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天高》 第一章 夫子救命 “钟鼓将将,渭水汤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书声郎朗,少年意气。 流花河畔的郭北县蒙学之中,一群总角孩童,正在齐声读书。 摇头晃脑,有模有样。 阳光透过风帘的缝隙洒落在地板之上,散落点点光斑,不远处的流花河传来的潺潺水声,飞檐下偶尔响起的风铃声,和读书声交相辉映,处处透着勃勃向上的生机。 方觉手持一本昊风,一手背在身后,满意的看着自己的学生们。 穿越来已经快一个月了,经历了最初几天的恐慌后,他已经很好的融入了这个和地球古代差不多的世界, 并且,对目前的生活状态十分满意。 这具身体的主人,是大昊王朝的一名年轻秀才,担任郭东县的蒙学教习,专门教县里童生读书, 朝廷养士,教习的俸禄很高,县衙每个月拨给精米五斗,糙米一石,五铢大钱一百五十个,总计折合纹银二两有余。 此外,逢年过节,还有酒肉布棉等补助,家庭条件富裕的学生父母,还会奉上一份节礼。 至于笔墨纸砚等等用度,都是公中出钱,随用随补。 如今的大昊王朝乃是盛世,但封建社会生产力毕竟低下,所谓盛世,也仅仅只是普通老百姓能勉强吃饱饭而已,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这份收入养活一家三口都绰绰有余,方觉一个单身汉,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小日子过得自然十分滋润。 郭东县虽是三等小县,户不足五千,却是环境优美,风景宜人,民风淳朴,作为县里为数不多的秀才,又是教习,人人称他为夫子,连县太爷对他都颇为尊重。 上辈子,为谋膏粱,辛辛苦苦钻营半生,没想到,穿越一次,却能来到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静心读书,过上了衣食不愁,悠然见南山的闲适生活。 有钱有闲离家近,还有社会地位,比那些开局一条狗,爹死娘改嫁,欠债受白眼,断筋又退婚,全靠妹妹带的苦逼穿越众好上一大截。 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接下来有两条路摆在他面前。 想过与世无争的简单小日子,那就攒点钱,置办上几十亩田地,娶上一房不算漂亮但贤惠持家的女子,生几个孩子,享受天伦之乐,当个快活小地主, 到了四五十岁,说不定还能纳上一房小妾,以娱晚年, 身体条件允许的话,两房也不是不行。 也能朝仕途上走,考个举人进士,入仕为官。 前提是,一切正常。 可如今在看似正常的生活之下,方觉却遇到了一件让他忧心忡忡的怪事。 眼看桌上的日晷指向申时二刻整,方觉把手中戒尺在桌上轻轻一拍,发出啪的脆响,结束了一天的课程。 毕竟都是孩子,读书的时候一个个小大人一样,这一放学,立刻就放飞了天性,一群快活的小鸟叽叽喳喳的飞鸟归林。 方觉叫住了一个圆脸的小胖子,问“杨生,你爹昨日是不是杀了猪啊” 他爹杨二郎是县里的屠户,方觉常常去他家买肉打牙祭。 “是啊夫子,一头好肥好大的猪呢,有这么这么大” 小胖子杨生用力的张开双臂,比划出很大很大的样子。 “那正好,我和你同去,买两刀肉吃。” 小胖子方生黑漆漆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小眉毛皱了起来,苦着脸说“夫子,那您可别和我爹说,我上课睡着了,不然他又要用这么这么宽的竹板子打我屁股” 说着,还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个很宽很宽的样子, 想了想,觉得有点夸张,大约骗不过夫子,又把双手间距缩小了些。 抬头,眼巴巴的看着方觉。 大夏天容易犯困,小孩子上课睡着了,实在是再正常不过,自己大学时候,在课堂上睡过的觉,比陪女朋友的时间还多。 只不过孩童年幼,三观尚未树立,这些话不能明着和他们讲,否则他下次就更理直气壮的睡了。 于是板着脸故作严肃的说道“好吧,这次且饶过你,以后上课再睡觉,定然打掌心,叫家长” 小胖子大喜,恭恭敬敬的作揖行礼“恩恩以后再不敢了多谢夫子” 方觉揉了揉杨生的小脑袋,师生两离开了学堂,朝县城方向走去。 郭东县城就那么点大,三里小郭,县城里不过大几百户人家,很多都是认识的,一路之上,不停的有人和方觉打招呼,或者客气,或者亲热的叫方夫子好, 方觉都一一客气微笑的回应。 半途,还遇到了县里保媒拉纤的牛婆子,跟在后面啰嗦了许久,十分热情的要给方觉说一门亲事。 方夫子可是县里最顶级的优质单身男青年,若是这一桩媒成了,牛婆子不仅能赚到一大笔谢礼,职业生涯成就还会攀登上一个新的高峰,有望成为郭东县第一媒婆 方觉同样是笑着婉拒了,太早套牢,就好比舍森林而取一木,弃长江而饮一瓢,实非智者所为。 一路乐呵呵,没一会就到了杨家肉铺, 老远就看见杨二郎光着膀子,站在肉案后,露出浓密的胸毛,一手拿着剔骨尖刀,正凶巴巴的冲着县上米铺伙计小六吼 “你看看这肉多好,两个五铢大钱一斤,你还嫌贵” 杨二郎长得凶狠,又高又壮,声音如同打雷一般,手里还拿着刀乱挥,气势十足,小六子站在他面前,就跟个小猴子一样,被吼得不敢还嘴。 “爹,夫子来了”杨生跑过去大声说。 看见方觉,原本一脸凶悍的杨二郎,顿时挂上了笑,放下刀,客气中带着亲热的抱拳说“呦,方夫子来了今天想吃点啥,特意给您留着上好的五花呢” “夫子好”小六子也客客气气的抱拳作揖。 “好好好,都好都好。” 方觉骨子里还是个现代人,不像古代人那么看重身份尊卑,平日没什么架子,笑眯眯的点头,眼光在案板上一扫,指着两条肥瘦相间的五花,对杨二郎说“杨大哥,给我称这两刀吧。” “好咧”杨二郎手脚麻利的称了两条五花, 一共两斤六两。 米贱肉贵,两个大钱一斤五花,十两一斤,五个小钱换一个五铢大钱,心里飞快默算了一下,摸出了五个五铢大钱,一个小钱递过去。 杨二郎却不肯接,反而一瞪眼“夫子,您这是骂我呢俺虽然不读书,也晓得天地君亲师的道理,您教杨生读书,那就是杨生半个爹,吃俺家两斤肉,俺还找你收钱,那不得被人家指着脊梁骨骂” “胡说八道” 方觉笑骂一句,把钱丢在肉案上“你做买卖的,这也不收钱,那也不收钱,怎么养家糊口,难不成我一边读着圣贤书,吃着朝廷俸禄,一边还吃老百姓的白食那才真正被人戳脊梁骨骂。钱收好了,肉给我包起来。” “嘿嘿,县里谁不晓得夫子您学问高人品好,谁敢背后说您闲话,我杨二郎第一个不答应不过,即是您如此说了,我若是不收钱,反倒是坏了您的名声,那我罪过就大了。” 杨二郎其实也就是假客气一下,顺坡下驴,嘿嘿一笑,收了钱,麻利的用荷叶把肉包起来,再用草绳当中一扎,递给方觉。 方觉接过,想了想,拿了一条小一点的,递给了一旁的小六子。 “这夫子”小六子一愣,小心翼翼的瞅了眼杨二郎,不敢去接。 杨二郎的表情也变得十分古怪。 方觉冲杨二郎笑笑“我送给小六子肉,可不是拆你台,他娘往日在流花河浣衣洗布,常常顺手就帮我洗了脏衣服,听说老人家前几日失足落水,受了风寒,在家养病,这刀肉是我孝敬她的。” “哦哦哦,原来如此啊” 杨二郎冲着小六子一瞪眼“你这个憨货,早说是给大娘补身子的,我便宜些卖你就是,还害的夫子破费” 说着,捡了几块边边角角不值钱的碎肉,咚咚咚麻利的剁了臊子,也用荷叶纸包了一小包,朝小六子怀里一丢。 “喏,拿着大娘不容易,平日又心善,这点肉,也算我一份心意,给她熬一碗羹” 小六子一文钱没花,就得了快两斤肉,满脸的感激和意外,抱着肉,嘴唇糯糯,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方觉懒得听他说什么肉麻感谢的话,送他肉本就不是图这个,于是冲杨二郎点了点头,转身就准备走, 刚迈出一步,小六子一个箭步从后面追上来,在方觉面前噗通一下跪了下来。 “你这是作甚起来起来”方觉一愣, 县里民风淳朴,可送你点肉,关心关心你老娘的病,犯不着下跪吧。 小六子非但不起来,反而足尺加二,又磕了一个头。 “求夫子救救我娘” “你娘得了病,该去找大夫啊,我怎么救她你先起来说话” 第二章 君子四艺 小六子姓张,他老娘娘家偏巧也姓张,村里人平日就称呼她张氏。 这张氏命不好,幼年时候家乡遭蝗灾,全家饿死,就她一个逃荒来到郭东县,给人帮工过活,后来嫁给小六子老爹,总算勉强有了个依靠,不料丈夫身子虚得狠,成亲一直在养病, 好不容易熬到快四十岁,终于生了小六子,没成想,刚两年,丈夫又一蹲腿死了。 之后,张氏就一直守寡,靠着给人帮工,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把小六子拉扯这么大。 大概六七天之前,张氏在流花河边洗衣服,失足滑落水中,好在流花河水不深,张氏也会水,没出人命,可是毕竟年纪大了,身子骨又弱,受了凉,回去就高烧不起。 方觉好几天没见张氏,脏衣服堆成了小山,就问那些平时一块来洗衣的妇人,这才晓得。 不愿意看人跪在跟前说话,一把给小六子拽起来,问到底怎么回事。 小六子哭丧着脸说“请胡大夫开了药,吃了不见好转,反而愈发的重了,胡大夫说,说,说” “你磕磕巴巴个屁啊,胡大夫到底怎么说的”杨二郎不耐烦的喝道。 “胡大夫说说我娘只怕不是病,是中了邪了。因此想请夫子去给算一算吉凶。” 原来如此。 面对这个请求,方觉有些无厘头的感觉。 算一算,算命,这是读书人该干的事吗 在这个世界,还真是 方觉之所以能在县里受到百姓的尊敬,俸禄又高,连买肉都不要钱,不完全是因为他饱读诗书,为人和善,有事业编制。 地球上,君子六艺。 这个世界里,读书人,也有四艺。 书、诗画、剑、算。 书,便是经史子集,主要来自大昊官方发布的几部大部头著作,昊风,鹤韵等; 诗画,顾名思义,诗词和作画, 前者是通过简短精炼的词汇,表达意境情感和志向,是士大夫之间交流的工具; 但是,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都是文盲,即读不懂书,更理解不了诗词, 画比文字更讲直接,文盲也看得懂,容易理解,便于传播。 比如说,当朝太师曾画彭大将军斩尽十万阎罗图,挂在军营之中,没读过书的普通士兵,一眼看去,便觉得豪气顿生,涌出一股男儿便当保家卫国,马革裹尸的豪情。 白鹭书院院首一副李相公悬梁刺股图,更是激励了无数读书人。 剑嘛,表示君子应该勇敢正直,斩奸邪,有正气,不屈不挠。 当然,要是愿意,玩流星锤狼牙棒也行,没人管你,最多背后笑话是土鳖。 只不过,大部分普通读书人,和地球古代酸秀才一样,整日埋首经书,手无缚鸡之力,莫说流星锤狼牙棒这样的重兵器,一柄三斤铁剑也未必玩得转。 最后,这个算,有些说头。 不是算卦, 而是权谋心机、逻辑推理、眼光格局等等的综合分析判断能力, 有庙堂之算,有民生之算,有战场之算, 当然,也有阴阳五行,天机奥妙之算。 按照方觉的理解,所谓的算,是指君子不能读死书,不要夸夸其谈纸上谈兵,不仅要会风花雪月吟诗作对,更要有处理实际事务的能力, 下马治民,上马治军,上可窥天际,中可安朝堂,下可造福百姓。 这些道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过于深了, 老百姓更容易接受简单、直接、实用的东西, 久而久之,以讹传讹,君子四艺中,这个算,在老百姓看来,就变成了算卦。 卜吉凶,测祸福。 古时候科学不昌明,分工不明确,读书人身兼数职很正常,红楼梦里秦可卿生病,找个大夫叫张友士,便是学问最渊博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生死,可见读书、行医、算卜自古不分家。 不少读书人也乐意干这个,显得自己神秘高大,被人敬畏,还能赚点小钱钱花。 言归正传,听到中邪二字,方觉眉头微微一皱,最近在他身上发生的一些事,让他对这两个字,很是敏感。 “夫子,求您去看看吧我娘今早连话都说不出了,我实在是没其他的法子。”小六子哀求说。 “要不您就去瞧瞧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杨二郎在一旁撺掇。 小胖子杨生也大着胆子说“夫子,张大娘平时可好了,上次我爹要揍我,就是大娘拦着的,您救救大娘呗。” 方觉看了眼尚未落山的太阳,沉吟片刻,道“也罢。不过话说在前面,我不是大夫,只能尽力而为。看得好你不用谢我,那是大娘平时仁厚行善的善报,看不好,那就是命。” 他这随口一句话,是现代人恶习,习惯性甩锅,工作能不能做好无所谓,但绝对不承担责任、不背黑锅, 不料,落在杨二郎和小六子耳朵里,却颇有些玄妙的味道。 治得好,是善报,治不好,是命数。 这话明显比胡大夫的眼界,要高出一个层次,有些高人的味道了。 小六子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好好好,只要夫子肯去,怎么着我都只有感谢,夫子请,夫子请” 杨二郎把杀猪刀一丢,对杨生说“儿啊,你看铺子,爹跟去瞧瞧。” 周围几个闲人听说有算命驱邪的好戏看,也围了上来,一群人乌泱泱的朝小六子家涌去。 人生无常,小六子他爷爷那一辈,本也是县里富户,到了他爹这一辈,家道开始中落。 背地里有人说,小六子他爷爷年轻时候干过刽子手,杀人太多,伤了阴德,报应到了子孙后代;也有嚼舌头根子的,议论张氏命太硬,克死了自己全家,又克死了小六子爷爷和爹。 总之,到了小六子这一代,彻底沦为赤贫,公子哥变成小学徒,之前的两进青砖瓦房院落,也换成了眼前的茅草泥瓦屋。 门是虚掩着的,刚到门口,走在最前面的杨二郎就嚯的一下,脚步一顿, “怎么这么凉六子,你家买冰啦” 古代没有空调风扇,夏天降温最好的方法,就是买一大块冰在家放着,又能降温,又能冰镇茶水, 不过反季节的东西都十分金贵,有钱人才能用得起,全县几万人,只有极少数几个大户家才有经济实力在夏天买冰消暑。 杨二郎这么一说,方觉也感觉到了,明明是大夏天,太阳还没下山,可屋子里丝丝凉意,扑面而来。 阴森森的。 小六子苦着脸说“天地良心,哪里有那闲钱,俺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这几天家里是又冷又湿,到半夜,我睡觉都要盖被子。” “扯淡呢吧,这几天一直大太阳,半夜热得我都睡不着” “这大夏天的,怎么会有寒气” “只怕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众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一时间都疑神疑鬼起来, 小六子硬着头皮,推门请方觉进屋,说“夫子,我娘就睡在里面,烦劳您来瞧一瞧吧。” 一间大土屋,用帘子隔开了,透过薄薄的帘子,隐隐约约能看得见,对面的床上,躺着一个干瘦的人影,一动不动。 第三章 观风异闻录 掀开帘子, 所有人大吃一惊,床上的,哪里是人 一个浑身腐烂的怪物,四肢呈现令人头皮发麻的反关节姿势趴在床上,翻着一对荔枝白眼,口吐腥臭发黄的汁液,喉咙中发出荷荷的怪异腔调,冲众人嘶吼。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那怪物两条关节粗壮的后腿用力一弹,直接扑过来,张开满是利齿的大嘴,一口咬住小六子的脖子, 鲜血狂涌。 小六子满脸惊恐,惨叫着娘声音戛然而止,白花花的喉管被扯出来一大截。 以上,是方觉的脑补。 趁着他脑补的功夫,小六子已经一猫腰,揭开了帘子。 并没有什么恐怖画面, 床上躺着的,的确是张氏, 方觉微微皱了皱眉, 仅仅几日不见,张氏已经瘦得脱了形,毯子下身体,就像一捆干柴火似得,十分单薄, 双目紧闭,脸颊深陷,脸色发黑,嘴角泛起一圈乌青,只有单薄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着,证明这并非一具尸体。 即便不通医理的人,一眼看去,也晓得这人只怕已经病入膏肓,离死不远。 “我滴娘咧,怎么病成这个样子” “这才几天,人就不行了” “难怪说是中邪” 吃瓜群众迫不及待的表达心中的情绪。 小六子看到亲娘这个样子,眼眶顿时就红了,蹲在床边,轻轻握住张氏枯树枝一样的手,低声唤道“娘,娘啊,方夫子来看你了。” 唤了好几声,张氏也没能睁开眼睛, 小六子转头看向方觉,眼神里满满的悲伤,哽咽着说“前几日还能说话,从昨日下午就不行了,夫子您看看,到底是不是中邪” “这还用说” 杨二郎瞪着眼睛,一本正经的说“要不是中邪,什么病会来的这么凶猛短短几天功夫,就病成这个样子” “六子,你娘身上可曾呕吐、拉稀,便血”方觉正色问。 有一种病,的确会来的十分凶猛,几日功夫就能要人性命。 瘟疫 如果张氏得了瘟疫,那麻烦就大了,以当前的医疗条件和水平,搞不好整个县都要传染闹灾,死上万把人都不稀奇 “那倒是没有。最初拉稀有一点,吃了胡大夫的药就好了,这几日都没吃什么,更没得可拉。”小六子说。 “你想清楚”方觉语气严肃起来。 见方觉严肃,小六子不敢怠慢,抹了把眼泪,很认真的回想了一会,才十分确定的再次开口“夫子,真没有,我娘天天吃喝拉撒都是我伺候的,要是真有,我一定知道。” 那就好, 说句比较冷血的话,死一个人,总好过死一县人。 小六子望着床上的只剩一口气吊着的张氏,又开始抹眼泪,“我娘命苦了一辈子,没享过一点的福,都怪我没本事,没出息,” 张氏命苦,却心善厚道,又是贞洁妇人,丈夫死了不曾改嫁一手拉扯大儿子,才守寡最初两年还有不少说闲话的,渐渐的也都没了声音,总之,在县里名声人缘都极好,见小六子这样,周围几个人也是唏嘘不已,暗暗叹息老天真没眼,尽为难苦命人。 “莫哭,莫哭。” 方觉也劝慰了小六子两句,心里却在犹豫,张氏这个情况显然有点古怪,自己到底要不要那么做。 权衡片刻,也没有权衡出个利弊得失来, 心一横,也罢,既然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假装不存在是没有用的,不如坦然面对。 双目闭起, 片刻后,猛地睁开眼睛,目不转睛的盯住张氏。 一阵灼热感,从瞳孔深处涌起, 双眸之中,燃起了两团微弱的小火苗。 这就是方觉穿越之后,遇到的那件诡异之事。 只要他集中精神,双眼之中,就会出现这样奇怪的火苗。 别人发现不了,他却能清晰的感到炙热疼痛,看到眼中火苗。 好在这火苗并不会真正的烧伤眼睛,相反,燃起火苗之后,目力还会极大提高,看什么都纤毫毕现, 甚至还拥有了一定的夜视能力,夜里上茅房不用点灯,写字不用蜡,就是有点烧眼疼。 偶尔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也不是鬼,说不好是什么。 比如此时,在方觉的视线之中,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一大团湿漉漉的黑色长发,紧紧的缠绕住了张氏,一绺绺发梢在她的身上缓缓游动着,像是蛇,几绺头发已经顺着胸口,游动到了她脖颈上,一点点的勒紧。 昏迷中的张氏却浑然不觉。 看到这些头发,方觉先是头皮一麻,紧跟着,想到了一段往事。 大概三年前吧,真正的方秀才在山里遇到一个重伤昏迷的赤脚大夫,善心发作,给他买药治病,最后对方还是死了。 这人穷的叮当响,全身一文钱也没有,药箱子里除了几个嗖馒头之外,就只有一本叫做观风异闻录的旧书, 书里讲的都是些奇闻异事,有点像原时空的聊斋。 其中有这么一个故事 有个姓王的书生夏天去赶考,错过了宿头,便暂住在河边破庙中, 正值酷夏,天气炎热难耐,书生热的睡不着觉,于是脱光了衣服下河游泳, 游了好一会,也没见到来洗澡的小姑娘,洗衣服的小大姐,反倒是觉得水底阴凉阴凉的,又有些累了,于是失望了上了岸, 刚走几步,一阵麻痒从小腿传来,低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缠上了几缕黑色的水草。 水中有水草,正如山上有树木一般,司空见惯,再正常不过了,书生也没在意,随手扒下来丢在一旁,回到庙中,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中,他只觉呼吸越来越难,脖子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了。 那书生还以为是遇到了强盗,猛地惊醒, 哪有什么强盗 一股潮湿的黑发,缠绕住他的脖子,不断的收缩,所以才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书生吓得魂飞天外,下意识就要去拽开,可是手脚根本不听使唤,半点动弹不得。 黑发越绕越紧,书生白眼珠都翻出来,眼看着就要被活活勒死,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大喝,破庙被人撞开,一个浑身长满脓创,恶臭扑鼻的乞丐夺门而入,举起手里的竹棍就朝书生胸口狠狠打下。 书生再次猛然惊醒。 愕然发现,原来一切都是一场梦。 奇怪的是,他胸口又疼又肿,有一条青肿的伤痕,像是被棍子打的,整个铺盖也都湿透了,全是水。 脖颈上,还有一道深深的勒痕。 书生哪里还敢在此停留,赶紧连夜离开了破庙。 过了段日子,考完归来,再次路过此处,乘船过河时,听船夫闲聊,说几日前,有渔夫在河面上打鱼,一网下去,捞出来一具腐烂发胀的女尸,县老爷派人一查,竟牵扯一桩奸杀案来。 一船的人都只当是香艳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唯独那书生回想到自己的经历,心惊胆战。 回家之后,便大病了一场。 病好后,又托人打听女尸之事,得知凶手已然伏法,女尸也入土为安。 之后,书生倒是也没有再遇到什么诡异的事,只是终其一生,都不敢下水过河,看到水就害怕,连喝茶之前,都要小心翼翼再三检查茶壶,生怕里面钻出头发。 第四章 水底沉尸 杂谈异志,本不可信,大多是借用神鬼之说来讲道理、说人心、讽时局, 因果有报,劝人向善。 比如这个王生戏水记,如果在上辈子方觉看来,是在教育人,水火无情,密林莫入,野河莫下,因为其中可能隐藏着你不知道的危险,激流漩涡、猛兽毒蛇,都能轻易要了人的性命。 还可以当成恐怖故事,吓唬小孩子水里有水鬼,让他们不要去玩水,免得被淹死。 可现在嘛 “莫非,还真有其事” 方觉大着胆子,伸手在张氏身前虚挥了一下, 在外人看来,好像是在驱赶某些东西,可是在他的眼中,那些头发原来是虚影,手没有一点儿阻碍,直接穿过。 心中微微一动,问小六子“你娘身上,有没有伤痕、淤青” “伤痕”小六子一愣,想了想,摇摇头,不太确定的说“怎么会有伤痕没有啊。” 方觉听他语气闪烁,便晓得肯定没有仔细查验过, “你仔细瞧瞧,腿、胳膊、脖颈,这些位置。” 说完,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张氏。 封建社会,男女之防甚重,一般良家女子,若是被外人看到了胳膊、大腿等私密处肌肤,寻死上吊都是可能的, 方觉虽然名声好,和张氏又差着一大截年纪,可依旧男女有别,哪怕是为了救人,最好也不要亲自动手查验。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会意,有样学样背过身子,只有小六子这个当儿子的,没有那么多避讳,掀开毯子,小心翼翼的把老娘裤腿朝上卷。 有个别人,比如杨二郎,压不住心中好奇,偷偷摸摸回头瞄,可是也看不真切,只觉得心痒痒的,时间过得特别慢。 片刻之后,小六子一声低呼 “夫子您看” 刷刷刷,吃瓜群众全部迫不及待的转过头去, 只见张氏的两条腿的裤管,都卷到了膝盖,露出皮包骨头的小腿, 右腿小腿肚上,竟然真的有几道淡青色的痕迹,像是被绳子勒出来的,只是她这双腿瘦得和柴火似的,干瘪无肉,皮肤又松垮款的十分粗糙,如果不是刻意去检查,真未必能看的出来。 “咦,还真有啊” “莫非是鬼抓的” 杨二郎是个暴脾气,一把给小六子拽起来,瞪大牛眼“六子,你不是说没伤嘛,这怎么回事莫非是你嫌弃老娘年纪大,成拖累了,虐待老娘” “这是万万没有的事,我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干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 小六子满身是嘴都说不清,只能求助看向方觉“夫子,我真不晓得怎么回事” 其他人也觉得十分奇怪, 连小六子这个日夜伺候在身边的亲儿子都不晓得张氏身上有伤,方觉只隔着被子和衣服淡淡看了一眼,挥了挥手,怎么就能知道 莫非,夫子有传说中的天眼通,可以看穿衣物、被褥 想到这里,有个别人心里咯噔一下,不好,俺家婆娘前几日还和夫子说过话,这他娘的岂不是全被看光了 这骚婆娘,当时竟然还笑得那么开心 回去定要狠打一顿 方觉哪里想到居然有人胡思乱想到这个地步,注意力全在张氏身上,看见淤痕,已经有了四五分把握, “一般人落水受凉发烧,肯定不会想到检查身上有没有外伤,小六子白天要去米铺做工,晚上照顾老娘,忙不过来没发现,也是正常,你们不要怪他。” 然后和声问小六子“你娘在哪落水的,说详细点。” 小六子连忙说“就在流花河,半里湾,每次她洗衣服那地方。” 听到半里湾三个字,方觉心中的把握又增加了两分。 “走,去半里湾瞧瞧。” 小六子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拽住方觉的袖子“夫子,您可是算出些什么来了” 吃瓜群众也纷纷看向方觉,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所谓的半里湾,是流花河的一个弯道处,距离县城半里路,因此得名。 流花河流到此处,流速放缓,淤积形成了河滩,这段水面不深,常有人来来往往,浣沙洗衣,夏天还有小孩子在河里玩水,从来没听说过有任何异样之处。 不过方觉一眼看出张氏身上有伤,在众人心目中的威信已经初步树立起来,众人并不怀疑方觉,反而觉得半里湾那里,说不定真有什么古怪, 于是,一行人从小六子家,又朝事发地点走去。 到了河边,已经是酉时二刻,夏初天黑的迟,一轮暖日还在山头,天光大亮。 “夫子,就是这里”小六子指着河滩说。 现场看到这段河湾的地理环境,方觉的把握更足, 环视众人,问道“谁的水性好,下河摸一摸。” 没半点回应,如同对空气讲话。 刚才还议论纷纷,为张氏遭遇扼腕叹息、指责小六子不孝的吃瓜群众,此时却个个成了锯嘴葫芦,一言不发。 有两个水性好的还低下了头,不敢和方觉对视,生怕方觉点到自己。 到这个份上,傻子都能猜出点端倪来, 张氏中邪,八成是因为在水里遇到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她腿上那伤痕,搞不好真就是水鬼抓的。 此时此刻,谁敢下水 “夫子,我下” 小六子毫不犹豫的脱了衣服,露出了干瘦的身躯。 “我也去他娘的,老子倒要看看,这光天化日的,有什么妖魔鬼怪” 一个豪壮凶狠的声音响起,杨二郎手下猪命无数,是常见血杀生的狠人,极为胆肥,也脱了对襟短褂,露出长满胸毛的壮硕胸膛来,从腰后拔出杀猪尖刀攥在手中。 “二郎果然真英雄”方觉比了个大拇指,心中暗暗为他点赞, 虽说这人没啥文化,是个粗人,却有一份热心肠,大是大非上,并不含糊。 实话实说,方觉也会水,水性还不错,但这种场面,他就不敢,或者说,不愿意下水。 谁他娘的晓得,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到底有什么东西 帮人救人都可以,可要说提着脑袋去帮、去救,方觉自问,自己的觉悟还没到这一步。 人缺什么,往往就容易被什么感动,三四十岁的人看纯爱戏,能感动的一塌糊涂眼泪直流,并不是因为这份爱情就真的那么感人,恰恰是因为,晓得自己已经永远找不回那份青涩的但真挚的东西了。 得了方觉夸赞,杨二郎顿时觉得面上有光,胸膛挺得更高了, 不过事到临头,还是有些紧张,低声对方觉说“夫子,你可得在河边照应着啊。” 张氏的怪病连胡大夫都瞧不好,眼看就要丧命,方觉一来,只看了一眼,就找到线索,因此杨二郎对他信心大增,自然而然把他划分到高人的行列中。 凭着他手中一把杀猪刀,再有夫子在岸上指点照应,那才是真正的他娘的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 “放心,你安心去吧,一切有我。”方觉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我去了”杨二郎没听出这话有什么不对劲,反而受到了激励,感觉有了靠山,壮怀激烈的一抱拳,把尖刀咬在嘴里,随着小六子,一前一后猫腰顺着浅滩下水, 河面只有二十余丈宽,水面上出现两条水线,两人很快就潜水摸到了河对岸,露出脑袋来,摆摆手示意什么都没有发现。 “再找找” 方觉大喊。 水面上再次出现两条水线,一左一右,兜了个圈,从对岸朝这边涌来。 眼看着水线就要靠岸,距离岸边还有五六丈的时候,忽然停住了。 咕噜噜 一长串的气泡从水面下涌出来。 岸上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冒泡的水面,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水面下不断的冒出气泡,却不见人浮上来, 就在方觉的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只听哗啦一声大响,湖面猛烈的翻滚起来, 一颗肥硕的脑袋猛地钻出水面,水花四溅。 杨二郎嘴里咬着得尖刀不知道丢哪去了,跟见了鬼似得,手脚并用,拼命的朝岸上游,好像后面水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着他索命。 紧跟着,小六子也冒出头来,同样是玩命的朝岸上猛游。 两人十分狼狈的爬上岸,还没等说话,就哇哇哇吐了出来。 “见鬼了啊” “看到啥了” “说话啊你们,别光顾着吐” 小六子指着湖里,颤颤巍巍的说“那那下面,有个死人,都泡涨了,眼珠子鼓出来哇呕” 杨二郎也哭丧着脸说“晦气,太他娘的晦气了,夫子啊,您是没看到,那家伙,太他娘的恶心了浑身上下就跟吹了气刮了毛的死猪一样” “好好好你们都不必详细的描述了确认有死人就可以了。” 方觉知道巨人观是什么样子,被他们说的有点恶心起来。 “从哪来的死人这么久都没人发现” “难怪张氏不行了,这肯定是水鬼要抓替身啊” “夫子,那怎么办啊” “我滴娘呀,亏得夫子算出来,俺还准备带俺家娃来着游水呢” 吃瓜群众们的热情再次爆发,议论纷纷,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方觉。 此时的方觉,已然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方觉稍稍一沉吟,目光在湖面上扫过,对众人说道“张氏的怪病,只怕和那尸体有关,但到底是什么原因,此时不好下定论; 无论如何,既然出了人命案子,那就不是咱们能管得了的。小六子,你先回家,好好照顾你娘。各位,随我去县衙报官,后续手尾,请县尊老爷处置吧。” 第五章 县尊白浩 郭东县民风淳朴,好几年都没有出过人命案子,县令白浩听说河里发现了死人,十分的重视,立刻调集了一班衙役,征用了两只小渔船,派了几个精通水性的,前来打捞,又安排了差役维持秩序。 作为算到尸体的当事人,方觉也和县里一起行动,留在了现场的警戒圈之内。 此时金乌刚升,已经到了戌时初刻,大约在晚上七点,看着在月光下维护秩序的差役,方觉忽然心有所感。 所谓戌,是指人持戈护卫, 古人没什么夜生活,也没电视点灯,晚上七八点,已经准备入睡,但是还要预防外敌或野兽的侵害,所以家中成年男人,需要手持武器进行护卫, 因此,这个时间段,叫做戌时。 月光之下,这群手持水火棍,挎着腰刀衙役,倒是十分的应景。 用上辈子流行的话来说,你能岁月静好,是因为有人替你负重前行,老百姓们能安然入睡,是有那不为风霜雪雨,日夜守卫边疆的战士。 言归正传,一番忙碌,到了戌时四刻左右,水面上传来骚动,果然打捞出一具泡的肿胀的尸体,浑身都烂透了,只剩下破破烂烂的衣裳和一头稀稀疏疏的长发。 手腕上还有一只翠绿翠绿的镯子。 只看了一眼,方觉就觉得一阵恶心, 他骨子里一个现代人,见过最恐怖的,也就是殡仪馆里化好妆容告别的遗体,像眼前这种场景,还真的没有在现实里遇到过,十分的不适应。 也说不好为什么,明明围着许多人,可是总觉得那对泡得涨出来的眼珠子,总是在盯着自己看。 “方夫子,今日我可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君子四艺,算艺最高” 长相清秀的白县尊大步的来到方觉面前,满脸欣赏的看着他,毫不吝啬的赞美说“我举人出身,也算是十年寒窗,以往只当那窥天机、测阴阳之说,虚无缥缈遥不可及,却没想到,夫子竟然有此绝艺,佩服,佩服” “县尊老爷过奖了,不过误打误撞罢了。”方觉微微一笑。 误打误撞 这话白浩可不信, 郭东县方圆几十里,流花河更是绵延上百里,直入大江,谁能误打误撞,正好找到一具沉入河底的女尸 张氏的病,连大夫都说不出所以然,谁又能误打误撞,就算出了她落水之处,有一具女尸 “谦逊乃是君子之德,夫子居功不傲,正是君子本色。”白浩正色道。 方觉本想解释几句,是受到那本观风异闻录的启发,不过转念一想,白浩是正经的仕途科举出身,未必看过观风异闻录那样的杂书,即便看过,也未必会信,解释起来,这书的来历,又要一番口舌。 再说了,所谓的算,包括一个人的见闻阅历、综合分析判断能力, 自己从书里的信息,以及半里湾的地形判断出,水下可能有东西,从这个角度来看,也不能说完全是误打误撞。 当务之急,不是谦虚客套,是解决问题, 看了眼不远处盖上白布的女尸,问“不知县尊老爷准备如何处置” 白县尊略一沉吟,道“本县未曾有女人走失,这女尸泡的面目难辨,也不晓得到底是何人,只等仵作验尸之后,再行计较吧。” 方觉想了想,低声道“县尊老爷,我适才看了眼,那女尸虽然腐烂,衣衫褴褛,但仍能看得出,穿着乃是绸缎,想必出自富贵人家;又见她腕上有玉镯,可见并非谋财害命,老爷不妨从玉镯、衣裳样式材料下手寻找,沿着流花河,向上游几个县行文询问,是否有失踪女子。” 白县尊微微颔首“恩,夫子所言甚是,我回去便让人从这些查起。” 方觉呵呵一笑,抱拳说“白老爷莫要怪我多事,这人命大案,我区区教习,本没有插嘴的余地,只是,那张氏的怪病,只怕因此而起,若是能妥善处置女尸案,有冤伸冤,也是一份善果。” “夫子这是哪里话。本县可没有怪你多管闲事的意思,这县务繁杂,日后,说不定还有多多仰仗夫子之处” 这白浩乃是举人出身,读书颇多,君子四艺中的算艺,多少有些涉猎, 虽不能算阴阳、测天机,但基本的阅人之力还是有的, 见方觉器宇轩昂,双目有神,处乱不惊,与民相处亲和却不亵,与官相处,有礼而不卑,自有一份读书人的气度风采, 区区片刻,便能从尸体上做出大致判断,找出查案的着眼点,可见思维缜密。 这样的人,将来只怕是个有前途的,来日科考,功名成就,未必在他之下, 再者,读书人与读书人之间,有一份惺惺相惜,郭东县小地方,本就没几个能谈得来的读书人,因此白浩对方觉格外的客气,有意相交。 “老爷太高抬在下了,若有驱使,在下定然尽力。” 方觉一拱手,同样客气回应,又道“还有一事,也需如实禀告老爷,当时来到河边,众人都不敢下河,除了小六子作为亲子责无旁贷,只有肉铺杨二郎自告奋勇,这才找到了女尸。” 白浩点点头“原来如此,果然是仗义每多屠狗辈,等此案告破,夫子当居首功,那杨二郎也该表彰,以彰民风正气” “那今日便不耽误老爷办案,在下先告辞了。” “好,办案要紧,我就不虚留你了,等案子了结,我请夫子喝酒” 两人各自退后一步,双手抱拳作揖,方觉一躬倒底行了全礼,白县令官服在身,微微躬身,还了半礼。 就此告辞。 方觉就住在县学边的一间公房,面朝流花河,背靠青山,有个不大的院子,用半人高的竹篾篱笆围住,里面种着一拢青菜,半拢小葱,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戍时末,天早就黑得透透的, 刚推门进院,一个肥大的黑影扑棱着翅膀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脚边, 方觉也不吃惊,反而笑骂道“你这憨货,正事不干,整天就晓得吃,还非要等我来喂,若是我出门不在家,你岂不是要把自己饿死” 第六章 梦中遇鬼 月光之下,一只肥硕的老母鸡,绕着方觉脚边不断打转,咕咕咕叫唤着。 自由的反面是寂寞,一个人住久了,难免有些孤单,养了只鸡,用来下蛋,也算是半个宠物, 只是他这个教习先生收入高,生活富足,连老母鸡跟着他生活久了,都养出了一身的坏毛病,不但不怎么下蛋,反而定时等着他喂米吃,不愿意通过自己的劳动去抓虫,十分骄奢淫逸。 “你这样下去,是在自绝于人民,朝危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早晚给你杀了炖汤。” 去厨房抓了把糙米洒在地上,鸡也不怕它威胁,自顾自的低头啄米。 方觉又去厨房找了白天剩下的死面饼子,就着酱菜胡乱吃了几口,才回到房间,点上一盏油灯,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发呆。 又紧张,又有点兴奋,带着几分对这个未知世界的好奇心。 张氏的病、眼中看到的头发、流花河下的女尸,这些显然不能说是巧合。 这个世界,真的有鬼怪存在 有鬼,会不会有仙 有仙,那就能修仙, 又该怎么去修仙 自己眼睛里的火,到底是什么 如果说这是金手指,那这个金手指未免也太弱了点,至少到目前为止,除了看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之外,最直接的收益,只有晚上不用点灯,上厕所不用蜡烛 当然,必须承认,免蜡外挂也是外挂,总比没有好,最起码弥补了上辈子高度近视的遗憾。 啪的一声轻响,油灯爆出几颗碎火星, 晒然一笑,疑问太多,不是一时半会能弄明白的,暂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渐渐的,乏起困意,吹灭了油灯,躺在床上和衣睡去。 屋外,月上梢头, 山风吹过,树影摇曳,映在窗户上,拉出扭曲的影子,好像有人缓缓飘过。 吃饱了的老母鸡低着头趴在窝里打盹,脑袋一垂一垂, 夜色如墨。 院子里,更凉了。 又是一阵风吹来,院子里飘荡起了淡淡的雾气,正在睡觉的老母鸡好像察觉了某种危险,猛地翻开眼帘,伸长了脖子。 半夜。 方觉睡得正酣,一阵凉意袭来,于是下意识的伸手去拽毯子,却抓了一个空。 身后传来滴滴答答的轻响,好像水珠落在地面上。 “房顶漏水了上个礼拜才修过的,妈的,古代真麻烦” 嘀咕了几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朝滴水声方向看去。 不看还好,这一眼看过去,顿时吓得汗毛倒竖,魂飞天外 身后站着个人 一袭白衣,长发垂腰,正站在床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此情此景,方觉胆子再肥也受不了,一股凉意从尾椎骨冒出来,顺着后脊梁朝上爬,直冲天灵盖, 下意识就想从床上跳起来,可是手脚完全不听使唤,沉重无比,像是被千斤巨石压住, 甚至连闭眼睛、转头不看这样的动作都做不到,只能睁大眼睛,充满惊恐的看着对方。 那人长发垂腰,从身形看,显然是个女子,却看不清五官,脸上好像蒙了一层雾气,煞白煞白的, 浑身的衣服像才从水里捞出来,都湿透了,不停的朝下滴水,响起滴滴答答的声音, 苍白的手腕上,一只翠绿的镯子,十分眼熟。 方觉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脑子像是糊住了一样,无论怎么用力都想不起来。 “你是谁”下意识就想问,嘴还没张开,声音却响了起来。 对方并没有回答,也没有变成很恐怖的样子,稍稍退后半步。 苍白的左手,在身前划过一道弧,拢住右手,微微低头,浅浅一蹲。 “女尸” 方觉大吼一声,直挺挺从床上坐起来。 眼前,哪里还有什么白衣女子 皎洁的月光如水一般,从窗外流淌进来,映亮了小屋。 四排旧书整齐的堆放在墙角书架上,桌上还有前几日写的半副字,一排毛笔垂吊在笔架上,有两根已经秃了毛。 几件没来得及洗的脏衣服,堆在角落的木盆里。 一切,只是一场梦而已。 除了背后的一身冷汗。 看看窗外月亮的角度,大概在寅时多一点,凌晨三点多的样子, 这个时候山里的老虎开始活动,所以也叫寅虎,是一天之中最凶险的时候,猛兽出没,生人退避。 方觉住的地方虽然靠近山,却从来没有过老虎出没,不担心这个,只是这么一惊,是再也睡不着了,下了床倒了一大杯隔夜凉茶,咕咚咚猛灌了几口,然后拎着一根平日里防身的棍棒,大着胆子开门来到院中。 山里的夜晚静悄悄,偶尔几声从树林子里响起的飞鸟动静,反而把夜衬托的更加宁静。 并没有什么异常。 好端端的,为何会梦到女尸还那么真切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还是真的鬼魂入梦,要告诉自己什么 回想起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那白衣女子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看,没有任何动作,一句话也没说, 最后,好像还行了个礼 “咕咕咕”老母鸡听到了动静,从窝里探出了脑袋,小心翼翼的朝四周张望了一圈。 “睡你的觉。” 随手挥了挥,心念一动,一阵炙热传来,双眼深处的火苗再次亮起。 在小小的火苗之下,院子里的一切纤毫毕现, 白天老母鸡行动的留下的纷乱足迹,泥土中行军的蚂蚁,甚至连正在菜叶上蠕动的几条小小幼虫身上的褶皱,都看得一清二楚。 目光缓缓的移动,从院子里,来到房间中, 旧书架上裂开的纹路,书桌边边角角的灰尘,地面上的 脚印 一对湿漉漉的脚印,脚尖方向正对着床。 方觉头皮一麻, 然而,还不等他感到害怕之类的情绪,被他眼中的火苗一盯,那双湿脚印就像是遇到了高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的干涸,变浅、变淡、缩小, 转眼间就蒸发的一干二净,所有的水渍,最后凝聚成了一个萤火虫般的光点,缓缓的飘了起来,直奔方觉面门飞来, 方觉下意识一歪头想要躲开,没想到光点看似极慢,实则又快又准,直接钻入他的眉心。 第七章 一颗从天而降的火星 那颗光点又快又准,直接没入了方觉的眉心。 方觉只觉得被一颗高速飞行的子弹,哐当一下砸中脑门,眉心一阵剧痛, 紧跟着,痛感变成炙热,光点好像变成了一滴滚烫的铁水,从眉心飞快的朝双眼流淌去, “我不要当游坦之,我不要做铁头人,我不要做花满楼” 方觉带资进组,拼命的给自己加戏,捂着脸在院子里大喊大叫。 但是剧本并没给他更多的发挥余地,炙热的感觉没有维持多久,也许是半分钟,也许只有几秒,甚至可能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方觉松开了手, 这手,再也遮不住天,也遮不住他的眼。 眨眨眼,一切如旧,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脚印也消失了。 老母鸡伸长脖子,惊诧的看着他,被他的浮夸的演技震撼。 方觉快步钻进屋中,凑到桌上铜镜前, 一个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出现在镜面之上,只是嘴角因为睡眠不好上火而冒出来的一颗痘痘,略微破坏了男主角的美好形象。 眼中的火苗再次亮起,好像,比之前更大壮大了一分。 “这算什么,金手指升级” 在方觉被火星射中的同一时间, 不知几千几万里之外,也不晓得是哪个时空之中, 一片广阔无垠的巨大荒野上,看不到一丝生命的迹象,无边无际粗粝的砂石好像是这里唯一的装饰,空气中漂浮着混浊的雾,苍穹之上没有日月星辰,成片的灰色雾气翻涌着,遮住了所有的光。 昼夜,时间,在这里不再有意义,苍白,是这个世界唯一的色彩。 一个眼神空洞的长发女子,茫然的行走在荒野之中, 每走出一步,她就要忘却许多往事, 连绵成片的记忆,被绞杀成残破的碎片, 继而变为齑粉。 渐渐的,她忘记了自己的来历,姓名,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 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但是,有一件事,却越来越清晰。 她要消失了, 那是彻底的毁灭,无边的死寂。 无法豁免,无法逃避,是任何生灵都必须遵守的铁律。 “毁灭,死寂那又是什么” 女子喃喃自语,说着一些她自己已经无法理解的话, 她忽然不想再往前走了, 可是,那种无可抗衡和避免的铁律力量,却冷酷而稳定的运行着,并没有给她半点机会,脚步依旧机械的继续迈出, 无法停留,更无法后退。 就在她即将忘掉一切,连恐惧、迷茫这种情绪都不复存在的时候,一颗细小而明亮的火星,忽然出现在阴云密布的空中, 火星很小,光芒也十分微弱,根本不足以照亮什么, 但却为这个苍白的世界,带来一丝不和谐的色彩。 火星从天而降,飘飘荡荡,落入女子的眉心。 她微微一怔, 然后,很自然的停住了脚步,就像她之前机械的朝前走那么简单。 眼神之中,浮现出一点儿迷茫。 “原来,我,是一只鬼呀。” 她喃喃自语。 “你到底看见什么没有” 方觉严肃的问。 老母鸡被抱出来,趴在桌上,眼帘垂下,脑袋一点点的,看起来并不想回答他,反而快睡着了。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老母鸡开口说话,那真比见了鬼还要震惊。 经过了一个多时辰的惊慌,方觉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冷静的思考着这一切, 整件事虽然很诡异,但目前看来,局面并不算差。 那女鬼并没有害自己,光点没入之后,除了最开始疼那么一下子,暂时也没有其他的副作用, 相反,眼中的火苗,因此还壮大了一些,如果这是金手指,那么就意味着金手指进行了一次小小的升级, 虽然目前看来,这个金手指主要的作用,还是免蜡 其他的就不清楚了,手头的线索还是太少,过几天问问白浩,案情是否有突破。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闹了这许久,已经到了卯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从字形上看,卯像是一扇对开的门,意思是说天亮了,起来开门迎客,卯时有人敲门,倒是也应景应时,只是县学一日一休,今日无课,不晓得是谁一大早上门。 “夫子,夫子,您老人家起了没”小六子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等等,来了。” 方觉心中一动,莫非张氏那边又出了什么反复 随手拽过单袍披上,来到院子里打开柴门, 小六子一脸憔悴的站在门外,挂着两个重重的黑眼袋,还在打瞌睡,看见方觉,先忙不迭的作揖,一个劲的抱歉打扰了方觉休息,然后才欢天喜地的说“我娘醒了” 方觉一怔“哦何时醒的” 小六子兴奋说“昨夜回去后,我一直守着我娘,觉都不敢睡,大约是寅中三刻、四刻的样子吧,我娘忽然睁眼,拉着我的手喊饿,我赶紧热了肉汤,我娘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眼看着精神就好起来了” 方觉心想这孩子太不会照顾人,才大病初愈,应该吃清淡点,等肠胃适应了,再吃油荤。 当然,这不是重点。 寅中,大约凌晨四点不到,应该正是自己梦到女鬼之后。 这么推算时间,女鬼入梦,紧跟着,张氏就醒了, 或者,这两件事本身就是同时发生的。 “夫子,能不能劳烦您老人家再去瞧瞧,我娘是不是好透了。”小六子陪着笑说。 方觉稍一沉吟,道“这样吧,我换个衣服便去,你不用等我,去一趟胡大夫家,请他也去,再给你娘把把脉,命在天地,病在人身,大夫的话还是要听的。” 命在天地,病在人身,这八个随口胡诌的字,又是让小六子十分振奋,像是打了一剂兴奋剂, 腿却忍不住的发软,就要跪下来给方觉磕头,表达如同黄河之水般连绵不绝的敬意和谢意。 “行了行了,别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去”方觉眼睛一瞪。 “是是是,我这便去。” 第八章 天神下凡 方觉穿好衣服,用杨柳枝蘸着牙粉胡乱刷了牙,又抹了把脸,拿了个干饼子就出了门。 边走边吃,来到小六子家的时候,饼子吃完,天已经大亮。 一进门,就看见张氏靠在床头, 脸色十分苍白,可是精神状态明显比昨天要好得多,眼睛里也有了活气。 床边,一个须发微白,长衫洗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中年书生模样的人,伸出两根手指,搭在张氏的手腕子上,给她把脉。 县里的胡大夫。 这位胡大夫也是读书人出身,二十年前就中了秀才,在县里的读书人中,资历甚高,方觉几乎要比他低着两辈, 后来弃文从医,脾气古怪,性子极傲,但医德医术俱佳,又有学问,很受县里人尊重。 单论在民间的威望,只怕连县尊白浩都不如他。 看见方觉到了,一向自视甚高的胡大夫居然罕见的主动起身,冲他拱了拱手。 “前辈好。” 方觉也是正经回礼,然后才拉了个小凳子在床边坐下,和气的问张氏“老人家,可感觉好了点” 张氏挣扎坐直了些,叹了口气“哎,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尽给大伙添麻烦,全靠夫子,老婆子才捡回了一条老命。” “大娘莫要这么想,谁都有老的时候,乡里乡亲,相互帮把手都是应该的。” 边安慰,一边不动声色的燃起眼中火苗,张氏身上的头发,果然全都消失不见,看样子,的确是好了。 于是收了神通,对一旁的胡大夫笑笑,道“还是要谢胡大夫妙手回春才是。” 没想到,胡大夫却一本正经的摇头说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若不是你一眼瞧破妖邪,算出天机来,我医术纵然再高十倍,也无计可施。” 说完,幽幽的叹了口气,眉宇之间,流露出几分黯然神色来。 他当年二十不到便中秀才,风光一时,可之后,连续几次府试,都名落孙山,没有得个举人的功名, 心灰意冷之下,这才弃文从医。 这些年,医道颇有建树,受人尊重,日子过得也殷实,可偶尔深夜回想,总觉得有些遗憾,没有实现少年时真正的理想,只能退而求其次,当了个大夫。 都说君子四艺,算艺第一,他以前读书的时候,始终不懂这个算,到底是啥意思, 这次是真正的开了眼界。 当年若是能咬定牙关,坚持读书,说不定,也能有机会成为方觉这样的人,一窥天地阴阳的神妙。 方觉注意力始终都在张氏身上,倒是没有想到,一个只出现半集的配角,居然也给自己加了许多内心戏, 轻声开口问道“大娘,你在病中,可觉得有何异样,可看见,听见什么了” “有哩,有哩” 张氏回想起过去几天,心有余悸的说道“我迷迷糊糊之中,觉得有好多水草勒住脖子,越勒越紧,气都喘不上来,老婆子吓得要死,叫也叫不出,动也动不了,只当就要去见小六子他爹了, 就在那时,忽然有一人,如同天神一般从天而降,双目炯炯有神,喷出火光来,那些水草被火一照,立刻散去了,老婆终于能喘得上气来,捡回一条命。 等我醒来后仔细回想,虽然看不清那天神的长相,可是看身形,正是夫子啊” 方觉正接过小六子倒茶水在喝,听到这里,好悬没一口水喷出来。 大娘,你别害我啊 张氏毕竟只是个乡下妇人,满心感谢,但讲话不知道顾忌, 在封建社会,天神下凡,这是能随便说的 你都天神了,皇帝算个啥 这个逼,绝不能装 张氏倒未必是在说假话,但天神下凡的话题,的确不好深谈下去。 呵呵一笑“老人家,千万莫要这般捧我,人在重病昏迷之下,看到听到的,不可当真,您必然是得了病,心中希望有神明保佑,偏巧我又来瞧您,就给误会了。” 说完,若有深意的看了胡大夫一眼。 胡大夫是读书人,见识远超张氏,立刻明白了方觉的意思,捻须点头“醒了就好,其他暂且不说。待我来给你开一副滋养的方子,好好将养身体。” 说完,同样若有深意的深深看了方觉一眼,幽幽的叹了口气,冲他拱拱手,起身开方子去了。 方觉又和张氏聊了几句,旁敲侧击的问了些,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和胡大夫沟通了一下,确定张氏并非回光返照,于是起身告辞。 离开小六子家,没有回家,先去了一趟县衙, 白浩不在, 听相熟的班头说,昨日白老爷连夜办案,仵作已经检查了那女尸,并未发现明显外伤,也没有破身,不像是凶杀、情杀, 先由县里垫钱,买了个薄皮棺材先行安置在敛房,白老爷则派人按照方觉的思路,派人分别去上游几个县查访,他自己一大早也带了几个人出去了。 这么绕了这一大圈,回到家已经快中午了,方觉也没觉得饿,直接来到书架中,从堆积如小山一样的书中,抽出一本封皮发黄的老书。 观风异闻录。 翻到王生戏水记那一段,仔仔细细的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最后有一小段,是笔者写的评论,像是地球上史记中的太史公曰,对整段故事的总结、点评,或者是作者的观点。 其中写道 王生此后捐赠义馆,修缮乡坟,每每遇到无主尸首,便出钱收敛下葬,使之入土为安,颇多善举,故此生再不受邪魅所扰,增福增寿,子孙绵延,善哉 同样的,搁在以前,方觉八成会认为,这还是劝人多做善事, 说不定这本书是某个慈善机构刊印的,专门骗人捐款, 但是此时再读这一句,就有了些别样的想法。 古人写文章用笔墨,简练明了,王生戏水记,区区三四百个字,却讲了四件事 王生野外戏水,遇到邪祟; 乞丐入梦驱邪救人; 河底女尸被发现,沉冤得雪,入土为安; 王生回乡后行善积德,得到好报; 这四件事中,第一件,给方觉启发,依葫芦画瓢,找到了半里湾水底的女尸; 第二件,隐隐说明,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些奇人异士;第四件,暗示善恶有报, 第三件,谈到一个风俗。 入土为安。 这年头,再穷的家庭,亲人去世,家人哪怕借钱,也要买一副薄皮棺材,下葬到坟地之中,绝不可曝尸荒野。 家贫者卖身为奴,求葬父母的,屡见不鲜。 在这时代的主流文明认知中,遗体曝尸荒野,任由鱼虫鸟兽啃噬,可以算是最大的惨剧之一,非但死后不得安宁,成为孤魂野鬼,也会为亲人和后代带来灾祸。 回想起梦中白衣女对自己行礼,结合当前的风俗,暗自猜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也许,是因为尸体困在水底,无法入土为安,死了都不得安生,所以产生了戾气,导致张氏生病,甚至是要抓替死鬼。 后来找到尸体,让她有机会入土为安,于是化解了这份戾气,一切又都恢复正常,女鬼甚至入梦来谢自己。 这个推论不一定对,却是当前线索能得出的最有可能的结论。 可是,白衣女为什么不能直接给张氏,或者家人托梦呢 难道真的像张氏说的,自己是天神下凡,与众不同 再次进入套娃环节,一个问题貌似解决了,又引出了更多的疑问。 看起来,有机会的话,还是要出门游历一番,多见一些世面,多增长一些见闻, 郭东县实在是太小太偏,连读书认字的人都不多,更不要指望有什么高人来指点自己。 白浩身为县令,又是举人出身,曾经游历四方,见多识广,不晓得,他对于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是否有些了解 第九章 义民楷模 接下来几天,一切正常。 张氏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女鬼再没有出现过,母鸡照旧不生蛋,方觉摸黑蹲茅房。 三里小县无秘密,方夫子义救张氏、勇斗水鬼的故事,成为最近全县第一大瓜,哪哪都有人在议论,并且演变出各种奇葩版本,传遍了郭东县大街小巷。 胡大夫的医术果然极为高明,三四日的功夫,张氏竟然就能下得床来,带着小六子一块,提着一大篮子鸡蛋,上门感谢方觉的救命之恩。 方觉本不想收,小六子家实在太穷,这篮子鸡蛋对他家而言,是笔很大的开销,张氏又大病初愈,正需要补充营养。 但转念一想,还是收了。 凡事皆有因果,善恶应该有报, 自己受到张氏漂洗之恩,便救了张氏一命,这是报恩; 张氏被救了一命,千恩万谢,送来一篮子鸡蛋,也是报恩。 恩有大小,报恩有轻重, 洗衣、鸡蛋、和一条人命,分量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但只要尽力而为,无愧于心,双方都心安理得,不亏不欠。 甚好 至于张氏还要拖着没有完全康复的身体,帮方觉洗脏衣服,这事方觉就不能同意了。 交给了小六子。 只是有一桩麻烦。 自从发现女尸之后,县学的孩童们放学就不肯回家了,叽叽喳喳的围上来,非要夫子给他们讲妖怪的故事。 “夫子,妖怪真的会吃人吗” “夫子,我听人说流花河里还有水鬼,以后我们还能不能去游水啊” “夫子,那个女鬼有没有变化,和你大战三百回合” “夫子,妖魔中有没有好人呢” “笨蛋,妖魔都是吃人的,哪有好人夫子我说得对吧” “对啊对啊,若不是夫子出手,张老太都已经死了。” “可是我半夜常听我爹在隔壁卧房中,说我娘是个妖精,简直要人命,可我娘从来不害人的” 方觉倒也不觉得厌烦,反正他的工作就是教书, 于是,把上辈子听说的几个著名妖怪传说,删除了些儿童不宜的情节,当故事讲给他们听。 “地不可考,时不可考,只传说,有一小县,名叫郭北县,在小县郊外,有一处破庙,唤做兰若寺,荒废已久,无人前来上香礼佛,渐渐便成了一处乱葬岗,当地百姓皆传闻,这兰若寺中有女鬼出没,害人性命; 这一日,有个上京赶考的书生,经过郭北县” 又过了两日,县衙里传出消息,女尸的身份已经查明,是上游绩县的一家富户小姐。 白浩正在和对方县里联手调查,此案是否有凶杀等等隐情。 虽然尚未结案,但县里先表彰了杨二郎见义勇为的好行为。 不是发钱, 白县令亲笔写了个四个大字义民楷模。 让差役吹吹打打,送到了杨二郎家。 这可把杨二郎嘚瑟坏了 他家卖肉,算是富户,日子过得宽松,不怎么缺钱,但吃亏就吃亏在没文化,一个屠户,没啥社会地位,比农民还不如,常常被人取笑。 所以他才非要送孩子去读书,稍稍读不好,便是一顿这么这么宽的竹板子。 有了县令老爷这幅字,杨二郎顿时腰杆直了起来 不识字咋滴了 看见没,县尊大老爷,都说我是义民,还是楷模 你们都跟我学着点 花钱请人裱起来,挂在肉铺后的家里正堂,听杨生说,每天回家,他爹都要他对着这几个字上香。 看样子,是准备当成传家宝传下去的。 杨二郎不读书,却是个明白人,没有方觉,他这个义民,哪里有机会去展现义,更不要说成为县令亲封的楷模。 于是,方觉又收了一份重重的礼杨二郎背了一大筐子猪肉来,什么肋条、五花、猪头肉,足足四五十斤。 这可难为了方觉。 这么多肉,哪里吃的掉 天又热,容易坏,只能腌起来。 于是只能自己贴钱买了几大罐子盐,撩起衣角扎在腰带上,蹲在院子里忙活, 老母鸡还以为有什么好吃的,站在边上伸长脖子,啄了两下,发现这玩意好像不对胃口,又扭着大屁股回到屋檐下乘凉去了。 这日,县学放学后,孩子们又不肯走,在方觉身边围坐一圈, 一个个像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昂起头,眼中充满了八卦和求知欲,等待着倩女幽魂第三部大结局。 申时一刻放学,一直拖堂到了酉时初刻,方觉才讲完最后一段。 把戒尺在掌心中轻轻一拍,笑道“正所谓善恶未必报,人心却分明,何为善恶,如何为人,还需得你等多读书、长见识,才可分明。今日到此为止,各自回家去吧。” 下面的学生却意犹未尽,嚷嚷着夫子再说一个。 就在此时,学堂外传来一阵鼓掌声, 有人朗声笑道“夫子施教,果然别开生面。” 风帘被人掀开,县令白浩一身便装出现在学堂外, 边说话,边脱了鞋,穿着布袜,走入铺着木质地板的学堂。 方觉起身作揖,笑道“见过县尊老爷。” 在场的学童们,纷纷有模有样站起来,冲白浩行礼,稚声稚气的齐声道“见过县尊老爷” “夫子好,各位小秀才们好。” 白浩穿的是便装,并没有摆出官员的架子排场,对方觉还了一个平礼,又冲孩子们笑笑。 “都说夫子书教得好,今日我站在廊下旁听了一会,果然是别开生面,另辟蹊径,让人耳目为之一新啊。” 方觉也没想到自己说的这些故事,居然传到了白浩的耳朵中, 飞快的回想了一下,经过自己改良的倩女幽魂,并没有太多的忌讳,于是才笑道“说几个逸闻趣事,玩笑而已,县尊莫要当真。” “哎,话可不是这么说。” 白浩却是正色摇头“虽说是杂谈,不入正典,但也含着一些深刻的道理,有朝堂隐士,有忠奸之别,也有人间真情,夫子能把这些大人都不易明白的道理,放在浅显易懂的故事之中,让孩童都能听得明白,从小便知道求真求善、远离奸邪,实在是难得,怎么能说是玩笑呢” 顿了顿,露出微笑“衙门里的有几个属吏的孩子在这读书,放学后兴冲冲的说给他们父母听,因此这几个故事,我断断续续的也听了一些,莫说孩子,连我这样的大人,都觉得十分有趣。” 方觉一愣,这他妈都能拍我个马屁 忽然觉得气运加身,化身天命之子 “我身为教习,教书育人,不过分内之事罢了。” 笑笑,转了个话题,问白浩“县尊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来县学,莫非,女尸案破了” 说起女尸案,白浩收起了笑容,正色道“正是” 说起来,案子倒也不复杂。 那女尸那是绩县一家绸缎庄的小姐,姓聂,一月前独自去河边放灯,失足落水。 仵作和稳婆都查验了,即无外伤,也未破身,财物没丢,绝对不是被人害死, 白浩很负责,去了绩县当地走访,得知聂员外夫妻膝下无子,老年才得了这女儿,视若掌上明珠,一向是最宠爱的, 聂家在当地也是有名的善人,冬舍棉衣夏施粥,在百姓中口碑极好,和官方以及街面上的关系都不错,不存在谋害一说,聂小姐平日持身甚正,更没有孽情。 若说隐情嘛,倒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有。 聂员外老年得女,夫妻两对这聂小姐都极为宠爱,从小就请先生教她读书,这聂小姐书读多了,心气也就高了,一个县里的男人,从官宦子弟到读书秀才、富户独子,竟没她看得上眼的, 这就耽误了婚事,一年一年过去,眼看都快满十九岁了还没个着落,是聂员外夫妻两的一桩大大心病。 那天一家三口又说道这事,聂夫人和聂小姐拌了几句嘴,聂小姐心里不痛快,瞒着家里去河边放灯,一个丫鬟都没带,大约是有心事走神了,才失足落水。 “可惜,可惜,好端端的一个姑娘,落得那般下场。你是没看到聂员外哭得那样子,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让女儿读书,宁可懵懵懂懂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白浩摇头叹了口气。 方觉哑然,看来逼婚这种事,在哪里都存在。 以爱之名的伤害,往往最为致命,也最是无解。 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女孩子嫁人早,很多十五六岁就做了母亲,超过十八岁不嫁人,在外人眼里,就算是大龄剩女,这位聂小姐都十九了,连亲事都没有定下来,难怪她父母着急。 没想到竟然姓聂自己刚说了倩女幽魂,不会这么巧吧 “这位聂小姐的尸首呢”方觉问。 “聂员外带着人运回绩县下葬了。”白浩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卷纸“诺,这个给你。你要它作甚。” 方觉接过打开,纸上画了一个年轻女子。 第十章 得了一个好宝贝 方觉之前和白浩提过,想要一副死者生前的画像,最后确定这位聂小姐,到底是不是自己梦中看到的女鬼。 接过画像,展开一看,不由失笑。 东方世界人物画,讲究神似,而不是形似,画卷里的女子就是一副大众脸,还是侧脸,根本看不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只是觉得貌美清秀而已。 想了想,也罢,既然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也没必要刻意强求,天下间那么多怪事,怎么可能都搞得清楚,该强求时要强求,该随缘时,也无须太过执着,反正自己也没太看清梦中女尸的模样。 随手把画卷起来,塞进袖子,说“我和她也算是有缘,想请一副画像回去,给她上两炷香。” “夫子有心了。” 白浩点点头,又道“对了,此案你居首功,本应褒奖,只是我想着,给钱太俗,若是像杨二郎那样,写副字送你吧,未免又班门弄斧。” 方觉一愣,旋即在心里说了一个屁, 给钱太俗,这话谁告诉你的,你告诉我,我保证打死他。 白浩不晓得自己差点被打死,继续笑呵呵的说“想来想去,想起那日说了要请你喝酒,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到我府上,饮酒作诗,岂不快哉” “那如此,便叨扰了。”钱没弄到,来顿酒也还行,反正到了吃饭的点。 “你我都是读书人,斗酒做诗,舞剑作画,乃是书生本色,何谈叨扰况且” 白浩神秘的眨了眨眼睛,得意的说“况且,我近日得了一件好宝物,独乐了不如众乐乐,正好请夫子一同欣赏。” 恩宝物 什么宝物 方觉看着他那种男人都懂的神秘笑容,心想这什么情况, 只听说人民群众拉拢腐蚀干部下水的,怎么今天反过来了,堂堂县级干部,来拉拢腐蚀我一个区区秀才,小小教习 顿时有些小小期待起来, 美色,金钱,还是香车宝马 白浩的家就住在县衙后衙,三进的院子,不算大,后院种了一棵大柳树,树下有个小亭,颇有意趣。 夕阳下,吹风柳条摆,两人在亭中喝酒畅聊,倒也快活。 酒是好酒,据说是白浩夫人娘家带来的秘方,叫做酔秋醪,碧绿色的酒浆散发出甘甜清香,入口清冽,回味悠长。 人也是秒人,穿着便服的县尊白浩没有丝毫的官架子,酒过三巡,便露出文士洒脱的一面, “我本书斋一青衿,奈何为官谋膏粱,难得在这百里小县遇到夫子这样的大才,甚是投缘,你我都是读书之人,私下叫什么县尊老爷、夫子先生的,太显得疏远,何不以字号相称” 号这个东西,类似江湖外号, 但这个世界的号,需要有一定知名度,受到广泛认可,有杰出超人之处。 普通人自己取一个号,比如叫什么张大聪明,王铁棍,李无敌,方日天,也不是不行, 但未免惹人笑话,只能自嗨。 方觉一个偏远小县的秀才,自然是没有号的, 白浩虽说是县令,可也不太好意思取号,毕竟他的座师都还没有号,他给自己取号,难免被人背后说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年头,有号的,都是超级牛人。 字,则是对名字含义的补充和延伸,或者是美好的祝愿,平辈之间、长辈称呼平辈,往往会用字,显得尊重和亲密。 比如,曹操字孟德,避免了到处被人爆的尴尬局面。 方觉和白浩都是有字的。 白浩的浩,意思是正大刚直、气势磅礴、水气丰富,因此,字沛然。 白浩白沛然。 方觉的觉,是通晓天机、明白道理、发现真相的意思,因此,字子明 方觉方子明。 “既然如此,县尊老爷年长,我便称一声沛然兄”方觉拱手笑道。 白浩举杯“好好好,子明贤弟来,满饮此杯” “干” 方觉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微微笑道“沛然兄之前说得了一件宝物,请我来看,怎么我来了,却又舍不得拿不出了” 白浩听出方觉话里那点讥笑的意思,也不恼怒,反而哈哈一笑“贤弟休要笑话,非是我抠门,只是此物的确神奇难得,也不晓得贤弟能不能看懂其中精妙” “哦那是何物”方觉好奇心被再次提了起来。 白浩目光一闪“不如这样,请贤弟先来品鉴愚兄的几幅画作” 方觉恍然“原来沛然兄是要考教我来着,若是我分不出这几幅画的品相,便看不到沛然兄的宝物了。” 诗画乃是君子四艺之一,这个世界的画,有些特别的门道。 一般而言,分为三品。 凡品之画,只得其形,未有其神,只能称得上好看、漂亮。 上品之画,神形兼备,让人一看之下,便感受到画中真意,和画家心心相印,切身的体会到对方的心态、情感, 观画者,也会受到很大的触动。 极品之画,更加玄妙,不仅是人在看画,画也影响到了人,会直接对人产生强烈的反作用 画着慈悲佛陀的极品之画,普通人看了,会心生善念,哪怕是恶人,也会稍减恶念; 画着恐怖妖魔的地狱低经变图,多看几眼,便会感到不寒而栗。 据说大昊顶尖的青楼里,都会挂着类似的极品的天女画卷,妖娆曼妙,风韵撩人,惹人遐想,心生旖旎念头,不知不觉就挥金如土。 传说中,在极品之上,还有神圣之画。 神品之画,已经到了以虚化实、以假成真的地步。 画个元宝,就是真元宝,你画个36d,她就绝对不会是34c。 圣品之画,有教无类,无论男女老幼,素养高低,只能一眼看到,便能明白真意, 连瞎子盲人都能看懂,没有灵智的野兽看见,都会心神激荡泪流满面,喊一声666 当然,上品的画已经是十分罕见,极品更是凤毛菱角,至于什么神圣画卷,这两类纯粹是传说中的存在,不少人都认为,是杜撰出来的,并不存在。 否则朝廷何必收税,没钱了,画一座金山岂不就够了。 因此常规来说,画只分凡、上、极三品。 而品画和品诗、品酒、品茶一样,都要有一些基本的素养, 虽说文盲也能看懂画,看画比品书鉴诗,门槛要低得多,但素养不够,即便看懂,也难以尽得其中真意。 读书人之间,常通过品画、作诗,进行比斗,算是一种雅趣。 白浩说的品鉴,就是要品画。 第十一章 品画三卷 “贤弟请看。” 白浩抓住一根悬在亭住边的绳子,轻轻一拉。 嗤嗤嗤几声轻响,八角凉亭四周,垂下了三副画卷。 从左至右看去, 一副宫装美人倚栏图; 一副猛虎下山图; 一副枯庙老僧参禅图; “这几幅画,都是愚兄兴之所至心有所感时画的,贤弟可能看出画中真意,说出其品相” 白浩提壶站在方觉身侧,笑吟吟的目光中,却流露出考教之意。 君子之交,并不是无条件的吹捧、奉承,更不是党同伐异。 反而,越是至交好友,越是会相互较量诗书文采,谈论世情观点,抒发胸怀,互通有无,以期得同道,以共进。 道同,则携手奋进; 道不同,则不相为谋 按照规矩,方觉每说对一幅画的品相,无论白浩是高官显贵,还是富甲一方,都要为他斟一杯酒, 即展现了读书人轻王侯,笑富贵的风流,也表现出大昊王朝重人才的风气。 反过来,说错了,则是自斟自饮,自罚一杯。 方觉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持空杯,目光落在这第一幅画卷之上。 宫装美人倚栏图。 画中一个美貌年轻女子,手持团扇,倚在水榭栏杆之上,面带春色,似乎在赏花观鱼。 “这副美人图,惟妙惟肖,但沛然兄似乎刻意要体现出画中女子的妖娆风姿,未免匠气过重,况且这女子长相端庄大气,自有一份大家女的气度,绝非俗媚一流。沛然兄这番画法,让她满脸怀春,若是勾栏歌姬,倒是妙极,只是用在此女身上,却适得其反。” 方觉娓娓道来,最后下结论说“画风与人气质不和,虽然笔法精妙,却只算凡品。” 白浩被认定了一副凡品,不但不恼怒,反而哈哈大笑。 “贤弟好眼力,当年做此画时,我还年少,方兴未艾,颇为孟浪的确不该如此行笔,只是画已成,若是毁去,未免可惜,所以保留了下来,倒是让贤弟见笑了。” 说完,双手捧壶,为他斟酒一杯。 方觉见他笑的有些尴尬,心想这女子,莫非是他爱慕之人,或者是相好的 以两人目前的关系程度,还不便多问。 “谢沛然兄” 举杯一饮而尽,目光一转,再看下一幅。 猛虎下山图。 看了片刻,微微颔首点头。 “恩,这副图有点意思了,画出了百兽之王的风采,猛虎下山,百兽辟易。只不过” 说道此处,闭口不言,望着画卷中的猛虎,又瞧瞧白浩,露出疑惑神情。 “贤弟有话,但说无妨。”白浩说。 方觉背着手,沉吟片刻,再次缓缓开口说道“猛虎下山,乃是为杀生而来,应该有一份凶猛杀气才对。这只虎,给人的感觉,似乎似乎” 顿了顿,斟酌着措辞“似乎,过于温和了,不像是来捕猎的,倒像是吃饱后的大地主,在自家领地里,挺着大肚子,挂鸟笼牵着狗,得意洋洋的闲逛消食。总之,大气有余,霸气、杀气不足,没有画出猛虎真正的神韵,依我看,也只是凡品。” 说完,目光余风飘向白浩。 他表面上侃侃而谈,十分自信,好像此道高手一般, 可说到底,品画这种事,两辈子都是第一次,内心并非十分笃定。 等了好一会,却不见白浩有什么动静, 即不说错,也不说对,而是拿着酒壶,愣在一边,若有所思。 莫非输不起 无论哪个时代,得罪地方父母官总是没好下场的,虽然心中难免看轻白浩,口中却道“小弟随口点评,若是说错了,沛然兄莫怪。” “哪里哪里” 白浩从失神中反应过来,并没有半点不悦,反而惊讶的说“贤弟真乃慧眼如炬说的一点儿都不差愚兄一时间失了神,贤弟莫怪” 这幅猛虎下山图,是他当年初入官场,被分到郭东县当县令,意气风发,有感所画。 猛虎在山中蛰伏多年,终于长成,今日下山,一展抱负 当时,他的老师看了这幅画之后,笑而不语,似乎颇不以为然, 白浩再三追问,他老师才说,沛然你仁心有余,杀气狠劲不足,又有些轻浮跳脱,将来还需好生磨练一番。 主政一方,既要有仁爱之心,爱民勤政, 也要有铁血杀伐的手腕,震慑奸邪,无论官大官小,自有一番威严, 父母官,正如父母管孩子, 慈爱教导,关怀备至,是应该的, 但也要立下规矩,孩子犯了错,需严厉管教,给予惩罚, 绝对不能因为孩子哇哇哭几声、闹几下,就无原则的退让妥协,惯坏了孩子,最终养出个祸害。 这幅画过于跳脱张扬,你看你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几乎跃出纸面,哪里还有半点老虎的威严 倒是像个土财主,赚了几个小钱,就心满意足,不可一世了。 方觉的几句点评,和他老师的话,几乎如出一辙。 可方觉是什么人一小县的年轻秀才而已, 而他的座师,却是一省大家,乃至在整个大昊都有名的。 此时,白浩已经彻底收起了对方觉在画道之上的轻视之心,满满的给他斟了一杯酒,正色道“贤弟请满饮此杯,再看第三幅。” “多谢沛然兄” 方觉又是一饮而尽。 第三幅画,是一副老僧参禅图。 和前两幅图相比,这副图,无论是构图结构,还是用墨线条,都要简单的多, 若说前两幅画是写实,那一副,颇有写意的韵味。 一个简简单单的门框, 中间盘腿而坐一个人。 看不清长相模样,几笔勾画,描绘出了一个大致轮廓而已,若非是个光头,披着袈裟,都无法判断这人的身份。 可方觉只一眼看去,便感受到一股悲天悯人的慈悲情怀。 “好好好” 连声叫了三声好,赞道“此画,可为上品,当之无愧” 说完,转头对白浩说“能画出此画,足以证明沛然兄心怀仁念,佩服” “知我者,子明也痛快痛快” 白浩开怀大笑起来 此画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 第十二章 熬鹰图 三年前,白浩才到郭东县担任县令,便遇到一场罕见的旱灾, 全县几乎颗粒无收,百姓食不果腹,不乏饿死路边者, 他每日带领差役救灾赈济,亲眼所见县中穷苦百姓度日艰难,凄惨境况,不由的心中大生悲悯之心,一气呵成画出这副老僧参禅图,将心中的情绪,对尽数抒发在这幅画里。 “来来来,我为贤弟斟这第三杯酒”他提壶上前。 今日方觉观图,三图三准,每一幅,都能说到他的心坎上,难得遇到这样的知己,白浩简直比得了百两黄金、官升一级还要开心。 不料,方觉却用手在杯口虚虚一挡,示意不受。 白浩一愣“贤弟,这是为何” 还以为方觉碍于官、民的身份,不好意思连受他三杯酒,于是道“今日乃是朋友私下相会,贤弟莫要做这般模样,你我同道合,何必拘泥于身份官位” “沛然兄误会了,我不受这杯酒,并非拘泥身份官阶。” 方觉摇摇头,放下手里的酒杯, 转身退后半步,对着白浩双手一揖,深深鞠下躬去, 朗声道“如今虽是盛世,但底层小民的生活,依旧艰难不易,一日一食、累月无肉者,大有人在,若是丰年,还能勉强度日,不幸遇上旱涝洪灾,往往便是家破人亡。 兄长为一县父母,若能心念百姓之苦,以食肉者之心,为食糠谷者谋,那才真是本县四千六百二十户百姓之福,远远胜过为我斟这一杯浊酒” 方觉骨子里,其实是个矛盾体, 一方面,他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常年被社会殴打,让他养成了谨慎小心的性格,行事圆滑,遇事能躲则躲,能退则退,习惯性甩锅, 除了至亲家人,很少真正为别人操心; 另外一方面,从小读过一些书,知道什么叫做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敬佩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偶尔深夜梦回,也会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男儿到死心如铁的豪情壮志。 只不过,碍于生计家庭,加上人微言轻,再怎么心怀天下,其实屁用没有,遇到不平事,最多背后唏嘘感慨几句,之后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平日行事,更是个地地道道的大俗人, 趋利而避害,见金而心动,见色而身动,见义而不为; 这辈子,衣食不愁,又有些社会地位,有机会和地方官论道饮酒,畅意胸怀,心中有感,于是一时兴起,愿意为供养自己的老百姓,多说两句。 白浩被他说得一愣,万万没想到在此赏风论月的时刻,竟然冒出这么一番忧国忧民的话来。 好像有点破坏气氛。 然而,平心而论,这番话的胸怀、气度、格局,比起什么品画论画、风花雪月,又何止高出数层 一副极品画卷,再怎么神奇,所利者,不过数人、数家而已, 而一个地方官员,哪怕没有太大的本事,只要能把一颗良心端正了,就能让千家万户受益, 孰大孰小,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方觉这句话,给白浩的触动,从某个角度而言,甚至要高过一副好画。 也让他对方觉,从朋友义气之交、酒肉之娱,多出了一份敬重之心。 于是收敛起了笑容,换上一副严肃表情。 同样退后半步,把手中酒壶放回桌上,认真的整理了衣裳领口,深深作揖,还了个一模一样的平礼。 一字一句的说道 “贤弟此言,愚兄必牢记于心,奉为圭臬,字字不敢稍忘,时刻警醒” 说完,两人同时直起身来,四目以对,相视大笑起来。 白浩拉起方觉的胳膊,欢喜无限,道“走走走,随愚兄去书房,瞧那真宝贝去” 白浩的宝贝,也是一幅画。 被慎而重之的收藏在书房,挂在墙上,还用一层轻纱遮住了。 “何故用轻纱遮挡”方觉奇道。 白浩神秘一笑,揭开了画上的轻纱。 方觉只觉得眼前一花,耳边遥遥的响起一声凶厉的鸣叫之声。 一只振翅的雄鹰猛地跃然于眼前,扑面而来。 翎光羽亮,喙利爪尖, 尤其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凌厉寒光,让人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被捕食的田鼠白兔,在这双鹰眼的注视之下,无处可逃,下一秒就要丧命。 与之对视,双目竟然生疼发酸,心胆俱寒 “豁” 方觉下意识的朝后退了一步,一下子撞上了桌子。 揉揉眼睛, 书房里哪里有什么真老鹰,墙壁上挂着一副雄鹰图,一只雄鹰站在树梢之上,凝视着前方,翎羽必现,爪牙如钩,栩栩如生, 一眼望去,让人身临其境,恍惚觉得是一头活鹰朝自己扑来,心生恐惧, 尤其是那一双淡金色的眸子,锐利逼人,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觉得,那雄鹰都在和自己对视,它稍稍一对,连眼睛都觉得生疼。 “此乃极品画卷” 方觉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 这幅画显然已经超越了上品画卷的形神兼备、潜移默化的境界, 已经可以直接影响到人的心性,扭曲人的感官,甚至创造出简单的幻觉来, 一副当之无愧的极品画卷 白浩面露得意之色,朝空中虚虚拱了拱手,说道“此图名为熬鹰图,是我座师亲画赠与我的,八日前才送到。那日你来报案,我正在后宅观图。” “熬鹰图” “不错。” 白浩点点头,解释道“雄鹰野性十足,眼神犀利如刀,若想要驯服为人所用,必须和它不眠不休的对熬,熬掉它的野性和气势。我恩师说我性子跳脱,又不耐繁钜琐事,需要打磨,于是做此熬鹰图,让我时常观看,磨练心性。” 方觉微微点头,难怪白浩平时要用薄纱遮住画, 鹰眼犀利如刀,自己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酸痛,普通人盯着这画看久了,岂不是眼睛都要瞎掉 “这这是异种金雕” 方觉目光又在老鹰身上扫了一下,却不敢再直接盯着鹰眼看,不确定的问。 第十三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不错,正是大雪山异种金雕” 白浩点头, 这大雪山异种金雕,乃是鹰中之王,据说有上古神鹰血脉,生活在大雪山千丈悬崖之上,以霜雪为巢,与雷电作伴,飞行速度迅若闪电,爪牙可穿金裂石, 尤其是一双眸子,据说因为常年直视雷电,得了一点儿天雷真意,眼神最是凌厉, 平日捕猎,只要眼神一凝,普通的野兔狐鼠,便会吓得肝胆俱裂,屎尿聚下,连跑都不敢跑, 便是豺狼雪豹这样的大兽,被它盯住,也会瑟瑟发抖,一身战力,剩不下两三成。 大昊的大贵族们最爱豢养这种金雕,用来打猎,简直如有神助,形同开挂, 只不过此鸟不但罕见,又极难驯服,传说还有驱妖惊鬼的功效,因此价格极为昂贵,且有价无市,不是说有钱就能买得到。 贵族们养的金雕,十有七八,都是混血串串,价值就已经不低于普通的极品画卷, 一只纯种异种金雕,哪怕作为供品送给皇帝,也不跌面子,反而涨脸。 “我恩师年轻时候游历天下,有幸在大雪山见过此鸟,前些日子,心有所感,便作此画赠我,让我磨练心性,说起来是熬鹰,其实是熬我。我平时观画,屏气凝神,集中精神,也不过才能直视一二分时间。” 白浩所言的一二分并不是一两分钟, 一天12时辰,一个时辰8刻,一刻三盏茶,一盏茶两柱香,一炷香五分折算下来,一分也就是30秒, 一二分,接近一分钟。 白浩说完,把沙漏反扣在桌上,深深的吸了口气,双手附在身后,站在画卷之前,凝视着雄鹰的双眼。 “沛然兄这是层层设置,品完画,又是要和我斗画。” 方觉哈哈一笑,同样站在画卷之前,再次凝视雄鹰双目。 所谓斗画,并不是各自画一幅,评比高低,而是两人同时去观画、悟画。 比如一副恐怖的地狱图,两人同时观画,定力不够、缺乏胆量的那一个,必然不能长久, 高下立判,强弱立分 若是强行观看,会被吓得屁滚尿流,当众出大丑,甚至吓出毛病来。 或者看玉女图,定力不够那个,强行观看,八成会神情迷离、做出奇怪的动作, 甚至当场一泄如注,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种比斗,最见真功夫,也最容易出丑,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能够长时间观图,领悟画中意境真谛,却又能快速有效的磨练自身心性。 白浩请方觉观熬鹰图,除了炫耀,也是想与这位贤弟共同进步。 两人并肩而立,和画中雄鹰对熬。 凝神屏气,面色慎重,都觉得,金雕那双淡金色的犀利眸子,正在紧紧的盯着自己,如同刀锋。 不过二三弹指功夫,十几秒而已,白浩额头上就渗出了一小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子,眉头微微皱起。 却不肯退缩,强打精神,与雄鹰对视。 随着时间流逝,白浩最初坚定勇敢的眼神,渐渐畏缩闪烁起来, 眼睛一片通红,眼泪都顺着眼角溢出, 更是无法保持住姿态、气度,脸色发白,连腿都有点发软,像是被并不存在的捕猎者吓到了。 又过了片刻,他终于坚持不住,仓惶收回目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浑身汗出如浆,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十分狼狈。 扫了眼桌上的沙漏,心中却是微微一喜,这一次,居然足足坚持了有三四分 大有进步嘛 “不错不错,看来近日养气功夫颇有进益,照这么下去咦” 他正略感得意,却愕然见到,方觉还站在原地,和那雄鹰对视, 气定神闲,竟不见半点疲态。 风采依然。 白浩一愣,非但没有嫉妒,反而生出一股由衷的赞叹来, 我这贤弟果然不同凡响,竟有如此定力意志,真是好资质,良才美玉 再看方觉一袭青衫长身而立,面如冠玉,气宇轩扬,又忍不住微微颔首微笑,心想将来金榜高中,一朝天下知,也不晓得,会便宜了哪家大族贵女。 白浩自己娶的是世家女,自然而然就觉得,优秀的读书人,未来也该娶世家女。 然而,方觉此时,并不像看起来那么轻松。 两世为人,他真实的心性、意志,是要超过白浩的。 但这种差距,有限,不足以造成质变。 在白浩撑不住之后没多久,方觉也到了极限, 在金雕的犀利眼神注视下,他只觉得精神渐渐开始恍惚,好像面对的不是一只动物画卷,而是一种占据着食物链更加上层,天然就能从基因深处进行碾压的存在。 一株小草,在一颗参天大树下,本能的会低下头; 一个人,面对瑰丽壮阔的大自然,下意识会感到自己的渺小; 所谓的勇气、意志,在无法抹平的巨大差距之下,变得毫无意义。 不知不觉中,腿就发软,几乎就想要跪地求饶,想要顶礼膜拜 如果他骨子里,是一个真正的古代人,习惯了向尊者、强者、上位者跪拜,那此时他可能已经跪下了。 “这不对” 一个激灵,方觉稍稍回过了点儿神, 眼前只是一幅画而已,哪怕是一副非常厉害的画,也只是画。 我为什么要向一幅画下跪、求饶 似乎是感受到了方觉的反抗意志,画中金雕的眼神,变得更加犀利,猛烈的进行镇压。 高高在上的神,可以不在乎凡人是否恭敬,但绝对不会容忍凡人反抗; 人可以允许狗冲自己叫唤,但如果狗发狂想要伤人,甚至要吃人,要反抗人类的统治,妄想成为人的主人,肯定直接打死。 一瞬间,压力陡然增大数倍,似乎有千万支锋利的箭,刺入眼睛,穿进大脑。 巨大的压力之下,方觉的精神紧张到了极点,全部的精神集中起来,与之抗衡。 眉心微微一热,漆黑的双眸深处,两团火苗亮起。 火苗十分微弱,但却异常的顽强,充满着炙热的气息,像是一记强心针。 人类反抗神的统治,最初,便是从那一点火开始。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心中的信念之火不熄,便能燃烧生命,绽放出只属于自己的光彩,哪怕十分微弱,却是唯一。 金雕刀锋般锐利的眼神带来的压力骤然减轻,方觉也更加清晰的感受到了熬鹰图的真谛。 大道至简,熬鹰图,说白了,就是一个字 熬 用之前地球上的比较搞笑话来说,就是对视,就是用眼神杀死你 你愁啥 就瞅了,咋滴 你再瞅一个 当然,不是烧烤摊上的喝多酒的小混混耍横无赖, 而是通过心灵的窗户眼睛,把自己的信心、勇气、执着传递出来。 不屈服、不退让 极品画卷,显然就是用某种手段,将一种精神注入画中,当观看者的精神,压住画卷中的精神,就能取得胜利 狭路相逢,勇者胜 第十四章 一眼破法 有了火苗助阵,方觉斗志更旺, 而画中的金雕的精神,受到了更加强烈的挑衅后,反扑之势更加狂野凶残。 本以为随手就能驱赶走的野狗,反而狠狠咬了自己一口,撕扯下一大块皮肉来; 本以为轻松能镇压的凡人,竟然胆大包天,一脚踹翻了神主牌,一棍子打塌了天宫门 不能忍,忍不得。 瞬间,画中的精神狂涌而出,金雕眼神之凌厉,气焰之狂暴,更胜平常数倍,比平日里白浩独自观图时候厉害了许多 这也是为什么今天白浩比平时坚持的时间更久的原因因为蕴含在极品画卷之中的金雕的精神意志,绝大部分压到了方觉身上, 一人,一鸟, 一个是有金手指助阵,有着现代人内心追求的独立和自尊; 一个是天生桀骜不驯,翱翔于天际的狂野生灵,习惯了高高在上,俯视万物,不容任何的违逆。 双方不让半分,各自施展压箱底的真本事,大眼瞪小眼,看出了真火,别上了苗头。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方觉和雄鹰的比斗,终于到了关键时刻,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眼中的火苗,已经燃烧到了极致, 绚烂之后,便是寂寞, 烈火冲天,可如果没有新的干柴添加进去,无论看起来多么辉煌灿烂,终究会熄灭; 而画中的金雕,也同样露出了疲惫之态,眼神之中的凌厉攻势,远不复当初,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大家都开始疲惫了,都到了崩溃边缘, 这种时候,什么位阶差异、什么神通法力,都没有用,就是比狠 比谁能对自己更狠 谁更狠,谁能咬着牙多坚持片刻,谁就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怂了,便是前功尽弃 就在此时,一阵清凉之意从天而降,莫名其妙的灌入了方觉身体内, 摇摇欲熄的火苗,竟然因此又旺盛了三分。 这边,方觉进入了一种很奇妙的境界,在和熬鹰图玩命斗狠, 而在另外一个时空里,那个已经渐渐恢复了一些记忆的白衣女子,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她抬起头,看向天空的方向,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什么都不做”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然后很自然的在原地坐了下来,双手紧紧的抱住膝盖, 在瑟瑟发抖中,回想着那颗温暖的火星, 渐渐的,她平静了下来。 “这可如何是好” 书房里,白浩不复当初的笑意,脸色微微发白,双眉紧皱,十分担心的看着方觉。 观画至今,已经过去了快两炷香 这就不对了 白浩自认为,自己这些年饱读诗书、从政历练,又有四方游学经历,见闻广阔,在心性上,绝非弱者。 方觉再强,总不能超过自己好几倍、十倍去吧 观图,的确需要有毅力,但绝不是死命强撑,一味的蛮干。 一旦过了极限,还要强撑,那最后的结果,就是受到图中精神的反噬, 鹤韵有言君子中庸,就是这个意思, 做人做事,既要有勇往直前,披荆斩棘,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豪勇壮烈, 但也要量力而行,因势利导,相机而动,不可一味蛮干。 小白兔和大老虎狭路相逢,小白兔再勇烈,也是屁用不管,只能死的更惨更快。 “啧啧啧,也怪我太莽撞,之前没和他交代清楚” 白浩心里七上八下的,急得汗都出来来,好几次想要伸手去拉方觉,唤醒他, 可是,此时方觉的精神全部集中在和金雕搏斗之上,如果施加外力去唤,很容易受惊, 就像梦游的人,只能让他自行躺下睡着再正常醒来。 白浩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方觉还是没有回过神来,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苍白发青,隐隐约约能看见额头上有青筋暴起, 一身青衫,衣角无风自动,竟然微微飘荡起来。 白浩一咬牙, 被叫醒,受到惊吓,最多大病一场,总好过被这熬鹰图伤了心神,万一落下什么毛病来,那可是终身之憾 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伸手就去拉方觉。 不料,手刚伸出去,还没碰到方觉的衣角,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若远若近的鹰唳。 啁 声音又凄,又惨 鹰翔长空,天空中的霸主,正要展翅高飞,却被一道天雷当头击中,骤然毁灭,临死前的凄惨叫声,充满着不甘与愤怒,让人闻之心惊。 白浩一惊,下意识环顾四望。 小小的书房里,哪里有什么活鹰。 再转过头来时,就见方觉扶着桌子,大口的喘着粗气,满头大汗。 “贤弟,你,你可还好”白浩愕然问道。 方觉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也顾不上什么风度了,直接抓起桌上的茶壶,咕咚咕咚狂灌几口,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转头看了墙上的熬鹰图一眼。 “佩服,佩服,了不起,当真了不起” “什么就佩服,什么就了不起,你没什么事吧,可有何不适啊”白浩听他胡言乱语,还以为神智真受了伤。 “沛然兄放心,我无碍的。”方觉这才回过头来,冲白浩笑了笑,由衷的感叹道“今日小弟可算是长了见识,知道什么叫做高人,贵尊师能画出这样一幅画来,实在令人佩服” “哦哦哦,那就好,那就好。本是一番好意,千万别变成害了你,那我真不晓得该如何自处了。”白浩心有余悸的说。 “沛然兄千万莫要自责,我当然晓得是好意。” 方觉又看了眼熬鹰图,嘴角一歪,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起来,“我倒是没什么,只不过,这画” 白浩见方觉笑容诡异,心中隐隐浮现出一抹不安,没来由的紧张起来“怎么了画怎么了” “这个嘛沛然兄,你自己去看下就明白了。” 方觉实在不晓得怎么开这个口, 极品画卷,虽然不像金雕那样有价无市,但也绝非等闲之物,全国两千多个县,有几个县令能随手拿出一副极品画卷来 可如今 白浩提着一颗心,转头去看那副画。 只一眼,心里便是咯噔猛跳一下。 不会吧 怎么可能 他屏气凝神,又看了第二眼 妈耶, 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冰凉冰凉。 画卷并无异常, 树还是树,鹰还是鹰, 只是,那金雕的眼神之中,再也察觉不到半点野性桀骜,凶猛狠厉, 反而十分的温顺,毛发也失去了色彩,显得十分暗淡。 翱翔天际,放任不羁的雄鹰,变成了家里豢养,窝在阴凉处打盹的老母鸡 这只鹰,竟然已经被驯服了 所谓熬鹰,最后的目的,就是驯服雄鹰, 通过画中的那点儿灵性,来磨练自己的精神意志,间接的把作画人的领悟,变成观画人的。 可是,一旦雄鹰被驯服,封于画中的灵性精神,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也起不到磨练心性的作用,从极品画卷,直接跌落到普通的凡品。 用行话来说,叫做看破。 江山如画,万里红尘,传说佛家大德,便能看破红尘,参透一切。 至于这幅画,简单来说,三个字 废了。 第十五章 衣钵传人 数百里外, 东泉省首府,江陵城, 一处大宅正厅之中,一群高冠华袍的男子,正在饮宴。 “恭喜世兄” “世兄高才大德,此番担任本省学政,实在是东泉之福” 坐在主座上受众人恭贺的,乃是一名黑须及胸的中年人,一张国字脸方正严肃,仪表堂堂,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间,自有一番气度。 这人名叫徐谨,表字慎之,乃是东泉有名的大家,操守道德、文章学问俱是上佳,更是做得一手好画,在整个大昊国都颇有才名。 今日,是徐谨升任东泉省学政的好日子,当地有头面的名流、士绅、官员纷纷上门祝贺。 酒过三巡,有个腰系玉带的年轻人举杯朗声道“今日徐先生升任东泉学政,符全省君子之望,依我看,日后我们称呼先生,可以东泉代之。” “好徐东泉,东泉先生”立刻便有人附和。 主座上的徐谨虽说喝了不少酒,脑子却是还清醒的很,听到这样的提议,立刻摇了摇头, 笑着举起酒杯“各位厚爱,在下心领,只是以东泉之大,纵横九百里,人口千万,书生五千,贤才大德数不胜数,我区区一人,何敢以一人代一省” 以一省之名,冠一人之号,那岂不是说,整个东泉,就他一个能人,他一个人就能代表整个省 此举,即便是朝堂大佬,亦不敢为,除非真正做到了国师、太师、首辅大臣,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才有资格。 不管这个提议的人,是好心,还是祸心,一旦徐谨答应了,那真成了全民公敌。 话音未落,他的神色忽然猛地一变,举杯的手一抖,溅出了几滴酒来。 全场猛地安静了下来,一道道不解、惊讶的目光看向徐谨。 人人都晓得,徐谨最是讲究稳重气度,会连酒杯都拿不稳,当众如此失礼 到底遇到了何等大事 “各位见笑了。” 徐谨很快的就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适才我心有所感,我那副熬鹰图,竟然被人参破悟透了。” 坐在左手第一位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白须老者出声问道“慎之贤弟,你那副熬鹰图,画成至今,我记得也不过十一二日吧不知是哪位俊才,如此快便能参破” “钱兄太过抬举了,这幅画也只是勉勉强强跨入极品,距离那些真正的极品好画,还是有些差距的,不过嘛” 徐谨故意卖关子似得一顿,抚须微笑, 一向谦虚谨慎的他,此时,也忍不住的面露自豪得意神色,老怀欣慰。 等吊足了众人胃口,他才不疾不徐的说道“不过嘛,画成后第二天,我便派人送往郭东县,赠予我的一位门生。想必是这孩子近来功课有所精进,才参透了这画。” 全场一阵沉默,众人纷纷面露惊奇之色。 有个别年轻一些的人,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紧跟着,便是嚯得一下,议论纷纷起来。 从江陵府到郭东县,有六百多里,其中山川阻隔,道路难行,快马也要三四日,步行的话,走上十天都不算多。 当然,若是传递朝廷重要文书、战报,换人不换马,两三天就能到,但以徐谨的性格,私人物品运送,绝对不可能动用公器,闹出什么六百里加急的动静来。 换句话讲,徐谨一个学生,短短五六日间,甚至更少时间就参破极品画卷 难怪他失态,这样的天赋资质,实在罕见。 在座的这些人,扪心自问,换成自己,不要说什么五六日,即便五六十日,也未必能参破。 那个白须老者,捻须的手微微一顿,心中却是泛起一股酸意。 他和徐谨都是当地名士,名气、官阶都十分接近,政见却多有不同,向来是面和心不和,相互暗中较劲。 但连他都不敢说,自己能轻易参透徐谨的极品画卷, 而徐谨的一个学生,短短几天之内,却做到了, 一旦传出去,岂不是说明,他在画道之上,甚至还不如徐谨的学生 虽说天赋资质好,不代表就一定能走得远、成就高,但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心中又酸,又警惕,脸上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反而举杯贺道“难怪了,原来是贤弟的高徒啊来,各位,满饮此杯,为贤弟贺,为我东泉士子贺” “满饮” “满饮为徐夫子贺” “满饮为我东泉士子文气贺” 众人纷纷举杯应和。 徐谨也是再次举杯,一饮而尽,心中颇为畅快。 没想到这白浩这孩子,天赋竟然如此之高,自己倒是真是看走眼了, 这样的资质心性,在他众多弟子之中,简直无人能出其右,好生培养一番,将来足以托付衣钵, 甚至青出于蓝,将自己的学问发扬光大也未可知。 这头,白浩一边喝酒,一边叹气,还不晓得自己已经被组织上列为重点培养对象。 极品画卷本质上是一种消耗物,用来磨练心性,早晚有一天会被看破,变成无用之图, 可是,这一天来到的,未免太早了一点吧。 再者,虽说是消耗物,却不是笔墨纸砚这样有钱就能买到的东西。 “贤弟,你到底是怎么看破这画的” 白浩强忍住心疼,决定换一个话题,转移自己悲伤的注意力。 “恩,我也不知道怎么的,看着看着,那鹰就老实了,可能是运气吧。” 方觉呵呵一笑,也是蛮开心,没想到火苗还有这样的用处。 “运气这” 听方觉这么说,白浩觉得更加悲伤了, 品画斗画,全凭真本事,哪有什么运气之说 怪不得老师以前常说,做人不可狂妄自大,切忌有了点小成就就沾沾自喜, 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说不定哪天就遇到真正高人,脸被打得稀烂 想我白沛然,五岁识千字,七岁背古诗,十岁熟读经典,十七岁中秀才,二十三岁中举人,娶了世家女,又放了县令实缺,以往心中总有一股傲气,觉得无论放在哪,都算是人中俊才, 可是和这位贤弟一比,却是如同乌鸡比凤凰了。 方觉哪里知道这家伙内心世界还挺丰富,竟然做起自我检讨来了, 看了眼废掉的熬鹰图,说道“沛然兄,小弟的确只是运气好罢了。我自小在郭东县长大,最远的地方,只去过邺城,眼界见识都有限,此时其实满腔的疑问不解,还想请教沛然兄。” “恩,你说。”白浩点点头。 方觉沉吟了片刻,认真的问“这熬鹰图如此神奇,显然并非寻常凡人能做,敢问沛然兄,如今世上,是否真的有修仙得道之人有吞吐练气、长生逍遥的法门” 第十六章 大道之门 白浩不仅是举人出身,有丰富的游历经验,更有官方上层背景和世家姻亲关系,见识之广,绝非普通县令可比, 方觉一直想和他请教,只是以前关系不到那个份上。 “这个嘛” 白浩眼神一闪,沉吟了片刻,才开口“我等读书人,本不该以神怪之说教民为政,不过今日乃是你我朋友私下聊天,说说也无大碍。” “正是如此。”方觉点头。 “诸多典籍之中,偶尔会有上古记载,涉及仙魔之事,可是,往往只有只言片语,寥寥数笔带过,断章无序,不见全貌,加之时隔太久,根本无从考证。至于当今” 白浩一顿,低声问“贤弟可知观风使者” “观风使者” 方觉微微一怔,这个名称他没听过,却想起了那本观风异闻录。 不知有何关系。 “你不是朝廷正经官员,不知倒也正常,嘿嘿,就连很多地方官,恐怕也忘了,当年声名赫赫的观风使者了。” 白浩娓娓道来。 大昊开国太祖皇帝晚年时期,成立了一个特殊衙门,叫做观风台, 观风台下有众多观风使者,行走各洲郡府县,用来监察天下,一度权倾一时,气焰最盛的时候,甚至可以监视王公起居,直接逮捕四品以下官员,勘磨审问。 久而久之,人人自危,上到朝廷中枢,下到地方官员,提起观风使者,无不闻名变色。 之后太宗皇帝继位,对观风台进行了改革,大大压制了观风使者的权力,只保留了观察、秘奏的功能,无权干涉地方政物军务,也不能逮捕审判, 其后几代皇帝都沿用了太宗的政策,对观风台即用且压, 两百多年下来,观风台规模越来越小,大部分观风使者连官职都没有了,表面上各有职业,贩夫走卒,算命先生,甚至以乞丐、游医的身份,行走世间,明面上已经近乎隐形, 渐渐的,绝大多数老百姓,一些没有背景的小官,都快忘了有这么个机构存在。 白浩也是在上任之前,受了他座师指点,才晓得有这么个机构存在。 “只是,这关修炼成仙何事”方觉问。 “据说如今的观风台,已经极少涉及政务,观风使者行走天下,更多的职责,是将各地的奇闻异事汇报给朝廷,为朝廷寻找各地的高人隐士、修道法门,甚至是上古典籍、残章、遗宝。” “那,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高人隐士、修道法门,上古典籍、残章、遗宝呢”又问道。 “这不好说,观风使者即便找到了,也不会向我汇报。” 白浩呵呵一笑,接着道“不过,统领当代观风台的,是当今国师,而这位国师大人,便是公认国朝修道第一人,乃至天下第一人,道法之高,已然脱凡近仙,的的确确有许多神奇手段” 以往方觉所知,国师只是一个官名,一品,但没有什么实际的职权,有点类似太子太保、太师这样的荣誉称号。 没想到,大昊的当今国师,竟然是修道者,还是天下第一的修道者。 “那国师修得是何门何派,何种法门世间,又有哪些修仙的门派” 白浩嘿然一笑,摇摇头“贤弟,你想多了。你想啊,官儿做得再大,再有钱,也不如当神仙来的快活,说句犯忌讳的,那真是给个皇帝都不换。若是有具体的法门、门派,岂不是人人都去修道当神仙了,谁还愿意辛辛苦苦的读书、种田、打仗。” 这倒也是,全国十几亿人,除掉世袭贵族,只有十几个一品大官,简直亿中取一,当官享福的难度,比修仙容易不到哪去,甚至更难,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朝廷为了统治安定,不鼓励民间修炼,故意隐瞒。 白浩又道“修炼之事,玄之又玄,有人进山求仙访道,有人皓首穷经,有人枯坐参禅,一辈子也不得其门,也有人赏景观花,吟诗作对,一夜之间,一场大梦,便跨进了那道门。” 方觉心中一动,抓住了重点,问“那道门,是哪道门” 白浩薄薄的嘴唇一翻,吐出两个字来“道门” 有远方,便有道路, 即便没有,也会被追寻远方的人,走出一条道路来。 所谓的道,便是通往远方的路, 道门,便是走上正确路的门槛。 “国师曾有言,天地为一切主宰,万物众生的生老病死交替,日月星辰轮转不休,四季轮回,自有规律,是为天地大道。 凡人若是能明悟天地大道,哪怕只是大道的亿万分之一,并加之运用,便是入了大道之门,可称之为得道高人。” “大道之门那这画算不算呢”方觉看了眼墙壁上已经废掉的熬鹰图。 极品的画,显然不是普通人能画出来的。 让画中的死物,拥有了精气神,这岂非是造物主的手段 应该能算入了道门吧。 白浩脸色忽然一变,捂住了胸口,十分痛苦的样子。 “咦兄长怎么了,可有不适”方觉关心的扶住他。 “无妨无妨哎” 白浩尽量再一次艰难的把注意力从废掉的熬鹰图里转移出来。 郁闷之极,赶紧转换话题,说道“艺近乎道,禅近乎道,理近乎道,人间万物万事,都可能与道相连。读书也好,练武、作画、作诗也罢,都是如此。画道,自然也是一种道。” “如此说来,贵师,已然是得道高人”方觉惊喜问。 白浩摇摇头“我老师最多也只能说隐隐约约的看见了那道门,却时近时远,远不敢言入道。” “这么难”方觉微微皱眉。 听了白浩的一番解释,他好像明白了些,又好像更加迷糊了。 反正吧,修炼第一步是明确的,就是要入道门, 至于怎么入,门在哪,主要靠运气。 之后,那就说不好了,没有统一的方法和标准。 当然,这些只是白浩这个层次能接触到的,未必完全对,只能作为参考。 这更加坚定了方觉要出去走一走,看一看的念头了,大昊国三十二个行省,方圆万里,人口十亿计,必能增长见识的。 如果这个世界不能修炼,或者自己不知道,那倒也罢了, 如今基本可以明确,有修炼这回事的存在,而自己眼中,又出现了异样火焰,明显是自带了金手指,若是再让他安安稳稳当个教书先生,一辈子与世无争,那是绝对不甘心的。 见方觉失神,白浩在一旁安慰道“贤弟你能一眼看破熬鹰图,又能算出河女尸,如此资质机缘,依我看,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入道门。” “谢兄长吉言。若是有那一日,我定然画一张好图,以略表今日歉意。”方觉说。 白浩眼睛猛地一亮,炯炯有神的盯着方觉。 方觉给他看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夹紧双腿,警惕的问“沛然兄,我说错了什么吗” 第十七章 文房四宝 半夜遇到黄鼠狼,把你当好基友你竟然馋我的身子 “沛然兄,何故这样看着我”方觉夹紧腿,握住手中瓷杯, 白浩双目炯炯有神,一本正经的说“贤弟,你有所不知,想要画好图,凡俗的纸笔墨汁那可是不行,需得用好笔、好墨、好纸” 原来不是那样, 松开了腿,但还是握着杯子,问“我县学中的笔墨不行吗” 这年头,笔墨纸砚可不便宜,这类属于精神追求的东西,比肉要贵,如果要自己花钱去买品质好的笔墨纸砚,方觉那点儿俸禄还真不够用。 “也不是一定不成,只是几率要小得多,那上等笔墨纸砚,原料便有天地灵气蕴含在内,更贴合自然天地,容易做出好画来。”白浩说。 方觉总算是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灵气。 不过,此灵气,未必就是小说中写的,用来修炼的灵气。 “贤弟稍等。” 白浩起身转身入了内室。 片刻后,抱着一个大大的檀香木盒子出来。 当着方觉的面打开,只见里面有一叠纸,一支用小盒装的墨,还有一支笔头被包住的毛笔。 “贤弟,这里一刀宣州蚕丝木纸、一支云泥墨,一支寒洲白狼毫,都是上佳的,赠与贤弟。”白浩说。 “这太贵重了吧” 方觉是读书人,自然知道这些文具的价值, 仅仅是那支取自寒洲雪原的白狼颈毛的白狼毫,若在大城的店铺中,没有四十两是绝买不到的, 这一堆东西,怕是价值上百两银子, 方觉当教习,一年朝廷给的米肉钱粮布,合计折银,也就二十五两左右, 白浩是县令,收入更多,可一年正经俸禄,不过一百二十两, 这堆文具,顶的上他大半年的正经收入了,绝不仅仅是用品质好能形容的,而是文具中的极品,真正的豪门才舍得用。 自己一个单身汉,收入是纯的,白浩做县令,平日的排场开销都大,不可相提并论。 “贤弟休要推辞” 白浩坚持说“这些东西,是我上任之前,同年好友所赠,以我当前的学问心性,只怕是画不出什么好画,所以一直舍不得用。所谓宝剑赠英雄,这些好物留在我这里,未免寂寞了,赠与贤弟,正是它们的好归处” “这” 方觉稍稍一犹豫,便起身抱拳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虚客气了。” “你我之间,正该如此。”白浩说。 收了礼物,又在白浩府中吃了晚饭, 席间,他夫人出来敬酒, 方觉这才意识到,那副仕女图,画的正是这位嫂夫人。 不由的心中暗道侥幸,幸亏刚才品画的时候,没有乱说什么胸大屁股翘嘴角有痣满床飞之类的骚话,否则现在真要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同时觉得好笑,白浩这家伙果然跳脱的狠,居然把自己老婆画出了一幅浪劲,可见内心闷骚,是个秒人。 可惜了,郭东县太小,没有正经的青楼勾栏,否则倒是能约上这位有钱的大哥,一块去玩耍。 可惜,可惜。 这位嫂夫人出身世家,相貌出众,十分知书达理,懂得分寸,敬酒了一杯酒,便回了内室。 这年头,世家选有前途的读书人当女婿,给予经济和人脉支持,等到这位女婿成长起来,再反哺世家,是很常见的操作。 难怪白浩为官清廉,可送上百两银子的文具,却丝毫不觉心疼。 方觉和白浩,一边喝酒,一边吹牛逼,妄议了一会国家大事,又聊起春风秋月, 酒足饭饱,方觉厚脸皮的打包带了一些酒菜,回到小院喂了鸡,把酒菜放在厨房阴凉处保存好, 已经是戍时三刻,很是犯困,到头便睡。 梦中,郭东县竟然建了个青楼,于是毫不犹豫的约上白浩前去检查工作, 快乐之后,沛然兄满脸春风的说,贤弟,你嫂子管我钱管的紧,今日还麻烦你做东会账。 友尽。 第二天醒来,苍松挺拔,虬劲有力,果然只是个普通的梦而已。 院子里的老母鸡听到房间里动静,迈着八字步,晃着肥屁股来到门口,仰头面无表情的望着方觉,要吃的。 “吃吃吃,一天到晚就晓得吃,早晚给你炖了” 笑骂了两句,洗脸刷牙,捻了一小团冷米饭丢在地上,老母鸡立刻就撅着屁股大吃起来。 方觉心中一动,瞪大眼睛盯着它,叫了声憨货 老母鸡还以为又有什么好事,抬起头看向自己的主人, 没想到,和方觉眼神一对视,老母鸡就像被电了,浑身的毛都炸起来,腿一软,一屁股原地坐下去。 噗嗤一声,吓得拉出一泡稀屎来, “果然神奇,眼睛一瞪,金雕的那点儿精气神就散发出来,霸气侧漏,小动物全部吓死,以后真混不下去,岂不是可以靠着打猎为生” 方觉揉了揉眼睛,这次没用自带金手指,纯粹是靠着昨天观熬鹰图所得, 看破了熬鹰图之后,自己的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带上几分金雕的气息。 不过后来和白浩聊天,白浩也说了,极品画卷主要起的,是磨练心性的作用,看破熬鹰图后,精神意志肯定要比原先更上一层楼, 但眼神犀利,只是暂时的,随着时间的流逝,金雕气息会渐渐散去,眼神恢复正常。 打个比方,动物饲养员,和动物相处久了,身上会有动物的气味,但如果换了个工作,长时间脱离岗位,气味自然也就散了, 留下的,是饲养动物的技术。 “不吓唬你了,吃饭吧。”方觉收了神通,用脚尖轻轻踢了老母鸡一下。 老母鸡吃了一次亏,学的精了,把脑袋深深埋在翅膀里,不肯抬头。 方觉也懒得管它,反正饿了就会起来,自顾自去厨房,把昨天打包带回来的剩饭热了热,胡乱混了个肚饱。 今日无课,又在小院里做了一套体操锻炼身体,这才来到书桌前,铺好画纸,研磨提笔, 准备试着作画。 大道万千,入道门全凭运气,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碰一碰,说不定就碰上了呢。 艺近乎道,画画也是一种悟道的方式。 第十八章 背影图 展纸研磨,提笔。 发呆。 一炷香过去了 一盏茶过去了 一刻钟过去了 方觉望着面前的洁白宣州蚕丝木纸,拎着四十两银子的土豪毛笔,发了半天呆,脑子里半点灵感都找不到。 反而一阵阵肉疼。 宣州府有两大特产丝绸和蚕丝木纸,都是十分值钱的东西。 普通农家,种上几十株蚕丝木,靠着桑叶养蚕,便能维持一家生计。 宣州蚕丝木纸,便是用五年以上的蚕丝木树心制成,质地透软棉滑,光泽洁白,吸墨不深不浅,不易老化生虫,能长时间保存,正是作画的好材料, 一刀宣纸百张,至少要砍掉三四十株老蚕丝木。 直接点说,这一笔下去,就是好几个五铢大钱,好几斤肉。 还有,手边散发着清香的墨汁。 云泥墨,由云洲中央的一座千丈高山中某处峡谷中的黑石晶矿制成,墨色柔而无杂质,是上品的松烟墨,最适合画人物动物。 那峡谷就那么大,开采一块,那就少了一块。 这一笔下去,又是好几个五铢大钱,好几斤肉。 至于手中的白狼毫笔,其实也是消耗品,只是消耗的慢一些而已。 “啧啧啧” 谁说穷文富武的,这年头,想要读书读出一点儿逼格,那也得烧钱, 怪不得前代辛大学士曾经感慨,案上一点墨,民间千滴血,读书人受到朝廷供养,实际就是受万民供养,更要体恤民间疾苦艰难,时刻把天下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 “想这些做什么” 方觉回过神来,自嘲一笑拍了拍脑袋,自己穿越后的生活还真的过得太悠闲了一点,还没喝,就大了,一个县教习,操起朝廷的心来 仔细的卷起蚕丝木纸,收好白狼毫笔和云泥墨, 换上县里免费供应的平价桦木纸,普通笔墨,先练练手再说。 恩,这样感觉就好多了,画坏了也不心疼。 好像有了那么点灵感。 画啥呢 这辈子,眼前是山清水秀,周边是淳朴百姓,每日和天真浪漫的孩童打交道,生活安逸舒适,连鬼怪好像都那么知书达理; 上辈子,钢铁丛林,世情冷暖,艰于生计, 却同样有真情美景。 只要有心,都有可取之景、动人之情,皆可入画。 心念一动,目光落在挂在屋檐上的一篮子鸡蛋上。 脑中回想起那日张氏母子来送鸡蛋感谢,离开时候的样子, 田间小路,一老一少, 老人佝偻着身躯,草鞋短衣的年轻人扶着她的胳膊,亦步亦趋的跟在身旁,臂弯里还挂着一个破旧的竹篾篮子。 母子相互扶持着,朝远处缓缓走去,衣裳朴素,步伐蹒跚,却透着温暖的亲情。 一篇上辈子学过的课文,跳入脑海, 字字句句,历历在目 “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 “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 “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 少年初读,不解其中真意深情,并不觉得有什么感动之处, 反而因为必须背诵,十分厌恶, 直到工作多年后,某年老父亲来京探望自己,去接站时,在月台上,远远看见那个头发花白,脊背微佝的农村老人,紧紧的抱着一个大大的编织袋,紧张不安的四处张望着,处处透着和繁华的大城市格格不入。 忽然间,泪如泉涌,无可抑制。 字为性情,诗画为心声,情有所感,灵感自来。 心神一阵荡漾,双目微闭,沉吟片刻。 再次睁开眼睛,已是胸有成竹,提笔落痕。 半刻钟之后,一副背影,一挥而就。 画面之中,并没有多余的景色建筑,两条歪歪曲曲的线条向远处延伸,勾勒住一条小路。 小路之上,只见一个粗布衣裳的老人,一手杵着拐杖,另一手的臂弯处挽着一个竹篮,颤颤巍巍走向远方。 “呼,还不错。” 方觉望着这副背影图,满意的点了点头。 穿越后,只是保留了部分身体记忆,第一次作画,谈不上有多么高超的画技巧,甚至有些粗陋。 又是用普通的笔墨纸砚,所以没指望一步登天,立刻就做出极品画卷来,连上品恐怕都不搭边。 不过,倒是蛮有意思的。 像是写文章作诗一样,可以把自己的感情感触,都寄托在其中,这幅画中表达的感情,岂不就是刚才自己闭眼沉思时候的领悟和情绪吗 按照这么说,其实极品的画,也是这个路子,只是融入的情绪、领悟,更深、更剧烈。 就是不晓得,一个正常人,怎么才能产生如此激烈的情绪,并且把它封印在画里,这大概就是一种道。 稍稍等了一会,墨汁干了,从柜子里抓了一把五铢大钱揣在袖袋中,卷起画卷,锁上木门,朝县里走去。 准备给它裱起来,挂在卧室,即是纪念自己第一次作画,也能当个家具摆设,附庸风雅。 郭东县是小地方,全县拢共三万人不到,县城里只有小几千人,读书人少,有钱人更少,大部分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因此店铺的分类很粗犷,没有专门的书画店, 只有一家叫做荣宝斋的店铺,专门经营奢侈品。 什么笔墨纸砚、经书典籍、古董金石、精巧物件,乃至胭脂香粉,荣宝斋都卖。 总之,都是无关吃喝生存,穷人即买不起,也用不上的玩意。 到了荣宝斋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二刻,差不多地球下午六点钟的样子。 酉,在古书中通酒字,酉时正是一天之中,吃晚饭的时间, 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从荣宝斋后院传出的肉香。 “刘掌柜,今日家中有喜事怎么舍得买肉吃” 方觉十分意外,进门后笑着问道。 这刘掌柜算是县里的豪门,大财主了,却是出名的老抠,一文小钱都要掰开花,平日根本舍不得买肉的。 听说,每次邻居家只要烧肉,他就端着饭在墙根下,仰着脖子,闻一口隔壁传来的肉香,吃一口白饭。 是个牛逼人物 大道万千,说不定,这家伙有朝一日,能凭着抠门入道,也未可知。 第十九章 荣宝斋 留着一副老鼠胡的刘掌柜从柜台抬起头,把目光从算盘转到方觉身上。 “嗨,今日是我四十岁整岁,我那个婆娘败家背着我,一早就偷偷去割了一斤肉来。夫子您说说,我这身强体壮的,又没得毛病,吃肉作甚,浪费,浪费,太浪费” 摇头晃脑,还真不是装逼吹嘘他婆娘贤惠,一脸很真实的肉疼。 “哦哦哦,原来是不惑之寿,恭喜恭喜”方觉胳膊下夹着画,抱拳。 “多谢多谢。”刘掌柜也是满脸堆笑,笑吟吟的望着方觉。 两人大眼瞪小眼,相互笑了快有半柱香的功夫,刘掌柜确认方觉并没有随份子、给寿礼的意思,这才有些失望了收起了笑容。 明显心有不甘,眼珠子一转,又道 “真是巧了,见到夫子,我想起来,有新刊印的鹤韵,夫子可要买几本“ 鹤韵,是朝廷颁布的读书人必读的经典之一,算是这个世界读书人最重要的教材,里面有诸子之言,规范了读书人的行为和道德准则,类似地球上的礼记和论语的综合体。 鹤性本君子,仙鹤行走的脚步优雅而规矩,性情笃而不淫,代表君子守规矩、有道德,品质高洁, 仙鹤传说也是仙人的坐骑,寿命悠长,意味着君子辅佐明主,得到福报功德。 这书,方觉都能倒背了,有些内容,和地球上的传统经典十分类似,甚至完全相同,经典和糟粕并存。 县学中有好几本现成的,根本不必再卖。 所谓的新刊印,无非就是用纸更好,封面更土豪,卖得更贵而已,内容并无不同。 方觉把画卷递过去,说道“书就不必了,新作了一幅画,烦劳掌柜的帮我裱起来。” 刘掌柜的接过画,没仔细看内容,先平铺在大桌上,拿了一条皮尺丈量起来。 “长三尺二寸,宽一尺八寸,立轴一副” 一边丈量画卷的尺寸,一边像唱歌一样报出来 装裱尺寸有大有小,长四尺以上的画幅,叫大轴,俗称中堂, 一般是悬挂在堂屋正中的墙壁上,因此得名。 四尺之下,称为立轴,用绢或者纸作为底,上下各安一个木轴,叫做天杆地轴,可以随时卷起来,便于存放, 由于卷起来之后,两个木轴合拢,可以立起来,因此称为立轴。 “夫子,纸裱还是绢表我这既有上好的青木纸,也有纯白绫绢,还有牛角轴,都是好东西。” 刘掌柜不遗余力的推销。 方觉呵呵一笑,说道“不过是心血来潮,偶得一画罢了,就用普通白纸裱背,普通老松木为轴。” 白纸木轴,没几个油水,只能赚点手艺钱,刘掌柜心里暗道读书人真抠门,不过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依旧笑呵呵的说道“好咧,您是立刻就要,还是明日来拿” 方觉不急着要,就说明日此时来拿,又问多少钱。 “别人来,没十五个大钱那是想都别想,您来,十二个大钱好了。” 刘掌柜很豪爽的说。 方觉却是哈哈一笑,算道“一张大白纸,两根细漆老松木棍,加点浆糊,三个大钱都用不完,算上你的手艺,撑死了翻一倍,你要我十二个大钱掌柜的,你这是把我当不懂行的外乡肥羊了吧” 鹤韵有云君臣有别,士民分际。 对待皇帝、大臣、士人、普通百姓,用的礼节不同。 方觉则认为,对待不同的人,也要用不同的相处方式。 卖肉的杨二郎虽然脾气大,长得一副暴徒相貌,但做买卖童叟无欺,货真价实,为人也仗义,因此在他那买肉,方觉从不还价。 可是这刘掌柜嘛,脸上笑呵呵,从不与人红脸争执,可是众所周知,是最精明市侩的一个人, 荣宝斋的利润又特别高,因此必然要还价,不当冤大头,免得被人赚了钱,背后还骂你是傻叉。 “嘿嘿,夫子说笑了,这可是手艺活,全县除了我,没人能做,哪能光看材料成本呢。这么吧,十个大钱。” 被揭穿了小心思,刘掌柜也不生气,还是笑呵呵的样子。 “都说了,撑死了翻一倍,六个钱,能裱就裱,不能裱我带走。”方觉道。 “八个,真不能再少了,夫子您该知道啊,我这手艺,是给师父不要钱当了五年学徒才学出来的,总得让我有点赚头吧。”刘掌柜说。 “成吧,就八个。那我明日来拿。” 方觉笑笑,还价差不多就得了,也没必要朝死里计较, 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大钱,数了八个放在桌上。 转身出门,走了几步,想想又折返回去, 穿过巷子到了隔壁市街,在李家婆婆的摊上,用两个小钱买了两个大大的白萝卜,三个小钱买了把粉条子。 讨价还价省下来的最后两个大钱,打了斤上好的米酒。 今晚吃猪肉粉条炖萝卜,炒个鸡蛋,再眯点小酒,香的狠。 亥时三刻。 亥字像豕,豕为猪,想要猪肥,就得半夜起身给它加点夜餐。 亥时三刻,已然是深夜了,大约是晚上快十一点,郭东县大部分百姓早安歇,进入深深睡梦之中, 荣宝斋的后院小屋里,却依旧亮着油灯。 刘掌柜虽说市侩精明,又特别抠门,却是比常人更吃得苦,大半夜的,别人都睡了,他还在屋子里兑验货物、盘查账目,以及裱糊方觉的那副画。 在昏暗的油灯之下,他猫着腰,眯着眼,凑近画卷,用刷子在黏胶干涸之前,一点点抚平画卷上的皱褶。 “恩,好好好,手艺还没丢下。” 伸了个懒腰,满意的看着裱好的背影图。 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一点点的凝固了起来, 白天他一脑门心思都是怎么多赚方觉几个钱,压根没仔细去看这幅画, 而此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人的心思得以沉浸下来,精神更加专注, 再看眼前这副画卷上的老妇背影,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悸动,想起了去世的老娘。 思绪,一点点回到了三十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