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 金枝委地何人拾

簌簌,陈旧的殿前飞檐上一大块积尘被震落,沉闷的轰隆巨响又一次从南面宫门传来,伴随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潮水般的声音。映红大半个天际的火光隆隆如熔浆,似要将天幕烫出个窟窿来。

“昀凰,昀凰你听见了吗——”

绯红宫装的散发女子拖曳着长长披帛从殿外奔进来,轻盈得似一只凤蝶。殿门空敞,旷寂的殿上一个人也不见,惟有她细碎脚步声一路穿过,径直来到玉雕翔鸾屏风前,朝端坐琴案后的素衣少女拍手笑道,“快听,外边好热闹,宫里又放焰火了!”

素衣鬟髻的少女抬起头来,面容与这绯衣女子十分神似,一般的丽致绰约。绯衣女子已不年轻,眼尾唇角已有风霜痕迹。少女朝她伸出手,笑容温暖宠溺,“母妃,你的发髻散了,坐下来,我帮你梳头。”

“散了么?”绯衣女子微怔,依言温顺地坐下来,任凭少女为她梳头。少女跪坐在她身后,掬起那如水的长发在掌心,却见几缕白发暗潜在青丝间,甚是触目。“快些梳呀。”绯衣女子有些着急,“宫里放焰火了,今晚必是有庆典,你父皇兴许会来的!昀凰,我要梳望仙髻,皇上最爱这发式,当日他便站在木槿花下,瞧着我说,秋水为神,裁玉为骨……”她呢喃着羞红了双颊,恍然沉入昔年绮梦,身后少女也随之流露一丝笑容。

父皇,父皇已经十六年未曾来过辛夷宫,往后也不会再来了。

昀凰握了玉梳一下下梳过母亲发间,为母亲梳了七八年的头,一天天看着白发从青丝里长出来。往日她总会悄悄将白发扯去,害怕有一天会看见母亲满头成霜。如今,倒是不用怕了,母亲这一头最珍爱的长发再不会变白了。

又一声轰然巨响震动大殿,琉璃翠瓦跌落的脆响接连传来。绯衣女子蓦然激动起来,指了天上血似的火光叫道,“就要放焰火了,有烟花,好多的烟花!昀凰你看,你看!”她激动得霞染双颐,不由分说拽起昀凰的袖子,拖她到殿外廊下,“天上好亮啊,跟你出生那年的烟花一样……你记不记得,那年新岁,皇上大赦天下庆贺你降生,宫里放了三天三夜的焰火,就是这样的,昀凰你记不记得?”

她紧拽着昀凰的袖子,殷殷热望,眼里满是期盼。昀凰颔首而笑,“母妃,我记得。”于是她便真的相信她记得,越发欢喜不已,奔到庭中仰望满天火光,雀跃得像个孩子。昀凰靠在廊柱上,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终将目光投向火光下的遥远天际。

父皇的头颅已在正德门上悬挂大半日了。

叛军从外城攻入宫城足足费了三日,听说护城河里满满都是尸体,血水一直流淌到正德门去。虽然气数已尽,残存的万余王师和三千禁军,还是为父皇效尽了最后的忠诚。最后一支勤王之师殒没后,父皇率太子和五位皇子亲自出战……说是出战,毋宁说是赴死。他们齐齐死在阵前,连父皇的头颅也被斩下。这样酷烈的死亡,的确更符合父皇的暴戾之名。他一生嗜杀,最终宁肯带着儿子们迎头撞上屠刀,也不肯同后妃窝囊地死在深宫里。

尽管对父皇的印象只停留在三岁之前,往后十六年他再未同她说过一句话,但她仍懵懂地懂得,仿佛生来就懂得。父皇的面容已经遥远而模糊,昀凰怎么也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这才恍然发觉,十六年来,只是站在远处看过,逢皇家大典跟在兄姊身后远远向他叩拜过,以她和母亲的位份连多靠近他一步亦不可得。

可惜了,她都不记得他的样子,如今悬挂城上的头颅也不知是狰狞还是凄凉。 这样想着,却也不觉得如何悲伤,仿佛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人。

荒凉的辛夷宫,到此刻越发冷寂得像座坟墓,原本不多的几个老宫人已逃的逃,躲的躲了。大概整个宫里已全然打翻了个,什么君臣主从也顾不得了,能逃命的都自顾逃命去了。只半个时辰前来过一名仓皇的内侍,传皇后懿旨,召恪妃与清平公主速往中宫觐见。看这光景,也该是时候了,叛军很快将要攻进宫里,皇后召见诸妃嫔公主,必是备好鸩酒要一同上路了。

可这次不同,昀凰不接旨,也不打算去中宫。卑顺温和的清平公主对皇后懿旨毫无反应,令传旨的内侍无措而返。

疯癫失宠的恪妃,连位份低微的才人也敢当面欺负,何况是高贵的后妃们。昀凰望着兀自欢喜奔走的母亲微微一笑,十几年隐忍下来,到此刻终于不必掩饰心中憎恶了。即便是死,也懒得与她们死在一处。

“母妃。”昀凰徐步走下宫阶,立在梨花树下,素锦长裾逶迤身后,“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去见父皇了。” &nbsphttps://www.41xs.com

琼庭暗香曾入袖

雨丝如织,密密垂落朱檐。已是季春三月,檐外燕子呢喃,纷落了残红一地。

“花都谢了。”恪妃喃喃自语,恍惚直往中庭里去,也不顾密雨正急,身后披帛绣带拖曳于泥泞。两名侍女撑伞追了上去,替她遮去雨丝,却怎么也劝不住她。恪妃展开广袖,只忙着为那些花儿遮雨,自己衣袂尽湿。

两名侍女正觉无奈,却听身后传来轻柔语声,“母妃,回来。”

清平公主不知何时来到庭前,素衣广袖,青丝如云,净瓷似的一个人,连语声也似水溅瓷上。听见她的声音,恪妃立即转身,像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讪讪地任由侍女搀回廊下。公主抬手为她拭去颊上水迹,举止轻柔,恪妃却似十分不安,怯怯低了头道,“是你父皇最喜欢的木芙蓉呢……”这话在侍女听来,也不由心中一酸,清平公主却恬然笑道,“花谢了还会再开,父皇不会错过的。”恪妃侧首想了想,渐渐浮上些笑容。忽有侍女进来通传说,昌王与沈少傅求见。听有外人来,恪妃立时惊惶失措,拽了昀凰的袖子怎么也不肯放手。

昌王引着沈觉穿过曲折回廊,一路行至王府最北侧的僻静院落,沿路不见几个仆役,石径上落英成泥。“一时匆促,只备得这么个寒碜地方。”昌王笑得谦和,待沈觉十分客气,沈觉亦谦逊有加,“有赖王爷照应周全。”昌王抚须一笑,“皇命在上,老夫不过举手之劳。”

昌王是明帝庶子,出身低微,从不参预政事,历经两朝风波,反而独他一人保住了长命富贵。新皇即位,论辈分仍是昌王的侄孙,待这位老王爷虽礼遇有加,却也无甚亲厚。无势皇亲远不如掌权重臣,何况沈觉正是新皇御前红人。以昌王圆融无争的性子,自然对他礼让三分。

二人步入门内,迎面只见清平公主独立庭中,一身素衣皎洁,仿若姑射山人。 昀凰执晚辈礼,敛襟向昌王略略欠身。

昌王素以风流闻名,年过六旬仍姬妾成群,见得昀凰一屈身的风致,却不由呆了……前日一乘轻车载了这对母女入府,匆忙间未及细看。此时乍见,这孩子已出落得如此姿貌,犹胜她母亲当年风华。

只是谁又料到,昔日艳重天下、宠冠六宫的恪妃,会落得如今这般境地。

昌王心下唏嘘,面上自是一派长者敦厚,问候了称病未出的恪妃,又细细关照一番起居,这才借故先行离去。剩下沈觉与昀凰单独相对,三步之隔,一世之遥。

假若当日父皇允了他的求婚,眼下又会是怎样光景?

昀凰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这个问题,不由露出微微笑容。沈觉定定地看她,终于能够这样看她,无需避嫌,无需卑微……她却以一抹深凉透人的笑容相迎。

良久对视,沈觉徐徐垂下了目光。

庆嘉元年,信平候次子沈觉以弱冠之年随父使北齐,雄辩于庭,震慑异邦,令齐主抚膺长叹;是夜齐使至驿馆,许以高位厚帛美姬,沈觉按剑逐客。归朝之日,帝设宴宫中,厚赐嘉恩,以帝女尚之……岁冬,临川公主下嫁沈氏,婚后不久即染疾,逝于庆嘉二年仲夏。

宫宴之日,帝十一女清平公主昀凰随着一班位份低微的宫眷坐在最偏远的席位。殿前歌舞升平,繁华似锦,才俊风流,于她只是局外的热闹。父皇很高兴,趁醉指着那出尽风头的锦衣少年说,“朕也听过京中传言,说沈郎风流,拟配天女。今日朕的女儿都在这里,沈觉,你可有瞧上谁个?”父皇生性豪迈,常有惊人之语,当众说出这番不合体统的话,更令帘幕后的公主们惊嗔羞怯不已。几位适龄的公主更是粉面飞霞,一面拿纨扇遮了脸,一面偷眼看那沈郎。

昀凰听得有趣,好奇心性上来,也翘首去张望。只见沈家父子跪地谢恩不迭,父皇笑望了这边帘幕一眼,等着沈觉开口。殿上诸人都在切切猜测沈郎会求娶哪一位公主,连不苟言笑的皇后也将目光扫向这边……沈觉终于开了口,“臣,求尚清平公主。”

话音落地,满殿俱寂,方才还是歌舞升平,转眼只剩寒冰覆地。御案后的皇上骤然沉默,

殿上阶下,帘内帘外,再没有一丝声音。帘幕内外无数目光投向末座的昀凰,似悄无声息的箭,将人洞穿。

清平公主名昀凰,年十五,恪妃所出。十七位帝姬的名讳皆是一个单字,唯有清平公主得圣上亲赐“昀凰”之名。昀者,日光也;鸟中之王,雄为凤https://www.41xs.com

凤羽摇落梧桐影

鬓如裁,眉如画,目似星辰朗朗,这便是名满帝京的沈郎了。昀凰目不转睛地看他,一双凤眸里黑白相映,清澈照见他的影子。彼时她尚年少,他亦风华正好。

这个人素昧平生,却在御前公然求她为妻;求娶了她,却不敢向父皇坚持,无端令她成为六宫笑柄;他另娶临川,却在归省之日悄然尾随她身后……昀凰的眸色越来越冷,毫不避忌地将他看了个仔仔细细,眼里细碎锋芒令她与方才隐忍模样判若两人。

沈觉在她注视之下缓缓低了头,落雪的冬日里,挺秀鼻尖渗出一层细汗。他低头的样子令昀凰想起辛夷宫后面的修竹,积雪压弯了竹枝,颤颤垂向地面。

此后的两次相逢,一在是临川夭逝之后,一在是沈觉叛离之前——再之前呢,昀凰不知道,也不再有兴趣知道。四年别后,她已是苟且偷生的阶下囚,他却是权倾京华的沈少傅。峨冠博带的绛紫朝服令他脱去了少年锐气,轮廓深了,肤色暗了,举止间多了从容沉着。唯一不曾改变的,是他低头的姿态,依然像极了积雪压弯的修竹。

而她亦失去当日清澈照人的目光,凤眸低垂,神色淡淡,再看不出喜恶。 “臣沈觉,参见清平公主。”沈觉退后一步,向昀凰行了参拜大礼。

良久未得回应,只见天青宫锦流云纹裙裾映入眼中,缠枝碎金屑披帛垂落,似有若无地从他眼前拂过,芳冽气息袭人。沈觉微窒,眼见她近在咫尺,却有遥不可及的错觉。

庭中遍植深紫浅碧的木芙蓉,开得别样幽寂,浮动在午后微风里的花香似能醉人。 沈觉定一定神,语声温软,“臣奉皇上口谕,来接公主入宫觐见。”

觐见新君,是要她以臣属的姿态跪拜在御座之前,为那似锦江山再添一簇新花么? 昀凰淡笑,“我若不去呢?”

沈觉猝然抬头,望见她眼底的轻藐,满腹劝谏安抚的话再说不出口。她唇角笑意愈深,俯身靠近他,细细声问,“少傅可会庇护昀凰?”这绵软的声音伴着如兰气息吹进心底,缭绕盘旋,抽出丝丝痛楚。分明是痛,却又快意无比。沈觉望定昀凰,“臣不能,唯有皇上才可庇佑万民。”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唯有踏着她父兄尸骸践登九五的那个人,方可令她生、令她死、令她上天入地。宫倾之日,那人斩下她父皇的头颅,将她兄弟一一处死,逼迫六宫妃嫔饮鸩自裁,却独独令沈觉至辛夷宫,带走她与母妃,将她们安置于昌王府内。一连七日过去,高墙之外天地翻覆,王帜易色,昌王府里北苑一隅却是无声无息,仿佛已被遗忘在屠刀未至的角落。

“公主不必忧虑,陛下宽仁,素来厚待功臣。”沈觉的话里有话,点到即止。

见沈觉神色凝重,昀凰不由笑了,苍白脸颊浮现异样红晕,“少傅过虑了,昀凰说笑而已,皇命岂敢不从。”她的说笑,却有不加掩饰的嘲讽,温柔笑容下藏了密密的针,刺向他。

“臣愚钝。”沈觉低了头,眉目宁定,不显喜怒。 侍女捧来崭新宫装,侍侯昀凰与恪妃更衣梳妆。

恪妃很雀跃,穿上明采华章的新衣,翩翩引袖旋转。镜中昀凰亦是一身的红,胭脂色,欢喜色,绚烂似云霞。为废帝着素服孝,还是为新皇妆红绮绿,别有深意的颜色,暗藏了微妙悲喜。“我要你这一支!”恪妃抢过昀凰手中发钗,神情娇嗔似少女。昀凰一笑,将那金钗插进她发髻,她便心满意足地笑着跑开。望着恪妃翩翩身影,昀凰有刹那迷茫。

母妃,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不肯再面对?

往事惨烈,真正置身其间的人,反而早已木然。恪妃疯癫的时候,昀凰年仅三岁,人人都以为她尚不知事。那些流言蜚语,断断续续传入辛夷宫来,同母妃颠三倒四的言语混在一起,起初昀凰听不明白,到明白时,已是七八年过去。往事,早已成了不关痛痒的故事。

苏焕,太子太傅,拜文定公,天佑七年以“忤逆犯上”杖杀于廷。

那是她的外祖父,以六旬之龄,被父皇活活打死在宫门,打死在母妃眼前。苏家一门上下杀的杀,贬的贬,失宠的失宠,从此除了个干净。世人皆知苏文定公因忤逆获罪,可昀凰还知道另一种传言,说外祖父谋逆,庇护了怀晋太子的遗孤;又有人说,恪妃昔日侍读东宫,与怀晋太子早有私情,以致怀刃行刺圣上,触怒龙颜……真真假假,无从求证,疯癫的母妃早已忘却前尘,知情的宫人永久缄口,起初沸沸扬扬的流言也渐渐湮没在龙檐凤阁之后。 &nhttp://www.muxiyu.com

齐纨新裂见莲华

五月郁蒸,时值天中,午后日光已转炽。从中宫一路行来,潜月两颊微红,罗衣汗透,直至踏入辛夷宫的地界,顿觉眼前日光转幽,夹道两侧遍植高大梧桐,深深碧叶,筛落匀匀光影。行走其下,衣带生风,遍体生凉,竟似一片与世隔绝的凝碧之境。

潜月记得辛夷宫外原是一片幽篁,生满堇色兰花。月余之前,皇上下旨从南国移来三百余株梧桐,俱是生长百年以上的青梧,高数丈,阔叶如玉,遍植辛夷宫内外。听王公公说,尚在修筑中的栖梧宫更有梧桐千株,需三年方可建成。

碧梧栖老凤凰枝,到底是宁国长公主的居处。

只是可惜了那片郁郁修竹,就连皇后初到宫中,也曾赞叹过辛夷宫的幽致。谁知长公主却不喜竹,命人将那清雅兰竹连根铲了,只留梧桐与蔓草。关于这位长公主的传言委实太多,自皇后入主中宫,潜月随侍皇后左右,也只见过长公主寥寥数面。

宫人引潜月进了偏殿,说公主尚在小睡,潜月便只得静静候着。殿里弥散着奇异的薰香,是别处没有的,沉沉缈缈似一缕叹息,无端令人心境萧索。

环佩声动,一个眉眼鲜灵的小宫女挑了帘子来传潜月进去。看来长公主身边又换了人,辛夷宫的人没一个能久留的。潜月敛息步入内殿,却见长公主斜倚了软榻,似醒非醒地样子,一时不知该不该惊扰。

“皇后何事?”长公主淡淡开口,仍是慵然倚着,手里纨扇半遮了脸。

潜月忙回禀说,承淑宫的芍药开了,裴昭仪设宴请皇后赏花,皇后想邀长公主明晚一同前往。长公主眼也不睁,只漫不经心道,“多谢皇后美意,我素来不喜花草,还是不去碍兴的好。”

这般冷遇,潜月是早料到的。此前皇后数番邀宴长公主,欲与她多些亲近,赐赠辛夷宫的珍物从未间断。只是这位宠眷殊厚的长公主似乎并未将皇后的恩典放在眼里,视后宫诸人更若无物,终日与恪太妃独处辛夷宫中,鲜少有外人得见。

“此番还有皇后另一桩心意,听闻长公主雅好音律,裴昭仪恰擅琵琶,遂想到邀公主赏花鉴乐,岂非美事。”潜月笑语宛转,一番话说得圆泛得体。长公主将纨扇略移下几分,一睁眼,流波照人,“哪位裴昭仪?”她问得轻慢,潜月便说是文襄侯之女,陛下新册封的昭仪。公主静了片刻,慵然一笑,只说知道了,便再无言语。

潜月心里惴惴,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却见公主背转了身,似又睡去。

自入宫以来,潜月还未受过这般冷遇,一时僵在当地。她是从陈国公府就服侍何皇后的,如今已是长信宫里掌事的人,纵是各宫妃嫔也不敢怠慢她半分。

这宁国长公主,也不过是废帝之女,无倚无势,偏偏皇上仁慈,待她亲厚,以至皇后也要给她三分颜面。潜月心中气闷,却也无可奈何,默然叩了一叩便欲告退。却不经意瞥见长公主的纨扇掉落地上,潜月拾起来双手奉回榻侧,目光扫过扇面,却是一震。

蝉绢扇面上绘的是《莲华色女图》,笔致艳冶,用色妖袅,底下题写的“莲华色女”四字却是清峭出尘,仿佛圣上御笔……潜月搁下纨扇,悄无声退了出去。

“莲华色女?”皇后何姌并不信佛,一时有些不解。恰逢陈国公今日入宫探望皇后,正同女儿饮茶叙话,听了潜月的回禀良久蹙眉不语。何皇后侧首看他,“父亲可知是何典故?”

何鉴之看了眼垂首不语的潜月,朝皇后只是一笑,“不过是佛家劝化的典故,叫女子向善知耻,莫要胡思乱想。”何皇后听出父亲话里的敷衍,也不急于追问,只淡然一笑揭过。知女莫若父,见她这般神色,陈国公便知她心里是不信的,“姌儿,你如今虽是六宫之主,言行仍需万般谨慎。听多了流言蜚语,空穴来风,于你并无好处。”陈国公说着,朝潜月含笑看去,“尤其近身之人,妄为佞言,不可不罚。”

他神色慈和,言语温厚,潜月却已脸色惨白,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 “女儿愚昧,父亲教训得是。”何皇后素有贤孝之名,虽只十八韶龄,言止已见母仪风范。

潜月旋即被拖了出去,廊外掌掴的声音响起,清脆得慑人。左右都避了出去,陈国公这才敛了笑容,“你这糊涂孩子,竟如此不分轻重,眼下劲敌未除,你倒又去树敌。”见何皇后咬唇不语,陈国公又道,“陛下厚待长公主无非是看在苏家一门忠烈份上,给元勋旧臣做个样子。皇室自相屠戮多年,如今陛下与长公主友爱亲厚,好令天下人瞻慕https://www.xiaranxue.com

筝上新弦张旧恨

皓腕凝雪,红袖添香,裴妃爱娇地低了头,任皇上握住她的手,在云母笺上写下“令婉”二字。少桓闲适一笑,“美且柔约,好名字。”裴妃软软依入身后怀抱,轻嗅他衣上清苦香气,俏皮笑道,“臣妾还有一个乳名,原本唤作瑞应。”少桓笑容稍敛,淡淡道,“这名儿不好。”

裴妃却未觉察他语意的细微变化,仍一径笑道,“是呀,后来听说这样的名字太重了,会叫人折福的,这才改了叫令婉。”瑞应是凤凰的别名,寻常官宦家女儿叫这名字确是大胆了些。不过裴妃心中想的却是,当年一语成谶,她果真伴了真龙,进了天家,可不是成凰成凤了么。

见皇上笑而不语,裴妃觉得便是默认了她的心思,便凑在他耳边吹气如兰,“臣妾更喜欢这乳名,往后皇上唤臣妾瑞儿可好?”孰料皇上眉头一蹙,“唤什么不都是你。”

裴妃有些讪讪,转眸一笑,便将话头别过,“臣妾的哥哥也有乳名,更是有趣得紧。”

“你说裴令显?”少桓把玩着手中紫毫,对裴令显此人似乎兴趣更大。裴妃笑道,“他幼时多病,家母恐不好养,便给他取了个女气的乳名,叫做芳儿。”少桓想起那高大魁梧的少年将军,剑眉星目,金盔银枪,跨坐狮子骢,偏偏名唤“芳儿”,不觉失笑。

“你们裴家男儿英豪,女子娇媚,倒是人才辈出。”少桓不吝赞誉之辞,喜得裴妃谢恩不迭。 入夜的承淑宫里,玲珑宫灯照着御案金杯琥珀酒,佳人斟来,馥郁生香。

时近子夜,已是就寝时分,帘外宫人悄然放下重重垂帘。

在这里不比皇后宫中那么多规矩,少桓慵懒地倚在榻上,口啜美酒,怀拥佳人。裴妃已宽去了长衣,仅以轻罗薄纱蔽体,伏在少桓身边媚眼如丝。觑着他心情甚好,裴妃委婉探问,“听说,皇上将那兴平公主赐与辛夷宫为婢了?”

辛夷宫三个字令少桓微微蹙眉,却眼也不抬地问,“宫中只有一位长公主,你所指是谁?”

“臣妾知罪。”裴妃窘迫,一时嘴上叫惯,忘了兴平公主已被废去封号,贬入贱籍之事。看她嗫嚅模样,少桓似笑非笑道,“你是替裴令显问么?”他一语道破玄机,惊得裴妃心神大乱,慌忙在榻边跪了下去,“皇上圣明,家兄一时糊涂犯下错事,还望皇上开恩!”

少桓却笑了,幽黑瞳仁里流转淡淡光采,“两情相悦是美事,有什么错不错的。”

裴妃心中一宽,却也暗自心惊,想不到皇上一切都已了若指掌,只怕没有什么是能瞒过他的——可恨那憨直的哥哥,还真以为此事无人知晓,央告她私下求皇上,将兴平赐了他为妾。

这也真真是段孽缘,谁看上谁不好,竟是她家哥哥看上了亲手俘获的待罪公主,更在赴京路上就占了人家清白的身子。也亏得是如今,兴平公主已废了封号,若是长公主那样的身份,十个裴令显的脑袋也不够掉!

这兴平公主虽是废后郭氏的女儿,到底还是姓华,身上流着和皇上一脉同宗的血。以往皇室公主获罪,至多就是幽禁赐死,从未有过贬入贱籍的先例。既是贬入贱籍,照规矩也该送去教坊乐户,留在宫中为婢却是闻所未闻的。宫中私下流传说,恪太妃与废后郭氏有旧怨,现今世事无常,郭后囚禁在天牢,辛夷宫的长公主却比六宫哪一位主子都得势。兴平公主还只得十六岁,落在辛夷宫那位手里,只怕是从此不见天日了。

裴妃叹了口气,倒不是担心那小妮子死活,却是苦恼于自家哥哥找来的麻烦——这不争气的登徒子,节外生枝闹出这般事情,至今还闹着要向皇上求娶兴平……裴妃贝齿暗咬,却不敢再向皇上开口。少桓瞧着她懊恼神色,漫不经心笑道,“人已不在朕这里,你若有心替裴令显讨这人情,不如去问问长公主。”——长公主,思及那飘飘绯衣,幽冷目光,裴妃莫名有些不安……悄然抬眼看去,只觉皇上和长公主的眼神意态,竟有种说不出的相近。

夜来风急,拂动玉钩珠帘,珠玉轻悄相击,帘后一缕筝音缭绕。

清商流转,幽声动弦,本已清冷的筝音里,更夹了女子断续低微的悲泣声,在入夜的辛夷宫里回荡。侍立帘外的宫女垂首静听着,仿佛有凉意透衣,丝丝渗进骨髓一般,心中不觉戚然。想来那可怜的女子还在殿里跪着,已经大半个时辰了。

素衣挽髻的长公主端坐案后,弹筝也已弹了半个时辰。长发散乱的青衣少女跪在地上,啜泣着俯低了身子,不住朝昀凰叩头。嗓子已哭得哑了,单https://www.8gzw.com

锦绣华年对霜冷

——“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蕰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

天佑三年,怀晋太子在北疆罹难,京中横生剧变,禁军统领亲率三千甲士逼宫,景帝连夜逊位,东宫上下一夜屠尽,太子妃亲族俱诛,其余姬妾连同仆役侍卫一个不免。东宫侍卫拼死护卫太子妃与四名幼主出逃,乳娘携庶出二主出北门,太子妃携二子出东门。至东门外,太子妃行迹曝露,与幼子一同就戮。长子胤被东宫死士救出、随后与庶子徵、长女姒脱险,匿迹而去。庐陵王继位为帝,次年春,改元天应。越四年,怀晋太子遗孤案发,被文定公苏焕匿藏起来的三名幼童尽被搜出。长子格杀当场,幼子幼女遭扑杀。

这一年,昀凰三岁。

三岁女童尚不能记事,却并非全然懵懂。至少,那一夜里映红天边的火光、撞开宫门的呼喝、母亲凄厉的哭声……从此清晰刻印在昀凰脑中。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有乳娘瑟瑟发抖的身体,丰腴胸脯隔着衣衫,透出腻人的乳香,令昀凰不能喘息。乳娘将她紧搂在胸前,用袖子遮住她的脸,不让她看见跪在宫门哀泣的母妃。可耳边仍听到孩童的啼哭,随即是母妃的尖叫,夹杂了谁的呵斥,谁的号令……最终,两声闷响,一声哀呼,终结了所有混乱。

乳娘却颤抖得更加厉害,牙齿发出格格声音。

那哀呼是母妃的声音,昀凰一口咬上乳娘手背,趁机挣脱,直奔恪妃身边。却瞧见侍卫拖着两只麻袋离去,鼓起的袋子在宫阶玉砖留下猩红的两行。而母妃目光发直,定定看着阶下泅散的两滩深红,一声未出便昏厥过去。昀凰惶然低头,看那雕花玉砖被浸出诡艳的图案,盘曲沟槽里犹有深红漫开……从此昀凰便记住这图景,常常将清水浇上玉砖,看砖面泅开水迹,却总及不上当年猩艳。

据说经验老道的施刑者会将分寸掌握得恰好,前几下重击不会致昏致死,只会令人筋骨俱碎。这样想来,当年两个幼童连惨呼也未发出,只一击便死去,可算是慈悲了。

昀凰细细审视眼前的郭后,看天窗漏下惨白月光,映在她凄厉面容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郭后嘴唇翕张,说出的却是刻毒诅咒,“贱婢,今日你害我,将来必有人还施十倍惨酷于你,我死后化为……”

“化为厉鬼也不放过我是么?”昀凰截断她的话,微微笑道,“母后的心意,昀凰懂得,故而选在子夜送你上路。月至中天,阴盛阳弱,人死怨灵不灭,徘徊阴阳之间,永不得往生。”

这世间空有因果,从未见过业报。若真有神鬼之功,又哪来这许多妖孽横行。

她与母妃一辈子为敌,如今人死灯灭,一了百了,连父皇也不在了,岂非只剩母妃独自留在世间,受这凄凉煎熬——恶人先死,反而先获解脱,这不公道。

昀凰宁愿有鬼,宁愿她死而不散。

更漏声过,子时正。宫人预备行刑,只待长公主示下。华瑶眼睛不眨,也不再流泪,只死命攥住囚栏,紧紧望了郭后,眼眶里似要滴出血来。昀凰缄默抿唇,冷冷看了华瑶良久,终究拂袖转身,“带她下去。”

已被白绫套紧脖子的郭后,听得昀凰此言,眼底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安慰。 “母后……”华瑶挣扎着被拖出了囚室,郭后闭上眼睛,面色平静,再无眷恋。

左右宫人发一声令,同时将白绫两端收紧。 一缢,二缢,三缢。 缢刑要绞上三次才将人绞死,若死得早了,便算行刑者的失职。

昀凰目不转睛看着,看白绫一次比一次勒紧,看郭后一次比一次挣扎得无力。不见血的死亡,连声音也没有一丝,只有月光冷冷照着雪白的绫子与死白的脸。

夜色中的宫门,像森然张开的巨口,直通向幽暗深宫。

子夜已过,轻车简骑的一行驰入宫门,长公主的车驾悄然而回。宫门过戌时落锁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宫禁森严,即便皇后也不得擅自出入。逾时若要开启宫门,需向皇上请旨,即便有天大理由,犯了宫禁也将受鞭笞之责。这是祖宗规矩,从未有人可以例外——只除了宁国长公主。

辛夷宫前桐影森森,宫灯高挑也照不散子夜的深暗。长公主下了凤舆,侍侯恪太妃的老宫人匆匆迎上,禀报说太妃https://www.41xs.com

会向瑶台月下逢

承淑宫里微风送凉,满庭飘散蔷薇香。裴妃在立地琉璃镜前顾盼照影,身后一列宫人手捧了异彩流光的锦绣罗裳待她试穿。烟霞色太艳,海棠色太媚,流岚色太冷……裴妃却不厌其烦,一件件试在身上,各具妍色,愈衬出她雪肤花貌,丽质天成。

于容貌一途,裴妃向来是自负的,放眼六宫粉黛,难有出其右者;似皇后那般近乎木讷的端庄,仿佛是专为陪衬她的娇艳。身后近侍宫女名唤锦心,最是伶俐讨巧,不失时机从旁谀赞,只道娘娘天仙之姿,夜赴琼台,必定艳惊天下。思及今夜的琼台赐宴,裴妃心中越发愉悦,迫不及待想要在皇上和北齐使臣跟前一逞风华。

外邦使臣来贺,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南秦北齐双雄对恃,已有数十年不通往来,废帝在位时,更有干戈之争。而今皇上登基,治世贤明,北齐亦主动修好,遣亲王为专使,携礼来贺。这本是化干戈为玉帛的好事,偏偏于细枝末节闹出极大风波。

北齐此次以亲王为专使,足见礼遇之隆,皇上感其诚意,欲以九宾之仪相待。陈国公为首的一干老臣却自恃上邦,心怀鄙薄,反对九宾之礼,力主藩属之遇。

此事原该礼官去琢磨,却因小见大,引起两派之争,最终闹上朝堂,令皇上龙颜震怒。陈国公当廷强谏,皇上一反往日纳谏如流,非但执意定下了九宾之礼,更破例重兴郊劳,命少相沈觉出京郊相迎;朝会之后,赐宴琼台,令皇后率诸妃嫔亲临宴前。

南秦风物不同北地,素来倚重礼教,外邦番臣不得与宫眷相见。而北齐本是异族,先祖以骑射立国,虽依了中土教化,民风仍是悍勇爽朗,男女之防也较为开明。按北齐礼俗,一家之中,主母地位同样尊崇。有贵宾来访时,需男女主人共迎之,没有女主人的宴席,便算不得庄重。皇上亦是性情中人,便慨然以彼邦之礼相待。

这一道圣谕,狠狠驳了陈国公的颜面,气得他次日便上表称病不朝。

昨日里,裴令显入宫面圣,又至承淑宫见了裴妃。与妹子言及此事,称皇上对陈国公大为恼怒,愈发对何家生忌,这实在是天助裴家之幸事。

本朝高祖皇帝出身将门,便传下重武轻文的规矩,历代武将世家威望日隆。废帝在位时,犹有沈家堪为儒仕之首,如今只剩一个沈觉,越发撑不起文臣的场面。放眼满朝,只看三大将门的风光。

朝中何、卫、裴三大豪族皆是世代为将,立下过汗马功劳。数拥立功臣,除去一个苏家,便是陈国公何鉴之居功至伟。至何皇后入主中宫,何家权势煊天自不必说;卫老将军长年戍守南疆,卫氏子弟概不入仕,无意于功勋之争;剩下便是少壮崛起,于御前炙手可热的裴家,一双兄妹,堪称人中龙凤——便是那倨傲之极的长公主也对裴家另眼相看。

当日裴妃前往辛夷宫求见长主,不过是为了给兄长一个交代。原以为皇上将那贬入贱籍的帝姬赐予长公主为婢,已是断绝了裴令显的痴想。却不料长公主慨然应允,更亲自向皇上请旨赐婚——兴平公主尊号已废,削去姓氏以示避讳,另赐名子瑶,以婢女之身赐嫁裴氏。

宫内宫外一时哗然。需知长公主与皇上情谊殊厚,辛夷宫里稍有动静,便可牵动宫闱上下;反之,皇上的喜怒心思,也只有长公主最为清楚。时值朝中耋宿与少壮相争,中宫皇后势弱,裴妃新宠正隆,长公主此时的赐婢之举,自然意味深长,引人思量。

裴令显觐见谢恩之日,皇上与长公主皆有厚赐,随后裴妃进献珍宝于辛夷宫,长主尽皆笑纳。自此皇上临幸承淑宫愈见频繁,几乎已算得专宠。

裴妃凝视自己镜中容颜,眸中焕发咄咄光采。 时命瑞应,玄鸟在天,迟早有一日,这承淑宫再也困不住她。

眼见暮色已至,挑拣了大半个时辰,还未选得一件合意宫装。锦心寻思着主子往日喜好,拣出一件杏色宫装,缀绣珍珠千粒,极是奢丽繁复。裴妃却蹙起两道柳眉,只嫌浮华太过。锦心看她回身看向一袭绛红云锦覆烟罗单纱的宫装,手抚锦上,看神色仿佛喜欢,却又流露怅惘。

细看那衣饰并无出奇,只是一抹深绛,艳得肃杀。锦心转眸想了一想,恍然有些明白,却不由想起了一桩闲事——那日皇上临幸,见着裴妃梳妆,笑她胭脂点染过浓。娘娘嗔怨说,时下盛行这“嫣然妆”,皇上却失笑,只说“美人无妆亦嫣然”。

裴妃低不可闻的叹了声,一时有些意兴阑珊。锦心巧笑道,“这一身绛色只怕衬不起娘娘气派雍容。”听得这话,裴妃也只一笑,便挑了那缀绣珍珠的宫装出来,吩咐锦心梳妆。 &nhttps://www.41xs.com

昆山玉碎引潜龙

即便侧了脸,垂了眸,仍觉察到那目光的暖意,似羽毛酥酥拂在脸上。昀凰起初漫不经心,渐渐被这目光瞧得不自在,却也无可奈何,索性回眸相迎。那人好整以暇地斜倚着席上织金锦靠,像是等她这一眼已许久了,又像是全然不曾在意,只有挑在唇角的一丝笑容愈发加深。

上苑初见,这位北齐晋王竟肆无忌惮地凝视她许久,直言赞叹长公主之绝色,更当着少桓、沈觉与一众内臣面前,自请为她引辔扶缰。

虽说北齐不重礼教,男女之防甚轻,也多有听闻过晋王风流浪荡之名,然而君前唐突,仍是令南秦众臣怫然。反观皇上却是不以为意,只同云湖公主笑语晏晏。昀凰原本不擅骑术,对名马良驹也无意趣,今日被少桓强携了来,慵然随在一侧,也懒理会云湖公主的笑语如铃。倒是晋王倜傥风趣,引得昀凰不时莞尔。此时见着众臣尴尬神色,却令她十分快意,既已被人非议惯了,不如再慷慨些,多添几许谈资也好。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宁国长公主欣然与北齐晋王并缰而驰,一骑紫骝,一乘乌云,在上苑绿茵间相逐而去,恰似一双云中龙凤。

云湖公主拍手笑着,直惋惜长公主骑术不佳,不然便可和五哥赛马了。少桓闻言,但笑不语,眸色却冷淡下来。沈觉随侍在旁,瞧见皇上神色,心下也僵了一僵——他早年随父出使北齐,熟知彼邦风物,近年与北齐邦交时好时恶,多有他在其间周旋。看皇上神色,显然也知这“赛马”一语,不是随便说的。北齐至今留有先祖骑射之风,青年男女常在春秋赛马会上定情,若一个男子邀约女子赛马,往往是有求婚之意。

却听皇上温言笑问,“听闻晋王妃贤淑,不知可曾在马背上赢过晋王?”沈觉顿时松了口气,既然皇上委婉提起晋王妃,截住了后话,显然是有意回绝了。云湖公主却转眸一笑,“所以才可惜呀,五哥一定老后悔,娶妻太早可不是好事。”少桓淡淡瞧她一眼,看似天真烂漫的少女,言语间试探分寸却是拿捏极好,不愧为北齐国主掌珠。这里不过几句戏言的工夫,再回望远处,那二人已驰得远了。

绿树浓荫夏日长,不觉已驰入杏子林间,五月青杏坠在枝头碧悠悠打着秋千,已能嗅到丝丝清香。昀凰平日极少骑马,这乌桓名驹又十分高大,一时令她局促迟疑,不知如何下马。晋王却已纵身跃下,笑着朝她伸出手。阳光透给层叠杏树叶子,洒落金色光斑在他脸上,有些细碎光影跳跃在他眼底,那比中原人略浅一分的苍褐色瞳仁,越发晶璀好看。

昀凰微笑,将玉柄绞乌金鞭子的一头斜递给他——公主万金之躯,旁人不可冒犯,近侍宫人若要搀扶,也不能直接以手触碰,更遑论男子。晋王却笑了,看也不看那马鞭,仍稳稳伸出手来,等她将手交到他掌心。昀凰迟疑间,腕上蓦的一热,身子竟悬空,被他不由分说拽了下来。他掌心温暖,双手修长有力,待她站稳了便放开,静静笑看她惊愕的样子。

腕上被他握过的地方竟麻酥酥的,有生以来尚无第二个男子触碰过她肌肤。昀凰恼他唐突,冷冷蹙了眉,却迎上一双灿然生辉的眼睛,有些促狭,有些深邃,底下咄咄的却是直截了当的欣赏,如同他毫不掩饰的钦慕。他看她,只是男子看一个女子,这样一双眼里仿佛什么都有了,却又什么都没有。

“你们南朝女子总是麻烦。”他笑,睇一眼那无用的鞭子,“真是多此一物。” 昀凰啼笑皆非,纠正他胡乱用词,“是多此一举。”

“可见你有自知。”他笑得好似真诚无比,“又何必多此一举。”

原来是存心捉弄她呢,昀凰明白过来,却也不恼,素日里没人敢同她戏谑说笑,偶然被他捉弄,倒觉得有趣。这人身为亲王,却全无皇家的庄重,举手投足总透着些漫不经心,妙在不见轻浮,只觉倜傥,也恰好衬得他这般容貌。南朝多有翩翩男子,少桓清贵高华,沈觉秀仪文雅,而这位名冠北齐的美男子,却不似昀凰见惯的温润之美。

他毫无礼数地瞧着她,她便也细细打量他,两人终是相视而笑。

杏子树下清香沁人,昀凰蓦然觉得周身轻巧,远离了人前人后无数目光,在一个全不知她底细的异邦男子面前,她仿佛又是一个新的昀凰,学着北朝爽朗的女子,欣然接纳倾慕者的目光——只因,他是绝无机会得到她,这倾慕便显出别样纯粹来。

他仰头看那累累的青杏,欣然笑道,“杏子向来生于北方,这一片杏林移来南方也能存活结果,可见南北之分,未必不可逾越。”昀凰抬眸微怔,听出他言下深意,借杏喻指南北和睦,便也莞尔,“或许北人吃惯金杏,也该尝尝南边青杏,更觉别有风味,反之亦然。”晋王深深看她一眼,伸手摘了一枚低枝上的杏子,在鼻端一嗅,“很香。”

说着,他将杏子递到昀凰面前,让她也闻闻看。昀凰一怔,俯身靠近他https://www.dubenhaoshu.org

何来乔木庇丝萝

见裴妃失神无语,云湖公主的笑容显得有些尴尬,不由朝长公主回望了一眼。方才宁国长公主向云湖公主引见后宫妃嫔,依次见礼寒暄,到贤妃裴氏时,公主定睛打量,欣叹她一身缀珠华衣美不胜收。岂料裴妃正心神纷乱之际,对北齐公主的话竟毫无反应。这一来实在大大的失礼,非但云湖公主尴尬,周围妃嫔也是诧异。却见长公主微微一笑,温言软语道,“贤妃不胜酒力,怕是有些醉了。”裴妃反应也是极快,顺势抚着额角,怯生生朝两位公主俯首,“妾身多饮了几杯,令公主见笑,惶恐之至。”云湖公主吃吃笑了起来,“好娇慵的美人,贤妃娘娘快快免礼。”待裴妃抬起头来,她又眨着一双美目,好奇打量她。这北齐公主举止虽有些唐突,却是一派北地少女天真。长公主为她二人引见,笑言裴妃雅擅音律,才貌冠绝后宫。这话由长公主口中说出,如此赞誉,着实给足了裴妃颜面。往日裴妃也是爱听美言的,然而此刻听在耳中,却又另是一番滋味。她只得笑笑,看似娇羞不胜的低了头,心里涩味却是真切涌了上来,深深低头也不足以将喉间苦味压下。

“胤哥哥真是好福气呢。”云湖公主转头朝正在叙话的少桓和晋王笑道,“南朝女子都似水里化出来的,个个惹人爱惜。往日我以为五哥府里姬妾已是人间绝色,今日见了长公主与贤妃,才知五哥是个大大的俗人。”晋王险些被酒呛住,啼笑皆非地瞪了云湖公主一眼。众人皆笑,长公主引袖掩唇,目光飘飘掠过少桓。不知何时云湖公主对他的称呼,已从恭敬的“陛下”,变成亲昵的“胤哥哥”,只怕还从未有过人这样叫过他。迎着昀凰目光里的揶揄,少桓笑得有些不自在,握拳抵在唇上轻咳了声,“南北佳人各有风致,朕尝读古人诗云,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心中亦是向往。”

蓦然听少桓说出“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句,昀凰心中微窒,不觉与晋王的目光交汇。杏子林里他那番话,分明意有所指,却又似是而非——他说南有梧桐,北有佳木,意在以树喻人,以凤凰喻她,言下倾慕之意显而易见。可他早早已娶了一位娴淑的正妃,又如何能求娶南秦长公主。

晋王的言辞暧昧,云湖公主不时试探,少桓心中分明有数,却什么也不告诉她。昀凰一向只在自己天地里,对天下事全无兴趣,北齐君臣更与她毫不相关。此时隐隐觉察到些什么,偏又不知头绪何在。

今日这一幕,是少桓早早设计好的,借着北齐来朝的机会,抢先向何家动手——御医证实皇后确已得了皇嗣,南秦惯以嫡长子为储君,一旦消息传扬出去,何家握住了未来储君的杀手锏,再要拔除这股外戚势力,便难上加难了。

于是前夜子时,中常侍获报皇后突患急病,皇上遣御医及中常侍急入中宫。尚在睡梦中的何皇后被惊起,御医诊出她患了“血症”,体内淤血不除,新血未生,以至血虚危殆。皇上忧急如焚,迁怒中宫上下,将一干宫人内侍杖责贬出,另派妥善宫人侍奉皇后,并令皇后静卧休养,不得出内殿一步。

这一出戏,自是做给陈国公与公卿众臣看的。皇后有了身孕,若再有血虚之症,稍有不慎便令胎儿难保。少桓令皇后禁足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亦是再合理不过。陈国公耳目遍布,中宫得嗣的喜讯无法隐瞒,只是待他得知消息,皇后已落在少桓钳制之中。陈国公若想废去少桓,挟天子以令诸侯,只能指望着皇后腹中的孩子。往日何家费尽心思求嗣。如今得偿所愿,也必投鼠忌器,不敢贸然翻脸。

少桓因旧疾体弱,登基年余[注1]仍未有后妃得嗣。君主无嗣是大事,这对少桓稳固帝位甚是不利,皇后此时传出喜讯,倒也助了少桓一臂之力。北齐亲王与公主更来得恰到好处,放眼六宫之中,地位尊崇又能以主人身份替代皇后的,只能是宁国长公主。往后六宫事务,也便顺利成章交由长公主署理。自此金殿之上,百官之前,凤藻玉案易主,后宫真正的女主人也随之而变。踩准陈国公这老狐狸的尾巴,少桓顺势又除去一个大司农,越发抢得先机在手。

“朕不会令你再受委屈。”少桓这样对她说,“纵然不能以夫妇之名厮守,朕也要让你成为这后宫真正的主人。”这便是他所能赐予她的全部,比名分更实际的——权力。夫妇之名,男女之爱,相比较之下,飘零无依的宁国长公主显然更需要权力。至于昀凰,辛夷宫里孤独长大的清平公主,从来没人在乎她需要什么,似乎她也从未有过渴求。

还能渴求什么呢,命里不该有的,世间不能有的,她俱已占尽了。

晋王说得极对,遗世独立的佳人合该生在北方,南方的阴郁或许委屈了这般风华。只是晋王却不知道,所谓“遗世独立”,超然尘世之外,这样的女子只在仙山琼阁里。而她,却是活在尘世欲孽中的莲华色,活在杀戮嗔怨中的阿修罗。

晋王静静看着她,二人目光交汇,昀凰并不回避。虽是初见,他却能看透她心意,她也无意隐藏。只是云湖公主却不打算放过她,同裴妃笑语未完,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已转向了昀凰。

“胤哥https://www.8gzw.com

销魂却在夕阳中

中常侍王隗立在殿前已经许久,眯了眼不语不动,似已化为一尊木雕泥像。檐下雨滴如注,夜风吹得雨丝斜洒,沾湿了他深青笼纱袍袖。每个捧了药匣从内殿退出的宫人,都要经过他跟前,将药匣高举过顶,呈中常侍大人过目之后方可离去。那药渣里掺了药效猛烈的丹石,显出淡淡褚红色,映入眼里异常触目。王隗闭了下眼,一挥袖令宫人退下。他肥圆身影融在浓黑夜色里,透出隐隐迫人之力,雨丝飘落跟前,仿佛也遇上无形的阻滞。

在他身后,幽深的寝殿里帷幔低垂,透出淡淡灯影。浓重的药味弥散,云鸾帷幔不住摇曳,影子似的宫人低头趋行而进,又鱼贯躬身退出,将绰绰约约的人影投映在帷幔上。宫人行止无声,只听得雨声簌簌,幽寂的寝殿就如这浓墨般的夜色,静得森然,沉得窒人。偶尔有咳嗽声从重重屏风后传出,隐约的,断续的,似风中雨丝一吹即散。

每有咳嗽声传来,王隗眼中忧色便加深一分,皱痕密布的脸上却仍似老僧入定。一名宫人悄然近前传话,将王隗引入殿内。六位御医战战兢兢跪着,为首一人隔了珠帘,正向帘后之人回禀道,“……陛下脉象已见回稳,药量或可缓减……”

听得这一句,王隗心里顿时一宽,悬在半空的五脏六腑都落回原位。只听帘后长公主的语声清晰平稳,有条有序地吩咐下来,御医依言记下,伏地叩首,依次退了出去。王隗垂手立在一侧,听着那低柔语声,凝神细辨也觉不出丝毫惊乱,倒似涓涓暖流从心头淌过,有着宁定人心的力量。待左右都屏退了,珠帘掀处,素衣挽髻的长公主转了出来。王隗俯身参拜,匆匆一眼只瞧见她脸色憔悴,浑然不似方才语声透出的淡定,仿佛已疲惫到极处。

只听她问,“里外可都照应好了?”

“回禀殿下,各处都稳妥,并未惊动六宫。”王隗顿了一顿,又压低语声道,“禁中戍卫亦未卸甲。”到底是随侍过怀晋太子的老心腹,又忠心耿耿侍奉少桓多年,诸般险恶境地都经历过,处变不惊,行事利落——少桓在辛夷宫里旧疾骤发,病况来得凶险,若非王隗当机立断,以药性猛烈的丹石镇住少桓咳血之症,只怕等不及御医赶来,已出了大祸。

思及那凶险一刻,昀凰背后冷汗未干,寒意犹在。王隗称“禁中戍卫亦未卸甲”,显然已预备好应对最坏的结果,一旦皇上有所不测……蓦的一个寒噤,昀凰紧咬了唇,强抑心头翻涌的痛楚恐惧。此时回首看去,王隗暗锦袍服折映了灯烛微光,纱帽下鬓角银丝闪亮,宽厚肩背似一堵可以依靠的墙,令她略觉心安。

“那药虽救了急,却是饮鸩止渴,再不能多用。”长公主唇角牵动,却笑得凄楚,王隗心中发涩,低头叹道,“万幸天佑,皇上龙体无碍,此番算是熬过来了,往后只得靠御医的方子慢慢调养。”长公主缓缓点头,沉声道,“今夜的事,暂不能走漏风声。明日早朝且免,就说皇上偶感风寒。”王隗俯身应了,却又忧道,“北齐晋王明日启程,皇上若不能亲自相送,难免引人猜测。”

长公主沉默片刻,语声微哑,“晋王明日不会走。” 王隗一怔,未及想透此话含义,却听长公主说,“皇上要见沈觉,宣他即刻来辛夷宫见驾。”

“是。”王隗再不多言,立时躬身退下。 内殿重又陷入清寂,昀凰转入屏风后头,轻悄走近床榻,在榻边静静伏下身来。

薄如烟罗的鲛绡帐后,他静静阖目躺着,散着一枕乌黑头发,容颜如雪,杜若香气微弱浮动。眼前这人,差一点就永远睡了过去,再不会睁眼看她,再不会同她笑,同她说话。方才惊乱里来不及换下染血的中衣,只匆匆披上了外袍。昀凰低头看衣襟上刺目猩红,全是他咳出的血……触摸上去,仿佛还能触着他的温度。

仿佛察觉到她微微的颤抖,少桓睁开眼,定定看了看她,莞尔笑了。飞扬如鸦翅的眉,漆黑的眸,笑起来仍如以往的温柔。昀凰的泪,就这么落了下来,落在不怕水的鲛绡帐上,一滴滴似鲛珠滚落。

原以为他身子好了不少,近些时日已不见旧疾发作。若不是今晚这一咳,她竟不知他一直在服食药力猛烈的丹石,用近乎自残的法子强撑着病体。御医说皇上积劳过甚,病势加重,全赖丹石镇住一时,却也无异于自损寿数。

“朕没事,只是吓着你了。”他语声微弱,满是不在意的轻松,到这种时候仍不肯示弱。

昀凰不说话,只扶他坐了起来,端起药碗来一勺勺喂给他。他亦顺从,像个听话的孩子,虽蹙着眉,仍一口口将药喝下。药盏见底,昀凰如释重负,取了巾子细细拭去他唇边药渍。

少桓含笑任她摆布,目光深深望着她,忽而哑声笑叹,“真想每日都这么病着。” 昀http://www.muxiyu.com

燃榇焚羽待涅磐

季夏发菡萏,再过四五日便是菡池花期,宫中千朵莲花次第绽放。

这莲花却也有一番奇趣,当年北地巧匠携带花籽入南秦,将北方红莲与南国水泽的碧莲杂植,养出这千瓣重莲,各呈丽质。南北莲华易植,而两国僵持日久,隔阂一时却难以冰消。

此番晋王出使南秦,仅在御前互递了国书,商定重开北疆边贸,已算难能可贵的进展。除此,北齐使臣一行并无多留之意,宫宴次日便拟启程北返。署理邦交事务的鸿胪寺卿,一早便携仪仗至驿馆送行,不料却见沈相的车驾停在门前。鸿胪寺卿忐忑地候了一阵,见晋王与沈相把臂言笑而出,忽忆起昔年沈相随父出使北齐,那也是此次晋王到来之前,南北最后一次通使。当年沈相正当弱冠,晋王年岁略长,俱是才俊风流,想来二人应是旧识。鸿胪寺卿上前见礼,方知宁国长公主盛情挽留,邀云湖公主同赏莲花。晋王亦是雅人,便欣然推迟行期,留待菡池花开之后启程。

长公主悉心周到,怕晋王与云湖公主住不惯驿馆,破例将京郊南山的停云别苑让与两位贵客闲住。那原是景帝钟爱的一所行苑,俯瞰京华风物,殿阁华奢之极,更有温泉入室,终年如春。

南郊路遥,次日一早出发,临近黄昏才到行苑。甫一踏入门内,晋王便赞不绝口。沈觉亲自引了二人随处看看。苑中所见侍女皆是云鬓花貌,衣袂轻扬,翩然流连于碧树庭花之间,恍若到了昆仑仙境,令晋王心花怒放。云湖公主却对传闻中可令女子肌肤光润的温泉更有兴趣,不耐烦观景赏美,径直领着侍女去了汤池。

屏退了扈从如云,更觉清净自在。晋王随着沈觉一路穿花拂柳,渐入浓荫深处,只觉方寸园林移步换景,处处皆有玄妙。“素闻南国园林之名,比之北地,果然精妙非凡。”晋王颔首笑叹,长身玉立于藤萝花下,几点深紫花瓣洒落肩头,越发映得衣衫胜雪,丰神卓然。沈觉亦是一袭蓝衫,广袖博带,冠笼漆纱,一反平素不苟言笑的端雅,朝晋王朗朗笑道,“此处藤萝花径依九宫之格修筑,若不小心,是极难走出去的。”晋王挑眉而笑,连称有趣,却听沈觉又说,“穿过此处,便有一座玲珑水榭,隐匿在花影之间,鲜少有人找到。在下幼时听闻,晨昏交替之时,尝有花神现身……王爷可有兴趣一探芳泽?”晋王大笑,当即称妙,便与沈觉订个赌约,若他独自寻着了玲珑水榭,便算沈觉输给他美酒三斛。

行入幽径深处,步步回旋,景致繁妙。晋王兴味盎然,一路施施然寻去,默念着九宫之数,却发觉路径顺畅,并无什么玄妙。循着流水声转出花荫,一道小小栈桥横架,底下流水潺潺。隐约现出一座小小竹舍。莫非这就是那玲珑水榭,晋王驻足,心下觉出些奥妙意味,信步穿过栈桥,见那竹舍的门半掩着,风中送来一丝缥缈香气,仿佛竟是酒香。

晋王心头微动,抬手推开那半掩门扉——   青竹案,青竹窗,青竹盏。

青衣素裳的长公主,不施脂粉,不着珠翠,闲闲坐于竹案之后,素手执壶,将酒斟入翠色欲滴的青竹杯。一两枚玉色花瓣飘浮盏中,微微打着旋,芬冽四溢。

长公主抬眸而笑,落落一拂袖,“昀凰恭候王爷多时。”

晋王笑了,唇角挑一抹玩味之色,悠然道,“沈相诚不欺我,此间果真得遇仙子。”昀凰会意一笑,却不答话,只垂眸将那杯中美酒斟满。时至黄昏,暮色渐深,一痕余晖照入竹舍。晋王长身倚门而立,广袖垂落,意态闲雅。光影游移间,只觉他笑意深深,仿佛意料之中,又似意外之极。昀凰见他闲闲立在门前,并不落座,便扬眉笑道,“王爷吝于赏光?”

晋王摇头叹息,“红粉如毒,在下只怕无福消受。”   昀凰莞尔,“美人计若对王爷有用,昀凰早已用了。”

晋王未想她言辞大胆,坦荡至此,不由朗声笑道,“公主真是妙人。”

“可惜王爷有欠豁达。”昀凰不掩眼中揶揄之色,笑他驻足不前,将她一番诚意视作红粉陷阱。晋王也不恼,朝她翩然欠身,脸上却无半分愧歉之色,“公主错怪在下。”

“是么。”昀凰侧首看他,晋王敛了笑容,一派诚挚神色,“在下面薄性狭,一旦被人拒绝,总难免耿耿于怀,尤其是被女子拒绝。”昀凰一怔之下,顿觉啼笑皆非,看他似真非真的容色,怎么也不像“面薄”的样子。晋王笑得狡黠,话锋却是一转,“鄙国仰慕公主天人之资,一片至诚却遭陛下回绝,纵有美酒聊慰痴人,终是失望伤怀,这酒不喝也罢。”

昀凰哑然,终究无奈而笑。   从不知有人能将假话说得如此心安理得,明知是假,却对他恼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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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谁斫断红丝腕

时近子夜,两列精甲骑卫簇拥一乘绣幰四望车沿官道急驰回宫。沿途巡夜禁军见是寻常仕宦人家车骑,或欲截下盘查,待至近前瞧清当先一人所持的九龙令牌,无不骇然退避。

南郊崎岖路遥,马不停蹄赶了三个时辰,才踏上通往宫城的官道。从车帘里望出去,四下一片沉沉黑暗,只有远远近近的宅邸屋舍从道旁掠过,连成一片灰雾般起伏的影子。昀凰一脸倦容,默然倚着车壁,透过车帘间隙将目光投向夜色深处。

“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这温润低沉的语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隐约遥远,隐约又在耳畔。昀凰不由自主闭上眼,仍觉那双锐利眸子近在咫尺,目光穿透血肉,直抵深心。他看她的目光,仿佛天空中盘旋的猎鹰遥遥觑准猎物,精准、直接、毫不含糊。

手心里不知何时渗出冷汗,想起往后,想起少桓,恍惚只觉身悬虚空,周遭尽是一团团浓雾。今晨去时,以为万分艰难,明知虎狼在前也不得不为之;此刻归来,才知真正的艰难不是面对晋王,而是面对少桓。

他尚不知她与那人私订盟约,不知她已擅自做下这大胆决断,将最后一点相守的指望尽赌了上去。当日他拒婚,今日她允婚,背道而驰却是为着同一番切切心念。

宫门渐已近了,森森宫阙,遥遥高墙已自深浓夜色里凸现轮廓,飞檐似刀锋挑向天际。

车驾在紫宸殿前停下,值守殿前的中常侍王傀忙迎上前,见长公主被宫人搀扶下来,风帽滑落,露出苍白容色,显是一路奔波疲乏已极。王隗叩拜,只说皇上进药后已歇下,今晚情形安好。长公主在殿阶上驻足,沉默片刻,似有些踯躅,“皇上已歇息了?”

“是。”王隗欠身回禀。 然而巍峨寝宫深处,隐约仍有灯影摇曳。

昀凰望着那朦胧灯影良久不语,纤削身影仿佛化在了夜色里。月至中天,浓云渐渐散开,清辉复又照彻玉京。昀凰心中凉一阵热一阵,茫然立了良久,也不知如何说得出口,更不知如何面对那双清寒的眼。

这一位踯躅不前,里面那位闭门不见,王隗心中惴惴,琢磨不定两位主子究竟是何心思——长公主今日执意前往行苑,虽是礼宾之道,情理之中,却已令皇上大为不悦。

这一整日里,皇上面色阴郁,左右皆不敢近前,原指望长公主回宫言和……王隗思忖着抬头,却见长公主黯然笑一笑,竟一言不发转身,吩咐车驾回返辛夷宫。

王隗张着口,喃喃欲言,耳中却听得轧轧车轴声渐远,只觉这夜里寒露越发凉沁。 辛夷宫的夜,似乎从未比今晚更深凉。

昀凰悄然至静庐,隔着垂帘伫立许久,内殿里沉香氤氲,母妃也已熟睡。这样的夜里,人各有梦,只剩她一人无处依凭。先前疲乏睡意反而消散,一丝睡意也无。

屏退了宫人,独自沿熟悉的宫室殿阁一步步走过,昀凰恍惚失笑,曾以为一辈子也走不出的辛夷宫,原来是这样小。流连于深深桐影间,仰望高的墙,暗的瓦,忽觉方寸亦是天涯。

露湿衣袂,三更已过了。

这一睡便是昏昏沉沉,梦魇不绝。似醒非醒里,只听得纷乱人声,有母妃的笑,父皇的怒,少桓的呢喃,谁的呼喊……“公主,公主!”昀凰蓦然一惊,周身冷汗地醒来,听得床帷外真切传来宫人惶急呼唤,“公主,中常侍大人有急事禀奏。”

昀凰心头一突,立刻掀了帷帐,“何事?”

宫人怯怯道,“奴婢不知,传话的内侍候在外头,说是中常侍大人急……”话音未落,已见长公主猝然起身,将外袍一披,急急步出内殿,摔了珠帘在身后兀自摇曳。

候在外殿的绿衣内侍只听步履声急,还未见人影,便听得清冷语声传来,“出了何事?”

内侍忙屈膝一跪,颤着嗓子道,“禀公主,大事不好了,今儿一早陈国公率几位老臣闯宫,硬要求见皇上。也不知在御前参奏了什么,皇上龙颜震怒,即刻便召沈相与裴大人入宫,将裴大人鞭笞了四十!沈相求情也被罚鞭笞二十,这会儿正跪在御书房外头领罚!中常侍大人命奴才赶紧来请公主……”

“陈https://www.8gzw.com

红染绣线嫁衣成

原是金玉堂上解语花,忽一朝狂风吹尽,落英碾落成泥。宦家仕女如今沦落人下,为婢为妾,闺阁旧识再聚堂前,自苦身世,少不得怨忿泣诉一番。偏偏,几个弱质女流,三两句闺中怨言,落在那有心有备之人手里,便成了淬毒的箭——明枪伤不着的,便有暗箭来喂。

一箭双雕,分射两头。以裴令显为首的少壮将领,但凡有家中女眷牵涉入案者皆遭弹劾,其中不乏良将,颇受今上倚重青睐;此案首恶者子瑶,却是宁国长公主亲赐给裴令显的侍妾,撇去贱籍婢女这一层身份不说,她与长公主同为废帝之女却是人尽皆知之事。

因着苏氏一门忠烈的荫庇,更因着圣眷隆宠,清平公主之名似已掩埋在旧宫残垣之下。世间只有宁国长公主,再无人提及废帝之女。及至今日,复又有人记起她身上另一半血脉,仍涌流着废帝的罪孽。将同父异母的妹妹赐与朝臣为妾,便是她与外臣私相勾连,结党营私之铁证。众女犯下大逆之罪,子瑶身为首恶,宁国长公主亦脱不得干系。

奏疏中陈词竣严,言之有据,据证缜密,密不透风,活脱脱是一张精心织就的网,不知何时已在黑暗中布下,终于等来机会兜头罩下,叫人甩不脱,挣不破。

陈国公一双长眉低垂,美髯微动,狭长双目在浓眉下半睐半阖,眼缝里闪动精光,将长公主脸上神色一丝不漏收入眼里。饶是她眉目澹定,喜怒不动,他却窥得她目光变幻,越往后读越是凝重。奏疏中三条罪状俱在,乱宫规,违女训,纵婢结党,都不过付之一哂而已。只这最后一条令她心头骤紧,冷汗尽出。

“申时正,长主车驾至停云别馆,北齐女客未至……酉时初,长主私见晋王,二人独晤于室,及三刻晋王辄出,长主乃归……”昀凰一字字看过去,那些字都映入眼里,一笔一划却似扭曲伸缩的蛇,红信森森欲啮人。不过是昨夜之前的事,她的行踪去向却已清清楚楚落在旁人眼里,来去时辰记录精准,只差没将她每一句话记下——是沈觉,是她,还是晋王,究竟谁身边一早伏下了陈国公耳目,她竟茫然无觉,不知暗中窥探的眼睛已密布周围!然而此时,昀凰顾不得后怕深思,周遭伏有多少耳目已不要紧,眼前有一双目光正深深望着她,如丝绕颈,如刃刻骨,仿佛要将她心口穿透,直看进她肺腑里去。

少桓,少桓。她望见他的脸色,这样白,这样冷,像昨夜漫过玉阶的月光,终于忍不住流露哀切,只想求他一个笑容,别再这样悲伤凝望。 他竟真的笑了。

少桓笑得淡薄,语声有些弱,“朕说过你多少次,不可莽撞任性,来去何处需预先告知内廷。昨日嘱你代朕拜会晋王,早知路远归迟,知会内廷有个报备,也不致令陈国公有此误会。”

“老臣惶恐。”陈国公不紧不慢俯身,肃容凛然道,“陛下仁厚,且容老臣斗胆,敢问长公主既是奉了皇命,理当备齐仪仗,堂皇待客,方不失上邦之风。为何定要在行馆私见,且不论失礼丧节,损我天家风范,便是于男女之防也有亏。长主身为帝女,岂不知女训有言……”

“够了。”少桓蹙眉咳了几声,神色极是冷淡,“公主德行是否有亏,无需外臣理论,赏罚约束朕自有分寸。”

“陛下岂不闻忠言逆耳!”陈国公昂头直视,尽露跋扈之态,“臣自知冒犯公主,自当请罚认罪,然纲纪礼教不可妄顾,国法家规非同儿戏!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长主有过岂能独免?陛下若重人情而轻法度,何以谢天下黎民?”少桓一声轻笑,“朕便重人情又如何?何鉴之,朕若不重人情,今日你何家岂能荣耀至此?”陈国公霍然抬头,一霎时惊怒交集,紫涨了面色,不料皇上猝然翻脸,将往日君臣翁婿颜面俱都扯了下来。

一时间君臣二人僵然凝对,病榻上的少桓面寒如霜,陈国公阴沉双目里却似要喷出火来。 蓦然听得一声叹,长公主俯身朝皇上叩拜下去,语声含笑,“皇兄息怒,昀凰知错了。”

少桓含怒侧目,见昀凰抬起了头,寒玉似的脸颊不见血色,唇边却是一抹爱娇笑容。昀凰朝陈国公瞧上一眼,咬唇轻笑,“国丈好一番疾言厉色,叫人不敢答话。你既问我为何私见晋王……这女儿家的事,你当真要听么?”

她神容妩媚,忽有几分娇羞之态,令陈国公一时惊怔,心下狐疑不定。 少桓闻言却将眉心紧攒,铁青了脸色斥道,“你既知错便退下,无需多话。” 昀凰一笑,

“皇兄好没道理,国丈既问了我话,岂能不答。我同晋王的确说了些话,只是……只是国丈听了切莫笑话。”陈国公心觉不对,来不及思索其中究竟,只见长公主略一咬唇,“我听闻北齐太子痴傻传言,心中忧虑,便向晋王询问。虽有心避人耳目,不料仍被国丈大人窥破。昀凰虽莽撞,也有羞愧之心,女儿家未过门便打听夫婿之事,自然耻为人知。”&nbshttps://www.yq6.cc

回看流年是蹉跎

栴檀子,瑞龙脑,一室馥郁缥缈。水雾氤氲的汤池四周,各跪着一名宫婢,将五色花瓣与香片匀匀抛洒水面。绢绘屏风隔开了外室,珠帘不动,静谧无声。昀凰阖目半倚在整块汉玉雕出的莲台上,乌黑湿发散在雪白双肩,酥胸半露出水面。池中兰汤轻漾,濡湿了发梢,丝丝缕缕贴在颊上。四名宫婢捧着空的香奁悄然退出,一名青衣医女却低头而入,捧了小小玉匣在昀凰身边跪下。绘着合欢纹的匣盖揭开,浓郁麝香气息扑入鼻端。

昀凰仍闭着眼,脸上纹丝不动,苍白双颊被水汽蒸出淡淡红晕。青衣医女以银匙挑起一点麝香膏,轻轻搅入兰汤……琥珀色的香膏渐渐融入水中。

蓦的,长公主睁了眼,一扬手将那银匙夺过,狠狠掷了出去,一时带起水珠四溅。

医女跌在一旁,惊骇地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素日里都是这哑女侍侯长公主沐浴,由她掌握麝香用量,一举一动都已熟稔有素。长公主敏锐多疑,这辛夷宫里谁也算不得她亲信,能近身侍侯的哑女已算难得。然而这毫无预兆的发怒,令哑女惊骇欲绝,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长公主看着池边玉匣,目光如寒潭,由漠然至厌弃,隐隐愤懑,渐转为悲苦。 那香膏凝做琥珀色,是日日沐浴必备的香料。

“又是麝香。”恍惚间有个声音萦绕耳畔,“朕不许你再用麝香。”

不许,不许又能如何。空有万千不甘,这麝香还是一日日用了下来。旁人苦求不得,她却避之唯恐不及。昀凰一声低笑,抓起玉匣重重摔出,脆裂声里碎玉溅跳,香脂狼藉,一室尽是浓郁香气。医女骇然俯低在地,不敢看长公主苍白扭曲容颜。

外头侍女慌忙闻声入内,却见长公主赤身而起,水珠沿皎洁胴体滑落,耀得人不敢直视。尚衣女官忙奉上浴衣、长巾、束带,长公主看也不看,径直拽过一件丝袍披上,赤足走出外室。

等了半晌的近侍宫人急趋近前,低声禀道,“中宫来人传了几次话,说是皇后凤体违和,一直不肯进药,整日也未进膳,御医甚是忧切。”长公主厉色未消,冷冷道,“不肯进膳就撤了,随她去熬。”宫人嗫嚅道,“皇后终日以泪洗面,对左右不假辞色,说只认得从前的宫人。”

长公主驻足蹙眉,“不是留了一个叫潜月的么?”

“是。”宫人低声道,“潜月随嫁入宫以来,最得皇后倚赖。如今更替了中宫上下,只剩她陪伴皇后左右。”长公主侧身,眸色淡漠,“将潜月逐出宫去,如若不从,就地杖杀。”宫人一惊,见长公主面色如霜,一时间杀意扑面,掠起阵阵寒栗。

晨光漫透小轩窗,昀凰安然端坐妆台,宫女巧手为她梳起云鬟雾髻,仍作待嫁女子发式。

身后近侍宫人恭然立着,将内外事务细细禀来,记下长公主的吩咐,末了低声道,“昨夜里已将潜月从小门遣出。”小门是讳称,犯下过错或患了病的宫人,不能从宫门出入,专有一个供她们遣出的地方,俗称小门。从小门出去的人,不死也褪去半层皮,终身不得踏入宫廷一步。

长公主淡淡问道,“可曾费过周折?”

宫人明白这“周折”的含义,忙道,“起初皇后不从,内侍将潜月拖下杖责,打到第六下,皇后便允了。”觑着长公主脸色,宫人又小声道,“皇后也肯进膳了。”长公主闻言一笑,把玩着手里一支玉簪,似漫不经心道,“哪里是真的求死……真要她死,早已死了。”宫人不敢答话,直待长公主吩咐预备车驾,这才松一口气,忙叩首退下。出了殿外,回想起长公主神情话语,陡然有寒意从心底透出。

镜中秋水生辉,昀凰看着自己,心头却浮现何皇后的面容。那一双秀颀丹凤眼,敦柔中暗蕴城府,娴静里难掩妒色,是她最不喜的模样。

想起方才一掠而过的杀意,昀凰凝视指尖,默默将手握紧。

不是没起过杀心。趁眼下宫禁还在掌控,让皇后连同那未成形的孩子一并死于偶然,不失为釜底抽薪、永绝后患的法子。如此,也不必煞费心力安排那一出偷龙转凤。来日皇子“诞下”,为免裴家坐大,裴妃也难逃一死。左右都是杀,早早一刀斩断乱麻,未尝不是干净利落。

然而,真的能下手么……昀凰闭了眼,指甲攥进掌心,满心都是涩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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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终章

惠太妃并不算太老,却已银丝满头,身形佝偻。当年她是一个美人,现在皮囊枯槁、喘息沉沉,隔了青色帷幔看去有些吓人。昀凰撩起床帷,用丝帕替她擦拭额头、脸颊和双手。老人并不出汗,身体却散发出一股肖似霉坏的气息,频繁擦拭也不能淡去。

昀凰绞干丝帕,正要抬起太妃枯瘦右手,那手微微一紧,将她的手握住。彼时十五岁的昀凰,身量单薄,手上却已有了习箭留下的微茧。太妃目光混沌,枯瘦手指迟缓抚过她掌心,竟发现了母妃也不曾在意的微茧。一声浑浊叹息,老太妃唇边皱纹更深。

“可怜。”那干瘪唇间吐出这两个字,令昀凰脸色一僵,蓦的将手抽出。这是她最憎恶的字眼,谁也不配说。老太妃昏黄眼珠朝她转过来,分明早已失明,却似幽幽看穿她的狼狈。昀凰退开两步,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恼怒。虽有祖孙辈分,却从未亲近过这位孤僻的老太妃。直至她垂垂将死,病榻前孤零零只有她一个后辈守候。这寝宫里仅有几个年老宫人,连内侍也鲜见踪影。一老一少,整日里并无多少话说。昀凰不善于承欢膝下,只会默默端药侍水,亲手为太妃洗拭净身。太妃眼睛已盲,神智时醒时乱,在旁人看来不过是闭目待死。昀凰却隐隐觉着,她应有心愿未了,似乎拼着一息尚存,不能撒手。

余晖褪去,宫室幽暗,不觉已是黄昏。

老宫人入内掌灯,昀凰看一眼天色,默默将帷幔放下,向惠太妃俯身告退。辛夷宫里还有母妃等着她照料,不能彻夜留在此处。出了咸福宫,两名宫人执灯在前,一路往辛夷宫去。平素鲜少有人踏入这不是冷宫胜似冷宫的地方,入夜连廊掩映,宫径幽深。

忽闻靴声橐橐,迎面金甲生光,一列羽林骑匆匆而至,几乎冲撞到昀凰跟前。

为首郎将仗剑参见清平公主,称宫中发现刺客行迹,宫门即时封闭,阖宫上下禁闭搜寻,任何人不得出入。骤然听闻刺客入宫,身侧宫人惊骇失色。昀凰初时愕然,旋即啼笑皆非——父皇、皇后、太子率诸皇子与帝姬都去了上苑射典,宫中空落落只剩下无宠妃嫔、垂死太妃,与她这落魄公主。若真有逆党挑此时入宫行刺,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虽是不以为意,事关宫中安危却也不可大意。四下去路已被羽林骑截断,辛夷宫也闭了门,昀凰只得退回咸福宫,静待宫禁解除。

内侍宫人皆被唤出殿外盘查,羽林骑沿一间间宫室搜寻过去,只有太妃寝殿未敢惊扰。昀凰只恐他们喧哗,便上前阻住,“我进去瞧瞧便是,你等不可扰了太妃静养。”

羽林郎应一声诺,心知再糊涂的刺客也不会冲着一个垂死老妇而来,搜巡咸福宫不过是例行公事。 宫人都在外头,宫灯照得殿内幽旷,寂寥无人。

轻悄步入帘后,一切静好如常,惠太妃已然安睡。只有床帷松散,锦衾一角落在外头。昀凰安了心,悄然上前替太妃掖起被角。目光掠处,却见惠太妃紧闭的眼皮微微跳动,气息紊乱,胸口不住起伏。昀凰一惊,慌忙唤她,太妃睁眼应了,喃喃只说无妨。看她脸色有异,昀凰到底放心不下,起身欲唤人。蓦的衣袖一紧,气息奄奄的老太妃竟扯住她,急促喘息道,“我,我好得很……莫要叫人进来……”

从未见过惠太妃如此惶急模样,昀凰一时懵然,点头应了,心头却转过惊疑。凝眸细看,发觉太妃眼角湿润,竟像是哭过。昀凰目光转动,不动声色审视这方寸内殿。惠太妃眼睛瞧不见,却惴惴侧首,仔细听着周遭动静。昀凰扶了她躺下,她伸手出来摸索,摸到那玉枕再不松手。顺着这一眼瞧去,扫过床前紫檀足踏,几点深不可辨的暗色落入眼中。若非心细如发,亦绝难发现。循着几点暗色,昀凰的目光缓缓移去,移过瑞蝠玉砖,移向床后屏风。

衬着砖面,那暗色终于显了出来,一痕触目惊心的鲜红——分明就是血迹! 绢绘屏风横陈床后,宫灯照不到的阴影里,是什么无声无息,却弥散浓烈杀机!

一榻一人一屏风,相隔不盈丈,羽林侍卫远在殿外,退出去已来不及,那杀意如霜刃,迫在眉睫。

察觉到昀凰的陡然沉默,惠太妃焦躁起来,勉力撑着身子,正欲赶她出去。却听她恭顺如常地开口,“太妃早些歇下,昀凰告退了。”惠太妃松一口气,听得她足音退开,退开,却不是退向门口,竟似退向壁角!霎时间心头剧震,一口气转不过来,惠太妃骇然张口,已明白昀凰要做什么!

墙角壁上,悬着古剑吟霜,先皇唯一留给她的念想——多少年日夜拂拭,青锋依旧雪亮。 端娴少女,刹那间动如脱兔,疾退、转身、抽剑,决绝不带一丝迟疑。

秋水横空,惊虹横贯暗室,没柄直刺屏风。 血溅无声。 &nbsphttps://www.xiaranxue.com

(下部) 别有幽怨各自生

夏去、秋尽、冬来,辛夷宫外梧桐碧影渐渐落尽,长公主的嫁期也近了。

发数千工匠日夜修筑的栖梧宫也终于落成,只剩高入霄汉的凤影台还未完工。这是皇上登基之初,下旨为宁国长公主兴建的宫室,其纷奢精巧,冠绝当世。

兴修之始,便有谏官上奏,以度量国库民需为由,委婉劝谏无果。长公主赐降北齐的旨意颁下,却有位郑姓侍郎再度上疏,称长公主既要远嫁,宫室空置,是否不必再造那耗力繁多的凤影台。这一道奏疏本也合乎情理,却令皇上龙颜震怒,当即革职降罪,从此再无人敢置喙此事。

栖梧宫,取凤栖梧桐之意,尽管主人即将远去,那桐华殿上依然焚椒兰,悬明珠,烟斜雾横,日夜丝竹绕歌台,备极繁奢之能。然而,宁国长公主却迟迟没有迁入新宫。

斜阳映入飞檐,落叶瑟瑟铺了一地。

辛夷宫临水而筑,殿阁错落幽深,最美的景致便在黄昏。从回廊下远眺宫阙万间,遥对一池碧涛,落日余晖便都熔在了深深浅浅的一泓碧里。两名宫人垂首拢袖远远立着,长公主只身步入廊下,将一袭绛紫深绒斗篷披在恪妃身上。倚栏远眺的恪妃含笑回首,清瘦脸颊被余晖染上暖暖光晕。昀凰并不说话,在她身旁静静坐下,似孩童般倚了母亲肩头,陪她一起眺望斜阳。

母女二人袖袂当风,衣带飘飘,一双身影绰约如在世外。

恪妃恬然叹息,满目沉醉,神思却不知飘向了何方何年何月。

昀凰轻轻开口,“母妃,我们搬去新宫好不好,这里太冷清,夜里总觉得怕人。”恪妃微皱眉头,默然不语。她一旦沉默起来,便比摇头更难动摇。昀凰柔声劝道,“你不是总说夜里听见有人哭泣么,我若不在宫中,你更要胡思乱想……”恪妃讶然打断她,“你为何不在?”“你又忘了。”昀凰无奈,“我不是说过,过阵子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好些日子不能陪你,你在宫中要好好的,每日听嬷嬷的话,记得服药……这次记住了么?”恪妃茫然想了想,迟疑点头,“那你要早些回来。”

母亲鬓旁银丝又多了不少,昔日红颜终究还是老去。昀凰一瞬不瞬地看着母亲,似被什么堵在胸口,一时说不出话来。儿女离家,慈母总要密密叮嘱,期盼早日归来。然而这一走,便是去国万里,天涯相隔。等待她早早归来的人,又何止母亲一个。

归来,归来,至死也要归来。

昀凰微笑,一字字说得郑重,“我会的,很快就会回来。”听她这样讲,恪妃便笑了,明眸微睐如弯月,露出少女般促狭神气,“若是玩得起兴回来迟了,要罚抄女训!”不待昀凰答话,却陡然听得身后有人说,“若迟了,就再不许回来。”

恪妃与昀凰一惊回头,见少桓披了雪白狐裘,只身立在廊下,负手淡淡而笑。

初冬时节还不太冷,他病后体弱,已早早披上狐裘御寒。这一身雪狐轻裘,衬了底下明黄龙袍,越发映得雍容出尘。昀凰凝眸看他,见他目光奕奕夺人,犹带三分病容,脸颊与雪裘颜色相映,也分不出哪个更白。

恪妃惶然起身,不知该退避还是叩拜,竟怔在那里。昀凰将她扶到一旁,命宫人先搀扶她回去。如今见到少桓,她虽不再惊惶失态,也仍有些不安。见她去得远了,昀凰抬腕掠一掠鬓发,侧眸似笑非笑,“不论迟早,我总要回来,你也休想变卦。”

她同他说话越发纵肆,全没尊卑礼数,少桓却静静瞧着她,隐约含笑。那目光看得她心中绵绵软塌下去,什么话也说不了,只得幽幽低了头。恰是这一低头的宛转,叫他移不开目光。

“前日新贡的紫貂裘,你还喜欢么?”少桓别开了方才话头,捡些不经意的闲话来说。昀凰也笑,“那百岁老貂的裘色虽华美,却嫌绒密了些,我留一件便是。”少桓蹙眉,“你那些羽衣霓裳当不得北边天寒地冻,将貂裘备上才好。”

见他絮絮罗嗦这些琐事,犹恐皇太子妃被刻薄了衣食一般,昀凰不觉莞尔,“一应事宜都备妥当了,等到了那边已近初春,最迟夏末便回来……况且堂堂北齐,会令太子妃饥寒交迫么?”少桓被她揶揄得无言以对,低咳一声转过头去。

昀凰低头轻笑,心中如饮饴蜜。

少桓缄默片刻,再开口时声色已冷淡了下去,肃然只说一句,“万事有备无患。”

初绽的一丝笑容,凝在了昀凰颊边。良久无人做声,余晖却已沉入烟水深处,天色已暗下来。只觉他一袭白裘身影,孤峭地笼在暗影里,四围都是阴晦。昀凰再也隐忍不得,心中酸楚翻涌,蓦的从身后紧紧拥住他。脸颊贴着柔软狐裘,仍能感觉到他身子的单薄,泪水无声泅湿裘绒,“没什么患不患的,你允诺https://www.8gzw.com

故人一去不堪梦

一夜北风呼啸,地上积雪盈尺。

天色未亮,皇家行驿已灯火通明。百余名仆役齐齐在门前扫雪洒土,将公主车驾将要经过的官道都铺洒上细细黄土,土里掺入了喜金屑,一路铺洒出去只觉万点碎金闪耀,贵气无边。道旁树身枝条一律缠裹喜红绫罗,沿路陈列仪仗,鼓乐齐备。

貂裘高冠的昌王在侍从簇拥下缓缓行过各处,再一次检点审视,务求尽善。清晨寒气在老王爷浓眉长须上凝起白霜,昌王负手立在庭中,凝望天际微露的光亮,良久缄默。这一路送嫁,北行千里,终于到了凤鸣山下。北齐为迎娶长公主,特修筑凤鸣行宫,一座宫门隔开秦齐两界,踏入那宫门,便算是北齐的人了。

连日大雪终于停了,长空连峦,万里银妆。吉日诸事咸宜,皇太子早已等候在行宫,只是这几日再也未得晋王消息,中间音讯断绝。想来是到了这时候,更需审慎起见。虽有所忐忑,到这一步,也再无回头路……思及皇上临行密嘱,昌王长长吁出一口气,大冷天里,真正是呵气成霜。

已近辰时,想来长公主应当梳妆完毕了。昌王沉吟转身,乍一抬头,只觉满地积雪辉映的天光都暗了下去,唯有一抹艳光,耀得人不能直视。

嫁衣红妆的长公主卓然立在庭廊下,也不知站了多久,就这般静静看着他。

已不是第一次见她身着嫁衣,然而烈烈红妆与皎皎雪地相映,竟有夺人心魄之力。

长公主远嫁之日,鸾驾从栖梧宫至千秋殿,拜别祖宗先人,复至辛夷宫拜别恪太妃,随后直入金銮殿前。文武百官与内外命妇齐至,殿前仪仗煌煌,翠羽宝扇华盖,彩衣宫娥鱼贯两列,簇拥着凤冠嵯峨的长公主徐徐登上大殿。

朝阳照耀,那一袭嫁衣似云锦蔚蒸、霞铺万里,衣带临风飘举,长裾步步逶迤。所见之人无不屏息静气,只疑当真身在天阙,得见神女。

长公主三跪而至殿前,朝皇上行了大礼,俯首叩别。

赞礼官唱颂,宣诵吉辞。

女儿出阁,辞别家人应以哭为荣,越悲戚越表明心念亲恩、纯孝可嘉,夫家也以娶得孝女为荣。世代传袭的礼俗,皇家也不例外。然而昌王站在殿前众臣之首,清楚瞧见长公主自始至终不曾流泪。非但没有戚色,反而噙了隐隐微笑,目光直视殿上,恰如皇上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辞别已毕,皇上含笑嘱以吉愿,殿下群臣齐颂邦国永睦,万世偕好。皇上离了御座,亲自搀扶起长公主,携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下金殿。至鸾车前,二人执手相顾,笑颜依依,仿佛长兄送幼妹出门踏青,日暮便会返家。

皇上亲手扶长公主登车,长公主温婉顺从,却在登车之后仍拽着皇上袍袖不肯放开。皇上静静看她半晌,含笑俯身,便即抽身退开。唯有昌王站得最近,看见他俯身刹那,在她耳边极快极轻地说了什么。她眼里涌上泪水,却在被人看见泪落的一刻,猝然放下车帘,命鸾辇启驾。

往后过了许久,昌王仍时时记起那惊鸿一瞥的泪光。

“今日天色甚好,皇太叔可有兴致赏雪?”昀凰红衣似火,踏了纷纷碎雪而来,轻快神色好似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昌王迎上前去,含笑凝视她,目光却不由顿住。胭脂粉黛遮去了憔悴容色,却掩不住她眼里红丝,显然是夜里哭过。这一路来,从未见她露出半分忧色,人前总带着泰然笑颜,只是一天天消瘦,比往昔更见纤弱。

“昀凰,行驿简陋,夜里睡不惯罢?” 昌王语声温和,第一次以长辈之身唤了她名字。听他唤了这声“昀凰”,她一时神色怔怔,微垂了脸,不知如何作答。昌王忙笑道,“初晨宜赏雪,来,看看西苑那株老梅可曾开了。”

她依言随他转入西苑,此间无人居住,侍从远远随在后头。昌王驻足在老梅虬枝下,转头看着昀凰,淡然笑道,“岁寒何惧,凌寒有香,留得有用身,终待岁月长。”

昀凰惕然惊了,抬眸迎上昌王银白须发、慈祥笑容,心头顿时一软,似积雪落上暖炉。

他并未知道全盘计划,只知少桓联手晋王夹击何家,却不知另有一出金蝉脱壳。此时这句“终待岁月长”,他是言者无意,她却听者有心,几疑他猜出了其间隐情。

唯一知道这计中计的外人,只有沈觉。这出计划需要他内外接应,为她遮掩耳目。除此,昌王与裴令显各有其责。少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以责罚思过为名,将裴氏调离军中,一干少壮将领都从北方撤换下来。暗中调遣部署,将陈国公手中大军孤立在北境,一旦起了战事,北境大军不得不全力迎战,而后方援军却已牢牢握在少桓手中。https://www.41xs.com

红颜历此千万劫

凤鸣山,又名乌诺山,在昔日游牧部族口中被称为四季如春的圣山。山中蕴有温泉,泉眼密布沟壑深谷,腾起茫茫云气,远望缥缈如在云端。山势有北地雄浑之美,又兼林木葳蕤之秀。隆冬时节,白雪覆盖山野,唯独踏入凤鸣山下,沿路林木犹青,却是一派和暖如春。

为迎娶南秦公主而修筑的凤鸣行宫,绵亘数里,采谷中巨大光润的白石依山而建,宛如仙宫琼台。白石所砌的步道依山势缓缓升起,暗合七星天阶,直抵天宫所在之处。

皇家旌徽高高耸峙,气象庄重。煊赫仪仗从宫门展开,远迎十里,锦衣宫人匍匐跪候道旁,内官各持礼器侍立在后,皇家护卫执仗阵列。仪仗中高高升起巨大的玄色王旗,旗上嵌绣青龙,猎猎招展风中,正是皇族徽记。四名迎亲使携赞礼官等人分别在云门、阙门、仪门、宫门迎候,依次为司礼官吏、钦命大臣、皇室典仪、宗室尊长。

五丈白石铺就的官道尽处,五色雉羽为旌,玄色朱雀为徽,旌节幢幡如云蔽日,簇拥着南秦送嫁队列浩浩荡荡从南而来。当先五列轻骑开道,盔饰长翎,戟系红缨,雕鞍宝辔金络脑,护卫着送亲使臣当先而来,司礼内侍持三十六式礼器相随,七十二名宫娥并列其后,金碧辉煌的宁国长公主鸾驾,耀得天地生辉。随行其后的陪嫁妆奁队伍一路蜿蜒,看不到尽头。

鸾驾徐徐而至,依次踏入云门、阙门、仪门,迎亲使臣率众相迎,四下俯首。

每过一处皆有相应品级的送亲使者越众答礼,并有女官代长公主颁下赏赐。鸾车内的长公主始终不露半分容颜声气。直至抵达宫门,汉玉翔鸾阶前众臣俯首,一名仪容英伟的男子肃然立在阶前,头戴七星通天冠,身着紫皂蛟文亲王礼服。

剑眉飞扬,目若星辰,赤铜肤色已略见戎马风度,鲜朗唇颊却犹带少年稚气。眉目隐隐与晋王有三分神似,逊于倜傥,长于健朗,虽不及晋王风流都雅,也自有一番无忧贵气。

遥遥一眼望去,昌王已猜知那是何人。

鸾车内的昀凰透给车帘也看得分明,到了眼下境地,晋王仍未现身,来的反而是另一位亲王——除去晋王,能陪伴太子迎亲的,只能是瑞王了。

连日里晋王均无消息往来,避嫌避到如今,却连人影也不见。

长公主停了鸾驾,端坐车内,纹丝不动。

事到临头,变故横生,这最坏的一幕原本也是预料之中,然而真到了此时,昌王仍觉心中大乱,掌心汗出,滑腻腻几乎捏不住马鞭。瑞王却已经步下玉阶,朝这里迎了上来。

身后侍从悄声提醒,昌王猛醒得,按礼数他也应该下马了。

这一下马,两国使臣互致礼数,便算是将长公主交到北齐手中,从此南秦帝姬便算是北齐储妃。眼下境地不明,长公主交得,交不得,岂能轻率做得决断。

身后一串清越铮琮之声,鸾车垂门缓缓开启,珠帘拂动,传出清冷语声,“有劳皇太叔一路辛苦。”帘卷处,珠履霞帔,璎珞环佩,宝光簇簇,喜红嫁衣下的宁国长公主微抬凤眸。刹那间仿佛天地俱寂,风消雪停,人人屏了气息。

一双蔻丹素手递出,由女官搀扶了,繁复衣袂层层拂动,从容步下鸾车。相隔数十步,昌王尚不能看清她面目,只这一动身的风致,除去遗世独立,再无言语可比拟。

扑面而至的冷风吹得颊上生疼,昀凰环顾四下,目光从那猎猎招展的北齐王旗,移至面前英伟的少年亲王。这便是骆后的儿子,虎视东宫日久的瑞王了。

原来也只是个少年。

面目瞧不清楚,身形却还是像的。

到此刻是福是祸都无从退避,前边是路是桥,总要踏过去才知晓。

昀凰在鸾车前站定片刻,微仰了脸,举步迎上前去。

昌王怔怔看她背影,终究一咬牙放了缰绳,翻身下马。

瑞王当先执叔嫂之礼相见,昀凰回礼。两方使者赞礼颂吉,互致姻约媒妁之信,一步步冗长繁琐的环节过后,瑞王来到昌王跟前。昌王看一眼昀凰,欠身向后退开两步,换作瑞王站到昀凰身前,领着她步上玉阶。

昀凰微垂目光,目不斜视,行止端庄凝重,跟随他一步步朝那琼台走去。昌王随在后边,看她踏入宫门,从此便由秦境踏入了齐地。那琼台高峙,玉阶漫长,令昌王走得艰难沉重,眼前晃动的喜红嫁衣,仿佛小簇火焰在雪地燃烧,却终https://www.dubenhaoshu.org

啼鸟惊飞恨未央

起干戈,裂玉帛,血溅喜红,一夜噩耗惊传。

正值元宵新岁,又逢太子大婚,不日大赦天下。太子妃入京之日,将设下举国欢宴,臣民同庆,三朝不息。连日大雪纷飞,也遮不住帝都上下一派喜气祥和。

直至千里飞马铁蹄,踏破瑞雪祥日,一路狼烟南来,火漆急报入宫。

——北齐叛党与东乌桓人勾结,趁喜庆之隙,三万铁骑夜袭秦齐边界,火焚凤鸣行宫。正值宴后酒酣,八千皇家护卫与南秦送亲使所率五千轻骑猝不及防,力寡难敌,致使皇太子与太子妃身陷乱军。

远在行营的晋王连夜驰援,却被乌桓人阻挡在关隘,与之激战至天明,终于击退强敌。行宫已遭攻破,南秦兵马护送昌王退守凤鸣关,太子妃由北齐侍卫护送避难,与太子途中失散,不知所踪。东宫侍卫一路浴血,折损六百精骑,终于护送太子至定南关,安然脱险。

瑞王身为迎亲使,陪同太子迎亲,于当夜力战叛军,力竭而亡。遗骨被叛军所夺,曝尸三日方得落葬。

东乌桓十万大军随后压境,驻扎凤鸣关下,转而奔袭南秦,两日内连进五百里,烧杀劫掠无数。北齐叛军分兵北上,遭晋王及武威将军围剿于平度关,三万前锋殆尽。

南秦胤帝震怒,遣北方行营驻军为前锋,由昭义将军何钺统领,以裴令显为元帅,率左右军出居远关,发二十万大军迎击乌桓。北齐援军与武威将军部众汇集,从北路进击,截断东乌桓粮草要塞,铁蹄直捣王庭。

密不透风的四帘隔绝了外间明暗,也不知是昼是夜。急驰的马车似乎永远不会停下,也不知将要驶向何方。颠簸起伏在崎岖路面,如风波里的一叶舟,耳边除了马蹄得得、车轮轧轧,便只有车夫的叱喝与后面沉闷齐整的铁蹄声。

并不宽敞的车内,只剩商妤贴身随行,与昀凰缄默相对。

另两位随嫁女官以及那些宫人婢女,都被留在了叛军将至的行宫……如今是死是活,商妤不敢深想下去。长公主抚着身上紫貂裘,微阖了眼,一语不发。

一连五天了。

从早到晚都在马车中颠沛急驰,间或停下片刻,人马修整补给,不到半柱香光景又匆匆上路。

起初商妤还觉惊恐万状,时刻戒备着随行的护卫,唯恐这些来历不明的齐人对长公主不利。

那百余铁骑都换了寻常服色,个个弯刀长弓,盔罩软革面甲,只露一双锐眼在外。

马匹雄健人骠悍,行止间如疾风,似魅影。

五天五夜驰骋下来,不见分毫倦怠,竟似铁铸钢浇的汉子。

日夜奔命,车中逼仄窒闷,遥遥无尽的前路几欲让人发疯。

到第三日商妤已没有心思默记路途方向,因为长公主终于病倒——周身滚烫,日夜昏睡呓语,像是极重的风寒。如此境遇,落在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上,她却始终不曾慌乱失措,静静撑到这时才终于病倒。唯有商妤知道,她独自捱过多少不眠深宵。

而她藏在心中的隐秘,却连商妤也不知晓,不知她还忍耐着多少,又承受着什么。

奔命途中,无医无药,连静卧休养也是奢望。

护卫首领前来看过,却说不碍,只管照常赶路,一刻不可耽误。

仿佛后面有啮人猛兽追赶,又好似有恶鬼索命。

不知世间是否真有鬼魅,然而那一夜的刀光,已同洗不去的血腥气一起缠进心头。

见过那月弧般的刀光之后,身量矮小的护卫首领在商妤眼中再不是木讷的,原先的木讷错觉,原来是“死意”。

只有见惯死亡的人,眼中才有如此冷寂。

瑞王的鲜血溅上车壁,长公主颊上也溅染猩红。商妤眼睁睁看着一切,直至瑞王僵直身体倒向长公主,才猛醒过神来——瑞王的身子抽搐,咽喉血如涌泉,眼前就要扑倒在长公主身上,后领却被皂衣内侍提住。

商妤已然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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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指灰飞事成空

隔日辰时已过,长公主仍未起身,商妤知她连日劳累,好容易睡上安稳一觉,也不敢惊扰。然而午时将至,商妤忍不住入内探看,这才发觉长公主气息沉沉,额头滚烫,犹自昏睡不醒。

诚王闻讯带来医侍诊脉,才知长公主寒气外侵,积郁已久,风寒伤及少阴。医侍见她脉象微细,手足冰冷,连重药也不敢下,只能以细辛甘草汤调理——这一昏睡下去竟两天两夜不曾醒来,商妤急得三魂出了两魂。虽然水米不进,喂她汤药却肯吞咽,病症也未见加重。

身子忽寒忽炽如在炼狱,昀凰心中却是清明的,知道自己病着,且病得不轻。

一向知道自己是强健的,但凡有些小小病痛也习惯了忍耐,却不料在这个时候病倒,昏沉沉里闻到药汁苦味,辛涩呛人,昀凰只得强迫自己咽下。

一定要好起来,即便死,也不能死在此时。

答允了少桓和母妃平安归来,也应诺了晋王的联手之盟,岂能相负于他们。若就此撒手,少桓必定失望,晋王也必笑她怯懦……心中忧急如焚,急出一身的汗,房里仿佛烘烤着火炭,令人口干舌燥。昀凰蹙眉辗转,想要唤商妤,却发不出声音。

眼前影影绰绰只见厚重帷幔,像山峦浓云一样压下来,压得她不能喘息,胸口窒闷欲绝。

救我,少桓。

明知远在千山之外,万水之遥,仍只念着这一个名字。

昀凰无力地喘了一声,放弃徒劳挣扎,任由周身火炭灼烧,喉中干渴欲裂,无数浓云阴霾将她包裹……忽而有风吹入,微弱的一丝风,带着晨间凉意吹来。这风和缓沁凉,掠过山峦,吹散浓云,拂过耳鬓发梢。

朦胧里睁眼,瞧见谁的身影飘忽在云霭间,似近又似远。

是谁的目光深深凝视,又是谁的气息温醇如五月的风。

昀凰静静躺着,心中烦恶却已缓了下去。

眼前人影微微晃动,似有人声低语,却来不及诧异,一股微带辛呛的药汁已涌入唇间。昀凰咽下两口,忍不住蹙眉瑟缩。手上却被谁轻轻握住,温暖的一握,暖意直透心底。

不是商妤,她的掌心不会这般温暖有力。

谁,这又是谁。

商妤正拿解热的药汁给她擦拭身子,忽见长公主微微睁眼,薄唇间叹出一声,“谁……”

“公主,你醒了!”昏黄灯影下,正是欣悦激动的商妤。

原来是她,昀凰微弱地笑了笑,神智渐渐清明过来。

商妤见她终于醒来,恨不得跪地合掌感谢上苍。她一脸笑容映入昀凰眼里,仿佛有着异样的熟悉,除了母妃与少桓,还有谁也曾这样关切地看她……是了,是沈觉吧。

“多谢你。”昀凰微笑,勉力抬起手,覆在商妤瘦削的手上。她的手也有些凉,并不像梦里握住那样温暖安稳。可惜,到底是在梦里。商妤却顾不得她这些心思回转,已匆匆转身唤人,欢喜道,“公主醒了,快请郭太医!”

难为诚王还惊动了太医,怕是费了许多风险周折。昀凰微微侧首,看见商妤一阵风似的折回内室,将几名侍婢使唤得练达自如。真是个体贴得力的女子,可惜跟来了此地……昀凰不觉歉然,却听商妤欢喜道,“多亏晋王带来这位妙手太医,只两剂药就让公主醒来,若让先前那庸医拖延下去,还不知……”

“晋王?”昀凰骤然出声打断她。商妤啊了一声,忙道,“奴婢只顾欢喜,忘了禀报公主,早间晋王前来探视,专程带来郭太医为公主诊治。”帷幔间,良久不见公主出声。商妤忐忑地想,公主或是责怪她不该让晋王入内,忙垂首道,“奴婢无能,晋王执意入内探视,奴婢拦他不住……”

“他,到了内室?”昀凰弱声问。

“是。”商妤越发忐忑不安,“太医为公主诊脉时,奴婢未能入内,只有晋王在侧。”

那温醇如五月的风,带着熟悉的气息,竟未想到是他。

昀凰缓缓将手交握,手上仿佛还停留着前一刻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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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向天阙伶仃行

守在外间的商妤犹自踯躅忧心,陡然听得里间传出长公主的笑声,在这更深夜静之时,令人悚然心惊。那笑声不停歇,一直笑,一直笑……声声婉转。商妤却听得忍无可忍,再顾不得礼数规矩,一头奔进内室将帘子掀起。

抬眼只见那晋王将长公主猛地拽入怀中,不由分说环住她身子。她在他双臂间颤颤似风中之蕊,紫貂裘半褪,云髻松松欲坠,绵软得任人摆布。眼见晋王俯下身子,将长公主仰后放倒在桌案,低头就覆了上去……商妤惊呼一声“公主”,夺过手边铜烛台,拼尽全力便朝晋王打去。

晋王头也未抬,广袖凌风朝身后一拂。

商妤只觉迎面微窒,烛台已被脱手击落,立足不稳跌向后去。

两根手指轻轻从后扣住她咽喉,商妤毫无挣扎之力,便被身后那人制住。那人无声无息出现,只一瞬已带着她退出帘外,行止如鬼魅。商妤看不见他的脸,却感觉到熟悉的毫无温度的气息,眼角余光扫到熟悉的皂色袍角,瞥见他另一只垂下的袖口外空空如也,手已不见了。

商妤全身僵冷,她见过此人出手夺去瑞王之命,见过那一刀的狠绝。她很怕,怕得阵阵发抖,可即便这样的恐惧也压不住心中愤怒——那重帘之后,公主正被人凌辱,毫无抵抗之力!

皂衣人已将商妤拖至庭中,冷不防被她发狠一挣,张口咬在手背。吃痛之下,他翻掌如刃就要切下她颈侧,将她击晕过去。却听身后有人道,“住手。”

商妤咽喉被制,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诚王负手踱至跟前。他居高临下看她,目光透着奇异的柔和,语声却暗哑,“南人女子,难得性烈有胆。”商妤愤然挣扎,哀哀望向灯影摇曳的内室,诚王也随她目光瞧了过去,露出一丝莫测神色,缓缓道,“这不好,这很不好。”

他转过身,仅剩一半的面容阴郁怕人,“女子过美则不祥。”

恰此时房门开了,晋王衣冠齐整,从容步出。

诚王放了商妤,转身看着晋王,“时辰还早,这便要走了么?”

“皇叔要留尚尧歇宿?”晋王漫不经心地笑。

“我倒有心相留,只怕你父皇要不乐意了。”诚王深深看他,笑容透出无奈。晋王温言而笑,“可惜父皇不能驾临此间,否则父子共叙天伦,何其快哉。”二人相视沉默,诚王似欲说什么,终究却只是苦笑,“回去一路当心。”晋王颔首,淡淡扫了商妤一眼,对皂衣剑奴道,“让她进去侍候。”

商妤奔进内室,然而眼前一切静好,灯烛映照这长公主幽幽侧影,珠帘微动,帷幔低垂,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公主!”商妤脱口唤她,她却一动不动,端坐着凝望烛影出神。紫貂裘与单衣完好穿着,发髻虽松散,珰环仍齐整。商妤这才缓出一口气,料想她平安无恙。细看长公主眉目容色,除却一如既往的苍白,似乎并无异样,却又隐隐有些不妥。回想方才那一幕,晋王俯身欺近她,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商妤惊疑不定,又不敢出口探问,只得倒了一盏犹带微温的酒递在昀凰手里,给她压惊定神。

昀凰缓缓举杯就唇,却又顿住,杯盏停在唇边。

“你知道么,原本我厌憎饮酒。从前母妃嗜饮,每每醉了便大哭大笑。那时我想,待我长大绝不饮酒,不似她一般醉生梦死,忘乎所以……”昀凰微微地笑,将那一只玉盏在指间转动,“如今你看,我也嗜酒如命,也同她一般身在迷梦犹不自知,人人皆醒唯我沉醉。”

她微微笑着,商妤却听得呆了。那一字字从她口中说出,分明有刻骨之伤,却淡漠得无关痛痒。长公主回眸,以一种幽沉的目光瞧着她,“商妤,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无需她回答,长公主已低低笑道,“往后,真假都不要紧了。”

商妤心里莫名一痛,不敢想,也想不出晋王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只能拿走她手里酒杯,颤声道,“公主保重,日后……日后总是来日方长。”

昀凰将眼一闭,被这“来日方长”四字刺得痛入骨髓——还有什么能比漫长岁月更令人心凉,往后前路漫漫,只剩她一个人的昼短夜长。

他赐下广阔封邑做她最丰厚的嫁奁,将她母妃的去处早早安置妥当,在她离京未久,恪太妃也被送往昌王封邑,只待尘埃落定,便送往北境与她相会——若是举目无亲倒也罢了,她却还有唯一的亲人,迫她不得不接受这安置。

他将她的退路全然封死,不留一分余地。http://www.muxiyu.com

一夜东风看摧杀

如云青丝梳做高髻,绾以五凤朝阳珍珠冠,左右各垂牡丹璎珞;雪肤凝琼,眉匀深黛,额点朱砂,颊贴花黄;五层繁复朝服裹了纤弱身子,仍显出单薄。

商妤轻轻挑起最后一缕发丝,以珠钗斜绾入鬓。

太子妃入宫前的更衣之礼,便在众命妇惶然束手的环视下,由商妤一人完成。

昀凰漠然凝视镜中女子,仿如看着一张陌生容颜。

“太子妃启驾——”

日光照耀雪地,正映得满庭玉树琼枝,些微碎雪被风吹得漫洒晴空。昀凰一步步踏出,繁重华服拖曳身后,似谁的手依依牵扯,不舍她越走越远。

候在外头的内臣近侍,被这骤然而至的艳光惊得忘了跪拜。

如云扈从、耀目仪仗之中,昀凰一眼便望见那十六乘蟠龙平金顶暖轿。

轿中铺设波斯绒毯,薰有异香,四角各设错金暖炉,中间贵妃榻上铺了整张白色虎皮,那风姿绰约的男子斜卧其上,容色比女子还冶丽三分。

北齐风俗不同南人,南边讲究礼数避讳,新妇未入门前不得与夫君相见;齐人则沿袭先祖剽悍遗风,至今犹是新郎亲自上门,以马背载得美人归。今日太子上门亲迎,马背换作鸾驾,以示皇家庄重。

一条厚厚红毡从轿前铺至阶下,宫人撑起金翠宝盖,左右搀扶着太子步下暖轿。

皇太子华服璀璨,容色映雪,恍似神仙中人。

再度相见,昀凰与他四目相触,寒意直入心底——那初见时死水般的一双眼,此刻已全然变了。皇太子含笑向她伸出手,五指如莲花,眸色似琉璃。

东宫车驾已时入城,仪仗浩浩荡荡在前,太子妃鸾驾随后。虽已洒尘清道,百姓仍远远争睹,追随在仪仗之后,万人空巷的声势已是多年未见。哪怕遥遥望见鸾驾宝顶一点金碧之辉,也令群情翻沸。

关于太子妃的离奇传言遍传京中,有说她降生之时有凤凰凌日,有说她是九天玄鸟应命降世,历经数劫不死。许多人相信,此番迎娶太子妃,令太子殿下多年病症不治而愈,可见太子妃乃皇室之幸,必能为天下带来太平福泽……

鸾驾徐徐驶入宫城,将世人目光尽抛在尘土之后。

龙蟠朱梁,凤翔云阙,磅礴耸峙的宫城如在九霄。

齐人尚白,以白色为尊。光润汉玉砌出高大的白色巨柱,一列列耸峙天阙,千步白玉长阶直达金殿,由下仰望不见尽头,仿佛直耸入九天云外。

金殿之上众臣匍匐,玉阶之侧万众俯首,身后华盖羽扇相交,储君与储妃相携走过的地方,连尘土也变得高贵。殿上钟罄长鸣,礼乐奏响,浑厚钟声远达九霄。

然而昀凰只觉得累。

繁复朝服一路拖曳,珠玉累累沉沉,这玉阶又似永远走不到尽头。凤冠垂下珍珠流苏、花钿步摇,一步步晃动,恍惚令她想起旧时宫中的灯影,又似那日竹舍里日影光色,晋王的冠缨垂晃眼前……仿佛是他拂在她脸上的印记,总也挥不去。

殿上百官齐集,他应在最显赫的一处。

昀凰仰脸而笑,日光幻出无数光晕飞舞,将身子轻飘飘托起……宫阙万间如云砌,分不清是往昔还是今朝。从南至北,万里迢迢,去国离家,也不过是从此处到彼处,天子殿上悲欢生死俱都一样。一时间天旋地转,碧空晴云入目,身侧携手之人朝她俯下身来,深凉的眼眸一瞬不瞬望住她,仿佛是玩味,又仿佛是讥讽。

如此良辰吉时,如此庄重大典,初入北朝的皇太子妃却晕倒在天子殿前——恰在玉阶尽头,离金殿不过十步的地方,似一片轻飘飘的云絮堕下天阙。

死而复生。

睁开眼来,却是这第一个念头浮现心底,恍然以为再世为人。

碧绡账,锁烟罗,四下沉谧宁和,隐隐有暗香浮动,想来已身在东宫寝殿。昀凰静静躺着,依然周身无力、头痛欲裂,神智却异常清明起来。连日里浑浑噩噩心思,俱都沉下水底,浮上来的反而愈加清楚明白。望了顶上烟罗碧纱,不想出声,不想动弹…https://www.yq6.cc

萧韶九成待来仪

天色泛灰,寒夜将尽,东宫寝殿已是灯火通明。典仪、典衣、彤书等女官率宫人趋行入内,在垂帘之外列跪两行。内侍已侍候皇太子更衣起身,立地铜镜前的太子回转身来,花烛喜色犹存眼底,穿戴赤珠九旒,朱衣玄裳,仪容丰雅绝尘。

众人跪拜道贺,齐颂太子与太子妃百年好合。

太子含笑回身望向芙蓉喜金帐内,里头影影绰绰只映出个曼妙而卧的身影。东宫近侍女官抬头欲向太子妃道贺,却见太子将袖袍一摆,示意她噤声。女官会意,料想年少夫妻情浓,太子是不愿扰醒佳人春睡。时辰将近,今儿是太子大婚之后首日临朝,将与皇上同辇上殿,最是隆重不过。太子再一次对镜整冠,临行倾身至榻前,对太子妃温柔耳语……跪候在侧的宫人都还未经人事,见了这闺中缱绻之情,个个含羞低头,又是局促又是艳羡。

那深垂的帐后却没有声响,太子妃仿佛静静沉睡,直待太子起驾离去,良久才传出低弱语声。女官却未听清,那语声太过微弱,仿佛只说了两个字。

“商妤……”太子妃又叹了一声。

这次听得清楚,近侍女官一僵,垂首应道,“启禀太子妃,昨日皇后召见商妤,至今未返。”帐后静了片刻,绫罗悉簌,太子妃微微撑起身子,“出了何事?”女官略微迟疑,见也隐瞒不得,便从实道,“不知商妤因何触怒皇后,被罚跪在来仪殿上,跪到辰时才可起来。眼下已是卯时过半……”床帷掀起,显出太子妃修削苍白的手和雪砌似的脸庞。长发缭乱散在枕上,乌沉沉似一幅墨缎,衬得她连气息仿佛也是凉的。

太子妃缓缓开口,“你是说,商妤在殿上跪了整夜?”

那样的目光,令见惯炎凉的宫廷女官惶惶垂下了头,“是。”

她垂着眼,不敢看太子妃的脸色,只瞧见她垂在榻边的手蓦地扣紧。不看则已,这一看之下令她险些惊呼出声——太子妃的手极美,腕上却有两道深紫色的淤痕,仿佛勒缚所致。

“既然商妤触怒母后,为何无人禀告于我?”太子妃语声很轻,很慢。

听她声气孱弱,女官愈壮了三分胆气,“太子妃恕罪,奴婢以为大婚之夜不宜为小事惊扰,罚跪本也是小惩……”

太子妃一声低笑打断她话语,“小惩,很好。”

女官还欲辩解,却见帷幔掀动,太子妃罗袖扬起,将一方血色浸染的白锦抛在榻前。

“拿去。”太子妃漠然倚在枕上,“预备兰汤,我要沐浴。”

守宫锦就这么掷在地上,处子落红,溅染了白浊痕迹,入目靡色狼藉。

女官们惊窘不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僵了半晌,彤书女官只得示意宫人将白锦拾起,捧于合欢金盘,率众叩首,“贺太子妃大喜——”

喜金帐后,昀凰神色空寂,在一片贺喜声中阖目冷笑。

屏风密致陈列,兰汤馥郁,室内水雾氤氲。

隔着若隐若现的床帷,太子妃的声音疲惫淡漠,“你们都出去。”

宫人们面面相觑,近侍女官再迟疑得片刻,只听罗帐后一声厉斥,“退下!”

众人惊惧,不待女官领头,已仓皇叩首退出。

内殿无人,床帷终于掀开。昀凰长发散覆,白色单衣凌乱,扶了床柱缓缓起身。撕裂的痛楚自身子深处传来,每一步都似有尖刀埋在体内,令她脸色煞白。

浸入热水里,冰凉的肌肤为之一暖,痛楚稍缓。昀凰仰面喘息,任自己缓慢沉入水下,黑发在水中袅袅浮起,和着水面飘浮的花瓣,迷乱了眼前……周遭宁静无声,就这样闭目沉沦也好,温暖如在母亲怀中。

母亲,木槿花下翩然起舞的母亲。

水波荡开,昀凰骤然浮出,急剧喘息,黑发湿漉漉披散双肩,水流顺着她眉目滚落。低头掩面,一声低不可闻的呜咽从她发间指缝渗出,压抑到极处已不似人声,仿如濒死小兽的悲鸣。

水里泅散开丝丝淡红,带着甜腥气息。

昀凰低头看见自己周身的淤紫,血痕遍布于苍白肌肤,腿间猩红蜿蜒。https://www.8gzw.com

【素手乾坤现方寸·下】

待要开弈,皇上却想了想,转头对昀凰道,“来,这局你替朕下。”

昀凰闻言一怔,皇上却不由分说将她让到座中,自己退至一旁饶有兴味观看。既是君命,不得不从,昀凰只得端坐于晋王面前,执白先行,目光却不敢稍抬。

二人棋技互为伯仲,心思都极剔透,从起初小心翼翼试探,渐渐激起好胜之心,各自放开手脚厮杀到一处,棋局渐入佳境,皇上凝神旁观,不禁啧啧称道。

素手轻拈白玉子,敲云碎,起落见乾坤。晋王的目光不觉游移,在棋子到她指尖……小小棋枰间,关山万里毕现,运筹决胜,奥妙人心,恰滚滚桑田浪起,又飘飘沧海尘飞。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便在方寸硝烟里耗去,太子负手踱步已有不耐之色,这三人却正是弈兴高昂,手谈正酣。昀凰暗自留意皇上神色,见他负手立在一侧,晋王每有凌厉杀着,他手指便会轻叩,脸上却仍是一派赞许平和。昀凰不动声色收敛了杀势,处处留有余地,有乘胜之机也不穷追猛打。只听皇上笑道,“进退有度,处变不惊,颇有大将风度。”

昀凰低眉一笑,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皇上却慨然道,“朕记得,昔年宫中若论棋艺第一,还当数母后。”

蓦然听他言及高太后,太子与晋王俱是一怔。

自当年诚王遭贬,高太后软禁行宫,皇上与太后反目已近十年。他二人错愕神色看在皇上眼里,令他自嘲而笑,“朕也有好多年不曾见过母后……当年朕不明白,为何她为了维护皇弟,与朕说反目便反目。而今尚钧没了,朕总算也明白骨肉连心之痛。母后一心以为朕要加害你们皇叔,是以拼死相护,不惜与朕反目成仇。”

骤然从他口中听到这段宫闱旧怨,在侧的三人谁也不敢作声,小小暖亭里骤然冷了下来,似被寒风冻住。终是太子一笑打破这僵局,“父皇仁厚,今日当殿封赏了皇叔,明晚更在宫中赐宴,皇祖母若得知必然欣慰。”

皇上闻言颔首,微露笑意,“但愿母后不再记恨于朕。”

晋王一直缄默,却在此时开口,“既然此番父皇与皇叔重叙手足之情,又恰逢皇兄皇嫂大婚,不如就将宫宴设在汤泉行宫,一来探望皇祖母,二来冬日正宜沐汤,父皇终日操劳政务,不如藉此宴聚皇室,共叙天伦。”

皇上半晌没有答话,似心中触动,良久才吁出一口气,“如此也好,就依你所奏。”

想起远在南国的母妃,昀凰垂眸,一丝隐约笑意凝在唇畔。身旁父子三人言笑晏晏,自顾商议将宫宴改期到何日,昀凰只盯着棋局出神,将指间一枚棋子细细摩娑。却听皇上一声长叹,“只可惜没了尚钧,他尚在襁褓中,已甚得母后喜爱。想不到今日白发人送黑发人,朕又该如何向母后交代。”

诸人一时都缄默了。

“逝者已矣,万望父皇节哀,珍重龙体!”太子率先跪下,晋王与昀凰也随之跪地。皇上看着这子媳三人,呵呵干笑两声,“好一句逝者已矣,行宫之耻,弑子之恨,朕岂能就此罢休!如今秦齐大军势如破竹,踏破王城指日可待,朕定要将这奇耻大恨一并洗雪!”

话音落,他重重一掌击落石台,震得棋子零落溅散。

这一掌也好似击落在三人心头。

“尚钧之死,朕在人前未有哀色,并非不伤,实在是不忍不甘!”皇上负手而立,语声微微颤抖,目光居高扫过三人脸上,“如今外仇将灭,朕却一直未能找出叛党魁首,眼看逝者已矣,身为君父,却叫朕情何以堪!”

昀凰已然明白让她来此下棋的用意,这一局棋也走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皇上蓦然回身,毫无预兆地劈面问道,“你告诉朕,尚钧究竟在何处遇刺?”

这平地一声惊雷,猝不及防,炸得人冷汗齐出。

“臣媳不知。”昀凰抿紧了唇,深深低头。

“你若不知,那两名随嫁女官便是说谎,她二人又是为了何人隐瞒?”

昀凰骤然僵了。

晋王的神色也微变,“启禀父皇,那两名婢子已拘禁下狱……”他甫一开口,皇上已厉声斥道,“放肆,朕问太子妃话,何曾叫你开口!”皇上盛怒转身,袖袍拂处,将棋子扫落一大片,滴呖呖落地之声,此时听来格外刺耳。太子忙也叩首,“昀凰惊吓未消,儿臣https://www.8gzw.com

从此不复梦承恩

“谁!”抚胸喘息的皇上猝然回头,待看清挑帘而入的赵弗,这才缓了神色,因气促而涨红的脸颊隐隐透出骇人的紫斑。赵弗顾不得叩拜,忙奔过去将掌心抵在他后背推揉,一面掏出袖底不离身的银瓶。皇上一把将那银瓶夺过,倒出三四粒丸子塞入口中,水也未喝一口就强咽了下去。赵弗连连跺脚,“陛下,这药多吃不得!”皇上闭目仰靠石桌,好一阵才喘过气来,有气无力道,“朕知道,朕心中只是堵得慌。”

“陛下的苦处,老奴明白。”赵弗重重叹口气,从袖中取出丝帕为皇上拭去额上汗水。

“这几日朕每每想起尚钧,心口总疼得厉害。”皇上苦笑,抚在胸前的手却探入衣襟,颤然摸索出一方薄绢,上面墨迹斑驳却是画的一幅古棋谱,摊开来毫无出奇。皇上手抚其上,久久凝视,枯瘦手指骤然收紧,将薄绢揉做一团。

若非密文高手,谁也不易发觉这绢画棋谱暗藏的玄机。

自行宫变乱之后,齐皇密遣心腹重臣于廷甫监控京中王公大臣来往去向,每有书信必截查;另遣赵弗暗查内廷诸宫,自皇后、皇子、公主至内侍宫婢,凡与外间有过从,皆截录在案。

接连多日暗查下来,于相那边毫无所获。便在一筹莫展之际,宫中却有一名侍卫坠入宫渠溺毙,尸身打捞起来未见异样,只在贴身物件中发生这棋谱。那侍卫不通棋艺,身藏棋谱本已蹊跷,更何况那棋谱看似素绢绘墨,遇水却不泅晕。赵弗当即召来密文高手,惊见棋谱中暗藏文字,解译后竟是南朝重臣向北齐乞援的密函。

那侍卫若非南秦间者,便是与对方交接音讯的心腹,此番传信入宫,不知惊动了什么风声,仓促间跃入宫渠,欲从渠下水遁,终因天寒溺毙;也或许是他身份败露,另有人半路下了杀手,故意将其溺死在渠中,却未曾发现他身怀密函。

那密函行文隐晦,字句间约莫是一位南朝重臣恳求某人施以援手,调走南境驻军,解其困境。函中非但没有许以重酬,反流露威胁之意,可见那南朝重臣已至穷途末路,而此人也有把柄落于人手,极其忌惮被曝露人前。

那南朝重臣的身份已不难猜知,除去陈国公何鉴之,谁又会忌惮北齐屯兵边境,压制他后备兵力,断其退路。然而北齐朝中究竟是谁与他暗中策应,密函中却丝毫看不出破绽。

谁有能耐调遣南境大军,谁能瞒天过海与之音讯往来?

此人勾结南秦逆臣用心何在,是谋夺帝位抑或扩张权柄?

尚钧之死,乌桓之乱,此人又在其间充当何许角色?

这些疑窦不思则已,每每思及,必冷汗透衣、不寒而栗!皇上狠狠捏了那薄绢,手抵胸口,仿佛心中痛楚全融在那绢上,恨不能将它捏碎,“朕不敢想,朕也不想知道是谁!可是夜里睁开眼,朕总见尚钧血淋淋站在跟前……赵弗,你看古往今来为人君父者,谁似朕这般无能!”

赵弗垂着脸,长眉下深凹的双眼早已见惯皇家喜悲,“所谓君父,先是君而后是父,万岁身系天下,自当以大局为重。忍小悲而全大喜,足见万岁慈悲圣明之心。”

“你不用哄朕,若换作十年前,只怕血洗宫闱朕也在所不惜。”皇上闷声一笑,松垂的眼皮投下落寞阴影在脸上,“如今朕是老了,人一老就怕疼怕死,手心手背伤到哪处朕都害怕!一块肉已经给人剜下,朕不想自己再剔一块。哪怕是个毒疮,也盼它能好。”说到最末一句,他语声颓弱,几近哀切。这无助到极处的话,从九五之尊的老人口中说出,令赵弗也微微动容。

“朕这番心意,他们是会不懂的……可笑天下之大,竟只有你能同朕说上几句实话。”他语声一顿,喃喃又道,“倒是那丫头,也算明白几分。”

他转头看赵弗,“你在朕跟前也算阅人无数,且看那丫头如何?”

赵弗抖了抖长眉,呵呵笑道,“陛下是知道的,这宫中女眷看在圣恩浩荡的份上,对老奴总给三分薄面,各式笼络手段老奴也见识过。倒是不给老奴笑脸看的,多少年来还只有太子妃一人。”皇上抚胸喘息,自嘲而笑,“朕没能养出像样的太子,倒娶来个好儿媳。”

赵弗觑着他神色,却迟疑道,“太子妃品格贵重,言止端方,堪为天下母仪。只是老奴看她眉宇之间,隐有三分傲色,一分戾气……”

皇上闻言沉默,良久不语,神情隐透怅惘。

等了许久不见开口,赵弗以为他已乏了,便躬身上前搀扶。却听他低低道,“朕初见这丫头便想起一个人来,你可知是谁。”赵弗怔了怔,只听皇上叹息道,“她方才顶撞朕,那般傲气就如从前的骆氏。那时她初入宫,傲骨奇绝,姿容无双……全然不是如今的样子。”&https://www.8gzw.com

劲羽离弦不能回

天子出,车驾次第,兵卫居外,甲盾前导。

九龙五色华盖、双鸾雉尾执扇簇拥着二十八乘金辂玉舆徐徐驰上出京官道。皇家旌节蔽日,幢幡纛旗连成浩荡气象。皇后鸾舆与太子车驾紧随銮驾之后,妃嫔王公次第相随。八百骑卫执戟前导,三千禁军并辔随行。

如此盛况空前的皇家出巡,令在远处匍匐跪拜,有幸觑望到一眼的帝都百姓毕生难忘。据说最前列的车驾已抵京郊,最后列的人马才出宫门。逶迤如长蛇的仗列徐徐往燕山行进,天子威仪令官道两侧山林肃静,长空飞鸟绝迹。御驾卯时出宫门,至酉时抵达燕山永乐行宫。

燕山绵延雄浑,奇峰叠峦,飞泉流瀑缀于山间。

永乐行宫依山兴建,已历六十余年,自下仰望只觉金殿碧阁层叠错落,飞檐复廊九曲缦回;谷中汤泉暖雾蔚蒸,峰上五道飞瀑如玉带注落,山间桃李盛放如云霞。

驻足半山,恍如登临仙宫。

皇上銮驾已抵宫门,昀凰步下鸾车,却无心饱览胜景,匆匆率侍从女官迎至皇后凤辇。云湖公主已先一步候在跟前,见太子妃到来,勉强欠身为礼,不掩冷淡之色。宫人搀扶着骆后下来,领着太子妃等人步上宫道。

皇上与太子、晋王、诚王在前,一路沿玉阶而上,看似他精神大好,全无疲惫。骆后却满面倦色,被昀凰与云湖左右搀扶着,渐渐额角汗出。云湖公主见状,忙唤宫人取巾子来拭汗。随在太子妃身后的女官亲手递过软巾,却不是往日那名东宫近侍。云湖公主将这面生的女官上下打量,似不经意转头,朝昀凰笑道,“皇嫂身边换了人么?”

昀凰淡淡颔首,“商妤腿疾未愈,不良于行,我将她留在宫中了。”

自从当日被罚跪冻坏,商妤的腿便落下麻痹,至今行动不便,此事宫中皆知。但云湖问的显然不是商妤,她蹙眉又道,“不是有个黄氏近侍么?”昀凰淡然道,“原先是有的。”

骆后侧目看向昀凰,目光闪动,云湖公主脱口便问,“那是因何替换?”

“此事因由说来已久。” 昀凰看一眼骆后,低声道,“臣媳大婚次日,近侍黄氏曾因疏忽,将一支御赐如意折断,是为不祥之兆。及至御辇被焚,臣媳思及此事,将她责备了一番。黄氏以为凶兆因她而起,深恐父皇降责,一时愧惧便投缳了。”

“你是说……此人已死?”云湖公主骤然失惊,睁大双眼迎上太子妃漠然目光,只觉她谈及生死,轻漫得像在说一朵花开了。

宫中有人死去,确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骆后始终一言未发,此时才冷冷看了昀凰,“几时的事?”

昀凰温婉垂眸,“回禀母后,是昨夜里的事。因御驾出巡在即,臣媳未敢将这等琐事烦扰母后,因此擅作主张,另调了女侍替换。”云湖抿了抿唇,目光紧盯在昀凰脸上,似欲找出她的闪烁之色。然而太子妃神色平常,一如往日的沉静淡定。

骆后却是一笑转头,“无妨,区区小事罢了。”

说话间已至殿前,行宫中内侍宫人匍匐跪候一地,肃然恭迎圣驾。

早有人搀扶了高太后从内殿蹒跚而出,盘龙衔凤拐杖远远闪动灿金光芒,映着老太后满头银发,别有一种威严雍容。皇上定定立在阶下,痴了一般望着太后走近,直至被太子提醒,才单膝屈跪下去。

这一声“母后”,竟在君王的口中哽咽。

一别多年未见,昔日年过半百犹存丰韵的高太后,竟已老迈龙钟,行走都赖人搀扶。高太后扶了拐杖,颤巍巍俯下身来,将他看了又看,仿佛竟不认得。

“儿臣不孝……”皇上不敢再看太后迟暮面容,低了头,语声发颤。

诚王年过四旬,是高太后三十多岁才诞下的幼子,虽面容已毁,看身形仍是轩昂男子。而皇上比他年长十余岁,已是须发灰白,身形佝偻的老者。兄弟二人俱跪在母亲跟前,太后却似一个也不认得,自顾望向跪了一地的众人,呵呵笑道,“好热闹,你们都是来瞧哀家的么?”她扶了拐杖,蹒跚越过皇上,直走到太子跟前,对侧旁的骆后视若无睹。

“皇儿,你瘦多了。”高太后枯瘦的手抚上太子脸颊,眼里满是疼惜,“好些日子不见你来看母后了……”众人都怔住,眼睁睁看她将太子揽在怀里,絮絮抚着他脸,一口一声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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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退霜杀夜将尽

诚王败退,太子困守死隅,宫中大势已定。

銮驾于卯时自永乐行宫起驾,天未明便长驱踏上返京之途。

事出非常,皇上又在病中,一时顾不得皇家仪仗铺陈,骆后下令轻车简行,沿路重骑护卫。皇上御驾在前,皇后携云湖公主同乘鸾车,晋王妃也随了太子妃的车驾。

金涂银闹装牡丹铰具,配紫罗绣青鸾方鞯,四帷四望车,太子妃的仪从比之亲王妃自有不同。这是她一度梦寐以求的,如今看来只是可笑。骆臻斜斜倚了锦靠,虽疾行颠簸也浑然不觉,此刻四肢百骸都是畅快。过了今日,王爷登基继位,她便由晋王妃一跃而为六宫之主,贵为天下母仪的皇后。

而眼前的皇太子妃缄默独坐一侧,一日之前还是御前红人,此刻只怕即将成为新寡。

骆臻微睐双眸,冷冷审视昀凰面容,想起昨夜殿前,想起她与王爷相望相依,心头便似一阵阵蚕噬的麻痒——女子美而近妖,这般容华风姿,活脱脱就是妲己之媚、妹喜之妖!似乎觉察到她目光的不善,默然阖目而坐的太子妃陡的睁开了眼,黑眸幽沉,令骆臻不觉窒住。

她却朝她微微一笑,容色更见妖娆。

“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忧。”骆臻亦回以微笑,声色却傲慢,再不必装作恭谦。

“我应担忧什么?”太子妃泰然反问。

“太子兵败,东宫将有没顶之灾,太子妃却似事不关己?”骆臻毫不客气相讥,想在她脸上寻到一丝仓皇的满意。昀凰亦深深看她,心中仅存的一点悯意也被她目光浇灭,“多谢晋王妃提点,福兮祸兮,自有天命,徒劳也是无益。”

她轻描淡写态度令骆臻觉得分外可恼,“你不过是仗着南朝公主的身份,恃着殷川八百里封邑,你的用处也不过如此。母后虽不杀你,往后留困冷宫,一世寂寥,就不想想别的生路么?”晋王妃眼中锋芒夺人,昀凰却笑了,“你有别的生路给我?”

骆臻抿一抿唇角,压低了语声,“我可以放你走!”

果真是女子的敏锐,还是防患于未然?众人都被蒙蔽,唯独这女子察觉了她的威胁……昀凰不掩诧异地看了骆臻,在她眼里寻到嫉恨与慌张。

当一个人嫉妒你,她在你跟前便已矮了下去。

昀凰叹了口气,“这里很好,我不想走。”

入暮时分,御驾抵京。

宫城战局方歇,降的降,死的死,遍地血污狼藉。

这是一场胜负悬殊之战,诚王临阵退缩,率三万御林军不战而逃。他这里明哲保身、避而不战,却苦了孤军死守的太子。仅凭微末兵力,难挡骆氏五万精锐——那都是暗中效忠骆氏的军中少壮,早早设伏京畿,有备而来。十万羽林卫随之分裂四散,自起争斗。太子德薄寡信,在军中毫无威望,忠于皇室的将士又被诚王笼络去不少,余下两万兵马随太子困守宫中,陷入重围。

至未时初,武德门率先被攻入。

未时三刻,镇远门失陷。

南北两路兵马一举冲杀入宫,凡遇阻逆,一律格杀。

太子率残兵步步败退至文渊殿前,终被截断去路,仓皇间登上宫中至高的落星台,燃起告急烽火向外郡求援。终究远水难救近火,天下勤王的兵马插翅也飞不过重关。

叛军逼至落星台下,也不强攻,索性架起火堆,浇上鲸脂。大火倏忽升腾起来,与烽烟连成一片,将个仙阙般的楼台烧成熔炉……就在此时,御辇抵达宫门,遍地血污还未清洗,到处是血屠惨象。

镇守宫门的亲信统领挡下御驾,以安危见,叩请皇上皇后回避兵乱。骆后到了銮驾之前,轻藐而笑,“无妨,皇上要亲眼看着众卿平叛,看着逆臣伏诛。”那统领一凛,见骆后回身掀起车帘,欠身朝里笑道,“陛下,您说是么?”

里头半晌无声,似是默许。

御驾长驱直入,冒着冲天火光、震天杀声,直抵落星台下。

当此时,烈焰已围绝四方,残局将尽。高台玉阶伏尸无数,血流纵横,浓烟滚滚四起。死战不降的东宫死士已不过百余人,不断有人被箭矢射中,从高台坠落火中。https://www.dubenhaoshu.org

一夕翻覆在天家

宫变在天明之前平息。

皇上所居的承天殿是唯一没遭遇杀伐之地,然而夜风袭来,仍捎着淡淡血腥气。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冷寂空旷的殿上也不见人影,只得昏灯映照孤帐。外面是重兵看守,里头只得赵弗与昀凰守在御榻之前。一阵急风扑入内殿,吹得垂帘哗哗作响。赵弗蹒跚着去关上殿门,他年事已高,经那一摔伤得不轻。昀凰欲起身唤住他,衣袖却被扯住。

回头见是皇上,枯槁手指抓着她衣袖不肯放,一双凹陷无神的眼定定落在她脸上。昀凰心里一酸,看他嘴唇翕动,发出有气无力地语声。她倾身近前,却听不清楚。皇上吃力地抬起手,想要索取什么……蓦听得一声稚子呼唤,“皇祖父!”

骆后不知何时来到殿前,身侧牵着小小的承晟,并无侍卫宫人随行。她祖孙两人的影子淡淡投在地面,承晟怯生生依着骆后,望了望挡在门口的赵弗,想要奔向昀凰却又不敢。骆后垂首看他,“你想去太子妃那里么?”

承晟点点头,不敢作声。

却见皇祖母难得的温和,“去吧。”

她手一松,承晟立刻飞奔到昀凰跟前,语带哭腔,“晟儿怕,晟儿要父王——”

这孩子对昀凰的依恋,远甚对祖母的亲昵。骆后定定瞧着,想起方才她侍奉榻前的殷殷模样,比父女更亲近,云湖倒从不曾这般侍奉过。血亲不如外人,这华昀凰入宫短短时日,倒似赢得了她的丈夫、儿子乃至孙儿的心。

骆后涩然笑,心底莫名滋味似酸楚又似妒意。

那御榻上的人阖起眼睛,视她如无物。他恨她入骨,她却还留了这两人在身边,陪他走这最后一程,让他不至太过孤苦——谁都以为她狠绝,可她对他,实是仁至义尽。

承晟扑在昀凰怀里哭泣,口口声声要父王。昀凰抚了他头发柔声道,“晟儿乖,父王很快就回来,父王不喜欢晟儿哭的,对不对?”承晟果然噤声,却不是因为她这句安慰,而是骆后走到榻前,冰凉的手抚上他脸庞,令他不敢再哭。

骆后垂目看着承晟,缓缓道,“你父王不会来了。”

昀凰一震,骇然睁大眼睛望向她。

骆后却只瞧着承晟,一字一字道,“记着,往后你便是皇帝了——要做皇帝的人,不能够躲在女人身后哭泣!”她猛地伸出手,将承晟从昀凰怀抱狠狠拽开。承晟哇地大哭起来,哭声方一出口,就被骆后一耳光掴在脸上。

号哭硬生生哽在咽喉,承晟大张了口,小脸憋得发青。

悉悉索索声音自御榻上传来,皇上瞪大眼,分明是听见了骆后的话,周身瑟瑟发抖,将垂幔狠命扯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昀凰背倚着床柱,软软跌在榻边,“你说晋王,晋王……”

“死了。”轻飘飘两个字从骆后唇间吐出,如同她目光的冷硬。

她转而看向皇上,“臣妾也刚知闻这噩耗,尚尧率军追击叛臣,遇袭中伏,被斩于阵前,尸身也落在诚王手里。事已至此,望皇上节哀。”

她语声平静无波,连一丝伪装的悲戚都吝于付出。

殿中死寂,只闻皇上断续的喘息,声声起伏。

骆后神色冰凉,目光却热烈,望之说不出的奇诡。

“尚钧去了,剩下两个也去了,你一个儿子都没有了,这大好江山转瞬就要无主……”她将承晟推到御榻跟前,按着他跪下,“所幸我们还有一个好皇孙,你瞧晟儿多乖,他会做一个很听话的小皇帝,对不对?”

皇上挣扎着向她探出手,五指箕张,脚将榻板蹬得直响。如果可以,她知道他会毫不犹豫的扼死她,可惜这一次,他拿她无可奈何,连她一片衣角都沾不到。莫名快意混杂了憎恨,化作笑声冲口而出,骆后再不可抑地笑起来,“臣妾已想好了,陛下明日上朝便召集文武众卿,以承晟为储君监国,如此陛下便可安心休养,万事皆有臣妾代劳。”

承晟哭泣着被骆后强拖出去,半个身子不甘地赖在地上,小靴子擦着地面,沙沙之声远去……另一种格格声却在床帷后响起,那是皇上恨极咬牙的声音。他已说不出话来,嘴唇青紫怕人,只将牙齿咬了又咬,那声音糁得人心惊肉跳。

骆后操纵御医下药,用毒慎微,不至致命,药http://www.muxiyu.com

谁家天子谁家事

春夜轻寒,沐浴毕,昀凰阖目倚在榻上,素锦中衣外只一袭轻裘半掩。两名宫人跪侍在侧,将她乌缎似的长发掬起,以柔巾擦干,以犀梳沾了百花露梳透。浴汤仍是她喜欢的豆蔻汤,百花露透着馥郁香气,在发丝肌肤间留下暗香如缕。起初闻不到麝香的味道尚不习惯,自到了北齐,再不能用那禁物,慢慢就连那香气都淡忘了。

更漏声迟,月西斜,长夜已渐逝。待到天明又将是乾坤一新,天地换颜。

然而这又同她有什么干系,家是旁人的家,国是旁人的国。

从冷宫帝姬到长公主,到太子妃,再到如今不伦不类的燕国夫人……华昀凰又是谁,她算得是谁家女儿谁家妇?饶是八面风光、千般得意,细想来却是万事空。

想得多了透了,心头反而空荡荡,昀凰不想睁眼,任思绪沉浮空冥中。却觉梳头的宫人停了下来,身侧良久静止。昀凰睁开眼,见一个修硕身影立在绰绰珠帘之外,隔了帘子看她,目光被垂帘疏影搅得深深浅浅。

“参见皇上。”宫人内侍跪了一地,口中称谓早已改了。

昀凰撑了身子坐起,长发从肩头垂下,仰脸看他越帘而入。垂帘璎珞拂过他肩头,泠泠有声。他却穿一袭越贡素锦云纹袍,腰束蹀躞玉带,翩翩还是素日风度,并没有换上至尊明黄服色。

宫人悄无声息退出,内殿里还氲蒸着淡淡水气,令她一双眸子越发朦胧,瞧不出那盈盈的是不是情愫。

昀凰垂下目光,淡淡唤一声“皇上”。

“尚尧。”他掬起她湿发,挨着她在软榻上坐了,语声有倦意,“唤我尚尧。”

气息拂在耳根的酥暖令昀凰微窒,侧眸看去,只觉他脸色沉郁,难掩疲惫。昀凰伸出指尖将他鬓角一丝乱发抚平,“这时辰回宫,不是说留宿潜邸么。”他捉住她指尖放在唇上摩娑,“想着你,便回来了。”

昀凰不说话,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承欢邀宠,原本无师自通,用不着谁来教导,她似是生来就懂得。

自骆后伏诛于宫门,他在漫天箭雨之下将她带上马背,从满地横尸的修罗场上将她带走……他说不会负她,便不顾天下人言,与群臣相争,与诚王相抗,定要立她为大齐皇后。

仅仅是为了不负她么,还是为了她殊异的身份,为了南朝的姻盟,为了止息外戚的争端?常言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一旦事成便翻脸背盟,除去知情人以灭悠悠众口——即便他要如此,也是帝王常情,她能奈何。

到这一步,已然万幸。

是天意眷顾,也是她到底没有选错盟友,总还是有一人肯守诺。

昀凰闭目依入他臂弯,便好似久别重逢的眷侣,又似理所当然的相遇。明明不曾厮守,却比夫妇更稔熟……一切,仿佛理所当然。

“明早就是大典,早些歇息罢。”她浓睫半垂,语声宛转。

他深深看她,“我大半日都在王府。”

昀凰睫毛微颤,“我知道。”

“知道什么?”他略挑眉,不动声色。

她唇边晕开一抹笑意,“结发之恩,人之常情。”

他以目光紧锁住她的笑容,缓缓道,“骆臻带着晟儿,趁侍女不备,服水银霜自尽。”

昀凰惊骇抬眼。

“万幸晟儿哭闹引来侍女。”尚尧哑了语声,言及那一刻仍是满眼后怕痛心,“这孩子向来乖顺,从不悖逆他母亲意愿。此番他知道挣扎,心中定然明白母亲是要杀他……”眼前仿若见到那孩子漆黑眼神,怯怯藏着一丝惊慌,却会朝她烂漫无邪地笑。一时间心口揪紧,昀凰咬了唇,说不出话也喘不过气。

一个孩子,知道最亲的亲人要杀他,心中会作何想。

废帝再有万般不好,总没有伤及她与母妃性命,总让她活了下来。这样她都恨他,恨足一世,不肯原谅。换作今日的承晟,生身之母却能下手杀他,他又会是怎样的恨。

昀凰艰涩地问,“他母亲https://www.8gzw.com

半世过尽半尽世兴

天启元年,北齐新帝登基,于太极殿昭告天下,大赦,尊皇太后高氏为太皇太后。

越十日,诚王上表以年老请归。

皇上再三挽留,恳请诚王留京辅政,累次加封厚赐,诚王谦辞不受,终辞京远归封邑。

饯别之日,皇上率公卿臣工亲送诚王出京,十里乃止。

值大赦天下之际,皇上相继宽免了受骆氏篡逆案牵连的一众轻犯,查实无协从重罪者,准予赦出,其中才识卓绝者,破例准其重入仕宦。

同时连颁数道诏令,免徭役,减赋税,泽及三载,万民称颂。

朝中公卿重臣凡拥立有功者,皆厚赐进爵,恩嘉三族;其余按其功绩,各有封赏。

笼罩在帝京上空的肃杀血腥气息,渐渐消弭在新帝继位的普天同庆之下,当日血流成河的记忆,也被冲淡在嘉恩进爵的喜庆洋洋中。

人总是善于遗忘往日的恐惧,善于抓住眼下的太平。

那御座上是谁家天子,中宫是谁家女儿,从来不由黎民操心。

庶民无虞,也乐见天家喜事。

历时月余,杀戮余腥涤尽,帝京升平如初。百官各司其位,或迁或晋,吏治为之一新。

吉日在辰,帝下诏,立燕国夫人华氏为皇后。

帝遣太尉、宗正纳采,以礼杂卜筮,太牢告宗庙。依周制,天子自中宫之下,设贵嫔、夫人、贵人为三夫人,修华、修仪、修容、淑容、淑媛、淑仪、婕妤、容华、充华为九嫔,置世妇御女等若干,以听天下之内治。有司择定吉辰,行册后大典。

就在举行大典的数日前,南秦的飨贺国书也自边关飞马送抵帝京。

新君继位,依祖宗先制,遵行两国前盟,立宁国长公主为后,令姻盟得续,邦睦永修,乃天下万民之幸。南秦特遣少相沈觉为使,携礼入朝贺新君登基及长公主册后。

明日就是册后大典,皇后却在此时病倒。

商妤心急如焚,连连遣人催召御医,一盏茶不到的工夫就催了四次。

昀凰斜卧在鸳鸯榻上,脸色略显青白,精神却还好,瞧着商妤忧切模样只觉好笑,“你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怎么这般大惊小怪,一点小恙也被你闹成大病。”

“人都晕过去,这也好叫小恙?”商妤瞪她,私下里同昀凰说话也懒分尊卑,“明儿可是大日子,就是有一声半声咳嗽也是大事……快躺着躺着,公主你这是要做什么!”

昀凰撑起身子方要下地,只觉猛然间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

商妤忙扶她躺下,看她蹙眉憔悴模样,不由又是焦虑又是黯然。

南秦国书送到之日,公主看似平静,人前毫无二致,却只有商妤知道,那一夜她孤零零枯坐灯下,整宿没有合眼,不说话也不流泪,只是那样呆呆坐着……自册后诏书颁下,皇后未行大典便居住宫中于礼不合,便暂且迁居诚王空置京中的府邸。所幸是如此,没叫皇上瞧见,否则还不知惹起怎样风波。谁知次日公主就染了风寒,因不愿惊动皇上,连御医也没有宣召。

拖了这两日,到今早公主竟似脸色更差。宫中送来大典所穿的皇后礼服,公主试穿时受不住那层层繁重的窒闷,竟晕了过去。这一来无论如何也要宣御医了,商妤只懊悔不该拖延。

三位御医总算赶到,隔了帷幔为昀凰诊脉,一面细问病情。

昀凰淡淡道,“没什么要紧,这两日睡得迟,大概是累了。”

御医也不再多问,起居均有彤书记录在册,只凝神仔细诊脉。这一诊便诊了良久,第一位御医叩首退下,另两位御医又依次诊脉,三人俱是面色凝重,良久未发一语。商妤在旁看得心惊,昀凰却恹恹阖起眼,仿佛全不在意。

太医院会诊之前,脉案概不轻易透露,这是惯例。但平素若被问起,御医也会略提两句,聊做宽慰。然而无论商妤怎样追问,三位御医不约而同缄口,脸色皆有些难看,只匆匆告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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