他当权臣。 出得西长安门,守在那里的袁达激动道“二哥,王阿伯他们来了” 王渊惊讶道“不是只让大哥来吗我阿爸怎么也来了” 不但父亲王全来了,母亲和大哥也一起来了,说什么儿子结婚却父母不在,是对女方家庭的不尊重。 回到家中,王渊很快看到家里的一大堆人,欣喜喊道“阿爸,阿妈,大哥” 或许是生活变得更好,家人都白净了许多,而且都比以前胖了一些。 还没来得及嘘寒问暖,王渊便看到贵州总督魏英,惊道“魏巡抚也回京了” 魏英拱手道“多谢王学士仗义执言” 历史上,魏英本该在杨廷和、杨一清斗法时,被杨廷和逼得辞职回家养老。现在嘛,王渊为了稳定贵州局势,生生将魏英给保下来。 不但如此,魏英还因为镇压反贼、改土归流之功,由右副都御使提升为左副都御史。 王渊感慨道“魏巡抚真是令吾汗颜” 魏英笑道“为国效力,不分彼此。” 魏英这次回京述职,不但带着王渊的父母过来,还穿着官服直接拜访王渊,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属于王渊的坚定政治盟友 实在是杨廷和做得太过分,把魏英搞得一肚子怨气。 一年前,魏英以右副都御使的身份,巡抚贵州,兼制湖广、四川,实质上属于弱化版的三省总督。而且他还连战连捷,攻破贼寨六百,俘斩反贼数千,招降反贼将近两万人。 如此位高权重、立功无数的地方大员,居然因为巡按御史捕风捉影的弹劾,就被杨廷和逼得必须辞官来自证清白。 而那个巡按御史,还是杨廷和破坏规矩提拔的,还刚刚跟着魏英打顺风仗立功升官,转眼就翻脸不认人。 欺人太甚 魏英在了解事情真相之后,已经把杨廷和恨到骨子里,也对杨一清颇有微词,铁了心今后要跟着王渊混。 更何况,魏英和王渊本就渊源颇深。 王阳明被贬到贵州当驿丞,正是因为魏英的强烈推荐,才能在刘瑾倒台之前,就升官去江西当县丞。 魏英对王阳明有恩,王渊对魏英有恩,都是一家人,牢不可破的盟友关系。 王渊笑道“赧翁,我改日带你去见陛下。在见到陛下之后,不要谈那些繁琐政事,只说官军如何杀贼,如何逼得当地土司乖乖听话。还有,灵儿征战沙场的事迹,也要讲得活灵活现,陛下就喜欢听这些。” “理应如此。”魏英抱拳笑道。 以魏英现在的年龄,如果顺风顺水心情好,不像历史上那样抑郁而终。那有王渊的帮助,以魏英自己的资历和才干,说不定几年之后就能执掌都察院。 拉帮结派,谁还不会啊 最新网址ddku 223【黄河决口】 “这王若虚到底想做什么”杨廷和一脸阴鸷。 梁储叹息道“介夫还没看出来王二从头到尾都是陛下的人” 杨廷和无比郁闷道“那他为何求娶黄鸣玉之女还跟我家用修杨慎走得颇近” “为了麻痹吾等而已。”梁储说道。 “那今日又为何陷害于我难道是见我受到陛下冷落,他跳出来要跟我撕破脸了”杨廷和还是想不明白。 梁储猜测道“或许是出于陛下授意,借刘东川、王若虚之口敲打你我” 杨廷和渐渐冷静下来,点头说“多半如此不,定然如此若无陛下授意,以王二此时的情况,绝不可能说出那种话”杨廷和一脸落寞,哀叹道,“陛下啊,你我君臣,何至于此” 杨廷和对朱厚照是忠诚的,至少此时无比忠诚。他也想做万世流芳的名相,也想辅佐皇帝中兴大明,只不过治政理念跟皇帝南辕北辙,而且碍于各种条件难以推行改革。 梁储提醒道“最近半年之内,以稳固朝堂为先,不宜再起任何波折。” “理应如”杨廷和突然闭嘴,因为阁臣费宏进来了。 明代内阁,并无定额。 其阁臣数量,一般在五个以上,七个的时候常有,崇祯朝甚至出现九阁臣共存的局面。 更奇葩的是万历朝,有段时间内阁只剩首辅,时人称之为“独相”。并非首辅想独自揽权,而是万历怠政搞出来的,当时京官缺额达到三分之二,一向紧俏的京城房地产市场都垮了。 如今的内阁也很萧条,只有杨廷和、梁储、费宏三人而已。 在内阁还没压倒六部的正德朝,阁臣数量越少,意味着内阁的影响力越小。这种情况让杨廷和很糟心,他数次请求皇帝,希望将内阁补为五人,但朱厚照一直装聋作哑。 拢共就剩三位阁臣,偏偏费宏还是个修仙的。 费宏从来不主动表明立场,也从来不反对谁。你说他尸位素餐吧,这家伙又能力极强,遇到棘手事情很快就处理了。 有时候,杨廷和感觉费宏是自己人,有时候又感觉费宏是帝党。反正捉摸不定,难以准确判断,云里雾里让人看不明白。 费宏走进来说“散朝之后,陛下召我策对,言及贵州开科之事,问我贵州举人名额该定多少。” 杨廷和、梁储面面相觑,三位阁臣,皇帝独召费宏是什么意思 “文宪如何回答”杨廷和问。 费宏说“吾言,可定为二十三人。” 杨廷和对这个数字能够接受,说道“文宪老成持重” 费宏又言“陛下说,似乎太少了,贵州士子也不容易,让我回来与二位商量。” 梁储说道“那就二十五人吧。” 杨廷和已经被皇帝压得抬不起头,哪还敢再搞事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便是二十五人,不能再多。” 以前云贵举人名额总共五十人,其中云南三十一人,贵州十九人。 刘瑾弄权时瞎搞,把中榜和北榜地区一起提升,云南增加到三十四人,贵州增加到二十一人。 刘瑾倒台之后,其他省份的名额恢复旧制。唯独云贵乡试名额,在李东阳的主导下不变,算是沿袭了刘瑾的政策,目的是加强对西南边疆的控制。 现在贵州开科,名额提升到二十五人,等于再次增加四个 “云南该定额多少”费宏又问。 杨廷和、梁储顿时头疼,云贵科举本为一体,贵州都增加了,云南能不表示一下 “云南三十五个吧。”杨廷和只给云南增加一个名额。 内阁的决定还没被批准,杨一清突然上疏,要求把云南乡试名额增加到四十个 杨一清学坏了,趁机跑来分功。 刘春作为四川人,背弃了四川士子,居然也支持杨一清。 于是,形成了吏部、礼部联手对付内阁的局面,皇帝拉偏架批准了杨一清的上疏。 从此,云南乡试名额,由三十四增加到四十;贵州乡试名额,从二十一增加到二十五。 云南竟是最大赢家 云南士子,今后也要念王渊的好,当然他们更喜欢杨一清。 数日之后,王渊带着魏英,前往豹房觐见皇帝。 君臣之间一番友好交谈,朱厚照龙颜大悦,给魏英加俸一级,并赐斗牛服以示恩宠。 同时,又以贵州右宣慰使宋仁病重无子为由,令宋灵儿暂代贵州右宣慰使之职,全权署理水东九长官司军政事务宋家有三个长官司被改土归流了。 “二郎,听说你要大婚了,这是我与皇帝哥哥赠送的新婚贺礼。”庄妃命人搬来一件物事。 几个太监把礼物抬来,上面还盖着一层红布。 朱厚照笑道“揭开看看” 王渊把红布揭下,里面赫然是一尊红珊瑚。状若假山,红得滴血,这玩意儿怕是价值千金 王渊连忙说“陛下,娘娘,此物太过贵重。” 朱厚照说“海外蛮夷所献,你收下便是。” 海外蛮夷万里而来,怎么可能进献如此贵重的东西关税抽成罢了,抽出来的钱粮留在地方,稀罕物品则进献到皇宫。 王渊心想陛下啊,你要是真想送礼物,就赶紧把庄妃的肚子搞大吧,都半年时间了还没有任何动静。若是不留下子嗣,让我这个幸臣今后可怎么办 朱厚照的思维非常跳脱,刚刚赠送完新婚贺礼,莫名其妙来一句“二郎,你说世间可有神灵” 王渊不解其意,模棱两可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庄妃在旁边解释说“黄河决口了。总理河道的右副都御使刘恺,不思修筑河堤,反而祭祀于山川之灵。工部尚书李鐩认为他祭拜错了,应该祭拜河伯才对。于是,刘恺又去祭拜河伯,李鐩还有脸为刘恺请功。现在舆论汹汹,言官们都在弹劾此二人。” 王渊听得一阵无语,黄河决口,堤坝不修,只祭神灵,工部尚书居然还有脸为河道总督请功 朱厚照估计也是心累,问道“二郎,你说我就那么像昏君吗我真要赏赐了刘恺,怕是会沦为千古笑谈。” 王渊拱手道“陛下,请罢工部尚书李鐩、河道总督刘恺” 朱厚照说“工部尚书罢不得,总得给杨阁老留一两个尚书。河道总督我肯定是会换人的,二郎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搞工程,我在行啊 王渊笑道“陛下,你看臣怎么样” 朱厚照反问“你会整理河道” 王渊说道“愿意一试” 王渊敢请命,朱厚照就敢任命,他说“那行,等你大婚之后,就以按察御史的身份,去修整黄河吧。” 王渊又说“陛下,臣的恩师伯安公王阳明,曾履职工部,为威宁伯督建陵寝。臣请求任命伯安公为副使,我们师徒共同去治理黄河” “准奏。”朱厚照答应得很干脆。 有了治理黄河之功,王阳明就可以调回中央了 224【北堵南疏】 眼看婚期将近,黄峨愈发不知羞,天天朝王渊家里跑,父母怎么都拦不住。 王全和王姜氏出身贵州,倒也不在乎什么礼数,反而越看未来儿媳越顺眼。主要是这个儿媳太乖巧了,提着亲手制作的糕点,左一句阿爸,右一句阿妈,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着实孝顺贤惠得很。 “阿妈,大嫂、侄子和小妹没来,这是我给他们准备的礼物,”黄峨拿来一堆物事,又捡出个金锁说,“听说大嫂怀孕了,我就让人打了一副长命锁。” “好看,真的好看。”王姜氏笑得合不拢嘴。 王全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只顾着傻乐。他对这儿媳一百个满意,感慨其不愧是官家小姐,做事就是比普通女子周到,居然连老大媳妇肚子里的孩子都想到了。 王姜氏拉着黄峨的手,将一副玉镯塞过去,亲热道“黄家阿妹,这副镯子,本来想等过门之后再给你。但你这女娃太招人疼了,阿妈实在忍不住,现在就给你了吧。这对镯子不贵,希望你不要嫌弃。” 黄峨笑得两眼弯成月牙状,握住镯子说“只要是阿妈给的,就算一颗石头,我也肯定当成宝贝。” “这女娃,太会说话了。”王姜氏高兴得不行。 至于大哥王猛,这几天则泡在马棚里,照料阿黑三个月大的儿子。 王渊买了两匹母马给阿黑当老婆,其中一匹已经产下小马,另一匹则在怀孕当中。王猛自从当土官之后,就迷上了骑马,这次来京城也不懂享受,整天跑去伺候几匹马儿,没事儿就骑着马到处遛弯。 格物堂。 王渊接到仆人通报,立即出去迎接客人。 客人有两个,皆为六十多岁的老人。一个叫夏昂,现任工部左侍郎;一个叫李兴,弘治朝的太监。 “懋齐公,李公,冒昧相请,真是打扰了。”王渊拱手行礼。 夏昂笑着还礼说“王学士欲治黄河,乃国之大事。老朽对黄河治理知之甚少,今天只好把李公也带来。” 李兴连忙说“我一个早已退休的太监,不敢当两位如此敬称。” 太监李兴在退休以前,曾经协助督造无数工程项目。此人业务能力很强,贪污能力也特别厉害,几年前被言官弹劾,李兴居然拿出四十万两银子买命 王渊把两人请到书房,拿出一大堆资料说“自受命以来,我翻阅了本朝的治河史料,有些疑惑需要向两位先生请教。” 夏昂说“老朽没有治理过黄河,怕是难以帮忙。” 李兴笑道“王学士,本朝治河的关键只有四个字,便是南疏北堵” “跟漕运有关”王渊求证道。 李兴点头说“正是。讲句不好听的话,黄河一旦决口,淹死多少百姓无所谓,重中之重是不能影响漕运” 王渊叹息“我明白了。” 李兴又提醒说“王学士虽然骁勇无双,但在治河的时候,也要万分注意安全,当心河南、山东有人行那不忍之事” 王渊无语。 奉命跑去治理黄河,还得提防当地百姓造反杀人,这种事情在弘治朝就发生过一次。 明朝的黄河治理方案,是非常不科学的。不管实际地形走向,不管中上游情况,只在下游河道修筑堤坝、挖河分流。即便有人提出正确建议,也因为耗资太大,而不被朝廷所采纳。 李兴指着地图说“河南的西部和中部,虽然也时常泛滥,但都不需太过理会。真正的治河关键,是豫东、鲁西一代,黄河每次决口,都要导致漕运中断。在河道以北筑堤防御,在河道以南挖河分流,逼着黄河从淮水入海” 这就是百姓欲杀治河官员的原因,无脑的北堵南疏,必然造成黄河南岸泛滥成灾,南岸老百姓被逼急了自然要拼命。 王渊对黄河的情况不甚了解,问道“为何黄河的河道总是北移弘治十八年、正德三年,黄河北岸两次决口,河道也随之北移。正德四年北岸又决口,河道直接北移一百二十里” 李兴详细解释道“因为黄河泥沙太多。自太宗迁都北京,漕运就成了治河关键,每次都在南岸分流泄洪。豫东、鲁西地势本就平坦,黄河之水流速不快,次次皆向南分流,导致南岸沉淀的泥沙越来越多,南岸的地势自然比北岸更高。” “明白了。”王渊一阵头疼。 明朝为了稳定漕运,治理黄河的方案,简直属于饮鸩止渴。 整个过程是这样循环的南岸地势更高,一旦洪水肆虐,北岸必然决口,河道随之北移。为了保住漕运,就在北岸筑堤,并在南岸分流,逼迫河道难移。泥沙沉淀之下,南岸的地势越来越高,北岸的堤坝也越来越高,黄河的河道就这样来回滚动,动辄便是滚动上百里 王渊喃喃自语“这样下去不行啊。一味北堵南疏,河道与堤坝不断抬升,百年之后再发大水,必致豫东、鲁西千里之地成为一片泽国。” 李兴摊手道“那有什么办法王学士若想一劳永逸,就必须从豫西、豫中开始治河。但如此一来,工程量实在太大,朝廷的银子就没那么多。再则,必然耽误漕运,北京有几十上百万人可等着吃饭啊” 王渊心里有了计较。 若想真正治理黄河,必须达成两个前提条件第一,开辟海上漕运通道,减少北京对大运河的依赖;第二,改善朝廷财政状况,否则别想说服皇帝和户部掏银子。 好难 王渊这次接了个烫手山芋,只能继续玩“北堵南疏”那一套,暂时解决眼前的困境再说。黄河北岸的百姓会称颂他,黄河南岸的百姓则会痛恨他,因为“北堵南疏”的实质,便是将北岸的洪水引到南岸去泛滥 必须进行实地考察,制定妥善方案,把对南岸的破坏降至最小程度。 唉,头疼。 不想了,先把婚结了再说,治河的事情太糟心。 225【洞房花烛夜】 闺房。 黄峨端坐在妆台前,傻笑望着镜中的自己。 “小姐今日端的是美若天仙。”丫鬟夏婵笑着夸赞,捧起珍珠费翠冠给她戴上,这是官家女子才有资格戴的首饰,平民女子结婚只能佩戴璎珞。 黄峨对镜打量一阵,听到外边的喧哗声,连忙说“快扶我起来。” 夏婵取笑道“小姐等不及了呢。” “不许乱说”黄峨红着脸啐道。 黄峨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来,身穿一袭真红大袖衣,再配一条红罗裙。稚嫩俏丽的脸庞,被婚服映得平添几分美艳,就连旁边的丫鬟似乎都漂亮了许多。 堂屋里,女方主婚人,已经把王渊引入屋内。 周冲呈上一对大雁,这已经是求亲以来,王渊送给黄家的第三对大雁。 主婚人念着祝告词,引导王渊向黄家祖宗行叩拜礼。这个礼仪,本该在黄家祠堂举行,但客居京城也没那么讲究了,在桌案上摆好祖宗灵位便可。 此时此刻,夏婵也扶着黄峨来到里屋,由主婚人引导着拜别父母。 “爹,娘,感谢二老的养育之恩,女儿今日便要嫁”黄峨本来挺高兴的,突然间鼻子发酸,说着说着就开始抽泣抹泪。 聂夫人扶起女儿说“傻丫头,今天应该高兴,别把妆给哭花了” 黄珂也训诫女儿“你嫁过去以后,应当孝顺舅姑公婆、敬爱夫君、抚育子女,切不可做违背女德之事” 黄峨擦着眼泪道“女儿谨记。” 聂夫人拿起红盖头,笑道“来,娘给你盖上。” 王渊看到的,是已经披上盖头的新娘,由丫鬟扶着朝自己走来。 这种感觉挺奇妙,自己穿越时空数百年,今天居然真的要结婚了,王渊没来由的又想起宋灵儿。 牵着新娘来到大门外,王渊翻身上马,黄峨也坐进婚轿。 礼乐大作,队伍启程。 出了胡同,一直沿着大街往北走,街道两边全是看热闹的京城百姓。 “王二郎娶亲喽” “新娘子好福气” “” 人群中不断传来起哄与贺喜声,可见王渊在京城的人气很旺。 王渊骑着马儿,不断朝街道两旁拱手,于是又响起阵阵欢呼与喝彩。 明代的平民百姓结婚,新郎可以穿九品官服,而且是带补子那种,或租或借反正讨个彩头。王渊今天则穿着红色便服,头戴状元乌纱帽,这玩意儿是从国子监借来的。 如此行头,又胯着高头大马,可谓春风得意、神采飞扬,不知把街边多少女娘看得心旌荡漾。 黄峨坐在轿中有些闷热,忍不住摘下盖头,问道“婵儿,这是到哪里了” “什么”夏婵没听清楚,四下里声音实在太吵。 黄峨干脆掀开轿帘一角,偷偷朝外边看去,只见街边黑压压的到处是人。 “唉哟,小姐你可不能这样,”夏婵连忙将轿帘盖回去,大声说道,“就快了,再走一阵便是西直门大街” “那还挺远的。”黄峨莫名焦躁。 这条路,她近半年来经常走,以前也不觉得很长啊。 在一种度日如年的心理状态当中,迎亲队伍终于出了西直门,抬眼便可见到王家大宅的围墙。 围墙西侧不远处,是一桌桌露天酒席,王家的佃户可以敞开了吃。一些京中混混帮闲,也主动跑来凑热闹,反正这路边流水席是免费的,回去还可以吹嘘自己喝了王二郎的喜酒。 “小姐,到了”夏婵提醒。 黄峨只感到轿子一沉,连忙把盖头给重新披上,然后被夏婵搀扶着下轿。 “小姐,慢点,别踩到地了。”夏婵说道。 有几个王家仆人,将棉布袋子铺在地上。 黄峨必须踩踏布袋而行,仆人们不断捡起后边的布袋,铺到黄峨前方的道路上。这个仪式叫“传席”,穷人家用麻袋,富人家用锦缎。反正新娘离开娘家之后,直至洞房之前,双脚都不能沾地。 二位新人来到堂屋,桌案上同样摆着王家的列祖列宗。 “礼拜天地” “礼拜高堂” “夫妻交拜” “礼毕” 这套仪式,源于北宋,成型于明代。各地略有不同,但都大同小异。 袁达麻溜拿着一根秤杆过来“二哥,可以揭盖头了。” 明代的许多男子,直至此刻,才能第一次见识新娘的真面目。不说当场吓晕,肯定有大吃一惊者,娶到歪瓜裂枣也只能认命。 感受到伸过来的秤杆,黄峨双手捏紧衣角。明明已经见过无数次,这一次却紧张异常,她双腿现在都是软的。 赞者大呼“称心如意” 随着秤杆将盖头掀开,礼乐声再次大作,黄峨羞得低着头不敢见人。 婚礼,本称“昏礼”,自然是黄昏时进行,拜堂之后就直接送进洞房,不用跑去挨桌给来宾敬酒。 婚房之内,红烛燃动。 王渊和黄峨在盥盆洗手后,便来到几案之前,被引导着祭黍、祭稷、祭肺。这些都是古礼,平民结婚没那么讲究,但官员结婚却应该遵循。 三祭三饭,谓之“共牢而食”。 接着便是“合卺礼”,就是把匏瓜劈成两半,夫妻各执一半喝酒。这个程序,后来渐渐演化为交杯酒。 王渊解下黄峨头上的红绳,丫鬟夏婵拿着剪刀,分别剪下新郎、新娘一缕头发,用红绳系好放入锦囊之中。 那根红绳,自订婚之日起,黄峨就必须绑在头上,表示自己已经有了婚约。现在由王渊解开,再系二人剪下的头发,便是真正的结发夫妻了。 直至此刻,婚礼才算告一段落,闲杂人等全部离开婚房。 为啥说告一段落 因为明天还得早起,王渊领着老婆去拜祖宗和父母,拜完之后才算真正完成婚礼。唐朝时期的拜堂,特指这个程序,并非明代的拜天地。 其他人都已离开,唯独丫鬟夏婵不走。 黄峨问“你还留下做什么” 夏婵说“伺候老爷和夫人吃饭啊。” “不用了。”黄峨觉得这个丫鬟好不知趣。 “这就嫌我碍事了。”夏婵嘟着嘴离开。 民间有闹洞房的,王渊这个翰林院侍读学士却不怕,哪个损友敢跑来闹洞房,王二郎保准一只手就将其扔出围墙。 待夏婵把房门关上,王渊才说“饿了吧” “有一点。”黄峨扭捏道。 王渊笑道“今天这是怎么了都不敢跟我说话。” 黄峨为王渊盛了一碗黄米饭,捧至眉间说“夫君请用饭。” 王渊一直保持着微笑,接过饭碗“举案齐眉虽是佳话,但你我夫妻不用那么客气。” “嗯。”黄峨的声音细如蚊呐。 刚才“共牢而食”,只象征性吃了一口,两人早就饿坏了。 可惜饭菜并不丰盛,只有稷和黍两种饭,菜则只有肉酱和羊肺,都是为了遵从周礼而搞出来的。 吃了几口垫肚子,黄峨斟酒两杯,递给王渊一杯说“夫君请饮酒。” 王渊越听越乐,笑道“你今天说话就跟唱戏文一样,其实可以正常些。” 黄峨终于横了王渊一眼“多喝几杯便正常了。” 并不正常,黄峨喝得小脸通红,眼睛里好似带着雾气。借着酒意,被王渊说了几句情话,便从对坐变成并坐,最后干脆靠在丈夫怀里饮酒。 浑身惹得发烫,如同着火一般。 “夫君,”黄峨双眼微闭,惬意无比偎着王渊说,“你还没有来京城考试,我便读过你的临江仙,而且还知你是贵州神童。当时就想啊,我若嫁人,这辈子便只嫁如此大才子” 王渊有些尴尬“咱们别提临江仙了,不如研究一下物理吧。” 黄峨哭笑不得,啐道“可恶,大煞风景” 王渊说“可惜没有温度计,否则我肯定要测一下你的体表温度,隔着衣服都发烫呢。” “那是因为喝了酒。”黄峨说。 “喝酒哪会烫成这样,既然没有温度计,我就暂且用手来测量。”王渊笑着伸手往衣服里探。 黄峨猛然惊呼“啊呀,不许乱摸,羞死人了” “我没有乱摸,我在测试体表温度。” “胡说八道,你好坏” “你怎么更烫了” “快吹蜡烛” “红烛不能吹。” “那就去床上,把帐子放下来。” “” 闹洞房的损友没有,听墙角的丫头却有一个。 夏婵啃着鸡腿,悄悄抬起窗户,贼兮兮的趴那儿朝屋里偷看。 226【待晓堂前拜舅姑】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唐朱庆馀。 黄峨这个新婚小媳妇儿,似乎一夜之间就成熟了许多。她半年前已满十五岁,算虚岁的话便是十六,放在古代正属当嫁之时。 跟随丈夫拜过公婆,黄峨吃了些早饭继续补觉。 没办法,昨夜睡得实在太晚。 倒不是被王渊折腾的,毕竟少女破瓜得悠着点。而是黄峨自己激动得睡不着,抱着王渊一直说话,就像积攒了几辈子的心里话,非要用一晚上的时间说完才行。 再次睡醒已临近中午,夏婵端着一盆温水进来“小姐,快起床啦,太阳都已经晒屁股了” 黄峨训诫道“婵儿,咱们嫁来这里,今后可要斯文点,女儿家不准说屁股。” 夏婵笑道“可老爷让我自在点,说没必要那么拘束。老爷可好了,一点架子都没有,府上的规矩也没有黄家那么多。” 黄峨说道“二哥是小事不计较,大事不糊涂。侧门的门子又换了一个咧,就因为私收客人钱财,连管家周冲都被罚了三个月的例钱。” “哪有门子不收钱的,老爷有些不近人情。”夏婵道。 黄峨解释道“二哥说,这便像世间小吏,拿着朝廷俸禄却暗中贪墨。甚至有小吏不要俸禄,免费给官府打白工,在百姓身上搜刮油水敛财。官府看似减少了支出,失去的却是朝廷威信,大明社稷的根子便从中坏掉。治家如同治国,须从吏治着手。” “哪有恁多讲究,”夏婵笑道,“不过府上的下人例钱是真多,今早上我领到八钱银子呢。” 五钱银子还比不上棉纺工人,但夏婵没有额外花销啊,吃住都是在家里,那些银子全都可以存起来当私房钱。如此高的工资,已经相当于京城的许多妾室了,这也跟夏婵的地位有关。主母就她一个贴身丫鬟,相当于家里的女仆首领,就是年龄太小还不怎么会管事儿。 至于王家的其他仆人,工资也略高于京城整体水平,高薪养廉同样适用于治家。 那几个被王渊撤职的门子,下场比较凄惨,直接卖去当矿工 是不是觉得王渊小题大做 讲两个真实故事就明白了 其一,历史上严嵩权倾朝野,他自己没怎么贪,儿子和家奴却厉害得很。一个叫严永年的家奴,雅号“鹤城”,朝中大臣都得给啊送钱,还与官员互赠诗文,士大夫尊称其为“萼山先生”。 其二,历史上张居正专权时,有个家奴叫游守礼,雅号“楚滨”。太监、文官、武将纷纷巴结,尊称其为“楚滨先生”,甚至以家奴的身份,与文武官员结成儿女亲家 俗语云,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不是说着玩儿的。 若不防微杜渐,等王渊真当上重臣,这些家仆不知要闹出多少幺蛾子。 夏婵服侍着黄峨重新梳洗一番,这丫头从始至终在叽叽喳喳说话,全在讲关于王家内宅的事情。 以前家里没有女主人,总体事务有周冲管理,格物堂和致知堂由洪来福管理。 现在嘛,该分的就要分出来,黄峨也该学着如何打理家宅。 王渊突然走进来,笑着说“夏婵,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幸好你不叫虫字旁那个蝉,不然肯定更喜欢讲话。” 夏婵惊奇道“老爷你真聪明。我小时候就叫夏蝉,小姐不对,是夫人。夫人嫌我话太多,跟树上的知了一般闹腾,就把我的名字给改了。” 王渊闻之,大笑不已。 黄峨整理好自己的妆容,这才起身行礼“夫君” 王渊拉着黄峨的手,夫妻俩还没说几句话,袁达就慌忙跑来通报“二哥,皇帝和庄妃来了” 以前皇帝都是微服私访,家仆们不知其底细,今天却是带着仪仗来的,整个王家都因此乱做一团。 王全、王姜氏和王猛不懂礼仪,更不知如何按程序接驾。他们只能带着仆人来到正门,乌压压跪倒一大片,学着戏文高呼“皇帝万岁”、“娘娘千岁”。 “都起来吧,”朱厚照笑道,“两位就是二郎的双亲” 王全连忙又带着妻子、长子跪下“草民呃,下官王全,回陛下的话,下官正是二郎的父亲。” 朱厚照笑着将他们扶起“你们养了个好儿子啊。” 王全的两条腿全都软了,他年轻时是军户,低级军官都能随意使唤之。做梦都没想过,居然有一天,皇帝会亲自搀扶他。王全顿时热泪盈眶,浑身激动得发抖“陛下大恩大德,王家上下世世代代都记得,一定为陛下鞠躬鞠躬” 王猛稍微多读点书,提醒道“鞠躬尽瘁。” “对,鞠躬尽瘁”王全连忙说。 “哈哈哈哈” 朱厚照开怀大笑,又问王猛“听说你会武艺与二郎相比如何” 王猛答道“臣远远不如。” 朱厚照笑道“二郎骁勇无双,自然无人能比,你身为二郎的兄长,想必也勇猛有加。前几日,魏英说了些贵州的事情,你们穿青寨有几百义民为国剿贼,封赏一直都没有议定。朕擢升你为世袭千户,领兵八百,镇守息烽千户所。穿青寨那几百义民,全都转为军户,俱有土地封赏” “谢陛下恩典”王猛大喜过望,再次跪地磕头。 这个任命,真不是朱厚照心血来潮,而是魏英在豹房奏对时的建议。 息烽千户所在扎佐以北,被苗族叛军两度攻陷,不但千户和副千户阵亡,连他们的子孙都被杀死,千户所的士卒也所剩无几。 现在,扎佐长官司已经改土归流,土司兵自动遣散,转化为捕快、衙役之类。这导致从四川播州到贵阳,如此重要的交通要道,居然没有足够的士兵把守。 于是王猛就被扔去当世袭千户,子孙世代镇守息烽千户所,穿青寨数百义兵也转正当官军。息烽那边的许多无主田地,一部分用来做军田,一部分赏赐给士卒做私田。 似乎捡到个大便宜,但如果播州杨氏谋反,攻打贵州的第一站便是此地 王全、王姜氏和王猛,陪着皇帝、庄妃往里走,半路上碰到王渊、黄峨小两口。 “叩见陛下” 王渊拉着黄峨给皇帝行礼。 “起来吧,”朱厚照瞧了黄峨一眼,侧身对庄妃说,“果然郎才女貌,端是一对璧人。” 庄妃笑道“王二郎好眼光。” 王渊和黄峨连忙谦虚答谢。 朱厚照又说“二郎,我昨天本来想喝你的喜酒,结果被兵部那帮窝囊废给气糊涂了。” “兵部”王渊不明所以。 朱厚照点头道“辽东那边的事情,蛮夷又来劫掠了。” 就在前不久,女真部落从开原一带入寇,抢了财货就跑。镇守太监王秩、参将高钦很生气,便率领士卒追杀出境,结果半路上遭到埋伏,被围困数日,死伤惨重而归。 胜败乃兵家常事,很正常一个情况,顶多判罚王秩和高钦轻敌冒进。 结果兵部大佬们脑子抽风,认为开源、泰宁、海西、建州等地蛮夷,朝廷容许他们在边墙之外随意放牧。距离如此接近,地方守御官又疏于防备,才导致女真蛮夷轻易入境抢掠。而边将为了掩罪冒功,总是任由贼寇离开,跑去境外斩杀蛮夷牧民。蛮夷首领为了报复,于是又跑来劫掠,恩恩怨怨,无休无止。 于是兵部建议,辽东边军在边墙之内杀敌,才可以报功请赏。如果出了边墙五里以外,就算斩杀无数,也以擅开边衅论罪 这次也应该从重处理,相关边将全部罢免,镇守太监应该抓回来听候发落。 辽东边将确实有许多人畏敌,不敢跟入寇的女真交战,反而礼送贼寇出境,然后带兵去杀女真部落的牧民冒功。这种做法理应严厉禁止,但规定出边打了胜仗,还要以擅开边衅论处,这就特别扯淡了。必将使得辽东局面限于被动,今后只能挨打再换手,敌人跑了还不敢追得太狠。 朱厚照被气炸了,把兵部尚书叫来一顿臭骂,而且完全否定了兵部的决议。 甚至朱厚照还说,辽东边军可以随便杀,只要是真正的蛮夷,不管男女老幼都可以拿来报功领赏。 兵部对此表示反对,但给了个折中意见,即女真蛮夷接近边墙百里,辽东边军才能出兵讨伐,而且只有青壮蛮夷的脑袋才能报功。若蛮夷没有犯边,且在百里之外放牧,辽东官军不得出境滥杀。 朱厚照与兵部整整吵了一天,最后不情不愿的同意了兵部的折中意见。 其实双方都有道理,朱厚照纯粹从军事角度考虑。 而兵部则考虑更多,如果按朱厚照的说法,辽东边军还不天天出境“打草谷”啊砍几个老人、小孩的脑袋,都能拿回来报功,朝廷拿什么去封赏一旦滥杀成风,必然激化边境矛盾,迫使一盘散沙的女真部落联合起来攻击大明。 朱厚照把事情一讲,王渊默然不语,因为他想到了女真部落的崛起。 此时的女真,确实一盘散沙,但遇到猛人可就说不准了。 朱厚照又把兵部大骂一通,才跟着王家人一起去吃饭。 消息传出之后,整个京城都为之羡慕。皇帝居然亲自带着庄妃,在王渊大婚的第二天上门庆贺,如此优待宠幸找不出第二家来。 227【社会烙印】 王渊正在翻阅历代治理黄河的史料,黄峨与夏婵跑进来说“二哥,你看,庄妃娘娘让內官送来的苏绣璎珞。” 夏婵咋呼道“老爷,可漂亮了,是精选的贡品呢。” 王渊笑着放下书卷,接过苏绣端详一番,点头道“确实巧夺天工。” 黄峨挑出一张最漂亮的,说道“这张做一个仲家头饰,送给灵儿姐姐,让阿爸、阿妈他们带回贵州。” 王渊心中感动莫名,将黄峨揽入怀中“眉儿,你有心了。” 黄峨抿着嘴一脸甜笑,复又说“这还有三张,一张给阿妈,一张给大嫂,一张给小妹。” 王渊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将妻子搂得更紧。 夏婵却在旁边撇嘴,显然是为小姐感到不值,有好东西为啥要拿去到处送人啊反正王家人都在贵州,等开春日暖全都要回去,根本不用这样刻意讨好。 夫妻俩说了一阵情话,王渊便拉着黄峨前往花园,笑道“眉儿,你看这是什么” 黄峨摸着秋千满脸开心“专门为我做的” 王渊点头道“是啊,我过两日便要去山东治河,你在家里若是无聊,便跟夏婵来这里荡秋千。我还买了几个小球,平时没事儿也可以玩玩蹴鞠。” 黄峨当即爬上秋千,笑道“婵儿,快来推我” 王渊说“我来吧。” “啊,轻一点,都飞起来了” “夫人,你别装啦,你以前在家里荡得更高。” “胡说,我哪有” “哎呀,我好像说错话了。” “咯咯咯咯” 主仆二人一阵斗嘴,黄峨在秋千上越飞越高,花园中不时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玩得微微发汗了,黄峨才下来休息,夏婵迫不及待站上去自己荡。 都是十多岁的小姑娘,玩心还很重,一个小游戏就能耍半天。 笑闹过后,黄峨回房取来一套便服,亲手帮王渊换上。又给夫君系上香囊,端端正正挂上玉佩,连玉簪都仔细插了好半天。 这就是单身狗和已婚青年的区别。 王渊以前出门,穿得随随便便。现在浑身打理得一丝不苟,居然还破天荒的带香囊,这些全都是黄峨悉心收拾的。 黄峨带着夏婵,直把王渊送到门口,才笑着说“二哥早回。” “我省得,喝完酒就回家。”王渊心情舒畅道。 这趟出去并非喝花酒,而是庆祝同科庶吉士散馆。 被录为庶吉士之后,理应在翰林院学习三年,但经常两年半就毕业,谓之“散馆”。 毕业了自然要分配工作,成绩优秀者留在翰林院,二榜进士做编修,三榜进士做检讨。成绩稍差的,被分配到六科、六部和都察院。再次者,只能外放出去当知州。 如果庶吉士毕业,却被外放州同知或知县,那只会有一个原因这货得罪人了 从明朝中期便是如此情况,他们的前辈就要惨得多,明初庶吉士大部分都被外放知州、知县。 王渊骑着马儿,身后跟着袁达,打马进城直奔酒楼。 “王学士” “王二郎来了” “王二郎,倩女幽魂是不是快写完了” “” 酒楼之中,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跟王渊打招呼。 王渊一路抱拳回礼,来到二楼就座,朋友们差不多都到齐了。 曾经一起住工部宿舍的三位舍友,许成名、张璧、涨潮全部留在翰林院做编修。一起坐船进京的张翀,则被安排到刑科当给事中。其余人等都不太熟,王渊只跟他们打过几次照面,但也值得拉拢结交一番。 在另一个时空,眼前这些人里边,阁臣与尚书就出了好几个 比如留任翰林院编修的孙承恩,就在嘉靖朝官至礼部尚书。可惜因为不穿嘉靖赏赐的道士袍,惨遭皇帝罢官,丢官也算丢得特别奇葩。 除了王渊之外,探花余本也来了。只因他们两个,是同科进士当中,最早进翰林院的。 至于杨慎,不提也罢。这位老兄心高气傲,更喜欢跟正德三年的进士打交道,正德六年的进士都不太待见他想巴结都挨不上,谁让人家是首辅的公子。 “若虚兄主持宴会吧。”许成名说。 王渊摆手道“今天庆祝散馆,我就不喧宾夺主了。” 许成名毕业考试第一,而且仗义疏财,在本届庶吉士当中人缘不错。几分推辞之后,由许成名主持宴会,也不谈啥诗词歌赋,就是一边喝酒一边吹牛。 “好” 楼下大堂,蓦地传来阵阵喝彩。 却是一个瞎子说书人,正在讲着评书版倩女幽魂“只见那树妖姥姥,张嘴一吐,舌头见风而涨,须臾间便有二十余丈。那长舌乃是树妖练就的法宝,柔软坚韧,可破地而行,可绕树穿林噗噗噗噗噗,一阵响动,咱们的书生宁采臣便被长舌缠住燕赤霞咬破指尖,以血虚空画符,口念法诀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燕赤霞的宝剑一化为二、二化为三、三化无穷,天地之间尽是剑光。正是他习自上古剑仙的独门法术万剑归宗” 无数食客听得如痴如醉,有人代入宁采臣,幻想着哪天也能遇到美艳善良的女鬼。有人代入燕赤霞,幻想着倚仗法术,于世间行侠仗义、斩妖除魔。 楼上众人被喝彩声吸引,安静下来侧耳倾听。那说书人好似自带喇叭,声音并不洪亮,却让楼上食客也听得清清楚楚。 受任浙江道监察御史的张鳌山,好奇问道“若虚兄,这倩女幽魂的作者究竟是谁” 兵科给事中刘夔笑道“自然是若虚兄本人,没见故事发生在贵州吗” 翰林院检讨张衍庆,明显也读过物理学报,他说“倩女幽魂由一人口述,一人编录。若虚兄自是口述之人,只不知是哪位大才编录” 王渊的口述,只是把大致剧情干巴巴讲出来。 黄峨才是真正的作者,在书中添加大量诗词散曲,而且把细节润色得非常精彩。虽然年仅十四五岁,黄峨的文笔却越来越老辣,至少读起来似是青年才子所作。 王渊摇头道“编录之人,不愿透露姓名。” “可惜不得一见。”吏科给事中黄臣感慨道。 翰林院检讨吴惠说“定是某位官员所作,怕漏了姓名影响清誉。” 王渊笑而不语。 楼下依旧在说着评书,楼上已经酒过三巡。 “啪” 隔壁突兀传来拍桌子的声音,随即是激烈的争论。 “月亮怎么可能是坑坑洼洼的圆球” “谁说不可能钦天监观星台自有万里镜,你若不信,今天晚上且去一观” “观星台又不是谁都能去,你在此大言不惭,我等也无法证实。” “我还偏要证明给你看” “你如何证明” “吾师王学士曾传授光学玄机,我明日便寻工匠,磨制水精打造万里神镜。你若不服,届时咱们夜间赏月,看那月亮的本来面目是何模样。” “王学士学究天人,自然能打造神镜,你一个乡试落第的秀才能造得出来” “吾师王学士曾言,物理之道,人人皆可习之,人人皆可参破,以物理达天理是也。我为物理学派门徒,只要掌握了光学奥妙,又如何不能制造万里神镜诸君且拭目以待” “你这厮走火入魔了。一阵说月亮是坑洼球体,一阵又说自己能撬起泰山,还说什么大地也是球体,径直往西能从东面回来。胡言乱语,滑稽至极” “我滑稽至极我看你们才是井底之蛙” “” 王渊听到隔壁的吵闹声,不禁开心笑起来,物理学这是越传越广了,居然有人想要自造天文望远镜。 再加上楼下的倩女幽魂评书,以及让京城百姓趋之若鹜的足球联赛,王渊在明代的北京已经留下深刻印记。 228【半步圣人与三态论】 隔壁士子争论之时,另一间房的朝鲜人,也喝着酒在侧耳倾听。 如今的朝鲜国王,乃中宗李怿,就是电视剧大长今里那位。 李怿自认为英明神武,还品评明朝历代皇帝。 他说朱棣动辄诛杀大臣,连个借口都不找,还崇信佛教,不是什么圣主。又认为明宣宗大造宫室,靡费无度,也不是啥好皇帝。还说后来的嘉靖刚愎自用,啥事儿都管,动辄对谏臣施以重刑,导致言路阻塞。 其实,李怿自己也大造宫室,喜欢研究炼金术和命课学,他跟明朝皇帝有啥两样 这货依靠政变抢了兄长的位子,先天就有政治缺陷,无法摆脱“反正功臣”的制约。他连自己的妻儿都保不住,一旦敢跟群臣做对,必然落得与兄长同样下场被流放之后赐死。 就这种孬货,虽然对大明表现得无比忠诚,每年都派使者入朝进贡,暗地里却让使者打探明朝虚实。 打探个鬼啊 倒是这些探子回国之后,将所见所闻写在李朝实录里边,让中国史学家可以看到一个更真实的朱厚照。 今年的朝鲜使团头领叫柳湄,名字起得挺妖娆,其实是个糙老爷们儿,乃朝鲜的两班官员之一。 一个使团成员推门而入,呈上一摞报纸说“柳参判,今年非但有邸报,还有一种物理学报。京城百姓,人人争而购之,其所载倩女幽魂,更是在北京蔚然成风。” 柳湄问道“就是楼下说书人口中那个故事” “然也”使团成员回答。 柳湄又问“朝中虚实如何” 使团成员说“群臣以首辅杨廷和为主,但也有许多官员,对杨阁老颇有微词,杨阁老不是很得人心。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今年更加受宠,皇帝带庄妃亲自登门庆贺他的婚礼。另有边将江彬,被皇帝收为义子,改名朱彬,异常跋扈。” “太监呢”柳湄问道。 使团成员说“太监没有以前那么得势了。” 柳湄笑道“看来明朝皇帝吸取教训,不再信任太监。” 在刘瑾弄权之时,朝鲜使团很尴尬。他们有什么事情,都得先跟太监李珍交谈,再由李珍去拜见刘瑾,通过刘瑾向礼部下令,如此才能完成出使任务。 使团成员又说“北京士林,兴起一物理学派,尤以国子监和顺天府学为主,物理社成员已经多达百余人。便是没有加入物理社的读书人,也爱谈物理大道。譬如首辅之子杨慎,就在物理学报发表过实验文章。” 柳湄不解道“何谓物理何谓实验文章” 使团成员吞吞吐吐说“我也不是太懂。这物理之学,好像源自朱子理学,又说是王门心学一支脉耳。物理学派门徒,讲究通过观察、实验、总结,了解天地万物之真理,从而体察世间天理。他们常有奇谈怪论,说大地和月亮都是圆球,月亮绕着大地旋转,大地绕着太阳旋转。还说物有三态,曰气态、固态、液态。人亦有三态,曰神态、体态、仪态。” 物理学派,已经自发出现哲学理论完善者。 妥妥的跑偏了 那些家伙不好好做实验,非要把物质三态跟人联系到一起。 说神态是一个人的灵魂状态,主导思想、道德、性格等等;体态即一个人的生理状态,主导身体健康、年轻衰老、力量强弱等等;仪态是一个人的气质状态,受魂态与体态影响,从而表现出雍容、刚健、猥琐、木讷等各种气质。 人最初只有灵魂,即神态。 获得父母精血降生,便有了体态。不断吸收物质吃喝和精神学习能量,体态变得越来越好。 吸收能量的好坏与多少,形成每个人不同的气质,于是仪态也因此出现。 这跟朱熹的理论有所不同,于是大家又完善修改。说每个人的神态灵魂,初始皆为圣人状态,降生时吸收的精血能量驳杂,导致天性与良知被埋没,需要不断追求天理来恢复。恢复得越好,则体态与仪态就越接近圣人。 如此理论,是刚考上举人的王晹搞出来的。这货的本经是易经,就喜欢玄之又玄的东西,硬生生把物理和哲学扯到一起。 你还别说,这套歪理还有很多人信,物理社成员纷纷帮他完善。 王渊也被这些学生誉为“半步圣人”,即王渊天生神态充盈,又得天地灵气造化,因此能量十分充足。所以,王渊虽然小时候很穷,甚至吃不饱饭,却身体和智慧都超长发育,拥有举世无双的武力,读书几年就能考中状元。同时,还能窥探天道,创造物理学派,以万物之理来感知天理。 只要王渊继续向前,踏出最后半步,就能成为真正的圣人 王晹这小子,甚至想把“人之三态”理论发表在物理学报,被王渊劈头盖脸训斥了一番。即便如此,私下依旧快速传播,而且结合程朱理学越来越完善。 还是那句话,正德时期的读书人,处于一个思想迷茫期。他们接受程朱理学教育,却又对此万分疑惑,再加上社会经济不断发展,迫切需要一种新的理论来理解世界。 使团成员递上一篇三态论,写的是最新版物理学派哲学理论。 柳湄虽是朝鲜官员,却深谙程朱理学,他看完之后皱眉道“此似为旁门妖言,却又暗合朱子之学,难道大明真出了半步圣人不成” 当然暗合朱子之学,好几十个物理社学生,翻着朱子语类研究半年,汇集众人智慧才逐步完善理论。 而且,比起朱熹的理学,这套三态论更具有进步性,补充了相关的“方法论”。 物理学派认为,物质有三态,一级高于一级,想要升级就得吸收能量。 人也有三态,神态灵魂为最高级,想要升级就得努力。 在身体方面,应该健康饮食,注意锻炼,这样才能精力充沛、延年益寿。在精神方面,应该努力学习、观察、实验、总结,体察万物之理,最终窥探天理。 身体和精神都好了,还要勇于实践,带兵打仗啊、勤于政事啊、奉行孝道啊。这是把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搬来,只知不做,只做不知,皆为假修行,只有知行合一才是真修行。 这帮学生的想法,是以物理窥天道,最终成就圣人功业。 柳湄虽然不太相信,却也不知如何反驳,同时心里也生出一番计较。他身为朝鲜两班官员,身世自然显赫,但又资历尚浅,不能跟两班重臣相比。 若能习得物理学,带回朝鲜传播,那他就是朝鲜物理学派的开山祖师,将获得无限的政治与学术地位。 柳湄立即下令,搜集市面上所有物理学报,住在会同馆潜心研究三天,脑袋都差点给研究炸了。 这什么鬼学派 好难啊 229【炼神还虚哪儿去了?】 王渊的离京计划再度推迟,因为皇帝要过生日了,万寿节属于古代中国非常重要的节日。 这天,朱厚照先去奉先殿拜见太皇太后,再去奉慈殿拜见张太后。感谢她们的养育之恩,毕竟没有两位太后,就没有朱厚照和他爹弘治皇帝。 接着再驾临奉天殿,群臣山呼万岁,庆贺皇帝生辰。 按照礼制,皇帝应该赐宴群臣。但今年各地大灾,粮食减产严重,遂免去赐宴节省开支。 随后,各番邦使节依次入朝,恭贺大明皇帝生日,皇帝赐宴、赐金织衣、赐大明宝钞以示恩遇。 宣布赏赐完毕,藩国使节本该退下,朝鲜使节柳湄突然大喊“圣皇帝陛下,臣请求留在大明,谨以十年之功精研理学” 群臣愕然,随即狂喜,就连朱厚照都特别高兴。 什么资历尚浅,放在柳湄身上纯属扯淡。这家伙的朝鲜官职为户曹参判,类比大明官职就是户部侍郎,妥妥的两班重臣 而且其所在家族,全称是“文化柳氏”,听这名字就属于儒家正统。 一个儒学正统出身的藩国侍郎,居然放弃高官厚禄,主动留在大明钻研学问。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泱泱中华的教化之功啊。 “准了”朱厚照心情愉悦道。 文武百官齐声大呼“陛下圣明” 柳湄同样非常高兴,他留在大明进修,凭借其家族背景,不但不会耽误前程,反而等于积累资历和名望。而且北京的日子多快活啊,娱乐项目比汉城齐全得多,汉城那边就一帮土包子。 更关键的是,朝鲜那边正在玩党争 一方是勋旧派,相当于贵族大地主联盟,他们想法设法维护既得利益。 一方是士林派,都是通过科举上位的新兴小地主,希望推行改革建设国家。 上百年来,许多士林派渐渐混成勋旧派,变成自己当初最讨厌的样子。但随着科举兴盛,士林派的势力愈发壮大,甚至一度盖过了皇权。 于是,上上个国王,疯狂打击士林派。上个国王先扶持士林派,接着又扶持勋旧派,目的无非是维持朝堂平衡玩崩了,被政变废掉。 如今这个国王,正在重用士林派,全力打击勋旧派。 士林派此时如日中天,勋旧派的日子很不好过,而柳湄恰恰出身于勋旧派。 按照朝鲜官场的斗争规律,国王很快就要跟士林派翻脸了,因为这帮泥腿子得势之后太过嚣张。他们奉行“至治”理念,国王翻修厕所都要拿出来“公论”,而弘文馆类似翰林院和两府类似六科与都察院又一大堆士林派,论来论去都是士林派说了算。 但是,士林派一旦失势,勋旧派必然张牙舞爪。再过一阵子,国王就又该启用士林派,转而打击勋旧派了。 一起一落,循环往复,谁也打不死谁。 国王若是打压某一派太狠,肯定有人狗急跳墙,上一个被废掉的朝鲜王便属前车之鉴。 另外,政治斗争还掺杂着学术斗争,朝鲜儒学有着理学派和气学派之争。 理学派推崇程朱理学那一套,强调个人体验和道德修养。气学派同样尊崇朱熹,却认为“气”才是世界本体,主张积累外在的学识和经验。 柳湄为啥对物理学派感兴趣 因为物理学派可以理解为“理气互发”,但实际操作更加偏向于“气”,而且还提出了做实验这种“方法论”,当然值得拿回朝鲜大力推广。 柳湄打算不理朝鲜党争,留在北京学习十年,把物理学研究透了再回去。届时,可以改“物理学”为“气理学”,统一朝鲜的理学派和气学派,那样柳湄就可以成为儒学宗师 物理学派在朝鲜不难推广,由于社会矛盾日渐激烈,徐敬德的主观唯物主义大行其道气学派,柳湄完全可以在此基础上再添一把火。 甚至,柳湄感觉自己可以统一勋旧派和士林派。勋旧派以理学为主,士林派以气学为主,他以勋旧派的身份,提出偏气学派的主张,很可能得到两派的共同支持嗯,也有可能是共同反对。 散朝之后,还没来得及出皇城,柳湄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王渊执弟子礼“王学士,吾欲学习物理,还请不吝赐教” 群臣皆惊,大部分冷笑鄙视,心想果然是番邦之臣,不识儒学真义,放着满朝大儒不请教,居然拜一个后进末学为师。 王渊也是惊讶,回礼说“不敢当,互相切磋而已。” 翌日,王渊出京前往山东,实地考察黄河治理问题。 跟随王渊一起出京的,有从户部借来的王文素,这位人形计算器用起来特别方便。还有宝朝珍、宝朝相和钟安三位弟子,以及四个乡试落榜的府学生员,他们都要执行辅助测量工作。 弟子杜瑾则留在京城,负责其他学生的教学工作,包括教授朝鲜学生柳湄的数学。 老师一走,学生就发疯了 王晹这个家伙,不好好准备明年的会试,居然悄悄搞起了串联。他通过师弟黄煦,联系到徽商黄崇德,在宣武门外开办书院,名曰“物理学院”。共有讲堂三间、后堂三间,加上其他房舍,足足十多间屋子。 因为有金主资助,书院免收学费,寄宿学生只收食宿费。 这些物理激进派们,用蜡印机印刷传单上千份,在宣武门外见人就发。大部分出城看球赛的官民,都需要从宣武门经过,分分钟就能把传单发完。 第一次书院讲学,就来了二百多人,反正一切免费,只当来看热闹了。 主讲人有好几个,王晹率先登台。 因为听课者五花八门,有豪门公子,有求学士子,也有普通百姓,甚至还有和尚道士,宣讲内容不能太过深奥,必须讲得深入浅出才行。 王晹说道“本人王晹。晹,即太阳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先生赐字隐之,认为我现得太多,隐得似乎太少。今天,我又要出来现了本人只不过是物理学派一小卒,却厚着脸皮做主讲,实乃抛砖引玉也” “何为物理就是具众理而应万物,从而窥探天理天道。只要认真研习物理,知行合一,则人人皆可为圣” 阐述了一大堆物理学派的理念,王晹又说“万物皆有三态,即固态、液态、气态。我们用水举例,就是冰、水和蒸汽。冰吸收能量为水,水吸收能量为气,因此气是最高等级的。人也有三态,即体态、仪态、神态。” “人人皆有体态,乃人之身体。遍食五谷杂粮,吸收食物精华,加强武艺锻炼,则体格健壮;饱览经史子集,吸收文章教化,通晓各家学问,则学问渊博。” “这就好像冰吸收热量变成水,人吸收了能量就有气质,此为仪态。武将气势慑人,此为仪态;士子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也是仪态。” “有了仪态,还要继续修行。要知行合一,不断做好事,渐渐修出自己的神态。神态乃先天之态,人人皆有,降生之时才被埋没。相当于蒸汽失去能量,变成了水,变成了冰。我们物理学,便是将冰变成水、将水变成蒸汽。让人修出仪态,还原本来的神态” 罗里吧嗦讲了一大堆,台下一个道士嘀咕道“这就是道家的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啊,怎么把炼神还虚给去掉了应该补上才对。王二郎的学问,原来源自道家。” 得,王渊与王阳明彻底跑远了。 王阳明被视为佛家禅宗,王渊干脆成了道家传人。 王晹笑道“说了如此许多,想必各位感到很枯燥,咱们来做一个有趣的实验。” 物理门徒们抬着大缸进场,直接生火将油锅煮至沸腾。 “我要将它捞出来”王晹将一个钢质砝码丢进去,挽起袖子就伸进油锅里去捞。 众人惊呼。 王晹却优哉游哉,神态自如,将砝码捞出来说“这并非变戏法,也非我练就一双铁臂。而是锅里大部分为醋,只有表面一层为油。为何会如此呢这涉及两个物理知识,沸点和密度。醋的密度大,所以沉底;油的密度小,所以浮面。醋的沸点更低,因此煮沸了也不烫手。” “再来说这个千里神镜,为何能看得更远,这也涉及到物理光学知识” 今天讲得并不深入,纯属科普性质,就是怕把听课者给吓跑了。 散场之后,一个道士找到王晹“贫道至真,乃一游方道人,可否寄居书院修习物理贵学派研究万物之理,铅汞大道亦在其中,或许可以互相切磋精进。” 王晹的目标就是传道,哪管什么和尚道士,他非常高兴地说“真人既愿修习物理,鄙书院自然欢迎之至。” 于是,至真道人从此加入书院,并以道家理论,帮助王晹完善那套“物理三态论”。 等王渊办完差事回来,看到那套学说思想,简直哭笑不得,只能亲自下场删删改改。 。 230【临清州】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挑动元末乱世的石人,便是黄河河工,在开掘黄陵冈河道时挖出来的。而这次黄河决堤,也恰恰是在黄陵冈 自正德皇帝继位以来,短短八年时间里,仅黄陵冈就决口三次。 黄陵冈在河南开封以东,那里决口,为何王渊带人直奔山东呢 其一,坐船顺大运河南下,速度要快得多;第二,视察山东临清那边的漕河情况。 至于黄陵冈决口处,那位拜祭河神的河道总督刘恺,正在将功赎罪抢修堤坝。朱厚照虽说要将其撤职,但好歹此人熟悉情况,须得缓解汛情之后再召回来。 王渊率众从北京出发,转眼就到了临清州。 六十多岁的退休老太监李兴,也被王渊带过来。 李兴站在甲板上,指着远处河面说“从蒙元至今,黄河主要流经开封,过黄陵冈转向东南,流经徐州汇入泗水,借淮河而入海。但每次决口,都会导致黄河分流,洪武二十四年那次决口尤其惊人。当时黄河一分为三一走寿州入淮,称大黄河;一走徐州入淮,称小黄河;一走山东流入会通河,带来大量泥沙,造成会通河淤塞,大运河因此断航二十年之久” 这贪污成性的老太监,居然忧国忧民道“现在黄河决口怕什么就怕洪水灌入山东,导致漕运断绝,关乎社稷安危。” 王渊看着河面上南来北往的船只,舒了口气说“看来洪水已退,漕河又通航了。” 李兴笑道“老天保佑,今年决口不是很厉害,否则只能等冬季枯水期才能退。” 王渊说道“还请李公讲一下,山东哪里的漕河容易被波及。” 李兴指着前方说“一处便是此地临清,卫河与闸河交汇,上游的黄河支流颇多。一旦黄河在河南决口,很容易绵延数百里淹过来一处在更南的济宁,济宁比临清被淹的次数更多。但是,临清更容易断航,即怕洪水又怕旱灾。” “为何如此”王渊问道。 李兴解释说“闸河、卫河地势较低,丰水时自然不怕。但每当三四月雨量减少,又或者冬季枯水期,就只能通过关闸蓄水。蓄到足够水量,再开闸通航,开闸一次就要把水耗尽,靠后的漕船全部搁浅。” 王渊命令船工继续前进,来回观察将近半天,基本搞明白什么情况。 李兴说道“今年黄河决口,导致临清断航将近两月。眼看洪水退去,但马上又是枯水期,到时候漕运还得断断续续,今年京城的米价必然暴涨。若王学士能够解决临清的漕运问题,便是不去管黄河决口,也是莫大的一桩旷世奇功” 这年黄河决口,漕运官员率先遭殃,一共二十多人被罚俸,只因漕粮延期三月不至。 王渊笑了笑,不予置评,只让船工在临清城外码头靠岸。 他们这群人都穿着便服,在城门口,王渊拿出腰牌说“翰林院侍读学士、巡按河道御史王渊在此,让我上城楼一观” 巡按河道御史是什么鬼 只说过总督河道御史,还真没见够巡按河道的。 守城军将一惊,问道“可是斩杀刘六、刘七、齐彦名的王状元” “正是”王渊说道。 守城军将立即陪同王渊登上城楼,同时派人去通报知州马纶。 王渊站在城楼之上,掏出望远镜观察情况,东南西北四城都走了一遭。 突然,一个五十多岁的官员,带着其他几位官员来此,拱手作揖道“鄙人临清知州马纶,见过王学士” “马太守,有礼了。”王渊很给面子,喊了一声太守。 马纶连忙说“不敢当。” 马纶乃举人出身,能当上知州,而且还是临清知州,已经算非常厉害了。而翰林院官员外放,除非把皇帝得罪狠了,打底就是一个知州。 高下立判。 见王渊还在观察水道,马纶恭敬道“王学士,时日不早了,在下略备薄酒,不如先到州衙用膳” “不忙。”王渊说道。 “是。”马纶只能站在旁边陪同,同知、州判等官也跟着傻站那儿。 王渊转身对王文素、宝朝珍、宝朝相、钟安等八位弟子说“从明日起,兵分两路。一路由我带队,一路由尚彬王文素带队,测量各处河道高低与水位深浅。用我传授给你们的方法作图,要标出等高线” 海拔自然没法测量,只能用三角函数测出各处的相对高程。 “遵命” 众弟子齐声听令,心里颇为欢喜,他们所学知识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王渊又问马纶“马太守,临清兵备道官员何在” 马纶连忙说“因为反贼肆虐山东,为拱卫王府,兵备道已经搬去济宁。有山东兵备副使一人,名叫李充嗣。” 王渊对宝朝珍说“替我修书一封,给山东兵备副使李充嗣,让他立即调动山东军民,随时听候命令修筑水利我要五万人。” “是。”宝朝珍特别有干劲。 一封书信就能使唤山东兵备副使,而且张口便要五万人,如此权威让宝朝珍热血沸腾。 王渊道“马太守,你也要准备钱粮,不能全靠户部拨款。” 马纶头大无比,苦着脸说“王学士,临清去年遭遇兵灾,今年又遇水灾,哪还能挤得出钱粮” 王渊笑道“别处没有,临清肯定有。放心吧,不用你出太多,尽量筹措一些。” 钱粮都是现成的,甚至不须转运。 只要户部答应拨款,王渊就能直接在临清领到粮食,好多漕船被堵在这里还没走呢。而且临清有钞关,平时收取无数商税,关税银子拿来用便是。 马纶小心翼翼问道“不知王学士打算修筑何处水利” 王渊指着远处河面“我要让临清在枯水季节也能通航,并且不怕遇到普通洪灾。你自己想想吧,这事若能办成,你作为地方主官辅助有功,该是多大的政绩” 马纶立即有了精神,挺直腰杆说“此乃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在下自当鼎力相助,唯王学士马首是瞻” 王渊又对同知和州判等官员说“你们也有功劳。” 众地方官员立即齐呼“全凭王学士做主” 必须取得地方官员的支持,因为王渊要占不少土地,用来涝时泄洪和旱时储水。 今天白天有事,回来又查了不少资料,缺的一章明天补上。 231【沈师爷来啦】 在明代,如果大臣遇到紧急事务,是可以暂时挪用钱粮的。 比如此时的户部尚书王琼,六年前就已经是户部左侍郎,五年前因为皇帝赏识转任吏部侍郎。恰在此时,因为边臣紧急挪用太仓银,逾期没有归还,已经从户部调任吏部的王琼,也被追责扔去南京吃闲饭。 王渊现在奉皇帝命令巡按河道,户部尚书王琼算自己人,申请工程经费还是很容易的。反正这些漕粮和部分关银,也迟早要运去北京,直接在临清支付反而更省事。 钞关那边比较难搞,负责官员不情不愿,但还是答应给一些,只要王渊签字画押便可。 漕粮则出乎意料顺利,该河段的漕运参将,恨不得立即把漕粮全部交给王渊。这家伙因为延期不至,已经被罚俸三月,眼看着再次通航,没通几天又给堵了 之前断航,是因为洪水泛滥。 现在断航,是因为河南那边治河有了效果。河道总督刘恺在南岸掘河泄洪,在北岸修补堤坝堵住决口,导致蔓延到山东的黄河水量减少,且加速了泥沙在卫河的堆积。 于是临清附近的河道,现在大面积淤堵,漕船、商船时不时就要搁浅。 时间越往后走,河道淤堵得就越厉害,因为马上要到枯水期了。若不能完成清淤工作,就得等到明年春季,雨水增多之后才能恢复航运。 中间有好几个月时间,足够扣这位漕运参将一年的工资。若是造成京城粮荒,多半会论罪下狱 “王学士,你需要多少粮食”梁玺问道。 王渊笑着说“梁参将尽管转运,反正一是半会儿也运不完。至于我需要多少钱粮,那得等工程计划制定之后才知道。” “若是工程浩大,可以多给王学士留一下。”梁玺做梦都想甩锅。 去年济宁漕船被烧一千多艘,沈复璁所担责任微乎其微。而眼前这位梁玺,则在漕运军将之中,责任排第二,排第一的是漕运总兵兼镇远侯顾仕隆。 此君十分倒霉,去年漕船被烧,今年两次断航,已经被罚俸到明年夏天。期间一直戴罪立功,罪责却越戴越多,感觉就像借了高利贷,这辈子都还不清一样。 但北京又继续粮食,梁玺不能坐等通航。他得组织漕运官兵,从陆路转运粮食去德州,耗人、耗粮、耗时非常麻烦,巴不得王渊多拿走一些漕粮,反正朝廷追究起来也可以推给王渊。 可惜,王渊不接招。 就陆路转运那工作效率,临清逗留着数百艘漕船,给梁玺一两个月都运不完人手太少。 王渊站在甲板上,指挥学生坐小船,于各处河道、河岸插放标杆,通过三角函数来测算附近的地势高矮。甚至王渊都懒得亲自运算,直接扔给学生做题,只有当学生之间数据不同时,王渊才会自己进行计算验证。 “这河就让它淤着”王渊问道。 梁玺无奈道“又有什么办法河道总督在黄陵冈治水,在下又要从陆路转运漕粮,卫河之淤泥只有暂时不管。” 王渊提醒说“如果不在冬季清淤,春日水涨就更难清理了。” 梁玺说道“春日水涨倒不怕,那时肯定能通航,就怕暮春时节雨水不足,漕船再次因为泥沙而搁浅。” 这是非常尴尬的事情,河道总督远在河南,没精力跑来临清做事。临清这边的漕运军民,也有清理河道的责任,但他们更大的责任,是赶紧把粮食通过陆路运走 卫河淤在那里,竟然没人来管了,把南北商船全部堵住,不知会造成多大的经济损失。 其中,也有为王渊运棉花的商船。如今正是棉花采摘季节,山东棉花运至天津,最快捷的便是走这条水道 于公于私,王渊都得抓紧时间把卫河疏通。 王渊说“梁将军,我想看看清淤船,或许可以改进一二。” 临清州作为漕运重要转运点,再加上河道又浅,因此时常淤堵,常备有清淤船以应急。 清淤船上,有各种工具。 一种名曰“混江龙”,是一根长长的木杆,端部安装四片铁叶,沉入水底通过人力搅动,以此刷荡泥沙。但只能把局部淤积的泥沙搅散,令其滑向附近更深的河道。 一种名曰“铁龙抓”,用绳索系住铁爪扔水中,全力开动船只,借船前行之力拖散河底淤泥。同样只是拖散而已,只能治理局部,大面积淤堵根本不起作用。 一种名曰“浚川耙”,就是在巨型木杆上,弄一个钉耙之类的玩意儿。两条大船抛锚固定,巨木和钉耙位于两船之间,由船上的工人以滑轮来回拖动,将淤堵的泥沙进行搅散。 都是局部清淤的器具,而卫河这次淤塞,是黄河水带来泥沙导致的,必须等枯水期进行人工打捞清淤 接下来几天,学生们测绘制图,王渊则在改进清淤船,他要制造“链条挖斗式采沙船”。 用帆布做履带,履带有孔洞,方便轮毂带动。履带每隔一截,便有铁质挖斗,有举目干伸入河底。蒸汽机什么的没有,可由四个工人,推磨一样旋转动力台,通过铁质齿轮,利用杠杆原理轻松带动轮毂和履带。 遇到不好清淤的地方,可用“混江龙”将淤泥打散,再用王渊这个设备去挖沙。挖出的泥沙通过履带送到船上,工人们再运走即可,比人工下水清淤效率提高百倍。 王渊立即通过知州马纶,召集临清州工匠,木匠、铁匠、纺织匠人,按照图纸严格进行打造。 剩下的便是等待,一等工匠制作零件,二等学生测绘制图。 想要保证临清水道四季通航,可不止挖个水库储水泄洪那么简单,否则早就有人搞出来了,古代治河大臣并非全是傻瓜。 “二哥,”袁达快步跑来通报,“沈先生来了” 王渊愣了愣,反问“沈师爷” 袁达笑道“就是他。他现在是济宁州判,你写信给山东兵备副使,那位副使就派沈先生过来联络。” 王渊立即出去迎接,老远就喊道“先生,三载不见,想煞学生也” 沈复璁比以前当师爷的时候更有派头,他穿着一身破旧官服,手持王姜氏赠送的孔雀羽扇,握住王渊的手说“渊哥儿又长高了,你我师徒贵州一别,不想竟在山东再会” “先生快请进去说话”王渊小心搀扶道。 沈复璁感慨“还是渊哥儿孝顺啊,我才疏学浅,只能为你开蒙,哪当得起如此敬重。” 师徒之情,感天动地。 临清州的官员,以及沈复璁带来的济宁官员,全都看得感慨有加,说不定就有谁回去以此教育晚辈。 静室之内,没有旁人。 王渊嘿嘿笑道“先生,李兵宪是什么意思他愿意配合吗” 沈复璁歪坐在椅子上“配合,不合配才怪了。别说要五万人,就算要十万人都凑得齐。兵备道管辖的事情太多,其中就包括暂时赈济流民,现在济宁城外汇聚了三四万灾民,连临清的灾民都往那边跑。李兵宪让你赶快制定好工程方案,他立即就能把几万灾民送来” 得,以工代赈,古代人也很聪明。 若非没有足够的权力和钱粮,山东兵备副使李充嗣,估计自己就要带着灾民兴修水利。实在是几万灾民聚在一起太可怕,不给他们找点事做,很容易搞出乱子,说不定还有人趁乱举事造反 232【王剃头】 临清,州衙。 知州、同知、州判皆在,漕运参将、临清仓大使也在,另外就是济宁州判沈复璁先生。 王渊把学生们绘制的地图铺开,图纸上大圈套小圈,看得众人满头雾水。 临清仓大使薛奋问道“王学士,这些圈线是何物” 明代漕运有四大转运仓库,分别为常盈仓淮安、广运仓徐州、临清仓和德州仓。虽然沧州、济宁等城也有转运仓,但规模远远不如四大仓,四大仓每一个都是漕粮集散基地。 比如临清仓,不但有南粮运来储存,山东部分地区、河南东部地区的粮食,也会通过水陆运输储存此地。如果卫河一直淤堵,临清这里的漕粮将越来越多,甚至有可能出现爆仓现象。 临清仓有大使、副使各一人,今后肯定要劳烦他们,因此也被王渊请来一起商议。 王渊解释道“等高线,同一个圈,沿线地势高矮相同。” 老太监李兴不愧是做了一辈子工程的人,顿时赞叹道“如此制图,则一目了然也,王学士有真本事” 知州马纶问“王学士打算建什么” 王渊指着图纸说“在闸口百丈之外,修筑滚水坝并设几道活闸,再于坝外数里挖凿储水库,开凿河渠连接滚水坝与储水库。有滚水坝阻挡,则水势可以减缓,无论旱涝皆有缓冲余地。” “平常时日,滚水坝紧闭闸门,通过溢出之水,就能让过往船只正常通行。遇到洪灾,可将滚水坝闸门打开,一部分流往下游,一部分流入储水库以分流泄洪。不管是平常时候,还是遇到洪灾,有滚水坝在上游阻挡,下游船只都能更加平稳安全的通行。” “在枯水期,则配合下游闸门,轮换交替开启。如此,可让闸内蓄水多用几次,不至于在蓄水之后,开闸半天就无水行船了。甚至遇到旱灾,还能引储水池之水,保证漕船可以正常通行。” “最最重要的是,滚水坝可以阻挡泥沙遇到黄河再度决口,泥沙也大部分被滚水坝挡住,基本不会流进漕运河段,临清漕河不会再像此时这般突然淤堵。但是,在滚水坝上游,必须定期清淤,否则顶多年就废了。我正在改进清淤船,可以加快清淤工作。” 众人仔细琢磨,似乎还真是那回事儿。 特别是漕运参将梁玺,听到这个方案欢喜异常,感觉自己的高利贷可以还清了,不用一直处于戴罪立功状态。 梁玺拍掌道“王学士不但文武双全,连治理河道都如此拿手,下官佩服之至” “哪里,”王渊谦虚道,“我只不过参考历代治水方案,仿效先贤故智,再配合临清实情,因地制宜而已。” “好一个因地制宜”沈复璁大赞。 老太监李兴提醒道“滚水坝必须地基扎实,修得坚固无比才行,否则洪水来了容易溃堤。特别是靠近南岸的地方,那边多为沉积泥沙,新土疏松很难建堤,就算建起来也容易被水冲溃。” 王渊自然不能做豆腐渣工程,听到李兴此言,当即说道“那就一直向下挖,挖到实土再打地基,争取能用三百年” 李兴又说“滚水坝两岸应栽种柳树,以柳树护堤,且需卧柳、长柳兼种。” 王渊上辈子主要在修桥打洞,还从来没有搞过水利工程,对古代水利更是不了解。当即问道“为何要卧柳、长柳兼种” 李兴解释道“卧柳应离堤二三尺栽种,且需密植,以其繁茂枝叶抵御风浪。长柳离堤五六尺栽种,既可捍水,也可提供大量埽料。” 埽,即治河时用来护堤堵口的器材,常以树枝、石块、高粱杆混合制成。 李兴的意思是说,卧柳用来抵御洪水风浪。长柳用来保持水土,并且柳枝砍下来,还能用作治水的原材料。 黄河最关键的黄陵冈堤坝,虽然隔三差五决口,但那属于大自然的威能,并非堤坝修得太差劲。而太监李兴,正是当年的筑坝三功臣之一;还有一个是刘大夏,已经致仕归乡;最后一位是平江伯陈锐,已经去世好几年。 这老太监别看贪污厉害,几年前遇到弹劾,能拿出四十万两银子买命。但他做了一辈子工程,肚子里是绝对有货的,可以为王渊补充无数关键细节。 沈复璁提醒自己的学生“王学士,此工程观之颇大,耗费钱粮不少、涉及百姓且多,须得跟山东三司官员接洽。” “理应如此。”王渊说道。 河南、山东都有治河役夫,河南役夫定额有五六万,他们不用服别的差役,一旦黄河决口就得出人出力。平均下来,每次治理黄河,河南役夫每户需上交三两银子,造成无数百姓倾家荡产。山东这边稍微好一点,但那些役户至少也得交二两,好几万两治河经费就有了。 想要从老百姓手里弄这笔钱,需得漕运官员和三司官员一起出力。王渊自己是使唤不动的,而一旦让其他官员插手,中饱私囊也就无可避免了。 如果不容许官员贪污,那挖水库的拆迁工作谁来做 就算官员不贪,经办此事的吏员也会贪 沈复璁知道自己学生的性格,所以特别提醒其中关窍,让王渊提前做足准备。 此外,工程所需材料,还得召集商人和百姓搞定。 这也是一个巨大的贪污项,官员和吏员必然层层伸手。比如历史上嘉靖二年治河,仅在祥符一县之地,百姓需要承担的稍草只六万多斤,最后莫名其妙增加到六十多万斤,十倍差额大部分进了各级吏员口袋。 散会之后,王渊一边写信联络山东三司官员,一边写信给朱厚照和内阁。 按照王渊的打算,临清水利工程不打算用役夫,也即不兴师动众迫害山东百姓。王渊请求,将山东赈灾和修筑水利合并为一事,以工代赈,既可减轻百姓负担,又能暂时解决流民问题。如此,需要户部和工部共同拨款 另外,王渊请求朱厚照,派十个年轻科道官员,最好是正德三年、六年的进士,调来山东临时担任巡按御史 这些年轻科道官员,没有太深的人脉纠缠,而且迫切需要立功升官。让他们交替清查贪污现象,绝对能杜绝大面积贪污,不至于整出什么草料需求翻十倍的破事儿。 还有,王渊请求皇帝赐予尚方宝剑,六品以下官员可以先斩后奏,同时请求获得山东运军漕运官兵的实际指挥权。 官员不听话杀了再说 豪强不配合直接抄家 王学士,或许今后要改名叫王剃头 233【怂秀才】 王渊应该庆幸,临清还没有郡王封地,否则拆迁工作那才叫难搞呢。 山东有个鲁王,这很多人都知道。 但还有个德王,封地在德州,后来迁到济南,其藩国名称自然是德国。再过几十年,德王有个儿子就要分到临清,建立临清郡国,王渊修水库那片地皮全都要被划走。 此时却没有那么许多麻烦,只涉及到路氏、柳氏、刑氏三个地方大族而已。 路氏先祖在元代做过高官,到明代安心种地经商,暂时没有出过什么官员。 柳氏乃世袭军官家族,在本地很有实力,目前有个族人因功累迁密云参将。 刑氏属于明初山西洪洞移民,弘治朝出了一个州判。如今无人当官,但有一个国子监生,还有好几个秀才。 最先跳出来反对修水库的,居然是邢家那几个秀才 他们不敢公开串联闹事,只敢到处张贴大字报。 这属于明代秀才的惯用伎俩,朱元璋时期就明令禁止,但随着时间发展却愈演愈烈。明晚期的东林党,那真是把大字报艺术发展到巅峰,有些大字报写得文采斐然,知州、知县一边派人查禁,一边暗自品味、拍案叫绝。 大半夜。 袁达拖着一个秀才大喊“二哥,逮到一个” 那秀才年约二十许,被袁达揪着衣领,犹如提鸡仔般往前拽。他胀红着脸大喊“你这贼厮,快放开我。吾乃临清州学廪生,是有功名的,如此拖拽成何体统” 袁达怒道“再吵就打死你老子为了抓人,六天晚上没睡觉,蹲在树上冻得要死,正愁找不到撒气的” 那秀才估计刚被打过,此时也不敢嚣张,只嘴硬道“有辱斯文,实在有辱斯文。” 王渊穿好衣服从屋里出来,笑道“放开他。” 袁达随手一摔,呵斥说“不许再跑” 秀才被带得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整理衣襟问“你便是翰林院王学士” 王渊点头说“既知我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为何连基本的士子礼仪都不懂” 秀才只得作揖行礼“王学士职位清贵,为何不在翰林院辅佐圣君,反而来山东惊扰地方” “我怎么惊扰地方了”王渊问道。 秀才挺直腰杆说“王学士水库选址,方圆数里皆为沃土。那些上等良田,一年可种出多少粮食,可以活命多少百姓就因王学士一声令下,无数良田皆成泽国,此扰民害民之举也,望王学士三思而后行之” 王渊也不生气,更懒得戳穿其动机,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秀才昂首挺胸道“君子光明磊落,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临清州学廪生刑泰是也” 王渊又说“我问你,可知漕河堵塞一日,沿河运军要耗多少粮食南北商船要损失多少银子” 刑泰哪里知道这些,答道“应该不少。” 王渊笑道“我告诉你。建水库所淹良田,比如漕运和商船损失,犹如九牛之一毛也。” 刑泰嘴硬道“即便如此,王学士也可以挑选荒地,再不济也该挑选下田修水库,何必要淹没沃土肥田” “你懂水利吗”王渊问道。 “略懂。”刑泰说。 王渊骂道“你懂个屁若是建水库能随意选址,老子吃饱了撑的,才会把上好的肥田给占了” 刑泰愤然不语,不知如何反驳。 王渊继续说道“所征之地,肯定要赔偿。我这还在跟田主商量呢,你就迫不及待蹦出来做什么难道嫌我太客气,想换一个二话不说就强行征地的昏官过来” 刑泰欲言又止,他是个秀才,只敢悄悄贴大字报,真没胆子跟翰林院侍读学士当面辩论。 刚才那几句话,已经用完了他所有胆量。 此刻,怂得一逼。 王渊冷笑道“你等毗邻漕运河道,自当知晓朝廷政策。老子若是强征,可以直接将你全族打入军籍,世世代代做漕运军士” 刑泰被吓得浑身一抖,因为王渊没有说谎。 漕运乃是国本,但凡涉及这玩意儿,朝廷都是不讲道理的。大明开国上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漕河附近的百姓,被强行征田兴修水利设施,那些百姓也打入军籍成了运军漕运官兵。 就连漕河里的水,关键河段都不能随意取用,两岸农作物便是枯死也不能来取水 比如临清州有好几道闸口,每逢遇到旱灾,周边农田都想取水灌溉。但闸门一关,下游几乎断流,乡绅豪强就贿赂管闸主事,请求稍微开闸放那么一点点下去。有的管闸主事或贪钱、或抹不开面子,就私自开闸放一些,如果造成不良影响可直接杀头 豪强带头闹事 运军可不是摆设,他们就靠漕运吃饭,世世代代皆如此。谁敢砸他们饭碗,明的暗的轮番使出,靠山不硬的豪强可以直接宣布破家。 王渊让袁达搬出一张太师椅,他四平八稳坐下,说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们邢家有一个致仕州判,还有一个族人在国子监读书。这也算书香门楣了吧按理说也该讲点道理,为何要乱写文章蛊惑群众就不怕你那位族兄,被国子监除名吗我看你这个廪生,今后也别想领到廪米了” 赤果果的威胁,吓得刑泰顿时矮了几分。 王渊突然起身回屋,拿出一把宝剑说“此物名曰尚方宝剑,皇帝御赐,六品以下官员,皆可先斩后奏。昨天傍晚,刚刚由锦衣卫送到,你可以回去跟柳家人说道说道” 柳家才是真正让人头疼的,因为他们本就是军户,根本不怕被打为军籍。豁出去了还可能玩兵变,毕竟王渊要占的都是上等良田,这等于在刨柳家的家族根基。 刑泰被尚方宝剑吓得不轻,连忙拱手说“晚生一定转告柳家。” “很好,”王渊迅速变脸,和蔼微笑道,“我看你聪慧过人,也算懒得的读书种子,可愿拜我为师研习经义” 刑泰福至心灵,瞬间跪地“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三拜” 即将被征地的三大家族,刑家肯定会全力支持,因为王渊收了刑泰做弟子。而且,邢家还有一个国子监生,体制内的人总是更容易操控。 王渊还觉得不够,笑道“你且转告路家和柳家,他们的土地,可有不少是历年洪灾之后,不清不楚得来的。可别逼我彻查鱼鳞册” “不敢”刑泰吓得膝盖发软。 官府要干啥事儿,办法多得很。 鱼鳞册属于土地登记文件,那玩意儿多少年没换过。真要按照鱼鳞册确定土地归属,直接就能将三家土地没收七八成,而且还是符合大明法律的 三大家族若不乖乖听话,就只能扇动民众闹事。 王渊刚刚接手山东运军指挥权,就怕闹事的不多,带兵平乱他顺手得很。 “嗙嗙嗙” 外边突然疯狂敲门,王渊让袁达去看看情况。 却是京城又来了锦衣卫,而且来了十多个,领头的是司礼监太监温祥“王学士,归善王朱当沍意图谋反,兵部已派军队驻守济南,以防不测。陛下密令王学士,率我等一起前往查问。” 郡王谋反 刑泰直接吓瘫了。 王渊扫了刑泰一眼,说道“我也不软禁你,你且跟我一起去。” 这什么鬼啊,老子正忙着兴修水利呢,居然半途跑去查郡王谋反案,皇帝可真是对咱信任有加。 就山东这两年的情况,又是兵灾,又是水灾,朱当沍脑子抽了才会谋反 234【倒霉王爷】 山东有王爷谋反,别说王渊不信,就连朱厚照都不信,否则怎么可能让王渊去调查 王渊不敢怠慢,连夜直奔兖州,顺便把刑泰也带上,谁让这个刚收的弟子听到不该听的。 骑马过了淤堵河段,众人下马登船,王渊问道“究竟怎么回事详细说来。” 太监温祥答道“吏部主事梁谷,接到同乡屈昂、西凤竹密报,说归善王朱当沍意图谋反。梁主事就将此事凑报吏部尚书杨一清,杨尚书又将此事转告兵部。兵部虽不知真假,但为防不测,命令各卫所军士移驻济南。” “就这”王渊笑道。 温祥又说“如果只是这样,谁都不会相信。但军队移驻济南之后,鲁王也奏报朝廷,说归善王意图谋反。” 鲁王就是归善王的亲爹 亲爹举报儿子谋反,谁敢选择不相信 王渊不信,皇帝也不信。 朱厚照非但不信,反而特别欣赏归善王朱当沍。 因为朱当沍不是酒囊饭袋,是一个弓马娴熟有作为的王爷。 去年,反贼偏师攻打兖州,骑兵四百余,步卒数千人。朱当沍率领随员登上城楼,亲自引弓射贼,不等济南、济宁的援兵来救,他自己就把反贼给打跑了。 听到这事儿,朱厚照非常高兴,当时还下令嘉奖朱当沍。 鲁王一系都比较长寿,论及王室辈分,朱当沍还是皇帝的叔爷 王渊又问“陛下有什么特别旨意” 温祥笑道“陛下是不怎么信,认为此事过于荒唐,所以才让王学士查清真相。” 王渊说道“这是还得大理寺出马吧” 温祥答道“大理寺少卿王纯、锦衣卫指挥韩端,此刻怕已到了济南,他们打算带一支军队过去。” “瞎胡闹”王渊立即命令加快船速。 乘快船南下济宁,又向东继续行船,当日下午便来到兖州府。 王渊带着一个太监、十多个锦衣卫,直接来到府衙门口,喝道“兖州知府何在” 锦衣卫的衣裳便是招牌,根本不用王渊出示文书,兖州知府童旭便慌张出来迎接。 知府童旭,以前一直在户部做郎中,自然认为威风八面的王二郎。见到王渊之后,童旭惊讶道“王学士,你怎么来兖州了” 王渊说“奉陛下谕旨,调查归善王谋反一事。你且召集衙役捕快,配合锦衣卫,把归善王府给围住” 童旭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即把府城官吏集结起来,并亲自引导王渊前去王府。 半路上,王渊问道“这归善王平日表现如何” 童旭回答“归善王平时还算老实,也不怎么欺压百姓,唯独喜欢舞刀弄棒,爱结交民间武勇之士。” 王渊又问“你觉得他会谋反吗” 童旭整理措辞道“这个真不好说。他虽然不欺压百姓,但可能是在蓄名养望,结交武人也可能是招揽门客。” 王渊再问“鲁王呢他这次亲自告发儿子。” 童旭突然就气愤起来“鲁王深居不出,平常难见一面。但他的亲信却飞扬跋扈,把这兖州府搞得鸡犬不宁” 当代鲁王很怂的,自从几十年前,鲁王府多人运动被举报,这位鲁王就从此消停了。他整天待在王府不出门,也不知道究竟在干啥。但他越是不问世事,其心腹就越没人管,乌七八糟的烂事做了一大堆。 至于归善王,乃鲁王之幼子。 按照明制,不管亲王,还是郡王,又或者是公侯,都只能享有名义上的封地。他们不能治理封地百姓,也不许拥有封田,朱当沍被封为郡王之后,依旧住在兖州城内,靠两千石的岁禄过日子亲王岁禄为一万石。 明代王爷的土地怎么得来 全是皇帝赏赐的 还是请田那个套路哇,陛下,那里有一大片荒地,不种粮食多可惜啊。请陛下把荒地赐给我吧,我一定会好好派人耕种。 历史上,被李自成抓住炖汤的福王,名下拥有无数田产。这些田产,大部分都是万历皇帝给的,万历很想传皇位给福王,为此跟大臣赌气几十年不上朝。但嫡长子继承制不能变,于是就给福王各种赏赐,再加上福王一系历代侵占,最后就变成明末那般模样。 “王爷,不好了” 一个王府太监急匆匆冲进演武场。 阉人在元代曾经非常泛滥,就连地方豪强,都大肆蓄养阉人。其中多为自宫者,没法进宫伺候皇帝,那就主动投靠地方豪族。 朱元璋颁布禁阉令,一是彻底废除阉割之刑,二是禁止私蓄阉人为奴。 但勋贵阶层,是可以拥有阉人的,朱祁钰、朱祁镇哥俩,还阉割规定勋贵可用的阉奴数量。 不过嘛,只有皇宫和王府的阉人,才能称为宦官、太监一开始不能叫太监,那时候太监还是尊称。 太监一边喊叫,一边滚进演武场趴下“王爷,不好了,锦衣卫把王府给围住了” “锦衣卫为何要包围王府”朱当沍收刀入鞘,他还不知道自己被亲爹卖了。 太监哭丧着脸“不知道啊” 朱当沍连忙带人出去查看情况,走到半路,便跟王渊碰个正着。 朱当沍拱手问道“不知钦差尊姓大名” 王渊还礼道“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 朱当沍非常高兴“原来是阵斩刘六刘七的王二郎,久仰大名,早就盼着能当面一见。王学士快快请进” 王渊对温祥说“你来讲吧。” 这太监立即说道“归善王,我等此行,是奉陛下命令,前来调查王爷谋反之事。” “谋反” 朱当沍一头雾水,随即大惊“你是说,我要谋反简直荒唐,我一个郡王,连王府侍卫都没有,拿什么去谋反” 温祥问道“那你为何储名养望、私蓄门客” “我何来储名养望”朱当沍郁闷得不行,“难道我要残害百姓、鱼肉乡里,才不算养望吗这位中官,我真不是什么好人,我也侵占过百姓田产,只不过占得没有诸位兄长那么多而已。不信你们可以去调查,我绝对不可能是储名养望的贤王。” 王渊哭笑不得,原来当贤王也是一种罪过。 温祥问道“那私蓄门客呢袁质、赵岩二人何在” 袁质、赵岩皆为武勇之辈,也是这次谋反案被举报的王府门客。 朱当沍立即把二人叫来,解释说“赵岩乃归善王府的属官,袁质也只是军户出身的普通武人,他们算什么门客这就算是门客,我难道就带着他们两个造反” 王渊与温祥对视一眼,都感觉这次谋反案纯属诬告。 就像朱当沍自己所说的那样,他连王府侍卫都没有,难道带着属官和家奴去造反 这在边远地区还有可能,但在山东却纯属扯淡。 山东因为反贼肆虐,济宁那边驻守着大量兵卒,还有一个山东兵备副使坐镇。一旦朱当沍在兖州谋反,山东兵备副使立即调兵,半天就坐船杀到城下了 王渊叹气道“王爷,鄙人皇命在身,不论如何都要搜查王府。” 朱当沍无奈道“你们搜吧。” 王渊提醒说“如果有兵甲之物,可以自己先交出来。” 朱当沍瞬间脸色煞白,额头冒汗道“这个我府上确实有甲胄六副,但并非蓄意谋反,而是本人喜爱兵事,这些甲胄都是用来收藏玩赏的。” “你糊涂啊”王渊责备道。 王府里有刀剑兵器还好说,便是强弓劲弩都无所谓,偏偏甲胄属于犯禁之物,而且还他娘的足有六副之多。 温祥提醒道“先把违禁物品搜出来,等王少卿、韩指挥来了之后,就开始审理此案吧。” 235【冤冤冤】 第二天,大理寺少卿王纯、锦衣卫指挥韩端也来了,还请济南那边的千户带兵护送,把归善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韩端颇有锦衣卫习气,一来就将袁质、赵岩严刑拷打。但又不敢真的往死里打,折腾好半天,也无法从这两个武者身上得到有力口供。 随即,千户高乾也被抓来,因为梁谷告发的时候,说千户高乾是归善王的同党。 前后足足耽误四五天时间,王渊没好气道“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归善王、高千户纯属被诬告。如何审理诬告之人,你们自己处理吧,我要赶回临清修筑水利了。” 王纯、韩端、温祥,皆无异议,与王渊一起,在阶段性审理结果上签字。 朱当沍对此感激涕零,给王渊、王纯、韩端、温祥四人,私下里每人赠送二千两银子。卷进此案的千户高乾,也给他们各赠送五百两银子,这莫名其妙的谋反案就此了结。 才怪呢 王渊提前离开兖州,留下其他三人,继续审理诬告情况。 仔细询问得知,原来告发者梁谷,在考中进士之前,跟袁质、赵岩、高乾皆有仇。其同乡屈昂、西凤竹,也跟袁质和赵岩有仇,猪油蒙了心才乱咬一通。 顺便一提,梁谷这个诬告之人,跟王渊不但同属正德三年进士,而且都是王阳明的弟子 “怎么办”温祥问道。 韩端说“当然是秉公办理。” 王纯提醒道“我出京之前,询问过吏部梁主事,他与王学士乃同年兼同门。若如实办理此案,梁主事轻则贬官,重则下狱问罪。咱们,是不是该给王学士一点面子,把诬告之罪推到他那两个同乡身上” 温祥仔细思考道“理应如此。王学士提前离开兖州,估计也是为了避嫌,暗示咱们放他师弟梁谷一马。” 王二郎的面子挺大,这三人来自司礼监、大理寺和锦衣卫,居然都主动为他考虑。 另外还有个告发者,乃当代鲁王,这也必须请来问话。 鲁王府。 长史马魁提前得到消息,被惊得失了三魂七魄。 鲁王之所以举报儿子谋反,正是长史马魁怂恿的。马魁跟朱当沍的关系不好,跟千户高乾也因争田有矛盾。他得知朝中有人告发朱当沍,济南还调集大军,便趁机进献谗言,说朱当沍勾结千户、蓄养门客,迟早是要造反的。 鲁王自从多人运动事件之后,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居然不加查证,就直接举报儿子谋反,只有如此才不会牵连自己。 眼见诬告事败,长史马魁惊慌失措,招来自己的帮闲陈环和李佐秀。 马魁指使道“你们二人,若有人来逮问,就趁机揭发归善王意图谋反” 陈环和李佐秀心中惊骇。 陈环说“马老爷,这归善王谋反,跟我们也没关系啊,怎么会有人来逮问” “是啊,我们也不知道归善王要谋反。”李佐秀道。 “现在就有关系了,”马魁指着陈环道,“你到时候就供述,说归善王与你结交,令你暗中蓄养门客三千” 陈环就是一个混混头目,哭丧着脸说“马老爷,你是知道的,我手下的混混顶多也就百来个。哪来的三千门客” “让你说三千,就是三千”马魁又对李佐秀说“你且供述,归善王令你卜筮天命,还让你算卦确定谋反日期” 李佐秀恐惧道“马老爷,我就一个算命的,算算姻缘还行,哪能算得出天命” “嗙” 马魁一脚踹翻凳子,呵斥道“你们以前做的事情,杀头十次都不冤枉。听我的话照做,有我暗中使钱,再加上揭发有功,顶多判你们流放戍边。你们的父母妻儿,我都会好生照料。否则的话哼” 陈环和李佐秀面面相觑,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马魁又写信给镇守太监毕真,送信的同时又送去大笔银子,请求毕真逮捕陈环、李佐秀进行拷问。 毕真看在银子的份上,愿意帮马魁一把,于是抓住二人,送去钦差团队那里会审。 这个时候,山东巡按御史李翰臣也来了,旁听整个询问过程。 大理寺少卿王纯问道“你们二人,是归善王谋反的同伙” “是”混混陈环硬着头皮说。 “是冤枉的啊,”术士李佐秀立即打断,大声哭喊,“我要检举鲁王长史马魁,他逼迫我等诬告归善王” 陈环傻傻看着李佐秀,很快反应过来,也跟着说“对,都是长史马魁暗中使坏。” 镇守太监毕真见此情形,不敢再跟马魁同流合污,立即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马魁此人,胆大包天,竟敢贿赂本镇为他诬陷归善王。咱家忠于陛下,怎会与他一起枉法马魁的亲笔书信,我都已经带来了。王少卿、韩指挥、李御史、温兄弟,诸位且看” 众人一看,果然如此,又一个居心叵测的诬告者。 这桩谋反案,事实清楚,可以了结啦。 才怪呢 混混头子陈环、江湖术士李佐秀,当天晚上就死于非命。 司礼监太监温祥、大理寺少卿王纯、锦衣卫指挥韩端、山东巡按御史李翰臣,全都被神秘人士暗中拜访。 神秘人带着随从,直接扛来几个大箱子,里面装着万两白银。还承诺事成之后,再送一万两,而且其他人都打点好了,让他们不要有任何担心。 除了巡按御史李翰臣,其他三位查案者,全都将银子收下。 隔日再聚。 太监温祥道“陈环、李佐秀二人,已经畏罪自杀了。” 大理寺少卿王纯说“看来此案另有蹊跷。” 巡按御史李翰臣大怒“还有何蹊跷这两人明显是被人害死的,怎么可能是畏罪自杀” 锦衣卫指挥韩端说“李御史此言有理,我也觉得是被人害死的,幕后指使者很可能是归善王” “多半如此。”温祥和王纯齐声应和。 “你你你等,颠倒黑白,定然是收了马魁的银子”李翰臣快被气炸了,板上钉钉的案子,居然有人敢当着巡按御史的面乱来。 韩端冷笑道“李御史,请注意言辞,你怎么污人清白” 一番争执,李翰臣被三人轮番挤兑,气得直接拂袖而走。 王纯担忧道“这位李御史软硬不吃,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温祥大笑“我是司礼监的,你是大理寺的,韩指挥是锦衣卫的。我们三人众口一词,他一个巡按御史能翻起什么风浪王少卿别忘了,朝中的告发者,乃王学士的同年兼同门,此事王学士肯定也站在我们一边。山东的告发者乃鲁王,他儿子多得很,少一个儿子算什么他自己告发的儿子,肯定也不敢改口。如此,司礼监、锦衣卫、大理寺、王学士、鲁王,还有那位镇守太监,咱们全是自己人,可以把谋反案办成铁案” 这些坏家伙,不但收银子,还想办案立功 三人立即将倒霉的归善王软禁,具体如何处置,得朝廷那边仔细商议。 巡按御史李翰臣,立即上疏弹劾。 三人反手诬告李翰臣,说李翰臣收了归善王的贿赂,所以才为归善王脱罪。 朝廷众臣信哪边 三人分别来自司礼监、大理寺和锦衣卫,全都是奉命查案的钦差。还有鲁王和镇守太监,也都站在他们那边,把巡按御史李翰臣搞得百口莫辩。 御史李翰臣,居然因此下诏狱,被打得几欲死去 当王渊回到京城时,震惊得无以复加,以为自己听错了消息。 同时,王渊还被同情李翰臣的言官,弹劾为此桩冤案的幕后主谋。说他收了马魁的银子,又遮掩师弟梁谷的诬告罪责,才颠倒黑白整出惊天冤案。 都什么玩意儿 我刁你老母啊 。 236【一言不合就抄家】 王渊为何中途离开兖州 因为临清出乱子了 数千百姓云集工地,阻拦以工代赈的灾民挖掘水库。临清知府、临西知县,以及临清河段的运军,害怕激起民变都不敢管漕运参将梁玺,正在把济宁的运军调过来,明显是随时准备进行武力镇压。 王渊火速赶回来,劈头盖脸大骂“你这知州是干什么吃的早就让你防备有人趁机闹事” 马纶叫苦道“王学士,防备不了啊。这是有居心叵测之人,暗中造谣生事,说水库方圆上百里,今后都要用来泄洪。沿河两岸百姓,土地全部强征,举家皆打入运军籍。临清州辖地那么大,谣言又如此阴险,哪里防得住” “那你查清了是谁在造谣生事吗”王渊又问。 马纶还是那副倒霉模样“数千百姓聚在一起,在下不敢轻举妄动,害怕稍不注意就要激起民变。” “废物”王渊很想一刀把这人砍了。 太监李兴冷笑“还能有谁无非是路、柳、刑三家怂恿,他们被占的良田最多。” 已经拜王渊为师的刑泰连忙辩解“先生,绝不可能是我邢家” 沈复璁已经回济宁了,他作为济宁州判,不能长时间离开辖地,只是过来传递消息而已。 王阳明也暂时没来,其父王华病重,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水库挖掘工程,王渊只能交给大弟子王文素督建,让临清州的官吏全力配合。 很明显,王文素镇不住,那些官吏总是阳奉阴违。 再加上王渊的工程预算做得详细,还每天让弟子查账,没给官吏剩下太多太污空间,导致这些家伙办事非常不积极。 几千百姓聚集闹事,官吏居然看热闹,就连知州都指挥不动他们 王渊骑着快马赶到工地,发现数千百姓扶老携幼,居然在工地上搭窝棚住下。反正此时属于农闲时节,他们在家也没事儿干,就此赖在工地不走了。 “先生,弟子有负重托”王文素自责无比。 王渊安抚道“你也不容易,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整天在工地上吹冷风。以前没管过如此大的事情,而且手底下也没几个可以使唤的人。” 工程分为好几个部分,挖水库的人最多,由弟子王文素负责。 另外还有人挖河渠,用以连接水库与河道,由弟子宝朝珍负责。 滚水坝的专业需求最高,由老太监李兴负责。 知州马纶负责搞后勤,并且联络、安抚地方。 此外,梁玺派了两百个运军过来,帮忙维持治安,剩下的运军都在负责从陆路转运粮食北上。 王渊把两百运军全都召集起来,又对王文素说“下令开工” 工人全是以工代赈的灾民,谁给他们饭吃,他们就给谁做事。但也仅此而已,面对暴民闹事,他们都选择远远躲起来。 此刻王文素命令开工,灾民们刚拿起锄头扁担,数千闹事百姓就从窝棚里出来了。 王渊单骑奔去,挡在数千百姓之前,喝问道“领头的出来说话” 无人应答,只是默默组成人墙。 王渊冷笑“漕运参将梁玺,已经去济宁调集运军了。两日之内,官军赶至,可就要用刀子说话” 听闻此言,百姓组成的人墙一阵慌乱。 王渊又说“我叫王渊,江湖人称王二郎,反贼呼我为杀坯状元。去年,我带两百骑兵,就敢硬冲上万反贼,把他们杀得人头滚滚。你们这几千人,够我杀的吗” 人的名,树的影。 这些百姓更加惊慌,已经有人打算逃跑了。 王渊说道“你们跑来闹事,无非是听信谣言,王主事王文素已经解释了无数遍,但你们都听不进去。我也不再解释了,且在此等待片刻。运军将士,随我去路家” 马纶忙问“王学士带兵去路家做什么” 王渊笑道“妖言惑众,当然是抄家” 马纶大惊“不一定就是路家在造谣生事,也可能是别人。” 王渊不屑道“我管它那么多,难道还要慢慢抓人审讯耽误一天工期,就得耗多少钱粮,若不在开春涨水之前完工,到时候就更麻烦了” 被占地的三大家族,柳家有一个参将,而且在本地卫所颇为势力。邢家有一个国子监生,还有个秀才拜入王渊门下。这两家都不好动手,那就直接拿路家开刀,谁让他们只知道种地、经商 而且,这三大家族,抄哪家都不冤枉。 他们能够快速积累田产,主要是靠历年洪水,勾结官府侵占灾民土地,不知搞得多少百姓倾家荡产。 眼见王渊直接带着二百运军,前往路家抄家,顿时有人大喊“官府要杀人了,杀了路家就回来杀我们” “呵呵。” 王渊闻之冷笑,果然背后是路家在搞鬼。 很有可能,三家都参与其中。不过嘛,王渊只需抄掉路家,就能把事情搞定。 人群之中,还有不少在怂恿百姓闹事。 王渊暂时也不走了,指挥上万民工包围这数千百姓,下令道“都给老子把他们看好了,若有人敢暴力抗法,你们就拿着锄头扁担去镇压。杀完了我都可以负责,如若任由他们胡闹,你们以后的救济粮就没了,给我滚回老家吃土去” 王渊又问“皂吏当中,可有路家之人” 王渊带来的人手不够,必然要借助地方吏员做事,水库这边的工地就有二十多个临清吏员。 王文素早有登记造册,达到“有三人姓路。” “抓出来”王渊喝道。 王文素立即带着运军去抓人,很快带到王渊面前。 王渊问道“你们都出身临西路氏” 一个吏员惊骇道“王学士,我虽然姓路,但不是临西路氏子弟。” “那没你的事了,且退下。”王渊笑道。 剩下两个路家人不明所以,跪在那里战战兢兢。 王渊拔出宝剑,大声说道“此乃皇帝御赐尚方宝剑,六品以下官员,可先斩后奏” 知州马纶无所谓,他是从五品。但跟来的同知和州判,却吓得脖子一缩,他们是可以被这把剑给当场砍死的。 工期紧凑,必须赶在春雨普降之前竣工,王渊没那么多时间慢慢处理。 必须快刀斩乱麻 王渊走到两个路姓皂吏面前,叹息道“唉,只怪你们命不好。” 两人惊恐万分,还没来得及求饶,只见两道剑光闪过,已经被王渊抹了脖子。 其中一人还没当场死透,捂着喉咙不断挣扎,嘴巴和指缝间不断冒出汩汩鲜血。 王渊翻身上马,对两百运军说“随我去抄家” 所有人都愣在当场,傻傻看着将死之人,犹如一只没有被杀透的鸡 数千闹事百姓,开始有人退却,不多时居然全走了。 王渊带兵来到路家祖宅,发现那居然是一座土楼,相当于坞堡的缩小简化版。 路家先祖曾在元朝做过大官,元末乱世,山东乱得一匹,估计也是靠这种土楼保住家业。 王渊大喝道“土楼中人,一刻钟之内全部出来,若有不听令者,按谋反罪论处” 王渊是全速赶来的,路家人还没接到消息,但看这阵仗也不敢直接开门。 一个中年人悬筐而下,问道“王学士为何带兵至此” 王渊笑道“数日之前,我带着好意前来,跟你们商量占地赔偿之事。既然你们不接受好意,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就只能带兵来了回去跟你的家主说一声,今天若不开门,明日便是大军攻楼,全部以谋反罪论处。夷三族” 那中年人赔笑道“王学士言重了,我们路家怎么可能谋反。” 王渊说道“那可说不定。我接到举报,说去年反贼过境之时,你们给反贼送了粮食。否则的话,为何山东许多县城都被反贼攻破,你们这路家土楼还好端端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中年人只得回去,不片刻,土楼大门开启,路家族长亲自拄着拐杖出来迎接。 “不要开门,他们要抄家”后方有人赶回来大喊。 王渊本来不想再杀人,听得此言,一剑将路氏族长砍死,喝道“全部束手就擒,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二百运军,面对反贼只能逃跑,此刻却如狼似虎的冲入土楼。 这些运军的军纪实在不堪,趁机私藏财物且不说,居然还有人想侮辱妇女,被王渊提剑砍死两个才算规矩。 从元代便兴盛至今的临西路家,就此覆灭。 男的被发配戍边,女的打入教坊司。有劣迹的家奴,陪主人一起流放,其他家奴却能分到路家留下的土地田产。 各种产业加起来,折合白银三万多两,这还不算王渊分给那些家奴的土地。 可以省下不少工程款了。 科道言官会因此弹劾王渊吗 不会 因为王渊是为了漕运工程,漕运乃国本,谁敢胡乱说话 别说王渊只抄一家,便是把邢家和柳家一起抄了,那也是有功无罪的 237【杀不尽的贪官污吏】 清晨,水库工地。 各处火把渐渐熄灭,又到了换班时间。 一个吏员趁着换班的间隙,扯开嗓门儿大喊“昨夜之工程,一组评为最优,组长赏银五钱,各小组长赏银二钱,全体组员加餐加肉四组虽工程速度不快,但因土质坚硬、颇多石砾,诸位尽心尽责,实属不易,四组全体组员加餐加肉” 获得赏赐的两个工程组,个个喜笑颜开。 特别是能拿钱的组长、小组长们,更是把王渊视为再生父母。除了组长是临清州吏员,小组长全是在灾民中挑选的,如果能多得几次奖赏,开春回家的耕种银子都够了。 说完奖赏,便是惩罚。 “六组,已经连续三次考核倒数第一、第二。组长肖常贵就地免职,各小组长全部重新推选,全体组员今天餐食减半” 无人敢质疑,全都垂头丧气,被免职的吏员也灰溜溜离开。 王渊是真的心狠手辣,不但将路氏抄家,随后还惩罚那些阳奉阴违、吃拿卡要的皂吏。 因为克扣伙食经费,知州马纶的师爷,已经被逮捕下狱,等待他的将是剥夺秀才功名之后再流放。其他涉事官吏,临清州主簿被王渊一刀砍了,其工作由王渊的弟子宝朝相接手。好几个吏员被勒令戴罪立功,一旦再出差错,可以陪那位师爷一起去边疆当兵。 漕运参将梁玺派人送来的粮食,莫名其妙缺了两千石。负责押送粮食的百户,也被王渊一刀砍了,顺便让人将其头颅带回去给梁玺看看。 负责征地赔偿的临清州书吏,暗中侵占百姓良田,把征地范围之外的土地也悄悄弄走。涉事官吏全部被砍头,之前那位临清州主簿,也是因此被杀掉的,否则王渊多半会令其戴罪立功。 前前后后,王渊砍了二十多颗脑袋,吏员不够怎么办 呵呵,王渊不是刚收了个弟子叫刑泰吗刑家虽然只出了一个州判,但读过书的子孙却不少,不管秀才还是童生,临时征用过来做吏员即可,甚至刑家的账房先生都在工地上帮忙 而且刑家还是地头蛇,很多事情让他们办,用起来非常顺手。 朱厚照已经派了十个年轻御史过来,交叉轮换着监督各地情况,各种捕风捉影的消息都往王渊面前奏报。贪污消息实在太多,而且分不清真假,王渊只能慢慢查验,一经查实,要么流放,要么杀头 仅仅二十天,东昌、临清、济宁等地,各级官员简直闻风色变,听到王渊的名字就两腿发软。 当然,弹劾王渊的奏章也不少。 这些官吏或豪绅,多少在朝中有点关系,疯狂写信去京城揭露王渊的劣迹。不少言官被轻易蛊惑,历数王渊三大罪状无故查抄良民之家、动辄滥杀官吏、贪污工程款无数 而王渊,每三天给皇帝写一封信,消息阐述自己的工程进度和所杀官吏。 黄崇德跪在地上说“王学士,在下不负重托,所需工程材料已陆续运至。” “起来吧,你办得不错。”王渊笑道。 黄崇德本来就在山东做生意,王渊所需的山东棉花,都由此人经手购运。再加上黄崇德的儿子,已经拜王渊为师,自然就选择黄崇德作为招商总负责人。 肯定会让黄崇德赚钱,也肯定会让供应商赚钱,但别想把王渊当傻子哄骗。谁敢坐地起价,那纯粹是嫌王二郎的刀不够快 此时正值冬季枯水期,上游河道直接被凿冰截断,部分河水被挖渠引流至下游。 王渊来到滚水坝工程处,问道“李公,地基挖好了吗” 老太监李兴说“已经挖好了。” 王渊点头道“石灰等物也运到了,从明天开始打三合土。” 李兴问道“真用三合土筑堤我以前没试过,不知是否可行。” “层层夯实,硬若坚石,年份越久,就越是坚固”王渊笑道。 李兴拥有修筑各种堤坝的经验,二十年前,他跟刘大夏、陈锐一起修黄陵冈堤坝。不但在北岸筑起三道高愈城墙的防水坝,还修了一道滚水坝,用于防沙和减缓水势。 当年,仅是黄陵冈那道滚水坝,就耗费巨石三万多块,巨木三千、小木四万五,生铁一万一千斤。 这老太监有经验得很 王渊问道“此坝何时能竣工” 李兴笑道“两个月。若非夯三合土太麻烦,一个月就足矣。” 黄陵冈那道滚水坝,劳工一万六千人,用时四个月完成。但临清的滚水坝,规模要小得多,施工难度也小得多,前期已经做了一个月的准备工作,两个月时间是完全可以搞完的。 “二哥,柳家人来了”袁达突然骑马来报。 不但人来了,还送东西来了。 柳氏族长已经七十多岁,亲自拄着拐杖带队,身后是十多车酒肉粮食。 “草民柳德贵,见过青天大老爷”柳老头子带着族人,在冰冷的河岸土地下跪磕头。 王渊笑着将其扶起“柳老丈,何来青天一说啊。” 柳德贵捋着胡子,朗声道“王学士刚正无私、清廉如水,可称青天。王学士为国为民、兴修水利,可称青天。王学士为民除害,将那路氏恶贼抄家,可称青天。有此三大功绩,自是我临清百姓的青天大老爷” “哈哈哈,柳老丈过奖了。”王渊大笑不止。 其实全是扯淡,就在前不久,柳德贵还暗中怂恿路家挑事儿,造谣煽动也有柳德贵的一份功劳。即便王渊把路氏给抄家了,柳家仗着自己在地方卫所的势力,也都懒得跟王渊打交道,只是不再添麻烦而已。 可随着王渊杀掉的官吏越来越多,甚至砍了一个主簿、一个百户,顿时吓得柳德贵主动前来犒劳。 柳德贵指着那十多车酒肉粮食道“王学士,此乃草民的一点心意,预祝临清的滚水坝和蓄水库顺利竣工” “好说,好说,”王渊笑道,“我查抄路家,也抄出一些田地。这些良田,已经分给被占地的百姓作为补偿,还分了一些给路家仆人作为私田。还剩下不少,思来想去,应该分给柳家和邢家,毕竟占了你们两家许多良田,至今没有给出补偿方案。” 柳德贵顿时激动道“王学士办事妥帖,草民佩服之至。今后但有差遣,柳家上下必定鞠躬尽瘁” “还真有需要柳家帮忙的,咱们借一步说话。”王渊笑道。 看看,这就是将路氏抄家的好处。 一来震慑众人,二来可以抄没田产。 路家可是元朝就在临清发展,明初不知开垦了多少荒地,田产是三大家族中最多的。征地怎么补偿拿路家的地来分啊。 补偿之后还绰绰有余,剩下的全部充为官田。 甚至,王渊还擅自做主,给了临清州学十多亩地。这些今后都是学田,招佃户耕种所得收入,可以用来补贴学校老师。 学生也会受益,因为他们参加乡试的路费,有一部分就来自学校赠送穷地方的官方学校,连老师都过得清苦,自然不可能给学生送路费。 别看王渊得罪了无数人,甚至把知州的师爷都抓去流放。 但是,王渊已经获得临清州学的支持,获得无数年轻士子的支持,获得刑家和柳家的全力支持。 哪个皂吏不听话,换掉就是,随时可临时征召读书人。 皂吏是地头蛇 刑家和柳家才是真正的地头蛇,他们办事比皂吏管用多了 临清知州马纶才是真的欲哭无泪,王渊来这里也就个把月,竟然直接把他这个知州给架空。自己的师爷被抓了不说,连下面的官吏,他也已经使唤不动。 跟柳老头刚刚聊完,突然有一位年轻御史骑马而来“王学士,东昌府有官员打着治理临清河道的由头,派遣差役下乡强征草料情况属实,乃本人亲眼目睹,无数百姓被逼得衣食无着。” “好啊,我杀了那么多人,居然还有嫌脖子太硬的”王渊翻身上马,召集二百运军说,“随我去为民除害” 。 238【李知府和李兵宪】 王渊带着两百运军,风风火火杀到东昌府。 附廓府城的聊城知县,听闻消息被吓得瑟瑟发抖,以为自己往年贪污的事情被发现。他在县衙走来走去,焦躁万分道“王二那官屠来了,必是来斩我的,如之奈何” 亲信安慰道“观王学士所杀之人,似并不追及过往。更何况,县尊清正廉洁,又怕他作甚” “对,对,我清正廉洁”知县连连点头。 不廉洁也得廉洁,谁让这位知县的治所,就在东昌府城之内呢,他上边还有一个铁腕知府压着。 东昌知府名叫李珏,弘治十八年进士。在当知县的时候,就敢受理魏国公抢占民田的案件,因得罪刘瑾而下狱魏国公贿赂刘瑾,后来在刑部工作号称“断案如神”。 东昌府被反贼攻陷之后,李珏被紧急升任为知府。 他刚刚赴任,就逼着富户出银子和粮食,以工代赈修缮残破城墙,又建好几座关桥方便百姓通行。 此君属于基建狂魔,历史上,他走到哪儿建到哪儿。同时还性格火爆,后来做徐州知府,亲自率军剿灭巨盗,都等不及秋后问斩,自己审理出罪大恶极者,当着徐州百姓的面直接用火烧死 八年时间,从知县升任知府,李珏完全是靠政绩干出来的。 王渊还没进入府城,就已有师爷等候多时,而且语气强硬道“王学士,李府尊有令,不准你的二百士卒入城。至于作奸犯科者,已审讯完毕关在大牢,为首之人乃东昌府通判曹亮,另有吏员若干。” 王渊笑道“李知府动手好快” 那师爷又说“李府尊有言,王学士虽执尚方宝剑,但东昌府事,自有东昌知府管制,不必劳烦王学士拔剑。” “哈哈哈哈” 王渊大笑,说道“既如此,那我定要去拜会一番。” 那师爷答道“李府尊有言,王学士若不相信他,可直接去大牢审讯罪犯。至于见面,就不必了,李府尊不想见王学士。” 王渊感觉这位知府蛮有意思,笑道“不见就不见,帮我带句话,就说王二得罪了。” 临清州也属于东昌府管辖,王渊在李珏的地盘上杀人,都不跟人家知府打声招呼,遇到脾气强硬的肯定不高兴。 而李珏,恰好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臭脾气。 王渊对事不对人,反倒觉得李珏很合自己胃口。当即让报信的御史,自己去牢房验证情况,自己则带兵坐船返回临清。 府衙。 这位三十三岁的年轻知府,问回来禀报的师爷“王二走了” “走了。”师爷答道。 李珏又问“他有没有不高兴” 师爷说“此人跟府尊一样,都是任事之臣,不想耽误时间。府尊动手把贪污官员抓住,省了他不少功夫,想必心里是很高兴的。” 李珏的心情,则颇为复杂。 一方面,他欣赏王渊敢于任事,跟自己是同一类人。 一方面,他羡慕王渊杀伐果断,恨不得自己也有如此权力。 一方面,他又讨厌王渊在自己地盘搞事儿,而且不提前跟自己商量一下。 至今,王渊都没来东昌府拜过码头,也没去济南府跟山东三司主官接洽。全程通过信件联络,虽是商量的口吻,却跟下达命令没啥两样。 如此举动,气得山东三司和东昌知府,全都不愿掺和临清州的水利工程,也不主动给王渊提供任何帮助。 “还是年轻气盛啊。”李珏感慨道,话语中更多是羡慕。 李珏也想像王渊那么干,可惜他没有皇帝撑腰,许多时候都无法顺着心意当官。 师爷笑道“府尊,或许你可以跟王学士多多联络。” 李珏脾气硬得很,不屑道“他王二圣眷正隆,我现在主动去联络,岂不成了刻意巴结他君子不为也。” 这货也是意气风发,没遭受过什么挫折。 他就一个三榜进士出身,又非庶吉士,直接外放当知县,正常情况下升官很慢的。可在刘瑾弄权期间,他居然敢同时得罪魏国公和刘瑾,瞬间闹得满朝皆知其名。刘瑾倒台之间,他直接从知县升为刑部员外郎,接着又是刑部郎中和知府 当然,从刑部郎中调任知府,真说不好是升是贬,更像以连升两级为名,直接将其排挤出朝堂。 但一个三榜进士,八年时间做到知府,绝对属于官场罕见。 接下来,就该接受社会毒打了。 因为李珏朝中无人,多半会在地方上一直打转,这辈子很难再有做朝官的可能。结交王渊,是他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惜李珏不屑这样做 师爷暗自叹息,也不再劝,因为他知道李珏的脾气。 师爷离开书房,李珏却慨然叹息。他不想亲近王渊,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有点害怕王渊的清廉,或者说自惭形秽 李珏也贪,否则他怎么养得起师爷只是贪得较少而已,去年修缮东昌府城墙,他就从中贪污了三百两比起大多数官员,已经算得上清官了,但跟王渊没法比啊。 用脚后跟思考,都知道王渊肯定分文不贪,否则绝不敢提着尚方宝剑到处杀人。 “好个王二郎,吾自愧不如也。”李珏喃喃自语。 另一位官员就从容得多,山东兵备副使李充嗣,亲自把最后一批灾民送到临清。或者说是流民,因为各种原因青黄不接,吃不饱饭往济宁汇聚,现在全都被李充嗣扔给王渊当劳工。 在历史上,李充嗣和王阳明,是平定宁王叛乱的两大功臣。 宁王叛乱的前一年,李充嗣就在南京加强防备,又把杨锐安排在战略要地安庆。若非如此,宁王的叛军可以直取南京,哪有王阳明从容应对的时间 而且,李充嗣和王阳明,在不同的地点,同时谎称朝廷派来了十万大军。两相印证之下,把宁王吓得智商掉线,之后频频出现重大战略失误。 也因此,两人后来成为至交好友,李充嗣还在嘉靖朝帮王阳明复官。 把灾民送到的同时,李充嗣还提醒道“王学士,朝廷派来了一位工部侍郎、一位右副都御使,你要小心为上。” “我知道,多谢李兵宪提醒。”王渊笑道。 修建大型工程,一般都有三位主官,可以起到互相监督的作用,往往是太监、重臣和御史的组合。 王渊在山东瞎鸡儿搞,内阁收到一大堆奏章,怎么可能不派人过来查看 如果王渊搞砸了,他们就弹劾建功;如果王渊搞对了,他们就分润功劳。 甚至,多半还打着捞一票的主意,毕竟做工程都油水丰厚。 李充嗣说“等朝中来人了,我尽量帮你顶着,你这边须加快工期” 王渊抱拳道“李兵宪的好意,在下记住了” 李充嗣笑道“我只不过是不想有人来捣乱。” 李充嗣是反贼肆虐山东时,紧急任命的兵备副使,这一年多来可谓功勋卓著。武将打胜仗他有功劳,战后赈济他也有功劳,王渊修水利他还有功劳,半年之内必定再次高升,怎么可能容许最后关头出现差错 虽然跟杨廷和乃是四川同乡,但李充嗣可不会依附谁。 这位老先生是成化朝庶吉士,一把年纪了还巴结小辈大不了辞官归乡 如今的三朝老臣已经没剩几个,个个都属于神仙,便是皇帝都不会轻易处罚。顶多,也就升官扔去南京养老,而且官还不能给得太小。 李充嗣直接选择留在临清,帮王渊应付官面上的事情。 有了李充嗣帮忙,什么事情做起来都名正言顺。因为兵备道官员职权很杂,不但可以调动地方部队,后来甚至还监督学政,连科举都能掺和一脚。 右副都御使和工部侍郎来到临清之后,李充嗣天天陪他们打太极拳。 想管事很抱歉。 想查账请随便。 只三天时间,新来的两位大臣,就彻底宣布放弃,直接跑去跟知州马纶吟诗作对。 这账根本不用查,一看就知道没油水,因为耗费的钱粮太少,少得让人怀疑王渊在搞豆腐渣工程 眼看着即将开春,王阳明终于来了,刚好能够分一份政绩。 239【昏官?好官?】 还记得在贵州之时,主动宣传王渊是神童的布政使郭绅吗 这次跑来临清州的右副都御使舒昆山,便是同一类人。他没有别的本事,就字儿写得好,文章也写得好,喜欢到处题词刻碑,也喜欢写文章歌颂同僚。 去年,舒昆山以右副都御使的身份,被派去延绥当巡抚。 好家伙,延绥可是大明九边之一,他当巡抚没留下什么政绩,反而留下不少边塞诗。跟自己的师爷写诗唱和,跟兵备道官员写诗唱和,反正就是到处巡查边务,巡查完毕之后就写诗留念。 不是说不能写诗,而是他写的诗也太多了,相比起来却没干啥实事儿。 舒昆山这家伙,也是三朝老臣,比李充嗣的资格还老,且脸皮比城墙还厚 他是在延绥巡抚任上,被言官弹劾回来的。按理说应该避嫌,不管有没有问题,至少得做样子辞官。这家伙非但不辞官,反而还想着升官,搞得满朝哗然,弹劾奏章一度超过了江彬。 眼见犯了众怒,舒昆山终于辞官,被朱厚照挽留下来。毕竟是个没有威胁的三朝老臣,直接答应其辞官不好看,留下来领闲工资便是。 估计内阁不想直接招惹王渊,于是就把舒昆山扔来,想让这位厚脸皮的老臣到临清当搅屎棍。 至于来的那位工部右侍郎,名叫俞琳。 王渊离京之时,此人还在当礼部右侍郎,并兼管鸿胪寺事务,不知怎么就升任工部右侍郎了。 “好字”知州马纶拍手赞叹。 舒昆山颇为受用,放下毛笔,昂首挺胸,双手背在后腰上,继续巡视临清州学。 这货明明是来监督王渊搞水利工程的,结果现在每天“巡视”地方,还把工部右侍郎俞琳给捎带上。半个月不到,老先生便写了十六首诗,顺便在州衙、乡贤祠、州学校、漕河闸口等地留下墨宝。 今天来到学校,舒昆山与教谕喝酒作诗一番,又检查学生们的功课,督促鼓励学生们天天向上。学生们如沐春风,对这位老臣印象甚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山东提学使 从学校出来,俞琳提醒道“楚瞻公,我等来此,是协助王学士整治河道,或许应该再去工地看看。” 舒昆山指着马纶,笑道“你看马知州,不也很少去工地吗” 马纶抱怨道“在下去了也没用,那里有王学士说了算。” 俞琳非常郁闷,很想来一句总该去做做样子吧。 但仔细想想,还是不说了。 都说舒昆山是昏官,其实脑子聪明得很。从接到差事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想着找王渊麻烦,只希望能分润功劳和一点油水。 既然没有油水可捞,那还赖在工地干啥 直接躲得远远的,不给王渊添乱,等着工程完毕白捡政绩即可。 俞琳还打算在工地显示存在感,舒昆山二话不说便将他拉走。事情明摆着的,王渊是皇帝宠臣,没有旁人搅和的余地,继续留在那里只能讨人嫌。 其他文官修筑工程,必然有太监跟随,皇帝这次连太监都不派。唯一的太监李兴,还是王渊自己请来当顾问的,足见其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舒昆山现在思考的,是请一个文人给自己写文章。 他不是当过延绥巡抚吗虽然是被弹劾回来的,但也可以写一篇陇西太守公传,记录自己巡抚延绥的巨大功绩。 突然,一个吏员飞快跑来,对知州马纶说“王学士又又又又杀人了” 马纶惊道“杀了多少” “一个。”吏员道。 “那你又又又半天作甚”马纶没好气道,“王学士杀个把官吏不是很正常吗” 吏员解释道“王学士,他他把钞关主事郑源给砍了” “什么” 马纶初闻大惊,随即咂咂嘴“砍了就砍了呗,谁让郑主事不晓事理。” 换成两个月以前,谁敢乱杀钞关主事,马纶肯定觉得此人疯了。现在却已经习以为常,甚至都懒得问王渊为什么杀人。 舒昆山笑道“杀得好,此人必有贪腐之事,吾当作诗记录王学士为国除害的壮举” 俞琳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心想您老可是奔着捞银子来临清的。 俞琳问道“王学士为何杀钞关主事” 那吏员说“由于官船不够,最近一批铁料和石料,皆由民间商贾以商船运送。那些商贾,手里有王学士开具的文书,过关时可以免收关税。郑主事却不干,说商船必须征税,让商贾自行掏银子补足。王学士得知此事,冲到钞关,一剑就将郑主事砍死。” “活该,要钱不要命了,也不看看那是谁的东西。”马纶撇撇嘴。 可以免税的船只还要收税,当然不可能为国征收,百分之百要收进私人腰包。 舒昆山捋胡子笑道“如此硕鼠,果然该杀” 俞琳咋舌道“就算有贪墨之事,也罪不至死吧。王学士真是真是有些做得过分了。” 舒昆山笑道“俞侍郎,王学士是何等人,你难道还不晓得他肋骨都断了,还单骑追杀上百里,将贼首齐彦名从马背上生擒。此等刚烈之辈,不可与之为敌,他非但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你只看到他到处杀人,却忘了他的工程账目。换成别人来督造此等水利,所耗钱粮至少要翻三倍” 真正吓得舒昆山不敢捣乱的原因,便是那账目太吓人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 王渊甚至把抄家得来的银子,归善王在兖州赠送的银子,也全部拿去做工程款,并且详详细细记录在册。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吃饱了撑的才跟清官做对,赢了没有好处,输了一身骂名。 舒昆山问道“马知州,这临清还有什么名胜古迹” 马纶立即说“城北三里外,有一座舍利宝塔,塔高将近二十丈” 舒昆山顿时笑道“我有印象,来的时候在路上看到过,明日且邀城中士子一起登塔揽胜。” 马纶奉承道“楚瞻公好雅兴,若能再题诗一首,镌刻于宝塔内壁,必为我临清文坛的一桩佳话” 舒昆山说“既为舍利宝塔,自该写一首礼佛诗。” 王渊在工地上忙天火地,时不时还要杀几个人处理贪污。 这位老先生却潇洒得很,整天想着去哪儿玩,只等着水坝修好了分润功劳。偏偏王渊还得感谢他,因为这老东西不捣乱啊,不捣乱的官员已经称得上好官 “哒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响起。 袁达骑马奔来,对几位当官的说“各位上官,王学士发明的清淤船,已经有三艘通过改进测试。明日上午,请诸位到卫河一起庆祝清淤船下水开工” 袁达只是王渊的随从,舒昆山这个三朝老臣,却颇为有礼貌的抱拳道“小哥且回去转告王学士,我等到时必至” “告辞” 袁达立即打马离去,只觉这位老先生是个好官,对待白身草民都如此礼遇。 240【心学信徒们】 有过贬谪龙场驿的遭遇,对于王阳明而言,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被调任南京之后,王阳明回了余姚老家一趟,跟妹夫兼弟子徐爱同游山水,期间将王门心学丰富完善了一番。接着又去滁州督管马政,在滁州收了一大堆学生。 父亲病重,王阳明回南京探望。他离开滁州之时,滁州诸友和弟子,一直将他送到江边。 这些朋友和弟子还舍不得离开,干脆在长江北岸住下来,等着王阳明再次渡江相逢。 此外,南京国子监教务处长,也是王渊的亲传弟子,目前在监生中发展了许多下线。正德九年的会试,必定有无数心学门徒参加,心学团体正在不断膨胀壮大。 待父亲病情稍微好转,王阳明才动身北上。 那些候在江边的朋友和弟子,竟有十多人追随左右,跟着王阳明一起到临清治水。 全都是狂信徒 一个人的魅力,不仅要看他说什么,还要看他在做什么。 王阳明本来是去滁州督管马政的,却经常聚众讲学,固定听众就有二百多人。 若只是讲学,王阳明跟天天写诗的舒昆山有何区别 王阳明还在教学之余,召集百余户流民,于旷野开垦土地,搞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社区实验。大家团结起来互相帮助,维持社区治安,设立社区条规,建公仓,办社学。再加上流民可免税三年,王阳明组建的社区飞速壮大。历史上,只用不到十年时间,社区人口就翻了三倍有余,直至民国都还在祭祀王阳明。 王阳明带着滁州二百弟子,一边学习,一边实践,共同投入到社区建设当中。 正因为目睹社区的快速发展,不断趋近儒家理想社会,那些弟子才对王阳明深信不疑,其中十多个狂信徒更是常年追随左右。 这十多个弟子,来到临清之后,跟王渊的弟子杠上了 双方都号称心学门徒,可怎么也对不上啊。 王渊平时教导弟子,要少说多思、多看多做。于是,弟子们都帮忙做事,也懒得跟这些滁州狂信徒辩解。 狂信徒们直接找上王渊。 这些弟子以蔡宗兖为首,此君并非滁州人,而是从绍兴跑去滁州听课的,后来做了白鹿洞书院的山长。他问道“王学士,先生曾言,格物是诚意的工夫,你的格物为何只是做实验未免有些偏颇吧” 王渊笑道“先生还说,工夫须在事上磨。只有诚意,而没有行动,还算什么工夫还算什么格物做实验,便是在事上磨的一种体现。” “那你们物理学派做实验,有何诚意可言”蔡宗兖又问。 王渊解释道“求真务实,便是诚意。我等研究物理,不盲从盲信,一切都需验证。我们发现事物,观察事物,寻找规律,探寻本质,以实验获知万物之理,再以物理来造福于民。先生说知行合一,于物理一道,能通过实验的才是真知,有了真知便要去行。” 蔡宗兖说“你这是先知后行,而非知行合一。” 王渊笑道“错。以实验获知物理,便是从行到知的过程。而实验,也是以既有的认知、假定的认知,通过做实验这种行,来确定真知。从始至终,都是知行合一” 蔡宗兖说“若没有实验,难道就不能称为真知先生说,孝为天性,此即真知。难道孝也要做实验吗” “我研究物理,孝不是物,是道德”王渊说。 蔡宗兖道“原来,物理学派只研究死物,已经落入小道耳。若有一人,尽知死物之理,却道德败坏怎么办” 王渊无语道“物流学派,是对王门心学的补充,并非要取代王门心学。难道一个人只能学物理,不能去学先生的心学吗” “我明白了,多谢赐教。”蔡宗兖抱拳致谢。 以蔡宗兖为首的十多个心学狂信徒,跟王渊尿不到一个壶里,甚至有些看不起物理学派。他们的终极目标,是儒家大同社会,认为物理学派的侧重方向已经跑偏了。 王渊不想再解释,只说“明日清淤船开始工作,你等都可以来看看,看物理学派是如何造福于民的” 蔡宗兖回去见王阳明,提出自己对物理学派的看法,其他追随左右的弟子也在。 听蔡宗兖说了一大堆,王阳明笑道“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学问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你还停留在半知未行的阶段,而王若虚已经在行了。他立志格尽万物且去做,便是诚意;他立志以物理造福百姓且去做,便是明善他欲穷万物之理,便是尽性而为;他斩杀贪腐官吏,便是遵德性;他专门钻研物理,便是惟一精进。” 蔡宗兖苦思不语。 王阳明说道“王二郎走的路子,虽然跟我南辕北辙,但他却领会了心学的精髓。而你,还只是学到皮毛,今后要加倍努力才行。心学并非教条,我也非圣贤,亦步亦趋跟着我学是错的,领会精髓走自己的路才是对的” 蔡宗兖似乎想明白什么,当即拜道“多谢先生教诲。” 冀元亨也从湖广到滁州求学,又跟随王阳明来到临清。他问道“先生刚才所言,唯独漏了博文以约礼,是因为王若虚不遵礼吗” “哈哈” 王阳明笑道“王二郎可非守礼之人,但他偏偏本经为礼记。他心中的礼,乃世间大礼,而非繁琐小礼。他跟着我修习心学,只学精髓,不管其余;他跟着我学礼记,也只学礼之真义,而不理会繁文缛节。其性格如此,不能强求什么。他的物理学派,我也了解过,无非透过现象看本质而已。我只要本质,不纠结与现象。” “透过现象看本质”刘观时嘀咕道,这位也是从湖广跑去滁州求学的。 王阳明点头道“这话也是王二郎说的,我印象非常深刻。就像一个人,平时彬彬有礼、尊礼守德,关键时刻却不讲道义廉耻。那他的本质如何,便可知矣。王二郎的物理学派,把繁文缛节都视为现象,把仁义礼智信孝这些视为本质。就像他们探究万物之理一样,只认万物的本质” 蔡宗兖又问“如果不遵小礼,只遵大礼,又该如何明心正意呢逾越礼制习惯了,怕是大礼都不会遵守。王学士或许能坚持大礼,他那些弟子各个都能有如此心性和定力吗” 王阳明反问“遵小礼者,难道人人都能遵大礼世间贪官,哪个不是读圣贤书的他们可时时守礼不要看人怎么说,要看人怎么做。物理学派的宗旨,是研究天理以造福于民,只要他们能够真的造福于民,又何必纠结一个礼字” 蔡宗兖再次拱手,牢记老师教诲。 王阳明笑道“明日且看他们如何造福于民吧。” 241【心学门徒改信物理】 卫河之畔。 王渊昂首立于河边,身侧依次站着舒昆山、李充嗣、俞琳、王阳明、梁玺、马纶等官员,这个次序是按年龄和官职综合排出的。 至于老太监李兴,以及王渊的众多弟子,依旧在各自工地忙活着。 三艘清淤船行在河面,由于吃水较浅,完全不受河底淤泥的影响。只是偶尔有些浮冰,须得用撑竿拨开,免得一头撞上去。 在众人的注视中,漕工抛下“混江龙”,将河底泥沙搅得更加疏散。 紧接着,四个漕工犹如推磨一般,在甲板上推着动力台。也不见他们费多大力气,齿轮带动齿轮,再带动帆布制成的履带,很快履带之上的铁质挖斗,便一斗一斗的将淤泥挖出,自动落入放置于甲板的柳条筐内。 两三挖斗掘出的泥沙,便可装满一大筐,由漕工架着小舟运走。 梁玺这个漕运参将,对河道淤塞头疼无比,见状不由大呼“此乃治河利器,可保漕运畅通无阻” 王渊笑道“梁将军,卫河上游的滚水坝,一可减缓水势,二可挡住泥沙。但必须时常清理,否则滚水坝被泥沙堵住就废了,今后最好三个月清理一次。” “我记住了,”梁玺高兴道,“有了这种清淤船,清理泥沙轻松得很,哪像以前要动辄组织数千军民。” 有些时候,土办法就是好办法。 这种清淤船根本不需要蒸汽机,否则还得额外运煤,而且机器维护也是个难题。朝廷养着大量漕工,也完全不缺人手,若真实现机械化,你让漕工们平时干啥 王渊建造滚水坝,用三合土而非水泥,也有着现实考量。 即便组织工匠研究几年,把现代水泥弄出来,以现有的技术水平,也不可能达到建造水坝的标准,勉强建出来也属于豆腐渣工程水泥是有不同标号的 工程强度的三合土就不一样,那玩意儿添加各种辅料,层层夯实之下,年份越久就越结实,用普通炸药都不容易将其炸开。 在古代发展水泥,威力主要体现于民用和军事领域。 比如王渊在天津的工厂,如果有水泥的话,轻轻松松就能建造厂房和宿舍。又比如在北方边疆,水泥可大量快速修筑边墙,甚至可以层层推进修筑堡垒。 舒昆山拍手笑道“此乃利国利民之器,吾当写诗为王学士赞” 知州马纶也连忙奉承“王学士造物,舒御史作诗,等到百年之后,比如临清州的一段流传佳话。” 临清州的官员纷纷附和,一时间马屁如潮。 王阳明带来的那些弟子,虽然也觉得清淤船很方便,但他们大都没接触过实务,也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因此觉得王渊的发明也不过如此。 李充嗣笑道“看来,明年朝廷该疏浚大通河通惠河了。” 从北京城外的大通桥,到通州共有一百六十里。永乐年间便开始淤堵,近百年来,好几次疏通都宣告失败,每次疏浚不久便再次淤堵。而且疏通河道也费力得很,需要分段放干河水,让河工们用锄头挖掘淤泥,再肩扛手抬艰难运走。 因此朝廷干脆懒得疏浚了,漕粮运到通州以后,剩下一百多里都走陆路。直至嘉靖六年,巡仓御史吴仲翻阅典籍,按照元代郭守敬的引水路线,这次疏通才达到一劳永逸的效果。 漕粮可以改走陆路,无非多一些成本。 问题是商船也得走陆路,又耗时间又耗钱,大通桥那边的码头几乎宣告废弃。像木材这种笨重商品,由南方运抵北京,就因为这段河道淤塞,运输成本打着滚儿的往上升。 现在有了王渊的清淤船,也不用再放干河道,组织数万人清淤。只需造他三十艘清淤船,固定安置六百个河工,每天来回挖掘淤泥即可,挖上半年怎么也能挖通。而且挖出来的淤泥,属于上好的农业肥料,可以拿去卖了赚钱的。 更方便的是日常维护,清淤船可以时时清淤,不用等淤泥大量堆积之后,再放干河水搞数万人的工程。 在清朝,通惠河有北方秦淮之称,那都得益于嘉靖朝的疏浚。 正德朝的通惠河则非常糟糕,大型商船完全绝迹。等清淤船将河道疏通之后,必将使得北京商业更加繁荣,无数百姓可以因此受益,至少京城米价能够下降不少 这些事情,李充嗣想到了,王阳明想到了,王阳明的弟子却很难想到。 与智商无关,纯粹是眼界问题,那些年轻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跟随王阳明来到临清的十多个学生,其中夹杂着一个伪信徒。此人名叫蒋信,字卿实,在王阳明贬谪贵州的半路上,就已经聆听过王阳明讲学,只不过当时没有正式拜师而已。 回到住所,蒋信单独面见王阳明,说道“先生,弟子想转学物理之道,还请先生应允。” 王阳明笑道“想学就去学吧,我这里没有门墙之别。” 蒋信害怕王阳明生气,又解释道“实在是弟子愚钝,无法理解良知之教。或知而难行,或行而难知,万般疑惑藏于心中,纵使请教先生也无法开解。也许,物理之道更适合弟子。” 历史上,此人追随王阳明数年,一见到湛若水,立即改换门庭。只因湛若水的心学,主张体察万物而得天理,再用体察到的天理来反馈内心,不像阳明心学那般虚无缥缈、难以捉摸。 蒋信打算转专业的消息,很快在狂信徒中间传开。 好友冀元亨非常不高兴,质问道“卿实,你为何背弃先生” 蒋信解释说“我没有背弃先生,只不过我天资愚钝,难以理解良知学问,想从物理之道另辟蹊径。” 冀元亨冷笑道“什么物理之道我看是百工之道。改良清淤船,确实利国利民,但跟心学大道相比,不过是微末小道而已。我们从学的目标是致圣,而不是成为一个高明的工匠。” 蒋信说道“也不至于此,王学士也是先生弟子,而且早已领会心学精髓,他怎么可能只在乎微末小道。” 冀元亨说“关系言行与学说,更像是战国墨家传人。” “怎又是墨家”蒋信问道。 冀元亨说“他手提宝剑,身边弟子跟随,一怒便斩杀官吏。又偏重于发明器械,沉迷于百工之道。如此重重,不是墨家做派是什么” 蒋信嘀咕道“你这样讲,先生的心学还像禅宗呢。” 冀元亨大怒“禅宗只是枯坐,我等知行合一,怎能混为一谈禅宗的工夫是瞎想出来的,我等的工夫是做事做出来的。你果然不懂先生的学问” 蒋信说道“或许,物理之道,也跟墨家只是相似而已。” “你真要去学物理”冀元亨问道。 蒋信反问“难道你还想因此与我割席断交” “那倒不至于,人各有志,你且去吧。”冀元亨气呼呼离开。 隔日,蒋信前去请教王渊。王渊也不讲数学、物理的具体内容,只把朱熹那套拿出来,又夹杂着阳明心学,曲解得面目全非,可劲儿的一通忽悠。 接着再用各种物理常识举例,还说亲眼见过月亮真面目,大地乃围日旋转的圆球等等。 蒋信被那句“具众理而应万物”所折服,在王阳明那里积累的疑惑,瞬间就豁然开朗了,这才是他想追求的学问 “王学士,吾欲学物理,还请不吝赐教。”蒋信对王渊行弟子礼。 王渊笑着说“你我乃心学同门,不必如此见外,今后互相切磋印证即可。” 稀里糊涂的,王渊居然从王阳明那里抢了个弟子,而且还是王阳明悟道之前就收的弟子。 王阳明没有不开心,他已经接手督建水库。 水库那边的工地,一直是王文素在负责,很多时候被搞得手忙脚乱,还需要王渊给他擦屁股。现在有了王阳明接手,根本不需要王渊操心,做事也比以前顺畅多了。 今年春节,王渊是在工地上度过的,舒昆山则留在城里跟一群文人耍乐。 直至正月十八,元宵节都过了,水库、滚水坝、分流渠终于全部竣工。。 必须竣工,时间拖得越久,工人们就越心浮气躁。 因为全是背井离乡的灾民,他们想赶回老家忙碌春耕。一旦错过春耕时间,就全年衣食无着,这也是王渊疯狂抢工期的原因。 242【微斯人,吾谁与归?】 不早不晚,竣工当天,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就来临了。 雨下得并不大,淅淅沥沥,刚好打湿人们的衣服而已。 临清军民冒雨前来观看,只听王渊一声令下,河工就扒开临时拦水坝的口子,又堵塞南岸的分流渠道,干枯的施工河段渐渐水位上涨。 不到半个时辰,河水已经漫过滚水坝,流向下游带闸口的旧有水坝。 当水位蓄积到一定高度,管闸主事喊道“开闸” 卫河与南河立即接通,早已清淤完毕的运河,一艘艘船只向北行驶,完成今年的第一次通航。 漕运参将梁玺非常高兴,说道“有一道滚水坝挡着,开闸通航时,船只运行确实更平稳,而且也能多放几次闸。” 李充嗣抱拳对王渊说“恭喜王学士,今次立下大功。除非遇到黄河泛滥,或者百年不遇之洪水,否则临清河段将永不断航” 但凡对治河有所了解的官员,也纷纷赞叹道贺。 等多来几场春雨,水量足够之后,就不用开闸关闸那么麻烦。每年也就暮春和寒冬时节,需要通过几道闸口控制水位,平时都可以自由运行。 而在涨水时节,还可以开启北岸闸口,将多余的卫河之水,通过河渠引入水库中泄洪。水库储水之后,若遇到干旱天气,则开闸将所蓄之水放回河道,以此为下游的漕河供应闸水。 王渊总共修筑了一道滚水坝,一个水库,三道闸门,一条河渠。另有一道拦水坝和一条引水渠,属于方便施工的临时设施,竣工之后拆掉回填即可。 作用如下防洪、防沙、防旱、续航。 不仅能够保持漕运畅通,还能惠及沿岸百姓。 遇到普通洪灾,百姓的房屋和良田不再受到威胁。若遇到旱灾,百姓也可以到卫河、水库中取水,只有水位下降到警戒线,官方才会禁止百姓取水饮用和灌溉。 两岸的柳树已经栽种下去,王渊对当地官员说“好生将柳树养大,不许任何人来攀折” “谨遵王学士之令”官员们齐声答道。 这些官员,对王渊又敬又畏。私底下腹诽的不少,都是抱怨王渊不漏些油水出来,但公开场合谁都要竖起大拇指。 特别是吏员们,世世代代在此居住,今后将享受无尽的便利。 王渊将数万劳工聚集起来,以地域为单位分成多个团体。然后给他们发放路费、干粮和种子,互相扶持着回老家春耕,人多势众也不怕被人抢劫和欺负。 “你们再休息一晚,明日便启程吧。”王渊传令下去。 正在领取物资的灾民们,突然有人跪地叩拜。就像是具有传染性,一个接一个跪下,他们也不说话,只朝着王渊的方向不停磕头。 王渊平时给的伙食虽然不好,但比赈灾稀粥要好上百倍,而且足够让他们吃饱。不仅如此,冬季天气寒冷,王渊害怕因伤病而耽误工期,还给他们每人发了两套棉衣、两双棉鞋。现在即将返乡,又给他们发路费、干粮和种子。 青天大老爷啊 说一句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数万人自发跪拜,黑压压的一大片,这场面把所有官民都惊呆了。 李充嗣叹息一声,感慨道“做官做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 知州马纶凑趣道“临清百姓,当为王学士送上万民伞” 王渊瞪了他一眼,告诫道“不要劳民伤财,也不要做虚头巴脑的事情,我缺你一把万民伞吗” 马纶热脸贴到冷屁股,尴尬道“王学士当入乡贤祠。” 王渊懒得再说。 马纶却高兴起来,已经自己的马屁拍准了。 王渊带来的那些弟子,此刻一个个昂首挺胸。从测绘到施工,他们全程参与其中,如今被数万灾民一跪,弟子们浑身热血上涌,内心的成就感已经爆棚。 心学狂信徒们也被震撼到了,特别是跟王渊辩论的蔡宗兖,带着其他弟子一起过来作揖“王学士造福百姓之言,吾等已经亲眼目睹,今后当向物理学派看齐。我等心学弟子,牢记知行合一,必躬行利国利民之举” 突然,围观百姓当中,奔出六个临清士子,齐刷刷跪在王渊面前“我等仰慕先生德行,愿拜入先生门墙,以物理之道匡扶天下、造福万民” “起来吧。”王渊没有拒绝。 六位士子立即起身,排在刑泰旁边,恭恭敬敬站于王渊身后。 又逗留数日,王渊将后续事宜了结,才与众人一起结伴返京。王阳明也要去京城报道,毕竟他是王渊请来的副手,确实接管了半个月工地,可以论功行赏的。 知州马纶还在拍马屁,召集众多官吏和士绅,礼送王渊离开临清。 许多人是真心诚意来送别,一方面尊敬王渊的清廉和功绩,一方面也是希望这杀坯早点滚蛋,多留一日都让人提心吊胆 看到王渊登船,无数官吏豪强都在抹眼泪王学士终于走了啊,今后大家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这一幕,在临清州乡贤祠的记载,却是“正德九年,正月癸巳。王学士功成返京,万民景从,争相送别。思公之恩德,敬公之品行,军民无不掩涕,两岸跪伏遍地,沿途哭声震霄,恨青天不得长留” 也不算通篇鬼话,确实有不少百姓,自发前来河边送别。 以前搞这种工程,沿岸百姓要么出钱,要么出人,甚至又出钱又出人。便是没有靠近卫河的百姓,只要户籍在境内,都必须无偿提供一些物资,并且被官吏趁机盘剥渔利。 而王渊,不但没有侵扰百姓,还帮着杀贪官污吏。一桩工程做完,当地百姓并无损失,今后反而还会跟着受益。 百姓又非没有思想的木头人,谁对他们好,心里是清楚的。 在当地大户的带领下,许多百姓都前来送别,他们私底下已经把王渊呼为“王青天”。 “跪” 刑氏族长很给面子,带着全族一起跪下,附近的百姓也跟着跪下。 其他百姓见状,纷纷下跪送别。他们觉得王渊值得跪拜,这样的好官以前真没见过,今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遇到。 诸多官吏和豪绅,愣了愣神,相顾左右,跟着跪拜。生怕自己不跪,会显得太突兀,万一被王渊看见,坐船杀回来可怎么办啊 前不久改换门庭的蒋信,自己把自己给感动了。他望着那些下跪的官民,浑身热血沸腾,不禁抹泪道“今日方知何谓仁义,若能利国利民,便是大仁大义微斯人,吾谁与归” 王阳明身边的弟子,全都默然不语,反正今后不敢再非议物理学派了。 老太监李兴则心情十分复杂,他做了一辈子工程,也没见过万民跪伏的场面。 相比起来,当年的黄陵冈工程,规模更大,作用也更大,地方百姓却没一个主动送别的,施工期间甚至差点闹出民变,两岸百姓都把他们视为仇敌。 南岸百姓还可以理解,毕竟分流泄洪淹没无数。北岸百姓就没有道理了,黄陵冈堤坝修筑起来,可以帮着北岸百姓防洪啊,怎么北岸百姓也对治河官员如此敌视 很简单,扰民太甚 官员贪污,吏员贪污,豪绅渔利,修建一个工程,不知逼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李兴答应给王渊做顾问,帮着王渊搞工程,无非是想借机复出,在皇帝那里捞一个差事而已。现在连续两次看到万民跪伏的场面,他突然就没了复出的心思,只求皇帝夸赞一句,再给族人荫一个末流小官就够了。 太监也想积阴德,更何况是捞足了银子的退休老太监。 工部右侍郎俞琳,悄悄对舒昆山说“楚瞻公,您是三朝老臣,可曾见过此等场面” 舒昆山笑道“我年轻时候做梦,确曾梦见过,而且百姓跪的还是我自己。” 哪个读书人,不曾有过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梦想 俞琳望着站在船头的王渊,又是敬畏,又是羡慕,他也想被万民膜拜啊。 舒昆山突然对左右说“取纸笔来” 不要问,问就是写诗。 243【朝会应对】 王渊回京听到的第一件事,是皇帝把自己的寝宫给点着了。 任蝴蝶翅膀如何扇动,都没把这场皇宫大火扇走 宁王依旧每年元宵进献花灯,今年进献的花灯数量众多且漂亮,朱厚照让宫人将其挂在柱璧之上。这已经比较危险,更扯淡的是,檐下还放置毡幕,幕中储存有烟花火药等物。 烟花一放,点燃花灯,花灯再点燃梁柱,于是就有了朱厚照那句“好一棚大烟火也” 乾清宫被烧个精光。 而乾清宫是用来干啥的 明朝历代皇帝起居与办公的所在 王渊一回到京城,就接到上疏议政的任务。所有官员都必须议政,检讨皇帝和众臣得失,因为乾清宫大火肯定是上天在昭示什么。 这次群臣没有自我检讨,都把矛头对准了皇帝,谁让火灾正好烧毁皇帝的寝宫呢。 内容无非以下几点 第一,皇帝不该长住豹房,应该回皇宫居住。 第二,皇帝不该宠幸边将,应该把边军从京城调走。 第三,皇帝不该亲近番僧,应该尊崇儒家、勤修文德。 第四,皇帝不该怠政厌学,应该勤于朝政,按时出席朝会和经筵。 第五,皇帝不该偏信佞臣,应该广纳百官之言。 朱厚照被文官们喷得狗血淋头,还没法反驳,只能在豹房发脾气,毕竟他确实把自己的寝宫给烧没了。 另外,朱厚照终究还是信佛了,在豹房里养了无数番僧。 起因是朱厚照想生儿子,带着庄妃去寺庙拜祭。这事儿被钱宁知道以后,日渐失宠的钱宁,立即弄来所谓德高望重的番僧。 朱厚照什么事情都图新鲜,跟番僧聊了一阵,便对佛学产生兴趣。也不顾庄妃劝阻,便把番僧留在豹房,并为其在修建寺庙,他还煞有介事的学习梵文。 这很朱厚照 几年前,刘瑾还没死的时候,朱厚照曾经信奉回教,还给自己起个阿拉伯名字叫“妙吉敖兰”,意为“安拉的荣耀”。不过嘛,啥事儿都三分钟热度,很快就把兴趣投向其他地方。 王宅。 王全、王姜氏和王猛还没走,就等王渊回家之后,他们才启程去贵州。 女仆端上来一大盘饺子,黄峨笑着说“二哥,你在外面肯定吃得不好,这是我亲自下厨给你做的扁食阿爸,阿妈,大哥,你们也吃。” 王姜氏眉开眼笑“渊哥儿,你娶的堂客多贤惠啊。这些日子你不在,阿眉黄峨把家里管得妥妥当当,她还要抽空帮你编那个什么报纸。” 王全说“就是,你以后要好好待她。” 王渊连连点头“孩儿谨记教诲。” 一大家子人热闹吃饭,当天晚上,又把王阳明请来聚餐,父母一直念着要感谢王渊的恩师。 忙活大半天,王渊终于有空跟老婆亲热,然后搂在一起说些私密话。 “有没有想我啊”王渊笑问。 黄峨偎在王渊怀里,额头还有细汗,喘着气说“想得要命,就跟失了魂儿一样,天天盼着你回来。” 王渊双手悄悄滑动,逗趣道“想我回来做什么” “哎呀,你不要乱摸,就知道做坏事,”黄峨羞红着脸,“人家只是想跟你每天说话,每天都能见着你而已。” 王渊问道“真没有其他” 黄峨窘道“也有一点点,宁儿姐姐的孩子,想来现在已经生了,我也想跟你有个孩子。” 王渊突然翻身“那就再努力一下” 黄峨羞得说不出话,只能闭上眼睛,把王渊紧紧抱住,任由这个家伙瞎折腾。 折腾完毕,就该洗漱上朝了,睡觉这种事情可以留在朝会上进行。 自从把乾清宫烧毁之后,朱厚照变得勤政起来,已经连续上朝大半个月,期间还举办了好几次经筵。 群臣反而有些不适应,突然要天天半夜起床,这搁谁受得了啊大家都在暗中猜测,看皇帝这次能勤政多久,没人觉得皇帝能坚持一个月以上。 候朝的时候,王渊看到了自己的岳父。 黄珂这两年升官就跟坐火箭一样,他既是杨廷和的心腹,又是王渊的老丈人,哪边都愿意给他升官。之前是户部右侍郎,从河南督粮回来就升刑部左侍郎,现在又平调重用为兵部左侍郎。 很有意思的是,皇帝似乎跟杨廷和达成了默契。 杨廷和的人一旦升迁,往往伴随着帝党升迁。黄珂这次调任兵部左侍郎的同时,皇帝从南京召回一个大臣担任兵部右侍郎,同时论功将严嵩升为户部郎中,继续管理山东财政和天下盐税。 “贤婿,你在山东做得太过火了,当心朝堂暗箭”黄珂提醒道。 王渊笑道“多谢泰山大人关心,我坐得直、行得正,不怕那些跳梁宵小。” 黄珂说道“归善王谋反案,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归善王不是已经自证清白了吗”王渊没弄明白。 一个王爷的谋反案,一时半会儿无法判决。即便办案者伙同诬陷,大家都认为确实谋反,但几个月过去还在讨论该如何处置。在此期间,消息一直封锁,归善王也处于软禁状态,王渊忙着治水居然不知道事情变化。 也没人提醒王渊,或许,李充嗣之类的官员,都以为王渊跟其他办案者是一伙的,因此不敢冒昧提起这个话题。 众臣按着班次,来到奉天殿站好。 王渊叩拜皇帝之后,便闭上眼打盹儿,站着睡觉他已经练出来了。 大臣还未发现,朱厚照就打预防针说“今日,不许再提乾清宫火灾,也不许再提什么边将、番僧” 言官们面面相觑,都觉得好没意思,不能以正当理由疯狂喷皇帝了。 首辅杨廷和出列奏事“陛下,臣请停止一应工作,减免各处织造事务。除司礼监书堂、东朝房及各京仓需要继续修理,其余兵仗局、大慈恩寺僧舍、皇城街路红铺、豹房扩建等,都该停工停建。南京苏杭各处织造,也应即刻停止。实在是户部银子不多,需得集中钱粮全力重修乾清宫。” 这是正事儿,无人反对,朱厚照也说“准奏。” 阁臣梁储随即出列,直接跪在地上“臣教子不严,以至其草菅人命,请求致仕并重惩那不孝之子” 朱厚照不耐烦道“此案已结,勿须再提。” 身为内阁重臣,自是众矢之的,任何疏漏都要被无限放大,更何况儿子手里有三百条人命。 但凡遇到什么事情,这桩旧案都会翻出来。 恰巧遇到乾清宫大火,又有言官旧事重提,认为内阁官员德行有亏,上天才会降下灾祸以示警,梁储陪着皇帝一起被骂得狗血淋头。 一位年轻的给事中出列“陛下,阁臣梁储之子,杀害三百条人命,却只判个发配戍边,实在有失公允。臣请重审此案” 朱厚照烦躁得很,他好不容易坚持上朝,天天就听这些弹劾内容,已经听得快吐了。当即猛拍金座“朕说了,此事不要再提” 大理寺少卿王纯出列“陛下,归善王谋反一案,证据确凿。有司商议之后,认为应该将归善王贬为庶人,发配肃州戍边。山东巡按御史李翰臣,收受贿赂为归善王脱罪,应重重严惩之” 监察御史程启充出列,反驳道“陛下,归善王谋反案,还有诸多疑惑之处,臣请另责官员重新审理。此外坊间疯传,举报者梁谷,乃王守仁之徒,与翰林院王学士乃同年兼同门。王学士当时参与查案,是否有偏帮同门之嫌” 王阳明今天也来上朝了,没想到自己会卷入王爷谋反案。 跟王渊有过矛盾的安磐出列“陛下,臣弹劾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其在山东治河期间飞扬跋扈,视臣民为家奴,生杀予夺,贪污强占,任意行事。致使东昌府民怨沸腾,官吏士绅皆苦其戾政” “好了” 朱厚照打断道“一桩一桩说。王二郎,归善王到底怎么回事” 王渊终于睁开睡眼,慢悠悠出列道“陛下,因临清数千百姓聚集工地,臣害怕闹出民变,因此提前离开兖州。臣离开兖州的时候,曾在断案文书上签字,那份文书判断归善王是清白的,并没有谋反之举。至于为何发展成现在的样子,臣实在不明内情。” 伙同诬陷归善王的王纯和韩端,听闻此言面色剧变。 王纯连忙说“王学士离开之后,案情另有线索。” 王渊问道“什么线索” 王纯说道“兖州豪强陈环、江湖术士李佐秀,投案揭发归善王谋反事。” 王渊质问“这两人何在” 王纯说道“已畏罪自杀。” 王渊大怒“投案揭发之后又畏罪自杀,你当天下人好糊弄吗陛下,臣请求重审此案还有,巡按御史李翰臣,对案情比较了解,也应该参与其中。” 倒霉御史李翰臣,此刻还在大牢里,已经被打得半死不活。 朱厚照说道“就依王学士的意思,着司礼监、锦衣卫、大理寺各派一人,与李翰臣共同审理归善王谋反案。在案情查清之前,此事不要再提,朕已经被你们搞得很烦了王二郎,现在说你在山东乱杀官吏的事情。” 王渊笑道“臣乃被弹劾者,不便多说。臣在山东的所作所为,十位御史都看在眼里,由他们来讲最合适。” 十位年轻御史一起出列。 礼科给事中蔡佑,是临时作为御史巡按治河工程的。他冷笑着问安磐“安给事中,你若出京治河,敢主动请陛下派遣十位御史监督自己吗若王学士真的贪赃枉法,他怎会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安磐说道“不要讲这些虚言。王学士究竟有没有滥杀官吏,究竟有没有中饱私囊,究竟有没有把东昌府搞得名媛沸腾你且讲讲这个” 监察御史张鳌山说“安给事中,你可知王学士治水,修滚水坝一道、闸门三道、河渠一条、水库一座,究竟所费钱粮几何” 安磐问道“想必靡费无数。” 张鳌山大声说“只用了朝廷的白银三千七百二十八两零五钱,粮食九万余石。这些钱粮,还包括赈济六万灾民三个月,发给灾民回家路费、种子和干粮,还发给灾民每人两套棉衣和棉鞋安给事中,你说王学士中饱私囊,换你来督造此等工程,翻三倍的造价能竣工吗” 蔡佑笑道“翻三倍太为难安给事中了,或许翻五倍还有可能。” 安磐瞠目结舌“怎么可能只花这点钱粮定然是盘剥百姓,将工程所需钱粮都摊在百姓身上” 临时担任御史的吏科给事中黄臣说“盘剥百姓你自己去打听打听,工程竣工当日,六万多治河灾民,自发给王学士下跪谢恩。王学士回京那天,临清百姓聚集于卫河两岸,同样自发给王学士磕头送行。如果不信,也不想去临清查问,可以问问舒都御史和俞侍郎,他们也是亲眼所见的” 舒昆山和俞琳齐齐出列,给王渊作证道“确为实情。数万灾民与临清百姓,皆视王学士为青天,当日哭嚎挽留,遍地跪拜谢恩。” 安磐脑子都懵了“不把钱粮摊在百姓头上,难道他能自己变出银子和粮食” 王渊只能解释“陛下,当地有不法豪强,曾经勾结刘六刘七,又煽动百姓阻拦工程,所以臣率领运军将其抄家。这钱粮和银子嘛,也抄出了一些,全都用在治理河道上。包括归善王送给臣的银子,也全都拿去治河了,臣分文未取,账目写得非常清楚。真正消耗的钱粮,白银用了四万多两,粮食用了将近十万石。” 这才说得过去,群臣恍然。 但也都选择闭嘴了,不敢再拿工程款说事儿。 这些钱粮,让他们做工程都已经够呛,更何况还兼着赈济六万灾民,还发了棉衣、棉鞋、路费和种子。 清官,干臣 就连安磐都不说话了,恭恭敬敬对着王渊行礼,老实退回自己的班次站好。 朱厚照笑道“有功必赏。王二郎这次做得大事,又给朝廷省了银子,擢升其为礼部右侍郎” 杨廷和劝谏道“陛下,王学士还是今科状元,是不是太急了点” 朱厚照说“再过一月就要会试了,那就等殿试结束,再升王二郎为礼部右侍郎。至于其他治河功臣,内阁和吏部商讨个章程出来。” 朝会散去,不少年轻官员,纷纷朝王渊作揖行礼,只为表达对清官与干臣的敬意。 244【朱厚照的逆鳞】 又是一日朝会。 “滚” 朱厚照勃然大怒,指着户部员外郎黄体大吼“将此人削职为民,立即逐出京师” “陛下三思”群臣纷纷劝阻。 杨廷和帮着求情说“陛下,乾清宫灾,百官奏事,并无不妥之处。即便黄员外郎触怒龙颜,贬官即可也,不应削职为民。” 连一向在内阁当神仙的费宏,都忍不住发言“陛下,不如将此人调至远方担任杂职。” 吏部尚书杨一清也说“陛下,可贬他到广东,担任兴宁县学训导。” 一个户部员外郎,从五品实权京官,正经的进士出身。居然被远远贬去广东,担任县学的教务处长,直接被打成从八品末流杂官。 简直是往死里惩罚 而朱厚照居然不接受,认为太便宜此人了,怒吼道“不允,必须削职为民” 户部员外郎黄体究竟干了啥 他也就借着乾清宫灾,拿边将、番僧、佞臣说事而已。大家都在议论,并无任何不妥,但他偏偏提及太后和皇后,让皇帝拿这种事情去征询太后和皇后的意见。 朱厚照顿时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直接炸毛了,死活要将此人削职为民。 这是非常诡异的反应,也是明武宗实录的记载中,朱厚照极其少有的失态行为。他去年经筵被骂成那样,何瑭直呼其为昏君,也只是把何瑭贬去当州同知而已。 一旦牵扯到张太后,朱厚照便会失态。 皇帝和太后之间,绝对有不可缓和的巨大矛盾 再联系朱厚照刚刚继位那两年,不断给寿宁侯张鹤龄赏赐,其家奴侵吞盐课也能被原谅。很快却态度大转变,寿宁侯以小妾病死为借口,请地为小妾修建坟墓,却被朱厚照下旨大骂一通。 包括朱厚照决定搬去豹房居住,对太后及其娘家态度转变的分水岭,恰好是传说中的亲外公郑旺被处死 一切都太巧合了,让人不得不怀疑皇帝确非太后亲生。 “退朝” 朱厚照咆哮着拂袖而走,从此又不上朝了,果然没有坚持到一个月。 户部员外郎黄体,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用无辜的眼神望向群臣,表情可怜得似乎随时都要哭出来。 因劝谏皇帝而遭受廷杖,或者被贬官,便是被贬为县学训导,那都可以邀名买直,被当场打死还能留下清名。可削职为民是什么鬼一切都没啦 黄体欲哭无泪,更惨的是他连怎么回事都不清楚。 文武百官则若有所思,猜到皇帝的逆鳞是什么,从此谁也不敢拿太后说事儿。 杨廷和、梁储、费宏三位阁臣,跟着皇帝一路前往豹房,由于今天皇帝心情不好,他们谁都不敢率先开口。 朱厚照生气道“有事就说” 杨廷和只能拱手道“陛下,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已经数次越阶升迁,不宜再升迁过快。礼部右侍郎可是正三品,而王学士不管在翰林院还是詹事府,都只是从五品官职,连升五级不足以服众” “怎么又提起这个事你们都说好几天了。”朱厚照愈发烦躁。 梁储躬身道“陛下,此事关乎吏治,我等阁员不得不说。” 朱厚照估计是被烦得不行,专门让人查过资料,此刻举出例子问“三位可知彭纯道” 杨廷和、梁储、费宏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彭纯道。 彭时,字纯道,正统十三年状元,正统十四年便入阁参预机务。 也即是说,这位老兄,在考上状元的第二年,就直接超阶提拔成为内阁大臣 杨廷和辩解道“陛下,彭阁老属于特例,正逢土木堡之变,蒙元余孽兵临城下才紧急入阁的。而且,彭阁老以翰林院修撰的身份入阁,之后也不过被提拔为翰林院侍读,并未如王学士那般超阶升官。” 朱厚照咧嘴一笑“要不,我就仿效彭纯道旧例,让王二以翰林院侍读学士的身份入阁反正三位阁臣也太少,不如让王二也来当阁臣。” 杨廷和、梁储、费宏呆立当场,瞬间不再言语。 皇帝铁了心要干啥,大臣如何反对得了有太多方法让内阁闭嘴 崇祯年间的魏藻德更厉害,状元出身,两年进内阁,四年当首辅。不过嘛,只当了两个月首辅,李自成就杀进北京城。 朱厚照笑道“又或者,让王二去当少詹事” 三位阁臣,被怼得更加不敢说话。 少詹事,正四品而已,比礼部右侍郎低两级。 但是,礼部右侍郎依制只有一个,实际任命却可以有无数个。而少詹事,定额虽然只有两个,同样可以任命无数个。但特别提拔一个不满二十岁的状元当少詹事,其背后的政治意义就意味深长了。 少詹事是啥玩意儿 太子的老师当中,班次排第二那个 杨廷和是少詹事出身,梁储也是少詹事出身,他们现在都是内阁大臣。 朱厚照越想越愉快,拍手道“就这样吧,依你们的意思,不能让王二升迁太快。他现在是侍读学士兼左春坊左谕德,正好可以提拔为少詹事,谁也不能挑出错误来。” 三位阁臣默然退下。 少詹事都当了,侍郎还远吗今后皇帝随便找个由头,都能升王渊做侍郎,别说什么右侍郎了,直接升左侍郎都在情理当中 朱厚照还是感觉不满意,他打算让王渊担任这次会试的副主考,可惜王渊的资历实在不够啊。 历年会试惯例,主考必为阁臣,而且还要挂职吏部尚书,没有挂职也得临时挂一个。副主考必为翰林院学士,而且是实际执掌翰林院那种,挂职学士没有资格当副主考除非正职学士生病或死亡。 王渊只是侍读学士,距离翰林院学士还远得很。 不过同考官肯定要给一个,不但王渊当了同考官,跟他关系较好的同科进士余本、张潮等人,也是正德九年的会试同考官。 唯独杨慎不在。 杨公子的继母去年病逝,他带着妻子扶柩归乡,今后三年都得在四川丁忧。 这位老兄也是倒霉,眼看着三年进士期满,马上就能升官了,偏偏遇到继母病逝。 不仅如此,杨慎的爷爷同样病重,估计活不了多久,杨廷和到时候也得丁父忧回乡,朝廷局势必然再度大变模样。 。 245【气理合一】 “这都什么鬼啊” 王渊看着自己离京期间,弟子们搞出的改良版三态论,在哭笑不得的同时,还想把首倡者王晹给打一顿。 王晹忐忑道“先生,有何不妥” 王渊其实也发现了自己学说的漏洞,必须有更完备的哲学系统,否则很难用数学和物理来吸引读书人。他把众弟子合编的三态论,仔细品味一番说道“你们忘了把阴阳之道加进去啊” 王晹皱眉道“先生,弟子所治本经便是易经,阴阳理论不好加入物理啊。” 王渊顿时笑道“跟你讲分子斥力、正负电子什么的,你现在也听不懂。咱们从最简单的力学说起,万事万物是否是运动的” 王晹点头道“如果以太阳为参照物,则大地所有人或物,皆为运动状态。” “那就对了,”王渊说道,“运动是阳,静止是阴。运动是相对的,静止也是相对的,即静中有动,动中有静,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物体由静止到运动,便是从阴到阳的转换。再来说说你喜欢的物质三态,其中也有阴阳变化。” 王晹连忙问“有何阴阳变化,还请先生教诲。” 王渊瞎扯道“升腾活跃为阳,下坠抑制为阴。就拿水来举例,液态之水,阴阳平衡,润泽万物。其失去能量,温度降低,便成了阴属性的冰。其得到能量,温度升高,便成了阳属性的蒸汽。” 王晹顿时被惊到了,拜服道“先生果然学究天人,原来三态之中也有阴阳之道。” 这货的思维非常活跃,瞬间就产生无数联想,甚至还想把五行理论也扯进来。 王渊笑道“你自己慢慢想吧,不要再讲什么三态论。” 王晹站在原地不动,突然大喊“先生,弟子悟了” “你悟了什么”王渊感觉莫名其妙。 王晹欣喜若狂道“我等研究物理、使用物理,暗合朱子之理气大道” 王渊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 朝鲜那边的儒学,有理学派和气学派之争,这并非专属于朝鲜的产物,而是理学诞生之初就有理气之争。 朱子语类的第一章和第二章,便首讲“理气”。 朱熹说,太极只是万物之理,存于天地间,也存于万物间。理先于天地而诞生。动而生阳,是理;静而生阴,也是理。阳为体,阴为用,阴阳循环,不分先后。有了理,便产生气,发育万物。气发展出形,于是出现性质差别。理形而上,气形而下,必须同时具备气和理,人与物才是健康有用的 根本不用再找什么三态论,朱熹关于气理的论述,便是物理学派的哲学核心 物理研究,便是求理;物理运用,便是求气。 气为理发,因此要在气中寻理,便是通过做实验印证物理。理以气显,因此要在理中运气,便是用物理知识解释万物、发明创造、利国利民。 只研究不运用,有理无气;只运用不研究,有气无理。 只有将产学研相结合,才能气理合一,也即王阳明的知行合一。 什么阴阳五行,什么物质三态,都不过是气理之道的延伸和补充。 王晹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对王渊崇拜得无以复加。心想先生不愧是物理学派的祖师爷,高屋建瓴,直指大道,与我们这些弟子的小道有着天壤之别。 拿出朱子语类再次详读,王晹发现朱熹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套入物理学派的理论当中。 他实在按捺不住心中喜悦,狂奔着跑去格物堂、致知堂,将这套新理论告诉大家。接着又跑去城南的物理学院,重新再说了一遍,所有弟子全都精神大振。 朝鲜学生柳湄,也忍不住翻出朱子语类,反复阅读比较之后,哈哈大笑“朝鲜的气理之争,可就此消弭统一也。依我看,就不该叫物理学派,而该改成气理学派或理气学派,等我回到朝鲜定然要改名字。” 跟着王渊从临清回来的八个新收弟子,本来就因王渊的功绩而佩服,现在更是被这套理论搞得心服口服。 数日之后,王晹请求王渊前往物理学院讲学,王渊拿着这套新鲜出炉的理论,跑去书院可劲儿的忽悠扯淡。 同时,王渊私掏腰包五百两银子,扩大城南物理学院的规模,兴建实验室并订购器材,还新增了不少学生宿舍。 从今往后,刚刚入门的普通弟子,就在城南物理学院学习,由师兄们传授数学和物理知识。学问长进到一定程度,再去城西王渊家里进修,由王渊亲自来教导。相当于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区别 这天,王渊讲学完毕,王晹、赵锦、郑自璧、柳湄等弟子请求“先生,请留下墨宝,为物理学院写一副对联。” 王渊仔细想了想,挥毫写就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好联” 朝鲜弟子柳湄拍马屁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乃气中求理也,万物皆有其理,以声形显之,我辈应当探究其理。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乃理中运气也。学得物理,自当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利国利民利己先生此联,道尽物理学派之宗旨与精髓,当为所有物理学派弟子之座右铭” 从王阳明那里转专业过来的蒋信,也赞叹道“先生此联,道明志向,吾辈当毕生恪守,天下读书人也该毕生恪守” 王渊被如潮的马屁声拍得高兴,顿时笑道“这幅对联,挂在书院大门。我再写一副,挂在学堂里边,望诸位能够勤学不缀。” “先生,笔在这里。”弟子黄煦捧上毛笔。 王渊于是又提笔写了一副对联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绝世好联”众弟子欢呼如潮。 没几天功夫,两副对联就挂在书院,那逼格蹭蹭蹭的往上涨。 甚至,大门口那副对联,王晹还自作主张弄了个横批气理合一。 风声雨声是气,家世国事是理,这是物理学派的内部理解。物理学派也跟阳明心学渐行渐远,不过也偶尔一致对外,共同抵抗如今的主流程朱理学,“气理合一”就是“知行合一”,双方弟子都没有任何异议。 物理学派就在城南,而赴京高考的士子,也多半住在城内地区。 今年参加会试的各地举人,已经在城南住下了,每天都有不少跑来物理学院参观。或许他们只是路过,但看到门口那副对联,便忍不住走进去探寻,很快又看到里边的第二幅对联。 一些科举落榜者,干脆留在京城不走了,直接进入物理学院读书,他们纯粹是被两副对联给吸引来的。 当然,数学劝退无数人,大部分只学两三天,就脑袋炸裂直接跑路了。 246【临时任命】 最新网址ddku 豹房。 庄妃怀里抱着一只猫咪,是从王渊家里抓来的,属于豹猫与狸花猫的混血。 朱厚照翻出蒙尘已久的军旗,跟王渊厮杀几局,突然投子道“二郎,你不是一直想开海吗” “是的。”王渊点头。 朱厚照笑道“你也别去巡抚广东了,帮我办成一件事,便允你逐步开海” 王渊问道“何事” 朱厚照咬牙切齿“给朕灭了吐鲁番” 王渊对西北情况并无了解,只能说道“可以试试,尽力而为。” 如果说,朱厚照最讨厌的是蒙古小王子,那么第二讨厌的便是吐鲁番王。 从弘治元年开始,吐鲁番就把哈密当成公共厕所 第一次来,便杀死大明册封的哈密忠顺王。 第二次来,攻占哈密城,绑架新册封的忠顺王,分尸哈密卫指挥阿木郎。 第三次来,又攻占哈密城,自称可汗,掠夺大明罕东郡。 第四次来,再度攻占哈密城。 第五次来,不但兵不血刃占领哈密城,还怂恿大明新册封的忠顺王叛逃。 第五次是最扯淡的,吐鲁番换了新王,一边搞事,一边进贡,一边请赏,中途还击败过瓦剌。暗中把哈密城占据之后,明朝巡抚还认为此人忠于大明,各种给予赏赐。 现任吐鲁番王满速儿,在占领哈密并麻痹明朝一年之后,终于又有了新动作出兵占领西北数城,兵锋直指甘肃 直指此时,朱厚照才知道自己被耍了,被敌人悄悄占领城池,期间还几度赏赐敌人。 朱厚照说道“哈密太远,补给困难,因此你手里的兵不多。收复哈密很容易,大明已经收复好几次。难的是一劳永逸,把吐鲁番打怕了让他们不敢再来,不要给他们降而复叛的机会” 王渊笑道“臣尽量将其灭国。” 朱厚照猛拍棋盘“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王渊说道“第一,臣要做陕甘总督,否则难以辖制地方;第二,臣要带一千骑兵、三千神机营、数百工匠过去。” “就这些”朱厚照问。 王渊点头“这些就足够了。” 朱厚照道“那朕等着二郎的凯旋消息” 历史上,这次叛乱是彭泽“平定”的,由杨廷和举荐其经略边将。 彭泽是如何“平定”的呢 他面对吐鲁番的烧杀抢掠,立即筹措锦缎布匹,暗中与吐鲁番议和。吐鲁番王满速儿大喜,承诺归还哈密土地和金印。都还没正式交易,彭泽就上报朝廷,说满速儿畏惧天朝,已经归还土地、金印,然后屁颠颠班师回朝。 满速儿因此更加骄横,变本加厉劫掠边地,还跟瓦剌结盟进犯河西走廊。 要知道,在彭泽跑去平乱以前,吐鲁番还跟瓦剌打生打死。这位老兄一场平乱,把大明朝的两个敌人平成了同盟。 没办法啊,明廷表现得太窝囊了,吐鲁番和瓦剌自然会如此思考“我们互相攻击有什么意思大明那么弱,不如联手一起打大明算球” 这就是杨廷和手下的知兵第一人,号称文武双全,还跟王琼争夺兵部尚书职务。事发之后,杨廷和的心腹陆完就是帮梁储儿子摆平杀人案那位,居然敢扣押弹劾彭泽的奏章,导致皇帝和大臣都以为吐鲁番已经平定。 结果,满速儿率兵进攻沙洲、嘉峪关,竟在大明边疆玩起了屠城把戏。 朱厚照以为吐鲁番降而复判,再次让彭泽去提督三边,被王琼、钱宁等人联名弹劾,这才东窗事发被削职为民。 等朱厚照一死,杨廷和便逼走王琼,又起用彭泽为兵部尚书。 这时吐鲁番已经杀到甘州,靠着都御史陈九畴的计谋,大明才终于收回哈密,将吐鲁番侵略军赶出明朝国土而造成这一切的彭泽,因为正好担任兵部尚书,居然运筹帷幄有功获得封赏。 正德九年二月二十八日,王渊以翰林院侍讲学士兼詹事府少詹事的身份,被皇帝钦点为陕甘总督,主要任务是经略吐鲁番。 等不及殿试结束,兵马集结之后,立即动身前往西北边疆。 包括王渊的会试同考官都不干了,随便让一个翰林院编修接任,他哪还有时间去给考生们阅卷 在王渊出发之前,他推荐老师王阳明,担任兵部右侍郎巡抚辽东,王大爷总算摆脱了南京弼马温的差事。 山东兵备副使李充嗣,因为帮了大忙,也被王渊一阵赞叹。皇帝将其升为左副都御史,即刻巡抚河南,主要解决赈灾事宜。河南去年因黄河决口,如今已是饿殍遍地。 临时被王渊请去山东的十位年轻御史,因查处地方贪腐,自然是各自记功。 王渊的几句美言,就让皇帝任命一个兵部右侍郎、一个左副都御史,消息传出立即震惊文武百官。再加上之前的魏英,也是因为王渊美言,才被提拔为左副都御史,这些都让杨廷和、梁储感到巨大压力。 杨廷和紧急前往豹房劝谏“陛下,王学士虽武勇过人,但边疆事务更加复杂,稍有差池便凶险无比,应当派遣一位老成持重的知兵之人。” 朱厚照笑问“杨阁老觉得该派谁去” 杨廷和说“左都御史、太子太保彭泽,曾经两度巡抚边疆,又多次平定各地叛乱,历经大小上百战,可谓老成持重的知兵之人” 朱厚照冷笑道“四川反贼的区区残部,他就用了两年时间才平定,我给他升官加衔已经够优待了。让他去经略吐鲁番,究竟要多久才能平乱三年,还是五年” 杨廷和说“边疆之事,不可太急,须得步步为营。” 朱厚照大怒“我父皇刚刚登基,吐鲁番便侵占哈密,步步为营二十多年,那些蛮夷都快打到嘉峪关了” 面对皇帝的怒火,杨廷和不敢再说话。 朱厚照这次是真的生气,堂堂大明皇帝,被番邦蛮夷不断攻陷城池,期间还他娘的把蛮夷视为好人赏赐了几回。 朱厚照感觉自己被当成傻瓜糊弄,恨不得亲自提刀砍死丫的 欠一更,明天再补,今天有点不舒服。 最新网址ddku 247【热气球】 “二哥,一路保重” 黄峨带着丫鬟夏婵,依依不舍将王渊送出家门。 前两日,王全、王姜氏和王猛也走了,今后黄峨独自在家怪冷清的。 王渊先去一趟军营,点检好自己的队伍,这才挥师绕着城墙往西北行去。 其中,一千骑兵,皆从三千营选出,由御马监少监朱英统率;三千火枪兵,皆从神机营选出,由惠安伯张伟统率这是典型的文官、太监、勋贵组合。 皇帝非常贴心,没有给王渊使绊子。 太监朱英曾与王渊两度合作,两人关系非常不错。 而惠安伯张伟,曾跟随马中锡招抚刘六刘七,被言官弹劾得丢爵下狱。前不久才刚刚恢复爵位,他这戴罪立功的样子,也不敢跟王渊对着干。 李应也跟来了,他在豹房干得心累,也不想跟江彬争宠,就向皇帝请求随军出征。这货把书童李忠都带上了,主仆二人踌躇满志,想要奔赴边疆沙场建功。 此外,王渊还带了弟子十二人,宝朝珍负责管理那几百个随军工匠。 王渊刚刚走出军营,就看到大门口站着三人,竟是归善王朱当沍和他的两个门客。 王渊惊讶道“王爷怎么来京了” 朱当沍哭笑不得道“陛下重新派人审理案件,我也被带到京城接受问询。我发誓说自己没有谋反,愿意去北方戍边以证清白。没想到陛下真让我跟着王学士去西北打仗。” “那就一起走吧。”王渊点头说。 看来,朱厚照是想和稀泥了,因为制造冤案的太监温祥、锦衣卫韩端、大理寺少卿王纯,全都是皇帝信任重用的人 处理他们,等于朱厚照自己打自己的脸。 特别是太监温祥,那是皇帝的身边人,传圣旨口谕什么的,近年来都是这家伙在跑腿儿。 朱厚照派温祥去审理谋反案,无非是给他立功的机会,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制造冤案,收了银子就敢诬陷一个郡王。 现在,皇帝选择和稀泥,把归善王扔给王渊,出去打几年仗回来,也就没人再记得此事。至于太监温祥,事后被皇帝扔去浣衣局,这辈子是别想再翻身了。 还有就是,皇帝特别欣赏朱当沍,这位郡王勇武过人,朱厚照不想看到其才华被埋没了。 朱当沍不仅勇猛,而且刚烈。历史上,他遭受冤屈,被贬为庶人,直接当着朝廷官员的面,一头撞死在墙上以证清白,导致皇帝下令重新复查此案。 大军绕着城墙,来到城西北方的驿站,送行队伍早就已经在哪里等候。 金罍、常伦、余本、张潮、张翀、许成名等同科进士,顾应祥、严嵩等朝中同僚,还有王文素、王晹、蒋信等诸多弟子。 此时会试已经结束,殿试还未开始。 王渊的诸位弟子和同道当中,方楷、刘储秀、箫鸣凤、徐景嵩、谷高、席春、席彖、王晹、史道,一共九人考中今年的进士。可惜,到处安利物理学的狂信徒赵锦,因为太沉溺于做实验而名落孙山。 这九个人里边,席春和席彖都未正式拜师,因为他们是王渊座师席书的亲兄弟。甚至,他们对物理学也不怎么感兴趣,这一年来借口温习功课,已经很少出现在物理实验室。 另外,史道比较倒霉,会试考中之后,突然接到消息,说他亲爹死了。只能放弃殿试,立即回家奔丧。 这种情况,三年服丧期满,下一届殿试可以补考。因此,正德九年的进士,还有正德十二年的进士,都将与史道属于同年 众多年轻弟子当中,王晹是最活跃的,物理学派的哲学体系建立他居功至伟。学习最好的则是方楷,这家伙出身阴阳世家,国子监物理学社便是由其创立,现在整天在研究天体物理学,而且还拥有自己的天文望远镜。 “若虚兄,慢走”罗江、田秋站在金罍身边,朝王渊抱拳告别。 王渊笑道“二位有心了,恭喜罗兄、田兄金榜题名。” 罗江就是王渊在云南参加乡试,跟王渊住同一个院子的云南士子。田秋则是贵州思南府士子,正德六年因为生病而没有赴京赶考。今年两人同时考取进士,罗江甚至会试排名第三十位总共录取四百人。 田秋考中进士,则更具代表意义。从今以后,大明朝堂的贵州人,终于不再是王渊孤零零一个。 “先生,一路保重” 上百位弟子齐声呼喊,把其他送别者惊得侧目不已。 王渊拱手道“诸君且回,努力向学” 说完,王渊翻身上马,大喝一声“出发” 望着数千人的队伍远去,罗江忍不住感慨“三年未见而已,若虚兄竟已如此威风。不但建功无数、陛下信赖,而且还有弟子无数。换成在云南的时候,你我如何想象得到” “是啊,他都已经做总督了,我们才刚刚考过会试而已”田秋咋舌道。 金罍笑道“若虚兄文武全才,堪称国士无双,不可以常理而论之。” 常伦则以羡慕的眼神望向远方,喃喃自语道“好男儿,就该当沙场建功,便是马革裹尸也死得其所。我何时才能提兵杀敌” 常伦在大理寺的人缘非常不好,金罍还只是高傲而已,这家伙则愤世嫉俗。每次遇到冤案,因上官包庇而无法惩治凶手,常伦就会写诗写曲,指桑骂槐的到处传播,已经得罪了好几个朝中大佬。 罗江、田秋二人,跟着王渊的弟子们,一起回城前往物理学院参观。 “罗兄,田兄,这便是先生亲自题写的对联”王晹表现得非常热情。他跟罗江、田秋二人属于同年,罗江、田秋又是王渊的故友,这些关系叠加起来特别亲密。 田秋仰望着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好联,若虚兄才高八斗,吾自愧不如也” 罗江则问“为何横批是气理合一。” 王晹解释说“因为此联暗合气理大道。物理学派的气理合一,便是王门心学的知行合一,同一个理念,不同的叫法而已。” “这幅对联怎么包含气理大道”罗江怎么也想不明白。 “是这样的。风声雨声”王晹又开始了忽悠,逮着各位士子可劲儿安利物理学。 今年的会试第一名霍韬,此刻踱步来到书院大门前。他仰望那副对联,不禁赞道“王学士的才学,果真名不虚传,不愧是状元出身。” 走到里边,又看到一副对联,霍韬拍手道“三千越甲可吞吴,王学士好气魄” 王晹突然走过来“阁下可知物理学” 霍韬说道“你们这个书院叫物理学院,想来物理学也与此有关。” 王晹笑道“且随我来。” 霍韬跟着王晹来到内院,却见一个藤筐,还连接着巨大的布包,中间装着什么东西似乎正准备点燃。 “这是何物”霍韬问道。 王晹解释说“热气球。虽然还未试验过,但根据物理学的浮力知识和热胀冷缩原理,只要气囊内的空气受热膨胀,密度低于气囊外的温度,就能像舟行于水那样,在天空中飞起来” 霍韬瞪着眼,听得是一头雾水“” 物理学派的超级学霸方楷,此刻站在框内,大喊道“点火” 立即有人举着超长火把,将气球下方的燃料点燃。随着气球渐渐充盈,藤筐也带着方楷飞离地面,甚至随着东南风飞越城墙,直接来到北京城的上空。 霍韬愣神道“这不就是孔明灯吗” 王晹笑道“孔明灯能带人上天而且,你知道孔明灯的原理吗我们物理学派知道,早就研究得清清楚楚。” “愿闻其详。”霍韬感觉很有意思,这位会元正在稀里糊涂入坑。 方楷站在藤筐里越飘越高,他取出望远镜,兴奋地观察着地面。偶尔伸手调整火焰大小,以控制热气球的飞行高度。 “快看,有神仙白日飞升” 北京城内,突然有人指着热气球,顿时引来无数百姓仰望高空。 一些人跪地磕头,顶礼膜拜;一些人争相追逐,欢呼大叫。 以春天的风向,热气球从城南起飞,正好要飘过豹房上空。 豹房内,太监和侍卫奔走相告,胆子小的直接跪拜磕头,被朱厚照宠幸的番僧也领着众和尚念经。 朱厚照问道“大师可知此为何物” 番僧合十作揖“阿弥陀佛,此乃陛下与娘娘虔诚向佛,佛陀降下护法巡游皇城,保佑庄妃早生皇子且能健康长大。” 朱厚照拍拍番僧的肩膀“大师,你以后还是老实念经吧,此乃王二郎及其弟子发明的热气球。” “呃” 番僧噎了一下,随即赞叹“王学士果然有佛缘,竟能请来护法降世” “哈哈哈哈” 朱厚照大笑不止,从此不再信仰佛教。 物理学院内,上百弟子欢声雷动,追逐着天上的热气球疯狂奔跑,逢人便说这是物理学派在做实验。 一个热气球实验,就让物理学派增加了六十多个学生,好多没考上秀才的京城士子都跑来拜师。 物理学,正在大明朝茁壮成长,朝着不可磨灭的方向前进。 物理学院的每一个学生,都将是传播科学的种子,带着物理学在各地生根发芽。 第五卷完 248【抵达甘州】 出京畿,经山西,过陕西,便至甘肃。 明代甘肃并未单独设省,而是“甘肃镇”。此镇非彼镇,乃军镇之意,属于大明九大边镇之一。 中途经过西安,王渊见到了三边总制邓璋。 三边总制,又称三边总督,都还属于通俗叫法,此时的官方名称是“提督三边军务”,其职责为总督陕西、甘肃、延绥、宁夏军务。跟王渊这个陕甘总督,职权交叉重叠,可以说非常接近。 邓璋同样是三朝老臣,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他年轻时当大理寺丞,杜绝亲友宾客请托,曾查处冒功者九百多人。后来巡抚河南,也是刚正严明,豪强猾吏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王学士,我为了见你,专门从固原回来等了半个月”邓璋见面就说。 王渊拱手道“邓公有何赐教” 邓璋反问“你可有经略吐鲁番的章程” 王渊摇头说“不知详情,难以议定章程。” 请求朝廷派重臣经略吐鲁番,便是邓璋提出的建议。他详细解释道“吐鲁番伪王满速儿,乃蒙古余孽,其弟赛德是別失八里国国王” 邓璋说了一大堆,王渊却越听越糊涂。 这位老先生虽然出于好心,却都属于道听途说,给王渊提供了大量的错误信息。 明朝对西域的了解,历来非常扯淡。 察合台汗国灭亡之后,各地兴起大量军阀势力。大明官员搞不清楚,于是就把哈密称为哈密国,柳陈称为柳城国,火州称为火州国,吐鲁番称为吐鲁番国,其实这些都是西域军阀而已。 至于別失八里国,真名叫做“东察合台汗国”。 朱厚照想让王渊弄死的吐鲁番伪王,正是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满速儿。 王渊自己没搞清楚状况,还打算将其灭国,他得把东察合台汗国灭了才行。 至于满速儿的弟弟赛德,其实是叶儿羌汗国的开创者赛依德。他们的表哥巴布尔,即将成为印度莫卧儿帝国的创建者 王渊被邓璋搞得一头雾水,只等就地补给,带着部队继续赶路。 八月中旬,王渊终于来到甘州张掖。 李应牵马而行,摊手去接飘落的雪花,感慨道“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古人诚不欺我也” 太监朱英叹气说“前两天还热得要死,今天突然就下雪,军中兵马得病的不少。” 惠安伯张伟道“最近一两个月,都不可能打仗,士卒得安心休养一段时间。” 王渊总算听明白了,朱英和张伟的闲言碎语,都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当即笑道“两位放心,我虽年幼,却还不至于急功近利,拉着长途跋涉数千里的军队去打仗。” 归善王朱当沍却精神奕奕,这位王爷以前没出过封地,现在却从北京一路走到甘州,沿途大好河山带来一腔豪迈之情。 “就地扎营” 王渊对袁达说“袁二,你带着我的手令进城,召集巡抚、总兵、镇守太监和巡按御史来见,顺便让巡抚多弄点柴禾出来御寒。” “是”袁达立即打马飞奔。 甘州城始建于西夏,元代和明代两度扩建,面积、厚度和宽度都堪称西北雄城。只不过嘛,城墙是沙土夯筑的,城门皆为厚实门板,很容易被攻城锤砸破。 因为西边有肃州酒泉,更西边还有嘉峪关挡着,最西边更有作为缓冲的关西七卫。甘州此时不需要修缮城池,等到吐鲁番把嘉峪关以西全部占据,朝廷就该在甘州、肃州疯狂修筑石城了。 如今,王渊站在城外营地,遥望着甘州城墙,入眼第一感觉就是破败不堪。 约末过了半个时辰,甘肃巡抚赵鉴来见。 甘肃没有布政使,迅速便是最大的文官。他带着大量柴禾和一些粮食,亲自送入军营,朝王渊抱拳道“王学士,哈密之事就靠你了。鄙人已经老朽昏聩,顶多也就修修边墙。” “老先生严重了,还需老先生多多相助。”王渊回礼道。 赵鉴今年已经七十岁,身子骨还算硬朗。他来到甘肃之后,也不干别的,就是疯狂修筑长城。 明长城绵延万里,甘肃段兴建时间最晚,从弘治十六年才开始修筑,距今也不过十一年而已。弘治末年,动用了九万人修筑甘肃长城,但还有许多地方顾不上,后来的历任甘肃巡抚都喜欢可劲修补。 王渊问起关于哈密和吐鲁番的事情,赵鉴陈述的消息跟邓璋差不多。他们都不知道,吐鲁番并非一国,而是东察合台汗国的地盘,更不知道历代“吐鲁番王”,其实是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 反正,不管是三边总督邓璋,还是甘肃巡抚赵鉴,他们去得最远的地方便是嘉峪关,从来没有亲自去关西七卫看看。关于哈密的一切消息,都是关西七卫报上来的,有些内容乱七八糟已经倒了好几手。 送走甘肃巡抚赵鉴,甘肃总兵王勋很快前来拜见。 历史上,朱厚照大战蒙古小王子,王勋便是最先接敌那个。王勋以薄弱兵力,扛住蒙古五万大军,为朱厚照赢得宝贵的集结时间,从而将蒙古大军进行层层包围。 王渊运气非常好,他遇到的甘肃总兵是王勋。此人打仗勇猛,而且贪得不凶,算是难得的将才。 若换成下一任总兵李隆,这次任务的难度将成倍提升。 李隆疯狂贪墨军饷、霸占军田,导致无数军户逃亡,留下来的也吃不饱饭。最后为了捞钱,李隆甚至怂恿士卒,闹兵变把新任巡抚给杀了,从此开启边军闹兵变的先河。 “王总兵,甘肃镇有士兵多少马匹几何”王渊表情严肃道,“跟我说实话,不要来虚的,这关系到收复失地的大事” 王勋问道“王学士想听真话” 王渊说“当然是真话” 王勋说道“甘肃镇纸面上总兵力有九万人,包括骆驼、耕牛在内,马匹数量有三万。至于真实情况嘛,兵力其实已不足六万,马匹数量二万三千多。可用于打仗的战马,仅有两千匹左右。” “那我就放心了。”王渊松了口气。 不愧是九边之一,居然还有三分之二的实际兵力,这已经超乎王渊的预料了。 王渊又问“关西七卫有多少士卒能打仗那种。” 王勋说道“加起来不超过五千,而且还有心怀叵测者,稍不注意便会临阵倒戈。” 关西七卫,就是嘉峪关以西的七个卫所,军将和士兵基本都是少数民族,他们属于明朝设在西北的缓冲势力。 王渊想了想说“我也不动甘肃镇的步卒,只把那两千战马集中起来,组建成单独的骑兵部队,带出嘉峪关去跟吐鲁番打仗。另外,骆驼和民夫也准备一些,我要保证自己的后勤稳当。” “王学士打算何时出兵”王勋问道。 王渊笑着说“我连关西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当然要先去关外打探打探。” 王勋离开不久,甘肃镇守太监梁玉、巡按甘肃御史冯时雍,也先后前来拜访王渊。这些人都非常给面子,可惜无法带来有用情报,王渊对嘉峪关外的情况仍旧两眼一抹黑。 249【只能灭国了】 整个甘肃镇的骑兵,全部集结起来归王渊调遣,王渊麾下的骑兵部队规模由此达到三千。 火枪兵也有三千,另有数百工匠,将近七千人的部队,已经能够在西域立足。 可惜,即便有如此兵力,也干不过东察合台汗国、瓦剌蒙古和叶儿羌汗国中的任何一个。幸好,这三方势力互相攻杀,暂时没有联合起来侵略大明。 等到骑兵集结完毕,伤病员也好得差不多,此时已经是九月中旬。 沙场秋点兵 王渊骑马奔上将台,朝下边的士卒说“你们当中,有人知道我的底细。也有些甘肃镇的弟兄,还没听过我王二的名号。本人姓王名渊,字若虚,虚岁二十” “嚯” 来自甘肃各地的二千骑兵,顿时爆发出起哄声,阴阳怪气的一听就知道是嘲讽。 王渊也不制止他们,只是弯弓搭箭,一箭射在百余步外的旗杆上。 嘲讽声立即消失,都傻傻看着箭矢。 王渊继续说“你们肯定以为,我二十岁当总督,多半是哪位大官的公子。告诉你们,老子在贵州山中长大,吃肉都要自己去打猎。老子去云南赶考,碰到上百个土匪劫道,老子一人一马便将土匪杀溃。老子考状元那年,带着二百精骑,正面冲击万余贼寇,大获全胜。老子带着二千押运部队,追击堵截贼寇主力,阵斩贼首刘六刘七。老子带着六千只训练了两个月的弱旅,正面击溃万余贼兵精锐,单骑追杀数十里,生擒贼首齐彦名” 王渊指着下面“老子这个总督,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你们有谁不服,可以上来单挑。比力气,比刀剑,比箭术,比马术,随你们选” 无人说话,或许有不相信的,却也不敢上台叫板。 “抬上来” 李应、李忠、袁达、宝朝珍四人,抬着一口薄皮棺材来到将台。 王渊一脚将棺材板踢开,躺进去试了试,又站起来说“刚让工匠打造的,还蛮合身。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棺材,我若战死,就葬在嘉峪关外,保证在关西陪着你们。老子是打算死在这里的,若谁让我死得不痛快,谁就别想有好日子过” 全军肃然。 包括朱英、张伟、朱当沍等将领,都认认真真听从训示,谁也不敢触到王渊的霉头。 “从今日起,所有将士,不得踏出军营半步,每日给我严加训练若感到乏味,每日可蹴鞠耍乐,但不得酗酒宴饮,”王渊看向朱英、张伟等人,“可听明白了” “明白”朱英、张伟大喊。 骑兵除了训练阵型变换,同样重要的还有纪律和勇气培养。 因为双方骑兵互相对冲,必然造成惨烈的车祸现场,不管是人还是马,都不愿进行直接对抗。 有经验的骑兵部队,往往冲到一定距离,就会自发减速以伺机变阵。而纪律不严明的骑兵,会一些冲得快,一些冲得慢,一些冲着冲着就逃跑了。 如果双方都队形整齐,就要看谁更有胆气。敢不减速、不变阵,还能全力冲锋者,只要数量悬殊不大,基本上属于稳赢那方。 若双方都头铁硬冲,那将异常惨烈,并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此时的骑兵阵型不严密,彼此留有对冲的缝隙空间。 而在火枪骑兵出现以后,西方骑兵打仗那叫一个难看。 经常在临近射程的时候,双方骑兵齐刷刷停止前进,任由将领怎么催促都无用,端起火枪在那儿隔空对射哥萨克骑兵最喜欢这样干,他们大部分时候都是雇佣兵,可不愿意为了雇主而赴死。 说这么多,是因为吐鲁番拥有大量骑兵,王渊很可能面对上万骑兵的冲锋。 王渊当然不可能以卵击石,带着三千骑兵往上万骑兵队伍里撞,但必须未雨绸缪,提前准备应付所有可能出现的状况。 这些骑兵,每天只训练半个时辰马战,主要是怕训练过多马儿掉膘。剩下的时候,都训练纪律和勇气,反正列队训练是必须的。 至于火铳兵,清一色的三眼铳,射程超过一百六十米,但有效射程不足百米,最佳射程只有五十米。 在正德朝,鸟铳前装火绳枪还未传到中国,大明神机营主要玩的便是三眼铳。 历史上的戚继光那是真牛逼,他改进西方火枪技术,对抗蒙古骑兵时发明“五雷神机”。五根枪管可旋转轮换射击,相当于步枪版左轮,这玩意儿接敌时还能当狼牙棒使用。 后来赵士桢发明的迅雷铳,就有点一言难尽了。改进型迅雷铳,可连续发射十八发子弹,子弹打完还能近距离抛射火球。枪管上配有圆形盾牌,枪身支架是一把斧头,敌人来了提起斧头就能厮杀。 这玩意儿已经属于多管转膛炮,看似优点很多,缺点更为致命又贵又重,零件还多,不易行军,不易操作,不易养护,一直都无法实用于战场。 王渊对火器没什么研究,且至今也没时间去研究。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弟子和工匠,弄出了颗粒化火药。这玩意儿很简单,在制作火药时加入液体,制成糊糊状,风干凝固就会变成颗粒物。 至于威力,那得慢慢实验,就看用料和工艺如何。 欧洲此时已经有了重口味颗粒火药,加入尿液将火药风干颗粒化,只因尿液当中含有硝酸盐,但暂时还没有得到大范围推广。 中国这边,大概是嘉靖、万历年间,开始拥有制造颗粒火药的技术是加入烈酒和草木灰,比直接加尿要文雅得多。 王渊让弟子和工匠们,继续改进颗粒火药,并打算建厂制造火绳枪。 “西北甘肃,东南泉郡,皆锭铁之薮也;燕京遵化与山西平阳,则皆砂铁之敷也天工开物。” 甘肃所产的锭铁,在整个大明都能排得上号。 王渊把部队扔给李应进行操练,自己则带着弟子和工匠,前去接管甘肃最大的官营铁厂。作为火器小白,王渊只能借着一鳞半爪的现代知识,跟弟子与工匠们一起设计火绳枪。先把火绳枪设计出来再说,之后再改进成燧发枪便是,毕竟饭要一口一口吃。 就在此时,肃州兵备副使陈九畴送来边报瓦剌大军侵略哈密,吐鲁番伪王满速儿,率军击败之。满速儿请求大明封赏,希望能够重开朝贡商贸。 这个消息特别扯淡,把王渊直接给看懵了。 其实就是东察合台汗国,在占领哈密之后,继续向东侵略大明。走半路上,瓦剌蒙古大军南下,也打算来侵略大明,没想到一头跟东察合台汗国的军队撞上。 满速儿将瓦剌大军击退,自己也受到损伤,于是撤军回吐鲁番,顺便要求大明给予赏赐、重开贸易。 王渊运气很好,若非瓦剌南侵,满速儿很可能一路杀到嘉峪关,都不留时间给王渊做任何准备。 满速儿这家伙,明明是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却一直伪装成吐鲁番国的国王。还一边侵略大明,一边向大明俯首称臣,把大明君臣耍得团团转。 王渊连大明历史都不清楚,更何况西域的历史,他现在雾里看花根本搞不明白。 直至十月,哈密国亲王藩国三都督之一的奄克孛刺,从哈密逃回肃州,再被送到王渊面前,咱王二郎才终于搞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 “什么,满速儿是別失八里国的大汗那吐鲁番国又是怎么回事”王渊惊道。 奄克孛刺回答道“王学士,早在一百年前,別失八里国就不断侵略吐鲁番各城。他们发起圣战,大肆杀戮佛教徒,现在已经完全占领吐鲁番、柳城、火州等城池。因为满速儿的亲弟赛依德叛乱,阿克苏被占领,满速儿如今长期在吐鲁番居住,吐鲁番已经近似于別失八里国的首都了。” 王渊问道“满速儿手下有多少兵马” 奄克孛刺说“至少能召集两三万骑兵,但他肯定不敢全力东侵。一方面要防备北边瓦剌,一方面还要防备西边和南边的赛依德。特别是赛依德,他们兄弟俩一直在争夺汗位,现在赛依德打下南边大片领土,今年刚刚建立叶儿羌汗国。” 王渊问道“可否联络叶儿羌汗,一起夹击满速儿” “可以,但大明军队必须证明自己的实力,否则叶儿羌汗顶多口头上答应,”奄克孛刺说,“王学士,有件事情你必须清楚。” 王渊说道“你讲。” 奄克孛刺说“別失八里国,这几十年来不断侵略哈密,只是想控制西域与大明的贸易而已,他们求财而非求地。但现在,赛依德建立叶儿羌汗国,把別失八里国的西边和南边都堵住,满速儿只能朝着东方扩大疆土,他今后必然还会东侵。” “我明白了。”王渊点头道。 东察合台汗国,以前攻打哈密是求财,因此总是小打小闹,大明很容易收复失地。 但从今年开始,就逐步转为地盘扩张,以后必然兴师动众。以大明的财政状况,是没法在西域打大仗的,很可能丢失嘉峪关以西的全部国土 王渊面临的情况非常糟糕,比威宁伯王越当初遭遇的形势严峻百倍 王渊对奄克孛刺说“你很不错,不仅汉话说得好,而且很有战略眼光,可愿跟我一起去收复哈密” 奄克孛刺没有纳头便拜,而是提醒“王学士,哈密很容易收复,但难以挡住满速儿明年的回击。就算挡住了明年,也挡不住明年的明年,王学士能在哈密停留几年” 王渊眯着眼,沉默许久,咬牙道“那就灭了別失八里国” 250【畏兀儿老将军】 哈密人口,主要由三个种族构成,即回回、畏兀儿和哈刺灰。 明代的回回,不完全等同于数百年之后的回族,他们主要来源于中亚地区的白人。朱元璋规定,中国境内的色目人不得同族通婚,唯独回回和钦察人例外,因此回回在明朝是受到优待的白人种族。 畏兀儿则很好理解,乃是维吾尔族的前身,民族来源极其复杂。 哈刺灰则属于蒙古后裔,是出伯家族及其士卒的后代,从忽必烈时期便在哈密繁衍生息。 汉人,在哈密非常稀少 因此大明占据哈密之后,为了方便羁縻统治,册封蒙古黄金家族的后裔为忠顺王俗称哈密王,级别等同于亲王,世代为大明镇守哈密城。 期间,忠顺王绝嗣,哈密被吐鲁番占领。 哈密卫右都督罕慎,统合忠顺王旧部,在赤斤、罕东两卫的配合下,奇袭哈密,收复失地。大明朝廷论功行赏,又认为罕慎素有威望,于是将其立为新的哈密王忠顺王。 但问题来了,罕慎属于畏兀儿人,并非纯正的黄金家族后裔其母亲是,从此之后就变得纷争不断。 从哈密千辛万苦逃回来,跑来给王渊报信的奄克孛刺,正是上一代忠顺王罕慎的亲弟弟。 在哈密三都督当中,奄克孛刺算是最忠于大明的。 满速儿他爹统治吐鲁番的时候,有一次把哈密打下来,奄克孛刺表面进行臣服,却暗地联络小列秃瓦剌部落,偷袭斩杀吐鲁番守将撒他儿,帮助大明将哈密城给夺回来。 这次,连忠顺王都叛变了,唯独奄克孛刺不愿投敌。这位信奉佛教的畏兀儿将军,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居然冒着生命危险回来报信。 “也就是说,除了你之外,忠顺王和其他两位都督全都投靠吐鲁番了”王渊问道。 奄克孛刺摇头道“我那个侄孙忠顺王拜牙郎,脑子不太清醒,被人一哄一吓,便稀里糊涂臣服吐鲁番。至于另外两个都督,满刺哈三其实痛恨吐鲁番,但他畏惧吐鲁番的实力,因此才选择背弃大明。而写亦虎仙则不同,此人乃回回,信奉回教,是真心投靠吐鲁番,想要把哈密人全都变成回回” 这就说得很明白了。 哈密忠顺王拜牙郎,只是个不能做主的窝囊废。哈密三都督当中,奄克孛刺忠于大明,满刺哈三摇摆不定,写亦虎仙则一心投敌。 今后王渊若是带兵收复哈密,必须弄死写亦虎仙,或者重点进攻写亦虎仙。只要战局利于大明,满刺哈三很可能临阵倒戈,再次跑回来成为大明朝的将领。 王渊听完这一番讲述,朝奄克孛刺拱手道“老将军辛苦了,我一定禀报陛下,让大明君臣皆知老将军的忠心与功劳” 奄克孛刺摆手说“我跟吐鲁番有血仇,我最崇敬的哥哥忠顺王罕慎,便是被吐鲁番用卑劣计谋杀死的,他的大儿子也死在那次阴谋当中王学士,我对大明或许没几分忠心,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臣服于吐鲁番” 罕慎当年是真的勇猛,身为畏兀儿人,却得到三族的共同拥戴,还卧薪尝胆收复了哈密。可惜死得够憋屈,吐鲁番假意联姻,将其诱杀于哈密城下。 王渊问道“老将军有什么计策吗” 奄克孛刺说道“给我五千骑兵,就可奇袭夺回哈密,指挥得当甚至只需三千骑。占据哈密之后,分守赤斤等城的满刺哈三和写亦虎仙,必然顺势再度归降大明。这个时候,一定要将写亦虎仙杀死,一来吞并其部众,二来可以震慑满刺哈三。” “然后呢”王渊又问。 奄克孛刺分析说“然后有两个难题。第一,如何安抚写亦虎仙的部众,他们全都是回回;第二,如何应付吐鲁番的反攻,这次吐鲁番号称出兵五万,真正兵力至少也有一万五千。” 其中一个难题,是朱厚照留给王渊的。 朱厚照前些年曾经信奉回教,于是在西北边疆也重用回回。哈密三都督当中,除了畏兀儿都督奄克孛刺之外,写亦虎仙和满刺哈三全都是回回。满刺哈三居然以回回身份,担任哈刺灰蒙古后裔都督,这是违反潜规则的任命正常情况下,什么族就担任什么都督,不可能出现跨种族领军的糊涂事。 王渊再问“我若主动进攻吐鲁番,周围有什么势力可以拉拢” 奄克孛刺立即说“小列秃与吐鲁番有血海深仇,这次也是他们出手,才把吐鲁番逼退的” 小列秃,便是“小瓦剌”,属于瓦剌分出的部落。 造成土木堡之变的瓦剌,此时已经快速衰落,被蒙古小王子撵着往西跑,并且分出许多不同的部落。 在瓦剌本部还未西迁时,那些被分到大西北的瓦剌部落,便被明朝官员统称为“小列秃”。 到如今,紧邻哈密的小列秃王,叫做阿歹卜六,其部落即“杜尔伯特部”的前身。 稍远一些的小列秃王,叫做孛罗汗,其部落即“准格尔部”的前身。 这两位都跟吐鲁番有大仇,其中阿歹卜六的父亲,在帮大明一起抗击吐鲁番时,被上一代吐鲁番王射死在哈密城外。 王渊问道“小列秃大概能出兵多少” 奄克孛刺说“也就四五千吧,每次出兵都是这个数,再多他们就拿不出来了。” “四五千刚好,太多了难以制约。”王渊点头道。 奄克孛刺说“现在的困难是,小列秃前不久已经出兵,被吐鲁番正面击溃。要他们继续出兵相助,恐怕有些困难,须得派遣能言善辩之人。” 借兵使者可不好选啊,小列秃也就几千兵力,家底儿薄弱得很,还刚刚被吐鲁番击败,至少得舔年伤口才能恢复。 在这种情况之下,很难说服小列秃出兵 军营那边也闹起来,李三郎根本压不住。 主要是天寒地冻,而王渊又下令禁酒,这在士卒们看来,简直就是反人类的命令。而且,有四千多士卒来自京城,他们远离故土,情绪愈发低落,已经渐渐不服从训练。 王渊与朱英、张伟商量之后,很快杀了一个刺儿头祭旗。 然后放宽饮酒限制,训练结束可喝酒,但每日有严格限额,相当于让士卒们喝一点御寒解闷。同时,定期招甘州城中的娼妓,到军营里让士卒们发力。 这真没办法,王渊必须做出让步。 因为王渊是临时接手部队的,并没有建立足够的威望。而且又是劳师远征,远离故土数千里,一味杀人无济于事,稍不注意甚至会酿成兵变。 只有等王渊带领士卒,真刀真枪打几场胜仗,那个时候才能真正出手整顿军队。 相比而言,军工厂更让人省心,第一批火绳枪已经敲出来几支。但其性能差强人意,还得继续改进,这都不需要王渊亲自看着。 十月下旬,把后方安顿好,王渊决定西出嘉峪关。 一方面,关外还有好几个卫所,依旧在大明的羁縻控制当中。王渊需要亲自考察情况,以做出相应的军事部署,这些卫所都是他未来的助力。 另一方面,王渊打算亲自去见小列秃王,依靠自己的满腔诚意说服小列秃出兵。 大明、小列秃、吐鲁番,这三方外交关系很扯淡,大致可以概括成如下情况 吐鲁番击败小列秃,于是遣使向大明报捷“陛下,臣击溃了入侵大明的瓦剌贼寇,请陛下赏赐” 朱厚照说“赏” 小列秃击败吐鲁番,也遣使向大明报捷“陛下,臣击溃了入侵大明的吐鲁番贼寇,请陛下赏赐” 朱厚照说“赏” 赏你妹啊,朱厚照恨不得这两方同归于尽。 251【非我族类?】 风雪之中,二骑奔来。 肃州酒泉东城门的官兵,正窝在门洞里喝酒抖暖。见到有人来了,都懒得挪动脚步,只问道“有路引文书没” 潜意思是,没路引要收入城钱 袁达喝道“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少詹事、陕甘总督王若虚在此,肃州守将还不快快来见” 守城官兵立即打起精神,又见王渊和袁达非常年轻,半信半疑不知该作何反应。 王渊也不难为他们,下马走过去,拿出自己身份文书。他让一人进城通报,随即跟其他人闲聊起来“肃州城有多少军士” 守城官兵小心回答“五六千。” 王渊问道“到底是五千,还是六千” 守城官兵吞吞吐吐道“这这我也不太清楚。” 王渊又问“几日一操” 守城官兵说“不下雪的时节,半月一操。” 嗯,半月一操,已经算训练刻苦了,肃州城的负责人应该嘉奖。 现实就这么扯淡。 王渊再问“军饷可如实发放” “这个不好说,”守城官兵模棱两可道,“反正现在比以前日子好过些,至少大家能活得下去。” 两年前,肃州出过贪腐案,军方一把手和二把手全换了,估计新上任的军官相对比较收敛,所以这个官兵说自己还能活得下去。 跟守城官兵没聊多久,甘肃副总兵徐谦、都指挥佥事陈铠,便骑着马儿疯狂奔来城门。 “卑职徐谦陈铠,见过王学士”两人同时单膝下跪。 这面子给得很足,王渊也投桃报李,搀扶他们说“两位将军请起。” 二人引着王渊入城,走了一段路之后,发现街面明显更加繁华。 徐谦介绍道“此地名为发放十字。” 很古怪的名字,但王渊一听就懂。 十字即十字路口,发放特指发放罪犯。想来,被发配到肃州充军的罪犯,就是在此地签收正式落户。同时,刑满释放人员,也是在此地刑满释放流放是一辈子的事儿,刑满也不能回家,只能留在肃州建设大明边疆。 这个十字路口,以及周边街道,应该是整个肃州城最活跃的所在。住在这里的都是人才,有盗贼、有诈骗犯、有杀人犯、有政治犯反正各行各业,五花八门的精英都居于此地,有些甚至已经传了两三代人。 王渊又问及更深入的话题,徐谦和陈铠都叫苦不迭。 肃州以前非常繁华,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可惜大明多次对吐鲁番进行经济制裁,商贸隔三差五中断,已经有好几年不通商了,现在也就跟关西七卫做做生意而已。 几人走在街道上,突然一个文官骑马而来,落地拱手道“甘肃兵备副使陈九畴,见过王总制” “陈兵宪有礼了”王渊回礼道。 陈九畴是杨廷和派系的人,而且非常年轻,比彭泽稍微要靠谱一些。 历史上,彭泽一来就跟吐鲁番议和,陈九畴直斥其没有担当。而且,陈九畴也料到吐鲁番不会罢休,于是在彭泽班师回京之后,立即整军备战以应对变化。 明史记载,吐鲁番大军东侵,攻破嘉峪关。陈九畴从甘州星夜疾驰肃州,率领军民守城,又主动出击杀败吐鲁番,成功守卫了大明疆土。 是不是很厉害 真实情况却相去甚远,在彭泽离开之后,陈九畴自知兵力和财力,都不足以守御关西之地。于是,他对嘉峪关以西的国土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但他也确实整军备战,把守卫嘉峪关作为战略底线,这比较符合当时的大明国情,也不能说他完全做错了。 陈九畴错的地方在于谎报军功,他只是守住了肃州城而已,吐鲁番是被小列秃捅屁股打跑的。当时,陈九畴暗中联络瓦剌部落,对吐鲁番大军进行前后夹击,事后报功却只字不提瓦剌友军。而且,他还将自己的功劳夸大,说自己杀死了吐鲁番王,其实满速儿只是受了轻伤。 直至嘉靖朝大礼议,陈九畴谎报军功的事情,才被杨廷和的政敌捅出来,直接被嘉靖扔去发配边疆。 但还是那句话,陈九畴至少比彭泽靠谱,他的脑子是非常清醒的,而且还知道联络瓦剌出兵 夜晚,王渊与陈九畴密议。 在详细说明局势之后,陈九畴问“不知王总制有何方略” “收复哈密,重创吐鲁番。”王渊说。 陈九畴道“收复哈密容易,重创吐鲁番则非常困难。吐鲁番已经今非昔比,动辄能召集两三万骑兵,把瓦剌小列秃诸部打得节节败退。而关西之地,汉民非常稀少,再加上路途遥远,后勤补给难上加难,不可能长期供养大军。” 王渊问道“陈兵宪的意思是” 陈九畴说“以我观之,年之内,吐鲁番必然占据关西七卫,然后兵锋直指嘉峪关。我等应该厉兵秣马,修筑嘉峪关长城,将吐鲁番挡在关外” 王渊有些不高兴,质问道“关西之地的大片国土就不要了” 陈九畴说“关西之地,本就属于羁縻疆土,军民皆为异族。那里非但不能征收赋税,反而需要大明的财政支持。以前设置关西七卫,是用来做西域缓冲地带,如今吐鲁番兴盛,关西土地已经无法再缓冲。不如严守嘉峪关,一来更方便守御,二来可以减少钱粮消耗。” 这话似乎没有错,综合了大明和西域的实际情况,而相应作出的最优战略调整。 问题是,羁縻地区也是大明国土,怎么可能直接放弃掉 若没有关西七卫做缓冲,今后满速儿可以直接进攻嘉峪关,那就不再是反复争夺哈密城的事儿了。 王渊也不当面斥责,只安抚道“陈兵宪好生备战,容我出关巡视一番。” 陈九畴提醒说“关外颇多吐鲁番奸细,王总制要多加小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便是关西七卫的守将,也不能相信依靠他们。” 这话特别扯淡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问题是异族也不可能同心啊。 关西七卫虽为异族蒙古人,但基本都忠于大明朝廷。因为吐鲁番太残暴了,一来便是烧杀抢掠,几十年不断争夺,哈密城的人口只剩下几千,其他城池也被杀得人口锐减。 在弘治年间,别说关西七卫的蒙古人,就连吐鲁番那边的蒙古人,都纷纷内迁投靠大明朝,死活不愿被东察合台汗国统治。 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把心向大明的关西七卫,全都推到敌人那边去 纯粹是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翌日,王渊找陈九畴要了个会说汉话的蒙古向导,带着袁达餐风宿雪直奔嘉峪关而去。 252【风雪前进】 出了嘉峪关,第一个羁縻卫所,便是蒙古赤斤卫。 赤斤卫以蒙古族为主,也有大量藏族,还有少部分汉族。此卫几乎已经属于定居状态,治所在后世玉门县西北方,镇守都督为蒙古人锁南束。 为王渊带路的蒙古向导,名叫哈尔巴拉,是一个身材矮壮的小伙子。百年前,他全家都生活在柳陈也唤“柳城”,东察合台汗国在占据吐鲁番诸城之后,便不断进攻附近城池,柳城被杀得人口减半,哈尔巴拉的曾祖父带着全族内附大明。 “王学士,前面便是赤斤堡”哈尔巴拉指着前方说。 由于积雪覆盖大地,到处都白茫茫一片,王渊看不到具体的情况。 但根据哈尔巴拉介绍,在开春雪化之后,这里到处都是麦田,绿油油的非常漂亮。就连许多赤斤卫的蒙古人,也已经改种农作物,放牧反而成了他们的兼职这跟大明的支持有关,自设立赤斤卫以来,大明朝廷多次提供种子、耕牛,并且教会这些蒙古族和藏族耕种。 甚至赤斤卫还种棉花,妇人懂得棉纺技术,冬天可以穿棉衣抵御严寒。 雪越下越大,无法纵马飞奔,王渊三人只能牵马前进。 赤斤堡外有许多民居,全部由沙土夯成,但此刻都紧闭门户。 而且,这些民居多遭毁坏,是三个月前被吐鲁番大军毁掉的。当时,吐鲁番军队已经打到赤斤,若非瓦剌小列秃突然杀到,吐鲁番很可能直接攻打嘉峪关。 来到赤斤堡外,哈尔巴拉用蒙古语大喊开门,因为风雪太大,喊了半天才有人回应。 堡内守军悬着柳筐将其拉上去,片刻之后,大门洞开。 赤斤卫都督锁南束亲自来迎接,见面就用汉话跪地哭诉“王学士,你总算来了。可恶的吐鲁番杀我子民,抢我粮食,掠我妇女,卑职请求朝廷发兵征讨,一定要报这个大仇” “将军请起,咱们慢慢诉说。”王渊将他扶起来。 王渊虽然不满陈九畴放弃疆土,却也相信陈九畴说的许多内容,那就是关西七卫不能真正信任。 在受到吐鲁番或瓦剌威胁时,关西七卫自然个个忠诚,已经帮着大明打了许多仗。 可一旦安全之后,这些家伙就小动作不断,安定卫甚至截杀大明派往乌斯藏的使臣,将使团财货全部抢走。后来朝廷出兵征讨安定、曲先,罕东卫也死活不肯出兵。 关西七卫,偶尔互相抢劫财货和人口,即便大明出面调停,占便宜那边也不愿归还战利品。 但不管有多少矛盾,吐鲁番实力越强,关西七卫就越忠于大明。 锁南束是个四十多岁的蒙古壮汉,他把王渊三人请进自己的府邸,好就好肉招待着,还让人烤一只羊晚上吃。 王渊喝着烈酒,问道“将军,这次吐鲁番有多少兵马侵略赤斤” 锁南束愤恨道“一万多人,全是骑兵。赤斤卫被抢走上千人口,被抢走牛马无数。若非有赤斤堡的城墙挡住,赤斤卫肯定已经灭亡了” 王渊又问“我若征讨吐鲁番,赤斤卫能出多少兵马与钱粮” 锁南束说“钱粮没有,这个冬天很难过,希望朝廷能救济一些钱粮。如果王学士出兵征讨吐鲁番,赤斤卫可出五百骑兵,都是久经沙场的勇士” 五百骑兵,已经是赤斤卫的极限,锁南束这次愿意掏家底儿追随王渊。 历史上,因为彭泽的瞎搞,关西七卫几乎等于自生自灭。没几年就被吐鲁番给吞了,只剩下千余人内附大明,全都迁徙到肃州城附近定居。 王渊点头说“很好,六百骑兵足矣,等开春之后就奇袭哈密” 锁南束见王渊太过年轻,不禁有些疑惑,问道“王学士这次带了多少兵马” 王渊笑道“三千精骑,三千火铳兵,四千刀盾枪兵” “够了,足够了。”锁南束非常高兴。 这上百年来,大明都是不怎么出兵的,全靠关西七卫自己跟吐鲁番、瓦剌打仗。王渊即便不虚报兵力,锁南束也能够理解,总比以前他们自己凑兵出击更好吧。 曲先卫、阿端卫和安定卫,由于太过偏南,王渊没有亲自去接洽。只让锁南束派遣送信者,拿着盖了陕甘总督大印的文书,前往这三个卫所召集兵马,约好积雪融化之后在沙洲城集结。 王渊自己则带着袁达和向导,直奔沙洲卫而去。 中途经过苦峪城,又称锁阳城。哈密卫曾经一度被吐鲁番占领,逃出的哈密部众全都迁来此地,苦峪城曾经一度成为哈密卫的治所。再加上本地居民,一度繁衍生息到数千人口,可现在仅剩千余人。 人哪儿去了 半年前,吐鲁番攻陷此城,把人口都抢走了 这座城池,已经陷入饥荒状态,苦等着大明朝廷救济,王渊一个兵都招不到。 再向西便是瓜州,瓜州的情况比苦峪稍好,但也就流浪汉和乞丐的区别。 来到沙洲卫之后,王渊感觉头疼不已。 这破地方,是之前吐鲁番的重点进攻目标,幸好城墙“高大”总算坚守下来。但是,城外民众损失非常惨,大量牧民和农民被掳走,只能出骑兵八百、步兵一千帮助王渊。 兵力虽然比赤斤卫更多,却让王渊大失所望,因为沙洲卫是关西七卫当中最强的。 再往前的罕东卫,情况与赤斤卫相同,也遭到吐鲁番劫掠,只能出骑兵四百帮忙打仗。 整个关西地区,被吐鲁番祸害得好惨 当然,这也方便了王渊召集兵马,一个个都同仇敌忾,愿意拿出棺材本跟随王二郎出征。双方绝无妥协的可能,他们不会投降吐鲁番,这跟彼此的宗教信仰有关。关西七卫的首领,就算选择投降,也基本是死路一条,他们连改变信仰的退路都没有。 过了沙洲,前方便是哈密。 哈密城内,有一位叛王、两位判将,严格来说属于敌占区域。 但王渊一路通行无阻,主要是风天雪地的,哈密军民全都躲在屋里御寒,谁会没事儿跑出来瞎溜达 从嘉峪关到沙洲,王渊到一座城,便换一次马。 不断冒雪前进,马儿扛不住,王渊更是舍不得骑着阿黑去草原。从沙洲出发的时候,王渊三人甚至骑着六匹马,一路上轮换骑乘,绕过哈密城前往瓦剌小列秃部落。 进入十一月,风雪更大 最严峻的时候,六匹马死了四匹,他们几乎是寸步难行,在牧民家里寄宿几天,才终于熬过那场大风雪。 若非王渊自称大明使者,说要前去觐见小列秃王,又不经意展现自己的武力,那些瓦剌牧民肯定会杀人越货,因为王渊直接用茶和盐支付寄宿费 正德九年,隆冬季节,天寒地冻。 王渊、袁达和哈尔巴拉,全都暴瘦了一圈,终于艰难抵达杜尔伯特部。 253【我有六万大军!】 历史上,杜尔伯特部有两个。 西杜尔伯特部,此时还没有完全成型,后来被吐鲁番打得到处跑;东杜尔伯特部,后来迁徙到大兴安岭以东,对外自称为“嫩科尔沁部”。 王渊来到的这个蒙古部落,只能勉强算是西杜尔伯特的前身。 为了方便记忆,咱们用大明朝廷的规矩,将其统称为“小列秃”,包括其兄弟部落也叫“小列秃”。他们的共同祖先,是瓦剌部落首领、北元太师也先。 不论祖辈有多牛逼,反正此时的小列秃很狼狈。 北边,是瓦剌本部,是他们名义上的主宗; 西边,是更强的同族部落,彼此不找麻烦已经很难得; 东边,是不断扩张的蒙古小王子,疯狂吊打他们的主宗瓦剌; 南边,是天杀的吐鲁番 四面楚歌啊,小列秃部落的发展方向被完全堵死了。 风雪初霁,阿歹卜六坐在大帐里叹息,只求今年不要被冻死太多牲畜。也祈求大明朝给力一些,祈求关西七卫给力一些,务必要将哈密城从吐鲁番手里夺回来才行。 小列秃部落所需的铁器、茶叶和食盐,都得通过哈密那条商路获取。 一旦哈密被吐鲁番长期控制,那小列秃就等于完蛋了,生活必需品的价格将成倍上升 “父亲”翁高查突然奔入账中。 阿歹卜六问道“出什么事了” 翁高查说道“来了三个年轻人,自称是明朝廷的使者。” “带了多少礼物来”阿歹卜六问。 翁高查说“只有三个人和一匹马,估计剩下的马都被冻死了。” 阿歹卜六点头道“也对。前日里一场大风雪,就算他们带着礼物,也不可能送到我们这里。把使者带进来吧。” 阿歹卜六还以为,自己抄后路攻击吐鲁番,大明朝派遣使者送赏赐来了。大明确实有口头赏赐,但赏赐的却是吐鲁番,理由是他们击溃了瓦剌阿歹卜六的部队。 王渊和袁达,以及蒙古向导哈尔巴拉,很快来到大仗当中。 阿歹卜六有些惊讶,笑道“明朝廷的使者,这次可真年轻。” 王渊拿出节仗,又拿出自己大印“大明翰林院学士王渊、詹事府少詹事、陕甘总督王渊,见过小列秃王” 屁的小列秃王,阿歹卜六的真正身份,乃是绰罗斯部的大汗。 绰罗斯本为四瓦剌之一,而且曾是最强大的瓦剌部落,可惜此时已经实质上分列,阿歹卜六这个大汗更是被四面夹击。 在蒙古向导翻译之后,阿歹卜六不可置信的望着王渊“陕甘总督” 阿歹卜六的疑惑,一是因为王渊太年轻,二是因为不相信大明陕甘总督会亲自来草原。 王渊说“我是大明的状元,皇帝最信任的大臣。” 阿歹卜六半信半疑,问道“总督阁下亲自来小列秃,究竟是为了什么请我出兵收复哈密” 王渊摇头道“收复哈密,我自己能做到,不需要请谁帮忙。明天春天,我会率兵征讨吐鲁番,希望小列秃也能共同出兵。” “主动攻打吐鲁番”阿歹卜六问道,“你如何证明自己会出兵万一我们出兵之后,大明却按兵不动怎么办” 王渊笑道“大明总督亲自来草原,难道还不能表达诚意吗” 阿歹卜六默然,心里已经有些相信。 前些日子大风雪,便是草原牧民都不敢外出,这个年轻人却冒险而来,可见确实有足够的诚意。 仔细思考良久,阿歹卜六问道“你有多少兵马” 王渊瞎鸡儿胡扯道“骑兵一万,步卒五万” “六万人”阿歹卜六闻言大惊。 王渊安抚道“你放心。吐鲁番远离大明国土,这六万兵马不会久留,大明朝廷也没能力在万里之外,长期供养如此规模的大军。只要彻底击败吐鲁番,我就会率兵撤离,吐鲁番北部的城市可交给小列秃占领。” 阿歹卜六的脑袋有些发晕,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回答。 他有些不相信大明会出兵六万,但又有些期待大明出兵六万,同时又害怕这六万兵马赖在西域不走。他担忧大明朝忽悠自己,又怕自己犹豫不定,会错过这个扩张地盘的好机会。 还有,即便大明真的出兵六万,劳师远征之下,也不一定能打败吐鲁番。但他又觉得,如果自己出兵从北方杀出,或许真能帮着大明打胜仗。 最主要的,小列秃部落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必须寻找机会扩张实力,否则迟早要被四面的强敌吃掉。 好难抉择啊 阿歹卜六说“总督阁下,此事关系重大,我必须跟其他部族首领商议。给我五天时间,定会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 王渊三人被安顿下来,每天好酒好肉吃着养身体。 阿歹卜六则立即联络自己的兄弟和叔叔,商量着是否应该出兵,结果越是商量,就越是心里没谱。 王渊再度被请到账内,一个老头子问“总督阁下,你如何保证自己会出兵攻打吐鲁番” “这位是”王渊问道。 阿歹卜六说“我的叔父孛罗罕。” 孛罗罕,才是杜尔伯特部的首领,而且是杜尔伯特部的始祖。 至于阿歹卜六,乃是准格尔部的首领。他有个子孙叫葛尔丹,未来将建立强大的准格尔汗国,跟康熙皇帝打得不可开交。 阿歹卜六,在名义上属于绰罗斯大汗,但只能掌控自己的小列秃部。孛罗罕的杜尔伯特部更强大,身份却比阿歹卜六矮一些。这叔侄俩碍于周围形势,必须团结一致,因此关系非常要好。 在大明眼里,他们都是小列秃。 王渊笑着对孛罗罕说“我可以率先攻打吐鲁番,你们随时注意动向便是。到时候,吐鲁番北部的防御必然空虚,就看你们敢不敢出手占便宜。” 叔侄俩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计较。 这买卖做得,不管王渊那边胜负如何,他们都可以捅屁股干一票,见势不妙也能随时选择跑路。 孛罗罕问“总督阁下,是否可以等到夏秋季节再打” “不能。”王渊笑道。 “这个嘛。”孛罗罕有些犹豫。 对于蒙古人来说,秋天才是最佳的作战季节。 春天就比较糟糕,马儿在冬季掉的膘还没养回来,而且马儿也开始进入发情期。一旦春季作战,既不能保证战马处于最优状态,也会耽误战马的正常繁殖。 汉武帝时期,卫青、霍去病就特别喜欢春季作战,多来几回能把匈奴人给彻底整疯。 王渊起身说“这样吧。让你们部族的神射手与我比箭,我赢了,便春天出征;我若输了,便秋天出征。如何” “哈哈,可以,我来跟你比试” 阿歹卜六的儿子翁高查大笑,这家伙在历史上属于末代绰罗斯大汗。 大风雪早已停止,部落的牧民们纷纷来看热闹。 几个草垛设于远处,算是箭靶。 翁高查弯弓搭箭,连续数箭都命中草垛,他得意道“你来吧” 王渊对自己的向导说“让他们将靶子放远一点。” 蒙古人将草垛移出十余步。 王渊摇头道“再远一些。” 足足比翁高查的靶子远了二十多步,王渊拉开犀照弓,一箭飞射而出。 在命中草垛之后,王渊干脆翻身上马,高速奔跑之间再次开弓,连续数箭都准确命中目标。 周围不断传来王渊听不懂的喝彩声,翁高查已经完全看傻了。等王渊下马之后,他突然奔过去,抱住王渊用力拍打“你是真正的勇士,我愿意跟你一起打仗” 阿歹卜六转身看着叔叔,低声道“看来,明朝廷这次是真要打仗,居然派出如此勇士来当总督。” 孛罗罕皱眉道“就怕将吐鲁番击败之后,汉人将会成为此地的霸主。” 阿歹卜六摇头笑道“他们养不起那么多汉兵,吐鲁番还有哈密,迟早都是我们的。吐鲁番难以对付,这次要全力帮着汉人,把吐鲁番打得没有反抗之力。等那几万汉兵撤走,我们再慢慢把吐鲁番吞掉” 查资料好痛苦,关于十六世纪的小列秃资料很少,而且许多资料互相是矛盾的,老王只用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若有异议,概不解释。 254【兵临哈密】 正德十年,二月初。 积雪还未化尽,王渊已经回到肃州。 畏兀儿都督奄克孛刺,带着一个蒙古人前来拜见“王学士,这位是亦卜次派来的使者。” 蒙古使者单膝跪地“蒙古遗民,见过天朝总督阁下” 王渊皱眉道“亦卜次好像经常抢掠大明边境吧。” 奄克孛刺说“化外蛮夷,不懂礼教,他们已经知错了。” 王渊也不追求,只问“亦卜次为何派你来见我” 蒙古使者解释说“我家大汗听说王学士要征讨吐鲁番,愿出一千骑兵,为大明扫清边患” “这可稀奇了,”王渊笑问,“亦卜次有什么要求说吧” 蒙古使者道“第一,请求大明皇帝,允许我族驻牧西海;第二,请求大明皇帝,允许卜儿孩部穿越甘肃,驻牧曲先。” 王渊反问“让卜儿孩部驻牧曲先,那大明的曲先卫在哪里放牧” 奄克孛刺提醒道“王学士,曲先卫已经名存实亡,早就被亦卜次部落给灭了。” 王渊愣了愣,随即冷笑“很好,很好” 曲先卫属于关西七卫之一,王渊还想召集一些兵马呢,没想到早就被亦卜次部给灭了。 亦卜次原本是永谢布、鄂尔多斯两部的共主,驻牧于河套地区。几年前,他杀死了蒙古小王子的次子,被蒙古小王子打得生活不能自理,只能率众一万余逃离河套。 最初,这万余蒙古人逃到延绥镇西部,被延绥总兵打得跑去凉州。他们请求在凉州定居,被凉州守将拒绝,只能继续沿着大明边境游牧,最后游到了关西七卫所在的区域。 别看这些蒙古人有部众过万,却属于惊弓之鸟,根本不敢攻打赤斤、沙洲等卫所。 他们只能小心翼翼继续南下,跟曲先、安定等卫争夺牧场。在走投无路之下,连破南边四卫,且把曲先卫直接灭掉,但自身也损失惨重。 眼见吐鲁番杀来,他们不敢留在关西之地,又流窜到青海北部。因为多次入境劫掠,把甘肃守军给激怒了,出兵把他们打得难以招架。 至于卜儿孩部,乃是亦卜次的隶属部落,如今在河套地区也撑不住了,想要越过大明边境到曲先定居。 这些家伙,便是西海蒙古的前身 王渊扫了奄克孛刺一眼,问道“老将军与亦卜次关系很好” 奄克孛刺尴尬道“我与亦卜次是儿女亲家。” 这个哈密卫最忠于大明的老将军,看来忠诚度也就那样。亦卜次把关西七卫的其中一个给灭了,他居然悄悄跟亦卜次联姻,恐怕也是看中了亦卜次的血统。 奄克孛刺的父亲是畏兀儿人,但母亲却出自蒙古黄金家族。如果儿子再跟黄金家族联姻,那么诞生的子嗣,就将拥有四分之三的黄金家族血脉。 见鬼的血统论,但西域就看重这一套 这些蒙古人,是杀不干净的,打输了就跑去别处游牧,几年之后又会跑回来。而且,亦卜次如今在西海,随时可以入侵甘肃,把甘肃镇搞得不胜其烦。 甘肃官员虽然不断打胜仗,却越打越心累,居然贿赂亦卜次,请这位老兄走远点。可走了没两年,亦卜次又回来,想必是这边的草场更丰美,希望大明允许他们一直留在此地。 仔细思考利害关系,王渊说道“回去告诉亦卜次,我可以做主接受他的请求,但我也有四个要求。” 蒙古使者连忙说“王学士请讲。” 王渊说道“第一,亦卜次和卜儿孩,必须尊大明天子为共主,接受大明朝廷的册封;第二,这两个部落的首领们,必须接受大明朝廷的官职;第三,大明派遣僧纲司入驻部落,部落里的僧务须由大明管理;第四,这两个部落必须迎佛,由大明册封活佛世代永驻,今后每一代活佛都必须由朝廷册封” 蒙古使者说道“我一定回去如实禀报。” 二十日之后,积雪渐渐化尽,亦卜次亲自率军来到甘肃边境。 曾经雄踞河套的亦卜次,此时的情况有多狼狈历史上,悄悄跟吐鲁番议和的彭泽,回京之前还顺手跟亦卜次打了一场,完全把亦卜次当成用来泄愤的软柿子。 王渊提出的四个条件,亦卜次全答应了,他现在只想求生存 三月中旬。 王渊率军出征,而且只带骑兵。 一千京骑,二千边骑,一千亦卜次蒙古骑,一千卜儿孩蒙古骑卜儿孩在甘肃镇的允许下,已经快速进入大明地界。 出了嘉峪关,又沿途不断增兵,获得五百赤斤蒙古骑,六百罕东蒙古骑罕东左卫两百,罕东卫四百,八百沙洲蒙古骑,两百阿端蒙古骑,一百安定蒙古骑。 骑兵数量,竟然多达七千二百 换成任何一个大明官员,都不敢像这么瞎搞。擅自议和的官员可能有,擅自答应封赏土地的却没有,事后追究起来乃是死罪。 当七千骑兵来到哈密城下时,哈密叛军直接傻眼了。 奄克孛刺单骑上前喊话“我是哈密畏兀儿都督奄克孛刺,朝廷大军已至,还不速速开门投降” 此城四分之一的士兵,都属于奄克孛刺的老部下。他这么一喊话,外加大兵压境,顿时让哈密城内军心浮动。 “擅开城门者,死”他只丁大怒。 他只丁是吐鲁番占领哈密之后,留下来镇守此城的火者。 火者,又译为和卓、华哲、霍查、虎者等。最开始是波斯语,意为老爷、长官、长者、先生,渐渐有了主宰、主人、称霸的意思。 王渊微笑抬手,立即有数百骑奔出,游走于城池四方,朝着城内疯狂放箭。 目的不是为了杀人,而是朝城内射去劝降信。 他只丁见势不妙,立即呵斥“将书信全部烧掉” 烧不完的,难免有几封信被藏起来。 夜晚,王渊已在城外扎营,城内却陷入诡异气氛当中。 回回都督写亦虎仙,悄悄拿着书信来见他只丁“尊贵的火者,你看过这封信了吗” “不看,那是汉人的计谋。”他只丁说。 写亦虎仙道“信上要求满刺哈三在今晚半夜举火为号,开城迎接的明朝廷的军队只要满刺哈三照办,事成之后,明朝廷将不再追究他的责任,反而还会给予封赏。” 他只丁生气道“我都说了,这是汉人的计谋,不要再提这件事。” “万一满刺哈三真的听从命令呢他虽是回回,手下的士卒却是蒙古人。”写亦虎仙担忧道。 他只丁突然沉默,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写亦虎仙继续说“应该把满刺哈三软禁起来,等汉人军队撤走之后再恢复他的自由。” 他只丁来回踱步,随即对自己的随从说“严加监视城内的蒙古和畏兀儿士兵,把满刺哈三给我请来,就说我邀请他共同商议守城的事情。” 在城内的另一侧,满刺哈三也拿着一封信。 “将军,开城吧,再晚就来不及了”一个中年汉人劝道。 满刺哈三犹豫不决,他心里更偏向于大明,但又怕吐鲁番过些日子杀回来。 那中年汉人又说“将军,此乃离间计,而且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这哈密城中,有奄克孛刺的旧部,如今奄克孛刺就在城外,他的旧部早已蠢蠢欲动。而将军麾下的士卒,又多为蒙古人,许多人心向拥有一半黄金血脉的奄克孛刺。就算将军没有异心,火者他只丁会相信你吗他会杀了你” 满刺哈三还是无法下定决心,他始终有一种鸵鸟心态。 突然,他只丁的人来了“将军,火者请你前去商议守城事宜。” 满刺哈三闻言大惊,下意识看向那个汉人,中年汉人悄悄眨眼示意。 满刺哈三立刻暴起,拔刀将来者砍死,怒道“他只丁,这是你逼我的。传我命令,举火烧屋,开城迎接王师” 255【月色照我杀人】 满刺哈三的行动,并不怎么顺利。 他麾下的蒙古士兵,刚刚点燃房屋,写亦虎仙麾下的回回兵就杀到,双方立即在城内展开混战。 很快,奄克孛刺的旧部也加入战团。这些全是信仰佛教的畏兀儿士兵,他们站在同样信仰佛教的蒙古士兵那边,前后夹击之下,杀得回回兵难以抵挡。 “满刺哈三果然叛变了”写亦虎仙大怒。 他只丁冷笑道“这个笨蛋,居然被城外七千杂兵吓到,那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王渊的七千二百骑兵,确实属于乌合之众。 来源复杂,统率各一,互相之间还曾仇杀过。这些骑兵,打打顺风仗还行,面对吐鲁番大军只有逃跑的份儿。 只要哈密叛军坚守城池,王渊根本毫无办法。 可哈密城内的情况也差不多啊,他只丁手下只有五百吐鲁番骑兵,剩下的全是哈密卫三族叛军。吐鲁番曾在哈密玩过好几次屠杀,本就跟哈密人有着血海深仇,更何况哈密三族之间也矛盾重重。 离间计正大光明使出,立即就点燃了哈密城里的火药桶。 写亦虎仙说“火者大人,哈密城守不住了,我们快撤吧。” “不急。”他只丁胸有成竹道。 城中大火越烧越旺,东城门已经被打开,满刺哈三亲自率兵把手城门,只等着大明王师早点进来抵定乾坤。 突然,十多个骑兵飞奔而至,领头一骑的马背上,还横放着一个贵族青年。 贵族青年,正是叛变投敌的哈密王拜牙郎。他被抖得七荤八素,趴在马背上大呼“快咳咳放我下去,啊我要死了咳咳咳” 他只丁鄙视道“就你这幅样子,还敢说自己身上有黄金血脉,简直就是在丢黄金家族的脸” 写亦虎仙说“火者,时间来不及了,咱们快带着他走吧。” 他只丁一声令下,立即掳着哈密王,带领骑兵杀向西城门。那里早被他控制了,轻轻松松便出城去,转眼间已逃得无影无踪。 城外,朱英和张伟望着冲天火光,心里只剩下佩服感慨。 惠安伯张伟说“我也打了不少仗,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感觉就跟三国演义差不多。” 太监朱英笑道“王学士用兵如神,用计也是神鬼莫测。” 归善王朱当沍有些迫不及待,说道“东门已开,咱们杀进去吧。” 朱英阴恻恻说“不着急,让他们自己杀一会儿,不多流点血咱们怎么立威” 这死太监阴毒得很,城门开了足足两刻钟,等城内的喊杀声变弱了,他才带着骑兵杀入城内捡便宜。 王渊在哪儿 王渊自然在城西守株待兔。 哈密城内,算上吐鲁番军队,总共有四族士兵镇守,几乎是各自分守一边。奄克孛刺在哈密活了几十年,一眼就能看出来,吐鲁番守的是西城墙,估计早就做了随时西撤的打算。 王渊便让朱英、张伟带领三千汉骑留在营内,他自己则带领四千二百蒙古杂骑,半下午就悄悄溜去城西数里外埋伏。 这个分配,主要出于两种考虑一怕蒙古杂骑进哈密城洗劫,二怕换成别人镇不住蒙古骑兵。 黑暗中,他只丁策马狂奔,虽然莫名其妙丢掉城池,但他心里并没有多少愤怒。 这种情况太正常不过,近百年来,吐鲁番是第五次占据哈密,又第五次丢失哈密,早他娘的已经习惯了。 更何况,哈密共有八城,汉军只是收复王城而已。 西边的拉木城,还有一位吐鲁番火者镇守,那里亦有五百骑兵。自己这五百骑前去合并之后,一千骑兵可以搞很多事情,能把王渊那七千杂骑耍得团团转。拉木城,又称“拉甫却克古城”,乃汉朝窦固、班超所筑,位于哈密绿洲的中心地带。 “火者,前方似乎有人马”写亦虎仙惊道。 他只丁也看到了,借着月光,旷野里影影绰绰一大片。他立即大喊“向右走” 王渊拔刀出鞘“杀” 两千蒙古杂骑,在王渊的带领下,士气高亢的开始月夜追击。打硬仗或许太为难他们,但是这种顺风仗,却仿佛是给他们量身打造的。 王渊这次骑的是阿黑,手提龙雀刀一马当先。 “杀” 他只丁奔逃的方向,突然亮起火爆,一千一百杂骑,举着两三千支火把杀来。 并非王渊料事如神,他在道路的左右两边,都埋伏了一千一百骑,自己则带着两千骑守在正面。不管他只丁逃向那边,都会面临三千一百骑兵的左右夹击。 他只丁终于慌了,拔刀大喊“一直向西,在他们合围之前突出去” 亲卫似乎觉得哈密王太碍事,直接将这家伙推下马去,然后拔刀跟着他只丁一起往前冲。 “咻咻咻” 乱七八糟的箭矢,从两边飞向吐鲁番骑兵。命中率虽然很低,但好歹是三千人齐射,当场就射翻六十余骑,不少吐鲁番骑兵中箭之后还在向前突围。 “救救我,我是大明忠顺王” 被推到地上的哈密王拜牙郎,居然没有被骑兵踩死。他晕乎乎站起来,挥舞双臂大声喊叫,但喊声却淹没在马蹄声中,被一个赤斤蒙古骑兵顺手砍翻。 三千一百骑兵合流之后,瞬间吃掉五百吐鲁番骑兵的尾巴,但也让两百多个贼骑成功突围。 王渊带人疯狂追击,连续斩杀数人。渐渐的,他竟单骑杀到敌方队伍当中,自己的部队全被扔在后面。 只有月光,黑灯瞎火,彼此都没发现情况不对劲。 王渊不断骑马加速,一路从背后下刀,不费吹灰之力砍翻十余骑。 他只丁骑的也是一匹宝马,同样将自己的部队甩在后面,王渊始终都追不上。但写亦虎仙就没那么幸运了,这家伙戴的帽子就不一样,借着月色便能看出区别,王渊一路砍杀直追而去。 一刀将写亦虎仙砍翻,这个大明判将稀里糊涂坠马,然后被后面的吐鲁番骑兵给踩成肉酱。 “操,追太快了” 王渊略微回头,便看到前后左右全是敌人,就连自己的亲随袁达,都被他甩开两三百米远。 王渊连忙侧向前进,连续砍翻数人之后,直接脱离敌军队伍,打马回去接应自己的部队。这几千骑兵是东拼西凑而成,王渊害怕自己不在,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事实证明,乌合之众确实让人头疼。 也就一袋烟功夫,那些蒙古杂牌骑兵已经快打起来了。 起因是这样的,有一千一百骑兵埋伏空了,赶来战场时连根毛都没摸着。他们感觉追不上,于是半路下马抢战利品,跑去摸那些被杀死的吐鲁番骑兵的尸体。 战马、皮甲、刀剑、弓箭甚至是衣服鞋子,在这些蒙古骑兵眼中都是好东西,瞬间把吐鲁番骑兵尸体扒得干干净净。 而跟着王渊杀敌的三千一百骑兵,眼看追不上了,也纷纷回去打扫战场。 两拨骑兵立即爆发矛盾,因为埋伏空了的一千一百骑,根本没有杀伤任何敌人,却把战利品给搜罗大半。这让辛苦杀敌的三千一百骑如何忍受若非双方首领约束部众,怕是当场就要提刀互砍起来。 “全都给老子住手”王渊气得肝颤。 这些骑兵打顺风仗都能内讧,遇到硬仗哪还得了怕是要直接扔下主将一哄而散。 可惜,王渊说的是汉话,大部分蒙古骑兵都听不懂。 有些头领听懂了,罕东卫都督帖木哥说“王总制,你来评评理。这些吐鲁番蛮子,本就是我们杀的。他们连一箭都没放,凭什么把战利品抢走” 赤斤卫都督锁南束说“什么叫我们一箭没放那是因为贼人没来我们这边,我们埋伏空了而已。大家都辛苦一场,都为了大明出力,当然是谁抢到的东西归谁” “放屁”旁边的脱啼大怒。 “都闭嘴” 王渊气得更凶。 大家都闭嘴了,等着王渊分配战利品。 “啪啪啪啪” 王渊提起马鞭,照着这些蒙古首领,一个个挥鞭抽打。他便抽边说“你们这些家伙,自诩是成吉思汗的子孙,甚至还有真正的黄金家族后裔。就因为几匹马,几件破衣服,居然在战场上跟友军闹起来便是成吉思汗复生,怕也要被你们气得再死一次” 这话说得众人脸红,又碍于王渊的官职和勇猛,被他抽打的蒙古首领全部单膝跪下。 王渊怒道“吐鲁番有数不尽的金银、牛马、人口和粮食,你们要是有胆量,要是还保留着成吉思汗的一丝荣耀,就跟着老子过去抢这几件死人的衣服算什么真他娘的丢脸所有部族,各出一人,将战利品归拢统计,按照各部伤亡多寡来分配。没有伤亡,但杀过敌人的部族,也可以多分一些。没机会杀敌的部族,也给你们少分一点。战利品就留在原地,其余人跟我去杀敌” “去哪儿杀敌”锁南束问。 “当然是拉木城”王渊说。 锁南束又问“不等哈密城的友军吗” 王渊骂道“你他娘的问题还真多。咱们有好几千骑兵,吐鲁番能在拉木城留多少人镇守不赶快杀过去,他们就又跑了” 原地休息片刻,等马儿恢复体力之后,王渊立即带着四千骑兵,星夜疾驰拉木城。 至于那些战利品,每个部族分一人出来,原地守在那里等着运回哈密。 256【率众来归】 王渊率兵赶到拉木城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他只丁从哈密带走的五百骑兵,此时只剩下不到一百二十骑。这家伙狼狈不堪,被镇守拉木城的火者牙木兰笑话好一阵,然后二人就打起精神开始做防御准备。 吐鲁番非常残暴,在自己的辖地都民心尽失,更何况被他们屠过好几遭的哈密八城。 拢共只剩六百二十个骑兵,分出四百人担任督战队,强逼着拉木城百姓守城。一人反抗,全家杀死,拉木城百姓只能战战兢兢来到城墙上。 另外二百二十骑,则直接被拉去城外,伺机对王渊发动进攻。 王渊奔袭了百余里,结果面对的是“守卫森严”的城池。他也不说二话,让大部队原地休息待命,顺便补充食物和饮水,并派遣数百骑兵查看城池防御情况。 除了新附的亦卜次和卜儿孩部落,其他关西骑兵都对此没有意义。 这里面有许多人,亲自参与的收复哈密之战就有两次。只要把哈密王城攻下,其他城池都唾手可得,吐鲁番不会留重兵镇守,而城内百姓也不会死命抵抗。 不多时,派出去的探马就回来禀报“王总制,城西有段城墙塌了,好几丈宽的口子,可以从那里进攻。另外,城西两三里外,有吐鲁番骑兵窥伺,可能趁我们攻城的时候发起突袭。” 王渊说“再休息两刻钟,从城西进攻” 城西那道口子,已经塌了好几年,不管是哈密卫官兵,还是吐鲁番占领者,居然都没想过要去修复。 城楼上。 牙木兰远远望着城外骑兵,已经在打主意开溜了。他是关西七卫的贵族之子,八岁时被吐鲁番掠走,靠着聪明伶俐获得赏识,又靠着作战勇猛而获得火者称号,至今也不过二十岁出头。 为吐鲁番拼命 能打胜仗时自然要拼,百分之百的败仗,那还拼个屁啊 眼见一队哨骑绕城而过,牙木兰突然瞪大双眼,喃喃自语“那是那是曲先部落的旗帜,我的部族不是已经被灭了吗” 曲先卫确实被灭了。 其主力被吐鲁番打残,老人被杀,青壮、妇女和孩童被俘,牙木兰就是被俘的孩童之一。 曲先卫都督之子脱啼,带着二百骑兵投奔罕东卫。因为他们没有妇女和财产,只有两百青壮和战马,所以等同于融入了罕东卫。并且,脱啼还迎娶罕东卫都督之妹为妻,后来被安排到沙洲附近放牧。 没有被吐鲁番杀绝的曲先部落遗民,陆续回到曲先放牧,又被亦卜次杀了一遭,直接宣告曲先卫灭亡。 但是,曲先卫的都督大印,依旧被脱啼小心保管者。 这次出征,王渊让脱啼打出曲先卫旗帜,他打算安排牧场恢复曲先卫。 牙木兰看着城外旗帜,眼眶瞬间就湿润了。八岁以前,他每天都能看到那面旗帜,他的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妹妹早就已经淡忘的一张张面孔,再次浮现在脑海当中。 “火者,那是我们的旗帜,那是我们的部族”一个亲卫凑过来,压抑着情绪对牙木兰说。 这个亲卫,也是被掠走的曲先卫孩童,跟牙木兰一起在吐鲁番做奴隶。牙木兰因功成为火者之后,就不断搜寻自己的部众,通过购买的方式拉到身边,现在已经寻回了二十多人,全都做了他的亲卫。 牙木兰冷静下来,对左右说道“拉木城不要了,召集部众从西门离开。” 王渊这边还没休息好,拉木城的守将牙木兰,便已带着骑兵弃城而走。 “王总制,贼寇逃跑了”哨骑奔回来禀报,手里还拿着一副王渊赐予的千里镜。 王渊立即说“上马,追敌” 牙木兰带着城内的四百骑兵离开,不多时便跟他只丁汇合。 他只丁质问道“为什么不守城” 牙木兰反问“能守下来吗要不我在城外策应,你去城里守着” “嘿嘿。” 他只丁笑了笑,不再言语。 这家伙早就打定主意,有机会就发起突袭,没机会就开溜,把牙木兰卖在城里也毫无心理负担。 既然牙木兰聪明,那就一起回吐鲁番呗,等秋天再跟随大军杀回来便是。 牙木兰突然低声说“我有一个计谋,或许能全歼敌人。” “哦,什么计谋”他只丁颇为惊讶。 牙木兰骑马渐渐靠近,低声说道“是这样的” 他只丁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锵” 弯刀出鞘。 牙木兰一刀斩出,直接将他只丁抹脖子,他的亲卫也开始斩杀他只丁的亲卫。 另有大概四五百个骑兵,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也搞不明白该帮哪边。 以有心算无心,牙木兰的亲卫,瞬间就将他只丁的势力解决。 牙木兰下马割掉他只丁的首级,举起来说“诸位,东察合台汗国残暴无礼,他们并非吐鲁番的主人。你们可曾记得,这一百多年来,我们的祖先被屠杀了多少吗我们的同胞又还剩下多少他们逼着我们信教,不改信的便杀了。我的父亲、母亲和大哥,就死在我的眼前,我每天晚上都能梦见鲜血。现在,大明的军队来了,大明会给我们发粮食、发牛马,我们可以种地,也可以放牧。愿意归降大明的,都跟着我过去不愿意的,请自己离开” 此刻,还剩下五百九十六个吐鲁番骑兵,竟只有寥寥几人不愿跟随牙木兰。 牙木兰看着那几人,冷笑道“全部杀死” 众人一拥而上,将那几个冥顽不灵者砍成肉酱。 牙木兰率领将近六百骑兵,快速朝王渊的部队逼近,只剩百余步时突然下令“丢掉兵器” 六百人齐刷刷弃械投降,王渊连忙止住部队。 牙木兰大喊“可有曲先部的同胞” 脱啼骑马奔出,喊道“我是曲先卫都督脱啼,你也是曲先部的族人吗” 牙木兰热泪盈眶“哥哥,是我啊,你的牙木兰。小时候你教我骑马,你教我射箭,你教我摔跤,你说我会成为天上的雄鹰” “牙木兰” 脱啼骑马狂奔过来,跳到牙木兰身边,按着他的肩膀仔细端详“牙木兰,真是你吗你被掳走时才八岁,十多年过去,我都已经认不出你了。你长高了,也长壮了,你已经从雏鹰长成了雄鹰” “哥哥,我们的部族还在吗”牙木兰问。 脱啼说“还剩下一些族人,王总制答应划拨草场,让我们曲先部繁衍生息。” 牙木兰问“哪个是王总制” 脱啼转身指着王渊“穿着汉人盔甲那位。” 牙木兰快步奔到王渊跟前,单膝跪地说“感谢王总制的恩德,你让曲先部延续下来,我牙木兰今后誓死追随” 牙木兰不会说汉话,脱啼连忙过来翻译。 王渊听了哈哈大笑,下马将牙木兰扶起“你我都是年轻人,不要说那么许多。只要你们对大明忠心耿耿,我保证让曲先部再度繁盛” 历史上,牙木兰因为作战勇猛,不断被满速儿提拔。 到嘉靖三年,这货已经成为满速儿身边大将,率部攻破嘉峪关,兵锋直指肃州城。 但到了嘉靖四年,牙木兰遇到自己的哥哥,得知曲先部还残存着,而且已经内迁到甘肃。他直接率领三千部众,要求投靠大明,把明朝君臣弄得不敢接受,生怕这家伙在玩无间道。 于是,嘉靖朝的君臣,以不愿擅开边衅,担心吐鲁番借机扣关为名,拒绝了牙木兰的投降。 当时王琼已经复起,经过多次争辩,终于让嘉靖接收牙木兰。但害怕牙木兰生变,因此将其三千部众打散,牙木兰本人被安置在江夏,成了当地的大富豪。 若是王渊当时在朝,肯定指着嘉靖破口大骂。 一个八岁就被掠走的奴隶,能在吐鲁番成为大将,还能率众三千归附大明。这意味着怎样的勇猛,这意味着怎样的号召力完全可以让他统率部下,为大明镇守边疆啊。 居然打散他的部队,扔去江夏当一个富家翁。 可惜啊,此时的牙木兰,还没成长到拥众三千,只能率领六百骑兵归降大明。 257【抢他娘的】 数千蒙古骑兵没有进城抢掠,因为能抢的东西,都被吐鲁番抢得差不多了,城内百姓也就剩那么点口粮而已。 至于吐鲁番留下的军粮,牙木兰表现得非常大方,派兵从城里运出来,全部交给王渊统一调配。 对此,王渊特别欣赏牙木兰,问道“吐鲁番究竟实力如何” 牙木兰拿出地图说“满速儿自称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但蒙古斯坦之地,早就被哈萨克人占据了。满速儿的父亲和叔父,也被月即别汗金帐汗国后裔,并非真正的月即别汗击败,满速儿继承大汗之位后,只能主动放弃国都阿克苏。月即别汗随即又攻打拜城和苦先,将这两地的人口全部掳到阿克苏。现在,满速儿只有吐鲁番、火州和柳城,他的其他地盘可以忽略不计。” 王渊看着那张简易地图,感动得简直想要落泪,他终于知道敌人的真实情况,终于不再是两眼一抹黑 牙木兰又指着地图说“满速儿有几个兄弟,全都被他赶走。其中一个兄弟叫赛依德,这些年来迅速崛起,竟然击败了月即别汗,重新占据国都阿克苏,自称叶儿羌汗。” 王渊问道“如果联络赛依德,他会帮忙攻打吐鲁番吗” 牙木兰点头说“会的。但在击败吐鲁番之后,满速儿很可能投靠赛依德,吐鲁番和叶儿羌将合而为一,变成真正的东察合台汗国。然后,赛依德会成为大汗,调头过来攻击我们当然,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满速儿也可能向西遁逃,让赛依德跟我们打生打死。” 王渊思索道“也即是说,只要我们占领吐鲁番,赛依德必定会来进攻我们” 牙木兰说道“不一定是立即进攻,有可能是十年之后再进攻,毕竟赛依德刚刚建立叶儿羌汗国,他需要处理很多内部事务。” 王渊又问“吐鲁番的国情如何” 牙木兰说“因为满速儿不断攻击哈密,导致大明与吐鲁番断绝贸易。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商贾百姓,全都痛恨他的残暴统治。但是,没人敢反对他,因为满速儿军事强悍,士兵作战也非常勇猛。我只是一个奴隶,却能因为战功成为火者,而且是刚满二十岁的年轻火者。如果不是看到曲先部的旗帜,我也会继续忠于满速儿。” 王渊默然。 按照牙木兰的说法,吐鲁番的内政一塌糊涂,国内普遍反对满速儿的统治。但这却是一台战争机器,奴隶都能靠打仗荣升高位,普通士兵怎么可能不拼死作战 “吐鲁番有多少兵力”王渊问道。 牙木兰说“镇守各城的步卒,加起来应该有上万人,骑兵至少在两万以上。若我们主动去攻城,满速儿随时可以召集数万步卒,甚至女人和孩童都能抓来打仗。” 王渊问道“那带兵袭扰吐鲁番的牧场和村镇如何” 牙木兰说“可以的。对付那些牧场和村镇,必须将青壮全部杀死,抢走他们的妇女和孩童,抢走他们的牲畜和粮食,只留给他们一堆饿肚子的老人满速儿必定勃然大怒,亲自带着骑兵出战,这样我们就不用攻城了,只需要对付吐鲁番骑兵。” 牙木兰这家伙虽然真性情,但同样残忍冷血,动辄就是杀死全部青壮、抢走妇女儿童,把吐鲁番那套学得彻彻底底。 若非哈密要留着跟大明谈判通商,估计哈密八城的百姓,此刻已经没剩下几个。 数千骑兵一宿没睡,王渊就在拉木城驻扎下来。 等到第二天早晨,王渊将骑兵分为六部,分别进攻剩下的哈密六城。有些城市连城墙都没有,也没有几个吐鲁番士兵镇守,几乎是兵不血刃就打下来。 至此,哈密八城全部收复。 朱英、张伟和朱当沍带兵赶到,对此欣喜不已,已经忙着派人回京报功了。 王渊对此没啥成就感,快速收复八座城池,看似很牛逼的样子。其实也就面对一两千分散的吐鲁番士兵,其中好几百还主动投降归附,军事难度还不如跟反贼打一场。 当然,对王渊来说很简单,对其他大明官员可就不好说了。就像历史上的彭泽,连嘉峪关都不敢出,更别提什么召集关西蒙古骑兵作战。 嗯,那些蒙古骑兵很让人头疼 在收复哈密八城之后,一个个闹着要回家放牧种地,害怕耽误了春天这个关键季节。同时,因为没有得到多少战利品,各部首领也心生怨气,王渊已经快指挥不动了。 “朱兄弟,你的报捷文书发了吗”王渊问朱英。 朱英说道“已经写好了。” 王渊拿出一封奏疏“帮我一起发回去。” 王渊的奏疏主要有以下内容 第一,哈密八城已经收复,但哈密王死了,哈密王的金印仍在吐鲁番手中,请重新册封一个忠顺王。 第二,哈密僧纲司已被吐鲁番屠尽,请朝廷赶紧派遣一些僧人过来,重新组建哈密僧纲司。 第三,请求朝廷允许新附蒙古部落,在西海地区游牧,设置西海卫,并册封黄金家族后裔亦卜次为忠义王。 第四,派遣僧人前往西海,设置西海僧纲司。 第五,派往哈密和西海的僧人中,可以由朝廷册封两位高僧为活佛,最好给其他关西部落也送几个活佛。活佛无价,打包批发。 此外,王渊又分别给陕西和甘肃写了一封信,让他们把难以安置的流民,都弄到哈密这边来。哈密人口锐减,一来可以充实人口,二来可以增加汉民比例。 剩下就是催促赶紧运粮,王渊手里的军粮已经所剩无几,因为他拨了不少来赈济关西七卫,否则那些蒙古骑兵怎会甘愿卖命 这些信函刚刚发出,各部首领就来集体请愿“王总制,大家都希望撤军,毕竟现在是春天。只有撤军,才能让牲畜繁衍生息,让土地有人耕种,让战马可以重新养膘。” 王渊踢翻桌子,冷笑道“自己生产有什么意思都跟老子去吐鲁番抢也不攻打城池,只抢他们的牧场和村镇,抢来的东西够你们生产好几年。” 各部首领面面相觑,以前只有吐鲁番抢他们,现在跑去抢吐鲁番,还真有点畏惧忐忑,且莫名兴奋 王渊又补了一句“如果春天不去抢吐鲁番,到了秋天,就该吐鲁番卷土重来抢你们了。到时候,大家都分散在各地,有谁能抵挡吐鲁番的上万骑兵” 赤斤都督锁南束问“如果吐鲁番调集大军追杀怎么办” “跑呗,咱们跑回哈密,”王渊笑道,“我麾下的大军,已经从甘肃出发了,一个月内就能驻守哈密诸城。” 加上哈密和牙木兰的军队,王渊带着足足八千五百骑兵,直奔吐鲁番烧杀抢掠。他们仅带了少量军粮,如果抢劫失败,只能饿着肚子回来。 258【烧杀抢掠】 刘广的身体很孱弱,因为已经两年没有吃过饱饭。 他的父亲是哈密忠顺王纪善,专门给哈密王讲授儒学的正八品官员。他的爷爷也是纪善,如果不出意外,他的兄长今后也将成为纪善官。 从记事的时候起,爷爷就告诉刘广,他们都是天朝子民。 天朝 刘广不是很懂,他在哈密出生。除了忠顺王府的长史、纪善和经历三个汉官家庭,他所接触到的全都是异族,说着跟他不一样的语言。 甚至,刘广的母亲都是蒙古人 随着年龄渐渐增长,刘广读了许多书籍,包括左传、史记、资治通鉴他终于明白天朝的意义,也很想回到一个叫江西的故乡去看看。 就在这时,该死的吐鲁番来了,他们杀死刘广的父亲和兄长,掳走刘广的母亲、姐姐、弟弟和妹妹,将刘家的藏书付之一炬。 刘广不知道家人身处何地,他自己则做了吐鲁番贵族的奴隶。由于年龄尚幼,而且体格太弱,贵族嫌他没有用处,于是又廉价转卖给一个商人,商人再将他转卖给现在的主人。 “啪” 一鞭子抽来,刘广的背心火辣辣的。 这是嫌他动作太慢,可刘广已经尽力了,他以前从没学过耕种,他只会读书和做文章。 三四月种小麦,五月还要种棉花,收麦子和棉花的时候更累,刘广总是感觉自己的腰疼,每天都不能挺直腰杆做人。 “轰隆隆” 一阵马蹄声响从远处传来,地面似乎都在抖动,刘广好奇的朝那边看去。 这次偷懒没有再挨鞭子,监督大家干活的家伙,正惊恐无比的奔逃着。很快就有数千骑兵涌来,刘广看到旗帜上一个大大的“王”字,多么熟悉的汉字啊,仿佛具有神秘的力量,刘广感动得泪流满面。 骑兵绕过田野,凡是脚上没有草绳的青年男子,全都被他们当场砍死,就算跪地投降也逃不过死亡命运。 一队骑兵在麦田边停下,用蒙古话喊道“你们这些奴隶,全都聚拢过来,王总制来解放你们了” 刘广立即用汉语、蒙古语和畏兀儿语大喊“大明王师来救我们了,都到我身边来了” 茫然不知所措的奴隶们,自然而然朝他们更熟悉的刘广靠拢,很快身边就汇集了十多个奴隶。 刘广双脚虽然被绑着草绳,却突然挺直了腰杆,朝那队骑兵的长官作揖说“大明忠顺王府纪善之子刘广,见过将军” 蒙古骑兵笑道“呵,还是个汉人。给他一匹马,一把刀,让他随军收拢奴隶” 十三岁的刘广接过弯刀,斩断脚上的绳索,又将其他奴隶的绳索斩断,骑上马背,用三族语言重复说“拿起武器,随我去杀那些吐鲁番狗贼报仇” 在刘广的带领下,十多个奴隶拿起农具,没有农具的就抱起石块,跟随着天朝大军杀向奴隶主。 从这里一直杀到赤亭城外,刘广身后的奴隶已有数百人。 他们也不去打仗,专门帮着天朝大军,押送掳来的吐鲁番妇女和儿童,带着复仇的心态动辄毒打。 “杀,那边还有个吐鲁番狗贼” 好多奴隶扔下俘虏,一窝蜂朝路边的吐鲁番老人奔去。 这些吐鲁番老人,王渊懒得掳走,也懒得杀死,任其饿着肚子自生自灭。他们能结伴进城就更好,吐鲁番若是救济,纯属浪费粮食。若是不救济,或多或少也会丧失民心。 但奴隶们可不管,但凡看到活着的老人,便冲上去虐杀而死。 刘广大喊道“快快回来,不可擅离职守,我们的任务是为天朝大军押送妇女和孩童。” 一些奴隶听从命令,另一些奴隶则不管不顾。 那个倒在路边的吐鲁番老人,瞬间被好几十个奴隶围住,尸体不知被分成多少块,许多奴隶的嘴巴里都含着血肉。 遥望前方的石制城墙,牙木兰提醒道“王总制,这便是赤亭城了。” 王渊身边的一个中年汉人突然吟诗“赤亭多飘风,鼓怒不可当。有时无人行,沙石乱飘扬。夜静天萧条,鬼哭夹道傍。地上多髑髅,皆是古战场想不到我张子皋,也有跟着大明天兵征讨赤亭古城的一天。壮哉,壮哉” 这个叫张子皋的家伙,以前的职务是忠顺王府经历。他的妻儿皆被掳走,自己躲在坎儿井中方得逃命,后来假意投靠判将满刺哈三。 王渊使用离间计进攻哈密,张子皋立即怂恿满刺哈三举火开城,也算为收复哈密立下一份功劳。 至于赤亭城,乃后世鄯善县七克台镇附近的古城。 而此时的鄯善,名叫必残城,与赤亭城一起归属柳城后世鲁克沁镇。 几百年后的许多荒地,如今还是绿油油的草场。这里的牧民全是半耕半牧,并非游牧,碍于地形限制,他们想游牧也只能游到戈壁滩上。 “好一片牧场啊,”张子皋笑着朝王渊拱手,“王总制,不如由鄙人亲自带队放火如何” 王渊挥手说“去吧。” 张子皋立即带领数百汉骑,搜集枯草去烧毁牧场。这家伙的妻儿皆不知所踪,心中对吐鲁番恨到极点,巴不得将吐鲁番的牧场烧得一块不剩。 赤亭城虽然面积不大,但就地取石而建,城池异常坚固。 王渊也不打算攻城,直接带兵绕城而过,直奔必残城鄯善而去。同时,留下四千骑守在赤亭城外,另有上千奴隶帮忙掠阵,守军胆敢出城就直接围杀 因为地理原因,此地只需防备哈密和小列秃。 但是,哈密和小列秃,每次都是被吐鲁番吊打,赤亭城怎么可能派重兵把守 而且这还是春天,许多士兵都回家去了。他们的战马需要繁衍,他们的土地需要耕种,吐鲁番大军处于分散状态,至少得一个月才能召集起来。 赤亭城以东的狭窄地带,牧场被王渊烧毁,耕地被王渊踩踏,言路村镇和部落全被王渊劫掠。 只有零散数百骑,成功逃进赤亭城。加上城内守军数量,骑兵也就一千多,守城步卒也有一两千。 就这两三千人,怎么敢出城迎敌 绕过赤亭城,又是狭窄区域,皆为草场和耕地。 汉朝攻击匈奴特别费事儿,王渊攻击吐鲁番却很方便。因为匈奴属于游牧,吐鲁番属于驻牧,绿洲摆在那里不可能搬走,王渊至少不会出现迷路,或者是率领大军却找不到敌人的情况。 王渊和牙木兰都没心思出手,倒是朱英、张伟、朱当沍三人,领着汉骑和蒙古骑兵,左右冲杀忙得不亦乐乎。 可惜,这边估计已经得到消息,许多青壮都骑马西窜了,只扔下老弱妇孺给王渊劫掠。 一路烧杀抢掠,距离必残城鄯善大约二十里,王渊终于下令撤军。 赤亭城基本上毁了,虽然城池丝毫未损,但附近区域已经成为一片白地。耕地还能补种粮食,草场却别想短期内恢复,最要命的是人口要么被杀、要么被王渊掳走。 总共俘获妇女一千多、孩童二千多,除了老人之外,高过车轮的青壮皆斩,老人全部被遗弃在路边。各种牲畜六千余头,另有粮食、财货无数,并解放奴隶二千一百多人。 吐鲁番绿洲就那么大,直接被王渊毁了十分之一 另外,王渊得到新附的吐鲁番骑兵八十多个,都是跟着牙木兰一起投降的骑兵的家人。 谁有家人,事先说明,并自己带路劫掠家乡 “王总制,敌军骑兵快追上来了,至少有三千骑”撤军途中,后方哨骑前来禀报。 王渊下令道“不要管他,加强警戒,按计划撤退。” 王渊带着俘虏、牲畜和钱粮,安然绕过赤亭城汇合,然后大摇大摆的返回哈密。 那些追上来的骑兵,大部分来自必残城鄯善,也有一些是从赤亭城西边逃走的青壮。他们与赤亭城内的骑兵汇合,兵力增加至四千余骑,在赤亭城东八里外,终于追上王渊的劫掠部队。 王渊有八千多骑兵,但要分出人手照看俘虏和牲畜,大概七千五百骑可以投入作战。 四千余吐鲁番骑兵,追至数百步外便减缓速度。看那样子,估计是想恢复少许马力,然后以少击多,直接对王渊的部队发起进攻。 心好大啊 长途追击,马儿本就跑累了,居然还敢攻击两倍于己的敌人。 这说明吐鲁番真的是战争机器,敢打硬仗苦仗,难怪能依托吐鲁番绿洲,北压小列秃、东击关西七卫、南镇叶儿羌汗国 王渊怎么可能让他们恢复马力 自己押送着大量俘虏和财货,速度肯定很慢。时间过得越久,追兵就状态恢复得越好,到时候就更难对付了。 分出一千汉骑、一千蒙古骑,押送着俘虏继续赶路,王渊带着剩下的骑兵立即回击。 大概六千六百杂骑,对阵四千二百吐鲁番精骑。 战斗一触即发 259【杀敌斩将】 傍晚时分,双方列阵。 中间一条道路,由于长期通行,相对比较平坦。两侧全是戈壁滩,可以策马奔行,但颇多石子,且坑洼不平。 王渊本阵是两千汉骑、两千蒙古骑,左右各遣千骑进行包抄。 包抄还没完成,吐鲁番骑兵直接就冲上来。没有任何花哨动作,也不防备两翼,四千余骑直扑王渊本阵,中途放了一箭便抽刀冲锋。 吐鲁番的将领名叫马黑麻,是满速儿手下又一员大将。 他本该驻守在火州,因为北边小列秃有异动,受命率领两千骑兵驻守赤亭。结果刚率军来到必残鄯善,就听说赤亭周边被人劫掠,于是便沿途收拢骑兵追上来了。 八千杂兵,马黑麻并不害怕,他认为自己的四千骑兵足够将其冲溃。 事实,也相差不远。 由于马黑麻的进攻太过迅速,王渊后方又有俘虏和粮草,咱王二郎只能提前下令冲锋。不能撤退,也不能转换阵型,更没时间等着两翼包抄。 双方都以蒙古骑兵为主,却都没选择骑射,同时选择向前冲锋。 马黑麻属于长途追击,战马没有多余的体力绕圈子骑射。而王渊身后是俘虏和财货,又是临时拼凑的杂牌部队,害怕射着射着就失去组织度。 在互相冲锋的过程中,各自放了一箭,互有损伤。 大概相距六十步时,吐鲁番骑兵加速冲锋,而王渊率领的骑兵却下意识减速。这直接证明双方的士气差距,王渊这边明显兵力占优,可内心已经有些怯懦,很可能在即将接敌的一瞬间崩溃。 王渊本来在刻意压制马速,以保持阵型整齐。可就在他下令加速冲锋时,发现自己的部队反而减速,顿时就感觉不妙,立即拔刀大呼“王二郎在此,随我杀敌” “杀”朱当沍热血上涌,立即催马狂奔。 朱英和张伟却怂得很,他们没有经历过如此场面的骑兵对冲,不自觉的就产生怯战心理。他们一慢下来,身后的部队也慢下来,此时被王渊举动激励,才稍微加快了一点速度。 王渊越奔越快,袁达和朱当沍紧紧跟随,三人已经脱离了本阵。 心好累啊,在京畿迎击反贼,需要王渊举枪在前。现在到了西域,还他娘的要一马当先,否则身后那群怂兵肯定崩溃。 当然也有例外,牙木兰率着数百降骑,同样在数十步时全速冲锋。这货能以一介奴隶之身,刚满二十岁就被提拔为火者,不骁勇善战那是不可能的 双方仅剩十余步时,王渊率领的大部分骑兵,都被迫加速冲锋,现在怯战已经来不及了。 但也有一些骑兵,始终在减速观望,渐渐落到最后方,接敌之前直接掠向侧翼保命。其中,以那些藩属部众居多,比如帖木哥、土巴的部队,他们连关西七卫都不是,属于关西七卫辖下的小部落,被硬生生拉来打仗的。 王渊率领四千骑兵冲阵,还未接敌,便有八百余骑脱阵而走。若非他一马当先,表现得悍不畏死,很可能一个照面就要被冲溃。 临时征召的杂牌部队,就是这般不经打 王渊直奔敌将马黑麻而去,这家伙穿得就不一样,浑身装备齐全得很,而且身边明显有亲卫保护。 双方骑兵都伏低身体,将兵器拖在旁边,接敌时只那么顺势一撩。 骑在马上劈砍,那纯属扯淡,只在追杀时使用。正面对冲都不敢乱来,劈砍只会更耗体力,而且增大自己的被攻击面积,稍不注意还会被那力道反震落马。 马儿是有灵性的,在即将接敌时,都不愿再前进,必须由骑兵强制驾驭冲锋。没有经过训练的战马,此时多半会失控,连主人的话都不听了。 “砰砰砰” 不时响起撞击声,那是双方骑兵闪避不急,陆续传来的车祸声响。 但大部分骑兵,都从双方阵型空隙杀入,用刀子去撩旁边的敌人或战马。 王渊是最先接敌,同时面临左右两把弯刀。他根本没有闪避的余地,只能放弃缰绳,用刀鞘格挡一侧攻击,再撩起龙雀刀将另一个敌人的手腕斩断。 龙雀刀,比敌人的弯刀要长得多 一刀撩出,再搬空划一个圈,第二刀借力向斜下放劈开。王渊的速度其快,一刀劈在对方腋下,甲胄很难防御那里。同时,王渊顺势向右倾斜,险险避开另一侧的弯刀,但衣服依旧被割破了,露出里边的锁子甲。 身后的朱当沍和袁达同时中刀,幸好全都穿着锁子甲。 王渊第二刀劈下,第三刀再次上撩,撩中敌骑的马颈。马儿吃痛之下失控,将那个吐鲁番骑兵直接掀飞。 没有多余招数,就是上撩,斜劈,上撩,再斜劈,循环往复,就像是在用刀子画圆圈。 只瞬息之间,马黑麻的亲卫,就被王渊一个斩断右手、一个割伤右腋、一个伤马掀翻。前两个几乎等于失去战斗力,最后一个落地被踩成肉酱。 “当” 双方主将终于交汇。 马黑麻的弯刀,直接被龙雀刀斩断。但也仅此而已,两人已经错马而过,各自继续杀向前方。 第一次交锋结束,双方转换了位置,中间留下一地尸体。 王渊本阵的四个千人队,竟有一个被吐鲁番骑兵当场冲溃,都是因为怯战而导致的。 另外,负责包抄两翼的千人队,此刻已经冲锋杀来。 马黑麻又惊又怒,以他常年作战的经验,眼前这种杂牌骑兵,肯定是一个照面全部冲溃的。只要敌方本阵溃败,两翼的部队也得跟着溃,他跟小列秃的骑兵打仗经常如此。 可王渊实在太勇猛了,单骑往他的亲卫队里冲,连续杀伤他几个亲卫,还将他的弯刀斩断。 这种情况,导致王渊身后的骑兵,如同打了肾上腺素一般,将马黑麻的本部骑兵杀得七零八落。 此时负责左右包抄的二千骑赶至,杀得马黑麻根本不敢停下,只能继续全速前进。跑得慢的数百骑兵,直接被左右夹击给吃掉,根本就没有还手的余地。 冲锋时逃走八百多藩属骑兵,见此情形也跑回来占便宜,撵着马黑麻的屁股疯狂追杀。 负责率领两千骑押送俘虏的李应,此时已经召集部队回身掠阵,马黑麻正带着残部直扑而来。 李三郎在激动之余又有些害怕,声音颤抖着大喊“随我杀贼”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马黑麻在脱离两翼敌军之后,立即侧向奔逃。如此临阵变向,必然速度减缓,瞬间又被吃掉几百尾巴。 马黑麻带来的四千余骑,此刻只剩下千余人马,而且奔逃于戈壁滩上。由于石子太多、坑洼不平,不时出现人仰马翻的情况,只能被迫减缓逃跑速度。 马黑麻如今后悔得要死,早知对方如此难缠,他还长途追击个屁啊。 可关西七卫很容易对付啊,早就被吐鲁番杀得没胆,哪次不是一冲就溃的就算由一个悍将统领,也不可能出现这么大的变化。 很简单,王渊手下有三千汉骑,从去年秋天就在不断训练。还有两千鄂尔多斯蒙古骑,虽然属于丧家之犬,却是在河套跟蒙古小王子打了好几年的身经百战者。另有牙木兰统率的数百吐鲁番降骑,同样也是猛得一匹。 这五千多骑兵,才是王渊的真正倚仗,关西七卫的骑兵纯属凑数。 马黑麻只剩下逃命的份儿,但他们长途追击而来,渐渐的战马体力跟不上。而王渊那边则好得多,因为要押送俘虏和财货,一路行军速度非常慢,战马有着足够的体力进行追击。 终于,马黑麻发狠了,大喝道“勒马减速,杀回去拼了” 亲卫全部勒马回击,沿途收拢的骑兵,则根本不听指挥,甚至开始四散奔逃。 而且在他们减速转身的瞬间,王渊已经带兵杀到。一边刚刚回身,一边却在追击状态,几乎是风卷残云般将马黑麻淹没。 王渊策马一刀斩出,直接将马黑麻的头颅砍得飞起,然后用刚学会的蹩脚蒙古语大喊“贼将已死,速速投降” 出乎王渊意料的情况发生了,马黑麻残存的亲卫们,居然还在负隅顽抗,直至被斩杀殆尽也很少有投降的。 当然,其余的吐鲁番骑兵,就没有那么悍勇了。要么投降,要么逃跑,最后投降的有二百余骑,另有五六百骑四散于茫茫戈壁滩。 王渊又是高兴,又是心忧。 高兴是因为吐鲁番总共两万多骑兵,今天直接被他吃掉将近四千,简直就是老天爷送来的礼物。再扣去赤亭城附近被杀掉的青壮,吐鲁番撑死了还能调集一万五千骑,今后打仗将会容易得多。 心忧却来自于马黑麻的亲卫,这他娘可是古代骑兵,士气能不能别那么高 打扫战场,统计伤亡。 王渊收获了许多战马和甲胄,也收获了两千多的伤亡,其中阵亡士卒便有一千余人 王渊的心在滴血,他总共也才八千多骑兵啊。 “刚才哪些临阵而逃的自己给我站出来”王渊想要撒气和立威。 但凡没有临阵退缩的,此时全部怒目相向,那八百多骑只能出来接受惩罚。想抵赖都没办法,因为都是以部族为单位避战,只有个别属于擅自逃跑。 王渊一眼扫去,发现全是藩属骑兵,即关西七卫的仆从军。 “很好,”王渊冷笑道,“这次出征,你们的赏赐没了,战利品没有你们的份儿下次再敢逃跑,别怪我刀下不留情还有,你们这些头人,全部给我滚回部落,士卒交给所属卫所统率” 王渊的兵力太少,不敢胡乱杀人,因为一杀就是一片。 剥夺逃兵的战利品,剥夺逃兵头领的指挥权,这种惩罚算是比较合适的选择。 天色已晚,王渊原地扎营休息,同时派遣数百骑兵,将战报射进赤亭城内。歼灭四千吐鲁番骑,阵斩火者马黑麻,足够赤亭城吓得不敢动弹。 而且这个消息,多半会传到小列秃,小列秃那边也该出来烧杀抢掠了。 咱轮换着劫掠,不让吐鲁番休息,就看满速儿如何应付。 满速儿嘛,当然是气炸了,吐鲁番贵族们也炸了。 这种内政混乱的战争机器,顺风顺水时威风八面,一旦出现挫折,首先暴露的便是内部矛盾。 260【灭国毒计】 因为是轻装出行,连军粮都没带够,更不可能携带其他物资。 所谓扎营,也不过是把抢来的物资,将部队团团围起来而已。俘虏都被看押在中间,士卒们燃起团团篝火,将死掉的战马割肉炙烤。 马肉有毒 别扯淡了,日本还有马肉刺身呢,只不过腥味太大而已。 在信奉喇嘛教以前,蒙古人也会吃马肉,此刻众人烤食死去的战马没有任何抵触。 更重要的是,马肉燥热,吃了晚上可以御寒。 王渊来到张伟身边“爵爷的伤势无碍吧” 惠安伯张伟连忙起身行礼“王学士折煞在下了,可别称我为爵嘶” “别再说话。”王渊安抚道。 张伟的右脸被弯刀划了一下,伤口深可见颧骨,耳朵也被横着割成两半,如今大半张脸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太监朱英也是死里逃生,他在冲杀的后半程落马,摔得当场晕过去。幸好有头盔做缓冲,否则必定脑浆崩裂,可见高速行驶中戴头盔的必要性。 朱英黯然说道“王兄弟,我今后没机会打仗了。” 王渊笑道“等伤好之后,咱们再一起征战沙场,也就断了左手两根手指,不碍事的” “嘿。”朱英惨笑。 这死太监虽然落马之后没被踩死,左手的无名指和尾指却被踩烂,而且还是被自己麾下的骑兵给踩到的。 作为统军主将,王渊一个个前去安抚,否则部队士气将愈发低落。 毕竟八千多骑兵,直接战死一千多,还有好几百个受伤。 如此战损比例,对于临时拼凑的杂牌部队而言,已经非常非常高了,换成步卒很可能直接在战场上崩溃。 但骑兵却没那么容易崩溃,或者说,没时间留给骑兵崩溃 骑兵的崩溃,主要发生在三个时期 第一,交战之前,因怯敌而直接溃逃; 第二,在来回试探、游击的过程中,一方因士气低落而溃败; 第三,在对冲结束之后,撑不住那边直接崩溃。 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对冲接敌时溃败。 因为只要进入高速冲锋环节,人体会大量分泌肾上腺素,让骑手进入一种兴奋状态,懦夫都能短时间内变成勇士经常飙车的朋友应该有所体会。 而骑兵对冲交战的过程很短,几分钟就已经结束,期间哪会给骑兵崩溃的机会 如果王渊这边,没有两翼友军杀到,肯定在交锋之后就崩了。但两翼友军一至,崩溃的只会是敌人 骑兵对战,就是这般。 要么彼此试探之后一方遁逃,伤亡可以忽略不计;要么双方直接对冲,在短时间内造成巨大伤亡。 在平坦开阔地带,没有任何计谋可言。 王渊在赤亭城以西,就已经得到了追兵消息。他必须快速返回,避免赤亭城的骑兵出来,面临被敌人东西夹击的情况。 过了赤亭城之后,敌人若敢追击,那就趁敌军没有恢复体力,直接转身硬碰硬进行反击。不能一直拖下去,因为王渊押运着大量俘虏和战利品,任何拖延都只会让敌军恢复体力,并在途中找机会发起突袭。 只能莽,别无他选。 等王渊把汉骑和蒙古骑的头领的安抚完毕,张子皋突然过来找到王渊。 “王总制,在下问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张子皋说,“你打算如何应付吐鲁番大军” 王渊思考片刻,感觉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大致说道“劫掠烧杀,激怒满速儿,诱其大军主动出击。依托哈密城池作为防御,用步卒和火铳兵守城,骑兵伺机对吐鲁番大军发起决战。” 张子皋问道“火铳兵有多少” 王渊不回答。 张子皋说道“如果步卒可以保证哈密城不丢,那么或许可以在哈密拖住吐鲁番大军,王总制暗中率领骑兵奇袭吐鲁番王城” “奇袭”王渊突然来了兴趣。 张子皋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画着简易地图“在下出生于哈密,对西域也有所了解,喜欢在史书中研究关于西域的一切。汉唐之时,从瓜州、沙洲到西域共有五条路线。其一,走阳关道过若羌,此为南道。其二,走玉门关过楼兰,此为楼兰道。其三,走玉门关直抵高昌,唐三藏过流沙河便是走的这条道” “等等,”王渊惊讶道,“高昌不就是如今的吐鲁番吗可以直接从玉门关过去” 张子皋摇头说“汉唐时候可以,但现在不行了,许多小绿洲都变成了大漠。” 王渊顿时无语。 张子皋笑道“剩下两条,分别是伊东道和伊北道,都可以称为伊吾道,伊吾便是如今的哈密地区。王总制可以从哈密出发,穿北方山口而出,沿着大雪山一路西行,过別失八里城已经废弃,直扑仰吉八里昌吉” 仰吉八里属于吐鲁番的大后方城市,占领此城之后,中途再攻下一座小城,吐鲁番王城便暴露在王渊的铁蹄之下。 如果满速儿胆敢倾巢而出,王渊率兵绕道奇袭,可以把吐鲁番的后方城市给杀穿 张子皋给出的这条路线,如果按照后世地名标注,即哈密巴里坤奇台乌鲁木齐吐鲁番。 全程大约一千八百里,绝对属于千里奔袭。 从天山北麓绕一大圈捅屁股,王渊自己都想不到,更别说哈密王满速儿了。 “我知道了。”王渊不置可否,没有直接接受建议。 张子皋也不气馁,只是笑着抱拳离开。 这货已经家破人亡,提出的全是毒计。一旦王渊奔袭成功,吐鲁番必定被灭国,就算满速儿的主力仍在,也只能向北遁逃去跟小列秃抢地盘。 读书人很可怕,特别是蛮夷之地的读书人 至于此计是否可行,还得看满速儿陪不配合。只有满速儿率领主力东出,王渊才敢千里奔袭,否则自己就要被堵死吐鲁番腹地。 满速儿暂时还没法展开军事行动,因为吐鲁番贵族已经闹内讧了,他必须先摆平那些贵族再说。 261【进击的满速儿】 满速儿这个东察合台汗国大汗,一直都当得非常憋屈。 在关西七卫和小列秃看来,此时的吐鲁番势不可挡。其实呢,这是满速儿最弱的时候,该死的哈萨克人和金帐汗国余孽把他打得抱头东窜,只能窝在吐鲁番这破地方当土皇帝。 外敌也就不说了,刚上台便是激烈内斗。 当时,满速儿的父亲和叔叔,一起结伴去跟月即别汗开瓢,然后这哥俩双双兵败被俘。献上好些赎金,他老爹总算被赎回来,结果第二年就死球了,早知如此何必浪费赎金啊 老爹留下的儿子太多,满速儿屠杀兄弟消耗了国力,当外敌再次入侵时,他只能连续两次放弃首都。 “满速儿,你必须臣服于明国,否则大家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把巴叉拍桌子说。 满速儿头疼道“我会考虑的。” 把巴叉是满速儿的亲兄弟,曾经出兵帮他争夺汗位。可兄弟俩最近两年关系迅速恶化,一切都因为满速儿窃据哈密,导致大明直接切断西域商贸。 “不要考虑,是必须臣服明国,把金路重新打通”说话这人叫歪和阿,辈分为满速儿的叔父,同样属于掌握军队的实权人物。 又有一人说“我们跟着你攻打哈密,抢掠瓜州、沙洲和罕东。可抢来的牛马和人口,你自己就分走一半,我们的得到的战利品,还不如跟明国做买卖。你说夺了哈密王金印,就能让明国皇帝服软,可明国皇帝却派军队过来了” “就是,通往撒马尔罕的商路已经断绝,现在通往明国的商路又断绝了,我们便是抢来金银也买不到东西”又有一人发怒。 满速儿肺都快气炸了,当初出兵抢掠时,你们一个比一个动作利索,现在出了问题全都推在我头上 这就是吐鲁番糟糕的内政问题。 历史上,满速儿一路高歌猛进,甚至打服了小列秃,带着小列秃一起抢掠大明,依旧不能转移内部矛盾。 正德十二年,朝廷收到情报“满速儿之弟把巴叉,嗔伊兄做歹,把金路断了,与伊不和。”首先表达不满的便是把巴叉。 到正德十四年,朝廷又收到边报“满速儿往肃州做了歹,各地面王子领主说把金路断了,都要仇杀伊。满速儿害怕,差了马黑麻火者等来了。”各地领主皆不满,甚至扬言要杀掉满速儿,满速儿被迫请求议和。 再能打仗又如何 一招经济制裁就把吐鲁番搞得几欲内讧。 因为大明始终断绝贸易,吃不上茶叶的小列秃首先跳反,配合肃州守军前后夹击满速儿。 仅仅吃了这一次败仗,满速儿就表示臣服,跪求大明重开贸易,给大明皇帝的请罪文书如此写道“我在前干的歹事也悔了,以后再也不干了我再犯边,天也不容” 因为明朝陷入倭乱,无暇顾及西域,干脆放弃嘉峪关以西领土,与满速儿重新进行商贸活动,双方这才终于停止了战争。 此时此刻,吐鲁番损失四千余骑,其中两千都是满速儿的直属部队。 于是乎,各地领主提前闹事儿,逼迫满速儿臣服大明,以此换取大明重开商路。 满速儿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立即派遣使者前往哈密。 “求和”王渊笑问。 使者双膝跪地说“我主愿意臣服大明,归还哈密王金印,从此吐鲁番成为大明藩属。我主说,他以前做的歹事,已经感到万分后悔,今后若敢再来犯边,安拉也不会再原谅他。” 在翻译转述之后,朱英、张伟、李应、朱当沍等人,纷纷用汉语道贺“恭喜王学士,不但收复哈密,还为朝廷降服番邦,此真乃旷世奇功也” 换成别的文官,估计就直接派人报功,然后兴冲冲班师回朝了。 王渊却冷笑不已。 今日称臣求饶,过几年又来犯边,老子出生入死岂不是白干了 王渊质问道“满速儿自称速檀苏丹,自称察合台汗国大汗,却为何以吐鲁番王的身份求和这就是他的诚意吗” 使者愣住了,很快又辩解道“明国皆呼我主为吐鲁番王,因此以吐鲁番王的身份请求饶恕。” 王渊怒道“你们窃据哈密,抢走哈密王金印,又连年劫掠关西七卫,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现在只派使者来求和,不主动归还哈密王金印,也不承诺赔偿大明的损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使者连忙说“只要明国皇帝重开贸易,我主愿意归还哈密王金印。” “这他妈是求饶这是威胁老子呢” 王渊怒不可遏,喝令道“给我割去他的耳朵,让他回去告诉满速儿臣服可以,必须亲自去大明国都,跪在地上请求大明皇帝宽恕如果做不到,那就提兵来见,或者我提兵去见他” 满速儿派来的使节团,全部被王渊割掉耳朵,灰溜溜跑回吐鲁番报信。 “这是在侮辱我”满速儿看着没了耳朵的使者,恨不得立即亲率大军杀去哈密。 可满速儿不敢,因为各地领主不愿意。 满速儿对亲信说“把各地面王子都请来,就说断了金路是我的错,我亲自去明国见皇帝。离开之前,我要把速檀苏丹之位传给得力者,请他们都来商议该传给谁。” 数日之后,吐鲁番各领主齐聚。 经过众人商议,苏丹之位应该传给把巴叉,因为他是上一代苏丹的儿子,且是满速儿之外最有实力的强者。 满速儿握住把巴叉的手“我的弟弟,你就是下一任速檀了,希望察合台汗国在你的统治下,能够再度恢复祖先的荣光” 把巴叉兴奋异常“兄长,你放心吧,我不但要恢复察合台汗国的荣光,还要恢复成吉思汗蒙古国的荣光。” “可惜啊,你野心太大。”满速儿在拥抱兄弟的时候,袖子里突然亮出匕首。 “你”把巴叉没有立即死去,依旧抱着自己的兄长。 满速儿旋转匕首,抽出来再次捅入。忠于他的领主,也随即扑向其他领主,苏丹禅让大会瞬间刀光剑影。 屋内的响动,很快让外面也厮杀起来,各部亲卫全都被满速儿的人突袭。 只剩下几个窝囊小领主,被满速儿留了一条狗命。他对这些领主说“把巴叉意图谋害速檀,你们可愿随我平乱” “愿意追随速檀左右”那些小领主惊慌跪地,匍匐过来亲吻满速儿的鞋面。 满速儿立即带领自己的部队,裹挟着那些小领主,用武力收服把巴叉等人的势力。 非常直接,非常冷血,非常暴力 当初争夺汗位,满速儿就曾经杀过好几个兄弟。有两个兄弟带着部众回来,躲在边界放牧而已,满速儿得知消息之后,都再次带兵过去赶尽杀绝。 可惜让弟弟赛依德跑掉了,赛依德依靠残余部众,竟然击败俘虏他们父亲的月即别汗。顺势收复东察合台汗国的大片失地,而且收复了曾经的国都阿克苏,如今的军事实力直追满速儿百年之后,赛依德的子孙,甚至把满速儿的子孙吞并,再度统一了东察合台汗国。 王渊这边还在观望形势呢,吐鲁番内部就自相残杀起来。 一直在打听消息的小列秃,眼见王渊在吐鲁番捞了一票,心里早就眼红得很。如今又见吐鲁番陷入内乱,立即从天山东部的口子南下,穿过赤亭城直扑必残鄯善,把必残城周边也抢掠一空。 可小列秃来得太慢了,而满速儿的动作又太快。 因为互相吞并,吐鲁番大军已经召集起来,不再是各自回家放牧耕种的状态。 得知必残也被抢了,基本平息内乱的满速儿,立即带着骑兵疯狂追击。狂奔一天一夜,中途只停下来吃喝,在赤亭城东便将小列秃追上。 九千多吐鲁番骑兵,在一天一夜不合眼的状态下,直接对四千多小列秃骑兵发起冲锋。 小列秃根本不敢应战,一番试探之后,便丢掉战利品狼狈而逃。 吐鲁番最菁华的三个城市群,在王渊和小列秃的轮番劫掠之下,柳城城市群已经废掉三分之二。 而且因为在春季动兵,吐鲁番今年的生产活动,也几乎是废掉大半。 在这种情况下,满速儿必须出兵,靠抢劫来度过难关,否则今年冬天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要么西出攻打自己的兄弟赛依德,要么向西北攻打和硕特部联盟,要么向东北攻打小列秃联盟,要么向东方攻打哈密诸城。 兄弟那里实在不好招惹,北方的两个蒙古部落联盟,又擅长在草原上逃跑。 那就只能进攻哈密诸城了 此时此刻,满速儿只能召集一万二千骑兵。 但这万余骑兵却不好惹,本身战力强悍不说,而且还是为生存而战。 满速儿得逞了,内部矛盾成功转移。各部必须跟在他身边,去抢劫财货来度过艰难,不会有任何人跳出来挑战他的权威。 万二铁骑,兵指哈密 262【坚壁清野】 李三郎用刚学的蒙古语,指挥着手下的骑兵部队“快快,让他们再快点” 生活于哈密绿洲的百姓,不分种族和部落,全部被强制迁走。 哈密八城,只留哈密王城、拉木城和昆莫城,其余五城可以直接放弃。所有百姓,都被迁到这五座城中,由朝廷提供粮食和简易武器守城。 从关内运来的军粮终于到了,由三家晋商联合运来。 他们把粮食运送到哈密,可以从王渊手里获得盐引,这便是大明实行的“开中制”。 有些商人直接在边疆屯田,生产的粮食直接卖给部队,同时还能获得盐引,这便是商屯与开中制的结合。 可惜,随着政治腐败,开中制和商屯制都渐渐衰落。 开中制的衰落,源于盐引乱发,只需贿赂权贵就能拿盐引,又何必千辛万苦运粮商屯制的没落,源于勋贵和文官把持军粮征集权利,导致商人在边疆就近卖粮还要亏本。 王渊这次为了得到军粮,直接以西域的茶马贸易权为诱饵,吸引晋商前来开中。只要他们把粮食运来,那些晋商不仅可以获得盐引,还能获得接下来几年的西域茶马贸易资格。 经过长达半年的时间,军粮终于被晋商们送到哈密 “将军,有些百姓不愿离开家园。”一个蒙古骑兵过来禀报。 张子皋冷笑道“既然不愿离开,那就杀了吧。” 李应惊道“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的百姓” 张子皋摇头道“他们若不搬进城内,就肯定被吐鲁番掳走,然后成为苦力和送死的攻城部队。李将军现在不杀他们,过几天也要在守城时将他们杀死。” 李三郎默然,仔细衡量得失,随即下令“慈不掌兵,只能如此了。不愿搬进城的百姓,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在屠刀的催促下,搬迁效率迅速提升。 李应领带王渊的弟子们,以及赶来哈密的火铳兵,还有原哈密守军,奉命驻守在哈密王城。 朱英统率五百蒙古杂骑,纠集百姓守城,奉命驻守在拉木城。 张伟统率五百蒙古杂骑,纠集百姓守城,奉命驻守在昆莫城。 由于吐鲁番的多次劫掠,哈密八城及周边人口锐减,全部迁到三座城内居然一点也不拥挤。 拉木城垮塌的一截城墙,也早已被简单修补,防止吐鲁番士兵一拥而入。 当满速儿率领一万二千余骑来到哈密,顿时心都凉了 不管是牧场还是耕地,全部荒无人烟。特别是那些耕地,有些已经种完小麦,有些只种到一半,都扔在那儿无人打理。 抢个屁啊,只能从地里刨已经发芽的麦苗 满速儿继续行军,终于来到一座城池,结果哨骑回来禀报“速檀,城内空无一人,没有找到一粒粮食。敌人还把坎儿井堵了,我们若想取水,得先把坎儿井修好。” 满速儿郁闷之下,带着部队继续前进。 依旧是荒芜一片,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前方撞见的又是一座空城。 满速儿快疯了,只能下令“今晚诸军城内,先把这里的坎儿井修好” 折腾了足足四天,吐鲁番大军终于来到拉木城外。 这座城池比赤亭城要大得多,乃汉代宜禾都尉建立的屯城,由伊吾司马负责管理,主要责任是屯田、养马和打仗。 城墙不高,沙土夯成,但对纯骑兵部队来说却高不可攀。 怎么办 满速儿头大无比。 他以前在哈密打仗,为了保证行军速度,都是不带任何步卒的。直接劫掠当地牧民和农民,用这些百姓当炮灰,临时制作简易攻城器械就搞定。 如果城池防守严密,那就干脆绕城而走,继续到处劫掠便是。 可王渊不按套路出牌,四五月份不顾生产活动,竟然玩了一出坚壁清野。 看着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守军,虽然全是拿着简易武器的百姓,可满速儿还是没有任何信心能攻下。 “速檀,要不回吐鲁番带步卒来攻城”马贴火者建议道。 “马贴”便是“穆帖义”,意为“顺从者”。之前被王渊阵斩的“马黑麻”,其实该翻译为“穆罕默德”,一听便知是什么名字。 满速儿摇头说“直接去哈密王城” 吐鲁番的步卒并不强悍,都是组建骑兵剩下的青壮。让他们守城还勉强,拉出来攻城就抓瞎了,而且数量太少根本不够在攻城时消耗。 又是一番奔袭,满速儿来到哈密城下。只略微观察片刻,便绕城奔向东方,他不信关西七卫全都坚壁清野了 事实证明,王渊比满速儿想象中更狠。 罕东左卫和沙洲卫的百姓,全都已经撤进沙洲城,满速儿同样找不到任何机会。 王渊的坚壁清野命令,之所以能够顺利实施,多亏了吐鲁番这些年的残暴。他们以前玩劫掠,可是把曲先卫几乎灭族,安定卫也离灭族不远,其余几个卫所也人口锐减。 这些部族的青壮,大部分都被王渊拉去打仗,剩下的老弱病残没有任何抵抗能力,自然很容易被带进城中躲避兵灾。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王渊担忧麾下的蒙古部族不配合。 而是他麾下的蒙古部族,担心王渊带着军队一走了之。如果没有王渊聚集军队,关西七卫将重新变成一盘散沙,并且满速儿已经被彻底激怒,到时候就等着满速儿的疯狂复仇吧 就像吐鲁番各部,被逼得只能团结在满速儿身边。 关西之地的蒙古部族,同样被逼得只能追随王渊,无论谁半途放弃都是灭族的下场。 怎么办 满速儿不想再继续往东了,那边肯定也是坚壁清野。 沙洲城墙不高,守军也就两三千,且大部分是老弱病残。满速儿在愤怒中下达命令“制作云梯,下马攻城” 屁的云梯,沙洲附近本就没啥高大树木,仅有的一些也被提前砍伐了。 满速儿连攻城器械都无法制作,他只能让士兵兜土抱石,运到城下垒成斜坡。 守城的只有少数青壮,带领老人、女人和孩童,拼命朝城下抛击石块、木头、金汁等物。这些部族物资有限,铁箭全被骑兵带走了,老弱妇孺们只能零星射出骨箭。 用了两天时间,付出近千伤亡的代价,满速儿终于冲上低矮的沙洲城墙。 根本没有抢到多少财货,城中粮食就剩那么一点,也就牲畜数量稍微可观。如此寒酸的战利品,却是用近千精锐骑兵的性命换来,满速儿心头简直在滴血 满速儿不敢玩屠杀,而是押着两千老弱妇孺,去当炮灰攻打附近的瓜州城。 瓜州城更矮,而且守军更少,同样战利品也更少。 攻下沙洲、瓜州之后,满速儿不敢继续往东。因为根据探马回报,肃州城的汉军,很可能已经移驻赤斤堡,并且还有罕东卫和赤斤卫的老弱病残配合守城。 更可怕的是,王渊率领的大队骑兵,从始至终都没有现身。 万一满速儿带兵攻击太深,在赤斤堡外被前后夹击,那就等着全军覆没吧。 押送着将近三千老弱妇孺,满速儿重新来到哈密城下。 这些充当炮灰的无辜百姓,被弯刀逼着负土攻城,走到一半突然集体跪下。 “升热气球” 李三郎一声令下,两个热气球从城墙上升起,用绳索系在那里充当瞭望台。 “安拉在上” 满速儿麾下的骑兵,纷纷下马,朝着两只热气球匍匐跪拜。 满速儿焦急大喊“那不是安拉,那是色塔尼魔鬼,是伊布里斯恶魔” 魔鬼守城,也不好攻打啊。 被满速儿这么一吼,骑兵们不再跪拜,却也不敢再攻城。 满速儿咬牙道“杀掉老人,带着妇人、孩童和牲畜回吐鲁番” 吐鲁番骑兵就在哈密城外,向手无寸铁者举起屠刀,然后带着少量战利品撤退。 从发现敌军坚壁清野开始,满速儿的行军速度就很慢。他甚至故意露出破绽,引诱王渊的骑兵来攻击,只要吃掉王渊那几千骑兵,整个关西之地都任他纵横,关西各城甚至都要主动投降。 但从始至终,王渊的骑兵都没出现过。这让满速儿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那个憋屈,简直气得想要撞墙。 撤退途中,满速儿同样行军缓慢,盼着王渊带兵来打他,无论埋伏、夜袭都可以接受,只要能跟他真刀真枪打一场就行。 活见鬼了,旷野里一个敌人都找不到 李应站在哈密城墙上,目送吐鲁番大军西撤,喃喃自语道“只盼若虚兄能够成功,否则关西之地就废了。” 坚壁清野,说起来容易,实质上对己方有巨大危害。 若非吐鲁番早将关西七卫劫掠屠杀好几遍,总共也没剩下多少人口,王渊根本坚壁清野不了。即便如此,今年的生产活动也近乎完蛋,王渊承诺大明朝廷会送来救济粮食。 朝廷财政是个什么鬼样子,西域的蒙古人不清楚,王渊自己却是知道的。 救济粮肯定有,但无法养活关西七卫。 王渊只能通过抢掠吐鲁番,清空贵族们的金库,拿着财货向大明的商人买粮 263【千里奔袭】 王渊只带了四千六百骑,一人双马,轻装前进。 三千汉骑,因为伤亡和生病,此时能打的只剩二千二百人。新附的鄂尔多斯骑兵亦卜次、卜儿孩两部,此时也有一千六百人可以出战。降将牙木兰的骑兵越打越多,投降的吐鲁番骑兵,全都归他调遣,此时已有八百人。 至于关西七卫的骑兵,王渊一个没带,全都扔在拉木城、昆莫城和赤斤堡。防备吐鲁番撤军之后,小列秃会失心疯的跑来抢劫。 但是,关西七卫的战马,被王渊带走大半,承诺将来连本带利归还。 这些关西骑兵虽然窝囊,但还是非常听话的。因为他们不得不听,若没有王渊出面抗击吐鲁番,他们过几年就会被吐鲁番吞并。 不仅仅是吞并那么简单,要么选择死亡,要么选择改变信仰 王渊率兵从巴里坤天山东部余脉山口北行,立即进入巴里坤草原。这里是小列秃的地盘,王渊曾经来过一次,也算轻车熟路了。 刚刚穿过山口,就把小列秃吓得够呛。 小列秃部落被王渊忽悠着,前段时间跑去必残城劫掠。收获倒是不少,却被满速儿率兵追上,一场小败便退回草原不敢动弹。 “父亲,南边的牧民来报,说汉军杀来草原了”翁高查惊慌失措的冲进大帐。 阿歹卜六斥责道“胡说,汉军只会攻击吐鲁番,怎么可能现在来打我们” 翁高查说“真的,他们朝西去了。” “朝西” 阿歹卜六猛地一惊,顿足道“好狠的汉人,他们想要绕过天山,直接奔袭吐鲁番的后方” “绕过天山”翁高查瞠目结舌。 阿歹卜六说“我已经老了,经不起那般折腾。你立即召集一千骑兵,一人双马,前去追赶汉军部队。” 翁高查问道“我追汉军做什么” 阿歹卜六道“追上汉军,加入汉军。如果奔袭顺利,那就跟着汉军打仗得好处。如果奔袭不顺利,立即从仰吉八里撤回来,财货也不要带回,保住部落男儿的性命便可撤退途中如果断粮,就近去寻求和硕特部的帮助。” “好,我立即就去”翁高查兴奋莫名。 古代骑兵的行军速度,最高可以达到每日三百多里,但那属于非正常的强行军。 在成吉思汗时期,蒙古骑兵的正常行军速度,可以达到每日两百里。 王渊一人双马,轻装前进,又只有四千多奇袭部队,因此与蒙古骑兵的行军速度相当,每天大概前进一百八十里左右。穿过山口之后,路就好走得很,沿途全是大草原,而且以天山为坐标也不怕迷路 傍晚。 朱当沍跳下马来,笑着对王渊说“王学士,若非跟着你打仗,我这一辈子都体会不到千里奔袭的乐趣。壮哉” “王爷不累吗”王渊问道。 朱当沍说“累得要死,腰都快断了。不过好男儿该当如此,整日闲在家中,反而让人闷得发慌。” 王渊摘下阿黑身上的马具,搅拌盐水喂马,又给马儿喂豆子。等马儿自己去啃青草,他才说“王爷可愿做这西域之主” 朱当沍连忙说“王学士不要乱说。” 王渊笑道“我说真的。此战必将嘉峪关以西之地全部打烂,西边和南边有叶儿羌汗国,北边有小列秃部与和硕特部,亦卜次部也将到西海放牧。到时候,吐鲁番即便打下来,也是孤悬在外被团团包围。若只设立卫所,册封蒙古亲王,数十年后必定西域糜烂。” 朱当沍说“能安定西域数十载,王学士已经立下不世奇功。” 王渊摇头道“我欲效仿汉唐雄风,在吐鲁番设置西域都护肤,当然现在该叫西域都司。一定要有一位汉人亲王,在西域屯垦驻守,才能保证此地为汉家所有。若王爷愿意,等此仗打完,我就请求陛下册封王爷为镇西王,依黔国公例兼任西域总兵官。” “此事不妥,必然招致非议。”朱当沍摆手道。 王渊笑着说“镇西王可不是享福的,西域汉民稀少,强敌环伺。王爷在此,至少得苦心经营三十年,才能稍微有点成效,期间还得防备外敌入侵。王爷,你是愿意回到山东,当一个无兵无田的郡王,弄点土地还得担心文官弹劾。还是愿意留在西域,做一个为大明开疆拓土的亲王” 朱当沍默然不语,其实已经热血沸腾,谁不想当西域之主啊 王渊又说“王爷若是愿意,我连镇西王的长史都选好了。哈密那个叫张子皋的,阴险毒辣,非常适合辅佐王爷镇守西域。” “再说吧。”朱当沍没有直接拒绝。 突然,散出去的哨骑奔回“王总制,后边有蒙古骑兵追来,已经停在三里之外。” 王渊下令让骑兵做战斗准备,又对哨骑说“去问问情况。” 不多时,翁高查单骑前来拜见,单膝跪地说“听说王总制千里奔袭仰吉八里,小列秃部愿舍命相随” “你带了多少人”王渊问道。 翁高查回答“一千骑兵,两千战马” 王渊笑道“那就一起行军吧。” 四千六百骑,莫名其妙就成了五千六百骑。 又奔行半日,王渊抵达別失八里城。 此城在唐朝属于庭州金满县,后来成为北庭都护府的治所,渐渐演变成高昌回鹘的首都。元代为蒙古统治,丘处机还曾经过这里,称此城为“大城”,城中有不少僧、道、儒。 明朝称东察合台汗国为別失八里国,其实属于美丽的误会。 別失八里城已经荒废,位于小列秃地盘的边缘,也就一些零散牧民在此游牧。 王渊下令全军歇息片刻,仔细观察別失八里城附近的情况。这里有天山流淌过来的雪水,非常适合农耕,完全可以屯垦,难怪曾是北庭都护府的治所。 可惜,大明的财政太糟糕,否则王渊绝对带兵过来,重建属于大明的北庭都护府 紧赶慢赶,又过数日,王渊来到仰吉八里昌吉。 这是吐鲁番最后方的城市 中途遇到几个小部落,都属于和硕特部。有翁高查出面交涉,这些部落不但放行,而且主动提供少量粮食作为礼物。。 实在是和硕特部太弱小,由大大小小的部落联盟而成,偶尔还跟西北的土尔扈特部打仗,或者是被吐鲁番偷袭劫掠,根本不敢再轻易招惹外敌。他们不但礼送王渊出境,还派向导指路,带领王渊以最近的路途直奔仰吉八里。 数千骑兵又累又困,王渊提前休息半日,然后狂奔数十里直取仰吉八里城。 264【仰吉八里】 仰吉八里,元代汉人称其为“昌八剌城”,大明则音译为“彰八里城”,蒙古语意为“游牧与种植园地之城”。 城池占地为一千亩,相当于五个王渊在京城的宅子。 在西域已经算大城了,还有比这小得多的。 就拿被王渊绕城劫掠的赤亭来说,占地面积三十亩,也就几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只有京城王家宅院的七分之一。那玩意儿顶多算个军事堡垒,塞几千士兵进去已经很挤了,可以把城墙站得密密麻麻。 西域各城池里边,主要居住贵族、亲卫、奴仆、工匠、商人和少量百姓。而赤亭城那样的小城,甚至连百姓都没几个,几乎等同于领主的私人城堡。 吐鲁番那些领主,已经统治此地近百年。 百姓和士兵,或许穷得叮当响,贵族领主却富裕得很。近百年掠夺的财货,还有从阿克苏那边搬来的金银,此时全都堆积在城内,只等着王渊带人来抢 大白天的,王渊正在飙演技。 牙木兰带着八百骑兵在前面奔逃,身上穿着吐鲁番士兵服饰。都不需要额外化妆,他们本就是投降的吐鲁番骑兵,连日风餐露宿、长途奔袭,衣服早就脏得不成样子。随便弄点牲畜血液上去,就是一群被杀得惊慌败逃的丧家之犬。 王渊则带着其他骑兵部队,在后面疯狂追击。遇到牧场和种植园之后,立即停止追击,转而解放奴隶,抢夺吐鲁番牲畜和粮食。 少数没有随军出征的吐鲁番青壮,以及能够骑马的老弱妇孺,下意识的跟着牙木兰一起逃命。 当牙木兰来到仰吉八里城外时,不但自身狼狈不堪,身后还跟着数百当地难民。 “快开城门,汉军和蒙古人杀来了”牙木兰在城下大喊。 城内的骑兵几乎都被调走,只剩下少量守城部队,用来维持治安和保护领主财产。守将在城头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牙木兰满脸血污,随便瞎编一个名字说“我是柳城的亚查莫,跟随速檀征讨哈密,哈密人竟然勾结小列秃,对我们的士兵前后夹击。速檀击溃了他们的联军,又带我们追杀到草原上,结果被绰罗斯联盟伏击” “难道速檀败了”守将惊问。 牙木兰说“速檀虽然败了,但主力仍在,已经从哈密方向撤军。但我的部队却被蒙古人追杀,一路从草原追杀到这里,他们就在后面不远到处劫掠。快快打开城门,否则敌人就要来了” 守将惊疑不定,一时间难以做出抉择。 这时,一个当地难民大喊“我是为火者赫梯管理种植园的胡马木,蒙古草原骑兵真的杀来了,火者的种植园也被劫掠了。他们有好多骑兵,至少有几千人,快快把城门打开。” 火者赫梯,正是城主的儿子之一,守将顿时不再有任何怀疑,立即下令开门放他们进来。 “敌人有多少”守将问。 牙木兰回答道“至少四五千” 守将忐忑到“恐怕很难将其击败。” 牙木兰说“没事的,仰吉八里城池高大,那些蒙古骑兵杀不进来。” 守将哭丧着脸说“守城当然很容易,但火者老爷们在城外的牧场和种植园,恐怕都要被这些该死的蛮子抢光了。” 王渊确实在疯狂抢劫,他将剩下的部队一分为二,绕着城池给抢了个遍。总共解救八百多奴隶,俘虏妇女孩童二千有余,收获各种牲畜四千多头,可惜其中没有多少马儿。 直至傍晚,王渊才率部围城。 守将惊讶道“这些蛮子居然抢了财货不走,难道他们想要攻城吗” 牙木兰安慰道“肯定不会的,可能是吓唬咱们。” “他们真的过来了”守将连忙组织防御。 牙木兰说“我来帮你守城。” 守将感激道“谢谢你,我的朋友,你” 话只说到一半,牙木兰抽出弯刀,精准无比的将其割喉。 “杀”牙木兰麾下的八百士卒,对城内守军发起猝不及防的突袭。 转眼之间,牙木兰就已经控制城门,把王渊的数千大军放进城内。 “除了工匠之外,城中男丁全部杀死”王渊带领着一群疲惫不堪的士卒开始造孽。 百年之前,满速儿的祖辈们,也是这样占领仰吉八里的。他们甚至都不攻城,每次只把城外抢掠一空,多抢几次之后,连种地放牧都奇缺人手。这时,他们才选择攻打城池,在城内进行血腥屠杀,把仰吉八里生生杀成绿色。 从傍晚杀到半夜,几乎城内每个角落有沾满血腥,其中不乏有士卒侮辱吐鲁番妇女。但王渊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他正带人抄掠贵族和商人的财货,仰吉八里城近百年的积蓄正在向他敞开。 第二天早晨,财宝、粮食已经堆积如山。 吐鲁番根本不缺粮,至少贵族们不缺,他们只是舍不得分给普通士卒和百姓。所以今年错过春季生产之后,满速儿必须带兵出去劫掠,否则普通民众肯定会饿死一大片。 “你叫什么名字”王渊问一个奴隶。 奴隶匍匐在地说“尊贵的天朝将军,我叫道古鲁,是出生在哈密的畏兀儿人,七年前被该死的满速儿掳走做了奴隶。” 畏兀儿的来源构成非常复杂,比如眼前这个,长得更像汉人或蒙古人。他们大多信奉佛教,历史上许多不肯改信,便内迁到大明境内,融入当地成了黄头回鹘撒里维吾尔,渐渐演变成后世的裕固族。 王渊点头道“我听人说,你昨天表现得非常勇猛,其他奴隶都对你非常服气。可愿效忠于我” 道古鲁爬过来亲吻王渊的靴子“我愿意终身侍奉天朝将军老爷” “站起来说话。”王渊道。 道古鲁连忙起身,佝偻身子站在王渊面前。 王渊喝道“站直身体” 道古鲁被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忐忑望向翻译。 王渊说道“我手下的人,一个个都挺直腰杆,是堂堂正正的男儿你也是” 听完翻译内容,道古鲁激动不已,他感觉自己受到尊重,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人格上的满足。他昂首挺胸站在那里,等待着王渊的指示。 王渊说“我要带兵去攻打吐鲁番绿洲,仰吉八里就交给你了。你要带领那八百多奴隶,用弯刀为我守住财宝。等我下次回来,将分给你们土地和牧场,让你们成为这里的主人。你可以办到吗” 道古鲁跪下发誓“我将用生命捍卫主人的财宝” “好,带着你的手下,去领兵器吧。”王渊笑道。 王渊没有多余人手,更没时间转运财货,只能用八百多奴隶看守战利品。这些奴隶如果脑抽,带着王渊的财货逃跑,那也没啥好下场可言,肯定会被草原部族给抢走。 只要这个新任命的奴隶头子智商正常,就不会选择舍弃城池,跑到草原变成蒙古人的猎物。 更何况,王渊答应赐给他们土地和牧场 在西域这破地方,只有依附强者才能生存,而王渊明显就是那个强者。 在仰吉八里城休整一日,补充食物和饮水之后,王渊立即带领五千多骑兵南下,前方便是委鲁母乌鲁木齐。 半路上,王渊途经交河故城,城内城外全是他娘的白骨。 那是百多年前,满速儿的祖先干的好事,把交河故城给杀空了。城内、城外,街巷、道路,房屋、水井,全是累累白骨,连尸体都不带清理的。 以至于把此地占领之后,他们自己都不肯住在城里,而是选择在附近的委鲁母乌鲁木齐重新发展城市。 委鲁母,对王渊来说等于不设防,因为这座城市连城墙都没有 265【攻占吐鲁番】 在委鲁母,王渊并未造下多少杀孽。 因为这里连城墙都没有,而且没有任何守军。其形式规模,类似中原地区的小镇,以商人和手工业者为主,仰吉八里的领主只在此地设置收税官。 当王渊掠夺周边牧民来到城外,委鲁母的几大商人已经跪迎王师。 他们自愿奉献一部分财货,还用马车给王渊运来粮食。只求活命,不管敌我,反正谁来了都可以统治他们。 王渊也懒得耽误时间,派遣部分骑兵进城,把城内的收税官杀掉。然后带着粮食继续南下,连金银都懒得带,反正今后可以杀回来随意取用。 但是,在委鲁母周边解放了四百多奴隶 王渊搜集城内的武器,分发给这些奴隶们,又委任奴隶首领,勒令其管理此城。 至于大军离开之后,是奴隶仇杀城内居民,还是居民们围杀奴隶,又或者和平共处不闹事儿,这些问题王渊是懒得去想的。 继续南下,便开始穿越天山山口。 这里四季狂风呼啸,后世建有许多风车用来发电。沿途树冠全都歪向一边,是被大风给吹的,因为模样形似马刀,这种树木又被称为“马刀树”。 “好爽利的风”朱当沍不禁感慨。 王渊望着前方的古城遗迹,不禁冷笑“吐鲁番这种蛮夷藩国,居然敢放弃战略要地,就算我不来征讨,迟早也要被人给灭掉。” 这地方,后世叫做达坂城,是唐代北庭伊西节度使的府衙所在。 只要在峡谷之中建一城堡,就能扼守天山南北要冲。仅派驻五六百士兵把守,便可让王渊的数千骑兵傻眼,千里奔袭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明明此地有古城遗址,满速儿只需修复完善,便能保证自己的腹地安全,但他居然对此视而不见 王渊虽然出言讥讽,却差点惊出一身冷汗,是敌人的愚蠢成就了这次奔袭。 这也说明满速儿的不事生产,已经到了何等脑残地步,只知道不停劫掠四方,连自家腹地的战略要冲都荒废在那儿。 王渊对朱当沍说“王爷,你若在吐鲁番封国,当务之急是要重建白水镇,最好是逐年扩建为白水关。此关一旦建成,只需几百人驻守,就能挡住北方蒙古部族的入侵” 朱当沍看着眼前的险要地形,点头道“确实如此” 王渊又说“哈密以北的地方,有好几个山口能够通行。只要再建长城挡住那些山口,则可保西域之地的北方安全” “只能一步步来。”朱当沍说。 确实需要一步步来,在吐鲁番屯垦二十年,再借助丝绸之路的贸易利润,到时候就有人力和财力修建长城了。 长城和关隘一旦建成,从吐鲁番到嘉峪关,都不用担忧北方安全。南边又是八百里瀚海,叶儿羌汗国也打不过来,只需担忧新附的亦卜次部落从西海杀出。但亦卜次部落想造反,至少还得发展三十年以上 那么,就只需防御叶儿羌汗国从阿克苏东侵,这种防御战还是很好打的。 王渊带兵从天山山口奔出,半路又遇到一座古城遗迹,即安西都护府的早期治所交河故城。上一章把交河故城的位置搞错了,已更正。 这座城池,一百多年前还很繁华,乃是丝绸之路的重要贸易节点。 被满速儿的祖宗杀空了,城内城外全是森森白骨,连尸体都不带清理的。以至于,东察合台汗国攻下此地,自己都不愿住在城内,而是把治所移到更东边。 过了交河故城,便是满速儿的老巢,东察合台汗国的都城吐鲁番城。 王渊看到具体情况之后,直接笑出猪叫声。 吐鲁番城非常小,面积还不如王渊在北京的宅子,那就是满速儿的私人城堡而已 当然,也可以说吐鲁番城很大,因为商人、工匠、农民、牧民全都围绕着城堡聚居,也全都暴露在王渊的铁蹄之下。 “王总制,我麾下一些骑兵,他们有家人在吐鲁番。”牙木兰说道。 王渊下令道“让他们带路进城,其余各部,不得伤害同袍的家人。至于其他居民,你们自己看着办。我要在天黑之前,拥有三千兵力进攻城堡” 吐鲁番的许多居民,已经提前收到风声跑了,但依旧有无数留在家里听天由命。 没有城墙阻碍,五千多骑兵窜入街巷,驱赶城内百姓拆毁住宅。 其实也没啥可拆的,全都是砂土建筑,只有房梁能够拆了做云梯。在本城工匠的无私帮助下,数百简易云梯很快做好,城中百姓被刀子逼着去攻城。 满速儿的破城堡本就不高,面积还没王渊的宅子大,而且城堡守军也不是很多。 密密麻麻的云梯搭在墙上,骑兵部队提着弯刀催促百姓攻城。在一番血腥督战之后,不管男女老幼,全都疯狂的攀爬云梯往上冲。 一次失败再来一次,在连续失败十多次后,城堡守军的箭矢已经消耗一空。而且,守军的体力也严重下降,天色尽黑双方都处于瞎打状态。 就在此时,骑兵下马,混入攻城部队。 牙木兰带领八百士卒,第一个登上城墙,提着弯刀把守军杀得节节败退。 “此人端的勇猛”朱当沍赞道。 王渊笑道“可留给王爷做麾下大将,不过能否令其归心,王爷还需有手段才行。” 朱当沍点头说“确实如此。” 很快,城堡大门洞开,王渊立即指挥骑兵杀进去。 满速儿的吐鲁番王城,就这样轻易攻陷,整个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王渊甚至都懒得亲自杀进城堡,只留在外边维持大局。 一队汉骑押着二十多平民过来“王总制,此人声称自己是天朝子民。会说汉话,但长得像色目人,卑职拿捏不准,交来由王总制亲自定夺。” “天朝将军在上,草民本姓李,真的是汉人啊”一个老头子趴跪于地,嚎啕大哭不止,他的家人也跟着跪下哭嚎。 王渊举着火把过去,顿时被逗乐了“你这蓝眼睛、高鼻梁,只长着一头黑发,就敢说自己是天朝子民” 那老头子说“草民祖上确实是汉人,至今还会说汉话。” 王渊笑道“我刚学会几句蒙古话,难道我就是蒙古人” 那老头子又说“草民会背汉家经典。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哈哈哈哈” 王渊大笑“既如此,那就当你是汉人,起来说话吧。” 老头子不但自己爬起来,还把身后一个少女拉起来“草民膝下有数女,皆是美人。其中最美的幼女,愿献与将军为奴为妾” 王渊没看那个少女,而是问道“我欲攻打火州,你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老头子道“请将军释放城内商贾,让他们贡献子弟,可组成一支军队。商贾还能为将军组织工匠,打造攻城器械。” “商贾会帮忙”王渊问道。 老头子解释道“满速儿在哈密做歹,断了通往东方的金路,而且商税越收越高,商贾们都视其为仇敌。只要将军释放商贾,答应归还一些财产,承诺将来重开金路,商贾们必然愿意为将军卖命。” 王渊想了想,点头道“好,此事就由你来办理” 老头子没有立即行动,而是说“请将军纳小女为妾。” “不愧是商贾,果然做得好买卖,”王渊为了给对方吃定心丸,都懒得看这少女长相,便直接答应道,“我同意了,你且去办事吧。” “多谢将军”老头子大喜。 王渊就这样多了个便宜老丈人,而且连对方叫啥名字都不知道。 266【香香】 即将天亮,城堡内外的尸体搬尽,王渊被部众请进去休息。 大量金银财宝被堆在空地上,具体有多少正在统计当中。 牙木兰屏退属下之后,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才被汉骑押上来。牙木兰低声说“这是火者他只丁,整个吐鲁番的教长,蒙兀儿人的谢赫,满速儿的老师。我们在哈密杀掉的他只丁,正是此人的儿子他的弟弟撒者儿,正在跟随满速儿出征。” “能否劝降”王渊问道。 牙木兰摇头说“不可能劝降,吐鲁番数次入侵哈密,都是此人以圣战为名策划的。” 这老家伙还在喋喋不休,说些王渊听不懂的语言,估计是在诅咒或者唾骂。 王渊说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既然是满速儿的老师,又不能阻止满速儿杀戮,那么罪有应得该当处死” 牙木兰说“王总制,不好杀。一旦消息传出,吐鲁番必然生乱,就连平民都会冒死反抗。” 王渊笑道“那就捆起来,当做人质,随军出征。” 将他只丁软禁之后,又派专人看守,便宜老丈人再次进来。 王渊这老丈人叫剌把罕,也可以译为拉巴哈。他匍匐在地说“将军,我已经召集商贾军队七百多人,工匠队伍两百多人,随时可以追随将军进攻火州。” 商贾军队,自然不可能由商人组成,而是由商人的子弟、奴仆组成。 王渊笑道“你让那些商贾子弟立刻出发,前往火州、柳城散布消息。就说在天朝总督的统领下,关西七卫、鄂尔多斯部、四瓦剌卫拉特蒙古联盟已经联合起来。共计两万骑兵穿越天山山口,已占领仰吉八里、委鲁母和吐鲁番。我们的目标,是杀光吐鲁番的蒙兀儿人然后将仰吉八里、委鲁母,封赏给和硕特等部;把吐鲁番诸城,封赏给鄂尔多斯两部;把火州诸城,封赏给小列秃等部;柳城诸城,大明将新设柳城卫” 剌把罕惊疑不定的望着王渊,差点自己就信了这个假情报。 因为除了鄂尔多斯部亦卜次、卜儿孩之外,王渊所说的其他势力,全部都是吐鲁番的仇敌。如果出现一位得力者,真的很可能将这些势力纠集起来,然后灭亡并瓜分吐鲁番。 满速儿树敌太多 “将军真要杀光蒙兀儿人”剌把罕小心翼翼询问。 王渊说道“反抗者截杀,顺从者有赏。” 剌把罕放心了,他是顺从者,说道“我立即去办。” 蒙兀儿,即莫卧儿。 广义泛指蒙古人及其后裔,比如莫卧儿王朝,便是蒙古人及其后裔的王朝。 狭义特指生活在新疆地区,使用突厥语系的蒙古各部,满速儿便是狭义的蒙兀儿人。吐鲁番国灭亡之后,蒙兀儿人也逐渐消失,一部分融入后来的维吾尔族,一部分融入后来的哈萨克族。 剌把罕领命离开,他的女儿却被送进来。 已经快天亮了,王渊打算洗脚之后睡一觉,这少女忐忑不安的主动帮他搓脚。 王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抬头,茫然望着王渊,显然听不懂汉话。 王渊只能把自己的翻译喊进来。 少女这才回答“阿卜拉。” 翻译还顺便解释一句“将军,阿卜拉出于教经,意思是芳香。” 王渊说“既是出自教经,那句必须改名字。” 少女连忙匍匐跪地“请将军赐名。” 叫什么名字好呢 迪丽热巴古力娜扎还是马尔扎哈 好像混进去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王渊也懒得去想,只说“既然你名字的含义是芳香,那以后就叫香香吧。” 听过翻译的二手传达,少女立即拜伏说“多谢将军赐名,我以后就叫虾虾。” “哈哈哈哈” 听着对方古怪的口音,王渊被逗得大笑,顺便把翻译给轰出去。 在少女的服侍下,王渊擦干双脚,顺便起身去取蜡烛。 “抬头。”王渊说。 少女不明其意,傻乎乎看着王渊。 借着烛光,王渊凑近仔细查看,发现这姑娘确实漂亮。 黑头发、蓝眼睛、高鼻梁、小嘴巴,但眼眶没有凹进去,颧骨也不突出,皮肤也不像纯种白人。她脸部毛孔非常细腻,肤色比汉人稍微白净一些,不能直接辨认是什么种族,反而更像不知混了多少代的混血。 王渊突然伸出双手,把少女浑身都摸了一遍,吓得少女瑟瑟发抖又不敢躲闪。 没有身藏兵器。 “睡吧。” 王渊闭眼躺到床上,只脱了靴子,甲胄都未除去,右手还一直握着刀柄。 少女有些不知所措,站在窗前愣了一阵,才小心翼翼爬上床去。她挪到王渊身侧,立即闻到一股血腥味,还混杂着浓烈刺鼻的体味。 没办法,王渊只在仰吉八里洗过澡,之后一直在长途奔袭。期间还吃过烤羊肉,没加香料,膻味其重,混杂着血腥和汗味,差点把少女熏得恶心呕吐。 “虾虾,虾霞,星霞”少女小声重复自己的新名字,可惜总是不能念对音节。因为王渊也只说了一遍,又被翻译的奇葩口音给搞混了,她已经完全忘了“香香”是怎么说的。 香香捂着鼻子,想要挪开一些,又怕将王渊惊醒。 至少过了二十分钟,香香总算开始适应。借着屋内蜡烛的微光,她自己观察自己的丈夫,虽然看不太真切,但似乎也并不丑陋。 香香伸手去摸王渊的胡须,胡子很短,并不扎手,反而有绒绒的感觉。 难道这是个刚开始长胡须的年轻人 香香突然开心起来,她就怕自己嫁给一个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毕竟她也才刚满十四岁而已。家里比她年长的姐姐,全都已经嫁人了,经书里的法定结婚年龄是九岁。 不知何时,香香终于睡去,她从白天到半夜都受到惊吓,现在又累又困实在撑不住。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 香香是被床上的动静给惊醒的,那位明国将军已经起床,正坐在床沿上穿靴子。 “你继续睡吧。”王渊说。 香香听不懂,只能报以微笑,并把王渊的头盔抱来。 王渊全副武装,手握刀柄说“我走了,你在这里不必离开,会有人来伺候你。” 香香还是听不懂,不过终于看清王渊的长相。 好年轻的将军,而且长得不赖,远远超出香香的可接受程度。 她微笑着把王渊送出门,回到屋里突然开始跳舞,没有伴奏就那么瞎跳,却仿佛应和着虚空中的韵律。 “啊” 香香蓦地停下,傻乎乎看着王渊。 王渊回房拿起马鞭,走出房门时说“跳得不错,你继续,我就回来拿件东西。” 香香窘得双手捂脸,跳回床上滚来滚去。 267【黑心满速儿】 吐鲁番诸城是这样的,以满速儿的私人城堡为中心,大量平民聚居在城堡之外形成城市。 此外,还有一些城堡,也隶属于吐鲁番诸城。 比如后世的托克逊县,此时叫“托克三城”,是吐鲁番王城的卫星城堡,城堡之外同样聚集平民形成城市小镇级别。 王渊攻下吐鲁番王城之后,对那些偏远卫星城不管不顾,只休整半天就往东杀向火州。 高昌故城就在火州附近,那些残存的城墙,最高竟达十一米。若吐鲁番守军驻扎此城,并且城墙完好无损,王渊哪还敢去攻城,可以直接选择原路返回了。 两百多年前,火州城便是高昌故城。 当时蒙古各部内讧,海都派遣秃古灭攻打火州高昌故城,大军围城半年愣是没打下来,可见当时的火州城有多么坚不可摧。 之后又是数十年战乱,火州高昌故城被彻底摧毁,蒙古人就在附近建立新的火州城。 王渊现在要攻打的,便是新火州城 如果说,吐鲁番王城是政治中心,那么火州城便是宗教中心和教育中心。 用明外史火州传的原话来说,即“火州城方十余里,僧寺多于民居。” 这里是火者他只丁的地盘,鬼知道他只丁为啥在吐鲁番被俘获,他应该常年居住在火州才对。 “城方十余里”,非常非常大,可惜外围没有城墙,只有一个跟王渊家宅差不多大的私人城堡。 王渊在此受到激烈抵抗,平民和“僧人”悍不畏死,朝着数千骑兵发动自杀式攻击。 不屠都得屠了 满速儿还没赶回赤亭城,就已经得到消息,他被人给抄老窝了 不断有人骑马来报信,但消息内容极为混乱。 一些说,敌军拥有数万之众;一些说,敌军只有数千骑兵。 不管几千,还是几万,兵力空虚的吐鲁番腹地都挡不住。 满速儿留五百骑押送战利品,自己率领大军加速西归。刚过柳城,便再度收到战报“速檀,不好了,火州城失陷” 满速儿震怒不已,问道“敌军有多少” 那人说“根据哨探回报,敌军只有数千骑,但是” “但是什么”满速儿问。 那人说“但是,柳城诸城疯传,敌军有两万之多。天山以北的诸多瓦剌部落,都在追随明国的总督打仗,还有什么鄂尔多斯部也加入了。传言说,明国总督要把仰吉八里、委鲁母赏赐给和硕特各部,把吐鲁番诸城赏赐给鄂尔多斯各部,把火州诸城赏赐给小列秃诸部,还要在柳城设置柳城卫。” 满速儿大怒“胡说八道,扰乱军心,把此人拖下去砍了” 那人惊呼“速檀,我没有胡说,柳城真的在疯传这个消息” “把他的嘴堵上”满速儿喊道。 堵上一个人的嘴容易,堵上整个城市的嘴却很困难。 满速儿挥师来到柳城驻扎,发现这个消息已经传遍,无数人已经陷入惊恐状态,因为王渊扬言说要杀光蒙兀儿人。 民心已经浮动,很快军心也浮动了。 首先是被王渊占领地区的首领和士兵,担忧自己的财货、家人,迫不及待想要杀回去。但理智又让他们不敢杀回去,因为王渊已经占领火州,后方那些城市的财货、人口,估计早就被搬空了,以前他们打仗就是这么干的。 其次是柳城本地的领主,也即他只丁的兄弟撒者儿。万余大军聚集在柳城,随军粮食和战利品坚持不了多久,如果继续耗下去,肯定要动用柳城的储备粮。 “速檀,要么赶快杀去火州,要么赶快想清楚退路。”撒者儿说道,他生怕大军长留此地会把自己吃穷,更怕满速儿鸠占鹊巢把柳城给吞掉。 另一个小领主马木鲁说“速檀,敌人有两万骑,而且已经占领吐鲁番和火州。我们只有一万一千多,恐怕这仗不好打。” “两万敌人只是谣言,并不一定是真的。”另一位领主说道。他是满速儿兼并兄弟之后,新近封赏的小领主,渴望杀出去夺回自己的地盘。 各地领主你一言我一语,求战和避战的各占一半。 只有撒者儿,无所谓怎么打,只求早点做出决断,别让大军始终赖在自己地盘消耗粮食。 满速儿被吵得头晕脑胀,拍桌子道“别吵了,你们都先去歇息,让我仔细思考一阵”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满速儿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搞不清敌人的虚实,因为各种谣言传得太邪乎。 他立即派遣一千骑兵,前往七十里外的火州打探军情。 结果,那一千哨骑狼狈而回,说是遇到三倍于己的敌方哨骑,根本无法接近火州城五里之内。 满速儿因此举棋不定,他怕自己贸然出兵,会被敌军团团包围在火州。 但下意识的,满速儿又不相信敌人真有两万骑。 又反复思考一日,满速儿把撒者儿叫来“撒者儿火者,你立即率领五千骑前往火州,看看火州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若遇重兵抵挡便立即撤回,若遇零散敌人也不要追击太深,到了火州立即派人回来报信。” 撒者儿对这个命令非常不满,因为满速儿大有鸠占鹊巢的征兆。柳城是他的地盘,满速儿却派他带兵离开,满速儿自己则率领精锐窝在柳城不动。 但是,撒者儿又不得不听话。 撒者儿率兵五千西进,在火州城外五里遇到三千骑兵。 不等接战,那三千骑兵直接选择遁逃,火州城内的骑兵也全跑了。 撒者儿率领部队,小心翼翼来到火州,发现此城已经烧成一片白地。无数圆顶寺庙,全被烈火洗礼,僧人更是一个都不剩。 至于兄长他只丁的私人城堡,撒者儿进去之后,看到的同样是一片狼藉,里面值钱的东西都被搬空了。 又过一日,满速儿率领大军来到火州,傻傻看着那一片废墟。 这仗根本没法打 吐鲁番、委鲁母、仰吉八里这些城市必然跟火州一样,已经被该死的敌人抢掠一空。 即便把地盘打回来,今后的日子也没法过了。 现在整个汗国,只有柳城丝毫未损,撒者儿的实力一家独大。 即便撒者儿是老师的亲弟弟,是自己最忠诚的盟友和下属。但谁能保证,一家独大的撒者儿,今后不会造反自立呢 满速儿甚至不敢收复失地,一旦收复吐鲁番王城,他就必须搬去吐鲁番,把柳城的地盘还给撒者儿。 吐鲁番已经成了一片白地,满速儿靠什么过冬让撒者儿出粮救济吗粮食索要太多,撒者儿会同意吗 历史上的满速儿,因为被断了好几年贸易,只打一仗败仗就众叛亲离,好多领主跑去投靠叶儿羌汗国,也有一些跑去投靠大明。而现在,可不止贸易断绝那么简单,吐鲁番腹地已经被占领一半 现在已经不是军事问题,而是政治问题,吐鲁番的统治结构太松散了。 这种情况,几十年前就出现过一次,当时满速儿的爷爷还不是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 大汗名叫马黑麻,也即是默罕默德。 此人非常荒唐,在继承汗位之后,想要娶父亲的妃子。这种事情蒙古人经常干,但绿化之后却不能再做,因为违背他们的教义。 马黑麻硬要娶自己的小妈,为此杀了七位反对此事的教士。 就这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瞬间造成大规模叛逃,无数领主跑去投靠哈萨克人,又或者跑去投靠满速儿的爷爷。 满速儿的爷爷趁机出兵,由此成为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 王渊搞出的事情,比大汗娶小妈严重得多 满速儿现在,只有立即出兵,把城池全部收复,靠着军事胜利才能重塑权威。但胜利之后,又必须除去撒者儿,因为撒者儿的实力已经超过他。一旦除去撒者儿,又无法振兴经济的话,估计他麾下的领主们全都要跑。 这是个死结,根本解不开。 如何才能把所有人,都捆上自己的战车,一条心跟着自己私立求活呢 满速儿苦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当天晚上,满速儿再次对族人举起屠刀。没有任何征兆,他就杀掉撒者儿及其追随者,并吞撒者儿的部众。然后回师柳城,带着军队、粮食、财报、牲畜和人口,直奔哈密而去。 自然不是要攻打哈密,也不是投靠大明。 而是带着全体族人,穿过哈密北方的山口,跑去草原抢夺小列秃的牧场。 一旦到了草原,那些领主就是无根之萍,必须团结在满速儿的身边。 或许有人舍不得离开领地,但他们的领地,大部分都被王渊摧毁了。满速儿杀掉撒者儿之后,把撒者儿的财产,拿出七成分给各领主,立即就把军心再次笼络。 只有撒者儿,至死都不相信,满速儿居然会杀他。 他们两个,从少年时代便相识,一起跟着他只丁学习经义。撒者儿,曾经帮满速儿争夺汗位,曾经为满速儿立下无数战功,他们虽然不是兄弟,却比兄弟更加亲密无间。 可是,满速儿还是把撒者儿杀了,用撒者儿的财产去收买军心。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268【李三郎的伏击】 哈密方向的军队,以惠安伯张伟为主。 张伟在史书当中,有好几次以反派形象出现。比如他包庇建昌候张延龄的家人,被李元芳怼得羞愧难当,只能把残害百姓的罪犯给交出来。 你没看错,就是李元芳。 李元芳生活在明代,而非在唐朝跟着狄仁杰混。此君乃正德二年举人,如今还在努力考进士,他做知县就敢把东厂办的铁案给翻了。 张伟虽然干过许多糟烂事儿,但这属于明代官员的优良传统,他还是有真实才干的。 十六年前,张伟就出任山西总兵。 后来,被弘治朝内阁集体推荐,提督神机营,兼掌左军都督府,又被朱厚照加授太子太保。 直至跟随马中锡招抚刘六刘七,因被言官弹劾,论罪当斩,革职闲住很扯淡的罪名,言官把马中锡、张伟弄下来之后,立即换上了杨廷和的心腹。 如今,张伟虽然已经恢复爵位,但没有任何正式官职,太子太保的荣耀也被剥夺,连俸禄都只能领到一半。 跟随王渊出征,张伟只有一个临时职务署提督神机营。 署,即代理,一般任期为一年。 “爵爷,满速儿倾巢东出,不但带着军队,还带着人口、财货和牲畜,径直往哈密来了” 一个离奇的军报,把张伟搞得满头雾水。 张伟立即召集众将议事“大家都说说,这满速儿到底想干啥” 朱英猜测道“定是王学士奔袭得手,占了满速儿的老巢。这满速儿死里求活,倾巢而出想要攻占哈密” “多半便是如此了,”李应点头说,“我等应该加强守备,一定要挡住满速儿的进攻。” 关西七卫的头领们,也都纷纷认可,打算固守待援,等着王渊带骑兵杀回来,在哈密给满速儿来个前后夹击。 张伟突然问张子皋“张经历,王总制说你熟知西域事务,且颇有智慧,该多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满速儿是来进攻哈密的吗” 张子皋微微一笑“满速儿倾巢而出,而且还带着牲畜和人口,这说明王总制肯定奔袭成功。如果我是满速儿,就不会傻到来打哈密。能不能打下还两说,哈密经过连年征战,早就是一片白地了,他就算打下来有什么用便是哈密富庶无比,满速儿占领此地,也等于龙困浅滩被团团包围。” “那他准备往哪里走”奄克孛刺皱眉道。 张子皋指着西域地图“南边是八百里瀚海,更东是嘉峪关,他自然是要往北啊。” “对咧” 奄克孛刺哈哈大笑“这蛮子要发狠了,他被王总制逼得走投无路,只能穿越天山山口,跑去草原跟小列秃抢地盘。” “妙啊,”朱英高兴道,“吐鲁番与小列秃,乃大明在西域的两大劲敌。如果他们自相残杀,西域边事无忧矣,王总制一下子处理了两个祸害。” 张子皋摇头道“小列秃打不过满速儿,如果满速儿倾巢而出,很可能直接吃掉小列秃的牧场。十年之后,满速儿必定在草原崛起,到时候肯定又会南下侵犯哈密。” 朱英笑道“十年之后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没必要想那么远。” 张子皋丝毫不给朱英留情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或许,我们可以中途来一下,继续损耗满速儿的兵力,让满速儿与小列秃势均力敌。” 张伟问道“满速儿骑兵众多,哈密皆为步卒,如何损其兵力” 张子皋指着地图说“想要穿越天山去草原,最近的山口便在哈密以北。那里地形陡峭复杂,不利于骑兵作战,咱们的火铳兵则可以发挥优势。” 张伟现在满脑子都想着戴罪立功,恢复自己太子太保的荣誉,他立即说“我亲自带领神机营去阻击满速儿” “不可” 众人齐声劝阻。 李应说道“爵爷,王学士不在,你便是哈密的主心骨,必须留在哈密王城坐镇。” 朱英也说“是啊。王学士已经奇袭得手,万不可有任何闪失,若满速儿真是来打哈密的怎么办” 张伟望着地图思考良久,他虽然不是什么名将,可基本军事眼光还是有的。 就探马带回来的信息,满速儿连家都不要了,怎么可能来攻打哈密 左思右想,张伟说道“我确实不适合离开,但满速儿也该伏击,谁愿统率神机营出征” 众人左右看看,只有朱英和李应合适。 李应突然单膝跪地“末将愿往” 张伟拍板道“好,三千神机营就交给你。张经历熟悉地形,可为随军向导和参谋。” 即便兵工厂研发顺利,但究竟时间和人力有限,至今也不过打造了一千支燧发枪。而且属于滑膛枪,暂时没那闲心慢慢打磨膛线。三千神机营,仍有两千在使用糟糕的三眼铳。 张子皋引着他们来到山口,指着周遭地形说“哈密以北,有不少山口可以穿越天山,但这个山口是最近且最好走的。若不走这个山口,满速儿就得绕道好几天。” 李应仔细查看情况,现实跟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这山口,并非两边峭壁的一线天。 从哈密往北走,经过数十里的戈壁滩,便来到天山脚下。山口可以纵马穿行,两边属于阶梯状斜坡,偶尔坡度还比较平缓,若埋伏得太靠下,满速儿的骑兵可以直接冲上去。 而且,山坡光秃秃的很少有树木,属于牧民喜欢的草甸地形。必须仔细挑选伏击地点,才能埋伏军队不易发觉。 王渊千里奔袭,走的是这里。 历史上,班超走的是这里,裴岑走的是这里,姜行本走的是这里。康熙、乾隆征讨准格尔,走的依旧还是这里。 兵家必争之地 李应问道“张经历以前亲自来过这里” 张子皋笑道“来过好几次。东边的山顶上,有一座废弃古庙,我每次来都要上去拜祭。” “古庙”李应问道,“祭祀的是谁” 张子皋仰望天山,悠悠说道“班定远。” 班定远,便是班超。 到了清朝,此庙将重新修缮,可惜班超被请出去,生生换成关二爷,改名叫“天山关帝庙”。 两日之后,探马带来消息。 满速儿从哈密王城绕过,大摇大摆的穿越戈壁奔山口而来。 一千骑兵前锋开道,满速儿统率五千骑兵跟随,接着是人口、财货、牲畜和粮食,最后面还有四千多骑殿后。 在通过山口时,他们始终留着一条通道,可供两匹战马并行奔驰,前后部可随时互相进行救援。 “敌军前锋已过。”张子皋趴在草里说。 李应手里拿着千里镜,笑道“不知道,等对方的妇孺和牲畜进来一部分再说。” 满速儿骑在马背上,左右打量山势地形,总感觉有一种潜在的危机。他下令道“加速行军,过了山口再休整” 李应又等候一阵,突然说“升热气球” 269【火器发威】 热气球刚刚鼓胀,就被下方的吐鲁番军队发现,并且同时响起一阵枪声。 就在今年,普鲁士的钟表匠约翰基弗斯,发明了转轮打火枪燧发。但并非撞击式,而是摩擦式,灵感来源于火柴,这种摩擦式燧发枪有可能关键时候打不着火。 有了王渊的方向性指导,从三眼铳到火绳枪,再到撞击式燧发枪,都属于顺理成章的事情。 去年秋冬之交,火绳枪便已出炉,没有立即大规模打造,而是加上燧石和火门变成燧发枪。工匠们敲敲打打,紧赶慢赶,在神机营移师哈密时,总算打造出九百二十三支,而且使用的是颗粒性火药。 “啪啪啪啪” 一阵白烟从山坡升腾而起,下方的吐鲁番骑兵瞬间倒了二十多个。 唉,远在西域,火药宝贵,没咋实弹训练。九百多支燧发枪齐射,而且还是伏击状态,居然只打中二十多个骑兵。 吐鲁番军队瞬间慌乱起来,特别是看到热气球升起,许多士兵和平民都下意识逃跑或跪拜。 幸好,此处乃是山口,否则吐鲁番军民被伏击之后,很可能出现小规模的四散而逃状况。现在他们只能选择往北突围去草原,又或者原路返回前往哈密,反正哪处更近就往哪处逃窜。 满速儿也被吓得不轻,他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遇到火器 嘉峪关就有火炮和火铳,但满速儿还未真正扣关,没有亲身体会过火器的威力,他只是从密探那里听说过而已。 在满速儿的认知当中,大明的火铳,也就能打十丈远30米左右,更远便没什么威力了。 眼见自己的军队出现骚动,满速儿立即指挥身边亲卫,用威信和武力强行安抚情绪。他指着热气球大吼道“那是魔鬼,真主让我们杀死魔鬼” 四五千骑兵顺着山坡往上冲,冲到一半只能下马,然后疯狂的朝上方攀爬。 其余部队,则催促百姓快速穿越山口,不便搬行的财货直接扔掉。 “当当当当当” 山坡上锣鼓敲响,九百多个燧发枪兵,不等放第二枪便直接往山上撤退。 这里的山坡呈阶梯状,一段平坦,一段陡峭。 待到吐鲁番士兵爬到燧发枪兵的位置,第二排的一千三眼铳部队,早已拿着火折子等他们来送死。 平地上面对骑兵冲锋,这些京城的神机营或许会害怕,或许会提起就射击了。但此地是山坡,怕个屁啊 那些吐鲁番士兵挥舞弯刀冲来,一千三眼铳瞬间齐射。 居高临下,十多米的距离,三眼铳又是喷子属性,那玩意儿一扫一大片。钢珠、铁片、铁砂伴随火药喷出来,瞬间就有两百多敌人被干趴下。 而且不是当场死亡,全身嵌入铁片、铁砂,疼得在那儿满地打滚,杀伤效果比燧发枪还恐怖。 “当当当当” 这排三眼铳士兵也迅速撤退,第三排三眼铳士兵原地待命,之前撤回去的九百多燧发枪兵已经来到射击位。 四千吐鲁番士兵趴在原地,不敢撤也不敢再冲。 他们已经冲过了相对平坦地带,再前面陡峭得恨。这个位置刚好处于射击死角,他们后退会挨打,爬上去也会挨打,反而趴在原地是最安全的。 对满速儿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因为大明的火枪兵,已经撤到有效射程之外,无法杀伤通行于山谷的吐鲁番军民。 “怎么办”张子皋有些担忧。 精心策划的一次伏击,难道就弄死两三百个敌人 李应指着热气球,笑道“看他们的。” 山谷之中的风向常年固定,受西风气流影响,形成狭管效应,风多且风大。 十多个热气球,由绳索拴在半山坡,却被巨大风力吹到山谷上空。 藤筐伴随气流不断摇晃,似乎随时都会掉下去。加热器虽然有防风装置,火焰依旧被大风灌得似乎要熄灭,但终究牢牢悬浮在山谷上空。士兵们用身体阻挡大风,火折子一掏出来,直接被风吹出明火。 地雷 这玩意儿明初就有了,朱棣打朱允炆就遇到过“藏火器地中,人马遇之,辄烂” 热气球上的士兵点燃引线,便立即往下面抛。 石头凿制的雷壳,里面装着不少铁砂。 由于风力过大,有些引线被吹熄,落下去砸中倒霉蛋。有些被吹得加速燃烧,在半空中就炸开,地雷中的铁砂和铁片来个天女散花。 炸死炸伤的没几个,却比之前的火枪齐射更吓人。 没经历过火器洗礼的战马,被吓得不再受主人控制,撩着蹄子胡乱奔跑。 满速儿都差点被坐骑甩翻,带领部队疯狂冲过伏击地点。 可骑兵部队已经失去秩序,甚至有马儿往山坡上冲,或者折身回去冲击吐鲁番百姓。 殿后的四千多骑兵,根本不敢往回跑。即便逃出山谷更安全,但回到哈密是必死的,只能硬着头皮往里冲,把挡道的平民直接砍死。 平民可不管那么多,牲畜和财货都不要了,一些往北边跑,一些往南边跑,或者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跑的,反正就是不想留在原地等死其实,地雷和火枪都离他们很远,留在原地根本不会被火器杀伤。 “轰轰轰” 地雷终于有两颗落到辎重队中爆炸,十多匹骆驼和耕牛惊慌乱窜,沿途不知撞死踩死多少人。 场面一片混乱,其实直接杀伤有限,大部分敌人都是被踩踏而死。 可惜,热气球载重有限,没一会儿就把地雷给扔完了。 被狂风吹着,燃料也迅速消耗,只能由地面上的士兵合力拉回来。 “回去整军” 冲出伏击地段的满速儿,又带着亲卫部队返回,组织平民继续押送物资前进。 如何组织 不听话就杀,多砍几个就冷静下来了 三千火铳兵则非常尴尬,他们被逼得离开有效射程。同时还不敢回去,因为半山坡上,还趴着四千吐鲁番士兵未走。 那四千吐鲁番士兵也很尴尬,趴在射击死角不敢动,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更无语的是,由于山谷里风太大,吐鲁番士兵的弓箭成了摆设,射出去之后直接被吹得乱飘。否则的话,他们还可以趴在死角,往上边的火铳兵抛射箭矢。 还有二十多颗地雷,没有被热气球带到天上。 李应指挥士兵搬去最前方,用火折子点燃往下抛。 “轰轰轰” 趴在射击死角的吐鲁番士兵,立即被地雷炸得七荤八素,然后转身不要命的往山谷里奔逃。 早就准备好的三眼铳士兵,立即一轮千人齐射。可惜距离有些远,风速又太猛,仅仅打死打伤几十个而已。 已经退后的两千火枪兵,连忙扑回原来的射击位,照着山谷里的敌人进行齐射。 可惜,射速太慢,风力太大,精度太低。 虽然搞出很大阵仗,也把敌方射乱,但依旧无法造成巨大伤亡,反而是敌人的自我踩踏杀伤力惊人。 李应看着一片混乱的山谷,嘀咕道“此时若有一支骑兵就好了。” “轰隆隆” 谷外传来震天的马蹄声,满速儿惊慌大喊“丢弃辎重和人口,全军北撤” 王渊带着骑兵杀来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270【戏耍猎物】 千里镜绝对属于战场利器。 王渊派出的哨骑,只需选择一处戈壁滩山头,就能远远观察吐鲁番部队的情况。 因此,王渊总是能更准确获取信息,不怕满速儿派出骑兵遮蔽战场。 当得知满速儿派大军杀回火州,王渊立即烧毁城池,带着财货和人口退守吐鲁番。反正他抢到了足够的粮食,如果满速儿继续进军,王渊甚至可以退到仰吉八里城。届时,满速儿将进退两难,只能收复一片白地,且时间拖得越久,内部矛盾就激化得越严重。 结果满速儿居然跑了,带着人口、牲畜、财货、粮食往哈密方向进发。 刚开始,王渊也觉得满速儿想攻打哈密,搞出一套彼此“换家”的把戏。 可越想越不对,满速儿即便占领哈密,未来也将受到三面夹击还剩一面是戈壁滩和沙漠,脑子稍微正常的将领都不会这么选择。 那就只能是北上草原,跑去跟小列秃争地盘了 同时猜到满速儿意图的,还有小列秃部继承人翁高查。他找到王渊焦急说道“王总制,请立即发兵追击,不能让满速儿逃进草原” 王渊点头说“我肯定是会追击的。” 五千多杂牌骑兵,去追击上万吐鲁番精骑 王渊又不是智障 他所谓的率兵追击,只是远远缀着,派哨骑用千里镜随时观察情况。 小列秃部纯属躺枪,虽然在几十年前,他们经常入侵哈密,偶尔还越过长城缺口劫掠甘肃。但东有蒙古小王子逼迫,南有吐鲁番的威压,小列秃部现在已经很少招惹大明,更多的时候是帮着大明一起打吐鲁番。 这次也一样,听说王渊要奇袭吐鲁番,小列秃部立即派一千骑兵、两千战马追随。 奇袭倒是成功了,小列秃部也能分到不少战利品。谁曾想,满速儿居然舍弃老巢,带兵直扑小列秃的地盘大明的将军打你,你来打老子做什么 春天很好寻找小列秃部,肯定在蒲类海巴里坤湖放牧。 满速儿只需穿过天山,就能把小列秃部赶跑,然后霸占牧草最丰美的蒲类海地区。 在翁高查不断的焦急催促下,王渊不疾不徐的慢慢行军,因为前面搬家的满速儿走得也很慢。 过赤亭之后,王渊立即派遣几个骑兵,穿越戈壁滩前往哈密报信,让李应带着火铳兵前往天山山口设伏。 不是不想提前报信,而是走北边戈壁饶得太远,走南边戈壁又得穿越库木塔格沙漠。 即便在赤亭派兵穿越戈壁滩报信,那也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因为要沿着火焰山走很长一段路。 就是西游记里那个火焰山,而非后世的火焰山景点 直至清朝嘉庆年间,赤亭东南方的火焰山,都还一直在昼夜燃烧,大概到清光绪年间才彻底熄灭从地理位置判断,唐僧穿越莫贺延碛,接下来必然遇到火焰山。 那玩意儿其实是煤田自燃,位于沙尔湖煤田的北端,从先秦一直燃烧到清朝末年,最早见于山海经大荒西经。 王渊派出的骑兵,被火焰山烤得要死,总算穿越戈壁滩,成功抵达哈密王城。 结果,李应早已经率部出发了 张伟又另派骑兵报信,此时满速儿已经接近哈密,传令兵很快绕过吐鲁番部队通知王渊军情。 王渊接到消息之后,瞬间变得胸有成竹,继续慢吞吞行军。别说满速儿的大部队,他连满速儿留在后方遮掩战场的哨骑都懒得接触,只为让满速儿安安心心的进入山谷伏击带。 来到哈密,王渊的部队变成六千多骑,因为驻留哈密的一千蒙古杂骑也归队了。 王渊立即下令“把辎重留在哈密,只带两天口粮,全速追击” 连日来的缓慢行军,王渊早摸清满速儿的行军速度。这是数学上的追赶问题,a以某某速度前进,b以某某速度追赶,请问在什么地方可以追上 答案是,刚好在山谷追上 可惜满速儿的行军速度有所加快,王渊的追击稍微慢了一些。 当王渊赶来谷口时,正好看到无数平民从谷中奔出,在茫茫戈壁犹如无头苍蝇般乱窜。另有不少牲畜,也受到惊吓从谷中跑出。 这些人口和牲畜,裹挟着数百吐鲁番骑兵,只能被迫撤出山谷。 “杀” 王渊率领六千余骑,朝那数百骑兵冲去。 吐鲁番骑兵立即沿着天山,朝东西两边逃窜。王渊派出八百蒙古杂骑分头去追,自己则率大部队杀进山谷。 沿途所遇平民,要么跪地求饶,要么疯狂奔逃,要么挡道被王渊带兵砍死。 但被山谷里的物资和平民拖延时间,当王渊越过伏击地带时,满速儿已经带着七千多骑兵逃跑。 不过嘛,那七千多吐鲁番骑兵,完全属于丧家之犬的状态。 特别是最前方的二千余骑,根本不听满速儿的命令,任凭如何吹响集结号角,他们都只闷着头往草原逃命。 这些没有遭受过火器洗礼的骑兵,先是被火枪齐射,接着又遭遇轰炸,而且还有让他们无法理解的热气球。虽然被火枪打死、被轰炸炸死的骑兵,仅仅只有四五百人,却让这上万吐鲁番骑兵濒临崩溃 除了火器,伏击也是重要因素,平民骚乱引发骑兵混乱,王渊带兵杀来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王渊不来,满速儿顶多损失一两成兵力。 双方的骑兵部队,一前一后奔出山谷,而且距离还比较远。 满速儿渐渐放慢马速,回头观察敌军情况,发现追来的骑兵也就那个样子。王渊根本无法约束手下,那些家伙已经追疯了,急于杀敌的翁高查更是率部冲在最前方。 逃兵逃得乱糟糟,追兵追得乱糟糟,彼此都失去了该有的阵型。 “呜呜呜” 满速儿再次吹响号角,他想要整队杀回去,保证能杀溃这些队形不整的杂骑。 可惜,只有少数骑兵听招呼,其余部众听到号角跑得更快。 吹了好一阵号角,满速儿只召集到三千余骑,剩下四千骑全都不听使唤。 “愚蠢” 满速儿大怒,咆哮道“在草原上我们到处是敌人,一味逃跑迟早会死的,只有将后边的追兵杀溃随我杀回去” 王渊见状也大呼“翁高查,亦卜次,你们两个快撤回来整队” 亦卜次属于老油条了,被蒙古小王子从河套追杀到宁夏,又从宁夏逃跑到甘肃,跟关西七卫打游击窜进青海。这家伙转战千里,知道怎么保存实力,见满速儿整队反击,立即带兵跑回来跟大部队汇合。 翁高查却追得失去理智,因为前方是他的部落,不能让满速儿带兵占领自己的牧场。他率领一千骑兵追得最深,完全跟王渊脱节,刚刚接战就被杀得溃散。 “智障啊。” 王渊在埋怨的同时,也感到非常欣慰。因为翁高查是小列秃部的继承者,甚至是绰罗斯汗位的第一继承人,这么没脑子的家伙,不怕他今后带兵侵略哈密。 满速儿杀败翁高查的一千骑兵,没有去追那些溃兵,而是继续杀向王渊本部。 王渊笑道“一路放箭,退回山谷,咱们有火铳兵掠阵” 攻守瞬间转换,满速儿在追,王渊选择逃跑。 数千临时拼凑的杂牌骑兵,在逃跑的过程中,时不时回身放冷箭。满速儿也在放箭,可他们属于追击方,互相对射肯定是要吃亏的。 转眼间,王渊已经带兵退回山谷。 “撤” 满速儿气得脑袋冒烟,却也只能选择撤退。他不敢追进山谷中,那里有火铳兵埋伏,若再吃几发空中轰炸,剩下的部队也得溃散。 “儿郎们,随我杀敌” 王渊见状大喊,再次率领杂牌骑兵冲出山谷。 满速儿快疯了,直接勒马转身,等着王渊带兵冲过来。 王渊抬手示意,袁达立即吹响号角,几千杂骑也跟着停止,双方远隔百余步进行对峙。 满速儿奔出阵列,唾骂道“汉人将军,你是一个懦夫你不敢跟我正面厮杀,只敢偷袭我的腹地。现在你兵多,我兵少,你还不敢真刀真枪杀一场吗” “什么” 王渊喊道“风太大,听不见” 满速儿举起弯刀“你若是男人,就跟我在草原上打一场” 王渊虽然听不清楚,但也看明白意思,笑道“我又不傻。亦卜次、卜儿孩,你们两个带兵前往左翼;王爷、牙木兰,你们两个带兵前往右翼。不要轻易接敌,听我号令行事。” “是” 四人立即领兵包抄。 满速儿冷笑着等待敌人展开阵型,突然率兵杀向左翼。两千鄂尔多斯骑兵立即撤退,边退边放冷箭,而王渊本阵和右翼也压着马速追上去。 茫茫大草原上,满速儿犹如被戏耍的猎物。他是一头猛虎,几个猎人却跟他兜圈子,锋利的爪牙毫无用武之地。 被杀溃的翁高查,带着残兵返回小列秃部落,在巴里坤湖畔见到自己的父汗。 “父亲,满速儿被明国将军杀败,带着数千骑兵来占领咱们的牧场”翁高查焦急说道。 阿歹卜六被惊得站不稳“明国的军队呢” 翁高查说“正在草原上跟满速儿冲杀,满速儿的兵力处于弱势。” 阿歹卜六立即下令“召集部落所有的勇士,随我去帮助明国将军,一定要杀死满速儿,保护我们的牧场” 271【执敌酋问罪于君前】 数百年后,巴里坤湖的面积只剩112平方公里。 而在明代,巴里坤湖足有五百多平方公里,汉唐时期更是有八百多平方公里因此在后汉书当中,它被称为“海”,蒲类海。 小列秃的牧场,距离天山山口足有百余里,等阿歹卜六带着骑兵赶到,估计这一仗早就打完了。 好巧不巧,他们在行军途中,遭遇之前溃逃吐鲁番骑兵。 有四千多骑兵,不听满速儿召唤,只顾着闷头往草原深处逃跑。在确定安全之后,这些骑兵开始抱团集结,却又不敢回去面对王渊的部队。 更北边,属于瓦剌本部,廋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同样不敢去摸老虎屁股。 而东边,又是蒙古小王子的地盘,是如今草原上的霸主。因为信仰差异,这些骑兵不敢去投靠,那就只能往西了,按照原定计划去捅小列秃部的老窝。 他们休整一番,恢复战马体力,然后由火者马合木带队,直接杀向巴里坤湖抢牧场、抢人口、抢粮食。 兴冲冲跑去帮王渊打满速儿的小列秃部,半路上跟这四千骑兵撞个正着。 战况非常尴尬。 双方兵力虽然相差不远,小列秃部却被冲溃了,被吐鲁番余孽一路追杀回老家那糟糕的战斗力,简直感人肺腑。 历史上,吐鲁番出现严重内讧,国力不断被削弱,都还能打得小列秃部放弃草场。只能逃到西边寄人篱下,成为别人的附属部落,蛰伏上百年才能东山再起,最后发展成为要跟康熙平分天下的准格尔部。 如今的小列秃,一言难尽啊,竟被四千吐鲁番残兵打得生活不能自理。 满速儿则没有自己部下那么威风,他追王渊就逃,他逃王渊就追。 王渊手下虽然大部分是杂骑,但士气却越打越高昂,因为他们兵多且是猎人。 满速儿的部队则士气直线下降,他们老窝陷落被迫北迁,又遭伏击损失惨重,现在还被追兵戏耍,又因信仰差异无法投靠任何人。只要被王渊黏住不放,迟早也是死路一条,可王渊竟然不给他们拼命的机会 从中午一直追追逃逃到傍晚,人累了,马也累了。 王渊见满速儿再次停止,也笑着让部队停止追击,并且下马暂时休息,只是不敢摘掉马具。 “速檀,咱们降了吧。”一个领主说。 满速儿的亲卫头领也说“速檀,咱们已经失去了妇女和孩童,也没了粮食和牲畜。如果后面没有追兵,自然可以在草原上抢,但现在这样根本抢不到啊速檀,降了吧。” “速檀,投降吧。”越来越多的人表达意见。 满速儿大怒“我们在哈密杀了多少人,我们跟他们信仰不同,投降之后能够活命吗” 亲卫头领指着远处“牙木兰和他麾下的骑兵,不也是投降过去的吗” 满速儿下意识举起弯刀,却又缓缓放下,心灰意冷道“若我不投降,你们是不是会斩下我的头颅,拿到汉人将军那里去请功” 无人应答,但个个手握弯刀。 满速儿深吸一口气“我不会投降,但我也无法逼着你们打仗。你,过去跟汉人将军说,我满速儿就算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如果他是个勇士,就出来跟我单挑。我赢了,就放我们离开;我输了,你们就去投降” 被满速儿点名的亲卫,立即骑马朝王渊那边奔去,并且在半路上丢掉兵器表示自己没有敌意。 “满速儿想说什么”王渊笑问。 那亲卫说“速檀想跟将军决斗,若速檀输了,便率部投降。” “王总制,万万不可” 此话一经翻译,众人纷纷劝阻。 朱当沍说“王学士,咱们掌握着优势,何必理会此等言语。再追杀他半夜,吐鲁番蛮夷必定崩溃” 王渊翻身上马,悠悠说道“我想生擒此人。灭夷国,执敌酋,献俘于阙下,问罪于君前” 这话说得汉人们个个热血沸腾,却依旧表示反对,因为没必要前去冒险。 王渊却执意如此,众人拦都拦不住。 朱当沍敬服王渊的豪气,主动说道“小王为王学士牵马。” 王渊没有拒绝。 夕阳斜下,坠于天山。 西边的天空披着晚霞,草原也被映成一片金红色。大明的藩王牵执缰绳,伴随王渊缓缓走向敌方,人和马的影子在草地上拉得老长。 满速儿冷冷一笑,也骑着马儿缓步前进。他在数十步外停下,用弯刀指着王渊说“果然有胆量,你是一个勇士,居然敢接受我的挑战。来吧,明国的勇士,让我们用刀剑决定生死” 王渊根本听不懂对方说啥,他取下犀照弓,将其扔到地上,又举起手中的长刀。 满速儿看懂了,也扔掉自己的弓箭。 朱当沍奔回阵中,一旦发生意外,就立即带兵冲出去。 “哒哒哒哒” 战马开始奔跑,越跑越快,交错而过,双方同时举刀。 “当” 龙雀刀与弯刀撞到一起,随即各自分开。 王渊勒马减速,调转马头,笑道“刀不错。” 满速儿的右手在颤抖,王渊出刀实在太快,他只能用刀去格挡。可兵器相接之下,即便已经朝侧方泄力,依旧让满速儿差点握不稳弯刀。 “喝” 满速儿趴伏在马背上,再次选择冲锋。 双马即将交错之时,满速儿突然翻身,大半个身体居然藏进马下,伸臂挥刀去砍王渊的小腿。 王渊也飞快前扑,右腿收回,整个人趴在马背上,只有左脚还踩着马镫。 刷 锋利的弯刀划断马镫革带,割破王渊的裤腿,拉出一条血痕。 若王渊的反应稍慢些,右腿就直接废了。 好险,王渊惊出一身冷汗,再次回马望向对方。 满速儿的弯刀,已经掉到草地上。就在他割伤王渊小腿时,龙雀刀也划了过去,斩断了满速儿的右手拇指。 王渊本来想砍断他整只手,可仓促之下,未能建全功,只削掉一个指头而已。 满速儿缓缓抬起右手,看着那鲜血与残缺,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勇士失去了右手拇指,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哈” 满速儿赤手空拳,再度冲锋。两马即将交错时,他突然闭上双眼,只能对方的长刀砍来。 刀没来,头还在。 满速儿感觉腾云驾雾,突然就飞起来,却是被王渊抓住衣领,直接将他从马背上提起。 王渊拎小鸡一般,拎着满速儿奔向敌阵“你们苏丹已经被俘,还不速速投降” 将近三千吐鲁番骑兵,齐刷刷扔掉兵器,接着全体下马,朝王渊匍匐跪拜。 夕阳下,王渊拎着满速儿,骑马奔回本阵,晚霞在他身上镀满一层金色光辉,仿佛是来自天庭的无敌战神。 两千多汉骑齐声大呼“大明万胜,将军万胜” 那些蒙古杂骑,也跟着一起呼喊,看向王渊的眼神带着莫名敬畏。 “杀死我,快杀死我”满速儿一心求死。 “聒噪” 王渊将这家伙扔到地上,下令说“把他捆起来,嘴也塞住,防止他自杀。” 272【西域来朝】 小列秃部的首领阿歹卜六死了,被四千吐鲁番余孽,阵斩于巴里坤湖畔 翁高查带着小列秃残部,前去投奔叔爷孛罗罕两部挨得很近,都围绕着巴里坤湖放牧。 孛罗汗立即召集勇士,与翁高查一起杀回去。 吐鲁番余孽顶不住了,毕竟他们连番征战,从前一天上午被李应伏击,一直打到第二天凌晨,中途只休整了两三个时辰。就算人扛得住,战马也扛不住,被孛罗汗和翁高查轻松夜袭得手。 那四千吐鲁番骑兵,一些被当场砍死,一些被俘虏做奴隶,只剩数百骑逃向更西边。 当孛罗汗和翁高查二人,亲自来到哈密见王渊时,王二郎被这个消息搞得差点笑出声来哈密北方无忧矣,小列秃部受此重创,今后几十年都只能依附于大明。 接下来就是分赃嗯,论功行赏 王渊出尔反尔,只允许亦卜次部在西海青海东部和北部地区放牧。至于卜儿孩部,被王渊扔去仰吉八里、委鲁母,还说那是水草丰美的地方,仰吉八里更是西域数一数二的大城。 真实目的,是不想让这两个鄂尔多斯蒙古部落,在青海连成一片,否则数十年后必然威胁甘肃。 王渊把他们一个扔在青海,一个扔在北疆,中间隔着三四千里,想要联合搞事儿纯属扯淡。 亦卜次和卜儿孩还不能说什么,因为王渊赏赐他们的都是好地方 小列秃部落,分到一些俘虏和财货,同时承诺恢复茶马贸易,让这些倒霉蛋今后也能吃上茶叶。对游牧民族来说,茶叶非常重要,能直接提高平均寿命。 关西七卫,也分到一些战利品,其中包括俘虏来的人口。他们得到的最大好处,便是吐鲁番被灭了,今后不会每年都遭受劫掠。 牙木兰及归降部众,分得柳城诸城作为属地。王渊打算设立柳城卫,让牙木兰担任柳城卫都督。 至于吐鲁番和火州诸城,那是王渊留给归善王朱当沍的。 这些,都是王渊擅自作出,等不及朝廷的正式封赏。 除了大明、亦卜次和卜儿孩,其他势力全都属于输家。吐鲁番和关西之地损失惨重,人口锐减,百业凋零,今年的生产无法保障,小列秃部更是惨得欲哭无泪。 王渊只能一边请求朝廷赈济,一边用抢来的金银,向晋商购买粮食等物资。 这天,王渊正享受着香香的按摩,突然接到禀报“王总制,叶尔羌汗派使者来见” “带他们进来。”王渊说。 使节团有十多人,为首者直接匍匐跪地“叶儿羌汗国火者扎默剌,拜见大明将军阁下。” 王渊说“起来吧,叶尔羌汗为何派你等前来” 扎默剌说“我主赛依德,听闻吐鲁番之地重归大明统治,请求大明皇帝册封,今后永世为大明藩国,年年向天朝进行朝贡” 什么册封,什么藩国,都是扯淡,只有“朝贡”是真的。 所谓朝贡,便是贸易。 王渊笑道“满速儿是赛依德的亲兄弟,现在我生擒的满速儿,赛依德不来找我报仇吗” 扎默剌说“满速儿残暴嗜血,刚愎自用,曾经数次屠杀驱赶兄弟,大明将军这是为我主报仇了,我主又怎会因此心怀怨恨” 王渊说道“既如此,你带领使节团,一起去见皇帝吧。” 王渊这次把吐鲁番给灭了,绝对是威震天山南北,周遭藩国和部落全都派使者来见。 其中,叶儿羌汗国苏丹赛依德,更是吓得睡不着觉,因为他的地盘跟吐鲁番大部分接壤,只不过有戈壁和沙漠隔断而已并非全部阻隔。 整个西域,以前是察合台汗国的天下。 察合台汗国灭亡之后,分裂成无数股势力,其中以东察合台汗国和西察合太汗国最大,并由一个叫秃黑帖木儿的家伙再度完成统一。 秃黑帖木儿一死,西察合太贵族立即叛乱,继任者虽然成功镇压,自己却死于战后瘟疫。 连续两个大汗驾崩,野心者便冒出来了。 一个叫哈马鲁丁的蒙古贵族,妄图自称大汗。但他又非黄金家族后裔,根本没有大汗的合法继承权。 怎么办呢 把有继承权的杀掉就完事儿。 这个家伙,在一天之内,杀死老可汗的十八个儿子,然后声称黄金家族已经绝种。 如此行径,终于招惹出一代杀神帖木儿。他打着为黄金家族报仇的旗号,不但再度统一东西察合台汗国,而且把波斯帝国打得不能自理,击败刚刚中兴的金帐汗国,打垮新兴强权奥斯曼帝国,把德里苏丹国抢得精光。 可是,帖木儿只知打仗,根本不从事生产。甚至,他把东察合台帝国打下来之后,居然懒得统治此地,直接带兵去跟波斯和奥斯曼开瓢。 于是,满速儿和赛依德的祖先,又一个杀神黑的儿登场。 黑的儿,便是当年被屠掉十八个黄金家族血脉之后,唯一硕果幸存的王子,因为年纪小被藏匿起来逃生。吐鲁番地区,也是被黑的儿生生杀成绿色,把天山南北第一大城“交河故城”给杀空。 现在西域强者有两个,一个是乌兹别克汗国,一个是哈萨克汗国。 特别是乌兹别克汗国,被四方势力联手攻击,却打得敌人一个个抱头鼠窜。 几年前,赛依德被兄长满速儿赶走,又被乌兹别克汗国打得生活不能自理。自称月即别汗的阿巴癿乞尔,居然还来抄赛依德的后路,赛依德只能被迫反杀,率一千五百骑兵击溃两万敌人,并且还俘虏三千多人。 实力大涨的赛依德,听说表兄巴布尔得到亦思马因波斯皇帝的支持,亦思马因派遣六万大军一起攻打乌兹别克汗国。赛依德立即带兵五千前往汇合,结果走到半路上,就被乌兹别克汗国给杀得崩溃。同时,巴布尔和波斯帝国将近十万联军,也被乌兹别克汗国杀得抱头鼠窜。 面对乌兹别克汗国的追击,联军靠着坚壁清野策略,波斯帝国才总算没有被长驱直入。 没办法,赛依德的表哥巴布尔,被乌兹别克汗国打怕了,不敢再去招惹虎须,只能南下入侵印度,顺手建立印度莫卧儿王朝。 赛依德也被乌兹别克汗国打怕了,只能回来欺负阿巴癿乞尔,顺便收复当初的国都阿克苏,于去年建立起叶儿羌汗国。 嗯,后来几乎统一印度的莫卧儿王朝,以及几乎统一新疆的叶儿羌汗国,都是被乌兹别克汗国打得被迫退出中亚才建国的。 除非给王渊几万训练有素的火枪兵,否则他也不敢去摸乌兹别克汗国的虎须。更何况,在乌兹别克汗国的旁边,还有一个拥兵三十万,同属蓝帐汗国后裔的哈萨克汗国。 王渊只要再继续往西打,就能轻松夺取后世的新疆西部地区,并且同时跟乌兹别克和哈萨克接壤 叶儿羌汗国派来的使者刚走,乌兹别克汗国的使者也来了。毫无疑问,都是得到吐鲁番被灭的消息,想要重新跟大明建立贸易关系。 满速儿控制吐鲁番的时候,中亚与大明的贸易全部断绝。 明代史料记载的朝贡贸易,很多都是假的,是吐鲁番派人冒充的。 有一次应该是真的,撒马尔罕乌兹别克汗国走海路来朝贡。那个时候,乌兹别克占领波斯大片领土,商队穿过一个小国就能来到海上,带来了狮子、鹦鹉等珍禽异兽。 结果呢,被弘治朝的礼部官员给拒绝了,理由是撒马尔罕乌兹别克乃西域藩国,而南海并非西域贡道。这路子走得不对,有违礼制,于是拒绝接受朝贡贸易。但远来皆是客,你们的贡品咱不要,咱可以随便给点赏赐。 估计乌兹别克的大汗,得知这个理由之后,内心肯定是崩溃的。老子打波斯都快打到海边了,走海路贸易多方便啊,为啥要走上万里陆路来做生意 接下来几个月,王渊都留在吐鲁番善后,并等着商人运来粮食,等着朝廷的一系列批复。 而吐鲁番苏丹满速儿、吐鲁番好几个火者,被甘肃镇官兵押解进京。同路的,还有天山南北诸部的首领,以及叶儿羌汗国的使者,乌兹别克和哈萨克的使者也随后而至。 不说万国来朝,也肯定是西域诸国来朝,朱厚照估计要乐得发疯 273【朝堂新格局】 就在王渊生擒满速儿的时候,大明朝廷格局迎来剧变。 杨廷和、杨廷仪兄弟,因父亲去世,同时回家服丧丁忧。君臣之间,还玩了套三辞三留的把戏,朱厚照终究还是没有夺情将杨廷和留下。 杨廷和前脚离开京师,朝堂后脚就进行大洗牌。 梁储接替杨廷和的位置,成为新任大明首辅。 吏部尚书杨一清入阁,兵部尚书陆完转任吏部尚书,户部尚书王琼转任兵部尚书,右都御史石玠升任户部尚书。 阁臣如今有四个梁储、费宏、杨一清和靳贵。 金罍的老丈人靳贵,王渊刚刚率兵出征时,就已经被皇帝钦点入阁。 比较有意思的是吏部尚书陆完,此君乃杨廷和的铁杆心腹。杨廷和一走,立即变成梁储的铁杆心腹。同时,他还是江彬的“至交好友”,跟钱宁的关系也非常要好。这货玲珑八面,同时讨好首辅、边将、太监、锦衣卫,甚至还跟宁王一直保持联系。 如此货色,必然糟烂事一堆。 为了讨好梁储,陆完曾帮忙摆平梁公子的三百条命案。为了讨好江彬和钱宁,他私下送了不少银子,自然要加倍贪污拿回来。历史上,彭泽搞得西域局势糜烂,陆完也能一手遮天按下言官的弹劾奏章。 吏部尚书从杨一清换成陆完,大明吏治简直难以形容。 俘虏和番邦使节还在半路,八百里加急军情便已入京。 “大捷皇爷,西域大捷” 一个太监在豹房飞奔,跑向正在跟庄妃一起赏花的朱厚照。 “西域大捷” 朱厚照顿时来了精神,高兴道“可是王二郎又打了胜仗” 太监笑道“皇爷,何止是胜仗,王学士把吐鲁番灭国了,还生擒敌酋速檀满速儿,为我大明拓土二千里” 朱厚照夺过军报,越看越喜,感慨道“好个王二郎,果然没让朕失望。” 太监又说“陛下,锦衣卫朱指挥求见。” 朱厚照说“让他进来。” 钱宁已经没那么跳了,在朱厚照面前也生份了许多,他跪地叩拜道“陛下,王学士有封密信,托锦衣卫传递给陛下。” 之前那份军报,是给兵部看的。 现在这封密信,才是给皇帝看的。用火漆进行密封,又通过锦衣卫传递,不怕被人中途窥视。 朱厚照拆开火漆,发现这封密信,比军报要详细得多。 王渊将自己如何招揽蒙古各部,如何烧杀劫掠吐鲁番,激得满速儿主动出兵,又如何千里奔袭抄后路,又如何伏兵山谷、乘胜追击,从头到尾都仔仔细细讲了一遍。接着,又分析西域形势,请求户部赶快拨款赈济,希望朝廷再派僧人前往西域。还有就是安抚册封西域诸部,推荐朱当沍世代镇守吐鲁番。 甚至,王渊还附赠了一份西域地图,好让朱厚照理解起来更直观。 在灭国拓土的巨大喜悦之下,朱厚照几乎完全答应王渊的各种请求,唯独把归善王留在西域镇守有些顾忌。 王渊在信中说道“西域之地,强国林立,皆野心之辈。撒马尔罕乌兹别克拥兵二十万,骁勇善战,西域无敌。哈萨克汗国拥兵三十万,纵横西方草原,国力远胜蒙古小王子。叶儿羌汗国雄踞向阳地,曾率一千五百骑,正面击溃月即别汗两万大军,生俘三千余众。北方瓦剌诸部,随时可以南下劫掠吐鲁番和关西七卫。关西七卫和新附部落野性难驯,由于强敌吐鲁番已灭,他们今日归顺,明日便可反叛。需以大明皇族镇守西域,移民屯垦,方可长治久安,令诸国不敢东顾也” 朱厚照苦思良久,下令道“招内阁诸臣、六部尚书,立即来豹房议事” 朱厚照收到消息的同时,兵部也获得捷报。 王琼读完那报捷文书,简直不敢置信。他以前执掌户部,现在又执掌兵部,甚至大明军队是啥样子,也知道在边疆打仗有多困难。 王渊居然带着一千骑兵、三千火铳兵、几百个工匠,就在西域灭国、生擒敌酋,为大明拓土二千余里,还收服了小列秃部和亦卜次部。小列秃以前跟着瓦剌混,亦卜次部以前跟着蒙古小王子混,那可都是大明的劲敌 至于关西七卫,实质上已经灭了两个,全凑起来也就两三千骑,而且都是一些乌合之众。 手头就这点兵力,收复哈密绰绰有余,正面击败吐鲁番却很艰难。 王渊不但把吐鲁番打败了,而且还把吐鲁番给灭国了 这他娘,简直班定远再世啊。 王琼把几个兵部侍郎叫来,拿出报捷文书说“诸位且看,王学士又立下泼天大功了。” 众人看完,面面相觑。 其中,三朝老臣王璟,此时本应前往甘肃,接替彭泽的差事总制三边。但因为王渊的关系,彭泽没有去甘肃,王璟更不可能去甘肃,如今还在当兵部左侍郎,朱厚照有意升他做右都御史。 王璟四年前巡抚山西,直接造了一万多支火枪,生怕铁砂喷出去威力太小,居然往三眼铳里放置毒箭,颇有些“要你命三千”的味道。 这位老先生拿着战报,啧啧赞道“当世奇功,绝无二者” 王琼幸灾乐祸道“石尚书该头疼了。” 新上任的户部尚书石玠,纯属朱厚照看走了眼,认为这是一个清廉刚直的老先生。 是否清廉刚直,咱们暂且不论,胆子绝对大得很。 朱厚照后来御驾亲征,石玠掌管户部,居然不给皇帝输送粮饷,被皇帝催得狠了才运去一半。王阳明在江西剿匪时,石玠以改革商税为名,直接把王阳明的饷源给断了,只因王阳明是政敌王琼的心腹。 朱厚照这次简直昏了头,任命徇私舞弊的陆完当吏部尚书,任命敢断前线粮饷的石玠当户部尚书。 “王尚书,陛下请你去豹房议事” 王琼飞快来到豹房,内阁和六部陆陆续续都来了。 朱厚照心情愉悦,笑问“这次该怎么给王二郎封赏啊” 靳贵说“如此旷世奇功,至少该给个兵部右侍郎。” 王琼附和道“理应如此。” 户部尚书石玠突然来一句“臣以为,应该封侯”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惊诧,不知道这个老家伙抽什么风。 王渊在京城的时候,石玠常年巡抚各地,两人之间根本就没啥交集,更不可能有什么矛盾。并且,石玠也非杨廷和、梁储的人,正因如此朱厚照才提拔他当户部尚书。 这家伙跟王渊八竿子打不着,却突然跳出来发难,想要毁掉王渊的政治前途。 朱厚照的脸色顿时就黑了,已经意识到自己识人不明。 但又没办法撤换,因为两个月前,内阁推荐了好多人选,朱厚照都没有同意,直至推荐石玠才获得许可,这位户部尚书相当于是他钦点的。 石玠是那种标准的文官清流,敢于直谏,主张节流,反对兵事,看不起武将、太监和佞臣。 在石玠的眼中,王渊根本不叫开疆拓土,而是擅开边衅,带给户部无限的财政压力。石玠认为,必须把王渊趁早掐死,否则今后还得闹事儿,大明财政迟早被王渊给整崩溃。 王渊是皇帝的宠臣又怎样 石玠照样敢站出来打击,大不了丢官而已。他上任仅有三个月,已经得罪了三个太监、一个番僧,都是深得皇帝宠幸的近臣。 朱厚照憋了一肚子气,强行忍耐说“封侯之事,就不要再说了。擢升王二郎为礼部右侍郎,赐蟒服,授正议大夫,其父母、妻子皆有封赏。至于随军将士,内阁商议出一个封赏章程来。” “是” 梁储带着诸臣领命。 相比杨廷和而言,梁储这个首辅乖巧得多。除非皇帝想要御驾亲征,其他事情都懒得阻止,反正随便皇帝怎么折腾都行。 朱厚照又问石玠“关西之地需要赈济,户部能拨多少钱粮” 石玠说道“白银万两,粮食三万石。” 朱厚照皱眉道“这点钱粮,沿途消耗之后,运到关西还能剩下多少” 石玠颇为光棍“陛下,户部实在困难,拿不出更多银钱。” 朱厚照打商量道“白银三万两,粮食十万石如何” 石玠跪地叩首“恕臣无能,难以筹措。” 朱厚照很想把这家伙给砍了,但自己钦点的户部尚书,那是捏着鼻子也得认下来。他好怀念王琼当户部尚书的时候,只要自己需要钱粮,王琼千方百计都能及时送到。 “就这么定了,你好生想办法”朱厚照加重语气说。 “臣,尽力而为。”石玠敷衍道,反正就是拖呗,拖到王渊回京都不可能把钱粮凑齐。 朱厚照没有出卖王渊,自己把事情揽下来,他说“归善王朱当沍,跟随王二郎立下奇功。西域初定,也该留一个重臣镇守。朕欲册封归善王为镇西王,秩比亲王,世代镇守关西之地。复设安西都司,统管关西七卫,并再设一柳城卫归其辖管” “陛下,万万不可” 在场众臣,全体反对,包括跟王渊关系较好的靳贵、刘春和王琼。 “就这么定了,你们且退吧。”朱厚照挥手道。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准备回家写奏章反对,并且还要请言官写奏章反对。 皇帝决定的事情,反对个屁啊 274【阳奉阴违与讨价还价】 明朝皇帝如果要做啥,大臣们确实拦不住,但可以阳奉阴违啊 朱厚照强令六部执行封王事宜,结果大半个月过去了,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派出太监去礼部查问进度,太监回来禀报说“皇爷,礼部正在商议新王的封号。” 朱厚照气得不行“都快一个月了,封号都还没想出来镇西王不就可以了吗” 太监小心翼翼回答“礼部那边说,镇西王不合礼制,只有异族头领才会有如此封号。我大明皇族,如果封亲王或国王,必须是一字王;如果封郡王,必须是二字王。且皆以封地为号。” 朱厚照郁闷道“半个多月时间,礼部就商讨出这些” 太监低头道“他们之前在商议,将新王封为凉王是否合适。” “有什么结果吗”朱厚照问。 太监弱弱道“也不合礼制。其一,皇爷只说秩比亲王,并非真正的亲王,因此不能用一字封号;其二,凉特指河西之地,而非嘉峪关以西。” 朱厚照问道“所以呢” 太监把头埋得更低“所以礼部还在商议新王该给什么封号。” 朱厚照冷笑不已“好,很好” 按照这个速度,该给朱当沍什么封号,礼部就能反复讨论一两年。 关于爵位封赏什么的,本该由宗人府和礼部共同讨论,并且是以宗人府勋贵为主。但到了明代中期,宗人府已经名存实亡,一切相关决策权都被礼部霸占相当于文官把勋贵的权力给抢走。 礼部尚书刘春,虽然是朱厚照提拔的,曾经帮着皇帝对抗杨廷和。 但作为老臣,刘春有着自己的坚持,有些事情还是会跟皇帝对着干。比如御驾亲征,比如乱封王爷,这些原则性问题,刘春是绝对不会配合的。 朱厚照立即把刘春叫来,说道“既然镇西王不合礼制,凉王也不合礼制,那西凉王总该合礼了吧” 刘春回答说“陛下,容臣回去跟同僚商议一番。” “不必商议,就封西凉王”朱厚照乾纲独断道。 “遵旨。”刘春领旨退下。 然后,继续磨洋工,商讨该给西凉王什么待遇。 毕竟朱厚照只说秩比亲王,那俸禄必须接近亲王,又必须高于郡王,这个问题也可以讨论几个月嘛。还有王府的规制,卫队的规制,王妃的待遇,世子的待遇,等等等等,需要商量的事情多着呢。 相比起礼部的拖延,户部就要光棍得多。石玠直接说钱粮不够,无法支持在西域封王建府,请求暂时搁置此事,等国家财政稍微好转之后再说。 吏部则慢悠悠等着,等礼部那边拿出章程,他们才会开始挑选王府属官。 反正吧,朱厚照傻等一个月,中间催促了好几回,目前只确定封号“西凉王”,而且还是皇帝亲自拍板做主。 文官们表现出空前团结,用实际行动来抵制朱厚照在西域封王。 自以为已经控制朝堂的朱厚照,突然感到一种深深恐惧。他的命令,别说出不了京城,竟然连六部都出不去 “很好,都是朕的肱骨之臣。”朱厚照冷笑不已,内心已经愤怒到极点。 这件事情,已经不是封王那么简单,而是演变成皇帝和文官的交锋。 朱厚照亲自提拔的几位重臣,刘春态度鲜明的进行抵抗。靳贵和王琼虽然没有对着干,但也上疏反对此事,只是在实际操作时没给皇帝添堵而已。 钱宁幽幽说道“皇爷,此事当为费宏指使。” “关他什么事他都没上疏反对封王。”朱厚照没闹明白。 钱宁瞎鸡儿分析说“四位阁臣,梁阁老按部就班,杨阁老性格耿介,靳阁老忠于陛下,唯独这费阁老心思叵测。别人都上疏反对了,就他不上疏,不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如此汹汹物议,必然是费宏暗中串联” 朱厚照当然不相信钱宁的鬼话,却从这番鬼话当中,获得了对付文官的灵感。 翌日朝会,朱厚照当场指责费宏,费宏只得引咎辞职,皇帝二话不说直接批准其致仕。 百官为之骇然,内阁拢共就四人,皇帝居然直接轰走一个。 钱宁为啥要陷害费宏 因为在内阁大臣里面,只有费宏明确反对恢复宁王护卫,宁王因此怀恨在心,出了大笔银子想要逼走费宏。 近一年来,钱宁已经多次进献谗言,说了费宏无数坏话,导致朱厚照对费宏的观感直线下降,这次干脆就拿费宏来开刀。 嗯,就在去年,宁王撒了好几年的银子,终于把事情给办成,朝廷批准其可以再次拥有王府卫队。 这种智障决策,是杨廷和干出来的 虽然杨慎后来在丹铅杂录当中,帮老爹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说什么杨廷和丁忧回家了,是梁储给宁王恢复的卫队。但从时间推测就不可能,因为杨廷和是今年离京的,而宁王卫队去年就已经恢复了 按照杨慎的狡辩,等于让自己的爷爷早死了一年。 当时,靳贵刚刚入阁一个月,还没有处置大事的权力。梁储虽然糟烂事一堆,却拒绝收受宁王贿赂。费宏更是坚决反对恢复宁王卫队。 因此整个内阁,只有杨廷和可以帮助宁王。 根据一些官员的私人著作披露,杨廷和为了避免费宏阻止此事,趁阁臣都在东阁批阅殿试答卷时,由太监卢明独召杨廷和一人草诏。当时靳贵已经不再掌管制敕房,写诏书的也是杨廷和党羽。杨廷和绕过内阁同僚,又勾结司礼监太监,居然把这事儿给办成了,让宁王拥有发动叛乱的基本兵力。 杨廷和这样做,大概有三个原因第一,朱厚照太过荒唐,杨廷和已经彻底失望;第二,朱厚照多年无子,宁王正在密谋把儿子过继给皇帝,很可能杨廷和也有同样的心思;第三,杨廷和收了宁王大量贿赂。 杨廷和的心腹陆完,也在其中出了大力,凑请恢复宁王护卫,就是陆完这家伙提出的。理由是江西反贼多年未平,以皇明祖训为依据,恢复宁王护卫可以镇压反贼。 不管如何,反正费宏被提前搞下台了,大明内阁成员又只剩下三个。 梁储被吓得不轻,主动帮皇帝游说六部,君臣之间展开正式谈判。 之前文官是拒绝合作,朱厚照漫天要价,他们都懒得落地还钱,现在总算有了商量的余地。 在一番讨价还价后,双方互相做出让步 首先,改封朱当沍为西凉王,依旧属于郡王待遇,只不过拥有实际封地,并可以统管辖地内的军政。但是,西凉王不得擅自进入关西,便是要带兵救援关西七卫,都必须获得朝廷的批准,一旦越界形同造反。 其次,关西七卫继续由甘肃镇兼管,西凉王的封地,就此与大明实际领土相隔绝。新设西域都司,西至昌吉,东至柳城,西凉王兼任都指挥使;新立昌吉卫和柳城卫,分别由卜儿孩、牙木兰担任指挥使,西凉王的直属封地只剩吐鲁番和火州。 再次,西凉王不得染指茶马贸易,直接断了他的重要财源,把相关利益留给文官、太监和勋贵集团。不过嘛,西域贡道的初步接待权,由哈密王转交给西凉王,西域诸国想要进行贸易,都得通过西凉王禀报朝廷。 封王之事,就此搞定。 在户部抠抠搜搜拨款时,朝廷勒令陕西组织移民,将今年受灾的陕西流民都扔去吐鲁番屯垦这笔银子花得石玠心头滴血。 同时也把王渊给气炸了。 王渊一直留在吐鲁番镇场子,害怕自己离开之后有人闹事儿。 直至十月底,移民和钱粮终于运到。 结果移民只有三千多人,银子只有五千多两,粮食只有一万二千石,耕牛仅仅只有八头。不要问,问就是长途消耗,一路上人吃马嚼也得耗费钱粮啊。 仅靠这点物资,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幸好王渊还有个陕甘总督的身份,强令甘肃挪了一些军粮过来。又用抢来的财货,扣除分给各部的那些,其余全部拿出来吸引商人,通过商业手段买来粮食度过难关。 不要认为西北缺粮,官府确实很缺,但武将和太监却富裕得很。 洪武、永乐两朝,在西北开垦了那么多军田,当时可以就地征粮北伐蒙古,现在那些军田和军粮哪里去了都在世袭武将和镇守太监手里。甚至朝廷运去边地的军粮,他们都暗中吞没无数。 只要王渊这边给得起银子,分分钟就能在西北买到粮食。 明年就要好过得多,因为吐鲁番卡着丝绸之路,并且得到番邦进贡的初步接待权,朱当沍靠收商税就能富裕起来。 王渊这几个月留在西域,除了招商买粮之外,也不是啥都没干。他正带领弟子们,改进传统毛纺技术,并且大量收购羊毛,打算跟便宜老丈人一起兴建毛纺厂总共俘虏上万妇女,当然要给她们找点事做,顺便发展西域经济。 几千年前就有毛纺技术,但只限于粗疏,用来做毛毡、毛毯等用品,做成衣服则又重又粗糙。 一旦王渊改进毛纺技术,弄出轻便暖和的毛衣,不仅能够赚钱无数,还能很大程度控制草原部落,让那些游牧民族对西域都司产生经济依赖。 王渊在西域忙碌,朱厚照在朝堂忙碌。 好不容易搞定封王事宜,礼部和鸿胪寺终于开始接待西域诸番,顺便在午门搞个简单的献俘仪式。 嗯,朱英、张伟和李三郎回来了,由他们代表王渊献俘阙下。 275【献俘阙下】 献俘仪式这种玩意儿,在朱元璋时期就制定好了。 礼部尚书刘春前阵子得罪皇帝,现在打算好生找补一番,定要把皇帝哄高兴才行。于是把献俘仪式定在九月初,即皇帝生日的前几天,一来为皇帝庆生,二来向番邦彰显武功正好有许多番邦使者,这阵子前来给皇帝献上寿礼顺便进行贸易。 朝鲜、日本、安南、琉球、占婆、吕宋、锡兰好多外藩都来了。再加上叶儿羌汗国、撒马尔罕乌兹别克、哈萨克汗国、小列秃部落、亦卜次部落的西域藩属,总共二十多个番邦,颇有些万国来朝的味道。 各地藩王使者,以及各外藩使者,早就来到京城住下,由鸿胪寺设宴款待。 在献俘之前,皇帝派遣勋贵官员,于南北郊祭祀宗庙与社稷,把打胜仗的好消息通知祖宗和天地神明。这个时候,文武百官要进表朝贺,不准说坏话,必须拍皇帝的马屁。 张伟、朱英、李三郎等将领,带着俘虏和部分将官,从城外军营来到午门。 沿途百姓争相围观,对着满速儿等俘虏指指点点。 “听说王二郎又打胜仗了。” “你才听说啊胜仗早就打了,专门拖到万寿节献俘。” “何止打胜仗,我得到确切消息,王二郎在西域灭了一国,听说领兵三千杀败好几万蛮夷” “咦,王二郎怎么没有回京” “王二郎要镇守西域,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 “陛下就该让王二郎带兵,什么时候把蒙古小王子给灭了。” “” 李应感受着京城百姓的热情,顿时感觉荣耀无比,骑在马上挺直了腰杆。 进了皇城之后,李应都不用下马,一直骑马来到午门外,由皇城侍卫引导他们站好位置。 突然,礼乐大作。 “百官入侍” 文武百官依次入列,整齐站在午门之前。 “藩国使者入侍” 各藩王使者、外藩使者,依次排在既定位置。 “升楼” 朱厚照身穿常服,伴随皇帝仪仗,来到午门城楼就座。今天必须穿常服,不能穿其他服饰,这规矩是朱元璋制定的。 “大将朝拜” 张伟、朱英、李应三人立即前行,越过百官和使节,向皇帝行四拜之礼。 协律郎正八品官员带领军乐队入场,司乐官跪地叩拜,高呼“圣天子在上,请奏凯旋乐” 朱厚照笑道“准” “准奏凯旋乐” “准奏凯旋乐” 太监、侍卫次第大呼,将皇帝的旨意传达到楼下。 协律郎举起麾节,军乐队鼓吹凯旋曲,形式跟后世的军乐队演奏差不多。 乐止,赞宣露布。 刚刚当上鸿胪寺卿的王阳明,扯开嗓子喊道“宣露布” 皇帝身边的承旨官,立即就要将露布交给露布官。 影视作品当中,经常出现一个小兵,骑着马儿高举旗帜,沿途高喊“大捷,大捷”那面旗帜便是露布,写有捷报以通传四方。 露布官由兵部尚书王琼担任,他来到露布案前,站在那儿静静等候。 王阳明又喊“跪搢笏” 王琼快速将笏板插到腰上,跪在案前接受露布,然后从文武百官中间,由北向南走到既定位置,与展露布官一起将露布打开。并宣告天下“西域藩国吐鲁番,数侵关西七卫今礼部右侍郎已升官、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少詹事王渊,奉命总制陕甘、经略西域。携惠安伯张伟、御马监少监朱英、锦衣卫指挥佥事已升官李应,统兵四千,辖制诸部,击破贼军数万、俘获无数,生擒敌酋满速儿,灭西域吐鲁番之国,拓土两千余里,收复瓦剌、鞑靼诸部” 虽然早就知道详细剧情,可此时听到露布文书,还是让文武百官震撼莫名。 反对西域封王是一回事儿,振奋于灭国拓土又是一回事儿,大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好消息了。 即便在皇帝面前硬气无比的石玠,如今也不得不承认,王渊确实立下惊世奇功,称一声大明朝的班超卫霍也当得起。 至于那些藩国使者,同样被吓得不轻,并牢牢记住王渊这个名字。他们不清楚里边的详情,只听露布文书胡扯,还以为王渊真的只带四千兵,就直接把吐鲁番给灭了。 不愧是天朝上国啊,一个礼部右侍郎都能轻易灭国 王阳明再喊“献俘” 献俘将校将俘虏带到献俘位,北向立定。 被梁储推荐,重新启用为刑部尚书的张子麟,来到午门之下,跪伏奏报“具兵部尚书王琼言礼部右侍郎、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少詹事王渊,惠安伯张伟,御马监少监朱英,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应,以西域吐鲁番国所献俘虏速檀满速儿、火者马合木、火者哈力恪等,请付所司。” 朱厚照本该说“准奏”,然后把俘虏交给刑部行刑。结果这家伙不按常理出牌,居然说“慢着,待朕下楼看看” 庄重恢弘的献俘礼,就这么被破坏气氛。 文武百官瞬间无语,一个个捧着笏板,低头脑袋看自己的脚尖。 朱厚照从城楼上跑下来,扯掉满速儿嘴里的纱布,问道“汝可服气” 满速儿根本听不懂,只喊道“快快杀了我” 朱厚照对李应说“李三郎,此人的武艺,与你相比如何” 李应答道“臣不能敌也。” 朱厚照又问“听说二郎与这厮单挑,才把他擒获的” 李应答道“确实如此。满速儿被臣等追击半日,走投无路之下,叫嚣着要与王侍郎单挑。这厮虽然三合便被王学士擒获,但在第二合时,他整个人藏于马腹,王学士的小腿都被他割伤,骑术与刀法都厉害得很。” 朱厚照唏嘘道“你也是武勇之人,身为一国之主,却能带着部众征战沙场,此亦为朕之志向也。”言语中,居然露出羡慕之情,朱厚照对刑部尚书张子麟说,“都是勇士,直接斩首吧,不要再折辱他们了。” “臣领旨。”张子麟道。 朱厚照回到城楼上,俘虏则拖下去砍头。 王阳明大喊“鞠躬拜” 众将叩首。 王阳明又喊“兴拜” 众将叩首,四拜。 王阳明再喊“平身,搢笏,舞蹈” 众将站起来,将笏板插在腰间,然后一起跳舞庆祝。 想象一下,凯旋武将集体跳舞的情形,而且同样的舞蹈姿势要跳三次。这玩意儿也源自周礼,只有大型场合才能跳舞。 跳舞完毕,王阳明又喊“跪山呼万岁” 众将跪下齐呼“万岁” “再山呼” “万岁” “山呼万万岁” “万万岁” 接着,众将从腰间掏出笏板,再对皇帝进行四拜之礼。 张伟、朱英、李应等将领算完事儿了,被礼官引导着离开献俘现场。 然后是文武百官,重复凯旋将领刚才那套程序,跳舞之后再山呼万岁。场面更加宏大,几百个大臣一起跳舞庆祝,番邦使节想要跟着跳舞都没资格。 汉民族,也是能歌善舞的 s推荐拼搏时代,白色十三号的重生文。 276【喜脉】 豹房。 皇帝和庄妃坐在花园中,张伟、朱英、李应、江彬、许泰、钱宁等人陪同。 朱厚照兴致勃勃问道“物理学派制作的热气球,真的可将伏地雷从高空扔下” 李应回答说“禀陛下,当时的地形比较特殊。山谷当中常年有大风,且风向固定。臣只需提前选定地点,以绳索拴牢热气球于山坡,借大风之势,就可将热气球悬停于山谷上空。只要有敌军经过山谷,热气球上的士卒,便能往下边投掷。” “妙哉”朱厚照拍掌赞叹。 李应继续说“当时伏地雷不断落下,敌军人马皆惊,山谷之中乱成一片。王侍郎长途奔袭两千里,连破西域诸城,又在关键时刻杀来山谷,将敌寇三万多军民顿时杀得抱头鼠窜。” 朱厚照扼腕叹息“可惜你等都未随二郎决战,朕想听亲眼所见之人,说说二郎是如何跟满速儿阵前单挑的。” 朱英笑道“皇爷,臣等虽未参与决战,却随王侍郎正面冲击四千余吐鲁番精骑。当时,我军骑兵来源杂乱,许多蒙古杂骑临阵退怯,王学士为激励将士,一马当先冲锋于前。其侍从袁达、西凉王朱当沍,紧随王侍郎左右,三人三骑直扑敌阵,杀得敌军本阵人仰马翻。我军将士遂士气高涨、万众一心,就连臣都忘却生死,与张伯爷一起率军前突。” 朱厚照听得壮怀激烈,赞道“你等都是朕之卫霍” 惠安伯张伟脸上有道长长的疤痕,耳朵都被斩落一截。他这次虽然没有升官,却恢复了太子太保衔,恢复俸禄的同时还加俸一级,并且荫一子为锦衣卫百户。 朱英断了两根手指,今后恐怕再难上战场。他依旧属于御马监少监,虽然没有升官,却得到了新的差事,不但掌管龙骧四卫,还受命提督东官厅。用人话讲,就是朱英掌管天子亲军十七卫当中的四个,同时提督一半数量的京营都是老弱病残。 李应直升正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并且属于实职,掌管直驾侍卫。也即是说,今后不管是祭祀宗庙、御驾亲征,李应都带着自己的手下,紧随皇帝左右保护安全。 朱英和李应加起来,已经勉强可以抗衡江彬。 “皇爷,兵部尚书王琼觐见。”司礼监少监卢明过来禀报。 朱厚照点头说“让他过来。” 卢明是这两年兴起的宦官,以前跟杨廷和关系很好,还暗中勾结锦衣卫钱宁,三人一起对付江彬等边将。 江彬已经成了大boss,谁都无法单独与之对抗,只能各自联合起来抵挡其压力。 王琼跪地磕头“臣叩见陛下。” “起来说话。”朱厚照点头道。 王琼起身之后,朝众人抱拳致意,然后小心翼翼坐在旁边。 朱厚照问“王尚书,二郎在西域拓土两千余里,立下如此惊世奇功,可见我大明兵精将广。蒙古小王子数次南下,我欲率兵击之,你不妨弄一个章程出来。” 很明显,皇帝被王渊的功勋刺激到了,也被那场献俘仪式弄得志得意满,居然想要御驾亲征去跟蒙古小王子开瓢。 王琼猛吃一惊,只得委婉劝阻“陛下,边镇入京训练仅两年,何妨再多训练一年半载而且,各地反贼还未清除。就拿江西之贼来说,已经闹了数十年,应该将其清缴一空” 朱厚照没当回事儿,问道“江西之贼,为何一直不能平定你推荐个人选,替朕把江西之贼给平了。” 王琼说道“礼部右侍郎王守仁,可堪重任。” 朱厚照笑道“原来是王二郎的老师,那就派他去” 王阳明去年被王渊推荐,担任兵部右侍郎,巡抚辽东。因为有不得出境五里之外的奇葩规定,王阳明引诱海西女真主动来劫掠,设伏大破之,擒斩数百贼寇,只半年时间就吓得各部女真上表请罪。 当然,也因此得罪了石玠。 因为石玠是上一任辽东巡抚,当时海西女真多次犯边,朵颜三卫又跟其他部落互相攻击,搞得辽东各地贸易断绝,不再朝贡。石玠的做法是当和事佬,亲自出关,化解朵颜三卫与其他部落的矛盾,又安抚海西女真前来进贡,因此立功升迁,以右都御史的身份执掌都察院。 石玠一离开辽东,海西女真再度劫掠边境,被王阳明设伏击败。但在石玠眼中,王阳明属于擅开边衅,把他安抚好的海西女真给逼得继续叛乱。 以朱厚照的性格,自然更喜欢王阳明的做法,蛮夷部落,安抚个屁,打就完事儿了。 就在前段时间,礼部尚书刘春,因为封王的事情得罪朱厚照。 朱厚照立即让王阳明转任礼部右侍郎,并兼掌鸿胪寺事鸿胪寺卿经常由礼部右侍郎兼任,等机会升迁王阳明当左侍郎。刘春年事已高,哪天生病请辞,王阳明就可以升为礼部尚书。 嗯,王阳明也入了皇帝法眼,属于重点培养对象,朱厚照想让他执掌礼部。 既然王琼推荐王阳明巡抚江西,朱厚照立即就顺口答应。但凡立下什么功劳,回京就是礼部左侍郎,朱厚照正愁没有借口给王大爷升官。 于是乎,王阳明比历史上提前一年,被王琼推荐前往江西剿匪。 江西的土匪可不好清缴,形成原因太复杂了。 江西是整个大明朝,土地兼并最严重的地区,没有之一。 一是因为江西出身的文官太多,二是因为明初封在江西的勋贵太多。这两个集团都是土地兼并的重要力量,现在扎堆聚在江西,老百姓的日子能好过吗 不但如此,江西的矿山还多,矿工被太监逼得走投无路,也只能选择去当土匪。 最扯淡的是什么呢 许多百姓本来不想做土匪,他们投身文官、勋贵做佃户。文官和勋贵逼着他们当土匪,甚至发展到劫掠州县,又或者跑去其他省份劫掠,所抢到的钱财也得分润给文官和勋贵,而文官和勋贵则充当土匪的保护伞。 因此,江西土匪越剿越多,几十年了还没有剿清。 历史上,王阳明轻松剿灭几个最大的土匪团伙,剩下的土匪纷纷跑去投靠宁王。宁王起兵叛乱时,手下就有大量土匪部队,好几个将领都是以前的巨匪。 甚至,此时此刻,宁王手下也养着一些土匪,专门为他聚敛财货。 王阳明这次去江西,不仅是剿匪那么简单,还会遭到当地文官、勋贵集团的抵制。历史上,他剿匪一年,连破四十余寨,却越剿越难,只得上疏朝廷,说自己权力太小,无法指挥麾下将士。王琼立即给王阳明旗牌王命旗牌,代表统军大权,允许他便宜行事,这才有了力量继续剿匪。 “呕” 王琼还没走,庄妃突然恶心呕吐。 众人一愣。 惠安伯张伟立即大喊“陛下,快宣御医” 御医来了,喜脉。 277【天子,当以边疆为家】 庄妃怀孕的消息,瞬间传遍朝野。 皇帝登基已经整整十年,终于把后妃肚子搞大,太难得了 不管是否能顺利生产,不管生下的是男是女,不管这个孩子将来是否能养大至少证明了一点,那便是皇帝有生育能力。这个不行,再生几个呗,总有一个能长到成年吧。 太医院和司礼监立即忙活起来。 特别是太医院十三科里的妇科,妇科圣手们随时听令。小方脉科儿科也时刻准备着,明年他们就能派上用场了。 司礼监的礼仪房,更是全速运转起来。这个机构俗称“府”,主要职责如下为皇子皇女选婚,诞育皇室子女等等。其主事者,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级别可谓非常之高了。 一般而言,皇子、皇女取名,需要在百日之后,由礼仪房剃了胎毛再取。 但朱厚照已经等不及了,招来翰林院的饱学之士,给出无数个备用选项。虽然他很快就选定一个,但不敢直接说出来,因为害怕不吉利,害怕孩子不能平安活过百日。 堻j,润泽之意。 朱厚照给儿子选的名字,叫做朱载堻。 不要埋怨太生僻,明朝皇室故意的,这是为了方便民间避讳。 李世民的名字就不生僻,搞得当时很多官员改名,连名将李世勣徐世勣都改名叫李勣。为了避那个“世”字,菩萨都得让道,观世音直接变成了观音。 他爹李渊,也把龙渊宝剑,搞成了龙泉宝剑。 明朝就宽松得多,同音字,形近字,单一字,皆不用避讳。 比如朱厚照,正常写法应是“朱厚燳”。你起名李厚照、张厚照都可以,只要别把“厚燳”一起用就行。普通百姓谁起这种名字啊,几乎排除了犯忌的可能,出现犯忌者绝逼是故意的 在弘治朝以前,官员上疏奏事,遇到皇帝、亲王的名字,或者庙号、谥号,还得故意少写些笔划。到了弘治皇帝那会儿,直接说可以随便写,故意缺笔少划以示尊敬的,直接罢官论处。 至少从忌讳这方面来讲,明朝皇室特别亲民。 豹房。 庄妃把猫儿交给黄峨,叹息道“妹子,这狸奴就交给你养了。太医说,让我最好别养猫,容易受到惊吓。陛下也是小题大做,让太监在豹房里赶猫,说一只猫都不能剩下。” 黄峨笑道“陛下也是在爱护娘娘。” 庄妃又是甜蜜又是苦恼“唉,现在这样不准,那样不许,陛下连剑都不让我碰。” “刀剑乃利器,确实应当忌讳。”黄峨说道。 何止刀剑和猫儿,现在言官们又找到新业务。天天上疏,请求庄妃回后宫居住,不宜继续留在豹房,毕竟豹房校场里还有上万军士,出操训练的时候喊杀声震天。 朱厚照居然被说动了,但也仅此而已。 后宫让皇帝感觉很不自在,还是豹房住起来舒服。而且豹房的校场,离皇帝寝居之所较远,其实也不是特别吵闹。 庄妃笑言“说起来,还要感谢王二郎。陛下时常感叹,是王二郎在西域开疆拓土,执敌酋而献于阙下,上天感应才送来这个孩子,昭示着大明中兴、社稷稳固。” “此乃陛下与娘娘之洪福,便是没有我家外子,娘娘也肯定能够怀上。”黄峨说道。 黄峨说话之间,不觉生出忧愁。心想灵儿姐姐那么容易怀上,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跟二哥同房的时间,加起来也有四五个月啊。 两个女人正自说话,朱厚照突然来了,黄峨连忙告退。 “皇帝哥哥有心事”庄妃问道。 朱厚照换上一张笑脸“没有,各地皆为喜讯,便是上天也在庆贺朕有子嗣。” 庄妃不再继续追问,而是转开话题,说要学习女工,亲自为孩子缝制衣物。 朱厚照其实心里很烦,想要亲自提兵去跟蒙古小王子开瓢。 刚刚接到前线急报,蒙古大军同时从榆林和宁夏入侵,足足有十多万草原骑兵。绥德、清涧、固原等地,不但百姓被掳掠,沿途军事堡垒也被攻破,损失惨重到要逼死户部尚书的地步。 蒙古小王子也就罢了,朵颜三卫也来闹事儿。 那本是明朝养的三条看门狗,现在居然反噬主人,时不时就要越过长城缺口劫掠边境。 对了,有人开始弹劾王渊。 因为王渊的差事是总督陕甘,虽然主要责任为经略西域,但陕西防御也名义上归他管啊。现在蒙古小王子,率领十多万大军入侵陕西,王渊绝对属于头号背锅对象 如此种种,全是坏消息,让朱厚照越想越气。 将庄妃好生哄了一番,朱厚照前往校场,招来江彬、许泰等边将商议军事。 朱厚照问道“延绥和宁夏两镇,靡费钱粮无数,为何遇到鞑靼大军,各处城堡都一触即溃” 江彬说“用人不当,卫所糜烂,军纪颓废,如是而已。” 朱厚照又问“怎样才能振奋边镇” 江彬说“两个办法,一个治表,一个治根。” 朱厚照问道“何谓治表,又何谓治根” 江彬明显肚子里有货,并非单纯的佞臣“治根便如王侍郎王渊所言,改革军制,改革屯田。如此可以治根,但困难重重,而且见效缓慢。” 朱厚照说“这个我知道,什么是治表” 江彬低声说“陛下亲自坐镇边地,选用干将,严肃纪律,整顿军务。如此,一年就可以见效。” 朱厚照皱眉道“非要朕亲自前往你去都不行吗” 江彬摇头说“边镇有总制,有巡抚,有御史,有镇守太监,有世袭武将。若臣前往整顿,跟他们一起贪污可以,想真正振奋边务,恐怕比登天还难。唯有陛下,亲自坐镇边地,以圣天子的名义发号施令,才能让各方暂时老实听话。” “等皇子降生,朕就御驾亲征”朱厚照拍板道,他被蒙古小王子气炸了,也被边镇那帮酒囊饭袋给气炸了。 江彬提醒道“陛下,以边镇现在的情况,不能立即御驾亲征,至少要陛下在边地整顿一年才行。有一年时间做准备,再率豹房新练之军,届时才可与蒙古小王子较量高下” “那就,再等一年。”朱厚照虽然没耐性,但一年时间他还是可以等的。 文官们如果得到这个消息,估计会集体炸锅。 皇帝不仅是御驾亲征那么简单,而是想要在边镇安家住上一年 278【西域后事】 中国古代的毛纺技术,在汉唐时期非常繁荣。 羊种和织机从西域传到中原,中原的纺织技术也传回西域,长期互相交流促进,让两地的纺织技术都飞速发展。 弹棉花使用的木弓,最早就是用来弹羊毛的 可惜五代以后,中原与西域长期断绝联系。元代倒是大融合了一段时间,但西北诸王叛乱,察合台汗国内讧,新疆地区的人种都换了一茬,各种传统工艺更是近乎断绝。到了明朝,新疆与中亚地区战争不断,遇到好几个只懂抢劫,却不事生产的苏丹,再加上贸易和交流中断,直接把新疆地区的毛纺技术打回原始社会。 如今的吐鲁番、哈密等地,居然广泛使用皮绳弹羊毛。这种工艺弹出的羊毛,只能用来做毛毡,就连做毛毯都稍显粗糙。 也有优良工匠可以纺毛纱,但需要两个人配合,纯手工进行捻制,纺出的毛纱粗细不一。只有顶尖工匠,能够纺出精致毛纱,但良品率超低且效率也非常感人。 吐鲁番。 剌把罕看着正在工作的梳毛机,眼睛里都冒着金光,兴奋道“有了这种机器,就可以每天生出金子” “还行吧。”王渊有些失望。 这种台式梳毛机,英国那边几十年前就有了,属于被工业革命抛弃的玩意儿。 天山南北的羊毛没法精梳,因为全是短羊毛。王渊虽然给梳毛机增添了精梳功能,也只属于“假精梳”而已,让梳出的羊毛稍微粗细均匀一些。 至于羊毛纺纱机,直接把棉花纺纱机搬来,羊毛其实比棉花更好纺织。但必须进行局部改动,纺轮如果太重、太大,纺出的毛纱就特别粗,而且粗细很不均匀。纺轮的最优质量和大小,王渊跟学生们试验了十多次,终于得出最合适的数据。 王渊跟学生们都没接触过毛纺,一切都从甘肃搬来的机器进行改进。 嗯,明代甘肃的毛纺织业,远远比新疆和蒙古地区更加发达有些技术,还是元朝从中亚传过来的,那个时候的东西方交流非常频繁。 织布机的改动不是很大,用的就是天津那边的织布机 梳毛机、纺纱机、织布机,这三种机器拿出来,绝逼能把吐鲁番打造为西域纺织中心。不但可以收购天山南北各部的羊毛,甚至在人口充裕、生产扩大之后,还能收购哈萨克和乌兹别克的羊毛。 工人去哪儿找 王渊烧杀抢掠一番,俘虏了三万多妇女。便是分给各部一些,都还剩下万余,而且大部分属于战争寡妇。 这么说吧,陕西那边移民过来的单身汉,可以直接分配老婆,也算是促进民族融合了。 只等工匠把机器做出来,对这些妇女进行岗前培训,就能建起巨大的纺纱厂、纺布厂。甚至,王渊还在研究针织技术,然后教导这些妇女织毛衣。 “王总制,”朱当沍问道,“这些工厂,你要的股份是不是太少了” 王渊笑道“不少,我只投入技术,剩下的就是白捡钱。” 王渊决定开办股份制公司,西凉王朱当沍占股40,关西七卫、牙木兰、亦卜次、卜儿孩、小列秃占股40,便宜老丈人剌把罕占股5,剩下的15股份归王渊所有。 一旦工厂红火起来,成为下金蛋的母鸡,这些部落与西凉王将结成利益同盟。 王渊干脆直接对天山南北各部说,但凡谁敢打工厂的主意,纠集起来一起进攻吐鲁番,西凉王朱当沍就把工厂一把火烧掉到时候,大家都别想赚钱。 为了保护吐鲁番,甚至面临叶儿羌汗国入侵时,各部也必须出兵进行支援,因为失去吐鲁番大家都遭殃。 “王总制,鞑靼十余万大军,入寇延绥、宁夏”一骑快马狂奔而至。 王渊收到这个消息,终于想起自己是陕甘总督,他的职责之一便是保卫陕甘边境。 可现在也晚了啊。 蒙古小王子秋天出兵,跑到大明抢掠一番,在风雪来临之前就会撤军。而王渊远在西域,等他跑去前线,估计蒙古小王子都回草原过冬了。 王渊对此军情置之不理,跑去朱当沍的王府吃涮羊肉,顺便把王府长史张子皋也叫上。 “移民都安置好了吧”王渊问道。 张子皋说“只是暂时安顿下来,后续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王渊说道“没有妻子的,不管愿不愿意,给他们分配妇人成婚。只要会说汉话,生下来的子女就是汉人。” 张子皋说“单身汉还是有些太少,我们俘虏的吐鲁番妇女太多。” 王渊笑道“那就让他们有妻有妾,便是已经成婚的汉人,也可以分妾室给他们。反正,必须让吐鲁番的汉人快些多起来,只要粮食足够,每个人生他一堆都可以。” 朱当沍顿时就笑了“这些陕西移民也是造化,在家乡都快饿死了,跑来西域居然能有妻妾。” 王渊对二人说“吐鲁番各地,今后尽量鼓励各族通婚。甚至可以立规矩,只要是异族通婚,诞下子嗣之后可以减税三年到时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发生叛乱的风险要小得多。” “这个主意不错。”张子皋点头赞许。 朱当沍突然问“王总制开春之后回京吗” 王渊摇头道“哪里等得了开春过几天就要走了。” 朱当沍说“这可下着雪呢。” “风雪无阻嘛。”王渊在吐鲁番待够了,想早点回家陪老婆。 这几个月,王渊游览了许多地方。 火焰山他专门去看了,眼红那边的煤田,但开采成本实在太高。因为靠近绿洲的地方,大部分属于自燃状态,人畜都耐不住高温。煤炭采出来得绕过很远的戈壁区域,在没有铁路支撑的情况下,想要开采使用纯属扯淡。 根据后世的勘探结果,此煤田的煤炭储量居亚洲第一,且七成具备露天开采条件 唉,还是等哪天去山西玩吧,京城那边的蒸汽机也不知研发到什么进度了。 王渊吃喝一通回到住宅,香香立即过来给他解衣脱靴。 “夫君,现在就歇息吗”香香已经会说汉话,但仅限于日常交流,而且口音特别奇怪,带着那么一丝羊肉串味道。 王渊说“我先看会儿书。” 书是找张子皋借的,这厮以前有许多书籍,逃命时只带走一本资治通鉴。 顺便一提,除了汉字书籍之外,王渊把地盘里的书全烧了。这个举动甚至激得某些人造反,王渊亲自带兵平乱,足足又杀了上千人,也算是西域版“焚书坑儒”。 香香静坐在旁边,发呆一阵,突然想起去给王渊泡茶,然后也借着烛光开始练字。 嗯,人之初,性本善,香香正在学习三字经。 足把一篇通鉴看完,王渊才合上书籍,香香立即过来服侍,红着脸帮他除去衣服。 接下来,自然是滚床单。 王渊迫不及待想要回去,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里水源不足,得隔好多天才能洗一次澡。又经常吃羊肉和奶制品,身上味道那个重啊,啪啪啪起来都感觉不舒坦。 279【赐服斗牛,冠加三英】 剌把罕害怕自己的女儿孤单,在王渊离开吐鲁番的时候,又塞了个侍女过来。 这货绝逼居心叵测,因为那侍女乃美人胚子,听说还具有波斯血统。是一个当地富商,与波斯舞女的私生女,打算献给满速儿的次子为侍。还没送出去的原因很简单,这女娃才他娘的八岁 女娃的父亲,在破城时死于非命。剌把罕凭借王渊的关系,把这女娃买了下来,最近半年一直在教其说汉话。 严格来讲,王渊是她的杀父仇人。 自己的女儿远嫁中原,而且身份属于妾室。自然得安排一个美貌侍女,可以帮着女儿争宠,互相之间也算有依靠。 王渊没有多想,以为这女娃是剌把罕家养的,就随便让香香带在身边谁会对一个八岁女娃起心思啊王二郎又不是变态。 风雪稍霁,启程东归。 香香坐在马车里,不时扭头往后看,却不敢真正掀开帘子。她从小的生活衣食无忧,学习舞蹈、乐器和经书,也会做一些简单奶制品,既定命运是嫁给某个吐鲁番贵人。 谁知一朝剧变,居然要嫁去中原,那是一个她毫无概念的地方。 “小姐,别怕。”绮云安慰道。 绮云就是那个八岁女娃,剌把罕请张子皋取的汉名,意思是美丽绚烂的云彩。 香香用察合台语问道“只有我们两个,为什么要说汉话” 绮云道“火者主人说将军不喜欢,让我跟小姐一定要说汉话,今后把自己当做是汉人。” 香香默然,她并非抵触,而是觉得汉话太难了。 察合台语是维吾尔语和乌兹别克语的前身,曾经属于中亚地区的通用语言,就连莫卧儿帝国和埃及都使用过。它带着一些蒙古语的根基,又吸收了阿拉伯波斯和回鹘语,属于突厥语系的一个分支。 在此时的吐鲁番,察合台语和察合台文,已经跟后世的维吾尔语和维吾尔文字有些接近。但他们说出的话,遇到北方蒙古人,也勉强能够听懂。 香香对未来有些恐惧,也有一切期待,她抱着自己的侍女说“以后就我们两个了。” “嗯,就我们两个,”绮云说,“小姐,我们来练习汉话吧。” 绮云虽然只有八岁,却比香香有主见得多。她的母亲是舞女,是乌兹别克入侵波斯时,依靠战争抢回来的奴隶,接着又倒手几次转卖到吐鲁番。她从小都不被父亲待见,只教她歌舞和乐器,等她年满九岁就献给贵人。 在这种环境当中成长,绮云很小就懂得察言观色。她的本名叫廓里括慈,其实就是古丽克孜,意为“花儿一般的姑娘”。 两个女娃子,一个十四岁,一个仅八岁,就这样坐在马车里练起汉话。 她们有个小本本,记录着日常用语,还在旁边标注有读音,只不过注音稍显有些古怪。 练习一阵,香香实在有些乏了,便拿出自己二弦琴弹奏起来。弹的还是玛卡姆,一种正式且宏大的乐曲形式,后世存在于新疆、中亚、波斯、阿拉伯、土耳其、北非和西班牙。 王渊听着马车里叮叮咚咚的声音,不仅感觉有些好笑,自己来西域打一仗,回家时居然多出个妾室和侍女。 路上积雪不易行走,耗费一个多月时间,王渊终于来到肃州。 这里只有一个守将,以及部分守城士卒,副总兵带着主力协防延绥去了。 又继续赶路来到甘州,王渊碰到回师的甘肃士兵。说是蒙古小王子已经撤军,大明边地被突入二百余里,沿途堡垒全部沦陷,当地百姓被劫掠无数。 十多万蒙古大军,不是被大明打回去的,而是抢得心满意足,大摇大摆回草原过冬。 陕西边将,被降职、撤职一大堆。 为巩固边防,户部这次大出血,耗费十八万两白银,在山西、河北、辽东开中运粮草。又拿出二万五千两银子、三千匹马运到山西补充损失。再拿出五万两,运到陕西以供军饷。 相比起来,西凉王朱当沍,简直还不如小妈养的 抵达兰州时,已是元宵佳节,王渊在庄浪卫渡过的春节。 虽然其他士卒早已回京,但他麾下仍有一千骑兵追随。这些官兵,要么官升一两级,要么有足额赏银,跟着王二郎打仗不吃亏。 过金城关时,香香和绮云都在马车内,直至兰州城外她们终于下车。 “好高好大的城墙” 两个异族女孩子震惊不已。 香香嘀咕道“这该是天底下最壮阔的城市吧,不知道北京城比这里如何。” 绮云说“北京城应该更大,那是大明的皇城呢。” 别怪她们没有见识,吐鲁番被蹂躏上百年,一个个雄伟古城全部废弃,就连国主满速儿都住在小城堡里。沿途的甘州和肃州倒也挺大,但那城墙如今全是夯土而建,一眼望去土里吧唧的,哪比得上砖石结构的兰州城 嗯,如今兰州还属于陕西省,是毗邻甘肃的战略要冲城市。 王渊没有进城打扰本地官员,命令士卒就地扎营。除了一千骑兵之外,还有两千民夫跟着,都是从甘肃镇借来的,进入陕西他们都得回去。 也没带啥辎重粮草,全靠沿途补给。倒是毛毡带得多,扎帐篷、打地铺非常暖和,王渊自己睡的也是毛毡铺。 让袁达带着自己的亲笔信进城,很快知州就亲自出来拜会。 “王总制一路劳顿,不如进城歇息。”知州宋轶说道。 王渊摆手道“宋太守的好意,鄙人心领了,甲胄在身,不便进城。还请宋太守召集两千民夫,筹措二百石粮食、草料若干,等到了巩昌府,我就发放口粮让他们回来。” 宋轶只得说“在下尽快筹措,烦请王总制等待天。” 甘肃跟来的二千民夫,第二天早晨就回去了。王渊苦等三日,兰州知州终于把事情搞定,于是带着本地民夫和粮草继续赶路。 知州宋轶带着本地官员相送,这还没启程呢,突然有数骑渡河而来。 “可是王总制”一个太监老远喊道。 王渊抱拳说“正是” 太监是来宣赏的,昨晚住在船上,今儿个一大早赶路,正好在甘州城外碰见王渊。 “礼部右侍郎、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少詹事王渊听赏”太监顿时跳下马来,打开制敕就要宣读。 王渊心里纳闷儿,不是早就封赏过了吗咋又来一次 太监立即宣读制敕,开头是一番套话,接着才是实质内容“赐斗牛服一袭,冠加三英,加俸二十石,长芦盐课一千引” 这是追加赏赐,估计朱厚照被北方大败给刺激到,更加凸显王渊在西域的胜利是多么可贵。 又加俸二十石,王渊现在的工资,已经超过一品大员的法定月薪了。 赏赐京郊良田五百亩且不说,居然还赏了一千盐引,这玩意儿可是硬通货,能值老鼻子钱呢。 最难得的是斗牛服。 王渊第一次打仗,赐的是麒麟服;第二次打仗,赐的是飞鱼服;前段时间在西域,赐的还是飞鱼服。现在走半路上,皇帝莫名其妙送来一件斗牛服 历史上,朱厚照赐服泛滥,那是正德十三年的事情。他御驾亲征跑去跟蒙古小王子开瓢,打了一场大胜仗,得胜回朝,见者有份,乱七八糟赏赐了一大堆。 此时还比较稀罕,近几十年来,王渊是第一个获赐斗牛服的文官。 而且,还冠加三英 英,就是靛染天鹅翎,用来缀在帽子上做装饰品。王渊不能穿斗牛服去上朝,却能在官帽缀三英去上朝,那玩意儿简直有着群嘲效果。 在另一个时空,兵部尚书王琼功勋无数,也只冠加一英而已,靠着这一英就能藐视重臣,王渊现在直接冠加三英 途中封赏,没那么多讲究。 把行军毛毡叠成贡案状,太监宣读完毕,将制敕往上一放,便主动退到旁边等候。 王渊立即跪下,对着封赏诏书叩拜,然后起身将其塞进怀里。 “恭喜王总制”知州带着属官前来道贺。 王渊拱手道“为国杀敌,人臣本分,诸位告辞” 一堆地方官目送王渊离开,心里那个羡慕崇拜啊,皇帝居然赏赐斗牛服,还他娘的冠加三英 太监追上来,笑着说“王总制,陛下让你穿着斗牛服、冠加三英入京,让朝中那帮酒囊饭袋好生看看。” 280【策马天街,辇趋豹房】 回到京畿,已是二月底。 王渊没有直接进京,而是在良乡县稍作休整,顺便打理自己的个人形象。 头发,必须修一修。 身体发肤,确实受之父母,但不代表古人就任其生长。一些杂乱毛发,还是要修剪的,而且得挑选黄道吉日进行修剪。 胡须,也可以全部剃掉,刚长出的胡须全是绒毛,实在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刚满二十岁的小青年,没人会因为胡子问题而耻笑,明代一般是二十五岁之后开始蓄须。 顺便一提,自唐宋到明代,染发行业很流行。一般是老翁把头发、胡须染黑,让自己显得比较年轻,本草纲目里还有调配染色剂的配方。也有些非主流,把胡须染成紫色之类,这属于达官贵人的专属,因为紫色代表尊贵,平民百姓不许染成那个样子。 至于保留上唇胡须代表死爹,保留下唇胡须代表死妈,那是辛亥革命以后的事儿了。咱大清朝管你死没死爹妈,按制都要拔掉下唇胡须,还跟剃发令是配套的,只不过渐渐执行得不严格即便是清朝,底层男子的脑门也属寸头,因为没那条件天天打理,光脑门儿的都是些有钱人。 修剪头发,刮掉胡子,穿上斗牛服,冠帽加三英,王渊瞬间变得英武非凡、尊贵无比。 “斗牛”并非是牛,本为天上星宿。具象化之后,牛首而龙身,斗牛服整体跟皇帝的龙衮服类似,站得远了根本难以分辨,只能通过帽子判断是不是皇帝。 在弘治朝时,斗牛服还排在蟒服、飞鱼服之后,朱厚照却偏生喜欢斗牛服。他后来亲征大胜,批发赐服的时候,也是一品斗牛、二品飞鱼、三品蟒袍、四五品麒麟、六七品虎彪。 对内行来说,更吓人的还是冠加三英。 “英”原指戈矛上的羽饰,诗经有载“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彦兮。”翻译成白话文,便是他的裘袍很清朗,三根英羽好璀璨。那个人啊,是国家的俊贤 到了明代,只有立下军功的文官,才能冠上加英,而且基本只能加一英。 自大明开国以来,王渊应该是第一个冠加三英的文官,加两英的暂时都还没见过。朱厚照任性,直接给足了,懒得一根毛、两根毛的慢慢加。 王渊穿着这身行头,一回京就震动朝野。 骑兵被他扔在城外军营,香香和绮云也被袁达带回家。王渊独自骑马穿过正阳门,沿街百姓纷纷围观,争相大呼“王二郎回京了” 过了正阳门,又进大明门入皇城。 朱厚照早有命令,守门侍卫没有请王渊下马,而是策马直奔承天门。这条路属于“天街”,沿街是五军都督府、六部、锦衣卫、宗人府等机构,官员们听到马蹄声全都跑出来看稀奇,因为此街是禁止骑马的。 “嘶,冠加三英”一个侍郎倒吸凉气。 另一位侍郎说“陛下太急了,哪有直接加三英的。便是有灭国之功,加一英也足够了啊。” 郁郁不得志的常伦,此刻羡慕无比,不禁感叹“大丈夫当如是也” 金罍则惊讶道“若虚兄这是要走承天门” 六部与内城的最短距离,就是走承天门。 可承天门只有重大活动才会开启,比如前些日子的献俘仪式。平日里,官员们在下朝之后,都得从东西长安门绕一大圈去上班。而此时此刻,王渊居然策马过天街,直接走承天门进入内城。 这尼玛,皇恩浩荡啊 便是已经成为大boss的第一宠臣江彬,也绝对没有这种待遇,朱厚照简直把王渊给捧上天了。 没办法,谁让北边大败呢,而王渊又在西域直接灭了一国。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承天门的守门士卒,见到王渊骑马过来,立即昂首挺胸迎接,眼睛里多少带着钦佩和讨好。 “嘎” 春节祭祀天地开启过的承天门,如今为了王渊一人而再度打开。 王渊一直骑马来到午门,才终于由太监服侍下马,然后步行进入内城。而且,王渊没走几步远,便有天子赐予的车撵,载着他直奔豹房而去。 引路的太监叫卢明,专门负责传唤大臣。 卢明没资格跟王渊同乘车辇,一路疾走跟随,带着讨好的语气跟王渊攀谈“王侍郎,您总算回京了,皇爷可时常念叨呢。” 王渊笑道“承蒙陛下恩遇。” 卢明又说“听闻王侍郎在西域的事迹,咱们佩服之至。自太宗之后,王侍郎的军功当属第一” 王渊说道“吾不如肃愍公于谦远矣。” 卢明赔笑道“那王学士也是第二。” 王渊没接茬。 卢明又说“王侍郎可曾得到消息,令师守仁公升任礼部左侍郎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王渊颇为惊讶。 卢明说道“就在前些日子。” 礼部尚书刘春,兼掌制敕房,兼掌詹事府,可谓深得皇帝信任。 结果因为封王的事情得罪皇帝,又身体确实有病,前段时间终于辞官了。朱厚照挽留一二,刘春坚决辞职,那也就顺手放他回家。 新任礼部尚书叫毛纪,也是朱厚照的东宫班底,跟杨廷和、梁储穿一条裤子的。但他的心思更正一些,历史上还请求朱厚照立嗣,从藩王那里过继一个孩子,这话可不是谁都敢说的,必然会招致皇帝的厌恶,至少杨廷和、梁储就懒得考虑立嗣的问题。 礼部这么一调整,王阳明刚刚跑去江西剿匪,都还没来得及立功呢,就被皇帝钦点擢升为礼部左侍郎。 卢明这厮特别会讨巧,以王阳明为突破口,很快跟王渊聊得起劲。 “王侍郎,到了,”卢明说道,“皇爷正在陪庄妃在花园散步,还烦您多走几步。” 王渊跳下车辇,拱手道“有劳带路。” 一直来到花园深处,果然见到皇帝和庄妃。 王渊快步过去“臣王渊,叩见陛下和娘娘” “快起来,”朱厚照亲手将王渊扶起,扭头对庄妃说,“盼儿,二郎这英冠,端的是好看呢。” 庄妃笑道“更显英武风流。” 就是三根染成靛蓝色的天鹅翎而已,插在王渊帽子上。若非有斗牛服搭配,便服穿出去反而显得轻佻,配上斗牛服则立即逼格提升。 这玩意儿,只有在上朝时杀伤力最大,脑袋上平白比文武百官多出三根毛啊。 今后,请叫我王三毛 281【新任务:为皇帝搞钱】 几个月过去,庄妃的肚子已经显怀。 王渊作揖道“恭贺陛下,恭贺娘娘。” 朱厚照拉着王渊的手坐下,笑道“说起来,二郎还是月老,我与盼儿应该多多感谢。” 见皇帝不端架子,王渊也开始没正形,凑趣道“陛下真要谢臣,那就不该赏三英啊,不是把臣往火坑里推吗还有这次回京,非要臣骑马独走承天门,不知要惹得多少人嫉妒眼红呢。” “一群酒囊饭袋,我就是要让他们眼红”朱厚照说起这个就来气。 自从北方大败以后,朱厚照虽然没有亲自去边镇,却派出好几个御史前往严查。有什么都御史、巡按御史、巡茶御史五花八门,巡茶御史并非错别字,专门巡视茶马贸易的。 眼见皇帝动了真怒,御史们不敢怠慢,很快就查出大问题。 比如陕西苑马寺的牧马草场,居然已经消失无踪,全部变成世袭武将、当地豪强的私田。那特么可是西北最大的官方牧场,直接被吞得干干净净,就连州县文官都帮着掩饰,难怪每年都哭穷说战马不够。 朱厚照一心想着跟蒙古小王子开瓢,骑兵属于重中之重。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朱厚照气得全身发抖,一堆文官、武将、太监和勋贵被严惩。 去年底,户部耗费将近三十万两银子,用来恢复北方各边镇。现在又来讨银子了,户部尚书石阶肉疼无比,讨论来讨论去,也只得再拨六万两银子凑合,估计接下来两个月还得继续拨款十多万两。 不给钱不行,许多边地已经被打烂,必须尽快整顿边防开春之后,一些蒙古部落大摇大摆入境,直接挑选草场在那儿放牧。大明边军还不敢出兵驱赶,因为去年兵力损失太严重。 如此种种,都促使着朱厚照下定决心,等庄妃诞下子嗣之后,就立即亲自前往边地整顿。 “二郎啊,”朱厚照感慨道,“你说那些混账,怎么就胆大包天到侵吞陕西苑马寺牧场的地步镇守太监非但不阻止,反而还参与其中。历年巡抚、御史都不知情吗竟然全都对此视而不见” 王渊回答道“贪得多,罚得少。侵占牧场所得之利,几辈子都吃不完,就算事情败露被查处,也只是处死几个替罪羊,大部分贪污者只丢官而已。甚至都不用丢官,仅仅降职处理,这不是朝廷在引诱官员贪污吗” “那就多杀几个”朱厚照咬牙切齿道。 王渊撇撇嘴。 多杀几个有屁用,不彻底改革制度,过些年牧场肯定又没啦。 刘六刘七能够迅速壮大,就是因为边疆马政出了问题。朱棣那会儿,边镇牧场动辄拿出十几万战马,现在几百匹都要慢慢凑,还得让山东、直隶的老百姓破家养马。 朱厚照说“二郎,你回家安歇几日,便速速去南方开海。给我多弄些银子回来,我想跟蒙古小王子干一场,现在特别缺银子” “遵旨。”王渊就等这句话。 朱厚照又说“别去广东开海,直接去南直隶。苏州、松江、常州、镇江、扬州商贾遍地,若是在南直隶开海,弄来的银子肯定比广东更多。” “那我还是去浙江吧,”王渊头疼道,“南直隶的水太深,臣怕去了会被淹死。” 朱厚照愣了愣,点头说“也行。” 王渊之前请求去广东开海,也是觉得那里天高皇帝远,随便自己怎么瞎折腾都行。若是换成南直隶,开海难度呈几何倍上升,那边可是有套六部班子的,既得利益团体盘根错节捋都捋不清。 既然皇帝想要快速见效,那最好就是去浙江。 以杭州为大本营开海,又紧挨着手工业发达的苏松等地。只要胆子够大,手腕够硬,就肯定能迅速打开局面。 王渊说道“臣若督抚浙江,还请陛下授予开府之权,左右须有标兵从之。” 朱厚照想了想说“那你就转为兵部右侍郎,有兵部衔才好有标兵” 王阳明是巡抚江西,因此他剿匪时,当地军将经常不听话,还得从朝廷请来王命旗牌临时军权。 王渊却是总督浙江,有权挟制浙江军队。但也只是挟制而已,如果浙江的兵头子阳奉阴违,王渊唯一的办法就是上疏弹劾。三司官员也同样如此,原则上王渊可以命令他们,实际上听不听话全看面子。这有个屁用啊 因此,王渊要求开府之权,要求标兵之便。这种权力,标志着封疆大吏的诞生,历史上始于嘉靖朝,目的是为了方便征讨倭寇。 朱厚照为了筹措银子打仗,也完全豁出去了,王渊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也即是说,王渊跑去浙江之后,可以公开设置幕府,自行招聘临时官吏。还可就地征兵训练,或从京城带一支部队南下,甚至临时把当地卫所招至麾下听令。 倭寇肆虐时,这种任命能够通过。如今南方一片承平,恐怕言官们会跳起来,说一些谨防藩镇之类的鬼话。 虱子多了不痒,不管是朱厚照还是王渊,都懒得理会那些耍嘴皮子的家伙。 朱厚照说“二郎要尽快开海弄钱,我只给你一年半的时间。” “为何如此急促”王渊问道。 朱厚照说“一年半之后,朕要御驾亲征,到时候少不了你这个统军大将” 王渊说“臣尽量赶回来。” 朱厚照笑问“御驾亲征你也不劝阻吗” 王渊反问道“劝了有用吗” “哈哈哈哈” 朱厚照开怀大笑,多日烦闷一扫而空,欣慰道“还是二郎了解我啊。哪像其他大头巾,只知道冒死以谏,却不知道为朕分忧。” 仅凭王渊浅薄的历史知识,也知道朱厚照御驾亲征,会打一个大胜仗回来。否则王渊也会劝,鬼知道皇帝是否真的靠谱,万一再来个土木堡之变咋办 应州之战,朱厚照亲自布防,虽然说不上有多精妙,但也绝对有板有眼。在众将都不敢打的情况下,朱厚照力排众议,亲率大军前往支援,从应州一直追杀蒙古大军到朔州,因为中途起了沙尘暴才停止追击。否则的话,那一战的战绩将更加惊人。 王渊倒是很期待,自己加入战场,会产生怎样的效果。 282【小妾见正妻】 黄峨早就收到王渊回京的消息,一大早便坐立不安,又得端着主母架子耐心等候。 “夫人,老爷回来了”夏婵飞快跑来禀报。 黄峨立即整理衣襟,带领夏婵出门迎接。包括周冲在内,一些有职务的家仆,也得跟着去迎接主人回家。 众人守在大门口,很快看到袁达骑着马儿,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 袁达迅速奔至,下马禀报道“夫人,二哥受陛下召见,令我等先行回府。” “哦。” 黄峨有些失望,指着马车问“那里面是” 袁达低声说“夫人,那是二哥在西域所纳姬妾。当时要笼络一个西域富商,令其为大军散播谣言、组织工匠,所以二哥才纳了那个富商的女儿为妾。” 黄峨愣了愣,随即挤出笑容“快快请进府里。夏婵,你为如夫人安排一下住处。” “是”夏婵不情不愿去张罗。 黄峨心里其实也有些不舒服,她能接受宋灵儿,却很难接受一个陌生女子。 明代官员,特别是京官,并不像影视剧里那般妻妾遍地。 许多京官甚至终身只有正妻,比如黄峨的父亲便是如此,甚至连妻子的陪嫁丫鬟都没要。 再来说阁臣靳贵,靳贵的父亲年过五十无子,母亲主动为其父纳妾,而且悄悄送进房内。靳贵的父亲果断拒绝,说我都已经老了,何必再祸害小姑娘直接把这小妾送回娘家。然后继续跟老妻过日子,五十多岁才把靳贵给生出来。 官员纳妾,大都是纳陪嫁丫鬟为妾,又或者为求子嗣而纳妾。 除此之外,一般都是外放为官,正妻不在身边,常年生活寂寞,才在当地找女子服侍自己。甚至,许多地方官不敢直接纳妾,往往以招纳侍女为借口,免得给人落下口实。 至少,正德朝是如此,官场风气还未彻底败坏,京官纳妾太多容易遭到非议。 便是风流才子杨慎,也是快五十岁了,才为老不尊连纳两个妾。他年轻时有政治追求,一个妾都不纳,反正心痒痒了可以去逛青楼嘛。 历史上,黄峨与杨慎分隔多年,听到杨慎纳妾的消息,都还在散曲当中表达不满“寄与他三负心那个乔人,不念我病榻连宵” 而杨慎他爹杨廷和,亦只有一个妾室而已。 真正肆无忌惮纳妾的,是勋贵、武将、富商、豪强和官二代,以及那些没有追求的地方官宗室都不敢乱来,因为有宗人府盯着,但他们可以蓄养歌伎和侍女。 即便心里再不高兴,但黄峨也不能表达出来,反而微笑着指挥家仆迎接如夫人。 不过嘛 黄峨自己从正门回府,让家仆引着马车,带香香前往侧门。 这是符合礼制的,妾室而已,怎可直入正门 袁达站在侧门口,笑着撇撇嘴,对香香说“香夫人,已经到家了。” 香香掀开车帘,与绮云一起下车,然后跟着袁达进入宅院。 走了好一阵,香香完全失去方向感,惊讶道“家里好大啊,比速檀的城堡还大” 满速儿如果地下有知,肯定被冒犯到。 黄峨回到正屋,等待许久,袁达终于把香香主仆二人引来拜见。 袁达低声说“香夫人,这是将军的正妻。初次相见,你应该跪下磕头请安。” 香香偷偷瞧了黄峨一眼,连忙趴地上磕头“叩叩见夫人” 路上走了几个月,香香的口音依旧古怪,但汉话水平提升很多,日常交流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旁边的绮云,也连忙跟着跪下。 黄峨本来憋了一肚子怨气,但看到香香那怯懦的样子,又见她跪拜时的姿势,顿时怒火就消去大半一个不懂礼仪的蛮夷女子而已 站有站姿,坐有坐姿,跪当然也有跪姿。 九拜之礼。 第一级就是稽首,额头贴着地面,不能立即抬头。 第二级名为顿首,额头碰到地面,可立即抬起来。 此时此刻,香香给黄峨磕头的姿势,就类似于稽首,属于终极大礼。只有在重要场合,臣拜君,徒拜师,子拜父,拜天地祖先,以上情形才会使用,小妾见到正妻是不必如此的。 甚至,君臣日常相见,都不必行此大礼 明代大臣见到皇帝,只需行第三级的空首礼,脑袋不能撞到地面,而是撞到自己的手背,放在先秦时代属于宾客之礼到了清朝,必须稽首,额头贴地,屁股撅着,斯文扫地。 “妹妹快起来吧,我可当不起如此大礼。”黄峨又好气又好笑, 香香爬起来,傻乎乎问“我该叫你姐姐,还是夫人” 那古怪的口音,黄峨越听越好笑“就叫姐姐吧。” 正妻喊小妾妹妹,那是表示亲热。小妾如果直接喊正妻姐姐,那是没大没小,必须关系好到一定程度才行。 黄峨拉着香香坐下,问道“妹妹如何称呼” 香香回答说“我叫阿卜拉,将军给我取了个汉名叫香香。这是我的侍女廓里括慈,汉名叫绮云。” 黄峨更加没有脾气了,“香香”这名字,乍听就像是丫鬟,哪犯得着为此吃醋她又问“妹妹年方几何” “嗯”香香没听懂。 袁达在旁边说“夫人问你多少岁了。” 香香连忙说“再过三个月,就满十五岁。” 黄峨又问绮云“你呢” 绮云说“我刚满九岁。” 黄峨叹息道“也是难为你们,小小年纪,便远走异乡。今后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吧,咱们都是一家人。” 香香稍微放松下来,说道“多谢姐姐。” 黄峨对一个侍女说“带她们去住处,等安顿下来之后,再带她们在府上到处逛逛。” 两个异族女子很快离开,夏婵噘嘴道“夫人,这可是两个狐狸精呢。一个比一个生得妖媚,我是女人都觉得她们好看。你看那五官眉目,跟画出来的一样,皮肤跟雪一样白,当心老爷会被她们迷住” 黄峨笑道“二哥可没那么俗气,不会只看皮囊。” “那可说不准。”夏婵担忧道。 黄峨安慰说“好啦,今后你也别刻意刁难,否则传出去,大家都以为我是妒妇呢。” 夏婵讥笑道“都是不懂礼的,但怎么跪拜都不知道。可要好生教教她们,免得被外人知道,说咱们府上没有规矩。”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283【江彬的野望】 “王侍郎,请留步” 王渊刚刚走出豹房花园,突然就被江彬叫住。 王渊拱手道“朱佥都” 江彬拍马屁道“王侍郎兴师灭国,威震天下,实乃群臣楷模,令在下佩服之至” “哪里,”王渊也笑着说,“朱佥都统御四镇,练兵有方,实为不可多得之将才。” 江彬说“为陛下分忧耳。” 王渊说“彼此彼此。” 江彬心里其实怨恨王渊,当初那一脚差点把他害死。 王渊同样不咋待见江彬,文官鱼肉百姓至少还要遮掩,江彬的做法可说毫无顾忌。就在两年前,此人把积庆坊、鸣玉坊给强拆掉,全部用来改造成皇店酒肆。那可是京城的两个坊市啊,简直无法无天,不知逼得多少人无家可归 但又能怎么样呢 王渊简在帝心,江彬只能退让;江彬深得宠幸,王渊只能无视。 谁都弄不死谁,那就没必要互相攻击,除非哪天能够一招致命,否则闹起来各自都没啥好处。 江彬陪着王渊行走一阵,突然说“王侍郎哪日有空,不妨一起去鸣玉楼喝两杯” “改日吧,朱佥都的好意,本人心领了。都是为陛下分忧,何必那么客气”王渊委婉拒绝。 江彬赔笑道“王侍郎说得是。” 鸣玉楼,就是江彬强拆民房而兴建的酒楼,王渊怎么可能答应去那里喝酒 江彬又试探道“去年鞑贼南侵,不知王侍郎有何看法” 王渊说道“全凭陛下做主。” 江彬顿时心里有底儿了,抱拳道“王侍郎深明大义,果然是陛下的肱股之臣。” 王渊登上车辇,乘御驾而去。 江彬看着王渊头顶的三根毛,那个羡慕嫉妒啊,琢磨着自己什么时候也弄几根。 很快就会有的,江彬统御四镇军,练兵两年已有成效。再过个把月,就会怂恿朱厚照搞阅兵式,朱厚照甚至亲自统御一支部队为中军。 一个阅兵式而已,因为军队训练有素,朱厚照龙颜大悦。遂赏江彬三根毛,许泰、李琮、沈周等将两根毛,兵部尚书王琼都挨着一根毛。相比王渊的灭国之功,如此封赏近乎儿戏,平白拉低了冠加三英的逼格。 朱厚照就是这般随性,只要他高兴了,懒得一根一根赏,直接就赏你三英,也不管今后该怎么加赏。 江彬慢悠悠回到校场,许泰不解道“都督,何必跟他套近乎他一个文官,终究跟咱们合不来。” “我不要他帮忙,只要他别捣乱就行,”江彬忧虑道,“陛下御驾亲征,必然招致群臣非议,反对者能少一个是一个。” 许泰咂咂嘴“也对。” 这帮边将,已窝在京城训练两年,虽然不断升官,却总想着捞更大功劳。只要跟随皇帝出去打一仗,别大败而归即可,小败都能吹成大胜,到时候加官进爵啥都有了。 最头疼的就是文官反对,如今,江彬已经笼络了兵部尚书王琼、吏部尚书陆完,再搞定一个御前红人王渊,阻力将会大大降低。 江彬现在是啥职务 都督佥事,又称佥都督,正二品武官,升官跟坐火箭一样。 但江彬还嫌不够,他连都督同知都看不上,想爬到五军都督的位置,最好能加三公、三孤衔。再把钱宁给挤开,将东厂、锦衣卫的大权捞来,到时候朝野上下谁敢不从 如此种种,就必须打仗 现在的江彬还比较有理智,等跟随皇帝打了胜仗回来,那才是真正的终极大boss。封伯爵,提督十二京营,提督东厂,提督锦衣卫。成国公都要给江彬稽首长跪,魏国公带着公卿大臣,站在江彬左右随时听令。届时,江彬飞扬跋扈,完全把勋贵、文官、太监视为奴仆。 而朱厚照,也因为一场大胜丧失理智,从此变得越来越荒唐无稽。甚至在王阳明抓住宁王之后,朱厚照还想把宁王放了,自己亲率大军重新捉一次,把随军众臣雷得里焦外嫩。 王渊乘坐车辇、骑着马儿,从承天门原路返回,身边还跟着一个太监。 路过各部办事衙门时,王渊顺便回一趟翰林院。他在西域被升为礼部右侍郎,现在又被皇帝转为兵部右侍郎,应该去翰林院跟以前的同僚道别。 如今的翰林院掌院,名叫蒋冕,是王渊的老上司。这货还兼掌詹事府,兼掌制敕房,顺便挂了一个礼部尚书的虚衔,都是刘春致仕之后让出来的位置。 “王侍郎”蒋冕颇为客气,主动打招呼。 王渊笑着拱手“蒋学士” 蒋冕是硬生生熬出头的,性格比较沉稳。这货十五岁就乡试第一,三十岁才考中进士,熬到将近六十岁,终于执掌翰林院和制敕房,做起事来四品八稳,可惜跟杨廷和穿一条裤子。 见蒋冕面有忧色,王渊随口问道“蒋学士有何烦心之事” 蒋冕叹息道“开春以来,滴雨未降,今年北方的春耕恐怕唉” “这老天爷,确实该下雨了。”王渊抬头望天。 正德年间,天灾不断。 就拿京畿地区来说,连续三年冬季少雪、春季少雨,几乎年年都要祈雪、祈雨。今年更厉害,北方数省不下春雨,眼看着就要大面积春旱。 蒋冕为啥忧心忡忡 因为他还挂着一个礼部尚书衔啊 无论干旱、洪水、地震、星象异常,但凡出现重大天灾,第一个被问责的就是礼部尚书,第二个被问责的才是皇帝。灾异代表老天示警,老天为啥示警肯定是什么地方失礼了 如果再干旱一个月,蒋冕这位挂职礼部尚书就得请求辞职。如果再干旱两个月,真正的礼部尚书毛纪也得请求辞职。如果再干旱三个月,皇帝就应该反思自己的过错了。 王渊跟蒋冕聊了几句,其他同僚也纷纷前来道贺。 王渊的会试房师温仁和不在,回家丁忧去了,服丧时间比杨廷和还早。余本等人依旧兢兢业业,继续在翰林院苦熬,想升官估计得等到九年考满王渊暂时帮不上忙,除非他们离开翰林院。因为留在翰林院升官太慢了,在这里升一级,相当于别的部门升好几级。 经常跑去王渊家里,一起研究物理和数学的顾应祥,如今也不再担任锦衣卫经历,而是调往广东做道员地方御史。历史上,此君还曾配合王阳明剿匪,又亲自带兵去打海盗。如果王渊按照原计划,前往广东开海的话,有顾应祥配合会很好办事儿。 可惜,王渊必须去浙江,那里连个熟人都没有。 一路骑马返回家中,金罍、常伦等人纷纷过来道贺,约好了改日一起到酒楼吃饭。严嵩也出来说了几句,这货早已升为山东清吏司郎中,再熬下去就该升任户部右侍郎了。 还有王渊的老丈人黄珂。 历史上,杨廷和前脚回家丁忧,黄珂后脚就被扔去南京养老。而且是以兵部左侍郎的身份,被甩去南京当右都御史,谁让他是杨廷和的心腹呢 如今王二郎的面子大,皇帝没有对黄珂下手,依旧留在兵部当左侍郎。 翁婿二人,一个兵部左侍郎,一个兵部右侍郎,着实让文武百官羡慕。黄峨的两个弟弟,远没到成年的岁数,已经有好多官员遣媒婆来说亲了。 说起黄峨,王渊有些不敢回家 284【大妇的度量】 远征归家是件大事,即便王渊一再要求简化礼仪,黄峨依旧带着家中奴仆,铺着地毯迎接王渊进正门。 香香一切都是迷糊的,她跟在黄峨身后,别人做啥她做啥。但她看不清黄峨的手势,只能借鉴对面的男仆,双手相交于胸腹间,对着王渊屈膝行礼明代万福礼,是把双手正放在胸腹之间,前面有章节把位置放错了。特此更正。 “错了。”夏婵低声提醒,忙把香香的左右手换位置。 不论是作揖,还是行叩拜礼,都要遵循男左女右的规则。 比如男子抱拳见礼,必须左手在上。若换成右手在上,即便同一个姿势,也直接成了给人吊丧。 女子刚好相反。 央视春晚,主持人就经常给全国人民拜丧。包括那些贺岁片,也各种春节期间给观众拜丧。 老子真要谢谢您嘞 夏婵虽然嘴碎善妒,但脑子还拎得清。没有大声嚷嚷,而是小声提醒,悄摸把香香的姿势纠正过来。 王渊跨进大门之后,便把仆人们遣散,握着黄峨的手说“小妹,我走了一年,家里辛苦你了。” 黄峨心中的怨气,瞬间彻底消失,脸红着抽手道“旁人看着呢。” “看着就看着呗。”王渊笑道。 就这样,黄峨被拉着手,一路甜笑着回去。又服侍王渊更衣沐浴,忙了好半天,夫妻二人终于结伴去饭厅用膳。 为了展现自己的大度,黄峨把香香喊来同桌吃饭。 香香完全搞不明白,稀里糊涂跟着坐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坐在那里一个劲儿扒饭,而且筷子都还没有用得利索。 在明代,妾室分两种,一种是良妾,一种是贱妾。 良妾出身于良家,地位稍高一些。若被正妻虐待,父母可以告发,原则上可得朝廷支持。 英宗朝有位监察御史,纳县丞之女为妾,结果被正妻殴打。县丞直接告到刑部,说监察御史强纳良女为妾。按律当施以绞刑,遇到大赦逃脱死罪,但也因此被流放戍边。 这种案例不止一两个,但凡良妾被正妻凌辱,娘家都可以告其强纳良女为妾。主编四书大全、五经大全的永乐朝首辅胡广,其儿子胡穜时任礼部郎中,就是因为这种事情被发配边疆的。 所以明朝中前期的京官,不会胡乱纳妾呢,麻烦事儿太多了。 首先,官员纳妾要立文书,还必须上报朝廷。而且妾室偷人,会被同僚嘲笑,会被言官弹劾,严重者还要因此丢官。若纳同僚或下属的女儿为妾,那风险就更大,轻则降职,重则流放。 这么多糟心事儿,何必正式纳妾,多几个通房丫头不香吗 嗯,这是明代中前期的情况,中后期就彻底败坏了,便是言官都懒得弹劾。民间就更扯淡,按照规定,没有官身的平民,四十岁以后没儿子才能纳妾,可谁他妈管那么许多 至于贱妾就更好理解了,出自贱籍,跟奴仆没啥区别,只要不被打死即可。 香香来自西域,说不好是良是贱,但肯定没资格同桌吃饭。黄峨这个举动,让王渊舒了口气,庆幸家里的醋坛子没被打翻。 “二哥,这是纳妾文约,我已经准备好了。”黄峨拿出一式两份文书说。 王渊愣了愣,愈发心虚,硬着头皮签字画押,然后又拿给香香签字。这玩意儿,还要送去朝廷报备,否则被发现了要遭弹劾,而且性质非常严重。 “妹妹,把文约收好。”黄峨说道。 香香全程稀里糊涂,隐约明白这是自己的婚书,但不知道是自己后半生的保障。今后她的儿子如果做了重臣,或者女儿当了皇后、贵妃,香香是可以获得诰命的。又或者王渊立下惊世奇功,香香作为妾室,也能获得诰命,但至少要比黄峨低一级。 黄峨笑道“继续吃饭吧。” 王渊埋头扒饭,不敢搭腔,惭愧至极。 黄峨不理王渊,给香香夹菜说“别只顾着吃米饭啊,快尝尝这个。” “嗯,多谢姐姐。”香香觉得这位姐姐真好,不像父亲说的那样会欺负自己。 这姑娘的性格有点憨,一路随军吃得不好,遇到美食胃口大开,足足扒了三碗饭进肚。还捂着圆滚滚的肚子,一脸认真的说“鸡肉,真香,好吃” 黄峨噗嗤一笑,她是真被逗乐了,抿嘴说“明天我亲自教你礼仪,可别再闹笑话。” “哦。”香香呆傻点头。 香香当然不傻,只是身处异国,啥都搞不清楚而已。 但黄峨对她好,香香还是知道的。吃完饭以后,她主动说道“夫君,姐姐,我给你们唱歌吧。” “好啊。”黄峨笑道。 香香立即让绮云把二弦琴拿来,就跟弹吉他一样,抱着在那儿自弹自唱。歌词内容听不懂,但就是好听,让黄峨感觉颇为稀奇。 “这是什么琴有点像弦子三弦,又比弦子的弦少。”黄峨问道。 香香说“叫独他尔。” “独他尔”是波斯语的音译,直译就是“二弦琴”。 黄峨又问“我可以弹一下吗” 香香连忙递过去。 黄峨从小就学词牌曲牌,对乐器同样在行。她随手拨弄几下,问道“这弦是什么做的” “羊肠。”香香回答说。 “音色怪怪的,不过别有风味,”黄峨笑道,“今后我教你识字和礼仪,你教我弹这个” 香香说“独他尔。” “对,独他尔。”黄峨点头道。 两个妹子在那儿交流音乐,王渊反倒被晾在一边,不过看着美女弹琴还是很赏心悦目的。 直把王渊晾了个够,黄峨才说“天色不早了,休息吧。” 香香立即抱琴起身。 黄峨又对王渊说“二哥,你且去妹妹房里啊” 没等黄峨说完,王渊就把她抱起来,跟土匪似的扛在肩上,直奔他们的卧房。 香香和绮云目瞪口呆。 夏婵则笑着跟去,服侍二人洗脸洗脚,顺便趴外边听墙角。 久别胜新婚,一年未曾亲热,顿时天雷勾动地火,把夏婵听得跟发烧一样跑开。 “二哥,庄妃都怀孕了,我也想要孩子。” “那就再加把劲。” “我听母亲说,这种事要节制。” “明天再节制。” “嗯好吧,明天你不许去香香房里,只准跟我老实睡觉。” “可以,我要开车了” “啊” 285【九皇物理丹经】 正德年间,京城还没啥书院,因为不需要 小孩子直接进社学或私塾,然后考进官方学校读书,私人书院根本没有生存空间。直至越来越多士子,开始质疑程朱理学,非主流学派讲学成风,私人书院才在嘉靖、万历朝的京城出现。 物理学院,是目前北京城唯一的私人书院。 去年会试前后,物理学院非常热闹,无数士子跑来旁听参观。可很快又冷清下来,一些学生被“艰深”的知识吓跑,一些学生很快外放为官,一些学生渐渐失去新鲜感。 到现在,物理学院只剩下十二位轮值讲师,以及六十多个固定学生。还有几十个学生,时来时不来,属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之辈。 内院当中,七八个人围着一口大锅。 至真道士站在锅边,举着棍子搅啊搅啊搅。熬制到一定程度,再用纱布过滤,待其渐渐冷却结晶,接着再次拿去熬煮,再次令其结晶。 众人立即围上来,半信半疑道“这样真的能熬出毛硝” 至真道士说“我也不知,且尝尝味道。” 道士取出一块结晶,呈块状,白色半透明。他轻轻一掰,立即折断,断面发出玻璃光泽。他又凑到鼻子面前嗅味,接着用舌头舔舔,基本能够确定这就是毛硝。 咦 众人投去嫌弃的眼神,这玩意儿可是从屎里萃取的,直接上嘴去舔合适吗 其中一人凑过来,也拿起结晶仔细观察,然后闻味道、尝咸淡,最后点头说“肯定是毛硝,我家开药铺的,对这东西熟悉得很。” 众人兴奋不已“若真如此,岂非大功一件” “可献与皇上” “还可开工厂,书院出些钱,咱们出些钱,专门制毛硝卖给药房” “对对对,先生都说了,物理要研究,更要用于实践。机械分院研制的新式织布机,不就卖给天津工厂赚钱了吗” “” 王渊离开京城的一年多时间,物理学院已经分成三派。 一派以方楷为主,主攻天文、光学和气象。 一派以王晹为主,主攻力学、热学和机械。 一派以至真道士为主,主攻化学。 当然,他们自己没有这么清晰的定义。比如至真道士,这家伙以前修炼铅汞大道,现在直接变成了西方炼金术。 王渊离开京城的时候,对至真道士说“如今制备毛硝,皆需刮硝土。硝土为何形成于茅房附近是不是跟粪便有关能不能用粪便来得到硝土” 至真道士受此启发,将人畜粪便混合其他物质,堆起来盖上油布放置大半年。 一共十五个粪堆,其中十四个都宣告失败,仅有加石灰的粪堆成功。 用加石灰发酵半年的粪堆,拌和草木灰以水淋之。取其汁进行熬制,即得硝酸钾溶液,一立方溶液可练毛硝十斤。 这绝对是巨大进步 明代生产火药,所需硝石都得慢慢刮。老房子、厕所旁的浮土,会生出盐状结晶物,刮下来精制提纯就是火硝,通州有个专门的熬硝营就干这事儿。 但这种方法产量太低,俗语云“熬硝千日,不抵将军一炮。”无数人辛苦两三年,制出的火药打一炮就没啦。 硝石矿也有,多在南方山区,比如贵州有个大硝洞,土司可挖矿制作火药。但离京城太远,长途运输不易,只能用于西南地区。 听到里面的欢腾声,王晹对弟子说“去看看他们又弄出啥了。” 弟子很快打听回来“先生,他们用屎做出了毛硝” 王晹瞬间感觉有些恶心,他前阵子便秘,大夫就让他服用过毛硝,现在总有种吃屎的不适感。 “我们也要加快进度”王晹说道。 去年,王晹考上了三榜进士,可惜没考上庶吉士,直接被外放到湖广做知县。仔细考虑一番,王晹选择辞官,留在京城继续搞研究,做官哪有钻研物理有意思 在王晹的主导下,制成一种大型织布机。需六人配合操作,比王渊改进的织布机,其效率都还提高三倍有余。 王晹把织布机卖给了天津工厂,价值三千两白银。他自己分得五百两,其他研发人员共得二千两,剩下五百两直接捐给物理学院类似机器,历史上诞生于清代中晚期,可惜很快就被蒸汽机给碾压了。 现在,物理学院很有钱,核心学员也很有钱。 比如至真道士那边,之前瞎鸡儿乱搞,不但耗费学院资金,他们自己的钱也扔进去许多。但现在获得用屎制硝的方法,随随便便就能回本,开工厂制毛硝,可卖给烟花商人和药材商人。 只有方楷一派最穷,因为他们研究天文、气象和光学。 光学基础理论早已传出,千里镜也没那么值钱了,民间有许多作坊在仿制。他们搞天文的只出不进,还得自己花钱制作或购买望远镜,一个个都穷得叮当响。 而且,方楷是三榜庶吉士,如今还在学习期间,毕业了也只能留在翰林院当小官,或者扔去其他部门慢慢爬。 研究天文的,都是苦逼啊,就差没有去街头摆摊算命了。 夜晚。 至真道士回到宿舍,将实验记录又检查一番,然后拿出草纸开始写稿,其书稿名曰九皇物理丹经。 或许是受到物理学派影响,他所著的丹经,也不像传统那般云山雾海,而是写得普通读书人都能看懂 “修炼大丹,须应天道。分辨两仪,汇聚三才,和合四象,周全五行。” “两仪者,阴阳也,乾坤也,天地也,鼎器也药在鼎中,居乾坤之内。坎为月,是铅;离为日,是汞。上日下月,合而为易,铅汞至于鼎中,既日月行于天地间” “三才者,水火药,应天地人也” “四象者,白金、朱砂、黑铅、水银是也白金应白虎,朱砂应朱雀,黑铅应玄武,水银应青龙” “四象既齐,乃全五行,引雄黄入中宫方得土。万物得土而生,土生万物。万物失土而死,归土也” “炼丹如此,炼物亦然。需合两仪、三才、四象、五行,方可显而得矣。” “今欲炼芒硝,如何得之芒硝性寒,位在玄武” 王渊回京的第二天,就去视察物理学院。 至真道士把九皇物理丹经呈上,作揖道“王侍郎,些许心得,还请斧正。” 王渊听说弟子用粪便炼出毛硝,本来是非常高兴的,还以为他们开启了化学之道。可翻看这道士的书稿一看,王渊直接失去语言组织能力。 这他娘的是中国版炼金术 至真道士的理论很简单,具备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可以炼出归于太极天道的金丹。那为什么不能用来炼物 这家伙认为毛硝性寒,属于五行中的水,对应四象里的玄武。因此需要把其他条件创造出来,比如石膏属土、草木灰属火,人应该站在巽木位,用包铁木棍搅拌溶液。毛硝属水,粪便也属水,因此粪便是药引,以阴阳五行之道将毛硝从粪便中分离。 王渊挠挠头“道长,你试过不站在巽位,不用包铁木棍搅拌” “没有。”至真道士说。 “可以去试试,万一也能做出来呢”王渊建议道。 286【郑和航海图】 至真道士又跑去做实验了,这次他要更换站立方位,只用木制长棍搅动溶液。 结果嘛,这位道长很崩溃,必须重新总结他的炼金术规律。 王晹领着王渊继续前行,来到靠城墙根的一处院落。那里有几台蒸汽机,却仅有一个人在捣鼓,其他学生早就选择放弃了。 “先生,这是凌夏,字仲时。”王晹介绍说。 凌夏出身匠户,有个哥哥叫凌春,还有个妹妹叫凌秋。他原本想考科举,考中生员之后,死活考不上举人,再加上家庭困难,只能跟着父兄学手艺糊口。 在明朝,只要不是贱籍,原则上都可以考科举。有明一代,匠户出身的进士,仅次于民户和军户。 王渊感觉此人有些眼熟,猛地想起来“你帮我磨过水晶镜吧” 凌夏灰头土脸爬起来,身上全是煤灰和油污,咧嘴作揖道“凌夏见过先生” 此人帮王渊磨镜子赚了些钱,悄悄跟着学习数学。接着又拜入王晹门下,系统学习物理知识,论起来算是王渊的徒孙。 王渊问道“蒸汽机遇到哪些困难” 凌夏说道“刚开始到处漏气,现在稍微好些了。弟子用棉花做成多层垫圈,虽然仍旧漏气,但已经可以让蒸汽机工作。” 王渊又问“然后呢” 凌夏指着蒸汽机说“从理论上讲,蒸汽机做功的最佳状态,是锅炉的蒸发功率无限大,而摩擦力、热量损耗和漏气等消耗无限小。但这就产生矛盾,如果要让摩擦力减小,活塞、滑杆的间隙就必须变大,间隙大了漏气就更多,锅炉蒸发量也得跟着变大。所以,制作蒸汽机的关键,是提高气密性、减小摩擦力” 王渊非常欣慰,赞许道“总结得很好。” 凌夏继续说“弟子做了很多改进实验,以现有的条件,气密性已经做到极致,除非有什么新的材料可代替棉花垫圈。活塞和滑杆也反复改进,再涂上油脂,摩擦力也无法再减小了。” “也就是说,蒸汽机做出来了”王渊问道。 “做出来了,但功率不太理想,”凌夏说道,“我仔细计算了人工和原料消耗,若是用蒸汽机纺纱、织布,还不如直接用人力划算。” 王渊仔细研究这台机器,可惜他并非蒸汽发烧友,否则一眼就能看出,这玩意儿类似于纽科门蒸汽机。 非常简单的圆筒锅炉,通过蒸汽做活塞运动,必须进行改进才有商用价值。 但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改,纷纷打了退堂鼓,只剩凌夏还在继续跟蒸汽机死磕。 王渊问道“有改进思路了吗” 凌夏点头说“有。现在的热效率低,是因为在缸内冷凝,如果让蒸汽在缸外冷凝,可能就会让功率大幅提升” “在做了”王渊继续问。 凌夏从地上捡起一个玩意儿“这是弟子制作的调节阀门,它可将冷凝器与气缸相连。按照设计,做功之后的蒸汽,可引入缸外的冷凝器当中,同时可使气缸产生真空,避免气缸在一冷一热中消耗热量。根据理论计算,有了这套设备,蒸汽机的效率可提升三倍以上。” 王渊高兴道“很好的思路。” 凌夏叹气说“可惜增加这套装置以后,气密性大大降低,四处漏气,效率还不如改进以前。” 王渊鼓励道“那就继续想办法,把气密性提高。” 凌夏看了看王晹,又望向王渊“学院不愿再资助经费,弟子磨水晶镜赚的银子,也全都砸进去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钱” 王渊笑道“我赞助学院一百两银子,专门给你改进蒸汽机,钱用完了就再去府上支取。” “多谢先生”凌夏大喜。 凌夏出身匠户,最大的理想是金榜题名。乡试多次落地之后,他已经没啥人生追求,老老实实回家做工匠。 就在此时,王渊把他弄去磨水晶镜,让他接触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凌夏不太喜欢研究理论,也对天文、化学什么的毫无兴趣,他热衷于使用力学知识制造机械。 他始终认为,自己可以造出蒸汽机,给大明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事实上,即便凌夏按照思路,完成这次冷凝器改进,也依旧无法达到商用等级,只相当于残缺版的瓦特蒸汽机。活塞做功方式必须改进,气缸也得改成双向气缸,到那时才是完整版的瓦特蒸汽机。 王渊真的帮不上什么忙,他知道蒸汽机的基本原理,具体细节则一问三不知。除了蒸汽发烧友,现代人谁去研究那玩意儿 又好生鼓励凌夏一番,王渊回到书院讲堂,召集众弟子进行讲学活动。 随着王渊升任侍郎,并在西域立下灭国之功,物理学派的门徒们也心气儿十足,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此时此刻,王渊站在讲堂里,所有人眼中都写满了崇拜。 朝鲜学生柳湄,同样崇拜不已,而且带着一丝敬畏。因为他听说,被王渊灭掉的吐鲁番,国土面积比朝鲜还大 王渊上午讲学,在书院吃午饭,下午直奔兵部。 兵部尚书王琼,听说王渊来了,亲自过来套近乎“王侍郎灭国之功,震古烁今,大丈夫当如是也” “王尚书客气了。”王渊拱手笑道。 王琼此人虽然能力极强,但喜欢攀附权贵,他已经巴结上江彬,跟钱宁的关系也不错。王渊虽然是他的属下,但同样也是御前红人,这家伙说话之间带着三分讨好。 两人互相吹捧时,老丈人黄珂也来了。 兵部左侍郎王璟,已经调去都察院,担任右都御史,成为都察院的二把手。现在,兵部只有黄珂这么一个左侍郎,他跟王琼联手等于控制兵部。 真联手了,黄珂角色转换快速无比。他以前是杨廷和的心腹,杨廷和还得两年才回来,为何不借着女婿的身份重新站队呢 这不丢人,杨廷和的绝对心腹陆完,也已经完成了重新站队。 等杨廷和丁忧期满,再次回到朝堂,那时的局势已经彻底改变,需要承诺更多好处才能拉拢群臣。 三人在那儿闲聊片刻,又有两位右侍郎过来攀交情。 直至众人散去,只剩黄珂和王渊。黄珂才改成私人称呼,低声道“贤婿久征西域,家中甚是想念。今晚你带着眉儿黄峨,去我那里喝两杯,咱们好好叙一叙翁婿之情。” “应该的,”王渊问道,“泰山大人,兵部库房在哪边” 黄珂笑道“我带你去。贤婿要找什么文书吗” 王渊说道“随便翻一翻。” 库房就是档案室,黄珂把王渊领到那里,便自个儿回去办公了。 库吏问道“不知王侍郎要寻什么文书” 王渊笑道“三宝太监航海图。” 库吏愣了愣“稍待。” 成化年间,就有太监建议,仿效永乐故事,下西洋获取珍宝钱财。结果,兵部郎中刘大夏,悄悄把航海图给藏起来,库吏怎么也找不到。 兵部尚书项忠没法交差,就责怪库吏,刘大夏在旁边说“三宝太监下西洋,所费钱粮数千万,军民死者亦万计案虽在,亦当毁之” 这话是说,就算航海图还在,也应该毁掉。 但到了万历年间,顾起元撰写客座赘语,直接改成“取而焚之”,说刘大夏把航海图给烧了,刘大夏因此成为互联网上的民族罪人。 其实烧个屁啊,航海图属于重要文书,借刘大夏八个胆子都不敢私自销毁,顶多也就暂时藏起来而已。 郑和航海图,直至崇祯年间都还在。茅元仪编写武备志,将航海图也录入其中,且足足录了四十四页 就算航海图被毁掉,也是在清朝焚毁的,崇祯那会儿还好好的呢。 库吏按照索引,很快就把航海图找到。躺在王渊面前的,是一张巨大地图,全名为自宝船厂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 除了航海图,还有一些文字资料,记录沿途各国风土人情,以及各国的特产等内容。 王渊直接叫来两个书吏,将这些资料全文抄撰,航海图也临摹一份下来。 287【王大爷兵败】 “妹夫,小妹,快请”黄峤把王渊和黄峨引入府内,态度热情到没边,与三年前相比完全反过来。 王渊抱拳道“兄长客气了。” 黄峤去年终于结婚,妻子是右副都御使李充嗣的孙女。 王渊在山东治理漕河时,担任兵备副使的李充嗣帮忙不小。王渊也投桃报李,在皇帝面前说好话,将李充嗣直接升为左副都御使历史上,李充嗣先是担任顺天府尹,接着再升为右副都御使,王渊等于直接让他跳了两级。 李充嗣自然对王渊心怀感激,同时又觉得王渊前途无量。于是他主动找到黄珂,将孙女许配给黄珂的长子,黄珂立即答应下来。 李充嗣是内江人,黄珂是遂宁人,本就属于四川同乡。现在又结为亲家,关系瞬间就铁了,都是王渊的政治盟友。 自家人团聚,没啥好忌讳的,黄峤的新婚妻子李氏,也被带过来跟王渊见礼。 李氏刚满十五岁,虽非绝色,但也耐看,而且身上有股书卷气。 黄峤考科举不行,搞物理也够呛,也就诗词还过得去。如今讨了个漂亮老婆,又荫在工部做从八品小官,偶尔吟诗作对,小日子过得还算比较滋润。 “姐夫”黄亦来见礼。 这小子已经十二岁,比他哥哥聪明得多,居然进学做了生员,今后多半能考中进士,属于黄家的重点培养对象。 幼弟黄峰仅五岁,跟在聂夫人背后,怯生生喊了声“姐夫”便躲起来。 王渊带着黄峨,上前给岳父岳父见礼,二老笑容满面招呼他们入座。 还没动筷子,黄珂就举杯道“贤婿,你我翁婿二人,先来干一杯,庆贺你立下奇功” “该我敬泰山大人。”王渊笑道。 黄珂是那种没有酒量还喜欢豪饮的,不过酒品很好,醉酒后爱啰嗦,啰嗦完直接睡觉,从来没有耍过酒疯。 三两杯下肚,黄珂就开始话多“亦卜次我打过交道,他打不过蒙古小王子,就来劫掠大明边境。当时我担任延绥巡抚,亲自率兵与之交锋,在木瓜山打得此獠狼狈而逃过了两年,亦卜次还来,又被我带兵打跑了我当初擢升户部右侍郎,也是靠军功挣来的。” 王渊随口奉承“泰山大人真是文武双全” 黄珂又喝了一杯“我这不算什么,只是把亦卜次打跑。贤婿就了不得,居然把亦卜次收到麾下,统率其部众一起去打吐鲁番” 王渊笑道“亦卜次被赶出河套,又被赶出宁夏,再被赶出甘肃,早就成了落水狗。他想在西海站稳脚跟,就必须获得大明许可,招揽其部众轻而易举。” “换成别人可不敢。”黄珂唏嘘道。 也就王渊胆子大,敢收一个多年劫掠大明的蒙古部落。 历史上是什么样子呢 亦卜次请求甘肃巡抚,希望能在西海放牧。甘肃巡抚很有意思,既不同意,也不反对,居然赠送财货,希望亦卜次能带领部众离开,走得离甘肃镇越远越好。 走个屁啊 亦卜次接收财货时满口答应,当蒙古小王子侵略延绥、宁夏时,甘肃镇被调去支援兵力空虚,这家伙就趁机跑去甘肃劫掠。而且尝到了甜头,但凡找到机会,就去甘肃镇抢劫,因此实力迅速壮大。 现在嘛,卜儿孩被王渊扔去昌吉驻牧,直接分走亦卜次一半兵力。 亦卜次根本没法拒绝,只能老老实实在青海放牧。因为昌吉那边草场丰美,卜儿孩获此牧场非常高兴,从此不再跟亦卜次一条心。 这种安排,不仅解决甘肃镇的南方之危,还让卜儿孩成为吐鲁番的北方屏障,也可让亦卜次牵制关西七卫。 随手落子,精妙无比,可谓一石数鸟。 熟知边境事务的杨一清、王琼、黄珂等人,简直打心里佩服王二郎不仅打仗勇猛,以夷制夷也玩得炉火纯青。 “来,再喝” 王渊还只是微醺状态,黄珂就已经迷糊了,一番啰嗦之后,居然直接趴饭桌上睡着。 聂夫人早已习惯,让仆人把黄珂扶去休息“若虚,让你见笑了。” 王渊笑着说“泰山大人真性情,何笑之有我敬岳母大人一杯。” 酒足饭饱,王渊带着黄峨,乘坐马车出城回府。 黄峨趴在王渊怀里,她也喝了些酒,双颊酡红生出云霞“二哥,今天爹和娘都很高兴呢。” “那你高兴吗”王渊把玩着黄峨的柔荑,那双小手煞是白嫩好看。 黄峨干脆坐到王渊腿上,俏脸贴在他胸膛说“我当然也高兴啊。有疼我的爹娘,还有爱我的丈夫,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好命的女子。” 王渊将她紧紧抱住“我会一辈子疼你的。” “嗯,”黄峨突然说,“也不知灵儿姐姐怎样了,有时间我一定去贵州看望她。” 王渊叹息道“找个机会,我们一起去。” 夫妻俩在马车里腻歪,擦着宵禁的边缘出城。 刚刚回复,周冲就来禀报“二哥,阳明公来信,刚刚送来不久。” 王阳明已经去了江西半年多,这次主要是给王琼写信,希望能够挪用江西商税作为军费,否则根本没有足够的钱粮去练兵。他估摸着王渊已经回京,于是顺手给王渊也写了一封信。 怎么说呢,王大爷在江西剿匪的第一仗,居然大败而归 王阳明只带了几个仆人和学生去江西,走半路上就遇到水匪。他忽悠客商跟自己同行,把商船伪装成官船,又亲自站在甲板上训斥,吓得那些水匪乖乖让出一条道路。 如果不这样做,王阳明估计半道上就被水匪给砍死了。 等到履任之后,王阳明更加头疼,当地卫所全是乌合之众,他只弄到两千老弱残兵。而给他办事的吏员,夹杂着一堆土匪奸细,王阳明使用计谋找出十多个,等他出兵的时候,消息还是被泄露出去。 不但如此,当地百姓也全是奸细,因为他们有很多亲人在做土匪。王阳明只得搞连坐法,十户为一组互相监督,尽可能解除土匪的群众基础。 接着王阳明又练兵,带着新练士兵去剿匪。结果呢,行军路线早被土匪掌握,刚开始打了一场胜仗,却在追击途中遭遇埋伏。 王大爷身中两枪,骑马突围,差点被土匪活捉 王渊还没把信件读完,脸色就变得古怪。一代圣贤王阳明,居然在土匪那里栽跟头,纵横江西、福建、广东三省的江西土匪果然厉害啊。 太难了,王阳明打的不是土匪,打的是江西地方势力。 那些土匪,有些是当地士绅资助的,许多跟当地百姓沾亲带故,还有无数吏员是土匪的内应,而王阳明麾下只有一群新练士卒。 这尼玛怎么剿 王阳明之前的那些巡抚,剿了几十年,土匪越剿越多,就是因为这些糟心事儿。 便是把王渊派去,估计也头疼得很。什么时间出兵,具体走哪条路,早被土匪打听得清清楚楚。你兵力强大,土匪直接分散再大山里,等你走了再重新聚起来。你兵力弱小,直接在有利地形埋伏,便是主将骁勇无双,手下的垃圾兵也会因中了埋伏而崩溃。 在信件末尾,王阳明向王渊推荐了一个人,希望王渊帮忙说说好话,给此人安排一个官位。 王阳明推荐的人才,叫做桂萼,跟王渊同科进士。 桂萼被外放到丹徒做知县,因为性格刚直,把上司和豪绅给得罪狠了。三年考满,非但没能升官,反而调去更穷的青田当知县。 一怒之下,桂萼辞官回家,如今在江西老家开门书院。 桂华、桂萼兄弟俩,主动找到王阳明,说愿意支持王阳明剿匪。王阳明自然投桃报李,又欣赏桂萼才华,于是向王渊推荐此人,希望能给安排个官做。 蝴蝶翅膀,扇起了大风。 历史上,王阳明晚一年巡抚江西。他是在初步剿匪成功之后,才接触到桂萼兄弟的。 为了巩固剿匪成果,王阳明重新划定行政区域,在江西新设了好几个县。桂萼的老家,被邻县划走不少地盘,于是兄弟俩主动联络王阳明,愿意倾力配合王阳明剿匪,换取老家的地盘不被领县划走。 由此,桂家在安仁县名声大噪,王阳明也得到切实的好处。 直至多年以后,王阳明再度出山剿匪,桂萼已经身居高位,两人直接闹掰了。 桂萼不但率先搞出一条鞭法,勒令全国清查土地,而且还梦想着开疆拓土。他给王阳明写信,希望王阳明借机收复安南,恢复大明曾经的国土。而王阳明碍于大明糟糕的财政,不愿再跟安南打仗,于是桂萼怀恨在心当时确实有机会收复安南,但接下来肯定一堆战事。 在王阳明死后,桂萼甚至上疏嘉靖,把王阳明的爵位给剥夺了,并且开始全国性打压阳明心学。 现在二人提前接触,王阳明还帮着桂萼复官,这两位是不可能再撕破脸了。 桂萼 王渊有些印象,毕竟他们属于同科进士。 但是,王渊属于历史小白,不知道桂萼会创立一条鞭法,也不知道这家伙在嘉靖朝当过首辅。直至现在,王渊都以为一条鞭法是张居正首创的 既然王大爷说桂萼是个人才,王渊自然相信老师的眼光。 嗯,明天就去跟皇帝说说,把桂萼扔到浙江当知县,说不定还能帮助自己开海呢。 288【远程换人】 桂萼此人,属于绝对的激进派。 力行改革,主张开海,梦想着收复国土。 翌日,王渊前往吏部,查看桂萼的政绩考核,差点当场就笑出声来。 桂萼在丹徒当了三年知县,一年报洪灾减免赋税,其余两年的赋税皆有所增涨,并且户口大增。如此数据,考核等级居然是“不称职”第三等。 镇江知府对桂萼的评价,是“酷烈,浮躁,不谨”,这属于地方考满。 监察御史对桂萼的评价,是“酷,民怨沸腾”,这属于随机巡查。 吏部考功司,就是按照以上两份考核,对桂萼进行最终复核的。 真正的贪官,怎么可能同时得罪知府和御史 明朝官员考核,主要分为三项内容 第一,是否执行诸司职掌和到任须知,前者是京官的行政守则,后者是地方官的行政守则。 第二,是否完成“本等六事”,即学校、田野、户口、赋役、诉讼、盗贼。 第三,是否犯了“八项察例”,即贪、酷、浮躁、不及没有赴任、老、病、罢无能、不谨。 从而可知,做地方官,办学第一,耕种第二,税收只能排第四。 不是说你gd搞得好,政绩考核就一定好,可以指摘的地方多着呢。 镇江知府和监察御史,无法从桂萼的本职工作挑骨头,甚至都不敢说桂萼贪污,只能评价其为官严酷、做人浮躁、办事不谨。 结合整体情况,王渊用膝盖都能想出来,桂萼定然在丹徒县清查田亩和户口。一下子就让该县户口大增,可惜得罪了豪绅,也因此得罪上司和御史。 此人用得 王渊在小本本上记下桂萼的名字。 紧接着,王渊又去查浙江主官,结果没看见啥熟人。 此时的浙江左布政使叫王绍,弘治六年,三甲进士。巡按贵州时,平定蛮夷叛乱,从此平步青云。 这位老兄刚刚被任命两个多月,而且是从陕西调过去的。按照如今的出行速度,估计还没办完交接,不至于跟当地豪绅盘根错节,这对王渊而言是件大好事。 右布政使叫任鉴,成化二十三年,三甲进士。岁数够大的,而且任期快满了,等王渊抵达浙江,可能此人已经被调走。 所以,浙江的左右布政使,都跟王渊一样是新人,就看谁在杭州发展得更快。 杭州这地方很扯淡,不但浙江三司治所在此,一座城里还有两个知县。杭州城被劈成两半,一半归钱塘县管辖,一半归仁和县管辖。 王渊很想把桂萼、沈复璁弄过去,一人管理一个县。 不过嘛,沈师爷是浙江人,不能在浙江当官。王渊总不能让沈复璁辞职,担任自己的幕僚一起去浙江吧,沈复璁可舍不得那宝贵的官帽。 “王若虚在吏部库房做什么”陆完惊讶道。 库房主事说“似在查找浙江官员档案。” 陆完责备道“吏部库房,岂能让人说进就进你这个主事怎么当的” 库房主事连忙说“毛侍郎带进来的,说是为陛下办事。” 吏部左侍郎叫毛澄,正德东宫班底,跟陆完一样,属于杨廷和的心腹。 毛澄一度执掌翰林院,只要再得到掌管制敕房的差事,就有资格入阁当大学士。但杨廷和为了分杨一清的权力,把毛澄弄到吏部当左侍郎,目标直指吏部尚书。 结果呢,杨廷和突然丁忧回家。 陆完买通江彬说好话,被皇帝任命为吏部尚书。毛澄直接傻掉,他翰林院的差事丢了,吏部尚书的职位也飞了,竟落得个两头空,现在跟陆完的关系降到冰点。 “既得毛侍郎许可,那就没什么问题了,你且下去吧。”陆完无奈道。 一提起毛澄,陆完就感到头疼,他这个吏部尚书当得憋屈啊。 吏部各级官员,一部分是杨一清的人,一部分是毛澄的人杨廷和党羽。陆完作为吏部尚书,居然连吏部官员都指挥不动,至少还得花一年半载提拔亲信。 王渊大致了解浙江官场,慢悠悠离开吏部库房。 刚刚出门,就见常伦走来,王渊拱手道“明卿兄,来吏部办事” 常伦苦笑道“我被外放了。” 王渊惊讶问“什么职务” 常伦叹气道“寿州判官。” 这哪里是外放,分明往死里贬官,堂堂正七品京官,直接变成从七品地方官。 王渊问“你得罪谁了” 常伦说“我得罪的权贵太多,不知道是谁干的。” 你牛逼,王渊彻底无语。 常伦的业务能力很强,可惜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偏偏又担任大理寺评事,负责复审各种案件。每每遇到冤案,而又被人阻挠,他就会写诗表达不满。常伦的诗词也很棒,有些讽刺权贵的词曲,居然传遍京城的各大青楼。 王渊想了想,说道“你也别去吏部了,回去等几天,然后跟我一起去浙江。” “浙江啊又不能打仗。”常伦非常失望。 这货明明是一个法官,整天却想着打仗。 王渊笑道“谁说浙江就不能打仗了只要你敢坐船,肯定有仗打” “真的那我跟你去。”常伦突然开心起来,完全忘记自己被贬官的烦恼。 王渊直奔豹房,找皇帝要人要官,并且暂缓常伦的外放。 “你想要钱塘、仁和两县的主官”朱厚照说,“我让人问问。” 王渊自有做佞臣的觉悟和休养,他才懒得跑去地方跟知县斗法,至少得是知府级别的才够他出手。可知县阳奉阴违又讨厌,那就干脆全部换成自己人,反正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钱塘知县叫承天秀,两年前上任;仁和知县叫张介,一年前上任。 现在,两人全部给王渊挪窝。 事实证明王渊是对的,特别是钱塘知县承天秀,真真属于天秀。历史上,这家伙盘在钱塘当了九年主官,每次都是深受百姓爱戴,万民请命把他给留下来,破知县一直当到嘉靖年间才离任。 什么意思 承天秀举人出身,自觉仕途暗淡,干脆在钱塘县勾结豪强,可劲儿的贪污享受。当地士绅舍不得他走,一再挽留,一留就是整整九年。 这货如果遇到王渊,估计直接一刀给砍了。 有皇帝开口,不用那么血腥。 常伦担任钱塘知县,桂萼担任仁和知县,杭州府城就这样被王渊掌控。 289【还得继续求官】 一辆骡车,自保定清苑县而来。 说是车,却连车厢都没有,只是骡子拖着木架而已。 一个中年男子,坐在车架上赶骡,身后捆着个大木箱,以及鼓鼓的麻布口袋。 三百多里路,中年男子不急不徐,赶着裸车足足走了六天,远远已经可以看到北京的城墙。 突然,一个商队追上来,头领朝中年男子抱拳“张知县” 中年男子拱手还礼,报以微笑。 商队头领问道“张知县车上装的是什么车轮吃土比较深啊。” 中年男子说“些许物事,不值一提。” “那不是搜刮而来的金银财宝”商队头领冷笑道。 中年男子不再言语,也懒得辩解。 “抓住他” 渐渐来到南城外,商队头领突然爆喝,随员纷纷扑过去,当着守城官兵的面,把中年男子拖下车来。 “大胆,我乃朝廷唔唔” 中年男子刚呵斥半句,嘴巴就被堵住,手脚也被捆住。 守城官兵愣了愣,随即质问“你等欲作甚” 商队头领解释说“军爷,我们是保定府清苑县的良民,此人乃清苑县知县张钺。这厮在清苑鱼肉乡里,闹得民怨沸腾,百姓恨不得将其扒皮食肉。如今,趁着这厮进京考满,吾欲执之告发于吏部” 守城官兵被逗笑了,指着骡车说“就这破车,你说他是贪官” 商队头领说道“这厮惯会假装清廉,别看其骡车破旧,箱子和口袋里装的全是金银财宝。” “唔唔”张钺挣扎着想要辩解,却根本没法说话。 商队头领大喊“京城的父老们,都过来做个凭证,我要把这贪官扭送去吏部” 城门口聚集的看客越来越多,便是守城官兵都不敢犯众怒,只能放其进城直奔吏部。很快穿过正阳门,来到大明门,又是一番闹腾,守门官兵只得前往吏部通报。 吏部官员转瞬即至,将围观百姓喝退,只许商队头领和张知县进内城。 吏部尚书陆完、吏部左侍郎毛澄,以及众多吏部官员,全都被这件事情惊动。因为太反常了,县官进京述职,居然被老百姓捆起来,还扭送到吏部进行告发。 根据大明的法律,有冤也不得越级告发,无论冤情是否属实,越级告发者都要发配充军。 更何况,此人还是民告官 但话又说回来,大明律只规定有冤不得越告。眼前这人并非喊冤,而是检举官员贪污,似乎又不用被发配充军。 常伦刚刚办完手续,在吏部领到文书,随时可以去浙江赴任。 听到外头的吵闹声,常伦好奇的跑来观看。只见吏部的吏员们,已经抬着箱子和口袋进来,张钺被捆绑着扔在堂前。 毛澄皱眉道“朝廷命官,怎能如此侮辱,快把他的绳子解开” 陆完也说“解开吧。” 清苑知县张钺重获自由,长身站在那里,早已恢复镇定,只说“我不是贪官。” 商队头领冷笑“贪与不贪,打开箱子便知。” “开箱”陆完下令。 木箱被上锁,当场暴力撬开。 陆完和毛澄亲自过去搜查,对视一眼,脸色阴沉,各自离去。 考功司郎中也来查看,当即怒道“将这刁民扭送去刑部” 刑部就在隔壁不远,转眼就到了。 商队领头被架起拖走,急得大呼“你们官官相护,我不服” 考功司郎中喝道“放开他,让他自己过来看” 此人立即冲过去,结果发现箱子里装的全是书。他一本一本往外扔,搜寻到箱底,也没见到半两银子。 紧接着,这家伙又去解开麻布口袋,倒出来全是喂骡子的黄豆。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商队头领失魂落魄坐在地上,随即哀嚎“老爷,你可害死我了,好端端的派我来京城作甚” 张钺慢悠悠捡起书籍,全部放回木箱之中,又拿出地方考评文书,递给考功司郎中说“清苑知县张钺,七年考满。” 考功司郎中接过来一看,地方考核为“称职”第一等,还附带保定知府的评语“清廉如水,爱民如子”。考功司郎中笑道“张知县果然是清官” 张钺,正德二年进士,正德三年会试落榜。 因受提学使赏识,被荐为行唐知县。只做官一年,就把当地豪绅搞得欲仙欲死,凑钱为其买官转任他处。随后,被调去附郭府城的清苑做知县,做了两年又逼得当地豪绅凑钱买官。 结果,刘六刘七杀来,张钺率领军民守城。因此深得保定知府赏识,在清苑足足做官六年,到现在才来吏部述职。 历史上,张钺因为今天这档子事,成为人尽皆知的大清官,遂被擢升为南京户部主事,负责管理油水丰厚的淮安关税。他在淮安钞关革除积弊,搞得“天怒人怨”,任期未满便升任常德知府,直接在常德跟荣王干起来。 至此,张钺的官也算当到头了,虽然考满政绩优秀,却一直在各地打转,当知府能当到死。谁让他只是个举人,且又得罪权贵无数呢 常伦一直站在吏部门口等待,过了好半天,张钺才赶着骡子出来。他上前寒暄道“张知县清廉如斯,在下佩服之至” 张钺回礼道“敢问阁下是” 常伦说“鄙人钱塘知县常伦,字明卿,还未赴任。” “原来是常知县,”张钺抱拳说,“鄙人张钺,字豁德。” 常伦笑道“豁德兄,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根本不容张钺拒绝,常伦就拉着他离开,骡子和书箱都让在吏部请人看管。 王渊正在兵部查阅档案,很快常伦经过通报,带着张钺进来了。 “若虚,刚刚吏部发生了一件稀罕事”常伦把情况复述了一遍,又介绍说“豁德兄,这位便是兵部右侍郎王渊,王若虚” 张钺肃然起敬,作揖拜道“见过王侍郎” 王渊笑道“豁德听说过我” 张钺说道“王侍郎之名,天下谁人不知” “坐吧,”王渊随口问道,“豁德可知海运” 张钺反问“王侍郎是想改漕运为海运吗” “你还真敢想。”王渊乐道。 张钺说道“海运自然便利,却有两个难处需解决。” 王渊问道“哪两个难处” 张钺侃侃而谈“第一,海上千里漂泊,如何处理飘没第二,数十上百万军民,皆赖漕运为生,改成海运之后,如何解决这些人的生计” “豁德高见”王渊立即知道此人是能办事的。 历来众臣反对漕粮海运,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海上风险太大。这种风险,不仅来自天灾,还来自于人祸 走漕河都能玩出飘没把戏,海上漂那么长时间,沿途根本无法监督,怕不是一年要给你“翻船”好多次,运粮官吞掉的粮食比运到北京的还多。 其次,就是漕运军民生计问题,那是上百万人吃饭的行当。 王渊又问“豁德可赞成开海” 张钺说话直来直去,毫不隐瞒“我是胶东人,自小在海边长大。我觉得吧,开海还是有好处的,但必须有一点要注意。开海互市之利,不可全做内帑,当分户部一些、分地方三司一些,否则绝难开海。” “谁跟你说开海之利全为内帑”王渊笑道,“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确实该分润好处。” 内帑就是皇帝私产,不说后世,就连明代中后期官员,都以为郑和下西洋弄来的钱全被皇帝拿走。 王渊这段时间,一直在查找资料,发现郑和做买卖,利润也是要上交国库的。 那玩意儿是真赚钱 明宣宗时,工部尚书黄福对皇帝说“永乐年间,营建北京,南征交趾,北伐沙漠,国库里银子多得是。而近年来,没有大兴土木,没有南征北战,而银钱只刚刚够用。如果遇到大灾,朝廷该怎么办” 这话是让皇帝想办法弄银子,暗指继续下西洋。 仅过两个月,明宣宗就命令郑和重下西洋,去捞点银子回来充实国库。 郑和下西洋的致命缺陷,在于官方垄断远洋贸易,不肯让利给民间海商。 王渊感觉张钺颇有才干,问道“吏部堂前开箱,君之清名必然传遍京城,怕是直升两级都有可能。”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此而已。”张钺不悲不喜,他已经四十多岁,远比常伦、桂萼要沉稳得多。 王渊问道“你可愿跟我去浙江开海,且只给你一个正七品官职” 张钺沉默苦思良久,反问“王侍郎真要开海” 王渊没有否认。 张钺问道“若我去浙江,担任何职” 王渊说道“浙江南关工部分司主事,专门为我筹措木材造船” 浙江只有两个六部分司,一个是北关户部分司,负责督粮和征收部分商税;一个是南关工部分司,负责征集木材和征收木材税。 这两个部门的主官,虽然只是正七品,却油水丰厚得让人眼红。 因此朝廷早有规定,分司主事任期一年,不得多任连任,以防止长期留任加剧腐败。 而且,基本上都是新科进士,扔去地方做分司主事,毕竟楞青头们不敢贪那么多。比如兵部尚书王琼,他的第一任职务,便是浙江南关工部分司主事。 张钺仔细考虑之后,点头道“愿随王侍郎左右” 得,又要去找皇帝求官。 290【一意孤行】 朱厚照一连在浙江安排三个官员,虽然都只是七品小官,但依旧引起内阁、六部众臣关注。 皇帝究竟要干啥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豹房,梁储、靳贵、杨一清,三位阁臣皆在。 朱厚照开门见山的说“朕欲新设杭州市舶司,诸卿有何意见啊” 三人都没有立即反对,因为搞不清楚状态。 梁储问道“陛下,浙江已有宁波市舶司,为何要新设杭州市舶司” 朱厚照说“宁州市舶司负责日本贸易,朕新设杭州市舶司,是负责泰西诸国贸易。” 梁储依旧疑惑“泰西诸国贸易,有广州市舶司负责啊。” 朱厚照说“广州太远,江南商货不易运至。” 梁储劝道“陛下,两广商货,与泰西诸国互市绰绰有余。” 朱厚照说“肯定不够。” 梁储还要再劝,杨一清突然惊问“陛下可是要开海” 朱厚照笑道“只开杭州之海,诸卿不必惊慌。” “陛下,万万不可” 梁储直接跪下,恳求皇帝不要开海,他说“海禁乃祖制,不能轻易废之。” 这个理由很强大,直接把所有异见堵死。 便是朱棣,也不敢违反祖制,甚至将海禁执行得更严格。 郑和下西洋并非开海,那属于官方贸易。 啥是海禁 禁止民间私商出海,禁止外商来中国,只允许番邦在朝贡时带些私货 朝贡携带私货,那是有严格规定的。去年,朝鲜使者就私货带太多,锦衣卫直接去会同馆堵门,朝鲜国王感觉颜面尽失,借机在朝鲜国内搞派系打压。 朱厚照问杨一清、靳贵“两位对海禁有何看法” 杨一清委婉反对道“应与六部商议。” 靳贵模棱两可道“还需谨慎行事。” 文官集团反对开海,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提督市舶司皆为太监,反对开海,就是打压阉党。弘治皇帝加强海禁,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太监依靠市舶司贪污太多。 第二,害怕被断了财路,这个主要出自南方官员。 而北方官员,一向对是否开海,报以无所谓态度,反正他们也捞不到什么钱。 杨一清虽然祖籍云南,但户籍在广东,根基也在广东。 靳贵是江苏人,梁储是广东人。 三位阁臣,皆为南方沿海人士,他们怎么可能支持开海 朱厚照非常生气,冷笑道“若朕一意孤行呢” 三位阁臣全部跪下,沉默抵抗。 朱厚照阴阳怪气道“做生意嘛,讲究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朕已经出价了,你们多少也该还个价啊。” 梁储说“陛下,事关社稷,怎可儿戏” 杨一清突然蹦出来一句“陛下,若无太监提督市舶司,或可试行开海之策。” 梁储听到这话,立即扭头瞪了杨一清一眼。 以太监提督市舶司,是朱棣搞出来的,这位老兄特别喜欢重用太监。他在位时当然一切顺利,可他一死,太监们就跳起来,把朝贡贸易所得利润吃得七七八八。 朱厚照犹豫不决,他也想用太监,但王渊有些不乐意,现在杨一清也坚决反对。 靳贵好歹也是帝党,见皇帝不说话,立即附和道“陛下,若废太监提督市舶司之制,臣也支持开海” 靳贵的小心思很简单,不是我要反对陛下啊,我只是反对那些太监而已。 也别怪文官这种逢太监必反的态度,实在是太监整体扶不上墙。就拿明代的银矿来说,必定选用太监做矿监,连银矿都能给你整赔本,你就说说贪得有多过分吧 王渊也是坚决反对太监提督市舶司的,他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一场,最后海贸收益大半进了太监的腰包。 朱厚照坐在那里,良久不语,显然信不过文官,反而更相信自己的家奴太监。 梁储这才放心下来,心中赞叹杨一清手段高明。如此态度,既没有得罪皇帝,也维护了朝廷的海禁政策。 在三人想来,朱厚照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盐矿、铁矿、银矿被太监搞废了不知多少,文官们一直持反对意见,可百年来还不是继续任用太监。 朱厚照咬咬牙,突然拍板道“宁波、广州、泉州、顺化、新平,这四个市舶司继续由太监提督。新设杭州市舶司,由文臣提督,暂时只在杭州开海,试行数年以观成效。不许再反对,此事就这么定了升云南左布政使陈金,为右副都御使,提督杭州市舶司。” 陈金是山西人,在没有太监贪污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反对开海 梁储、靳贵和杨一清吃惊不已,居然派一个右副都御使去提督市舶司,这分量太重了 “陛下”梁储还想劝谏。 “闭嘴” 朱厚照直接打断“朕都说了,只在杭州开海,施行数年以观成效,若难有作为则再禁不迟。” 三人默然,苦思对策。 这段时间,王渊在选用帮手,朱厚照自然也没闲着。他又说道“升东昌府同知何瑭,为杭州市舶司提举官” 何瑭就是在经筵之时,指着皇帝鼻子痛骂昏君那位。 朱厚照不知什么时候把他想起来,非但怒气全消,现在还一下子给何瑭升了两级。 还没等梁储、靳贵、杨一清缓过劲来,朱厚照再次甩出王炸“即令兵部右侍郎王渊,总督浙江,赐开府之权,以一千神机营为标兵随行” “陛下” 三位阁臣惊慌大呼。 梁储说“总督有开府之权,还有标兵之厉,恐复为唐时藩镇之祸” 朱厚照气得发笑“只是临时开府,标兵也仅有一千,若如此都能形成藩镇,那地方三司官员皆可斩也朕今天不是跟你们商量,朕是在传令,且下去吧” 不管是王渊当总督的开府领兵之权,还是开海贸易之事,三位阁臣都拒不配合,还撺掇着科道官员上疏劝谏。 但还是那句话,正德时期的内阁,并没有那么大的权利。 他们三个不配合,吏部尚书陆完配合啊,兵部尚书王琼也配合啊。 朱厚照直接让江彬传话,隐约透露出一层意思,只要陆完配合开海,事成之后就令其入阁为相。陆完这货是苏州人,为了迎合皇帝,连自己家乡的士绅利益都不要了,还趁此机会在吏部提拔亲信吏部左侍郎毛澄不配合,陆完借助皇帝的威势,一口气换了三个吏部郎中。 吏部和兵部全力支持,内阁反对又有什么用 礼部尚书毛纪、户部尚书石阶,全都以辞职来威胁皇帝,坚决反对这两件事。朱厚照只当看不到、听不见,辞职的一律不允,他们也只有傻愣着。 连调边军入京这种事,朱厚照都能强行办成,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干的 开海成败,不在朝堂,而在地方 291【偷得浮生半日闲】 王家,会客厅。 黄珂叹息道“贤婿,陛下一贯荒唐,你又何必跟着掺和” “泰山大人是来劝我的”王渊问道。 黄珂说“海禁乃祖制,开海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你有平乱灭国之功,又是状元出身,安安稳稳熬几年,便是尚书都有得做。一旦趟进开海那滩浑水,则惹人非议,前途更加曲折啊。” 王渊问道“梁储请你来劝我” 黄珂说“便是没有梁阁老,我也是要来劝劝的。” 王渊又问“若我执意前往浙江,他们是不是要玩什么盘外招” “盘外招”这个词语,黄珂居然一听就懂,告诫道“海禁的水太深,你一旦牵涉其中,必然凶险无比。” 王渊笑道“那些地方士绅,难道比吐鲁番蛮夷更可怕” 黄珂说“你在西域可以纵情厮杀,可到了浙江,你还能把那些士绅都杀了不成” 王渊冷笑“杀一批,吓一批,拉一批,如是而已。” “你真的不愿回头”黄珂问道。 王渊反问“难道泰山大人要因此与我决裂” 黄珂叹息说“那倒不至于。唉,你一心要蹚浑水,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说声好自为之吧。” “吾自当慎之。”王渊说道。 黄珂突然问“贤婿,杭州并无良港,你为何选在那里开海” 王渊并不回答,只笑道“朝堂诸公都在等着看笑话吧” 杭州是绝不可能建出海港的,因为那里泥沙太浅,只能允许平底船通行。吃水太深的海船,进来就得搁浅,江南那边的官员都很清楚。 可是,没有一个人出言提醒。 这些家伙蔫儿坏,既然无法阻止皇帝开海,那就让皇帝去开呗,杭州那破地方能搞海贸才怪了 王渊又不是神仙,当然无法在杭州建成海港,他的眼睛盯着嘉兴呢。 可嘉兴那一大片海滩,全他娘的是盐场。直接选在那里开海,遭到的阻力会更大,一准儿会说嘉兴开海破坏盐课。 朝臣们的疑惑,不只是杭州开海,还有浙江北关的问题。 皇帝把浙江南关工曹给换了,偏偏不还浙江北关户曹。北关可比南关繁荣得多,“北关夜市”乃钱塘八景之一,通宵灯火辉煌,皇帝为啥不把北关也控制在手 思来想去,朝臣们只当皇帝和王渊搞不清状况,连杭州的具体情况都没整明白,一个个在那儿等着看笑话呢。 黄珂毕竟是王渊的老丈人,眼见劝不住,于是好心提醒,免得王渊在杭州栽了跟头。 王渊却说“泰山大人,此事你不必再过问,小婿早就有了通盘计划。” “那我就不问了。”黄珂又去跟女儿说了几句,便坐车离开王家。 黄峨把父亲送出大门,扭头问道“二哥,大部分朝臣都反对开海,为什么你一定要去浙江” 王渊笑道“你怎么看” 黄峨摇头说“太祖禁海总有原因,朝臣反对开海也有理由,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王渊说道“太祖禁海,是蒙元未灭,而张士诚余孽,又勾结倭寇袭扰沿海。朝臣禁海,是他们悄悄出海,害怕开海之后断了财路。太宗一朝,海禁最严,却是将海贸利润控制在朝廷手中。如今只知海禁,又不学太宗下西洋,可谓自缚手脚。” “原来如此。”黄峨立即明白。 朱元璋很有些意思,他在南京种树五十余万棵,大部分都是桐树、棕树和漆树。本意是就地收取桐油、棕麻、生漆,用来供给宫室,这样就不必再向老百姓征收。 结果呢,这三种树木,全是造船的重要原料,直接为郑和下西洋提供便利。 朱元璋那会儿的海禁,执行得并不严格,因为中国海岸线太长了。还是朱棣聪明,只许民间造平头船,这样既能保证渔民生计,又能防止民间搞远洋贸易。 所以,王渊到了浙江,查禁走私很简单。 只要遇到非官方的尖头船,直接剿灭就完事儿,根本不需要去核实身份。 可惜王渊手里没有海军,由于“承平”日久,朝廷早就不生产大型和中型海船,浙江、福建的水师徒有虚名,“战船、哨船十存一二”,只剩下可以近海巡逻的小船。 王渊这次去浙江,比在西域还不如,虽然带着一千神机营,但总不能让火铳兵划着小船护航吧。若无护航舰队,王渊组织的海贸商队,必然一出海就遇到“倭寇”,那些丧心病狂的家伙,肯定会盯着王渊打 反正,只要王渊的商队做不成买卖,朝廷自然没有收益,开海也就无所说起了。 问题是,户部不配合,王渊手里没银子,哪来本钱去造大型战船 王阳明在江西,一穷二白,奸细遍地。王渊在浙江,同样如此,而且情况更加恶劣。 回到后宅。 香香和绮云正在读书习字,教她们的居然是夏婵。 夏婵抱怨道“哎呀,你们好笨啊,这个躔字练了两天都还不会。” 夏婵真没有故意刁难,她在教两位异族女子学三字经,按着顺序教过来的,也不知道啥叫科学教学方法。 抱怨几句,夏婵继续悉心教导,拆解细讲道“躔字有践履之意,因此它是足部。我们再来看右边” 王渊在屋外听了好笑,进去拍夏婵的脑袋“先教简单字。” 夏婵摸着脑袋说“都是这样教的啊。” 王渊懒得再说“休息一下吧。” 夏婵的性格挺讨喜的,私底下嘴碎,但对外人嘴严。有些看不惯香香二人,却又不刻意刁难,而且还认认真真教她们读书。 黄峨进来说“二哥明日便离京了,我跟妹妹弹唱一曲,算是为二哥助行。” 王渊拖来一张躺椅,悠哉哉躺上去,也就在家里能享受享受。 黄峨弹起新学会的西域二弦琴,香香和绮云伴舞,夏婵跑来给王渊捶腿,这小日子实在有够舒坦。 而在通往南方的道路上,已经有数十封信发出去,内容无非是朝廷即将开海。 等王渊赴任,那些走私海商早就准备好了 292【天津之行】 正德十一年,四月。 三十余艘官船,走通惠河往通州驶去。 这得益于王渊改进后的清淤船,几十艘清淤船,日夜不停工作一年半,总算在今年二月彻底疏浚通惠河只需清理淤堵河段,并非把整条河的淤泥都挖一遍。 从今往后,漕粮总算能直抵京师了,不用到达通州之后陆路转运。 户部因此节省不少银子,同时也让很多人丢了饭碗,负责转运的官员更是把王渊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王渊此刻乘坐的官船,都是返航南下的漕船。 一千神机营都在船上,武器皆为前装燧发火枪。他们跟着王渊走了一遭西域,还没休息两个月呢,现在又要跑去浙江。无人抱怨,都挺高兴的,因为跟着王二郎有好处。出征西域的军官,整体升了一级,普通士卒的赏银也发放到位,而且是皇帝亲自派人去发的。 除了神机营随性,还有物理学派诸多弟子。 已经五十一岁的王文素,直接从户部辞官,跟着王渊一起南下浙江,他这人形计算器有大用处。宝朝珍、宝朝相兄弟,带着二十多个弟子,这几年一直跟在王渊身边。 路过天津时,王渊短暂停留,跑去自家的工厂看看。 曾经的一片盐碱地,如今异常繁荣,客栈、酒楼就开了好几家,甚至还出现一座青楼。 简易码头修得更加正规,河道上到处是商船。 “老爷” 工厂主事常兴,带着手下在码头迎接。 王渊赞许道“你干得不错。” 常兴笑道“吃老爷的饭,自然要为老爷尽心做事。” 在古代,职业经理人还是值得信任的,特别是给官商做事的掌柜。小动作或许有,但绝不敢来大的,一旦被抓住就没有活路了。 王渊的学生,会定期到工厂查账,只要能查出问题,可得贪污款项的六分之一。 工厂建立之初,共有五个管理者,现在只剩下四个。 缺的那一个,目前在甘肃充军,而且还被抄家,全家都打入贱籍。这对王渊来说很简单,随便罗织罪名即可,万恶的官僚就是这般不讲理。 常兴指着东边的一片房屋“那些都是纺纱作坊,别家开的,专门给咱们供应棉纱。” 王渊特别高兴,居然都有配套企业了。 常兴说道“他们的纺纱机,都是偷去仿造的,怎么严防死守都防不住。” 王渊问道“最新式的纺纱机也泄露了” “可不是”常兴慨叹道,“泄密的是一个工厂文书,他浑家在厂里做女工。两口子照着纺纱机瞎琢磨,愣是画出了机器图纸,一千两银子卖给南边来的商贾。这两口子把图纸卖掉之后,打着回家探亲幌子跑了。估计不小心露财,在静海县被人劫道。女的死了,男的重伤,没撑几天也死了。” 王渊问道“也就是说,现在咱们的纺纱机,跟别家的纺纱机一样” 常兴点头道“纺纱机一样,但咱们的新式织布机,却是不容易被仿造的。零件太多,只要不拆开,工人根本看不懂。” “那还好。”王渊点头说。 王渊在天津工厂,纺织女工已超过五千人。另有数千男工,做着搬运等苦力活,还建起了五百人规模的护厂队。 护厂队是必须的,因为附近有倭寇出没。 倭寇经常去长芦盐场抢劫,工厂这边发展起来,也可能有小股倭寇流窜至此,反正必须提前准备着,顺便防一下本地的小偷和盗贼。 王渊指着客栈旁边的建筑,说道“这家店生意不好啊,大白天都没几个人。” 常兴笑着解释“此为妓馆,天津那边一个指挥使开的,到了晚上可热闹得很呢。” 王渊问道“粮食不缺了吧” 常兴说“粮食倒是不缺,就是菜价贵得很,这边很多土地都不能种菜,只能从天津卫运过来。不过盐价便宜嗯,您知道的。” 盐价便宜,是因为盐场那边的盐,运输时必须从工厂门口经过。 随便卸一船卖掉,够工厂吃好久呢,但这玩意儿没在盐课司报备,实质上属于官方盐场贩卖的走私盐。 这种脏事,不需工厂经手,自然有神通广大者,在码头设置贩盐的店面。 王渊来到厂里,场面热火朝天,纺织发出的机杼声无比悦耳。 王晹带人研发的大型织布机,实在太给力了,自家生产的棉纱根本不够,必须从附近的面纱作坊采购补充。就这样都还供不应求,甚至要从百姓家中收购棉纱,现在天津家家户户都在纺纱。 也就是说,王渊开办的这个工厂,非但没有破坏传统家庭式的手工业,反而带动了家庭手工纺织仅限天津。 所生产的棉布,主要销往北直隶和山东,偶尔也间接拿些户部的单子。 户部要定期采购棉衣,运往北方边镇。自有棉衣商人,从王渊的工厂批量购买棉布,做成棉衣送到户部赚取暴利。 在工厂视察一圈,王渊问道“在不影响工厂运转的情况下,你能拿出多少银子” 常兴想了想说“按照老爷的意思,工厂一直在扩产。去年底还修了厂房,又订做了三百台大型织布机,现在只能拿出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有点少啊,”王渊说,“全部搬船上去吧,我有急用。” 王渊自然是要做海贸,无论是造船买船,还是采购货物,都需要一笔启动资金。 既然工厂只能拿出五千两,那就去浙江空手套白狼呗。 朝廷没船,自家没船,可民间有的是船,而且是可以搞远洋运输的海船 不但有船,还有炮 据福建通志记载,正德五年,海盗杨昆仑攻打仙游县城,海商魏升协助知县守城,居然拿出一百多门佛郎机炮 真他娘的胆大包天,做海商本来就犯法,还能私藏百余门火炮,而当地知县事后还不敢上报朝廷。 这样的海商,多多益善。 王渊勉为其难,可以代朝廷,接受海商的馈赠。 293【杭州】 路过南京的时候,王渊终于见到了大报恩寺。 在西方,大报恩寺的知名度,一度远远超过长城和故宫。这是朱棣为父母修建的,历时十九年,耗费二百五十万两白银建成。 殿阁三十余座,经房三十八间,僧院一百余间,廊坊一百余间。寺塔通体琉璃烧制,塔高将近八十米,塔内外置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 明朝时候的欧洲人,来到南京看见报恩塔,瞬间就会进入一种懵逼状态。 可惜,这座旷世杰作,后来毁于太平天国。 王渊在南京没有停留,南京官员也不会主动见他,各自之间,相安无事。 从南京一路行至杭州,如果只看城镇,确实繁华无比,将北方城市甩出几条街。甚至,有些城中小民,居然也穿着丝绸衣物,江南之富庶名不虚传。 朱元璋那会儿,南京人口至少七八十万。 朱棣迁都北京,大量强制移民,导致南京人口只剩四五十万。经过百年发展,南京人口已经反超北京,如果算上附城而居的百姓,正德时期就很可能已经接近百万。 而杭州的人口,跟南京差不多,这里是南直隶和浙江的海上走私集散地 嘉靖年间,走私现象最严重的地区是福建。 但在正德中期,浙江才是海上走私大省。因为此时佛郎机人未至,主要海贸对象是日本,南直隶海禁严厉,浙江就成了走私最便利的地方。 特别是舟山群岛,一堆海商海盗。 整个南直隶和浙江北部的走私货物,都通过杭州进行集散,然后悄然运至宁波,或者直接运到舟山出海 王渊乘船抵达杭州时,已经天色尽黑,但杭州北城门外却灯火通明。 就连小摊小贩,都还没有收工,打着灯笼吆喝叫卖。 河道之上,密密麻麻全是商船;码头之内,贩夫走卒不绝如缕。甚至,杭州居然没有宵禁,夜间可以随意出入,城内比城外还要繁华。 王渊乘坐的官船,在杭州钞关被拦下。 这座钞关,全名叫做“浙江北关户部分司”,是全国仅有的五个户部分司之一。户部专门在此设立分司,户曹主事还必须一年一任,可见杭州的商税油水有多么丰厚。 一个吏员跑上传来,赔笑道“敢问是何司官属” 袁达拿着文书过去验查“兵部右侍郎兼浙江总督王渊,你等可要登船搜检” “自是不必。”吏员连忙说。 过了钞关,众人上岸。 因为带着以前火铳兵,王渊不便直接进城,于是前往杭州前卫的军营借宿。 听说浙江总督来了,而且还带着一千标兵,杭州前卫指挥使冯确连忙来见。嗯,是从城内妓院而来,骑着快马回到卫所驻地。 “王总制,卑职有失远迎,还请赎罪”冯确直接单膝跪地。 王渊说“无妨,我带着一千多人,你帮忙安置一下。所需钱粮,日后会给你,不是来白吃白喝的。” 冯确赔笑道“卑职这就去安排。” 一夜无事。 第二天大清早,浙江都指挥使李隆,也从城内跑出来拜见。 岳飞墓前的秦桧跪像,换了好几个版本。 第一代跪像,出自成化朝的浙江布政使周木,到了正德年间已成破铜烂铁。 三年前,便是眼前这个李隆,命人用铜铸造了第二代秦桧跪像。 李隆自负武勇,崇拜英雄豪杰。他见到王渊,抱拳拜道“王总制平乱京畿、灭国西域,在下佩服之至,只恨不能牵马坠蹬,常随左右” 这姿态放得很低,李隆可是浙江三司主官之一,也可能是武将遇到当红文官在拍马屁。 王渊连忙扶住“李指挥客气了,都是为国效力而已。” 李隆笑道“王总制一路劳顿,今日不如在下做东,去品尝一番杭州美味。” 王渊说“我的随员有一千余人,待安置妥当之后,再与李指挥共饮不迟。” “应该的,且让在下带王总制进城。”李隆笑道。 王渊在杭州开府,需要杭州知府配合,当即跟随李隆进入城中。 杭州知府名叫梁材,著名的清官。嘉靖之初,有句话这样说的“天下布政使以廉名著者,惟梁材与姚镆二人而已。”不过嘛,嘉靖皇帝对梁材的评价是“沽名误事,似忠实诈。” 具体如何,谁都说不清楚。 但是,梁材能从杭州知府,后来升为浙江按察使,在富庶的杭州为官近十年,却没有闹出丝毫的麻烦,也对杭州一代的走私视而不见。恐怕,没有传说中那么清廉。 “王总制”梁材礼节性作揖,没给啥好脸色。 清官嘛,架子肯定很大。 王渊自然不会热脸贴冷屁股,一脸严肃道“吾奉陛下之命,总督浙江,有开府之权。烦请梁知府寻处地方,作为总督府衙所在。” 梁材说“杭州富庶,人口众多,城内并无闲置居所。王总制若要开府,不如开在城外。” 李隆在旁边等着看笑话,因为梁材实在太无礼了,居然让堂堂的总督住城外。 王渊笑道“无妨,还请梁知府安排。” 梁材依旧不给好脸色“此事应该找知县,钱塘、仁和二知县,日前皆已离任,新任知县又未至。恐怕,还得等些日子。” 王渊等的就是这句话“既如此,告辞” “不送。”梁材说道。 钱塘知县,不就是常伦吗一路跟在王渊身边呢,如今正在县衙办理交接手续。 可惜,桂萼还未到,正在从江西往浙江赶路。 李隆跟着王渊离开府衙,随口问道“王总制,不先召见布政使和按察使吗” 王渊说“等安顿好了再说。” 李隆又问“听闻王总制欲在杭州开海” 王渊说道“开海之事,还要多多借助李指挥,钱塘水军也该多造几艘船了。” “造海船耗资不菲,王总制带足银子了吗地方上恐怕难以支撑。”李隆打听道。 王渊糊弄道“吾欲挪用南关工曹钞银造船。” “原来如此。”李隆恍然大悟。 随后几日,王渊要造船的消息,就传遍了浙江三司衙门。 众人暗中发笑,等着王渊慢慢造船,海船那玩意儿没有一年半载根本造不成。 王渊在干什么呢 在杭州城外选了个土地庙,作为临时总督府,一千火铳兵围着土地庙扎营操练。 同时,借助官方驿员传文全省王总督开府建牙啦,还请省内高士踊跃报名。不拘出身,不拘职位,只要有才的都可以来。而且还不耽误科举,乡试、会试可提前三月带薪休假 今天只有一更,查了很多资料。另外,更正一下,在明末江流改道以前,杭州都可以建深水港,今天查资料才知道的。所以,王渊会直接在杭州建港开海。 294【跃跃欲试】 总督开府,招揽贤才,还不拘出身。 这个消息迅速在浙江炸开,屡试不中的书生,纵横江湖的侠客,偷鸡摸狗的帮闲,得知情况都跃跃欲试万一被选上了呢,落选了就当去杭州旅游,那可是浙江总督兼兵部右侍郎 甚至,招聘信息传到了隔壁的南直隶。 紧挨着浙江的吴县,知县叫做李经。他上任之后,也没啥别的作为,主要狠抓教育工作。一来,地方官的本职工作中,教育排在第一;二来,他也对其他领域不了解。 什么耕种啊,诉讼啊,缉盗啊,扔给属官佐吏去办。 李知县自己则跟读书人玩,他跟县学教谕是朋友,经常去县学视察,偶尔还给县学拨款,资助一下贫寒士子。如此,只用一年时间,李经就在吴县风评甚好,无数人提起李知县必定赞誉有加。 “县尊,唐寅求见。”仆人进来禀报。 李经正在跟师爷吟诗作对,立即说“快快有请” 唐伯虎的一生纯属悲剧,他出身于小商人家庭。十五岁童子试第一名,二十一岁死朋友,二十三岁死老师,二十四岁到二十五岁之间,接连死父母、妻子、儿子和妹妹,全家只剩一个弟弟还活着。 二十八岁,唐伯虎乡试第一。二十九岁,卷入科举舞弊案,被罢黜为小吏。回到家中,唐伯虎被续弦的妻子给甩了,郁闷之下独自远游,得重病回家休养,弟弟又闹着跟他分家。 风流不起来,也潇洒不起来。 唐伯虎最穷的时候,三天没饭吃,主营业务是给人画春宫图。 今年过得还不错,知县李经是个爱才的,时常请唐伯虎吃饭喝酒,还出钱购买他的诗画。 有人赏识,唐伯虎感激涕零。游庐山、过严滩、元夕、春来、登天王阁、人日、早起、谷雨无论新作旧作,一股脑儿的拿来献给知县,还为知县专门画了一副山路松声图。 今天,就是来送画的。 李经展开画轴,捋胡子赞道“畅达自如,墨韵生动。浓淡枯湿,恰到好处。这用笔,顿挫转折,遒劲飞舞,恰点出松声之意境子畏的画技又上一层楼也” 唐伯虎赔笑道“县尊谬赞。” 李经慨叹道“子畏如此才学,埋没至今,太可惜了。” 唐伯虎一脸苦涩“时也,命也。” 李经突然说“兵部右侍郎兼浙江总督王若虚,目前在杭州开府建衙,广纳幕员。子畏兄何不去试试” 唐伯虎摇头道“堂堂浙江总督,又怎会招纳我这个获罪之人” 李经说道“王总制有言,他此番招纳幕府,不计出身,只问才学。试一试又何妨” 唐伯虎还是摇头“不必自取其辱。” 李经确实欣赏唐伯虎的才华,拿出两锭银子说“我资助盘缠,就当去杭州散心。” 唐伯虎默然,有些心动,又有些畏惧。 即便穷困潦倒,唐伯虎依旧心志高远,但从去年开始就暮气沉沉。 两年前,宁王聘请唐伯虎去江西,唐伯虎满心欢喜上路。跟宁王接触之后,唐伯虎被吓尿了,对方居然想要造反 唐伯虎只得装疯卖傻,吃屎喝尿,当街果奔,一番折腾,终于被宁王放走。 回到老家,流言蜚语扑面而来,都说唐伯虎已经疯了,就连青楼里的名伎都不接待他。 唐伯虎彻底心灰意冷,有人前来买画,他连银子都不收,让对方直接带酒来,还说自己“不使人间造孽钱”。 也就今年,知县李经多次拜访,给唐伯虎带来几分生气,总算不整天窝在家里喝酒了。 “去试试吧,”李经把唐伯虎当朋友,劝道,“王总制并非俗人,乃天下奇男子也,想必是个慧眼识珠的。” 唐伯虎思虑再三,终究还未彻底厌世,接过银子说“李兄,多谢了” 李经哈哈大笑“子畏终于肯呼我为李兄了。” 温州府,永嘉县。 连续六次会试落第的张璁,此时还没创办罗峰书院,但已经收了好几个弟子。 张璁生于地主家庭,并非史书所载“出身寒微”。而且他的嫂嫂家也是地主,嫂嫂的祖父还高中进士,嫂嫂的祖宗在洪武年间就捐粮抗倭被授予七品教职。 此时此刻,张璁正在给学生们讲孟子“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此言,并非只讲仁义而不言利。孟子是说,应先义而后利,只有仁义之利方可为也” “我等君子,既心中有仁义,为何不能言利当以利和义,不当以义抑利。所谓道不离器,只讲道义,却没有手段,此为庸人耳董仲舒说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言谬矣,大错特错若无功利,道义全为虚言” “不谋利者,乃虚德;不谋功者,乃怠政人与德合,躬身践行,才是实德;学与道合,以利万民,才是实政整天把仁义挂在嘴边,却不为国为名做实事,那是伪君子,是昏官庸官” 为啥张璁赴京六次都落榜 看看以上言论就知道了,这货信奉的是“永嘉学派”。 这一学派,又被称为“功利学派”、“事功学派”。主张经世致用、义利并举,主张通商惠工、减轻赋税,反对空谈、反对抑商。 散学之后,在县衙做书吏的朋友,拿着一份手抄公文来见“秉用兄,这是我从县里抄来的,你且看看。” 张璁仔细阅读一番,惊讶道“总督为何有开府之权” 友人说“早就传遍了咧,皇帝欲开海禁。又担忧地方阻挠,便派王侍郎过来,破例有开府建牙之权。秉用兄大才,何不前去应幕,反正也不耽误科举。” “这开海怎么个开法”张璁问道。 “不知。”友人摇头。 张璁琢磨道“若真能开海,自是大好事,就怕搞得半开不开,成了四不像的害民之策。” 友人笑道“所以才要秉用兄辅佐,外地人哪知道咱们浙江的情况。” 张璁所在的温州府,是正德年间,浙江海上走私的第三大基地,张璁对其中的利害关系门儿清 突然,张璁长身而立,说道“吾此去杭州,不为攀附权贵,只为以一己之力,引导王总制不要胡乱视为。否则,浙江沿海百姓苦矣” 295【招贤纳士】 有明一代,到处都是土地庙。 朱元璋重视农业生产,土地神灵可以保佑五谷丰登,于是强制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每年春天还要举行官方祭祀活动因此带动庙会大兴,祭祀那几天,土地庙周围集市繁荣。 嗯,把贪官剥皮实草,也常常在土地庙前展览。 以至于,明初的许多官员,一提起土地庙就背心冒汗。 大力推广土地庙的同时,唐宋以来的许多民间神灵被取缔,大部分都被打为淫祀。 神奇的是,主张禁海的朱元璋,却非常尊重妈祖,册封妈祖为“孝顺纯天孚济感应圣妃”。到朱棣时期,妈祖再次升级,被册封为“弘仁普济护国庇民明著天妃”,这便是妈祖又被称为“天妃娘娘”的由来。 南京那边有天妃宫,祭祀活动由太常寺卿主持,级别非常之高。 随着海洋走私贸易的兴盛,杭州这边的妈祖庙香火旺盛,城外的土地庙反而变得无人问津。 每年春天,知县必须亲自主持祭祀的土地庙,如今只剩下一个庙祝在混日子。王渊直接鸠占鹊巢,将土地庙改成总督府,庙祝也成了总督府的临时雇工。 此时此刻,王总督正在接待应聘者。 “草民陈有为,拜见王总制”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磕头道。 王渊坐临香案,背后是土地爷。他记下此人姓名,问道“汝现居何处,做何营生” 这个叫陈有为的家伙说“草民就住在杭州城,营生嘛” “老实道来。”王渊笑道。 陈有为吞吞吐吐道“给人做帮闲。” 王渊点头说“杭州城的市井舆情、家长里短,你都清楚” 陈有为说“清楚得很。” 王渊说道“我可以留你为吏,但不许你借我之名为非作歹。你可能做到” “愿为王总制鞍前马后”陈有为大喜。 王渊提醒道“你别忙着答应,有三个月试用期呢。而且你要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自正德六年以前,我亲手杀的人也有上百,我下令杀的人有好几万。若你敢阳奉阴违、里通外人、胡作非为,我不介意手上多你一条人命” “不敢”陈有为脖子一缩。 王渊挥手说“下去办理聘用文书,明天来总督府正式报到。” 这种混混帮闲,王渊是不会信任的,也许还有可能是哪家派来的间谍。但暂时可以收下,用来跑腿儿很好用,一些普通消息也可以让他打听。 王渊在土地庙枯坐一阵,很快又进来个书生,作揖道“晚生周沫,见过王总制。” “朋友身居何处,哪年进学”王渊问道。 周沫昂首挺胸说“晚生乃湖州府人士,弘治十六年进学。自负一腔才华,却乡试屡试不第,近日听闻王总制招纳幕府,遂远来至此毛遂自荐” 王渊笑道“那你不必自称晚生,我比你还更晚进学呢。” 周沫立即拱手,身形稍微矮了一些“达者为师。王总制学究天人,吾理当自称晚生。” 趋炎附势的投机者一枚。 王渊做出判断之后,又问“你有何才华可为我所用” 周沫说道“晚生通晓四书五经,尤擅诗文,可为王总制幕僚。” 王渊笑了笑“既然精通四书五经,我且考你一考。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此言何解” 周沫侃侃而谈道“此言出自孟子尽心,载事之辞或许言过其实,学者应当识其本义,而不应执着于辞令,否则还不如无书。孟子只取武成篇二三策,其余皆不信,是取其奉天伐暴之意,反政施仁之法也。” “果然精通四书,”王渊又问,“那你对海禁如何看” 周沫说“海禁乃祖制,自当遵从之。否则万民皆因利浮于海外,还有谁会用心耕种一旦开海,则沿海农事俱毁矣。” 王渊冷笑“你跑来毛遂自荐,都不事先打听打听,本官正是来浙江开海的吗” “啊”周沫瞬间懵逼。 “你且去吧。”王渊挥手道。 周沫连忙府邸身体,拱手道“王总制,晚生话还没说完。开海虽于农事有害,却可增长国家生计,王总制在浙江开海,乃利国利民之良政也,吾辈读书人当倾力相助” “哈哈哈哈” 王渊大笑“你够无耻的,若是能提前打听一下,或许我会收你为幕僚。可你效仿毛遂自荐,连我想干啥都不知道,如此疏于谋略怎可堪任幕僚你走吧” “王总制,晚生还有一言。”周沫直接跪下。 王渊懒得理会“带他下去” 左右军士立即上前,将这傻秀才叉出土地庙。 王渊扶额,心累无比。 已经快半个月了,每天平均十多个应聘者,但真正的有用之人却少见,倒是招了一些本地混混做皂吏。 又过一个时辰,进来个皮肤黝黑的健壮汉子。 “草民庞健,拜见王总制”健壮汉子单膝跪地。 王渊问道“汝闲居何处,做何营生” 庞健反问“王总制不是说,不拘出身,不问身份吗” “看来你有难言之隐,”王渊屏退左右道,“你们先出去。” 等正殿只剩二人,王渊说道“现在你讲吧。不管你以前有任何罪责,我都不会追究,更不会让第三人知晓。要不要让我发誓” 庞健愣了愣“不用,我信得过王总制。” 王渊问道“你我初次见面,你又怎信得过我” 庞健拱手道“王总制考得状元,又征战沙场,文武双全,立功无数,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而我一介草民,又非什么巨寇,王总制何必跟我耍心思” “嘿嘿,有些意思。”王渊笑道。 庞健娓娓道来“我如今的名字是假的,本为军灶户,迫于生计入海为贼。因冒头太快,被李哒哪嫉恨,假意请我喝酒,喝得半醉要杀我。王总制且看” 庞健解开腰带,敞开衣襟,胸前一道巨大的疤痕。 “李哒哪是匪号”王渊问道。 庞健解释说“也叫哒哪,也叫哪哒,反正浙江、福建有名的海贼头领,都可以这般称呼,从祖上就传下来的。” “哒哪”或“哪哒”,源自波斯语,愿意是“船主”的意思,在宋元时代随着阿拉伯商人传到中国。后世某东南亚小国,还保留着“拿督”称号,其实也源自这一词根,成龙大哥就被此国封为拿督。 王渊又问“你跟那个李哒哪是什么关系” 庞健说“他是船主。我刚开始给他运货,就是带人驾小舟,从海岸给他运到匪港,他再装船贩往日本国。后来我攒了些钱,就自己弄了条大船,跟着李哒哪一起去日本,慢慢混成第三把交椅。我为人仗义,兄弟们都向着我,这厮就嫉恨起来,现在把我的船都给吞了我若武艺不好,也早被他砍死” 王渊大感兴趣,问道“你去过日本” 庞健说“去过,但不会说日本话,也跟日本人没啥接触。在日本靠岸之后,都是李哒哪的心腹去交涉,货也是由他一并卖出。” 王渊问道“你能召集多少旧部” 庞健说“只剩十多个了,都是纵横大海的好汉子。我听说王总制要在浙江开海,所以前来投奔。” 王渊再问“你有什么请求” 庞健说“我只求开海之后,能捞到一个武职做做,能恢复本姓就更好。我那些兄弟,也想落叶归根,请王总制给弄个良籍。” “此事好办,你等皆有重用,留下来办理文书吧”王渊非常高兴。 当天晚上,王渊招来庞健,仔细询问海商海盗详情。 据庞健讲述,浙江豪绅望族,大部分都不直接参与走私。他们把货物卖给陆商,陆商再贩运到海岸,小型走私团伙再运去贼港,由大型海贼团伙进行远洋贸易。 这是一条灰色产业链。 海禁严格的时候,朝廷会勒令地方清缴海匪,而且确实能够干掉几个大型团伙。但是干掉一个,又爬上来一个,真正提供货物的地方豪绅却屁事没有。 王渊问道“我若开海,地方豪商有几个支持的” “怕是无人支持。”庞健摇头道。 王渊说“开海之后,他们就不用偷偷摸摸卖货了,为何还要反对” 庞健笑道“正大光明卖货,要被抽税两成啊。不管是商贾还是海贼,都希望朝廷别禁海,也别开海。” 这话似乎前后矛盾,其实点明了海商心态。 希望朝廷不要禁海,意思是别禁得太厉害,得过且过就行了。希望朝廷不要开海,主要是不想缴纳出口税,那些收购货物的“陆商”也怕失去垄断地位。 王渊问道“如果我把出海税降到一成,有多少士绅支持” 庞健咧嘴道“若真只有一成出海税,除了那些收货的豪商,其他士绅、商贾全都会支持王总制。” 明代关税河道很复杂,最高税率十抽三,最低税率三十抽一。 一旦开海,换成其他官员,至少也会抽20的出口税,因为外国商船到中国就是被抽这么多。 顺便一提,外国商船,以前是不抽税的,收海关税还得多谢刘公公。 当时,广州飘来一艘非朝贡商船,按理是不能进行贸易活动的。广东三司官员胆子大,想要获取贸易利润补贴地方财政,于是就上报朝廷说抽税两成。 朝贡事关礼制,礼部对此坚决反对,刘瑾却力排众议答应下来刘公公也得了好处。 从此,大明海禁就开了一道口子,整个正德朝的海禁都兼管不严,就连浙江和福建的官员都跟着学习。 但是,这些地方官员,纯粹是为了补贴财政顺手捞一笔。他们不许中国商船出海,只允许外国商船以“受灾飘来”的名义进行贸易,并抽取两成关税分给地方三司除了进献给皇帝少数珍奇,户部一分钱都别想得到。 甚至,地方官员还嫌两成关税太少,正在请求朝廷增加到三成关税。 海商看到如此高的税率,想当然的就认为,开海之后的出口税也这么高,他们当然要坚决反对开海 而地方官员,也坚决反对开海。因为以前收税都进自家银库,开海之后得上交户部,在刻意忽略把蛋糕做大的前提下,都把王渊当做来抢夺利润的朝廷代表。 听了庞健的一番说辞,王渊心头更有底了。 第二日,又来一个读书人。 此人拱手道“在下唐寅,见过王总制。” 王渊愣了一下,瞪大眼睛问“唐伯虎” 唐伯虎心头苦笑,自己果然名满天下,居然连浙江总督都听知道。他解释说“在下已经改字子畏,不再用伯虎之字。” 别怪王渊那么大反应,实在是唐伯虎的形象,跟他想象当中反差太大。 一提起唐伯虎,自然想到风流才子。 可眼前此人,大脑袋,大胡子,大眼袋,酒糟鼻,须发花白,从脖子到脚都瘦弱不堪,偏偏还挺着个大肚子。 糟老头子一个 296【突然袭击】 王渊呼道“看座” “多谢。”唐伯虎抱拳答谢。 “险夷原不置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王渊突然吟起诗来,吟完之后还问“此诗如何” 唐伯虎赞道“豪迈飞逸,情致旷达,王总制好胸怀” 王渊摇头说“不是我写的,是恩师阳明公的诗作。” “告辞”唐伯虎起身就走。 “我不是在羞辱你,”王渊说道,“当时阉宦当道,恩师挨了廷杖,下了大狱,夫人小产,又被贬谪贵州做驿丞。半路遇到锦衣卫截杀,靠跳水装死逃过一劫,回乡时还在海上遭遇台风,差点葬身鱼腹。恩师肺病复发,一路强撑病体,还沿途收徒讲学,在贬谪路上写了这首诗。” 唐伯虎回转身来,重新坐下“令师确实值得敬佩,可他即便贬为驿丞,依旧有望重回朝堂。而我唐寅,是被剥夺功名,这辈子都仕途无望。” 王渊问道“失去功名,跟丢掉性命,哪个更恐怖” 唐伯虎说“难以评判。” 王渊说道“恩师在贵州,住的是山洞,粮食还要自己耕种,左邻皆为茹毛饮血之辈。若换成你,会怎样做” 唐伯虎默然。 以他的性格,根本不会去贵州赴任,直接辞官回老家喝酒去了。 王渊说道“恩师没有气馁,在龙岗山上悟道,教导蛮夷子弟读书习字。他离开贵州时,已有弟子数十,好友与求学者数百” 唐伯虎叹气说“我不如也。王总制想说什么,一并说完吧,我只当来杭州游山玩水。” 王渊笑道“换成旁人,我才懒得废话。说这么多,是想你收起愤世嫉俗之心,既然来此应聘幕府,就不要再觉得天下人都有负于你。否则,我哪敢收你做幕僚吾师有一言,我想赠与阁下。” 听得一番解释,唐伯虎稍微平息怨气“请讲。” 王渊说道“人生大病,只是一个傲字。” 唐伯虎颓然一笑“此理我也悟得,就是做不到。人无傲气,与犬类何异” 王渊摇头说“人应有傲骨,不应有傲气。数年前,我也傲得很,恩师才赠我这句话。其实,恩师也傲得很,他在朝做官,不收人一钱,也不与人一钱,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呢。” 王阳明和唐伯虎,老家相隔不到五百里,而且是同一年参加会试。 彼此或许未曾谋面,但肯定都听说过对方。 唐伯虎叹息道“王总制不必担忧我恃才傲物,在宁王府上,我吃屎喝尿都做得,哪还会在你这里摆什么架子” 王渊讶然道“你跟宁王有接触” 唐伯虎说“两年前,宁王重金请我去做幕僚。” 王渊笑问“他打算谋反吧” 这下换成唐伯虎惊讶“王总制怎知” 王渊说道“心明眼亮之辈,怎会看不清楚宁王这些年,派人在京城到处贿赂官员,又勾结太监、锦衣卫和边将,还买通阁臣、尚书恢复侍卫。他若不是要谋反,还能是想做甚” “既如此,朝臣皆知,为何不将其法办”唐伯虎问。 王渊说道“因为满朝皆收其贿赂,少数几人说话没用啊。” 唐伯虎叹息道“唉,宵小盈朝,还是跟当年一样。” 王渊说道“你若愿留下,以后就替我撰写来往文书,顺便为我出谋划策。或许,我能还你功名也说不定。” “真的”唐伯虎眼睛突然明亮起来,仿佛整个人都焕发新生。 王渊笑道“当今陛下,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还你功名,只是小事一桩。” 出谋划策什么的,纯属扯淡。 王渊缺一个文吏,妙笔生花那种,唐伯虎就很适合。 突然,袁达走进来,在王渊耳边嘀咕几句。 王渊起身说“子畏先生,走吧,看看我是如何做官的。” 唐伯虎立即跟随,袁达那匹马也借给他骑。 却见王渊召集十多个读书人打扮的属下弟子,又带着数百军士出营,绕着城墙直往北关杀去。 唐伯虎问道“王总制要去剿匪” 王渊哈哈大笑“剿匪带兵就够了,我还带这么多弟子带去给匪寇写墓志铭吗” 唐伯虎被这话逗乐了,跟着莞尔一笑。 众人直奔北关而去,惊得沿途鸡飞狗跳,暗中监视王渊的帮闲,也连忙跑去报告自己的主子。 王渊只向皇帝要了南关职务,却故意留着油水更丰厚的北关不动,自然有原因的。 五百神机营将钞关三面包围,只留下靠河的一边。很快,靠河的一边也被接管,所有钞关办事员都被火枪指着脑袋。 浙江户曹兼钞关主事喻智,慌忙跑出来问“王总制,为何带兵包围钞关” 王渊说道“查账吾奉皇命总督浙江,临行之前,受户部尚书邦秀公石玠所托,让我一定要好生查查浙江北关” “查查查查账”喻智两腿发软,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 喻智是正德九年进士,加上观政实习岁月,也不过才当官两年而已。实在是浙江北关油水太厚,只用今科进士执掌,而且一年一换。即便如此,也挡不住贪污。 不贪不行,喻智上任之初,也想做个清官。但上任仅一个月,他就被拉下水了,实在是做清官压力太大,而做贪官又可以捞得太多 这家伙,历史上官至右副都御使,如今还在新手期就被王渊逮到。 “王先生,有劳了”王渊对王文素抱拳道。 王文素虽然对王渊执弟子礼,但并非真正的弟子。他这个人形计算器,带着十多个数学尖子生,绝逼能把浙江北关的账目给查爆。 等待通关的商船上,此时甲板站满了人。 王渊对袁达说“告诉那些商贾,此事跟他们无关,该如何过关还是如何过关” 话虽如此,在火枪的威胁下,关检人员一个个都打起精神,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公务员责任心。 没过多久就闹起来,因为一艘官船被拦下。 一个官员模样的家伙喊道“胡闹,这是官船,怎容得你等搜查” 关检人员说“官船更要搜查,严防官员携带私货” 因为官船免税,往往有官员携带私货,或者帮着商贾携带货物。这种行为是违法的,轻则降职,重则丢官。 那官员下得船来,跑到王渊跟前哀求“王总制,你就放下官一马吧,下官只带了几百匹布而已。” “你现为何职”王渊问道。 那官员道“刚刚迁为余姚知县,正欲前往赴任。” 王渊叹道“可惜不是定海知县。” “啊”那官员没听明白。 定海县是浙江海上走私重灾区,那里的走私海港,占了整个浙江的三分之二。 不过嘛,余姚知县也行,因为余姚同样有走私活动。 王渊笑道“把此人记下来,船上货物扣下,让他在关检文书上签字。” “王总制,你给条活路吧”那官员哀嚎。 王渊拍拍对方的肩膀“放心,包裹北关户曹在内,我都只是记录在案,并不会立即揭发。只要你们好生配合开海,自然能够相安无事。” 唐伯虎在旁边看着,若有所思,心想当官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钞关这边被王渊搞得鸡飞狗跳,城内的官员同样惊慌失措。从浙江三司到杭州知府,一个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飞快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这王二不是开海吗 怎么跑来钞关查账还他娘的突然带兵包围,连放火的机会都不给。 王总督在钞关查账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杭州城。 一家客栈里,张璁听到消息,顿时哈哈大笑“王总制果真奇男子也,大明开国百余年,他是第一个敢在浙江北关查账的” 297【一天八十两税银?】 王绍,山东曹州人,弘治六年进士。 去年,王绍担任陕西右布政使,年底回京述职,年初升为浙江左布政使。接到调令之后,他中途还回家省亲一趟,然后慢悠悠来到浙江赴任,他只比王渊早到半个多月。 仅上任一个月的布政使,能贪得了多少 王绍一分钱没贪,也就某士绅上门求字,给了一千两润笔费而已。 他怕个鸟啊 嗯,还真有点怕 浙江其他官员不知王二郎的威名,王绍却清楚得很。 王渊在西域灭国时,王绍在陕西。甚至,王渊、朱英、张伟等人回京,他还在西安城外接待过,听到不少关于西域灭国的细节。那他娘几千上万的杀人,听说杀了好几万,简直就是个活阎王。 王绍年初回山东老家省亲,又听说王渊在山东治河时,把七品以下官员砍了好几个。当场就砍死,根本不经三法司,事后还有功无过,巡按御史都不敢弹劾。 惹不起,惹不起 王绍连续写了好几副字,换来家仆说“给陈员外送去,就说本官书法拙劣,一幅字不值一千两,再写几幅给他补上。” 好了,完事儿了,浙江北关的事情,从此便与王绍无关。 真正着急的,是浙江右布政使任鉴。这位老兄在杭州为官数年,还有一个月就要卸任了,关键时候居然碰到这档子事。 “任方伯不必担心,再让他查一年,也查不出什么问题来。”浙江按察使原轩说。 任鉴焦急道“怎么可能查不出问题就算账目肯定没问题,但人有问题啊他王二只需接管北关一个月,税银那么一对比,什么都清楚了” 钞关的官吏,自然不会傻到直接贪污税银。他们的主要进项,是敲诈勒索来往客商,虚报瞒报过关税额,这些东西都不用走账的。 堂堂大明五大钞关之一,浙江北关一年的税收,居然还不足三万两银子。 而清代康熙年间是多少 一百二十多万两 等到雍正狠抓贪污,改革税制之后就更多 浙江地方官员,绝对不敢吃独食,来往御史必定有好处,甚至户部大佬们也有好处。包括曾经担任户部尚书的王琼,也多半被利益输送过,户部浙江清吏司的官员也肯定吃得脑满肠肥。 王渊敢在浙江北关查账,户部和都察院的官员肯定被他得罪一大堆。 第二日。 王渊坐在运河边上晒太阳,让人把宝朝珍叫来,问道“昨日巳时到今日巳时,一天的水银是多少” “一千六百九十六两七钱银子。”宝朝珍说。 王渊又问“去年北关的税银是多少” 宝朝珍说“两万八千六百三十两白银。” 王渊笑道“也就是说,咱们在这里收税一个月,就抵得上去年一年的关税了” 宝朝珍道“不用一个月,十六七天就够了。” “厉害呀,”王渊唏嘘不已,“把钞关主事喻智带来” 不多时,喻智就被军士叉来。这货一脸憔悴,站都站不稳,被军士放下之后,直接瘫坐在王渊面前。 王渊把两张税表扔过去,质问道“喻主事,为何我一天能收税将近一千六百两,你一天只能收税八十两” 喻智口干舌燥“定是定是昨日船多。” 王渊笑道“要不,我多收几日看看,总不能一直船多吧。若是如此,我也不用回京当侍郎,就留在浙江收税算球。本官旺商啊,能为朝廷增涨二十倍的关税。” 喻智只是个当官不到两年的初哥,哪里经得起这般场面。他哭声道“王总制,在下担任北关主事,也不过才四个月而已。我是被逼的啊,北关下辖七个课税局,我若不顺着他们,连一个课税局都指使不动。” 王渊指着河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只,斥责道“如此商贾云集,一天只收八十两水银,你们这些人胆子真大” 喻智低头不语。 王渊又往远处一指“此地往北十余里,皆为湖墅,居民稠密,商旅如织。你看这钞关街,一条路都被踩成什么样子了坑坑洼洼,连车轮都要陷进去。你们就算要贪,至少也得拿点钱出来,把路给修好啊贪官还能容忍,只贪不做事简直该死” 喻智脸色胀红,羞愧难当,毕竟还在新手期,良心没有彻底泯灭。 王渊坐回交椅“说吧,你们是怎么捞钱的。” 喻智也是豁出去了,他属于直接责任人,很可能被推出来背黑锅。既然没有活路,那就死中求活,啥话都往外吐“商船” “慢着,”王渊对宝朝珍说,“此人所言,全部记下来” 喻智慢慢爬起,坐在路边石墩上“商船来往,本应抽取实物为税,为了便于课税,往往由钞关吏员估算价值。一千两的货物,最高可估值一千八百两,但基本是估一千五百两左右。商贾不敢不给,多估的税银,都进了私人钱袋。” 王渊拍掌道“精彩,吃了商贾,再吃朝廷,你们这是两边吃啊。如果按昨天的税银来算,再加上你们敲诈商贾的银子,每年至少得私吞七八十万两吧都抵得上户部一年税收的十分之一了。” 喻智说“我上任数月,也就分到二三千两而已。王侍郎,你真敢一查到底吗” “有何不敢继续说”王渊怒道。 喻智惨淡一笑“商船、客船纳税,皆给印票纳税收据。钞关印票有两套,一套给朝廷看,一套发给税民。后者一月一清,上个月的已经烧掉,这个月的都被王总制扣押了。” 正德年间还算好的,万历年间才牛逼。 因为各地钞关贪腐成风,万历皇帝只能派太监督关。刚开始确实税收大增,渐渐变得越来越少,因为太监盘剥商贾太厉害,搞得商贾宁愿绕道走陆路运输,绕过杭州之后再进大运河走水道。 两相比较,文官确实在贪,但对地方经济影响不大。而太监为了增加关税,不便直接贪污太多,转而从商贾身上刮油,结果搞得当地经济下滑。 王渊突然问“喻主事,你想不想当清官” “进士出身之人,谁还不想做清官啊”喻智好笑道。 王渊说“从今天开始,你跟着我,便是天下无二的清官了” 喻智愣了愣,瞬间如闻仙音,整个人精神抖擞,起身作揖拜道“愿随王总制鞍前马后” 王渊说“任何人来找你,都不要给好脸色,让他们直接来跟我交涉。今年北关税银,至少要报给户部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税银,等于直接翻了十倍,喻智回京述职绝对清廉无双。 王渊对宝朝珍说“交给喻主事签字画押。” 喻智硬着头皮,在口供上签字按手印,有这把柄在王渊手里,他只能跟着王渊一条道走到黑。 至于钞关账目,则继续清查,发现啥问题,直接把证据拿走。 王渊就不信了,还有人敢来烧总督府毁灭证据,那一千火铳兵拿的可不是烧火棍 298【官民反应】 为啥王渊要查浙江北关 当然不是打击贪腐,他的主要任务是开海,又何必横生枝节呢。 但欲开海,北关必须拿下。因为整个南直隶的货物,都必须经过这里,才能最终流向海上。 如果北关落入反对开海者手中,只要横征暴敛、勒索克扣,就会使杭州以北的货物,运输成本成倍增长。到时候,恐怕很多商贾都选择走私,而不是从杭州的官方港口出海。 另外,王渊开府建牙,还有一千士兵,都需要大量钱财支持。 比如王阳明在江西练兵剿匪,用的便是江西商税银子。王渊这边也差不多,他还指望着北关和南关税银吃饭,自家饭碗怎么可能由别人端着 最后,若跟浙江北关有牵扯的官员,敢用政治手段抵制开海,那王渊就直接引爆钞关那颗炸雷。老子大不了开海失败回京,你们就等着丢官流放吧 浙江都指挥使李隆就吓尿了,都不敢亲自来拜见,只让亲信送来土特产杭州大厨烹制的鱼翅。 “怎么端回来了”李隆问道。 亲信禀报道“王总制吃了一口,说海味不敢多吃,怕闹肚子。” 李隆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只能把师爷叫来“先生,王总制吃了一口,又给端回来了。还说海味不敢多吃,怕闹肚子。他什么意思啊” 师爷仔细思索道“恐怕,王总制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既然吃了一口,就表明不会直接翻脸。至于他那句话,恐怕是不信任本地官员,无非是让咱们配合他开海。” “开海哪有那么容易”李隆摇头不已。 师爷笑道“不妨表面上配合,至少不能得罪这位王总制。” 李隆问道“如何表面配合” 师爷说道“都司可以亲自去拜访,试探一下王总制的口风。” “我再想想,看布政司和按察司怎么应对。”李隆说。 现任浙江巡按御史叫唐凤仪,正德三年进士,跟杨慎的关系较好。 历史上,此人官至左都御史,执掌南京都察院,主要有两大政绩 第一,巡按浙江之时,当地婚嫁奢靡成风,无论嫁妆和彩礼都要求很高,导致许多未婚夫妻不断推迟结婚。唐凤仪脑洞大开,直接推行限年法令,规定男女加冠、及笄之前必须结婚,以此来刹住婚嫁奢靡之风。 第二,巡抚四川之时,朝廷对镇雄府改土归流,激得当地土司叛乱。朝廷出兵刚刚平叛,隔壁土司又闹起来。唐凤仪因此上疏,说改土归流让附近土司不安,干脆把流官变成土官。于是镇雄府仍由土司实质统治,叛乱即息,唐凤仪因功升迁。 杭州府衙。 知府梁材怒道“王若虚此人,乃幸进佞臣。他生在贵州蛮荒之地,所作所为亦有蛮夷之风,虽为钦点状元,却如武人行事。他一个开海总督,哪有权力带兵包围钞关查账若各地督抚皆如此跋扈,那地方政事还怎么做得下去” “梁太守所言甚是,本官定要参他一本”唐凤仪大义凛然道。 总督和巡抚,在地方上权力很大,但就怕遇到小小的巡按御史。 一旦督抚被巡按御史弹劾,那基本是无法继续留任的。除非有重臣硬保下来,否则督抚只有两种选择第一,直接辞官走人;第二,回京自证清白。 嗯,还有第三种选择。 督抚可以回参巡按御史一本,至于下场嘛,督抚和巡按御史双双被查办,而且最轻的处罚都是被贬职。 整个浙江,只有唐凤仪这种七品御史,可以从制度上威胁王渊。 一旦唐凤仪上疏弹劾,朝中众臣就可趁机发难。届时,王渊要么辞官,要么回京,要么跟唐凤仪一起被停职查办。 唐凤仪回到官舍,刷刷就是一篇奏疏,历数王渊在浙江的不法之事。 相对于唐凤仪的“刚烈无私”、梁材的“清廉正直”,左布政使王绍选择当缩头乌龟,啥事儿不干慢慢观望,反正他刚刚上任一个月。右布政使任鉴则心急如焚,只盼再熬一个月,平平安安回京述职,祈求妈祖保佑别把事情搞大。 左参政闵楷,右参政刘文庄,出境就非常尴尬了。顶头上司左右布政使,一个刚来,一个要走,都不管事儿的,他们如今惶惶不可终日,生怕王渊脑抽了直接引爆炸雷。 不管如何,反正杭州的官员,注意力全都被转移了。没几个人再关注开海,都盯着钞关那边呢,已经快忘了王渊是来干啥的。 钞关只剩二百军士看管,剩下的火铳兵都调回总督府。 北关主事喻智,开始做清官干吏。他严肃整顿北关七局,哪个佐吏敢不听话,直接扔给驻留军士,拖去总督府严加拷问。 关检人员,不再勒索商贾,货物估价只稍高于市价。 如此,来往客商欢呼雀跃,直呼王渊是青天大老爷,打心里开始信服这位浙江总督。 紧接着,喻智开始工作改革。 对那些需要上税不足五钱的船只,简化报关、纳税程序,发给小额报关票,随纳随报,名曰“便民小票”。这个改动,使得整体报关速度快了三分之一,极大方便过往客商,商贾们对王总督更加信服。 再然后,喻智宣布挪款修路,要把破烂不堪的钞关街重新修一遍。并且不请地方官征发役夫,由北关花钱请人修路,非但于民无扰,还能便利百姓。 这下不但是商贾,整个杭州城以北,沿河十余里的百姓都高兴起来。 虽然都是喻智在做好事,但人们又不是傻子,用屁股思考都知道是王渊在背后推动。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都盼着王总督能在杭州多留几年。有王总督镇着场子,大家今后的日子,说不定能越来越好呢。 老百姓要求真的不高,只做几件实事就能收买民心。 这个民心,不包括士绅在内。 “王总制端的好手段啊”张璁暗中观察数日,对王渊的手段佩服不已,终于现身前往总督府应聘。 299【入幕之宾】 王渊仔细打量此人,大脑袋,络腮胡,矮个子,小眼睛,竟然有点像午马饰演的燕赤霞。 “朋友是举人”王渊问道。 张璁拱手道“弘治八年中举,六赴会试,皆不第。” 王渊瞬间无语,这人参加会试的时间,已经快赶上自己的岁数了,整整考了他娘十八年进士啊 张璁也是心中感慨,眼前这位总督,实在太年轻了。而且还是名额稀少的中榜进士,却能扶摇直上做到侍郎位,相比而言,自己一把年纪好像活到了狗身上。 王渊也不考教学问,直接问道“朋友对开海如何看” 张璁说道“有利有弊。” 王渊问道“利为何弊又为何” 张璁详细说“浙江之地,官田众多,小民苦不堪言;福建之地,人多地少,百姓生活无着。因此,良家子纷纷弃籍,不顾生死蹈海求活。若能开海,则浙江、福建两省,万民皆可赖此为生,工商亦可因此而盛。于国而言,亦可大大增加商税,令户部财政丰盈可恃。” 明白人啊 王渊只知道张居正,却不知“大明改革之先驱者”张璁。但是,只听这番言论,便肯定是有真本事的。 张璁又说“弊端则来自于农事。若开海成功,工商必定兴旺,人民趋利而疏于耕种,桑麻、棉花尽夺良田。则浙江、福建两省漕粮锐减,两省反而需要向外购粮。一旦遇到湖广、直隶大灾,浙江、福建恐怕粮价飞涨,饥馑遍地” 王渊点头道“此言甚是。” 古代运输成本非常高,外省大量购粮太难了。再加上奸商的存在,若真遇到大灾,不知得饿死多少人必须弄一个海外粮食基地,并且要辅以武力,否则很难保证开海之省的粮食安全。 王渊又问“若欲开海,当如何行事” 张璁反问“王总制可知,浙江最大的海商是哪家” 王渊说道“不知。” 张璁说道“浙江最大的海商,都是福建人因为福建人多地少,而又善于造船,他们才有实力操舟远航。不止是浙江,放眼整个大明,最大的海商乃福清薛氏” 王渊有些惊讶,问道“福清薛氏出了多少进士” 张璁说“百余年来,福清薛氏所出的进士,仅二三人而已。但薛氏与林氏世代联姻,而林氏如果算上旁支,进士已出了数十个薛氏、林氏之宗脉,不但遍及福建,而且已经扩散到浙江和广东。” 这些内情,海盗出身的庞健,是不怎么清楚的,还得问张璁这种举人才行。 王渊问道“浙江本地就没有海商吗” 张璁说道“有,但不成规模。浙江无论是士绅,还是逃户海盗,但凡想要做海商,都必须去福建订购海船。而福建海船,又被福建大族所控,怎会让浙江海商壮大起来福建本地豪绅,主要还是做陆商,他们四处收购货物,卖给福建海商远赴日本销售。” 正德时期的海盗,还真不够看,在豪族海商的打压下,根本无法形成汪直、郑成功那样的大海盗。 比如天顺年间的福建海盗严启盛,此人乃“澳门开港始祖”,一度纵横南海。即便如此,严启盛也只敢在南海蹦跶,主要从事东南亚贸易,不敢来浙江、福建跟豪族海商抢生意。 甚至,连海盗组织体系,都是跟福建海商学的,有舶主、船主、财副、总管、直库等职务。 其中舶主最牛逼,统管航行指挥、船货买卖、疏通官府等等,属于真正的“哒哪”。有些舶主干脆不自己出海,只出钱打造海船,招揽海商、海盗,或者干脆把船租出去收佣金。 王渊仔细理清思路,又问“浙江最大的陆上供货商是谁” “宁波杨氏。”张璁有问必答。 王渊继续打听“宁波杨氏有何跟脚” 张璁说道“元末明初,整个县都是杨家的。太祖皇帝打击豪右,杨氏礼房一脉直接绝嗣,义房一脉抛家舍业,只剩下几间草房。杨氏族长与夫人,连下葬墓地都找不到,可谓死无葬身之地。甚至被人诬告,连几间草房都保不住,只能再次迁居以租房栖身。“ 王渊唏嘘道“这个杨家,也算多灾多难了,居然还能东山再起。” 张璁说“杨氏虽抛家舍业,却从未丢弃书本,家传易、诗、书,三经皆通,信奉陆氏心学。” 又是一个陆门心学信徒,好像商人都喜欢陆九渊。 王渊问道“这杨家连土地和房子都没有了,他们靠什么谋生” 张璁说“教授私塾,勉强为生。” 王渊又问“如何发家的” 张璁笑道“杨氏一门通三经,在国朝之初非常罕见,靠教书就建起了三四进的大宅。他们又遵从陆门心学,于商贾之道颇为精通,以殖货之业便家资充盈。” 王渊问道“既然诗礼传家,想必有许多当官的。” 张璁说道“宣德年间,杨氏便开始出举人。到景泰、成化两朝,短短二十余年间,杨家出了六个进士,其中三个官至尚书” “嘶” 王渊倒吸一口凉气,宁波杨氏恐怖如斯 王渊再问“如今呢” 张璁笑道“说来也奇怪,自弘治朝以来,杨家一个进士也没有,倒是举人出了一大堆。” 说实话,王渊对宁波杨氏非常佩服。 这是一个被朱元璋打击到草房都保不住的家族,族长死后都找不到地方下葬。却凭着家传学问,硬生生再度崛起,一门六进士,一家三尚书 读书改变命运啊。 如果能够拉拢宁波杨氏,王渊开海将事半功倍。若是杨氏冥顽不灵,那王渊也不介意做破家总督,让杨氏一族再次回到连草房都没得住的境地。 王渊突然起身上前,握住张璁的手说“秉用先生大才,可愿留下为吾入幕之宾” 张璁笑答“固所愿耳。” 王渊说道“吾有一重任交于秉用先生,说服宁波杨氏配合开海” 张璁问道“总制打算如何开海” “小小的开,快快的开”王渊屏退左右,只与张璁详说。 张璁听完,微笑不已,拱手道“如此,在下倒有几分把握,就看杨家是否识时务。” 王渊横霸道“他若不识时务,我就叫他不得不识时务” 300【强拆队】 宁波。 日湖西,青石桥,杨公第。 府邸门前,只有一座进士牌坊,因为杨氏三兄弟已经分家,剩下的几座进士牌坊都在主宗那边。 张璁奉命来到宁波,并未直接去找杨氏族长,而是拜访已经退休的原工部尚书杨守随。 自致仕以来,杨守随过得十分潇洒。经常穿着葛布野衣,手持竹杖,脚踩芒鞋,与宁波士人结成文会,悠游于山水之间。 “老爷,温州举人张璁求见。”家仆呈上拜帖。 杨守随在丫鬟的服侍下,用盐水刷牙,又洗脸完毕,才随口说“让他等着。” 张璁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茶水都添了好几回,终于获得杨守随召见。 “后进末学张璁,拜见贞庵先生”张璁沉稳作揖,丝毫不显得急躁。 杨守随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微笑说“张朋友请坐。” 张璁并没有坐下,而是递上一封书信。 杨守随明显有老花眼,把信凑到面前仔细辩查,突然惊道“张朋友是总督的幕宾” 张璁微笑道“然也。” “何不早说,”杨守随更加热情,“快请坐,容老朽把信读完。” 这老家伙贴着信纸看了半天,心中越看越惊,脸色却始终平静。良久,他慨叹道“王总制,这是把我杨氏放在火上烤啊” 张璁说“贞庵先生,你我皆为越人,当知开海利国利民。” 杨守随还在打马虎眼“老朽已经分家,并非杨氏主宗,张朋友恐怕找错人了。” 张璁本就是个火爆脾气,被人晾了半个时辰,早憋了一肚子火。他微笑道“王总制已经在信中陈明利弊,此事对杨氏亦有大利,贞庵先生何必如此推脱。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宁波杨氏已近四十年未出进士,若再如此下去,真能保住宁波第一望族的地位吗” 这话让杨守随非常不高兴,当即冷脸道“杨氏诗礼传家,子孙兴旺靠的是学问,并非祖宗的荫德。” 张璁问道“贞庵先生都不跟族人商量一下,就这样一口拒绝了吗” 杨守随道“我宁波杨氏诗礼传家,只是躬耕苦读,不知商贾之事。况且海禁还大明祖制,怎可贸然违抗张朋友,且回吧。” 张璁突然笑起来“若王总制选择在宁波开海,以信上给出的条件,想必贞庵先生会一口答应吧。” 杨守随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王渊给出的条件很简单,他将发放“海引”,相当于海商牌照。一份海引,许一艘商船出海,不拘船只大小,时限为五年。 而宁波杨氏,只要配合开海,能够免费获得三张“海引”。 如此好事,杨守随为何拒绝 因为王渊选择在杭州开海,一旦开海成功,浙江海贸基地必然转到杭州,杨氏将彻底失去在宁波的供货商优势 宁波几大家族,世代联姻,关系盘根错节。以杨氏为首共同发展,近乎垄断了海贸供货权,若海贸基地转到杭州,宁波豪族们的利益将受到巨大打击。 而王渊舍弃宁波,开海杭州,也是有仔细考量的,并非故意给自己增加开海难度。 在北宋时期,杭州乃是整个中国的海贸中心,杭州港乃是整个东亚最大的海港。直至南宋定都杭州,为了首都的安全考虑,才把海洋贸易中心转到宁波。 杭州毗邻南直隶,又是京杭大运河的开端。 若是开海成功,货物运输成本将大大降低,就算河北、山东的商品都能顺河而下,而且不用再跑去宁波重新设立钞关。 如此便利条件,为何要在宁波开海 更何况,宁波有个市舶司,还有个提督市舶的太监。宁波市舶司又负责日本朝贡,上面有礼部这个公婆管着,官面上的阻碍远大于杭州。 眼见杨守随不识时务,张璁冷笑一声,拂袖而走,威胁道“三日之内,贞庵先生请给我答复,我就住在宁波最大的客栈里” 为何只给三天期限 因为王渊赶时间啊 古代海运得借助洋流和季风,就拿中日贸易来说,每年只能一来一回。若到了八月底,季风改变,就没法再出海前往日本,而此时已经是六月。 只剩下两个月,还得花时间集聚货物,王渊没有功夫跟杨氏瞎磨蹭。 王渊跟杨氏合作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利用杨氏的供货渠道,可以省去很多精力。杨氏实在不配合,也完全可以绕开,只不过多费些功夫而已。 “宵小之徒,岂有此理” 待张璁离开之后,杨守随破口大骂,他居然被一个举人出言威胁。 三日之后,张璁没有等来答复,五百火铳兵刚好赶到宁波张璁一个人走得更快。 守城官兵大惊,喝问道“你等是何处军士速速远离城门” 袁达立于船头,大喝道“浙江总督账下游击将军非正式职务袁达,率神机营捉拿通倭奸细速速开城” “有何凭信”守城官兵问。 袁达举起一杆挂旗带髦的长枪“王命旗牌在此,奉皇命可便宜行事” 守城官兵无法做主,只得通报主官。 宁波知府翟唐快马奔至,此人上得城楼,怒火中烧,呵斥道“便是有王命旗牌,也不得进城肆扰百姓。宁波城内如有捅倭奸细,本官自会带人捕之,你等速去” 袁达笑问“宁波杨氏通倭,你敢抓人吗” 翟唐大怒“宁波杨氏,一门六进士,一家三尚书,又怎会做通倭之事休得胡言” 翟唐也是个狠人,他连太监都敢怼。 市舶司朝贡,往往伴随害民之举。 比如宁波市舶司,日本按制可携带三船贡品,这三船货物由提督太监征发役夫搬运。老百姓不但没有工钱,还得自带粮食,把就地贩卖剩下的货物,运到杭州去装船北上。每年都有宁波百姓,因为运送贡品而家破人亡。 历史上,再过大半年,提督宁波市舶司太监崔瑶,就会接着运输贡品而残害百姓。 知府翟唐不但出手阻止,还把提督太监的心腹王臣活活打死,然后因此被正德下了诏狱。 这位老兄骨头硬得很,可不怕什么浙江总督,便是皇帝来了他都不会开城门。 张璁从客栈走到城门内侧,朝着城楼上的翟唐喊“翟太守,浙江总督府佐吏、温州举人张璁求见” 翟唐转身一瞧,没好气道“让他上来。” 张璁慢悠悠走上城楼,说道“翟太守无非是怕官兵扰民,我即刻令城外士卒舍弃火铳,不带兵器进城捉拿通倭奸细可否” 翟唐说“浙江又无战事,哪有士卒进城之理” 张璁笑道“翟太守,城外士卒既然放下兵器,可视为总督府的差员。你难道也跟倭寇有勾结,所以才阻止总督差员进城” 翟唐想了想,说道“好,只要放下火铳,不带兵器,我就允许他们进城” 翟唐也有些看杨氏不太顺眼,同时又对王渊心存芥蒂。他把这些士卒放进城,让王渊与杨氏狗咬狗,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可以上疏参一本。 五百士卒果然放下兵器,只留十人在船上看守火铳,其余全部扛着铁锤、铁钎等东西下船。 “不是说放下兵器吗”翟唐质问。 张璁说道“铁锤、铁钎并非兵器。” 翟唐言语一滞,居然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放这些士卒入城,然后亲自一路跟随,看王渊究竟想干啥。 沿街百姓纷纷避让,见数百士卒并不扰民,于是胆子愈发大起来,竟有许多人跟着去看热闹。 在袁达的带领下,数百士卒直奔杨氏主宗。 日湖东,采莲桥。 足足五道进士牌坊,其中两道还是尚书坊 过了牌坊,是一座占地上百亩的宅院,正门牌匾刻着四个大字大冢宰第 冢宰,六卿之首,又称太宰,明代特指吏部尚书。 杨家显然早就接到消息,杨氏族长杨美盛是个中年人,指着袁达喝问“此乃大冢宰第,尔等安敢胡来” 袁达说“有人告发宁波杨氏通倭,快快让开” 杨美盛气得胡子乱抖“胡说八道便是浙江总督,没有陛下之令,没有刑部文书,也不得擅闯大冢宰第” “闯了又如何你还敢对抗朝廷官军不成”袁达毫不示弱。 突然,葛衣芒鞋的杨守随,拄着竹杖而来,朗声道“让他们进去搜。” “叔父”杨美盛不愿答应。 杨守随喝道“让他们进去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找出几个奸细来。” 袁达带着数百士卒蜂拥而入,行不多时,便指着府内建筑说“好啊,重檐重栱,杨家这是要造反,把这房子给我拆了” 杨守随本来胸有成竹,听闻此言,也是眼前一黑,几欲当场昏倒。 杨氏家宅建筑,逾制了 问题是,但凡有点权势和钱财的官民,特别是在南方富庶地区,谁家修房子不逾制的 袁达继续溜达,突然抬手一指“居然还有绘藻井,把这房子也给我拆了” 藻井可以随便建,但不能雕绘,这是朱元璋规定的。 不多时,袁达又指着廊房“此处有五色文饰,都给老子拆掉” 杨氏族人气得跳脚,再这样拆下去,还不得把杨家给拆完啊可偏偏确实逾制了,王渊没有直接抓人,已经算给他们留面子。 比如绘藻井那玩意儿,只有皇帝和亲王能建,你杨家建绘藻井是想干嘛 一路跟来的知府翟唐,见此情形哭笑不得。难怪那数百军士,随手带着铁锤、铁钎进城,原来一早就打定主意玩强拆。 “张朋友,借一步说话。”杨守随终于看不下去了。 再不出言制止,拆完主宗的大冢宰第,就该拆他自己的尚书第了。老先生一大把年纪,可不想晚上睡觉餐风露宿。 这个总督真不是东西,连拆人房屋都干得出来,指不定今后还会做出啥事儿 301【另有所图】 地方豪族,盘根错节。 宁波杨氏,门生故吏遍布全国,在本地更是跟几大家族世代联姻。 但就如张璁提醒的那样,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杨守随已经致仕七八年,在朝堂的影响几近于无。等这老家伙一死,杨家也只能被称为地方望族了,再等那些门生故吏的香火情断掉,杨家的影响力根本出不了宁波。 谁让宁波杨氏,已近四十年没出过进士 历史上,佛郎机人很快就会来中国,杨氏及其盟友快速丧失供货商地位。无数赤贫搏命的小海盗,以及那些闻见血腥味的两淮商贾,结成利益共同体给弗朗机人供货。于是乎,两淮商人赚得盆满钵满,小海盗也从中渔利变成大海盗。 比如汪直等海上巨寇,便是因此发家 而宁波杨氏,利润被疯狂侵占。再加上官面上不给力,渐渐就衰落下来,倒是在明末硬气了一把。杨氏子孙,杨文琦、杨文琮、杨文瓒、杨文球、杨文珽、杨文玠、杨秉紘等这份名单很长,皆在抗请战争中牺牲。。 杨文琦在狱中写诗明志“生为大明臣,死作大明鬼。铁石或可磨,贞心良独韪。天生七尺躯,罔敢自卑菲。松柏岁寒青,讵曰同凡卉”随即,慷慨就义 杨文瓒被救出狱,继续参加抗请斗争,最终再次被捕牺牲。其妻张夫人,大哭一场,又忍住眼泪说“我夫死于忠分,为什么要哭”遂请求丈夫的叔祖杨德周,为丈夫兄弟二人作传,杨德周畏惧满清不敢执笔。张夫人鄙之,留下遗书,自尽而亡。 除了那老不死的杨德周,宁波杨氏可谓满门忠烈。 眼下,这些忠烈的祖宗们,却在为自己的家族谋利,甚至不惜为此对抗朝廷。 会客厅里,张璁坐在客位,杨氏家主杨美盛坐在主位。 另外还有陆氏、张氏、方氏、屠氏等家族的代表,宁波豪族今天都汇聚一堂。 陆氏从元代就开始做官,宣德年间开始出进士,祖上出过一个刑部尚书。 有个陆氏子弟叫陆健,居然还跟王渊还很熟。王阳明在贵州的时候,陆健是贵州按察副使,经常找王阳明喝酒聊天,王渊也总是跟着蹭吃蹭喝。 不仅如此,杨廷和的心腹、杨慎的好友徐文华,在贵州平叛时嚣张跋扈。这厮不但弹劾总督魏英,还抢夺其他同僚的战功,陆健站出来跟徐文华硬刚,被杨廷和扔去福建当按察副使。在贵州打了大胜仗,一点功劳都没捞到,只是平调转任而已,陆健因此在福建郁郁而终。 另有陆偁,王阳明的至交好友,曾邀请王阳明担任山东乡试主考官。此人在福建打过倭寇,打得福建海盗和倭寇不敢上岸,还是杨守随大哥的女婿。其长子刚刚考中进士,另外两个儿子,不出意外也会中进士。 陆氏子孙,陆宇鼎和陆宇景皆死于抗清活动,两人为了抗清散尽家财。在长江之役中,陆宇鼎是张煌言和郑成功的联络人,直至康熙年间还在密谋反清,最终被捕就义。 其他几族就不细说了,屠氏有个后代很出名,就是拿诺贝尔奖的屠呦呦。 “王总制给出的条件就是这样,”张璁摆明了态度,“五千两银子一张海引。各位只要支持开海,杨家可免费得三张海引,其余各家可免费得两张海引,剩下的海引就得出钱购买了。每家的海引数量,上限是十张,不得多给” 陆氏家主问“盐引、茶引,开中可得。这船引也得开中吗” 张璁笑道“第一批海引,不必开中。献给朝廷海船一艘,可得十张海引资格,且不设上限。五年后发第二批海引,那就需要开中了。” 方氏家主道“我们在南方沿海,总不可能给边镇运粮食去吧” 张璁说道“不需运粮食去边镇。只要能从海外运回粮食,达到一定数量,就可拥有购买海引的资格。” 屠氏家主问“我们都没船,上哪儿弄海船去拿到海引也没用啊。” 张璁说道“各位拿到海引,可以转卖给福建海商,甚至可以转卖给海盗。当然,你们也可以给海商合作,共同经营手里的海引。” 杨美盛问道“出海关税是多少” 张璁说道“这得细分。比如棉布、瓷器之类,出海税仅有百分之五。其他货物,最高不超过百分之二十。粮食、铜铁、硝土等物品,禁止出海” 杨美盛道“张朋友,我们需要再商量一下。” “可以,限期一日,”张璁又对陆氏家主说,“陆先生,君美陆偁与文顺陆健二位先生,皆为王总制的尊长。不管事成与否,王总制都请陆先生到杭州一叙。” “王总制相邀,定然前往。”陆氏家主说。 张璁一走,这些家伙就议论起来。 陆氏家主道“我觉得应该配合王总制开海。” 方氏家主说“海禁为大明祖制,就怕朝堂反复。若一两年之后,再度禁海怎么办” 张氏家主道“对啊,就怕这个王总制的意思明摆着,一家最多只给十张海引,就是防止某族独大。还把开海之所设在杭州,也是瓦解咱们宁波人对货物的把控。万一过两年再度禁海,咱们的供货又被杭州、两淮商人分走,到时候就闹得个两头空” 屠氏家主说“我们好好做陆上的生意,为什么要去蹚海商的浑水” 方氏家主说“如果王总制愿意给二十张海引,那还可以赌一把,十张海引也太少了。” 张氏家主问“能不能跟王总制谈谈,如果在宁波开海,我张家肯定支持他” 杨美盛摇头道“恐怕谈不拢,对王总制来说,杭州多便利啊。” 方氏家主突然说“要不再拖一年咱们答应支持开海,也帮王总制联络海商。海商那边可以慢慢谈嘛,到时候就说谈不拢,只要拖到九月份,就没有信风去日本了。” “到时候可以下南洋。”屠氏家主提醒道。 杨美盛大笑“下南洋好啊。咱们给海商供货,主要是去日本。如果能借着王总制卖货去南洋,不但没有损失,还能平添一笔财路。” 南洋贸易,基本是福建、广东士绅在搞,跟浙江士绅没有屁的关系。 张氏家主拍手道“那就这样说定了。明面上支持开海,把时间拖到九月以后,届时就可走南洋的路子至于日本的生意,该怎么做一切照旧。” 杨美盛说“就怕南洋的生意不好做,半路上还福建、广东海贼劫道” “这倒是个问题,必须跟福建海商合作才行。”陆氏家主说。 屠氏家主道“先探探福建海商的口风吧。” 这些家伙,既不想丢掉日本贸易的供货权、收货权,还想借王渊开辟南洋商路,好事儿都被他们占尽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302【海盗信息】 宁波大族商讨对策之时,金华千户所长官满正,率领麾下三百军士直抵杭州。 满正原本是海宁千户所的副千户,爹爹不疼、舅舅不爱那种,所以被派去押解军械进京。这个差事挺恶心的,完成任务也没啥功劳,出了岔子就得担责任。 估计满正家的祖坟埋得好,半路遇到贼兵包围沧州,他配合沧州知府成功将贼寇击退。接着又被王渊忽悠去打仗,此战竟然阵斩刘六刘七,满正因功由副千户升任正千户。 可惜,满正没有靠山,虽然升官了,却被扔去金华千户所,还不如在海宁当副千户油水丰厚海宁产盐。 “卑职满正,参见王总制”满正单膝跪地,心情激动无比。 王渊笑着将此人扶起“满将军别来无恙” 满正连忙说“卑职惶恐,不敢称将军。托王总制的福,卑职忝为金华千户,日夜盼着能随王总制一起上阵杀敌” 王渊拍拍满正的肩膀,一副自己人的样子,问道“你带了多少兵来” “三百士卒,皆为精锐”满正答道。 满正麾下的账面部队也就千把人,他估计把能带的都带出来了,好歹凑够三百能站之士。 王渊问道“你会打海战否” 满正笑道“卑职在海宁长大,幼时天天泡在海里,怎能不会打海战” “甚好,”王渊颇为满意,“你且在此歇息数日,过几天就去招兵,怎么也要补足一千人” 满正好奇道“去何处招兵” 王渊遥望大海,笑道“海盗” 如今,浙江北关主事喻智,已经彻底投靠王渊。 浙江南关主事,是王渊从京城带来的张钺。历史上,张钺自己就敢在淮安钞关搞改革,现在有王渊撑腰,只几天时间就将浙江南关牢牢掌控。 常伦那边则有些头疼,他担任钱塘知县,管理着半个杭州城和城外大片乡镇。可新官上任,难免被属官佐吏蒙蔽,至少还得花一个月时间才能把县务理顺。 至于皇帝任命的杭州市舶司提督金献民,杭州市舶司提举何瑭,还有仁和县知县桂萼,此时都还在赴任的路上。毕竟他们之前都在其他地方,从北京发调任公文需要时间,他们接到任命之后才能赶来。 而唐伯虎和庞健,此刻全都不在杭州。 唐伯虎被派往南直隶联络富商,庞健驾舟前去联络浙江海盗。 另有一个叫钟颢的秀才,被派往徽州等地联络富商。还有一个叫宁搏涛的江湖侠客,自称可以招募太湖水匪,并且认识几个湖州富商。 再加上身在宁波的张璁,王渊幕府中人就只这些,其余皆为跑腿的皂吏十多个弟子没计算在内。 当张璁在宁波豪族的介绍下,开始跟福建海商接触时,庞健已经带着旧部回来复命。 “如何”王渊问道。 庞健面露羞愧之色“总制,在下无能,未能说服海贼投效。” 王渊安慰说“这很正常,不必介怀。毕竟我是官,他们是匪,心头有顾虑很正常。” 庞健犹豫道“总制,其实有些海贼,还是愿意被官府招纳的,就怕官府出尔反尔,或者招安之后被逼着去送死。因此因此” “说”王渊道。 庞健说“浙江最大的海贼团伙,乃定海卫双屿舟山双屿岛的陈哒哪,拥有海船十二艘。陈哒哪说,若王总制敢驾一小舟孤身前往,他立即带领部众投靠朝廷。” “哈哈哈哈”王渊大笑。 双屿的陈哒哪,属于巨寇严启盛集团的残部后裔。 数十年前,由于浙江、广东海禁严厉,福建反而成为海上走私的天堂。 当时,福建的左布政使、市舶司提举,皆为交趾籍出身。他们贿赂朝中太监,勾结提督市舶司太监,不但在大明境内鱼肉百姓,还对海上走私视而不见,甚至主动参与其中谋取暴利。 严启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逐步成长为中国最大的海盗头子,多次受招安之后又重操旧业。 最后一次,福建水师追击严启盛七天七夜,从广东、福建交界海面,一直追到浙江海面,前后大小十一战。 严启盛大败官军,抓住领军的王雄,杖其三十,扣押三日,然后把王雄放走。还对王雄说“我罪孽深重,难以做良民。今天放你回去,可对福建三司言明,让他们上报朝廷。若朝廷肯宽恕我的罪责,到时候,你只需孤身驾小舟而来,我就彻底服气了,必定接受朝廷招安。” 王雄好不容易活命,哪还敢孤身回去 于是严启盛率部前往广东发展,福建也因此成为海禁最严厉的省份。 舟山双屿岛的陈哒哪,爷爷辈儿属于严启盛集团。遭到官军打击之后,就跑来浙江发展,如今已拥有海船十二艘。他们收到王渊的招安令,居然又玩以前那套把戏,让庞健给王渊带话“只须公驾一小舟来,我辈皆服。” 王渊大笑数声,问道“你说我敢去吗” 庞健道“总制万金之躯,不可轻易犯险。” “我倒想去会会,”王渊冷笑道,“你说陈哒哪是浙江最大的海盗,若能将其收服,其余海贼自然俯首听命” 庞健慑服于王渊的豪气,同时又怕王渊出事,只提醒道“便是总制去了双屿,陈哒哪也不一定会接受招安。” “总得去试试。”王渊不太相信宁波豪族,不愿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当即,王渊命令弟子宝朝相,暂时代管总督府事务。又让弟子宝朝珍,挪用钞关银两,配合钱塘知县常伦修筑海港。 至于王渊自己,则化妆成平民,与庞健一起出海前往双屿。 海盗的胆子再大,也不敢杀害浙江总督,否则必将遭受无休止的清缴。整个浙江的海商、海盗都要被连累,到时候大家都别做生意了,尽早想想该怎么活命吧。 王渊笃定海盗不敢杀自己,海盗也笃定王渊不敢单刀赴会。 303【单刀赴会】 朱元璋时期,张士诚、方国珍余孽逃窜海上,福建蒙元余孽也逃到海上,再与日本来的浪人合流,这就形成了明代最早的倭寇。 其实力非常强悍,动辄纠结万人,每每袭击沿海地区,大明官军防不胜防。 于是,就有了海禁祖制。 舟山群岛,虽然设有两个千户所。但汤和负责浙江防御时,不断抽调舟山士卒,加强浙江沿岸的海防力量。到了明中期,又有大量军户逃亡,如今舟山的卫所军力不足五百。 五百卫所兵能干啥 舟山地区水域宽广,岛屿众多,早就成了海盗的天堂。 但这些海盗不懂建设,或者说朝不保夕懒得建设。就拿双屿岛来说,零散民居乱七八糟,港口码头能用就行,哪有浙江最大海盗基地的样子 一架小舟自西而来。 王渊立于船头,腰悬长刀,背挂弓箭,身穿襕衫,头戴方巾,一副儒侠打扮。 庞健摇撸操舟,渐渐接近港口。 早有海盗发现他们,等小舟靠岸,立即将二人团团围住。 “胡兄弟,”庞健抱拳说,“我带浙江总督府师爷王先生来见,烦请向陈哒哪通报一声。” 胡姓海盗大笑“那个王总督,果然不敢自己来吗只派一个书生过来。” 庞健说“王总制另有要务,这位王先生是他的族人,可以代表总督全权行事。” “跟我来吧,”胡姓海盗觑了王渊一眼,点头说,“你这书生胆子很大,就不把被砍了丢进海里喂鱼吗” 王渊反问“砍了我,对你们有啥好处” 胡姓海盗想了想,笑道“也对。你是那个王总督的族人,不如把你绑起来要赎金。” 王渊问道“胡兄认为我值多少钱” 胡姓海盗伸出三根指头“做官的都有钱,做总督的就更富裕,绑了你至少能弄到三千两” 王渊琢磨道“倒是不便宜。” “哈哈哈哈” 胡姓海盗大笑“你这书生有点意思。来吧,把眼睛蒙上,我带你去见哒哪。” 王渊站在那里全无反抗,任由海盗蒙住自己的双眼,连身上的兵器都被夺走。 被海盗引着往前走,黑暗当中,王渊听到胡姓海盗的赞叹声“好刀” 王渊笑道“我追随王总制数年,在中原杀反贼,在西域杀蛮夷。前前后后,这把刀也沾了两三百条人命,却还没有卷刃缺口,你说这是不是好刀” 胡姓海盗讶然望向王渊“就你一个书生,能亲手杀两三百人” 王渊说道“这算什么王总制兵锋所指,军旗所向,已斩杀贼寇数万。就连西域吐鲁番国的国王,都被王总制生擒,抓回北京献给皇帝” “斩杀贼寇数万怕是杀良冒功吧,官军就喜欢这套。”胡姓海盗讥讽道。 王渊嗤笑“王总制前后生俘数万人,用得着杀良冒功二十一岁的兵部右侍郎兼浙江总督,你以为怎么来的” 胡姓海盗张张嘴,没有接话。 不管是海盗还是马匪,口头上对读书人不屑,心里还是很羡慕佩服的。更何况,王渊不但高中状元,还二十一岁就担任兵部右侍郎兼总督,对海盗而言那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片刻之后,王渊被带进一座木屋,胡姓海盗将弓刀呈上去。 陈哒哪本名陈双喜,他爹当年海战获胜,又正巧儿子出生,可谓双喜临门,于是便有了这名字。 陈双喜坐在椅子上,把玩着龙雀刀,随口说“蒙布解了。” 王渊和庞健重见光明,拱手道“见过陈哒哪” 陈双喜笑问“那位王总督不敢来吗”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民房,没啥富丽堂皇的陈设,一点也不像海上巨寇的老窝。 王渊扫了陈双喜一眼,此人五短身材,光着膀子,敦实健壮,皮肤被晒成古铜色。脸上、胸前都有刀疤,但没啥刺青之类,一副络腮胡子平添几分威严。 王渊问道“若王总制亲来此地,陈哒哪真的愿意归附朝廷” “海商讨活的汉子,一口一个唾沫,我陈双喜说一不二”陈双喜斩钉截铁道。 王渊笑道“陈哒哪,请屏退左右。” 庞健立即退出房间,被门口两个海盗堵住。 陈双喜撇撇嘴,挥手说“你们都出去,我看这书生想干什么。” 屋内的海盗全部离开,王渊提醒道“把门带上。” 陈双喜更觉有意思,说道“听他的,把门关上。” 屋内只剩二人,王渊踱步朝陈双喜走去,陈双喜立即握住刀柄。 王渊伸手抓住一张椅子,拖到对方面前坐下“你猜,我是谁” 陈双喜笑道“听说浙江总督很年轻,你总不能是那位王总督吧” 王渊拱手说“陈哒哪好眼力” 陈双喜笑容一滞,死盯着王渊说“我不信。” 王渊问道“关于浙江总督王渊,陈哒哪知道多少消息” 陈双喜说“听说十多岁就中状元,带兵灭过刘六刘七,好像还在西域打了一场胜仗。” 王渊笑道“不是打一场胜仗,而是在西域灭了一国。陈哒哪有没有去过朝鲜” “自然去过。”陈双喜道。 王渊突然翘起二郎腿,语气粗鲁道“老子在西域所灭之国,地盘比朝鲜还大,为我大明拓土两千余里” 陈双喜皱起眉头,身子也坐得正了些,问道“你真是王总督” “如假包换”王渊说。 陈双喜突然笑起来,指着王渊说“你这书生,差点把我唬住了,爷爷可不相信当官的敢来贼窝。” “那要看当官的是谁” 王渊眯眼看着对方 “你的消息很不灵通啊。” “老子还没考上状元的时候,就敢单骑追杀数百贼骑几十里,一人一马杀了几十个反贼” “老子带着两百骑兵出征,第一仗就硬冲万余贼阵,当场俘虏数千反贼” “老子带着百多个骑兵,就敢追杀贼军主力,把刘六刘七的脑袋提回去见皇帝” “老子带着只训练两个月的几千新兵,就冲破上万老贼,断了几根肋骨还追杀贼首上百里,把贼将齐彦名给生擒回来” “老子带着四千兵马,就降服关西十个蒙古部落,千里奔袭吐鲁番王城,将那吐鲁番国王满速儿生擒回北京” “你这破贼窝子也配被老子放在眼里” “要么归顺朝廷,要么把老子杀了。老子是皇帝最亲信的大臣,杀了老子以后,别说是你,浙江、福建、广东的海商海贼全都要给老子陪葬” 陈双喜张大了嘴巴,傻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接话。 304【海盗的追求】 眼前这个年轻书生,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里。 看似毫无正形的样子,却如岳临渊、眸深似海,陈双喜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头猛虎。 明明是在贼窝里,明明是自己的主场,明明此人赤手空拳,而自己手里握着长刀,可陈双喜还是被那气势给震住了。 气势,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杀气,就更玄。 几十年的老屠户,便是双手空空,也能吓得恶犬不敢叫唤。 而王渊身上不仅有血腥杀气,还有兴师灭国的霸气,有寒窗苦读的书卷气,有身居高位的权贵气。这些气质结合在一起,便是生杀予夺、睥睨众生的豪迈气概,在那瞬间压得陈双喜有些喘不过气来 “锵” 陈双喜下意识抽出宝刀,起身指在王渊额前,平缓情绪之后怒道“你这鸟官,真以为爷爷不敢杀你吗” 王渊依旧坐在椅子上,笑道“听说你祖上跟着巨寇严启盛混,严启盛全盛之时,福建、广东皆为其地盘,你可比得了” 陈双喜还举着刀,不敢砍出去,也不愿收回来,答道“严祖一代英豪,海上讨饭吃的谁能跟他比” 王渊换了个更好发力的坐姿,说道“当时的福建,从布政使到都指挥使,从士绅到豪强,全都无视朝廷海禁。为什么偏偏是严启盛被官兵数次征讨,而其他官绅豪强却屁事没有” “因为你们这些当官的,跟地方豪族勾结”陈双喜都没意识到,他全程被牵着鼻子走,王渊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王渊笑道“严启盛实力发展太快,已经挡了福建士绅豪强的财路。那些官兵,就是福建士绅主动招来的,利用朝廷剪除生意场上的对手而你陈哒哪,已经是浙江最大的海盗,你若敢继续壮大实力,等着你的就是严启盛的下场” 陈双喜说“我就十二条船,碍得了谁的事” “你一辈子都只满足于十二条船吗”王渊发问,“我听说,隔壁的李哒哪,已经有八条船了。再过几年,他会不会比你船多,会不会来吞并你的船队你是等死,还是继续买船做大你做大之后,会不会引来官府” 陈双喜说“浙江都司卫所,老子全都喂了银子的” 王渊笑道“都司卫所的官兵真信得过你当了士绅豪族的财路,他们随便使点劲,官兵还敢不动手吗严启盛当年逃到广东,把广东官场都喂饱了。结果呢朝廷直接下旨,限期剿匪,畏敌不前的武官直接杀头。那些广东官军,收银子时有多利索,出海剿匪就有多凶狠你喂的银子,难道比严启盛还多” “我爷爷我大不了逃去日本”陈双喜开始胡扯。 王渊质问道“逃去日本有用,严启盛为什么不去” 陈双喜盯着王渊看了半晌,思绪百转千回,他想一刀把这总督砍了,又或者绑票之后索要赎金。可思来想去,他还是不敢动手,别说杀一个总督,便是杀一个都司都是大罪,都会引来朝廷疯狂清缴。 嘉靖朝以前,海盗跟官军关系微妙。 沿海卫所武官,都是拿了孝敬银子的,一般情况下不会主动剿匪,而海盗也不会劫掠沿海百姓。 只有海盗当了士绅财路,官军迫不得已之下,才会奉命跟海盗打仗。海盗如果遭到官兵清缴,也会破罐子破摔,沿海到处抢劫,迫使官兵疲于奔命。 平常时候,海盗做生意就能赚钱,武官躺着收孝敬银子,吃饱了撑得才会乱来。 嘉靖年间倭寇肆虐,正是因为朝廷破坏了这种平衡。突然海禁变得严厉起来,沿海居民难以求活,纷纷去当海盗为生。海盗团伙因此兵员充足,又被官兵不断清缴,索性伪装成倭寇烧杀抢掠。 王渊如果在嘉靖朝当官,他绝对不敢单刀赴会,那些海盗可不管你是什么总督,便是首辅来了也一刀砍死 “你走吧”陈双喜把刀放下。 王渊反客为主“我若回杭州,必定倾浙江之水军来剿你” “你敢”陈双喜大怒,又把刀抬起来。 王渊笑道“你可以试试。” 陈双喜气得把刀一扔,郁闷道“你他娘的究竟想怎样” 王渊说道“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率众归附朝廷,我给你一个武官当当;第二,送我两条船,你带着剩下十条船做海商。是朝廷允许的海商,我给你发放海引文书,你跟你的属下,全都可以落籍双屿岛,全都可以踏踏实实做良民” “真的”陈双喜明显问的是第二种选择。 王渊好笑道“老子冒死前来,就是为了逗你玩要不是老子暂时缺船,才懒得跟你这个海贼瞎扯淡” 陈双喜追问“朝廷真的要接触海禁” 王渊说“只在杭州开海。你的那些船,今后想要做生意,也必须到杭州装货,否则老子还是要把你当海盗剿。” 陈双喜又问“做了良民海商,还能不能有炮” 王渊说“原则上当然不许,当每一张海引,我都会配合发一张义勇文书。你们只要在海上,就是大明义勇,允许你们有铳炮,但不许带上岸。还有,不得攻击有海引的商船” 陈双喜再问“有税没” 王渊说“出海税,最低半成,最高两成。茶叶、生丝、棉布、瓷器这些大明特产,都只征收半成出海税。铜铁、粮食之类,禁止出来。你运货回杭州,还有入海税,最低一成,最高三成。如果能运粮食回来,直接免税” 陈双喜仔细思考利弊,发现直接从杭州装货,即便要给朝廷纳税,他也比以前赚得多。当即态度大便,搓手笑道“王总督,这生意做得,你可不要哄我啊。” 王渊说“你爱信不信,第一批海引,我暂时只发一百张。你不来,自然有别的海贼来,错过这次机会可别后悔。” “还,我肯定来。”陈双喜已经打定主意,全副武装前往杭州湾,见识不妙就直接跑路,便是领海引、装货都只派几个心腹下船办理。 嗯,得多拉几家海盗一起去。万一官军设下计谋,自己这十二条船,困在杭州湾可不好出来,至少得纠集三十条船去装货而且,还不能一起进杭州湾,必须留几条船在外警戒,防止被官军给包了饺子。 想到这里,陈双喜说道“王总督,附近岛上海盗,我可以帮你招揽。” 王渊来者不拒“还是那个条件,献上一艘船,我给五条船的海引。船若是不够,可以几家凑钱,按照船价直接给银子。” 陈双喜连忙问“那我可以不给船吗我给银子。” “不行,我现在缺船,你的船又多,”王渊低声笑道,“陈哒哪,做官总得捞点好处,本官也想跑船赚银子啊。你献我两艘船,包括水手和火炮,我的船跟你一起去日本。有钱大家赚嘛,今后肯定特别照顾你。” 这话说得够直白无耻,却让陈双喜更加相信王渊的诚意。 王渊突然问“浙江最大的海商,可是福清薛氏” 陈双喜点头道“薛氏的船确实最多,他们在福州南台船厂有路子。但要论商船最多的,还是漳州人。漳州海商没有谁一家独大,你一条船,我一条船,抱团起来一起出海。向东可以去日本,向西可以下南洋,他们两边的海路都吃。严祖严启盛当年的老巢,便是设在漳州月港。反正吧,无论东海、南海,都是福建佬说了算,谁叫人家有船呢。我手里银子是够了,买船还得慢慢等,要是浙江能造海船就好了。” 浙江也能造海船,但都是些近海船。 永乐年间,浙江制造的海船数量,比其他省份加起来还多得多可惜这些船不能进行远洋航行。 王渊告诫说“你尽量帮我招揽附近岛屿的海盗,在钱塘潮之前一起来,随便哪天都可以,但最好是七月中旬以后,我得帮你们找货源啊。一定要一起来,然后一起出航去日本,我怕福建海商在海上拦路打劫。” 陈双喜笑道“王总督就放心吧,福建海商还是很规矩的,他们出海都是为了求财,不可能来招惹咱们海盗。” “那可说不准,”王渊担忧道,“我这次在杭州开海,肯定要断一些福建海商的财路。就说这么多,我走了。” 陈双喜亲自把王渊送到码头,在王渊登船离去之后,身边来了个师爷模样的家伙,职务乃是这群海盗的财副。 “哒哪,你真要归顺官府”财副问。 陈双喜摇头说“不是投靠官府,是从海盗变成良民,今后能够正大光明出海。” 财副惊道“能有这种好事其中必定有诈” 陈双喜说“我也觉得有诈,但人家总督亲自来一趟,怎么也得给点面子相信几分。到时候都打起精神,去杭州那边试试看,见势不妙立即就走。” “我觉得够呛,官府肯定是想把咱们诱进港口”财副琢磨道。 “总得赌一赌,我爷是海盗,我爹是海盗,我不想儿子也当海盗,”陈双喜也是有追求的,“若真能化为良民,我曾孙儿辈,估计就能考科举了。到时候考个进士,跟这总督一样做大官,岂不是美得很” 305【报喜】 仁和知县,是肥缺,即便它附郭府城。 桂萼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有贵人相助,辞官之后重新被任命为仁和知县。 投桃报李,桂家在江西,全力支持王阳明剿匪。 桂萼带着两个随员出发,紧赶慢赶,终于在七月初抵达杭州,然后被迫在北关数里外停下。 堵船了 桂萼来到甲板,发现自己乘坐的官船,跟隔壁一艘商船紧挨着,还得靠蒿杆来防止两船相撞。 “便是杭州富庶,也不可能这么多船吧”桂萼惊讶道。 隔壁商船也站着一人,笑着说“这位官爷,王总制在杭州开海,苏松和湖州的商贾都在往杭州运货,这撞到一起可不就堵住了吗” 桂萼更加想不明白“你们找到出货船只了就敢直接把货运来。” 那商人笑道“但凡是出海货物,截止钱塘潮到来之前,过北关时的关税都可减半。便是王总制找不到海船,大家也不亏嘛。” 这话只说了半截,剩下半截是如果王渊弄不来海船,没法从杭州出海,那就联络本地收货商,悄悄走私去海上,反正里外都能省去一半关税。 桂萼点头说“王总制倒是奇人,居然能令商贾信服。” 那商人说道“换成别的总督,咱们自然不敢信,可王总制不一样。从南边来的商队都说,自从王总制到了浙江,无论南关与北关,全都没有了敲诈勒索之事。而且还革新报关手续,发给便民小票,现在过钞关可快得很。来往商贾都说,王总制是好官啊,能留在浙江不走就好了。” 桂萼是借王渊复出的,而且还跟王渊是同科进士,如果不存在巨大矛盾,他今后都得跟着王渊混下去。 眼见王渊来浙江之后,短短月余就立威立信,桂萼顿时就觉得这位盟友靠谱。 嗯,也不能说盟友,别人已经当了兵部右侍郎,而他自己还只是一方知县。在外人看来,桂萼就是王渊的党羽,怎么辩解都洗不去这层关系。 桂萼的第一任职务,便是在浙江当知县。第二任职务,还是在浙江当知县,只不过他辞官没有赴任而已。 对于浙江的情况,桂萼还是有所了解的,知道必须开海才能养活浙江百姓。 即便王渊不出声,这家伙也会请求开海,而且是在嘉靖朝倭寇最严重的时候提出开海,还希望把漕运改成海上运输。 桂萼跟那商贾闲聊一阵,看到沿河正在修路,而且民夫一个个有说有笑。 只看那些民夫的精神面貌,桂萼就知道并非强行征派的,多半是王渊花银子雇老百姓修路。 至于银子从哪儿来 眼前不是有个钞关嘛,王总督肯定把钞关给霸占了,真他娘的胆大包天 可谁让王渊是佞臣呢。 浙江巡按御史唐凤仪的弹劾奏章,已经通过大运河飞快送到京城,这家伙还自掏银子让官差加急赶路。 朝堂吵作一团,科道言官化身泰迪,逮着王渊疯狂攻击,甚至有说王渊想谋反的。 首辅梁储也亲自上阵,请求皇帝取消开海之令,赶紧把王渊给召回京城,浙江已经被王渊搞得民怨沸腾了。17 对此,朱厚照假装听不到,把弹劾王渊的奏章全部留中。 而且朱厚照理由十足,对着内阁、六部官员一通臭骂,让这些家伙别来扫兴庄妃生了,一下生俩,龙凤胎。 在梁储、石玠等人疯狂怼王渊的时候,王琼、陆完等人纷纷进贺表,请求皇帝赶紧立太子。 然后把礼部也牵扯进来,顺便招来钦天监官员。 钦天监的阴阳官说,不能马上立太子,至少得等百日之后,否则于皇子而言不吉利。 其实就是古代医疗条件不好,婴儿容易夭折,平安活过百日才算保险。不管是给皇子起名,还是立皇子为太子,都得等到皇子百日之后。 在朱厚照的痛斥之下,满朝文武全部收声,提前准备立嗣活动,甚至让刑部到时候大赦天下。 皇储乃国本,开海算个屁 在正式册立太子之前,王渊都可以在浙江随便瞎搞,朝堂不会再出现弹劾他的声音。 桂萼一直等到天黑,终于过了钞关王渊延长了关检时间,以前钞关吏员只工作大半天。 幸好杭州不设宵禁,否则桂萼还得在城外过夜。他带着随员进城,一路上商旅如织,运送货物的独轮车更是不绝如缕,街道两旁到处是小摊小贩,酒楼食肆更是热闹非凡。 这都已经入夜了啊,居然比其他城市的白天还热闹 “果真是杭州天堂”桂萼咋舌道。 桂萼问路来到仁和县衙,拿出官印文书之后,立即被请进县衙之内。 一个年约三十许的士子迎出来“桂知县,鄙人蒋信,字卿实,正德五年举人,乃王总制之弟子。桂知县久未到任,在下斗胆暂代职务,还请桂知县海涵” “哪里,有劳了。”桂萼心中更加惊讶。眼前这个读书人,明明已经中举,居然屈身给王渊做弟子,还千里迢迢跟来浙江开海。 蒋信拿出一本册子,交给桂萼说“桂知县,县衙事务已经理顺,佐官属吏不论是谁,都不敢阳奉阴违。至少在大事上,他们不敢阳奉阴违,不听话的已经被罚去修建港口了。钱粮方面,上任知县埋下不少坑,账册我已经让人清理出来。” 桂萼翻着递来的册子,越翻越是心惊,里面写着各佐官属吏的姓名、性格、出身、社会关系等等。 “卿实兄大才”桂萼抱拳说。 蒋信笑道“都是先生教的,让我们平时做事,先理清头绪、抓住矛盾,最好能将细节整理成册。” 桂萼感慨道“难怪王总制年方及冠,便能够身居高位,不惟武功惊人,便是文治也才干超卓” 蒋信拱手道“既然桂知县赴任,那我就该走了。告辞” “我送卿实兄。”桂萼热情无比的将蒋信送出门。他这人脾气不是很好,但恩怨分明,蒋信帮他把县衙理顺,不知省去桂萼多少功夫。这知县做得太爽了,上任就可发号施令,桂萼自然是感激莫名。 明日定要好好拜会王总督,将这开海事宜给做好 桂萼送走蒋信的时候,一个男子疯狂奔向总督府。被带进去之后,男子跪地拜倒,却是王渊的家仆“恭贺老爷,夫人有喜了” 王渊接过家信,还未看罢,便笑容满面“辛苦你跑一趟,有赏” 305【控制杭州】 “王总制” “子实兄” 桂萼再次见到王渊,顿感唏嘘,仿佛又回到京城殿试的时候。 他寒窗苦读十余载,在江西那科举大省杀出重围。适逢刘六刘七祸乱京畿,皇帝出题考教治国安邦之策,桂萼奋笔疾书写了一堆改革意见。 结果,很扯淡。 桂萼只考得三榜进士,而同样论述改革的王渊,竟然一举夺魁高中状元 传胪那日,奉天殿前唱名,鸿胪寺卿引王渊独占鳌头,而桂萼只能跟其他进士跪在后面。接着东出长安门,大伙儿都被吏员带着离开,唯独王渊由顺天府尹亲自引出城外。 那风光场面,让正德六年所有进士,都牢牢记住王渊这张未脱稚气的脸。 数年过去,这张脸更加成熟,颔下已有青色胡渣,举手投足间更带着几分威严。 桂萼与王渊见面,说及一番当年趣事,比如琼林宴上某某当场呕吐,某某又忘了把进士服归还给国子监等等。 一来二去,两人亲近许多。 “子实,这次还有位同年来杭州,咱们且去一同宴饮。”王渊笑道。 桂萼自然从善如流“王总制请” 两人出得土地庙,骑马进入城中,沿途不时有当地百姓主动问候。 桂萼感慨道“王总制来杭州不足两月,竟已尽收此地百姓之心。” 王渊笑着说“我也没干什么。只是在北关修路,在城东建港,不许征一个役夫,花足银子雇百姓做工,工钱一日一结不曾克扣而已。咱们那位同年更厉害,居然仗杀浙江镇守太监的义子,令这杭州城的秩序为之一肃” “那位童年是”桂萼问道。 王渊解释说“原大理寺评事常伦。此君文武全才,嫉恶如仇,在大理寺断案得罪权贵,被贬到地方去做州判,我便把他带来杭州做了钱塘知县。” “我辈中人也”桂萼顿生同命相连之心。 朱元璋虽然定下各种规制,但并未限制民房高度,只要有钱有技术,修多少层楼都可以。 今日要去吃饭的地方,名叫“望潮楼”,足足四层高,站在顶楼可以越过城墙观赏钱塘大潮。 “王总制,里边请”就连那店小二,居然都认识王渊。 王渊随口介绍“这位是仁和桂知县,你们的父母官。” 店小二连忙说“原来是县尊老爷当面” 王渊来到最顶层,点了些好酒好菜,对桂萼说“我私人请客,不动公家银子,今日一醉方休。可惜没有鱼翅,那玩意儿必须提前预定。” 桂萼说“海味珍奇,须渔夫下海搏命,不吃那一口也罢。” 二人聊不多久,常伦终于来了,还有南关主事张钺,以及北关主事喻智。 王渊重复介绍一番常伦的事迹,又介绍其余三人“这位是仁和知县桂萼,字子实,曾任丹徒知县,清查田亩,打击豪绅,因此忤了上官,被调任青田,怒而辞官。这位是浙江南关工曹张钺,字豁德,以清廉著称,曾带兵守城杀退反贼。有当地富绅怨之,绑了他去吏部诬告,堂前验查随身之物,惟一箱书、一袋粮而已。这位是浙江北关户曹喻智,字子真,也是清廉得很,一天所收关税,抵得上前任大半个月” 众人立即碰杯,互相引为同道知己。 只有喻智羞愧难当,其他三人是真清官,他则是被逼出来的清官。 一番畅饮,王渊开始说正事“豁德,南关该改改了。以前只收木材类关税,今后效仿北关收税。从南边来的货物,若只运到杭州出海,那就收税之后,发给他们专门的过关文书。若是北上的货物,则一切照旧,不在南关征税。” 张钺担忧道“恐怕户部不同意。” “工部同意即可。”王渊早就跟户部尚书石玠撕破脸了,虽然他们都没怎么打过照面。 南关由工部分司管理,北关由户部分司管理,所得税银也进各自的仓库。因此工部也是有钱的,有些时候兴修水利,需要工部自己拨款,然后找户部再拨一笔。 王渊现在给工部平添无数税银,工部尚书李鐩那糊涂蛋,估计做梦都想喊王渊一声爸爸。 嗯,李鐩就是河南黄河决口,责怪河道总督祭错了神那位。而且,李鐩自己就是河南人,老家被淹了不思筑堤,居然让河道总督祭祀河伯。 王渊又对喻智说“子真,你的任务,就是管好北关,天王老子想伸手,都叫他滚得远远的” 喻智还能说啥当即拱手道“定不负王总制所托” 王渊最后对常伦、桂萼说“明卿兄,子实兄,你们二位要守好港口。杭州港分辖于钱塘、仁和二县,我怕自己回京复命之后,会有人在港口胡来,你们的压力很大啊。” 桂萼道“我与明卿兄压力倒是不大,开海之关键,在于杭州市舶司提督和提举。” 王渊笑道“市舶司提督是陛下钦点的,乃右副都御使金献民。这位老先生是四川人,跟海商没什么牵扯。而且他御史出身,巡按过云南、顺天,按察过天津、湖广、贵州、山东,还巡抚过延绥,这些地方可都不省事儿。他来提督杭州市舶司,我是比较放心的。” 事实上,金献民是杨廷和党羽。嘉靖大礼议,百官哭谏,便是这家伙和徐文华一起倡导的,政治头脑实在堪忧。 但既然皇帝亲自任命,王渊总得给朱厚照几分薄面。 真正能让王渊安心的是何瑭,他说“杭州市舶司提举是何瑭,曾在经筵上大骂陛下是昏君。他也主张改革,赞成开海一事,有他提举市舶司万事无忧。” “那就好”桂萼松了口气。 既然是敢当面骂皇帝的改革大臣,又有王渊在朝中顶着,那开海之事便稳了,不会因王渊离京半途而废。 有了这些人事安排,杭州就算被王渊控制了。 可惜南关和北关的主事,一年就得一换。 等张钺和喻智离任之后,王渊还得跟吏部尚书陆完讨人情,至少要在今后两年选对人。等过三年,杭州开海自然能形成一批既得利益者,到时候他们会主动出力维持局面,王渊就不用再事事操心了。 现在,只需要搞定浙江都指挥使李隆 浙江虽然不能造远海船只,但有技术修补船只啊。福建所产海船多用杉木,两三年便破烂不堪,须得时常修补才行,而浙江的造船厂都归浙江都司管辖。 不但如此,浙江都司及卫所,全是海上走私的获利者。必须分给他们好处,今后才不至于破坏开海局面,这些都绕不开浙江都指挥使李隆。 李隆那家伙,自从第一天拜见王渊之后,现在都藏起来不说话了。 酒足饭饱,王渊返回土地庙,唐伯虎突然来着个寡妇来求见。 307【请纳小女为妾】 唐伯虎年轻时交游广阔,在南直隶可谓无人不晓。 便是他被夺去功名,也经常成为江南士绅、豪商的座上客。主要是收钱给人写墓志铭,或者作画给士绅富商祝寿,这属于他的生活来源之一。 南直隶那边海禁管得严,海商、海盗几乎已经绝迹数十年前,海盗被逼得走投无路,干脆联合起来攻打崇明岛,结果被官兵杀得屁滚尿流,残余势力全部逃入浙江海面。 说实话,若非南京有六部小朝廷,在南直隶开海是很舒服的。 当地士绅肯定支持开海,因为他们的货物,必须运到浙江才能搞走私。 这里的苏州、常州、松江、太仓等州府,手工业非常繁荣发达,全国货物都能走水路运至。若能在长江出海口建港,从运输成本而言远好于杭州,而且此地还有大型造船厂 可惜,南京太碍事了。 那里的小朝廷一堆养老官员,遇事儿非常积极,就指望着能立功升迁调走。王渊若跑去南直隶开海,烦也给烦死,整天的精力都得拿去跟人争斗。 王渊的全盘思路,是先在杭州开海,用巨额关税堵住百官的嘴。然后再陆续开放广州广东、漳州福建和登州山东,再陆续开宁波、福州、潮州、天津等港口,最后才能轮到南直隶的上海 在整个北方,最好的港口并非天津,而是山东的登州。 便是福建、浙江海商,若要前往日本贸易,都得在登州登岸补给,那里是洋流和季风的必经之地。从登州出发,借着洋流与季风,最快三天就能到日本 闲话休提。 且说唐伯虎成为幕僚之后,直接被王渊派往南直隶,对那里的士绅豪商说“浙江王总制要开海了,已经联络好海船,你们只需把货物运到杭州就能卖掉。而且在钱塘潮来临之前,杭州北关的通关税减半,过期不候” 刚开始,苏松豪商还不相信。 渐渐就有北上的商旅传来消息,说王总督来浙江以后,浙江钞关不再克扣勒索。好嘛,商贾们闻风而动,管他能不能开海,先把货运去杭州再说,至少能少交一半的通关税。 这两年,由于天津棉布价格低廉,江南棉布已经丧失大片北方市场。也就还能在山东、河南卖货,根本卖不进河北,更别提什么山西、陕西了陕西市场主要被四川、湖广棉布霸占。 江南棉布在北方滞销,间接促成浙江走私更加猖獗。他们生产出来的棉布,总得找一个地方销售,国内不行只能放眼于海外。 就这样,大量货物云集杭州,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货栈储存。只能堆在还未建成的港口附近,用防水布遮盖保管,王渊派了火铳兵每天巡逻保护。 唐伯虎圆满完成任务,顺便带了个寡妇回来江阴首富徐家的当家人杨氏,徐霞客的曾曾祖奶奶 杨氏的亡夫叫做徐经,与唐伯虎乃是至交好友。 正是拜徐经所赐,唐伯虎卷入科举舞弊案,终身仕途无望,两家也因此断了联系。 但唐伯虎早就对这些看淡了,他年轻时跟文征明闹翻,前几年也已经重归于好。杨氏托请来见,唐伯虎也没有拒绝,便把这寡妇带来杭州。 “江阴徐家未亡人杨氏,见过总督老爷”杨氏盈盈下拜。爱你电子书 王渊扫了一眼杨氏,徐年半老,风韵犹存,心想难道跟唐伯虎有一腿当即问道“你有何事见我” 杨氏说道“请大人屏退左右。” 王渊顿时就笑了,这话他前几天跟海盗说过。把其他人都挥手叫走,王渊道“说吧。” 杨氏说“妾身膝下有二女,长女已近及笄之年,温良贤淑,才貌尚佳,愿嫁与王总制为妾。嫁妆有良田五百亩、官山十亩、民山十亩、滩涂二十亩、草场二十亩,请王总制笑纳” 如果王渊答应,这便是良妾了,身份地位比香香高得多。 王渊没有直接拒绝,而是问“你有什么要求” 杨氏说“妾身有三子,请王总制代师收徒,次子与幼子皆拜入阳明公门下。另外,请赐天津织布机,若事成,徐家织布厂所得利润,愿每年献于王总制一成。” “你一个妇人家,倒是打得好算盘,”王渊忍不住笑道,“你这是公然贿赂本官” 杨氏说“实乃情非得已。妾身苦撑家业,难以为继,须得贵人相助。” 王渊嘀咕道若再纳妾,家里葡萄架子就该倒了。 “王总制说什么”杨氏没有听清。 王渊道“你若真想嫁女。我有一徒,名叫黄煦,与你的长女年龄相仿,他爹是两淮巨贾黄崇德。” “多谢王总制指婚”杨氏立即答应。 黄崇德在江南还是很有名气的,这厮靠山东棉花发家,近些年染指两淮盐业生意,算是徽商染指盐业的先驱人物之一。 而徐家虽然号称江阴首富,但自从徐经死后,早就不复从前风光,家产已经被侵吞近半。若能与徽商黄崇德联姻,而且还是王渊的弟子,那徐家也算找到了靠山,不用再怕亲族兄弟勾结官员继续抢夺家产。 王渊突然道“天津织布机,我可以给你。到时候,我们两家在江阴建厂,我占股四成,徐家占股六成,棉布交给黄崇德销售。如何” 杨氏大喜“谢王总制提携” 杨氏是听说王渊官声很好,而且本身就很有钱,才敢跑来献女求关照的。换成别的官员,她可不敢这样做,万一家业全被夺走怎么办 而天津织布机,在江南纺织行业被传为神器,若能得到这个技术,徐家的产业也能慢慢恢复。 王渊同样不吃亏,天津这几年都没法开海,必须在江南才能对外销售。他想把商业触角伸到江南,就得跟本地大族合作,而江阴徐氏就是很好的合作对象,一个寡妇当家掀不起什么风浪。 至于大型织布机技术,一旦传到江南,肯定会泄露出去。但北方市场不会受此影响,运河沿途钞关拦在那里,天津的棉布成本永远更低,不怕这些江南棉布竞争。 王渊对织布机外传无所谓,甚至有意而为之,他是站在全国层面,希望提升中国的整体纺织技术。这玩意儿可以促使棉纺业大兴,促使江南士绅急于开海外销,对中国远洋贸易是有巨大帮助的。 唉,朱厚照啊,老子可是为你的江山操碎了心 308【抄家,杀人】 “先生,海宁出事了”还没把杨氏打发走,突然有弟子前来禀报。 王渊挥手让杨氏退去,问道“何事” 弟子说“海宁渔民暴动,把建港工地给围了。” 王渊问“曹知县呢” 弟子说“曹知县在审案,渔民还请了状师。” “不会是告我吧”王渊笑问。 “正是。”弟子道。 呵呵,堂堂浙江总督,被海宁渔民集体告上县衙了。 明代的余杭县,位于杭州城西边,跟后世的余杭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余杭区的大片土地,此时归仁和县管辖,向东接壤海宁县。 王渊规划的杭州港,建在仁和县边缘地带,经过水位探测,港口必须占用海宁县地盘,并且占地面积还不小 明摆着,拆迁工作出了问题。 海宁知县名叫曹珪,湖广黄冈人,正德六年进士,跟王渊乃是同年关系。 对于王渊在海宁建港口一事,曹珪非常配合,而且是报复性配合。他被海宁士绅百姓恶心得想死,如今借着王渊的威势,趁机狠狠敲打自己治下的刁民。 “余,险邑也俗枭而善讼,豪魁伺持长吏,长短一字为忤,即千方诬诋。故为邑长于斯者,往往以坐法去,即不坐法去,亦必抵狱。” 上面这段话,翻译成白话文即余杭县,是一个凶险的地方。民风剽悍而擅长打官司,地方豪强喜欢跟知县作对。受一点小小的损失,就千方百计向上告发,甚至是诬告。在余杭县担任知县,往往被刁民告发而撤职,如果不被撤职的话,那一定是进监狱了。 余杭如此,钱塘如此,海宁也是如此 常伦担任钱塘知县,第一个月就被搞得焦头烂额。第二个月终于发狠,直接仗杀镇守太监的心腹,终于把那帮喜欢打官司的刁民镇住。 现在,海宁县又开始闹幺蛾子。 海宁县衙。 一个四十多岁的状师,站在县衙大堂问“县尊,敢问官吏挟诈欺公、妄生异议、扰乱成法者,该当何罪” 曹珪笑道“当斩。” 状师问道“敢问浙江总督王相公,可在官吏之列” 曹珪笑道“在。” 状师再问“敢问海禁可是成法” 曹珪笑道“是。” 状师立即说“浙江总督王相公,强征滩涂、民房以建海港,致使海宁百姓无家可归,海宁县内物议汹汹,海禁之策难以维持。是否当斩” 曹珪笑得更开心“本官无权审问王总制,你来错地方了。按察司也无权干涉王总制办事,你应该去找巡按御史告发。” 状师昂首挺胸,立于县衙大堂“既如此,我只好状告县尊。你身为本县父母官,只知屈从于上官,不思维护治下百姓生计” “告得好” 曹珪猛拍桌子,挽袖子说“陈秀才,我忍你很久了。开海乃当今圣上之令,岂能说是扰乱成法。你刚才说的都是谤君之言,好大的胆子,给我往死里打。打死勿论” 状师被皂吏按住,脱去裤子,当场开始打屁股。 “啪啪啪” 一连打了二十余棍,状师只是冷笑,曹珪被气得发抖。 负责打屁股的那两个老吏,技艺非常精湛,看似打得狠毒,其实只伤及皮肉。这些吏员,竟跟状师是一伙的 “没吃饭吗” 曹珪大怒,亲自下堂,抢过棍来,使劲全身力气敲打。 “啊” 状师终于叫出声来。 老吏连忙把曹珪拦住,劝道“县尊,你对着腰这样打,会把陈秀才脊梁打断的。” 曹珪怒道“放开,本县就是要把他脊梁打断” 主簿突然出声“把人轰出去吧。” 皂吏立即将状师叉出,而曹珪从头到尾被拦着,竟被主簿和皂吏给控制了。 “好,很好”曹珪死盯着主簿。 主簿毫不畏惧,反而威胁道“县尊,你别忘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曹珪冷笑“有王总制担着,我还怕那些刁民诬告” 曹珪刚刚上任不久,便被哄着收了孝敬银子,从而被抓住把柄当傀儡。这货还有点道德追求,虽然小贪小赃,却不愿违背原则,更性格刚烈不愿受人摆布。 士绅豪族越是拿捏他,曹珪心里就越不痛快,这次仗着有王渊撑腰,发誓要狠狠的一雪前耻。 曹珪此刻瞪着主簿“你等死期已至。快让开,本官要去海边视察” 堂堂知县,已在海宁做官两年,却连个心腹都没有,以前请的师爷早被他辞退了。曹珪居然得自己去牵驴,然后骑着驴子往海边跑,正好看到王渊带一百士卒抵达工地。 “王总制,下官来迟”曹珪上前拜见。 王渊笑道“不迟。” 大概有六七百个渔民、农户,扛着鱼叉和锄头堵在工地,甚至一些被雇来修港口的工人都在闹事。 王渊骑马过去,厉声说道“我在海宁所征之民房、所占之滩涂,也不过涉及百余户人家,为何有如此多人阻拦建港难不成都是他们的亲戚补偿银子已经发下去了,足够你们买地建房,真当我不敢杀人吗领头的是谁,站出来” “我”一个渔民举着鱼叉说,此人袒露胸膛,生得极为健壮。 “可敢过来”王渊问。 那渔民走到王渊马前“有何不敢总督也得讲道理” “锵” 只听长刀出鞘声,一道刀光闪过,龙雀刀已重新入鞘。 头颅飞起,血柱冲天,此人站立依旧,竟在数息之后才倒下。 王渊问道“还有谁要跟本官讲理” “杀人啦” 那些闹事百姓终于反应过来,惊恐大叫着四散而逃。 王渊问“曹知县,你觉得是何人所指使” 曹珪说“无非陈、查两家,还有” “还有谁”王渊问。 曹珪说“还有海宁千户吕英。海宁县走私猖獗,杜千户与士绅、豪商勾结,从中牟利无数,他们是反对开海的。” 王渊颇为稀奇“一个千户就敢跟我对着干,跟海宁卫指挥使无关吗” 曹珪说“海宁卫的治所在海盐县,靠贩私盐就能吃饱,他又何必反对王总制开海” 王渊冷笑一声“曹知县,带我去抄家吧,本官正愁银子不够用。” 曹珪顿时背心冒汗,哪有动辄就抄家的,而且抄家银子也不能直接挪用啊。 以什么罪名抄家 违制,谋反 江浙地区的士绅和富商,有一个算一个,百分之百建筑违制,而且穿戴也肯定有问题。 朱元璋规定,农民可以穿绸、绢、素纱和棉布,商人只能穿绢和棉布。农民之家,但凡有一人经商,全家都不准穿绸和纱而那些富商,哪个不是满身绫罗绸缎 王渊亲自带兵前往海宁县城,根本不给陈、查两家转移财产的机会。 在清代“一门三阁老,六部五尚书”的海宁陈家,在清代“一门十进士”的海宁查家,直接被王渊一股脑儿给抄掉 这两家,目前有人在朝当官,不过就那两三个而已,并且官职都不怎么高。 王渊也不便直接杀人,只把家中浮财都抄走,然后把人全部收押,让浙江三司官员慢慢头疼去吧。 抄了这两个士绅家族,王渊又直奔吕衙街。 整整一条街,全都是吕家的,一个千户竟然如此富裕 “好啊,很好,”王渊冷笑不已,下令道,“把吕衙街给我全部查封” 曹珪阴恻恻道“县城以东十五里,有个吕衖庄,那里才是吕家的祖宅所在。” 王渊大喊“儿郎们,随我荡平吕衖庄” 曹珪双手握拳,咬牙冷笑,心想姓吕的,你也有今天,叫你对本官呼来喝去 明天四更,今天没了。 309【吓退众官】 海宁吕氏,先祖吕子材随朱元璋征濠州升百户,先祖吕聚随朱棣靖难而升副千户。 虽是海宁副千户,却把正千户压得抬不起头 两年前,江西土匪入寇浙江,副千户吕忠带病出征。遇贼突袭,吕忠亲手杀二贼,溪中落马被乱枪戳死。因此记功,弟弟吕英袭位升正千户,原来那位正千户则被调走,海宁就此成为吕家的天下。 一个小小的世袭千户,而且刚被升为正千户两年,居然能掌控地方 因为吕家控制了海宁县的走私,不仅是海上远洋走私,还有路上的海盐走私,海宁也是可以产盐的自从几十年前,海宁正千户绝嗣之后,吕家就已经把控地方,外调而来的正千户根本玩不过吕家,现在干脆自己做了正千户。 海港工地闹事,便是吕家安排的。 海宁县衙告状,则是陈家和查家安排的。 只要怂恿百姓闹事,激起“民变”,官府只能被迫让步。别说海宁知县,就连不听话的巡盐御史,都被他们生生逼走过浙江三司收了不少好处,配合起来天衣无缝,外来官员要么同流合污,要么灰溜溜滚蛋。 王渊在港口杀人,吕家的眼线早就回来通报。 很快,又有人惊慌跑来“老爷,王总督抄了陈家和查家” “真抄了”吕英大惊。 他庶出的弟弟吕焕,也是惊恐交加,不敢置信道“陈家、查家可是有进士在朝,还有不少举人为官,这王总督怎能说抄就抄了他哪来的权力抄官宦之家” 报信之人说“那王总督只是抄了浮财,并未抄走房产和土地,陈、查两家的人都被扣押。还有,咱们吕衙街的店面也全部被查封,王总督正带兵前去吕衖庄。” 吕衙街又叫吕衙巷,是一条贯通县城南北的街巷。 情急之下难免查封错误,吕家产业只占半条街,而王渊把整条街都给封了。 沿街店铺被封倒还罢了,听说王渊要去抄吕家祖宅,吕英惊得直接跳起来,吕家上百年积攒的银子可全堆在那里 “快召集军士,跟我走”吕英连忙下令。 吕焕劝阻道“兄长,那是总督,你若私自带兵回家,正好给他查抄吕家的借口” 吕英怒道“他还要什么借口他查封吕衙街有屁的借口” 吕焕负责吕家的生意,也负责结交官府士绅,心思比吕英活络得多。他说“先等李都司都指挥使李隆、唐御史巡按御史唐凤仪和刘御史巡盐御史刘栾的回信” 回信很快就来了。 一个家仆回来禀报“老爷,李都司说他是武官,这种事情他管不了。” 吕英大怒“王八蛋,收银子时胃口大得很,遇到事情就当缩头乌龟” 又有两个家仆回来禀报,一个说“唐御史打算上疏弹劾”另一个讲“刘御史说,建港未占晒盐滩涂,此时他也管不了。” “很好,很好” 吕英气得浑身发抖,他一个千户,哪敢独自对抗总督都是事先商量好的。 直至现在,吕英终于明白过来,他被那帮当官的给耍了。那些都司和御史,把吕家、陈家、查家当枪使,利用他们试探王渊的手段。 若王渊的反制措施稍显软弱,杭州城那帮高官就会顺势进攻。 结果王渊直接抄家,把李隆等人吓得懵逼,立即弃卒保车当瞎子,根本不管吕家的死活。 浙江右布政任鉴,已经平安离任。 新任浙江右布政使汤沐,此刻刚刚坐船来到杭州。都还没办完交接手续,就听说王渊以违制、谋反的罪名,把海宁两大家族给抄了,人全部扣起来扔给浙江三司。 “飞扬跋扈,简直飞扬跋扈”汤沐愤怒不已。 从外地一起跟来的师爷,劝谏道“沂乐公,咱们刚开浙江,此事千万不要插手,这位王总制可是个煞星啊” 汤沐也是个不怕死的,弹劾过太监,弹劾过国公,还因为触怒刘瑾而贬官。他震袖道“正是因为刚来浙江,与此地全无干系,这件事我才好去管。走,跟我去海宁县” 师爷将汤沐拉住“沂乐公,你糊涂啊。你是刚到任的右布政使,都还没来得及跟左布政使通气,你去蹚这摊浑水作甚便是去了,也不过得一个刚直之名,难道还能阻止王总督乱来你已经被贬过两次官,若是插手此事,怕要被贬第三次官。” 汤沐大义凛然道“伸张道义,维护法纪,贬官又何妨,便是下狱也不怕” 师爷低声说“王总督不是太监,也不是勋贵。他是正经的状元出身,又有讨贼灭国之功,听说诞下皇子的庄妃,也是他献于陛下的。若得罪他而贬官,这辈子恐怕再也不能复起了。” 汤沐愣了愣,来回踱步思索,突然说“我路途劳顿,水土不服,想来是病了,估计要卧床休养两三个月。有人来见,一概推掉,布政司的事务,就劳烦先生代理一二。” 师爷立即说“吾为公之幕宾,自当竭力效劳。” 嗯,新上任的浙江右布政使,就此生病卧床数月。而且病得不轻,谁来探访都不见,一应公务全部交给师爷打理。 “他安敢查抄官宦之家”浙江左布政使王绍惊骇莫名。 左参政闵楷说“王总督虽状元出身,行事类同阉党,已经不要脸面了” 右参政刘文庄说“又有何法唐巡按的弹劾奏章,早已经送到京城,泥牛入海没有半点消息。巡按都制不住,更别提我们这些下官,按理我们都得听总督的命令行事。” 杭州知府梁材这位大清官,听说王渊把海宁望族给抄了,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他在北关拿了不少银子,把柄还捏在王渊手里呢,生怕王二郎顺手把他扔去按察司。 至于巡盐御史刘栾,吓得直接跑去海盐县视察,估计几个月都不会回杭州。 按察使原轩、按察副使刘瑞,双双病倒,不理政务。 浙江漕粮总督徐廷光,跟开海没有屁关系。听说了王渊的“暴行”,害怕自己被溅一身血,火速离开杭州,前往湖州视察漕粮收运情况。 两浙盐运使吴大有,也飞快前往嘉兴府。他收过吕英的孝敬银子,不敢再留在杭州办公,生怕太碍眼了招惹王渊。 浙江都指挥使李隆则装聋作哑,跑去西湖别宅住下,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一时间,浙江与杭州官员,病的病,走的走,瞎的瞎,聋的聋,竟然无人再敢跟王渊接触。 唯有浙江提学使徐蕃站出来,这位以前是李东阳的人。因为触怒刘瑾,差点被廷杖打死,事后又削职为民。在江西做参议时,还成功镇压过土匪,这是真不怕死的。 徐蕃站出来的原因很简单,他是浙江提学使,而王渊扣押的陈、查两族之人,有许多都是秀才,甚至还有举人 这家伙快马奔往海宁县,而王渊早就出城去捅吕家老窝。寻不见正主儿,徐蕃便对留下来看守的士兵大吼“便是建筑违制,亦该付有司审理,王总制有何权力滥用私刑别的我不管,陈、查两家有功名的人,必须全部释放快让开,谁敢拦我” 310【吃人不吐骨头】 海宁只有一个千户所,军田已经被吕家霸占大半,便是那些百户都没剩几亩田。 海宁军户,要么逃亡,要么跟着吕家搞走私。 吕衖庄附近的居民,全部都是军户,有一个算一个,家家皆有走私犯 王渊分兵看守陈家、查家和吕衙街,只带了一百士卒前往吕衖庄。刚到此地,就被那些军户给围住,其中不乏老弱妇孺。 这就很有意思了。 吕家明明疯狂侵占军田,甚至侵占军户的私田,然后逼着这些人去搞走私。吕家应该是他们的仇人才对,可王渊带兵而至,他们居然主动站出来保护吕家。 只因,他们必须跟着吕家讨饭吃,吕家倒了他们也没活路。 一百士卒纷纷举起火铳,对准这帮可怜的刁民。 王渊扭头问曹珪“曹知县,你说我敢下令开火吗” 曹珪还真怕王渊抽风,连忙劝道“王总制,此等刁民愚钝,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王渊面色一冷,喝道“上药” 从京城带来的一千火铳兵,这些日子都在操练。虽然因为火药短缺,无法进行实弹射击,但纪律性却大大提高。 听到王渊的命令,一百士卒行动整齐,有人拔出腰刀警戒,有人快速填充弹药。 “举铳”王渊再喊。 火铳再次抬起来,这次可是装了弹药的,那些军户下意识后退。 王渊骑着高头大马,直接走向庄园大门,沿途军户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抬头仰望那气派的庄园正门,王渊感慨道“我本以为,宁波的士绅官员会最先闹事,没想到居然是海宁县一个小小千户。他娘的,这庄园怕是比我在北京的宅子都大,吕家这千户住在里边也不怕折寿抄吧,就凭这庄子,没证据也可以抄,这叫巨额财产来历不明。” “王总制且慢” 海宁千户吕英快马奔来。 这家伙也是狠人,居然袒露上身,背上绑着荆棘。在马儿奔跑之间,后背已被棘刺扎得血流不止,但吕英却眉头都不皱一下。 王渊回身问道“你是何人” 吕英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海宁守御千户所正千户吕英,拜见总督” 王渊顿时就笑了“负荆请罪你话本看多了吧。” 吕英说“卑职有罪” “何罪之后”王渊问。 吕英说“卑职升为海宁千户,却管制不严,致使刁民冲击海港,误了王总制的开海大计” 王渊质问“刁民为何冲击海港” 吕英说“刁民愚钝顽劣,可能是误信谣言。” 王渊指着庄园大门“你这庄子又是怎么回事你每年俸禄几何” 吕英额头冒汗说“此宅乃愚弟经商所置。” 吕焕也跟来了,叩拜道“海宁守御千户所军余吕焕,拜见总督” 王渊觑了一眼吕焕“看来,你是一个经商奇才,听说吕衙街整条街都是吕家的” 吕焕连忙说“半条街。” 王渊一副为难的样子,嘀咕道“本督把陈、查两家都抄了,总不能厚此薄彼,唯独放过你吕家吧。要不,勉为其难也抄一下” 瞧瞧,这是人话吗 吕英浑身直冒冷汗,吓得四肢发软。 杭州城里那帮官员,为啥一个个吓得不敢说话 因为王渊不讲道理 按照正常流程,即便有人闹事,也不过抓几个刁民而已。接下来还得慢慢审,寻找证据揪出幕后主使者,但无论案件怎么审理,都绝对抓不到吕、陈、查三家的把柄。 因此,这些家伙有恃无恐,竟敢跟一省总督对着干。 谁曾想,王渊不按套路出牌。 根本就懒得审问闹事者,也懒得去找什么证据,直接拿陈、查两家开刀,都不怕自己抄家抄错了对象。 普天之下,哪有这样做官的 吕英和浙江一众官员,完全被王渊给吓傻了。他们终于彻底明白,王总督脑子有问题,是一条逮谁咬谁的疯狗,不可以常理而论之。万一把这条疯狗惹急了,很可能见人就乱咬,于是纷纷退避躲闪。 但吕英退无可退,因为王渊带兵要抄他的祖宅。 这次,得下血本了。 吕英稽首长跪,屁股撅得老高,这姿势代表彻底顺服。额头挨在地面好一阵,吕英终于抬头“王总制,能否借一步说话” “走吧。”王渊冷笑。 吕英背着沾血荆棘,躬身为王渊牵马,从庄园大门进入。 进去之后,王渊突然说“有话就讲,休得拖延。” 吕英只得屏退左右,低声道“王总制,五千两银子。” “你这是贿赂总督”王渊冷笑。 “一万两”吕英咬牙说。 王渊笑得更欢“你这千户很有钱啊。” 吕英哭丧着脸“三万两王总制,不能再多了,卑职就这么些。” 王渊眯眼瞧着此人“听说海宁有盗贼出没,吕千户可知详情” “或许,可能有吧。”吕英硬着头皮说。 王渊叹息道“吕千户,我知道你不容易,可天底下谁又容易呢皇帝死活要开海,朝廷百官拦不住,我也实在拦不住。我奉皇命来杭州开海,本地士绅官员皆反对,你等武官也来闹事。我心里的苦,又向谁说去” 吕英噗通跪地“卑职一定竭力帮助王总制开海” 王渊点头赞许道“很好,你起来吧。” 吕英这是走投无路了,杭州官员将他卖掉,他只能死中求活攀附王渊。或许,还能求得一场大富贵呢 听王渊语气和缓,吕英心头大喜,陪笑着站在马前仰望总督。 王渊又说“本督虽为文官,但讨贼灭国,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心里其实更向着咱们武将。跟那些窝囊贪财的文官,咱尿不到一个壶里。” 这话让吕英顿感亲近,觉得王总督比那帮文官实诚得多。 王渊再说“为了开海。本督前些日子,单刀赴会去双屿岛,已经说服陈哒哪归顺。” 吕英大惊“陈双喜招安了” 王渊点头道“陈双喜还是很听话的,他答应进献海船十艘,自己只留两艘。说是想讨个武职,而且盯上了海宁千户的位子。那可是十艘海船啊,本督实在难以拒绝,只能请吕千户让让位子。” 吕英顿时如坠冰窟,那王八蛋陈双喜,居然想用十条海船,换咱海宁千户的职务。难怪王总督这般蛮横,想来早就打算借机行事,把他吕家给连根拔起 吕英再度跪下,连连磕头道“王总制,卑职愿变卖家产,献给朝廷五万两银子” 王渊摇头说“我不要银子,我只要海船。” 吕英哀求道“王总制,卑职真没有海船,只不过睁只眼闭只眼,收一点海盗的孝敬银子而已。” 王渊立即冷脸“收几个孝敬银子,你就能置办这么大的家业,贯通海宁县城的吕衙街,你一家就占了半条街你当本督好糊弄吗有多少海船,我全要了,其他一分银子也不拿你的。” 吕英瘫坐在地,两眼无神,痴傻了许久“卑职只有两条海船。” 王渊笑道“船上的水手我也要,到时候一问,就知道你有没有藏私。” 吕英彻底瘫软“三条船,真没了。” “事不迟疑,今天就把船交来吧。”王渊逼迫道。 陈、查两家,就是给吕英供货的,这吕千户亲自下场当海商。 而且吕家刚刚把三条海船修缮完毕,如今正靠在岸边,只等货物齐备了便出海。这个时候出海是最便利的,半个月左右就到日本,花些时间把货卖给日本商人,再在日本收货装船,就立即可以借着季风回航。 现在全便宜了王渊,船都不用修理,甚至有一船货物已经送到岸边。 王渊把千户满正叫来,让他带三百浙江士卒,一起前往吕家的私港去收船。 “便是这里了。”吕英垂头丧气,指着海边的三艘船只说。 唉,破财消灾吧。 只要能保住海宁千户的职位,靠贩卖私盐也能吃饱,等哪天再花银子去福建买船。 吕英现在没别的想法,只求保住世袭武职。 不行,不能这样得过且过,必须奋发图强拼一把。吕英咬牙道“王总制为开海辛苦奔波,卑职敬佩万分。海宁县城十家店铺,海宁城外两百亩地,另有白银五千两,愿献与王总制” 这家伙,想抱王渊的大腿,想继续往上面爬 王渊目视满正接收三条海船,突然怒喝“好个吕英,不但以权谋私,暗中勾结倭寇,竟还敢贿赂本督三艘海船,还有一艘船的货物在岸上,证据确凿,你还能狡辩不成” “啊”吕英有些懵逼。 “锵” 一道刀光闪过,吕英人头落地。 四下人等全被镇住,王渊喊道“吕英勾结倭寇,私藏海船,妄图拘捕,已被本督诛灭。满千户何在” 满正立即跑来,单膝跪地“卑职在” 王渊说“你赞代海宁千户之职,立即去收拢吕英的部下。” “卑职领命”满正大喜。 虽然都是千户,但海宁千户可值钱得多。 311【表面顺服】 本该卧病在床的右布政使汤沐,此刻正喝着小酒,感慨道“果真见血了,师爷料事如神” 师爷给汤沐满上一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王总督选择霸道,那就肯定不会只做样子。吕、陈、查三家,必须有一家被拿来开刀。陈、查二氏皆为官宦世家,杀他们牵扯太大,那吕千户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汤沐好笑道“何止啊,杀掉吕千户,杭州城里不知有多少官吏能松口气。” “确实。”师爷点头道。 宾主二人正喝得起兴,突然有家仆递上信函。 汤沐读罢函件,啧啧赞叹“这王总制好手段” 师爷问道“何事” 汤沐说“王总制邀请浙江三司主官,前去陈、查两家做个见证。这两家的银子,他暂时一分都没动,都封存起来派专人看着。三司主官去了以后,要帮忙清查抄家银两,签字画押之后挪用来修建港口。其实,也不能说抄家,穿住违制,罚银而已。” “就是罚得有点多。”师爷笑道。 “哈哈哈哈,”汤沐大笑,“确实有点多,听说把陈、查二氏的浮财都抄完了,便是地窖里的银子都被翻出来。” 抄掉两个官宦世家的浮财,比杀一个千户麻烦得多。 别看浙江官员都被吓住,等王渊一离任,必然是铺天盖地的弹劾奏章。巧取豪夺士绅家产,便是一个巨大罪名,王渊把浙江三司都喊去见证,便是为将来自辩做准备,反正账目摆在那里随便查。 其实吧,只要王渊不倒台,豪夺士绅家产算个屁 别说地方士绅的产业,人家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在京城就敢玩这种把戏。 前两年,朱厚照不是把自己的乾清宫烧了吗太仆寺少卿赵经负责重建,贪污工程款无数,如今正在被疯狂弹劾。 等赵经一死,钱宁就强逼赵经的正妻、子嗣全部扶柩出殡。然后趁着赵经下葬,家中无人主持,将赵家的姬妾和家产悉数霸占。这操作把满朝文武都看傻了,但除了三两个言官,也没人敢公开站出来说个“不”字。 遇到不讲道理的强横人物,文官们都非常识时务,只敢记在小本本上,等着以后寻机打落水狗。 “吕英死了”李隆问道。 总督府差役说“死了。” 李隆突然义愤填膺,拍桌子道“死得好这狗贼,我早怀疑他跟倭寇有勾结,没想到他如此丧心病狂,竟然自己就有三条海船” 差役递上公函“我家总督说,海宁守御千户所极为紧要,如今千户空缺,恐为倭寇所趁。因此举荐金华千户满正,暂时兼代海宁千户之职。” 李隆说“满正我是知道的,他以前就在海宁当副千户,对海宁军务非常熟悉,由他暂代乃不二人选。只是,任命地方千户,需要都督府、兵部和吏部的批准,我一个浙江都司没这么大权力。” 差役道“我家总督说,不用李指挥为难,只是请都司用印报备而已,总督自会将此事呈报朝廷。” “好说,好说。”李隆笑道。 不管是请浙江三司配合查抄财产,还是请浙江都司报备满正暂代职务,都属于走流程而已。王渊抄家杀人时虽然莽得很,事后补漏子也非常积极,顺便把三司官员全都拉下水,到时候胡乱攀咬谁也脱不了干系。 李隆现在肺都快气炸了,却不得不陪着笑脸照办,他在浙江北关有把柄捏在王渊手里,更怕吕英死之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就如右布政使汤沐所言,吕英一死,浙江许多官员都要松口气。但同时,那些官员也心怀忐忑,不知吕英有没有供出谁来,有没有留下行贿账本什么的。 送走总督府差役,李隆叹道“这个王总督,简直如狼似虎,就没见过这么狠的文官。” 师爷从屏风后面走出,幽幽说道“此人一旦失势,必定不得好死,他太不讲规矩,得罪的人太多了便如那刘瑾一般,气焰滔天号称立皇帝,一朝得咎便千刀万剐。” 李隆哭笑不得“我哪等得到他失势只求他早点离开浙江,否则这都司是没法当了。我现在都睡不好觉,生怕这厮突然带兵杀来,给我安一通罪名,然后稀里糊涂没了脑袋。” 师爷说“不至于如此跋扈。” 一箱箱财货,从查、陈两家搬出。 两族子弟怒目相向,却无人敢做声,毕竟吕千户尸骨未寒,眼睛都还没闭上呢 王绍、汤沐、原轩、李隆、闵楷、刘文庄、刘瑞一众浙江三司官员,被王渊请去配合“抄家”。哪里的建筑违制,全都被指出来,此案板上钉钉,三司官员必须签字,汤沐这种“生病”的也得过来签字。 签字之后,大家才是自己人。 如此,众官顺服,皆支持开海,至少表面如此。 唯独浙江提学使徐蕃,被王渊扔得远远的,懒得跟这家伙打交道。这厮明知自己不会杀士子,非要挺身而出彰显存在感,无非沽名钓誉、邀名买直那一套。 数日之后,杭州市舶司提督金献民、杭州市舶司提举何瑭陆续到任。 何瑭已经是那副德行,孤傲清高得很,谁都不给好脸色。 金献民则要圆滑得多,时常跟地方官员喝酒,但也仅此而已。他知道皇帝一心开海,又害怕自己犯众怒,于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既不支持也不配合,反正当几年糊涂官便回京述职。 这两人一到,王渊立即召集众官开会。 破土地庙,总督府内。 王渊直奔主题道“开海之利,仅是收税就能获资巨万。我离京之前,便与陛下议定了章程。海关税收,户部得五成,地方三司共得三成,剩下两成全部充为内帑皇帝私房钱。诸位,可有异议” “此法甚好” 王绍和汤沐这两位布政使,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他们一个来浙江也就三月,一个来浙江还不足半月,跟浙江地方牵扯不深,能分到海关税收自然属于意外之喜。 原轩、刘瑞等按察司官员,则是不悲不喜。他们以前收过许多孝敬银子,开海之后换个方式捞钱而已,海禁与否跟他们关系不大。以前抵制开海,纯粹是拿人手短,收了银子被地方士绅裹挟。 现在王总督直接来硬的,地方士绅已经不敢冒头,这些官员也就顺水推舟不管了。 最郁闷的乃是浙江都指挥使李隆,以前不管哪家海商海盗,都要给地方卫所孝敬银子,而地方卫所又要分出一部分来孝敬他。不仅如此,海商、海盗若想在浙江修补船只,也得跟卫所打交道,因为造船厂都是卫所开办的,李隆同样可以在里头抽红利。 现在,全完蛋了,开海之后找谁孝敬去 李隆是一个武将,连跟王渊掰手腕的资格都没有。若撕破脸来,王渊想动浙江三司级别的官员,肯定第一个拿他李隆开刀。 唉,官不聊生啊,李隆只能暗自叹息。 王渊说了一番关税问题,突然言道“我打算在港口附近设牙行,半官半私,由杭州府派属官管辖。但是,官方只有监督之权,没有定价之权,更不得胡乱插手牙行事务” 杭州知府梁材这位大清官,早就被拿捏得没有脾气。他今天只打算旁听,没想到自己也能分得好处,顿时惊喜道“监管何事” 王渊解释说“铜铁、硝土、粮食等物,坚决禁止出海,杭州府属官负责监督牙行是否收纳违禁品。还有,我打算在杭州设平准仓,海外运回的粮食,必须首先卖给官仓,以此来平抑受灾时的粮价,朝廷也好就近赈济百姓。” 何瑭捋胡子道“王总制考虑周到。杭州一旦开海,肯定粮食减产,有了平准仓可保百姓口食。” 王渊对梁材说“杭州府一来要监督牙行,查抄牙行的违禁品。二来负责收粮,防止大灾之时,海外所得粮食被卖与私商渔利。梁知府,此事事关重大,你需好生选派官吏任用。” 梁材连忙道“定不负王总制所托。” “牙行”有中介的意思,有时也兼收获与卖货的职能。 牙行有官牙与私牙之分,私牙自不必解释,官牙得说道说道。比如宁波市舶司,无论是日本运来的货物,还是日本带走的货物,必须全部交给市舶司的官牙处置。卖多少钱,买多少钱,也全凭官牙的一张嘴,许多时候甚至强买强卖。 因此,不论是卖货给日本使者,还是卖货给海商海盗,商贾们都不愿跟官牙打交道,而是通过宁波几大家族进行货物收散。 浙江北关,在正德年间没有牙行。 但很有意思的是,在另一个时空,海禁最严的嘉靖朝,北关附近直接兴起数十家私牙全是为海盗服务,有些牙行干脆就是海盗开的。 如今杭州港外一大堆货物,杂乱不堪,必须有大型牙行进行管理。今后什么货紧俏,什么货可能滞销,牙行都可以通知各地客商,如此有的放矢才能带来更高的海贸利润。 王渊在杭州讨论着创建牙行,宁波的官牙则在商量怎么把开海搞黄。 杭州开海,损失最惨重的是宁波市舶司提督太监崔瑶 312【祝融】 常三贵是仁和县的农户,但那两亩薄地根本不顶事,他只能靠海吃海,以打渔为生。 长子死于海难,次子身患残疾,长女已经嫁人,次女和幼女尽皆溺毙 从成化朝开始,南方就流行溺死女婴,其中尤以江西和浙江为最,这同时也是百姓生活最艰难的两个省。 早在成化年间,就有御史奏报朝廷,说浙江的温州、台州、处州三府百姓,生下女婴之后往往溺死。皇帝召都察院奏对,都察院官员回答说“此弊不独这三府,浙江的宁波、绍兴、金华,乃至福建、江西、南直隶皆如此。” 弘治十年,永嘉知县汪循说“嫁女之家赀妆之具,动至千金,售产倾资,习不为异,病不能嫁者,多致育女不举。”这是把溺死女婴的原因,归结为嫁妆给太高。 万历年间编的温州府志,也说当地虽中产之家,嫁女也必须给足嫁妆,生下女儿多抛弃。 又有记载“俗嫁女破产,虽富族亦多不举女,有逾四十不能妻者,虽其良族亦率以抢婚为常事。” 这已经不是养不起的问题,而是嫁不起女儿,连富庶之家都选择溺死女婴。 此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明末,明末思想家陈确的母亲就说“我生平不做负心事,惟二十四岁产一女,溺之,至今为恨。” 也难怪咱们前面说的浙江巡按御史唐凤仪,会强行制定浙江男女结婚年龄。男的二十岁,女的十五岁,就必须婚嫁,违者法办。有官府命令,给不出嫁妆的家庭,也能顺利把女儿嫁出去。 常三贵就是这般,为了嫁女儿,当年几乎破产。 即便亲家也是寻常农户,但嫁妆不能寒碜,否则要被笑话得抬不起头。他东挪西凑,还卖了一亩薄田,又跟人下海捕捞鲨鱼,总算凑够了八两银子的嫁妆。 幸好,次女和幼女早已溺毙,否则就该轮到常三贵去跳海了。 可惜长子死于海难,次子的脚也瘸了,没法靠娶媳妇把嫁妆收回来。 “三贵,过来搭把手”工头喊道。 “诶,来了”常三贵快步跑去。 常三贵的破房子和薄田,全都属于拆迁范畴,并非用于建海港,而是建货栈和修路。他身家清白,又是拆迁户,因此被雇来做工人。 也不干别的,就是帮着卸货,然后看管整理一下货物。 货栈还在修建当中,有一片空地被划出来,用竹竿搭起简易竹棚,即将出海的商品全都堆放于此。 听说各地客商把总督府给围了,因为总督许诺的海船迟迟不到,而钱塘水师又在巡逻打击海盗,这些商贾害怕自己的货物卖不出去。 在常三贵心目中,王总督是个好官。 好官显而易见,常三贵家里被占的薄田,全部按照良田价格赔偿,而且王总督还安排了工作。他自己捞到货栈的差事,妻子被招去给士卒浆洗衣服,工钱一天一给,日子比以前好过得多。 可惜啊,儿子是个不省事的 家里的拆迁赔偿款,竟被儿子拿去输个精光,还倒欠好几十两银子。这叫常三贵怎还得起 儿子已经被扣下了,限期三天交钱赎人,否则就要扔进海里喂鱼。 不过,对方给了条活路。只要常三贵照办,不但抹去那几十两赌债,还能获得一百两赏银,甚至承诺给他儿子安排一桩婚事。 “三贵,你去哪儿快出门领工钱了”以前的邻居李四喊道。 常三贵吃了一惊,回道“来了,来了” 常三贵出去排队领完工钱,悄然转身回去,因为人多没被发现。 天色渐黑,有官差来清点货物。常三贵早已熟悉地形,听着脚步声跟官差捉迷藏,绕了好一阵,终于躲过官差的清查。 “王总督,你是好官,但我儿子也要活命。对不住了。” 常三贵蹲在角落里,拿出火折子和一团火棉。周围货物全都被防水布遮盖,那玩意儿防水不防火,一烧起来就是一大片 火棉迅速燃烧,只要丢在防水布上,就能把无数货物给烧掉。 常三贵却犹豫起来,愣愣蹲在那里,等手里的火棉少了大半,才咬紧牙关决定扔出去。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喧哗声。 一刻钟前。 王渊正在应付那些客商,许诺钱塘潮来临以前,必然有无数海船抵达杭州。 就在此时,差役进来说“总制老爷,外面有一妇人,说有要事禀报,怎么赶都赶不走。” 王渊被商贾们烦得不行,也想出去透透气,便起身说“我去见见吧,诸位稍等。” 土地庙外,跪着一个农妇,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其实也就四十多岁而已。 “总督老爷” 农妇见了王渊,颇有些畏惧,但还是跪着爬上前。 王渊微笑道“起来说话。” 农妇不肯起身,只不断磕头“请总督老爷饶我家男人死罪” 王渊以为又是来闹事的,皱眉问“什么死罪” 农妇磕头道“总督老爷先答应了,我才敢说。” 王渊随口道“好,我饶他死罪便是,你快说吧。” 农妇又说“请总督老爷救我儿子一命” 王渊愈发好奇“谁要害你儿子性命” 农妇吞吞吐吐说“城南民安坊的赵一刀,他诱我儿子赌博,又逼我男人烧货栈” “来人” 王渊猛然一惊,不等农妇说完,便大喊道“卿实,你带五十军士,去城南民安坊捉拿赵一刀,派人通知县衙捕快一起抓人。剩下的人,随我去货栈救火,快快快” 王渊打马狂奔,沿途遇人便喊“快随我去救火,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到达货栈时,士卒已经被甩开,反而是沿途收拢的百姓和差役都上百人之多。 等王渊冲到货栈里头,第一个仓库没有异样,第二个仓库也没有异样直至第三个仓库,果然看到角落里燃起一团大火。 “他妈的” 王渊忍不住爆粗口,这仓库要是烧了,根本没法向那些商贾交代,都是暂存在这里没有给钱的东西。 “救火” “先把附近的货物搬开” 313【全省通缉】 总督府。 王渊的脸色阴沉如水,堂下跪着常三贵夫妇。 常三贵的任务,是把每个仓库都点燃。不过刚点燃一处,王渊就带人来了,吓得他赶紧逃跑,然后在回家途中被抓住。 这货怂得很,四肢都瘫软了,浑身不停发抖,趴跪在地上没胆抬头。 “谁让你烧货栈的”王渊问道。 常三贵哆嗦道“赵赵一刀。” “没见到别的人”王渊再问。 “没。”常三贵说。 王渊看他那窝囊样子,就知道问不出什么线索,干脆去问他老婆“你叫什么名字” 农妇说“林氏,常林氏。” 王渊对这农妇的态度更加和蔼,微笑道“怎么想到来报官” 常林氏看了丈夫一眼,吞吞吐吐道“我草民一早就想报官,我家男人不准,还打了我一顿。我我就想吧,那赵一刀惯会破家害命,这回又是干得罪总督老爷的事,他怎绕得过我们还不如早点跟总督老爷说,请总督老爷救我儿子性命。” 王渊又问常三贵“这么浅显的道理,你浑家都想得明白,你怎么就犯傻了” 常三贵把头埋得更低,不敢说话。 “说”王渊喝道。 常三贵浑身一颤,答道“草民草民想着放一把火,也查不出是谁干的。那赵一刀干了得罪总督老爷的事,不敢不放我儿子。他要是不放人,我就把事捅出来,到时候大家一起死。” 王渊气得发笑“你要真把货栈烧完了,就不是本官想杀你,而是赵一刀杀你满门灭口” 常三贵愣了愣,心想我又不傻,肯定先让老婆子到总督府外候着。然后我去威胁赵一刀,如果不能带儿子回家,就直接向总督告发。他赵一刀还敢不放人 “等着吧。”王渊懒得跟这厮废话。 半夜,蒋信带人回来,禀告道“先生,赵一刀失踪了,在赵家床底下发现一具尸体,确认是常三贵的儿子常二河。” 常三贵闻言惊起,愣愣看着蒋信,随即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的儿啊” 常林氏哀嚎大哭,突然奔到丈夫身边,疯狂捶打“让你报官你不听,让你报官你不听都说了那赵一刀惯会害人性命,你就是不听,你还我儿子命来” 常三贵不言不语,任由妻子大骂。 “拖下去,暂时关押。”王渊挥手说。 常三贵夫妇被带走之后,蒋信让士卒把十多个混混带上堂。 “总督老爷,真不关我们的事,都是那赵一刀自己干的。” “总督饶命,我只是诱那常二河赌钱,其他真的一概不知。” “总督大人,冤枉啊” “” 这些混混吵得王渊心烦,顿时呵斥道“住口,一个一个来姓谁名谁,做什么勾当,跟赵一刀有何来往,都给本督说清楚。你先说” 被王渊点名的混混道“小民陆有田,家住城南民安坊,街面上都唤我陆二。小民跟赵一刀从小认识,平时也就设局诱人耍钱。这次仁和县、海宁县修路建港,好多住户得了搬迁银子,咱就商量着从他们身上捞一笔。那常二河,是我跟李三拐诱来的,只想从他身上捞钱而已,真没想过赵一刀会干出恁大祸事。总督老爷,小民冤枉啊” “李三拐何在”王渊问道。 一个混混应声“在在。” 王渊道“你说说吧。” 李三拐说道“草民家主仁和县,这次也被征用了房子,拿到一笔搬迁银子。草民平常在城南厮混,就给赵一刀出主意,把那些有搬迁费的肥羊诱来宰几只。草民前后诱了六人耍钱,常二河是最后一个” 王渊问道“也就是说,诱骗拆迁户赌钱,不是赵一刀主动提出来的” “不是。”李三拐不敢撒谎,因为摊上的事情太大。 王渊又问“你再想想,赵一刀有没有打听过,那些肥羊的家人在作何差事” 李三拐不假思索,答道“三天前,赵一刀对草民说,这样宰肥羊太慢了,该捞一票大的。他让草民诱一个家人在货栈里做事的,令这人欠下赌债,然后让其家人偷货栈的东西。说那些出海物事值钱,随便偷些出来抵债,都够宰几十只肥羊。” “这几天,赵一刀有没有接触什么陌生人”王渊问道。 李三拐摇头“草民不知。” “你们呢”王渊问其他混混。 一个混混出声道“我我撞见过。” 王渊道“详细说来。” 那混混说“那天晚上,赵一刀跟个胖子喝酒。我跟他打招呼,随口问了问,赵一刀说胖子是他远房叔叔。” “哪天晚上”王渊问道。 混混思索道“记不太清,可能是四天前,也可能是五天前。”说着,混混问旁边的人,“六指,陈员外过寿是哪天” 六指回答“陈员外过寿是初九,今天十四号。” 那混混立即说“就是初九那天,我去陈员外家混了一顿寿酒,回来便看到赵一刀跟那胖子说话。” 王渊问“那胖子有什么特征” 混混答道“不是杭州口音,听起来倒像是宁波来的。对,就是宁波来的,宁听苏州人吵架,莫听宁波人说话。宁波口音硬得很,不好听,嗓门大,在杭州的好多宁波商人都讲话就跟吵架一样” 宁波,呵呵。 王渊冷笑不已,对左右说“把唐先生请来。” 唐伯虎很快前来,问道“不知总制有何差遣” 王渊说“请唐先生画两副人像,不要管什么意境、神韵,只求画得越像越好,乡野小民都能认出来” 唐伯虎的工笔画是一绝,尤擅仕女、山水和春宫图。 但平时属于艺术创作,追求美感与神韵,刻意忽略一个“像”字。比如他画中的仕女,清一色单眼皮,这是沿袭魏晋传统,古人觉得单眼皮更好看。 在唐伯虎的操刀下,由那些混混叙述相貌,两副画像到第二天中午完成。而且还上了色,跟真人相去不远,看到了都能认出来。 “全省通缉” “有这两人消息者,只要确认无误,赏银一百两。能生擒此二人者,擒得一人赏一千两” 至于那些混混,依法处置。 先集体仗打八十大板再说,这仅是赌博罪。剩下还有什么罪名,扔给县衙慢慢审理,反正把以前犯的事儿都要搞清楚。 至于常三贵夫妇,常林氏举报有功,该赏。 而常三贵自己,依大明律乃死罪,并且要查抄家产赔偿损失。 王渊强行判此二人离婚,否则常林氏获得的赏银,根本不够赔偿货物损失,剩下半辈子都得搭进去。 不过王渊事先答应免死,做主将常三贵改为流放。 314【自投罗网】 慈溪县。 观海卫附近小渔村。 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胖子,跟随渔民摸黑来到海边。 “就这条,”渔民指着破渔船,摊手道,“银子呢” 胖子一手握着匕首,故意亮出来刃尖,另一只手扔过去钱袋“钱货两清,你可以走了。” 渔民清点银子之后,挥了挥手中鱼叉,讥讽道“我若有歹心,早弄死你了,还用等到现在”说着,渔民突然转身,朝黑暗中喊道,“出来吧,你已经跟了一路” 趴伏于地的赵一刀,缓缓站起,对渔民说“跟你没关系。” 渔民看看胖子,又看看赵一刀,笑了笑“那你们慢慢叙旧,爷爷回家喝酒去。” 转眼间,渔民消失于夜色中。 赵一刀拔刀出鞘“林兄,你许诺的银子呢可还有三千两没结清啊。” 姓林的胖子哭丧着脸“我自己都成了丧家犬,哪还有银子给你” “怎么讲”赵一刀问。 林胖子哀叹道“我家被人暗中围住,就等我回去送命。幸好我多留了几个心眼,不然早已在宁波死透” 赵一刀问“王总督已经追到宁波了” “不是王总督,是那杀千刀的王臣”林胖子愤懑道。 “王臣是事主吧”赵一刀追问。 “你还想找他要钱”林胖子快步走向破渔船,挥手说,“快一起逃命吧。王臣是宁波市舶司官牙主事,这事儿就是他逼着我干的,不干都不行。我本来以为,只要事情不露跟脚,就肯定能平安无事,还能捞到不少好处。结果这厮不安好心,居然想杀我灭口。现在我跑了,说不定家人还能活,我若回去必被灭了满门还是你快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什么拖累。” 赵一刀跟着上船,问道“去哪儿” 林胖子说“当然是去投奔海贼,你还敢上岸不成” 赵一刀帮着划船,问道“王臣一个小小主事,不敢跟王总督对着干吧难道是市舶司的提督太监” 林胖子指着璀璨星空“依我看,此事通天了呢。” “朝中有人指使”赵一刀惊道。 林胖子道“反正不管是谁,都是咱惹不起的。” 林胖子出身于宁波林氏的旁支,不知歪了多少辈那种,反正早跟主宗断了来往。这货没有住在城内,而是郊外的村霸,他妹妹是市舶司下属牙行孔目的小妾,靠着这层关系就能鱼肉乡里。 就在前些天,林胖子突然被牙行主事王臣喊去,逼着他前往杭州,雇人烧毁海边货栈。 林胖子之所以被选中,一来他有把柄被牙行抓住,二来他是林氏家族的旁支。万一事情败露,可以直接杀人灭口,再把放火之事推给林家。 反正,借王渊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在缺乏人证物证的情况下,跑去宁波找市舶司提督太监的麻烦。 市舶司背后是御用监,御用监掌印是大太监张永 张永原本是司礼监掌印,因为把七千两库银,不做任何账面遮掩,直接搬回自家私宅,由此被弹劾罢职闲住。乾清宫火灾之后,张永被重新起用,摇身变成御用监掌印,并且总督乾清宫的重建工作。 蒙古小王子大举入侵,朱厚照便让张永提督三边,带着京营前往边镇整顿防务。 如今,张永的主职为御用监掌印,临时职务是三边总督,同时还提督尚膳、尚衣、司设等监,重新超过谷大用成为顶级大太监。当然,他的司礼监职位丢了,现在的司礼监掌印是张雄。 除非有倭寇袭扰,否则各市舶司提督太监,必然是从御用监派遣的。 也即是说,各地市舶司,皆为张永的钱袋子 这死太监肯定不敢独自对抗王渊,必然有其他人帮忙,比如内阁、六部某些大佬。 赵一刀和林胖子,自然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他们只是被利用的小人物而已。 两个小人物,操着小渔船,连夜前往舟山投靠海盗。 他们投靠的并非陈双喜,而是一伙仅有四条船的小海盗。靠岸不久便被逮住,林胖子大喊“兄台,我跟你们张二总是旧友,劳烦你通报一声” 不多时,两人被带到张二总面前。 张二总,即这个海盗团伙的二当家。他哈哈大笑,拍着林胖子的肩膀说“林兄弟,哪阵风把你吹上岛了”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林胖子长吁短叹,“唉,小弟在岸上过不下去,今后须仰仗哥哥给口饭吃。” “好说,”张二总指着赵一刀,“这位是” 林胖子说“这位是我的生死之交” 赵一刀连忙拱手“李振拜见张二总” 张二总哈哈大笑“都是自家兄弟,不用多礼。走先去吃一顿,喝几口热酒暖身子。” 两人初到贼窝,不敢大醉,但碍于颜面,不好拒绝劝酒,全都给灌得半醉。 及至下午,贼首黄哒哪从双屿岛回来,立即宣布“明日准备,后天一起去杭州装货出海” 张二总问“真要去赌一把” 黄哒哪笑道“姓陈的十二条船都敢赌,我们四条船怕什么你若不敢,便留在岛上,等我赚银子回来。” 岛上四条远洋海船,其中一条是张二总的,他也笑道“那就跟哥哥赌一把。对了,今日有故友来投,他在岸上有些人脉,以后哪天或许用得上。” “既是朋友,那便见见。”黄哒哪说。 赵一刀和林胖子,划了一宿的船,又被灌得半醉,如今正呼噜连天在补觉。 等他们醒来,已经是当天下午,立即被带去拜会贼首。 黄哒哪见到二人,明显愣了愣,盯着赵一刀问“兄弟可是姓赵” 赵一刀吓得不轻,强自镇定说“哒哪怕是认错人了,在下姓李。” “狗屁” 黄哒哪顿时抽刀“把这两个贼厮捆起来那画像虽然不是画得一模一样,但眉眼总相似的。一个人相似是巧合,两个人都相似便是正主儿,这他娘是老天给我送来二千两赏银” 张二总忙说“哥哥,怕是有甚误会。” “没有误会,”黄哒哪笑道,“今日去双屿岛,众好汉商议出海之事。陈双喜拿出两副全省通缉的画像,一人值一千两赏银,便是眼前这二人了。” 315【拍卖出海】 宁波几大家族,明面上支持开海,暗地里一味敷衍。 让他们联络福建海商,确实联络了,但拖拖拉拉谈判,而且不让张璁直接跟海商接触。一怒之下,张璁不再理会这些大族,直接跑去福清找海商薛氏商议。 王渊还发函邀请宁波豪族,让他们来杭州共创牙行。 这些家伙嫌王渊给的份额太少,迟迟不肯表明态度王渊打算在杭州设立十大牙行,每家只能在一个牙行投资,并且股份不得超过20,这是为了防止一家独大。 而其他商家,同样难以下定决心入伙,一来担忧王渊联系不到海商,二来担心开海之事会有反复。 七月二十八。 杭州湾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三十多艘海船,顿时让钱塘水师如临大敌。 幸好,按照王渊的要求,每艘海船的桅杆上,都挂着一幅巨大旗帜。旗帜为蓝底镶黑边,中间绣着一个“明”字,钱塘水师看清字样立即予以放行。 海盗们不敢全部驶进杭州湾,只遣了三分之一进来,剩下三分之二全部在外面警戒。 “诸位,船来了。”王渊笑着对商贾们说。 此时海港还未完全建好,泊位只有寥寥几处。众商贾随着王渊来到码头,看到海船顿时喜上眉梢,总算没有白等啊 苏杭商贾们的货物,全部堆在货栈那边,最早来的已经等待将近一月。 王渊给不出银子收获,也不可能官方收获。杭州牙行也不敢收,生怕难以脱手,反正一直傻等着,王渊免收仓库储存费。 那些货物都清点过了,各家的存货凭据上,都盖着总督大印。 涉及这么多商家,还用了大印,谁来都不敢私吞,否则官司可以打到京城。 “这是海盗”有人认出来了。 “王总督真奇人也,居然招抚如此多海盗” “管他海商还是海盗,能卖货出海就行。海船要是再不来,我就提货运去宁波了。” “” 这些陆上的商贾,站在码头议论纷纷。 陈双喜心存顾忌,不敢亲自进港,只派来自己的财副。 财副名叫郑申,下船之后拱手说“王总制,你要的两艘船,已经连水手一起带来了。” “好说,”王渊笑问,“其他海盗,都不愿投献海船吗” 郑申说道“都是小门小户,哪有海船可献大家都打算花银子买海引。有那么一两家,银子稍微周转不开,可否返航之后再给” 王渊非常大方“只要船来了就行,海引银子先欠着吧。” 从吕千户那里搞了三艘船,陈双喜又“献”了两艘船,王渊现在共有五艘海船,已经算得上颇具实力的海商了。 王渊突然喝令“挂龙旗” 弟子宝朝相率众登船,拿出五面团龙旗,悉数挂于自家海船上。 众人皆惊。 一个商贾问“王总制,这是天子的海船” 王渊笑道“除了当今天子,还有谁敢挂团龙旗” 明朝禁止官员经商,但自弘治朝以来,官员纷纷遣家奴经商,正德皇帝更是带头派太监经商。皇明祖制,早已破坏殆尽 王渊这次开海,不但要为朝廷增加关税,还跟皇帝一起合伙做生意。 这五条白捡的海船,出海所得利润,朱厚照分五成,王渊分两成。剩下三成,由物理学派众弟子集体享有,一些捐给物理学院,一些资助贫困学生,剩下的分给此次随王渊开海的弟子。 君子,也要喻于利,用利益把诸多弟子绑在一起。 王渊转身对那些商贾说“仓库里货物太多太杂,卖货的陆商多,收获的海商也多。你们又不肯合股开办牙行,那这次出海交易,就由本官来主持拍卖。” 无论商贾,疑惑海盗,皆不知如何买卖法。 王渊把各家海盗负责收获的招来,每家发给一块号牌,然后聚在货栈外进行拍卖。 蒋信主持拍卖大会,也不做什么说明,直接就开始“今日所拍之货,按入库先后顺序进行。现拍卖湖州福隆盛所运生丝五百斤,起拍价一千五百两。愿出价的海商请举牌,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五十两” 弟子宝朝相负责替王渊出海,他举牌道“一千五百两” 无人敢竞价,怕折了王渊面子。 王渊笑道“想加价的就加,莫要留手。” 一家海盗的财副,感觉这价钱很低,忍不住举牌说“我加价五十两。” 蒋信立即说“甲字四号,加价五十两,还有没有加价的” 见此人没吃挂落,立即又有人加价,直加到一千七百两终于罢休。 这一千七百两的生丝,刨去出海关税,刨去其他成本,运到日本至少净赚五千两。 不是毛利,是净利润 正德年间还算好的,中日贸易利润在三至五倍左右。 等到嘉靖年间禁海,利润一度涨到十倍以上,如此暴利导致海上走私愈发疯狂。 王渊开海,对小海盗、小海商是有好处的。否则的话,那五千两的净利润,还得分出许多来打点官府,孝敬银子远远高于出海关税。 蒋信落木定音,拍下生丝的海盗,立即被带去验货、提货,然后就地雇人搬到船上。 蒋信继续说“今日所拍货物,都是请牙行老掌柜估过价的。所以验货估价就免了,下面拍卖苏州漆器若干,底价一千二百两” 没有海盗敢举牌。 之前的生丝还好说,湖州运来的丝,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现在直接说漆器若干,也不知道有多少件,更不知道质量如何,纯粹是瞎猜胡蒙啊。 “一千二百两。”宝朝相继续举牌。 那些海盗不清楚,宝朝相作为王渊的弟子,可是知道今日拍卖底价,全都略低于市面价格。 等待稍许,蒋信见无人竞价,立即拍下醒木“苏州漆器若干,一千二百两成交,由甲字一号拍得” 海盗们立即就明白,底价绝对不会吃亏。 从半上午,一直竞拍到傍晚,抵港海船终于装满,浙江海域60以上的海盗都来了。 第二日,三十四艘海船,打着大明旗帜集体出海。 他们除了做生意,还有一个任务。若中途遇到落单船只,可以直接进行攻击,抢来的财货大家分享王渊规定,有海引的中国商船,必须凑足十艘以上结伴出海,十艘以下的中国船队肯定是非法走私 海盗们喜滋滋去日本,陆商们也乐得合不拢嘴。因为没有中间商吃差价,他们这次赚得比以往都多,算是初次尝到了开海的甜头。 岸上的货物还剩不少,只等下一批海船到来。 王渊再次召集商贾,商谈在杭州设立牙行的事情。这事儿必须由官府主导,否则肯定自发组建牙行,然后被少数大商人控制货物收发权。 嗯,赵一刀和林胖子,已经被看押在总督府,正接受轮番疲劳审讯。 316【西湖醋鱼】 赵一刀和林胖子,已经生生挨了三个昼夜。 王总督逼供具有人道主义精神,也不打也不骂,就是不让人睡觉,快睡着了就用针扎醒。同样的问题,交叉混杂在一起,反复问二三十遍,把两个犯罪分子给问得直抓狂。 “这是供状,请总制过目。”宁搏涛呈上状子。 宁搏涛,江洋大盗,本名未知。 估计是水浒传读多了,效仿梁山好汉故事,弱冠之年便加入太湖水匪团伙。因为一些腌臜事,跟水匪头子闹得不愉快,遂带着十多个弟兄离开太湖,在南直隶各州县劫富济贫。 这家伙的江湖名声极佳,专门洗劫为富不仁的士绅商贾,自己只拿一成财货,分给属下弟兄七成,剩下两成全部用来救济百姓。 比如在投靠王渊之前,青浦县有位穷书生,十七岁便考中秀才,为了照顾患病的寡母,甘愿在村塾当教谕,所赚银两全都给寡母治病,竟一直没钱去南京参加乡试。宁搏涛听说此事,立即半夜前往书生家,从窗户扔进一百两银子。 当然,前来投靠王渊的时候,宁搏涛不承认自己是强盗,非要说自己是江湖豪侠。他从湖州拉来三位商贾卖货,又招来数十个太湖水匪,如今全都在王渊账下听用。 “辛苦了。”王渊点头微笑。 宁搏涛跟着笑了笑,心头却有点发憷。 这位总督的手段实在阴损,宁搏涛以前做梦都想不到,刑讯逼供还能这样玩的。疲劳审讯到最后,赵一刀、林胖子二人,直接昏睡过去,用针都扎不醒。 王渊翻开整理好的供状,面色不怒不喜,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林昭,字光德,幼读书,未曾进学,世代务农,定海县清和乡下梁村人士。正德二年,行贿定海县主簿,担任县衙差役不拿俸禄那种。正德五年,献妹与宁波市舶司下辖官牙孔目吴正为妾,因得市舶司牙行差事,借征发徭役的权力,鱼肉乡里。半个月前,妹夫吴正找上门,逼他到杭州雇人烧毁货栈。此事,似乎是牙行主事王臣所指使。” “赵一刀,本名赵洪,自幼失怙,少年丧母、丧兄、丧妹。曾流落衢州为盗,性格阴狠,睚眦必报。三十岁还乡,定居杭州,只是厮混,不曾娶妻。与林昭乃旧识,受其所托,逼迫常三贵火烧货栈。” 两人的供述,有用信息就这些。 王渊将供状缓缓放下,叫来神机营一位旗官“立即带人去宁波,着令知府抓捕宁波官牙孔目吴正你全程跟着,别泄露消息,防止吴正被人灭口。” “是” 这位小旗即刻带兵赶往宁波。 几天之后,消息传回,宁波官牙孔目吴正已死去多日,似乎是畏罪自杀。 线索就此断了 “定是张永暗中指使,宁波市舶司提督太监还没那么大胆子。”何瑭推测道。 王渊问“何提举对张永有多少了解” 何瑭说“贪婪,胆大,惯会逢迎,与陛下潜邸旧臣皆有私交” 朱厚照的东宫班底,如今要么在内阁,要么在六部和科道。除去致仕和丁忧的,混得最差也是从三品,太监张永居然跟这些人全都有交情。 内有皇帝宠幸,外有文官帮助,这厮还提督三边,手里握有一万京营。并且,张永还结交了不少勋贵,里里外外什么都占齐了。 便是明知此人破坏开海,王渊都拿他没办法。 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王渊就算找皇帝打小报告,张永也能推得干干净净,把宁波市舶司提督崔瑶扔出来顶锅便可。 “慢慢来吧。”王渊不怒反笑。 这是个青史留名的太监,而且属于美名。 诛刘瑾,灭钱宁,平定安化王叛乱,指挥剿灭刘六刘七,提督三边防御蒙古,还发新钱禁止私铸此类功劳很多,有些是张永亲自做的,有些是他分润功劳,但总体而言属于有作为的太监。再加上他又帮了许多文官,编史的时候自然要可劲儿吹捧。 但这家伙在正德年间,可没啥好名声。照样贪污霸道,在京郊大肆侵占土地,把府库银子几千两几千两的往自己家搬,遭到的弹劾不比王渊更少。 何瑭吃了一口西湖醋鱼,就着小酒笑道“你心里记恨张永,他还记恨你呢。几大市舶司提督太监,全是张永的属下,开海还不让太监插手,这等于抢他多少银子若是答应让太监提督杭州市舶司,张永保证是最支持你开海的” 王渊哈哈大笑“我这是把太监和文官都得罪了” 何瑭说“你且看着吧,一旦开海成功,张永必定出来摘桃子。什么文官不可信啊,还得皇帝家奴监管啊,说不定到了哪天,杭州市舶司也被张永捞去。” “若到那时,我也当学朝中诸公,每个月都辞几次官打发时间。”王渊乐道。 不是王渊看不起太监,是太监特别能折腾。 嘉靖皇帝那么不信任文官的家伙,也陆续撤回各地镇守太监,真正原因便是那些太监搞得皇帝都看不下去。 各地镇守太监,若有兵事,则派御马监太监担任,主要职责是平叛安民,结果往往贪墨粮饷还鱼肉百姓。地方若无兵事,则派御用监太监担任镇守,主要职责是给皇帝搜罗“土特产”,这就玩得更肆无忌惮了,经常是把百姓逼得揭竿造反。 “此物甚好,”何瑭指着西湖醋鱼,开玩笑道,“我都想贪些银子,能天天吃这醋鱼。” 王渊笑问“金提督金献民还算配合吧” “太配合了。他这市舶司提督,跟撞钟和尚差不多,什么事情都不管,市舶司事务由我全权做主,”何瑭啧啧感叹,“三四十艘船,出海关税就收了四万多两,这还不算卖海引的收入。每年上交户部的税银,必在百万以上不计分给皇帝和三司的银子” 王渊打趣道“户部石尚书,拿到百万两税银,会不会骂我与民争利” “哈哈哈哈” 何瑭大笑不止“他怕是盼着你多争些利回去,户部库房穷得都跑耗子了。” 王渊讥讽道“那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呗,一边花我赚的银子,一边骂我不守皇明祖制。” 何瑭说“每年若能交给户部二百万两,说不定就把石尚书的嘴巴堵住了。” “呵呵,堵住嘴巴,”王渊突然冷笑,“这张永派人放火,恐怕还有内阁掺和,指不定是谁给他出的馊主意” “你是说梁叔厚梁储”何瑭问道。 王渊笑道“哈哈,瞎猜的,吃鱼吃鱼。” 317【张璁回杭】 福清薛氏,先祖为薛仁贵之孙,在福建生息繁衍已逾千年光阴。 至成化年间,福清薛氏,发展成福建最大的海商 很不凑巧,福建最大的海盗严启盛,当时把漳州的月港作为老巢。严启盛与官府的恩怨纠葛,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禁海行动,福清薛氏也因此被朝廷盯上。 结局是薛氏族长,被福建按察副使何乔新逮捕,罪名为通倭谋反,捉而杀之。 几十年过去,薛氏再度崛起,拥有海船无数。 宁波几大家族拖时间,张璁懒得在那儿瞎耗,亲自到福清与薛氏接触。 福清有个私港,直接就叫“薛港”,可见薛氏在本地的影响力之大 来到薛氏庄园外,张璁递上拜帖,交给门子说“烦请通报,浙江总督府属员张璁来见” 片刻之后,门子回来“张相公,真是不凑巧,我家老爷今天不在。” “那我明日再来。”张璁道。 门子直接回答“恐怕这两个月,我家老爷都不在家。” 吃了闭门羹,张璁只能败兴而走。 负责沿途保护张璁安全的,是一个神机营旗官,叫做牟晟。牟晟愤然道“张相公,这薛氏也忒无礼了。已经明说是浙江总督属员,他竟敢闭门不见,简直不把王总督放在眼里” “浙江总督,管不了福建的官民,”张璁回头看了一眼薛府大门,感慨说,“看来,这福建海务,比想象当中的水更深” 牟晟问“那再找别家” “不着急,我去拜访一位故友。”张璁说。 张璁虽然考了十八年进士不第,但他的朋友却很多,福建右布政使姚镆便是他的故交浙江老乡,关系不铁,能说上话而已。 折身前往福州,张璁递上拜帖,等候半个时辰,终于见到姚镆。 “晚生张璁,拜见姚前辈”张璁拱手下拜。 姚镆比张璁大十岁,姚镆以前游学时,曾与张璁有过一段交情。只不过嘛,二十多年过去,他早把张璁搞忘了,拿到拜帖想好半天都没回忆起来。 毕竟是同乡士子,而且还是个举人,姚镆表现得很亲和,拱手还礼道“秉用无须多礼,快请坐” 张璁闲拉一番家常,说起当年的交游,姚镆终于有了些许印象原来此人是我考中进士以前认识的。 姚镆稍微热情了些,问道“秉用是来福建游学” 张璁盯着姚镆观察,答道“晚生现为浙江王总督幕府,此番来闽,是寻海船办理开海事宜。” 姚镆的表情迅速冷淡,但没有直接赶人,反而支招道“恕我直言,你在福州是找不到船的,最好去漳州、泉州那边看看。须小心行事,否则有丧命之忧” “多谢前辈”张璁感激道。 姚镆,清官一枚,名满天下。 真清假清无所谓,他是福建的官,浙江总督管不着,姚镆自然也犯不着得罪王渊。甚至可以暗中指点几句,帮些小忙做足人情,今后指不定哪天就能用上。 姚镆笑道“我去年初,还在贵州当按察使,对王总督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无论身居何职,只要在贵州当官,必须去王家拜会一番,否则就是对贵州父老的不尊重。此非王家跋扈,而是贵州官民,对王家敬重爱戴。王氏在贵州修桥铺路,造福一方,便是土人都信服有加。” “原来如此,”张璁附和一番,代王渊互相吹捧,“姚前辈清名满天下,亦为我辈楷模。” 姚镆非常受用,捋胡子道“天下人抬举而已。” 张璁旁敲侧击又是一阵打听,终于明白了,福州的海商和海盗,早就悉数被福州市舶司和福建三司控制 别看福清薛氏海船众多,其实被福州市舶司拿捏得死死的。至少六成以上的出海利润,必须分给市舶司和三司官员,否则就是被灭族的下场 谁让福清薛氏沿袭千年,却在明代不出进士呢 几十年前,福建按察副使出手,就把薛氏族长给杀了,还扣个通倭谋反的帽子。薛氏家产被抄走许多,而且从此之后,彻底沦为地方官员的打工仔。 张璁拜别姚镆,立即动身去泉州。 泉州曾是福建最繁华的港口城市,但在明朝非常不受待见。 因为泉州有个大海商蒲家,不但在宋末杀戮南宋宗室,还在明初武装叛乱十年之久。 到永乐年间,泉州市舶司名存实亡。 朱棣任命的泉州市舶司太监,都是不去泉州赴任的,直接把府邸建在福州。 于是就出现异常扯淡的现象,外来商船必须在福州办理朝贡手续,再前往泉州登记报备,然后再回福州做买卖。如此折腾,持续近百年之久,泉州市舶司才终于变成福州市舶司前文出现泉州市舶司有误。 正德年间,泉州海上走私,主要在同安、惠安、晋江三县,走私港口有浯屿、蓬城、崇武、安海、安平。 张璁在旗官牟晟的护送下,把泉州五大私港走了个遍。 一番许诺,成功说服几家海商,大小海船四十余艘,偷偷从泉州驶往杭州跟王渊接触泉州被福州抢生意太厉害,而且属于官府重点打击对象,他们早就盼着能被官方接纳。 继续前行便是漳州,这里属于海盗的天堂。 仅在诏安县,就有南澳、走马溪、梅岭、龙溪、海沧、月港等诸多走私港口。在这里,海盗跟海商很难区分,他们并非士绅大族,以商贾和贼寇居多。往往几家合起来一起出海,东至日本,西走南洋,哪里都有这些人的影子。 这些家伙对官府无感,不愿招惹,也不愿归顺。 张璁把口水都说干了,总算说服两家海商,共出十八条船前往杭州。这是去打探行情的,如果今年去日本能大赚,明年肯定有更多商船跟进。 张璁在福建跑了一趟,功劳卓著,空口说来六十一艘海船 当张璁回到杭州时,王渊亲自迎其入总督府,又招来何瑭、常伦、桂萼、张钺、唐伯虎等人陪同宴饮。 318【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 总督府。 供桌上的冷猪头,已经被土地爷品尝过,王渊让厨子拿去做卤菜。 傍晚,卤猪头切来,掌灯置酒小酌。 张璁与王渊对坐,突然说“总制,我此去漳州,听到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 “什么消息”王渊笑问。 张璁给王渊满上一杯,又给自己倒酒说“有一伙红毛鬼,自泰西之地而来,已经霸占了满剌加马六甲。漳州走南洋航道的海商,称这些红毛鬼为佛郎机人,他们每每带来无数香料,在广州进行私下交易,据称获利不菲。” 佛郎机 是葡萄牙还是西班牙来着 王渊有点记混了,分不清到底哪国,反正不是西班牙就是葡萄牙。 “你怎么想的”王渊问。 张璁吃着卤猪头说“派人去广州,将佛郎机人招来,令其在杭州做生意,征其重税必能获得大笔银两。广州那边,按例征税两成,其实征税超过三成,杭州若只征两成半,那些佛郎机人肯定愿意过来。” 王渊说道“广州征税,不分货物种类。我们应该区分对待,于国于民有利的商品,关税稍微征得低些。用于享乐的奢侈之物,则必须课以重税” “此法甚好。”张璁赞道。 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带回来许多胡椒。由于朝廷垄断海洋贸易,胡椒成为奢侈品,而且故意压着慢慢卖。导致胡椒在上岸之后,从官方牙行卖给民间商贾,再由民间商贾卖给百姓,官方牙行都能获利十倍,而民间商贾也能获利数倍 可以想象,郑和为朝廷赚了多少银子,而那胡椒的价格又是怎样吓人。 葡萄牙人欧维治,其实早在正德八年,就已经坐船抵达珠江口。欧维治虽然没被允许登岸,但还是卖光了货物,并且获得巨额利润。他的儿子染病死去,就地葬在屯门澳。几年后,欧维治也被朋友葬于屯门澳,父子俩在中国的地府团聚。 两年前,葡萄牙人皮雷斯,根据欧维治以及在马六甲经商的中国人提供的资料,写成一书东方志。此书很快传回欧洲,与马可波罗游记齐名。 半年前,意大利籍葡萄牙船长贝莱斯特莱罗,再次来到屯门澳交易,获利二十倍 从马六甲到广东,被征收三成关税,竟然获利二十倍。 当然,这属于特殊情况,只因葡萄牙人手中,有从西方运来的稀缺物品。 张璁就着卤猪头,又喝了一杯“我听说,广东私港遍地,只要抽分关税,三司都懒得去管。广东的海,已经开了一半” “剩下那一半,怎么可开不完。”王渊遗憾道。 两广总督陈金、广东左布政使吴廷举,都是主张开征海关税收的,也是主张“半开海”的官员。 啥叫“半开海” 允许外国商船来中国贸易,趁机课以重税。同时,禁止中国商船出海,选择性严格执行海禁祖制。 并且这种“半开海”,导致广东市舶司提督太监,跟广东三司官员争斗不休。太监想让市舶司收税,文官想让三司收税,刘瑾当权时太监获胜,刘瑾死后海关税收被三司把持。反正不管如何,都跟户部无关,税银绝对不可能上交中央。 广东的屯门岛大屿山,已经被葡萄牙人称为“贸易之岛”。从吕宋、渤泥、安南、东埔寨、占婆、日本、琉球而来的商船,挤满了屯门澳海面,广东地方官员在收税之后,对此视而不见,完全不知道海禁为何物。 张璁说道“等船队从日本回来,就该借信风走南洋了。到时候,我打算搭乘海船,先去一趟屯门岛,邀诸国商船都来杭州贸易。再去一趟满剌加马六甲,探知一下佛郎机人的虚实。满剌加乃我大明藩属,竟不知不觉间,被这佛郎机人灭国,佛郎机必为南洋大患” 王渊随口瞎编道“我亦听海盗说,佛郎机人船坚炮利,而且还有一物名为番薯。番薯不择土地,瘠田亦可成活,而且产量惊人。若得此物,推种于中国,可活万民矣。” “竟有这等物事那我定要留心。”张璁半信半疑。 其实王渊也不知道,红薯究竟是哪年传到亚洲的,反正去打听打听也没啥损失。 前后四批商船,共一百一十余艘,由杭州出海前往日本。 杭州市舶司,抽得关税十三万两。 另外,卖海引文书海贸许可证,有效期五年,得银五十二万五千两。大部分都赊欠着,海商们说赚了钱再给,王渊为求顺利开海一口答应。 这些钱不算什么,今后会越来越多。 一旦送去京城,保证把朱厚照乐疯。便是户部尚书石玠,估计也得拿人手短,跟王渊说话不敢再那么大声。 石玠已经快疯了,满朝文武也快疯了。 皇子、皇女顺利活过百日,皇子取名朱载堻,皇女取名朱璇祯。 九月底,选取黄道吉日,立朱载堻为太子,封庄妃为皇贵妃。 然后,幺蛾子就来了 十月初,朱厚照在江彬的陪同下,偷偷从得胜门离京。梁储、蒋冕、毛纪等人问讯,连忙骑马追赶,在昌平终于把皇帝追上,跪地哭谏皇帝回驾。 朱厚照不听,直奔居庸关而去。 巡关御史张钦拒绝开门,因为朱厚照手续不齐,没有随身携带通关文书。朱厚照自知理亏,只得返回京城。 又过数日,张钦外出巡视,不在居庸关。朱厚照立即出城,守关将领不敢违抗,只得开门放行,同时派人飞速入京报信。 “什么陛下又跑了”梁储大惊失色。 阁臣们面面相觑,只得尽力隐瞒,然后派人追回皇帝。 追不上,皇帝跑得太快,一溜烟儿的已经到达宣府,自封“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并以此为名传令各边镇。 跟史书记载的不一样,朱厚照抵达宣府之后,没有大兴土木营建“镇国公府”打败蒙古小王子,朱厚照才自封镇国公,说他在宣府建镇国公府纯属扯淡。更没有寻欢作乐,索要官民妻女;也没有残害百姓,逼得当地民不聊生。 正相反,朱厚照在宣府安顿下来之后,立即开始整顿军队、严肃军纪。又频繁调动边地将领,贬谪那些不合格守将,从各地调来能打仗的将军。 接着是清查士兵数量,尽可能补充兵员,勒令户部赶紧运来粮草。 然后是清查官方牧场,搜集可用战马,整编骑兵部队。 反正,一切为了跟蒙古小王子打仗。 因为皇帝亲自坐镇下令,大明边境军务迅速好转,就连贪污克扣都变得收敛起来。 江彬也是个狠人,为了打仗立功,以身作则变得无比“清廉”,也要求各地将领必须认真负责。谁敢不听话,皇帝在呢,直接撸掉完事儿。 可惜啊,也就一阵风。 等把仗打完,皇帝离开边镇,不管输赢如何,军队都会变回老样子。 同时,由于皇帝不在京城,朝政由内阁、六部与司礼监把持。 内阁、六部和司礼监张雄疯狂揽权,张雄更是肆无忌惮贪污。整个朝堂一塌糊涂,王渊在杭州开海居然没人管了。 319【钱塘观潮】 八月十五。 王渊带领诸多商贾,于孩儿街北天妃宫,简单拜祭妈祖娘娘。 之所以简单拜祭,是因为官方有明确的祭祀日期,平常时候搞大型祭祀是违制的。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在古代祭祀神灵,属于非常敏感的事情。若王渊敢胡乱大祀天妃,后果比妄杀浙江都司还严重,甚至可以被扣上谋反的帽子。 “拜兴” “再拜兴” “三拜起” 王渊上前给妈祖敬香,随即商贾们也陆续敬香,最后当着天妃娘娘的面立誓结约 “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娘娘在上,吾等官民于此立誓共结牙行当奉公守法,利国济民,恪守行规,守望相助” “杭州牙行十八规如下” “其一,杭州十大牙行,应严守大明律,严守杭州市舶司规定,不得收售粮食、铜铁等违禁物出海” “其二,海陆商民一视同仁,倘海商买贱卖贵,则行商必致亏折,且恐有鱼目混珠之弊,故各行商与海商相聚一堂,共议货价,私自售货,十行共责之;” “其三,他处商贾来杭与海商交易,应与本行协定货价,俾得卖价公道,有私自定价或暗中购入者,十行共责之;” “其四,货价议定之后,不得以次充好,有以劣货欺瞒海商者,十行共责之;” “其五” 在连续一百多艘商船出海之后,江浙两地商贾终于彻底信服。就连宁波那些望族,都不得不跟进,终于议定了共建牙行之事。 一共四十六家商贾,合资入股十大牙行,其中就包括王渊弟子的父亲黄崇德。 建立牙行的初衷,当然是维持收货、卖货秩序,一定程度平衡货价波动。同时,这四十六家商贾,都是王渊精挑细选的,他们结成利益共同体之后,势必努力维持杭州开海局面,不至于让王渊一个人顶着海禁压力。 陆商多,海商少,今后的竞争将日趋激烈,牙行也是为陆商说话的。 咱们举个例子,弘治十年,日本贡使在宁波收货。因为官牙定价太高,宁波大族的定价也高,于是日本贡使联络普通牙人买货。 一个姓朱的以超低价接单,包揽日本贡船货物,结果赔本一千多两,而且货物还没收齐。交不足货咋办这人将自己的儿子,塞到货柜中给日本人送去,以亲子抵货 这个被用来抵货的儿子,名叫朱缟,在日本改名宗素卿。乃嘉靖朝争贡之役的两大主角之一,直接导致嘉靖朝禁海,引发沿海数省地区倭乱。 杭州十大牙行设立之后,只要严格执行行规,就不会再出现跟海商做生意还赔本的事情。一旦出现私下交易,必须严厉打击,不让那些小牙行扰乱市场。 立誓结约完毕,王渊笑着对商贾们说“诸君,明日钱塘观潮,咱们再好生庆祝一番” “谨遵王总督之命”众商贾齐呼。 王渊作为穿越者,虽然相信无神论,却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存在。反正浙江官民都信奉妈祖,王渊也就跟着信了一回,所以把结约立誓场所定在天妃宫。 朱元璋创立明朝,毁禁淫祀,罢黜百神,只承认十四位神明。 这十四位神明当中,有的一年一祀,有的一年两祀。 妈祖便是一年两祀,官方地位非常之高,这源于当时发生的一件事情。明初由于大运河不通,北方军粮经常海上运输,数百万石辽东军粮遭遇风浪,万人呼号待死,大呼妈祖之名,突然间风回舟转,军粮平安抵达直沽,朱元璋于是册封妈祖为“圣妃娘娘”。 到了明代中期,大运河沿岸,到处都是天妃宫,妈祖已经兼职运河之神。不但如此,沿海祈雨也祭妈祖,顺便还兼职雨神。 浙江更厉害,将妈祖与碧霞元君混淆在一起。碧霞元君是泰山山神,又称泰山娘娘、送子娘娘、眼光娘娘。由此妈祖的位格再次扩大,兼着山神、送子、治疗眼疾等神职。 王渊让这些商贾在妈祖庙立誓,多少还是有点震慑作用的。 翌日。 王渊率领浙江官员,带着诸多商贾,来到仁和县观潮。 此时观潮,不需要跑去盐官,因为钱塘江还未改道。钱塘江入海口是直的,并非呈现s型,后世海宁盐官观潮点对岸,在明代中期全都是水。比如萧山国际机场的地皮,正德年间还属于大海 杭州海港估计还能用十年,每年都有大量泥沙沉淀,在钱塘江彻底改道之前几十年就不堪用了吃水深的大型海船必然搁浅。 到时候,必须搬去乍浦港。 “王总制,潮水将至矣”浙江都司李隆拿着千里镜说。 浙江左布政使王绍笑道“今年的钱塘潮,有王总制莅临,必为杭州又一盛世,我等不妨作诗以助兴。” “妙哉”右布政使汤沐拍手附和。 “来了,来了” 众官员手持千里镜,只见东方海面,水天相接之处,突然泛起一道银线,由远及近朝着岸边涌来。 王渊也拿着千里镜,这玩意儿在北方已经不稀罕,但在浙江却非常少见。王渊带了八十副千里镜南下,如今卖得只剩下自己人使用的几副,那些海商、海盗抢着购买,官员们也舍得花钱。 仅卖千里镜,王渊就赚了上万两银子,对海商来说属于必需品。 潮水越来越近,后浪推着前浪,摧枯拉朽般奔涌而至。一时间惊雷掠空,犹如千军呐喊,银山滚动,雪屋崩塌,满江云水震怒。 加盟牙行的四十六家商贾,纷纷派出弄潮儿。 这些弄潮儿,大部分是本地的混混帮闲,也有自负勇力者纠集前往。 岸上车马骈阗,堵塞道路,一二十里密密麻麻,到处都站满了观潮百姓。富绅豪民悬挂彩幕,才子佳人惊呼喝彩,还有无数锣鼓襄助声威。 只见弄潮儿们手举彩旗,争相下海踏浪。面对排天海潮,有人踩着高跷,有人水中舞蹈,还有的群体演绎水百戏。 “啊” 近丈高的海浪拍来,岸边响起无数惊叫声,那些弄潮儿被瞬间吞没。 海浪退去之后,有些人站立如初,有些被卷得东倒西歪,反正一个个都在放肆大笑。 王渊拍掌连声叫好,这种与民同乐确实舒坦,比在西域杀人屠城有意思多了。 320【西国之雄】 从浙江至日本,春夏两季,顺风顺水,半月左右便能抵达。 这时候的海贸全凭运气,运势极强者,可能一二十年都平安无事。运势衰弱者,可能在山东就沉船了,都跑不出中国近海海域。 就拿葡萄牙人来说,正德十年,皮雷斯印度总督,实管马六甲从马六甲出发前往广州。多近的距离啊,多老的航道啊,结果在占婆越南中南部遇到风浪,损失惨重之下,只能被迫返回马六甲。 宝朝相的运气还算好,他率领五艘商船,跟着海盗们一起出发,只在山东至朝鲜途中遭遇风浪其实就是受“黄河气旋”影响,在渤海、黄海、日本海域形成大风天气,往往还夹着海上暴雨。 有几个水手受伤,船体也颇多破损,但好在无人丧命,这对远洋贸易而言稀松平常。 在王渊观赏钱塘潮的时候,宝朝相早就到了日本福冈。 福冈是日本战国时期,西日本最繁华的港口。宝朝相还没下船,就觉得这破地方很寒酸,虽然也有不少两三层建筑,但大部分都是低矮的茅草房。 跟杭州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突然来了三十四艘海船,这让日本人非常惊讶,因为已经好几十年没遇到过如此“庞大”的船队。 而且,其中五条船,桅杆上挂着团龙旗 福冈市正、市佑全都被惊动,快步小跑来到港口,用汉话问道“可是天朝上国的使者驾临” 陈双喜下船之后,笑道“陶先生,不认识老朋友了” “一年不见,想不到陈舶主居然有了几十条船”福冈市正市场管理部门长官陶宏义惊叹道。 宝朝相与其他几位物理学派弟子,此时也来到码头。 陈双喜介绍说“这位是大明浙江总督的高徒宝朝相先生、李伯阳先生、李戊先生、张佑祯先生、龙怀礼先生。他们的商船,代表大明天子” 陶宏义立即跪地磕头“下国臣子陶宏义,拜见上国天子使臣” 宝朝相是北直隶人士,平生只坐过运河官船,这次出海把他折腾得够呛。如今还没缓过劲来,脸色苍白问“你姓陶,难道是天朝移民” 陶宏义说道“回禀天使,下国也有陶姓。” 陈双喜稍微了解日本国情,笑着解释“大内氏是西日本最厉害的藩主,陶氏又是大内氏最受宠的臣子。这位陶市正,算是出身于陶家的支脉吧。” “原来如此,”宝朝相问道,“我带有浙江总督的海贸文书,得此文书,便可在大明杭州港贸易,船只数量不受任何限制。这位陶市正,能否向上通报一声,我要去见你们的藩主。” “不限船只数量”陶宏义惊喜道,“请天使暂住福冈,小臣立即派人前往山口馆城市名称禀报消息” 大内氏此时属于最兴盛时期,大内义兴身兼七国守护。而且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此君十多岁继位,干翻岳父,驱逐兄弟,垄断中日官方贸易,可谓是称雄西日本。 不过嘛,日本每年的朝贡船只,最多只能有三艘。大内义兴迫切希望扩大贸易,宝朝相带着文书前来,估计能把这厮给乐疯。 十日之后,宝朝相坐船前往山口馆。 至于商船,则停在福冈港内,卖货收货得耗费不少时间,而且还要花银子修补船只。 宝朝相在山口城受到热情款待,落脚当晚,藩主就派来艺伎伺候,白面黑牙把他给吓得不轻。翌日,有武士前来,带他去见大内馆主大内义兴。 除了大内义兴之外,大内氏的家臣,也来了一大堆,全都对宝朝相礼敬有加。 宴会规格非常之高,是室町时代最雅致的茶会料理。 主食只用三器,即筷子、汤碗和小碟,菜品有米饭、菜汤、梅干、水果、生鱼片、天妇罗等物。 这些日本贵族都不会说中文,全程需要翻译,客套起来有些麻烦。 宝朝相盘膝而坐,身边有侍女伺候。 大内义兴笑道“天使请用汤,这是新鲜的河豚汤,今天早晨才捕捞上来的。” 宝朝相跟随王渊到浙江之后,也知道河豚是啥鬼东西。当即用勺子舀汤抿了一口,根本不敢吃到嘴里,立即说“很鲜” 大内义兴更加高兴,说道“天使若是喜欢,喝完了还有。” 宝朝相推辞说“海上风浪颇大,我为北人,身体不适,这些天胃口有限。” “那真是遗憾,”大内义兴又指着一个青色小碟说,“那请天使试试生鱼片,也是河豚。” 宝朝珍还想活命,连忙推辞“我吃不惯生食,真是抱歉。” 大内义兴又说“天妇罗也是极好的。” 整桌饭菜,也就米饭和天妇罗对胃口,宝朝相吃了两口立即大声赞美。 大内义兴感觉很有面子,招呼殿内家臣都一起享用。 战国时代的日本很穷,小兵只能吃糠麸拌野菜,下级武士吃糙米和咸菜,大将级别的武士才能吃米饭、鱼和贝类。 西日本最强大名的家臣们,此刻纷纷化身饕餮,盯着桌子上的食物两眼放光。 而且,排名靠后的桌子,根本没资格享用河豚。靠前的几桌,上来就吃河豚生鱼片,吃着吃着就倒下去一个,把旁边的人看得兴奋莫名,忍不住又多吃了几口河豚。 宝朝相顿时目瞪口呆,感觉自己到了生番之国。 一番宴饮,艺伎表演,接着又是茶道。 喝茶之时,其他家臣全部退下,只剩下第一近臣陶兴房。 大内义兴问道“听说天使是天朝上国王侍郎的高徒” “然也。”宝朝相回答。 大内义兴说道“我听幕府使臣回日本说,王侍郎是上国的状元,还带兵灭了西域一国不知天使可否讲得详细一些。” 宝朝相笑道“吾师十六岁便中状元。” 大内义兴拍手道“真巧,我也是十六岁继承周防守护代” 宝朝相又说“吾师率二百骑兵,正面冲垮万余贼寇。如此战绩,数不胜数。他在中状元之前,就单枪匹马追赶二百贼骑数十里,一路斩杀贼骑近百此事并非吹嘘,良乡县百姓亲眼目睹。” 大内义兴和陶兴房面面相觑,都感觉不可思议。 宝朝相再说“吾师统兵四千前往西域,寸兵未发,便收服十个蒙古部落,数千蒙古骑兵自愿跟随出战。吾师又坚壁清野,诱敌深入,亲自带兵奔袭千里,绕过天山直取敌人王城。雄霸西域的吐鲁番国,就此国灭,连国王都被生擒回京师。” 陶兴房问“敢问这吐鲁番国有多大” 宝朝相笑道“比朝鲜要大一些。” “嘶” 大内义兴和陶兴房倒吸凉气。 大内义兴说“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人物,恨不能当面一见” 宝朝相朗声道“更难得的是,吾师并非出自豪族。他生于贵州蛮夷之地,左右皆为生番,幼时食不果腹,更无先生传授学问。” 陶兴房好奇问“那王侍郎如何考中状元” 宝朝相说“十岁之时,一位佐官被流放云南,途径贵州之时遇到贼寇,幸被吾师之父王讳全公所救。吾师便随这位佐官开蒙,三年之后,又遇到贬谪贵州的王讳守仁公,遂于山中跟随守仁公学经。如此三载,赴京赶考,一举得中状元。此非天纵其才呼” 陶兴房点头道“果真天纵其才。” 宝朝相说“吾师幼时在山中,曾随异人习艺,十岁便能搏杀饿狼,更曾于紫禁城豹房赤手伏虎。” 大内义兴都听傻了,同时又对王渊崇拜莫名。他十六岁继位,南征北讨,文韬武略,自负打遍西日本无敌手,被誉为“西国之雄”、“西国文武大将”。跟王渊这么一比,似乎根本拿不出手。 还是陶兴房记得正事,问道“王侍郎在浙江开海” 宝朝相说“暂时只在杭州开海,大内家若能获得海引文书,五年之内都可前往杭州贸易,不限船只数量。” 大内氏能够迅速称霸西日本,靠的便是垄断中日官方贸易。历史上,嘉靖一旦海禁,大内氏便迅速开始衰落,最后成了家臣陶氏的傀儡。 大内义兴连忙问道“如何能获得海引” “三万两白银”宝朝相说。 大内义兴和陶兴房对视一眼,都不讨价还价,当即表示“可以。” 日本不缺银子,缺的是各种生活物资。 321【满载返航】 就文化发展来讲,此时的山口与京都齐名。 而且,“山口文化”具有开放性,经常出版大明与朝鲜的文学宗教书籍,这是因为大内氏垄断了中日、朝日官方贸易。 大内氏和细川氏都“尊奉”室町幕府,本来共同拥有中日官方贸易权。一次出使只能带三条船,经常是这次你出两条船,下次轮到我出两条船,联合组成朝贡使团前往中国。 由于大内氏实力强悍,大部分时候,都是大内氏出两条船。 前文咱们说过,有个浙江商人供货不力,只能把儿子赔给日本人抵货。这儿子投靠了细川氏,改名叫做宗素卿一说叫宋素卿,因为熟悉中国内情,于是搞出各种骚操作。 比如正德四年,细川氏不甘心只出一条船,宗素卿就提前带一条船出发。而且宗素卿在山东登陆,违反正规朝贡流程规定,直接到北京贿赂太监刘理。当时刘瑾掌权,一千两黄金的贿赂,竟让宗素卿参加大祀天地的庆成宴会,导致当年的日本朝贡船破例有四条。 但刘瑾倒台之后,靠贿赂太监扩大贸易权的细川氏,立即被文官集团打击报复,中日官方贸易权彻底落入大内氏手中。 宝朝相在山口馆住了两个月,顺便学习了些日语,大内氏终于把三万两银子准备好。 除了白银,还有一千柄刀剑、一千把折扇、一千斤黄铜、五百架屏风。 日本土特产也就这些,大明商人甚至看不上屏风,称日本特产“仅一刀一扇”而已。倒是银子和黄铜特别多,经常用来购买大明货物,有些中国商船干脆直接运银子回去。 期间,后续从杭州出发的船队,也大部分来到福冈,只有三十六艘去了长崎。 福冈此时虽然还没有建城,但从弥生时代开始,便是对外贸易最发达的地区,而且是日本唯一的对外官方海港。 长崎就扯淡得多,此处属于“倭寇”老巢,敢在长崎登陆的中国海商都不咋正经。 至于京都,中国海商暂时不敢去,因为濑户内海遍布海贼。 这些海贼是海贼王创作的原型,他们根本没条件进行远洋贸易,也缺乏远洋海船去中国抢掠。他们只敢在濑户内海横行,抢劫日本国内的商船,或者登岸洗劫日本沿海地区。 日本西南一隅的津岛家,浙江海船也基本不去。 津岛家虽然悄悄进行中日贸易,但不走最便利的航道,而是通过琉球为跳板,直接跟福建商人接触。这条航道直线距离最近,可没有洋流和季风相助,航行日期反而更长,并且更容易遭遇海难。 前后一百多艘中国商船抵达日本,顿时引起“西国”轰动,甚至消息传到京都那边。 如此多的货物,大内氏、有马氏长崎很难独自吃下。大阪商人都闻风而动,联合东濑户内海的海贼一起前来交易东濑户内海的海贼喜欢近海贸易,西濑户内海的海贼专注于抢劫。 “天使大人,京都来的凤冈大人求见”日本侍者手捧一封拜帖,弯腰小跑入内。 宝朝相带来的贴身护卫接过拜帖,转交呈上。 拜帖内容很有些意思日本国王门心学信徒凤冈桂阳敬拜 师公王阳明在日本的弟子 宝朝相感觉很稀奇,顿时笑道“有请。” 凤冈桂阳原本的姓氏是三条,乃室町幕府内大臣三条西实隆的第三子。父子俩都是研究儒学的,凤冈桂阳曾跟随使节团,一起前往中国朝贡,在宁波遇到回乡省亲的王阳明当时王阳明被杨廷和扔去南京,顺便坐海船由宁波返回余姚探亲。 凤冈桂阳,正是将王阳明心学引入日本的先驱者之一。 此人又瘦又矮,身高不足一米五,进屋之后恭敬作揖“拜见上国天使” 宝朝相顿时生出亲近之心,因为对方的汉语说得很流利。他好奇问道“君乃阳明公之弟子” 凤冈桂阳遗憾道“并未正式拜师,吾有幸跟随了庵禅师,于杭州聆听过阳明公教诲。” 了庵禅师,便是了庵桂梧。 日本派往中国朝贡的使团,正使必定是一个和尚。了庵桂梧当了好几十年的正使,跟王阳明在杭州碰面时,已经有八十多岁高龄。后世日本的三田博物馆,还保存有王阳明的真迹,即送日本正使了庵和尚归国序。 正德时期的儒林学者,曾说“外域朝贡大明之五百余国,读书者惟日本人而已。”这个日本人,特指了庵桂梧。 了庵桂梧精通禅宗学问,精通程朱理学。他跟王阳明一聊,发现王阳明居然把禅宗与理学结合,顿时惊为天人,当即带着凤冈桂阳等弟子天天与之交流。 凤冈桂阳说道“听闻天使乃王阳明再传弟子,鄙人立即就从京都赶来了,希望能请教天使心学疑问。” 宝朝相也研究过心学,但并不精通,他笑道“吾师从王门心学物理学派,专研物理一道。” “物理学派”凤冈桂阳听得满头雾水。 宝朝相只能解释说“物理学派,乃若虚公首创。大道遵循阳明心学,但更注重万物之理,取自朱子具众理而应万物。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只要能精通万物之理,便能晓天理而入圣。” 凤冈桂阳问道“贵派如何致良知” 宝朝相笑答“气理合一而已。所谓气理合一,便是阳明公所言知行合一。理先于天地而生,气孕于理而演化万物。理形而上,气形而下,气通理顺,则天地万物运行不悖” 宝朝相叙述了一通物理学派宗旨,把凤冈桂阳听得傻愣在当场。这个,貌似跟阳明公的心学有点不一样,真是同出一源的学问 凤冈桂阳当即求教数日,被几个简单小实验所折服,立即呼朋唤友一起来求学。 宝朝相于是可劲儿忽悠,竟在山口馆聚众讲学。他跟哥哥宝朝珍一样,都只是秀才功名,四书五经还算扎实,暂时抛去数学跟日本人务虚谈玄。 特别是他手中的千里镜,被日本学生视为神物,听说这是物理学派所造,顿时请求宝朝相讲解相关光学。 旬月之间,虽然因为语言差异,导致听课的学生不多,宝朝相的博学之名却迅速流传。 每当这些日本学生,请求正式拜师的时候,宝朝相都推辞“吾不过物理学派一小卒,吾师若虚公的才学胜我万倍。吾只学到一些物理皮毛,怎有脸面开馆收徒呢” 众皆拜服,更对王渊本人的学识心驰神往。 当福冈那边把船修好,卖完货物又买货装船,宝朝相已经名动山口馆,竟有数名日本弟子愿意追随他去中国。 大内义兴也是文武全才,对儿子的文化教育极为重视后来,他儿子因为战争失败,从此对打仗不感兴趣,整天宠信文臣而打击武将,被陶晴贤联合一干武将架空,落得个败逃自杀的下场。 “天使大人,吾子义隆年方十岁,对文学和武艺都非常热衷,”大内义兴对宝朝相说,“听闻王侍郎文武双全,不知犬子可否拜在王侍郎门下” 宝朝相说“这件事情,我不能做主。” 大内义兴笑道“那就让犬子随天使前往杭州,请王侍郎亲自定夺。” 大内义兴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想要继续独霸中日贸易,又听说王渊年纪轻轻就是大明天子的宠臣,于是迫切想要搭上这一层关系。送儿子去中国拜师,只是顺带的,他还要派遣船队去杭州交易,由家臣当面跟王渊拉关系。 十一月中旬,宝朝相率领船队,满载货物返航中国。还跟着大内氏的五条商船,以及一个叫大内义隆的十岁幼童。 322【天朝上国】 船舱内。 年仅十岁的大内义隆,问宗设谦道“禅师,我是武家长子,父亲为何要送我去中国” 宗设谦道笑言“七国殿自有其深意。” 大内义隆又问“中国那位王侍郎,真的能够赤手伏虎吗” 宗设谦道摇头说“能否赤手伏虎不知,但他兴师灭国却是真的。他灭掉的那个国家,比大内氏控制的七国土地加起来还宽广,而他仅仅只用了一年时间。” 大内义隆心驰神往“我要跟随这位王侍郎学习武艺” 宗设谦道笑而不言。 嘉靖朝争贡之役的两大主角,一个是前文提到的宗素卿,另一个便是眼前的宗设谦道。 当时,宗设谦道率先抵达宁波,宗素卿紧随其后而至。 但是,后到的宗素卿贿赂市舶司太监,太监把宗素卿的宴席座次,故意排在宗设谦道前面。并打算承认宗素卿的朝贡资格,将宗设谦道定性为非法朝贡。 严格来说,宗设谦道手里的勘合文书才是真的,而宗素卿手里的勘合文书早就失效十多年。 宁波市舶司太监颠倒黑白,顿时把宗设谦道激怒。他先是杀掉细川家的正使,烧毁细川家的贡船,又追杀副使宗素卿,从宁波一路追到绍兴,沿途烧杀抢掠中国居民。浙江备倭都指挥都被杀掉,另外还死了一个千户。 大明朝野震动,遂撤销宁波市舶司,从此断绝中日官方贸易。 干出这等事情的主使者,竟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和尚。这和尚教导大内义隆一番经学,便阔步走上甲板,负手遥望无尽宽广的海面。 之前几十年,大内氏的正使皆为了庵桂梧,现在终于轮到他宗设谦道了 跟王阳明交情匪浅的了庵桂梧,不但学问渊博,而且还是日本“瓷宗”。后世精美的日本瓷器,便是了庵桂梧偷师于中国,又自己发明改进技艺而形成。王阳明称这种瓷器是了庵桂梧的“自作陶”,对其赞誉有加。 在日本开窑烧瓷,很快行销全国,了庵桂梧因此赚得钵满盆满。 如今了庵桂梧已死,宗设谦道也想在中国学点东西,说不定他以后也能家财万贯呢。 这一百多年来,日本啥都在跟着中国学习。 在文化方面,明初宋濂、高启等人为尊,日本文学家就模仿此二人。到了弘治年间,前七子推行复古运动,日本也跟着推崇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日本的“大和绘”,明初模仿宋元画作,如今正在大量引入明代绘画技巧。 便是棉布,也是明代传入日本,越来越多日本武士开始穿棉布。 宗设谦道的身份是五山僧人,属于跟大明联系最深的一批人。因为日本到中国的朝贡使团当中,最有文化的便是和尚,而且往往让和尚担任正使。这些和尚热衷于钻研汉学,一代代传下来,便是没有到过中国的和尚,汉话也能说得贼溜。 五山和尚们主要研究程朱理学,形成所谓的“五山派”,碾压“公卿派”和“博士派”。后两者世代传承唐宋经学,以达到对儒学的垄断地位,结果被五山和尚们弄得影响力不出京都,被迫也转而钻研程朱理学。 一个不懂程朱理学的日本和尚,即便佛法再高深,也根本别想出名 前些年日本乱起来,和尚们首先遭殃,五山僧人大量投靠地方藩主,宗设谦道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投靠大内氏。 就在宗设谦道欣赏海景的时候,凤冈桂阳也来到甲板透气。 “凤冈君看来又有进步啊。”宗设谦道笑着说。 凤冈桂阳兴奋道“这些日子,我都在钻研天使传授的新算学。此学神妙无双,参天地之造化,不愧是王侍郎创立的天朝显学” 宗设谦道一生研习程朱理学,将其他学问视为旁门左道,当即皱眉问“算学有什么好研究的” “此神技也”凤冈桂阳推崇备至。 正德年间,算盘已经传入日本,但在明末才开始推广。 直至丰臣秀吉入侵朝鲜,从朝鲜弄到算学启蒙和算法统宗,中国算学就此在日本小范围传播。后来,毛利重能在京都开办学校,专门传授算学统宗,求学者很快就达到数百人。 又有桥本正数根据算学启蒙,参悟领会天元术,其弟子泽口一之著成古今算法记。于是乎,天元术风靡日本学界,学者们争相学习中国天元术其实就是解方程式 方程式解法都能在日本引起轰动,更何况是王渊的现代数学。凤冈桂阳这段时间把宝朝相视为大学问家,把王渊尊崇为“天降神人”。 从日本前往中国,速度要稍微慢些。 大概二十天左右,船队成功抵达杭州港。 中国船员纷纷登岸,财副们开始联系牙行收货,普通船员则跑去 城内耍乐。 大内氏的五条商船,在上交三万两白银之后,很快获得海引文书藩国版,被允许在杭州长期驻留并进行交易。但是 “上岸可以,兵器上交” 市舶司佐吏大声呵斥,才不管什么邦交礼仪,那语气就跟训孙子似的。 中国船员可以带冷兵器上岸,日本人则连小刀都得上交,明摆着的歧视性条款。但日本人也不敢抗议,他们在宁波朝贡照样如此,全身武器都得交给市舶司临时代管。 就这项规定,便能看出争贡之役当中,宁波市舶司太监有多智障,浙江地方军队有多无能 这死太监收受贿赂,颠倒黑白也就罢了。他把真文书判定为假文书,将宗设谦道彻底激怒,却不防着这些日本人闹事。 一群被逼得狗急跳墙的日本人,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竟一举攻占市舶司东库,把自己被收缴的武器抢回来。又攻入嘉宾堂,把正在吃饭的细川家正使砍了,再去港口烧毁细川家的贡船,就此提刀一路杀到绍兴,接着又从绍兴杀回宁波。 就那么几百个日本人,如入无人之地杀个来回,还生擒一个指挥使、一个百户,杀死一个千户、一个百户。接着再大掠宁波市区,夺船逃入大海,浙江备倭都指挥率军追击,被日本人所杀,顺便再死一个千户。 一群窝囊废 反而是朝鲜人给力些,宗设谦道逃回日本的途中,一艘贡船遇风浪飘到朝鲜海面。被朝鲜守军诛杀三十,生擒二十,绑去北京献俘。 大内义隆虽然年仅十岁,但也随身带着一把肋差。他眼见中国船员带着腰刀,大摇大摆登上码头,自己却被要求上交武器,顿时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 刚想上前理论,宗设谦道便将他按住“你会汉话吗” 大内义隆愣了愣“禅师可以帮我翻译。” 宗设谦道笑道“你都不会汉话,如何与明国人理论有什么想说的,等你学会汉话之后也不迟。” 大内义隆不再说话,臭着脸把肋差交给市舶司吏员。 323【没安好心】 上辈子在学校读书时,王渊也会玩一些游戏,并且以单机游戏为主。 日本战国类游戏玩过两个,一个是信长之野望系列,一个是太阁立志传系列。 问题是,如今也就记住一些名字,具体细节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王渊正在翻阅贸易账目,突然抬头看着宝朝相,问道“你是说,你带回来的孩童叫大内义隆” “是的。”宝朝相答道。 “大内义隆啊。”王渊不由笑了笑。 就算能忘了别人,王渊也不会忘记大内义隆和细川晴元。 在信长之野望这个游戏里,如果选择早期最高难度,地盘挨着大内义隆和细川晴元纯属找死。至少以王渊的弱鸡水平,就被这两家恶心过无数次,便是再穿越一回也不会忘记。 不过嘛,到了游戏中后期,这两家全是渣渣 王渊问道“日本时局如何,你打听清楚了吗” 宝朝相可不是去日本支教的,他在讲学的同时,也向学生打听各种情况。 听王渊问起,宝朝相当即说道“日本时局异常杂乱,大小藩国林立,但总体可分为东西日本和四大阵营。东日本,是政氏阵营和高基阵营对立,即足利政氏和足利高基父子俩在打仗。西日本,是高国阵营和澄元阵营对立,即细川澄元和细川高国这对义兄弟在打仗。其他藩主,要么保持中立打小仗,要么各自支持四大阵营的其中一方。” 这么和平有序的吗 看来日本还没有进入真正的战国时代啊。 就连大内氏和细川氏这对冤家,如今都还属于同一阵营,大概到明年才会分道扬镳。 别说织田信长,就连织田信长他爹,此时也只有六岁而已。 王渊仔细看着宝朝相带回的日本简易地图,笑道“多多供货给松浦、有马、菊池、相良,把这些小领主都养大一些,让他们跟大内氏打生打死。彻底乱起来的日本,才是好日本,方便我们长期做生意。” 宝朝相说道“普通商贾,都希望跟大内氏做生意。一来行船最方便,二来买卖货物更容易。松浦氏虽然也很近,但他们实力太弱,根本吃不下太多货物。有马氏和岛津氏所在海域倭寇遍布,除非关系很好的商家,否则去那边肯定要被劫掠。” “这样啊,”王渊继续看着地图,“既然如此,那就培养大内氏,让他们继续强大富裕起来。多卖些奢侈物品过去,再于大内氏内部培植亲信,最好让大内氏统一西日本,然后再从内部自己崩掉。” 宝朝相说“这恐怕操作起来有点难度。” 王渊笑道“其实也不难。如今的日本朝局,有点像中国的春秋时代,晋国称霸不也被三大家臣瓜分吗” 王渊可不是什么键盘侠,他是大明的兵部右侍郎,对国家治理已经有了深刻了解。 别看日本打得热闹,各藩军力都很强悍。但在真正统一之前,连朝鲜都比不上,主要就是因为政治结构问题 各藩若不变法,改良政治制度,地盘越大就越危险。一旦遭遇挫折,家臣们立即骚动,把下克上那套玩得贼溜,跟中国的春秋时代和战国早期没啥区别。 大内氏如果因为中日贸易迅速富庶强大,那他变法的意愿就是最弱的,统一西日本之后很大概率会内部崩溃除非他能一路东进控制天皇。 在拥有蒸汽轮船之前,中日贸易只能影响西日本,而大内氏和岛津氏属于最大的获利者。 大内氏控制着官方中日、朝日航道,若内部不出问题,必然越来越强悍。而津岛氏控制着琉球贸易,可以通过琉球跟中国做生意,同样是越来越强大。 战国时代,大内氏发生内乱,最终被毛利氏取代。 而毛利氏、津岛氏借着海贸之利,一直延续到清末,并共同领导日本进行明治维新。什么织田信长,什么丰臣秀吉,什么德川家康,再牛逼的日本天降猛男,也别想把这两家给干掉。因为这两家有钱有货,经济实力非常强劲 只要王渊一直给西日本强藩输送利润,并且支持他们保持独立,日本根本就别想结束战国时代。 若能抢一两个皇室血脉到西日本,那就更有意思了。也别说什么日本战国,更别扯什么德川幕府,到时候估计就是日本三国,或者叫做日本东西朝。 宝朝相说“那大内义隆” 王渊笑道“他想拜师,我就收呗。” 如果通过海上贸易,把西日本与中国绑定。就算按照历史发展,丰臣秀吉实质统一日本,也别想号令群雄入侵朝鲜。只要大明宣布终止贸易,对西日本实行经济制裁,西日本那些大名肯定跳反,日本立即再度陷入内乱。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中国自身要足够强大。 宗设谦道带着大内义隆,先去拜访市舶司提督金献民,再去拜访市舶司提举何瑭,详细领会了一番大明最新的海贸规定。 直至第三日,他们才获得王渊召见。 大内义隆看着那被军营包围的破土地庙,惊讶道“禅师,为什么总督的府邸,反而是最破旧矮小的” 宗设谦道精通汉学,解释道“中国唐代高贤崔若冲,曾著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真正的贤达高士,并不需要华屋贵服来彰显自己。他们本身就是最耀眼的星宿,他们便是住在陋室,也能让这方陋室变得光彩夺目。” 崔若冲,便是崔沔,陋室铭真正的作者。 把陋室铭安在刘禹锡名下,是康熙年间吴楚材编古文观止搞错了,之后数百年一直以讹传讹,就连中学语文教材也跟着错误。 “竟是这样吗”大内义隆对此非常惊讶,因为在他的世界观里,只有大屋才能彰显主人的尊贵。 宗设谦道说“这就是英雄与凡人的不同。” 二人被引入正殿,王渊正背靠土地爷坐着。 宗设谦道立即跪下磕头“下国野僧宗设,拜见天朝总督大人” 大内义隆也跟着跪下,用强行记住的一句汉语说“下国大内氏长男义隆,拜见天朝总督大人” 王渊笑着站起来“两位快快请起。” 待王渊起身之后,大内义隆震撼莫名,因为这位总督生得太高了,比他见过的其他明人还更高。他抬头仰望大明总督,仿佛面前站立的是一尊神明,心想难怪能赤手伏虎,这定是天下一等一的猛将。 日本战国时代,就不说平民了,武将身高都一言难尽。 一米五、一米六属于常态,一米三、一米四的都有不少,丰臣秀赖一米八五那是基因突变。号称“东国无双”,被后世誉为“日本吕布”、“日本张飞”的本多忠胜,根据其留下的盔甲推测,身高仅有一米四左右。 用欧洲传教士的话来说,日本战国骑兵,就是一群骑着狗打架的孩子。 饮食结构有问题,蛋白质摄入不足,哪里能长得高 宗设谦道恭敬无比道“我家守备大人,仰慕总督大人威名,希望总督大人能收其子为徒。若总督大人应允,当献三千两白银为拜师礼。另有名刀一把作为礼物,不过被市舶司收走了。” “三千两白银我不要,”王渊笑道,“若大内氏真心奉献,那就捐给杭州修路建港吧。” “总督大人真是清廉无双” 宗设谦道拍了一句马屁,立即对大内义隆说“快快拜师” 大内义隆连忙跪下“弟子拜见老师” 324【无极斩】 私收番邦子弟为徒,严格来说是不被允许的,但到了明代中期都无所谓。 朱元璋当年还定下规矩,不准官员私下结交番邦使者。王阳明照样跟了庵和尚交朋友,而且还写文章送别,也没见谁拿这个说事儿。 但是,王渊性格“谨慎”,就像他不收那三千两拜师礼一样。 除了大内义隆,还有凤冈桂阳等人,这些前来拜师的日本学生,王渊准备把他们送去国子监读书。愿不愿意去是一回事儿,在国子监挂个名即可,这个得让大内氏补一封外交文书,并且必须以日本国王的名义。 明代不仅招收外国留学生,而且还允许留学生参加科举并做官。 洪武三年,就有四个高丽还不叫朝鲜学生,被准许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洪武四年会试,朝鲜学生金涛考中三榜进士,授官县丞那个时候的进士,很少直接授与知县职务。金涛没有留在大明当官,而是选择回国,后来做了高丽宰相。 至于日本留学生,是从洪武二十二年开始招收的,国子监还专门给他们修建宿舍。 最受优待的是琉球国,当时琉球还没有统一,有中山、南山、北山三王并存。中山王和南山王,同时获得朱元璋认可,各自派学生到大明留学。 不过嘛,朱棣迁都北京之后,留学生越来越少,因为入学条件更加严格。便是亲儿子朝鲜,派留学生也被皇帝婉拒,渐渐的各国就懒得申请了,否则肯定会出现不少外籍官员。 顺便一提,交趾籍文官和太监很多,便是交趾变为属国安南,这些人都还留在中国当官。 宗设谦道屈身而行,呈上一方刀匣“此名物为守备大人所献。” 为了方便王渊取刀,木匣已经被打开一部分。 王渊握住刀鞘抄出来,缓缓将太刀拔出。只见刀刃闪耀着黑亮如鲶鱼的斑纹,看起来古怪而又拉风,似乎确实非同凡响。 这把刀的铭文很简单,只有“备中青江贞次”六个字,且一反常态没刻在刀茎处,而是刻在刀身的“里”处。 王渊指着那六个字问“这是什么意思” 宗设谦道解释说“此刀为备中国青江刀工贞次所铸之名物。” “原来如此。”王渊算是听明白了,跟菜刀刻“张小泉”一个道理,只不过这位工匠还顺便刻了生产地址。 宗设谦道怕王渊不明白妙处,又解释说“贞次乃百余年前,日本最著名的铸刀宗师之一。日本任何一位大名,得到贞次铸造的刀剑,都会将其奉为传家之宝。” 王渊突然生出恶趣味,问道“这把刀就没个名字吗蜻蜓切、童子斩什么的。” 宗设谦道说“总督大人可自命名。” 王渊想了想,说道“那就让工匠刻上物理无极,吾心无尽八个字,刀名无极或无尽都可以。” 一代名刀,无极之刃,就此诞生注此刀又名无极斩、无尽斩、无尽之刃、物理宝具。 此刀刀身长五尺日尺,约一米四五左右,仅刀身就比许多日本武将更高,甚至比王渊的龙雀刀都要长一大截。 王渊抡刀挥舞两下,问道“这刀是用于马战的” 宗设谦道解释说“总督大人,这是野太刀,主要用于马战。” 大内氏之所以将这把名刀送给王渊,一来此时日本以步战为主,二来这刀太长没人使得惯,不送人只能放在家里做观赏物。 大内义隆突然叽里呱啦几句,宗设谦道翻译说“小孩子不懂礼数,希望能见识总督大人的武艺。” “可以。” 王渊笑了笑,挥刀横斩,一道刀光从大内义隆头顶划过。 大内义隆吓得背心冒汗,王渊收刀了他才反应过来,感觉自己的头皮似乎被割掉。他伸手一摸,没有流血,仅被刀尖贴着头皮割落一撮头发。 日本武家男儿,要不要头发无所谓。反正长大以后多打几年仗,头皮毛囊也会被头盔磨坏,一个个不是秃子就是地中海。 大内义隆震撼无比,惊艳于王渊的刀法,跪地磕头说“请老师授我武艺” 听宗设谦道翻译之后,王渊笑道“把汉话学好再说。” 这把野太刀王渊颇为喜欢,可惜实际用途不大。 步战时都不好拔刀出鞘,太他妈长了,拔刀时必须先退刀鞘。 马战就更不实用,只能对付不穿铁甲的敌人,并且极不利于骑兵对冲它的正确使用方法,应该是用来骑马砍杀不穿铁甲的步兵,或者在战场上与敌将进行单挑爆发威力巨大,但不适合久战。 王渊把野太刀插回鞘中,放在供案上说“又是送银子,又是送宝刀,还把长子送来拜师。直说吧,大内氏到底想求我做什么” 宗设谦道屈身回答“斗胆请总督大人,不要再把海引文书交给日本其他藩主。” 王渊顿时就笑了“大内氏想独占贸易” 宗设谦道说“整个日本,只有大内氏拥有新勘合文书,理应大内氏独占中日贸易。” 勘合文书是发给日本国王的,以前大内氏和细川氏都有。但刘瑾倒台之后,文官集团颁发新文书,并宣布旧版文书作废,大内氏由此垄断中日官方贸易。 王渊大马金刀坐下“别说日本大名,就是日本商贾,只要给足了银子,都能获得海引文书。大内氏若想独占贸易,那就多造一些船,把别家船队杀得不敢出海就行了。” “这”宗设谦道瞬间语塞。 大内氏的海船真不多,而且性能堪忧,打起海战来只能靠数量去堆。 如今日本共有四种船型,归根结底是一种船型发展而来,那种初始船型大家可以参考“舢板”。 把舢板弄大一些,便是日本的“小早船”。 再弄大弄高一些,加许多桨和小帆上去,便是日本的“关船”。 再弄得更大更高,加更多船桨、更大的风帆,便是日本的“安宅船”,可用于近海航行和朝日贸易。 继续弄得更高更大,弄更多桨更大帆,在船底船身添加木料,使其能够经受大浪,便是中日贸易所用的“遣明船”。这玩意儿连龙骨都没有 日本此时的造船技术,大概跟中国唐朝差不多,船型跟中国南北朝非常类似。 “遣明船”跑中日贸易已经是极限,还敢在海上跟别家船只打仗若换成近海和内海战斗,大内氏的水军也不占忧啊,一旦激起众怒,海盗和海贼们联合起来,能把大内氏打得片帆不敢出海。 宗设谦道跪地磕头“大内氏一心支持总督大人,请总督大人给一些便利。” 王渊好歹收了别人的儿子做徒弟,又收下一把宝刀,认真考虑之后说“这样吧。大内氏的海引文书,贸易船只没有数量限制。别家的海引文书,最多只能五条船,想要更多就得加银子。” 这也算一个优势。 宗设谦道颇为高兴,再次磕头道“谢总督大人开恩”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325【后宫干政】 朱厚照很会玩,他在宣府住下之后,突然想起自己是有太子的。 于是,朱厚照传旨回京,命令太子监国,皇贵妃代为听政,司礼监与内阁共同辅政。 文官们直接就炸了,可皇帝不在,他们都没法劝谏。 御驾亲征、后宫干政、太监弄权怎么看都是亡国之相啊。 王琼这个真帝党,陆完这个假帝党,顿时脸上笑开了花。皇帝在的时候,他们作为六部尚书,可以直接给内阁硬刚。皇帝一走,他们被迫听命于内阁,有啥事情想办必须送奏章去边镇。 现在好了,太子监国,他们可以绕过内阁,跑皇贵妃那里去打小报告。 梁储等阁臣气得浑身发抖,对文官友善的太监张永,早就被调离了司礼监。现在的司礼监掌印是张雄,很多时候不跟内阁合作,导致朝政事务处理起来一塌糊涂。如今再加一个皇贵妃,那真是要把内阁给逼疯。 但很快,文官们就惊讶发现,让皇贵妃听政真香 比如一些靡费大量钱财,却没啥实际用途的工程项目,以前怎么劝谏皇帝都不听,甚至皇帝经常都懒得看奏章。现在把奏章递到皇贵妃那里,三天之内必定有回复,而且多半依谏臣的意思把工程给停了。 还有各地镇守太监违法乱纪,皇帝也是从来不管的,连巡按御史的弹劾奏章都扔到一边。皇贵妃却公事公办,派遣官员前去调查,一旦查实必定进行惩处。 贤妃啊 豹房。 已经升级为皇贵妃的庄妃,正蒙着面纱接待大臣,并且所有大臣全部赐座。 皇贵妃拿着奏章说“广东闹出好大事,究竟是何所致” 礼部尚书毛纪痛心疾首道“皆因地方官员贪赃枉法,与海寇勾结合污,海禁祖制已破坏殆尽亦” 前段时间,广东有数百海盗,屡次杀进广海卫城劫掠,当地官府、卫所根本不敢管。偶尔有人抓住海盗扭送官府,居然被广海卫指挥使赵莹、朱椿给放走。 巡按御史寘莹闻之大怒,一口气把广东按察使、按察副使、都指挥使、守巡参政、兵备佥事弹劾个遍。其实两广总督、广东左右布政使,也该一起弹劾,但寘莹不敢玩那么大,只敢弹劾按察使以下的官员。 如此严重的事件,历史上朱厚照是怎么处理的把按察使调任别处,其他官员罚俸而已。 户部尚书石玠趁机说道“不但要严厉处置广东官员,更应在广东加强海禁,最好能够停止开海,把王侍郎调回京城” 皇贵妃皱眉道“此乃广东之事,与浙江总督何干” 石玠说“皆为海禁不严所致” 皇贵妃扭头问首辅梁储“梁相如何看” 坚决反对王渊开海的梁储,此时居然改变立场,说道“臣以为,广东官员确实应该严惩,但没必要在广东加强海禁。如今陛下整顿边务,钱粮消耗无数,户部哪有钱戒严广东海域” 石玠和毛纪闻言大怒。 石玠直接不给面子,当场怼道“梁首辅身为广东人,怕不是也跟海贼有勾结否则的话,为何半年前反对王侍郎开海,如今又反对在广东禁海” 梁储面不改色道“吾乃谋国之言,石尚书执掌户部,难道不知户部还剩多少银子在广东加强海禁,就得花钱整顿水军,你户部有那么多钱吗” 石玠怒道“钱不够是一回事,加强海禁又是一回事” 梁储属于典型的既得利益者,既不支持在广东开海,也不支持在广东禁海,最好能一直维持不开不禁的现状。 反而是一直敌视王渊的石玠,属于真正的刚直大臣,真心想要维持国家法纪。 皇贵妃又问已经恢复刑部尚书职务的张子麟“张尚书有何意见” 张子麟起身作揖道“应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联合派人前往广东调查,有违法乱纪者按律严惩之。” 皇贵妃点头道“就依张尚书所言。” 这个做法不偏不倚,梁储和石玠都无话可说。 但是,三法司前往地方调查,很可能出现走过场的情况,等于还是偏向梁储那边。 石玠说道“臣推荐右都御史王璟主持调查事务” 梁储气得不说话,他如果再反对,估计石玠要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了。石玠这种正直清流,不仅让王渊头疼,也让梁储很头疼。 王璟算是处理此事非常合格的人选,这位先生莽起来谁都不怕,同时下手又极有分寸。梁储已经能够想象处理结果,多半是广东按察使、按察副使、广东都司获罪降职,广海卫的世袭武官被下狱论罪,其他一些官员也会被降职处理。 广东官员还不敢跟王璟玩阴的,若把王璟惹怒了。这位老兄很可能立即回京,然后谋求广东督抚职务,再杀回广东练兵围剿海盗,顺便把勾结海盗的官民也杀一批 都是王家人,王璟的暴脾气跟王渊差不多。 广东海盗劫掠卫所的事情,就这么处置完毕。虽然不痛不痒,无法改变广东局面,但皇贵妃已经处理得极好,至少比朱厚照更像当家做事儿的。 左都御史彭泽突然跪地“浙江巡按御史唐凤仪有奏,弹劾浙江总督王渊,擅自勾结浙江海匪。不但强令定海县发给海盗良民户籍,还敢收受海匪投献的船只,更大逆不道在海船上悬挂团龙旗” 女人就是女人,有时候根本不给你讲道理。 皇贵妃直接说“陛下是信任王侍郎的,我也相信王侍郎一心谋国。浙江事务已交由王侍郎全权处理,弹劾奏章留中吧,一切等陛下回京再说。” 众臣互相看看,懒得再言语。 传说这位皇贵妃,就是王渊献给陛下的,目前看来果然如此。 朝廷在这儿讨论唐凤仪弹劾王渊的奏章,殊不知,唐凤仪已经跟王渊和好了,逢人便说王总督福泽浙江万民 两人和解的原因很简单,唐凤仪终于开始整治浙江溺婴陋习。他强制限定男女婚嫁年龄,招来浙江官民的集体反对,而王渊却态度坚决的支持唐凤仪。 326【残忍陋习】 总督府。 左布政使王绍叹气说“唐巡按,这倡导嫁娶从简可以,严惩溺婴也可以,哪里能强行规定男女婚嫁年龄” 右布政使汤沐开玩笑道“就是,若有士子外出游学,身染疾病没按时回来成婚,难道也要因失期未婚而论罪不成” “要我看啦,还是老办法,别再搞恁多新花样。”按察使原轩说。 都指挥使李隆看了看王渊,打着哈哈说“王总制把咱们叫来,肯定已有万全之策,一切听王总制的便是” 众官都看向王渊。 王渊把玩着手里的紫砂壶,这东西是学生送的,不怎么值钱。他感慨道“七日前,总督府军营外,半夜传来婴孩啼哭声,竟有人把女婴遗弃在那里,无非是想让本督抱走收养。我派人四处寻找其生身父母,虽然一无所获,却因此知道浙江溺婴成风。也因此知道,唐御史强制规定男女婚嫁年龄,被浙江官民一致反对。” 唐凤仪此时年轻得很,也就比王渊早三年考中进士。他愤而站起,痛心疾首道“诸君,浙江为何溺婴成风不是因为太穷了养不起。恰恰相反,是浙江太富庶了,婚嫁奢靡成风这半年多以来,鄙人微服私访十余州县,浙江之奢靡风气简直难以置信。” 众人不语,各自沉默。 唐凤仪继续说“婚丧寿诞请客也就罢了,连杀头猪都要请客,街坊邻里必须送礼赴宴,礼钱少了就会没面子。婚嫁妆奁更可怕,一个平民之家,一年花销也不过几两银子,嫁女儿的嫁妆就得十两以上这还是小民,富庶之家就更多,嫁一个女儿出去,竟能让普通富户濒临破产试问如此风气,谁还敢生女儿” 左参政闵楷说“主要还是百姓太穷,杭州、嘉兴、湖州三府,就没多少溺婴的嘛。” 唐凤仪怒道“那是在府城闵参政若是不信,可以去乡村看看,三府乡下同样溺婴无数” 李隆提醒道“唐御史,这溺毙女婴,并非只因为嫁妆。浙江这边吧,有个非常不好的风俗,盛传第一胎生女婴,如果不溺死的话,就很难再生出男丁。因此便是富庶之家,害怕生不出儿子,往往也把第一胎女婴溺死。” “胡说八道,妖言惑众,此愚夫愚妇之论也”唐凤仪更加愤怒。 溺婴习俗,已经江南沿袭近百年,朝廷颁布诸多法令,却一直屡禁不止。 成化朝颁布禁约嫁娶奢侈淹死女子例,勒令江南各省三司官员,禁止地方嫁娶僭越违制,提倡婚嫁节俭,反对聘礼、嫁妆奢侈成风。一旦发现溺婴现象必须严惩,左邻右舍知情不报的一并论罪 弘治朝又颁布处置故杀子孙赖人及淹死初生男女例,规定非军籍的溺婴者,发配附近卫所充军;军籍溺婴者,发配边疆充军;边疆军籍溺婴者,发配到极边充军;极边军籍溺婴者,令其担任最危险的边疆哨兵。文武官员溺婴者,上报朝廷处理。左邻右舍知情不报,一并论罪 能让反应迟钝的古代朝廷,连续两朝专门颁布相关法令,可见江南溺婴现象有多严重。 江西比浙江更严重,大家都说“江西人最爱溺女。” 唐凤仪昂首站立在土地庙正殿中央,环顾四周说“诸君,鄙人微服私访时,曾遇到这种事情。某县一廪生,早与邻家之女订婚,这二人青梅竹马,两户人家也颇为友善。但他们订婚近十年,女方都二十多岁了,却一直无法拜堂。何故所致皆因该县婚嫁奢靡成风。那男方又是廪生,女方必须给足嫁妆,否则就要被四邻笑话” 王渊问道“所以,唐御史就强定婚嫁年龄” 唐凤仪说“不错。若有官府出面,强迫他们加冠及笄之前必须婚嫁。那对男女双方而言,都有一个台阶可下,面子上也过得去。何乐而不为呢” “那本督就擅作主张,支持唐御史所议。”王渊笑着说。 “王总制英明”唐凤仪本来看王渊很不爽,弹劾奏章发了十多封上去。但经此一事,他却对王渊大为改观,认为这位总督是明白事理的。 同样,王渊也是如此。 以前总觉得唐凤仪是只苍蝇,整天嘤嘤嗡嗡乱叫,吵得人想将其一巴掌拍死。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连续半年微服私访,认真考察浙江溺婴现象,已经把当今许多官员都比下去了。 不管能力如何,至少唐凤仪愿意做事。 王渊自己写了一张告示,通篇大白话那种,让浙江三司立即布告全省。内容有三第一,婚丧嫁娶,不得违制;第二,倡导朴素,鼓励节俭;第三,溺婴者充军,知情不报者同罪;第四,浙江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岁之前,必须完婚,否则罚役。限一月内整改,过往不究,有再犯者严惩不贷 众官离去,出了总督府,便一个个相视苦笑,都觉得王渊和唐凤仪没事找事。 王渊踱步来到偏殿,这里已经改为客房。从城里请来的老妈子,正在哄女婴睡觉,这便是被遗弃在总督府军营外的女婴。 有些父母,实在狠不下心溺婴,往往遗弃在路边、庙观和大户人家。 估计听说王渊是个好官,所以这女婴的父母,专门从乡下赶来,悄悄将孩子留在总督府外。 王渊因此获知浙江溺婴风气,整个人都快气炸了。 或许有穷人溺婴者,但浙江能比贵州更穷贵州怎就没有这种劣习 只有两个原因,一是风气奢靡,二是封建迷信。 特别是富庶之家溺婴者,往往听信市井妄言,认为第一胎生女不吉利,若不溺死就再难添男丁。可怜那些被溺死的女婴,明明投胎到富家,非但做不成千金小姐,还没睁眼便成了冤死女鬼。 浙江男女比例,是非常恐怖的,好多男人三四十岁了还讨不到老婆。 后来传教士利玛窦,也专门写文章记述“中国有一种更为严重得多的罪恶,是某些省份溺毙女婴的做法这种屠杀无辜的事情,不是偷偷干的,而是公开让大家都知道的情况下去做。” 敲重点,不是偷偷干的,而是公开让大家都知道 这说明什么 溺死女婴,已经被视为稀松平常的事情,老百姓早就见怪不怪了,就连西方来的传教士都知道。 浙江三司很快把告示张贴全省,一个月过去,收效甚微。 根本就无人理会王渊,因为这是家务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总督还敢乱来不成 327【新婚礼物】 杭州的名门望族很多,比如钱塘倪家,一门三进士,父子两尚书。 倪谦,正统四年探花,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卒追太子少保,谥文僖。 倪岳,天顺八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 倪阜,成化十年进士,官至四川右布政使,九年前病故于任上。 倪家今天娶亲,新娘来自虞家,虞氏也属杭州望族。 倒不是被总督逼着结婚的,而是早就看定了黄道吉日。新郎十五岁时,就已经被选为廪生,过两年多半能考中举人,说不定倪家又要出一个进士 倪家当初下聘,就曾轰动全城,那聘礼一箱一箱的往虞家抬。 今天的婚礼同样广受关注,迎亲队伍从虞家回来,直接变长了两倍有余。其中有上百人,专门为新娘子挑抬嫁妆。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嫁妆,田契、房契什么的,装在箱子里并不显眼。 敲敲打打,好不热闹,杭州百姓沿街观看。 就在新娘子即将拜堂时,倪家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负责迎宾的,是倪家长房次子倪冲,见到王渊和袁达到来,立即点头哈腰上前迎接“斗胆送了请柬,没想到王总制真的大驾光临。快请进,快快请进” 王渊笑道“袁二,送礼” 倪冲连忙赔笑说“王总制客气了,您能来便是天大面子,再送礼真是折煞倪家。” 王渊依旧保持微笑“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袁达身上两把刀,一把刀悬在腰间,怀里还斜抱着一把野太刀。 野太刀的刀身就有一米四五长,再加上刀柄,长度超过一米八,抱在怀里吸睛无比 王渊话音刚落,袁达就把礼物送过去,那是一张非常精美的纸。 司礼以为这是礼单,一边将纸拆开,一边大声喊道“兵部右侍郎、浙江总督王公讳渊,赠礼赠礼” 倪冲非常不高兴,呵斥道“吞吞吐吐做什么,一个礼单都念不利索” 司礼硬着头皮过来,低声说“二爷,王总督赠礼官府告示一张。” 倪冲面色剧变,讨饶道“王总制,今日倪家娶亲,有什么误会,能否改日再说” “误会吗” 王渊笑道“你且念念,告示第一条是什么” 倪冲口干舌燥道“婚丧嫁娶,不得违制。” 王渊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我在告示里,倡导朴素,鼓励节俭。你们倪、虞两家结亲,嫁妆挑夫都快排一里地了,是专门跟本督唱反调吗当然,这只是倡导而已,并非强制命令。你们真要大操大办,本督还真管不了。但是,嫁娶违制我总能管吧” 大冷的天,倪冲额头冒汗,慌忙说“并无违制,并无违制。” “有没有违制,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王渊板着脸说,“再给倪家最后的机会,若有违制之处,立即给我全部改正” “真没有违制。”倪冲哭丧着脸。 新娘子都快要拜堂了,难道送回娘家重新换一套衣服不吉利啊 王渊冷笑“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了,袁二,随我去婚堂看看。” 总督行事,倪家上下,根本不敢阻拦。 此事迅速传遍倪府内外,老百姓纷纷聚在门口看热闹,宴请的宾客也闻讯过来瞧个究竟。 杭州市舶司提督金献民,也是婚宴宾客之一,飞快跑来拦住“王总制,给老朽一个面子,今天暂且不要闹出事来。” 王渊拱手道“金提督,你自到任以来,一直都配合开海事务,在下是心存感激的。但今日之事,你最好还是不要管” 金献民竟露出哀求之意“王总制,青溪公倪岳于我有提携之恩。他老人家刚正不阿,清廉无双,子孙不该当此大祸。” “青溪公之清名,我也有所耳闻,”王渊说道,“今日前来,便是替青溪公收拾不肖子孙,免得他老人家在泉下无法瞑目。” “这”金献民欲言又止。 左右布政使今天没来,但左右参政和杭州知府却来了。此刻都站得老远,不敢过来多嘴,生怕平白沾上一身腥。 王渊带着袁达,直奔婚堂而去。 家仆早就飞奔过去报信,连滚带爬扑进婚堂“老爷,老爷,不好了” 倪氏族长倪川,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也是今天新郎的祖父。他握着拐杖呵斥“今日大喜,不许说忌讳话” 家仆把告示递过去“王总督来了,这是他送的礼。” 倪川看了告示面色大变,忙问“他人在何处” “已经快过来了”家仆说。 倪川立即拄着拐杖,快步朝门外走去,其他人也跟着走,只剩一对新人在那儿傻站着。 不多时,王渊带着袁达过来。 倪川见到袁达身上的两把刀,顿时脸色更难看,上前见礼说“王总制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还请赎罪” 王渊笑道“你不用请我赎罪,应该请倪家过世的尊长赎罪。” 倪川说道“老朽昏聩,还请王总制明言。” 王渊早就做足了准备,当即说“青溪公乃一代名臣,开言路,宽赋役,慎刑罚,黜奸贪,进忠直,汰冗员,停斋醮,省营造,止滥赏,于国有功,于民有惠,吾深为佩服。” 倪川挤出笑容“先父功绩卓著,我等不肖子孙汗颜,竟再无进士继承其遗志。” 王渊笑道“我听说,青溪公留给东冈公的遗憾,是平生家学君须记,只把清忠守一官。” 倪川赔笑道“这也是倪氏的家训。” 王渊又说“东冈公我也很佩服,九年前他病逝于赴任途中。听说当地官员为他收殓时,竟身无长物,清廉至此,可敬可叹” 倪川连忙说“叔父一生为官清正,不肖子孙自当遵从。” “锵” 王渊突然回身,从袁达怀里拔出野太刀,大喝道“你叔父才死九年,倪家就已这般清廉了吗一个婚礼,闹得满城轰动,迎亲队伍排了半个杭州城。给我让开” 刀光闪烁,倪川吓得连连后退。 王渊执刀逼开众人,径直走入婚堂,用刀脊挑起新娘的盖头,吓得新娘惊慌大叫。 王渊盯着新娘说“倪家的屋宅违制,我今日就不说了。我在告示里,劝浙江官民厉行节俭,你家娶亲大操大办我也拦不住。我还在告示里说,婚丧嫁娶不得违制,这总该听话吧哼哼,凤冠霞帔。虞家是在嫁皇妃呢,还是倪氏家中有皇帝” 这话说得极重,就差直接指出倪氏谋反了。 倪川噗通跪在地上,解释道“王总制,那是雀冠,并非凤冠。” 王渊大怒“是凤是雀我都辨不清,你当本督是瞎子吗” 明代新娘子出嫁的行头,都可以称为“凤冠霞帔”,但那只是图吉利的说法,真正的凤冠霞帔只有皇后和皇妃能够穿戴。 但到了明代中期,好多士绅富豪之家,婚嫁都用真正的凤冠霞帔。 王渊又说“我便依你的说法是雀冠,但霞帔总不会再认错吧这新娘子可有诰命在身若无诰命,谁给她的胆子,竟敢穿着霞帔拜堂她若想做皇妃,本督立即送她去京城” 新娘子瞬间晕倒,旁人乱成一团。 倪川把王渊恨得要死,却只能讨饶“请王总制给条活路。” “活路早就给你了,自己去看告示,”王渊把野太刀插回鞘中,“要么被抄家论罪,要么把虞家的嫁妆退回去九成,再让新娘子换一身衣服重新拜堂浙江婚嫁奢靡之风,便是你等士绅豪商带起来的,不知搞得多少平民家庭难以娶亲嫁女。这股风气,该杀一杀” 倪川总算舒了口气,整个人瘫在地上,跪地磕头道“多谢王总制开恩。” 王渊知道,这样是刹不住奢靡之风的,他顶多也就能在杭州城里管一管,出了杭州城他也管不过来啊。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要做的是转变观念,破除那些封建迷信。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328【打着红旗反红旗】 “王总制真干臣也”唐凤仪拍手大赞。 同样的手段,用于开海是飞扬跋扈,用于打压奢靡风气便是干臣。唐御史的双标玩得很溜,而且他似乎还没意识到这点,逢人便夸王渊干得漂亮 倪家当即退还九成嫁妆,虞氏回娘家重嫁一遍。 紧接着,虞家宣布支持总督,从此要以节俭持家,主动退还倪家九成聘礼。 不仅如此,倪、虞两家纷纷拆除宅第违制之处,两族子弟出门皆身穿葛衣。虞家在杭州创建的诗社,举办文会之时,也每以素食茶茗招待,不再有酒肉之类饮食。 一句话,这两大豪族,被王总督吓坏了 杭州其他家族,同样吓得不轻,飞快进行房屋改造,反正不能给总督留下违制的把柄。 钱塘、仁和、海宁、富阳、余杭、临安六县,这些紧挨着杭州府的县城,知县们陆续开展婚姻清查工作。他们没法直接管理乡下,只对县城进行清理,挨家挨户询问是否有婚约。 若其子女已有婚约,又超过规定年龄未完婚,则勒令其半月之内必须拜堂 近期吉日,也就那么一天而已,搞得六县城中扎堆举办婚礼。 就像唐凤仪说的那样,规定男女婚姻年龄,真正目的并非强制执行,而是给婚姻双方家庭一个台阶下。 特别是那些普通民家,因为好面子没法完婚。现在有官府的命令,总算不用巨额嫁妆,也不怕邻居说三道四,一个个欢天喜地迎接新娘过门。 唐凤仪正在与王渊闲聊,突然有属吏来报“总制,营外有百姓喊冤” “带他进来。”王渊说。 唐凤仪也坐在旁边,等着看王总督审理案件。 喊冤者竟有好几个,全都是穿着破旧的农夫农妇,一进土地庙正殿就齐刷刷跪倒。 王渊问道“你等有何冤情” 其中一个农夫似乎念过几天书,说话条理分明“总督老爷,我等皆为富阳县永安乡良民。家中虽有子女,但并无婚约,也没有超过总督老爷规定的年龄。但县中皂吏与乡间无赖合谋,硬说我等违抗了总督法令。” 王渊已经猜到了真相,问道“他们借机敲诈” 那农夫说“每家需纳一两违婚钱,否则就要罚作役夫。那些皂吏和无赖说,这是总督老爷的规矩,谁敢违抗就抄家流放。但凡家有适婚子女者,方圆十余里皆如此,必须给钱才能免除徭役。草民听说总督老爷是好官,定不会做此等恶事,于是便带着乡民前来喊冤。” 王渊怒极而笑,对唐凤仪说“唐御史,看到没有打着咱们的招牌弄钱,好事也能给你变成坏事。若将此令强制推行全省,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破家,你我都要因一纸限婚令而背上骂名。” “胆大包天” 唐凤仪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最看重的便是清誉美名,哪里容得了如此诬赖当即拱手道“王总制,此等奸人必须严惩” 王渊说道“给你一百士卒,务必把这些恶贼拿下,若有拒捕抗令者可当场杀之。”突然,王渊面色一冷,“查清谁在给他们撑腰,若有豪绅参与其中,直接流放戍边,西域正好还缺人口呢。” “在下立即去办。”唐凤仪拱手听令,这事儿他比谁都着急。 王渊反而没唐凤仪那么激动,打着红旗反红旗,这是天下官吏的惯用伎俩。 限婚都能成为贪官污吏的捞钱手段,若是立即在全省严厉清查溺婴,恐怕会把浙江搞得天怒人怨。 朝廷虽然明文规定,溺婴者流放充军,知情不报者同罪,但根本就没有实际操作可能。你说某家溺婴了,别人说是夭折,这该如何判定真假左邻右舍为了避免连坐,肯定帮忙开脱。 若主官逼得狠了,给佐官皂吏下派任务,必然要搞出冤假错案。很有可能,那些真正夭折婴儿的人家,却被皂吏诬陷为溺婴问罪。 最后只能有一个结果,有钱有势的家庭,溺婴屁事没有。无钱无势的家庭,被官府弄得家破人亡,而皂吏们则可以在操作过程中疯狂敛财。 这种事情,不是朝廷能处理的,至少不是古代朝廷能处理的。 唐凤仪带兵去处理恶吏,接着还要巡视全省,免得被人借机破坏自己清誉。这货为了自己的名声,办事特别积极,王渊相信他能认真解决相关问题。 唐凤仪一走,王渊立即召见唐伯虎。 “子畏,婚嫁奢靡、溺婴恶俗,皆难强行纠正过来,”王渊问道,“你有什么好法子” 唐伯虎说“婚嫁奢靡,乃因江南富庶所致。总制在时或可压住,一旦总制离开浙江,奢靡之风必定复行。而溺婴习俗,一因嫁女妆奁太厚,二因头胎溺女习俗。特别是头胎溺女,总制可知民间是什么叫法” “是何叫法”王渊问。 “洗儿”唐伯虎说。 “洗儿,洗儿啪”王渊念叨两声,猛然明白是什么意思,气得一巴掌狠狠拍在桌案上。 就好比玩德州扑克,第一张就发个小牌,于是把这张牌撕掉,洗牌之后重新再发,非得发一个a、一个k才行。 女婴,便是被撕掉的小牌;男婴,便是洗牌重发的大牌。 此谓,洗儿 唐伯虎说“溺毙女婴,古已有之。韩非子便有记载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为何非得溺死民间也有个说法。一旦把女婴溺死,女鬼就不敢再来头胎,因此下一胎必定生男。” 几百年后,奶奶用针扎孙女,这种新闻也时常出现。有的女子,甚至成年之后身体疼痛,跑去医院拍片子才发现体内有多少根针。 这种做法,跟溺毙女婴相同,都是为了吓退女鬼。狠狠虐待女孩,女鬼就不敢来投胎了 唐伯虎说“因为江南溺女成风,于是民间又有说法。别家溺女把女鬼吓退了,若谁家头胎生女不溺死,便会被女鬼认为好欺负,之后几胎会一直生女,因为有无数女鬼争相来这家投胎。越是富庶之家,就越信这个,生怕自家不来男丁,往往把头胎女婴给溺死。” 王渊沉默许久,突然说“看来劝道是不可能的,那就得用恐吓之法。” 唐伯虎问“如何恐吓” 王渊说道“写、编戏文,就说被溺死的女婴,无法正常投胎转世,会化为厉鬼一直缠着父母,会闹得这户人家永世不得安宁。一定要把被溺死的女婴厉鬼写得法力高强,便是大德高僧都无法收服。嗯,定要有这种故事,某家溺死女婴之后,从此走了霉运,请高僧超度,结果高僧被女鬼杀得被迫还俗。” “这总制英明,或许能吓住一些愚夫愚妇。”唐伯虎哭笑不得。 王渊又说“江南不是信奉妈祖吗再编几个故事,就说生男生女,皆为妈祖的恩赏。谁家若是溺女,天妃娘娘就不会再保佑,且子子孙孙都不会被天妃保佑。当然,妈祖心地善良,也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不再继续溺女,从此积德行善,三代行善之后,天妃也会再来保佑这家人。若屡教不改,妈祖非但不保佑,还会降下怒火惩罚其断嗣绝后” 唐伯虎由衷佩服“王总制好手段” 王渊笑道“编戏文写这种事,我就交给你了,子畏不会让我失望吧” 唐伯虎拱手道“此举功德无量,吾当全力以赴。” 王渊叹气说“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忙活,我明日便拜会杭州的僧道高人。让他们也帮帮忙,统一口径,吓唬吓唬那些善男信女。” 329【观世音菩萨化女经】 灵隐寺,浙江诸寺之首。 杭州府僧纲司,衙门亦设在此地,住持兼任僧纲司都纲一职从九品。 能受到朝廷如此优容,是因为他们很有眼力劲儿。 朱元璋在建国之初就整顿宗教,灵隐寺吓得向朝廷进献庙田一万三千亩。老朱非常高兴,不但赐还部分庙田,还把住持召去南京宣讲佛法,破例御赐金褴袈裟一袭。 如今的灵隐寺住持,名曰慧通法师。 听说浙江总督王渊即将造访,整个寺院顿时鸡飞狗跳,僧人纷纷把衣服换成土掉渣的茶褐色。 为啥如此 怕违制被王总督抄寺呗 灵隐寺里住的和尚,皆被划为“禅僧”行列,他们只能穿茶褐色常服。高僧的袈裟,必须白色打底,饰以青色条纹穿红色袈裟就违制了,这也是朱元璋定下的规矩。 可以对外宣讲佛法的,被官府归类为“讲僧”,主要出自华严、唯实、天台等宗。 禅宗的“禅僧”,不得公开聚众讲法,除非获得皇帝许可。便是其他宗派的“讲僧”,聚众讲法也得向官府报备,未经批准擅自讲法以妖僧论处。 当然,大户人家的善男信女,可以花钱单对单听法,这不在官府的禁止范围,也不拘什么僧人都可以讲。 讲僧服装又不同,常服为白色,袈裟为红条浅红色。 另有一种教僧,服饰最为庄重大气,其常服为黑色,袈裟为黑条浅红色。到了明末,法制崩坏,三色僧服全是乱穿,许多禅僧和讲僧都选择帅气的教僧服装。 至于教僧,又称“瑜伽教僧”,为佛教瑜伽派僧人。 在明代,只有瑜伽教僧可以做法事,并且还吸纳了许多道教仪式。被请去超度亡魂的和尚,必然是穿黑衣的瑜伽教僧,而且还肩负着给百姓宣传正能量的职责。 灵隐寺位于山中,王渊难得寻幽探密。 袁达抱着野太刀随侍左右,亦有蒋信等弟子跟随,还有大内义隆和凤冈桂梧几个日本学生。 知客僧非常热情,居然跑来山脚迎接,一路带着王渊上山入寺。 住持慧通法师,带着僧众等候许久,在寺门口合十拜见总督。 王渊总觉得浙江官民对自己误会颇深,他纯粹是来拜访大德高僧而已,寺里的和尚却戒心重重,生怕他跑来抄寺灭佛一般。 唉,我有那么不讲理吗 “贫僧慧通,见过王总督”慧通法师合十行礼道。 王渊拱手笑道“早就听闻,杭州有高僧现世,一直未曾上山拜访,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慧通法师说“总督谬赞。” 慧通法师亲自陪同王渊参观寺院,礼拜诸多菩萨佛陀。 可惜洪武年间,灵隐寺被一把火烧去大半。永乐朝好不容易部分重建,宣德朝又是一把火烧光,到如今只修复了十处殿阁,不复宋元时期的辉煌盛况。 一路礼佛参拜,拜到观音菩萨面前时,王渊突然捧香伫立,望着观世音的尊像久久不语。 王渊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话,全都陪他傻站在那里。 慧通法师终究还是修炼不到家,生怕王渊借机发难把寺庙毁了,忍不住问“总督在此伫立良久,不知有何顿悟” 王渊手持信香,转身问慧通“大师佛法高深,还请为我等凡夫俗子解惑。” “阿弥陀佛,不敢当佛法高深之言,”慧通合十宣号,“总督但又疑问,贫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渊问道“我听说,观音的法相以前是男身,为何现在皆为女身” 慧通法师说“观世音菩萨游历婆娑世界,化身亿万,救苦众生。不论男相女相,皆为菩萨所化。世人感其慈悲,以慈母之相祭之,因此世间观音法相多为女身。” “原来如此,”王渊又问“我听说,观音菩萨有送子之能。” 慧通法师说“观世音菩萨,有大威神力。若有妇人求男,礼拜供养观音菩萨,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若是求女,便生端正有相之女。” 王渊再问“既如此,世间男女婴孩,是否皆为观音菩萨所赐” 慧通法师说“理当如此。” 王渊图穷匕见“若有一人家,观音菩萨赐其女婴,竟被父母溺死以求男丁怎么办菩萨会因此嗔怒吗” 佛家认为嗔怒是万恶之本,观音菩萨自然不可能嗔怒。但溺婴违背天道人伦,观音菩萨又应该嗔怒,否则就不符合大慈大悲的形象。 慧通法师果然佛法高深,不疾不徐道“观音亦有怒相。” 王渊追问道“观音怒相是什么样子” 慧通法师说“阿摩提观音,有两种法相。一种法相骑狮,提棒怒目,匡扶正义,惩治邪恶。” 王渊突然把手中的信香,扔在观音法相之前,拂袖而走。 众人惊骇,这是对观音菩萨的大不敬啊。 慧通法师疾步追赶问“总督这是为何” 王渊语气激动道“江南数省,溺婴无数,尤以浙江为最。我拜什么杨柳观音要拜就拜怒目观音” “这”慧通法师不知如何接话。 王渊对身边的袁达说“通令各府僧纲司,把浙江名刹古寺的观音全部拆掉。全都换成送子观音相,这送子观音,一手抱女婴,一手执棍棒,怒目视众生” 慧通法师连忙劝谏“总督,不可如此僭佛。” 王渊反问“法师,浙江溺婴恶俗,观音菩萨看了不愤怒吗” 慧通法师顿时沉默。 王渊突然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法师,这是我偶然发现的佛经,原本已经残破不堪,因此特意让人重新誊抄一份。” 慧通法师接过小册子,翻开随便看了几眼,便神色古怪不言语。 王渊“偶然捡到”的佛经,名叫观世音菩萨化女经。 经文内容很简单,观音本不在意男女法相。但因隋唐两朝溺婴成风,观音菩萨为了让世人珍爱女子,从此便以女性法身示人。若有溺婴之家,不论如何供奉持念,观音菩萨都不会再保佑这家人。除非一直积德行善,并且不再溺婴,三代之后才能获得菩萨谅解。 “法师觉得这经书是假的”王渊问道。 慧通法师说“还需考证。” 王渊环顾自周,喃喃自语“不知这灵隐寺的僧众,可否时常回家看望父母,可否时常回家祭祀祖先” 慧通法师心头一惊,仿佛看到灵隐寺正在经历一场法难。 朱元璋有规定,和尚道士也得遵从礼制,“孝道”是出家人必须恪守的第一条。若家中父母尚在,和尚道士对双亲不闻不问;又或者祖坟尚在,和尚道士一直不祭拜祖先呵呵,杖罚一百,勒令还俗 按照这条大明律令,王渊可以合理合法的,把灵隐寺一半以上的和尚逼去还俗。 慧通法师突然又拿起观世音菩萨化女经,看完一遍对王渊说“王总督,或许是年代久远,此经颇有疏漏之处,贫僧斗胆将其润色补完。” “哈哈,有大师相助,定能还复此经原貌”王渊非常开心。 这本破经书,是他自己编的,本来就不咋专业,换一个大德高僧润色自然更好。 慧通法师又问“那怒目观音像” 王渊语气强硬道“浙江的名刹古寺,观音像必须限期拆除重塑,全部给我换成送子观音怒目像” 慧通法师叹了口气“此举功德无量,贫僧身为杭州府僧纲司都纲,自当督促杭州府各大寺院遵从总督命令。” 王渊朝慧通法师长揖一礼,说道“吾代浙江万千女婴,拜谢法师恩德。” 慧通法师受此大礼,顿时感慨莫名,带着惭愧的语气说“不必如此,应该贫僧拜总督才对。总督慈悲为怀,令我等出家人汗颜。” 王渊笑道“还请法师快快完善经书,我会刊印出来发往全省。到时候派人随机抽查,若有僧人不能背诵观世音菩萨化女经,便立即收回其官方度牒,不还俗的全部抓去流放充军” “王总督真是阿弥陀佛”慧通法师哭笑不得。 330【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 浙江各大寺院,忙着重塑送子观音怒目像的时候,王渊也把罪恶的双手伸向了道家。 没有惊动杭州道纲司的都纲,而是选中玉龙道院的罗普仁。 罗普仁在玉皇山潜心修道,不但道法高深,且精通诗词绘画,与浙江名流雅士颇有交往。历史上,正德游江南,慕名相邀,敕封其“无为宗师”,乃玉皇山福星观的开山祖师。 王渊跑去玉皇山走一遭,刚刚道明来意,罗普仁便爽快答应帮忙,专门花时间编撰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 对于神仙,道家的态度很随便,而且经常吃书改变“仙设”。就拿老子来说,刚开始还是凡人道祖,渐渐就变成了道德天尊的化身之一。 为了跟佛家抢信徒,道家神仙改来换去,甚至借鉴佛家的设定。 且怎么易于传教就怎么改,王母娘娘本来跟东华帝君是一对,自从玉皇大帝横空出世之后,可怜的东华帝君便被绿得彻底。 道教神仙,在不同的道家经典当中,也被记载得前后矛盾。 吃书,是常态;编书,也是常态。 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朱棣敕封妈祖为天妃,道士们火速编了一本太上老君说天妃救苦灵验经。 大致内容为太上老君在无极境观海洋水泽,各种精怪翻覆船只,损人性命。于是让妙行玉女降生人间,救度生民。功成圆满之后,老君封其为天妃。天妃受封,发宏愿十五誓,誓要救国护民,以致天下太平。老君赐其冠服、剑印、车辇、部卫、随从及无边法力,百姓只须信受奉行,即可遂意称心。 王渊请罗普仁编撰的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便是在太上老君说天妃救苦灵验经的基础上展开。 话说,天妃自发下宏愿,接受老君无上法力之后,时时救助苦难世人,法力更为精进高深。某日,天妃心悸神动,却是世人祈雨求子,这些都不属于她的神职范围。但天妃慈悲,不忍信徒失望,于是前往求教太上老君。 老君对天妃说,玉皇大帝修持一亿三千二百劫,方得享受无极大道。你历劫不够,若想快快增加法力,拥有行雨、送子之威能,就必须转世降生在红尘历劫。于是,天妃分出无数道元神,投胎到百姓之家历劫。凡被天妃投胎之家,必定人丁兴旺、十世富贵,夫家也必定蒸蒸日上,夫婿更是会高中状元、登朝拜相。 这边让罗道士编写道经,那边就让唐伯虎编写话本。 话本故事很简单,天妃的一道元神投胎历劫,投到浙江一个富商家庭。富商觉得头胎生女不祥,欲将天妃降生的女婴溺死,幸亏其母不忍下手,派贴身丫鬟将女婴遗弃在路边。 女婴被一个渔民收养,也是怪了,那渔民每次出海捕鱼,非但不会遭受风浪,而且每次下网都收获不菲。 可惜,因为贪官污吏造孽,逐渐富裕起来的渔民,再次破家,一把岁数了还要出海打渔。女婴渐渐长大,随养父出海打渔,救起一个落水的贫寒书生。 两人感情日浓,私定终身,书生发誓要考取功名回来娶她。天妃转世的女子,日日为书生祈祷,勉强考中秀才的书生,居然神智大开,就此连中三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 接下来便是陈世美的故事,书生考中状元之后回乡省亲,被当地富商看中,愿将小女儿嫁给他,还愿赠送嫁妆良田千亩、白银万两。书生贪图钱财,便忘恩负义,与那富商的小女儿成婚。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那个富商,正是天妃转世的生父,嫁给书生的女子,也是天妃转世的妹妹。 天妃转世悲痛欲绝,妄图轻生,被同村的渔民小伙救起。 在渔民小伙的百般关怀之下,天妃转世渐渐走出阴霾。正巧遇到王总督开海,渔民小伙前去应聘做水手,因为有天妃的祈愿护佑,小伙每次出海都平安无事,还因为救了船主一命而获赏金银。渐渐的,小伙有了自己的海船,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两人恩爱成婚,儿女双全,渔民养父也得终天年。 两人生下的长子还是神童,九岁中秀才,十五岁做状元。一路升迁,加官进爵,深得皇帝器重。因看不惯那负心书生贪赃枉法,奋力弹劾,书生被贬官流放,横死边疆。 而遗弃天妃转世的那个富商,也走霉运,每况愈下,竟因为外通倭寇,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 天妃转世长命百岁,儿孙满堂,一缕元神最终归位。 唐伯虎和罗道士在奋笔疾书的时候,王渊把一堆医生请到总督府。 “诸位都是杭州府各县的妇科圣手,当知有哪些家庭最近要生孩子了,”王渊让袁达发下去纸笔,“都写在纸上,本督届时要逐一拜会” 妇科大夫们不敢违令,颤抖双手开始写名单。 王渊又说“那些长房无子的豪门大族,须特别注明” 大夫们联想到总督近日的举动,顿时领会其意,心想哪家肯定又要倒大霉。 等把这些大夫送走,王渊仔细查看名单,发现余杭县的黄家最为可疑。 黄家是当地有名的富商,祖上数代单传,女儿却生了一大堆,与许多望族皆为姻亲。 到了这一代更邪乎,黄员外已经年近五十,膝下竟无子无女。 说不定溺死了多少女婴来洗儿 王渊又招来各县有名的稳婆接生婆,让她们给谁家接生了女婴,立即来总督府汇报。若有哪家溺婴被查实,报信者立即获得二十两赏银,知情不报与溺婴者同罪 王渊还专门问了余杭黄家的情况,一个稳婆说“我给黄夫人接生过,女婴,生下来几天便死了,乡人都说黄家在洗儿。” “黄家若再生女婴,你立即来报”王渊对稳婆说道。 “诶,一定报之总督老爷。”稳婆笑得很开心,因为到时候有银子可拿。 王渊自然不可能一直撒银子让稳婆报信,他得抓一个典型狠狠严惩,之后才好进行后续的计划。 在慢慢等待中,观世音菩萨化女经和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相继完成,王渊立即让人用蜡印机印刷出来,发给全省的官府、寺庙、道观和算命先生。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331【阴阳师的创收秘诀】 余杭县,宾馆。 顾名思义,宾馆就是招待嘉宾的地方,明代各州府县衙都设有宾馆。 但宾馆不是谁都接待的,必须是外来官员,或者文化名流,才能被安排在宾馆之内注意,商人即便再有钱,原则上也没资格进去。 俞鸿,字远图,阴阳县学毕业生,官方职务为余杭县宾馆轮值经理兼服务员相当于知县的官方门房。 这个差事本来油水很足,至少在北方地区如此。比如宾客有求于地方主官,就得给负责宾馆的阴阳师送红包,不给红包直接提前宣布闭馆,或者把宾客的拜帖压着一直不递上去。 但这是江南,是刁民无数的杭州府余杭县,不听话的县太爷都得卷铺盖走人,更何况县衙宾馆小小的接待员。 俞鸿在宾馆干了好几年,一次红包都没收到过,作为吏员也算清廉无双了 唉,同样是读书人,儒学毕业生前程远大,阴阳学毕业生就只剩下苦逼。 打扫清洁,摆放桌椅,禁止闲杂出入。 俞鸿从傍晚熬到中午,终于等来同事换班,他立即欢天喜地离开宾馆。 回家吃了顿饭,俞鸿换上阴阳袍,立即从宾馆服务员,摇身变成算命先生。服务员属于官府的差役,算命先生却是自家的本职,这也是大多数阴阳师的谋生手段。 俞鸿出身于阴阳户,家里排行老三,从小有两个选择免费入读县阴阳学校,或者自费学习四书五经。 阴阳户家庭的长子,不得去考科举,就跟军户长子只能当兵一样。 俞鸿作为第三子,读过几年儒学。可惜家里经济困难,只能改读阴阳学。若是他功课好,有机会被推送去读州学、府学,甚至进入钦天监做皇家天文官。 但那属于凤毛麟角,大部分阴阳生,都是毕业之后胡乱分配工作。 府一级的阴阳学,跟医学校、僧纲司同样待遇,主官皆为从九品。州、县级别则根本不入流,属于杂官范畴,若能花点钱托关系,倒是可以到谯楼做事。 谯楼,往往是各大城市的最高建筑,阴阳学校也设在谯楼当中。 谯楼备有各种天文和计时设备,钟鼓楼或者更夫给百姓报时,必须从谯楼阴阳师那里获得确切时间。他们还负责观测天文、记载地震等工作,地方举行祭祀活动,也需要阴阳师全力配合。 油水最厚的阴阳师职务在哪儿 钞关 比如杭州的南关和北关,都养着几个阴阳师,每日轮值测算开闭关时间,甚至直接担任通关登记人员。 在路边支一个算命摊子,俞鸿便坐在那里看书,看的还是王总督所著之数学。 物理和数学这两本书,已由皇帝下令在阴阳系统推广,全国各府、州、县阴阳学校,都将其作为官方教科书。 但俞鸿毕业得较早,为了跟上时代,只能通过自学来提升水平。 连续做了两道数学题,终于有顾客上门。 一个穿着棉袍的中年男子,坐在算命摊前说“愈先生,烦你帮我算一卦。” 俞鸿立即放下数学课本,捋着胡须作高人模样,问道“李员外要问什么” “问财运,”李员外说,“俞先生,你也是知道的,我常年做些小生意。今年运势一直很背,王总督在杭州府开海,好多商贾都赚了大钱,我居然还能赔本。你说这怪不怪” 俞鸿道“生辰八字。” 李员外连忙把生辰八字呈上。 俞鸿照着八字测算,很快写了小半页纸,皱眉道“甲木生于戌月,不得月令。秋土重重,财星当令,官杀得时而旺,日主无根无气,必要比肩来帮身抑财挡杀身弱而财重,日主不胜财咦” “怎么了”李员外连忙问。 俞鸿像是遇到什么难题“你今年刚好交庚金偏官大运,用神偏印得生,应当借着官府政令而财源滚滚才对啊” 李员外急道“可我真的折本了,我在南边收了一船货,运去杭州的半路上居然沉了” “我再给你看看面相,”俞鸿仔细盯着李员外,突然看到对方鼻子上有道伤痕,“李员外,你鼻子怎么了” 李员外说“做生意亏钱,我心中抑郁,喝闷酒给摔的。伤口早就好了,不过留了一道疤。” 俞鸿连连摇头“鼻乃禄宫,鼻子留一道疤,恐怕今后数年都要破财。” “这这如何补救”李员外忙问。 俞鸿说“鼻子留疤破财,这只是表象,必然另有原因。黄员外,你可有溺死过女婴” 李员外迷惑道“怎么又扯到溺女了” 俞鸿突然拿出一本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说道“李员外也识字,你自己看看吧。” 李员外翻着经书仔细阅读,仅两千字的经文很快看完,顿时更加摸不着头脑“这天妃转世,跟我李某人有何干系” 俞鸿解释道“天妃身具无上神威,可分出亿万元神投胎转世。而江南数省,又是最为笃信天妃的地方,因此天妃在江南转世最多。以李员外的命格,今年本应该发大财,缘何又露出破财之相恐怕,李员外当年溺死的女婴,多半正是天妃转世” “啪” 李员外惊得想要站起,却因太过肥胖,直接把板凳坐翻了。他瘫在地上,魂不守舍道“天天妃转世我溺死了天妃转世这这这这恐怕有什么误会” 俞鸿叹息道“唉,天妃降生之家,必定十世富贵。可惜啊,李员外竟将天妃转世给溺毙了,你的福缘也会因此一年年衰败。今年开始一个开端,明年恐怕更困难,二十年之内必定家破人亡。” 李员外惊慌爬起,抱着俞鸿的腿说“俞先生救我” 俞鸿指着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说“且将这本经书请回家日夜诵读供奉。” “好,好,”李员外问道,“请回经书要多少钱” 这种事情嘛,自然要看碟下菜。 俞鸿说道“李员外家世颇丰,给钱太少显不出诚意。你自己看着给吧。” 李员外说道“我给五不,十两不,五十两银子,这样总有诚意了吧” “诚意十足,”俞鸿心头乐开了花,这笔生意够他吃几年,当即捋胡子正色道,“请回天妃经之后,不但要日夜诵读供奉,还要积德行善才行,切记万万不可再做那溺婴之事。” “保证不再溺婴,”李员外问道,“这样就能转运了” 俞鸿道“只是天妃不再怪罪而已,你今后的运势如何全靠自己。而且,李家三代之内,都不可能获得天妃保佑。只有一直积德行善,一直不溺婴孩,三代之后天妃才会完全宽恕你的罪过。” “不怪罪就好,不怪罪就好,”李员外说,“我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银,可否写个欠条,把天妃经请回家再给” 俞鸿微笑道“可以。” 李员外写下欠条,小心翼翼将天妃经捧回家。 俞鸿端详欠条许久,屈指弹了两下,自言自语道“王总督真乃我再生父母也,用天妃吓唬愚夫愚妇屡试不爽啊。” 天妃转世度厄历劫经,不但分发给全省道教系统,还免费分发给全省的在职阴阳师,并让道士和阴阳师快快传播这套理论。 俞鸿坐在算命摊之后,继续拿出数学课本练题。 突然间,前方传来喧哗声,却见王总督带着一队士卒快速而至。 332【开刀要选大老虎】 王渊带着麾下士卒,从余杭县穿城而过,直奔郊外的黄家庄园。 黄云琛得到消息,立即惊慌失措“这可如何是好王总督定是来抄家的” 管家提醒道“老爷,快快命令全府上下,都把丝绸衣裳换下来。咱们家里没出官身,按制不得穿绫罗绸缎,千万别被王总督抓到把柄,他惯会用礼制来找茬子。” “对对对,把丝绸衣裳都藏起来。”黄云琛连忙说。 管家又说“还有,平民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一妾。老爷的姬妾太多了,这也是违制的” 黄云琛惊讶道“还有此等说法” “太祖定下的规矩。”管家急道。 黄云琛立即下令“家中妾室,除了珍娘之外,其余全都换上婢女衣裳。” 王渊离庄园还有一里地呢,黄家已经被吓得鸡飞狗跳。 黄家只是土财主而已,建筑违制的地方不多,此刻也全部紧急拆除,待王渊到来之时竟已妥妥当当。 “开门”袁达大喊。 黄云琛堆着笑脸,率领家人出门迎接,直接趴跪在地上说“草民黄云琛,叩见总督老爷” “起来吧。”王渊面无表情。 黄云琛忐忑不安,不晓得自己哪里得罪了总督,只能陪着笑脸请王渊到家里做客。 一盏茶还未喝完,王渊突然问“听说黄员外喜得千金本督是来道贺的。” 黄云琛受宠若惊“这真是折煞草民了,哪敢劳动总督大驾” 王渊笑问“可否把令嫒抱出来让本督见见” 黄云琛立即吩咐家仆“快去,快去” 不多时,奶妈抱来一个女婴。 王渊面色古怪“听闻浙江有溺毙头胎女婴的风俗,黄员外年近半百而无子,生了女儿不溺死,就不怕今后几胎生不出男丁吗” 黄云琛唉声叹气说“唉,不怕总督老爷笑话。我黄家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数代单传也就不说了,到我这一代更邪门。连续数胎子女,要么流产,要么夭折,至今竟无一儿半女。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哪还管他男婴女婴有个孩子能养大成人便足矣。大不了,今后招个赘婿,也能把香火传下去。” 王渊本来是想抓典型,没料到这位黄员外居然不溺婴。他有些遗憾,但更多是高兴,态度和缓了许多,抱拳说道“黄员外,今日冒昧造访,叨扰贵府上下。” “哪里,哪里,总督老爷大驾光临,这是我黄家的福分。”黄云琛终于也搞明白王渊的来意。 王渊笑道“我看这女娃煞是喜欢,可否给她起个名字” 黄云琛大喜,拱手说“请总督老爷赐名” 王渊屏退左右众人,写了一个名字在纸上,折叠交给黄云琛“黄员外,为图吉利,请百日之后再拆开。” “还是总督想得周到。”黄云琛笑得更欢。 王渊又写了个短幅,上书“积善之家”四字,并落下私印说“希望黄员外能够积德行善,儿孙满堂” 黄云琛捧着墨宝说“承总督吉言。” “时候不早了,告辞”王渊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黄云琛再三挽留也留不住。 众人离开之时,袁达笑道“黄员外,王总督不留墨宝的,你是天底下第一个。” 黄云琛更加欢喜,等王渊一走,立即派人请裱匠。不但要把王渊的墨宝挂起来,还想请人刻成匾额,挂在自家的祠堂正门。 王渊回到杭州,督促僧道、阴阳传播“教化”,自己则继续等待抓典型。 足足又是半个月,终于从稳婆那里得到消息,钱塘李家有一女婴降生。 “赶快把仵作叫来,一并前去”王渊顿时来了精神。 本地招来的幕僚钟颢秀才出身,负责普通文书工作,立即劝谏道“总制,不可” 王渊问道“为何不可” 钟颢说道“不若换一家开刀,这个李家万万不能动。钱塘李氏与仁和李氏同宗,这两家从景泰年间就出进士,钱塘李旻更是成化朝的状元。李氏与杭州诸望族联姻,早已盘根错节,动他一家便招惹无数” “我打的就是大老虎,苍蝇拍起来有甚意思”王渊冷笑。 钟颢哑口无言,不敢再劝。 钱塘李氏,就是被李旻带起来的,并且成功的跟仁和李氏攀上宗亲关系。 李旻乡试考了浙江第一名,赴京赶考却一波三折。当时都快过年了,北上船只不多,家里好不容易才找来一条船。 坐船到南直隶时,船上二人醉酒,居然动起了刀子,一刀砍在李旻肩上。 幸好冬天衣服厚,没有伤及皮肉,但李旻却觉得不吉利,于是决定不再前去应考。回到家中,过年时听到外边放鞭炮,李旻觉得那是在庆祝自己金榜题名,于是第二天就去找人算卦。 卦象大吉,李旻立即动身北上。因为去得太晚,已经过了报名日期,李旻花重金找关系,竟然跟礼部尚书搭上线。 考场的座位几乎已经排满,只剩下最后一排还有空位,险之又险的报名登记,居然一举高中状元。 李旻有三个嫡子、三个庶子,皆已分家。 他的嫡长子李万化,生下四个儿子,再生下五个孙子。 他的嫡次子李万新,生下一个儿子,再生下两个孙子。 他的嫡三子李万清,只有一个儿子,并且至今没有孙子。 这次降生的女婴,便是李万清的孙女,即李旻的曾孙女。 钱塘李氏的迷信,从李旻身上就能体现,进京赶考那么大事,居然觉得不吉利就中途返回。又因为算卦大吉,过年期间飞快北上,这他娘的像一个读书人该干的事儿 李旻的子孙,恐怕也迷信得很,说不定就会悄悄溺婴。 王渊带着士卒和仵作,飞快出城,前往杭州府城外的庄园,把李家吓得惊恐交加。 李万清正在外地做官,其子李伯汉当家。 李伯汉立即派人向宗族求救,同时派人请杭州其他望族帮忙,就连浙江三司官员都请来不少,甚至请动了浙江镇守太监 333【开膛验尸】 李伯汉今年二十三岁,钱塘县学廪生。 十五岁他就是廪生,到现在还是廪生,乡试副榜都没中过。观其才学,除非突然开窍,否则这辈子都难以考中举人。 李伯汉的爷爷是状元,大伯获荫监生,二伯考上举人,他父亲也是举人,如今全都在外地当官。 分家之后,大伯那一房人丁兴旺,嫡子庶子达到两位数。其中三个堂兄考中举人,正在为考取进士而努力奋斗。 二伯那一房虽未再中举,但两位嫡出堂兄皆是秀才,还有一位庶出堂兄非常会做生意。 唯独李伯汉这一房很糟糕,他爹只生了他一个。而他自己结婚六年,到现在都还没有子嗣压力山大啊 “晚生李伯汉,拜见王总制。”李伯汉带领家人到门口迎接。 王渊并无丝毫跋扈模样,和善微笑道“早就听说钱塘李氏乃书香世家,今日特来拜会,李朋友不会拒人于门外吧” “岂敢,王总制请进。” 李伯汉屈身恭迎,陪着王渊从正门进入,走半路又停下说“寒舍有不少女眷,王总制麾下这些士卒” 王渊笑着打断“除了袁二,其他人在外面等着” 此举给足面子,李伯汉稍微松了口气。他一路瞎鸡儿闲扯,走到会客厅时突然攀关系道“说起来,我钱塘李氏,与王总制也有几分渊源。” “不知有何渊源”王渊问道。 李伯汉说“晚生的祖父东崖公,成化二十年状元。阳明先生的父亲实庵公,成化十七年进士。他们两位都是浙江人,连续两科高中进士,足见我浙江乃文章锦绣之地。非但如此,当初阉宦刘瑾当道,他们两位都冒死直谏,同时被明升暗降到南京为官。实庵公在南京任吏部尚书,吾祖东崖公在南京任吏部左侍郎。” 李伯汉的爷爷,王阳明的父亲,两人关系简直铁到没边。 同乡就不说了,还紧挨着中状元,又一起被刘瑾扔去南京,而且职务属于上下级关系。 王渊作为王阳明的弟子,不看僧面看佛面,遇到李家也得抬一手。 王渊感慨道“竟有如此愿意,看来我早就该来拜访。” 李伯汉感觉稳了,微笑道“王总制日理万机,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已是不易,早几日晚几日又有何妨” 王渊被请去会客厅坐下,家仆立即奉来好茶。王渊用碗盖撇着茶叶说“听闻李世兄喜得千金,我这人最喜欢小孩子,不知能否抱来见见” 李伯汉瞬间心头一紧,脸色不正常道“唉,降生不足一日,便已夭折了。” 王渊带着悲伤的表情,安慰道“李世兄节哀。” 李伯汉同样在飙演技,一脸悲痛说“一切都是天意,吾命中当无此女,如之奈何” 王渊又问“令嫒已经下葬了吗” 李伯汉更加恐惧,手指轻微颤抖道“王总制为何有此问” 王渊面色一冷“李世兄,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即可。” 李伯汉额头冒汗“已然下葬。” “葬在哪里”王渊追问。 李伯汉说“屋后竹林之中。” 王渊说道“带我去瞧瞧。” 李伯汉浑身发冷“这个就没必要了吧。” 王渊死盯着对方“很有必要若找不到女婴尸体,本督就以溺婴论处。李世兄,带路吧。” 李伯汉当然不可能亲自埋葬死婴,甚至他与妻子都不参与溺婴,毕竟读过圣贤书嘛。君子远庖厨,是不忍杀生,更何况杀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负责埋婴的,是一个李家老仆,硬着头皮将王渊带到庄园附近的竹林之中。 没有墓碑,甚至连坟墓都没有,挖坑埋下就直接填平了。 王渊没有前去监督挖尸,他要留在李家镇场子。一边慢慢品茶,一边跟李伯汉闲聊,两人尽聊些没有营养的废话。 不多时,袁达带着女婴尸体回来,是跟襁褓一起埋葬的,襁褓还站着许多湿润泥土。 “把郑仵作请进来。”王渊继续喝茶。 仵作与士卒,都在李家大门外,很快便被请进来。 郑仵作当场查验尸体,用手四处按按,再撬开死婴的嘴巴。对王渊略微点头暗示,才说“总督老爷,需要开膛确认。” 这暗示,即仵作已经能够判定女婴为溺死。 王渊对袁达说“袁二,令士卒包围李家,一个都不许放走。再派人去把钱塘知县常伦、主簿周明伦喊来,这是他们钱塘县的事情。郑仵作,等知县到了,你立即开膛验尸” 李伯汉已经腿脚发软,用哀求的语气说“王总制,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袁达立即出去办事,常伦还没有赶到,浙江镇守太监王堂、浙江左布政使王绍、浙江按察使原轩、杭州知府徐蕃就陆续来了。另外到场之人,还有钱塘李氏另外两房的当家人,以及杭州府其他几个大族当家人。 “坐,不要说话” 来一个,王渊就让他们坐下,并且不得随便开口,没一会儿竟坐了十多个。 只有浙江镇守太监王堂,擅自开口劝解道“王总制,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不如咱家做个和事之人,今天的事情就这么翻篇了。” 王渊丝毫不给面子,当着众人的面问道“你是谁的人张永,谷大用,还是张雄” 这三个大太监,随便拿出一个,都可以跟内阁和六部对刚,令朝中文武百官闻之色变。 但王渊,不仅直呼其名,而且毫无畏惧之心。 王堂尴尬一笑“王总制,我是陛下的人。” “那巧了,本督也是陛下的人,”王渊死盯着王堂,“陛下有令,浙江事务由我全权负责,你难道想违抗陛下的敕令又或者,你怕本督太清闲,想找点案子让本督查查” 王堂瞬间身形矮了几寸,赔笑道“王总制说笑了,我只是来劝劝。” “那你可以走了,本督不听劝。”王渊没给好脸色。 王堂估计得了李家的好处,居然还赖着不走,矮身拱手道“王总制” “滚” 王渊一声怒喝。 王堂吓得浑身一颤,拱手道“王总制,那那我就先走了。” 在场的官员看得目瞪口呆,王堂作为浙江镇守太监,平时作威作福嚣张无比,把浙江本地官员搞得焦头烂额。谁曾想,竟被总督当孙子呵斥,而且屁都不敢放一个就真走了。 本来还想为李家求情的原轩、徐蕃等官,顿时眼观鼻、鼻观心,犹如修炼枯禅的高僧一般闭口静坐。 左布政使王绍必须说话,因为他跟李伯汉的爷爷有旧,而且交情还不浅,不帮忙根本说不过去。王绍拱手道“王总制,钱塘李氏乃书香世家” “书香世家”王渊直接打断,“溺毙女婴,戕害骨肉,读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若这便是读书人,那我以自己身为读书人而感到羞耻” 王绍说道“这女婴多半是病死的,并非李氏所害。” 此时知县常伦、主簿周明伦已至,王渊面无表情道“事实如何,验尸之后再说。郑仵作,开始吧” 郑仵作放下木箱,拿出几样专业器材。他用小刀划开死婴肚膛,捣鼓一番,拱手道“总督老爷,此婴确系溺毙。” “你胡说八道”李伯汉跳起来大骂。 王渊首先站过去观看,其他人也捂着鼻子靠近。 郑仵作指着腔膛说“两肺表面润泽,颜色较淡,呈灰色,其中夹杂淡红色血斑。这种血斑,被仵作们唤为溺死斑,是溺死之人肺部独有的斑点。” 王渊命令道“郑仵作,你若有把我,就在验尸文书上签字。常知县,你负责审理此案。朝廷有法令,溺婴者流放充军,知情不报者同罪,不可放过任何一个知情者” “是”常伦和郑仵作齐声领命。 王绍惊讶的看向李伯汉“竟真是溺死的,贤侄你你好糊涂啊” 李伯汉直接瘫坐在地,突然又跳起来,指着王渊大喊“我祖父是状元,我李家在朝中门生故吏无数,杭州望族皆为我李氏姻亲,你不能就这样把我流放了” 王渊看向众人“你们要为他说情吗” 无人应答,就连钱塘李氏的长房、二房都闭口不言。连浙江镇守太监都滚了,谁再敢跳出来揽事儿,不是自己找死吗 李伯汉见没人帮他说话,又歇斯底里道“我是廪生,我有功名的,我有功名的” 王渊一脚将其踹倒“朝廷法令只说,官员溺婴者上报朝廷处理。你只有功名,没有官身,按制当流放充军。” “我我我不服,浙江溺婴之人,又非只我一个,凭什么只来我李家抓人”李伯汉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什么话都往外吐,在场之人很想把他掐死。 王渊冷笑道“都知道我在严查溺婴恶俗,和尚道士们搞出那么大动静,你居然还敢顶风作案。自作孽,不可活” 李伯汉爬到王渊面前,抱着王渊的腿,哭嚎大叫“王总制,你饶我一命吧,我下次定然不敢了。求求你,饶我一命吧,我爹就在贵州当官,他一定在贵州关照王家” 众人听到这话,俱皆摇头不已。 常伦带着县衙皂吏,将李伯汉拖出去审问,而王渊也开始了真正的表演。 只见王渊望着女婴尸体,突然双膝跪地,磕头拜道“天妃娘娘在上,本督来迟一步,还望娘娘恕罪” 334【杭州治世】 那里只有一具婴尸,堂堂浙江总督,居然跪下去自言自语。 王绍、徐蕃等官员若有所思,少数官员和士绅则半信半疑,毕竟这时的人们很多都相信鬼神存在。 一个张姓士绅忍不住问“王总” “噤声”袁达低声呵斥。 此人立即闭嘴,其余官绅也不敢再言语。 只见王渊对着婴尸上方的空气说“天妃娘娘慈悲,但这等滔天罪行,国法难容,必须严惩” 说完这句,王渊凝视前方,似在倾听冥冥之中的某种声音。 稍许,王渊又对着空气说“李府女眷亦不能轻饶,特别是李伯汉之妻杜氏。亲生骨肉被家仆抱去溺死,她作为母亲竟不加阻止,她有何颜面求得宽恕” 又是一阵沉默,王渊似在等待天妃说话。 果然,王渊很快又说“天妃娘娘容禀,杜氏虽受丈夫所迫,于情可谅,但于法难容。法为国之根基,若不能违法必究,则朝廷威信何在娘娘说,只论主犯,放过李府男女仆人,本督亦不敢苟同。这些家仆虽不能阻止主人行事,但本督既然宣布严惩溺婴,他们就该悄悄报告总督府。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又是一阵死寂。 王渊突然对着空气磕头“天妃娘娘英明,本督当送你元神归位。” 便见王渊站起来,走到婴尸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箓,结印念咒“太上台星,应变无停。护法诸王,保卫诵经。八方威神,助我扶魂。元神归位,道炁长存。急急如律令,敕” 王渊的手印猛然变化,在符纸上搓了一下,那符箓立即无火自燃。 无论官民,在场之人全被吓到,郑仵作更是直接扑到地上磕头。 王渊的手指被灼烧了一下,疼得连忙丢掉符箓,若无其事的说“不必跪拜,天妃元神已经走了。” 一个陈姓士绅问“王总督,刚才天妃真的在此” 王渊纠正道“不是天妃,是天妃的一缕元神。本督幼时在山中随异人学艺,开得天眼可沟通神明。昨日,天妃元神托梦,说她转世历劫,降生民间却被现世父母所溺,请本督帮忙送她的元神归位。” 这番鬼话,众官绅半信半疑,但也有几个深信不疑。 有人惊道“李家所溺女婴,竟是天妃转世” 王渊点头说“正是,天妃历劫降生,投胎之家必定十世富贵,说不定李氏还能再出一个状元。但是,李伯汉竟将自己的女儿溺死了,导致天妃一缕元神被束缚在此,只能托梦给本督帮她元神归位。” “天妃神威如狱,她的元神也能被束缚”又有人捧哏。 王渊解释说“须知,溺婴为大恶,端的凶残无比。寻常女鬼投胎,若被父母溺死,将永世不得超生,化为厉鬼一直长留家宅。便是天妃的一缕元神投胎,被父母溺死也会束缚于所葬之地。若无本督护法送行,天妃元神至少要七七四十九年才能自行归位。” 这番说辞,把不少人搞得难分真假。 主要是刚才符箓自燃挺神奇,王渊又装腔作势,一看就像有真法力的高人。再加上王渊十多岁中状元,剿匪破贼,兴师灭国,文武双全,本身的经历就带有传奇性质。 两相结合起来,众人皆暗暗思忖这个总督,怕真的身具异术,有沟通神明之威能 王绍、原轩和徐蕃,三人都是官场老油条,自然不可能被王渊的装神弄鬼唬住。但他们不敢说话,更不敢拆穿,只能装作今天啥都没看到。 “本督作法颇为疲惫,须得安心静养几日,诸位告辞”王渊装了逼就跑。 众人面面相觑,也各自散了。 女婴尸体,自有官府带走,暂时作为物证,过两日烧成骨灰送去寺观安放。 郑仵作常年跟死人打交道,本来就非常迷信,平日里各种求神拜佛。他留下来配合审理案件,大半夜才回到家中,妻子杨氏问他是不是李家被抄了。 “没有抄家,”郑仵作说,“王总督办事有章法,朝廷规定溺婴充军,李家肯定要被充军一大批。府上那些女眷,也有好多要被打入乐籍送去教坊司。” 杨氏啧啧感叹“王总督真是厉害。” 郑仵作一边泡脚一边说“何止厉害我跟你说,这次李家溺死的女婴,乃是天妃一缕元神转世。你说为何李家溺婴被逮个正着那是天妃娘娘托梦给王总督,请王总督帮她元神归位。” “净瞎说,”杨氏好笑道,“前些日子,你还随王总督去了一趟余杭黄家,那次难道也是天妃托梦” 郑仵作数落道“你这妇人知道个甚前日里去黄家,那是有人揭发黄家溺女,王总督去了发现是诬告。这回真真是天妃托梦,王总督还随身带着灵符呢” “灵符”杨氏来劲了。 郑仵作颇为夸张地说“当时天妃的元神魂魄,从女婴身上飞出,与王总督说道片刻。王总督拿出灵符,捏了法印,念了咒语,灵符一下子就燃起来,屋子里仙乐阵阵,神光到处闪着。你别不信,屋里当时有好多人,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杨氏惊道“王总督还会作法念咒” 郑仵作说“王总督十多岁就中状元,上马杀贼无数,你当是怎么来的人家从小就学异术,开了天眼,能通四方鬼神。你也听说过,王总督带着两百士卒,就把万余贼寇给杀败了,这是常人能做到的事王总督定然招来神灵护佑,麾下兵士个个刀枪不入,这才能说得通” “这怕是真的,不然两百官军咋能杀败一万多贼兵”杨氏瞬间就信了。 郑仵作又煞有介事地说“我听王总督从京城来到的火铳兵讲,那舟山的海盗,也是被王总督招降的。而且是王总督独自一人,踩着竹竿从杭州一直飘到宁波,把那些海盗吓得当场就跪下求饶。那些海盗逍遥几十年,官府都剿不灭,王总督一去就降了,不是有神灵相助怎办得到” 杨氏猜测道“王总督定是天上哪个星宿下凡。” “那当然,还用你说状元公都是文曲星下凡。”郑仵作笑道。 杨氏眼珠子一转,说道“先生说咱家大郎是读书种子,你跟着王总督办事,有没有弄来什么物事” 郑仵作从怀里掏出一个茶碗,得意道“这是王总督喝过的茶碗,沾着文曲星的灵气,我悄悄顺回来的。从明日起,你用这碗给大郎泡茶喝,让他每天沾沾灵气,说不定能考上进士呢。” 杨氏嗔道“这等好物什,你怎现在才拿出来快快放好,别给摔坏了” 郑仵作突然表情严肃,告诫道“你回娘家说一声,让他们那边别再溺女了。王总督说,溺婴会化作厉鬼,永世不得超生,只能一直留在父母家里作祟。” “我省得,明日便去说。”杨氏道。 翌日,杨氏回到娘家,又是一番添油加醋,几天之后左邻右舍就传遍了。 县衙那边,传播速度更快,传到街头已经演化出好几个版本。 不仅如此,还有人暗中推波助澜,进行有计划、有规模的宣传。杭州本就是商业城市,南来北往的旅客众多,这些故事迅速随着商贾往南北各省传开。 平民之家或许还看不出什么效果,但杭州府数县的士绅豪商,却立即不敢干出溺婴之事,纯粹是被王渊连骗带吓给唬住了。 李伯汉并没有被抄家,但是李家被充军二十四人男性,被打入教坊司二十七人女性。他这一房算是完蛋了,只剩下在贵州当官的李万清,看那样子也不能再生儿子。 甚至李万清的妻子,李伯汉的母亲,也被打入教坊司。 这位官家太太已四十多岁,因为没有诰身,直接被常伦依法严惩。而且那个岁数,无法以色娱人,只能在教坊司做些浆洗缝补的杂活。 此举吓得杭州士绅噤若寒蝉,再无人敢触王总督的霉头,包括常伦都打出了赫赫官威。 左近但凡有钱有势的人家,随时派人在总督府打听。一旦发现总督颁布新的政令,就算不鼎力支持,也必然乖乖藏好不唱反调。 开玩笑 李状元才死几年,第三房嫡孙就被充军了,三房的儿媳和孙媳还扔去教坊司,这王总督啥事干不出来 连带着,各大寺院的送子观音怒目像,修建速度就瞬间快了起来。士绅豪族纷纷捐赠善款,帮着寺庙建观音像,积累功德的同时还能讨好王总督,可谓一举两得。 浙江镇守太监王堂,吓得直接吃斋念佛,不敢再派出爪牙敛财害民,就怕王总督抽风把他也给办了。 一时间,杭州府秩序井然。官员清廉,豪族慈善,百姓守法,一片欣欣向荣的治世景象 年底的时候,王总督说要在杭州建什么专科学校,瞬间就获得一千多两捐款。士绅豪商们捐资助学的善心,让总督大人非常感动。 其实吧,杭州府的士绅豪商,更想捐款给王渊买官。 可惜他们没那个本事,王渊已经是兵部右侍郎,再升根本不是钱财能够办到的。 335【改革田税】 杭州城,望潮楼。 分治府城的两位知县,此刻正坐在一起喝酒。 同年进士,又同在一城做知县,常伦和桂萼的交情愈发深厚。 “明卿兄,我打算开年之后,清查仁和县官田。”桂萼喝着酒突然来一句。 常伦愣了愣,说道“此事殊为不易。” 桂萼笑道“困难就不去做,这官当得有什么意思你看咱们王总督,整顿钞关、建港开海、惩治溺婴,哪件事不是得罪一堆人菩萨心肠,霹雳手段,才换来这杭州大治。” 常伦提醒道“清理官田,比开海还困难百倍” 桂萼飒然一笑“若非我职权不够,定把军田也一并清理了。之前几个月一直没动手,是怕坏了总督的开海之策,现在总督把杭州士绅打压得服服贴贴,正是清理官田的大好时机。” 浙江跟南直隶一样,官田遍地都是,如今已被侵吞过半。 就拿南直隶的江阴徐家来说,其遗孀杨氏想把女儿嫁给王渊做妾,允诺的嫁妆就有“官山十亩”。官山与官田一样,都属于朝廷所有,徐家不但将官山侵占,还敢堂而皇之的用来做女儿陪嫁品。 明代官田,不承担徭役,但赋税非常重,而且还各地不同。 一般而言,官田的赋税,是私田的三倍左右。但据姑苏志记载,朱元璋统治时期,苏州官田赋额“七斗三升”,而私田赋额只有“五升”,两者相差的十三倍有余 在洪武、永乐两朝,因为徭役繁多,且吏治相对较好。因此许多自耕农,纷纷把私田投献给朝廷,将自己变成官田的佃户,以此来逃脱繁重的徭役。 朱棣一死,吏治迅速败坏,苛捐杂税繁多,官田的重税就难以承受了。 有鉴于此,宣德年间在江南推行“平米法”,官田和私田的赋税,跟正米一起征收。且不用自己运粮,只需承担一定损耗,折成银钱或物品,由官府进行统一征收。 非常好的便民政策,却成功把百姓坑得家破人亡。 到正德年间,“平米法”已被官吏们玩出花来。“加耗”理由五花八门,苛捐杂税多达上千种,粮食折成钱物也有空子可钻,老百姓的日子比税收改革之前更加困难。 并且,这个政策还带来其他负面影响,即官田和私田的界限愈发模糊。 好多官田,并非豪绅强行霸占,而是被负担不起田税的佃户违法卖掉。这导致官田停留在官府鱼鳞册上,佃户必须每年继续缴纳重税。但实际又在豪绅手中,佃户照常耕种,并同时给豪绅交租,而豪绅则只收租子不交税。 佃户当然交不起双份儿,于是官府那边的重税欠着,只交田租给豪绅。 这种现象太普遍,导致官府都没法强逼佃户纳税,于是让粮长负责包干。粮长被逼得家破人亡之后,官田赋税继续欠着,每过几年朝廷都会下令免除,这种现象在史书里就一句话皇帝免除某地x年至x年逋赋。 放眼整个浙江,杭州又是官田被侵占最多的地方 常伦思虑道“子实兄,就算清查官田,若不改革税法,几年之后就会恢复原样。” 桂萼笑道“所以我在清查官田的同时,想把税法也一并改了。” “如何改”常伦问道。 桂萼说“官民一则。” 常伦顿时来了兴趣,问道“且详细道来” 桂萼解释说“丈量全县土地,重制鱼鳞册,不分官田民田,不分肥田瘦田,按全年应征钱粮平均摊派。里甲银、均徭银,皆并入其中征收,除此之外不得再征苛捐杂税。粮米折银定额,平中等米一石折银五钱,粮价上涨也不许更改” “嘶” 常伦倒吸一口凉气“你这哪是清田,你这是改革田税制度此法一旦推行全国,大明就不再有官田私田之分,也没有良田薄田之分。” 说实话,桂萼这个法子,在收税上难免“一刀切”,导致薄田负担更重。但可以杜绝许多贪墨克扣现象,也堵住了皂吏胡乱摊派的口子。如果能够顺利实施,不但老百姓得好处,江南数省的实收田赋还有可能翻倍就算实行得不好,也能增长四五成田赋 历史上,这个改革要等嘉靖十五年,礼部尚书顾鼎臣奏请查粮,十六年嘉兴知府赵瀛提出方案,十七年由欧阳铎和王仪在苏州试行,随后迅速在整个江南推广。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矛盾,杭州的主要矛盾就是官田被大肆侵占。 因此,本该创立“一条鞭法”的桂萼,居然率先把“征一法”给弄出来。这种税制改革并不复杂,创立起来也没啥难度,主要考验推行者的决心、手段和毅力。 桂萼又说“可惜粮长是祖制,没有陛下应允,不能轻言废弃。否则的话,我直接把粮长废了,由官府统一征收赋税。再废除里甲轮流充役,改为官府统一雇役。再把各种赋役,全部折为银钱征收。或许别处的农民没有足够银钱,但仁和县的银子肯定够” 常伦叹息道“子实兄大才,吾不如也” 桂萼问道“钱塘县要不要一起来” 常伦左思右想,突然仰脖子喝下一杯酒,把酒杯砸在桌上,借着酒劲说“那便干了朝廷追究起来,大不了被罢官。” 桂萼举起酒杯,阴笑道“钱塘、仁和二县,士绅豪强皆被总督压服,这正是清查土地的最好时机,你我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来,为天下百姓贺” “也为大明江山贺,干杯哈哈哈哈”常伦大笑不止。 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就这样在酒楼里约定改革。他们赴任已经好几个月,全然掌握了县衙力量,第二天便开始选派吏员,首先清查鱼鳞册上的官田。 那玩意儿根本不用实地清丈,按照鱼鳞册收归官府即可。 什么 你说土地是真金白银买来的大胆,官田禁止私人买卖 你究竟是被蒙骗了,还是明知故犯呢若是被蒙骗了,那就找骗子去。若敢明知故犯,那本官先打你几十棍再说 钱塘、仁和二县的士绅豪强,刚被王渊吓得不轻,又被两位知县没收田产,那真的叫一个哀嚎遍地。 还没法反抗,因为知县查的是官田,早在上百年前就登记造册了。 别说有王渊镇场子,就算王渊不在杭州,以桂萼、常伦两人的性格,也敢扛着上司压力强制推行。 这边查官田查得鸡飞狗跳,王渊那边则开始办学校了。 名称起得很直白,杭州工商专科学校,又被当地人叫做“工商书院” 免收学费,提供书本,食宿自行解决。 小学学制为三年,教授三字经等蒙学,其实就是小学语文。另外还有初等数学,教授加减乘除四则运算。 贫寒子弟,只要读完小学,就是能写能算的人才。 中学学制为三年,教授中等数学和初等物理,同时选修四书。一旦把中学读完,绝对被商行、工厂、船队抢着要。 如果还想继续进修,那就参加考试,成绩优异者免费前往京城物理学院深造。 这种专科学校,杭州建一个,天津建一个,专为培养工商方面的人才。 推荐一本历史文唐时明月宋时关,挺不错的。 336【绿帽子的天才】 明代只有两种专科学校,一种是阴阳学校,一种是医学校,而且皆为官办。 阴阳户子弟,进入阴阳学校读书,由县学、州学、府学一路进修,佼佼者被选到钦天监为官。 医户子弟,进入医学校读书,由县学、州学、府学一路进修,佼佼者被选到太医院为官。 两者官品一模一样,升迁途径也大同小异,并且余丁都可以考科举。 王渊创办的工商学院,属于大明第三种专科学校,一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奔着当官去的。 但是,因为宣布免收学费,并且还提供书本,几天时间就报名满额。 为啥 因为这是杭州府城,贱籍子弟无数。他们本就没资格参加科举,免费读书多实在啊,而且这学校还是总督办的 郑仵作就把长子和次子送来了,还告诫两个儿子说“你们记住,到了学校要好生读书。若是考核优异,读完中学就能去北京,跟随王总督修炼异术。但凡学得总督几分本事,移山填海,点石成金,也不在话下。” 长子郑恺说“父亲放心,我定努力用功,把总督的法术都学过来” 次子郑愔年幼许多,歪着脑袋问“父亲,可有会飞的法术” “有,”郑仵作说,“你努力学习,今后肯定能飞。” 郑恺突然指着学校上空“父亲快看” 郑愔顺着方向望去,兴奋莫名道“真的会飞,我要去学会飞的法术” 郑仵作仰望那热气球,喃喃自语“竟是真的,竟是真的总督果是神仙下凡。” 不惟他们,半个杭州城百姓,都疯狂朝学校的方向涌来。再联想到那些市井传说,一个个对王渊的神通深信不疑,也对天妃降世和溺婴要遭报应更加确信。 “快拜文曲星君”有人大喊。 受此提醒,学校附近齐刷刷跪了一地,甚至有人对着热气球磕头求子。 一些士绅面面相觑,皆露出惊恐之色。担忧他们私下密议的内容,被总督的顺风耳给听到;也担忧他们暗地里做的坏事,被总督的千里眼给看到 其实也没密议什么,就是商量着对抗清田而已。 郑仵作也跟着众人磕头,目送自己的两个儿子走进学校。突然,他眉头紧皱,嘀咕道“怎还有戴绿头巾的” 却是一个戴绿头巾的男子,也把儿子送入学校,此举顿时引起哗然。 郑仵作感觉自己受到侮辱,也认为王总督受到侮辱。他爬起来往学校里冲,却被看门的杂役拦住“只有学生才能进去,家长且退后。” 郑仵作朝那绿头巾一指,说道“这位大哥,你怎能让绿帽子家的孩童也进去” 杂役笑道“先生们说了,谁有学生牌号,就放谁进去,我只认学牌不认人。” 郑仵作属于贱役行列,子孙都不能参加科举,此刻却憋出一句话来“斯文扫地” 戴绿头巾的成年男子,不但必为乐户,且妻子或女儿肯定是娼妓。 俗称,绿帽子王八。 贱籍内部也是有鄙视链的,乐户无疑处于最底层,便是丫鬟奴仆都看不起他们。 “斯文扫地” 浙江提学使徐蕃大摇其头,他听说王渊要建学校,还以为这位总督转性了。谁知学校开张,却招来一批贱籍子弟,甚至还有娼妓的儿子。 王渊笑道“徐学政也是读圣贤书的,难道不知什么叫做有教无类” “狡辩,”徐蕃不想跟王渊瞎扯,没好气道,“告辞” “不送。”王渊也懒得理他。 无论创办官学私学,无论是谁创办的,徐蕃都可以获得一份政绩。他今天本来想来训话,勉励学生刻苦用功,如今却被绿头巾气得掉头就走。 对于提学使而言,此事若传到京城,不但难获政绩,反而还要遭受非议。 学校总共一百二十个学生,分三个班,每班四十人。 校长是从王阳明那边,转投物理学派的蒋信。 王渊就在旁边看着,蒋信召集学生在操场训话“本人姓蒋,名信,是你们的校长。平时不负责授课,只教你们练八段锦体育课。你们多为贱户子弟,也有贫民家的孩童,须牢记校规。校规只有一条在学校,只论天理,不分贵贱。民户子弟,不得歧视贱户子弟;贱户子弟,不得歧视乐户子弟。若有违反,第一次警告体罚,第二次直接开除” “本校虽然免收学费,当你等当记恩德。毕业之后,第一个月挣来的工钱,须得捐给学校八成。从第二月起,你们挣多少银子,都是你们自己的。” “一旦毕业,学校会发毕业文书,去哪里谋生都能作为凭证。” “每年两考,连续两次考试不合格者,就得交学费继续念书了。你等须用功,给父母省些银钱,这也是大大的孝顺” 蒋信没说什么假大空的话,讲出来也没几个孩童能听明白,还不如直接定规矩,用谋生赚钱来激励他们。 都是些苦出身,当官就别想了,能赚钱养家才是根本。 说到最后,蒋信突然指着热气球“那不是什么仙法,而是物理。只要你们用功学习,自己也能做出来,而且还能掌握更高深的学问” 这一句,专门讲给有志向的孩童听,说不定就能冒出几个科学家。 孩子们最大十三岁,最小七岁,有的听懂了,有的屁也不知。 方灵犀回头仰望热气球,又偷瞧站在边上的总督,心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他就是那个绿头巾的儿子,父亲为乐工,母亲为倡优,从小就受到各种歧视。 乐户,除了生活在最底层之外,跟其他贱户没啥两样。 只要有能力赚钱,他们甚至可以靠其他手段谋生,但必须承担相应的徭役。比如某人技艺精湛,知县宴请贵客时,一声招呼就把他们叫去免费唱戏。 方灵犀今年十二岁,不但识文断字,而且懂音乐,甚至能写诗填词。 他父亲非常聪明,他也非常聪明,父亲还偷偷教他大学和孟子,四书他已经掌握了一半。 但再有天赋,也做不得秀才。 父亲听说王总督办学校,而且是贱户都招的学校,立即就把方灵犀送来报名。 方灵犀的理想很简单,也很难实现,那就是脱去贱籍 只上了一天课,方灵犀就把老师惊道。 这家伙嫌语文课内容太简单,居然照着教材自学数学。数学老师还在教1和2,他已经完全掌握泰西数字,并且自动学会加减法,然后开始在那儿背九九乘法表。 从第二天开始,数学老师就得给他开小灶,语文老师直接把四书借给他誊抄。 前文有些章节,把提学使徐蕃和杭州知府梁材写混了,抱歉。 337【未来三人组】 学校里,不仅有贱户平民子弟,还有六个日本留学生,其中还包括大内义隆。 这些日本人想拜在王渊门下,但咱王总督可没那么多时间,全都扔到工商学院学习基础课程。若有人能够脱颖而出,他也不会藏私,收下来做亲传弟子又何妨 一个两个物理天才,对国家而言没啥影响,日本也不会因此结束战国乱世和幕府统治。 六位日本留学生,全被安排在一班旁听,这个班的学生年龄都在十岁以上。 教室夯土而建,夹着许多稻草和篾条。 为了增加采光,窗户开得很大,且没有安窗扇,完美实现冬冷夏热。遇到风雨天气,靠窗的同学,还能免费淋浴,建筑设计思维十分高级。 “人之初,性本善” 大内义隆跟着读三字经,书中汉字他早就认识,正好可以练习汉语发音。 其他五个日本学生,都是熟悉汉语的成年人。此刻懒得听讲,只在教室里自学数学,方灵犀也跟他们差不多。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日本学生齐刷刷冲向老师,求教自学当中所遇到的疑难问题。 只有大内义隆没冲过去,因为他只能用汉语进行简单交流,数学甚至还没认全十个泰西数字,根本没啥可请教的。 “少主,现在就去用午膳吗”从日本跟来的随员问。 大内义隆说“我还没饿。” 大内义隆感觉特别无趣,因为他在学校里交不到同龄朋友。一来彼此言语有些不通,二来被人视为番邦蛮夷,班上同学看到他都绕着走。 方灵犀的情况差不多,蒋校长说不得歧视乐户,家长们又说不要跟乐户来往,导致根本没人愿意同他讲话。 方灵犀对此无所谓,因为从小就习惯了,放学之后也不急着走,而是在默写九九乘法表。只用五天时间,这个十二岁的乐户子弟,就自学掌握泰西数字,掌握两位数加减运算,又背熟了九九乘法口诀。 或许是同命相怜,大内义隆走过去,主动开口“你好,我叫,大内,义隆。小名,龙童丸。” 按理说,十岁的武家长男,还不会正式起名字,平日里都呼其小名。大内义兴是决定把儿子送去中国求学,才提前给儿子起名大内义隆的。 方灵犀虽然被歧视,却并不偏执,更谈不上孤傲。他出身于乐户家庭,首先学到的就是适应歧视,学会看人脸色,学会讨好别人。他挤出最真诚的笑容,起身拱手说“鄙人方灵犀,并无表字。” 大内义隆道“你,说,慢点。” “好啊。”方灵犀笑道。 大内义隆道“你,多大” 方灵犀道“虚岁十三。” “好高”大内义隆仰头看他。 “是比同龄高些。”方灵犀微笑道。 何止高些,方灵犀比班上的同龄人,整整高出一个脑袋。或许有遗传因素,但更与饮食有关,父母经常带些剩菜回来,其中不乏达官贵人吃剩下的肉食。 而班上其他同学,大部分都显得营养不良。 大内义隆说“一起,吃饭。我,请客。” “稍待,”方灵犀整理书本,背好书包说,“义隆兄,请吧。” 两人结伴前往城内酒楼,身后还有个日本跟班。 大内义隆带了不少银子来中国,日本国内物资奇缺,唯独不缺银子。甚至有些大名,专门把黄金、白银、铜块运到中国,再从中国换回优质铜钱和货物。 方灵犀的情商比智商更可怕,根本不像十二岁的少年。 面对一桌子昂贵好菜,方灵犀表现得不卑不亢。既不刻意巴结对方,也不刻意贬低自己,恭维话说起来都很自然,不知不觉就把大内义隆给讨好了。 一顿饭还没吃完,大内义隆就高兴道“方君,你,很好。我,喜欢。你,中国,第一个,朋友” 方灵犀笑道“义隆兄,也是我在学校的第一个朋友。” 两人用餐完毕,大内义隆又发出邀请,请方灵犀去他住的地方。那是一套租来的院子,位于府城东南角,几个日本学生全住在此地。 大内义隆的兵器被收了,拿出两把木刀,问道“方君,击剑,会吗” “不会。”方灵犀摇头。 大内义隆欣喜道“我,教你,击剑。你,教我,汉话。” “好。” 方灵犀一口答应,他手拿木刀,心里想的却是果然番邦蛮夷,连刀和剑都分不清。 日本“剑道”一词,统一于明治维新之后。 此时的叫法五花八门,击刀、击剑、刀术、剑术、太刀打等等,甚至还有叫刀法、剑法的。反正从平安时代末期,刀剑就被混为一谈,真正的双刃剑已被战场淘汰。之后一度称为“兵法”刀剑之术,而真正的用兵之法叫做“大兵法”。 大内义隆已在杭州憋了两个月,今天认识同龄好友,显得非常高兴。他说“我的,剑术,叫叫” 叫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咋说,干脆用木刀在地上写字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 方灵犀看个真切,瞬间吐槽无能,这刀法的名字也太长了。 大内义隆只有木刀,居合术有些不好练,直接教方灵犀练太刀术。 两个孩童耍了一个时辰,便结伴前往学校。 工商学院的课程表,非常不尊重劳动人民。完全按三餐制排课,很早就开始早课,中午还要午休,等下午放学,老百姓的晚饭都吃完了。 家里只吃两顿的贫寒子弟,完美错开每一顿饭 这也是王渊思虑不周的地方,他已经连续十年吃三餐,完全脱离了劳苦大众。如今正在考虑提供免费午餐,反正也就那么点学生,纯粹当做慈善也吃不了几个钱。 等连续几批学生毕业,午餐就可以开始收费了,现在直接收费估计招不齐学生。 下午第一节课,老师便带进来一个新同学。 这学生大概十六七岁,抱拳自我介绍道“我叫徐治,来自江阴,诸位同学多多关照。” 徐家和王渊合资的织布厂,已经在江阴那边开工。 寡妇杨氏献女不成功,反倒跟黄家结了姻亲。现在,又把秀才都考不上的长子,送来杭州的学校读书,显然打算死死抱住王渊这条大腿。 老师说“自己找位子坐。” 徐治扫视教室一眼,发现方灵犀左右两边都空着,他直接走过去坐下“敢问同学尊姓大名” 方灵犀道“不敢,姓方,名灵犀。” “吾叫徐治,暂未取字。”徐治说。 方灵犀只随便一瞟,就知此人来自大户人家。虽然刻意穿着葛布衣服,但干净整洁,而且还有一双皮靴。 徐治、方灵犀、大内义隆,一个是富商之子,一个是乐户贱民,一个是日本大名继承人。三人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却因为这所学校,半年时间就拜把子结为异性兄弟。 寡妇杨氏不但送长子来读书,还给王渊准备了一份大礼。 她不敢直接送妾室,居然送来一个模样周正的厨娘,烧得一手地道的江淮菜。说什么总督大人无人侍奉,江阴徐治聊表心意,希望总督大人能够吃好喝好。 这厨娘只是耐看而已,且似乎是个年轻寡妇,王渊只对她烧的菜感兴趣。 倒是袁达跟厨娘看对了眼,有事儿没事儿就往厨房里钻。 338【天朝上国】 仁和县与海宁县交界地带,曾经的荒滩、渔村、海边薄田,如今已建起稍具规模的海港。 海港并未彻底完成,准确的说,就算等到王渊离开浙江,这里的海港也得继续完善。 但是,从杭州城到码头的路已经修通。并且靠近海港的官道两边,筑起了一栋栋房屋,有些铺面甚至已经开始营业。 从杭州钞关挪用来建港的银子,靠卖铺面就赚回来大半。 古人或许没有房地产概念,但绝对知道里面的行道。不管铺面卖得再贵,当看到海运红火之后,也有无数士绅豪商抢着买。非但要给足银子,还得大力支持总督才行,跟总督关系不好的只能傻看着。 差点被烧的货栈,也被卖给十大牙行。 或者说,货栈本就是牙行的同义词,差点被烧的只是货物仓库。 那些仓库正在逐渐改建,从竹木搭建的建议建筑,陆续替换成砖石建筑,这是为了防止火灾再次发生。 “来船了,来船了” 灯塔之上,有钱塘水兵值班,用千里镜观望海面。 在水兵敲钟大喊不久之后,码头工人也能远远船队影子。那是朝鲜商船,跟日本商船长得不一样,有经验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朝鲜商船,两个月前就来了一批。 今天这一批共有五条船,算是赶上末班车,等开春之后就风向改变了。 船还未进港,码头已经热闹起来,牙行掌柜们更是摩拳擦掌。 市舶司官员首先前去交涉,办理一系列手续再收税。而在收税的时候,牙行已经得知朝鲜运来了什么货物,其他商贾纷纷联络牙行等着交易。 朝鲜特产种类不多,但在市场上也算紧俏,以药材、皮毛、珍珠、弓角、硝土为主。 朝鲜最喜欢的中国货是缎子,而日本最喜欢的则是生丝,这些都为满足达官贵人的需求。但随着开海之后贸易扩大,必然要转向大众用品,比如棉布如今就非常畅销。 朝鲜稍微还能抵抗中国棉布,日本直接被打蒙了。 因为中国棉布物美价廉,几个月前运到日本,迅速霸占日本市场,成为中下等武士阶层的最爱。日本商船返航时,居然开始减少生丝收购,转而大量运输成品棉布回去。 估计用不了几年,日本的棉花种植业、棉纺织业,就会被中国棉布彻底冲垮。 嗯,日本人还是老实种粮食吧,种棉花这种事可以交给中国人。 顺带一提,朝鲜也不缺银子。 几年前,朝鲜咸境道发现端川银矿,储量极其丰富,导致朝鲜银贱而铜贵。以前朝鲜使臣来中国,都带私货交易捞外快,这两年干脆直接带白银,换成大明铜钱运回去赚外汇差价。 崔浩是这五条朝鲜商船的首领,他到了牙行直接说“我们不要银子,只要大明的货物和铜钱。” “没问题,阁下要什么货,都可以在本行登记,我们一定帮你联系到卖家。”牙行掌柜心里那个羡慕啊。这些朝鲜人、日本人,咋就不把银子当宝贝呢铜钱哪有银子保值 崔浩的汉话非常流利,说道“我要大量的段子、绢子、棉布,还要一些桐油、生漆和徽墨。另外,我带了三千两白银,全部换成大明铜钱。要上等铜钱,不要拿劣钱凑数。” 牙行掌柜笑道“烦阁下把具体的订货量写下来,半个月内给你凑齐。” 中国的铜钱铸造工艺还是蛮不错的,之所以某些朝代铸钱会亏本,纯粹是贪腐造成的。而日本和朝鲜,铸钱工艺就要差得多,大明铜钱可以在两国流通无阻。 王渊一开海,立即在各行业导致连锁反应。 浙江宝泉局开始疯狂铸钱,而且铸的全是上等好钱,专门用以换取白银赚差价。这导致浙江铜价上涨,明年日本定会大量贩铜,估计要形成中日之间的“铜钱白银”贸易,进而造成浙江白银贬值,然后渐渐辐射向全国。 浙江布政司官员,已经不那么反对开海了。 一是难以跟王渊做对,二是他们找到新的利润点。因为负责在浙江铸钱的机构,正是浙江布政司宝泉局,官员们完全可以从这里面捞钱,而且还跟贪污扯不上边,纯粹公器私用赚外快而已。 只要再坚持一年,即便王渊离开杭州,浙江布政司官员都会继续开海。谁敢反对开海,浙江左右布政使保准骂娘 甚至,王绍、汤沐等布政使官员,还怕王渊把“铜钱白银”贸易给禁了。因为王渊禁止铜铁出海,铜钱就沾了一个铜字,如此贸易纯粹在打政策擦边球。 崔浩把贸易事务处理妥当,又去安置随船海员,总不能一直让水手在船上待着。 牙行掌柜立即向他推荐“平安客栈”,说这客栈的名字吉利,而且有上等房和下等房。上等房奢华享受,适合海商贵人;下等房干净便宜,适合普通船员。 崔浩问清住宿价格,有点嫌贵。 牙行掌柜说“阁下不知,这里是杭州,码头、府城、钞关的房价都很贵,除非你去乡下租用民房。五条船,几百个海员,自己租民房多费事啊。” 崔浩不是老板,甚至船队都不是一家的,由朝鲜两个家族合资组建而成。他有点舍不得昂贵的住宿费,于是自己带人出去问价。 “切,朝鲜商人就是小气,日本商人可大方得多。”牙行掌柜嘀咕一声,他推荐客栈可是有提成的。 崔浩连续问了好几家客栈,发现住宿费跟牙行掌柜说得差不多,只能咬牙定下了一家。他自己住上等房,让少数头领住中等房,普通水手全扔去住大通铺。 办完正事,崔浩前往府城转悠。 码头那边因为还在建设当中,只是显得繁忙而已。到了府城,绝对可说是繁华,四处屋宇相连,商铺鳞次栉比,南北商品琳琅满目,街道之上车水马龙。人们衣着锦绣,再不济也穿着棉袍。 穿过府城,来到运河沿岸。江上舳舻千里,往来不息,一派繁盛富甲的景象。 崔浩仿佛刘姥姥进大观园,站在运河边傻看许久,自言自语道“吾此刻置身天堂耶天下竟有若此富庶繁华之地” 再回到杭州府城,崔浩刻意寻找,竟找不到一个乞丐。 乞丐全都被常伦、桂萼两位知县抓走,有劳力者被送去修路建港,老弱妇女被送去浆洗缝补、打扫清洁,孩童直接带到官方慈善机构抚养。 崔浩出自朝鲜大族崔氏,自称先祖为平洲刺史崔毖崔琰四世孙。他虽然是个庶出子,但也从小学习汉家经典,一直将中国视为祖先之地。此刻见到杭州的繁华,发现乞丐已经绝迹,还以为中国的大城市皆如此。 一瞬间,崔浩泪流满面,走路都恍惚起来,嘴里念念叨叨“天朝上国,天朝上国,不愧是天朝上国” 猛地,崔浩突然北面跪地,遥向大明皇帝磕头,如此才能抒解他澎湃的心情。 “这人是傻子吧” “可能是家在北方,听说父母死了,只能这样尽孝。” “什么家在北方,看他的衣服就是朝鲜人。” “他在拜皇帝” “” 一个过路的士子问“阁下在拜什么” 崔浩站起来说“吾初来中国,目睹杭州之富庶,竟连乞丐都没有,可见人人安居乐业。如此,不禁心神激荡,遥拜大明君主以表敬慕之情。” 士子哈哈大笑“你该去拜拜总督呢。” 崔浩问“可是那位灭国开海的王总督” 士子有些惊讶“你第一次来大明,也知王总督在西域灭国之事” 崔浩说“王侍郎西域灭国,献俘于阙下,诸国使者皆亲眼所见。吾之族兄便是贡使,吾又怎会不知” 士子笑道“想不到王总督的大明,居然连朝鲜人都知道。” 崔浩问“王侍郎在杭州开海,又做了什么惊人之举” 士子说“王总督之名,在杭州便是三岁小儿也知。他去双屿单刀赴会,说服积年海盗归降,一下子招来三十多艘海船。又惩治溺婴陋习,如今杭州各县,便是村中愚夫愚妇也不敢溺婴,但有溺婴者就会被揭发严惩。至于城中乞丐,也被安排了差事,人人皆得其活。好多混混帮闲,一旦凡事,就被抓去充了水军,如今在海上日夜操练呢。” 崔浩由衷佩服道“真国家干臣也” 士子说“杭州如今大治,百姓安居乐业。南北商贾尽来此地,便是小民也得了好处,再不济上街卖饼也能生活。而王总督还住在破庙里,日日与麾下士卒吃同样饭食,清廉如厮,世所罕见。现在,杭州的士绅豪商,都在劝总督搬去大宅里住,甚至商贾们还凑钱给他修了总督府。” 崔浩大惊“一省总督,居然还在住破庙” “你在朝鲜见过这样的官吗”士子颇为自豪。 崔浩联想到朝鲜官场,摇头叹息“我国若有如此好官,早就举国大治矣” 如今浙江的文章锦绣之地,以杭州、绍兴、宁波三府为主,加起来出了八成以上进士。杭州更是精华中的精华,许多外地士子,也纷纷来杭州求学深造。 王渊连续打压士绅,本来遭到士子们唾弃,乱七八糟传什么的都有。 但随着开海不断深入,来往海船越来越多,士绅和豪商也涌现出一批既得利益者,小民百姓更是因此获益无穷。 那些既得利益者的子弟,以及真心佩服王渊的士子,渐渐开始为王渊“翻案”。 就拿杭州府学来说,里面的学生对王渊评价呈两极化。一些把他恨得要死,将他比作来俊臣之类的酷吏小人;一些把他捧上天,创作诗词散曲歌颂王渊利国利民。 誉满天下者,必谤满天下,便是如此了。 做事肯定会得罪人,也肯定能拉拢人,是誉是谤纯看屁股歪在哪边。 就如那士子所说,确实有商贾合资建房,请求王总督搬去豪宅办公,这事儿是大贾黄崇德干出来的。 339【建造宝船】 自从黄崇德抱上王渊这条大腿,事业可谓蒸蒸日上。 在山东收棉花,在河北卖棉布,还在南边做盐商,如今又成了杭州十大牙行的股东之一。他的儿子拜在王渊门下,还娶了江阴徐氏的女儿,成功染指南直隶棉布贸易。 从河北到两浙,遍布黄崇德的生意 这货纠集一群江淮商人,在仁和县郊买了一块地,建成一栋三层豪华楼房。他想请王渊搬进去,把大楼作为临时总督府,等王渊离开浙江之后,还可以改成“江淮会馆”。 王总督曾经办公的地方,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乱来 到时候,“江淮会馆”将成为一个特殊存在,便是浙江三司官员都得给几分薄面。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王渊既不拆穿,也不配合,只微笑提醒道,“以后少打歪主意。” 黄崇德尴尬一笑“若虚公真是清廉。” 黄煦和徐沁小两口,拜见恩师之后,乖乖站在旁边。 这徐沁,便是寡妇杨氏的长女,本想献给王渊做妾室,被王渊牵线嫁给自己的学生。两人前些日子完婚,听从王渊的号召,嫁妆和聘礼都给得少,婚礼也没有大操大办,在徽州拜堂之后就来探望老师。 “景光功课如何”王渊问道。 黄煦执弟子礼道“数学已尽掌握,正在修习物理,四书五经也没有落下。弟子打算后年回乡参加童子试,或许能考一个生员。” 王渊点头道“以你的才学,若非到京城拜师,早就做秀才了。如果想走仕途,为师并不阻拦,但切记别把物理放下。” 黄煦作揖道“弟子谨记。” 土地庙正殿,还站着寡妇杨氏,以及她的三个儿子。 长子徐治,并非科举材料,已经入读工商学院,目前跟方灵犀、大内义隆混得投缘。 次子徐洽,也就是徐霞客的爷爷,如今已有了秀才功名。幼子徐沾,同样聪明伶俐,估计两年之后考生员没有问题。 等王渊跟黄家说完话,寡妇杨氏跪地道“请先生收洽儿和沾儿为徒” 自己在江南的商业合作伙伴,王渊肯定是要照顾的,他许诺说“弟子我可以收下,但没时间教他们经义。你徐家财力丰足,也不缺银子请先生。这样吧,等他们考中举人,再去京城寻我,到时候我会亲自给他们请业师。” “谢先生大恩”杨氏要的就是这个。 一旦两个儿子拜王渊为师,就不会再有人觊觎徐家产业,徐家的孤儿寡母就能在江阴横着走了。 徐洽和徐沾当场奉茶拜师,分别赠送一方古砚、一支毛笔作为拜师礼,王渊也各自回赠他们见面礼。 做完这一切,其余人等退下,只留着黄崇德在大殿。 “人寻着了吗”王渊问。 黄崇德回答说“在下重金雇人寻找半年有余,终于寻到一位九十岁的老师傅,曾经参与建造过封舟。另外,我还寻来十多个老船师,皆已年过五旬。” “很好,记你一功。”王渊非常高兴。 黄崇德说“为若虚公办事,不敢居功。” 王渊问道“他们现在何处” 黄崇德说“皆下榻于杭州城内客栈,天字号上房住着,好酒好菜供着,不敢有丝毫怠慢。” 大明各种船型的建造资料,都保管得非常妥当,甚至长达五十七米的郑和宝船图纸都有。 但资深造船师奇缺,宝船厂从宣德年间就不造宝船了,参与制造宝船的船师早已死光。景泰年间,大量裁撤官方造船厂,除了打造用于册封海外藩国的封舟,不再制造任何大型海船。 大量造船师逃亡,大量造船师转业,中国的造船技术还在,但熟练掌握这些技术的人才却日渐凋零。 黄崇德受王渊所托,花重金寻找半年有余,请找到一位造过封舟的老师傅,那纯粹是运气好到爆棚。老师傅已经年过九十岁,若是再迟一两年寻找,就只能找到他的坟头了。 “有多少位老船师”王渊问。 黄崇德说“一共十七位。” 王渊立即唤来总督府吏员张慕,吩咐说“准备十七顶轿子,不拘华贵漂亮,只求坐得舒服,轿夫也要会伺候人的。再准备十七套锦袍,要暖和舒服的。这些东西,明天早晨就用,给足你银两,今天夜里能准备好吗” “若不能备好,便无颜再见总督。”张慕拍胸脯说。 张慕以前是杭州本地混混,因为办事牢靠,且手段相对规矩,迅速被王渊提拔,成为总督府的皂吏首领。 使起来挺顺手的,如果一直不犯错误,等王渊卸任总督职务时,会考虑把张慕带回京城听用。 翌日清晨,等王渊起床的时候,张慕早已把东西送到总督府。 王渊忘了说要靴子,张慕考虑周到,自作主张弄了十七双新鞋,顺便弄来十七顶大帽。而且主动找黄崇德,去客栈给十七位老船师量尺寸,也不知他使用什么手段,反正一夜之间就把东西备齐,而且衣服鞋子还大致合身。 大清早的,只见王总督骑马进城,身后还跟着十七顶大轿。 沿途百姓纷纷围观,甚至有人一路跟随,想知道总督又闹啥幺蛾子。 十七位老船师,早已接到通知,早早起床在客栈门口等候,见到王渊过来立即集体跪拜。 王渊翻身下马,亲自把那位九十岁的船师扶起,并朝他们长揖一礼“吾欲打造宝船大舰,请诸位长者倾力相助” “不敢当”老船师们纷纷还礼。 十七顶轿子一字排开,十七位士卒捧出锦袍和鞋帽。 王渊说“请诸位长者换上新衣,坐轿前往造船厂。” 这十七人当中,年龄最小的也已五十多岁。在造船业凋零的情况下,他们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常年被人呼来喝去,甚至被当做普通木匠服差役。 现在有大官请他们造船,一路好生伺候接来杭州不说,总督老爷还当众行大礼,又弄来轿子和锦衣。这待遇,瞬间让老师傅们热泪盈眶,恨不得将一把老骨头献给王总督。 不多时,十七位老师傅全部换好锦袍,又戴上新帽穿上新鞋,精神抖擞站在客栈门口。 “诸位长者请上轿”王渊躬身道。 围观百姓顿时哗然,只听说王总督嚣张跋扈,哪见过王总督如此谦恭礼遇 老船师们又是感激,又是自豪无比,笑得满嘴透风,颤颤巍巍坐进轿子。 还不算完,王渊又亲自骑马开道,领着这些老师傅前往船厂。 早在永乐年间,浙江造船厂数量,位居全国第一,但很少造大船。当时,浙江沿海卫所,几乎都有自己的造船厂,可惜在景泰年间裁撤殆尽。 王渊兴建的船厂,位于海宁千户所附近。 拜那位被王渊砍头的千户所赐,此处造船厂虽然已经裁撤,船坞却一直在正常使用,用于简单修补走私船只。 “卑职参见王总制”满正率领麾下士卒迎接。 经过王渊推举,朝廷正式批复,满正已连升两级,充任杭州右卫指挥佥事,并越级担任浙江备倭总兵,直管钱塘水师,还破例负责钱塘水师的操练。 至于海宁千户一职,由满正麾下的副千户提拔担任。 钱塘水师,是浙江最精锐的两支水师之一。满正接管的时候,居然只剩下两三百水兵,其他士卒全都停留在账面上。而且连中型战舰都没有,全都是一些小船,难怪历史上被几百日本朝贡使团打得找不着北。 王渊点头说“起来吧,这些都是我请来的老船师,一定要多加优待。” 满正笑道“卑职定把他们当自家长辈伺候。” 老船师们都已落轿,王渊说“诸位长者,且一同去参观船厂。” 很快,老师傅们大失所望。这里的破船坞,别说造郑和宝船,就连造四百料的战座船都够呛。 九十岁陈宝昌眼神不好,盯着船坞看了半天,问道“这是在造鸟船” 王渊解释说“小型鸟船,船师经验不够,造些小型鸟船练手。” 历史小说经常提到“福船”,那玩意儿是福建的特产。浙江也有一种“鸟船”,又称“浙船”,曾经服役于郑和船队,长约十丈,长度相当于宝船的三分之二。 但是,到了正德年间,鸟船资料完善保留着,会造鸟船的师傅却找不到。 直至隆庆开关,“鸟船”资料才被翻出来研究,并于海上战场重见身影。兵录记载,隆庆年间的“鸟船”,配备八门两千斤重炮,二十门千斤重炮,数十门小型火炮,六十门铳炮,堪称东方巨舰郑芝龙大量装备这种战舰。 清代康熙年间,“鸟船”又出了升级版,长度接近郑和宝船,可惜收复台湾之后就渐渐消失。 张钺被王渊扔到浙江南关收税,那里的主要税收并非银子,而是各类木材收取实物之后,一部分运去建造漕船,一部门运去给正德修豹房。 王渊胆子大得很,把适合造海船的木料,私自扣下一大堆。 可惜,他从官方招到的造船师,并没有造大船的经验,只能先让他们制造小型鸟船练手。说是小型鸟船,但也足足四百料,已经相当于目前大明水师最厉害的战座船了。 而郑和宝船,超过四千料 王渊问道“老先生,各类船型图纸,我都准备好了,你能造出郑和宝船吗” 陈宝昌笑道“总督大人,宝船其实就是封舟,便是没有老朽,南直隶和福建的船厂,多费些功夫也能造出来。” “宝船就是封舟”王渊非常惊讶。 封舟,用于册封海外藩国的大舰,终明一朝,一直都能建造。只不过,那玩意儿很少使用,数量极其稀少,基本上几十年建一艘,每次造船都得重新琢磨研究。 陈宝昌说“郑和宝船,就是封舟,只不过比普通封舟更大一些而已。” “原来如此,”王渊说道,“就有劳诸位了。” 陈宝昌说“老朽年轻时,曾参与建造过一艘封舟,只要能够拿到图纸,定然把郑和宝船造出来” 王渊想了想“宝船太大,建一艘即可,其他的可以造鸟船。” 陈宝昌说“定不负重托” 340【冶炼技术】 有船,就得有炮。 正德年间中国的钢铁产量,相当于整个欧洲的总和,并且冶炼技术也达到世界顶峰。 炒钢法已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并实现规模化、量产化和生熟铁连续生产模式。炼铁炉和炒铁炉是串在一起的,炼铁炉炼出的生铁液,直接流入炒铁炉中,用柳木棍搅拌而形成熟铁这样既提高生产效率,又能减少炭火消耗。 欧洲那边,还要再等两百多年,才发明类似的搅炼炉,中国早在成化年间就有推广开了。 并且,欧洲用铁棍搅炼生铁液,只能得到低碳熟铁。而大明用柳木棍搅拌,柳木的碳混入生铁之中,减缓生铁去碳的速度,能够直接得到低碳钢。 如果炒钢师傅的技术和运气都好,还有几率炒出中碳钢,甚至是高碳钢。 当然,大部分时候,只能炒出优质熟铁。这种情况,在官营铁厂最为多见,比如北方的遵化铁厂,居然一直用罪犯来炒钢,谓之“炒炼囚人”。其死亡率极高,相传十个里面要死九个“顾十九毙命”,经常是被打死、病死的。炒钢之人性命都保不住,哪能提高自身炒炼技术 民营铁厂就厉害得多,最典型的就是佛山 中国古代历来盐铁专卖,明代官府却没有控制冶铁行业。按照朱元璋的思路,官方生产的钢铁量,够用就行了,没必要与民争利。当时,有官员发现新铁矿,建议皇帝立即收归国有,结果马屁拍在马腿上,被朱元璋直接流放海外。 明代的铁匠户,服役最繁重的,一年时间有半年给官府做工。服役最轻的,五年时间有半年给官府做工。剩下的时间,都可以自由分配。 正是这些有利因素,导致明代的冶铁炼钢技术,达到中国封建王朝的巅峰,也达到当时全世界的巅峰。 但是,王渊想要铸炮,有一个情况非常致命,那就是中国铁矿石品质太低 北方大规模使用煤炭冶铁,导致炼出来的铁更脆,用于铸枪、铸炮都非常容易炸膛。南方依旧使用竹木炭冶铁,品质稍微好一些,但依旧杂质甚多,而且冶炼成本也很高。 欧洲如今普遍使用铜炮,可惜中国严重缺铜,铜炮的制造成本让人难以承受。 那就铸钢炮 王渊向铁匠们一打听,炼钢费时又费力,而且产量非常低,从成本来看还不如铸造铜炮呢。 中国此时主要有两种炼钢法 一种是前面所说的炒钢,但主要产品是熟铁和低碳钢,炒出优质钢材的成功率属于玄学范畴。 一种是灌钢,且在明代出现两个方向的改进。其一为“生铁覆盖法”,已在全国大范围推广;其二为“生铁浇淋法”苏钢,目前只停留于南直隶地区。 综合成本和质量考虑,苏钢铸炮最为划算,可苏钢的价格,依旧比铜贵出无数倍 更为尴尬的是,王渊身为浙江总督,任期之内不能随意乱跑。而明代最好的钢铁厂,官营以南北直隶和山西为主,私营以福建、广东和湖广为主,浙江的冶铁炼钢技术实在堪忧。 海宁船厂在新建大型船坞时,王渊骑马前往绍兴,那里有浙江最大的铁矿漓渚铁矿。 绍兴知府叫梁乔,听闻总督视察,立即前来拜见。 但也仅此而已,梁乔属于真正的清官,拜见总督纯粹出于官场礼节。历史上,他在绍兴任期一满,立即回乡侍奉病重老母。给母亲送终之后,闭门苦读二十余载,期间只收下几位弟子,淡薄名利,不附权贵,病逝于家中。 倒是会稽、山阴两县的知县,一个劲儿溜须拍马,把王渊烦得不行跟杭州府城差不多,绍兴府城也被劈成两半,一半归山阴县,一半归会稽县。 王渊来一趟,见到地方主官,自然要问政“绍兴诸县,观音像改建得如何” 梁乔回答说“观音旧像,皆已拆除,少数新像已经塑成,多数新像还在建造当中。” 王渊又问“可有遇到阻力” 梁乔答道“吾知总督心意,此为整治溺婴陋习,可活婴孩无数。些许阻力,不足挂齿。” 王渊很高兴“本督定当上报朝廷,阐明梁太守政绩。” 梁乔没给好脸色,说道“不用,家中老母年事已高,且时常患病卧床。等明年任期满了,我就辞官归乡,政绩对我而言毫无用处。而且,我虽然支持总督大建怒目观音像,却反对总督在浙江开海。不论总督是否听得进去,我都要说几句不中听的。开海,于商贾有利,于小民有害” “哈哈哈哈” 王渊大笑不止,觉得梁乔很对胃口,只是眼界稍微差点,他说“那就不论开海之事,本督遥祝令堂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梁乔是孝子,这话喜欢听,也对王渊印象好了许多,当即抱拳道“多谢总督吉言。” 又勉励一番会稽、山阴二位知县,王渊便暂住于绍兴宾馆休息。 翌日,在山阴知县罗芳的陪同下,王渊前去视察官营铁厂。 铁厂情况很糟糕,首先规模就不大,其次冶铁工匠们积极性不高。好多人根本不干活,甚至连炼铁炉都没开,围在那里一个劲儿聊闲天。 知县罗芳自觉丢了面子,把铁厂主事叫来一顿臭骂。 铁厂主事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今年的任务已快完成,再炼两三炉铁就够了,恐怕半年之内都不会再开炉。此时开炉,无铁可炼,只会平白花去不少银钱。” 明代官方铁厂,严格执行朱元璋思路,完全处于计划经济模式。每年出铁多少,都是有任务的,任务完成就闲置,接到任务再招来工匠服役开炉。 罗芳气得不轻,呵斥道“今日总督视察,你就不能把炉子全开了,多炼一些铁存在厂内” 铁厂主事嘀咕道“上头也没多拨款啊,铁矿和木炭都得花钱的。” “混账”罗芳大怒。 “我又没乱说。”铁厂主事毫不畏惧,因为罗知县并非他的直管领导。 王渊安抚道“好了,不必责骂。也不要因为本督造反,就乱开铁炉浪费银子。罗知县,附近可有民间铁厂,你陪我过去看看。” 厂,在明代属于官方机构,比如东厂、西厂,又比如盔甲厂、石基厂。 官方冶铁部门才叫铁厂,民间叫做冶铁作坊。 背靠着浙江最大的铁矿,官府又不强行控制,自然就发展出不少民营铁厂。 罗知县立即带着王渊,前往附近规模最大的一个,并提前派人把作坊的老板叫来。 “晚生王禄,拜见总督”铁厂老板作揖道。 王渊笑问“你有功名” 王禄答道“晚生侥幸,弘治十年进学。” 王渊赞许说“绍兴果然文章锦绣之地,一个冶铁作坊主都是秀才。” 罗知县凑趣道“绍兴确实文脉兴盛。” 明代的江南识字率非常高,据一个朝鲜官员记载。他由于不会说汉话,只能通过文字交流,在北方遇到路人,十个里面有七八个不识字,而在江南则刚好反过来。 王渊问道“王朋友这铁厂,能不能炼钢” 王禄说道“主要用炒钢法炼熟铁,偶尔可以炒出钢来。真正炼钢,还得找铁匠铺,他们专门给一些顾客炼钢。” “你还会炒钢之法”王渊问道。 王禄说“炒钢之法,自晚生祖父那辈就传到浙江了。便是灌钢之法,许多工匠也会,只不过买钢的人少,绍兴还是以炼铁为主。” 古代没有专利技术,很难做到保密。 “苏钢法”一发明出来,短短数年时间,便在南直隶传开,后来干脆传到湖广那边。 在王禄的带领下,王渊进厂参观,这里明显比官营铁厂热闹得多。冶铁工匠们态度积极,干得热火朝天,因为可以赚钱,而在官营铁厂做工纯属免费服役。 厂里有七组十四座炉子,都是炼铁炉和炒铁炉连在一起,另外还有一座锻炉单独存在。 炼铁炉炼出的生铁液,直接流进炒铁炉,然后工匠们拿着柳木棍在那儿不停搅拌。 王渊只能瞎看热闹,他对炼铁一窍不通,只是了解少许原理而已。 不过嘛,王渊倒是记得,好像欧洲那边炼钢大发展,是从劳什子的坩埚炼钢开始的。 “王朋友,你可知坩埚炼钢法”王渊问道。 “坩埚”王禄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总督所说可是方炉方炉只能炼铁,不能炼钢。” 坩埚一词,古已有之,坩埚炼铁法,也早在汉代就发明出来了。 如今,坩埚炼铁法,只西北、西南以及各地小作坊还保留着,在江南与河北的铁厂早就被淘汰。 王渊想了想,说道“王朋友,我来出钱,你帮忙起一座方炉,建来炉温越高越好,我试试看能不能方炉炼钢。” 王禄欲言又止,但还是忍着没有劝谏,只当总督大人花钱找乐子。 方炉炼钢 扯淡吧 嗯,扯淡这个词,明代也已经有了,还留下大名鼎鼎的扯淡碑。 341【总督炼钢】 转眼已是春节,正式迈入正德十二年。 过年期间,杭州官员想要拜访总督,顺便拍马拉近一下关系,谁知总督大人居然巡视地方未归。 不知情的,大赞总督为国操劳,春节元旦居然还在奔波。 消息灵通的,却知王总督不务正业,带着几个弟子在绍兴铁厂住下。 明代的炼钢炉,炉温是超过1300度的打造苏钢,就至少要1300度以上。 炉温是否能继续提高不清楚,但明代耐火材料却扛不住,用黏土加各种材料制成的耐火砖,超过1400度就会慢慢融化掉。 而想要用方炉炼钢,坩埚必须能耐受1500度的高温,因为普通钢材的熔点就在1500度以上 正月初九,王渊第一次炼钢。 因为不知具体方法,他所选的炼钢材料,直接借鉴灌钢法里的“生铁覆盖法”。即用生铁,包裹炒钢法炒出的劣质钢材,放置在坩埚里送进炼钢炉加热。 这种玩法,纯属歪打正着。 欧洲发明的坩埚炼钢法,使用的材料是泡钢。而王渊借鉴灌钢法的材料,同样可行,并没有太大区别。 钢材没问题,坩埚却有很大问题 “出炉了,出炉了”一个工匠大喊,其他工匠也来看稀奇。 开炉的一瞬间,王渊的脸色很不好看。 生铁和炒钢融为一团,根本就没有炼成钢水,反倒是里面的坩埚已经被炼化。 王渊使用的这个坩埚,模仿炼钢炉材料制成,现在看来必须改进才行。 工匠们一个个都憋着,想笑又不敢笑,默默回到自己的岗位。 该怎么改呢 王渊首先想到石墨坩埚,这玩意儿在后世许多行业普遍使用。 “张慕”王渊唤道。 张慕立即应声上前“卑职在” 王渊吩咐道“你给我弄点石墨来,黑乎乎那种。” “是” 是个鬼啊,张慕根本不知道石墨是啥玩意儿。 一番打听之下,张慕终于知道,原来石墨就是石碳,属于每天在魏晋时期的叫法。张慕心想“总督不愧是状元公,石碳也要用古称。” 张慕自去寻找石碳,王渊则留下来改进炼钢炉。 重新设计鼓风通道,辅以一个高大的烟囱,反正造出来的炉子不伦不类,成为工匠们回家跟老婆聊天时的笑柄。 足足过了半个多月,张慕背着一筐石碳回来,欣喜道“总制,石墨找来了” 王渊看着那框煤炭,苦笑不得道“你管这玩意儿叫石墨” 张慕愣了愣“找错了是黑乎乎的,也叫石墨啊。” “错了,我要的石墨很软,有滑腻感,这种石墨太硬了。再去找”王渊也不知道石墨在古代中国是什么称呼。 张慕只能继续打听,王渊也向工匠们打听,可惜都没有获得任何线索。 可怜的张慕,在绍兴府城到处拜访,一些人说不知道,一些人说石墨就是石碳。 又过了好几天,一个绍兴府学生员笑道“黑乎乎的,很软,有滑腻感,叫做石墨。是吧” “对,对,”张慕连连点头,“这位相公,此物总督有大用,还请帮忙则个” “跟我来。”生员笑着把张慕领到一家卖胭脂水粉的店铺。 张慕疑惑道“来这里作甚” 生员也不回答,只对店铺掌柜说“掌柜的,来几斤画眉石。要黛石,不要烟炭” 掌柜惊讶道“几斤画眉石我第一次听说,画眉石是论斤买的。” “恁多废话,你卖我便是了。”生员道。 于是,张慕带着生员,以及那几斤画眉石,回去铁厂面见王渊。 王渊拿起画眉石,捏了捏,又在地上写字,高兴道“正是此物,竟是画眉石吗” 那生员拱手道“画眉石有两种,一种叫黛石,也叫石墨,土里挖出来的;一种叫烟炭,松木烧出来的。” 画眉石,称烟炭,称黛石,称石墨。 煤炭,称石碳,称焦石,也称石墨。 谁他妈搞得清啊 至少在王渊家里,黄峨用的便是烟炭,平时唤作眉石、黛墨。 王渊欣喜之余,问道“朋友怎么称呼” 生员连说“不敢当,晚生姓李,名乐,字善韵,正德四年进学。” 王渊笑道“如此算来,你我还是同年进学。” 李乐说“能与总督同年,晚生荣幸之至。” 王渊问道“画眉石称为石墨,应该非常少有,你是怎知的” 李乐不好意思道“晚生喜欢看杂书,也忘了在哪儿看到的。反正用来画眉的黛石,又叫石墨,也称软矸。” 其实,“软矸”才是石墨的明代学名,已经在中国某些地方,用作炼钢和烧瓷的耐火材料,明代中期便有石墨坩埚存在。 王渊问道“你博闻强识,可愿在总督府做差事” 李乐喜欢看些乱七八糟的书籍,自觉考举人都够呛,顿时大喜道“固所愿耳,谢总制赏识” 王渊遂用石墨混合黏土,制作出石墨坩埚,然后装着生铁、炒钢送进炉中加热。 在改进后的炉子里烧了半天,取出来一看,又成了工匠们的笑料。 这回的石墨坩埚,倒是没有被烧坏,可生铁与炒钢同样没化成钢水炉温不够 炉子已经被王渊改进到极致,至少他是不知道该怎么提升温度了。 可欧洲人是怎么做到的 定然还有什么办法 王渊搜肠刮肚,回忆着各种物理化学知识,可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连续数日,王渊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弟子们也不敢去打扰。 铁厂工匠们则幸灾乐祸,把总督炼钢当成一个笑话。总督随便捣鼓都能炼出钢来,那还要他们这些冶炼匠人做什么 又是数日过去,王渊半夜惊醒,他梦到自己高中做化学实验,因为操作失误被老师一顿臭骂。 “哈哈,”王渊拍着床板大笑,“化学反应太慢,可以用催化剂。炉温不足以融化炒钢,我可以用助熔剂啊” 常见的助熔剂,无非氧化钙、氧化镁、二氧化硅等物。 氧化镁不好找,氧化钙和二氧化硅却常见,弄来生石灰和玻璃就可以了。 342【助熔剂配方】 生石灰暂时没买到,王渊弄来了一些石灰石,又从珠宝店用来一些玻璃珠。 首先,将生铁、炒钢放入坩埚,再放置若干玻璃珠,一起送入炉中进行加热。再次改进后的炼钢炉,已经不是传统方炉,因为那玩意儿的炉温太低。 工匠不断鼓风,三个时辰左右,王渊命令开炉。 此时已经二月初,铁厂早就正常复工。其他冶炼工人都在忙活,便是王渊宣布开炉,也无人跑过来看稀奇。 有啥可看的 失败次数太多,大家显然失去了新鲜劲儿。 “老爷,总督今天又在炼钢,你不去看看吗”家仆问王禄。 “看看吧,”王禄头疼道,“我就担心一直炼不出钢来,总督最后会生气了迁怒于我。” 家仆道“不至于吧。” 王禄嗤笑道“但凡是当官的,就是那么小气。这总督也不知道是从哪听来的法子,非要试个究竟,都两个月了还不死心。刚开始说方炉炼钢,炼不出来就把方炉改成得不成样子。前几天更有意思,弄来一堆画眉石,那是给女人画眉用的,拿来炼钢不是疯了吗” 家仆也忍俊不禁“可能总督把炉子当女人,想弄点画眉石去讨好一下呗。” 王禄虽然万般不情愿,还是从家里坐轿前往铁厂,正好撞见王渊命令工匠开炉。他还不敢主动打招呼,生怕这次又失败了,总督会逮着人就乱发脾气。 只见炼钢炉打开之后,一个工匠用火钳将坩埚夹出,顿时惊叫道“炼成水了” 负责开炉的工匠迷糊问“铁水” 王渊大喜,下令说“是钢水,快倒入铸模里” 钢水 王禄又惊又疑,凑近一看,果然看到坩埚里的生铁和炒钢已被炼化。但真是钢水恐怕是铁水吧 不待钢水冷却,王渊就再次炼钢。 这次放入更少的玻璃珠,炼制同样的分量和时间。同时他对王禄说“王朋友,立即叫人来,再修九座同样的炼钢炉。我要反复进行比对试验” “啊啊,好”王禄立即叫人。 第二炉钢已经开炼,第一炉的钢水还未冷却凝固。铁厂里的工匠,但凡能离开岗位的,全都围过来看热闹。 “真是钢水” “这世上哪有钢水肯定是铁水” “怎么就没钢水你炒钢的时候,有时候也能炒出好钢,那不是钢水是甚” “可总督老爷也没炒啊。他就用啥画眉石,掺着黏土做罐子,放进生铁和劣钢扔炉子里炼。” “再等等,看凝出来是什么。” “” 王渊带过来的几个弟子,都对炼钢一窍不通。但他们没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又盲目相信王渊的手段,反而比那些工匠更笃定炼出了钢水。 王禄没有说话,正在耐心等待。 他祖上从元代便是冶铁工匠,托太祖朱元璋的福,铁匠的日子,比其他匠户要好过得多。 守着浙江最大的铁矿,王禄祖辈靠打农具赚钱,因为手艺非常好,渐渐竟有了积蓄,开始自己建炉炼铁。爷爷那辈儿,家里祖坟冒青烟,叔爷考中举人做了官,王禄家的铁厂也因此做大。 现在,王禄虽然还是匠户,却早就不服徭役了。就算轮到他服役,便花钱了事而已,官府不通融也能雇其他工匠代役。 王禄比那些普通工匠想得更多,总督在坩埚里可是放了劣钢的。 把劣钢炼化成水,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恐怕那一炉子真是钢水 钢水倒入铸模之中,渐渐凝固成一个个钢块。不待钢块冷却,王禄就亲自取出一块,将其敲打成薄薄的钢片。 又过些时候,钢片完全冷却,王禄挥锤砸断,仔细观察断口。 “如何”王渊笑问。 王禄死盯着断口看了一阵,突然使劲揉眼,生怕自己看花了。反复确认之后,他口干舌燥道“是钢,而且比灌钢法炼出的钢更好” “真是钢”工匠们纷纷凑过来脑袋。 很快,没人说话了,都盯着断口发愣。 这次炼出的是中碳钢,断口变形不明显,断口处的结晶颗粒非常细致。有经验的冶铁匠和打铁匠,都能一眼认出来,这玩意儿就是一坨好钢 不用灌钢法,也不用反复锤炼,就拿生铁和炒钢放进炉子一烧,两三个时辰就能炼出好钢 王禄被毁掉三观的同时,也被那巨大的利润吓到了。可发明者是一个总督,别说打听炼钢秘诀,就算已经知道怎么炼,王禄都不敢擅自模仿。 王禄试探道“王总制,我” “先别说话,”王渊打断道,“等我多做几组对比试验再说。” 接下来两个月,王渊都守着炉子炼钢,扩大规模之后,十座炼钢炉同时工作。 他先用玻璃珠做助熔剂,不但尝试各种分量,还尝试玻璃珠的大小。因为生石灰不好找,接着用石灰石做助熔剂,同样尝试不同分量和颗粒大小。 再然后,把萤石、白云石、石英砂等各种玩意儿,一股脑的逐个进行尝试,观察这些矿石的助熔效果。 最后,对这些助熔剂进行不同时长的预热,再扔进去观察效果。又用不同的助熔剂进行配比,人工调试助熔配方,有的配方毫无用处,有的配方却比单一助熔剂效果更好。 王渊带来的几个弟子,此时派上大用场,负责记录每次对比试验数据。 王渊最终制成的助熔剂,甚至具有一定的脱硫、脱磷效果。 “好钢,好钢啊,已经不输给百炼精钢了”王禄手里捧着最新一批钢块啧啧赞叹。 王渊却又是高兴又是无奈,他配置出的助熔秘方,很难在其他地区推广,因为各地铁矿的成分构成不一样。在无法测验铁矿成分的情况下,王渊只能这样反复尝试,就像爱迪生发明电灯一样尝试无数种灯丝材料。 无论是生铁还是炒钢,原材料都是从本地铁矿炼出来的。 这里的铁矿,含铁22左右,含氧化铁75左右,杂质以二氧化硒为主约32,还有大概5的氧化铝。至于有害成分,硫含量高达11,磷含量大约008。 王渊反复尝试出的助熔配方,是跟这种铁矿练出的铁配套的,换成别家的铁矿可能就没那么管用了当然,肯定也能起效果。 “王朋友,我想买下你的铁厂。”王渊突然说。 王禄硬着头皮说“在下不敢不卖。” 这话回答得有趣儿,王渊忍不住笑道“那咱们合伙吧。给你留一成股份,我该出多少钱” 王禄喜道“不须总督出钱,总督只要出配方即可” “那我就随便投五百两银子,占股九成。”王渊说道。 “多谢总督抬举”王禄立即跪地磕头。 在古代别扯什么契约合同,都是当官的说了算。比如王渊身为官员,不能自己做生意,他的股份安在谁名下都可以。 天津织布厂,名义上的老板,是王渊的管家周冲。但周冲根本碰不到钱,且周冲本身就是王家的奴仆,就算王渊哪天死了,织布厂也得原封不动由王渊的儿子继承。 只要王渊不失势,绍兴这边的铁厂,即便不立任何字据,九成股份也必须是他的。一旦王渊失势,即便有字据,也会因为利润巨大,而被其他权贵给盯上。 官本位,很不好,但大环境如此。 皇帝派太监经商,官员派家奴经商,早把朱元璋的祖制破坏殆尽。 王渊和王禄随便签了个合同,铁厂由王婵丫鬟夏婵名义占股九成,剩下一成归王禄所有。 343【葡萄牙总督】 为啥铁厂大股东,要写夏婵的名字 因为在王渊炼钢期间,夏婵正好来浙江了。先是被锦衣卫护送去杭州,听说王渊正在绍兴,于是又直奔绍兴而来。 你没看错,夏婵是被锦衣卫护送南下的 就在大年初一那天,黄峨顺利产子,想派人给王渊报信。 皇贵妃听闻消息,大年初三遣太监道贺,并说皇帝给王渊写信了,正要快马送去浙江那边。如果黄峨也要写信,可以一并带到,黄峨干脆让夏婵随锦衣卫一同南下。 把丫鬟送到王渊身边,自然是方便服侍起居。 黄峨写的家信内容,主要有三点第一,说了些生活琐事,家里一切都好,让王渊不要牵挂;第二,水东宋氏遣使进贡马匹,带来了宋灵儿的书信;第三,儿子的小名叫做初一,让王渊好生想一个大名。 宋灵儿的来信,内容相对复杂,还介绍了贵州局势。 首先,水西安氏一分为三,终于开始撕破脸皮内讧,朝廷派遣官员调停,安氏老大竟杀官造反。因为安氏老大为人残暴,公开造反之后,很快被族人所杀,地盘被老二和老三瓜分。老二骁勇善战,老三节节败退,但老三阴险狡诈,买通老二辖地内的部族造反。 安氏不但分为两股势力,而且还有一个苗族酋长造反壮大。苗族酋长多次请求招抚,想要成为新的土司,但都没有得到朝廷回应。 其次,宋灵儿的义兄兼堂兄宋仁病故,因为膝下无子独子几年前病死,宋氏也因继承权陷入内乱。在宋灵儿的支持下,宋公子成功上位,如今正在修生养息,大搞农业基础设施建设。 可惜宋公子的父亲宋坚已病故,宋公子自己又一根筋,居然半年之内兴办十所学校,又同时修筑多处水利设施。宋氏经济近乎崩溃,百姓被徭役搞得疲惫不堪。各大马头还不听招呼,变本加厉压榨治下百姓。宋公子大力推行的仁政,居然又把苗部逼反,宋灵儿根本就劝不住。 书信最后,宋灵儿一直在说儿子。还讲她在野外遇到竹熊产崽,生下三只小竹熊,其中两只都被抛弃。宋灵儿抱回家里饲养,不幸养死一只,活下来那只成了儿子的玩伴。 王渊读到这里哭笑不得,别家孩子都养猫养狗,自家孩子竟然真养起了熊猫。 一起带来浙江的,还有诸多弟子来信,主要讲物理学院的发展,以及他们又做成了什么实验。 有个叫聂广的物理门人,受到鸟儿滑翔启发,运用力学和气流知识,给自己安了一对木翅膀。然后在山坡助跑跃下,干脆利索的将自己摔断腿,物理学院承担了他的医药费,这家伙腿还没好就躺在床上改进滑翔装置。 至于朱厚照的信,是直接从边镇送来的,他过年也没有回京看老婆孩子。 朱厚照说,边镇糜烂的程度,比他想象中更触目惊心。山西自总兵以下,五品以上的武将,被皇帝换了九个,其中一人抄家问斩。陕西和辽东也差不太远,反正被皇帝给撸了一串。 朱厚照非常自信,认为已将边镇整顿好,各镇兵力都迅速补充训练,只等蒙古小王子南下开瓢。皇帝让王渊尽快处理浙江事务,最迟在八月以前必须回京,然后立即动身去边疆,君臣二人联手应付鞑靼的秋季入侵。 对了,夏婵还带来一把宝刀,是西凉王朱当沍赠送的乌兹弯刀。通体为大马士革钢打造,刀身有着华丽的花纹,乌兹别克人当做礼物送给朱当沍,朱当沍又派人数千里给王渊送来。 别的且不论,这把乌兹弯刀的锋利程度,在王渊所有兵器中排第一。原理很简单,大马士革钢的细密纹路,在刀刃形成肉眼不可见的锯齿,可轻松达到吹毛断发的程度。 可怜王渊这个状元,家里没有书画古董,也没啥贵重的文房四宝、历代古籍,倒是各类牛逼武器收藏一大堆。 在明代,市面上的乌兹弯刀和日本刀,价格相差将近两百倍 王渊收到数十封书信,且炼钢成功的同时,张璁终于从南洋回来了,还成功带回几个铸炮师。 咱们把时间推回四个多月前。 张璁乘坐宝朝相带领的船队,于马六甲葡萄牙殖民地登陆。 马六甲被明代官员称为满剌加,乃是大明的属国。 正德六年,王渊考状元的时候,葡萄牙人在马六甲登陆。击败马六甲守军,修城堡建立殖民据点,随后数年不断进攻,占据马六甲大片土地,马六甲国王已经快撑不住了。 葡萄牙在马六甲安排的长官,正式名称叫“印度总督”。 新任总督费尔南皮雷斯,在杭州港拍卖货物时到任,又在王渊观看钱塘潮时前往大明。他想跟中国正式建立贸易关系,却在占婆遭遇风浪,损失惨重之下返回马六甲。 回到马六甲仅两个半月,副官突然来报“总督阁下,港口来了一支中国船队,共有三十多艘三桅帆船福船。” “很大的一支船队,照常跟他们交易就行。”皮雷斯说道。 副官说“有人自称是中国总督的属下,想要跟阁下见面详谈。” “中国使者吗快请他们进来”皮雷斯大喜,还立即把翻译叫来。 葡萄牙人的总督府邸,是一个建在港口附近的城堡。 宝朝相自在码头交易商品,张璁只带了一个随员,便昂搜阔步进入城堡。 皮雷斯弯腰行礼道“尊敬的中国总督使者,我是葡萄牙印度总督费尔南皮雷斯,很高兴能在马六甲与你会晤。” 皮雷斯的翻译,只一个马六甲贵族,立即用更多敬称转述这段话。 张璁心想这佛郎机红毛鬼,有礼有节,倒也不是什么生番蛮夷。 张璁拱手道“吾乃大明浙江总督王公讳渊幕内属官张璁。” 翻译说道“总督大人,这位大人姓张,叫张璁,是中国浙江总督的属官。” 皮雷斯微笑道“张先生,初次见面,荣幸之至,请坐下说话。我还准备了晚宴,过些时候一起用餐。” “不急” 张璁突然兴师问罪“皮总督可知满剌加乃大明属国你们弗朗机人,擅自攻伐占领满剌加,大明有理由也必须保护自己的属国” 翻译心头一惊,把这话复述了一遍,还说“总督大人,中国官员都贪财,我们必须重金贿赂他。” 皮雷斯立即派人抬一箱白银过来,微笑道“这是送给阁下的礼物。” 张璁本就不是来问罪的,立即装出贪官的样子,笑呵呵收下一箱白银。说道“王总督在浙江开海,佛郎机可以在杭州进行贸易。不是广东那边的非法贸易,而是拥有官方文书的正常贸易。但是,有几个条件。” 皮雷斯大喜道“什么条件” 张璁说道“第一,你们不得以满剌加的名义进行贸易;第二,我需要铸炮师;第三,我需要造船师。” 皮雷斯非常大方,都懒得讨价还价“只要能与中国正常贸易,这些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这货是真想跟中国建立关系,历史上,他正德十二年亲率船队抵达广州。为了表达对大明的敬意,以最高礼仪鸣响礼炮,吓得广州官员立即调动军队,还以为弗朗机人是来打仗的。 而此刻的这位翻译,正是明史里朱厚照的葡萄牙语老师火者和卓亚三 这两位,历史上一路行贿,从广东砸钱到京城,不知送了多少银子,终于在北京见到朱厚照,只为与大明建立“朝贡”关系。 眼见皮雷斯答应得痛快,张璁又提出新的要求,希望获得各种泰西农作物。 将红薯的特征讲述一番,皮雷斯立即明白,因为红薯此时已在西班牙普遍种植。 皮雷斯笑道“阁下所说的作物,最迟明年就能送到。我还能带来一种新的作物,产量非常惊人,只要能获得中国皇帝召见,我把这种作物也一并带来中国。” 张璁模棱两可道“只要阁下带来这两种新作物,我立即请王总督上报朝廷。” 只是上报,没说皇帝一定召见。 而皮雷斯所言的新作物,除了红薯之外,正是玉米这两样东西,都已经在西班牙推广,只有土豆还未传至欧洲。 对大明保密 保个屁啊,只要能顺利见皇帝,皮雷斯能把自己的老妈献出来。 如今的中国,在西方人眼中不可力敌,属于必须跪舔的东方巨无霸 至于铸炮师什么的,佛郎机炮早传出去了,广东的一些中国商船就有,明年宁王都会悄悄铸造佛郎机铜炮用于造反。 明天恢复更新。 344【传教士】 卡米洛是一个天主教徒,当然,翻译成中文不能这样讲,因为明中期的“天主”乃齐地八神之一。 齐地八神,即天、地、人、阴、阳、日、月、四时之主。 相传,“人主”便是蚩尤,又称“兵主”。 被基督教盗用的“天主”,本名“天齐”,又叫天齐嬷嬷、天齐奶奶,很显然是一位女性神灵。 同样,“上帝”也暂时与基督教无关,那玩意儿是利玛窦盗用“昊天上帝”所得。当时盗用的东西很多,比如新约约翰福音第一句话,就生搬硬套的中国本土化“太初有道,与神同在。” 正德年间,就连“耶稣会”都还没有创立,卡米洛属于“方济各会”的修士。 这个修会,早在元朝就已至中国,还设立教区、建造教堂,主要传教于山东、山西、河北、两湖、陕甘、福建等地。 大明开国之后,朱元璋禁止三夷教摩尼教、基督教、拜火教,基督教就此在中国绝迹。“方济各会”显然还不死心,这次随葡萄牙船队来到东南亚,又跟随张璁一起前往杭州。 马六甲是一个绿教国家,被葡萄牙侵占之后,这几年都在大肆迫害绿教徒。 船队行驶在海面上,皮雷斯立于甲板,心情颇为忐忑且兴奋。 卡米洛突然走到他身后,说道“总督阁下,我认为不应该赠送中国三角帆技术。” 皮雷斯笑道“不,主教大人,我的观点恰恰相反。中国人非常聪明,我们才到马六甲几年,到中国广东的时间更是不足三年。可铸造加农炮的技术,已经被中国人学走了。他们之所以还没学会三角帆,只是没有意识到三角帆的优点而已。既然早晚会被中国人学到,为何不提前拿出来,讨中国皇帝的欢心呢” 佛朗机炮最早传到中国,是中国的海商、海盗,把葡萄牙铸炮手给弄走了。 都是些打工仔,国家民族观念薄弱,只要给足了好处,分分钟挖一堆过来。现在福建、广东的中国海船,皆有少量佛朗机炮存在,但中国官方还没将其当回事儿,反倒是准备造反的宁王率先在内陆铸造。 葡萄牙人为了压制奥斯曼,甚至主动教波斯人铸炮,根本就不知道保密为何物。 卡米洛说“希望赠送三角帆和铸炮术之后,中国皇帝能允许我们传教。” “恐怕有点困难。”皮雷斯说。 卡米洛说“为了伟大的主,必须顺利进入中国” 皮雷斯说“主教大人,我必须提醒一句。中国是不可力敌的,中国人也很保守,就算皇帝允许你传教,也应该遵守中国的风俗和法律。万一葡萄牙与中国顺利达成贸易关系,却因为传教而闹出矛盾的话,我想这种情况是谁都不想面对的。” “当然,”卡米洛笑道,“我会尽量讨好中国皇帝,尽量约束我们的传教士。方济各会有在中国传教的经验,我们不需要走平民路线,直接把中国官员发展为信徒,中国教友肯定会帮助我们传教。” 卡米洛所谓的传教经验,是在元代忽悠蒙古官员信教。 卡米洛又说“为了更好的融入中国,我甚至给自己取了中国名字。今后,总督阁下可以称我为李白。” “李白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意义吗”皮雷斯问。 卡米洛解释道“我问过中国船员,李白是中国最著名的诗人。只要我跟这位诗人有同样的名字,中国官员见到我,肯定更有亲切感。” 这就是文化隔阂了,西方人喜欢跟古代名人重名,中国人却特别忌讳这一点。 皮雷斯点头说“这是一个好主意,或许我也该给自己取个中文名。” 卡米洛建议道“你可以叫杜甫,跟李白齐名的诗人。” 皮雷斯说“不,我想取一个中国将军的名字。” “那你可以向中国船员打听一下。”卡米洛说道。 以下摘自东方行记,作者卡米洛。 “1517年的二月,中国船员们在马六甲度过了他们的新年,我与葡萄牙印度总督费尔南皮雷斯德安德拉德阁下,一起跟随这些中国商船前往杭州。” “启程之前,我问一个中国船员,谁是历史上最著名的中国诗人。船员回答,李白。我把李白作为自己的第一个中文名,事实证明这非常错误。中国总督的属官张璁先生,在听到我介绍自己的中文名时,他的眼神就像在凝视白痴” “航行并不顺利,我们在途中遇到风浪,不得不在中国的崖州海南三亚登陆休整。中国官员都很贪婪,我们贿赂了二十斤白银,中国将军崖州千户才允许我们靠岸。” “在遇到风浪时,同行的中国船员,都在大喊天妃娘娘保佑、妈祖娘娘保佑。这是一位中国女性神祇,是所有中国水手的保护神。抵达杭州之后,我了解到更多关于她的传闻。她的灵魂可以化为千万个,然后降生到中国普通家庭。她会惩罚溺婴者,因此她又是孕妇和婴儿的保护神。” “杭州港并不大,我们抵达时,还在扩建当中。但港口很有秩序,是我见过最有秩序的港口。我们的船员被允许上岸,但要交出所有武器” “在此之前,发生了一个美丽的误会。为表达对中国的敬意,皮雷斯阁下以最高礼节,在海港外鸣响礼炮。一位中国海军将领满正,率领舰队将我们团团包围,同行的中国商船也架炮对准我们。中国人,以为我们在开炮宣战。在中国,千万不要亮出武器,即便是在表达尊敬的时候” “杭州城没有乞丐,这令我们非常惊讶。城里的普通市民,都穿得起丝绸,欧洲领主们见了肯定羡慕,中国不愧为丝绸之国” “中国有享用不尽的美食,愿主宽恕我的罪过,我被那些美食引诱,破了戒律方济各会提倡清修,食用粗茶淡饭,创立之初甚至乞讨为生。我并不是为自己开脱,我认为最虔诚的苦修士,也一定会在中国美食面前破戒” “中国浙江总督王渊先生,当时并不在杭州,我们被安排到江淮会馆住宿。这是中国江淮地区的商人,合资建造的商业会所,印度总督阁下甚至能在里面谈生意” “有一位叫黄崇德的中国商人,他的儿子是王总督的学生。他热情接待了我们,邀请我们享用美食,还请我们欣赏中国音乐和舞蹈。那是一种中国歌剧,听翻译介绍,讲述了一对中国情侣的故事。中国歌剧如此优雅动听,每一句歌词,都被写成诗的形式,中国的诗人无处不在” “我们又参观了中国学校,听说那是王总督创办的慈善学校,每个学生都能免费上课,我在学校里见到一种类似阿拉伯数字的数学字符” “王总督的另一位属官唐寅阁下,是天才般的画家,同时也是中国歌剧大师。我见过他的几幅画作,区别于欧洲任何一种绘画风格。他非常睿智和幽默,也向我们打听一些欧洲的风土人情” “印度总督皮雷斯阁下,请求登上城楼参观,被中国官员无情拒绝。我知道,皮雷斯是想近距离观察杭州城的炮塔和箭楼,这是非常愚蠢的主意,难道他还想跟这个东方大国开战” “中国的领土是如此广阔,中国的人口是如此众多,中国有数不尽的财富。明王朝的开国君主,最初甚至只是个乞丐,却统率军队赶走了凶悍的蒙古人。这样的国家,怎么可能用武力征服中国,比奥斯曼帝国更加难以应对,只能通过贸易在中国攫取财富” “在那位王总督回杭州之情,我们仔细打听过他的消息,这是一位中国传奇将军。听说,他出生于中国偏僻的山区,十六岁就在全国考试中得到第一名我必须着重阐述中国的科举制度,它分为小三级、大三级考试,以考试成绩决定官员人选,而不是以血统决定一个人的官职。这是一种完美的文官制度,它使得中国皇帝能够统治广袤国土” “王总督不但全国考试第一,而且是一位天生的将领。中国北方有农民叛军,王总督初上战场,以两百骑兵冲击上万叛军,大获全胜。又多次以少胜多,终于把中国北方叛军剿灭。中国有很多这样骁勇善战的将领,难怪蒙古人会被他们赶走,皮雷斯阁下竟想偷偷观察杭州城的军事防御设施,他不怕王总督生气吗” “曾经称霸中亚的察合台蒙古汗国,听说已经被王总督覆灭了。王总督在二十岁时,率领一千骑兵、三千步兵出征,歼灭数万察合台蒙古骑兵。是歼灭,不是击溃。这是怎样疯狂的战绩他若是一个欧洲君主,肯定能武力统一欧洲大陆。” “王总督拥有完美的品德,他不像其他中国官员那样贪婪,更像隐修会的苦修士。他的总督府邸,甚至设在一座破败的庙宇之中,他因此被所有官员和人民所尊敬。他根本不用使用武力,人们就被他的美德所感召,配合完成他下达的一切政令” “越是了解这位总督,我们就越是迫切想要跟他会面。或许,我可以把他发展为信徒,发展为方济各会的小兄弟教友之间的称呼,他一定会认同方济各会的修行理念” 345【总督见总督】 王渊回到杭州时,已是农历四月中旬。 他没有立即接见佛郎机人,而是查看弗朗机人的报告材料。 张璁拱手道“总制,我在满剌加港派人打探,佛郎机人的海船至少在三十艘以上大部分海船,都有二十门以上的火炮,但好在并无任何大舰,最大的佛郎机海船也就五六百料。” “料”这玩意儿,跟排水量无关,特指船舱容积量,大概1立方丈为100料。 但也可以进行不确切推算,五六百料的海船,排水量大概在吨之间,比中国的战座船要稍大一些如今,大明战座船只剩下几艘,而且年久失修一直没出海。 事实上,葡萄牙印度总督,应该有一艘八百多料的大舰才对。 那艘大舰叫做“海之花号”,排水量有400吨,船体特别狭长,长度足有36米,三桅六张帆。 它是第一任葡萄牙印度总督的坐舰,参与征服索科特拉岛、参与征服阿拉伯搬到,又作为旗舰参加第乌战役。接着,又参与征服果阿,参与征服马六甲,可谓战功累累。 这条船早就超过了正常服役期限,而且在亚洲缺乏大型船坞进行彻底修缮。 果阿公爵洗劫马六甲国王的宫殿,装着60吨黄金、200颗各类宝石,以及其他珍贵货物,满载远航想要回葡萄牙。这等于是让一匹年迈生病的宝马,驮着大胖子走几千里远路,结果只走几里路就累死了。 “海之花号”刚刚出海,就遇风浪沉入海底,财宝尽失,果阿公爵命硬被捞起来。 那批财宝,后来价值26亿美元,都知道沉船地点。但印尼、葡萄牙、马来西亚三国争执不休,谁都无法获得打捞权,于是只能让它继续躺在海底。 王渊让浙江工匠练手的鸟船,就足有四百料,跟葡属印度总督麾下大部分海船相当。 葡萄牙人在马六甲的海船,只有寥寥几艘,比王渊练手的鸟船更大。 当然,海战不能纯比大小,葡萄牙人的火炮确实厉害 等学会了欧洲铸炮技术,王渊就等着哪天,跟葡萄牙人硬刚一场,把马六甲给打下来,霸占东西方海上贸易通道。难不成,葡萄牙人还敢把排水量1000吨的“大亨利号”开到东方来打仗 真要打输了,大亨利号一沉,欧洲一堆国家偷着乐,至少西班牙会高兴得发疯。 正德年间,大英帝国连海盗兴国都玩不起,西班牙只能控制美洲航道,葡萄牙才是海洋世界的霸主。从欧洲到亚洲的航道,全部落入葡萄牙手中,每年都能攫取惊人利润。 而欧洲造船技术,1000吨排水量的大亨利号,已经属于巨舰天花板。同级别的战舰,葡萄牙仅有两艘,西班牙暂时一艘都没有。 不过嘛,西班牙就快追上来了。 “葡萄牙印度总督费尔南皮雷斯德安德拉德,见过尊贵的中国总督阁下。”皮雷斯脱帽弯腰行礼。 马六甲翻译火者亚三说“佛郎机总督向天朝总督大人问好。” 王渊拱手道“幸会” 卡米洛跟着问候“意大利方济各会修士鲁索卡米洛科斯塔佐,很高兴见到总督阁下,愿主保佑你。” 火者亚三翻译道“佛郎机和尚向天朝总督问好。” 王渊再次拱手“幸会” 突然,王渊问火者亚三“你是哪国人看起来不像泰西人士。” 火者亚三说“在下以前是满剌加官员。” 王渊面色一冷,质问道“满剌加王宫都被佛郎机人所占,你不思复国,竟然还做了敌人的翻译该当何罪” 大明是马六甲的父母之国,马六甲国王已经准备流亡,最终目的就是跑去北京请正德爸爸帮忙。 火者亚三吓得噗通跪地“天朝总督大人饶命,在下家里有妻儿老小,不敢不做佛郎机人的翻译啊。” “你若老实听话我自然不追究你的叛国之举”王渊拿捏道。 火者亚三连忙说“但凭天朝总督吩咐。” 王渊笑道“关键时候,自然有用你的地方,你心里明白就好。” 皮雷斯好奇问“中国总督在说什么” 火者亚三一脸惭愧“他骂我叛国。” 皮雷斯有些紧张“他要追究我们占据马六甲吗” 火者亚三眼珠子乱转“得重金贿赂他。” 皮雷斯早有准备,命人抬来一个箱子,说道“中国总督阁下,这是我的见面礼,希望能够获得中国皇帝召见。” 箱子打开,不是白银,而是黄金 王渊见钱眼开,笑道“既然如此诚恳,那我就收下了,全部捐给学校。” 火者亚三连忙翻译“中国总督要把钱捐赠给学校。” 卡米洛顿时佩服万分“总督阁下品格高尚,主会保佑你的。” 火者亚三说“佛郎机和尚在赞美天朝总督大人。” 王渊对皮雷斯说“想见大明皇帝,需进贡五种不同的农作物,而且这些农作物还必须是大明没有的。” 皮雷斯颇为失望,但还是说“返回葡萄牙的商船,已经在做这件事了,明年一定会把农作物带来。” “那就明年再来见皇帝。”王渊说。 皮雷斯又问“杭州市舶司,只颁发给我临时贸易文件,如何能取得长期有效的贸易合约” 王渊笑道“造船技术、铸炮技术,等中国工匠把这些技术都学会了,自然就给你正式的海引文书。若你敢传授有问题的技术,佛郎机别想有一条船进入中国海域” 皮雷斯连忙说“定然不会有假。” 事情就这样议定了,皮雷斯带着无限希望而来,复出了许多代价,却根本没得到实质性回馈。 嗯,准许他暂时在杭州贸易,也算是真金白银的回报了吧。 眼见王渊不想再谈正事,卡米洛突然问“总督阁下,可听说过基督教” 火者亚三翻译“佛郎机和尚问总督大人,是否听说过景教。” 王渊直接呵斥“景教乃三夷教之一,太祖皇帝早就明令禁止。若你敢在大明传教,轻则下狱,重则杀头” 卡米洛一听,面若死灰。 可惜卡米洛不懂中文,否则他定要反驳朱元璋禁止的景教,是东正教衍生出的波斯教派,跟咱正宗天主教八竿子打不着啊。 葡萄牙总督的名字搞错了,真正的总督叫阿尔贝加里亚,皮雷斯只是总督的属官。将错就错吧,懒得改正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346【处理琐事】 王渊窝在绍兴铁厂的四个月,浙江总共发生了两件大事。 浙江来了一位巡抚叫张津,主要巡抚湖州诸县,那里有一群三十年的积年老匪。因为截杀官差,朝廷震怒,专门派张津过去清缴。 张津剿匪跟王阳明差不多,身边就几个随从,还没有王大爷那一帮学生。 他直接跑到杭州北关来要钱,喻智按规矩拨了三千两。 张津立即拿着钱去湖州赴任,借调两千卫所士卒,把二千两银子当军费,亲手发到每个士兵手中。又勒令当地富户捐粮草,练兵一月,开始剿匪,令行禁止,不扰百姓,以奇谋擒拿匪首。 如今,张津还在湖州做巡抚,继续清缴太湖水匪。但升官文书已在半路上,因功擢升户部右侍郎兼左佥都御史。 这位老兄,也是能文能武的干臣,而且还是王阳明的至交。他在好几个省都剿过匪,大小数十战无有败绩。以前做宁波知府时,恩威并施压服倭寇,离任时日本人主动帮他拉纤送行。 相比张津巡抚湖州而言,浙江发生的另一件大事,就让人非常败兴了。 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派人带两万贯大明宝钞,前来浙江兑换成白银,而且还是按官价兑换。 浙江三司官员,根本不甩这些锦衣卫,但镇守太监王堂却怂了。两万贯宝钞,全都落在王堂手里,必须在限定日期内帮钱宁换银子。 堂堂一省镇守太监,做成这副鬼样子也够窝囊 得知王渊已回杭州,顿时有二十多位商贾,齐刷刷跑来总督府喊冤。 王渊问道“也就是说,锦衣卫把宝钞塞给王堂,王堂又把宝钞强行塞给你们” 一个商贾说“一贯宝钞,官价就是一两银子。这不是坑人嘛” “请总督老爷,为我等小民做主”商贾们纷纷磕头。 王渊在浙江已经树立威信,官民绅商虽然对他颇多畏惧,但同时也对他信服有加。否则的话,这些商贾根本不会来喊冤,因为面对的是锦衣卫和太监,再倒霉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王渊想了想,笑道“王堂要银子,你们给他便是。换来的宝钞,全都交给本督,如果还能找到宝钞,一并送到总督府来。” 三日之后。 王渊召见那几个锦衣卫,领头的只是一屈屈百户。 “胡百户,”王渊没给好脸色,“钱宁明知我是浙江总督,还派你等到浙江摊派宝钞,是故意要落我王某人的面子吗” 胡百户连忙跪伏,解释道“不敢。朱指挥钱宁并非只照顾浙江,江南数省皆已派遣缇骑兑换宝钞。” 王渊总感觉钱宁是个智障,要那么多银子花得完吗 一个省强行摊派两万贯,江南数省就是十万两银子。这银子赚得颇为痛快,却把地方上的文官和太监都得罪完了 王渊说道“你等也是听命行事,我不愿横加为难。这样吧,搜刮来多少银子,半月之内全都退回去。我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胡百户硬着头皮说“王总督,我等并未违法。大明宝钞乃朝廷所发,官价也是太祖定下的,敢拒收宝钞才是藐视国法。” 王渊笑道“那好,我正巧手里缺银子,也存着几万贯宝钞。来人” 早就准备好的五万贯宝钞,直接扔在这些锦衣卫面前。 王渊面色一冷“大明宝钞,不得拒收,把你们手里的银子都拿来。” 胡百户说“王总督,你不能强买强卖啊。” 王渊问道“你们就没强行摊派” 胡百户说“浙江镇守太监王堂,自愿兑换两万贯宝钞,其中并无强买强卖。” 王渊说道“本督一向守法,自然也不会用强。这样吧,你们暂且留在总督府,哪天自愿兑换宝钞,哪天就可以回京复命了。” 胡百户张了张嘴,想说些狠话,却欲言又止。 地方官居然敢擅自扣押锦衣卫缇骑,这他娘叫什么世道 胡百户生怕自己死在浙江,突然大声说道“吾等自愿兑换两万贯宝钞” “两万贯不够啊,我手里有五万贯。”王渊笑道。 胡百户自认倒霉,敞开了说话“王总督,咱们兄弟手里,也就不到三万两银子,请留些路费让我们回京。” 锦衣卫很快搬来银子,然后灰溜溜滚蛋,甚至都不敢留在杭州。 “你等出来吧,”王渊说道,“谁出了银子,自行取回便是。” 商贾们全程偷看,此刻佩服不已。一番感谢之后,拿着银子各回各家,到处宣扬王总督智斗锦衣卫的故事。 嗯,王渊净赚六千多两,都是锦衣卫在浙江敲诈来的 商人们离开之后,刚刚到任的宋九龄,也主动前来拜见总督。 王渊微笑问“宋主事,你可愿做清官” 宋九龄居然顺杆往上爬,主动执弟子礼说“回禀总制,在下愿做清官,更愿为总制开海筹措银两在下一向佩服总制之文韬武略,恨不能追随左右,今日有幸,喜难自禁” 钞关职务一年一任,浙江北关主事喻智,已经回京述职去了。 眼前这个宋九龄,便是新任浙江北关主事。 宋九龄本以为自己捞到个肥差,结果上岗之后才发现,钞关吏员早就被总督给控制。而且,他还听到许多恐怖传闻,哪还敢往总督的枪口上撞 这货是山西人,座师为首辅梁储,房师为翰林院修撰李廷相。 梁储身为内阁首辅,而且是南方人,怎会重用一个小小的山西三榜进士李廷相只是翰林院修撰,也帮不上他什么忙,宋九龄能捞个钞关主事的肥差已属撞大运。 既然没得贪污机会,那就干脆投到王渊门下,踏踏实实做清官,又得名声又有政绩 其实小贪也是可以的。 水至清则无鱼,只要别太猖狂,钞关的官吏贪污少许,王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南关的张钺也快离任了,新任钞关主事,估计也会选择投靠王渊。 王渊也不辜负自己人,他跟吏部尚书陆完早有默契。 之前离任的“清官”喻智,因为上缴钞关税银,是往年的十倍左右,政绩考核得到最优等。从正七品的户部分司主事,一跃变成从六品顺天府推官 看似只升一级,其实属于质的飞跃。 进士出身正七品打底,许多人兜兜转转好几年,还是一个正七品而已。而喻智只做三年官,就迈过了这道坎,履历非常漂亮,今后前程似锦。 张钺虽然还未正式离任,王渊也早就给他安排好,从六品的州同知,具体哪个州由陆完决定。 陆完这家伙人品恶劣,到处寻找政治盟友,无非是想入阁而已。只要王渊不找他麻烦,他就愿意帮王渊提拔人才,如果关键时候王渊能说几句好话,陆完必然往死里跪舔王渊。 要知道,陆完这堂堂吏部尚书,竟连太监和武将都舔,毫不掩饰的背叛杨廷和派系 处理完这些琐事,王渊便跑去慰问铸炮工匠们。 347【铸炮与回京】 朱元璋非常自信,不禁刀枪便罢,强弓劲弩也不禁,民间只禁盔甲与火器。 火器刚开始管控严格,只允许中央直属三局打造。后来中央出品的火器不堪用,于是把火器铸造权下放地方,各省布政司和都司都可以铸造火器。 到正德年间,广东和四川出品的火铳最为可靠耐用 王渊想要铸炮,必须跟浙江布政司或者都司合作,自己私造便有谋反的嫌疑。 浙江都司兵仗局。 一群大明工匠,正在跟葡萄牙铸炮师,学习如何制造炮模。 炮模便是用来浇铸炮管的模型,想要铸造一架大炮,九成时间都花在做炮模上,需耗时一个月到几个月不等。 王渊叫来工匠打听一番,基本理清大明和欧洲的造炮手段,分为“锻炮法”和“铸炮法”两种。 “锻炮法”用于制造铁炮,中西方的技术完全相同 第一种锻炮法将锻铁通常是低碳钢打成铁板,焊接成圆筒形炮管,或者将铁板直接捶打成炮管再焊接。 第二种锻炮法将锻铁敲打成条状,用铁条卷成炮管,用于制造小口径铁炮。而大口径铁炮,则是将铁条卷出内管,再一层一层套加固铁环,就跟箍桶一般英语的炮管和木桶是同一个单词。 这两种锻炮法,都容易炸膛 因此,现在大量采用“铸炮法”,浇铸铜炮成为主流。但本钱不足的,也只能浇铸铁炮,这玩意儿比锻造铁炮更不靠谱,因为浇铸过程中会产生大量气孔。、 至于钻炮管技术,还得再等两百年,正德年间无论东西方,都没那能耐在铁坨坨上钻洞。 其实铁炮容易炸膛的缺点,在明末已经渐渐克服,且不像西方那样各种套用加固铁箍。 一种办法是铁芯铜体,利用铜铁熔点不同,在铁胎上浇铸青铜。铜凝固时热胀冷缩,压紧里面的铁胎炮管,这种炮比铁炮耐用,又比铜炮便宜。 一种是熟铁芯、生铁外壁炮,优点比铜铁合铸炮更明显,且更加便宜,利于大量生产。 明末的铸炮技术,已经不输给欧洲,总打败仗是因为国家出了问题。以文御武、收税困难、党争不断再好的技术,都无法推广;再好的将领,也会被文官坑死;再厉害的文官,也难以施展自己的才华。 以前这些铸炮技术,王渊都不会。 他会坩埚炼钢就可以了,克虏伯早期钢炮,便是用坩埚炼钢浇铸出来的,也就领先西方几百年而已 王渊见葡萄牙铸炮师,用杉木制作炮模,工作效率低得可怜。这样铸炮,等火炮铸造出来,王渊早就被皇帝召去北方打仗了。 “召集全省技艺最精湛的铜匠”王渊立即下令。 铜匠们陆续来到杭州兵仗局,王渊问道“你们铸造大型铜器,是用什么方法制模” 一个铜匠说“失蜡法。” 王渊说道“那就试试用失蜡法制作炮模。” 需要几个月时间的木制炮模,用失蜡法一个多月就搞定。先用蜂蜡做成铸件模型,再用耐火材料填充泥芯、敷成外范,加热烘烤后蜡模熔化,一个炮模就这样轻松制成。 王渊害怕耐火泥范承受不住钢水高温,还专门命令工匠掺入石墨。 整个过程,把葡萄牙铸炮师看得目瞪口呆。 接下来,便是把炮模运去绍兴铁厂,用坩埚炼钢法炼出钢水,然后直接浇铸成钢炮。 世界上第一尊真正意义上的钢炮,就此诞生 按葡萄牙人的叫法,这是一尊舰载加农炮滑膛,口径17厘米,全长225厘米,弹膛长216厘米。可发射12磅重石弹,或者30磅重铁弹欧洲此时还没用弹重量来区分火炮。 按大明的叫法,这是一尊五百斤炮。 它为什么比大明的火炮先进 除了射程远之外,还有射速优势。有一个母铳主炮管,另有五个子铳副炮管,子铳相当于火炮的药室部分,可在子铳填装弹药,轮流安入腹部的长口内发射,属于欧洲早期后装炮的改进型。 “这是钢炮”葡萄牙铸炮师们,围着火炮不敢置信。 这些家伙偷偷打量炼钢炉,却根本看不明白。他们不知道坩埚加了石墨,也不知道有助熔剂存在,便是回去禀告葡萄牙总督,也根本不可能用坩埚炼钢。 五百斤的钢炮,已经是铸造极限,动用了整个铁厂的十多座炼钢炉。 王渊也不打算把铁厂搬迁到海边,万一遇到海盗突袭怎么办倒是杭州城外可以开分厂,专门为铸炮提供钢水,那里有钱塘水师护卫着,一般而言是没有问题的。 拉出去试炮,45度仰角射击,最远射程超过1500米。 但若是海战,六七百米为最佳射程,太远了便精度不够,能不能命中全看运气。 王渊又让葡萄牙铸炮师,与中国的铜匠、炮匠联手,制作小型野战加农炮。炮身上装轮子,仅重百余斤,可发射石弹、铁弹和散弹,射程勉强达到500米。 一口气造了二十门,还顺便铸了许多铁弹。 这样批量生产火炮,放在十六世纪是不可想象的,只能说坩埚炼钢法属于超时代的发明,它本该两百多年后才能问世 但它的技术原理,确实又不复杂,只需解决坩埚的耐热问题,以及解决助熔剂的问题便可。 王渊动用绍兴民夫,运送火炮前往杭州,打算搭乘海船在天津登陆。 再晚,朱厚照就要骂娘了,因为这时已经是六月份。 王渊的浙江总督职务还保留着,一切工作交给张璁代理。 投奔总督的侠客宁搏涛,带着一帮太湖水匪,已经整体编入钱塘水师。王渊为宁搏涛弄来个副千户官身,算是监督浙江备倭总督满正,免得满正吃空饷把水师给练废了。 新来的浙江南关主事,被王渊敲打一番,继续扣留木材给水师造船。而铁厂与浙江都司,也继续展开官民合作,为还没造好的海船浇铸火炮。 这些练兵、造船、铸炮的钱,都挪用自钞关和海关税银。 得知王总督即将回京,浙江士绅痛哭流涕、如丧考妣,自发组织起来在港口相送。这场面,让决定留在杭州的传教士卡米洛,更加深刻的认识到人民对总督有多么爱戴。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348【后膛炮是主流?】 王绍、汤沐、原轩、徐蕃、梁材、李隆等浙江官员,集体恭送王渊登船,此刻心情极为复杂。 他们作为浙江三司官员、杭州知府,虽然看不惯王渊的许多做法,但却无法否定其功绩。 浙江三司,是有关税分成的,地方小金库迅速充盈。 浙江布政司,更是靠铸造铜钱,搞白银外汇赚了无数,两位布政使趁机捞银子还不算贪污。 浙江都司李隆,现在又跟绍兴铁厂合作铸炮,每铸一门炮他都能渔利。而且,这家伙不知从哪弄了一艘海船,派遣心腹大摇大摆的做海贸,比以前从海盗那里收孝敬银子赚得更多。 杭州府明显更加繁华热闹,但凡心思活络的小民,挑担上街卖零食都能养家。许多闲散居民和郊区农民,都被拉去码头那边谋生,甚至有小商人开办洗衣房,雇佣农妇专门为海员洗衣服。 关于妈祖转世的传说,已经通过戏曲、,以杭州为中心迅速扩散。送子观音怒目像,更是在全省范围内铺开。 杭州府各大县城,已有半年无人敢溺婴。至于其他各府,以及乡村地区,不说溺婴现象绝迹,但也明显减少了许多,婚嫁奢靡之风亦稍微遏制。 这一切,看得见,摸得着。 大家对总督的观感,又怨,又畏,又敬,又爱,反正不能简单概括出来。 当然,也有想法简单的。 比如两浙盐运使吴大有,漕粮总督徐廷光,巡盐御史刘栾等人。他们被王渊吓得躲到外地,听说王渊要走,又假惺惺跑回杭州,热情备至的礼送王渊回京。 只有商人,对王渊最为爱戴,甚至将其奉为财神爷,他们舍不得敬爱的总督大人离开啊 在多达上千人的送别之下,王渊带着夏婵、袁达,以及五百神机营登船。另外还剩下五百火铳兵,留在杭州供张璁调遣,免得有不长眼的闹事儿。那个叫张慕的皂吏,王渊用起来颇顺手,也暂时留给张璁使唤。 有几个物理学派弟子,留在杭州工商学校,担任老师并推广物理之学。 “恭送总督” 二十多位府学士子,站在码头遥遥作揖,他们属于王渊的脑残粉,甚至有人自发加入物理学派。 与此对应的,是王渊的无脑黑,这种士子在杭州还为数不少。 何瑭、桂萼、常伦等人,待船队消失于海面,才结伴返回城内喝酒,并商量如何压服那些士绅总督回京,有些家伙必定要跳。 船舱内。 火者亚三小心翼翼问道“总督大人,天朝今后真的要为满剌加复国吗” 王渊笑道“这话我可没说过。” 火者亚三道“总督大人在杭州建船造炮,肯定是有用途的,许是想效仿三宝太监下西洋。而满剌加遏制航道咽喉,总督大人怎容许弗朗机人占据” “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做好翻译即可。”王渊说道。 火者亚三说“若有朝一日,总督大人率巨舰驱逐佛郎机,在下愿效犬马之劳别的不敢要,在下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土地。” 王渊只是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火者亚三这次北上,是给王渊做翻译的。 那些葡萄牙铸炮师,落到咱王总督手里,等于刘备借荆州,明摆着有借无还了。理由很直接,就说自己没有熟练炮手,想把这些铸炮师带回北京帮忙训练炮手。 葡萄牙总督对此无所谓,几个铸炮师而已,如果能讨得大明皇帝的欢心,那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葡萄牙早就占领了印度果阿,并建起亚洲最大的造船厂和铸炮厂。马六甲的工匠不够,去果阿弄一批过来就是,皮雷斯的身份可是印度总督。 王渊把铸炮师们叫来,火者亚三担任翻译,在船上继续跟他们讨论火炮问题。 有个巨大疑惑,一直盘旋在王渊心中,为啥在十六世纪初,葡萄牙火炮全都是后膛炮 王渊问道“欧洲有前装火炮吗” 一个铸炮师回答“如果是用于攻城,那么全都是前膛炮。如果用于野战或海战,则以后膛炮居多。” “为何如此”王渊追问。 铸炮师说“因为前膛炮威力大、射程远,用于攻城最有效。而后膛炮射速快,用于海战和野战更实用。” “原来如此,”王渊又问,“后膛炮为什么威力小、射程近” 铸炮师说“因为炮膛漏气。” 早期后膛炮,在景泰、成化年间,就已出现于欧洲。 别一提起“后膛”,就觉得它比“前膛”先进,早期后膛炮的致命缺陷是火药气体外泄 大概再过三十年,葡萄牙人的火炮,就会逐步由后膛转为前膛,并且之后两百年都是前膛炮的天下。 传到中国的佛朗机炮,目前已算世界巅峰,因为它属于欧洲早期后膛炮的改进型,子母铳的设计能稍微减少火药气体外泄,并且射速也因此提高不少。 “老爷,喝粥。”夏婵端着八宝粥进来,脸色苍白,走路发飘。 王渊捣鼓着火炮,头也没抬“放下吧。你回去多休息,晕船可不是一两天能适应的。” 夏婵说“吐了几次,感觉好多了。” 王渊说“那坐下吧。” 夏婵站在旁边,好奇问“老爷在做什么” 王渊道“看能不能把火炮改进一下。” “哦。”夏婵不再说话。 佛朗机炮怎么说呢,完全颠覆王渊对火炮的认知,它有点像放大版的老式后膛枪。 炮腹是开放式的,开了一个巨大的槽。 炮手可提前将铁弹和火药装入子铳,射击时直接将子铳安进开槽炮腹,再楔上固定子炮用的炮闩就可点火。 这种火炮,射速快,散热快,换弹快,不到一分钟就能发射一次。 而且安全性很高,子母炮铳分离,不用担心炮管过热而引起火药自燃。子铳承担大部分爆炸压力,用坏了更换子铳就行,主炮身的使用寿命超长。王渊如果想省钱,可以用熟铁做主炮身,只用钢浇铸子铳即可。 但是,气密性超级差,严重时可能炸膛,并且射程近、威力小,非常不适合做重炮。 王渊在船上思考好几天,抵达天津时直接选择放弃。 这种炮尾、炮腹设计,根本没法改进气密性。想要不漏气,必须重新设计炮腹,那等于王渊自行设计一种全新的火炮。 如果称霸海洋的葡萄牙人,普遍使用这种火炮的话。那么可以推测,此时的火炮属于海战辅助,威力太小很难将敌人击沉,关键时刻还得靠接舷战才行。 不过嘛,用于陆地野战堪称利器,几十秒一发的火炮,你在十六世纪初上哪儿找别家去 天津海边,织布厂的工人,早已等候好几天。 二十门火炮和弹药搬下船,再将棉布搬到船上。海船继续前行驶向日本,工人们划船运载火炮前往天津卫,然后顺着大运河坐船直奔北京。 朱厚照已经催了好多次,让王渊快点带兵出发。 349【提着野太刀去户部问罪】 浙江官员应该感到庆幸,他们只是遇到王渊而已,北方边镇的武将们才是真倒霉。 越接近秋天,朱厚照治军就越严。 陕西行都司都指挥佥事陈源,只因买马茶马贸易吃了回扣,被皇帝派去巡视的心腹发现,直接削职为民,并且追缴赃款 若放在以前,这也就罚俸的小事儿,顶多进行降职处理。 朱厚照在边疆治军卓有成效,大量空虚兵员被补齐,重要卫所实现五日一操,军饷也最大程度的发放到士兵手中。 就是,钱粮不够了 王渊回到北京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家里见老婆孩子,而是直接提刀冲向户部衙门。 今年的新科进士,有些已经在户部实习,见此情形惊得瞠目结舌。 “这便是王侍郎” “除了他,谁敢提着刀子到户部” “那是什么刀好长啊。” “倭刀,我在南边见过,只是没见过这么长的倭刀。” “这刀比人都高,怎么出鞘啊” “嘿,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这时候了还聊刀的事情。” “不然呢,你敢上去挡着” “” 户部尚书石玠迎出来,对王渊手里的野太刀视而不见,反而质问道“王侍郎为何执兵刃到户部” 王渊拖刀而行,刀鞘弃于地上,边走边说“陛下来信,命我执刀问石尚书,他要的粮饷为何还没到若是筹不齐粮饷,便让我将石尚书一刀砍了。” “那你就砍吧,”石玠伸出脖子,“户部钱粮不够,巧妇乃为无米之炊。” 王渊冷笑“自我总督杭州以来,浙江北关税银翻了十倍,去年底便运送三十万两白银进京入库。还有杭州海关,虽然只是初步开海,去年底也运了五万两银子到户部。这三十五万两白银,都被石尚书私吞了不成” 石玠鬼扯道“各地赈灾皆需银两。” 王渊气得不行“我若不去浙江,便没有这三十五万两,难道户部的日子就不过了” 石玠叹气道“若没有王侍郎的银子,许多地方的灾情就难以赈济。” 这位清流吓唬不住,王渊也懒得装腔作势了,他指着一个户部佐官说“把我刀鞘捡来。” 佐官连忙捡起刀鞘,小跑过来递给王渊。 “进去说吧。”王渊收刀回鞘。 石玠引着王渊回自己办公室,大喇喇坐那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王渊接过吏员端来的茶水,跟石玠聊道“去年建海港用了许多银子,今年浙江北关的税银,至少能上交户部四十万两。杭州海关的税银,也能上交户部二十万两。” “真的”石玠终于沉不住气。 王渊反问“我骗你作甚” 石玠怒道“历任浙江北关主事,竟贪污至斯也。往年的税银三万两不到,王侍郎一去浙江,便能上交四十万两” 王渊笑道“小小北关主事,哪能一个人贪几十万两从地方到京城,层层贪腐而已,我这次整顿北关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石玠居然拱手说“王侍郎一心为国,鄙人佩服之至。” 王渊又说“杭州海关那里的税银,每年都会增长不少,估计十年之内能每年上交百万两。” “百万两”石玠难以置信。 王渊说道“这还是分润给地方,又分润给陛下之后的银子。” 石玠是北直隶人,且一直在北方为官,根本没去过南方。他跟海商利益集团毫无瓜葛,此刻竟问道“开关一处便有百万两,何不多开几处” “哈哈哈哈,”王渊忍不住大笑,“石尚书,去年我只在杭州开关,你就站出来反对,我哪有能力多开几处” 石玠有些尴尬,他反对开海,只是想当然而已,认为百害而无一利。现在听说一处海关就能上税百万,他自己又是户部尚书,怎能不动别样心思 这位清流,如果一直当户部尚书,估计会成为坚定的开海派 王渊突然话题一转,问道“石尚书迟迟不发粮饷,是想逼着陛下回京” 石玠不言语,算是默认了。 这馊主意,是大臣们集体想出来的。 皇帝不是想御驾亲征吗粮饷不够,看你怎么亲征,到时候还得乖乖回来。 王渊又问“石尚书,以陛下的性格,会因为粮草不够而放弃打仗吗既然无用,那为何还要扣发粮饷若因为石尚书不发粮饷,导致陛下亲征战败,再来一个土木堡之变,石尚书当得起这个罪人吗” 石玠额头开始冒汗,“土木堡之变”这句话太渗人了。 历史上,石玠本打算一分粮饷都不发,被朱厚照连番催促,他顶不住压力才发了一半。而朱厚照就是用这半额粮草,亲自跟蒙古小王子开瓢,并且还打了一个大胜仗。 幸好当时打赢了,朱厚照心情愉快没追究,否则石阶必定丢官下狱。 “唉,”石玠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叹息道,“陛下要得也太多了,张口就是百万两银子。我发去一半,已经使出浑身解数,若没有王侍郎弄来的三十五万两税银,户部现在都揭不开锅了。” 王渊说道“石尚书巡抚过边镇,自然晓得糜烂到何等程度。陛下想一年时间就整顿边军,花出去的银子能不多吗” 石玠苦笑道“那就再拨二十万两,绝无更多的可能。若陛下和王侍郎还不满意,便一刀将我砍死便是。” “二十万两也行,”王渊说道,“我半个月后,要率六千士卒出征,石尚书帮我筹集一下粮草。” “真要打仗了”石玠正色道。 王渊说道“能不能打仗,就看蒙古小王子会不会南侵。他前年大举南侵一次,去年没什么动作,今年很可能又大举南下。若蒙古小王子要来,必定是秋天出兵,最早不过九月,最迟不过十月。” 石玠担忧道“陛下从未打过仗,他能应付吗” “不知道,”王渊说道,“估计陛下自己心里也没底,所以才多次写信催促我北上。陛下亲率万余士卒豹房边军,张永又掌握万余边军,我再带六千人过去,地方卫所也能出几万,那大明兵力至少五六万。若不轻敌冒进,据城而守等待战机,再加上陛下亲征,没有武将敢玩忽职守,遇到蒙古小王子还是能打的。” 石玠问道“若鞑靼兵力十万以上怎么办” “那就安心守城呗,”王渊笑道“若陛下不在,我还敢冒险。陛下亲征,我可不敢乱来,只能以守城为主,寻找战机吃掉敌方小股兵力。” 石玠联想到王渊的历次战绩,感慨道“有王侍郎在,我心里稍微踏实些。若无王侍郎,真不知陛下会怎么打仗,他这番举动快吓死满朝文武了。” 王渊起身说“石尚书,六千士卒的粮草,就拜托阁下了。我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准备,儿子生下来,现在都还没见过呢,我也想快点回京陪妻儿过安适日子。” 石玠说“六千大军的粮草,包在我身上,战争之事就拜托王侍郎,千万要维护陛下周全。” “竭尽全力而已。”王渊拱手告辞。 石玠亲自把王渊送出户部衙门,这变故把众人看呆了,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和好的。 怎么和好 银子呗 去年户部多出三十五两税银,王渊还保证今年又能多出二十五万两,而且税银似乎还能逐年递增。作为穷得叮当响的户部尚书,石玠必须跟王渊搞好关系,这位可是财神爷 350【三省总督】 “恭迎老爷回家” 黄峨带着高级家仆,在正门口迎接王渊。 香香和绮云这两个异族女子也在,香香又长高了些。绮云就蹿得更快,十岁的小姑娘,一年时间长高两三寸。 “二哥,”黄峨从奶妈手里要过孩子,报道王渊跟前,“这是初一,就等你回来起大名。” 大年初一生的,小名还叫初一,颇有“启年”之意,难道叫王启年 王渊自个儿悄悄汗了一下,他穿越前偶尔也,“王启年”这金牌配角到处跑,在好多书里都能见到影子,总不能给儿子起一个配角的名字吧。 正月初一,明代的元旦节。那么叫王元,还是王旦 似乎都不好。 这一天是岁之朝,那么叫王朝 还马汉呢 这一天又称元朔,那么叫王朔 嗯总感觉在骂人。 “叫王素吧,”王渊解释说,“素,本也,质也,诚也。连字也一并取好了,就字太素。太素为质之始,他正月初一降生,希望能为大明带来本质的革新。” 黄峨顿时眉开眼笑“素儿,好名字” 睡梦中,王素皱皱眉,似乎对这名字不太满意。 黄峨迎着王渊从正门进入,香香作为妾室,只能跟家仆们一起走侧门。王渊并未纠正这种人格上的不平等,否则他该怎么跟黄峨解释,居然为了一个妾而逾越礼制 入宅之后,王渊和黄峨说了一阵私房话,管家周冲就来汇报情况。 主要是庄田和养鸡场的收入,这方面都交给周冲打理,家宅则由黄峨亲自在管。 庄田也就那样,除非发明化肥,否则很难变出花来。 养鸡场的规模却不断扩大,现在养着大概六千多只鸡,培植的蚯蚓早就不够用了,很多时候都得拿粮食作为饲料。 随便听了一遍,王渊也没放在心上,反正他的各处产业,都会随机派学生有酬劳去定期查账。 “阿黑还好吧”王渊问道。 这次未把爱马带去杭州,反正又不打仗,没必要长途跋涉瞎折腾。 周冲回答说“回禀二哥,除了夜食,白天都是我亲手喂的。我每天都给阿黑刷毛,还牵它四处溜溜,一直都很精神呢。” 王渊笑道“走,一起去瞧瞧。” 马的寿命有二三十年,最高记录可活六十岁,阿黑现在还是一匹中年马,但再过几年就要步入老年马的行列。 来到马棚,阿黑一眼认出主人,亲昵的靠过来磨蹭。 它有四匹母马做老婆,已经诞下六个子女。 长子甚至都三岁了,颇为神骏,训练之后可以骑着去打仗。王渊打算赠送给袁达,毕竟袁达常年跟随左右,上战场的时候很多,正好缺一匹堪用的好马。 “袁二,这匹马是你的了,赶紧好好训练一番。”王渊说。 袁达咧嘴笑道“谢谢二哥。” 周冲说道“平时都有训练的,袁二哥只需跟它熟稔感情即可。” 王渊骑着阿黑,袁达骑着阿黑的儿子,两人绕着王家宅院跑了一圈,这才浑身舒坦的回去吃饭。 黄峨照旧把香香喊来,夏婵和绮云守在旁边伺候。 许是一年未见,香香生疏了些,怯生生喊道“夫君。” 王渊微笑赞许“不错,口音正了很多。” 香香说“姐姐一直在教我说汉话,我跟绮云已经能背三字经和千字文了。对了,王爷朱当沍遣人送宝刀的时候,父亲也送来了书信和毛线,我学着给夫君和姐姐各织了一件毛衣。” 西域那边,情况已经稍微好转,不过暂时还有点缺粮食。 毛纺厂发展得不错,毛料在甘肃颇受欢迎,能换取粮食、茶叶和铁器。蒙古部落纷纷剪羊毛,送到吐鲁番交换日用品,当然偶尔也跟甘肃搞茶马贸易。 叶儿羌汗跟西凉王朱当沍,在戈壁滩上会盟立誓,各自承诺不会攻击对方。 朱当沍自然是要种地发展,他的本钱太薄弱。 叶儿羌汗同样得稳固内部,顺便在去年疯狂进攻撒里畏兀儿。 撒里畏兀儿人,广泛居住于南疆地区,全部都信奉佛教。他们就在叶儿羌汗国旁边,宗教信仰还不同,实力又弱得很,自然成为叶儿羌汗的主要目标。 历史上,这些信奉佛教的撒里畏兀儿人,大部分被迫迁到甘肃,形成一个全新的民族裕固族。 但现在嘛,这些人遭受叶儿羌汗国攻击,一些迁往吐鲁番诸城,一些迁往哈密诸城,大大增加了中国西域地盘的人口。西凉王朱当沍,也因此总算不缺人口了,几乎恢复到满速儿统治时期的水平,而且新增人口全是佛教徒。 “对了,”黄峨突然问道,“我听婵儿说,你在杭州收了一个养女” 王渊点头道“算是养女吧,请了个奶妈带着,已经半岁多了。孩子太小,我怕她受不住海上风浪,就没有一起带回北京。” 黄峨颇为好奇“怎么突然想起收养女” 王渊解释说“江南数省,有溺婴陋俗。一来嫁娶奢靡成风,嫁女儿容易破家;二来迷信女婴头胎不吉利,不溺死就不能再生儿子。因此溺毙女婴者众,估计是有人舍不得溺女,又怕嫁女破家,便把女儿遗弃在总督府外。” 夏婵虽然去了一趟浙江,却不知道这种事,与黄峨、香香、绮云一起惊呼“还有这种风俗” “好可怕啊,父母怎忍心溺死亲生骨肉”黄峨难以置信道,“以前我还体会不深,生了素儿之后,才知道做娘的心情。便是素儿睡久了不动,我都怕他有甚意外,非得探一下鼻息才能放心。那些溺女的父母,难道良心不是肉做的吗” 王渊叹息道“小民溺女,虽然残忍,但还勉强可以理解。我最痛恨的是那些大户,明明养得起女儿,也出得起嫁妆,就因为迷信传闻而溺女洗儿。成化朝状元李旻的第三房独孙李伯汉,就因为溺女被我充军了,还把李伯汉的母亲和妻子一起送去教坊司。” 黄峨有些同情,说道“便是惩责他的妻子,也没必要将他母亲论罪吧。” 王渊脸色难看说“经钱塘知县常伦审讯,溺婴这个决定,就是李伯汉的母亲做主的。她自己只生了一个独苗,儿子娶妻多年未曾生育,害怕抱不成孙子,于是下令把孙女溺死。李伯汉此人愚孝,母亲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黄峨顿时无言以对。 王渊又说了一番自己在浙江的做法,把她们听得哭笑不得。 夏婵忍俊不禁道“难怪总督府有人问我,王总督平时在家是不是也用法术,夏天热了是不是能把屋子变凉快,原来老爷能够沟通神灵啊。” 众女大笑。 饭后,儿子终于睡醒了,王渊抱过来逗弄几下,便惹得素儿哇哇大哭,连忙将其还给奶妈拍哄。 当天下午,几个朋友和弟子,前来王家拜见叙旧。 夜里,无话,省略。 第二日,王渊又去豹房面见皇贵妃,接着便是整军准备出征。 朱厚照处心积虑要亲征,先让太监张永,带着万余京营精锐出发,借口是蒙古蛮子又来扣边。接着自己轻装逃跑,再让许泰等人带豹房边军出征,皇帝现在手里的直属部队就有两万多人。 但朱厚照还是心里没底,又让王渊带六千士卒支援。而且那六千士卒,都是王渊亲自训练过的,指挥起来应该不存在什么问题。 王渊这次的临时职务,是以兵部右侍郎的身份,担任山西、陕西两省总督。 还有,王渊的浙江总督也没卸任,实打实的三省总督。 三省总督,或许翻遍中国历史能找出来,但同时总督不相连的南北省份,却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351【王二出征】 这六千士卒,跟江彬的边军一样,平时都在豹房进行训练,还被朱厚照赐名“神枪营”。 待遇超好 皇贵妃明显受到皇帝影响,居然亲自骑马,带着王渊去豹房校场接手部队。而她身边的侍卫、太监和宫女,早已见怪不怪,纷纷跑路跟随其后。 “驾” 皇贵妃挥鞭前进,策马奔驰。 王渊哭笑不得,骑着马儿追赶,不片刻就已来到校场。 神枪营士卒早已集合完毕,见他们二人到来,齐刷刷单膝跪地大呼“拜见贵妃娘娘,拜见王侍郎” “平身” 皇贵妃根本没下马,而是骑马跳上将台。 这些士卒,早已不是清一色长枪兵。而且淘汰了部分老弱,有将近一千人,是从其他部队补充过来的精兵。 刀牌手两千人,武器为盾牌、腰刀和标枪。 长枪手两千人,武器为长枪、腰刀和标枪。 大弩手两千人,武器为大弩和腰刀。 皇贵妃对王渊说“王侍郎,这些士卒就交给你了,望你能助陛下击败鞑靼贼寇。” 王渊说“臣竭尽全力。” “驾” 皇贵妃说完便骑马离开,似乎不想多跟军队接触,毕竟她“后宫干政”就遭到非议。 王渊翻身下马,拿出兵部文书,交给定国公徐光祚“有劳” “不敢。”徐光祚态度热情。 在明代,皇帝是军队最高统帅。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互相制衡,都督府有统兵权,兵部有调兵权。 土木堡之变以前,都督府权力极大,不仅掌控军队的管理、训练、生产,还可以参与中央的重要军事决策。 土木堡之变以后,都督府几乎被兵部架空。地方部队的管理、训练、将领升迁、军情声息等权力,全都被兵部给抢走,都督府现在也就能管一管京营。地方部队的各项事务,只需拿到都督府走个流程。到明末,干脆流程都不走了,都督府彻底成为摆设。 于谦为什么会死 且不说政治斗争,他当时掌握的权力太恐怖,实际拥有兵部的军政大权、都督府的军队指挥权和管理权。这等于集兵部和都督府权力于一身,换了新皇帝上台,哪能容忍得了这般存在 于谦虽然死了,他夺走的都督府权力,文官们却不愿意还回去。 眼前的定国公徐光祚,其临时职务,便是替都督府训练这六千士卒。但士卒们平时在豹房,他也就挂个名而已,真正训练由其他人代理。 这货也不在乎,他身为勋贵,却喜欢跟文人打交道。平时爱热闹,爱嬉玩,一手漂亮书法可令王渊汗颜。 嗯,徐光祚还是足球爱好者,蹴鞠联赛每期不落,前两年甚至自建足球队。 王渊从徐光祚手里接过部队,立即宣布战时任免“拜沈阳左卫指挥佥事潘贵为参将,总领神枪营出征。拜沈阳左卫镇抚钟长生为游击将军,领神枪营刀牌队;拜沈阳左卫镇抚聂云为游击将军,领神枪营长枪队;拜沈阳右卫镇抚胡大广为游击将军,领神枪营大弩队;拜留守左卫镇抚李庆为游击将军,领后队辎重民夫;拜留守左卫镇抚李隆为游击将军,统二百骑随总督王渊出征” 沈阳左卫、沈阳右卫和留守左卫,皆为京卫,驻防京城。 在于谦改革京营之后,这些京卫大多名存实亡,精锐都被编进十二团营,只剩下老弱病残维持样子。其所属军官也乱七八糟,基本成为提升武将的平台,早就失去了卫所本身的价值。 王渊当时提拔的六个武官,全都挂着京卫职务,但平时只在豹房训练。其中潘贵混得最好,已经当上正四品指挥佥事,剩下几人皆为从五品镇抚。 至于刚刚任命的参将、游击将军,都是些统兵职务,跟武将品级没有多大关系。 一听到这些职务任免,大家知道是要打仗了,而且是随王渊出去打仗。他们在豹房好吃好喝数年,维持着三日一操的习惯,统兵之人又是王二郎,顿时不拘军官士卒都兴奋起来。 当兵的怕死,是因为平时拿不到军饷,疏于操练心里没底,外出打仗又怕战败。只要能把这些问题解决,当兵的自然踊跃参战,他们也想立功升迁啊 “誓死追随王侍郎”将士们齐声大呼。 既然王渊已经接手军队,那就不能再逗留豹房,当天便拉到城外军营驻扎。 无法立刻出征,因为还要征召民夫。王渊只给了半个月时间,把顺天府尹忙得晕头转向,京城周边百姓因此遭罪不少。 在官府征召民夫的时候,王渊又弄来一些京军炮手,跟着葡萄牙铸炮师学习使用佛朗机炮。 操炮手、装弹手、运炮和运弹士卒,整整二百二十人不含葡萄牙铸炮师和翻译,被王渊临时统编为火炮营。 接下来一段时间,王渊白天在军营,晚上回家陪妻妾,日子倒也过得潇洒。 半个月过去,民夫还没招齐。 在王渊的不断催促下,整整花了二十六天,终于有上万民夫来到军营。户部那边的粮草也准备好了,还给了不少骡马车架,石玠对王渊的出征非常配合。 或者说,整个文官集团,都希望王渊早点出征。 皇帝表现得太不着调了,江彬更有杀良冒功的劣迹。四大边将当中,只有许泰本事最强,可这位老兄又喜欢贪功冒进。如此君臣组合,怎么看也不像能打胜仗的样子。 文官们希望王二郎能兜底,这位状元从未有过败绩。就算战败了,他在军中镇场子,也不至于再来个“土木堡之变”。 王渊又花了好几天时间整顿民夫,教会他们基本的军令,这才在七月六日挥师北向。 许多官员自发前来送行,君臣之争、文武之争是一回事,但凡脑子正常的官员,都不希望皇帝再被蒙古人抓走。 当年的土木堡,可是被瓦剌兵临北京城下。就算有于谦力挽狂澜,大明国力也被严重损耗,数百万流民肆虐数十年之久,直至朱厚照的爷爷才彻底摆平。 只看那时的流民规模,就已经有亡国之相,大明可没本钱再闹一波。 352【皇帝又闹幺蛾子了】 王渊七月六日出发,走得不算晚。 要知道,历史上的朱厚照,八月初才从北京溜走。他整顿边军的时间,只有一个月而已,因为蒙古小王子十月就来了。 王渊率领一万七千余人含辎重队,于八月初二抵达宣府。路程并不远,用后世的地名来阐述,也就从北京走到张家口而已。 “什么陛下不在宣府”王渊惊道。 宣府总兵朱振哭丧着脸说“陛下去了阳和卫,谁也劝不住啊。” 王渊打开地图一看,瞬间无语透顶,阳和卫紧挨着长城。如果刚好凑巧,蒙古部队从那里入侵,直接就能将朱厚照给团团包围。 这皇帝,太不靠谱了 御驾亲征不是不行,但哪有这样御驾亲征的 在朱厚照身边,只有江彬等将的一万边军,以及阳和卫的两三千边军。而其他地方部队,包括张永、张忠、魏彬率领的京营,此刻全都分散驻扎在各地。 这铁憨憨的战略部署,等于是下象棋的时候,老帅直接冲到河边上,身边只有一个车跟着。 朱厚照太急躁了,他眼见秋季将至,在宣府根本坐不住,直接跑长城边境等着蒙古小王子。甚至,他就希望自己被蒙古军包围,然后以自身为诱饵拖住敌人,固守待援等着友军来将蒙古小王子合围。 朝中大臣若知皇帝在阳和卫,怕是要吓得集体晕厥过去 “全军赶路,前往阳和”王渊立即下令。 总兵朱振说“王总督,陛下离开的时候有令,如果王总督到了宣府,立即率军前往万全都司。” 王渊问道“还有呢” 总兵朱振继续说道“若鞑靼贼子从万全、龙门等地入寇,王总督立即带兵抵御,等待陛下与友军救援。若鞑靼贼子入寇大同,王总督就带兵前往大同救援。” 王渊默然不语。 中国的北方边境太长了,根本不知道蒙古人会从哪里钻进来。以往,山西被侵略的次数最多,其次是河北与山西,但偶尔也跑去辽东劫掠。如今鞑靼又占了河套,甚至有可能跑去打甘肃。 这怎么防 便是朱厚照急着打大仗,也只能分兵布防,再看敌人从哪里过来。 但关键问题,已经不是这些,而是朱厚照跑去长城驻扎,老帅冲得比车马炮还深入。 历史上,朱厚照确实打了胜仗,但王渊害怕蝴蝶效应啊。万一蝴蝶翅膀扇那么几下,把蒙古小王子扇向阳和,稀里糊涂又是一出土木堡之变。 王渊气得很想骂娘,皇帝在哪儿蹦跶都行,宣府、大同随便待着玩去,偏偏要跑去最前线扯淡 为了保住皇帝那条狗命,王渊这次选择抗旨不遵,直接率部前往天成卫驻扎。 天成卫也紧挨着长城,就在朱厚照旁边不远,一旦皇帝被围了,王渊只需两天时间便能救援。 阳和卫。 即后世山西阳高县,三面环山,易守难攻。 小小卫城之中,如今窝着一条龙,可惜这条龙有点铁憨憨。 “报” 快马直奔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临时府邸。 长城边境,军务为先,略作检查便把这报信之人放进去。 朱厚照亲自问道“有何军情,快快说来。” 信使说“禀威武大将军,总督王渊已率兵至天成卫驻扎。” 朱厚照就是从天成卫过来的,当然明白王渊离自己有多近,顿时怒道“不是让他驻扎万全都司吗竟敢抗命不遵” 信使略微犹豫,如实禀报道“王总督说他是陕晋总督,万全都司隶属于北直隶,他无权在北直隶驻军,天成卫这边才是山西地盘。” 朱厚照生气道“胡搅蛮缠让他快快回去,不然我夺他的统兵之权。” 江彬突然出声“陛下,卑职认为,让王二郎驻防天成也不错。若贼寇来此,则王总督与陛下一同御敌。若贼寇入侵别处,咱们也能一起去救援。” 朱厚照瞪了江彬一眼“你也怕朕守不住此地” 江彬不敢接话。 他怕,他当然怕 江彬怂恿皇帝出京巡边,是想皇帝在宣府或大同坐镇,这样就没有任何危险可言。但皇帝不听话,非但不坐镇后方,反而去了长城最前线。 此时此刻,江彬已经体会到官们的心情这皇帝咋就不能乖一点呢 朱厚照扫视众将,江彬、许泰、李琮、沈周纷纷低头。意思很明显,大家都想王渊挨得近些,关键时刻好保护皇帝安全。 “说话啊”朱厚照怒喝。 “臣以为,万全都司不需王总督驻防。”李琮硬着头皮劝谏。 李琮是被招进豹房的四边将之一,而且以前是万全都指挥使,是万全都司的前任长官。他解释说“万全都司有十卫二所,又背靠宣府重镇,有充足兵力抵御鞑靼进攻,王总督没必要率兵在那里驻防。” 朱厚照冷笑“有充足兵力抵御鞑靼进攻那万全都司,以前是怎么被蒙古小王子攻进来的” 李琮立即低头,也不敢再说话了,再说就得翻他自己的老底。 朱厚照气呼呼道“我让王二郎驻防万全,可谓一石数鸟之策。若敌人进攻辽东,他可以快速支援;;若敌人进攻大同,他也可以快速支援;若敌人进攻宣府,他不但可以挡住敌军,还能避免朕被截断后路。如此重任,我专门选他担当,他却抗旨不遵跑来这边” 江彬、许泰、李琮、沈周四将,此刻全都在腹诽要不是皇帝移驾长城边境,王总督怎会多此一举跟过来 眼见自己的心腹爱将们不说话,朱厚照怒道“很好,你们都很好,我亲自去把王二郎撵回去” 皇帝骑马而走,不到一天时间,就奔到王渊的军营。 “王渊,你给本将军出来”朱厚照翻身下马,执着鞭子,边走边喊。 王渊笑嘻嘻出营迎接,也不跪拜建立,直接拉着皇帝的手,热情说道“陛下来得甚急,想来还没用膳吧,快到里边吃了饭再说。” 朱厚照被这一打岔,居然忘了骂人,没好气道“你怎不听军令” 王渊反问“陛下,你任命我做山西、陕西二省总督,怎又命我去万全都司驻防那里是北直隶的边境。若真有战事发生,我一个陕晋总督,用什么名义去调遣南直隶官兵” 朱厚照无言以对。 关于王渊的任命,在两个月前就已发出,当时朱厚照还在宣府呢。 朱厚照的本意,是自己守宣府,让王渊去守大同。但又觉得敌人更有可能入侵大同,于是自己跑去大同镇的边境,让王渊顶在北直隶的最北方边境。 皇帝无言以对,是因为他自己朝令夕改,两省总督怎能这样轻易改变任命 进了营帐,朱厚照颇为尴尬道“二郎,军情瞬息万变,你就稍微担待一点嘛,大不了我再任命你为万全巡抚。” 王渊根本不接这茬,转移话题道“陛下,臣在杭州开海,今年的海关税银,至少能上交户部二十万两,还能给陛下上交内帑八万两这只是一个开始,再过几年,杭州每年肯定能上交二三十万两内帑。” “真的一年就有二三十万两”朱厚照惊道。 王渊笑道“只要下面的人不贪污,还有可能更多。” 朱厚照猛拍大腿“早就该开海了” 王渊又说“陛下,我还带来了二十门佛朗机炮。” “什么炮”朱厚照迷糊道。 “佛郎机炮,”王渊解释说,“佛郎机乃泰西小国,却能称霸万里海疆,靠的便是船坚炮利。陛下若不信,且随臣去试炮。” 气势汹汹跑来问罪的皇帝,就这样被成功转移注意力。 353【蒙古小王子来啦】 即便纸上谈兵,朱厚照也是知兵的。 二十门佛朗机炮摆成一排,朱厚照走过去看了又看,拍拍炮管说“个头跟小将军铳差不多,不过这炮更漂亮。小将军铳是五短身材,形似武大郎;你这佛郎机炮是潘金莲,长得又高又瘦,身姿窈窕得很。” 如此评判火炮差异,简直令人绝倒。 王渊解释道“陛下,此炮的优点是射速快,一刻钟秒至少能发十六炮以上,熟练炮手甚至能发射二十多炮” “竟那么快”朱厚照顿时兴趣大增。 现代火炮的祖宗,公认为是元朝臼炮,欧洲从蒙古人那里学会,朱元璋也从蒙古人那里学会。 朱元璋当年跟张士诚争锋,攻打苏州就使用了四十门火炮,跟陈友谅玩鄱阳湖水战同样有火炮存在。 那时候,中西方对火炮的追求都一样,越粗越好,越大越好,主要用于攻打坚城。但蒙古人被赶回草原之后,重炮便没有了用武之地,明军的火炮开始迅速小型化,更注重火炮的机动性能。 于是,便有了各式口径的“将军铳”,属于中小型野战臼炮,你可以理解为永乐手铳的放大版。 仅在成化年间,中央三局就造出“各样大将军三百个”。当时的山西各卫所,拥有“大小将军铳”六百门注意,正德年间的“将军铳炮”,跟嘉靖、万历年间的“将军炮”并非同一种武器。 朱厚照仔细询问佛郎机炮的使用方法,心痒难耐道“快开几炮试试。” 王渊立即让麾下炮手,在佛郎机铸炮师的辅助下,用同一门大炮连开五炮。 朱厚照大喜“果然射得快,而且还打得远” 这是肯定的,佛郎机炮属于后装加农炮,大明将军铳属于前装臼炮。 臼炮射程近,威力大,用来破坏城墙更好使,但用来做小型野战炮就明显专业不对口了。 大明军队跟蒙古人打仗时,并非提前用火炮射击。而是等蒙古人突破火铳、弓弩的火力网之后,突然用臼炮进行近距离齐射,而且往往发射铁砂、铁片、石子等散弹,一轰就是他娘的一大片。 那攻击时机,也就比标枪投射更早一些。 从某种角度来理解,大明的各式将军铳,其实比佛朗机炮更好用。因为蒙古人以骑兵为主,并且是阵型松散的轻骑兵居多,发射散弹的臼炮,能够瞬间造成更大杀伤 王渊突然问“陛下,不知神机营可曾集中驻扎” 朱厚照摇头说“分散在各京营当中,并未集中起来。” 王渊建议道“可将神机营集中使用,骑兵也最好能集中起来。” 明代的神机营,刚开始有三千之数,但在于谦改革京营之后,数千其实已经超过三千。但是,很少集中使用于战场,而是分散于各营,进行多兵种配合作战。火炮也是如此,要么用于守城,要么分散在各部队当中。 也就朱棣亲征,才能集中使用火铳、火炮和骑兵。 忽兰忽失温之战,三万瓦剌骑兵向明军冲锋。朱棣把神机营集中起来,火铳进行五段轮射,各类大小将军炮齐射,瞬间打乱敌军阵型,明军两翼骑兵趁机冲出,一举将这数万蒙古骑兵击溃。 不知怎么搞的,到了明代中期,神机营的火铳兵、火炮兵,居然被分散到各个部队。 骑兵也是如此,因为战马越来越少,大规模骑兵部队难以组建。各卫所将领,都把麾下骑兵视为宝贝,根本不愿拿出来给别人集中指挥。 但是,这次不一样,因为统兵大将军是皇帝 “二郎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便是。”朱厚照道。 王渊说“陛下,臣想要神机营的指挥权。临阵之时,各部骑兵也该归到一起,由臣来进行统一指挥。” 朱厚照想了想说“可以,你是知兵之人。神机营我可以马上调来,但骑兵暂时没办法,等各部集合之后再说。” 一部分神机营,由张永率兵驻扎在大同前卫;另一部分神机营,由朱厚照亲自率兵驻扎在阳和卫。 按照这种军事部署,朱厚照还是很惜命的。 别看他自己顶在长城最前线,可西边有张永率领的京营,东边亦有王渊带兵策应,皇帝被包围了也不算太危险前提是必须能硬扛一段时间,别援兵未至自己就先垮了。 君臣二人进行交流之后,王渊的兵力再次得到扩充。 太监张忠,率神机营移师天成卫,供王渊随意调遣,共有火铳兵三千五百人,另有小将军炮野战臼炮三十门。 太监魏彬,率三千营移师天成卫,供王渊随意调遣,共有带甲骑兵两千人马只穿锁甲。 朱厚照自己身边有五百骑兵,皆为重骑,由二百豹房骑兵扩充而来这五百重骑当中,有三分之一是蒙古人,朱厚照经常穿着蒙古服装亲自训练。 明代皇帝,只要是喜欢打仗的,特别爱穿蒙古服装,甚至明宣宗都有穿蒙古服的画像。 接下来一个月,王渊都在训练部队,主要训练各兵种之间的配合。 朱厚照却越来越焦躁,因为农历八月,已属仲秋时节,蒙古小王子随时可能会来。 可到了九月,也不见蒙古人的影子,朱厚照怕自己白等一年 朱厚照勒令九边卫所,每天都派出斥候打探军情,一有敌情必须立即来报。 时间一点点过去,转眼就到了十月,王渊在边地练兵已有四十多天。 终于来了 “报” “启禀威武大将军,玉林发现蒙古大军。敌寇分三路越过长城,具体数目不知,但至少有几万人。目前已绕过玉林卫,正在四处烧杀劫掠” “总算来了,”朱厚照又喜又气,抱怨道,“这蒙古小王子也太不给面子了,本将军亲自镇守阳和,他怎就不从阳和入寇呢” 蒙古大军,确实选择攻击大同镇。 但是,朱厚照和王渊驻扎在大同镇的东北方,而蒙古小王子却从大同镇的西北方进入。 蒙古小王子根本不攻打卫所,而是绕过边境卫城,到处烧杀抢掠财货和人口。 换成以前,只要蒙古不攻击卫城,边镇守军就懒得出击。等蒙古人抢够了自会离开,边军再出城“收复失地”,或者尾随越过长城,杀一些蒙古牧民当成军功上报朝廷。 两国边境的蒙古牧民也惨,他们没资格随军到大明抢劫,反而经常被大明军官杀了冒功。 354【莫名其妙的战争】 事实上,蒙古小王子在九月底就来了,而且丝毫不把大明边军放在眼里。 蒙古骑兵拢共五万多,根本不管边军卫城,兵分三路南下劫掠。且部队一分再分,犹如一盆水泼开,迅速倾洒在四野乡村当中。 少的只有几十上百骑一队,多的也就一两千骑一队,因为这样才方便快速抢劫。 只能说,蒙古小王子运气好,他如果从阳和入侵也这样玩,王渊和皇帝的大军直接就能将其干翻以古代的信息传递速度,即便是全骑兵部队,撒出去了也没法立即收回。 可惜,双方大军没撞到一起。 而且因为皇帝在阳和,各部将领跟王渊一样,纷纷选择移师阳和附近,导致蒙古大军入侵的方向守备空虚。 朱厚照好心办错事,他忘了自己是皇帝,保住他一条狗命,远比打败蒙古人更重要 也正因此,蒙古小王子没有遭受任何抵抗,不废吹灰之力就把半个大同镇打穿。这些蒙古人已经抢疯了,西边抢完了又跑来东边,竟想自西北至东南把大同镇给斜向再抢穿一遭。 军情一天数报,都是在哪儿又出现贼寇,好像半个大同镇都被敌人占领似的。 战局变化之快,令朱厚照瞠目结舌,他感觉自己设计的防御战线跟纸糊的一样,蒙古人都没用力就直接捅破了。 其实,双方根本没接战都是边军在守城,蒙古大军在抢劫 “报,蒙古贼寇主力已过怀仁,正奔应州而去” 听到这个消息,众将松了一口气,敌军主力正往相反的方向进发,没有直接朝皇帝这边来。 朱厚照大怒“朱銮和周政是干什么吃的” 朱銮是延绥副总兵,周政是延绥游击将军,他们都奉命驻扎在大同最前线。蒙古小王子从玉林入侵,最先接战的便该是他们,朱厚照还命令宣府游击时春、辽东左参将萧滓过去支援。 按朱厚照的想法,是让这些部队拖住蒙古主力,自己再集结大军过去决战。 可是这四位边将,都不敢出城迎敌,把皇帝的命令当成耳边风。但又得做样子,于是远远跟在蒙古人后边,既不敢打,也不敢跑,眼睁睁看着蒙古人劫掠大明百姓。 王渊哭笑不得,皇帝下这些命令时,他还在过来会师的路上。 只看这几个军队调令,就知道朱厚照不会打仗。 从皇帝接到战报,再派时春、萧滓前往支援,前后得花多少时间啊。以蒙古骑兵的进军速度,等这二人抵达军令地点,哪还能拖住敌方主力 朱厚照问道“二郎,你觉得该怎么打” 我知道个屁 根据各地战报显示,到处都有敌军主力,这说明根本无法探明敌军主力在哪儿。 连目标都找不到,怎么制定进军路线 王渊只能说“那些撒出去的部队,命令他们各自集结,不要轻易跟敌军大部作战。扼守住蒙古贼寇的撤军要道,我们立即挥师南下,先去大同府驻守,等获取到更多军情再说。” 这是稳妥之策,但朱厚照不满意。 朱厚照说“传令,让朱振、左钦、都勋、靳英、江桓、张禾皆为宣府边将,立即加快进军速度,舍弃辎重前来与我汇合。再令大同总兵王勋,率领麾下所有部队,立即南下寻找敌军主力。一旦发现敌军主力,让王勋死死将其拖住,本将军会迅速前去援救他” “陛下不可”江彬连忙劝谏。 朱厚照没好气道“叫我威武大将军” 江彬只好说“威武大将军,不能让王总兵轻举妄动,万一他被蒙古贼寇吃掉怎么办” 王渊也劝道“敌情不明,若王总兵真遇到敌军主力,他恐怕很难在野战中拖住敌人。南下寻找敌军主力可以,但不能让王总兵轻易接战。” 如果双方战力相当,朱厚照的命令还勉强正确。 问题蒙古大军全是骑兵,大同边军又士气堪忧。一旦胡乱打仗,很可能一战而溃,那可是大同边军主力,接下来的仗就更不好打了。 而且,就算势均力敌,蒙古人也随时可跑,怎么可能将其主力拖住 这是一道不可能打胜,还很可能大败,就算打平了也没卵用的奇葩军令 朱厚照乾纲独断“不准再劝,谁若再劝,我就卸他兵权,让他立即回京城”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王渊和其他边将都头疼不已,一颗心迅速往下沉。他们宁愿皇帝不在,好好待京城多舒坦,干嘛要御驾亲征瞎指挥 战局至此,除了多出王渊及其麾下部队,事情发展跟历史上一模一样。 说实话,历史上朱厚照能打赢,全凭逆天气运在身,他从始至终的军事安排都错漏百出。 大同府。 大同总兵王勋接到军令,直接都懵逼了,他问副总兵张輗“张兄弟,这该如何是好” 张輗挠头道“皇帝让我们挥师南下,那就只能去呗。小心一点,若遇到蒙古主力,就安稳扎营不要主动进攻。” 王勋头疼道“可陛下让我们寻找敌军主力、拖住敌军主力,完不成任务就全部撤职下狱啊” “总总能通融。打仗又不是过家家,哪有必定遇到敌军主力的皇帝明显是在难为咱们。”张輗郁闷道。 王勋苦笑道“陛下在边地整顿一年,就盼着跟蒙古小王子决战。他这是急了,急得胡乱发令,便是王总督他们都劝不住。” 张輗叹息道“活该我们倒霉。走吧,去南边碰碰运气,说不定咱们运气好呢。” 王勋、张輗只能硬着头皮,留下少数部队镇守大同府,带着大部队战战兢兢南下。 还没过怀仁县,他们就遇到许多零散的蒙古骑兵。 这些蒙古骑兵到处抢劫,遇到明军大部队立即逃走,想追都追不上,而且还暴露了自身行军路线。 蒙古小王子,也就是蒙古中兴之主,号称“成吉思汗第二”的达延汗,此刻就在应州以北抢劫。 达延汗身边,仅仅只有数千骑兵,其他全撒出去劫掠了。 这种做法也是纯属瞎搞,就欺负大明边军不敢出战。几十年来一直如此,中国北方边境已成公共厕所,蒙古大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既然没有危险,那为什么要集中大军 全都分散扔出去,快点抢完了事,大家还急着回草原过冬呢。 “什么大同主力竟敢出城,还往我这里来了” 得知军情之后,达延汗不惊反喜。他若能一战干掉大同主力,今后数年的抢劫将更轻松,当即下令道“传令附近各部,立即往应州集结。再派些人去北边,把大同主力引过来,免得他们半路走丢了。还有,不能去太多,两千骑兵就够了,去多了会把敌人吓跑。” 朱厚照和蒙古小王子虽未见面,却隔空默契配合了一把。 一个派大军寻找敌方主力,一个派小股部队引诱,大同总兵必然跟蒙古主力撞上。 说实话,这仗打得有点莫名其妙。 355【不得不援】 未等宣府诸将赶来会师,朱厚照就按王渊的建议,率军前往大同府驻守。 这个举动,除了王渊和皇帝之外,其余内外将领全部反对 因为朱厚照身边,此时只有三万多正兵,其余全都是民夫和杂兵。一直躲在阳和,等宣府边军前来会师,然后再一起南下多安全啊。 而蒙古骑兵曾经出现在怀柔,距离大同府不远,万一皇帝过去撞上了怎么办 抵达大同府的当晚,江彬主动跟王渊私下沟通,而且说得剖心剖肺“王总督,你我二人,以前或许有嫌隙。但如今鞑靼大军南下,皇爷御驾巡幸边地,不可有任何闪失,咱们应该齐心合力才行。” 王渊笑道“这种大道理,我比你清楚。我只希望,临阵之际,你们这些边将别贪生怕死就成。” 江彬问道“那你为何不等宣府大军赶到,就让皇爷提前移师大同府” “大同府城池高大,就算陛下被围困城中,蒙古人难道能拿脑袋撞开城墙”王渊反问。 江彬说道“战场之事,不可以常理而论。若鞑靼真的兵围大同府,谁知道城里有没有奸细万一有人开门献城怎办” 王渊气得发笑“陛下御驾亲征,你我手提三万大军拱卫,守一座城还能被人献开城门真发生这种事,我先把你砍死,然后自杀了算球,活下来也是丢人现眼”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江彬唏嘘道,“而且,就怕皇爷又出昏招。皇爷能老实留在城内,我自然不怕,他若是要主动出城寻敌呢王总督还能劝得了” 王渊默然,难以反驳。 这场战争,皇帝才是最大变数,谁也猜不透他下一个军令是啥。 江彬说道“王总督,咱们来个约定。在宣府大军没来会师以前,皇帝御驾不得再前进半步。一旦皇爷胡来,就算是当面顶撞,也要把皇爷强行留在大同府。” 王渊想了想说“军情瞬息万变,我建议提前移师大同府,是想一旦发现战机,可以立即前往策应,但你说得也有道理。这样吧,若是前方传来什么消息,陛下非要率军南下,我带全骑兵做先锋开路,你把陛下死死拖在大同府。” “好,一言为定”江彬总算放下心来。 这番话说出,双方都感觉很满意。 江彬觉得,王渊比一般文官更讲理,不会在关键时候还胡搅蛮缠;王渊觉得,江彬虽然经常不干人事儿,但脑子还是非常清醒的。 跟原有的历史事件相比,蒙古入侵时间没变,蒙古行军路线也没变。 但是,大明的变化非常多 因为王渊的出现,刘六刘七之乱提前平定,吐鲁番也不再威胁边疆。因此,朱厚照能够提前一年北巡,多出一年时间做准备,并且大量补充边镇的空虚兵力。 边军各部,不仅操练程度上升,而且兵员数量也增加了两三成。 王渊手里还有六千士卒,战场上的大明兵力,比历史上大概多出两万人左右。 并且,王渊建议提前移师大同府,一旦王勋接触蒙古主力,大明援军可提前三到五日抵达战场 却说,王勋、张輗率军南下,在一个村庄遇到两千蒙古骑兵。 “这定是蒙古主力”张輗斩钉截铁道。 王勋立即拍板“对,这定是蒙古主力” 就算不是,也必须是 不论是江彬、许泰,还是其他边镇将领,抑或统领京营的太监,都没想过真正击败蒙古大军。 因为蒙古人是全骑兵队伍,虽然分散成无数股进行劫掠,但随时随地都有派出斥候。而明军以步兵为主,一旦有大部队出动,必然引起蒙古人的注意。 这怎么打 蒙古人有便宜就占,有危险就跑,怎么可能被明军抓住主力并击溃 除了皇帝之外,所有人的战略目标,都只是吃掉一股可观的蒙古部队,比如眼前这两三千蒙古骑兵。一旦蒙古人损失两三千,而大明主力又至,蒙古小王子必然带着战利品跑路。 到时候,皇帝过了打胜仗的瘾,便可宣传成为一场大捷,太监和边将人人皆可立功升迁。 朱厚照想打大仗,但他手下将领只想打小仗,君臣双方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至于王渊,能打大仗便打大仗,能打小仗便打小仗,一切全看战场的局势而定。 “列阵” 王勋一声令下,大同府官兵立即展开阵型。 副总兵张輗是一员老将,他的孙子张钰都已经担任参将,并且统率仅有的千余骑兵,行军时负责哨探工作,打仗时负责遮掩侧翼。 “贼寇要跑” 两千蒙古骑根本不接战,王勋列阵之时,他们立即转身开溜。 张輗对孙子喊道“张参将,你把敌人留住,不可擅自接战。” 张钰立即集结千余骑兵,朝两千蒙古轻骑追去。追不片刻,蒙古轻骑突然杀回来,张钰连忙带兵撤退。 双方你来我往,追来逐去好半天,根本就没有打仗,只随便乱放了几箭。 然后,蒙古骑兵就走了,大同府军队想追都追不上。 王勋和张輗继续向前行军,一路散出哨骑,免得被大股蒙古骑兵包围。很快他们就气得不轻,之前遇到的两千贼骑,居然又散成无数股劫掠,根本不把大明军队放在眼里。 连续三天,双方接战无数次。 蒙古骑兵只死了一个,还是因为马失前蹄,掉下来摔成重伤,被张钰冲上去砍了脑袋。而明军骑兵也死伤数人,不慎落马摔伤的有之,倒霉中箭者也有之。 倒是救下不少被劫掠的百姓,也缴获许多战利品都是蒙古骑兵为了方便逃跑,主动在半路扔下的财货。 “我感觉不对劲,”张輗打仗或许不行,对蒙古人的习性却非常了解,“这些天遇到的鞑靼贼子,似乎主动慢下脚步,在引着我们往南边跑。” 王勋也是宿将,立即醒悟过来“前方怕是真有敌军主力,想设伏引我们过去。” 张輗说道“撤吧。” 王勋犹豫道“陛下的军令怎办” 张輗眨眼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就说西边发现敌军主力,咱们往西进发便是。总不能明知前面有埋伏,咱们还傻乎乎一头撞上去。” 王勋想了想“也只有如此了。” “报” 突然哨骑奔回,还带着一个应州城的官兵。 那应州官兵飞身下马,单膝跪地说“王总兵,贼寇主力围困应州,似是想要攻城,请总兵速速前往救援” “知道了。”王勋挥手让他下去。 张輗脸色难看道“蒙古人怎么可能攻城,这是要围城打援啊” 王勋同样头疼“那还怎么办陛下让咱寻找敌军主力并拖住,之前还能随便糊弄,但现在应州被围了。我们若不救援,一来会被应州的文官弹劾,二来等于违抗陛下的军令。” 张輗建议说“且缓慢进军,立即派人禀报陛下,就说贼军主力在攻打应州。” 356【战场天时】 接到应州军情时,宣府总兵朱振、参将左钦已至大同,其余宣府部队依旧还在赶路。 “终于抓到你了” 朱厚照闻之大喜,也不跟麾下将领商量,立即决定“传令全军南下,驰援应州” “陛下,”江彬立即劝谏,“可等宣府大军到齐,再一起出发救援也不迟。” 朱厚照说“战场时机,稍纵即逝,怎可再等” 江彬又说“陛下” 朱厚照怒道“叫我威武大将军” “威武大将军,”江彬改口道,“王总督常胜不败,乃战场名将,不如听听他的想法。” 朱厚照问道“二郎觉得呢” 王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陛下,臣这些日子,都在跟陶副总宣府副总兵陶羔、杨参将宣府参将杨玉、杭参将延绥参将杭雄他们讨论军情。臣仔细了解鞑靼贼寇的习性,发现他们兵力在十万以下时,根本不会攻打任何城池。” “你到底想说什么”朱厚照不耐烦道。 王渊解释道“应州被围,实属蹊跷。恐怕是王总兵的大同府部队,南下时正好被贼寇主力发现,鞑靼贼子因此故意围城,想要围城打援吃掉王总兵。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命令王总兵就近入城驻防,免得落入敌人设下的圈套” “对,正是如此” 江彬、许泰、李琮、沈周、朱振、左钦、陶羔、杨玉、杭雄等边将,纷纷赞同王渊的建议。他们都是跟鞑靼打过仗的,就算之前没想到,被王渊一提醒,也纷纷明白过来。 朱厚照说“鞑子能设圈套,本将军就不能设圈套我就是要拿大同府官兵做诱饵,把鞑子主力拖住,然后率军将其一举歼灭” 王渊劝道“就怕王总兵扛不住。” “扛不住也得扛,否则要他有何用”朱厚照根本不听劝。 “陛下”太监张永也想劝。 朱厚照直接打断说“谁敢再劝一句,立即夺去统兵权,留在大同府等我凯旋消息” 众将瞬间无语,心里只是骂娘。 朱厚照又说“传令王勋、张輗,他们若不能把鞑靼主力拖住,不管杀敌多少我都将他们撤职查办” 王渊完全不知如何评价,明知敌人围城打援,非但不谨慎行事,反而还让前方大将主动出击。 只能补救了。 王渊说“陛下,请传令宣府各军,让他们麾下的骑兵,扔下步卒全速赶来会师。就算陛下要决战,也得有一种成规模的骑兵队伍,否则鞑靼要逃,根本就拦不住” “也可,让还未赶至的宣府军队,麾下骑兵立即加速赶路,”朱厚照说道,“就这么定了,今日全军准备,明日一大早开拔” 王渊、江彬、张永,一个文官,一个武将,一个太监,平时互相看不顺眼,却在军事会议结束后聚在一起。 “王总督,朱将军江彬,”张永揉着额头说,“咱家总觉得事情不妙,你们两位都是会打仗的,可一定要维护陛下周全啊。” 江彬郁闷道“陛下一意孤行,谁还劝得住再等几天他都不愿意” 王渊笑道“宣府大军,这几天也来了两三批,咱们的兵力已接近四万。就算陛下执意提前南下,只要小心为上,也不怕有丧师之危。” 江彬欲言又止,懒得再说话。 其实皇帝若不在,这仗要好打得多。可皇帝杵在那儿,好多军事部署都用不上,王渊等人甚至不敢再分兵。 正在慢悠悠行军的王勋、张輗,接到军令面若死灰,觉得皇帝就是让他们去送死。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可这次君也在外啊 不拖住鞑靼主力就下狱论罪,王勋和张輗还能有什么选择加速去送死呗。 越靠近应州城,蒙古哨骑就越多,张钰的哨骑已经撒不出去了,整个战场信息都被蒙古哨骑给遮蔽。 王勋、张輗二人,只知道前方有鞑靼主力,却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敌人。 好在他们都是宿将,虽然进攻无力,自保却绰绰有余。 即便在行军途中,他们都非常谨慎,蒙古骑兵只能绕来绕去,根本没有机会下令进攻。 应州城北,五里寨。 这个村寨已被鞑靼攻下,达延汗亲自坐镇,从各地召回部队,身边骑兵足有万余人马。 “报,大同明军已至寨北十里他们行军队形严整,我方骑兵好几次佯攻骚扰,他们都没出现什么慌乱,暂时找不到进攻良机。” 达延汗翻身上马“草原儿郎们,都跟我去会会明军。” 达延汗率一万蒙古主力,主动出寨跟王勋接战。 而在应州的西北方,大同右卫参将麻升、平虏卫参将高时,也远远跟着一股蒙古骑兵过来。他们本该是第一批接敌的官军,可遇到敌人便死守卫城,敌人走了才慢悠悠跟上。 居然从长城边境,一直跟到应州城外,中途没有打过一次仗 特别是大同右卫,那地方就在玉林,蒙古人越过长城便撞上了,到现在还一兵未损实属牛逼。 达延汗接到军情,说西北方出现明军,本来还担心被合围。 谁知片刻之后,又有哨骑过来报信,说西北方的明军,直接跑去应州守城去了。 达延汗哈哈大笑“汉人便是如此懦弱,友军在这里打仗,他们却吓得躲到城里。” 万余蒙古骑兵展开,将大同府军队团团包围。 王勋、张輗瞬间心里凉透了,他们加上辎重队的民夫,兵力也才勉强过万,哪能跟同样数量的蒙古骑兵野战 好在二人行军谨慎,在发现大股骑兵之后,立即用辎重车结成车阵。 但车阵还是不够遮掩全军,露出巨大空挡面对蒙古骑兵。 很快,三千蒙古轻骑发动试探性进攻,他们直冲明军大阵。又有左右翼各两千骑兵,冲出去放箭袭扰,此举若能造成骚乱,蒙古全军就会一拥而上。 王勋和张輗的亲军担任执法队,砍死十几个惊慌失措的民夫,部队很快就稳定下来。 双方互相射箭,都没占到啥便宜。 蒙古人在奔跑齐射,而且阵型松散,明军的弓箭很难射中目标。但骑射的射程更近,蒙古骑兵不敢太过接近,同样没射死几个敌人。 车阵空档处,三千蒙古骑兵冲来。 明军用盾牌手顶住一轮骑射,突然亮出火铳兵。足足两千人的火铳兵,配合着十门小将军炮,一起轰向冲来的敌人。 正德六年,山西巡抚王璟,足足制造了一万多支火铳。十一年过去,那些火铳还剩两三千支可用,全都装备在大同府官兵手中 至于那些小将军炮,竟然安装在独轮车里,这种炮车是杨一清发明的。 三千冲锋在前的蒙古轻骑,瞬间就有近百伤亡。他们本就属于试探性进攻,根本不可能轻骑冲阵,只要明军不自乱阵脚就行,更何况还用火器进行有效还击。 达延汗只能重新组织进攻,派轻骑绕弯子卡距离射箭,试图给明军造成心理压力,这样就能消耗明军的火药。 王勋大喊“鞑子未进射程,不得随意发火铳射箭,违者军法处置” 从中午打到傍晚,双方互有杀伤,但也仅此而已。 蒙古人打不进来,明军也冲不出去。 与此同时,负责支援前线的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时春,也一路跟随敌人来到应州附近。他们同样很牛逼,跟踪敌人十天左右,也是一箭未发、一兵未损。 由于达延汗传令大军集结,他们“追击”的敌人也往应州靠拢,于是二人稀里糊涂也来了应州。 王勋、张輗、萧滓、时春,四人的部队全被包围,只要达延汗继续袭扰进攻,就能实现经典的围城打援战术。 为啥说朱厚照能获胜,是因为气运爆棚呢 因为在历史上,每当达延汗准备第二天发起总攻,便莫名其妙遇到大雾,而且一连好几天早晨全是大雾 否则王勋哪能拖住蒙古主力早被吃个干净了。 但如果了解山西情况,便知在这个时节,大同镇确实经常起大雾。 天色渐黑,王勋和张輗愁眉苦脸,他们现在的情况非常尴尬。 蒙古大军虽然退了,却留下两千哨骑在附近。一旦他们半夜撤军,必然就有蒙古大军跟随,到时候撤退就很可能变成溃败。可一直守在这里,蒙古骑兵每天慢慢磨,只需两三天时间,他麾下部队就会士气崩溃。 王渊和边将们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这都源于皇帝胡乱下达军令。 半夜,老将张輗巡查军营,突然他弯腰抚摸地上野草,顿时开心的笑起来“今晚的露水很重啊。” 回去跟王勋一说,王勋立即传令“全军解下腰带,两两牵引,明早撤回城中” 翌日清晨,大雾弥漫。 达延汗只能暂缓进攻,而熟知地形的王勋、张輗,却借着不足两米远的雾中视野,全军朝着应州城而去,就连炮车和辎重都没有落下。 另一边的萧滓和时春,同样被敌骑监视不敢乱动,感觉自己这次肯定没命了。谁知一觉醒来,四野大雾弥漫,二人立即整军出发。他们对地形不熟,只能朝着大致方向前进,等大雾散去,居然跑到应州城以南。 王勋、张輗、萧滓、时春,以及之前躲入城中的麻升、高时,三方部队就这样在应州城安全会师。 所以,古代打仗,知晓天文很重要。 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排在第一位。 357【老手与菜鸟】 达延汗此时非常郁闷,他若不引诱大同府官兵,早就跑去别的地方劫掠了。 里里外外耽误好几日,眼看着已将敌人包围。只需再轮番骚扰佯攻,以大明官军的士气,顶多天就必然自行崩溃。 可关键时候,居然起了大雾 此时,达延汗已经聚集近两万骑兵,相较昨天的兵力提升一倍。他引军来到应州城下,生不出丝毫攻城欲望,全骑兵阵容拿头去撞墙啊 达延汗下令道“兵分两路,往北去大同府周边劫掠。” 按照以往的经验,整个大同镇的机动兵力,基本上就全在应州了。只要蒙古大军挥师往北,就不会遭遇任何抵抗,顺便还可以边抢边撤军,一路抢到长城就能回家过冬。 “鞑子退了” 王勋、张輗、萧滓、时春、麻升、高时六位边将,趴在城头用千里镜观察。除了王勋和张輗,其余将领全都松了口气。 “不能让鞑子离开”王勋突然说。 张輗郁闷道“对,不能让鞑子离开,陛下的军令是拖住鞑子主力。” “怎么拖住”萧滓问道。 麻升嘀咕说“反正我没那么大本事,谁爱去谁去。” 张輗老奸巨猾,分析道“鞑子从西北抢过来,总不可能把抢过的地方再抢一遍。他们会往哪里进军” 众将顿时惊骇不已,这些蒙古骑兵,必然直奔大同府方向而去,可皇帝也正率兵从那里过来 如果应州官兵不出兵拖延,达延汗必然跟朱厚照撞个正着。万一再来个“土木堡”之变,他们这些家伙全都有罪,最轻处罚都是丢官下狱。 “快出城追击”王勋下令。 其他四位边将虽不情愿,却只能硬着头皮跟随。这便是皇帝的作用,若非北方有个朱厚照,他们才不管友军死活呢。 达延汗在五里寨整兵北上,已然丧失骑兵的机动力。因为他抢了太多财货,还有不少掠来的人口,只能分散小股部队继续抢劫,自己亲率数千骑兵押着财货慢慢赶路。 刚刚启程不久,达延汗就得知应州明军追来,顿时惊讶万分“这些明军有古怪,怎敢数次主动出城” “管他有甚古怪,这些汉人懦弱不堪,他们若敢出城,一并杀了就是”一个蒙古少年突然接话。 此人名叫卜赤,年仅十多岁,是达延汗的长孙。 由于达延汗的长子已死,卜赤乃是蒙古汗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不过嘛,达延汗的十一个儿子当中,尤属第三子实力最强。如今统治着一半地盘,官职是济农副汗,一旦达延汗猝然死去,他的第三子和长孙必然武力争夺汗位。 达延汗一直把长孙带在身边,就是为了教他如何打仗,如何协调和统治各部。当即训斥道“你是未来的蒙古大汗,不是普通士兵,别只想着杀来杀去。明军以前都不敢出城,这次却不只一支部队,纷纷出城追击我们,你就不想想背后的原因” 卜赤毕竟只是个少年,他说“或许是前年被抢得太厉害,汉人的朝廷勒令他们必须出击。” “也有这个可能,”达延汗思索道,“但可能性很小。从大同府过来的明军,昨天被我们团团围住,如果不是出现大雾,他们必然全军覆没。昨天遇到凶险,今天就主动出城,这不像明军该有的举动。” “那会是什么原因”卜赤问。 达延汗说“可能大同来了一位文官当总督,他逼迫这些明军出战,想要在野外包围我们,最后再进行一次决战。” 卜赤高兴道“那正好。以前明军都不敢出城,这次就陪他们决战,杀光明军之后,就能占领整个大同” 达延汗摇头说“我们为什么要南下劫掠不仅是抢夺财货和人口那么简单。西边的商路,早已被瓦剌部落隔断,而明国也不跟我们交易,我们连茶叶都买不到。” “那就不吃茶叶”卜赤说。 达延汗道“一直不吃茶叶,人就会容易生病,打仗也没有力气缺乏维生素。” 卜赤有些不信,他认为吃肉就有力气了。 达延汗继续说“我们把明国抢得越狠,明国的皇帝和官员就越怕,他们就会允许边境互市,将茶叶、食盐、丝绸和铁器卖给我们。把大同占领了有什么用大同一失,明国会彻底断绝贸易,那样反而对我们不利。记住,普通将士抢的是财货,我们是为了逼迫明国互市。你是未来的蒙古大汗,千万不要把事情搞混了。” “额伯各爷爷,我记住了。”卜赤点头道。 就在此时,又有哨骑来报,说西北方再次发现明军踪迹。 这次赶来的,是延绥副总兵朱銮,以及守备左卫都指挥徐辅。他们被朱厚照调去支援前线,赶到既定地点时,蒙古人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所以说朱厚照瞎指挥呢,这一道军令,导致朱銮、徐辅等人,从大同镇北方绕了一个圈子。若非蒙古骑兵渐渐朝达延汗集结,这两人的队伍,估计现在还不知道在那儿凉快。 听到又有明军赶至,达延汗心中一惊“传令全军,立即就近集结,然后向应州至平虏卫方向靠拢。” 不愧是统一蒙古的老狐狸,不愧号称“成吉思汗第二”。 达延汗虽然搞不清楚具体状况,但已经猜到朱厚照的军事计划。他立即改变前进路线,往自己已经抢过的方向而去,试图跳出那个虚无的包围圈。 接着,达延汗亲率两万骑兵,直扑正在接近应州的朱銮和徐辅。 朱銮和徐辅早就谨慎起来,因为前方的蒙古哨骑太多,用脚后跟思考都知道有蒙古大军。这两个家伙立即结成乌龟阵型,不求杀敌,只求自保。 而王勋、张輗、萧滓、时春、麻升、高时六人,也跟着蒙古大军追去,颇有将达延汗前后夹击的味道。 达延汗立即两面同时进攻,不让西北和南方的官军合兵一处。 战局对双方而言,都非常尴尬。 明军各部全是乌龟阵型,以防守为主,但他们的作战目标,却是主动出击拖住达延汗。 而达延汗的作战意图是“突围”,突破他想象中的虚无包围圈。但达延汗有两个事情很头疼,第一是他抢来的东西太多,实在舍不得就那样丢掉。第二是五万多蒙古大军,还有三万多分散在各地,他必须找个地方集结部队。 战至傍晚,双方互有死伤,各自结营休整。 达延汗撇开众将,单独给孙子上课“明军定然有一位总督,正在率大军赶过来。我们可以立即撤走,但为什么不走呢” 卜赤说“因为有抢来的财货和人口不能舍弃。” 达延汗摇头道“财货和人口,就算留在大同,来年也随时可以抢走,我怎么可能舍不得但是,作为蒙古大汗,不能只考虑自己,还要顾及各部首领的想法。我舍得丢掉财货,他们却舍不得。如果这次空手而回,各部会在冬天死很多人。” “杀几个不听话的,便能将他们震慑住。”卜赤道。 达延汗告诫道“杀人立威,也要有合适时机。现在位于敌境,各部首领都不愿意放弃财货,我杀人就是跟所有部众作对。一次两次可以,多来几次,蒙古大汗就会失去该有的威信,从长远考虑很不值得。” 卜赤问“那该怎么办” 达延汗笑道“跟明军演一场戏。派出部分骑兵,占领撤退要道,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这样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能撤走。然后就跟明军每天打仗,不需要硬碰硬,强攻明军大阵是很危险的。明军在等援兵,难道我不是在等部队集结吗” 卜赤笑道“等五万多大军集结完毕,我们就能把明军杀得片甲不留” 达延汗摇头说“不要轻视任何敌人。我们的骑兵速度更快,很可能集结得也更快,到时候再看情况进行战斗。若战局对我们不利,那就舍弃财货,立即向西撤走。” “各部首领不反对吗”卜赤问。 达延汗说“如果是作战不利而舍弃财货,那我们就有足够理由,杀掉那些不听话的首领。既能保全军队,还能铲除异己。舍弃财货之后,五万多蒙古骑兵,想走就走,想打就打。若明军敢追击,必然拖散阵型,到时候我们就杀回去明军大败,我们可以拿回财货;明军不追,我们也可撤走,大不了回去的路上再抢一些。” 卜赤崇拜道“这主意太厉害了” 达延汗又说“做出这种部署,是因为明军骑兵不多。你如果跟瓦剌打仗,就不能这样做,因为瓦剌也都是骑兵。” 相比而言,朱厚照显得太嫩。 战前部署,朱厚照做得有板有眼,便是军中宿将都挑不出毛病。可一旦打起仗来,朱厚照就昏招频出,完全不顾实际情况和战局变化。 历史上,如果不是达延汗撤军途中死了,从而造成蒙古内部纷争战乱,再无能力南下入侵大明边境,这一仗还真不能简单判断谁输谁赢因为蒙古人兵力损失不大。 达延汗纯属倒霉,就像一个赌场老千,莫名其妙栽在一个刚学会打牌的菜鸟手里。 358【乱拳迷惑老师傅】 从大同府到应州,只有两百里路,而且地处大同盆地,行军非常快速且便利。 朱厚照只挥师向南走了半天,宣府各部的骑兵就奉命追上。多的千余骑,少的数十骑,零零散散凑一起,再加上京城带来的骑兵,总共有五千多轻骑、五百重骑。 “所有骑兵,归王总督调遣”朱厚照立即下令。 宣府边将都对此没有异议,毕竟王渊历来战绩摆在那里,不是那些只会坑人的寻常文官。 只有江彬、许泰等幸进边将,心中颇多不满。此战是跟蒙古骑兵对阵,无论胜败如何,骑兵必有大用,王渊居然把所有骑兵都抢走了。 王渊说道“陛下,那五百重骑,臣拿来也无用,还是继续拱卫御驾吧。” “可,”朱厚照下令,“加速行军” 王渊给皇帝留下五百重骑、数百哨骑,自己率领五千轻骑,立即作为开路先锋南下。 跟原有历史相比,朱厚照的救援速度快了许多,因为王渊建议提前移师大同府,而不是在阳和傻等着宣府大军集结。 但是,二百里的驰援距离,足足走了五天还没到,不仅中途遇到蒙古骑兵袭扰,还因为五天当中有三天早晨都起大雾 朱厚照就算再焦急,也不敢率领数万大军,在雾中搞什么快速行军。只能等雾散得差不多了,半上午才开拔前进,极大减缓了救援速度。 这种情况,让朱厚照很郁闷,达延汗就更郁闷。 王勋六将各部兵力众多,达延汗根本啃不下来。但之后赶到战场的朱銮和徐辅,接战当天便岌岌可危,近乎陷于死地的情况下,第二日居然趁着大雾跳出包围圈。 朱銮、徐辅选择靠山地形,坚持防守两日。眼见即将崩溃,又特么起大雾,二人再度转移。 达延汗原本的打算,是想吃掉兵少的朱銮、徐辅,再调兵包围王勋等边将,接着派出精锐部队去围点打援,寻找机会把赶来的“文官总督”弄死。 可那见鬼的大雾,完全打乱达延汗的作战计划 交战第五日,朱銮、徐辅麾下的民夫,已经或死或跑一个不剩,正兵也只幸存两千余人。他们不开擅自撤离战场,一来跑不过骑兵,而且士气极度低下,很可能在撤军途中,被蒙古人一追就崩溃;二来接到军令,皇帝已经率兵救援,让他们死死拖住敌人,就算现在跑掉了,事后也会被问罪。 于是乎,朱銮、徐辅带着两千残兵,直接撤到一座小山上,居高临下顽强苟活下来。 “总督,前方发现数百鞑子,要下令追击吗”魏天祥问道。 王渊说“不必追赶,继续分兵打探,遇到大股敌军立即撤回。” 王渊把自己麾下全部步兵,交给宣府总兵朱振代管,亲领五千骑快速南下。主要目的是沿途打探敌情,免得皇帝大军落入敌人圈套当中。 五千轻骑,已是整个大同镇战场,包括应州那边在内,明军所有骑兵的八成以上了。 王渊是临时骑兵统率,副将为魏天祥。 这家伙的叔叔,乃“八虎”之一魏彬。 魏彬权势最盛的时候,曾代掌司礼监,操控御马监,手握神机营和三千营。那时的魏彬气焰嚣张,跟另一位“八虎”马永成闹起来,两人一直闹到朱厚照面前,双双被罢免职务。 乾清宫失火之后,弹劾奏章无数,朱厚照感觉控制不住文官,于是将张永、魏彬等撤职的太监再度启用。 王渊此时统领的五千骑兵,其中两千都归魏彬指挥。这老太监已经快六十岁,自然不可能跟着冲锋陷阵,于是把自己的亲侄子派来“监军”。 魏天祥靠着叔叔的关系,早已当上指挥同知,从三品武官,但至今没有真正打过仗。 一旦这家伙不听使唤,王渊就会将其砍掉,进而完全掌控五千轻骑。 越往南边,蒙古骑兵越多。 而且都是数百骑一队,轮番前来袭扰。你追,他就跑;你不追,他就悄悄跟着。 蒙古骑兵的这种策略,目的有三第一,拖慢明军救援速度;第二,尽量遮蔽战场视野;第三,一旦明军露出破绽,那些分散的蒙古骑兵,就会迅速聚集起来进攻。 王渊自然而然联想到一种动物狼 非常恶心,打不着,甩不掉,还不能真的不管。 连续两天,这样的蒙古骑兵越来越多,王渊的五千轻骑再也不敢分散。他下令追击过几次,但收效甚微,杀死的敌骑仅有个位数。 甚至,王渊都不敢进军太快,只能尽量压着速度,始终跟皇帝大军保持十多里的距离。因为王渊担心,不知哪里藏着蒙古大部,突然杀出来袭击朱厚照的本阵。 倒是魏天祥表现不错,这家伙虽然打仗不行,但总算知道好歹。背后就是皇帝,魏天祥不敢胡来,认真执行王渊的每一个命令。 非但如此,朱厚照身边的将领,也一个个谨慎到极点。面对无数小股敌人袭扰时,从来不主动追击,只老老实实赶路,宁愿牺牲行军速度,也不留给敌人任何的破绽。 在皇帝大军身后十里左右,其实一直跟着数千敌骑,由于战场视野被大量蒙古哨骑遮蔽,明军这边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 其统兵之人,正是达延汗的第三子、蒙古副汗巴儿速孛罗 巴儿速孛罗犹如一只狼王,派遣狼崽子们不断袭扰猎物,自己带领主力悄悄跟随。只要皇帝大军有任何疏忽,他都能吹响号角聚集兵力,率领一万蒙古轻骑发动突袭。 这便是达延汗的反制手段,朱厚照想要合兵歼灭蒙古主力,达延汗就派儿子率一万骑兵,等待合适时机直戳朱厚照的菊花。 可情况很尴尬,朱厚照并非聪明绝顶,看破了达延汗的计策。而是他瞧不上几百一队的零散敌人,全心全意赶去应州打决战,对巴儿速孛罗丢出的无数诱饵置之不理。 巴儿速孛罗,纯属抛媚眼给瞎子看,更不知道敌军主将,其实是个啥都不晓得的战场新丁。 “敌军主帅,定是个沙场宿将,说不定便是灭了吐鲁番的王渊父汗的计策不成功,这一仗恐怕有点难打啊。”巴儿速孛罗暗中猜测。 其实,巴儿速孛罗只要带一万骑兵冲上去,就肯定能转移朱厚照的进攻目标,导致应州方向的明军失去救援而全军覆没。但巴儿速孛罗想得太多,也太过高估朱厚照的智商,因此决定继续隐匿跟踪,等决战之时突然从后方杀出。 又是一天傍晚,交战结束,各自休整。 军营里召开临时会议,张輗对王勋说“王总兵,军中火药即将耗尽。” 萧滓道“我部箭矢也快用完了。” 麻升说“蒙古骑兵越聚越多,撒出去抢劫的鞑子,估计都已经召回来,咱们面对的敌人至少有四万以上。对面山上朱副总,估计也被几千上万贼骑压着打。援军再不赶来,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时春也在抱怨“便是早晨起雾,都不敢乱动了。每天都有士卒借大雾逃跑,一旦雾中撤退,怕是等雾散了,咱们手里的兵只能剩一半。” 王勋硬着头皮鼓劲“再坚持一天,援军必至” “昨天你也这样说。”高时没好气道。 麻升突然来一句“会不会是江彬他们,还有没卵子的太监,被蒙古鞑子给搞怕了,半路上怂恿陛下撤军把咱们扔到这里等死” 此言一出,众将面面相觑,都觉得很有可能是这样。 王勋呵斥道“闭嘴,不得扰乱军心” 麻升冷笑“军心还用我来扰乱早就乱得一塌糊涂了。等火药和箭矢用尽,最多再坚持半日,到时候必定全军溃败。” 王勋瞪了麻升一眼“你敢撤军吗” 麻升无言以对。 “不敢撤军就死顶着,能顶几天是几天,”王勋安抚道,“我跟王总督打过交道,他虽是文官,却乃血性男儿。他在西域,率数千临时拼凑的杂骑,就敢千里奔袭直取吐鲁番王城。有他在陛下身边,怎么可能被鞑子吓退” 王渊远征西域时,王勋是甘肃总兵,两人在甘州曾经交流过。 正因王勋在甘肃表现优秀,才被调来大同当总兵,更被皇帝丢出来当诱饵拖延蒙古大军。 众将听了这番说辞,勉强找回信心,不再笃定皇帝半路开溜。 萧滓说道“就看王总督了,他是个真爷们儿。反正我信不过江彬,这厮惯会临阵退缩,最拿手的是杀良冒功。那些没卵子太监就更别提,一个个只会捞钱,他们懂个屁的打仗” “江彬最可恨,”麻升抱怨道,“要不是他怂恿陛下亲征,我们怎么可能被鞑子困在此地” 时春讥讽道“江彬这厮,为了自己加官进爵,把九镇官兵都当成了棋子,总有一天他要被文官们弄死。” “呜” 数里外,突然传来号角声,蒙古大营迅速亮起无数火把。 王勋蹭的站起来,喜道“援兵至矣” 359【骁将冲锋】 靠近战场的是王渊,朱厚照据此还有十里左右。 现在的局势如下 西北一座小山上,有两千大明残兵,被数百蒙古骑兵守着不敢下来。 南边是王勋等部的营寨,共有官兵八千多,但火药、箭矢已即将耗尽。 这两股大明部队之间,是达延汗的营寨,共有四万左右的轻骑,还有无数掠来的财货和人口。 正北方是王渊的五千轻骑,更北方是朱厚照的四万大军。 而在朱厚照背后,又悄悄跟着一万蒙古骑兵。 当夜,蒙古副汗巴儿速孛罗,派遣一千轻骑偷袭朱厚照大营。只要能够造成混乱,他立即带一万骑兵杀到,孛罗汗的四万骑兵也能随后而至。 可皇帝就在军中,身边将领还敢怠慢天天提防着敌人夜袭。 哨兵们人手一个千里镜,背靠桑干河扎营,而且特意挑选两面临水处,需要警惕的方向大大减少。那一千蒙古骑兵刚点燃火把,就被哨兵们发现,立即鸣镝示警,着甲待命的两千士卒直接拿起武器防御。 那一千敌骑,因为夜袭失败,丢下近百具尸体仓皇逃走。 翌日清晨,又是大雾弥漫。 半上午,雾气稍散,朱厚照下令前进,达延汗也发起猛烈进攻。 “不准提前射击,弹药和箭矢都不多了” “陛下亲率援军已至,儿郎们再坚持半日” “快投标枪” “” 达延汗骑在一匹宝马上,静静观战,默然不语,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蒙古骑兵战法,把大明官兵恶心得不行;大明乌龟阵,同样把蒙古人恶心得够呛。 达延汗麾下全是轻骑,就算有四万人马,也不敢直冲八千明军大阵。只能各种佯攻试探,慢慢消耗明军的箭矢和士气,等士气濒临崩溃再一战而下。 放在以前,明军被围攻数日,早他娘崩溃得不能再崩了。 可这次实在太古怪 达延汗扭头看向北边,那里也有蒙古骑兵,正在袭扰赶来的大明援军。达延汗猜测,那支援军当中,肯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否则绝不可能把仗打成如此地步。 汉人皇帝 也只有汉人皇帝,才能让明军坚持至今,换成任何文官总督都不可能。 “大汗,明军士气高涨,今天恐怕难以突破。”科尔沁部首领阿儿托歹王即鄂尔多泰布延图王在旁说道。 达延汗说“继续佯攻袭扰,尽量消耗敌人的火药和箭矢。” 在达延汗统一蒙古之后,便改革北元政治,恢复成吉思汗旧制,并把主要牧场都分给自己的七个儿子。唯独科尔沁部,保持着相对独立的地位,其首领阿儿托歹王还成为达延汗麾下第一猛将。 阿儿托歹王嘀咕道“这次遇到的明军真邪乎,恐怕有什么隐情。” 达延汗笑道“阿儿托歹,你猜是不是汉人皇帝来了” 阿儿托歹王顿时眼睛一亮,拍手说“很有可能,北边那支援军就是汉人皇帝率领的。这次如果能抓到汉人皇帝,不但可以换回大量财货,甚至有可能顺势攻入北京” 达延汗摇头“瓦剌部也曾抓过汉人皇帝,一直打到北京城下,可汉人再换一个新皇帝就是。如果我们抓住汉人皇帝,就不要继续南下,而是利用皇帝跟明国交易。逼他们每年进贡财货,逼他们全面互市,这不比辛苦劫掠更省事” “也对,”阿儿托歹王大笑,“这次运气真好,来了一只大肥羊” 突然有哨骑来报“大汗,汉人有数千骑兵,正在绕向西北方。” 达延汗问“谁去赶走这些敌人” 身边众将纷纷请战。 达延汗扫视一眼,说道“不如让年轻人历练一番。布尔海,你去吧,把卜赤也带上。” 布尔海是阿儿托歹王的儿子,卜赤是达延汗的孙子。两位年轻人得到命令,立即率领六千轻骑,朝王渊那边冲杀过去。 卜赤虽然没打过仗,布尔海却是沙场“老将”,曾经参与达延汗征服蒙古右翼领主之战。 王渊见到六千贼骑冲来,立即率领骑兵后撤,免得被更多敌人包围。 一路都很听话的魏天祥,终于闹幺蛾子了。 王渊下令往西北撤退,魏天祥却带着两千“三千营”,朝着东北方向而去,想要跟皇帝的大军汇合。 “混账” 王渊连忙率部追赶,同时吹响号角命令魏天祥回来。 敌我双方,分为三股不断追逐。跑了好一阵,渐渐远离战场,布尔海怕被引诱进埋伏圈,主动停止了追击步伐。 待拉开更远距离,魏天祥也渐渐停下,等着王渊过去汇合。 王渊怒斥道“魏指挥,你为何不听号令” 魏天祥笑着解释“陛下身边骑兵不多,如今又接近战场,我要回去保护陛下安全。” “我看你是贪生怕死,害怕离得大军太远”王渊气得不行。 魏天祥说好话道“王总督息怒,等此战得胜,回了京城我请你喝酒。” “你去请阎王爷喝酒吧。”王渊突然打马奔去。 魏天祥惊骇道“王总督,你欲” “锵” 王渊拔刀出鞘,魏天祥的人头落地,麾下骑兵全都惊呆失语。 袁达翻身下马,捡起魏天祥的人头。 王渊喝道“陛下有令,五千骑兵皆归我调遣,但有违抗军令者,杀无赦袁达,魏天祥麾下两千骑,皆由你来统领。” “是”袁达非常开心。 各部骑兵军官,吓得不敢说话。 魏天祥可是“八虎”之一魏彬的亲侄,从三品京卫指挥同知,论官职只比王渊低一级而已。王渊居然说杀就杀,这他娘的谁敢再不听话 “重新整队”王渊喝令道。 五千骑兵快速行动,再不敢有丝毫怠慢,很快就在王渊身后整好队形。 此时此刻,朱厚照的四万大军,已经接近战场边缘,达延汗派出大量骑兵前去袭扰。 王渊趁机率军直奔战场中心,那里有上万蒙古骑兵,正在四面佯攻骚扰,以消耗王勋等部的弹药箭矢。 王渊带着五千轻骑,由北朝东南斜向杀出。见此情形,当面敌骑连忙回身整队,西边的布尔海也带兵杀来,北边也有数千敌骑前来劫击,王渊很可能陷入被三面围杀的境地。 五千大明轻骑,被如此情形吓得够呛,可王总督率队冲锋在前,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跟随。 王渊选择的时机非常精准,他之前通过千里镜观察,已经摸清敌骑的佯攻规律。正好卡在北面敌骑佯攻冲锋的瞬间,另两队敌骑正在分别奔向东西侧,反正这些骑兵围着王勋等部绕圈子,被王渊抓住了极为短暂的空档期。 当面之敌刚来得及转身,根本没调整好队形,王渊已经下令抛射弩箭。 面对敌军松散不堪的轻骑兵队伍,龙雀刀的实用性,远远不如御赐的马槊,以及日本人进献的野太刀。王渊挥舞着超长马槊,一马当先冲入敌阵,瞬间戳死打翻数敌,麾下骑兵兴奋的跟着主将冲锋。 这当面的两三千蒙古轻骑,直接就溃败而逃。这并非因为蒙古骑兵太弱,反而证明他们都是精锐越是经验丰富的轻骑兵,面对这种情况越不会死扛,反正自家友军就在附近,选择逃离之后重新整队才是上上之选。谁还不惜命啊 王渊在身后左右两股敌人合围之前,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当面两三千蒙古骑兵冲溃。接着又马不停蹄,杀向东边那些负责佯攻的敌人,这些敌骑都不等王渊靠近,立即撒丫子逃离战场,因为他们的作战目标本就不是打硬仗,只不过奉命佯攻消耗弹药而已。 “呜” 眼见朱厚照的援军也到了,达延汗立即下令吹号撤退,他对身边各部首领说“谁能杀死这员汉人骑将,本汗重重有赏” “万胜,万胜” 已被围困数日的大明官军,此刻纷纷欢呼呐喊,并将王渊视为不世猛将。只带五千骑兵,就敢悍然冲锋,一合便冲溃敌军,解救出被万余蒙古骑兵包围的友军。 麻升愣楞说道“这他娘是状元公打起仗来比老子都不要命” “你这厮能跟王总督比”萧滓顿时讥笑。 时春说“就是,如此战局,换成你早就跑了,蒙古鞑子想追都追不上。” 麻升气恼道“滚滚滚,你们还不是一样德行。” 王渊却表情异常严肃,因为达延汗太果断。这位蒙古大汗,不但干脆利落的撤围,而且连抢来的财货和人口都丢了,直接率领大军朝西边而去。 数万蒙古骑兵,舍弃财货人口,再次获得恐怖的机动性。 如果继续打下去,蒙古人说战就战,说走就走,大明官军根本拦不住。而且,这些蒙古骑兵,还能做出各种战斗部署,寻找任何机会发起毁灭性打击。 敌人太狡猾,不好对付啊。 困在小山上的朱銮、徐辅,很快也带着两千残兵过来会师,几乎跟朱厚照的大军同时抵达战场。 朱厚照站在御驾之上,用千里镜观察敌情,顿时兴奋不已“鞑靼骑兵铺天盖地,果然是蒙古小王子的主力” 360【英明无双朱厚照】 蒙古大军迅速退去,好在朱厚照保持着理智,没有下令搞什么全军追击。 朱厚照这些年的兵书没有白看,常年跟将领交流也没有白瞎。如果单论纸上谈兵,甚至王渊都可能说不过皇帝,至少朱厚照的战前兵力部署无可指摘。 但这才是最可怕的 有句话叫“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朱厚照是又聪明又能说,而且还有军事理论做支撑。他拿定主意的时候,谁来劝谏都会被怼回去。 偏偏,朱厚照性格急躁,不管是为政还是带兵,都无法摆脱这个致命缺点。 但凡沙场宿将,都会进行多方试探,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作战目标。在有多种选择的前提下,往往未虑胜先虑败,制定可以止损或翻盘的备用方案。 而朱厚照呢上来就孤注一掷,把大同镇主力当诱饵,自己集结大军打决战。 中途出现意外没考虑过。 诱饵被吞掉咋办没考虑过。 决战大败怎么办没考虑过。 私底下,王渊和江彬、张永等人,瞒着皇帝制定了备用方案。 那些还未赶至战场的宣府部队,王渊、江彬、张永联合下令,让他们不用来应州了,驻扎在怀仁县以南即可。万一应州大败,皇帝无法退回应州城,众将还可以护送皇帝北撤,这些部队立即前来接应,免得一溃千里压不住败势。 而万全都司的各部援军,王渊直接让他们绕过洪涛山,前往平虏卫阻拦有可能溃败的蒙古骑兵。如果来不及赶到平虏卫,那就钉在威远卫和云川卫,反正不能让蒙古骑兵轻松撤回草原。 这些调令,朱厚照都不知道 眼见蒙古人退到西边数里扎营,朱厚照亲自整顿会师之后的部队。他就像一个战场老手,有条不紊的下达军令,一改之前那昏聩愚蠢的模样。 哪个才是真正的朱厚照 都是。 只要朱厚照那急躁脾气不显露出来,他还是很有能力的,比许多文武大臣都厉害。 临近傍晚,朱厚照把大营扎得万无一失,还亲自视察慰问各部士卒,给普通士兵打足了鸡血,这才聚集众将召开作战会议。 将领们主要分为五个组成部分 第一,王渊、江彬、张永等京城过来的; 第二,王勋、张輗、麻升等大同边将; 第三,朱振、左钦、时春等宣府边将; 第四,朱銮、杭雄、周政等延绥边将; 第五,从辽东来的参将萧滓。 朱厚照就像治军严明的宿将,举着一杯清水说“军中不得饮酒,本将军以水代酒,敬各位将军一杯。多亏诸位拖住鞑靼主力,本将军才能及时带兵赶至。来,满饮此杯” “谢陛下” “此乃臣等本分。” “别说几天,便是半个月,咱们都能把鞑子咬住不放” 王勋、张輗等边将,本来一肚子怨气。此刻皇帝亲自敬酒道谢,顿时让他们激动万分,负面情绪一扫而空,恨不得为皇帝鞠躬尽瘁。 朱厚照一阵安抚,又举杯对王渊说“都言王二郎骁勇无双,今日本将军方亲眼目睹。二郎只率五千轻骑,周围数万鞑靼骑兵环伺,就敢直冲战场中心,将被万余贼寇包围的友军救出。若非亲眼所见,旁人如何能信二郎真乃当世卫霍也” “凑巧罢了。”王渊不吃朱厚照那一套,只求这位老兄别再抽风。 朱厚照又勉励一番跟随自己南下的军将,这才说道“明日该如何打仗都说说自己的想法。” 太监魏彬突然阴恻恻问“王总督,听说指挥同知魏天祥被你杀了” 王渊没给好脸色,冷笑着反问“这厮不听号令,临阵率部溃逃,难道我不该杀他” 亲侄子被人砍了,魏彬大怒“堂堂从三品指挥同知,岂是你说杀就能杀的,为何不绑起来事后问罪” “嘭” 王渊猛拍桌案,起身呵斥“军法如山,岂同儿戏便是换成你魏彬,本督也照杀不误,不信你可以试试” “你” 魏彬突然哭嚎跪地“皇爷,孩儿他是朱厚照义子乃残缺之人,一直把侄子当亲儿子养。当年刘瑾做乱,孩儿也有揭发之功,如今为何落得一个绝嗣的下场便是孩儿的侄子魏天祥,也曾有平乱之功,更随皇爷在边地整顿士卒,风里雨里可谓任劳任怨。王总督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之,如何能够服众还请皇爷做主” 朱厚照很不高兴,既对王渊擅杀武将不满,也对魏彬扫兴感到愤怒,他说“战场军令为先,不听号令者自然当斩。你且闭嘴,莫要胡搅蛮缠。” 魏彬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起身回座,用怨毒的眼神死盯着王渊。 这老太监一向没有逼数,而且毫无廉耻底线。他比皇帝年长三十多岁,糟老头子一个,居然在皇帝面前自称“孩儿”。当年只是为了出风头,他就跟太监马永成闹起来,落得双双罢职收场。 魏彬平时求官也恬不知耻,死去的父亲被赠都督同知从一品,母亲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弟弟和侄子们全是锦衣卫千户,甚至追封祖宗三代。 历史上,被王渊杀死的魏天祥,只是跟着皇帝打一仗,回去便升官做了从一品都督同知。 朱厚照明显很爱护这老太监,不咸不淡的提醒一句“二郎,今后不要直接杀人,绑回去交给兵部处罚便是了。” “陛下,臣恕难从命。” 王渊直接出列跪地,交出自己的总督大印“若是陛下认为臣行为不妥,臣请辞总督之职,立即回京闭门思过。” 此言一出,众人表情各异。 张永面色如水,愣愣瞧着酒杯,好像那是绝世宝物;江彬幸灾乐祸,因为魏彬很可能失宠,王渊也因此触怒了皇帝;其他各将大都站在王渊这边,生怕王渊真被扔回京城,皇帝身边被太监给把持。 朱厚照倒是没有愠怒,只显得有些烦躁,对王渊说“二郎你这是作甚今天打了胜仗本该高兴,不要如此小题大做。” 王渊不言不语,抬头直视朱厚照,依旧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朱厚照突然露出笑容,打圆场道“好啦,好啦,我收回刚才的话,今后不听军令的你砍了便是。” 王渊默然回座,就像啥事儿都没发生过。 魏彬心头一沉,顿觉四肢冰凉,他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错误。 张永悄悄瞪了魏彬一眼,埋怨这老狗总是惹事。魏彬不仅是皇帝的狗,更是张永养的一条狗张永当初决定除掉刘瑾,魏彬立即站出来举报刘瑾谋反;张永统兵征讨刘六刘七,也是推荐魏彬代理司礼监掌印。 361【天子旗仗】 似乎老天爷都等不及了,第二天早晨无雾,而且太阳很早就升起来。 明军一共五万八千正兵,另有三万辎重民夫,总计将近九万人。这比历史上远远稍多,主要归功于朱厚照提前一年出京,督促各边镇卫所补充空饷兵员。 为啥只是稍多 因为宣府那边的近半援军,至今没有赶到战场,现在估计刚到怀仁县。 朱厚照亲自排兵布阵,没有玩什么新花样,老老实实摆出大明常规阵型。 皇帝自然是坐镇中军,再分出前后左右四军。 五人为一伍,十伍为一队,十队为一哨,一哨五千人。 前后左右四军,各布置两哨,四万正兵便撒出去了。剩下一万八千正兵,以及三万辅兵,皆在中军相机而动。 每队前方,有三架拒马或厢车,拒马中间连接铁链。蒙古骑兵想要冲阵,必须先下马,把铁链拆掉,而明军可随时解开铁链冲出。 目睹这巨大的乌龟阵,达延汗根本没有进攻欲望。 轻骑兵攻击如此严密阵型,还打个锤子呢趁早洗洗睡吧。 当天上午,达延汗派出上万骑兵,绕圈子进行四面佯攻,想知道明军哪个方向的部队最弱。 结果,一无所获,都他娘差不多。 下午又是各种佯攻,双方箭矢满天飞,勉强造成上百人死伤,阵亡者很可能只有两位数。 这估计就是史书当中,说十万大军打了一整天,蒙古军队阵亡十六人、明军阵亡五十二人的原因所在。一个不敢攻进来,一个不敢杀出去,看似打得很热闹,其实都在互相试探消耗而已。 眼见太阳就快落山了,朱厚照的急躁性格再次展现,他左顾右盼的问道“鞑子不敢进攻,万一跑了怎么办” 江彬笑道“鞑子若撤军,此战就算我们赢了,毕竟夺回无数财货和人口。” “本将军亲率大军作战,就只为抢回这点东西”朱厚照很不满意。 众将心中一惊,害怕皇帝下令冲锋。 幸好,朱厚照还没智障到那种程度,他突然说“打出天子旗仗” “陛下不可”众将连忙劝谏。 大家都想依靠乌龟阵型,让蒙古小王子知难而退。如此,即可宣传为一场大捷,便是朝中文官都无法反驳,因为确实杀掉不少敌人,而且还抢回无数财货与人口。 到时候,参加此战的将士,个个都有封赏,何乐而不为呢 但如果打出天子旗仗,让对方知道皇帝在此,很有可能不要命的进攻,万一把皇帝给掳走怎么办 王渊没有出声劝阻,因为他跟朱厚照想法一致,就是要吸引对方来进攻,否则这仗很难打下去。 朱厚照呵斥道“叫朕威武大将军” “威武大将军,不可如此犯险啊。” “威武大将军,我们已立不败之地,没必要亮出天子身份。” “威武大将军” 面对如潮的劝谏声,朱厚照一意孤行“不许说话,本将军已经决定了。亮旗仗” 御驾左右,立即举起十二面龙旗。 继而,周围打出六十四面旗帜,有四象旗、五岳旗、二十八星宿旗等等。 皇帝御驾的正前方,竖起一面北斗旗,接着又是一面大纛。 那面大纛显得尤为抢眼,平时放在北京的旗纛庙中,每年春秋两季都要祭祀。只有皇帝御驾亲征,或者派朝中重臣出征,才会从庙中取出带到战场刘六刘七闹那么大,这面大旗纛当时都没动过。 如林般的各色旗帜打出,明军将士顿时士气高涨。这玩意儿真的跟战争游戏一样,特殊军旗亮出来,全军士气瞬间爆棚。 “万胜,万胜” 数万将士自发大呼,越喊越整齐,宛若平地起惊雷。 对面的达延汗哈哈大笑“果然是汉人皇帝来了,今日收兵,明日再战” 眼见四面的蒙古骑兵退去,朱厚照担忧道“本将军已亮出天子旗仗,蒙古小王子不会还要溜走吧” 众将哭笑不得,皇帝摆在这里,鞑子怎么可能轻易离开 当晚,张永主动找到王渊和江彬,三人再次私下里开小会。张永担忧道“两位都是知兵之人,此战该不会有甚意外吧” 江彬说“只要陛下不胡乱行事即可。” 张永叹息道“唉,咱家可不想做王振” “呸呸呸,别说这种话,太不吉利了。”江彬连忙打断。 王渊突然说“最多日,鞑子必然有行动。他们为了保持机动性,舍弃了大量辎重,剩下的粮食能撑多久到时候,要么强攻佯败,引诱我们追击,再寻找机会反攻。要么直接撤兵,再派哨骑观察我军动向,寻找机会大举突袭,土木堡之变就是这样发生的。” 张永说道“那就必须时刻保持谨慎,不能给鞑子找到任何机会。” 王渊扭头望向北边“我最担忧的,是怀仁方向可能还有鞑子。前几日,我率五千轻骑开路,沿途鞑靼哨骑无数,被我追击之后,大部分反而朝着北方跑。敌军骑兵太多,我们的哨骑撒不出去,若是有一两万贼骑,一直悄悄跟在后方,也根本打探不出来。” 江彬猛惊“怕是真有可能。这股藏起来的大队贼骑,多半趁着我军追击之时,突然从后方杀出来” 王渊说道“所以,不管发生什么,陛下的中军都不能乱动,我带来的神枪营、炮兵营,还有几种使用的神机营,必须用来守御中军大阵” 张永对江彬说“朱将军,陛下若是犯险,你我合力将他拉住,别顾什么君臣礼节了。” “只能如此,我也怕陛下发生意外啊。”江彬郁闷道。 王渊又亲自巡视军营,叫来自己提拔的潘贵等将领,告诫道“你们守在中军,不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不得离开陛下半步。若有贼骑从后方杀出,给我狠狠击溃,没有出现敌情,就老老实实守着” “遵命”众将跪地领命。 翌日,又是大雾。 等雾气散去,两军再度交锋,烈度比前一天提升许多。 362【胜败一念间】 数千鞑靼骑兵,不停在明军两翼来回袭扰,双方你来我往彼此赠送箭矢。 正面数千敌骑退下,回到达延汗本阵积蓄马力。又是数千敌骑压上,一来奔袭佯攻之后,突然朝着明军的前军冲锋。 “放箭” 三千弓弩手,立即开始抛射。 一轮箭雨射出,数十敌骑落马,蒙古人同样以骑射回敬之。 “标枪” 两千多杆标枪,齐刷刷投出,又有数十敌骑落马,明军这边也被射伤射死数人。 “刀盾手列阵,长枪手准备,弓弩手再射” 数千鞑靼骑兵转眼冲到阵前,中途又被弓箭射了一轮,这次留下上百具尸体。 双方大概相距十余步,明军前军没有丝毫慌乱,鞑靼骑兵见恐吓无效,立即斜向从阵前略过。 大明弓弩手和标枪手,趁着敌骑减速变向之际,立即进行疯狂投射。鞑靼骑兵瞬间就慌了,阵型变得散乱不堪,最后竟然直接溃败奔逃。 朱厚照站在御驾之上,用千里镜观察战况,顿时笑道“又是佯败诱敌,本将军又岂会上当命令前军,严守大阵,不得追击。” “威武大将军英明”张永、江彬等人纷纷拍马屁。 这年头的蒙古骑兵,就算不是出来抢劫的,也根本不会披挂重甲。 他们喜欢两翼袭扰,正面佯败诱敌,拉散对方阵型之后,立即进行三面反冲锋。一次反冲锋无效,继续骑射袭扰,不让对方重新整队,最终在运动战中击溃追来的敌人。 大明与鞑靼作战数十年,早就摸清了蒙古战术,就连朱厚照都不会轻易上当。 面对如此情况,达延汗稍微有些头疼,刚才那一波佯败,蒙古骑兵遭受三百多伤亡,却没有起到丝毫诱敌效果。 眼前这汉人皇帝,也太谨慎老练了吧 中午,蒙古骑兵散在各处,下马就地吃干粮,同时给马儿喂水进食。他们离明军大阵不远,只要明军敢出阵收捡箭矢和标枪,他们可以立即上马发动进攻。 大明士卒也开始吃饭,这次南下救援,早就带够了粮食,不怕被蒙古人截断粮道若半个月都无法分出胜负,明军可就近撤回应州城补给。 下午继续厮杀,双方伤亡加起来不足三位数,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战场以北二十里,怀仁县以南十五里,同样在爆发战斗。 奉命在怀仁方向接应的宣府边将庞隆、靳英等人,走到半途就发现不对劲,他们居然遇到大股的鞑靼骑兵。 庞隆选择结阵扎营,又派出仅有的少量哨骑“立即通知陛下,应州以北三十里,有大股敌军埋伏在此应州通往怀仁的道路,已被鞑靼骑兵截断,但有变动立即撤回应州城里。” 宣府骑兵早就聚集在王渊麾下,庞隆等人派出报信之人,只有寥寥十余骑而已。他们刚刚出营就被发现,遭到鞑子的疯狂截杀,只剩两三骑活着遁入东部山区。 巴儿速孛罗也立即派出信使,通知达延汗说“怀仁方向有明军出现,大概五千人左右,我的部队已被发现。明军派出报信的哨骑,有两三人逃进山中,估计两天之后就能绕向应州。这些明军,我留两千骑看守即可,请大汗尽快做出决策。” “召集各部首领商议明日战事”达延汗打算下血本。 翌日,风和日丽。 达延汗只留三千亲卫,其余四万骑兵,全都撒出去轮番进攻。 箭矢、标枪如雨般散落,双方伤亡迅速提升,明军左翼首先出现动摇。这些是萧滓、时春等人的部队,他们从大同前往平虏卫支援,又从平虏卫一路赶来应州,在应州又被围困数日,半个多月来就没怎么休整过。 眼见左翼聚集的敌军越来越多,王渊连忙下令“神机营、炮兵队立即援护左翼” 达延汗本来想诈败诱敌,此时感觉到战场变化,瞬间改变作战意图,亲率队伍杀来“三面袭扰,全力进攻敌军左阵” 大概两万五千鞑靼骑兵,在达延汗的统领下,绕着明军左翼轮番骑射佯冲。 攻势一波比一波猛烈,左军阵型愈发不稳,朱厚照从中军调遣两千人过去,总算没让左翼直接崩溃掉。 “杀” 蒙古第一猛将阿儿托歹王,带着儿子布尔海,率领两万多骑兵冲锋。在友军几番佯攻袭扰之后,趁着明军来不及射箭、投枪的空挡,突然加速朝着大明左翼冲来。 “佛朗机炮,全速射击” 二十门佛朗机炮,不等敌人靠近弓弩射程,便朝着平直方向开火。一颗铁弹打出,若是运气够好,能射穿好几个敌骑,战场顿时血肉横飞。 明军左翼前排的刀盾手,暂时让出位置,露出后排整整六千余火铳兵。 这些火铳兵,除了神机营之外,还有各边镇部队。被王渊全部集中起来,之前的战斗一直没动,此刻面对鞑靼大规模冲锋才亮出獠牙。 王渊亲自跑过去“没我命令,不准开火” 懒得搞什么三段射、五段射,待蒙古骑兵奔至三十步远,王渊突然下令“开火” “轰” 不仅六千余火铳兵一起发射,被王渊集中起来的五十架炮车小将军炮,也瞬间发射出铁砂、铁片构成的散弹。 鞑靼轻骑兵全力冲锋时,阵型稍微要密集一些。三十步枪炮骑射,直接消去一层前排,鞑靼骑兵阵型瞬间散乱,后面的骑兵撞上友军尸体也各种人仰马翻。 与此同时,左翼弓弩手也重新上弦,在刀盾手顶上去的瞬间又是一轮齐射。 蒙古第一猛将、科尔沁部首领阿儿托歹王,由于冲锋在前,身上插着无数铁片,早已死得透透的。他的儿子布尔海,科尔沁部的继承人,也被炮弹轰断一条手臂,骑着战马摇摇欲坠。 “撤回来,快吹号角”达延汗气得脖子粗红。 他连续佯攻袭扰数日,以为早就逼出明军的所有手段。甚至没见到火铳兵发射,也以为是火药用完了,哪曾想王渊留到现在才使用 “呜” 蒙古人吹响号角,那些冲阵的骑兵,纷纷减速转向,然后调头撤退。但也有千余骑,实在压不住马势,一头撞在明军左翼的拒马和车阵上,便有少数幸运苟活下来,也被明军长枪手捅成筛子。 “敌军溃了,随本将军杀”朱厚照从御驾跳下,翻身跨上战马。 江彬和张永连忙扑过去,一人保住皇帝一条腿“陛下,不可追击” “胡说八道,”朱厚照大怒,“鞑靼贼子已经全军溃败,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江彬说“此乃鞑子诱敌之计” “你用数千骑兵的性命来诱敌”朱厚照一刀砍出,“狗东西,快放开” 江彬吓得连忙缩手,张永也不敢阻拦,朱厚照明显发脾气了,谁敢再劝必定被一刀砍死。 王渊正准备率领骑兵追杀一阵,刚刚打开车阵的铁索,就看到皇帝率领五百重骑冲来,气得大吼“陛下,快回中军坐镇” “全军追击”朱厚照挥刀狂呼。 五百重骑轰隆隆前踏,包括王渊在内的友军,只能纷纷退闪避让,朱厚照这家伙竟然率先带兵冲出大阵。 皇帝都冲了,将士们哪敢不冲 特别是那些普通士卒,一个个热血上涌,完全被胜利给冲昏头脑。 数万人的明军大阵,瞬间因大胜而散乱不堪,在追击各种当中,各部之间不断脱节。 王渊对潘贵、魏升说“你们带六千神枪、六千火铳兵,严守阵型徐徐前进,防止被鞑子攻击背后” “是”潘贵领命。 太监张忠却冲过来,对火铳兵统领魏升说“快快跟随陛下。” “不得慌乱,听我的”王渊道。 张忠说“护卫陛下要紧” 王渊直接抽刀“张督公敢不听军令” 张忠顿时脖子一缩,骑着马儿追赶皇帝,他生怕被王渊一刀砍了。 朱厚照虽然很莽,但这次没看错,蒙古大军是真的在溃败。 明军集中大规模火铳、火炮、弓弩,进行短距离齐射,上次使用这种战法,还是永乐皇帝朱棣亲征。见识过如此阵仗的蒙古人,早就死了近百年,达延汗怎料得到明军还有这一手 那恐怖的瞬间杀伤,那轰隆隆的开火声,直接将鞑子连人带马吓得惊慌失措。 达延汗事先部署的佯败,如今变成了真败,一个传染一个,他想收拢部队都做不到。 “升热气球,观察后方敌情” 王渊扔下一句,也带着五千轻骑追击。 王渊带来的学生,立即升起热气球,手执号角、令旗与千里镜,密切观察后方的情况。 朱厚照亲率重骑追杀一阵,砍死一个落马的敌人,翻身下马说“脱甲再追” 五百重骑齐刷刷下马,脱掉锁甲与札甲,跟随皇帝再度冲出。 “杀” 朱厚照变得一身轻松,高举御刀策马狂奔,感觉好像太祖与太宗的魂魄附体。 王渊不敢离皇帝太远,一边奋力追杀,一边观察情况,他现在的主要职责是保护皇帝安全。 战况变化实在过于突然,埋伏在十余里外的巴儿速孛罗,根本没法在第一时间赶到战场。不过这也够了,他麾下有上万骑,而明军阵型乱得不成样子,只要赶来就能将明军杀得全军溃败。 “呜呜呜” 热气球上的物理学门徒,隔老远就看到巴儿速孛罗,立即吹响号角,打出旗令让全军整队。 但绝大部分明军部队,都难以收回。 蒙古人逃疯了,明军士卒追疯了,这仗打得一塌糊涂。 大同总兵王勋,老将张輗,辽东游击萧滓,是少数还保持理智的边将。他们听到号角,又用千里镜看清旗令,立即鸣金收拢队伍,迅速集结以阻击身后的鞑子。 363【差点被反杀】 “呜呜呜” 达延汗命令亲卫疯狂吹号集结,渐渐的,便有数千骑兵聚在他周围。 朱厚照此刻处于高度兴奋状态,已完全失去理智,只顾带领卸去重甲的五百骑兵追杀。当达延汗能够有效聚兵之时,明军只有王渊带着五千骑兵赶上,其余步卒全都被皇帝甩在身后。 正德朝的大明边军还没烂透,边将们的基本素质也不错,更何况参与此战的将领,都是朱厚照精心挑选过的。 “坏了” 眼见皇帝越跑越远,所有边将全都冷静下来,瞬间浑身冰凉惊恐万分。他们熟悉蒙古骑兵战法,达延汗完全有能力中途聚兵,然后突然杀一个回马枪,之前的溃败也能变成诱敌深入。 边将们立即下令停止追击,一边收拢士卒,一边缓慢前进,随即以急行军的状态朝皇帝靠拢若是皇帝被反冲锋,只要不当场战死,他们也能在后边有效接应。 皇帝和五百豹房骑兵,胯下全是精挑细选的良驹。 别说步卒追不上,便是明军骑兵都追不上。 王渊之前沿途传令,耽误了不少时间。如今只能让袁达临时统率部队,自己骑着阿黑疯狂追赶,等追上皇帝的时候,已经进入他娘的朔州地界。 追了好几十里 “陛下,快停止追击。”王渊奔至朱厚照身边。 朱厚照回头一看,顿时催促道“让你的兵搞快些。” 王渊焦急喊道“再追就中了鞑子的诱敌之策,陛下你清醒一点” 朱厚照愣了愣,瞬间恢复神智,连忙下令停止前进。 前方不远处,一个蒙古首领喊道“大汗,汉人皇帝没追了” “那咱们杀回去。”达延汗笑得很开心。 除了四散而逃的骑兵,此时此刻,达延汗身边可供调遣的兵力,竟然还有两万多人马。他在半路上就止住溃败之势,因为这些鞑靼骑兵早就习惯佯败诱敌,刚开始可能被恐怖的明军火力打蒙,但奔逃几十里怎么可能还不恢复 这些鞑子骑兵非但重振士气,而且还顺便发挥演技,一直都做出慌乱逃跑的样子。 其目的,无非是把明军拉得越散越好,把汉人皇帝引诱得越远越好。 历史上,此战细节已经无从知晓,只说朱厚照亲率大军,从应州一直追到朔州。突然间起了沙尘暴,双方只能各自罢兵,也不知道是达延汗运气好逃出生天,还是朱厚照因此躲过蒙古骑兵的引诱。 反正,朱厚照胳膊腿儿齐全的回京,而达延汗回到草原不久就死了。 不管如何,现在被蝴蝶翅膀一扇,双方作战时间已经改变,至少今天不可能有沙尘暴帮忙解围。 在朱厚照和王渊撤退之时,达延汗立即回身反击。震天号角声中,那些胡乱奔逃的蒙古骑兵,也渐渐从两翼汇聚起来,几十上百人一队开始袭扰朱厚照。 五百豹房骑兵与五千轻骑成功汇合,王渊挥手下达指令,竟没有选择原路返回,而是折身向北直奔山区。 北边是绵延数百里的洪涛山脉,属于阴山山脉的余脉。 虽然不知道王渊什么想法,但皇帝和士卒都选择相信王二郎。足足狂奔两刻钟,众人终于抵达山区,沿着山脚一阵奔跑,王渊瞅准一个山谷冲进去。 山谷狭窄,只能容纳两三骑同时奔跑,大规模骑兵部队根本没法展开。 在山谷行军一刻钟,王渊突然下令“全体下马,积蓄马力。袁二,你带数骑继续前进,看看更里面是什么情况。” 谷外。 “大汗,要追进去吗”一个部落首领问。 达延汗犹豫不决,一旦进入山谷,蒙古骑兵战法就得抓瞎。若是不能短时间将皇帝拿下,等明军大部队赶来,追进去的骑兵全都会被堵住,并且遭受明军的前后夹击。 可山谷之中,是汉人皇帝,错过这次机会,今后再没有抓住皇帝的可能。 好难抉择啊 达延汗七岁继位,娶了自己名义上的祖母,即他爷爷的第二任妻子。在妻子兼奶奶的辅佐之下,达延汗还没亲政,就开始征讨更强大的瓦剌部落。接着,达延汗又征服朵颜三卫,联合朵颜三卫打败亦思马因,抢回自己的亲生母亲。 这个时候,达延汗不过才十三岁而已。 他十四岁亲政,废除北元政体,恢复成吉思汗旧制。接着又征服鄂尔多斯、土默特等部,再度统一蒙古,被视为蒙古中兴之主,人人皆呼其“成吉思汗第二”。 到如今,达延汗也只有四十四岁 这些年来,达延汗南征北战,无往而不利,还真没遭受过今天这样惨重的损失。将近五千蒙古轻骑,要么被当场战死,要么死于溃败途中,就连麾下第一悍将都阵亡了。 这口恶气,达延汗实在吞不下,更何况还有一个皇帝在诱惑他。 “阿尔苏,你率领一万五千骑,袭扰后面的明军,”达延汗当即下令,“不求杀伤,主要是拖住他们。找几个懂汉话的,在阵前高呼汉人皇帝已死,明军必定慌乱不堪。若没有机会将其一举击溃,就一直袭扰,把这些明军引向朔州方向,让他们误以为汉人皇帝去了朔州。” 阿尔苏,又名“阿尔苏博罗特”,全名“我折黄太吉孛儿只斤”,是达延汗跟祖母生的第四子,现为多伦土默特部之首领,他的领地正是河套地区。 等第四子阿尔苏率部离开,达延汗立即亲率万余骑兵,一头钻进那陌生山谷之中。 王渊则派遣两个士卒,爬到山顶轮番吹号角,以吸引明军各部朝这边靠拢。 当达延汗带兵进入山谷时,负责打探前路的袁达,派人回来禀报“陛下,王总督,前方数里之外,有一开阔地带,甚至还有几户山中居民。” “走”王渊立即下令。 朱厚照此时也不打岔,他正在反思自身过错,一切军权都移交给王渊。 五千多骑兵,连人带马,很快穿过狭窄地带,前方顿时豁然开朗,王渊还看到山坡升起炊烟。 朱厚照终于开心起来,一点都不见害怕,甚至笑着说“此地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 确实很好防守,来时的山谷,只容两三骑并行,而此处可并排站立十多个人。 王渊运气很好,这是绝佳地形,蒙古鞑子来再多,也得老老实实排队厮杀。 当然,若是运气不好,全军陷入绝境,王渊就会下令弃马,带着皇帝爬到山上打游击。 之前不原路返回,而是率领骑兵进入山谷,其原因是害怕回去遇到敌人。如果达延汗在应州埋伏数千骑兵,明军大部的纯步兵队伍根本拦不住,到时候皇帝必然被前后夹击。 事实也是如此,达延汗第三子巴尔斯博罗特,率领上万骑兵掩杀过来,却被严阵以待神枪营、神机营击退。他立即绕道奔向朔州方向,沿途还将没来得及整队的左钦部击溃,一阵追杀之后便继续前进。 其他明军各部,纷纷整队阻击。巴尔斯博罗特见没有突袭机会,便杀向朔州跟达延汗汇合。 若王渊选择原路返回,必然跟巴尔斯博罗特撞个正着。 王渊来到相对开阔处的山谷,立即命令士卒砍树搬石,将身后狭窄处山谷给堵住。接着又派人“请”来山民,拱手问道“各位老乡,我等乃大明官军,可还有其他出谷的道路” 山民们被吓得不轻,浑身发抖不敢说话。 朱厚照解下玉带,递给一个年长的山民,和蔼可亲道“老丈,可有其他出谷的道路” 老者跪地磕头说“这位将将军,那边确实有条山路,但不能骑马通行。走两天可以出山,出去再走小半个时辰就是山阴县城。” 朱厚照立即解下玉佩,交给两个豹房亲信“你们到了山阴县,立即骑马去报信,带大军将这些鞑子堵在谷中” 364【当狗也不容易】 先来说说地理位置。 朱厚照之前被夜袭的地方,在金沙滩西南数里之外。而大明与鞑靼交战数日的地方,距离金沙滩同样也不远,位于怀仁、山阴、应州交界地带偏应州地界。 正是“杨家将”的传说当中,杨大郎、杨二郎、杨三郎战死,杨四郎、杨八郎被俘的那个金沙滩 如果硬要扯上关系,朱厚照班师回京之后,可说自己曾与鞑子大战金沙滩。反正隔得很近,并非完全吹牛,传到民间还更容易被百姓津津乐道。 洪涛山脉,是大同盆地以西群山的总称。 王渊和皇帝此刻身处的山谷,离朔州城稍远,离山阴县更近。 达延汗虽然迫切想要擒获汉人皇帝,但追进山谷却异常小心。甚至还派哨骑向前打探,生怕中了明军埋伏,毕竟这属于绝佳的伏兵地形。 “呜呜” 爬到山顶的两个明军士卒,按照王渊的指示,轮流吹响号角吸引友军来援。 达延汗听得烦躁不已,说道“选十人下马,爬上去杀了那两个号手” 此山谷之表层,为黄土半覆盖,偶尔亦有硅质灰岩和石灰岩露出。前山地区的地形极为复杂,刚入谷时相对平缓,向山中行走数里,山势立即陡峭起来。这破地方爬山已是不易,更别提爬上去杀人,两个大明士卒边跑边吹号,带着十个蒙古敌军满山乱转。 又前行一阵,哨骑回来报告“大汗,谷中没有伏兵,前方两侧的山壁已无法攀登,明军用黄土、石块和草木堵住了通道。” 达延汗沿途观察地貌,发现谷中植被稀少,此时又是深秋季节,零星草木早就枯黄衰败。若明军选择火攻,虽然可以迅速蔓延,但火势不可能烧得太大。 “先清除前方野草”达延汗再次下令。 又有三十人被派出,将战场附近的谷中枯草铲除,不留给明军丝毫火攻的机会。 山谷通道虽然被堵住,但临时制造的障碍很容易清除,鞑子只需付出少许性命就能搞定。 眼见一队蒙古士兵过来,因为中间隔着障碍物,王渊立即命令骑兵手弩吊射。 弩箭只造成四人伤亡,那队蒙古士兵已冲到障碍物前。 王渊不等他们把东西搬开,就下令将障碍物上的枯草点燃。一边点火还一边加料,反正满谷的枯草,可燃物多得很,两军之间顿时燃起熊熊大火。 这还怎么进攻 别说那些燃起的枯草了,挡道的黄土和石块,也很快被烧得滚烫。蒙古士兵想要去搬开,一碰就烫得哇哇大叫,只能脱下衣服当防火手套。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鞑子死伤三十多人,依旧无法打通山谷道路。 那些石块和黄土,甚至都已经被烧红了 “都退回来”达延汗突然想出计策。 达延汗挑选一匹受伤的战马,命人蒙上战马的眼睛,然后抽刀子猛戳。战马吃痛受惊之下,立即疯狂朝前方狂奔,沿着山谷直冲被烧红的障碍物。 “轰” 那些黄土和石块,都是临时寻来的,本身体积就不大。再加上已被大火烧脆,顿时就撞塌出缺口,灰烬、火星、土石碎末乱飞。 “再来” 又是一匹马被蒙住眼睛,狠狠撞死在障碍物上,将那缺口撞得更大。 一匹接着一匹,蒙古人用五匹马的性命,终于把障碍物撞平滚烫的石块和黄土,已经堆得有半人高,但双方总算可以接战了。 但达延汗并不立即进攻,而是让人脱衣负土,顶着弩箭填高自己这边。 这样,蒙古士兵就可以沿着填出的斜坡而上,冲到障碍物上反而比明军高出半个身子,拥有居高临下的地形优势。 王渊瞬间明白达延汗的意图,一边命令射杀负土的敌人,一边派人把自己这边也填成斜坡。 此时已近傍晚,双方都没想着休息。 达延汗本想继续使用“奔马阵”,直接朝明军的人堆里冲。但他刚把战马蒙上眼睛,王渊也把几匹战马蒙上双眼,牢牢将狭窄的山道给堵住。 见此情况,达延汗只能收回战马,突然下令进攻,且命令后排士兵吊射。 王渊占据有利地形,他这边山谷更开阔,让士卒尽量贴着山壁站立,以减少被弓箭射杀的几率。这样,虽然当面防御显得空虚,但其实更有利于作战蒙古士兵冲进来又咋样山道两侧全是明军,等于少量士兵被左右夹击。 朱厚照被安排在很后面,他虽然想要亲手杀敌,但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任性。 天色越来越黑,朱厚照根本看不清前方战况,只能听见喊杀声震天。他浑身热血上涌,手心里全是汗,并无多少害怕,整个人都处于兴奋状态。 只见一队火把由远及近,亲卫过来禀报“陛下,有山民青壮,想要投军报国。” 朱厚照非常高兴“带他们过来” 十多个汉子举着火把而至,齐刷刷跪在朱厚照面前“拜见将军” 朱厚照问道“你等愿投军报国” “正是”一个中年汉子说。 “好,好,其志可嘉。”朱厚照笑道。 土木堡之变以后,蒙古肆虐山西,又遭连年大旱,由此产生数百万流民。这些流民曾大举南下,仅是荆湘地区就汇聚上百万,被明宪宗一边招抚、一边清剿,总算彻底解决心腹大患。 而此处山中的居民,也是土木堡之变以后,为躲避战乱和灾荒逃进来的。 他们全都属于无籍黑户,平时不用纳税服役,靠种粮食和打猎为生。 王渊只“请”了几户过来,除开带路出山之人,其余全都被临时看管起来。但附近还有更多山民,这边打得热火朝天,山民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反正都已经被官兵发现,事后多半会被追查,索性直接跑来投军报国。 黑灯瞎火厮杀好半天,山谷里本来就光线阴暗,就连月光都照不进来几分,杀到最后根本分不清敌我,而且接战之处堆满了尸体。 见明军士气如虹,无法一战而下,达延汗终于决定罢兵休整。 “大汗,不能再打了啊,”一个蒙古首领跪地,说道,“我蒙古儿郎,该当战死在马背上,而不是弃马死在这山谷中” 达延汗冷笑“把儿孙,你是不是在怨我,让你的部族主攻” “不敢”把儿孙连忙磕头。 把儿孙,朵颜卫都督花当的长子,名义上属于大明武官,却被达延汗当狗一样使唤。 大明开国之初,朵颜三卫内附,朱元璋置大宁都司,让宁王去统领这些蒙古部族就是要造反那位宁王的祖宗。 朱棣起兵靖难,怕被宁王捅菊花,于是只身前往大宁谈判。回去的时候,朱棣把思归汉军搬空了,就连宁王设下的伏兵,都被朱棣一并带走。由此,大宁卫不再有汉军压制蒙古,朵颜三卫成了大宁之主,大宁都司被内迁到保定。 朱棣称帝之后,朵颜三卫有从龙之功,正式获得大宁卫的地盘。又害怕宁王学自己,朱棣把宁王扔到江西,朝廷彻底失去对大宁的控制。 朱棣都还没死呢,朵颜三卫就开始叛乱。 朱棣大怒,御驾亲征,数次大胜,朵颜三卫纷纷归降。但朱棣下令,投降之人,一律释放,不准杀戮。 明宣宗时,朵颜三卫再叛。 明宣宗亲率三千骑追击,出喜峰口与敌激战,皇帝直接奔于阵前,射死朵颜前锋三人。遂两翼齐发,大破朵颜三卫,纷纷跪伏于明宣宗的黄龙旗下。 一直到土木堡之变以前,都是朵颜三卫袭扰边境,被明军打痛了再投降,如此循环往复。 弘治年间,鞑靼崛起,把朵颜三卫揍得生活不能自理,只能被迫臣服于达延汗。这些年一直侵扰大明边境,正德十年又被明军痛揍,只能入朝请降,然后降而复叛。 大明厌恶朵颜三卫的摇摆不定,达延汗同样如此。 于是,达延汗命令朵颜都督花当,将其长子把儿孙送来自己身边。一来作为质子扣押,二来借此掌握朵颜部的一些兵力,今天的进攻也让朵颜部去血战送命。 把儿孙简直欲哭无泪,谷中血战半日,他的部众已战死上千人 但又没办法,想反抗等于做梦。 这些年,朵颜三卫的日子咋过的 被达延汗逼着侵略大明边境,被大明打服之后又投降。一旦投降,达延汗便借口朵颜部投敌,带兵冲到朵颜部又抢又杀。 可怜的朵颜三卫,其实是被大明和鞑靼轮番吊打。 鞑靼各部将把儿孙耻笑一番,也聚在一起讨论战局,大部分首领都不愿再打。一来山中作战,专业不对口;二来地形受限,蒙古士兵处于劣势。 即便能擒获汉人皇帝,鞑靼士兵也得死伤好几千。 达延汗苦思良久,说道“我们兵多,地形又窄,可以分兵作战。左右各派三千人,寻找合适地点,爬上山绕到明军后方,前后夹击定能一战而胜。明日继续进攻,为绕后的部队争取时间。” 365【我是一个狙击手】 王渊麾下的五千轻骑,身上带着两日的干粮和饮水,这是打算随时出阵追敌而做的准备。 朱厚照的五百豹房骑兵,却啥都没带,两层重甲也脱了扔在追敌途中。因此衣服都穿得不够,入夜之后越来越冷,现在都围着火堆哆嗦取暖。 轻骑兵们把口粮分出,暂时还不用杀马充饥。 “陛下,总督,烽料备齐了”一个叫朱忠的豹房亲信奔来。 朱厚照高兴道“明日便点烽火。” 王渊皱眉说“我们入山怕有近十里,在此点燃烽烟,友军很难看到,必须到更前面的山头点火。” 朱厚照立即把投军的山民叫来,问道“哪里适合攀爬前往外面的山顶” 一个山民青壮回答“适合攀爬的地方,在蒙古鞑子身后四五里。越往大山里走,山势就越陡峭,大军不可能通行。不过我可以挑地方爬上去,然后再扔绳子下来,这样就好爬得多。” 王渊立即下令,前往山民家中收集绳索。 普通绳索太细,难以长久承受重量,只能数条编成一条。如此就有点不够用了,王渊又让士兵割马尾毛和鬃毛,全部用来编成绳索,这玩意儿还是很结实的。 军中烽火,十里一个信号,再远就不易观察了。 想要形成十里外都很看到的烽烟,自然不可能随便烧点茅草。它需要干柴、湿柴、油脂、牛羊粪等物交替使用,牛羊粪还得用水浇成半湿状态,这样才能炮制出冲天而起的滚滚大烟。 负责攀爬山壁的山民很给力,估计是平时打猎、采药时练出来的。十余丈50米左右高的陡峭山崖,只带一把药锄,光着脚就那样上去。 绳子有些不够,只做了两条,一次只能两个人往上爬。 即便如此,上去几人之后,也有一个士兵失手,二三十米摔下来死得透透的。 然后四个人一组,用绳索拉扯烽料上去。等烽料在山上堆好,再继续派人攀爬,前去燃烧烽烟的士兵至少得二十个。一来方便运送大量烽料,二来中途有人掉下山,也有足够的人手补上。 攀至五更天,终于凑足二十人,立即由山民带队进发。 此处的山顶相对开阔,不用打火把就能抹黑赶路。约末前进两里地,那山民就让官兵点燃火把,更前方的情况看得人腿脚发软。 山体大都由黄土覆盖,水土流失非常严重。许多地方,表层黄土被冲刷殆尽,露出下边的硅质砂石,山顶越来越窄不说,而且到处是凹凸不平的缺口,经常只能容一个人攀爬上下。 稍不注意,就会踩到松散黄土,然后失足从山顶落下。 途中摔死两个士兵,加上山民在内,烽火队伍只剩十九人。 此时天色已亮,山民爬上一个高地,突然惊恐大喊“有鞑子” 蒙古士兵分成两股,但只在南边找到易于攀登处。他们没有绳索可用,攀爬时摔死的人更多,接着是崎岖不平的山顶,途中不小心又摔死好几个。 此时此刻,一个山民外加十八个明军,跟上千蒙古士兵大眼瞪小眼。 这破地方,便是正常行路都困难,更何况要抡刀子开瓢。 “结阵” 负责带队的大明旗官,很快就反应过来。将他们背来的柴薪,堆在前方抵御箭矢,然后就地点燃烽火。 蒙古士兵就算有上千人,此刻也只能抓瞎。必须一个一个排队过来,而且还得小心踩滑了摔下去,他们唯一的进攻方式只剩隔空放箭。 大明官兵全都背靠柴薪,根本不受箭矢影响。 先点燃干柴,然后加入油脂,接着又铺一层湿柴,再丢些半干半湿的牲畜粪便进去。就这样一层一层添加,他们背来烽料,至少能烧小半天。 蒙古士兵,还在放箭,自己过不去,也不让敌人过来。 拉回黎明时分。 等烽火队登山完毕,王渊对朱厚照说“陛下,我也上去,此处交给袁二指挥。” 朱厚照怕王渊摔下来“你去作甚” 王渊笑道“我带兵爬上去,在鞑子头顶扔石头。如果能发现鞑子首领,或许可寻机一箭射死。” 这次轮到朱厚照劝阻“派别人去便是。” 王渊摇头说“我箭法更好。” 王渊从小生活在大山里,攀登山崖犹如家常便饭,更何况还有一条绳子。他力气又大,脚蹬山壁,抓着绳子,干脆利落的快速上升,比普通士卒快了两倍有余。 待到天色大亮,明军这边又成功登顶二十多人。 王渊亲自带队搜检石块,可山顶的石块不多,只能掰下一些黄土疙瘩。 鞑子再度组织进攻,负责往里填命的,自然是那些受欺负的部族。反正达延汗不会感到心疼,这次他的损失有点大,多送些平时不听话的部族去死,还可以加强达延汗家族的统治。 只要能抓住汉人皇帝,一切都值得。 王渊让士卒将黄土疙瘩码放在山顶,暂时没有往下扔。他拿出千里镜,趴在山顶仔细观察,很快发现一个组织进攻的蒙古首领。 感觉不满意,再继续观察。 不片刻,王渊似乎发现鞑靼中枢所在。 那里有好几个蒙古首领,骑在士兵肩上观察战况。这是因为山谷中无法起高台,而蒙古士兵的肩膀,要比蒙古战马更高一些。 之前数日厮杀,王渊用千里镜观察过敌方首领。 其中,达延汗出镜率很高,毕竟此人是鞑靼本阵中枢所在。 突然,王渊心脏突突一跳,他居然真的看到了达延汗。此人骑在一个士兵肩上,左右各有士兵扶住,正在沉着观察前方战况。 王渊换了一个更好的狙击位,取出犀照弓,搭重箭上弦。 此时双方的垂直距离,仅有五十多米而已。王渊为了方便射击,主动调整狙击位置,直线距离也就六七十米。 这么近,王渊拥有十足把握。 甚至,王渊害怕达延汗乱动,没有瞄准咽喉和脑袋,而是瞄准对方的胸膛。 “嗖” 一支重箭飞出,达延汗正好偏下身体,对自己的长孙卜赤说“如此战局,应当” 话未说完,达延汗左肩中箭,直接轰倒回去。 王渊迅速再次搭箭,不待弓弦拉满,便又是一箭射出,这次射中达延汗倒挂在士兵肩上的小腿。 连续两箭命中目标,蒙古人终于反应过来,团团将受伤的达延汗围住。 突然,两三里外的山顶,赫然升起滚滚狼烟。 “投落石” 王渊说完就拿出号角,在山顶吹响进攻的号声。 二三十个明军士兵,从山顶投下黄土疙瘩。即便黄土松散,几十米高砸下去,一旦把人砸中,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又是身后的狼烟,又是头顶的号角和落石,蒙古军队顿时就慌乱起来。 “有埋伏,快撤”卜赤抱着达延汗的身体大喊。 鞑靼别部首领、老将那孩大呼“留下两千人断后,留下两千人断后” 断个屁的后,达延汗生死不明。汗位继承人卜赤,又带着达延汗率先奔逃,其他各部怎么沉得住气更何况,在前方血战的蒙古士兵,全都来自不那么核心的部族,死伤惨重之下早就有了怨气。 万余蒙古大军,争先恐后逃跑。有人骑马逃窜,有人步行狂奔,山谷道路又窄,自相踩踏而死的蒙古士兵,比之前血战而死时多出好几倍。 朱厚照和袁达,虽然搞不清楚啥情况,但他们听到王渊的冲锋号,立即命令士卒上马追杀。 山谷里被友军踩死的蒙古兵太多,大明骑兵几乎是踩着敌人尸体,呈一字长蛇阵衔尾追击。朱厚照心里那个恨啊,如此杀敌良机,他居然被手下堵在后面,地形太窄根本不能发挥宝马优势。 王渊飞快奔回上山的地方,吊着绳索滑下去,随便骑上一匹战马狂追。 366【一代英主窝囊死】 王渊从山顶下来,耗费了不少时间,只能骑马冲在最后。 在狭窄的山谷当中,鞑靼逃成一字长蛇,明军追成一字长蛇。不但鞑靼溃兵被踩死许多,就连疯狂追敌的明军,也有一些不慎落马,然后被挤在后面的友军活活踩死。 这种情况,根本没人敢下马割首级,因为下去之后就上不来了 王渊也不敢奋力策马,只能等明军全部追出,他才骑马跟上去免得一不小心被自己人踩死。 连续追了数里远,一部分鞑靼溃兵已经出谷,王渊都还被堵在山谷中央。 “吁” 突然,王渊勒马停住,跳下去愣愣看着一地尸体。 在那堆尸体当中,赫然露出一截小腿,小腿上还插着一支断箭。而王渊的脚边,静静躺着一顶金貂帽,帽子已经被完全踩扁了。 王渊弯腰捡起金貂帽,拍拍上面的灰尘和血污,再将帽子拉开,慢悠悠盖在自己的头顶。 这顶金貂帽,王渊见过好多次,一直都在达延汗头上。 连续搬开三具尸体,达延汗终于完整出现。射中他肩膀的那支箭,同样已经断掉,脑袋虽然还算完整,可腹腔被踩成烂泥,内脏、血肉、屎尿混成一团,王渊甚至能看到马蹄形血洞。 一代蒙古中兴之主,就这样死得稀里糊涂。什么时候被孙子扔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踩死的也不知道,甚至有可能死于蒙古溃兵的踩踏。 关于这一仗,王渊有过许多设想。 或许是从小路出山的士卒,在山阴县弄到马儿,飞奔南下搬救兵过来。又或者明军哨探,看到这边燃起的烽烟,大军涌来将达延汗堵在谷中。甚至是鞑子承受不住伤亡,达延汗选择撤出去,王渊带兵杀出将其击溃。 太多太多的结局,唯独没有料到,达延汗死得这么干脆,死得这么窝囊,死得这么莫名其妙。 可现实就是如此让人难以捉摸,根本不讲任何道理。 至少,达延汗还经历了一番血战,而历史上死得更加扯淡。他每次要吃掉朱厚照派出的诱饵,就被大雾给拖延时间,被朱厚照追到朔州之后,突然又刮起漫天沙尘暴,双方被迫罢兵撤退。而回到草原,四十四岁的达延汗,正直壮年,身强力壮,立刻就死了。受伤死的还是病死的没有任何记载。 割掉达延汗的首级,悬挂在马鞍上,王渊再度策马奔出。 从小路出去的两个豹房亲信,必须走蜿蜒崎岖的山路,还要翻过三座山头,才能抵达另一个山谷。沿着这条山谷向外走,出谷之后再向东走,便是山阴县的县城所在。 山民说,需要走两天时间。 但在不计体力消耗的情况下,他们只花了七个时辰,黎明时分就到山阴城外。这还是因为夜间山路不好走,否则必然更快到达。 听说皇帝被围在山中,山阴知县吓得不轻。立即搜来四匹马,交给两个豹房亲信,让他们一人双马快速南下。 二人一路往南跑,奔至天明,老远就听到蒙古人的号角声。 却是在怀仁方向的庞隆、靳英等部,从宣府集结的速度太慢,被王渊丢到后方策应。刚开始,他们结阵与巴尔斯博罗特大战,主战场突然发生变故,巴尔斯博罗特得知消息就跑了,庞隆、靳英也跟着一股狂追。 巴尔斯博罗特赶到战场,遇到严阵以待的神枪营、神机营和炮兵队。这家伙一番佯攻,发现难以对付,扔下十多具尸体杀向西边。 中途,遇到队形不整的左钦部,巴尔斯博罗特立即发动突袭。 左钦的部队大约二千人,被巴尔斯博罗特一冲即溃。一半被追杀砍死,一半溃散于山野,这支部队直接完蛋。边将左钦也身负重伤,靠躺在地上装死逃过一劫。 沿途又遇到几支明军,眼见找不到机会,巴尔斯博罗特直接绕过。 接着遭殃的是平虏卫参将高时,此人率部追得极深,麾下许多士卒已经脱力。正原地坐着休息呢,巴尔斯博罗特突然杀来,瞬间又是大溃败,高时当场就被蒙古骑兵射死。 面对这万余从身后杀来的敌人,大同总兵王勋、宣府总兵朱振,纷纷吹号集结部队。 可明军因为追击溃敌,把队伍拉得太长太散,等各部大军集结完毕时,已被巴尔斯博罗特连连击溃七部。 五万八千明军步卒,此时只剩四万左右。三万多辎重民夫,更是被巴尔斯博罗特回军突袭,溃逃得只剩下几千人。 而从怀仁方向赶来庞隆、靳英部,迎头撞上杀回来的巴尔斯博罗特。根本来不及结阵,就在行军途中被杀个对穿,两位边将只带着数百残兵逃脱。 巴尔斯博罗特,只率万余骑兵藏在后面,就击溃明军两万正兵、两万多民夫被杀死的明军很少,大部分都溃逃了,这仗打完都别想归队。 没有再继续带兵突袭,一是明军大部已集结完毕,二是巴尔斯博罗特的队伍马力将近。 就在这时,刚刚完成集结的四万明军,又遇到分兵而来的阿尔苏博罗特。 阿尔苏博罗特带着一万五千骑,冲过来就大喊“汉人皇帝已死,汉人皇帝已死” 这些蒙古人的汉话,明显是临时学会的,连续齐呼好几遍,大明将士愣是没听懂。 “他们在喊什么”张永问道。 江彬没好气道“鬼知道,可能在号丧吧。” 王勋陡然色变“鞑子杀回来了,追出去的陛下和王总督在哪儿” “汉人皇帝已死” “汉人皇帝已死” 蒙古鞑子还在继续呼喊,这次众将终于听懂,甚至一些士卒都听懂了。 即便没有遭受进攻,只这惊天消息,就让军心浮动。 宣府总兵朱振猛然大喝“鞑子在散播谣言,不可轻信。若陛下已经蒙难,鞑子岂会不带天子遗体过来哪用得着这般空口白牙乱喊” “对” 大同总兵王勋也说“陛下身边,还有王总督的五千轻骑。即便战败,五千轻骑也不至于全军覆没,至少总得有几骑逃回来报信吧。王总督骁勇无双,此刻定然护着陛下,正在与鞑子主力周旋。眼前这些鞑子,是分兵回来堵我们的,让我们无法过去支援” 两位总兵都不相信皇帝死了,众人也抱有侥幸心理,立即去安抚浮躁的士卒。 阿尔苏博罗特已经派兵佯攻,明军阵型稍显慌乱,但很快就沉稳下来。他见找不到机会,也不着急进攻,只守在那里不让明军移动。 对峙片刻,已近傍晚。 巴尔斯博罗特杀回来,带着早已疲惫的骑兵,跟自己的弟弟汇合。 至此,蒙古骑兵有两万五千左右,一前一后将明军堵住。明军虽有四万步卒、数千民夫,却不敢轻易行动,便是明知皇帝可能有危险,他们也无法前进半分已经快天黑了,在两万多骑兵面前行军,等于就是自己找死。 当天晚上,明军各将争吵不休。 张永、江彬等皇帝亲信,勒令边将们明日必须前进。而边将们则坚持严守大阵,等着王渊和朱厚照带兵回来汇合。 吵了好些时候,双方不欢而散,各自回去防备敌人夜袭。 确实有夜袭,鞑子半夜发起偷袭,但只造成一番混乱,双方加起来死伤数百人。 两位豹房亲信赶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鞑子正在袭扰明军大阵,外围散布着许多骑兵,两位豹房亲信根本无法接近。 “呜呜呜” 一人吹响号角,一人拿出旗帜,在蒙古骑兵的追杀下不断奔逃。 众将都有千里镜,立即拿出来观察,否则太远了根本看不清。 “是陛下的黄龙旗”张永欣喜大喊。 大明旗令,没有现代旗语那么复杂,也表达不出太多内容。 五色旗分别代表五军,以此来指挥各军进退,除此之外便玩不出更多花样。 只见在策马狂奔当中,那个旗令手将黄龙旗当做披风,系在自己的身上。又拿出白色、黑色两支令旗,不断挥臂前压,抬起来再继续前压。 王勋看明白了“陛下在西北方。” 张輗皱眉道“西北方全是大山,难道陛下和王总督在山中” 朱振拍手说“定然如此。陛下与王总督,被敌军主力困在山中,这才见不到一个溃兵回来。” 江彬着急道“立即救援陛下” 众将面面相觑,只能硬着头皮出兵。 不出兵也没办法,因为全军追击,后勤辎重都没带。再这样被围下去,几天之后,四万多人全都得饿死当场。 好在地形比较开阔,明军尽量保持阵型,一点点的往前挪。 小将军炮有手推车,佛朗机炮有轮子,此刻全都靠前胡乱仰射。打出一炮,立即推炮前移几步,弓弩手也跟着齐射,然后停下来装弹上弦。 外围的蒙古骑兵,不断奔跑袭扰,偶尔瞅准时机发动冲锋。 向北挪了大概两里地,已经能看到群山轮廓。 张永不懂如何打仗,只能一直用千里镜往西北望。突然,这太监大喊“有烽烟,我看到了烽烟” 众将抬眼望去,似乎确实有烟,但看不太真切。 于是纷纷拿起千里镜,果然能看到少许烟雾,张輗说“看样子,陛下还在十里之外。” “也不远了。”朱振大喜。 大军又向西北挪出半里地,突然有零散蒙古骑兵奔来,而且一个个狼狈不堪。 巴尔斯和阿尔苏兄弟俩大惊,亲自冲过去问话“你们怎么来了大汗呢” 蒙古溃骑惊慌回答“大汗战死了” 兄弟俩面面相觑,巴尔斯博罗特突然来一句“四弟,我先走了” 阿尔苏博罗特愣了愣,立即让人吹号角撤军。 巴尔斯博罗特是蒙古副汗,拥有整个蒙古一半的兵力。如今达延汗死了,继承人卜赤生死未知,这家伙想立即回草原继承汗位。 过去救援友军 救个屁啊 巴尔斯博罗特,恨不得侄子死在乱军之中。若是现在去救,真把侄子救出来咋办叔侄俩回去争夺汗位那才叫尴尬。 在巴尔斯想来,山中友军最好死光。那些全是左翼蒙古部族,全是他争夺汗位的绊脚石,如果能被明军杀得一个不剩,他回去自立为汗都没人敢反对。 至于阿尔苏博罗特,已然猜到三哥的心思。他也不敢久留于此,必须尽快回到部族,趁机占领其他部族的草场。扩大势力之后,可以拥立三哥为大汗,也可以寻机自己当大汗,具体如何操作看情况而定。 大明边将们都看愣了,以为敌军又在佯败引诱。 直至巴尔斯和阿尔苏兄弟俩跑得没影儿,山里逃来的蒙古溃兵越来越多,大家才相信蒙古鞑子是真的在败逃。 张永抽出佩剑“全军出击,快去营救陛下。” 众将对此腹诽不已,这还营救个锤子,明摆着是皇帝那边打了胜仗。 367【朱厚照杀疯啦!】 因为王渊已把各部骑兵收走,聚成五千轻骑兵队伍,只剩边将和少数亲兵能骑马。 这个时候就体现出将领素质,见蒙古鞑子全军撤走,又有无数溃兵从山中奔出,大部分边将都扔下士卒“救驾”而去。一来救驾有功,二来可抢人头,哪还愿意带着步卒慢慢前进 就连一直稳重的老将张輗,此刻都压不住立功之心,骑着马儿挥鞭狂奔,花白的胡须在风中摇曳荡漾。 大同总兵王勋、宣府总兵朱振,这两人却不敢扔下部队。 部下杀敌他们有功,此战胜利他们也有功。可万一鞑子杀回来,把明军大部给击溃,他们就属于头号追责对象了。 在王勋、朱振收束部队,有条不紊的急行军时,他们非常惊讶的发现神枪营和炮兵队居然始终阵型整齐,没有一个将官和士兵越阵冲出。 神枪营,就是王渊亲自训练过的六千士卒,并且其中一千早就换了新鲜血液。 王勋朝潘贵抱拳道“潘指挥临阵不乱、胜而不骄,真有大将之风” 潘贵笑道“都是王相公打屁股、罚跑步、扣伙食给练出来的。” “哈哈哈哈” 王勋和朱振顿时大笑。 朱振说“王总督不但骁勇无双,看来练兵选将的手段也高明得很。” 潘贵以前不过是个军籍混混,刚进军营就遇到王渊练兵。这货被打了不少板子,经常全队不准吃饭,一来二去居然变得沉稳起来。 又因为对阵反贼齐彦名时,潘贵一个敌人没杀,只在关键时刻严阵防守,就被王渊推荐快速升官。从此,他带兵就以纪律为先,可以说是尝到了甜头,也可以说是被王渊调教成功。 冲在最前面的边将、亲兵和少量哨骑,加起来也就不足两百人。他们迎面跟蒙古溃兵撞上,这些溃兵陆续从山谷逃出,此刻来到旷野的至少有两三千。 两三千蒙古溃兵,有些骑马逃命,有些跑步狂奔。 他们早就成了惊弓之鸟,人数虽然是当面明军的十倍,却根本不敢打仗,立即毫无章法的四散而去。 而那些大明边将,也个个化身骁勇之士,直接往十倍于己的敌人杀去。没马的蒙古溃兵率先遭殃,被明军追上来砍死,割下首级又继续追赶。 朱厚照却被堵在谷口,因为已经出了山谷,不再怕被自己人踩死。于是那些大明轻骑兵,一个个犯了老毛病,砍死敌人之后立即割首级,反而把身后的友军给层层堵住。 “不许下马,”朱厚照狂怒大喊,“此战只论战功,不论首功按人头记功,都给本将军上马杀敌” 如果换成别的将领,士卒们根本不会听。 但朱厚照毕竟是皇帝,皇帝都说不论首功,那割人头有个屁用。在朱厚照的连番催促之下,骑兵这才陆续上马,各自瞅准敌人追杀。 朱厚照自然也是提刀追击,身边簇拥着十多个豹房骑兵。 皇帝的坐骑不输给王渊,加速之下越跑越快,身边只剩几个豹房骑兵跟着。他挥刀砍死一个落马之敌,兴奋大喊道“本将军已手刃二人矣” 又是一阵狂追,身边随从仅剩两人,朱厚照再次发现一个落马的。 此人脸嫩,少年模样,双腿被倒毙的马儿压着。他见朱厚照挥刀本来,连忙用蒙古语大喊“不要杀我,我是大汗之孙卜赤” 跟在朱厚照身边的两个豹房骑兵,其中一个恰好是蒙古人,立即呼喊道“陛下,此人别杀” 朱厚照有些不明白,但见卜赤皮袍裘帽,也知是个蒙古贵族。他当即勒马,用刀架在卜赤脖子上,豪气冲天道“本将军生俘一个蒙古首领。” 蒙古侍从笑着解释道“陛下,这人是达延汗的孙子。” “达延汗的孙子”朱厚照也不继续追杀敌人了,对蒙古侍从说,“你且问问他,到底是达延汗哪个孙子。” 蒙古侍从问“你是达延汗哪个孙子” 卜赤瞬间福至心灵,感觉自己能保住性命,飞快说道“我是大汗的嫡长孙,我父亲已死,今后该当我来继承汗位。” 蒙古侍从立即翻译,把朱厚照乐得仰天大笑,拄刀而立说“本将军居然生俘了蒙古大汗的太孙,此真乃不世奇功也快快将他扶起救治,切莫死在此地,本将军要带他回京献于太庙” 朱厚照骑着御马,带着俘虏慢悠悠回去,发现边将们正在到处找皇帝。 “本将军在此,尔等不要惊慌。”朱厚照笑着传令聚兵。 首先奔来的是参将郑骠,他下马单膝跪地“陛下万岁,臣郑骠救驾来迟” 朱厚照此刻心情大好,赞许道“你叫郑骠起来吧,我记住你了。” “谢陛下”郑骠激动得浑身发抖。 紧接着,延绥副总兵朱銮、游击将军周政,双双来到皇帝面前拜见,同样被朱厚照一番夸赞。 又过了一阵,张永、张忠、魏彬三个太监,被大同副总兵张輗护送过来。 “皇爷,总算寻着你了,呜呜呜呜” 三个太监哭哭啼啼,跪在皇帝面前不肯起来,以此来凸显自己的忠孝之心。 可惜他们完全表错了情,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先生,此时此刻满腔豪迈之情,怎喜欢哭来嚎去的小儿女态他一脚将张永踹翻,呵斥道“都给本将军站起来,此战大胜,该当庆贺。你们这是在吊丧呢” 三个太监连忙爬起,遂又换上笑脸,再度跪下说“恭贺威武大将军大获全胜,御驾亲征立下不世武功” “哈哈哈哈” 朱厚照大笑道“都平身吧,此战人人皆有赏赐。” 江彬、许泰、萧滓等将也奔来,齐呼救驾来迟,又被朱厚照一番夸奖。 朱厚照指着卜赤说“诸位爱卿,你们且来猜猜,本将军亲手俘虏的这人是谁” “威武大将军英明神武,臣不敢妄加猜测。”众人连忙回答。 朱厚照昂首挺胸,揭开谜底“此乃鞑靼太孙卜赤。” 众人惊骇不已,复又狂喜。 如此大功一件,就算不是他们俘虏的,论功赏赐肯定也更丰厚。更何况,此人乃皇帝亲手俘虏,看皇帝那龙颜大悦的样子,便知道回去以后肯定大肆封赏。 朱厚照明明心里笑开了花,此刻却露出惋惜之意“可惜啊,只俘虏到蒙古小王子达延汗的嫡长孙,却让那可恶的蒙古小王子给跑了” 江彬连忙说“威武大将军不必介怀,能生俘鞑靼太孙已是不易。那蒙古小王子虽为蛮夷,却也是草原一代英主,蒙古人皆称其成吉思汗第二,哪是那么好抓住的陛下御驾亲征,能当面击溃蒙古小王子,武功已直追太祖、太宗和宣宗皇帝”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张永突然跪地大呼。 其他太监和边将,也跟着山呼万岁,反正不能错过拍马屁的机会。 听着声震四野的万岁声,朱厚照顿时志得意满,恨不得纵马仰天长啸。 “哒哒哒哒” 王渊突然骑马奔来,还没等他单膝跪拜,朱厚照就抓住他的手,高兴问道“二郎,你总算来了,猜猜本将军亲手俘虏的是谁” 王渊一眼瞟去,发现皇帝坐骑之上,挂着两颗脑袋其中一颗,还是昨天砍的,朱厚照在山中也舍不得扔掉。 而在坐骑旁边,正押着一个蒙古贵族。 不等王渊出声回答,卜赤已经看到达延汗的脑袋,顿时嘶嚎道“额伯各” 朱厚照问身边的蒙古侍从“他在喊什么” 蒙古侍从回答“他在喊爷爷。” 朱厚照大笑“别说喊爷爷,他便是认本将军当祖宗,也得抓回京城献于太庙。” 王渊默默回身,将达延汗脑袋取下,单膝跪地说“陛下英明神武,临阵指挥得当,破鞑靼大军于深谷,击杀蒙古小王子于乱军。臣特寻来蒙古小王子首级,请陛下过目验证” “什么” “这是蒙古小王子的首级” “我可曾听错了” “” 无论太监还是边将,此刻都震惊得无以复加,纷纷凑过脑袋围观达延汗首级。 这可是年纪轻轻就统一蒙古,袭扰大明边境数十年的达延汗居然就这么死了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朱厚照也愣得呆立当场,好半天回过神来,笑得前倾后仰“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肚子都疼了,接过首级说,“此人是二郎杀的,朕不跟你抢功。你我君臣,一人阵斩蒙古小王子,一人生俘鞑靼太孙,此战便是大圆满了。” 王渊也惊了,问道“这人是达延汗的长孙” 朱厚照昂首挺胸,笑道“正是,而且是朕亲手俘获的。” 王渊说“且问问鞑靼局势。” 朱厚照立即让蒙古侍从询问,卜赤不敢隐瞒,稀里哗啦说得一干二净。 达延汗共有十一个儿子,但嫡子只有七个,都被分封为蒙古万户。 长子和次子是双胞胎,长子已经病死,次子死于暗杀。三子担任副汗,拥有蒙古一半兵力,其余诸子皆不能敌。 王渊听完,对朱厚照说“陛下,应该派人护送鞑靼太孙回草原。” 朱厚照有些不高兴“本将军好不容易抓来的,怎能说放就放” 王渊提醒道“只要把此人放回去,蒙古必定大乱,大明边境从此无忧矣。” 朱厚照瞬间会意,卜赤若是顺利回到草原,蒙古局势就跟朱棣和朱允炆那会儿类似。 三子巴尔斯博罗特,虽然拥有蒙古一半兵力,但卜赤才是最正统的大汗继承人。达延汗的其余诸子,为了防止被三哥吃掉,也肯定拥立侄儿卜赤当大汗。 历史上,鞑靼从此一分为二。 巴尔斯博罗特自立为汗,正是俺答汗他爹 卜赤则继位称博迪汗,乃林丹汗的老祖宗 朱厚照虽然有些舍不得,但此等大事还拎得清,立即下令道“回师大同府后,立即护送此人回草原继承汗位” “陛下英明” 众人大呼。 368【气人皇帝】 王渊早就摘下帽子揣在怀里,此刻拿出来递给朱厚照“陛下,这是蒙古小王子的金貂帽。” 帽子虽然沾满血污,朱厚照却越看越喜欢,自个儿戴上说“这顶帽子我要了,用一千亩京郊良田跟二郎交换。” “不敢,此帽本就该献给陛下,”王渊一本正经的拍马屁说,“若非陛下指挥得当,以九五之躯临危不乱,将士们又如何能获此大胜” 朱厚照更加欢喜“二郎谦虚,你要什么赏赐,我都一定满足你” 太监和边将们,此刻都傻傻望着王渊。 堂堂状元,文官出身,怎能如此无耻呢你这是在抢咱们的饭碗 朱厚照将金貂帽戴上,也不顾帽子上的血污。又吹号鸣金,召集众将,就地聚兵清点队伍,又打扫战场收殓双方尸体。 从十月初算起,大明正军损失约两万五千人,民夫辅兵损失近三万。当然,其中万余正兵、两万多民夫,并没有直接死于战场,而是溃逃之后失踪于荒野大部分逃去了应州城,至少有一半以上能够归队。 至于蒙古那边,共收殓七千多具尸体,主要是被火力齐射轰死,以及在山谷中踩踏而死。另外,生俘鞑子千余人,缴获战马四千余骑。 看似明军兵力损失更多,却是一场真正的大胜 班师前往应州城,应州知州立即前来拜见皇帝,并组织城中富户犒劳大军。 当晚畅饮,庆祝胜利。 朱厚照、王渊、江彬、张永等人,被安排在县衙住下,其余将领皆住在城外军营。 王渊喝得半醉回房,江彬等豹房将领,张永等随军太监,纷纷前来私下道贺。其实都是来拉拢王渊的,王二郎阵斩蒙古小王子,本身又是状元出身,回京之后必然权势滔天,任何人都不可能压得住 “王相公,浙江之事,似乎有些误会,”张永腆着脸赔笑,“宁波市舶司,今后定全力配合王相公开海。咱家深知王相公不爱财,因此就不送黄白之物了。但王相公立下如此奇功,咱家情不自禁想要送礼祝贺。正好家中有洞庭春色赋与中山松醪赋,皆为苏东坡真迹,还请王相公笑纳。” 王渊笑了笑“张督公何须如此,些许误会不值一提。” 张永赞叹道“王相公大度至斯,咱家真是汗颜” 张永前脚刚走,江彬后脚便至。 一番拉拢感情,江彬赠送一匹宝马,而且是从战场上缴获的,也不知原主人属于哪个鞑靼首领。 许泰、魏彬、张忠等人,接着陆续前来,都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魏彬这死太监最扯淡,为了弥补裂痕,居然送来一个美女,是从鞑子手中救出。魏彬说“王总制,此女姓樊,乃朔州富户之女,家住朔州城外。樊氏全家皆为鞑子所杀,只剩她们母女二人,殊为可怜,还请王总制照拂。” 王渊大怒“既为良家女,又遭虏所劫,怎能辱之快快送她们回朔州” 魏彬赔笑道“孤女寡母,便回朔州又如何家产迟早被同乡侵占,到头来还不是沦落风尘。王总制若能收下,也算救了她们母女二人性命。此女绝色,或因战事紧急,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王渊说道“吾随军弟子当中,有一人唤作孟康,秀才功名,还未婚配。明日,吾亲自给他们做媒,魏大监就不要再说了。” “王总制思虑周全,在下佩服之至,就不叨扰了。”魏彬尴尬退下,不敢再拉皮条。 翌日,王渊把弟子孟康,以及那樊氏女叫来,当众给他们做媒,也算是一段佳话。 此事流传出去,自然是王总督不为美色所动,而太监魏彬则成了无耻小人。 在应州停留数日,做好战后工作,皇帝便班师前往大同府,宣府、延绥和辽东各部也返回辖地。 各地边将们临走之前,也全都来拜会王渊,纷纷送上礼物拉关系。 王渊把礼物全都收下,视贵重程度而回赠。这个边将送的,转送给那个边将,礼物还是那些,只不过换了个主人。 边将们都很高兴,自觉跟王渊搭上关系,逢人便说王相公不爱钱财。 转眼便至十一月中旬,朱厚照赖在大同府不肯走了,任凭如何劝谏都不管用 王渊前去询问“陛下为何不凯旋回京” 朱厚照拿出一副地图,指着朵颜三卫的地盘说“蒙古小王子已除,朕想顺势收复大宁都司” 按照后世的说法,大宁都司之辖地,包括河北北部、内蒙古东南部、东北三省的西北部。北控辽河上游,东控大凌河流域,西与宣府相连,南靠燕山长城,统领塞上九十城。 只要收回那里,就能将辽东、河北、宣府聚成一片,战略意义类似河套之于西北。 一旦朝廷重新掌控大宁都司,辽东各部蛮夷只能当孙子。管他什么女真部落,若是真敢造反,直接从大宁出兵杀去,想怎么弄都是易如反掌。 虽然打仗的时候表现糟糕,但朱厚照的战略眼光却非常毒辣。 王渊提醒道“陛下,此战虽然大胜,但我军消耗粮草无数。战后还要论功行赏,抚恤阵亡将士,户部必然捉襟见肘,哪还有钱粮再打一战” “钱钱钱,又是钱,”朱厚照一听就烦躁得很,“提起打仗就没钱,朝堂诸公是干什么吃的朕要他们有何用” 王渊继续说“中枢急奏,河北盗贼四起,需要立刻带兵镇压。” 北直隶虽然没人敢扯旗造反,但盗贼却遍地开花,甚至京郊都有马贼光顾。 无非是因为皇帝要打仗,征调了许多民夫,又搜刮了无数粮食。河北农民活不下去,只能化身盗贼,这样子还怎么继续打仗 “罢了,罢了,回去吧。”朱厚照郁闷不已。 王渊建议道“蒙古小王子已死,草原必然大乱。而我大明军威浩荡,朵颜三卫必然遣使归附,何不趁机复设大宁卫” 朱厚照摇头说“朵颜三卫靠不住,降而复叛,叛而复降,怎么可能让出大宁城” 王渊笑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如今是大明打了胜仗,可以顺势威胁,若朵颜三卫不交出大宁城,就发兵攻打他们即便如此,朵颜三卫也肯定不愿吃亏,之后就可提出让各部送来长子,作为质子留在北京入国子监读书。” “质子有什么用便是把质子杀了,朵颜三卫换个儿子继承便是。”朱厚照问。 王渊解释说“其一,质子必须是长子,拥有部族继承权。若其族长死去,次子继承部族,我们可以选择出兵征讨,也可以选择把质子放回去。不管如何选择都有好处,而且都是我们占据大义。其二,把质子养在北京,诱导他们吃喝玩乐,消磨他们的志气。等他们回到部落,做了首领也是窝囊废。” “不错,这个法子好,”朱厚照问道,“若有质子志向高远,在国子监苦心向学,学会了汉家谋略怎么办” 王渊笑道“随时派锦衣卫盯着,若真有此等质子,也必定死于非命。” “就这么定了,”朱厚照的心情舒畅许多,“暂且放朵颜三卫一马,待朝廷的钱粮足够了,朕必定亲自征讨之” 历史上,朱厚照对朵颜三卫念念不忘,拖到第二年的二月才回京。刚回来又跑了,听说祖母太皇太后病逝,这才跑回来吊丧。 群臣怕皇帝在此开溜,一直死盯着不放。 结果,朱厚照借口给祖母送葬,太皇太后刚刚入土,这货就骑马再度出关,直接驻扎在喜峰口喜峰口外便是朵颜三卫。 朱厚照在边疆住了一整年,杨廷和气得数次辞职,但都没被批准。 杨慎的劝谏书被太监扣下,也气得辞职,而且辞职成功了。 也不知道,被王渊提前劝回京城的皇帝,会不会明年也照样跑去边疆撒欢。 那是真的好气人啊 269【杨廷和回京】 大同副总兵张輗之孙张钰,由于率领数百骑兵,一直追随王渊左右,又跟皇帝一起在山谷杀敌,因此被特别选中执行任务。 朱厚照很喜欢这小伙子,不仅长得贼帅,年龄跟王渊差不多,而且还战场杀敌勇猛。 张钰带着麾下骑兵,以及千余蒙古俘虏,护送卜赤返回草原。 卜赤虚岁即将十五鞑靼大汗十四岁便可亲政,被达延汗带到战场调教,没想到却是这样狼狈而回。 离开大同府的时候,朱厚照与卜赤约定,双方不得再互相攻伐。 卜赤不敢拒绝,也没理由拒绝。他三叔拥有鞑靼一半兵力,以副汗身份统率整个右翼蒙古,自立为汗之后,必然要带兵来弄死卜赤。他防备三叔都来不及,哪还有精力招惹大明 朱厚照班师回朝的时候,捷报已经快马传回北京。 这天,杨慎正出东城迎接父亲。他守母丧丁忧期满,去年底就回京复职;而父亲杨廷和守父丧,直到现在才慢悠悠回京。 杨家这几年接连死人,先是杨慎的继母死去,又是杨慎的爷爷死去,去年杨慎的儿子夭折。还有杨慎的正妻王夫人,杨慎的叔父杨廷平,此时都处于重病状态,若历史不变也会病死。 杨慎整个人郁郁寡欢,不复当年的风流潇洒,也不再整天搞文学聚会,而是把更多时间用在当官为政上。 杨廷和丁忧在家也非啥事儿不干,在家乡修建水渠、桥梁、寺庙。又用士绅给他建学士坊牌坊的钱,拿去修缮老家县城,当地士绅自然要跟着捐款修城。接着再设义田,救助老家的鳏寡孤独。 一时间,杨廷和在老家风评极高,便是乞丐都要竖起大拇指。 杨廷和还在丁忧期间,就已收到心腹来信,说皇帝溜出京城跑边镇去了。他只能暗自叹息,祈祷别再搞出“土木堡之变”,丁忧期满立即飞奔回京师。 水驿码头。 杨慎作揖拜道“父亲安好” 杨廷和点头问“京中局势如何” “一塌糊涂,”杨慎解释道,“梁储、杨一清、靳贵、陆完,这四人争斗不休,各自培植亲信。皇贵妃虽然贤良,却也难以调和四人矛盾,六部许多事务都无法展开。” 历史上,杨一清和靳贵,此时都已经致仕。 杨一清由于太过刚直,多次直谏佞臣,被江彬和钱宁联手逼出朝堂。而靳贵是因为主持会试,正德六年会试发生舞弊案,他的家仆盗卖考试内容,现在又跑出来主持会试,顿时招惹朝野非议,就此引咎辞职回乡闲居。 但是,朱厚照提前一年去边镇,就连今年殿试都没有参加。杨一清自然不会被江彬逼走,靳贵引咎辞职也没人批准。 皇帝不在,江彬也不在,钱宁只顾着捞钱,文官们找不到进攻对象,干脆自己玩起了内斗把戏。 首先是陆完发难,清除杨一清留在吏部的亲信,杨一清自然要予以反击。两人之间激烈斗争,彻底让首辅梁储失去对吏部的掌控,于是梁储也忙慌慌加入进来。 至于靳贵,则是跟梁储有矛盾。 梁储担任内阁首辅之后,把靳贵在制敕房的心腹换掉,又压制靳贵在翰林院的党羽。以前皇帝在京,靳贵愿意做孤臣,一直说话都有分量。皇帝离京之后,靳贵没有圣眷照顾,内阁发言权直线下降,哪还能容忍梁储打压排挤自己的心腹 三个内阁大臣,一个吏部尚书,就这样混战起来。 杨廷和皱眉道“陆完此人,两面三刀,吾识人不明矣” 在杨廷和回乡丁忧以前,陆完是他的绝对亲信。没想到,短短三年时间,陆完不但跳反,而且彻底站在清流的对立面。 杨慎说“皇贵妃已经被这四人搞晕了,每件事情都争执不休,不知该听谁的才好。不过,杨一清目前稍微更受宠,因为他大部分时候都就事论事,正渐渐得到皇贵妃的信任。” “边镇有消息吗”杨廷和又问。 杨慎摇头说“蒙古小王子在九月底、十月初犯边,陛下亲自带兵打仗,暂时不知战况如何。” 杨廷和叹息“唉,不求胜败,只求陛下安全无恙。” 杨慎安慰道“好在有王若虚跟随,他是个能打仗的,又极得陛下宠信,或许能在关键时候劝住陛下。” “难啊,”杨廷和坐上马车,掀帘欣赏路边景色,深深忧虑道,“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那犟驴脾气发作起来,便是先皇复生都劝不住。陛下聪明,就是因为太聪明了,才总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是对的。” 父子俩坐着马车进城,而在京城的另一边,一骑快马也飞奔入城。 负责报信的军差,高举露布沿途大呼“大捷,应州大捷陛下亲手生俘鞑靼太孙,王侍郎阵斩蒙古小王子。我军斩获鞑靼首级八千有余实数,缴获战马四千有余实数,俘虏鞑靼贼子三千翻倍虚报” 西城那边,城内城外都疯狂了,追着军差沿街相告。 军差直奔兵部和都督府,送完战报之后,再次高举露布,骑着快马满城转悠。 “大捷应州大捷” 杨廷和猛地说道“停车,前方在喊什么” 车夫回答“好像在喊大捷。” 杨慎立即下车,侧耳倾听,那声音由远及近,终于听得清清楚楚。他转身对父亲说“前线大捷,王若虚阵斩蒙古小王子,陛下亲手生俘鞑靼太孙。又有两万斩首,三千俘虏,缴获战马四千余。” 杨廷和琢磨道“王渊阵斩蒙古小王子,这消息应该是真的,如此大事做不得假。陛下亲手生俘鞑靼太孙,呵呵,哪有那么凑巧,多半是哪位边将献功。至于斩首与俘虏,只要不把首级带回京城,谁能说得清楚是多少” 杨廷和万万没有想到,朱厚照真把八千多颗脑袋,用石灰腌制好正在往京城搬。 “不论如何,此战大胜无疑。”杨慎说。 杨廷和点头道“却为大胜,只阵斩蒙古小王子,便是无可置疑的大胜,大明边关可以安定数十年了。唉,为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感到担忧。” “既然胜了,还有什么可忧虑的”杨慎问道。 杨廷和解释说“陛下本就喜欢兵事,这次亲征又大胜而归,今后必然变本加厉。他打败了蒙古小王子,定又要去寻找别的敌人。或是去打辽东女真,或是去打朵颜三卫,便是这些地方都被他征服,又会去西南边疆找安南、老挝的麻烦。他每打一次仗,不论胜负如何,天下百姓的日子都更加难过。” “北直隶各州县,确实因为陛下御驾亲征,导致今年盗贼蜂起,”杨慎有不同见解,“但孩儿认为,这都是值得的。因为蒙古小王子已死,大明北方边疆可以安定下来。如此就少了许多兵事,可以省去无数钱粮和徭役。” 杨廷和反问“若陛下一直穷兵黩武呢” “这不至于吧”杨慎楞道。 杨廷和冷笑“我是他的老师,我从小把他教大的。陛下是怎样的人,没人比我更清楚。你看着吧,今年打了大胜仗,明年陛下肯定还会去边镇。要么对付朵颜三卫,要么对付辽东蛮夷若大明富庶,官仓充盈,我巴不得他多打胜仗。可大明现在是什么样子经得起他连年用兵吗” 杨慎不再接话。 杨廷和又说“即便有王若虚辅佐,令陛下连战连捷。可到头来,对阵外敌是胜了,大明内部必定民不聊生、反贼四起” 杨慎叹息说“唉,胜了总比败了好。” 杨廷和苦笑“所以我才说,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忧虑。” 杨廷和的脑子确实很清醒,对大明和皇帝都有深刻认识。他也知道,想要解决各种困境,必须进行深入改革,但杨廷和不认为改革能够成功,因此他没有丝毫改革的欲望和决心。 270【宣示武功】 朱厚照还未回京,就已经开始批发赐服了,并命令群臣穿新赐之服迎接他。 朝中文武百官,皆赐曳撒、大帽、鸾带和大红纻丝罗纱衣。 曳撒原本属于蒙古服装,全称为“曳撒质孙袍”,锦衣卫的飞鱼服便是采用这种样式。 这次直接按品级赐服,一品赐斗牛,二品赐飞鱼,三品赐蟒袍,四品赐麒麟,五六七品赐虒彪六七品只限文官。翰林官和科道官,不限品级,至少也能获赐虒彪服。唯独五品以下的武官,没有获赐服装的资格。 最搞笑的是,朱厚照已经接近京城,才派人回来告之此消息。 文武百官们得自己买料子,自己找裁缝,用一天一夜的时间,火速把赐服给缝制好,因为第二天早晨必须穿着去迎接御驾。 嗯,赐服花费可报销,不会让群臣自己掏钱。 当日,京城裁缝生意极好,速度太慢根本雇不到人。许多官员,只能买回各色布料,让妻子或丫鬟连夜缝制。甚至有官员的家仆,因雇佣裁缝而发生口角,在裁缝铺门口当街打起来。 荒唐至极,而且那些赐服严重违制 这天早晨,文武百官穿着崭新的服装,清一色大帽、鸾带,列队站在城西十里等候御驾回京。 杨廷和站在最前面,统领文武百官。他虽然刚刚回京,且皇帝都不在,却立即重任首辅,梁储只能降为次辅。 朝中政争,立即平息,至少表面和气一团。 上蹿下跳好几年的陆完,瞬间变成鹌鹑模样。杨廷和回京的当晚,陆完就主动前去拜会,堂堂吏部尚书直接成了杨廷和的一条狗。 这就是官场威望,王渊差得还太远 梁储望着王家私宅,突然来一句“王若虚阵斩蒙古小王子,立下如此不世奇功,恐怕今后愈发受陛下宠信。” “至少比宠信江彬更好。”杨廷和不咸不淡道。 杨廷和对梁储非常失望,自己只丁忧三年,朝堂就变成那副鬼样子,足见梁储根本不是当首辅的料。但杨廷和更痛恨陆完,这个绝对亲信跳反,把他离京之前的部署完全打乱。就连杨廷和的派系党羽,也因此分裂成不同势力,互相之间的矛盾很难调和。 黄珂则是春风满面,按捺着内心喜悦不笑出声来。 历史上,杨廷和前脚刚离京,黄珂后脚就被扔到南京养老。只在南京干了一年,黄珂便意兴阑珊,直接选择辞官回家。 而因为女婿王渊的关系,黄珂现在非但没被排挤,反而稳稳当当的担任兵部左侍郎。 杨廷和回来了也不怕,因为黄珂跟他私交极好,等于同时拥有两个靠山。只要王渊与杨廷和不撕破脸,黄珂就能左右逢源,哪派都得给他黄侍郎面子 严嵩穿着一袭麒麟服,他早就不在户部任职,已经升为正四品右通政,受理内外章疏和臣民密封中诉。 这个职务很有意思,朝野内外重要奏章,必须上交给通政使,再由通政使向上移动。但臣民密封中诉,即官员或百姓的小报告,左右通政可直接交给皇帝潜规则得先给司礼监,算是皇帝的另一条秘密言路。 严嵩之所以能当上右通政,是因为王渊离京的时候,皇贵妃问谁可提拔重用,王渊便把魏英、严嵩、李充嗣、王阳明等人的名字说出来。 皇贵妃全都记在心里,如果梁储、靳贵、陆完、杨一清争执不休,难以决定任事人选的时候,就会动用王渊推荐的官员。 去年湖广洪灾严重,梁储和陆完各自推荐心腹。皇贵妃任他们两个吵,吵半天也没个结果,于是便把魏英派去赈灾,回京复命直接升为右都御史。 接着是辽东女真犯边,皇贵妃派李充嗣巡抚辽东,回来又升为右都御史。 这都是因为四位大臣政争,把皇贵妃脑子搞晕了,疯狂在言谏系统提拔可用之人。 如今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有两个,一个是杨廷和的心腹彭泽,另一个是刚直老臣王璟。右都御史全是跟王渊关系好的,即魏英和李充嗣两人。 严嵩也是这样被提拔的,正四品官职令他非常满意。 “天子将至,百官候驾”一个随军太监快马奔来。 不多时,便看到天子仪仗,候驾队伍立即礼乐大作,文武百官纷纷挺直腰杆。 等离得近些,百官顿时骇然。 长枪兵走在最面前,每杆枪都挂着一颗首级,八千多颗人头在北风中摇曳。 当临近文武百官时,那些长枪兵立即停下,列队排在道路两侧。好些蒙古鞑子死不瞑目,就那样晃荡着目视众人,把胆小者吓得不敢再看。 赤果果的宣示武功 “叩见陛下”众官齐刷刷跪地叩拜。 随军太监喊道“陛下有令,御驾凯旋,须用大礼,山呼万岁” 文武百官只能一边叩拜一边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多京城百姓也来观礼,此刻站得老远。被八千多颗人头一吓,纷纷跟着跪拜,山呼万岁声震耳欲聋。 朱厚照志得意满,握着御刀说“众卿平身。” 似乎为了彰显自己的武功,朱厚照没有选择乘坐御辇,而是坐着那匹征战沙场的宝马。他纵马来到杨廷和面前,一手执鞭,一手指帽“老师可知朕戴的是什么帽子” 杨廷和并不配合,一脸平静道“不知。” “此乃蒙古小王子的帽子,”朱厚照笑着回身一指,“最前面那颗首级,便是蒙古小王子。” 文武百官下意识看去,心中震惊万分。听到捷报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一回事,皇帝亲征竟真把蒙古小王子给砍了 杨廷和拱手道“陛下武德丰沛,当思文治之功,如此才可称文成武德。” 朱厚照笑道“文治有老师便可。朕苦盼三年,终于把老师盼回来了。” “臣自当竭力辅佐陛下。”杨廷和作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其实他还准备了其他话,可皇帝做一个老师,又一个老师的喊着,已经给了杨廷和天大面子,他再扫兴就是自己找不愉快。 朱厚照骑马面对众臣,挥鞭说“回城” 文武百官此刻面面相觑,原来紧跟在皇帝身后的,即非张永、张忠等太监,也非江彬、许泰等边将,而是此战立下首功的王渊。 杨廷和、梁储等清流都有些脸色不好看,勋贵和诸多官员则一脸羡慕,甚至都想好了该怎么巴结王侍郎。 一个爱打仗的皇帝,一个会打仗的状元,搅在一起今后很难说啊,清流们只是稍微联想都感觉很可怕。 兵部和都察院接手军队,还要讨论如何论功行赏。 众官员簇拥皇帝回内城,然后各自散去。 朱厚照回到豹房,又是一阵炫耀,皇贵妃自然要顺毛捋。又让奶妈抱来太子和公主,朱厚照愈发高兴,只顾逗弄自己的一对儿女。 突然,皇贵妃屏退左右,表情严肃道“陛下,宁王要谋反。” 朱厚照毫无该有的反应,居然笑嘻嘻说“他若是谋反,朕亲率大军平定便是。” 皇贵妃感到一阵心累“动兵便要耗费粮饷无数,而且必然让百姓受苦,为何不提前将宁王抓住呢” 朱厚照这才问“宁王欲反,有何为证” 皇贵妃说“去年五月,宁王府典宝副官阎顺,到京城告发宁王谋反事,竟然被人将消息压下。阎顺不敢回江西,又怕在京被人谋杀,于是躲躲藏藏到十月,呈密封中诉到通政司。正好妾身提拔严嵩为右通政,严嵩接到密封中诉,立即带来豹房交给妾身。如此大事,妾身不敢做主,也不知该信任谁。于是密诏在江西剿匪的王守仁,让他虽是关注宁王动向,只等陛下回来再处理。” 朱厚照的关注点非常奇特,对宁峰是否谋反毫不担心,而是冷着脸说“谋反事也敢压住,有些人是不把朕当皇帝啊。” 皇贵妃说“据这阎顺所言,他去过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但他人微言轻,无法见到三司主官,只能向三司普通官员告发,三司官员都糊弄他回江西。” 朱厚照气得发笑“宁王好手段,竟能号令三司” 这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情,三司但凡遇到谋反大案,都是宁可信其有,捕风捉影也要派人去查。 可宁王府的典宝副官,跑遍了中枢三司,竟全都对谋反大案视而不见。 朱厚照瞬间感觉背心发凉,以为三司全是宁王的人。 其实没那么邪乎,宁王爱送银子而已,京城九成九的官员,包括杨廷和在内,都收受过宁王的贿赂。宁王的卫队,便是杨廷和使用违规手段,亲自瞒天过海给办成的 宁王说江西土匪太多,自己不安全,想要恢复卫队。又说皇帝没儿子,希望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皇帝,请朝中大臣在关键时候美言几句。 反正,许多朝臣都觉得宁王不会造反,只是想自己的儿子当皇帝而已。 但跟历史上不一样,自从朱厚照诞下皇子之后,越来越多朝臣跟宁王划清界限。银子照收,事情不办,装聋作哑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朱厚照不敢立即调查,三司帮着宁王隐瞒,那张永、江彬、钱宁会不会也跟宁王有关系 “盼盼,此事不要再提,改天我跟二郎商量,”朱厚照告诫一声,又把随侍太监喊来,“传旨内阁,让他们商量该怎么封赏王侍郎” 371【王渊入阁?】 杨廷和、梁储、杨一清、靳贵,内阁大臣便这四位,跟历史上有巨大差别,表明杨廷和已无法控制朝堂甚至不能再控制内阁 如今,杨廷和的首要目标,不是治理天下,也不是攻击奸佞,而是把蒋冕拉进内阁做帮手。 “陛下让我等商议封赏王侍郎,诸位同僚有何意见”杨廷和问道。 梁储苦笑道“此功必须重重封赏,可论王侍郎的年纪,早已赏无可赏。总不能让他当左侍郎,又或者执掌翰林院、制敕房吧” 靳贵突然说“切莫忘了,王侍郎总督浙江的时候,令浙江北关税银翻了十倍,又递解户部近十万两海税。据悉,他在浙江整饬民风,溺婴现象大大减少,此亦功德无量。这些政绩,可都还没有赏过” 杨一清也站在王渊那边“既有才干,又有功绩,管他什么年龄我说就该升他做左侍郎” 靳贵帮腔道“根据军报,王侍郎此番功绩,可不止阵斩蒙古小王子那么简单。陛下追敌太深,身边只带五百骑兵,差点被鞑靼数万人夹击。是王侍郎统领五千轻骑,将陛下带出鞑靼的包围圈。陛下被困在山谷之中,又是王侍郎指挥得当,并在关键时刻击毙蒙古小王子,让鞑靼大军直接崩溃败逃。王侍郎,有救驾护国之功一个左侍郎,恐怕难以服众。” 梁储阴恻恻来一句“此皆战功,该当封侯。” 靳贵这两年跟梁储积怨已深,冷笑道“便是王侍郎答应,陛下也不会答应。梁阁老如此自信,或可去陛下跟前论及此事。” 梁储质问道“难道我说错了吗王侍郎立下的,都是赫赫战功,战功便当封爵。一个区区伯爵,自然不能昭示王侍郎武功,所以我才说应该直接封侯爵。” “呵呵。”靳贵懒得再胡扯。 杨一清说道“一个左侍郎,且必须在吏部或兵部。再升翰林院职务,并把文勋加到极致,赐下无数赏田和金银。此外,再封赏他的父母、兄弟、妻儿,他兄弟的儿子也该荫封。听说王侍郎还有一妾室,他的妾室亦给诰命,如此足显朝廷之恩遇。” 杨廷和虽然有点不待见杨一清,但不得不承认,杨一清确实比梁储更靠谱。当即点头说“便依邃庵所言,呈去给陛下过目吧。” 第二天,朱厚照便收到内阁回复,封赏如下 升王渊为兵部左侍郎,兼升翰林学士名誉虚职,授资善大夫正二品散阶,授资政尹正三品文勋,詹事府少詹事职务不变。 封王渊之母王姜氏,为正三品淑人;封王渊之妻黄峨,为正三品淑人;封王渊之妾香香,为正四品恭人。 授王渊之父王全,为锦衣卫千户虚职,不可世袭;授王渊之兄王猛,为武德将军正五品武勋;荫王渊之侄王腾,为锦衣卫百户虚职,不可世袭。 赏王渊良田千亩,金百两,银千两。 朱厚照随口笑笑,对随侍太监说“朕不满意,打回内阁” 四位阁臣都疯了,方方面面已顾及到,还能如何封赏 很快,修改过的封赏方案,再次送到豹房让皇帝过目。 这次又多了如下内容追封王渊之祖父王恩,为吏部侍郎;追封王渊之祖母内阁不知姓名,正三品淑人;追封王渊之曾祖王洪,为礼部侍郎;追封王渊之曾祖母内阁不知姓名,为正三品淑人。 王渊祖上三代,包括已死之人,全都被封了个遍。 朱厚照还是不满意,再次打回内阁修改。 阁臣们表示无法再封,直接联合起来罢工。 眼见内阁没有回复,朱厚照只能自己添加一句,再让太监给阁臣们送去。 看到皇帝朱笔添加的内容,杨廷和、梁储、靳贵和杨一清直接傻眼,竟是“授文华殿大学士” “绝对不可”梁储顿时激动无比。 杨廷和也终于表现出愤怒之态,拍桌子说“当然不可” 靳贵叹息道“唉,陛下还是太急了。” 梁储顿足道“何止是急让王渊入阁也就罢了,授的竟还是文华殿大学士” 大学士的品级不分高低,都是正五品。 但也有晋升规律和潜在排序,由高到低分别是华盖殿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另外,翰林学士也可做阁臣,但属于特编人员,官方文书必须添加“入阁”、“直阁”以区别。 杨廷和、梁储为何愤怒 王渊太过年轻,皇帝居然让其进阁为辅臣。 做阁臣也就罢了,还是文华殿大学士 文华殿大学士极为特殊,因为此殿跟太子有关。皇帝刚刚立太子不久,便授王渊为文华殿大学士,是何用意不言而喻,这摆明是在给太子培养未来首辅 就算大家都知道王渊前程远大,只要不出现什么意外,今后做首辅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朱厚照整得如此明显也够膈应人的。 杨廷和、梁储被恶心坏了,杨一清也觉得不妥,靳贵认为皇帝太过急躁。 “我最担忧的事情发生了,”梁储忧心忡忡道,“陛下性格跳脱不羁,王若虚又年轻气盛。他此番立下大功,或许是有资格入阁,但今后的朝政必然一团糟。社稷危矣,社稷危矣” 杨一清忍不住冷笑,在他看来,王渊比梁储靠谱多了。不过还是得反对,王渊资历太浅、年纪太轻,此番入阁纯属揠苗助长,也会开一个非常不好的先例。 本来互有矛盾的四人,被皇帝逼得齐心协力,一起写奏疏进行劝谏。 朱厚照不听,独断专行。 这种时候,内阁直接被打回原形,阁臣们不过是皇帝的顾问而已。 顾问,顾问,皇帝不顾不问,内阁立刻抓瞎。 宰相 朱元璋那会儿就没宰相了 既然内阁不同意,朱厚照干脆绕过内阁。通知文武百官召开朝会,他要在上朝的时候直接宣布,死活要把王渊拉进内阁,而且还是非常敏感的文华殿大学士。 372【好戏连连】 这几天,王渊家的访客络绎不绝,甚至投拜帖都得排队。 那些想要攀附王侍郎的低级官员,虽然自知无法获得接待,但总存着那么一丝侥幸心理。在门口排队小半天,投了拜帖便回家等着,就跟买彩票期待中大大奖一样。 渐渐的,京中开始流传美誉,说王侍郎治家严格,门子都清廉不贪财。 而在官场上,同样流传着一个消息,皇帝想要钦点王渊入阁 十二月二十八日,看日子本该临近新年,但今年有两个十二月。 文武百官接到命令,今天必须参加早朝,缺席者轻则罚俸、重则贬官。于是乎,紫禁城里来了乌泱泱一大堆,官职太小只能站在殿前广场。 一路上,都有官员主动问候王渊,不过许多人看他的眼神颇为古怪。 礼乐大作,皇帝升殿。 朱厚照今天没有打哈欠,看样子精神得很,昨晚他很早就睡下了。 礼部尚书李逊学,出列奏事道“陛下,据钦天监之测算,正月初十为黄道吉日。请准,明年正月初日,大祀天地于南郊。” “准奏”朱厚照说道。 李逊学是新任礼部尚书,以前担任南京礼部尚书。皇帝离京打仗之前,下旨廷推选出来的,其实就是朱厚照钦点的心腹。至于之前的礼部尚书毛纪,乃杨廷和、梁储一系,调去掌管制敕房。 历史上,朱厚照决定前往边镇,又害怕朝堂不稳,曾下令讨论立太子事宜。 奉命主持立储的官员,便是这个李逊学 但当时情况太复杂,立储之事被梁储搅黄了。因为钱宁收了银子,提议让宁王世子做太子;江彬跟宁王没啥瓜葛,便提出其他人选;首辅梁储对此都不满意,三方闹起来只能作罢。 现在朱厚照有亲儿子,自然不会闹这出,但李逊学依旧被朱厚照安插在礼部。 确定好开春祭祀的日期,朱厚照突然说“国事繁重,朕欲扩充内阁,拟进毛纪为东阁大学士。礼部尚书李逊学,授翰林学士,兼掌制敕房。” 这是一笔政治交易,让杨廷和派系的毛纪做阁臣,让皇帝的心腹李逊学执掌制敕房。 杨廷和既不拒绝,也不同意“内阁重臣,当廷推而选之。” 朱厚照又说“既然廷推,朕也提名一人。兵部右侍郎王渊,立即无数,政绩卓著,当为文华殿大学士,尔等一并廷推之。” 果然来了,众臣顿时纷议,朝堂嘤嘤嗡嗡如同菜市场。 放在以前,内阁可由皇帝直接任命。 但朱厚照他爹孝宗皇帝,耳根子实在太软,也压不住那帮文臣。于是在弘治八年,阁臣的任命必须廷推,皇帝只有建议和提名权,渐渐失去对内阁人选的控制。 不过嘛,若廷推出来的阁臣,没有让皇帝感到满意,皇帝可以下令重新推选。一推、二推、三推、四推跟大臣们打疲劳战,推到皇帝高兴为止。 如此疲劳战选出的阁臣,或者皇帝直接任命的阁臣,叫做“奉旨入阁”。比如嘉靖朝的张璁、桂萼、方献夫、夏言、徐阶、袁炜、严讷、李春芳,全都是“奉旨入阁”,足见嘉靖跟大臣们的关系有多僵。 廷推 呵呵,皇帝是裁判员,并拥有最终解释权。 就像打一场足球比赛,裁判说刚才犯规太多,咱们必须重新比赛。然后一直重新比赛,把球员搞得精疲力竭,只能由裁判指定谁输谁赢。 眼见朱厚照满脸笑意,杨廷和顿时眼皮子一跳,哪里还敢冒险 朱厚照虽然没在内阁人选上乱来过,但六部尚书的任命,却多次进行疲劳战。比如王琼担任兵部尚书,就接连廷推了两回,大臣们不想再推第三回,只能依着皇帝选出王琼。 这次廷推阁臣,若无法推出王渊,怕是能推十几回,大家别想再干其他事儿了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杨廷和立即反对。 朱厚照质问道“杨阁老,你觉得王侍郎才干不够,还是觉得王侍郎功绩不足” 杨廷和说道“回禀陛下。臣非常相信王侍郎的才干,也极为欣赏王侍郎的功绩,但万事不可擅开先例。陛下英明神武,王侍郎才干超卓,自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可大明今后之君臣,若无陛下的识人之明,也无王侍郎的天资俊才,却仿效陛下超阶提拔阁臣。这该如何是好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请陛下收回成命” “请陛下收回成命” 大概三分之二的文官,都跪在地上支持杨廷和。 并非杨廷和的党羽有如此之多,而是朱厚照做得太过分,逼得文官们联合起来反对。 兵部尚书王琼没跪,手持笏板面无表情。 吏部尚书陆完犹豫再三,终究也是站着不动。他虽然表面跟杨廷和恢复关系,其实早已在政治上分道扬镳,又怎能再因此得罪皇帝和王渊 王渊静立不言,无悲无喜。 今天的这场好戏,由王渊和朱厚照共同策划,才刚刚演了一个开头呢。 朱厚照突然拿出两份文件,让随侍太监交给杨廷和,冷笑道“杨阁老且仔细看看” 杨廷和有些疑惑,接过来当场查看。 第一封文件,是宁王府典宝副官阎顺的密封中诉,也即官员写给皇帝的小报告。没有别的内容,无非是告发宁王谋反,历代宁王积攒上百年的宝物,都被拿去制造兵器、招兵买马和贿赂官员了。而且宁王还在私造印玺,典宝副官阎顺亲眼所见王府典宝官员,专为藩王掌管印玺、符牌等物,属于绝对的亲信之人。 第二封文件,赫然是杨廷和草拟的诏书,勾结太监卢明获得司礼监通过,然后拿去制敕房重新抄写颁发,用以恢复宁王的王府卫队。杨廷和草拟的那份诏书,必然要留下底本,因为有司礼监配合,程序完全合法,并不能称之为矫诏。宁王不谋反,屁事儿没有;宁王一旦谋反,杨廷和脱不了干系 杨廷和看得背心冒汗,瞬间手脚冰凉,口干舌燥不知该说什么。 朱厚照问“老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杨廷和除去自己的冠帽,端正磕头道“臣有负皇恩,无颜再于阁中任事,请求致仕归乡养老。” 此言一出,百官皆惊,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儿。 梁储也是傻傻看着杨廷和,他没有参与其中,跟这件事情无关,甚至都不知道杨廷和草拟了关于宁王的圣旨。 杨廷和胆大包天,趁着正德九年会试,其他阁臣都在东阁阅卷时,他一个人代表内阁把圣旨给拟了。然后太监卢明拿去司礼监,火速将圣旨批准通过,又让制敕房立即抄写,太监当场落宝盖印,事后随便支应宗人府一声便可。 时至今日,其他阁臣,都还被蒙在鼓里 “不允。”朱厚照笑嘻嘻说,丝毫看不出愤怒模样。 不能放杨廷和归乡,因为梁储更烂。杨一清又性格耿介,不适合做首辅;靳贵有科举舞弊案缠身,做首辅也难以服众。 纵观满朝重臣,竟只有杨廷和是最佳首辅人选,而且还是个被皇帝揪住辫子的首辅。 杨廷和欲言又止,汗如雨下。 朱厚照问道“杨阁老,你还要反对王侍郎入阁吗” 杨廷和闭眼说“臣,并无异议。” “介夫兄,你”梁储已经彻底懵逼。 其他官员也差不多,对杨廷和的反应难以置信。虽然不知内情,但自此之后,杨廷和必然威望大失,甚至被一些清流视为叛徒。 朱厚照笑道“既如此,那诸卿都准备一下,明日开始廷推阁臣。” “陛下”终于轮到王渊上场了。 朱厚照问道“二郎有什么想说的” 王渊说道“臣愿放弃此番赏赐,只求陛下赐婚宋氏女。” 王渊又不是傻子,别说现在入阁,就算做了左侍郎,也等于被架在火上烤。在羽翼丰满之前,在资历深厚之前,王渊绝对不可能答应进内阁。 而请求赐婚平妻,就是最扯淡也最合适的借口 373【步步紧逼】 朱厚照按着剧本说台词“哪位宋氏女” 王渊端正跪地,捧着笏板说 “启禀陛下,便是已故贵州右宣慰使宋然之女。臣幼时家贫,幸蒙宋氏女青睐,资助臣进学读书。此番救驾所乘宝马,亦为宋氏女馈赠之水西马。” “昔日,恩师守仁公被贬龙场驿,吾与宋氏女同在山上求学,非但青梅竹马,还兼有同窗之谊。” “宋氏女忠贞不二,她为了逃婚,曾千里追随守仁公去江西,又辗转来到京城。宋氏女曾发誓非臣不嫁,如今年龄二十许,仍旧孤身独处。” “宋氏女一番深情,臣此生难报,愿放弃封赏,请陛下赐宋氏女平妻名分。” 朱厚照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猛拍大腿说“便是那宋灵儿,朕也见过,还让她做了锦衣卫。我听说,贵州苗民叛乱,宋氏女亦立有大功,曾一战招抚乱民数千。二郎与宋氏女情投意合,此乃人间佳话,朕怎能枉做恶人便准了” 君臣二人,一唱一和,把百官听得直愣神。 同时,清流们也松了一口气,庆幸王二郎自动放弃封赏。 至于跟土司之女有私情 跟救驾护国之功相比,跟王渊直接入阁相比,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只需赐婚之时,收回宋灵儿的锦衣卫职务,切断她与水东宋氏的直接来往便可。 杨廷和偷偷瞧了王渊一眼,眼神当中竟带着些许感激。 若王渊真的入阁,以杨廷和今日之反复,必为百官所鄙夷耻笑。文官们不能恨皇帝,也没法恨王渊这个当事人,只能把怨恨转移到内阁首辅头上。 杨廷和是真的别无选择,因为他犯的是抄家灭族之大罪 “王渊听封” 朱厚照又在破坏规矩,不跟内阁、六科、六部打招呼,直接在朝堂上宣布大臣封赏“升兵部右侍郎王渊,为礼部左侍郎,兼升詹事府詹事” 跟内阁商议出的方案有些不同,没有授予翰林学士的虚衔这非常重要,因为翰林学士也能入阁,等于没给王渊任何入阁资格。 另外,文官散阶没有升到二品,王渊的祖宗也未获得追封。只封了王渊的父母、妻妾和大哥,连王渊的侄子都没顾上。 但是,朱厚照让王渊以礼部左侍郎的身份,直接执掌詹事府。此为教育太子的专属机构,虽然早就只剩个空架子,但依旧表明了朱厚照的强烈态度。 今后王渊的官职和勋阶如下 礼部左侍郎正三品,詹事府詹事正三品,翰林院侍读学士从五品,嘉议大夫正三品散阶,资治尹正三品文勋。 王渊说自愿放弃封赏,可朝廷怎会一点都不给 而且朱厚照制定的封赏方案,让许多大臣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内阁认为王渊功劳太大,因此直接给吏部或兵部左侍郎。朱厚照让王渊担任礼部左侍郎,等于实质上降了一等,文官们非但无法反驳,而且还觉得似乎封得太少。如此,就平息了王渊年纪轻轻当左侍郎的非议。 可是,礼部左侍郎兼掌詹事府,于情于理都顺理成章,又让王渊坐实了太子第一老师的位置。 实际封赏不厚,象征意义巨大 朱厚照心满意足的下令“吏部、礼部草拟封赏文书,交由吏科、礼科复核,朕要在三日之内见到内阁拟票。能办到吗” 吏科和礼科的一把手,下意识朝杨廷和望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吏部尚书陆完、礼部尚书李逊学,双双出列道“臣领旨。” 朱厚照突然又说“转刑部尚书张子麟,为南京刑部尚书;转左都御史彭泽,为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转大理寺卿陈珂,为南京大理寺卿。”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其轰动效果不输给王渊要入阁。 皇帝竟然在一天之内,把三法司主官全都扔去南京养老。 “陛下三思” 这次,九成以上的文官,都跪下请求皇帝收回命令。 朱厚照问杨廷和“杨阁老,你觉得如何” 杨廷和硬着头皮说“臣,并无异议。” 杨廷和已经猜到什么情况,之前那份密封中诉,已然递到皇帝那里,中央三法司却还不清楚宁王要谋反。举报宁王谋反的消息,定然是被三法司官员联手压下,皇帝因此愤怒到极点。 杨廷和只能同意这些调兵,而且还不敢把话说穿。 一旦说出来,严肃追究的话,杨家可以满门抄斩了 张子麟、彭泽、陈珂三位当事人,此刻集体处于懵逼状态。说好的封赏王渊呢关我们毛事啊,莫名其妙就被扔去南京养老。 梁储痛心疾首道“陛下,济物彭泽、元瑞张子麟、希白陈珂皆为重臣,素怀众望。三人并无错漏之处,缘何要一起改迁南京即便陛下乾纲独断,至少也该给个合理的理由啊” 张子麟和彭泽,都是杨廷和的心腹,而陈珂则是梁储提拔的。 朱厚照又问杨廷和“杨阁老,你认为朕的安排合理吗” 杨廷和硬着头皮说“此事合理。” “介夫兄,你今日是怎么了”梁储气得不行。 杨廷和一脸痛苦“叔厚,莫要再问。” 这件事情太过严重,而且牵扯到的官员太多。法不责众是一回事儿,谋反大逆又是另一回事儿。朱厚照有足够理由追查到底,甚至兴大狱弄死几万人,满朝文武扔一半进锦衣卫大牢,都肯定还有漏网之鱼。 朱厚照又说“令右都御史李充嗣,总督南直隶;令右都御史魏英,总督湖广。杨阁老,你认为如此安排合理吗” 这是皇帝在防备宁王谋反,堵住宁王的进攻路线。 杨廷和犹如提线木偶一般回答“陛下圣明。” 王渊突然说“陛下,臣请元宵之后,告假归乡与宋氏女完婚。” “准”朱厚照笑道。 这也是君臣二人商量好的,皇帝不但要处理三法司主官,还要处理司礼监和制敕房。这两个部门,但凡有一个不配合,宁王卫队都没法恢复。 与此同时,还要处理锦衣卫钱宁,因为钱宁必然跟宁王勾结。都不用调查,宁王满京城贿赂官员,锦衣卫指挥使居然不闻不问 以前这些动作,多半会引起宁王怀疑,从而导致宁王提前造反。 朱厚照派李充嗣总督南直隶,派魏英总督湖广,又有王阳明在江西,等于把宁王团团堵住。王渊再回家跟宋灵儿完婚,拜堂之后就秘密去湖广,只等着宁王过来送死。 朱厚照和王渊,都没想过派人调查宁王,也没想过兵不血刃解决。 朱厚照是想把宁王堵住,然后御驾亲征。王渊是认为调查无用,宁王必反,准备那么多年怎肯束手就缚 朱厚照又说“右通政严嵩此番有功,擢升为左通政。” 右通政有功 右通政就是个受理奏章的,而且还对奏章没有处置权,平白无故立哪门子功 心思活络之辈,已经猜出必有大案。而且肯定是右通政严嵩,接了哪位官员的密封中诉,送到皇帝那里引来龙颜大怒。 再联想到南直隶和湖广的安排,以及杨廷和的唯唯诺诺,此事矛头直指江西。 好多收过宁王贿赂的官员,一时间脸色煞白,那龟孙子竟真要造反 看破真相的官员不少,但没人敢把事情说穿,只祈求皇帝千万不要一查到底。 朱厚照说“此番调动,牵扯到不少官员,也空出一些职位,吏部会同诸部廷推任命。退朝” 并非选用阁臣才廷推,重要官职都可以廷推,而且视情况不同,参加廷推的官员也不同。比如刑部尚书人选,吏部尚书可召集吏部、刑部、刑科官员一起推选。又比如地方督抚,吏部尚书可以召集兵部、兵科、都督府官员一起推选。 朱厚照昂首阔步离开大殿,文武百官各自打着眼色,都准备回去讨论今天朝会之事信息量太大,他们得消化一下。 374【钱宁下岗】 “奉 天承运 皇帝制曰朕闻,古称妇德无仪,不自表见,乃若夫以名卿著,是其仪所以令也。尔宜人黄氏,乃礼部左侍郎王渊之妻,性成贤淑,德合柔明,顺正相夫,允迪妇德。兹封尔为淑人,祇沐恩光,琬借琰承。 制曰荣名上逮,义向弥彰。尔秦氏香香汉名为秦含香,乃礼部左侍郎王渊之妾。恩施宜沛,宠赍乃加,赠尔为四品恭人。望尔遵夫顺妻,轨仪娴习,殷勤芹萝,俭朴为家。 制诰 正德十二年润十二月一日。” 这就是给黄峨和香香封赏诰命的圣旨,没有分开颁发,直接合而为一。 关于黄峨的内容,全都属于溢美之词,说丈夫能够功成名就,离不开妻子的辅佐支持,最后还祝黄峨越来越漂亮。香香的封敕就敷衍得多,直接指明是顺带的,还告诫香香要遵从丈夫、顺服正妻、修习品德、勤俭持家。 黄峨跪拜谢恩,捧走那道圣旨,香香连接触圣旨的机会都没有。 在她们接圣旨之前,王渊也接了一道圣旨,还有三道发给父母、大哥和宋灵儿的圣旨直接送去贵州。 “恭喜老爷,贺喜夫人” 王家的仆人们纷纷道贺,黄峨让夏婵拿出铜钱散出,一个个顿时更加欢天喜地。 屏退家仆,黄峨拿着圣旨左看右看。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还没满二十岁,就被皇帝封为三品淑人,再往上就是二品夫人了 “妹妹,你也拿去一观。”黄峨把圣旨递给香香。 香香自是欢喜,端着圣旨瞧了又瞧,再恭恭敬敬递还给黄峨。连同王渊那道圣旨一起,送去王家祠堂供着,逢年过节都得给圣旨上香。 回到内宅,黄峨唤来奶妈,一脸开心的逗弄儿子。 “妈妈抱”初一张开小手说。 这小子大年初一降生,论月份已经一岁,可今年正好非常罕见的润十二月。他已经会站立了,不过迈腿就摔,“妈妈”也喊得利索,死活都不愿改口叫“娘”。 “初一真乖” 黄峨把儿子抱过来,感觉人生已经圆满。丈夫位居高官,儿子聪明可爱,自己也得了三品诰命,还有什么可追求的 香香则是一脸羡慕,她也想有个孩子,可王渊很少去她房里。 王渊把祠堂那边的事情搞定,也跑回内宅抱儿子。结果初一很不给面子,进了父亲怀里就哭,明显把他当成陌生人。 “老爷,锦衣卫指挥使遣人投拜帖,如今正在门口等着。”夏婵快步奔来,男仆不能进内宅,只能通过丫鬟来传话。 王渊冷笑道“不必理会此人。” 投拜帖的自然是钱宁,这位老兄已经快被吓死了。 就在昨天,司礼监被撸了一大串,少监卢明更是被杖毙而死。张永、魏彬等八虎中人,反而因当时已罢职闲住,无比幸运的逃过一劫,并且比以前更受皇帝宠信。 今天上午,制敕房有两位翰林官,被扔到穷乡僻壤做县令,估计这辈子都没法回京了。三法司也有好几位官员,被弹劾贪赃枉法,流放六千里充军戍边。 皇帝不把事情挑明,百官也不敢把事情戳破,君臣之间极有默契的处理此事。 钱宁虽然还没被抓,但皇帝传旨让他面壁思过。 朱厚照在边镇打仗时,让李应留掌太子仪仗,其实就是负责保护太子。现在论功行赏,李应直升从三品都指挥同知,并且暂代锦衣卫事务帮皇帝清理锦衣卫 如今钱宁等于被软禁,不得擅自离家,但准许他派人出门。随便派出去一个,身后都跟着锦衣卫,所接触者全部被调查。 钱宁只能派人来求王渊,希望王二郎念及昔日情分,顺手拉自己一把。 官位肯定保不住,能保住性命即可,他愿献出一半财产 整个春节,风声鹤唳,文武百官都不敢到处串门儿。 正月初七,春季大祀的前三天,朱厚照派出太监传旨夺去钱宁的荣禄大夫、柱国、后军都督府左都督等官衔,降为平民,勒令抄家;特进荣禄大夫、柱国、管锦衣卫事、后军都督府右都督朱安,朱厚照的另一名义子,同样被革职抄家,贬为平民。 这两人都仇敌无数,皇帝虽然留他们狗命,能不能活下来却全看运气。 有贬就有升,骠骑将军、锦衣卫都指挥使陆宣,因随御驾出征有功,授荣禄大夫,升后军都督府右都督,掌锦衣卫事。锦衣卫都指挥同知李应,因查案有功,升锦衣卫都指挥使,管锦衣卫事。 李三郎这次赚大发了,直接升任锦衣卫都指挥使。 虽然锦衣卫都指挥使,名义上是锦衣卫最高长官,但真正的主官必须加“掌锦衣卫事”后缀。比如钱宁,早就卸任锦衣卫都指挥使,而以后军左都督的身份“掌锦衣卫事”。又比如成化朝的袁彬,刚开始仅为都指挥同知,却也能以小欺大“掌锦衣卫事”谁当家做主,全看皇帝心情。 李应已经很幸运,有个后缀是“管锦衣卫事”,相当于实际上的二把手。 一把手叫陆宣,直升后军右都督,并且“掌锦衣卫事”。 陆宣此人有些城府,也有些贪财,但还算比较有底线,从他不愿做皇帝的干儿子就能看出。历史上,他当了好多年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前几年被钱宁压着,后几年被江彬压着,熬到嘉靖登基直接完蛋。 现在嘛,陆宣白捡个右都督掌锦衣卫事,简直高兴得发疯。他作为锦衣卫一把手,非常有自知之明,对二把手李应热情相待,还主动给王渊送来新年礼物。 可惜,王渊的跟班没了。 袁达只是王渊的朋友,并非王家奴仆。他跟随王渊西域灭国,又追随王渊阵斩达延汗,不可能一直压着不让人家出头。 朱厚照也对袁达非常赏识,特招其进入京城武学读书,这个学校相当于“武版国子监”。只要袁二从京城武学毕业,立即就能授予武职,而且职位肯定不低,因为他早就立有许多战功。 王渊正考虑把浙江收的跟班张慕,招来京城听用,这还没写信呢,朵颜三卫就派使者来了。 375【威慑与恐吓】 朵颜三卫,这次是来朝贡的,按理说应该由鸿胪寺接待。 但朵颜三卫又非藩国,乃大明所置异族卫所,地位跟哈密等关西七卫差不多,似乎又应该交给兵部受理。 于是,他们被带到了礼部,直接跟礼部左侍郎王渊打交道。 使团首领名叫伯革,乃朵颜都督花当的次子。其长子把儿孙,已被踩死在山谷中,被当成普通蒙古首领统计。 “朵颜卫朝贡使者伯革,拜见王侍郎” 伯革带领使团跪下,拜了三拜,便抬头打量王渊。可让他非常失望,灭掉吐鲁番国、阵斩达延汗的王侍郎,居然不是膀大腰圆的硬汉子,反而是一个看似有些文弱的书生。 王渊没有让他们站起来,笑问道“元旦已过,尔等朝贡,何来迟也” 等翻译之后,伯革回答说“风雪阻道,因此延期。” 王渊又问“尔等可知达延汗已死” 伯革回答“有所耳闻。” 王渊说道“我杀的。” 伯革连忙奉承“下官远在草原,也听说过王侍郎威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王渊这才说“都起来吧。” “谢王侍郎。”伯革带人站起,却没有座位。 没等这些人站稳,王渊突然翻脸,厉声道“朵颜三卫,阴晴反复。百年来,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如今更是甘为鞑靼爪牙,多番袭扰大明边境。现在达延汗已死,朵颜三卫可有什么表示” 伯革刚站起来,就噗通一声跪下,整个使节团跟着下跪。伯革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王侍郎容禀,朵颜三卫从未与鞑靼勾结,而且还经常遭受鞑靼欺凌。下官的祖父,就是被鞑靼杀死的啊” “嗙” 王渊猛拍桌子道“还敢提你的祖父当初鞑靼攻入大宁城,连你祖父在内,朵颜三卫死伤无数,被掠人畜数以万计。你们把朝廷赐予的大宁城都丢了,眼见整个部族都要饿死,是谁给朵颜三卫发粮食救命是我大明那些粮食,都是我大明百姓辛苦耕种,你们填饱了肚子竟又叛乱” 伯革面色惨白,辩解说“是大明总兵李杲、边将张玉,诱杀朵颜卫互市易马之部众三百余,主动挑起的边地纷争。” 王渊质问道“那你敢不敢说,在李杲、张玉诱杀朵颜部众之前,朵颜部没有侵犯过大明百姓” 伯革给出个扯淡借口道“那些袭扰大明边境的恶贼,并非朵颜三卫本部之人,而是依附于朵颜三卫的别部蛮夷。他们扰边,朵颜三卫并不知情。” 王渊也不拆穿这种鬼话,而是顺着对方说下去“太宗皇帝将大宁城赐予朵颜卫,是让朵颜卫成为大明屏障。既然朵颜卫无法胜任此事,仍由别部连年饶边,那大宁城是不是也该收回来了这样吧,朵颜卫立即离开大宁城,朝廷重新设立大宁卫驻兵守御此城。” “这”伯革瞬间哑口无言。 他之前那些鬼话,都是早就商量好的借口,已经在草原练习了无数遍。怎知非但不能推脱罪责,反而给了明廷收回大宁城的借口,大明文官都这么擅长耍嘴皮子吗 王渊追问道“怎不说话了是认为我不讲道理,还是被我说得心服口服。” 伯革硬着头皮回答“汉人官兵不懂放牧,留在大宁城也难事生产,不如让朵颜卫继续为朝廷驻守大宁城。今后,朵颜三卫必定严加约束别部,不会再出现有贼寇袭边之恶事。” “汉人官兵留在大宁城无用”王渊冷笑道,“大明开国之后,汉人官兵曾在大宁城驻守几十年,怎么没有被活活饿死你找理由也最好想清楚再说。” “这”伯革又卡壳了。 王渊恐吓道“当今圣上喜兵事,达延汗既死,陛下还想御驾亲征。下一个目标,便是朵颜三卫,至少得把大宁城拿回来。到时候,仍旧由我跟随陛下出征,我能杀了达延汗,亦能杀你父亲花当或者像吐鲁番国王满速儿那样,生擒回来献俘于阙下也可。” “王侍郎息怒,王侍郎息怒。”伯革连连磕头。 被王渊一提醒,伯革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位王侍郎,曾经生擒一个国王,又阵斩一个大汗。 王渊冷笑道“我可以息怒,陛下却不能。他要御驾亲征,谁能阻拦得了日子都定好了,等河北春耕之后,就立即出兵喜峰口。便是打不下大宁城,也要让朵颜卫无法放牧,让朵颜卫的牲畜不得长膘” 伯革瘫跪在地,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正值朵颜三卫最虚弱之时,哪里扛得住大明出兵 但若不加以压制,今年将成为朵颜三卫兴盛的as,因为鞑靼蒙古陷入内乱,朵颜三卫可以趁机扩张地盘。 历史上,朵颜三卫只用了十余载,在嘉靖九年就又有实力南侵,还杀死多位大明边将,幸好有戚继光、俞大猷北上压服。到了万历朝更强大,一度扩张到延庆以东地区,距离北京只有几百里远。 王渊突然说“我是文官。” “啊”伯革没听明白。 王渊只能解释“文官就不想打仗,因为劳民伤财,但我又劝不住陛下。” 伯革福至心灵,连连磕头说“请王侍郎为朵颜卫做主” 王渊挽了挽袖子“这样吧,为了表达朵颜三卫的诚意,三卫必须派遣长子进京为质。比如你,花当长子已死,你身为次子,就必须留在京城。我可以送你进国子监读书,给足优待。你父亲死后,便送你回去继位,如此自然无虞。” 伯革不想留在北京,问道“可以送其他子嗣为质吗” “不能,”王渊斩钉截铁,“你且回去与花当商量,若春耕结束还不来北京为质,那咱们就在草原上用刀剑说话。大宁城又跑不了,陛下亲率十万大军,又有我随军辅佐,相信还是能攻下大宁城的。” 伯革惊恐道“那我回去跟父亲商量。” 王渊提醒说“要快,时间不多了,陛下的脾气可是很急躁。跟你父亲说,别想着观望局势,等大明出兵之后就晚了。十万大军,耗费钱粮无数,哪能无功而返陛下的脸往哪儿搁到时候一旦出兵,朵颜三卫再怎么求饶都没用。” 当晚,朵颜三卫的使节团,便快马回草原去了。 376【没心没肺】 作为新鲜出炉的礼部左侍郎,王渊在过年以前就正式投入工作,因为每年正月期间,皇帝都要大祀天地于南郊。 但凡大型祭祀活动,礼部都是总理和策划机构,太常寺是具体执行机构,鸿胪寺在仪式中担任辅助,光禄寺提供并管理祭祀器物,钦天监提前选定祭祀日期,太监全程负责监督工作。 大祀之前,斋戒七日。 前四天为“戒”,即停止一切社会活动,不能唱歌跳舞,不能宴会宾客,更不能啪啪啪,甚至不准吊丧、看病、断案、打架、工作、穿漂亮衣服王渊接见朵颜三卫使者,严格而言已经破了戒,按制必须罚俸一月。但特殊情况可以通融,总不能病得快死了,还不准官员找医生吧。 后三天为“斋”,不但不能从事社会活动,还要沐浴更衣,不喝酒,不吃荤这里的不吃荤,并非意味着吃素,而是不吃姜葱蒜韭等刺激性食物,免得口臭冒犯了祭祀对象。 为了号召百官斋戒,还要举行誓戒礼。 即官员们站在皇帝御前,由礼部尚书领头,一起宣誓谨守斋戒礼仪。 斋戒期间,还要习仪,说白了就是提前彩排。 彩排地点为朝天宫,是一座道家宫殿,可见明代真正尊崇的是道教。 在正德年间,礼制还未彻底败坏,文武百官都不敢乱来,甚至皇帝都必须恪守礼仪。 但在万历之后,就彻底礼乐崩坏了。 有记载万历年间的一次祭祀,大致内容是斋戒期间,各种宴会开趴梯。彩排之时,队列不整,私自喧哗,随地吐痰。嬉笑声传到皇帝那里,百官还神色自如,继续交头接耳。有人嬉闹起来意外跌倒,有人自称犯病坐下休息,有人直接躺台阶上睡觉。在承天门前,太监宣读皇帝诏书,还没开读就有官员避雨溜走。祭祀过程中,有人带着帐篷被褥,随时可以躺进去休息;还有人沿途让奴仆搀扶,甚至直接让奴仆背着走。 可以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好似国庆大阅兵期间,中央大佬们搞出以上行为,你觉得这个国家还有救吗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万历年间的祭祀都这模样,可知官场风气败坏到什么程度,官员们干出各种糟烂事也就不稀奇了。 如果穿越到万历朝之后做皇帝,面对如此糟糕的吏治,你该怎么整顿才好 祭祀之前两天,皇帝需要告庙,即前往太庙请祖宗配祀。祭祀之前一天,皇帝亲自省牲,即视察祭祀所用三牲。 正德年间,天地为合祀,可一并祭拜,地点在天地坛大祀殿。 王渊这次又露脸了,因为他是分献主官之一。 朱厚照带领百官,在大祀殿合祀天地的时候。杨廷和带领部分官员,在东边分祀大明太阳;梁储带领部分官员,在西边分祀夜明月亮;王渊带领部分官员,在更外围分祀星辰;另有靳贵、杨一清等重臣勋贵,主持其他配祀分坛。 从这个祭祀安排便能看出,朱厚照把王渊的地位,提升到中枢第三的位置,仅次于内阁首辅和次辅。 一个礼部左侍郎,竟然碾压六部尚书,还碾压了靳、杨两位阁臣。 如此逾越礼制的行为,虽有人提出异议,却根本无济于事。因为皇帝携大胜而归,三法司、司礼监、制敕房、锦衣卫刚被撸了一大堆,朱厚照的威望正处于巅峰时期 眼见大祀殿那边,皇帝即将祭祀天地完毕。 太常寺一位赞礼郎正九品扯开嗓子喊道“分献官,献礼” 王渊身边的赞礼郎跟着喊“初献” 王渊立即捧起布帛,上前献予众星之神。 “拜”赞礼郎又喊。 等叩拜结束,赞礼郎再喊“亚献” 献礼布帛分为很多种,每次献的都不同,“终献”完毕才告罢。 这玩意儿改动很大,开国之初,天地祭祀完毕,其他祭坛才开始献礼。宋濂认为,这是对日月星辰等配祀对象的不尊重,于是改为祭祀天地即将结束时分献。 弘治朝以前,分献官在献礼时不用跪拜,因为他们是代表天子献礼。当时的吏部尚书,说这非常不合礼制,于是更改祭祀内容,导致王渊在分坛献礼时也得拜。 嘉靖不愧是道君皇帝,祭祀属于他的专业范畴,再次来了一回大修改把天地分开祭祀,又把十四个分坛,缩减为四个分坛。 王渊这边祭祀星辰完毕,便带着身后的陪祀官,前往大祀殿与皇帝汇合,共同完成对天地的最后献礼。 祭祀结束,起驾回城。 太子按制不能参加祭祀,别说年龄尚幼,便是成年了也不行。因为天子出城祭祀,太子自动坐镇监国,取“国不可一日无君”之意。 “二郎,上车”朱厚照招手说。 王渊已经出尽了风头,不想再刺激文武百官,骑马跟在御辇旁边,说道“臣跟随即可。” 朱厚照说“那就靠近点。” 张永、江彬等近臣,心里那个羡慕啊,恨不得把王渊推开自己来。 此番大胜归来,张永再次掌控司礼监。 江彬直升后军左都督,还加了“太子太保”衔,位列三孤,封赏比王渊离谱得多。 但江彬的太子太保,反而没有王渊的左侍郎受关注。武官嘛,只要别造反,不来招惹文臣,便是做了太师又能咋样 等王渊骑马挨着御辇,朱厚照突然说“钱宁死了,不是我派人杀的。他被革职之后,姬妾与家仆都散了,只带着妻儿离京。出城不到十里,便被马贼所杀,全家无一幸免。” 听闻此言,张永和江彬都浑身一哆嗦。因为这便是幸臣的下场,即使皇帝心软放其生路,也很难逃脱一朝惨死的结局。 钱宁以前太贪财,做事太狠毒,逼得无数官民家破人亡。 正巧这段时间,京畿之地盗贼四起,其中不免就有钱宁的仇家。他估计早就被盯上,一出城便全家死绝,听说连尸体都被带走,可能是要带回贼窝里分而食之。 朱厚照有些唏嘘“二郎可还记得,你我君臣初遇,当时钱宁也在场。就在南城之外,离此地不远,历历恍如昨日。我也不忍于此,奈何钱宁唉” 王渊安慰道“陛下勿须介怀,钱宁咎由自取而已。他受陛下宠信,可曾报答陛下恩德便没有宁蕃之事,他也罪该万死。陛下可知,钱宁去年派出锦衣卫,带着十万贯宝钞南下,每省摊派强卖二万两,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来十万两脏银。他捞的每一分银子,都在败坏陛下的天子威信” 朱厚照默然不语。 这次抄家,都还没抄钱宁的云南老家,只从京城家中就抄到上百万两银子,并且还不包括田产、店铺和住宅。 过了良久,眼看已到城门,朱厚照突然问道“二郎,从钱宁家中抄来一座玉山,价值连城。便赠给你和灵儿,做你们的新婚贺礼,你不会觉得不吉利吧” 王渊回答说“君子敬鬼神而远之。只要行得正、坐得直,心无邪念,身无失德,世间又有何事可俱” 朱厚照大笑“听说二郎在浙江,把观世音像都全部拆了重建,果然不惧鬼神。” 王渊也笑道“臣是为了拯救溺婴,功德无量。便真有观世音菩萨,以菩萨之慈悲,也不会怪臣妄毁佛像,反而要保佑臣施政顺利。佛可求之,那便去求;佛不可求,我便是佛” “二郎豪气,与我类也”朱厚照的心情又好起来。 这皇帝一阵一阵的,似乎什么烦恼都不会挂在心上。 也可以说,没心没肺。 377【白绫还是鸩酒?】 元宵佳节,放假十日。 宁王跟往年一样,进贡给皇帝无数花灯,皇帝也乐呵呵的照常收下。 元宵灯会亦有彩排,必在正月十四晚试灯。 京中有一大宅,平日拜访者甚众,如今却异常冷清,甚至花灯都不敢挂太多。 晚间,城中各街巷纷纷试灯,北京城瞬间变得灯火通明。伶人司钺乔装来到此宅侧门,敲门闪入,直奔内堂而去。 “小婿,拜见泰山大人”司钺端正作揖道。 司钺的岳父叫做臧贤,字良之,山西夏县人。 臧贤身材瘦高,面容清癯,蓄有须髯,气度不凡。乍一看,还以为是朝中高官,怎猜得到他只是低贱乐户 就是这个低贱乐户,公卿争相巴结,甚至能把其中三个女儿嫁给文官。泰山山神是碧霞元君,朝廷祭祀泰山之神,竟也曾派这个乐户前去主持大礼。 若是将臧贤抄家,至少能抄出上百万两银子 此时此刻,臧贤却紧张得很,惊恐道“如此时节,你怎还敢来京城不要命了” 司钺环顾左右,压低声音说“一个月前,有人回江西报信,说京城风声不对,王爷便让我回来探亲。我刚到京城,就听说钱宁已死,吓得立即藏起来。泰山大人,王爷真的事发了” “必然已经事发了,你快走吧,”臧贤忧心忡忡道,“等元宵之后,我也要辞官还乡,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一个乐工,居然使用“辞官还乡”这种词汇。 而且他还真辞过官,刘瑾伏诛之后,臧贤便称病请辞。朱厚照非但不准,还强行挽留,升他做教坊司奉銮教坊司主官,以安抚臧贤的忧恐之心。 前段时间,臧贤再度请辞,依旧被朱厚照挽留下来。 司钺是臧贤没有发达时的女婿,犯罪充军流放南昌,因此跟宁王认识。臧贤受皇帝宠信以后,宁王立即通过司钺,重金将臧贤收买。 刚开始,只是让臧贤打听皇帝消息,上了贼船之后就下不来。 时至今日,臧贤的宅第,已经成为宁王在京城秘密活动的大本营 为啥钱宁都死了,臧贤还活着 因为根据李三郎的调查结果,发现臧贤牵扯到太多人,仅太监就有张忠、张雄、张锐、商忠、卢明、秦用、赵秀等等。 要知道,张雄执掌司礼监,张忠执掌御马监,张锐是东厂提督,再加上掌控锦衣卫的钱宁太可怕了 李应把调查结果交给皇帝,朱厚照被惊出一身冷汗。他平时睡觉、吃饭、看书、习武、玩耍的地方,到处都有宁王的眼线,豹房和紫禁城已经被渗透成筛子。 于是乎,朱厚照火速把张雄、张忠换掉,让张允重新执掌司礼监,谷大用重新执掌御马监。拿回军政大权之后,才敢杖毙商忠、卢明、秦用等太监。 张雄、张忠、张锐,时号“三张”,全都被皇帝扔去守陵,而且离京的时候悄无声息。 曾经多次跟随王渊打仗的太监朱英,这回运气逆天,接替张锐提督东厂。 也即是说,东厂督公、锦衣卫都指挥使,全都换成了王渊的老朋友 司钺早已成为宁王心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即说道“泰山大人,不如跟小婿去江西。狗皇帝荒诞无稽,天下民不聊生,王爷已经暗中准备十余年,肯定能效仿太宗故事,杀进北京登基做” 臧贤连忙把女婿的嘴巴捂着,咬牙骂道“疯子,你们都是疯子,我当初就不该跟你们一起发疯。你以为当今圣上是朱允炆他可是会打仗的,把蒙古小王子都砍了还有那个王二郎,征战沙场多年,从未有过败绩。宁王比得了蒙古小王子” 司钺挣脱开来,问道“泰山大人,京中究竟是何情况王爷以前派出的人手,现在都弄不到消息。进贡花灯的人,也探不到宫里的近况。” 臧贤郁闷道“现在谁还敢跟你们接触就连我都一个月没出门了。只等元宵休沐结束,我就再度请辞,运气好还能告老还乡,运气不好就得步钱宁后尘” “泰山” 司钺还想再劝岳父给宁王卖命,突然外面传来喧哗声。 一个家仆奔进来“老爷,不好了,东厂和锦衣卫都来了” 臧贤瞬间瘫坐在地,久久不能言语,女婿司钺则是立即开溜。 臧贤的职务是教坊司奉銮,而且本身属于乐户。他便是犯了罪,刑部都没权力直接逮捕审问,要先听从礼部那边发落再说。 但这回来的可是东厂和锦衣卫 李应指挥手下抄家,一时间哭嚎声震天。 朱英带着手下直奔内堂,身后两个太监,一个捧着白绫,一个捧着毒酒。 朱英拢着袖子,阴恻恻笑道“臧奉銮,陛下念及旧情,留你一个全尸,自己选一样上路吧。” 臧贤居然很快恢复镇定,从地上爬起来,整理衣襟说“陛下果然念旧。想我一介低贱乐工,竟能家赀百万,住着豪宅大屋,公卿见了也要向我问候,便是泰山之神也由我主祀。如此优容,还有什么遗憾” 朱英冷笑道“陛下对你如此礼遇,你却勾结宁王叛乱,真是该死” 臧贤叹息说“一步错,步步错。刚开始,我以为宁王只是想恢复卫队,接着以为他想把儿子过继给陛下。等猜到他想谋反,早就已经上了贼船,我心里也后悔得很啊。对了,恭喜朱督公。咱们第一次见面,你还不姓朱,只是一个小太监,如今竟也执掌东厂了。” 朱英朝北拱手道“全赖陛下信任。” 臧贤摇头说“你是跟对了人,跟着王二郎打了两次胜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奉劝你一句,别跟王二郎走太近,否则日后必遭新皇忌惮” 朱英有些不高兴“都快死了,还恁多废话,选白绫还是鸩酒” “喝酒吧,上吊太麻烦。”臧贤颇为潇洒。 按照现代说法,臧贤属于音乐家、文学家。他能诗擅赋,尤其长于创作散曲,而且还经常自创曲牌,否则怎入得了朱厚照法眼 腹有诗书气自华,臧贤就气度非凡。 好似寻常宴饮一般,他随手抄起酒壶,慢悠悠倒入杯中,仔细品鉴说“清香远达,甘醇宜人。陛下待我不薄,竟用上等婺州金华酒送我上路谁人取我琵琶来” 无人应答。 这位教坊司主官,只晒然一笑,饮尽杯中毒酒,便坐在堂前等死。 确定臧贤已经死透了,朱英立即回豹房复命,而李应还在慢慢抄家。臧府是宁王的京城大本营,不仅要搜查财物,还得搜查各种谋反证据。 数日之后,豹房。 朱厚照将手中的炮拍出去,突然说“刘瑾,钱宁,张忠,张雄,张锐,臧贤这一个个,朕可曾亏待他们,怎么全都要反呢” 江彬硬着头皮说“这些人狼子野心,不思圣恩,活该受到严惩” 京城权力大洗牌,司礼监、御马监、东厂、锦衣卫、三法司等部门主官,现在全都换了一遍。换得朱厚照自己都心惊胆战,更不敢再追查下去,从臧贤家里搜来的书信他也烧了。 “京城不好玩,无趣得很,还是边镇快活,”朱厚照感慨一番,带着逃避心态说,“朕若是一个将军就好了,可以随心所欲,尽情征战沙场。” 江彬做了太子太保、后军左都督还不满意,心里依旧想着军功。因为他是边将,只有不断打仗,才能维系皇帝宠幸,当即怂恿道“陛下既然想收获大宁城,何不御驾前往喜峰口” 朱厚照摇头说“我跟二郎已有定策,恐吓朵颜三卫,让他们交出质子便可,现在户部没钱打仗。” 江彬笑道“陛下全胜而归,朵颜三卫怎还敢反不如只召集数千边军,陛下亲自驻扎在喜峰口,此谓天子守国门是也。如此,肯定把朵颜三卫吓得要死,哭着求着送质子进京,也是配合王侍郎完成计策。” “对呀” 朱厚照开怀大笑“朕就前往喜峰口,把朵颜三卫吓得睡不着觉。走,咱们守国门去。” 皇帝又开溜了,元宵灯会都没结束,这货溜出京城直奔喜峰口。甚至还骑马越过长城,跑去草原嗨皮,亲手猎了一只兔子回来。 378【喜峰口】 皇帝离京的第二天,才被朝中大臣发现,追赶已经来不及了。 以杨廷和、梁储为首的清流,立即奏疏劝谏,请求皇帝以国事为重,尽快赶回京城坐镇。 而靳贵、杨一清、陆完、王琼、李逊学等大臣,在发出奏疏的同时,居然约好了跑来请王渊去边疆。他们觉得王渊知兵且深受宠信,或许可以劝皇帝回来,就算不回来也能保证皇帝安全。 “我已经告假回贵州完婚,明天就走。”王渊说。 杨一清生气道“王侍郎,究竟是陛下重要,还是你结婚重要” 王渊笑答“陛下定然平安,在这种关键时候,朵颜三卫怎会招惹大明江彬也不是傻子,他正是看出这点,才敢怂恿陛下前往喜峰口。”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陆完插话道。 陆完这个吏部尚书,已经彻底跟清流决裂,甚至得罪了许多并非杨廷和派系的文官。一旦皇帝出事,陆完那是真的要完,杨廷和随便安个罪名就能把他弄死。 因此,陆完绝对忠于皇帝,即便他曾经帮宁王恢复卫队请求恢复宁王卫队,便是陆完写的奏疏,杨廷和依据这份奏疏来拟票颁圣旨。 历史上,杨廷和把脏水全泼在陆完身上,借此把自己从谋反案摘出。陆完被杨廷和流放到福建,在福建靖海卫郁郁而终,连他的九十老母都没放过,直接关死在监狱里。 陆完那边把话说完,王琼也跟着说道“请王侍郎以国事为重,万勿推辞” 王琼身为兵部尚书,这几个月也没闲着,忙于平定京畿贼乱,已经灭了好几窝山匪马贼。 靳贵突然站起来,对着王渊端正作揖“请王侍郎到喜峰口走一趟” 李逊学也跟着起身作揖“拜托王侍郎了” 众人纷纷作揖请求,在场的要么属于帝党,要么跟清流关系很差,他们是最怕皇帝出意外的。便是矛盾极深的杨一清和陆完,也暂时放下争斗,联合起来共同抵御杨廷和。 眼前有两个阁臣,一个吏部尚书,一个兵部尚书,一个礼部尚书。论实力能把首辅杨廷和架空,但他们也就现在稍微团结,等皇帝回来必定互相攻击。 而且,杨廷和掌控了六科,正在利用六科压制六部。 一堆重臣集体给自己作揖,王渊哪还能拒绝只能推迟回乡,当天便骑马直奔喜峰口,顺便把正在武学读书的袁达也叫上。 从北京到喜峰口,也就七八百里,王渊骑快马数日即达。 朱厚照身边大概有两千轻骑,全都是蓟镇骑兵。他这次走得很急,连豹房重骑都没带,京营士卒更是一个也没有。 朱厚照刚从草原打猎回来,今天不仅猎到兔子,还猎到一只梅花鹿。他心情舒畅,笑问道“二郎怎么来了,你不是要回贵州结婚吗” 王渊叹息道“唉,满朝大臣,皆让臣来护驾。臣自然知道陛下没有危险,可众臣的面子却抹不过。” 朱厚照埋怨道“这帮大头巾,就是多事儿” 王渊问道“朵颜三卫可曾送质子来” 朱厚照笑道“这几日,朕在关外喜峰口外打猎,有蒙古人远远窥视,估计都是朵颜三卫派来打探消息的。朕还打出了黄龙旗,故意吓唬他们。” 不得不说,这皇帝胆子真大 喜峰口的全称叫“喜峰口关”,乃是大明重要边关之一。皇帝御驾边关,已经把群臣吓破胆,居然还敢打出黄龙旗,出关跑去草原上打猎。 朱厚照把王渊带到自己帐中,又叫来江彬和许泰,指着一副地图说“朕亲自出关查看,又询问了许多将士,心中又有新的想法。欲收复大宁城,必须先收宽河。宽河、大宁若复,又可收回开平,最终目标是收复全宁” 大宁,即后世内蒙古的宁城;宽河,在承德东南部,即后世宽城;开平,即锡林格勒多伦县的上都城;全宁,即后世内蒙古翁牛特旗。 这四座城池,朱元璋时都归大明所有,而且设置卫所和驿站,由汉人军队驻防。 朱棣想跟朱允炆干仗,又苦于兵力不足,就跑去这些地方“征兵”。 这些汉军,老家皆在南方,思乡心切之下,纷纷跟着朱棣南下打仗。特别是大宁城,直接被朱棣搬空了,除了初代宁王的直属卫队,其余汉军跑得一个不剩。 于是,朵颜三卫不断南迁。 先是非法占据全宁城,接着再占据大宁城,然后又占领宽河城。最后因为难以运输粮草,逼得大明废弃开平卫,把开平城也扔给朵颜三卫。 大明官员说,把大宁卫赏赐给朵颜三卫,那都是在帮朱棣遮掩而已。 这些城池,都是大明的,被朵颜三卫非法侵占至今 不过嘛,对于朵颜三卫来说,有得就必有失。他们占据诸多城池之后,本部直接从游牧变成驻牧。若有一天王渊率军出征,不怕在草原上找不到敌人,因为城池无法打包带走,直接带兵去攻城便可。 王渊提醒道“陛下若想打仗,至少还得等三年。河北之民苦于征粮和徭役,已经破家无数,纷起做了盗贼。若再开战,恐复有刘六刘七之徒。” “粮食,粮食啊”朱厚照头疼不已。 这次京城抄家,抄的全是宠臣,收获可谓巨大,直接弄来三百多万两银子,另有房产、店铺和田地无数。但粮食不够啊,那玩意儿是地里长出来的,总不能让士兵吃水煮银子打仗。 王渊突然说“请陛下屏退左右。” 朱厚照挥手对身边的太监和边将说“你等且先退下。” 张永这回没跟来,留在京城掌管司礼监。 江彬、许泰等人退下,离开之前瞧了王渊一眼,那眼神里全是羡慕嫉妒恨。 王渊说“欲得粮食,便要改革。若陛下没耐心改革,也有速成之法,保准短期内就能增加无数漕粮。” “有何速成之法”朱厚照高兴道。 王渊说“大明土地兼并最严重的地方,无非南直隶、浙江和江西三省。这次宁王谋反,江西必有无数士绅牵扯其中,何不趁机收回土地,交给流民和无地良民耕种士绅可以免税和逃税,农民却逃不了,如此不就多出无数粮食吗” 朱厚照踟躇道“江西出的文官太多,恐怕不好收场。” 王渊笑道“早晚都得清理田亩,否则江西匪贼更多。既然如此,为何不抓住宁王谋反的机会呢谋逆大罪,一旦牵扯进去,还不是任凭宰割。便是把江西士绅杀得血流成河,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朱厚照仔细考虑许多,突然咬牙道“那就杀” 379【又是阳谋】 喜峰口位于燕山山脉东段,出关穿过狭长山路,便来到宽河此为后世承德市宽城县,明初叫做宽河守御千户所。 反正来都来了,王渊陪着皇帝发疯。 君臣二人,只带两千轻骑,就跑去草原打猎,而且附近便是蒙古人的城池。 根本不怕朵颜三卫袭击,而且说得更直白一些,就算皇帝单骑跑去大宁城,朵颜卫都得把皇帝礼送回来。因为朵颜卫的敌人,从来就不是大明,而是北边和西边的其他蒙古部落。 平时偶尔南下劫掠,大明都要予以还击,一旦他们杀了皇帝,必然遭受明军的疯狂报复。就算文官主导朝政,不愿动兵北击,也肯定断绝贸易,仅贸易制裁就能让朵颜三卫难受无比。 终明一朝,朵颜三卫是啥处境 刚开始被大明痛揍,接着又被瓦剌狂扁,然后再遭鞑靼欺压。鞑靼分裂之后,又被察哈尔部、喀尔喀部蹂躏,最终还被满清给压得死死的。正可谓,四面皆敌,痛不欲生。 宽河城,背靠宽河而筑。 此城,三面环水,只有面对大明的那边没水。明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因为这座城池,本来就是明军修筑,专门用来防备蒙古人。 城墙之上,一个兀良哈朵颜部蒙古士兵说“大明皇帝又来了。” 另一个士兵说“大明皇帝值多少钱能抓到就发财了。” 之前那个士兵笑道“你有那胆量,现在就去抓吧。” 大明皇帝一来,蒙古人立即紧闭城门,附近的蒙古牧民纷纷逃走。 因为朱厚照喜欢打猎,偶尔碰到蒙古牧民,也会当作猎物捕捉,一并带回喜峰口庆祝。 被皇帝抓住还算好的,至少能保住性命。平时遇到大明边将,必定被砍了脑袋,没有任何活路可言。 边境百姓便是如此命如草芥,不分汉民还是蒙古牧民。 就拿喜峰口这边来说,朵颜三卫南下劫掠,总是抢走财货和人口。大明官兵“追敌”出关,跑去草原逛一圈,杀他一两百个牧民回来冒功请赏。如此反复,双方仇怨越结越深,而倒霉的都是彼此老百姓。 “快跑啊,明国皇帝又来了” 宽河城附近,一个仅有数百人的小部落,男女老少惊慌奔走相告。他们只带走牲畜,日用品全都留下,因为大明皇帝看不起这些破烂玩意儿。 “哈哈哈哈” 朱厚照看着那些惊恐的牧民,骑在马上疯狂大笑,这种游戏可比豹房杂耍有趣得多。 蓟镇总兵马永,此刻就在朱厚照身边,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皇帝。 马永是陆完提拔的武官,有勇有谋,不贪钱财,不附权贵,体恤军民,非常难得。 当初镇压刘六刘七之乱,马永和江彬同在陆完账下听令。江彬召集边将入豹房,如此一步登天的事情,马永却称病不愿进京,因此跟江彬有了矛盾。 陆完担任兵部尚书时,马永也被提拔为蓟镇总兵。他一到边镇,立即淘汰老弱,把无用之兵扔去放牧耕地,挑选青壮补入各地卫所,因此蓟镇之兵现在非常有战斗力。 朱厚照跑来喜峰口,马永害怕皇帝出事,也只能跟过来护驾。他多次劝谏皇帝不要出关,把朱厚照给烦得不行,江彬趁机告刁状,朱厚照已经打主意撤换蓟镇总兵了。 “王侍郎,你就不劝劝陛下”马永低声说道。 陆完有密信发来蓟镇,让马永多跟王渊交流,毕竟双方勉强算是政治盟友。 王渊反问“你劝得住吗” 马永的脾气更像文官,有些愤怒道“便是劝不住,也得一直劝,此乃人臣本分” 王渊突然说“你跟江彬有仇吧” 马永愣了愣,答道“他曾拉我进豹房,我称病没去。” “难怪,”王渊对马永的观感不错,“你且小心一些,昨天我听到江彬说你坏话。好像在揭发你贪污军饷,我进屋他就闭嘴了,也没怎么听明白。” 马永大怒“胡说八道。我要是贪污军饷,用得着淘汰老弱,还尽量招青壮补齐缺额直接吃空饷便时候,还不用得罪各卫指挥使” “你当心一些,我也会帮你说好话。”王渊收买人心道。 马永抱拳道“多谢王侍郎提醒” 马永此人,知恩必报,有古之良将风范。历史上,陆完被杨廷和流放病死之后,他还跑去求嘉靖给予抚恤,只因陆完对他有提携之恩。嘉靖大怒,直接将马永削职,扔到南京领闲工资。 直至辽东兵变,其他人控制不住局面,嘉靖才起复马永为辽东总兵。 又因边将诱杀泰宁卫贵族朵颜三卫之一,激得泰宁卫寇边,马永直接阵斩泰宁卫首领。泰宁卫联合朵颜卫报仇,又被马永击退。朵颜三卫干脆一起南下,结果太监中计大败,马永也被牵连革职。 此人若是用得好,当为一代名将 朱厚照和江彬、许泰等人,已经率众追击蒙古牧民。只是游戏而已,朱厚照没有赶尽杀绝,只抢了牧民几只羊回来。 王渊策马赶上,对朱厚照说“陛下,该派人了。” 朱厚照对身边的太监说“去吧。” 那太监战战兢兢奔往宽河城,蒙古守军不敢开城门,只是派人悬筐下来接待。太监不敢多留,直接塞给对方两封文书“烦请转交给泰宁、福余两卫首领。” 朵颜三卫,分别是朵颜卫、泰宁卫、福余卫。 明初之时,泰宁卫最强,福余卫次之,只有朵颜卫最弱。 朱棣偏偏册封朵颜卫首领为都指挥同知,册封其余两卫首领为都指挥佥事,扶持最弱的朵颜卫,管着更强的泰宁、福余两卫。这当然是故意为之,用心非常险恶,只二三十年时间,朵颜卫就强盛起来,成了三卫的真正领头人。 现在,王渊给朱厚照出主意,让皇帝给泰宁卫、福余卫首领升官,让三卫首领平起平坐。而且,还把升官文书,送到朵颜卫的城池,事后再派人泄露出去。 太监送完文书,王渊便陪皇帝打猎去了。 宽河城的蒙古守军不敢怠慢,两份文书第二天就送到朵颜卫首领花当那里。 花当直接傻了,拿着升官文书不知所措,他现在只有两个选择。 第一,把文书烧掉,立即派质子进京。这样能讨好大明,但消息一旦泄露,必然招来泰宁、福余两卫首领嫉恨,三卫之间必然产生巨大矛盾。 第二,遵从皇帝旨意,把文书送出去。那就更麻烦,从今往后,三卫将平起平坐,朵颜卫严重丧失话语权。 可不仅仅是升官那么简单,朵颜三卫与大明贸易,都是按照官位大小来的。朵颜卫能够强盛,正是因为官大,从大明贸易那里获得的物资最多 花当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给大明当狗,继续占有大明贸易优势,绝不能让两个盟友部族平白得好处。 于是,花当的次子伯革,很快被送到喜峰口。 伯革到来的当晚,王渊就派人进入草原,散播朵颜卫私自毁掉大明升官文书的消息。 380【太皇太后死啦】 喜峰口,关城内。 泰宁卫首领的长子把当孩,恭恭敬敬给朱厚照、王渊磕头“臣把当孩,拜见大明天子,拜见王侍郎” “平身,”朱厚照抬手道,“赐座。” 太监搬来一张椅子,把当孩小心翼翼坐下,眼神却偷偷瞄向王渊。 朱厚照随口问道“泰宁卫百姓的日子,过得可还好” 把当孩环顾左右,不敢回答。 朱厚照对闲杂人等说“都出去,二郎留下。” 江彬、许泰非常无语,别看他们平日受宠,关键时刻都得麻溜滚蛋。 屋内只剩皇帝、王渊和翻译,把当孩噗通一声跪下,哭嚎道“请陛下为泰宁卫做主” 朱厚照笑问“泰宁卫被谁欺负了” 把当孩说道“北有喀尔喀蒙古,南有朵颜卫,泰宁卫度日艰难,请陛下扩大互市规模。” 可怜的泰宁卫,本是朵颜三卫最强者,现在反而成了最弱那个。 在南边,泰宁卫的地盘和人口,被朵颜卫疯狂侵占同化。在北边,喀尔喀鞑靼蒙古部落,逮着泰宁卫狂揍几十年,迫使泰宁卫牧民、农民不断南迁。 喀尔喀蒙古,是达延汗第五子阿勒楚博罗特的部族。 由于距离大明太远,喀尔喀几乎不来大明边境劫掠,一有空就跑去抢泰宁卫的草场。泰宁卫每次被抢之后,就入侵大明古北口一带,尽量弥补自己遭受的损失。 历史上,眼前这个把当孩,后来做了泰宁卫首领,结果入侵大明被马永砍死。喀尔喀蒙古趁机南下,逼迫泰宁卫联姻,霸占泰宁卫的印信,冒充泰宁卫与大明贸易。 于是明代史书就出现尴尬内容,一直把喀尔喀蒙古首领、达延汗之孙虎喇哈赤,错当成泰宁卫的新一代首领。 王渊突然问“朵颜三卫,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 “侍郎大人容禀”把当孩立即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堆。 原来,朵颜三卫驻牧之后,辖地之内不但有牧民,还有许多从事耕种的农民。 这些农民,有的是被朵颜三卫抢走的,有的是在大明过不下去主动投靠。越靠南边,三卫辖地里的农民就越多,有些地方甚至汉语成了通用语言。 泰宁卫被南北夹击,已经快撑不住了,只能对朵颜卫俯首听命。 福余卫也遭到朵颜卫欺压,只能不断朝西发展,部众最远已到黑龙江和吉林,整天跟东北的野人女真打仗。 朵颜卫一边被鞑靼吊打,一边欺负泰宁、福余两卫,偶尔再跑来大明边境抢劫。 王渊又问“你可知鞑靼蒙古的消息” 把当孩回答道“达延汗之孙卜赤,已经继位为大汗,号称博迪汗。喀尔喀蒙古首领,是博迪汗的五叔,似乎并不尊奉侄子。虽然没有公开造反,但已经抢走大片左翼蒙古草场。” “博迪汗的三叔,那位蒙古副汗,自立为汗了吗”王渊再问。 把当孩摇头说“不清楚,右翼蒙古离我们太远。” 王渊扭头对朱厚照说“陛下,看来鞑靼蒙古一分为三了。” 朱厚照非常高兴,笑道“此乃你我君臣之功,蒙古小王子一死,鞑靼必定衰落” 把当孩连忙拍马屁“大明圣天子之武勇,草原各部皆知,可止小儿哭也。” “哈哈哈哈” 这马屁拍得朱厚照好爽,他就喜欢被人夸赞“武勇”,“圣明”之类的词汇反而搔不到皇帝痒处。 把当孩趁机说道“请求威武神勇的圣天子陛下,允许泰宁卫互市更多财货。” “准了” 朱厚照心里一高兴,直接扩大与泰宁卫的贸易规模。 王渊没有阻拦,扶持泰宁、福余两卫,现在是正确策略。对北可以阻挡喀尔喀蒙古扩张,对西可以压制女真部落的发展,对南可以敲打气焰嚣张的朵颜卫。 王渊只补了一句“扩大互市之后,泰宁卫不得再南侵,否则直接断绝贸易” “不敢,”把当孩连连磕头,“既沐圣天子之恩,泰宁卫永世不再背叛,一心只做大明的草原屏障。” 朱厚照点头微笑“且下去吧。” 等此人离开,朱厚照问“二郎怎么看” 王渊说“如果把当孩讲的是真话,那么泰宁卫一定要扶持。就算陛下挥师北上,也该以收复蓟北诸城为主,不能直接把朵颜三卫消灭。一下子逼得太狠,他们要么投靠喀尔喀蒙古,要么投靠左翼蒙古,大明边境反而要承受更大压力。所以,我们今后的作战目标,是收复宽河、大宁诸城,削弱朵颜卫的实力,让朵颜三卫内部再度力量平衡、互相牵制。” 朱厚照点头道“二郎说得对,就依此策略行事。” 朵颜卫送来质子伯革,泰宁卫送来质子把当孩,福余卫离得太远暂时没反应。 朱厚照还准备继续在草原打猎,结果京城传来消息,太皇太后病逝,请皇帝赶紧回去吊丧。 太皇太后姓王,年轻时非常漂亮,宪宗朱见深想要立其为皇后。但太监估计收了贿赂,一番从中作梗,改立吴氏为皇后。吴皇后只当了一个月,就被朱见深闹着给废掉,终于还是让王皇后上位。 可惜啊,王皇后遇到了万贵妃。若非自己隐忍贤淑,二十余年不出任何错漏,王皇后估计也要被废掉。 朱厚照他爹弘治皇帝,就是被王皇后养大的,对朱厚照也极为疼爱。 朱厚照虽然跟母亲闹翻了,对这位祖母却极为敬重,于情于理他都必须回去吊丧。 王渊按制也要跟回去,出席太皇太后的葬礼。 但皇帝这次特许开恩,王渊只需穿素服吊唁,便可立即南下前往贵州。幸好死的是太皇太后,若是皇太后死了,全国官员百日内不得娶妻平民为一个月,王渊跟宋灵儿的婚期还得继续推迟。 王渊离京时,还带着王命旗牌,而且是极为特殊的王命旗牌,遇到地方叛乱可就近调动兵马,甚至是跨省领导军事行动。 这当然是给宁王准备的 381【扎佐县】 王渊的老家黑山岭,山下便是扎佐司。 曾经的扎佐司,已经改名叫扎佐县,现在隶属于贵阳府。 贵阳府原名程番府,治所在贵阳以南数十里。 正德八年,总督魏英、布政使何琛请求改土归流,将程番府的治所北移到贵州城。皇帝许之,礼部建议改名,因为“程番”有“规束蛮夷”之意,改土归流之后不适合再用。 王渊作为本地人,建议改称“贵阳府”,立即获得皇帝批准。 作为贵阳府的属县之一,扎佐县的知县是汉人,但设了一个土官职位。土官本来应该由少数民族担任,但王渊的父亲王全,被一致推荐为扎佐县土官。 元宵节刚过,贵州布政使陈雍,就亲自前往扎佐县西部山区,考察制定水渠修筑方案。 贵州左参议林茂达、贵阳知府胡仁、扎佐知县廖智,纷纷陪同布政使前往,扎佐土官王全也赶来帮忙。 见王全带人来了,布政使陈雍拱手见礼道“贯之公,还劳你跑一趟,真是叨扰了。” 王全本来无字,儿子考中状元,他便请人取了一个,字贯之,典故出自荀子劝学。 王全笑道“我是个粗人,不晓得其他。修筑水库,利济乡民,我肯定是要帮忙的。这位是黑山岭的方寨主,他组织山民修过水渠,还协助宋宣慰使宋公子修过水渠,对打制三合土的技术非常在行。” “方寨主,有劳”陈雍拱手道。 方阿远连忙说“不敢。” 陈雍带领众官民,亲自在山中测量,初步拟定好水渠路线,这才回到扎佐县休息县里没有城墙,只有土司寨子,反正扎佐土司已被乱军杀了,现在直接征用来做县衙。 王家也从黑山岭,搬到了扎佐县城,就住在县衙旁边不远。 布政使陈雍没去县衙吃饭,反而来到王家串门儿。见到王渊的母亲和妹妹,也都热情打招呼,显然早就已经混熟了。 王全主动给陈雍倒酒,问道“希冉兄,这水渠什么时候开修” 陈雍说道“此渠工程颇大,须征民夫不少。开春之后肯定不能动工,农事要紧,等农闲时节再说。” 王全感慨道“希冉真是好官啊,什么都想着老百姓。” 陈雍笑道“全赖贯之公相助,否则在这贵州,我都不敢轻易征调民夫。” 陈雍,字希冉,余姚人,王阳明的老乡。 北方最大的粮仓通州仓,便是陈雍负责修建的,那时他还只是工部主事。 因功转任刑部主事,陈雍又参与问刑条例的预修,这本书现在还是刑部的断案依据之一。 此后外放地方,皆政绩卓著。 刘瑾的老家,也是陈雍带人去抄的。 在广东当按察使的时候,陈雍同时得罪广东总督和阁臣梁储。因为他把总督的苛捐杂税给废了,还当众烧毁税册;梁储的儿子杀人三百,中央三法司前去调查,本来想把案件压下,也是陈雍给强行往上捅,内阁只能让三法司在京城会审。 后来巡抚郧阳,当地有大灾荒,陈雍强逼知府,把府库里的所有钱粮拿出来赈灾。这还不够用,于是挪用武当山的香税银子,赈灾时亲自前往现场过问,以防止有赈灾官吏中饱私囊。 朱厚照把乾清宫给烧了,重修宫殿之时,陈雍正好负责采办木料。他为了省钱,为了减轻百姓负担,亲自考察湖广、四川和贵州三省,勘定运输路线,计算工时工资。多快好省且尽量不扰民,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朱厚照高兴之余,一口气赏赐他三套麒麟服。 可惜,陈雍得罪的人太多,被扔来贵州当布政使。 在贵州做官,为了笼络本地人心,必须前去拜访王家。 刚开始,陈雍还不愿意,认为这是攀附权贵。但被苦劝着勉强走了一遭,陈雍立即跟王全成了朋友。 因为陈雍发现,王渊虽然在官场炙手可热,但王家却没有大兴土木,宅子修得跟贵州普通富户差不多。王渊的父母也是老实人,还尽量出面缓和民族矛盾,让扎佐县的改土归流工作稳步推进。 “哒哒哒哒” 一骑快马奔来,差员用官话说道“有圣旨到” 家仆立即请官差进门,又去屋里通报,很快陈雍和王家人一起出来迎接。 官差拱手说“敕封圣旨,还请王老爷准备。” “有劳了,”王全连忙招待,“后生一路辛苦,还没吃饭吧快进来喝几杯暖暖身子。” 官差非常高兴,虽然只是一顿饭,却是跟王渊的父亲同桌,回到京城可以作为谈资吹牛呢。 王全介绍说“这位是贵州左布政使陈讳雍公。” 官差刚刚坐下,还没拿稳筷子,便立即起身作揖“拜见陈蕃台” “有礼了,”陈雍拱手答礼,问道,“敢问差官,王侍郎又立了什么大功” 官差连忙说“不敢当。王侍郎随陛下亲征,非但救驾有功,还阵斩蒙古小王子,现在已经擢升礼部左侍郎。陛下还亲自赐婚,王侍郎将纳水东宋氏之女为平妻。我一个同僚,已去宋氏北衙宣圣旨,王老爷该当提前准备一下婚事,估计王侍郎过些日子就要回贵州。对了,这是王侍郎的家信,还请王老爷收下。” “多谢。”王全非常高兴,虽然他不晓得蒙古小王子是谁,只知道自己的儿子又立了大功。 陈雍却感到震惊莫名,蒙古小王子威名赫赫,从弘治朝就为大明边患,现在居然被王渊给砍了脑袋 而且,二十岁出头的左侍郎,还是礼部左侍郎。 嘶,恐怖如斯 陈雍拱手道“贯之公,恭喜恭喜” 王全哈哈大笑“我这儿子懂事,从小就不用我跟他阿妈操心。” 那官差又说“王老爷,烦请派人去底寨千户所报信,让令公子准备迎接圣旨。” “好,我这就安排。”王全喜滋滋出去。 王猛和妻子并不在扎佐县,而在更北边的底寨千户所,担任正千户一职。 圣旨来了,也不能马上就接。需要斋戒沐浴三天,摆香案于祠堂外,恭恭敬敬把圣旨给接了。 陈雍继续跟官差喝酒,不断套话打探消息,打定主意要抱好王渊这条大腿。 陈雍虽然不攀附权贵,可也希望仕途高升啊。他因为三百条人命案,已经把梁储得罪死了,从湖广被扔来贵州当官,便是梁储干的好事儿。必须另外找个靠山才行,否则还得在贵州蹉跎好些年,而王渊就是非常合适的投靠目标。 从官差口中,陈雍已经得知,王渊不但升为礼部左侍郎,而且还兼掌詹事府新皇登基之后,百分之百入阁,当首辅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陈雍没有别的野心,在致仕之前,能当右都御史就心满意足了。 382【王策与熊猫】 北衙,后山,竹林。 一个五岁稚童正在练箭,身边站着一中年壮汉,周围还有十余个带刀护卫。 而在不远处,还有只熊猫,正在一边啃竹子一边拉屎。 “老师,我可以休息了吗”稚童问道。 壮汉笑道“去吧。” 稚童立即丢下弓箭,蹦跳着朝熊猫跑去,揉着熊猫的脑袋说“耗子,快跟我去玩。” “咔嚓” 熊猫一口要断竹子,并不理睬稚童,专心致志享用食物。 稚童从怀里掏出一把果脯,笑道“耗子快看,这是什么” 熊猫瞬间把竹子扔掉,抱着稚童撒娇,尾巴上还站着一坨刚拉的屎。 没一会儿,稚童的衣服,就被熊猫抓破,手背上也有一条血痕。但稚童却忍着痛直笑,跟熊猫玩得不亦乐乎,还用果脯作为奖励,指挥熊猫做出各种滑稽动作。 稚童名叫宋策,也可以叫王策。 相比而言,熊猫的名字就非常难听,谁让宋灵儿捡到它的时候,长得跟只没毛小耗子差不多呢。 至于中年壮汉,则是王渊的武术老师袁刚。他已是水东头号大将,宋灵儿的亲卫统领,麾下有苗兵四千、穿青军八百。他的长子袁志,也即袁达的哥哥,目前在宋公子账下听令,统领宋家土兵五百。 “公子,公子” 一个宋氏家仆奔来,朝袁刚拱手道“袁将军。” 袁刚正在练刀,收刀问道“何事” 家仆解释说“今天接圣旨,太监已经来了,夫人让公子回去领旨。” 袁刚立即朝王策招手“阿策,回家了。” “哦,”王策跑出两步,转身冲熊猫招手,“耗子,跟我回去。” 熊猫顿时跟条哈巴狗似的,跟在王策身后一阵奔跑。下坡时前掌踏空,顺势蜷成肉球状,滴溜溜滚到山下,把王策逗得哈哈大笑。 北衙早就聚了无数人,因为三天前来过官差,知道今日太监要来宣读圣旨。 宋公子也在其中,前年他盲目开工多个项目,虽然都属于惠民利民工程,却引来土司和百姓的集体抵抗。这位老兄总算知道厉害,一边缓和家族矛盾,一边与民修养生息,把大部分项目都停了下来。 但是,办学工程没停。 改土归流之后,宋氏还管着九个小土司。每个土司辖内,都有至少一所社学,宋公子这是在大兴文教。 “阿妈” 王策迈着小腿儿奔跑。 宋灵儿微笑招手“阿策,快过来。” 王策扑到母亲怀里,一双水汪汪大眼到处瞅“今天好多人啊,家里要办社戏吗” 宋灵儿笑道“要接圣旨,你也有份。”突然,她看到儿子衣服上的破洞,“又被耗子抓坏啦,快回屋换一身新的,接圣旨可不能衣衫不整。” 王策刚换好衣服,太监便已到北衙,一脸笑容道“原贵州右宣慰使宋然之女宋灵儿,及其子王策接旨” 宋灵儿立即把儿子拉过来,端正站好,听太监宣读圣旨。 大致内容,就是皇帝赐婚,封宋灵儿三品诰命。但是,夺回宋灵儿的锦衣卫职务,并且让她完婚以后,必须回到京城居住,不能再掌控水东宋氏兵权。 刚满五岁的王策,荫锦衣卫百户,现在就开始领工资。若今后参加科举,只要考中秀才,锦衣卫职务自动取消。 太监将圣旨放置于香案,宋灵儿带着儿子跪拜,宋氏其他人也跟着跪下。 仪式完毕,太监拿着大红包,一阵恭喜道贺,心满意足的离开北衙。 宋公子笑着作揖说“阿妹,恭喜。” “谢谢阿哥,”宋灵儿开心一笑,随即感慨,“可惜以后不能带兵了,住在京城肯定非常无趣。” 宋公子说“姑娘家就该相夫教子,带兵打仗是男人的事情。” 宋灵儿懒得跟堂兄讨论这种话题,只嘱咐道“阿哥,你为人太迂阔,我走之后定要防备宵小。袁刚手里的四千八百精兵,我也全都交给你了,可千万不要亏待他们。” “放心吧,”宋公子道,“袁将军是会打仗的,今后水东兵事,还得多多仰仗他。唉,不知若虚几时回来,多年未见甚是想念,不料他都已经当上礼部左侍郎了。” 宋灵儿笑道“阿哥不也做了贵州右宣慰使” 宋公子汗颜道“我这个宣慰使,当得乱七八糟,还有许多要学习改进之处。老子言,治大国如烹小鲜,现在我是深有体会。别说治国了,便是治理土司之地,也万万急躁不得,必须和风细雨、润物无声。” 宋灵儿提醒道“你也别太和风细雨了,逼得太急他们要反对,让得太过他们也会得寸进尺。” 宋公子点头道“我懂。这便是火候问题,火太小炖不熟,火太大容易炸锅。” 兄妹二人,一番闲聊,便各自去做准备。 宋公子自去给堂妹备嫁妆,而宋灵儿也把袁刚叫来,打算把手下精兵提前移交。 虽然说是精兵,其实都没脱产,忙时耕种,闲时操练。但胜在皆为青壮,而且不服徭役,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进行军事训练。 并且,这些兵还分到了土地,都是战后的无主之地,因此打起仗来非常勇猛。 宋灵儿把事情交代清楚,袁刚便领命退下。 王策趴在母亲膝盖上问“阿妈,阿爸是不是要回来啊” “是啊,很快就回来了。”宋灵儿微笑道。 王策顿时狂喜,拍手道“我能见到阿爸了,我能见到阿爸了。哼,谁再敢说我没有阿爸,我就用棍子打死他” 宋灵儿突然眉头一皱,脸若冰霜问“谁说你没有阿爸” 王策道“族学里那些同学。宋宽、宋振、宋璞,他们三个老是嘲笑我,不过我让耗子吓唬他们,把宋璞的尿都吓出来了。” 一听全都是孩童,宋灵儿总算压下怒火,换上笑脸问“阿策今天读书了吗” 王策点头说“嗯,早晨背了八句千字文。” 宋灵儿揉着儿子的脑袋“快背来给阿妈听。” 王策学着先生模样,摇头晃脑背诵道“知过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信使可覆,器欲难量。墨悲丝染,诗赞羔羊。” 宋灵儿问“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王策点头说“知道,先生已经讲了。知道自己有过错,就一定要改正。学到有用的本事,就要掌握不能遗忘。不要随便说别人的短处,也不要仗着自己的长处而自大” “真聪明,”宋灵儿非常高兴,夸奖道,“阿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三字经都还不会背呢,阿策都已经在学千字文了。” 王策昂首挺胸“我长大以后,要像阿爸那样考状元” 宋灵儿欢喜大笑“只要阿策努力,肯定能考状元。不过还要坚持习武,你阿爸文武双全,你也不能做文弱书生。” 王策煞有介事地说“阿妈,我不弱的,比我年龄大的同学,我都能追着他们揍。” “哈哈哈哈,”宋灵儿捧腹大笑,笑完又告诫说,“不要随便跟同学打架。” 王策说“我不会打输的,就算我输了,我让耗子去挠他们,保准把他们吓哭” 宋灵儿说“耗子是畜生,不晓得轻重,会把人挠死的。” “哦,那我不让耗子吓他们。”王策认真听话。 “真乖” 宋灵儿把儿子抱起“走,阿妈带你去骑马。” 王策大喜“好啊,又能骑马了。” 五岁的孩子,当然没法独自骑马,都是被宋灵儿圈在怀里。 母子俩骑着马儿在竹林里狂奔,身后跟着十多个侍卫,还有一只熊猫在奔跑撒欢。 383【旧时同窗】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正德五年深秋,王渊离开贵州。如今归来,已是正德十三年初夏,期间相隔整整七年半。 王渊没有刻意穿锦衣,只一身月白色湖纱道袍,腰束金花革带,头顶苏样小冠,小冠之中还横插一把玉簪。 月白色就是淡蓝色,看起来清爽而不失文雅。 金花革带只有三品官员能穿,不过王渊的革带明显改进过。在明代,革带不是用来束腰的,而是松松垮垮的装饰品,有的时候还得用手端着。王渊直接收拢,将腰带给系得紧实,如此整个人更显精神抖擞。 小冠便是束发冠,苏样意味着时髦,一把玉簪平添贵气。 随便往那一站,便是翩翩佳公子 “二哥,我看到贵州城了。”袁达高兴喊道。 王渊笑着说“多年未见,竟有些陌生。” 袁达也一起着回来探亲,反正他读的那个武学,可以随便糊弄了事。 另有十二缇骑跟随,皆着锦衣,腰悬绣春刀。以王渊的官职品级,回乡探亲结婚,完全有资格带上锦衣卫。 一行十四人,快马奔向贵州城。 贵州城还是老样子,但城东竹林被砍了一大片,已经悉数开垦为良田。附廓而居的汉民变多,新增了一整排低矮房屋,看样子这几年贵阳大治。 究其原因,不过是土司衰落。 水西安氏忙着内讧,左宣慰使之职悬而未决,根本没空再来贵阳周边耍横。水东宋氏一蹶不振,宋公子实行休养生息政策,一派安定和谐的景象。 贵州只有一个布政使,没了土司瞎胡闹,又借改土归流之威,便是镇守太监都不敢嚣张。 守城官兵远远看到缇骑,被吓得精神一震。及至王渊奔到城下,守城官兵揉揉眼,随即欢喜问道“来者可是王状元” “正是。”王渊下马拱手,又让袁达拿出路引文书。 东门的官兵全都汇聚过来,也不看王渊的路引,只围着王渊本人看个不停。 “真是王状元比画像上威武得多。” “还能有假我早就见过王状元,那时候他才十四五岁,经常跟宋夫人宋灵儿一起打猎。” “咱们是不是该跪拜” “对对对,该跪下磕头。” “拜见王状元” “” 王渊笑着亲手扶起一人“诸位不必如此,我只是告假归乡。我等皆为贵州人,只有同乡之意,并无尊卑之分。” 官兵们更加敬服,路过百姓也来看热闹。 王渊没有立即进城,而是跟官兵百姓拉家常,问起家乡的逸闻、变化和寻常小事。 人们提及最多的,便是城南状元楼。 河中有一矶石,形似巨鳌。文人们修桥连接,常在此聚集文会,亦有雅士于石上垂钓散心。 王渊高中状元的消息传回,提学副使席书,便召士绅集资建楼。楼高三层,建在河中,鳌矶为座,名叫“甲秀楼”,取“科甲挺秀,独占鳌头”之意。 楼中有两榜,一为进士榜,一为举人榜。从大明开国至今,贵州所出进士、举人皆榜上有名,甚至专门给王渊画了一副画像挂在里面。 此时天色已晚,王渊身份特殊,不便去官衙住宿,也没去宋家找宋灵儿,只选了一间客栈住下。 “二哥可还记得此店”袁达问道。 王渊说道“好像以前来过。” 袁达大笑“我们第一次下山,便是住的这家客栈。不过银钱太少,只让沈先生住进去,咱们都守在客栈外边。那天夜里好大雨,屋檐下都飘进来,咱们的衣服全打湿了,凑在一起抱团直哆嗦。” “哈哈,你一说,我便想起来了。”王渊颇觉有趣。 走入店中,客栈掌柜居然没有认出王渊,但看到十二个锦衣卫跟随,吓得连忙热情备至的招呼着。 “这位大人是从京师来的”掌柜旁敲侧击问道。 王渊用贵州官话说“回乡探亲。” 掌柜愣了愣,仔细看看王渊,突然跪地磕头“草民拜见王状元” “起来吧,我只住一晚。”王渊说。 掌柜大喜爬起,亲自领他们去上房,琢磨着是不是该趁机请状元公留下墨宝。 王渊这边刚落脚,还没来得及用餐,客栈里突然来了七八个士子,全都被锦衣卫给拦下。 王渊听到嘈杂声,立即打开房门,喜道“伯元兄、子苍兄、宗鲁兄多年未见,诸君安好” “若虚兄安好”众士子答道。 门前所立之人,大部分是王渊的同学。 汤冔、叶梧、陈文学都已考上举人,便是汤冔的弟弟汤冔,也已经有举人功名。 因为王渊促成贵州单独开乡试,贵州每年的举人名额多出好几个。李惟善、高凤鸣等同学,也已经考中举人。不过李惟善家里有钱,如今正在南京求学深造;高凤鸣家里没钱,被宋公子请去在社学当老师。 王渊和李应在龙岗山的室友,一个叫越榛,一个叫詹惠,此刻各自在家中读书。他们两年前双双落榜,打算继续再考,反正家里有钱不着急。 至于跟王渊一起进京赶考的邹木,早就放弃会试了,以举人身份在湖广担任教谕。王渊暗中帮了一把,否则邹木无钱无势,便是当教谕也得慢慢苦等缺额。 见到昔日故友,王渊非常高兴,拉着陈文学说“走,今日大醉一场” 下楼到客栈大堂坐下,只端来两盘蜜饯,酒水便已倒上,王渊举杯道“诸位同窗,且满饮此杯” “好” 同学们见王渊没有富贵忘友,亦无半分官架子,也是开心得很,纷纷举杯痛饮。 “二哥” 刘耀祖气喘吁吁跑进来,欢喜道“二哥,我听人说你回贵州了,便一路打听过来寻你。” 王渊笑道“你来得正好,快过来喝酒。” 从穿青寨下山时,刘耀祖就瘦得很,眼下更显消瘦。他已经二十五岁了,竟然还未娶妻,一门心思苦读,可惜至今依旧只是秀才。 刘耀祖仰脖子喝完一杯,坐下对袁达说“袁二也回来啦,听伯父说你上战场了” 袁达笑道“我跟着二哥,在西域打过吐鲁番,在应州打过蒙古小王子。” 除了刘耀祖,其他士子都跟袁达不熟,此刻纷纷询问“你们真在西域灭了一国” 袁达眉飞色舞道“那吐鲁番国,比贵州全省还大。当时吐鲁番有精骑数万,而我们手里只有骑兵数千,还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二哥主动出击,烧毁吐鲁番牧场,引诱吐鲁番主力东出。然后坚壁清野,牵制敌军主力,带着我们千里奔袭,绕过天山直扑吐鲁番王城。我们连克吐鲁番十余城,前后夹击将敌酋逼往草原。李三郎于山谷设伏,杀得敌酋惊慌而走,二哥带我们趁乱追击,以少胜多将那贼酋活捉” “壮哉” 陈文学拍手赞道“正所谓,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若虚兄真无双国士也” 王渊笑道“侥幸弄险而已。” 何廷远突然问“先生的身体还好吗旧疾未再复发吧” 王渊答道“先生在江西剿匪,曾被匪寇所伤,不过未有性命之忧。” “唉,恨不能追随先生左右。”何廷远感慨道。 王渊跟何廷远关系一般,此人未在龙岗山求学,而是等王阳明下山之后才拜师。但王阳明离开贵州的时候,何廷远、高凤鸣和陈寿宁三人,追着送了一程又一程,直把老师送上船才回来将近百里路程。 汤训问道“若虚兄这次归乡,准备逗留多久” 王渊说“不会超过一个月。” 汤训又问“我可以跟你一起进京吗” 汤冔斥责道“老实读书” 汤训说“我不想留在贵州,我要去外面看看。” 汤冔、汤训兄弟俩,被后妈欺负得很惨,便是考中举人也动辄遭受打骂。后妈家里颇有势力,他们的父亲唯唯诺诺,汤训因此多次离家出走,这回干脆想要直接跑去北京。 而且,汤训并非王阳明弟子,跟王渊同年考中秀才。这家伙非常厉害,比哥哥汤冔更先中举,还是贵州当年的礼经魁 王渊笑道“仲元若欲远行,一起结伴便是。” “多谢若虚兄”汤训喜道。 叶梧跟李应关系不错,问道“听说李三郎也高升了” 王渊说“锦衣卫都指挥使。” “嘶” 众人倒吸凉气。 此事他们也有所闻,毕竟李家亦来了圣旨册封,但不亲耳听到始终不敢相信。李三郎当年就是个混日子的,文章做得一塌糊涂,整天只想着上阵打仗,这家伙居然做了锦衣卫都指挥使。 难免有心动者,想要学学李应,抱着王渊的大腿谋出路,但此刻人多不好意思开口。 王渊又喝了几杯,笑道“五月十八,良辰吉日,我与灵儿在扎佐县完婚。诸位同窗若是有空,还请来参加婚礼。” “一定,一定,恭喜若虚兄。” 众人纷纷道贺敬酒。 白酒在明代,并不受文人待见,只是贩夫走卒的杯中物,也就在北方严寒之地受追捧而已。 王渊他们现在喝的是米酒,一边叙旧一边畅饮。肚子喝得饱了,人也差不多喝醉了,一个个开始吟诗作赋,或者勾肩搭背回忆龙岗山求学窘事。 王渊也感觉很神奇,数载光阴,转瞬即逝,往事仿若历历在目,自己却已在朝堂位列重臣。 他甚至还记得,刘木匠给刘耀祖打造的书箱,死沉死沉,刘耀祖这笨蛋还扛着去考试。 宴席不知何时散去,好像刘耀祖哭得稀里哗啦,哀叹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蹉跎至今连个举人都考不上。 客栈掌柜捧着文房四宝过来,对喝得大醉的王渊说“请状元公留下墨宝。” 王渊迷迷糊糊握笔,站立不稳说“我特么最烦写诗,打油诗你要吗” “要,要”掌柜忙不迭点头。 王渊挥笔写就“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 陈文学凑过脑袋,哈哈大笑“好诗此诗咏雪也。” 384【带着儿子出嫁】 王渊和宋灵儿的亲事,融合了汉族和仲族礼仪,既有纳采、问名、占卜等礼节,又有仲家人的传统风俗。 结婚当天,王渊作为新郎,没有前往宋家接亲,而是派出一支迎亲队。而女方则大办宴席,此宴可以持续三日,便是新娘已经离开,亲友宾客亦要在女方娘家热闹个痛快。 宋灵儿穿着红色绣花罩衣,下衬足有十多层,但并不显得臃肿,只把蜡染百褶花裙高高撑起,有点像欧洲中世纪贵妇的鲸鱼骨裙。 没有凤冠霞帔,也无大红盖头,宋灵儿头上戴着一块七彩方巾。她浑身上下缀着银饰,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太阳照着甚至可以反射耀眼光辉。 “阿妈,你今天真漂亮”王策由衷赞美。 宋灵儿弯腰抱起儿子,在脸上亲了一口说“阿策今天也英俊得很。” 事实上,王渊派来的迎亲队,昨天下午就已经来了。 迎亲队当中,有明礼四人,负责迎亲礼节,并交接聘礼和嫁妆。他们还带来一对白鹅大雁不好找,此为汉俗;又抬来一对小活猪,此为仲俗。 另有童男童女四人,代替新郎递送迎亲鸾书,并从女方收来庚书新娘的生辰八字。 各种流程都执行完毕,迎亲队便在宋家享用宴席,还得在宋家住上一晚,第二天挑选吉时把新娘接走。 “夫人,少爷,吉时到了。”丫鬟进来禀报。 丫鬟名叫阿惹,没有姓氏。生得其貌不扬,胜在五大三粗,可以跟随宋灵儿上战场,平时随侍左右负责牵马拿刀。 宋灵儿立即起身,抱着儿子往外走。 “小姐” 十三个护卫站在门外,齐声拱手问候。 宋灵儿说“将马牵来。” 这十三个护卫,都已跟随宋灵儿多年,如今作为陪嫁一起去王家。 其中有些王渊也认识,从小便奉命跟着宋灵儿,但现在死得只剩下五人。阿猜脸上有一道长长疤痕,阿旺的左腿有些不利索,其余三人也个个带伤。 另外八人,都是宋灵儿回贵州招募的。当时招了二十多个亲卫,或死或残,仅剩这八人而已。 阿猜牵来一匹龙坑马,这是在养龙坑长大的水西马,又被誉为“水西龙马”。马儿身上挂着许多彩饰,宋灵儿把儿子放上马背,自己也快速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驾” 侍女阿惹,十三侍卫,立即骑马跟随。他们全副武装,执兵披甲,仿佛是去打仗的。 不管是王渊派来的迎亲队伍,还是送亲看热闹的宋氏族人,都对如此硬核的阵势见怪不怪,因为宋灵儿早已在贵州打出威名。 宋灵儿的个人武艺并不强悍,军事指挥也没见得有多精湛。她只是优待士卒而已,给足粮饷,让人吃饱。同时又治军极严,且赏罚分明,打仗还身先士卒往前冲所以亲卫死伤率极高。 只需做到这些,就能碾压贵州大部分土司和武将。 在连续几次大胜之后,贵州人尊称其为宋娘子、宋夫人,其麾下部队也叫娘子军、夫人兵。 从宋氏北衙到扎佐县,还不足百里地。但大部分是山路,迎亲队还挑抬着许多嫁妆,白天赶路,晚上露宿,足足走了两天终于抵达。 扎佐县的居民,以少数民族居多,仲族、苗族、侗族、彝族皆有,还有许多穿青人下山定居。 迎亲队伍一到,百姓纷纷来看热闹,对着宋灵儿指点议论。 在贵州,新娘子骑马出嫁并不稀奇,但难得把儿子也带在身边。更何况,身后的侍女和护卫,个个都骑马挎刀带箭。 进入没有城墙的县城,宋灵儿很快见到状元牌坊。 穿过牌坊,不远处便是王家,牌匾上刻有“状元第”三个大字。 由于王家的宅院并不大,普通宴席摆在府外。前几天就开始设流水宴,乞丐都能过来吃饭,随不随礼全看客人心意。 府内也摆了一些宴席,不过需要身份验证,还要正儿八经送礼才能进去。 到此时,又恢复汉家结婚礼仪。 从门口一直到内堂,沿途铺着棉布袋子,新娘的双脚不能触碰地面。 王渊穿着喜袍站在门口,宋灵儿一指“阿策,那便是你父亲。” 王策仔细看清,高兴大呼“阿爸” 王渊回贵州之后,恪守汉家礼俗,没有去宋氏北衙看望妻儿。反正婚期早已定下,只等几天而已,他还要忙着回家准备婚礼。 眼见儿子都这么大了,生得虎头虎脑。王渊一脸欢喜走过去,将儿子从马背上抱下来,摸来摸去说“策儿真乖” 王渊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又把宋灵儿抱下马,牵着她一路脚踩布袋前去拜堂。 贵州镇守太监、三司官员、卫所将官,能来的都来了,还有许多同窗士子,此刻全都在宅中宴饮。 便是水西安氏的两位首领三兄弟已死一个,也纷纷遣人送来贺礼,只求王渊能在朝堂美言几句,好让自己可以继承贵州左宣慰使之职。 只有宋公子没来,因为他是娘家人,女方那边也在宴客呢。 内堂之中,王全、王姜氏坐于高堂,妹妹王微站在旁边观礼。大哥和大嫂,则在厅堂招呼客人,分别负责男客和女客。 王猛来到三司官员这一桌,举杯道“各位长官,招待不周,还望海涵。我代新郎敬诸位一杯,今日吃好喝好。” 布政使陈雍起身说“我也祝王侍郎伉俪情深,百年好合” 三司官员纷纷起立,各自说些吉祥话,举杯一饮而尽。 王猛又去敬太监和武官,镇守太监非常热情,恨不得给王家当孙子。 贵州左参政林茂达,听到邻桌太监的奉承话,顿时低声笑道“这太监平时目中无人,今日到了王家却毕恭毕敬。” “王侍郎圣眷正隆,阉竖又怎不巴结”陈雍说道。 正德年间,贵州不仅只有一位布政使,便是参政也只有一个。 左参政林茂达乃福建人,出身于莆田林氏,父亲林思承同样是进士。此人的情况跟陈雍差不多,在北直隶做监察御史,在湖广做按察副使,都铁面无私得罪太多人,被扔到贵州这穷乡僻壤当官。 但林茂达祖上几代做官,积累了无数人脉,熬过几年肯定高升,而陈雍就只能靠自己。 王渊一回家乡,不知多少官员巴结,贴面无私的陈雍都动了心思。 贵州总兵已经换人,李三郎的父亲伤病退休,新任贵州总兵名叫杨仁。这家伙打仗比李应他爹还不如,靠贿赂镇守太监上位,此刻正在巴结只是千户的王猛。 武将们正吆喝着划拳,王渊的同窗就文雅得多,开始在那儿行酒令。 仅这些同窗,就坐了足足四桌,其中有十几个想要跟随王渊进京举人都考不上,想随便弄点差事。 外面喝得昏天黑地,王渊和宋灵儿已经入洞房了,并且还有个儿子跟着当电灯泡。 “阿爸,阿妈说你能开两石弓,是真的吗”王策坐在父亲怀里,一脸崇拜地问道。 王渊笑着说“阿爸明天就开给你看。” 王策又问“蒙古小王子长什么样子” 王渊说道“矮壮矮壮的,络腮胡子,长得不好看。” 王策又问“阿妈说,我在京城还有个弟弟,弟弟会说话了吗” 王渊笑道“会了。等你去了京城,就可以带着弟弟一起玩。” 王策又问“我可以把耗子带去京城吗” 宋灵儿突然插话“耗子就是家里养的那只竹熊。” 王渊说“北京没有那么多竹子,把耗子带去恐怕会饿死。” 王策说道“耗子可以不吃竹子,它平时也吃果子和肉干。” 王渊说“但它在京城没有伴啊,如果留在贵州,耗子可以自己去竹林找朋友玩。” “哦。”王策有些失落。 宋灵儿已经解完沉重的满身银饰,坐在丈夫和儿子身边说“阿策,耗子以后也要成亲生孩子啊。留在贵州,它喜欢在竹林就去竹林,喜欢到家里也有人给它东西吃。阿妈会托人照顾它的,等以后回家探亲,你也可以继续跟耗子一起玩。” 王策的心情稍微好转,又问“阿爸,阿妈说京城好大,比贵州城大好多好多,是不是真的啊” 王渊笑道“是真的。” 王策又问“阿爸” 估计是因为父子初见,王策有说不完的话,简直如同一个小话痨。 一家三口,在洞房里边吃边说。 外面的宴席都散了,王策终于趴父亲怀里睡着,被抱到隔壁房里继续睡。 “灵儿,”王渊回到洞房,抱着宋灵儿说,“我说过要让陛下赐婚,现在终于办到了。” 宋灵儿虽然感动,却嘴硬道“可我还想继续带兵呢,跟你去京城就不能打仗了。” 王渊好笑道“是打仗重要,还是我更重要” 宋灵儿不回答,只问道“那你以后打仗,可不可以带上我啊” 王渊笑着说“别的仗或许不可以,但很快就有一场大仗可以满足你。 “什么仗啊”宋灵儿问。 王渊说“有人要谋反了,陛下让我顺便去平一下。老师也在那边,不知道谋反之人,能不能撑到我去统兵。” 今天没了,明天三更。 385【宁王起兵】 小妹王微,再过半年就满十四岁,明眸皓齿,落落大方,就是皮肤稍微有些偏黑。 王微平时在宋氏族学读书,虽不说有咏絮之才,但也算熟读诗书,能作一些质量尚可的诗词歌赋。 这种水平,放在江南并不出挑,可在贵州却极为难得。毕竟此等蛮夷之地,男子读书的都不多,更何况是闺中少女。再加上王渊的身份摆在那里,王微偶有一两首诗词传出,便被贵州士子奉承为一代才女。 王微小小年纪,听到的全是赞美,难免有些飘飘然。她非常崇拜自己的状元哥哥,哥哥的诗词她全都会背,而且八九岁时便背得滚瓜烂熟。 前段时间忙着筹备婚礼,王微并没有打扰王渊。等成亲的第二天,她就拿着诗稿过来“二哥,你看这些诗写得怎样” 王渊正在陪妻儿享受闲暇时光,接过那些诗稿随便翻了几首,点头道“以你的年龄,还算是不错,但堆砌模仿的痕迹太重了,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 “哦,”王微有些失落,“拙轩先生也这么说,还让我戒骄戒躁,不要理会那些吹捧之言。” 拙轩先生便是宋炫,宋氏族学的校长,宋灵儿、宋公子的叔父,也是如今贵州名气最大的诗人。 宋灵儿突然笑道“你若想学作文章,这次就一起去京城,那里有位嫂嫂可是擅长得很。还可以让你二哥,在京城给你找更好的老师,比留在贵州要强得多。” 王微在宋氏族学读书时,便寄住在宋氏北衙,跟宋灵儿颇多接触,姑嫂俩的关系特别亲密。 听宋灵儿提起另一位嫂嫂,王微没有怀疑她在说反话,因为宋灵儿若是吃醋肯定不藏着。王微笑着说“二哥也让我去京城,说一直留在贵州眼界打不开” 没等王微说完,宋灵儿就来一句“还要在京城给你物色好人家” “哪有”王微俏脸通红。 宋灵儿取笑道“你虚岁都快十五了,正该给你物色佳婿。” 王微害羞道“我年龄还小呢,才不要那么快嫁人。” 姑嫂俩正逗趣着,家仆突然来报,说贵州布政使陈雍拜见。 王渊立即前往客厅,把陈雍给请进来“陈蕃台有礼了。” 陈雍说“王侍郎正值新婚,在下便来叨扰,实在失礼得很。” “无妨,”王渊笑道,“听家父说,陈蕃台爱民如子,鄙人也正欲拜访。” 虽然明摆着是来巴结王渊的,但陈雍丝毫不说巴结的话,只说自己在贵州的施政理念。那边是兴修水利、增加人口,同时大兴教化以安抚蛮夷,渐渐将各族蛮夷同化为汉人。 王渊对此人印象不错,聊了一通贵州政事,突然问“贵州巡抚邹文盛何在” 陈雍回答说“邹抚台在川东平乱,因此未来参加王侍郎婚礼。” 为了方便西南督抚平乱,贵州总督、巡抚的权利不断扩大。他们不仅可以调动贵州军队,还监理川东和湖北湖广西北部,如此三省就连成一片,不怕反贼在各省之间反复横跳。 王渊又问“水西安氏内乱不断,邹抚台可以对策” 陈雍摇头道“吾不知邹抚台打算。” 王渊问道“那陈蕃台如何看水西安氏内乱” 陈雍笑道“让他们自己打,打到最后,朝廷才出面收场。仿效思州故事,帮扶更弱那个,务必要让水西从法理上一分为二。” 王渊非常满意“若有机会,吾当荐汝为右副都御使巡抚贵州,将此事彻底敲定,贵州从此不复有土司大患。” 陈雍连忙说“为人臣者,自当听从朝廷安排。” 两人见面的意图已经达成,王渊把一个得力干臣收入麾下,陈雍则得到未来担任贵州巡抚的承诺。 虽然都是在贵州当官,可布政使远远比不上巡抚。 最低级的巡抚,只能巡抚一州之地。而贵州巡抚属于特殊情况,现在竟能兼管川东和湖北,已经算是弱化版的三省总督,至少要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才有资格担任。 而王渊,还另有所图 宁王叛乱平息,王阳明也该升官了,正好可以把陈雍推荐去巡抚江西。陈雍此人谁的面子都不给,正适合在江西整顿土地兼并,反正他得罪的人已足够多,也不嫌再得罪几十上百个。 若陈雍能把江西局面打开,再推荐此人巡抚贵州,将水西安氏给彻底分裂,今后将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好刀。 当天晚上,王渊便写信给皇帝,推荐陈雍担任江西巡抚。这封信要走至少三月,估计宁王叛乱也差不多了,正好跟王阳明那边无缝衔接。 翌日,又有数位官员拜访,王渊都逐一接待。 可惜,除了左参政林茂达之外,其余皆为庸碌之辈,难以入得王二郎法眼。 接下来半个月,王渊都在游山玩水,还带着老婆孩子和熊猫去打猎。偶尔跟同窗士子举办文会,在甲秀楼宴饮耍乐,顺便去文明书院讲学传播阳明心学和物理学。 五月底,王渊带着妻儿和小妹启程离开贵州。 同行者有袁达、十二缇骑,还有宋灵儿的侍女阿惹、十三亲卫,以及十一个想要谋出路的同窗士子。 进入湖广地界不久,江西那边就传来消息,宁王终于造反了 跟历史上一样,宁王不想这么早就造反。因为朱厚照太没谱了,由着这位皇帝继续折腾,说不定今后造反就更容易。 但是,王阳明在江西剿匪,几乎已把赣南匪寇给剿空。这些土匪,许多都是宁王暗中支持的,因为当时他还没恢复卫队,只能通过养土匪的方式暗中养兵。 王阳明跑来剿匪,等于给宁王心窝子一刀,再剿下去他就无兵可用了 加之京城换回来的消息,宁王感觉皇帝要对自己下手,哪还敢坐在家里等死 六月十三日,宁王正式举兵。 这天是宁王的生日,他宴请江西地方官员,在宴席上宣称“皇帝并非先皇之子,祖宗不血食已十三年,现在太后传来密诏,令我起兵讨贼” 众官员大惊,直言反对者当场被杀,不愿跟从者被捉拿下狱。 就在生日宴席之上,宁王册封李士实为左丞相,封刘养正为右丞相,封王纶为兵部尚书。遂纠集江西各卫所将士和土匪,号称拥兵十万占领南昌、九江等地。 伪左丞相李士实,乃正经进士出身,还当过刑部侍郎,甚至做到右都御史正二品重臣。 当初李东阳致仕,杨廷和上位做首辅,立即疯狂排除异己。 王阳明被扔去南京的同时,李士实也被逼得辞官。带着对朝廷的满腔不满,李士实选择投靠宁王,并跟宁王结为儿女亲家,这些年都是他在暗中谋划。 伪右丞相刘养正,相比而言就弱得多,只是一个不得志的举人。 这厮在京城屡试不第,自负一身才学无法施展,便跑去给宁王做了幕僚。他疯狂怂恿宁王谋反,还帮宁王结交土匪和豪侠,算是宁王的早期谋主。 宁王的举兵檄文,便是刘养正写的,大概内容翻译如下“大明开国逾百年,祖宗血脉已经断绝。朱厚照是民间野种,由太监抱进宫中。朱厚照昏庸无道,整天在豹房吃喝玩乐。又在宣府大兴土木,掠夺妇人,广选美女,打造。身为皇帝,却信任太监、边将、伶人和奸佞,正直大臣都被打压,天下百姓民不聊生。而宁王正统血脉,起兵讨伐昏君,必定革除时弊,振兴大明江山,号召天下正义之士踊跃报名造反。” 说实话,当王渊看到造反檄文时,真的忍不住想要捧腹大笑。 这篇檄文,也就一秀才水平,真不知那刘养正是如何考上举人的。 更扯淡的是,由于王阳明已经平定赣南诸匪,把名头最响的土匪全给剿灭了。导致宁王的部队当中,充斥着各种中小型土匪团伙,麾下将领有闵二十四、吴十三、凌十一这种连真实姓名都不敢暴露的家伙。 384【草木皆兵】 宁王的大本营在南昌,历代经营近百年,早已将各方面渗透。 生日宴会那天,在威逼利诱之下,江西左右布政使、左右参政、左右参议、正副按察使、都指挥使等官员,只能跪下齐呼万岁。 不仅三司官员皆反,被宁王请来庆生的指挥使、指挥佥事、千户等武官,也全都跟着宁王造反。他们不造反都不行,反对的被当场砍死,不说话的扔进监狱,反正最后横竖都死路一条。 王阳明这个江西巡抚,主要负责在赣南剿匪,因为那里的土匪最猖獗。 还有一个江西巡抚叫孙燧,正德十年就开始巡抚江西。他发现宁王想要造反,多次写信告之朝廷,这些举报信要么被官员扣下,要么在途中被宁王派人截获。 也因此,孙燧被江西官员架空,自感性命难保,便将妻儿送走,自己只带两个随从留下。他多次劝诫宁王迷途知返,结果身边被安插满宁王的人。他又联络按察副使许逵,以防御盗贼的名义,让许逵重兵把守九江,扼住宁王谋反出江西的必经之地。 结果,孙燧和许逵两人,这次都被宁王请去庆生。 他们不知道宁王啥时候造反,只能硬着头皮赴宴。在宁王宣布造反时,孙燧和许逵大声怒斥,被宁王当场砍了脑袋。 九江防务由许逵一手布置,许逵一死,兵无战心,九江轻轻松松被宁王拿下。 江面战船如织,来往商旅断绝。 那些商船都被宁王扣押,全都改成了运兵船,并组建起一支长江流域最庞大的水师 宁王水师统领,唤作凌十一。 又有两位水军大将,唤作吴十三、闵廿四。 三人皆为鄱阳湖水匪,多年来一直劫掠商船。宁王负责给他们销赃,负责给他们提供官兵情报,但所抢财货必须分给宁王大半。 宁王占领九江之后,三位水匪风光无限,拥有战船数百艘、运兵船上千条、小舢板不计其数。 望着铺满江面的战船,宁王站在甲板上问“李卿,朕的水师威武否” “可比太祖之水师,”左丞相李士实奉承一句,立即说,“陛下当尽快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长江重镇安庆、池州” 宁王点点头,又问身后的两位江湖术士“卦象可吉利” 李自然说“大吉” 李日芳谄媚道“明日巳时,大利出征” 李自然、李日芳皆为术士,很早就跟随宁王,曾言南昌城东南有天子气。宁王立即创办阳春书院,把有天子气的地方占据,又把母亲葬在西山,因为术士说那里有龙穴。 不仅如此,宁王还在丁家山建有庄园,庄园里全是江湖豪侠和盗贼。他们转为宁王打家劫舍,曾屠人满门数百口,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此刻,宁王听了两位术士之言,立即拍板道“明日巳时,准时出兵” “报” 一个探子举着令牌坐小船而来。 待对方来到大舰之侧,宁王笑问“有何消息” 探子比宁王更清醒,答道“重要军情,不便当众说出。” 宁王只能让探子上船,亲手接过南昌发来的密信,只看了一半便大惊失色。 右丞相刘养正问“陛下,南昌有事” 宁王立即屏退左右,慌张道“王守仁在赣南传檄州县,说皇帝嗯,说伪帝早知朕要起兵,已派十六万大军自各路直插南昌,还让江西各州县备好犒军粮草。这如何是好要不,我们立即带兵回南昌,将各路敌军击破再说南昌乃朕龙兴之地,不得有失。” 刘养正虽然只是个举人,却也熟读兵书,劝道“陛下,用兵之道,虚而实之。王守仁如此做派,肯定是虚张声势。若朝廷真有大军,怎会提前让我们知道直接突袭南昌不是更有效吗” “可是,真有大军怎办”宁王忧心忡忡道,“你我家眷皆在南昌,万一南昌被攻下,军心必定大乱啊” 左丞相李士实一阵脑仁疼,只能耐心劝道“陛下,南昌城高池深,我军又有重兵把守,便真有十六万敌军来攻打,一时间又怎么可能打得下来当务之急,是要凭借水师之利,一举攻下安庆、池州两座重镇。届时,我军可进可退,能完全占据战场主动。” 刘养正也说“陛下,左丞相乃谋国之言,还请陛下三思。” 宁王左思右想,咬牙说“再分兵五千回南昌,必须保证老家不失,如此将士才能安心作战” 李士实和刘养正面面相觑,都感觉心累无比。 宁王号称拥兵十万,加上民夫确实够数,但能打仗的有多少 谋士们想着直扑南京,本来就嫌兵力不足,宁王居然还要分兵回去守老巢 翌日,宁王分出五千兵马回南昌,自己亲率十万大军前往安庆。沿途的江边小县城,皆望风而降,如此顺利进军,让宁王生出俾睨天下的雄心壮志。 来到安庆城下,见此城防备森严,宁王立即派人劝降。 王渊早就推荐李充嗣督抚南直隶,李充嗣来到南京之后,便与南京兵部尚书乔宇商量对策。 别看南直隶卫所众多,但朱棣登基之后便不再打仗,那些兵卒早就彻底废了,随便一查全是吃空饷的虚兵。当初刘六刘七之乱,只两三千残兵逃到南直隶,就能纵横各州县,可见这里的情况有多糟糕。 李充嗣折腾好一阵,终于凑出些兵来。 南京兵部尚书乔宇,统率南京兵马司警察部队,又召集乡勇驻守南京。李充嗣自领一万“精兵”,移驻采石矶协防,又让都指挥使杨锐带兵驻守安庆。 杨锐此刻趴在城头,说出早就背熟的台词“宁蕃逆贼,陛下早就知道你的狼子野心,特令我在此等着你这狗贼来送命。你可知,大破蒙古小王子的十万边军,已自京师而来,旦夕可至安庆。宁蕃逆贼,你就等着受死吧” 十万边军要来 宁王惊疑不定,立即下令攻城。 可临时拼凑起来的十万大军,其中还夹杂着无数匪贼和民夫,面对临江而建的安庆城毫无办法。 连续攻打数日,宁王越打越心急,因为探子截获到更多信息。 演戏演全套嘛,杨锐也在传令各州县,让地方官筹备十万边军的粮草,好像真有十万大军转眼便到的样子。 紧接着,上游又传来消息,十万湖广大军正在沿江而下。 这是王渊推荐魏英总督湖广,但湖广同样兵力空虚,原因并非承平日久,而是连续跟反贼打了好些年,地方卫所士兵死伤极为惨重。 魏英好不容易召集到两万兵力,堵在蕲州防止宁王沿江而上。听说宁王跑去打安庆,他立即挥师东进,大肆宣称自己带领十万湖广兵马杀到。 东边有十万边军要来,西边有十万湖广兵要来,老家南昌还有十六万官军将至腹背受敌啊,宁王顿时慌得一匹。 “陛下,截获到两封密信”又有探子来报。 宁王打开信件一看,顿时惊恐不已,这是王阳明写给他左右丞相的。 王阳明在信上说,李士实、刘养正的书信,他前几天已经收到了,非常高兴二人能够迷途知返。又命令二人,诱骗宁王去攻打南京,那里有大军设伏只等宁王去送死。 自己的左右丞相投敌了 宁王惊得一身冷汗,连忙把李士实、刘养正叫来试探“李卿,刘卿,这安庆久攻不下,该如何是好” 李士实说“既然安庆早有防备,那就直接坐船攻打南京臣在伪朝廷做官多年,深知南直隶兵力空虚,安庆既然有重兵把手,南京那边必然兵员稀缺。别看南京城池更加高大,其实比安庆更好攻下。一旦占领南京,就等于拥有半壁江山,必然有无数士绅景从,我军也可趁机扩军征讨不从” 刘养正说“左丞相此言甚妙,臣也建议绕开安庆,直接沿江而下攻打南京” 两人此时的建言,正好跟王阳明书信内容一模一样,听得宁王差点当场把左右丞相处死。 宁王闭眼说“容朕再考虑考虑,两位爱卿且退下吧。” 385【王大爷发威】 宁王在安庆惊疑不定,感觉自己四面皆敌,身边亲信早已暗中背叛。 造反这种高风险工作,必须拥有极强的心理承受能力。宁王暗中谋划时还很从容,一旦实施起来,顿时头晕脑胀,看啥都似乎有问题。 有时,他以理智看穿谣言;有时,他又觉得谣言是真的。 王阳明伪造的书信,成功在宁王心中埋下疑虑种子。即便明知道左右丞相不可能背叛,他还是担心在南京中埋伏,死活都不愿意绕开安庆直击南京城。 李士实、刘养正急得如同热锅蚂蚁,一起去面见宁王“陛下还有什么疑虑快快攻打南京为上啊” 宁王摆手道“莫急,我军将士,昨日已登上安庆北城。虽然很快被杀退,但安庆肯定守不了多久,再过几日一定能够攻下此城” 刘养正说“陛下,我军攻城伤亡惨重,便是攻下安庆也得不偿失啊。” 宁王一意孤行道“朕已在招兵买马,我军将士只会越打越多。” 李士实突然问“陛下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谣言” 宁王笑道“什么谣言朕都不会听。” “那为何不愿攻打南京”李士实问道。 宁王解释说“南京恐怕比安庆更难大,若不攻下安庆,到时又打不下南京,我军的后路可能都会被断掉。” 刘养正顿时大急,慌不择言道“造反有进无退,哪有什么退路可言陛下三思啊” 李士实也说“陛下与臣乃儿女亲家,别人可以背叛,臣绝对不可能背叛,陛下切莫中了朝廷的离间之计” 这层道理宁王也懂,那两封书信肯定是假的,但他就是害怕去打南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王阳明不写离间信还罢了,离间信一发过来,宁王就变得总是畏首畏尾。 又是数日过去,宁王还在打安庆,平白给了各地官军充足的集结时间,便是南京城都成功招募上万乡勇。 这个时候,宁王便是直奔南京,估计也很难啃下来。 而在南昌,王阳明已经准备发大招了。 负责剿匪的王阳明,手里头本来就有兵,而且还是他亲自招募训练,这两年打了无数胜仗的军队。 宁王造反的时候,顾头不顾腚,根本就没管赣南那边。 王阳明在第一时间聚兵平叛,赣南各地官员纷纷响应,已经致仕的内阁大臣费宏还亲自招募义兵。 费宏在内阁一直属于老阴比,谁都不知道他是哪边的人。结果,皇帝与杨廷和争斗之时,费宏同时受到两边打压,被迫辞职滚回家里养老。 偏偏他当阁臣的时候,不肯收受宁王贿赂,还坚决反对恢复宁王侍卫。 宁王因此怀恨在心,等费宏辞官回到江西,立即派人劫掠费宏老家。不但把费宏的宅子烧了,费家祖坟甚至都被掘开,费宏只能带着家人去县城避难。宁王又让土匪攻打县城,绑架了费宏的哥哥和弟弟,费宏的哥哥甚至被土匪杀掉。 如今宁王造反,竟还记着费宏,派遣小股部队去逮捕。 进贤知县刘清源,是正德九年进士,当官仅仅四年而已。但他得知宁王谋反,立即召集丁勇防备,将这支小股部队给击溃,又跟费宏一起继续招募乡勇。 听说王阳明在聚兵平叛,费宏、刘清源二人,便带着三千乡勇前去汇合。 两广监察御史谢源、伍希儒,跟王阳明关系不错,居然也从两广带兵来了。 另外还有,吉安知府伍文定、赣州知府邢珣、临江知府戴德孺、赣州都指挥佥事余恩、饶州知府林珹、广信知府周朝佐、瑞州通判胡尧元、泰和知县李楫、新淦知县李美、万安知县王冕、安义知县王轼、瑞州通判童琦文官武将来了一大堆。 转眼间,王阳明竟然聚兵八万,兵力几乎与宁王叛军齐平,另外还有几支官军直扑南昌 临江府,樟树镇。 眼见各路兵马来得差不多,王阳明立即召开军事会议,并将目前的情况分析了一遍。 赣州都指挥佥事余恩说“宁王正在攻打安庆,我军当立即前往救援,万一宁王挥师打下南京就不好收拾了” “对,救援南京要紧。”饶州知府林珹附和道。 各地官员纷纷发言,而且众口一词,全都建议前往安庆。 没办法,南京是大明首都,是太祖龙兴之地。那里有一整套朝廷班子,有坚城阔池,有无数财富和人口。一旦宁王拿下南京,轻轻松松就能建立伪朝廷,且依托南京城扩军备战,便是朝廷召集大军讨伐,至少也能坚持个一年半载。 甚至,如果宁王脑子好使,还能断了江南漕粮税收,让北京没有足够粮饷打仗。然后趁机征讨消化江南财帛之地,说不定可以割据东南,从而问鼎天下也未可知 南京必须救,还得以最快的速度救援。 只有费宏不同意“我们又无水师,去安庆做甚坐在江边看宁蕃打仗吗” 王阳明也说“就算我们有水师,也与宁蕃兵力相当,短时间之内很难分出胜负。而且仓促成军,钱粮都有些不足,乡勇占了一大半,士卒缺乏足够训练,稍有不妥便容易溃散。” 众人默然,他们亲自招募的军队,自然知道是啥样子。 如果说宁王麾下是一群乌合之众,那王阳明聚集的八万大军,连乌合之众都不如,并且极度缺少钱粮供应 王渊和皇帝确实有密信送来,让王阳明早做准备。可王阳明没法做准备啊,他因为剿匪,跟当地士绅关系很差,在宁王公开造反之前,没钱也没理由拉起数万大军。 吉安知府伍文定问道“守仁公是何打算” 王阳明在地图上一指“先把南昌打下来” “我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 “怎能放着南京不救” “” 一堆官员全部反对,王阳明虽然有王命旗牌,可他调动不了文官组织的义兵。 而此时此刻,那些乡勇占了一大半 宁王是个坑货,王阳明身边则一堆坑货,坚决要绕过南昌直抵前线。 王阳明难以说服众人,只能跟费宏相视苦笑。散会之后,两人分别去游说,逮着官员们一个个劝导。 足足劝了三天,众官感觉赖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同意王阳明先去打南昌试试反正顺路,打不下来再说。 王阳明借口大军必须统一指挥,以江西巡抚的身份收拢兵权,又在樟树镇誓师整编,便带着这群军令都听不懂的弱旅北上。 吉安知府伍文定为先锋,但此人靠近南昌就不敢动了,只等王阳明率大军前来汇合。 等王阳明接近南昌,又来了两支义军,全都是临时召集的乡勇。 王阳明号称大军三十万,众官员却心虚得很,不知该怎样啃下南昌坚城。 南昌城高池深,且有守军两万多,全是宁王留下的“精锐”部队。而自己这边,真正能打仗的,也就王阳明手里的几千剿匪士兵。 一旦攻城数日打不下来,估计八万勤王大军就要原地溃散。 王阳明派出仅有的少数轻骑,疯狂朝城中射去劝降信,无非三十万官军已至,献城投降者有功无罪之类。还说宁王已经被朝廷大军击溃,目前生死不明,把南昌城里的反贼搞得人心惶惶。 接着探马来报,说城东有数千贼兵扎营,与南昌城贼兵呈掎角之势。 王阳明立即移师城东,派出杂牌部队两面佯攻,又派数千主力从东面强攻。这数千主力,乃王阳明亲自招募训练,征讨赣南巨寇无敌手,早就打出了军威,哪是宁王“精兵”能抵抗的 战不到半个时辰,叛军的城外大营就被攻破。 而王阳明专门留下西边口子,让这些叛军疯狂往南昌城跑,并且下令暂时不要追赶。 城内守军见没有追兵,立即下令打开城门。 在城门开启的瞬间,王阳明派出的哨探,就躲在暗处看得真切,连忙吹响号角传报消息。 少量骑兵疯狂冲向南昌城,一路高喊官兵已至。 至于后边的步卒,还隔着好几里地呢,根本无法快速接近城池。 但是,叛军溃兵早已是惊弓之鸟,听到号角声的瞬间完全吓破胆。争先恐后往城里挤,反而互相拥堵挤不进去,大大迟缓了进城速度。 溃兵进城不到一半,百余骑兵就杀来了,把守军和溃兵都吓得不轻。 守军想要关闭城门,溃兵死活要进去,双方竟然自己打起来。 等王阳明带兵从几里外赶来,城门口已经杀得血流成河。他立即挥兵冲向城门,那些溃兵更加疯狂的杀向城中,防守城门的守军吓得惊慌而逃。 只半天时间,王阳明便带领乌合之众,攻破两万多“精锐”驻守的南昌城。 临江知府戴德孺骑着毛驴,在城外看得目瞪口呆“这便打下来了” “好像是打下来了。”广信知府周朝佐骑的是骡子,他们的马儿都被借去装备骑兵了。 进贤知县刘清源夸张大笑,拍手赞道“阳明公真乃神人也” 386【夫妻复九江】 王渊抵达武昌时,魏英正在征集战船。 宁王可以随便抢商船,魏英却得悠着点。好在有平叛勤王大义,否则还真不好下手,毕竟商贾多少都跟士绅有关系。 王渊继续行船,过黄州,至蕲州。 魏英屯兵在此,麾下已有三万兵力,卫所兵只占四成,其余皆为征召乡勇。 “魏总制,前方战局如何”王渊问道。 魏英说道“宁蕃正在攻打安庆,但他麾下水师,纵横长江到处劫掠,雷池龙感湖水匪纷纷附逆。我虽然已经聚兵三万,奈何手中战船不多,被逆贼水师压得难以东出。不过,我已派遣安远侯湖广总兵柳文,带精兵五千走陆路驰援安庆,此时应该已经快到了。” 王渊笑道“安庆有五千援兵足矣。” 魏英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五千精兵驰援安庆,南京又有士修李充嗣坐镇,宁蕃必定无功而返。我麾下大军只需坐等变化,待宁蕃狼狈而回时击之。” 有了王渊的提前布置,即便王阳明不在南昌捅刀子,宁王肯定也会被魏英给收拾掉。 “那就慢慢等。”王渊也不着急。 当然不是坐着枯等,数日之后,王渊和魏英在广济渡江,打算走陆路奔袭九江。 就在此时,捷报传来,王阳明只用半天时间,就把宁王的老窝南昌给攻占。 魏英大喜“伯安王阳明用兵如神,南昌既失,宁蕃必定慌乱回师。我们此时奇袭九江,可一战而下也。宁蕃被截断退路,只能飘在长江之上,变成那无根之萍。” 王渊摇头道“不能截断宁蕃后路。” “为何”魏英不解其意。 王渊分析道“宁蕃若丢失九江,便飘在江上进退不得。他的水师比较强大,官兵短期内难以剿灭。一旦叛军被耗得粮草不济,恐怕会化身为流寇,乘船在长江南北到处劫粮,甚至崩溃成无数股流贼为祸地方。” 魏英点头说“王侍郎所虑甚是,很有可能如此。” 王渊笑道“所以咱们按兵不动,把宁蕃放回九江,让他南下跟阳明公打仗,咱们再突袭把九江拿下。如此,便将宁王堵在江西,正可谓关门打狗是也。” “哈哈哈哈,”魏英被逗得大笑,又问,“伯安与宁蕃主力大战,能撑得住吗江西官兵比湖广还糟糕,伯安号称有三十万勤王大军,恐怕真正能打仗仅有几千而已。” 王渊颇为自信“以先生之手段,几千士卒就够了,宁蕃麾下的匪兵不足为虑。” 宁王叛军最大的问题,并非训练度不够,而是人心难聚、号令不一。 水匪、土匪、混混、强盗、民夫、卫队、卫所兵叛军成分大概就是这些,互相之间彼此看不顺眼,谁也不服谁,甚至内部将领还有深仇大恨。 就拿南昌的驻守部队来说,城外结营协防的,是南昌周边的卫所兵。城内驻守的,是宁王卫队以及江湖匪寇。 那些卫所兵被扔到城外协防,本来就新生不满。他们慌忙逃进城中,城内守军居然想关门,直接就从战友变成死敌,互相之间当场厮杀起来。 而城中守军,宁王卫队想继续御敌,匪兵却撒丫子跑路。又被城门口的溃兵一冲,瞬间变成大溃败,那时王阳明才刚带兵赶到城下呢,可以说兵不血刃将南昌拿下。 “什么,南昌丢了”宁王大骇。 李士实询问报信之人“南昌城高池深,又有两万多精锐驻守,王守仁是如何攻下的” 信使回答说“依王尚书兵部尚书王纶之计,师将军原大明指挥佥事师夔带兵扎营城外,与城中守军呈掎角之势。王守仁射劝降书进城,说带三十万大军而来,城内顿时人心不稳,一些将军几乎立刻就要弃城而走。王尚书出面弹压安抚,好不容易把军心稳住,城外师将军所部又被击溃。溃兵逃入城中,在城门口拥堵哗变,王守仁带兵追来就把南昌攻下了。只只用了半天时间。” “这样就被打下来了”李士实简直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在听人说笑话。 那可是两万人驻守坚城,便是两万头猪,半天时间也杀不完啊更何况,王阳明有个屁的三十万大军,赣南能打仗的士兵顶多有几千。 宁王面如死灰,几欲瘫倒,强自镇定道“快回师江西,把南昌抢回来” “不可” 刘养正劝道“陛下,造反之事,有进无退。既然南昌已失,更应该攻打南京,打下南京才有翻盘的机会” “胡说八道,”宁王大怒,“你我家眷,还有将士家眷,此时皆在南昌。若不夺回南昌,将士怎有战心怕还没到南京就哗变了” 李士实咬牙说“严防哗变,谁敢不听号令就军法处置。陛下,右丞相所言极是,造反真的有进无退。便是夺回南昌又如何朝廷有充足的时间调集大军,我们一回江西就再出不来了至于家人,现在哪还顾得上家人” 刘养正直接跪地磕头“陛下,请立即发兵攻打南京” “尔等不要再劝,朕心意已决,”宁王下令道,“来人,把两位丞相带去船舱休息,立即班师回南昌” “陛下陛下三思啊” 李士实和刘养正被侍卫拖走,一路哭嚎大喊,把宁王嚎得更加心烦意乱。 宁王主力飞快返回九江,甚至都没心思进入九江城,直接坐船进入鄱阳湖,登陆之后立即朝南昌杀去。 王渊和魏英得到消息,连忙整兵奇袭九江。 “别带那么多兵,三千精锐即可,兵太多了走得慢。”王渊建议道。 魏英问道“三千士卒能攻下九江” “够了,”王渊非常自信,“坐船沿江而下,我带三千人攻城。魏总制率领水师,务必堵住鄱阳湖口,不能放宁蕃水师出来” 魏英还是有所顾虑“是不是太弄险了三千兵力恐难攻下九江,湖广水师也敌不过宁蕃水师。” “不险,不险,牢靠得很,快快出发吧。”王渊催促道。 于是乎,两人乘船而下,当天便抵达九江。 王渊带着宋灵儿以及三千精锐,在九江水驿码头登陆,魏英带着水师去堵截鄱阳湖口。 明代的九江城,北面靠江,西南临湖,东边和东南是半人工开凿的宽阔护城河。仅有西北一丢丢是陆地,而且也有全人工开凿的护城河阻断。只需几千人守城,在没有重火器的帮助下,数万大军打个一年半载都很难攻克。 王渊带兵离开水驿码头,直接来到城西北的护城河外,命人大喊“朝廷大军已至,尔等附逆之人,若献城投降可免死罪。若能随吾出征立功,可将功折罪;若能擒斩宁蕃叛贼,可论功封赏” 九江守将唤作魏八,本名不详,乃赣中豪侠。 所谓豪侠,就是有钱有地有名气的贼寇。 这类“好汉”并非土匪,他们买地建宅,购置庄园,表面与寻常地主无异。却上结官府,下交匪徒,暗中杀人越货,偶尔还修桥铺路积攒阴德。谁都知道他们是寇,偏偏官府不抓,各路好汉纷纷来投。 魏八听说有官军来了,立即披甲来到城楼,却见王渊只带三千步卒,顿时被逗笑了“兀那鸟官,姓谁名谁,快快报来” “亮旗”王渊下令。 旗帜有三面,一面曰“兵部左侍郎”,一面曰“提督各省军务平叛总指挥”,一面曰“王”。 魏八居然还识字,而且有千里镜,宁王送给他的。 这厮用千里镜观察,只认得“兵部左侍郎”,愣没看明白“提督各省军务平叛总指挥”是啥鸟官。 别说是他,宁王的左丞相李士实来了,估计也有些懵逼,因为这官名是朱厚照随便给取的。 魏八命人将一个秀才带上来,问道“那是啥鸟官” 秀才姓郑,颇有才名,并不甘心从贼,奈何家人被扣押。他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将军快献城投降吧,这是兵部左侍郎王若虚亲至” 魏八迷糊道“王若虚是谁” 郑秀才解释说“便是王渊王二郎” “杀灭刘六刘七,活捉吐鲁番王,阵斩蒙古小王子的王二郎”魏八有些慌了。 郑秀才说“除了他还有能有谁” 魏八惊慌道“他怎的在九江” 郑秀才道“王若虚是兵部左侍郎,他都来九江了,恐怕朝廷大军转瞬即至。将军,你比得过刘六刘七吗还是你比吐鲁番王、蒙古小王子还厉害” 魏八愈发心虚,扯开嗓子大喊“来者可是王二郎” 王渊大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正是我王渊快快开城迎王师,我保你不死,若能立功还有封赏” 郑秀才连忙问“晚生被迫从贼,可能保住功名” 王渊回答说“若没有作恶,便保你功名。至于这叛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再立大功才能功过相抵” 魏八大怒“死罪可免,获罪难逃,那老子还投降个屁” 郑秀才劝道“将军,你且细想。王二郎背后肯定有朝廷大军,才敢说话如此硬气,否则他随便糊弄我们,骗开城门直接杀了便是。他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一是没有骗咱们,二是有大军倚仗不怕咱们不献城。他若说不追罪责,你敢信吗” “当然不信,谋反大罪哪能轻饶。”魏八说道。 郑秀才说“那便是了,王二郎没有说谎骗人。” 王渊又让人大喊“城内反贼听着,朝廷三十万大军,已经收复南昌城,把宁蕃叛逆的妻儿都抓了。他没了妻儿,还做哪门子假皇帝南京十万精锐,正在坐船赶来,湖广十万大军,也以阻塞鄱阳湖口。过了今日,便没有投降立功的机会” 郑秀才被吓得两股战战“将军,降了吧。南昌已失,你是知道的,我们已被三面合围” 魏八身为赣中豪侠,总是要面子的。他不愿立即投降,而是打开城门,让人送来一条小舢板。叫嚣道“我听说王二郎骁勇无双,你敢坐着小船过河,独自一人来城下吗” “哈哈哈哈” 王渊大笑“有何不敢” 王渊当即乘坐小舟,正欲渡河,宋灵儿说“我也过去” “那一起吧。”王渊并不阻拦。 夫妻二人,同乘小舟,渡过护城河,很快来到九江城下。城上守军只需放箭乱射,便可将他们射成筛子,能不能活命全看运气。 王渊仰头问道“这是我妻子,可一起过河吗” “能,能,能,”魏八连声赞叹,“不想王二郎如此豪迈,便是妻子也这般勇毅,我魏八心服口服。”他转身对麾下士卒说,“诸位兄弟,我不是降给朝廷,而是降给王二郎的气概。有不愿降的,快快离城远走。” 几个副将面面相觑,终究还是害怕,都说道“哥哥,我们也服王二郎,降了他不算丢人。” 突然,又有一将来到城楼,见王渊和宋灵儿站在城下,立即下令“快放箭射死他们” “锵” 魏八拔刀出鞘,一刀把这个贼将砍死,还往尸体吐唾沫说“一个绿帽子王八,还敢对我们这些绿林好汉发号施令,我看宁王也不像能做皇帝的样子。” 被杀死的贼将,正是九江城的主将,原本属于宁王府的伶人乐工。 另外还有个太监监军,此刻不知在哪儿潇洒呢。 王渊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拔刀高喊“要降便降,要战便战,恁的啰嗦” “快快开城” 魏八带着众贼将,出城迎接王渊,跪地拜道“魏八拜见王二爷,拜见王二奶奶” 其余贼将也跟着高呼,那场面就跟寿宴唱大戏似的。 “哈哈哈哈” 宋灵儿被逗得捧腹大笑,她在贵州打了不少仗,还真没见过这般滑稽情形。 “都起来吧,”王渊喝令说,“快快整军,随我出征,与三十万朝廷大军会师合击宁蕃叛逆” 387【王大爷威武】 王渊不给魏八留反应时间,当即令其带兵跟随,三千湖广精兵,三千九江降兵,直奔南康即庐山市而去。 南康与九江一样,都是府城,都毗水而建,由数千叛军驻守。 魏八表现得非常积极,骑马奔到护城河外,对着城内大喊“雷三,老子是魏八。王二郎率朝廷五十万大军已至,宁王眼看着是当不成皇帝了。老子已经投降,你也快快打开城门,再晚连热狗屎都抢不到一口” 雷三趴着女墙往下边看,怪叫道“魏老八,你怎就降了” 魏八说“王二郎带着五十万大军,老子能不降吗你快点杀了城中太监,带兵出城与我汇合,咱们跟着王二郎一起打宁王去。封妻荫子,就在此时” “那你等着,我这就去杀监军,拿太监的脑袋当投名状”雷三大喊道。 魏八骑马回来,带着讨好的语气说“二爷稍等,雷三杀太监去了。” “好,我等着。”王渊强忍住没笑。 宋灵儿、袁达、十三宋氏护卫、十二锦衣卫缇骑,以及跟着王渊平叛的湖广游击,此刻全都表情古怪的看着南康城。 袁达忍不住问魏八“魏将军,你们造反怎么跟唱戏一样说反就反,就降就降。” 魏八解释说“南昌都丢了,还造个屁的反,我妻儿老小全在南昌城里” 众人瞬间明白过来,宁王不相信麾下将领,逼着手下把家人送到南昌为质。这本来无可厚非,偏偏王阳明把南昌给夺了。反贼们一来担心家人安危,二来觉得宁王造反恐怕要失败,其实大家早就琢磨着投降,只是找不到投降的途径而已。 王渊便是不带三千精兵,只单枪匹马亮出身份,这些反贼都会选择献城。 至于王渊,为啥敢冒死犯险 就是因为王阳明轻松收复南昌 南昌作为宁王大本营,守军应该是最精锐的,却被王阳明带着乌合之众半天即下。那九江城的反贼该什么水平南昌丢了他们怕不怕 王渊只是莽,却并不傻。 魏八故意让士兵趴在女墙缺口,露出半个身子和弓箭,看似吓人得很,其实弓弦都没拉开。若城墙上的士兵,真把弓弦拉得半开,王渊早就跳河跑了,怎么可能要去赌命 王渊问魏八“你叫什么名字” 魏八笑道“禀二爷,我叫李确。” “不姓魏吗”王渊颇觉有趣。 魏八答道“做见不得人的勾当,谁还用本姓啊怕辱没了祖宗。说得直白一些,便事败了株连九族,朝廷都找不到我的祖坟在哪。” 一官一贼闲聊期间,南康府城突然开门,雷三提着一颗脑袋,放下护城河吊桥过来。 “魏老八,监军被我杀了,这位可是朝廷派来的官老爷”雷三问道。 魏八指着王渊说“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王二郎。” 雷三顿时肃然起敬,眼神中全是崇拜之情,跪伏道“草民给王二爷磕头” “起来吧,”王渊问道,“城内有多少守军” 雷三说“有四五千,也可能是五六千。” 王渊乐得发笑“你有多少兵都不知道” 雷三解释说“兵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一点,我一点,凑在一起守城。那太监监军也有兵,已被我带人杀了,其他兄弟都愿意投降朝廷。”这家伙转身招手,“都快过来拜见王二爷” 一堆大小匪寇,纷纷前来拜见。他们以前凶名昭著,此刻见了王渊,却如老鼠见到猫一样。 此时天色渐暗,王渊却不愿停留,让雷三带兵三千跟随,剩下的降兵留守南康。 王渊让士兵举着火把赶路,也不管有没有夜盲症患者,反正大半夜就行军至吴城镇。 相传三国年间,东吴太史慈曾在此筑城,因毗邻吴山而叫做吴城。隔河相对便是海昏县城,就是海昏侯那个海昏,此县城在宋代一夜之间淹没,只剩下太史慈修筑的吴城还留着。 吴城镇到了明代,商业非常繁荣,规模堪比边鄙之地的县城。 王渊让魏八带人泅渡过河,勒令吴城镇的士绅商贾准备粮食和船只。大船早就被宁王弄走,还剩下少量小船可用,载着粮食过河生火煮饭嗯,王渊轻兵前进,一粒粮食都没带。 扎营的物件当然也没有,全军临河休息,再派出哨兵四面站岗。 魏八和雷三,估计深受三国演义、水浒传毒害,着甲带刀自愿充当王渊的守夜护卫。 翌日清晨,大军开拔。 一共九千多人需要渡河,却只有几十条小船,而且渡河秩序混乱不堪。身后又无追兵,居然有士卒抢着上船,把船弄翻了还淹死一个倒霉蛋。 王渊早就做出安排,给各部进行编号,严令必须依次登船,可具体执行还是让人蛋疼。 一群乌合之众,渡河竟然折腾了大半天,全军过河时都已将近傍晚 就在此时,前方突然出现大队兵马。 十二锦衣缇骑、十三宋氏护卫,全都被王渊扔出去当哨骑,而对方却连哨骑都没有。 锦衣卫百户朱刚端着千里镜观察,发现前方统领之人似是文官,其麾下士卒穿得乱糟糟的,搞不清是反贼还是官军。他奔过去喝问“尔等是叛军还是官军” 对方也吓了一跳,统兵之人回答“吾乃抚州知府陈槐,奉命讨伐逆贼。尔等又是何人” 朱刚回答说“礼部左侍郎王渊,奉皇命讨贼” 友军会师,自是大喜。 王渊带着宋灵儿过来相见,仔细打听,才知道眼前有四个知府。分别是,抚州知府陈槐,饶州知府林珹,广信知府周朝佐,建昌知府曾玙。他们被王阳明派去九江和南康,不求破城,只求拦着贼军驰援主战场。 陈槐问道“王侍郎率众南下,可遇到九江、南康反贼阻截” 王渊把魏八、雷三唤来,笑道“这两人便是九江、南康守将,已经投诚反正随我出征。” 四个知府瞬间无语,果然不愧是王阳明的学生,师徒俩打仗都这么难以捉摸。 曾玙问道“王侍郎怎在江西” 王渊解释道“我告假回乡成亲,携妻子回京履职,走到湖广便听说宁王造反,于是带着三千精兵前来平叛。对了,湖广魏总制,已经率水师堵住鄱阳湖口。阳明公那边战况如何” 周朝佐说“可能已将打起来了吧。” 据明武宗实录记载,王阳明不但无功,反而犯有严重错误。 内容大致如下宁王带着精锐攻打安庆,留在南昌的皆为老弱。听说官军来了,城中义民纷纷登上城楼,帮着官军击杀反贼。王阳明对此不知情,还怕难以攻克坚城,于是畏缩不敢前。吉安知府伍文定英勇,率先带兵攻城,等伍文定都杀进城了,王阳明才派兵搭云梯攻城。因此,攻克南昌的首功,应当记在伍文定头上。而王阳明麾下士卒,皆为乌合之众,纪律非常不好,入城之后杀良冒功数万,尸体把南昌街道都堆满了。 更扯淡的内容都有,说王阳明跟叛军右丞相刘养正是好友,曾经一起去伏宁王生日宴会。平叛后为了灭口,王阳明便把刘养正杀死。 这就是杨廷和编撰的明武宗实录 滥杀之事确实有,乃奉新县的乡勇所为。但入城第二天,王阳明便把这支乡勇轰出城,派去看守城外渡口,一夜之间能屠杀百姓数万 却说,攻下南昌之后,官军内部再度出现分歧。 一些官员建议驻守南昌,一些官员建议驰援安庆。就这样吵了好些天,前方探子来报,说宁王大军已经回到鄱阳湖。 众官员纷纷要求固守南昌,只等宁王来碰个头破血流。 王阳明却力排众议,坚持主动出击。 宁王派出的前锋大将,乃鄱阳湖水匪凌十一,统兵两万直奔南昌而来。 王阳明是怎么应对的 他派遣吉安、赣州、袁州、临江知府,各领五百精兵,分四路沿赣江出发。又让赣州都指挥余恩领兵五百,操小船在江面引诱叛军。另有知府、通判、推官、知县等十余人,各领精兵一百,在赣江两岸布置疑兵。接着,又让其余四位知府,带着一千精兵阻截九江、南康叛军。 嗯,王大爷只派四千多士卒,而且还分兵将近二十处。其中三千余士卒,对阵宁王两万多前锋部队,一千士卒扔去阻截敌方援军。 没办法,王阳明手里能打仗的只有几千,还要分兵驻防南昌,看守城内的投降叛党。至于那几万乡勇,懒得再带出来打仗,平白消耗粮食而已。 战斗过程很简单,伍文定、余恩二人,一个走陆路绕后,一个走水路正面接敌。 一前一后,佯攻佯败。 而且各自只带五百精兵,不会佯败变成溃败。 反贼前锋两万多人,争相抢功追杀,阵型为之大乱。 邢珣、徐链、戴德孺三人,各领五百精兵拦腰杀出。其余数百人藏在岸边,敲锣打鼓搞出数万伏兵阵势,吓得叛军直接溃败。 宁王两万多前锋部队,就这样被追杀十余里,被官军擒斩两千多,掉进河里淹死一万多。 而且,王阳明缴获战船无数,终于有本钱跟宁王打水战了。 整个作战过程都荒诞无比,让人难以置信。 388【前后堵截】 宁王主力,目前驻扎在樵舍镇。 樵舍镇跟吴城镇一样,都是赣江之上的水驿码头。区别在于,吴城镇更靠近鄱阳湖,而樵舍镇则距离南昌更近。 “什么” 宁王猛地惊起,冲过去抓住探子的衣襟“你说凌十一的两万前锋,被王守仁击溃了,只逃回来一两千人” 探子两股颤颤“也也可能逃回两三千,乱糟糟的实在看不清楚。” “废物” 宁王把探子奋力推开,自己在账中走来走去,焦躁不安完全失了主意。 左丞相李士实说“陛下,切勿慌乱,我军还有六万兵力。当立即派人接应凌将军,重整大军与王守仁决一死战。” “对,重整大军,重整大军,”宁王连忙下令说,“快快去接应凌十一残部。” 右丞相刘养正说“九江、南康还有近万兵马,应该立即调兵汇合,弥补我军兵力不足之窘境。” 慌乱之际,宁王似乎变得英明起来,立即从善如流派人去九江、南康搬援兵。 当天傍晚时分,前锋大将凌十一终于逃回,两万多部队只剩一千六百余人逃跑途中又有许多溃散失踪。他被宁王斥责一通,为了掩饰自己过错,便说敌方士卒铺天盖地,而且还有战船无数,兵力至少在十万以上。 叛军官将顿时大惊失色,不少人已经想着开溜了。特别是中途附逆的雷池水匪,当晚便有水匪头子驾舟离开,黑灯瞎火的根本拦不住。 这些逃跑水匪,划船行进小半夜,黎明时分终于到达吴城。 吴城商业繁华,又无城墙防御,虽然早被宁王抢了一遍,但水匪们还想捞一票再走。 他们摸黑登岸,一千多人直奔小镇。 刚开始杀人放火,突听西边喊杀声大作,无数火把朝小镇蜂拥而来。 “官军”雷池水匪们有些懵逼。 “风紧扯呼” 稍微愣了愣,水匪们连财货都不要,扔下抢来的东西就跑, 却是王渊渡河之后,时间已接近傍晚,只能在吴城镇西侧扎营,等第二天继续赶路进发,正好遇到这伙做逃兵的水匪洗劫小镇。 王渊将部队一分为二,一部前去镇中剿匪,一部迅速占领水驿码头。 一千多水匪毫无战心,眼见来不及登船,立即选择跪地求饶。 王渊让人把头目抓来,都懒得问名字,直奔主题道“宁王败了” 一个水匪头目说“两万前锋败了,我们见事情不妙,就连夜从宁王大营逃出。” 继续询问,这些贼头子颠三倒四,根本问不出什么详细军情。只说宁王还有六万大军,但军心涣散,士气非常低迷,夜里偷偷开溜的不在少数。 王渊下令道“分开详细拷问,作恶多端的全部杀了,能操舟又不是匪首的留下性命。” 这仗打得真是见鬼了,都还没抵达战场呢,莫名其妙就缴获四十多艘战船。虽然都是些中小型船只,而且多为内河商船改装,但正好缓解王渊无船可用的窘境。 王渊欢喜,宁王却哭都哭不出来。 当夜宁王根本睡不着觉,半夜又被吵闹声惊醒。他以为王阳明杀来了,惊慌出帐询问消息,才发现原来有水匪驾船开溜。 左右丞相紧急来见。 李士实说“请陛下散尽财宝,犒赏三军,否则我军必然不战自溃。” 刘养正道“逃兵越来越多,防不胜防,军法队都跑了一支” 宁王唯一的优点,或许就是出手大方。他立即半夜点兵,把军中财货赏出去近半。还说大战获胜之后,将会把剩下的财货,也拿出来赏赐有功将士。 钱可通神,叛军士气终于稳住,至少不会再出现军法队带头逃跑的扯淡事。 可赏钱还没发完,跑去搬救兵的信,就慌慌张张逃回来。 “陛下,吴城被敌军占了”信使焦急道。 宁王大惊“吴城怎会有敌军” “真的,”信使说道,“卑职驾船抵达吴城,天色差不多快黑了,看到镇外密密麻麻全是敌军,便立即原路返回报信。途中又遇到几十艘船逃走的水匪,因为夜黑不明敌我,便靠岸躲了一阵再回来。” “李卿,这该如何是好”宁王慌忙问道。 可李士实的脑子也有些不够用了,喃喃自语说“吴城怎会有敌军吴城怎会有敌军” 刘养正也脸色惨白“吴城若被敌军占据,那九江、南康肯定也没了。咱们咱们被堵在赣江里头了” 此时的局面很简单,宁王主力距离王阳明六十里左右,距离王渊大概八十里的样子。三方全都位于赣江重要节点,宁王可谓腹背受敌,甚至搞不清楚王渊和王阳明带了多少兵。 刘养正缓了好一阵,稍微恢复点神智,说道“陛下,如今只有三条路可选。” “刘卿快说”宁王急道。 刘养正说道“我军遭遇前后堵截,不可坐以待毙,被两股敌军夹攻必败因此明天必须开拔,行进路线有三。第一,率军直奔南昌,只有击溃王守仁,就能收复南昌据城而守;第二,回师前往吴城,先剿灭身后的未知敌人;第三,立即弃大船向东遁入鄱阳湖。” 虽然宁王被前后堵在赣江,但赣江正好在樵舍镇分出支流,是为“赣江中支”。 “赣江中支”时分时聚,形成复杂的河网汇入鄱阳湖。由于常年泥沙淤泥沉淀,此支流河段难行大船,甚至到处能见露出水面的江心洲。 宁王摇头说“大船不可弃,否则就算逃进鄱阳湖,也绝无翻身的可能。” 刘养正作揖道“那该打南昌还是吴城,请陛下决断” 宁王难以做决定,只能问左丞相“李卿认为该打哪处” 李士实说“回击吴城。我们率大军火速赶回,当时九江、南康俱在,鄱阳湖也没有敌军。这才过几天,不可能有大股敌军追来,吴城之敌撑死了也就几千上万。应该火速灭掉这支部队,然后挥师与王守仁决战。” 宁王又在优柔寡断了,他让李士实提意见,可这意见不合自己口味,当即摇头说“我军家眷皆在南昌,多拖一日,便军心更加不稳。” 李士实道“那就打南昌” 宁王又摇头“可王守仁用兵高明,短期之内,我军恐难获胜,那时就要被前后夹击了。” 李士实顿时无语,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造个鬼的反啊 刘养正急得跪地磕头“陛下,无论选哪条路,请尽快做出决断” 宁王头疼欲裂,对侍卫说“传两位李神仙来见。” 这是要请术士占卜了,跟摇骰子差不多,摇到那边就是哪边。 侍卫领命离开好一阵,硬着头皮回来报告“陛下,两位李神仙不见了,怕是怕是已经领完赏钱逃离大营。” 两个江湖术士太可恶,逃跑也就算了,居然还领完赏钱再逃跑。 宁王傻站着说不出话来,至少愣神一刻钟,勃然大怒道“什么神仙就是骗子待我荡平天下,定要捉拿这两人碎尸万段” 刘养正催促道“陛下,做决断吧。” 宁王握紧拳头“明日一早,全军往南昌进发” 今天有事,明天补更。 389【水战】 宁王在全军进发,王阳明同样如此,双方相遇于龙头岗。 宁王号称十万大军,其实已经不足六万,昨晚悄悄逃跑的不在少数。但是战船无数,因赣江不如长江宽阔,大规模水师很难展开阵型,密密麻麻的沿江排了好几里。 王阳明从前锋凌十一那里,缴获大小战船近百艘。七八万人水陆齐发,只有三千精兵在船上,余下部队皆在岸边。 双方的人员构成很有意思,宁王那边就不复述了。而王阳明麾下,统兵之人文官占了九成,临时招募的乡勇同样在九成以上。 都不咋会打仗,士兵的素质也都够呛。 “嘶” 文官们通过千里镜,看到那排开好几里的水师,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 王阳明却颇为自信,笑着说“赣江能有多宽宁王只能摆出一字长蛇阵,拥有再多水师也只能打呆仗。诸位同僚,我军必胜” 如果换成半个月前,这帮文官肯定害怕,但王阳明一战克南昌,二战击溃派军两万前锋。不管是统兵文官,还是杂牌乡勇,都已打出士气和信心。 此刻王阳明说一句“我军必胜”,大家居然都选择相信。 南昌城头的大将军炮,被王阳明顺江运来。不过普通船只扛不住,交战时只能转移到岸上,固定在岸边一个小山丘。 大将军炮还没安放完毕,宁王那边已有动作。 叛军后方难以展开的水师,被宁王派到岸上结阵。稍作一番调整之后,岸上之兵抢先进攻,想要攻占官兵未搭好的炮台。 王阳明亲自挥舞令旗,吉安知府伍文定,立即率兵迎击敌军。 伍文定出身于书香世家,父亲官至贵州左参议。他以前也征讨过流贼,但都是以文官身份,督促武将在前面打仗,自己带兵提刀砍人还真没干过。 此君挥舞一把雁翎刀,带着数千乡勇便冲上去,当头就把一个贼兵给劈死。 谁说文官不能练武 史书对伍文定的评价,开头便是“有臂力,便弓马”六个字。 伍文定穿着正四品官服,他嫌衣摆碍事,早已扎在腰间。一把雁翎刀在手,竟连续斩杀数人,当面之贼纷纷躲避。 可惜,乡勇多为良民,终究比不过匪寇 伍文定越杀越猛,麾下士卒却不顶用。这些乡勇只死了几十个,就吓得转身溃逃,把伍文定一个人扔在那里。 “老爷快走,我军溃了”跟在伍文定身后的家仆大喊。 伍文定下意识回头,顿时骇得额头冒汗,连忙转身跟着溃兵逃跑。 王阳明本来指挥官军绕后侧击,见此情形立即更换令旗,让执法队顶上去压阵。 “临阵脱逃者斩” 执法队皆为王阳明亲兵,杀起自己人来,竟比叛军还凶。一连砍死十多个,这些乡勇终于害怕,又跑回去跟叛军打仗。 伍文定见自己的兵回来了,立即停止后退,继续提着刀冲杀在前。 官军刚刚完成绕后,还没来得及侧击,叛军又有数千人登陆,跟临江知府戴德孺率领的绕后部队杀在一起。 “开炮” 宁王的水师突然发动进攻,弩箭和火炮朝官军水师齐射,其中还有二十门船载佛朗机炮。 官军多艘战船被击中,但都只伤不沉,士兵被射死二十多人而已。 “阳明公,火船准备好了。”吉安府推官王暐前来禀报。 王阳明说“放火船。” 五十余艘载满柴薪的小船,淋上火油瞬间点燃,朝着宁王水师飘去。 赣江自南向北汇入鄱阳湖,王阳明正好位于上游。但此处水流并不湍急,因此每艘火船后面,都有擅水士兵在推动。 “将火船拦住” 指挥水战的叛军将领,正是前番战败的凌十一。他是鄱阳湖水匪头领,理所当然成为水师大将,论水战专业程度当属两军之中第一人。 在凌十一的指挥下,叛军十余艘大船在前,想要冲过来进行接舷战,其余战船疯狂进行火力掩护。至于那些官军火船,都被叛军用长篙给推开,没有一艘能够奏效。 双方的船载弩炮一直对射,而且都使用火箭。 射中对方船只之后,有些火焰熄灭,有些渐渐燃烧,很快便有多艘船只被点燃。 官军水师有些扛不住,王阳明也有些心里发紧,他不擅长打水战啊 终于,岸上的炮台架好。 十余门造于明初的老古董大将军炮,对准宁王的坐舰进行齐射。这玩意儿威力巨大,并且射程非常远,宁王的佛朗机炮根本没法还击。 “轰轰轰” 一枚枚炮弹轰来,落在宁王坐舰周围,瞬间溅起无数水花。 旁边有一艘副舰特别倒霉,船体被一炮轰出个大洞,船舱疯狂进水只等着沉没。没办法,这种大将军炮,本来就是用于攻城的,木制船身哪里扛得住 宁王被吓了一跳,忙说“快退后” 李士实立即劝阻“陛下不可,帅舰一退,恐有全军溃败之危” 刘养正端着千里镜说“敌军水师已经快要溃败了,陛下只需再坚持片刻,我军必当大胜。” 官军水师还没溃败,岸上的叛军就先溃了。 却是在两军僵持不下之时,赣州都指挥佥事余恩,带着一千精兵突然加入战团。这些可都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兵,比之前打烂仗的匪寇和乡勇厉害得多,关键时刻那么一冲,当面的数千叛军瞬间崩溃,侧翼的数千叛军也跟着崩溃。 江面上已开始接舷战,水匪们压着官军打。 赣州府知府邢珣,同样是个能砍人的文官。赣州境内有大盗为患,邢珣探知此人颇具侠义之心,于是亲自前往匪窝招抚。他不带刀剑,不带护卫,只穿一身儒服,两个家仆跟随,竟说得赣州巨寇归附朝廷。 此时此刻,叛军水师已经登船,杀得官兵节节后退。邢珣挥剑力斩两人,大呼道“诸君,岸上同袍已胜,我等切莫丢脸。随我将这些反贼杀下船去” 一时间,船上官军气势如虹,跟着邢珣进行反冲锋。 凌十一不会使用令旗,习惯了用哨子指挥。之前一阵哨响,第二批战船包夹过来,邢珣那条船的另一边也被接舷,两边夹击直接把邢珣给杀退进船舱。 许多官军战船,都受到这种待遇,眼看着就要全军溃败。 王阳明跟王渊不愧是师徒,打仗都喜欢弄险。根本不顾江面战局,甚至自己的坐舰被夹击,王阳明都不下令撤退,而是亲自提剑跟叛军水师厮杀。 “轰” 岸上的大将军炮,终于迎来第二轮齐射。 宁王的战船实在太多,没有太多空隙进行游弋躲避。而且叛军的军心不稳,宁王坐舰甚至不敢动,只因胡乱运动可能引发溃败。 固定靶子,十多门火炮齐射。 第一轮全部射空,第二轮有两发命中,宁王身边一个护卫,直接被炮弹轰没了半个身体。 “打中了” “宁王已死” 刚开始,岸边数十官军齐呼,接着数千人齐呼“宁王已死”。再加上岸上叛军的溃败,叛军水师在占据绝对优势下,居然纷纷选择逃窜,凌十一派出的第三批战船直接撤退。 见此情形,宁王也不顾生死,慌忙大喊“朕无恙,快快杀敌我没死啊,都不许退” “杀” 被逼进船舱的邢珣,身边只有四十余人,竟然追着二百多叛军砍杀。那些叛军毫无战心,以为宁王真的死了,只晓得闷头疯狂逃窜,许多慌不择路直接跳进江中。 刘养正一脸不甘说“陛下,撤回去整军吧,这一仗打不下去了。” 叛军水师很快撤退,官军水师损失惨重,也没什么底气去追。 但是,岸边的万余贼寇,只有两三千逃回船上。 宁王退回樵舍镇,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战船给连在一起。他当然读过三国演义,也知道火烧赤壁是怎么回事儿,可不把战船连起来不行啊,稍微风吹草动就有战船临阵脱逃。 甚至,如果不把船给连住,今晚便会有无数战船逃跑 烧烤架已经被宁王架好了,只等着王大爷过来放火 390【兵不血刃的决战】 翌日,清晨。 宁王召开御前会议,逮着“大臣”们一通臭骂。 江西三司主要官员,只有左参政王纶主动附逆,被宁王任命为兵部尚书,负责驻守在南昌大本营已被活捉。 其余官员,虽然被迫服从,宁王却不信任他们。一边将他们封为“朝廷命官”,一边将他们的家人扣押在南昌,然后带着这些官员出征,令其做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事务。 昨天大败,宁王不敢骂带兵将领,于是就拿这群“朝廷命官”撒气。 宁王越骂越生气,似乎仗打输了,都是“朝廷命官”的责任。骂到最后,宁王大怒“来人,将这些蠢货全拖去砍了” “陛下息怒,不可妄杀。”李士实连忙劝谏。 宁王的伪朝廷班子,大部分由这些官员组成,官杀完了还叫什么朝廷 朝廷命官们战战兢兢,哭都哭不出来,只恨自己不该参加宁王的生日宴会。别人请客只要礼金,宁王请客那是要命啊,稀里糊涂就跟着造反,现在还要被拖出去砍头。 “陛下,敌军杀来了” 宁王连忙出去查看情况,只见南边江面上果有无数战船驶来。 “那边也有”又有许多叛军惊呼。 宁王慌忙转身,北边的敌人更少,只有三十多条船,但岸上还跟着好几千步卒。 王渊和王阳明师徒俩,居然一北一南,同时抵达战场。 “被官军包围了,快逃啊” 还没开始打仗,叛军已经自行崩溃。 宁王大怒“不许跑,军法队压阵” 宁王亲卫堵住要道,战船又被连起来飘在江面,那些叛军还真的无路可逃。但是,只听落水声四起,竟有好几千叛军跳水而走,执法队总不能跳进赣江里杀人吧 王渊用千里镜远远观察,顿时无语得很,这仗打得太没有挑战性了。 在南边,王阳明看到宁王铁索横舟,也被逗得想要大笑。他正准备火烧连营呢,火船都还没弄好,宁王大军就在疯狂下饺子。 还要啥火船 直接杀就完事儿了 王阳明下令全军冲锋,王渊那边也驾船而来。南北夹击之下,根本就没有真正接战,便是叛军水师大将凌十一,都直接跳进江中泅水逃命。 事实上,直到此时,抛开军心士气不论,宁王水师都还占据绝对优势,便是两边出击也依旧占优。 “陛下快走”李士实忙说。 宁王只得带着左右丞相和世子,驾小舟趁乱逃跑。 叛军好歹还有几万人,乱起来真不容易找到宁王。各路知府、知州、知县、推官乘坐大小战船杀来,所到之处反贼皆溃,赣江里密密麻麻全是奋力游泳的溃兵,一条船划过去能撞晕好几个。 “宁王在哪儿” 这句话出现的频率最高,文武官员逮着溃兵就问,答不出来就气得一船桨敲过去。 泰和知县李楫,此刻架着一条小渔船,身边只有几个衙役跟随。他在连成一片的叛军战船阵中,划着渔船见空子就钻,突然看到一个穿龙袍的家伙,大喜道“叛王在那里,快快划过去” 万安知县王冕距离宁王更近,本来是没注意的,被李楫的喊声一提醒,顿时也看到了宁王,焦急道“快追,快追” 两位知县展开速度竞赛,中途杀出进贤知县刘源清、吉安通判杨昉,四条渔船拼了命朝宁王划去。 杨昉、王冕二人,几乎同时赶到,反而是率先发现宁王的李楫慢了半拍。 不过嘛,如此重要人物,肯定不能直接拖下船,万一淹死了怎么办 片刻之后,四条渔船将宁王乘坐的小舟团团围住,三位知县、一位通判彼此相视而笑。其实心里想要骂娘,这擒获宁王之功,怕是很难分得清了。 李楫说“宁王是我先看到的。” 杨昉笑道“我也看到了,只是没喊出声来。” 刘源清说“便算咱们四人共同擒获的吧。” 王冕说“也好。” 宁王突然问道“你等是何官职” 四人如实回答。 宁王感觉很悲哀,叹息说“朕乃天潢贵胄,竟被四个微末小官驾渔舟阻住,此皆天意也天要亡我,非战之过。” 刘清源冷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这逆贼,既无民心,也无军心,怎能不败” 王冕指着战船大阵“你有战船无数,怎一触即溃人心也” 宁王怒道“放屁还不是因为王守仁夺了南昌,俘我将士家眷,兵无战心才有此败。” 杨昉不耐烦道“跟他说这些作甚,快擒他去见阳明公。” 王阳明这次也是水陆齐发,两岸皆有乡勇赶来。那些好不容易游上岸的溃兵,早已累得浑身发软,纷纷选择跪地求饶,也有一些想游到更远的位置上岸。 溃兵太多,成功逃走的不少,叛军水师大将凌十一就不见了。这货顺流而下,游了近十里才登岸,从此无人知晓其下落。 “抓到宁王了,抓到宁王了” 王阳明坐舰附近的官兵,纷纷高兴大喊起来,一堆知府也欣喜若狂,集体作揖道“贺喜阳明公” 王阳明却显得非常平静,问道“北边是何人领军” 就在此时,王渊和宋灵儿乘小舟而来,夫妻两人立在船头“老师,我们来了。” “哈哈哈哈” 王阳明这才大笑“我说是谁,来得如此凑巧,不料竟是若虚和宁儿。” “是挺巧的。”王渊感觉自己就像来打酱油的,王大爷已经把事情给干完了。 但王渊也非毫无作用,有他事前做部署,宁王此番拜得更快。而且主战场位置发生改变,王阳明也没有火烧连营,本该被王冕擒获的宁王,变成四个地方官一起抓住。 袁州知府徐琏惊讶问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王若虚” 王渊拱手笑道“然也。” 徐琏好奇道“王侍郎怎会在此” 王渊解释说“我告假回乡成亲,在湖广听到宁王谋反,便带着三千湖广兵过来。在拿下九江和南康之后,就准备过来剿灭宁王,没想到诸位已经平息叛乱。” 徐琏感慨道“有其师必有其徒,阳明公与王侍郎皆匡扶社稷之大才也” 王阳明自然要帮弟子扬名“诸君不知。宁蕃叛乱之前,我这学生就已有部署。南直隶的李总督,湖广的魏总督,都是他推荐之人,用以堵住宁蕃北进和东出之路。” 广东巡按御史伍希儒趁机吹捧道“如此看来,王侍郎非但骁勇无双,更有那庙算之大功” 擒获一个反王,顺带抓住伪朝左右丞相,自然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 众人皆知王渊深受皇帝宠幸,王阳明作为王渊的老师,立下此功必定一步登天。大家跟着记功升官,又能借此搭上王渊和王阳明的大船,那种喜悦简直不能说出来。 还没收拾完战场,官员们就开始联络感情,都存着今后互相倚助帮忙的心思。 不管以前是什么派系,有过一起平叛勤王的经历,都可以发展为同一阵营的朋友。 跟一堆地方官交流片刻,王渊把王阳明拉到旁边“先生,速速派人报捷” 王阳明说道“溃兵都还没抓完,报捷文书如何写” 王渊说道“那就写一份简报,说已经擒获宁王。得赶紧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防止陛下御驾亲征,他早就等着宁王造反然后亲征了。” “那却是该立即报捷。”王阳明顿时了然。 若皇帝御驾亲征而来,那得浪费多少粮草啊,希望还来得及阻止吧。 391【回京是不可能回京的】 宁王六月中旬造反,消息八百里加急进京,朝廷在七月八日就获知情况。 朱厚照都懒得跟内阁、兵部打招呼,便让左都督朱洪、都督佥事朱琮,留在京城提督西官厅豹房边军。其中,朱洪兼管东路关口,朱琮管理西路关口,又让朱泰带兵镇压京畿群盗。 而皇帝自己,则带着太监张忠、平虏伯朱彬、左都督朱周御驾南征。 以上这一群姓朱的,全是朱厚照的干儿子。朱彬是江彬,朱泰是许泰,朱周是沈周,朱琮是李琮皇帝通过干儿子,完全掌控京畿和边镇,兵部直接被夺走近半权力。就连兵部尚书王琼,都得讨好那群干儿子,同时也依靠这群干儿子跟杨廷和对刚。 矛盾重重的内阁和六部大臣,再度被皇帝逼得团结起来。 除了兵部尚书王琼保持沉默,其余大臣全都含泪哭谏,请求朱厚照放弃御驾亲征的打算。 朱厚照懒得理会众臣,催促兵部、户部赶紧征集民夫和粮草。 面对如此情况,杨廷和递上今年的第六封辞职信“臣病痛缠身,请求辞官归乡静养。” “不允”朱厚照面无表情。 杨廷和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就那样直愣愣看着皇帝。 朱厚照说“工部右侍郎杨廷仪,才干超卓,朕提议廷推他转任兵部右侍郎。” 这是要给杨廷和的亲兄弟升官,换来杨廷和不再组织皇帝御驾亲征。 三个月前,朱厚照又溜去宣府一趟,杨廷和半个月发一封劝谏奏疏。杨慎的劝谏诏书被扣下,气得辞职,皇帝允许。杨廷和也闹着辞职,皇帝不许,还给他的侄子荫官,反正他多赐几次就能换来皇帝封赏。 杨廷和面无表情道“杨廷仪不懂兵事,无法胜任兵部右侍郎一职,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朱厚照笑道“我只是推荐人选,一切看廷议的结果。” 廷议非常顺利,兵部尚书王琼跟清流唱反调,清流们纷纷投票让杨廷仪进兵部。 王琼瞬间郁闷无比,他使劲儿舔皇帝,使劲儿舔江彬,自己的兵部却被皇帝掺沙子。 王琼跑去找兵部左侍郎黄珂喝酒,吐槽杨廷仪屁都不通,担任兵部右侍郎纯属扯淡,多喝几杯竟然表达出皇帝的不满。 黄珂笑道“此乃陛下的平衡之术。” 王琼愣了愣,瞬间明白过来,背心都惊出冷汗。 朱厚照这个任命,一是缓和与清流的关系,二是跟杨廷和做交易,三是在敲打王琼别跟江彬走太近。 朱厚照对王琼的赏识,虽然比不过王渊,却也可用简在帝心来形容。皇帝乐于看到王渊跟江彬关系不睦,也希望王琼别勾结近臣,彼此闹得越凶,朱厚照就越高兴。 百官无法阻止皇帝亲征,只能故技重施拖 磨磨蹭蹭征集粮草和民夫,礼部也慢悠悠准备亲征仪式,就这样足足拖了一个月。 就在关键时刻,太常寺少卿潘辰辞官。 潘辰具体负责这次誓师大礼,他突然撂挑子不干了,整个仪式就得重新布置。 朱厚照被潘辰给气炸了,让此人赶紧滚出京城,接着又换一个听话担任太常寺少卿。 誓师大礼草草了事,朱厚照亲率三万大军南下,对外宣称统兵十万征讨叛王。每个部门的官员,包括内阁在内,至少得派一个随军南下,皇帝要让百官看看自己如何打胜仗。 “大捷,江西大捷,宁王已被生俘” 历史上,朱厚照刚走到涿州,王阳明的报捷文书便至。而此时此刻,誓师祭祀仪式刚刚结束,三万大军只走了几里地,回头甚至能够遥望北京城墙,江西大捷的消息就飞奔而来。 朱厚照只能下令停止进军,耐着性子把报捷文书看完,一脸便秘表情说“王守仁误我,王二郎也误我也” 杨廷和的心情有些复杂,既高兴宁王之乱快速平定,皇帝可以不用御驾亲征,而自己的弟弟还白捡了一个兵部右侍郎。又忧虑王渊、王阳明再立大功,今后恐难再制,琢磨着该如何给王阳明升官。 历史上,王阳明是王琼推荐去江西的,因此杨廷和必须进行打击。他选择“先礼后兵”的做法,即给王阳明弄一个平叛首功,升调王阳明担任南京兵部尚书。 这种方式的阴险之处在于,把死对头王琼的庙算之功搞没了,功劳全都算在王阳明头上。一旦王阳明答应,就等于背叛恩主王琼,而且还会被扔去南京养老,等于除了升官啥都没捞着。 王阳明坚决不从,气得杨廷和直接给他封爵,堵死王阳明的仕途升迁上限。 而现在不一样,王阳明是王渊推荐去江西的,跟王琼没有半毛钱关系。杨廷和若敢从中作梗,就是跟王渊撕破脸皮,他疯了才会这么做,嫌自己的政敌还不够多吗 可王阳明也跟他有仇啊 当初王阳明受到李东阳赏识,一年之内三次升官,正可谓前程似锦。是杨廷和做首辅之后,疯狂排除异己,把王阳明给扔去南京养马。如此做法,在官场上等于结了死仇,杨廷和真不想看到王阳明重回朝堂。 一时也想不出如何处置,杨廷和收起心思,跪地高呼“陛下,请立即班师回朝” “陛下,请立即班师回朝”随军官员跟着大喊。 走了二百里路,朱厚照能厚着脸皮继续南下。如今只走了几里路,回头还能看到北京城,他的脸皮还那么厚吗 是的 朱厚照呵斥道“朕已经祭祀天地,誓师御驾亲征,哪有中途折返的道理” 杨廷和反驳道“陛下,并非中途折返,大军刚刚开拔而已。” “只走一里路也叫中途折返”朱厚照开始耍性子了。 杨廷和正色道“敢问陛下,御驾亲征乃讨伐叛王。如今宁蕃已经就擒,陛下亲征的理由是什么正所谓师出有名,陛下统御六师南下,请找一个正当的出兵之名。” 朱厚照顿时哑口无言,气得直跺脚“那便回去” 随军官员欣喜若狂,收拾行李原路返回,杨廷和也在想着该怎么控制朝廷。 朱厚照却悄悄把江彬喊来,一番叮嘱之后,江彬立即去三千营那边。 三万大军只回师一里地,只见朱厚照突然骑马开溜。 江彬自然要配合演戏,大呼道“陛下跑了,骑兵快跟我追” 只一溜烟功夫,皇帝便带着亲信,以及两千多骑兵,跑得只剩下一线黑影,把文武百官都给集体看傻了。 “杨阁老,要追吗”工部尚书李鐩问。 杨廷和沉默良久,震袖道“不管了,我们回京” 。 392【果是佞臣】 八月,南昌。 王渊和王阳明正在处理战后事务,突然有学生进来“先生,见素公林俊送来一门佛朗机炮。” “见素公远在蒲阳,离此三千里路程,他怎么给我送炮呢”王阳明惊讶道。 王阳明好奇出去,王渊自然也跟上。 只见衙署之外,放着一门崭新的佛朗机炮,林俊的两个家仆正灰头土脸守在那里。 见王阳明到来,一个家仆立即上前,交出一张纸说“阳明先生,我家老爷听闻宁王谋反,立即铸造了一门佛朗机炮,命我二人驾船昼夜送来。此为火药方,照着方子就能制出开炮所用火药。” 王阳明还是感觉很神奇“蒲阳离此三千里,听到宁蕃造反,再铸炮送来南昌,居然只用了不到两月时间” 家仆解释说“我家老爷,正好在仿制佛朗机炮,锡范都是现成的。宁王造反之后,先生传令四方号召勤王,便是福建也很快收到消息。我家老爷只用了两天时间铸炮,便让我等装船运来助阵。没成想炮还没运到,宁王就已经兵败了。” 这事儿闹得,一个打仗打得快,一个造炮造得快。 王阳明见两位仆人风尘仆仆、面带倦容,知道他们已经累坏了,便安排去吃饭休息。 抚摸着锃亮炮身,王阳明感动不已,当即写了一首诗“佛朗机,谁所为截取比干肠,裹以鸱夷皮,苌弘之血衅不足,睢阳之怒恨有遗。老臣忠愤寄所泄,震惊百里贼胆披。徒请尚方剑,空闻鲁扬挥。段分笏板不在兹” 这首诗几乎句句带典故,比干、伍子胥、苌弘、张巡、鲁阳公,王渊要是读书少,还真有些看不懂。 王渊忍不住撇撇嘴,读书人果然不能招惹,骂起人来通篇不带脏字。 仅从字面意思来看,这首诗只是在赞美林俊,讴歌其致仕之后还忠于国事。但联系林俊的为官经历,王阳明句句都在数落朱厚照,埋怨皇帝把正直大臣逼离朝堂,埋怨皇帝荒唐放荡搞得天下民不聊生。 林俊,字待用,号见素,福建莆田人,林则徐的同族祖先。 王渊在浙江改造观音像算个屁,林俊直接在云南“灭佛” 当时,鹤庆玄化寺妄称有活佛,借机在云南大肆敛财。林俊带人把佛像金皮刮了,木胎一把火给烧掉,刮下金子全部用来抵农民拖欠的赋税。这都还罢了,林俊又彻查当地的佛寺,没有获得官方批准的寺庙全拆,一年之内拆毁三百六十多座庙,拆下的木料全部用来营建学校。 弘治朝,林俊巡抚江西新昌等地,那里有许多盗贼作乱。其中有一个匪首叫王武,拥贼众多且颇有侠名,林俊单骑前往王武巢穴,直接把王武说得投靠朝廷,还带着王武把新昌的其他盗贼给剿灭。 什么,你没有孤身闯过贼巢那你就不是合格的大明文官 这种事情,林俊干过不止一次。他巡抚四川的时候,坐轿前往反贼大营,一口气说降三位贼首,勒令他们定期前去投降。可惜,时逢大雨,反贼失期,惊恐之下复叛,林俊只能带兵将反贼击败,三个贼首抓住两个、招安一个。 正德六年,林俊几乎把江西盗贼完全消灭,但他离开江西之后又变成老样子。 顺便一提,林俊好像很不喜欢和尚。他在云南灭毁庙无数,在江西同样在毁庙,逼着和尚还俗种地,许多和尚无地耕种甚至做了盗贼。 这样一位大臣,朝廷却留不住,被逼得主动辞官回乡。 王渊拿着老师新写的诗作,笑问“先生不怕陛下看出来吗” 王阳明说道“他若能看出来,而且能迷途知返,我就立下大功德了。” 王渊笑道“陛下确实荒唐,而且知道自己很荒唐,但他永远不会改正的。” 王阳明默然。 王渊又说“正德六年,肆虐江西数十年的贼寇,已经被见素公清缴一空。为何只数年时间,盗贼反而越来越多,以至于让先生又来剿一次先生离开江西之后,会不会也像见素公离开之后那样,数年时间江西又是群盗蜂起” 王阳明叹息道“民生维艰,自然贼起。我走之后,恐怕用不着数年,只一两年便会盗贼丛生。江西的官太多了,江西的勋贵也多,还有官营矿山无数,这些都在逼着良民做贼。” 文官和勋贵太多,土地兼并严重,百姓自然难以谋生。 而江西的矿山,则是太监在造孽。 那些官营矿山,太监盘剥无度,又对矿工往死里使唤,矿工逃跑做贼的不在少数。而且,有些官营矿山早就挖空,朝廷却一直不撤销编制,太监没有油水可捞,干脆逼迫矿工做贼去抢劫。 王渊问道“先生可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王阳明笑道“法子都在你的殿试文章里,纵观整个大明,谁有能力去施行修修补补的法子,我倒是用了一些,估计也能撑几年吧。” 天下人评价王阳明,都只看他在江西剿匪,只看他平息宁王叛乱。 却很少有人注意,王阳明在剿灭赣南众匪的时候,以防止匪寇复起为借口,重新划定各州县地盘。他趁机清查丈量官田,也清查那些田皮、田骨不一的土地,强行分配给无地耕种的农民。 王阳明在赣南得罪了无数士绅、勋贵,只因他士林声望极高,且在江西民间威望极高,那些士绅、勋贵才不敢跳出来闹事。 王渊了解王阳明的做法之后,顿时笑得很开心,说道“先生,何不趁着宁王谋反,在赣中、赣北也来一遭” 王阳明提醒说“在赣南清丈土地,为师就已经战战兢兢。赣中、赣北的士绅勋贵,可比赣南更强势,你就不怕物议汹汹” 王渊说道“不如此行事,江西匪寇永无断绝之日。如果这样做了,至少能让江西安定二十年我已经物色好人选,贵州左布政使陈雍可用。” 王阳明说“陈希冉是实在人,你就别害他了,让为师来做吧。” 王渊摇头道“先生若行此举,这辈子都不可能入阁,便是做尚书都会满朝反对。” 王阳明笑道“阁臣、尚书非我图,若能换来江西二十年安定,那便也值得去做。就怕做到一半,便得罪太多官员,弹劾无数将我从江西调走。” 王渊说道“若陛下支持呢” 王阳明问“陛下怎会支持” 王渊眨眼道“陛下想要收复大宁城,却苦于粮草不够。我就跟他说,江西土地兼并严重,粮税根本收不上来,可以趁宁王谋反清丈土地。一省增加的税收,就能供他打一场大仗。” 王阳明顿时哭笑不得,打趣道“你呀,果然是佞臣” 393【知行合一王大爷】 宁王府正在搜查当中,金银财宝并不多,因为都拿去打仗了。 宁王妃和宁王世子,都随军出征,宁王要带着他们去南京登基。前者投水自尽,后者被一并抓获。 至于王阳明俘虏的南昌家眷,皆为宁王侧妃及其余诸子。 一日,季敩xiào前来感谢。 “吾知阳明公不爱财,自觉无以为报,因此这几天都在帮忙打听消息。”季敩拱手说。 王阳明问“有何消息” 季敩低声说“据赵承芳透露,宁王府有账册,乃十年来贿赂京中官员之明细。” “明白了,我会派人查抄。”王阳明点头道。 季敩立即作揖“既如此,在下告辞。” 季敩和赵承芳都属倒霉蛋,宁王听说王阳明号召勤王,便派二人去吉安招降王阳明。 季敩以前担任南安知府,跟随王阳明剿匪立下大功,被朝廷升迁到广西当右参政,相当于市长直接变成实权副省。他从京城高高兴兴回家,带着妻儿前往广西赴任,路过南昌正好遇到宁王生日,稀里糊涂便在宴会上成了反贼。 赵承芳则为江西提学副使,主动投靠宁王造反,算是宁王的心腹文官之一。 宁王根本没把王阳明放在眼里,觉得派这两人招降,必然可让王阳明跟着一起造反。 季敩见到王阳明之后,指着赵承芳说“阳明公,请斩此人” 赵承芳大惊“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季敩说道“此为宁王心腹,杀之可震勤王官兵士气” 王阳明没有杀赵承芳,只是把此人扣押了。又问季敩“公为何甘愿附逆” 季敩说道“我妻儿皆在宁王手中,只能委曲求全,留得有用之身。现在,我主动请缨来招降阳明公,实乃金蝉脱壳之计。我的妻儿,就被软禁在南昌城里,只要阳明公打下南昌,我一家就可以团圆了。此乃利国利家之事也” 于是,季敩把派军的详细军情,包括宁王有多少兵、多少官、多少战船,各城的守将和兵力部署,一股脑儿全都说给王阳明听。 原来这家伙在被迫附逆之后,装出一副非常恭顺的样子,还主动给宁王出主意。只几天功夫,他就成了宁王的“心腹”,顺便疯狂打听宁王军中各种信息。 读书人,是真的阴险,宁王被耍得团团转 王阳明跟宁王叛军打的那几场仗,好像非常莽,其实胸有成竹,信心就来自于季敩汇报的军情。他知道南昌有大量叛军将官家属,也知道叛军成分来源复杂,更知道南昌守城将领互有矛盾。 看似儿戏的平叛过程,都在王阳明谋划当中。 而立下大功的季敩,因为有附逆经历,按理只能将功抵罪。但王阳明这次报功,却把季敩排在很前面,顿时让季敩感激涕零。 王阳明详细审问宁王府太监,终于找到贿赂官员的账目。 “王八蛋” 一向涵养极好的王大爷,在看了贿赂账目之后,忍不住当场爆了粗口。 王渊笑道“看来捞到不少大鱼。” 王阳明强忍着怒火“内阁大臣当中,只有杨一清没收过宁王贿赂。六部尚书之中,只有王琼和李逊学是干净的” 李逊学以前在南京当官,调任北京之后,宁王谋反态势已显,因此可能是不敢收。 王琼则很有些意思,此人结交佞臣勋贵,对皇帝极为谄媚,被清流们视为奸臣。可就是这个奸臣,在京城当官多年,没有拿宁王一分钱,反而是那些清流受贿的不在少数。 当然,许多大臣牵扯不深,只是逢年过年、婚丧嫁娶,收过宁王派人送来的礼钱,一次几十两到几百两不等。 这似乎并不违规,礼尚往来很平常,收到藩王礼金反而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但前提是,宁王不造反 王渊提醒道“这本账册若交给朝廷,恐怕先生会成为众矢之的。” 王阳明反问“难道为了自身前程,就把贿赂账册给烧了吗” 王渊摇头道“弟子的意思是,不要交给三法司,可以直接递交给陛下。三法司拿到账册,还能怎么处理此事牵扯太广,便是陛下都不敢兴大狱。比如靳贵靳阁老,他百分之百对陛下忠诚,可他照样收受宁王贿赂。那根本就不叫贿赂,只是迎来送往的礼金,陛下难道还要治靳阁老的罪大部分受贿官员,都跟靳阁老的情况差不多。” 王阳明沉默不语,他行事确实奸猾,可奸猾之中却有一腔正气。百官受贿账册,已经触及王阳明底线,根本不想偷偷交给皇帝。 以王阳明的智慧,已经能想象到结果。 一旦账册落入皇帝手中,就成了皇帝的杀手锏,用来跟百官讨价还价,今后可以干出更加荒唐的事来。如此,皇帝变得更加荒唐,不法官员也难以受到惩罚,于国于民都没有任何好处。 王渊不再说话,等着王阳明做决定。 王阳明盯着自己的学生,一字一顿道“若虚,把账目私自交给陛下,就是真正的佞臣了。我王守仁,不做佞臣” 王渊提醒道“然而交给三法司,便是让陛下和百官都为难。于事无补,何必为之” “君子有所为,亦有所不为,”王阳明指着自己的心脏,又指指王渊的心脏,“致良知,什么是良知知行合一,什么是知行合一你忘了我交给你的学问” 王渊知道无法再劝,拱手说“弟子谨记。” 王阳明说得大义凛然,其实现在头疼得很。一旦把账册上交三法司,他估计是没法回京了,多半会被扔去南京吃闲饭。 因为犯了众怒,谁都保不住他,包括皇帝和王渊。 而且,王阳明将从此仕途止步,撑死了能在南京做兵部尚书南京兵部尚书,是南京最有实权的官员,甚至大过了南京吏部尚书。 王渊颇为沮丧,他本来想借宁王叛乱,把自己的老师推到中枢。 可王阳明的犟脾气发作,竟把王渊的谋划给搅黄了 这几天确实忙,抱歉。一定补上 394【为何不练好本事再造反?】 九月初,王渊收到缇骑急递,让他和王阳明火速前往九江接驾。 王阳明顿时吃惊不已,问那缇骑“陛下难道没有收到报捷文书吗” “回禀阳明公,陛下已获捷报,只率三千轻骑南幸。”缇骑对王阳明非常客气,只因锦衣卫都指挥使李应是王阳明的学生。 王阳明瞬间无语。 王渊郑重说道“先生,我去九江筹备迎驾,你留在南昌收拾首尾。切记,不可离开南昌” “为何”王阳明没听明白。 王渊解释说“陛下既然南来,随行必有江彬、许泰。此二人贪婪无比,又跟宁王没有牵扯,他们怎么可能放过南昌” 王阳明先是沉默,随即说道“还是若虚想得周全。” 为啥江彬、许泰不会放过南昌 因为银子啊 他们都不需要亲自过来,只要跟皇帝讨一个差事,便能派人至南昌搜查宁王余党。 不给银子的就是余党,给足了银子便是良民,到时候南昌城内百姓不知有多少家破人亡。 历史上,王阳明被江彬、许泰、张忠轮番坑害,只因他既不配合皇帝,也不让这些人借机敛财。 当时,王阳明的报捷文书,直接被江彬扣下不发,随军官员都不知道宁王之乱已平。但朱厚照又得有合适的理由亲征,于是让王阳明悄悄放掉宁王,这种扯淡事并非脑子进水,而是皇帝不愿意回京。 江彬先派来锦衣卫,私下跟王阳明商量,只要王阳明配合,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 但王阳明装作听不懂,只给锦衣卫五两金子作孝敬钱。这是王阳明故意的,折算成银子也就几十两,锦衣卫嫌少不肯收,并因此对王阳明怀恨在心。 第二天,那锦衣卫回去复命,王阳明亲自送行,拉着锦衣卫的手说“我以前下过锦衣卫大狱,跟贵衙门诸多官员都打过交道,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轻财重义的锦衣卫。昨天给你的金子只是礼尚往来,想不到这点钱你都不收,简直让我羞愧得要死。我没有别的长处,只会作点诗词文章,他日必定歌颂君之德行,让天下人都来尊敬膜拜。” 锦衣卫错愕不已,又有些感动和受宠若惊,还提醒王阳明一定要小心行事。 锦衣卫一走,王阳明立即押送宁王上路,而且故意跟皇帝的南下路线错开。半路上遇到两个太监阻拦,这两个太监不要脸也不要名,王阳明便找出关于二人的贿赂账册,一番恐吓之后当场烧掉。 两个太监又惊又怕又感激,立即灰溜溜离开,也提醒王阳明好自为之。 第三拨来人又是太监,而且没有收过宁王贿赂。王阳明指着押送宁王的囚车说“只要你在文书上签字,我立即把宁王放走。” 太监哪敢签字 真出了问题他得兜着,于是也被王阳明吓跑。 江彬、许泰、张忠愤怒异常,便构陷王阳明结交宁王,还借了一千精兵给宁王造反。 半路上,王阳明又遇到已经致仕的杨一 清,杨一清让王阳明火速回南昌,因为许泰和张忠已经过去敛财了。 王阳明本来想去南京见皇帝,亲自辩驳洗去自身谋反污点。听说南昌百姓有难,立即赶回南昌,只几天功夫南昌就已遭殃,他直接跟许泰、张忠硬刚,总算没让百姓继续受苦。 如此,王阳明等于把皇帝身边近臣,全都得罪了一个遍。 再加上杨廷和与王琼的政争,他把杨廷和也得罪死了,哪能落得什么好处 江彬等人构陷王阳明参与谋反,直接被记录进明武宗实录。同时被记载的,还有王阳明纵兵屠杀南昌百姓,其实那是许泰、张忠为了敛财而造的杀孽。 王阳明现在更加幸运,他有个好学生叫王渊。 王渊特地叮嘱报捷之人,如果皇帝已经出京,一定要当众大喊“江西大捷,宁王已被生俘”,不给皇帝留下任何亲征余地。 既然百官都知道宁王败了,那朱厚照就没必要再把宁王放跑,从而化解了王阳明与皇帝的直接矛盾。 可皇帝还是选择南下,而且还让王渊、王阳明去九江接驾。 王渊用脚后跟思考都知道,这肯定是江彬怂恿的。把王渊、王阳明二人调离南昌,江彬就能派人来清查余党,整个南昌城至少能搜刮上百万两银子 九月底。 皇帝御驾来到九江,王渊带着妻儿出城迎接。 朱厚照还没离开水驿码头,就当众斥责道“二郎,你为何不等一等害我白跑一趟” 王渊没跟皇帝正锋相对,也不讲什么大道理,只是叫屈道“臣冤枉啊。臣本来想把宁王堵在赣江之上,好让陛下亲自前来征讨,谁料得到宁王那般不顶用他当时还有六七万兵马,按常理而言,至少能坚持两三个月。可臣与老师只带些乡勇对峙,宁王的数万大军就直接崩溃了。不是臣不等陛下,而是宁王不等陛下啊” 朱厚照被说得哑口无言,愣了半天终于问道“宁王是怎么败的快从实说来,我就不信他真那么窝囊” 王渊说道“真是如此。当时乡勇义兵刚刚接近,宁王的兵更多、船更多、炮也更多,但还没开打就瞬间溃散。好几千人跳江而走,引起叛军大溃败,便是宁王的水师大将都跑了。臣还能怎么办让那些叛军溃兵游回船上继续打吗” 这话逗得朱厚照发笑,估计他也感觉很滑稽。皇帝心中的怒火,便如此消解大半,当即骂道“宁王这个混蛋,不练好打仗本事也敢造反,简直就是在敷衍糊弄朕早知道,我就提前给他恢复卫队,让他好好训练一番。” 王渊凑趣说“陛下以九五之尊,亦能研习兵法、熟知兵事。可天下哪位藩王有陛下的毅力和才智宁王觉得陛下昏聩荒唐,却不知陛下用兵如神,他自己才是真的昏聩无知” “二郎此言,深得我心。”朱厚照开心大笑。 王渊又趁机介绍“陛下,这是犬子王策。” 王策早就演练过了,立即单膝跪地叩拜“小子王策,拜见圣天子” 朱厚照见王策背着一把短弓,稀奇问道“你多大了,竟也能开弓射箭” 王策回答“是阿妈和师父教我的。” 王渊解释道“策儿的师父,也是臣的武艺老师。其名袁刚,乃袁达之父,现为贵州宋氏土兵将领。” 朱厚照也认识袁达,毕竟一起在山谷打过仗。他颔首笑道“能教出二郎和袁达,想必这个袁刚武艺超群,可令他到豹房听差。” 王渊并不同意这件事,袁刚现在是宋氏诸将之首,在贵州多么快活自在,进入豹房反而会被埋没。而且,袁刚不会巴结逢迎,在豹房恐难有出头之日,一辈子只能当个御前护卫而已。 王渊知道怎么转移皇帝注意力,笑着说“袁师祖上,其实还跟太祖打过交道呢。” 朱厚照果然来了兴趣,问道“哦,他祖上是哪位名将” 王渊笑着说“袁师祖上姓赵,名唤双刀赵。” 朱厚照惊问“可是赵普胜” “正是。”王渊微笑回答。 朱厚照感叹道“难怪二郎骁勇无双,学的竟是赵家武艺” 元末年间,赵普胜率军攻打池州,徐达带着俞通海、赵德胜、俞廷玉救援。先是俞通海被赵普胜水战杀败,接着赵德胜被赵普胜马战杀败,徐达亲自加入战团也战败。于是,徐达只能带兵离开池州,任由赵普胜攻占城池、杀死守将。 如此猛将,朱元璋使用离间计,成功让陈友谅猜疑,一说将赵普胜谋杀,一说将赵普胜逼得隐姓埋名。 当然,陈友谅也不过顺势而为,因为赵普胜是兵头子,有潜在的背叛风险,杀了正好兼并其部众。 这种事情朱元璋也干过,比如郭子兴的部将邵荣,几乎就是赵普胜的翻版。郭天叙死后,邵荣非常听话,从来不违抗军令,可朱元璋就是猜忌他。因为朱元璋和邵荣,以前是平起平坐的,邵荣名义上听命于朱元璋,其部队却属于半独立状态。 最后,邵荣还是被朱元璋弄死了,留下疑点重重的“谋反”案。著史时还得踩一脚,把邵荣立下的战功,安到徐达和李文忠头上。作为多场战役的主帅,在史书里却被淡化为邵某。 不是你反不反的问题,而是你有造反的能力,那么我就必须将你除去。陈友谅对赵普胜这样,朱元璋对邵荣也这样,王渊不想哪天自己也功高震主。 因此,袁刚绝对不能再去豹房,因为已经有个李三郎进锦衣卫了。 朱厚照看着王渊身后不远处的袁达,招手说道“袁二过来” “参见陛下” 袁达单膝下跪行军礼,他虽然没有任何职务,却在京城武学读书,相当于中央军事学院的预备军官。 朱厚照笑问“你是赵普胜的后人” 袁达说道“正是” 朱厚照感慨道“双刀赵当年对陈友谅忠心耿耿,却还是被陈友谅所害。若陈友谅能够重用赵普胜,太祖皇帝扫平天下,恐怕还得多花些功夫,孰胜孰败也未可知。” 王渊突然说“陛下,臣不敢苟同,太祖是必然坐江山的。” 朱厚照笑问“你是想说,太祖乃天命所归” 妄言摇头道“臣今年只二十多岁,未到知天命之年,不敢妄言天命,只知人心向背。但元末之时,各路义军蜂起,苦心经营屯田的却只太祖一人。如陈友谅,地广人多,却不事生产,强征民夫和粮草,其辖地早已外强中干;如张士诚,占尽海利,坐拥盐税,钱财多得数不胜数。同样不事生产,导致银子用不完,军粮却不够吃,拿着银子都买不到粮食。太祖屯田养兵,百姓得以喘息,自然人心归附。太祖可以败一次、两次,甚至十次、二十次。只要不伤及根本,都可重整旗鼓。而陈友谅、张士诚之辈,只须多败几次,便人心离散,甚至无粮可征。” 朱厚照点头说“你讲得也有道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太祖屯田有大好处。” 王渊趁机说“因此,太祖能坐天下,不唯用兵如神,更是内政为先。” “你在劝我不要穷兵黩武”朱厚照瞪了王渊一眼,也没有斥责,而是对袁达说,“今后,你就改名叫赵达吧,切莫辱了祖宗威名。” 袁达感激道“臣谢恩” 朱厚照突然弯腰,将王策抱起说“走吧,进城再说。朕要亲自去会会宁王,质问他为何不练好本事再造反,害得朕这个大将军出师无功。实在是大大的该死” 推荐朋友的新书知道剧情的我要逆天了,幼苗,有空的同学麻烦支持一下。 395【两个智障之间的交流】 就算是叛王,在三法司审理之前,也应该好吃好喝软禁着。 但因为害怕宁王畏罪自杀,一直将其捆着手脚,嘴里还塞布团防止咬舌。 朱厚照带着王渊、张永、江彬,来到关押宁王的囚室。见到宁王那狼狈模样,顿时笑道“扯掉他嘴里的丝帛。” 宁王本来迷迷糊糊在睡觉,被弄醒之后观察情况,带着疑问的语气说“朱厚照” “还算聪明,一猜便中。”朱厚照非但不生气,反而还出言赞许。 宁王讥讽道“朕看过你的画像,当时你还没蓄胡子。” 朱厚照笑道“你在激我,想让我暴跳如雷哈哈,你激不到我的。就算你在我身边到处安插眼线,就算你偷偷让人画我的画像,但大明的江山还是得由我来坐。不过,我确实很生气,这几天气得都睡不着觉。” “那朕就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宁王突然咆哮起来,似乎有点神经质。 朱厚照果然生气得很,抓住宁王的衣襟“你说,既然想要造反,为何不多练练本事十万大军,一个月就全军覆没,本将军刚刚带兵出征,江西的报捷文书都已经到了。你怎么不多撑两个月,好让本将军亲自带兵征讨” 宁王有些懵逼,跟不上朱厚照的思路。他愣了愣,随即大怒“岂有此理,要杀便杀,你竟来消遣朕” “将死之人,本将军消遣你作甚”朱厚照放开宁王的衣服。 宁王感觉朱厚照刚才说的是真话,顿时哈哈大笑“为人君者,如你这般荒唐,迟早要身死国灭。这大明江山,还不如让朕来做” 朱厚照早就在文官那里练就厚脸皮,根本不惧唾骂和讥讽,不怒反笑道“皇位就在那里,你有本事便去取啊。可惜,你谋划十余载,竟被几万民夫乡勇击败。” “那是你霸占了皇位,有厉害臣子为你效力,而朕身边都是一些酒囊饭袋”宁王还不承认自己有问题,明明他的左右丞相提了无数正确建议。 朱厚照笑得愈发开心“本将军霸占皇位那皇位本来就是本将军的。” “放屁” 宁王突然厉声狂呼“这大明天下,有我宁蕃一半,那是当初朱棣许诺的” 朱厚照说“此等敷衍之语,也只有愚蠢的宁蕃才会相信。” 朱元璋的儿子当中,燕王善战,宁王善谋,可在关键时刻,宁王却被燕王给算计了。 朱权过于善谋,啥都谋定而后动。他没有万全把握,不敢提兵造反,想让朱棣先去试试看,自己寻找良机再出兵。 结果呢,被朱棣买通其部将,强行挟持回北京,麾下数万军队也被吞掉。朱权只能跟着造反,尽心辅佐朱棣打仗,朱棣当时就说“事成,当中分天下” 平分天下不可能,以朱权提都不敢提,只想要一个苏州做封地。 苏州太富庶,不给。 那就要钱塘呗,半个杭州城而已。 半个杭州城也过于富庶,朱棣还是不给,最后被扔到南昌。甚至连王府都不让建,让朱权去住布政司官邸,接着又派锦衣卫密查朱权是否想谋反。 这就是初代宁王的遭遇,人家乃大明最强藩,被朱棣给坑得欲仙欲死。 宁王朱宸濠,有足够的理由愤怒,同时也认为大明江山本就该是自家的。 被朱厚照耻笑之后,宁王愈发愤怒,大喊道“朕乃天命之主,大明江山是朕的。就算把朕剐了,下辈子转世投胎,朕也要把这江山夺回来” 朱厚照盯着宁王仔细看了一阵,失望道“此人非但无才,更兼无智。便是本将军亲自征讨,把此人给抓住,也无趣得很。放眼天下,也就那蒙古小王子,堪作本将军的对手。可惜蒙古小王子已死,唉,英雄执剑,再无敌手,叹此世间,空余遗憾。” 王渊悄悄翻白眼,心想两个智障,不分伯仲。 “昏君”宁王也看不下去了,逮着朱厚照就骂。 朱厚照突然对王渊说“二郎,你来讲,朕是不是昏君要说实话” 王渊拱手道“陛下并不昏聩,只是偶尔有些荒唐。” “哈哈哈哈” 朱厚照居然大笑,似乎对王渊的答案很满意。 宁王讥讽道“还说自己不是昏君你的臣子在骂你,你居然还开怀大笑。” 朱厚照摇头说“朕并不认为荒唐是骂人。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在庸者看来便是荒唐。二郎,你荒唐吗” 王渊回答说“有时候够荒唐的。” 朱厚照赞许道“看来二郎也是非常之人。” “谢陛下夸奖。”王渊满心接受。 宁王愈发愤怒“昏君,佞臣,大明江山必将葬送在你们手中” 朱厚照感到非常无聊,跟一个智障没啥好说的,转身踱步道“走吧,此间事了,二郎且陪我去苏杭。” 王渊连忙跟上,问道“陛下不回京吗” 朱厚照伸着懒腰,打哈欠说“哈难得出来一次,自然要饱览大明风华事物。先去南京,再去苏杭。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本将军都还没去看过呢。京城有皇贵妃代太子监国,盼盼比我更会处理国事,她监国反而更合文官心意。” 王渊忍不住说“人君长久离京,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二郎也要劝我”朱厚照稍微有些不悦。 王渊嘿嘿笑道“臣是想说,别玩太久,两三个月便够了。若是在苏杭留个半年,杨阁老又该急得辞官了。” 朱厚照乐呵呵说“让他慢慢着急,反正他看我不顺眼,眼不见为净嘛,这也是为了他着想。对了,二郎在杭州做官,那里除了西湖还有什么好玩的” 王渊不敢回答钱塘潮,那玩意儿还有大半年,生怕皇帝玩到明年秋天再回京。他只能说“臣在杭州一心开海,并未游玩过当地名盛。” 江彬突然发言“陛下,臣知道杭州有钱塘潮,颇为壮观。南宋之时,君臣皆以观潮为乐。” 朱厚照高兴道“那就等看完钱塘潮再说。” 张永虽然贪婪,但还有底线,也不希望皇帝出京太久。但又不甘江彬受宠,生怕自己被冷落,于是也说“江南风物宜人,且南曲与北曲迥异,陛下可在江南召见一些南曲大家。” 朱厚照大喜“此言甚妙” 张永顿时就跟三伏天吃了冰水一般爽利,佝偻着身子说“皇爷若是有兴致,老奴这就派人去张罗。” “好,此事就交给你了。”朱厚照说道。 江彬也开始争宠“陛下,江南女子温婉若水,跟北地胭脂亦各有千秋,不妨广选” “咳咳” 王渊突然咳嗽打断,瞠目怒视江彬,这玩意儿已经触碰到他的底线。 朱厚照也觉得不妥,摆手说“罢了,且勿扰民,去逛逛秦淮河便是。” “陛下爱民如子,臣惭愧”江彬尴尬一笑,心里恨极了王渊。 396【攻心】 按朱厚照离京之前的布置,许泰应该留在京畿镇压群盗,可这家伙一番哀求还是跟来了。 皇帝在九江见宁王时,许泰、魏彬带着一千骑兵直奔南昌。 江西三司主官及南昌知府,要么被迫从贼,要么被砍脑袋,如今这里一切都是王阳明说了算。还有带兵勤王的各地知府、知州、知县,也有少数留在南昌城里,协助王阳明维持战后治安,分门别类的对叛军溃兵进行安排。 许泰、魏彬带兵一至,立即惊动负责守城的伍文定。 “来者何人”伍文定爬上城楼问。 许泰冷笑呵斥道“安边伯朱泰,奉皇命前来清查宁王余党,你这小官还不速速打开城门” 果然来了 伍文定顿时心头一沉,王阳明跟他商量过,知道这些家伙来南昌的真正目的。 不多时,城门大开,许泰率众入城。 都懒得询问伍文定的姓名和官职,许泰直接下令“宁王府在哪边快带我去。” 伍文定好歹是正四品知府,被武将当做小吏使唤,那种憋屈简直无法言喻。他压下怒火,挤出笑容说“朱都督请随我来。”同时又悄悄打手势,让亲随立即前去布政司衙门,把王阳明给请来应付这些人。 许泰大摇大摆走进宁王府,让五百京兵把守各门,另外五百京兵随他入内。 “是谁在主持宁王府”许泰问道。 一个文官走过来,拱手说“赣州知府邢珣,临时接管宁王府。” 许泰笑道“那你可以走了,宁王府现在由我来管。在走之前,把抄来的所有宝物、账册、叛党,全都通通要移交给本都督” 邢珣不卑不亢道“朱都督,按制应该移交三法司,你无权接管叛王物品。” “本都督奉皇命而来,负责清查宁王余党,”许泰冷笑,“我看你就像余党,来人啦,把这什么知府抓起来拷问” “你敢”邢珣大怒。 许泰真的就还敢了,正四品知府说抓就抓,而且准备严刑毒打逼其移交。 伍文定连忙劝阻“朱都督,有话好说。” 许泰拖张椅子坐下,神气无比道“不抓人也可以,你让他乖乖听话便是。” “休想” 邢珣也是有脾气的,他曾孤身说降匪首,也曾带兵冲杀死战不退,硬着脖子怒目道“没有三法司,至少也该东厂和锦衣卫出面。你带一千京兵来此,便是奉了皇命,我也可以抗旨不遵” 因为王渊扇动蝴蝶翅膀,江彬没有同时执掌京营、东厂和锦衣卫。 现如今,陆宣掌锦衣卫事,李应管锦衣卫事。张永提督东厂,朱英管东厂事张永不知灌了什么迷魂汤,从皇帝那里要来东厂一把手职务。反正东厂和锦衣卫,不再跟江彬、许泰等人有关系。 许泰、魏彬来得仓促,只带一千京兵至此,没有东厂、锦衣卫特权,地方官还真的可以抗旨不遵。 “好胆” 小小知府竟敢抗旨,许泰直接被气炸了,大喝道“拖下去打,打死勿论” 伍文定阻拦道“朱都督,邢知府乃平叛功臣,弯弯不可如此轻侮。” 许泰冷笑道“什么平叛功臣我看他便是宁王余党,否则怎会抗旨不遵,不让本都督清查宁王物品。” 邢珣就这样被拖到院中,被许泰的亲随挥鞭猛抽。 接着,留在宁王府做事的其他官员,也被许泰扣押起来,集体进行刑讯逼供。不配合的,立即当成宁王余党拷打,轻轻松松就把封存物品给弄到手。 “宁王富甲天下,京城皆知此事,怎只有这些财货”魏彬有些不满足。 许泰咬牙恨道“定是那帮文官私吞了,咱们来迟一步。” 伍文定解释道“宁王的钱财,都拿去招兵买马了,又临阵大肆赏赐叛军,真的就只剩下这点财物。” 许泰哪里肯信,指着伍文定说“我看你也像宁王余党,一并拖出去拷打” 这次集体拷打毫无收获,许泰愈发郁闷。 魏彬低声道“看来宁王真的没剩多少银子,得另外想些办法弄钱。” 许泰问道“魏大监有什么法子” 魏彬说道“宁王谋划叛乱多年,在这南昌城里,肯定还藏着无数余党。” “哈哈哈哈,英雄所见略同”许泰嚣张大笑。 王阳明接到伍文定的消息,便迅速来到宁王府,只见到满身伤痕的诸多官吏。 “朱都督,为何如此”王阳明问。 王阳明是王渊和李应的老师,许泰表现得还算客气,拱手说“我奉皇命清查宁王余党,自然要严加盘查,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王阳明压下满腔怒火“可有收获” 许泰笑道“暂时没有,不过很快就有了。” 许泰、魏彬没有亲自动手,而是派出麾下士卒,见到城内大宅就冲进去。也不管这些富户,是否有亲属在朝文官,反正抓起来便当场拷打,只有给足了银子才能自证清白。 王阳明再怎么智计百出,也根本无法阻拦,总不能带兵跟京营士卒厮杀吧 他只能一边派人去九江,让王渊在皇帝面前告状。一边奉劝城中富户赶紧离开,暂时去乡下躲一阵子,可依旧有许多富人心存侥幸。 整个南昌城彻底乱了,军队失去约束,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 这些跟随王渊阵斩达延汗的京营骑兵,本来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如今却集体化身为豺狼虎豹。他们在南昌犯下滔天罪行,每天都有人死去,是被活活拷打致死的。 至于美貌妇女,不提也罢。 数日之后,前往九江送信之人,回来禀报王阳明,说王渊已经陪同皇帝离开江西。 “老师,该怎么办”冀元亨问道。 王阳明说“攻心” 王阳明身边跟着二十多个学生,立即撒出去组织城内百姓。 牛震是三千营的一个旗官,他曾跟着王渊征讨吐鲁番,也曾跟着王渊在山谷对阵达延汗,从一个普通士兵升为总旗。这几日,他带兵拷打出三万多两银子,可许泰却没有任何表示,能分多少大家心里都没底儿。 刚下过一场秋雨,天气骤然变冷。 牛震从一个富户家里出来,被风吹得打了个冷颤。突然,他的手下说“五哥,这什么阵仗” 却是二十多个衣裳破旧的百姓,端着粗茶淡饭过来。领头之人说“这位将军,宁王平时把咱们害惨了,多亏将军带兵过来平乱。你们一定要好好拷打,把宁王的人都找出来,南昌老百姓今后才能过上安稳日子。” 牛震愣了愣,尴尬笑道“各位乡亲放心,我定不会放过一个宁王余党。” 那人捧着一饭碗递来“将军,我们都是穷苦人家,也没什么可以犒劳官军,家中就只剩这些吃的,请将军不要嫌弃寒酸。” 一碗稀粥,些许菜叶,还掺着糠麸和沙砾。 牛震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推辞道“乡亲们的好意,我就心领了,这些吃的且端回去。” 那些百姓顿时齐刷刷跪地,大呼感恩戴德,死活都要犒军。 牛震和手下士卒,只能硬着头皮喝粥,难以下咽的同时,又心里感觉怪别扭的。 又行走一阵,突然遇到个文官。 那文官走过来,笑容和煦地说“各位将士辛苦了” 牛震就一个总旗而已,连武将都不算,受宠若惊道“不辛苦,多谢关心。” 那文官皱眉道“天气日寒,怎能穿单衣可别受凉了。” 牛震无言以对,难道他能说,自己是拷打富户时打热了,才把抢来的皮裘给脱掉 那文官拍拍牛震的肩膀“远在异乡,保重身体,别让家里的妻儿老小担心。” “诶,我知道了。”牛震连连点头。 那文官又去跟其他士卒说话,询问他们家里的状况,各种嘘寒问暖。 牛震忍不住说“敢问先生大名” 那文官笑道“我叫王守仁。” 牛震又惊又喜“可是王二郎的老师” “正是。”王阳明点头。 牛震崇拜无比“在下曾跟着王侍郎两次出征,从一介士卒升为总旗,都是王侍郎带咱们打出来的功劳。王侍郎的老师,便是咱们的师祖爷。师祖爷在上,请受牛震一拜” 王阳明赞许鼓励道“汝等上阵厮杀,为国为民立下大功,更因为保重身体才是。快把衣服穿上,莫要着凉了。” “在下不冷。”牛震不敢穿,也没脸穿,那件皮裘是抢来的。 王阳明又是一番关怀,才踱步离开。 牛震和手下士卒,瞬间陷入沉默,心里总是臊得慌。 “五哥,这事做得有些过分了。” “就是啊,彭三昨日还辱了一个女子,街上遇到便拉去办了。看那女子的穿着,也不像富裕人家。再这么干下去,说不定会辱到今天给我们送食的百姓家眷。” “还有王侍郎的老师,多好一个官老爷,刚才告诫我要孝顺父母。我这我这就觉得丢人” “咱不说脸皮上的事情,许泰真不是东西。咱们这几天累死累活,敲出几万两银子,许泰是一分钱都没赏下来。” “我不干了,谁爱干谁干。咱们造孽,他许泰拿钱,天下没有这样的窝囊事儿” “” 整个南昌城里,到处都有百姓犒军,也有许多文官和书生,在街头遇到京营士卒便嘘寒问暖。 只一两天功夫,那一千京兵就不再听令,拷打“脏银”时出工不出力。 眼看着收入锐减,许泰只能怒斥臭骂,甚至当众抽鞭子侮辱将士。如此形成鲜明对比,导致麾下士卒离心离德,渐渐的连样子都懒得装,领命出去拷银却躲在饭馆里喝酒。 在王阳明“攻心”的第三天,那一千京营士卒,竟只拷来几十两银子。 397【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南京东郊,紫金山,灵谷寺。 寺名乃朱元璋钦赐,并册封其为“天下第一禅林”。 只要亲自来此一趟,便知朱元璋为啥取这名字。左右皆为群山峻岭,寺院坐落于山谷间,清净幽远,灵气十足。 朱厚照踱步走在前方,王渊携妻带子跟随,张永和江彬亦随侍左右。 “这是个好地方,”朱厚照非常满意,“我要在此住上十日,令寺中准备精舍。但不要打扰香客,也别禁止善男善女拜佛。” 张永抢先说道“老奴这就去办。” 江彬不好再争,只能作罢。 皇帝巡幸在外,二人争宠日盛,便是朱厚照都感觉出来了。因此接下来的苏杭之行,苏州由张永安排,杭州有江彬安排。 王渊对此无所谓,跟着旅游便是。只要皇帝到了杭州,他就带去市舶司,让朱厚照亲眼看看海贸之暴利。 “阿爸,抱抱” 一路从城中漫步而来,王策已经走乏了,张开双臂想被抱着走。 王渊将儿子高高举起,让他坐在自己脖子上,王策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 宋灵儿无聊得打哈欠,这种破地方有啥好看 若论清幽,贵州城方圆十里,到处都是竹林相连,比这灵谷寺舒服得多。 不多时,众人来到庙门口。 虽说朱厚照不让扰民,但又怎么可能灵谷寺早就清场了,别说普通香客,便是想要伴驾的南京官员,都被张永、江彬给统统挡回去。 但是,还得装作一副正常样子。知客僧“淡定”将他们领入,里面偶尔有“香客”来往,一切只为让皇帝享受平常人的生活。 张永和江彬事先有安排,王渊同样有安排。 王渊看似随意欣赏景致,却把皇帝带到一面墙壁,故作惊讶道“公子,这里竟有一方诗壁。” “哦让我看看。”朱厚照果然凑过去。 那面墙壁有一半抹着石灰,另一半镌刻诗作。谁人都能在石灰壁上写诗,但只有才子和大官的诗作,有资格被特意镌刻保留,而石灰墙壁则定期粉刷一次。 朱厚照负手立于壁前,仔细欣赏一番,发现有的诗词确属上乘,有的诗词却拙劣不堪。 张永早就准备,竟然现场研墨,捧着毛笔给皇帝“公子何不题诗一首” 江彬郁闷得直翻白眼,他只会带皇帝吃喝玩乐,对此等风雅之事还真没啥研究。 朱厚照略一思索,挥笔写道“山幽谷静秋高爽,十代禅林古道场。正德今日到此地,佛对我说桂花香。” “公子好诗才”张永大赞。 朱厚照笑着把毛笔递给王渊“二郎也来一首二郎,你在发什么楞” 王渊指着其中一首旧诗说“公子,我想起一位忘年交。” “何人”朱厚照好奇道。 王渊说“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唐寅唐伯虎。” 朱厚照迷惑道“有这人吗哪年的进士” 王渊回答道“他本是应天府的解元,因卷入科举舞弊冤案,被朝廷罢黜为吏。前几年,宁王慕其才名,还召唐寅去做幕僚。唐寅觉察到宁王反意,便装疯卖傻,险之又险的逃回家乡。” 朱厚照笑道“也是个有趣之人,他现在何处” 王渊说道“目前正在杭州。” 朱厚照说“等到了杭州,可招其来见,我也领略一下江南才子的风范。” 王渊指着墙壁上的那首诗“公子且看,此诗乃程敏政所作。当年他对唐寅颇为赏识,又恰好主持会试非主考官,代表礼部经办会试。舞弊案虽被证实乃诬告陷害,但程敏政出狱之后四天就死了,被追赠为礼部尚书。唐寅却无人为其翻案,被剥夺功名至今。” 朱厚照读那首诗“钟阜东来一径深,偶因名胜访祇林。鸟衔桂子僧前落,帘捲山光户外侵。万里长江供远望,六朝遗迹助豪吟。重来更有他年约,肯为尘缘负赏心。”点头赞许道,“诗写得还算不错。既已定论是冤案,那便恢复唐寅功名,前提是他要名副其实,且等我见了再说。” 王渊拱手道“公子圣明。” 朱厚照笑骂“哪有公子称圣明的做戏也不晓得做全套。” 就在此时,一个和尚慢悠悠过来,合十说“阿弥陀佛,诸位施主好兴致。” 张永低声介绍“公子,这是本寺主持云山禅师。” 朱厚照也跟着合十“禅师安好,我特来问禅。” 云山禅师高深莫测道,微笑道“禅不可问,亦不可说,只能自己参悟。” 朱厚照觉得这都是废话,他还是更喜欢密宗,啥都能讲得清清楚楚。当即反问“既然禅不可问,更不可说,那为何有禅师禅师,禅之师也。你不能做我的参禅老师,那边没资格称为禅师。” 云山禅师不悲不喜,说道“施主好辩才。” 朱厚照问王渊“二郎可知什么是禅” 王渊突然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的那几句偈语,挥笔在粉壁上写道“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云山禅师赞道“这位施主有禅性,乃我辈中人也。” 这几句的字面意思,可胡乱概括为禅的初级境界,是刻意寻求参悟。禅的高级境界,是自然而然参悟。禅的终极境界,是无所谓,方为大彻大悟。 听到和尚的赞叹,王渊笑问“禅师认可此句” 云山禅师说“然也。” 王渊突然挥笔又补了一句,乃林黛玉的偈子“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云山禅师顿时尴尬无比,合十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补的一句,即禅的超级无敌境界,是不讲什么大彻大悟,正好与六祖慧能“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暗合。 云山禅师当然知道六祖慧能,只不过在关键时刻,还是被文字游戏给绕了进去。 “哈哈哈哈” 朱厚照放声大笑,拍手说“有趣有趣,二郎还有慧根呢,不如哪天去做做和尚。” 宋灵儿本来一直没说话,此刻出言道“不许” 朱厚照顿时笑得更大声,笑完之后说“走吧,禅师,先去吃斋饭,填饱了肚子再一起参禅。” 云山禅师被王渊一通教训,不敢再故作高深,恭敬道“几位施主请。” 一连在灵谷寺住了好几天,王渊收到王阳明的来信,信中只有一句话许泰、魏彬至南昌,胡氏后人遭拷打而亡。 王渊当即把信烧掉,脸上露出冷笑。 许泰、魏彬真是想钱想疯了,竟然活生生打死南昌胡氏之人。 胡俨,字若思,南昌人,明太祖实录、永乐大典的总裁官,他的后代居然被拷打致死,朝中文官知道了肯定会炸 而王阳明的潜藏意思,便是南昌很多文官家眷遭殃。毕竟连胡俨的后人都惨遭不测,哪还会放过其他官宦世家 许泰、魏彬死定了,而南昌的土地清丈,也能因此顺利展开了。 许泰和魏彬,将会顶在前面吸引仇恨,王渊只需因势利导便可。这个时候的南昌士绅,早已被搞成惊弓之鸟,哪还敢跳出来反对清丈田亩 毕竟,京兵拷打脏银,直奔富户而去。这番遭殃的,跟反对清田的,实乃同一拨人 398【货币问题】 离开灵谷寺之后,皇帝想去南京城内逛街,这可把王渊、张永、江彬等人搞得头疼不已。 灵谷寺还能够清场演戏,但你在南京街道安排几万群众演员 王渊都不敢带上妻儿,让灵儿跟王策住在官舍,自己和袁达握刀随侍左右。万一遇到匪徒,又或者宁王余党,立即就是抽刀砍人护驾。 偏偏朱厚照还不省心,直奔最繁华的三山街。 此地在南唐属于御街,明代发展成全国最繁荣的商业街。摊位设在街道两旁的廊下,可以遮风避雨,名曰“管廊”,这种摊位是要收税的。若不在廊下经营,可视为非法摆摊,经常会受到“城管”五城兵马司驱赶。 朱厚照似乎看啥都稀奇,这里的商品比北京丰富得多。他走到一个摊位前,随手拿起一柄折扇,打开品鉴道“扇工不错,就是画工太差。” 见朱厚照身边跟着七八个人,摊位老板奉承道“这位公子眼力真好,折扇画工确实难入方家法眼。”老板说着拿出另一把折扇,“公子,此扇扇面空白,可按照自己心意题字作画。” 朱厚照颇为满意,点头说“便买上几把,拿去让那唐寅作画。” 摊位老板非常高兴,攀谈问“公子是唐解元的朋友” 朱厚照笑道“你也认识唐寅” 摊位老板说“怎能不识这几年没见过唐解元,前些年可经常遇到,他在南京住过好长一段时间呢。” 在朱厚照跟老板闲聊之际,王渊也分到一把折扇。 南京是明代的折扇生产中心,“金陵折扇”闻名天下。这随便一个路边摊位,所卖折扇拿到北京,也可以被列为佳品。 在街上逛了一阵,眼见着已经晌午。 朱厚照直接走进一家饭店,问道“小儿,你这里可有金陵烤鸭” 店小二笑道“公子真会说笑,在南京城开饭馆哪能不会做烤鸭” 金陵烤鸭和金陵烤鹅,明初属于南京名菜。 朱棣迁都之后,菜品也随之传到北京,于是就有了“北京烤鸭”。 但在正德年间,“北京烤鸭”还属于宫廷菜,距离北京第一家烤鸭店开张尚有几十年。那家还没开张的北京烤鸭店,叫做“便宜坊”,在招牌幌子上特别标注“金陵烤鸭”四字。 朱厚照从小就吃“北京烤鸭”,知道“金陵烤鸭”才是正宗货,自然要慕名前来尝一尝。 伙计很快端上来几盘烤鸭,已经被片成薄片,还没有提供蘸料,只是浇了一层卤汁。 王渊夹起一块品尝,酥香爽口,肥而不腻,汁水饱满,跟后世的北京烤鸭有很大区别。说实话,这玩意儿更符合王渊口味,因为他不喜欢吃甜面酱。 甜即异端,咸乃正道 朱厚照却说“跟家里的味道相差不远,但还是正宗金陵烤鸭更好吃。” 王渊一边吃烤鸭,一边把玩手中铜钱。这些都是好钱,为了陪皇帝买东西,专门用银子在钱庄兑换的。 大明历史上,质量最好的铜钱,主要有金背钱、火漆钱和镟边钱三种,而且全都做了防伪处理。金背钱表面涂铜粉,鲜亮如金币;火漆钱表面被熏成黑漆状;镟边钱是在铜钱边缘,有一道特殊镟纹。 这三种铜钱,都工艺精美,用料十足。 就拿金背钱跟新中国五毛硬币相比,金背钱直径是五毛硬币的两倍多,厚度刚好是五毛硬币的两倍左右。是不是跟你印象中的铜钱有点不一样 但是,这三种好钱,如今都还没问世。只有南京宝泉局的铸钱,有些类似于金背钱,被民间呼为“金背”,而且只在南直隶辖内流通。 “二郎盯着铜钱作甚”朱厚照突然问。 王渊笑着回答“臣还是第一次使这等好钱,南京的铸钱比北京更精美。” 朱厚照对此毫无兴趣,只说道“铜钱再好,也没有金银好使。” 王渊摇头说“升斗小民,皆赖铜钱为用。” 朱厚照说道“但内府和户部收关税,只收银子,铜钱运到京城多不方便啊。” 不但关税押解进京,全都得兑换成银子,便是官田粮赋都得兑换成银子。这种兑换,内含“火耗”玄虚,已经成为无数官吏的捞钱手段。 张永突然说“公子,内府和户部,也是要使铜钱的,全收银子反而不足供给。” “是吗”朱厚照迷惑问。 张永笑道“正德三年,司钥库和承运库的铜钱便不够用了,还是老奴建议发天财库和布政司库钱,才解决当年的军饷和俸禄问题。” 如此大事,朱厚照竟然毫无印象。 司钥库由太监掌管,京营士兵的粮饷,便是从司钥库拨给,财源来自各地关税和工部铸钱如果遇到打仗,作为战时需求,会让户部来出钱。比如王渊练兵便是户部给粮饷,剿灭刘六刘七之后才改由太监发饷。 承运库由户部掌管,文武百官的俸禄,即由承运库来开支,财源也来自各地钞关和工部铸钱。 弘治朝以前,关税都是钱钞兼收,军饷俸禄也以发粮为主。弘治皇帝对此进行了改革,关税押解进京必须给银子,彻底将大明宝钞废弃,中央甚至不再收铜钱。 同时朝廷开始铸钱,并发放洪武、永乐、宣德三朝积钱,让地方收税至少旧钱前朝所铸、制钱大明所铸各半,没有制钱的旧钱二抵一。为啥制钱稀缺因为在很长时间内,大明官方都不铸铜钱,勒令百姓使用宝钞。 这些改革,初衷是好的。 中央只收银子,是因为押解铜钱进京太费事儿。让地方收纳铜钱,是想彻底废除宝钞,方便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但到了朱厚照当皇帝,仅仅十多年时间,这种改革就遇到尴尬局面。 因为中央只收银子,而给官员发俸,给士兵发饷,又大量使用铜钱,内府和户部的铜钱竟不够用。 咋办呢 内府和户部,只能在民间兑换铜钱,不可避免的中饱私囊,大量兑换那种劣质私钱。发给官员和士兵的时候,用私钱按制钱的币值发放,导致官员拿到手的俸禄,还不足真实工资的三分之一。 官员们当然不乐意,特别是拿工资过日子的清水衙门。他们的俸禄本来就不多,领劣钱就更吃不饱饭 大家拒绝收劣质铜钱,此事闹得很大。负责发工资的衙门,两手一摊说“库房铜钱不够,我也没有办法。” 当时还是张永出来摆平,挪用内府天财库积钱给司钥库,用来给京兵发粮饷。又调用布政司库钱给承运库,用来给官员发俸禄。张永还建议,今后中央收关税,核定为七百文制钱一两银子,不能随意更改铜银兑换比例,并且禁止民间私铸铜钱。 张永虽然贪婪成性,但还颇有治政水平,他的这些建议被文官一致赞同。 至少京城的文武百官,能领到足额俸禄,都得感谢张永。现在已经形成制度,京官们的每月俸禄,都由地方布政司府库单独运铜钱入京发放。 此刻张永解释一通,朱厚照终于明白过来。他不关心财政问题,而是问道“官员俸禄有地方布政司运用钱供给,那京营士卒的粮饷呢司钥库的铜钱够用吗” 当然不够用,但谁去管啊 西官厅京城边军的士卒还算不错,东官厅京营却普遍拖欠粮饷。司钥库发饷时没有铜钱,就直接给克扣过银子,而武将则领走银子吃空饷,再随便买点粮食发给士卒而已。 江彬笑着说“司钥库的铜钱虽然不够用,但可用银子买粮发放,公子不必担心。” “那还好。”朱厚照非常关心京营士卒。 王渊都懒得拆穿,因为拆穿了也无用,皇帝只要不亲自盯着,这种事情就会一直发生。 王渊只关心国家财政,说道“公子,张管家虽然禁止私铸铜钱,可市面上的铜钱终究不够用。不妨铸造正德通宝,一来缓解铜钱缺口,二来彰显浩荡皇恩。铸钱需用料十足,跟私钱加以区分。” 正德朝是没有铸过铜钱的,后世收藏的“正德通宝”,要么是现代假货,要么是古代私钱。 朱厚照才不管什么缓解铜钱缺口,只对彰显皇恩浩荡有兴趣,当即说道“那就铸造正德通宝” 王渊早就准备,建议说“云南产铜,可在贵州铸钱。杭州开来,外来铜材便宜,可运至南京宝泉局铸钱。其余地方,不得铸钱,当用各地旧钱,南京、云南新钱兑换。” 各地布政司,都有铸钱权力。 比如广东那边所铸铜钱,就被民间称为“青钱”,只因铸钱时添加了太多锡所致。 各地官方铸造的劣钱,是没有办法禁绝的。好在如今的京官俸禄,都得地方布政司解送铜钱进京,如果规定只能给正德通宝,各地布政司就必须去兑换一些,如此也算加快了新钱的全国性流通。 至于铸造大额钱币,增加中央税收 嗯,朱元璋也是这样想的,明初的铜钱有当五文、当十文、当五十文、当百文等币值。结果导致私钱泛滥,铸得比官钱还精美,那玩意儿可是百倍暴利 明代官员也想整顿货币,于是在明朝中晚期,就出现了精美的金背钱、火漆钱和镟边钱。但是太过精美,用料太足了,铸钱还得赔本,铸到最后官方都偷工减料。而且劣币驱逐良币,精美官钱被富户收藏,劣钱反而在市面上流通。 王渊前两天收到京城来信,蒸汽机已经改良成功,今后可以使用蒸汽压制钱币嘛。这玩意儿可以大规模制造钱币,而且成本低廉,富户随便收藏就是,你收藏多少老子制多少,到最后肯定没人收藏了。 只要量大管饱,劣币驱逐良币就不会出现,市场反而会自动淘汰劣币。 王渊向皇帝讨差事“公子,铸钱之事,我想跟户部一起管。” 朱厚照笑道“那你就提督南京宝泉局,正德通宝四个字要请书法大家来写。” 399【文官和太监联手】 金陵风华,十里秦淮。 朱厚照游秦淮河去了,被安排上一条画舫,里头有江南名妓吹拉弹唱。 王渊感觉那条画舫挺大的,皇帝只要别抽风,应该就不会有落水事件发生。他懒得跟着上船听曲儿,带着妻儿在岸边游玩岸上其实也蛮有趣儿。 大报恩寺,就在秦淮河边。 “好漂亮啊”宋灵儿仰望报恩塔。 将近八十米的高度,让报恩塔抬高了南京天际线。而且通体由琉璃烧制,塔内外置有一百四十六盏长明灯,在夜晚观赏更显晶莹璀璨。 王策更是望着报恩塔傻看,这个在贵州长大的稚童,哪见过如此神奇美丽的景致 就在不远处,传教士卡米洛亦在仰望。 这家伙已经学会说汉话,而且穿着汉族袍服,戴着一顶黑色大帽。他在杭州混熟以后,又去了苏州和湖州,今天刚好来到南京游历。 下午见到报恩塔的高度,就已经让卡米洛惊奇,夜晚景致直接让他震撼。卡米洛感到自己无比渺小,下意识就对着报恩塔跪下,在胸口虔诚的画十字“这么壮观美丽的高塔,一定是神之造物。神曾经在东方降临,教导中国人建造高塔,又冥冥中指引我来此,是让我在中国传播神的福音。” 自我伟大与陶醉一番,卡米洛仍跪在地上,他再次抬头已经泪流满面。 恢弘雄伟的紫禁城,只建了三年半。而眼前的报恩寺,总共建造十七年,它是中国古代建筑的一大高峰。意大利来的蕞尔蛮夷,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座高塔,只能用神灵造物来缓解灵魂深处的震撼。 “月,我来到中国的南方都城。它的名字叫南京,一座难以言喻的雄伟城市。我还没靠近城墙,就已看到城外高塔,高得让人难以置信,据说有二百六十多尺罗马尺,比明尺略短。到了晚上,我再次抬头仰望高塔,它美丽得让我窒息,仿佛是天堂掉落人间的神造物” “第二天,我前往报恩寺。异教的和尚们为我打开庙门,让我参观了约有一万尊佛像的大殿。寺庙中央便是那座高塔,它是不朽的,它是伟岸的,它是奇观,它也是神迹,我想用诗歌将它凝固,但世间最美的诗歌,也不足以形容它的万分之一我,卡米洛,一名虔诚的基督徒,竟会对一座异教庙宇如此折服。” 摘自东方行记第二卷,作者卡米洛。 秦淮河畔,一个番邦蛮夷,正对着报恩塔跪地哭泣。 他周围聚集不少路人,带着自豪指指点点,都知道这番邦蛮夷被报恩塔吓哭了。 王渊并未看到这个家伙,他携妻带子继续游玩。王策坐在老爸脖子上,从头到尾都兴奋无比,不断指着各处径直问个不停。 突然,一个儒士冒出来“王侍郎,且借一步说话。” 王渊拱手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儒士作揖说“南京礼部左侍郎,石珤。” 王渊顿时笑道“原来是石侍郎,久仰大名” 石珤,字邦彦,吏部尚书石玠的亲弟。 如果不是王渊扇动蝴蝶翅膀,石珤三年前就该做礼部右侍郎,到现在已经执掌翰林院。他跟哥哥石玠一样,都是刚直不阿的清流,怼皇帝的同时也怼杨廷和,但大体上是跟杨廷和一起怼江彬等幸臣。 石珤瞟了宋灵儿一眼,欲言又止。 王渊说道“这是内人,石侍郎有话但讲无妨。” 石珤问道“王侍郎可知许泰、魏彬在南昌所行恶事” 王渊一脸疑惑表情“我随侍陛下左右,并不知许泰去了南昌。” 石珤立即说明“边将许泰、太监魏彬,带一千京军至南昌。以清查宁王余党为借口,殴打朝廷命官,刑讯逼供良民。伤者且不论,只冤死者就有数千,幸得阳明公巧计维护,否则南昌之冤魂肯定过万。便是南昌胡氏后人,已被拷打而死” “岂有此理”王渊义愤填膺。 石珤说道“南昌民怨沸腾,天下物议汹汹。但那许泰和魏彬,被阳明公逼离南昌之后,便来南京跟在陛下身边,三法司对他们毫无办法。” 王渊大义凛然说“为国除奸,乃人臣本分。石侍郎有何吩咐,且只管说出来,吾定要为天下除去这两个恶贼” 石珤敬佩道“果如吾兄所言,王侍郎心怀正义,实乃我辈清流中人。” “不敢自命清流,吾只是一浊臣。”王渊非常谦虚。 石珤从怀里掏出一堆弹劾奏章“王侍郎,请把这些奏疏,亲自交到陛下手中。” 王渊突然笑问“你们可有找过张督公张永” 石珤说“这半个多月,张督公跟在陛下身边寸步不离,我实在难以绕开江彬跟他商量。” “原来如此。”王渊了然。 这些清流的首选合作对象,其实是太监张永。因为张永和江彬有直接矛盾,许泰又是江彬心腹,魏彬也早已跟张永疏远,张永非常乐意递出许泰、魏彬的黑材料。 反倒是王渊,一介文臣,圣眷正隆,跟江彬没有利益冲突。 王渊顺手将奏章收好,问道“士林沸腾矣” “不错,必欲除之而后快”石珤说。 王渊在杭州也胡作非为,跟地方士绅矛盾极深。但王渊只流放了一个前朝状元的孙子,对其他士绅仅恐吓而已,并且还因开海拉拢了大批既得利益者。 浙江士绅,骂王渊的很多,吹捧王渊的也不在少数。 许泰、魏彬却是只结死仇,不知道用利益跟地方士绅“交朋友”。他在南昌干得太嚣张,一口气拷打二十多个大族,甚至打死了好些官员家属。没有立即横死,全都是皇帝在护着,满朝文官恨不得将他扒皮食肉。 王渊慢悠悠回到住处,皇帝却在画舫一夜未归。 数日之后,朱厚照才拖着被掏空的身体,带着众人坐船前往镇江。 船舱内。 王渊拿出一沓奏章,递给张永说“张督公且看。” 张永快速浏览完几封奏疏,也被吓了一跳,惊问“许泰、魏彬大胆至斯也” 王渊说“我也不敢相信,但确实如此。” 张永虽然也贪婪得很,但他都是残害平民,还真不敢直接拷打文官家属。他咋舌道“此二人要钱不要命了,搜刮银子哪有这样干的” 王渊笑道“张督公,这些诏书,咱们一人递一半。” 张永嘿嘿阴笑“可以。” 张永这个太监,只敛财不揽权;王渊这个文官,只做事不争宠。他们两个虽因开海有矛盾,但对付起其他近臣来,却是心有默契、一拍即合。 张永的不揽权,是在受到皇帝宠幸的情况下,不把手伸得太长而已。 魏彬作为张永以前的心腹,现在竟倒向江彬,张永对这些家伙都恨之入骨。更可恨的是,张永几年前失宠闲居,正是因为江彬抢走皇帝的宠幸。 这个世界上,最希望江彬、许泰赶紧死的,正是大太监张永就跟张永当初弄死刘瑾一样。 皇帝爸爸不爱我了,都是你们这些人横刀夺爱 王渊和张永联手打小报告,想要绕开江彬太容易了,当晚在镇江就把奏章递上。 朱厚照是真的没心没肺,看了奏章没有愤怒,而是感到头疼无比。他埋怨许泰、魏彬搞出的事情太大,文官们肯定死咬着不放,作为皇帝必须给一个说法才行。 弹劾奏章,被皇帝按下不发,并交给张永妥善保管。 就算要处理,也得等到回京以后,朱厚照还想逍遥快活呢。 400【若虚禅师】 镇江没啥好玩的,皇帝顺着大运河,乘船直抵苏州府。 这么一搞,不仅时间改变,武宗提前一年南巡,而且路线也彻底变了。 苏州之行由张永安排,但皇帝在南京玩得舒服,爽点如今已提升不少。也就跟一个南曲大家聊得开心,其余时候都感到蛮无聊,游山玩水、私访市井已经满足不了朱厚照。 江彬为了讨好皇帝,趁机提议道“公子何不将苏州名妓整编成队,谓之花国大军。陛下亲自前往检阅,以姿色才艺选出花国元帅、花国将军、花国校尉。” 这个鬼点子新鲜,朱厚照大喜,拍手说“此言甚妙,卿乃吾之子房也” 苏州官员设宴请皇帝吃饭,皇帝忙着检阅名妓,全部予以谢绝,还令官员把宴席花费折算成银子送来。 苏州妓女为了报名参军,疯狂砸银子贿赂江彬。 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妓女们也不怕感冒,穿着单薄衣衫搔首弄姿,只为取悦皇帝而一飞冲天。 朱厚照佩剑前往,见到花国大军有些不悦“毫无行伍模样,令她们都穿上戎装。” 妓女们明显表错情,皇帝并非好色,只图一个新鲜而已,穿得再好看也难入朱厚照法眼。 没办法,只能另选检阅日期。 妓女们回去火速赶制戎装,把衣服缝成铠甲的样子,又用竹木削制成刀剑再刷漆。 当朱厚照再次视察花国大军,顿时高兴得拍手叫好。这些妓女都颇有姿色,布甲还专门凸胸收腰,英姿飒爽之余还不失妩媚。 “哈哈,果然是花国大军,”朱厚照站在将台之上,满意点头说,“汝等两两厮杀,在兵器上抹石灰,要害有石灰者即亡。此乃花国比武,最终胜出者即封花国元帅,真御笔赐名还会落下宝印” 几百个妓女,就那样乱糟糟打成一片,朱厚照在台上看得哈哈大笑。 王渊懒得掺和,也无法劝阻,干脆带着老婆孩子在城里游玩。 这场大比武,选出花国大元帅、花国大将军、花国左右都督各一人,还有无数花国偏将、游击、校尉等等。 朱厚照亲自提笔给她们封赐,盖的是“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大印。等这些妓女回去,但凡有个花国军衔,都立即身价百倍,臭男人们对此趋之若鹜。 因为组织“花国阅兵”,江彬愈发受宠,张永只能另想办法。可想了无数法子,还是不如花国阅兵有趣,直把皇帝搞得哈欠连天。 张永愈发忌惮江彬,但没有直接攻击对方,而是一有机会就说许泰的坏话。 因为南昌拷银之事,朱厚照本就对许泰不满,张永隔三差五打小报告,皇帝对许泰的观感也直线下降。 最后,张永把王阳明的应对措施告诉皇帝,说那一千京兵已经不听许泰、魏彬二人的号令。 朱厚照勃然大怒,许泰本身不会来事儿,皇帝重用他是为了练兵。结果连一千京兵都搞不定,这还要来有何屁用 还有魏彬,目前职务是提督三千营。可三千营的士兵,被王阳明略施手段就搞定,魏彬也是一个窝囊废 即将前往杭州的时候,朱厚照把众亲信叫来,扔出一堆弹劾奏章“许泰、魏彬,你二人自己看看,都背着朕做了什么好事” 许泰、魏彬顿时面无人色,因为他们早已改姓朱,皇帝早就不喊他们的本名。而今不但叫出本名,还摆起架子自称“朕”,说明皇帝是要翻脸了。 两个家伙根本不看奏章,就跪地大呼“皇爷,孩儿冤枉啊” 朱厚照板着脸说“革去二人一应职务勋阶,许泰发回原卫做百户,魏彬自去南京为祖宗守灵莫要再哭闹,否则将你们斩了。” 许泰、魏彬哭得更凶,朱厚照听得心烦,让人将他们拖出去。 魏彬是可以保住狗命,被发配南京守皇陵,文官们没法将他捉拿问斩。 但许泰却必死无疑,他出身世袭亲卫家庭,直属于皇帝亲军部队,兵部和都督府都管不着。但如果闹出命案,锦衣卫和东厂都有权调查,这次被扔回北京当百户,张永的东厂怎么可能放过他 估计皇帝还没回京,许泰就已经在东厂被打死了,吃进去的银子也肯定被抄家。 张永把许泰搞得越惨,就越能讨好文官集团,还能为自己除一祸患,并且抄来无数财货,简直就是一石三鸟的大好事。 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了。 两人搞出那么大乱子,朱厚照没有立即收拾,纯粹因为念及旧情而已。张永趁机上眼药,坏话见天绕耳,终于促使皇帝下定决心。 豹房四边将,现在只剩下三个。 江彬因此把张永恨到骨子里,也时不时说张永坏话,可皇帝都当耳旁风给忽略掉。 南下杭州的途中,王渊对张永竖起大拇指“张督公好手段” 张永得意冷笑“此獠自己寻死。他若不在南昌干下祸事,怎会落得如此下场便是他把祸事办利索了,咱家也是无计可施,偏偏他连自己带去的兵都管不住。他不死谁死” 张永说出了事情关键,许泰并非死于滥杀无辜,而是死于带兵不力 是不是很扯淡 文官们再怎么弹劾,其实都无关紧要,只有太监张永直击要害。 王渊则参得一手好禅,即在灵谷寺说出的那八个字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王二郎从始至终都超然物外,借着许泰为祸南昌,顺势让王阳明在江西清田。又借张永之手,除掉许泰这个祸根,不但能得到清流好感,还让江彬的仇恨值转嫁到张永身上。 王渊干了什么 啥都没干,也啥都干了。 甚至连张永、江彬、许泰等当事人,都不知道是王渊在搞鬼,因为王渊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只有王阳明,对自己学生的谋划一清二楚,但彼此心照不宣并不戳穿。 眼看着已经快过年,皇帝御驾终于来到杭州。 杭州之行,由江彬策划。 但杭州之城,是王渊的地盘 401【再临杭州】 临近春节,运河不再那么繁忙。 三千京营骑兵的战马,都寄养在南京那边,众人乘船奔杭州而来。 这都还没过年呢,已提前下起春雨。 朱厚照听说杭州城将至,硬要跑出船舱溜达,张永和江彬连忙撑伞跟随。 船行至江涨桥,河面愈发开阔。暮色悄然降临,江上蟹火鱼灯点点,犹如天上繁星落下。又兼细雨绵绵,渔火繁星皆在雨幕之中,犹如一幅诗意盎然的山水画。 “好杭州,此天下美景也,直令人心旷神怡”朱厚照拍手大赞。 王渊抱着儿子,牵着妻子,也出来看景,顿时笑道“公子,这是湖墅八景之一,名曰江桥暮雨。公子运气真好,一来杭州就能见此美景,便是老天爷都给足面子。” “哈哈哈,”朱厚照笑道,“吾乃天子,老天爷当然要给面子。这江桥暮雨颇有诗意,是谁取的名字” 王渊说道“谁取的名字已不可考,不过在正统年间,仁和县有位教谕叫聂大年,曾填临江仙一首一叶渔舟吞暮景,夜来江涨平桥,蒹葭两岸响萧萧。水村烟廓外,隐隐见归樵。鸿雁欲归愁翅湿,谁怜万里云霄,空蒙山色望中遥。钟声何处寺白鸟没林腰。” “好词,”朱厚照赞道“这聂大年作得如此好词,只做教谕正是太屈才了。若他生在如今,我至少要给他一个知县。” 王渊凑趣道“可怜此人生不逢时。” 朱厚照心情愉快,指着两岸房屋问“这些都是湖墅吗” “确系湖墅,”王渊说道,“岸边多为商铺,也有不少私宅。十里湖墅,越靠近北关,商铺就越多,北关那边彻夜人流如织。” “果真如此杭州人都不睡觉吗”朱厚照问。 王渊解释说“南来北往的商贾太多,有些半夜行船至此。过了傍晚,商船便不能通关,便在湖墅一带住宿吃喝。不过眼下即将过年,来杭州的客商锐减,恐怕公子暂时看不到那般热闹景象。” 朱厚照笑道“那就等元宵节之后再看。”皇帝突然问江彬,“我们今晚住哪儿” 江彬回答说“西湖边有一庄园,公子住在那里,可随时欣赏西湖美景。” 朱厚照又问王渊“二郎做总督时,可有在杭州置宅子” 王渊如实说道“臣一直住在总督府,乃杭州城外的破庙改建。” 朱厚照不解问“二郎家中又非无财,何必那么节俭寒酸我知道你不贪财,也不喜欢享受,但也没必要住破庙,这样有损朕和朝廷的威严。” 王渊笑着说“威严不在华服大屋,臣虽然只住破庙,但浙江士绅在臣面前,一个个都如鹌鹑般乖巧。” 朱厚照突然来了兴致“走,今晚去二郎那间破庙住” 江彬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话,他知道根本劝不住皇帝。这个皇帝,想一出是一出,把他的后续安排完全打乱。 转瞬便至杭州北关,此时天色已尽黑,张永派太监坐小舟上岸。 把东厂腰牌一亮,说是皇帝来了,官吏顿时吓得鸡飞狗跳,北关主事王世禄亲自跑来打开关闸。 “臣王世禄,叩见陛下”王世禄趴在岸上高呼,身后吏员呼啦啦跪了一地。 朱厚照挥手说“都回去吧,我就过一下关。” 北关主事一年一任,现在已经又换人了。王世禄并不认得王渊,但那些吏员却认识,纷纷朝王渊拱手作揖。 杭州城照旧不行宵禁,王渊带着皇帝穿城而过,城内官员闻讯纷纷前来觐见。 三司官员还是那些,不过杭州知府梁材已经升为按察副使,新任杭州知府叫做留志淑。 留志淑新官上任,烧出的第一把火就有些大。 王渊离开杭州以后,新任浙江镇守太监叫毕真。这货嚣张暴虐,前不久被留志淑给砍了,罪名居然是“勾结宁王叛乱”。 杭州知府敢杀浙江镇守太监,这个留志淑的胆子好肥。 神他妈勾结宁王叛乱,一个浙江太监,怎会勾结江西叛王跟莫须有没啥两样。 而且,杀了便杀了,朝廷还没法治罪,还得跟留志淑记功 更神奇的是,留志淑跟常伦、桂萼搅在一起。一个知府、两个县令,在杭州周边疯狂清田,把当地士绅和富户搞得欲仙欲死。 现如今,仁和、钱塘二县,已经完成田亩清丈。并且在去年秋天,实行新的地方性税制,官田和私田统一纳税,田赋按均税制折算成银两,徭役也同样折算成银两。若遇到地方工程建设,由官府拿钱雇人代百姓服役。 朝廷、官府和百姓受益,士绅富户则损失惨重,三人联手把杭州搞得“民怨沸腾”。 杭州有句新兴童谣桂恶常狂,留府嚣张,官威还看王二郎。 这儿歌也不知是谁编的,把桂萼、常伦、留志淑和王渊,全都或明或暗骂了一遍。 王渊已经收到桂萼、常伦来信,他回信的时候,还特地给留志淑写了一封。留志淑虽然没有彻底投靠王渊,但已经有那个味道,都属于大明官员里的改革派。 皇帝一路观赏杭州夜市,不时有官员过来觐见,皆被张永、江彬给打发走。 出东城行不片刻,便来到总督府。 破庙还是那个样子,因为王渊没有卸任,依旧保留总督府构架。张璁代行总督职权,唐伯虎充任文吏之首,张慕充任皂吏之首,主要负责监督开海事宜。 “举人张璁,叩见陛下” “草民唐寅,拜见陛下” “草民张慕,拜见陛下” 听说皇帝御驾亲临,张璁、唐伯虎、张慕带着吏员,火速出府在大门口迎接。 朱厚照瞟了唐伯虎一眼“你便是唐寅” “正是草民。”唐伯虎说。 朱厚照笑道“二郎说你被冤枉,求朕给你恢复功名。朕且考一考你” 唐伯虎带着感激之情,偷偷看了王渊一眼。他以为皇帝要当场考诗文经义,长跪道“请陛下出题。” 朱厚照对张永说“把那几面空白折扇给他,三日之内,朕要看到扇上诗画。画你最拿手的春宫图,听到了吗” “草民遵旨。”唐伯虎哭笑不得。 他最拿手的是山水画,为谋生才画春宫图,咋就变成最拿手的呢 而且,就算恢复功名,唐伯虎也会沦为笑柄,因为他靠给皇帝画春宫图翻身。 王渊给皇帝介绍张璁“陛下,此乃永嘉大儒张璁,张秉用。他是王思献的至交好友。” 朱厚照笑着点头“王瓒很不错,你是他的好友,肯定也很不错。怎么没考中进士” 张璁只能回答“才学不济。” 王渊说道“张秉用满腹经纶,实乃国之干才,屡试不第皆因运气不好。” 朱厚照许诺道“你若考中进士,朕必点你一甲。” “谢陛下”张璁大喜,决定好好努力。皇帝已经发话了,状元他不敢想,至少也得考个榜眼、探花。 至于王渊所说的王思献,名叫王瓒,榜眼出身,跟张璁是同乡。 若非王渊横插一脚,王瓒已经是礼部左侍郎了,而且代掌礼部大印。不过嘛,由于礼部尚书李逊学患病,王渊又长期不在京城,礼部大印还是交给礼部右侍郎王瓒代管。这叫以右侍郎身份,署掌部印。 顺便一提,王瓒是皇帝的人,跟王琼穿同一条裤子。 历史上的张璁,还没考中进士呢,就已经通过好友王瓒,搭上了王琼那条线。也因此卷入王琼跟杨廷和的政争,被扔到南京去吃闲饭,被迫首倡大礼议支持嘉靖,因祸得福几年时间就当首辅。 朱厚照勉励张璁、唐伯虎一番,便被领着进总督府休息。可这里实在太寒酸,朱厚照有些不习惯,问道“二郎,附近还有什么住处” 王渊回答说“东边不远有一个江淮会馆,颇为富丽堂皇。” “那便去江淮会馆休息。”朱厚照连忙闪人。 黄崇德这次赚大发了,他搞的会馆居然接待皇帝,今后必然成为江淮商人之名誉领袖。 一边走,朱厚照一边感叹“二郎太清俭了,居然在这种地方住了一年。朝中那些清流,若及二郎一半,朕也会乖乖听他们的话。” 402【正德大帝】 昨晚住进会馆,已是半夜时分。 朱厚照一觉睡到晌午,伸个懒腰起床,随侍太监立即过来伺候。 等皇帝洗漱完毕,刚出得房门,便看到张永、江彬杵在过道上“陛下请用午膳。” 午膳是杭州名厨所烹制,黄崇德专门聘来招待贵客。朱厚照吃得很尽兴,一些海味他没有见过,算是在杭州开荤来了。 “赏那厨子一两纹银。”朱厚照放下筷子说。 “是。”张永心思活络,打算回京时把那厨子也带上。 朱厚照起身往外走,看见一个胖子杵在门口,稍微有些印象“你是那个” 胖子连忙跪地叩拜“草民徽商黄崇德,昨晚接待过陛下。” “对对对,这会馆便是你建的。”朱厚照回忆起来。 黄崇德说道“回陛下,此会馆乃江淮商人集资所见。本来建给王侍郎做总督府,王侍郎清廉如水,不愿搬进来,索性改做了江淮会馆。” “有心了,”朱厚照随口问道,“这杭州城,与南京、扬州、苏州相比,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黄崇德笑道“回陛下,杭州城里没有乞丐。” 朱厚照颇为惊讶“没有乞丐” 黄崇德回答说“此乃王侍郎德政。每天都有皂吏巡街,遇到乞丐便抓走。手脚齐全的,便送去码头、钢厂、矿山做工;鳏寡孤独或残疾者,便送到养济院明代官方福利院过日子。” “有点意思,”朱厚照笑着对张永、江彬说,“二郎只在浙江为政一年,便让杭州城路无饿殍,天下有几个官员能够做到” 张永笑着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若非陛下钦点王侍郎为状元,王侍郎再有一身才华、满腹经纶,又如何能够施展出来呢因此,这杭州城路无饿殍,百姓更应该感恩陛下才对。” “此言有理,”朱厚照龙颜大悦,“快把王二郎唤来” 其实,王渊收容杭州乞丐,最初目的只是整顿治安而已。混混流氓为一大害,那些乞丐同样是一大害,经常干出诱拐残害儿童的罪行。 可以说是丐帮,也可以说是乞丐团伙,反正被王渊用火铳兵给消灭了。 养济院虽然是官方福利机构,但还是得做工赚钱。年龄小的残疾人,教他们谋生技能,赚到的工资得大部分上交。孤寡老人吃得很差,而且还要扫地、烧火之类,古代封建社会怎么可能养闲人 好在开海之后,杭州商业极度繁荣,吸收了大量无业游民。再加上留志淑、桂萼和常伦清丈田亩,许多无地农民成了官田佃户,税制改革之后农民也愿意租佃官田。否则杭州乞丐哪里收容得过来从农村来的流民就够让人头疼的。 接到皇帝的召唤,王渊带着妻儿,慢悠悠从土地庙来到会馆。 本来江彬安排好的,带着皇帝游玩西湖。但朱厚照随心所欲,突然要去船厂看热闹,想要目睹即将建成的大宝船。 走在半路,朱厚照突然问“二郎,谢于乔的老家,好像离杭州不远吧” 王渊回答说“谢阁老是绍兴府余姚县人,确实离杭州不远。” “我突然想起他,且唤他来杭州见驾。”朱厚照道。 王渊笑道“恐怕请不动。” 谢于乔便是谢迁,弘治朝三重臣之一,同时也是朱厚照的老师。刘瑾当权之时,刘健、谢迁都辞职了,只剩下李东阳在内阁独自支撑。 后来,朱厚照听信谗言,追夺致仕大臣勋阶。谢迁也在其中,封敕全被夺走,因此对皇帝彻底死心。 王渊当初总督浙江,曾打探过谢迁的情况,随即便不愿跟此人接触。 如果想在浙江全面清丈田亩,谢家必定是巨大阻碍 仅谢氏家庙国庆寺,就有庙田上千亩,你说整个谢家该有多少田产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谢氏子弟做官无数。做官之后往往要分家,分出去就不断侵占田产,最终肯定变成一个庞然大物。 比如历史上,谢迁的儿子谢丕,说自家庙田被董姓所占。于是联合官府,把庙田给“夺回来”,导致谢家庙田暴涨至数千亩。可谢氏满门官宦,谁不长眼敢夺他家庙田他谢家勾结官府夺人田产还差不多谢迁的曾侄孙,借口修缮祖坟,直接把余姚东山给大半占为己有。 这就是一代贤臣谢迁,死后竟得文臣最高荣誉,获赐谥号“文正” 王渊暂时还没跟谢家起冲突,因为谢氏只是读书、做官、侵田,对做生意不怎么感兴趣,也跟海商、海盗没啥来往。王渊开海之时,谢家不支持也不反对,直接当他这个总督不存在。 朱厚照也就随口一问,并非有多想念老师谢迁,张永都懒得派人去余姚传唤旨意。 众人行至船厂,自然又是一番轰动。 船厂主事叫做彭彦,原在浙江都司任职,此人能够管理船厂,纯粹是船厂挂靠在浙江都司名下。刚开始,这家伙毫无实权,直至彻底投靠王渊,才没有被手下完全架空。 “草民彭彦,拜见陛下”彭彦带着一众官吏过来。 会造宝船的老师傅陈宝昌,愈发显得衰老了,需要徒弟搀扶才能下跪。 朱厚照迫不及待道“快起来吧,带朕进船坞看看。” 跟王渊离开杭州时相比,船厂规模扩大三倍有余。第一批鸟船早已下水,那是请来老师傅以前,就由本地船工开始建造的。 此时此刻,一艘四千料小型宝船,正静静躺在船坞之内。长约六十米,宽约十八米,张五桅帆,排水量超过两千吨。 朱厚照指着工人问“他们在作甚” 陈宝昌回答“回陛下,船工在给宝船抹桐油灰,抹了此物便不会漏水。” 中国古代木制船体,板材之间是要留缝的,再于缝隙之间抹桐油灰。如此,不怕木材热胀冷缩,拥有极高的环境适应性。 这个时代的日本船就不行,造船时搞得严丝合缝,遇到温度有巨大变化,便会损伤船体或者冷缩漏水。 海船还得通体刷桐油,防止被海水腐蚀。而且每过一两年,要再刷桐油加以维护,上了年纪的老船,甚至木心都会浸入桐油。 朱厚照又问“此船何时可下水” 陈宝昌回答“至少三月份。” 朱厚照就那样站在船坞里,默默注视这艘宝船。恢弘的船身带给他巨大震撼,不禁遥想当年太宗朱棣,命令郑和乘宝船下西洋,那万国来朝的伟大场面。 突然,朱厚照转身问张永“卿愿做三宝太监呼” 张永浑身一哆嗦“陛下,臣老迈体衰,可经不起海上风浪。不过,东厂管事朱英,年富力强,智勇双全,可为陛下之三宝太监。” 朱英本来运气爆棚,去年有幸提督东厂。但这职务,生生被张永抢走,朱英变成管东厂事。 现在,张永又想推荐朱英航海,自己则彻底把东厂给掌控。偏偏航海也是美差,朱英被张永算计了,还得念着张永的好处。 王渊突然说“陛下命太监航海,是想求名还是求利” 朱厚照笑道“名利双收不好吗” 王渊回答说“名利双收可也。但名归陛下,利需分润六部与地方。只有获得六部支持,航海之事才可长远,否则年久必然废弃。另外,世事变迁,如今不能只寻求外国来朝,更应该在海外殖民。” “何谓殖民”朱厚照问。 王渊笑道“东周分封天下,封一个候,便扔去蛮夷之地。百年之后,蛮夷汉化,皆为周人,其地也为周地。此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现在当然不能随便封侯,但可派遣总督扬帆海外,占一据点海贸经商,迁徙罪犯、流民前往垦殖。大明不是缺铜吗海外有的是还有金矿、银矿无数,皆可入我大明府库” 朱厚照笑道“就是占地、屯垦、经商、抢矿呗。” “也可以这样讲,”王渊说道,“但是,大明人口生息百年,如今土地已经不够用了。把流民和罪犯送去海外垦殖,也是在避免国内流民造反。他们去了海外,不废朝廷银两,却可带来利润,百年之后大明又将多出无数海外国土矣。陛下已知天下乃一球体,大明不过占有一方,难道陛下不想开疆拓土,做那万世景仰的正德大帝吗千年之后,汉人遍布宇内,皆念陛下之圣德矣。” “万世景仰的正德大帝” 朱厚照突然热血上涌,脑子都有些不好使了,握拳道“二郎来办此事可也” 王渊说道“臣已经在办了。开海是第一步,造船是第二步,训练水师是第三步。待臣完成铸钱之事,就可率兵扬帆海外,为陛下开拓大大的海外疆土但在此之前,不可让朝中文臣知道,否则必然物议汹汹。” “好,不让大头巾们知道,”朱厚照对身后的张永、江彬说,“你们的嘴巴严一些。” 严个屁,估计回头就满朝皆知了。但王渊的本意,就是先给文臣打个预防针,免得到时突然说出来会炸锅。 403【地球仪】 朝中大臣们很着急,但也并不那么着急。 因为在这个时空,大明是有皇太子的,还有一个代为监国的皇贵妃。当皇帝带走大量近臣之后,内阁和六部反而更能放开手脚,皇贵妃也远远比皇帝更好伺候。 眼见着快过年了,虽然杨廷和请天子回京的奏疏,依旧跟催命一般从北京发来,但朝廷运转其实比皇帝在时正常得多。 众臣们只有两个担忧第一,害怕后宫常年干政;第二,担心春季祭祀没人主持。 第一个担忧,纯属心理因素。 大明外戚又不能掌权,后宫干政有个屁用,换武则天过来也玩不转。 第二个担忧,乃是做做面子。 每年春季大祀天地于南郊,既耗费钱财又累人得很,文武百官其实自个儿就不愿去礼部、太常寺、鸿胪寺等部门除外,他们需要依靠祭祀活动,彰显自身的重要性,并且祭祀搞好了也有政绩。 北京,大臣们忙着过年。 杭州,皇帝也忙着过年。 朱厚照感觉江淮会馆很不错,赖在那里不愿走了,让另有准备的江彬非常郁闷。不过皇帝也承诺,开春之后再去游西湖,就依江彬准备的路线玩耍。 至于现在嘛,朱厚照想要当正德大帝,正在恶补海贸、海战等相关知识。 朱厚照虽然荒唐不羁,但他认真起来,可以连续看书半个月不出门。这货可以阅读原版梵文佛经,也能跟词曲行家谈论艺术,怎么可能是只知道瞎玩的笨蛋去年他跑去喜峰口,除了出关打猎之外,甚至学会蒙古日常用语,现在已经能够跟蒙古人交流了。 江淮会馆,张灯结彩。 各路官员和商贾,纷纷前来赠送新春礼物。朱厚照把礼物都收下,并让张永、江彬予以接待,自己则窝在房里跟王渊议事。 前些天,朱厚照不仅参观船厂,还跑去检阅了钱塘水师。 通过王渊的鼎力支持,钱塘水师发展迅速,如今已有四百料战座船一艘、四百料鸟船两艘、二百料战船三艘、一百五十料战船四艘、一百料战船七艘、快船两艘,另有若干陈旧的近海小船。 战船是大明水师主力,名字起得朴实无华,直接表明是用来打战的船。但这种船只能近海航行,也经不起太大风浪,主要用来保卫中国的沿海边境。 快船则是一种运输船,可大可小。郑和下西洋所带货物,便是装在快船之上,最大的一艘张八桅帆,据估算其排水量比宝船还大。 水师怎么获得经费 初始资金来自于杭州北关,接着又是市舶司支援。但这样是不长久的,于是王渊让他们经商,顺便沿途抢劫走私船只。 那两艘快船,便专为水师经商而造,载货量远大于普通海船。 但是,每次水师出海贸易,都要在市舶司和浙江都司报备。所获利润,一成上交市舶司,三成上交浙江都司,以换取这两个部门的支持。 “陛下,东西做好了。”王渊笑道。 朱厚照闻言大喜“快拿过来” 王渊亲手制作了一个地球仪,他已经记不得详细地图,但大致还是能画出来的,只不过画出的东西,地理老师看了想打人。 而且,王渊故意没画澳洲版块,免得泄露给西方殖民者。 朱厚照跟个好奇宝宝似的,端着地球仪问“大明在何处” “这里。”王渊随手一圈。 朱厚照惊讶道“竟只这么小吗” 王渊笑道“除了汉唐和蒙元,大明国土是最大的。现如今,纵观宇内,也只有大明的国土最大。” 朱厚照问“汉唐有多大” 王渊指着中亚地区“汉唐远及此地。” 朱厚照又问“蒙元呢” 王渊指向欧洲和中东“若只论蒙古,其势力已至泰西之地。但忽必烈的蒙元嘛,就远远不如了,只是比汉唐更大而已。” 朱厚照仔细对比,总觉得大明国土太寒酸,恨不得一下子变大好几倍。他指着美洲之地问“此为何地” 王渊回答说“臣听佛朗机人说,那是一片蛮荒之地,所居皆为未开化的蛮夷。不过嘛,其地盛产金银,随便用一件丝衣、一个瓷碗,就能跟土人换取大量金银。” “还有这等事”朱厚照惊讶不已。 王渊说道“的确如此。不过嘛,此地已被佛郎机人占据,任何想去那里赚钱的国家,都等同于跟佛郎机开战。” 朱厚照冷笑“藩国蛮夷,竟也敢如此嚣张,佛郎机之国在哪里” 王渊解释说“佛郎机并非一个国家,而是东方人对泰西的统称。现在享有海上霸权的,一为西班牙,二为葡萄牙。我们的佛郎机炮,便来自于葡萄牙的技术。” 佛郎机,其实就是法兰克,阿拉伯国家以此统称西欧,传到中国时音译出现误差而已。 王渊指着地图说“我听佛郎机人所言,此为西班牙国,相当于大明一省。此为葡萄牙国,相当于大明一州。此为法兰西国,此为英吉利国,算是泰西比较大的国家。” 王渊又乱指几个国家,是真的瞎鸡儿乱指,因为他对欧洲历史不熟,不知道某些国家正分裂成碎片状态。 朱厚照好笑道“泰西诸国,国土皆如此狭小,就没有强人统一吗” 王渊回答道“两汉之时,此有一大秦国古罗马,文明开化程度堪比中国。但此国早已灭亡,又兼有景教教廷捣乱,任何想统一泰西的强者,都会被教廷予以打击。” “教廷”朱厚照没听明白。 王渊也把景教当成基督教了,说道“景教有大教主,名曰教皇,泰西之国皆奉其为国师。教皇可派遣教众,在泰西诸国征税,各国国王加冕,也必须获得教皇同意。如此太上皇,怎容许泰西统一若泰西统一了,教皇肯定第一个被收拾。” 一个瞎扯,一个胡听,反正就那么回事儿。 朱厚照鄙视道“泰西诸国之王,也太过没用了,居然被一个教主压制。若是朕,定然提兵十万,冲进教廷把教皇斩于马下。” 王渊解释说“泰西诸国,就如春秋战国。有国王,有诸侯,有封臣,国王并不一定能指使诸侯,就像周天子指挥不动战国七雄。但是,这些国家都信奉景教,一旦国王对教皇不利,那些诸侯、封臣就会造反,因为诸侯也不愿意周天子壮大啊。” 朱厚照顿时明白过来“那就是春秋战国局面,外加一个黄巾张角得势。” “陛下圣明,”王渊拍了个马屁,又说,“这泰西之地,法兰西、英吉利最强,葡萄牙、西班牙偏居一隅,难以跟强者逐鹿中原。于是,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国王,便想通过海洋贸易赚钱壮大。他们称天竺为印度,刚开始跟天竺做生意,但海路被奥斯曼给占了。” “奥斯曼又是哪国”朱厚照问。 王渊信口闲扯说“奥斯曼国,其先祖为突厥人,被大唐赶到极西之地,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大国,其国土不比大明地盘小多少。” 朱厚照恍然道“原来如此。二郎不但熟读诗书,竟对海外之事也悉数掌握。” 王渊笑道“奥斯曼控制东西方航道,西班牙、葡萄牙做不成生意。正好,泰西学者也发现,大地乃是一球体。若是球体,那么往西航行,最终也能抵达东方,于是他们就派出船队探险。” “真找到了”朱厚照问。 王渊说道“真找到了,但死了很多人。而且,他们刚开始找到的,并非大明和天竺,而是这一片广袤的蛮夷之地。他们以为到了天竺,就把那里命名为印度,把那里的蛮夷称作印第安人。” 朱厚照又问“这两个牙国,想必赚到不少钱吧” 王渊说道“西班牙赚翻了,一船一船的黄金往回运,并且疯狂打造战舰,不让其他国家染指航道。葡萄牙被逼得没法,只能再走老航道,在海上打败奥斯曼,最终占领天竺一个叫果阿的地方。前几年,葡萄牙又占领满剌加,满剌加国王逃走失踪。陛下,满剌加乃大明属国,常年向大明进贡的” 朱厚照听了很生气,问道“以大明之水师,可在海上打败葡萄牙吗” 王渊回答说“若在大明近海开展,大明水师必胜。但若远征满剌加,恐怕还力有未逮,需继续建造大船,继续操练水师才行。而且,满剌加是东西方航道之咽喉,一旦大明占据此地,就能遏制东西方海上贸易,躺着都能每年赚回无数金银。” 朱厚照说“五年之内,能拿下满剌加吗” 王渊摇头道“即便一切顺利,恐怕也得十年之期。” 朱厚照捧着地球仪,看着大明可怜的国土,又看着外面广袤的世界,一脸严肃道“十年之后,朕亲率水师讨伐满剌加。不但要把满剌加拿下,还要去着印印度美洲,将那劳什子的西班牙也赶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要做万世景仰的正德大帝” 404【泰西宝物】 意大利传教士卡米洛,几乎是一路追着皇帝跑。 在南京参观完报恩寺,卡米洛就听说中国皇帝来了。他正准备去觐见,皇帝突然坐船前往镇江,等他追到镇江的时候,皇帝又跑去了苏州。 皇帝在苏州总算停留,还让名妓穿着戎装比武。 听闻这个消息,卡米洛便知中国皇帝荒唐无比。他准备了新奇玩意儿进献,却苦于没有面见途径。有一次贸然闯出拦驾,都还没接近御驾呢,就被京营士兵痛打后扔进水沟。 正月二十,浙江总督府。 张慕过来走过来说“总制,那番僧已经候了半月,是否招他见上一见” “差不多了,放他进来吧。”王渊笑道。 卡米洛本来只想作揖,但又不想错过机会,干脆跪地拜倒“外藩修士柯喻道,拜见天朝总督大人” 王渊忍俊不禁,笑问“你都学会磕头了” 卡米洛回答说“遇见总督大人,情不自禁就想下跪,这是对英雄的景仰之情。” “汉话学得不错,居然都能使用成语了。”王渊赞许道。 卡米洛说道“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吾等藩国蛮夷自然敬慕,恨不得终日徜徉在中国文化的海洋当中。” 王渊微笑说“不知你听过没有,中国还有一句俗语,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又是下跪磕头,又是奉承恭维,到底有什么有求于我” 既然王渊直接捅穿,卡米洛也不藏着“我想见大明皇帝。” 王渊冷笑道“向皇帝陛下传教” “不不不,”卡米洛在中国混了一年,知道这个问题非常敏感,“我只想献给皇帝一件宝物,以表达我对中国和中国皇帝的崇拜敬意。” 王渊问道“献什么且给我看看。” 卡米洛从怀里掏出个玩意儿,上前递给王渊“总督大人,此为呃,不知如何翻译。” 王渊拿过来一看,却是个巴掌大的怀表。而且只有时针,没有分针和秒针,鬼知道每天的误差有多大。 卡米洛解释说“此物可用来计时。” 王渊说道“那便翻译为表吧。” 卡米洛有些疑惑,问道“为何叫表” 王渊解释道“中国有种计时器叫做日晷,其标杆和石柱称表,其测影刻板称圭,因此民间又称圭表。你这物事,也是计时的,亦可称之为表。” 卡米洛由衷赞美道“总督大人真是博学。” 王渊询问道“西方之计时表,都只有一根指针吗” 卡米洛迷糊道“要那么多指针做什么” 王渊愕然,随即好笑,原来此时的欧洲也不咋样啊。 机械钟表之开山鼻祖,是北宋宰相苏颂主建的水运仪象台,它拥有机械钟表最核心的擒纵器钟表运行时,滴答滴答的声音,就是擒纵器发出的。 大概在南宋时期,钟表擒纵器技术传入欧洲,并得到改进与应用发明,欧洲修道院开始出现机械大钟。 大概十年前,欧洲钟表小型化,发明出怀表和小型钟表。 但是,这些欧洲钟表,都只有一根时针。 至于为啥没有分针和秒针,原因非常简单,技术受限造不出来。 卡米洛进献的怀表,别说拿到中国,就是放在欧洲也属宝物。这玩意儿只有巴掌大,算是欧洲最小体型的钟表,目前全世界可能也就几十个而已。 王渊把玩一阵怀表,将其扔给卡米洛,说道“走吧,去见皇帝。” 朱厚照今天又在船厂,因为新铸佛朗机炮运到了。 这批佛朗机钢炮共有五十门,其中八门属于两千斤巨炮。为了造出这种巨炮,钢厂的炼钢炉数量增加四倍,否则不能同时练出那么多钢水。 八门两千斤炮,十门千斤炮,三十二门五百斤炮,又有许多可射火箭的弩炮,全都安装在即将下水的宝船之上。 抛开海战技术不论,仅吨位和火力而言,已经碾压葡萄牙仅有的两艘超级大舰。那两艘超级大舰,一直留在欧洲打仗,葡萄牙派遣到亚洲的战船,就更没法跟全副武装的宝船相比。 不过嘛,大明宝船的机动性,远远不如葡萄牙战舰。真在远海打仗,宝船更像是水上堡垒,是一只火力强悍的大乌龟。 因此,就需要鸟船作为机动兵力,鸟船的航行速度超快,非常适合海上灵活作战。 顺便一提,欧洲三角帆技术,已经被送到造船厂。 可中国造船师们,却对三角帆嗤之以鼻,这玩意儿的弱点太明显了 使用三角帆的海船,必须把桅杆造得很高很高。为了防止桅杆断裂,又要用大量绳索进行加固,风帆不能灵活的进行转动。 并且,三角帆的顺风利用率很低,在顺风状态下根本跑不过横帆。 三角帆的好处在于,测风和逆风的利用率很高,适合深海远洋长途航行。而中国的横帆,可利用八面风,逆风同样可以利用,但远远不如三角帆的逆风利用率。 也即是说,三角帆逆风、测风跑得更快,而横帆则顺风跑得更快。 王渊既然想要玩大航海,自然得搞深海远洋航行,三角帆是必须拥有的技术。造船师们不屑一顾,王渊却逼着他们改进,于是出现横帆和三角帆的结合体。 这是王渊留下的物理学门人,与造船师、水手一起设计的。 即横帆、三角帆相结合,可同时适用于顺逆风。但是,这种风帆战舰设计,只能用在大型船只上,两千料以下的海船根本玩不转。就算传授给葡萄牙人,葡萄牙也只有两艘超级大舰能进行改装。 造船厂即将下水的宝船,便是横帆、三角帆复合战舰 其实,加上支索帆效果更好,但此时的中国和欧洲,都还不知道支索帆是啥玩意儿。 不过造船师既然采用复合风帆设计,在今后航行的过程中,船员应该能够发现实际问题,支索帆顺理成章就能发明出来。 王渊带着卡米洛去船厂见皇帝,宝船正在安装佛朗机炮和弩炮。 大型宝船共有八层,而这种小型宝船只有六层。 底层平时放置砂石压舱,以保证船只能够平稳航行。第二层、第三层装货物和粮食,从第四层开始便有炮位设置,船员也居住在第四层。至于五层、六层为舵楼,有船长室、医务室、舵工室、办公间、厨房、阴阳室天文气象工种等等,另外专门给妈祖留了一间神堂。 朱厚照正在船上看热闹,抚摸着两千斤巨炮,对王渊说“二郎,此炮着实威猛,我现在就想开一炮试试。” “等下水之后,陛下有的是机会,”王渊笑着说,“这个佛朗机番僧,说有宝物要献给陛下。” 朱厚照盯着卡米洛看了几眼,疑惑道“这佛郎机人怎不是红毛竟跟汉人一样是黑发,只眼睛蓝汪汪的似鬼怪。” 卡米洛突然跪地拜倒“泰西修士柯喻道,拜见天朝皇帝陛下” 朱厚照大笑“哈哈,原来你会说汉话。有什么宝物,快快献上来,若真稀奇难寻,朕肯定重重赏赐。” 405【改良计时制度】 “陛下,此物乃计时所用,王总督将其命名为表。”卡米洛解释说。 朱厚照拿着那只大怀表,迷糊道“如何计时” 卡米洛指着表盘符号说“这些是拉丁数字,现在指向十一,没有达到十二,换算成大明时辰就是午初。” 从北宋开始,中国便有十二时辰、二十四小时之分。 比如午时,即上午11点到下午1点,算作一个时辰也称大时。上午11点叫午初,到12点算一个小时。12点叫午正也称正午、中午,到下午1点又算一个小时。 二十四小时计法,跟后世一模一样。 朱厚照仔细观察刻度,思索道“怎为六十刻” 王渊笑道“此物若在大明使用,要么改表盘刻度,要么改大明大明漏刻。臣建议,修改大明漏刻,沿用这泰西刻度。” “为何不是改泰西刻度”朱厚照有些不高兴。 王渊解释道“因为大明漏刻,跟十二时辰、二十四小时本身就不兼容。大明之漏刻,一天为一百刻,无法整除十二时辰,也无法整除二十四小时。若是修改,可改为九十六刻,正好将一个小时四等分。” 朱厚照是个聪明人,瞬间领会修改漏刻的方便之处,同时也不被陈旧观念所束缚。他笑着说“那就改为九十六刻” 历史上,中国漏刻改制,开始于明末时期。 也是因为西方钟表传入,大明发现自己的刻度不好用,于是便进行兼容性修改。 所以说中国信奉实用主义呢,从西周就开始使用的百刻制,沿袭两千年的传统计时法,遇到问题说改便改了只要不触及集体利益,管它什么见鬼的祖制 不过由于中国太大,明末朝廷又行政效率低下,漏刻改制很难进行全国性推广。而且天文官意见没统一,中途变来变去,前后改过刻三种制式。直至清朝初年,才正式确定为96刻,一刻为15分钟,这是最方便的计法。 朱厚照把玩着怀表,问道“若计时误差,如何调整” 卡米洛说“请陛下打开表盘。” 这只怀表非常原始,发条旋钮在背面,且只能上条而无法调整时针。需要打开水晶表盘,用手指去拨弄时针,如此方能修改计时错误。 朱厚照研究一阵,摇头说“太粗糙了,不如漏刻计时精细。” 王渊笑道“陛下,何不命人改进,再加一根或两根指针。如此,不但能计时,还能记刻,甚至更加详细” “此言有理,”朱厚照说道,“若能改进此物,便不用守着圭表,也不用守着漏壶,随时随地都能计时看点。” “点”也是中国古代计时单位,一“点”为24分钟,专用于夜间计时。比如“三更两点”,便是晚上分,容易让现代人摸不着头脑。 如此复杂的原因,是因为日晷只能计算白天,到了晚上就得换漏壶计时。两套计时制度,加上十二时辰就是三套,互不兼容能把穿越者搞得心态炸裂。 而一个小小的钟表,就能统一这三套计时方法 除了极为个别的卫道士,朝中文武百官都不会反对改革。反正又不触及他们的利益,皇帝硬要修改计时系统,脑子抽了才会横加阻拦嗯,礼部应该会跳出来,但王渊可是礼部左侍郎。 王渊建议道“陛下,此物应立刻送到京城,着令钦天监和工部一起改进。时针之下,可设分针,再设秒针。一天依旧是12时辰、24小时,1小时为60分,一分为60秒。一天改为96刻,一刻为15分钟。” 朱厚照问道“分好理解,计算银子亦是用分,十分为一钱。但这秒怎么来的” 王渊回答说“秒,禾芒也。春分而禾生,夏至晷景可度。禾有秒,秋分而秒定。禾之秒,本来就有细微之意,又与四季时间有关,自然可以拿来计时。陛下可知,秒本就用于计量,把一寸分为一万份,每一份就是一秒。计算粮食,十撮也也为一秒。” “这些说法,朕还真没听过,”朱厚照笑道,“就依二郎所言,立即让钦天监和工部改进此物。” 工部能不能成功改进钟表,王渊心里实在没底儿。不过王渊有个学生,现在是工部主事,可以让他来负责这个任务。 朱厚照又对卡米洛说“你既是佛郎机人,那今后便随侍御驾,教朕学说那佛郎机话。” “遵旨”卡米洛大喜。 卡米洛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只求把中国皇帝变成天主教徒。一旦皇帝皈依,说不定天主教将变成大明国教,让东方亿万子民都沐浴在神的荣光之下。 想得倒是挺美,他若真那样干,王渊第一个将其砍死。 朱厚照为了做正德大帝,迫切想要了解西方世界,当场便跟卡米洛学习起来。 卡米洛还算比较地道,没有用葡萄牙语糊弄,而是直接教授皇帝学习拉丁语。这玩意儿才是欧洲通用的,属于“高雅”语言文字,至于英语现在还属于蛮夷语言。 皇帝学外语之时,张永悄悄找到王渊“王侍郎,我这里有几十份奏章。” “什么奏章有几十份”王渊问道。 张永低声说“皆与令师阳明公有关。” 由于皇帝不在京城,又让许泰清查宁王余党,宁王谋反案现在都还没了结。甚至宁王本人,都被关押在南京大牢,中央三法司还苦等着审案呢。 各路平乱功臣,也早已发出请功文书,但因为没有皇帝许可,那些封赏也无法定下皇贵妃代太子监国,按制不准处理这种大事,必须皇帝亲自拍板才行。 于是,王阳明还留在江西,以弹压宁王余党、防止土匪反复为名,重新划定江西各州县地界。在划地界的同时,顺手就把土地给清丈了,已经查出无数归属权有问题的田亩。 现在谁都反应过来,王阳明就是想在江西清田 地方阻力巨大,中央阻力同样可怕。江西巡按御史,见天发奏章弹劾,朝中百官也疯狂弹劾,说王阳明恃功而骄,已经把江西搞得民不聊生。 于是,朝中大臣分为三派。 一派在江西没土地,也不想得罪王渊,因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一派在江西有土地,要想拿回自己的田产,再不济也得把王阳明下狱论罪。 一派纯属不想惹麻烦,以杨廷和、梁储为首。他们上疏皇帝,建议尽早给王阳明论功,无非想把王阳明调离江西。 这些奏章去年底陆续发来,现在全都到了张永手里。 张永扣下不发,连皇帝都不知道,反而先拿来给王渊过目。 王渊在了解奏章内容之后,一副正派官僚模样“张督公,此乃御前奏疏,我没有资格查看,请悉数交予陛下裁决。” “明白。”张永笑道。 两人之前合作干翻许泰、魏彬,关系已经非常融洽。张永以前结交杨廷和,现在又想结交王渊,反正两边他都结交,无论谁执掌朝堂,他张永都能屹立不倒。 406【王二封神】 江淮会馆。 朱厚照面前放着一堆奏章,笑问“杨廷和、梁储认为你的老师有平乱大功,推荐他去做南京吏部尚书,此事二郎怎么看” 王渊回答道“既然事关恩师,臣不便多言。” “举贤不避亲,朕让你说。”朱厚照道。 王渊的脸色不悲不喜“臣相信杨、梁两位阁老,为国谋事,大公无私。” 朱厚照说“那便准了他们的建言。” 如果朝中无人,南京职务就是养老。 如果朝中有人,南京任何一个尚书衔,都是转任中枢的极佳跳板。比如此时的礼部尚书李逊学,以前便是南京礼部尚书,因为进京奏对得到皇帝认可,便直接留在京城转任礼部尚书。 南京吏部尚书,虽然没啥实权,远远不如南京兵部尚书。但只要王阳明安心干几年,王渊在中枢又不出岔子,等江西清田风波日渐平息,随时可以调去北京当尚书。 这真在给王阳明升官,明升暗降只是暂时的,反而给了王阳明熬资历的机会。 杨廷和、梁储也没办法啊,平乱功劳太大了,甚至不亚于阵斩蒙古小王子。如果安排京官职务,要么弄去都察院当二把手,要么弄去六部当左侍郎。这些都是关键职位,杨廷和、梁储实在舍不得给。 那就只能往南京送瘟神 而把王阳明调任南京,只有南京都察院一把手,以及南京六部尚书够分量。尚书位还不能给得太次,要么兵部,要么吏部,其他尚书简直在侮辱人。 “陛下,江西清田不能半途而废”王渊拱手说。 朱厚照问道“你的老师,都因清田闹得朝堂沸腾,百官忙慌慌想要把他调走。这种得罪人的差事,还有谁能胜任” 王渊回答道“贵州左布政使陈雍。” “这个陈雍我有印象”朱厚照瞬间回忆起来,他对陈雍办事非常满意,一次性赏了陈雍三套麒麟服。 陈雍,也是余姚人,跟王阳明属于同乡。 而且,陈雍出身于余姚望族陈氏,迁至余姚已有十六代。宋朝出过一个吏部尚书,追赠晋国公,不过宋代尚书只有正三品。 陈雍还是余姚陈氏主宗嫡系,以前是跟着谢迁混的。谢迁致仕之后,他又跟着李东阳混。等李东阳退休,他便被权臣排挤外放,现在只能选择依附王渊。 陈雍并非改革派,而是实干派。 李东阳致仕的时候,曾跟手下的改革派、实干派有通信,让他们可以选择向王渊靠拢。严格说来,陈雍毫无心理压力的投靠,王渊算是继承了李东阳的政治遗产李东阳手下鱼龙混杂,清流和投机分子都投靠了杨廷和。 顺便一提,李东阳已经死了,当时王渊正在浙江当总督。 去年成亲返京,经过湖广的时候,王渊还带着妻儿、同窗,前往李东阳老家祭拜了一番。 王渊说“陈雍此人,以前是西涯先生李东阳之干将。他虽出身望族,却能狠下心来,朝着地方士绅开刀。” 朱厚照笑道“他若在江西清田搞得好,便再调他去南直隶清田,反正要给朝廷多多弄来粮赋。有了粮食,朕才好北征草原,才好往海外派兵殖民。” “其实,臣制定了一系列方案,”王渊说道,“从铸钱开始,改革币制和税制,同时配套地方清田,必须三管齐下才行。首先” 朱厚照对这种琐事没兴趣,摆手说“你来做便是,朕只想打仗。打大仗,打胜仗,做太宗那样的马上皇帝。” 王渊劝谏道“太宗连年北征,是因为内政敦实,有充足的钱粮。而今之大明” 朱厚照再次打断“所以,我把内政都交给你,二郎务必要做好才行。不说那么许多,积压的奏章太多了,二郎快帮着处理一下,我自去钱塘水师转转。” 御前积压奏章,大部分跟宁王之乱有关。 朝中大臣们,请求快速押解宁王进京,同时还给立功人员制定了封赏计划。这些大事,监国太子无权做主,必须皇帝亲自批准通过。 若没有王渊,朱厚照也懒得批奏章,全都扔给张永、江彬代劳,到时候随手签字便搞定。 或许是接连经历背叛,朱厚照对江彬有所顾忌。虽然依旧宠信有加,却不让江彬碰奏章了,只允许张永和王渊帮忙处理。 首先批复的,便是对王阳明的封赏擢升南京吏部尚书,赐斗牛服,冠加一英。另提升王阳明勋阶,赠其妻诸氏诰命,追赠其祖父母荣誉官职、诰命。 王阳明的父亲王华,亦是南京吏部尚书退休,父子二人先后担任同一职务,传出去也算一段佳话了。 其实是封赏伍文定擢升江西按察使,赐麒麟服,提升勋阶等等。 陆陆续续封赏十多个官员,接下来便是封赏死人。 这个就有点争议了,因当场反对宁王,英勇就义的孙燧和许逵。追赠官职和勋阶很正常,荫封他们的子嗣也可以,但还有官员上疏建议,给此二人在江西建庙。 什么意思 就是封他们做南昌城隍 张永问道“群臣奏章吵得很凶,该不该给二人建庙” 王渊回答说“建吧。浙江三司官员,大部分是被迫从贼,此乃人之常情,毕竟刀架在脖子上。但此二人,明知会死,却怒斥宁王,忠君报国之心可鉴。给他们建庙立祀,可激励天下人的忠勇之心。” 张永对此无所谓,反正不花他的钱,多少城隍庙都可随便建。他有此一问,只是为了拉拢关系,表达对王渊的尊重。 于是,在张永和王渊的共同决定下,追赠孙燧和许逵三级官职和勋阶,荫封两人的儿子为锦衣卫百户。在南昌建城隍庙,名为“旌忠庙”,孙燧为主祀,许逵为陪祀,他们今后就是南昌的保护神了。 王渊感觉挺新奇的,自己大笔一挥,居然封了两位民间神灵。 朱厚照这个皇帝很不称职,面对如此大的事情,王渊和张永把批好的奏章呈交,他只随便扫了一眼便签字通过正德年间,还没出现秉笔太监,太监们没有代皇帝批红的权利。 处理完这一堆奏章,王渊感受到一个新兴派系崛起。那便是“阳明党”,或者说“平乱党”,以王阳明为根基,以江西各巡抚为树干,以江西知州、推广、县令为枝叶。 这些人里面,除了王阳明被调去南京,其他全部擢升为地方实权官僚,仅按察使、按察副使、左右参政就出了九个。 大明总共才两京十三省啊 同时,王渊也发现,杨廷和、梁储二人,似乎对地方权力不太重视,他们更关注于南北两京的官位。 407【宝船窘事】 三月初八,宝船下水。 这是一艘长六十米、宽十八米,拥有五根桅杆,排水量超过两千吨,横帆与三角帆结合的庞然大物。船载八门两千斤炮,十门千斤炮,三十二门五百斤炮,二十六架大型弩炮专射火箭。 其火力之凶悍,已经丧心病狂 历史上,把郑芝龙的船舰也算在内,都没有哪艘大明海船比得上。郑芝龙麾下火力最强的军舰,也不过安装三十六门火炮,这条宝船一下水就是五十门。 虽然机动性稍显不足,但对轰起来是真要命,去攻击马六甲港口,必定能够大显神威。 “好船,好船” 朱厚照站在岸边拍手赞叹,下令道“打开炮窗,把火炮都亮出来” 面对岸边那侧船舱,突然打开黑漆漆的炮窗,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 跟在皇帝身边的卡米洛,忍不住在胸口画十字架,内心嘀咕道“可怜的葡萄牙,在东方遇到对手了。除非把大亨利号派来,否则怎能抵挡如此大炮巨舰” 卡米洛跟葡萄牙没啥关系,因为他是意大利人。 呃意大利处于城邦状态,卡米洛出生的故乡,正被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统治。所以,他应该是奥地利人但他对奥地利又没有认同感,自己都不知道该认哪个为祖国。 看到大明的超级巨舰,卡米洛不准备提醒葡萄牙。他有些看不起葡萄牙,是那种全方位的鄙视,就像看待一帮土包子。 白人至上 欧洲优越 别扯淡了,一个连祖国都没有的人,更不要提什么种族观念。 在卡米洛看来,大明才是上等国家。大明击败葡萄牙,称霸东方商路,属于顺理成章的事情。他根本阻止不了,也没义务阻止,他该做的正事,就是在中国传播神的福音,让这个东方伟大国度沐浴神的福音。 为了达到这个光荣目标,卡米洛甚至可以出卖葡萄牙,以换取大明皇帝对他的信赖。 朱厚照问“柯卿,泰西可有能敌此舰者” 卡米洛,也就是柯喻道,已经被皇帝封官了,如今属于正经的大明官员钦天监,漏刻博士,从九品,说穿了就是皇家钟表管理员。 卡米洛拱手回答说“陛下,泰西最大的战舰,也不足这艘宝船的三分之二大小。不过,葡萄牙的大亨利号,有火炮八十门;葡萄牙又有摄政者号,有火炮一百八十门。” 朱厚照愣了愣,问王渊“朕的宝船怎么只有五十门火炮” 王渊只能回答说“正在铸造当中。” 朱厚照大手一挥,下令道“给宝船装两百门火炮,不能输给泰西蛮夷” “是。”王渊拱手说。 朱厚照笑着说“这海上打仗,难以短兵相接,就是要炮多才行。” 王渊连连称是,又问卡米洛“柯博士,泰西之帆船,可有这样的横帆加三角帆制式” 卡米洛回答说“有,大概二十年前,葡萄牙势力远至好望角,开始给卡拉维尔帆船增加远洋航行能力。于是,他们把两桅改为三桅,将横帆与三角帆结合,以提高逆风航行速度。其实,泰西的卡拉克帆船,以前也是用横帆的。区别在于,中国海船用硬帆,卡拉克帆船用软帆。” 王渊笑道“这艘宝船也改用软帆。” 软帆有致命缺陷,无法利用八面风,且升降帆操作特别复杂。 但硬帆实在太重了,如果这艘宝船用硬帆,升帆至少要上百水手,大型宝船的升帆手甚至超过两百个。 而且既然跟三角帆相结合,那么横帆就不好再用硬帆。因为三角帆绳索太多,导致附近的硬横帆失去灵活性,那还不如直接学欧洲用软横帆呢。 横帆、三角帆的结合使用,其实没多大技术性可言。 葡萄牙人轻轻松松搞出来,大明的造船师也触类旁通,不约而同想到一块儿去了。 朱厚照带着王渊等人登舰,他站在船头甲板上,拔剑大呼“出港” 数十条划桨近海船,负责给宝船出港做牵引。同时,宝船上的水手也开始升帆,那玩意儿升得是一塌糊涂。 没办法,大明水手以前没玩过软帆,那密密麻麻的绳索就让人抓瞎。虽然提前学习过理论知识,但真正操作起来够呛,折腾半天才把帆升起来。 但是,出港和进港的风帆操作,需要极为细腻老辣的技巧。特别是逆风和侧风之时,对三角帆的操控尤为重要,这些水手虽然把帆升起来,却反将数十艘牵引船往岸边拉。 足足两刻钟,宝船纹丝不动,场面极其尴尬。 朱厚照本来雄心万丈,幻想着自己驾巨舟出海,提兵扬帆万里扫荡宇内。谁曾想,居然连港口都出不去,顿时气得想把那些水手给砍了。 王渊见皇帝脸色难看,连忙劝谏“陛下息怒,大明之水手,以前只操弄过硬质横帆。他们第一次接触软质横帆和三角帆,能顺利把风帆升起,已经非常难得了。就如没碰过战马的步卒,你让他直接骑马杀敌,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朱厚照也懒得再呆在船上,对满正说“满总兵,你麾下水师,还需多加操练” “陛下赎罪,臣一定鞠躬尽瘁。”满正吓得直冒冷汗。 王渊快步跟随皇帝离船上岸,他也没有想到,宝船下水之后,居然无法驶出船厂海港。只能感叹,海军果然是技术兵种啊 此事还有后续 宝船好不容易出港,顺东南风侧风向北航行。满正本想在杭州附近海域试船操练,结果因为操作风帆不利,生生被吹到崇明岛去了,卡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来。这属于将领带兵越界,把苏淞备倭总兵都给惊动,南直隶那边直接出动水师,将这艘刚下水的宝船团团包围。 虽然解释清楚之后,又熟练了软帆操作,宝船成功返回杭州。但是,朱厚照在杭州玩宝船的事情,却被南京六部官员所知,纷纷上疏劝谏皇帝不要劳民伤财。 朱厚照虽然不理会这种奏章,却气得把满正大骂一顿。 满正这两年掌管钱塘水师,又是出海经商,又是抢劫走私船,可谓权财两丰收。他已经有些飘飘然,被皇帝一番训斥,终于完全恢复智商,痛定思痛之下,亲自带着水兵训练操帆技术。 当钱塘水师能够熟练操作宝船时,又有一批葡萄牙商船来到杭州,并且如约带来了红薯和玉米。 正德年间,红薯已在西班牙广泛种植。玉米更是传到意大利,成为欧洲的大宗食品,主要用来做成玉米粥充饥。 葡萄牙印度总督,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两种农作物带来,只不过往返欧亚花费大量时间。 此外,葡萄牙人还带来了花生,也是从美洲那边引进的。虽然有人说,中国很早就种植花生,但至少王渊还没在大明见过。 至于土豆,欧洲自己都还没开始种植。 408【智障总督与智障使节】 这次率船来杭州的叫西蒙,性格跟许泰差不多作战勇猛,残暴无知 历史上,葡萄牙本来跟大明关系很好,一路砸钱贿赂到皇帝跟前,火者亚三还当了朱厚照的外语老师。 结果西蒙突然出现了,这厮仗着船坚炮利,在广州湾攻击他国商船,想要独霸与中国的海上贸易。接着又登岸抢劫大明百姓,甚至掳掠人口去南洋,事发之后双方爆发冲突,中国与葡萄牙遂断绝官方贸易。 西蒙身材比较矮小粗壮,脸和脖子都被晒红了。他登岸时不愿交出武器,还用刀指着市舶司吏员“伟大的葡萄牙使者,给中国送来粮食作物,居然受到你们如此侮辱。如果想要开战,那就来打一场,看看谁的炮舰更厉害” 火者亚三连忙赔笑,悄悄掏银子硬塞,胡乱翻译道“这位天朝官老爷,佛郎机蛮夷不懂礼数。他是武人,刀在人在,刀失人亡,还望通融海涵。” 市舶司吏员掂了掂银子,放进怀里说“钱我可以收下,你们的刀也要收下。王总制立的规矩,国人不得带火器上岸,番夷不得带任何兵器上岸莫要为难我,一旦坏了规矩,那是要吃挂落的。” 西蒙问“他说什么” 火者亚三两边蒙骗,笑着说“这位中国官吏,说兵器可以不交,但必须放回咱们的船上。” 西蒙不悦道“伟大的葡萄牙使者,怎能不带兵器上岸” 火者亚三劝道“大人,贸易为重。你是想要面子,还是想赚大明的银子” 西蒙左思右想,还是觉得银子重要,派人把兵器给送回船上。 葡萄牙船队自与牙行交易物品,西蒙则带着麾下使团,以及红薯、玉米和花生,直奔总督府而去。 等见了王渊,这厮很没礼貌,鼻孔朝天摆足架子,大喇喇问“你就是那个很会打仗的中国总督” 火者亚三给王渊磕头跪拜,站起来笑道“总督大人,佛郎机使臣在向您问好。” 王渊冷笑“你当我是傻子吗” 火者亚三赔着笑脸说“总督大人,此等蛮夷之辈,无法无天,不懂礼数,还望大人海涵。” 王渊问道“佛郎机总督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怎派这样的人来做使者” 火者亚三居然当着葡萄牙使者的面,吃里扒外给王渊出主意“大人,佛郎机总督已经换人了。新总督叫杜阿特,昏庸愚蠢,目中无人,正是大明出兵攻占满剌加的好时机” 杜阿特,本名叫做杜阿尔特德梅内塞斯,是葡萄牙转变贸易重心而新任的总督。 此时此刻,达伽马是葡萄牙国王的海贸顾问,他建议葡萄牙把海贸重心,从阿拉伯转移到远东地区。葡萄牙国王深以为然,于是就把杜阿尔特派来做总督,撤换掉以前那个更聪明的总督。 可是,杜阿尔特除了贵族身份,其他可以说一无是处,搞出各种事件把国王气得够呛。 历史上,杜阿尔特只当了几年总督,葡萄牙国王就让达伽马来替换他。 达伽马趁机跟葡萄牙国王谈条件,把次子安排为印度海军指挥官,国王还承诺让他的其他儿子,可以轮换任命为马六甲舰队队长。 没错,就是历史书上那个大航海家达伽马 虽然达伽马刚到印度就病死了,但他的两个儿子,确实做了印度海军指挥官和马六甲舰队队长。如果王渊几年之后去打马六甲,对手正好是达伽马的两个儿子。 王渊问道“这个新总督杜阿特,是如何昏庸愚蠢的” 火者亚三说“此人一到满剌加,就对各国商船征收重税,又攻击任何想要前往西方的商船。此外,他还派战船出海,攻击琉球、日本等国商船,不许别的国家跟大明贸易。” 也即是说,葡萄牙新任总督,想要独霸东西方贸易。又攻击中国的亚洲贸易伙伴,日本从琉球到中国的商路,现在随时可能遭受葡萄牙劫掠。 火者亚三继续说“现在诸国皆恨佛郎机,总督大人若想进攻满剌加,各国都会景从王师一起出战并且,新总督对满剌加百姓也很残暴,今年的粮税高达七成,满剌加百姓正在酝酿暴动。一旦天朝王师到此,满剌加百姓必定箪食壶浆欢迎。” 王渊总算是听明白了,葡萄牙的新任印度总督,就是一个目中无人的智障,他派来的使团首领也是个智障 西蒙被晾在一边,迷惑道“你们在说什么” 火者亚三回答道“中国总督在夸赞阁下威武,一看就是征战海疆的悍将。” 西蒙大笑“哈哈,这个中国总督,还算有一点眼光。你跟他说,粮食作物已经带来了,快让我去见中国皇帝这是他跟前任印度总督说好的。” 火者亚三总算能够如实翻译,王渊笑道“正好,陛下也在杭州,你们都跟我来吧。” 王渊见到皇帝的时候,朱厚照正在学习外语。 也懒得屏退卡米洛,王渊直接凑过去耳语,将目前的情况都跟朱厚照说一遍。 朱厚照顿时大喜“葡萄牙新任总督如此愚蠢,正是我大明出兵的好时机” 王渊劝谏说“陛下,水师刚刚学会操作软帆,就如骑兵刚刚学会骑马,恐怕还要再继续操练一年才行。” 朱厚照有些不甘,扼腕叹息道“错失良机也” 王渊安慰说“陛下,从泰西到满剌加,行船需要小半年时间。这个总督才当不久,两三年之内都不可能更换,让他继续残暴下去,今后的仗必会更好打。现在瓜还是生的,再等一两年,就该瓜熟蒂落了。” “也对,”朱厚照又高兴起来,“那葡萄牙国王如此昏庸,竟派愚蠢之辈当总督,真乃天助我也。便是老天都开眼了,要让朕做万世景仰的大帝” 朱厚照立即接见西蒙,而且笑眯眯的非常和蔼。 西蒙见了大明皇帝,总算还知道行礼。但他只是略微弯腰,鞠躬都算不上,张永立即怒斥“大胆蛮夷,见了皇帝还不下跪” 朱厚照摆手笑道“无妨,且由他去。” 张永劝谏道“陛下,不可失了大明威严。” 朱厚照笑着抓住西蒙的手“阁下威猛勇武,一看便知是好汉子,恐怕打过许多胜仗吧” 火者亚三立即翻译,西蒙顿时高兴起来,觉得中国皇帝真有眼力劲儿。 于是乎,西蒙开始吹嘘自己的海战功绩,朱厚照趁机询问海战细节,希望能够从中学到有用知识。 当旺,朱厚照把满正叫来,让满正陪西蒙吃喝玩乐,顺便打听西方海战技巧,若能探知葡萄牙舰船的弱点就更好。 大明皇帝这次是真圣明了,把葡萄牙使者当傻子一样糊弄。 满正领到圣旨,立即跟西蒙结交,连续半个月都在耍乐。他带着西蒙尽情享受,好吃的好玩的通通奉上,甚至拉这家伙去逛窑子。 半个月之后,西蒙乐不思蜀,都懒得回马六甲复命。 二人很快成为“至交好友”,恨不得烧黄纸拜把子。满正趁机提出,想要登上葡萄牙舰船,西蒙立即把满正带到船上,还主动炫耀各种战舰的优点。 真是个好老师 409【突如其来的海战】 葡萄牙使团顺季风而来,抵达杭州正是四月初农历。 而红薯、玉米、花生三种作物,在南方的最佳种植时间也是四月公历。但那是几百年后的四月,如今大明正逢小冰河,正德十四年的平均气温,已跟天启年间差不多冷不过再挨十年,气候就会回暖,直至百年后才再次变冷。 因时代气候差异,三种引进作物,刚好适合在农历四月种植 杭州工商学院。 王渊花钱买了二十亩良田,全部捐给学校做学田。如今辟出几亩地来,用来搞新作物试种,王总督亲自前往指导。 上辈子,王渊生长在小县城,自己并没有种过地。但他外公外婆在农村,也是见过如何耕种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十多个学田佃农,在王渊的指挥下,用泥巴混合草木灰,再加入一些发酵粪便,在地里揉着网球大小的屎团子。 这是在给玉米做“营养钵”,种子摁进屎团子当中,可以健康快乐的长出幼苗。移栽也非常方便,挖坑将带苗的屎团子埋下,定期浇水除草就搞定了。这种“营养钵”育苗方式,兴起于新中国建立之初,是中国农学家们的研究成果,可适用于玉米、棉花、西瓜等作物。 王渊小时候去外婆家,可帮忙揉过屎团子,当时只觉得特别好玩。而且粪便混合草木灰、泥土之后,也不怎么显臭,搓起来并无心理负担。 有两个物理学派门徒,负责这些作物的试种,王渊告诫他们“玉米苗长到两个巴掌宽的高度,就可以考虑移栽了。移栽的时候,可以进行垄植,每窝间隔大概是虎口到手肘的长度。” 玉米,是王渊给新作物的命名 至于垄植技术,古已有之,至少一两千年了吧。 其他都源于王渊的幼时回忆,苗高、间距什么的,只能记得一个大概。至于什么时候浇水,王渊只知道育苗时,必须泼洒少量水分,移栽时要用瓢灌浇,之后如何浇水只能慢慢摸索其实也就抽穗还需灌溉一次。 王渊仔细回忆,突然又补充说“等玉米稍微长高之后,可以在垄沟里种豆子,玉米和黄豆能够共生,如此就能节省土地。” 这种间作栽培技术,自然是中国劳动人民总结的,欧洲如今还在玩轮种呢。 王渊小时候在外婆家掰嫩玉米,就能看到垄沟里栽着豆子,玉米和大豆都能良好生长。 学生和佃农也没多问,以为是佛郎机人,带来了玉米种植技术。 接着,王渊又去红薯实验田,吩咐道“红薯挖坑埋进去,等藤蔓长得茂盛了,再这段藤蔓进行移栽。也要进行垄植,垄沟里载不对啊,把玉米田的人也叫过来” 王渊彻底回忆起来,玉米、红薯和大豆,可以同时进行套种。 玉米栽在垄上,最高;大豆种在垄沟,次之;红薯也种在垄沟,最矮。 一块田地,可同时种这三样作物,高、中、矮互不干扰,以实现耕地的最大化利用 中国农民太勤劳了,也太聪明了。他们一直都在摸索,如何用最少的土地,种出最多的粮食。 玉米和红薯都是高产作物,同时种在一块地里,而且还能套种大豆,那么亩产该是多么惊人王渊瞬间就兴奋起来。 至于花生,真没啥好说的,挖坑埋种浇水便是,那玩意儿容易种得很。 之后的一个月里,王渊隔三差五,都要来试验田逛逛。他甚至借来一些京兵,每天驻守在试验田边,防止有人畜毁坏这些新作物。 一旦试种成功,就可在杭州府推广,再推及整个浙江,最后推广到大江南北 试验田里的玉米,刚刚完成移栽,葡萄牙使者西蒙,也装好货准备返航了。 西蒙昨晚耍得很嗨皮,醉到不省人事的程度,大清早被属下强行叫起。他起床气很大,顺手扇了属下一耳光,这才骂骂咧咧吃早饭。 直至半上午,西蒙回到自己船上,下令船队升帆回航。 水手们忙活个不停,西蒙却在桅杆之间,挂着吊床躺上去补觉。 不知过了多久,葡萄牙船队终于驶离杭州湾,迎面而来的是一支日本、琉球船队。 那是岛津氏的商船,由于中日官方航道,被大内氏牢牢霸占,岛津氏只能选择更困难的路线。他们横渡大海直接去琉球,在琉球补给之后,再前往大明进行贸易。 “船长,有日本船队”副官过来提醒。 葡萄牙和岛津氏,目前处于“交战状态”。或者说,所有东亚、东南亚国家,只要是跟大明搞海贸的,都与葡萄牙处于“交战状态”。 葡萄牙新任印度总督,只在马六甲住了一个月,便返回印度果阿享受去了。但他却留下了多个命令,第一,敢从马六甲往西航行的商船,只要不挂葡萄牙旗帜,全部击沉第二,跟大明进行贸易的船队,只要不挂葡萄牙旗帜,全部击沉第三,提高马六甲港口税收第四,提高马六甲农业税收 岛津氏的船队,已经被葡萄牙抢掠过一次。 西蒙瞬间从吊床翻下,拔出佩刀喝令道“准备战斗” 火者亚三,一言不发,只是冷笑。 副官提醒说“船长,我们距离中国港口不远,这样攻击别国船队合适吗” 西蒙笑道“又没攻击中国船队,怕什么” “轰轰轰” 一阵炮声将王渊惊动,他火速安置妻儿,又跑去会馆见皇帝。 不多时,有钱塘水师官兵前来汇报“陛下,总制,葡萄牙在海上炮击日本船队,满总兵问要不要插手” “这个,”朱厚照嘀咕道,“就好像有恶人,在我家门口,打我的邻居。该不该管呢” 王渊提醒说“陛下,日本乃大明属国,而且这是大明海域” “对啊” 朱厚照顿时愤怒异常“日本乃大明属国,攻击日本,形同攻击大明,快让满正前去帮忙。” 钱塘水师不在钱塘,而在造船厂附近,那里有一个军港,由海宁千户所的军港扩建而成。 当满正率领水师前往支援时,岛津氏和琉球国的联合商队,已经被葡萄牙人打得落荒而逃。一共八艘商船,被葡萄牙人俘虏四艘,一艘即将沉没,还有三艘正在往北逃,刚好跟满正的水师迎面撞上。 这是因为,此时吹东南季风,日本船队往北逃属于顺风。 满正站在宝船之上,用千里镜观察战况,见状立即下令“让宁搏涛、戴志全,各自率队两翼包抄。先抢占上风位,暂时不要开炮。” 宁搏涛和戴志全各带一艘鸟船,率鸟船、战船等若干,降帆划桨进行两翼包抄。没办法,他们的战船还未改装,都在使用硬质横帆,侧逆风的前进速度,还不如降帆划桨跑得快。 满正乘坐的宝船,则利用三角帆,逆风从正面朝敌人驶去。 “船长,那好像是中国战船”副官惊慌喊道。 西蒙大笑“中国难道敢跟葡萄牙开战放心,他们只不过在虚张声势,想要吓唬我们而已。嗯,改变阵型,还是防备一下。” 西蒙也拿起千里镜,这玩意儿已经传到马六甲。他对着宝船一看,顿时惊呆了,吞咽口水道“中国战船,居然比大亨利号、摄政者号更加巨大没听过中国有这么大的舰船啊。” 双方越来越近,西蒙突然收起千里镜,高呼道“混蛋,那艘大船在横摆,炮口都露出来了。快传令,船队全体向东行驶,拉散对方的阵型,不要在近海跟他们作战” “追,保持船队阵型” 随着满正一声令下,旗手立即打出旗令,大明水师疯狂划桨追赶。 这一追一逃,便是三天三夜。 期间互有炮击,但都没造成实质性伤害,直到海上突然下起大暴雨。 西蒙害怕船只被暴风雨掀翻,下令把风帆全部降下来。 满正虽然也下令降帆,却又让船员划桨前进,顶着暴风雨直冲过去宝船也是有桨的,大明战船全都有桨 西蒙吐了口唾沫,臭骂道“狗娘养的,这些中国人疯了” 暴风雨大作,双方的水手,主要精力都在对抗大自然之威。但大明水师人多,还能分出人手划桨,便是船桨被好浪打断了,也艰难的朝着敌人冲去。 好吧,冲到最后也没完成任务,只是接近了许多而已,那浪头太大划桨不顶用。 “开炮” 几十艘大明战船,陆陆续续朝敌人开炮,数百颗炮弹随缘进行抛物线运动。只有一颗命中,刚好击中葡萄牙副舰,一炮将其主桅打断。 一个百户报告说“总兵,风浪太大,炮窗涌进来的水,把火药引线都打湿了。” 满正说“引线湿了就换干的,船桨断了就换好了。能开炮就开炮,能冲阵就冲阵,陛下可还等着我们的捷报呢” 幸好,佛郎机炮属于后膛填装,直接固定在炮室之内,只能调整仰角射击角度。若换成前膛炮,那玩意儿不能固定,风浪期间估计还在来回跑,根本就难以进行开炮操作。 即便如此也困难,宝船稍微好些,其他战船被颠来颠去,船员连战都站不稳。 发展到最后,其他战船已然放弃,各自趴伏着抱住固定物,免得摔倒之后一头撞死在船上。 满正却把自己绑在船长室,宝船的船体巨大,颠簸得没那么凶。他命令桨手也绑住身体,朝着敌人疯狂划桨,划断一批再换上新的,只换桨就撞晕十多个水手,也不知有没有倒霉蛋被撞死。 眼见速度还是慢得很,估计暴风雨结束,都无法划到敌人面前。 满正又说“升帆” “总兵,这么大的风浪,升帆会被吹断桅杆的”副手提醒道。 “升帆”满正喝令。 于是乎,宝船上的水手,只能用绳子绑住自身,东倒西歪的跑去升帆,那场面就像集体荡秋千。 这下速度就快得多,三角帆兜着风前进,一艘宝船独自闯入十六艘船组成的葡萄牙船队。 一个巨浪将宝船抛起,再狠狠的砸下去,船首直接将一艘葡萄牙海船给撞出大洞。 满正只觉全身一震,而那些操作风帆的水手,瞬间被砸晕一大群,好在由绳索捆住没有掉海里。 “疯子,对方的指挥官是疯子”西蒙站都站不稳,抱着桅杆头晕目眩。 “轰” 却是宝船的一根桅杆折断,狠狠砸出去,不但把自身船舷砸出缺口,还把前方那艘敌船给砸得稀里哗啦。 没法再莽了,任凭满正如何下令,还能动弹的操帆手,都假装听不到、看不到。 暴风雨足足持续五个小时,双方都无阵型可言,宝船算是被敌人团团包围。 满正解开自己身上的绳索,揉着额头出去,一脚踹向船员屁股“能动的都起来,老子要大发神威了” “轰轰轰” 双方炮击正式开始,葡萄牙人来不及集结阵型,反正朝着宝船猛轰便是。而大明其他战船,则纷纷过来救援,宁搏涛乘坐鸟船,率队顶着炮火想要跳帮。 此时正是顺风,硬质横帆鸟船,那速度快得惊人,瞬间就冲到敌舰面前,中途只是吃了一发炮弹。 两船相接之时,各自火铳兵射击,大明水师的弩炮也开始发威。 弩炮没有发射火箭,但近距离射击之下,打得对方甲板惨叫声四起。 正式接舷,宁搏涛荡着绳子跃下。这个曾经的太湖水匪,持刀冲进人堆,手起刀落血溅纷纷。 只要接舷成功,几乎没啥悬念,因为大明水师人多 葡萄牙攻打马六甲,那么重要的战役,也只出兵一千人而已,打得两三万马六甲士兵落荒而逃马六甲还是守城方。 而葡萄牙刚刚建立的马六甲舰队,战船数量跟钱塘水师差不多。西蒙这次只带了八艘战舰,其余十艘全是武装商船,体型最大的主舰也不过六百料。 只中国宝船上的兵力,都相当于眼前葡萄牙船队所有人员的总和。 “船长,红杉号被抢走了” 西蒙扭头看去,果然见到自己的一艘战船,已经升起钱塘水师的旗帜。 “儿郎们,随我冲” 副千户戴志全,见宁搏涛旗开得胜,也架着鸟船冲杀过去。 玩什么炮战 跳帮接舷才是男人的浪漫 至于满正,仗着船坚炮利,坐在宝船上只是轰,那几门两千斤炮威力惊人,但凡命中就是轰出一个大洞。 对轰半天,宝船已经中弹十余发,水兵和水手也死了不少,但就是稳稳飘在海面上,丝毫看不到沉没的迹象。 410【首战告捷与日本铜之战】 “船长,快突围”副官大喊。 西蒙郁闷道“跑不了,就算突围成功,也会被中国战船追上。” 葡萄牙船队属于返航,不管是战船,还是武装商船,全都装满了货物。他们贪心得很,便是西蒙的船长室,也放着几捆丝织品,那是西蒙携带的私货。 就算操帆技术更娴熟,就算海战经验更丰富,可满载货物的葡萄牙船队,灵活性与速度都大大降低。 火者亚三突然跑出来,嘀咕道“大人,投降吧。” “啪” 西蒙一耳光扇过去,把火者亚三扇得原地转圈,他愤怒道“伟大的葡萄牙舰队,是不会向敌人投降的除非”西蒙看着那艘巨无霸宝船,口干舌燥道,“除非,实在是没有任何胜算。” 火者亚三趴伏于甲板,脸上火辣辣的,眼神阴毒无比。 副千户戴志全,此时也已开始接舷。率先跳帮的水师官兵,被敌人一排火枪问候,当场死伤十余人,却有三十多个跳帮成功。 戴志全使着一把单手剑,虽然没有宁搏涛那么威猛,却也舍生忘死带队冲杀。 为啥满正、戴志全、宁搏涛等人,都一下子变得骁勇起来 因为此战是皇帝亲自下令啊,打输了肯定没好果子吃,打赢却能获得皇帝青睐 “儿郎们,封妻荫子,正在此时” 从戴志全喊出的口号,就知道他的动力来源,便是舍命也要挣一个前程。 满正就没那么费事儿,坐镇宝船下令开炮,只知道倚仗炮威狂轰滥炸。宝船医务室连中几炮,已经被硬生生轰塌,船体也被轰出个大洞,可宝船依旧还坚挺得很。 “轰” 又是一发五百斤炮命中,早已被打断主桅的葡萄牙副舰,终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没。 西蒙已经做出最后努力,可中国宝船就是打不沉。他又不敢过去接舷,一看对方那体量,就知道船上兵力众多,接舷战纯属给敌人送菜吃。更无语的是,长达五个小时的暴风雨,早已吹乱葡萄牙编队阵型,此刻几乎是陷入乱战当中,而大明战船数量还更多 西蒙那个恨啊,早知道就少装点货物返航,否则也不至于逃了三天还没成功。 “升白旗”西蒙闭上双眼。 资治通鉴有记载,曹操攻打邺城,李孚建议审配,把城中老幼放出去,让他们持白幡投降。李孚却混在投降人群中,自己悄悄逃跑了。 白旗代表投降,满正显然看得懂。这厮对左右笑道“前些日子,西蒙跟老子喝酒,说他船上不备白旗,因为葡萄牙舰队从不投降。都他娘吹牛的,打白旗打得比谁都利索” 葡萄牙船队关掉炮窗,扔下武器,朝着宝船渐渐靠拢。 满正立即下令战船驶去,接管那些葡萄牙海船,将敌方士兵全部捆绑看押。 此战,葡萄牙总共十六艘船,被击沉两艘,被占领两艘,剩下十二艘全都受损严重。在返回杭州的途中,又有一艘投降敌船,带着满船货物沉入大海,中国船队想救都救不了。 至于钱塘水师这边,死亡八十余人,受伤三百多人。且至少有一半死伤,都是因为暴风雨,撞死撞伤的倒霉蛋不在少数。另有两艘战舰失去行动力,只能被友舰拖回杭州,但并无一艘沉没,水密舱技术还是很管用的。 “是你” 西蒙被押到宝船上,一眼就看到满正,顿时气得牙痒痒。眼前这个中国海军指挥官,前几天还在跟他喝酒,而且一直没有暴露身份,只说自己是中国陆军将领。 满正招来火者亚三“你来翻译翻译,告诉他什么是惊喜。” 火者亚三翻译道“大人,中国指挥官说,他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西蒙还在嘴硬“你的船多,而且船大,怎么也打不沉。而我的船队装满了货物,吃水太深跑不快,否则有无数战术将你击败” 火者亚三如实翻译。 满正顿时哈哈大笑“输了便是输了,还给自己找什么借口” 一个水师百户突然提醒“总兵,我们今后也得小心。战船出海经商,最好别带太多货,否则遇到真正对手,难以发挥应有的战力。” “嗯,”满正点头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确实当警醒。” 当钱塘水师,押着葡萄牙船队和士兵,回到杭州湾的时候,整个杭州城都轰动了,士绅官民纷纷跑来看热闹。 朱厚照亲自迎接凯旋官兵,把满正、戴志全、宁搏涛激动得浑身发抖。 “二郎,把这些红毛鬼押解进京,献俘于太庙如何”朱厚照突然笑问。 王渊答道“几个番邦蛮夷,没必要兴师动众。缴获的海船和货物,分出两成给浙江三司,剩下的都归钱塘水师所有。至于那些佛郎机官兵和水手,海战经验都非常丰富,可以分开进行审讯,非葡萄牙国之人留下,招揽过来塞进大明水师。如果是葡萄牙人,就让葡萄牙总督花钱来赎。明码标价,船长多少钱,指挥多少钱,水手多少钱。” “哈哈哈哈” 朱厚照狂笑不已“咱们君臣,不就变成绑票的吗” 王渊辩解说“此乃葡萄牙国,率先在大明海域,攻击大明属国的船队。我们出兵干涉,有足够的正当理由,怎可用绑票来比喻” “那行,便依二郎所言。”朱厚照心情非常愉快。 王渊又说“应派遣官员,乘船前往满剌加谈判交涉。勒令佛郎机船队,今后不得在大明海域动武,也不得随意攻击大明之属国。” “可。”朱厚照点头说。 死里逃生的日本、琉球海商,听说大明水师把佛郎机船队全歼,也纷纷过来道贺致谢。他们献上“精美”的财货,跪在江淮会馆门外,疯狂磕头感谢大明皇帝恩德其实,是想见皇帝一面,说不定还能捞到好处。 王渊代表皇帝借鉴他们,一番安抚之后,直接对两国海商说“十年之内,各国商船卖铜给大明,大明都将免征关税。” 两国海商大喜,因为琉球群岛也有铜矿。 至于岛津氏,其地盘也有铜矿。就算自己铜产量不够,也可以通过濑户内海,收购其他日本藩国的铜料。 岛津氏位于九州西南部,而整个九州都铜矿遍布。因为王渊的一句话,岛津氏很快就酝酿战争,兵锋直指自己的邻居肝付氏。 没办法,向北只能攻打相良氏,但相良氏正处于兴盛期,岛津氏根本就打不动,只有进攻肝付氏这一个选择。 十多年前,岛津氏、肝付氏还是合作伙伴,一起结伴去攻打志布志城。打了三年,愣是没打下来,岛津氏的家主还战败自杀了,莫名其妙就把仇恨算在肝付氏头上。两家本来就矛盾日深,随时都可能爆发战争,现在大明又免征铜税,利益和仇恨叠加在一起,岛津氏跟疯了一样发动进攻。 不仅如此,大内氏也放弃东进,选择南下攻略少贰氏和大友氏,想要占据北九州的几处铜矿。 九州南北同时爆发战争,史称“九州岛铜之战”,罪魁祸首便是王二郎。 王渊表示很无辜啊,我就想弄点铜料铸钱而已,鬼知道日本大名之间会直接开瓢。 411【司农寺的设想】 大明战舰修补三个月,终于全部恢复战力,顺便把鸟船换成了复合帆主桅杆为横帆,其余两桅为三角帆。 非但如此,宝船的舰载火炮,也提升为一百门 一艘宝船、两艘鸟船,以及缴来的十三艘葡萄牙海船,装着货物前往马六甲贸易,这是中国船队第一次远距离侧逆风航行。 满正需要先去一趟广州,寻访即将丁忧期满的湛若水。 湛若水是王阳明的至交好友,白沙心学的二代传人、甘泉心学的创始人。王渊的心学思想,更偏向于甘泉心学,反而跟阳明心学越走越远。 朱厚照让王渊推荐外交官,王渊便推荐了湛若水。不管于公于私,都非常合适,湛若水以前还出使过安南。 于是,湛若水兼礼部员外郎,代表大明前往马六甲交涉。 转眼已到七月初,学田里的玉米开始抽穗,王渊再次前往视察情况。 新作物试种负责人,正是王渊在山东收的学生刑泰。这厮到处贴大字报污蔑王渊,被袁达蹲守好几天抓住,最后稀里糊涂变成物理门徒,带着整个家族支持王渊在临清治水。 刑泰实在不是考科举的料,几年下来屡试不第,依旧还是一个酸秀才。他搞物理也不咋样,数学那是一塌糊涂,干脆跟着王渊到处跑,只等哪天求个斜封官当当。 这次葡萄牙人带来新作物,刑泰见王渊非常重视,于是他主动请缨负责试种。 地方士绅家的公子哥,连锄头都没碰过,居然想搞农业试验 刑泰指着试验田介绍道“先生,根据多批次、多类型种植比对,我们现在已经有所收获。” “详细讲来。”王渊说。 刑泰说道“玉米生长,第一阶段我称为育种期。第二阶段我称为三叶期,因为那时只有三片叶子。玉米在三叶期阶段,必须进行施肥浇灌,就像婴儿离开母乳,照顾必须更加精细才行。三叶期施肥不足的两分地,那片玉米普遍长势不好,玉米杆又瘦又矮,而且叶子也偶有枯黄。” “不错,有心了。”王渊点头赞许。 刑泰又说“三叶期之后的阶段,我称之为拔节期,就像竹子拔节一样,高度增加得非常快速。这个时候,刚好跟三叶期相反,玉米能够抗旱,但怕水太多。今年雨水一般,拔节期不怎么浇水的玉米,反而长势最好;拔节期浇水最多的玉米,直接被涝死了两垄。” 王渊特别满意,夸奖道“你做得很好。” 刑泰谦虚说“弟子并不懂农事,只是把物理方法,用在了作物试种上。” 王渊再问“套种问题呢” 刑泰讲述道“套种暂时还看不出问题。现在,我们有玉米、花生、红薯清种田,也有两两套种、三样套种田。目前只发现一个问题,套种之后的田地,必须进行追肥,否则肥力不够就长势不好。” 这个问题并不大,因为即便在后世,除非大面积机械化种植,否则玉米也是农家肥为主、化肥为辅,玉米对化肥的需求并不太强。 刑泰又说“因为涉及到土地肥力,学生翻阅了大量农书。齐民要术便有记载,可用轮种恢复地力,若套种消耗地力太甚,学生打算实验用其他作物轮种。” 王渊自然又是一番勉励。 王渊也是个半桶水,他给出的玉米植株间距,其实还可以稍微密一些。 刑泰如果继续观察实验,就会惊奇的发现,套种有大豆的玉米,产量甚至比清种更高,而且玉米棒子更饱满、玉米粒长得更大颗。 其中涉及到光合作用,玉米、大豆同时种植,可提高太阳辐射能利用率。 两种作物种在同一块田,高矮差形成通风走廊,能增加二氧化碳的供应。光线射到玉米植株的下部,大豆也能形成阳光散射,这种散射光正好是作物需要的,光照质量比不进行散射更好。 因此套种之后,玉米将明显增产,但大豆会略微减产。 此类套种技术,曾在新中国的丘陵、山区非常流行。后来渐渐不搞套种了,是因为精细化程度太高,伺候一亩地所费精力,相当于单独种植好几亩地。如此累死累活,还不如进厂打几个月工,赚到的钱可以买更多玉米和大豆。 至于垄植玉米,那是为了防涝,雨水太多会把玉米涝死 而且王渊不知道,花生也可以拿来套种。再加上红薯、玉米和大豆,这几样交叉间作套种,能够起到轮种的作用,可以自然恢复土地肥力。 反正一切都在摸索当中,刑泰考科举不行,搞物理也不行,但玩种植似乎还真有前途。 一个没摸过锄头的农学家,正在大明土地上悄然诞生。 再来讲一讲育种问题,印第安人种植玉米几千年,你当人家不会育种的吗西班牙弄来的玉米种子,已经被印第安人培育了三千年,人家就是靠那玩意儿吃饭建国的 现代良种玉米,主要是增加抗病虫害、抗涝抗旱、一株多实等功能。 王渊绕着试验田走了一圈,有些玉米长势喜人,有些玉米枯黄萎靡,那是用不同方法种植的。 王渊对刑泰说“只要你用年的时间,把这些作物给研究透彻了,我就请求陛下复设司农寺,至少给你一个司农寺丞的斜封官” “司农寺”刑泰有些懵逼。 王渊解释道“大明开国之初,有司农寺存在,位阶与大理寺、太常寺、鸿胪寺相同,司农寺卿又被称为大司农。懂了吗至少给你一个寺正。” “多谢老师”刑泰当然懂了,喜得无以复加,寺丞可是正五品 精简部门或许反对者众多,但增加部门却没啥阻力,而且还是恢复农业发展机构,那就更符合士大夫们的胃口。 把几种新作物以及它们的套种方式,快速在全国范围推广,特设新部门是最方便有效的。借口随便可以找,恢复大明祖制便为理由,司农寺本来就是朱元璋设置的。 不过户部可能会反对,因为司农寺裁撤之后,大部分职权都移交户部和地方布政司。地方左右参政和各级主官,便承担了司农寺的工作,但他们仅仅流于劝农劝桑的表面形式。 王渊也懒得抢班夺权,重设司农寺之后,主要起到倡导串联作用,派出京官与地方官合作发展农业。 412【甘泉心学】 宁王终于死了 之前一直关在南京,皇帝批准押其北上,入京以后仅三天就被处死。 此案由三法司联合审理,整个过程看似正规有序,其实就属于敷衍了事而已。 谁敢深究 谁敢刨根 就连王阳明送去的贿赂账册,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遗失。反正宁王一死,百官才能心安,朝堂又重新回到安定和谐的气氛。、 王渊和王阳明,藏有账册副本,由心学门徒抄撰。 如此行事,专为预防“遗失”,不过暂时没必要拿出来。 且不谈京城,咱们把视线投向广州。 榜眼出身的湛若水,仕途可说非常不顺。刚做官就遇到刘瑾当权,熬死刘瑾总算能出头,李东阳给他升翰林院编修,还特地派他去出使安南,回朝之后肯定能够高升。 等湛若水从安南回来,靠山李东阳已经退休回家,好友王阳明也被排挤到南京。他从此就被彻底冷落,连出使藩国的功劳,都被上司直接无视,因为杨廷和、梁储的人掌控了翰林院。 此时,湛若水丁忧期已满,但他毫无回京报道的迹象。 如果湛若水一直不回京,又拿不出足够理由,被户部审查时发现,将会剥夺一切官职。 历史上,他就被剥夺官职了,只剩一个榜眼身份。直至嘉靖登基才出山,从翰林院编修做起,结果又受王阳明牵连,嘉靖皇帝打压心学。湛若水只能在南京当尚书,南京的吏部、兵部、礼部尚书被他当了个遍。 广东,西樵山。 湛若水正在书院讲学 “如何体认天理应当格物” “格物之道,有从心出发,有从物出发。京城王若虚的物理学派,便另辟蹊径从物出发。但他总说自己是心学,也是从心出发的,旁人也难以否定。” “为何要提到王若虚此人乃当世奇才,他的物理学派,我认真研究过。数学、物理的内容,我也掌握了一些,可算是格物的一种方法。你们若是有兴趣,也不妨去领略一番,互相印证才能博采众长。” “时下有气理之争,也有心理之争,其实在我看来,那都没什么必要。世间大道,殊途同归,不管是程朱理学,还是陆陈白沙心学,归根结底讲的是一个道理。心与物、理与气、心与理、心与性、知与行、理与欲、虚与实,皆不可分割单论。” “阳明先生说心外无物,那是错的。你们辩论心学和理学孰优孰劣,那也是错的。卫道士要存天理,消除一切欲望,那也是错的。我们应该,心与物合一,气与理合一,理与欲合一。” 突然有弟子问“先生,理与欲如何合一” 湛若水解释道“食色性也,吃饭喝水,男女情爱,都是人性,而非人欲。甚至想美事务,爱慕美貌女子,这也是人性,是对食色的更好追求。何谓人欲江南吃猴脑,不为果腹充饥,而是哗宠取宠,为了口腹之欲而残害生灵。还有那好色之徒,侍妾有一二十个,还在外面拈花惹草,他忙得过来吗” “哈哈哈哈” 众弟子顿时大笑,都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 湛若水又说“理与欲为何又能合一呢欲也分轻重好坏。懒惰乃人欲也,勤奋乃天理也。但如果有懒惰之人,发明出舟船车马,利济天下百姓,那他懒得就有理。人欲没有止境,只有圣人才能除之,我等凡夫俗子,应该尽量克制人欲,也应该利用人欲去做正事。” “先生高论”那弟子佩服道。 湛若水笑着说“我也是两年前想通的。当时家母病逝,我回乡丁忧,思考程朱理学、陆陈心学、阳明心学、物理学派之异同,苦思一载终有所获。刚才的理与欲观点,其实借鉴了王若虚的物理学说。物理学派以实用为主,不事虚谈,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学问。” 又有弟子问“先生,若学生想研习物理,必须前往京城求学吗” “那倒不比,”湛若水说道,“你想学物理,我也可以教。但只限于基础,若欲更深一步,还得去京城物理学院,因为物理学派的知识每天都在增加。” 突然,湛若水的随从跑进学堂,小声嘀咕道“老爷,有官兵来了,说是奉皇命请你当官。” 湛若水面不改色,只说道“让他们等着,不得惊扰众弟子。” 一直讲学到傍晚,湛若水终于宣布下课,施施然走出教室,拱手道“我便是湛若水,阁下身居何职” 满正作揖道“我是浙江备倭总兵满正。前些日子,佛郎机船队在杭州湾外,擅自攻击大明属国商船。陛下命我出兵征讨,侥幸将敌人全歼,俘虏佛郎机海船十三条,俘虏佛郎机水师官兵数百人。” 湛若水的老家就在广州,当然知道佛郎机船坚炮利。 事实上,去年底的时候,西蒙便在广州湾内,攻击过别国走私船队。只要不是葡萄牙商船,西蒙见了直接开炮,甚至击沉了两艘中国民间走私船。 对此情况,广东官员毫无办法,广州水师那几条破船,也完全不敢跟佛郎机人干仗。 湛若水惊问道“佛郎机水师将领,可是叫什么西蒙” 满正笑道“正是此獠,如今被关押在杭州大牢。他在广东也犯过事儿” “满总兵勇悍若斯也”湛若水赞叹道。 满正掏出一封文书、一封信件,交给湛若水说“王侍郎向陛下谏言,推荐湛先生出使满剌加。” 信件是王渊写的,把事情交代清楚,并陈述了这次出使的关键。 湛若水顺手把授官文书收好,以翰林院编修的身份,兼任礼部员外郎,论品级是升官了,但也没啥可高兴的。就湛若水的资历,直接转升礼部郎中都够格,如今不过是多了个临时兼职而已。 花费一天时间,湛若水把书院事务安排好,便跟着满正一起前往马六甲。 当大明宝船来到马六甲的时候,瞬间就引起港口轰动,葡萄牙人吓得连忙架起大炮。毕竟,宝船实在太过巨大,比葡萄牙本土的两艘主力战舰都大得多 湛若水登岸一问,葡萄牙总督不在,马六甲连个能拍板的都没有。 于是乎,满正在马六甲卸货之后,就立即购买商品返航了王渊有叮嘱,宝船不能驶往印度,担心被葡萄牙人扣下。 印度,才是葡萄牙的东方老巢,那里有全亚洲最大的造船厂、兵工厂,葡萄牙东方舰队的主力也一直留在印度。一艘宝船,两艘鸟船,带着十多艘缴来的海船,跑去印度纯属给人送菜吃。 湛若水作为使者,只带几个随从,乘葡萄牙海船前往印度果阿交涉。 413【白痴总督与贪玩皇帝】 果阿在孟买以南,属于古代印度最富裕的地区,因为此地是重要海贸口岸当然,只是地理概念上的印度。 自韦加耶那加国没落之后,果阿长时间处于无主状态,于正德五年被葡萄牙占领。 占领果阿的葡萄牙船队首领,正是大航海家达伽马。他们上岸之后烧杀抢掠,用枪炮展现自己的权威,还在果阿插上标杆宣示葡萄牙主权。 达伽马回到葡萄牙,大肆吹嘘果阿的富庶,那里有无数宝藏,盛产香料和丝绸。 葡萄牙贵族瞬间眼冒绿光,派遣正式舰队前往印度,并设立葡萄牙印度总督,还带来手捧圣经的传教士。这十多年来,果阿常有异教徒被烧死,天主教在此地不断扩张势力。 而且,葡萄牙还运来平民,强令当地妇女通婚,以此提高葡萄牙人比例。接着又开设学校,实行文化扩张,这导致数百年后,果阿都是整个印度识字率最高的省份。 说实话,葡萄牙在果阿的殖民统治,比英国在印度的统治文明得多相比英国而言,葡萄牙仁慈得近乎圣人。 杜阿尔特德梅内塞斯,拥有葡萄牙王室血统。 或者说,只有具备王室血统的贵族,才能被葡萄牙国王派来印度当总督。达伽马是不可能做总督的,甚至连贵族都不是,因为受封葡萄牙贵族,也必须具备王室血统 达伽马是怎么当上葡萄牙贵族的 就在去年,大航海家麦哲伦反噬雇主,指挥舰队击败卡斯提亚王国西班牙前身。嗯,麦哲伦的舰队,在西班牙的殖民地,把西班牙舰队给干翻了,用武力夺回自己应有的利益。 国王卡洛斯一世,被迫答应麦哲伦,继续资助其环球航行,顺便还给了许多好处。 就在今年,麦哲伦远航之前遭到暗杀。暗杀失败之后,西班牙国王说是葡萄牙人干的,麦哲伦也只能相信是葡萄牙要搞他。 在葡萄牙做了十多年富家翁的达伽马,顿时被麦哲伦给激发出灵感。他直接跑去找葡萄牙国王,说如果还不把自己当回事儿,自己就学麦哲伦那套把戏,率领舰队将葡萄牙的殖民地果阿夺走。 葡萄牙国王还真被吓到了,立即封达伽马做维第格拉伯爵,使之成为葡萄牙第一个没有王室血统的贵族。 达伽马还不满足,闹着要当印度总督,就等着现任总督杜阿尔特闹出幺蛾子。 听说中国使者来到果阿,杜阿尔特没有立即理会。 这货当总督之后,只知道贪污享受,疯狂的征税捞钱,又让舰队四处抢劫别国商船。在杜阿尔特眼中,中国也就那个样子,甚至他还下令在广州修建殖民据点 已经在搞了,地点位于屯门香港新界西部。 今年春天,另一批葡萄牙船队,在屯门构筑简易堡垒,还打算建炮台和城壕。由于位置太偏,广东官员后知后觉,过了几个月才发现,此时正在思考如何应对。 还是那句话,这个新总督是智障,居然想要武力殖民中国 湛若水足足等了四天,终于有人来通知,让他立即去拜见总督阁下。 身为副千户、鸟船船长的宁搏涛,这次贴身保护湛若水。他率领几个士兵,簇拥在湛若水身后,阔步踏入那座西式城堡当中。 杜阿尔特一看到他们,瞬间就咆哮起来“立即释放葡萄牙士兵,立即归还葡萄牙海船,否则就等着战争吧” 嗯,不止是湛若水,就连马六甲的葡萄牙官员,也被总督晾了好几天,终于将海战失败的军情上报。这货一听自己的船被抢了,才忙慌慌召见湛若水,并且直接进行武力恐吓。 湛若水听到翻译之后,冷笑道“贵国战船,擅自在大明近海开炮,而且还是攻击大明属国船只。于情于理,大明都有理由还击,贵军被全歼纯属咎由自取。若想开战,可以奉陪。大明有国土万里,有亿兆百姓,有百万军队,有千艘战舰” “多少人口”杜阿尔特听得有点懵。 湛若水随口说道“大明之国民,早已破亿。你佛郎机撮尔小国,撑死了能有多少人便是一百个换一个,也能把你佛郎机国杀得干干净净” 杜阿尔特大怒,指着湛若水的鼻子“竟敢威胁蒙骗我,世界上哪有人口过亿的国家等着开战吧” 湛若水冷笑道“如果贵国不给个交代,大明舰队自会前来讨说法。” “让这家伙立即滚蛋”杜阿尔特吼道。 湛若水被蛮横的驱逐出城堡,杜阿尔特则叫来亲兄弟葡萄牙印度舰队总司令“贝里奥,立即率领所有舰队,把中国的广州抢占下来” 马六甲舰队也归贝里奥统管,在广州屯门构筑殖民据点,便是他做出的修改方案。因为按照总督的奇葩想法,是想直接占领广州城的,马六甲舰队船长们纷纷叫苦,说占领广州的难度不亚于攻占卡斯提亚西班牙首都。 贝里奥劝谏道“兄长,中国太大,不能直接殖民,更不可能攻占大城市。我们在广东郊外修筑城堡,已经是冒着巨大风险,攻打广州等于让士兵去送死。” “不可一世的奥斯曼,还不是被我们击败了,中国又算得了什么”杜阿尔特冷笑。 贝里奥很想把哥哥的脑袋拧下,当成足球踢进印度洋。他艰难解释道“就算是击败奥斯曼,我们也用了很多年时间,还教会波斯人铸炮铸枪,有波斯人帮助才获得胜利的。而中国,比奥斯曼更加强大。中国的人口太多了,只是广州就多得吓人,这样的国家怎能武力征服” 杜阿尔特斥责道“你这个废物” 贝里奥也生气了,立刻骂回去“你才是废物你除了捞钱玩女人之外,你什么都不会,真不知道国王为什么派你来当总督” 杜阿尔特大怒道“我如果不当总督,你能做印度舰队指挥官吗” 贝里奥居然无言以对,郁闷道“反正我不会下令进攻中国,想打你自己去打” “那我就撤你的职务”杜阿尔特呵斥道。 这位总督还真把自己弟弟给撤了,换上一个临时指挥官,率领印度舰队前往中国,而湛若水则被扣押在果阿。 印度舰队共有战船近百艘,抵达马六甲之后就不再动弹都不是傻子,谁会白白去送死 杜阿尔特三番五次催得急,葡萄牙舰队干脆在马六甲购置货物,跑去广州高高兴兴做生意。临时指挥官和船长们联合起来,在广州大赚了一笔,回去就跟总督复命,说在海上遇到大风浪,舰队没到广州就返航了。 至于做生意赚的钱,自然是被他们分掉,反正都把总督当傻子糊弄。 宁搏涛悄悄从果阿溜走,又贿赂葡萄牙水手,藏在货仓里回到马六甲,接着搭乘中国商船前往杭州。等他回去复命时,朱厚照都已观赏完钱塘潮,打算带着王渊回京了。 “什么,佛郎机人敢扣押使节”王渊不可置信。 宁搏涛解释道“那个佛郎机总督,根本就不讲道理,反反复复就说要打仗。” 朱厚照暴怒道“那就打二郎你别拦着,番邦蛮夷而已,竟也捋大明之虎须,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渊说道“陛下” “不许劝”朱厚照打断道。 王渊苦笑道“臣是想说,陛下别御驾亲征,否则臣死也要把陛下拦住。” 朱厚照问道“你怎知我想亲征” 王渊嘀咕说“臣还知道,陛下愤怒是假,想要亲征是真,想要坐船去海外看看更真。” “哈哈哈哈” 朱厚照狂笑不已“二郎知我也” 王渊说“陛下真不能出海,否则臣立即辞官。不是假辞官,是辞了就不回朝了,因为臣实在担待不起,更不想回京被百官唾骂。” 张永和江彬也心里没底儿,纷纷劝谏“陛下,海上凶险莫测,真不能御驾亲征啊。” “朕一定要去呢”朱厚照又发驴脾气了。 王渊突然跪地“臣请辞” 张永、江彬跟着跪下“臣也请辞。” “那你们就留在杭州,等我凯旋消息,”朱厚照对满正、宁搏涛说,“满总兵,宁千户,你们随朕征讨满剌加” 满正、宁搏涛立即跪地“臣请辞。” 找遍整个大明,谁敢带皇帝出海不要命了 便是数次怂恿皇帝北征的江彬,都怕皇帝遇到海难,更别提其他文武官员。 朱厚照这次想御驾亲征,只能自己划船过去。 连续发了几天脾气,朱厚照终于妥协“罢了,罢了,你们去打吧,朕直接回京了。真没劲,想去海外看看都没机会” 江彬笑嘻嘻说“陛下,回京途中,臣在扬州安排了好耍的。” “扬州哪有海外好耍不去,不去”朱厚照心里憋得慌。 张永也来哄“陛下,扬州的名伎,比苏州还更有名呢。” 朱厚照生气道“朕说了不去,直接回京” 414【战前串联】 “自占城向正南,好风船行八日到龙牙门,入门往西南行二日可到。”瀛涯胜览满剌加国。 占城在后世越南的南部地区,龙牙门则在后世的新加坡附近。 宁搏涛与火者亚三先行,搭乘商船来到新加坡。 新加坡这个名字,很早就已经有了。 蒙元时期,三佛齐国的一位王子,在其岳母的资助下,于此地建立“僧伽补罗国”,又译作“新加坡拉国”,梵文之意为“狮子城堡”,如今一般称其为“淡马锡”。 百余年前,三佛齐国的王室后裔,被迫流亡到新加坡。引来暹罗大城国攻击此地,该王室后裔逃到五屿,由此建立满剌加马六甲王国。 宁搏涛在火者亚三的带领下,首先于新加坡登岸。 新加坡在百余年前,因为卷入地区争霸,曾经被彻底焚毁过。目前稍微恢复,属于重要海贸城市,被流亡的马六甲国王统治。 马六甲国王默罕默德沙阿,目前居住在佛柔城,即后世马来西亚的新山,与新加坡岛只隔着狭窄的海峡。包括后世的印尼国土民丹岛,目前也在马六甲国王统治之下,这货一直打算反攻马六甲,但地盘却被葡萄牙越打越小。 听说大明使者来了,默罕默德沙阿喜出望外。在战争连番失利之下,他已经流亡多个地方,被葡萄牙打得不断东撤,正准备亲自去北京请大明爸爸帮忙呢。 可当默罕默德沙阿看到火者亚三的瞬间,顿时就狂怒大骂“亚沙,你这个叛徒,居然还有脸来见我” 火者亚三笑道“国王陛下,当初背叛你的,又不止我一个。而且,我已经联络大明,来帮助陛下夺回王城了。” “我不可能再信任你。”默罕默德沙阿冷笑摇头。 火者亚三说“我的曾祖父姓林,本来是中国福建人。我既然是汉人,又怎么有权力效忠你这个蛮夷” 默罕默德沙阿气得发笑“你是汉人你的母亲,你的祖母,你的曾祖母,可都不是汉人” 火者亚三说“但我的曾祖父是汉人,我姓林,名叫林耀山。” 史书有记载,火者亚三自称汉人,但不被大明朝廷所认可。 火者亚三说道“不管你是否再信任我,我都带来了大明使者。这位是大明水师副总兵浙江备倭副总兵,他可以帮你夺回马六甲城。” 默罕默德沙阿皱眉道“你怎么证明,自己不是来骗我的说不定是佛郎机人的诡计,诱我出兵再设伏于海上” 火者亚三问道“这几个月,佛郎机人的攻势,是不是没以前那么猛烈了” 默罕默德沙阿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火者亚三笑着解释“佛郎机人自寻死路,竟敢当着大明皇帝的面,在杭州攻击大明属国商船。大明水师愤而出击,全歼佛郎机船队,共有战船十六艘。大明派出使者,前往果阿交涉,佛郎机总督竟把大明使者给扣押了” “真有此事”默罕默德沙阿大喜。 别看沙阿此时占领的地盘不小,但军事实力非常糟糕。历史上,这货即将带着全部船队,主动跑去打林加群岛,那是葡萄牙的狗腿子势力,结果被葡萄牙两艘战舰打得大败而归。 而今,大明竟然全歼葡萄牙十六艘战船 本就准备去北京抱大腿的沙阿,听此消息已经欣喜若狂。什么身份都不顾了,直接跪伏于宁搏涛面前“天朝上国将军阁下,请为小王做主啊那可恶的佛郎机人,占我王城,抢我财宝,掠我子民,实在是大大的可恨” 宁搏涛问“你能出兵多少” 沙阿回答道“苏丹卫队两千,大小战船二十余艘。” 宁搏涛又问“若帮你夺回满剌加,你打算如何回报大明” 沙阿耍滑头道“必定年年进贡,世世代代尊大明为主国。” 宁搏涛摇头“不够。” 沙阿皱眉问道“大明想要什么” 宁搏涛笑道“淡马锡新加坡、龙牙门巴淡岛及周边岛屿和民丹岛。” 大明想要的东西并不多,三座岛屿而已。除了新加坡富庶之外,其他两个岛屿都很原始,真没啥值得沙阿留恋的。 而马六甲,才是真正的精髓。 看似新加坡扼守东西方航道咽喉,但马六甲却是信风起始点。站在马六甲城中,就能判断季风变化,并且此城从来没有过大风暴。 沙阿左思右想,突然说“这三座岛,可以献给大明。但是,大明必须承诺,要留下部分水师,常年驻守在马六甲。” 呵呵,主动要求大明在马六甲驻军。 沙阿是个傻子吗 不,这货聪明得很,他怕葡萄牙卷出重来,没了大明保护扛不住。 宁搏涛讨价还价道“大明水师,不可能在满剌加驻防,但可以在淡马锡驻防。一旦满剌加遭遇进攻,大明水师可以立即前往增援。” “好,就这么说定了”沙阿喜出望外。 宁搏涛得到马六甲国王的承诺,双方约好时间一起进攻马六甲。 宁搏涛自己回杭州去复命,而火者亚三却前往马六甲,串联那里的反葡萄牙势力。 马六甲的人口构成很复杂,当初葡萄牙只派一千兵力,便攻占数万军队驻守的马六甲城,就是因为各方势力都选择叛乱。 首先是宗教原因 国王默罕默德沙阿,强迫各种族改信绿教,搞得宗教矛盾愈发激烈。 其次是经济原因。 国王默罕默德沙阿,不断从各国商贾那里捞钱,商税高得越来越离谱。 再次是政治原因。 马六甲贵族与平民,二元分化严重,各族平民属于被压迫的对象。 当葡萄牙打来的时候,印度人负责递送王城情报,中国人为葡萄牙出谋划策,爪哇人直接派兵六百相助各族人民大团结,一起配合葡萄牙赶跑马六甲国王。 但是 各族眼中的屠龙者葡萄牙,自己很快也变成恶龙,首先引起争议的便是推行天主教,印度人、中国人和爪哇人对此都非常反感。 直至换了现任总督,这种矛盾就更加激烈,商税甚至恢复到马六甲国王统治时的情况。 火者亚三回到马六甲之后,首先前往葡萄牙人那里报道,说自己是贿赂中国官员逃回来的。他还说中国非常保守,文官反对出兵海外,皇帝已经被迫妥协,中国水师不可能攻打马六甲。 在麻痹葡萄牙人之后,这货又去串联各族商人。 听说大明水师将至,中国人率先表示愿意配合。印度人和爪哇人,再仔细思考之后,也答应在关键时刻给予帮助。 印度富商尼纳查图,承诺打开西城门,因为那里正好是印度社区。 爪哇兄弟非常豪爽,承诺出兵五百,但要求得到马六甲附近的一片土地。 对于他们的各种要求,火者亚三都满口答应。至于无法兑换承诺,可以推到马六甲国王头上,等若干年之后,马六甲国王彻底丧失民心,中国舰队就可以顺势将马六甲拿下。 火者亚三如此卖力的原因,是皇帝将任命他为淡马锡新加坡民政官,并赏赐其一片民丹岛的土地。 415【克复马六甲王城】 正德十四年,十二月。 浙江备倭总兵满正、副总兵宁搏涛、正千户戴志全,率领钱塘水师远征马六甲。共计大小战船二十八艘,临时征用的武装商船十七艘,兵员水手足有八千多人双屿海盗都来了,浙江都司还派了三千卫所兵跟随。 士气非常高昂,因为皇帝听从王渊建议,此战若胜必将大行封赏。 每个参战士兵,都能在淡马锡、龙牙门或者民丹岛,根据战功获赏一大片土地。便是不能参战的随船技术人员,也能获得一块土地,反正海外领土随便封赏。 将领们的封赏就更离谱,愿意留在海外殖民的,副千户以上直接做岛主。若有正千户答应留守,战功最高者可担任淡马锡总督,统管淡马锡、龙牙门和民丹岛三地。 浙江左右布政使、正副按察使,集体反对这次海外远征,但是他们根本无法阻拦。 因为钱塘水师造船扩军,是经过皇帝批准的。而且直接绕过兵部,以锦衣卫的身份征兵,钱塘水师清一色持有锦衣卫腰牌。 其次,不管是扩军还是出征,银子都来源于海贸和关税,并没有让户部和地方出钱。文官没法拿粮饷卡脖子,那他们反对有个毛用,只能弹劾王渊、江彬蛊惑圣听,劝谏朱厚照不要穷兵黩武。 十二月二十六日,大明水师来到新加坡,马六甲国王派遣船队跟随。 但都是些破烂货,二十三艘划桨帆船,安装少量老式前膛臼炮。历史上,这支马六甲国王的舰队,将在几年之后,被区区两艘葡萄牙战舰暴打。 马六甲国王的两千苏丹卫队,战力还算不错,带着复国buff光环,肯定比中国南方卫所兵厉害。 如此庞大的船队,即便伪装成商队,也根本别想蒙骗葡萄牙人,更何况那艘大明宝船也驶来了 但是,自从在杭州报销十六艘船以后,葡萄牙马六甲舰队,如今只剩十多艘战船可用。新补充的战船,目前躺在果阿船坞里,至少还需要大半年时间才能下水。 见到数量众多的敌舰驶来,葡萄牙马六甲舰队直接开溜,根本就没有任何还击的想法就宝船那体型,谁愿意招惹啊 舰队留在港口防备海上之敌,满正亲率五千大明士卒、两千马六甲苏丹卫队登陆。 “这也叫王城”满正轻蔑一笑。 马六甲王子阿拉乌德丁尴尬回应“满剌加小国寡民,自不能与天朝上国相比。” 拥有十多万人口的马六甲城,居然只有木制城墙 其中,西面和南面临海,还不直接挨着海水,大部分地方都是沙滩。 葡萄牙一千士兵攻下此城之后,已经经营十余年,现有五百正兵、一千土兵驻守城池。而在城市附近,还有一座简易城堡,但因为缺乏石料,城堡修得非常糟糕历史上,葡萄牙后来增筑城堡,直接拆毁清真寺和当地墓碑,只为求得足够石料。 满正还想着如何攻城呢,西城门就直接打开了。 印度富商尼纳查图,带着一群三哥出来,跪伏于地说“苏尔雅瓦母沙商人尼纳查图,迎接中国将军入城。” 火者亚三也混在里面,笑道“这是天竺来的商贾,已在满剌加生息数代。” “很好,你们都立功了。”满正点头赞许。 大军进城之后,又有一群汉人过来。为首者穿着丝绸,跪地磕头说“天朝弃民陈盛,带领族人迎接将军” “嗯,起来吧。”满正笑道。 不多时,一群爪哇人又至,而且还有五百爪哇勇士,提着标枪想要跟随诸位。 陈盛指着前面说“满剌加城有两部分,南城为平民,北城为贵族,中间被马六甲河隔断。满剌加国王在时,贵族都在北城,现在北城住着佛郎机人,还有他们招募的土兵防守。想要过河,必须攻占唯一的桥梁,桥梁对岸有碉堡和火炮,那些敌军也有火铳。” 好嘛,攻城这才刚刚开始。 满正靠近桥梁远远一看,顿时就头疼起来,碉堡修得太刁钻了,想过河肯定要挨枪子儿。甚至,桥梁的另一端,直接就是碉楼的大门。 这些碉楼,都是马六甲国王修建的。 满正怎么也想不明白,如此易守难攻的地形,数万马六甲士兵防守,怎会被一千葡萄牙人攻陷就算南城有叛徒,也根本杀不进北城啊。 马六甲王子阿拉乌德丁,也即历史上的穆扎法尔二世,柔佛王国的开国君主,询问道“将军阁下,该如何进攻” 满正笑道“怎么进攻明摆着的嘛。难道我还傻到从桥上去打碉堡满剌加城很大,满剌加河也很长,我们的兵力又占优。去弄些小船来,没船直接拆门板,从其他地方过河便是。” 北城的东段,临河筑有石质城墙和碉堡,只能通过唯一的桥梁上岸。 但是,北城的西段,却是可以上岸的,那个片区本来给马六甲贵族、士兵和工匠居住。满正带兵从此地泅渡,很快来到北城的西城片区。 虽然成功渡河上岸,但想攻进真正的王城,还得面对高大的城墙只有马六甲王室居住的区域,才被石质城墙围起来,其他地方全都是木栅栏。 “轰” 城墙上的火炮率先发射,十多门齐射打死两个倒霉蛋,倒是附近的房屋更加遭殃。 那些敌军火炮,属于明初制式,。 苏丹卫队的火铳,同样属于明初制式。 当地华人首领陈盛,曾为葡萄牙攻城出谋划策,此时又对满正说“将军,城内只有五百佛郎机士兵,就地征召的土兵反而有一千。将军不妨派人喊话,投诚者可以免死,立功者可获赏重金,并带他们前往大明定居。” 满正疑惑道“为何要带他们前往大明定居” 陈盛解释说“这些土兵来源复杂,各族之人都有。他们仪仗佛郎机人,狐假虎威,嚣张跋扈,平时得罪的人太多。如果不承诺带他们离开,这些土兵可不敢投降献城,他们留下来会死得很惨。” “这样啊,”满正笑起来,“那边去喊话。” 反正大明能拥有三座大岛,那也算大明国土,将这些土兵带过去便是。只不过嘛,不是带过去享福,而是带他们去种地、开荒、挖矿。 “城内的士兵听着,我们是大明天兵。佛郎机扣押大明使节,皇帝震怒,率大军而至,佛郎机船队已经跑了。你们快快投降,大明只杀佛郎机人,其余各族士兵皆可饶恕。放下兵器者免罪,杀死佛郎机人一个,可赏白银十斤。你们如果愿意,可随大明船队离开满剌加,不用担心此地仇人报复” 葡萄牙船队逃跑,城内守军是知道的,如今军心非常低迷。 翻译把话喊出,两千苏丹卫队跟着齐呼,瞬间就让城内乱起来。里边喊杀声震天,不时响起枪声,显然土兵已经“起义”。 兵不血刃,马六甲王城便被收复。 真正的战斗,其实在城外不远,那里还有个葡萄牙城堡,驻守着一千五百葡萄牙士兵。 让大明士卒去攻打城堡,而且是清一色葡萄牙士兵驻守的城堡 满正才不会当冤大头 这家伙直接坐船准备返航了,把城堡扔给苏丹卫队,马六甲王子带兵慢慢去打吧,早就说了大明只负责收复王城。 马六甲王子非常尴尬,他手里只有两千苏丹卫队,哪能打下一千五百葡萄牙兵驻守的城堡 死活把满正留住,请求满正帮人帮到底。 满正笑道“打仗,我是肯定不会帮忙的。但是,你可以花钱买火铳,比佛郎机铳更好用的大明新式火铳,随随便便就能武装一支大军。不过我有三个要求” “请讲。”阿拉乌德丁连忙说。 满正说道“第一,满剌加城的商税,你得稍微降一些,总不能让这些义民白忙活;第二,满剌加城的汉人要给予优待,今后不可随意盘剥。第三,我卖三千支火铳给你,其中一千火铳兵,必须招募本地汉人。” 马六甲的汉人非常多,最早从宋代就开始定居,甚至血统融合到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汉人的地步。 但是,满正的这些要求,必定让无数汉人认祖归宗,甚至出现很多冒认祖宗的。 主意当然是王渊出的,无非打下一颗钉子,大大“提高”汉人比例。为此,还随船运了三千支火铳过来,让满正想方设法高价卖给马六甲国王。 作为历史上柔佛王国的开国君主,阿拉乌德丁不会轻易上当。或者说,他不见兔子不撒鹰,讨价还价道“这些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但大明必须帮忙打下城堡。” 交易达成。 满正并不进行强攻,而是分兵把城堡围住,轮番在城堡外敲锣打鼓,时不时对着城堡放一炮。 反正,就是不让城堡里的葡萄牙士兵睡个好觉。足足折腾大半个月,那些葡萄牙士兵虽然还能扛住,但一个个都有神经衰弱的征兆。 人类的适应性很强,闹到最后,那些葡萄牙士兵,竟然习惯了噪音,甚至城堡被炮击他们都懒得动弹。 然后,满正突然让苏丹卫队发动进攻,而且事先还敲锣打鼓提醒敌人 推荐一本书前浪,有条件的同学可以去给个首订。 416【魔鬼之船】 这是一座半月堡,又称三角堡,二十多年前由意大利热那亚人发明。 石头和木料都使用不多,城堡主体由泥土磊成。但泥质墙壁磊得非常厚,普通火炮根本轰不塌,钝角设计给进攻方以强大火力覆盖,它相当于棱堡的一种弱化雏形版本。 满正并非什么军事天才,他使用的疲劳麻痹计策,来自于小说三国演义。 葡萄牙守军吃了读书少的亏,第一时间根本没反应过来。连续半个月的骚扰,早已让他们麻痹大意,竟被苏丹卫队运送火药至堡垒大门。 “轰” 足足三桶颗粒火药,瞬间将城堡大门炸塌。两千苏丹卫队蜂拥而入,他们都在高呼胜利了,以为拿下城堡只在转眼间。 谁知,大门之内是一片空地,正面是城堡碉楼,两边是三角形城墙。 葡萄牙守军在三面同时射击,苏丹卫队毫无保留的被火力覆盖。只一瞬间,就被佛郎机火铳打死上百人,两千气势如虹的苏丹卫队直接崩溃,逃出城堡之后清点人数,只剩下一千四百余。 “好险” 满正问清楚交战情况,心中直呼侥幸,幸好没让大明士卒去冲。 阿拉乌德丁已经急红了眼,焦躁道“将军,快发兵一起进攻吧” 满正才不愿白白损失兵力,笑着说“为什么要硬攻围住城堡饿死他们” 阿拉乌德丁急道“一直拖下去,佛郎机天竺船队就要杀回来了” “那就围点打援呗,”满正笑道,“只不过,这次打的是海上援兵,咱们以逸待劳弄死佛郎机船队。” 满正已经通过印度富商尼纳查图,得知十年前第乌海战的真相,对葡萄牙舰队的实力非常鄙视,自认为可以全歼海上敌军。 第乌海战,是当时亚洲地区,最大规模的一次海战,战争目的是争夺印度洋海贸霸权。 一方为埃及马穆鲁克苏丹国、卡利卡特扎莫林、古吉拉特苏丹国的阿拉伯联合舰队。 一方为葡萄牙印度舰队。 阿拉伯联合舰队,由威尼斯商人牵头,由埃及组织武装。六艘地中海桨帆船、六艘卡克拉战舰,从意大利拆解成零件,运到苏伊士港进行组装,船上配备最先进的火炮和火铳。另有八十多艘阿拉伯单桅划桨船,武器非常原始,各方共计战舰一百艘。 联合舰队指挥官是埃及人,士兵主力是威尼斯商人在意大利、西班牙、希腊招募的雇佣兵,以及土耳其圣战者和马穆鲁克海军士兵。 而葡萄牙印度舰队,只有大小战船二十二艘,士兵一千五百多人。 葡萄牙舰队不但兵力处于弱势,而且被阿拉伯联合舰队突袭。印度总督之子洛伦索,带五艘小型战船被包围,仅有两艘战船突围成功,洛伦索也因此重伤不治而亡。 葡萄牙印度总督,身怀丧子之痛,率领剩余战舰主动出击。首先偷袭摧毁敌人的补给港口,又沿途攻击倒向敌人的城市,这才回来跟敌人舰队进行决战。 此时扯淡事情发生了,吝啬的威尼斯商人,居然拖欠雇佣兵工资,导致欧洲雇佣兵大量逃跑。留下的士兵当中,以绿教徒、天主教徒、东正教徒为主,三方宗教矛盾非常激烈,埃及指挥官根本无法协调。 战船数量最多的卡利卡特人,希望出海迎击葡萄牙舰队。而埃及指挥官,却选择死守港口,忙着在岸上修筑炮台。 卡利卡特船队不顾军令,主动迎击敌军。但他们都是单桅划桨船,根本没有火炮,直接冲上去想要接舷,却因船舷太矮爬不上去,被葡萄牙舰队打得落荒而逃。 接着队友开始疯狂挖坑,指挥官害怕异国友军不战而逃,竟然命令所有船只进港,导致联合舰队丧失兵力优势和机动优势。 葡萄牙船队莽头冲进港口,把狭窄航道堵住,联合舰队虽然船多却无法展开,就这样被堵在港口全部解决。 从此,葡萄牙人赢得从非洲到印度洋的海上霸权 但这打的都是什么糊涂仗 让满正感到轻视的,是葡萄牙印度舰队,居然只有二十多条船。殊不知,经过十年苦心经营,葡萄牙印度舰队已有战船近百艘。 正德十五年一月底,葡萄牙印度总督的亲弟弟贝里奥,率领印度舰队进攻马六甲,想要击败大明舰队夺回港口城市。 其中,有大卡拉克战舰九艘料不等,小卡拉克战舰十八艘料不等,卡拉维尔战舰三十七艘料不等,各类小型战船、武装商船四十余艘,共计战船一百零五艘。 而大明、马六甲联合舰队,只有战船二十八艘、武装商船十七艘、马六甲桨帆船二十三艘,共计战船六十八艘。 “怎有这么多船”满正头疼不已,他发现自己轻敌了。 葡萄牙印度舰队指挥官贝里奥,同样手握千里镜皱眉“中国主舰也太大了吧,他们的造船技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满正在杭州跟西蒙喝酒时,趁着对方喝醉套了许多情报。 此时此刻,他一眼便看出对方主力,是那九艘大卡拉克战舰,并且瞬间想起这种战船的弱点船楼太高,影响风帆操作,主帆和前帆不易受力,容易被风拖着船走,变向比较缓慢,灵活性非常差。另外船头过重,强风中容易前倾,甚至导致翻船事故。最最致命的缺陷,是船体非常脆弱,无法抵御大型火炮的攻击,且被体型更大的船只跳帮基本完蛋。 马六甲港口风平浪静,葡萄牙舰队发挥兵力优势,展开编队阵型开始半包围远射。 满正对马六甲王子说“那些两百料以下的小船,就交给你对付了,接到命令立即冲过去接舷。” 阿拉乌德丁作为柔佛王国的开国君主,可不是什么废物草包。历史上,他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跟强大的葡萄牙死磕到底,逼得葡萄牙选择跟他议和,承认他创立的柔佛王国且不来找麻烦。 “那些大船我应付不了,但小船就交给我吧”阿拉乌德丁斗志昂扬道。 两国联合舰队散开阵型之后,满正直接下令全军冲锋。 这把敌军指挥官贝里奥吓了一跳,哪有这样打海战的,都不试探性游弋进攻吗 巨大宝船作为箭头,吸引敌军大量火力,可连中几发炮弹屁事儿没有。 眼见距离越来越近,贝里奥也不敢原地开炮了,下令船队侧向前进,一边打炮一边跑路,分为两股左右夹击中国、马六甲联合舰队。 满正不管左翼敌军,直冲右翼的葡萄牙主舰。除了缴获来的十多艘葡萄牙战船,其余中国、马六甲战船,全都是可以划桨前进的,在风平浪静的战场反而跑得更快。他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接近葡萄牙主舰。 这种情况,在第乌海战也出现过。 当时,卡利卡特船队划桨冲锋,葡萄牙船队根本跑不过,炮战瞬间就变成接舷战。 只可惜,卡利卡特战船太矮,接舷成功却爬不上去,被葡萄牙人用火铳居高临下打得狼狈不堪。 但大明的战船却很高,一旦接舷成功,就等于近战胜利,因为葡萄牙战船的士兵人数非常少 这就是对付卡拉克战舰的最佳方案,在风力较小近海,划桨搞强行突击。有很大的几率接舷,有很大的几率抢船,因此葡萄牙船队,永远不可能在近海打赢实力相当的大明船队。 上次在杭州,满正没有第一时间冲锋,导致西蒙逃了三天三夜,这次可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快转向驶入深海”贝里奥吓得调头就跑。 这个命令,导致葡萄牙舰队的阵型开始混乱。灵活的卡拉维尔帆船,居然跑到最前面,将主力卡拉克帆船扔在身后。 贝里奥见状命令卡拉维尔帆船减速,重新回来进行游弋射击,在掩护主力撤退的同时,顺便碰运气看能不能击沉敌人。 三十四艘卡拉维尔战舰,在战场上灵活穿梭,不断对敌舰进行炮击。但他们体量太小了,都没有超过两百料的战船,船载火炮的威力也小得很,只有一艘倒霉的马六甲桨帆船,在追击途中被不幸打沉。 满正乘坐的宝船,根本不予理会,划桨张帆死咬着敌军主舰不放。 刚开始,那三十四艘卡拉维尔战舰,还试图集火攻击大明宝船。可打了好一阵子,他们直接选择放弃,转而攻击其他敌人,连向宝船开炮的欲望都没有。 “轰” 一艘大明战船被击中,好几个划桨手丧命,冲锋速度稍微减缓,但也没受太大影响。 宁搏涛和戴志全的两艘鸟船最快,跑着跑着就已经越过宝船,分别朝两艘八百料的卡拉克战舰冲去。他们的鸟船虽只有四百料,但船舷也矮不了多少,并且士兵反而更多,荡秋千跳帮是完全可行的。 一排排钩索飞出,弩炮也射出带绳子的箭矢。那箭矢比长枪还大,狠狠插进敌舰船体,无数绳索把双方战船给拽到一起。 “杀” 宁搏涛和戴志全几乎同时跳帮,两人身先士卒,顶着火铳齐射跳上对方甲板。 大明鸟船虽然比敌舰小了一半,作战兵力却是对方的一倍。无数大明水兵涌过去,在付出二十多条人命之后,轻轻松松便占领了甲板,接着又顺势追杀占领整艘敌船。 “全部杀光,不留俘虏” 二人下令大屠杀的同时,留下少量士兵占领敌船,又回到鸟船之继续追击。 马六甲划桨船就没那么给力了,他们在近海速度也快,但只能欺负同等体积的敌船。可那类敌船同样机动灵活,他们很难进行接舷,反而自身在追击过程中被不断击沉。 转眼间,二十三艘马六甲桨帆船,已经被敌人击沉了六艘。 大明的武装商船稍微好些,但一样没有任何战果,却被敌人击沉了两艘。不过他们在炮击过程中,也击沉了一艘100料敌舰,武装商船的火力还是蛮不错的。 满正盯准了地方主舰,甚至追上副舰都不管,只在路过的时候搞了一发齐射。葡萄牙副舰同样在开炮,双方近距离玩对射,各自都有至少十发炮弹命中。双方水兵死亡且不提,宝船满身伤痕继续前进,敌方副舰却船舱进水,水手疯狂进行排水操作。 贝里奥乘坐的主舰,距离宝船越来越近。 贝里奥眼见跑不掉,突然下令附近船只,全部横摆对准宝船开火。 卡拉克帆船的转向能力很弱,在接到主舰命令之后,大部分都来不及瞄准。但是,宝船还是在短时间内,被近距离命中四十多发,船楼直接被轰成筛子,而且多个船舱漏水严重。 “这都不沉” 贝里奥难以置信,喃喃自语道“魔鬼之船,这是魔鬼之船” “他娘的,差点弄死老子”满正趴在船长室,浑身直冒冷汗,而他的副官已经被轰烂上半身。 满正爬起来大喊“继续划桨,不要停下,弩炮快射飞索” 同样惊慌失措的宝船水兵,陆续爬起来进行操作。弩炮射出一杆杆手臂粗的箭矢,至少三分之一命中葡萄牙主舰,十多根绳索将两艘战船连在一起。 “哈哈,要接舷了”满正抽刀往下冲。 葡萄牙印度舰队所犯的致命错误,就是不该在近海跟大明水师交战。如果战场换成深海,那还真不好分出胜负,而且大明水师战败的几率更高。 但是,葡萄牙想夺回马六甲,又必须堂堂正正的在近海获胜。 马六甲能够超过新加坡,成为古代东西方航道节点,正是因为附近海面风平浪静,从来不会遭受任何大风暴。 在这种海域,风帆战舰跟大型桨帆船怎么打除非火力、船体碾压,否则根本没得打,葡萄牙在近海只能欺负弱小 由于宝船的船舷要高得多,满正都懒得接舷跳帮。直接命令士兵手持火铳,居高临下进行射击,将敌船甲板上的水兵打得不敢抬头。 连续三次齐射之后,满正才下令道“跳帮” 417【马六甲协定】 不怪满正打仗太莽,而是大明将领,真不习惯以炮击获胜。 或者说,他们的海战思维,还未彻底转变过来。要么直接冲过去跳帮,要么就搞火海战术。 历史上威风凛凛的荷兰人,便是被郑芝龙火攻击败。当时明军共有150条船,竟拿出其中100条当火船,直接把荷兰指挥官给烧懵逼了。他们哪见过这种阵势那可是一百条船,说烧就烧,简直败家子儿啊 此时此刻,贝里奥的主舰已经陷入绝境。 他的前辈在第乌海战中,也被阿拉伯桨帆船追上,现在不过是重蹈覆辙。但贝里奥没有前辈们幸运,不能欺负敌人船矮难以跳帮,大明宝船比他的主舰可高得多 眼见甲板上的水兵,已被明军斩杀殆尽,贝里奥咽了咽口水,带着副官打白旗走出。 “我是贵族,请给我贵族应有的待遇。”贝里奥不像打了败仗,他一边走路一边整理衣服,还把帽子戴得端端正正。 几个明军水师士兵,直接冲上去将其放倒,其中一人笑道“总兵,抓了个红毛大官” 贝里奥被死死摁住,脸都贴到了甲板上,他愤怒大呼“我是葡萄牙王室贵族,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快点把我放开” 满正走过来,喝问道“翻译呢快让这厮下令全军投降” 随船翻译很倒霉,在宝船遭遇围攻时,已经被一发炮弹给轰碎了。 满正只能让士卒换旗,把葡萄牙旗帜降下。 葡萄牙主舰易帜,副舰又在沉没当中,余下战舰瞬间士气大跌。左翼四十余条葡萄牙战舰,正在围攻大明缴来的十多条葡舰,而且已经取得压倒性胜利,此时立即扔下敌人选择逃跑。他们离主战场较远,轻轻松松就跑掉了,大明水师也腾不出手追击。 主战场这边,局势很快演变成追击战和混战。 一追就是两天两夜,宝船受损实在太严重,追到中途只能选择返航。 此战,葡萄牙大卡拉克战舰被俘4艘,被火炮击沉1艘。小卡拉克战舰被俘7艘,被击沉3艘。卡拉维尔战舰被俘6艘,被击沉14艘。其他小型战舰和武装商船,被俘11艘,被击沉5艘。共计损失战船51艘,剩余的54艘逃走,战损比例接近一半。 大明水师被击沉1艘战座船、3艘小型战船、3艘武装商船、8艘杭州缴来的葡舰、13艘马六甲桨帆船。同样是损失惨重,因为他们在冲锋途中,遭受到太多的敌舰炮击。 特别是马六甲国王的舰队,一共就23条船,直接没了13条。 如此惨胜,让满正大发雷霆,架起大炮对准葡萄牙城堡“你们的舰队已经败了,再不投降,把城堡给夷为平地” 这货拆下船载火炮,围着城堡一阵乱轰。轰击半个时辰,城堡里的葡萄牙守军,就打出白旗宣布投降。 印度,果阿。 “什么,我们的舰队,只逃回来一半我的兄弟也被俘虏了”葡萄牙印度总督杜阿尔特大惊失色。 一位逃回来的船长说“总督阁下,对方的主舰太厉害,被几十发炮弹命中,竟然还能冲锋打接舷战。中国海军是不可战胜的,如果他们再多造几艘这样的船,恐怕果阿都会被中国夺走。” 杜阿尔特大怒“胡说八道,世上怎会有中了几十发炮弹还不沉没的战舰“ 另一个船长说道“总督阁下,我们并没有说谎。我甚至亲眼看到,对方主舰的船体,被好几发炮弹击中,海水都已经灌进去了,可那艘大船就是不沉。他们一定投靠了魔鬼,那艘船被魔鬼施了魔法,所以才能永不沉没。” 又有船长附和道“对,肯定是魔法。这种魔法是从魔鬼那里交易来的,代价一定非常严重,所以中国也只能造出一艘。” 面对众口一词,杜阿尔特难以淡定,嘀咕道“难道中国真有永不沉没的魔鬼战舰” “总督阁下,不能再打了,否则印度洋也会失去。”船长们纷纷劝谏。 杜阿尔特虽然自高自大,但真没有什么志向和追求。他只想在亚洲多捞点银子,回到葡萄牙享受下半生,真丢了果阿和印度洋,他回国之后必然死得很难看。 “把那个中国使者带来。”杜阿尔特说道。 湛若水很快被押到总督府,并且去除了镣铐。只这小小举动,湛若水就笑起来,因为猜到葡萄牙人肯定吃了大亏。 杜阿尔特说“葡萄牙一向爱好和平,不愿跟中国兵戎相见,希望两国能够快速议和,恢复东西方的海上贸易通道。”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葡萄牙国内的贵族老爷们,甚至不关心丢不丢马六甲,只害怕马六甲的航道被截断。只要马六甲断航半年以上,葡萄牙贵族必将集体炸锅,一人一口都能把杜阿尔特给咬死。 总督随即遣使至马六甲,跟大明水师、马六甲国王进行和平谈判。 这个谈判僵持足足两月,谈判期间马六甲断航,杜阿尔特的压力越来越大。葡萄牙到东方不是来称霸的,而是来抢劫和经商的,印度总督最大的职责就是为葡萄牙赚钱。 终于,杜阿尔特答应苛刻条件,三方共同签订了马六甲协约 第一,马六甲国王,拥有对马六甲的主权,大明和葡萄牙予以承认。未经马六甲国王允许,任何国家的战船,都不得驶入马六甲海域。 第二,为了感谢大明的帮助,马六甲国王赠送淡马锡、龙牙门、民丹岛,以及附近岛屿给大明。大明享有对这些岛屿的主权,未经大明允许,他国战船不得擅自靠近。 第三,为了弥补大明和马六甲两国的损失。葡萄牙赔偿马六甲白银一两,赔偿大明白银五万两、黄金一万两。被俘的葡萄牙军官和士兵,按照议定价格予以赎回。 第四,三国互相承诺,允许对方商船,在彼此势力范围内进行贸易。但是,大明和马六甲商船,最远贸易距离,不得超过果阿港,否则葡萄牙有权予以攻击。 按照满正的想法,既然自己战力强悍,可以把马六甲和果阿全占了,统统作为大明的海外领土。 可在出征之前,王渊就有命令,此战目标是夺取海外据点。能拿下淡马锡新加坡就够了,龙牙门和民丹岛都是捎带的,马六甲国王实在不同意可以放弃。 王渊根本没有想到,大明水师出征,竟能让葡萄牙印度舰队损失近半 但就算王渊本人在此,也不会贸然更改既定计划。 大明现在是为了走出第一步,能拿下三座大岛,就可以不断移民过来。等海外移民数量可观,那下一步就能更顺利,没必要跟马六甲和葡萄牙彻底翻脸。 葡萄牙在西,大明在东,中间的马六甲是缓冲,局势对大明非常有利。 一旦逼迫过甚,葡萄牙和马六甲,有可能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大明的欺压。 而且,大明内部异见太多,还有无数官员反对开海呢。便是这马六甲协约,也不被朝廷认可,属于大明水师在皇帝默许下,私自签订的国际外交合约。 物理学派二师兄宝朝相,彻底变成了海商。他奉王渊的命令,以商业手段组织移民,带着大明百姓去东南亚垦荒。 南方数省都有大量无籍流民,始终是各地官府的隐患。 宝朝相手持皇帝信物,悄悄找到各地主官,不断运送流民前往淡马锡、龙牙门和民丹岛。为了让地方皂吏配合,一个健康上船的流民,可以给皂吏二钱银子不敢给得太多,怕形成人口贸易,便是这样都有许多乞丐被皂吏抓走。 接着,宝朝相又大肆宣扬,大明海外三岛土地肥沃。只要汉人来到岛上,可以随便开荒,还可以向大明水师借种子和农具,开荒耕种三年以上就能获得田契。 还真有过不下去的沿海百姓,借钱坐船前往三岛。而且不在少数,因为就算没这些诱惑条件,也不时有沿海百姓冒死出海求生。 满正在干什么呢 继续打仗 龙牙门附近的林加群岛,也被称为龙牙群岛,一般被视为归属于龙牙门。群岛上的土人,以前投靠了葡萄牙,大明水师有足够的理由征讨。 非常血腥残酷,那些土人被抓到之后,男人做奴隶挖矿和种地。女人直接安排给中国移民,因为中国移民以男性为主,不发老婆很难快速繁衍后代。 这些都是正德十五年夏天以后的事情,王渊和皇帝回到京城的时间,是正德十四年秋天。 王二郎正在忙着铸钱 418【新钱】 礼部尚书李逊学死了,乃是正常病死的。 王渊回贵州结婚时,李逊学就突然病倒,礼部大印交给右侍郎王瓒代管。 新任礼部尚书叫毛澄,由于皇帝不在北京,皇贵妃代太子监国主持廷推,由大臣们共同推举毛澄做尚书。其实就是杨廷和的人,老杨搞串联很有一套,不知给了陆完什么好处,居然让陆完派系也帮着投票。 也即是说,王渊和皇帝南下归来,礼部大权又回到杨廷和手中。 与此同时,户部尚书也已经换人。 石玠属于真正的清流,并非沽名钓誉之辈。他阻止朱厚照南下无果,三天两头上疏劝归,结果皇帝愣是出京一年不回,石玠气得直接回老家“养病”去了。 严格来说,这属于擅离职守,真追究起来可以剥夺功名。 但朝廷不可能如此凉薄,皇贵妃多次派人探病,请石玠快快回京做户部尚书。结果石玠居然真的病倒,归乡途中染了风寒,年龄太大引出一堆旧疾,只能整天躺在病床上喝药。 于是,皇贵妃再次主持廷推,大臣们推选出黄珂做户部尚书。 王渊的岳父执掌户部,纯粹是多方妥协的结果。 杨廷和、梁储主推杨潭,杨一清、靳贵、王琼主推杨廉,陆完主推张俊。三方争执不下,廷推接连搞了两次,第三次王琼突然力推黄珂。 黄珂本来就在做左侍郎,以前又当过户部右侍郎,完全有资格转升户部尚书。 再加上,黄珂是王渊的老丈人,平时爱交朋友不得罪人,立即获得诸多大臣的投票。陆完无法对抗另外两派,干脆也改成推荐黄珂,权当是向王渊示好拉关系。 杨廷和、梁储被搞得没办法,且黄珂以前还是杨廷和心腹,顺水推舟也就跟着答应了。 王渊和皇帝忙着在地方折腾,百官众臣忙着在朝廷折腾,颇有些各不相干的意思。 又是一日早朝。 王渊突然手指笏板出列“陛下,大明已有快四十年未铸钱,天下钱币不敷使用久矣。臣请铸正德通宝” 这个事情,王渊已提前奏疏,内阁也批复过了。 朱厚照点头道“准予铸钱,便让二郎来办。” 杨廷和、梁储对视一眼,都感觉不对劲,因为内阁批复的是让户部来办。 梁储连忙出列“陛下,铸钱之事,应由户部总领、工部协办。王侍郎乃礼部要员,按制不得兼管户部之事,还请陛下另择人选。” 朱厚照开始按剧本表演“铸钱乃国之大事,朕相信王二郎。着令礼部左侍郎王渊,提督各地宝泉局,总领大明铸钱之事。二郎记住,朕要铸的是新钱,钱币样式你要花心思琢磨一下。” “陛下三思,六部要务不可差错。”众官纷纷劝阻。 朱厚照立即妥协“那就着令户部尚书黄珂,亲自提督此事。礼部左侍郎王渊,负责协办铸钱。新钱样式由礼部制定,这总没坏了规矩吧” 百官这才满意,虽然翁婿俩不分彼此,但户部与礼部之间还真不能乱搞至少从形式上不可以 退朝之后,黄珂把女婿请到家中,摆酒设宴问道“贤婿,恐怕不止是铸钱那么简单吧” 王渊笑着说“泰山大人且拭目以待,新式制币机已经做出来了,目前还在进行细节改进。” 中国钱币历来需要铸造,欧洲钱币是把金银熔成小块,再用铁锤敲打印出相应图案。 就在二十年前,意大利出现制币机,使用的是螺旋式压床。必须进行人工操作,无法借助畜力和水力,而且只能压出金币和银币,铜币太硬根本压不出图案直至晚清时期,这种制币机改进型还是欧洲主流,不过改为压制钱币模具,制币交给蒸汽机处理。 物理学院。 匠户凌夏耗费数年时间,终于完成蒸汽机改造。双向气缸、外部冷凝,做功效率是初代版的数倍,可惜垫圈还是使用棉花,没有橡胶垫圈气密性那么好。 王渊写信让凌夏研发制币机,已经有快一年时间。这位弟子纠集一帮同学,半年多来都在忙活此事,足足搞出好几个版本。 “先生且看” 摆在王渊面前的,并不是一台机器,而是一组三台配套机器。 第一台是大天平,由王晹带人制成,一次可称重三百公斤物料,精度非常非常非常之高。铸币原料用此天平称重,再进行配比调和,可让每一枚钱币都合金比例相同。 雕刻机暂时没有,钱币模具,需要进行人工雕刻。 翻模设备也没有,还是全手工制作,因此各地钱币肯定有细微差异。 第二台是碾片机,一种蒸汽轧机。手工轧机并不复杂,据说达芬奇就发明过,物理门徒们自行设计了简易轧机,并且以蒸汽为驱动。将浇铸好的金、银、铜条,用碾片机轧成标准厚度,就可以用来制币了。 第三台是压饼机,即蒸汽冲床,把金属片压成钱币模样。 看似机器不是很多,但物理门徒们费尽心血,各种零件就研究制作了无数次。 跟近代制币机相比,工艺非常粗糙,中间过程经常需要人工参与。而且没有轧边机,这样制作出的钱币,如果边缘有齿轮状,那在使用过程中很容易磨损钱币边缘。 王渊带着机器去找工部和户部,要来以前铸币的配方。钱币当然不是纯银、纯铜的,全是合金,中国古代铜钱也是铜合金,需要加入铅、锡等物。 正德十四年的冬天,王渊一直都在忙这事儿,花了三个月时间调整配方。 样式设计也得费心思,不能用料太足,免得被民间给融了。也不能用料太差,给私铸者留下牟利空间,否则必然伪币横行。 在试制钱币的过程中,又发现一个严重问题,金属片被冷轧成饼后,会变硬变脆,不利于压制图案。王渊带着弟子想了许多办法,终于试验出可以回炉退火,但退火之后表面又会氧化变黑。 想要去掉氧化层,就得扔进酸溶液中清洗。王渊既不知道可以如此操作,也懒得去管什么美观,钱币发黑反而是一种防伪标志比如大明火漆钱,就特地把铜钱烤成黑色,以此增加防止伪造的难度。 正德十五年暮春,王渊再次来到岳父府上。 “这就是你们制的新钱”黄珂颇为惊讶。 铜钱有一文、两文、五文,共计三种制式。便是一文铜钱,也比市面上流通的更大更厚,而且通体发黑发亮颇有质感。 正面有“正德通宝”字样,反面是花纹,印有“当x文”、“正德十五年制”等小字年份钱在宋代很流行,明清也偶有出现。边缘呈细密齿轮状,那是压饼时直接压出来的。 黄珂并非草包,他对户部事务很熟,拿起一文铜币问道“如此精美制钱,竟然只值一文,这样铸钱不会亏本吗” 王渊摇头说“不会,还有得赚。只要铜料足够,要多少我制多少,制多少就能赚多少。” “果真如此”黄珂大喜,拍手赞道,“若真能海量制钱,不出年,市面上的伪钱就能绝迹。” 劣币驱逐良币,那是有深刻原因的。 如果搞不到整套制币机,民间仿制肯定亏本。想要不亏本,仿制时就得偷工减料,造出的假币正常人都能分清。 刚开始,民间富户肯定收藏这些新钱,只拿劣质伪币出来使用。但当新钱源源不断流出,这样就失去了收藏价值,劣币反而被市场自动淘汰。 黄珂又拿起更大号的银币,依旧是黑乎乎的“这也是铜钱怎么中间没孔啊。” 王渊解释说“这是银元。有一元、五角、一角,共计三种制式。” “角”和“分”,都是大明计银单位,一角银子就是剪下银锭的一角,一分银子则是001两白银。 王渊制造的银元,正面是“正德元宝”,反面是朱厚照的头像。 不要担心银元的流通信用,因为历史上,明朝晚期外国银币在江南风靡。 只因大明银两使用复杂,外来的制式银币反而直观,于是民间特别喜欢外来银币,还给各国银币都取了外号。比如西班牙银币叫“本洋”,又根据图案不同,把各国银币称为大髻、小髻、蓬头、蝙蝠、双柱、马剑、倭婆、三工、小花、小洁、烂板等等。 大明银元也很直观,一元银币就是一两,五角银币价值五钱。 户部和内府需要进行配合,今后官员和士卒发饷,或者皇帝进行封赏,以及各衙门收税,都只认银元和新式铜钱。 正德十五年夏天,新钱已在京城小规模制出,第一次亮相就是给百官发工资。 419【兄弟,换钱不?】 王渊忙着制新钱时,正德十五年的会试、殿试已经结束。 历史上,这一届科举很有意思。 文官们把会试搞定了,皇帝却不在京城,且连个监国都没有,无法进行接下来的殿试。等朱厚照好不容易回来,已经是第二年,病死之前把殿试给弄完了。 但现在明显不同,朱厚照依旧活蹦乱跳,还有一个健康成长的太子。 贵州士子,在今年突然发力,汤冔、汤训兄弟同时考中进士。且没拜入王阳明门下的汤训,名次比哥哥汤冔还高,中了二甲第十四名。 贵州心学门徒当中,学问最扎实的叶梧、陈文学,反而再次双双落榜,也不知啥年月能熬出头。 汤训不但殿试名列前茅,还成功考上庶吉士,正跟其他庶吉士一起在翰林院深造。 工部管理的官方宿舍已经不够用,汤训和郑一鹏被安排在民舍,由吏部和工部共同出钱租赁。 新科进士是最爽的,也是最为痛苦的。 爽在衣食住行,都有朝廷出钱,节假日非常多,还能免费雇佣差役做随从。 痛苦在于花费甚巨,至少三个月的观政期,几乎每天都迎来送往。各种宴饮活动得参加,还要送礼拜会重臣,不管人家见不见,反正你的礼物必须送到。特别是吏部郎中那里,如果不多送点礼,指不定观政期满之后,就把你扔到哪个穷乡僻壤当知县。 新科进士在正式做官以前,二甲领从七品工资年薪八十四石,三甲领正八品工资年薪七十八石。 汤训作为庶吉士,稍微没那么窘迫,他要深造两三年,可以慢慢跟上官联络感情。 某日清晨,又是放假。 室友郑一鹏洗漱之后,对汤训说“仲元,今日关俸,什么时候过去” “现在便去吧。”汤训拿起折扇说。 二人步行前往天财库,高高兴兴领工资去了。 天财库以前只给京营士兵发饷,京官的俸禄在外承运库支取。但到了正德年间,外承运库被内府给兼并,官员领工资只能找天财库。 承运库现在只剩内承运库,也即狭义上的“内库”,官员“请发内帑”就是指从内承运库拿钱。 终明一朝,皇帝和太监都在不断侵吞国库,到正德年间,只剩太仓还由户部管理。内承运库名义属户部,但户部只有记账权力,工部享有查账权力,库印由户部官员掌管掌印大权后来也被太监拿走。 除了户部管理的太仓库,其他库房全都一塌糊涂,说明文官还是相对靠谱的。 可是,历朝皇帝都在侵吞太仓银,等于把国库银子往内库捞。更有意思的现象是,在明代中后期,朱厚照是侵吞太仓银最少的;而嘉靖和万历,时不时就从太仓拿银子,万历直接把国库当内库使用也有三大征需要赏赐功臣的因素。 单从挪用国库银子充实内库的情况来看,朱厚照就是一个“大公无私”的好皇帝。 爷爷成化帝侵吞的国库银子,是朱厚照的三倍;父亲弘治帝侵吞的国库银子,是朱厚照的六倍;嘉靖帝侵吞的国库银子,也是朱厚照的六倍;万历帝侵吞的国库银子,直接是朱厚照的十三倍 都说朱厚照喜欢大兴土木,可人家挪用的国库银子最少啊 汤训和郑一鹏来到天财库时,那里已经有许多官员在排队。不过真正的重臣要员,都是家仆持印信代领,可不会亲自来跑一趟。 负责发工资的,是太监 几个领到工资的京官,议论纷纷从汤训身边经过,似乎都在讨论新钱的事情。 好半天终于轮到汤训,太监让他签字画押,接着扔来一块银元,一吊铜钱,一袋大米。至于俸禄如何折银,太监并不解释,官员可以自己回家换算折银、折钱若是太狠,百官肯定要闹的,正德初年就闹过一回。 郑一鹏盯着自己手中的银元,皱眉道“这是陛下的头像” 汤训说道“应该是吧。” 真的认不出来,只能从冠冕侧像,知道肯定是皇帝,然后通过“正德元宝”判断是朱厚照。 郑一鹏愤怒道“王侍郎逢迎至斯也,为了讨好陛下,居然使用这种手段。” “咳咳。”汤训咳嗽两声,不想讨论此事。 郑一鹏说“仲元,你与王侍郎是同乡,应该在私下好生相劝。我等士子寒窗苦读,求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不是做佞臣只知讨好皇帝” 汤训只能说“王侍郎自有分寸。” 杨慎因为皇帝出京不归,又加上妻子病逝,早已经愤而辞官了。这家伙整天研究文学、艺术、物理、数学,纠集了一大批志同道合者,郑一鹏便是杨慎的狂热粉丝,历史上还跟杨嗔一起去哭门。 简单形容,郑一鹏就是个愤青,或许从政之后会慢慢改变。变好或变坏,暂时不清楚,至少此刻他是非常单纯的。 二人没走多远,就有一个帮闲过来,拱手赔笑“两位老爷,可愿换钱” “换钱是何意”汤训不解道。 那帮闲解释说“就是用旧钱,换两位手里的新钱。黄钱京城铸钱换新钱,两文换一文;皮钱地方铸钱换新钱,视铜钱好坏而定,两文到五文换一文。” 郑一鹏惊讶道“王侍郎所铸新钱,居然这么值价吗” 帮闲笑着说“我家老爷爱收藏钱币,两位无须多虑,只是为了收藏而已。” 郑一鹏犹豫片刻,拿出刚领的工资说“那我全部换黄钱。” 双方当场进行交易,郑一鹏手里的铜钱,数量直接原地翻倍。 郑一鹏又问“这银元换吗” 帮闲摇头说“不换。” 这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首批发放的新式铜钱,大部分都被京城的钱庄和富户吃进。他们雇人到处换新钱,然后拿去储存起来不用,因为新钱制作精美、用料十足,不但可以保值,运到外地还能赚差价。 如此便是劣币驱逐良币,好钱被藏起来,劣钱在市面流通。 反而是王渊制造的银元,因为含有部分杂质,富户和钱庄都懒得储藏。但因为制作精美,且定价合理,大受市场欢迎,商贾做生意时特别方便,不必先验银子成色再称重量。 小型交易也很便利,不需要把银子剪下一角,直接给一元、五角或一角的制式银元便是。 此次制造新钱,可谓超级成功,官员和百姓都非常满意。 注大明计重单位,一斤等于十六两,一两等于十钱,一钱等于十分,并非全都是十六进制。 420【又是政治】 北京宝泉局制造新钱,铜料是走海运在天津登陆。 自从杭州开海以后,天津跟着走私大兴。主要是日韩两国商船,悄悄跑去天津买棉布,天津卫官员被买通之后,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不闻不问。 北京造钱大获成功,王渊让物理学院搞了个机械制造厂。专门为朝廷制造制币机,一来扩大北京宝泉局规模,二来推广到南京宝泉局,之后便是昆明和西安,打算搞中国四大铸币基地。 就在此时,朱厚照紧急召见,让王渊以翰林院侍读学士的身份,前往内阁商议国家大事。 赈灾 这两年的气候非常诡异,太湖居然都结冰了,广东那边天降大雪,汉水直接被整条冰封。 咱们说过,正德年间的气候,远比嘉靖、万历糟糕,平均气温已经接近明朝末年。 不但如此,旱灾也经常降临,正德年间的旱灾记录,远远大于水灾发生次数。 冬天寒冷,夏天干旱,百姓苦不堪言。 去年冬天南方大面积降雪,今年多个省份旱灾严重,江淮流域又有洪灾出现。江淮地方主官的奏疏,已经出现“人相食”字眼,内阁和六部官员被搞得头大如斗。 朱厚照北征的打算,再度被拖延,别说出兵打仗了,赈灾都粮食不够 今天的内阁会议,不但内阁众臣到齐,就连六部尚书都来了。 灾情太过严重,内阁根本扛不住,需要六部尚书来分担一下压力。 礼部尚书毛澄率先发言“自陛下登基以来,天下灾异频降,乃是上天示警也。正德四年冬,广东潮州大雪,积雪竟厚尺许。正德八年冬,太湖、洞庭湖起坚冰,迎春乡自古竹渡至蒲溪港十余里,尽皆冰封。有人行走被冻成冰雕,至翌年七月始解” 朱厚照听得不耐烦,打断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毛澄跪地拜倒“请陛下发罪己诏,祭祀山川社稷,祈求苍天饶恕” 朱厚照居然没当场发火,语气平静道“如果你只想说这些,那今天可以滚了,朕今天是招你们商讨赈灾的。” 梁储跟着跪下“毛尚书所言有理,今年春季,陛下南巡未归,亦未主持祭祀大礼。恐触怒上天,才会水旱灾一起降临大江南北,就算陛下不发罪己诏,也应该祭祀山川社稷,反思己身,勤修政务。” 王琼突然来一句“这数十年来,最冷的应该是弘治六年,当时长江口的海水都被冻成坚冰。如果天气转冷是皇帝过错,难道先皇也犯了什么大错吗” 一直垂拱不语的杨廷和,突然死瞪着王琼,他最恨的是陆完,最想弄死的却是王琼。因为陆完只是坏,王琼既有能力又唱反调,多次搅乱杨廷和的各种谋划。 清流们的目标,明显不是赈灾,而是借着各地灾祸,逼迫皇帝不要再乱跑,老老实实坐在紫禁城里听话 朱厚照对王琼的表现很满意,又问黄珂、李鐩“黄尚书,李尚书,户部和工部能拿出多少钱粮赈灾” 黄珂说道“太仓的钱粮不太够,请拨内承运库、天财库新铸之钱。” 王渊制造的新钱,名义上给了户部,其实都进了皇帝内府,分别由内承运库和天财库进行掌管。 李鐩说“工部库房,工部无法做主,而且最近两年不让臣查账。臣,实在不知道工部有多少银子。” 工部是有自己的小金库的,但内府侵吞日益严重,工部已经实际丢失查账权力,就更别提使用小金库里的银子了。比如太监张永,就曾把工部的银两,直接往自己家里搬。 朱厚照挠挠头,又问王渊“二郎有何提议” 王渊突然说“臣请设立新库,隶属于工部,库房银两专用于修筑各种工程,包括洪灾时修复河道堤坝。今后工部之收入,可只缴纳一部分进戊字库、广积库、广盈库。” 戊字库、广积库、广盈库这三座仓库,名义上都隶属于工部,工部进项必须上交给三库保管。实际都是太监在操作,户部负责记账,工部负责查验而已,到现在连查都不让查了。 王渊此言一出,李鐩顿时投来感激的眼神,其余众臣则吃惊地看着王渊。 杨廷和率先支持,拱手说“臣认为王侍郎所言有理” “臣附议” “臣附议” 内阁和六部全员赞同,都想从太监手中,夺回一部分财政大权。 不管彼此闹得再凶,文官依旧是文官,在这种时候是非常团结的。嗯,这是因为正德年间,还未出现真正的党争,不至于搞得你赞成的我便反对。 朱厚照用古怪的眼神,盯着王渊看了一阵,突然笑道“准了” 张永若是知道真相,恐怕要被气炸。他多番结交王渊,多次主动示好,居然得到这样的回报。估计吧,今后张永会打王渊的小报告,反正必须出一口恶气才行。 至于朱厚照是什么心思 张永和王渊联手坑死许泰,你当皇帝不知道吗朱厚照心里其实很清楚,以为张永和王渊已经勾结起来。 现在王渊主动跟张永划清界限,朱厚照在惊讶之余,又感到一丝欣慰,他要的就是王渊做孤臣 王渊一句话,就让文官们团结起来。 可这种团结的气氛,瞬间被梁储打破。这老家伙说道“陛下,自杭州开海以来,两淮与江南之地,逐利风气大盛。良田不种粮食,纷纷改种棉花,导致膏腴之地却缺粮。此次江淮大灾,本不至于人相食,皆因数省缺粮所致。臣请再倡海禁,毁棉田而种稻米” 王渊都听傻了,老子刚抛出橄榄枝,你这厮居然反手就是一刀 杨廷和也有些无语,他跟梁储商议好了。趁着这次多省大灾,一要拴住皇帝不乱跑,二把王渊开海给搅黄,任何一个目标达成都是胜利。 但也要稍微灵活一些啊,人家王渊刚刚给工部夺回财权,现在搞事简直太不要脸了。 杨廷和做官喜欢和气,不配合的就排挤,能合作的就接纳。他正准备接纳王渊,甚至想把王渊拉进清流当中,被梁储这么一搞彻底坏事 王渊也懒得辩解与反驳,谁敢再谈海禁,暴跳如雷的应该是户部尚书黄珂。 黄珂果然出声了“梁阁老,户部本就缺钱,海禁之后你给太仓补银子” 梁储反问“银子重要还是百姓重要” 黄珂冷笑“那这次赈灾,你别找户部要太仓银” 王渊突然说“陛下,臣在杭州开海之时,便料到棉花会侵占良田。因此有规定,各国商船更换海引文书时,必须运来足够的粮食,此举可称海上开中制。如今,杭州建有常平仓,储粮众多,可就近调去江淮赈灾。另外,大明水师刚刚来报,已在海外获得三座大岛。三岛皆土地肥沃,可运送受灾流民去海外垦荒,赐予他们粮食和种子。一来能解决流民问题,二来可在海外大种粮食,以弥补江淮、江南被棉花侵占的良田。” 朱厚照笑道“此议甚好,二郎再说。” 王渊说道“请扩大开海之策,再开广州、福州、漳州、泉州、天津之海” “不可”梁储强烈反对。 杨廷和皱了皱眉头,既不反对,也不支持。 梁储强烈反对开海,是因为他梁家就在广州,禁海对梁家的走私有利。而这关四川人杨廷和屁事禁海杨廷和得不到什么好处,开海反而能增加中央财政收入,杨廷和不表态,纯粹是给政治盟友梁储几分薄面。 开海的最大得力者是皇帝,海关税收要分给内库,还要分给工部,这些因子以前都进内库。朱厚照恨不得全面开海,顿时笑道“便依二郎所言,再开几个港口。” 已经入阁做辅臣的毛纪,立即劝谏道“陛下请三思,开海百害而无一利” “你闭嘴”朱厚照厉声呵斥。 反对开海者顿时噤声,思考着如何破坏此事。一下次开海好几个港口,总能出现各种纰漏,到时候再跳出来阻止便是。 接下来便是推荐赈灾人选,好几个省份遭灾,得派几个得力大臣去主持。 江淮地区的赈灾人选,由杨廷和负责推荐。王渊没有去争,但推荐了陕西赈灾旱灾人选,举贤不避亲嘛,他直接推荐自己的半个老师席书。 席书在贵州因功升迁,此时已是右佥都御史,正在巡抚湖广。如果这次赈灾得力,再加上王渊运作,多半就能升任左佥都御史。 王渊根本不知道,对他有提携之恩的席书,在历史上也很有名呢。 若非王渊扇蝴蝶翅膀,席书再过四五年,就能飙升为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衔。嘉靖还打算让席书做阁臣,都已经廷推通过了,结果席书接到任命之前突然病死。 席书若不早死,有夏言啥事儿 在嘉靖心中,夏言就是席书的代替品。若夏言不能上位,历史上的严嵩又怎么上位 可以说,席书的意外病逝,才造就了大奸臣严嵩。 不管如何,王渊借着各省大灾,直接达成三个目的。第一,跟张永划清界限,帮工部拿回财权,跟文官集团关系缓和;第二,扩大开海,转移流民到海外,加快海外殖民步伐;第三,趁机提拔自己的恩师席书,增强自身派系力量。 杨廷和也不吃亏,皇帝虽然没下罪己诏,可看样子近期不会再出京了。另外,灾情最严重的江淮地区,赈灾负责人是杨廷和的心腹,事成之后又能提拔一个亲信。 便是靳贵和杨一清,都各自派出心腹赈灾,大家分蛋糕而已。 让百姓深受苦难的灾祸,在朝堂变成了一笔政治交易。 421【密议】 京西,王宅。 今天家里来了四位客人,分别是张璁、严嵩、王瓒和唐伯虎。 张璁在七次会试落榜之后,今年终于险而又险中试。殿试文章本来排在二甲,朱厚照遵守杭州约定,居然真给张璁点了一个榜眼。 如此做法,让张璁刚进翰林院,就被打上帝党标签。 如果说张璁是帝党,那么严嵩就是“贵妃党”。皇贵妃监国期间,极为仰仗严嵩,已经擢升其为正三品通政使。因为皇贵妃总是招严嵩问政,连带着通政司都水涨船高,不像以前那样完全属于摆设。 这两年的六部变动,王瓒也跟着升职了,目前是兵部左侍郎,接替黄珂以前的位置。 相比而言,唐伯虎官阶最低。他因为春宫图画得好,深受皇帝喜爱,不但被带回京城,还进翰林院做了正八品博士。时不时的,就被皇帝招进宫里作画,估计很快就能升为从七品检讨。 四人当中,张璁、王瓒属于改革派,严嵩已混成老油条,唐伯虎纯粹就是个幸臣。 更有意思的是,张璁虽然只是新科进士,区区的翰林院编修。但比他年龄更大,且身为兵部左侍郎的王瓒,却处处以张璁马首是瞻。 遇到有人说张璁的坏话,拿张璁的幸进榜眼嘲笑,王瓒就会义正辞严的反驳“张秉用,浙江大儒也。吾虽也是榜眼出身,但跟张秉用的榜眼相比,自问才学见识都不足一提。张秉用,可为吾之师” 众人碰了一杯,张璁问道“王侍郎,今年各省大灾,朝廷的赈灾钱粮够吗” “肯定不够,”王渊摇头说,“赈灾之举,不过是少死点人。江淮已经人相食,仅靠赈济哪里救得过来,说起来我也有一些责任。” 王瓒说道“若虚就别为自己揽责了,此天灾也。” “亦有人祸,我便是罪魁祸首,”王渊感慨道,“物理学派多次改进纺织机器,我又率先在杭州开海。世人逐利,必然弃粮食而改种棉花,如今南直隶和浙江的粮食产量大为减少。丰年还能从外省购买,可今年各省皆有灾害,江淮遭灾之下,粮食哪里足够若再被商贾囤积居奇,饿死人也在预料当中。” 王瓒斩钉截铁道“但必须开海,否则江南必乱,长痛不如短痛罢了。” 史书对王瓒的评价,只说他胸怀坦荡、刚正不可、气量宽宏、不计私怨。但王瓒却是个激进改革派,他不但主张开海,还建议将漕运改为海运 张璁说道“话虽如此,但还是要尽量缓和,否则可能引发民变。” 严嵩突然插话“江西今年夏粮赋大涨,诸位不会想把江西清田之策,往全国范围内推广吧” 王瓒点头道“正有此意。” “万万不可,”严嵩劝道,“我并非为一己私利,反正我家也没多少田地。但江西之田政改革,已经闹得物议汹汹,朝中大臣正喊着请斩陈雍。一省已如此,多来几省,恐会引发党争,便如王安石变法那般” 王渊笑道“确实该缓缓。” 王渊想再熬几年资历,等条件更成熟的时候,再领导大明进行全面改革。 但手下的激进派已经等不及,桂萼、常伦皆转升州同知,正在新地盘里继续改革,各自跟当地知州闹得很不愉快。杭州知府留志淑,想要在整个杭州府推行改革,遇到各县士绅的疯狂反扑,若非王渊帮忙扛住压力,留志淑肯定被吏部调去其他地方。 陈雍在江西的改革更加困难,若非以清查宁王余党、防止匪患再生为借口清田,江西三司根本不会理睬他这个总督。 江西,已经闹出“民乱” 失去大量田产的士绅,暗中指使一帮佃户,直接杀死二十多个清田官吏。有些皂吏死得不冤,因为他们借着清田牟利,更加激起士绅和百姓的怒火。 于是“请斩陈雍”的口号就出现了,不是调走或贬官的问题,而是士绅想要把陈雍给肉体毁灭。 拥有这种从政经历,陈雍即便政绩超卓,这辈子都别想入阁,也别想在六部任职。他唯一的升迁途径就是都察院,要么在各地当督抚,要么进中央做一个大喷子。 王瓒和张璁也不咋省心,他们听说扩大开海规模,立即想要把漕运改为海运。当然,是逐步改革,每年分出多少漕粮,从海上运输至天津,相当于漕运的一个补充选项。 还有钱塘水师那边,刚开始官兵们战战兢兢,在南洋得到好处之后,瞬间就“士气高昂”起来。官兵们叫嚣着打仗,把附近小国全部扫平,无非是抢更多财货和土地。 特别是淡马锡新加坡的对岸,马六甲国王流亡时居住的地方。那附近有一条河流发现金矿,满正写信给王渊,想找机会跟马六甲打一仗,把柔佛后世马来西亚的首都新山给占下来用于淘金。 而那些被运到新加坡的移民,本来是让他们去种地的。金矿消息一传出,纷纷渡过海峡去淘金,气得满正向移民追讨种子和农具借款。 最初反对开海的浙江都司李隆,如今派心腹搞海贸大赚其财。他发现新的开海城市没有宁波,立即写信苦劝王渊,宁波几大家族也纷纷写信,希望王侍郎不计前嫌放宁波一马。 王渊顺势答应,算是狠狠敲打那些家伙一次。 以上种种,让王渊深刻体会到,改革没有回头箭,甚至想稳住都难。改革中的既得利益者,以及那些改革急先锋们,一旦出手就想加速改革进程。而利益受损者则要反扑,双方你死我活,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 这次全国性大灾,就给了清流反扑的理由。 杨廷和虽然没有出面,梁储、毛纪、毛澄、蒋冕等人,却跳得异常兴奋。科道言官们,天天上疏弹劾,无非是与民争利、天怒人怨那一套,换个耳根子软的皇帝早就被说动了。 对王渊的攻击也日益频繁,有说王渊借开海牟利的,有说王渊借清田占地的,还有说王渊在天津搞走私的。 王二郎的官场声誉,突然就变得极为恶劣,而且新科进士当中有很多都相信王渊是坏蛋。 一顿酒喝下来,虽然没有明说,但众人心里都有了谱。 严嵩继续执掌通政司,知悉内外政治信息,相当于这个小团体的耳目朝廷公文收发,文武官员任免,卫所征兵屯田,内外奏章和小报告,内阁打回来的奏章,这些全都要拿到通政司走流程。 严嵩看似没有任何决策权,但知情权却极为恐怖。 大家对严嵩的未来期许,是担任吏部尚书。今后可以找机会,推荐严嵩为吏部右侍郎,渐渐让他爬到天官的位置。 王瓒的短期目标,是等待王琼入阁,然后自动升迁为兵部尚书。 张璁只要熬过三年进士期,升侍读或侍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因为他年龄大、学问好,又有皇帝赏识,今后可以为小团体执掌翰林院。 至于王渊嘛,功绩早就漫出来了,再熬几年才可能实质性升迁,除非他莫名其妙又立下泼天功劳。 唐伯虎继续当幸臣,似乎微不足道,其实也非常重要。 刚刚回京的湛若水,已经升为侍讲学士。此人也偏向于改革,在张璁执掌翰林院之前,湛若水可以在翰林院先顶着。 远在南京的王阳明,也得慢慢熬下去。在严嵩当吏部尚书之前,看能不能把王阳明送到吏部尚书的位置,反正王阳明的仕途必须保住。 王渊的小团体成员,要么追求改革,要么追求做官。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不被清流所接纳,于是自发抱团起来发展自身。兵部尚书王琼,完全可以拉拢过来,但暂时还没那个必要,因为王琼是皇帝的心腹。 422【太子师】 “什么,太子这就出阁读书了” 各地灾患尚未平息,南京宝泉局还没开始铸钱,王渊就突然接到一项新的任务。 刚满四岁的太子朱载堻,即将出阁读书,王渊主讲尚书。不但如此,皇帝还命令七岁半的王策、三岁半的王素,一起到文华殿做太子伴读。 明代太子出阁读书,一般在八岁到十五岁期间,具体读书年龄全看皇帝的心意。 比如朱标,六岁出阁;又如朱祁镇,两岁出阁。 朱厚照的出阁年龄最标准,这是因为弘治皇帝恪守礼制,儿子年满八岁即安排读书事宜。 嘉靖皇帝就比较迷信,认为二龙不可相见,于是迟迟不立太子。他想了一个变通的办法,送儿子出阁读书,按太子的待遇来进行培养。从此之后,大明便有了皇子出阁读书,即承认太子身份的潜规则。 万历想要废长立幼,文官们就依靠这个规则,提议让皇长子出阁读书,从而变相的把太子给立了。但这么一耽搁,导致朱常洛十三岁才出阁,就学年龄非常非常晚。 朱常洛的儿子更惨,因为后宫之争,导致朱由校十七岁出阁读书。 明朝皇子读书时间越来越晚,追根溯源应该让嘉靖背锅。正是嘉靖的迷信思想,把立太子和皇子出阁联系在一起,导致太子人选未定的时候,皇帝和官员就不让皇子正式读书。 而只有出阁读书的皇子,才会由大臣进行教育,出阁之前则由后妃和太监教育。 明朝中后期的一堆皇帝,大部分是后妃和太监教大的,大臣接手时早就错过了最佳入学年龄。 朱厚照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教育后代的心情非常急迫,于是四岁就让太子出阁了,成为大明出阁年龄排第二的皇子。 十月八日。 王渊带着两个儿子,一起前往文华殿。 从朱元璋晚期到正德年间,太子的读书场所,都在文华殿的后殿。因此,阁臣当中的文华殿大学士,地位极其敏感,常常带有托孤辅臣的味道,一般不会随意给阁臣这个封号。 前两年,朱厚照想让王渊当文华殿大学士,刚说出口就把众臣的心态给搞炸了。 什么是文华殿 讲得通俗一些,便是大明皇家图书馆,文华殿大学士的字面含义是皇家图书馆馆长。 王渊带着两个儿子来到后殿,东班侍读官依旧就座。 太子的侍读官,即伴读官员,分东班和西班。东班陪太子读四书,西班陪太子读经史,那是真的叫“陪太子读书”。 王渊的两个儿子,被招为太子伴读,反而是皇帝在瞎搞,因为明朝根本没有太子伴读的存在。 “王侍郎” 侍读官东班首领崔铣,带着众侍读官起身见礼。 王渊拱手回礼道“崔侍读” 不管是主讲官,还是侍读官,都是朱厚照一手挑选的。 朱厚照知道自己很荒唐,给儿子找的老师,却一个比一个正经。 就拿眼前的崔铣来说,曾多次惹皇帝不高兴。若非王渊扇动蝴蝶翅膀,导致皇帝当时不在北京,崔铣早就被权宦逼得辞官了。 崔铣属于清流中的改革派,跟皇帝近臣关系恶劣,但也跟杨廷和若即若离,同时又对王渊没啥好脸色。他的改革积极性,比杨廷和要强一些,比王渊要弱得多,你可以理解为青年版的杨一清之流。 此君干过的最轰动事件,就是得罪刘瑾被扔到南京。他当时只是小小的验封司主事,就敢在南直隶清查粮库,把苏淞等地粮仓的丑事给捅出来。 当时的吏部尚书都给惊动了,亲自写信让崔铣停手,崔铣却把相关责任人全部查办。南京官员被吓得不轻,北京权臣也焦头烂额,赶紧把崔铣又调回中央,扔到翰林院史馆修史去。 简单来讲,崔铣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看到不爽的事情就要说。历史上这货三起三落,在正德朝丢官一次,在嘉靖朝丢官两次,都是那耿介性格给闹的。 朱厚照让这种人做太子的侍读东班首领,可谓深思熟虑。嗯,他自己不是好皇帝,但想把儿子培养成好皇帝。 欧洲钟表,已经进行改造,拥有时针和分针,暂时还没有秒针,如今课堂里就摆了一座。 时针指向八点,太子朱载堻现身。 崔铣带着一群侍读官,给太子行叩头礼。而王渊作为主讲官,只需向太子作揖,太子还必须回礼。 朱载堻此时四岁零三个月,生得粉雕玉砌。虽然举止彬彬有礼,但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显然也是个性格跳脱的小孩子。 随侍太监把尚书打开,崔铣代表侍读官,上前朗诵尚书。一连朗诵了十遍,让太子稍微有些印象,这才回归侍读班行列,把课堂交给主讲官王渊。 王渊没有立即开讲,而是问“太子识得多少字” 朱载堻回答道“母亲去年就教我识字,已经会背三字经,但有些生僻字还写不出。” 王渊又问“其他主讲官,直接讲四书吗” 朱载堻回答道“杨师杨廷和、靳师靳贵和蒋师蒋冕,都让我先学千字文,并未让我学四书。” 得,太子主讲官成蒙师了。 大明规定太子出阁读书时间为八岁,就是为了让后宫完成启蒙教育,大臣们直接教太子四书五经。 可朱厚照太过急迫,搞得各位主讲官,只能从幼学读物讲起。 王渊又问“两位老师讲到千字文哪里了” 朱载堻回答道“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那咱们接着讲,”王渊对崔铣说,“崔侍读,有劳了,只读八句便可。” 崔铣再次上前朗诵,一连朗诵十遍,然后又回到班列。 王策坐在旁边哈欠连天,这小子早就会背千字文了。王素则一脸懵逼,他才三岁半,连三字经都没背完。 年龄都不一样,屁的太子伴读,太子陪玩还差不多。 王渊对儿子说“策儿,你来讲讲,推位让国,有虞陶唐是什么意思。” 王策立即回答“唐尧、虞舜都是英明之君,主动把皇帝位子让给功臣贤人” 朱载堻迷惑道“父皇说,等我长大了也要做皇帝,那我也该做英明之君,把皇帝位子让给功臣贤人吗什么是功臣,什么是贤人” 崔铣等侍读官面色微变,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而且胡乱答了有可能教坏太子。 王渊却感到很满意,这个太子不是傻瓜,小小年纪知道提问,而且思路非常清晰。 王渊不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太子还在吃奶吗” 朱载堻摇头道“我三岁就不吃奶了。” 王渊笑道“太子三岁吃奶,四岁则吃饭,这说明太子在长大。皇帝和国家也是这样,尧舜的时候需要让位,咱们大明却不需要让位。” “为什么呢”这次提问的却是王策。 王渊解释说“因为尧舜那个时候,国家没有现在那么大,种出的粮食没有现在这么多,军队也没有现在这么厉害。当时,国家周边有很多敌人,国家内部也有很多野兽。那个时候的皇帝,必须由臣民推选出最有能力的人担当。皇帝要带着臣民种粮食,带着臣民打败野兽,带着臣民征服敌人。” “哦,”王策又问,“那现在呢” 王渊回答道“现在的国家太大了,皇帝的责任是管理国家。如果皇帝还让位,国家就会乱起来,反而让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王策再问“为什么国家会乱起来” 王渊没有对儿子的好奇心感到烦躁,解释道“我听内侍说,素儿昨日与太子抢玩具,可有这件事” 王素嘀咕道“那是我的玩具,太子硬要来抢。” 朱载堻气鼓鼓说“我就借来玩一会儿,你自己太小气了。” 王渊笑道“这皇位就跟玩具一样。如果玩具不好玩,每天还要细心清洗保管,那就没有孩童会去抢。尧舜那个时候的皇位,就是不好玩的玩具。现在的皇位,却非常好玩,自然有很多孩童要来抢。” 三个小孩瞬间明白道理,而崔铣那群侍读官却表情古怪。 朱载堻问道“那我以后不用把皇帝位子让给别人” 王渊回答道“不用。” “哦。”朱载堻对此没啥感觉。 太子每天只有上午需要读书,下午可以随便玩乐,王策和王素也跟着去玩。 到傍晚时分,朱厚照和皇贵妃把太子叫来“堻儿,四个老师都讲课了,你最喜欢哪一个先生” 朱载堻说“我喜欢王先生。” 朱厚照大笑“吾儿与我类也,父皇也最喜欢王先生。” 皇贵妃问“为什么喜欢王先生” 朱载堻说“王先生讲课,我能听懂。其他老师讲课,听得半懂不懂,问他们也不肯说明白,只让我牢记那些大道理。” 朱厚照非常满意“看来二郎做老师,也跟打仗一样擅长。在学五经之前,就让二郎一个人来教吧,其余三人挂个老师的名号便可。” 423【大炮就是礼】 西苑,花园。 朱载堻骑着一根竹竿,手持一根皮绳,一边抽打一边喊“驾,驾,你们快来追我啊” 王素也骑着竹竿,傻乎乎狂追,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 王策则扛着竹竿坐在石头上,无聊到直打哈欠。他已经七岁半,是个男子汉了,才不想跟小屁孩儿一起玩耍。 “哈哈,我跑得最快”朱载堻冲到终点,回头对着玩伴开心大笑。 王素连忙说“我第二,我第二” 朱载堻走到王策跟前,执鞭问道“你为什么不跑” 王策回答道“小孩子才骑竹马,我在家可是骑过真马的。” 朱载堻不信“真马我也见过,长得好高好高,你骑得上去吗” “当然能骑,我骑的是小马。”王策得意道。 朱载堻立即转身疾跑,后面一群太监狂追。跑到花园深处,朱载堻扑到母亲怀里“我也要骑马,我也要骑马” 皇贵妃笑着哄道“等堻儿再长高一些,就可以骑马了。” 朱载堻仰头问“要策哥那么高吗” 皇贵妃抚着儿子的头顶说“对,等堻儿有策哥那么高了,就让父皇带你骑真正的马。堻儿想要快快长高,就得乖乖吃饭吃肉,吃得太少身体太弱就不能骑马了。” “嗯,我每天多吃肉的”朱载堻郑重承诺。 皇贵妃挥手笑道“去玩吧。” 旁边两只小猫突然窜上去,跟着朱载堻疯跑。它们都是“土木三杰”的后代,混合了狸花猫的血统,已经很难分辨出是豹猫了。 宋灵儿和黄峨就坐在那里,跟皇贵妃一起看着三个小孩玩耍。 宋灵儿已经再次怀孕,过两个月就该生产了。反倒是黄峨和香香没动静,心里颇为羡慕,总是缠着王渊交流生理知识。 “这是满者伯夷进贡的香料,你们且带些回去。”皇贵妃从宫女手里递过两个竹篮。 黄峨谢礼接着,宋灵儿则问“满者伯夷在哪儿” 皇贵妃笑着说“南洋,是大明的属国,这次进贡是来服软的,被大明水师给打怕了。” 黄峨好奇道“既是大明属国,为何又被大明水师打怕了” “因为他们依附佛郎机。”皇贵妃解释道。 满者伯夷乃是南洋第一大国,位置在后世印尼那一片,但国土面积比印尼要大得多。 数十年前,有个改信绿教的城市,宣布从满者伯夷独立,即“淡目苏丹国”。淡目苏丹国虽然国土狭小,却硬扛满者伯夷二十多年,不但以武力求得和平,还抢走了南洋的香料贸易航道。 葡萄牙攻占马六甲之后,满者伯夷立即前往联络,葡、满两国形成同盟,共同对付淡目和马六甲。 而大明水师赶走葡萄牙之后,从马六甲手里获得三座大岛。又因为香料贸易产生矛盾,大明水师立即攻打林加群岛,那里是满者伯夷向西贸易的据点。 淡目苏丹国,立即抱紧大明水师的大腿,跟信奉佛教、印度教的满者伯夷再度展开战争。 现如今,大明水师已经成功夺去林加群岛,淡目苏丹国也将地盘扩大两倍。马六甲又跑来掺和,因为就在前几年,他们总被满者伯夷捅屁股,现在必然要趁机进行报复。 满者伯夷扛不住三国联合进攻,连忙派遣使者到北京朝贡,希望大明皇帝能够放他们一马。 豹房。 朱厚照手里拿着朝贡文书,笑道“这满者伯夷,恐怕不能再打了。” “确实不能打。”王渊说道。 满者伯夷对大明非常尊敬,是南洋地区各属国当中,朝贡频率仅次于琉球的存在。 这次遣使进京求饶,立即被清流所利用。 就在昨天,梁储上疏言事“满者伯夷,大明之藩属也。国朝初年,满者伯夷进献蒙元封敕诏书,以表对我大明天朝之忠心不二。百余年来,朝贡时节未失礼仪,对我大明尊慕有加。而今钱塘水师满正,私自带兵出海,违制征讨属国,其罪当诛钱塘水师越界出海,亦当立即召回,不可再离开浙江半步” 朱厚照问道“二郎认为该如何处理” 王渊回答说“满总兵已在信中讲得很明白,满者伯夷乃南洋第一大国。但其立国已久,腐化将死,竟被小国淡目欺凌。这种僵化大国,应该扶持为傀儡,不应令其速死。反而是淡目苏丹国,立国日短,勇猛精进,应该谨慎防之。” 朱厚照思索道“可是,我们跟满剌加和淡目是盟友啊,总不能掉过头来扶持满者伯夷。” 王渊笑道“满剌加和淡目,哪有资格做大明的盟友我们出兵帮助满剌加,是因为满剌加乃大明属国。我们出兵征讨满者伯夷,是因为满者伯夷依附佛郎机,宗主国惩罚属国而已。这两次出兵,都师出有名,哪里半天违礼的淡目撮尔小国,从大明属国满者伯夷叛出,大明自然有理由对其压制” 朱厚照顿时失笑“二郎不愧本经治礼记,怎么讲都遵礼。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不过如此。” 王渊大义凛然说了一大堆,归根结底不过利益而已。 满者伯夷乃是香料主产地,被欧洲人誉为香料群岛。但它的香料西出航道,却被淡目给控制,于是选择跟葡萄牙人结盟。 大明出兵收服马六甲,只为获得三大岛为海外据点。顺势回击林加群岛,是为了抢夺满者伯夷仅剩的西出港口,把满者伯夷死死的封锁在那里。既然已经将其封死,那就没必要再打了,让满者伯夷做大明的香料生产基地就行。 局势因此转换,之前大明和淡目是盟友,现在则成了香料贸易竞争对手。只有把淡目给弄死,大明才能控制东西方香料贸易 王渊把利益关系给理顺,朱厚照立即明白过来。 这个皇帝是不要脸的,才不会因为冠冕堂皇的面子,就白白丢失香料贸易的好处。他非常爽快的答应,依照王渊策略行事,扶持满者伯夷而打压淡目苏丹。 随即,朱厚照又说“柔佛真有那么多黄金既如此,干脆把柔佛也占了,每年都能挖金子回来” 王渊劝道“万万不可。我们已经跟满者伯夷闹得不愉快,接下来又要打压淡目国,怎能与满剌加再起争端此乃四面树敌之策。” “那就放着金子不去挖”朱厚照有些不甘心。 王渊笑道“当初满剌加国王承诺,大明子民可在其国内自由谋生。让民间去淘金就行了,那些移民积极得很,只需在满剌加禁止淘金时,大明再出手干涉也不迟。” 柔佛金矿,是许多战略游戏的重要经济资源,那玩意儿正好该这段时间被发现。 广东、福建的海商,都已经得到消息,正自发组织前往淘金。 从柔佛一直往西北走,还有更多大型金矿没被发现。二战时日本挖了许多金子,战后马来西亚又挖金子,并且不断有大型金矿发现。 仅马来半岛的金矿,就能让中国移民疯狂。 在有大明水师做后盾的情况下,最多二十年,马来半岛将遍地中国人,而且大部分都是跑去淘金的 至于清流的攻击,不必理会便是,说不定闹到最后,他们也会派人去淘金。 424【变法要从娃娃抓起】 事实上,满者伯夷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该宣告灭亡了,分裂成东爪哇和西爪哇。 但就像东西罗马一样,各自宣称罗马正统,东西爪哇也各自宣称正统。目前,东爪哇占有满者伯夷王城,但西爪哇也经常跑来朝贡,而且都打着满者伯夷的招牌。 大明水师前段时间那一仗,直接打出一堆新国家。 满者伯夷大败之下,政权彻底分崩离析,失去对周边岛屿的控制权,各大城市纷纷不听王命。东爪哇王室逃去巴厘岛度假,西爪哇缩在岛上不敢动弹,南洋第一大国就此自动肢解。 很诡异的情况,大明水师用手指一戳,这个南洋巨人便轰然倒塌。导致满正的书信刚送到京城,南洋局势已经翻天覆地,王渊和朱厚照根本无法及时作出策应。 为啥会这样 因为满者伯夷是印度教立国,又以佛教为辅。但其主要商业城市,却被绿教侵蚀严重,一旦中央没有威慑力,那些城市就摇身独立为苏丹国,瞬间进入沿海城邦状态。 而且,这些苏丹国还凶悍得很。 就拿淡目苏丹国来说,国土只跟大明的两三个县相当。但历史上,不但彻底覆灭满者伯夷,还多次跟葡萄牙及其盟友硬刚。 第一次,派100条船进攻葡萄牙,大败而归;第二次,派375条船进攻葡萄牙,大败而归,苏丹丧命;第三次,大败葡萄牙的盟国巽他,将其港口改名为雅加达;第四次,彻底弄死巽他国,改其王城为万丹苏丹国;第五次,彻底覆灭葡萄牙的盟国满者伯夷,将其首都夷为平地。 这些苏丹国是真的猛,后来还跟荷兰干架。就算打不赢,也让荷兰首批船队,带着满身伤痕回航,远洋贸易差点还赔本。若非当时有中国商人出手,荷兰船队都买不到补给品回家,因为附近苏丹国不愿跟荷兰人交易。 正德十五年初冬,大量广东、福建百姓下南洋。 他们跟亲朋好友借钱出海,甚至是皆高利贷出海,只为前往柔佛淘金发财。这是死中求活的买卖,反正在老家也活得艰难,万一就挖到金子了呢 这些人当中,暴富的不在少数,甚至直接在河里捡到狗头金。 但更多人被坑得欲仙欲死,或者在异国死于非命。实在过不下去,又没钱坐船回国,那就前去新加坡、龙牙门开荒,反正耕种五年以上就能获得地契。 马六甲国王对此毫无办法,除非调动苏丹卫队,否则他的军队打不过淘金者啊。 那些中国淘金者,很多都是海商组织的。不但有刀剑在身,有些还配备火铳,而且是大明最先进的燧发铳。若非淘金者群龙无首,以他们的实力,都可以在柔佛建立城邦国家了 真的有资格建国,就像爪哇岛的苏丹国,两三千武装便可宣布独立。 浙江备倭总部满正,由于奉命提督三岛,短短半年多时间,便拥有田产数千亩多为开荒地,还拥有土著农奴上千人之多。可惜土著不咋会种地,而且极为懒散,满正对此非常头疼,只能聘用中国农民当技术指导和监工。 正式改名为林耀山的火者亚三,也有了自己的大庄园。粮食没种多少,大量种植香料,也不怕违背王二郎的训诫。 扩编到近万人的钱塘水师,个个都是地主。若有官员放弃海外领土,他们就敢奋起拼命,坐船直接杀去北京的胆子都有 南洋移民如火如荼,王渊在京城却非常清闲。 他的主要责任是给太子当老师,顺便把两个儿子也教了,教学内容能把传统儒生给气得跳脚。 “桓公匡合,济弱扶倾”的正解,应该是齐桓公九合诸侯,救济那些单薄濒危的诸侯小国。 王渊却对太子说“齐桓公九合诸侯,是为了春秋霸业。当时的周朝,实行分封之制,谁都没办法统一中国。齐桓公能够做的,也只能是九合诸侯而称霸。为何秦国能统一,因为秦国位于西北边鄙之地,时刻有着亡国之危,因此能够真正的变法图强。齐国天下膏腴,百姓生活安乐,贵族富足享受,因此齐国不能变法。” 朱载堻问“先生,什么是变法” 王渊回答道“你和策儿、素儿玩蹴鞠,寻常法子没法获胜,那就变着法子获胜。这就是变法” “那变法也简单啊。”朱载堻说。 王渊摇头道“不简单。如果殿下身强体壮,靠蛮力就能赢球,那就不会想着去变法。而弱者变法之后,会很强大,殿下想变法就来不及了。再到国家,弱小的百姓需要变法,富裕的士绅则阻拦你变法。而官员都很富裕,他们大多不希望变法,整个国家就会慢慢弱下去。” “大明也在变弱吗”朱载堻问。 王渊说道“大明正在变弱,越来越弱。若不变法,还会继续弱下去。” 朱载堻说“那我以后要变法。” 这话被整整十多个侍读官听到,少数特别欣慰,多数面色难看。 第二天,便有几十封弹劾奏章递上,请求皇帝撤换给太子上课的主讲官。 王渊请辞,皇帝不允,百官无奈。 各地灾情都非常糟糕,因为赈灾粮不够。 强势官员直接问罪杀人,严惩那些囤积居奇者;温和官员选择拉拢劝诫,敦促商人们平价售粮;黑心官员跟商贾同流合污,趁机往自己兜里捞银子。 巡按御史们忙坏了,见天弹劾赈灾官员贪污,而且风闻奏事的不少,到最后已经分不出谁真谁假,只能派人前往糊弄着调查。 唯一让王渊欣慰的,是新铸银元和铜钱,因灾情而流通到各地。市场接受度极高,朝廷仅是铸钱,每年就能净赚几万两银子的差价。 但因为铸钱之事,清流和江彬干起来了。 王渊是在户部宝泉局铸钱,拥有同样功能的是工部宝源局。 江彬见这玩意儿来钱快,于是勾结太监掺和,唆使工部尚书李鐩,向皇帝讨了铸钱的差事。他们用同样的机器,偷工减料铸钱,疯狂中饱私囊,导致市面出现对新钱的质疑声。 毛澄率先出来弹劾,想要借此痛击江彬,并且暗中派人联络王渊。 “王侍郎,新钱可是你的心血,难道就让江彬恶贼如此败坏”毛澄似乎完全忘记,他前些日子还在弹劾王渊,当面作揖道,“请王侍郎配合,为国力除此贼” 425【状元炭】 天寒地冻,正德病了。 还是那个老毛病,偶然风寒,咳嗽不止。 御医吴杰的药方,以前天就能见效,现在得拖一个月才能治好。朱厚照也不见萎靡,照样精神奕奕,就是有时咳得厉害,似乎能把肺都给咳出来。 前几天,物理学派测气温,北京的半夜室外温度竟然是零下30度 别说朱厚照有顽疾,就连身体健康的人,稍不注意都会被冻出毛病。 老天爷的事情,这是真没办法。 根据后世科学数据可知,两宋时期一直温度狂降,到元代才开始回暖。回暖至永乐年间达到巅峰,接着又是一路下滑,英宗时期再次回暖,结果大明整出个土木堡之变。 成化末年又开始降温,到弘治年间断崖式下跌。中间只回暖几年,等朱厚照继位之后,气温变化几乎成了一条向下的垂直线。 幸好,只需再挨几年,就能迎来连续三十年的回暖。那个时候的巅峰气温,将达到两宋时期的最低水平,算是明朝中晚期最暖和的日子了。 嗯,你没看错,明朝中晚期最暖和的年份,平均气温跟两宋最冷时相当。 王渊冻得都不想起床,木炭炉子通宵生火,可怜平民百姓冻死者众,北京街头每天都有专人负责收尸。 不需要王渊提倡使用煤炭,百姓早就用那玩意儿生火了,甚至北方炼铁都大量使用煤炭。本来就杂质含量超高的铁矿石,用煤炭那么一炼,铸成的火铳堪称不定时炸弹。 早朝 皇帝都病了,还早朝个屁 便是内阁众臣,都已经很久没见皇帝,弹劾江彬的那些奏章,根本递不到朱厚照面前。 “老爷,请洗脸。”丫鬟红菱端来热水。 夏婵早已晋升女仆头领,一般不亲自做杂活,红菱是通过牙婆买来的丫头。 天下越是遭灾,丫鬟价格越低。 红菱价值五两银子,已经算卖得高价,其父母非常感激,逢人便说王侍郎家仁慈大方。 王渊泡了泡双手,又洗一把热水脸,总算感觉活了过来。 “这天气是越来越冷了。”黄峨搓手直呵气,胖棉袄完全掩盖了身材。 王渊吩咐道“家中奴仆,多给他们买些炭。记得多多叮嘱,烧石碳要通风,别把窗户关死了。” 黄峨叹息道“谁不晓得这道理每年京城都有中炭毒而死的百姓。石碳以前还很便宜,自从物理学院搞出蒸汽机,炭价比以前涨了不少。” 蒸汽机,不但用来铸币,而且已经开始商用了 前段时间,匠户出身的凌夏,带着同学搞出蒸汽纺纱机。目前只造了十台,全部运到天津工厂,但那耗煤量还是挺大的,再加上北京的制币机,直接拉升京城煤炭价格有人在背后搞事儿,在得知制币机烧煤之后,暗中串联起来集体涨价。 北京用的是西山煤,即宛平西山煤矿。 西山毗邻大明皇家陵寝,本来属于禁地,不许任何人进行开采。正统朝的英国公张辅,就曾违禁采煤,被都察院予以弹劾。 可根本禁绝不了,因为北京城附近的柴薪,已经被老百姓砍得所剩无几。 近百万人口要生火煮饭,买不起高价木柴,只能买低价煤炭。根据成化末年邱浚的说话,“今京师军民百万之家,皆以石煤代薪”,老百姓平时都用煤炭做饭的 西山地区大大小小的非法私营煤矿,全都掌握在勋贵手中,太监还要跑去掺一脚,如今江彬也在派人挖煤。 “老爷,用早膳了。”夏婵笑盈盈走来。 王渊牵着黄峨的手去饭厅,儿子王素也被奶妈带来,恭恭敬敬的问候爹娘。 家里两个平妻,一个小妾,还有两个儿子。除非逢年过节,否则凑在一起吃饭是不可能的,彼此关系再好也难免磕磕碰碰。 王渊基本是在黄峨房里住两天,又去宋灵儿房里住两天,再到香香房里去住一天,平时吃饭也按这个规律。 夏婵麻利的剥着煮鸡蛋,放到王素的碗里,简直将其当成自己的亲儿子。 “谢谢婵姨”王素乖巧喊道。 一家三口吃着早饭,夏婵虽然已是管事,却自愿做丫鬟站在旁边伺候。 就在半年前,黄峨来了月事,王渊又正好在她房里。在黄峨的张罗下,王渊终究还是把夏婵收用了,变成万恶的封建社会男主人。 “我去找策哥” 王素飞快吃完早餐,便朝宋灵儿那边跑,他现在是王策的跟屁虫。嗯,还是朱载堻和朱璇祯的跟屁虫,经常跑去豹房跟太子和公主玩耍。 黄峨大喊“慢点,别摔着” “慢了,慢了。”王素跑得更快。 黄峨折身回卧室,边走边说“今天更冷了,我让人做了一件大氅,你出门时记得披在身上。” 夏婵见房中无人,突然将王渊抱住,亲了一口又追出去“夫人,我帮你找衣服” 王渊摇头笑笑,踱步来到院中,两个家仆正在扫雪,见他来了连忙问候。 北风一吹,寒意袭来,王渊不由打哆嗦。 这是王渊穿越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许多省份的百姓,刚刚熬过夏秋两季水旱灾,如此寒冬怎迈得过去坎 草原百姓也难过,不知会冻死多少牲畜和人口。 就在前段时间,右翼蒙古再度南下。 自立为汗的达延汗第三子巴尔斯,去年跟侄子博迪汗卜赤打了一场,逼得左翼蒙古联合起来对付他。双方都没占到啥好处,又加上去年冬天遭灾,今年巴尔斯就带着右翼蒙古来了,在延绥抢了一圈便快速撤退。 朱厚照被气得又想御驾亲征,可大明的粮食不够,他自己又犯旧疾,只能整天在豹房乱发脾气。 不多时,黄峨拿着一件皮大氅出来,亲自给王渊细心披上。 王渊朝宋灵儿那边走去,两个孩子正在堆雪人,宋灵儿挺着大肚子不停指挥。 “二哥”小妹王微从房中走出。 王微已满十六岁,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就是跟哥哥一样皮肤略黑。 王渊朝着宋灵儿点头微笑,又对小妹说“我要去物理学院一趟,顺便把你也送过去。” “好啊。”王微脸红道。 小妹是跟王渊一起离开贵州的,宁王乱时留在湖广,跟王渊的旧时同窗共同北上。 这段时间,王微总是往物理学院跑,王渊私下里一打听,却是跟一个物理学派的士子看对眼了。那小子叫杨锐,锦衣卫籍,文武双全,去年中举,正在国子监读书,同时又拜入物理学派。 王渊没有横加阻拦,一切顺其自然。 至少,物理学派的士子,很少出现死读书的酒囊饭袋。 马车进城折向南边,很快来到南城外的物理学院,众门徒见了王渊纷纷问候。 王微自去寻心上人,王渊则直入内院。 至真道士已经还俗,恢复本名陆有珍。这家伙的钻研方向是化学,准确来讲是东方炼金术,但搞出尿液炼制火药技术之后,一直都没什么真正的发明,经常炼出各种不知用来干啥的新物质。 “陆兄,蜂窝煤做得如何”王渊笑问。 陆有珍说道“正在比较各种配方。” 今年冬天实在太冷,又赶上煤炭价格上涨,于是王渊就让陆有珍研发蜂窝煤。 王渊只提供形状,说要加水混合,其余全靠学生们摸索。 陆有珍带着一帮子东方炼金师,已经试验快一个月。先是只加木屑,接着又加黏土,然后再尝试加石灰,反正胡乱扔东西进去,试验之后再调整配比,用同样的蜂窝灶煮开水判定煤球性能。 陆有珍说“加石灰很有效果,能防止蜂窝炭过于松散。黏土和煤灰的比例,我也在调整配比,木屑加进去更容易点燃。” “继续尝试,等得出最优配比,我就投钱开一个作坊。”王渊笑道。 王渊现在是大投资人,凌夏搞出蒸汽机,他就投钱弄了个工厂。专门生产研发各式蒸汽机,参与过蒸汽机研制的学生,全都在工厂里享有股份。 这也是避免未来纠纷,学生们的发明创造,总不能利益由老师独占。 王渊可以选择那样做,但必然打击学生积极性,只有用利益驱动才是最好的方法。 正德十五年十一月,有人挨家挨户收碎煤屑,还去西山各煤矿收煤灰。那些碎煤屑和煤灰,都是完全没用的垃圾,居然有人花钱来收,大家都当糊弄傻子赶紧卖掉。 直至十二月初,朝廷各部衙门,收到王渊的赠礼,蜂窝煤开始在官员家中流行,这才有人渐渐反应过来。 那些无用的煤灰和煤屑,竟然是制作蜂窝煤的主要材料 王渊本来取名叫“蜂窝炭”,传到民间之后,莫名其妙就变成“状元炭”。仿制作坊无数,蜂窝煤日渐流行,但只有真正的“状元炭”品质最好,蜂窝煤的原料配比暂时还没泄露出去。 王渊忙着改善民生,清流却在忙着弹劾江彬。 可那些奏章,就是递不上去啊 王渊是可以帮忙递奏章的,但不想给人当枪使,也不想冲在跟江彬交锋的第一线。 于是,清流们选择张永。 不知给了这太监什么好处,张永突然发难,但他没搞江彬,反而去搞工部尚书李鐩。 。 426【老狗】 “老爷,该喝药了。”丫鬟捧着一碗汤药进来。 李鐩身上裹着棉毯,正用一柄放大镜,窝在床上仔细看书。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幸亏有放大镜,否则就只能让人念诵。 在传统理学家的印象当中,物理学派虽然“妖言惑众”,但也非全无可取之处,放大镜和缩小镜近视眼镜就让他们非常喜欢。 李鐩接过药水,仰脖子一口喝下,便挥手让丫鬟离去。 又把书读完一页,李鐩轻轻放下,实在没有什么读书的心情。 这位老先生,已经七十多岁了 前些年黄河决口,河道总督祭祀山川,李鐩斥责其该祀河伯。堂堂工部尚书,不思如何整治河道,却在这种问题上纠结,看似是个昏庸无能之辈。 可又有几人还记得,李鐩是一路靠政绩升迁的。 他年轻时前往山西赈灾,不但救活无数灾民,还主持开挖水渠,灌溉农田上百万亩。如今,山西最大的水利工程,是李鐩顶着层层压力修建而成。 他还在密云修筑防御工事,从此之后,蒙古就不再从密云南侵,因为李鐩的防线构筑得毫无破绽。 李鐩属于刘大夏的心腹,别看刘大夏后世名声很坏,却是个真正能做事的干臣,并且还是个传统改革派除了开海,其他方面刘大夏都主张改革。 李鐩以前也是改革派,李东阳致仕以前,留给王渊那份改革方案,就有刘大夏和李鐩参与制定。 正德继位,刘瑾弄权,刘大夏滚蛋,李鐩也跟着滚蛋。 直至刘瑾伏诛,李东阳得势,才把李鐩召回来。 但李东阳很快又退休了,李鐩为了明哲保身,只能随波逐流混日子。他勉强配合杨廷和,又勉强配合梁储,也接受太监和边将的拉拢。偶尔劝谏皇帝不要大兴土木,可皇帝一旦下令,李鐩还是会尽量配合。 刚开始,包括王渊在内,大家都觉得李鐩投靠了杨廷和。但现在众人明白过来,这老家伙谁都不投靠,他只想安稳混到退休而已。 但是,就在这段时间,李鐩突然又硬气起来 因为王渊帮助工部收回部分财权,工部新立了一个节慎库,包括杭州南关在内的关税,都会上交到节慎库中由工部处置。 清流与太监,同时盯上节慎库 杨廷和想让心腹去管理节慎库,张永也想在节慎库设置督理太监。一向唯唯诺诺的李鐩,顿时恢复年轻时的风采,守着节慎库不让任何人染指,等于同时把杨廷和、张永给得罪。 这条老狗,还剩下几颗牙,咬人或许不利索,但护食的本领却没丢。 “备轿” 李鐩突然从床头爬起,扔掉手中的放大镜,坐着轿子直奔城西王宅。 随从递上拜帖,门子一看工部尚书来了,连忙跑进去通报消息。 王渊亲自来到正门迎接,搀扶着李鐩进屋,问道“李尚书有何要事,居然亲自冒雪而来” 李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套近乎说“王侍郎真有本事,竟能变废为宝,把那些无用的碳灰,做成蜂窝炭利济百姓。” 王渊笑道“都是物理学派的学生们在忙活。” 李鐩拱手说“老朽也对物理学颇感兴趣,还专门研习了王侍郎开创的新算学。” 王渊问道“李尚书也对算学感兴趣” 李鐩微笑道“再怎么说,老朽也是工部尚书,年轻时也主持过许多工程。若不精研算学,岂不被宵小所蒙蔽” “是在下失言了。”王渊拱手致歉。 李鐩正色道“工部所制新钱,质量拙劣,用料不足,坏了王侍郎的大事。老朽此来,是给王侍郎登门谢罪的,还请王侍郎不要怪责,老朽立即整顿工部宝源局” 王渊好奇道“此事究竟有什么内情” 李鐩解释说“因为节慎库的事情,老朽得罪了杨阁老和张永。见户部宝泉局铸钱有利,于是也想让工部铸钱,但又没脸向王侍郎求助,毕竟这有抢夺政绩的嫌疑。正好江彬找上门来,愿意帮忙在陛下那里请奏铸钱差事,老朽一时糊涂便答应他了。” 看似解释得很直白彻底,但李鐩还是有些话没说尽。 他是因为得罪杨廷和、张永,又不愿跟王渊走得太近,才选择跟江彬临时合作。没成想,江彬拿了商量好的利润之后,居然还贪心不足,暗中伙同宝源局官员偷工减料,造出的银元竟可用手直接掰断掺进去的铅锡太多 李鐩直接就傻眼了,被架上去了下不来。他已经得罪张永、杨廷和,难道又跟江彬闹翻 只能求王渊帮忙,而且要彻底投靠王渊才行,否则这件事根本没法收场 作为一个七十多的老臣,李鐩虽然随波逐流,骨子里却是极为傲气的。他只服刘健、李东阳、刘大夏那辈人,根本看不起杨廷和、梁储之流,更把王渊当成孙子辈看待。 被逼得投靠王渊,李鐩别提有多憋屈。 “江彬圣眷正隆,他们是扳不倒的。老朽夹在其中,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李鐩摇头叹息,“真是老糊涂了,怎能相信江彬,相信他只拿一点好处就能罢休” 王渊仔细琢磨,大概想明白局势,笑问“李尚书是否认可改革” 李鐩半眯着眼“不改必衰,但须谨慎。” 王渊摇头道“主持改革者,必须谨而慎之,但真正开始改革,则必须阔步向前。改革之事,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李鐩捋着胡子大笑“哈哈,王侍郎深得从政三昧,如此或许还真有几分改革成功的希望。” “李尚书愿助我一臂之力吗”王渊直接问道。 李鐩叹息道“我是不成了,已经七十多岁,还能再活几年不过我有一人,可以荐与王侍郎。” “哪位高贤”王渊问道。 李鐩说道“工部右侍郎赵璜。此人锐意改革,公正无私,且能力卓著。以他的才干、政绩和资历,早就该升左侍郎了,只因得罪人太多才止步不前。” 王渊又问“工部左侍郎刘永如何” 李鐩笑答“杨党之人。” 王渊说道“既然是工部左侍郎,宝源局铸造劣钱的罪责,也应该让他来分担一点吧” “于情于理,都该如此。”李鐩说道。 张永与杨廷和都想控制工部库房,又憎恨李鐩跟江彬暗中合作,于是打算联手把李鐩给弄得罢官。既然李鐩愿意投靠王渊,那王渊也不会拒绝收下工部,直接让工部左侍郎刘永背锅即可。 刘永此人,官声很不好,早就被多次弹劾贪污,有杨廷和保着才能混到现在。正是背锅的绝佳人选 427【太监和新鲜事】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豹房之内,朱厚照咳嗽不止,大明首席御医吴杰正在号脉。 等号脉结束,皇贵妃关切问道“吴院使正五品,陛下的病情可有好转” 吴杰起身作揖“回娘娘,陛下此乃幼时痼疾,偶然风寒便会外感咳嗽,恕臣医术浅薄难以根治。陛下所咳之痰,已经由黄转淡,脉象渐渐趋于洪正,只需每日煎服药剂,再施以推拿之法便能康健。” “还要多久”皇贵妃追问。 吴杰回答说“少则日,多则十天半月。在此期间,切不可外出受凉,饮食要清淡一些,多喝热水,早睡早起。” “多谢吴院使。”皇贵妃让宫女拿来两块银元做赏钱。 吴杰连忙接住“不敢” “退下吧咳咳咳”朱厚照挥手说,刚说两三个字又咳嗽。 “陛下。”皇贵妃忙给朱厚照抚背顺气。 等吴杰离开房间,朱厚照咳出一口黄痰,这才感慨说“此病已有十几年,我早就习惯了,就是咳起来有些咳咳难受。也不能外出走动,实在憋得慌,等开春之后定要去南海子后世大兴区境内狩猎。” 距离开春已经不久,皇贵妃怕朱厚照病情反复,劝谏道“还是等秋天吧,春日狩猎违礼。到时候,把王二郎叫上,妾身也陪皇帝哥哥一起去。” 朱厚照笑道“那就秋天,二郎的箭术惊人,跟他一起打猎可赢不了。” 皇贵妃奉承道“陛下也是神射。” “咳咳,”朱厚照清了清嗓子,“这些日子读书着实烦闷,外头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随侍太监李明说道“禀皇爷,物理学院发明了蜂窝炉和蜂窝炭。此炭用无用的碳灰、碳屑制成,可用于生火煮饭,且价钱比柴薪和石碳便宜,京城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家家皆用此物。买的人实在太多,作坊都造不过来,现在矿山里的煤灰都成了宝贝。” 朱厚照笑道“物理学院是二郎办的,里面都是他的学生,总能弄出这种新奇玩意儿。” 皇贵妃说“此物利济百姓,非寻常奇巧可比。陛下不知,京城的柴薪特别昂贵,小康之家都烧不起柴禾,只能购置石碳来生火度日。如今蜂窝炭比石碳还便宜,百姓可节省许多柴钱。” 皇帝和皇贵妃都知道,京城所用之煤炭,全是在皇帝祖坟附近开采的。但他们自动忽略这个细节,因为禁不了,朝廷隔三差五宣布禁令,那些煤矿依旧照挖不误。 谁敢真把西山煤矿给禁了,没有饭吃的京城百姓,估计能饿着肚子杀进紫禁城。 朱厚照咳嗽两声,又问“除了那什么蜂窝炭,还有什么新鲜事儿” 太监李明道“今年的冬季联赛爆了冷门,定国公家的小公爷那支球队,竟然拿到了赛季冠军。” 朱厚照顿时笑起来“他家的三小子,也就这本事了,花了不少银子买球员吧” 李明满脸堆笑“坊间传闻,花了好几千两。” 定国公一系是徐达的后代,第一代定国公是徐增寿,因暗通朱棣被朱允炆所杀,永乐年间被追封为定国公。 这家子以前比不上英国公,但在正德年间却发迹了。只因当代定国公徐光祚,是朱厚照的东宫侍卫出身,根正面红的潜龙班底,如今执掌中军都督府,并负责神机营的训练工作。 聊了一阵足球联赛,朱厚照再度发问,太监李明道“物理学院有一士子,前段时间制成大鸢。那大鸢比普通风筝更大无数倍,人都能挂在上边,从山中跃下竟飞翔两里地。此人以前还给自己插翅膀,被摔断腿后惨遭嘲笑,没成想他这次真飞起来了。” “哈哈,有趣咳咳咳”朱厚照大笑咳嗽,皇贵妃连忙去顺气。 太监李明突然吞吞吐吐“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朱厚照问。 太监李明突然跪下,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元“皇爷请看。” 朱厚照接过来,皱眉说“这银元品相有点差啊,没有二郎铸造的那般细腻润泽。” 李明提醒道“陛下掰掰看。” 朱厚照力气颇大,双手拿住用力一掰,竟然直接从中断裂,银元背面的皇帝投降也成了两半。 “混账咳咳咳” 朱厚照勃然大怒,他有时脸皮很厚,有时又极度要面子。这可是他的头像,他的“正德元宝”,竟有人敢如此作伪。 朱厚照把帮他顺气的皇贵妃推开,大喝道“传旨李应,让他带锦衣卫彻查此事” 李明嘀咕道“皇爷,这钱是工部造的。” “好,好啊,”朱厚照更加愤怒,“把工部尚书李鐩抓起来,宝源局大小官吏通通下狱” 钱宁倒台的时候,一堆太监也被查办,宫中进行了大换血。 张永和江彬都趁此机会,疯狂在关键位置安插人手。江彬染指太监任免,是通过太监魏彬来办的,两人还悄悄结成了亲家魏彬的侄孙女,嫁给江彬的庶出小儿子。 正德南巡途中,魏彬被张永干倒,江彬、魏彬两人的亲信太监,也被张永一股脑儿撤换。 现如今,除了御马监之外,其他太监全是张永的人,包括眼前的随侍太监李明 李应接到皇帝的指令,立即查封工部宝源局,并且把工部尚书李鐩请到锦衣卫大狱喝茶。这家伙还留了几分心思,毕竟抓一个工部尚书是大事,悄悄派人给王渊传递信息。 王渊只回复四个字“手下留情。” 有这四个字就够了,李鐩已经七十多岁,可经不起锦衣卫的手段。 王渊立即带着几枚劣质银元,执着腰牌气呼呼直入豹房,跑到皇帝跟前说“陛下,臣发现有伪钱,请立即下令彻查此事” 朱厚照已经气过了,居然笑呵呵说“二郎勿忧,我已经知道了,锦衣卫正在查办。那李鐩好大的胆子,银元上有朕的头像,他居然也敢以次充好。” 王渊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陛下,此事恐怕与李尚书无关。” “工部制出的劣钱,他会不知道”朱厚照不相信。 王渊分析说“陛下,李尚书历仕三朝,如今已是古稀之年。他经手了无数工程,上哪儿不能捞银子为何偏偏冒着欺君之罪,非要做这种劣质银元呢” 朱厚照思索道“此言有理咳咳,我再让李三郎仔细调查,定不会让那奸猾之辈漏网” 奸猾之辈是谁 当然是工部左侍郎刘永 此人晋升工部左侍郎已好几年,本来就被多次弹劾贪污。有王渊打招呼,锦衣卫随便一审,就能审出无数黑料,顺便让他背锅也容易得很。 428【乱局】 外面冷得一逼,梁储早早入睡,被窝里头可暖和了。 “砰砰砰” “老爷,有急事,刘家遣人求救” 梁储慢悠悠爬起来,在暖床丫鬟的服侍下,将衣服穿好,推门而出问“什么事” 家仆低声诉说几句。 梁储大惊“什么,刘侍郎被下锦衣卫狱快把刘家报信之人带来” 工部左侍郎刘永,虽然被视为杨党之人,其实属于梁储的心腹。当初杨廷和丁忧回乡,梁储上位做首辅,趁机提拔了不少官员,其中就有这次倒霉背锅的刘永。 梁储在丫鬟的搀扶下,快步前往会客厅,那里已经有个满身狼狈的家伙在等待。 “你是刘侍郎的家人”梁储问道。 那人跪地叩拜“杨阁老,求你救救我家老爷。今日傍晚,锦衣卫将老爷抓走,刘府也被团团围住,小人是钻狗洞偷跑出来的。” 梁储又问“可知锦衣卫为何抓刘侍郎” 那人回答“锦衣卫说是奉皇帝命令,抓捕宝源局造伪钱的主使者。” 梁储吩咐道“你且在此地休息,暂时不要回刘家。”说着,他又对自己的家仆说,“备轿” 家仆连忙提醒“老爷,外头正在宵禁,不能随便走动。” “哪管得了那么许多,快快备轿”梁储斥责道。 刘永,不能不救。 梁储当初疯狂提拔心腹,甚至排挤杨廷和的人,搞得太凶被皇帝敲打撸了几个。杨廷和回京复职之后,他的那些所谓心腹,好多都投到杨廷和怀抱,忠心耿耿的反而遭受各方打压,如今只剩刘永和杨潭官位最高。 对此情形,梁储非常不满,渐渐跟杨廷和产生嫌隙。 杨廷和也不愿失去梁储这个盟友,去年答应帮忙,廷推杨潭担任户部尚书。这顿时遭到政敌反对,杨潭只能原地不动,稀里糊涂让黄珂做了户部尚书。 梁储的党羽,就剩下两个左侍郎了,怎甘心还被弄掉一个 冒着小雪,梁储乘轿直奔杨家,半路遇到兵马司阻拦“站住,何人乱闯宵禁” 家仆立即呵斥“此乃梁阁老坐轿,有朝廷要事办理,尔等不得阻拦” 兵马司官兵提着灯笼走近,看清了轿子的颜色,又听说是梁储出行,当即也不敢进行检查,乖乖让开道路予以放行。 杨廷和睡得正香呢,迷迷糊糊被人叫起,只能打着哈欠去接待梁储。 “介夫,刘永被锦衣卫抓了,罪名是指使宝源局造劣钱。正德元宝有皇帝头像,那可是欺君大嘴”梁储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杨廷和皱眉思索片刻,说道“此事另有文章,恐怕是谁在暗中插手。刘永虽为工部左侍郎,却不直管宝源局,就算锦衣卫抓人,也该抓李时器李鐩才对。” 梁储说道“或许是皇帝震怒,将两人一起抓捕呢” “不会,”杨廷和摇头道,“抓一个尚书已是大事,若再抓一个左侍郎,便是摆明了要兴大狱。以陛下之聪慧,断不可能在这种事上胡来。” “江彬”梁储问道。 “很有可能,”杨廷和思忖道,“也可能是王若虚,或者是他们二人联手。毕竟,锦衣卫都指挥使李应,是王若虚的乡党好友。” 梁储问道“如何救人” 杨廷和说“没法救。” 梁储拱手道“介夫,此事万物推脱” 杨廷和叹息道“陛下已经一个月不上朝了,也有一个月不来内阁,更不招百官去豹房奏对。我能有什么办法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 “张永”梁储只能提醒。 杨廷和摆了摆谱,感慨道“唉,万般无奈,只能如此了。为救清流中人,与那阉宦联络,也算是权宜之计。” 梁储心里头直骂娘,腹诽道整个朝廷,跟太监勾结最深的,便是你的杨介夫 两人的政治联盟,在梁储趁着杨廷和丁忧,疯狂排挤杨党提拔亲信那天,便已经宣告实质性破裂。他们表面上没有闹翻,是因为还有共同敌人,江彬什么时候倒台,杨廷和就会什么时候动手搞梁储。 历史上,朱厚照明年就死了,杨廷和瞬间发难。先联合梁储弄死江彬,再指使心腹党羽,把梁储、王琼两派一起赶出朝堂,还把收受宁王贿赂、帮助宁王恢复卫队的锅,一股脑儿甩在王琼、梁储头上。 刘永此人,说句实话,杨廷和不打算救。 工部刚刚获得部分财权,而且还有资格铸钱,今后的权力肯定更大。工部尚书李鐩已经七十多岁,没有几年可以活了,工部左侍郎刘永若倒下,杨廷和正好扶持亲信上位,等李鐩死后就能顺势掌控工部。 这种情况,救来做什么 杨廷和装模作样去找张永,张永那边却没有下文。之后的半个月,李鐩好吃好喝在牢里住着,刘永却被拷打得不成人形。 “我招,我招了” 刘永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虚弱无比道“是我指使宝源局大使范征,让他偷工减料,多加铅锡铸币。我有罪,我有罪,快给我个痛快” 李应抬手示意停止行刑,走过去说“范征招供的可不一样,他咬出一个太监。我请示陛下抓捕该人,那太监又把江彬供出来,说是江彬给了好处。你为何包庇江彬” “江彬我乃清流中人,怎么可能结交边将幸臣”刘永非常生气。 “嗯”李应皱了皱眉。 刘永身上的浩然正气,瞬间消失无踪,痛苦的闭眼说“对,是江彬让我干的,他派太监来找我,铸钱所得利润大家平分。” 李应义愤道“果真如此,这些硕鼠蛀虫太嚣张了” 刘永已经毫无求生念头,哀求道“李指挥,求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李应笑道“放心,只要你老实招供,会有人给你求情的。工部左侍郎估计没法当了,外放出去做个小官肯定没问题。” 刘永愣了愣,突然又不想死了,连连说“多谢李指挥,多谢李指挥” 李三郎拿着几份供状,吹着口哨前往豹房,顺便派人向张永泄露消息。有锦衣卫的审理结果,而且牵扯到江彬,咱们张督公恐怕也会忍不住踹一脚。 张永、江彬、杨廷和、梁储全都搅进去了,这件事情关系够乱的。 429【专业人士】 “参见陛下” 李应穿着一袭飞鱼袍,昂首阔步直入豹房。 朱厚照就喜欢这威猛样子,锦衣卫矮着身子觐见,反而会被认为是窝囊废。 “三郎来啦,快过来。”朱厚照微笑招手,咳嗽已经好了许多,工部铸劣钱的事也忘得干净。 真忘了 牵动内外朝廷的大案,朱厚照并未放在心上,他只是当时非常愤怒而已。 李应呈上审理结果“启禀陛下,宝源局劣币案已有眉目,乃工部左侍郎刘永暗中指使。只是” “只是什么”朱厚照随口问道。 李应低声说“此案牵扯到朱都督。” “哪个朱都督”朱厚照的干儿子里边,目前还有三个都督存在。 李应说“后军左都督朱彬。” 朱厚照疑惑道“此案发生在工部,怎么可能与他相干” 李应说“朱都督与御马监王恩有交。” “象房那个王恩我记起来了”朱厚照突然有了印象。 大明的铸币机构,最开始只有工部宝源局,地方铸钱才是宝泉局隶属于各省布政司。 后来户部在南北两京设宝泉局,便把中央铸钱事务给抢过来,工部宝源局从此几乎不再铸钱。但是,工部的宝源局没有撤销编制,法理上依旧保留铸钱的权力。 就在朱厚照感染风寒以前,曾被江彬诱去象房看老虎。 象房的管事太监王恩,趁机拿出“正德元宝”拍马屁,说银元上的皇帝头像很威风。若是银元能够通行全国,那天下百姓都知道皇帝的英姿,当时把朱厚照奉承得哈哈大笑。 王恩又说“就是银元铸得太少,奴婢现在也只弄到一块银元。” 江彬搭腔道“户部宝泉局就那么几个人,铸钱当然慢得很。” 王恩便说“工部宝源局亦可铸钱,让工部和户部同时开工,这新钱不就铸得快了吗” 朱厚照打趣道“此言有理,你若是不做太监,肯定也能当一方能吏。” 王恩笑道“皇爷开玩笑,奴婢哪是当官的料也就能出出馊主意。” “哈哈哈哈”朱厚照大笑着去看老虎,工部宝源局也因此领到铸钱的差事。 朱厚照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已经明白江彬和王恩在唱戏。他们写好了剧本,由江彬领着皇帝去象房,由王恩把话题引到新钱上,全程把皇帝当成傻子糊弄。 朱厚照越想越生气,他是极为新任江彬的,也知道江彬贪财爱钱。 但你想要钱就说啊,朕可以给你赐田,如此勾结太监联手蒙骗,到底把朕当成什么了 李应见皇帝沉默不语,出声道“陛下” “你先退下去,容朕想想。”朱厚照烦躁道。 李应叩拜离去。 朱厚照又对随侍太监说“你们也退下。” 朱厚照独坐书房,心情异常烦闷。他信任刘瑾,刘瑾却把家宅仿紫禁城而建;他信任钱宁,钱宁却勾结宁王;他信任臧贤、张雄、张忠、张锐、卢明、商忠、秦用这些人也是宁王的眼线 现在轮到江彬了。 朱厚照不管江彬贪财,也不管江彬跋扈,他只恨江彬蒙骗自己 退出书房的随侍太监,趁着如厕解手的机会,突然招来一个小太监。很快,那小太监奔往司礼监,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之张永。 张永冷笑“王二郎要借刀杀人,咱家来当这把刀又如何” 故意等待片刻,张永抱着一摞内阁批本,恭恭敬敬前去西苑书房敲门。 “滚”房内传来皇帝的怒斥声。 张永说“皇爷,是奴婢。” 里面不再说话,张永也不敢吱声,只吹着北方站立于门外。 大概过了一刻钟,朱厚照突然说“进来吧。” 张永捧着内阁批本进去“皇爷久未理政,内阁催得急,司礼监实在顶不住了。” “你也来烦朕,都说让你处理”朱厚照烦躁不堪。 张永一本正经说“臣无权代陛下批红。” 朱厚照随口道“那便赐你御笔,代朕批红。” 张永愣了愣,突然心头狂喜。 正德年间没有秉笔太监,内阁拟票必须皇帝朱批。以前也让张永处理奏章,但处理好以后,朱厚照还得装模作样签字。而皇帝刚才那句话,等于宣告大明朝第一个秉笔太监诞生了 张永强忍着笑意,惶恐道“陛下,百官恐怕不同意。” “朕管他们同不同意”朱厚照今天犯拗了。 张永说“在百官同意之前,陛下还是把这些内阁拟票给批了吧。” 一堆内阁批本放在那里,朱厚照连看都懒得看,稀里糊涂便挨个签下无数“准”字。 突然,朱厚照问“你缺钱吗” 张永缩着脖子回答“够用。” “我看你们是多少钱都不够用。”朱厚照阴阳怪气道。 张永连忙下跪“皇爷,老奴惶恐。” 朱厚照冷笑道“几年前,你明目张胆的,把库房银子往自己家搬,足足好几十万两。还有那逆贼钱宁,在京城搜刮尚嫌不够,居然还派缇骑去地方搜刮。江彬的胆子就更大,为了捞钱,连正德元宝都敢造假。那上面有朕的头像,造得一掰就断,可有把朕放在眼里” “老奴有罪,老奴有罪”张永疯狂磕头,对着地面的脸却露出笑意。 朱厚照质问道“你说,江彬究竟想做甚他今日敢亵渎朕的头像,明日是否要带兵杀进豹房” 张永提醒说“不用杀进豹房,朱都督手里的兵,平日里就在豹房校场操练。” 朱厚照突然不说话了,他让边军进京,除了想练兵亲征之外,更是因为没有安全感。没办法,当初刘六刘七乱军,三番五次杀到京畿,他堂堂皇帝居然无兵可用。 于是,朱厚照想练一支能打仗的天子亲军。为了昭示皇恩,笼络那些边镇将士,他直接把边军弄到豹房校场。 可现在,这些豹房边军的统领,似乎跟皇帝不是一条心。 张永突然说“皇爷,老奴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朱厚照道。 张永问道“皇爷可还记得魏彬” 朱厚照说“自然记得,那老东西被派去守皇陵了。” 张永说道“东厂获知,魏彬的侄孙女,乃朱都督江彬庶出子的发妻。” 朱厚照猛地炸毛,一巴掌拍在书桌上“他江彬到底想干什么” 张永说道“老奴不知。或许,朱都督是想跟內官多多亲近,以便更好的侍奉皇爷。不过” “还有什么话,都说出来”朱厚照呵斥道。 张永说道“许泰之事,朱都督多有怨言。他说他说给皇帝打了许多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杀几个百姓士绅捞银子,又算得了什么皇爷因此问罪许泰,朱都督和许多军中义子颇有不服,这种话在义子馆都传遍了。” 义子馆,是江彬拆了京城某个社区,建立起来的大型会所建筑群,皇帝的很多干儿子都是会员。 一个人抱怨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在义子馆抱怨,这是要让干儿子们都来怨恨皇帝爸爸 张永继续给江彬上眼药,说道“皇爷,朱都督还” “不要说了” 朱厚照咬牙切齿道“立即召王二郎来豹房,让他去安抚豹房边军将士,切不可闹出任何动静。你带东厂官校,把江彬、沈算了,只捉拿江彬一人,朕不想再见到他” “臣领旨”张永高兴得想要欢呼。 等张永快要走出书房,朱厚照又不忍道“记得留他一条狗命。” 朱厚照根本不把劣币案放在心上,若非李应报告案情,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就算知道江彬牵扯其中,朱厚照也举棋不定,更倾向于重拿轻放,随便罚几个月俸禄便了事。 直至张永跑来上眼药,从极其专业的角度,句句诛心疯狂捅刀,这才让朱厚照直接炸毛。 。 430【江彬末路】 鸣玉坊和积庆坊,都在皇城以西。 鸣玉坊里,住着一堆侯爷,也有部分豪商定居。这些豪商,祖上皆为江南人士,都是被朱棣强行北迁的。现在全部被轰走,一些宅院改为酒楼皇店,一些宅院成为边将私宅,包括江彬的宅子也在此地。 积庆坊里,多为官方机构。内外朝廷的库房,诸多京卫的衙门,御马监总部,御用监总部,神宫监总部甚至连诰敕房制敕房的分支,都被安排在积庆坊当中。 而如今,积庆坊仅有的几家百姓,全部被朝廷轰走,拆了改建为义子府也称义子馆。同时,太平仓及周边改为镇国府,成了边军的军营,方便前往豹房校场内校场操练。 这些新建的皇店酒楼、边军军营、诸义子府,尽皆归属江彬管辖 借助如此权势,江彬已成西城之霸,勋贵无不对其俯首帖耳。那些边军在西城享受,也是从来不给钱的,经常干出违法乱纪的事情。而江彬若想谋反,带兵走不了几分钟,就能来到北安门外,以操练为借口进皇城,砍瓜切菜就能弄死朱厚照。 西官厅豹房新军现有六营,神威营由江彬直领,神枪营是王渊训练出的六千京兵。皇帝还有个中军营,属于远程弓箭部队,由现任御马监少监朱林执掌。 六营轮流到豹房操练,今天正好轮到敢勇营,而江彬则在义子府喝酒。 后军右都督李琮给江彬满上一杯,劝道“大哥,工部劣币之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还是趁早收手吧。” 江彬冷笑“工部劣钱与我何干” 李琮低声道“上次喝醉酒,你说漏嘴了。” 江彬满不在乎“你我兄弟知道便成,外头谁能说是我做的就算内阁闹得太凶,陛下无奈查办,也是工部尚书李鐩担责,那老家伙已经被锦衣卫抓了。” 李琮苦劝道“大哥,你以前是最谨慎的,这些不该如此弄险。宝源局和宝泉局铸钱,可都是要进国库的,百官俸禄从国库支取,这个月好多官员都领到劣钱。这是得罪满朝文武的勾当啊” “不说此事,”江彬摆手道,“百姓过日子要用煤,现在铸钱也要用煤,听说天津那边织布纺纱还要用煤。我打算在西山多弄几个煤矿,你若对挖煤有兴趣,也可以帮你弄一个矿山。” 李琮高兴道“多谢大哥” 江彬端着酒杯,恨恨道“咱们被文官呼为四边将,如今老许许泰已死,剩下三人更应该抱团。张永目前正受宠,且等合适机会,待陛下厌烦他了,届时我定为要老许报仇” 江彬此时的状态很不正常,跟刚进豹房时判若两人。 一是他官至后军左都督,达到了武官的升迁极限,整个人飘到半空不着地五军都督府当中,后军都督府权力最大,负责管辖北直隶和大部分边镇。江彬当上后军左都督,如果拿文官作比喻,你可以理解为王渊当上大明首辅。 二是他还不满足于现状,想要更多实权。比如东厂、比如锦衣卫,江彬都想捞到手里,可皇帝却死活不给,渐渐的就对皇帝产生怨怼之心。 换着法子捞钱,甚至故意弄险破坏规则,不过是江彬在变相发泄不满。 历史上的江彬更飘,当时他已经提督东厂和锦衣卫,膨胀到快要爆炸的地步。让公爵给他下跪就不说了,朱厚照南巡途中,他为了阻隔张永和文官,竟然怂恿皇帝到山中狩猎,半夜兵变假的把皇帝吓得躲进山洞,太监和文官找了好几天才把皇帝找到。 而且,江彬屁事儿没有,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朱厚照也依旧对他信任有加。 此时此刻,义子府中,江彬喝得酩酊大醉,又开始埋怨皇帝太偏心。 突然,一个侍卫进来禀告“两位都督,陛下在豹房相招,说有要事需要商议。” 江彬跟李琮勾肩搭背,双腿站立不稳,大着舌头笑道“陛陛下,肯定又想御驾亲征了。他前阵子得病,听说蒙蒙古南侵,可是气得摔桌子。现现在病好,肯定定定要带兵打一场” 李琮喝得没那么多,招来义子府的丫鬟,吩咐准备热水洗澡,顺便再搞两碗醒酒汤,总不能带着一身酒气见皇帝。 约末过了半个时辰,沐浴更衣之后,江彬总算清醒许多,连忙骑马直奔北安门。 两人被领去西苑书房,发现沈周等新军将领也在,江彬更加笃定皇帝是想御驾亲征。 皇帝游江南,江彬不占优势,因为沿途有太监帮张永办事。 而皇帝前往边镇打仗,那就是江彬的主场了。大明九边,除了辽东和陕西,其余都归江彬这个后军左都督管辖。 江彬想要固宠,必须怂恿皇帝去边疆 就在江彬踌躇满志,思考如何北征时,书房大门突然被推开。 “张永”江彬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因为张永身后还跟着一队厂卫。 东厂番子,并非太监,跟锦衣卫一样,都是招募训练正常人。只不过,东厂提督和管事,基本由太监来担任,而且往往是司礼监太监兼任。 张永笑道“朱都督,跟我走一趟吧。” 江彬直接往外传“我要面见陛下” “陛下说,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你。”张永笑得愈发开心。 此言一出,书房之内,人人色变。 张永又对其他将领说“今日之事,与诸位无关,请暂时在此等候。” 众将这才舒了口气,而跟江彬称兄道弟的李琮,埋着脑袋一言不发,生怕自己也会牵连其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更何况拜把子的假兄弟,李琮可不会为江彬说上半句好话。 张永左手轻轻抬起,身后厂卫立即跨入书房,瞬间把江彬给团团围住。 “让开,我要见陛下”江彬依旧蛮横,不相信自己就此失势。 张永冷笑道“哼,敬酒不吃吃罚酒,把人给咱家捆起来还有,把嘴也塞住,咱家不想听他聒噪。” 431【抚军】 其余新军五营,皆在太平仓那边的军营当中,只有敢勇营今日前往豹房轮值操练。 王渊接到皇帝命令,立即骑上快马进城,从北安门直入皇城。 因为持有特殊信符,王渊没有下马步行,而是骑马奔向豹房校场。 豹房校场的真名为“内校场”,原本是皇帝检阅、训练皇城侍卫的地方,朱厚照直接用来训练入京的边军。 校场以南还有个“虎城”,专给朱厚照亲手养大、差点咬死江彬的那只老虎所建。其余老虎皆喂养在象房,并无什么特殊待遇,就像豹房只养一头豹子那般。 虎城南边有个“羊房”,羊房南边有个“蚕池”,蚕池东南边才是真正的“豹房”建筑群。那里已经临近西华门,朱厚照若想上朝或去内阁,其实是非常方便的,跟住在后宫没什么距离上的区别。 但是,如今的文武百官,把整个西苑都统称为豹房,离豹房挺远的内校场也成了豹房校场。不清楚皇城地理位置的,还以为朱厚照跑多远呢,哪想这货是紧挨着紫禁城住下。 王渊策马来到校场,数千敢勇营士卒正在休息,因为训练他们的将领被召去豹房了。 玩骰子的、踢足球的、讲笑话的、睡大觉的简直乱七八糟,校场里干啥的都有,乌烟瘴气哪像“天子亲军” 这是因为近期皇帝生病,不咋去校场检阅部队。而江彬升任后军左都督之后,又跟皇帝去江南转了一圈,回来便不怎么关心部队了。皇帝和江彬都不上心,下边的将士自然开始懈怠,能按时轮值前来点卯已算“训练有素”。 王渊手持皇帝印信,跃马将台,喝令道“点军一刻钟不到者,斩今日无故缺席者,斩喧哗嘈杂、队形不整者,斩” 三个“斩”字喊出,校场立即炸锅,将台附近的士兵惊慌集结。 王渊手持大明制怀表,一眼不发盯着时间,十五分钟过去立即问道“何人职位最高” “卑职郑虎拜见王侍郎”一个将官单膝跪下。 王渊下令道“立即清点人数。” 就在此时,有几个士兵奔至。却是天寒地冻,他们躲角落喝酒去了,醉醺醺的有点没反应过来。 “斩”王渊喝道。 “啊” 郑虎以为自己听错了,数千士卒也有些懵逼。 王渊穿着正三品文官服,头戴乌纱,帽插三英。他跃下将台,来到郑虎身边,锵的一声拔出郑虎的佩刀,朝那几个集结迟到的士兵走去。 那些士兵双股颤颤,但又心存侥幸,自认为是江彬的兵,王渊不会真敢胡乱杀人。 一个士兵说“王侍郎” 声音戛然而止,王渊一刀斩出,人头冲天而起,那刀法不比专业刽子手逊色。 “饶命” 剩下的士兵边喊边逃,酒劲全给吓没了,只恨自己没长四条腿。 王渊快步追赶,连出数刀,刀刀致命。 当王渊回到将台时,正三品官服未染血迹,干干净净仿佛啥都没发生。 只是,台下鸦雀无声,校场内一片死寂。 “当” 王渊把刀扔回去,落在郑虎面前,把这家伙吓得从单膝跪地变成双膝齐跪。 “清点人数。”王渊提醒道。 郑虎噌的一声站起,慌忙招呼官校,以闪电般的速度点名,回来禀报说“禀王侍郎,共有十七人未至。” “名字记下,除了自己生病、家里死爹妈的,就算妻妾生孩子也得问罪,”王渊强调道,“全部斩首” “是”郑虎暗吞唾沫,只觉口干舌燥。 王渊朗声道“江彬已被擒获,犯了欺君大罪” “轰” 全场哗然,震撼莫名,难以置信。 “嗯”王渊皱眉不悦。 这声音并不大,却仿佛能传遍校场,整个军队瞬间就安静下来。 郑虎再次跪下“王侍郎,我等敢勇营将士,并非江彬之嫡系,也未伙同这逆贼欺君。” 王渊笑道“陛下只诛江彬,并不打算牵连将士。否则,就不会派我王二郎来抚军了,直接让皇城侍卫抓人更方便。你们可愿信我” 郑虎连忙说“卑职深信不疑” “我等深信不疑”其余将士也跟着大喊。 王渊点头微笑“很好。” 郑虎已经吓出一身冷汗,询问道“王侍郎,那我等应该” “继续操练,就当无事发生,”王渊问道,“这位郑将军,你可知我今日为何杀人” 郑虎心想还不是为了立威。 口头上却不敢这么回答,郑虎奉承道“世人皆知王侍郎治军严格,那几人在豹房校场喝酒,还误了点军的时刻,本就该当死罪,王侍郎杀得好” 王渊冷笑道“尔等身为边军,却有幸驻扎京城,更能轮值在皇城操练,这是何等的皇恩浩荡你们扪心自问,有多少人在京城吃饭不给钱,有多少人在京城欺压良善百姓你们领着足额军饷,每日饭食皆是精粮,怎不思报答圣君之恩,连六日一操都要懈怠若是我带的兵,老子把你们全杀光” 郑虎趴伏在地,浑身颤抖说“王侍郎教训得是,卑职今后必定严加约束士卒。” 王渊命令道“今日操练至酉时一刻,然后列队回营,其他事情莫问。可有听到” “卑职遵命”郑虎慌忙应答。 王渊让太监弄张椅子过来,就坐在将台上看着,他的任务是抚军,不让边军在皇城闹起来。 谁还敢闹 被王渊砍死的几具尸体,都没人敢过去收尸,几千士卒就挨着尸首疯狂训练,生怕这个正三品文官又抽风砍人。 直至天色将晚,王渊盯着敢勇营离开皇城,这才前往豹房方向去复命。 朱厚照很会享受,整个豹房建筑群,在太液池中间地带,南北方向全是湖水,豹房就是个大型多功能临湖园林。多功能的体现,是有寺庙、有街市、有动物园、有大花园、有健身房堪称生活设施完备的住宅区。 “陛下,敢勇营出城了。”王渊禀告说。 “知道了,”朱厚照突然有些后悔,问道,“二郎,朕这次是不是有点冲动” 王渊回答“臣也经常冲动,但从不后悔。” 朱厚照哑然而笑,复又问道“你跟江彬有隙吧” 王渊回答“臣对事不对人,便是仇敌,若对方行利国利民之举,臣也不会因私怨而公报。新钱之事,关系重大,谁敢沾手,臣必欲除之而后快” 朱厚照再问道“你说,江彬逾制无数,他真敢谋反吗” 王渊摇头“他不敢造反,但他有能力造反。新军六营,他统率其中四营,更可带一营直入皇城操练。一营边军就有数千,若哪天他真的发疯,豹房没有城墙护着,臣便是赶来救驾都来不及。” 朱厚照问道“你想劝朕别让新军在内校场操练” 王渊说道“并非如此。新军依旧可入皇城,也可让一人统领数营。但是,坐营操练之将,不得掌控军队便如那江彬,又是后军左都督,又掌控新军四营,还能负责新军操练之事,何其危险也陛下是把一柄锋利刀子,亲手递给江彬,全看江彬起不起杀心” 朱厚照思忖道“此言有理,掌军之将,操军之将,必须分开。” “陛下圣明。”王渊奉承道。 朱厚照突然招手说“二郎,过来做得近些,你我君臣好久没彻夜长谈了,今晚就留在豹房一起闲聊畅饮吧。” 王渊和朱厚照、皇贵妃畅饮时,杨廷和突然得到消息,惊呼道“江彬真倒了” 这场政治斗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432【陆完】 杨廷和之前勾结张永,把劣币案捅给皇帝,目标其实非常简单。 杨廷和盯着工部尚书的位子,即便不能把李鐩拉下马,退而求其次也能捞到节慎库。或者引发职位变动,安排心腹当个工部侍郎,顺便还能恶心一下江彬。 张永的追求也不咋样,他只想安插心腹太监,派去节慎库当监事,或者染指工部宝源局。 二人都没想过,能够直接扳倒江彬,因为此事根本“不值一提”。 可皇帝居然派锦衣卫去调查,锦衣卫又强行牵扯到江彬。 朱厚照在南苑书房的反应,瞬间让张永意识到,皇帝其实对江彬有些烦了归根结底,是蒙古小王子已死,北方没啥大仗可打,豹房边军又日趋腐化,江彬已经失去了邀宠根基。 于是张永当机立断,立即跑去上眼药。他搜集到的黑材料很多,但从来没给皇帝讲过,因为以前讲了也没用。 同样的黑材料,换一个举报气氛,朱厚照的反应完全不一样。 而王渊,同样没真想弄到江彬。他的目标有两个,一是保住工部尚书李鐩,二是弄掉左侍郎刘永。让李应把江彬牵扯进去,只是试探性的举动,试探皇帝什么反应,同时试探张永的手段。 竟然真把江彬给弄倒了,所有参与者都感到非常意外 江彬一倒,工部尚书、工部侍郎、节慎库、宝泉局这些东西算个屁,张永、杨廷和立即盯上更大的目标。 当初,朱厚照也临时心软,想留刘瑾、许泰一条狗命。 于是刘瑾家里查出龙袍和兵甲,被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许泰只因江彬还得势,没有被搞得死无全尸,但打回京卫之后也死于非命。 江彬这回哪有幸免的可能 东厂幡子蜂拥而出,在江彬家中搜出铠甲三十副。又搜出江彬结交太监和大臣的证据,御马监太监谷大用、吏部尚书陆完、兵部尚书王琼,全都被东厂定为江彬的谋逆同党。 若非朱厚照勒令不得牵连边将,明摆着还想留用新军,恐怕那些豹房边将全都得遭殃。 张永的下一个攻击目标,是御马监太监谷大用。 而杨廷和的攻击目标,则是吏部尚书陆完、兵部尚书王琼。 工部那个烂摊子,反而被他们选择性忽视。 内阁。 杨一清勃然大怒,指着杨廷和说“杨阁老,陆完是该死,王尚书王琼何罪之有你说他勾结逆贼江彬,简直是胡说八道,东厂什么证据查不出来” 杨廷和平心静气说“王德华王琼确实与江彬有勾连,他不止一次给江彬送银子。兵部右侍郎王宪,也是通过王德华王琼,由江彬安排领到镇压京畿匪患、督理军储的差事。” 王宪,兵部右侍郎,王琼的绝对心腹,平定京畿匪患的一号功臣,现任职务相当于后勤装备部长。而他能得到这些肥差,全靠王琼刻意逢迎江彬,如此行径被文官集体鄙视,堂堂的兵部尚书,居然要巴结后军左都督。 啥意思 自从于谦当年夺权之后,五军都督府就得看兵部脸色,武官再牛逼也得依附于文官,王琼的做法等于在开历史倒车对文官集团而言。 靳贵打圆场道“两位不要动气,有事慢慢商议便成。” 毛纪说“王德华王琼勾结江彬,此事板上钉钉,瞎子都能看出来。就算要商议,也该商议如何定罪,是让他自己请辞还是直接罢官” 杨一清冷笑道“时事所迫,王尚书不利用江彬,如何能快速平定京畿匪乱就如这次一般,杨阁老若不利用张永,如何扳倒江彬这逆贼难道还能说,杨阁老是在勾结太监” 杨廷和拢手微笑“扳倒江彬的事情,我可不敢居功,那是王二郎的手段。” “王若虚”众阁臣皆惊。 杨廷和故意捧杀王渊“锦衣卫都指挥使李应,乃是王二郎的同乡挚友。他借锦衣卫查劣币案,将矛头直指江彬,又利用张永打出致命一击。这般手段,不愧用兵如神之人。” 杨一清和靳贵都面露冷笑,因为杨廷和话里有话,暗指王渊已经控制锦衣卫,而且还跟大太监张永有勾结。 可问题是,王渊就在前不久,才帮工部收回财权,借此跟张永划清界限,杨廷和也就骗骗那些不知底细的官员。 梁储突然说“王德华王琼之事先不论,且谈谈如何处置陆全卿陆完吧。” 此言一出,杨一清和靳贵都表情古怪,一向给杨廷和当应声虫的梁储,这次居然隐隐抵抗杨廷和的提议。 杨廷和终于无法保持涵养,脸色极为阴沉。 跳反了,梁储竟跳反了 如今的阁臣有五个,内阁地位由高到低排列,即杨廷和、梁储、杨一清、靳贵、毛纪。 杨廷和、毛纪是一伙,杨一清、靳贵是盟友,梁储突然反戈一击,杨廷和居然处于人数上的劣势。 全都怪王渊,蝴蝶翅膀扇太凶。 历史上的靳贵,因为引咎辞职归乡,此时已郁郁而终,哪还有在内阁活蹦乱跳的机会杨一清也早该辞职了,都不用杨廷和出手,是被梁储给逼走的。史书说,江彬、钱宁联合逼走杨一清,其实纯属扯淡。江彬和钱宁哪可能联手,且正德南巡途中,皇帝和江彬还去杨一清家里住了几天,只能是被梁储撵出朝堂的。 杨一清、靳贵对视一眼,都有些搞不清楚,梁储莫名其妙为啥变换立场。 很简单,若任由杨廷和弄倒陆完、王琼,下一个就该收拾他梁储了 梁储心里还是很有逼数的,他借着杨廷和丁忧回乡,排挤了那么多杨党之人,姓杨的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沉默片刻,杨廷和终于恢复风度,被迫忽略掉王琼,微笑道“那就来商议陆全卿陆完之事。” 杨廷和是大明首辅,张永已有秉笔之权。按道理,首辅跟秉笔太监联合,完全可以自由操控朝堂,便是尚书都能轻易弄掉。 可现在属于正德年间,内阁权力还没那么大,张永刚刚秉笔也不敢玩得太过分。再加上五个内阁成员当中,有三个都跟杨廷和唱反调,居然逼得大明首辅更改既定计划。 陆完这次必定倒霉,因为没人会保他。 这货以前是杨廷和的心腹,刘六刘七之乱时,由杨廷和举荐担任剿匪总指挥,这才能一路快速升迁做尚书。而江彬,当时也归陆完指挥,两人由此结下香火情,江彬上位让陆完看到希望,果断在杨廷和丁忧时背叛恩主,靠勾结边将做上了吏部尚书职位。 整个内阁,全是陆完的政敌,太监张永也把陆完恨得要死。 江彬既倒,陆完便被群起而攻之,短短两三天时间,弹劾奏章已经多达上百封。 杨一清对陆完的憎恨,仅次于杨廷和。因为他以前是吏部尚书,陆完继任之后,排挤了他在吏部的无数亲信。杨一清咬牙切齿道“陆完奸妄,窃据天官之位,勾结边将谋逆,残害清流大臣。若不论死,不足以谢天下” “应宁所言极是。”杨廷和也是这个观点。 于是,陆完要死了。 433【谷大用】 陆完当然清楚自身处境,在得知江彬被抓的当天,便火速前往城西拜见王渊。 这货晓得自己孤家寡人,因为背叛恩主、勾结边将,早已被满朝文官恨得要死。于是,他在依附江彬的同时,又刻意结交王渊、钱宁、张永等近臣。便是教坊司一把手臧贤,他堂堂吏部尚书,都腆着脸跑去送银子。 可是,钱宁已死,臧贤完蛋,江彬下狱,张永又不待见他,陆完只能跑来找王渊求救。 毕竟开海之事,陆完极度配合王渊。浙江官员的任免,王渊说啥就是啥,陆完从没讲过半个“不”字。 第一天去,王渊不在家,被皇帝留豹房了。 第二天去,王渊偶然风寒,卧病在床不便见客。 第三天去,王渊病情加重,门子让陆完改日再来。 第四天没有第四天,陆完被抓了,罪名是勾结逆党、意图谋反,并且还有暗通宁王的嫌疑。 王渊正在家里养病,突然家仆来报“老爷,御马监谷大用遣人求见。” “请他进来。”王渊瞬间病愈。 杨廷和想要弄死王琼、陆完,张永也想弄死谷大用。 司礼监和御马监,天生就是冤家死对头。最直观的便是东厂和西厂,司礼监提督东厂,御马监提督西厂,能不打起来吗 终明一朝,西厂只有两位提督,一个是西厂创办者汪直,另一个便是现在的谷大用。 刘瑾弄权之时,同时提督东厂和西厂。结果东西两厂互相拆台,屁事儿都办不成,气得刘瑾自己弄了个内厂。 刘瑾倒台之后,内厂和西厂同时被裁撤。 西厂虽然没有了,但御马监和司礼监的斗争还在。司礼监相当于内朝的内阁,御马监相当于内朝的兵部,内阁杨廷和跟兵部王琼的斗争,直接反映到司礼监和御马监。 谷大用代表御马监,江彬代表五军都督府,王琼代表兵部,这是大明的三大军事机构。朱厚照喜欢打仗,三方自然联合起来,互相之间肯定有勾结。 江彬已经完蛋,杨廷和要收拾兵部,张永自然要收拾御马监。 “王侍郎,请救俺爹爹一命”一个小太监扑上来就跪着喊救命。 王渊说“起来吧。谷大监如今处境怎样” 小太监回答说“爹爹住在中军营豹房六营之一,不敢外出一步,也没法面见陛下。” 王渊笑道“我正好有兵事面奏陛下,且与谷大监一起面圣。” “多谢王侍郎救命之恩。”小太监连忙磕头。他是谷大用的干儿子,义父若是论罪,这小太监也会下场很惨。 王渊直奔中军营,谷大用感动莫名。 泪眼滂沱的握住王渊双手“王侍郎,啥都不说了,这雪中送炭之恩,我谷四一辈子都记得。今后但有差遣,便是赴汤蹈火,咱都绝不皱一下眉头” “谷大监言重了,且去面圣参议军事吧。”王渊笑道。 太监赌咒发誓说的话,王渊只当耳旁风,谁相信谁就是傻子。 但谷大用必须保住,否则张永一家独大,说不定就是另一个刘瑾。而且张永跟杨廷和有勾结,一旦张永独霸内监,杨廷和简直可以飞起来。 由于江彬得势,谷大用这几年存在感很低,毕竟皇帝都找江彬商议军务,御马监太监反而成了摆设。张永已经获得秉笔大权,弄死谷大用太简单,即便保住谷大用,今后也难以跟张永抗衡,必须加重谷大用在皇帝心中的影响力才行。 谷大用说道“请王侍郎教导一二,如何跟陛下参议军事。” 王渊塞给谷大用几张纸,又嘀咕几句,如此如此。 谷大用瞬间明白,连连拱手作揖“大恩不言谢,日后必有回报” 王渊带着谷大用直入豹房,却被值班太监拦住“陛下龙体欠安,不想见任何人。” 王渊冷笑“张督公也太着急了吧,这就忙着阻隔中外了” 值班太监沉默以对,显然默认了自己是张永的心腹。 “很好。”王渊笑得更灿烂。 太监可以阻拦王渊见皇帝,却无法阻止王渊在豹房行走,因为王渊腰上挂着御赐豹牌。 当即,王渊带领谷大用,站在从南苑书房回寝宫的必经之路。 天上下起小雪,两人静立于道旁,不多时便衣衫尽湿。 已有太监跑去通传消息,张永得知以后,愤恨道“这王若虚,是铁了心要跟咱家做对放他去见陛下吧,阻隔得了一时,也挡不住陛下一辈子不见他。” 有王渊力保,谷大用肯定无法除掉,张永对此非常清楚。 但这股怨气必须发泄出来,张永已经想到了主意。那就是把东厂管事太监朱英,扔去南洋提督水师,此乃皇帝南巡杭州时的戏言,现在张永完全有能力兑现。 朱英跟王渊私交甚深,就是靠跟着王渊打仗,才一步步爬起来的。 只要把朱英排挤走,张永既可以完全掌控东厂,又能剪除王渊的羽翼,还能发泄心头怨气,简直一石数鸟之计。 只不过嘛,此举正中王渊下怀。 王渊还愁着钱塘水师飘太远,朝廷没法进行控制呢。现在有个关系好的太监过去做提督,王渊便可随时获知南洋的具体消息,应该感谢助人为乐的张永才对。 王渊与谷大用二人,在道旁侯立一个时辰,终于有太监带他们去见皇帝。 朱厚照笑着招手“二郎快过来,朕又学了几句泰西话,还知泰西有个大贤叫来拿度大温词。此人的学问,跟二郎的物理学颇多相似之处。” “来拿度大温词”王渊被整迷糊了。 意大利传教士卡米洛,目前在钦天监担任漏刻博士,即大明皇家钟表管理员。他解释说“来拿度大温词,是泰西鼎鼎大名的画家。他是米兰宫廷画师,博学多才,各种学科无不精通。” 王渊还是没听明白,问道“他有什么名画” 卡米洛说道“他最出名的,便是创作于米兰圣玛利亚感恩教堂的壁画。嗯,壁画的名字嘛,可以翻译为最后的晚餐。” 我操,达芬奇 神他娘的“来拿度大温词” 卡米洛和王渊都不知道,就在去年夏天,达芬奇溘然长逝,一代先贤魂归天国。 朱厚照笑着聊了一阵,才突然发现谷大用,笑道“大用也来啦” 谷大用很想哭,他当初多受宠啊,位列“八虎”之一。朱厚照重建西厂之时,还任命谷大用做西厂督公,之后更是一直执掌御马监。 可曾经的西厂督公,堂堂御马监太监,居然已有两三年没见过皇帝。 只因御马监掌管军事,而遇到军事问题,朱厚照只跟江彬商量,谷大用彻底沦为江彬的马仔。 “老奴见过万岁爷”谷大用哭着磕头,连万岁爷都叫出来了。 朱厚照说“起来吧。” 王渊没有状告张永阻隔中外,这种话说出来毫无用处,反而会让皇帝心里膈应。只有等张永失宠时,再把今日之事说出,才能算作有效攻击。 王渊正色道“陛下前几日令臣抚军,轮值操练的敢勇营,竟在豹房校场散漫游玩。有玩骰子的,有踢蹴鞠的,甚至还有喝酒的,臣当场便斩杀几个饮酒士卒,接着点兵又查出十多人未至。豹房亲军,竟糜烂至斯,今后如何跟随陛下打仗” “竟有此事”朱厚照愤怒大骂,“江彬果然该死” 谷大用趴在地上,哭诉道“陛下,御马监统领的中军营,也被江彬这逆贼带坏了。军中风气日下,臣早就想禀明陛下,可江彬从中作梗,不让臣来跟陛下言说。豹房新军乃陛下之心血,臣不忍见其糜烂,因此多方寻访治兵之人,又请教了王侍郎,终于写出一份练兵简制。” 随侍太监,把练兵简制呈交给皇帝。 朱厚照大略读完,赞许道“你有心了。新军六营,今后便由你来提督操练,但练军与管军需分开,管军之权交给后军都督府。” “谢陛下”谷大用狂喜。他不但不会倒台,还得到新军六营的练兵权,重新走上人生的巅峰。 434【廖纪】 张永是真动手了,谷大用见皇帝的第二天,朱英就被调往南洋提督水师。 当初皇帝让张永提督东厂,让朱英做东厂管事太监,就是为了实现互相制衡。 可张永实在太清楚皇帝了,他是这样建言的“陛下,钱塘水师出兵南洋,又人人皆有锦衣卫身份。于制不合,有违法理,更遭文武官员反对。陛下若想称雄海外,则应立即改制” 朱厚照问“如何改制” 张永陈述道“改钱塘水师,为锦衣海卫。改浙江备倭总兵满正,为锦衣海卫都指挥使,管锦衣海卫事。再派內官提督水师,职务为掌锦衣海卫事。如此,钱塘水师就是真正的锦衣卫,不与兵部、都司牵连,陛下可随心意行事。” 朱厚照笑道“妙哉你说该派谁提督水师” 张永也不明说,反问道“陛下认为太监当中最会打仗的是谁” 朱厚照仔细思索道“东厂管事朱英,曾随二郎数次出征,颇得二郎用兵之精髓。” 张永附和道“朱管事确实熟知兵事,且为陛下义子,更方便陛下控制水师。” “那便是他了。”朱厚照立即拍板。 张永奉承道“此乃陛下之三宝太监矣” 朱厚照哈哈大笑,被舔得非常高兴。 就这么一番话,让皇帝放弃制衡之策。张永成功排挤掉朱英,轻松无比的完全掌控东厂,钱塘水师也变相成为大明皇家海军。 朱英整个人都懵掉了,弄死张永的心都有。 张永虽然提督东厂,可东厂具体事务,仍旧是朱英在负责。他不需要抵抗张永命令,阳奉阴违即可,东厂实际在朱英的控制之下。 堂堂的东厂话事人,就这样被扔去蛮夷之地,跟发配边疆有什么两样 朱英心有不甘,悄悄找到王渊“王侍郎,能否帮忙说句话,咱真不想去那劳什子南洋啊。” 王渊笑问“你可信我” “自是信的,跟着王侍郎从不吃亏。”朱英拍马屁道。 王渊说道“东厂管事有什么好上边还有个张永管着,做事根本洒脱不起来。南洋就不一样了,万里海疆,任君驰骋,便是异国君王,也要看你的脸色。海外有无数沃土,皆可占其为私田,海外有无数金银,皆可取而用之。” 朱英苦着脸说“可毕竟地处番邦蛮夷之地。琼岛已经够南边了,都用来流放犯人,南洋比琼岛更南面,我这跟流放万里有何区别” 王渊安慰道“富庶与蛮荒,不能以南北而论之。北方边境,以苦寒著称;南方琼岛,又以蛮荒闻名。这是把大明视作中心而论,但钦天监早已有定论,大地乃一圆球,中国并非世界之中心。南洋许多地方,可是富得流油。再往西至天竺,那里的土地,比大明更加肥沃,都不用精耕细作就能收获粮食。” 别的地方,朱英或许不认同,但天竺是佛教发源地,中国人还是觉得挺牛逼的。 王渊又说道“朱兄,你去提督锦衣海卫,可在南洋挣下良田万亩、金银数以百万计,还不会遭到文官弹劾。张永已经快七十岁了,还能活得了几年朱兄还未满四十岁,正是建功立业之壮年。陛下又极为重视南洋之事,等朱兄在海外立下大功,便可趁机调回中枢。到时候张永已经死了,朱兄的银子和良田也有了,还能继续高升,何乐而不为” 朱英有些意动“南洋真那么多金银” “只多不少,”王渊告诫道,“但有一点需要提醒朱兄。” 朱英拱手道“王侍郎请讲。” 王渊正色道“在南洋捞钱可以,却要用对方式方法。不得克扣水师粮饷,不得盘剥海外汉民,要银子要土地,都可向异族伸手。满正本为三岛提督,朱兄此去提督水师,满正定然心里不乐意。你不要跟他起冲突,跟他好好合作,自然能获利无数。满正的副手宁搏涛,是我的心腹爱将,有什么事情就跟他商量。” “一定照办。”朱英真不敢乱来,海外那破地方,被人坑死了都没处喊冤。 转眼便开春了,但天气还是很冷,元宵节居然都在下雪。 朱英心不甘情不愿,但又带着些许期待,启程前往南洋提督大明皇家海军。 而内外朝堂,依旧风云诡谲。 首先是吏部尚书陆完,天官啊,不但自己下大狱,连九十老母都被抓了。这货得罪的官员太多,没人给他求情,妻女打入教坊司,他和儿子一起被流放,家产全部抄没充公。 也因为此事,满朝文武都领教到杨廷和的狠辣,竟把陆完的九十老母都收押,关进去没几天便病死在狱中。 朱元璋虽然执法严酷,但大明律沿袭了中国法律传统,即对老幼废疾有宽宥规定 七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以及残疾之人,除了犯有滔天大罪,流放罪以下的都可以收赎用钱赎罪。 八十岁以上、十岁以下,以及严重残疾之人,便是犯有死罪,都必须上报中央,由皇帝决定死活。盗窃或伤人,可以收赎。其余较轻罪行,一律不追究刑事责任,只需承担民事赔偿。 九十岁以上、七岁以下,便是犯了死罪,都不能真的处死 按照大明律的相关规定,陆完家中那位九十老母,完全可以不执行抓捕的。但杨廷和就是让人抓了,明知对方一把年纪,还是抓进大牢任其自生自灭。 这个举动挺让人寒心,陆完确实该死,但你杨廷和是不是也做得太过分了 梁储更是吓得浑身冰冷,他跟陆完一样,都趁杨廷和丁忧而背叛。唯一的区别,陆完是背叛恩主,梁储是背叛盟友,后者之做法稀松平常。但是,杨廷和肯定会报仇的,不管谁怎样背叛他 见识到陆完的下场,梁储跳反得更加坚定,死活不愿继续跟杨廷和混下去。 工部尚书李鐩,被锦衣卫释放。但弹劾他的奏章很多,李鐩只能主动辞职,但皇帝没有同意,继续留下来执掌工部。 工部左侍郎刘永,被贬为宝德知州。那地方不但很穷,而且挨着边境,说不定哪天就遇到蒙古大军。 兵部尚书王琼,天天被弹劾,但被内阁死保。这家伙也主动辞职,同样被皇帝留下,并且朱厚照还要死保他。但即便深受皇帝器重,他今后也别想进内阁了,换个皇帝都不可能,因为沾染的污点太大。 锦衣卫指挥薛玺、陈善,因与江彬有交,皆被下狱论处,这是李三郎的动作。 司礼监少监萧敬、御用监太监李英,全被罚去守陵,这是张永在彻底清除江彬余党。 应天府尹、广东右布政使、云南右布政使、浙江右布政使、山西按察使、福建按察使、吏部各司郎中因为牵连陆完,被撸掉一大堆,这还只是地方变动。 接下来,朝堂争斗的重点,便是吏部尚书的继任人选。 而处在旋涡中心的,是吏部左侍郎廖纪。 杨一清力推廖纪担任吏部尚书,杨廷和却说廖纪是陆完余党。 杨一清心里直骂娘“屁的陆完余党,廖纪明明是老子的人,好不容易扛住陆完的排挤,现在又要应付你这老贼的打击” 杨廷和也颇为头疼,因为廖纪犹如茅坑里的石头,简直是又臭又硬。 陆完当吏部尚书的时候,无数次找廖纪的麻烦,但根本抓不住廖纪的把柄。这是一位真正的清官,后世与邱俊、海瑞并称为“南海三星”,是天下皆知的超级大清官。 这样的人如何弄倒 杨廷和想要对廖纪动手,刚唆使言官进行弹劾,清流内部就开始表达不满了,愈发抵触杨廷和这种不择手段的行为。 历史上,杨廷和即便弄翻一大堆官员,也对廖纪束手无策。只能把廖纪扔去南京,而且还得升官给尚书职务,没过多久又被嘉靖给召回来。 更难得的是,廖纪一向对事不对人。 嘉靖让廖纪推荐官员,他推荐出的人选,大部分属于干才,且不论派系出身。既有杨一清的人,也有王琼的人,甚至有杨廷和、梁储的人,还推荐王阳明复出,只不过嘉靖不答应而已。 此时此刻,廖纪接任吏部尚书的呼声很高。而杨廷和非常无奈的发现,面对真正的清官,他完全找不到攻击弱点。 廖纪以前出任过许多肥缺,杨廷和派人去翻旧账,结果居然毫无所获,反而更加坐实廖纪的清官身份。这位老兄,在每一任职务上,竟都留下赫赫清名。 世上怎有这样的官员 杨廷和越查越心虚,那是心中有私者,面对无私者天然的畏惧。 清官,是真的惹不起 435【三人格局】 正德年间,廷推制度尚不完善,没有坐推、立推的区别,甚至阁臣和六部官员的廷推都没有形式差异。 而且,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参与廷推,暂时还没把科道官成堆拉进去论品级,六科顶格了也就正七品,在正德朝没有廷推投票权。 另外,五军都督府虽然是摆设,但只要是正三品以上的武官,同样可以参与相关职务的廷推。比如兵部职务,比如地方督抚,武官也可投票,这证明文官还没彻底压倒武官。若再过几十年,便是正一品都督,都不准掺和廷推之事。 正月二十六,王渊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参与廷推,因为他以前参与都没啥话语权。 早前几日,都察院已经做好准备,将有资格当选的官员资料,做成小册子发给参与廷推的官员。这是让投票人,更加熟悉候选人,颇有些后世选举的味道。 廷推当天,本该吏部尚书主持会议。但如今吏部尚书空缺,吏部左侍郎又是候选人,干脆请来礼部尚书代为主持。 吏部文选司郎中,担任会议副主持,首先进行致辞“吏部尚书,天官也。其位悬空,不利社稷毛尚书,请画题。”” 洋洋洒洒说一大堆,礼部尚书毛澄宣布廷推开始“吏部尚书之选,蒋冕为正推,廖纪为陪推。” 这是确定正副候选人,并且正德年间,候选人只有两个。 从嘉靖开始,不但科道官大量参加投票,就连候选人也逐渐变多,十个候选人的情况都有发生。 当然,如果你对候选人都不满意,也可以写其他官员名字这种情况,一般是皇帝在玩骚操作,悄悄命令大臣推荐心仪官员。并且,是皇帝和朝臣有重大矛盾的情况下,因为皇帝本身就有资格提名官员。 王渊领到一张白纸,他直接写道“吏部左侍郎廖纪,耿介不渝,铁面无私,清誉著世,恪守臣节。天官之位,国家大器,当选奉公之人,吾意力推毛纪。” 此为“条对”,不用写得太多,而且不可以署名。 在万历皇帝瞎搞以前,廷推都是不记名投票,更不可能出现当场争吵辩论的情况。 而且,官员个个都会台阁体,混淆笔迹再容易不过,无法通过辨认字迹来确定谁给谁投票。 等所有投票者都收笔了,吏部文选司官员开始收票,吏部文选司郎中负责计票。票数结果不会公布,也不影响选举结果,因为都要拿去交给皇帝。 一般而言,皇帝该选择正候选人,再不济也要挑个副候选人,这是君主尊重大臣的体现。 但是,皇帝有时对所有候选人都不满意,于是就要进行第二次廷推。如果皇帝还不满意,那就进行第三次廷推,一直推不出来,那就皇帝亲自提名候选人 候选人名单,由内阁拟票,递交司礼监,再由司礼监交给皇帝。 朱厚照没有立即批复,而是把王渊叫去豹房“二郎推的是谁” 王渊拱手道“陛下,按照旧制,臣不得透露。” “说吧。”朱厚照笑道。 王渊说“廖廷陈。” 朱厚照问道“廖纪是你的人” 王渊连忙辩解“廖廷陈廖纪升任吏部右侍郎时,吏部尚书乃是杨应宁杨一清杨阁老。” 朱厚照瞬间明白“那廖纪该是杨一清的人。陆完当了好几年吏部尚书,竟没把廖纪给赶走,看来这廖纪还真有些本事。” “陛下圣明。”王渊奉承道。 “便选廖纪吧。”朱厚照顺手用红笔进行批复。 吏部尚书的人选,就这么确定下来,最终决定权还是在皇帝手中。 就怕某人权倾朝野,候选人名单全是其心腹,搞得皇帝根本没有选择余地。 真正坏事的是万历,把廷推弄成记名投票。那简直能吵翻天,就看谁声音大,不听话的还要被打击报复,滋生了晚明时期激烈党争的土壤。 之后一个月,王渊除了给太子上课,啥事儿都不能做,因为还要推举吏部左侍郎和工部左侍郎。 杨廷和的心腹蒋冕,此时执掌制敕房和翰林院,既然吏部尚书没有争到,自然不会再去争吏部左侍郎。 杨廷和那边在搞串联,王渊、靳贵、杨一清等人也在串联。 大家争来争去,皇帝神来一笔,调广东按察使汪鋐进京,将其钦点为吏部左侍郎。 朝臣全都傻眼。 老丈人黄珂满头雾水,把王渊叫去喝酒,问道“这汪鋐是什么情况” 王渊笑道“此事我有些了解,汪鋐是入了陛下法眼。他谁的心腹都不是,只因主动出击,在屯门击败佛郎机人,拆毁了弗朗机人私建的城堡。陛下一心海外扩张,汪鋐对海战知之甚深,恐怕未来会调任兵部。” “区区一省按察使,直接提拔为吏部左侍郎,这也有些太离谱了。”黄珂摇头叹息。 虽然两个官职,都是正三品,可一个在天上,一个尚在地下。 引来满朝反对,因为荒唐至极。 但只是左侍郎,又不是尚书,皇帝还真有权力钦定,而且汪鋐也有资格担任。 估计朱厚照被朝臣吵得头疼了,突然向杨廷和抛出橄榄枝,提议把蒋冕拉进内阁。这笔政治交易,让杨廷和非常满意,朱厚照也趁机提拔心腹执掌制敕房。 那心腹是谁 杨一清的学生乔宇,之前担任南京兵部尚书南京文官的一号实权人物。 朝廷百官终于反应过来,这场政斗的最终获胜者,居然他娘的是正德皇帝朱厚照 朱厚照不但提拔精通海事的汪鋐做吏部左侍郎,还顺手利用乔宇掌控制敕房和翰林院。杨廷和为了蒋冕入阁,只能硬着头皮配合皇帝,皇帝和首辅完成交易,其他大臣还有什么话说 王渊的收获,也就保住李鐩,又推举赵璜担任工部左侍郎,相当于控制了整个工部。 至于朱英提督水师,那是张永免费赠送的。 嗯,张永开始飘了。 朱厚照把百官玩弄于鼓掌之后,再次怠政不理朝事,一切都交给张永秉笔处置。杨廷和在内阁占了一半人,又暗中勾结张永,开始疯狂提拔亲信做中层官员,对朝政的处理也全凭其心意。 甚至,两人联手阻隔内外。六部想要奏事,要么通过杨廷和,要么通过张永,否则就只能求王渊递折子。 王渊算是真正走向权力巅峰了吧,毕竟除了杨廷和、张永,现在也只有他能说上话。 436【席书回京】 王二郎仕途得意,生活却有些不顺。他很想要个女儿,可宋灵儿第二胎,又诞下一个带把的。 仨儿子了 好在当浙江总督的时候,收养了一个女婴。之前因为年龄太小,不便南北长途行路,一直寄养在杭州的奶妈家中古代那医疗卫生条件,成年人走远路都有危险。 如今养女已经四岁半,浙江都司李隆进京述职,在带来玉米、化身、红薯种子的同时,把养女和奶妈也一起带过来。 “宝珠,快喊爹娘。”奶妈教导说。 宝珠是养女的小名儿,这丫头怯生生的,抱着奶妈的腿躲在后边。哄了好几次,终于肯露头,细如蚊呐道“爹爹,阿娘。” “诶,真乖”黄峨伸手想抱,吓得宝珠又缩回去。 奶妈尴尬道“胆子小,玩熟了就好。” 王渊把王策、王素唤来,让他们带着宝珠玩。 小孩在一起更融洽,半个小时不到便熟了。宝珠很喜欢王策,一路追着喊“策哥哥”。王素就没那么受欢迎,他比宝珠小两个月,还得继续当弟弟。 幼子过几天便满百日,请剃头师傅来刮掉胎毛,王渊还得给儿子起大名。 想了半天,取名王澈。 只因其生于隆冬,天寒地冻。产婆接生之后,回家大雪封路,还在王宅多留了一日。澈,有通达之意,希望他今后能荡雪破冰,冲破各种困境实现人生理想。 顺便把养女的名字也起了,叫做王珲此处读hun。珲,美玉也,又有“军”部,暗指军营外捡到。 王珲,也就是宝珠,在家里颇受各房宠爱,因为是全家唯一的小女娃。 一日,王渊在香香房中留宿。 香香给王渊宽衣之后,犹豫道“老爷,黄夫人和宋夫人,皆膝下有子。珲儿能不能让妾身来养如此平时也热闹些。老爷放心,妾身一定待她视如己出。” 王渊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说“我跟两位夫人商量一下。” “哦。”香香挤出笑容。 王渊将这异族美女横抱而起,笑道“想要孩子还不简单咱们赶快生一个。” 香香俏脸绯红,突然又勾着王渊的脖子,甩出个狐媚眼神“那老爷今晚更该勇猛一些。” “我哪天不勇猛”王渊质问。 香香笑道“今晚要特别勇猛。” 丫鬟绮云已经快十五岁,竟出落得比香香更美艳。她身上带有波斯、蒙古和畏兀儿血统,棕黑色的头发天然微卷,眸子呈深灰色,睫毛老长老长,身材发育得比汉人更早,丰胸纤腰长腿能把男人的魂给勾走。 见老爷和夫人已经腻歪起来,绮云红着脸退出房间。她就守在门外候着,等里边罢战之后,还得送热水进去帮忙清洁。 翌日,王渊找到黄峨和宋灵儿,两人都同意让香香抚养宝珠。 三房虽然分开食宿,但两子一女关系好,每天都一起玩耍,三位母亲平时相处自然也和睦。 李隆带来的玉米、红薯、花生种子,都是刑泰在杭州优选出来的,同时还送来一个学生指导耕种。这学生相当于王渊的徒孙,见到祖师爷异常尊敬,带着王家的佃农悉心耕种,同时实验总结南方与北方的种植差异。 三种农作物刚刚发芽,负责陕西赈灾的席书就回京了,并且第一时间来拜访王渊。 王渊带着妻妾儿女,到大门口迎接,给足了席书面子。来到客厅之后,王渊又说“席师,请上座” 受到如此礼遇,席书非常高兴,忙推辞道“不必,客随主便,若虚请先坐。” 王渊拱手坐下说“一别多年,席师身体可好” “尚可,”席书感慨道,“遥想当年,若虚还是弱龄少年,转眼便已位居礼部左堂。世事变幻,未可料知,直教人唏嘘不已。还有我那两个兄弟,也多亏若虚照顾了。” 席书的两个弟弟席春、席彖,都已考中进士,都是物理学派的成员。 只不过嘛,两人没啥钻研物理之志,早就不跟同学一起做实验了。 其中,席春不但考中进士,还以庶吉士身份进翰林院,目前是从七品翰林院检讨。王渊帮忙讨了个差事,皇帝答应让席春做太子西班侍读,等太子开始学五经了,席春就能跟随太子侍读,只要不出什么意外,熬资历至少也能混成侍郎。 席彖更因王渊而改变命运,此君历史上担任户科给事中。因为劝谏武宗南巡,被贬到夷陵当判官,复职回京途中病死。这次席彖虽然也劝谏,但皇帝看在王渊的面子上,并没有进行任何责罚,反而升其为户科右给事中。 如此照顾两位弟弟,再加上师生关系,席书自然绑定在王渊这条船上。 席书突然问道“刘耀祖现今如何当初贵州诸生,就他读书最刻苦,简直可谓悬梁刺股。” 王渊苦笑“但愿他明年能够中举。” “还未中举”席书颇为惊讶。 刘耀祖考上生员,还是席书阅卷打分,亲自给的秀才功名。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居然还是个秀才,科举之事真的没办法言说。 在席书看来,以刘耀祖的学问,搁贵州考举人也不难啊。 但就是考不上 王阳明那些贵州学生,陈文学和叶梧学问最高,可汤冔、汤训兄弟都中进士了,陈、叶两人还在埋头苦读。这跟谁讲理去 张璁更是被誉为浙江大儒,前后考了几十年,一把年纪了去年才考上。 聊了一番贵州旧事,王渊突然问“席师,陕西灾情如何” 席书摇头叹息“我哪是去赈灾的我就是去剿匪的” 去年各省同时出现灾情,朝廷的钱粮根本不够赈灾。各路赈灾大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能救活多少灾民且不乱,反正到最后都成了剿匪专员。 一旦有人举事,便有无数流民景从,赈灾粮很多成了军粮,赈灾大臣带着士卒到处镇压起义。 现在论功行赏,论的不是赈灾之功,而是各路督抚的平乱之功 王渊对此也是无奈,老天爷太狠了,封建王朝真扛不住小冰河气候。 “唉,不提也罢,”王渊说道,“席师此次回京,左佥都御史的职务应该没问题。” 席书低声道“听说前阵子,朝堂斗得很激烈” 王渊点头道“杨廷和目前一家独大,他的党羽势力,占了一半内阁、小半吏部、小半户部、大半礼部、整个刑部。科道官员有一大半,都是杨党之人。而且,太监张永拿到秉笔之权,可代皇帝批红,张永与杨廷和已经勾结在一起了。” 席书目瞪口呆“太监可代皇帝批红这糊涂啊” 王渊笑道“依我看啊,皇帝一半是真糊涂,还有一半是故意的。先给众臣树两个靶子,皇帝亲信占据要害部门,下面闹起来以后,皇帝才能趁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席书慨叹道“君王不能太重权术。” 席书只要在京城混一阵子,便知自己的学生有多大能量。深得皇帝宠信不说,内阁有两个跟他交好,还有一个梁储也被迫向他靠拢,老丈人是户部尚书,兵部尚书王琼也有跟他结盟的意思,工部直接被他掌控了,吏部尚书廖纪也偏向他。 杨廷和那边是一个政治联盟,王渊这边同样有着政治联盟的雏形。 并且,杨廷和、张永搞得越过分,王渊的政治联盟就越稳固 437【大家一起坏规矩】 王二郎很忙 王家的会客厅,已快变成朝政议事厅。 年过七旬的老臣龚弘,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登门拜谒一个小年轻。 王渊热情备至,拱手道“龚宪台请坐。” “不敢当宪台之称,”龚弘作揖还礼,有些别扭道,“王侍郎,老朽此来别无他意,只想请君帮忙递个奏章。” 王渊问道“不知龚宪台所奏何事” 龚弘回答说“老朽总督河道已有四载,而今黄河危矣。自正德初年以来,黄河不断北徙,当年所筑三道大堤,如今有两道都已不堪用。老朽想要趁水落之机,补筑一堤以备冲啮,又担心山陕诸河横发,流入河南从已决之二堤泛滥。届时,黄河水必复故道入海全河,奔腾纵横而不可治,河南、山东千里皆成泽国矣。” “这是大事,龚宪台请畅所欲言。”王渊瞬间正视起来。 龚弘继续说道“老朽建议,自长垣由黄陵冈抵山东阳家口,筑一道长二百余里、宽百尺、高十五尺的大堤。然后,再离此堤十里远,另筑一道相同的堤坝。如此,即便黄河泛滥冲过旧堤,也有十里地作为缓冲,不至于酿成更大祸患。等秋后水落,再修复旧堤,可形成新旧五道堤坝” 王渊惊问“黄河竟危险到如此地步,都等不及秋后水落再修复旧堤了” 龚弘摇头说“等不及。黄陵冈三道堤坝,已决二道,还有一道岌岌可危。若今年雨水充沛,黄河必定大决口,所淹百姓岂止百万计” 王渊再问“黄河危险至此,怎现在才想着修筑堤坝” 龚弘苦笑道“老朽总督河道之初,便想着要修复旧堤。可第一年陛下在边镇打仗,朝廷腾不出钱粮修复河道。第二年又遇到宁王造反,钱粮又拿去平乱了。第三年陛下南巡,京中皇贵妃理政,内阁六部斗成一团,修筑河道之事久而不决。去年陛下好不容易回京,又遇到各省大灾,朝廷更没钱整治黄河。王侍郎,真不能再拖了,仅剩的一道大堤,能扛这几年已是不易。” 王渊又问“你给内阁递奏章了吗” 龚弘回答说“递了,内阁发往工部,工部已经议覆同意。工科、户科的言官,却出来横加阻拦,说老朽是在危言耸听,甚至暗讽老朽想借治理黄河捞银子。最后内阁批复,让老朽重新制定方案,把治河银子压到三十万两以下。” 六科言官多是些小年轻,一把手也不过正七品而已,但他们的权力却极大。 六部想要做什么事情,如果被六科集体反对,就会进入反复扯皮的状态。这是典型的以小制大,是对六部权力的监督,张居正就是靠六科彻底掌控朝堂的。 但是,六科充斥着大量愤青,也有无数人等着立功升迁,经常莫名其妙跳出来弹劾。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又阅历和能力不足,无法理解大佬们的想法,导致国家大事都被瞎耽误。 正德年间,六科和内阁一样,都还没彻底壮大,但已经有那个苗头了。 王渊把龚弘的奏章收下,没有立即前往豹房,而是找黄珂和李鐩,打听龚弘这个人的信息。 李鐩评价说“吾与龚元之龚弘相比,才德皆不如也。龚元之的才能与品德,胜我十倍有余,此君可信而用之。” 黄珂则评价道“当年龚元之若巡抚北直隶,断无刘六刘七之乱。此人,可为政,可任事,可息兵。” 嗯,根据两人的说法,大概可总结为龚弘,字元之,政治90,智力80,特技安民。 以龚弘的能力和资历,当左侍郎都够资格。但他的太低,不是翰林院出身,连六科、六部都不沾,中试之后直接外放地方,靠着政绩一步步爬起。 但龚弘的政绩实在太漂亮,没几年就调入刑部,又因政绩获大佬器重,居然升为文选司郎中。然后就倒霉了,他因铁面无私,得罪的人太多,连大佬都保不住,被丢去地方当知府,很快一路做到参政。后来丁忧回家,干脆不当官了,在老家闲居十三年。 直至刘瑾倒台,才被李东阳启用,一直在地方打转,现在的职务是右副都御使、总督河道、兼理运河。 可惜,此人已经七十岁,王渊想用也用不了几年。 王渊随即到豹房面圣,把龚弘的奏章拿出来“陛下,事关重大,臣不得不逾矩转达。” 朱厚照随便浏览一遍,问道“内阁怎么说” 王渊回答道“内阁认为所耗银两太多,令龚御史重定节省之法。但龚御史言,黄陵冈只剩一道大堤堪用,会不会大决口全凭运气。能尽早治理,便尽早治理,否则遇到大水,漕运至少得断半年。” “那就让户部、工部拨银子吧。”朱厚照很给王渊面子。 但是,张永、杨廷和却怒了,因为这不符合流程。 一份奏疏,不经过内阁和司礼监,居然直接递到皇帝手中,这把内阁、司礼监摆在什么位置 王渊,破坏了朝廷制度 科道言官,几乎群起而攻之,王渊似乎成了“江彬第二”。 一个月之后,汤训突然气呼呼来找王渊“王侍郎,杨廷和此人公报私仇,竟欲掀起党争” “出什么事了”王渊问道。 汤训解释说“本届庶吉士提前散馆,留在翰林院的全是杨党,留在六科、六部、都察院之人,也多少与杨党有关。而我与物理学派弟子,全部被外放地方,这是连脸皮都不要了” 杨廷和已然翻脸,报复王渊绕过内阁递奏章。 庶吉士都是未来精英,是重点培养的中枢接班人。杨廷和选择直接断根子,把贵州士子、物理门人,打一开始就排挤出朝堂,让王渊无法慢慢培植心腹。 王渊很想放声大笑,他破坏规矩递奏章,心中难免有些担忧,招来文官攻击再正常不过。 没想到,杨廷和也破坏规矩,那大家不就扯平了吗 一般而言,庶吉士留任翰林院,比例在三成到四成左右。不能留任翰林院,也该分配做京官,扔去六部都算委屈的,做科道言官才算正常。而外放,属于特例,要么是忤逆了上官,要么是得罪了皇帝,要么是卷入了党争。 任何一个被外放的庶吉士,都属于万众瞩目的焦点,杨廷和居然把跟王渊有关联的庶吉士全部外放。 这叫什么 党同伐异 弹劾王渊的奏章急剧减少,弹劾杨廷和的奏章反而多起来,杨阁老这一手等于招惹所有庶吉士出身的官员。 王渊有时候觉得,杨廷和其实挺可爱的,绝非那种心机深沉之人。 438【泰州学派】 王相,字懋卿,浙江鄞县人。 历史上,此人庶吉士散馆,便授翰林院编修,仕途as非常之高。可惜跟杨慎混在一起,被忽悠着去哭门,当官四年就被嘉靖用廷杖活活打死。 非常有意思的是,这个时空的王相,居然成了物理门徒。不但无法做翰林院编修,他连京官都做不成,被杨廷和扔去当泰州知州。 “先生,此番离别,不知何日再见,”王相端端正正叩拜,挺直腰杆说,“弟子外放为官,一定爱民如子,广兴教化之功,将物理学派在泰州发扬光大” 王渊将王相扶起来,说道“你的学长刑泰,在杭州试种新作物,已经有些眉目了。这些新作物,都不挑土壤,且产量奇高,可利济万民。你赴任之后,可写信给刑泰,让他派学生带种子到泰州,由官府进行推广劝种。” “谨遵先生教诲”王相作揖道。 王渊又把一个木盒塞到学生手中,告诫道“吾知懋卿家境贫寒,又非贪婪之人。这些银子,且拿去日用,办事也方便些,切记不可贪墨克扣。” 王相举手发誓“弟子若做了贪官,便在泰州自尽,此生无颜再见先生” 王相本是那种传统儒生,毕生志向乃齐家治国平天下,又兼青春热血,历史上跟杨慎混在一起很正常。但这个时空,他在宁波目睹了王渊的一系列操作,内心生出钦佩之情,殿试结束就主动加入物理学院。 王相捧着一盒子银元,退到旁边站好。 聂广又上前叩拜“先生,弟子欲在简州办学,开一间物理学院的四川分院。不知可否” “开吧,”王渊温言告诫,“飞行试验小心些,别把自己给摔死了。” “哈哈哈哈” 屋内众人轰然大笑。 聂广就是那个插翅而飞,生生把自己摔断腿,去年成功制出滑翔器的家伙。这小子出身于京中富户,没中举以前就是物理门人,在瞎搞飞行试验的情况下,居然还能一路考上庶吉士,这次被杨廷和扔去简州做知州。 简州就是简阳,以前属于县制,正德八年才升级为州。地盘挺小的,除了州治之外,也就管着资阳一县。 聂广这个简州知州,还不如王相的泰州知州,谁让他只是三榜庶吉士呢 至于汤训,被外放为武冈知州,更是穷乡僻壤的地方 武冈州的管辖地盘非常大,经济文化却极为落后,而且还有个岷王盘踞在此。汤训这位二榜庶吉士,被外放到那里做官,几乎等同于发配,只因他跟王渊是同乡兼同门。 最后一个是蒋信,以前属于王阳明的弟子,中途跳槽跑来学物理,还做过杭州工商学院的校长。这次以三榜进士的身份,考取庶吉士,现被杨廷和外放为宁州知州。 遭到牵连打击的,便是这四位,全部外放知州。 普通进士只能当知县,但庶吉士被外放,至少也得是个知州。杨廷和即便再嚣张,也不敢越过这层底线,否则都不用王渊出手,清流们就会把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王渊亲自送四人离京,每人一盒银元做路费,同时叮嘱他们推广新作物。 却说,王相家境贫寒,赴任连个随从都没有。 若非王渊赠送一盒银元,王相只能沿途坐公车、公船。除了赶考士子之外,便是官员乘坐这种车船,也是要收取一定费用的。而且通行效率非常差,指不定就窝哪儿耽搁一两月,因为你得在驿站慢慢等着。 王相少年得志,一身才华待发,即便遭到打压,心中依旧踌躇满志。就像历史上,他跟着杨慎哭门一样,拼死也要纠正嘉靖皇帝的“错误”。 辗转来到泰州,王相风尘仆仆,身上的儒衫已经洗得发白。 泰州跟简州的情况相同,自带州治一县海陵,兼管附属一县如皋。说起来是知州,就管两县地盘,只比简州富庶一些而已。 王相进了泰州城,没有立即去州衙报道,而是微服私访观察民风。 随便行走一阵,感觉肚子有些饿,王相找路边摊吃了一碗面。 突然,有人大喊“心斋先生讲学了” 只见数十上百人,沿途奔走相告,不但路人纷纷跟随,就连卖面的小贩都按捺不住,催促道“这位相公,你能不能吃快点我还要去听心斋先生讲学。” 王相顿时为之愕然,问道“你也读过书” 卖面小贩说“认得几个字。” 王相更加感觉奇怪“只认得几个字,便去听大儒讲学” “心斋先生讲得好,大家都爱听,”小贩带着市侩笑容,嘿嘿道,“心斋先生讲学的地方,人肯定多得很,卖面也更好卖嘛。” “那咱们一起去。”王相捧着土陶碗,一边吃面一边往前走。 不多时来到州学门口,那里已经交通堵塞,吏员、士子、商贾、百姓全围在那里认真听课。 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穿着奇装异服,戴着纸糊帽子,手拿木制笏板,声音无比洪亮地说“我的老师阳明公,万事论心,要致良知。但我觉得吧,致良知不能只论心,更要论身。什么是身就是安身立本” 他指向一个听众“你是卖糖的,每天奔波,赚钱养家,糊口妻儿,那也是在安身立本。” 他又指向一个听众“你穿戴丝绸,又富又贵,看来是做生意的。经商赚钱,不偷不抢,只要别做奸商,那有什么可寒碜的照样在安身立本。” 他捋胡子说“俗话说,穷计,富长良心。不是说穷人就坏,富人就心善,而是安身立本了,五斗米不一定能让你折腰。一个人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致良知去年两淮大灾,人相食,良心都去哪儿了把肚子填饱再说” 王相站在旁边都听傻了,眼前这个讲学之人,真是师祖阳明公的弟子 那人继续说道“所以我讲,立心之前,先要立身,立身为本若不能立身,那立心就是无本之木、无根之萍。怎么才能立身首先你得有谋生的本事,你会木匠,你会种地,你会经商,你会读书这些都是立身之本。天下芸芸众生,只有先养活自己,才能谈别的事情。若人人都能养活自己,且不伤害他人,那这大明不就国泰民安了吗” 王相皱眉苦思,好像真是这样。 若人人得其活,又不伤及旁人,则万民皆得其活,则国泰民安、社稷稳固也 那人朗声道“所以,立身才可立心,立心才可安天下。人人皆可立身,则人人皆可安天下读书人经常讲圣人之道,什么是道道就是民用,就是民事,百姓日用即为道。我饿了要吃饭,粮食是道,耕种是道;我冷了要穿衣,布帛是道,纺织是道;我要出远门,车船是道,工匠是道。吃穿用度,是道之本源,是最基本的道,也是最大的道不让人吃饱,不让人穿暖,就是最大的不讲道理” “说得好” 数千听众轰然喝彩。 王相仿佛被闪电给击中,他出身贫寒,幼时吃饭都困难,能读书全靠运气好,一路都遇到好心人帮助。他觉得眼前此人,讲得太有道理了,吃穿用度就是最大的“道”,谁能让万民吃饱穿暖,不就能成为当世圣人吗 这番理论,再跟物理学相结合,简直能完美搭配起来。 物理学研究的那些东西,最大的用途,就是让人吃饱穿暖 王相一直听到傍晚,等众人都散去了,他才上前拱手说“在下王相,字懋卿,敢问先生尊讳” 那人也不客气,拱手说“王艮,字汝止,号心斋。” 王相问道“心斋先生是阳明公的弟子” 王艮笑道“正是。不过嘛,吾师之学有些毛病,做弟子的自当帮他纠正一下。” 王相说道“在下是阳明公的再传弟子,论起辈份来,当唤先生一声师叔。” “你的老师是谁”王艮问道。 王相回答“礼部左侍郎,若虚公是也。” “王若虚”王艮拍手大笑,“那正好,咱们好生聊聊,我最近正在学物理呢。他那套新算学,着实方便得很,很多时候都不用再敲算盘了。” 王艮此人,没有功名,他就是个灶户,世世代代为朝廷烧盐。 七岁读书,家贫辍学,随父兄烧盐。 穷计嘛,父兄开始做私盐贩子,他也跟着一路贩盐为生。十九岁时经商至山东,发神经跑去拜孔庙,对着孔子像思考“夫子是人,我也是人,我努力读书也能做圣人” 于是,王艮开始自学,走哪儿都带本书,一有空就拿出来经商到某个地方,便去拜会当地大儒,不但学问渊博起来,而且还发展成大商人。 王阳明在江西剿匪时,王艮慕名拜访,并正式拜入心学门下。但他的学问,其实早已自成一派,只想在王阳明那里得到补充完善,几乎每次跟王阳明辩论都会争吵,索性自个儿回老家泰州聚众讲学。 这便是,阳明心学之泰州学派 泰州学派讲究“立身”,而非“立心”,其实就是典型的“民本”思想。 王相和王艮在泰州相遇,立即产生化学效应。阳明心学门下的物理学派和泰州学派,开始互相汲取营养,虽没有彻底合流,却是诸多心学流派当中最亲近的。 439【南苑猎场】 豹房在西苑,猎场在南苑。 南苑即后世南海子公园一带,离北京城足有二三十里,在明朝属于大明皇家狩猎场。 “驾” 朱厚照策马狂奔,身后跟着王渊、朱林、沈周、李琮等人。皇贵妃亦在,还有宋灵儿凑热闹,可惜黄峨实在不会骑马射箭,今天只能在家读书带孩子。 已有侍卫骑马赶来猎物,一头麋鹿惊慌蹿出林子,距离众人只有数十步远。 朱厚照笑道“二郎,那头四不像,只准射它的眼睛。可能做到” 王渊伏低身体,打马越过皇帝,挽弓搭箭瞄准。 咻 只见麋鹿头部中箭,因惯性往前翻滚,然后便躺在那里不动了。 袁达冲过去查看,兴奋大喊道“陛下,此箭只中眼睛,并未伤及皮毛” 朱厚照纵马奔去,赞道“二郎果真神射。” 袁达已经从武学毕业,正好遇到江彬失势,新军将官也随之进行调整。袁二早有累累战功在身,又因应州之战得到皇帝信任,直接被授予正四品指挥佥事,估计今后要跟着朱厚照外出打仗。 又有一只雉鸡被惊出,朱厚照回头笑言“盼盼可猎此物乎” “臣妾试试。” 皇贵妃打马追去,宋灵儿也连忙跟上,临时兼任皇贵妃的保镖。 皇贵妃的剑术极好,马术也不错,步射手艺同样高明。可惜,跑马骑射就有些抓瞎了,那一箭射出去,擦着野鸡头皮飞过,差点把猎物给吓死。 连放几箭,皇贵妃已然晋升为描边大师。 “哈哈哈,”朱厚照幸灾乐祸,又对宋灵儿说,“宋大将军,你来试试。” “宋大将军”是皇帝对宋灵儿的戏称,宋灵儿从小就骑射捕猎,这玩意儿在她眼里就是游戏。只见她一箭射出,野鸡扑腾两下便死了,实在没啥挑战性可言。 朱厚照赞许道“好箭术,真想令你带兵打仗,做我大明朝的女将军。朝中的大头巾们,肯定气得吹胡子瞪眼,到时候就有好戏可看了。” 宋灵儿笑着说“贵州再有乱子,陛下就可让我回去带兵平定。” “那就说定了。”朱厚照就喜欢破坏规矩。 狩猎一阵,已是正午。 朱厚照让太监架炉玩烧烤,王渊也派人抬来一个大锅,丢进去一堆玉米棒子烹煮。 “此为何物”朱厚照问。 王渊解释道“佛郎机前任总督是聪明人,想跟大明搞好关系做生意。我便答应他,若能送来新作物的种子,便答应带他北上见陛下。此物,我称之为玉米,原产于极东之大岛。不择土地,产量极高,可为主食。” “可为主食”皇贵妃惊讶道。 王渊点头说“可磨面制饼,也可熬煮做粥。但吃起来,口感比麦子、大米更差,有钱人多半不喜,可以算是穷人的救命粮。” 皇贵妃赞许道“能救命足矣,该当推种各省。” 朱厚照也说“快快推种,粮食多了,朕才好带兵打仗。” 王渊解释道“种子还是太少,臣在北京试种,臣的学生在杭州试种。这次外放的四位庶吉士,也会在各自辖地试种,还要再过几年才能大范围推广。” 已经半年不理朝政的朱厚照,突然说道“仓场尚书侯观,年迈体弱多病,今年已三次请辞。二郎可有合适的人,推荐来继任仓场尚书” 仓场尚书,全称叫做“总督仓场户部尚书”。 虽然品级和俸禄等同于尚书,但并非真正的户部尚书,只能负责督理仓场,不得插手户部事务。 究其原因,是此缺实在太肥,权责实在太大,到了必须特设职务的地步。 偶尔也有仓场侍郎,即总督仓场户部侍郎。王渊的老丈人黄珂就当过,挂户部右侍郎的头衔,总督北京和通州的仓库。当时王渊训练新兵,还跑去跟黄珂闹过饷。 仓场尚书侯观,是李东阳留下的人。虽然尽量配合皇帝打仗,但又属于清流中人,偶尔也会闹别扭,比如当初联合石玠卡皇帝的军粮。 朱厚照这是打算出手了,一旦他掌控仓场尚书或仓场侍郎,打仗时就能绕开户部,直接找仓场总督要粮出兵。 “陛下,又欲亲征”王渊猜测问。 朱厚照说“辽东女真,欺人太甚,今年已在开原多次掠杀市人。” 王渊对此非常无语,开原那边有边境互市。也就一些女真,跑到市场上杀人抢劫,连侵略边境都算不上,只是外籍人员在中国犯下刑事案件,够得着惹来大明皇帝御驾亲征 朱厚照这家伙,纯粹是在京城腻歪了,想要过过打仗的瘾而已。 皇贵妃一脸无奈,显然已经劝过,但怎么劝谏都无效。 王渊说道“陛下既然让臣推荐人选,那臣就不避嫌了。左佥都御史席书,可为户部右侍郎,总督仓场。” “他会劝朕别去打仗吗”朱厚照问道。 王渊笑道“肯定会,但兵粮照发。” 朱厚照非常满意“能发兵粮便可,让他随便劝谏,多给朝臣们做做样子。” 所以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席书前阵子刚升左佥都御史,现在又要再次升迁了。别看只是户部右侍郎,但作为仓场侍郎,可以不对户部尚书负责,只对皇帝和内阁负责,在六部当中拥有超然地位。 朱厚照又问“二郎去不去” “辽东”王渊道。 “是啊,你我君臣再度携手,必定杀得辽东女真不敢犯边”朱厚照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飞去辽东。 王渊说道“陛下若欲亲征,最好别劳动大军,因为户部真缺粮食。辽东女真也弱得很,有五千骑兵便可出兵,而且还要早去早回,可别拖到冬天把士卒战马给冻死。” “此言有理。”朱厚照也被这两年的寒冬给整怕了。 其实,正德十五年,已是明代中期的低温极限。 从今年开始,气温就会逐渐回暖,再过几年还会快速回升,到时候日子将会好过许多也即是说,嘉靖当皇帝的第一年,平均气温就在开始抬升了。 只不过嘛,现在没有嘉靖,只有正德十六年、正德十七年、正德十八年 朱厚照想要御驾亲征,王渊非但不劝阻,还主动帮忙制定出兵计划。这要是让朝臣知道了,肯定又是一番弹劾,彻底认定他佞臣的身份。 但既然劝不住,为何不提前做好军事部署 过不多时,玉米煮好了。 捞出来凉了一会儿,王渊笑道“陛下,娘娘,请尝尝。” 朱厚照捧着玉米棒子啃了一口,舌头都差点吞下去,瞪大眼睛说“唔,此味甘美,二郎怎说不好吃你拿些种子出来,朕让皇庄也种上。这玉米,必须推种于天下” 一大锅水煮嫩玉米,轻轻松松被消灭干净,皇帝的随员们都生出心思,想在王二郎那里弄点种子回去。 王渊笑道“陛下若是喜欢,改天臣再进献烤红薯和炒花生。” 。 440【辽东】 正德十六年九月,左佥都御史席书,擢升户部右侍郎,负责总督仓场。 随即,朱厚照御驾亲征,率三千营出关往辽东。 朝臣获知皇帝又跑了,居然习以为常,只催促王渊赶紧追去随驾。甚至,杨廷和都这样做,明知王渊很可能再立战功,但依旧希望能保住皇帝平安。 皇帝若死,对杨廷和没啥好处。 因为如今是有太子的,朱厚照驾崩之后,太子理所当然继位。届时,就将出现两个太后,一个是夏太后夏皇后,一个是顾太后皇贵妃。夏太后的存在感太低,且不是朱载堻生母,多半要被顾太后掌控权柄。 顾太后皇贵妃又跟王渊关系密切,内外配合之下,很容易把张永、杨廷和给干翻。 张永、杨廷和二人,希望皇帝能长命百岁,至少在弄倒王渊之前别死掉。 同样,王渊也不想看到皇帝早死。因为他自己资历太浅,年纪轻轻难以服众,很多事情短时间之内做不成。 众望所归,王二出京 很会办事的张慕,已经来到京城听用。年初之时,养女和新作物进京,便是张慕负责一路照看的。 王渊这次前往辽东,除了有张慕随行,另外还带了几个弟子。 朱厚照跑得很快,毕竟全骑兵队伍。晚走了几天时间,王渊一路赶到广宁,皇帝居然还在前面,怕是要到海州即鞍山海城才能追上。 后世的盘山县,如今只是一个驿站,名字就叫做盘山驿。 不过因为地处交通要道,人口渐渐多起来,也可以称之为盘山镇。 王渊没去官方驿站,而是来到镇上唯一的客栈。吩咐张慕去喂马刷毛,自己跟弟子开始吃饭填肚子,同时偷听其他食客的对话。 一个行商说“唉,这辽东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另一个行商喝酒吐槽“还不是南方开海给闹的如今东北的货物,可走盖州、复州、金州装船,陆路生意恐怕做不下去啦。曹兄可有海上门路” 之前那行商说“我若有海路可走,还犯得着在这儿跟你喝酒” 另一个行商说“盖州去年地龙翻身,又要包赔子粒,被太监搞得没法活了。我听说啊,非但军士逃得精光,指挥使、千户都跑了朝廷肯定要移民充实盖州,你我可以合伙做买卖,去盖州那边碰碰运气。曹兄不是有李千户的门道吗李千户离盖州近,说不定就被调去那边了。” “着啊,便去盖州看看”之前那行商大喜。 东北以前也有海上走私,但规模非常小。自从王渊开海之后,海商就变得大胆起来,居然打起了东北的主意。金州中卫左千户所旅顺口,几乎成了东北海上走私基地。 而且,那里旅顺口还有造船厂,永乐年间造过八百料以上的大船甚至有水师存在,金州卫设立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防备海上倭寇。 如今,金州卫指挥使,伙同麾下各千户,整天忙着走私大业。他们悄悄扩建造船厂,方便走私商船停靠修补,顺便跟这些船队搞贸易。 至于盖州地震,真如那商人所说,情况已经非常严重。 指挥使、千户以下武官,扔掉印信逃跑三十多个。连当官的都活不下去,普通士卒就更别提了,好几个卫所逃得干干净净。 太监干的好事儿 明代军屯,一部分留为己用,一部分上交卫所,一部分上交国库。 上交那部分,谓之“屯田子粒”,而且实行“包赔制”。即遇到水旱蝗灾,粮食收成不好,朝廷让军官包赔,军官让士卒包赔,赔不起就只能选择逃亡。 盖州估计早被太监霍霍得不轻,去年又遇到大地震,接着又是雪灾和旱灾。太监还勒令包赔子粒,士卒扛不住先跑了,军官扛不住也跟着跑了。 堂堂盖州卫指挥使,正三品武官,居然交不起粮税逃跑了。你能信你敢信 嗯,也可能是士卒将官跑光了,指挥使怕担责任掉脑袋,干脆丢下将印一走了之。 王渊走到邻桌,抱拳道“在下王猛,顺天府生员,与诸位同窗游学各地,这次打算去辽东领略东北山川。可否并桌一叙” “王相公请坐。”两个商人非常热情。 让店伙计把桌子并到一起,王渊又加了两个菜、一壶酒,主动帮忙倒酒道“敢问两位尊讳” “不敢当,”其中一个商人说,“在下姓刘,刘竟成。这位是曹兄,曹贵。” 王渊笑道“原来是刘兄和曹兄,刚才听说盖州之事,那里的军士真跑完了” “可不是嘛,”刘竟成感慨道,“连续几年遭灾,谁扛得住啊。更倒霉的是,辽东镇守太监,与那盖州卫指挥使有私仇。是上辈人结下的仇怨,这回算是逮着一起报了,可怜整个盖州军士跟着遭殃。” “原来如此,”王渊又问,“两位做什么生意的” 曹贵说“运些皮草、药材入关,小买卖,不值一提。” 刘竟成说“我在辽东弄了几百亩地,专门种粮食,顺便也倒腾些货物。” “大生意啊。”王渊说。 “小买卖,小买卖。”刘竟成谦虚道。 军屯制度衰败之后,屯田大量抛荒,于是朝廷招商垦荒,只要种足了粮食卖给朝廷,就能获得相应数量的盐引。 这种做法很先进,但在北边也败坏了,反而在东北商屯种粮还能赚钱。 辽东土地真的肥沃,在永乐朝时,辽东根本不需中央拨款。自己供应粮草绰绰有余,不但上交中央,还要负责支援奴儿干都司的粮草。这里还有三大铁厂,自己造枪造炮,又能自己造船和产盐,可谓一方福地 用一位明朝大臣的原话来说,辽东“田人富谷,泽人富鲜,山人富材,海人富货,其得易,其价廉,民便利之。” 搞成现在这副模样,纯粹是体制给闹的。 整个辽东实行军管,大部分汉民都是士兵或士兵家属。发展到现在,士兵几乎成为农奴,宁愿逃进山中当野人,都不愿世世代代给朝廷种田。 辽东的败坏,比其他边镇更甚 因为其他边镇,土地相对贫瘠,而且面临蒙古压力,太监、武官再怎么贪腐,都还不敢搞得太过分。而辽东呢,只需面对朵颜三卫和女真,这些敌人都是不成气候的弱鸡。再加上土地肥沃、财货丰厚,太监和武官简直往死里贪。 满清能够做大,别怨什么小冰河,也别怨什么东林党,归根结底的核心问题在于武官 自成化犁庭之后,辽东武官就“死”于安乐。因为没啥外部压力,疯狂剥削治下士卒,军屯抛荒面积逐年递增,史书里到处都有“某某役使军士”的记载。 啥叫役使军士就是把士卒当奴仆使唤,别的地方顶多役使几十上百,辽东这边动辄就是役使上千,甚至是数千 这才明代中期啊,辽东的太监和武官,就敢几千几千的把士兵变成农奴 大明最终在辽东爆雷,有着多方面、深层次的原因。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441【黑店】 盘山驿往前,便是沙岭驿。 这地方连客栈都没有,只能住在驿站,王渊故意隐瞒了官身。 并非微服私访,也不是想扮猪装逼,纯粹是给驿站工作人员减轻负担。 大明驿站官吏,属于官方编制,由朝廷发放俸禄。但驿站的招待费,却由地方财政承担,全都得摊在老百姓头上。 朱元璋那会儿便规定,只有身负国家要事,才能在驿站免费吃住。可到了明代中期,只要把官牒亮出来,就能免费白吃白喝白住,驿站那点经费哪受得了 就拿大旅行家徐霞客来说,这货自己没当官,却借来朋友的官牒。旅行途中,一路住驿站,吃的全是霸王餐。 “啪” 一块银元扔桌上,王渊喊道“弄些饭菜,再准备热水,给马儿来点豆饼。” “诶,几位里边请。”驿卒大喜。 驿卒名叫马恩,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马方,一个叫马怀,浑家负责煮饭做菜。 一家子忙活开来,很快端上热菜。 王渊随口问道“这里没驿丞” 马恩笑答“辽东苦寒,驿丞不多,都是驿卒招待。” “你是官卒”王渊问。 马恩答道“官卒,祖上是山东人,永乐朝那会儿过来的。” 驿卒有三种,一种官方任命,一种承包干事,一种被迫服役。 油水充足的驿站,可承包给私人。 无钱可赚的驿站,做驿卒就是服役,还得自己往里贴钱。 至于辽东各驿站,大部分由朝廷指派,九成以上属于流放罪犯。朝廷给罪犯五亩地,就在驿站附近耕种,顺便得把驿站给打理好。 辽东那些军屯士兵,也有很多是流放罪犯。 王渊又问“日子过得如何” 马恩回答“勉强度日。官爷来得少,还能过下去,官爷若是多,那就不好说了。看几位的打扮,可是哪家相公” 王渊笑道“我们是顺天府的生员,来辽东游学长见识。” “原来都是秀才相公,草民给相公们磕头了。”马恩立即跪下。 王渊说道“不必如此,请起吧。” 这家人很快退下,王渊自与随从、弟子们吃饭。 张慕低声说“老爷,有些不对劲。” 王渊笑问“有何不对” 张慕以前是杭州混混头子,经常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他正色道“此人面相老实,眼睛却贼得很,先是盯着咱们的行囊,复又盯着咱们的兵刃。” “还是黑店不成”随行弟子王崇冷笑。 王崇是浙江人,今年二十七岁,父亲早逝死时担任给事中。历史上,他会试考了第二名,殿试文章太离谱,只能沦为三榜进士。 为啥离谱 因为他读国子监时,拜入湛若水门下,信奉甘泉心学那套,而且主张改革弊政。 此人最大的功绩,便是策划并促成“俺答封贡”,彻底平定山西边患。直至明朝灭亡,山西都不再出大乱子,为隆庆朝廷省下70的军费。 王渊在杭州当官,只收了一个学生,那便是眼前的王崇。即便王渊不收,王崇也会拜湛若水为师,反正左右都要修习心学。 张慕说“还是小心为上。” 王崇拍拍佩剑“若敢来,杀了便是” 历史上的王崇,边将们一个个畏敌不前,他这文官却敢带兵主动出击。屈屈黑店,算个屁啊 另一个弟子费渊笑道“吾刀亦快哉。” 费渊,祖籍浙江慈溪,随父客籍北京求学,他爹现在是大理寺左寺丞。这货自己拜入物理门下,他爹干脆跟着投靠过来,算是王渊在大理寺打下的一颗钉子。 能被王渊带着来辽东的弟子,肯定武艺要及格。 不会提刀砍人的儒生,就不是真正优秀的儒生。不会打架斗殴的物理门徒,也不是合格的物理学生,跟着王渊就要学会以“理”服人 半夜。 驿卒马恩抄着尖刀,低声问道“可曾睡了” 浑家回答“都睡熟了。” 马恩兴奋道“骑的全是好马,定为富家子。只那几匹马,就值老鼻子钱了,把老大、老二都叫醒了做事。” 全家出动,只为杀人越货。 老大马方说“这些富家子,身上都带兵器,恐怕不易对付。” 老二马怀笑道“他们是书生,来辽东游啥学的。书生也能打架带兵器做做样子罢了。” 马恩指挥说“两间房,我跟你们娘,对付左边那间,你们对付右边那间。这票干好了,就给你们讨媳妇儿,再买他几十上百亩地” 马恩把刀子插进门缝,轻轻撇开门闩,蹑手蹑脚走入房中。他老婆也拿着刀,亦步亦趋跟上,悄悄摸向床边。 黑暗中,突然亮起火星,火星又变成火苗。 却是王渊吹燃火折子,慢悠悠在点灯,惊得这对贼夫妻当场愣住。 灯火如豆,照亮客房。 王渊笑问“两位这是来端洗脚水明日再来拿去倒掉也不迟。” 跟王渊同屋的,还有三个弟子,此时纷纷从床上坐起。 马恩连忙收刀藏到身后,赔笑道“对,我是来端洗脚水的,打扰诸位相公休息了。你们继续睡,我我立刻就走。” “啊” 隔壁突然传来惨叫声,马恩夫妇脸色煞白,那是他们大儿子的声音。 王渊用刀挑灯,屋内更加明亮,笑道“既然来了,就留下聊聊吧。” “相公饶命” 马恩噗通一声跪下,已经吓得心惊胆战。 那么老长的马刀龙雀刀,王渊不费吹灰之力拿起,而且还能用来挑拨灯芯。这臂力,这控制力,绝对是用刀的高手,马恩哪还敢冲过去行凶 不多时,两人的儿子,全被押过来,其中一个已经失血过多而晕倒。 “你们升为驿卒,却把驿站当黑店,”王渊质问道,“这事儿干多久了” 马恩连说“第一回,第一回” 王渊敲敲桌子,张慕挥刀一砍,斩下马恩小儿子的一根手指,疼得这货哭爹喊娘哇哇大叫。 马恩只能禀明实情“第五回。” 王渊又问“杀了多少人” 马恩吞吞吐吐道“十十四个。” 浑家跪地大呼“相公饶命,我们也是过不下去了。朝廷让咱们世代做驿卒,可拿官牒白吃白喝的越来越多。本地官府又不肯贴银子,去年朝廷给的十多亩地,也都被军官霸占去了。咱们有啥法不杀人劫财,就没银子招待过往官差,迟早要被朝廷问罪。左右是个死,总得搏一搏” “放屁” 王渊大怒“招待不了官差,能判你们什么罪你们祖上,本就是发配辽东流犯,便是再被发配,能流放到哪里去” 马恩哭丧着脸“能一直做驿卒,总比充军做军户强。军户命太贱,祖祖辈辈都翻不得身,我们宁愿在这杀人越货。” 王渊默然,弟子们也不说话。 良久,王渊一声长叹“唉,无论如何,既有十多条人命,那就绝不可能轻饶。都杀了吧,留下一张字条,把事情给说清楚,让后来的旅者去报官。” 这辽东,化外之地,不比贵州好到哪里去。 442【势家】 鞍山驿,东北数里,河边皆良田。 王渊骑马过桥之时,突然停下,对正在收高粱的老农说“这位老丈,吾等乃顺天士子,此番前来辽东游学。可否讨口水喝” “田埂边上,相公自取去。”老农顺手一指。 王渊踱步过去,发现一个瓦罐,遂装模作样喝水,随口攀谈“今年收成不错啊。” 老农嘀咕道“收粮再多,也不是我的。” 王渊趁机发问“这是谁家田地” “屈家,”老农指向四周,“方圆一二十里地,都是屈家的。我以前也是兵丁,祖上分得十五亩地。屯田子粒交不起,只能把地卖了,给屈家佃耕过日子。” 王渊又问“屈家是当官的吗” 老农答道“以前是商人,后来做了指挥使。” 正统年间,辽东告急,朝廷兵力不足。 于是皇帝颁布诏书,令辽东民间募集勇士,能聚兵万人的授指挥使,能聚兵千人的授千户以此类推,拉十个人当兵就能当小旗。景泰、弘治两朝,同样经常在辽东“募兵”,只因军户逃亡现象太严重。 辽阳首富屈勒七,正统朝聚兵上万,实授指挥使,家族延续至今,在鞍山这边田产最多。 王渊骑着马儿过桥,径往辽阳而去,不时停顿跟本地人闲聊。 靠近辽阳之后,通过打听土地归属权,就知道这地方是谁做主全是韩家、崔家和马家的土地 现任辽东总兵叫韩玺,父亲曾任辽中卫参将,爷爷曾任辽东副总兵,他两个儿子全是五品以上武官。 辽东副总兵叫崔贤,父亲曾是开原参将,爷爷曾任辽东都司。 马家的始祖叫马云,官至一品都督,是第一任辽东都司。马氏早已开枝散叶,辽东各地都有族人,且担任多个卫所的主官。 就王渊随口打听的情况来推算,辽阳附近的官方屯田,至少已被侵占六成以上 弟子王崇叹息道“这辽东,积弊已深,迟早要出大事。” 王渊沉声说“世袭武官已成势,难怪历任督抚,皆称辽东大族为势家、势族。” 王崇说道“有权、有财、有粮、有兵、有地,确已为势家。” 权、财、兵、粮、地,凡此五类者,得一便可称大族。 辽东武将家族,把这五类占全了,而且还是特么世袭的 它跟土司不同,土司受朝廷猜忌,历朝都被提防打压。 也跟别地武将不同,各边镇皆有州县,兵民混杂共同生存在辽东却只有卫所,你要么做军户、匠户、灶户,要么就滚出去当流民野人,根本就没有正常的民户 从理论上讲,辽东武将势家,可以把这里的所有汉人,全都发展成自己的农奴 辽东困局,不在外,而在内。 即便王渊弄死努尔哈赤的祖宗,也可能出现努尔哈绿、努尔哈白。没了黄台吉,还有黑台吉、紫台吉、青台吉。 王渊问道“仲德,你认为该如何解决辽东隐患” 王崇苦思良久,都看到辽阳城了,才回答道“开府,立州,设县” 王渊欣慰赞许“仲德有良相之才,他日必定入阁辅君” 听到王渊如此夸奖,其他弟子都惊讶羡慕。 王崇拱手道“先生谬赞了。” 王渊摇头说“并非过誉。辽东就如仲德所言,便能彻底改革兵制,也不可能解决实质问题,必须开府立州设县才行。否则,辽东子民,难沐王化,世代都尊武官势族为主。” 弟子费渊插话道“在辽东开府设县,恐怕有些不切实际。” 王渊分析说“必须先收回朵颜三卫之地,至少要收复大宁城才行。大宁一复,辽东外敌就少了一半,届时开府立县就能慢慢做了。” “先生所言极是。”王崇拜服。 王崇所说的开府设县,跟在云贵改土归流有本质区别。 辽东的主要城市和地区,汉民数量早就足够立州设县了。之所以迟迟不动,一因祖制,二因外敌,三因武将家族已经成势。 所以,必须收复大宁城,解决最严重的外患。 接着,在靠近河北的地区,慢慢设县延伸过去。 最后,就是提兵打仗,镇压想要反叛的武将势家。 历史上,嘉靖年间,御史吕经想要整顿辽东。他都没说撤卫设县的事儿,只想收回官方牧场,消减军队余丁实为释放农奴,结果就酿成辽东兵变。 那些武将指使士卒哗变,殴打官吏,拆毁衙门,烧掉册籍。右副都御使兼辽东巡抚吕经,被抓起来脱掉衣服侮辱,殴打之后关在辽东都司府邸。武将们又勾结镇守太监,罗织罪名陷害吕经,成功搞得这位御史流放充军。 王渊若想改革辽东弊政,就必须得到皇帝授权,谁敢玩兵变直接武力镇压 而且,还必须掌控兵部,因为辽东“全民皆兵”。一旦撤卫设县,就等于从兵部手里夺权,兵部尚书会直接炸锅的。 师徒闲聊之间,已经来到辽阳城下。 辽阳此时属于整个东北的统治核心,城方二十二里,城高三丈三尺,护城河深一丈五尺。 “路引” 估计是皇帝住在城内,城门检查比较严格。 王渊拿出自己的官牒,守军一看是礼部左侍郎,在迎他进门的同时连忙跑去通报消息。 不多时,辽东都指挥使王孝忠、御马监少监朱林,带着随从一起赶来迎接。 “拜见王侍郎”二人拱手问候。 王渊略作回礼,问道“陛下可在辽阳” 朱林答道“就在辽东都司,三千营亦在城中驻扎。” 王孝忠表现得十分谦卑,矮身说道“王侍郎请。” 辽东都指挥使王孝忠,是辽东最高军政长官,但不能直接统兵打仗,统兵权握在辽东总兵韩玺手里。 这一届辽东主官,全是本地人 都指挥王孝忠的军籍在定辽后卫,即家住辽阳城北。总兵韩玺的军籍在定辽中卫,即家住辽阳城中。 这是极不负责任的人事任命,两人也没啥赫赫战功,全靠家势、人脉和贿赂。他们这样执掌辽东,整天想的并非练兵御敌,而是如何侵占更多屯田、役使更多军士、提拔更多族人。 王渊一边骑马而行,一边观察城内情况,随口问道“韩总兵呢” 王孝忠回答“韩总兵年事已高,去年冬天太冷,病倒之后就不太利索,因此今天没来迎接王侍郎。” 王渊微笑不语。 辽东总兵,该换人了。 如果真是年迈体衰,哪还留着做什么如果存心摆谱,那就更要换掉,说明韩家已经势大难制 443【兵指西建州】 朱厚照正在辽阳聚兵,命令附近各卫所,调派骑兵前来会师出征。 王渊拜见皇帝之后,立即召见分巡道蔡天佑。 辽东没有设立按察司,分巡道便充当按察使的作用,负责巡查辽东各地的政治、司法等情况。 蔡天佑已经快五十岁,六科言官出身,如果游戏属性化,那他的特技应该是“赈灾”、“造田”。 “辽东总兵韩玺真病了”王渊问道。 蔡天佑说“真病了,估计命不久矣。” 王渊又问“盖州什么情况” 蔡天佑说“镇守太监于喜,跟盖州卫指挥使有私仇。盖州历经地震、雪灾、旱灾,军士皆逃严重,而太监横加逼迫,盖州指挥使亦逃亡不知所踪。数日之前,朝廷已有批复,革去于喜镇守太监之职,改派尚衣监王召为辽东镇守太监。” “尚衣监”王渊立即警醒,问道,“被革职的于喜,以前是哪个监的” 蔡天佑说“御马监,已在辽阳任职三年。” 王渊瞬间明白过来,公报私仇被革职的于喜,以前多半是江彬的人,现在变成谷大用的人。张永趁机发难,把辽东镇守太监换成心腹王召,算是内府的斗争波及到了辽东地区。 蔡天佑又说“分守太监、监枪太监也换了。” 镇守太监居辽阳,分守太监居开原,这是辽东权力最大的两个太监。另有监枪太监,主持火铳、火炮的铸造使用。 现在,辽东三大太监,全变成了张永的人。 蔡天佑痛心疾首道“非但盖州大灾,辽东各地皆有大灾。我欲组织流民到盖州,恢复耕种,围圩垦荒。可惜辽东没有民户,就算开荒再多,也迟早被武官侵占。” 蔡天佑此人,不属于任何派系。 最初担任吏科给事中,职业喷子一个。因为喷得太狠,做不成京官,被丢到福建当按察佥事。转任山东的时候,刘六刘七之乱已平,他搞战后重建政绩卓著,一路升迁为辽东分巡道。 历史上,蔡天佑分巡辽东仅几年时间,就在辽东沿海开辟圩田数万倾,并且赈济了无数辽东灾民。 王渊问道“辽东马政如何” 蔡天佑说“糜烂不堪,几近于废。吾知王侍郎欲革新社稷,改革辽东马政,当为重中之重” 辽东地广人稀,非常适合养马。 永乐年间,仅辽东之马,便已超过四十万匹 一种方式是军户散养,每一个正兵,都配三个军余做帮丁,负责给朝廷饲养一匹战马。 一种方式是集中养殖,辽东设有多处官方牧场。 但现在,两种养马方式都废了。 首先说军户散养,若有马儿意外死亡,需要赔偿朝廷损失费。都指挥出银三两、镇抚出银二两五钱、旗官出银一两五钱,可分期赔付,六个月期满。等于把养马损失,平摊到各级武官头上,养马军户一分钱都不用陪。 发展到现在,军官自然不赔钱,全压在士卒头上遇到心善的武将,一匹马赔个二三两,剩下的由军户解决。如此行事,导致养马军户难以负担,一旦遇到死马或盗马,就只剩家破人亡的结局。 至于集中养殖,那就更厉害。武将把官方牧场占了,还养个屁啊 辽东行太仆寺、苑马寺及所属监苑,负责管理辽东官方牧场。这玩意儿在宣德年间,就已经不忍直视,永乐朝在辽东官方养马四万匹,到宣宗时只繁殖了九百多匹,气得皇帝想要精简相关编制。 全辽志马政志的记载很有意思“辽东行太仆寺不知何年何月,止将操马点闸印烙,孳生之事漫不相关。” 啥意思 大明在辽东设置的养马机构,也就负责给马儿烙印,养殖的事情早就不管了。而且,这种现象,还不知是从何年何月开始的。 王渊仔细思考,决定先处理辽东马政。 想要整顿辽东局面,必先收复朵颜三卫之地,因此必须要有足够的骑兵。辽东地广人稀,只要把马政搞好,战马自然是不缺的。不说恢复永乐年间的四十万匹,能养十万匹出来,总能选用几千战马、一两万驮马。 思及此处,王渊立即去见皇帝“陛下欲复朵颜之地乎” “当然想,”朱厚照惊喜问道,“二郎可是想出了什么计策” 王渊说道“若陛下将辽东马政,交给臣全权负责,年内必有数千战马献上。平添数千精骑,何愁朵颜三卫不复” 朱厚照猛拍大腿“那说好了,我让你管辽东马政,你给我弄来几千匹战马” “不妨击掌为誓。”王渊抬手说。 朱厚照笑道“一言为定。” 啪 君臣二人,击掌立约。 朱厚照问道“你打算怎么弄” 王渊说“先打一场胜仗立威,陛下欲出兵哪部女真” 朱厚照笑道“当然是西建州。” 西建州,便是建州右卫。 巅峰时期,建州女真有八部,另有长白山三部。但真正得到大明认可的,主要还是建州三卫,即建州卫、建州左卫、建州右卫,三卫首领都被大明封为都督。 成化年间,建州女真为祸日深,于是朝廷派出大军,把建州卫和建州左卫给端了,史称“成化犁庭”。建州右卫统领,率部躲进山中,侥幸逃过一劫,此后数十年一直在报仇。 到如今,建州卫和建州左卫,都已经不成气候,只有建州右卫还在各种跳努尔哈赤属于建州左卫,他的爷爷和爸爸,都做过建州右卫首领王杲的马仔。 目前建州右卫首领,正是王杲的父亲多勒,论辈分该是努尔哈赤的曾曾祖伯父。 这货不敢大肆出兵,也没能力大肆出兵,但每年都会派小股部队劫掠,不知抽冷子掳掠了多少汉人为奴。 当然,辽东武将也要报复,经常带兵屠杀女真百姓,割了人头送到朝廷去请赏。 谁对谁错,说不清楚。 因为辽东汉人“全民皆兵”,建州女真也“全民皆兵”,都不能说是妄杀无辜。反正双方仇怨日盛,必须用鲜血来偿还。 正德十六年秋,朱厚照御驾亲征,礼部左侍郎王渊随行,辽东总兵韩玺遣子随军,共率骑兵五千直趋建州右卫驻地。 444【前锋之事】 建州右卫的创始人,名叫凡察,生有七子二女。 凡察因屡次犯边,被囚死辽东。其长孙纳郎哈继位,因多次犯边,被明军斩杀。凡察的次子卜花秃继位,依旧犯边不止,正德二年病死。 此后,建州女真彻底陷入混乱,各部族长因争权而内斗不休。 几年前,凡察的孙子多勒,靠武力成为建州右卫酋长。但其影响力,仅限于古勒山一带,周边部族都不怎么服他。 辽阳副总兵崔贤,统五百辽东骑兵为先锋;京卫指挥佥事袁达,统五百京营骑兵为副将。 二人提前三日出发,直趋建州右卫的老巢古勒寨 古勒寨位于古勒山脚,目前还只是个寨子,并没有建立城池,更别提成为建州女真的王城。 但是,这仗真不好打,因为寨子在群山当中。 一千先锋骑兵从辽阳出发,至白龙山便折道向东南,过了萨尔浒就全是山岭。山势并不险峻,没法跟贵州比,但开发程度非常低,到处是原始森林,外地人缺乏向导很容易迷路。 几个哨骑奔回,禀报道“崔将军,赵将军袁达,前方有一女真村寨。” “拿下”崔贤大喜。 袁达率领麾下京骑,跟着崔贤往前冲,不多时便看到一个村子。 非常寒酸的村落,撑死了能有几十户人家。 “杀” 崔贤一声勒令,带着骑兵就冲过去。 他们刚到村子外围,就被正在耕种的女真人发现,顿时疯狂逃跑呼叫,甚至有人慌忙之间喊出汉话“官兵来了,快跑啊” 袁达多次跟随王渊出征,对这种烂仗没有兴趣,带着部队慢悠悠接近,随口问本地向导“怎还有汉人” 向导解释说“可能是被女真掳走的。汉人被掳走,就会变成女真的奴仆,女真这边叫阿哈。” 袁达疑惑道“既是被掳走的汉人,见到官兵杀来,应该喜迎王师才对。怎么跑得比女真人还快” 向导有些尴尬“或许是怕官兵误杀吧。” 真实情况,有些难以启齿。 本身日子还算不错的汉人,被女真掳走之后确实想逃跑。但若本身就生活在最底层,那些汉人给女真做奴隶,还真有不少乐不思蜀的。 女真现在还很弱,而且一个个是穷逼。 便是女真贵族,一家顶多也就几个奴隶。而普通女真人,能有一两个奴隶就不错了,他们对待奴隶的态度,就像对待家里牲口试着思考,你家里很穷,但有一头耕牛,你会怎么对它 当然是珍视无比,生怕牲口病死累死了,那可是全家最宝贵的财产 普通女真人,每天跟汉人奴隶一起劳作、同桌吃饭,甚至是同炕睡觉。因为家里就那一个炕,冬天又冷得很,不让汉人奴隶一起睡,冻死了很难再抓一个回来。 一些穷困潦倒的辽东军户,宁愿给女真人做奴隶,也不愿回去给军官做农奴。 只因女真人爱惜“牲口”,而军官却不管“农奴”的死活。 非常混账的现实 辽阳副总兵崔贤一马当先,仿佛化身为绝世猛将。他率队突入村中,一路砍杀无数,大笑道“全都杀光,一个不留” “饶命我是汉人,我是汉人”一人眼见难以逃脱,连忙跪在地上大喊。 崔贤不管不顾,顺手一刀了结,还让亲随去割人头。 袁达对此非常厌恶,他追上去喊道“崔将军,女真奴隶莫杀” 崔贤笑道“赵将军袁达不知,这些奴隶虽为汉人,可却忘本得很,早就不记得自己的祖宗。” 袁达怒道“不管如何,汉人不可杀” 袁达毕竟是王渊的同乡好友,又极受皇帝器重,崔贤也不愿闹僵,只敷衍说“便依赵将军,崽子们都听着,不可再杀汉人。” 半天时间不到,这女真村落便被屠光,有几个想要逃入深山,也被官军追上乱箭射死。 包括老弱妇孺在内,共杀死二百六十九人。缴获三匹马,牲畜十多头,粮食若干。还解救出两个汉人奴隶,只不过看那样子,汉人奴隶并不想被“解救”。 这就是战争,村子必须屠掉,防止他们去古勒山报信,此乃先锋部队的职责之一。 别说对待异族,便是中国打内战,遇到重要军事行动,先锋部队也经常干屠村的事情。 更何况,女真没有常备军队。 眼前这些女真百姓,只要女真首领发出召集令,随时可从农民转化为士兵,不然他们的奴隶是从哪里来的 并且在对抗大明的时候,女真各部可以互相借兵。 事后大家一起分润战利品,就跟合伙做买卖一样。买卖如果做亏了,发起战争的部落必须赔偿。如果赔不起,那么所属村落就会被劫掠,以弥补友军部落的损失女真部落之间也互相抢劫。 “赵将军,分你一半首级如何”崔贤笑问。 “十颗就够了。”袁达其实一颗人头都不想要,他犯不着以此立功,收下十颗纯粹是给对方面子。 “赵将军豪气。”崔贤更加高兴,对袁达印象颇佳。 所俘获的物资,交给辅兵看管。 一千骑兵前锋,配备了两千辅兵,而且都带着驴子、骡子或驽马。 连续数日,前锋部队屠了四个村落,难免会放跑一些女真人,建州右卫已经得到战争消息。 古勒寨。 多勒召集部众商议“朝廷派兵来了,前锋就有两三千。是打是跑,你们都合计合计。” “早就说了,不要招惹朝廷,定是劫掠开原惹来的麻烦。”多勒的堂兄卜哈阴阳怪气道,这老家伙已经六十多岁,属于争位失败的心怀不满者。 多勒的支持者立即说“我族与朝廷有世仇,怎能不报从开原抢来的财货人口,难道没分给你吗” 又有性格沉稳的头人建议“躲进山里吧,等官兵走了再出来。” 卜哈冷笑“已经快到冬天了,这时候躲进山里,不知会冻死多少族人。” “那就献上财货,请求朝廷宽恕。对了,买通太监,太监好说话”又有人提议。 卜哈再度讥讽“朝廷大军都杀来了,等你买通太监,古勒寨早就被攻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该怎么应付”有个头人大怒。 卜哈冷着脸说“押着多勒去赎罪,换一个人当首领,朝廷大军自然撤退。” “混蛋” “你是叛徒” “” 议事厅瞬间就吵作一团,卜哈被轮番臭骂。 “好了” 多勒一拍桌子“召集各部兵马,设伏于山中,若能击溃明军前锋,就可想办法跟朝廷议和。若朝廷不愿议和,那再逃进山里也不迟。” 445【昏将与骁将】 萨尔浒山,萨尔浒寨。 建州女真苏克素护部头人尼兰,带着族人恭迎王师“臣尼兰,拜见皇帝陛下” “平身。”朱厚照微笑道。 “谢陛下”尼兰小心翼翼站起,缩着身子不敢有任何冒犯。 苏克素护部,又可称为“苏子河部”,即沿苏子河定居的女真部族统称。 萨尔浒寨的女真部族,目前还跟瓜尔佳氏无关,隶属于即将攻打的建州右卫。但他们实力弱小,相对比较听话,反而卡着建州右卫的西进路线。 皇帝要去打他们的带头大哥,这些家伙直接成了带路党,袁达的前锋向导便出自萨尔浒寨。 也别怪苏克素护部当叛徒,谁让建州右卫不断侵蚀他们的地盘呢 尼兰命令族人热情接待,不管吃的喝的,能拿出来的,全都拿出来孝敬皇帝。他们虽然很穷,却也明白路数,知道皇帝肯定不会亏待带路党。 朱厚照果然很满意,笑着说“女真亦为大明子民,只要赤诚忠心,自然会宽厚待之。赏” 好几车棉布运进寨中,皆为天津织布厂所产,乐得尼兰以及族人咧嘴傻笑。 王渊突然说“陛下,请设萨尔浒卫” 朱厚照笑道“那便设置一卫,统领苏克素护部。” 尼兰狂喜,跪地大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代的辽东,卫所数量有好几百个,汉人、女真大概各占一半。特别是女真卫所,一个寨子就能设立一卫,说白了朝廷不安好心,想要对女真部族分而治之。 辽东分巡道蔡天佑突然说“陛下,奴儿干都司已有撒儿忽卫。为避免混淆,可改萨尔浒卫为苏克素护卫。” “准之。”朱厚照道。 在萨尔浒寨逗留一日,朱厚照又前往对面的界藩寨。 界藩寨位于浑河与苏子河交汇处,两面临河,背靠铁背山,地形易守难攻,而且扼守交通要道。建州右卫若想北出,必须攻下界藩寨,卡着建州右卫的北进咽喉。 历史上,努尔哈赤是先据赫图阿拉,再占建州右卫的古勒城。然后攻占界藩寨,扩建为山城并“迁都”,这才终于从大山里面跳出来。 界藩寨目前是建州女真浑河部的老巢,这个部族摇摆不定,谁给好处就跟着谁混。 幸好,建州右卫酋长多勒,夺位只有几年时间,影响力还不是很大,否则王渊必须先在此地打一仗。 故技重施,好戏上演。 “陛下,请设界藩卫”王渊当场劝道。 朱厚照笑着说“可。” 浑河部女真酋长同样大喜,跪地谢恩不止。 当不当卫所首领,其实并不重要。真正的利益,在于可以前往北京朝贡,也可以去辽阳、开原互市。 王渊用心十分歹毒,他把苏克素护部、浑河部,全都从建州右卫分出。这两部单独设卫之后,西建州女真被彻底分治,努尔哈赤的祖先们,将被彻底堵死在大山当中。 当然,就怕出个养寇自重的辽东总兵,坐视建州女真各部统一,那就把王渊的一番心血全毁了。 继续开拔行军,在半路上,王渊对朱厚照说“陛下,臣观苏克素护部、浑河部,这两部女真汉化程度还不错。既然已经设卫,何不趁机设立卫学,允许两部族人读书科举” 朱厚照道“恐怕没有读书人愿意来给蛮夷当教谕。” 王渊笑道“可颁布诏令,让各省生员自己报名。只要在女真部族任教五年,就可选为国子监生,担任教谕期间拿正七品俸禄。” 蔡天佑赞道“此法甚佳,必有贫寒士子报名。这两部女真,距离汉人较近,又有卫学传播圣人之学,百年之后必定一心向汉,甚至是直接就变成汉人。” 王渊又补充说“女真若想参加科举,必须改汉名。” 这种小事儿,只需朱厚照一句话,当即同意王渊的建议。 前锋骑兵沿河谷而进,距离古勒寨只有二十里。 哨骑一路观察情况,离敌城越近,便愈发小心谨慎。 “三哥,有些不对”一个哨骑蹲在地上查看。 旗官立即翻身下马,趴在地上观察说“是人的脚印,掺杂着马蹄印。昨晚下雨,脚印还是新鲜的,肯定是今天上午踩出来的。” “吹哨”旗官下令。 一个哨骑立即双手捧在嘴前,吹出类似鸟叫的哨声。他们有两个同伴,爬到山上观察去了,听到哨声可以立即回复。 没有回复,山上一片寂静,爬山探路的两人恐怕已经死了。 旗官大惊,说道“快回去报信,敌军从山上绕去了,估计就埋伏在咱们后头” 哨骑回身策马狂奔,只跑了两里地,山上便冲下来女真骑兵,想要将他们全部杀死。而女真人的步卒,则顺着山跑,因为等不及明军进入伏击圈,只能主动杀过去从山坡侧击。 这队明军哨骑共有十二人,一边是河,一边是山,由于被突袭阻断后路,仅有三人策马冲过去。另有两人被杀在山上,其余七人全部跳河逃生,否则都得交代在这里。 “有埋伏有埋伏” 逃向大部队的三个哨骑,一边吹号,一边大喊。 辽阳副总兵崔贤连忙说“快退回去” 这里属于河谷地带,而且河滩略显狭窄,骑兵根本无法展开阵型。就算要接敌打仗,也必须先撤退,选一处相对较开阔的河滩。 撤退的速度有点慢,因为部队还有辎重。 虽然作战物资,都用驴、骡子和驽马驮着,属于全牲口化部队。但他们屠了好几个村子,抢来不少物资,因此增加许多累赘。 袁达喝令“辎重全部扔掉” 崔贤说“不用扔,撤退绰绰有余。” “放屁你会不会打仗”袁达气得不行,“还有你们砍来的脑袋,全都给老子扔了,带去见阎王啊” 足足近千颗脑袋,专门用骡马驮着。 “不许扔,加速撤退”崔贤舍不得战功和财货。 这堂堂辽阳副总兵,还出身于辽阳三大家族的崔家,不缺权力,也不缺钱财,居然连近千颗脑袋和些许财货都抱着不放。 “蠢货”袁达很想把崔贤给一刀砍了。 可惜,袁达不是文官,更不是王二郎,他不敢杀辽阳副总兵。 前锋部队还没撤到开阔处,女真步兵就从山上追来,女真骑兵也从河谷追来。 敌方骑兵大概有千余之数,步兵则根本没法统计。只听山林里传来喊杀声,不时有箭矢射出,似乎漫山遍野全是敌人。 崔贤终于慌了“扔掉辎重后撤” 两千辅兵慌忙把辎重卸下,骑着驴、骡和驽马奔逃。崔贤率领的五百骑兵也在跑,这地形不适合骑兵打仗,留下来拼命纯属自寻死路。 由于追兵越来越近,跑着跑着,居然变成溃退。 崔贤也不收束部队,溃退就溃退嘛,反正河谷地形也跑不散,溃得远了再整兵杀回来便是,溃逃过程中也就死一些辅兵而已。 辽东之地,辅兵一大把,死再多都不心疼。 “三千营断后”袁达大喊。 号令声响起,五百京营骑兵停止撤退,在河滩排成不规则的斜向三列纵队。 “举枪,放” 五百轻骑齐刷刷举起火铳,而且是后装燧发火铳,弹药全是纸壳定量颗粒火药。 至真道士研发出尿液炼制火药之法,其他物理学生也不断改进燧发装置。王渊还发明了铸钢之法,确定了纸壳颗粒弹药,自然得首先装备豹房新军和神机营。 朱厚照那么喜欢打仗,这种事儿他最热衷了,从内库拿了许多银子给新军换装。 三千京营骑兵,现在全是火枪骑兵 此时此刻,五百骑兵面带微笑,居然没有一丝慌张。 他们跟随王渊征战西域,又跟着王渊弄死蒙古小王子,打了老鼻子胜仗,大场面见得太多,还怕这些装备简陋的女真人 可恶的江彬和许泰,居然把如此强悍部队,扔去南昌拷打百姓弄银子,简直是用金勺子去舀大粪 “轰” 第一纵列齐射,奔来的女真骑兵落马数人。 “轰” 第二纵列齐射,奔来的女真骑兵落马二十余人。 “轰” 第三纵列齐射,奔来的女真骑兵落马五十余人。 建州右卫女真,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打大仗了,每次都是小股部队零星劫掠汉人。也就几年前,打过一次像样的仗,而且还是主动设伏,把千余明军打得一触即溃。 他们连人带马,都没经历过火器齐射。 先不说士兵,且谈战马。 战马不经过特殊训练,第一次听到火枪齐射的巨响,瞬间就受惊失去控制。一时间人仰马翻,在河滩上乱做一团,部队彻底陷入混乱当中。 “杀” 袁达收起火枪,挥刀带队冲锋,根本不理侧方山坡林中射来的箭矢。 那些女真步兵,多为山中猎户、农民。有些体格好的跑得快,有些体格差的还没赶到战场,箭矢齐射都没形成,只躲在林中抽冷子放箭。怕个屁啊,袁达率领的五百骑兵,虽然说是轻骑,可都是穿着棉甲的。 “杀” 五百骑兵拍成三列纵队,朝着已经混乱的女真骑兵冲去。装备碾压,士气碾压,阵型碾压,冲锋时犹如砍瓜切菜,无数女真骑兵跳入河中逃生,也有一些逃上山坡躲入林中。 仅几分钟时间,女真骑兵就被袁达给杀穿了。 而那些从山上赶来的女真步卒,此时才勉强完成集结。他们整队冲到河滩,正好位于袁达的骑兵、崔贤的溃兵中间。 “吹号,吹号”袁达催促道。 这边号声响起,奔逃当中的崔贤,立即勒马止步。他回头一看,顿时大呼“赵将军胜了,快随我杀回去” 袁达和崔贤,同时调头冲锋,女真步卒瞬间被前后夹击。 还打个屁啊,都不需要首领下令撤退,女真步卒自己就跑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遁入山林消失不见,明军骑兵也不方便上山入林追赶。 崔贤笑道“赵将军真是骁勇,这些首级,兄弟只要五十颗。如何” “都归你,”袁达懒得再给面子,对麾下骑兵说,“儿郎们,随我直趋古勒寨,把那建州右卫女真的老窝给端了” 崔贤慌忙阻止“赵将军,我们是开路先锋,还是等着陛下大军为好。” 袁达冷笑道“还等个屁。等女真步兵逃回去,等女真骑兵游回去,再整军跟我们打仗吗兵贵神速,如此良机,该当直取敌军要害” 说完,袁达连辎重都不带,只带上三天口粮,以及每人几囊弹药,便纵马朝敌军老巢古勒寨杀去。 崔贤愣了愣,看着河滩上的尸首,突然咬牙说“老子也拼一把。留下一千辅兵打扫战场、押运辎重,其余军士都随我去杀敌儿郎们,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446【背叛】 多勒的运气很好,作为建州右卫酋长,他一直骑马冲在最前方。 面对三轮火铳齐射,多勒都没有受伤。他还想继续冲锋,因为双方距离很近,已经快要短兵相接了。 但是,多勒胯下的战马,却突然失去控制。 任凭多勒如何鞭打,战马都不敢再前进,而是自动变向冲往河中。这匹战马表现不俗,因为还有更不堪的,原地来个急刹车,直接把主人掀翻在阵前。 多勒入水的瞬间,便舍弃战马,疯狂朝对岸游去。 苏子河自东南流向西北,多勒不可能游回老窝,因为回家属于逆流而上。他只能在河对岸登陆,就地收拢泅水过河的部众,大概过了三刻钟,只有两百多骑兵归队,一个个冷得直哆嗦。 而这幸存的两百多骑兵,只剩下十多匹战马。 其余战马,要么留在对岸,要么顺着河水飘向下游。 当然,还有三百女真骑兵,因为位置靠着山坡,直接骑马遁入山林,跟那些女真步兵一起逃走了。 一败涂地 多勒甚至都没搞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败的。他精心挑选设伏地点,按照以前打仗的经验,明军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溃败。 确实大部分都溃了,谁知突然冒出五百骑,不但沉着列阵,居然还骑马射击。 明军的火铳,什么时候可以骑在马背上发射 而且,咋没看到他们点火 还有那火铳的射程,怎么比印象中打得更远 多勒带着二百余残兵,顺着河岸快速回军。一路上,他脑子都乱糟糟的,思考着该如何应付这场灭顶之灾。 多勒在史书上并不出名,甚至很少有他的相关记载。但他却给儿子打下根基,让儿子王杲能迅速统一周边各部,甚至实质上统一西建州各部。 多勒,便是努尔哈赤的外曾祖父,也是努尔哈赤的曾曾祖伯父 不要计较辈分,前者从母系而论,后者从父系而论。可以各论各的,否则就很尴尬,努尔哈赤必须喊自己的母亲一声“姑婆”。 也不算太乱,只岔了一辈而已,多勒这一系生育都比较晚。 但如果再加一桩婚事,那就彻底乱了。 努尔哈赤的堂姐,被嫁给努尔哈赤的舅舅。他若跟着堂姐论辈分,应该喊自己的母亲一声“小姑子”。 呃是不是有点晕 注许多正史记载,努尔哈赤的外公是阿台。但年龄对不上,因为这样算的话,努尔哈赤只比自己的外曾祖父小21岁,连续三代七岁产子才能实现。而且伦理更加不堪,他堂姐被嫁给他外公了。因此,作者采用另一种说法,阿台是努尔哈赤的舅舅,并非是其外公。 若现在杀死多勒,王杲就不会出生,努尔哈赤的母亲自然也没啦。 “呼呼呼” 多勒一边奔跑,一边喘息,感觉肺都要吐出来。他先是设伏,接着冲锋,然后跳河,又穿着湿衣赶路,便是铁人都难以扛住啊。 眼见就快回到古勒寨,突然有部下惊呼“明军在过河” “杀”多勒立即下令进攻。 虽然没读过书,不懂半渡而击的典故,但多勒却知道如何抓住战机。 可是,多勒身边的士卒,体力消耗实在太严重。有的见到古勒寨,直接就瘫坐于地,怎么怒斥都不肯再起来。 多勒带着仅有的十几个死忠,来到河边开始放箭。 此时的女真,只能勉强制作复合弓,而且只有贵族才有资格使用。普通女真士兵,用的全是些单体弓,却多为骨箭和石箭,跟贵州山里的那些蛮夷没啥两样。 多勒就有一把复合弓,主材是牛角和桑木。他拿起弓箭射击,却悲哀的发现,弓弦已被河水泡胀了。 “渡河,渡河,杀回去” 多勒只得收回弓箭,抽刀跳入河中,带着士卒朝古勒寨游去。 古勒寨易守难攻,背靠古勒山,且三面临水,位于苏子河与上夹河的交汇处。历史上,王杲扩建古勒寨为古勒城,多次把前来讨伐的明军搞得没脾气。 幸好,现在还只是个土寨子。 若筑石为城,别说一千前锋骑兵,便是数万大军都难以啃动。 袁达、崔贤想要攻打古勒寨,必须渡过苏子河。 而多勒想要回古勒寨,也必须渡过上夹河。 多勒只能游回去,袁达则让士卒伐木。 根本等不及制做木筏,袁达直接脱掉棉甲,带着部队就那样渡河。他将战马留在河边,把火枪、弹药、战刀捆起来,这些武器都横绑在后肩,然后抱着木头就那样朝对岸游去。 多勒来到三岔河口时,袁达都已经快要过河了。 辽阳副总兵崔贤,如今还在犹豫不决,一直嘀咕道“疯子,这厮是个疯子” 袁达真的很疯狂,他就带着五百骑兵而已,居然把战马和棉甲都舍弃了。便是成功渡河,还得光着膀子攻打土寨,鬼知道那寨子有多少守军。 而且,他们背后的山林,还逃进去了一两百女真骑兵,以及不知道多少数量的女真步兵。若是这些溃兵赶来战场,都不用渡河帮寨中友军作战,直接在河那边打仗抢马,就能彻底堵死袁达的退路。 袁达敢弃马渡河,当然是看到崔贤带兵来了。他也没别的想法,只求崔贤别一触即溃,能帮忙挡住山林中的敌人一个时辰便可。 终于游上岸,袁达解下肩上的武器,对向导说“按我教你的喊话。” 为了预防水灾,古勒寨没有挨着河水,寨墙与苏子河之间,还有很宽的一段河滩。河滩上甚至有菜地,种着一些果树和蔬菜,若非寨子规模挺大的,倒更像是来了哪个土匪窝。 向导麻着胆子奔至寨墙下“建州右卫,不遵王命,不念君恩,屡年犯边。当今皇帝震怒,已亲率大军二十万,不日便至此地。灭吐鲁番,斩达延汗,百战百胜的王二郎,这次也随皇帝亲征。寨中之人若想活命,就赶紧开城投降,否则大军一至,定叫古勒寨鸡犬不留” 寨子里的青壮,甚至周边村落的青壮,都被多勒召集起来打伏击去了。他现在能征召的部队规模,也就五千人左右,能凑足千余骑兵,已经算多勒善于经营了。 寨中剩下的,全是老弱妇孺。面对光膀子的五百官兵,又听了那一番恐吓,此刻全都战战兢兢,握着各式武器包括农具勉强守住寨墙。 袁达没有直接去攻寨,而是带兵奔向西边。 五百没马没衣服的骑兵,举起火铳对准河中敌人,随缘进行着自由射击。 这次轮到多勒被半渡而击,他得横渡另一条河回家,却被袁志抢先堵在河中。游到一半,多勒不敢再往前,只能带着残兵又游回对岸。 战况非常诡异。 五百渡河明军,难以攻下土寨。寨中老弱妇孺,也没能力杀出。西边二百女真残兵,一路狂奔累得要死,被堵在上夹河对岸过不来。 崔贤的五百骑兵、一千辅兵,站在苏子河对岸看戏,同时负责防备身后山林中的敌人。 山林里的女真人在干嘛 逃离战场时,大概有三百骑兵、三千多步兵。逃着逃着,女真步兵就只剩两千,失踪者全是附近村落的农民、猎人,他们在大败的情况之下,不愿再给威望并不高的多勒卖命。 三百女真骑兵,首先赶回古勒寨对岸,眼睁睁看着袁达伐木渡河。因为崔贤的部队,始终在岸边不动,这些残余的女真骑兵也不敢动。 当袁达渡河成功之后,两千女真步卒也赶来。 六十多岁的卜哈,几乎是被亲随抬回来的。他气喘吁吁问道“明军渡河了” 一个女真骑兵回答“过去了几百人,他们攻不下寨子。” “多勒呢”卜哈又问。 无人应答。 “那便是死了,谁让他冲最前面,”卜哈冷笑道,“多勒无子王杲还没出生,酋长之位,理应由我来继承。谁人反对” 多勒的死忠分子顿时反驳“虽然无子,却有兄弟,怎么也轮不到你” 卜哈突然抽刀“他的兄弟若死完,自然轮到我继位。” “你想造反” “我一直都想,多勒也明白,你今日才知道吗” “叛徒” “杀” 崔贤率军守在河边,一会儿看向对岸的袁达,一会儿又观察背后的山林。 突然,林子里传来喊杀声,崔贤顿时吓了一跳,命令全军整顿队形,并拉开距离用作骑兵冲锋这处河滩很宽敞,非常适合骑兵短距离冲锋。 结果等了半天,林子里越来越热闹,却不见有女真人冲出来。 崔贤冷笑“哼,故弄玄虚,以为本将军会上当全军听令,列阵以待,不得前往林中。” 又等待片刻,兵力占优的卜哈,居然被多勒的死忠杀败。这老头子狼狈逃出山林,用女真话大喊“不要杀我,我可献寨投降。追杀我的,是建州右卫都督多勒的亲信,快快帮我杀退他们” 向导立即翻译,崔贤一时间分不出真假。 苦肉计 崔贤大喊“不得冲击本阵,否则杀无赦” 向导连忙喊话,卜哈立即带着残兵往旁边绕去,而多勒的亲信已经从林中追杀出来。 崔贤看到那真刀真枪的厮杀,哪还不知事情真假顿时挥刀大喊“杀” 骑兵冲阵而来,敌军瞬间崩溃。 这可不是百年后的女真,首先装备很差,其次伙食很差,单兵素质明显弱于大明边军主力。再加上,伏击失败,老家被围,内讧火并,女真士气直线下降,骑兵还没冲到他们就溃了。 跳反的卜哈带着残兵回来,跪地磕头说“草民卜哈,拜见天朝大将,草民愿将这古勒寨献出” 崔贤乐得哈哈大笑“很好,只要献城,我便饶你不死,朝廷也一定重重有赏。” 女真便是这样,不但背叛大明,彼此之间也互相背叛。 就拿努尔哈赤那一家子来说,可以如此概括努尔哈赤的外公,几乎统一了西建州,被麾下部将出卖而死。努尔哈赤的舅舅,继位之后开始复仇,被努尔哈赤的爷爷和爸爸捅刀子。而努尔哈赤的爷爷和爸爸,本来是大明的卧底,却被辽东官兵给误杀。努尔哈赤因此怒了,回去就起兵造反。 今天只有一更。 。 447【皇帝的郁闷】 袁达果断分出二十人,应付上夹河对岸的多勒残兵。 那些残兵虽有两百之数,但逃跑时游过苏子河,接着徒步赶路回师,刚刚又泅渡上夹河,游到一半还被赶回去。此时此刻,全都精疲力竭的趴在对岸,既不想打仗,也不想逃跑,只想痛痛快快的休息一阵。 “起来,都起来”多勒也很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嘶吼着动员士卒渡河战斗。 多勒的兄弟坐在河边,喘气摇头“阿哥,打不得了,我已经累得双腿发颤,哪还有力气游到河对面” “没气力也要打,快起来”多勒大喝。 另一个亲信说“就算能游过去,也被守在那里的官兵一刀砍了。” 多勒指着更上游的方向“那边的河面更窄,离寨子也远,我们跑过去再渡河。我们这里有两百人,官兵过河的也只几百人,跟寨子里应外合完全可以打胜仗” 连番催促鼓劲之下,这二百残兵休息一阵,终于跟着多勒前往上游。 袁达分出的二十人,隔阂与多勒相望,也跟着前往上游地带。 剩下的四百多士卒,在袁达的带领下,对古寨发起多次佯攻,不断寻找敌人的防御弱点。 这破寨子的围墙很矮,还不到一丈高,主要用泥土垒成,只有个别地方使用石料。墙上全是老弱妇孺,武器大部分为农具,也有一些老人和少年在使用弓箭。 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支骨箭,正中袁达的脸颊。不过威力已经很弱,扎在牙龈上没射进去,疼得袁达龇牙咧嘴。 “轰” 一百条火枪齐射,一个女真老人从墙头栽下,其余全被吓得缩脖子躲避。 突然,负责观察情况的士卒跑来“将军,那边的土墙更矮,不过守在墙上的女真人更多。” “过去”袁达当机立断。 五百京营骑兵,此时已死伤八人,另有二十人被派去阻截对岸敌军。 剩下四百七十二人,被袁达分为三个百人队,轮流对寨墙上的敌人进行齐射压制。袁达自领一百七十二人,抬着渡河时使用的原木,趁着火力压制间隙,将其磊放在土墙根上。 此处土墙大概两米多高,二十多根原木一磊,几乎就可以顺势冲上去。 在此期间,京营骑兵又阵亡两人,还有十多人遭受不同程度的箭伤。 “轰” “轰” “轰” 连续三轮百人齐射,墙上守军根本不敢抬头,袁达带过河的火药也耗得差不多了。 刚刚齐射完毕,袁达就挥刀冲锋“杀” 也不搞啥火力压制了,袁达带着一百六十人冲锋在前。三个百人队也收起火枪,提刀跟着往前冲,此时苏子河对岸的女真人也开始内讧。 袁达踩着呈阶梯状磊放的原木,已然冲到墙下,肩膀比墙头还高出几寸。 锄头、扁担、棍棒。梭镖纷纷招呼过来,袁达脑袋一缩,顺手抓住一把锄头,将守城的一个女真老人拉下来。紧接着,袁达又起身一扫,将一个女真妇人的小腿砍折。 这些女真还处于蛮夷时代,非但不会筑城,更不会守城,连火油、金汁都没准备也可能是袁达出兵太快,快到女真人来不及搜集守城物什。 但是,一个贵族模样的女真老者,突然喝令“撒网” 女真属于渔猎民族,种地本事不咋样,打渔却是一把好手。去见几张大网洒下,就跟划船捕鱼一般,至少有三十多个攻城明军被网住。 “他娘嘞” 袁达也被网住了,随即又被石头砸了一下,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已经升任百户的牛震就是在南昌拷银时,被王阳明嘘寒问暖,搞得惭愧之下不再听许泰命令那位。他被渔网边缘罩住脑袋,顺手掀开扔掉,随即猛地爬上土墙。 一支梭镖扎中牛震的手臂,一把熟铁刀砍中牛震的肩膀。这货吃痛之下挥刀连斩,砍死砍伤好几个女真老弱,他身后的士卒趁机纷纷爬上墙头。 这些京营骑兵,虽然此刻没着甲,却一个个身强力壮,而且手里全是上好的马刀。 而寨墙上的女真人,却都是老弱妇孺,使用着最原始的武器。 一旦被攻上墙头,便成了单方面屠杀,这仗打得真没啥意思,纯粹是欺负弱小而已。 当袁达摆脱渔网的时候,麾下士卒早已占领这段寨墙,而苏子河对岸的内讧也已分出胜负。 崔贤带着卜哈渡河而来,到场下大喊“我是卜哈,多勒已死,快快开城迎接王师” 袁达正在带兵追杀守城老弱,此刻听到卜哈的声音,女真老弱纷纷跪地求饶,很快古勒寨的南大门也自动打开。 袁达让麾下士卒,解除投降敌军的兵刃,自己带着满身血污走出寨门。 卜哈连忙跪地奉承“罪臣卜哈,拜见天朝大将军” “拜你阿妈的” 袁达一脚将这老头子踹翻,大怒道“要投降也不搞快点,害老子折了三十多个弟兄” 三十多个是阵亡和重伤的,另外还有几十个轻伤。 在没有攻城器械的情况下,攻下建州右卫女真的老巢,付出这点伤亡可以说大胜。 但袁达麾下士卒,可全都是精锐骑兵,要花好几年时间培养,整个大明也只三千多这种精骑。跟一群老弱妇孺打仗,居然就阵亡、重伤三十多个,另有轻伤近百人,袁达甚至有一种屠寨的冲动。 卜哈被吓得浑身直哆嗦,他本来想献寨立功,肯定能捞到建州右卫首领的位子。可没曾想,自己刚刚投降渡河,官兵居然就把寨子给攻下一部分。 这献寨之功,打了折扣啊 卜哈哭诉道“罪臣也想快点,都怨多勒的亲信不肯投降。大将军,罪臣这就带着手下,把多勒的兄弟和亲信全部杀光,为大将军出了这口恶气” “去吧”袁达郁闷道。 卜哈立即带领自己的部众,冲进寨子里进行屠杀。多勒一系的核心成员,只要还留在寨中,都被卜哈杀得干干净净。 而可怜的多勒,带着两百残兵,在上夹河的上游渡河,渡了好几次都被杀回对岸,身边此刻只剩下不足百人。那消失的百多人,也不知是死了,还是精神崩溃直接逃跑了。 多勒只能又回到下游,在那两河交汇的地方,隔河遥望古勒寨的情况。 很快,多勒便看到旗帜变换,自己的寨子显然已被攻下。他留着泪对身边近百士卒说“走吧,去投奔老营,总有一天要杀回来” 建州老营,是建州女真的发祥地,成化朝曾经被整锅端掉一次。几十年过去,建州老营慢慢恢复人丁,但依旧穷困贫弱,甚至被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各种欺负。 就这样,努尔哈赤的外曾祖父多勒,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带着残兵逃进山林当中,跑去投靠努尔哈赤的曾曾祖父。 只不过,努尔哈赤的外曾祖母,被叛徒卜哈杀死在古勒寨。 努尔哈赤的外公王杲,这个时空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多勒逃到建州老营时,已经是寒冷的冬天。他们沿途抢劫女真村落,裹挟女真青壮为兵,居然壮大到五百多人。但是,跟多勒一起逃走的近百士卒,在途中战死、病死近半,到了建州老营也只能伏低做小。 朱厚照、王渊率领的主力部队,离开界藩城仅三十里路,就接到前锋部队发回的捷报。 “恭喜陛下,旗开得胜”王渊带着随军文官和将领道贺。 朱厚照的表情非常古怪,他兴冲冲跑来辽东打仗,走到半路就已经结束了。 朱厚照手里拿着捷报,欲言又止,闷闷不乐,好半天终于说“这个赵达袁达,不愧是二郎的师弟,打仗也有点太猛了。朕是让他做开路先锋,不是让他去攻城拔寨。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王渊不知如何接话,只能说“陛下洪福齐天,此乃幸事。”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突然来一句“都已经出兵了,不如再去打建州左卫吧。” 王渊连忙劝谏“陛下,此去建州左卫,更需翻山越岭,届时已是寒冬季节。请陛下尽早班师,便是不回京城,至少也该回辽阳过冬。” 随军御医吴杰也说“陛下之旧疾,万万不能受寒。辽东比北京更冷,若在山中发病,恐怕更加难以痊愈。” 朱厚照心里很想骂娘,气得把鞭子一扔“回辽阳” 别人家的皇帝,都盼着将领无往不胜,朱厚照却因此而头疼。他想亲征宁王,刚出北京就赢了;他想亲征建州右卫,跑半夜也打完了。难道下次出兵,要让皇帝去做开路先锋,才能真刀真枪亲自打一仗 。 448【袁二做了世袭指挥使】 辽东总兵韩玺死了,是自然病死的。 这货去年就生病卧床数月,今年身体也不咋利索。深秋天气转凉,瞬间一病不起,朱厚照前脚刚收到前线捷报,后脚便得到辽东总兵的死讯。 虎皮营马驿。 大军围绕着驿站驻扎,皇帝与随军文官住在驿站之内。 朱厚照吃着烤肉,随口说道“韩玺死了,副总兵崔贤不错,正好给他升总兵,也算赏赐其破寨之功。” 王渊立即劝阻“陛下,让谁继任总兵都可以,唯独不能把位子留给辽阳马氏、崔氏和韩氏。而且,最好别用辽东武官,可调其他边镇武将到辽东当总兵。” “吾知二郎的意思,”朱厚照并不糊涂,问道,“谁比较合适郤永此人怎样” 王渊非常直白的回答“郤永如果总兵辽东,则辽东局势必将糜烂不堪” 郤永也是靠镇压刘六刘七起家,虽然一度依附于江彬,但跟各方面的关系都不错。皇帝对他印象很好,文官对他也非常赏识,只因这家伙非常听话,而且打仗还比较勇猛。 但是,贪贪贪贪贪 对郤永而言,什么杀良冒功,什么纵兵劫掠,简直犹如家常便饭。 历史上,这家伙当了五年辽东总兵,离任不久便出现“辽东大饥”。朝廷在赈灾的同时,顺便派大臣清查兵额,足额十五万的辽东军士,居然只剩下六万多。 不是说能打仗的还有六万,而是拉出来给御史检查的,拢共就只有这么多正兵了。 辽东武官肯定还想吃兵饷,不可能老老实实配合检查,多半会把军余也弄来充数,因此辽东剩下的实际正兵,很可能在嘉靖初年只剩下四五万 虽说不完全是郤永造成的,但他绝对难辞其咎,不知逼得多少辽东士卒逃亡。后来,这家伙被调去镇压大同兵变,结果还没打进大同城,就纵兵在城郊大肆劫掠,一定程度上导致已经投降的军士复叛城郊百姓,多为叛军家属,因为那里本身就是卫所驻地。 朱厚照说“王琼肯定推荐郤永。” 王渊笑道“王尚书看人,也不是次次都准。” 江彬倒台之后,郤永便投靠了王琼。 这货很会当墙头草,历史上王琼倒台,他又投靠杨廷和,杨廷和倒台之后,他又跳回去投靠王宪。文官倒下好几拨,郤永竟然不断升迁,只因他确实会打仗,又懂得如何巴结当权文臣。文臣也不把一个武官放在心上,不管他跳槽多少次,只要能做合格的工具人便可。 王渊既然否定了王琼的一个心腹,那就得重新推荐一个,毕竟还得跟兵部尚书搞好关系。 “陛下可还记得王勋”王渊问道。 “自然记得,此人着实不错。”朱厚照当然记忆深刻。 王勋以前是甘肃副总兵,被调任大同总兵之后,跟着皇帝一起打仗。做诱饵拖住蒙古小王子的,正是王勋亲自统率的部队,此人已升为都督佥事,目前正在宁夏当总兵。 王渊对王勋的印象,非常非常好,此人不但会打仗,而且比一般武将更“清廉”。 贪,肯定还是会贪,但至少得有个底线,王渊对武官的要求并不高。 这个人选朱厚照很满意,毕竟一起打过仗嘛。朱厚照当时强令王勋发兵,差点把王勋给坑死,于情于理也该特别提拔一下。 朱厚照凯旋回到辽阳,辽东都司王孝忠,率领大小官员出城迎接。 仗虽然是袁达打的,但朱厚照作为主帅,依旧享有最大的战功。特别是对文官来说,他们懒得关注武将,只记得一场战争的主帅。 东北这破地方,入冬之后实在太冷,朱厚照不等袁达回来,便非常自觉的回京去了。 但是,王渊留下 以礼部左侍郎的身份,总督辽东,主要任务是督理辽东马政。 袁达因立破寨大功,升任盖州指挥使正三品,官拜昭勇将军正三品。他麾下的五百骑兵,也整体提升一级,连小兵都做了旗官。 同时,袁达以及五百精骑,全部留在辽东,配合王渊督理马政。顺便以这五百骑为基础,扩编为满额三千的“神骁营”,为将来收复朵颜三卫做准备。 “神骁营”的编制已经有了,将领和军官也有了,暂时只缺战马和士兵。 “那崔贤就是个窝囊废,居然还他娘的有封赏,老子差点气得一刀把他砍了”袁达见到王渊,就忍不住吐槽自己的友军将领。 王渊笑道“人家帮你守住河岸,防着几千女真杀你后背,最后还带着女真贵族献城,怎么说都是立有大功的。” “倒也是,算他运气好。”袁达郁闷道。 若没有崔贤带兵在对岸压阵,卜哈还真不敢直接跳反。几千女真如果渡河,袁达将被前后夹击,如果多勒也率部渡河,袁达甚至会被三面夹击。 崔贤虽然很怂,但绝对有功,而且功劳仅次于袁达。 袁达问道“陛下让我做盖州指挥使,是不是就要在盖州住下了” “对,世袭盖州指挥使,以后你的儿子可以继任。”王渊笑道。 袁达挠头说“那我得把妻儿也接来。” 袁达的妻子,便是寡妇杨氏送给王渊的厨娘。烧得一手淮扬名菜,生得也颇为耐看,只是曾经嫁过人而已。 袁达对此也不嫌弃,三年前就向王渊讨来,如今儿子都快一岁了。 至于盖州,就是那个连续三次大灾,指挥使都逃得没影儿的地方。朝廷正在考虑如何恢复,王渊便建议皇帝,把袁达扔去那里组建“神骁营”,顺便给袁达讨一个世袭指挥使的职务。 投降献寨的卜哈,继承建州右卫酋长职务,并被朝廷封为都督异族都督,在边镇遍地都是。 不可能攻下古勒寨,就把当地女真杀光。 就算把方便十里的女真杀完了,其他地方的女真也会慢慢迁徙过来。特别是浑河部和苏克素护部,他们必定向东南扩张,占据建州右卫原有的地盘,到时候实力将快速发展。因此,还不如留着那些老弱病残,让没本事的卜哈继续统治部族,跟周边女真部落互相制衡。 正德十六年冬,王渊、袁达、蔡天佑,带着四百多精锐骑兵,南下前往盖州卫。他们需要召集流民,编制屯田卫所,先恢复人口和生产再说,组建“神骁营”还没那么着急。 袁达和麾下骑兵,人人在盖州分得田产,明年冬天就能把家人接来定居。 盖州,差不多就是后世的营口,各种条件都极为便利,甚至还能搞海洋贸易。 更重要的是,盖州可以养马 明代在辽南设有“永宁监”养马机构,下辖复州、龙潭、清河、深河四苑。其中清河苑全称“清河苑马寺”就在盖州,清河沿岸都是养马牧场,王渊打算从这里着手恢复马政。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449【充实人口】 相传天顺年间,有一黄花道人,居盖州城外半坡小寺。有道术,修炼数年,一旦鹤来,乘之而去,其地因名伴仙山。 伴仙山,便是后世的鹤羊山。 伴仙山的半坡,有一鹤羊寺,实为道观。伴仙山的西北方,又有一寺,名叫朝阳寺,这是个和尚庙。 一个道观,一个寺院,是盖州逃亡军户投奔的主要目标。 蒯老三便举家逃到鹤羊寺观,他本是盖州卫军余,大哥、二哥皆死,便自动成为正军。正德十五年,盖州大雪灾,正德十六年又是大地震和旱灾,实在过不下去,数百军户和家属都逃到这里。 蒯老三逃得比较早,还能租佃鹤羊寺的庙田。那些跑得慢的,就只能走更远,前去投奔朝阳寺。 也有一些逃到山中,自己开荒耕地。但缺乏农具和种子,日子过得更艰难,这个冬天不知要冻死饿死多少人。 大雪普降,积雪三尺。 佃户们都窝在简易竹木棚里,这时节也没啥农活可干。虽然缺衣少食,但好在自己做了土炕,一家人不至于被活活冻死。 开春之后就好了,可以给道士们种地。听说鹤羊寺要扩建,说不定还能做工赚点钱,勉强支撑一下日常花销。 “三哥,柴禾快没了。今天放晴,娘让你出门打些柴回来。”小妹说道。 蒯老三只得从炕上爬起,将家里唯一的棉袄穿上。又在外面穿了两层葛布破衣,这样既能更保暖,也能在干活时防止棉袄被磨损。 家里本有七口人。 大哥、二哥、小弟,在盖州卫就死了。逃亡途中,父亲也饿死了,如今只剩蒯老三、母亲和妹妹。 将枯草垫在布靴里,蒯老三穿上之后,又用破布条把鞋缠了几圈。这样是为了更暖和,也是为了固定破靴子,防止被积雪扯落或扯坏。 山上不缺柴禾,但鹤羊寺周围不能随意砍伐,需再往前走两三里地才行。 雪中山道不好走,而且砍柴还要寻枯枝,否则砍回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用。刚刚砍了小半捆柴,蒯老三便累得揉腰,直其身子想要歇息一会儿。 突然,蒯老三看到远远来了一群人,而且还有骡马驮着什么货物。 “这大冷天,还有人进山做生意吃饱了撑的。”蒯老三忍不住吐槽两句,便自砍柴去了。 总算砍完一担柴禾,蒯老三准备挑回家,却被眼前的情况吓了一跳。 之前被他吐槽的那些人,此时已来到十多丈外。哪是什么进山做买卖的商贾分明是穿着棉甲的军官 蒯老三作为逃亡军户,第一反应是逃跑,连刚打的柴禾都不想要了。但他刚跑了两步,突然又停下来,心想我现在是寺里的佃户,只要打死不承认,这些官爷还能把我抓回去不成 于是,蒯老三假装镇定下来,挑着担子慢悠悠回家。 “前面那汉子,且等一等”一个军官大喊。 蒯老三权当没听到,继续赶路。 那军官在雪中艰难追赶,跑近时已累得气喘吁吁“让你等呼呼等一等” 蒯老三只能放下担子,转身问“军爷喊我” 那军官说“鹤羊寺在前面吧” “就在前面。”蒯老三总算舒了口气。 眼前这些官军,肯定是哪位大官的扈从,估计家中老人得病什么的,寒冬腊月带着财货来寺里祈福。 军官出手非常大方,掏出几枚正德通宝“带我们去鹤羊寺。” “好嘞”蒯老三大喜。 他站在原地等待其他军士,顺便打量手中的铜钱。这些铜钱通体黝黑发亮,比一般的制钱更大更重,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的好钱。 不多时,这些军士已经全部过来,蒯老三偷偷数了数。军士一共有三四十人,牵来好几十头骡马,每个牲口的背上都驮着沉甸甸货物。 蒯老三忍不住打听“军爷们打哪儿来” “盖州卫。”一个军士回答。 蒯老三就是从盖州卫逃来的,惊道“听说盖州卫的军户全跑了,军爷们是新来的” “可不是”那军士叫苦不得,“他娘的,咱们被调到盖州卫,田产倒是有了,可人却没剩几个。山里这么厚的雪,还要亲自进山拉人回去。对了,你也是盖州卫的逃户吧” “不是,小的是鹤羊寺佃户。”蒯老三慌忙摇头,矢口否认。 那军士笑道“不管你是不是,这次都得跟爷回去。你若有家人,也一并带上,保证不会亏待。” 蒯老三听得头皮发麻,猛地扔下担子跪地“各位军爷,小的真不是军户,世世代代给寺里做佃农。求各位爷,放小的一条活路吧。” 那军士被逗乐了“这辽东哪有什么佃农就算你不是逃亡军户,你爹、你爷也肯定是。别想着跑,跑不掉的。咱们这趟进山,见到活人都要带回去,便是鹤羊寺的道士们也跑不了” 蒯老三只觉天塌了,也不管积雪刺骨,直接就瘫坐在地上。 “别吓他了,”已经升任副千户的牛震,走到蒯老三身边说,“你们运气好,有王侍郎坐镇盖州。但凡回去编为军户,每人可分十亩田,十年之内都不用交屯田子粒。而且,王侍郎自己掏钱,赏赐每人三尺棉布。看到这些骡马没有驮的全是棉布,人人都有份” 蒯老三可不相信这些军官,太祖朱元璋确实有规定,辽东新垦农田,十年不用交税。但军官们怎么可能听朝廷的话,估计明年就会让他们缴纳屯田子粒。 蒯老三带着军士,慢吞吞往前走。突然,他脚下一滑,直接从山坡滚下去。 “抓回来”牛震喝道。 不片刻,蒯老三就被灰头土脸的带回,硬着头皮带这些军士前往鹤羊寺。 “住持何在”牛震大喝。 寺里的道士飞快跑出,一个老道士上前作揖“贫道松风,有失远迎,请诸位军爷莫怪。” 牛震笑道“不怪,不怪。带上你的徒子徒孙,还有寺里的佃户、仆役,全都跟我回盖州卫去吧。” 老道士愣了愣,立即跪地求饶“军爷,本观可献上粮食三百石,请求军爷放我鹤羊寺一马” “我做不了主,”牛震摇头说,“既然不愿走,那我就放火烧寺,看你们寒冬腊月的能住哪儿。谁敢阻拦本千户放火,便一刀砍了” 道士遇到兵,也有理说不清。 不多时,鹤羊寺便多处起火,寺中道士根本没法躲。他们也不敢乱逃,这时节逃进大山,不被饿死冻死,也会被野兽给咬死。 鹤羊寺周边的佃户同样如此,只有少数选择逃跑,大部分都乖乖跟着军士们回去。 蒯老三家里有三口人,当场领到九尺棉布。 只听牛震说“人太多,棉布不够,回了盖州再给你们补上。老子不骗人,只要回去就有十亩地,十年之内都不用纳粮老子若说假话,全家不得好死” 这都赌咒发誓了,可被抓下山的人们,还是不愿相信他说的话。 鹤羊寺,被烧了。 西北边的朝阳寺,也没坚持多久,半个月后被烧得精光。 和尚道士们,一个个被迫还俗,老老实实到盖州卫当军户。也并非全是军户,比如鹤羊寺的住持松风道人,因为有着一手高超医术,被王渊任命为盖州卫的医官。 整个冬天,盖州卫都忙着进山,看到活人便带回来,零零散散居然带回好几千人。 重新充实盖州卫,属于百官认可的正事儿。 兵部尚书首先支持,户部尚书又是王渊的岳父,仓场尚书还是王渊的座师。粮食、种子、耕牛、农具这些物资都没被克扣多少,再加上王渊自己掏腰包,运来不少棉布给军户御寒,整个盖州卫今年冬天过得还算不错。 至少军户们感觉很幸福,只求能够这样过一辈子。 1603442801 450【望海屯】 屯,字面意思,屯田的“屯”。 屯的全称,叫做“屯田百户所”,最高长官为百户。 如果附近有外敌,若干“屯”合为一“堡”,可以组织起来共同抵御敌人进攻。 后世的地名“某某屯”、“某某堡”,便是这样演化而来,它最初只是明朝的屯田单位。 蒯老三被安排在望海屯,距离海边很近,往东北走六七里才能到盖州卫城。 本地军官兑现承诺,蒯老三家里有三口人,竟然实分到三十亩地。而且都是熟地,以前不知属于军官还是军户,反正跑得没影儿成了无主之地。 望海屯有二十九户人家,共计男女老幼七十四人。 前两天,军官过来发放耕牛和种子,全屯父老共用一头耕牛。而且是送给他们的,不像以前那样,公家的耕牛养死了还要赔偿。 谁会故意养死啊 靠种地为生的庄稼汉,恨不得把耕牛当祖宗供着。 卫里还派了一个读书人过来,听说是什么王侍郎的学生。带领他们成立劳什子农业互助小组,屁的互助小组,不就是你帮我、我帮你,自家有土地的以前都这么干。 那读书人还带来玉米和大豆种子,说要教他们怎么种玉米。 蒯老三只听过说豆子,还头一回见到玉米,也不知那玩意儿好不好使。 不过那读书人挺和蔼的,化雪之后还带他们挖水渠。那是永乐年间开凿的水渠,许多地段已经不堪用,在读书人的带领下,老少爷们儿一起使力,只用了半个月就全然恢复。 “龙先生,你那么有学问,以后是不是要做大官啊”蒯小妹带着一脸仰慕表情,借着送水的机会主动攀谈。 龙大年笑道“我不是什么先生,就一个顺天府秀才。等教你们种下玉米,就要赶回京城,温习备考去参加乡试。” 蒯小妹又问“那会不会耽误你考试啊” 龙大年说“不会。先生常言,万物皆是学问,道就蕴藏在万物之中。我来教导你们种地,也是在恪行大道,比留在京城死读书有意思多了。” 蒯小妹虽然听不懂什么大道,但愈发崇拜这个读书人,恨不得整天都跟对方说话。 蒯老三知道妹妹的心思,但他又能说什么只盼小妹被龙先生看上,便是纳回京城做妾,也比留在辽东更有盼头。 就在此时,本屯百户谢让,带着三四十个新人过来。 那些新人,多为男性,有的是流犯,有的是流民,前几天从海上运来的。运了很多人过来,但分到望海屯,只剩下眼前这些。 “走快点,磨磨蹭蹭,没吃饭啊”一个旗官骂骂咧咧,偶尔还用脚踢。 但大家对此司空见惯,甚至觉得这里的军官真善良。 换成其他卫所试试,流民倒还罢了,流犯那叫一个惨。初到流放地点,必须给军官“见面钱”,拿不出钱就是一顿杀威榜,有些流犯直接就被活活打死。 百户谢让本来凶神恶煞,见到龙大年立即作揖“龙先生,这些日子有劳了。” “无妨。”龙大年拱手回礼。 王渊来到盖州之后,便写信回京城,并没有强制要求什么,只让学生自己报名过来帮忙。一下子来了三十多个,龙大年便是其中之一,他在蒯小妹眼里高大威严,其实就是个屡试不中的秀才而已。 但即便只是秀才,有王渊弟子这层光环,在盖州卫也能横着走,指挥使袁达对他们都客客气气。 “当当当当当” 屯子里面敲钟,全体人员都赶过去。 百户谢让说道“之前人不齐,没有分兵户和屯户,现在本屯已有一百一十八人。其中,抽十人为正军,抽十人为余军预备役兼战时辅兵。点到名字的过来,蒯三柱” 蒯老三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自己居然被抽去当兵了。当兵就当兵吧,总比做屯户好,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被军官往死里使唤。 大明各地卫所,兵户和屯户比例各一。 若在前线,一百个军户当中,大概八十个当兵,剩下二十个种地。若在大后方,比例刚好反过来。普通卫所,偶尔打仗那种,兵户和屯户大概对半分。 当然,这是明初时候的规定,现在的军官全凭心意瞎搞。 念完二十个正兵的名字,谢让又说“都来领兵甲事先说好,操练不合格,得把兵甲给老子还回来” 蒯老三排在最前面,发给他一套棉甲、一双皮靴,还有一把马刀、一支火铳和弹药囊。 十个正兵都领到这套装备,而剩下的十个余军,马刀变成腰刀,火铳变成长枪。 蒯老三对武器没啥兴趣,只对棉甲和靴子爱不释手,这衣服鞋子可真好啊,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也能拥有。 谢让继续说道“陛下要建神骁营,足额五千人,是可以骑马放铳的队伍。你们若把火铳练得好,过两年就能骑马,全都送去盖州那边操练。我跟你们说,神骁营伙食好得很,军饷也比多得多,只有最勇猛的兵才能选进去都给老子好好操练,若你们当中,一个都没被选上,看老子回来怎么收拾你们” 一个身材高瘦的余军问“谢百户,我没有领到火铳,今后能不能进神骁营” 谢让回答“你若操练得好,就把你从余军转为正军,自然可以领到火铳。同样的,哪个正军操练不好,就滚回去老实拿长枪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说道“在下名叫谢旺,字光美,跟大人是本家。” “犯了什么事流放辽东”谢让问道。 谢旺满不在乎说“杀了两个人。” 谢让好奇问“杀了两个人还不问斩” 谢旺解释说“在下五岁丧父,母亲把我拉扯大,还给人做工供我读书。就在去年,母亲给人做工时,被污偷了两吊钱。” “你便把人杀了”谢让问道。 谢旺摇头说“那恶婆娘污我母亲偷钱不算,又扣我母亲工钱,还把此事到处宣扬。甚至闹到县学,要夺我的廪食。母亲为证清白,便上吊自杀了,我一怒之下就杀了二人。本想屠他满门,可惜力有不逮,被扭送去见官。知县怜我孝顺,又是县里的廪生,便只判我个流放罪。” 谢让感觉自己捡到宝了“你竟还是廪生老子正好缺文书,也不要当兵了,到我身边做文书。你杀得好,辱母大仇,该当诛杀” 如此好事,谢旺却不领情,昂首挺胸说“百户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好男儿再世,若不能金榜题名,便从那马上取功名。” “哈哈哈,随便你,”谢让大笑,“不如这样,操练时你当兵,平时就给老子做文书。顺便教我儿子读书,过些日子,我妻儿便从京城来了。” 谢让正在高兴,突然有快马奔来“谢百户,王侍郎有令,立即带十个兵卒出发,明日之前到盖州城集合” 谢让惊讶道“要打仗了” 报信之人说“复州兵变,王侍郎要亲往镇压” 辽东苑马寺和永宁监,这两个养马机构,都设在复州城附近的永宁监城。辽南最大的官方牧场,也位于复州境内 王渊只是让苑马寺清查马场,风声刚刚放出去,复州卫就直接玩兵变,还杀死了清丈马场的十多个官吏。 王二郎,怒了。 451【王崇】 大明在辽东地区,设有行太仆寺和苑马寺。 辽东行太仆寺,负责管理军户散养马匹;辽东苑马寺,负责管理官方牧场集中养马。 辽东苑马寺,又设“六监二十四苑”。 其中,辽南地区有“永宁监”,下辖四个养马苑,是辽东最大的马监。就连辽东苑马寺官邸,都从辽阳迁到永宁监,鼎盛时此监养马超过四万匹。 永宁监养出的好马,必须上交给朝廷处理,劣马则卖给民间商人。于是,永宁监开始出现马市,渐渐发展成大集,而且什么商品都有,此时已成为辽南贸易中心 甚至,聚市为城,永宁监城随之诞生。 此时此刻,这座辽南第一大集,已经被乱军给占领。 辽东苑马寺卿凌相,被全省脱光衣服,绑在城楼上示众羞辱。 凌相的嗓子早就喊哑了,如今一言不发,闭目养神之间,默诵正气歌给自己鼓劲,似乎这样就能消除恐惧和寒冷。 辽东都司,隶属于山东,别称又叫山东行都司。 凌相这个辽东苑马寺卿,也有另一个职务,即山东按察副使。他是扬州府通州人南通,弟弟凌楷也为进士,兄弟二人平步青云,凌家也算是南通大族,没想到在辽东被如此折辱。 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兵变头子高杭喊道“凌相老儿,快给皇帝写封信,就说那王总督残害军士,叫皇帝快快把他撤回去” 凌相慢悠悠睁眼,怒极而笑“蠢货,你也不去打听打听,王总制究竟是何等人物。别说区区两三千人兵变,就算整个复州卫皆叛,他王二郎都会带兵过来把你们杀光” 高杭怡然不惧,朗声说“我知王总督打仗厉害,把蒙古小王子都砍了。但这是辽东,这里是复州,管他什么王总督、张总督,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得给我卧着” “荒唐至极,这辽东难道不是大明之地”凌相斥责道,“我劝你早早息兵投降,别想着蔡裕能护着你。便是蔡裕自己,这回估计也完了,不被抄家灭族已算王二郎仁慈” 高杭冷笑道“此事与蔡指挥无关,我一人扛了” “兵变大事,你扛得了吗”凌相一脸鄙夷,懒得再跟这个智障说话。 复州乃蔡氏的地盘,便连那复州城,都是第一任复州指挥使蔡真修筑的。百余年来,复州军民,只知有蔡,不知有朱,蔡家跟土皇帝没啥区别。 复州城外。 一人一马,翩翩而来。 物理学派弟子王崇,左腰悬着长剑,右腰插着书本。他面对紧闭的城门,对城头军士说“一刻钟之内,若不把城门打开,吾便视作复州指挥使已经造反” “来者何人”守城军士问。 王崇面无表情道“吾乃礼部左侍郎、辽东都督王公若虚的使者” 守城军士说“永宁监城兵变,为防有奸细混入,复州城这几天都不会开门。” 王崇哈哈大笑“那好,我立即回去禀明王总制,就说复州指挥使蔡裕已经起兵造反。尔等且稍待,顶多日,咱们提兵再见” “且慢” 守城军士到底心虚,立即派人禀报消息。 不多时,城门大开,一个千户奔来,恭恭敬敬说“贵使请入城。” 王崇骑着马儿缓缓进城,门洞两边全是兵甲齐备的军士,一个个对他怒目而视,似乎随时要暴起将他当场杀死。 王崇只当啥都没看见,面不改色穿过门洞,随口问道“蔡裕呢” 那千户解释说“永宁监兵变,蔡指挥心忧如焚,昨日已然病倒了。” “病得真是时候。”王崇冷笑讥讽。 那千户哀叹道“就是,病得太不是时候了,否则蔡指挥肯定亲自带兵镇压乱军。” 王崇阴阳怪气地说“带我去见蔡裕,我要看他是否快病死了。若真病入膏肓,也好回去禀明王总制,让王总制提前写一副挽联送来。” 那千户只能赔笑“蔡指挥只是偶染恶疾,一两个月便能痊愈。” 两人非常不愉快的聊着天,很快就来到指挥使府邸。 王崇被带到一个偏厅,有丫鬟奉茶伺候,然后就被扔那儿傻等。他不急不躁,抽出腰间书本阅读,不放过任何温习经书的机会,毕竟明年还要赴京赶考呢。 卧室当中,复州指挥使蔡裕,正在丫鬟的帮助下涂脂抹粉装病 之前那个千户说“大人,此事恐怕难了。王二郎没有亲自过来,只派一个年轻使者,便让卑职难以招架。” 蔡裕一脸从容“难了也得了。已经吃进去的马场,难道还要吐出来辽东六监二十四苑,不是咱们一家的事情。那王二郎想要督理马政,做做样子也就算了,居然真派人清丈牧场。我已经让人去其他五监卫所报信,他们不会坐以待毙的,肯定全都站在咱们这边。” 那千户说“可王二郎的威名实在太盛,恐怕都要被他吓着。” “你不懂,”蔡裕笑道,“我早就打听过了,新到任的几个太监,全都是司礼监张永的人。张永跟王二郎是死对头,那些太监会帮着咱们说话。到时候,几大卫所纷纷兵变,太监又上疏弹劾,他王二郎撑得了几时便是皇帝,都得乖乖服软。一个字,拖。拖得越久越好,拖到大家一起兵变,我看他怎么收拾乱局。老子带兵打仗的时候,他王二还在吃奶呢” 千户欲言又止,终究不好再说什么。 偏厅之内,王崇已经喝完一盏茶,把尚书洪范篇反复研读几遍。他慢悠悠将书合上,对丫鬟说“去通报你家主人,他的茶,我已经喝了,味道有些不对。改日我带兵过来,请他重新喝一壶,尝尝王总督家中茶茗。” 说完,王崇起身便走,丫鬟飞快进去通报。 还没出府,王崇就被人拦下“贵使且慢,我家老爷更衣完毕,请贵使前去商谈军事。” 王崇也不说什么,又折身跟着此人回去。 复州卫指挥使蔡裕,一脸病容,脸色苍白,被丫鬟扶着,颤颤巍巍出来,艰难作揖“贵使久等了,实在是咳咳咳咳” 王崇笑道“看来蔡指挥的病,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 蔡裕举步维艰走来,慢吞吞扶着太师椅坐下“无妨,些许小疾咳咳咳咳” 王崇问道“永宁监兵变,蔡指挥乃复州主官,应该有责任带兵平乱吧” “义不容咳咳咳咳。”蔡裕又咳嗽起来。 王崇微笑“既然蔡指挥疾病缠身,不如把军士交给本人,由本人带兵去永宁监镇压乱军” 蔡裕缓了一阵“不必不必劳烦贵使,平乱乃本指挥之职责。待我咳咳咳咳,待我病情转好,必定咳咳咳咳” “嗙” 王崇解下背上行囊,将一杆旗帜拍桌上“此乃王命旗牌,若遇紧急军情,可调遣辽东兵马。蔡指挥,你是自己带兵跟我走呢还是让部将带兵跟我走” “这”蔡裕脸色剧变,一时间竟忘了咳嗽。 王命旗牌,居然还有治病的功能。 452【文官都坏得很】 复州卫指挥使蔡裕,在王命旗牌的感召之下,立即宣布要带病出征,将那些参与兵变的士卒全部收拾干净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出兵嘛,需要一点点准备时间,这一准备就半个多月过去了。 而永宁监城的兵变规模,随着蔡裕打算出征,突然就飞快扩大起来。附近上万军户,纷纷揭竿而起,想要反抗王总督的残暴统治。 三月初,蔡裕还没准备好,王渊已带兵来到永宁监城之外。 拢共不足五百精骑,另外还有千余新兵,即刚整编完毕的逃亡军户。 那四百多精骑,如今全是军官,必须聚在一起,才能保证骑兵部队的战斗力。因此千余新编部队,连称职的军官都没有,遇到挫折估计会一哄而散。 王渊拿着王命旗牌去借兵,周边卫所主官都满口答应,但他们需要花时间做出兵准备。 王渊也不等了,就带这不到两千人,直奔永宁监城而去。 屁大点的土城,城楼上密密麻麻,全是参加兵变的叛军。且大部分属于老百姓,根本就没打过仗,他们是发自真心要反抗总督暴政。 “仲德,我们是不是很坏”王渊指着城楼上的百姓问。 王崇无奈苦笑“在这些百姓眼中,我们确实是官逼民反的大坏蛋。” 军官侵占牧场,可不是占去养马的,而是用来种地的。耕种就需要人口,那么大的牧场,不知有多少百姓赖之以生存。王渊现在跑来收回牧场,便是要砸数万农民的饭碗,那些给军官当佃户的百姓能不造反 王渊非常赏识王崇,将其视为衣钵传人,此时刻意培养道“如何平乱” “攻心为上。”王崇回答。 王渊笑道“你来指挥。” 半日之后,王渊在城外安营扎寨,王崇则带着骑兵往城内放箭。 数百封信射进城去,无非表达善意,公布对无地佃户的安置方法。也不知是辽东官员信用透支太严重,还是王渊给出的承诺太优渥,反正城里边的叛军无人肯信,王崇的攻心之策宣告失败。 “先生,弟子无能。”王崇惭愧不已。 王渊安慰说“不是你的责任,是这辽东军民,早就不相信官员的屁话。” 王渊此时也非常头疼,他就四百多精骑可用,总不可能拿去攻城吧至于剩下的千余新兵,根本就是用来撑场面的,打打顺风仗还行,扔去攻城恐怕冲半路上就要逃跑。 身为将帅,最怕急躁。 王渊不急,围而不攻,等着城内叛军犯错误。 说是兵变,其实是民变。如今正值春季,且不说城内粮食是否充足,那些叛军心里还想着春耕呢,恐怕围城一个月就全军发慌了。 趁此机会,王渊派人清丈牧场,这个时候没人敢来阻止。 王渊倒是希望有人跳出来,正好可以立威。城内他攻不进去,城外还有什么好说的那四百多精骑可不是摆设 半个月之后,带人清丈牧场的弟子费渊,回来禀报说“先生,还未清丈完毕,但情况已经坏到极点。目前清出的一千多倾牧场,被占得一亩都不剩,草场已经被毁了,放眼望去全是农田。” “意料当中。”王渊并不愤怒。 前面说了,辽东苑马寺有六监二十四苑。朱棣死去没多少年,就实际只存清河、滦河二苑,其余二十二苑牧场全被侵占干净。 正统年间,朝廷派大臣督理马政,也只恢复了永宁监的全部牧场共四苑。 至成化年间,又只剩下两苑牧场,朝廷再次派大臣进行整顿。 到弘治朝再废,继续整顿牧场,整来整去也整不出个结果。 没办法,不管是辽东督抚,还是苑马寺官员,都不敢跟地方卫所闹翻。更棘手的,便是恢复马场之后,那些种地的百姓如何安置先别提怎么安置了,那些百姓造反怎么办 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城内。 叛军副统领张禄说“大哥,官兵这是不打算走啊,城中百姓都闹着要回去春耕。” 叛军头子高杭郁闷道“谁想耕田就回去,反正我不走,外面可是王二郎” 张禄有些不信邪“咱们拥兵上万,一起杀将出去,外面千多号官军能顶得住” “你打过仗吗”高杭问。 张禄摇头道“没有。” 高杭又问“你听说过刘六刘七吗” 张禄笑道“那是河北的好汉,三番五次杀到京畿,折腾好几年才被灭掉。” 高杭叹息“王二郎刚中状元的时候,只带着两百骑兵,就敢硬冲万余义军,义军真被他冲溃了。咱们手里的庄稼汉,能跟刘六刘七的义军比” “还有这种事”张禄大惊。 “你现在敢出城吗”高杭问道。 张禄连连摇头“不敢。”说完又来一句,“要不咱们投降吧” 高杭大怒,飞起一脚踹去“你他娘还不如找根绳子上吊” 张禄捂着痛处“我就随口说说,又不当真。” 高杭气得够呛,坐回去说“把姓凌的带来。” 张禄嘀咕说“那姓凌的杀掉算了,留着也没用,杀了还能省一份口粮。” 刚刚坐下的高杭,气得又站起来,抄起茶杯砸出“从三品文官,你说杀就杀真杀了他,咱们就死透了” 凌相不仅是山东按察副使兼辽东苑马寺卿,还兼着辽东行太仆寺卿,论官职也就比王渊低一级。 辽东行太仆寺卿和苑马寺卿,刚开始本来是分开的。由于马政严重驰废,宣宗想要废弃辽东行太仆寺,遭到兵部尚书王骥的强烈反对。最后虽然没有真正裁撤,却大量精简机构,且两卿慢慢变为一人兼任。 不多时,凌相被带过来,这回是穿衣服的。折辱折辱就行了,总不能一直光着身子,万一冻死了可怎么办 凌相昂首挺胸而来,冷笑道“王二郎已经杀到城下了吧何必死撑着,快快投降为上。” 高杭吓唬道“城内军心不稳,我想杀了你凝聚军心。你还有什么遗言” 凌相虽然被吓得背心冒汗,但还在死撑“吾为从三品大员,你若杀了,便再无回头之日。你是想等着蔡裕出招吧我一旦被杀,就算蔡裕能够成功,你们这些人也必死无疑” “哈哈哈哈哈” 被看穿心思的高杭,突然放低架子,笑着去拉凌相的手“凌大人,之前多有得罪,我跟你陪个不是。” 凌相板着脸说“你若真心道歉,便把我放出城去。” “这不行,”高杭连连摇头,“凌大人,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凌相也不想死,冷笑道“你说。” 高杭说道“我若死,死前也要拉个垫背的,到时候就把凌大人一刀砍了。所以呢,我有活路,凌大人才有活路。凌大人,你学问渊博,帮咱指条明路如何” 凌相说道“明路就是立即开城投降” “放屁” 凌相勃然大怒“你这混账,老子诚心求教,你却让老子去死。正德四年之事,老子又不是不知道” 正德四年,辽东曾发生过一次兵变。朝廷拨银子招抚,叛乱很快平息,但却秋后算账,把领导兵变的头子们全杀了。 这事儿是刘瑾引发的,他派太监清查辽东屯田,说是要把屯田发还给军户。确实发还了一些,但太监贪污得更多,把军官和军户全都给逼急了。 安化王叛乱,也是刘瑾引发的,原因跟辽东兵变一模一样。 刘瑾在全国都这么搞,派出太监四处清丈土地。说是要分田与民,暗中却搜刮无数,逼得正德初年到处都在造反。 此时此刻,辽东镇守太监的弹劾奏章,已经发到司礼监了,并且还转给内阁,让朝中大臣都知道。弹劾罪名,便是王渊在学刘瑾,利用清丈牧场为借口,残害复州军户,并将牧场和良田占为己有,逼得数万百姓揭竿造反从头到尾不提兵变。 科道言官愤青多,都是些没遭受过社会毒打的年轻人。他们得到这个消息,也不管是真是假,顿时有无数言官跟风弹劾。 科道言官和太监同时闹起来,再加上辽东酿出“民乱”,若换成其他文官做督抚,早就被召回京城问罪了。 而蔡裕和高杭,打的也是这般主意,想把事情搞大逼走王渊。 但一向不理朝政的朱厚照,却提前给司礼监打招呼“但凡有关于王二郎的奏章,全部留中不发。” 君臣二人,早在王渊讨差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足够默契。 王渊当时说“陛下若欲收复朵颜三卫,便要在辽东养马。若欲在辽东养马,就得恢复牧场。若欲恢复牧场,就肯定有兵变或民变。” 朱厚照笑道“兵变杀兵,民变杀民,二郎放手去做,朕只想要战马” 此时此刻,听得高杭的说法,凌相讥笑道“你知朝廷要秋后算账,还敢聚兵造反” 高杭说“只要王渊离开辽东,我自然能保不死。” “现在还这么想”凌相反问。 高杭默然不语,他发现自己被坑了,这个王总督好像逼不走。 凌相幸灾乐祸,开始出馊主意“这造反跟打牌一样,你得有底牌才能赌下去。必然逼不走王二郎,那就要弄本钱跟他谈判。” “怎么弄本钱”高杭问道。 凌相说“把你的人都拉出去,跟王二郎堂堂正正打一仗。他就那点兵,胜得败不得。只要你打赢了,他手里的兵还能剩几个到时候就是他求你,而不是你去求他。他要帮皇帝督理马政,第一要务是养马,不是找你的麻烦。你急,他也急。出城去打,打赢了他就有求必应。” 高杭气得不轻“老子若敢出城打仗,还用问你这个混蛋” 凌相讥讽道“城中一万多人,都不敢跟城外千把个打仗,那你还造个屁反,趁早抹脖子算了。” “老子不是造反”高杭脑子好乱。 “这话你自己信吗”凌相反问。 高杭说“我信,朝廷不信。” “都一样,”凌相笑道,“除了出城打仗,你还有什么选择等着蔡裕来救你永宁监城发生兵变,他作为本卫指挥使,必须调兵前来镇压。他的缓兵之计能拖多久王二郎若一直不离开辽东,蔡裕迟早要亲自来收拾你,你就别想着他给你擦屁股了” 被凌相一通分析,高杭直接瘫坐在太师椅上。他除了出城打仗之外,好像确实没有别的选择了。 就算蔡裕还能一直拖,城内的粮食却不够用,城内的军心比粮食更不够用。估计粮食还没吃完,城内军民就要闹着离开,到时候多半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来。 左思右想,高杭咬牙道“那就打。拉出去打一仗,老子就还不信了,他王二郎真有三头六臂” 凌相一脸奸笑“将军豪气干云,本官佩服之至。” 453【读书人也很猛】 城门大开,万人涌出。 这个“涌”字并非形容词,而是此刻的真实写照。毫无纪律,推推搡搡,在门洞堵成一团,后面的出不来,前面的回不去。 只需五十精骑发起冲锋,就能造成叛军大溃败,因为永宁监城没有护城河。 王渊没有立即进攻,而是等着叛军全部出城,免得把那些后面的又吓回去了。 四百多骑兵早已列阵完毕,但刚刚整编的千余新兵,还在军官的呵斥下出营。那乱糟糟的模样,比叛军好不了多少,一看就是没打过仗的乌合之众。 蒯老三手里提着把刀,至于火铳则没带来,因为他们现在还不会放铳。 “三哥,对面人好多啊。”身边的周昌一脸恐惧,列队时双腿都在不停打颤。 蒯老三同样浑身发软,吞咽口水说“不怕,不怕,王总督厉害得很。” “不准交头接耳,违令者斩” 正千户吕德胜厉声大喝,他也属于精骑的一员,此刻却得留下来统领这些杂兵。 被流放辽东的秀才谢旺,虽然也有些恐惧,但更多的却是兴奋。他听过王二郎百战百胜的传说,并不把眼前的叛军当回事儿,只想着能趁机捞取战功,今后做一个马上封侯的好男儿。 等待好半天,叛军终于全部出城。 但只有高杭统率的中军,稍微还有点样子,而且人数不超过两千。剩下的一万多叛军,那阵列简直不堪入目,还不如中学生做广播体操时队形整齐。 王渊收起千里镜,没有丝毫冲锋欲望,对袁达说“这仗你来打,我看着就可以了。” 袁达嘀咕道“我也不想打。” 王渊笑着说“那你自己挑人。” 袁达又对身边的一员将领说“老李,你去。” “得令”李宗敬抽刀奔出,大喊道,“三千营不对,神骁营出阵。弟兄们,这是神骁营第一次打仗,都提精神,别给老子睡着了。” “哈哈哈哈” 四百多骑兵放声大笑,完全不把眼前这一万多叛军放在眼里。 他们的笑声,他后排新兵惊讶莫名,同时又平添必胜之信心,至少蒯老三、周昌等人没再恐惧发抖了。 数年前,李宗敬还只是百户,跟着王渊南征北战,现在已官至盖州卫指挥佥事。打过吐鲁番的满速儿,打过鞑靼的蒙古小王子,眼前这些乱糟糟的叛军,在他眼中就是一群待宰的土鸡瓦狗。 李宗敬回头问道“袁指挥,要不等叛军把阵型列得再整齐一些” “滚”袁达笑骂。 “哈哈哈哈。” 众骑兵们又是一阵哄笑。 突然,笑声消失,因为李宗敬已经举起马刀。 只见四百多精骑慢吞吞前进,不疾不徐,沉稳肃穆,甚至在进军过程中还能保持整齐。 对付叛军,不需要火铳。 离叛军前哨还有百余步,李宗敬突然开始加速,距离六十步时再次加速。马蹄声轰隆隆响起,虽只有四百多人,却冲出上万大军的气势。 相距还有四五十步,叛军前哨已然慌乱起来。相距二三十步,叛军前哨突然崩溃,一个个扔下武器胡乱逃跑。 “稳住,不许退,不许退”高杭惊慌大喊。 无人听令,因为叛军没有指挥系统,高杭吓得的任何命令,在交战之时都无法准确传达下去。那些前哨叛军和军官,甚至看不懂旗令,根本不知道主将到底在说啥。 李宗敬身后的军官,手举令其一挥,骑兵集体放缓马速。距离敌阵还有十余步时,四百多精骑突然变向,斜向冲击叛军的左哨。 由于前哨崩溃,左哨也被溃兵搅乱,现在又遭遇骑兵冲锋,顿时跟着溃散起来。 直至此刻,两军都还没正式接触。但伤亡已经产生,都是叛军溃逃时,自行踩踏造成的。 而且,叛军没有放置任何物品,作为抵御骑兵的拒马设施。 李宗敬在冲溃对方前哨和左哨之后,绕了一个弯子,直冲叛军的中军本阵。 “高大哥,快跑”叛军副统领张禄撒丫子开溜,临阵脱逃前还不忘提醒,这种做法也算有情有义了。 高杭又惊又怒“跑个屁,还没开打呢,都给老子回去顶住” 张禄哭声说“咋还没开打已经打完了” 其实,不用李宗敬去冲叛军本阵,因为叛军本阵,已经被溃兵冲得七零八落。连锁反应很快发生,距离李宗敬最远的叛军右哨,也莫名其妙跟着自动崩溃。 一瞬间,上万叛军全部溃散。 而四百多精骑,冲锋到现在,都还没有出过一刀、没放过一箭。 高杭被亲随簇拥着逃进城中,立即下令关闭城门,将大概八九千叛军给堵在城外。 负责统率新兵吕德胜,一脸平静说“这种烂仗,打起来忒没意思。都跟老子去捉俘虏,记住不要滥杀,投降的一律放过,王侍郎还要留着他们种地放牧呢。” 之前还怕得要死的新兵,此时此刻斗志昂扬,哇哇大叫着提刀往前冲。 秀才谢旺也是热血沸腾,刚才的战斗过程,刷新了他对军事的认知。也总算有些理解,历史上那些以少胜多的战例,到底是怎么给打出来的。 望海屯只有十个正兵,谢旺属于多出的第十一个,央求着百户谢让带他过来。他虽然热血上涌,却还保持着理智,见身边友军乱七八糟,立即喊道“望海屯的兄弟不要乱跑,都跟着我别走散了” 本来有些茫然,只知道胡乱冲锋的新兵,渐渐有人朝着谢旺靠拢。 片刻之后,叛军溃得一塌糊涂,新兵追得一塌糊涂。只有谢旺这支小队,还稍微保持着组织性,而且他身边越聚越多,其他屯的新兵也下意识靠过来。 眼见有三十多人跟着自己,谢旺突然又停下来,在战场上分配任务“五人一组抓俘虏,一人指挥,两人抓捕,两人捆绳。分出一组和单出的兄弟,负责看押俘虏。你你你你还有你,你们是组长一组往东边追,二组往北边追” 王渊举着千里镜,正好看到谢旺的举动。 不想看到都难,千余新兵全跑散了,只有谢旺那里比较有秩序。 王渊笑着对袁达说“此人有点意思,若能悉心培养,足可为大将。” 袁达也在观察情况,说道“回去就把他弄来,调到身边给我做亲兵。” 城中。 苑马寺府邸,一处偏房内。 一个叛军慌忙跑进房中,傻乎乎看着凌相不说话。 凌相笑道“败了吧” 叛军点头“败了。” “蠢货,还不放快我出去”凌相呵斥道。 叛军犹豫不决。 凌相说道“早跟你讲了,高杭必败无疑,他便有十万大军,也肯定被王二郎打败。你想不想活命” 叛军猛地跪下“凌大人救命” 凌相震袖道“若想活命,就乖乖听话,本官自然能保你不死。” 叛军立即把房门打开,门外还有几个负责看押的,纷纷问道“杨二哥,怎么弄” “听凌大人的。”那叛军说。 凌相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朝廷也不会赶尽杀绝。高杭、张禄作乱,你们都是被蛊惑的,只要此刻拨乱反正,本官以性命担保,肯定能放你们一条生路。想要活命的,都跟我走” 被软禁了一个月的苑马寺卿,之前犹如窝囊废,此刻突然露出獠牙。他带着看押自己的叛军士卒,沿途大喊高杭已败,让想活命的都跟自己走,不片刻就汇聚了整整上百人。 而且,凌相还带着这些人,直奔南城门而去,半路上跟溃兵撞个正着。 跟着高杭逃回城中的,大概有两三千人。但进城之后也没法约束,那些溃兵四散而逃,高杭身边只有四五百人在那儿堵城门。 “凌大人在此,降者免死” “凌大人在此,降者免死” 凌相让人一路大喊,那些溃兵惊慌之下,竟然纷纷跪在路边投降。 凌相又开始简单整编溃兵,带着这些投降的溃兵,直冲南城门的高杭叛军主力。 双方对峙,都没动手。 高杭破口大骂“凌相老儿,你这挨千刀的,老子就该把你杀了。” 凌相冷笑“真当本官是窝囊书生本官在江西剿匪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种地呢全都给本官听着,此番只诛首恶,其余降者可免死罪。参与作乱的军官,只要能擒杀高杭、张禄二人,得一即可免死。你们都愣着作甚,还不快快动手” 高杭和张禄惊疑不定,环顾四周,总觉得人人都想杀他们。 “动手”凌相怒喝。 突然有一个军官暴起,此举又带动数人,很快便是上百人发难。 高杭、张禄这两位叛军首领,连反抗都来不及,便被身边亲信分尸。有人拿着大腿,有人执着手脚,都说是自己擒杀的,哭诉着要求以功赎罪。 凌相慢悠悠踱步走去,那些叛军纷纷退让。 “尔等可知罪”凌相问道。 “大人饶命”叛军齐刷刷跪了一地。 凌相负手而立,微笑道“开城门吧。” 454【准备收拾蔡裕】 王渊率众入城,凌相带队相候,两人见面相视一笑。 凌相作揖道“王总制用兵如神,在下佩服。” 王渊拱手说“凌冏卿临危不乱,令人敬佩。” “不敢当冏卿之称,在下只是行太仆寺卿而已。”凌相谦虚道。 “冏”跟“囧”同音,周穆王曾经任命伯冏为太仆正,因此后世的太仆寺卿被称为“冏卿”。 二人官品相当,又隔空配合默契,此时见面自然相谈甚欢。 一路聊到苑马寺官邸,王渊惊讶得知,凌相就是靠剿匪发家的。那些乱军,居然不把凌相当回事儿,被这家伙算计到死也是活该。 王阳明在江西剿匪的时候,正好担任广东兵备佥事,提兵前往赣南配合剿匪,在赣南打了好几年的仗,那些土匪可比辽东叛军难对付多了。此人今年还不满五十岁,只是生得比较老相,两鬓已经有些发白,可不是高杭口中的“老儿”。 此番经历一说,关系顿时更加融洽,王渊笑道“原来凌冏卿是阳明公故旧,咱们也算自家人了。” 凌相大笑“我不止跟着阳明公剿匪,还跟顾御史是同僚呢。他算学精深,听说传自王总制,我也跟着研习了王总制的新算学。” 顾御史就是顾应祥,王阳明的弟子,在京为官时跟王渊关系贼好,协助王渊在家创建物理实验室。 当时,顾应祥担任锦衣卫经历,宋灵儿的锦衣卫入职手续,还是顾应祥亲自办理的。后来,顾应祥被调去担任广东按察佥事兼岭东道,跟凌相这个广东兵备佥事一起前往赣南剿匪。 现在,顾应祥已是广西按察副使,正四品文官。 凌相既然追随王阳明剿匪数年,又与顾应祥相交莫逆,还真的跟王渊算是一家人。 叙旧半天,又闲聊一阵,王渊问到正事“辽东苑马寺,究竟还有多少牧场” 凌相叹息说“唉,整个辽东,六监二十四苑,牧场只剩下两千多亩。我这个苑马寺卿,也只敢悄悄丈量牧场,不敢有其他任何动作。还是王总制有魄力,一来就要收回牧场,不必顾忌任何反应。” “辽东武官,真是好胆啊。”王渊气得发笑。 别说整个辽东,仅永宁监四苑,纸面上的牧场便有数千顷。一顷等于一百亩,数千顷就是数十万亩,居然被侵占得只剩下两千亩。而复州的牧场,又是辽南四苑当中最大的,难怪蔡裕要暗中指使兵变。 而且蔡裕一个人,肯定没法吃下这么多,估计整个复州的高层武官都有份。 凌相问道“王总制打算如何处置” 王渊反问“凌冏卿想恢复牧场吗” “当然想啊,”凌相猛地站起,“我一个辽东苑马寺卿,只能掌管区区两千亩牧场,简直窝囊得觉都睡不好。” “那就够了,咱们便拿蔡裕开刀”王渊笑道。 凌相提醒道“此次只是小打小闹,犯事者多为佃耕军户。若要对付蔡裕,恐怕会酿成真正的兵变。到时候,便以王总制之能,没有上万兵马,估计也难以平定。” “那便智取。”王渊并不一味硬来。 凌相问道“如何智取” 王渊低声说“如此这般。” 凌相听完之后,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你这是智取” 王渊笑道“不用打仗,便是智取。” 参与兵变的军户,王渊全部释放,让他们回去忙活春耕。 但是,其中有三万亩牧场,王渊不准他们耕种。刚好佃耕这三万亩地的军户,大部分都扔去盖州那边正好盖州缺人,并且每人还可分到相应土地,耕种三年之后就属于他们。 这三万亩地,王渊打算恢复成牧场,并且让人弄来牧草种子撒上。 没法一下子全部恢复,一来不好安置佃耕军户,二来没那么多马儿可养。便是三万亩地的军马,也得朝廷调来一些,再花钱向朝鲜买上一些。 眼看着自家良田,被王渊派人种植牧草,复州高层武官心中那个恨啊。 于是乎,弹劾奏章再次发出。状告王渊擅自把复州军户,强行押送去盖州耕种,这种越界行为是破坏朝廷规制的。 王渊哪会给他们留下把柄 在迁徙复州军户的同时,王渊便已经上疏朝廷。说这些都是参加兵变的叛军,不能直接杀了造孽,也不能留在原有卫所,免得他们再次串联兵变,因此决定押送一部分前往盖州。 这些奏章发往京城的时候,各地卫所纷纷出兵他们终于准备好了,带兵过来帮王总督镇压兵变。 至于兵变已经被王渊解决,他们“不知道”啊。 唉,来迟了,来迟了,真是抱歉。 复州指挥使蔡裕也来迟了,而且这家伙出兵最多,足足带了三千正兵、五千辅兵过来。从复州城到永宁监城,满打满算也就几十里地,蔡裕足足走了半个月,然后屯兵在一处已经变成耕地的牧场,督促佃耕军户在牧场种下粮食。 那片土地,正好属于王渊打算恢复的三万亩牧场。即在后世瓦房店市永宁镇水库岸边,此时虽没有水库,却有个天然小湖泊。只要恢复牧草,又毗邻湖泊,便是上好的养马之地。 蔡裕在那儿屯兵好几天,自己反而坐不住了,唤来心腹问“王二没反应” “没有任何动作,此地的养马官都撤走了。”心腹回答。 蔡裕笑道“还算他识相。他要恢复牧场,便让他恢复一万亩,也算给他一点面子。若他真想全部收回,就是得罪整个复州的将官,真闹起来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之前的几任皇帝,几乎都有下令在复州收回牧场。 但不管多么牛逼的大臣过来,恢复上万亩都已经是极限。地方压力太大了,只能互相妥协,顶多去盖州、金州再恢复几千亩。 历史上,嘉靖年间经常打仗,朝廷极度缺少战马,皇帝下了死命令要恢复牧场。那该怎么办呢 当时的辽东苑马寺卿张鏊,不敢跟复州卫指挥使翻脸,也不敢违抗嘉靖的命令,只能派人到处勘察情况。最后在地广人稀的宣城卫东港市,发现有几座山适合放牧,直接建成一个占地十五万亩的新牧场。 嘉靖那会儿实在太困难,战马已经关系到国家安危,于是中央朝廷彻底发狠。 建成新牧场还不够军马供应,便把苑马寺卿和行太仆寺再度分开。苑马寺卿兼管盖州、复州、金州三卫军民,把三卫指挥使的行政权夺走。又让行太仆寺卿移驻宣城卫,把宣城指挥使的行政权夺走。 嘉靖都做到这个地步,这四卫指挥使还不消停。于是,嘉靖又在辽南设兵备佥事,把这四卫指挥使的军权也夺走一部分 嘉靖死后,辽东马政再度糜烂并且从此彻底糜烂,辽东不但不能给朝廷供应军马,反而伸手向朝廷要银子购买战马。这就又给辽东武官增加收入项目,买马银子动辄数万两,从中可以贪污大半。 蔡裕眼前王渊服软,都准备撤兵了,突然收到一个请帖。 王总督二十八岁寿宴,让来晚了的各卫所军官,不要着急撤兵回家,全都去永宁监城出席生日宴会。 “蔡大哥,你不能去,这厮准没安好心”指挥佥事孙和谦劝道。 蔡裕冷笑“我又不傻,去了还能回来你们便代我去赴宴吧,就说我顽疾复发,躺在军营里不能动了。” 只要不离开自己的军队,王渊就会顾忌复州再次发生兵变 。 455【来人,给将军们吃饼】 永宁监城,张灯结彩。 盖州卫、复州卫、金州卫、广宁右屯卫以及辖内诸多千户所军官,大概有二十多人参加王总督的寿宴。 这些将官,或带兵百,或带兵一两千,皆为帮忙镇压兵变而来。 众将一路说笑,被带到苑马寺官邸,按照官职大小排列座次。 不多时,王渊和凌相出现,众将纷纷恭贺寿诞。 王渊抱拳微笑“感谢各位将军,能够带兵前来相助。虽然兵变已平,但既然都来了,鄙人也想趁机跟诸君熟络熟络。鄙人忝为辽东总督,今后辽东之事,还盼大家能够多多担待。” “王总制客气了。” “王总制但有差遣,我等必定舍命相从。” “王总制天下闻名,一战破刘六刘七,二战灭吐鲁番国,三战斩蒙古小王子。如此用兵入神,让我们这些武人羞愧。今后王总制要打谁,只要说句话,咱们保证万死不辞” “” 众将你一言我一语,尽说些场面话和奉承话。 但是,王渊当真了 咱们王总督笑道“诸君既如此信赖,那我正好有件事拜托诸君。” “但凭王总制差遣”众将齐喊道。 “不急,先宴饮。”王渊招呼众将坐下。 酒菜嗯,没有酒。 食物陆续端上来,吃的是白面饼,而且还夹杂着糠麸;喝的是野菜汤,而且还没啥油水。 王渊端起一碗野菜汤,说道“去年盖州大灾,今年复州兵变,辽南百姓度日维艰。朝廷发下来的钱粮,大都拿去救济百姓,还要留些钱购买马种。今日粗茶淡饭,还望各位将军不要嫌弃。来,满饮此碗” 众将面面相觑,只能硬着头皮,举起野菜汤陪总督喝下。 亏大发了,他们可是都送了贺礼,礼金最少的也在二十两以上。 王渊又说“诸君,吃好喝好,不要客气。” 谁他娘的跟你客气 金州卫都指挥同知徐刚,艰难吞咽着麦麸饼,难吃得差点想要吐出来。 辽南诸卫,金州最富。 整个辽东地区的补给品,都要从旅顺口登岸运输。还有各种各样的海陆商品,自从走私猖獗之后,也大多在旅顺口进行交易。 金州卫的将官们,只要守着旅顺口,就能吃香的喝辣的。而且,他们远离前线,基本不会打仗,哪辈子吃过这种糟烂玩意儿 王渊扫了一眼,顿时笑问“徐指挥,可是饭食不合口味” 徐刚立即猛咬一口,勉强嚼了几下,便硬生生吞下去,赔笑道“哪里,王总制宴饮宾客,便是咳咳咳咳” “快喝汤,别呛着了,”王渊关切道,“再好吃的东西,也得细嚼慢咽。这就跟打仗一样,切记不可急躁,一旦急了就要犯糊涂。” 广宁右屯卫指挥佥事李通,顿时奉承说“王总制不愧为当世第一知兵之人,腹中藏兵百万,连吃饭都讲究兵法。” “李佥事过誉了。”王渊微笑说。 复州卫指挥同知蒋越,香喷喷吃着麦麸饼,接话道“李佥事并非过誉,王总制当得起天下第一知兵之人。不说以往的战阵,便说前些日子兵变,区区四百余骑,就将上万哗变军户镇压。卑职敬王总制一碗” “好说,”王渊举起土陶碗,笑道,“虽然无酒,但今日菜汤管够。” 每人面前只有两块饼,众将狼吞虎咽,好不容易给面子吃完。王渊突然又来一句“山珍海味没有,麦饼也是管够。来人啦,再端饼来,请诸位将军吃饼” 宴会厅中,集体发愣,一片死寂。 王渊端详着麦麸饼说“辽东军户,十分艰苦。他们中的许多人,却是连麦麸都吃不饱,却是连菜汤都喝不到。每思及此,鄙人都彻夜难寐,我这个总督当得太失职了” 众将心中惴惴,不知王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只能感叹总督大人爱民如子。 王渊将麦麸饼放入口中,坐在那里细嚼慢咽,似乎竟美味无比。 众将不言,等着总督说话。 王渊将一块饼子吃完,叹息道“太祖皇帝定下规制,小旗麾下军户逃亡,该旗官降为普通士卒。上至总旗、百户、千户,皆视逃军多寡,夺俸革职。出征在外者,罪加一等” 朱厚照的这个规定,没有任何操作空间,如果严格执行的话,全天下的武官都该被降职或撤职。 但是,此为祖制,关键时刻比尚方宝剑还管用。 众将心头一紧,仿佛都被饼子噎着了。 王渊继续说“鄙人忝为辽东总督,不仅为陛下督理马政,同时也担负着清军之责。” 清军,即清查军队,首要职责便是处理逃军问题。 王渊轻言细语问“你们麾下,可有逃军” “王总制赎罪,”广宁右屯卫指挥使李钺,突然扔下饼子出列,跪在地上说,“广宁右屯卫连年暴雪大旱,此乃天灾,非人力可挽回。军士们吃不饱饭,自然要外出寻食。我们这些当长官的,总不能强留士卒,让他们活活饿死。” 金州卫都指挥同知徐刚也说“天威难测,请王总制宽恕。” 王渊突然笑道“我不是说你们,且勿焦躁。复州卫将官何在” 一个指挥同知、两个指挥佥事,还有五个正副千户,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 王渊擦拭手上沾着的麦麸,随口说“拿下。” 立即有十多个军士冲进来,将这些复州军官死死按在地上。 “放开我,老子不服” “扣押我等,需有兵部令,姓王的你别坏规矩” “王总制,这是何意” “王总制息怒。” “” 不管是不是复州军官,此时纷纷发言,被扣住的那几个更是直接开骂。 王渊盯着其他将领,问道“你们也想被清军不想的话,趁早闭嘴” 此言一出,那些将领都不说话了,王渊明摆着只收拾复州军官。 王渊突然起身“既然吃饱喝足,那各位将军就随我去抓人吧。复州指挥使蔡裕,私自役使军士,肆意侵占马场,又兼纵容士卒逃亡。犯下如此罪责,便是能保住性命,也定要革职查办。本督兵微势弱,为防此獠作乱,请诸君为我助阵。” 无人应答,都不知该咋办。 “之前你们不是说了吗本督但又差遣,你们都万死不辞,”王渊呵斥道,“难道都是假话” “不敢。”众将跪伏。 王渊又拿出王命旗牌“谁不愿往,可自行留下。” 无人留下,因为都不傻。 王渊又对那些复州军官说“你们当中,恐怕也有无辜之人,受那蔡裕的胁迫和蛊惑。本督,允许你们喊冤,而且对所犯之罪从轻发落。” 几个军官互相看看,有人意动,有人摇头。 王渊笑道“既然没有无辜的,那就全部收监。” “冤枉啊” 复州卫指挥同知蒋越,本是蔡裕的儿女亲家,此刻居然第一个站出来喊冤。 王渊问道“你有何冤屈” 蒋越哭丧着脸说“蔡裕这厮可恶,逼着我侵占牧场。他是指挥使,我是指挥同知,又怎敢不从犯下此等大罪,我这些年连觉都睡不好,但又碍于蔡裕之蛮横威势,只能被迫同流合污。我要揭发检举,蔡裕不但侵占牧场,役使军士,还侵占无数军田” 众将听得目瞪口呆,这厮也太无耻了,蔡裕可是他的儿女亲家。而且,蔡、蒋两家世代通婚,两人论起来还算表兄弟。 王渊非常满意,又问“还有谁喊冤” “我也冤枉”复州军官纷纷哀嚎,一个都没落下。他们全都冤屈得很,是被迫贪赃枉法的,蔡裕强逼着他们干坏事。 “很好” 王渊大为高兴“蔡裕都逼着你们做了什么,便说出来吧,本督为你们做主。凌冏卿,你来做书记官,写完罪状让他们签字画押。” 还要签字画押 复州军官瘫软在地,这是要让他们跟蔡裕彻底决裂,连中途寻机反复的机会都不给。 身体不舒服,今天只有一更。 456【通盘设计】 蒋越双手都在发抖,他真不敢签字,但又不得不签。 辽南诸卫,在明代中期非常特殊。他们属于边镇系统,却又常年不历战事,同时享受边镇福利和后方安定。 明代中期对辽东做出的改革努力,基本选择从辽南地区下手。比如收回官方牧场,都只恢复辽南牧场;又比如设立兵备道,也是先在辽南设立兵备道。 为啥 辽南诸卫更好对付 这里的边军早就糜烂,作战能力比江南强不了多少。而且就算酿成兵变,因为不挨着异族,又毗邻山东海域,随时可以走海运调兵镇压,就算耽搁一两年都不怕酿成大患。 那些辽南军官,有着辽东武将的跋扈,但真正遇到强势文官,就会立刻被打回原形。 说穿了,欠收拾,心里没有一点逼数 此时此刻,若换成辽东的北路、西路、中路或东路边军,肯定没那么容易被王渊吓着。但辽东的南路边军,还是算了吧,这些家伙遇事都是些怂包。 “很好,”王渊笑着收起供状,说道,“各位的冤屈,本督已经了然,这就带着诸位去擒拿蔡裕” 王渊带着众将出城,又发令招来他们的军队。剔除那些充数的杂兵,只带三千正军前往,并且所有将官都被约束在王渊身边。他们只能老实听话,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部队,指挥权被王渊临时夺走了。 蔡裕带兵驻扎的地方,距离永宁监城大概十二里,王渊还在半路上就被发现了。 “王二真带兵来了”蔡裕惊骇莫名。 这货一直表现很沉着,笃定王渊不敢硬来。因为即便是总督,也无权直接抓捕大员,就算认定谁有罪,也只能上疏朝廷进行弹劾地方文武,若被总督纠劾,必遭朝廷查办,靠山再硬也要走程序查一遍。 怎么办 蔡裕瞬间六神无主,不敢真的发兵对抗总督。兵变这玩意儿就像原子弹,属于战略性武器,发挥作用总在扔出去之前。 于是,蔡裕又病了。 苑马寺卿凌相,骑马来到营门之前“复州指挥使蔡裕,强占军田、侵吞牧场、役使军士、纵容逃军、策划兵变、贪污子粒今辽东总督王渊,奉旨清军,只论首恶。蔡裕,还不快出来领罪” 此言一出,营中军士惶恐不安。 王渊对蒋越说“你去喊话吧。” 蒋越只能硬着头皮过去,来到营门口说“各部放下兵器,把蔡裕那厮押出来领罪” 蒋越可是复州卫的二号人物,居然投靠了总督。便是普通士卒,都知道蔡裕大势已去,纷纷选择放下武器,有投机者甚至飞快打开军营大门。 蔡裕装病躺在里面,被王渊派人押出来。他既恐惧又愤怒,一路大喊“吾乃正三品武官,没有兵部之令,你们无权抓我。王总督,你也是正三品,咱们平级的,你不能这样坏规矩” 王渊微笑不语。 蒋越叹息道“蔡兄,事已至此,不要再废话了。” 蔡裕大怒“你这混账,吃猪油蒙了心,竟勾结外人背叛于我老子犯的那些事,哪样没有你的份儿” 蒋越义正辞严道“我一心忠于朝廷,又不是忠于你,哪来背叛的说法那些糟烂事,都是你逼着我干的,王总制自然会明察秋毫。来人,将这厮的嘴堵上” 已经上了王渊的贼船,蒋越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扣押蔡裕之后,王渊懒得自己动手,直接让蒋越回复州抓人。抓捕蔡裕的直系亲属,包括一个千户和几个百户,其中甚至有蔡裕的女婿。 至于蔡家的财产,王渊亲自派人查封。 是查封,不是查抄。因为王渊还得禀明朝廷,由朝廷派人过来查案定罪。对于正三品武官,他根本就没有论罪的权利,便是擅自将蔡裕扣押,都隐隐有着越权的嫌疑。 究竟是不是越权,全看皇帝怎么想。 主要还是总督和巡抚的权责,一直没有明确定位,只归纳为一句话“奉敕行事,因时因事因地因人而异。” 这个规定太扯淡了,导致督抚的职权,可以无限放大,也可以无限缩小。 如果窝囊废当督抚,有可能连知县都指挥不动。如果遇到铁腕督抚,一镇总兵也是说杀就杀,便如袁崇焕擅杀毛文龙那般。 王渊显然是个铁腕总督,因此众将被吓尿了,生怕他突然提刀砍人,那些复州将领也在恐惧之下倒戈。 接下来几天,蔡家直系全被收监。 有个蔡姓屯田千户,还想举兵顽抗,都不用王渊出手,蒋越就将其收拾了。这又给蔡家添一罪证,而且是叛乱大罪,王渊恨不得多叛几个。 盘踞复州百余年的蔡氏,就这么一朝瓦解,整个辽东都为之震惊。 在皇权面前,他们这些土皇帝,可谓连个屁也不算 王渊顺势清查复州牧场和屯田,并且解放那些沦为农奴的军余。蒋越及以下各级军官,此时哭都哭不出来,乖乖把吞进去的田产给吐出来他们手里能打仗的部队,都被王渊临时收走,谁敢顽抗就是蔡裕的下场 同时,王渊又上报朝廷,请求抹去复州积欠的屯田子粒。 这种请求,朝廷一般不会反对,每年都有“免去某地逋赋”的政策。因为朝中大佬们都知道,积欠赋税根本收不上来,硬要收取往往酿成民变或兵变,还不如下令免征来彰显德政。 在王渊的努力之下,复州军户积欠的屯田子粒被抹掉,另有两万多农奴般的军余被解放。没有田产的军户,有些佃耕收回的军田,有些直接重新分到田地。 如此种种,令王渊在复州威望大涨,底层军户恨不得为王总督效死 王崇问道“先生打一开始,便已经有全盘打算” 王渊笑道“那你说说,我是如何盘算的” 王崇说道“永宁监兵变,先生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以此为借口,用王命旗牌调来各卫军队,同时也把蔡裕从复州城引出。这些武将来到永宁监,便远离了各自辖地,再无兵变的风险。又以寿宴为名,震慑挟持这些武将,暂时收拢他们的部队,顺势将那蔡裕收押。如此,便已成势,借势而整顿复州局面,则如水到渠成一般轻松。” “你也可以这样想。”王渊微笑道。 王崇敬佩道“先生之韬略,弟子只窥得一斑,便已是受益无穷。” 师徒二人说话之际,周边诸卫军官已被吓坏了,但又不敢跳出来反对,只能祈求王渊别盯上他们。 与此同时,王渊又上疏朝廷,言明战马的重要性,请求辽东苑马寺卿,兼管复州、盖州、金州三卫民政。多出来的那些军户,请求转为民户,设民政官进行管理。 文官纷纷赞成,除了兵部。 兵部尚书王琼,只能在家中哀叹“这个王二郎,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 457【弼马温】 兵部左侍郎王宪,倒酒安慰道“司马莫忧,辽东局面,确实该变一变了。” 王琼一脸惆怅“在谁的手里变都好,偏偏在我手里变。” “杨阁老杨廷和巴不得你反对。”王宪提醒说。 “无论如何,你我都必须反对。”王琼无奈道。 收回辽南三卫的民政权,是文官集团对武官集团的大胜利。即便杨廷和不愿看到王渊立功,也不敢不出言支持,否则就是背叛了文官阵营。 而王琼和王宪却很尴尬,他们既属于文官集团,又是相关既得利益者。 一旦朝廷通过王渊的奏疏,兵部权力就会被夺走一块。兵部尚书和兵部侍郎的威信,也会因此受损,至少他们的属下会觉得上司不给力。 屁股决定脑袋的事情 翌日,朝议。 内阁还没怎么说话,都察院就率先跳出来,强烈支持王渊的奏疏内容。 都察院的那些大佬,基本都担任过督抚,辽东总督和巡抚出了好几个。他们深知辽东弊政,想改革又无能为力,现在终于有王渊带头,怎能不竭力促成此事 王琼和王宪两人,代表兵部例行反对。但那种为了面子的反对,就像情人节被男友拉去开房,口是心非一个劲儿说着不要嘛。 你当兵部不想改吗 历史上嘉靖年间,朝廷不但收回盖州、复州、金州、宣城的民政权,还进一步收回这些卫所的部分兵权。这事儿当时就是兵部促成的,因为连年打仗奇缺战马,辽南诸卫又不肯交还牧场,把直管他们的兵部都气得翻脸了。 兵部,反对无效,朝廷一致通过。 杨廷和既然不好横加阻拦,那就跳出来抢功呗,他只需一力促成此事便可。 在杨廷和的主导之下,改革方案很快拿出来。 辽东行太仆寺卿从三品兼辽东苑马寺卿兼山东按察副使,统管辽南三卫民政。 又在辽南设立山东行布政司,派出山东左右参议从四品各一员,协助行太仆寺卿管理三卫民政。 又在盖州、复州、金州三卫,分别增设一员民事经历,由山东按察司经历从六品兼任。官品相当于州同知,但秩比知州,拥有开府之权,其实就是变相的设立知州。 又在三卫设立数员都事,官品比知县低一级,但秩比知县。 杨廷和这事儿干得漂亮,反正有王渊顶着地方压力,他直接进行更深一步改革,几乎就等于在辽南设州立县。遇到麻烦是王渊的,首要政绩是杨廷和的,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此事办成,王渊确实是首倡者,但杨廷和却是真正的推动者,他今后的士林声望必定再度抬升。 为了尽快落实政策,杨廷和简直不遗余力。非但快速颁布政令,而且还督促吏部和户部,赶紧选派官员、拨发钱粮,别给辽南武将们丝毫反应时间。 辽南武将,反应个屁,都被王渊吓坏了 其中也有杨廷和的默契配合,蔡裕全族流放边疆,女眷被打入教坊司,家产查抄充公用于增设民政官。这般下场,就在眼前,辽南武将们还敢跟王总督唱反调 辽南三卫的军户,只要家有两个以上余丁,就可以分家转为民户,今后归当地民政官管理。 这对那些军户而言,不啻于惊天喜讯。 军户就算考中进士,户籍还是军户,子孙也是军户。只有官至兵部尚书,才能自动改为民户,直系子孙也能改为民户其他五部尚书和阁老都不行,还得请求皇帝特许。 直接从底层军户转为民户,这是大明开国以来头一遭,他们运气好遇到了王渊当总督。 朱元璋当初设立户种,除了贱户以外,其他都不带歧视性。民户、军户、匠户、灶户皆可科举,真正的问题是吏治败坏。就拿辽东军户来说,你至少得出身底层军官家庭小旗以上,才有机会考上秀才。朱元璋可没这种规定,全是辽东武官搞出来的潜规则。 军户当年也挺滋润的,随着武官集团的腐化,随着朱棣弄出太监集团,渐渐就沦落到现在的地步。 马政也主要跟朱棣有关,这货隔三差五北征,大明养马再多也不够消耗啊。于是强令军户、民户散养马匹,还整出包赔制度,他活着的时候,养马损失可以平摊给各级官员,他死了就全部转嫁给底层百姓。 朝鲜也被坑得很惨,大明爸爸动辄索买战马上万匹,当儿子的只能咬着牙尽量提供。那时的朝鲜,就连高层官员,都被分配了为大明养马的任务。而且,大明向朝鲜购买战马,一直掌握定价权,给多给少全看爸爸的心情。 在高丽王朝末年、朝鲜王朝初年的六十多年里,大明一共买了七万多匹战马。除了靖难之役那几年,勉强还按市价购买,其余年份全都是赔本价。高丽、朝鲜辛辛苦苦养马,自己贴钱运到大明,只为博皇帝爸爸一笑。 可惜啊,现在没那种好事儿了。 爸爸想买马可以啊,亲父子也要明算账,必须按市价出钱才行 唉,朝鲜这个逆子,翅膀已经长硬了。 此时王渊就非常恼火,朝廷调拨三千匹马过来。别说当做马种,有些连拉车都够呛,直接被王渊卖给民间换钱。接着,王渊花钱从朝鲜买马,两千匹马种竟然花了八万多两银子。 没办法,马种精贵,朝鲜还得送货上门,途中开销就是一大笔,四十多两银子一匹上好马种确实是市价。 今年暂时只能养两千匹马,因为缺草场。第一批恢复的三万亩草场,草种才刚刚撒下去,养马官还得赶着马儿,跑去荒山野岭啃草吃。 为了优生优育,王渊还写信回京,让人把家里的好马,全都运到辽南配种,只留下一匹给宋灵儿骑着玩。 黄峨让夏婵跟着马儿一起上路,派个丫鬟照顾王渊起居。 夏婵还未到,一群猴子就到了。 王渊非常无语地问苑马监正正九品“你抓这么多猴子作甚” 苑马监正笑着解释“王总制不知,此乃弼马温。猴尿与马尿混在一起喂马,可以避去马瘟,养马场都得喂一批猴子才行。” “胡说八道,我家的宝马怎不喂猴尿”王渊怒斥说,“你养猴子可以,不准给马儿喂尿” 458【中途流产的第一次全球航行】 永宁监。 监城附近还剩下两千多亩草场,从朝鲜买来的二千多匹马种,如今全部集中养在这里。至于苑马寺以前养的马,全被王渊卖了,都是些歪瓜裂枣。 一亩草场养一匹马,显然远远不够用,因为牧草经不起消耗。 因此,需要大量投喂杂粮,还要收集干草料佐之。每隔三天,还得由养马官带人,赶着马儿去附近的山林放养。 王渊看到这些朝鲜马种之后,不禁眉头紧皱,让人拿来尺子一量,平均肩高居然不足四尺120厘米以下。他忍不住问凌相“这些马儿虽然并不羸弱,但又如何能做马种长得也太矮了吧” 凌相笑道“若由朝廷出面,在朝鲜买的马更矮,咱们是花高价民买的。” “为何如此”王渊问道。 凌相在当行太仆寺卿兼苑马寺卿之后,显然做了许多功课。他解释说“国朝初年,高丽战马最高可达五尺肩高150厘米以上,高丽军队中的骑兵超过五分之一,可随时动用上万骑兵作战。高丽不但扩张到鸭绿江边,其国土甚至一度越过徒门河图门江,大有席卷辽东之势。以太祖、太宗之英明神武,又岂能忍受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 王渊立即会意“所以,朝鲜战马,是被太祖、太宗生生压矮的” 凌相笑道“只要大明稍有战事,便勒令高丽、朝鲜卖马,且只给三分之一市价。开国之初数十年,其实大明并不缺战马,一直向高丽、朝鲜买马,纯粹是想弄垮他们的骑兵。当然,大明也做出了妥协,被迫承认鸭绿江、徒门河以南是朝鲜国土。那些土地,本为元朝故土,理应被我大明继承,太祖、太宗对此深恨之” 大明开国之初,对高丽、朝鲜疯狂打压。不但寻找任何机会削弱对方骑兵,还进行全方位的战略物资技术禁运。比如制作复合弓需要牛角,而朝鲜本身不产水牛,于是大明不许向朝鲜出售水牛和牛角。又比如朝鲜请求学习冶炼技术,大明只传授朝鲜炼铜之法,偏偏朝鲜又缺乏铜矿,于是根本无法自己铸造火铳、火炮。 能够动员上万骑兵作战的高丽、朝鲜,就这样被大明活生生玩残了。 凌相说道“太宗驾崩之后,朝鲜每逢索马,便一直推三阻四。实在推不掉,便只运来劣马,辩称其国内已无好马。其实吧,好马虽然没有,但不至于如此低劣。民间若去购买,只要出得起钱,还是能买到堪用战马的。朝鲜不肯卖给大明官方好马,一来害怕大明索要无度,二来也因为大明给得价钱太低。” 王渊无奈道“虽说如此,但我还是觉得亏了。这些马儿,打仗也可以骑,但做马种就显得差了些,可惜了那八万多两买马银子。” “八万多两肯定贵了,但一下子要两千多匹,暂时只能找朝鲜买,”凌相解释道,“朵颜三卫正在抵御左翼蒙古,这两年南来互市,交易的马匹越来越少。女真又不肯大量出售好马,只零星售马换取物资,也就朝鲜还算比较听话。这两千多匹马种,应该算朝鲜国内最好的马了,若不是咱们出得起高价,朝鲜估计还不想卖呢。” 王渊左思右想,下令神骁营送来战马。 袁达麾下的四百多骑兵,皆出自京城三千营,所骑全是优中选优的好马,平均肩高超过四尺四寸136厘米以上虽然不算很高,但数据已经达标了。 如果按照中国现代骑兵标准,肩高133米的战马最好,体型小不易被子弹打中,也不会过多影响奔跑速度和跨越能力。但古代的上等战马,其实应该在140厘米以上,高大威猛便意味着作战力强。 先秦时代出土的战马,平均肩高在138厘米左右,汉代还禁止135厘米以上的马匹出口。 可惜大明中期实在不行,便是中央精锐骑兵,朱厚照到处搜罗战马,平均肩高也只有136厘米。只有豹房重骑例外,那支部队虽然数量不多,但全是高头大马,死上一匹都很难补充。 从朝鲜买来的马种,肩高居然不足120厘米。倒是可以骑着去打仗,但战斗力堪忧啊,腿儿短也跑不过蒙古骑兵。 在王渊的指示下,袁达那四百多匹好马,甚至包括王渊的战马,全都送到苑马寺牧场,跟那些从朝鲜买来的马进行配种。 随即,王渊又写信给朱英,让这太监从印度买马。不管是印度马,还是阿拉伯马,价钱再高都能接受,先买两百匹过来育种再说。 朝鲜以前也不产好马的,全靠蒙古人弄来大宛马。只几十年时间,就让朝鲜战马的平均肩高,迅速超过130厘米,佼佼者甚至超过150厘米。 在高丽王朝末年、朝鲜王朝初年,一个农耕国家拥有上万骑兵,而且骑的全是优质战马,想想就知道有多么可怕。若非紧挨着大明,朝鲜肯定能大杀四方,随便丢哪块地界都是小霸王般的存在。 如果没有大明连续数十年的打压,朝鲜很可能占领大半个辽东,哪还有后来的女真什么事儿 建州女真,当年被朝鲜暴打过无数次,经常哭喊着请求大明爸爸帮忙。 聊完养马的事情,王渊又问“金州还算老实吧” 凌相笑道“老实,也不老实。” “那就够了。”王渊比较满意。 老实,是说金州武官,不敢抵抗朝廷政策。不老实,是说金州武官,各种阳奉阴违阻挠朝廷设民政官。 在辽南三卫收回民政权,盖州卫在袁达统治下,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复州卫刚被王渊镇压,那些军官只求活命,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只有金州卫,人口最多、经济最富,清查屯田和人口都非常困难。 王渊还赖在辽南不走,就是为了镇住金州卫。他一旦离开,不说地方敢玩兵变,但想在金州卫打开局面也艰难,那些武官有太多手段阻挠文官做事。 又过了半个月,王渊也没啥事情做,整日在牧场骑马,偶尔跑去山中打猎。顺便再给跟来辽东的学生出题,让他们练习一下八股文。王渊虽然不是大儒,却也做过科举考官,知道乡试、会试的阅卷官喜欢什么风格。 五月底,夏婵来到辽东。 除了把王家的好马送来配种,还带来了几十封书信。 其中,南洋来的书信很有意思,说是他们遇到一支奇怪的船队。那明明是泰西船队,却从东方驶来,船队首领已被土人杀死,幸存的船员也大多得了怪病。 那个倒霉催的已死首领,名叫“斐南多麦嘎恁”。 王渊瞪着书信看了半天,终于猜到大明皇家海军,在南洋遇到了麦哲伦的船队,并且见证了即将完成的人类第一次环球航行。 嗯,估计环球航行完不成了,因为那支船队被强行扣押,连船带人全都做了大明水师的俘虏这是去年冬天的事儿。 谁让麦哲伦船队,不去市舶司办理海引文书呢,没有大明的贸易许可证,不得通过马六甲海峡 459【环球航海图】 晋升转圈大王失败的麦哲伦,出发时一共带了五条船。 刚刚抵达美洲,就有三位船长叛乱,全被麦哲伦设计刺杀。他们还诱骗土著,逮到两个居民关进船舱,准备带回去献给西班牙国王只因这些土著体格高大,服装也比较奇特,完全出于抓猴子的心态。 靠着吃皮革、锯末粉、蛇虫鼠蚁,麦哲伦船队横渡太平洋。 来到亚洲之后,好不容易遇到有人的小岛。土著热情欢迎他们,在言语不通的情况下,主动送来粮食、水果和蔬菜。只因土著没见识,看到啥都觉得稀奇,从船上搬走一些物品,还偷走了一艘救生艇,于是就把麦哲伦给惹毛了。 麦哲伦带人武装登陆,打死七个土著,烧毁几十间茅屋和几十条小船,杀人放火之后顺便抢粮食继续航行。 终于来到会说爪哇语的宿雾岛,麦哲伦有个随从就是爪哇人。他在宿雾岛附近来了一次军事演习,热情表达自己的善意,强迫土著首领成为西班牙的藩属,还给首领及子民数百人洗礼信教。 为了提高自己的威信,让这些土著藩属更衷心,麦哲伦又去插手土著间的战争。 这货带着六十多人,划着小船便去登陆敌对岛屿,还放火烧了敌对土著的房子。那些土著愤怒异常,标枪、石子、大斧可劲儿招呼,于是转圈大王麦哲伦稀里糊涂就死了。 至此,麦哲伦船队只剩两条船,活着的船员还不足五十人。 之后的剧情就全乱了,历史上东爪哇还能喘气,依旧霸占着香料群岛。只剩两条船的麦哲伦船队,不敢再招惹本地霸主,靠坑蒙拐骗换取大量香料,便向南绕过爪哇岛,顺便绕过葡萄牙殖民的马六甲,直接进入了印度洋,中途还因漏水放弃了一条船。 而今由于大明水师的崛起,东爪哇早已分崩离析。 麦哲伦船队见没有危险,便顺着爪哇岛北海岸线进发,一头扎进大明水师的势力范围。 于是,船队被大明水师扣下,罪名是走私香料。两艘卡拉克帆船,三十多名西班牙船员,全都被抓起来做海军仆役。 “仲德,你相信大地是圆的吗”王渊笑问。 王崇回答说“此事早有定论,物理学派人人皆知,先生今日为何发问” 王渊又问张慕“你觉得呢” 张慕摇头“不知道。” 王渊拿出一大摞文件“仲德且看。” 王崇仔细翻阅好半天,又着重观察那些航海图,惊道“竟有人真的往西走却来到东边” 这些文件,是宁搏涛随书信送来的。 宁搏涛是王渊在杭州收的亲信,原为太湖水匪,现为大明水师副首领。他的主要责任,是为王渊监督水师,同时在南洋收集各种信息。 麦哲伦虽然已死,但他船上却有完整的航海日志,还有他亲自制作的航海图。宁搏涛让人翻译之后,又全部誊抄一份,完整不落的给王渊送过来。 “大地,看来确实是圆的。”王渊叹息道。 王崇又去翻阅航海日志,就跟读神怪一般新奇。翻了大半,王崇感慨道“这些泰西蛮夷,简直就是土匪强盗,一路都在烧杀抢掠。不过他们确实很有魄力,竟在海上航行两年多,船员病死饿死大半,还能撑着坐船抵达南洋。” 王渊笑着说“你们誊抄一份,快船快马给陛下送去,想必陛下应该会很喜欢。” 王渊不知道的是,因为他的出现,不仅麦哲伦船队无法完成环球航行,达伽马也提前被任命为印度总督 因为丢失马六甲,并且丢失香料航道,葡萄牙国王勃然大怒,葡萄牙贵族也群情激奋。愤怒的原因嘛,很简单,香料因此涨价了,毕竟大明水师在新加坡要收一层税,马六甲国王在马六甲还要收税。 达伽马被任命为新印度总督,他的兄弟担任印度舰队新指挥官,并且还带来了好几船横渡大西洋的老伙计。 由于提前数年出发的关系,达伽马没有在途中染上痢疾,更没有一到印度就直接病死。这货正在疯狂造船铸炮,第一目标就是马六甲,想把马六甲城重新夺回来,接下来还想把大明水师从新加坡赶走。 学生们抄航海资料去了,王渊一个人留在房里看书,其实是在谋划辽东和朵颜三卫的事情。 左翼蒙古和右翼蒙古,同时存在两位大汗。彼此征战数年之后,居然就此停手息兵,因为谁都灭不了谁,干脆捏着鼻子默然对方的存在,并各自调头去进攻其他敌人。 右翼蒙古往西攻打瓦剌,抢占瓦剌各部的牧场。 左翼蒙古北击兀良哈非朵颜三卫,但朵颜三卫也称兀良哈,兀良哈各部被迫迁徙,向西占领了和林地区北元首都。左翼蒙古又南侵朵颜三卫,朵颜三卫被迫反击,福余卫被打得东逃,朝后世黑龙江和吉林发展。朵颜卫、泰宁卫被打得南迁,多次请求大明出兵帮忙。 鞑靼蒙古如此疯狂扩张,纯粹是因为天气太冷,每年冬天都损失惨重,必须靠抢夺草场、牲畜和人口来弥补。 朱厚照想要收复大宁城,由此变得更加困难,只因大宁一带的朵颜族人迁来更多 “老爷,该休息了。”夏婵端来热羹。 “嗯。”王渊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闭目养神。 夏婵走到他身后,用手轻轻揉压太阳穴,复又揉捏和捶打他的肩膀,把咱王总督舒服得一塌糊涂。 一番按摩,王渊神清气爽,问道“你这手艺给谁学的” 夏婵笑道“聂夫人黄峨之母也给黄老爷这样按,特别是黄老爷醉酒之后。” “泰山大人倒是好享受。”王渊笑道。 夏婵绕了半圈,顺势坐到王渊怀里“老爷离京数月,身边都没人伺候,可把夫人心疼坏了。人家也很心疼,天天求着夫人,才被派来辽东服侍老爷呢。” 从少女变成少妇,夏婵丰腴了不少,而且更懂风情了。 王渊很快被搞得起了反应,笑道“你这小妖精,在家里怎不来这套” 夏婵笑着说“夫人在呢,奴婢可不敢。” 身边有个丫鬟,王渊没被伺候得多好,还要反过来伺候丫鬟。这妮子远离主母,顿时就狂野起来,天天晚上跑来痴缠。 转眼过去两个多月,牧场里的战马才怀上三十多匹,夏婵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又得再买个丫鬟来伺候她。 王渊窝在永宁监无事可做,干脆写信把香香和绮云喊来,让两个异族美女陪自己解闷子。 唉,堕落的生活,纯粹是闲得发慌。 谁让辽南武官那么怂呢,王渊只是赖在永宁监不走,那些家伙就吓得不敢冒头,被民政官清田、清兵吐出无数既得利益。 460【探海提督】 梦想着开疆拓土的朱厚照,此刻已化身为好爸爸。 豹房花园内,刚满六岁的太子朱载堻、公主朱璇祯,正带着一帮子宫女太监,跟王策和王素玩得正起劲。 小孩子,往往信赖大孩子。 九岁半的王策年龄最大,自然就成了孩子王。他喜欢舞刀弄棍,连带着一群小孩,也整日玩打仗的游戏。 此时此刻,宫女和太监被分为两拨。一拨由王策统率,一拨由朱载堻统率,各自手持木棍,在那儿你来我往打得热闹。 木棍抹有石灰,身体被击中算阵亡。手脚若被击中,哪根胳膊哪条腿受伤,相关部位便不能再使用。 太子朱载堻那边,宫女太监被编为方阵。 而王策这边,宫女太监呈弧形排列。 朱载堻没有亲自厮杀,站在后方花台上,骑着一根竹竿为马,不断出声指挥前方战斗。眼见敌方阵型被杀穿,他高兴拍手“我赢了,我赢了” 王策愣神当场,喃喃自语道“不对啊,阿妈说偃月阵可以破方阵,怎么反而是我输了” 朱厚照已经在旁边看了半天,此时带着皇贵妃走来,笑着说“偃月阵确实可以破方阵,但你的阵型太单薄,当面之军被杀穿得太快。这些宫女和太监,数量太少,又非什么训练有素的劲卒,哪能等得了偃月阵发挥作用” “是这样吗”王策挠挠头,崇拜道,“陛下懂这么多,打仗一定很厉害。” “哈哈哈哈” 朱厚照被逗得大笑,摸着王策的脑袋“这些只是纸上谈兵,论及打仗,还是你父亲厉害。你若有心沙场建功,可以随父亲多学学,今后为朕把蒙古人全部赶跑” 王策昂首挺胸“嗯,我帮陛下杀蒙古人” 朱载堻骑着竹马跳下花台“父皇,我长大了也要杀蒙古人。” “等你长大了,要先做个好皇帝,征战沙场的事情交给文武官员就行。”朱厚照自己整天想着亲征,却不愿儿子也亲临前线。 朱载堻噘着嘴,一脸不服气。 公主朱璇祯不喜欢打打杀杀,眼见终于打完仗,跑来对王策说“策哥,我们去踢毽子吧。” “踢毽子不好玩,踢蹴鞠更好玩。”王素唱反调。 朱璇祯不高兴“就要踢毽子。” 王素说“踢蹴鞠” 孩子们吵成一团,朱厚照更加开心,当爹之后确实没以前那么行事乖张了。 嗯收敛得有限。 “陛下,锦衣卫都指挥李应求见”一个太监过来禀报。 朱厚照说“让他过来。” 李应提着木箱子,放在地上拜见“叩见陛下。” 朱厚照问“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李应回答“王侍郎从辽东送来的,让臣亲手献给陛下。” 张永这厮已经控制内朝,谷大用只能在内校场、象房行走,不受召见很难见到皇帝一面。王渊递送环球航海图,只能通过李应,否则肯定要被张永拦下。 朱厚照当即让太监把箱子打开,只见一大摞厚厚的文件,还有个被标记了航线的地球仪。 躺最上边的,是王渊写给皇帝的私信,介绍了麦哲伦船队的基本情况。 朱厚照读罢信件,立即拿起地球仪。 西班牙是航行始发点,一条红线划过大西洋,然后绕过南美洲,横跨太平洋直抵亚洲。王渊在信中说了,这条航线不一定准确,但大致方位是没错的,此船队已经被大明水师所俘获。 朱厚照捧着地球仪,越看越兴奋,让太监抬起箱子去书房。 接下来一个月,朱厚照都在阅读麦哲伦航海资料。他最喜欢看的,是那几本航海日志,光怪陆离的海外见闻,让这皇帝恨不得亲自驾船出海。 不过嘛,日志记载有些惨,船员饿死病死无数。 朱厚照虽然好奇心旺盛,但还没真想过寻死,他可不敢在海上漂一两年。 某日,朱厚照盯着地球仪看了半天,突然对太监说“宣谷大用” 太监出门之后,先派人报告张永,才派人把谷大用叫来。 谷大用欢天喜地来到书房,趴伏跪地说“奴婢叩见皇爷,不知皇爷有何事相召” 朱厚照问道“你手下哪个太监办事牢靠要堪用的,不怕死的,还得是年富力强的” 谷大用愣了愣,回答说“御马监掌司魏忠,年方三十许,能书写,有武力,且办事可靠。” “叫他来”朱厚照道。 谷大用又把御马监掌司魏忠叫来。 “臣魏忠,叩见陛下”魏忠有些摸不着头脑,既忐忑又兴奋,猜测皇帝有什么特殊任务。 书友们之前用的小书亭  已经挂了,现在基本上都在用换源神器 。 朱厚照笑问“你就是魏忠” 魏忠回答说“臣便是魏忠,现为武骧左卫掌司太监。” 武骧左卫,乃腾骧四卫之一,四卫营共有三千多人。刚开始,都是些战场失散而又逃回的军士,部队已经整编没地方安置,朱棣便让他们给皇室养马。渐渐就成了禁军侍卫,隶属于羽林卫,但由御马监的太监统管。 魏忠幼时读过几年书,因为家乡大灾,父母兄弟皆亡,干脆选择挥刀自宫。 明代的太监有两种,一种由官方阉割,一种是自行阉割。 国朝初年,自行阉割者,甚至可以投靠士绅。朝廷不断禁止民间用阉人,这些自阉者只能等着朝廷招募,皇帝和王爷们都会不定期招募阉人做事。 魏忠,并不姓魏,也不名忠。 这属于太监的一贯做法,阉割之后便改名换姓,免得辱没了自家祖宗。选择姓王的太监最多,姓张的紧随其后,而名“忠”的简直不计其数。 朱厚照又问“你通武艺” 魏忠回答“略懂,臣还读过几本兵书。” 朱厚照非常满意,问道“朕有个差事,九死一生,你可敢接了” 魏忠连忙说“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死而后已” “好,你今后便叫朱忠”朱厚照笑道。 魏忠喜不自禁“谢陛下赐姓。” 谷大用提醒道“陛下的义子里面,已经有朱忠了。” 朱厚照不假思索道“那你便叫朱海海洋之海,万里海疆,皆为我朱家天下。” 魏忠不,应该叫朱海,再次磕头谢恩。 朱厚照拿出地球仪“大地是圆的,这是大明,极东之地有大陆。朕任命你为探海提督,即刻前往南洋,组织一支探海船队。船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多,五六艘船就可以了。你探寻到极东之大陆后,便可以坐船返航。此事若成,朕封你为探海伯” 朱海和谷大用同时抬头,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朱厚照。 明朝的太监,不可以封爵,朱厚照又想乱来。 朱海心潮澎湃的同时,瞬间就想明白了。若他被封为伯爵,只有两种结果第一,不能再做太监;第二,能做太监,但升迁无望,后半辈子都得在海里泡着。 朱海没有选择,只能回答“但凭陛下吩咐” 朱厚照又说“王侍郎信中有言,长期漂泊海上,容易得一种坏血之症。你可多准备豆子,在船上发豆芽吃。亦可多准备腌菜,蔬菜瓜果都可防止坏血之症。” “多谢陛下提醒。”朱海道。 朱厚照指着那堆航海资料“这些我已经让人誊抄一份,你在路上好生研读。从泰西人的航海日志可知,海上凶险无比,而且最忌内讧。你在挑选船员的时候,必须提前跟他们讲明白,最好挑几百死士出海。若寻到极东之大陆,可带人上岸探查,弄一些稀罕物品回来。沿途记得绘制海图,这泰西人的海图并不甚准,许多地方写得模棱两可。” 朱海说“臣谨记。” 朱厚照又是一番嘱咐,最后说“你去了南洋,记得带话给锦衣海卫提督朱英,就说朕对他非常失望。泰西人的航海图纸,如此重要的东西,他居然都不知道呈上,还得王二郎从辽东派人送来” 461【新大陆】 朱海由几个锦衣卫护送,顺大运河来到天津,从已经开海的天津港,搭乘运送棉布的海船前往杭州。 杭州现在是亚洲海贸集散地之一,多国海商在此装货,甚至可买到来自四川的丝绸和纸张。而棉布属于最大宗货物,王渊在天津的纺织厂,还有跟江阴徐氏合作的纺织厂,都已经逐步更换成蒸汽机。 蒸汽机的推广,导致国内棉布价格下跌,也挤死了一堆江南纺织作坊。同时,棉花价格大涨,山东和江南的许多农民,都把大量粮田改为棉田,进而导致这些地方米价上涨。 那些还没被挤死的棉纺商人,涌进京城物理学院,想要购买神秘的蒸汽机。 蒸汽机并非王渊的专有物,但他作为投资人,占有最大的股份。参与研发蒸汽机的学生,都是蒸汽机公司的股东,他们也想多造几台卖遍全国。 但是,蒸汽机制造速度缓慢,便是王渊在天津和江阴的工厂,都还没有全部完成机器换代呢。 遇到前来购买机器的商贾,学生们只能例行回答“蒸汽机可以卖,但订单太多,需要慢慢排队。可先交一部分定金,按照支付定金的时间,一有货了立即派人告之。至于要排队多久,抱歉,可能是一两年。” 如此霸道的做法,居然有不少商贾给钱,生怕订金付得比同行更慢。 靠着卖蒸汽机,许多物理学院的学生就成了富豪。有些家伙,自觉科举无望,干脆一门心思钻研机器,整天想着还能如何做改进。 而那些进京买蒸汽机的商贾,回到老家之后,纷纷派人来物理学院读书。有的派遣识字家仆,有的派遣旁系子弟,有的干脆让嫡系子孙来学物理。他们的打算非常明了,想学习物理知识,再偷师回去自己造蒸汽机 一时间,物理学院拥有新老学员上千,城南老校址已经不够用了,又在城西买了块地建分院。 却说朱海来到杭州,逗留数日,便又搭乘商船前往南洋。 三角帆技术也渐渐流行,大船依旧使用横帆,因为近海顺风跑得快。但那些中小型船只,如果只做中日、中朝短途贸易,便纷纷改用三角帆,可以逆风多跑几趟。 朱海在新加坡见到朱英,两个太监一番交流,皇帝的训诫把朱英吓得够呛。 朱英最近在干啥 带兵打仗 这太监依旧不会水战,居然组建火铳部队,跑去把柔佛给占领了。那可是马六甲国王的地盘,柔佛城类似于马六甲的陪都,朱英带兵说占就占,只为了那里的柔佛金矿。 金矿没人可以独吞,朱英也不行,他还得分润给满正、宁搏涛,以及锦衣海卫的大量军官。 同时,还要留一些给淘金者,不然把金矿全占了,那些淘金者就要玩暴动。人家可是抛家舍业,出海玩儿命来淘金,不像留在国内的百姓那么好欺负。 马六甲国王非常憋屈,却又不敢也无法反抗,只能默认锦衣海卫占领柔佛。 占下柔佛之后,朱英继续带兵打仗,征讨柔佛境内的土著。男性土著抓来开采金矿,女性土著婚配给大明士卒和海外汉民,这种做法让朱英在海外汉民当中威望大涨。 朱英自己,现在也肥得流油,甚至写信回老家,把子侄辈弄到南洋来发展。 有兵有权有钱有土地,朱英渐渐乐不思蜀,已经快把皇帝和王渊给忘了。皇帝带话过来训诫,朱英才猛地惊醒,他能有现在局面,全靠锦衣海卫提督的身份,一旦被撤职就啥都不是。 面对皇帝派来的探海提督,朱英自然要尽量配合,他说“朱海兄弟,航海我一窍不通,你只能找满、宁两位将军帮忙。” “两位将军现在何处”朱海问道。 朱英说道“有个叫淡目的小国不听话,纠集四五个小国,隔断了香料航道,两位将军正在前往征讨。” 朱海只能留在新加坡苦等,半个多月后,终于等到满正和宁搏涛回来。 海战大胜,击沉、俘虏敌船百余艘,都是些中小型桨帆船,不值得大书特书,葡萄牙几条船都能打出这种战绩。 朱海把皇命一讲,满正、宁搏涛立即配合。 他们选出六艘中型卡拉克帆船,都是从葡萄牙手里缴获的。又去招募死士做船员,结果报名者寥寥可数,大家都在南洋混得很滋润,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横渡大洋 这事儿有点犯难,不是说死士就行,还得控船操帆啊 幸好,朱海还带了秘密武器。只要愿意随他出海,就可选一个亲属当官,虽然只是没有实权的闲官,但终究也是个官身这种官多为八、九品,主要用来荫赏功臣。 空白授官文书撒出去,探海船队的船员就齐了。甚至还有医师、阴阳师,愿意随船出海,只为给父兄换得从九品的医学正科、阴阳正术府一级阴阳学校的校长,兼职观察天文星象,并协助知府祭祀。 出海必须有阴阳师,否则海图和星象都看不懂,郑和下西洋就带了大量阴阳师。 正德十七年秋,大明探海提督朱海,率海船六艘、船员五百余人,沿着麦哲伦的航海图朝太平洋进发。 走着走着,感觉不对劲,咋全是逆流呢 麦哲伦横渡太平洋,是顺着北赤道洋流而来,一路可谓顺风顺水。但朱海想要重走这条航道去美洲,则是全程遭遇逆流,根本属于不可能完成的事儿。 朱海作为航海白痴,能克服晕船已算极限。他第一次领队出海,便是横渡太平洋,整个人都是懵逼的。听船长和阴阳师说不能走,他也只能撤回来,跑去新加坡过冬再说。 第一次探海航行,宣告失败 窝在新加坡商量了一个冬天,朱海听从阴阳师建议,改为北上经日本出发,还能在日本进行补给。 于是,正德十八年春,船队顺着信风,沿中国海岸线北上,中途折道去日本。 大内氏热情接待他们,听说这支船队并非来做生意,而是前往寻找极东之大陆,还以为正德皇帝要去海上寻找仙丹。 于是,探海船队沿着日本北海岸线,一路补给终于驶入太平洋。 没走几日,他们惊喜发现,此去向东居然全是顺风顺水遇到了北太平洋暖流和西风漂流。 但是,前方两眼一抹黑,麦哲伦航海图完全用不上。 船上的三位阴阳师非常艰苦,他们得沿途测算经纬度,虽然他们根本没有经纬度概念。他们使用的工具,既不是八分仪,也不是六分仪,而是一个简单十字架。 这玩意儿类似欧洲的直角仪,目前欧洲还没有用于航海。 而在中国,沈括的梦溪笔谈就有记载,阴阳师们从小就学习这个,因为他们需要随时测量星图。不是说中央的钦天监,才需要观察星象,各地阴阳师也得观察星象,一旦遇到异常就要报告主官,再由地方主官上疏禀报朝廷。 离开日本之后,遭遇过一场风暴,但驶离日本越远,海面似乎就越平静。 即便顺着洋流走,也得辩查各种情况,所有船员心里都没底儿,什么都得摸索着慢慢来。 沿途没见到啥大岛,这条航线不可能遇上夏威夷。偶尔发现小岛小礁,就够船员们兴奋了,一望无际的海面总让人发慌。 只要小岛上有淡水,朱海就让船员驾驶小舟,轮流划过去登岸取水。分配到取水任务的船员,非但不会叫苦,反而欢天喜地出发,只为能够踩一踩踏实的地面。 离开日本一个月,船队终于出现病患,而且跟坏血病无关。 离开日本两个月,开始有船员憋得发疯。没真的疯掉,只是神经兮兮,行为举止稍微有些反常。 离开日本三个月,大部分船员都变得焦躁易怒,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儿打架。朱海看过麦哲伦航海日志,生怕搞出内讧,只能让各自的船长进行安抚。 并且,他们开始遭遇大风暴,六艘帆船都不同程度受损。有两个倒霉蛋不幸落入海中,狂风大浪之中也不知卷哪儿去了,还有几十个船员被撞伤、擦伤。 食物和淡水,此时还算够用。他们除了武器,船上全是吃喝之物,就怕跟麦哲伦一样啃皮带度日。 离开日本第四个月,包括朱海在内,所有人都开始恐慌。 因为,食物还有剩,但饮水不够了,而且已经很久没遇到有淡水的海岛。 大家都盼着风暴,至少还能接点雨水,但风暴就是不来 而且,洋流的流向也在变,并不是带着他们往东。 朱海收到阴阳师的提醒,咬牙做出决定。别管海水怎么流,只向东航行便是,因为皇帝要他寻找极东大陆。 “前面有岛” 离开日本的第113天,手执千里镜的观测员大呼。 船队加速航行过去,结果小岛前方,又看到有大岛。 不,不是大岛,而是大陆 如果按照后世的地名,那应该叫做旧金山。 462【福山、马祖湖和栎木湾】 船队从新加坡出发时,包括朱海在内,一共有568名船员。 而到达美洲,只剩下473人,且大半处于疾病状态。死的那近百个,有两人在风暴中落海,其余皆因患病而去世。 为啥患病 喝了不卫生的水 船上有几个葡萄牙人,因此采用了欧洲储水方法。即用木桶装水,再倒一层油进去,油脂浮于水面阻隔空气,就能减缓淡水的变质过程。而中途遇到下雨或海岛,也得及时更换淡水。 但是,长达四个多月的航行,中途还是让储存的淡水变质好几次。 其中有一次,水都浑浊发黑了,也只能煮沸之后硬着头皮喝下。闹肚子的人一大堆,医师也束手莫测,船上虽然带有药材,可没有水来煎服,只能让生病的船员直接嚼药。 三个阴阳师,不幸病死一个,甚至船长都病死了一个。 朱海配上腰刀,又拿起火铳。他也病了,浑身乏力,想拉肚子又拉不出,扶着船舱吩咐道“先探查深水区。” 数十名船员悬绳而下,驾驶着十多条小舟,沿着海岸探测水深。 不多时,他们发现一处海峡,通过海峡向里走,居然是宽阔无比的海湾。海湾内水深无比,又可躲避风浪,是绝佳的天然良港。 如果用后世地名表达,那处海峡叫金门海峡,那个海湾叫旧金山湾。在科幻作品当中,不管是外星人,还是地球怪物,都喜欢来这里打架,而且特别喜欢炸掉横跨海峡的金门大桥。 此时当然还没有大桥,只有着无数参天巨木。 船队穿过海峡,停靠在海湾之内。一部分船员留下,负责看守船只和病患,朱海亲自带队登岸探查并取水。 海滩上趴着些海龟,见人来了也不跑,反而傻愣愣看着。 往前行进一段路程,便是植被茂密的山岭,众人提着斧头一路披荆斩棘。 “嚯,这树好大”副舰船长李广成惊道。 阴阳师胡元打量道“这是杉树就没见过这么粗的” 有多粗 树干直径很可能接近两米 众人艰难的开路登山,不多时居然已经来到山顶。这山估计也就几十米高,比那颗巨大的红杉树高不了多少,只因山上到处是大树,因此远远看去凭空变高一截。 “这是猫,还是豹子” “这野鸡真大,不知能不能抓回去喂养。” “嘿,还有只鹿,那角长得跟大明不一样。” “狼” “砰砰砰” 四条野狼,被乱枪打死,可以抬回船上加餐。 这座山丘之上,居然连小溪都没有,大家只能翻山下坡,在山下洼地找到个天然小塘。一些动物正在塘边喝水,意味着这里的水能喝,李海立即下令先取水回去。 “啊,我被蛇咬了” “是银环蛇” 返程途中,一个倒霉蛋被蛇咬中,吓得立即抽刀砍掉大脚趾。 其实,那蛇根本无毒,只是长得像银环蛇而已。 连续带人取水好几趟,几百号人终于喝上干净水。休息半天一夜,第二日继续探查,顺便打猎回来补充食物。 这里的动物都挺傻,看到人不知道逃跑,因此最初几日收获颇丰。不过动物们很快变聪明了,遇到人跑得飞快,不再随手就能捕获猎物。 半个月过去,大部分病号都已痊愈,但也有一人没熬住,躺在船舱里病死了。 朱海已经探完了两座小山,最具威胁的动物是野狼,暂时还没看见老虎啥的。直至翻越第三座山丘,他们看到了一个大湖其实面积不大。那湖距离海岸很近,他们若在西海岸登陆,很快就能寻到湖泊,跑进海湾登陆反而绕了远路。 湖里有鱼,回船上拿来渔网,一网撒下去全是好货。湖边还有各种动物喝水,非常适合打猎,至少不怕没肉吃。 朱海决定,将这里作为临时定居点,并将此湖命名为“妈祖湖”,是妈祖娘娘赐予他们的福地。 接下来两个月,旧金山半岛被他们找遍了,居然连一个土著都没发现。 而且这里气候很好,明明已是夏天,却不显得酷热。 幸存的两位阴阳师,一个叫胡元,一个叫陈德桂。他们结伴找到朱海“朱都督,我们至少得在秋天离开这里。” “为何”朱海问道。 陈德桂说“此时乃是夏季,我们用气温计连续测量多日,半天居然只有十多度。夏季都如此,冬季哪还了得怕是比北京都冷得多,这雪起码要积三四尺厚” 朱海惊道“多谢两位先生提醒,秋天咱们就往南走。” 可惜,这两位大明的阴阳师,不知道啥叫地中海气候。船上的葡萄牙人,倒是知道地中海冬暖夏凉,但阴阳师也没跟他们商量啊。 于是乎,朱海又加紧探查,驾船度过海湾登岸。 这里的岸边,密密麻麻全是橡树,而且地势非常平坦。于是,朱海给旧金山半岛取名“福山”,给海湾对面的奥克兰取名“栎木湾”。 越过那片宽阔平坦的橡树林,便来到山区地带。 朱海没有带人翻山越岭,而是绕着山脚走,沿途打标记用来定位。往东南绕了数日,突然发现一处峡谷,穿过峡谷之后豁然开朗。 虽然偶尔崎岖,但一眼望去更像大平原。 “那是牛” 探索队全都惊呆了,平原上随处可见野牛,跟大明的耕牛长得很像。 这玩意儿若是抓回去,养几年估计也能耕田吧。 一个李长柱的船员,甚至流下激动泪水,哭着说“我家里要是有这么多牛,我哪还用得着出海啊” 同伴笑道“你要是不出海,哪能见到这么多牛” 众人提枪朝着野牛走去,还未靠近,那些野牛就吃惊逃跑。 朱海顿时警醒“不对,这些牛怕人,它们以前肯定见过人” 大家小心翼翼前进,中途搭帐篷露宿,第二天继续出发,每走数百步都插木或垒石做标记。 突然,只见野牛群狂奔,一伙穿戴奇异的土人出现。 朱海按捺住内心激动,举起千里镜观察说“衣不蔽体,武器简陋,只有标枪和飞石。嗯,有几个领头的,腰上还挂着匕首。走,过去看看,一有不对立即放铳” 463【一把斧头换十块狗头金】 在欧洲运去马匹之前,美洲本身并没有马。 因此,那些土著都在徒步奔跑。大概有二三十人,沿途设伏驱赶,不断用飞石和标枪攻击,直至将野牛累死,或者流血流得跑不动。 土著们并不贪心,只猎到一头野牛,便不再继续追击。 这些人围着猎物分割尸体,一个身强力壮者,迅速开膛破肚,取出野牛心脏献给首领。 首领捧着血淋淋的心脏,张口就那么咬下去,其余土著则笑着欢呼。 只象征性咬了两口,首领就把心脏收好,用枯草拴住挂在肩膀上。野牛尸体被分割成几十份,土著们每人手里都有,不过除了心脏之外,其余内脏都丢弃在原地。 突然,土著们警惕站起,拿着武器对准远处。 一共五十人的大明探险队,缓缓朝土著走来。土著没有立即攻击,而是好奇观察对方的衣服,似乎以前没见过这种打扮。 双方距离二三十步,朱海喊道“我等并无恶意。” 土著首领也上前说“叽里呱啦” 鸡同鸭讲,不知所谓。 李长柱被派过去交涉,这汉子手持铁斧,还特意将斧柄朝向土著,用来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土著也派出一人,很快跟李长柱面对面,手舞足蹈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李长柱递出铁斧说“送你,拿着。” 土著愣了愣,好奇接过铁斧,放下肩上的野牛腿,一斧头劈进牛腿肉中。看着那辟砍部位,土著狂喜,奔回去交给首领,首领也拿着斧头试了几下。 突然,首领高举铁斧,身边土著大声欢呼,居然围着斧头跳舞庆祝。 大明探险队都给看乐了,这些土人没见识啊,一把斧头居然高兴成这样。 土著们跳舞完毕,首领把斧头挂在腰间,带领部下全都走过来。除了牛心,他们把猎来的野牛肉,全部堆放在地面。 “叽里呱啦”首领指指铁斧,又指指地上的牛肉。 朱海也开始笑着比划“你是说,用牛肉换斧头” 首领以为朱海不满意,于是又指向跑远的野牛群,似乎在说可以再猎几头牛补差价。 朱海看着对方比划好半天,勉强算是懂了,摆手说“不用,不用,这是送你们的礼物。” 朱海让人把牛肉搬回去,又指指斧头,一直摆手表达意思。 首领估计也看明白了,顿时更加高兴,走到朱海身边,叽里呱啦一通言语,又转身指着东北方。 “这是邀请我们做客”朱海嘀咕道。 副舰船长李广成连忙提醒“督公,小心为上,别被这些土人害了。” 朱海说道“火铳全都填装弹药,一有不对立即作战。” 土著们扛着牛肉,带领大明探险队出发,大概走了一个小时,终于来到他们的聚居地。 都是些茅草屋,而且数量不多,这个部落估计就几百号人。 而且,聚居地附近居然还有农作物 一个探险队员跑过去查看,兴奋跑回来说“督公,这些土人在种胡豆蚕豆” “还有别的吗”朱海问。 探险队员摇头“没了,只有胡豆。” 洛基山脉作为天然屏障,阻挡了人类的迁徙,也阻挡了农作物的传播,这些土著还没见过玉米、红薯等物。他们主要以狩猎和采集野果为生,也发展出比较原始的农业,只不过种植作物种类比较单一。 探险队员一到聚居地,这里的土著纷纷前来围观,许多妇女手里还捧着陶罐,看来他们已经学会了制陶。 首领高举着铁斧,叽里呱啦一阵诉说,又指着朱海这些人,估计是在介绍情况。他又示范铁斧的威力,对着一根木头连砍,引来族人的阵阵惊叹声。 土著们开始忙活起来,用陶罐烹煮食物。只见他们扔进干蚕豆,又扔进类似草籽的东西,还放入某些不知名的野果,又丢进去一些牛肉和牛油,最后撒进去少许灰黑色的石盐。 大部分的牛肉用来烤,还知道涂抹浆果调味,闻起来倒是挺香。 牛肉烤好之后,首领亲自把一块牛腿肉,热情递到朱海手中。并用树叶包裹石盐,自己吃一口肉,再用手指蘸一点盐,以此来示范石盐的正确食用方法。 朱海好奇舔了一口石盐,除了咸味之外,又苦又涩,也不知含有什么杂质。他让人拿来一包盐,比石盐白净得多,笑着交给土著首领。 首领蘸了一口,双眼圆瞪,叽里呱啦又是各种比划。 虽然此时还没有黄种人的说法,但肤色还是很直观的。中国人和美洲土著,同属于黄种人,至少不像面对白种人那么有隔阂。 双方的第一次会面非常融洽,土著们吃饱之后,甚至为大明探险队表演舞蹈。 当晚,众人都睡得不好,时刻提防着土著暗算。 好在一夜无事,翌日清晨,首领主动来找朱海,指着他们身上的腰刀和铁斧。 “你还想要”朱海有些不高兴,觉得土著太贪心了。 首领让人拿来许多兽皮,其中以野牛皮居多。又拿来羽毛制作的帽子,还有精心打磨的石质标枪各种物品一大堆,全都放在地上,再次指向探险队员身上的铁器。 “交换”朱海摇头说,“我们不需要这些。” 首领非常懊恼,又让族人搜集宝贝,有色彩绚丽的石头,有花纹精美的陶器,甚至有狼牙做成的项链。 大明探险队员们,不停在这堆垃圾中翻找。 突然,一个探险队员声音颤抖“狗狗头金” 这些船员都是在新加坡招募的,而新加坡隔壁就有柔佛金矿,狗头金的传说他们早就听了无数遍。 朱海连忙过去查看,又递给其他队员,大家一致鉴定为狗头金。 朱海拿起金子说“我要这个,但是还不够,十块金子换一把斧头” 首领表示听不懂。 朱海亲自蹲下,在地上画出一把斧头,又画了十个狗头金模样的图案。 首领这下子懂了,可翻遍整个聚居地,也只有两块狗头金。 懊丧一阵,首领突然高兴起来,指着西北边不停比划。他指指金子,又指指斧头,接着继续挥手指着西北边。 朱海也指着西北边,又指着金子,问道“你是说,那边还有狗头金” 首领以为朱海听懂了,手舞足蹈大笑。 此处之西北方,正是美国淘金热的源头 464【福山尾章】 美国西海岸,特别是在加州,到处都有发现金矿 其中较大的两次,一次发现于洛杉矶附近,一次发现于南加州。但也就吸引到几百号淘金者,并没有引起轰动,主要因为那些地方遍布印第安人,而当时美国人在此定居的却不是很多。 现在,土著们要带他们去的地方,正是引起全美轰动的淘金地点萨克拉门托河与美利坚河的交汇处。 向东北走了大概三日,大明探险队就在河边树林里,遇到第二个土著聚居地,并且这里的土著数量过千。 两个聚居地的关系很好,虽然离得很近,却可以彼此互补。 第一个土著聚居地,能获取石盐、野牛角。而第二个土著聚居地,特产精美陶器,以捕鱼、狩猎和采集野果为生,并且农业更加发达靠河。他们经常用石盐交换陶器,各自都不缺食物,繁衍到一定规模就分迁,根本用不着为了生存而打仗。 而在河流的上游,还有更大的部落,第二个聚居地的土著就是从上游分迁过来的。 这是北美洲西海岸最适合居住的地方,资源丰富,气候宜人,可谓天生福地。但正因为太富足,人类发展迟缓,甚至还没有进入奴隶制社会。 打仗和天灾,是人类社会早期的进步源动力,偏偏这里没有战争和天灾 嗯,也有水患,但都属于季节性河水泛滥,洪灾退去之后的土地反而更加肥沃。 两位土著首领交流之后,大部落立即搜集狗头金,当场跟朱海换取了两把铁斧,其族人又是一阵载歌载舞庆祝。 为了交换更多铁斧,土著们集体出动,带着朱海前往河滩。 此时的萨克拉门托河与美利坚河的交汇处,跟后世有着非常大的区别。因为上游没建水电站,更没有加州的北水南调工程,相对而言要狭窄得多,并且水流更加湍急。 顺便一提,二战之后的美国,确实宛若人类灯塔,50年代就能搞北水南调工程。不但整治了北加州水患,还解决了南加州缺水问题。若换成21世纪的美国,如此庞大工程,估计投票就得投他个二三十年。 在两河交汇的肥沃三角洲,朱海遇到了第三个土著聚居点,那里的部落人数竟有两三千,并且拥有大量种植蚕豆的农田。 来到河口南岸,所有人眼睛都看直了。 透过清澈的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浅水区域竟然闪烁着点点金光。 “金沙” 不知谁喊了一声,其余队员全部冲过去,朱海一时间竟然压制不住。 李长柱脱鞋挽裤脚跳进水中,双手捧起一把沙子,肉眼可见掺杂着好几粒金沙。他咽口水说“督公,比柔佛的金河更厉害,这里不是淘金,是捧金啊” 眼见越来越多队员下河,朱海呵斥道“你们慌什么都上来四处探查一遍” 一共两条河,南边那条金沙较少,而且越往上游就越难见到金子。但是北边那条河,简直让人发疯,大家网上走了好几里,居然到处都能看到金沙。 于是,这两条河都有了中文名,叫做流金河萨克拉门托河与闪金河美利坚河。 探寻了一整日,土著们都在找狗头金,居然不知道采集金沙。 李广成心痒难耐,劝道“督公,别再探了,快制些沙网淘金吧” 朱海指着正在寻找狗头金的土著,笑道“我们这几十个人,能淘到多少金子应该制作沙网,让土著帮忙淘金,再用各种铁器跟他们换” “对啊,还是督公英明,咱们可以坐收其利”李广成拍马屁说。 可惜这里没有竹子,众人在河边四处搜寻,居然找到了成片的野生亚麻。生活在河边的土著,已经会用亚麻结绳织网了,可惜还不知道纺织麻布。 朱海把三个土著首领喊来,当场让属下剥制麻皮,教他们编制简易筛子。然后拥有筛子去淘金,把讨来的金沙堆在一起,又在旁边放一把斧头表示可以交换。 土著们欢欣鼓舞,纷纷学习编制筛子,然后跳进河里去淘金。 而朱海则在阴阳师胡元的建议下,留下一半人监督淘金,另一半人探查更下游的河流。两河交汇流入一个大湖,探险队员们以为是湖,其实是海湾的内陆延伸,湖水属于含盐量偏高的淡水。 继续往下,大湖收束,来到一个河谷地带。 穿过河谷,便是宽阔的海湾。 胡元手捧着指南针,在用刀子在地上画简易图“督公,我们绕了一大个圈子,沿着岸边继续往西或西南走,很可能就会回到我们登岸的地方。下次再来,可以直接坐船往东北走,定然能够达到流金河与闪金河。” 朱海大笑“那就更方便了” 李广成突然说“督公,我在两个土人村寨都观察过,他们并无什么厚实的御寒之物。既然他们不用御寒就能生存,那这里的冬天,可能也不像胡先生说的那么冷。” “怎么可能”胡元反驳道,“冬天冷,夏天热,这是常识。此地夏天只有十多度,冬天必然奇冷无比。越往北越冷,越往南越热,我们应该赶在冬天之前向南进发。” “那可不一定。督公说,大地乃一圆球,”李广成笑着举起拳头,“此拳便是大地,大明在淡马锡新加坡之北,但把拳头一翻转,淡马锡岂不是在大明之北。你怎么能说,越往南越热,越往北越冷” 胡元顿时懵了,握着拳头冥思苦想。他并非物理学派弟子,只不过自行研究过物理书籍,这个问题明显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朱海笑道“那便再等两个月,总不能土人能活,我们却被冻死吧” 两个月之后,按照胡元计算,已经是大明的深秋。 温度确实下降了,但令胡元惊讶的是,温度居然只下降了几度,这跟大明和南洋都不一样啊。 胡元在航海日志中写道“福山旧金山之地,颇多怪异。盛夏时节,最高日温二十度;仲秋时节,最高日温十余度;及至隆冬,最冷时候也不下雪,气温必然在零度以上。如此异常,已非吾之学识能揣测,或许物理大宗师王侍郎可解矣。” 航海队员的春节,是在福山妈祖湖度过的。 在这几个月里,他们把周围三百里都探测了,足足遇到六个土著部落。闪金河更上游的部落,那里的土著比较凶悍,族众竟然多达好几千,想要仗着人多抢走他们的铁器。 书友们之前用的小书亭  已经挂了,现在基本上都在用换源神器 。 朱海果断下令开枪,当场打死十余人,这些土著一哄而散,已经他们是人间行走的神灵。 同时,朱海又驾船往东北走,穿过一个海峡,再穿过一个河谷,就来到他们之前遇到的大湖,沿大湖往西便是闪金河与流金河。 如此就来往非常方便,直接坐船去收金子,不用走凶险莫测的陆路。 当大船驶到河口,那些土著都惊呆了,纷纷趴在岸边祭拜,甚至把朱海奉若神明。 过了元宵节,船队终于南下,去寻找麦哲伦航线回国。 而他们离开时,带走了八十多麻袋金子,那些麻袋本来是用来装食物的。 465【正德十九年春】 整个正德十八年,王渊都是在辽南度过的。 三月份,夏婵产下一子。因在养马的永宁监城诞生,遂取名王骐。 嗯,又是儿子,王渊都快哭了,他现在真想要个女儿啊。 七月份,香香产下一子,取名王骥。 还是儿子 至于正德十八年的会试、殿试,王渊没有回去参与。因为他是礼部左侍郎,回去只能主持,却不能主考和阅卷礼部官员,负责组织考试,为避嫌不得当考官、阅卷官。 弟子王崇考上了,险之又险的三榜末尾。但馆考成绩优异,顺利成为庶吉士,目前正在翰林院学习深造。 今年的状元名叫姚莱,其父是右副都御使兼延绥巡抚姚镆。去年冬,右翼蒙古副汗吉囊南侵,姚镆作为文官巡抚,带领武将主动出击并夜袭,斩杀两个右翼蒙古将领。现在,姚镆已经升为工部右侍郎,被杨廷和扔进工部纯粹是图方便,反正工部已经被王渊掌控了嘛。 姚镆虽然不是杨廷和党羽,他的状元儿子却跟杨慎混一起。 没办法,姚莱精通经史和辞章,又一个当世大才子,跟杨慎自然志同道合。历史上,他甚至跟着杨慎去哭门,被嘉靖皇帝狠狠打了一顿屁股。 今年的榜眼叫王教,物理学派弟子,而且是搞理论研究的书呆子。 这货喜欢研究天文,每晚苦读之后就观测星象,睡到第二天半上午才爬起来。 今年的榜眼是徐阶 徐阶怎么说呢,算阳明心学的外围人员。他没有拜入王阳明门下,但整天跟心学弟子来往,讨教过很多关于心学的观点。目前似乎打算依附于王渊,毕竟王渊也是心学门徒,徐阶比较认可心学思想。 顺便一提,严嵩和王阳明也是老相识。 当初王阳明离开龙场驿,前往江西庐陵当知县。严嵩正好丁忧守孝,慕名前往拜访,与王阳明相谈甚欢,王大爷觉得严嵩是个有为青年,今后必定能够匡扶社稷。 话说,徐阶是不是也受到挫折,所以才变得那么隐忍呢。 历史上,人家可是一榜进士,在翰林院等着大展宏图。因为得罪张璁,居然被贬去做推官,瞬间从天上被打落地下。 张璁经常干这种事情,他自己一把年纪才做官,于是觉得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杨廷和只把王渊的弟子,从庶吉士扔去地方当知州,已经被朝中清流所非议,而张璁直接把所有庶吉士都扔去各部或地方 张璁的想法是,这些庶吉士留在翰林院也没屁用,做科道言官更是只会当愤青,还不如送到各部或地方慢慢锻炼。 想得很好,就是破坏规矩,让当事人难以接受。 而徐阶得罪张璁,起因更加扯淡。 张璁竟然上疏嘉靖,请求去掉孔子的王号,降低孔子的祭祀标准。这简直捅了马蜂窝,而那些清流还不敢反对,只有愣头青徐阶傻乎乎跳出来。 严嵩和徐阶,年轻时都是热血青年啊。 正德十九年春,大明航海队南下寻找麦哲伦航线时,王渊也带着妾室和子嗣离开辽南。 辽南已经逐步恢复十五万亩牧场,佃耕这些土地的军户,大部分转为马户,分到了从军官手里夺回的良田。他们现在归民政官管理,武官想要再次夺田,还得等待天灾,否则靠强硬手段必定惹怒王渊。 辽东苑马寺的养马数量,已经达到六千多匹。除了诞下的小马驹之外,还有从蒙古、女真手里零星购进的马种。至于什么阿拉伯马,倒是购买了一百匹,走海路运到辽东时,死得只剩下四十多匹。 同时,玉米、红薯和花生,已经在盖州卫完成推广,复州也有部分土地在种植。估计再过几年,就能推广到整个辽南,并向着整个辽东地区辐射。 辽南的军户和民户,对红薯不太感兴趣,对玉米则非常喜欢,并且平时都喊作“总督米”。 王渊和凌相,对官养马制度做了改良。 官方养马日渐衰败,主要原因并非武官侵占牧场,而是养马军户大量逃亡。这玩意儿属于大锅饭,自然有人勤快有人偷懒,到最后全都变得懒惰。而马匹死亡之后,也是整体负责赔付,究竟谁陪全看官员脸色。遇到马瘟,赔得精光,养马军户全逃了。 王渊直接编录马户,这些马户归苑马寺直接管理。 马户正丁五人共养一槽,负责成年马四匹、幼年马一匹。再拨五个余丁贴养,等于十个人养五匹马。但是,其中五个余丁,并不实际养马,他们可以种地或做工,只需每月给钱、给草料便可这些马户无偿分到土地,有义务给朝廷养马,并且他们不用额外交税和服徭役。 每苑定有马种额度,比如一苑四千马种。马户们唯一上交给朝廷的税,便是两年交一匹马。马种如果死了,只要他们弄补上新的马种,便不用再赔钱,若不能补马种,就要以十人一组平摊补偿费。一匹马种,养满十年,便归马户所有。 若遇马瘟,必须上报苑马寺卿,可酌情免除赔偿费用。 这种规定并不苛刻,马儿一年一胎,允许他们两年上交一驹。如果养得好且运气好,年可白赚一匹幼马,任务之外养活的幼马,同样由养马户自行分配。 如此改革,等于责任到十人小组,不存在大锅饭弊端,并且还让养马户有奔头。 但肯定有疏漏,若能撑三十年,就算王渊和凌相成功了。至于三十年之后,还得看当时的官僚才干。就算王渊还活着,也已经位极人臣,不可能再亲赴辽东督理马政。 制度已经定下,辽南军户也服软,凌相更是个有能力的,王渊待在辽南也没啥事儿做了。 从旅顺口渡海直抵天津港,旦夕即至,两个婴孩也安然无恙。 天津港因为棉布贸易,已经日渐兴盛起来,港口常住居民大概三四千。这地方,本由天津卫的武官管辖,但现在由天津市舶司管理天津卫的武官,估计是整个大明最安分的,便是卫城都存在各种外来民政官,更别提海边上的天津港。 来到工厂区所在河段,繁华得令人不可置信,同时那些黑烟囱也带来空气污染。 更糟糕的是,烟囱建得不是很高,王渊在船上都能闻见那煤烟味儿。 不过,并没人抱怨环境。 当地人提起那些烟囱,大都带着自豪表情,便是普通纺织工人都生活美满。 王渊定下了规矩,十小时工作制,工人轮班倒,晚上用油灯照明。那些油灯,还有专人看管,免得一不小心引发火灾。 整个工厂都已完成蒸汽化改造,这里的棉布产量,几乎等于整个浙江,工业化的威力太过强悍。 王渊登岸进入厂区,居然看到几个白人。 找来管事的一问,却是嫌南方棉布价格太高,这些欧洲海商打算直接在天津拿货。 “你们是哪国人”王渊问道。 那洋鬼子通过翻译回答“葡萄牙,只有葡萄牙的商船,才能来到东方做生意。当然,大明把葡萄牙称作佛朗机。” 王渊又问“葡萄牙人万里迢迢而来,为什么不做香料生意便是瓷器也比棉花赚得多啊。” 洋鬼子笑道“买卖香料和瓷器,路途实在太遥远,中途可能遇到各种风险。我跟其他商人不一样,我选择购买中国棉布,卖给印度人或奥斯曼人。中国棉布价格便宜,而且质量上乘,在哪里都是抢手货。而且这条航道距离较短、风险很小,几乎稳赚不赔。” 王渊再问“印度总督还好吧” 洋鬼子说“我们有一位新总督,他非常英明,比之前那个混蛋好多了。” 王渊好奇道“哦,新总督叫什么名字” 洋鬼子说“瓦萨阔达嘎马,他是一位航海家,曾经横渡大西洋。” 王渊表情肃然。 。 466【心学大佬们回京了】 王渊为大明带来了许多变化,蒸汽机只是其中之一。 比如历史上,此时山东临清正在闹饥荒。 皆因嘉靖和老臣有矛盾,许多地方事务难以推进,导致黄河小范围决口,临清去年属于重灾区,今年春天青黄不接形成饥荒。为了平抑山东粮价,广积二仓的粮米,拿出三分之一减价卖给地方。 但现在,因为王渊给朱厚照递折子,黄陵冈堤坝已经逐步修缮,并且还多了三道堤防止决口。再加上王渊亲自在临清筑堤挖湖,临清已经近十年没有水患,此处百姓安居乐业,只是山东大种棉花造成米价上涨而已。 仅此二事,王渊至少救了十万人,更让上百万人免受流离失所之苦 而城市里的居民,也渐渐习惯了报纸。 虽然没有王渊,大明也会有报纸。但塘报只发行给官吏,民间报纸多为商贾购买含有商业信息,直至明末才出现面向读书人的报纸。 王渊发明的蜡印机,让报纸更易大量印刷,且成本直线下降。如今报纸已传遍大江南北,各种报纸类型五花八门,不但商贾、士子喜欢订阅,就连平头百姓也爱听人读报。 这次在天津港登陆,王渊来到天津卫城,便看到至少三种报纸。印刷量都不高,发行几百份已算很多,主要提供给本地的读者。 嗯,天津也有球赛,偶尔还会邀请京城球队切磋。 在天津逗留一日,王渊正准备乘船,突然后面有人喊道“前面可是王侍郎” 王渊转身望去,顿时有了印象,拱手笑道“谦之兄,多年未见,风采依然。” 邹守益笑道“王侍郎居然还记得在下。” “你我同科,岂能忘怀”王渊邀请邹守益一起坐船。 历史上的邹守益,本来应该会试第一、殿试第三。只因王渊的出现,邹守益没当成探花郎,以二榜第一名的身份考中庶吉士。 这家伙甚至都不等散馆,便舍弃庶吉士的身份,回老家钻研学问去了 啥意思 最顶尖的中央储备干部,而且年仅二十岁,主动放弃一切前途,说要回家专心研究学术。 这一研究就是十三年,期间拜师王阳明,又苦修了七年心学。 曾经的弱冠少年,已是三十三岁的中年。并且此人身材修长,容貌俊伟,堪称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一股子大儒气息历史上,邹守益虽非王门首徒,却获得心学各派一致认同,并被认为是唯一获得王阳明真传的弟子。 两人进了船舱,同科兼同门,自是一番叙旧。 王渊问道“谦之兄这次是回京做官” 邹守益说“先去吏部和翰林院报备,至于能不能做官,并无多大区别。我在江西讲学十年,自认已通程朱和心学,想要到京城也传播学问。” 得,这人不是回来做官的,而是杀回京城传道的 阳明心学,已在南直隶、浙江、福建、湖广、江西、贵州、岭南广泛传播,但在北方的影响力还较弱。这次不但邹守益回来了,方献夫、黄绾等人也回来了,都是些归乡讲学十多年的学术大佬。 王渊想了想说“兄之大才,当为翰林院编修。但不及散馆而去,恐怕这次回京,只能先做翰林院检讨。” “无妨,”邹守益抱拳说,“多谢若虚兄关照。” 严格来讲,邹守益属于无组织无纪律,庶吉士做了几个月便开溜,追究到底甚至可以剥夺功名。但他自身学问深厚,又有王渊帮着说话,授予从七品翰林院检讨还是很方便的。 如果王渊不帮着说话,杨廷和党羽把持着翰林院,邹守益又是心学门徒,恐怕回京之后也得一直坐冷板凳。 邹守益既不聊官职,也不聊学术,而是聊起了江西清田“去年,陈希冉陈雍总算完成江西清田,虽然清得不是很彻底,却也让江西为之一变。唉,他离开江西时,又遇到暴民袭击,差点因此而丧生。” “此事我知,”王渊的脸色很难看,“陈希冉在江西数次遇险,可谓九死一生,辛苦清田却遭到贬官。” 邹守益笑道“哈哈,我家的田,也被他清走了两千多亩。” 邹家属于江西大族,自然属于被打击对象。但邹守益这个人,连庶吉士都懒得做,他会在乎家里的田地这家伙甚至说服父亲,主动把侵占的官田交出来,给陈雍带来了许多便利。 至于陈雍,下场有点惨。 辛辛苦苦在江西清田好几年,顺便推进粮税改革,好几次差点被人打死。杨廷和趁着王渊远在辽东,纠集党羽弹劾陈雍残害百姓,朱厚照顺坡下驴就把陈雍给贬官了。 朱厚照是支持清田的,因此陈雍才能在江西好几年没挪窝。但既然已经清田完毕,那陈雍也完成了使命,皇帝没必要再护着,将其贬官还能堵住大臣们的嘴,何乐而不为呢 也不叫卸磨杀驴,等再过两年,如果朱厚照还记得陈雍,给陈雍升官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到时候,杨廷和也不会拦着。他这次弹劾陈雍,并非反对清田,而是为了拉拢更多党羽。陈雍清田得罪了多少人,杨廷和就能拉拢多少人,这属于一本万利的操作。 至于王渊,自然要护着自己人。等哪天某地有事,推荐陈雍过去便是,一旦立功就能官复原职。 一路跟邹守益聊着回京,刚到家还没坐热乎呢,礼部祠祭司郎中郑善夫便来求见。 “先生,新历已经制好”郑善夫捧来一本历书。 郑善夫,浙江人,数学家、文学家、天文学家。他本该拜在王阳明门下,这个时空却因新算学和新天文,毅然加入王渊的物理学派。 历史上,郑善夫曾经上疏朱厚照,说现行历法已不准确,应该测量南北日食的时间差,来推算出现行历法的实际岁差,并请求更改大明现有的历元。朱厚照忙着打仗,怎会在乎历法的事儿他又劝阻朱厚照不要南巡,被打了三十仗屁股,罚在午门跪了五天,后来病死在赴任途中。 现在完全不一样了,王渊在担任礼部左侍郎之后,便给弟子郑善夫升官,将其从礼部员外郎升为郎中。 郑善夫希望更改历法,王渊便说“陛下对此毫无兴趣,但你可以联络钦天监。由钦天监知会各地阴阳官,你们共同把新历先编出来,届时我再帮忙呈送给陛下。” 于是,郑善夫就去忙活编写新历去了,哪有时间劝谏皇帝不要南巡 王渊翻阅着这本新历,也看不出啥情况,只问道“不会有错漏吧” 郑善夫说“弟子会同钦天监,已编写此历六年,核对过不下十次,定然没有丝毫错漏。” 王渊笑道“那我帮你呈给陛下,此功甚伟,估计能换来一个少詹事。” 郑善夫大喜“多谢先生提携” 詹事府的职务,多为翰林官跳板,不是翰林出身很难兼任。 王渊推荐郑善夫做少詹事,不仅仅升官那么简单,更是给郑善夫镀金。礼部郎中的原职不变,兼任少詹事,今后熬资历也能做侍郎。 郑善夫三十九岁,王渊只有三十岁。 但达者为师嘛,而且还是上级,开口闭口称“先生”并不寒碜。 七月新番发新书了,书名就叫新书,貌似要跟着王莽混,干翻天选之子刘秀的节奏 467【正德新历】 豹房。 孩子们在嬉戏,皇贵妃亲自沏茶,王渊与朱厚照对坐。 “这就是新历跟旧历也没啥区别啊。”朱厚照翻着刚送来的历书说。 王渊解释道“正朔误差大概一天。” 朱厚照笑道“误差一天而已,何必劳师动众更改历法” “初此之外,还有一些小的修正,”王渊说道,“虽然只误差一天,却也关系重大。陛下不觉得,这些年的灾异有些多吗何不趁此改历,图个新历新气象。汉武帝开创新局面,也有太初改历之功,他的很多新法都是依据新历来推行的。” 这话对朱厚照的口味,他点头说“图个新气象也可以。” 王渊又说“此历以正德十八年冬至为历元,可称癸未新历,也可称正德新历,亦可沿用旧名为大统新历。” 朱厚照很喜欢“正德新历”,不过为了顾及大臣,他还是说“便叫大统新历吧。” 明代的历法就是大统历,算法沿用授时历,并参考西方的回回历。 郭守敬编订的授时历,可谓中国古代历法之巅峰,不但吸取历代精髓,而且全凭实测数据。不像太初历,假托黄钟之数;也不像大衍历,牵强附会于易象这些都跟政治有关,而元代制定历法则不讲政治。 清代历法,不是中国人主编的,主要编撰人是汤若望。而且乾隆修历时,采用了牛顿的岁实数据,已经不算纯粹的中国历法民国和新中国的农历,还在沿用这套历法,到21世纪岁差很可能已经超过一天。 嗯,咱们平时使用的农历,是传教士汤若望主编的。 如果不考虑朝臣反对,王渊甚至想采用十二气历。即以十二节气定月,属于百分之百的阳历,跟月亮圆缺和季节都没关系。 这种历法,跟后世的公历大同小异,且跟实际天象配合更好,更加便于农业生产。 沈括提出十二气历之后,遭到北宋朝臣的集体反对。因为这种纯粹阳历,否定了中国的传统农历阴阳历。沈括虽然备受打击,但他还是坚信,自己的这种历法,将来有一天肯定会被采用。 可惜,沈括的这一天,得等到辛亥革命之后。 中国古代天文学,仅从数据来说,可以称得上非常牛逼。 尚书记载,尧舜时期,就已测出一年为366天。尧舜究竟是什么时候,已经无法考证,但从尚书记载的星象来看,那时应该是公元前2000多年。 到汉武帝时期,太初历测算更加精密,一年为天现代数据为9天。 至于农历使用过久,就会出现岁差现象,这在东汉时期就发现了。并且,贾逵和李梵在改历时发现,出现岁差跟月亮行进速度变化有关,并且还测算出月亮运动速度变化的规律。用科学语言解释,便是月亮轨道近地点的进动只是他们不知道,地球受太阳和月亮引力作用,也会发生进动现象,也会造成农历岁差。 因为顾忌朝臣反对,王渊不敢改用阳历,却可以往农历里面加东西。 比如汤若望主编的清朝历法,就各种往里面扔西方科学数据。 中国农历是阴阳历嘛,是阴历和阳历的结合,扔起东西来太方便了。历朝历代,修编历法时都在干,把各种新发现往里面扔,如此才有了集大成的授时历。 王渊又说“推行新历的同时,请陛下推行时制与分制。今后,官府与军营点卯,甚至是各地科举,都按照某时某分来计算。” 朱厚照不解道“为何如此麻烦” 王渊笑道“陛下可以开设钟表工厂,制作钟表卖给各地官府和民间,所获利润皆归内库。” 朱厚照顿时拍手“此法不错” 王渊提醒“别卖得太贵。” 工部改进的钟表,比欧洲更先进,已经有了分针,正在琢磨着如何添加秒针。并且,钟表已经推广到府一级,由各府的阴阳正术管理时间。 王渊想要借着颁布新历,把“分钟”彻底推向全国大明早就有24小时概念,不需要王渊进行推广。 这种推广,看似没啥用,其实跟推广农作物一样重要。 早期人类认识时间,以天为单位。渐渐有了月,有了年,又有了时辰,再有了小时。每一次有新的时间概念诞生,就以为着人类社会的新发展,“分钟”的诞生将使人类活动变得更精细。 朝会。 礼部尚书毛澄率先反对“大统历乃诚意伯刘伯温所创,由太祖皇帝钦定,怎可贸然改之” 王渊手持笏板,不疾不徐道“大统历沿用授时历,并无多大改动,至今岁差已有一天。毛先生身为礼部尚书,肩负祭祀之责,你祭祀的时间误差一天,难道就不怕宗庙先贤和山川神灵怪罪吗” 毛澄瞬间愕然,这事儿不该他反对,他应该鼎力支持才对。 阁臣毛纪出列说“颁布新历,劳民伤财,请陛下谨而慎之。” 新历的颁布,并非说完就了事儿。就像后世更换市县级名称,所有的公函、公章、相关公司和机构,全都得跟着一起改名字。新历也一样,全国相关活动和文件都得改,民间的历书还得跟着改。 并且,古代信息传播速度迟缓,有可能新历颁发一两年,许多偏僻山村还不知道。若是村里有个秀才,按照老历去参加乡试,躺客栈慢悠悠复习,搞错了一整天怎么办 王渊冷笑“毛阁老明知历法有误,却阻挠新历颁布,放任礼部祭祀出错。究竟,是何居心” 毛纪反问“王侍郎怎么肯定大统历就一定有误” 王渊笑道“看来毛阁老不懂天文。东汉之时,天文官就已经发现,历法每沿用三百年左右,就会出现一天的误差。大统历沿用授时历,从授时历颁布至今,也差不多有三百年了吧。” “古人的说法就一定准吗”毛纪还在嘴硬,主要是这玩意儿推行起来很麻烦,毛尚书不想劳民伤财、惊动百姓。 传统官僚就是这样,一切都要求稳,最好一潭死水,整个社会都保持不变。 王渊说道“古人不一定准,但钦天监多年的观测,却肯定是准的。而且这部新历,是礼部郎中郑善夫,与钦天监官员,还有南北各地阴阳官,花了六年时间一起编订的。毛尚书的天文学识,难道比这么多阴阳官更高明” 毛纪默然,难以反驳。 王渊又说“而且我记得,毛阁老在做礼部尚书时,还因钦天监推算日食错误,上疏进行弹劾,导致钦天监正被罚俸三月。钦天监推算日食错误,便是由于历法岁差造成的。你不准别人修改历法,又要别人精准推算日食,这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毛纪一言不发,直接回到自己的班次,他却是因为日食推算错误,把钦天监正弹劾的罚俸三月。 没办法,每逢日食,都要提前准备,这跟礼仪有关。 而且有明文记载,应该如此应对日食“天子救日,置五麾,陈五兵、五鼓;诸侯置三麾,三兵、三鼓。大夫击柝。凡有声,皆阳事也,以厌阴气也。” 这玩意儿得动用军队,并且由礼部进行安排。日食一旦推算错误,从皇帝到大臣再到小兵,全都得白忙活一场。毛纪当时担任礼部尚书,怎么可能不因此弹劾钦天监 王渊环顾大殿,朗声问道“谁觉得祭祀山川社稷,就算错了一日也无妨,那就站出来跟我理论吧。” 这大帽子扣下,还有谁敢反对 若是现在反对,今后出现天灾,那就不是皇帝的责任,而是反对修历者的责任。 正德新历,就此顺利通过。 而“分钟”概念,也随着新历推行全国。渐渐的,就连朝中重臣,都不问什么时辰了,而是问现在几时几分。 。 468【老杨又在算计】 “当当当当当” “咚咚咚咚咚” 五更天,钟声响起,继而是鼓声。随着钟鼓声响,天还未亮,城门开启,街衢开市。 勤劳的小商贩,已经早起做准备。 大户人家的仆役,也纷纷起床做活。如果家里有时钟,还可以趁着钟鼓楼报时,核对自家钟表是否走得准,不准的立即调整时针和分针。 钟表这玩意儿,根本不用朝廷推广,至少在京城已经自动流行。 不过每座城市的钟鼓楼,依旧还在兼用传统计时法,靠着日晷和漏刻测算时间。五更天谓之亮更,先敲钟后击鼓;一更天谓之定更,先击鼓后敲钟即为晨钟暮鼓。 既然没提前通知,那今日便无朝会,大臣们已经习惯了皇帝不上朝。他们一边劝谏皇帝勤政,一边美滋滋睡到天亮,反正责任都在皇帝身上,自己睡那么晚纯粹是被迫的。 郑善夫在妻子的服侍下,穿衣洗漱完毕,精神抖擞的前往礼部办公。 作为正德新历的主编者,他这段时间风光无限。虽然因为朝臣反对,没有直接晋升少詹事,却也兼任了左春坊左淑子,给自己镀上一层詹事府官员的金身。 郑善夫来到办公室不久,礼部右侍郎王瓒便至。 “王侍郎”郑善夫立即起身问候。 王瓒叮嘱说“今春旱灾严重,又遇风霾沙尘暴,内阁拟罢端午之庆,陛下检阅骠骑、龙船游宴等皆不再办。对此,礼部已经覆议认同。上谕,礼部挑选日期,督促百官斋戒,遣官祭告山川社稷。” 郑善夫连忙拱手道“在下立即去办。” 郑善夫是礼部祠祭司郎中,在礼部各郎中里面排第二,正好负责各种祭祀活动。 至于王瓒,已经当了好多年礼部右侍郎,王渊不在京城的时候,都是由王瓒代理左侍郎职位。 王瓒离开之后,郑善夫立即忙活起来。他先测算黄道吉日,选定斋戒和祭祀日期,接着又挑选勋贵代皇帝主持祭祀。 忙完这些,郑善夫感觉肚子有点饿,跑去礼部大堂看钟表,却已是下午一点三十分钟。 唤来礼部祠祭司主事,郑善夫刚要分配工作,突然感觉房子在摇晃。 虽然只摇了很短时间,但郑善夫还是吓得脸色煞白。 半年前南京地震,如今又北京地震。 这玩意儿太邪乎了,新历刚刚颁布一个月,京城便接连遭遇沙尘暴和地震。定然给反对改历的官员,留下攻击新历的理由,王渊属于首当其冲者,而郑善夫则必然是背锅的。 郑善夫连忙去找王渊,可王渊并不在礼部办公。 王渊上午给太子讲课,下午被皇帝拉去游湖,郑善夫只能耐着性子苦等。他傍晚前往城西王宅,被请进去喝了一盏茶,终于等到王渊骑着马儿回家。 “先生,今日地震了”郑善夫道。 王渊笑着说“我知道,当时我正在跟陛下一起坐船游太液池。” 郑善夫提醒道“新历才刚颁布一个月啊。” “不必惊慌,”王渊安慰说,“半年前南京地震,现在又北京地震,必然是以前祭祀出错导致的。新历颁布之后还震,只是新历推行不力而已,督促各地官员认真执行即可。” “真没事”郑善夫问。 “有我顶着。”王渊笑道。 接下来几日,弹劾奏章果然无数,大部分把矛头对准王渊,也有少部分逮着郑善夫开喷。 王渊甘之如饴,郑善夫却如坐针毡,他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啊 然后,屁事儿没有。就像王渊所说,颁布新历还地震,必然是新历推广不利的原因 杨宅。 阁臣毛纪放下茶杯,问道“新历大事,既遇地震,杨阁老为何不趁机发难” 杨廷和笑道“王若虚圣眷正隆,便是逮到他真正的把柄,陛下估计也当什么都没发生。别说地震一次,就算京城地震十次,也无法伤及他分毫。既如此,为何要胡乱施为” “伤不到王若虚,可以伤到郑善夫啊”毛纪不解道。 杨廷和摇头说“一个礼部郎中,便是罢免了也无用,必然会招来王若虚反击。他在陛下面前说一句话,顶得上你我说一百句。今日唤你来,是想商量梁叔厚梁储的事。” 毛纪问道“梁阁老怎么了” “病倒了,卧床不起。”杨廷和说。 梁储已经七十四岁,本来就身体不好。前些日子地震,把这老家伙吓得摔了一跤,直接昏迷过去,醒来之后便半身瘫痪中风。 医生说只要好好调养,还有机会痊愈。 梁储安养几日,果然有所好转,手臂已经可以抬起,让人扶着也勉强能走路。因此他封锁消息,只说偶然风寒,盼着过一两个月就能康复。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杨廷和很快收到确切消息。 杨廷和说“梁叔厚的病情,虽然有所好转,但多半难以再任阁臣。靳充遂靳贵也体弱多病,去年冬天数度请辞,都被陛下挽留在内阁。他若再犯病请辞,陛下恐怕也只能同意。” 毛纪问道“趁机推举阁臣” 杨廷和点头说“蒋敬之蒋冕的资历足以入阁。” “那翰林院和制敕房”毛纪问道。 蒋冕现在执掌翰林院和制敕房,他一旦入阁,这些权利都得交出来。 杨廷和眯眼笑道“乔希大乔宇。” “怎能是他”毛纪大惊。 乔宇目前是南京兵部尚书,南京百官之首,士林威望非常高。但是,乔宇是杨一清的学生,还是李东阳的忘年交,完全跟杨廷和尿不到一个壶里。 杨廷和解释道“蒋敬之蒋冕若是入阁,我们已占到最大的便宜。若再推举自己人执掌翰林院和制敕房,不说朝臣反对,便是陛下都会心生忌惮。何不把杨应宁杨一清的学生,从南京调回来掌翰林院呢此事,杨应宁必定同意。不论谁执掌翰林院,都不能是王若虚的人” 如今的朝堂局势,杨廷和根本无法一家独大。他靠着贬谪清田的陈雍,拉拢许多中间派的江西籍官员,现在又想着把杨一清拉过去。 而且,乔宇是保守派,只论政治立场,反而跟杨廷和一致,跟老师杨一清没啥共同语言。 杨廷和说道“推举阁臣之事,你去安排一下。” 杨廷和打得好算盘,梁储和靳贵都有病,眼看是当不了多久阁臣了。如果再拉蒋冕入阁,同时交好杨一清,那他基本上就能彻底掌控内阁。 469【机关算尽太聪明,不如陪皇帝钓鱼】 梁储真不行了,七十多岁的人,还猛然遇到中风,不死也只剩下半条命。 静养一个多月,还是无法正常走路,梁储彻底心灰意冷。他虽然胳膊勉强能动,写字却不慎方便,就连请辞奏疏都是让人代笔。 如此情况,朱厚照也没法挽留,非常干脆的让梁储滚蛋。 于是,阁臣靳贵,也趁机因病辞职,被皇帝再次挽留,顺便给他儿子和女婿升官。 咱们金罍金公子,作为靳贵的女婿、王渊的好友,由此当上正四品大理寺右少卿。这货能力还是极强的,而且喜欢较真,纠正过许多冤假错案,可惜跟上司和同僚都关系不好,由此在大理寺的风评极差。 金罍若是能更圆滑一些,有王渊和靳贵相助,估计早就升任左少卿之职。 太液池。 朱厚照最近迷上了钓鱼,经常拉王渊一起钓。这位老兄性格急躁,太监们怕他心情不好,于是每天都悄悄的撒米打窝,还买来许多大鲤鱼扔进池子里。 又是一杆大货,朱厚照非常高兴,问道“二郎觉得乔宇如何” 王渊回答“不知,臣不认识此人。” 朱厚照说“乔宇有才干,但我不想让他掌制敕房。” 王渊说道“那就另择人选便是。” 朱厚照冷笑“但此人是杨廷和与杨一清联合推举的。” 让蒋冕做阁臣,让乔宇执掌翰林院,是三年前皇帝与杨廷和的政治交易。但当时还未正式任命,乔宇突然来了一封奏疏,劝谏皇帝不要再御驾亲征,把朱厚照气得直接收回成命。 朱厚照和乔宇,是在南京认识的。 宁王谋反之时,乔宇坐镇南京,各方面都应对自如。朱厚照巡幸南京时,便把乔宇招来奏对,君臣二人相谈甚欢,皇帝遂有心提拔重用。 结果因为劝谏诏书,朱厚照终于明白,乔宇跟石玠是同一类人。他当初提拔石玠,满以为可以通过石玠掌控户部,结果石玠却站在清流一边。后来又打算提拔乔宇,任命文书还没发出去,乔宇的劝谏奏疏就到京了。 杨廷和选择推举乔宇,除了拉拢杨一清之外,也是因为发生过这档子事。如此,即便乔宇执掌制敕房,也不是跟皇帝一条心的。 朱厚照说“不如二郎也推举一人。” 王渊想了想,答道“林俊,林见素。” 朱厚照居然毫无印象,问道“此人是何来历” 王渊说道“致仕左副都御使,正德四年启用,正德六年论平乱之功而请辞。曾平定江西匪患,也曾平定四川民乱。” 朱厚照顿时发笑“此人可用矣” 这就太有意思了,正德四年,刘瑾当权,林俊居然能被启用。正德六年底,李东阳掌权,但大部分事务交给杨廷和,而林俊偏偏选择在这种时候请辞。 若为杨党,正德四年绝对启用不了。若为阉党,也熬不到正德六年,而且还是在立下平乱大功之后辞职。 其实,林俊也是清流,而且是清流中的实干派。 林俊既厌恶太监,也不满李东阳和稀泥,更看不惯杨廷和拉帮结派。他平定江西匪乱,连封赏都不要,死活闹着辞职,就是被杨廷和安插心腹、排除异己的行为给恶心坏了。 这个人如果执掌翰林院和制敕房,绝对没有杨党的好果子吃。至少,在翰林院任职的杨党,会被林俊视为攀附之徒,从而遭受到刻意打压。 王渊又说“宁王谋反之时,林见素得知消息,令家仆星夜奔驰三千里,送来他亲自铸造的佛郎机炮平乱。” “他还会铸炮”朱厚照顿时更加满意。 王渊笑道“他还支持开海。” 朱厚照说“那便是此人了” “什么,重新廷推”杨廷和非常惊讶。 司礼监派来的传旨太监说“陛下对这次廷推不甚满意。” 等太监离开,杨一清叹息道“乔希大乔宇太过耿介,上次的劝谏奏疏已经忤逆了陛下。” 杨廷和对此非常无语,蒋冕三年前就该入阁的,当时皇帝都已经答应了。就因为乔宇的一封奏疏,把事情全给搅黄了,这人咋就不知进退呢 历史上的乔宇更头铁,正德南巡时硬刚江彬,把江彬气得派杀手行刺,因南京守备太监王伟相救才得活命。嘉靖继位之后,他直接被招为吏部尚书,又跟皇帝闹起来。他明明不是杨党,并不抵制嘉靖认亲爹,却突然站在杨廷和那边,反对嘉靖启用张璁、桂萼、席书等人,认为这些人都是投机之徒。 这货不愧是杨一清的学生,虽然政治理念不同,脾气却跟杨一清差不多。对事不对人,又坚持原则,而他的原则很多时候不咋地。 既然皇帝不满意,那只有重新廷推了。 然后,杨廷和非常郁闷的发现,陪推之人居然是跟他有矛盾的林俊。 林俊作为候选人之一,消息刚刚公布,瞬间让清流中人欢呼。即便是杨廷和的“党羽”,很多也投票给林俊,林俊在清流中的威望,竟然不必杨廷和逊色多少。如果只比声誉,林俊甚至超过杨廷和 只因林俊的清流形象,堪称完美。人家在成化朝,就硬刚过权阉梁芳,被宪宗一怒之下贬为判官,当时杨廷和还在翰林院混日子呢。人家在弘治朝,就出手教训过宁王,还因此被宁王陷害受罚,那时杨廷和还在给朱厚照讲课呢。 而且林俊立功无数,提拔过许多青年俊才,并且只论才干不论派系,哪像杨廷和一样排除异己 科道言官,更是将林俊视为偶像。因为林俊每次得罪皇帝、太监和权臣,被扔到地方都能立功升迁,无论是平乱还是治民都政绩累累。这是所有言官都想活成的样子,在中枢不畏强权,在地方经世济民。 如今正三品以下的言官,还没资格参与廷推,但他们听说林俊是候选人,纷纷上疏请求皇帝把林俊召回来。 朱厚照这才警醒,林俊居然是一群喷子的偶像,召回来之后不会给自己添堵吧 “岂有此理” 杨廷和这次是真失态了,回到家以后,一脚将太师椅踹翻。 杨慎问道“父亲何故如此” 杨廷和说“林见素要回来了。” 杨慎说道“林见素之清誉,天下皆知;林见素之才干,海内俱闻。他能回朝,是一件大好事啊。” 杨廷和说道“林见素跟为父有嫌隙” 杨慎劝道“父亲,君子和而不群,小人群而不和。父亲与林见素皆为君子,一点嫌隙而已,不必记在心上。” 杨廷和更加郁闷“说了你不明白。” 杨慎前几年辞职,现在已经复官,并且升为翰林院修撰。这厮的仕途也算不顺,又是回乡丁忧,又是患病休假,中途还辞职几年,到现在居然才混得一个王渊刚中状元时的官职。 并且,杨慎虽然才华横溢,却毫无政治嗅觉,如今还保持着天真烂漫。 杨廷和叹气道“不论如何谋划,都抵不过佞臣一句话,我是争不过王若虚了。” 杨慎居然帮着王渊说话“父亲,王二郎并非佞臣。他在战场立功无数,都是冒死拼杀出来的。他开海虽然招惹非议,却让国库宽裕了许多。这两年督理马政,在辽南三卫置民政官,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父亲今年已经六十五,而他王二郎才三十岁,又有什么化不开的矛盾。父亲若与王二郎联手,岂不相得益彰等今后父亲致仕,王二郎再出任首辅,则为天下社稷之幸矣” 杨廷和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解释,只能慨叹道“你呀,还是去吟诗唱词吧。” 杨廷和为啥如此郁闷 他顺利把蒋冕送进内阁不假,翰林院却被跟他有矛盾的林俊掌控。 并且,王琼入阁了,皇帝钦点的,朝臣们拦都拦不住。 王琼之前可是牵连进江彬的案子,按道理没有一丝入阁的可能。但皇帝就是要让他入阁,并且亲自出来给江彬案定性,说王琼跟江彬没有任何瓜葛。 王琼入阁之后,其心腹王宪接任兵部尚书,王渊的同党王瓒调任兵部左侍郎。 现在,内阁大臣排名依次为杨廷和、靳贵、杨一清、毛纪、蒋冕、王琼。 六位阁臣,杨党占了三席,且靳贵多病不理事,杨廷和可谓已经掌控内阁。 但这有啥用 制敕房和翰林院的林俊跟杨廷和有矛盾,吏部尚书廖纪是个不听话的,吏部左侍郎汪鋐是帝党。兵部尚书是王琼的心腹,兵部左侍郎王瓒是王渊的同党。户部尚书黄珂是王渊的岳父,仓场侍郎席书是王渊的座师。工部干脆就是王渊的后院。礼部尚书毛澄虽然是杨党,但早就被王渊联合王瓒给架空。 堂堂内阁首辅杨廷和,如今竟然只能完全掌控刑部 王渊根本不需要去争什么,就如杨廷和说的那样,再怎么谋划也抵不过佞臣一句话。 只能控制内阁,无法控制六部,那等于屁用都没有。还不如把蒋冕留在制敕房和翰林院呢,至少还能提携后进庶吉士,杨廷和费尽心机让蒋冕入阁,结果把翰林院的权柄也丢了。 更恶心的是,杨廷和还不能像张居正那样,利用科道言官来架空六部。 首先他没有皇帝的支持,科道言官不会那么听话。其次,都察院的大佬当中,只有一个彭泽是杨党,其他的都不用看杨廷和脸色。另外,六科那些小年轻,都把即将回京的林俊视为偶像,估计还会反过头来攻击杨廷和。 杨廷和猛然发现,他把蒋冕抬进内阁,竟然让自己的权柄瞬间缩水。 王渊啥都没做,只负责陪皇帝钓鱼聊天而已。 470【心学大兴】 三十八岁的聂豹,恭恭敬敬给王渊行礼“拜见师兄” “文蔚兄年长,不必如此拘礼,”王渊回礼作揖,拉着聂豹入座,“老师身体可好” 聂豹说道“偶尔犯病,大致无虞。” 王渊笑道“文蔚兄在华亭,做事真真漂亮,今年考满全国第一” 聂豹谦虚道“不过是践行心学而已。” 聂豹乃正德十二年进士,授华亭知县。刚刚上任,就遇百年大旱,华亭县颗粒无收。 他首先对皂吏开刀,迅速摆平那些积年老吏。接着又拿文吏开刀,追回贪墨税银一万八千六百两、米五千六百余石,那文吏在朝中有亲戚做一品大员,却被聂豹带着几个皂吏拿下。 有钱有粮,聂豹立即开始赈灾。同时清查县内庙田,把和尚侵占的良田,分配给无家可归的灾民,逼着和尚们帮忙赈灾。 接着,聂豹又拉拢当地士绅,说服士绅也出粮赈灾。徐阶就是那时认识聂豹,并跟随聂豹研习心学,成为没有正式入门的王阳明再传弟子。 赈灾完毕,聂豹整顿吏治,定下各种规矩,并以身作则遵守,华亭官吏竟无人敢犯。 聂豹在华亭当了六年知县,疏通水渠三万多条,修复废塘一万两千多口。由此彻底解决县内缺水问题,粮食产量大增,并且废除苛捐杂税,几年时间共有三千两百多户逃户上万人主动回乡安居。 如此恐怖的政绩,谁都别想压住,这次考满被评为全国第一。 “朝廷对文蔚兄的安排,可有定下”王渊问道。 聂豹回答“已经定下,廖尚书亲自指派,令在下巡按福建。” 知县是正七品,巡按御史还是正七品,看似聂豹只是被平调而已,其实已经入了吏部大佬的法眼。 众所周知,总督和巡抚很牛逼,却被小小的巡按御史牵制。而且朝廷明文规定,地方科举、处决重刑、审理冤案、参弹劾拔提拔官吏、纪记录验验证功赏,这些事情督抚都不得插手,全是巡按御史的职权范围。 王渊担任浙江总督时,就被浙江巡按御史恶心过好几次,不过他们又因惩治溺婴而握手言和了。 从知县直接变成巡按御史,聂豹已然一飞冲天,下次升职很可能是知府 王渊点头道“廖尚书为政,一向对事不对人,也不问出身和派系。很可能是文蔚兄考满全国第一,把廖尚书也惊动了,亲自跟户部和都察院联络,任命你为福建巡按御史。” 总督、巡抚和巡按御史,本职往往隶属于都察院。但在挑选官员的时候,却以吏部的意见为主。比如任命湖广巡抚,吏部跟户部商量着办;如果是辽东巡抚,吏部需跟兵部商量着办。若有意见分歧,由吏部发起并主持廷推,最后交给皇帝来定夺。 聂豹笑道“无论担任何职,不过忠君爱民四字而已。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弊,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便是信,发之治民便是仁。” 王渊赞道“文蔚兄深得心学三昧矣。” 聂豹连忙说“略知皮毛而已。” 两人又闲聊一番,便结伴前往城南物理学院。 邹守益、方献夫等心学传人,都已经在京城安顿下来。只不过,邹守益当上了翰林院检讨,而方献夫还慢慢等着补缺。他们在京城开堂讲学,传播心学大道,有时在街上讲,有时也借物理学派的讲堂。 此时此刻,讲堂内外聚集数百人,有物理学派弟子,也有被吸引过来的普通读书人。 邹守益站在台上说“良知者,虚无定体,又无所不包;它知善去恶,而自然流行。良知,既虚无又自然而发,常寂常感,常寂常明,没有动静之分。因其充分完备,故意人力加损之,皆非良知的本来面目如何致良知吾师阳明公曾言,应当有戒慎恐惧之功。我认为,阳明公的戒慎恐惧,便跟程朱二贤的主敬、持敬、居敬是一个道理,都是为了存天理、灭人欲” 听到这里,聂豹瞬间皱起眉头,他觉得邹守益在曲解阳明心学。 又认真听了片刻,聂豹都懒得过去辩解,直接选择跟王渊辞别离去。 明代中期的阳明心学,虽然流派众多,却被后世研究者归为三派,即王门左派、王门右派和王门传统派日本研究者则分为归寂派、修证派和现成派。 王门左派以泰州学派为主,创始人是王艮。 为啥叫左派因为太激进。民用即为道,对老百姓有利的就是道,每个人只需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在践行大道利国利民,就连商贾合法经商都是在践道。 而王门右派以归寂派为主,聂豹正是代表人物之一,只不过他目前还没开宗立派。 聂豹认为,天理应在寂灭静虚中寻找。他这派是要做圣人的,吾日三省吾身,修身治国平天下。认为匡扶社稷、救济万民,只有士大夫能做到,每个士大夫都应该修身持正,先约束自己,再去感化别人。 至于王门传统派,代表人物即为邹守益。他们首先承认程朱理学,再于理学基础上发展心学,相当于对程朱理学的改良。 右派遇到传统派讲学,能听得进去才怪了 历史上,心学发展到晚明,又出现一个修正派东林派。东林派跟王门右派的思想非常接近,都是“尊德性”。只不过嘛,实际操作当中,很多东林派都是让别人“尊德性”,自己有德无得就很难说了。而以聂豹为代表的王门右派,是自己践行道德,再去感化万民。 至于王门左派,后来发展出“狂禅派”和“实学派”。 狂禅派,似儒非儒,似禅非禅,主张打破一切桎梏,扫除一切道理束缚,这样才能回归“天理”的本来面目。即,追求思想大解放。 实学派,则非常有意思。厌弃从汉代到明代所有儒学套路,只遵从孔孟的原始思想,主张兼容并包,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技术。比如跟利玛窦一起翻译几何原本的徐光启,严格来说就属于王门心学之实学派。另外,张居正和海瑞,也是实学派的代表人物。这派发展到明末,核心理论即解放思想,舍虚求实,一切归于实践和实用,并且反对阳明心学其实是反对走向务虚的心学。 可惜,在晚明诸多心学流派当中,官场以东林派占上风,实学派的朝政影响力没那么大。 直到满清入关,明代百花齐放的大思潮,被扼住脖子直接宣告死亡,鸦片战争之后才终于开始复苏。 为啥把王阳明奉为圣人,看以上叙述就知道了。他的心学思想,影响了整个明朝的中后期,从官场到民间的各种思潮,全是阳明心学的变种和分支。 聂豹离开了,王渊继续听讲,听着听着也走人。 邹守益的心学思想,实在太过传统,啥事儿都往程朱理学上套。物理学派虽然也篡改程朱理学,但都把朱熹当工具人,而邹守益则是真把朱熹奉为圣贤。 但是,思想相对保守的士子,还就吃邹守益这一套 邹守益回京只一个多月,正式收徒就有十多个,另有数十人定期跑来听他讲学。 方献夫讲学刚好跟邹守益相反,这位老兄直接狂踩朱熹,把朱熹贬得一无是处。他推崇孟子,“知本”是方献夫的核心思想,格物致知是为了体察万物之本,用来探求自己的本心,再将自己的本心与圣人之心契合。 一些不喜欢研究数学物理,又不咋待见朱熹的士子,纷纷拜入方献夫门下为徒。 这两位虽然核心理论迥异,却都认同致良知、知行合一。再加上再京城发展多年的物理学派,北直隶士子居然张口闭口谈心学,已经成了一种学术潮流时尚,导致下一届顺天府乡试,出现大量阐述心学的应试文章。 心学门徒都不隐藏了,考得中就考,考不中拉倒,反正写文章时要痛快 南方数省的乡试,也有这种情况。搞得许多老学究主考官,在阅卷完毕之后,专门跑去问心学是啥,咋到处都有“致良知”、“知行合一”等字眼 心学,蛰伏十余年,已经开始大兴 471【林见素】 心学在京城的突然发力,顿时惊动了思想守旧派。 非常奇怪的是,杨廷和虽然喜欢排除异己,在学术上却显得非常大度。 诸多大臣投书杨廷和,希望禁止心学传播,杨廷和却并没有这样做。他虽然也反对心学,却只建议科举不得采用心学思想,民间讲学随便怎么搞都可以。而且,杨廷和仅在会试禁止心学,各地乡试他都一概放过了。 正德十九年五月,司礼监掌印、秉笔太监张忠,代替皇帝批复杨廷和的拟票。大致内容为科举抡才,关乎社稷。会试与殿试,不得使用生僻字,内容不得哗众取宠,应试文章不得辞藻浮华,以老成持重之文风为上佳。 王渊都没法反对,因为杨廷和对心学只字不提。 但杨廷和这般做法,却给心学定性了,就是哗众取宠而已。你在民间怎么传播都行,甚至乡试都能玩,不准带到会试和殿试中来 江南士子郁闷死了,而且不是因为心学。 这几年,会试文章愈发华丽,就连阅卷官们,都渐渐喜欢妙笔生花的文章。现在杨廷和搂草打兔子,把华丽文章也顺便禁掉,江南士子就喜欢玩这个啊,让他们老老实实写质朴文章很难受的。 七月,林俊到京。 能来得这么快,纯粹是因为走海路。 包括出京递送文书的吏员,只要目的地是在沿海省份,也喜欢在天津坐船南下。因为朝廷发的路费还是那么多,走海路可以省钱省时间。 林俊接到朝廷召唤,直接从莆田坐船就来了。他是乐意接受新事物的,一把年纪了还自造佛朗机炮,而且跟王阳明属于忘年交。 林俊到京的次日,还住在客栈里,便有无数言官前往拜见,一大群喷子想见见偶像。 王渊稍微要矜持些,等林俊租好房子,这才前去拜见“见素公” “若虚且坐。”林俊笑道。 林俊租的房子很有意思,既不奢华,也不寒酸。他能自己造炮,可见家底殷实,对钱财不贪亦不排斥。 家仆奉上茶茗,林俊说“刚到京城,就听说会试文章有了约束,无数江南士子怕要因此遭殃。” 王渊解释道“禁止浮华文章,只是顺带而已,主要是为了禁止心学。” 林俊讥讽道“杨阁老也是小气,我虽然不怎么认同心学,却也不会管年轻士子们喜欢哪样。” 王渊笑道“杨阁老已算大度,至少乡试没禁。” 杨廷和是真的大度,历史上,心学被全国范围内禁止过两次。 一次是桂萼鼓动的,一次是张居正发起的,起因跟学术思想无关,全是出于政治原因。 桂萼跟王阳明产生矛盾,那还只是其次,真正原因是心学弟子在朝当官的太多。可没有鸟用,嘉靖虽然把心学定为“伪学”,可嘉靖中期的朝中大佬,却有一堆心学传人共出了一个首辅,一个礼部尚书,一个户部尚书,两个兵部尚书,两个刑部尚书,还有好几个南京各部尚书。 而张居正呢,自己就算半个心学传人,他曾是王阳明弟子顾东桥的门生,他信奉的实学也是王门心学左派的变种。张居正禁止心学传播,是因为心学大佬何心隐反对一条鞭法,同时也发现心学的影响力太大,已经干扰到他推行新政。 相比桂萼和张居正,人家杨廷和多大度啊。 林俊却说“杨阁老不是大度,他是没那个威望,出了京城谁理睬他啊” “都一样。”王渊笑道。 林俊又说“这次北上,我在浙江停留数日,跟你的老师有过交谈。他说,你想变法改制,这是不是真的” “有此想法。”王渊回答。 林俊问道“打算何时变法” 王渊说道“变法已经开始,但只在局部施为。想要全国变法,至少得等到晚生入阁之后。” 林俊叹气“等你入阁,我怕见不到了。我老年体衰,还能再活几年” 王渊连说“先生长命百岁。” “哈哈,别长命百岁,能再活十年,我就心满意足了。”林俊大笑。 事实上,王渊本想推荐老师执掌翰林院。可王阳明如今正丁忧在家,他的父亲王华刚死两年,还有一年才能服丧期满。 王渊介绍情况“杨党之人,内阁占了一半,司礼监掌印、秉笔太监张永,也跟杨阁老走得很近。” 林俊毫不掩饰的埋怨说“皇帝真是糊涂了,居然弄出什么秉笔太监,他就不怕太监操弄国器我回来做官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疏劝皇帝把秉笔太监给废了” 王渊狂汗,这位不愧是言官们的偶像,果然是个会挑事儿的。 王渊说“以陛下之性格,恐怕不会裁撤秉笔太监。见素公可以婉转一些,就说太监既然掌司礼监印,便不能再兼任秉笔,否则自己朱批、自己盖印,太监岂不是成了皇帝” 林俊摇头道“掌印和秉笔分开有什么区别还不是换一个张永的人。既然要劝谏皇帝,就要一竿子到底,直接把秉笔太监给废掉” 王渊有些懂了,为啥以李东阳的心性,居然都不待见林俊,这位老先生性格好刚啊。 王渊头疼道“见素公,你如此行事,恐怕制敕房和翰林院的主人,顶多明年就要再换了。” 林俊无所谓道“换就换,大不了我再辞官。反正一把年纪了,不掺和朝中烂事,致仕归乡还能多活几年。” 王渊只能敞开说“那请见素公稍微忍一忍,等阳明公丁忧期满,您再直谏皇帝如何” 林俊想了想,眨眨眼“也可以,就等王阳明服完丧再发脾气。如今这个皇帝,连他爹都不如,他爹还气得我辞官呢,我在他手底下当官会折寿的。” 王渊哭笑不得。 聊完正事,林俊突然问“听说你会铸钢炮,在浙江一口气铸了几十门佛朗机钢炮” “此事不假。”王渊说道。 林俊顿时来了兴趣“我也会铸佛郎机炮,不过我是以锡为范,用铜来铸成。你怎么能铸钢” 王渊解释说“以石墨混合黏土做坩埚,石墨耐火,可以承受高温。再给铁料里加玻璃、石灰等物助燃,让炉温提升到可以融化钢水的地步。” “妙啊,”林俊立即起身往外走,站在门口看了看,指着院子说,“这里可以造炉子,明日我便请工匠,你来教我怎么炼钢。” 推荐下,我最近在用的追书a, 换源神器 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王渊不知如何回应,老子是让你回来执掌制敕房和翰林院的,可不是叫你来炼钢玩票的啊 林俊这还不算完,又说“我在天津看到好多黑烟囱,听说是什么蒸汽机在织布。蒸汽机也是你研制的蒸汽如何能织布呢” 王渊说道“见素公若有兴趣,可以去城南物理学院。” 林俊果然去了物理学院,跟掌院王晹交流之后,竟然当场加入物理学派。只不过嘛,他资格太老,不排任何辈分,算是物理学院的镇山之宝。 这一日,王渊正在教林俊炼钢,家仆突然来报“老爷,探海提督回京了,陛下召你立刻去豹房” 472【印加帝国之使节】 跟出发前相比,朱海整个人瘦了一圈,甚至瘦得都有些脱相了。 而此时的豹房花园里,不仅有皇帝和朱海,还有一个穿着奇异的家伙印第安人 “二郎来啦,快坐”朱厚照笑着招手。 王渊说道“谢陛下。” 朱海也连忙作揖“见过王侍郎。” 王渊拱手道“朱督公辛苦了。” 那个印第安人非常聪明,居然看出王渊是大人物,立即赤脚匍匐跪拜。光脚并非穿不起鞋子,而是他们的传统,朝拜尊贵者必须赤脚觐见。这货身上甚至有金饰,看样子地位很高,而且拥有一定的文化水平。 更扯淡的是,这印第安人居然用汉语说“幸会。” 王渊感觉非常稀奇,朝此人拱手还礼,又问朱海“他还会说汉语” 朱海笑道“此人跟咱们一起在海上漂了几个月,又在南洋住了一个月,已经能说些简单汉话了。不过他的汉话很糟糕,估计以为幸会是拜见的意思。” 王渊问道“朱督公能详细讲一讲吗” 朱海说道“泰西人麦哲伦的航海图,根本就用不上。咱们刚开始沿着航海图走,结果逆风逆水,只能又回南洋,第二年北上经日本出发。在海上飘了几个月,便看到了极东之地。咱们登岸的地方,气候非常好,夏天只有二十度,冬天也有好几度,可谓四季如春。因此,在下就把此地命名为福山,并在福山西北面发现金矿。” 王渊还记得些高中地理知识,一听就知道是地中海气候,且美洲的地中海气候,是以旧金山湾为中心辐射出去的。 朱海率领的航海队,很可能发现了旧金山 朱海又说“今年春天,在下率队返航,想南下寻找泰西人的航线。结果航线没找到,却在中途遇到泰西军队” “泰西军队”王渊非常惊讶。 “准确的说,是西班牙的军队,”朱海解释道,“那里有个土著大国,人口无数,幅员辽阔,已经被西班牙征服。有些土著,甚至会说西班牙语,正好我船上有佛郎机人,也会说西班牙语,因此大概知道一些情况。” 所谓土著大国,即阿兹特克帝国,地盘大概在后世的墨西哥。 正德十四年,西班牙人来到阿兹特克帝国,受到土著皇帝的热情接待。因为他们高大白皙,跟传说中的羽蛇神非常类似,土著们将西班牙人视为神的后裔。 阿兹特克皇帝出于统治目的,声称自己被羽蛇神眷顾,神灵派来后裔帮助他统治国家。 西班牙人就此成为特权种族,他们淫掠妇女、抢劫财货,渐渐被土著百姓所仇视。但皇帝骑虎难下,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于是选择维护西班牙人,反而去镇压自己的臣民。 西班牙人得寸进尺,居然绑架皇帝,严刑拷打逼着皇帝交出所有财宝。 城中已经发生骚乱,西班牙人把皇帝作为人质,想要先逃离城市再说。混乱当中,皇帝死于非命,西班牙人因带了太多财宝,也完全失去组织度,黑夜坠湖溺死一批,又被追兵给杀死一批。 逃回殖民地的西班牙残兵,在古巴总督的支持下,召集军队进行复仇行动。 他们带来战马、火炮和火枪,又纠集不满皇帝统治的部落,组建成西班牙、土著联军进行反攻。 阿兹特克帝国,就此覆灭 王渊问道“你们跟西班牙人打仗了” 朱海点头道“打过几场。咱们登岸探查情况,便看到一群西班牙人,正在洗劫土著部族。本来没想着帮忙,那些西班牙人,却突然朝咱们放铳。咱们人多,这一仗打赢了,还抓了两个西班牙匪徒来审问。得知此国已被占领,就立即收集淡水离开,生怕有西班牙援兵赶过来。” “然后呢”王渊问道。 朱海说道“南方还有更大的土著国家,而且西班牙人,正在跟这个国家打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咱们逮着双方交战的时机,立即对西班牙人发动进攻。把西班牙人打跑之后,土著对咱们非常感激,还带着咱们去见那里的国王。” 这真是赶巧了 西班牙人在征服阿兹特克之后,也不懂得治理,整天只知道抢劫。今天抢这个部落,明天抢那么部落,三年时间几乎把那里给抢遍了。于是他们派出船队南下,想要寻找新的国家继续抢,很快就遇到印加帝国,并且一路跟印加帝国打仗。 而朱海的船队,正好跟在西班牙船队后面,帮着印加土著把西班牙人狠揍了一通西班牙南下的探险船队,只有两艘船,船员百多个。直接被朱海弄死好几十人,还击沉了西班牙的一条船。 王渊问道“这更南边的土著国家,又是什么情况” 朱海答道“这个国家,国名叫塔万庭苏龙。他们的国王被称为印加,主要祭拜太阳,也祭拜月亮和星宿。国王以下有贵族和祭司,他们会冶炼金银铜锡,但就是不会冶铁,兵器也全是铜器。他们有高大的城池,还建有驰道和驿站,全国都被驰道连起来。还种了许多作物,这次咱们带回来一些。有一种牲畜特别奇特,似羊非羊,似马非马。” 印加帝国的真正名字,音译过来便是“塔万庭苏龙”。“印加”不过是称号,类似于“皇帝”、“国王”、“独裁者”。 印加帝国非常发达,有自己文字,会冶炼金属不能炼铁。建筑工艺也非常高超,不但修建水渠和梯田,还在山区修建沟通全国的道路,最长的一条道路足有3200公里。 此时此刻,是印加帝国的全盛时期。 历史上之所以被西班牙覆灭,是因为老皇帝死后,两个皇子争夺皇位,双方兵戎相见内耗严重。再加上西班牙人带来瘟疫,印加帝国完全陷入混乱,被百十号西班牙人给各个击破了。 “咱们给土著国王赠送贺礼之后,国王也回赠了许多礼物,”朱海指着身边的印第安人说,“这是他们派出的使臣,是一个祭司的儿子。” 我去,印加帝国往大明派遣使臣 王渊问道“你们是怎么回来的” 朱海说“没有按那个泰西人的航海图,从福山一路南下,都是顺风顺水。到了南边,风向和水向都变了,顺风顺水就可以回来。就是淡水不够,回来的航道很少遇到暴风雨,咱们在海上只换了一次水。很多船员都因喝腐水生病了,去时有568人,回来只剩317人,还包括5个土著在内。” 也即是说,这次前往美洲,一共死了246人。 印加使团本来有8人,中途也死了三个。淡水是足够的,可惜变质了,能不能活全靠体格。 就拿历史上的麦哲伦船队来说,回到欧洲死得没剩下几个,却成功带回去四个印第安人。 朱厚照一直没吱声,此时突然说“二郎,这次探海还带回了金子,你猜那些金子有多少” 473【羊驼】 印加使节团首领,名叫瓦库,意为陶器。 瓦库的父亲,是科亚苏龙的大祭司印加帝国本名“塔万庭苏龙”,拥有四大行政区,分别是钦察苏龙、库蒂苏龙、安蒂苏龙、科亚苏龙,其中首都在科亚苏龙辖内。 瓦库是父亲的第四个儿子,他天生属于统治阶层,却又无法继承大祭司职位,顶多能被任命为一些中小部落的祭司。 瓦库喜欢天文、绘画、数学和音乐,经常仰望星空,思考天空是否也有人类居住。大神韦拉可卡在造人的时候,为什么不给人类插上翅膀呢那样就可以飞到天空了。 印加人确实信奉太阳神,但在太阳神之上,还有造物主毕拉哥恰。 造物主毕拉哥恰之下,还有大神韦拉可卡,祂创造了大地、人类和一切神灵,包括创造太阳神。祂是人间一切的来源,因此不用划圣地,不用建神庙,只需向祂真诚祈祷便可。 印加神话的构成,跟中国古代神话非常类似,因为有着相似的构建过程。印加的主体部落,不断征讨其他部落,同时吸取各部落的信仰传说。被征服部落的神灵,陆续加入印加神话当中,与印加人的祖先和神灵,一起形成独特的神话体系。 就在今年,太阳神印蒂没有任何提示,印加就来了一群可怕的异族。 那些异族驾着大船,手持奇怪的武器,不断劫掠沿海部落。他们的皮肤是白色,头发和眼睛也有异色,就像是山间冒出的幽灵。 幸好,又跟着来了一批异族,同样驾驶大船,同样拥有会冒烟巨响的武器,帮助印加人赶走那些幽灵般的白人。这些异族更加让人亲切,因为他们也有黄皮肤,也有着黑色的头发。注印加人的体貌特征,非常类似藏族。而玛雅人的体貌特征,更像中国南方少数民族。祖尼人的体貌特征,则跟汉族有些近似。亚诺米马人,更像是东南亚人。 友好的异族,献给国王和王后珍奇礼物。 国王收到一把铁刀,比铜刀更锋利、更坚硬。王后们收到两件衣服,听说摸起来凉凉的,而且像油脂一样光滑。注国王的称号是印加,王后的称号是妈妈,比如现任两位王后,分别叫做妈妈皮尔库瓦库和妈妈拉瓦奥克略。并且,两位王后,都是国王的亲姐妹。 虽然言语不通,但大家相处和谐。 异族人离开的时候,国王打算派遣使者,前往异族人的国家回访。 向往外面世界的瓦库,立即主动请缨,被国王任命为使节团首领。他在船上差点死去,喝了不洁的脏水,拉了好几天肚子,为了补充身体水分,还得咬着牙继续和脏水。 终于,瓦库熬过来了,他们来到陌生的世界,最终在一个叫淡马锡新加坡的地方休养。 在瓦库看来,淡马锡非常繁华和富有,有着各种超乎寻常的事物,这里一定就是大明的首都瓦库已经知道,他要拜访的国家叫做大明。 可休息半个月之后,那位叫朱海的军队首领,又带着瓦库坐船航行。 中途,他们在一个叫杭州的地方靠岸,交易从南方运来的香料。瓦库被带到城里喝酒,还没进城他就快疯了,城墙高大得难以置信,这座城就像马丘比丘一样伟大。 杭州城里的人好多,超过印加任何一个部落,这里一定就是大明的首都 可是,瓦库只在城里吃了一顿美食,便被带回船上休息。他们接着又前往旅顺口,把从杭州买来的货物,交易给辽东商贾们,继而折道前往天津登陆。 一路抵达北京,瓦库终于笃定,他肯定是到了神明的国度 进京之后,没有任何停留,瓦库被召去见皇帝,还见到了礼部左侍郎王渊。在他的理解中,朱厚照就是印加,王渊则是大祭司。 “这是会同馆,你们今后就住在此地。”朱海说道。 瓦库大致听明白了,跟着念“会同馆。” 瓦库以及四位同伴,就这样住进会同馆,皇帝还安排了一个太监来服侍。 住下两天,他们被带去鸿胪寺,学习觐见皇帝的礼仪,学习跟大臣交流的礼仪藩国使臣直接见皇帝,已经逾礼了,但皇帝和朱海都迫不及待。 鸿胪寺司宾署的署丞正九品,手把手教他们各种拜礼。可惜礼仪太繁琐,种类也多得很,教来教去直接教晕了,瓦库整个人都陷入懵逼状态,他的四个属下更是云里雾里。 与此同时,瓦库的起居之地,从会同馆转到鸿胪寺馆,一切饮食都由鸿胪寺提供。 足足练了半个月礼仪,瓦库突然被半夜喊起来。他穿上最正式的印加祭司服装,跟着鸿胪寺官员一起上朝,进入皇城又等待许久,看到好多宽袍大袖的官员。 那些官员排队进入一间大房子,瓦库和四位手下,却还需要继续在外等待。 “宣塔万庭苏龙使者觐见” “宣塔万庭苏龙使者觐见” 一声一声传过来,瓦库听到自己的国名,立即跟着接引之人往前走。 此时已经天亮,朝臣们纷纷看来。 只见瓦库里边穿着无袖连衣裙,裙摆勉强达到小腿处。外面穿着亚麻袍,这袍子更像绶带,但比绶带更加宽大,到腰部才渐渐变成袍子。额头还有一根抹额发带,发带中插着几根彩色羽毛。他脚上踩着一双草鞋,一双编制了精美花纹的草鞋印加那地方常年炎热,因此衣服没袖子,便是贵族都不穿皮靴注大明只在重要祭祀时脱鞋,参加朝会不用脱鞋。 “这番邦使臣,有些似南洋之人。” “好歹是黑发,不似红毛鬼难看。” “塔万庭苏龙是哪国没听说大明有这个藩国啊。” “这是探海提督太监,从极东之地寻见的小国,我大明藩国又要再添一个了。” “极东之地比日本还东边吗” “我听说啊,陛下前两年,派了一只船队东行,似乎是想寻求长生不老的仙丹。” “荒谬,这世上哪有长生不死药此事吾定要谏一谏” “” 朝臣们窃窃私语,嘤嘤嗡嗡如同菜市场,气得朱厚照在皇座上一声咳嗽。 司仪官宣道“藩国使者觐见拜” 鸿胪寺司宾署丞硬着头皮跪下,现场演示叩拜礼仪,瓦库和四个手下连忙跟着照做,长稽之后用夹生汉语说“臣塔万庭苏龙国使节瓦库,叩见大明皇帝陛下” 朱厚照非常高兴“平身” “谢陛下”瓦库跟着司宾署丞站起来。 朱厚照笑着说“朕令探海提督朱海,驾船寻找极东之地,现如今已有所获。朱海何在” “臣在”朱海从武官末班跑出来。 朱厚照问道“这极东之地在何处,都给众臣说说。” 朱海说道“自日本向东,驾船四月可达。其地冬暖夏凉,有神木异兽,已有流金之河。此处臣称之为福山,附近土著皆茹毛饮血之辈。自福山向南,有一阿兹特克国,已为泰西葡萄牙国所灭。再向南,便是塔万庭苏龙国,此国幅员辽阔,有城池,有驰道,懂耕种。” 朱厚照非常自豪,对杨廷和说“杨先生以为如何” 杨廷和出列道“兴师动众,泅海万里,只是多一藩国,臣以为大可不必。陛下应当勤政简朴,量入为出,国库方可充盈。” 朱厚照笑道“把探海提督带回的异珍都呈上来” 司仪官照着礼单大喊“塔万庭苏龙国国王,进贡异种作物五十斤。此作物,礼部王侍郎命名为土豆” 两个皇宫侍卫,抬着一担土豆进来。由于在海上漂泊数月,许多土豆都已经发芽了。 王渊端着笏板出列,担任讲解员“此物名土豆,只在塔万庭苏龙国有,推种天下可利万民。” 群臣瞬间说不出话来,若番邦进贡的是奇珍异宝,他们还能跳出来反对皇帝奢靡,但这玩意儿可是农作物啊。 司仪官又喊“塔万庭苏龙国国王,进贡异种作物三十斤。此作物,礼部王侍郎命名为辣椒” 王渊又开始解说“此物味道辛辣,可以调味。” 这些辣椒是风干的,并不新鲜,但能留作种子。 司仪官又喊“塔万庭苏龙国国王,进贡异种作物种子一斤。此作物,礼部王侍郎命名为南瓜” 王渊解说道“南瓜能长到脑袋那么大,可为菜,亦可为主食。” 司仪官再喊“塔万庭苏龙国国王,进贡异种作物种子一斤。此作物,礼部王侍郎命名为香草” 王渊解说道“香草可以为烹饪佐料,同时具备提神醒脑、杀虫驱蚊之功效。” 一种种作物被呈上,众臣哑口无言。 作为一个农耕文明,最看重的便是农耕,农作物再多也不嫌多。只这些新奇农作物,就值得去极东之地跑一趟,他们都不好意思再劝谏皇帝。 司仪官继续喊“塔万庭苏龙国国王,进贡异种牲畜一只。此牲畜,礼部王侍郎命名为羊驼” 王渊解说道“本来运回来十只,雌雄皆有,半路病死得只剩这一只。” 一只可爱的草泥马被牵进大殿,呈懵逼状态环顾众臣。 群臣更觉稀奇,之前是植物,现在可是动物,全都盯着羊驼看个不停。 朱厚照笑道“众卿可以走近围观,但不可喧哗,免得吓到这畜生。” 大部分朝臣,都比较矜持,并未走过去观看。但有几个年轻勋贵,却耐不住性子,小心翼翼接近,生怕这畜生突然发疯咬人。 只袭爵四年的英国公张仑,见羊驼似乎没有攻击性,走到正面与其大眼瞪小眼。 你瞅啥 瞅你咋地 你再瞅试试 我就瞅了。 呵推 草泥马一滩口水喷出,浇了英国公张仑满脸。 “哈哈哈哈哈” 文武百官放声大笑。 474【哇,金子!】 “哈哈哈哈哈哈” 朱厚照笑得前仰后翻,他是故意让群臣走近看,然后等着被喷一脸口水。 至于皇帝为啥知道 因为朱厚照也被喷过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多几个人被喷才显得公平嘛。 杨慎觉得颇为有趣,也想上前看看。刚踏出几步,就听父亲一声咳嗽,他只能悻悻然回到班次。 以杨廷和为首的一帮保守大臣,觉得此刻太不像话了,好好的朝会居然真变成菜市场。 林俊本来神在在站着,听到杨廷和的咳嗽,他估计站出来,拢着袖子围观草泥马“这畜生恐怕拉不得磨吧” 朱海说“塔万庭苏龙国没有石磨,因此不知这畜生是否能拉磨。但其地多山岭,此物可以驮运货物,就像大明百姓用驴骡驮货一般。” 林俊赞道“既能驮货,那便是好畜生。可惜死得只剩一只,下次可多运几只回来,若能在民间繁衍推广,黎民百姓又可多一样有用牲畜。” 杨廷和终于忍不住了,出列说“陛下,探海提督此次东行,确实收获颇丰,于万民有利。但既已带回诸多新作物,那就没必要为了这畜生,靡费钱财、万里蹈海再跑一趟。这塔塔” 朱海说“塔万庭苏龙国。” 杨廷和说“这塔万庭苏龙国,能够想到进献新作物,其国王也算有心了。可赐金印,封藩王,礼送其出境。若他们没有大船,那就以封舟载其回国。只再跑这一趟,封舟能带回多少物事,便带回多少物事,今后不可再劳师动众。” 朱厚照说“就依杨阁老所言,着令礼部铸印局,为塔万庭苏龙国王铸一金印。再赐宝钞十万贯,绢三千匹,棉布五千匹,以彰其忠诚之心。” 杨廷和道“陛下圣明” 朱厚照笑道“不过嘛,这极东之地,今后还是要去的。” 杨廷和眉头紧皱,知道无法直谏,只能退而求其次“陛下,民间若有海商,愿意万里蹈海,自然不便阻止。但朝廷就不用再派船过去了,去一趟必然靡费不菲,只是空耗国库而已。” 朱厚照笑得更加灿烂,突然说“探海提督,这次还带回一样东西。来人,都搬进来” 这次动用的侍卫更多,两两抬着一个麻袋,袋口还绑有承运库封条。那些麻袋虽不大,却死沉死沉,力气小的直接被压弯了腰。 整好八十麻袋,至于零头嘛,朱海拿去跟船员分了。 平均下来,每人也就分得四十两黄金,而那些中途死亡的船员,家里还有几两金子作抚恤费。 朱海自己一分钱没拿,但这次回京面圣,从南洋运香料到杭州,又从杭州带货去旅顺口交易,贸易所赚的大部分银子,都进了朱海的私人腰包。 朱厚照笑道“众卿可猜一下,这些袋子里究竟是何物。” 户部尚书黄珂,走过去试图抱起麻袋。他也算有力气的,谁知竟抱不起来,顿时惊道“这些麻袋并未装满,如果是银子,一袋顶多百来斤,臣自负还能挪动。刚才试了试,一袋怕在两百斤以上吧只能是金子” 金子 文武百官不可置信,八十袋金子得多少两啊 朱厚照感觉非常没劲,居然一下就被猜到了,他下令道“把封条拆了,众卿都亲眼目睹一下。” 一个麻袋打开,露出里面的金沙。又一个麻袋打开,里面还是金沙打开十多袋以后,众臣都麻木了,不再质疑此番出海的收获。 朱海跪地说“这次出海,共带回黄金二十六万余两。还有些零头,臣自作主张,拿去分给船员,还给死去船员的家属一些抚恤。请陛下责罚” 朱厚照高兴道“那就罚你多跑几趟。分金子是应该的,抚恤费更该有。听说这次出海九死一生,船员死了超过四成,活着的也个个带病带伤。常言道,皇帝不差饿兵,如此伤亡应该大赏。记住,下次你不能私赏,由朕亲自下令赏赐。这回你既赏过了,那朕也得表示表示。所有死去的船员,每人赐田三十亩,逃户可回原籍落户,军户、匠户、灶户都可转为民户” 朱海连忙谢恩“臣代船员们谢过陛下” 朱厚照和朱海的对话,根本无人理会,因为文武百官都已经傻掉,是被二十六万两这个数字吓傻的 明代初期,官方金银比价是1:4,正德初年已经变成1:5。这些年随着开海港口增多,外来白银不断涌入,民间金银比价已经变成1:6。 二十六万多两金子,折算成银子就是将近一百六十万两白银 便是云淡风轻的林俊,此刻都瞠目结舌,缓了一阵才问“朱提督,你出海一趟怎搞到这么多金子” 杨一清也问“难道塔万庭苏龙国,不以黄金为宝,因此赠送这许多吗” 朱海回答说“塔万庭苏龙国,也喜欢金银,这些金沙跟他们无关。在下之前说过,船队登岸的地方,被咱们命名为福山。福山附近没有国家,只有茹毛饮血的部落。福山之西北,有两条河,河中多金。河边土著,不懂金银珍贵,在下便让他们淘金,再用斧头跟他们交换。斧头换得差不多了,就用铁刀、布匹、丝绸等物交易。” 群臣绝倒,一堆普通物品,竟换来一百六十万两白银,果然都是些没脑子的野人。 杨廷和疑惑道“两条河,便淘来二十多万两金沙” 朱海说“杨阁老不知,那里的金沙是真多,太阳照着都金灿灿的。因此,那两条河,一条被船员们称作流金河,一条被船员们称作闪金河。数千土著淘金几个月,才淘得这么多金沙。如果下次再去,恐怕就没那么便利,因为附近河段的金沙已经所剩无几。不过嘛,在下派人往上游探过,上游数十里皆有金沙存在” 大殿轰然,群臣震惊,还有数十里河段的金沙等着去淘 历史上的美国淘金热,大概吸引了三十万人淘金,加州金矿的年产量接近四十吨。这还只是十年平均数,刚开始那两年淘金很容易,年产量很可能有五六十吨这些数据出自官方,还有无数黄金,直接民间交易,并未计入其中。 而五十吨,换算成明制,约为一百三十四万两 注三十万美国淘金者,真正暴富的是刚开始那一万人,淘金就跟下河捡金子一样。后来的淘金者,虽然也能淘到金子,且收入是打工的好几倍,但那里的物价翻了十倍以上,到头来还特么不如打工呢。更扯淡的是,不良奸商坐地起价,比如在酒馆里喝酒,老板只收金子不收钱。 朱厚照洋洋得意“出海一趟,便运回二十六万余两黄金。杨阁老,你还怕国库空虚吗” 杨廷和很想反对,但欲言又止。如果再反对,户部官员估计要掐死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陛下刚才所言,出海之船员,死亡超过四成,活着的也人人带伤带病。黄金虽贵重,人命亦无价,须减少出海次数,每趟多带一些金沙回来也可。” 王渊突然出声“船员多死,皆因淡水腐败。物理学派弟子,正在研究储水之术,或许可以减少出海伤亡。” 朱厚照说“二郎有心了,若你的学生能有所获,届时朕必定不吝赏赐。” “谢陛下”王渊说道。 明代的税收,很多都是实物,除了漕粮必须入京之外,许多都变成了地方官府收入。而且还分门别类,米多少石,麦多少石,粟多少石,草多少束,丝锦多少斤,绢多少匹,布多少匹 而中央能收到的税银,主要有户口钞、杂课、盐课、茶课、金银课等等盐税、茶税虽然算钱,但也有一部分折算为布米统计。 林林总总加起来,去年中央收到的赋税不含实物,一共有七百多万两白银。而且其中有两百多万两,是靠陆续开海和整顿浙江北关所得,否则中央税收只有四百多万两白银朱厚照很纳闷,为啥杭州市舶司税收那么多,其他开海的市舶司税收远远不如呢。 前往美洲一趟,就能带回价值一百六十万两白银的金子,都超过大明货币岁入的五分之一了 谁敢反对去美洲啊 另外,如果把这些金子也计算进去,今年的货币岁入很可能超过九百万两银子。其中接近一半,都算王渊变相带来的。 都说王渊是佞臣,如果换你当皇帝,且不论战场立下那些大功,只让中央货币税收几乎翻番,这样的大臣你不倚重信任 中央现在已不缺钱了,只是缺粮而已,各地大灾耗粮太严重。 朱厚照正在慢慢屯粮,他打算再屯一年,明年秋天就去收复大宁城。 王渊要信任,朱海也要封赏 朱厚照突然说“御马监朱海,探海有功,擢升御马监少监,仍旧提督探海船队。特赠探海伯” 太监封爵 文武百官全部愣住,随即集体劝谏“陛下三思” 朱厚照又补充道“从今往后,探海伯朱海,不得在京城和地方任职,只得督理海外事宜。历任探海提督皆如此,当为大明定制。” “陛下圣明”这回没人反对了,只要别在国内瞎搞,太监在海外当伯爵也可以接受。 475【朱海的野望】 城西,谷府。 太监虽然必须住在宫里,但位高权重的太监,却肯定在外头有私宅。 谷大用摸着箱子里的银元,非常直白的问道“有多少” “三千两。”朱海回答。 谷大用笑道“你这趟捞得不少啊。” “全凭督公提携,”朱海说道,“其实,福山之金沙,在下一两都没要。除了献给陛下的,全都分给随行船员了。” 谷大用明显不信,笑着说“你还挺忠心。” 朱海解释道“督公,在下句句实言,因为犯不着要那些金子。我从南洋回京,用分给船员的金沙,采购香料去杭州贩卖。再于杭州采购瓷器、绢帛等物,运去辽东贩卖。只这两笔买卖,就净赚上万两白银假的,更多。把本金分给船员,再分些利润给他们,赚来的银子大部分我独吞。督公且说,我还用得着伸手去拿金沙吗” “金银可不嫌多。”谷大用说。 朱海说“细水长流嘛,主要陛下高兴了,今后还愁没银子赚” 谷大用笑道“你倒是清廉,咱家没用错人。” 朱海说“今年刚刚开张,只能报效督公三千两,以后每年都有五千两银子。还望督公在陛下面前,平时多多美言几句。” “都是自己人,你便不送银子,咱家也会给你说好话。”谷大用非常高兴。他因为推荐朱海,不但更得皇帝重用,每年还有几千两银子可拿,算是他这几年下出的最精彩的一步棋。 朱海奉承道“孝敬督公是应当的。” 谷大用说道“王侍郎那边,你也要多多孝敬,今后可得仪仗他。” 朱海表情古怪说“王侍郎分文不要,只让我勤勉做事。” 谷大用愣了愣,感慨道“都说谁谁谁是清官,我看王侍郎才是真的清官。咱家虽然也贪,可打心里佩服清廉之人,这样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朱海也说“王侍郎一身正气,站在他面前,我都自惭形秽。” 又聊了几句王渊,谷大用突然问“极东之地真那么多金子” 朱海说道“多得很,但要拿人命去换,随行船员真死了四成多。” 不但死了四成多,而且活着回来的船员,因为已经分到了金子,打死都不肯再度去美洲。所以朱海才自己一分不取,多多分金给那些船员,这将是他日后的铁杆班底。即便不跟他去美洲,至少也在南洋跟他混,朱海想在南洋有一块自己的地盘,不用再仰仗朱英、满正、宁搏涛那些人。 朱海手里的六条船,全是拿着皇帝手令,求锦衣卫海拨给他的,以后就没这种好事儿了。 朱海必须用现在的本钱,一边经商牟利,一边去美洲完成任务。他想造更多船,造更多枪炮,在东南亚占几座岛,再派人回老家寻访亲戚。虽然全家遭灾皆死,但同族弟兄应该能找到,过继一个侄辈过来当儿子,还能传下香火创立家业。 说不定,他朱海的儿子,能在南洋做国王呢 朱海当初选择自阉,也算一个狠人。又一路爬上去,入了谷大用的法眼,称得上聪明有能力。甚至,他看不起张永、谷大用、江彬、钱宁这些人,疯狂捞钱完全不计后果,都不知道为自己的身后事做打算。 拜别谷大用,朱海又前往物理学院。王渊清廉不收银子,朱海却不能真的不给,于是决定给物理学院捐钱。 “王掌院,些许心意,还请收下。”朱海姿态非常低,跟王晹面前屈身赔笑。 王晹早就考中了进士,但没当几天官就辞职了,一边研究学术,一边传播物理。他现在是物理学院的掌院,物理学报的主编,在王渊弟子中辈分不高按入门时间,师兄弟排名三十多位,威望却属当之无愧的第一。 王晹悄悄那些银元,笑道“这得几千两吧” 朱海说“三千两而已,小小意思,不成敬意。王掌院带领弟子研究储水之术,是所有船员的恩人,在下实在无以为报。” 财可通神,王晹此时看朱海就颇为顺眼“朱爵爷客气了,陛下和老师有命,我等弟子自当竭尽全力。既然爵爷捐赠三千两,我便拿出一千两,建立一个储水术实验组,普通组员有月俸可拿,取得成果者亦有奖金可得,如此必定能激发干劲。至于剩下二千两,便入物理学院的账目。如此安排,爵爷可还放心” “既已捐赠,全凭王掌院处置,”朱海感慨道,“物理学派之人,果然个个清廉无私” 王晹笑道“那倒不是,有私者多得很,我也不嫌钱多。只不过嘛,我若真想捞钱,何不去做官既然选择辞官,那就有更高追求,便是传播物理之大道除了物理大道,余者皆为俗务,得之固然可喜,却不能沉迷其中。” 朱海奉承道“先生真大儒也” 王晹哈哈大笑“我可不是大儒,只论师兄弟之中,学问比我好的多得是,品德比我高的也不计其数。” “先生太谦虚了。”朱海赔笑道。 说实话,储水技术真没啥好研究的,至少以现在的理论和技术很难有大的改进。 远洋船只上储存的淡水,正常情况下,三到四个星期就会长出绿苔。如果存放两个月以上,凑过去一闻,恭喜你,你将闻到下水道的味道。 上次航行,朱海自己没有出海经验,船员也没有深海远洋航行经验,只能靠麦哲伦的航海日志来摸索。但那些航海日志,更多的是记载各种奇异经历,以及缺水缺食的种种情况。航海细节,反而很少展现。 将腐水煮沸,能杀死大部分微生物,但气味依旧是下水道那味儿。并且,长期喝煮沸的腐水,也会有一定几率染病。 更糟糕的是,普通船员,没有喝开水的习惯 中国人很早就知道喝开水健康,东晋养生要集就有记载“凡煮水饮之,众病无缘生也。” 但是,到了明清时期,由于人口剧增,植被破坏严重,城中小民基本都喝生水。纯粹是为了节省柴薪钱,因为每个月烧柴的开支太大,久而久之就没了喝开水的习惯。 另外,由于海船是木制的,定时生火,定点生火,以防止发生火灾,全都喝开水似乎也挺麻烦。 朱海去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多半是因为他水土不服。回来的时候没病,源于他一直喝沸水,而且还经常喝茶,用茶味来掩盖下水道味儿,这样连坏血病都不会得。 朱海跑去物理学院逛了一圈,储水技术暂时还没有,净水技术却很多。 学生们建议他准备木炭,用以过滤杂质。再准备雄黄、白矾,这些东西可以杀菌,虽然学生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细菌,但老祖宗说这两样东西可以净水。 然后,又建议朱海多准备木柴,所有船员必须喝开水。 随即,朱海又去拜访王渊,王渊说道“多准备茶叶,给船员煮茶喝,不要想着省钱。” 朱海说道“那得换大船” 欧洲远洋航行,为啥经常缺水缺粮就是因为船长太抠门,因为他们普遍船体不大,又要尽量多运载货物,于是饮食物资都准备得很紧凑,一旦遇到意外便会食物短缺。也舍不得多装柴禾,给船员们烧开水,甚至是给船员们喝茶了。 只要朱海全部换大船,备足柴禾和淡水,用木炭过滤杂志,用白矾和雄黄杀菌,都煮沸了再喝,甚至是每天泡茶,那病患和死亡率就能降到最低。 朱海立即进宫见皇帝,把事情都说清楚。 朱厚照也非常爽快,直接拨十万两银子,让朱海去购买或建造大船。这货立即南下去做准备,暂时可以不急,他打算明年春天再出发去美洲。 至于印加使者瓦库,则留在北京学习汉话,他已经可以进行日常简单交流了。并对大明的数学和天文很感兴趣,甚至跑去物理学院,每天请教这些相关知识印加帝国的天文水平很高,也有自己的数学符号。 而咱们的朱厚照先生,在继豹房、虎城之后,又专为草泥马建造羊驼房。 嗯,公主朱璇祯很喜欢羊驼,每天都亲自来给羊驼喂草。 476【王子复国记之一】 “极东之地有大陆,是为殷州。东出日本,顺风顺水,两月可达。” “正东有海湾,名曰福湾,风平浪静,是为良港又有山丘,名曰福山福山靠海处,有大湖,名妈祖湖” “横渡福湾,有树林,皆栎木,名栎木湾” “沿栎木湾北上,又有大湾,名望金湾望金湾东走,有一河谷,名望金谷过河谷有大湖,名思乡湖。” “二河汇入湖中,一名流金河,一名闪金河。河中多金沙,掬手可得之,如今已尽矣” 摘自补山海经海外东经,作者许弘祖,字振之,号霞客。此书成于大明延嘉十二年,西元1637年。 极东之地有黄金,手捧河水可得金沙,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京城。 但是,士绅百姓都只视为谈资,并编出各种各样的离奇故事。没人真跑去美洲淘金,毕竟死亡率太高,那纯属提着脑袋去出海。 不过在京城做生意的客商,却把消息传播各地。沿海生活艰辛的百姓,见钱眼红的亡命徒,以及胆子肥实的海商,立即生出别样心思来。 海商和亡命徒最先串联,他们坐船去南洋打探消息,有的干脆直接找到朱海,想要搭伙一起横渡大洋。 插一句, 换源神器 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 这些日子,王渊正在给儿子补课,顺便请杨慎进行教导练习。 长子王策,即将年满十二岁,打算参加明年春天的童子试。不用回贵州,可借籍京城,但以后考举人必须回乡。 “子曰,”王渊说道,“你试着破这道小题。” 王策立即提笔写道“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王渊顿时笑了“你读过苏东坡的文章” 王策说“杨师杨慎让我熟读三苏文范。杨师说,只要背熟了唐宋大家的散文名篇,则童子试轻而易举。” 王渊吐槽道“他教弟子倒是轻松。” 王渊与杨廷和虽属政敌,但他与杨慎却是朋友。 杨慎不喜欢心学,并非思想保守,而是觉得心学糊弄人,跟程朱理学没啥本质区别。不过杨慎喜欢物理,偶尔跑去物理学院厮混,且跟掌院王晹私交甚笃。 既然儿子要参加童子试,那就得找最好的老师,大才子杨慎便是不二人选。 黄峨也是才女,但对四书五经研究不深,更倾向于史学和辞章之学。她给孩子们打基础很不错,但想走科举之路,却还得另寻名师。 王渊又出了一道小题,王策还没开始动笔,突然太监就来传旨了。 火速赶到豹房,朱厚照扔了一封奏疏过来“朱英来信,请求礼部刻金印,他们想带僧伽罗王子回锡兰岛复国。” 锡兰岛就是后世的斯里兰卡,此时已分裂为五个王国,葡萄牙支持其中最大的一个王国。 而锡兰统一王朝的僧伽罗王子后裔,目前定居于泉州,已经在大明传了四代,子孙皆会说汉话、写汉文。 王渊仔细看完奏章,顿时笑起来“此计可也。” 朱厚照说“我也觉得可行,你让礼部刻金印,便封他一个僧伽罗国王。” 大明水师为啥要攻打锡兰岛 很简单,为了获得铁梨木 大明如今有三种主要船型,即浙江的鸟船,福建的福船,广东的广船。 其中广船最坚固耐用,因为采用铁梨木制造,但维护成本非常高。主要是铁梨木砍伐过度,不但价格昂贵,且有钱都难买,一旦船体受损很难找到材料修复。 年初王渊回京,在天津遇到佛郎机人,得知达伽马担任印度总督。他立即写信提醒满正、宁搏涛,让二人小心提防,最好再打造几艘新战舰。 舰队维护很费钱的,大明水师现在有战舰六十余艘,即便控制了香料航道都有些扛不住。 他们听说葡萄牙人可能有异动,于是想用铁梨木建鸟船,让自己的新战舰更加坚固。至于以前的部分战舰,可淘汰一批卖给商人当武装商船,中国沿海有无数商贾都等着买呢。 而锡兰岛,就是他们早就盯上的铁梨木基地,那里的铁梨木足够打造一支舰队 世兰宗,泉州人,秀才功名。 但他参加科举的时候,户籍一栏却很奇特,上面填的是僧伽罗国人。 事实上,世兰宗的母亲和祖母,皆为汉人女子。若非从小有父辈教导,他都不会说僧伽罗语,更不会知道自己的爷爷,是滞留在大明的僧伽罗王子。 起因是这样的 郑和下西洋时,僧伽罗王居然敢动武,被三宝太监直接抓回大明问罪。虽然朱棣第二年就把国王放了,却又另立一个新国王,且把僧伽罗国收为藩国,由此催生出统一锡兰岛的科提王朝。 天顺年间,僧伽罗王子出使大明,因病滞留在中国。 等王子坐船回国时,知悉国内已经政变,表哥篡夺王位,杀害王室成员,他只能选择留在泉州。 “你为何私自与大明水师接触”世归质问道。 世兰宗说“父亲息怒,您年事已高,不便再出海。大哥和二哥,又又性格不佳” 世归郁闷道“你直接说他们顽劣不堪便可” 世兰宗说道“祖父弥留之际,令我等儿孙发誓复国,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儿子实在不愿错过此良机。” “大明水师真愿帮咱们复国”世归冷笑,“便是复国成功,你也不过做个傀儡国王” 世兰宗说“儿子能考上秀才,已是万般不易,哪里还能考举人做一个傀儡国王,总比做一个酸秀才更强。儿子如果当了国王,我世家的生意,也可做到锡兰岛去。何乐而不为呢” 世归虽然不看好儿子的前途,却也无法阻拦,只能说道“罢了,罢了。陛下已封你为僧伽罗王,我怎么拦得住但我不会跟你过去,为父只愿做大明顺民,不想做什么僧伽罗太上王。” 大明泉州府秀才世兰宗,便带着十多个家仆,购置火铳组成王室卫队,跟着大明水师一起去复国。 屁大点的锡兰岛,已然分裂成五个国家。 僧伽罗一直是大明属国,世兰宗又是血脉正统的王室后裔,大明水师有足够理由前往平定内乱 也不要别的,就想搞点木材造船而已。 印度,果阿。 史提芬快步走来“父亲,中国舰队来了” “冲着果阿而来”达伽马问道。 “不是,他们去了锡兰岛。”史提芬解释道。 达伽马握紧拳头又松开“只要不来印度,就别去招惹中国舰队。” 达伽马如今非常憋屈,上一任总督是败家子,不但葬送了大量战舰,离任之时还狠狠搜刮再走。他接手的纯属烂摊子,想要打造战舰却没钱,还得给国王和贵族输送殖民利益,到现在只造了两艘新舰。 如今,葡萄牙印度殖民地的矛盾很激烈,种族矛盾,宗教矛盾,文化矛盾,已经快到起义的边缘。 达伽马也不咋会搞统治,干脆进行血腥镇压,而且手段比前任总督更残酷。他的性格一向如此,每次进行航海探险,都一路惹事儿打仗,沿途把葡萄牙的名声搞得臭气熏天。 唯一的区别,前任总督无差别拉仇恨,达伽马对葡萄牙商人非常优待,只对各种异族进行血腥盘剥。 这货正在疯狂捞钱,只为屯银子造船,等攒够实力再收复马六甲。 至于史提芬,则是达伽马的次子,目前担任葡萄牙印度舰队总指挥。 虽然不敢主动招惹中国舰队,达伽马还是派出几条小船,跟着去锡兰岛查看情况。他们支持锡兰五国之一的康提王国,此国实力最强,大概占了锡兰岛三分之一的地盘。 大明水师,正是打算从康提王国下手。 没别的原因,比较顺路而已,谁让康提王国在锡兰岛的东部呢。 477【王子复国记之二】 亭可马里,后世被英国殖民,是日不落帝国在印度洋的重要军事基地。 而在明代中期,它还在科提王朝统治下,是锡兰东北部的最大港口。许多不愿给葡萄牙交入港税的商贾,便前来此地补给,再向南绕过锡兰岛前往阿拉伯地区。 甚至有印度商人,不顾葡萄牙禁令,悄悄绕过锡兰岛从事香料走私活动。 葡萄牙殖民者对此非常愤怒,又因大明水师控制马六甲海峡,葡萄牙比历史上更大力度入侵锡兰岛大明水师我干不过,还不能揍你们这些僧伽罗人 在巨舰大炮的关照下,康提国王被迫服软,允许葡萄牙人在亭可马里港修筑炮台,并参与该港口的税收活动。不但允许西方传教士在此传教,其中一位王子还受洗改信天主教,此事在康提王国引起强烈反对。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锡兰岛西南部,科特王国的一位王子,也被迫改信天主教,科伦坡港亦有葡萄牙人的炮台。 港口之内,一群印度教徒,正在艰难的运送石料。 这里本有一座印度教神庙科内斯瓦勒姆神庙,两年前,葡萄牙人为了修筑要塞和炮台,便把神庙给强行拆掉,剩余的石料全部沉入海中。 康提国王对此不闻不问,因为他是佛教国王,这座印度教神庙是以前的朱罗王朝所建。 小小的亭可马里港,佛教为主流,印度教次之,还有部分绿教徒,现在又多了一个天主教。宗教矛盾非常激烈,佛教和印度教还能相安无事,其他两教则经常闹出各种麻烦。 印度教徒们无力反抗拆庙,只有等葡萄牙人把神庙石料扔进海里之后,自发前往打捞,他们打算集资建一座小庙。 “你听说了吗一位有科特血脉的佛教王子,将会带着佛军来赶走红毛鬼。” “早就听说了。如果真有佛王子,希望他能早点来,这些红毛鬼太可恶了,最好能够全部杀干净” “如果佛王子来了,我也要加入他的军队” “” 风声是大明海商放出去的,当地华人首领暗中领钱,也悄悄的帮忙传播。 这里华人数量不少,同时信奉佛教和妈祖。 至于那些虔诚的印度教徒,也乐意见到佛王子到来。此港在数百年前,被印度教的泰米尔人统治,科特王朝佛教又将泰米尔人赶走,但并未下令禁止印度教传播,连那座印度教神庙也留着没拆。 经过数百年的磨合,在面对天主教和绿教的时候,佛教徒和印度教徒竟亲如一家人。 突然,一条葡萄牙舰船驶来,几个红毛鬼登岸之后,疯狂朝着刚建好的城堡跑去“敌袭,敌袭,准备战斗” 大概半个小时以后,数十艘大明战舰扬帆而来,直接将亭可马里港封锁。 葡萄牙守官前往交涉“根据马六甲协定,贵方军舰,不得越过马六甲城。请立即离开亭可马里,否则我方将视为贵方撕毁协定” 一个锦衣海卫百户过来说“僧伽罗国,本为大明藩属,而今四分五裂。当初僧伽罗内乱,王子亦留在大明境内,如今大明协助僧伽罗王子平定叛乱,与你们这些佛郎机人何干” 葡萄牙官员再次强调“请贵方遵守马六甲协定,立即离开亭可马里” 锦衣海卫百户笑道“我等此次前来,只为平定藩国内乱,与你们佛郎机人无关。所有佛郎机士兵,立即撤出亭可马里,否则难免会有误伤之事” 双方明显谈不拢,大明水师直接朝岸上开炮,葡萄牙炮台也开始还击。 宁搏涛举着望远镜观看“根据海商递送的情报,佛郎机炮台并不多,可在港口以北登陆,绕过去包围佛郎机人的城堡和炮台。” “你去吧。”满正笑道。 宁搏涛立即带着两千火铳兵登岸,绕了大概三个小时,终于来到亭可马里城的背后。 此城非常寒酸,只有一圈木栅栏,守军并非葡萄牙人,而是康提王朝的军队。 世兰宗带着自己的王室卫队十多个刚学会如何放铳的汉人家仆,来到城外用僧伽罗语大喊“我是僧伽罗王子,我的祖父是王子世利巴交剌惹。康提王室的祖先参与弑君,全都是些乱臣贼子。这次我回来,带着大明皇帝封赐的国王金印,还带着百战百胜的佛军。我会再度统一锡兰岛,赶走异教之人,今后这里只有佛教和印度教存在” 说完,世兰宗退回去,几门小型佛郎机炮推出来,朝着简易的木制城墙开炮。 康提王国守军吓得连忙退后,军官和士兵都在窃窃私语。 世兰宗的祖先,乃僧伽罗国科特王朝统治者,并且是唯一统一过锡兰岛的王朝。即便已经过去数十年,但科特王朝的影响力依旧很大,甚至西边还有一个宣称正统的科特王国存在。 “僧伽罗王子回来了怎么办”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他才是僧伽罗王室正统。” “他还说要赶走异教之人,不如咱们跟着他打仗吧” “他能复国吗” “肯定能,他带着大明的佛军。” “” 只过了十多分钟,守将就被军官杀死,数百士兵出城迎接他们的王子。 宁搏涛笑道“你整编军队,全都听我号令。” 世兰宗拱手道“全凭宁将军做主。” 世兰宗的王室卫队,瞬间从十多家仆,扩张到五百多人。他迅速接管城市,协助大明士卒,从海陆两方前后包围葡萄牙城堡和炮台。 在行军过程中,大量印度教徒前来参军。 由于康提国王是佛教徒,对佛教进行有力保护,但却顾不上印度教徒。于是葡萄牙人逮着印度教徒欺负,还拆毁印度教神庙修城堡,这里的印度教徒最具反抗精神,他们愿意帮着佛王子复国 世兰宗见状非常高兴,问道“附近可有异教庙宇” “有”投诚军官立即响应。 于是,世兰宗也不去攻打城堡了,带着刚刚收编的杂牌军,拆毁城内仅有的一座天主教堂。教堂内的传教士,也被愤怒的佛教徒和印度教徒杀死。 接下来完全失控,世兰宗根本无法约束,那些杂牌军又去拆毁绿教寺庙,甚至发展到攻击平民的地步。 世兰宗这次终于体会到乱军的可怕,慌忙去找宁搏涛“宁将军,请借我一百士卒平息骚乱” 宁搏涛笑道“拿去吧,打仗还得靠大明天兵。” 世兰宗领着一百大明士卒,沿途放铳弹压,将那些趁火打劫的全部处死,这才迅速收束自己的杂牌部队。 但这种弹压,让刚刚投诚的军官颇为不满。世兰宗又开始转移矛盾,带着部队去扫荡城内的绿教富商,抢来的财货自己分一半,剩下的全部分给麾下士卒,如此手段立即士气高昂。 第二天,达伽马派来的舰船驶来,跟大明水师一番交涉,带走了城堡和炮台上的葡萄牙士兵,算是承认大明水师对亭可马里港的占领。 没办法,葡萄牙人太少了,甚至都无法真正殖民锡兰岛。他们只能在西部支持一个王国,又在东部威胁一个王国建立殖民点,哪有本钱跟大明水师打大仗 达伽马虽然是个暴脾气,却也知道隐忍,不像前任总督那样莽着脑袋出兵。 在大明水师的帮助下,世兰宗率领杂牌部队,迅速占领沿海的伊拉乌帕图和库士帕维里。所到之处,便是拆毁异教寺庙,杀死驱赶异教信徒,只保留佛教徒、印度教徒和妈祖的信徒。 潜藏在康提王国的宗教矛盾被彻底引爆,佛教徒还稍微好些,印度教徒集体陷入疯狂。他们长期属于被打压的对象,这次终于有佛王子带他们翻身,各种箪食壶浆喜迎王师。 整个锡兰岛,不到两个海南岛的大小,还被分裂为五个国家,每个王国能有多强 只半个月时间,世兰宗就吞掉康提王国四分之一的地盘,麾下的杂牌军队人数已经过万。由于其血脉正统性,还有大明水师相助,再加上岛内的宗教矛盾,一路就没遇到啥像样的抵抗。 直到此时,康提国王才反应过来,慌忙调集军队前往镇压。 双方大军在欣古拉克戈德相遇,康提军队约有一万八千人,但真正能打的只有两三千,而且以冷兵器为主,仅有一支五百左右的火器部队。世兰宗的军队有一万两千人,统兵大将是他从泉州带来的家仆,用乌合之众来形容都侮辱了“乌合之众”,但幸好有一千五百大明火铳兵相助。 交战之前,世兰宗派人往对方军营射书,斥责康提国王的祖先参与谋杀僧伽罗王,并再次宣称自己的正统血脉,发誓要在锡兰岛禁止异教传播,只允许佛教、印度教和妈祖信仰。 康提军队虽然识字率不高,但这封信的内容却迅速传播。军队中的泰米尔人印度教徒首先鼓噪起来,立即遭到将领的镇压,就这样自己跟自己打起来。 世兰宗观察到敌方混乱,立即下令全军出击。 一群乌合之众,阵型杂乱的冲过去。那位负责统军的家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指挥,他的能力极限也就指挥几十人啊 不过敌人更扯淡,军队内讧导致士气低迷,眼见世兰宗率兵冲过来,瞬间就有无数士兵逃跑。甚至还有一些僧伽罗人和泰米尔人士卒,反戈一击攻打国王的部队,世兰宗的军队竟然在战场上越打越多。 大胜 大胜之后,是无尽混乱。 世兰宗的杂牌部队,跟新投诚的部队,居然稀里糊涂打起来,指挥系统完全失控。 世兰宗只能跑回来,对一直观战的宁搏涛说“宁将军,请速速出兵弹压,小王实在压不住了” 宁搏涛哭笑不得,只能带兵收尾,一阵放铳想让乱军强行安定。 然后,溃了 世兰宗的那些部队,在稀里糊涂的混乱当中,居然被大明友军给击溃。狼奔鼠突满地溃逃,就此造成此次决战最大的兵力损失,世兰宗哭着骑马四处追赶,好几天之后才勉强又聚集起上万士兵。 世兰宗虽然政治手段还算高明,但打仗完全抓瞎。他胡乱整编一番部队,便率军直扑王城康提,打造器械莽着脑袋攻城。 攻城之战,死伤无数,杂牌军士气降到谷底,很快就开始出现逃兵现象。 而大明士卒,只在一旁看戏,时不时朝城墙打上几炮傻逼才参与攻城呢。 就在世兰宗近乎绝望之际,城门大开,康提贵族捆着国王出来,跪伏迎接他们的佛王子入城。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478【王子复国记之末】 在占领康提王城之后,剩余地区传檄而定,因为翻遍整个锡兰岛,都找不出比世兰宗血脉更正统的王族 康提王国,就此覆灭。 但岛上还有科特王国、罗依伽摩王国、悉达伐迦王国和贾夫纳王国。前面三个王国,都是僧伽罗国分裂的产物,世兰宗可以利用自己的王子身份。但最后一个王国,却是由来自印度的泰米尔人统治,僧伽罗王子身份在那里屁用没有。 正德十九年冬,世兰宗被请进康提佛牙寺,成为佛牙的新一代拥有者。 佛牙对于僧伽罗国来说,就像中国的传国玉玺,比大明赐封的国王金印管用无数倍。世兰宗拥有佛牙之后,又是正统的王室血脉,政治声望在岛上如日中天。就连西边的三个王国,都有许多人蠢蠢欲动,甚至是越过国界主动前来投靠。 这时,取得佛牙的世兰宗,正式宣称自己为僧伽罗王,民间则称他为“佛王”、“佛子”。 鉴于岛内的民政和军政一塌糊涂,拥有秀才功名的世兰宗,宣布在全岛范围内开科取士。不论是僧伽罗人、泰米尔人,还是大明遗民,都可以前来王城考试做官,并且还分了文举和武举。 这个举措虽然突兀,但也没招来太多反对,毕竟岛内识字率比较低,再怎么考试还不是那些人当官 同时,世兰宗宣布僧伽罗语为官方语言,且允许泰米尔语和汉语作为法庭语言。 正德二十年春,僧伽罗国举办第一次科举考试,共有文武考生八百多人参加。他选了十多个作为自己的王室属官,其余中举者皆任命为中低层官员,高层官员依旧是以前的贵族。 宁搏涛从头到尾旁观,就跟看猴戏一样,顺便组织人手采伐铁梨木造船。 选拔官员完毕,接着便是整顿军队,然后又清理户口,还模仿大明制定户籍黄册。这玩意儿引来血腥杀戮,地方贵族开始叛乱,幸好全国也没多大,世兰宗的杂牌部队轻松平定。 一直混乱到正德二十年秋,世兰宗开始征讨西边三国。 这三个王国,其国王是三兄弟,几年前联手弑父篡位,还把父亲的国家一分为三。分家之后互相攻击,地盘最小的反而最凶悍,杀得地盘最大那个节节败退,于是后者请求葡萄牙相助,连大王子都改信了天主教。 连年攻伐之下,三个国家都民不聊生,三个国王因为弑父也不得人心。 世兰宗带着佛牙,身怀正统血脉,又宣称要禁止异教,再次上演无数喜迎王师的戏码。消灭这三个国家的时间,加起来还比他制定户籍黄册更短,接着便是北上征讨最后一个王国。 “宁将军,请务必相助”世兰宗找到宁搏涛。 宁搏涛笑道“王爷已占全岛四分之三土地,还怕区区的贾夫纳国” 世兰宗汗颜道“宁将军说笑了,自家事自家知,小王能快速复国,除了王室正统血脉,更因有大明天兵相助。这贾夫纳国,小王的血脉身份无用,其国民多为泰米尔族。且其士卒悍勇,小王新建之师,怕是难以取胜。” “呵呵。”宁搏涛不置可否。 世兰宗颇为光棍道“宁将军开价吧。” 宁搏涛说“第一,锡兰岛的铁梨木,今后只能卖给大明水师;第二,在灭掉贾夫纳国之后,其北边一半国土,归大明水师管辖;第三,东边的亭可马里港,西边的科伦坡港,西南边的加勒港,南边的马塔拉港,都归大明水师管辖。” 这些要求非常过分,等于把整个锡兰岛,最菁华的关键港口,一股脑儿给侵吞过去宁搏涛索要的四大港口,以前全是葡萄牙殖民据点,每个据点只有两三百士兵驻守。就这么点人,国王们还不敢招惹,可见本地军队有多烂。 “可以。”世兰宗咬牙答应。 立国未稳,必须寻求大明护佑,否则根本扛不住葡萄牙,也扛不住北边的泰米尔人。 贾夫纳王国虽然军队强悍,但民政可谓一团糟,老百姓的日子过得非常不好。在大明水师的海陆齐发之下,贾夫纳军队在沿海一触即溃,其地百姓冷漠旁观,甚至还有很多拿了好处的带路党。 至于攻城,世兰宗的杂牌部队去堆,大明士卒在后边开炮便是。那些弹药也得算钱,用锡兰岛的铁梨木和宝石来换,反正大明水师不做亏本买卖。 仅打了一个月,便完美收工。 因为此时的贾夫纳国,实际上已分裂为两块,超过一半地盘都听调不听宣,只不过军阀还没有宣布独立而已。军阀在南边拼命死扛,国王在北边直接投降,只因王城离海岸太近,国王被迅速围困没法跑路。 大概相当于锡兰岛八分之一大小的北方土地,全都成了大明水师辖地。 太监朱英开始组织移民,圈地划给迁徙过去的汉人。 至于那里的泰米尔人,本来就属于入侵者,他们的祖先都是从印度次大陆来的。现在要么选择改汉姓、学汉语,要么就被抓起来当农奴。而且就算做了农奴,也不准再信仰印度教,必须改信妈祖娘娘。 僧伽罗王世兰宗,就此统一锡兰岛,成为万民称颂的佛王。 而北边那八分之一土地,被全体岛民自动忽略,大明爸爸的占领是关怀啊。 一根根铁梨木,一箱箱宝石,从港口源源不断运出。铁梨木专门用来造战舰,各色宝石则用来赚钱,大明水师这一票油水丰厚,朱英、满正和宁搏涛尝到甜头,正琢磨着寻找新的进攻目标。 没办法,舰队维护成本太高,必须想点法子赚外快。 他们瞄准了孟加拉,因为孟加拉也盛产铁梨木。但暂时还不敢去碰,因为此时的孟加拉,是整个印度次大陆最强悍的国家,葡萄牙殖民者也一直没敢招惹孟加拉 唉,还是回香料群岛欺负爪哇土著吧,他们现在才占领爪哇岛六分之一土地呢。 可惜占领爪哇岛不能全靠军事,那里大部分属于热带雨林气候。大明水师登陆之后,疾病带来的伤亡,远远大于战场伤亡,只能不断移民进行开发。 说起移民,锡兰岛战事还未结束,朱海就开始在山东搞移民了。 山东又遭灾了,三府之地干旱严重,加之大量土地改种棉花,粮价迅速翻了六倍有余。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被迫贱卖自己的土地,士绅趁机购买土地种棉花,这类似变相的“棉吃人”圈地运动。 朱海趁机跑去山东招募移民,那些灾民在走投无路之下,谁给口吃的就跟谁走,哪还管今后是不是要舍命前往美洲 朱海把以前的几条船卖了,再贴钱从大明水师买来淘汰的大船。然后装足了食物、饮水、柴禾,以及各种净水物资和茶叶,只带一个船舱的货物用于交易,便领着有男有女的六百多个灾民,直奔美洲而去。 这次有了经验,离开日本一百零二天,便抵达旧金山湾该叫福山湾。 中途只死了二十多人,六百移民被安置在妈祖湖,在那儿繁衍生息开始殖民。 至于下一批移民,朱海打算安置在栎木湾,因为那里大片大片全是橡树,可以用来作为造船基地历史上,那里本就是欧洲殖民者的造船基地,取之不尽的橡树,还在海湾边上,天然就适合开造船厂。 首批移民虽然艰难渡海,却对这种安排非常满意。 因为朱海留足了种子,土地随便开荒耕种,种出的粮食还不用交税,更没有大明那坑死人的徭役。而且男女比例对半开,可以自由组建家庭,这种日子简直是神仙过的 只不过嘛,朱海留下的食盐,顶多够用一年半载。若船队过期不回,移民只能自己找盐吃,这里的破气候很难在海滩晒盐。 此次事件,史称“朱海移民”,又称“探海公移民”。 不是伯,也不是侯,是公朱厚照的孙子追封的。 朱海移民刚刚出发时,王渊的长子王策,也迎来了自己的童子试。 。 479【舍我其谁】 四更天,凌晨两点。 一个十二三岁的书童,扛着箱子跑来“少爷,考箱” 王策借着烛火,打开考箱又检查一遍,肯定再无疏漏才交给书童。 宋灵儿依旧大大咧咧,拍着儿子的肩膀“考试不要慌,没什么大不了。一个童子试而已,今年考不中,明年继续考就是。” “阿妈,我不慌。”王策笑道。 黄峨、夏婵、香香都在场,几位姨娘各自准备了吃食。一股脑塞给书童,可怜那书童还是孩子,根本扛不了这许多零碎。 早就做了管家的周冲,主动前来帮忙,将各种饮食都挂在自己身上。 王渊传授经验说“进考棚之后,钉好油布就睡觉,天亮自有军士把你叫醒。一定要睡足,否则头晕脑胀的,有本事也发挥不出来。” 这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王策立即说道“多谢阿爸指点” “去吧”王渊挥手说。 大人们自去睡觉,就连宋灵儿这个亲妈,都没有陪儿子去考场。 王策带着书童,身边跟着周冲,张慕远远缀着保护安全。 京城的学童非常牛逼,直接借用会试考场,主考官乃正三品顺天府尹,只论官品已经跟王渊平级了。哪像地方学童参加童子试,全是正七品知县监考,穷乡僻壤甚至还得自带考桌。 从家里到考场挺远的,需要从京城西北,一直前往京城东南,斜穿了整个北京城。 等王策到达贡院门口,那里已经在排队入场。 童子试而已,不需要脱衣服,在验明身份之后,随便摸几下就算已经搜身。 也不提前安排座位,进去之后随便坐。由于礼部贡院非常大,根本不可能坐满学童,因此不会出现紧挨屎号的情况。 王策随便选了个地方,拿出铁锤和钉子,搭着板凳在那儿钉油布。他牢记父亲的叮嘱,钉完油布直接睡觉,被人叫醒的时候已是天亮。 考题是油印的,经过多年改良,高级货已经不容易脱墨,考生由此免受满手油墨的苦恼。 京城的县试,需写两篇八股文,比偏远地方正规得多。不像王渊当初在贵州,能准确破题就算合格,两者难度相差迥异。 县试没那么多讲究,不像考举人和进士,主考官必须坐在里面。 王策正在阅读考题的时候,主考官已经在巡场了,背负着双手满考场转悠。王策只瞟了主考官一眼,便认认真真破题,因为那考官太熟悉,有时一个月能见两三次。 主考官的名字,叫严嵩。 严嵩之前是正三品通政使,去年转任正三品顺天府尹。看似属于平调,职权似乎还减弱了,但顺天府尹乃升迁跳板,今后要么转任地方巡抚,要么到六部做右侍郎,甚至可以直升左侍郎这种情况很少见。 顺便一提,明代皇帝在天农坛有田地,每年都要装模作样亲自耕种,即天子劝农。而天农坛的皇帝土地,必须向顺天府尹缴纳赋税,表示赋税方面没有任何人可例外官员和士子减税,都是有严格限制的,不是说做官就能全免,但实行起来被各种钻空子。 严嵩在考场转悠了几圈,已经知道王策在哪儿,但他只当啥都没看见。 顺天府尹不好当啊,要管的破事太多,认真起来很容易得罪权贵。他更怕天子御驾亲征,朱厚照每次外出打仗,压力最大的不是别人,正是倒霉催的顺天府尹 严嵩的上上任叫胡宗道,因为朱厚照亲征宁王,顺天府尹必须负责征召民夫,还要为数万大军征集粮草。当时才跟蒙古小王子打了不久,顺天府百姓早已不堪承受,京畿之地被搞得盗贼四起。转眼间皇帝又要亲征,顺天府尹胡宗道,竟然因为压力太大,活生生忧惧而死。 严嵩现在很头疼,因为他听王渊说,皇帝今年似乎又要亲征,让他提前做好各种准备。 准备尼玛,严嵩很想骂人,这个皇帝太难伺候了。 回到正堂,严嵩坐那儿喝茶看书,只等着学童们过来交卷。 大概晌午时分,终于有学童交卷,严嵩稍微有些失望,因为第一个交卷的并非王策。 县试提前交卷者,拥有巨大优势,可以请主考官进行面试,主考官感觉满意当场就能通过。 严嵩快速浏览此人的文章,又随便出了个对子,笑问“你多大了” 那学童说“禀府尊,十四岁了。” 严嵩颔首道“回去用功读书,准备四月的府试,到时候还是我当主考官。” “多谢府尊提携”那学童大喜,因为他已经面试过关了。 又面试了两个学童,王策终于第四个交卷。 严嵩拿起王策的答卷,只看第一行,便笑道“好大的口气” 这次县试出了两道小题,第一题是文不在兹乎 成语“斯文在兹”就出自这句,孔子被尊为“大成至圣文宣王”,也跟这一章的内容有关。此题可以写得很大,也可以按朱子章句解读,熟读论语的学童都能作出文章。 而王策是怎么破题的 这小子直接来一句“道之将废也,存亡续绝,舍我其谁” 严嵩仔细读完全篇八股,考教道“朱子章句说,此文乃礼乐制度,是孔子的自谦之辞。你好像不怎么赞同” 王策回答道“先生说,此文乃道,朱子的批注有些多余。” 严嵩笑问“你的老师是谁” 王策答道“杨讳慎公杨慎。” 严嵩又问“你父亲如何解读” 王策说道“父亲与先生的解读,大同而小异,都认为此处之文指道。父亲说,孔子敢作敢为、当仁不让,宋国的桓魋要加害孔子,孔子直言自己承担了天赋使命,定然可以逢凶化吉。孔子在此处遇到危险,怎么可能突然自谦朱子以己度人,把孔子的格局看得太小了。父亲还说,文不在兹乎这句,孔子有着舍我其谁的气势,怎么可能一边拍胸脯自夸,又一边用辞自谦呢” 严嵩再问“何为道” 王策回答“孔子曰仁,孟子曰义。” 严嵩微笑再问“那你觉得是仁还是义” 王策突然反问“府尊为何要挑一个呢仁义可双全矣。” “哈哈哈哈” 严嵩捋胡子大笑,把王策的文章放在最上边,赞许道“汝有乃父之风,吾拭目以待耳。此篇八股,当为第一。” 这倒不是徇私,而是王策的文章确实不俗。虽然用辞浅显,朴实无华,八股结构也有些松散,远不如王渊少年时那样丝丝入扣,但胜在大气蓬勃,而且英气逼人,就像一把脱鞘而出的锋刃。 以文观人,可知根底。 “道之将废也,存亡续绝,舍我其谁”这种八股破题,别说是小小学童,就连成年士子都很难写出。 反观第一个交卷的学童,破题为“文值其衰,圣人亦自疑也”,意思是礼乐即将崩坏,孔子都在自我怀疑。 一个是礼乐崩坏,自我怀疑;一个存亡续绝,舍我其谁。 格局之大小,高下立判 王策谢过府尊提携,便收拾考箱离去。 严嵩感慨道“虎父无犬子,此子挥斥八极,又是一个王二郎啊。” 480【无名异】 县试、府试、道试,王策一路轻松过关,可惜距离案首还有些远,他的道试成绩是第六十七名。 以王策现在的水平,便是回贵州参加乡试,都几乎没有一丁点可能考上举人。 不过留在北京还有些希望,因为顺天府的录取名额非常多,而且考生实力远远不如江南 但如果王策想在顺天府考试,王渊就必须移籍过来。这种做法容易招人非议,杨慎的举人是回乡考的,王阳明的举人也是回乡考的,只有不要脸的无耻之徒,才会为了儿子考试选择移籍其中牵扯到孝道,移籍有背离祖宗的嫌疑。 五月。 皇帝召见。 朱厚照递来一件透明物事,笑道“二郎且看,这是何物” “水晶”王渊疑惑道。 朱厚照摇头“不是。” “透明玻璃”王渊顿时坐不住了。 颜神镇是明代最大的药玉生产基地,即制造五颜六色的各种玻璃。 在王渊制作出千里镜那年,朱厚照就命令颜神镇工匠研发透明玻璃。至今已有十三年时间,虽然陆续取得一些成果,但透明度都相对比较低。如今用于天文、军事和航海的千里镜,还是以磨制水晶为主。也就观赏球赛的千里镜,或者用于玩耍的时候,才使用玻璃制造。 王渊帮不上忙,就算换他来搞,也不过胡乱添加东西进去碰运气。 “怎么制成的”王渊问道。 朱厚照指着旁边跪伏的工匠“你来讲。” 那工匠说“禀王侍郎,制玻璃时,添加无名异即可透明,草民也是碰巧发现的。” 无名异,中药材,又名土子、秃子、铁砂,是金疮药的主要成分。也可用于烹饪,煮螃蟹时放入,能够去除腥味。也用来炼制桐油,可收水气。也用来剪断灯芯,一碰灯芯就断。烧制陶器时,还可用来调色上色。 反正,这是一种用途非常多的天然矿石。 它后世的学名,叫做软锰矿,主要成分为二氧化锰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谁能想到炼制透明玻璃,居然还得添加中药材进去 上次炼钢,坩埚用的是画眉石。 看来今后搞发明,若是无法取得进展,就胡乱放入中药材和化妆品,说不定又能收到什么奇效呢。 王渊立刻下单,掏钱订购玻璃,颜神镇的工匠很快忙活起来。 显微镜,有人做过,但很快放弃。 物理学院的弟子们,玩透镜的都喜欢仰望星空,似乎对微观世界没啥兴趣。 磨制显微镜的镜片,比磨制望远镜更精细。家里的工匠失败无数次,王渊终于制成一台60倍显微镜,这玩意儿观察真菌清清楚楚,一些体格大的细菌也能看到。但想观测诸如大肠杆菌之类的小布丁儿,显微镜的性能还得继续提升。 “夫君,你又在捣鼓什么物事”黄峨过来问。 王渊笑道“观察小东西,你自己来看吧。” 黄峨在王渊的教导下,开始观察酵母菌。可惜显微镜倍数太低,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小颗粒,根本就没啥可欣赏的,那些菌体甚至都感觉不到在游动。 估计,这就是物理学派的学生们,对微观世界没兴趣的原因所在显微镜没个两三百倍,根本看不出那些“小虫子”是活物 还得继续打磨啊。 王渊说道“阿眉,交给你一个任务。” 黄峨问“什么任务” 王渊说道“你也懂透镜原理,督促工匠磨制更精细的玻璃镜片,把度数放大几百倍观察小东西。” “什么小东西”黄峨不解道。 王渊说道“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我就想看看,是不是真有四万八千虫。” 黄峨哭笑不得“你还真是无聊,竟寻这些开心。” 王渊正色道“用千里镜观月,可知月亮是坑洼圆球。用显微镜观水,为何不能观出有四万八千虫呢如果不能,只能说明咱们的显微镜度数还不够。” 黄峨默然沉思,良久点头“夫君说得对” 于是乎,黄峨也不怎么写诗作词了,更不再给物理学院投,开始在家整日捣鼓显微镜。 既然透明玻璃造出来,王渊就想着制作玻璃反光镜,但究竟该如何下手却抓瞎了。他回忆穿越以前的镜子,尝试贴上一层锡箔,可效果还不如铜镜呢。 威尼斯已经出现玻璃镜,同样贴锡箔,但是还用了水银。 这种镜子有毒,不管是制作者,还是日常使用者,或多或少都会中毒。在发明电解镀银法之前,都只能用水银造玻璃镜,物理学派明显还没开始接触电学。 而让王渊来造镜子,就算试遍万千种方法,都绝对想不到用水银。因为他知道水银有毒,会刻意避开这玩意儿,因此永远找不到正确答案。 又是一日黄昏,王渊用一百倍的新显微镜,胡乱观察着各种东西。 “老爷,该用膳了。”绮云过来提醒。 今晚轮到在香香房里过夜,那边早就备好了膳食。只因王渊一直泡在实验室,跟黄峨腻在一起,香香身为妾室不便叨扰。直至太阳即将落山,香香实在忍不住,便遣丫鬟过来催促。 黄峨笑道“夫君去吧,我也该唤素儿吃饭了。” 王渊起身对绮云说“走吧。” 绮云即将年满十八岁,天然微卷的棕黑色头发,老长老长的睫毛,深灰色的眸子,浑身上下都彰显着异域风情。更难得的是,她身材好高啊,已经长到五尺七寸1米78,大长腿再配上盈盈一握的纤腰,简直能把男人浑身迷酥了。 “老爷来啦”香香热情迎接,拉着王渊去就座。 幼子王骥,已经两岁,因为混血原因,稍微有些跟汉人孩童不一样。 这小子看到王渊来了,便跑过来抱腿,奶声奶气喊道“爹爹,抱抱,抱抱” 王渊笑着把儿子抱起,问道“学会数数没” 香香连忙说“骥儿,快给爹爹数数。一过了是什么” 王骥喊道“三” 香香提醒道“二。” “嗯。”王骥含糊跟着念。 香香笑道“连起来数。” 王骥说“一、三、四、五” “二”字发音困难,小孩子明显不愿念。 不怎么好笑,王渊却逗得哈哈大笑。 绮云已经取来二弦琴,自弹自跳自唱,用歌舞给王渊吃饭助兴。她和香香身为异族女子,远嫁北京又没别的本事,只能靠这些手段来固宠,而且床事也最放得开。 在辽东的时候,夏婵和香香接连怀孕,王渊便顺势把绮云也收房了。 吃喝完毕,绮云又服侍王渊洗澡,香香被孩子缠着走不开。 这小子死活要跟妈妈睡,香香只能唱着歌儿慢慢哄。等孩子睡下,香香才悄悄来到绮云房中,红着脸加入进去玩三人游戏。 也只有她们,愿意三人行,黄峨和宋灵儿都抹不开面子。 揉着老腰一觉醒来,王渊告诫自己要节制,这俩属妖精的简直能吃人。 用过早膳,王渊骑马前往皇城,照旧每天上午给太子授课。 散讲之后,王渊被朱厚照喊去豹房,这皇帝见面就说“二郎,准备出京,朕要去收复大宁城了” 481【兵分两路】 北征队伍当中,有两个人很纠结,一个是朵颜卫质子伯革,一个是泰宁卫质子把当孩。 这两人在北京还算安分,他们不喜欢读书,也没法骑马练武,于是见天的跑去观看足球联赛,如今已经成为两个异族铁杆球迷。 “陛下有何打算”把当孩问。 伯革说“我怎知道” 把当孩叹气道“我父亲太糊涂了,怎么能跟喀尔喀蒙古联姻这是给大明出兵的借口啊” 伯革感慨道“至少你父亲还活着,我父亲却是突然死了。” 两人纯属倒霉催的,双双陷入尴尬境地。 伯革的父亲花当,三个月前病逝,其死讯已经传到京城。朱厚照立即决定提前出兵,理由是平定朵颜卫叛乱,因为伯革的弟弟自封都督,根本不理会在北京当质子的伯革。 至于泰宁卫,则是被喀尔喀蒙古打得不断南迁。为了部族生存,泰宁都督花大,将女儿嫁给阿尔楚的独子虎喇哈赤。泰宁卫质子把当孩,一下子变成达延汗的孙女婿。 且不提两位质子的忐忑,正德二十年八月,朱厚照兵分两路北伐。 朱厚照自领大军五万,其中包括京军、蓟镇、辽东军队,出喜峰口直取宽河河北宽城县。 礼部左侍郎、蓟镇总督王渊,统兵一万三千,包括蓟镇、宣府军队,出古北口征讨小兴州承德西南一带。 蓟镇总兵马永,因为是陆完提拔的,差点受陆完案牵连丢官。王渊当时出手保下,马永也不负重托,这几年一直在练兵,不但尽量恢复实际兵额,而且士兵素质能在大明排前三。 九月中旬,五万大军陈兵宽河城下,天子大纛迎风飘扬。 一个豹房蒙古勇士,纵马来到城外劝降“逆贼阿札,弑父篡位,阻隔兄长,自立都督。今大明天子亲征,老都督花当次子伯革亦在,尔等还不赶快开城投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朵颜都督花当,乃是自己病死,哪来的弑父篡位 不过嘛,花当长子已死,次子伯革应该袭位,三子阿札木里确实抢了哥哥的位子。 朱厚照把质子伯革带来,立即让宽河守军人心浮动。 宽河城是明初冯国胜所筑,当时一起修筑的,还有大宁、会州、富峪三城。 此城三面环水,城虽不大,却易守难攻。 这里的易守难攻,是对北边敌人而言。朱厚照率军从南面而来,正好是不临水那一面,明军只需堵着这面城墙,就能把蒙古守军包围,敌人想逃只能选择跳河或坐船。 喊话之后,明军没有立即攻城,而是在山脚下扎营立寨,同时派遣部队去扫荡宽河以南百姓。 这些百姓,有的是蒙古人,在河边草地驻牧。还有的是汉人,部分是被掳来的,部分是自己逃来的,他们靠给蒙古人种地为生。 半耕半驻牧的蒙古人,早就失去战略机动性,不像北方草原上那些难以对付。 “记得甄别汉人,”朱厚照嘱咐将领,“会说汉话的便是汉人,不会说汉话的便不是汉人,不管他祖宗是哪族” 众将立即领命,各自带着小股骑兵,沿着宽河进行扫荡。 如此大半日,便抓来蒙古牧民千余,汉族农奴、佃户两千多人。宽河以南的草场、耕地,全部被明军临时占领,能打仗的蒙古人全缩到城里去了。 翌日,三十门佛郎机野战炮,对着宽河南城门疯狂开炮。 可惜野战炮威力太小,好半天都无法轰塌城墙,只把木制城门给轰出几个大洞。 蒙古守军大骇,贵族纷纷弃城而逃,坐船渡河往北边去了。剩下没走的蒙古人,直接开城投降,迎接本该嗣位的质子伯革。 没法打,此城的朵颜族人不多,撑死了能有两三千青壮,哪敢面对带着大炮的数万敌军这是蒙古人的老传统,打不过立即开溜,寻找良机再杀回来,汉人大军总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 一个朵颜贵族,但数百族人,跪迎朱厚照入城,麻着胆子问“大明圣天子陛下,请问老都督之子伯革何在” 朱厚照早学会了蒙古语,笑着说“伯革,过来吧。” 伯革只能骑马过去,对那朵颜贵族说“我是伯革。阿札木里弑父篡位,又胆敢自立为都督,谁归顺他就是乱臣贼子。” 那朵颜贵族明知此话鬼扯,却义愤填膺道“我早就看出阿札木里狼子野心,这次定要为老都督报仇” 朱厚照说“伯革,这几百投降之人,就交给你来统领。” 伯革连忙下马跪地“臣不敢,请陛下亲领之。” 朱厚照说“那好,便归入萧参将麾下。” 辽东参将萧滓,全程参与应州之战,跟着皇帝一起对付蒙古小王子。他现在虽然还是参将,但品级却提升了,地盘也变大了,整个辽东东路都属萧滓辖地,是仅次于辽东总兵、副总兵的实权人物。 攻下宽河城之后,朱厚照立即渡河北征,同时把此城交给文官。 此次出征,军事占领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移民实边。否则的话,汉人大军一旦撤走,那些朵颜卫的蒙古人又会回来。 移民所需的物资,比打仗还多得多,文官们都快要炸了。 幸好内库和国库银子够多,粮食不够可以商买,无数商贾这次闻风而动,都想在移民的事情上分一杯羹。 朱厚照率兵过了宽河之后,发现沿途的蒙古人都跑光了,留下无数草场和耕地,田地里还有刚刚破土的绿油油麦苗。这些良田和麦苗,现在归大明所有,文官们立即分配民夫伺候庄稼。 前方便是会州城河北平泉市以南,城墙为正方形,每边长九百米,夯土而建,只有四门。 城,是空的 只有少量蒙古和汉人百姓,朵颜卫青壮全部提前撤走。 这次袁达也带了五百骑兵出征,就跟随在皇帝左右,他皱眉道“陛下,朵颜卫这是在诱敌深入啊。” “有点意思。”朱厚照笑起来。 数万大军北征,就喜欢蒙古人死守城池,那样逐个击破非常轻松。可朵颜卫居然主动收缩兵力,不在山间平地跟明军作战,似乎想聚集骑兵跟皇帝决战于大宁城。 不管是之前的宽河城,还是眼前被撤空的会州城,都位于夹在群山之间的平地,非常不利于骑兵纵横奔袭。 至于更远的大宁城,虽然地处燕山山脉东段边缘,但整体而言还是比较平坦的。 这个刚刚自立的朵颜都督,看样子脑袋非常清醒,知道什么叫做扬长辟短。 此时此刻,咱们的王侍郎,正在带兵扫荡小兴州。 482【慈不掌兵】 小兴州本为大明故土,此地设有兴州五卫,军民全被朱棣下令内迁,并且大部分内迁到保定府。 如果有河北保定的朋友,传说祖上来自“山西小兴州”,那么你的祖籍肯定是河北滦平县。 兴州五卫内迁数十年,那里都还是一片荒芜,接着朵颜卫和泰宁卫便来了。 目前,驻牧于小兴州的蒙古部族,一支首领叫只儿挨泰宁卫,一支首领叫满都泰宁卫,一支首领叫孛来罕朵颜卫。虽然这里是朵颜卫的地盘,但小兴州的泰宁卫部族反而更多。 他们刚迁来小兴州时,三个部族加起来,也只有三百人左右。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已有部众数千人,还有两三千汉人农奴只靠自己生,肯定发展没这么快,陆陆续续又加入了其他部族的牧民。 “王总制,看来敌寇已经跑了。”朱奋高兴道。 朱奋是个随军太监,跟着朱厚照打过仗,也勉强算得上知兵之人。 王渊却不开心“就怕他们跑啊。” 王渊来到小兴州之后,才知道朱棣为啥放弃此地。到处都是山岭,只有河谷和山谷适合成规模居住,散居在山中的百姓很难管理和收税。在面对异族威胁的情况下,中央必须持续往这里输血,而且物资运输非常不方便。 王渊突然说道“朱监军,你率大军驻守兴州城,等待文官领民夫接管兴州。十日之后,你再率军前往大兴州河北隆化县境内,如遇敌军骚扰,不可追击,只许防御” 朱奋问道“王侍郎要去哪儿” 王渊解释说“大军走得太慢,我只带骑兵追击。” 朱奋惊道“可咱们只有一千骑” “一千骑就够了。”王渊笑道。 小兴州的三个蒙古部族,加起来也只有千余骑兵。将近一比一的敌我比例,王渊怕个屁啊,只怕慢了会被敌人溜走。 王渊手里的骑兵,全是带火铳的京骑,带上干粮饮水立即开始追击。 根本不怕追迷路,因为两边全是山,就那条宽阔平坦的谷地可以走。 苦追大半日,突然出现岔道,斥候仔细辨别痕迹,敌人是往东边那条道走的。再追二十多里,又出现岔道,敌人折向西南,留下许多马蹄印和人脚印。 又追十里,终于追上。 在宽阔平坦的谷地间,三个部落分成两堆,泰宁卫一堆,朵颜卫一堆,正在那里生火做饭。 男女老幼皆在,甚至还有汉人农奴,他们并非诱敌深入,而是真正的举族搬迁我打不过你,我走就是。等你大军撤了,我再举族杀回来。 “父亲,前面可是别家牧场,他们会接纳我们吗”火勺儿问道。 只儿挨说“实在不行,只能依附他们。” 这些蒙古人只求生存,谁强就依附谁。他们一边依附大明,一边依附朵颜卫,还一边依附右翼蒙古,只要能活下去什么都肯干。 火勺儿说“父亲,大明这次出兵,到底是想做什么” 只儿挨道“可能是报复吧。我们经常越过古北口,去劫掠大明的农民为奴,大明的皇帝面子挂不住。希望明军别待太久,若是冬天还不撤军,今年咱们要冻死很多族人和牲畜。” 突然,几个哨骑本来,纵马大呼“明军来了” 只儿挨连忙咽下手里的奶酪,翻身上马道“族众青壮,上马迎敌” 三个部族自动聚集兵力,加起来大概一千八百骑。他们骑马阻住道路,族人和农奴立即收拾铁锅,牵着牲畜、驮着物资往前方逃跑。 另一个部族首领满都,是只儿挨的亲兄弟,目露凶光道“敌人兵少,可能是前锋,我三族勇士可以一举破之” “灭掉这支明军前锋,说不定还能趁机杀回去。”第三个部族首领孛来罕笑道。 这里的山谷非常宽阔,足够一千八百蒙古骑兵展开阵型。他们等王渊接近到一定距离,立即举着弓箭开始冲锋。受地形所限,用不出什么骑兵战术,只能骑射之后举弯刀冲阵。 “撤”王渊笑道。 一千火铳京骑,看到旗令立即转身,装作不敢接敌的怯懦模样。 只儿挨大笑“明军便是这般没胆,每次出口古北口劫掠,他们都是见到咱们就逃。” “杀光明军前锋”孛来罕狂呼。 一千八百蒙古骑兵,猛然间士气高涨,他们以为明军在遁逃,一个个加速追击,渐渐把阵型都撤散了。 一追一逃,便是十里,前方为三角岔道。 “散” 在王渊的指挥下,旗令兵挥舞令旗,一千京骑立即散开,呈扇形分布在三岔口地带。 如此做法,阵型松散。 只儿挨大笑“这个明军前锋大将,根本就不懂马战。勇士们,别管两边,只冲正面,冲溃他们” 一千八百蒙古骑兵,准备借着马速射出一箭。可他们还没举弓,正面之敌又跑了,直接遁入一条岔道山谷中。这种玩法,只有精锐骑兵能做到,掐着蒙古弓箭射程提前开溜。 至于两边的明军,被山壁挡住,蒙古骑兵根本无法瞄准。 火勺儿惊呼“父亲,当心有埋伏” 只儿挨顿时警醒,连忙吹号收兵。可加速冲锋之下,一时间难以收住,等所有骑兵都停下来,已经快接近谷口处了。 王渊本来想利用三岔口地形,分散自己的部队,等敌军冲出山谷的瞬间,呈扇形对这些蒙古骑兵进行三面火枪齐射。谁曾想,敌人居然不上当,硬生生在即将出谷的时候停住了。 “呜呜呜” 王渊让司号手吹号集结,趁着谷中敌人阵型混乱,抓住时机发动反冲锋。 这号声响起,顿时把只儿挨吓坏了,大喊道“敌人在谷外有伏兵,快撤” 纯属误会,这家伙自行脑补,以为王渊埋伏了大军在谷外。 一千八百蒙古骑兵,就这样调头逃窜,而王渊领着一千京骑在后面狂追。 追出数里,王渊勒令停止。他的部队狂奔数十里,人马俱疲,不能一直任性下去,必须停下来恢复体力,士卒需要吃东西,马儿也需要喂盐水。 “父亲,明军停下了。”火勺儿说。 只儿挨勒令部队缓慢马速,笑着说道“明军都是懦夫,他们仗着在谷外埋伏大军,才敢冲过来引诱咱们。现在远离了大军,哪还敢跟咱们硬碰硬” 火勺儿问“那现在怎么打” 只儿挨说“不打,一打他们就逃,何必浪费马力护着族人加速赶路就是。” 王渊给马儿围着豆子和盐水,目送这些蒙古骑兵离开。一直休息三十分钟,王渊才翻身上马“追敌” 没有全速追击,始终节省马力,但总比蒙古部族拖家带口更快。 再次追上敌军,已经接近傍晚,而那里的地形更开阔,能够容纳上万大军展开阵型打仗,并且有另一个朵颜卫部族在此驻牧。 部族之间互相沟通,蒙古骑兵再次增员,加起来大概二千五百骑。 只儿挨顿时放松下来,他们的兵力,已经远远超过明军“前锋部队”。只需夜里小心,防止敌人夜袭,其余时候根本不怕打仗。 四个蒙古部族,为了防备明军突袭,开始动员族人搬石抬木,想在大路中央设置拒马障碍物。而且那些蒙古骑兵,还仗着人多挡在前面,生怕明军冲击正在设置拒马的族人。 王渊没有等待夜袭,而是趁机冲锋。 “上马” 蒙古骑兵吓了一跳,见到明军冲来,纷纷跨上马背,也朝着明军冲去。 王渊带队冲到一半,突然减速停止,下马举起火铳进行瞄准。 马弓比步弓的射程近很多,蒙古骑射有效距离为50米左右,但至少得25米才能变得精准。而燧发枪的有效射程是八十米,精确射程为50米,实战时会把敌人放到50米以内。 插一句,我最近在用的小说a, 换源神器 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轰” 蒙古骑兵刚刚举弓,大明骑兵就是一轮射击,顿时打翻冲在前方的十余骑。 “轰” 第二排齐射,打翻四十余骑。 “轰” 第三轮齐射,直接打翻百余骑。 第一轮射击的三百骑兵,在放铳之后立即上马,等友军第三轮齐射结束,便挥舞着马刀冲上去。 二千五百蒙古骑兵,哪遇到过这种战法 虽然他们只有不到两百伤亡,但阵型已经局部混乱。有些胆小的受到惊吓,下意识就开始收束马速,连锁反应之下阵型混乱不堪,而且整体冲锋速度已经降下来。 大部分蒙古骑兵,都在胡乱射箭。而冲上去的三百京骑,见面就是一轮手弩问候,这玩意儿的射程跟马弓差不多。 只儿挨举着弯刀大呼“不要慌乱,杀过去他们的火铳不顶用了啊” “父亲”火勺儿大喊。 王渊收起犀照弓,率领剩余骑兵,挥刀猛冲过去。 四个蒙古部族,其中两个有血缘关系,最后一个还是临时加入战斗的。他们哪会齐心啊 在被三轮火枪齐射之后,最后加入的部族骑兵,全都故意放缓速度。他们的想法很简单,让其他部族去冲锋厮杀,自己留在后边保存实力。 王渊又一箭射死只儿挨,此人的部众慌乱不堪。剩下两个部族各怀异心,人数最少部族首领孛来罕,直接带着部众开溜了只要比友军跑得快,就能避免最大的损失。 阿黑已经留在辽东苑马寺养老,王渊现在骑乘的,是阿黑的儿子乌云。 虽然比阿黑要逊色一些,但乌云依旧是一匹宝马,很快追上冲在最前面的三百京骑。接着,王渊一马当先,挥刀闯入敌阵,当面连续斩翻数人,更是把冲在前面的部族首领满都砍死。 四个部族的联军瞬间崩溃,逃窜时甚至不顾正在设置拒马的族人,活生生将自己人踩死撞死无数。 大概逃了四百余骑,剩下的要么投降,要么当场被斩杀。 俘虏全都被捆起来,青壮加老幼有数千,还有将近三千汉人农奴,另有许多牲畜和粮食。 王渊只有一千骑兵,大军尚在百里之外,而且他还要继续扫荡,可腾不出手照看这么许多俘虏。 命人前来一头牛犊,王渊闭眼缓了口气,指着小牛说“汉人留下,妇女留下,高过牛背者皆斩” 哭喊声四起。 王二郎,罪孽滔天。 483【绝户计】 这些兀良哈朵颜三卫骑兵,战力着实弱鸡得很,战马质量也良莠不齐。 王渊麾下那一千京骑,南征北战硬仗无数,可不是历史上的样子货。无数胜利堆出的精锐骑兵,又有皇帝一直亲自关照,平时就没怎么被克扣过军饷。 即便没有燧发枪,这一千大明精骑,照样能冲溃二千五百兀良哈骑兵。 王渊从汉人农奴当中,选出三个“千夫长”。又把蒙古妇女和幼童,分配给他们做妻儿。再从战利品当中,分些牲畜和粮食,让这些汉人农奴自己就地圈田,每人最高可得一百亩地。 一时间,那些汉民热情高涨。他们以前是奴隶,现在可以睡女主人,还能圈占主人的田地,简直就跟做白日梦般美滋滋。 带不走的战利品,王渊交给三个“千夫长”保管,量这些汉民也不敢悄悄侵占。 休整一夜,王渊挥师向东南,在后世承德市附近,迅速扫平三个部落。接着又折道向西南,在后世兴隆县境内,迅速扫平五个部落。 这些部落非常好找,因为四处皆山,适合耕种、放牧的地方不多。顺着山谷与河谷进发,水草丰美、土壤肥沃之地,必然有蒙古部落驻牧耕种。 特别是兴隆县境内的蒙古部族,数量少的才几十人,数量多的也就几百人。他们南迁至此,仅二三十年,还没有繁衍壮大,直接被王渊扼杀在摇篮当中。 如此半月有余,古北口附近的蒙古人,被王渊驱逐杀戮殆尽,共解救出汉人农奴六千多。 当然,成功逃跑的蒙古骑兵,加起来也有上千之数。他们仓皇北逃,在大兴州遇到朱奋的大军,一箭未发便又继续遁走,最终下场肯定是被别的部族吞并。 王渊在连续扫荡各部之后,也带兵前往大兴州,跟自己的主力部队汇合。 大兴州在金国统治时,才升级为县,元朝再升级为州,城墙还是元朝修筑的。由于荒废日久,朵颜卫和泰宁卫部族迁来,也没能力去修缮城池,只在城外各地聚居繁衍。 王渊望着那多处倒塌的城墙,又用千里镜观察山势,对朱奋说“此城扼住南北咽喉,只需充实人口、恢复城池,便能防护后方五百里之地。” 朱奋拍马屁道“王侍郎真乃知兵之人” 王渊笑道“国朝初年,冯将军冯国胜北击蒙古,一路都捷报连连,却在这大兴州吃了败仗。小兴州那边的城池,便是因久攻大兴州不克,才被迫撤军回去修筑的。这些兀良哈人朵颜三卫,居宝地而不自知,竟然连城池都要,只知道在城外放牧种地” 朱奋附和道“蒙古蛮子,哪知城池的好处便是让他们守城,也不晓得如何守住。” 一番奉承之后,朱奋忍不住说“王侍郎,是不是该早日东出,前去跟陛下的大军汇合” “你去吧。”王渊随口道。 朱奋忙问“王侍郎打算何往” 王渊说道“全宁卫。” 朱奋惊道“那可可有些远了,当心孤军深入啊。” 全宁卫,即后世内蒙古翁牛特旗乌丹城,在大宁城的更北面。元朝司徒阿速投降大明,其部众便安置在此地,因此全宁卫都是蒙古人,并没有迁徙汉民过来实边。 如今,全宁卫的蒙古部落,早已经被朵颜卫吞并,是朵颜卫的第二核心区域。 如果按照后世的地域划分,王渊和朱厚照一直在河北打仗,现在王渊要带着一千骑杀进内蒙古,直插朵颜卫的大后方。 朱奋觉得王渊已经疯了,麾下将官得知消息,也认为王渊是在找死。 但想想王二郎的历次战绩,众将又很快释然。 于是,监军朱奋率万余大军,往东前去跟朱厚照会师。而王渊自领一千骑,北出燕山直插草原,打算彻底搅乱全宁卫,再南下跟皇帝前后夹击敌军主力。 一千精骑,一人双马。 扫荡那么多蒙古部落,王渊麾下只损失十多人,反而缴获了两千多匹战马。这次战马的质量层次不齐,挑选出最好的一千匹,王渊的机动能力再次提升。 在草原上抓住几个牧民,王渊没有直接杀了,而是赏赐金银让他们当带路党。 将那些牧民分开审问,明显说谎的便杀掉立威。 老哈河边,士卒们正在饮马,王渊则带着蒙古籍士兵,亲自询问一个最懂得配合的牧民“你是说,周边草场的青壮,都连人带马被拉走了” 这个牧民已经五十多岁,祖上属于弘吉剌部,族人遭明军俘获之后,全被朱元璋扔给全宁都督阿速。后来朵颜卫快速扩张,吞并了全宁卫地盘,部族又归附朵颜卫,并且分到的草场越来越小。 紧接着,达延汗多次带兵杀到,这个牧民所属的部落,被鞑靼蒙古杀死、俘虏大半。达延汗虽然撤兵离开了,但此族的草场再次被朵颜部侵吞,如今只剩下几十个族人,以区区两百亩草场为生,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就这还不消停,前些日子朱厚照大军北伐,朵颜都督召集全宁所有青壮,让他们带着战马和武器前往大宁打仗。 这牧民所属的部族,也被征召了十个骑兵,日子是彻底过不下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王渊问道。 老牧民说“图门乌热。” 王渊又问“还有多少族人” 图门乌热道“被征走十个青壮,只剩下三十多人。” 王渊笑道“不论男女老幼,能骑马的都跟我走。只要老实听话,我会带你们南下,赐给你们草场和牲畜。但你的族人,必须改汉名,学着说汉话。愿意答应吗” 图门乌热说“只要能活命,什么都可以答应,就怕汉话太难学不会。” “愿意学就行,回去召集族人吧。”王渊说道。 跟王渊料想的一样,全宁卫地界的蒙古部族,青壮果然被征召去大宁城了,只剩下大量的老弱妇孺留守。王渊胆大包天,他就是要以皇帝为诱饵,牵动朵颜卫所有兵力,然后自己带着骑兵横扫敌军大后方。 老牧民图门乌热,很快把能骑马的族人都叫来,大部分都是妇女和老人,甚至还有几个十岁左右的孩童。 这些人都是带路党,领着王渊往西走,袭击后世赤峰附近的一个部族。 一千精锐骑兵,突袭只剩老弱妇孺的部落,哪还有二话可说 此次出兵,王渊并不打算再造杀孽。不是因为他心慈手软,而是就算屠光了这里的部族,也会有更北边的部落迁来,甚至是被喀尔喀蒙古趁虚而入。 全宁卫距离大明太远,移民实边属于妄想,而且这里也不好防御外敌。 既然无法真正占领,那就没必要杀伤无辜,到时候引来喀尔喀部南下更麻烦。 但是,王渊的搞法,跟直接杀人没啥区别 他突袭取胜之后,立即挑选年轻妇女,强令这些女人跟自己走,还带走了部落里的一半牲畜。押着女人和牲畜,继续突袭下一个部落,再带走年轻妇女和一半牲畜。 这些妇女都被捆着双手,不能骑马,行军缓慢。 于是王渊又挑选小部落,烧毁他们的草场,让这些小部落真心归附。再让小部落的族众,负责看押俘虏的妇女,押着妇女和牲畜往南迁徙,前往王渊承诺赐予他们的新草场大兴州、小兴州境内。 旬月间,王渊在全宁扫荡大小部落近百个,掳走年轻妇人一万两千多,抢走各类牲畜三万多头。 而且,还不需要分兵看管。那些被烧掉草场的小部落,自会押着妇女和牲畜南下,他们不敢再留在此地,只能期望王渊信守承诺,在大兴州、小兴州赐给他们牧场,赐给他们一些牲畜。 就算途中有一些小部落带着女人和牲畜跑了,那也无伤大雅,能有一半南下就算成功。 484【憋屈的皇帝】 朱厚照的心情,此时非常复杂。 一方面,他连战连胜,不废吹灰之力,就攻克宽河、会州、富峪、新城。 而另一方面,这四座城池,都是敌人主动放弃的,五万大军到此居然还没打过像样的仗。 就像全力挥出一拳,却只打中空气,心里憋屈得慌。 五万大军,慢吞吞来到大宁城外,与那高大的城墙隔河相望。 这里,曾是辽国的中京,城墙周长十五公里。有外城、内城和皇城,虽然外城墙已经破损,但想强攻也必定要拿人命去堆。 初代宁王,王府就设在城内,如今的朵颜卫都督也住在城里。 情况不明,朱厚照暂时不敢渡河,下令在南岸寻找合适地形扎营。 刚搭好营帐,虽有军官来报“陛下,朵颜卫伪都督阿札木里,又派人前来请降。要不要见” 朱厚照笑问“这次又是什么说法” 军官回答道“伪都督阿札木里说,只要陛下能够撤兵,就遣长子进京为质,再进贡战马两千匹。” 朱厚照生气道“让那人滚回去,跟阿札木里说,朕这次御驾北伐,已然消耗钱粮无数,至少得进贡两万匹战马才能回本” “是”军官领命离开。 朱厚照又让人通传“扎营完毕,令众将到帅帐商议军情。” 其实没啥好商议的,敌军情况不明,我军还未渡河。得先寻找合适的渡河地点,派遣小股部队先过去,同时搭建浮桥、制作舟船、制作攻城器械。 三日之后,大军选择在西南数里渡河,那里河面相对狭窄。 浮桥还未搭好,便有上万敌骑奔来。 朵颜卫的骑兵,非常寒酸 只有两三千骑兵装备稍好,剩下的全都是乌合之众。 那些从各部招来的青壮,弯刀已经用了不知多少年,锋刃都快磨没了。弓箭也全是自己造的,有效射程不足五十米,并且箭头以骨制和石制居多。战马质量更是堪忧,普通牧民自己都吃不饱,哪来足够的食盐和精料喂养战马许多马儿长得跟骡子差不多。 没办法,朵颜卫被达延汗痛揍十余年,族人死伤无数,也被掳走无数 如今都还没有恢复元气。 明军渡河分在两处 相距一里地左右。 阿札木里自己统兵六千 堂弟花赤统兵五千余 分别冲向两处河段 想要对明军半渡而击。 “轰轰轰” 一共四十门佛朗机野战炮 隔河对着骑兵开火。 一轮齐射之后 大概三分之一炮弹落空 对敌军造成数十人伤亡。有些炮弹直接将骑兵或战马击碎,有些炮弹在地面弹跳前进 一路过去能擦伤好几个马掌。 上万兀良哈骑兵 只承受了几十人伤亡,居然就有部分士卒逃跑。 实在是朵颜卫部落构成太杂 而且融合时间太短 许多部落都是近几十年吞并的。嫡系压迫旁系,旁系压迫中型部落,中型部落又压迫小部落。如果能一直扩张,还能掩盖内部矛盾 偏偏又被左翼蒙古压着打。 这次强行征召上万骑兵,许多骑兵都是普通青壮 他们平时过日子都难,哪愿意为一个刚刚上位的首领拼命更何况,这个首领还有点得位不正。 佛郎机炮可以快速填装,当敌方骑兵冲到河边时,第二轮炮击已经打出。 炮弹造成的杀伤同样不多,但能够打乱敌军的局部阵型。同时,敌方骑兵再次出现溃逃现象,两轮炮击竟让三千多敌骑临阵脱逃。 阿札木里对此非常愤怒,如今也顾不上惩罚逃兵,他带着亲卫朝渡河明军射箭。 已经渡河的上千明军,瞬间被杀回河里,这次渡河基本宣告失败。 朱厚照气得破口大骂,只能息兵回营,召集将领再次开会。 双方就在这处河段耗上了,一连僵持七八天。明军暗中在更南边十多里渡河,足足八千人的部队偷渡成功,跑回来帮着自己的主力部队压阵。 这八千人当中,有两千火铳兵,一千弓箭手,一千刀牌手,两千长枪手,还有两千车兵。 明代所有兵种当中,发展最快的便是车兵 朱元璋那会儿,便有车兵存在。那个时候的战车,行军时可以运物资,作战时可以结成车阵,但相对还比较简陋原始。 随着大明战马数量稀缺,又长期面对蒙古入侵,于是大造战车进行防御。此时的战车,已经不是辎重车改装,而是非常专业的拒马战车。 面对骑兵冲锋,战车结成车阵,保护自己的步兵。 战车之后,还有刀牌手、长枪手补漏,弓箭兵和火铳兵尽情射击。 看着明军车阵缓慢推进,阿札木里带着上万骑兵,瞬间就没有了进攻欲望。居然不管渡河的明军主力,直接选择撤离战场,一窝蜂回大宁城去了。 朱厚照顺利渡河,安营扎寨,派民夫进山伐木,让工匠继续打造攻城器械。 如此半个多月,不时有朵颜卫骑兵过来袭扰。 每次明军展开反击,那些敌骑就开溜,躲进城里当缩头乌龟。 一个月以后,朱奋已带兵过来会师,攻城器械也打造完毕,朱厚照正式下令攻城。 外城,一攻即破。 内城,一攻即破。 皇城,一攻即破。 什么鬼 朱厚照带兵进城才发现,这座曾经的辽国中京,不但外城城墙多处坍塌,内城城墙也塌了一大片。只有辽国的皇城,即初代宁王的王府卫城,被朵颜卫认真修缮过。 这些蛮子,占据大好城池数十年,居然连城墙都不修补 但冤枉啊,那些倒塌的城墙,是被达延汗下令扒掉的。 蒙古小王子曾经端了朵颜卫的老窝,当时朵颜都督逃到边境,哭求大明爸爸救济,大明送来许多牲畜和粮食,才没让这些家伙冻死饿死。然后,朵颜卫投靠死敌达延汗,反过来抢掠对他们有恩的大明。 筑城太消耗人力物力财力,达延汗扒掉多处城墙之后,朵颜卫节衣缩食也只能修复最里面的城墙。 朱厚照来到初代宁王的王府卫城,他已经达成自己的出兵目标,可心里气得想把阿札木里千刀万剐。 那混蛋又跑了 而且趁着明军打造攻城器械,用上万骑兵遮掩战场,不让明军哨骑靠近,每天晚上分批带走部众和牲畜。 五万大军亲征,似乎成了一个笑话,只要朱厚照撤军,那些该死的蛮子随时可以杀回来。 这是朵颜卫的老战术了,他们的地盘曾被达延汗多次攻占。在明显打不过的情况下,能跑多远跑多远,等敌人大军一撤,立即杀去夺回草场。 插一句,我最近在用的小说a, 换源神器 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随军而来的谷大用问“陛下,大宁城已复,冬天也快到了,是不是该准备撤兵” 朱厚照大怒“撤个屁,给朕追” 谷大用劝解道“陛下,大宁已离蓟镇很远,若再向北追击,咱们的粮草难以供应啊。而且粮道越拖越长,万一追到半路,被敌军绕后断了粮道,六万大军会师之后就危险了” “我不管,继续追,追到草原也要把阿札木里抓住”朱厚照已经气得失去理智。 “陛下” 谷大用猛地跪下磕头,硬着头皮说“土木堡之变。” 朱厚照愣了愣,复又握拳道“把赵二袁达叫来,让他聚集所有骑兵,给朕死死把贼寇黏住。朱奋说,二郎带兵去了全宁,指不定现在已经从北边杀来,正好阻住那些贼寇的去路。万一,能前后夹击呢” 大宁多丘陵,朵颜卫主力撤往草原,虽然可以通行的谷地很多,但多半会选择最好走的一条路。而王渊从草原杀回来,也会选择那条路,因为好走,还不绕道。 双方,极有可能,迎面撞上 485【大礼】 “陛下,粮道被断了”谷大用慌慌张张跑进来。 朱厚照猛惊“仔细道来。” 谷大用趴在地上,恐惧道“不知,蓟镇总兵马永在外头。” “要你何用”朱厚照一脚将谷大用踹翻,喝道,“宣马永进来” 马永全身着甲,大步走进房中,单膝跪地道“陛下,数千朵颜卫骑兵,从老哈河卫绕去会州。他们虽然不能攻克会州城,却尽屠安置在城外的汉民解救出的农奴,还袭击了两队运粮辅兵” 老哈河卫,即后世建平县,原本隶属于大宁卫。大宁卫撤销之后,便建立老哈河卫,后来卫所也废弃了,干脆默认朵颜卫占领此地。 朱厚照问道“敌军怎跑得那么快” 马永解释说“可能我军打造攻城器械时,这些敌骑就已经出发,他们每日虚张声势,只是想拖延时间而已。” 朱厚照又问“王勋的辽东兵呢” “还在扫荡营州。”马永回答。 这次北伐,严格说来,应该算兵分三路。 只不过由于时间紧迫,除了萧滓的辽东西路兵马,以及袁达带来的几百辽南骑兵,其他辽东部队都延后了一个月出兵传递军令,集结部队,整备粮草,都需要时间。 辽东总兵王勋,目前正在扫荡营州。 营州本来属于泰宁卫地盘,但随着朵颜卫不断扩张,营州地界的泰宁卫部落,要么被吞并,要么被赶走,实际落入朵颜卫的统治之下。 而敌骑绕后的所经之地,也该王勋负责,只不过还没打到那里。 中路粮道被断,王勋要背一口大锅 朱厚照还在思考应对之策,马永又说“陛下,我方六万大军的储粮,还能撑一个多月,有足够的时间打通粮道。” “你且说如何解决”朱厚照忙问。 马永说道“大宁需分兵,不可全部回击。一部留在大宁驻守,防止敌军绕道杀回来;一部南下去会州,赶走敌方的断粮部队。另外? 请传令辽东王总兵? 让他立即率军往会州? 夹击消灭这些断粮的敌骑。” 朱厚照不假思索道“就照你说的办。你带三万士卒南下? 一定要把那些蛮贼给赶走” 朱厚照本来就愤怒,现在气得肺都快炸了。 朵颜卫不但一路逃跑,还敢分兵绕后阻断粮道。而且选择的地点非常刁钻,一旦会州城被隔断? 即便是王渊的东路作战区? 也没法把粮食运过来必须绕一大圈走草原。 东路作战区的王勋? 接到消息吓得浑身冰凉。 皇帝的粮道被断了? 敌军还是从他眼皮底下过去的? 一旦出事可以把他抄家灭族 当下? 王勋也顾不得扫清营州部落,立即挥师往会州方向赶去。 “都督? 又有士卒趁夜逃跑。”忽尔赤面色难看道。 阿札木里却一脸平静“在所难免,肯定有人会跑的。多分些粮食给他们? 再杀几个不听话的立威,挨过这个月就能回去了。大明皇帝的粮道被断? 肯定是要回师的。等他们夺回会州粮道? 那个时候已经是冬天,皇帝还能在冬天继续进兵” 阿札木里非常有军事天赋? 可惜他排行老三。大哥已死,二哥为质? 他瞅准时机上位,满以为可以重振兀良哈雄风,没想到大明皇帝居然御驾北征。 这还打个屁啊 朵颜卫底子太薄了,阿札木里又威望不足,强行征召上万骑兵,已经搞得各部天怒人怨。若非他想到阻断粮道的法子,让各部首领看到希望,此时恐怕上万骑兵已经自行散去。 即便如此,在北撤途中,也不断有骑兵悄悄逃跑。 在大宁城出现的一万一千多骑兵,有三千骑被派去绕后断粮,剩下八千多骑都护着族人北迁。 迁徙不过两三日,途中竟跑了一千八百余骑。都是些小部落青壮,眼见没有油水可捞,也没有什么必胜把握,便想着赶紧回自己的部落过冬,阿札木里的死活关他们屁事。 插一句, 换源神器 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可以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又往北走了一天,阿札木里突然停止行军,原地扎营等着朱厚照撤兵的消息。 一旦明军主力,因粮道被断而撤军,阿札木里就会带着族人回大宁。顺便看看,是否能找到机会,将朱厚照的大军咬上几口,甚至是能把敌军全歼还抓到皇帝呢 即便明军留下部队驻守大宁,阿札木里也可以带兵过去,将大宁给团团围住,逼得那里的守军因缺粮而投降。 “大宁如何”阿札木里问。 哨探禀报道“都督,明军骑兵追来了,足有好几千人” 阿札木里纳闷儿道“他们不要粮道了” “不知啊”哨探连连摇头。 朱厚照已经发了狠,虽然自己粮道被断,却依旧让袁达带着全部骑兵,不顾一切的追击朵颜卫主力。又让马永带着三万人,南下去打通会州粮道,自己领着剩下的部队在大宁驻防。 阿札木里虽然有军事天赋,但他还是优柔寡断了,没有带着全部骑兵去绕后。 而朱厚照的应对之策,逼着阿札木里孤注一掷。他咬牙说“留下五百骑,护送族人去草原,其余勇士全都跟我南下” 五百杂骑,保护族人往北走,他们认为草原是安全的。 而阿札木里,则带着不到六千骑,突然回击朝袁达杀去。刚刚接战,阿札木里就折向东南遁逃,吸引袁达的骑兵部队去追,那个方向全是各种山沟。既可绕去会州断粮道,逼迫朱厚照主力撤兵,也可以见势不妙继续往东逃窜。 因为信息不明,袁达果然上当,一路尾随追赶阿札木里,而没选择北击朵颜卫族人。 同样的,阿札木里不知道王渊绕后,以为自己的草原大后方很安全,把上万族人全都送进了王渊的虎口。 王渊在草原扫荡大小近百部队,兵力竟然越打越多。他招募了九百多蒙古骑兵,有五六十岁的老者,也有十二三岁的少年,承诺给这些蒙古人的部族赏赐草场。其中还有二百多人,是临阵脱逃的蒙古青壮,半路遇到王渊直接选择投靠。 蒙古人就是这般,畏威而不怀德。 蒙古小王子当初把朵颜卫的老窝都端了,双方可谓血海深仇,朵颜卫靠大明救济才活下来。可是,他们却选择投靠蒙古小王子,转过来不断袭扰大明边境。 此时王渊也把朵颜卫霍霍得不轻,那些逃回草原的蒙古青壮,在半路遇到王渊之后,大部分选择绕道逃跑。但竟有二百多人,不问自己部族的安危,也不管王渊抢了他们部落的妇女,竟然毫无心理负担的投靠过来。 哨探奔回,惊喜道“总制,前方发现朵颜卫部众,他们的骑兵只有几百,其余全是蒙古百姓,还带着好多好多牲畜” “杀过去” 王渊带着将近两千骑兵杀出,那护送部众的五百敌骑略作抵抗,便扔下部分尸体跑路了。 三万多部众、十多万头牲畜,还有无数粮食和物资,这些是朵颜卫的全部家底儿,竟莫名其妙全都落入王渊手中。 什么鬼 王渊自己都在发愣,勉为其难收下大礼,但朵颜卫主力去哪儿了 486【龙城歼敌】 阿札木里带着六千骑兵,一路钻山沟奔逃,有时甚至分兵逃窜。 袁达直接被绕晕了,而且地形不熟,最后竟在群山之间迷路 也不算真的迷路,敌人分兵逃窜,袁达却不敢分兵追击。追着追着虽然失去方向,但好歹前面还有敌骑,只不过被带得偏离战场而已。 而阿札木里,在甩开袁达之后,领五千骑兵斜插会州,誓要把明军主力全部吸引过去。 这次北伐的明军骑兵,一部分在王渊麾下,一部分在袁达麾下。朱厚照的主力,只留下一些哨骑,以及五百豹房骑兵而已。若让阿札木里率五千骑,跟负责断粮的三千骑汇合,明军主力将完全丧失主动权,虽然打得过却跑不赢啊。 幸好,辽东总兵王勋的万余大军,接到命令之后立即出发,在老哈河卫西南山谷跟阿札木里遇上。 “这里怎会有敌人,明军究竟来了多少”阿札木里快疯了。 王勋也吓了一跳“咱们背后怎还有敌军主力” “结阵”王勋大喊。 “撤”阿札木里气急败坏。 根本没法打仗,此处山谷太窄,蒙古骑兵根本无法展开,阿札木里脑子生锈了才会强攻。 王勋也不敢追,他的部队以步兵为主,还夹杂了许多辎重运输队。他可不敢带着仅有的千余骑,跑去追赶敌军骑兵主力,稍不注意就会被分割全歼。 王勋派出哨骑观察身后敌人,随即下令加速行军,先赶去会州打通粮道要紧。 阿札木里欲哭无泪,他的全骑兵队伍,确实拥有主动权,可以自由选择作战或撤离。可这里不是草原,而是该死的大山,此去会州的道路,被王勋的救援部队给挡住了。 阿札木里若想绕道,至少得耽误七八天,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阿札木里一发狠,老子既然不能去断粮,那就直接去大明边境劫掠。你可以北伐,我也可以南征啊,反正蓟镇和辽东大军都被调空了。 阿札木里选择折道南下,会州方面的三千断粮朵兵,也在遭遇三面围堵之后,被迫选择向南遁逃。 王渊去草原抄了他们的大后方,这些家伙也去大明边境肆虐,无非是换家而已。 如此搞下去,朱厚照不撤兵也得撤,总不能任由敌军入境折腾。而大明主力一撤,朵颜卫就算盘活全局,因为冬天已经快到了。 阿札木里的战略很高明,可惜算漏了王渊,他怎想到居然有明军从北边绕来 首先是蓟镇边民遭殃,被朵兵一阵烧杀抢掠。当地边军能打的,早就跟着皇帝北伐,剩下的弱旅只能守城,含恨目送敌人纵兵离开。 好在阿札木里不愿多留,只抢粮食和放火,害怕明军回师包夹,不敢抢掠人口和牲畜。 这家伙从蓟镇一直抢到辽东西路,钻空子越过长城前往营州。那里本该是王勋负责的战场,可被皇帝调去救援粮道,阿札木里大摇大摆通过。 王渊的收获,让朱厚照欣喜若狂,以为此战已经大获全胜。 “二郎是朕的福星,居然不费吹灰之力,便俘虏了朵颜卫数万部众”朱厚照大笑道。 王渊提醒说“陛下,敌军主力去向不明,赵将军袁达也不知所踪。还得多加提防才是” 朱厚照信心满满道“朵颜卫的部众都被俘虏了,他们只剩骑兵有什么用那些骑兵若得知消息,必然军心涣散,说不定直接跑来投降。” 王渊说道“陛下,臣休整之后,打算带兵进山,搜寻敌军主力。” 长途奔袭数千里,连续打仗两个月,王渊麾下的骑兵已经疲惫不堪。这一休整便是半个多月,王渊再次出征时,只能带八百骑兵离开那减员的两百人,要么战死,要么生病。 王渊离去数日之后,袁达派人回来给皇帝报信。他只干掉敌军数百骑,其余全部追丢了,如今正在继续寻找。 又过数日,后方发来紧急消息。 “什么,朵颜贼子去了蓟镇”朱厚照气得一脚将谷大用踹翻。 可怜谷大用一把老骨头,这次出征不知被踹多少脚,皇帝的满腔怒火全发在他身上了。 谷大用哭丧着脸“敌寇入境的有两股,一股从喜峰口杀进,应该是之前断粮的那些。还有一股从冷口杀进,估计是赵将军袁达追丢的主力。这些贼寇都剽掠如风,不能任由他们肆虐了,陛下还是赶快撤军吧。” 朱厚照沉默不语。 他终于知道,为啥朵颜卫实力不强,前面几任皇帝都不兴师讨伐了。除了需要他们做屏障,阻隔更北边的蒙古人,还有就是怕遇到现在的情况。 若非王渊绕道草原,横扫朵颜卫大后方,又运气好俘获朵颜卫部众,那这次出兵简直失败透顶 你出兵再多有啥用 人家把部众往草原一撤,趁着你边境空虚,钻漏子跟你换家。到时候,你还得乖乖撤退,对方却可以扬长而去。 一时间,朱厚照颓丧不已,慨然长叹“每城留两千士卒驻守,其余大军,都撤了吧。” 再不撤军,蓟镇和辽东西路边境,就要被朵颜卫搅翻天了。 营州,旧称龙城。 跟“但使龙城飞将在”的龙城无关,这里曾是鲜卑慕容的旧都,慕容氏迁都至此便改名龙城。 明朝初年,设有营州四卫,但很快就荒废掉了。 营州之地,刚开始被泰宁卫霸占,接着又被朵颜卫吞并。 辽东总兵王勋,之前就一直在营州扫荡,此地的朵颜部落或死或逃或被俘。阿札木里去大明边境肆虐一番,便从辽东越过城墙来到营州休整。 朱厚照郁闷,阿札木里更郁闷 如果没有王渊立下的大功,大明和朵颜卫将是双输局面。一个靡费无数,却毫无战果;一个被迫迁徙,骑兵转战各地,同样耗费老底,今冬必将冻死无数。 阿札木里还不知道自己的部众被俘,坚信朱厚照必定撤兵。但他却高兴不起来,朵颜卫损失太大了,被压服的泰宁、福余两卫,必然趁机造反,甚至跑来抢夺他的牧场。 阿札木里身边的骑兵,只剩下三千多人,回归途中又跑了许多 休整数日,阿札木里带兵回大宁,他感觉大宁城的明军应该已经撤走,这次回去就可以收复失地。 刚走出二十余里,便撞见大明骑兵。 并非凑巧,王渊在山中与袁达汇合,顺便从袁达那里分了点骑兵。他们不知阿札木里已经南下,便在靠会州的方向寻找,从王勋那里得知已经过时的情报。 于是,二人又带兵往回赶,生怕敌军主力去打皇帝。 结果大宁城没有发现敌踪,只能休整补给数日,又跑去山里寻找敌人。过了老哈河卫地界,地势豁然开朗,但依旧属于山间平地。 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往东北去营州右卫故地,一条往西南去营州中卫故地。 王渊和袁达立即分兵,各带三千骑追寻敌踪。 王渊的运气是真好,袁达再次扑空,王渊却跟阿札木里迎头撞上。 王渊手里的三千骑,有两千火枪京骑,一千边军骑兵。而阿札木里,此时只剩三千八百骑,但许多都是他的嫡系部众。 “哈哈,找到了”王渊大笑。 阿札木里惊呼“明军怎还没撤兵” 其实主力已经撤了,朱厚照正在路上无端发火呢。 王渊对蒙古籍士兵说“过去喊话。” 那蒙古籍骑兵立即冲到阵前,扯开嗓门大喊“阵斩达延汗的大明左侍郎王渊在此,全宁草原大小近百部落,已经被王侍郎扫荡一空。朵颜卫嫡系部众数万,也被王侍郎悉数俘获。识相的,就快快投降” 包括阿札木里在内,这些朵兵全部呆立当场。 王渊在阵斩蒙古小王子之后,凶名早就传遍所有蒙古部落。换成别人带兵,这番话或许不可信,但如果真是王渊领军突袭,那真有可能跑去全宁草原扫荡,接着再回兵俘虏朵颜卫部众。 这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都督,降了吧。”亲卫劝谏说。 他们背叛大明无数次,又投降大明无数次,早就已经习惯了。 别人能降,阿札木里却不能降,他还有个哥哥在大明做质子呢。这家伙嘶声大喊“你们跟着我,刚刚抢掠了大明边地,投降之后不怕被杀掉吗兀良哈勇士们,都跟着我冲” 三千八百朵兵,超过三千原地不动,只剩几百人跟着阿札木里冲锋。 只要不是心存死志,那还冲个屁啊族人都被抓了,就算他们能打赢,回去怎么繁衍后代,当一个操马的汉子吗 即便王渊没有撞上这些人,他们回去发现情况,大部分也会选择主动投降。 面对冲过来的数百骑,两千火铳骑兵默默举起燧发枪,一千边镇骑兵也集体举起弓箭。 这些家伙,就是来送死的,王渊可以成全他们。 那几百朵兵刚刚启动,身后的三千朵兵,突然有人举起弓箭,朝着自己曾经的战友放箭。而且放箭的朵兵越来越多,他们需要将功赎罪,帮助大明射杀乱臣贼子。 前面是火枪和弓箭,后面还有弓箭,几百赴死的朵兵瞬间死伤无数。 有人莫名其妙又不想死了,纷纷朝侧方奔逃,然后下马跪地请降。 等冲到王渊二十步远时,这些朵兵已只剩百余人。 就算如此,王渊都不愿硬拼,分散部队朝两翼躲避,并且边跑边放箭,不打算付出任何伤亡。 咻 王渊一箭射出,阿札木里坠马而亡,跌落地上死不瞑目。 至于那只断粮的朵兵,如今还在大明边境肆虐。王渊可就管不着了,也不知道回逃向何方,估计会选择投奔泰宁卫。 从始至终,在王渊眼里,这次北伐都不以军事为主。 移民实边,才是重中之重。 而且,王渊打算把刚收复的失地,当做一块试验田,用来进行大明军制改革。 。 487【武举改革】 无论仗打得多憋屈,天子终究是凯旋了,收复大明故土,武功直追太宗。 文官大佬们,一边进表赞颂,一边心里骂娘。 内阁和六部都开动起来,组织流民和罪犯实边,银子和粮食如水一般流走,攒了好几年的国库瞬间空虚。 “唉,只求陛下别再打仗了。”杨廷和叹息道。 毛纪嘀咕道“就算不打仗,今后的日子也难过得很。” 刚刚打下的大宁地区,山多地少,很难自足,接下来好几年,都必须中央输血养活。就算今后可以自足了,一旦遇到边患,还得朝廷运送粮草过去。 这就是大明的皇帝和官员,为啥不想收复大宁的真正原因 时间越往后,就越不想收复,因为蓟镇已经拥有边墙体系,朵颜卫只能从几个缺口进入。现在朱厚照把大宁收回来,蓟镇的长城直接没用了,还得继续耗费银两慢慢修建长城和堡垒。 杨廷和唯一感到庆幸的,是朱厚照还有点脑子,没把王渊打下的全宁草原也收回那里一马平川,很难进行防守,若长期遭遇蒙古入侵,仅此一地的军费就能把大明拖垮。 真想把全宁草原纳入治下,就必须占据整个松辽平原,以大兴安岭作为大明的国防线,否则就等着无休无止的边患吧 皇帝回京已是十一月,今年冬天相对暖和。 根据物理学派弟子,每天观测气温变化,得出如下结论自正德十六年以来,四年时间,北京全年平均气温已提升008度。 别看只有008度的变化,那可是全年平均气温。 明朝小冰河最冷的时候,也不过比20世纪低1度而已,这1度的平均气温差异就能让海南岛下雪。 城外十里 百官相迎 朱厚照班师回朝。 接着又告拜宗庙,祭祀社稷 宣扬皇帝武功。无论文官心里如何不爽 朱厚照终究是打了胜仗,还收复了数百里以边长而论故土。 阁臣王琼疯狂拍马屁 别的文官进表赞颂,都属于例行公事。王琼的文章却引经据典 还仔细讨论此仗的战略意义 能把辽东西路都解放出来,将整个辽东连成一片,同时还缓解了京畿的军事压力。 “德华果然大才,哈哈 文章写得好 ”朱厚照被奉承得心花怒放,赏赐道,“加俸十二石” 内阁大臣王琼,又涨工资了。 杨廷和、杨一清、毛纪、蒋冕、王琼,五位阁臣被召集起来 只有卧病在床的靳贵没到。 “朕打算重设大宁行都司,隶属于蓟镇 ”朱厚照问,“众卿可有异议” 杨廷和说道“既然收复大宁 自当重设都司。臣以为,大宁已复 蓟镇、辽东西路各卫所 当移三成至大宁诸卫。” 朱厚照笑道“此持重之谋也 可行之。” 在收复全宁之后,蓟镇、辽东西路已非前线。移出三分之一卫所,前往新收复的失地,不但可以缩减移民难度,还能减少两地的军费开支,杨廷和确实属于能做事的首辅。 其实,杨廷和还有更多的想法。 即把山海卫、义州卫、广宁前屯卫、广宁中屯卫、广宁左屯卫、广宁右屯卫,这六个卫所全部取消军管,改由设置民政官管理。都已经不是边境前线了,还继续军管干什么 可实施难度太大,必然招来兵部和武官反对,既得利益的勋贵和太监也会反对,杨廷和只随便一想就作罢。 杨廷和,确有能力,但无魄力。 “二郎还在大宁城未归,”朱厚照扔出一封奏疏,“这是他整顿大宁都司的方略,众卿且观之。” 杨廷和最先阅读,还没看完就震惊莫名,然后一言不发的递给杨一清。 杨一清读罢这封奏疏,表情颇为复杂,便递给旁边的毛纪。 全体阁臣都看完,竟无人说话,整个内阁都沉默起来。 “怎么了”朱厚照笑道。 杨一清开口道“陛下,恕臣直言,大明军制确实该改了。但在新复之地改革,此处又直面蒙古,未免有些弄险。万一改坏了,大宁都司糜烂,今后怎么抵挡蒙古扰边” 王琼已经理清思路,笑道“陛下,臣倒是觉得,不妨在大宁都司试试。大宁新复之地,犹如一张白纸,可以随意涂画,军制改起来比其他地方更容易。” 众人鄙视不已,皆认为王琼太过无耻。 王琼虽然公认的能力超卓,但却只知道拍皇帝马屁。他为了上位,甚至巴结江彬,现在又巴结王渊。朱厚照当初亲征宁王,其余尚书都表示反对,只有当兵部尚书的王琼、当吏部尚书的陆完不说话。 朱厚照问杨廷和“杨阁老是什么看法” 杨廷和此刻非常纠结,作为当朝首辅,他自然知道兵制必须改,也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但偏偏此番谋划,是政敌王渊提出来的,一旦改革成功又是泼天功劳。 沉默良久,杨廷和终于说道“臣,并无异议。” 可喜可贺,正德朝并无真正的党争,还没形成你赞同我就反对的糟糕局面。杨廷和虽然喜欢排除异己,但都还在规则范围内操作。而且这家伙非常能忍,在没有必胜的把握之下,不会贸然直接攻击王渊,顶多打压王渊的党羽而已。 杨廷和又不傻,皇帝如此宠信王二郎,他的普通攻击非但无用,反而还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当初江彬跳那么欢,杨廷和都能保持表面和平,更何况王渊这个守规矩的文臣。 朱厚照非常高兴“那边照此方略,内阁弄一个章程,吏部、户部和兵部协同办理。” 杨廷和突然说“地方武举,乡试可归巡按御史负责。” “不可,”王琼立即反对,“巡按御史皆为年轻文官,哪能负责武举乡试他们选出的武举人,怕是做文章比打仗厉害,今后提着笔端着砚台去杀敌吗” “哈哈哈,此言有趣。”朱厚照被逗乐了。 王渊在即将设立的大宁都司改革军制,其中一条就是取消武官世袭制度只在大宁范围内取消。同时扩大武举规模,改推荐为武举县试,继而乡试、会试。武举人可直授七品以下武官,武进士可直授七品以上武官,但这些武官都不能世袭。 这种军制改革思路,其实早就已经有了,朝廷一直想让武举人、武进士,慢慢改变世袭武将掌控军队的局面。 但是,军方暗中抵制,朝廷只能被迫让步,规定武官任用的时候,只分三成职位给武举人、武进士。可各地世袭武官们,连三成都不想让出来,而且还拿到武举考试的推荐权,搞得现在武举完全成了摆设。 现在的武举是啥样的 地方武将推举下属和亲信子弟,送他们去参加武学乡试,录取者再到京城参加武举会试。如此考出来的武进士,全都是各地武将的自己人,并且任用时还只给中下层武职。 王渊直接把推荐权给取消了,无论军户、民户、匠户,甚至是戴绿帽子的乐户,都能报名参加武举县试。各地知县负责武考,如此选出的武秀才,跟地方武官没有恩主关系。 但毕竟不能一直让文官主考,于是在武举乡试时,王渊希望让各省都司负责考核。 都司也是武官,杨廷和想彻底夺权,建议乡试由巡按御史负责。 王琼是知兵之人,当然站出来反对,那些小年轻巡按御史晓得个屁 朱厚照也知兵,笑道“武举乡试,便让各地都司主考,此事不需要再议。” 在王渊设定之下,大明武举流程终于完善起来。 武举县试,文官知县主考,选出武秀才。以武艺为主,但必须识字写文章。 武举乡试,武官都司主考,选出武举人。不但要有武艺,还得熟读兵书,通晓战阵之法。 武举进士,中央文官主考,选出武进士。以文考为主,必须通晓韬略。 武举殿试,皇帝主考,钦点武状元、武榜眼、武探花。此三者,可直授从五品、正六品武职,而且必须是实权武官。 如今还只是在大宁都司安置武举官员,若此法能推行全国,则各地武官都将被文官掌控。因为四级考试主官,有一级是皇帝,有两级是文官,只有一级是武官其实是被中央控制。 为文官集团争夺利益,杨廷和又怎么会反对 文官中的有识之士,一直在为此而努力。可惜武官集团虽无话语权,却在地方根深蒂固,阳奉阴违把多次改革给搅黄了。 以至于,王渊都不敢推行改革,只敢在新收复的地盘上搞试点。 488【俞大猷】 福建,泉州。 二十三岁的俞大猷,手捧着一本易经,端坐书堂等着老师到来。 俞大猷的父亲是世袭百户,可百户家里也穷得很,能供他多年读书已属不易。 俞大猷的人生理想,是金榜题名考进士,做一个匡扶社稷的名臣大宦,可惜他乃军户长子没这资格。即便如此,俞大猷在卫学读完四书之后,也去拜师王宣、林福研习易经,又拜在民间大儒兼兵法家赵本学门下。 以俞大猷的才学,考举人不好说,考秀才是肯定够格的。 赵本学已经快五十岁了,昂首阔步走进书堂。 “先生”俞大猷连忙起身。 “坐吧,”赵本学笑道,“府里传来消息,国家欲抡武才,增设武举县试和殿试,武状元由陛下钦点。你可动了心思” 俞大猷咧嘴笑道“学生确有此意。” 赵本学扔出三本书“且拿回去慢慢研习,我就不做小儿态了。” 这三本书,分别为韬铃内列篇、赵注孙子和孙子书,都是赵本学自己写的兵书。 赵本学是宋代宗室后裔,祖宗是赵匡胤。他的易经传自蔡清一脉,兵法专研孙子,并将易经引入兵法当中,俞大猷的兵法思想也受此影响俞大猷编撰的续武经总要,就把老师赵本学那三本书也一起编进去了。 一番交谈,俞大猷请教了几处疑惑,便收起兵书拜别恩师而去。 俞大猷从府城泉州返回晋江,苦候数日,即赴武举。 刚开始是文考,考场在千户所校场,知县为主考官,千户为副考官。 验证身份时,一个戴绿头巾的乐户子弟,直接被军士轰打出来“你这绿帽忘八,竟也敢来考武举,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 乐户子弟愤怒道“官府告示都写了,国家抡举武才,不分户籍种类。这是皇帝钦定的,你难道想抗旨” “再敢聒噪,便将你打死”军士冷笑。 乐户子弟嘀咕两句,转身便逃,哪敢真的冲撞校场 王渊不歧视贱籍? 可民间歧视啊,允许乐户参加武举? 只能停留在官府告示上。 俞大猷摇摇头,拿出自己的贴票? 很快就被放行入内。 武考内容没啥可说的? 无非射箭、石锁、骑术之类,除了骑术和骑射,俞大猷全拿第一。 第二天便是文考,地点在县衙。 只有三道题 第一,武经七书是哪几本书 第二? 孙膑十阵是哪些阵法 第三,民事不可缓也。试以此句论兵事。 考题是知县随便出的? 前两道问答题非常简单? 第三道居然考孟子作八股。 九成九的考生? 都被八股题给整懵了,稀里糊涂乱答一通。 俞大猷熟读四书和易经? 八股文信手拈来。无非是民之为道? 有恒产有恒心,无恒产无恒心。以此论及兵事,就是不能克扣粮饷? 要让士卒有奔头? 如此才能作战勇猛。 那知县主考文科县试挺顺手? 主考武举还是第一次,被莽夫们的各种文章逗得哈哈大笑。直到翻阅俞大猷的答卷,才感慨说“如此文才,当为儒生,可惜只能考武举。唉,国家又失一才矣,且判为案首。” 晋江县的武秀才名额,只有区区三个,且没有任何税收优待,俞大猷顺利考到第一。 第二名和第三名,全是军户子弟。民户、匠户子弟报名的不多,而且本事也够呛,哪里能拼得过军户 因为大宁卫急需大量武官,俞大猷考完县试之后,立即动身前往福州,两个月之后就要参加武举乡试。 福建的武举名额,只有十人而已,竞争比考文举还激烈。 俞大猷乡试又是第一,虽然马术和骑射拖后腿,但个人武艺只是门槛,过关之后就能参加笔试,且以笔试成绩进行排名。 全省十个武举人,有九个军户子弟,另有一个是出身富户的军事爱好者。 乡试结束,又赶紧坐船去北京,因为时间太急迫了,广西、云南的武举人稍微耽搁,估计就要错过这次武举会试。 俞大猷家里不富裕,福建都司给的路费也少,他来到北京之后,只能租住城外的民房。 略作安顿,俞大猷便前往城南物理学院,想要领略王二郎弟子们的风采。 作为一个军户出身的超级军迷,俞大猷当然有崇拜的偶像,那便是骁勇无双的王状元 而且,赵本学精研易经术数,对数学自然非常在行。王渊的新算学传到福建之后,赵本学立即研究采用,顺便再传给了弟子俞大猷。 赵本学曾对俞大猷说“王侍郎百战百胜,又创新算学,必然精通术数。兵法通术法,可惜不能当面讨教,此为人生一大憾事也。” 刚走进物理学院,俞大猷就看到方献夫正在讲学。 仔细听了片刻,俞大猷非常不爽。因为方献夫的心学理论,处处拿朱熹开刀,俞大猷又是蔡清的再传弟子,而蔡清可是朱熹的忠实推崇者。 其实吧,蔡清属于理学修正派。 朱熹说,先有理后有气。蔡清则说,先有气后有理。 明代心学先驱陈白沙四处讲学时,蔡清也在到处讲学。也即,在王阳明幼年时期,大明的思想运动就开始了,诞生了以陈白沙为代表的白沙心学,也诞生了蔡清这样的理学修正派。 俞大猷还想继续往里走,却被学生拦下“请出示路引并登记。” “还要路引”俞大猷惊讶道。 那学生解释说“自蒸汽机问世之后,物理学院就经常有闲杂之人窥探。他们总觉得书院内藏秘法,遣宵小前来盗窃,把许多实验室搞得一团糟。因此,除了外面的大讲堂,再想进去就得出示路引。” 俞大猷问“蒸汽机是何物” 那学生说道“一项大发明,可用煤炭驱动机器织布,大明新钱也是用蒸汽机铸造的。师兄们还在研发船载蒸汽机,或许有朝一日,水上大船也能用煤炭驱动,无风而日行万里。” 俞大猷惊道“竟有如此神物” 那学生笑道“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此为朱子圣言,我物理学派从之,以探寻万物大道为己任,世间万物皆可为我所用也。” “壮哉”俞大猷虽然不知啥叫物理大道,但听起来似乎很牛逼的样子。 拿出自己的路引文书,又在门口登记,俞大猷便走进内院,还被叮嘱不得随意乱闯实验室。 里面共六间教室,学生来源有三一是拜入物理学派的传统士子;二是杭州和天津工商学院的进修者;三是直接拜入学院读书的京城孩童。 杭州工商学院的三人组,如今有两个都在物理学院进修。 出身乐户的方灵犀,已经是物理学派高材生。江阴徐家的徐治,靠关系被送入物理学院。至于大内义隆,已经返回日本,跟着父亲为争夺铜矿而打仗。 “诸位同学,在下修习物理之道已有十三载,刚刚接到家书,家父不幸病故,就此返回朝鲜奔丧,”柳湄抱拳道,“告辞” 诸多同学纷纷安慰,簇拥着柳湄送他离去。 俞大猷逮着个学生,惊讶道“你们书院还有朝鲜弟子” 这个学生自豪道“那是柳湄柳师兄,他以前是朝鲜国的户曹参判,相当于大明的户部侍郎。柳师兄出使大明的时候,领略到我派物理大道,立即决定留下来拜师。如今,他精研物理之道十三年,早已是我派的大学者。” 俞大猷暗暗咋舌,朝鲜的户部侍郎,居然为了学习物理大道在中国待了十三年。 俞大猷跑去参观教室,他站在教室外边,听着里边讲课。有些能听懂,有些却如闻天书,根本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鬼东西。 接着又去参观实验室,里面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大堆。 “哈哈,我看到了,那些小虫子果真在动酵母竟是无数活物”一个学生对着显微镜大喊。 “真的,让我看看” “太不可思议了” “再试试观察其他东西。” “” 就在前几天,工匠终于用玻璃,打磨出三百倍的显微镜片。在低倍数显微镜下,只能看到小颗粒的酵母,立即在这台新显微镜下游动起来。 大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