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山和海(H)》 两个逃犯的亡命天涯 纪筱不是孤儿,她有家,只是不能回,也不敢回。 在纪筱的认知里,家更像是刑场,而这个社会给她判了死刑缓期,活着的每一天,都在煎熬中渡过。 每当想起父亲狰狞的面孔,满屋子的玻璃碎块,和身上丑陋的疤,就会做噩梦,没日没夜的,冗长的噩梦,她知道,那些阴影将会伴随自己一生。 好在从刑场爬出来了,今天是离家的第二个年头,活得跟逃犯没差,或许,她就是逃犯,她跟当年持刀抢劫的慕远一起,逃离了那座城市。 然后把那天晚上,当做重生。 趁着气温舒适,纪筱坐上甲板,海风扑进怀里,脚丫在水面来回晃荡,趾头时而没入大海,时而穿过正月里的阳光。 她每天都要打渔,把活蹦乱跳的海鲜拉去市场贩卖,然后吹着海风,看着鱼群发呆。 两年间,纪筱就跟慕远住在这艘七米长的渔船上,她不觉得枯燥,因为生活里除去打渔和发呆,还有,听慕远唱歌。 慕远比她大十岁,在“劫持”她以前,是一支地下乐队的鼓手,有才华,外形也好看,原本前程似锦,至于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其中缘由,她从未听他提起。 只知道慕远这个名字是他爸取的,他爸这辈子困在一座名为“梧涛”的小镇里,每天骑着叁轮卖早点,后来有了孩子,把梦全部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慕远就是他爸的一个梦。 求而不得的梦。 想到这,纪筱哼起一段旋律,那是慕远昨天刚写的,就写在破烂的牛皮本里,包好了,放枕头下,她偶尔会去偷看,这些慕远都知道。 “今天能不能换个口味,我不想吃鱼。”纪筱踢起水花,她扭头,看到那个清瘦的背影在船舱里捣鼓半天,动也不动的,真是奇怪。 闻言,慕远笔锋一顿,拿橘子皮擦了擦指尖的腥味,声音没有起伏:“想吃什么,自己去买。” “哦~”纪筱转身跳下,她拍拍小手,整个人靠在门框上,“我想吃烧饼。” “钱在箱子里,密码617。”慕远说这话时头也不抬。 见他废寝忘食的样子,纪筱瘪起嘴:“我知道,哪次不是我记账?” “筱筱。”他像是抓准机会,忽然回头,眼圈乌青,胡子拉渣的,好几天没刮,还留着个大中分,发尾都快过肩了,颇有艺术家的气质。 “做什么?”她随口应道。 大概是酝酿过很久,慕远掂量着拿起一张雪白的表格,说:“你都十八了,这会别人都在念书,我想着,给你报了个技校。” “我不去。”纪筱一口否决,“再说,我还没十八,怎么,嫌我碍事,趁机把我打发走?” “别闹,我认真的。”慕远把笔放下,开始了久违的唐僧念经,“你要怕暴露,我们就不念寄宿,回船上住,这学校芝麻点大,统共没几个学生,课程我看过了,挺少,就当去体验生活。” “不去,去学校坐牢吗?现在不挺好的,有吃有穿有地住,出门就面朝大海,缺花是吧,我明儿就给你买,不,待会,待会就买。”纪筱打死也不会上学的。 她要跟慕远待一块,如果哪天慕远趁她不在被警察抓走,不行,光是想想,心里就一阵一阵地揪着,太痛了。 “你不能一辈子待船上,我爸,前车之鉴。”慕远拿他爸说事。 纪筱不吃这套:“甭劝我,就算死在船上,我也不离开你。” 话音落下有一会,慕远怔在原处,他抓了抓头发,似乎有些许的害羞:“不是,你跟我一大老爷们,谈什么不离不弃。” 嘁,她不仅要不离不弃,还想跟他睡一个被窝。 这话要说出口,能把慕远吓死。 你会给我买内衣吗 “我是怕你丢下我跑了。”纪筱走进船舱,斜阳钻过她卷曲的长发,照在慕远的小半张脸上。 慕远是单眼皮,眼睛不大,笑起来的时候,只留下一道缝,嘴上说自己脚踩青春的尾巴,想再疯一把,其实在纪筱眼里,他永远年少。 “行呀,你若真心怕我跑了,就别做拖油瓶,去学点技术,像汽修、电商、信息技术这类实用的,等研究明白了,将来也能派上用场,是吧?”他一面笑,一面故意激她,这丫头软硬不吃,比他年轻时还要叛逆,忒不好带。 纪筱大抵被“拖油瓶”那叁个字给刺激到了,眉峰皱成一个川字:“慕远,你果然嫌我是个累赘。” “这死孩子,没大没小,别动不动就慕远,叫叔。”他终于起身,随手一拍裤腿的灰,弯腰走出了船舱,见天色不早,就去甲板上,收白天撒下的渔网。 被人看扁的心情实在难捱,纪筱咬牙转身,跟过去,看他低头捞网,背着光,像油画里的一抹剪影,便忍不住大喊道:“慕远慕远慕远慕远!我偏叫。” “你招魂呢?”慕远偏过脑袋,看她一眼,把渔网拽上了船,说,“瞧瞧,这鱼,还没我巴掌大,只能放生了。” 话落,他捡起一条往海里扔:“得等它养肥,才能拿去卖,现在是淡季,去年怎么过来的,你记不记得?” 去年淡季,俩人实在找不到活,慕远每天下水捞海带,后来被冻的,当晚就发了高烧,四十度,那会买不起药,差点没熬过去。 “哦,你脑子在去年烧坏了,没钱还让我上学,毛病?”纪筱无法理解对方的脑回路。 闻言,慕远弯腰抓起两条鱼,一块丢海里,笑着回应她:“谁说没钱,我刚卖了版权,十首歌,送你上学还绰绰有余。” “十首!我就说你能行,卖给哪位大明星了?”纪筱倒不在乎他卖了多少钱,只知道做音乐是他低谷里唯一的光,他能发光,她就开心。 “还大明星?你是嫌我活腻了,别瞎打听,就说你念不念。”慕远时常像现在这样不耐烦。 她没法感同身受,只点点头:“念呗,我不想当拖油瓶。” “行,待会带你去市里,买几套新衣服。”慕远叁下五除二地把鱼扔光了,只留下一条稍微大点的,放在塑料桶里,也不知道要拿去卖,还是留下来炖鱼头汤。 纪筱喜欢他做的酸菜鱼,味道特别棒,刚想一会,慕远从身边经过,就闻到股酸味,她不忍蹙眉:“你多久没洗澡了?” “没空算,怎么,臭了?。”慕远捏起领口,低头嗅了嗅,“我闻着还行啊。” “你还是洗洗吧……”纪筱满脸都写着嫌弃。 他无动于衷地耸耸肩:“姑娘家家的,就是矫情。” “你要不怕被店员当乞丐轰出去,我倒没意见。”纪筱冷嘲热讽,给他翻了一记白眼。 听她这样说,慕远回头,突然笑起来,在夕阳下无比灿烂:“要这么说,你跟乞丐住了两年,是不是真爱?是不是?真逗。” 说完,他把上衣一脱,动作干脆利落,露出了性感的背阔肌,而后纵身跃入大海。 那句话在不经意间戳中纪筱,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慕远,看他抬手掀起大片水花,映着晚霞的金红,伴随海风扑打在自己脸上,有一股鱼腥味。 “喂,你说要给我买新衣服,包括内衣吗?”纪筱冷不丁地问。 这倒把慕远问懵了:“什么内衣?” 她见人越游越远,喊道:“就是胸罩!” “什么?”慕远耳朵里进了水,没听清。 她又提高一个分贝:“胸罩!” 这下听清了,在冰冷的海面,慕远愣着神,面颊浮现的红晕,不知道是青涩,还是天边的余晖。 好久没摸了,没手感 “就,变大了嘛。”纪筱指向胸口,之前的size已经兜不住那两团绵乳,紧到她连续一周都是真空,慕远压根没发现。 他径直游了回来,双手抓住船头的绳梯,一个翻身就爬上甲板,还没站稳,嘴里就说着:“你自己看着办,需要就买。” 说完往船舱后头走,拎起一桶淡水准备冲澡,听到“哗啦”地水声,纪筱托起腮帮,在想买什么价位的胸罩比较合算。 他们为避人耳目,很少去市里,大概两叁个月一次,主要购买生活用品,距离上次,好像是两个半月,确实该走一趟了。 “筱筱,给我条短裤。”慕远在后边喊她。 这人不记事,经常忘拿换洗的衣物,她早就习以为常,掉头去柜子里乱翻一通,半天翻出条褪色的牛仔裤,和一件泛黄的T裇。 只见领口处还有俩窟窿,倒不是做旧,毕竟常年在渔船上日晒雨淋,人经得住,可衣服经受不起。 “慕远,你才该给自己买几套新的。”纪筱走到拐角处,伸出一只手,把衣服裤子递过去,隔着大半边墙,心里不太好受。 对方却回应:“我又不是女的,没那么讲究。” 就这两句,把她那点“怜悯”悉数还了回去:“啧,爱要不要,反正我自己得买。” “走吧?”慕远无视那段话,从墙后绕出来,松垮的上衣配一条破烂裤子,发梢还滴着水,两边刘海衬得他面庞分外消瘦。 纪筱看不惯:“你说你一个瓜子脸,还留中分,瘦不拉几的。” “爷乐意。”他把刘海抓散了,去驾驶舱一转航向,这会是顺风,纪筱一路听着“腾腾腾”的噪声,看他蹲着身在整理渔网。 她不禁啰嗦一句:“你也不怕中风。” 慕远晃晃脑袋:“瞎操心。” 于是纪筱不说话了,她知道不管用,索性自己回船舱梳了条马尾,拿皮筋扎得老高,整个人随着颠簸的渔船一起摇晃,她哼起慕远写的歌,不知道词,就在里边瞎唱。 舱里空间并不大,只够放下两张床和一组矮柜,她和慕远的床中央安了道布帘,就这样把俩人分隔开。 有无数次,她都想掀开帘子,爬进他的被窝。 “记得把钱带上,咱们该走了。”慕远在外头抛锚,听到锁链摩擦铁皮的声音,纪筱从箱子的夹层里拿了五百块钱。 寻思着不够,又拿了二百才下去。 慕远和她一前一后,穿过沙滩来到国道,她看他戴着黑色口罩,脚踩人字拖,走起路来仿佛自带出场音乐,挺酷。 俩人蹲在路边等到了大巴车,车里只有一位年老的司机,他们付过钱,依旧坐最后一排。 纪筱调整坐姿,靠在慕远肩膀上,看窗外倒退的椰子树,直到被冒出云层的落日照亮,突然说:“我想吃酒酿圆子了。” “去超市买些甜酒,回家给你做。”慕远躺着,他闭起双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仔细看他,长相还挺清秀,特别是侧脸,阴柔却不显女气,纪筱瞧了好久,她不是花痴,只是稍微的,有点儿痴迷。 大约过去半个小时,大巴才抵达市中心,纪筱以为他睡着了,刚伸手,想把人叫醒,他就睁开眼,头也不抬地说:“下车。” 他俩每次来市里,都去的小超市,这回慕远先找了内衣店,他站门口东张西望,没打算进去,还把口罩拉高了些:“喜欢什么自己挑,我在外头等你。” “哦。”跟个做贼似的,纪筱进去后随意试了几款,价格也便宜,就叁分钟的样子,她边付款,边往门外看,生怕慕远不见了。 按照计划,原是打算去完超市就回家的,结果在去的路上,碰到一支乐队,那群人正在过斑马线,背着电吉他和键盘朝最近的一家酒吧走,擦肩而过的瞬间,慕远把头埋得更低了。 纪筱眯起眼,隐约听到点什么,突然拉住他的胳膊:“喂,他们缺个鼓手。” 他点点头:“听见了。” “你去试试呗。”她知道他手痒。 “好久没摸了,没手感。”慕远嘴上这样说,却偏过头,看向那支渐行渐远的乐队。 “天天在船上敲那堆破铜烂铁,还说没手感。”她知道慕远想去玩一把,果断扯着他胳膊,把人连拖带拽地拉过去,“你放宽心,酒吧里灯光花里胡哨的,人越多我们越安全,说不准还能挣点零用。” 恰巧,乐队里有叁人停在酒吧的后门,像是在商讨什么,不等慕远决定,她率先打声招呼:“听说你们缺鼓手?” “缺啊。”其中一名扎着脏辫的男人看过来。 “我叔会打鼓,让他试试呗?”她笑起来。 那人打量一会,才问:“你会什么鼓?” 慕远这会面无表情,以克制内心的躁动,他说:“都行。” 别激我,我喝大了 “你四分能踩过两百?”对面抛出了疑问。 纪筱听不懂,只看到慕远点了下脑袋,他平日里的目光蒙了层雾,这会变得异常坚定。 双方进一步的交涉大部分是些术语,什么“硬核”,“吊嚓”,偶尔蹦出个洋文“Sextuplet”,纪筱难以理解,看俩人沟通顺畅,应该没有问题。 很快,慕远给她比了个OK的手势:“筱筱,你去里边等我。” “不,我要站在后台看你。”纪筱二话不说,跑前面跟着乐队走了。 她知道鼓手都坐在角落里,太远了,好不容易看慕远打次正宗的架子鼓,必须选一个离他近的位置。 等活动开始,舞台所有人员就位,灯光也暗下来,当电吉他第一个音响起,纪筱直勾勾地盯住慕远的侧影,他低着头,拿起木棒敲在鼓面上,一下,两下,用脚踩出低沉的旋律。 “咚——咚——咚……” 她看他随着前奏摆动身体,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抖腿。 在喧嚣的现场,纪筱努力屏蔽掉其他乐器,单单迷醉于鼓声里,干燥又沉闷的鼓声,仿佛敲在了心口。 接着,脏辫男上台嘶吼,他大概是主唱,声音用土拨鼠的尖叫来形容最为贴切。 他的声音一起,全场直接炸翻。 尖叫声,各类乐器飞速弹奏、打击的重音,全部混合在一块,场上根本听不清。 慕远坐在紫红的灯光下,两只已经脚踩出了残影,他依旧耸拉着脑袋,头发丝却越甩越是放浪,好似一只野兽从体内撞出,把自己彻底交出去。 “酷!”纪筱在后台蹦起来,也不知道主唱在念些什么,含糊不清的,即兴跳出的脏话倒是冲击十足,嘴里一个字一个字的生殖器官犹如魔音贯耳。 她不甚在意,只看到慕远周围的四个嚓被他凶残地敲打,动作利落,迅猛,振幅逐渐拉大,他仰头看向人群的瞬间,面部狰狞了一下。 “牛逼!”纪筱特别捧场,试图用尖叫来传达她的兴奋。 在舞台打鼓的慕远,和平时那个蓬头垢面的慕远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他终于释放了自我,突然摘去口罩,伴随强烈的音浪一下又一下地点头,刘海已经被再次打湿,那满面的汗水,像不断跃动地浪潮,瞬间滑进领口。 等结束时,纪筱把嗓子喊了个半哑,工作人员给她递水,她毫不犹豫地跑上台拿给慕远。 “走吧。” 慕远把T裇领口拽到鼻梁上,用力擦了把汗,正准备离开,结果被人勾住肩膀:“兄弟,你鼓打得真心不错,跟我下去喝一个?” 是那个留着脏辫的主唱。 “太晚了,我还带着一姑娘。”慕远面露难色。 这时台下的男男女女都跳上舞台,跟着酒吧的背景音乐乱舞,脏辫男从队员手里拿过一杯鸡尾酒:“我们的传统,演完来杯长岛冰茶,你给个面子。” “是红茶呀?”纪筱见杯子里的颜色漂亮,伸手准备去接,结果被慕远用胳膊一挡,他拿起酒杯,抬头一饮而尽。 短短几秒钟,只见喉结在光线下滚动,从下巴掉落的不知道是冰茶还是汗水,那微微拧眉的表情,倒把人弄得五迷叁道,太欲了。 “厉害啊兄弟,以后有事就来酒吧,报我名号,黑牛!”对方用力拍了拍慕远的肩膀,他差点没站稳,索性弯腰把玻璃杯放在地板上,朝对方随意地挥了下胳膊,表示感谢。 纪筱心不在焉的跟着点头,还没想明白刚才那杯茶,一只咸猪手打她腰后摸过来。 “我操你大爷!” 就听到一声怒骂,那瞬间,慕远粗暴地把人推开,接着,她被拉进一个怀抱。 纪筱鼻子还算灵敏,很快闻出浓烈的酒精味,她抬头,慕远的眼神阴沉到有些可怕,一路带她挤出酒吧,都走到马路边了,还板着脸,半句话也没说。 “你刚才推那一下,真爷们。”她夸道。 慕远闷闷不乐地看向红绿灯:“敢搂你腰,操,我都没搂过,真他妈的禽兽。” 闻言,纪筱目光微亮:“你想要,我现在就给你搂。” “说什么混账话?”慕远凶神恶煞地瞄她一眼。 她凶回去:“你禽兽不如。” 之前在舞台用力过猛,慕远脑袋有点晕乎,他把刘海随手撇开,神色迷离的样子:“别激我,我喝大了。” 走有你的夜路 “禽兽不如!”纪筱偏要跟他拧。 见此,慕远扭头就走:“你丫就是欠的。” 她撇撇嘴,也许就是欠,欠打、欠调教、欠一句关心。 纪筱从前觉得自己可怜,这个世界很大,一个人活着好孤独,哪怕消失在吵闹的人群里,也不过一粒沙子掉进深海,掉进深不见底的深渊。 直到遇见慕远,她才明白,瞎子一旦见过光的颜色,就会不甘寂寞,会拼命想要活好,可她摔倒在黑夜里,什么也抓不着。 太可怜了。 看到他左摇右晃地穿过马路,纪筱站在原处没动,心里有股难以名状的沮丧,抬头就喊:“慕远你不管我了。” 闻言,那个遥远的身影突然折回来,抓起她手腕,转身往马路对面去了:“谁说的?我管,管你一辈子。” “你说话算话吗?”纪筱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鼻头有点发酸。 他回答:“算吧。” 听后她又急了:“到底算不算?” 慕远烦道:“算算算。” “不信,你喝醉了,明天准忘。”说到这,纪筱才知道,原来长岛冰茶不是茶。 他也难得配合:“好,我给你写一保证书。” “还得摁手印,签字。”纪筱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慕远没拒绝,只短促的“嗯”了一声,跟她路过一家小型超市时,想起之前提到的酒酿圆子,便拉她进去,直奔角落的冰柜,在里头挑挑拣拣:“你要有馅的还是没馅的?” “不要馅。”纪筱说完,瞄见了不远处的铁架子,上面挂着红色海报:两件99。 里面是五颜六色的衣服,她想过去捡个便宜,刚走出一步,发现手还被慕远牵着,于是条件反射地甩开。 左手突然空了,慕远拿起汤圆的动作僵在半道上,不由偏过头,刘海遮住他的脸,仅露出一只眼睛,就这样望着她欲言又止。 “我,我到那边,买点东西……”纪筱连忙指向对面,她心情复杂,刚才对方的眼神带着一丝愕然,俩人表面不以为然,内心却又同样的敏感。 慕远把汤圆放进超市专用的菜篮里,他看向空落落的手掌,有种说不清的难受,眼神也飘忽不定,一边在架子上挑日用品,一边心不在焉地打量纪筱。 纪筱随手拿了几件衣服,有女款也有男款,虽说捏在手里质量差些火候,但胜在价格便宜。 “不去服装店看看?”慕远一路逛到她面前。 她感受到心跳的加速,木讷地点了点头,绕路去柜台付款。 东西分成了两条塑料袋,她提一小的,慕远拎大的,俩人并肩走在初春的街道上,没有对话,其实心里都清楚,无声的尴尬还在蔓延。 这时鸡尾酒的后劲上来,慕远头很晕,视线里的东西全是重影,眼花缭乱的,这可不行,他强撑一段,终于没站稳,勉强扶住了路边的栏杆,对着垃圾桶一阵干呕。 他今天没吃东西,肚子里火烧似的灼痛,什么也吐不出来。 “你没事吧?”纪筱吓坏了,慌忙中拉住他的胳膊,想说点体己的话,却寻不到合适的词汇,她好像不太会关心人。 “没事。”慕远手心里冒了层细汗,他捂住腹部,继续往前走,用寻常的语气问她,“几点了?” “出超市的时候,好像是十点。”她抬头,天色已经黑透,最后一班车应该在九点半左右,这意味着他俩得走回去,那么长的路,需要整整叁个钟头。 纪筱自己倒无所谓,可慕远现在的状态,似乎不大好。 “你累不累?”他忽然问道。 “我还行。”纪筱跟在他身后。 话音落下好一会,慕远才扯了扯嘴角:“让你跟我走夜路,实在对不住。” “闭嘴吧你。”她感到烦躁,最不想听到对方说套话,特别是用来“道歉”的套话。 明明是她心甘情愿的,又没人强迫。 大约走了半个钟,通往县城的路灯时亮时不亮,慕远看不清道,他踉踉跄跄,结果一脚栽进旁边沟里,太过于突然,纪筱都来不及反应。 她提心吊胆地骂了句:“你瞎吗?” “有点。”慕远拍拍屁股,还跟她打趣。 这时不远处照来一道光,是手电筒发出的,有人骑单车经过,正好停在他俩面前。 “小姑娘,出什么事了?”那人从单车上下来,听声音,是个女的。 等走近了,才看清她身上的制服。 纪筱瞳孔微微一缩,她把慕远扶起来,挡在他身前:“我叔喝大了,得送他回家。” “这附近也没有民宅,得走好些路,我帮你吧。”对方善意地伸出援手。 纪筱却怕极了,她故作镇定:“不用,每回都是我送他,倒是你,你什么人呀,大半夜的,想做什么?” “别怕。”那人从衣袋里掏出一样证件,说:“我是警察,不是坏人。” 我有点喜欢你 “我不信。”纪筱背过小手去抓慕远的胳膊,像一只流浪猫遇见了正在清场的城管,她浑身发抖,心里想着,如果警察敢上前一步,她就用刚买的水果罐头狠狠砸过去。 纪筱年纪尚小,她分不清好坏,也不懂对错,她只是不想回去,回到那座城,回到那个生她养她,践踏她侮辱她,扼杀她基本人权的父亲身边。 那还不如死了。 她这么想着,那位女警却用相对温柔的语气跟她解释:“你告诉姐姐家在哪里,姐姐送你们回去,实在不相信,可以给我爸爸妈妈的联系方式,叫你家人过来接,小姑娘,这路上太危险了,知道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碍事。”纪筱说出了心声。 话已经谈到这份上,慕远忍着腹痛,他低头从纪筱手中拿过酒吧给递的那瓶水,一边拧瓶盖,一边跟人打招呼:“哟,美女,这么晚了,干嘛呢?” 果真是一身酒气,对方衣衫不整的,举止轻浮,让女警退后半步,把手电筒打在他脸上:“你是小孩她叔对吧?” 跟个审犯人似的,慕远眯了眯眼睛:“问我这话,莫非你想做孩子她婶?有眼光。” “警察。”女警又亮出那张证件,“你说话注意点。” “哦,我犯法了?”慕远举起手中的塑料瓶,纪筱以为他渴了,就把目光死死锁定对面的女人,没想他直接将冰水打头顶浇下去,从肩膀到胸口,湿了好大块。 “你有病吧!”纪筱先骂出来的。 女警也皱起眉头:“你疯了?” 刚刚开春,大晚上把自己淋成这幅模样,还要不要命。 “醒酒而已,紧张什么啊,我现在要送侄女回家,您给让让?”慕远拉起纪筱软乎乎的手指,低头看她,笑了一笑,“跟姐姐说再见。” 听此,她不情愿地看向对面,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姐姐再见。” 女警大约是新来的,面对突发状况有点不知所措,她好心被当驴肝肺,这俩人估计也是真嫌自己多管闲事,索性骑上单车,最后留下一句:“路上注意点。” 就这样走了。 人刚走,纪筱就拿新买的毛巾去擦慕远的脸蛋,她心疼道:“至于吗?” “是我的错,我不该喝酒。”说着,他轻轻夺走毛巾,盖在脑袋上,用力搓了好几下才罢手。 纪筱怕他生病,就搂住他胳膊,整个人挨过去:“知道是酒还喝,快回家,别又感冒。” “你关心我?”慕远走在前头,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意。 “我绝对有办法可以赶走警察,你不需要虐待自己。”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闻言,慕远将领口捏在手里拧出了水:“我当时晕得慌,总不能让你背我回去。” “我可以背。”她说。 他却皱起眉头:“背你大爷的,不像话。” 总说人不像话,纪筱气得手一撒:“这会逞英雄,以为我会感激吗?” “我不需要。”他无动于衷,眼一抬,拿手擦拭着发尾。 “你!”纪筱也不知怎的,眼眶泛红,指着他就骂:“慕远你没有心!” “大半夜的也不怕招狼,回家再闹。”他用成年人一贯的口吻跟她说话。 又是那副哄小孩的语气,纪筱径直跑到他面前,正对他,目光动也不动的,一步一步往后退,她说:“老把我当小姑娘看,你听好,我不小了。” “我知道,你迟早要长大。”他边回应,边看她脚底的路。 “你怎么这样啊?”纪筱见慕远魂不舍守的样子,心里更难过了。 话刚说完,她就一脚踏空,慕远眼疾手快地把人捞了回来,这下,纪筱直接撞进他硬实的怀里,熟悉的声音也从头顶传来:“我哪样了?给你看路呢,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点心。” “慕远……”她顺势把头埋进他怀里,委屈地抱住他,很紧很紧。 见此,慕远顿时没了脾气,应声道:“有我在,摔不着你。” “我知道。”她说。 她一直知道,他把她保护得足够好了,俩人非亲非故,还妄想什么呢…… “可是,我有点喜欢你。”纪筱喃喃道。 最┊新┇文┊章:⒙﹝⒙﹞. 渔船上的偷吻 他不是第一次被女孩表白,偏偏这句话从纪筱口中说出来,让俩人特殊的关系,一下子从升华到变质,产生了不能言喻的情感。 人质爱上劫匪?慕远感到荒唐:“你这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纪筱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心理疾病,她反手把人推开,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在他跟前:“我还以为你会害羞,真没劲。” “你玩我呢?”慕远嘴上还在较劲,心里却松一口气。 “说得你有多好玩似的。”纪筱摆了摆手,她娇小的背影被路灯衬得朦朦胧胧,脚边草丛偶尔响起一两声虫鸣,不经意间抬眸,能看见淡白的弯月挂在云里,像那些小虫一样,孤孤单单,无人应和。 多好的画面,慕远忽然得到灵感,看了很久很久,口中念念有词,说:“春夜,虫鸣,萧条的公路,一轮孤月,一个充满诗意的晚上。” “在你眼里,萧条和诗意能够相提并论?”纪筱并没有感受到诗意,她只觉得冷。 慕远大概在汲取灵感,以方便之后的创作,他好半天才回应:“筱筱,你看,公路虽然萧条,但它的周遭却生机勃勃。” 闻言,她想到自己跟慕远的处境,颠沛流离的日子到底还要持续多久,她累了:“这条路真长,跟港区的黑夜一样长。” “长是长了点,可它通往海岸,那里有我们的渔船。”慕远脑袋一偏,将塑料袋拎上肩膀,他把前路说得像是书中的山和海,那样美好。 纪筱心动了:“我要能走到最后,你也别倒下。” 见她重新振作的样子,他说:“我大你十岁,你就算倒个千百回,我也照样坚挺。” “你牛逼呗。”纪筱笑起来。 慕远看不到她笑,却也听出语调中的松快,于是拎着袋子在后头慢慢吞吞地走:“是不是快到了?” “问鬼呢,就你那九五年的翻盖机,连个导航都安不上。”她抱怨道。 瞧她这脾气,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慕远继续问:“敢不敢跟叔打个赌?” “赌啊。”她也没让人解释赌什么,从市里出发到现在差不多叁个钟头,两腿已经精疲力竭,说话都费劲,可她听到慕远要跟她打赌,顿时精神了。 慕远说:“看谁先到甲板,输的人,干七天家务,我说一、二……” “叁!”纪筱抢完话就跑,风吹起她的卷发,在月色下,像个殊死一搏的亡命徒,咬着牙,低头凭借那股子干劲往前冲,她不是怕做家务,她是不想输。 很快,她看到高大的椰子树,听到浪花拍打岩石的声音,闻到了咸腥的海风,脚下踩着柔软的沙子,人在累到极致时,不敢停顿,不能停顿,就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她一鼓作气,乘着风浪爬上了甲板。 “砰。” 她瘫倒在地,没有余力再换姿势,只能面朝天边的星野,耳边只剩喘息,喊着:“慕远,我赢了!” 一秒、两秒、叁秒……她掐着时间算,没听见动静,怎么会,他还没到吗? 纪筱愣着神,身体犹如一条垂死的鱼,好不容易翻了个身,也没挣扎起来。 “慕远!”她又喊一句。 “嘘,大半夜的,能不能整点阳间的事。”慕远把拎了一路的塑料袋丢在船头,他清瘦的身影就这样,像连环画,一帧一帧出现在她视线里。 “慢死了。”纪筱又躺回原地,不想动,也不想再说话,只将刚才那一幕记在心底,书上说年少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 她庆幸自己遇见了,在满目疮痍的人生中,在绝望里,在苦痛前,遇见慕远,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少年。 纪筱满脑子都是他,他玩弄乐器时的笑,他不耐烦地蹙眉,他偶尔温柔的目光,他曾经的骄傲和不羁仿佛藏在血液里,即使克制,也难以消失殆尽。 生活中的鸡零狗碎,并没有磨平慕远的棱角,他就是一株长在悬崖下的树,风吹不走,浪打不动。 纪筱挨着冻,想着心上人,然后闻到了米酒独有的香味,她后知后觉地起身,跺了两脚松松筋骨。 渔船没有厨房,电线也是慕远后来接的,唯一能做饭的地方,就是船舱里那张矮矮的木柜。 她打着哈欠把门推开,看到墙壁上挂起的煤油灯一晃一晃,把慕远的侧脸照得忽明忽暗。 船在摇晃,纪筱的心也跟着摇晃,那家伙好像睡过去了,趴在木柜上,锅里的酒明明已经沸腾,也不闻不问,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把插头拔下。 她看到慕远的刘海干了,从盖口攀升的水气扑打在他脸上,灯光很暗,那段细密的发丝后,有一扇性感的眼睫毛,往下,是鼻梁,再往下,是淡粉色的唇。 纪筱被他迷住,做了生平最大胆的事,她微微低头,在他的唇瓣上轻轻碰了一碰。 火┊爆┇文┊章:⒙﹝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