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情》 胭脂用尽(上) 乌亮的别克轿车在路中央停了许久,却还没有能开动的迹象。 苏青瑶望向车窗外缕缕行行的游行队伍,见他们擎举几十个纸旗,大喊“援助东北义勇军”之类的口号。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乌泱泱的示威民众淹没了民国路。 一早从杭州坐火车到上海,本想尽快回家歇下,谁料竟会被游行队伍堵在半途。 九月的上海,远算不得入秋。日头虽已向西斜,但酷热早已挤满空气,由不得天黑天亮,自顾自得烧。 闷在车内,潮气蒸腾,苏青瑶略有些喘不上气。 她低头从手包内拿出一小瓶花露水,朝渗着细汗的脖颈喷了喷,又抽出别在腋下旗袍扣里的小帕,徐徐压去潮意。 “阿瑶,”徐志怀转头看向妻子,冲她摊开手。“帕子。” 苏青瑶的眼神浮过去,不说话,拿花露水喷了几下帕子,递去。 她与徐志怀各自守着一扇车窗,谁也不挨谁,递东西都要彼此互相抬一下胳膊。 徐志怀擦了把脸。 “早知道换条路。”男人埋怨。 “先生啊,瞧现在这情况,换那条路都开不动道。”司机心慌慌地说。“您看看,这得有好几十万人!” 话音方落,眼前忽得有了道空缺。司机一手把着转向舵,一手冲外头打手号,脚时不时点住刹车片,就这样一动一停地勉强转过弯。 没开几步,又停了。 远远的,传来几声枪响,砰砰砰!大概是警察厅派人出来赶游行队伍。 苏青瑶吓一跳,脖子猛得竖起。 徐志怀瞥她一眼,淡淡道:“别怕,运动历来要放枪,不打人的,你别怕。” 苏青瑶低低应了声嗯,双眼盯着窗外。 徐志怀见她没半点搭话的意图,皱了下眉。 鸣枪声渐近,人群嗡得骚乱起来,骂声四起,都在喊、都在叫,不管男女老少都要冲到前面去堵警察。某个人高喊一声口号,所有人都开始喊口号。他们喊完口号就唱歌,唱完歌就喊新的口号。 人潮挤着一叶扁舟似的车身,全靠上前的蛮力,狠狠往前一推。 徐志怀朝后看,瞧见有个稚气未脱的男学生,蓝衫布衣,戴着眼镜,两手伸展着,正欲登上车顶发表演讲,总之愤慨得很。 他心知警察一到,游行只会愈演愈烈,再等下去不过徒增麻烦,便同司机说:“我带夫人去喝碗凉茶,透透气。等能走了,你就自己开车回去,不必等我们,我带她打车。” 说罢,徐志怀拿肩膀顶着,推开车门。他挤过人流,走到另一侧替她开门,擒住她的手腕把她拽出来,嘴上叮咛了句“人多,别丢了”。 男人步子迈得大,逮住空就往外闯。西斜的日头照在脸上,苏青瑶几近睁不开眼。她没法走快,只得吃力地迈着碎步子跟在他身后,眯着眼被他牵着,步伐一颠一颠,月白色曳地旗袍的摆飘飘忽忽地摇。 背后的演说声越来越远,苏青瑶隐约听见学生在呐喊,“去南京——请命——不斗争便死亡!” 好容易穿过游行队伍,人流渐稀,徐志怀寻了处小茶厅带她进去。两人走到铺子内,里头挤了好些专程出来看游行热闹的市民,徐志怀拉着苏青瑶避开他们,走到最里的空位落座。 跑堂的拿着茶杯过来,给他们斟上两杯水。 “两碗凉茶,”徐志怀说着,看了眼对面眉眼浅淡的妻子,又问,“还有冰淇淋吗?来一份。” “有的有的。”那跑堂的连连应答,忙去冰柜里取冰淇淋送来。 苏青瑶微微颔首道谢,双手接过。她掌心托着美女牌冰淇淋的小纸杯,拿小勺一点点挖,天热,纸杯挂着细水珠。 她水波纹似的卷发蓬松地蔓延至鬓角,挽在脑后,细长的翡翠耳坠自乌黑的发内滴下来,微低的面颊,亦似沁了雾气的白玉观音像。 徐志怀拧开尖角衬衫领最上头的纽扣,抿一口微苦的凉茶。 “不够再要。”他看着她。 刚成婚那会儿她还太小,堪堪满十六,刚毕业,着白衫子,蓝布裙,喇叭袖里荡着两条细胳膊,说起话像柳絮抽丝。 徐志怀原先没那心思,看她纯粹一小姑娘。只怪他母亲那会儿重病,闭眼前非要看儿子娶个名门闺秀回家,好给他早亡父亲一个交代。适时,她父亲囿于政府拖欠教员工资,生活拘谨,养不了一家四口,便有意撮合他俩,想把女儿早嫁出去。 虽说她年纪小、身子弱,但她父亲是他在南阳大学读书的老师,论出身祖辈是合肥的大族,逢年过节与李中堂家互相送礼的。本人又是启明女学毕业,说话做事自有名媛的贤淑风范,当妻子绝非亏本。 起初,他娶回家也没什么话好同她说,只当养小孩,管吃管住,乖乖待在家里,别惹事就行。一转眼四年过去,人长开了,徐志怀心里也生出些真心待她的意思,可她不多话,闷得很。 日夜同床,他却摸不清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苏青瑶眼珠子稍上瞥,扫他一眼,似在困扰丈夫今日无端的多话。她安安静静刮掉纸杯内最后一点冻奶油,吃完,擦净唇畔的奶渍,拿手包里的小镜,照着它往失血的唇上轻轻抹着似有似无的口红。 正当此时,茶厅跑进来几名游行学生。领头的男学生客客气气去叫跑堂来送凉茶,其余的学生有男有女,抱着宣传单,挨个桌派发。往他俩这桌送传单的是个女学生,短发,圆圆脸,穿洋装短裙。 徐志怀端起碗喝凉茶,没去接。 苏青瑶见了,忙抬起手,拿来一张传单。女学生显然是松了口气,冲她灿然一笑,小鸟似的蹦跳着跑走了。 待学生离去,苏青瑶读起宣传单。上头有图有文,最中央赫然是一幅通俗易懂的漫画,画着几个张牙舞爪的外国士兵围着中间拄拐的马褂老人,极尽恐吓之能,旁书几个大字:还我山河! 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苏青瑶腹议,正欲细读文章,却被对面座的徐志怀冷不然抽走。 他草草看了两眼,迭起来,压在掌下。 “别看了,这同你没干系。”徐志怀冷然道。“再这样闹下去,这帮学生迟早出事。” 苏青瑶默默听,止不住地拨弄手腕套着的玉镯。 临到傍晚,示威大朝行至老北门散队,上海城再度陷入沉沉的安宁。洋人、国人,长衫市民、银行职员,全出来照常活动。霓虹彩灯渐亮,电车穿梭,叮玲玲玲地摇铃。 徐志怀叫车送两人回家,开到巨籁达路一栋新建的花园别墅前。 司机先一步到,已卸完行李。 从杭州赶火车到上海被堵半途,折腾一天,苏青瑶累得不行。她独自去到卧房,想洗澡换衣尽早睡下。 谁料刚拆掉发髻,便听徐志怀叫她下楼吃饭。 苏青瑶一点胃口也无,却没办法。 她说不去,他是要甩脸色的,只得披散着头发下楼。 出嫁前她读教会女校,两周回一次家,楼下是课堂,楼上是女寝。启明的修女姆姆是出了名的严厉,课业抓得紧,日夜谈圣母的纯洁,训导这些小羊羔们谨记夏娃的原罪。连男教师来上英文课,修女们都要站在课堂后监课。 那会儿苏青瑶只听旁人说,女人脾气横,爱甩脸子。嫁给徐志怀后她才晓得,女人甩脸子算什么,男人甩起脸才是真要命,脸一黑,摁着头让你认错,气得你没处诉苦。 “我明日要去拜会虞伯,这几天会很忙。你乖乖呆家里,过了这阵子再带你回你爹那边。”席间徐志怀喝了几杯茅台酒,同她道。 苏青瑶夹碎一块清蒸黄鱼,淡淡道:“我自己去就行。” “你一人去,我成什么了?”徐志怀抬眼。“再说,就你这脚,还想到处跑?” 苏青瑶“嗯”一声,嘴里咀嚼着鱼肉,眼睛始终低着,看碗,不瞧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淡然的神态,无喜无悲。 “算了,随便你。”徐志怀搁筷。“你要去就去。” “哦,好,”她答。 徐志怀看着她古井无波的模样,有些心烦,用完饭,坐着抽了一支烟,便抛下她上楼洗漱。 苏青瑶面对满桌残羹冷炙,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呆,对面,男人没抽干净的半支烟搁在桌上,熄灭的蒂头往下飘着黑灰。 胭脂用尽(中)H 天已黯,寂寂无声,一抹淡黄色的圆月在浓雾之中徜徉般,散出清冷的月辉。 不知过去多久,小阿七跑来传话。“太太,先生叫你上楼去。” 小阿七是徐志怀为她买的女仆,打从她嫁去杭州就跟在身边,年纪比苏青瑶还要小两岁,胜在聪明伶俐。 “明早去帮我买报。”苏青瑶把碗筷上的两只筷子头比齐,起身。“凡市面上好卖的,都买一份回来。” 语落,苏青瑶想了些什么,缓步去拿来手包。 她从内里摸出几十银元,挨个数过,又装回小绸袋,递给小阿七。 “这四十元你拿着,买报的时候顺道捐了,眼下学生请命、军士抗战都急着要用钱。”她又说,语气波澜不惊。“这是国家的救命钱,你摸着良心去干,千万别半途贪掉几块,再跑回来糊弄我。” 小阿七瘪嘴,娇声道:“太太把我当什么人!” 苏青瑶只静静望向她。 小阿七简直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瞧得浑身发憷。 他们徐少爷娶回家的小太太,哪儿哪儿都美,滴粉搓酥的一张鹅蛋小脸,细眉柳叶眼,乌发似云雾,体格纤长苗条,浑身肌肤没一处不白皙光滑,远胜画报女郎。 但唯独那双眼睛,内里含着的不似活人的眼珠,透不进半点光彩。 真吓人! “太太放心,阿七听进去了,晓得的。”小阿七捏紧银元袋,急忙道。“贪了这钱,我就、我就下阿鼻地狱!” “嗯,辛苦你了。”苏青瑶说罢,转身上楼去。 她走起路比寻常人要慢,宛若浮萍缓缓飘过无波的池塘。 进到卧房,徐志怀还在洗澡,洗浴间水声不息。 苏青瑶坐到梳妆镜前,卸下长耳坠,那是两块品性极好的翡翠,在掌心闪烁着莹莹绿光。坐车太久,她觉得头发掺着股怪味,便拧开梳妆台上的发油瓶,稍稍抹点,遮遮味道。 水声停息,徐志怀穿着浴袍出来,见她歪着头对镜梳发,火钳烫得卷卷的黑发一缕缕放下来,衬得小脸莹白似珍珠。 徐志怀走过去,俯下身,嗅了下她发间透出的蔷薇花味,继而从身后搂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溜肩。 旗袍领高,他亲不到脖子,温热的唇便沿着她的下颌一寸寸吻,落在腰上的手也开始去她旗袍侧边的纽扣。 “志怀,我很累了。”苏青瑶看向镜中的自己,轻轻说。 他没听。 男人的指尖自下而上,逐个拧开旗袍的盘扣。 一层曳地长旗袍,一层吊带塔夫绸衬裙,因少女还端坐着的缘故,褪下半截,堆在腰间。徐志怀温和地在脖颈落下几个细吻,接着力道渐大,她脖颈的肌肤白且薄,能瞧见几根淡青色的血管浅埋其下,稍微使劲便能留下红痕。 镜子倒映出苏青瑶的脸,她难以描述出自己的神态,仅瞧见自己的眉毛微蹙,既幽怨到可悲又无端惹人生怜。 徐志怀抬头,发现她在看自己,笑了下,拨开她的长发,露出啃噬的红印。 “真美。”他轻叹。 说完,他掰过她的脸,舌头搅进来,舔着她口腔内软肉。那股胸闷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苏青瑶有些喘不过气,她拽住男人的衣袍,嫣红的舌尖微颤,想把他抵出去。徐志怀顺势缠住她的小舌,手撑在梳妆桌,居高临下着,强迫彼此交换口涎。 唇舌分离,勾出一缕将断未断的银丝。 徐志怀捏着她的下巴,笑了下,去咬她的小乳。嫁进来那会儿胸脯还嫩,现如今舔咬成了两颗水灵灵的小桃,又似雪顶一点红樱桃,含在唇齿间,很快变得湿漉漉的。 他没刮干净的胡渣来回蹭着胸脯的肌肤,苏青瑶撑不出他倾轧的重量,半裸的身子倾斜,快要板凳上滑落。 徐志怀见状,一把搂住她的腰,抱起来,扔到床上。 苏青瑶觉得自己一身闷出来的汗味,脏得很,不想沾到新被单。她翻身,一面气喘吁吁地叫他停手,一面弓起身,胳膊肘撑着床,要四肢并用地爬起来。 徐志怀当她是羞赧,没理,大掌拽住她内里的及踝衬裙往下拉。水似的吊带裙畅通无阻地拉到臀部,忽得卡住,绷在饱满的两瓣小屁股。徐志怀隔着绸缎捏了捏,又使劲打了一巴掌,看臀肉在掌心下颤动。 他笑,哑着嗓子说:“屁股都被肏大了。” 语落,结实的手臂压住她的腿,撕开旗袍下摆,捋起衬裙,在白晃晃臀瓣亲了亲,又坐到床畔,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摁倒在膝头。 臀肉呆在手心,徐志怀揉了下她腿间紧闭的花瓣,继而伸出右手食指,钻进暗粉色的穴,探了探,还没开始湿。 苏青瑶左臂支起身子,仰起头,勉强看了他一眼,脸上仍冷冷的。她的发随面颊一同起来,徐志怀鼻尖萦绕着蔷薇味发油的香,心有些痒。 “我要去洗澡。”她道,字字清晰。 徐志怀回绝:“等下再去。” 他抽出食指,试探性地拍了几下她的臀,继而使上点力气,啪啪打起来。 “疼。”她蹙眉,连喊疼的语气也淡。 徐志怀起了兴,手上愈发用力,打着柔着,莹白的臀肉转作绯红,她的身子克制不住地在膝头颤动,好像肌肤下晃动着胭脂色的血液。 再伸手去探,穴口微湿,离能插进去还远。 徐志怀两根手指挤进去,在甬道浅层来回摩挲,热气呵着霜花般,渐渐捂出暖流。他有些不耐,朝更深处捅进。 胭脂用尽(下)H 苏青瑶吃痛,两腿不由紧绷。 “别夹,夹那么紧做什么。”徐志怀抽出手,又抽打几下她的小屁股。“手指都吃不进?” 苏青瑶短促地哼了声,鼻翼嗡动,克制住僵硬的身子,努力放松下来。 徐志怀抚过她白腻的后脊,逗弄几番花核,再度朝穴里插去。 这次他指尖抽动的速度快上许多,以至于苏青瑶能感觉出他的指节在体内弹跳或搅动。她觉出些燥热,愈发觉得身上难闻,闷出来的潮气,男人指尖的烟气,她发丝馥郁的发油香与隐约的汗味,混杂在一块儿。 不舒服的滋味萦绕在心头,苏青瑶懒得同他多有拉扯,便放软了身子,带着点鼻音低声催促道:“你快点。” 手指撤出她的身体,徐志怀见两指间挂上黏腻的丝线,也不多磨蹭,让她趴在床榻,自己从背后掰开她的肉臀,扶着肉根对准穴口。近似“噗”的声音,男人肉粉色的顶端迎着外涌的爱液挤进来,尽数没入。 苏青瑶猛然一缩,小腹涨得发疼。 徐志怀见状,撤出些许。一张一合的穴难以承受地吐出柱身,鼓胀的龟头还埋在内里,来回磨着浅处。过了会儿,她不再有挣扎的迹象,男人便大开大合地弄起她来。他两膝半跪床榻,抬着她的下身,将那物什往内送,五指搭在她的颈子上,俯视着她随撞击摇摆的肉体。 一支缀雪白梅,一尊浸水玉观音,孱弱且乖顺的小妻。 苏青瑶本想着他稍微弄弄就会停,毕竟他还着急着要去拜见曾经的上海总商会会长。但天色愈发浓黑,他却没停的意思,苏青瑶甚至觉得今夜睡不了。 她精神疲倦到不行,身子却愈发精神,起初的疼痛散去不少,喘息声渐起,穴里生出了感觉。 “不要,不要了……”苏青瑶尾音微颤。 徐志怀觉察出她的动摇,撞击的速度慢下来。他俯身,胸膛贴着她的后背,温热的唇爱抚着她的肩头,抱着她继续干。 苏青瑶额头紧挨被褥,闷闷忍着,临到小穴被干到全是水,才从唇瓣里泄出几声哀哀的呻吟。 徐志怀流连地抽出性器,把她翻过来,掰开两条腿,朝上压去,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沾着水的长物直直闯入,恣意顶撞研磨。 她一贯不动声色的面庞因情潮而微微蹙眉,唇瓣微张,呻吟碎碎地往外落。 真是干熟了,徐志怀心想,早两年按这样猛插,她早就把枕巾哭湿。 又是几十来回,苏青瑶额头发烫,夹在半空的小腿酸得不行,她脚尖骤然绷直,小腹内的热流尽数泄出。 徐志怀两手压住她的双腿,一直推到颤巍巍的小乳前,喘着气射入。 沉默了会儿,交迭的身影分开。 男人拿浴袍草草擦过下体,又堵在她穴口,拭去往外流的浊液。 苏青瑶伏在床畔,深吸几口气,又变作原先心如古井的模样。 “我去洗澡。”她道。 旗袍与衬裙皆被撕破,她淡淡看了眼,将那两件衣服揪作一团,扔到地上,转而取丈夫明日出门要穿的亚麻西装外套,披在肩头,赤脚踩着地毯,幽灵似的浮走了。 擦洗干净,再回来,灯熄了。苏青瑶见徐志怀已睡下,自己拎着西装外套挂回原处,换上新睡裙。 她站在月色里,每一寸肌肤都镀上了寒光。 爬上床,苏青瑶拿一个小枕头塞进两人之间的空隙,背对丈夫睡去。 兴许是累极了的缘故,她做了一夜的乱梦。 翌日晨起,床那侧空空如也,夹在中间的枕头不知被撤到何处。 苏青瑶洗漱一番后,从衣柜里取出在杭州新做的旗袍。 极长的一条白绸旗袍,直直垂落下来,足以曳地,侧边做的假高开叉,鹅黄绲边。穿上身,简直要把她罩在一团朦胧的光晕中。 一双双鞋摆在鞋架,每一款都买了两双,叁十四码一双,叁十六码一双,一个穿左脚,一个穿右脚。 苏青瑶选一双浅金色的粗跟皮鞋。 她坐在椅子上,端详起自己的左足,窄小而纤细,顶端微尖,套在浅口罗袜里,透着股腐朽且可怖的美。但解开遮羞的白布,内里包裹的不过是略有些畸形的跛足。 下楼去,徐志怀已经出门,小阿七与吴妈正等她用饭。 小阿七刚拿电熨斗熨烫完报纸,一见苏青瑶坐到餐桌,欢天喜地地抱着厚厚一迭报刊杂志跑来,逐本排开放在她眼底。 从《申报》《时代》《新月》到《良友》《戏剧月刊》《电影月报》一应俱全。 苏青瑶随意翻开几本,粗略扫过。 “全体工商学界,一致休业,会场群众拥挤,形势悲壮,反日空气,异常紧张” “……这是要使世界的劳苦群众,永受奴隶的苦楚的方针的第一步。” “大世界星期团夜场演出滑稽戏《浪漫女子》。” “少见多怪:第十一次结婚,美国一妇人,与其最近结婚之丈夫合影。该妇从前夫十人,其中叁人去世,七人离婚……” 苏青瑶合上那些报刊,转头看向窗外,注视这阔别已久的城市。 这就是民国二十年的上海。 观音像 徐志怀没作假,初回上海,他的确忙,每日早出晚归,不见人影。上海滩势力纷繁,黑白交错、中洋交杂,想挣大钱,最要紧的是先疏通关系。 苏青瑶在家歇了几日,预备回一趟娘家。 桂月湿热,艳阳晒着砖块路,将天地搓揉成相同的白茫。别野户牖尽开,灌堂风从这一侧吹来,推搡着长长的白纱帘到那一侧去,香甜的桂花香伴随热浪徐徐涌入,又清又腻,清朗的是风,腻的是花。 附近栽的是银桂与丹桂,已是九月下旬,银桂大多凋谢,丹桂重重迭迭,桔红压着淡黄,好似招摇的胭脂敷在美人面。 “太太,你要去哪里呀!”小阿七捧着几件刚从晾衣绳上收回来的旗袍,站在楼梯问她。 “我回趟娘家……先生要是到家早,你和他说一声,让他先吃饭,不用等我。”苏青瑶说。“还有,你记得提醒吴妈,傍晚日头不落就要关窗,别让飞虫进来。” “好。”小阿七语调轻快。“太太不等先生回来一起去吗?” “他忙。”苏青瑶答。 小阿七长长“哦”一声。 苏青瑶挥手让她继续去干活,自己坐上福特轿车,往父亲家去。 她父亲住在南京路的一栋老洋房,租来的,每月花费不多,不过十五块。但说回来,南洋大学的六级教授,每月也分不到多少大洋,一百四十块左右,还时常要被政府拖欠薪资。 民国十年赶风潮,他随朋友投资炒股,结果上交股票惨落,亏本至九百元,还是写信回家哀求祖父母寄钱还债,也因此与叔伯闹掰,祖宗留下的田产绝无份额。 浑浑噩噩十余年,养家糊口尚可。 苏青瑶沿着小路走到头,拐进洋房内,楼道羊肠般窄,她踩起楼梯来格外小心。吱呀吱呀搭着扶手朝上走,一条黯淡而曲折的老肠子将她吞咽进去似的,她一身鹅黄旗袍隐匿于灰暗,唯耳畔的金耳坠摇动着闪烁出暗金色的光。 进到厅堂,里头亮堂许多。 出来招呼她的,是苏青瑶的继娘。 女人不知她要来,起先在门关处呆了好一会儿,方如梦如醒,邀她进门。 两间连通的客厅,能一眼望尽,一间用来待客,另一间摆上餐桌椅凳。房主留下的陈设大多发旧,兴许是晚清留下的物什。 礼拜天,学校放假,继母与生父的儿子也在家,正坐在餐桌前写作业。女人匆忙递上一杯她父亲常喝的香片茶,拉苏青瑶坐到沙发,叙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客气话。 少顷,套话讲完,主客只得默默地相对。 四年未见,女人略有些手足无措。 “你爹出门买东西了……你先坐,我去找他回来。”她站起,又转头冲伏桌的男孩叮嘱。“连耀,你乖乖在家做功课,不要吵你姐姐。” 男孩头不抬地应了声:“知道!” 门扉一开一关,屋内逐渐沉闷起来。 苏青瑶独坐,目光向四处探寻。 室内多出不少她没见过的东西,譬如墙壁悬停的那尊观音塑像。它沉静地端坐神龛内,被钉上墙的宽木板托起,雕琢出的神态既无情又有情。凡人遥遥远观,分不清塑成她的,是玉还是瓷。 木板前还留有几寸空隙,摆一尊黄铜叁足小香炉,内里齐齐插着的叁柱香,快烧进白皑皑的灰里。 苏青瑶忽而忆起自己读书时,管教学生的路易莎修女最爱比划着十字架念叨“愿上帝保佑你”。 信上帝、信佛陀,有什么区别?都是虚的。睁眼看,到处是不幸的人,什么神仙皇帝,都是虚的。 苏青瑶淡淡一笑。 她站起,去到为课业苦恼的弟弟身侧。 男孩斜眼瞧她,扭捏地叫了声“姐”,接着又垂下头去对付数学公式。可惜用心不过片刻,他很快便没了斗争的力气,拿着笔涂起草稿纸,画互相打架的小人图。 苏青瑶身子微低,去看他的数学题,默默在心里计算。 她蒙学在七岁,父亲在家里亲自指导,教了两年,头一年仔细,后一年潦草,因为在后一年,他千方百计娶进家门的心上人总算有了身孕。到第叁年初,继母诞下一名男婴,随后便把她寄宿到拯望会所建的启明女学去了。 她成绩不错,读到高中,开始教富人家的小姐们读古诗,带她们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以来贴补家用。 后来苏青瑶毕业,是一九二六年。她本想申请沪江大学。但沪江是教会大学,学费太贵,复旦、南洋倒是公立,可不收女学生。北京女大和北京女师大离得太远,她无亲无故只身去,不切实际。 再往后便披上婚纱,嫁给徐志怀,去往杭州,什么复旦、沪江全不再想。 按父亲的话说——嫁了人,就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耍小孩脾气。 苏青瑶看着在书桌前涂涂抹抹的男孩,抬起手臂,戳了戳他的脑袋,轻声道:“这么不用功,按现在的成绩,你将来可怎么办?” 男孩道:“没关系,爹说了要送我去留学,东洋、西洋各叁年,就和他一样。” “哪来的钱……”苏青瑶无奈地笑。 “爹亲口说的!他还讲钱已经存好了,就在银行里。”男孩瞪大眼睛,显然是不服气。“不信你去问他!” “嗯,我信。”苏青瑶道,口吻里似乎掺杂着隐怨。 恰逢此时,继母携父亲归来。 “志怀呢?他怎么没来?”她父亲苏荣明见她第一眼,便问起女婿。 苏青瑶答:“他忙。” 苏荣明脸色不佳,觉得徐志怀这当女婿的,竟欺辱到自己这老丈人头上。继母见状,慌忙打起圆场,让两人先坐,自己折进厨房又奉两杯新茶出来。 苏荣明抿了口茶水,脸色稍缓,问苏青瑶在杭州四年过得如何。苏青瑶只说不错。他冷哼一声,又说,去年过寿,徐志怀托人送来的贺礼——巴掌大的金老鼠——他是满意的,但今天不过来,着实没礼数。苏青瑶冷冷地附和他,说,是、是…… “四年了,你也没生个孩子。”苏荣明找不到东西教训青瑶了,便说起生养之事。“看过医生没?别是哪里有毛病。” “爹,你生弟弟不也花了叁四年。”苏青瑶淡淡答,面上瞧不出半分恼意。“人各有命,这不是我说了算。” 她看向他,瞳仁黑得出奇。 苏荣明心头悚然,暗暗想:这丫头果真是和她那跳井的亲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浑身透着股邪性。 勉强坐到日头西斜,辞别。 苏青瑶心里闷得慌,便去附近的商铺买火柴与香烟,香烟要小仙女牌掺薄荷叶的那款。她站在两侧栽满法国梧桐的行道边,拆开纸盒,指甲盖熟稔地弹出一根细烟,点燃。 徐志怀从不知她会抽烟,她也一直瞒着他。 苏青瑶抽得极猛,很快便烧尽一根。口中泄出的烟雾徐徐消散,她抛掉烟蒂,去取第二支,衔在淡粉的唇间。 临街边,有几个顽皮的女孩子,不甘寂寞,折来七八根缀满桂花的枝条。她们围着彼此,奔跑转圈,玩起操办婚礼的游戏,手里一面使劲挥舞着桂花枝条,一面轻快地大喊“当新娘子喽,当新娘子喽”。 花朵纷纷而落,恍如黄昏时骤然下了一场缠绵的细雨。 苏青瑶夹着薄荷烟,静静凝望她们,忽而心里一哀。 她心里轻念:傻孩子,不要轻易当人家的新娘,你会流泪的。 红花白雪(上)H 到家,已近日暮。天还未完全黑下来,云层间涌动着消沉的暗紫色,色泽仿佛甜得快能拿去酿冰酒的冻葡萄。 苏青瑶回到家,刚进门,小阿七急忙迎上来,叫她赶紧去卧房看徐志怀。 小阿七说先生喝醉了,回来后无缘无故训了吴妈一顿,有的佣人想去劝,连带着被骂不说,还扣了半个月的工钱。 苏青瑶点点头,神态没半点着急的意思,看得小阿七更是心如火焚。 “阿七,那些被扣工钱的佣人,你让他们明天下午来找我,扣掉部分由我来贴。”苏青瑶不紧不慢地交代。“志怀说的是醉话,清醒过来不一定记得,就算记得,他也不会把话收回去。要是你们过后自己去提,徒惹他生气,不如就当没发生过。” 小阿七脱口而出:“那太太你怎么办?” 她手上的钱也是徐先生按月给的,前不久花出去四十捐东北军士,今天又要填补下人的工钱,一来二去,钱花完了,东西没见买回来,万一先生询问起来,事情会很麻烦。 苏青瑶道:“没事,我会想办法。” 上楼,进到卧房,苏青瑶见徐志怀躺在床上看她买的申报,徐志怀也在她进门时,抬起头。 他靠着枕头,神态自若,不似醉酒。 “小阿七说你喝醉了。”苏青瑶站在门口。 “喝了一点。”徐志怀收起报纸,招招手,示意她到身边来。 苏青瑶走过去,温顺地坐在床畔,帮他脱衣。她脚尖点地,弓着身,旗袍是鹅黄的,耳畔的金饰在徐志怀眼前轻晃,活像一枚弯月亮。 徐志怀搂住她的细腰,掌心隔着光滑的面料抚摸着妻子的身段,不禁发出一声喟叹。 男人麻料的西装外套被浮华的香水味腌渍过,满是招摇的脂粉味。苏青瑶瞥了眼,随意搭在胳膊,接着去解他的衬衣扣。他衣领有一片胭脂痕,蹭了有半个掌心大,好魅的颜色,是海棠红,油亮亮地粘在领口。 男人的许多生意都要在妓院谈,喝酒吃饭、听曲看戏,招来叁四位窈窕的小姐配坐,嫖也行、不嫖也行。 苏青瑶不清楚徐志怀出去嫖没嫖过。 他要是没干,那很好,在当下甚至是高风亮节的。若干了,她也没话说,因为所有说出口的话,都将是女人无理取闹的诉苦,而唯一愿意喝这苦水的,该是与她亲到看过彼此裸体的朋友。 可惜苏青瑶没这样的友人,故此她愿当他没干那事。 况且闹又怎样,他为家世斥资八千大洋买的她,她被自己父亲明码标价卖给的他。两人成婚前,仅约着出去看过一场电影,吃过两顿饭,喝过叁杯咖啡。她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不清楚,更不感兴趣。 苏青瑶眼帘低垂,逐个解开衬衫的衣扣,脱下来,和西装外套一同搭在手臂,紧跟着,两手去解皮带扣。 男人的手开始不老实,隔着鹅黄色的旗袍,捏着她颤巍巍的乳。 咔嚓一声脆响,金属扣在少女指尖弹开,长裤下,男人那东西几乎要跳出来。苏青瑶闷声不响地拽出皮带,握在手心,身子朝后微撤,意图转身离开。 徐志怀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拉回原处,然后将她臂弯搭着的衣裳全抽出来,扔到身旁。 “今天回家,你爹有没说什么?”他的指腹刮着她的脸蛋。 苏青瑶手臂不甘愿地挣了挣,可惜拧不过。 “没什么,他就问我怎么还没怀孩子。”她舒了口气。 “是该着急了。”徐志怀说。兴许是醉酒的缘故,他的话音显得相当含混。 苏青瑶明白他的心思,没动,眼睛直勾勾望向他。 徐志怀笑了下,压着她的脖子靠过去,舌头强势地闯入她的唇齿间,里外研磨着。 他亲了会儿,放开她说:“都是烟味。” 苏青瑶心一颤,有些怕,手指扣着被单反驳道:“你嘴里传给我的。” 徐志怀又轻轻发笑,像一只温顺的野兽。 “是我的错,熏着小青瑶了。”边说,他的头边挨过来,额发蹭着她的脖颈,手拽住长旗袍下摆,一直捋到大腿根。 继而他的手探进去,五指似先前弄她小乳那般,掐弄着大腿内侧,直至皮肉开始发烫,泛出淡红。 “青瑶,坐上去。”徐志怀拉了下西裤,勃起的性器弹出来。 苏青瑶细眉微蹙,扶着他的肩跨坐过去。她一只手扶住他的那物什,另一只手掰开腿间两瓣闭合的唇,摸索着往里塞。 才进去一个圆润的头,她就剥皮抽骨般的疼。 男人尝到甜头,狠狠拍了下她的臀肉,挺起腰把肉根直往里送。他挤着尚显干涩的穴,富有节奏地来回抽动。 苏青瑶头皮发麻,手抵着徐志怀的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慢点……志怀,慢……疼。” 徐志怀应是没听见,他一喝酒就听不进人说话。 苏青瑶随着他的支配在肉欲的海浪间颠簸。 她放松四肢,不去想小腹下钻动的巨物,眼神漂浮在半空。她看见半空飞着一只深黑色的小蝇虫,飘飘忽忽地左右晃动。可能是吴妈昨日关窗晚了,让飞虫跑了进来。 苏青瑶鼻子吸气,冲着它,撮口猛吹一口气。小虫觉出强烈的气流,半透明的翅膀猛烈震颤几下,飞快往台灯逃去。 徐志怀隐约察觉出她的分神。 他紧紧搂着她的腰,翻身压到床榻,薄唇隔丝滑的衣料狠狠咬了下她的左乳,继而不耐烦地去扯胸前的盘扣。 挂着透明水液的肉根撤离出来,反压在她胸口。徐志怀挤着乳肉夹住那物,来回抽送。雪顶之上,两粒红润的圆珠被刺激得立起来。他干着干着略有些越界,顶端往她唇角送,那东西断断续续吐着白浊,往她脸上顶,最终射在胸口,覆盖了嫣红的乳尖。 苏青瑶觉得很恶心。 她胳膊肘撑住床畔,想去洗澡,反正他已经射过一回。 徐志怀趁势把她翻过来,压着她的胳膊,按习惯的姿势从后面干她。 这样,渐渐得生出些感觉,底下传出黏腻的水声。 苏青瑶额头发热,她被死死压着,动弹不得,花心深处的酥麻感一阵一阵袭来。 不知他弄了多久,苏青瑶泄了两回,实在支撑不住,先一步阖眼,失去意识。 红花白雪(中) 次晨,苏青瑶打床上活活饿醒。 徐志怀搂着她,仍在睡。 苏青瑶忍住浑身酸痛,轻手轻脚爬出他的臂弯,踉跄地进到盥洗室。 旗袍还勉强套在身上,皱巴巴的,腿间与胸前满是干涸的精斑。 她厌烦地扔掉那件不成型的曳地旗袍,洗净身子,换一身新衣,身姿摇摆着下楼去吃饭。 过些时候,徐志怀也下楼来。 他到她身侧,俯身吻过额头,道声早。 苏青瑶手里的调羹搅着鸡汤馄饨,不咸不淡地回他一声:“早。” “下周跟我去一趟黄家公馆,给黄老板祝寿。虞伯牵的线。”徐志怀落座,在她对面。“寻常谈生意无所谓你在不在,但他们是青帮的人,你必须去,要不然显得我不够敬重。” “好,”苏青瑶颔首。 徐志怀口中的虞伯曾是上海总商会会长,二人乃宁波同乡,徐志怀就读南洋大学时就承过他的恩情。虽说虞会长如今已从上海总商会会长的高位退下来,但手里还拿捏着大把的人脉,与委员长私交颇深,早年又有恩于黄老板,眼下愿意帮徐志怀这个忙,不知是爱护后生,还是念着自己年纪渐长,意图培养宁波帮未来的接班人。 但不论哪类,其中玄妙,都非苏青瑶所能评头论足。 转眼一周过去,到启程去黄公馆的日子。 入夜隐有秋季的寒凉,苏青瑶畏冷,披一件胆矾蓝的美人氅。待下车,厮役领他们两人穿过前厅等候的人流,进到内里的花厅。 刚进屋,热浪袭来,苏青瑶脱下氅衣交予佣人,露出里头一件白纱金丝相间的高领薄纱旗袍,内搭鸡心领的塔夫绸长背心,耳畔是美国时下最流行的几何耳坠,一眼瞧去,西洋味十足。 她长发照旧盘起,发顶至耳畔水波似的纹路用发油抹亮,乌光水滑的,鬓边戴一串透玉簪绿的铃兰烫花,挽着西装笔挺的徐志怀轻盈盈迈入,恍如乘着一阵风吹进礼堂的初雪。 厅内吵得慌。 屋檐下,贵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拜寿的往最前挤,贺礼垒得似小山。一侧酒席开了几十桌,另一侧麻将也开了十几桌,觥筹交错间,说笑声嘈嘈切切。 徐志怀先领她到黄老板的八仙桌前拜寿,款款屈膝行礼,送金玉佛像,再领她到杜老板面前请安,到虞会长跟前喊人。苏青瑶挽着他的胳膊,温顺地挨个行过礼,生怕旁人觉出她脚的异样。 好容易止歇,屁股沾到了板凳,苏青瑶勉强松了口气。 徐志怀仍在另一桌与商界的人攀谈。临别前,他想妻子不会玩牌,扔牌桌去现学要被捉弄,一晚上输个几百大洋,便将她安排到几位青帮老板的夫人们身边陪聊。 苏青瑶素来闲静少言,安到这帮成日腥风血雨的太太们里头,不多说讨好的话,只耐心地听着她们的闲谈,时而附和几句,必要时说几句安抚的话,润一润要冒火星的场子。 临近九年半,宾客差不多到齐,请来出堂会的戏班子登台开始暖场。 青帮大字辈的黄老板过寿,自然要办堂会。杜老板办寿宴,那请的必然是梅先生,黄老板排场小些,请小杨月楼压轴唱一出《观音得道》。 正当小鼓敲响,密密和着小叁弦的小珠落玉盘之声,众人身后忽而传来一句女儿家的呖呖莺啼。 “哎呀,来迟喽,阿媛给干爹拜寿——” 苏青瑶好奇地寻声望去。 隔一道薄纱屏风,那言笑晏晏的美人面似有若无。 唯她唇间一抹鲜亮的色泽,透过朦胧的纱,在苏青瑶眼底盛开。 是那抹招摇的海棠红,步步朝众人走来。 “哼,那小婊子总算来了!”身侧的太太们不约而同地别过头,避脏东西似的躲开,手紧攥着绣花帕子。“我倒要看她今晚又要出什么风头。” 苏青瑶紧盯那抹倩影,只见她袅袅穿过屏风,手提一个金笼子,笼内一对紫蓝鹦鹉,身穿透肉的黑纱旗袍,织孔雀蓝绿色的花样,内搭露背长衬裙,脖颈戴一长串滚圆的翡翠珠串,油亮的发髻也带了拂鬓花,是一簇簇堆迭的血淋淋的海棠。 一步一迈,似狐似蛇,拂荡生姿,美得令人心惊。 场子中邪般安静下来,连戏班子奏乐的老师傅也忘记放下手腕抬举的鼓签,只呆愣地数她的高跟鞋在地面叩击出的哒哒声。 那迟到的女人袅娜地行至黄老板面前,一手提鹦鹉笼,一手轻压旗袍摆,屈膝行礼。 黄老板急忙扶她起身,众目睽睽下,爱抚起她的手背道:“阿媛,你总算来喽,可把我等急了。” “干爹可不许怪我呀。我是为给您取寿礼,路上不小心耽搁了。”女人笑吟吟地侧身,又与杜老板行礼,鬓边海棠颤巍巍抖动着。“杜先生好。” 女人话音方落,金笼内的两只鹦鹉忽而叫嚷起来。 一只叫:“祝黄老板万福金安!” 另一只叫:“祝黄老板财源广进!” 先前那一只似是不服,嚷嚷着:“祝黄老板日月昌明!” 后一只急忙跟:“祝黄老板松鹤长春!” 俩鹦鹉如此这般不带重样地较量了十余来回,方才止息。 杜老板晃着扇子,同黄老板笑道:“阿碧看来是费了一番大心思的。” 黄老板也甚是满意的模样,朗声叫仆役拿走鹦鹉笼,再添张矮凳在自己身边。他丝毫不顾身侧正房夫人忿忿的目光,牵着女人的手,拉她到身边来。 她刚一坐,四面八方的声响好似被狐狸精夺魂的男人,终于续上一口仙气儿,活过来了。 苏青瑶望得不禁有些痴。 身侧的太太拍了下苏青瑶的胳膊,将她拉回神。 “她是谁?”苏青瑶转头问周边人。 太太们的鼻翼发出一声短促的哼音,眼睛含着冷光,你一言我一语地为苏青瑶答疑。 她们轻蔑解释:那女人是被称为“沪上苏小小”的谭碧,从前是百乐门的舞女,如今是靠人脉吃饭的交际花,手里握有几处供男人玩乐的销金窟。但摊开来讲,什么舞女、什么交际花,她就是一婊子,一妓女,专门睡男人的娼妇! 谭碧要专门挑五陵年少招惹,倒也算了,没那么招人恨,关键是她来者不拒,甭管你是单身汉,还是为人夫,进了她的场子,没一个能清醒着爬出狐狸洞。 “你千万小心,这货腰娘有几分真本事。这屋子里的男人,十有八九被她睡过。”太太们的口吻不自觉带上几分畏惧,劝诫起同是当人妻的苏青瑶。“徐先生初来乍到,你一定留心,别被那骚货钻了空。” 苏青瑶虔诚地点头应许,心里却想着徐志怀衬衣领上那抹海棠红。 红花白雪(下) 神思飘忽间,戏腔咿咿呀呀唱起来,曲调转而复转。 终于,伴随一阵鼓板合奏,观音临场,酥手时而抬起作承露,时而低俯作垂颖,唱——世间生灵造孽多,功名富贵反成魔。人生在世能有几何? 灯光铺满厅堂,地板照得像结冰的江,极亮。两柱半人高的檀香柱立在台前焚,悠悠然将此处熏成戏文里的仙宫,听曲的人儿恍如漂浮在云间,全然抛去俗世的烦恼。 苏青瑶看着、听着,胸口忽觉出一阵闷。 她借口补粉,往露台逃。 室内亮如白昼,难分日夜,可钻过帘幕,仰头看,夜已墨黑,无月无星的晚上,料峭的冷风迎面吹去了满身脂粉的腻香。 露台还躲着另一个女人。 是那位叫谭碧的小姐。 她正斜斜倚靠在窗台的扶手处抽烟,脸朝外,面对一片夜色覆盖下的院景,目光似望着极远处,又似落在极近处,总之盯着某个虚空的点,一口接一口地喷烟。 苏青瑶停住脚步,正欲转身离去,谭碧忽而叫住她。 “你就是徐少的小夫人,对吧,”她捏着烟头往扶手上一摁,熄掉火星,“九月中旬刚回的上海。” 苏青瑶答:“嗯,我是。” 谭碧轻轻一笑,朝苏青瑶走近几步。 夜巴黎香水战袍般从头笼到脚,香雾缠着热牛奶似的丰满身躯,随着靠近,那逼人的香味简直要把苏青瑶抵到墙壁。 苏青瑶微抬下巴,看清了她的面容。 一张俏丽的瓜子脸,白中透青,狐狸眼均匀地涂抹着棕红色眼皮香膏,双颊飞掠过一片淡粉的腮红,最惹眼的是她鲜艳欲滴的唇,与鬓边海棠相得益彰。 她的美太过招摇,似开到最热烈的夏花,令人啧啧称奇的同时,又不免忧心这硕大饱满的花朵一朝坠落。 “我听徐少谈起过你,”谭碧不紧不慢说,“说徐夫人你身体不大好。” “我叫苏青瑶。”她回复。“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好的,好的,苏小姐,”谭碧斜眼瞧她,娇笑着,“我看苏小姐适才与那帮太太们坐一块,想来听了不少关于我的事——怎么,让我这作娼妓的直呼您的姓名,就不怕我假意与你亲热,再背地里勾引你的丈夫?” 苏青瑶思忖片刻,摇头。 她心里想,徐志怀若铁了心要出去嫖妓,她这当妻的拦不住丈夫,她那作妓的拒不了恩客……既然如此,何必要怕? 谭碧“噗嗤”一声笑,故意又擦亮火柴,点上一根细烟,在苏青瑶面前吞吐着烟圈。 她同她抽一个口味的香烟,都掺了令人神志清醒的薄荷烟丝。 “苏小姐,你搞清楚,我是真会去抢的。”谭碧说着,唇间的烟雾泄出来,模糊了她的面容。 苏青瑶挥手,淡然地扫去白雾,道:“我知道。” 谭碧错愕了下,笑中带了些无奈。 她红唇含着细烟,头低,打开随身的手包,拿出装有几粒“摩尔登”糖果的玻璃罐,手摸进去,拾出一粒来,递到对面人的唇边。 苏青瑶垂眸,接过那颗栗子糖,放入口中。 “谁晓得?没准过几天你就怕我了。”谭碧依旧噙着那抹甜笑,仰头呼出一口烟雾,自顾自道。“不但怕我,还要恨我、咒我,说我是万人骑的婊子呢。” 也是巧,谭碧一席话说罢,背后遮光的丝绒帘幕忽而掀开大半。 徐志怀健步登上露台,见谭碧正冲着苏青瑶抽烟,几步上前,搂住妻子的肩膀,将她带到身边来。 “徐少,别来无恙?”谭碧头稍歪,面颊微压拂鬓花,神态多出几分娇俏。 徐志怀搂着苏青瑶,答:“托谭小姐的福,徐某一切安好。” “徐少是来找小夫人的吧,哎呦,瞧我这没眼色的,”谭碧说着,往厅堂走。“我去寻黄老板了,不打搅你们夫妻说私房话。” 徐志怀见谭碧的身影消失在眼底,低下头,正欲同苏青瑶说些什么,却被她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堵住了话头。 苏青瑶仰头,与他四目相对道:“志怀,我们也回去吧,外头冷。” 到宴散,刮起夜风,徐志怀替她系好美人氅,上车,回家去。 车头笔直往前开,后座静了好一会儿,直到徐志怀耐不住火烧似的心烦,开口:“青瑶,我跟谭碧只是一顿饭的交情,朋友请客,没想到会叫她来陪酒。” “嗯,”苏青瑶点头。 男人顿了片刻,又说:“青瑶,你跟着我这么些年,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苏青瑶依旧点头。 他还说:“一些生意上的伙伴就爱听歌女唱小调,有时他们提了,我不好拒。左不过是逢场作戏,说两句场面话,逗逗乐。” 听到这,苏青瑶有点嫌他烦。 他做没做关她什么事,她又不在乎。 她只是他的妻,负责管理佣人、打点家里,又不是他的情人,要为他衣领上沾了谁家小姐的口红渍流鼻涕、掉眼泪。 “你不必解释,我都晓得,”苏青瑶淡淡答。 她说话总这口吻,超脱凡俗的模样。 徐志怀心里隐隐怔忡,似睡醒后回忆起梦中一脚踏空跌进悬崖。 他暗自琢磨起她的话,自觉是好心喂了驴肝肺,存心想对她好,反倒落个“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下场。 罢了,反正她就是个没心的死美人,只能干,不能爱。 “难怪说最毒妇人心,半点不假。”徐志怀冷笑。“照我看,你苏青瑶的心得比寻常妇人要毒上好几分。” 听他声气不对,苏青瑶连忙息了声响,头撇过去,望向车窗外的闪烁的霓虹灯牌。 彼此一路无言。 回家进卧房,徐志怀先去洗漱,苏青瑶坐在外头拆头发,待到他出来,她进去,一直忙到自鸣钟响,才熄灯睡下。 一片黑暗里,徐志怀胳膊垫着头,掌心缓缓抚过妻子的背脊。 他想,她身子骨弱,脚也不好,又小小年纪,能懂什么事?自己跟她赌什么气? 思及此,他便觉得车上的那句话说严重了。 “身上钱还够不够花?”徐志怀手臂环住她的腰,问她。 苏青瑶听他这话,有些黯然。 “还够。”她答,声音如一口幽深的井。 “明早我叫管家再给你点,想要什么自己买。”徐志怀说。“过几日,带你去新光大戏院看电影,听朋友说有部新戏要上,李萍倩导的。他之前那部情欲宝鉴你不是挺喜欢,还迷了阮玲玉好一阵……” “嗯,好,你带我去。”她似是叹了口气。 男人轻笑,吻在妻子的脖颈。 临水(上) 接着,他胸膛紧挨过来,贴着她的背,一寸空隙不留。 苏青瑶生得颇瘦削,男人长手长脚靠过来搂她,厚毛毯似的将她裹住半边。 “你回你那边睡。”她闷声闷气地抱怨,莫名闹起脾气,翻过身,推搡几下他的胸口。“热死了。” “你啊,一下喊冷,一下喊热,真难伺候。”徐志怀发笑,声音渡过如潭水的黑暗,荡开涟漪。 他身子往后撤开些许,胳膊仍搭在她身上,手心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道:“睡吧,不闹你了。” 苏青瑶不明白今夜的徐志怀为何这样好脾气……大抵是因为谭小姐吧,他一向将名声看得很重,怕她误会他与娼妓扯上干系,四处去说闲话。 苏青瑶缩起手脚,被他虚虚搂在怀里,阖眸,觉出他温热的手一下一下轻拍后背,恍惚间,竟品出一丝独属于夫妻的温情来。 就算这是假意的情,同床共枕,假了四年,且当是真吧。苏青瑶想。 接着,她神思迷糊间又想,要是初次交欢那夜,他也能像现在这样哄哄她,就好了…… 从杭州回上海,一总转了小半月。期间,他俩去看了几场电影,吃了几顿西餐,天气不闷地时候,苏青瑶会换好洋装与他一起出门散步,有时徐志怀夜里回家,会给她带几份糕点作宵夜,苏青瑶就穿着睡衣拆酥饼吃。 到十月末,烦人的潮气终于散去。苏青瑶想起从杭州带回来的行装,还有些封在箱内,一直没动。她怕闷太久,要受潮,便特意选了个爽朗的大晴天,招呼佣人将被褥、毛毯、皮货、藏书全拿出去晒,顺带清点物品,看看入冬月前有无要再添的东西。 一圈清点下来,其余没错,唯独藏书出了问题。 苏青瑶怕是自己眼花,没看清,就又蹲在书堆跟前反复检查了七八遍,晴日晒着乌发,蹲到她头昏,也没翻出一本自己收藏的杂志月刊。 她有些慌,忙叫小阿七请管事来,问他,自己从杭州带回来的杂志放到哪去了。管事没印象,说要去翻运货单。苏青瑶耐心等了一个钟头,管事才回来,说根本没什么杂志。苏青瑶不信,自己拿过货单,手指对准条目仔细查了一遍,确实没有。 苏青瑶心突突跳,问他:“你是不是从货单上漏掉了。” 管事答:“太太,怎么可能。这东西上车前,徐先生亲自来点过,绝不会有缺。” 徐志怀办事向来可靠,他说没错,就是没错。 苏青瑶搞不清究竟怎么一回事,只好等徐志怀回来再问。 一等,等到天黑,好容易挨到他回家。 苏青瑶趋步走到门关,接过男人的外套,忙问起自己藏书的下落。 “什么书?”徐志怀不解。 “杭州书房里的那些,装在红漆杉笼箱里,”她双手比划起书箱的模样,“上头用金漆描一幅仕女图,有膝盖那么高。” 那书箱原是她亲娘的嫁妆,也是从合肥老家跟她到上海,又从上海跟到杭州的物什。 徐志怀边往屋内走,边答:“搬家的时候扔了,你不看,放着占地方。” “怎么不问我?”苏青瑶抱着他的外衣,一颠一颠地跟在他身后追问。 徐志怀且当她在耍小女孩性子,搪塞道:“你也没和我说要——” “我说过。”苏青瑶极罕见地打断了他。“我们在西湖边吃晚饭那天,不是六号就是七号。你问我要带什么东西回上海,我说要把家里的书全带上。你说让阿七去弄,我说太重了,小阿七抬不动,你就说和大件放一起,叫人开货车运。” 徐志怀挑眉,因她的强势愣了下,略略一思忖道:“杂志叫什么名字,我明天去商务印书馆帮你补。” “徐志怀,那十几本《礼拜六》是我读书时一角一角省早饭钱买的,早停刊了。你到哪里买?你买不回来的!”她难得动肝火,蹙起眉,攥着外套往他怀里一怼。 徐志怀握住外套,连带握住她的手腕,拉她过来。 苏青瑶踉跄地跌过去。 “那么重要,我也从没见你看过。”他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俯视着,清清淡淡一句话,堵得苏青瑶愣在原地。 她的心忽然冷了几分,张张嘴,无言以对。 她想,就算我不看,那也是我的东西,你徐志怀说扔就扔,凭什么?怎么反倒成了我的错? “好了,扔都扔了,你还想跑回杭州翻垃圾场?没了我再给你再买新的,不许胡闹。”徐志怀见她委屈的模样,搂她入怀中,亲着她的额顶的发,柔声道,“乖,我给你带了拿破仑蛋糕,再不吃奶油要化了。” 苏青瑶使劲推开他,目光黯淡道:“算了,我没胃口,你吃吧。” 说罢,她转身,躲开他往楼上去。 近几日辛苦攒下的温情消散得一干二净。 原以为假意足够久能熬成真情,但假还是假,稍有琐事,便迅速恢复成原先的模样。 苏青瑶一连沉默了好几天。 晨起会帮他打好领带,送他出门,夜里留灯等他回家,家事照常打理,但就是不与他说话。 徐志怀知道她心里有气,起初耐着性子说了几句软话,后来又觉得她太犟,不过几本杂志的事,赌了两天的气还不肯歇,多少不知好歹。 其实苏青瑶当晚就不气了,她只是学着变回之前的模样——刚嫁进来的模样。 徐志怀那时没注意,自然不清楚,现在注意了,以为她是在闹脾气。 小阿七瞧出太太心情落寞,围在她身边,一忽儿端奶油栗子蛋糕,一忽儿摇蒲扇替她扇风。 “太太,您别气了,杂志什么还能再买,再说,先生也不是故意的,”她脆生生道,“您身子本来就不好,气出毛病来多不值当。” “我知道……我只是想,我和他,可能还是……”苏青瑶欲言又止。 她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就这样一直到冬月。 有一天夜里,正下暴雨,徐志怀过了十二点还未回家。苏青瑶亮着灯,着实等不下去,正要去洗漱,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叭叭”的车喇叭响。她以为是徐志怀回来,急忙去开门,结果来的是一个侍从打扮的男人。 他说,徐先生在卢月楼醉酒,要夫人去接他。 苏青瑶见状,匆忙套一件钴蓝色绒线衫,拿上伞,坐车去找他。 雨下得昏天黑地,风声古怪而凄厉,洋车变作一叶扁舟,四个轱辘当船桨,拼命在波涛起伏的路面划行。 左转右转,总算开到卢月楼。 暴雨如注,下车到进门不过十几步路,苏青瑶撑着伞,竟半身湿透。 启门,馨香迎面。 苏青瑶收伞,独自走进去,脚下踏着几寸厚的红地毯,轻飘飘的,发不出半点声响。 “苏小姐,您可算来了。”女人的声音高悬在头顶。 苏青瑶仰头看向二楼,果然,这般撩人的甜香,只能是谭碧。 临水(中) 她一身石榴红的薄纱旗袍,此番内里干脆没穿衬裙,肉颤颤的躯壳若隐若现。两臂趴在走廊的扶手,依旧抽着烟,低头看向苏青瑶,笑吟吟。 “志怀呢?”苏青瑶驻足,问她。 “徐先生在后头的房间,”谭碧娇滴滴笑,“您上来,我带您去找他。” “谭小姐,上回在黄公馆,有句话我没来得及和你讲。”苏青瑶仰着脸,望向凭栏俯望的谭碧,波澜不惊道。“你说,他要是存心嫖你,我拦得住吗?你又拦得住吗?” 谭碧哑然,笑凝固在面颊,心里头低低念了两声,拦不住。 “你看,既然你与我都拦不住,那我记恨你又有什么用。”苏青瑶手抚了下鬓角湿漉漉的碎发,叹道。“所以你不必再试我,他哪怕做了,错也不在你。没有你谭碧,也会有王碧、李碧……上海滩妓女千万,他要栽跟头,总能找一个栽。” 谭碧的笑似是被瓢泼的雨声淋湿,渐渐溶化,再开口,嗓音消散了方才的甜腻,淡淡说了句。“苏小姐,我不是抢人家丈夫的人。” “我知道。”苏青瑶说着,往二楼走。“你要是专门为抢人家丈夫,早该嫁进谁家当姨太太了,不会还在这里陪酒。” 谭碧站在原处等她,看她莲花似的一步步浮上来,又狠狠抽了口烟。 “徐先生是被几个朋友带来的,他不知道这里是我的场子。他友人说他最近心情不好,一下赏了几十块大洋,让我们努力招待。”她解释。“我手下的小姑娘们是第一次干大单,劝酒劝得过了头,这才成了现在这样。其余几位各自招了姑娘去厢房,我不好把徐先生单独扔外头,就给他开了间屋。” “您方才那话说的,实在招人恨,”苏青瑶浅笑道。“但凡我是个急性子,就要骂您了。” 两人并肩走着,往内进到后头,又在二楼转来转去。 薄薄一扇木门,接连不断地传来少女娇嗲的呻吟,很假,如同唱着跑调的歌曲,随之而来的是男人笨重地撞击声,粗嘎的嗓子反复问“怎么样,爽不爽”,女人摸着话头答“好棒!再来!”,一问一答,一来一往,八扇门同一声调。 “谁知道呢?兴许是下贱久了,就期盼有女人来恨我。咬牙切实的女人越多,臭婊子就越香,她们越恨,越能证明我卖得值当。毕竟我已经当了不知多少年的婊子,还要什么牌坊?”谭碧指尖的细烟快烧到烟屁股,她掐灭了烟,随手扔在地毯。“苏小姐,我有时觉得当妻子真可怜,比当婊子还可怜。嫖过我的男人成千上万,多少人的太太跑来骂我、打我,甚至跪地上磕头,求我放了她们的丈夫。哼,有什么用?这是我说了算?” 苏青瑶默默听。 谭碧冷冷一笑,接着说:“这事儿得亲爹、阿翁或老丈人来,让他们自觉给祖辈丢脸,才能领回去。但回去安生过两天,哈,你猜怎么着,他又到别的小姐的胸脯里舔奶子去了。” 谭碧带着苏青瑶,泰然自若地行过淫浪的嚎叫,一如生死场的祭祀,咀嚼着交欢男女血淋淋的皮肉。 她们穿过廊道,将浮华甜香掩盖下四溢的腥气抛在身后,进到最里的房间。 “苏小姐,您头一个见我没有恨的女人,”谭碧为她推开门扉,声音轻轻说,“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 苏青瑶苦涩一笑。 她进屋,走到床畔坐下,晃了晃徐志怀的胳膊。 “志怀,”她唤,“志怀?” 徐志怀闻声似醒,眯着眼辨了她许久,才看出是苏青瑶,倏忽一笑。 “你怎么来了,”他叹息般寻问,“下这么大的雨。” “谭小姐遣人叫我来接你回家去。”苏青瑶说着,扶他坐起来。“还能走吗?” 徐志怀点头,扶着床架子起身,朝外走。苏青瑶怕他跌跤,一路挽着他的胳膊。 谭碧跟在其后,一路送两位贵客到大门,又叫小厮撑大伞送他们上车,自己双手抱臂,站在檐下。 临别,谭碧突然调皮地开了句玩笑。 她隔着不绝的雨帘同她说:“苏小姐,上回见面,你着白,我着黑,今日你穿蓝,我穿红。天意冥冥,看来你我真是登对。” 苏青瑶摸摸滴水的绒线衫,浅笑道:“谭小姐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去喝茶。” 谭碧笑着应一声好,高高抬起手臂,与她挥手作别。 折腾回家,已是凌晨两点。 苏青瑶脱掉湿透的线衫,交给小阿七,吩咐她去打一盆热水送上去,又叫吴妈帮忙将徐志怀扶到卧房躺下,让厨娘赶紧烧姜茶,还有叮咛女佣给送他们回来的司机赏钱。 她上楼,进到屋里。 徐志怀靠着枕头恹恹道:“头疼。” 吴妈已经帮忙脱了外衣与鞋袜,苏青瑶走过去,接着拆领带与衬衣。徐志怀张开双臂,任由她摆布,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紧盯着她。苏青瑶被他看得发毛,正惴惴不安,疑心他要突然变脸时,小阿七端来热水。 苏青瑶松口气,急忙接过水盆,绞了一把热手巾递给丈夫。 徐志怀接过,拿在手里,提不起力气去擦。 苏青瑶拿回手巾,坐到床边帮他擦脸,嘴上说:“已经在烧姜茶了,等下就送上来,祛一祛湿气。” “还气我?”徐志怀握住她的手臂,使了很大力。 “没。” 他无奈道:“就为两本书发那么大脾气。” “志怀,我不想提了。”苏青瑶把毛巾扔进搪瓷盆。“你先躺着,我去换衣服。” 徐志怀定神瞧了她一会儿,终究无奈地松开手。苏青瑶避开他的目光,转身进浴室擦洗换衣,不再想徐志怀举措的弦外之音。待她换上睡裙折回来,徐志怀似已然睡下,顶灯熄了,床头还亮着一盏琉璃小灯,晕黄的暖光下,摆一碗散发着热气的姜茶。 苏青瑶缓步到床头,拧灭微弱的光晕,摸黑爬上床,背对他睡下。 深夜里,雨声哗啦啦流淌,几近将她的手脚浇凉。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被褥摩挲的细响,男人的手臂横过来,搂住她的细腰。 “苏青瑶,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你丈夫,”徐志怀声音低哑。 临水(下) 这话问到点子上,苏青瑶心突突跳,嘴里低柔地吐出一句:“志怀,你醉了……” 男人沉默片刻,也不再说话,掌心来回抚摸着她的小腹,紧接着,他借着醉意,掰过她的脸,吻上去。 苦涩的酒气弥漫在两人的唇齿间。 他脱掉她的睡裙,身子靠过来,两臂压在她的颈侧,性器贴着牝户磨蹭,交错的竹影那般,与她纠缠在一起。 黑暗里,她眼前只一道虚影轻晃,伴随无休止的暴雨声,一种耳鸣感压制住了她。 苏青瑶难以形容那种感受,既不情愿也不反感。非要说,就像是在淋雨,浑身因他的亲吻与抚摸湿透了。那物什插进身子里去,薄薄的细汗自肌肤下蒸出来,顷刻间又开始冷却,又寒又潮,肌肤上好似浮动着苍白色的雾霭。 她眼神晃动着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心想:真怪,哪有人白天扔了她珍藏的东西,夜里还能涎着脸睡她的? 落了一夜雨,天亮仍未止息。 应是昨夜淋雨的缘故,苏青瑶一觉睡醒,竟额头滚烫,发烧了。打电话请租界内的西洋医生上门查看,幸而没出大事,仅开了些药片,并叮嘱注意休息。 徐志怀心有亏欠,特意留在家陪她几日,闲暇时给她读《上海画报》。苏青瑶病得浑身乏力,因而待他态度和软许多,男人不知其中缘由,只当她不再闹性子。 恰逢那一期《上海画报》刊登了胡适之的“悼念志摩”,上一篇是张恨水连载《天上人间》的第八回,连在一起看,颇有点可悲的搞笑。 “难怪你订的《新月》本月休刊,合着大诗人飞机失事了。”徐志怀是个天生务实主义者,一贯鄙夷新月派那帮人不阴不阳的感伤腔调。 他话一出口,略略担心起会惹苏青瑶不高兴,因为徐志摩那套风花雪月极讨小姑娘欢心。她才因丢杂志的事闹过脾气,万一又要为个叽叽歪歪的诗人同他吵嘴,真是得不偿失。 故而徐志怀连忙尴尬地补充:“他有几首诗写得还不错。” 苏青瑶鼻塞道:“他的诗有痴态,而无创设性,美与自由悬浮空中楼阁,反正我不喜欢。” “也是,他为人既不正派,也无担当。”徐志怀轻笑着卷起杂志,眼角漾出一道极浅的笑纹。“不看也罢。” 两人难得能聊到一处,徐志怀便接着与她谈了些报刊与电影,搭架子似的,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试探,生怕这没有钉子固定的木架因哪一句不合的言辞塌陷。 不知不觉聊到傍晚,小阿七来敲门请先生太太吃夜饭。 苏青瑶搀着他的手下楼,一同用餐,两人看似言归于好。 毕竟做夫妻就像间歇性做梦,恍恍惚惚得过,偶尔做噩梦,偶尔又有好梦,在梦与梦之间清醒的片刻,就要收拾心情,学会假装上一场梦不存在,紧赶慢赶往下一场奔去——这是苏青瑶长久以来悟出的道理。 席间,管事给徐志怀递来一封绛紫色的请柬,徐志怀扫了眼,又转递给餐桌对面的苏青瑶。 “给你的。”他道。 苏青瑶讶异地接过,一时猜不出谁会给她送请柬。展开细读,方才发觉这是谭碧遣小厮送来,请她参加自己在月末举办的沙龙派对。 苏青瑶不由忆起她那夜一袭红衣,招摇地立在雨帘后与她挥手作别,如在水雾中静默地燃烧。 她还未来得及邀她出门喝茶,她倒先一步递来请柬。 “你要去吗?”徐志怀的声音冷不丁横插进来。 苏青瑶抬眸看他一眼,抿唇,没答话,掌心掩住绛紫色的纸片。 徐志怀素来爱惜名声,她与谭碧走太近,他定然要起意见。 谁料想徐志怀静默片刻,竟叹了口气,说:“去吧。谭碧虽说不干净,但来往的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性子太闷,要多出门学学怎么与其他太太打交道,我总不能护你一辈子。” 苏青瑶颔首,连忙合起请柬,让小阿七去放好。 不过,徐志怀下一句又说:“但也别把心玩野了,当日去、当日回,不许留宿。” “我明白。”苏青瑶随口应下。 她自毕业嫁去杭州,四年眨眼过,身边认识的人全是徐志怀的朋友,连带她自己也被嵌进了丈夫的人生,动弹不得。 眼下忽得要出门应酬,苏青瑶既期待又害怕。 她特意趁徐志怀出门办公去的时候,打开衣橱,试穿新衣,配上从法国人手里买来的宝石耳坠,给小阿七看,叫她从其中选一件最花俏的,好穿去沙龙。 可惜小阿七油嘴滑舌,穿什么她都鼓掌叫好。无奈之下,苏青瑶左看右看,勉强选出一件螺钿紫的软缎旗袍,搭两粒扑闪扑闪的粉钻耳坠,避寒的美人氅挑隐红灰的,搭在一起,小阿七说像初春藏在雾里的粉桃花。 等到赴宴那日,她脸上薄薄扑了层粉,细眉描摹作弯弯的两条,耳后涂抹着香膏,独自坐车去谭碧请柬上写的地址。 别克轿车一路开到公馆前,下了车,苏青瑶缓步走入,隔绝了冬日的寒风。 花厅内,处处漂浮着谭碧标志性的甜香。男侍们西装笔挺,皆是健朗的年轻人,带着手套,斯斯文文地在来客间穿梭。前来玩乐的小姐们也做了最登样的打扮,学英美的流行,擒着长长鸵鸟毛作的羽扇,在男士跟前作弄着。 留声机里放着爵士乐悠扬地荡漾开来,推着屋内的人左右摇晃,叁叁两两坐一块儿,说的说,笑的笑,跳舞的跳舞,打牌的打牌……好似睡在闲适的摇篮。 苏青瑶有些怯,不知往哪出走,幸而谭碧跟嗅到她的气息似的,踩着高跟鞋哒哒朝她走来。 “苏小姐来了,”谭碧笑着上前。 她热牛奶似的丰腴肉体绷一件薄纱旗袍,黑纱的,内搭宝石蓝绸裙,一眼望去,目光便黏在她起伏的胸口。 谭碧似是老天爷特意写与苏青瑶的对子,无一处不彰显着与她背道而驰的美。 白与红,瑶与碧,良人妻与欢场妓,旧式里的旧式与摩登里的摩登。 她挽住苏青瑶的胳膊往里走,胳膊撩起一段垂落的天鹅绒帷幔,暗金色的穗子摇摆着,连同小猫肉垫般勾人的爵士乐,一鼓作气,将她俩推入另一个世界。 熏人的甜意骤然散去大半。 这间小厅与外头不同,排布得多是法国风的家具。地板铺繁复的花卉地毯,角落大花瓶内,插着新铰下苍碧色松枝,枝干互相掩映,绿阴匝匝,透着股袭人的冷香。 正中央摆几张沙发,一群年轻人吃着点心,互相闲谈。其中最惹眼的莫过于背对两人的一个年轻男子,他比划着手,应是在讲故事,周围几个人聚在他身边,全神贯注地听。 她们脚步轻,内里的人竟没发觉两人的进入。 “苏小姐,你不恨我,我自然也不会害你。这屋里大多是上海有名有姓的少爷小姐,结识了,对你与徐少有好处。”谭碧嫣红的唇忽而贴到苏青瑶耳畔。“其中有几个不规矩的,待会儿我给你点出来,你注意点。我呢,也借你来给自己撑撑场子,不然在座的,只有我一个既不识中文字,也吐不出洋人话。” 说罢,她便将苏青瑶引到沙发上那位最惹眼的年轻人身后。 “于少,这便是我常同你说的苏小姐,”谭碧轻拍几下他身侧的沙发靠背。 男人讲述的声音一滞。 下一秒,那男人抬着头,笑着看向苏青瑶。 “苏小姐,在下于锦铭,刚从笕桥航校逃出来。”他背靠沙发,仰起脸,眉宇间倘徉着勃勃生气。 君携明月来(上) 他是短发,不似时下男人惯常梳的油头,而是蓬松的,叁七分。眼窝深邃,浓眉,两腮的线条斜斜收到下巴,意气风发间带着点少年人的无赖气,倒着看也是极好看的。 一双眼睛笑着看过来,目光似一阵风,呼呼得对准人脸吹。 苏青瑶似是被惊动,一时愣在原处,动了动嘴唇,无声,心似雾里的花枝轻飘飘颤。 “眼睛瞪那么大,吓唬谁呢!快,起来说话。”谭碧笑着打断这一阵短暂的无言,苏青瑶也在她出声的刹那,倏忽回过神,也随即低下眼睑。 男人眨了下眼,又笑道:“是的了,谭姐。” 他说完,站起身,手掸了下微皱的衬衫衣角,可掸过了依旧是发皱的。 苏青瑶低着眼,所以瞧见他的手指是怎么刮过衬衣角,又是怎么留下了不变的痕迹。可她还未能再盯着褶皱多看几眼,那双修长的手忽然一扬,朝她伸过来,掌心朝上,向她敞开了自己的掌纹。 “苏小姐,”他说,“在下于锦铭,刚从笕桥中央航校毕业。” “于先生不必客气,叫我苏青瑶就好。”苏青瑶把手交过去。 也在说话这瞬间,她抬起眼,不去看手,而是看他,目光静静的,微凉的手跌进了他温热的掌心,暖了几分。 “那你也直接管我叫于锦铭吧。都差不多岁数,先生来先生去的,搞得我像打笔头仗的老学究。”于锦铭五指用力,礼节性地握了下她的手。 他觉得眼前这位小夫人的手描述不出的凉,像养在冷水里的玉。 她依他的意思,浅笑着,但很客气地唤他一声:“于锦铭。” 于锦铭带着点鼻音,应一声“嗯”,看着她的眼睛,松开握住她的手。 谭碧在一旁说了两句俏皮话,继而挽住苏青瑶的胳膊,要带她去见其他人——少爷、名媛、作家与诗人、报社记者和电影明星——绕完一圈,坐回中央沙发的空座,苏青瑶好像把在座所有人的名字都记在了心里,又好像什么也没记住。 幸而谭碧又同她挨个点了几句,讲他们的家世背景、身价几何,又讲通过他们,分别能与谁牵上线。 她讲这些话时真真像蛛网内盘踞的母蜘蛛。 当谈到于锦铭的来头时,谭碧说,他是那个鼎有名的于将军和白俄妓女搞出来的私生子,家里排老四,叫于少、于公子、于先生都行,但别管他叫四少,他不乐意听。 虽说是外国妓女的种,但于将军命里缺儿子,娶了五房姨太太,外头不知多少风流债,结果诞下的男丁就一个于大少爷一个他。 所以于锦铭八岁时被接回本宅抚养,十几年下来,过得不比哪位少爷差,高中毕业去法国留学几年,回来又跑去委员长一手组建的笕桥航校当飞行员,毕业后于将军怕自己绝种,不敢放他进部队,这才安排到上海。不为别的,就为让他进花丛滚一滚,赶紧为家里留后。 苏青瑶默默听着,眼珠微转,寻觅起于锦铭的身影,带着他是混血的心思重新打量起来。 俄罗斯的血统在他身上并不太显,头发要仔细看很久,才能品味出那点微棕的意味。轮廓确实比常人更英朗,尤其是鼻梁,一条直线画下来似的。体格精壮,颇高,站在人群中闲谈,能第一眼看见他,不光是因为外貌,还有那种散漫到浪漫的姿态。 于锦铭好似察觉到她探寻的眼神,转头朝沙发方向瞧来,苏青瑶机敏地早他一步,眼珠一低,将目光放回到谭碧身上。 好险,苏青瑶暗暗想。 谭碧浑然不觉。 她讲完于锦铭的事,胳膊肘轻轻撞了下苏青瑶的手臂,压低嗓子问:“我们北边的地方是要叫苏联还是俄国?听人说俄国现在要改叫苏联,但又说于锦铭是俄国血统……它俩究竟是什么关系?” “按他的年纪,是要叫俄国,”苏青瑶解释,“苏联是由几个国家联合成的,九年前才有的说法。沙俄倒台后是苏维埃,但都算俄国,只是换了个政府。” “烦人!什么俄国、白俄、苏维埃,洋里洋气。我就没分清楚过。”谭碧气哼哼说着,眼睛无意间瞥见不远处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看她,随即变了语调,留下一句短促的交代。“青瑶,我有点事,等下回来。” 说罢,她不知从哪儿拿来一根染粉了的鸵鸟毛,捏在指尖,左右晃荡着,袅袅朝那男人迈去。 男人见她来,一手拨开帷幔,一手亲热地搂住她的细腰,带她离开这间小厅。 适时,有几位年轻小姐说要跳舞,在场的几名男士便到外头叫爵士乐队进来。萨克斯管一吹,奏的是慢拍的“毛毛雨”,相熟的年轻男女随节奏搂在一起,谈笑着摇摆起身子。 苏青瑶从没进过舞厅,又因脚的缘故,不跳舞。徐志怀不爱带她出门社交也有这个缘故在。 她独自坐在原处,被四面混沌的乐声挤着,也不知与谁打交道,仅发呆。 于锦铭本是在与熟人闲谈,乐声奏响时,有个浑身露怯的小姑娘跑来邀他跳舞,红着脸,娇滴滴的。于锦铭不想跳,他来上海这几月,早跳烦了,可看着对方双颊晕红的模样,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便将她介绍给身侧的朋友,让他代自己去陪着跳几首。 朋友虽扭捏,却也搂着姑娘的腰摇晃起来。 于锦铭松了口气,正要走去外头吹吹风,忽然发现了沙发中央端坐着的苏青瑶。 他不由停下脚步,四下望了一圈,没瞧见谭碧的身影,眼神不自觉地转回到苏小姐身上。 周遭的人都在晃,手拉手,脸贴脸,腻歪着,总要从他眼前过。 于锦铭隔着那么多人,影影绰绰地看她孤身坐在那儿,水晶吊灯下,好似螺钿扇。是因为那身暗暗反着光的曳地旗袍吗?光照在她脸上,她黑沉沉的眼里好似折射出万般光彩,但面颊一低,光一走,万千姿态又悄然消散,留一双空寂的眼珠冷眼旁观。 打心眼说,他不想跳舞……但他又不想让苏小姐一人落单,很奇怪,鬼使神差的,就走过去了。 “苏小姐。” 苏青瑶一抬头,径直把自己撞进了他的眼神里。 于锦铭手插在裤兜,站在沙发边,身子微低,笑着看她。“苏小姐,能否赏个光。” 苏青瑶抿唇,低低说了句什么。 单簧管的声儿吹得太起劲,害得于锦铭没听清她的话,只看到她的唇一张一合。 他抱歉地笑了笑,请她再说一次,自己手撑在沙发的靠背,弯腰挨过去听。 苏青瑶却吓到似的立马抬起手,压在他心口,止住他不断前倾的身躯,重复道:“我不会跳舞。” 于锦铭误以为她是拘谨,安慰道:“没事,很简单的。你跟着我的步子就行,大不了多踩我几下。” 苏青瑶垂眸,沉默片刻,冲他提起曳地的旗袍摆。 紫云般的绸衣下,逐渐露出一双小巧的高跟鞋,定神仔细去看,能发现她的左脚明显比右脚小上一圈,不正常的那种小,脚背微隆,似是很早以前被人活活折断过,从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旧伤。 “多谢您的好意。”她淡淡道。“我是脚不好,所以才不跳舞。” 于锦铭哑然。 他愣愣望向她的小脚,脸被小厅内的暖气熏得发烫,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心情,心口既热又冷。 不知静默了多久,他回过神,同苏青瑶笑道:“正好,我也不跳舞。与其在这儿傻看他们搂来楼去,不如一道出去逛逛。怪热的。” 说完,他不等苏青瑶回复,握住她的手,拉着她朝外去。 君携明月来(下) 两人走到公馆后的花园,一个套上黑皮夹克,一个系上美人氅,并肩漫步,不似同时代的人。 “苏小姐是上海人?”于锦铭双手抄在皮夹克口袋,看着苏青瑶问。 苏青瑶说:“不是上海人,我祖籍是合肥的。八岁那年,家父被南洋大学聘为教员,这才搬到上海……后来又去杭州住了叁年多,今年才回来。” 于锦铭“哦”了一声,又道:“那就是从民国十七年到今年,叁年多,差不多四年,对吧。” 苏青瑶点头。 “巧了,”于锦铭轻笑,“那会儿我在杭州,你也在杭州,怎么就没见过?” 苏青瑶道:“杭州那么大,多少人这辈子都没见过。” 男人随即问:“你不逛西湖的吗?我可喜欢没事干绕着西湖跑圈了。” “逛,偶尔逛。” “那就要怪西湖也太大了。”于锦铭直笑。“谁没事干把西湖挖这么大?光想着白蛇能与许仙百年修得同船渡,也不想想我等寿命不过六七十年的凡夫俗子?” 苏青瑶被他逗笑,一时忘了抬手去遮咧开的嘴。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笑。 冬月的冷风夹杂着极其遥远黄浦江的潮气,暗暗吹拂过她的脖颈。苏青瑶不由缩了下脖子,头有些晕,但同样不知为何,寒风拂面,她不是冷而是晕。 于锦铭一直看着她笑完,才将眼神转回去。 他接着话头往下聊,说了许多在杭州期间发生的趣事,还讲自己在航校的生活。 于锦铭是个善于聊天的男人。一是他会讲故事,能把自己的旧事说得像传奇演义,二是他会给人留话头,待对方打开话匣子,他便聚精会神地倾听,时不时应和几声。饶是苏青瑶这样不爱多谈闲话的闷性子,也不知不觉随他走了许久。 难怪第一眼见他,他会坐在正中央,身边围绕一群聚精会神的听众。 天色已然暗到明月高悬,树影落在他们的肩头,婆娑。身后跳舞的乐声早息了,但谁也没萌发要折回花厅内的意思,两人就乘着微寒的风,不停兜圈,让身侧花叶的影在衣摆流动。 “对了,你是什么时候来上海的?”苏青瑶问他。 “九月二十六号,正巧碰上抗日游行示威。”于锦铭说。“一帮复旦的学生说要去南京请愿,我还帮他们发了不少传单。” 苏青瑶一愣,继而浅笑道:“这才是真的巧,我也是二十六号回来的,也听见学生说要去南京……不知道他们现在回来了没。” “应当是回来了。”于锦铭告诉她。“我有在南京参军的同窗说,上月中旬有一大帮学生包围了政府大楼,呆了一天一夜,然后又弄来一口铜钟矗在门口,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敲警钟。后来是委员长出面发了勖勉学生书,这才劝走。” 苏青瑶冷不然忆起游行当日徐志怀那句——再闹下去,这帮学生迟早出事——不由叹了口气。 她感慨:“回来了就好。” 于锦铭觉出她话语间隐隐的哀叹,侧目,偷偷瞥她一眼。 她思索着什么,望着前方,两瓣粉唇被风吹得发白。 “冷不冷?要不我把外套脱给你穿,别着凉。”于锦铭脱口而出。 他一出口便后悔。 民国不是清朝,宴会里的年轻男女约着出来在花园散散步算不得什么,又是在上海,不是哪个封建未除的山沟。但相识头一天便要脱自己的外套给对方遮风,多少有些轻慢。 苏青瑶听了,止住脚步,抬起脸望向于锦铭,沉默了一会儿。 她没立刻说要,也没说不要。 于锦铭忐忑不安地看她。 她或许会要呢,没准呢?只是天冷,想让她多披一件衣服,如此而已,没有什么。他也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要见到女孩就这样,他每天出门穿八十件衣裳,来沙龙不干别的,净脱。 但她要是误会了怎么办?那他不就成了……相识不足一日便匆忙调情的……登徒子?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冷天月色正好,照得彼此的脸在对方的眼瞳里光洁如新。 少女的瞳仁极黑,于锦铭看着里头的自己,有些喘不上气。 正当此时,身后突然跑来个“解围”的人。 夜色下遥遥看,是个身形修长的男人,应是着长衫,辨不清颜色。 他一路骂骂咧咧地冲过来,嘴里喊一声于锦铭,再带一句气急败坏地脏话。由远及近,微妙的气氛霎时间被断断续续的“于锦铭——王八蛋——他妈的——兔崽子——”塞满。 没几下,男人冲到于锦铭面前,扶着方框眼镜,冲于锦铭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个兔崽子!说好十点回就十点回,谭小姐请的姑娘就这么漂亮?你刘禅啊?乐不思蜀啊!你乐不思蜀倒是把钥匙给我留下!公寓两把钥匙,一把你的你拿走,一把我的你他妈还拿走!我到公寓门口一翻包,发现没钥匙,只好大街吹冷风,你可好,大冬天不回家,在花园散步。” 于锦铭尴尬地咳嗽几声,侧过身,示意他还有人在。 男人伸长脖子愣了下,右手又推了下眼镜,这才发现于锦铭身后的苏青瑶。 “哎呀!”他惊呼,匆忙弯下腰,递出双手。“鄙人贺常君,是于锦铭的朋友,现在跟他合住一间公馆。这小子出门把我钥匙顺走了,我一下气上头,就不小心犯浑……让您见笑了,见笑了。” 苏青瑶哭笑不得,也随他那般抬起双手,虚虚握住他的手指。 两个人忽得变作叁个人,一个又是来催人回家的,苏青瑶见状,便说要回去。 于锦铭让贺常君在原处稍等,自己送苏青瑶回到与后院相连接的厅门前,与卿辞别。 明月已经升到头顶,是极静的夜。 人在月下走,如行霜雪中。 苏青瑶目送他背影远去,长长舒了口气,转身回花厅,预备向谭碧告辞。 结果她才迈进,便见谭碧倚着门框,懒洋洋地抽着烟,在等她。 “于少走了呀?”谭碧语调微扬。 “嗯,他朋友来找他。”苏青瑶说。 “贺常君是吧,他这人稀奇古怪,”谭碧短促地笑了声,“真不晓得怎么和于少混到一起的。” 苏青瑶下意识想避开于锦铭这叁个字,便问起谭碧:“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还能去哪儿,”谭碧歪着头,带上一抹故意要吓唬她的坏笑,“我张开腿去被男人肏呗。有的男人就好这口,生人越多越来劲,没办法。” 苏青瑶听完,平淡地点一下头。 谭碧略感挫败,娇娇埋怨道:“你这人——真是。我都不晓得你是脸皮厚,还是单纯到蠢。” “这是你谋生的活计,你靠这个养活自己。”苏青瑶淡淡道。“就像我,给志怀当妻,要安排家务、打点佣人、准备各种祭祀,逢年过节给他所有的亲戚朋友准备礼物,还要陪他睡觉、给他生孩子,当妻就是我谋生的活计。” “行吧,你这是通透到能成观音菩萨了。”谭碧耸肩。 她弹掉积攒的烟灰,同苏青瑶道:“徐先生来电话催你回家,我已经给你备好车在外头了。” 苏青瑶转头看向身后进来的门。 户牖外月色清朗,适才互道再会的人早已了无踪迹。 她转回头,沉吟片刻,轻声道:“麻烦你了,我这就回去。” 怨女(上)H 别业没熄灯。 苏青瑶推门进屋,见徐志怀换上睡袍,翻着新一期申报,正坐在沙发等她。 “志怀,”苏青瑶缓步走他跟前,唤了声,“怎么还没睡?” 徐志怀迭起报纸,斜睨她一眼。“这么晚回来,也不怕走夜路出事。” 苏青瑶道:“谭小姐安排司机送我到家门口,不会有事的。” “谭碧一个娼妓,手下能有什么正经人。”徐志怀口吻不自觉带上几分严厉。“你同她做点表面功夫就行,实在想找玩伴,交行董事长胡先生的侄女不错,我替你牵线。她和你差不多大,我见过几面,谈吐也有教养。” 他素来看不起下九流,脑袋里是良贱有别的老一套。 苏青瑶懒得与他争辩,垂下头,不再出声。 徐志怀拧眉,伸长胳膊去拿茶几上的杯盏。他五指罩着白瓷盖碗,拎起,抬到唇边啜饮一口冷掉的白毫乌龙,眼神瞥着她委委屈屈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过来。”他拍了下大腿,示意她。 苏青瑶走去,歪着身子坐到他大腿,弯腰依偎在男人怀中。脚离地几寸,她怕掉,胳膊搭在他宽厚的肩膀,与他肌肤相贴。徐志怀也担心她不小心跌跤,左臂环紧她的腰,掌心贴在小腹。 她身形清瘦,斜斜靠在他怀里,不动亦不笑,好似供养在宋代瓷瓶里的花枝。 女人耳畔的两颗粉钻坠子闪得晃眼。 徐志怀拨开她浓密的长发,指腹贴在她的耳垂,食指与拇指用力,替她脱去耳坠,握在掌心。 她耳廓紫红,应是被冷风吹久,冻伤了。 徐志怀捏着耳廓的软骨左右看看,道:“去拿红药水和棉签来。” 说着,搂她腰的胳膊一使劲,挟她下地。 苏青瑶依言跑去橱柜里拿红药水玻璃瓶与棉签,折回来,两手递给他。徐志怀接过,将棉签探入瓶口沾满药水,又让她坐回到大腿上,好给她上药。 “嘶——”苏青瑶搭在他肩膀的手一紧,五指收缩,揪起他的睡袍。 “别动,乖。”徐志怀道。 棉签贴着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伤口来回滚动,男人努力放轻动作,对着她的耳廓徐徐吹起冷风。 有些痒。 苏青瑶缩了缩脖子,躲开他的唇。 “再忍一下,马上就好。”徐志怀掰回她的脸,又说。“实在疼就掐我。” 此话出口,苏青瑶反倒松开拧他睡袍的手,自己拢起油亮的鬓发,朝后捋去。冰凉的药水贴在肌肤,破皮的伤口被小火炙烤似的发烫,既热又冷的感觉在心口晃荡。 苏青瑶眼皮微抬,去瞧徐志怀。 他眉头微拧,很专心的样子。方脸,长眉入鬓,薄唇,是中式男子惯有的平实五官,但生在他脸上并不显蠢钝,只是瞧着太严肃,是那种一看就不大好说话的男人。 苏青瑶记得自己头回见他,还是学生的装扮,白衫蓝布裙,脖颈喷上继母的百花香水,长发编成辫子盘在脑后,个子勉强到他肩头。 头天被父亲推出去约会,苏青瑶心惊胆战,毕竟还未见面便已知晓要嫁,离家出走了也要被警察厅捉回来嫁。而他见她第一眼,没说话,微蹙起眉。苏青瑶瞧见他微妙的神态,更是惧,同坐轿车去戏院的路上一声不吭。 彼此静悄悄地看完戏,出来,他郑重地在她面颊亲了下,继而开车送她回家,便没了。 当日具体看了什么戏,苏青瑶记不清,但那种浅淡的畏惧感始终残留在心底,稍一想便能回忆起浑身发紧的滋味。 药上完,彼此间的空气全然被刺鼻的红药水味侵占。 徐志怀将废弃的棉签扔在茶几,手臂仍搂着她的腰,问她今夜沙龙怎么样,来了什么人。苏青瑶有意隐去于锦铭与贺常君的姓名,心不在焉地应着他,含糊地说自己起先坐在沙发闲聊,后来大家要跳舞,她不跳,便去花园里闲逛,直到谭碧来找她。徐志怀倒也不在意,大约是觉得她在犯困。 聊了一会儿,苏青瑶的装困成了真困,额头抵在他的下巴,半张脸埋进他胸膛。 她迷糊间听见徐志怀在叫她,“青瑶……青瑶……”,便扬起脸,唇瓣骤然一湿。他五指插入少女脑后的发髻,托着她的头压向自己,舌尖拨开她两瓣柔嫩的唇,吸着她的舌头。 苏青瑶喘不过气,闷闷哼了声,右手在他赤裸的胸膛挠了下。 搂腰的那条胳膊逐渐收紧,手掌沿着她的脊骨朝上抚摸,最终落在后颈。他抱着她、托着她,让她平躺在身下,去解她的旗袍领。 衣料摩挲的细响,仿佛响尾蛇摇摆尾部。 “有人。”吊顶的灯太亮,苏青瑶抬手,遮住眼。 “都睡下了。”徐志怀拨开她的衬裙吊带,露出大片莹白的肌肤。“就我们两个。” 说罢,薄唇再度压过来,轻轻吸吮,离开,又拉开她挡光的手,去亲那双犯困到睁不开的眸子。湿濡的吻碎碎落在面颊,接着蜿蜒而下,路过脖颈,隔着紫缎旗袍一下下咬着乳肉。 前几年政府倡导“天乳”,反对束胸,拒不执行放乳政策的,要进行罚款。 苏青瑶读教会学校,受法国修女管教,放胸得早,但要穿遮羞的抹胸。到民国政府主导的“天乳”运动起来,她才学着时髦女郎那般扔掉内衣,一层衬裙一层旗袍,让胸乳自然活动。 苏青瑶娇弱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凸起的乳尖隔着口涎浸湿薄薄的衣料,显出暧昧的两点,受惊般颤动。 她见他望着她,十指慢条斯理拧开盘扣,扯开衬裙,一直褪到肚脐下。 徐志怀怜惜地亲了亲她的圆肚脐,继而唇瓣含住小乳顶端的奶红,舌苔刮着肉粒,用牙齿轻轻咬着。 他忽然变得好温柔…… 当他抬起她的腿,拨开腿间两瓣紧闭的肉唇,带茧的指腹贴进去揉搓起阴蒂时,苏青瑶险些叫出声。 他手腕压在毛发稀疏的小腹,修长的食指自下而上地抠弄,勾出缝隙间渗出的淫液涂抹到花蒂,快速地来回拍打。 苏青瑶觉得穴内痒且胀,心扑通扑通乱跳。她变成一条脱水的鱼,上身弹跳着,在他的手里大口大口地吸气。徐志怀扫过她晕红的面颊,手腕竖在腿间,给了她一根中指,钻进甬道,按压着四周的肉壁。 “要……”苏青瑶没牙那般呜呜地说,“你进来。” 徐志怀蜻蜓点水地在唇瓣落下一吻,哄道:“乖,等湿透再要,不然会疼。” 语落,手指进去两根,浅浅压着她靠近穴口的敏感点。 苏青瑶不由绷紧了身子,大腿夹住他的手腕。徐志怀被夹得动弹不得,见状,指尖力气更大,速度也快起来,逼她在手上泄一次。 苏青瑶有点缺氧,后脑反复磨蹭沙发,头晕目眩。 她脑海深处毫无理由地闪现过一只男人的手,很漂亮,白皙且修长,乃至能揣摩出支起皮囊的骨骼是如何洁净。 是于锦铭摊在她眼底,同她问好的手。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homes」 怨女(下)H 苏青瑶不受控制地回忆起那双手,忽然想,假如现在弄她的手是于锦铭那双,会怎样?更温柔还是更粗暴?他会把手当作性器抽插捣弄她的穴,又或是温柔地爱抚花蒂,与她脸贴脸的耳语。 这一切失控的念头只萌发在高潮的一瞬。 苏青瑶转回神,看清眼下与她交欢的男人是自己的丈夫。 哪怕不爱也要保持忠贞的丈夫。 她忽然觉得可怖。 在这样的时刻去幻想一位初见面的年轻男人,在修女姆姆的教诲里,是夏娃贪婪的罪孽,不被上帝宽恕。而在父亲苏荣明的训诫中,是要拉去浸猪笼的不贞之行,为社会道德所不容。还有矗立在她合肥老家进村口的石牌坊——乾隆年间敕建的节孝坊,表彰一位守节贤妻;亲娘生前夜夜同她念叨的为族内女子表率的祖辈——丈夫死后含辛茹苦养大儿女,侍奉公婆。 一切的一切,都在诅咒她电光石火间不伦的念头。 “志怀,你进来嘛,”苏青瑶带着惹人怜鼻音,想借丈夫抹去适才的幻觉,“想要……” 徐志怀抽出手腕,拉开她的腿,舌头沿着大腿内侧往腿心舔,令她续着那点销魂滋味,重新放松。 股间滑腻一片。 她仰面倒在沙发,乌黑的鬈发垂到地毯,双腿被男人掰上去,露出湿漉漉的穴。 徐志怀睡袍未解,那物什从底下直直跳出来。 他顶进去,撞得她后脑勺猛然磕到沙发扶手,咚得闷响。徐志怀一手握住她两个脚腕,往身下带,想让她平躺下来。可太往里,精囊贴着牝户干,她又细声细气地喊疼。 徐志怀没法儿,只得将她的小腿架在肩膀上,弓起身,右掌伸过去护住她的头顶,隔在她与沙发之间,当肉垫使。 起初动得慢,她头顶的绒发小猫似的蹭着他的手掌心,鼻翼发出几声呜呜的哼音,勾人心痒。 徐志怀知道她舒服,自己却隔靴搔痒。 他使劲顶了几下,拔出来,单膝跪在沙发。苏青瑶“啊”了一声,下一秒便被徐志怀捉起来。 此番男人的手臂干脆搂住她的脖子,叫她两手攀住他的肩膀,半抱着她,压在沙发靠背,重新插进去,急捣狠干。 苏青瑶几近是圈在他怀中,一次次没入,她都感觉自己是在下陷。长发随着起伏落到她面颊,随即又被他拨开。 徐志怀低喘着吻了下她的面颊,继而勒住她的脖子令她仰起脸。舌头闯进来,居高临下的,直往里钻,勾着她的舌根。 亲吻和下体的顶弄一样用力。 他起兴了就会这样。 其实有点疼,习惯了还好,既疼又酥的感觉。 刚开始要更疼些,按徐志怀的说法是太小了不好弄,湿得很慢,又瘦弱,以至于每次夫妻同房都仿若他单方面抚弄一只小猫。徐志怀对此事隐有不满,尽管嘴上没说,但苏青瑶能敏锐地察觉出他神态的微妙。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个人嫁过来,没人教她。 到婚姻的第二年情况逐渐好转,不知是做习惯了,还是因为她长大了。 糜烂的声响一点点蚀入肌骨,苏青瑶凌乱地喘息,呼吸间满是他身上烟草与檀香皂混杂的气息。 她额头抵住他的肩,有点受不住,两腿蹬踢着他的腰,湿哒哒地泄了。 徐志怀狠顶几下,抽出来,满意地拍打她的臀瓣。清脆响亮的几声抽红皮肉,透明的粘液自股缝渗出来,像哭,盈盈的泪水划过粉腮。 他把她翻过来,跪着,上身趴在沙发,改用这个姿势从后面干她。 苏青瑶提不起劲,迷迷糊糊被他从后头干。他身子压下来,好重,前胸被顶得紧贴沙发,一下下捣,简直要喘不过气。 她呜咽,咬牙受着他。 应是过去了十来分钟,看她可怜吧,徐志怀终于在里头射出来。 他射完,低下头,手指轻轻捏着她净是白浊的臀瓣,半晌才说:“过来,我抱你去睡觉。” 不干不净地上床,苏青瑶总觉得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 夜深的一如她的眼眸,黑幢幢、阴森森,透不进光。 徐志怀叹气,从身后搂住她,问:“还不睡?” “睡不着。”她答。 徐志怀沉默片刻,手掌缓慢地抚摸她的额头。 苏青瑶抿唇,合上眼,假装自己睡去。男人安抚的手逐渐停止,转而搭上她的腰。过了会儿,他睡着了,后颈感受到均匀的呼吸。 苏青瑶小心地翻身,面向他,在漆黑中辨出丈夫的轮廓。 他大她九岁,宁波人,南洋公学毕业,从商,深得虞会长赏识,自身家底颇丰,嫁去后,不必洗衣做饭,为一日叁餐发愁。为人也正派,重脸面,败坏风评的事素来不做,也不似那些个老商人有阿芙蓉癖。 她当然知道这是一门好亲事,所有人都知道。 但还是—— 她清醒到天光在窗帘末端涂抹出些许微白。 入下旬彻底转冷,天恹恹的,了无生气。 徐志怀外出应酬不爱带她,谭碧也没再给她递请柬,苏青瑶算彻底赋闲在家,一直到十二月初。 赶闲无事,苏青瑶翻找出自己曾经的蒙学课本,想教小阿七识字。 勉强教了几天,小阿七嫌学来没用,不肯学。她说自己又不是太太这样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如今能在先生手下干事,多赚钱,攒起来,将来找个对她好的老实男人,当嫁妆,再生几个胖小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就行。 “识字了也是进纺织工厂!”小阿七脆脆生地顶完嘴,脚底抹油,溜走了。 也是,苏青瑶暗想,识字又如何?女教师、女记者、女打字员月薪约叁十元,学医的薪酬高些,五十到八十,还不稳定。安稳体面的去处如上海邮局、海关等机构,则点明不录用已婚妇女,女职员在职期间结婚立即解雇。 然而徐志怀随手买个法国香水送她都要花五十大洋,这样一算,她靠男人吃饭居然比起早贪黑去卖命赚得多。 某日,用完早饭,苏青瑶照常坐在书房的扶椅看报。徐志怀没去工厂,留在书房理账。桌案前的香炉烧着沉香屑,苏青瑶亲手打的云纹香篆。 门掩上了,屋内略有些阴,暖炉烧得人直犯困。 苏青瑶看着看着,忽然瞧见一则关乎学生到南京请愿的消息。她惊异地去翻日期,怕拿了旧报。 定神一瞧,才发现不是一件事。 此回是北平的学生组建“南下示威团”到南京,依旧是为东北,结果军警出来抓了一百余人。中大的学生得知后,闯入中大校长室取校旗,结队前去营救,面对军警的枪口坐在地上喊口号,一遍又一遍,却是无果。 报上刊载了学生们引吭高歌的口号:北大,北大!一切不怕。摇旗呐喊,示威南下。既被绳绑,又挨枪打。绝食两天,不算什么!作了囚犯,还是不怕。不怕不怕,北大!北大! 苏青瑶一句一句读,心里梗着难受。 先前于锦铭告诉她,那波去南京的学生们见委员长亲自出面,发了勖勉学生书,便都回来了。 没想到回来了,又去了。 常说事不过叁,到了叁,便是气竭,他们却迎难而上去了四次。 徐志怀听见她小口小口吸气,正奇怪,抬眸瞥她一眼,问她怎么回事。 苏青瑶如实说了。 徐志怀听闻,搁笔,走过来扫了眼她手中的报纸。 他冷淡道:“你看,我就知道会出事。” “行行行,你什么事都早一步知道。”苏青瑶甩掉报纸,起身要出去倒水喝。 徐志怀拾起报纸,折好,拿在手里。 “阿瑶,你别觉得我冷血。”他看向妻子的背影,低声道。“学生的热情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也是当过学生的人,再清楚不过。” 不洁(上) 苏青瑶清楚他的话在理。 学生赤手空拳,徒有一腔热血,误以为断了少年头,是以血荐轩辕。结果?叁一八惨案,五卅惨案,机关枪架起来打,旧人的尸骨凉了又有新人来焐。于官老爷而言,死学生就像在牌桌上输钱。 道理对,可心里难受。 苏青瑶想得鼻塞,下楼去找热水瓶泡桂花蜜喝。 小阿七正跟着吴妈学绣花。她见夫人过来说要喝茶,立刻笑嘻嘻站起身,去拿那套英国茶具,泡好了,端来,贴心地附送一盒荷花酥,是徐志怀特意叫人从杭州寄来的。 苏青瑶道谢,就近坐在矮凳,小口啜尽一杯桂花茶。 窗外,不知何时落起雨,难怪书屋内那么阴。 雨丝漫天飘洒,松松散散,却无声响,一阵又一阵,压得人心尖好凉。 她深吸一口气,雨声沁进了心,也软了骨头。 “小阿七,帮我去把先生的明前龙井拿来,”苏青瑶道,“定胜糕还有没有?有的话少拿点,我不吃。” 没办法,她要靠他吃饭。 泡好热茶,苏青瑶端着放茶点的托盘回去。到书房前,她站在门外,透过没关严实的房门缝隙朝里看。一道狭长的小缝里,桌案前的徐志怀伏案核算账目,大约是屋里太暗的缘故,他带上眼镜,眼皮略有些浮肿。 苏青瑶进屋,摁亮电灯,右脚踢一下门,将房门合拢。 徐志怀抬眼看她,钢笔拿在手里,不吭声。 苏青瑶慢悠悠浮到他身侧,沏完茶,连同糕点一起摆在他面前,也不说话。 转过身,适才读的那份报纸被他迭好了,放在她坐的那张丝绒靠垫的扶手椅上。 苏青瑶心弦微动,坐回去继续读报。 彼此间安静许久,徐志怀突然叫她一声。“阿瑶。” 苏青瑶抬眸,发现他直勾勾望着她。 “怎么了?”她歪头。 徐志怀忽然没头没脑地笑了下,掰开一块定胜糕,走过来,递到她唇边。“张嘴。” 苏青瑶咬住那块糯米糕点,咀嚼着,觉得他好奇怪。 徐志怀俯视着她,眼如柳叶,又说:“耶稣圣诞节想去哪里玩?” 苏青瑶是法国教会学校出来的。尽管启明女学不像圣玛利亚女校,有专门的宗教课程,但到耶稣圣诞节,女孩们还是要穿上新衣去教堂做弥撒、唱圣歌,结束后聚在一起吃香肠和鹅肝酱,还有树桩蛋糕。再加上海的洋人多,过耶稣圣诞的气氛比别处浓厚,年轻男女且当外国冬至过,吃西餐、看电影、跳通宵的舞。 他不提,苏青瑶简直要忘。 毕竟她在杭州四年都没怎么过圣诞,就去年一起出门吃了顿饭……所以说他这人真怪,发神经,突发奇想要去凑耶稣诞辰的热闹。 “都行。”苏青瑶垂眸,轻轻道,“你拿主意吧。” 一连几日,雨下得没完没了。 幸而临近耶稣圣诞日,冬雨停息,消沉的天色也日渐明朗。薄薄的白太阳透进来,照着房间光可鉴人的木地板,晶晶亮,似春雪。 苏青瑶打管事那儿支来些钱,给别墅里做活的下人们发过节的赏银,又因要跟徐志怀出门玩,干脆放了他们半天假。她特意给小阿七多分了几毛,叫她趁商铺圣诞日打折,去买几包冠生园糖果吃。 徐志怀换好羊毛西装,手拿礼帽,在衣帽间的圆凳坐下,看苏青瑶进进出出。 她体弱畏寒,学不来时髦女郎半袖旗袍下单穿透肉玻璃丝袜过冬的本领,只得在淡曙红的曳地旗袍内老实套上衬裤衬裙,外裹貂皮大袄,盘发插西班牙发梳,踩高跟鞋,盈盈袅袅立在那儿。 徐志怀瞧她一层层穿,突发奇想,要是她内里什么也不穿,单裹一件貂皮氅,雪白的身子缩在油亮的皮草里,该多娇怯。 想完,随即被自己的下流念头惊到。 徐志怀起身搂住她,唇吻过粉腮,带她出门。 林肯轿车开到外滩的沙美大楼,底层的邓脱摩西餐厅外已然聚集了不少年轻男女,晚风中紧挨彼此,说说笑笑。室内暖气成日开,一踏入,便分不清春夏秋冬。苏青瑶脱去外衣,交予侍从,挽着徐志怀的胳膊落座。 徐志怀要了两杯热红酒,叫她餐前暖暖身子。 酒一喝,她玉兰瓣似的脸浮起红晕。 “今年过年要不要回老师家住?”徐志怀问她。“你有叁四年没过去了。” 苏青瑶沉默半晌,摇头道:“不回去。回去多碍事。出嫁从夫,我如今算你的人,去他家住算客,哪有客人跟主人一起过年的。” 徐志怀隐约知道妻子与岳父关系不好,但苏荣明是他在南洋公学的恩师,昔年他和同窗搞罢课惹出麻烦,还是这些教员聚一块儿去警察厅将他们保释出来的。 于情于理,他要说两句好话。 “随你心意,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同我说。”徐志怀道。“老师脾气不好,有时说话难听了点,但心底还是疼你的。” 他正说着,邻座的两位穿乌亮马褂的先生突然大起嗓门。 “活该!蔡元培出面都被四仰八叉地拉下台,北大老校长啊!七十多岁了。更不必说陈铭枢,好好一个省主席,被学生搞得在地上打滚。”一人道。“砸外交部,砸政府,砸中央日报办公室!要我看,这哪里是学生,分明是流氓!” “要不然说一个丘九顶十个丘八,学生疯起来没数,癫了都。”另一人嘬着旱烟枪,不紧不慢道。“但这回军警一口气打死叁十多人,尸体扔进秦淮河,着实难看。南京怕不好交代——要我看,又有人要舍生取义,担责任下台喽。” “哎呀!下台了换个地方呆几年,不就回来了。” 苏青瑶听着,举起高脚杯,急促地饮下一口,生怕对面人又说“你看,我早知道”这样惹人讨厌的话。 徐志怀意外地没吭声。 那桌人抽烟谈了几句时事,两个招摇的女人走来,一个挨一个坐下,应是他们招来陪酒寻欢的。两人搂着小娇娘,话头顷刻间拐到舞女的屁股上,叽里哇啦调笑起来。军警打死人与舞女的大屁股是一个分量的东西,都可乐。 苏青瑶回神,刀叉切断牛排,红肉间的冷血沿银刀流淌。 “南京出事了?”她问。 “嗯,月中的事。”徐志怀解释。“就是你看到的那批学生,集结了差不多叁万人在南京搞游行。队伍走到珍珠桥,被军警搜捕,有死伤,就是为逼学生收手。” “怎么没在报上瞧见……” “我扔了,怕你伤心。”徐志怀道。 苏青瑶顿了顿,低着脸惨淡一笑,轻声说:“伤心也就一会儿功夫,我还能瞒着你跑南京去?” “行了,不说晦气事,今天是出来玩的。”徐志怀转开话题。“吃完饭去跳舞。” 苏青瑶手中刀叉悬停半空,愣愣看向他。 她脚不好,素来不跳舞,这点徐志怀再清楚不过。 “我还以为就吃顿饭……” “哪有出来过耶稣圣诞日不跳舞的,成天憋在家里也不怕闷坏了。”徐志怀点烟,“你学两支简单的,日后也好陪我出去应酬。” 苏青瑶咬牙,不答话,惶惶不安地跟他进舞场。 乐队正奏爵士乐,是一支慢叁步舞。 徐志怀搂住她的腰肢,俯下身,面庞贴着她的鬓角,在她耳边低低数着拍子。 一二叁……一二叁…… 苏青瑶勉强走出几步,脚尖便踢到了他的皮鞋,再走,还是踢,一绺细条似的身段摇摇摆摆地晃。她慌张地抬起头,见徐志怀神色如常,可朝四周望,红男绿女,伴随乐曲轻盈地摆动,唯独她是残废,站也站不稳。 只有她,唯有她—— 往心窝里捅刀子也不过如此。 不洁(中) “不跳了,我学不会。”苏青瑶止住步伐。“你继续玩,我回家去了。” “啧,玩得好好的,你又耍哪门子脾气。”徐志怀搂着她没撒手,低头,要去亲她的眼角,哄她。“累了吗?累了我们去楼上的中庭花园歇一会儿。” 苏青瑶难以置信地望向他,掰开他搂腰的大手。“我不去。场子里多的是走路不晃的舞女,你随便选,少来折腾我。” “你能不能别胡思乱想。我要是嫌你,就不会——”徐志怀急躁地去拉她胳膊,怒气闷在唇齿间,话音极低沉。“苏青瑶,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才娶你。” 苏青瑶气得浑身发抖,扭着身子,使劲挣开他。 她想,凭什么呀。 凭什么他想要,她就得陪。 凭什么他想娶,她就要嫁。 她难道是哭着喊着求着要嫁给他的! “跛脚的不是你,穿高跟的不是你,跳起舞站都站不稳的也不是你!你徐大少爷说得好轻巧!” 语落,头也不回地逃离舞池。 林肯轿车停在外头,两人同车来的,她现在出去找司机送她回家,势必要被徐志怀堵,况且她也不想回家,不想看见有关他的一切。 可她身上也没带钱,一厘钱也无,仅一身虚浮的珠光宝气,杭绣的旗袍,西班牙的发梳,法兰西的宝石耳坠,但又怎样,到了这关头,她竟穷得没处去,连外头乞讨的小孩都比她富。 苏青瑶跌跌绊绊地乱闯,往没人的地方跑,胸口藏着的早死透了的心一抽一抽地疼,疼到她后背渗出了细汗。在走台阶去叁楼时,她发觉左脚高跟鞋的鞋跟断了。走廊里铺着厚地毯,她所幸脱掉烦人的高跟鞋,穿着袜子走。 也不知这样分不清东南西北地逃了多久,她左脚一麻,险些跌倒。苏青瑶抬脚看,原是踩着了不知哪家小姐落在地上的胸花。别针划破脚板,淅沥沥流着血。 她头发晕,择了处没人的地方,倚着墙壁缓缓滑落。 暝色渐暗,丝绒窗帘沉沉垂着,玻璃窗也灰扑扑。 苏青瑶蹲坐在地,捧着脸,两行热泪忽得下来了。 哭吧哭吧,哭完了还要回去,哭完了还要回去。 这时,耳畔有脚步声渐近,最终停在她面前。 苏青瑶缩起身,胳膊抱着膝盖,整张脸埋进怀中。 她心里第一个念头觉得那人是徐志怀,因为只有他才会来找他,可心里又不想是他。 “苏小姐?”那人蹲下身,轻柔地唤她。“是你吗?苏青瑶。” 苏青瑶抬起脸。“于……于先生?” 于锦铭见她满脸泪,眉毛扬了扬,语调仍稳稳地问她:“怎么一个人?” 苏青瑶不愿这副模样面见他,侧过脸,反问:“您在这里做什么?” “和朋友来过节。”于锦铭手掌撑地,身子一挪,竟不顾形象地坐到她身边。“真没想到会碰到你……看来上海比西湖小,能让我遇见你两回。” 苏青瑶用手背缓缓压去泪痕,带着鼻音与他道:“上海哪会比西湖小。” “两个人碰不到面,住一间屋子里也是大。能见着脸说着话,待在同个国家也是小。”于锦铭笑着说。“当然,我这是歪理。” 苏青瑶随之浅笑,笑意里透着一股苦杏仁味。 于锦铭却收敛了笑意,专注地望向她,片刻的相对无言后,长长舒了口气。 他改坐姿为蹲姿,挪到她面前,单膝跪地,洁白的一双手轻轻抬起她流血的左足,搁在较低的那条大腿,说:“疼吗?” 血已浸湿罗袜,她沁凉的肌肤隔一层滑腻的绸,贴在男人精壮的大腿。 苏青瑶忍不住要缩,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握住脚踝,压回去。 “很疼吧,”于锦铭说着,扯开领带,抽出来预备当临时绷带用。 苏青瑶嗫嚅着:“还好。” 他抬眸,试探性地瞥苏青瑶一眼,左手掌心托着她的脚腕,右手怠缓地脱去罗袜。 藏着的那只脚是有点畸。 脚背微拱,小趾朝内凹,几近迭进脚掌,正因如此,才使她的左足明显比正常发育的右足小上一圈。 苏青瑶不由闭眼,并非疼,而是怕……怕从他脸上看到厌恶。 是,她是个被疯癫的亲娘往死里缠足以至于落下残疾的女人,什么新式、什么摩登,皆与她不沾边,这是她浑身上下最耻辱的一处,而这耻辱,居然曾是比乳房更能激发男人性欲的标志。 于锦铭不动声色地捻着领带上端,拭去肌肤外的脏血,再改用丝制的中端贴在伤口处包扎好。 男人的领带花俏,缠在她的裸足,脚背开出大朵大朵金红色的花。 “我带你去找贺常君,就是上回来找我拿钥匙的家伙。”于锦铭抚摸几下她的额发。“他学医,以前我被父亲揍,全靠他救我。” 苏青瑶睁眼,正对上他的眼神。 她在他琥珀色瞳仁里的倒影很漂亮,宛若用蜜糖描绘的仕女图。 于锦铭抱她起来,叫她搂住自己的脖子,稳当地朝来时的方向走。廊道只有他们两人。苏青瑶低垂着头,玳瑁发梳斜斜没入松散的发髻。 一道地板相隔,楼下传来鼓噪的乐声,人们都在舞池旋转,这场外国冬至带来的狂欢将持续到午夜。 歌女们上台,伴着萨克斯的低吟,扭腰掐嗓在唱: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歌声朦朦胧胧蒸上来,像夏日的暑气,苏青瑶倚着他的胸膛,面颊有些烫。她启唇,舌尖仿佛有火焰在烧,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成了哑巴。 于是她变得沉默,半点声音也无,好像连呼吸也停了,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湿漉漉的茉莉垂在叶片般,把脸庞贴在他的脖颈边。 那么柔的呼气,一缕缕吹着他的脖子,颈又好像连着心,他的心开始发痒。 于锦铭也想和她说话、闲聊,因为这段去找贺常君的路很短。但他又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在那一瞬间将一切都遗忘,用两条手臂抱着她慢慢走到尽头。 呼吸间,他冷不丁冒出个不洁的念头,想——倘若她不是人家的妻,而只是个小姐,自己是否能更轻薄些,仗着于将军家四少的身份耍无赖,逗她,带她回家,然后…… 啪!一声架子鼓响。 恍如梦醒。 于锦铭打了个颤,发现自己已经顺着台阶走到楼下,难怪敲击吊镲的声响如此清晰。 他适才怀着那样的念头,再不敢低头看苏青瑶一眼,仓皇地抱着她寻到留在餐桌喝酒的贺常君。 贺常君伸长脖子,望见于锦铭怀里抱着个人急匆匆赶回来,心想这丧门星又惹了什么麻烦。待人走近,他推推眼镜,发现面前的小姐正是在谭碧沙龙上见过的那位。 他先是一本正经地同苏青瑶问好,继而骂骂咧咧地冲于锦铭抱怨几句,旋即折身去瞧苏青瑶的脚伤。 “还好,伤口不深,擦了药没几周就能恢复。”贺常君嘱咐。“但最好还是尽快消毒包扎,伤口结痂前注意不要碰水。” 于锦铭道:“这些我也知道,我来找你是以为你带了酒精纱布什么的。” “哎呦,我的四少,您当我是变戏法的?”贺常君穿一件臃肿的长棉袄,两手直往袖子里掏空气。“今儿不演胸口碎大石,给您变个十八味药材出来。” 苏青瑶噗嗤一笑。 她抬头看钟表,见指针快走到十点,便说司机在门口等,要早些回去换纱布。 于锦铭想送,被她婉拒。 临别,苏青瑶心弦微动,忽得抓住于锦铭亚麻色西装外套的衣角,轻声道:“巨籁达路876号,徐公馆,号码是1656……你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打给我。” 不洁(下) 于锦铭送她到餐厅门前,余下的路,她不让再送,他不得不折返。 眉宇之间,似是丢魂。 贺常君眼尖,一下瞧出他心里猫腻,冷声道:“别胡思乱想,人家是有家室、有丈夫的。” “按你这意思,我和她随便说两句话,就成奸夫。那你穷得叮当响,没钱留上海,死皮赖脸跑来和我住一块儿,算什么?”于锦铭手揣裤兜,嬉笑着将话头顶回去。“公子哥和男娼?” “少贫嘴,我还不了解你。”贺常君摘掉眼镜,拿衣角擦水雾,眼珠子上挪。“你这人,性子倔,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俩读高中那会儿,隔壁女校有个姑娘丢了魂似的追你,天天堵校门,你有跟人家好好聊过?你不是每天翻墙逃的?” 于锦铭被戳中痛处,飞快地笑笑,五指转着小桌上还剩一半红酒的高脚杯,坐回他对面。 “你也太高看我。”他道。“我是夜里喝多了酒,分不清东南西北,一觉睡醒就全忘了。” 贺常君严肃道:“锦铭,航校花那么大价钱培养你,你迟早要去参军,不可能一辈子躲上海。东叁省的局势你也清楚,国难当前,眼前这些,不过镜花水月。” 于锦铭迟迟不开口。台子上换了对俏丽的孪生姐妹,一搭一唱,往四处抛媚眼。他看着,笑,在靡靡之乐里鼓掌,彩灯斑斓地吻他的指尖。再出声,泰然地换了话题。 “常君,她脚怎么回事。” “幼年缠过足,但应该没缠太久,所以右足无碍。左足估计是缠得太狠,骨折后没送医,导致后期畸形愈合。” 于锦铭想着苏青瑶泪涟涟的眼,不言。 “女子放足自民国始。当年孙中山先生就任临时大总统,颁布劝禁缠足文。可谓女子放足多少年,中国放足多少年。民国建成后,讨袁、护国、护法,直系奉系军阀打,浩浩荡荡打北伐。放足亦如是,一而再、再而叁。”贺常君略有些醉。“真可怕,熬过阳历年,我们居然离开晚清已满二十载。” 说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另一头,苏青瑶拆开于锦铭的领带,偷偷掖到衬裤里,赤脚往外去。 夜已深沉,走到门外被风一吹,她清醒许多。 留在餐厅外等候的司机见她踮着脚走来,吓得丢魂,忙叫人进餐厅找徐先生,他拉开车门,请苏青瑶上车歇着,说徐先生马上到,又说太太您吓死人,再不出现,先生要拜托经理封大楼…… 少顷,徐志怀慌忙赶来,臂弯里搭着她的貂皮大衣。 他呆在车外与司机说了几句,隔着车窗,苏青瑶听不清。聊完,他拉门跨入,苏青瑶以为他要发火,垂头等。徐志怀沉默着点一根烟,抽到半截,弹走指尖积的烟灰,才转头看向她。 “鞋呢?”他问。 苏青瑶答:“扔了,鞋跟断掉,没法穿。” “脚又怎么弄的。” “不小心踩到地毯掉的胸花,别针划破的。” 徐志怀熄烟,握住她的脚腕拉到膝上,敛色屏气,照着车灯检查她仍在渗血的伤口。 他勉强按捺住气恼,冷脸道了句:“不爱跳大不了换个地方逛,你多能耐,赤着脚到处跑,还把脚底划出一道口子来。” 苏青瑶别过脸道:“我又没说去舞场。” “行,是我没事找事。”徐志怀嗤笑,终究没压住心底那句难听话。“我是今天犯病,才费那么大力气带你出来过节,你当我信这劳什子的上帝耶稣!” 他话里带醋,因冲动之下出口,鲜有遮掩。徐志怀讲完,错愕片刻,方才回神,咀嚼起脱口而出的一字一句,心直跳。他看一眼苏青瑶,瞧她低着脸,面无血色,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两人守着死寂回别墅。 佣人们过完节欢欢喜喜回来,因两个主人未归家,都不敢睡,便聚在一块儿谈天。正聊着,小阿七见屋外两道笔直的光扫过,心知是先生太太的轿车,急忙叫“吴妈,先生和夫人回来啦”。 苏青瑶推开车门,想赤脚走进屋。 徐志怀晓得她心里有气,本不想管,让她逞强。可她下车,左摇右晃地走了几步,看得他直拧眉。 他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进屋。 “去烧盆热水送楼上。”徐志怀吩咐。“阿七,你拿酒精和纱布。” 苏青瑶两手不知往何处搁,只得搭他的肩上,被他抱进卧室,扔上床榻。 她撑着胳膊坐起,徐志怀也坐到床畔,手臂压在她身侧。晕黄的灯光映在两人面庞,他冷着脸,苏青瑶看不清他的情绪,也不敢看,又想垂头看别处。可他的手突然伸过来,捏住下巴,不许她再低头。 “我知道你当女学生的时候年年要过耶稣圣诞,可杭州没合适的去处,我也不怎么在意这些。”徐志怀缓缓道。“今天带你出去,纯粹想补一下先前的遗憾,没别的意思。” 这其间意味,苏青瑶能品出来,可她若不愿细想,大罗神仙也没办法。 她急促地吸着气,道:“你明知我脚不好。” “也没坏到那份上,真裹成叁寸的女人多了去,不也照样——”他话到半途,止住,静了一会儿,才说。“不想跳以后都不跳,我懒得管你。” 徐志怀说完,指尖下移,去解旗袍扣。“把衣服换了,免得你又嫌脏。” 她衬裤里可还掖着野男人的领带,沾着足心血,要被他瞧见—— “你走开!”苏青瑶情急,身子朝前扑,狠狠推开他。 徐志怀哪里算到她会猛然发飙,皮鞋一滑,险些跌下床。 他起身,站在原地愣了会儿,似是泄气,转身出门叫小阿七过来服侍太太。 虽说苏青瑶素来敏感,又爱把事闷在心里,但一贯柔顺,闹起来也是冷脸不答话,哪有像现在这样大喊大叫的时候。 徐志怀不解。 他背手在卧房外的走廊兜了几圈,步子重,皮鞋踏着木地板,能听见声儿,楼下佣人大气不敢出。 小阿七端水盆子进去,给苏青瑶洗完脚,要折出来拿纱布。她出门,见徐先生来回踱步,鼻翼发出一声气恼的哼音。 徐志怀何等耳力,随即余光瞥过去,盯得小阿七浑身发憷。 “弄好了?”徐志怀问。 “要去拿药。”小阿七缩起肩。 徐志怀不咸不淡应一声,又问她:“太太同你说什么没?” 提这个她可就来劲。小阿七撑开肩膀,耸眉瞪眼道:“您还好意思提!您明知道太太脚不好,怎么还非拉她去跳舞?太太可真是脾气好到没边儿,这都没被您气死。” 徐志怀被她嚷得头疼。“怎么说话的。” “这两年家里发生多大的麻烦,太太都没掉一滴泪,这下可好,您用一件事就把她惹哭了。”小阿七跺脚。“要我看,您去客房将就一晚吧,太太现在可烦死您了。” 想太太嫁进来头几年,还算多话,也想过要多黏丈夫培养感情。但徐先生脾气太硬,嫌太太年纪小,不懂事,多少次撇开她。两年过去,太太没把他捂热,自己先冷了,所幸老和尚撞钟似的熬日子。 也是,谁的心都是肉长的,盼一个人盼两年也该死了。 那时候先生不上心,现在眼巴巴过来,可不得闹成现在这样。 怪谁?活该! 徐志怀觉得小阿七在理,便转去客房歇下。 第二日,他早起,拿一个丝绒方盒踱到卧房外。 他听商会里前辈家在读圣玛利亚的小女儿说,教会学校的姆姆会在圣诞夜给女学生们发礼物,他还特意准备了一个。可经昨夜一闹,谁也没心情管这东西。 他拧开门把手,悄悄开一道缝,侧身往内看。 苏青瑶披散着长发,正靠着枕头读杂志。 见她已醒,徐志怀杵在原地思索片刻,还是握紧盒子离开。 黑蝴蝶(上) 徐志怀自卧室回客房,坐在床边,掂量着掌心的方盒,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本打算趁天不亮,去一趟卧房,悄声将准备好的礼物放到她枕边,等她睡醒,打开一看,领会几分他的心意。然后到吃早饭,他这低一下姿态,她那儿软一下心肠,昨夜的事就算过去。 但见她已醒,徐志怀有点拉不下脸进门。 捱到天光大亮,要下楼用餐,徐志怀衣兜里揣着礼物盒去,想着餐桌上叫佣人递一下,也成,结果到餐厅一问吴妈,说太太让小阿七把早点端房里去了。 行,他又碰一鼻子灰。 不上不落地揣着礼物去公司,徐志怀越想越觉得昨天的事既然已经发生,不如顺势揭过,送礼反倒平白添堵。 这般拿定主意,徐志怀叫来管事,让他抽时间去珠宝店退礼物。 管事接过,打开丝绒盒一看,内里是块大冰糖似的粉钻。 沉甸甸拿在手心,管事觉得这条手臂跟灌了铅似的,举不起来,只得小心翼翼问:“太太不喜欢?” “没给她看。”徐志怀垂眸弄着西服袖扣。“谁晓得拿出去她喜不喜欢。趁早退回去,我懒得到她跟前自讨没趣。” 他心烦地叹了声气,扯开袖口,所幸让它敞着。 往常这东西都是苏青瑶帮他整理,今日她不下楼,家里的女佣帮忙拧了,看着挺规整,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就硌着难受。 管事觉得可惜,委婉劝了句:“先生,要不还是留下吧?这么大的钻,如今不好找。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指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徐志怀正心烦,一口回绝,让他立马去退,退不了就捐红十字会。 苏青瑶哪晓得丈夫还有这一出。 她又不是徐志怀肚里的蛔虫,为他生、为他死,他一断气,她也跟着不活。 用过早饭,她睡了个回笼觉,歇到正午,才有点精神爬起来,赤足下地去找昨夜藏进脏衣篓的领带。 黑底描金红花纹的男士领带卷进丝绸衬裙,在白净的衣料压出一道血印。 苏青瑶将它拿到盥洗室搓干净。屋内暖气足,搭在椅子背烘一会儿,便干透。 这条领带终归要送还。 可苏青瑶不晓得到何处寻他,思来想去,还是要拜托谭碧。 她梳洗罢,坐车去卢月楼。 因是孤身前来,事先未打过招呼,前厅的招待见苏青瑶姿态袅袅地移进门,误以为她是前来应征舞女,眉宇间带着一抹微妙的笑意,殷切地请她上二楼见谭碧。苏青瑶也未辩解,随他穿过谈笑声噪杂的房门,进到一间较为空旷的屋室。 “您稍等,我去请谭姐。”招待道。 苏青瑶点头答应,坐到屋内的木椅子上等。 枯坐了约莫一刻钟,还不见谭碧来。苏青瑶怕天太晚,来不及赶在徐志怀到家前回去,就打算出门寻个话事人问情况。她依照残存的记忆拐进较为僻静的后庭,行到半途,忽见走廊的岔路口闪过一道熟悉的人影,瘦高个,穿身朴素的棉袍,戴圆框眼镜,像极了贺常君。 苏青瑶轻轻“唉”一声,正想叫住他,却看那男人健步如飞,像在躲什么人,没几下便消失在她的眼前。 真怪,苏青瑶暗道,决意跟上去看看。 她随残影消失的地方走,拐过弯,面前是七八间厢房,旧式装潢,两端焚着落地大香炉。苏青瑶踩着几寸厚的地毯,逐个门听过,户牖内,娇笑或浪叫一浪卷着一浪,彼此挽着手隐约透出门缝。 她走到倒数第叁扇门,内里冷不防静下来。 门未完全合拢,苏青瑶侧身站在缝隙间,仔细看了眼狭缝里的男人,继而轻叩门扉,问:“请问是贺常君贺先生吗?” “谁!”室内着长袍的男人一震,转头朝门关看去。 苏青瑶退后半步,将未关紧的房门推开些,露出自己的脸。“贺先生,是我,苏青瑶……我们昨日才见过。” 男人俨然松了口气。 他低头摆弄了下眼镜,再抬头,换上客气的笑颜。“吓我一跳,原来是您啊。” 苏青瑶面带歉意地笑笑,推门进屋。 房门正对一张红木圆桌,摆四张圆板凳,桌上一个茶壶,四个茶杯,其中一个倒满水,摆在贺常君跟前。他坐左侧,对面靠右的桌面摆一包青绿色的叁炮牌烟盒,半根残烟,烟头火星尚在,一缕单薄的烟笔直地往上升。 可见苏青瑶来前,他应是在与某人对谈,而那位与他谈话的抽烟人大约是匆忙离开,这才没完全摁熄香烟。 贺常君躬身,似是顺手摸过对面未熄的半根香烟,衔在唇间,不过肺地吸了两口,喷出一团青白色烟雾。 “你怎么在这?”贺常君别扭地摁弯香烟,彻底熄掉火星。 苏青瑶忽而一羞,不愿说自己是来问于锦铭住址,便含糊答:“我来找谭小姐有事。” 贺常君没细究,提起茶壶斟上一杯水,递到她跟前,道:“谭小姐在陪客,得五点后才有空。正巧我也找她有事,苏小姐要不嫌弃,不如坐下休息会儿,到时候一起见她。” 苏青瑶颔首,落了座,转头扫视一圈屋内。 有床有帐有红烛,是专为寻花问柳准备的客舍,但这间瞧不出招嫖的痕迹。 苏青瑶耐不住好奇,试探着问:“贺先生今日来,所为何事?” 贺常君道:“谭碧手下有个姑娘患病,叫我来帮忙看一眼。” 得病不去医院,反倒请熟人上门,苏青瑶稍一思量,心底有了答案。“梅毒?” “苏小姐果真心如明镜。”贺常君诧异地抬眼望苏青瑶一眼,压低嗓音。“此事还请您埋在肚子里。出入此处的多是达官显贵,人精中的人精,要被他们晓得自己睡过的女人患病,谭小姐这千辛万苦搭出来的戏台子就唱不下去了。” 苏青瑶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允诺道:“贺先生放心,青瑶明白。如若有半句流言是打我嘴里漏出来的,我苏青瑶活不过明年除夕。” 贺常君听得哭笑不得,也没了先前的正经模样,抱头道:“您怎么跟锦铭那臭小子一个德行,动不动发毒誓,真不把自己性命放眼里——我出门前,他还说有事要给您打电话,您接到了没?” 苏青瑶心扑通扑通跳,掌心探到手包里握住洗净的领带,喟叹道:“没呢……” “无妨,他也没什么大事,无非问问您上海哪家馆子的餐饭好吃。”贺常君说。 苏青瑶抿唇,心头一面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一面是发疼的慌张。 她克制不住地想,偌大的一个上海,说不准就如于锦铭讲的那样,对他俩而言,偏生是小的呢?可若是他打来的电话,被吴妈接到,又被转头告诉了徐志怀,该怎么办?依徐志怀的脾气,定然要勒令她不许再与牵上第一根线的谭碧来往…… 贺常君敏锐地觉察出对面夫人的心不在焉,眉头稍稍一拧,沉默地啜饮起凉水。 临近下午五点,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立在门外的俏丽人影边捶边喊,“贺常君啊贺常君,快开门呐贺常君!”,声音娇而不嗲,蛮横得如父亲膝下最得宠的小女儿一般可爱。 黑蝴蝶(中) 贺常君闻声去开门。 不曾想门刚开,谭碧冷不丁上前半步,右臂突然勾住男人的脖颈,朱唇徐徐呵着热气,饱满的胸线贴去,手搭在后背,五指嫣红,色泽恍如能沿指尖滴落。 “使不得!使不得!”贺常君吓得像只奓毛的猫,弓起背直往后躲。 “哎呦,你这人,真没意思。”谭碧放浪地笑了声。“贺先生瞧着仪表堂堂,没想到是个连女人胸脯都没摸过的童子鸡。您什么时候有空,来我房里,我免费给您开个荤。” 贺常君耳根通红,急忙撤身坐回茶桌旁。 谭碧眼波流转,瞧见了苏青瑶。 她描摹成两根细线的眉一挑,惊喜地拍手,喊道:“哎呀——你怎么来了!”说着,几步走近,油光水滑的天鹅绒露臂旗袍上绣成群的黑蝴蝶,而她也如黑蝴蝶那般,闪着鳞粉扑啦啦飞来。 “知道是你来,我就不陪他们喝了。”谭碧挽住苏青瑶,肩膀倚着她滑到座上。“大腿被摸掉几层皮,也没换来一条小黄鱼。” 她满身酒气,看眼神却无丝毫醉意,说话也不见磕绊。 贺常君两眼直盯着谭碧,心有余悸道:“谭小姐,你叫我来看病那就是看病,下回再这样,您另请高明,我伺候不来。” 谭碧翘着腿,咯咯直笑,重复两遍“晓得了”,转头又贴着苏青瑶的耳畔说,“你看这人,真怪,喂到嘴边的肉不晓得吃”。 一通调侃后,她野猫抻懒腰那般站起,指甲弄弄鬓边发,带两人去见手下那个害病的姑娘。 是个脸很嫩的丫头,望去不过十五六,双颊婴儿肥未消。贺常君问她的年龄,谭碧说实岁十七、虚岁十九。贺常君叹气,苏青瑶心里也不好受,谭碧见惯,点起一根细烟,悠然抽着。 贺常君详细问完病症,确定她身上尚未开始长疹,继而严肃地询问自己能否看一眼下体。那姑娘茫然地看了眼谭碧,谭碧嗤笑,弹了下烟灰,叫她赶紧动手卷旗袍。 “羞什么?又不是没被男人看过,”谭碧懒洋洋道,“一晚上侍候十几个男人,也没见你要脸。” 苏青瑶侧身,目光避开床榻上的少女,想给她留点体面。 贺常君神色紧绷,一言不发地检查完,掖好被褥,同谭碧道:“现在这情况靠自己没法好,肯定要打针液。便宜点用六零六,但有副作用,盘尼西林效果更好,就是不便宜。” “多贵?”谭碧问。 贺常君答:“十几元一支。一天一支,打十天。” “靠两百大洋。”谭碧冷笑,眼神刮过去,嘴快如飞刀。“兰若,你现在一晚上能挣十块不?不吃不喝治这病也要半月多工钱。说了不许出去接私活,你不听,还读过小学呢。幸好我发现的早,没派你出去当班,不然这寓所上下几十号人全给你陪葬。” 床榻上的少女吓得直哆嗦,惶惶望向谭碧。 谭碧吸几口烟,斥一声:“滚下来,跪好!” 那丫头不敢违抗,连滚带爬下了床,双膝着地跪在谭碧跟前。谭碧垂眸瞥她一眼,抬脚踩在她的大腿,高跟鞋尖细的跟钻着皮肉碾。 少女痛得发抖,落下几滴泪,怯懦道:“谭姐,疼……” “疼?有胆出去接私活被掰开双腿哼哧哼哧肏烂逼的时候不晓得疼,没脑子染上脏病的时候不晓得疼,现在跟我喊疼!呸!赔钱货!烂婊子。”谭碧扬手,来回狠狠甩她几巴掌,啪啪响。“老爷们打得起盘尼西林,你打得起?呵,整个上海除了我,还有谁愿意花大价钱给你们这帮下贱货打西药?要我看,你们这些货要没我捧,左不过是咸肉庄里的末等妓,下海半年染一身烂病。” 贺常君看不过,起身欲拦。 苏青瑶急忙上前拽住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跟自己出去。 “谭小姐是在教她活下去的办法,”苏青瑶双手环臂,缓缓道。“现在不看清楚,未来只会更苦。” 贺常君朝房内看一眼,沉默。 苏青瑶不知他是无话可说,还是在思索如何答话。 “沪滨风月,天下艳称,青楼妙妓,韶颜稚齿……”无言良久,贺常君轻笑,眼皮耷拉着,镜片后的目光透出一股寒气。“说这话的……真是畜生。” 此番换作苏青瑶失语。 她想,没办法,人总要吃饭。 谭碧若能几巴掌将那姑娘打清醒,治好病后,老实出去勾男人,趁有姿色多攒点钱。万一还是不肯醒,鬼混、染病、拿皮肉钱养小白脸,哪一件都能要命。 二人沉默着,直至谭碧扭着身子出来,意慵心懒,分不清她是清醒,还是早已醉酒,又或者是清醒地沉沦。 黑蝴蝶爬满她的身躯,随着摇曳的旗袍摆,成片地飞。 传闻蝴蝶会吸血汗,也会吃死人。 谭碧走到贺常君面前,递出一张和丰银行支票,写了叁百元,托他想法子偷偷带盘尼西林过来给那姑娘治病,多余的钱算报酬。贺常君没收,说先治病,治好了再报价钱。谭碧一愣,笑吟吟地谢过他,柔若无骨的手要往他胸膛摸。贺常君如临大敌,绷着脸,仓皇逃了。 谭碧哈哈大笑,指着他的背影,冲苏青瑶道:“我迟早斩了这只童子鸡!” 她几近疯癫地在笑,那模样艳得简直能让天下所有的道理都失去功用。 痴痴笑了一会儿,谭碧缓过神,问苏青瑶寻她做什么。 苏青瑶垂眼,同她道明来意。 谭碧阅尽红尘男女,睡过的男人比苏青瑶走过的路都多,听她言辞微妙地问于锦铭的住址,撇了撇眉,取纸笔将他的地址与号码悉数默写出去。 “让苏小姐看笑话了,”谭碧说。 苏青瑶开解:“哪里算笑话。我在书上读过一个道理,讲,要别人养,就得听人的唠叨,甚至于侮辱。既然断不了养和被养,也只能暂且咬牙走这一条苦路。” 谭碧不免艳羡,她要读过书,兴许也能说这样有学问的话。 苏青瑶小坐片刻后,与谭碧道别。 天幕一片铅灰,湿冷的寒风里,凋敝的树枝沙沙响,满眼空洞。 轿车在闷沉的灰暗里驶过,野麻雀飞上电线杆,夜上海亮起霓虹灯,跌倒在严寒里的流民躺进桥洞做起响亮的梦。 她归家,徐志怀还未回来。 小阿七急匆匆跑来,说下午有个男人打电话找夫人,没留姓名,也没具体说为什么事,就问她下周五有没有空一起去跑马厅,末了留下电话,便挂断。 苏青瑶听了,松了口气,庆幸是小阿七接的电话。 她接过小阿七记下的号码,与谭碧给的如出一辙,双唇不禁默念起数字,心慌慌。 她突然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兴许真是于锦铭那个歪理起了作用,他们之间,注定要让上海变得比西湖还小。 “小阿七,这事千万不能告诉先生,以后要再打来,也不许告诉他。”苏青瑶说。 小阿七脆生生问:“为什么呀?” “因为……我的朋友,他看不上。” 关于这两章:鸽的叁天是去查资料,为找“上海娼妓改造史话”的影印版,耗了半天,字面意思的半天,又花八块钱买,等一天网站人工处理,才下完。然而实际写,涉及的就十几个字……不过是很值得看的资料 关于锦铭:窃的不是欲,是情,得先给阿瑶和锦铭划一道警戒线,再让他俩轮流在越界的边缘试探,最后清醒地明知此事不伦,对谁也没好处,却偏要去犯险。知道大家想看锦铭的床,但要安排他俩下面几章喝醉,稀里糊涂滚床单,就没那种“明知故犯”的味道 黑蝴蝶(下)H 小阿七似懂非懂地点头答应。 苏青瑶仍不放心,再叁叮嘱,直至小阿七烦透,嘴一撅,借口要去厨房帮忙,撒腿溜走。 “太太你再说,嘴皮子都要磨破啦!”小阿七直晃脑袋。 苏青瑶看着她小鸟脱笼般的背影,带笑地叹一声,回卧房换起居服。 她打开手包,看见里头迭好的领带,回过神,想,这领带托谭碧转交给于锦铭不就行了,怎么铁了心,非要问住址呢? 质问自己到这一步,她的心觉察出危险,不敢再继续叩问。 徐志怀今日回来得格外迟,苏青瑶熬不住,在厨房的小桌喝了碗鸡汤粥。等他到家,苏青瑶心中正想能找什么托词瞒着徐志怀去跑马厅,一时没留意她跟丈夫还在闹气,上前惯常接了他的外套。 抬头,男人低着眉眼望她,似是浅浅笑了下,俯身吻她的粉腮。 吵架不糊涂,和好往往糊涂,要不然老人总说“过日子、过日子”,“过”有忍耐与领受的意味,太清醒,就忍不下去,要揭竿而起。幸而脚踩泥土地的他们最擅算糊涂账,晚清死去活来地折腾,没别的,竟是帮王公贵胄装糊涂。 所以他睡了一晚客房,又睡回她枕边。 “青瑶,你今天去找谭碧了?”徐志怀解着领带。 苏青瑶应他一声。 “我不反对你出门交朋友。但对谭碧,你要多留心眼。她不干净,听说干过不少拐骗女学生下海为娼的腌臜事,你真心待她,她不一定真心对你……”徐志怀欲言又止,尽可能软着口气哄她。“我是怕你以后伤心。” 苏青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与他轻轻发笑,两手一卷一卷拆着发髻,青丝一缕缕扭曲着垂落。 “说不准我也是被她拐骗了呢,”她说。 徐志怀脸色骤变,几步走到她身后,搂住她的腰,携她起来,侧身抱到梳妆桌上,让她面对自己。 “有气冲我发,存心说这种话,也不嫌晦气!”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苏青瑶扬起脸瞧他,白如烟的面,黑如夜的眼,唇微粉,淡淡一笑,温婉得几近死气。“万一哪天把你惹恼,你一气之下不要我了,我可不得沦落风尘,被谭碧拐骗去?夜夜卖笑。” 徐志怀盯着她,只觉她浅浅的笑颜如此刺眼。 “你还是气我。” “我讲的是真——” 未等她话说完,徐志怀突然抬手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再说。她脸小小一个,男人掌心盖过来,包住了,倒像被绑匪劫持。 苏青瑶瞪大眼睛瞧他。 “少说胡话。”徐志怀嗓音冒出些躁火,“我娶你,那是登过报、办了宴,跪过父母,敬告祖宗,连死都归葬同穴,一生一世扯不开的。” 一生一世……这话太重。 苏青瑶哑然,两手抵在他胸膛想推开他,徐志怀不许,推拉之间闹了一阵,她口脂未卸干净,蹭得他掌心一片嫣红。 “我错了,我错了,”苏青瑶泄气,口齿不清道,“睡觉去。” 徐志怀松手,看过掌心的嫣红,搭在桌台边沿,左胳膊仍搂着她。他冷着脸,低头亲她的脖颈,湿润的鼻息喷在肌肤,吻似有似无。苏青瑶猜他想要,乖巧地抬腿环住他的腰。 男人吻过她的脖颈,轻咬她的锁骨,手腕抵入腿心。苏青瑶的起居服是典型的英式女袍,敞着领口,裙摆一层又一层。他指尖挑开柔滑的两瓣,揉着干涩的肉珠,腕骨在裙摆纯白的纱缎间钻动,苏青瑶浑身力气好似立足在他的指尖,随着抖动,满溢出水声。 她呜咽,撑在梳妆台的手臂支不住发抖的身子,转而本能地环住他,额头抵靠他肩头乱蹭。 “过来点,”徐志怀低语,手臂将她搂得更紧。 裙下的食指探入一个指节,勾出细缝的水液涂抹到花蒂。他急切地拨弄,短指甲反复刮,力气太大,苏青瑶简直酥到牙疼,小腿夹着他的腰来回踢蹬,好像有火星浮在肌肤上烧。 徐志怀心知她是受不住,抬一下她的身子,扬手去打她的臀肉。 “疼……”苏青瑶发抖。 “疼了才长记性。”徐志怀说着,啪啪又打几下。 他脱开皮带,鼓胀的性器寻着穴口顶入,手臂使劲,将她拦腰抱起,掌心托住臀肉上下干她。她身量纤细,是最典雅的弱柳身姿,胸脯起伏微微,娇喘亦微微,似软糯糯的白乳鸽。 这样的姿势入得很深,却也危险。苏青瑶鼻翼发出几声闷哼,后背直冒汗,没多少力气,只得使劲赖在他身上,宛若扣死在男人裤腰的挂件。 徐志怀喘息,抱她上床,手摁着肚皮,往下扶着性器重新插入。他弓起背,唇齿舔吻着胸口,下体缓着步调,徐徐顶着内里的软肉,要一路戳到她枯草般的心,溺死在销魂的滋味里。 苏青瑶不是死人,他这样弄,她当然有感觉。 婚姻四载,彼此已习惯对方的身体,他偶尔会在床上讲下流的玩笑话,咬她的乳说是他舔大的,掰开她的腿插穴,干出水,说这股子骚劲儿是他肏出来的。 苏青瑶往往不敢听这样的话。 她是按最洁净的妻的标准养大的。 只是不比以往,乱世的标准年年变,导致培养她的人多少跟不上步调。 譬如她的脚,当年她娘亲拿白布出来时,堂内的女眷们喜气洋洋,姑婆都凑过来,过节似的给她裹,因为这是她人生极重要的一步,有了这两朵金莲花,她就与俗世一切难登台面的女人划清界限,成了有出路的闺秀。 可惜这坚持百年的旧俗终究还是倒了,小脚反而成了没出路的东西,读洋书、信基督,这才有出路。所以她要改,去上启明女校,埋头苦读,学到高中毕业,没接触过一个男青年。带到人前,清清爽爽,恰似神龛供奉的玉观音。 这回弄得比往常快些,他射过一次就收场,抱她去洗漱。 苏青瑶迷迷糊糊地被折腾完,缩在浴袍里躺上床。 “睡吧,阿瑶,”徐志怀手臂横过来,俯身亲她的脸蛋,“晚安。” 苏青瑶半梦半醒间听他这话,觉得眼前一切是那样混沌不明,分不清黑白。 他不是坏人,苏青瑶明白,剜掉自己的心,不去想感情,他甚至可以算良人,能相敬如宾过很多年的那种。何况感情这事,究竟多傻,她同样明白。掮客凑到娇小姐耳畔,吻着鬓角,嘴上也说的是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结局呢?往往没有结局。 说不清哪里不满意,非要理,是她觉得她背叛了自己,但又好像从来没拥有过自己。 这才是最可恶的地方,和徐志怀是好是坏没关系。 苏青瑶揪不出头绪地思索许久,寒冬凄惨的弯月升到天幕正中,方才萌生些迟来的睡意。 次日晨起,她照常送徐志怀出门,归来后,坐在花园里晒太阳,发呆。日光烘着她的面颊,热腾腾的,长发散出蔷薇发油的芬芳,连带她也要跟白蜡作的小人一样,融化了。 苏青瑶闷闷捏着手中的两张纸片,写着同一个号码。 她告诉自己,就去一次,再见一面,把东西送回去,道完谢,然后一切的胡思乱想都到此为止。 无情不似多情苦(上) 邀她赴约的跑马厅位于西藏路与静安寺路交接处,号称远东第一,背后股东多为英国人,最早专供洋人,后来为增加收益,允许国人购票观赛。 除赛事门票外,跑马总会另一大利润来源是博彩,兜售的发彩票名为香槟票,每张十元,一年开两次。其名头之盛不亚于万国储蓄会。苏青瑶的父亲也爱买香槟票,可惜就跟他亏空的股票一样,见出不见入。 上海呀,就是个大赌场,有钱的赌钱,没钱的赌命。 司机把车停在平矮的老楼门口,苏青瑶下来与他道过谢,转身一抬头,便瞧见于锦铭穿着皮夹克,插着手,在门外等她。 他也立刻看见她,急忙招手,小跑到她面前。 “不一样了,”步伐还未站定,于锦铭打头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和上回见不一样了。” 说完,他笑吟吟地围着她转。 苏青瑶怕要骑马,特意没穿旗袍,换一身呢绒洋套裙,头戴钟形帽。因怕风吹,她竖起大衣领,遮住脖子,脸如珍珠包进竖起的毛领,不含杂质的白,也无多少血色。 她狐疑,猜,难不成是自己的西洋打扮他看不惯?随即又想,他嘴里要胆敢有半句难看,她就让他没得看,当场转身走人。 谁料想于锦铭背着手兜完圈,俯身看着她眼睛说:“上回见,苏小姐是晚明仕女图,这回见,苏小姐是好莱坞的葛丽泰·嘉宝。” 苏青瑶一听就笑了。“于先生少拿骗小姑娘的手腕对付我。” 于锦铭正色道:“真话,真的。” 他盯人看的神情太恳切,琥珀色的眼珠好似融化的蜜糖。 苏青瑶偏过脸,慌乱道了句:“快进去吧。” 说罢,她掠过他,先一步迈上台阶,于锦铭慢半步跟在身后。乳白的日光将人的轮廓完好地映在石阶,于锦铭看着,莫名其妙地展开笑颜,足间去追女子纤长的影。 直至进大厅,一个着洋装的少女冲他大喊:“锦铭哥,快点!你再不来,我老师就要走了!” 这一声叫唤,喊回了魂。 “好了好了,穆淑云,别喊,嗓门大的吓死人。”于锦铭摸摸她的脑袋。 眼前的少女是于锦铭父亲旧友的小女儿,十四岁,在中西女塾念书。 此番来跑马厅,依于锦铭的说辞,主要为她。 小姑娘拉丁语课上睡着了说梦话,被外教抓住,记了过,回家不敢和父母交代,只好跑来求于锦铭装家长,同那爱赛马的美国教师套近乎。于锦铭被闹得没法儿,勉强答应。 后来他尝试拨苏青瑶的号码,被女佣接到。 那女佣开口第一句问他:“你找我们家夫人什么事!” 于锦铭也不知哪根弦搭错,仓皇中竟拿“跑马厅鱼龙混杂,拜托她照顾调皮的小妹”当借口,说了不少瞎话。 挂断电话便后悔。 去哪不好,跑马厅?还托人家照顾自己父亲的朋友的女儿?这不傻吗! 贺常君奚落的没错,他是童子鸡、花架子,危急关头的软脚虾。 可方才遥遥见她第一眼,于锦铭又觉得花架子就花架子吧,他硬着头皮也要让木架子上开满花。 他先给苏青瑶介绍穆淑云,正要转回来叮嘱,穆淑云娇蛮地嚷了句“哎呀,我还不知道苏姐姐,来的路上你念叨了几千遍,傻子都被念明白了——快走快走!找老师求情去!” 于锦铭胸膛一热,抬头,头皮紧缩着望向苏青瑶,而她眼神低着,似没听见适才过分暧昧的话。 他不自觉摸了下脖颈,想同她解释,却无话可说。 “穆淑云,就你能胡闹!”于锦铭气恼地撂下这句,两手插在口袋往内场去。 穆淑云满脸得意,挽着苏青瑶的胳膊,进会员包厢休息,麻雀似的抓着她闲聊。 她告诉苏青瑶,她第一次见于锦铭,在沉阳,他也才十四。 那天东北下大雪,她随父亲在洋房里恭候于将军莅临,门一开,进来个健朗的中年人,留一字胡,左手边跟一位清俊的少年,是于将军的长子,再后便是于锦铭。他那会儿头发远比现在金,又似雕塑那样白,雪粒子粘在睫毛,被琥珀色的眼瞳慢慢融化。 穆淑云吓一跳,拽着父亲的衣角说:“呀,是个洋人!” 于锦铭微微一笑,故意学她的口吻,掐着嗓子说,“呀,是个小丫头片子。” 苏青瑶听完,忍不住逗穆淑云,问:“那你喜不喜欢你的锦铭哥?” “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 “为什么现在不喜欢了?”苏青瑶含笑问。 “不合适,我跟他是没有前途的。”穆淑云掷地有声。“爹爹说啦,锦铭哥心太野,不爱当官,要当兵,还是要当空军。” 苏青瑶道:“不喜欢当兵的?” “也不是。他要去当陆军,勉勉强强,至少打死了还能在地上找尸体。但空军都在天上开飞机。我要嫁给他,万一打起来,轰隆一下,飞机掉下来,我就什么也没有了啊!”她稚声稚气地说。“这么危险,我才不要。” 苏青瑶微愣,沉吟半晌,柔声道:“但能遇见喜欢的人,很不容易,有些人耗尽一生也寻不到……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里说的,盛宴易散、良会难逢……” “那我可能也没那么喜欢,”穆淑云说,“纯粹是见他模样好,动了歹念。” 苏青瑶抿唇一笑,想,他的确长得好看,令人见色起意。 少顷,于锦铭办妥事情折回,问面前两位小姐是否要去骑马。穆淑云头摇成拨浪鼓,说要到静安寺路上的金门大酒店吃饭。苏青瑶也依小孩,说肚饿。于锦铭扬扬眉,去叫车。 车来,穆淑云又忽得耍脾气,嫌叁个人挤一起太闷,非要自己搭车。于锦铭只得帮她再叫一辆,自己先与苏青瑶去酒店。 他俩坐上车,各在一边。 于锦铭起先跷着二郎腿,左边的胳膊肘支在车窗,朝内垂落,右臂搭在跷起的大腿上。然而不知是否因静安寺路还未建设完全,偶有坎坷的缘故,他显得坐立难安,很快把跷起的腿放下,规矩地双腿并拢,转而又换了条腿跷。 “介意我抽烟吗?一根。”于锦铭问。 苏青瑶转头看他,随之眼神逐渐下落,停在烟盒,轻轻说:“我也要一根。” 于锦铭弹出一根烟,拿在指尖,苏青瑶掌心撑在沙发的皮座,挨过去。她头低着,吐气潮湿,于锦铭的指尖隐约觉察出她甜蜜的呼吸,微微发抖,细烟在指尖轻跃。 窗车外,闪过成片开花的山茶树,赫赫的红,如浓胭脂。 苏青瑶伸手,指腹擦过男人干燥的肌肤,接过那根细长的白烟,夹在两指尖,又问他要打火机。 于锦铭从夹克衫里摸出来,递给她。 他视线黏在她身上,自己反倒不抽,仅看她淡粉的唇抿住烟嘴,啪得一声细响,火星冒出来,转瞬即逝,淡薄的烟气自合拢的两瓣泄出,扭曲地消散。 苏青瑶微笑,主动谈起与穆淑云的闲聊。 “于先生,倘若您有天遇见了真心爱慕的小姐,还去不去当飞行员?” “苏小姐,人生在世,只有一个身,一个心,”于锦铭的声音温和并坚定,“我七尺之躯,已许青云,而我胸膛内的心……” 苏青瑶侧过脸,瞥来,钟形帽裹住长发,衬得她眉目分明。她的唇含着烟,徐徐吸进一口,落在于锦铭眼中,那一瞬,他从未吻过,却如同被吻,心紧缩着,发干也发苦,简直要化为枯草随着她唇间的火星焚烧。 “我的心,还不知谁家姑娘上辈子修福呢。”他看向窗外,含混道。 好险,于锦铭浑身发麻,差一点想吻她。 无情不似多情苦(下)微H 苏青瑶含在口中的那缕白烟渐渐喷出。 “一定是位很好的小姐。”她笑,指尖弹走烟灰,脸转了回去。 烟丝在烧,赩色的火星忽明忽暗。苏青瑶垂下手臂,细微的红光飘落,将呢绒套裙灼出一个小洞,黑蚂蚁啃噬过那般,在大腿留下无可弥补的痕迹。 谁也不说话。 沉默间,车轮驶过一段不太规整的路,车身摇摇摆摆,两人飘飘荡荡,宛若同渡一叶扁舟。 于锦铭扶着车窗,忽而忆起初见那句百年修得同船渡,迎头被暖融融的日光泼了个透彻。他深吸一口气,又朝她看一眼,低下眼,朝外看,搁在大腿的右手悄然放到中间空出的车座。 苏青瑶右手夹着烟,烟蒂快烧到手指,搭在身侧的皮座的左手,感受到他挨近的手背,在原处不由蜷缩了下,怯着。 车在晃,他的手伴随颠簸蹭到她的,挨到一起。 不多久,那段泥泞的路走尽,他的手仍停在原处,小指贴着她的,曲起,慢慢压在她的肌肤上,无名指随之攀援,自上而下地拂过手背,那样轻,那样痒。 苏青瑶头不偏,望着前方,心似白鸟脱笼而出。 她记得他手的模样,白皙且修长,骨节如梅枝。 恰在此刻,耳边传来几声刺耳的鸣笛。 于锦铭急忙寻声看去,原是几个乞儿趁车过路口,冲过来扒住窗户,想讨钱,都是七八岁的孩子,其中一个瞎了眼,不知是天生残疾流落街头,还是被白相人故意戳瞎,扔出来乞讨,又或二者兼得。 司机恶狠狠摁几下喇叭,踩油门,佯装要从他们身上碾过。小孩们见状,纷纷扮起鬼脸,冲车上啐一口唾沫,作鸟兽散。 于锦铭浑身紧绷,想制止自己越界的行径。 然而苏青瑶却在那一瞬默默翻过小手,五指紧贴他的掌心,像开花颠倒了时间,从盛放回到花骨朵,收紧,渗进他的指缝,用最前端的一个指节扣住了他。 他动弹不得。 前方已经可以瞧见高耸的华安大楼。 于锦铭不自觉地紧了紧手,交缠着压下,使劲抵入,一同陷进皮座。 苏青瑶瘫软下来,脑袋空空,真像浮在莲花池。她望向窗外,煮沸的日光照来,很暖,耳垂也晒红。 很多很多年后,苏青瑶试图选出一个爱上这个男人的瞬间,哪怕她知道她的爱从不是一刹那的决定,可她还是想找一个标志性的原因,告诉自己不停注视他的缘由。 在长久的沉默后,她选择了这个冬日的午后,那样暖的天气,在上海,他们坐在车内,她接过他递来的烟草,走神地谈笑,彼此的手在突如其来的摇晃中交迭。 不管谁以何种眼光评说,她都清楚,她作为自己在那一刻前所未有的纯洁,任谁的口舌也无法改变。 他们两人谁也不记得在华安大楼吃了什么餐点,大抵说了许多不痛不痒的闲话,穆淑云栖在二人之间,唧唧喳喳的,活像只小麻雀。 出来时,已近傍晚,起了夜风,行道树影婆娑,满地破碎的影子。 于锦铭先替她叫车回家,自己再去送穆淑云。 他们在金门大酒店外等候时,苏青瑶的帽子突然被风吹走,挽起的长发在面颊乱舞。于锦铭跑去追,他军校出来,没几步就赶上,长臂一捞,抓回来,递给她。 苏青瑶走到于锦铭面前,两手握住水貂皮的帽檐。 彼此相距半步之遥。 他垂下脸,睫毛卷翘,镀着薄薄的金光,眼眸也如熔化后流动的黄金,雕在素白的肌肤。苏青瑶有点懂穆淑云初见他的滋味,“呀,洋人!”,呀,于锦铭……她颤颤地呼气,似叹息,但绝非烦恼的哀叹,是胸膛有口热气,要破土而出。 其实他在那时可以吻她的,她会装作尴尬的意外,但他没有做。 就这样,苏青瑶回了家,一路上拿着帽子,没有戴。 夜里徐志怀回家,她去接下外套,与他同桌吃饭。洗漱后,徐志怀问她跑马厅怎么样,好不好玩?苏青瑶踮起脚,解着丈夫的领带与衬衣纽扣,浅笑着答,很有意思,骑了小马驹,可惜错过了十一月的秋季马赛,但他们可以等五月份举办春季马赛,再一起去看。 徐志怀目光温柔地吻过她的唇,道:“好,我们春天一起去。” 苏青瑶点头,替他挂好衣服,换上睡裙,躺在他枕边。 圆月渐升,她卷着被褥躺在床榻,耳边好似还回荡着轿车摇晃的细响。 她脸有些热,也有些怕,因为这太错,她是嫁了人的,还嫁出去四年。这四年来,徐志怀待她也很客气与周到,没有任何需要报复的地方。何况,他那样在乎颜面,她不能做这种事害他。 然而……然而…… 苏青瑶屏息,终究决定不再去想。 她默念着数字,很快,倦意袭来,就背对着丈夫,蜷缩着,沉沉睡去。 恍惚做了个梦——她坐在猩红色的丝绒沙发,在一间满是繁杂的法国风装饰的房间,面前有一个唱片机,正对着她,一首接一首地放歌,唱得她心慌。她好像在吃冰镇的苹果,也是红的,拿在手里,咬下一口,甜腻的汁水沿着指缝流下。 然后腿突然被拨开,她应是没穿内衣,被闯入的男人咬了下腿心,接着黑蛇吐信子似的,他探出舌尖,津液润泽了花蕊,勾着肉珠慢条斯理地吸吮。 她很快有了感觉,大腿夹住他的头,手没入他栗色的短发,让他快一点。 男人对湿润润的穴口哈气,手指插进去,摆动。他笑着让她猜自己入了几根手指,她说四根,他问还要吗,她娇喘着说还要。 又是一声短促的笑,他埋头,手急促地插着甬道,舌面来回舔舐着肉珠。她呜咽着享受到最后一刻,高潮席卷的滋味,好像被抛上云端,又自半空轰然坠落。 男人抬头,捧起她的脸,是于锦铭。 他说:“阿瑶,你跟我走,好不好?” “啊——”苏青瑶在梦中尖叫。 紧接着,是丈夫晃醒她的手。 “志怀?”她呢喃。 徐志怀拨开她满是汗的发丝,拥住她,低哑着问:“做噩梦了?” 苏青瑶抿唇,呆滞许久,才勉强开口。 “嗯,特别恐怖。”她答,声音干涩。 关于结局:如果有看过我其他文的读者,大概会熟悉我的风格。对一篇文,我会有一份细纲、一份时间线和伏笔提要。目前细纲的结局,很难用一句HE或BE来概括,我会说它绝对是个很漂亮的好结局,称得上尘埃落定、各得其所。 但随故事具体地展开和铺陈,细纲十有八九会发生改变,伏笔也会相应增减,所以我很珍爱从连载初期就追更的读者,因为我们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只不过对我来说前路更明晰,对你们而言更昏暗。 一篇文写到中期,不可能单纯是我独占的东西,“伟大的里蕴藏的智慧总比它的创作者多,认为自己比其作品更有洞察力的作家不如索性改行”,它无可避免地会属于与我同走一条路的读者——你们。 所以,我会先给自己一个结局,如果到时候,写出来,你们觉得不对,评论说那不是他们该有的结局,我会专门开双结局来填补错误。 祝,愉快! 年前心事 梦太真,苏青瑶翌日睡醒见徐志怀,都有些本能地害怕。 她自诩是个清醒人,不犯痴傻。偷情这种事,百害而无一利。然而自那晚后,她简直像患上离魂症,一人劈作两半,一半涌流着欲念,是提牡丹灯夜行的女鬼,另一半残存世间,是束之高阁的白玉观音像。 愈是禁忌,愈是想,愈是要燃烧。 幸好临近腊八,徐志怀的心思七分拴在拢账与索债上,没太注意妻子的异常。 而苏青瑶身为当家主母,也要开始办年货、熬腊八粥、送灶神、扫尘、筹备谢年……过年的规矩多,又扯不开人情世故,哪样都棘手。 一些佣人预备回家过年,她要算清工钱,但也不能全放,该留的要留,不然走得空空。留下的必然涨点工钱,怎么留、涨多少,需她去谈。还有徐志怀圈子里要交好的友人,黑白两道,各家各户,送什么礼,写什么吉祥话,也需她亲力亲为。 她说当徐志怀的妻,是谋生的活计,真不假。 是日,天朗气清,苏青瑶早起,监督佣人扫尘。 临近收尾,一个叁十来岁的女工,两手捏一张泛黄的纸与几张老照片,跑来寻苏青瑶,说这些东西是打扫的时候从书缝里掉出来的,她没乱动。苏青瑶知道她的意思,她是年底临时招来的短期工,就干一个新年,这样战战兢兢,是怕女主人不好相处,往后苛待她。 “给我吧,”苏青瑶接过,摆摆手,让她继续干活去。 她展开迭好的纸,一看,竟是徐志怀的毕业证书。上书,学生徐志怀系浙江省鄞县人,现年二十叁岁,在本大学电机工程科肄业期满考核成绩合格……左方钤印交通部南洋大学之关防。 徐志怀二十叁,那是民国十四年,真难想象,两年后他就要携聘礼来娶她了。二十五是个很好的岁数,如日中天,只不过苏青瑶那会儿刚满十六,奶气未褪,衬得他十分老成。 再看照片,一张是集体毕业照,余下的是他读大学时与好友的合照。 其中两位苏青瑶见过,一位姓沉,一位姓张,当年她与徐志怀结婚办宴,这两位都有出席,苏青瑶给他们敬过酒。 余下的一位,她头回见,也从未听徐志怀提过。瞧模样是个俊俏的年轻人,腰杆笔挺,唇角天然上扬,朝气蓬勃。这几人每每合影,他都站在徐志怀身边,与他甚是亲昵的样子。 小阿七草草擦好窗,溜到苏青瑶跟前,伸长了脖子偷摸摸与她一起看照片。 她蛮爱多嘴,凑在旁边,说:“原来先生当学生那会儿就这么严肃呀,这几位聚在一起合照,像余下叁位每人欠徐先生好几百块钱似的。” 苏青瑶起先没注意,一听小阿七的话,乐了。 “志怀就这性格……”她道。 小阿七掐着腰贫起嘴:“难怪徐先生做生意能发大财,先生是长了一张任谁见了都觉得自己欠他钱的脸。” “你小脑瓜这么伶俐,怎么就不肯认点字?”苏青瑶笑着说。“省得我叫你去商务印书馆买本书,你都要跟店员比划半天,白费了你的聪明。” “又没用,”第二回提,小阿七显然有些不耐烦,“太太,我是当下人的,又不是什么大小姐。” 苏青瑶不再硬劝。 她收好这两样东西,怕忘,特意放到卧房的床头柜,压在珐琅灯下,预备等徐志怀回来,交给他自己保管。 约莫夜里八点,四处黑得粘稠,亮再多灯也抹不匀。徐志怀归家,脱了狐嵌的皮袍往苏青瑶手里一递。他里头穿鸦青色中式夹袄,端正地铺在骨架,轮廓像用炭笔刷刷几下勾勒出来,更衬出他那股子严肃劲儿。 洋楼内到处开着暖气,他自寒风中来,用过一顿热饭,便出了一身汗。 苏青瑶嫌死他身上那股烟味、薄汗味与沉香焚尽的余香混杂的气息,急忙叫他上楼洗澡。徐志怀心情好,故意逗她,非说要共浴。苏青瑶不愿,小手直撵他。她才挑完青瓷瓶里供的腊梅枝,手里、发间满是暗香,连此刻闹出来的汗也带点寒梅的冷峭。 徐志怀含笑着将她搂入怀中,浅青色的硬胡渣在她颈窝来回蹭,两人的气味几近缠到一块儿去。苏青瑶一对小乳挤在他的胸膛,喘不过气,勉强答应跟上去替他更衣。 进了卧房,她踮脚,帮他逐个拧开盘扣,忽而想起小阿七那句——任谁见了都觉得自己欠徐先生钱——又忍不住偷乐。 “怎么了?”徐志怀问。 “没什么。”苏青瑶自顾自地乐着,支开他的话头,转身去拿床头柜上的毕业证与照片。 徐志怀敞着衣襟,接过,夹袄内另有衬衣,外头一半鸦青,内里一半月白,交相掩映,像夜色罩住雪,又像隐士落了难。 他眉头渐蹙,问:“这从哪儿搜出来的?” 苏青瑶答:“女工打扫卫生的时候突然掉出来了。” 徐志怀坐到床沿,拧开珐琅灯,对着光一张张看过相片,欲言又止。 “站在你旁边的先生是谁?我好像没见过。”苏青瑶问。 徐志怀撇开照片,放回床头柜,淡淡说:“一个老朋友,很早就去苏联游学……我跟他,许多年没联系了。” “哦,”苏青瑶轻声应。 她知道他没说真话。 “我去洗澡,”语落,徐志怀起身,掠过苏青瑶。 他到盥洗室洗了把脸,用冷水,抬头,水珠沿着下巴滴落,浸湿衣襟。 他望向镜中的自己,长久的沉默后,是一声轻且漫长的叹息。 苏青瑶见徐志怀进盥洗室,侧身坐到他适才停留的位置,将散乱的照片整理好,仍是放在灯下。 晕黄的光照亮了相片里四个年轻人的面孔,一切都变得那样陈旧。 少顷,徐志怀换好浴袍出来,手里拎着脏衣,头发滴水,苏青瑶望他一眼,起身进去。 徐志怀拿着新换下的衣物,想顺道把她还未擦起的手包一起扔给佣人,免得拖到送灶后的扫尘,又忙坏她。他打开衣柜,将苏青瑶的手包逐个拧开,查看里头有无杂物。 都干干净净,直到最后也是塞到最里的一个手包,无暇的白缎,抽带紧缩,束着泄密的口。 他打开。 一点金红色隐匿于半暗的手包内,像盘踞的蛇。徐志怀拇指掐住蛇的尖头,拎出来,长长卷卷一条顿时滚落,黑绸上大朵大朵的花恣意蔓延,简直要沿着绸缎流淌成金与红的河。 徐志怀拿到跟前闻,有股烘干的皂荚味。 正巧苏青瑶擦洗完身子出来,他举起领带冲向她,问:“青瑶,这哪来的?” 总感觉上一章的作话太严肃,格调起得太高 其实我还是那种很庸俗的 希望读者收藏评论投珠,更进一步是互联网发善心推文,以至于能在互联网搜索到自己的 大俗人! 同床异梦 苏青瑶两手拢着丝绸衣襟,几步外是握着领带询问她的徐志怀。她才出来,满身的潮气骤然遇热,汗毛残留的水渍迅速蒸发,带来一股悚然的寒意。 “什么哪来的?”她站在原处,问,声线紧绷。 徐志怀很痛快道:“领带。” “当然是买的,”苏青瑶两手环臂,盘踞胸前,心中那点心虚迫近,反倒将她的声调高高推起来。“不然?我做贼偷来的?” 徐志怀不语,目光稳稳落在她脸上,与她四目相对,捉摸不清态度。 苏青瑶觉得自己的胃正急急抖着,有点想吐。 她深吸一口气,冷着脸先将他一军,反问道:“徐志怀,你什么意思。” “我就问问……” “行!我偷人了,行吧。满意了?”她故意打断男人未尽的话语,疾步走到他跟前,虚张声势地握住领带尾端使劲一抽,夺回。“徐志怀,你想换个太太不妨直说,大可明日就休了我,少大晚上在这儿疑神疑鬼。” “怎么好好的又开始说胡话。”她话说得这般冲,徐志怀的口气反倒软了,抬手搂住她的肩,俯身道。“脾气这样坏,我连随口问一下也不行?” 苏青瑶冷笑,呵得一声,头偏过去。 她能感觉到徐志怀的视线徘徊在面颊,那视线长针一般密密刺入白润的肌肤,似是能看穿她的虚张声势。 苏青瑶攥紧领带,脸发烫、手冰凉。 她一直是个乖巧的女子,当女儿的时候乖,当妻子的时候也乖,眼下头一回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谎,还是在她颇害怕的丈夫面前,她觉得自己后背直冒冷汗。 但事已至此,她这谎不但要说,还要圆得顶漂亮,将徐志怀全然唬住——武松怒杀潘金莲,宋江怒杀阎婆惜,冲冠一怒为红颜,冲冠一怒也杀红颜,她都是知道的。 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转回脸,五官很使劲地瞪他,说:“这东西本来是给钱庄的宋小姐作礼物的。她新婚,丈夫是意大利人,我本想送领带给她,算与她开个拴住自家先生的小玩笑。结果买回来觉得款式花俏过头,不合适送,想要叫人退的,可最近实在忙,一来二去就不晓得放哪里了——你这是从哪里搜出来的?还说我翻你东西。” 她一口气不断地说完,憋得眼角微红,真真像委屈极了在倒苦水。 耳垂也是红的,徐志怀抬手去捏,滚烫,仿佛一块小小的炭在烧,焰心里透着白灰。苏青瑶吓得一抖,打毒蚊子那样扇他的手,嘴上闷闷喊,你滚,你滚…… 徐志怀收回手臂,笑了下,顿时觉得自己本能萌生的疑心异常可笑。 且不说她的为人,单说她早晨送他走、夜里等他回,一年到头也不出了几次门,哪来的空去幽会野男人。 徐志怀心生歉意,难得低下身段,把她抱到膝头又是亲又是哄。 苏青瑶鬓角倚在他胸膛,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面上还不能显,便打起精神,扮作小女儿娇态同他闹了会儿脾气,直至他胯下那物快膈到她,苏青瑶才显出疲态,说困,卷着被子背对他躺下。 兴许是方才那一番装腔作势,将她的精气神全耗尽了的缘故,苏青瑶头一沾枕,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梦了多久,深潜的睡意又渐渐浮上水面。她翻过身,总觉得眼皮前浮动着一团晕黄色的光,便含混地唤了声:“志怀。” 徐志怀闻声,掌心掩住照片上的四人,低声问:“怎么了?” “好亮。”苏青瑶口齿不清地说。“你快睡。” 徐志怀旋即拧熄灯,放下相片。 他躺下身,手臂环住她,右手轻轻抚着妻子裸露在外的肌肤。消沉的夜色里,他的面容透着一种隐忍的哀愁。 “青瑶。” 苏青瑶只想睡,不理。 见她不应,徐志怀亲了下她的发,换着称呼挨个叫。 “徐太太?” “阿瑶?” “小乖?” “宝宝?” 苏青瑶受不了,嘟囔一句。“神经病。” 徐志怀笑着叹气,他拥住她,伏在她耳边低声道:“瑶,其实我只有你了。” 他从不说这样的话,所以苏青瑶觉得这是梦里幻想的话。 她半梦半醒间想,她要出去给徐志怀买条领带回来,把今夜捅出来的窟窿填上,免得日后他还记着从包里翻出男人领带这事。 可惜这念头一闪而过,连带徐志怀反常的温柔,在第二日晨起时,随旧梦一齐扫进角落。 过几日,家内做好了过年的甜酒酿,接下去要做蒸糕。 小阿七兴冲冲盼着过年,拉着苏青瑶问过完年去不去看戏,去的话,是去上海哪家戏院,看哪一出,又是哪位登台。 她自然是没钱专门去戏院看戏的,不过徐志怀每年过完新年,到初五、六,都会携她去戏院看戏,几个贴身伺候的佣人也能沾沾光,分到一张票。 徐志怀这方面是很慷慨的。 “看了四年,倒把你眼光看挑了,”苏青瑶调侃她,“就不晓得是不是听个热闹。” “哼,太太小看人!”小阿七不服气地说。“我虽然眼睛不识字,但耳朵听得来戏啊!小时候乡里办庙会,年年请戏班子来唱,什么思凡、白娘娘、小红娘,我都听过。就是唱的不如戏院里那些角儿亮堂。” “好好好,是我眼拙,不识英雄了。”苏青瑶笑。“那你想听哪一折?我去问问志怀。” “孽海记和西厢记,但不要听牡丹亭,我到半途会忍不住哭的,”小阿七道,“吴妈是不能看窦娥冤,一看就哭,就像太太你给我读过的那本,讲什么什么嫂子。” “祥林嫂。” “对对对,那个戏要是改成越剧和评书,放乡下一演,吴妈看了绝对哭到夜里睡不着觉。” 正巧聊到这儿,吴妈两手擦着围裙跑来,同苏青瑶说,她该去纸作店请祃张,好在谢年仪式中供奉。 祃张即印有神祇像的红纸张,而谢年仪式也可叫祝福,各地区献给福神的物品不同,但意思相差不多,无非是送走这一年的霉运,求得新一年的庇佑。 她听了,才想起来自己要给徐志怀补领带,便打算出门一起买回来。 那日,正是上午,按阳历算,是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二十日,按农历,是十二月十叁日。别克轿车驶出法租界,靠近外滩,人一多,便处处显现迎新年的气象。 路上人太多,苏青瑶叫司机就近寻个空位停车,在原处等一会儿,她走去买了东西就回来。 下了车,苏青瑶望着琳琅满目的招牌,左拐右拐,寻到纸作店。 突得,她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哎?你怎么在这儿。”于锦铭卷着纸印的神仙,打店铺出来,正对上她进门。 好一段日子未见,两人望见彼此,皆是心尖一颤。 背后,电车叮铃铃驶过。 生死场(一) 身后的人撞了她一下,挤进店。 苏青瑶小小“唉“一声,侧身,一缕发跌下来。她着急出门,长发拿旧发网一股脑兜住,头上脸上干干净净,在浮冰的水缸里浣洗过那般。 于锦铭目光上上下下,将她从头到脚看遍,展眉笑了笑。 他上前,拉着她的手臂,把她带到台阶边,用一口气要说许多话的表情讲了寻常不过的两个字:“真巧。” 一次相见是缘分,再次偶遇是天注定,叁次相逢便是命里刻了对方的姓名。 苏青瑶眼神落在他的手上,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不动声色地脱开。 “于先生也来请神啊,”她退后半步,手指挑起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哦,你说这个,”于锦铭举起红纸,道,“常君叫我买的,他出诊去了。” “原来如此。”苏青瑶低头,才别上去的发丝又颤巍巍要掉。 于锦铭攥紧手,忍住想摸的欲望。“苏小姐也是来买这玩意儿的?” 苏青瑶点头,有意点醒自己般,开口:“还要去给我家先生买根领带,快过年了,想送他一份礼物……于先生有推荐的店铺吗?我不太懂这方面的事。” 她这话说出来,就是想绝自己的路,淹自己的心,让一切到此为止,往后见了面当能客气寒暄的朋友。 这条路太险,她不傻。 于锦铭笑在脸上僵了僵,极短的一下,但苏青瑶过于擅长察言观色,他那转瞬即逝的僵硬,在她眼里被拉得又密又长。 短暂的哑然后,于锦铭出人意料地同苏青瑶说:“我知道有家店离这儿不远,店主是我熟人。这样吧,你先进去买神仙图,然后我开车带你去。” 苏青瑶听闻,思绪纷乱,叁步并作两步闪进店内选好祃张,付了款,出来坐上他的车。 她搞不太清他是单纯把她当朋友,还是他压根不懂她话中的含义。又或者,先前的一切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可那些记忆还历历在目,他是握住了她的手,这不假,她每一秒都记得准确。 苏青瑶是个心思很多的女人,一个被冷落久的小孩长大了的模样。 就这样忐忑不安地抵达,与他并肩进到西服店。店主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坐在柜台后,正读报,见于锦铭进来,仅客气地点头,示意他们自行选购。 她给徐志怀选了一条钢青色的领带,上头排布着倒叁角几何纹,他有几条领带都是这个色。 “说起领带,苏小姐,你欠我一根没还呢,”于锦铭站在一旁,有意无意地打趣,“几十大洋,没了我还是很心疼的。” 领带?苏青瑶反应了一下,他的领带,好像自那晚被徐志怀发现后,就没再见过。 八成是被徐志怀丢进垃圾桶了,那男人小心眼的很。 “真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弄丢了,”苏青瑶瞥向架子上排布的领带,顺势道,“我补一条给你。”说罢,又转身回去,专心挑起来。 于锦铭站在她身后,默默等。 最终,苏青瑶选出一条金盏黄的真丝领带。较之他交予她的,这条颜色更亮,没多少花纹,张扬却清爽。于锦铭接过,往脖子上套,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一眼看去像个恶作剧。 “我来吧。”苏青瑶看不过,走到他面前,站定。 在那短短几步,苏青瑶其实在怀疑于锦铭在存心骗她。 因为他与贺常君住,出门不自己打领带,难道两个大男人面对面互相系?但以他的身份,家中必然是有佣人,说不准出门都是佣人在收拾,就跟徐志怀出门,她要帮忙拧袖扣一样。 所以苏青瑶吃不准其中真假。 待她踮起脚,解开领结,将两段重新束到到他脖颈时,于锦铭弯着腰,突然在她耳边说:“我记得我们刚认识,就说要直呼对方姓名,怎么都到现在都还先生小姐的,真怪。” 苏青瑶浅笑:“叫于先生来得尊重些。” “假如我不想要你这么尊重呢?”于锦铭笑着瞧她,口中好似含着一颗糖。“青瑶?” 他的笑颜带点孩子气,恣意又任性的味道。 苏青瑶眼神战栗地望向他,指腹捏着领带自上而下抚过。 她轻轻咬牙,摇了下头,不愿越过那条湍急的河流。“还是叫于先生好……你直接叫我的名字,但我还是想叫你于先生。” 于锦铭薄唇抿作一条直线,静了一会儿,喉结咽了咽,说:“好,苏小姐。” 苏青瑶猜自己是将他惹恼了。 她付完账,喜忧参半地坐上车,回纸作店附近。于锦铭执意要送她进另一辆轿车,看着她走,可开车兜了两圈,都没找到送她来的司机。 街道上的人骤然少了许多,也不见电车的影子,寒风紧凑地刮。马路边有一名配枪的巡警在执勤,于锦铭开车过去,询问情况。那警察见两人,脸色微变。 “你们没什么事快回家!吴淞路有一群日本人在示威,各个手里拿棍棒,到处砸店铺,少说也有七八百人!”巡警道。 苏青瑶听后,脑子轰的一下,蒙了。 她想起今早徐志怀出门前,说要到吴淞路办事。 于锦铭神色紧绷,急忙打转方向盘,沉声道:“我先送你回家。” 他踩下油门,一路朝法租界的方向飞驰,车里谁也不说话。 风迎着车头小刀似的刮,太阳直直照下来,眼前的路像在烧。 苏青瑶坐在副座,两手捏着包装袋,指尖泛白。她没法想离开徐志怀的日子,至少现在没办法想,她已经嫁给了他,那他便是她毕生赖以谋生的手段,他要是死了,那她……砰、砰、砰!是她的心在乱跳。 太突然了,谁都没料到的事。 她前几天是有听说,一个日本和尚死了。 但上海每逢冬天就要死人,算不得大事,街头甚至有专门的收尸队,开着收尸车,日夜处理马路上冻死的乞丐。 车逼近法租界,路上人流渐多,也没有持枪的巡警,同往常无差。 于锦铭回忆着苏青瑶给电话号码时附带的住址,开到巨籁达路上她所住的别墅前。 他本打算将人送到就折返,但苏青瑶怕他回去的路上出事,堵着他的车不肯放,非要他先进自己家避一避,等天黑,游行散了,再回去。 她话说得颠叁倒四,于锦铭觉得她状态不对,不放心,只得先随她进家门。 小阿七见苏青瑶急匆匆闯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步伐矫健的年轻男人,正要上前去问,却被苏青瑶劈头盖脸一句“先生呢?回来没!”吓到了。 “什么?先生、先生怎么会回来?他不是到晚上才——”小阿七立在原处,磕磕巴巴。 “司机呢!吴妈!司机回来没!”苏青瑶撇过头,脸色惨白,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回来了叫他开车去找先生!” 于锦铭皱眉,几步上前,从身后搂住她的肩。 苏青瑶反过来推他,使了浑身的力,失魂一般,眼珠子黑得骇人。“你放开!他不能死!” 徐志怀要是死了,她就成了寡妇,一个没有孩子的寡妇,跛着脚,娘家家道中落,还怀揣丰厚的遗产。在这个凶恶的世道下,想骗她、害她的人,比蜂蜜罐里的蚂蚁还要多!这些人里甚至包括她的亲生父亲。 于锦铭揽住她的腰,抱起来,把人摁到沙发。 苏青瑶不停掰他的手,挣扎着,声音发抖地叫于锦铭放开。 她必须把徐志怀找回来…… “你先坐下!大不了我去找。”于锦铭道。 苏青瑶愣愣望着他的脸,紧张的神经稍稍松弛。 她嘴唇动几下,出不了声,眼睛眨了下,竟无声地落下泪来。 于锦铭叹息,俯身拥住她。“别怕,别怕,没事的……实在不行,我替你去找他。” 她靠在他的臂弯,好像被抽筋剥骨,身子在他的怀抱里软下来。 不知哭了多久,玄关忽而传来几声呼喊。 “青瑶,青瑶!” 苏青瑶克制不住地哆嗦,鞋也未来得及穿好,便脱开面前男人的怀抱,背对他,跌跌撞撞跑向门口的人影。 生死场(二) 她跑太急,纤弱的身影一颠一颤地扑向玄关的男子,急切地握住他的手,嗓子眼发出几声捉摸不透心情的哽咽,既喜又悲。那男人俯身环住她的腰,在耳畔低语,又托起她的脸,吻去两腮的泪痕。 于锦铭看着,眼皮轻轻一跳,背起手站在原处。 苏青瑶见到徐志怀还活着,惶惶不安的心骤然安稳,很快便止住哽咽。 她抹去面上的泪痕,也挣开丈夫的怀抱,掌心推开他悬在半空的手臂,半天不作声。 徐志怀抚了几下她的后背,抬起头,望见屋内笔挺站着的年轻人。 他第一次见,瞧神情,也不像登门有求于他的。 精瘦,高挑,瞧模样估计有洋人血统,西服是意大利货,售价约叁百块大洋,背手站立,在别人家反倒显出自在的主人姿态,应非富即贵的公子哥。 经验告诉徐志怀,他是个桀骜且冲动的人。 “青瑶,这位是……”徐志怀手搭上妻子的肩膀,询问她。 苏青瑶抬头望向丈夫,又低下,嘴唇无声地张了张。 于锦铭见状,大步走近,目光低低扫过苏青瑶,转而下巴一抬,正对上徐志怀的眼睛。 “徐先生,百闻不如一见。在下于锦铭,久仰大名。”他两臂散漫地交叉握在身后,丝毫没有握手的意思。 “原来是于四少。”徐志怀手不动,仍轻轻捏着苏青瑶的肩膀。“早先听闻您来上海短居,可惜一直没机会拜会。不知您今日过来,找徐某所为何事?” “我又不是生意人,没什么需要麻烦徐先生的。倒是您开工厂,如果在程序上遇到什么麻烦事,审批不过,可以托我找人疏通疏通。”于锦铭耸耸肩,笑了。“我是恰好在外滩遇到了苏小姐,便开车带她四处逛了逛。后来听巡警说吴淞口有日本人作乱,苏小姐孤身在外,该照顾她的……司机,不晓得去哪儿了,我放心不下。这才一路送她回家。” “多谢四少。”徐志怀淡然道,“内人承蒙您照顾。改日徐某得空,定然携礼到您府上郑重感谢一番。” “没什么,既然人已经送到,我也该走了。”说着,于锦铭两手垂落,转而牵起苏青瑶的手,俯身,在手背印上一个浅吻。“苏小姐,家里的司机还是趁早开除吧。要的时候不在,不要的时候冒出来,没半点用处。” 苏青瑶只觉手背一暖,整个人瞬间似被浆洗过的麻布衫,直挺挺地立在原处。肩上还搭着徐志怀的手,他手指用力,捏的她肩膀有点疼。 于锦铭吻过,转身欲走。 吐息的余温留在手背,湿热的仿佛回南天,而她成了挂满水珠的墙壁,任谁轻轻一划,水珠便克制不住地流下来。 “四少留步。”徐志怀冷不丁叫住他。 于锦铭侧身,淡漠地看回来。 “外头正乱,您回去路上也不安全,不如留下来用一顿便饭,等傍晚游行结束了再回去。”不等于锦铭回复,徐志怀又拉住苏青瑶道,“瑶,去叫吴妈多备一双碗筷,晚上家里有客。” 于锦铭听这话,扯着唇角冷笑了下。 对方作出一种男主人的姿态邀约,他要是推脱,灰溜溜躲开,那就是彻底输了。 “好,那麻烦苏小姐了,”于锦铭应承道,“我还没尝过你的手艺。” “四少一看就没成家。洗衣做饭这种杂活,哪有让太太动手的道理,肯定是要雇长工的。”徐志怀说着,手指自如地梳理过她的鬓发,又同她道。“去吧。” 苏青瑶拿不稳面前两人的心思。 她既不愿认徐志怀的情,也不敢去想于锦铭的意,因而只来回看着两人,有过节似的你来我往,但面上还是一派客气。 疯了都,苏青瑶想着,手背擦擦发痒的脸,跑去找吴妈。 她本是抱着两人说笑的想法,去厨房准备的饭菜,然而看情况只有她一个人怀揣着开玩笑念头。 叁人坐到长方形的餐桌。 往常苏青瑶是坐在最左边的位置,两人相对,但今日家中难得有客,徐志怀让她另外搬一张椅子,改坐那到他手边,他仍是坐主位,对面的位置让给客人。 苏青瑶嫌挤,也嫌怪——他们平时有这么亲密过? 思来想去,她把椅子摆在侧边,谁也不挨。 于锦铭表现地很自在,等开饭的空闲还用公馆的电话打了一通给家里,看看贺常君到家没。徐志怀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淡淡的,说话也沉稳有礼。 好像只有苏青瑶觉得别扭。 碗筷作响,一顿饭吃到胃里都是闷的,尝不出滋味,苏青瑶随意动了几筷子,便没了胃口。 她搁筷,两根齐齐地架在瓷碗上,心里想着巡警的话。 上海有英法美叁国租界,面积是所有城市最大,居住的洋人也是全中国最多。而吴淞路与外滩区直线距离仅有两叁公里,步行可达,然而日本人敢在吴淞路暴乱,这……苏青瑶思索着,几近本能地觉得未来一段日子将有大事发生。 于锦铭注意到苏青瑶的走神,主动问起她。苏青瑶偷瞥一眼徐志怀,继而眼神低低的,含混地说自己对下午的事心有余悸,怕接下来会打仗。 “最好不要打。”徐志怀说。“快过年了,这时候冷不丁开战,对市民影响很大。” 于锦铭听了直笑。“倘若日本人要开战,那我们不是迎敌,就是赔款。按徐先生的意思,想不打仗,就接着前清的传统继续议和呗。” “是谈判,”徐志怀道,“上海不是北平,民国也不是晚清。四少年纪轻,血气方刚,但也不能轻松一句话,掀了外交官的饭碗,送军士赴战场,置百姓安危不顾。” “兴许就是因为徐先生这样乐于谈判而非斗争的人太多,所以我们一退再退,一败再败。”于锦铭嗤笑。 苏青瑶一愣,没料到于锦铭会说这样锋利的话。 至少他们从认识,他都是一副散漫且和气的面孔,贵公子该有的模样,但此刻面对徐志怀,他显得野蛮且好斗。 “我从不怕死,但素来鄙夷毫无价值的牺牲。”徐志怀又是觉得好笑,又有些不耐烦,便懒懒道。“真到要开战的时候,便战,徐某也会捐钱捐物。但如今局势尚不明朗,急着要打,不知四少是哪来的把握凯旋——哦,看我这记性,真是年纪大了。四少现在人在上海,不在南京航空署,是还没进军队开飞机呢。” 这话戳到于锦铭的痛处。 他脸色顿时阴沉,眉尖皱起,不答话了。 苏青瑶短促地吸了口气,急忙站起来,椅子腿蹭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于先生,时候不早了,再晚恐怕回去的路上有危险。”苏青瑶道。“我送你出去。” 于锦铭望向她,神色软上几分,起身同她道:“麻烦了。” 徐志怀并未阻拦,胸有成竹地看妻子送客人出门。 他独坐了会儿,觉出些闷,抬手一看表,她才走不过叁分钟,真有些度秒如年的滋味。 徐志怀不耐烦地敲了两下餐桌,朗声叫小阿七送雪茄盒过来。 他剪掉茄帽,划亮雪松木火柴,均匀点燃,递到唇齿间。 缓慢吸上一口后,他从唇间拿开灼烧的雪茄,抬眸,问小阿七。“今天那个男人,你听太太提起过吗?” 小阿七用力摇头,“没有没有,怎么可能的事!太太身边连女的朋友都少,哪来的男人。” “嗯。”徐志怀低低应一声,衔着雪茄。 火星如发烫的烙印,烧着,顶端积攒出沉沉的死灰。 生死场(三) 那抹烧尽的灰,一如此刻的天,将暗未暗,惨白中隐约透出日暮的焰色。 苏青瑶将他送出家门,于锦铭不走,反靠在车边,伸手拉住她的小臂。 “苏小姐,你爱他吗?”于锦铭轻声问,有些胆怯,舌面宛如含着诱人却易化的糖,不敢太用力地呼气,也怕牙齿将她咬碎。 苏青瑶装傻。“谁?” “徐志怀。”于锦铭声音大了些,显出一种执拗。“你爱他吗?” “我们是夫妻。”苏青瑶勉强笑了下,避而不答。 于锦铭立刻道:“我没问这个。” “于先生,我的父亲,花了很大的力气把我嫁给他,他也给了我父亲很多帮助。”苏青瑶拨开他的手,说。“所以不论是我离开他,还是他抛弃我,都会有许多人要来责难我的。” “那你呢?你的想法就不重要?”于锦铭手心空空地问。“我只在乎你怎么想。” 寒冬凛冽的风紧紧地吹,他觉得有股砭骨的湿冷侵入了四肢百骸,后脑的神经也绷作一根快要断裂的线。 “我……我没有想法。”苏青瑶的沉默凝作一声哀愁的叹息,她抬头,眼睛望向他,黯着。“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于锦铭欲言又止。 他干笑一声,随后拉开车门,坐上车,没有与她道别便踩下油门,走了。 苏青瑶目送轿车远去,垂眸在原处出神许久。风紧,她的手脚被冻得冰凉,几近没有知觉时,飘摇的神思才被拉回。 她折返回屋。 餐桌空荡,桌沿搁一支抽到半途的长雪茄,积一短截烟灰,与一个空了的方形酒杯,剩下还未融化的冰块。 苏青瑶叫来小阿七,问她,先生呢?小阿七说,先生上楼去了。苏青瑶游移片刻,又问,先生有没有问你什么?小阿七答,有,他问我认不认识今天过来的先生,我说不认识。苏青瑶心里道一声,果然。接着,她摆摆手,叫小阿七继续忙,收拾完了早些睡觉。 她一个接一个台阶走上楼,洋楼的阶梯平整宽阔,与弄堂或老宅不同。她童年走过的楼梯,是一条极尽扭曲狭窄的羊肠,散发着似有似无的骚气,好像要把一口她吞入,磨石子那样将她折腾圆润。 苏青瑶推开门,见徐志怀坐在矮脚椅上喝酒,面前一张花砖茶几,大衣搭在靠背,两只长长的袖子曳地。 他抬头,慵懒地看向苏青瑶,招招手,叫她过来。 苏青瑶莫名心虚,尽管她跟于锦铭八字没一撇,可看到丈夫,她还是有些慌。 徐志怀搂住她,让她坐到腿上,额头无言地贴在她的鬓角,良久。 “志怀?”苏青瑶唤他。 “今天吓到我的小夫人了,是不是?”徐志怀尾调上扬,唇含住耳廓的软骨。“让你担心了。” 苏青瑶没作声。 因为她自始至终是为自己哭的。 “别怕。”他又说。 苏青瑶淡淡道:“能不急吗?你死了我怎么办。” 徐志怀轻笑,手指撩起她散乱的长发,又垂落,两臂环住她的腰,扣在怀中,低头吻她。 他嘴里有焦糖与烈酒混杂的甜味,被那样抵入胸膛,深深地舌吻,苏青瑶感觉胸口渐烫,有种愉悦的眩晕顺着津液渗入自己的躯壳。 “喝酒了?”她喘着气问。 “就几杯。” “几杯什么?” “朗姆。”他道。 “少喝点。”苏青瑶一手抵在他的胸膛,脚尖点地,要从他怀中溜走。 徐志怀突然说:“青瑶,你什么时候认识于锦铭的?” 苏青瑶僵在原处,勉强道:“谭碧好心帮我介绍的,说认识他对你我有好处。” “也是,四少风头大的很,他一来上海,多少家的小姐都没了魂……青瑶,你觉得他怎样?” “还行,他人蛮好说话的。”苏青瑶斟酌着自己的态度。“这些事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小乖,这世上有些不能做的事,假如你哪天真去做了……当然,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犯傻去做了。”徐志怀慢悠悠说着,一手掰过她的脸,虎口卡在下巴,唇间的酒气带着笑音喷在她脸上。“瑶,那天,我会报复你的。” 苏青瑶唇微抿,脸色有些发白。 头顶高悬铡刀的人,怎么能和手握铡刀起落绳索的人,谈爱情,哪怕对方一次次许诺这刀永不会掉,但坐在刀下的囚徒如何敢信。 这么些年,她没法爱他,多半出于此。 “说着玩的,你还当真了。”徐志怀很快又改口,给了两个迥然不同的回答,“没什么是你不能做的,做错事了我也会帮你解决。瑶,我是你丈夫。” 说罢,他放开她,起身提起出门穿的外套,走下楼。 他找到吴妈,将大衣递给她,道:“明天出门丢垃圾顺道扔了,别让太太瞧见。” 吴妈接过,看了看,正想说这衣服瞧着还新,怎么要扔,一翻,右侧腰部的内衬赫然出现一道笔直的裂口,足有一根食指的长度。 “这、这,怎么搞的。” “日本人拿刀划的。”徐志怀冷然道。“这回不是普通的暴乱,是蓄谋已久。” 吴妈两手攥着外衣,小声问:“太太怎么说?” “她没必要知道,我已经回来了。”徐志怀看向窗外,暮色四合中,正落雨。“你也别多嘴,传出去了唯你是问。” 一步步入夜,天乍寒,雨飘飘洒洒地落。青灰的幕布零零落落涂抹着水痕,一些惨凄,一些颓唐,雨珠打在临街的瓦檐,沙——沙——沙—— 于锦铭一路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开车回家。 他停好车,拿钥匙开门,进屋走到客厅,在墨绿色的沙发坐下。 贺常君听见于锦铭关门的响声,从书房出来,问要不要吃饭。要没吃,趁还能叫,他赶紧打电话给大酒楼点菜,叫堂下伙计送到家。 他刚从谭碧那儿送盘尼西林回来,棉袄一股香喷喷的脂粉味。 于锦铭不答,自顾自点上一根细烟,靠着沙发,仰头喷出一个烟圈。 贺常君瞧出他神色不对,上前几步,问:“你这么晚回来,做什么去了?叫你买的东西呢?” “我在店里遇到苏小姐,开车带她兜了一圈,”于锦铭道,“折回来的时候外滩封路,巡警说日本人在闹事,我不放心,就送她回家了。” 贺常君清楚就于锦铭这德行,事情不可能这样结束,便背着手,恨铁不成钢的老夫子那样问:“然后呢?” “然后我碰见她丈夫,再然后我在她家和她,还有那个男的一起吃了饭。”于锦铭懒散道。 “于锦铭,苏小姐可是有家室的人,你别胡来。”贺常君一撩衣摆,坐到他身侧,看人如见鬼。“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有家室,什么叫有夫之妇,什么叫伦理道德。这闹不好是要身败名裂的。” “简单,她成寡妇不就行了?寡妇总没家室了吧。”于锦铭托着下巴,微微笑着说。 他说假话也像真话。 首-发:[海棠搜书].space「po1⒏space」 生死场(五)微H 苏青瑶听了这话,依旧不敢撒手。 她病得稀里糊涂,徐志怀不忍心掰开,便叫小阿七抱一床厚被褥到沙发铺好。他哄她,叫她放一下手,随即将她拦腰抱起,放到沙发上,盖好被褥。 徐志怀坐在沙发边,一手探进去,仍紧紧握着她的手,另一手翻电话本,拨号。 外头在打仗,炮火连天,又有大量难胞涌进租界区,没饭吃,从前再体面的市民也能被逼成乞丐和流氓。天一黑,鲜有医生愿意出诊。徐志怀翻遍电话本,逐个打去,竟叫不到一名愿意过来的医生,不管中西医,不论多少钱。 倒有几个愿意会诊,但要求病患去,自己绝不出门。 眼看苏青瑶烧得近乎昏迷,徐志怀也顾不上太多。他从书房的保险柜里取出手枪,检查过子弹,叫来司机,抱她上车,朝诊所去。吴妈翻出衣橱里最厚的水貂皮袄,乌亮亮的,盖在女主人身上,目送两人离开。 寒夜的天漆黑到如醒不来的噩梦,云层间,隐有猩红色的光遥遥迸发,好像火盆里的炭块飞溅出的火星。寂静被远方疏疏落落的枪声,剪切成一截一截的片段,天也一阵亮一阵暗,反复无常。 乌黑的轿车在空荡的道路上奔跑,苏青瑶枕着男人的大腿,手脚缩着,忽然想起曹操那匹叫绝影的良驹。她与这座城市一同瘫倒,满头黑发沿着男人的膝头流淌,汇成一条散发着蔷薇香的河流。 徐志怀手肘撑在车窗,划亮一根火柴,点烟。 淡淡的硝烟混合着香烟味,在她的面前灼烧,热腾腾的脸颊映出他手指的影,因颤动的火而交错,仿佛叶片凋敝干净的树的枝干。 苏青瑶抬起手,掌心贴在男人未刮净胡渣的下巴,摩挲。 徐志怀垂眸,看向她。 “志怀,你怕吗?”苏青瑶拾回些神智,轻声问他。 “还好。”徐志怀答。 他再一次握住她的小手,包在掌心,塞回皮袄。 “你不用管我,我吃点阿司匹林,再睡一觉就好。”苏青瑶有气无力,一字一句像是梦呓。“万一出了事,我死了,没什么,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但你要是死在我前头,我连接下去怎么活都不晓得……日本人现在打到哪里了?要是他们真打进来,上海沦陷,志怀,我一个人跑不动的。我宁可死在你前头。” “瑶,我最恨你这点,”徐志怀握她的手突然很用力,苏青瑶有些叫不出的疼。“我们是夫妻,我需对你负责,你总不肯记。” 是的,是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不嫖妓,不养歌女,也不娶姨太太,养她、护她,也管着她、干着她、统治着她,称职地扮演一个蛮不错的丈夫的角色。她也没差别,是个得体的妻子,不亲近、不疏远,大家都很客气地过日子,一年,两年,叁年……然后十年,二十年,叁十年……就等老了,哐当一下,某方摔倒在地,爬不起来,另一方给他或她敛尸哭丧。 但现在仗打了快一周,租界人满为患,市区随时有爆发巷战的可能,头顶日日响着飞机的引擎声,他们没有十年、二十年可以熬了,真要死,现在黑暗里响两枪,他们便能一起被射死。 “我也恨你总那么小孩子气。”徐志怀补充。“开始是不听话的孩子气,现在是有事惹你不高兴,你不肯说,但又要在心里怨我很久的孩子气。” “烦死了,徐志怀!”她发高烧,有点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我也讨厌你,这个人浑身上下哪一点,我都讨厌!” “不许。”徐志怀飞快地说,夹着烟的那只手靠过来,指腹点住她的唇瓣。 苏青瑶哼了声,脸埋进毛茸茸的皮袄里,闭目养神。 路程还算近,车很快开到诊所,医生已穿好衣服等候。一栋洋房,楼下是接待病人的场所,楼上是医生与他太太的起居室。苏青瑶强打起精神,折腾了一个钟头,打了两支药,然后在楼下的病床睡了一夜,到天亮,退烧了。 她睡醒,见徐志怀坐在床畔的靠椅,身上盖着大衣,头倚着墙壁睡了一宿。 她撑起身,手臂推了推他,把他叫醒。 “志怀,我们回家吧。”苏青瑶道。 徐志怀应了声好。 他起身,叫医师过来确认无碍后,提起大衣。 出门,白雾蒙蒙。 万物与他们一同陷入墓碑前的寂静。 半空,飘着烧尽的纸灰,在一片银箔般寒冷的白里徐徐飞来,无数纯黑的余烬雪那样纷纷而落。完了完了,商务印书馆烧完了,亚洲第一的东方图书馆也烧完了,叁天叁夜的大火,文字与文学一同被毁灭,人们在文明的废墟中迎来了除夕夜。 苏青瑶发过汗,身子舒坦许多。 她赶在除夕夜前,又一次清点储备粮。专供初一吃的蒸糕做了许多,喂完公馆上下十来张嘴,还有剩。 苏青瑶想托吴妈分一些出去给附近的难胞,又怕徐志怀不同意,毕竟打了这么些天,丝毫没有休战的意思,保不准哪天租界也没粮食可买。 她惶惶不安地去书房找到徐志怀,说了自己的想法,怕他反驳,还特意添了一句——这可是过年呢。徐志怀笑了下,说他没落魄到供不起家里的粮食,继而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说,对,这可是过年。苏青瑶也笑,没说话,折出去了。 战火中的新年较之往常惨淡许多,一眨眼便惨淡地度过。 还在打,双方交火地点到了吴淞口,十几天过去,被困在租界的人们早已麻木,想着能过一天是第一天,仁义礼智在不歇的战报与炮火下,渐渐失去权威。 简单用完饭,苏青瑶洗了澡,换上睡衣,去酒柜取一瓶红酒,为自己斟满一杯。她长久没抽烟,有点犯瘾,但徐志怀不晓得她抽烟这档子事,在他眼里,她冰清玉洁,所以她也没处弄。 独酌几杯,她好似是拿酒瘾代烟瘾,有些忍不住,又去拿了一瓶。 苏青瑶披着貂皮袄,席地而坐,慢慢啜饮着。 徐志怀进屋,见她双颊微红,心有些痒。 他俯身,指尖撩了下她垂落的鬓发,才洗完澡,发尾略湿。 苏青瑶扬起脸,带了点醉意,浅笑道:“回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 徐志怀心思并不在此处,敷衍地应了声。 他站着,居高临下地抬起手,指腹刮着她的面颊,转而又落到唇瓣,拨开,食指与中指一齐探入,压在嫣红的舌面搔着。 “怎么突然想起要喝酒?”徐志怀问。 苏青瑶躲开他在口腔作弄的手指,偏过头,眼神低着。“没什么,就是一下很想。不好吗?” 他这条羊毛制的西裤的裤管略有些短,英式皮鞋上,两条锁边线下,露出一截黑袜。 徐志怀不答话,单膝跪下,两手捧住苏青瑶的脸,轻轻吻她微红的眼角。渐急的呼吸使得酒气熏上来,可能因为舒服吧,苏青瑶冷不然觉得自己其实也想要。 她鼻翼发出一声细小的哼音,仰着头,嘴唇似有若无地从他唇上擦过。 男人呼气,一手紧扣住她的腰身,吻覆上去,舌尖顶弄着她的,一手扯下睡袍的细绳,剥净柔滑的布料。 她一丝不挂地趴在纯黑的皮袄上,如同脚踝拴着丝线的鸟,自由地飞一段路后,便不能再往前飞,线被他拿捏在手里,一收一放,甜蜜并痛苦的滋味。 “腿张开,”徐志怀说,手掐在她的腰。 评论区的一些留言真的很有水平,对故事和角色都看得很准,真的 生死场(六)H 苏青瑶手肘撑在皮袄,侧过脸,长发垂坠。 她见他半跪在地,皮鞋折出一道浅痕,掐住她腰的两只手沿曲线滑落,巴掌随意落在臀瓣。起先是试探的掌掴,她会咬唇,忍着不叫,几下之后力道增强,吸气间萌生出几声小兽的呜咽。 兴许是因为饮酒麻痹了神经,她忍耐地比寻常更久。 眼底的两瓣臀肉由浅粉转作嫣红,徐志怀右手中央的叁根手指沾了些未饮尽的残酒,中指贴在紧闭的缝隙,食指与无名指搭在软嫩的牝户,自上而下抚过,逐步陷入。顶端微硬的指甲戳到蒂头,他指尖抖动,指甲刮着肉珠朝内挤压,整个手也在朝内按,粗大指节贴在穴口外,随着指尖的逗弄一耸一耸地揉乱了穴口。 苏青瑶呼出一口气,僵硬的肩膀随即松软下去。她两手拽住皮袄,鼻音变重,嗯嗯地哼,浑身升起热气,她后脊酥麻,分开的两腿本能地夹紧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指尖困在股间,前后摇动着,让手指的最前端往花蒂的底部戳。 他似乎也是性急,左手狠狠扇了两下她泛红的臀部,又沉声叫她把腿张开,中指和食指一起插进甬道,快速抽弄,搅动出水声,透明的淫液沿他的指节坠落,悬停作一根丝线。 紧接着,性器一口气插进来,苏青瑶被撞得朝前跌了下,又立刻被他自上而下搂住腰捉回。 以这个惯常的姿势干了会儿,徐志怀喉结动了动,拔出粘连着水痕的性器,将她翻过身。 他握住她的脚踝,把一条腿举起来,完全掰上去,温热的手心紧贴着肌肤,顺着脚踝抚到大腿,重新插入。 他一面腰肢耸动着抽插,一面掌掴,每一次都要逼她下陷那般用力,极具压迫性地往里顶。 苏青瑶感觉下体被塞满的感觉有些胀,龟头顶到最里研磨,四肢百骸开始发酸。交合处分开与深入的触感都十分清晰,分开时,体内的热流在朝外涌,成了雪地里的一缕热蒸汽,进来时,阴囊猛然打在股间泛红的软肉,后脑的神经被轻飘飘地顶上去,忠实传达肉体的欢愉。 很纯粹的快乐。 没有任何的罪孽。 她喘息,偏头,转而去看他。 男人衣衫微乱,西装的银扣松开也浑然不觉,膝盖撑地,皮鞋穿了一半,牛皮的皮带解开挂在腰间,直挺挺的肉根野兽似的自敞开的洞口探出,正撕咬着她的身体。 他略有些发汗,梳成背头的额发垂下几缕,在他狭长的眼眸晃动。 苏青瑶伸出一条手臂,握住他的领带。 男人顺势俯身,怕压到她,并未让自己压在小妻身上。他手肘撑在柔软的皮袄,整个身体的重量支在这条手臂上,与她留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性器全然没入,危险地占满了她。 苏青瑶捏着领带,手腕一翻,将它绕在手腕几圈,将二人拉得更紧凑。 她脸颊贴在他的脖颈。头微扬,鼻尖凑到颈窝,嗅到西服衣领的皂荚味,一点挥散不去的雪茄味,以及男人脖颈微微出汗的气息。 “志怀,我被插得好舒服……” 苏青瑶第一次在床上说这样的话。 徐志怀沉默片刻,继而目光变得幽深且凶险。 他手掌扶住她的后脑勺,抱起来,将人架在自己身上肏。 苏青瑶面颊低低贴在他的肩膀,娇怯的呻吟全在他耳边,插进去的每一次呼吸都喷在他的耳畔。 她难得透出主动的意思,很新鲜。 徐志怀并不讨厌从前那样,或是说,本就该是从前那样。小小的乳,弱柳扶风的身姿,白玉般的肌肤,把玩在掌心,掰开腿,干得颠鸾倒凤。 但现在这样,也不错。 他射了好几回,拔出性器,肉穴里精液随她的高潮一点点往外涌,滴在漆黑的皮袄。 徐志怀抱她去洗漱。苏青瑶原本还算清醒,但泡在热水里,逐渐迷糊了。 这个城市还在打仗,深夜,万籁俱寂,远处依旧能听见枪炮声,而他们交欢过后,赖在一处,好像除了彼此依靠全无办法。 “如果上海守不住了,你预备怎么办?”苏青瑶问徐志怀。 “去香港,”徐志怀仔细答,“我在香港还有几套房,万一沦陷,你先带小阿七坐渡轮去香港,住在那里,一些金条和银元你随身带在箱中,到香港后,也好有财物傍身。我处理完事,再带老师他们过来找你。老师他们会单独住一栋洋楼,我们还是在一起,假如时局有好转的可能,住在香港回来也比较方便。” 她随口问的,可他答得像仔细思考过千百遍。 “嗯,听你的。”苏青瑶阖眸,有些犯困。 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去的,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她躺在床上,身侧空空如也。 用完早餐,小阿七告诉她,先生有事出去了,另外,有一通电话打来,是个自称姓谭的小姐,问太太今天下午叁时,有无空闲去租界入口的铁栅栏接她,并容许她在公馆内暂住几日。 苏青瑶听闻,半是惊半是疑。 战事进行了十余天,照理说谭碧应当早就进入租界避难。她的卢月楼离英属租界近,苏青瑶还以为她是躲进了公共租界区,可这突然打来的电话,真把她搞糊涂了。 虽一头雾水,但苏青瑶没有拒绝。 她准时抵达租界口,预备先把人接来,再与徐志怀商量。 “苏小姐!”谭碧喊。 她独自前来,手提一个行李箱,戴着一顶黑呢帽,大衣敞开,腰间系带随意挽作一个结,旗袍的高领护甲般紧包着她的脖子,猪肝色的绲边,布料印黑红郁金香,衣摆迎着寒风飘摇。 兀自矗立在愁云惨淡的人群中,她是最不像难民的难民。 谭碧亲亲热热地迎过来,挽住她的臂膀,肌肤依旧透着甜香。 她说,战事刚起来的时候,她给恩客们打电话,拜托他们派车,接她和她手底下的姑娘们进租界。有能耐的大多是人精,不愿在这节骨眼上冒风险,其中几个稍微有点良心,没白在她身上爽那么多回,派来了车,但只管送进租界,往后死活一律无能为力。 “呸!要紧关头,各个是软脚虾!骨头比鸡巴还软!”谭碧骂。 她手头的钱供自己一人活足够,做老本行也能过得挺滋润,但拖家带口,养着手下那帮姑娘,还要给租界的地痞流氓交保护费,花钱打点各方巡警,渐渐的,也全花光。 她带着姑娘们在租界混了几日,勉强过完年,便遣散她们,叫她们去找曾经最要好的姘头,直接冲上门,撒泼上吊,谎称怀孕,什么都行,用尽手段也要赖上他们。 当初谁肏的烂逼,如今谁还债,闹他个鸡飞狗跳。 至于谭碧自己,收拾好铺盖,提着唯一的箱子,穿过炸毁了的上海市,从公共租界一路搭便车来到这里。 “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苏青瑶叹息。 “因为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谭碧轻笑。“有人想要我的钱,有人想睡我的身子,但你,苏小姐,我什么也不能给,所以只能最后找。” “没关系,我什么也不想要。”苏青瑶浅笑道。 理智与情感(上) “最怕的就是你这种无所求的人,搞得我心慌慌。”谭碧打趣。“苏小姐要是个男人,帮我这么大的忙,又没一点企图,我说什么也得以身相许。可惜,你是个女人,我也是个女人。” 苏青瑶顺着她的话调侃起来:“我要是男人,面对谭小姐这般香艳的佳人,可做不到无欲无求。” 谭碧咯咯直笑,头垂落,与苏青瑶鬓角挨鬓角。 她瘦了许多,小臂一挽上来,苏青瑶便感觉到。往日热腾腾的牛奶变作如今凉掉的稀米汤,但仍是美的。她走在路上,一双含情脉脉的眼四处望,周围有知觉的男人都痴了。那股摄人心魄的魅劲一如肌肤挥散不去的甜香,再憔悴也丢不掉。 两人谈笑着坐车回别墅。 苏青瑶叫来女佣,收拾出给谭碧暂住的客房,继而与她坐在客厅喝下午茶。 茶壶里泡的是英吉利红茶,叁层点心塔,叁明治、司康、奶油蛋糕,大银盘子摆玫瑰酥糖,几盘中式的芸豆切糕与各色果脯。 这算苏青瑶的家底。 仗打了快半月,她各项算得都很精细。 徐志怀富硕是一回事,大半个上海因战事瘫痪,缺乏物资是另一回事。 谭碧与苏青瑶谈着趣闻,不怎么喝茶,手频繁地往点心伸。苏青瑶见了,悄悄用眼神示意吴妈续点心,问她晚餐想吃什么。谭碧掩饰着饥饿,笑吟吟说客随主便。苏青瑶了然,又借尝新鲜的由头,装作随意地叫小阿七拿橱柜里的巧克力。 聊到徐志怀归家。 男人进屋,习惯性唤苏青瑶过来接外套。昨夜春宵一度,他心情甚好。叫几声,没见人,徐志怀提着纸盒走到客厅,见斜斜倚靠在自家沙发的女人,脸色骤然阴沉。 苏青瑶本是在笑,可瞧男人走来,脸一僵,急忙站起,两手交迭在腹部。 她是先斩后奏。 “谭小姐怎么有空光临寒舍。”徐志怀居高临下道。 “哎呦,徐先生,几月未见,说话这么生分。”谭碧头一扬,花枝乱颤地笑。“我今儿过来是看苏小姐,顺带住几晚,叙叙旧的。怎得,不欢迎?” 徐志怀冷笑。 他晓得谭碧结交的那帮男人的性子,万不敢将小妻往她身边放,径直说:“谭碧,徐某的家可不是你开的妓院,这里待的都是清白人。” “志怀!”苏青瑶脸一白,上前几步,挡住谭碧。 “一等妻,二等妇,叁等娼,四等婢。您看不上我是应该。”谭碧妖妖娆娆地起身,牵苏青瑶的手拉回她,递去一个眼神,叫她别说话。 继而谭碧嘴畔噙着一抹笑,站到徐志怀面前,笑着说:“徐志怀,我也不是癞皮狗。你要硬赶人,我走,不占你们清白人的地。但夜已深,今儿借你客房住一晚,不过分吧。” 徐志怀望望苏青瑶,目光又移向谭碧,自以为退了一步。“吴妈,去给司机提个醒,明早八点,送谭小姐走。” 苏青瑶夹在中间,有些冷。 她在这个家,没有嘴可以说话。 谭碧握苏青瑶的手紧了紧,偏头冲她灿然一笑,然后进客房,再没出来。 吃罢了,洗罢了,苏青瑶跟徐志怀回卧房。 她坐在梳妆台前拆发髻。 徐志怀一面解领带,一面盘问她谭碧怎么会在家。苏青瑶含混地说谭碧是来法租界办事,顺道见她,话里拐弯抹角地想说动徐志怀,答应她留谭碧多住几日。徐志怀何等敏锐,几句便察觉出妻子的意图,冷淡地让她给自己一个留人的理由。他在那一瞬,本能地想起于锦铭,觉出些危险。 “我跟谭小姐是朋友,可以吗?”苏青瑶心闷,有鱼刺卡在喉咙里那般,一字一句答他。 徐志怀嗤笑。“听听自己说的话,跟长叁做朋友。你跟她是一类人?” 执梳子的手悬在半空,苏青瑶透过镜子看背后人冷酷的面目,顿了顿,道:“志怀,你总这样,什么都要算……我真怕哪天你会算到我头上。” 徐志怀走到苏青瑶身后,手臂横过去,站着,从背后抵住她,强硬地说:“你又开始了。我是叫你弄清楚,谭碧是个妓女,而你是我的妻子。你和她混到一起,对你没好处,对这个家也没好处。你想交朋友,我也有合适的人选,你不听,非自甘下贱。” 苏青瑶听闻,啪得搁下西班牙样式的赛璐璐头梳,在男人狭窄的臂弯转身,仰头呛道:“妓女、妻子,呵,我和她真有分别?我难道不是你徐志怀的妓女?”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像着了魔,非要为谭碧争这口气。 徐志怀皱眉,勉强忍着愠色,沉声道:“你就这么想我?苏青瑶,在你眼里,你我夫妻四载,你是妓女,我是嫖客?” 他宛如见仇人,眼睛泛红,手臂揽住她的腰,紧得她疼得头皮发麻。 苏青瑶两脚发软,气话憋在肚子里,不敢再讲。 “你放开,我不想和你争。”她垂头,一双手拧着他,好容易将他铁铸般的手掰开,扶着梳妆台颤巍巍走出去几步,气音不稳道。“我走,我去客房睡。” 徐志怀气急反笑。 他轻轻咬牙,如同唇齿间厮磨着血淋淋的猎物,背起手,胜券在握道:“要走?行啊。苏青瑶,你走,我看你出了这个家门,能去哪里。” 苏青瑶身子一滞,脚步停在门关,慢慢地转回头,看着他,轻声说:“志怀,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吵架……”话音满是茫然与绝望。 说罢,她启门离去。 出卧房门,还是家,她在这个叫徐公馆的地方兜圈。未熄的吊灯照在她脸上,青青白白,像是一面刚磨过的银镜,精巧又可怖,照得她浑身发冷。 苏青瑶宛若大梦初醒,恍然感觉先前日子的依偎全是镜花水月,不是他们之间转好了,而是外头在打仗,炮火连天,谁也出不去,除去眼前人谁也无法拥有。在她以为的粉饰的温情里,唯一的真切是上海随时可能沦陷,她随时会死。 她想,自己真是发疯,现在上海在打仗,惹谁不能惹他。 可不说,她又咽不下那口气。 她是他的妻,他俩之间有什么事,她都愿意忍,也忍习惯了。那谭碧又做错什么?平心而论,她不是个冲动的人,但她做不到永远像徐志怀这样,什么事都算,把人分成叁六九等。她觉得谭碧人很好,值得做朋友,这也不可以?就因为她是人妻,而她是妓? 行至楼下,苏青瑶见小阿七两手抱着不用的旧被褥,往谭碧住的客房走。 苏青瑶叫住她。“怎么了?不是已经收拾好了吗?” 小阿七停住脚,道:“太太,吴妈讲,那些女人都有脏病,不能用客房的东西。” “她有没有病我不知道?要你们自作主张!”苏青瑶声音骤然拔高。 小阿七被她突如其来的气焰骇到,肩膀一耸,嗫嚅着说不出话。 谭碧不知何时走出门,站在苏青瑶身后。 她换上丝绸睡袍,好似包围在玫瑰色的光晕里,指尖夹着烟,一阵笑,层层荡漾开。 “好了,小姑娘,把东西送进来吧。”她对小阿七说。 小阿七瘪着嘴,进屋放下被褥,匆忙离去。 谭碧又招手,让苏青瑶进来坐。 苏青瑶迈进屋,刚想为适才的事与她道歉,却听谭碧合上门,轻声说,“苏小姐,我没染那些病。” “我知——” 谭碧抬手,止住她的话,轻柔地继续解释:“但我以前染过,十六岁,在窑子里混的时候。我费了很大的代价,治好了,往后再没有……苏小姐,除了你,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徐先生说我不干净,是真的,我是不干净。” 苏青瑶心里一涩,反驳:“没有的事,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谭碧先是一愣,继而低下脸,笑得像挂满沉甸甸红花的枝条在风中摇曳。 “哎呀,苏小姐,再这样,我可要爱上你喽。”她抽一口烟,徐徐喷出。 理智与情感(下) 那口掺杂着薄荷叶的白烟在两人之间徐徐消散。 谭碧撩起衣摆,大步走到床边,拉苏青瑶坐下,指甲盖弹了弹烟灰,问她要不要喝酒。苏青瑶不愿回去面对徐志怀,便点头说要,还问谭碧今夜能否和她一起睡。 谭碧自然说好。她打开行李箱,掏出一瓶法文标识的红酒,又拿一柄银剪子。苏青瑶起身,刚想去拿开瓶器,却被谭碧叫住。她举起剪刀,扎入软木塞,先掰掉上半边的木头,再将余下的部分朝内使劲一捅,砰一声,木塞子掉进酒瓶。 “喝吧。”她说着,递来。 苏青瑶接过,漆黑的眼珠子对着暗红的酒,犹豫片刻,她举起酒瓶,狠狠灌一口。动作太急,一道细长的红痕沿着唇角流到脖颈。她抬手,手背草草擦干酒渍。谭碧扭着水蛇腰,四仰八叉地倒在床榻,从她手中拿过酒瓶,也对嘴喝上一口。 谭碧告诉苏青瑶,这酒是她从前一个相好送的,现在娶了个门当户对的老婆,回陕北继承家业了。 她说,当年那男人发疯一样追她,一夜几万几万地撒,两人白天黑夜发情的野猫那样交欢。后来他爹叫他回陕北,他问她要不要跟他走,最后花一笔大的,将她赎出来。 虽没明说,但谭碧心里清楚,去了,就是进深宅大院当姨太太,何况他也没让她心动到离开上海,便婉拒。那男人蛮体面,从拍卖行买来一个翠玉镯子与一瓶红酒,托人送给她,不声不响走了。 翠玉镯子早进了当铺,拿来租她的卢月楼,那楼,估计已被日本人的飞机轰了个稀巴烂。 至于酒,现在一人一口喝完吧。 苏青瑶听完,问谭碧有没有一瞬间想过要跟他。 “没,我又不喜欢他。总不能因为他对我好,我就要为他守贞。”谭碧举着烟,仰面躺在床上,望她,蒂头的烟灰细雪似的飘。“苏小姐,感觉骗不了人。难道我们是没有感情的玩偶,没有欲望,没有主张,也没有脑子吗?只要有人对我好,我就爱,对我不好,我就不爱?这么些年,睡我的男人没一万,也有八千,想抬我回家当姨太太的,少说也百来个。但我都不喜欢,所以我谁也不跟。” 感觉?苏青瑶细细咀嚼着她的话,一时有些茫然。 “你呢?”谭碧将酒瓶递到她唇边,反问。“你和于少。” 苏青瑶心突突跳,是戳中心事的羞耻。 “我跟于先生什么也没有。”她接过酒瓶子,说。 “是嘛,他上周才与我通电话,问你的事,”谭碧漫不经心道。 苏青瑶立刻接:“他问什么?” 话出口,便成了泼洒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谭碧揶揄一笑,道:“他向我问你的近况,我让他自己打电话给你,他不愿,说上回跟徐先生相处得很不愉快,怕打过来,撞上徐先生,害你难做人。” 苏青瑶低低“哦”一声,仰头,连灌几口冰凉的酒,心里烫烫的,酒意摇摇晃晃爬上头,真觉得自己也要被泼洒出去。 “我这回能从公共租界过来,进法租界,也是靠四少的关系。”谭碧接着说。“他托我向你问好。” 苏青瑶沉默片刻,拨了拨散乱的长发,胆怯地问:“他呢,还好吗?” “四少在替国军募捐物资,”谭碧答,“还算好,就是忙,整个人憔悴许多。” 苏青瑶应了声。 “苏小姐,你和四少,是他不愿还是你不愿。”谭碧试探着问,见苏青瑶微妙的神态,心中有了数。“你不愿……四少表面好相处,但骨子里蛮疯的,很执拗,凡是喜欢的东西都要拿到手。但他分明想打电话找你,却说怕你难做人,已经是愿了。” “谭小姐,我是嫁了人的,我丈夫就睡在楼上,还谈什么愿不愿?这话往后不必讲。”说罢,苏青瑶举起酒瓶,将余下猩红色的酒液饮尽。 谭碧抹了把脸,甜腻腻的香味混杂着面霜的浮脂,揩到手心。“苏小姐,我说句下贱的话,你别嫌我是个没上过学的娼妓。” “叫我青瑶吧,”苏青瑶叹气,“我以后叫你阿碧。” “好,青瑶,要我看,你想的实在太远。”谭碧闲闲地说来。“八字没画出第一撇,谁晓得往后怎样。对四少,你或许只是感觉聊得来,所以想多相处,也可能只是想得到一个拥抱,又或进一步,一个吻,更进一步,有男女之欢……到底会走到哪一步,第一步还是最后一步,不迈出去,永远不晓得。但我不想你分明有感觉,却连第一步也不肯试,害自己后悔终生。” 苏青瑶无言许久,仰头看向天花板,目光又似透过了天花板,在看头顶压着的别的什么东西。 “武松杀嫂,宋江杀妻,奸夫淫妇浸猪笼,通奸之罪判叁年。”苏青瑶幽幽道。“试了,被发现,要完蛋的。” “不被发现不就行了。”谭碧极轻巧地说。“干这事,我最在行。” 又是一阵沉默,再开口,苏青瑶转了话题,眉目柔软地笑道:“你把能砸你饭碗的秘密告诉我了,我也把能砸我饭碗的秘密告诉你了,我们往后,谁也不能背叛谁。”她的秘密找到一个天鹅绒的储物柜,而对方也把自己的秘密锁进了她的雕花木匣。 谭碧随之而笑,道。“蛮好蛮好。” 第二日一早,谭碧便提着唯一的箱子离开。 苏青瑶半夜趁她在睡,偷偷起来,往箱里塞了些蒸糕与糖果,第一次见,她喂她摩尔登糖,应是喜欢吃甜食。还有自己手头私存的一小笔钱,也分一半给她,聊胜于无。 送谭碧走,苏青瑶失魂落魄许久。 她是徐志怀的人,但这家不是她的家,她没有任何权力留下任何人,好可悲。 折回来,她见徐志怀坐在丝绒靠垫的扶手椅上,给她剥花旗橘子。黄橙橙的圆橘挨个码好,排排放在朱漆圆盘内。抬头见她冷着脸回来,徐志怀招招手,叫她坐过来。他掰开橘瓣,喂她一口。她张嘴,咬住,汁水飞溅,酸甜的滋味弥漫开。 “青瑶,你要是想怪我狠心,就怪吧。”徐志怀眼神温柔,指腹抹去唇角的渍。“留她,就算我不说,旁人又会怎么看?对你的名声,对我的,对你父亲的,都不好。要实在喜欢,等战事结束,你们私下来往,约着喝下午茶什么的,都行。” 苏青瑶直直看向他,没回话。 徐志怀皱眉,长叹一声,又尽量软着口吻道:“昨晚我话说重了,我道歉。” “没关系,你说的是实话,”苏青瑶淡淡道。 正因为全是实话,所以才如此伤人。 徐志怀皱眉,欲言又止,恰在此刻,电话铃响了。未等徐志怀有所反应,苏青瑶便急忙起身去接。 拎起听筒,苏青瑶听到一个格外耳熟的声音。 “请问是徐公馆吗?” 苏青瑶朝四处慌张地张望一番,手护住听筒,将信将疑地问:“于先生?” 那边短暂地顿了顿,轻柔道:“是我,苏小姐。” “你怎么打电话来了?”苏青瑶呵气似的在说话。 他答:“我是来请你……你们,参加募捐会的,为正事。” 走廊传来脚步声,徐志怀跟过来,问:“青瑶,谁的电话?” 苏青瑶抬头,望向丈夫。 眼前的男人是她的理智,而听筒那头,是她的情感。 请不要在我的评论区说,我写的文像其他哪个同期写手,反之亦然,这简直像指着我的鼻子,嘲笑我是个糊逼,脾气再好也受不了 春冻(上) 徐志怀见苏青瑶没应话,几步上前,拿过听筒。 他举着,面无表情地听。另一个男人细碎的话音传递在这对夫妻之间,听不太真切。苏青瑶惴惴不安地仰起脸,看他的下巴,攥紧的手心略略渗出热汗。 无言良久,徐志怀口吻极客气地应一声,“多谢四少相邀,徐某定会准时出席”,便挂断。他低头看向妻子,张张嘴,又顿了顿,依旧好脾气地询问她想不想出席募捐会。苏青瑶故意抿唇,佯装思索后,同徐志怀淡淡道一句,也行。 徐志怀点头,掌心抚过她的长发。足不出户快半月,她头顶新长出直发,紧贴头皮,像一匹冰凉的缎子。 徐志怀想起自己初见她,他与她的父亲闲谈,她的继母奉完茶,唤她出来见客。叫了好几声,她才拧着手,趿拉着布鞋,一脸不高兴地走到他面前,长发披散,颇有长干行“妾发初覆额”的意蕴。她父亲看她,皱起眉,继母见状,急忙将她推回去,再出来,规规矩矩盘好了头,素白的脸仍浮着淡淡的怨气与惧意。 徐志怀摸了摸,放下手,说给她请人来重新卷烫。苏青瑶觉得没必要,推脱道,在打仗。 他听闻,低头望她,又蹲下身,与她平视说:“青瑶,我是你丈夫。我会尽我所能给你最好的,其他作夫人有的,你会有,没有的,我要能承担,你也会有。但有些事,你必须听话,你看不到后果,也付不起代价。我承认,我有时说话不够顾及你,这点向你道歉。” 话说第二遍,苏青瑶多少嫌烦。 她敷衍地应两声,避开他,上楼去了。 徐志怀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追,没追,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觉得自己占理。 不能留谭碧的缘由再叁解释了,那句“出了这个门你能去哪儿”,他说完,反应过来伤人,现在也道歉了。退一步讲,前夜那样缠绵温存,结果为个外人,便说自己是妓女,将他比作嫖客,就不伤他? 可苏青瑶铁了心,偏要为谭碧争一口气,这种情谊可遇不可求,男人不会懂。何况他那句话,伤在它是真话,不是他摆低姿态,哄一哄,她便能粉饰、忽略,重新睡去,忘掉离开他,自己将无处可去的悲哀。 两人就这样暗暗较劲,拧巴着,拧到一同乘车去募捐会。 场地借的是法租界内一位新加坡华商的旧公馆,大敞的铁门外,乌黑的轿车早已排满两侧。部分宾客在铁门前下车,徐志怀瞥向后视镜,给司机一个眼神。对方会意,轻踩油门,驶到门关渐停,胳膊递出一张请柬。接客的随从扫了眼,抬帽放行。 轿车驶入深阔的花园,停在正屋。 徐志怀先下来,拐到苏青瑶那一侧搀她出车门,而后揽着她的肩步入前厅。此处守候的侍女瞧见两人,急忙上前接了苏青瑶的氅衣与徐志怀的皮袄。再往内,进正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派头与开战前无差。 一进门,便有徐志怀的旧相识前来问好,苏青瑶陪在一旁应酬,听着来往的喧笑声,略有些恍惚。眼前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她笑得脸发木,有些颓了。徐志怀瞥她一眼,谢绝宾客,领她在戏台子前落座。 少顷,眼底递来一盅茉莉香片,缸豆红的盏,悬在碧色的衣摆上。 苏青瑶偏头,朝身侧的徐志怀望。四目相对,他目光平淡,同她道,“拿着”。苏青瑶不作声,接过,抿了点茶水润嗓。她喝完,徐志怀又顺势接回,唇挨着她的口红印,啜上一口。 等了许久,操持乐器的艺人们陆陆续续到场,那个她想见又不敢见的人,却迟迟未露面。 苏青瑶心不在焉地发着呆。 她想环视一圈,找一找,可她丈夫就坐在身侧,不太敢,只得佯装脖酸,趁仰头揉脖子时,眼珠子瞥上一圈,又很快地低下脸。 徐志怀敏锐地察觉到妻子的举动。他俯身,手肘撑在大腿,右手的虎口托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掰过来,面向自己。 “累了?”他问。 苏青瑶动了动嘴唇,正预备拨开他的手,忽听头顶传来男人含笑的声音。 “徐先生,好久不见。” 徐志怀托住她下颚的手紧了紧,转头,狭长的眼眸慢慢朝上瞥去,最终落在面前的年轻人身上。 “原来是四少,”徐志怀直起上半身,掸了下西裤的褶皱,翘起腿,笑了。 于锦铭的舌尖舔舔牙槽,也笑。 “徐先生愿意赏光来,是我的福气。”他说着,主动朝对方伸手。“有您在,募捐会想必能完满落幕,我先在这儿替前线的战士谢过您了。” “客气,”徐志怀两手交叉支在膝头,仍是坐着,没有起身的意思。 于锦铭笑意更深,收回手,就近搬来一张椅子,干脆在徐志怀的左侧坐下来。 “徐先生看战事的眼光,远不如看商机准啊。我还记得您上回说不打,要谈判……”他面朝前方,目不斜视,言语间带着一种压不住的攻击力。“呵,不打。不打,日本人怕是已经占领上海了。” “谈了,谈不成,那要打便打,徐某的态度从未改变。此番前来,也是为前线的将士。”徐志怀坦然道。“不过,既然四少提到了上回的谈话,那徐某也想托您问一件事。” “您请说。” “逃亡到租界的难胞们,曝露在战火、封锁在家的市民们,政府那边,预备什么时候派人来救济。”徐志怀语气平淡。“四少是人中龙凤,眼光都在战场上,可能不知道如今的局势。若非家内贤惠,提早储存了米粮,且我徐志怀手上还有点能用的人脉,怕是等不到四少来送请柬,便双双饿死在家中。” 于锦铭沉默片刻,答:“快了。委员长许诺,南京将与上海共进退。” “是吗?”徐志怀轻嗤。“要真打算与上海共进退,南京政府各部,怎么全迁到洛阳去了?” 于锦铭狠狠拧眉,没能出声。 往常这般打蛇打到七寸,徐志怀不会再追,给对方留些面子,万一日后有利益相交,也有周转的余地。 但对于锦铭,徐志怀说不清缘由的想让他难堪。 “对了,四少背后那两个议员,一个极贪财,一个善借名……”他顿了顿,微笑。“募捐善款的明细,我作为今夜的捐赠人,想尽早看到公示。以四少的能力,能办到吧?毕竟——在座十分之七八,都以您的名头请的人,还望您尽好主人的职责。” 春冻(中) 于锦铭面上残留的笑意全然退去,本就深邃的五官罩在吊灯下,更显肃杀。“徐老板说话真有意思,到哪里都是一种主人家态度。” 徐志怀唇畔噙着笑,缓缓吐出两个字。“过奖。” “既然如此,待会儿您不妨头一个捐款,给来客们打个样。”于锦铭冷冷地笑了一笑,说。“等明细出来,我专门印一份,裱好了送您公馆去。” “随四少喜欢。”徐志怀淡然答。“您要是还想留下来用饭,提早说一声,不必拘谨,我与家内都是很好客的人。” “恭敬不如从命。您都这么讲了,那我得空还真得再上门吃顿饭。”于锦铭说罢,顿了顿,眼眸微眯,又道,“适才徐先生讲我是募捐会的主人,真是抬举我了。我打电话请的您不假,但要说单凭一个四少的虚名,能请来法租界这么多大人物,那上海滩的名流,未免有些太不值钱。” 徐志怀神色微动,眼角的余光扫去,没吭声,想听他的后话。 恰在此刻,螺钿黑漆屏风后迈出个人影,着长衫,戴圆框眼镜,在一众或西装或短褂的男士之间匆匆掠过,大步走到于锦铭身侧。 贺常君站定,目光先看看于锦铭,再看看苏青瑶与徐志怀,他妈的,头疼。 早知道这折寿的玩意儿露面是来惹事的,刚才跪地上抱大腿也得拦住。真是上辈子欠债,这辈子还。 要说于锦铭这人,大事面前不含糊,好比眼下这多方周旋出的募捐会,能请谁、能用谁,又拜会哪位地头蛇作靠山,他门清儿。但小事上,就是头死牛,牛脾气是犟,他是死犟。当初耶稣圣诞日,说得好好的,是喝高了,在胡说八道,睡醒就忘。看看现在,都几月份了,什么酒这么猛,还没醒啊? 贺常君在心里一通抱怨完,俯身,同这肖想人妻的登徒子简单交代几句。 于锦铭听完,起身,两手插着兜,走到夫妻二人面前,垂目道一声:“失陪了。” “无碍,四少请便。”徐志怀道。 于锦铭抬眸,琥珀色的眼珠子划过苏青瑶,很快,像滚热的糖浆,星星点点的蜜色飞溅到她的面颊。苏青瑶似被烫到,也抬头望他,右手臂不自觉抬起,隔着硬挺的旗袍领,来回抚着微微发汗的脖颈。 彼此对视一瞬,她没敢说话。 他也没出声,柔软的唇瓣微动,似有似无地比了个口型——跟我走。先扁着,再撮口,最后展开,叁个字,极小的动作,苏青瑶惴惴不安地猜,怕他是那个意思,更怕不是。 短暂的驻足,男人转身,往公馆的露台去。 徐志怀仍揣摩着于锦铭未尽的话。 对方瞧着胸有成竹,不似装腔,但凭他,拿什么来制这满屋的人精?市政府?他们自己就是一团烂账。洋人?也不像。 琢磨了会儿,没猜出他话里的背后人,徐志怀啧了声,习惯性牵起身侧妻子的小手。柔若无骨的一只手缩在手心,轻轻捏着,他的拇指沿着指根朝尖端爱抚,一遍又一遍,渐渐的,他心安宁下来。 徐志怀放开她的手,冷不然觉出些可笑。 不过是个仗父亲名号,来上海寻乐子的纨绔,他怕什么? 少顷,主持捐赠的人出来,五十岁上下,仪态极稳。 徐志怀挑眉,认出这位是青帮的人,且是杜老板的左右手,心下了然。 若说除了百姓,谁最不想上海沦亡,必然是盘踞在此的地头蛇。政府可以搬,商人可以跑,他们几百号人,可难走。 那人慷慨陈词一番,念了蔡军长的“告官兵同志书”,誓与保卫上海的国民军共存亡的姿态。紧跟着,他目光转到徐志怀身上,和善一笑,说了一通恭维的场面话后,道,等看完戏,到捐赠环节,请徐先生首个捐款,往后的人,务必以他的捐赠数额为基准。 倘如是于锦铭说这话,无人会理睬,但杜先生的面子,人人都要给。 徐志怀冷笑,心道,一不留神,居然被个公子哥架到火上烤。 出钱无所谓,他卖得起这个面子,金额他也有数,捐少他自己难堪,捐多让前辈们难堪,故而来之前就已计划好。 只不过——呵,于四少,他可许多年没与人结梁子了,偶尔寻点刺激也不错。 苏青瑶心不在此,坐在丈夫身侧,宛如粘在苍蝇贴上的小虫,淡青色的翅膀嗡嗡振动,想走不敢走。 她反复猜着于锦铭的口型,疑心他并非是在对她说话,但又无端觉得是真,他叫她跟他走,那句梦里出现过的一样的话。 乱糟糟的心绪里,她又想起谭碧先前那一番话,翻来覆去地思量,快要咀嚼出她说这话时身上的甜香……不知犹豫多久,逐渐的,苏青瑶的心里只剩下谭碧的劝诫——良会难逢,不去,她将后悔终身! 苏青瑶心一横,假借解手,要离开。徐志怀握着她的手腕,说马上开戏,早些回来。苏青瑶满口答应,但她清楚,开戏之前,她回不来了。 她问侍从要来一盏煤油灯,朝于锦铭离开的方向去。 拨开那道厚呢窗帘,钻出去,到露台,没有人。苏青瑶回首望,是不绝的喧笑声,涛涛如海,而前方,空荡的露台连接绵长的台阶,银月一弯,照得阶梯霜白。 苏青瑶擎着煤油灯,走下阶梯,是公馆的花园。一条幽深的花园小道,铺陈石板,窄道两侧掩映着凋敝的灌木。天黑且冷,唯手上亮着一点的光,照着她羊脂玉般的脸。 身后,几净的玻璃窗内,帷幔之后,戏台之上,笙萧管笛齐鸣,呜呜奏响第一个曲调。 靡靡之音里,闺门旦挽袖折腰,唱起牡丹亭的警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苏青瑶停下脚步,听着,寒风迎面,四肢冻得发抖,心口却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涌上来,热热地灼着嗓子眼。 笛音一转,高了,旦角儿也转,娇了,风转了又转,她手上的煤油灯扑闪扑闪。 戏接着唱——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突然间,有一种强大且可怖的力量统治了她,从心口到喉咙再到四肢,紧紧地传递开。耳畔,昆曲的腔调一下远,一下近,森森细细,千万个在戏文里死去的女人的魂,从夜的阴影里袅袅地立起来、笑起来,欢快而自在地告诉她,这世上不仅有宋江怒杀阎婆惜一出戏,还有红拂夜奔、倩女离魂,杜丽娘死而复生。 苏青瑶觉得自己简直像吃醉了酒,摇摇摆摆,一身曳地的旗袍,在风中浮动着,煤油灯的火好似活了过来,隔着玻璃罩,反复舔舐着她的手背,仿佛要将纸画的她一把火点燃,烧成灰烬。 就在这时,遥遥的,她看见于锦铭走来。 春冻(下) “苏小姐,”他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怕惊动她那般,停在一米开外。 苏青瑶退后半步,与他对视着,说:“于先生请我丈夫第一个捐款,是故意要使绊子?”她嗓子眼里卡着一口粘痰,说出来的话,又涩又干。 于锦铭没料到她说这话,哑然片刻,双眸深深望着她的神情,顽皮一笑,轻快道:“是啊。徐志怀上回那样折损我,我要是忍了这口气,不成乌龟王八蛋了?反正钱筹来也是买物资捐前线,我是为国家做善事呢。” 他说完,接着问:“苏小姐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种事?” “不。” “那是为了什么?” 月光照得一地惨白,她无所遁形,一举一动,落在他的眼里,如同暗青的小虫溺毙在热腾腾的糖浆。 苏青瑶问:“于先生,你只是为了募捐,才打电话过来的吗?” 于锦铭睫羽微颤,答:“苏小姐,这我不敢说。” “那什么敢说?”她问。 “苏小姐,我本不想拨这通电话,更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搅您。”于锦铭看着眼前人,缓缓迈出一步、两步、叁步,站定,彼此间留下一个小臂的长度。“但有一天的清晨,窗外起了大雾,雾里响过枪声,我从梦中惊醒,看向窗外……彼时我已有熟人命丧前线,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我心知局势恶化,大祸将至,沮丧到极点……就在那一刻,我想,假如上回与你见面,是此生最后一次,我将抱憾终身。” 苏青瑶听着,不言。 手中的提灯快要烧尽煤油,火光扭曲地跃动。 于锦铭的心一如她紧握着的提灯的火,不知何时就要熄灭,于是发狂地燃烧。 “上回的事,对不起,与徐先生闹得很不愉快。”他道。“让你为难了吧……如若你不想,我战事结束后便离开上——” “我也是。”苏青瑶忽而开口,打断他,话音仿佛一阵湿雾。“于先生,我和你一样,也想过,如若你我上回相逢是此生最后一次,我余生都将为此后悔。” 于锦铭张张嘴,没发出声,有太多辗转反侧间准备好的辞藻,在此刻一齐涌上咽喉,堵住了他的嗓子眼,支离破碎,凑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于是苏青瑶仰着脸,又说:“谭碧告诉我,有些事,不迈出第一步,永远不晓得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但我可能第一步不后悔,第二步就后悔了,您懂吗?” “没关系,苏小姐,我做事从不后悔,”于锦铭道,“所以您要是哪天不值得了,就果断把我抛下,我不会怨任何人。” “不,你不明白,我不会跟你走。”苏青瑶急忙道,幽深的眼眸像浸在水里的卵石,凉的、暗的,沉甸甸的。“于先生,我不是一时冲动,就要从一个男人的怀抱辗转到另一个的女人。他是我丈夫,我和他是登过报、敬过酒,在祠堂里磕过头的,我离不开他。而且我也不敢信你……” 于锦铭险些要说,那就不离开,我偷偷陪在你身边,不就行了?我不在乎! 但他不敢,这太超脱伦常,比他爱上一个有夫之妇更为不洁,他怕说出口,就真留不住她了。 苏青瑶深吸一口气,绝望沿着心口疯长,有些冷意。 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出来,就是要彻底失去他。 可她真的怕,因为她说不出,自己从徐太太变成于太太,会有什么不一样。鼓起勇气跟他走了,也不过换个地方睡觉,她还是要打理家务,干一份名为贤妻良母的活计。与其冒天下之大不韪,换个枕边人,倒不如安分守己,乖乖待在原处,至死方休。 于锦铭定了定心神,紧盯着苏青瑶,执拗又可怜地同她说:“苏小姐,我可以抱你吗?或是,你愿意抱一下我。” 她叹息,一声若有若无的应答声响起,提灯微弱的火渐渐熄了,苏青瑶眼前一暗。她觉出炽热的温度袭来,一只宽大的手揽住她的腰,精壮的胳膊搂住她,她一跌,胸前的酥软抵住他的胸膛。 包裹她羸弱身躯的绿汪汪的杭绸旗袍,长到曳地,在月的微光下,宛如一块浓到滴水的玉,连带她整个人,也要滴下来,坠了、泼了,克制不住,要决堤。 她的情感,她的罪恶,她肉体的每一寸知觉,隔着轻薄的绸缎,与他厮磨到一处。 男人似是嫌拥得不够紧,搂腰的手抚到后背,上身更低。他的呼吸蔓延到颊侧,急促的热气吹着耳垂,头挨过来,额头轻轻蹭着她的脖子。 苏青瑶感觉一阵微微的晕眩击倒了理智。 她抬手,两臂搭在他的肩膀,目光轻飘飘地看向他。黑暗里,彼此的面目,半是清晰,半是模糊,一如此刻的相拥,不干不净。于锦铭浑身绷紧,他两手捧住她的脸,捧住她轻颤的睫毛,像牵住一只鸟儿。鼻尖相对,唇与唇,仅一个拳头的距离。 两人身影交迭,呼吸交缠,要吻,未吻,游走着,犹豫着,小心翼翼,心惊胆颤。 背后高悬的露台上,隐约传来男人的呼唤。 苏青瑶听出是徐志怀的声音,是在找她,渐渐的,那缥缈的声音向下蔓延,应是他找到了出借煤油灯的侍从,知道她往这儿走了。 苏青瑶打了个寒噤,朝后移动一步。 于锦铭见状,逼近半步,仍紧紧搂住她的腰。 “你不用离开他,青瑶,你不用。”他唇贴在她耳畔,发了疯,压低声音,在胡言乱语。“我什么都不要,真的,只要你,愿意偶尔可怜可怜我。” 苏青瑶抚摸了下他的面颊,柔夷蹭过他的下巴,同他说:“于先生,我要走了。” 于锦铭咬牙,僵持了短短一瞬,丢盔弃甲,哀哀问她:“我们还会再见吗?苏小姐,你会再见我吗?” “会的,”苏青瑶答得确切。 “好,那我等你。”于锦铭松开手,在她颊侧轻轻落下一吻。 苏青瑶捂住心口,恋恋不舍地倒退几步,最终转身朝台阶上的男人奔去。 徐志怀见她来,皱起眉,问她去花园做什么。 苏青瑶答:“我出来透透气,里头香烟味太熏人了。” “好了伤疤忘了疼,大衣也不穿,回去又要生病了。”徐志怀说着,将羊毛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肩头。 苏青瑶咬唇,牵住他的衬衣袖,银扣子捏在指尖转着,娇怯道:“我知道错了。” 徐志怀禁不住她这般孩子气十足的娇态,软了口吻,道:“下回同我说一声。” “嗯。”苏青瑶应。 徐志怀揽住她的肩,眼神忽得瞥见她绿色的旗袍摆上,飞溅了一排泥点子。 “啧,哪里蹭的。”男人说着,弯下腰,去掸她旗袍的衣摆。 苏青瑶愣了愣,继而转头,望着露台下幽深的小径,同他说:“算了,志怀,脏了就脏了吧。” 一个点:到30年代,女子服饰逐渐抛弃了传统的束胸(即裹胸布)与西方20年代fpper最爱的压胸小马甲。那时,并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文胸(有钢圈或者海绵垫),而是穿丝质吊带背心,或在旗袍内穿单层衬裙作内衣,看见激凸(尤其夏季穿薄纱旗袍),稀松平常。因而在之前的床戏,没有出现任何解内衣的描写,而是脱衬裙。“临水下”,青瑶一眼看到谭碧半露的胸,也因为这个。 所以瑶和于拥抱时,互相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温热,柔软与紧实,胸线被挤压的弧度,脖颈的香水味…… 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希望你们也喜欢。 女子皆淫妇(上) 于锦铭站在原处,看苏青瑶转身,奔上台阶,栖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对方低头与她说了几句,又俯身,替她掸去旗袍上的脏污,再起身,自然地搂住她的腰,搂过千万回的模样,并肩转回灯火通明的宴厅……心如火燎。 他一会儿想拿个麻袋,把苏青瑶套进去,扛肩上绑走,一会儿想找机会把徐志怀处理掉,或是他明天得绝症,后天就出殡,又过一会儿,想,以上都不行,成真了,要害她伤心,自己也难逃责任。 于锦铭胡思乱想着,拐到前厅,取出裤兜里随身携带的钢笔,拿一张棉布餐巾,画上一只耳朵软趴趴的流泪小狗,爪子里举一朵五瓣野花。 他草草几笔画完,塞了些酬劳给女佣,托她将餐巾放到苏青瑶的氅衣内。 待宴会散场,徐志怀携苏青瑶出来,正见于锦铭站在前厅送客。他眼神淡淡地看过他,走上前,客气寒暄几句。于锦铭亦是笑脸相迎。 苏青瑶始终低着头,临到与徐志怀去拿外衣,她才抬了抬眼皮,朝于锦铭飞快瞟一眼。 于锦铭歪头一笑,冲她指了下口袋的位置。 苏青瑶会意,拿到氅衣,手探入内兜,摸出一张迭好的餐巾,做贼似的展开,瞧见那只哭得湿漉漉的小狗,情不自禁地笑了。 背后的丈夫穿好皮袄,叫了她一声。 苏青瑶仿若拿热毛巾擦过脸,起先暖得发酥,可风一吹,又冷得刺骨。 她急忙将哭泣的小狗塞回,转身挽住徐志怀的胳膊,与他一同乘车回家。 路程颇远,车上无聊,彼此都不说话。 苏青瑶头抵着车窗,昏昏欲睡。徐志怀见状,掌心托着她的脑袋,搂过来,让她躺到膝上。她也困得厉害,枕着大腿迷迷糊糊睡去。 到家门口,徐志怀喊她醒,又见妻子睡眼惺忪地趴在车座,活像只蜷缩的小猫,心下不忍,便改口道:“算了,你继续睡,我抱你进去。” “那不起来,你抱我。”苏青瑶半梦半醒,懒懒的,是在说笑。 但他很干脆地答:“好。” 说完,他上身钻进车内,左足撑地,右脚踏在边沿,两臂环住她,横抱着出来。 走了几步,苏青瑶忍不住问:“累不累?” “还好,”徐志怀低头看她一眼,道,“应该还能再抱二十年,二十年后不敢说。” 苏青瑶缓缓睁眼,抬起下巴,看他。 “原来你是单眼皮。”她没头没脑地说。 徐志怀轻笑,胸膛连连震动。“才发现?” “也不算。”苏青瑶声音渐低,什么心情,怕只有她自己清楚。 稳稳当当地抱回屋,擦过脸,上了床,他睡在她身侧。 苏青瑶闻到熟悉的枕香,一下子不困了,甚至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迟到的负罪感终于寻上她。 在遇到于锦铭之前,苏青瑶绝不会料到自己有一日会做淫妇。 尽管她与他还未发生什么值得捉奸的行径,但她清楚,她是。当他拥住她,呼吸像小粉扑轻轻拍着耳垂时,她就知道,她对他,绝非一个拥抱能止步。 但徐志怀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婚前洁身自好,婚后更不必说。这点,苏青瑶也很清楚。先前她觉得,当徐志怀的妻,无需谈论感情,尽职打理家事即可。她不欠他什么。但她若做了淫妇,对他,又该如何自处? 苏青瑶一颗心沉沉地往胃里坠。 她翻身,面向丈夫,身子朝他靠了靠。 “志怀。” 徐志怀阖着眼,应她,“怎么了?” 苏青瑶不答,手肘撑起身,蜷曲的发丝长长垂下来。 没听到她回话,徐志怀睁眼,唤了声:“瑶?” “睡不着。”苏青瑶挪动身子,趴在他胸口,心慌得厉害。 徐志怀手掌落在她的后脑,抚着长发,道:“怎么了?今晚非闹我。” 苏青瑶不吭声,耳朵贴在男人的胸膛,闭上眼,去听他的心跳。 她的感情对不起他,故而促使着她用更多的亲昵来粉饰罪恶。她的理智则告诉她,无论接下来走哪步,都要哄好他,决不能被发现,不然,死路一条。 徐志怀一下一下抚着妻子的发,女子发油的气味快渗透皮肉,浸到骨里。胸口沉甸甸的,是她的脑袋压在那儿,过了会儿,她没动静,是趴在身上睡着了。徐志怀没舍得挪开,就让她这样枕着。 屋内的黑暗宛如一汪温热的池水,窗帘紧闭,不知屋外是风是雨。 徐志怀许久未睡去。 上回这般难以安寝,还是战事刚起来,他听说五洲大药房的总经理项先生为营救员工,惨遭日军杀害,项先生是他同乡,也是前辈……当晚躺在床上,彻夜未眠,隐隐怕下一个会是自己。 死还好,徐志怀自认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但怕砰得一声子弹穿心,他死了,留下这一家老小无依无靠。 早两年还没这种强烈的感觉,毕竟她刚嫁进来,才十六,骨子里是个孩子,尤爱哭闹,床上床下都哭。他的耐心也远不如现在好,又恰逢母亲去世的头一年,忙里忙外,回来还要看奶气未脱的小姑娘抹眼泪,烦得很。 现在好上许多,她长大了,有妻子的模样,他也不似早前那般急躁。 在徐志怀看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是男人的职责。他现如今有她,日后会有孩子……孩子可能麻烦些,他找大夫仔细问过,中医说她先天不足,西医诊断儿时营养不良,但不急,眼下这个局势,有孩子反倒棘手。 思考到这里,徐志怀无声地叹出一口气。 他轻轻唤了妻子两声,没见她回应,便两手托起她的头,挪到枕上。 他靠过去,看她,一张莹白圆润的脸嵌在披散开的乌发里,盈盈如贝珠,唇蹭了蹭她的鼻尖,没反应,触到她浅粉的唇瓣,含住,舌尖柔柔刮过,也没,彻底睡熟了。 徐志怀起身,坐在床沿,摸黑点燃一支烟,默默抽着。 乱世,要垮台,太容易,往上爬,才难。 他父亲说过,也带他逐个看过,酗酒、赌钱、玩歌女、蓄娼妓、抽鸦片,这五样,沾哪一个都要命。他一直记在心里,也照做。细数人生叁十年,他眼看清政府垮台,迎来共和,袁世凯复辟失败,军阀混战数年,然后打北伐,建立南京国民政府…… 往后,往后—— 徐志怀弹走烟灰,两指夹着香烟,火星在指尖燃烧,猩红的一个圆点,如同红色的蚁群啃噬着烟草。 他想,自己该戒一段时间了,过犹不及。 女子皆淫妇(下) 这场与日本人的战争打到了叁月,共叁十四日,终于在欧美各国的调停下结束。 苏青瑶得知这个消息,本以为徐志怀会满意。不料他沉默许久,长叹一声,道,“最后还是要靠洋人出面……光凭吴铁成他们,谈不下来。”苏青瑶听了,有些讶异,倏忽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丈夫。 过几日,封锁解除,滞留租界的市民们纷纷归家,去面对几近炸成平地的闸北。 徐志怀也要坐火车回一趟杭州,视察总工厂,顺带调些人来上海。苏青瑶替他打点好行装,带着阿七,送他到月台。二人吻别,是专属于夫妻的吻。 回程,她与小阿七同坐一辆车。 车道两侧,尽是废墟,人们在断壁残垣之上,蹒跚,用皲裂的双手不停整理这片土地。再往前,是东方图书馆的残骸,通体漆黑的巨物巍巍然伫立,斜倒着、佝偻着,曝露出钢筋搭建的骸骨,与同样遍体鳞伤的商务印书馆相对而泣。 小阿七见了,不由露出惋惜的神态,转头道:“早知道会这样,太太,我年前就多给你买几本书,放家里了——这么大的图书馆,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这个问题,苏青瑶能给出许多文章里的答案,譬如文绉绉的一句,因为“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哪一面”。但此刻,她面对一处贮藏文明的遗迹,突然觉得那些道理都太远,她听过,却不是真正清楚。于是,她没答,只叫小阿七记住,这里曾矗立着远东最大的图书馆。 当下若无法解答,就先记住,记住总是好的。 徐志怀出差约半月,回来要到四月初。 苏青瑶没了丈夫的看管,独自在家,头一个想见的人,是谭碧。 自战时分别,便再无她的消息,不知去到哪里谋生,眼下想寻她,也一时间没有头绪。幸而不等苏青瑶想法子寻人,对方倒心有灵犀,一个电话叮铃铃打过来,叫她去新租的公寓里吃鱼子。 谭碧的新家在白赛仲路的一间公寓里。楼梯间,打扮摩登的女人们上上下下,一些是带约好的客人上楼服务,一些是急着下楼坐黄包车出堂会。苏青瑶觉得新鲜,忍不住悄悄地往四处瞥,一张张擦肩而过的男人的面孔,都是丈夫、儿子、好好先生的脸。 行至谭碧的新家门前,她敲敲门。 开门的是个眉目凌冽的男人,高颧骨,两颊消瘦,眼眸狭长,五官似浮在面皮。 苏青瑶见了,心头一跳,这种怕不同于初见徐志怀的那种胆怯,徐志怀是严肃,像山,她在他跟前总觉得自己是小女孩,做错事要被打手板。而面前这个男人是阴狠,会冷不丁拔刀杀人似的。 未等苏青瑶缓过神问好,谭碧扭着身子走过来,一身牵牛紫的织锦缎旗袍,遍布几何格纹,远望,好似身躯上噼里啪啦炸着电光。 她先冲门外的苏青瑶娇娇一笑,继而变了脸色,余光瞥过还赖在屋内的男人,促狭道:“哎呦,不是说要走吗?走啊。少来妨碍我接客。”说着,侧身探出去,牵门外人进来。 男人不答话,弯腰取了玄关皮鞋,径直往外去。 苏青瑶低低“哎”一声,视线在这对男女之间来回转。 “行了,别理他,男人就是犯贱。”谭碧轻哼,挂上门,不愿多提。 苏青瑶识趣地点头,随她进屋。 乘车来的途中,她想了许多话要问谭碧,可见到,又觉得没必要。 许久不见,她又努力把自己喂胖了些,四肢软软糯糯,明艳的妆容也全回来了,浑身弥漫可可仙奴香水的芬芳。这样的女人,无需苏青瑶递帕,问她过得好不好,又受了多少委屈。 谭碧去厨房倒满两杯香槟酒,又舔去餐刀上的碎屑,用它划开铁盒,掰开,取鱼子酱,抹在饼干上。她抹了几个,便没了耐心,干脆全倒出去,满满堆了一盘。 “馋死我了,这一个月仗打的,什么也没得吃。”她自言自语着,将盘子端过来。 “再过一月应当就没事了,”苏青瑶道,“我看各处的舞台表演都计划在四月初恢复营业。” “那最好,都活络起来我才有饭吃。”谭碧挥舞着银勺,挖着俄国产的鱼子酱,乌黑发亮的卵沉甸甸地堆在勺内,直往嘴里送。“人呢,肚子饿的时候,要先填饱肚子,吃饱了,就想找乐子。那话怎么说来着,暖、暖饱——” “暖饱思淫欲。”苏青瑶适时补充。 谭碧嫣然一笑,道:“是喽,我就是那个淫欲。” 她边说,边又挖了一勺,递到苏青瑶唇边。 苏青瑶就这她的手吃掉。 谭碧直勾勾看着她,突然问:“你和于少如何了?” 苏青瑶脸微红,垂眸道:“没什么,就先前在募捐会见了一面。” “胡说。你以为你能瞒得住我?从前我手下那帮姑娘,谁在外有了姘头,谁背地养了软脚虾,我一清二楚。”谭碧挑眉。“怎得,试到哪一步了?” 苏青瑶抿唇,沉默片刻,舒了口气。 她的心里话,大逆不道,对谁也不能说,但对谭碧,她敢。 “我……我想和他试试,但我不能离开志怀。”苏青瑶目光始终琢磨着对面人的脸色。 谭碧听完,轻巧道:“那蛮好,我手头恰好有一间小客寓空着,给你用了。”说着,便要起身去拿钥匙。 “我不是这意思。”苏青瑶急忙牵住她。“阿碧,我还没想好。” “有什么好想?你有意,他也有,过个露水情缘呗。”谭碧立在那儿,一股懒洋洋的骚劲儿。“人生苦短,这场仗算把我打明白了。” 苏青瑶缓慢地摇头,哀婉道:“一是志怀从未做过有愧于我的事,我良心对不起他。二是若真做了,我便是淫妇,这个社会永不会宽恕我,连律法里的通奸罪也要赶着来判我两年徒刑。” “什么叫淫妇?”谭碧冷哼,反问。“早几年说,穿纱制旗袍的全妓女,再往前,胸脯大的是荡妇,再再往前,丈夫死了改嫁的都不检点。按那样讲,天下的女子,哪个不淫、哪个不荡?与其憋着,忍一辈子,倒不如痛痛快快按自己的心意做淫妇。哪怕就一次。” 苏青瑶顿时哑然,失神片刻,心里的邪念占据上风,竟无法反驳了。 因为她脑海里,能论证谭碧这番疯话的典籍实在太多。 什么是节妇?是十五六岁的姬妾为老爷守节,独居小阁,不出户、不见人,直至两鬓斑白、皤然老媪,这叫节。可世上又有几个有知觉、有情感的人,能将自己锁在阁楼苦熬五十年?又有几人敢说,丈夫亡故,自己便悬梁自尽,生死相随? 那余下的,苟且偷生的,迈出门的,去花园的,与外男交谈的,不都是淫妇吗? 谭碧见她不言,软下语调,又说:“这样,我这里有两把钥匙,一把给你,一把给四少。后天,你若是去了那间客寓,就是应了,男欢女爱,谁也不欠谁。若哪一方没去,就是让对方彻底死心,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苏青瑶叹息:“万一事情败露,会牵连到你。” “苏小姐……不,青瑶。”谭碧开口。“像我这样的人,对自己箱里到底有多少钱,一清二楚。我从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我很下作,但我知恩图报。” 苏青瑶不禁辩解:“我不为你报答我。” “谁说要报答你了?我是叫你欠我人情的。”谭碧轻笑,食指挑起她的下巴,想亲侧脸,却顾及着自己的大红唇,只得隔空啵一声,又笑吟吟地替她理好碎发。“再说,我会怕徐志怀?他那些个叔伯,哪个没沾过我手里的姑娘,指不定将来,他还得叫我一声干娘。” 激情上H 苏青瑶听后,不由去想徐志怀管谭碧叫干娘的情形,忍不住发笑。但想那媚视烟行的主儿是谭碧,这当干娘的豪言壮语,又无端多出几分合理。 谭碧媚眼如丝,指尖沿着下颌线,轻轻刮了下她的脸,而后转身到里屋拿钥匙,交给她。苏青瑶犹豫片刻,还是接下。 她问她,假如她去了,回家前,有什么要做的。 谭碧耸肩,坦然回复:“出门前找好借口,做完了记得洗澡洗衣服,最好带点东西回去,然后抓紧时间跟另一个上床。男人嘛,裤腰带松了,脑子也就迷糊了。” 二人聊到傍晚,苏青瑶起身告辞。谭碧怕她独自下楼会被前来寻欢的男人骚扰,特意套一件大衣,送到公寓大门前,亲眼看她坐上车,才同她挥手作别。 到家,暮色渐沉,黑黑红红的色彩涂抹开来。 苏青瑶紧紧攥着钥匙,上楼回卧房,翻出压在妆匣底部的餐巾。 墨水掉色,上头的小狗黯淡不少,爪子举着野花呜呜哭着。 她放下钥匙,食指抚过小狗挂在眼角的泪水,又触电似的收回。耳畔的声音连同日头一齐陷落,屋内由橙红转为绛紫,最后一切都化为漆黑,隐秘的细响沉甸甸地压在她渐渐急促的鼻息下。 她长叹,弯腰趴在梳妆台上,头枕着小臂。 颊边,钥匙闪着银白色的碎光。 出门前妆奁未合,苏青瑶呆呆地看满箱珠翠,浓绿的翡翠,洁白的珍珠,透明的钻石,灿灿的金镯与银镯……可惜,这些精巧的玩意儿不属于她,全是他买来借她的,他用这些东西打扮她,再用她来装点他的富硕。 若有一日,他厌烦了,抛弃了她,这一切都将转为浮云。就像她出嫁,根本没弄懂对方是什么人,吃了几顿饭,就披上白纱,送上床,紧跟着,两眼一黑,疼得说不出话,再醒来,没人能懂她,只纷纷道恭喜恭喜。恭喜什么呢?恭喜床单上的血吗?那不该流的。 苏青瑶想着,挤在沙丁鱼罐头里那般,渐渐喘不上气。 她想自己做一个决定。 不论多么罪恶。 于是到约定的那日,苏青瑶照常洗漱下楼,吃早餐,看了会儿报,交代吴妈今日要做的事,然后转回楼上,换一件新衣,对镜梳妆。 窗外开始落雨,春雨润如酥,一阵紧一阵松,漾开来,满城似被大雾笼罩。 苏青瑶和小阿七说,她要去见女校曾经的同学,太久没见,叙叙旧,可能借住一晚,不必为她准备晚饭。小阿七老实地点头,给她递伞,送她出门。 乌亮的别克轿车送她到离客寓几百米外的拐角,苏青瑶撑开伞,下车,给司机赏了点钱,叫他不必再等。 她独自穿过积水的弄堂,进到雕花铁门内,站在小客寓的房门前。 一路,雨丝沁进了她的身体,手脚都有些凉。 苏青瑶拿出闪动着微光的钥匙,插入锁孔,咯吱——极细小的声响。接着,她推门而入,一眼看见于锦铭坐在门后的地板,一条腿曲着,一条腿散漫地摆着,靠在墙壁,静静地吸烟。 苏青瑶吃一惊,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于锦铭抛掉香烟,手撑地,跃起,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小臂,将她拽进屋,另一只手关上房门,颀长的身躯逼近,将她抵在门上。苏青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按在男人的心口,扬起脸看他,唇瓣微张,喘息。 于锦铭抵在房门的手,慢慢握拳。他更进一步,手肘撑在门板,也深深低下头,与她四目相对。 谁都没动。 心如野草将焚。 “你是来见我的吗?”于锦铭开口,声音很轻。 苏青瑶抿唇,沉默片刻后,反问:“你呢?” 于锦铭如释重负,僵硬的肩膀放松下来,同她道:“是啊,我好想你,从昨夜就开始等了,所以就可怜一下我吧。” 说着,他握起她压在自己心口的那只手,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唇上,鼻息喷洒在指缝。他眼帘低垂,舌尖在手心的最中央舔了舔,含混又温柔地问她:“我可以吻你吗?苏小姐。” 苏青瑶不言,握伞的右手松开,油纸伞顺门板滑落在地。她举起手臂,五指插入他柔软的发丝。冰凉的手一点点回暖,她双颊也泛出淡粉。于锦铭感知到她的抚摸,仍握着她的手,抬头,看向她的脸,一双秋瞳,两黛弯眉。 他唇微动,正要说什么,她却迎上来,唇瓣触到他的。 两瓣粉唇间的缝隙,吐露着潮湿的热意,吹拂过男人的肌肤。于锦铭浑身发麻,呆了一瞬,继而启唇,本能地吮住她的唇瓣,舌尖扫过,舔得她的唇湿漉漉的。苏青瑶头发晕,不知为何地轻笑一声,打开唇瓣,引他的舌进来。 唇齿相依偎的瞬间,像绣花针飞快地扎了下苏青瑶的心。 她清楚自己在做错事,清楚到不能再清楚。 然而—— 苏青瑶踮起脚,两臂环住他的脖颈,旖旎的身段与他的怀抱嵌到一处。舌被用力地舔咬着,上上下下都触遍,他嫌不够,又朝牙龈扫去,苏青瑶感觉舌头快要不属于她,要被这人活生生含化了。 她推推于锦铭,气喘吁吁地结束这个吻。 于锦铭弯腰,脸埋在她的颈窝,旗袍硬挺的领子顶着他的眉尾。 他耐心地等她缓过气,脸偏了一偏,亲了下她的脸颊,继而动作突然发狠,手臂托着她的臀,将她直挺挺地抱起。 “放我下来!”苏青瑶惊叫,冲他喊。“于锦铭!快放我下来。” 她两手揪住他的衬衣,弓着背,以免脑袋撞到天花板。 “不放,打死我也不放。”于锦铭笑道。 他大步走到起居室,把她抛到床上,自己则侧身坐到床沿。 苏青瑶头晕目眩,撑起身,想坐起,又被他结实的胳膊压回去。 男人替她脱去碍事的高跟鞋,手隔着罗袜,捏了捏足尖,又顺着脚踝一路向上,从侧边最底的扣子开始解,一个、两个、叁个……苏青瑶没阻止,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自腰侧,来到喉咙。 他两手拧开最上端的鱼尾盘扣,蓟粉红的曳地旗袍便散开,露出内里荷花白的衬裙。 于锦铭将她压在床褥,又贪恋地吻了一通,她的发全揉乱了,牵牵绊绊地缠着他的手指。唇瓣恋恋不舍地分开,于锦铭膝盖跪在她上头,耳根通红,变作他一直喘。 他眼神微暗,掰开她的腿,俯身。 苏青瑶意识到他的意图,一羞,缩了缩。 于锦铭歪头,柔软的鬓发蹭了蹭她的大腿内侧,又在那儿留下几个浅吻。这次的吻一步步朝腿心蔓延,衬裙被掀开,捋到腰上。 他启唇,朝腿心试探地呵了口气,继而头低,埋进两腿之间,两指拨开两瓣,宛若水产生物的口器,唇瓣吸住花蒂,沿着细缝来回挪动。 苏青瑶浑身发抖,分不清是梦是真。 她既害怕他舌尖触到敏感的肉珠,又隐隐期待这样的事发生。 男人比她果断。 他手指使了点力,将透着暗粉的两瓣拨得更开,舌面试探着自下而上,抚过敏感的性器,临近肉珠,舌尖逼近,左右摆弄着花核。 激情中H 苏青瑶呜咽一声,两肩骤然舒展,腰肢悬在半空。 于锦铭将手掌斜斜地垫在她的腰下,扶住苏青瑶,湿滑的舌更进一步,鼻尖抵在她的小腹,舌尖微翘,绕着嫣红的肉珠打转。 他唇齿间发出清脆的源于吸吮的音节,苏青瑶呼气渐急,配合男人的舔弄摇摆,大腿蹭着他的蓬松的短发,脚底板也生出异样的酥麻。她的呻吟像轻飘飘的棉絮,伏在半空,慢悠悠地升上去,又晃悠悠的降下来。 于锦铭直起身,搁在她腰下的右手微抬,颠了下,把她往床中央送。他单膝跪在床榻,重新弓腰,手臂横在她腰侧,逼近,像只漂亮的野兽。 苏青瑶手肘撑住床榻,上身微抬,看向于锦铭。 他对她轻轻一笑,瞳色在黯淡的雨天显得格外浓郁。 男人继而抬起她的大腿,让她的双足踩在肩膀,头低,吐着热气的唇衔住半边阴唇,犬牙轻轻磨蹭。胯下涨得发疼,于锦铭顿了片刻,急促喘息着,低头解西裤。那物直挺挺放出来,握在他手中,熟稔地撸动几下。 他面颊贴在她的大腿,侧面,咬了口内侧的软肉,再回到腿心,舒缓地呵出一口气。接着,舌头顺着细缝滑入,钻进穴口,嗓子眼发出渴求的哼音,一面舔咬着她,一面握住肉根来回耸动。 苏青瑶身子一软,垮了下去,有种蚀骨的痒顺着热流从细缝流出,随即又被他卷入口中。 她变作一汪沉静的泉水,被胯下的兽啜饮着。 舌在浅处胡乱拍打着内壁,更深处的甬道一缩一放,苏青瑶觉得自己简直要被抽去筋骨。过多的淫水混着他的唾液,流到股缝,沿着耻骨滴落,拉成一条透明的丝线。 于锦铭来不及吮尽,舌面绕着穴口绕圈,握住肉棒的手加快速度,对着她,勉强射出一道白浊,溅在床单,星星点点的痕。 苏青瑶摸了摸发烫的额头,口齿不清地叫他插进来,说了两遍,于锦铭才回过神。可他没听清苏青瑶说的是什么,四肢并用地爬到她面前,两手撑在她耳畔。 胯下探出头的阳物从身上划过,隔着衬裙,龟头戳在她的肚脐。 苏青瑶双手捧住他的脸,指尖没入蓬乱的鬓发,眼睛湿漉漉地要去吻他。 他下巴沾着水渍,怕弄脏她的唇,便侧身躺在她右手边,手臂横在面前,不让她吻, 苏青瑶见状,撑起身,转而压在于锦铭身上,左手拨开他的发,躬身吻过通红的耳垂。于锦铭闷哼,手搭在她后背,食指沿着脊骨的轮廓来回摩挲,些许的痒。 她的吻浅淡,粉唇触过耳朵,蔓延到男人的下颌,继而在下巴留下一吻,最终贴在他紧闭的唇瓣磨蹭,撒娇似的,小心翼翼伸出舌尖,勾了下他抿起的唇。 于锦铭被轻易地击溃。 他摁住女人的后脑,粗暴地卷住她蹭来的舌尖轻嘬,吸咬着唇瓣。 吻罢,彼此的脸颊都显出潮红。 苏青瑶坐起,抬手,抚过男人的喉结,往下,解掉他贝母的衬衣扣,划过锁骨,再往下,掌心蹭着他精壮的胸口。 脑后的发髻一如她的心绪,乱蓬蓬堆迭,几缕乌黑的卷发斜掠而下,肌肤因舔舐带来的高潮,有些发汗,此刻端正地跪坐在他身侧,似身处雨雾。 “于先生,”她梦呓般开口,“我们没有回头路了。” “我才不在乎什么回头路,我永远不会后悔来见你,”于锦铭道,“你要愿意,我明天就带你离开,如果你不愿,那我们就这样,一直一直这样,等到你信我的那天。” “我是说被他发现,”苏青瑶眼帘低垂。 “真发现了,大不了我一枪毙了他,再带你远走高飞。”于锦铭低笑,胸膛震动。“你要不愿,那我就拿个麻袋把你套进去,然后扛着肩上绑走。” 苏青瑶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不言。 她吻他的鼻尖,指尖勾起衬裙的吊带,脱去,赤裸着躺下,张开腿让他插进来。 太湿了,于锦铭握着肿胀的硬物,生涩地顶了几回,才挺进去。 偷情的滋味在那一瞬抵达巅峰。 苏青瑶的脑海里闪过无数被理智斟酌过千百遍的事——道德,伦理,她的良心,遮掩的方式,所要付出的代价,以及徐志怀严肃且沉默的面孔。 所有念头,电光般迅疾地窜过她的脑海,炸裂开。 她的肉体立刻起了反应,对方一点折磨人的技巧也不讲,顶进来,嵌进去,火急火燎地抽插,一下一下,她被干得发抖,腿间涌着热流,全然使不上劲儿了。 于锦铭背脊绷紧,简直要溺死在酥骨的快感中。 他想狠狠顶到最里,戳尽她的小肚子,全然霸占掉她,又很想吻她,拼命地吻,把自己的舌头永远留在她的贝齿间才好。 这是他人生第一个女人,他觉得也会是最后一个。 于锦铭十指抓住她的细腰,往自己的肉根拉,耻骨相贴,性器占满甬道。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她凝脂般的肌肤,四处吻着、舔着,犬齿磨着她的上肢,然后是颤巍巍的小乳,胡乱地吻,意乱神迷。 “慢点,你慢点……”苏青瑶喘不过气。 小腹萌生出足以泡软她骨头的酸,她被干得像喝醉了酒,躺在床上也稳不住身子。她的感知清晰地触摸到了独属于自己的欲望,那种罪恶的快乐,因为背叛了丈夫,自己做出了决定,和眼前的男人交欢。 多少的冷静自持都化作神魂颠倒。 他推得更里,挺腰顶撞力道突然大了,肉根促杵着嫩穴,不断撞到内里格外酥麻的地带。 苏青瑶仿佛被捣烂的莓果,蹙眉轻叫一声,鼻翼深深吸气,脚尖绷紧,顺着他往外抽的性器,满溢出湿哒哒的汁液。 于锦铭觉察出她的失神,双臂拥住她,低眸望向她迷茫的神态,留恋地吻她微红的眼角。肉棒尽数顶入,堵在里头,在她耳边问。“青瑶,我们等下再做一遍,好不好?答应我,晚上不回去。” 苏青瑶迷茫地“啊,啊……”几声,没回答出来。 于锦铭摆弄腰肢,顶端在里头磨着,戳着甬道收缩的软肉,嘴上仍极委屈地求她:“答应我吧,好不好?今晚留在这里,不回去,我这次先这样,等你有力气,我们再来一遍,好不好?答应我,青瑶,答应我。” 苏青瑶呜咽,两条胳膊攀上他的脖子,唇瓣含糊地泄出两声“嗯”。 于锦铭得到满意的回答,抽出,换了个姿势再次从背后插入。 高潮刚去,她稍一碰便如同被蚂蚁啃噬。她抬起腰,黏腻的穴口继续承受他还未得到发泄的欲望,于锦铭掰开她的臀,双眸盯住交合处,急促地干了十余下,骤然拔出,一股浓白糊在她嫣红的穴口。 他喟叹,拥住她。 不知安静多久,于锦铭开口,问苏青瑶想不想去洗浴。苏青瑶半阖着眼,懒懒地叫他先去。男人亲了亲她的脸蛋,听话地下床往盥洗室走。 苏青瑶翻身,仰躺在床榻,发了会呆,接着坐起身,披上男人的衬衣,下床去翻他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摸出一包烟来。 她熟练地弹出一根,点燃,赤着脚走回床榻,侧身躺下,湿润的唇瓣衔住,安静地抽烟。 烟丝燃烧,浴室内隐约传来哗哗的水声,苏青瑶默默听着,水流时急时缓,像要浇灭她指尖躁动的灼烧声。 激情下H 于锦铭出来,上身赤裸,腰间围着毛巾。 屋内没开电灯,幽影里,他见苏青瑶指缝夹着烟,侧躺着,手臂弯曲垫在头下,沉默地吸。苍白的烟灰积了一截,徐徐飘落。一条赤裸的小腿伸出床沿,不紧不慢地晃,肌肤白中透着些冷,仿若玉人。 她的脸仍有几分生涩,仪态却已是妇人,面颊借着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 于锦铭不知为何,心下一惊,大抵是被她这欢愉后的自持骇到。 他叁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席地而坐。苏青瑶抬眸,烟没过肺,呼出一团白雾。于锦铭一手捧住她的脸,头微扬,含住她的唇瓣。他发丝仍悬着水珠,这般挨过来舔吻,湿意打在她的眼下。 “饿了没?”唇齿分离,于锦铭问。“饿了我去给你做饭。” 苏青瑶浅笑,将烟递出去。“抽不太惯。” 于锦铭接过她吸到半截的残烟,垂眸,看了眼灼烧的火星,转而衔在口中,舌尖绕着烟嘴转了圈,似是很满意地抽着。 苏青瑶忍不住发笑,凑近,咬了下他的耳轮。 于锦铭喉结微动,浴巾下的硬物逐渐鼓起。 他掐灭烟头,朝远处一抛,继而欺身压上,呼气湿热地咬住她的左乳。 “别,”苏青瑶闷哼,“你歇一下,我快累死了。” “好软,”于锦铭鼻尖上下蹭了蹭朱红的乳珠,嗓音沙哑道,“就让我舔舔,不会太久,青瑶,我就弄一会儿,你信我。” 说罢,他拿过枕头,垫在苏青瑶后背,将她的双乳垫高些。自己解开浴巾,右手握住半硬的性器,一面吸着她的乳头,一面急躁地抚摸着阴茎。 苏青瑶掩面,耐心让他折腾许久。小乳被吸吮得发麻,晶晶亮,一个顶端还留下了浅浅的齿痕,沾满白浊的细缝随男人唇间的水声,溢出热流,腿心烫且痒。 此刻的欲望像会令她过敏的小猫,进退不由。 她抹了把发汗的脸,继而手指没入男人的短发,叫他停下。 于锦铭喘着粗气,直起上身,那物什直挺挺立在她面前。他这时又显得很羞赧,掌心挡在她眼前,不许她看。 苏青瑶撑起身,坐到他怀中,右臂环住他的脖颈,左手摸索着扶住男人胯下的硬物,送到腿间,腰肢摆动,柱身挤压着湿滑的缝,来回摩挲着敏感的小核。 “我来吧,”于锦铭道。 “嘘……”苏青瑶食指点住对方的唇。 于锦铭眼眸湿得似是能滴水,舌尖微吐,舔了下指尖,手臂转而搂住她,斜斜垂落,五指揉捏起她的臀瓣,偶尔中指沿着股缝从后向前探,指腹轻压细缝的末尾。 苏青瑶耳根发麻。日色向晚,她的视线笼罩在不干不净的灰蒙里。交合处伴随起伏,没一会儿,嫣红的小核在渐急的揉搓下传出快感,触电般传遍全身。 她消瘦的身躯弓作弯月,额头挨着男人的颈窝,颤抖几下,止不住喘息。 于锦铭拥住她,仍不断挺弄。苏青瑶觉出腿心隐约有些刺疼,是欢好过头的难受,便叫他换个方法。于锦铭蹭了几下,停下动作,流连在她臀肉的手使劲揉捏着,另一只手抚上性器,沉默地自己用手套弄,直至射出来。 天黑下来,屋内简直要看不清人,该亮灯了。 于锦铭将衬衫留给苏青瑶,自己到盥洗室捡长裤,穿回来,去厨房寻煮饭的食材。 苏青瑶仰躺着发呆,听窗外雨声窣窣,早春的风刮得凛冽,厨房那儿,男人踏着皮鞋,脚步声沉重。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低声哼了几句戏,“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寂静里便又多出一种声儿,低低哑哑徘徊。 她四肢酸软,神智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罪恶被咀嚼过太多次,良心反倒安静下来。 淤塞的气息自盥洗室的排水口逐渐升腾,一股温和的腐味弥漫开。 苏青瑶悠悠然哼罢戏文,心中几近残忍地去筹划自己的出路。 她不打算离开徐志怀,一丁点那样的心思都无。他们是夫妻,社会已将她与他绑到一处去,他不耐烦了想走,叫休弃,她忍不下了想走,是私奔。待他回来,她自然要竭尽手腕瞒他哄他,不论是出于她变了质的良心,还是她骨子里的自私。 先瞒吧,瞒到不能再瞒的那一天。 指不定某日她提早觉察出危险,就断了关系,抛掉于锦铭,转头回去向丈夫忏悔。说不准的,她总爱当那个清醒着溺死的人。 于锦铭折回,说橱柜里没东西,要不要出去吃。苏青瑶说行,简单冲洗后,穿好衣裳。她对镜看自己,讶异地发现自己穿这旗袍,简直是一个惨白的鬼影子,可哪有白色的鬼影?于锦铭见她发愣,走到身后搂住腰,吻落在头顶的乌发。 白的鬼影被热气一呵,骤然散了。 苏青瑶踮脚,将挂在衣架的男士帽递给他。 于锦铭接过,戴上帽子,携她出门。 他知道苏青瑶此时正疲倦,便不打算走太远,临近叫了黄包车,往饭店去。雨未歇,蛛丝般的春雨密密匝匝把两人织了进去,肩并肩坐着,于锦铭偷偷瞥她,手伸过去,握住她的。 路上,遇到一段难骑的上坡路,蹲守在周边的乞儿们跑来两个,淋着雨,赤着脚,齐心协力将车推到顶坡。他们专门干帮车夫推黄包车的活计,推上去了,客人需给点赏钱。 于锦铭本就是对孩子出手大方的主儿,又因苏青瑶在身侧,格外想显示自己的慷慨,孔雀开屏那般,摸了几块大洋。正要递,苏青瑶止住他的手,自己换作铜角子,分给两个骨瘦如柴的男童。 “你不要给。他们赚来的钱都要交给这片的地痞,给再多也进不了他们的口袋,与其钱撒出去,供给流氓喝酒,倒不如给寻常的价格。”过了那段路,苏青瑶轻声对他说。 于锦铭听了这话,有些黯然。 苏青瑶怕于锦铭嫌弃她说话太冷酷,待在他掌心的手不自觉缩了缩。 于锦铭攥紧她的手,叹了口气,又笑起来,俏皮地说:“青瑶老师,以后这方面你要多多教我,学生才来上海,不懂这些,至于拜师的束脩,学生就拿自己的皮肉抵吧。” 苏青瑶抿唇,望向他,双颊微红,道:“胡说八道,什么老师不老师的,谁是你老师!” 说着,手臂一甩,挣开男人的大掌。 于锦铭直笑,收回手,搁在膝头,不再说话。 抵达饭店,是一家专做徽菜的。苏青瑶同于锦铭说过自己是皖中人,幼年随父亲来的上海,他应是记住了,才特意带她来这儿,为她点一品锅与徽州圆子吃。 吃着饭,于锦铭与苏青瑶说起自己遇见她之前的生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从童年到少年,漫无目的,后来聊到十五六岁的彼此,苏青瑶说,自己寄宿在教会学校,整日读书,无聊得很,继而随口问对方,那会儿他有无心仪的姑娘。 谈及此,于锦铭突然放下筷子,目光极认真盯着苏青瑶,一字一句道:“青瑶,你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女人。” 雨满空城(上) 苏青瑶听了,误以为于锦铭说的是,“第一个动心的女人”“第一个特别的女人”之类,男人交欢后惯常的话术,便低眉,轻轻吮了下筷子头,笑而不语。 于锦铭觉察出她浅淡神态下的质疑,心如油煎,想将那事直白地说出来,又突得一下羞赧。 他掩面,踌躇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肉体与心灵,都是。” 苏青瑶仍不信,觉得他在说假话诓骗她。 哪有男人不嫖呢?或早或晚。 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做这事,那么一两个没做过的,就会显得可疑,反对这事的,则是很可笑与极天真。 故而苏青瑶最初也不信徐志怀没嫖过。 刚成婚那会儿,苏青瑶畏惧与徐志怀同房,一半源于疼痛,另一半出自于此。她是个聪明姑娘,知道和流连妓院的男人做那种事会生病,修女嬷嬷也曾拿烂下面,吓唬过她们这帮女学生。所以她每回被提上床,干完那事,都要去洗澡,泡在浴缸里,浸到透明的水中,生怕某日醒来,浑身长出像小瘤子一样的疱疹。 后来有一回,他深夜应酬归家,瞧着十分清醒地招呼苏青瑶上前。苏青瑶走过去,生疏地替他脱去西装,解开衬衣扣,最后半跪着去弄皮带扣。她长发披散,还没烫,仿佛一匹乌亮的缎子。男人五指抚上她的头顶,继而没入长发。 苏青瑶好容易脱开皮带,徐志怀俯视着,冷不丁变了脸色,搂住她的腰,携着她,将她背对着扔到床上。 他大抵是因为醉酒的缘故,粗硬的性器胡乱顶着臀缝,险些插到后头。苏青瑶尖叫,像炸了毛的猫儿,乱踢乱蹬,挣扎中将他的脸挠出一道血痕。徐志怀握住她的手腕,缓过神,压着亲了几下,才摸索着顶进去。 苏青瑶当时愤愤然地想,能把人弄那么疼,要是嫖妓,妓女也恨透他,要半夜拿枕头把他闷死。 “我认真的,青瑶,这种事我不骗人。不信你去问常君!”于锦铭见她不答话,有些急。“我不敢说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没一丁点荒唐念头,但我真没干过。贺常君教训过我的,他这人,很会做思想工作。要是我干了那事,就不会来找你了。” 他话说到这份上,苏青瑶无论心底最深处是信,还是不信,眼下都愿意微笑着点头,说,嗯,我信你。 吃完饭,雨歇了,云散月出。 二人沿潮湿的柏油路往客寓走,身前身后,遍地闪烁着星子一般的白光。 于锦铭与她并肩走着,犹豫许久,试探地问苏青瑶,明日也留下,行不行。苏青瑶摇头,说,志怀这两天要回来。于锦铭踩着脚下的路,总觉得脚底板在往下陷,可地分明是硬的,经得起汽车轧。 他哑然片刻,缓缓找回声音,开玩笑似的说:“青瑶,我今晚就把你绑走,怎么样?我们坐明天最早的火车,去南京,就我们两个。” 苏青瑶显得很平静,叫他一声于先生,然后说:“可这是私奔。” “那你离婚,我带你走。”于锦铭清楚自己不该说这话,她不爱听,但他克制不住,脑子里又全是将徐志怀赶走的办法。“反正你对他没有感情。” “于先生,没人会因为这个理由放我走。天下最不需要爱情的事,排第二的,是做夫妻,排第一的,是生孩子。”苏青瑶语调微扬,面上意外浮现出一种冷酷与怜悯糅杂的笑意。“我父亲欣然应许了我们的婚姻,我就是他的妻,所以没有他的同意,我是不许离婚的。” 她将这话题推到了绝处。 于锦铭嗓子眼发紧,看向她,春日下完雨的夜晚,她的脸裹在幽暗所织的绸布内,双眸一丝光也透不进。他看着看着,倏忽自虐般觉得自己喜欢的,就是她那种黑洞洞的残忍,以往碰见的女子全没有,像冷不丁横出来的木棍,一下将他绊倒。 这念头,若被谭碧知道,必然冷嘲一句——男人就是爱犯贱。 于锦铭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苏青瑶面前,猛然拥住她,掰着她的脸说:“好了好了,不许再想他,现在要抓紧时间,多看看我。” 苏青瑶眼珠子朝下一瞥,再抬,缓缓展眉而笑。 头顶,银月半弯,水银似的光泼洒,照得月下人仰起的脸,白如新磨的镜。 于锦铭低头,两瓣唇依偎在她的唇上,轻柔地摩挲,继而鼻息喷出热气,舌尖探过去,挑逗起她的。 苏青瑶咀嚼着他的吻的滋味,连她自己分不清这究竟是激情、欲望或爱。 她的理智与道德因背叛而忐忑,她的肉体与情感因罪恶而快乐,像在吃烟土。苏青瑶看过无数遍亲娘吃福寿膏的模样,清醒着发疯,一如她此时,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潜伏在体内,控制不住要坠落。 次晨,还未起床洗漱,于锦铭拉她又做了一回。 舌苔软软扫过穴口,动作较之前一次,熟练许多。苏青瑶细声细气哼着,腿心的水渍溅在他的脸上。他扶着肉根顺着细缝,对准肉珠顶了顶,噗嗤一声没入,继而身子俯下来,手肘横在她耳边,脸贴脸,紧实的腰腹横冲直撞。 黏糊糊地做完,苏青瑶满身汗,像洗了个热水澡。 赖到中午,她不得不走。 苏青瑶同于锦铭道别,打40000叫车来送她回家。迈进门,她刹那间从一样东西变为了另一样东西。 全屋的人只当她出门与旧友叙旧一夜,客气地喊太太好,说太太回来了。她是相当敬业的妻,在成为妻前,是纯洁的少女,读六年女校,嫁进来前,连男人的赤脚都没瞧过。 没人会第一眼就怀疑她去行不伦之事。 小阿七告诉她:“先生来电报说,后天就能到家。” 苏青瑶点头,松了口气。 她上楼,依照谭碧的叮咛,洗许多遍澡,扔掉那身旗袍,眼看它随其它垃圾一起打包运出别墅。 做完这一切,天已黑,苏青瑶用完餐,一面削着苹果,一面与小阿七坐在小凳上闲聊。 正说着,突得,像一柄刀冷不然刺中腰腹,两只大手搭上苏青瑶的肩膀,未等她转头去看,紧随着,熟悉的烟气儿与沉香屑混杂的味道骤然袭来,男人俯身,自背后紧紧抱住她。 “小乖,想我了没?”他吻她白中透青的脸颊。 “啊!太太!”一旁的小阿七尖叫。 苏青瑶低头,右手紧握的水果刀不知何时挥向左手,锃亮的刀锋嵌入皮肉,甜腥的鲜血自伤口蜿蜒而下。 窃情这篇文,我有意写得很克制,也尽可能少留作话,怕我的态度影响到你们看角色(当然,我的态度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但有时又忍不住说几句。 去年九月份,我有了窃情的雏形,并把它讲给闺蜜。她不太赞同我写这个故事,觉得太难写,稍不留神就会挨骂。我也清楚自己的德行,一旦下笔,必然折腾出许多惹人不痛快的东西,“谁杀”和“杯深”都是前车之鉴。 其实,这个故事可以很简单,不那么“难受”,只要让徐去嫖娼,或干点其他的恶,用报复合理化出轨,或如前文所说,瑶醉酒,无辜且神志不清地和于上床。又或是干脆删掉于,写一个民国富商与娇小姐先婚后爱的故事。 可那样,我总感觉少了什么,故而最终,还是遵从本心,特别拧巴地写下来了。 窃情应是一个“中性”的故事。 所以你们无论以何种价值观来看待角色的行为,我觉得都是正确的,包括批评瑶,因为他们确是有自己的一套叁观。甚至于说我,去评判他们的行为,都是某种程度上的误读。 总之,祝愉快。 雨满空城(中)微H 徐志怀赶忙伸手过去,擒住她轻颤的小臂,将刀口移开。刃磨得太利,苏青瑶一时还未觉出痛,她仰头,目光透过两条胳膊围成的圈,瞧男人的下颚,像待在小小的天井下,抬头看灰瓦。 “愣着做什么?快去拿纱布和酒精。”徐志怀瞥过小阿七,呵斥。 小阿七如梦初醒,叁步并作两步,跑去找家中常备的医疗包。 拿回来,徐志怀也顾不上裁剪,抽出一段压住伤口。血水逐渐渗透惨白的棉纱纺布,晕染开。苏青瑶不停吸气,刮得几近为两条细线的淡眉蹙到一处。 他为止血,手上使了很大力去摁,双眸紧盯伤口,始终沉默。苏青瑶怕徐志怀责怪自己分心,不敢喊疼,咬牙硬忍。 约莫压了五分钟,血流渐止。徐志怀坐到沙发,叫苏青瑶坐上大腿。他左手捏住她的腕骨,右手取棉签,沾满酒精,沿着她掌心泛白的划痕涂抹。刺痛密密麻麻扎着神经,苏青瑶克制不住地挣了挣,身子快要滑出他的怀抱。 徐志怀停手,左臂搂住她的腰抱回来,淡淡道:“想哭就哭。” 苏青瑶不吭声,额头靠在他的肩膀。棉签再度贴紧伤口,由里及外,来回滚动。她眼皮微抬,瞥向专心上药的男人。相当冷漠的神态,眉头微拧,低垂的眼皮下,眼神无波,辨不出他的心思。 她看着、看着,泪水竟无声地流了出来。 为疼,还是为徐志怀这态度?苏青瑶不大分得清。 他有时对她好,她知道,又不是铁石心肠。对她不好,她也全记得,却无可奈何。她不后悔去见于锦铭,不后悔做那事,可见到徐志怀的刹那,有种说不清的滋味在胃里翻腾。 怕?慌张?愧疚? 与此同时,谭碧那套逻辑又略有些打动她——反正不是你想嫁的他,要真按自己所想,你现如今正在复旦勤工俭学呢!既然这场婚姻游戏本就不公平,那出个老千,算得了什么? 她想到这儿,头低下来,靠在丈夫怀中,像美丽玩偶。 苏青瑶小声啜泣几声,五指在他的掌心颤动,呼气羽毛般挠着男人的喉结。 “哭也不会,”徐志怀拿纱布包好伤口,脸微低,面颊轻柔地摩挲起她披散的黑发,叹了口气。“成天不是脚底板割破,就是用刀把手划出一道口子……乖瑶瑶,你离了我可怎么办。” 他这番话一说,苏青瑶反倒渐渐止住眼泪。 她问:“你怎么回来了?” “没什么事,就提早回来了。”徐志怀仍抱着她,拇指擦去泪水。“吓到了?” “有一点。”苏青瑶说。 徐志怀轻笑。“还跟小孩子一样。” 苏青瑶想说她早不是孩子,张张嘴,依旧没说成。 她微微叹息,在他耳边问他,“吃饭了吗?” 徐志怀说:“还没。” 苏青瑶“嗯”一声,叫他先随自己上楼换衣,又拜托小阿七收拾好纱布,再叫厨子重新起火,煮碗热馄饨送来。 二人回卧房,徐志怀脱去外衣交给她。苏青瑶挂好外套,进盥洗室,绞了热手巾来代他揩脸。她左手使不上劲,抬臂替人擦洗,多余的水珠沿小臂滑入喇叭花般炸开的袖子,热乎乎流到半截,水凉了,湿了袖管,阴嗖嗖的冷。 徐志怀见状,皱皱眉,拿过手巾,自己擦完脸,又问她:“伤口疼不疼?” “还好,”苏青瑶看了眼缠着纱布的左手。 “以后少动刀,想吃苹果有下人削,轮不到你来弄。”徐志怀叹气。 过不久,热馄饨也煮好送进屋。苏青瑶从小阿七手上接过,端到小桌,右手捻着小勺荡去油水,递到徐志怀手里。跑接力赛似的,一层一层往上递,递出个尊卑。 初初入春,到夜里,洋房内仍要开暖气。紧凑的热气腾腾浮上来,徐志怀吃着鸡汤馄饨,后背出了点汗。他搁碗,转头看妻子。她头发直披,扭扭曲曲蔓延到腰上,端正坐在他身侧,在发呆。 他瞧她,鼻子、眼、嘴巴,和四年前差不多,非要细究,眼角眉梢,确实多了几分女人的风韵。 刚娶进家门的那年,她不过是个可以任他性交的孩子——多可怕的形容。 徐志怀望着她,问自己不在家的这几天,她做了什么。苏青瑶心虚,轻轻答,没什么,出去随便逛了逛。徐志怀又问,有给我买礼物吗?苏青瑶半真半假地撒娇,道,就住在这儿,有什么好买的?再说,你回杭州也没给我带东西。 徐志怀望着她好似生闷气的小脸,温和地笑了下,说,我有。 苏青瑶噎住,想要躲什么可怖东西那样,起身欲走。 徐志怀随之起身,双臂从背后揽住她的腰,像捞月亮,稳稳提起,偏头,轻轻咬着她的耳朵。 “好了好了,又不是在怪你,连这都要发小脾气。”他说。 苏青瑶掰开他的大手,两脚落地,转身推他一下,没使多大力。她扬起脸,乌黑的眼珠子看向徐志怀,他仍微微笑着,未觉察出她多变的缘由,甚是宽容的模样,像对小猫儿,或是小孩儿,无差,反正这两个都极爱耍脾气。 苏青瑶的神态一下变得很复杂。 徐志怀瞧见小妻子似怨似忧的神态,无端的,有些心绪不宁。 “怎么了?”他问,脸沉下来。 徐志怀自认并非喜爱疑神疑鬼的男人,但落到她身上,他却变得极爱揣度,仿佛攥紧一文钱不肯花的卢至。 他总觉自己的狭隘,需怪她太沉闷,柔顺的同时也冷酷。 他偶尔会觉得,她与他之间,恍惚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她将自己塑封在内里,虚虚地微笑,甚至虚虚地和他做爱,而内心的某部分一直在怨着什么。 但这样的推测徐志怀不太信,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待她很好了,他要有妹妹、有女儿,绝不会像对她这样好。 苏青瑶没吭声,上前半步,踮起脚去吻他,嫣红的舌尖探出来,钻进对方的唇内,啜着他的口津。 徐志怀俯身,拥住她,手摩挲着腰肢,去解她的旗袍扣。 苏青瑶觉察出他的心思,双肩一耸,慌忙止住他,身子紧绷地说要关灯。 徐志怀放开她,叫她上床,自己去熄灯。 啪!一声细响,眼前全然陷入黑暗。 苏青瑶踢掉拖鞋,双足仍套着罗袜,衣襟半敞着,躺上床。脚步声渐近,他坐到床畔,手握住她的脚,隔着袜子,吻了吻脚心。苏青瑶浑身一麻,小腿直往里缩,男人的眼神在黑暗里浮沉,手随着她蜷缩的小腿往上,脱去她的旗袍,手臂那块儿的绸的微微发凉,是刚才被毛巾沾湿了。 他吻她的额头,继而是面颊。 掌心落在渐涨的乳,白里点缀一抹红,形如鸡头米。 轻轻揉捏,雪白的乳肉蹭着他的手心,徐志怀俯身,虎口自下托着小乳,在顶端的嫣红落下一吻。苏青瑶细吟,她还记得清早另一个男人亲吻乳珠的感觉,此刻两种感觉冲到一处,令她琢磨起二者的不同。 “瑶,”徐志怀忽得唤她。 他叫她背对自己趴好,自己拿靠枕,垫在她腹部。 苏青瑶匍匐着,臀部高抬,上身斜过来,侧头去看他。 她见他慢条斯理地掰开臀肉,食指朝内探了下,又退出来,沿着穴口打圈,揉出些湿意。 徐志怀将指腹带出的微湿,涂抹到缝隙前端的蒂头,轻柔地抚摸着。 雨满空城(下)H 这两日做了太多次,腿心闭合两瓣鼓囊得仿若吸饱了水分。 指腹一下轻一下重地揉压蒂头,苏青瑶闷哼,撑在床褥的手肘骤然一缩,身子朝前挪了几分。徐志怀见状,指尖朝肉珠敏感的根部顶去,整根食指滑入缝隙,来回旋转半圈,继而中指钻入,两指分开,潮湿的粘液溢出穴口。 苏青瑶短促地惊叫一声。 “疼吗?”徐志怀抽出手,舌苔舔过指腹的水渍,又在衣角揩了揩。 他跪坐在苏青瑶膝边,俯身,拇指与食指捏住她的耳朵摩挲几下。 苏青瑶不答话,面颊隐匿在黑暗。 徐志怀全然低俯,侧着身子,脸挨着被单去吻她的唇。搓揉耳朵的拇指弯曲,扣进外耳道的入口,细微地钻动,食指托在耳背,沿着软骨的弧度爱抚。 耳畔全是他拇指作弄的杂音,隐隐发烫,雨又落,视线模糊,暗哑的一方天地,唯一清晰的,是唇在肌肤不断游移的触觉。 他吻着,问她。“有想我吗?” 苏青瑶启唇,舌尖触到他的唇,企图用更深一步的吻来逃避这个问题。 徐志怀手一顿,转而捧住她的后脑,缠住难得主动的小舌,裹着她的舌轻轻吸吮。凉腻的发丝渗入指缝,应是新洗,未涂常用的发油,贴着手心,痒滋滋的,如一捧阴凉的泉水。 耳鬓厮磨。 吻罢,他粗喘,热气呼在苏青瑶的眼皮。 “我想你了。”徐志怀说,话语显出久别重逢的温情。 苏青瑶对他突如其来的柔和感到不知所措,尤其今早还躺在另一个男人怀中。 她抿唇,勉强笑了下,也不晓得他看不看得见。 徐志怀拨开她的发,轻吻眼角,同她道:“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苏青瑶应了声,脸埋进臂弯。她闭眼,感觉到温热的掌心压在蝴蝶骨,顺着脊骨,一路抚下,落到腰窝。 他两手握住腰肢,将她垫高的臀部再往上提了提,令她半跪着,再掰开腿,分到像给小孩把尿的程度。自己直起身,扶住性器,使龟头顶到穴口。不着急插进去,柱身贴在微肿的两瓣阴唇厮磨,蜜液溢出来,龟头戳到腿心,发出一声咕叽的水声。 苏青瑶怕羞,闷声闷气地喊他快点进来。 徐志怀怕她喊疼,顶端缓缓插进去,在浅处抽送几回,继而见她浑身紧绷,却未出声反抗,才挺腰猛地往内一送。 苏青瑶突然发出呻吟,嗓音轻且软,背部倏忽悬空,像一条脱水的鱼在砧板弹跳。 徐志怀左手压住她的后背,抽出几寸,接着再度重重闯入。手也随着挺进的腰腹,落到她的后颈,五指包住肌肤,不轻不重地掐着脖子,压着她,固定在身下,以来承受渐急的捣弄。 苏青瑶觉得自己像被提住后颈的猫,有些喘不过气。 她两条腿支撑不住,膝盖蹭着床单,岔开腿,趴了下去。徐志怀立即提起她的腰,啪啪扇了几下屁股,示意她跪好。 他将滑出去的肉根重新插进去,全然没入。 男人动作很急,腿心从里到外都被磨得泛红,臀肉被扇得也发烫。 她头顶发麻,手脚都发酸,快感简直是长久的溺水后,浮上水面深吸的第一口空气,呻吟也溺水似的在叫。 苏青瑶能分辨与两个男人交欢的区别。 和于锦铭,仿佛海浪阵阵涌来,不停拍打她的身体,遇到激流,会被冲倒,但总能再站起来,所以不多害怕,反倒会想试着与他角力。 但与徐志怀,长久以来,都像一头扎进深海,快溺死的时候,又浮上来,因细碎的疼痛与束缚带来蚀骨的快感,因而她始终带点怕,带点踌躇,会胡思乱想,怕自己被摁下去,再也浮不上来。 “至少这里学会想我了。”徐志怀轻笑,喟叹道。“小乖还是有长大的。” 说着,腰腹用力一顶,再彻底拔出,穴内的淫水喷出来。 苏青瑶嘴微张,大口呼着热气,双腿止不住战栗。 起初的负罪感随猛烈的高潮逐渐淡去,她倏忽明白,为何自己父亲每每在外玩完女人,回家会带一支口红,或一块粉饼,送给继母。 那是在粉饰良心,一如此时此刻。 徐志怀掌心摸了把她泥泞的穴口,觉得太湿,便去盥洗室拿手巾来。 拧干冷水的巾帕贴上软肉,苏青瑶缩了缩,牙酸地忍耐着他擦拭的动作。 雨声渐急,浓重的湿气侵入屋内。 苏青瑶的目光透过灰黑的夜色,望着男人,他的轮廓由浓墨沾染绘制,乍一看,瞧不出可怖。对方敏锐地觉察出她的视线,回望,黑暗里摇曳出一声短促的笑,那唇齿间泄出的声儿,密密麻麻罩来,一如湿气,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苏青瑶心悸,急忙避开他的视线。 徐志怀擦完,中指插入甬道,埋在湿热的软肉里,左右旋转几圈,抽出,骨节挂满丝丝绕绕的淫液。 他将她翻过身,抱起她,两腿分开盘住自己的腰,面对面再度肏进去。 苏青瑶失了力气,任由对方弄着。 徐志怀抬手,虎口拖住她的下巴,半是掐脖子半是掐脸,固住她轻摆的小脸,低头去吻她的脸颊、眉心、额头。 苏青瑶浑身哆嗦,过度的交欢令她生出些难受。 她蹙眉,眼皮耷拉着,喊他快一点,不想要了,受不了。 徐志怀垂首,鼻尖碰了下她的,松开擒住脖颈的手,转而拥住她,温柔地拍打少女的后背,叫她再忍一忍,马上就好。 是长大了,早先这样弄,她多半要哭,十有八九的事。 她一哭,他就会很烦躁。 徐志怀总不能理解妻子为什么哭,苏青瑶也从来不同他说,彼此谁也不理解谁,竟意外地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 他一手搂着她,一手探入交合处,剐蹭发肿的肉珠。这样干了十来分钟,到末尾,突然将她放平,攥紧她的手腕,粗喘着顶到最深处,射出乳白的浓精。 苏青瑶脱力,侧卧床榻,手脚缩成小小一团。 徐志怀拨开黏在她面颊的黑发,打开床头柜的珐琅台灯,下地,倒杯水回来。 他含一口冷水,俯身喂她。 苏青瑶小口啜饮,喝完,手臂搂住丈夫的脖颈。 徐志怀搁下玻璃杯,抱住苏青瑶,一下下轻拍着她的后背。 苏青瑶低头,将脸偎在男人的胸口,突然开口:“志怀,我问你一件事。” “嗯,你说。” “你不许生气。” “好。”他答应得很快。 苏青瑶静默半晌,再出声,轻柔的嗓音像暗哑的月影。“要是有天,我惹你生气了,你会不会打我?” 在酒楼上(上) 她这话说得几近邪门,徐志怀悚然,垂眸,手去摸她的面颊,玉石般的小脸,透着股阴阴的冷。 他装作没听清,道:“瑶,你说什么?” 苏青瑶脱开他的怀抱,坐起,蜷曲的长发垂到他的脖颈,沉静地重复:“志怀,你会打我吗?如果我做了错事,很大很大的错事。” 她不似在说玩笑话,但也不似认真。 徐志怀亦半真半假回:“那要看什么类型的错事。” “譬如纵火烧了家里,”苏青瑶道。 这句比较接近玩笑。 徐志怀松气,道:“那就再买一栋,换个地方住。” “再譬如我把你的文件全扔了,像你扔我书那样,”苏青瑶说,眼珠子黑沉沉的。 徐志怀猜她还记恨那几本没运到上海的刊物,便道:“一报还一报,算我自讨苦吃。” “如果我谋杀亲夫呢,像这样。”她轻轻笑,上身倾斜,伸手,十指搭在男人的脖子上。 “那我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该喝药闭眼了,谈不上打你,”徐志怀也笑,好脾气地任她胡闹。 “既然这样,我寻姘头呢?学大上海千百个姨太太的模样,姘个戏子回来。” “你不一定,但奸夫肯定要死,具体如何得到时候看,”徐志怀目光微黯,“我嫉妒心很强。” “好吧,好吧,”苏青瑶咯咯直笑,真像是在开玩笑。“我知道了。” 徐志怀看她黑暗里模糊的笑颜,疑虑掠过心头,终究还是选择不去多想。 第二天,雨依然在下,珍珠帘子似的连成一串又一串。苏青瑶睡醒,身侧空空,她下床,打开窗,湿冷的风迎面倾倒在她的躯干。 徐志怀说给她带的礼物,是几本停刊的《礼拜六》,不是她失去的那些,大约是从旧书店,或其它有的人手里买的。 “杭州有几家书店的老板,我还算熟。先前打电报去,拜托他们留意这本刊物,有就帮忙收几本。”徐志怀背着手,对她的别扭脾气束手无策的口吻。“非要不可,买回来又不看,鸳鸯蝴蝶派这些小情小调的玩意儿,没见你感兴趣过。算了,摆在书房占地方吧……真拿你一点办法没有。” 苏青瑶翻开旧杂志,粗略扫几眼,的确是不会再看的读物。 但她上学那会儿,只有这些。 女孩儿曾结伴逃学去看杨耐梅主演的“空谷兰”,只因这电影是由鸳鸯蝴蝶派主将包天笑所编。彼时,大家对贵公子纪兰荪和纫珠相恋的剧情如数家珍,还一起骂柔云歹毒,插足才子佳人。 她记得毕业前的春天,四月,大家疯传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出一期、看一期。苏青瑶自然也看过,只不过,启明毕业后,她想上大学,苦于学费高昂、难以负担,亦苦于鲜有学校收女大学生,再往后,嫁给徐志怀,金粉世家什么的,早忘了,也不晓得现在写完没。 苏青瑶总想,假如她能迟一点遇见徐志怀,等几年,等复旦开始收女学生,她去考,不管考没考上,有没有钱读,内心的不甘,想必会少许多。 她收起刊物,没说话。 雨连下好几日,松一阵、紧一阵,逐步洗去冬季的寒气,待歇,天转暖,皮袍全可以收起来。 徐志怀在家,苏青瑶每回见缝插针地与于锦铭见面,都是做贼。 她原以为,肌肤相亲后与“姘头”再见,必然像发情的野猫。 然而他俩一夜偷欢,反倒偷成一对情窦初开的爱侣,伴着四处消磨时光,或什么也不干,仅待在一处,彼此摸对方的手背,战战兢兢,如碰琉璃盏。 于锦铭已极自然地改口叫她青瑶,但苏青瑶仍固执地唤他于先生,她怕自己吐出锦铭二字,便彻底栽进去,回不了头。 对此,于锦铭万般委屈。 “怪我对你不够好,才连一个爱称都求不到。”于锦铭说。“看来我得送你个特别的礼物,把在我前头遇到你的人全比下去。” 有一日,是回南天,苏青瑶恋恋不舍地见完于锦铭,回去前,特意转道去买蛏子。 徐志怀是宁波人,爱吃倒笃蛏子下酒。 归家,静悄悄。小阿七迈着碎步跑来,低声同苏青瑶说,家里来了位客人,先生正和他在书房谈事。苏青瑶点头,将提着的蛏子给小阿七,叫她送去厨房,拿盐水泡着。 户牖未关,地板结一层细密的水珠。苏青瑶扶着同样濡湿的楼梯扶手,走上楼,想与徐志怀打声招呼,顺带作为女主人,询问客人是否留下用晚餐。 行至书房门口,屋内二人似在争吵。 “你辞去交通部的差事,回老家当教员,能教那些学生德先生和赛先生?人家能让你教?”徐志怀的声音透过门板,难得怒气冲冲。“左不过还是读论语、孟子、千字文、弟子规,万一能收到女学生,再教几句女儿经。” “你明白我,我死脑筋,学不来你八面玲珑。”答话人似笑非笑,无奈到极点才有的语调。“再加阿沁病死,爹娘无人照顾,我终归有天要回去。” 苏青瑶侧身,拧开一条缝隙,悄然朝内打量。 徐志怀背对房门,对面的,是个瘦削的男人,着长衫,气质儒雅。 这人,苏青瑶见过,是徐志怀在南洋大学的同窗,姓沉,婚宴上她敬过酒。 苏青瑶见徐志怀前倾的身子突得往后一靠,他沉默片刻,接着说:“你往后怎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我也不清楚,所以来见见你,”那姓沉的先生如是说,“等我回乡,一头扎进四面环山的洼地,我俩就是真见不到了。” “我早说过,依你的脾性,毕了业就该出国留学,去美国,读几年书,再谋个跨国公司的差事,改作华侨。”徐志怀道。“政府任职不合适,但去做教员,就更差。从之,你是步步走下坡路。” “最恨你这模样,事事看透,事事冷眼旁观。”沉先生轻笑,连连摇头,“看透了还不算,非要摆出一副早已预料的面孔,招人烦。” 徐志怀不言,看他一眼。 沉先生静默片刻,再开口,忽提了个姑娘的名字,道:“诗韵去年嫁人了,对方是个公司职员。我一直没告诉你……她也到岁数了,守这么些年,仁至义尽。” “是么?”徐志怀轻蔑地发出一声笑。 “霜月兄,人总要往前看。” “假使阿瑶亡故,我绝不另娶。相反,我死,她若改嫁,我在黄泉下,必日日诅咒那男人暴毙。”徐志怀笃定道。“从之,这就是我与你们的区别,我早已厌倦谈论国事,如今只谈家事。” 苏青瑶听着,心怦怦跳。 尒説+影視:ρ○⑧.αrt「Рo1⒏аrt」 在酒楼上(下) 难以言语的滋味在内心蔓延,她垂眸,继续听二人的对谈。 “你变了许多,”沉从之感慨着,起身,为自己斟一杯浅金色的烈酒,他举着酒杯,在原地兜了一圈,转回身,看向徐志怀。“从前那个问华夏前路在何方的徐霜月去哪儿了?” “你且当他死了。”徐志怀掏出烟盒,弹出一支香烟,衔在嘴里,侧头,要去点火。“十年,谁都会变……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回南天,太潮,景泰蓝的洋火盒如何也点不着香烟。 徐志怀蹙眉,收起盒子,握在宽大的掌心,似掐住一抹诡异的冷火。 “十年前,我们笑更早十年的青年太失败,没能早早看清帝制已无出路,而如今,该轮到我们被笑话了。”沉从之啜干杯中酒液,将空了的浮雕玻璃杯搁在徐志怀面前,咚得一声,继而叹道,“霜月,你我都是失败的人。” 徐志怀沉默,似是默认。 薄唇间衔着的细烟微微颤动。 苏青瑶躲在门外听,内里一阵良久的沉寂后,传来几声椅子脚在地毯拖拽的声响,应是预备告辞。 她来不及避,正巧与开门的徐志怀撞到一处。 徐志怀神态微妙,颇不自然道:“瑶,你怎么在这儿?” 苏青瑶避开他的提问,看向一侧戴好平顶帽的客人,欠身道:“沉先生,真是好久不见,上回见您还是四年前。今日难得来,不如留下来吃顿便饭,再小住几天?” 那位姓沉的先生急忙摆手,说还要赶车,苏青瑶余光瞥过徐志怀,也并未强留,只说要送他出去。对方点头,摆正帽檐,向徐志怀欠身道别后,与苏青瑶一同下楼,走出洋楼圆拱形的雨棚。 “没想到夫人居然还记得我。”并肩走着,沉先生突然开口。 “应当的。”苏青瑶淡淡回复。“您是志怀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男人听闻,略显诧异地看了眼苏青瑶。 他面色微红,应是酒气涌上来,吐字依旧是慢吞吞的:“夫人辛苦了……霜月他有时候说话不中听,却也没坏心,愈是亲近的人,他愈是爱发臭脾气,这方面,还要劳烦你多担待。” 苏青瑶一愣,缘是结婚这么些年,从未有人同她说过辛苦。 她苦笑:“沉先生太客气了。” 到用晚餐,苏青瑶仍在想这事。 她像头一回晓得干活能领钱的佣人,胃里揣着这事,翻来覆去地咀嚼,饭也没心思吃,捏着调羹搅着小碗里的鲫鱼豆腐汤。 徐志怀夹出蛏子壳内乳白色的肉,配热黄酒,不紧不慢地吃着。 他听小妻子叮当叮当敲着碗,头不抬,挑眉道:“有心事?” “嗯。”苏青瑶放下小勺,看向对面的男人,突然严肃地说。“我在想,你怎么从来都不谢我。” 徐志怀擦擦手,狐疑地看向苏青瑶。 苏青瑶站起,走到徐志怀身侧,拿一个空盘子与一双筷着,一面熟练地收拾起摆在桌上的蛏子壳,一面说:“譬如,我一点不吃蛏子,这些全是专程为你买的,可你都不谢我。” 徐志怀听闻,呆了一瞬,待到反应过来,苏青瑶已然端着盛放蛏子壳的白瓷圆盘离开。 他素来知晓小妻子脾气别扭,还未娶进家门就清楚。 以往只当她是孩子气,年纪小,爱耍性子,然而眼下冷不丁一句话,清清淡淡抛过来,不似在闹脾气,却平白令他摸不着头脑。 她料理家事,一贯得体,每月的收支总恰到好处,雇来的佣人也比其他家的勤快老实,连带他所交往的人,不论浅交深交,全能得到相当细心的照顾。 他知道她这方面干得好,不然他买那些几千几百大洋的珠花,订几十几百条的旗袍,做什么?她闲暇时抄写的簪花小楷,他也愿意裱起来,挂在办公室的墙上,指给来客看。这难道不算谢? 徐志怀试着细细琢磨了会儿,越想越糊涂,以至于最后竟烦恼起来。 他起身,踱步到苏青瑶的背后,双臂搂住她的细腰。 苏青瑶把盘子递给佣人,此刻正洗手。她自顾自地搓着一块淡绿色的肥皂,两手满是泡沫,送到水龙头下冲洗,丝毫不理会他。徐志怀以为她在赌气,便俯身,脸凑过去,想吻她。 苏青瑶甩了甩湿淋淋手,转身推他,娇娇地喊:“腥死了!快走开,徐志怀,你烦不烦!” 徐志怀突然感到惶恐,其间又夹杂些恼怒。 他掰过她的脸,用力捏住下巴,唇覆上去,非要亲了,真没见过自己老婆不让亲的。 舌头闯进来,带着热酒与海鲜的气息,粗鲁地搅动着她软嫩的小舌,舔弄着牙齿。她呜呜叫了两声,随之便没了声响。 唇齿分离,苏青瑶气喘吁吁地瞪他,手朝他一甩,残留在肌肤上的水珠溅了他一脸,冰冰凉。 接着,转身上楼去。 徐志怀抹了把脸,惶恐与恼怒中,又多出几分不解。 他思索片刻,还是尾随苏青瑶的背影,走上楼。 进卧室,没见人,徐志怀转到盥洗室,见她拿软毛刷在洗牙。他心里一下不是滋味,皱了皱眉,堵在门口,耐心等她吐完了水,才叁步并作两步上前,拽住她的上臂,猛地拉入怀中。 苏青瑶额头突然撞到他的胸口,有点晕。她扬起脸,看他俯下身,又要亲的模样,便固执地把脸偏了一偏。 徐志怀见状,发了狠,将她拦腰抱起,转而架到洗手台的边沿,后背抵到瓷砖,两臂围住她,不许她逃。 苏青瑶用力挣了挣,逃不开。 “你漱口去,都说了很腥,”她道,“你就爱吃这种臭死人的东西。” 徐志怀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定神看了会儿,最终幽幽叹了口气。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柔荑送到唇边,面颊微低,吻落在她掌心悄然愈合的伤口。 “辛苦了。”徐志怀轻柔道。 贪念(一) 苏青瑶张嘴,嗓子眼紧紧的,没能发出声。湿热的吐息拂过伤口,一股一股往外喷,好烫。她想缩,却被他使劲攥着。男人擒住手腕骨,缓缓抬眸,看向她,目光透过低垂的睫羽,黑压压的罩过来。 那股难以言语的滋味再度袭上心头。 苏青瑶打了个寒颤,面颊微低。 徐志怀直起身,手臂越过她,用她洗牙杯里所剩的水,给自己漱了口,继而右手托起妻子下巴,又要亲她。苏青瑶没动,任由他吻,海鲜的腥气淡去许多,舌头仍沾有厚重的黄酒味,丝丝绕绕在口中蔓延。 吻着吻着,他的手逐渐变得不安分,五指隔着旗袍,不急不缓地揉起小乳,拇指与食指捏住尖端,把玩珍珠似的搓着。 “不要。”苏青瑶含糊地吐出两个字。 徐志怀不应,转而拨开她的双腿,手腕顺着衬裙底部钻入,冰凉的银质袖扣顶在大腿内侧。 西洋的丝绸内裤包裹着阴户,两瓣紧闭。 徐志怀来回抠挖几回,指尖熟练地挑逗起潜藏的肉核,上下拨弄。 苏青瑶悬在洗手台的边沿,小腿抽筋似的轻摆,直打滑。 绸缎滑腻腻地蹭着阴蒂,男人的体温透过轻薄的布料传来,腿心不一会儿便揉出些潮气。 “少来烦我,要弄改天弄。”苏青瑶推他的胳膊,气哼哼地说,似娇似嗲,半分真半分假。 徐志怀锢住她的腰,搂得更紧些,指尖朝甬道内压了压,来回旋转,抵住绸料顶入一个指节。 落在面颊的轻吻逐步朝胸口蔓延,男人残留的胡渣扎着脖颈。苏青瑶握着他的手臂,略有些难受,感觉被掐住了脖子,喘不上气。腿心顶弄的手指拨开濡湿的布料,摸索到穴口,顺畅地进去两根,指腹自上而下对准内壁按压。 微妙的堵塞与晕眩的快感同时袭来,苏青瑶克制不住地喘息。 她身子分明起了感觉,可心里赌着口气,多湿也不愿干那事儿。 他总这样——拿钱来哄女孩,用性安抚女人——这俩哪一个都不是人。 苏青瑶想,她先前和于锦铭做这事,觉得不舒服,说不要,对方也就停手。而到徐志怀这儿,说拒绝是不管用的。她所求的不多,只让他弯一弯腰,仔细听听她说的话,无论讲的多幼稚,都不打断、不轻视,更不许嘲讽,怎就这么难? 她又想,倘如她不是他的妻,不属于他,他对她是否也会客气些?或许。 只因这一下想到于锦铭,苏青瑶莫名有了胆子,依附在他臂膀的手转而抵在他胸口。 “放手,你真就闲的没事做!”她喊,也不怕摔,使劲推开男人,两腿闭合,侧着身,从台子边沿跃下。 落地时,她跛脚先触地,一下没站稳,徐志怀急忙扶住她。他递来的指腹仍是湿的,发黏。苏青瑶扫过那点水渍,心里七上八下,辨不出心情。 徐志怀松开怀抱,大抵是恼了,神态不大显,只微微挑眉看向苏青瑶。 苏青瑶晓得他在看自己,急忙拂了下鬓发,同他道:“我有点不舒服,月事快来了,肚子痛,所以说不要弄,你又不听……志怀,你生气了?”讲到生气二字,她试探地瞥向他,黑沉沉的瞳仁嵌在莹白的小脸,似能滴的出水。 徐志怀沉默片刻,俯身,再度拥住她。 苏青瑶顺从地搂住他的脖子,面颊依偎在颈窝,小猫那般蹭了蹭,在他耳畔说:“所以生我的气了吗?” “没。”徐志怀道。 “那你刚才一句话不说。” 徐志怀捧起妻子的脸,垂首,将额头抵在她的发际,淡淡道:“以前没见你这么爱发脾气。” 苏青瑶屏息,浑身紧绷,仍装作娇嗔的模样,说:“那是因为我从前发火的时候,你恰好不在家,你个大忙人瞧不见。” 男人贴的那样近,呼气喷在她的眼下那块白净的肌肤,搂着彼此,鼻对鼻、眼对眼,她但凡有半分异样神态,他都能察觉。 徐志怀又是一阵短暂的无言。 洗手池里残余的水珠在朝排水管漏,滴答滴答响。盥洗室照美国风装的,墙壁排列着一方一方的马赛克砖,仿佛一个布袋子,将那扰心人的水声全然收拢起来。 苏青瑶被圈养在他的视线下,有种难以言喻的惶恐。 她咬住后槽牙,心一横,故作娇气道:“徐志怀,你要这样嫌我脾气坏,干脆休了我,再娶个十六岁小姑娘摆家里。上海多的是高中刚毕业的小姐名媛。” “好好的,又开始耍性子。”徐志怀拧眉。“我哪次说过要离婚,让你这样叁天两头地提。” 苏青瑶道:“反正我没法和你离婚,可不得天天想你什么时候休妻……” “行了,这话往后不许再讲。”徐志怀皱着眉头,拇指压上她的唇瓣。 “说了就说了,嘴长在我头上,要你管?”苏青瑶揣着明白装糊涂,启唇,舌尖舔过他的指腹,同他腻到底。“难道说了你伤心呀?” “嗯,我伤心。”徐志怀答。 他紧蹙的眉头松弛下来,深深望向少女,神情专注。 苏青瑶脸皮一紧,如同被浆洗得直挺挺的粗布袍。 她骤然乱了,环住男人脖颈的小手揪住他衬衫的衣领,十指挠了两下,接着,两条手臂顺着他肩部结实的线条滑落,移到前胸,按在心口。 那里安安静静,她什么都触不到。 “出去了,老赖在这里也不嫌潮。”苏青瑶听出自己的话音在发颤。 说罢,她轻轻一挣,便脱开他的怀抱,逃难般快步走回卧房。 徐志怀叹了声,总觉苏青瑶有什么不对,一时却也难以指出怪异之处。思来想去,只觉自己真是拿她没办法。 他取浴袍,在盥洗室冲过冷水澡,才出来。 苏青瑶难得不洗澡就上床,跟鸵鸟把头埋进沙子一样,整个人蜷缩在被窝。 徐志怀熄了灯,掀被,躺在她身边,从背后抱住她。 男人疲软的性器重新起了反应,硬物硌着她的臀缝,快插到她的两股间。 苏青瑶抿唇,怕他发脾气,径直掰开腿插进来干她,在床上她没处躲。然而过了许久,徐志怀都没动静,正当苏青瑶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又忽然开了口。 “龙华的桃花还在开,我挑个时间带你去,怎么样?”徐志怀问。 “上海多少地方都被日本人炸平了,还去赏桃花。”苏青瑶答。“商人不知亡国恨。” “日子总要过下去,喊了十几年的亡国灭种,多少人热血撒出去,国家不还是这副德行。”幽暗里,他嗓音平静。“我看戏园剧场叁月中旬就已经恢复营业。要嫌龙华太远,咱们就去看戏,把过年应当看的戏补回来。” 贪念(二) 苏青瑶定了定神,背对男人,低低道一声好。 她合上眼,神志清醒地等他接下去的动作。身后传来男人闷闷的几声咳嗽声,他强忍什么似的,掌心暧昧地抚过她的腰线,继而将她揽入怀中。两人挨得太紧凑,苏青瑶嫌热,朝外挪了挪身子。徐志怀意外没动,保持这个姿势,也没说话。 她等了许久,他也没走下一步,到后来实在熬不住,竟迷迷糊糊地睡去,一夜无梦。 睡醒,苏青瑶踮着脚轻轻下床。她摸黑走到窗边,钻到帘幕后,望向清晨的花园。天初明,灰白色的晨光透过雾霭呈现在眼前,她打开窗,冷峭的风骤然涌入,携风带雨地袭来,呼啦一声,扬起窗帘,暗色的卧房刹那一亮。 徐志怀还在睡,侧躺着,胳膊伸得很长。 苏青瑶耸肩,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急忙去抓飞扬的窗帘。 越急,越抓不到。帘子呼啦啦地在半空乱舞,一方天地,忽明忽暗,苏青瑶也头晕目眩。这时,一条手臂伸过来,替她拽住窗帘。苏青瑶仰头,诧异地看过去。她没注意徐志怀究竟什么时候醒的,落地也没听见声响,他就这样凭空出现,仿佛一只脚步轻巧的雄狮。 “怎么起来了?”徐志怀说着,拉下帘子,晨光一点点被遮掩,阴影逐渐顺着他的后背爬上。 “睡不着。”苏青瑶道。 徐志怀应了声,侧身去关窗。春风止息,晨光被挡在帘幕后,眼前的一切全然回归无聊的混沌。苏青瑶眨眼,隐约感觉出对面人模糊的轮廓。他恍惚是笑了下,一只手伸过来,揽住她的肩。 苏青瑶心里乱极了,神色有一种微妙的复杂,幸好有昏暗掩盖,对方并无察觉。她朝他走了几步,抬起胳膊,环住他的脖颈,额头抵在男人胸口。 他们就这样依偎了很久,谁都不出声。 过几天,徐志怀将戏票带回家,是黄金大戏院的票子,演越剧。他排场阔,自己出资请名声响亮的班主携角儿们从绍兴过来,又给商会里的叔伯与一些名流递了请柬。 苏青瑶原以为他说去看戏,是两人挑个日子出门,平平淡淡看一场。然而看他这阵仗,俨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看戏是假,趁战后上海百废待兴,琢磨如何抢占商机是真。 小阿七觉察不出异样,真当是去看戏,欢欢喜喜地将一条崭新的鹦鹉绿旗袍捧到苏青瑶跟前,不停说徐先生如何用心、如何好,居然连下人们也有后排的戏票,能一道去黄金大戏院开开眼。 苏青瑶来回摸着旗袍,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小阿七的话,心里不由笑话自己天真。 徐志怀可不是烽火戏诸侯,以来博美人一笑的主儿。 他极务实。 安心打扮到开戏那日,苏青瑶与他坐车去敏体尼荫路,车门一开,水气阴阴,是刚落过春雨。天色向晚,云层泛出洞洞灟灟的暗蓝,苏青瑶挽着徐志怀的胳膊朝内走,高跟鞋扎着湿润的地毯,像在泥沼跋涉。 入了场,照例要与诸位名流的夫人们打太极。 苏青瑶并不爱与这些太太们聚会,嫌闷气。 与她们凑到一块儿,多是新面孔讲旧事,谈珠宝、传流言,一起一坐、一问一答,个个似会喘气说话的活人偶,手上、脚上、脖颈上,戴满亮闪闪的项圈。套在手腕的叫镯子,圈住手指的叫戒指,细细的项链勒住脖子。 徐志怀在她衣饰的开销上,从未吝啬过。这应当是一种爱吧,都说男人愿为女人花钱,是爱最简单直接的表现。故而每逢见那些太太们,总要被笑盈盈地阿谀一番。 可愈是这样,苏青瑶愈是恐惧。 她清楚,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件物什,全是他的。倘若真有哪一日,他发怒,叫她全还回去,那连最里头遮羞的衬裙衬裤,都要当场脱去,赤条条地往外走。 苏青瑶坐到包厢,心不在焉地与到场的太太们聊了几句客气话。 一位说,丈夫刚从英国拍卖行买来火油钻送她,若非那场最大的粉色鸽子蛋被人高价拍走,也会是她的。 另一位说,那姓谭的狐狸精果真九条命,日本人把她的妖精窝炸没了,她居然借市政府里章委员的势,又活了回来。现如今把做橡胶生意的王老板迷得失魂,天天闹着要和妻子离婚,另娶她进家门。 提及谭碧,苏青瑶竖起耳朵仔细听。可惜众人没多讲她的事,仅抱怨了几句,便见惯不怪地揭过,转而聊起易方朔在东南大戏院开演的滑稽戏。 过不久,徐志怀来寻她,大抵是谈完了生意场上的事。 苏青瑶起身告辞,随他出去。 男人脚步大,略快她半步。苏青瑶面颊垂落,盯着脚下的地毯和他虚虚投射下的背影,勉强跟着走。 到半途,徐志怀忽而停住脚步,侧身拉住苏青瑶的胳膊。未等苏青瑶反应过来,便被他弯腰搂入怀中。 他面颊挨着喷了栀子水的鬓发,唇蹭着耳廓,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瑶,看完戏去大华饭店吃饭,怎样?” 苏青瑶呆呆答:“行,听你的。” 她正觉得怪,忽见徐志怀直起腰,懒散地理了理衣袖。 男人带着微妙的笑意,冲眼前人道:“于少,许久不见。” 苏青瑶一激灵,急忙转身,顺话音望去。 果真是于锦铭。 徐志怀的手掌还搭在她纤瘦的肩上,火烙印似的,隔一件浓绿的旗袍,炙烤着皮肉。她往前不是,往后也不是,对面人的眼神带点暗金色的浮光,潮水般漫来。苏青瑶心突突跳,简直是快要爆炸,两腿僵直地立在原处,喘不过气。 “是有段日子没见。”于锦铭走近,唇畔噙着一抹笑。“还要多谢徐老板送的戏票,我这外来人没见过宁波帮的派头,这下算开眼。” 他说着,故意拨弄了下胸前金盏黄的真丝领带,是苏青瑶补偿给他的那条。 “于少真爱说笑。徐某不过是个开工厂的平头商人,哪敢与军政府的要员相提并论。”徐志怀淡淡道。“此番能叫来绍兴的越剧班子在黄金大剧院开戏,借的是虞会长的光。加之内人爱听戏,可惜开战这几月闷在法租界,徐某有愧,便想趁此机会多请些人,一起热闹热闹。” “原来如此,徐先生与太太果然如外界所言……琴瑟和鸣。”于锦铭视线挪到苏青瑶的脸上,唇微抿。 苏青瑶干干笑了一下,将手递过去。 于锦铭望着她,浅色的眼瞳飞快扫过她肩上的手,危险地眯了眯,又眼皮微低,再抬眸,倏忽粲然一笑。 “苏小姐,近来可好?” 说着,他极为克制地牵住她的右手,悄悄捏了捏。 “托四少的福,一切都好。”苏青瑶觉察出他手指的力道,脸微红,心里提着口气,不留痕迹地收回手。 徐志怀揽着苏青瑶的肩,又道:“戏快开场,恕徐某不久陪了。于少也请尽快落座。” 于锦铭侧过身,双手交叉着背在身后,给两人让出一条道。“慢走。” 徐志怀颔首,携苏青瑶经过。走了几步,他突然顿了顿脚步,看妻子一眼,似要俯身吻她的面颊。 “你干什么?在外面呢。”苏青瑶瞪着眼睛,急忙抬手,掩住他的唇。 徐志怀一愣,缓过神,突得暗自笑话起自己的小家子气。 虽知掉价,但他偏要摆出来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瞧瞧,她与他是夫妻,一生一世扯不开的关系,不是他能动歪心的。 他或许不懂青瑶,但懂男人。 贪念(三) 苏青瑶不知丈夫的心思,仰着脸,仔细观察他的神态,猜测着、揣度着,生怕从他的脸上瞧出半点怀疑。 “怎么了?志怀。”她问。 徐志怀垂眸,见苏青瑶正仰头看他,两条翡翠耳垂轻摆,衬得小脸格外白皙。 他遏制住吻她的欲望,轻声答:“没什么,走吧。” 苏青瑶定然不信,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尤其身后还站着于锦铭,专注的视线投过来,简直要将她的后背烫出个窟窿,就敷衍地应上一声,随他离去。 上二楼包厢落了座,苏青瑶仍是不安,总觉有视线在身上徘徊。 她在徐志怀身边,左手被他松松捏在掌心,搁在膝头。她尝试抽了抽,手腕一使劲,他也跟着用力,不许她走。 苏青瑶没法儿,右脚尖踩住左脚的侧边,悄悄蹭掉皮鞋的搭扣。 “你放开,我鞋扣松了……”她道。 “嗯,”徐志怀松手。 苏青瑶故意起身,朝前走了几步,才弯腰系搭扣。直起身,再度有意地站在原处,摆摆腿,目光越过凭栏,朝下方扫视。果然,瞧见于锦铭正站在楼下散座的过道,一直专注地看她这边。 视线相触,他甚是磊落,用眼睛冲她笑笑。苏青瑶急忙转回身,直挺挺坐回原处,莫名生出些恼怒,心想,凭什么他能当个没事人,她却要在丈夫身边如坐针毡。 她一面用谭碧的那套歪理劝慰自己,腹议,都是偷了,还要什么干净,当婊子不立牌坊。她就是爱跟于锦铭做那事,如何?难道最诚实的快乐也分叁六九等? 另一面,深切的羞耻干扰着她的神思。她背后好似掩藏着一尊巍峨的尊像,正森森然监视着她。 徐志怀觉察出苏青瑶面上那抹一闪而过的似羞似恼的神态,压低了嗓音,佯装从容,道:“瑶,我看于少好像很喜欢你。” 苏青瑶心下警惕,迅疾地反问:“你说什么?” “我讲——于锦铭,蛮喜欢你。”徐志怀偏过头,看表情是在打趣,目光又携带几分逼人的审视。“我要没记错,你和他是在谭碧的场子里认识的。他怎么跟谭碧搅和到一块儿去的,嫖妓?” “有完没完,你又喝糊涂了?”苏青瑶口吻拿捏得恰好,发怒也像撒娇,难以辨出真心。“再胡说八道,我就回家去。” “我没说你对他,是说他对你。”徐志怀道。“瑶,假使你我没结婚,他来约你,你可会答应?” “你真看得起我。”苏青瑶抢白,手心渗出薄薄的冷汗。 徐志怀淡淡道:“我认真。” “行吧行吧,我也认真——就算没碰见你,我也不会喜欢于先生那样的男人,毛毛躁躁的,成日在人堆里混,最多骗一骗追时髦的小姑娘。”话出口,苏青瑶心里一虚,不仅是在说反话的缘故,还怕自己描述太多,反显得了解他。 “你也是小姑娘,”徐志怀低语。 话含含糊糊,苏青瑶没太听清。 她偷瞥他,见他不再出声,心稍安宁。大幕拉开,戏台上款款移出个妙龄女子,唱鹦歌班的旧剧“草庵相会”,又是一出私奔戏。徐志怀背靠座椅,眯起眼,食指在大腿的打着节拍。 苏青瑶侧目,分不清他有意无意,刚定下的心再度发慌,胃里像飞着蝴蝶,一张嘴,斑斓的蝶群便要裹挟着欲望与慌张从胭红的口中一股脑爬出,飞得满剧院都是。 她蹭得站起身,嗓子紧紧地道:“我出去洗手。” 说罢,也不等他回复,便逃似的往外走。 跑出包厢,接着要往何处去,苏青瑶浑然不知。 她两手环住胳膊,面对空荡的走廊,狠狠打了个哆嗦。正待要折回去,继续坐徐志怀身边听那出绍兴戏,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青瑶转身,见于锦铭叁步并作两步地朝她走来。 他薄唇微抿,几步逼到她面前。 苏青瑶连连后退。 “你来做什么?”她紧绷。 于锦铭眼神火舌似的舔着她的脸,不吭声,拉住她的小臂,带到隔壁的空包厢。 没开电灯,屋内黑洞洞的,凭栏那边剧场的光照进来,通明的像着了火,他俩却见不得光那般,瑟缩在阴影里,借着隐约的光晕,端详起彼此的面容。 黑暗盖着她的脸,那两个漆黑的眼珠渐渐渗入些光亮,映出男人的面孔。 “疯了你,”苏青瑶喃喃,“他……他就在隔壁。” 于锦铭捧起她的脸,唇瓣啄了下鼻尖。“我知道,我在下头看着你出来的。” 兴许是贴太近的缘故,苏青瑶感觉有股热气从脖颈烧上来,脸发烫。 理智告诉她,她该赶紧回去,徐志怀还在隔壁等。 可他的唇瓣飞快碰过鼻尖,又腻腻地去亲她的面颊,鼻息一股一股喷在肌肤,游移着,唇逐渐触到她的嘴角,舌尖舔湿了唇瓣,油亮的口脂混入唾液,拉成浅粉色的丝线。 她有些管不住手,手腕一抬,拽住他金盏菊色的领带,启唇,软舌钻过去。 那种几近眩晕的愉悦席卷而来。 这种充斥罪恶的快乐本不该出现在她身上,她理当极圣洁——性交千万遍仍是青涩模样,紧紧小小的稚女穴干一次出一次血但又很会生孩子——对,就是如此精巧又荒诞的圣洁。 于锦铭更忍不住。 他本就是恣意妄为的人,得到了她的吻,嫉妒心又促使他去揭碧绿的旗袍下摆。 素色的杭绸滑溜溜地在他手心跑,于锦铭来回摸着,憋着一口气,鄙夷地想,丑死了,她穿杭绸才不好看。边想,边搂着她,将她推倒在地毯上。 有手臂做防护,跌下去也不觉疼。 遍地的黑暗淹上来,苏青瑶瞪大眼,感觉到他拉开皮鞋的搭扣,隔着罗袜,手指轻佻地抚摸起她的双足。 不行,不行,不能再做下去,要真被发现还得了。 苏青瑶腿一缩,曲起上身,两臂紧紧夹在身侧。“你快回去,万一被人看见……” 于锦铭清楚她急着要回那男人身边,眼帘微垂,嫉妒疯狂啃噬着心扉,一时竟赌气道:“看见就看见,大不了你离婚,我带你走。最好是被他瞧见,还省去不少离婚的麻烦事。只要你想,我就拆散你的婚姻,我敢说这话。” 他话音方落,就那一瞬,苏青瑶战栗起来。 “于锦铭,你说什么疯话!”她喊。“被发现,你四少究竟是人人喊打,还是多一桩风流韵事,你真不清楚?我呢,我又会怎样?难道能和你一样?” “可我爱你。”于锦铭拽住她的胳膊,口吻带着隐隐的偏执。“青瑶,我爱你。” 苏青瑶一愣。 爱吗? 这字眼大到可怖。 “你放开,于先生,我丈夫还在等我。”失神片刻后,她开口,听自己的声音简直像在听别人的。“我们以后也没必要再见面。” 于锦铭哑然,五指紧紧攥住她的胳膊。苏青瑶无论如何也挣不开,掰着他铁铸般的手,眼眶泛红。她舍不得,但必须走,她不能留个随时想把这脏事抖出去的人在身边。两人在黑暗里彼此较劲,小鼓咚咚咚得响,戏是唱到哪一折了? 一阵僵持,终究,还是于锦铭退步。 他五指一松,胆怯地开了口:“所以……苏小姐,你是在玩弄我的感情吗?” 贪念(四)偷情预警,边缘性行为 苏青瑶心脏砰砰响。 “没准、没准我就是一时兴起,”她抽回手,残余的温度像小虫在啃咬肌肤,“我早说过我会后悔……我现在后悔了,可以吗?” 于锦铭掌心压在地毯,从膝前逐渐滑到她的腰侧,肩膀随之前倾。 笔挺的身姿逼来,苏青瑶睫毛轻颤,急促地喘了口气,檀口呼出的热流抚过他的面颊。 半黑暗中,他缓慢地眨了下眼,双眸湿润,几近哀求地看向面前人。 静静的,无言相对。 他分明没碰到她,连被衬衣于西服包裹的胳膊,也与她浓绿旗袍之下的软腰隔了几寸,可情色的气息简直要满溢出这一抔昏暗。 “不行,”默然良久,于锦铭开口,“我不许。” “那你是打算逼死我吗?”苏青瑶冷然道。“我要铁了心后悔,你就要跑去告诉他?告诉天下人我是淫妇?” “怎么可能!我,我……”于锦铭如鲠在喉。 他可怜地挨过去,鼻尖蹭着她鬓角边的肌肤,继而垂首,面颊贴近脖颈。 直矗着的高领膈着他的脸。 于锦铭压在地毯手后移,扶住她的后腰,吐息转到正面。他伏下身,唇瓣衔住旗袍领前排一串剔透的翡翠珠,冰冷的珠玉在他的舌尖跳动,噔噔噔响。 苏青瑶仰头,手臂也举起,环住他宽阔的后背。 呼吸逐渐弥漫到锁骨处,于锦铭躬背,额头紧贴在锁骨与胸前微微起伏的交界处。 “青瑶,你别不见我。”他小声道。“我什么都不会说……以后也不来找,只等你来见我。” 苏青瑶心如芒刺,眨眨眼,滚烫的腮颊忽而滚落一行泪,凉凉的沁着心扉。 她咬唇,手背揩了揩薄泪,继而扶住男人的肩膀,使劲推,叫他直起身来。 于锦铭以为她要赶他走,不肯,便紧紧握住她推搡的手,细碎的吻落在柔软的胸口,彻底压倒了她。 苏青瑶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乳珠在湿吻下立起,顶着丝绸,成了一对小小的凸起。 她挣,小腿蹭着他的裤管,似是在踢他,又好似要缠上他的腰,等那硬梆梆的物什顶入。道德和欲望在她脑海里发疯似的扭打,一个叫她走,一个喊她留,你争我抢,分毫不让。 于锦铭抬头,压住她,手拽住旗袍摆朝上捋。 她旗袍的开叉比寻常人低,是为遮跛脚,要做那事,必须全部提起。 衣摆尽数卷到腰际,他掌心蹭几下她大腿内侧的软肉,分开腿,隔着丝织内衣,吻落在腿心柔嫩的两瓣。 苏青瑶恍惚听到嗡的一声,互相撕扯的声音顷刻间消失无踪。她膝盖弯曲,觉出热意游弋在细缝,接着,舌尖自下而上划过,描摹出轮廓,最终抵在包裹肉珠的软肉外。 他使劲,舌头戳进去,急躁地拨弄花核,鼻息喷的腿心发烫。 那处的绸裤全然湿透,分不出是她自己湿的太厉害,还是被他口涎沾湿。 苏青瑶呻吟,觉出私处一张一合,仿佛会呼吸的肉蚌,连带她这死气沉沉的人,也得到了短暂的喘息。 她突然懂了云雨一词的妙处,季风掠过,化云成雨,雨要落,谁也拦不住。 但凡她没嫁人,但凡……她愿在这儿当野鸳鸯。 于锦铭舔了会儿,两根手指钻进一个指节到黏腻的甬道,反复摩挲入口的内壁。轻微的痒转变为一碰即酥的快感,不急不缓地推着她,然后,手往里更进去些,来回抠挖,直至她浅浅痉挛了下,穴口小嘴般吮着手指。 苏青瑶倒在地毯,轻喘着歪头,亮堂堂的戏台子仿佛螺钿的幻光,噔噔噔——锵锵锵——千回百转的唱腔,她通体隐匿在黑暗里,看着、听着,躲避着,甚至想毁掉这虚伪的一切。 转回来,又眯眼瞧于锦铭。 他胯部鼓囊,但一直忍着,不敢做。 的确,她出来已经太久,徐志怀怕是要不耐烦。 苏青瑶张开双臂,示意男人抱住自己。 于锦铭抽出手,舔尽指腹的湿意,又拿上衣口袋的方巾擦干,才爬过去,俯身拥住她。 苏青瑶捧住他的脸,吻他的眼睛,浓厚的琥珀色,像是沸腾的糖浆。 “我其实不想走。”她道。 “那就不要——” 她打断。“但我必须走。” 于锦铭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叹了口气,随后抬眸看她一眼,委屈道:“青瑶小姐,我嫉妒的快要发疯了。假如求神拜佛管用,我简直能天天上香求他暴毙,得天花,得疟疾,害什么都行。” 苏青瑶垂眸,不语。 站起来,还未来得及抚平旗袍的褶皱,便听见外面有人声。 是徐志怀,苏青瑶一下就能听出来。 他应是抓住了个剧院的侍从,在问她的去处。那侍从不知,说要去找其他人。 苏青瑶摸黑,拉拉衣服,理理头发,神态微妙。 于锦铭听不出徐志怀的声线,但看苏青瑶的脸色,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心里咕噜咕噜冒酸泡儿,故意从背后搂住她,胸膛贴紧后背,极具色情地舔吻耳朵。 苏青瑶腿一软,险些叫出声。 她拿胳膊肘捅他,于锦铭吃痛,抬起下巴,苏青瑶趁机别过脸,抬手捂住他的嘴。 别动!她比口型。 于锦铭笑盈盈地卷起舌尖,勾了下她的掌心。 门外还在说话,徐志怀大约是看了下表,接着说,给侍从十五分钟,赶紧跑去找人问,问不到叫经理过来。 苏青瑶听着,冷不然想起去年的耶稣圣诞夜,原来他那会儿也是这样在找她。 真怪,每当她逃出几步,去看他,总觉徐志怀已然够好。但当她走回去,当他的妻,又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窒息而死。 侍从听后,连连致歉。徐志怀轻嗤一声,叫他快去。说罢,传来几下模糊的脚步声,他回去了,周遭再度陷入寂静。 苏青瑶知道自己必须得回去了。 把门一开,还好,走廊没人。 她藏好马脚,先出去,有意和于锦铭错开。 折回包厢,苏青瑶推门而入,徐志怀眼神挪过来,落到她身上。大吊顶的光仿佛特别刺眼,彻底淹没了她,从头到脚,照得遍体透明。 “干什么去了?”他问,手掌拍拍大腿,叫她坐上去。 “没什么,身体有点不舒服,”苏青瑶道,“可能是畏寒,回家煮点祛潮的姜汤。” 她仍湿着,股间黏黏腻腻,坐上他的大腿,佯装乖巧地依偎在丈夫怀中,如立刀刃。 徐志怀掰过妻子的小脸,端详片刻,忽而展颜一笑。 “衣服怎么弄的?”徐志怀笑问,手拎起胸口微湿的绸缎,一边目光深邃地凝视她。“瑶,你出去这段时间,是撞见什么人了吗?” 贪念(五) “啊?”苏青瑶悚然。 她低头,视线落到他手指捏着的布料。水渍还未来得及完全风干,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暗色缀在鹦鹉绿的软绸间,得对着光仔细瞧才能看出来。 “哦,可能洗手的时候不小心溅到水了,”她说,声调忽高忽低,“等会儿就干了,没事。” 徐志怀松手,似笑非笑地又问了一遍。“真没遇到什么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苏青瑶装傻充愣,一颗心沉甸甸直往胃里坠。“志怀,是有人要来找我吗?谁?杜太太?” “没事,随便问问。”徐志怀道,看神态,似在打趣。“我怕你被奸人诱拐。” “胡说八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谁来拐骗我。”苏青瑶向他偏着头,娇笑。 徐志怀随之轻笑,鼻音带着股森冷的锐气。“不好说。” 话说成这样,听进苏青瑶的耳朵里,便是他晓得自己适才是同于锦铭待在一块儿了。 她似被捅了一刀,面上的血色瞬时被冷意冲洗干净,嘴角仍挂着笑。 也是,卖身哪有不卖笑? “好了好了,听戏去,你费这么大劲从绍兴请戏班子来,不听,跟我在这瞎扯。”苏青瑶显然乱了阵脚,坐在他腿上,装模作样地捶几下他的肩。“有事回家再说。” 徐志怀淡淡应了一声,眼神转回去,脸上一点异迹都无。 他清楚妻子在撒谎。 请柬他发的。 座位他安排的。 那人在不在席间,他心知肚明。 徐志怀倒不觉得两人共处,能做什么苟且之事,至少苏青瑶不会。 他自以为了解她的性子,觉得她虽然爱闹小丫头脾气,但发下火,哭一哭,再睡一晚,也就全忘了,纯粹的孩子心性。 刚才怕是那招摇的纨绔偷摸摸寻过来,油嘴滑舌地轻薄了她,她这会儿怕被指责,才撒的谎。徐志怀暗自琢磨。她还小,在杭州又成日居家,一时被诱骗是正常。眼下他谈不上恼火,就是憋着股怨气,得寻个去处发泄。 戏看得稀里糊涂,白瞎这么大阵仗。 散场,徐志怀携她去送贵客。苏青瑶强打精神应酬,眼前来去的颇多头面人物,万不敢在人情世故上出差错。寒暄一番后,送人走,该轮到另一半人上前恭维。客套话幼蚕般吐丝织茧,苏青瑶听着,神思逐渐游离,面皮好似被纹上了浅笑,只呆呆附和。 于锦铭有意使自己夹进其中,两手抄在西服裤兜,一步步晃过来。 “徐老板辛苦,”他笑盈盈开口。 徐志怀看看于锦铭,又侧过头,看看苏青瑶,眼神在二人之间周转。 “瑶,你先随侍从上车去,我跟于先生有点私事要谈。”他微笑,很疼爱她的模样。 苏青瑶站在原处没动,脸色惨白,唯剩一团血淋淋的口脂。 “志怀,”她扬起脸,愣愣瞧他。 徐志怀弯腰,吻她的前额,重复:“去吧。” 苏青瑶哪敢违拗,轻声应一声“好”,迈着碎步移出去。 徐志怀见她的背影远去,方才将眼神挪到于锦铭身上,淡然道:“您倒是很清闲。” “谁叫我本来就是个闲人,停战后,就更闲了。”于锦铭耸肩。“闲也有闲的好处,您说是吧。” “我听说您来上海是于将军的意思。”徐志怀摸出香烟匣和打火机,细烟衔在嘴里,不着急点火。“想叫你先成家再立业。” “算是。” “四少风流倜傥,既像于将军嗜好声色犬马,又像令慈,懂得讨人欢心。来上海这几月,跟在谭小姐身边混沙龙,想必赢得不少姑娘芳心暗许。”徐志怀点火。“四少若是有看上的姑娘,不妨与我说道说道。” “这可不兴说。”于锦铭挑衅。“除非您答应不管那人是谁,都能替我去讲亲事。” “上海好姑娘很多,我是说未出阁的少女。”徐志怀声音冷淡。“你要是真有看中,徐某愿意当这个月老。” “那还是不劳烦您了,我不爱托人做无用功。”于锦铭轻嗤。 “既然如此,我倒想给您一个忠告——”徐志怀冷笑一下,夹着烟,烟灰徐徐飘落。“人活世上,凡事都得讲求个礼义廉耻,按规矩行事……而有些错,靠家里,是解决不了的。” “规矩是死,人是活,我不试试怎么知道解决不了?”于锦铭抬了抬眉毛。 “四少年轻气盛,我也不扫您的锐气。”徐志怀听完他的话,轻蔑地笑笑,客气道。“时候不早了,再聊下去,家内该等着急了。您要是还没尽兴,改日约个茶楼,我俩坐下慢慢聊——我请客。于将军保家卫国,不敢花他支给您的零用钱。” 说罢,徐志怀摘下礼帽,压在胸前,朝他微微欠身,继而泰然自若地转身离去。 车停在戏院外,出来,天色已晚,渐生凉气。 徐志怀背对着升起的月亮走出十多步,瞧见别克轿车内,他的小夫人正趴在车窗玻璃上,焦急地朝外张望。几乎是同一时刻,苏青瑶也看到了他,又湿又滑的月光压在男人的肩膀,衬得人很暗。 他走来,拉开车门,弯腰坐上车。 苏青瑶心慌,缩到另一侧。 车子开动,谁也不说话。 苏青瑶想探他的口风,打听出他跟于锦铭聊了什么,又怕被他察觉出异样,不敢问,便在心里怙惙着。 徐志怀瞥一眼过去,将她十分的心思猜出七分。 他不生气,实话。她不过是小女孩,一下被人模狗样的公子哥叁言两语搞昏头,想一些七七八八的东西,很正常。就跟小孩总爱偷糖吃似的。 况且,她再怎么耍小孩脾气,到最后,不还得乖乖回家? “志怀,我们是要回家?”苏青瑶开口,率先打破寂静。 “去吃饭,”徐志怀道,“想吃什么?我记得附近有家新开的饭店,厨子浙菜做得不错,要不去那里试试。” “随你,我不饿。”苏青瑶说。 徐志怀笑道:“是真不饿,还是在想我跟于锦铭聊了什么,想到没胃口了?” 苏青瑶料到他前来会试探,早已筹备了满肚子的腹稿,刚要拿出来反驳,却见他胳膊肘支在车窗边沿,手撑着额角,乜斜了眼睛,目光沉沉地顶着她。苏青瑶张张嘴,分不清是怕是愧疚,打了个冷颤,眼眶突然红了。 “停车!”徐志怀下令。 贪念(六)H部分强制预警 话音未散,司机急转方向盘,拐入一条僻静小路停好,紧接着,拉开车门,下车,快步跑远了。 已是夜里八九点钟,一轮银月高悬,冷冷浇灌下来。 苏青瑶像被月色从头淋到脚,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透不过气。 她抽了抽鼻子,道:“徐志怀,你发神经。” 徐志怀不怒反笑,侧身,手臂搁在两人之间的空位,掌心缓缓抚过皮革座椅,发出一声漫长且刺耳的“咯吱——”,最终停在她的大腿边。 他探过来,打理齐整的背头略有些散,发丝垂落几缕,影沉沉的目光透过乱发,直直落在她的脸上。 “别哭,”他右手捧住她半张脸,指腹轻轻蹭着微红的眼角,“我还什么都没讲呢。” “那你有话直说。”苏青瑶被搓得脸皮发烫,咬咬牙,索性挑明。“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天听你那些难听话。” 极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鸟鸣。 徐志怀停顿片刻,安静听那些夜鸟飞绝,方道:“阿瑶,你老实告诉我,你是有点喜欢那个于锦铭的,对不对?” 苏青瑶不做声,与他四目相对。 “我知道四少风头盛,喜欢他的少女有许多,是,我知道,你或许也会觉得他好,而且他也很喜欢你。瑶,如果你没嫁给我,没准你和他会赶个时髦,谈谈——恋爱,前提是,你不是我徐志怀的夫人。”他还是很温和。“所以我不生气。你还小,被男人的花言巧语骗到,很正常……” “你究竟想说什么。”苏青瑶打断。 徐志怀听了,低头吻一下她的鼻尖,再开口,转了话头。“这样,瑶,我们一句换一句。你告诉我,他对你干了什么,我告诉你,我和他谈了什么,如何?” 湿热的吐息喷在眼睑,苏青瑶缩在他怀中,半边身子是木的。 这是被逼上梁山了。 “你说。”她道。 “我留他下来,问他有无心仪的姑娘,他说有。”徐志怀说着,压在她腿侧的手掌上移,抚到腰际,托起旗袍下的小乳,握在掌心把玩。“所以瑶,他对你说什么了?爱你吗?” 事到如此,她必须答一点出来。 故而苏青瑶半真半假地说:“嗯,他说他喜欢我。” “他的爱是不作数的。”徐志怀道。“瑶,你知不知道,他老子叫他来上海,单纯是为给于家留个种。他甚至不用娶妻,看中了谁,要过来玩玩,有了孩子,就纳个妾。” 苏青瑶垂眸一笑。 她笑:徐志怀,你多自大! 徐志怀眼皮一跳,似是被她突如其来的浅笑刺到,心房闷胀。 他又道:“然后呢?抱你了吗?” 苏青瑶答:“嗯,当然。他说完,突然走过来搂住我。我有点怕,一下没反应过来,然后推开他跑回来了。” “好,我知道了。”徐志怀眯起眼,指尖掐了下乳尖,又将中指插进面前少女的唇齿间。 食指与无名指撑开她的嘴角,中指勾着软软的小舌,压着舌苔,模仿交合的动作抽弄。苏青瑶弄得略有些恶心,口涎顺着他的骨节往下淌,嗓子眼一缩一缩。 在她快要干呕的刹那,徐志怀抽出手。 他垂下脸,将手指递到唇边,舌尖舔了舔挂在指节的涎液。 昏黄的车灯照在男人发顶,落到脸上,是斑驳的,明暗不一。 苏青瑶深吸一口气。“问完了吗?问完了回家。” 徐志怀没吭声,手去解她旗袍的珠扣。 车内狭窄,他不大好动,再加她的曳地旗袍开叉只到小腿肚,哪怕想直接些,也摸不进去。他逐渐没了耐心,解开领子的一排,索性蛮横地扯开。哗啦啦,圆润的翠珠四散,铛铛铛乱跳。 他告诉过自己不生气,她还小,做错事正常……可亲耳听她一句句认下来,忽而有种莫名的愤怒充斥脑海。 苏青瑶顿时有些恼,冷声道:“徐志怀!你只会做这种事吗?” 徐志怀掐起她的下巴,吻落在唇瓣,游离着,说:“瑶,我再告诉你一件事。男人都一样,他抱你的时候,脑子里也只会想干你。” 说罢,他屈膝,膝盖压在座椅边缘,朝内顶开她的腿心。 手掌滑落,钻进股间,熟稔地拨开下体的肉唇,食指左右拨弄两下蒂头,中指下压,浅浅戳着微湿的穴口。 他紧盯着苏青瑶,她的脸浸在鹅黄色的车灯里,精细描摹过的眉与眼,皆是淡漠的,正无声地抵抗着什么。 徐志怀心一塞,有意与她较劲,指尖缓缓按压,将缝隙揉出些湿意,再带到敏感的肉珠,两指捏住滑腻腻的花核,指头最尖端环绕着来回旋转。 她鼻翼翕动,忽而啊了声,极短促。 苏青瑶急忙咬唇,强忍快意,瞪着他,眼角粉红。 彼此视线交缠,各怀心思。 徐志怀将她的腿分得更开,一根手指插入甬道,穴里潮得奇怪,刚进去就是湿乎乎的。他又添了两根,似是非要她略略疼一下那般,叁根手指急进急出,整根没入,顶到最里面时,还要压住内壁摩挲。 黏腻的水液喷到他指缝。 徐志怀见状,拉开西裤,将黏液抹到肉根,重重顶进去。 “啊!”她泄了气,忍不住叫,那物什强塞进来,顶得头皮发麻。“出去,放开我,你出去。” 徐志怀解开领带,捆住她想要去挠他脸的手。苏青瑶突然发现,他戴的领带,亦是她战前特意去买的那条。 他弯腰,吻她的小脸,两臂撑在她的耳畔,胯下仍忽浅忽深地抽插。 苏青瑶头脑发晕,唇瓣一面娇喘着,一面恍恍惚惚地咒骂他:“你有病!我当年就该多跑几次!早知道,我就跳河去,我跳黄浦江也不嫁你徐志怀!” “瑶,世上的事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他沉笑,喘着粗气,俯身凑近她的面颊。性器退出去半截,又顶入,撞出一声响。“要怪,就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怪,怪民国律法,十五六岁的少女理当婚嫁,而你偏偏生错时候,没能再往后投胎几百年。” 他奸她,嘴里居然还在讲道理。 苏青瑶觉得他疯得不轻。 男人起了兴,腰肢耸动,进进出出插了十余下,继而拽起她的腿,臀瓣悬空,肉根用力朝内一顶,钻到宫口。她顺势一跌,发髻全散了,乌黑的长发飞溅开来,垫着她的头,仿佛一团染黑的宣纸簇着中心仅有的白。 潮红渐渐浮上玉白的面颊,苏青瑶紧咬的牙关直发酸,后脑止不住蹭着皮质的座椅,脑后和腿心都在响。 她小腹忽而紧缩,觉得浑身每一处肌肤都痉挛到快要发皱了。 徐志怀闷哼,不想太早交代,便缓缓拔出性器。硕大的肉根刮着甬道内外涌的淫液,丝丝缕缕,落在车座上。 苏青瑶瘫软下来,轻声叫他把领带解了,磨得疼。 徐志怀叹息,拆去束缚,将她压在身下,吻胸前娇滴滴的小乳,继而又将她翻过身,使她背对自己跪在车座,脸压在靠椅顶端。 太湿了,他试着顶了几下,都没钻进去。 苏青瑶见机拧过身,抬脚使劲踹向他胸口,同时,右手拧开车门,推开,全然不管半裸的身躯,雪白的两腿一转,发疯似的冲出去。 徐志怀愣了一瞬,继而一个跨步跃下轿车,几步追上她,眼疾手快地从背后拽住她的左臂。 未等他开口,苏青瑶转身,扬起手,用光全身力气,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贪念(七) 徐志怀这辈子头一回被人扇脸,头歪着,愣了会儿,方才错愕地看回来。 他觉出面颊微冷,摸去,指腹擦出一道新鲜血痕。 是她无名指戴的戒指割破了他的脸皮。 苏青瑶望着面前的男人,退后几步,因为抖,腮骨直打颤。 她看见徐志怀转回头,视线重新落在她身上,车内的灯透出玻璃窗,照亮他半边身子、半边脸。春夜已深,苏青瑶看不清楚他的神态,只恍恍惚惚地猜。不论怎么猜,都觉得他要发怒,但她实在是忍不住,他不能这样对她…… 苏青瑶抽抽鼻子,嗓子眼发出两声小兽似的呜咽,冷冷湿湿的晚风吹来,她眨眼,潸然泪下。 起初是无声的,渐渐,哭声大起来,鼻子里冒出些可怜的抽泣声,像洞箫呜呜作响。喘气很快赶不上满面的泪,于是她张开嘴,什么也不顾地放声大哭起来。 “徐志怀,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要这样作践我!”她哭道。“是给你管家算账,还就只供你一个人玩的妓女吗!妓女卖一夜,卖一天,卖几月几年。你倒好,娶了我,跟买断我这辈子一样!” 徐志怀本想拉她回车上去,可见她满脸是泪,便又难以开口。他抬脚,要往前。苏青瑶见状靠近,眼泪簌簌落着,急忙退上一步。 “站住!不许过来!” 徐志怀闻声,叹了声气,收回迈出的脚步。 “先回车上去,把衣裳穿好,”他说,“这件事是我错了,我道歉。” “我受够了,徐志怀!我真的受够你了……”苏青瑶边说,边去拆脑后散乱的发髻。抹过刨花水的长发牵牵绊绊,扭曲着蔓延而下,笼住半裸的身躯。“不用你送,我有脚,会走,我自己走回去。” “走什么走?这么晚的天,你预备走到哪儿去!”徐志怀皱眉。“好了,青瑶,你赶紧披件衣服,别闹脾气。我回去再同你认错,行吗?” 苏青瑶抹了抹眼泪,扬起脸,发出一声带点哭腔的嗤笑。 她想:你不懂,这是我选的,全凭我自己!所以,哪怕前头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下。我是个活生生的人,自己犯错自己担,不必听你那些大道理。就这么简单! “我没耍性子,徐志怀,你少来教训我。”苏青瑶努力忍住哽咽。在讲这件事,也在说其它。“我告诉你,我很清醒,我甚至从没这么清醒过。” 说罢,她转身,拽住垂落的旗袍开襟,一摇一摆地向前走去。 徐志怀跟在她身后,不敢靠太近,一声接一声喊:“青瑶,青瑶!苏青瑶,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苏青瑶不听,闷头往前,似是真要靠双腿走回巨籁达路。 徐志怀这下急了。 他叁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搂住她,抱起来,意图使强硬手段把她扛在肩上,塞进车里。苏青瑶挣扎,那样瘦小的人,发起狠来如同炸毛的猫,两手直冲男人的脸挠。徐志怀未料到她反应如此激烈,险些被指甲抓伤眼睛。 是,他承认自己做的过火了,活该挨一巴掌,可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非在这儿衣不蔽体地要闹——还是说,她闹,是为于锦铭?怎的,就这么喜欢那个小子?为什么,因为他那油头粉面的模样好看?因为他会满口胡话地说爱她? 思及此,徐志怀怵然,心紧紧缩成一团,喘不过气。 他的臂弯托着她,要把她扛到肩上,苏青瑶拼了命挣扎,徐志怀好几次险些兜不住。她捶打着他的手臂,指甲隔着西服又掐又挠,一直打到自己手疼。苏青瑶见在做无用功,索性头一低,米粒似的牙使劲咬他的耳朵。 徐志怀吃痛,放她落地,手臂仍搂着她的肩膀。 “我错了,我道歉。”他泄气,弯下腰说话。“瑶,我们先回家,好不好?回家了我什么都答应你。” “徐志怀,你究竟把我当什么……”苏青瑶喃喃,喉咙突然哽住了,有些悲哀。“我又到底是什么……” 云影袭来,透亮的月光骤然一暗,她抬起眼帘,溺入徐志怀的眼神里。她的脸白得几乎透明,贝林香粉混着泪水,既甜又苦的气味。徐志怀屏息,吻她止不住的泪,酸涩随水痕渗入唇间。 良久沉默后,最终,她还是随徐志怀上车。两人满身狼狈,进家门,小阿七“哎呀”一声,刚想问,被吴妈一个用劲拽回来。 苏青瑶兀自往卧房走,踢掉高跟鞋,转进浴室冲澡。洗完,对着镜子,看胸口青青紫紫的吻痕,一块一块像拼贴画排列着,手碰一碰,觉不出痛。她擦净身子,换好睡袍赤足出来,人一软,倒在床上,四肢慢慢蜷缩。 过不久,苏青瑶听门关传来声响,然后听徐志怀叫小阿七进屋抱一床被褥,说自己去客房睡。一阵窸窸窣窣后,脚步声传来,苏青瑶急忙闭眼。男人替她掖了掖被角,熄灭顶灯,走了。 楼底的佣人晓得先生和太太是又吵架了,大气不敢出。 小阿七说话没数,收拾完客房出来,冲女佣瞎嘟囔:“上海风水不好。先生和太太原先在杭州的时候,几乎不吵架,这来上海才半年多,隔叁差五吵。” “主人家的事,要你多嘴。”吴妈蹙蹙眉,挺直腰杆指责一句,但稍作停顿,又极为赞同地接着话头,说。“你讲的对,上海太花了,女人露胳膊露腿在街上走,也不害臊。剪头发、烫头发,玩得都是洋人的东西,很不雅观。政府应该严厉地办一办她们,把她们的脑子全正过来,多想想中国的事……” 话正说着,徐志怀走下楼,叫人去厨房煮面。 吴妈迅疾噤声,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女佣。 接着,她几步迎上去,拐弯抹角打探几句徐志怀的口风,又自发出起主意。 一通话下来,无非是唆使徐志怀再娶个妾室,免得叁天两头和同一个人吵。并且,成亲这四年,太太都没怀上孩子,瞧那个小身板,肚皮也不似能生。娶媳妇为的是传宗接代,这点不能忘。他没兄弟,就剩他一个男丁,再不生来不及。 “我有她一个够烦心了,还再养一个?”徐志怀觉得这提议过于怪诞,简直到可笑的地步。“不如要了我的命。” “您这回挑个顺心的懂事的。”吴妈出谋划策。“要是生了儿子,便记太太名下,算她的,这样那头也好交代。” 她原是徐志怀母亲身边的人,再早,是宁波颇有名气的孝女。老爹吃大烟败光了钱,她卖身当仆人供他,后来亲爹吃鸦片死了,她嫁了人,丈夫也吃大烟,生了孩子,孩子大了嘛,也吃……几位乡贤给她在大祠堂里做过表彰,在不掺杂色的白宣纸上作赞美诗,吴妈不识字,但知道是好东西,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够了!这种事轮得到你来拿主意!”徐志怀听得头嗡嗡响,呵斥道。“我看在你服侍我娘七八年的份上,这回不计较,但要再提一次,你就回乡养老去,不必干了。” 他缓了口气,又说:“面煮好叫人送客房去,我再上楼看一眼太太。” 说罢,转身折回卧房。 徐志怀放轻脚步,摸黑走到床畔,侧身坐下,拧开床头柜摆着的珐琅灯。 他垂眸,看妻子安静地憩着,伸出手,五指张开,拿掌心比着她的脸、脖颈、圆胳膊和小手,比着比着,忽而怔怔发笑。 说什么找个比她更漂亮的女人,难呢。他腹议。 他向来不多说好听话,相反,他觉得拿嘴说的爱过于轻浮,唯有那些如软骨头的豆腐鱼般腻乎在一处的轻佻男女,才会张口闭口谈论情爱。 依他所想,举案齐眉是最好。娶妻进家门,敬告祖宗天地,自此,他只她一个,她也只他一个,然后过着过着,一辈子就结束了。 徐志怀抚摸起她阴凉的长发,手是冷的,胸口却像烧着火。 所以,姓于的那小子,靠着好皮囊,凑到人跟前一口一个喜欢和爱,细究,左不过见色起意。真要担起责任,保准跑得比谁都快。养家糊口,他能吗?他敢吗?男人酸溜溜地想。可小女孩偏生吃这一套,还要跟他置气,没办法。 徐志怀叹息,俯下身,胳膊肘撑住被褥,缓缓贴近妻子熟睡的面颊,温热的吻降落在鬓角。 “我也爱你。”他忽道。 贪念(八) 苏青瑶半梦半醒间,听到了这句徐志怀几乎从未说过的话。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恍惚中想。为什么他总要在伤了她之后,再出来悔过? 记得有一年冬天,徐志怀去北平办事,而她独自呆在杭州的合院里。那会儿小阿七还没来,她一个人,出门不晓得去哪儿,还要学着和一帮比自己年长的佣人们打交道。 佣人说国语大多带有浓厚的乡音,苏青瑶时常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多问两遍,他们便会隐隐显出这雇主好欺负的狡猾神态。她无依无靠地同他们斗,一分一厘算计着钱,小脸绷的紧紧的,竭尽全力装出主妇的样子。 尽管如此,佣人们仍旧会在背地里指着她,絮叨着什么,好像在说这位祖上和李中堂家走亲戚的名门少奶奶,先生花了几十万大洋娶回家的玉观音,怎么嫁到杭州,连个自己的丫鬟也没带来。 那是苏青瑶最需要他的时刻。 也是她最想要表现自己“忠诚”的时刻。 所以在徐志怀出差归来的前一晚,苏青瑶特意坐在卧房的靠椅上等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大半夜,她迷迷糊糊睡去,梦见丈夫风尘仆仆地回家,抱住她,说对不起,然后吻她——很简单又愚蠢的幻想,但她那时才十六,正是应该天真的岁数——正打盹,门外突然传来说话声,苏青瑶一个激灵,醒了。 她来不及穿鞋,赤着脚径直奔出去见他。 然而徐志怀上下打量了下久别的妻子,第一句是:“回去穿鞋。” 第二句是:“你先睡,我还有事。” 说罢,转身离开。 苏青瑶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屋。 她本就体弱,赤脚跑出来这一冻,再加为家事操劳,没两天就病倒,先是感冒,接着开始发烧。 徐志怀放下事情过来陪她,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苏青瑶本来想要他能多陪陪自己,她自己一个人处理那些事,很害怕,然而现在他来了,她却已经不想要了。 况且,徐志怀是个务实的男人,只能谈切实的东西。 于是苏青瑶拽住他的衬衣袖,惨淡地同他说:“志怀,给我雇个丫头过来,当是我从娘家带的,好不好?算我求你。” 她和他之间发生过太多这样的事,总差那么一点,她想要的时候他不给,他给到的时候她已不想要。 大约是被这纠结的心思折磨,苏青瑶睡到凌晨,天色未明,便醒了。 她拨开窗帘,倚着楞缘远望。 银月将落,晨光微露,万物被笼罩在一团奶白色的雾气中,远望,恍如煎盐迭雪,气浪层层迭迭翻涌而来。 她出神,慢慢的,又开始不受控地想到于锦铭,想他回去后做了什么,想她昨夜那番绝情的话是否伤了他……真是善变的心,梦中想着一个男人的事,醒来后又能转到另一个身上。 于锦铭此刻亦在想她。 昨晚他回寓所已是深夜。贺常君早早睡下,他无人诉苦,独自窝在沙发抽了根烟,火星将沙发灼出一个小洞。而后回屋,他辗转反侧一夜,半是为苏青瑶那句“以后不必再面”,半是气自己主动挑衅徐志怀,最后却没发挥好。对方走得太快,轻飘飘一句“零用钱”丢过来,他没想好恶毒话反击,人家就欠身离去。 尽管不愿承认,但于锦铭的确被那个可恶又碍眼的男人折磨到了。 睡不着,干脆起来,大清早的,跟贺常君一起去街角的小馆子里吃阳春面。饭铺子刚下了一道道木门板,门口的灶台煮着一大锅热汤面,天刚亮,堂内还有些暗,贺常君便招呼于锦铭在最靠门的一张饭桌坐下。 跑堂的拿两只茶碗过来,摆上,又拎着搪瓷大茶壶斟满。 于锦铭心不在焉地转着茶碗。 贺常君觉察出他有心事,主动问起昨日的事。 于锦铭憋不住话,同贺常君一五一十讲了,末了,甚是可怜问他:“她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走?” “人家凭什么跟你走?”贺常君反问。 “我爱她,”于锦铭说,“而且她现在过得一点都不开心。” “算了,我换个办法问。”贺常君抽出筷子,浸到茶碗里涮。“锦铭,你有什么能养活自己的手艺?” 于锦铭不假思索道:“开飞机。” “除掉这个。” “修飞机。”于锦铭正经地答。“还有打飞机。驱逐、攻击、侦察与轰炸飞行。以及主修英语,辅修法俄两门外语。” “总之是要参军。”贺常君拎起筷子,甩了甩,夹在茶碗上,严肃道。“二月初,就日军炮击上海期间,哈尔滨沦陷,东叁省彻底被日军占领……锦铭,我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可能每天谈论战争和死亡,但今天既然讲到了,我想问你,你参军,能保证自己活着回来吗?” 于锦铭动动嘴唇,没说话。 恰在此时,堂倌端来两碗阳春面,各两碟咸菜。贺常君端起自己那份咸菜,倒进面汤里,又指了指另一份,示意于锦铭。 于锦铭摆手,将酱油色的小菜碟推给他,嘴硬道:“死还是不死,全由老天爷说了算。按你的意思,人都要死,还谈什么情爱。” 贺常君将他那份咸菜也倒进面里,低头拿着筷子拌着,淡淡道:“于锦铭,你就这幅死德行,顾头不顾尾——我再问你,假如苏小姐答应和你私奔,去南京,你预备把她安置在哪?直接带到空军眷属区,和其他空军太太安顿到一处,叫她送你出任务,然后每天等,要么等到你回来,要么等到遗书?你说苏小姐现在过得很委屈,那难道变成那样,她就会快乐了?” 他一条一条罗列,逻辑严密,半句话反驳不得。 “运气好,你次次大难不死。可但凡差一点,你走了。苏小姐怎么办?”贺常君继续说。“你诱拐有夫之妇私奔,伯父再怎么宠你,也要顾及名声,肯定不会认苏小姐这个儿媳。苏小姐的父亲是大学教员,亲自定的婚事,结果女儿私奔,他颜面丢尽,必然不会再认她。你留再多抚恤金,在外人眼里,她也不过是个怀揣巨额财产的寡妇。到那时,谁都能欺负她……你想清楚这点。” 贺常君话说得太狠,于锦铭脸色微微发白。 他两眼望着茶碗,星星点点的茶叶碎末浮在水面,沉默着。 “除非你放弃参军,为了苏小姐,改去当个政府要员,踏实坐办公室,敌人打过来了你就跟着当官的一起跑,跑到中国亡了,老百姓死光光。”贺常君倏忽一笑,似悲,亦或纯粹的感慨。“但那样,你于锦铭就不是于锦铭了。” 贪念(九) 于锦铭逐句听完,沉默许久,微微偏了偏头,方玩笑般道:“常君,你理当弃医从文去。” 贺常君晓得自己适才那番话戳到他脊梁骨了,低头唏哩呼噜嗦了口面,应答道:“我还有更难听的话没讲。” “说呗,我又不生气。” “我是感觉,你成天想着带苏小姐走,纯粹是因为她身边有另一个男人。”贺常君道。“你一直过得很顺,人又聪明,想做的事都能做到。而徐先生是你最看不惯的那类人,偏生他又是苏小姐的丈夫,你兴许没多少喜欢她,只是得不到手,一时嫉妒迷了心窍,所以……” “不是的。”于锦铭打断他,睫毛低低地垂落,映着白皙的肌肤,宛如米黄色的蛾翅。 “常君,我或许想得不够周全,但我很清楚,我无法爱上别人了,我只爱她。哪怕嫉妒,也是因为爱她。可以说一万遍爱她,也不嫌腻的那种。” “我是搞不懂,你和她也没认识多久,怎就成了这模样。”贺常君无奈地笑了下。“你到底喜欢她哪点?” 于锦铭先是怔了一怔,继而两手搁在滑腻腻的木桌,慢慢紧握到一处,神态逐渐变得很柔软。 像有热气烘着脑袋,他在这短短的一瞬,想了许多跟苏青瑶有关的事。 第一次见面,月光铺得那样长,彼此并肩走着,不停地说无聊话。再一次见,在圣诞夜,他横抱起她,她湿漉漉的面颊靠过来,他跟被春雨淋了一场似的,看不清方向。还有在车里,暖到头晕,她的手指触到他的,只那一瞬,他感觉自己简直要融化了…… 于锦铭想着,不由抿唇,带着点羞赧的笑意,同对面人道:“她闻起来好香。” 这话把贺常君说愣了。 一个男人,居然用那种极为纯洁又迷恋的神态说,某位小姐闻起来很香……得亏他皮相好,但凡换个容貌不如意些,这话就多少沾点流氓。 “呸,不要脸。”贺常君晃晃脑袋,低头专心吃面。 于锦铭自嘲似的笑了下,勉强吃几口阳春面,又觉得没什么胃口,索性放下筷子,说要出去兜风。 他走了约莫两个钟头,尤嫌不过瘾,转而回公寓取车,打算四处转转。天光大亮,早晨七八点的光景,人潮拥挤起来,晨起上班的人全挤在一处等电车。 他打转方向盘,漫无目的地开车,等缓过神,竟发觉自己鬼使神差地开到了巨达赖路附近,透过车玻璃眺望,能瞧见草木掩映中的西式洋楼。 那是苏青瑶住的地方。 于锦铭停车,倚着皮座椅,目不转睛地顶着洋房二楼的窗户。 其后仿佛是有人影闪过,他不知是不是苏青瑶,却又愿意相信那虚影是她。 他歪着头,瞪着眼睛仔细去捕捉晃动的影子,可紧跟着,他又克制不住地想,她在家,她丈夫也在家,说不准昨夜他俩还是同床共枕……就这一下,心口又是气又是闷,涩涩的喘不过气。 于锦铭眼角下垂,转而去思索贺常君那些句句能扒皮抽骨的话,用心计划着他和她的未来。 摆在最前的,是得想法子让她信他,然后能跟那个男的离婚,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把人娶回家,他父亲才会看在儿媳的份上庇护她。 他在银行的存款,包括以后的薪资,全交给她管,有了钱就有了底气。他花钱不多,有什么地方要用,就问她要。她要是喜欢,也可以找一份轻松的工作消磨时间,那份钱就算她自己的,随便她用来做什么。 还有,要存钱在国外提前买一幢别墅,她读的是法国修女办的教会学校,那就在法国买。他若大难不死,活着将中国的土地全打回来,就用作度假。反正仗已经打完了,他可以安心坐办公室。若是运气差了点,没能飞回来,就叫她带上抚恤金去那里住,从此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她可以交全新的朋友,过全新的日子,可以养一条小狗陪她去咖啡厅,再养一只小猫陪她睡觉。 但是不许有比喜欢他还喜欢的男人,只有一点点喜欢才可以。 于锦铭正想着,洋楼的大门开了,驶出一辆轿车。他猜,是徐志怀出门去工厂。果不其然,过不久,门口出现两位年轻的少女,尽管隔着一段路,但于锦铭还是凭身姿认出了右边那个是苏青瑶。 他下意识一缩肩,弯下腰,生怕被她发现自己在盯梢。 待到两人走远,于锦铭直起身,趴在方向盘上,真觉自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为此,痴痴笑了好一阵。 他在爱一个不能爱的人,连带自己,也成了见不得光的存在。 这般自嘲着,于锦铭重新发车,离去了。 贪念(十) 自那夜争吵后,徐志怀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眼不见心不烦,总之,搬去客房。 这样过了几个礼拜,直至五月初,中日双方签订淞沪停战协定,夫妻俩仍在分房睡,弄得苏青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谁在生谁的气。反正两人拧着、熬着,面上不显,暗地里较劲似的憋着口气。 这天,苏青瑶读完法文刊物,转去书房还。 她进屋,见徐志怀不成体统地侧卧在沙发小憩。他穿纯黑短袜,香槟色英式直筒裤,藏青的尖领衬衫,成套的上装搭在扶手,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短发揉乱了,有些遮眼睛。右臂曲起,垫着头,左臂越过腹部垂落,食指与中指间卡着一支未点燃的细烟。 苏青瑶本想退出去,又想,人睡着呢,怕什么?便安然走上前。 放好杂志,她眼神一转,落到徐志怀指间的细烟上。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偏偏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坏事才够刺激那般,苏青瑶蹑手蹑脚地过去,凑近看了眼熟睡的丈夫,继而蹲在他手边,一点一点将香烟从指缝抽出来。 她捉着那支烟,抿唇得意地笑了下,又跑去徐志怀的西服衣兜里摸打火机。 其实徐志怀从她推门进屋那刻,就醒了。 他顾忌前些日子的争吵,一时没敢表态,反倒错过了醒来的最佳时机,只得假寐,听她的脚步声渐近。接着,一股清甜的鼻息喷在他的面颊,仿佛小猫凑到了跟前。徐志怀屏息,仍装作睡熟,静静等她挪走脸。 幸而她很快放过了他。 苏青瑶不知徐志怀已经醒了。 她偷到打火机,转回跟前,再度确认他还睡着,然后背对着他,席地而坐,挑衅似的点燃一支烟,拿在手上。 徐志怀眼眸微睁,半点声音不出。 他见她背对着坐在眼前,沉默地吸着适才他指间的那支香烟,心里吃了一惊。可随即一想,也不意外,以她看电影的瘾,又喜欢阮玲玉,难免染上摩登女郎的习性。 只是看她熟练的架势,应当不是新学,不知为何,她竟从未告诉过自己。 苏青瑶吸了一小会儿,擎着香烟,将燃烧的蒂头送到嘴前吹了吹,看猩红的火星忽明忽暗。 这滋味像极了跟于锦铭偷情的感觉。 既想让徐志怀发现,冷笑着看他自以为掌控全局,实则一败涂地的模样;又不能真叫他突然发现,毁掉她眼下所拥有的一切。 突然,一点心悸荡漾开,她连忙回头去看徐志怀。 徐志怀迅速闭眼,装睡。 男人的动作更快些,苏青瑶没能发现。 她熄掉烟,侧身望向徐志怀,目不转睛的盯了几秒。她抬手,五指大胆地没入男人睡得凌乱的短发,胡乱搓揉几回,抓得一团糟。 “也只有睡着了才算顺眼。”苏青瑶嘟囔。 说罢,她站起,带着残烟出去了。 徐志怀直至关门声传来,才敢睁眼。他失神片刻,大掌虚虚在半空一抓,握到鼻下轻嗅,似有若无的烟味里掺杂着茉莉水的香,逐渐淡去。 心中一团乱麻,说不出一二叁。 到吃晚餐,夫妻聚到一桌。徐志怀有意叫人搬了张凳子,改坐在她右手边。递筷时,两人手碰到一处,苏青瑶抬眸瞥他一眼,没吭声。徐志怀觉得是个好征兆,至少表明她没真记恨自己。 “消气了?”他佯装不经意地问。 “从没对你生过气,何谈消气。”苏青瑶冷淡道。“只求你往后别翻我旧账,说我哪时哪刻做错了什么事。” “我什么时候翻过你的旧账。”徐志怀苦笑。“你是以己度人,硬给我扣帽子。” “是,你说的都对。”苏青瑶唇角微微上扬,笑意带了点阴森森的死气。 徐志怀神色微变,略显无措地说:“我承认我那晚过火,也道过歉了……瑶,你想拿我怎样,真就一辈子分房睡?” “随你,反正我也没说过要分房,全是你自己拿的决定。”苏青瑶答完,不愿再同他多说。 徐志怀怔了怔,首次如此敏感地觉察出以往自己忽略的疏离,这疏离令他一时哑然。不过很快,他反应过来,又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不巧的是,恰在此刻,小阿七跑来说有电话找太太。 “我去接。”苏青瑶说着,擦擦手,也不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开。 徐志怀心里不是滋味。 他递了个眼神给活蹦乱跳的小阿七,扣住她,等苏青瑶拐过弯,方问:“阿七,给太太打电话的,是男是女。” “女的呀,”小阿七答,“怎么了?先生有事。” “没。”徐志怀垂下眼帘。“别跟太太讲我问过这话,要被我捉到,你也走人。” 小阿七拖拉着声调,长长应他一声“哦”,甚是委屈。 那头,苏青瑶快步走去接电话,拿起来,只听对面传来一阵“啊呜啊呜”的乱叫,正疑心是哪家小孩的恶作剧,要挂断时,听筒传出一句女人的话音。 “瑶瑶,瑶瑶……瑶瑶,你过来救救我吧。” 苏青瑶握住耳机,急忙问:“谭碧?谭小姐,是你吗?” 话音未落,啪嗒,对方突然挂断。 苏青瑶觉得谭碧声气不对,放下听筒,人守在电话机旁,迟迟不敢离去。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电话铃再度响起。 苏青瑶拎起听筒,贴到耳边抢先问:“谭碧,是你吗?” “我没朋友了,瑶瑶、瑶瑶,只有你不恨我,我只有你一个故人。”她声音沙哑,话说得颠叁倒四,像喝醉了酒。“快来陪陪我,好不好?我快死掉了。” 苏青瑶刚想仔细问问情况,谁知她又冷不丁挂断了,主动拨回去,无人接听。 徐志怀看她许久没回来,主动寻过来,问:“谁打的电话?” 苏青瑶不应,侧身掠过他,步履匆匆地去招呼小阿七备车。 擦肩而过那一瞬,徐志怀心一跳。紧跟着,他迅速按捺住胸口的浮躁,跟上去,脑海里想:哪怕是那个姓于的小子胆大包天,电话打到家里来引诱她,眼下也由她选择。 “瑶,我说过,回家了我什么都答应你。你现在想去哪儿?我送你。”徐志怀跟在苏青瑶身后,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但你也清楚,我一贯信守承诺。” 苏青瑶本心如止水,可他话一出口,心扉宛若冰层裂出一道细痕。 她轻轻喘着气,道:“是谭小姐的电话……她出事了,我现在要去找她。” 子夜(一) 说完,苏青瑶仍紧绷着,双手环臂,随时预备推开他,夺门而出的姿态。 徐志怀面对她,略略踌躇后,轻声叹了口气。“披件衣服,夜里冷。” 苏青瑶摆在胸口的两条手臂滑落下来,道一声好,转而托女佣去拿毛衣开衫。 他们坐上车,彼此一路无言。 到谭碧所住的公寓门前,苏青瑶鼓起勇气,叫徐志怀在车里等她。徐志怀竟也听话,指了指手表,示意她别待太久。苏青瑶一颗心系在谭碧身上,敷衍地点点头,打开车门,朝楼内快步走去。 公寓的门未合严实,苏青瑶手一推,就开了。 她惴惴不安地走进屋,大声叫着谭碧的名儿,一间一间地找。 找到最靠内的一间小卧房,苏青瑶瞧见她歪倒在床榻,月白色的软缎长旗袍敞开,黑的卷发,白的肌肤,深绿色的褥子,交错蔓延。白花花的大洋洒在她雪白的肚皮上,几块掉到地毯,零零散散的银子反射出薄薄的冷光。架在床上的烟盘子打翻了,中央的一块黑鸦片已烧干净,手边,烟枪折作两截。 苏青瑶使着跛脚,急跑过去,满屋晚香玉的甜香袭来,熏得她头晕到想干呕。她使劲拽住谭碧的胳膊,用肩膀将她顶到床上,白肚皮上的银大洋落一地。她再拎起褥子,盖住谭碧半裸的身躯,掖好被角,动作干净利落,唯独微微发抖的手出卖了情绪。躺好了,苏青瑶跑去开窗,她力气小,弄了好几次才拧开。 窗户打开,污浊的空气新鲜几分。 苏青瑶坐回谭碧身侧,轻轻拍打她冰冷的面颊,喊她:“谭小姐?谭小姐?” 谭碧似有所闻,突然痉挛地弓起身,合着眼,一把搂住苏青瑶的肩膀。 “瑶,瑶,打去给常君。”她喃喃。“去找他,找他。” 苏青瑶听了,连忙去找电话。 电话旁摆号码本,翻开第一页,夹着张纸条,写贺常君跟于锦铭住处的电话。苏青瑶这时才反应过来,难怪当初她问谭碧要于锦铭的住址与号码,谭碧能直接拿笔默出。 拨过去,是于锦铭接的。 他听见苏青瑶的嗓音,先是一喜,继而听她说谭碧的事,语调逐渐下沉,末了稳稳道:“常君在出诊,我开车去找他,半个钟头就到,你等我。” 苏青瑶得到回复,紧张的神经刹那松弛。 她挂断电话,转回床畔侧身坐着,掌心探到被褥下握住谭碧的手。冷飕飕的一只右手,怎么也搓不热。苏青瑶觉出自己的手也在逐步冷却,便抽出,冲手心哈了几口热气,又伸进去焐她的。 搓了许久,谭碧迷迷糊糊有了点意识,唤道:“瑶?” 苏青瑶替她抿了下头发。“是我。” “还以为是在梦里打的电话……”谭碧自嘲地笑。“难为你来见我。” “贺先生已经在路上,等下就到。”苏青瑶说。“你先歇一歇,别说话了。” “不问我发生什么了吗?”谭碧道。 苏青瑶答:“你想说会告诉我的。” 谭碧惨然一笑:“不是不想,是不敢。全讲出来怕你嫌我下作。” “我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阿碧,我与你是一样的。”苏青瑶也笑,淡淡的。“你知道吗?每当我在志怀跟前说,我和你一样,他都会生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生气。” “徐先生当然要冒火。”谭碧侧身,紧紧握住她的手,将脸颊贴在手背。“我是下叁滥的娼妓。你不一样,你读过书,识字,会说洋文。” “阿碧,这个社会没那么需要我们,也没特别多的法子吃饭……我早前与你谈过,说,为谋出路,我们只得使劲扒这一碗饭。为此,要分帮结派,一面竭力修饰身上能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一面彼此仇视,妄图多杀死一个,便少一个人分粮。” 谭碧叹息:“是的。” “所以,正妻觉得自己和姨太太不一样,一个想,我与他叁书六聘,又有娘家坐镇,再多的狐媚子也比不上明媒正娶。另一个想,老爷亲自选的我,我那样美和年轻,他如何不爱。女学生觉得自己和娼妓不一样,我读书,我干净,我自立自强。她堕落,她愚蠢,她贪慕虚荣。但我觉得活在当下的大家,都一个模样。转瞬之间,妻可流落作妾,学生亦可沦为暗娼。”苏青瑶缓缓道。“这些话,我一直不敢对外说,在遇见你之前,谁都不敢。因为感觉见到的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珠光宝气的,阿碧,你懂吗?好像只有我一个……那么不识趣,想这些讨人嫌的事。” “徐先生对你不好……” “不是,志怀待我很好,跟锦铭的事,是我对不住他。”苏青瑶垂眸。“我全明白,但还是要去做,也不知为了什么。” “那就不说了,先痛痛快快地活。”谭碧宽慰。 苏青瑶转头,凝视着谭碧,忽而郑重道:“我永远不会恨你,阿碧,不管发生什么。” 谭碧惨白着脸,轻轻笑出声,顾盼神飞的狐狸眼随之眯起,只因这一声笑,艳光四射。 她说:“阿瑶,我选择爱你。” 子夜(二) 苏青瑶心颤了颤,双颊微红,恍惚明白为何有那么多男人愿为她抛妻弃子,谭碧确是有迷男人也迷女人的本领。 谭碧娇笑,摸摸她的脸,转了话题:“你一个人来的?” “不是,志怀送我的。”苏青瑶说着,突然想起丈夫还在公寓门口等着。 她一颤,心道:坏了,徐志怀还在楼下,于锦铭要开车带贺先生过来,他俩可不能再撞见。 谭碧瞧出她微妙的神态,浅笑道:“快下去吧,徐先生要着急了。” “可你——” “有贺常君那个小骡子过来忙活,你担心什么?”谭碧满不在乎地摆手。“走吧,男人的脾性,我最晓得。” 苏青瑶仍不放心,想再陪她坐会儿。 谭碧撑起身,眯着眼懒懒一笑,吻携着晚香玉的甜,徐徐落在她的鬓角,再度说自己没事,叫她走。 苏青瑶拗不过,辞别前,再叁叮嘱她保重身体。 快入夏,日光照得四面尤为亮堂,像未煮熟的鸡卵白,凝固了,又好像能流动。徐志怀等在公寓门口,坐在车内,点了根烟,却也不怎么抽,小臂伸出车窗,恍如浸泡在乳白色的热汤池。 一支烟快烧到手指,他缓过神,抬手瞧了眼腕表,忽而没头没脑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等候的司机分不清徐先生是在同自己说话,还是自言自语,不敢应。 侧边的洋房内,偶有女人打情骂俏的嬉笑传来,隔几十户牖,听去倒像春雨瑟瑟之声,使日光临照的街道,更显寂静。 “她会回来的。”徐志怀再一次说,上句不接下句。 他浑然不觉,当自己重复的那一刻,便意味心底存有一丝她某日永不再回来的恐慌。 等了许久,苏青瑶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公寓门口。徐志怀斜睨,瞥见她走来,莫名有些安心。 他下车,等她迎面走到跟前,问:“见到谭碧了?” 苏青瑶点头。 “她什么事?” “病了,”苏青瑶道,“我替她叫了医生过来。” “谭小姐脸皮顶厚,现在才病。”徐志怀嗤笑,目光紧盯着苏青瑶,道。“瑶,你可知谭小姐是怎么东山再起的?” 苏青瑶不答话,看着徐志怀的眼睛,等他说下去。 “上海市政府的章议员,被谭小姐迷昏了头,甘愿抛弃不满叁岁的小女儿,跟结发妻子闹离婚,又卖掉别墅供她买新窑子蓄娼妓,最后害发妻抱小女儿跳洋楼。人倒是没死,就是心里出了点问题。章议员的仕途因这场丑闻被毁,官运,怕是被吸干净了。”徐志怀说。“至于兴风作浪的谭小姐,头一转,攀上青帮的人,再不见章先生。” 徐志怀搂住苏青瑶的腰,话里有话道:“瑶,她现在对你随口说点漂亮话,你就对她推心置腹,万一往后她见你身上有利可图,随时可能转回头来咬你。” 苏青瑶沉默。 正巧在这无言的当口,背后另一辆轿车驶来,停在十来米开外。一辆斯蒂庞克牌轿车,价格不菲,但在租界内还算多见,谁也没多注意。 苏青瑶思考片刻,郑重道:“她不会害我。” “罢了,随你高兴。”徐志怀叹息,手指揉捏起妻子冰凉的耳垂。 她没戴耳坠,中央摸得到一个小孔,徐志怀轻轻揉着,拇指缓缓上移,沿耳廓的弧度来回抚摸。 苏青瑶左耳全然被摩挲声占据,逐渐的,身体漾出一丝诡异的情欲。 她抬眸,望向徐志怀,嘴唇动了动,刚要说话,他却俯身吻下。 湿热的呼吸喷洒在面颊,薄唇触到她的,环住腰肢的手也随之一紧。 苏青瑶闷哼,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身体内摆动,她启唇,含住男人的舌,纳入齿间。较劲似的吻,舌尖互相顶着,谁若是顶不住软了,便要任对方摆布。苏青瑶呼吸略略急促起来。徐志怀刮过她的舌根,突然松开怀抱。 唇齿分离,她愣愣望向男人,嘴角落下一丝口涎。 “饿了没?我带你去吃饭。”徐志怀说着,带她上车。 不远处的汽车内,于锦铭目光透过挡风玻璃,落到不远处的男女身上。 副座的贺常君神态微妙,看一眼街边拥吻的夫妻,再看一看身边的好友,无话可讲。 讲什么?人家夫妻是办过酒的,你于锦铭空有一腔激情,没名没分,算得了什么?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所以撑死了说,你于锦铭就是个没阴德去拆庙的! “别看了,下车,谭小姐等着呢。”贺常君提着医疗箱,猫着腰钻出去。 “你先去看谭姐。”于锦铭目光追着前方发动的别克轿车,道。“我等下过来。” “她一现身,你就要跟去,你狗啊你!”贺常君恨铁不成钢,砰砰拍车窗玻璃,破口大骂。“于锦铭,你脑子有病,我改天给你脑瓜顶拉一刀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于锦铭哪听他的话,脚踏油门,一使劲,冲那辆别克轿车消失的方向疾驰而去。留贺常君待在原处,咬碎了牙,恨恨骂——妈的,公子哥,找死去吧! 他驾车一路尾随到一间咖啡厅,前面的车停了,于锦铭不敢紧挨,便故意驶过街角,拐了弯,寻地方停好。 午后,咖啡厅内人不多。 于锦铭扫视一周,很快发现了那对并肩而坐的男女,二人在闲聊,鬓角相依,甚是亲密。 他大步走过去,笑道:“苏小姐,好巧。” 苏青瑶闻声,错愕地抬头,正对于锦铭挪过来的视线。 他炙热的目光过于明目张胆,一股脑泼洒到她的身上,所经之处,有如实质,密密切切地爱抚过她肌肤的每一寸。 “啊——啊,于先生,真巧。”苏青瑶支吾,笑得有点心不定。 徐志怀眼角的余光扫过苏青瑶,又看向对面的男人,道:“四少喜欢喝咖啡?” “还好,”于锦铭耸肩,径直坐到苏青瑶对面,“偶尔来。” 徐志怀眯了眯眼,道:“四少果真如外界所言那般——直率赤诚。” “没办法,谁叫我是个闲人呢,不必忙着到处算计人,自然爱憎分明。和您没法比,您是宁波帮的下一任领头羊,得找草吃。”他说着,右腿朝前伸去,皮鞋似有若无蹭过苏青瑶的小脚。 最开始碰到足尖,苏青瑶误以为是他嫌桌子太小,往后退了些,但他下一秒就追过来,皮鞋插入她两脚之间,从足尖到脚踝,缓缓蹭过。接着,他翘起腿,男人的脚踝贴着她赤裸的小腿,自下而上,游移。开叉到半个小腿的曳地长旗袍,快被他的脚尖撩起来…… 苏青瑶低头看着桌面上摆着的十根手指,指尖全麻了。 徐志怀听完,笑了声,多少带点冷意。 他抬手,叫服务生上前,侧目冲于锦铭说:“先前说要请四少吃饭,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子夜(三)偷情预警 苏青瑶抬眸,视线警惕地扫过丈夫。 徐志怀若有所感,亦侧目朝她望去。两人四目相对,她细看他的神态,依旧是稳重自持的模样,沉静的眼神投过来,如一汪深潭,快将她溺毙。 “徐老板发话,我也不好拂了您的面子。”于锦铭开口,夺回了苏青瑶的注意。“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他翘起腿,小腿快与她的踢到一块儿。紧跟着,他脚挨过来勾引,旗袍底摆被掀开些许,体温逼近,慢慢的、慢慢的,贴上少女赤裸的小腿。 苏青瑶一眼没往下看。 全凭触感。 她觉出他的脚钻进裙内,插入两条小腿间,从脚腕逐渐朝上摩挲。他勾起脚,隐有青筋的脚背在她的小腿肚徘徊。肌肤相触,她垂首,不由屏息,腰窝的热气蒸上来,酥麻的身子逐渐变得滚烫。 他仍不满足,脚尖胆大妄为地一撩,触到她的腿窝,暧昧地挠了挠。 “哎。”苏青瑶短促地叫出声。 于锦铭迅疾收回腿,眨眨眼。 “怎么了?”徐志怀问。 苏青瑶颇不自然地说:“卧房好像没关窗,万一夜里落雨……” “这点事交给下人去操心,”徐志怀拧眉。 苏青瑶竭力维持冷静地颔首,笑作一朵水面漂泊的落花。 于锦铭在面前的两人身上打转儿,手心捂着咖啡杯,似笑而非笑地主动跟徐志怀搭起话。 他们表面十分和气地谈论战时筹集的善款,聊日军撤离后上海的局势,以及在全中国野蛮横行的各类主义。 于锦铭是半个洋人,少年时出国旅欧研学两载,归国后考上蒋委员长亲任校长的笕桥中央航校,信的自然是叁民主义、国民革命之类声势浩大的词。他不怕死,总要有人赴死,为国捐躯是无上光荣。 而每当他大谈革命,徐志怀便皮笑肉不笑地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哼音。 招待端了冷餐来,又拿一瓶红酒,各自斟满。酒液沿杯壁滑落,苏青瑶盯着玻璃倒映的虚影,只见深红中浮出一盏倒挂着的绿阴阴的台灯。两个男人的嗓音忽远忽近,她默默听,将酒杯拿到跟前,迎着光,眼底交错的红绿更清晰了些。 “于少的理想如此宏伟,然,凡事有所行动,方可称之为理想,在此之前,所有嘴上的一切,都只能被叫作幻想。”徐志怀忽然十分刻薄地冒出这句。 苏青瑶回过神,呆呆望向于锦铭。 他有些气愤,冲徐志怀轻嗤一声,不再开口,不知是不屑辩解,还是无话可说。徐志怀不甚在意,独自啜饮洋酒。 苏青瑶夹在其中,莫名觉得尴尬。她举起玻璃杯,喝白水似的灌了一大口,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椭圆的镜面,像一枚银白的月亮,照得她的脸也是白而剔透的。 苏青瑶其实不想让两人撞见,太危险。 于锦铭回回见,回回挑衅,每次都恨不得当着徐志怀的面,将窗户纸捅破,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那般,将她现有的人生烧得荡然无存。他应是爱她的,不掺假,可她也的确管不住他……偏生徐志怀又是个极敏锐的男人,他已经知道于锦铭对她有意,眼下不过是碍着夫妻名分,又素来看清她,才硬生生压着不多说难听话。 但凡他发现她和于锦铭已经……但凡他发现…… 真是在玩火,需时刻警惕火舌舔到自己。 苏青瑶自嘲的笑了下,低头又拿冷水泼了泼脸。 再抬头,背后,一个人阴影似的进来, “你来干什么?”苏青瑶吓一跳,透过镜子看向身后的男人。 于锦铭委屈道:“你在电话里说要等我过来的。” 苏青瑶哑然片刻,别过头,找纸巾吸干睫毛沾着的水痕,又顺势铺开,遮掩眉目流露的神情。“那是帮阿碧给贺先生打的电话,怎么成了我说要等你?——她身体如何了?贺先生怎么说?” “瑶瑶,你就是不想在外面见我,”他低声,自嘲似的说,“还是因为徐志怀,对不对?他有什么是我不能给你的。钱吗?钱我也会挣。” 提及徐志怀,她镜中的神态有些许微妙。 于锦铭看在眼里,凭空生出一股怒气,气她突然那样冷漠,仿佛两人从没什么相干。紧跟着,又有一阵难以言喻的怕,怕她不爱他,更怕她爱的一直是别人。 他上前,从背后猛地搂住她的腰,胸膛一丝空隙不留地黏上去,紧紧贴住。苏青瑶怕他胡来,使劲推了下,没推动。她细眉微蹙,扭过脖子,想叫他停手。 于锦铭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执拗地搂着她,突然发狠,把她压到洗手台边沿,弯腰吻去。温热的掌心捧住她的面颊,指缝满是柔腻的黑发。 他的吻较之头一次,熟练许多,舌头蛮横地闯进来,勾住她的,上下摆动。苏青瑶四肢发酸,呜呜哼了两声。她的舌被来回推着、顶着,适才那口红酒喝得急,酸苦的滋味残留在舌根,但很快被他激烈的吻覆盖,品不出半点涩味。 他吻着,搂腰的那只手不安分地握住小乳。隔一层衬裙一层薄旗袍,内里乳肉毫无束缚,随五指变换形状,绽出顶端偏粉的乳珠。小肉鸽似的胸脯,顶端微凸,他的指腹揉搓几下乳尖,接着将它朝内压。 亲到彼此头晕,于锦铭才恋恋不舍地结束。 他右腿迈出半步,像刚刚在桌下,在徐志怀眼皮子底下勾引她那样,插入两脚之间,刮过小脚。他的双臂撑到洗手台,彻底圈住她,精壮的身躯压着她的背脊,西裤下的鼓囊也贴了过去,隔着旗袍蹭着她的臀瓣。 苏青瑶抬起下巴,径直面向镜子。 透彻的镜面因眼里的水光变得朦胧而含糊,她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身后的男人。 于锦铭如此动了七八下,如饮鸩止渴。 他无奈地低头,脸埋进她的颈窝,徐徐喘息。 “瑶,以后你让我等,你就等,让我忍着,我也就忍着……我全答应你。”男人的呼气喷在她冷冰冰的脖子,唇轻轻蹭着,冷不防咬上一口。“但说了要见我,就要说话算数,我受不了这样无止尽地等。” 子夜(四)偷情预警H 男人急促的喘息令苏青瑶说不出话。 她偏头,面颊蹭了蹭他的发旋,鼻翼嗅到发间残留的檀香皂的气息。于锦铭试探性地瞧她一眼,扬起脸,薄唇轻触她的下巴,见她没抗拒,方才得寸进尺地再度吻上她的唇,呼吸弥漫开,如雾气,虚虚浮浮将她面庞的每一寸笼罩。 “求你了,瑶瑶……拜托……答应我。”于锦铭低语。 苏青瑶阖上眼。 那种要尽数泼洒出去的滋味再度寻到她,整个人仿佛被抽掉骨头,松松垮垮的,管不住手脚。 她侧身,踮起脚,抬手搂住男人的脖子,主动去吻他。 小舌灵活地钻进他的唇齿间,反过来用口涎将对方的唇瓣涂抹的晶亮。 她心直跳,呼吸紊乱了,手臂紧紧攀住男人的脖颈,十指缠绕在他松软的头发上,后脑连着脊椎骨,全然酥麻。 于锦铭匝住她的腰,一把抱她坐上台子。掌心握住她的脚踝,顺着抚到纤细的小腿,逐渐没入衬裙。胳膊健壮,插进腿间,将丝制的旗袍撑出一个鼓囊。很快,手指触到腿心,放肆地在细缝研磨。 他紧盯着她的神态,腕骨使劲,手指拨开柔嫩的两瓣,压到阴蒂,爱抚着。 苏青瑶呼气渐急,沉静的目光逐步涣散。洗手台残留的水渍浸透旗袍,肌肤分明冰凉,内里却又觉得是热烘烘的。 于锦铭见她幽谭一般的眉目生出波澜,为证明什么似的,食指戳进细缝,揉出些蜜液,涂抹到小核,继而轻轻弹打。苏青瑶不由自主地夹起腿,旗袍简直要绷到开裂,从石膏一样的躯干里倾泻出大捧大捧欲望的花。 淫妇、淫妇、淫妇、淫……理智在脑海不停打小鼓。 她避无可避了。 “停下。”苏青瑶颤声道。 于锦铭半是气半是怕,心一横,有意违拗她的话。右手摸索到穴口,插进一个指节,贴着内壁来回摩挲十余下。继而加上一根手指,借着淫液顺畅地插进去,依照记忆压着浅处的内壁。 像一头机敏的猎犬,因太寂寞而变得难驯,此刻蛮不讲理地顶弄女主人的穴口,按压旋转,妄图博得关注和怜爱。 他越捣越急,苏青瑶咬牙,死死捂住嘴,不敢叫出声。四肢百骸全在颤动,腿心全湿了,温暖的热气一直侵到心窝。于锦铭搂紧她,无名指贴在肉珠蹂躏几回,继而叁指一齐插进甬道,直戳到底。 她一哆嗦,淫水流了他满手,身子险些要这样不知廉耻地与他狠狠媾和。 于锦铭抽出沾满爱液的叁根手指,头低垂着,唇瓣含住耳垂,呵着热气说:“流了好多水。” 苏青瑶细吟,脖颈依偎在他的鬓发,如鹤交颈。 “要做就快点……他在外面等着,出来太久要起疑的。”她小声说着,手臂垂落,划过男人胯下的硬物。 于锦铭怔了怔。 “瑶瑶,我不是为了——你难道——我!”他话到嘴边又咽下,忽然变得很焦躁。 苏青瑶不解。 跟她为了体内那份难解又凶险的欲望,与他偷情一般,他总归是想要做这事儿,才来见的她。 于锦铭也理不清楚。 他当然知道贺常君说得对,他不该冒然跟来,她是有夫之妇,他俩之间,传出去,称不得爱情,只能叫通奸。何况,理性一些、下作一点地考量,他暗地里与她私会,对他也好。因为他作为男人,用不着对一个红杏出墙的女人负任何责任,西门庆和潘金莲,素来先骂潘金莲。 那些说都有道理,于锦铭全明白。可他偏生跟小孩儿赌气似的,非要在她面前逞能,学孔雀开屏,铆足了劲想跟徐志怀斗上一斗。 “瑶,抱抱我吧,”默然片刻,于锦铭露出一个无奈地微笑,服软道,“亲亲我,一下就好,我很容易满足的。” 苏青瑶突得一下,被这话激红了脸。 她抿唇,轻轻捧起男人的脸,温柔又迟疑地吻过他的眼眸。 “下旬有时间吗?我去公寓找你。”她说。 出洗手间,苏青瑶面颊微低,总忍不住去弄已平顺的再不能平顺的衣摆,生怕有视线之外的褶皱。她走到座位,徐志怀斜睨她一眼,面无表情。桌上的酒瓶空了,但苏青瑶没从于锦铭的嘴里尝出酒味,应是被他喝干净了。 “怎么才回来。”徐志怀问她。 “没什么,胃有点难受。”苏青瑶粉饰着。“于先生呢?” “聊到议会改革,他说不过我,赌气跑了。”徐志怀嗤笑。“呵,毛头小子。” 徐志怀说话的姿态略略有些懒散,苏青瑶分不清他醉酒与否,只无言地坐到他身侧。 她高潮刚过,还没收回来,两腿有点发软,腰肢亦是酥麻。徐志怀搂住她的肩,圈入怀中抱着,苏青瑶顺势埋在他的胸口,突然感觉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既像皮革,又有墨水的气味……真怪,难道这就是欲求不满? “吃完饭,你要不要回去找谭碧?”徐志怀又说。 苏青瑶错愕,反问:“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我说过很多遍,你和她不一样……但你听不进,非要去找她,我没办法。”徐志怀沉笑,连带着胸口震动。“瑶,我只是想保护你。” 苏青瑶张张嘴,话到嘴边,想说又不说。 有些事,从前觉得说了也没用,所以一直没讲出口,但她现在感觉能试着讲一讲,管他徐志怀乐意不乐意。 她连当妻子最大的忌讳都犯了,还会害怕在他跟前讲逆耳的话? “志怀,我从来不需要你保护我,那是你一厢情愿。”苏青瑶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要的,是你能多陪陪我。” 徐志怀沉默。 他起身,手攥作拳背在身后,道:“天色不早了,回家吧。” 二人无言地坐上车,司机发动引擎,驶入通衢大道。 苏青瑶向他瞟了一眼,又很快收回来。 徐志怀敏感地捉到她偷瞥来的眼神,侧头,专注地看她。 她端坐另一侧,头颅微垂,露出一小截雪白的后颈。扭曲的烫发稍显凌乱,乌黑的散下几缕,更衬脸白如玉。街灯自车窗玻璃外纷飞掠过,点亮了蝶翅蓝的曳地旗袍,她仿佛一汪凝固的冷泉,泛着沁人的幽蓝。 惶惶然颓唐,沧沧然华丽。 徐志怀无端想到这句,毫无章法的对子,甚至称不上是对子。 他父亲是晚清秀才,祖父是乡绅,太祖是知府。虽是代代走下坡路,但他年幼时,属光绪朝,天下依旧姓爱新觉罗。徐家自诩名门之后,他读的自然是之乎者也、关关雎鸠、天地洪荒、辰宿列张,习字不错,作诗差了些。后来去新式学堂,专攻工学,倒也不必理会那些酸腐文人的风花雪月。 那一瞬,他鬼使神差地问:“瑶,你——怎么看我?” 子夜(五)H “啊?”苏青瑶茫然地转头,望向他。 街灯飞驰而过,短暂地照亮了男人的面孔。他的目光平静地投过来,眼角微微带了点笑意,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温和的神态,以至于开始怀疑自己眼花。 “你是怎么看我的。”徐志怀复述。 苏青瑶还是没读懂他的言外之意,含含糊糊地答:“你?蛮好的呀。” 徐志怀并不满意这个回复,缘是他早前问她如何看于锦铭,她答得头头是道,轮到他,却是一句不上不下的“蛮好”。 他食指弯曲,揉了揉鼻唇沟,想细问她,他好在哪里,又坏在哪里,令她在“好”字前头填了个“蛮”。正思索,念头又猛然转了个圈,想,他自降身价同于锦铭怄什么气,那小子肚里再多坏水,也抵不过夫妻二字。 “谭碧的公寓,你以后少跑,那块儿鱼龙混杂,太危险。”徐志怀略有点悻悻地说。“要想见,就到她的场子找她,出门前同小阿七讲一声,我也好知道你去哪里了。” 他话没掺假,同床共枕四年,苏青瑶听得出他的真情假意。 她敷衍地应一声,只觉奇怪。 先是于锦铭,分明做到那份上,却冷不丁收手不干,只求她一个吻。然后是徐志怀,之前那样贬低谭碧,眼下突然改口同意她去找她……男人,一个两个,都难以理喻…… 一路无言。 到家,苏青瑶感觉徐志怀仍是有点怪模怪样,心道,他总该不是跟于锦铭唇枪舌战了一番,回家越想越觉得自己当时没发挥好吧。 洗漱完毕,苏青瑶拿一张申报,躺上床,想着入睡前再看一眼时事。 徐志怀在房门口犹豫片刻,缓步迈入,见苏青瑶没出声反对,倒似松了口气。 他脱去外套,坐到她身侧,胳膊撑在枕头上,挨过来与她同看一张报纸,鼻息夹杂淡淡的酒气。 他有意招惹她,借口看不清字,搂着妻子,叫她靠进臂弯,枕着自己胸膛读报。掌心蹭着软腰,摸着摸着,变了味,他垂下脸,用力地吻她的粉腮。大掌沿腰线抚上,擒一只羽翼未丰的白鸽般,握住小乳,指缝夹住顶端揉捻。 苏青瑶蹙眉,耳垂浮出些许潮红。 她刷得一折报纸,抬手推他,柔夷摸到下巴未刮干净的胡渣,有点刺。 徐志怀顺势捉住她的腕骨,拉到唇边亲了亲,另一只揉着乳肉的手忽然使劲,指缝掐住凸起的乳尖朝外一拉。 苏青瑶闷哼,才洗去黏腻的股间又渗出些湿意,是被一个男人摸到流水,又找另一个来添补。思及此,她的心萌发出道德上的难堪,身子骤然软了。 “你、你熄灯,”苏青瑶垂眸,睫羽轻颤。 徐志怀轻笑,答:“不了,让我好好看一看你。” 说着,男人松开妻子的手腕,转而拨开如瀑的长发,在后颈落下一吻。吻罢,徐志怀直起背,瞧起她颈子上隐约的红痕,像被挠,也像被咬。他盯着,若有所思。苏青瑶侧身,眼珠自下而上地瞥他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在看于锦铭留下的齿痕,顿时木了半边身子。 “还没来得及涂药。”她捂住后颈,话音像喉咙里塞了一堵棉花。“天热起来,虫子也多了。” 徐志怀看她,不作声。 “我明天叫吴妈在家里熏点艾草,”苏青瑶又说。 徐志怀沉默,手掐住她的下巴,抬起,上身压过去,阴影全然笼罩她柔顺的眉眼。 四目相对,苏青瑶被盯得浑身发毛。 她瞪大了眼,心一横,直起腰突得吻了下徐志怀的唇。“干嘛?熏个艾草你也要凶我。” 徐志怀神色稍缓,拨开她蓬松的长发,浅笑道:“瞧你一肚子委屈……怎的,我还不够疼你?别说熏艾草,点火烧个别墅我也随你。” 苏青瑶故意不答话,板着一张小脸,低头玩起他马甲上沉甸甸的金纽扣,指尖戳着它打转儿,一圈又一圈。 徐志怀受不住她耍小女孩脾气的模样,又娇又冷,看在眼里,心软了。 他温柔地亲了亲妻子的脸蛋,继而圈住细腰,让她重新背靠在臂弯里。掰开双腿,手掌隔着英式女袍,抚过她的小肚子,停在平坦的小腹,压了压,接着往下,抚到下体细软的毛发。 于锦铭才带醋揉过一回,娇嫩的阴阜微微发肿。 苏青瑶的心再度高悬。她装作羞赧,手心连忙挡住花户,不许他看。 徐志怀握住手腕,强硬地挪开,修长的中指摸到细缝,整根硬顶进去,狂乱地抽插起来。 他还记得头一年干她,总要死要活,插进去一点就哭着喊着说疼。透过稀疏的毛发,能瞧见小孔一张一合地嘬着龟头,吃力地将整根巨物纳入甬道。现在下头那张小嘴懂事多了,摸几下就晓得出水给人肏。 “湿的这么快。”徐志怀抹了把淫水,冲小穴轻轻扇了一巴掌。 “嗯哼。” 她心虚。 身子不是为他湿的,真要论,他是捡别人的便宜。 徐志怀抽出手指,把汩汩流淌的春水抹在她的大腿,又解开皮带,拉着她的胳膊,推她趴到身下。分房睡了小半月,男人显得相当性急。 他伏在上头,一手撑在她挤压变形的小乳边,一手从后擒着她的后颈。肉棒挤开臀肉,一插到底,凶狠地抽动起来。 他还是喜欢压着她干,能一直顶到最深处。 冷硬的皮带扣随男人急促的耸动,击打着臀肉。苏青瑶被压得喘不过气,唉唉呻吟。她混乱中想到于锦铭,他性急起来也温柔,仿佛毛茸茸的大狗绕着自己撒娇。 因这一刹那的分心,回神时,满是羞耻。满是水液小穴收得愈发紧了,湿滑的肉壁不停挤着粗壮的异物。 徐志怀被她绞得难受,干脆拔出性器,双臂托起她的后背,换做正面相拥的姿势。 他垂首,给予一个缠绵的舌吻,跟着,她两条轻巧的腿,就被他一手一个抓住,拉成一字。右掌熟练地在大腿落下几个巴掌,随之往泥泞的腿心摸去,盘踞着青筋的大手对准小穴,拍打奶豆腐似的在扇藏在两瓣内的肉珠。 苏青瑶浑身发抖,呜咽着,求他快点插进来。 徐志怀微微眯起眼,扶住性器,捅开嫣红的花瓣,重新占领甬道。 怀疑是跟于锦铭亵狎过后,转身便和徐志怀欢好的缘故,花心淫液多得简直出奇。一进一退间能听见叽叽咕咕的水声。 她被男人嵌在怀里,不论如何挣扎也跑步走,只得在他怀里一遍又一遍高潮。小穴含着肉棒又是痉挛又是喷水,腰肢扭动,满头黑发简直要在床上飞溅作墨点。 到后来,身子已然疲了,可脑海有种莫名的悸动搔着神经,令她一直清醒到徐志怀满足。 性器缓缓抽出,白浊满溢。 徐志怀需脱换正装,落地往盥洗室去。 苏青瑶一根手指也抬不动,只得勉强忍下满身污渍,等明早睡醒再做打算。 她仰脸盯着吊灯,忽而忍不住想,要是自己能傻一些,想必会跟徐志怀过得很愉快,他是个好男人,她一直知道。 聪明往往苦痛,无知反而快乐,最舒服的应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要能昧着良心,自然游刃有余、两头占好。 不过,要按这逻辑讲,人的良心才是痛苦的根源。 少顷,徐志怀洗漱完回来,躺上床,搂住她,不明不白地笑了声。 “笑什么?”苏青瑶哑着嗓子问。 “早前看过的一个话剧,当时觉得无聊没看完,刚刚突然想起前半场,剧里的丈夫总管他的妻子叫小鸟儿。”徐志怀边说,边咬她的脖颈,有意留下红紫的吻痕要咬痕。“乖心肝儿也是我的小鸟和小松鼠。” “我可没金丝雀活泼,”苏青瑶道。“志怀,我是你的瓷玩偶才对。” 分明是水乳交融后的情话,无端的,渗出星星点点的寒意。 子夜(六) 贺常君眼看于锦铭驾车扬长而去,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几句,愤愤转身,进到公寓楼。 他来过一回,为写书,到这儿托谭碧帮忙牵线,好找公娼收集样本。 凭记忆摸到地方,推门,见谭碧侧身躺在床上,整条白胳膊露在外头,恍如冻硬的生奶油。贺常君脖子刹时一红,眼睛飘忽着,喊,谭小姐。 谭碧闻声,娇笑着叫他坐到床畔。 贺常君哪里敢,他见谭碧跟唐叁藏见蜘蛛精似的,手忙脚乱半天,才搬来一张椅子。 房内乱得很,应是同谁狠狠打过一架,该砸的都砸了,该撕的也都撕了。他目光扫过,不多问,专心检查起伤口。好在阵仗大、伤势轻,按时涂药便无大碍。 “淤青难消,你歇几天,平日多注意休息。”贺常君边说,边捡起地上的烟枪和烟盘子。“这两件东西,我就带走了。” 谭碧漫不经心地应一声,手翻被褥,一块块捡撒在床上的现大洋。 贺常君见她无所谓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谭小姐,我丑话说在前,你要不把这口大烟给戒了,等下回瘾上来,又疯疯癫癫、寻死觅活,苏小姐不一定赶得及来救你。” “贺先生,想当年,我爹卖我进窑子,也就这十来块钱……您瞧瞧,这世道变得可真快。”谭碧嗤嗤笑,数了十余个银闪闪的钱币,盘在手里摇得叮铃哐啷响,浑然不理他的话。“可再怎么变,也跳不出钱眼,有钱就有乐子,有了乐子才能痛痛快快地活。” 贺常君隐约知道她抽大烟是不得已,便不再多说,俯身收拾起屋子。 谭碧玩了会儿钱,自觉无趣,随手一抛,又招呼起贺常君。“贺先生,您书写得怎么样?动笔没有?” 她指的是贺常君那本尚在构思的“梅毒病理论”,暂定名,万一写大发了,得改作“性病问答”。 为此,他特意租下会所的一间空屋,专给谭碧手下挂牌的公娼看病,外头的私娼找上门他也瞧。 这人怪得没边,旁人逛青楼花钱肏妓女,他来窑子赔钱悬壶济世,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脱光了在跟前,连小手都不敢偷摸着拉一下。 “还没,最近有事耽搁了,”贺常君蹲着,拿绸布将烟灰拢到一处,小心翼翼裹起来,“写好肯定告诉您。” “贺先生要不嫌我晦气,等这书写成了,知会我一声,我买个几十本送底下姑娘。”谭碧咯咯直笑,纤纤玉指一撩衣襟,大半个胸脯袒露,再多一分,就能瞧见顶端的嫣红。“我一个为婢为娼的下贱种不识字,届时还要劳烦您过来,逐字逐句读给我听呢。” “人不是货,货才分优良贵贱。”贺常君正打算义正严词地教育她一番,头刚转,便见谭碧酥胸半露,潮红迅疾从脖子蔓延到耳垂。“谭、谭小姐,你衣裳,衣裳……” 谭碧有意逗他,隔着衣料,涂得嫣红的指尖轻抚雪白的酥胸。红白相称,丰满的乳肉随呼吸微微颤动。 “衣服怎么了?贺先生,你说呀。不说我怎么知道?”她佯装无辜。 “谭小姐,我反对一切卖身的行径,包括你,我根本不赞同你这种活法。”贺常君侧身,活像一只煮熟的螃蟹,死命憋着口正气。“但我清楚,这世道,满口仁义道德的,大多卖膝盖、卖气节,甚至卖国家、卖人民,相比于那些,卖身,是最轻最轻的不该——再说,较起真,我行医,被官宦们呼来喝去,也挺下贱。” 谭碧拢了拢衣襟,面上的落寞转瞬即逝,很快便花枝乱颤地打趣:“贺先生,您胆子确实小,看您脸红的。” “是,我娘说我打小就没胆色。”贺常君浅笑着附和。 正聊着,背后忽而响动起来。 贺常君拧开房门一看,只见于锦铭缓缓进来,坐到适才搬来的椅子上。谭碧听到响动,亲昵地叫了声四少。于锦铭点头,抽一支细烟,冲谭碧挥了挥。谭碧也点头,叫他抽,他才点上。 “还知道回来,”贺常君冷哼,“看你开车的架势,不清楚的还以为土匪下山强抢民女。” 谭碧一眼瞧出于锦铭这是在苏青瑶那头碰了壁。 她的心偏阿瑶,既想叫她跟于四少厮混一番,尝尝当女人的乐处,又不想叫她失了徐先生这张长期饭票,往后日子没着落。 最好是骗一个偷一个,等什么时候腻了这边,就擦擦嘴收手。 “于少是惹苏小姐生气了?”谭碧试探。 于锦铭不吭声。 “哎呀,多大点事,以您的身价,总归能找到好的。”谭碧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拱火。“听说洋人个个金发碧眼,奶大屁股翘。或者您赏个脸,瞧瞧我手下的姑娘。” 于锦铭弹了弹烟灰,起身冲贺常君说:“我在外面等你。”语落,启门离去。 贺常君望向谭碧,奇怪她这只狐狸精怎会说出如此讨人嫌的话。谭碧笑而不语,摆摆手,俨然要送客。她态度明晰,贺常君也不好久留,只得提上医疗箱,满腹疑问地寻于锦铭。 他正靠在走廊墙壁抽烟。贺常君找去,二人默不作声地下楼。日头斜斜照在地上,人影被拉得细长,晚风袭来,行道两侧的梧桐叶哗哗直响,一阵躁动。 于锦铭止步,忽而道:“常君,她好像没那么讨厌他。” “谁?” “徐志怀,她丈夫。”于锦铭说。 将夜,暮色照入他琥珀色的瞳仁,眼中似有水雾,霞光映照,恍惚有几粒金屑在眼眶摇晃。 “我有点……害怕,说不上来,就是,害怕。”于锦铭酸涩道。“你说,她要是根本不爱我,该怎么办。” 他不曾吃苦,知道战争却尚未亲临战争,爱情于他而言,便是最为真实与深切的事。 贺常君真想告诉他——你纯粹是以往的日子过得太顺,才有功夫在这儿唉声叹气。 可又瞧他为爱情愁苦,很是可怜的模样,临到嘴边的话堵在喉咙,说不出口。 “锦铭,趁早收手,”贺常君叹息,“你太年轻,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爱。” “讲实话,我特讨厌这种实用派的腔调。一见钟情不算爱,悸动不算爱,对年长的不算,对年少的也不算,富人对穷人不算,穷人对富人更不算。那究竟什么才算!非要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从头到尾,一点错不沾吗?”于锦铭扔掉燃烧殆尽的香烟,狠踩一脚。“你问我喜欢谁,我想都不想就会说是她。如果否认这种感觉,去找所谓更合适的人,那就是虚伪,是背叛我自己,是彻头彻尾的懦夫!” “锦铭……” “贺常君,我于锦铭这辈子要么娶到她,要么终身不婚——你知道我的个性,我从不说谎。” 子夜(七) 痴儿。 贺常君哀叹。 他长吁一口气,无力再劝,手指指车门,示意于锦铭先带他回家,少在街上争。 于锦铭沉默片刻,顺从地坐上汽车,载友人回到两人合租的公寓。 进屋,贺常君摸黑去开灯,啪嗒一响,昏暗的公寓亮堂几分。于锦铭脱了外套,臂弯搭着西服,看贺常君的背影,略有些尴尬,觉得自己莫名对朋友发了一通脾气。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说的好听,是为人直率,勇于任事,难听,就是感情用事,我行我素。 “锦铭,苏小姐的事,你要是铁了心一条路走到黑,我不拦你。”贺常君晓得他为难,主动搬来一张西洋靠椅,又指了指。“不但不拦,伯父那边,我也替你瞒住,直到你做好万全打算,能把人叁书六聘娶回家的那天。” 于锦铭眼睛亮了亮,老实坐到椅子上。“当真?” “当真。”贺常君点头,话锋一转,道。“但你要同我约法叁章。” “别说叁条,十条都行。”于锦铭答应得爽快。 贺常君胳膊肘撑着扶手椅的靠背,一字一句思索着说:“头一条,苏小姐究竟是走是留,要不要同你当夫妻,全凭她自己,你不许搞出在上海滩强抢人妻的戏码。” “这不用你说。” “第二,善始善终。你主动招惹的她,你要负起责任。”贺常君比了个手势。“锦铭,牢牢记住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切勿令此事沦为一场始乱之、终弃之的丑闻——你给我写张交通银行的汇票,万一哪天,你变心了,我会把这笔钱转交给苏小姐。” “好,我现在就写,”于锦铭跳起来,几步窜到书屋取票据簿和钢笔。 折回来,他边低头写,边自言自语:“签一万银元够不够?似乎少了点,要不签五万,好像五万也不多……” 贺常君心道,自己门诊收费才两元二角,从早忙到晚,每月最多挣四百。 这样一比,他牙痒痒地又想骂于锦铭公子哥。 “七千,七千银元足够,你签个万上去,我保不准哪天就私吞了。”贺常君赶忙抢了他手上的汇票,手一提靠椅。 于锦铭耸肩,两手插兜,重新坐回去。 “然后第叁条——”贺常君接着说,“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动枪。对徐先生客气点,上海滩不是军方的天下。配枪塞枪套里塞好了,禁止动枪,禁止闹出人命。” “那动刀行不?我刺刀用得也不错。”于锦铭打趣。 贺常君背手,无奈地看向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于锦铭自讨没趣,抿唇思考了会儿第叁条,勉强答:“行。” 见他答应,贺常君松了口气。他拍拍对方的后背,说请客,叫他穿回外衣,自己去放了医疗箱,而后一同出门用夜饭。 两人沿街跑了好几家馆子,才坐下。由于是贺常君请客,于锦铭特意选了家合算的饭馆。贺常君又好气又好笑,觉得他是被自己教训了一通,搁这儿卖乖呢。 他俩各要一壶温酒,就着炸豌豆喝了几杯,继而端来一盘肉菜,唏哩呼噜吃光,又继续喝酒闲聊。上海本帮菜对两个北方人而言过腻,跑堂来收盘子时,贺常君特意交代下头几盘少放糖,然而没用,连肉馅的汤包也一股甜味。 于锦铭酒量浅,半壶微甘的苦酒下肚,人便驼着背,松松垮垮地坐在长板凳,右手专注地转着酒杯玩。 “对了,你先前说要给苏小姐送个礼物。”贺常君夹菜。“选好没?” 于锦铭羞赧地笑:“还没,感觉都不够好。” “从没见过你这模样。”贺常君也笑,是苦笑。“偏生是位人妻。” “我也没想到。”似有一根针在心上绵密地戳,于锦铭垂着脸,呢喃。 他把玩着杯盏,头顶悬浮着的晕黄的散光透进黯黯的黄酒,手腕一偏斜,掌心大小的陶杯里便荡漾出潋滟的水光,端正过来,缕缕明漪随之消散。 就像苏青瑶的眼睛……于锦铭失神。 他一口气喝干剩余的黄酒,心跳得厉害。 吃完饭出来,夜已深沉,湿热的风不断捶打两人的脸和脖子。 于锦铭面颊微红,走起路来仍是稳稳的,就是嗓子眼不停往上冒着苦味,让他忍不住张开嘴大口吸着暖风里的湿气。 喝了酒,他变得稍显沉闷,一路上两手插兜,不说话。 贺常君喝得少,出来风一吹,大半酒意随风而逝。他一路留意着于锦铭,生怕他一脚栽坑里,摔死了,自己没法跟他家里人交代。 快走到公寓,于锦铭冷不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处愣了会儿,侧身朝电线杆走去。他咳嗽了声,扯开领带,心里烧得难受。贺常君怕他要吐,站在旁边问他要不要水。于锦铭摇头,扶着电线杆,垂着脸沉寂许久。 再抬头,他侧着脸,冲友人灿烂一笑。 “常君,其实你那叁个条件蛮狠的。当然,我知道你考虑的都对,但——蛮狠的。”于锦铭的嗓音丝绒般柔软。“我老是忍不住想,她要是根本不爱我,或者万一因为其他什么考量,没有选我。那我不能强行带走她,也不能一枪毙了她丈夫,反正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束手就擒,然后这辈子再也不见她……天啊,我想一想,就感觉自己要死了。” 贺常君看在眼里,五味杂陈。 过两日,贺常君上门给谭碧做复查。 他心里仍惦念于锦铭的情况,便借机询问谭碧,苏青瑶会喜欢什么礼物。谭碧眉毛一挑,道,四少要送?那还是省省吧,她想要什么名贵的玩意,徐先生都能给她买来。贺常君碰了一鼻子灰,没了声响。 谭碧有意逗他,又故作玄虚道:“不过,有件东西是她想要,但徐先生给不了的。”说着,勾勾手指,示意男人上前。 贺常君俯身,乖巧地凑到她跟前。 谭碧抿唇一笑,手飞快地探去,隔着长衫狠狠捏了把他的胸。 贺常君霎时羞得满面通红。 谭碧盯着他的红脸,轻声告诉他:“贺先生,阿瑶从来不缺礼物,她缺的是一份工作。” (尒説+影視:ρ○⑧.run「Рo1⒏run」) 丈夫与情人(一) 苏青瑶一觉睡醒,洗完澡,坐到梳妆台前。 她在镜子里望见徐志怀端了杯咖啡过来,走到身侧,默不作声地看自己。 苏青瑶抬眸瞥他一眼,转回来,开始拿镊子拔新长的眉毛。时下的风气是将眉毛修得越细越好,再描作一条长曲的线,唇妆也以小口为美。她旋开鸭蛋粉的盒子,捏着大粉扑往脸上拍。甜香的水粉四散,徐志怀站在旁边,闷闷打了两声喷嚏。 他鲜少有空过来瞧她梳妆,也不晓得今儿哪来的闲情逸致。苏青瑶瞧着有趣,故意压了下满当当的鸭蛋粉,再手腕一抬,使劲扬起来。香粉满天飞,徐志怀垂眸看了看咖啡杯,无奈地搁到桌上。 苏青瑶忍着笑,拧开金属壳的子弹头唇膏,涂了个弓形的弧面。她努努嘴,桃子似的小脸显得格外稚气。 徐志怀几步走到她身后,环住肩,俯身抱在怀里,小小一只,像珍珠鸟。 “不去公司?”苏青瑶问。 徐志怀吻她的发顶。“迟点也没事。” 苏青瑶抿唇,在镜子里看他,冷冰冰的,侧过头再看,也差不多。 徐志怀见她不答话,莫名有些无措。 他垂眸,牢牢注视着妻子镜中晃动的面孔,白的脸、红的唇,熟悉又陌生。他早前从未有过这般愚蠢的患得患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个姓于的小子的出现,令他开始反复怀疑自己,连带着怀疑起她。 “一起吃了早饭再走。”沉默许久,他补充。“想多陪陪你。” 男人的两条手臂环住她的脖颈,软意顺着脊骨爬上来,体温似要将她暖化。苏青瑶十指轻颤着带上耳环,转头,闪闪发亮的钻石耳坠在乌发下掣动。 越过中旬,日子一连串烧起来,走两步便满身是汗。 眼看要到赴约的时候,苏青瑶却还在找借口脱身。大约是她那句“陪我”,让徐志怀开了窍,他忽然变得很黏她,叫她没法跟之前一样,随便找个由头出门私会情人。 况且,每逢换季,苏青瑶都要忙一阵。 她虽不必跟贫苦人家的妻那般,独自承担家务,但也要持家,一板一眼地维系贵妇人姿态。一个家,太穷太富都不好管,穷了吃不上饭,富了人心叵测。她也想过故意懈怠,譬如每日等徐志怀回家,亲手接外套这事,就很无聊,也没必要,他又不是没长手脚。 然而苦心干了四年多,一切琐碎早已化作无形的义务,上下十来双眼睛盯着,尤其是吴妈,日夜监视,好像哪天她忽然甩手不干,就成了毫无责任感的女人,瞬间从女主人的神坛跌落到任人唾弃的坏女人行列。 若是将来生了孩子,当个贤淑慈爱的母亲会尾随持家,成为她新的义务。 将近月末,徐志怀还没放松的迹象,苏青瑶心下焦急,面上不敢显,仍老老实实同他腻在一处。 好在过几日,邮差送来一封信,署名是《文学月报》编辑部。 苏青瑶本以为是小阿七忘记给报刊杂志缴费,人家来催账了,打开一瞧,发现是一份聘用书,任用她为杂志社的校对员,月薪叁十。随信还附有几份稿件,要求本月内校对完成。她怕寄错,仔细读了十来遍,才敢确认是寄给自己。 天下哪有平白无故掉馅饼的好事,定然有人从中担保。 苏青瑶当即猜是谭碧帮忙,紧紧攥着聘用书,一颠一颠地跑去给她打电话。 铃响几下,谭碧接了,她那头正在打麻将,噼里啪啦震天响。苏青瑶开门见山问她校对员的事,谭碧听了,咯咯直笑。 她同苏青瑶道:“我可没这个能耐,要谢,去谢四少吧。他不是说要送你个特别的礼物吗?喏,这就是。” “撒谎。我从没和锦铭说过工作的事,他凭自己绝不可能知道。”苏青瑶道。 谭碧手绕着电话线,娇笑道:“可你也没同我讲过。” 苏青瑶顿了顿,温柔地告诉她:“我不用跟你直说,因为我们是一样的——阿碧,你若是被一纸卖身契所困,我早赎你出苦海,可惜……” “哎呀,每月叁十元,一双丝袜都买不到,这当牛做马的活计,有什么好谢?”谭碧打断,没心没肺地说。“挂了挂了,打麻将去。” 苏青瑶清楚谭碧那好强的性子,吃软不吃硬,听不得太肉麻的话,浅笑着等对方先挂断。 待徐志怀归家,苏青瑶替他更衣。 她解开领带,正要走,徐志怀捉住她的手,摁在喉结,沉声叫她继续脱。徐志怀常年穿西服,见老一辈才会选长衫,春秋冬叁季西装成套,对外再热也不轻易脱,始终保持高傲且克制的派头。但回家,苏青瑶一解马甲,便显出狼狈。 天是真热了,条纹衬衣汗涔涔的,连带臂膀的肌肉摸起来也是滚烫。 腰间皮带紧扣,苏青瑶手背无意间碰了下,又飞快缩回,抬头看他。 徐志怀专注地盯着苏青瑶,严肃的眉目,紧蹙着。 他愈是镇定,她愈是慌乱,宛如一盏煤油灯,玻璃罩里涌动着火焰。 徐志怀不语,俯身在她腮上吻一下。 苏青瑶面颊微红,按捺住纷乱的心绪,佯装镇定,同徐志怀说起聘书的事。她隐去谭碧,撒谎是昔日同窗叫她帮忙,会给点解闷的闲钱。 校对文稿论起来算是贫苦读书人谋生的工作,徐志怀不反对,只是怕她辛苦。喷一百多元的可可仙奴香水,干叁十几元的校对工作,没必要。他素来坚信,丈夫的职责是供养妻子,使她远离一切劳心劳力谋生的琐事。可她提了,他也不打算当面扫兴。 然而,徐志怀这种人,觉得男子主动袒露自己的情感是极为羞耻的。 不论是心疼,还是赞许,他都说不出口。 故而他千万句话堆到嘴边,说出口,反成了听起来略显嘲讽的一句。“随你,反正我不答应,你也会去做。” 苏青瑶早料到他会是这冷淡的态度,心里仍不免失落。 在徐志怀眼里,这兴许是消遣的把戏,但对苏青瑶,是一份能紧紧攥在手里的工作。 随信寄来的文稿有五篇,分别是“弗洛伊特主义与艺术”、“苏联闻见录序”、“圣尼古拉的圣像”、“某夜”与“我的生长和发落”。 文章题材迥异,知识面涵盖颇广。碍于写作者字迹各异,校对工作并不轻松。再加要在短短几日内完成,苏青瑶索性占了徐志怀办公的书桌,将家务的担子一股脑撂给吴妈,诸事不问,闭门专心查错字。 这下彻底把吴妈惹恼,逮着机会冲周围人抱怨,当今的社会如何乱套,女人没有女人的样子,个个剪了头发学尼姑,跑去纺织工厂里干男人的活。政府倘如不狠狠办一办那些伤风败俗的女人,国家迟早完蛋。 话里话外,指桑骂槐。 小阿七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她一面觉得太太校对文章是在干读书人的事,多有世家小姐的风范,一面认为吴妈讲得没错,太太这样的确对徐先生很不公平,妻子怎能置丈夫于无物。 两种想法成日在脑袋里打架,简直把她搞糊涂。 一日,小阿七被吴妈派去书房传话,叫太太出来整理先生夏日的衬衣。 “叫她找志怀商量去!谁有需要谁安排。”苏青瑶伏在书桌前,整理着稿件,迭成一摞,头也不抬地冲外喊。“我在给当今最伟大的作家校错字,没空管他衬衣哪几件皱了、哪几件旧了。” 丈夫与情人(二) 小阿七脑袋探进门缝,怯怯道:“可、可是吴妈……哎呀,太太你去一趟吧,花不了多长时间。校稿子才几块大洋,先生早出晚归也很辛苦,没空管这些琐事。” 苏青瑶拧眉。 她不愿将脾气撒到小阿七头上,深吸一口气,尽可能温和地交代:“阿七,你去和吴妈说,我在忙,和志怀一样忙。有什么事等明天再处理,行吗?” 小阿七点点头,又下楼找吴妈。 吴妈听了,冷笑,唇角牵动脸颊的皱纹,连作一道道饱经沧桑的沟壑。“抛头露面赚几个钱,有这功夫,不如多喝两口中药补补身子。过门快五年了吧,肚子一点动静没有,要是徐家的香火折在她手里,老夫人在天之灵该多伤心。” 小阿七两头受气,拧着手指嘟囔:“吴妈,太太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跟咱们不一样。吴妈你平日不是总叫我眼光放亮点,将来嫁个上过学的男生吗?太太也读过高中,那她说话,肯定也是有她道理的。” 吴妈眼神倏忽变得格外凶狠,捍卫什么似的,愤然道:“读过书就能不生儿子了?那这书不如不读。我们那个时候都很好的,一家子和和美美,男的在外面赚钱,女的在家带孩子……你看现在,那些女学生把社会全搞乱了。” 小阿七没见过吴妈口中曾经和睦的家庭,她九岁就被爹娘拉到街上卖了,前后给好几户人家当过丫鬟,后来被徐先生发善心买走,给太太做女佣。 但吴妈说和睦,那一定是很好的,小阿七愿意信。因为吴妈待她一向很好,有西洋的饼干糖果,总省下来给她,像对从未出生的女儿。 话没几日传到苏青瑶耳朵里。 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底下那么多帮佣,总有谁想赶走谁,从而来通风报信巴结她。 吴妈是服侍过徐志怀亡故母亲的旧人,也算看着徐志怀长大,碍于此,苏青瑶对她偶发的怨言一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次数多了,饶是苏青瑶这般诸事看淡的人儿,亦不免厌烦。 她想,自己与其拘在这儿受气,不如借口家里吵闹,躲到谭碧借的公寓里,还可以趁机见于锦铭。 思及此,她背着佣人偷偷给于锦铭去了个电话,约他再见。临出逃,她又怕家里出事,便给小阿七留了公寓地址,千叮咛万嘱咐,除非遇到失火这类大事,否则不许找她,更不许透露给徐志怀。小阿七拍着胸脯答应。 提前跑到曾与情人交欢的公寓,启门,屋内一尘不染。 苏青瑶坐到餐桌前,静心校对完一篇书稿后,略有些疲乏,便停笔,点了支烟。抽到一半,她忽然生出些焦虑,觉得自己不该来。她从开始就宽慰自己,说,走完这步就收手。如今越走越远,她却一点也不想回那个家,活生生将自己熬死。 可她也清醒地知道,纸包不住火,这偷情的账,迟早会算到自己头上。 正想着,玄关传来响动。 于锦铭捧着一大束花进屋,见到苏青瑶端坐着抽烟,吓一跳。 “你怎么来了,不是约好……”于锦铭抱着花,抬手去看腕表,腰杆笔直。他穿白衬衣与深卡其色的直筒裤,电光紫的领带上是交错的几何纹,直直没入同等艳丽的花丛,。 他也是早到,本打算认真布置一下房间,再亲手为她做顿饭,不曾想她到的还要早,全然打乱了计划。 “嗯,我提早来校稿子,”苏青瑶瞥过他手上的花,垂眸,熄了烟。“还剩一点。” “我——”于锦铭本想叫她歇着去,自己帮她抄,可瞧她专注的模样,又怕折辱了她,话临到嘴边一转,道。“那我坐在这儿陪你。” 他抽出椅子坐下,胳膊肘撑着脑袋,目光热切地盯着她。 苏青瑶被盯得心口发烫,心里打着小鼓,逐字逐句校对完剩下半篇,搁笔,转头看于锦铭。于锦铭冲她明媚一笑,问她忙完没。苏青瑶点头。于锦铭直起身,从一大捧鲜花里抽出一枝蓬蓬的木绣球,要替她簪在耳畔。 真花戴起来没烫花牢固,佩在耳畔,一颤一颤地要往下坠。 于锦铭不知道,前几年她过生辰,徐志怀送花的排场可比这大千万倍。云南空运来的各色鲜花,铺满卧房,他开门,密密的花瓣织成蛛网,赤脚踩上去,仿佛踏着暗香涌动的棉絮,心里高兴了一阵, 徐志怀捏了捏妻子白腻的后颈,从背后拥住她,问,喜欢吗?苏青瑶肯定要答喜欢。然后他们理所应当地上床,地板一次,床上两次,抱着她去洗浴时做了一次,手指伸到甬道里头抠精液时又忍不住做了一次。 睡回床上,苏青瑶半梦半醒间望着满地鲜花,黑暗里,花朵的模样忽而变得面目可憎,好像在提醒她,这些浮华的东西,和刚才发生的性事密不可分。 苏青瑶掌心托住木绣球,拆了一个夹子别住花梗,白花映衬粉腮,仿佛沐浴在象牙色的月光里。 “锦铭,我们出去吃饭吧,”她说。 于锦铭昨天来打扫公寓时,就已买好食材放在厨房,预备今天给她做顿俄餐。他母亲在他身边时,教过他。他一直记得。不过,她已经提了主意,于锦铭也没必要坚持,反正明早睡醒,改做早餐也来得及。 二人出发到外头觅食,苏青瑶喝了点洋酒,浑身轻飘飘的。出来,于锦铭握住她的手,十指交叉,道旁翠绿的树荫像一面飘扬的旗帜,罩在两人头顶。 苏青瑶问起他校对员的事。于锦铭坦言,找工作的主意是谭碧提的,职位是贺常君一个病患帮忙介绍的,自己不过是出面担保,算不得什么。 他把功劳一件件分出去,说完,指尖挠了挠她的掌心,笑着问她:“瑶瑶,你开心吗?” 苏青瑶止住步伐。 何止是开心,她暗道。 于锦铭握她的手稍紧,忐忑道:“假如感觉太辛苦就辞掉,没关系。除了这个,我还可以带你去打枪,然后开车,你开过车吗?要是有空去南京,我能借飞机来载你兜圈,上海要到处问一问……” “锦铭。”苏青瑶噗嗤笑出声,打断他忙乱的话语。 于锦铭喉咙管塞着,应她。“嗯。” 潮热的风阵阵袭来,苏青瑶扬起脸,耳边的木绣球颤颤抖动。于锦铭屏息,心脏也随之颠簸。头顶绿叶窸窣作响,空气里弥漫出一股植物的清香,扑在面颊,热烘烘的,他浑身发烫,又隐约在发抖。 终于,她出声,轻轻问—— “锦铭,我可以吻你吗?” 丈夫与情人(三)H 于锦铭微微一愣。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呼着热气,道:“我吻你才需要问,你吻我不用,我求之不得。” 话音方落,苏青瑶踮起脚,手臂环住脖颈,拉他弯腰,唇极熟练地吻住他。 其后的事水到渠成。 于锦铭开车,一路飞驰到公寓。刚进门,他便将苏青瑶抵在门关,热切的吻铺天盖地落下。 木绣球和领带掉在门关,耳环跟皮带扔在走廊,旗袍与衬衣脱在床畔。 苏青瑶跌跌撞撞地坐上软床。 于锦铭单膝跪在她大腿的左侧,俯身搂住她的腰,面颊蹭了蹭颈窝,继而用牙齿咬住衬裙的吊带。他的直筒裤因膝盖弯曲,肌肉将布料绷得很紧。苏青瑶身子歪斜着,左臂环住他的脖子,右手压在他的大腿。 男人拨开衬裙的一边,胳膊垫着,推倒了她。 他头一低,吻住微微起伏的乳,仿佛在抿堆在玻璃高脚杯里的奶油冰淇淋。舌头在朱蕊上打转,唇瓣慢慢地含在口中吸吮,又啵得一声放出来。微乳轻晃,于锦铭急促地喘了口气,望着她半裸的胸口,觉得嫣红的乳珠还不够挺翘。想着,他又凑上前,吐气喷在濡湿的尖端,轻咬几下。 苏青瑶浑身发麻,醒着却像在做梦。屋里没开灯,开了这个点也不一定通电。她瞪大眼,目光在昏暗里摇晃,影影绰绰只见男人隐约的眉眼。 他的掌心摩挲起腰肢,嘴唇吸着小乳,要一口吞下般舔舐。苏青瑶呻吟,欢愉仿佛钳子里的脆皮核桃,稍稍使劲,便是一连串噼里啪啦地脆响。 “锦铭。” “嗯,怎么了?” 苏青瑶从于锦铭的怀里挣脱出来,掌心划过他的胸肌,翻身,调换了彼此的位置,换作于锦铭躺下。她直起身,葱白的手指没入发髻,抽出藏在乌发内的小夹子抛掉,晃晃脑袋,长发飘落,骤雨般洒在于锦铭的肌肤,一阵微凉。 她抿唇,双手捧起他的脸。 此番看得清楚了些。 他确是模样出众,任谁见了都要心软。 其实混血儿大多境遇堪忧,两方不讨好。 若母亲是洋人,还好些,算国人去占了洋人的便宜,生出来的子嗣带出去,凡见他的个个感觉面上有光,战场上失去的阵地,在床上杀回来似的。 若父亲是洋人,会稍微不好过,其中道理隐约是——洋人强占了我们的土地,你却张开腿,跑去给敌人当妻作妾,这显然是卖国误国的行径。但叫他们拿枪拿刀去当场叫板,大概率是要支支吾吾的。 苏青瑶两手焐着他的面颊,在尖尖的下巴印上一吻。 于锦铭环住她,抚摸起赤裸的后背,太瘦了,蝴蝶骨硌着掌心,宛如丝绸遮掩骸骨。 他将她怀抱得更紧,亲她的眉心和眼皮,边吻边傻气地自言自语,说,瑶瑶怎么这么好看。苏青瑶受不住这般腻歪的情话,趴在他胸膛,哼哼唧唧被亲着。于锦铭捏住她的手,一路吻到耳垂,又甜蜜又觉得身上冒火,急了不行,不急也不行,进退维谷了。 他扶起她的腰肢,自己也坐起,倚在实木的床头靠背,让她跨坐。小臂伸进腿间,大掌捏捏腿心的软肉,继而手指探入,徐徐奸起花蕊。 “里头好热,手指都要泡化了,还很黏。”于锦铭下巴蹭着她的发顶,说。“你看,我刚拔出来一点,就立马咬回去。” 苏青瑶听了,羞到一个地步,反倒捂住他的嘴,不许再胡说八道。于锦铭轻笑,两指咕叽一声彻底没入甬道,抠挖起浅处。苏青瑶哆嗦,足尖绷直,彻底靠在他身上,胸口相贴。 于锦铭插弄了十余下,抽出手去解直筒裤,硬物直挺挺放出来,不急不缓地蹭着股缝。手指摸回腿间的肉瓣,指甲盖刮擦潜藏的肉珠,摸得满手水。 “进去了。”他道。 说罢,手扶住股缝沾有湿液的性器,对准穴口,没入一个圆润的顶头。苏青瑶细眉微蹙,面颊在昏暗里浮出一抹凝固的薄红。于锦铭怕她难受,扶住她的腰,悬在半空。苏青瑶反压住手腕,自己缓缓坐下。 肉茎插入甬道,占得太满,以至于小腹略显胀痛。 于锦铭吸气,两手握着腰肢,朝上托了托,好使她舒服些。 苏青瑶也非头一回上阵,短暂的无力后,她搂住面前人的脖颈,腰肢小幅度地晃动起来。细白的两条腿紧紧夹着男人的腰,硬物在交合处若隐若现,仅在前倾时露出沾满黏腻的半截。 于锦铭恍如蚂蚁爬满全身,手掌在小乳揉了又揉,在她的小腹按了又按,然后摸到抵着耻毛里肉珠,急性地按压揉搓。 苏青瑶喘息,身子一软,彻底没了力气。 她小声道:“腿在抽筋。” “那我帮你揉揉。”于锦铭说着,压倒她,手抓住苏青瑶的脚踝,架在肩头,手捏着小腿肚。 两腿大张,湿漉漉的两瓣袒露在他眼底,苏青瑶的心脏似被一张小嘴嘬着,发紧。她捂着脸,又道:“不……不麻了,锦铭,不麻了。” 于锦铭看她一眼,顺着两腿的弧度滑落,擒住腿窝,摁上去。 他头一低,唇瓣落在穴口。舌头在腿心的肌肤游走,把水舔得少些,免得打滑。紧跟着,狠狠捣入,在内里使劲戳弄,撞得啪啪响。 苏青瑶脖颈发麻,后脑似有一条跟尾椎骨连接的线,他使劲,她的神经便触电般打颤。呻吟倾斜而出,似哭似叫,她感觉小腹要被撞碎了,连带整个人都要碎成粉末,风一吹,飘飘忽忽四散。 又是几次猛烈地顶撞,苏青瑶止不住哆嗦,湿热的小穴一张一缩地咬着作乱的肉根,她大口吸气,最终甬道一紧,挟住男人的阳物,春潮满溢。 于锦铭放下她的腿,抽出肉柱,丰沛的湿液流到床榻。 他躺下,改为面对面躺着,轻柔地从侧边进入,再度耸动腰身。 苏青瑶面颊潮红,鬓角轻轻蹭起他的面颊。 于锦铭牵起她的手,五指相扣,下身抽动几十下,脊背一僵,粗喘与白浊尽数扑向她。 身旁是通气的窗户,半遮半掩。已是深夜,起初是晴,过半夜,落起小雨。人们已睡去,屋外除黑漆漆的一片外,什么也看不见,唯有雨丝飘落瓦楞,发出缠绵的细响。 丈夫与情人(四) 于锦铭起身关窗,两扇玻璃合拢,卧房内骤然寂寂无声。他转回床榻,温暖的身子覆上她胸口,唇齿触到颈窝。 苏青瑶急忙止住他,叫他别啃在这么明显的地方,徐志怀容易起疑。 于锦铭顿了顿,继而翻身,躺在她身旁,不说话。 夫妻之实仿佛一个圈,死死将二人套住,这清晰的界限时刻提醒于锦铭,他就是个彻底的外人。 “你……是吃醋了?”苏青瑶抬眸看他,幽暗里,眼波如涟漪荡漾。 于锦铭抿唇,面对着面,吐气温和地喷在她的脸蛋,游离着,迟迟不吻。苏青瑶算不准他要何时亲上,眼睛半张半闭,睫毛雏鸟般打颤。他倏忽一笑,接着,舌头撬开她的牙关,搅动口津,热情又粗鲁地吻她,热浪席卷。 “尝到甜的,不醋了。”他道。 苏青瑶噗嗤一笑,手臂揽住他的肩,在后背摸来摸去。 “你太瘦了。”于锦铭环住她的细腰,又说。 苏青瑶苦笑。 他不知,早年的风气更可怖,女人一个个使劲把胸勒平,小胸小脚小胳膊小腿,乍一看好似尚未发育的女童。所以苏青瑶九岁开始束胸,暑天也不许脱,活生生热出一身痱子。幸好过了几年,遇上社会各界反束胸的运动,才扔掉裹胸布。 “从小就这样,身体不大好。”苏青瑶叹息。 那晚,两人依偎着,聊了许多话。 苏青瑶告诉他,明星里她最喜欢阮玲玉,读杂志报刊比读书多,爱吃西洋点心。于锦铭也告诉她,自己看好莱坞电影,特别是卓别林,有时会看儿童片,贝蒂娃娃、米老鼠之类,能下厨,可以从明早开始学做点心。 后来说到家里。他知道她生母跳井自杀那年,她六岁,娘亲刚满二十一。她也知道他还有个叫于锦城的兄长,现如今在南京总统府就职。 彼此聊到眼皮打架,也不知谁先没了声响,如此相拥入眠。 昏昏沉沉睡了八九个钟头光景,转醒,苏青瑶见于锦铭刚冲完凉出来,正打着哈欠。于锦铭低头专心拿毛巾擦着半干的短发,擦完,眼皮一低,正对上苏青瑶的视线。他愣了愣,笑了笑,几步走到床边。 “下午没事,要不要去看电影?”于锦铭将她整个覆在身下。发梢积蓄的水珠撒在苏青瑶的面颊,微微发凉。 “再说吧,”苏青瑶撩起他额前的短发,想背到后头,以免水珠溅进眼睛,“要在天黑前赶回家。” 于锦铭沉默,俯身吻她。 亲着亲着就变了味,他手摸到被褥下,掌心蹭着她的腰线。苏青瑶隐约觉出他胯下的形状,脸一红,胳膊推推他。 “别嘛,阿瑶,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于锦铭蹭着她的颈子,边亲边说,“我难受。” 苏青瑶简直被吻到糊涂,没法子,被他压着又插进去。 肌肤凉了一阵,但很快热起来,面对面,耳鬓厮磨着,苏青瑶感觉他的颈窝有熬到滚烫的蜜糖香。保持这个姿势,于锦铭挺腰急捣,在内里射了一回,两人又腻了会儿。苏青瑶心想,差不多该起床洗漱,接着便眼睁睁看他坐起,半软的肉根重新竖立起。 于锦铭改换姿势,从背后掰开腿,猛得顶垮没入湿黏的花穴。 他那物什硬的那样快,一点道理不讲。苏青瑶不明不白被折腾好几回,末了,实在饿得前胸贴后背,对准他肩膀捶了两拳,叫他起火做饭去。 于锦铭恋恋不舍地爬起,套了件直筒裤去厨房。 苏青瑶梳洗罢,穿戴好首饰,长发一丝不乱地挽起,跟做客似的。她去到厨房,已是中午,太阳光照得窗外雪白,连地上成片的花砖也晃动着无数金光。 于锦铭在炖菜,揭开锅,一大团蒸汽冒出来。他伸筷子沾汤汁尝了口咸淡,又盖上,抽出案板,把洗净的洋葱和甜椒切碎,小刀在砧板啪嗒啪嗒响。苏青瑶忍不住笑,她除去干红白事流水席的伙夫,没见过男人做饭。她自己也不下厨,出嫁前有继母,在学校吃食堂,出嫁后靠厨娘,从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 “你先吃几口垫下肚子。”于锦铭舀几块煮熟的土豆,盛进小碗,撒盐、胡椒、橄榄油之类的调料拌匀,带着小勺一道递给她。 苏青瑶接过,坐在餐桌边慢条斯理地挖着。 刚出锅的土豆散着热气,扑着眼睛,无端促人发困。 她眨眨眼,恍惚忆起从前在启明女学,女同学们常凑在一起大谈理想丈夫和完满家庭。 勿怪。她们个个清楚自己将来要嫁人,然后马不停蹄地造人,或早或晚。和小孩总想着长大如何如何无差,既然命中注定,不如多想想。 启明女校的学生们多少带点傲气。 说,理想的丈夫……必然读过大学,最好留过洋,受过高等教育。家中有钱,雇得起佣人干活,会买许多珠宝当礼物。每天按时回家,不许跟同事喝得烂醉,吐得满地,臭的很。最后是要尊重她,娶进家门后,立刻严词警告在外头的其它女人,禁止冒犯她这个端正雅致的妻…… 这些苏青瑶都有,甚至徐志怀从没有过“外头的女人”,不必满身珠翠地跑去给谁下马威。 但。 为什么? 苏青瑶抬头,望向于锦铭的背影。 在那一瞬,她怀疑自己是否太下作,坐在这儿,对徐志怀不公平,对于锦铭亦是。 过不久,牛肉浓汤煮到时间,端上桌,一股子热腾腾的酸气直窜脑顶。 “尝尝,我也半年多没做了,”于锦铭道,“难吃就倒掉,我们出去吃。” “我从没吃过俄餐,比不出好坏,”苏青瑶捏起调羹,浅笑,“所以,这再难吃也是排第一的俄国菜。” 于锦铭垂眸一笑,继而抬眸,深深凝视面前人,正欲说些什么。 恰在此刻,门外冷不丁传来一阵叩门声,打断了彼此的对视。 苏青瑶心猛然一跳,下意识拔高声调,冲玄关喊:“谁?” 门外人无言,又敲门。 咚——咚——咚—— “应该是常君,他可能临时有事找我。”于锦铭说。 苏青瑶觉得也是,心定了定。 “你赶紧回卧房把衣裳穿好,别大白天的衣冠不整。”她撵于锦铭回卧房,起身朝玄关去。“我去开门。” 走到门前,苏青瑶又问一遍:“谁啊?” 对面人没答话,只敲门。 苏青瑶搭上门把手,拧下,手指微微颤动。她本能感觉不对劲,可房门一直响,咚、咚、咚,总归是有人在敲。木门一寸寸扯开,仿佛撕裂一匹绸缎。她侧身,从门缝,最先看到一条考究的深蓝色领带,仿佛过电,她打了个哆嗦,仰头望向门外的男人。 “志、志……志怀?你怎么……”苏青瑶勉强做出笑容,肠胃里冷得像盘了条斑斓的毒蛇。 丈夫与情人(五) 徐志怀不说话,眼光钉住她。 苏青瑶避开他的视线,垂眸,眼珠子在底下迅速一滑,再抬头,倒不笑了。“你怎么来了?工厂不忙吗?有什么事叫小阿七来就行,这么热的天,还麻烦你跑一趟。” 她堵着门,显然是不愿让他进屋。 徐志怀淡然道:“阿七说吴妈惹到你了。” 小阿七,你个嘴没把门的小丫头片子,苏青瑶心里埋怨了句。 她眨眨眼,脸对着他,再度露出笑脸,道:“小丫头的话,你还当真。左不过是吴妈年纪大了,嗓门也大起来。家里成天吵吵嚷嚷,我嫌烦,出来寻个清净地校对书稿。” 徐志怀心里一紧,目光穿过门缝,望向妻子轻飘飘的笑颜,忽而感到一股森然的寒意在脊椎游走。 他手搭在门板,想推开,他知道以她的力气根本挡不住,却竭力克制,沉声道一句:“没事就好,我怕你觉得哪里受委屈。” “所以志怀,你还有别的事吗?”苏青瑶满手汗,故意提了提声调,想让卧房内穿衣的男人听见。“没事我继续工作了。” 说着,她推门。 徐志怀轻易地抵住,神态舒展开,轻笑道:“好好的,又发哪门子脾气。” 苏青瑶眼神四处溜着,找不到一个踏实的点,两手暗暗使劲,继续往外推。房门被两人里外顶着,却始终僵在原处,过了一会儿,仍纹丝不动。再这样堵门口,倒显出心里有鬼,她垂手,索性侧身放男人进屋,合门。 “谁发脾气了?少胡说。”苏青瑶故作姿态,食指点在他马甲最上端的纽扣,一路滑下去,搭在皮带的金属扣。 徐志怀上前半步,搂住她,掌心按在后背。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男人俯身,硬胡渣轻轻剐蹭着她的面颊,仿佛舌头长满倒刺的雄狮在舔她的脸。苏青瑶背若芒刺,两臂攀着他的脖颈,寒气一簇簇涌现。 她仍是笑:“你吃醉酒了?闲的没事干,来找我发神经。” 徐志怀发了个怔。 他也弄不清自己怎么非要来。她不过是同佣人吵嘴,赌气离家一夜。实在不高兴,把佣人辞退换一批,也很容易。主销收音机的新工厂还有事要处理,入股亚美电台的合约也等着签字。中日停战后,社会各界必将提倡国货业,这一年无疑是联合各方扩张产业的好时机。 可他还是来了。 苏青瑶见徐志怀不言语,仍端着笑,面皮上似是凝固着白脂,或是白蜡。 “志怀?徐志怀!”她有意喊,对面前人,也对屋内人。 徐志怀抬手,轻轻抚摸她的脸。 讲什么? 说,妻子不在家,他作为丈夫总感觉寂寞吗? 不会的。 徐志怀从不说这样轻浮的话。 “没。”他答。“顺道来看看。” “你先坐,我去倒水。”苏青瑶探查出他并非听到风声来这儿捉现行的,紧绷的身子软了软,满脑子盘算如何搪塞他走。 她踮脚,吻落在喉结,手心抵住他宽厚的肩膀,撒娇般推着他在客厅落座。自己拾起桌面冰裂纹的玻璃杯,一转身,往外走。公寓不大,厨房与卧房挨得很近,苏青瑶脚步停在厨房,心神在之间游移片刻,最终选择拧开卧房门。 于锦铭待在屋内,冷不丁瞧见门板震动,彼此的心跳皆漏掉一拍。苏青瑶探入半个身子,冲他摆摆手,示意他躲好。于锦铭脸色难看,他不怕跟徐志怀撞上,甚至于他压根不认为自己有错,可苏青瑶怕,他也只能点头。 苏青瑶拉着门,缓缓合拢。临闭合,不知怎得,突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咯吱声。也没来得及喘息,她便听廊道尽头传来皮鞋的踩踏声,两耳嗡的一下,血潮简直要从耳道猛冲出来。 就那一声闷响,令徐志怀起了疑。 他站起,拐到狭长的廊道。极局促的设计,蚁穴般将几个房间串联,徐志怀一眼看出是仿纽约市中心的公寓,价格低廉。他想,与其委屈她在这儿拘着,不如干脆在华懋饭店长租个套间。 厨房门大开。 徐志怀站定,左手不远处就是紧闭的卧室。 苏青瑶背对他,脑后刮着凉飕飕的冷风。 她提起茶壶,手臂颤抖着,往玻璃杯内注水。周遭静得出奇,通油烟的小窗开着,能隐隐听见马路来往的人声,偶有喇叭声穿插。 水越倒越满,苏青瑶尽力稳住乱跳的心,转身,诧异地冲他笑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徐志怀本能往左侧紧闭的卧房门瞥上一眼,看回来。“吓到了?” “嗯。”苏青瑶递水。“对了,志怀。我稿子刚弄完,你要方便,我就跟你一起回家,免得等下打电话叫出租。” 徐志怀看着她莹白的小脸,沉默,寒意再度沿着脊骨攀援而上。 她先前说要继续工作,此刻又说文稿校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酸甜的热气,徐志怀目光越过她,看到餐桌摆着的炖菜,苏青瑶摸索着他的目光,侧过脸,也瞧见了。她没来得转移,也料到他终归会瞧见。 “差点忘了,昨晚买的菜还没吃完。”她的声音在凝滞的热气里挣扎。 “哪买的?” “四、四马路,晚上太闷了,乘电车到处逛了逛。” 徐志怀执调羹尝了口,又到水槽边吐掉:“厨子手艺有够差,这水平在四马路开饭店,撑不过半年。” 苏青瑶嗯嗯啊啊附和一通,复问:“走吗?” “不急。”徐志怀 苏青瑶抬眸,正对上他的视线。 男人侧身,半边脸沉湎于黑暗,冷冷的没有表情。在那一瞬,苏青瑶尝到了何为血冷。他知道了……尽管她琢磨不出自己究竟哪句话说错,但总归是哪里错了,被他看出来了。夫妻同床四年,一些事,是彼此一眼就能明白的。 “志、志怀……”苏青瑶强装着微笑。“怎么了?” 徐志怀尤为冷静地开口:“盥洗室在哪,卧房里?” 说着,他转身大步走到卧室前,拧开房门。 丈夫与情人(六) 徐志怀进屋,环顾一圈。 厚呢窗帘紧闭。日头正烈,晒进来,照得眼前一片屋瓦似的灰。他走到床畔,手探进被褥摸了下,温的。继而目光下移,皮鞋尖撩起垂落的床单,黑黢黢的,听不见一声响。他不放心,单膝蹲下瞧了眼,没见到人。 徐志怀吁了口气,起身。 木地板哒哒哒几声高跟鞋响,他侧目,望向妻子颤巍巍跑来。她停在门关,与他对视一眼,竟涨红了耳朵。她不大会撒谎,紧张起来,细软的声调总会不自觉拉高。 其实她再擅长,徐志怀也瞧得出,反倒眼下这些拙劣的谎言能使他稍稍安心。至少……表明她还在他手里。 “你,”苏青瑶勉强吐出几个字,“我,我在这里等你。” 徐志怀不言,当着她的面,拉开衣橱。 樟脑丸厚重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合门,咚的一声,深红的衣柜顶放着的皮箱上悬挂一把的小铜锁,连带被震得直打寒颤,当当两声脆响。 “缺钱了?”徐志怀眼神转到倚着门框的妻子身上,微微笑着。“住这种地方。” “临时找的。家里实在太吵,我待不住。” 苏青瑶两手环臂,手心反复搓揉肌肤上冒出来的小疙瘩,一粒一粒摸过去,越搓越冷。她也不知道于锦铭究竟躲到哪儿了,因而他每走一步,每开一个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她都感觉胃被拧成一团,直想吐。 “听小阿七说,吴妈背地里讲了点闲话,被你听见了。”徐志怀说着,去拉窗帘。 光直直刺进来,苏青瑶别过脸,避了避。 “是气到了,所以跑出来,为了跟我闹脾气?”他补充。 “我知道吴妈是你徐家的老仆,没打算叫她收拾包袱走人。”苏青瑶冷淡道。“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别搞得是我无理取闹。” “瑶,我不是这个意思。”徐志怀道。 他推开窗,探身望向楼底,是一片草坪。二楼那家伙兴许还能跳一跳,叁楼,蹦下去非死即伤。 要是真跳了,他反倒安心,徐志怀从不跟死人较劲。 苏青瑶抿唇,不自觉瞥一眼盥洗室。 “你是我徐志怀的妻。一个家,从没有为了下人,叫女主人受委屈的道理。”徐志怀关窗,继续和她聊这件事。“你要是觉得吴妈嘴碎,就让管事结掉工钱,叫她回宁波养老去。” 苏青瑶听了,扯着嘴角勉强笑了下。 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好话,就是这副德行。 是他的妻;事情全依她;想要什么?钻石或翡翠;你我磕过头、拜过堂,便该一生一世一双人……苏青瑶时常想,他是否只需要一个妻,至于这人是谁,无所谓,只是她苏青瑶恰恰好嫁给了他,变成他会说话的符号。那现在这些“好”,该多廉价。 古典婚姻不讲求爱情。 他们是旧酒装新瓶,乍一看新,细一看旧,也是瞎猫抓死耗子,凑巧撞到一块儿,躲不过了。 “我知道了,”苏青瑶道。 片刻的沉默。 “罢了,你就这德行,算我自讨没趣。”徐志怀说着,折身往盥洗室去。 苏青瑶见他旋开了浴室的门,缓步而入。 她不由阖眸,耳畔传来细碎的踩踏声。 短短几秒,在眼前的黑暗里,她将可能发生的一切想尽了。 苏青瑶从开始就清楚徐志怀迟早会发现这事,有时她甚至会萌发“迟早叫他看见”的冲动,叫他睁开眼看看,她不是他的玩偶妻子,她也是有能耐背叛他、伤害他的。然而此刻,他真要发现了,苏青瑶却有种说不出的怕。 是,锦铭现在喜欢她,她也喜欢他,未来呢?他的喜欢是对她,还是因为她是别人的妻,占有起来格外有趣味?倘若真改换门庭,那她岂不是从一个男人怀里转到另一个,从徐太太变作于太太?那和现在,真有区别? 苏青瑶打了个哆嗦,周遭的空气沿着袖管钻入,抚过满身虚汗,变作冷飕飕的阴风再度泄出了裙摆。 再睁眼,徐志怀撤出来,眼神复杂地看向她。 没人。 于锦铭也不在浴室…… 她短促吸了口气,倚在门框,手脚都软了。 短暂的死寂后,徐志怀走到苏青瑶跟前,揽住妻子的肩,亲切问她:“回家吗?” “好。”苏青瑶轻声答。 两人走出房门,并肩下楼,坐上车,分别在一边。彼此分明猜到几分,又不愿先当那个挑破的人,只得不停揣度、推测,反复试探、互相掩掩。夫妻二人望着窗外,一路,谁也不出声。 如此各怀心思地回到家。 工厂还有事,徐志怀到家喝了杯水,便又乘车出门。 他进到办公室坐下,脱力地靠在高背沙发椅,略有些头晕。如有千万斤压在胸口,徐志怀太阳穴突突跳,觉得有什么要破开脑顶,硬生生钻出来,将他活生生撕裂。 秘书敲两下门,进屋递入股亚美电台的合约。 徐志怀接过,强忍头痛仔细读完,签了字。 这是笔大投资。 秘书双手取回合约,西装笔挺地站在一侧,翻了翻,道:“先生您倒一点也不含糊。” “这是只赚不亏的买卖,干成了,几千万吧,大概。”徐志怀闭目养神,淡淡说。“不然我着急请越剧班子过来,又摆那么大阵仗,是为什么?不就为做电台。” 徐志怀算盘打得极快。 如今四乡难民为寻租界避难,麋集上海。人一多,房租就涨,租完房住下来,就该寻点劫后余生的乐子了。电影院本就多,戏院有钱庄的叔伯们捧着,唯独无线电台只有少数几家,收音机销数也不大。 申曲、越剧、弹词、滑稽戏,都是普通市民爱听的玩意儿,若能花钱买个收音机长期听电台,能省去不少进出茶楼书场的费用。小商铺也能以收音机代替弹词家,作为招揽客户的手段。反之,一些需打响名号的店铺,亦能借电台宣传商品。再加他本身是浙江人,宁波帮里熟人多,捧越剧班子容易。 这般,从售卖无线电收音机,到做电台,再到定哪些班子上电台,能一手全兜进去。 闭了眼,头还是疼,徐志怀睁眼,同秘书道:“我记得半月前有一帮学生办报纸,借年初开战的事,狠狠骂了市政府,还点名了几位市议员……有这事,对吧。” “应该是。” “学生办报针砭时事,想必穷得叮当响……”徐志怀垂眸,摸起西装兜里的烟盒,不急不缓地交代。“你找个可靠的办事人,去和学生多套套近乎,叫他们去寻于将军的小儿子于锦铭的资助。他是个有名的爱国青年,战时还募捐钱款给前线将士,会出钱帮他们的。” 秘书看他一眼。 “然后给吴、李两位议员打一通电话。”徐志怀弹出一支烟。“说有空出来吃个饭。” “先生,您这是……” “别问。”徐志怀点烟。“让你做就做。” 为了不影响体验,我尽可能少留作话,有什么絮叨发微博上,但想了想,感觉有几句还是要说一下。 常说写作者的产物分两种,一类取悦自己,一类取悦众人,二者兼具最好,现实是哪个都占不了。 “窃情”显然属于前者。它有很多暧昧的设定,留给不同看法的人作不同判断的情节,大概率缺少使读者感受快感的桥段。 所以,对于这篇文最早的争议——“如果徐不嫖娼、不出轨谭碧,谭碧这个角色有什么作用”,我坚定地认为,徐必须不嫖娼、不出轨、不挪用妻子嫁妆,更不可能家暴,因为这样太容易陷入“老公是渣男,女主出轨遇到真爱好男人,小叁上位迎来快乐结局”的是非判断里。那不是我要写的。有别的东西藏在这后面,窃情尝试描述的理当是后面的东西。 预计叁十几万字,到这章算故事过半。 看到这里的,无论你们秉持何种态度看待和评论角色们的行为,所有角色,正面或负面,我都接受,甚至从某种程度,对他们的负面评价是对创作人物的肯定。 当然,我也会很任性地说,细纲几乎涵盖了每一章的剧情,不管赞不赞同,反正他们就是这么想,也这么干了。 除了无故污蔑我抄袭,以及说我的文风学某某写手,这类实在太过分的言论,其余一概接受。 丈夫与情人(七) 秘书虽心存疑虑,却也照做,鞠完躬,退了出去。 徐志怀独自坐在办公室的沙发椅,头一回觉得周遭静得令人心慌。厂房的机械轰隆隆在响,他置若罔闻,擎着烟,凑到唇边,低着眼深吸一口。猩红的火星无声地亮了一瞬,男人启唇,淡到几近无色的烟雾泄出,徐徐消散。 他知道她撒谎了,还是当着他的面。 但这事讲究个捉奸在床,没见到人,徐志怀也不愿草率逼她。再者,他内心还存有几分自信,认为她绝不可能傻到犯通奸罪,性事上也素来羞赧。兴许是受了委屈,跑出去找小白脸诉苦。她一贯是小孩脾气,糊涂是情有可原。 想着想着,几分为她开脱,几分自欺欺人。 坐到日落,照理说要回家。徐志怀上车,叫司机在市区随便兜会儿圈。快入夜,行道两侧的霓虹灯牌陆续点亮,车在柏油路上走,他端坐在铁房子内,透过玻璃窗,打量来往的行人,一如看展览,光怪陆离。 司机摸不着头脑地绕了好几圈,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先生回不回家。 徐志怀沉思许久,说,要买份点心。 于是掉头去法租界的乔家栅买擂沙圆。买完,见一家印度人开的糖果店还在营业,徐志怀又进去拿了罐咖啡糖和摩尔登糖。 来来回回,好容易折腾到家,一解马甲扣,满身汗。 吴妈殷切地围过来,询问他晚饭的事。徐志怀摆摆手,转而叫小阿七过来,问她太太在哪里。小阿七嗫嚅着说太太早已睡下。徐志怀又问,她吃过饭没。小阿七说没。 徐志怀不说话了。 他垂着眼解开领带,半张脸避开吊灯,暗的,更显出两颊消瘦、颧骨高耸。 再过五个月,便到徐志怀叁十岁的生日。看面容,他仍是二十几岁的英朗模样,但少了太多青年人的劲头,此刻郁郁立在原处,倒显出些落魄。 “小阿七,我问你……我对她不够好吗?”短暂的沉默后,他问。 小阿七无措地张张嘴。 这要怎么讲?论钱,肯定是很大方的,论顾家,也完全没得挑。但摸不清症结在哪,徐先生说话办事,总能冷不防气太太一下,然后将妻子惹恼了,自己还一脸很有道理的模样。 “可能先生有些时候,不太懂太太的心思吧,”小阿七含含糊糊答。 徐志怀轻轻笑一声。“她不肯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罢,他抽出领带,提着点心上楼。 苏青瑶说是睡下,实则翻来覆去,满脑子想着哄骗徐志怀的话术。正筹谋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她猜是徐志怀,慌忙闭眼,裹着被褥缩成一团。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床畔。他俯身,旋开床头灯,苏青瑶眼前亮了一瞬,接着,他的手臂挡住灯光,阴影随之覆上她白中透着些许淡青的小脸。 “吃点心吗?”他坐到床畔,忽然开口。 苏青瑶睫毛微微颤动。 “乔家栅的擂沙圆,叫他家现煮的红豆沙馅。”徐志怀说话的口吻镇定到可怖的程度。“还热着,冷了就不好吃了。” 苏青瑶自知躲不过,仰起脸,望向他。 他背着光,眉宇间温和的神态好似由几块阴影拼凑而成,似真似假。 男人目光下落,歇在她黑漆漆的瞳仁里。 他抬手,扎着皮革袖箍的胳膊朝她伸去。指腹带着柔意,抚摸几下面颊,继而绕道背后,替她竖起靠枕。 “芝麻馅的卖光了,想吃明天再去买。”徐志怀道。 苏青瑶摇头,撇开脸。“我没胃口。” 她偷情险些被丈夫捉住,自然心虚。 徐志怀是个体面人。 而她犯的事,足以将他作为男人的一切自傲与矜贵,戳得千疮百孔。 “吃两个。”徐志怀看一眼她,眼皮低着,又看一眼油纸包裹的擂沙圆,不急不缓地拆开。“晚饭没吃,空着肚子睡觉,等睡醒又该喊胃疼了。” 他说的尽是软话,虚飘飘跟唇齿间残留的烟草味似的,一个劲往她身上拂。 屋里只开着一盏灯,晕黄的暖光透过喇叭花形的琉璃灯罩,幽幽的,仿佛一个淋雨的梦。 苏青瑶也似被雨打湿,两肩微耸,被褥下,十指逐渐交叉缠绕。“我真不饿,你放着吧。” 徐志怀望了望她,低头重新包好糯米点心,搁在床头柜。 西裤与丝绸被单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他转回身,半边身子挡着光,重新面朝她。 “小乖,我们谈谈。” 苏青瑶交叉握着的手紧了紧,细声细气地说:“嗯,好啊,你讲。” “我们几月份成婚的?十一月?”徐志怀说着,没忍住,往裤兜里掏烟盒与打火机。 他感觉自己抽了半天的烟,片刻没停。 苏青瑶点头。 “那今年是第五个年头了。”他平静地阐述。 “好快,”苏青瑶声音发涩,“一晃五年过去了。” 徐志怀衔住烟嘴,点上火。 第一口没过肺,白烟沿薄唇扭曲地蔓延。 “突然提这个做什么?”苏青瑶趁他抽烟的空荡,干巴巴地笑。“我们又不过什么花俏的纪念日。” “我也是感觉时间过得快。再过几月我满叁十,你生辰迟些,但也马上二十一了。”他吸几口烟,手腕搭在膝盖,烟灰朝外弹。“过了这五年,接着又五年,稳稳当当的。等有了孩子,日子会过得更快……你替她扎扎小辫,给她读点童话,我教她骑马,供她上中西女塾。等学校放假了,一家人去国外度几次假,这辈子也就过去了。” 徐志怀说着,捏住她的手。 “瑶,这样不好吗?”他问。 苏青瑶不答话,目光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右手。指尖涂抹着一节半透的番茄红,由浓转淡,小巧的手掌被他揉捏着,冷的骨头,热的皮肉……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鸟,或一只蝶,停在他的手心,他眼下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没准会永远这样捧在掌心疼惜,到死。 但万一呢?万一哪天他恼了……啪得摔下去,粉身碎骨。 “我不知道。”苏青瑶思量了很久,摇头。 “实话讲,我现在很生气。”徐志怀松开她的手,改为左手夹烟。右手转而拾起她颊侧一绺黑发,指缝高档烟草的芬芳轻轻拍在她的鼻沟。“可以说这五年来,我从没像现在这么生气。” 他知道的,她看他的眼睛就晓得他知道,更别提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就她那点拙劣的撒谎技巧,除去她切实地和于锦铭睡过不止一次外,其余的,他能猜到十分之七八。 “但我答应过你,有火不在家里发,更不朝你发。所以哪怕你对我说谎,还是为一个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我也没怪你的意思。”徐志怀继续说,语调很稳,右手捧起她低垂的脸,正对向自己。“只一点,别想着再见他。” (徐有种从容的压迫感,无需用“阴鸷”“刀刻五官”之类的词修饰,我构思这个人物之初没想到压迫感会如此强……下章虽然是和徐的车,不过感觉会很有意思。因为说是床戏,不如说是两人角力,徐要用性爱证明瑶还爱他,瑶要用性爱安抚徐,诓住他,以便继续和小于偷情) 丈夫与情人(八)H “瑶,这是底线。”见苏青瑶低眉僵在原处,徐志怀笑了笑,摸摸她的脸蛋,口吻依旧温和而自如。“不然?不然我发一封请柬给他,叫他来家里吃饭,再安排个客房,好给他常住?或者我再多担待担待,干脆出差去,把我的这半边床让给他睡。” “你胡说八道什么。”苏青瑶推一下他的大腿,同他装疯卖傻。“我跟他又不是······” 什么不是?他没亲过你的嘴,没脱了衣服睡一块儿,舌头没舔遍你腿心里的穴儿?什么都是了。她心里小小的声音止住未尽的话。 徐志怀不作声,把她向怀中一拉,整个人就挨过去。他启唇,半截舌尖触到她的上唇,口中残留的烟气儿扑过来,轻柔地撕咬着她的呼吸。苏青瑶打着颤,眼神仿若浮萍飘絮,寻不着一处支撑点,在他身上四处淌。 “我知道没有。”他低语。“要有,我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跟你心平气和地讲话。” 他边说话,薄唇边倚着她的磨蹭,倒像诱哄。 苏青瑶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睡前擦过唇膏,油汪汪的小嘴微张。徐志怀含住她的唇,喉结上下一动,温热的舌探入,与她搅成一团。 吞咽彼此唾液的声响透过口腔,传到耳膜。苏青瑶数不清代表唇齿交缠的水声响了几下,他忽而松开她,左手递上来,咬住燃烧到一半的细烟,继而抬手,戴着婚戒的无名指擦了擦她挂着涎液的嘴角。 苏青瑶抬眸,怯生生看他一眼。 “我就是有点生气,才——”她拿腔拿调,话音闷在鼻腔。“他刚巧打电话给我,然后说想来送饭,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没想那么多。” 徐志怀听着,半截烟重新递回到右手,此番是将火星对准自己,烟嘴朝她。 苏青瑶望向他举着烟的手。 暖色的灯光下,他的手泛着蜜糖般的黄。 骨节粗大,背面纵横着沟壑般的筋络。食指与中指夹着纸烟,米黄的指甲修得很短,肉透出来,是偏白的粉。 焚烧的一缕烟雾自他半环的掌心笔直地往上升。 苏青瑶呼气,烟便乱了。 徐志怀举起手臂,将烟递到她眼前。“抽吗?” 苏青瑶嗓子眼一紧。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徐志怀,又在他镇定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白着一张小脸,被狠狠吻过的唇宛若湿透的海棠花,簌簌地颤动。 他知道她会抽烟。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知道了又不出声威胁她,只这样平平淡淡摆出来,放在她面前。 苏青瑶无言片刻,回神,赤裸的胳膊朝他伸去,掌心摸到紧实的大腿。她借力,小猫似的往前挪了挪,头一抬,含住烟嘴。徐志怀仍端举着,她便就着他手,深深吸吮,简直要到一口醉烟的地步。 徘徊。猜测。试探。 火星一亮一暗…… 徐志怀沉默,喉结上下滚动两次。 她椭圆形的下巴仰起,脸正对着他,呼——烟尽数喷到他脸上。 徐志怀被烟迷了眼,不由拧眉。 接着,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再看回来,瞳仁泛着细碎的水光,烟熏的。 苏青瑶看着。 缓缓的,她浅笑。 “志怀,你是不是打算不要我了。”说着,她俯身,脸偎在男人的心口,相当瘦弱的体格,小小一团窝在怀里。 “没。”烟快烧尽,徐志怀在床头柜上摁灭火星,顺势抛掉它。 她隔丝质衬衣啄吻他的心,“真的?” “嗯。”徐志怀应一声,抚摸她的后脑。五指没入乌黑的卷发,沿着发丝滑落,定期烫过,牵牵绊绊的,逐渐缠住他的手。他记得她还没烫发的时候,长发及腰,油光水滑的,像一匹缎子。 苏青瑶直了直腰,唇瓣在他的喉结游移,呵着暖气。“那还生气吗?” 徐志怀掰起她的下巴,又怕力道太大,改为拿虎口托住。 “答应我,以后不许再见他。”他垂眸,讳莫如深的眼神投入她的瞳仁。“小乖,我们是夫妻,不是过家家酒,凡事要讲责任。” 身子一阵阵麻上来。 “我知道,以后不会了。”苏青瑶答。 徐志怀听闻,松手,有意侧过脸,眼神挪到别处,似是宽心地弯起唇角。 他不爱放自己的心思出来给她看,可苏青瑶总能窥见些许,正如徐志怀所言,他们是夫妻,床上了几百遍,有一些秘密很难瞒住对方。 苏青瑶两条胳膊攀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他。湿热的小舌来回舔着男人的薄唇,继而挤进唇间的缝隙,几番碾磨。 徐志怀静默地定在原处,直至她的舌尖顶到他的舌根,忽得,他手臂一捞,将她拦腰抱起,转身往床内侧一送,苏青瑶便躺倒在他身下。 他去捏她的脚,一手一个,两只大小不一的脚落在手中,没骨头似的绵软。 苏青瑶像被捉住命门,恼羞成怒,完好的那只脚急忙冲他蹬去。 徐志怀见状,顺势握住她的脚踝,曲起,朝两侧掰开。他逼近,硬物隔着西裤顶到腿心,一双手去解皮带。铁器与皮革相撞,发出冷硬的脆响,那声音好似极小的冰雹,泠泠击打着她的肚皮。 啪嗒——他抽出皮带,扔到床榻,纽扣也解了,那物什直挺挺抵住她柔软的阴阜……倒也没急着就这样插进去。他手钻到睡裙下,沿着细腰一路往上,握住小乳,指腹绕着乳尖打圈。 起初,力道很轻,渐渐的,他加大力道,虎口掐住整个乳晕,夹在手里搓揉。 “嗯哼!”苏青瑶轻喘。 她睁着眼,攥着被单,直勾勾望他。 徐志怀心里动了一动。 他俯身,深深吻住她,背脊绷成一根弓弦。 脸对着脸,鼻息交接,苏青瑶阖眸,觉出男人的几缕发丝滑落额头,舌头也随之伸进来,压着软舌反复舔弄吸吮,力道大的几近要咬掉她的舌,吞下肚带走。一派眩晕里,她抓救命稻草般搂住面前的男人,不停吞咽着他的唾液,面颊烫得厉害。 吻罢,徐志怀手肘撑在床榻,面颊贴着她的脸蛋磨蹭。 “你……你再弄一弄。”苏青瑶嗫嚅。 徐志怀轻笑,将她的腿窝架在肩膀,胳膊扎着皮革袖箍,伴随移动,时不时剐蹭小腿。 他盯着暴露在眼底的小穴,左手覆上去,指腹摸到腿心微湿的小洞,揉了揉,又拍打几下。 突得,无名指整根插了进去。 丈夫与情人(九)H 苏青瑶抽气,背一挺,浑身骤然紧缩。 徐志怀视线扫过她,低头,吻落在肚脐。 略有些痒,苏青瑶十指挠了挠被褥。她感到侵入腿心的那只手在轻压着内壁,一点细碎的疼,但慢慢的,软和下来,像被揉捏软糯的米团。腿心娇嫩的两瓣被另一只手分开,他指腹带着薄茧,上下拨弄肉珠,她轻喘,从耳后一直到脖颈全然酥麻。 “志……志怀。”苏青瑶唤他,后脚跟勾住他的肩。 “还疼吗?”徐志怀低声问。 她还没湿透,他也拿捏着自己的分寸。 苏青瑶晃晃脑袋。 徐志怀垂眸,嗓子眼翻滚出一声“嗯”音,中指沿着甬道擦过,随之没入。跟研究精密机械似的,他专注地用手奸着她,整个人绷得很紧,淡青色的筋络自手背生长至小臂,冷淡且性感。 更麻了。 如同被合拢的双手锁在掌心,苏青瑶喘息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扑腾,粘稠的淫水随扭动的细腰流满他的指缝,掰开看,暗粉的缝隙,汪汪的在灯下。 她两腿不由收拢,攀着男人的肩,倒像拽他过来吻自己。 徐志怀抽出手,曲起她的腿,压到胸前。上身前倾,当着她的面慢慢张开手,银丝连在指缝滑落。应是有意克制的缘故,神态较之以往更为严肃,他便以那般冷静自持的做派,舔舐湿润的指腹。 苏青瑶心慌,眼神溜到一边去,不敢瞧他。 太恐怖了,这男人简直能钻进她的五脏六腑。 “瑶,”徐志怀沉声道。“看我。” 苏青瑶抿唇,鼻翼急促地吸了口气,鼓足勇气转回来。 下一秒,徐志怀扶住性器,插入半根,继而弓着腰,重新吻住她的唇。 苏青瑶闷哼,压抑的呻吟滚动在口腔,一点点被他吞噬。他挺腰,整根没入,很顺畅。舌头搅着她的,唾液渡进去,下体剧烈地抽动。苏青瑶猛得哆嗦,在漫长到几近窒息的吻中,环住他的脖颈,两只手在后背抓挠,他倒是还套着衬衣,怎么挠都滑溜溜的摸不到支点。 她感觉自己被推上了一叶扁舟,空捞捞地在湖面飘荡,没有目的,唯一能确定的男人的阳具正强势挤压着内壁,入到最深处,连着心门的地方。真真切切是他能钻进来的感觉,酥麻感遍布全身。 徐志怀粗喘着松开她,自己也脸红头胀。 苏青瑶手臂滑落,胭脂红的指尖,停在他的颊侧,手腕紧贴未刮干净的下巴,一如血滴飞溅在他的脸上。 她仰头,唇瓣颤抖着含住他的下唇。 一下一下地吻,清甜的呼吸印在肌肤。 徐志怀吐气,手推着她的膝盖,狠狠撞进去。 情欲的潮水之下,他们在用两军周旋的力道在交欢。 你进我退,你攻我守。 苏青瑶被顶得抬不住手,唇飞快划过男人的肌肤,头歪向左侧,呜呜呻吟。一进一出,迅疾地挺动。呻吟一声比一声响,又娇又酥。他插进身体里,倒似剖开她幽深的心。苏青瑶微微蜷缩,热流一头浇下,从头冲到脚,恐惧也好,依恋也罢,统统借此倾泻而出。 徐志怀顶着春潮往内顶了几下,抽出仍硬着的性器。 他拂开妻子面上湿淋淋的乱发,肩膀一字型撑得笔直,自下而上地轻咬她的脖子。此番换作他反复地吻她,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吻到隐有咀嚼声。从锁骨到下巴,一串的红痕。 苏青瑶头晕,说不要,受不住。 徐志怀没吭声,翻过她的身子,让她背对自己蜷缩,用半拥着的姿势再度插进去。那物什磨着臀缝,来回推拉,连带后股也蹭的湿透了。 汗水浮在凝脂般的皮肤上,恍如雾气飘荡在江面。 徐志怀一寸一寸亲着她臂膊的细汗,香的,这得洗了多少肥皂,喷了多少香水。 苏青瑶瘫软,叫不出声,只剩喘气的力道。 她有点明白谭碧那句——男人嘛,裤腰带松了,脑子也就迷糊了。 可真全身心投入进去,跟一个男人不停做爱,做到萌发出快乐,是很危险的。 她绝不能爱他。 爱了就是认了,要认就得低头,低下头,就一辈子套在里头,出不来了。 这一晚,他们通宵醒着。他有止息的念头,她反而腻腻乎乎迎上来,到她感觉腿心被淫水泡到鼓胀,他又不肯饶了她。快天明,彻底歇下来,苏青瑶迷迷糊糊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最后的印象是……他轻轻拍着后背的手,很暖和。 睡了几个钟头,徐志怀因为作息被迫醒来。 他冲完澡,又拧了条毛巾出来,试着替苏青瑶擦脸。 她皱了皱鼻子,除此外,一点动静也无。 徐志怀见状,帮她简单地擦了下身子,免得她醒来又嫌身上脏。出门前让小阿七去厨房,叫厨子煮一碗海鲜粥,小火慢慢熬着,等苏青瑶醒了端卧房里去,她饿着了要胃疼。 乘车到公司,恰好,安康钱庄的方二爷过来送信用放款的凭证,二人便聊了会儿。 方二爷打趣,说钱庄不是钱生钱的地方,徐弟手里才是。徐志怀笑着客套几句,接着问他有没有兴趣捧越剧班子。方二爷隐约知晓他的计划,但不着急答应,说过几日,等手上的几笔放款收回来再说。 而后聊起方二爷的小女儿。 方小姐预科班快读完,方二爷想着赶时髦,送去国外的女子大学玩几年,镀金回来好嫁人。然而这姑娘看中了另一所学校的男学生,说是在学院组织的交际舞会认识的,现如今嚷着自由恋爱,早早准备好的美国大学也不晓得去不去。 说起来,徐志怀去年过耶稣圣诞夜的安排,还是问他家女儿的。 “这丫头嘴巴甜,哄人一套一套。我说一句不许她谈二流子,她叽里呱啦一通道理扔过来,我犟不过她。”方二爷苦笑。“先哄着吧,小年轻的头脑想一出是一出,指不定哪天吵了架,就分开了。” “是了。”徐志怀点头。 说曹操曹操到。 二人正聊着,方小姐一阵风似的刮进来,一把搂住父亲的胳膊,向他讨钱包。大概是要跟男友去约会,半途发现兜里空空如也,这才急忙跑来,求父亲给点恋爱的资本。 徐志怀站在一旁,打趣道:“先掏一遍当爹的口袋,转出去再摸男友的口袋,然后记得把钱攒起来,到冬天和小姐妹去瑞士滑雪。” 方小姐挽着父亲,咯咯直笑。“徐叔叔太有趣了。徐太太在家里过得一定很开心。” “很可惜,她不是特别欣赏我的幽默。”徐志怀摇头,轻笑道。 少女起了兴趣。“哎?徐叔叔,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呀?您不是说跟我差不多大?” “是,大你两岁,很温柔,也很能干。”徐志怀道。 他不爱把商务带回家,也不爱把家事对外四处宣扬,本意是简单敷衍两句,可面前的少女目光炯炯,甚是感兴趣,他便笑笑,继续说。 “偶尔会耍小性子,但不会跟我真的生气。可能因为读的教会学校,喜欢西洋玩意儿,喝咖啡,吃奶油蛋糕和冰淇淋,摩登得很。平日沉迷看杂志,也很爱看电影,住杭州的时候,她好几次背着我大晚上偷溜出去看夜场默片,还以为我不知道……” “真好。”方小姐拍手。 “是吗?” “对啊,因为您和太太不是由父母订的婚嘛。这才见几面,就要跟陌生男人定终身,我想一想都感觉恐怖……不,都不是恐怖能形容的,简直吓死人!所以,能像徐叔叔您这样和和美美,肯定是月老亲自来牵线了。” 徐志怀听着,浑身发冷,恍如后腰中了一剑。 风急暮潮初上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连几日,徐志怀总时不时想起方小姐那句“简直吓死人”。他看苏青瑶,好几次险些开口问,“嫁给我,你怨不怨?”可话到嘴边,又没敢说。 她若真回复“怨”,他该如何自处?徐志怀不知。 他已经完全习惯她,再难想象重新花五年与谁结为夫妻。 苏青瑶浑然不觉丈夫内心的纠葛,全心在自己通奸险些东窗事发上。 她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心知玩火自焚,却跟着了魔般管不住手脚。 若回头,继续当她的贤妻,倒也能瞒。可富太太的浮华日子究竟能维持多久?吴妈嘴碎,无非是她结婚五年还生不出儿子,五年生不出,十年就生的出?徐志怀待她好,她知道,也知道自己太对不住他。可他不懂她的苦楚,总以为她待在家是当洋娃娃……里外太多眼睛盯着她,太多规矩立在那儿,一旦萌生打破的念头,便感到无望。 屋里没开灯,怕招虫。苏青瑶两臂搂着膝盖,坐在地板,碧玺耳坠紧贴面颊,阴凉的。耳畔半截魏紫色的宝石被朦胧的月光照亮,圆月亮融化了般,裹着轻飘飘的云雾,浸水般扩散作一团黄晕。 稍一想徐志怀,她全身便涌出深深的无力感,拖着她、拽着她,促使她在美梦里沉沦……不甘心,太不甘心。世上根本没有娘家,有的是父家,从父家出来,径直去往夫家,两家是相对的窄门,过路轿子抬,脚底悬在半空一点灰不沾…… 天啊! 苏青瑶撑着锃亮的地板站起,再热的天双足也套罗袜,走起来,一步一打滑。她摇摇晃晃地扑倒在床上,夜色逐渐深沉,楼底传来两声汽车鸣笛声,是徐志怀回家了,她阖眸,脸埋入丝绸褥子,不愿再想。 这般浑浑噩噩混过几日,给文学月报编辑部交完书稿,到六月,上海接连下了几天的雨,晴一阵、雨一阵,日头胀到最大便破裂。天是白的,雨亦是白的,齐刷刷往下坠。 雨歇,气候愈发燥热。 今天是送《良友》的日子,报童照常将新一期的刊物扔在门口。 “现在做生意的花样真多,百货公司搞促销送小礼物,卖报纸的也学会了。”小阿七抱着杂志,边笑吟吟地说,边递出一张炭笔速写画片。 苏青瑶接过,一看,是只耳朵软乎乎的小狗正用爪子擎举横幅,上头写吻你二字。 翻面。 笔记飞扬地写着一串地址,就在法租界的巨籁达路,后缀蔚然书局。 苏青瑶面颊骤然发红,内心轻轻啐一口,埋怨:这人胆子怎就这样大! 她折起画片,捂在手心,蹭得站起,立在原处发了会儿愣,待到两颊热气消退,又颓然坐下。 正思索,吴妈走进来,同苏青瑶说宁波乡下有个亲眷要来投奔,是先生的旧相识的小姑子,问她客房安排在哪里。 苏青瑶从未听徐志怀说过此事,反问:“什么亲戚。” 吴妈忽而直起身板。“是咱们表小姐的小姑子。表小姐原先同少爷有婚约,可惜没成,许给了别家。” 苏青瑶听了,笑笑。 一番话说得简直叫她这个当家主母下不来台,就差明着叫她学浮生六记的芸娘,当贤妻,帮夫君纳一个进门了。 “这事问过先生没?”她问。 “问过了。” “既然如此,那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必再问我。”苏青瑶瞥过画片,倒骤然轻松不少。“我还有事,先走了,你看着安排。” 她霍然起身,撇下眼前的无聊事,携手包出门。 书店的位置与她的住所位于同一条长街。 苏青瑶走到附近,吓一跳,不知此处何时改作学校。 几名过路的学生瞧见她,误以为是来寻人的亲眷,热情地同她搭话。问询后得知,由于年初的战事,国立同济大学在吴淞镇的校舍被炸毁,不少医科的学生奔赴战场、抢救伤员。到寒假结束,为及时复课,学校暂迁巨籁达路的民生坊,等吴淞的校舍重建,师生再集体搬回。 一路说说笑笑,过不久,寻到蔚然书局,几人在门口作别。 苏青瑶撩开短帘,跨进门。 室里略有些暗,四四方方的一间小屋,放眼望去,书架鳞次栉比。左侧是柜台,坐着一个短发少女,两臂搭在桌面,发呆,应当也是同济的学生。 苏青瑶攥紧手包,惴惴不安地在里头绕了两圈,却连于锦铭的影子都没瞧见。她倚着书柜,连连埋怨自己太傻,跟从没见过男人似的,一点沉不住气。 她心下懊恼,索性拿了本过期杂志,慢慢翻阅。 时下的报刊杂志,有些,一翻开,尽是新潮玩意儿,好像东方巴黎这四字,重音不在东方,全在巴黎。有些,冲在战斗第一线,美国的德国的日本的俄国各类学者思想,层出不穷。有些则是任尔东西南北风,健康报谈健康,电影刊谈电影,总之,莫谈国事。 她从头读到尾,也不知过去多久,一抬头,目光穿过书架,冷不防撞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锦、锦铭?你什么时候——” 话未说完,于锦铭大步绕过来,逼近了她。 苏青瑶下意识倒退几步,后腰撞上书柜,砰!她头皮一麻,两肩瑟缩着望向于锦铭。对方也吓一跳,连忙搂住她的腰,胳膊撑在落灰的书柜,缝隙里积攒的快发霉的纸味纷纷涌出,覆盖了两人。 他低头看她。“疼不疼?” 苏青瑶脸一低,仓促地摇头。 她侧身,不着痕迹地逃出男人炽热的怀抱,朝四处环顾一周,方才抬眸,心悬悬的,颤声问他:“你来多久了?怎么不叫我一声。” “好久。”于锦铭轻笑。“但你看得太入迷,我不敢打搅。” 他的目光过于灼热,苏青瑶以为自己脸上沾了灰,正要摸,他忽而捉住她的左手腕,指腹沿小臂滑落,又一直摸到上肘,握着。 掌心的温度隐秘地骚扰着她的心。 苏青瑶脸又发烫,右手盖到他的臂膊,慌忙去掰他的手。于锦铭歪头一笑,显出些公子哥的无赖气。他俯身,拿捏着软肉不肯松,呼气一股一股抚着她的睫毛,任由她五指来回挠手背。 这一下倒把苏青瑶惹急了。 她拽着男人的胳膊,抬起脚,踢他一下。并非气急败坏地使劲去踢,但也动了脚,是传统女人优柔的做派。 于锦铭佯装吃痛地咧咧嘴,眼睛仍笑着,双臂一收,将她抱得更紧。 “你怎么一点都不怕……万一叫人撞见,看你能躲到哪儿去。”苏青瑶的眼珠左右瞥了瞥,见四下无人,目光才挪到面前的那张笑脸,瞪着他,气恼地埋怨。“上回长翅膀飞走了,这次怕不是要遁地逃跑。” “干嘛要怕?”他反问。 “你说什么糊话,我是嫁了人的——” “但又不是你想嫁,是他们要你嫁。”于锦铭骤然收敛了笑意,定定地望着她,磊落地反驳。“瑶瑶,要谈道德,徐志怀娶你这件事本身就不道德。我打从开始就说,我没打算拿你做消遣,所以我不是第叁者,他徐志怀才是你我之间的第叁者。你没什么地方愧对他。” 苏青瑶怔了一下,转过身,轻轻骂他:“你疯了。” “是痴,不是疯。”于锦铭答。 风急暮潮初中 他说罢,顿了顿,好似羞赧地转过头,掌心掩着面,一摸,眼神又移回来。 “油腔滑调。”苏青瑶嘟囔,转身将手中泛黄的杂志塞回书柜,耳轮微微发红。 于锦铭还不懂女人的口是心非,听她这声嘀咕,倒有些发急。 他上前半步,俯身在她耳边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苏青瑶眼帘垂落,不答话,冰凉的手背贴了贴面颊。 于锦铭也沉默,琥珀色的眼紧盯着她。 眼前是一件淡绿色的旗袍,隐约透着鹅黄的白滚边,笔挺的高领托着雪白的小脸,他顺垂落的绸缎朝下望,瞥见腿侧的开缝里透出的荷花粉衬裤。 宛若青纱帐里的粉腮。 于锦铭喉结微动,咽了口唾沫。 她的美丽令他无端心悸,恍如面对盛夏的幽潭,半池翠绿的浮萍聚在一处,水波荡漾间,莫名生出一股森然。 “要去学校里逛逛吗?”默然片刻,终究是于锦铭先服软。“或者到附近的咖啡馆坐一坐,我开车来的。” 苏青瑶侧头,见男人一脸明媚的笑意,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若换作徐志怀,她这样突然冷他,他是绝不会给她好脸色的。或者说,那人好脾气的次数,比上海隆冬下大雪的年头还要少,两人对峙,他总能先把她熬死。 “你又不是同济的学生。”她有意再推他一下,看他是进是退。 “可我是他们学生自治会筹办的宣传报背后的股东,”于锦铭拽拽她旗袍短袖的滚边,“哪有不放出资人进门看一眼报纸的。” “你还办报?”苏青瑶起了兴致,转身面对他。“什么报,专讲什么的?” “医科的学生们聚在一起办的。主讲医学常识,次讲时事,也向学生们征稿,刊载‘一二八’战时见闻。”于锦铭说着,眨眨眼,示意她跟自己出书局,免得扰了其他顾客的清静。 二人出了蔚然书局,并肩走着,白日破云而出,在马路上镌刻出两道狭长的阴影,谁都没带阳伞。 “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向市民科普医学常识是假,宣传抗日是真,”苏青瑶嗓音轻柔。 “主要是学生们的主意。真情假意叁七开,不然要惹麻烦。”于锦铭说。“有比没有好,总不能叫他们一直手绘传单到处发。” “办报挂着你的名头,政府查起来,你十有八九要倒霉。”苏青瑶眯眼,太阳光晒得脸颊又开始发红。“倒不如暗地出资,隐匿其后。万一找上门,学生们能随时逃跑。哪怕全被捉,乌泱泱一群人,又有同济的牌子护着,赖不到某个人头上。” “我知道。”他笑。“但我偏不。” 苏青瑶朝他看一眼。“就你于锦铭胆子最大,迟早被公安局捉去喝茶,关个叁天叁夜。”她不晓得,自己的目光直直投过去,近乎是在瞪他。 于锦铭见状,笑盈盈地将胳膊伸到她头顶,手掌遮去一小半阳光。 “不算胆大,不过是在做对的事。” 苏青瑶语塞。 “抗日是对的,骂那些个议员也是对的,我不能怕惹事就把眼睛闭上,叫行正道的人走绝路。”于锦铭道。“学生们敢排除万难,我一个将要从军的,有何不敢。虽说许多地方还是要靠家里的面子,但也算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 聊着聊着,两个人迈入一栋洋楼,学生们正上课。上到叁楼,有一间房外挂着编辑部的牌子。 他们推门进去,内里一名整理样报的男学生仰起脑袋,叫:“警之先生,你怎么来了?” 苏青瑶下意识朝于锦铭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警之是他的字。大约取“铭其器以自警”的含义。 可眼前的男人如何看也不是能被叫“警之”的人,就像徐志怀的字是“霜月”,取“忠果正直,志怀霜雪”,断不能改作“乐天”。 她腹议,噗嗤一笑,主动将手伸出去。“你好,我是苏青瑶。请问你是这里的编辑吗?” 那少年点点头,搬来椅子,又转身从保温瓶里倒出一碗凉茶,递给她。 苏青瑶头一回进大学,坐在编辑室里,渐渐显出些局促。她小口啜饮完浮着碎末的茶汤,两手交迭摆在膝上,与男学生轻声攀谈,问了许多感兴趣的事。例如,知不知道同济民国十六年开女禁,最早招收的两名女学生如今去哪儿就职了,还有开战时,前线究竟什么情况。 于锦铭见状,不去打扰,独自翻阅起样报。 苏青瑶跟男学生聊了会儿,转头,见于锦铭站在后头孤零零地翻报纸,便从他跟前顺手拿起一份,问:“锦铭,这报多少钱一份?” 于锦铭一愣。 旁边的男学生立刻答:“每份售价铜元四枚,有好大一张。我们不用日本纸,也用不起瑞典纸,同学们写稿大多是义务劳动,算起来,成本很低的。” 说完,他眼珠子偷偷瞥向于锦铭,怕这位大股东觉得资助学生办报只能亏钱似的。 “可以订全年吗?” “订全年反倒要贵些。我们印的少,销路铺不开,要订全年送报到家,得雇专人,或者叫邮局送,七七八八算下来,得十几元。”少年挠挠头。“主要是没找到来咱们报纸上登广告的品牌商,医药报也不如谈明星八卦的街头小报好卖,有一期是一期地出,轻易不敢接全年的客人。” “不碍事,贵就贵点,免得麻烦。”苏青瑶笑笑。“我平时也爱看报,有个相熟的报童。与其你们这儿再雇人,不如我多给他点报酬,叫他来你们这里取,顺带也能帮你们到别家多多宣传。” 她说着,去掏手包。翻了翻,发现适才着急出门,忘带钱了。 苏青瑶又道:“同学,你这几天什么时候方便?或者我现在回家取钱,就在附近,麻烦你稍等一会儿。” “我来付吧,”于锦铭插话,不愿叫她用徐志怀的钱。 苏青瑶猜出他的心思,抿抿唇,默许了。 难怪牌桌上的太太们总说,能叫男人心甘情愿地拿钱出来给你花,是女人最大的本事。对此,苏青瑶有些莫名的别扭。她一面因他的示好而窃喜,甚至有些虚荣,一面觉得男人的付账,多少像个彩头,归根结底,是为了滚上床尝腥的。 他们小坐片刻,预备在临时的校舍里逛一圈。于锦铭还想留她吃顿晚饭,可惜苏青瑶赶着回家,不假思索地婉拒。 于锦铭憋得心窝里烧火。 他半点不觉自己有错,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再说,她又不爱那个男人。可她有她的顾虑,于锦铭也只好把委屈往肚里咽,谁叫他犯贱呢,愿意给她当情夫,没事围着她裙角打转。 他送她出校门,走了一小段路,苏青瑶推推他,不许再送。于锦铭忽然同她耍赖,涎着脸非要讨个拥抱,才许她走。 未等苏青瑶反应,于锦铭右手抬起她的下颌,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脸。 苏青瑶像被得罪了,右手攀着他的臂膊,来回挠,叫他放手。 于锦铭转而握住手腕,突然笑起来,唇齿间的热气一股脑喷在她的眼角眉梢。 “瑶瑶,我舍不得你走了,怎么办?” “少跟我耍无赖,我不吃这一套。”苏青瑶耳根发痒,睫毛颤颤的。 于锦铭俯下身,面颊轻轻贴着她的腮。“可我说的是真心话。” “那你憋着。” “不要,像这样全说出来,你回去了才会想我。”他侧过脸,轻轻吻她的唇角。 苏青瑶僵在远处,似被渡了口仙气,肌肤微微透出些粉。每回见于锦铭,她都感觉自己好像能变成另一个人,更无畏、更疯狂、更革命……仿佛一团能将自己烧得粉身碎骨的烈火。 她使劲推开他,轻声道:“走了。” 于锦铭怅然若失,松开手,两手插在裤兜,立在原处见她渐渐走远,心弦微微颤抖,又忽然叫住她。“瑶瑶!” 苏青瑶驻足,回头看他。 “你想不想再读大学?”他望着远处瘦削的碧色剪影,问。 苏青瑶动动嘴唇,说了什么。于锦铭听不真切,急忙上前几步,她却在此刻转身离去了。 小于好神奇,他,就,又很纯情又很风流······ 风急暮潮初下 走到家,徐志怀已经回来,戴着眼镜,正坐在沙发看报。苏青瑶进屋,瞧见他,象征性地打了声招呼,便要上楼。 徐志怀摘掉眼镜,叫住妻子。“你到哪里去了?” “在附近逛了逛。” 徐志怀拍拍身侧的空位,示意她坐过来,又问。“吃饭没?” “嗯。”苏青瑶随口敷衍,挪到他身侧。 “可别骗我。”徐志怀边说,边搂她入怀,像揣了只养不亲切的小猫。“你也知道自己身体是什么情况,稍微折腾一下,就要生病。” 男人的臂弯太结实,牢牢锢着她,搞得她骨头发酸。 苏青瑶撑着沙发皮套,支起身,故意冲丈夫哈了口热气,拧着眉头说:“吃了吃了,闻到没?” 她素来爱干净,再怎么张大嘴使劲冲他喷气,也闻不出异味。 徐志怀挑眉,搂腰的手逐渐上移,抚过后脊,最终停在她的后颈,食指没入茸茸的发根,其余叁指搭在旗袍高领。 “每天不闹两下我,你就不痛快。”他手指用劲,倒似将她拦腰折断。 苏青瑶腰窝一酥,故意挣出一条手臂,女萝施于松柏般,死死搂住对方的脖子。隔戗驳领嗅闻,蜜色的颈窝散发着似有若无的雪茄味。 她扬起脸,额头紧贴他的颌面,半真半假地说:“没错,瞧见你我就不痛快。” “好吧,”男人黛色的睫羽一低,掩住眸子,出乎意料的,主动转移话题,“对了,周末钱丰银行的王先生请我去他家吃饭,有空吗?” “替美国人做买办的那个?”苏青瑶蹙眉。“好好的,他怎么想起请你吃饭。” “新工厂的资金有缺口,眼下是跟宁波帮的前辈合作,但银行建起来,钱庄多少吃力。他清楚安康钱庄十有八九填不了这个缺,肯定要过来探我的口风。”徐志怀解释。“你要有空就陪我去一趟,实在不想,也没关系。” 苏青瑶有点奇怪——徐志怀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她思索片刻,怕丈夫还记着客寓险些“捉奸在床”的事,连道两句“有空”。 之后他又说了些无聊话,苏青瑶心里有人,对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 她鬓角倚着他的肩,蜷缩着,两只小脚踩着他的腿。徐志怀抱着她,指腹来回轻抚后脑。苏青瑶嫌痒,晃晃脑袋,盘在脑后的髻骤然垮了,长发乌黑,几近泼满手心。 徐志怀一愣,忽而觉出一阵彻骨的寒凉。当他缓过神,苏青瑶已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要走。徐志怀连忙拽住她的胳膊,玉似的,也冷得吓人。苏青瑶踉跄了下,跌回丈夫怀中。她拢了拢长发,侧目瞧他,那神情似是在埋怨他闲的没事乱发疯。 沉默地对视片刻,他松开手,她反倒不走了。 多奇怪的一对夫妻。 像兄妹,像父女,像君臣,像主奴,又像不停算计彼此的仇人…… 转眼到周末。 苏青瑶收拾好自己,随徐志怀赴饭局。 他俩每每一齐出席社交场合,总显得那样登对,这也是千金小姐当主妇自带的拿手好戏。她们打生下来就被培养作高档男人的高档妻子,不一定要懂今年美利坚正打得火热的民主党与共和党、罗斯福与胡佛,但要懂什么颜色的沙发搭什么颜色的桌子。 接待他们的是王太太,留着时下最摩登的烫发,踩高跟鞋,一身香槟色无袖缎面晚礼裙,耳畔是镶满小钻石的方形耳坠,西洋风情浓烈,据说在巴黎高等美术学院进修过。 同为高档货的女人看对方,争奇斗艳的外皮下,是心知肚明的默契。 细枝末节的地方,男人是不懂的,得要这些同为套中人的太太来解读。她们的世界太狭窄,非得螺蛳壳里做道场,譬如王太太身上的西洋礼服,苏青瑶一眼知道出自MadeleineVio的时装屋。 她嫁人前姓甚名谁,苏青瑶不清楚,自然,这位王太太也不会晓得苏青瑶的名字,只称呼她为徐太太。 这位王太太款款而来,先同徐霜月先生问过好,又亲切地握住徐太太的手,将二位引入内室。 落座,大家说上几句客套话。时钟滴答滴答响,等了会儿,不见男主人来。王太太始终挂着笑,手暗暗地转着无名指的婚戒。苏青瑶装作不知,与她谈论六月将在静安寺路卡德大戏院开演的《刁刘氏》。徐志怀默不作声地啜饮清茶,听两个夫人清脆的谈话声。 临近八点,王太太坐立不安地说了几句奉承话,继而起身拧开无线电,借口说去一趟后厨,实则去找丈夫。 电台低低奏着爵士乐。 苏青瑶失去对阵的敌手,顿时蔫了,靠在沙发上,自顾自抠指甲。突然徐志怀一条胳膊插进来,握住她的小手,不许她再拨。 神经病!苏青瑶心里直嘀咕。 “累了起来走走,”徐志怀道。“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你怎么知道?” 徐志怀沉默片刻,蹙起眉,淡淡道:“有传言这位王先生在外头包了个女大学生,也是学画画的,好像怀孕有叁个月。我一下车没见他出来,大概知道是那档子事绊住他了。” “看来王太太还没有孩子。” “他夫人据说很强势。” “我懂,十个男人里九个喜欢楚楚可怜的女人。”苏青瑶轻笑,透着股悲哀。“倘若又漂亮又可怜,定然无往而不胜。” “瑶,我的意思是——她等孩子出生,肯定会想尽办法抢到自己身边。”徐志怀冷峻道。“哪怕从没有什么女大学生,她也会找人来借腹生子。” 他也是大家族出身。 幼年父亲离世后,叔伯兄弟争分家产,少不了欺辱这对孤儿寡母。其间辛酸,徐志怀鲜少提及,可苏青瑶稍一想,也明白他早已看遍这类明争暗斗。 “说到底都是别人的家事,跟我们没干系。”徐志怀补充。 “保不准——爱情嘛,不讲道理的。”苏青瑶说。“再强势的女人,遇到这档子事,不也被强推出来丢脸?” “爱又能爱几年。这对想当初还是自由恋爱,王太太死乞白赖求父亲嫁给他。”徐志怀意有所指。“生活还是困难居多。局势这样乱,两个人能稳当过下去就很好了。所以我不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既然决心敬告天地、结为夫妻,还是要负起责任。” “是的,是的,”苏青瑶应和两声,又极轻的嘀咕出后半句,“得跟你一样,娶个十六岁小姑娘回家,养个五年,就什么都顺了。” 徐志怀仍想解释,可看到妻子隐有怨色的小脸,想了想,决定等回家再谈。 他盯着她,冷不丁想起两人初见,她面上便是这副表情,赌气似的鼓着嘴,腮帮子圆圆的,但很漂亮,她从小就漂亮。 正在这欲言又止的当口,门外传来一阵激烈的交谈声。 鸳鸯颈(一)H 苏青瑶抬眸,手臂环住他的脖颈。 徐志怀弯下腰,额头微低,鼻尖在她的面颊嗅闻,从两弯细眉,到柔和的下颌线,一点点吸着气,然后热气猛地从唇瓣吐出。伴随喉咙低沉的哼音,他手上的动作渐缓,但力道大了许多,一下,一下,两根手指逆着热流往里插,连带整个手臂,在分开的两腿间磨蹭。 “疼吗?”他问。 苏青瑶碎碎地哼了声,两条胳膊有点挂不住他的肩了。 徐志怀搂她的那条手臂扶了扶她的身子,继而去解衣襟的两粒盘扣。这两粒纽绊开得小,他单只手解不开,抽了她穴儿里的手来用,仍是拧不出。苏青瑶见状,手臂溜下来,自己去解。 “上海的裁缝反倒不如杭州的好。”他道。 “赖裁缝干什么。”苏青瑶解开一粒,手指尖微微打着颤。“是你手笨。” 徐志怀短促地笑了声。 他胳膊肘支在沙发靠背,右膝跪在她身侧,另一条腿撑地,倒也不嫌累,就这样耐着性子看她解开两粒鹅黄色的盘扣。旗袍扣悉数分离,淡绿色的绸虚虚盖在她身上,边沿隐约透出小乳的轮廓。 徐志怀俯身,薄唇触到锁骨。 接着,下移,一口咬住小桃子似的胸,吞咽。 “轻点,你轻点。”苏青瑶牙酸。 他有段时间没理头,这样突然埋在胸口啃咬,短发并不刺,反倒痒的人心乱。 苏青瑶仰头,面对吊顶的灯光,唇微启,后脑枕着沙发,颈子渗出一层汗。腿心的小嘴没了东西喂,一时间空捞捞的,连带她的四肢也绵软到提不起力。鼻音断断续续地往外冒,“哎、哎、哎——”,变得只会呼气,不会吸气。 徐志怀舔了下上牙槽,猛地拉住苏青瑶的大腿,朝跨间一拽,西裤下的硬物抵着湿漉漉的穴,紧跟着,吻又覆上。 他阖眸,舌面扫过小乳的顶端,咬着敏感的乳尖,压着她,可看紧贴的姿势,又像他在卑微地依赖她。 过不久,两粒鸡头米似的小乳也湿透了,朱色的肉珠留着半边齿痕。徐志怀直起身,喘着粗气,一手解开西裤,一手拨开她下体滑腻的两瓣,顶胯送入。 苏青瑶麻得快辨不清哪一部分身体属于自己,浑身一阵凉、一阵热。 他那物什埋在甬道进出,顶得很深,一下重过一下。每次捣入,苏青瑶心弦都要紧绷一回,竭力忍着、压着那种蚀骨的快感。徐志怀亦是如此,神色紧绷,用极其冷静以至于显出冷酷的脸在狠狠干她,唯独眼神潮湿,代替唇舌,寸寸舔舐过她的肌肤。 压抑着,越忍越痛苦,越痛苦越快乐,直到两个人有一方忍不下去,到濒临崩溃的那一刻。 最终,苏青瑶环住他的脖颈,十指没入发丝,轻柔地啜泣起来。 徐志怀掌心托起她的臀瓣,手臂紧贴阴凉的丝绸衬裤,急捣了十余下,射在了里头。 做完,两人陷入一段诡异的沉寂。 苏青瑶头懒懒地倚着他的肩,隔戗驳领嗅闻,蜜色的颈窝散发着似有若无的雪茄味。 徐志怀也不说话,过了许久,他应是想到什么,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你笑什么?”苏青瑶扬起脸,微微皱着鼻子,显出少女的娇媚。 “没什么,”徐志怀望向她,在那一瞬,他倏忽想告诉她,自己是喜欢她的。可他从来不是会说爱的人,也从没有人拍着他的肩膀,直白地表达过喜爱。 于是徐志怀弯弯嘴角,挪开了眼神,装作漫不经心地补充:“就是爽到了。” 苏青瑶拢了拢散乱的长发,斜眼瞧他,神情似是在埋怨他闲的没事乱发疯。 多奇怪的一对夫妻。 像兄妹,像父女,像君臣,像主奴,又像不停算计彼此的仇人……从未谈过爱,却不停做爱。 户牖之上,一轮白净的残月高悬,夜已经很深…… 转眼到周末。 苏青瑶收拾好自己,随徐志怀赴饭局。 他俩每每一齐出席社交场合,总显得那样登对,这也是千金小姐当主妇自带的拿手好戏。她们打生下来就被培养作高档男人的高档妻子,不一定要懂今年美利坚正打得火热的民主党与共和党、罗斯福与胡佛,但要懂什么颜色的沙发搭什么颜色的桌子。 接待他们的是王太太,留着时下最摩登的烫发,踩高跟鞋,一身香槟色无袖缎面晚礼裙,耳畔是镶满小钻石的方形耳坠,西洋风情浓烈,据说在巴黎高等美术学院进修过。 同为高档货的女人看对方,争奇斗艳的外皮下,是心知肚明的默契。 细枝末节的地方,男人是不懂的,得要这些同为套中人的太太来解读。 她们的世界太狭窄,非得螺蛳壳里做道场,譬如王太太身上的西洋礼服,苏青瑶一眼知道出自MadeleineVio的时装屋。 她嫁人前姓甚名谁,苏青瑶不清楚,自然,这位王太太也不会晓得苏青瑶的名字,只称呼她为徐太太。 这位王太太款款而来,先同徐霜月先生问过好,又亲切地握住徐太太的手,将二位引入内室。 落座,大家说上几句客套话。时钟滴答滴答响,等了会儿,不见男主人来。王太太始终挂着笑,手暗暗地转着无名指的婚戒。苏青瑶装作不知,与她谈论六月将在静安寺路卡德大戏院开演的《刁刘氏》。徐志怀默不作声地啜饮清茶,听两个夫人清脆的谈话声。 临近八点,王太太坐立不安地说了几句奉承话,继而起身拧开无线电,借口说去一趟后厨,实则去找丈夫。 电台低低奏着爵士乐。 苏青瑶失去对阵的敌手,顿时蔫了,靠在沙发上,自顾自抠指甲。 突然徐志怀一条胳膊插进来,握住她的小手,不许她再拨。 “累了起来走走,”他道。“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你怎么知道?” 徐志怀淡淡道:“有传言这位王先生在外头包了个女大学生,也是学画画的,好像怀孕有叁个月。我一下车没见他出来,大概知道是那档子事绊住他了。” “看来王太太还没有孩子。” “他夫人据说很强势。” “我懂,十个男人里九个喜欢楚楚可怜的女人。”苏青瑶轻笑,透着股悲哀。“倘若又漂亮又可怜,定然无往而不胜。” “不,我的意思是——她等孩子出生,肯定会想尽办法抢到自己身边。”徐志怀冷峻道。“哪怕从没有什么女大学生,她也会找人来借腹生子。” 他也是大家族出身。 幼年父亲离世后,叔伯兄弟争分家产,少不了欺辱这对孤儿寡母。其间辛酸,徐志怀鲜少提及,可苏青瑶稍一想,也明白他早已看遍这类明争暗斗。 “说到底都是别人的家事,跟我们没干系。”徐志怀补充。 “保不准——爱情嘛,很不讲道理的。”苏青瑶说。“再强势的女人,遇到这档子事,不也要被推出来丢脸?” “爱又能爱几年。这对想当初是自由恋爱,王太太死乞白赖求父亲嫁给他。”徐志怀意有所指。“生活还是困难居多。局势这样乱,两个人能稳当过下去就很好了。既然决心敬告天地、结为夫妻,还是要负起责任。” “是的,是的,”苏青瑶应和两声,又极轻的嘀咕出后半句,“得跟你一样,娶个十六岁小姑娘回家,养个五年,就什么都顺了。” 徐志怀仍想解释,可看到妻子隐有怨色的小脸,想了想,决定等回家再谈。 正在这欲言又止的当口,门外传来激烈的交谈声。 (磨了几天终于把这部分修完了,先前写完,总感觉不满意,主要是徐瑶对手戏,两人情感的博弈描绘的太粗糙。重新写完,舒服多了,不然有种糊弄读者、欺骗自己的不舒服。补这段没有偏心徐爹的意思,是觉得有必要才写的……) 鸳鸯颈(二) 苏青瑶侧耳去听,勉强辨出几句诸如“叫她去死!”“王翀耀,你也去死!”“我八抬大轿请祖奶奶过门”之类的咒骂。一句接一句,女声尖锐,听来倒像是门外做丈夫的受委屈,娶了个疯女人回家。 她上身前倾,正要细听,却被徐志怀拽回。 正当此时,紧闭的房门忽而裂开一道缝。 王太太满面是笑,挽着丈夫回屋,镶满碎钻的耳坠慌张地闪。 男人见徐志怀,大步上前同他握手,讲美国大使馆那谁谁,正巧打电话来,不小心耽搁了。做买办的,说话做事都带点外国人的面貌,连唇上一撇胡子也刮得很西洋。 王太太听了,转身向苏青瑶埋怨,讲,自家那个就是一根筋,顾头不顾尾,接个电话就忘了今晚的贵客。 王先生哈哈笑两声,应是接了几句逗趣的话,王太太随即捧场地笑出声,前仰后合,像有东西堵在嗓子眼,噎得人合不上嘴。 一时间,郎情妾意,其乐融融。 苏青瑶看得心里发毛,偷偷瞥向徐志怀,只见他与王先生低声寒暄,挺亲切的模样,反正这人对外脾气好得很,坏脾气全攒着冲家里发。 约莫八点,几人吃完饭,男人有事要谈,两个女人便在会客室打发时间。 无月的夏夜,星子稀疏。 黑洞洞的四方天地,里外墙壁涂作灰白。吊顶的几只钨丝灯泡大抵是用旧了,病恹恹的光透过发灰的玻璃,将屋内的人、物,全蒙上一层老旧的暗黄…… “听志怀讲,您以前在巴黎学的美术?”苏青瑶同她搭话。“法国什么样?我都没见过。” 王太太弓眉挑了下,显出些少女的神气。“巴黎?巴黎可比上海自在。虽说上海是全中国最摩登的地方,但骨子里还是中国人的腔调,很矜持,很讲脸面,无数双眼睛盯着你,处处有人等着看你笑话……徐太太,你懂吗?” 苏青瑶点头。 王太太看她一眼,问她是在哪儿读的书。苏青瑶感到些为难,摸了摸脖子,说是启明女学,毕业就结婚了。王太太笑起来,突然用法语同她问好,苏青瑶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回复了她。 “徐太太法语讲得顶好。”她道。 “见笑了,叁四年没说,就记得几句。” “谁不是……”王太太垂下眼帘,摸了摸的婚戒,再抬头,笑着转了话题。“罢了,说来说去,净是没用的事。何况,在外国人眼里,黄种人都是下等货,我又是女人,得是下等中的下等,说到底,还是要回来。” 朦胧的灯光下,女人的脸干瘪得骇人。 归家途中,苏青瑶一直在想这事。 她知道,徐志怀的话在理,别人家的腌臜事,全与她无关,可王太太的笑脸,盘踞在脑海,挥之不去,也不明白为什么。 难道嫁人都这样,要么做梦,并说这是叁生修福,要么发疯,叫着疯、吵着疯、默默地疯,她想,甭管是什么来头,进了这道门,就得按规矩办事。 接着,她又想起黄老板寿宴上,那些对谭碧咬牙切齿的正房太太们…… 这般沉默地回到卧房。 苏青瑶略有些乏。 她踢掉高跟鞋,对镜摘耳坠。 “卡德大戏院的那个戏,想去看吗?”徐志怀将圆顶礼帽挂上衣架。“你跟王太太聊的那个。” “随便,”苏青瑶拇指抵住耳垂后的金弯钩,沿小洞往外推,“你想去?” “没,我问问你,”徐志怀食指松了松领带。“说起来,那姓王的也是糊涂,不觉得?” 苏青瑶停顿片刻。 “养女学生?很常见吧。杜老板、黄老板他们,不也好几个姨太太,进家门和没进家门的区别。”她右耳仍挂着魏紫色的耳坠,左耳的脱下来,握在掌心。“还好意思说别人的家事同我们没干系,分明是你自己想看热闹。” “随口一提,你还较真了。”徐志怀淡淡笑了下,缓步到她身后。“小脾气这么多。” 苏青瑶侧身,有意避开他,两只手继续拆左耳的碧玺坠子。一滴通透的紫在她手心左右摇摆,婉如一只孱弱的蝴蝶。 “多说两句不如你意的,就给我扣帽子,呵,你是从没见过我对你认真。”她取下耳坠,往桌面一甩,空中划过碎光,蝴蝶死于妆台。 “是吗。快五年了,你都没对我认真过?”说着,他一条胳膊伸过来,打背后搂住她。 苏青瑶抬眸,而他也直直望来。两人的目光在冰凉的镜面交汇,像石子,啪得击到一处。 “基本没有。”她回。“志怀,女人认真起来,往往是很讨人厌的。” “譬如?”他追问。“我倒想不出你惹人厌的模样。” 苏青瑶折身,两臂故意攀住他的脖子,仰着脸说:“譬如,譬如你那个表小姐夫家的小姑子!” “志怀,我同你讲,当太太可真有意思,还没见到人,就能被催促要拿她当姐妹,也不问问人家答不答应。”她娇笑。“也可能是因为她的意见不重要,我的意见更不重要,说到底,得看你的意思。我俩一个现在的妻,一个将来的妾,一个过去的十六,一个当下的十七,唯大人您马首是瞻。” 说罢,她胳膊一下从他身上溜走,转了回去。 徐志怀听了,心不大定。 他欠身,缓缓将下颏挨上小妻的面颊,在耳畔道:“的确,认真的女人是不可爱,满腔怨气。” “少烦我,换衣服呢,”苏青瑶掉过头,要去解旗袍扣。 徐志怀见状,俯身撇开她的手。 “我来。” 他说着,搂腰的胳膊猛然一提,抱她坐上妆台。 苏青瑶蹙眉,嘀咕了句“有病”,干脆抬起胳膊,举到他头顶,五指没入发丝,撒气地抓了几回。 男人不作声,专心解她腋下的第一粒盘扣。 食指勾住纽襻边沿,拇指抵住小扣,朝内顶去。指腹与衣料摩挲,恰如情人两瓣依偎的嘴唇。他脱开一粒丝绸攒成的圆纽,指甲不经意间刮到玫瑰色的薄纱,勾出一根蚕丝,卡在甲缝间,飘飘欲飞。 接着,指腹顺侧缝滑落,摸到第二粒、第叁粒……一粒接一粒。 裂缝被扯得大了些,玫瑰色的薄纱里绽出香槟金。 他掌心抚摸到纱里的衬裙,软缎包裹的娇躯随呼吸,微微颤动。古人云,娇软不胜垂,以美人喻柳枝,她倒可以反过来,拿新柳比人,袅袅垂下来,一口气呼过去,便惊慌地摇摆。 “瑶,你猜我跟那位表小姐的婚事为什么没成?”徐志怀冷不然开口。 苏青瑶瞥他一眼。“你要么直说,要么别提,我懒得和你玩猜谜语的把戏。” “我十四岁那年,父亲患恶疾离世,叔伯趁机闹分家,母亲靠我是个男丁,拼死争来一间屋子与几亩田地。没几日,那边遣人来退婚,大抵是八字不合之类的由头。十多年前的事,我记不太清了。”他谈自己的过往,却像聊无关人的经历。“后来母亲也病重,回乡休养了半年,这你也知道。鹦姐儿,就是我表姐,嫁的不好,据说在夫家常挨打。她晓得我娘回乡,便主动跑去帮吴妈照料。姨夫兴许对当年退婚的事,有愧,就默许了。” “母亲临走前,交代我许多事,其中一件是叫我往后多照顾点鹦姐。看来,人老了终归会心软。”他接着说。“然而这四五年,她都没要我还人情,也就这回来信托我照拂一下她的小姑子。” “你不必解释,我都随你。”苏青瑶轻声道。“说到底是你的事,我做不了主。” “瑶,我同你讲这些,是想叫你明白……这种事,你要不高兴,”徐志怀弯腰,掌心伸到旗袍内,隔着衬裙拥住她,“我会全依你的。” (最近颈椎疼得厉害,简直到压迫神经,无法思考的地步了……) 鸳鸯颈(三) 像脚发了麻,苏青瑶心里一震,连忙挣了挣。 “这跟你依不依我半点干系没有。”她轻声道。“这种事,归根结底由你做主。哪怕你在外面明着玩女人,我也会撒谎替你瞒,就跟王太太一样。你说王先生糊涂,我反倒觉得他很聪明,拿捏着一个走投无路的……” “苏青瑶,在你眼里,我是那种人?”徐志怀打断她,揽腰的手骤然一紧。 苏青瑶垂眸,深深吸了口气,又抬头正视他道:“可只要你想,随时有权处置我,我没一点办法。社会是这么想的,律法也是这么说的。丈夫可以把妻子送至妓船上作生意,也可以在书寓里再造一个妻。而我唯一能仰仗的,唯有一条——你不是那样的人。” 徐志怀不答话,两眼紧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落霜后青瓷花盆里的乌石子,顶头稍稍融了些,点缀着零星水痕。 苏青瑶知道他是真恼了,她也从未把话说得像现在这般明白。 “难怪你先前总把自己跟谭碧作比,我算懂了,”短暂的无言后,徐志怀冷淡地笑了声,呼吸喷到她的脸上,很烫。“瑶,告诉我,我哪里让你不满意。我是打你了、骂你了,是在钱上亏待你了,还是在外头玩女人叫你受气了?你要拿这种话来羞辱我。” 他停留在腰间的臂膊愈收愈紧,苏青瑶浑身酸麻,凉意恍如爬山虎,爬满她的四肢,连作一大片惨绿。 她摇头。“没有,志怀,你待我很好。” “那你还想要什么?”徐志怀支起肩,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气到极点,反而镇定下来。“过去的事,我们就当它过去了。行吗?” 苏青瑶张张嘴,没出声。 是呀,还要什么呢?这日子过得不是挺好的吗?多少人想当阔太太,为此伏低做小,她有福气不愁吃喝,还在这儿找麻烦。 女人这辈子最大的目标,是找一个好丈夫,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再过五年,最多五年,她怀孕。如果生了男孩,将会以他做榜样,而非她。若生的是女孩,她会说,日后务必嫁个好人家,像妈妈这样,因为这是她此生最大的成就。 这美满的家庭将因此更上一层楼。 是啊,是啊,非一根筋地同他闹,究竟图个什么呢? 可她心里隐隐有一种欲望,时不时出来作弄她,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志怀,嫁给你之前,我是想去读书的。”苏青瑶鼻子有点酸,颤颤道。“我知道,那年上海的公费大学根本不招女学生,非要读,得跑去金陵女大,我爹也不可能浪费钱供我读书,读毕业了,也没太多地方会要一个女职员。你用不着教训我。可是——我不该跟你去杭州,我什么都不会,甚至不懂杭州话,要一句一句跟女佣学。” 说罢,她狠狠打了个哆嗦,继而无声落下泪来。 徐志怀叹了口气,右掌心捧起她濡湿的脸,擦去满脸霜花似的泪。她哭着哭着,哽咽一段连着一段,往外冒。零零散散,水珠碎了一手。 他想:真孩子气,难道随她心意,读大学,便能改天换地? 好比早十几年,他读机电工程,也想着能做彻底振兴工业的大事,那会儿还要有希望、有朝气。 十年匆匆过。忍看朋辈成新鬼。 徐志怀抱紧妻子,俯身,鼻尖碰到她的,薄唇轻吻她泛红的脸蛋。短发被她捣鬼抓乱了,垂首,几缕黑发顺势掉到额前,贴在她眼角。 两瓣唇触到她的唇珠,她小口喘着气,嘴微张,吐息潮湿。徐志怀启唇,含住她的上唇,仅一点,抚过后,又张得更大些,像要咬住对面的小嘴,但挨过去,又只是贴着来回摩挲,缓缓的,叫吐息交融。 兴许是哭得太厉害,把脸哭肿了,苏青瑶感觉不出嘴唇的触觉。 只有一种腻乎乎的滋味在心头游荡,又热又湿,她阖眸,隐有风声传来,楼板下,是西洋钟的秒针在走,他们紧贴在一处,像住在弄堂的鸽笼里,既局促又亲切的滋味。 “我去客房睡……你也早点休息。”徐志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很久才说。 他确是喜爱这个孩子的。 苏青瑶摸摸鬓发,沉默以对。 她听见男人关门出去,然后有两下敲门声,小阿七隔着门扉轻声问她饿不饿。她开口拒绝,嗓音沙哑到吓自己一跳。小阿七又努力劝了两声,见里头不答应,跺跺脚,走了。卧房内重归安宁,苏青瑶落地,跌跌撞撞扑倒在床上,蜷缩着躺了一夜。 第二天睡醒,浑身酸痛。 太阳光透过窗帘,地板有一角晒得橙黄。苏青瑶落地,赤脚踩到狭长的光斑,冰冷的身子逐渐热起来。 她洗了把脸,下楼。 阿七正同吴妈聊天,见太太,她一呆。吴妈旋即站起,迎上来。苏青瑶问她,先生呢?吴妈回,先生厂里有事,一早出去了。苏青瑶脑袋疼得厉害,便叫吴妈让厨子煮点清淡的热汤。吴妈应声去了,留小阿七在原处。 苏青瑶就近找椅子坐下,问:“阿七,先生冲你们发火了,对不对?” 小阿七点点头,小鸡啄米似的。 “骂人了?” 小阿七连忙摇头。“没,先生脾气很好,不骂人。” 苏青瑶勉强笑笑。 “太太是又跟先生吵架了?”小阿七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今早一夜没睡觉的模样,您也是,眼睛都肿了。” “嗯,吵啊。” 小阿七拖曳着尾音,长长“啊”了声,接着嘟囔道:“可在杭州都不吵架……” 苏青瑶看了看小阿七,深感荒唐地笑起来。 “不吵架全靠忍,忍得一时且一时,”她喃喃,“你说在杭州不吵架,天晓得我多少次想冲他摔杯子摔碗……他可有空搭理我?先生众星捧月,这间屋里所有人全围他转。” 小阿七怯生生瞥她一眼,不敢说话了。 苏青瑶额角挨着靠椅,抽抽鼻子,又问:“他今早怎么发脾气的?” “先生问我们里头是谁在您跟前嚼舌根,乱讲主人家的事,”小阿七说,“还叫我们注意点,再有下一次,干脆利落走人。” 苏青瑶听闻,低了眼。 难怪吴妈今早见她,态度恭顺许多,原是他发过火。 “太太,”小阿七唤她,“阿七想问你一件事,你答应不跟我生气,好不好?” “你说。” 小阿七眼睛瞪得圆圆的,悄声对她说:“太太……您是不喜欢先生了吗?” 苏青瑶愣在原处,不知如何作答。 幸而此刻,玄关传来叮叮咚咚的摁铃声,是邮差来给她送本月校对的稿件。 鸳鸯颈(四) 苏青瑶到玄关取手稿,与邮差闲聊了会儿,折回来,小阿七却静悄悄溜走了。 她喝完热汤,夹着油纸包裹的一袋子书稿,走去书房。窗户开着,木框四角钉一块暗绿色冷布,防飞虫,窗棂额外悬卷帘,黄竹所编,放下来,将白光割成碎碎落落的绿影。两面玻璃倒成了装饰。 桌上摆着一迭徐志怀厂里的报表。 苏青瑶替他整理好,暂且放到一侧,自己摊开稿件,坐到桌前,一篇一篇校对。 也不知看了多久,头昏眼花。 她停笔,枕着靠椅,忽而想:干校对收入微薄,又仅靠这一家杂志,终归不是长远打算,除非能给书局校对大部头,或干脆自己写点东西,看能否换点稿酬。 苏青瑶阖眸,恍恍惚惚又记起,自己曾给校报写的旧体诗。太久远了,仅依稀记得一句“灯烬欲成烟”,殷切地拿回家,反被父亲教训一通,大概说她有空不当家教补贴零用,尽搞这些闲事。 日光渗进纺纱缝隙,透入,屋内一片深沉的暗绿,看久了,倒有种寂寞的雅致,恍如古寺长满青苔。 她短叹,不愿再想,越想越头痛。 转眼到夜里,苏青瑶独自用过晚饭,仍不见徐志怀。她也没打算等,洗漱过后,径自睡下。翌日,她去问了吴妈才知道,徐志怀昨夜将近十一点从工厂回来,神色凝重,今早天刚亮,他接了一通电话,又匆匆出门。 具体发生什么,他没说,这人一贯公私分明。 这般一连几日未见,苏青瑶有些分不清他是工作繁忙,还是有意避她,兴许二者兼备。至于她对他是个什么想法,连苏青瑶自己也分不清。爱吗?恨吗?喜欢吗?讨厌吗?……谁知道?总归不是叁言两语能讲清的。 旧式女人的心思,好比层层蛛网下的妆匣,黑漆螺钿,乌沉沉上嵌满流光溢彩的贝珠,半开着,内里透着一抹朱红,未到打开的那一刻,永远不知道里头装着的,是珠宝,还是一只只僵死的青翼小虫。 这天,她取了佣人熨烫好的新一期报纸,正欲展开看,电话铃忽而叮叮作响。 苏青瑶去接。 是丝厂的吴老板,找徐志怀的,说有要事商议。除去他,还有宁波帮的一众富商大贾,明日下午叁点,约在礼查饭店顶层。 苏青瑶猜是与丝价起落有关。 九一八后,东北市场步步沦丧,年初沪战大量停工,如今好容易复工,又看过期了的《纽约时报》说华尔街股市突然暴跌。国内的纺织市场长期被日企的廉价产品霸占,为求出路,国产织物大多凭廉价的手工劳力,生产机器难以替代的精工织物出口海外。倘若英美经济动荡,于国企而言,无疑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拿着听筒,柔声表示会转告丈夫,又顺带打探了几句。 “还能是什么事——工人的事。”吴老板重重叹气。“徐太太你也知道,我的厂子设在闸北,沪战一打,厂房炸了个干净。现如今局势稳定下来,重新开工,我等必然要挽回些损失。不然兜里没钱,还怎么做生意。这不,想着叫徐老弟牵头,咱们统一贴布告出去,即日取消礼拜六的休假,下个月工钱按八折发,等纺织品价格升上来,再商议工钱……” 苏青瑶眼皮轻轻一跳,轻轻应和道:“是的,是的,真是辛苦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生意场上的事,您不嫌我多嘴就好。” 挂断电话,苏青瑶转回去,继续翻报纸。 她心神不宁地胡乱翻着,眼睛扫过一行行黑框小字:上海兵工厂迁往杭州,经济恐慌的影响,刘长春选手出发……一股脑翻到最后,是学生们办的健康报,开首就拿来骂上海市政府和议员,并非于锦铭所说“打着科普医学知识的名号,宣传抗日”。 细看内容,还不是第一次攻击政府要员,浩浩汤汤写下来,就差说只有门口两头石狮子干净了。 苏青瑶仔细读完,觉得刊载的内容大多在理,但态度过于激烈,获罪与否,全看市政府跟不跟你较真。 她蹙眉,犹豫片刻,打算给于锦铭去一通电话,问清楚是学生们自作主张,还是背后有人驱使。眼下“剿匪”事业火热,莫说日本人打上海,哪怕日军兵临南京城下,也得给剿匪大业让道。此报若不幸被警察厅怀疑跟共党有牵扯,学生们要吃苦,于锦铭也免不了麻烦。 苏青瑶折上报纸,霍然起身,快步走到电话旁,逐个转动拨号按钮。 头一遍没打通,又打一遍,依旧无人接听。 苏青瑶擎着听筒,右手止不住去拧胸口一排横着的小桃模样的金钮子,叫它们在手指尖滴溜溜转。 她鲜有这种忧虑心情。 因为徐志怀总能把事情安排好,不仅安顿好他自己,还能管好一家子,跟在他身边什么都不用想,反正他神通广大,总能找到解决办法。可到了于锦铭身上,苏青瑶的心总轻飘飘的,怎么也放不下,直叫人窝火。 实在找不到人,苏青瑶转念一想,干脆拨电话给谭碧。 须臾,电话接通。 苏青瑶开门见山问:“阿碧,贺医生跟你在一块儿吗?” “他去缫丝厂给工人看义诊了。”谭碧道。“怎么,你找四少有急事?” “也不算,”苏青瑶顿了顿,听到对面似有若无的打牌声,麻将稀里哗啦地响。“他不久前资助学生们办了一份健康报,我今天收到看了,里头有些话讲得太过。我想问问,这是他的意思,还是学生们自己搞出来的东西。” 谭碧听后,知道事情敏感,便道:“行,我知道了。等常君回来,我同他讲。” 苏青瑶松了口气,同她道谢。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同你讲,”谭碧忽而开口,声音压低几分,“你跟四少,现在是什么情况?睡过没?几次了?舒服吗?” “这要怎么跟你说……”苏青瑶兀得红脸, “瑶瑶,我同你讲真心话,四少这人,做情人顶好,热情、嘴甜,会来事。但当丈夫——靠不住。”谭碧啧了声,直白道。“你跟他床上归床上,床下归床下,千万别犯傻。” 苏青瑶愣了下,奇怪谭碧会说这样的话,毕竟他俩能成,还有她一份功劳在。 “不夸张,我睡过的男人够挤满外滩,看他们一眼,就晓得裤裆屌毛有几根。像徐老板,是个能人,你指望他吃饭绝对没问题,但别希冀他对你伏低做小,聪明人这点最讨厌,只看得起自己。四少恰好相反,跟他过日子,万事没个准数,迟早折腾死你。”谭碧托着电话听筒,揶揄道。“反正按常君的说法,他最迟年底回军队报到。你有机会多玩玩他,等他回南京了,我再替你物色一个。” (我接下来要整一个寻常民国文不会整的活儿……猜猜会是什么剧情) 鸳鸯颈(五) 谭碧一席话堪称惊世骇俗,苏青瑶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能应答她的词句。好在对方也没继续逗弄她的意思,接着两人聊了几句不成体统的话。而后她那边人上门寻她,两人便挂断。 窗外的一方天地逐渐变暗,帘外滴溜溜滑过几声小狗叫,苏青瑶坐在饭桌前等徐志怀回家,空气里泛着黄,像害了黄疸病。她靠在椅上朝外望,疑心是要下雨,盯了好一会儿,总也不落。 接着,屋外传来车笛声。 苏青瑶惊了下,朝门关望去,看见远处浮现出丈夫的身影。 那男人走到跟前,帽檐低,压着眼睛,鼻子是直勾勾从边沿长出来的一道竖线。 苏青瑶恍恍惚惚地扬起脸看他,他一直在看她。 彼此无言片刻,交汇地视线也飞快地移开。仿佛有一桶颜料泼洒过去,令无形的隔膜显现在二人跟前,谁都想避开,谁又都避不开。 “你回来蛮早,”苏青瑶开口。 他摘掉平顶帽,递给帮佣。“厂里工人体检,我就提早回来了。” “对了,丝厂的吴老板打电话找你。”苏青瑶垂眸,指尖轻轻挠着桌面。“明天下午叁点钟,约在礼查饭店顶层,说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商量。” 徐志怀沉默半晌,应一声。“行,知道了。” 苏青瑶实在没话对他说,只好点头,与他同桌吃完饭,便往楼上去。 两人前日才吵过,徐志怀本想躲一躲她,待到两人都消化掉多余的情绪,再坐下冷静谈话。可看她一刻不愿多待的模样,徐志怀莫名有些烦躁,讲不清缘由 他吃完饭,到书房看报表,顺带抽了根雪茄。 桌面还迭着她校对到一半的稿件。 徐志怀逐一翻过,看着看着,不禁笑了下。 单说上学这事,没什么不能答应。他自认为宠她。去大学里当旁听生,玩两年作消遣,难道比买粉钻的花销来得大?复旦最多也就捐栋楼。可他总觉得她哭,不光是为了上学。可妻子心底究竟在想什么,他说不清。 思及此,徐志怀又觉得书房着实有些闷了。 谈情说爱素来不在这个男人的字典里,过日子嘛,凡事不必太计较。他娶她,是真觉得她合适,再说,时局那么乱,朝生暮死,能有个互相依偎的小家不好吗?熬一熬,忍一忍,困难总会过去。 雪茄哔哔剥剥烧干净,他也该睡了。 客房内暗沉沉的,有股淤积的浊气,不干不净。 徐志怀没捻灯,径直躺上床,溺进一片昏暗,半梦半醒间,他望见窗外的黑夜里缓缓长出一轮金雾…… 这一晚,睡睡醒醒。 翌日午后,徐志怀赴约礼查饭店。 进门,热闹非凡。 全上海数得上号的富商大贾都在,多是浙江人,其中又以宁波人占大头。 生意做到一个地步,人就跟浑身上下抹了油。一干人进来,不着急聊正事,先笑盈盈地聊着中听的话。等谈得差不多,场子基本暖和了,上海商人团体联合会的现任负责人才牵头,叫大家落座,谈起集体降薪的事。 约莫谈了半刻钟,联合会里说话颇有分量的几个前辈拍板——从下月起,丝织厂统一降薪,工钱照九折发,再设个五元绩效奖,叫工人们留个念想。然后取消礼拜六休假,每日延长工时两个钟头,从原先六进六出,改为五进七出。布告自本月二十号开始,分批次张贴。 最早打电话给徐志怀,想叫他牵头的吴老板还有点怕工人闹事,皱着眉头说:“也没必要闹到这地步。万一他们被有心人组织起来,搞罢工,十天半个月不来干……我闸北的厂叫日本人的炸弹轰了个稀巴烂,新厂房刚筹建完成……” “怕什么?他们有胆量这辈子不出工。上海最不缺的就是人,沪战一打,难民全围在这一亩叁分地,一块银角子抛出去能抢死八个人,”一旁的男人比了个手势。“还怕他们?政府也是,补贴这补贴那,死做工的若有这等好本事,早脚底抹油跑日本人面前当孙子了。”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吴老板额头略有些发汗。 “要么薪资暂且不动,仅把工时拉长,到时候能干活的留下,不行的裁掉,再招新的进来。”有人提了个新主意。“女工和小孩比较便宜,也能吃苦。” 这下刚拍板的决议,又叫人商量着商量着,散架了。 犹豫和不满的空气里充斥着商贾们低沉的交谈。 徐志怀嫌聒噪,耐心听了会儿,便起身往阳台去。 不巧,露台有个着黑绸褂子的老人,背着手,与身侧随行的中年男子正谈话。 徐志怀见状,快步上前,恭敬地喊了声。“虞伯。” “哦,世侄来了。”老人狭长的眼睛飞快地眯了眯,右手亲昵地搭上他的肩。“刚才还跟小王讲到你,小王夸你有气魄,新厂子办挺大,一出手就是百万大洋。” “不敢。竟是些赶时髦的玩意,上不得台面。”徐志怀笑笑,取打火机给面前的老人点烟。“虞伯不进去同其他叔伯们聊会儿?” “算了,吵吵嚷嚷的,没意思。”虞伯道。“警察厅那边反正已经打过招呼,有什么事,交给他们处理。” “市政府没说什么?” “他们手头没钱,还指望巧立名目从我们口袋里拿钱。就算闹得太难看,南京那边不高兴,也无非是社会局出面当和事佬。” 徐志怀不响,沉思片刻,沉稳地开口:“虞伯,帮派那边,我想着还是要再打一声招呼。有些事能暗处解决掉,尽可能还是不要惊动上头。何况这回来的,也不全是咱们的同乡。” 老人瞥徐志怀一眼,亦是默然片刻,最终微微点了下头。 “罢了罢了,难得见面,不谈生意。”紧跟着,他摆摆手,语气和缓地转了话头。“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陪我打两局牌。还有苏丫头,许久没见她了,近来可好?” “承蒙您惦记。”徐志怀欠身。“贱内体弱,常年居家养病。待天气凉快些,我再带她出来活动。” “底下新孝顺来几根东北野人参,等会儿叫司机给你送去。”虞伯道。“若不是东叁省战乱,这几根野山参,真算不上稀罕物。我本想今年再添点质量上乘的貂皮,眼下看,怕是只能随缘了。” “您想要,我托人去趟哈尔滨。”徐志怀适时说。“哈尔滨做生意的俄国人多,比沉阳、长春好走。” “说到俄国人,我突然想起来。有个叫于锦铭的小子,你听过没。” 徐志怀一愣,面上仍微微笑着,和气地应道:“听过,我还有幸见过几回。” “这人你少走动。”老人语气骤然低沉,眼皮一抬,老鹰似的紧盯着徐志怀。“奉系跟中央的关系很复杂,张少帅迟早要为东叁省的事下野,他是于将军的小儿,论起来也是奉系的人。咱们管好江浙两块地,乱牵扯,总座忌讳的。” 徐志怀听出对面人的弦外之音,脸色难堪了一瞬。“您放心,我做事有分寸。” 虞伯赞许地颔首,又道:“权力这东西,终归只能独享,不能分享。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项羽刘邦争出高下前,我们得守好江东。” 热风(上) 谭碧挂断与苏青瑶的电话,转身去接客。 是楼下跟姑娘们打牌的顾先生上来了。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缓步到谭碧跟前,手臂一把搂住她的腰。谭碧也不慌,笑盈盈地捻住男人的领带,问他怎么不继续打牌。男人不说话,真像喝醉了,一双手沿着细腰落到饱满的臀部,隔着蛇皮一般料子,轻轻拍打两下。 手晓得往屁股摸,那就是没醉。 谭碧在心里冷笑两声,面上不显分毫。 她故作姿态地推推男人,唇瓣贴在他耳畔,叫他住手,说楼下有人,语态娇羞。口中呼出的热气一股一股抚过耳垂,直往耳道里钻。十根手指,似一条条斑斓的锦蛇,扫过他赤裸在外的肌肤。 男人被勾起兴致,喉结动了动,伸手要去解西裤。 小弯钩一样的阴茎露出来,耷拉在眼底。 谭碧知趣地握住,跪下去舔,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一进一退,简直要嘬出个万花筒。 这事儿做多了真没感觉。 想当初,刚被亲爹送到上海卖进窑子,一晚上接十来个客人,大多是码头干苦力的,脾气坏得很,她张开腿叫人插,七八分钟,除了疼什么滋味也没。后来跟姐姐们学了点当骚货的本领,算尝到了欲仙欲死的滋味,可惜,睡过的男人愈来愈多,身子也逐渐死了。翻来覆去老几套,任谁都要厌,还是肯为她一掷千金来得实在。 譬如现在,她舔硬了,男人就要摁头往喉咙管捅,然后她就使劲吸,但也不能太熟练,眼眶得带点我见犹怜的泪水,越是楚楚可怜,恩客越兴奋。接着是掀旗袍,岔开腿,将那直挺挺的命根子塞进暗粉色的骚逼,再冷眼看对面人跟条狗崽子似的来回耸腰。 做完,顾先生满意地拍拍她的脸蛋。 谭碧咯咯直笑,半裸着身子,却有意学婴儿的模样。 她好一通撒娇,顺手捋走男人手腕的名表,又叫他许下百乐门舞厅的位置。末了,不忘拍拍手,叫堂下花枝招展的水嫩姑娘们过来替人捏肩捶背送茶点,没准被看上,转手出去,又能榨点新油水。 送人离开,已是夜里七八点钟。 谭碧想起苏青瑶托自己转告贺常君的事,便换上睡衣,去给他打电话。 电话铃兀自响了会儿,没人来接。 谭碧拿着听筒,耐心地等。 过不久,那头接起。 “喂,这里是维安诊所。” 谭碧歪头,夹住听筒,突然捏着嗓子叫嚷起来。“哎呀,哎呀!难受死了!我没有男人——难受死我了,这可怎么办呀。郎中,想男人的病要怎么治啊!” 那头沉默良久,长吁一口气,无奈又正经地回复:“谭小姐,这么晚还不睡,是有急事吗?” 谭碧噗嗤笑出声,缓了好一阵才镇定下来。 “贺医生可精贵,没事不能给你打电话。”她调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贺常君顿了顿,忽而脸红。“谭小姐,您少捉弄我。” 谭碧轻轻说:“等什么时候,你这不识趣的家伙来嫖我,我就不捉弄你了。” 她说完,对面却不接话,听筒细微的电流杂音里隐约传来男人的呼吸声,谭碧的心冷不丁一紧,似是被这漫长的寂静逼得略有些慌,又有些痒,总之,很怪。 “好了好了,跟你说正事。”她连忙开口。“阿瑶打电话给四少,没打通,就托我来带话,大概说四少办的报纸有毛病,想问是他的意思,还是学生的。” “行,我回去了问他。”贺常君说。“哦,谭小姐,我在南昌路那家小书局定的报纸,你替我拿了吗?” “取来了——你着急要?” “没事,不着急,我就问一声。”贺常君嗓音不自觉低了几分。 “那没别的事情了?”谭碧似有意,似无意地对他这般说。她讲话,总有股懒洋洋的骚狐狸气,带着苏州人的软糯口音,尾音上扬。“没别的事,我可挂了啊。” 对方不解风情。“嗯,你早点休息。” 说罢,挂断。 谭碧愣在原处,眉头缓缓蹙起,又渐渐平缓。 最终,她发出一声轻笑,仿佛朦胧微雨笼罩下,枝头鲜亮的喜鹊。 至于贺常君,他面对着放回电话机上的听筒,长长呼出一口气。也不知在想什么,面色凝重,玳瑁边的眼镜架在鼻梁,镜片微微反光。 他抿唇,忽而将手伸进抽屉,拿出一盒火柴,又翻出一个走停的旧怀表,棕黄色的壳子盘得甚是光亮。 贺常君摁开怀表,对着电灯泡,隐约可见内侧镌刻两串长短不一的线条和小点,密密麻麻。从右到左,半圈,从左到右,又半圈。 他看了几眼,又关上怀表,塞回抽屉。 紧跟着,他打棉布长衫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皱到不成型的纸条,其上赫然写:加紧组织群众政治斗争,加紧宣传武装夺取政权。 他盯着它,两手划亮一根火柴,镇定地点燃。 驱车回到公寓,贺常君开门,瞧见于锦铭正在打电话。 他赤着脚,西裤扎着丝质衬衫,可能是要去洗漱前,接到了电话,袖管一直撸到胳膊肘,胸前一排纽扣,开到了腹部。他那不太显的棕金色短发,被顶头的电灯泡直直照着,底下的黑棕托着一片暗金,恍如浮光。 于锦铭听到响动,也抬头看向室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哥,爹是什么个态度?”他转回去问。 贺常君见状,走到于锦铭身侧。 这时,他又讲:“放心,我年底肯定回南京,已经跟小队长打过招呼了。报纸这事我能处理,你多注意身体。” 他聊完,抬起头望向贺常君,道:“你怎么才回来。” “去丝厂做义诊,忙到现在。”贺常君说。“于锦城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我那个健康报出了点问题。学生们也不晓得从哪里征来的稿,看里头骂得痛快,铁了心要印刷出去。结果今早被有心人传到市政府了。”于锦铭耸耸肩膀。“还好被我哥的熟人及时截下,一个电话打到总统府,通知了他。我紧急去撤,发出去的量不大,勉强止损。” 贺常君啧了声。“这招够阴的。” “可不。”于锦铭挑眉,两手插兜。“老阴逼一个!” “我本来也要和你讲这件事——苏小姐今儿看到报纸,想提醒你的,你那会儿大概是出去撤报了,没接到电话。她后来打给谭碧,谭碧又转到了我这儿。” 于锦铭听了,牵起唇角,细不可闻地念了一句。“她心里有我……” 贺常君没听清他的嘟哝,继续说:“锦铭,你在上海结仇了?还是有人对于将军有意见,牵连到你——” “我在上海的对头还能有谁。”于锦铭扬起脸,微笑道。“都说是老阴逼了。” 贺常君愣了愣,反应过来,语气顿时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那你打算怎么办,回南京去?我早说过,你跟苏小姐不行的,她是有夫之妇,你不听,非往跟前凑,就找死!” “说什么呢,常君,我是会当缩头乌龟的人?” 于锦铭说着,就近拖过一把椅子,将椅背朝向贺常君,自己反向骑着坐下来,两条手臂挂在椅背。 “我爹从小教育我——不怕打架,就怕打输,打赢吃糖,打输挨揍。” 热风(中) 贺常君推了下眼镜,不答话。 于锦铭以为他是嫌自己说话太过轻浮幼稚,揉揉鼻子,正要站起。贺常君上前一步,两手压在椅子左右两角,居高临下地看向于锦铭,浓眉下大而干瘪的眼睛,似是闪动着异样的光。 “我听女工们说今年纺织业行情不好,可能裁掉一批冗员,工钱也推迟好几个月了。”他低声说。“你倒不如劝学生把精力转到这上头,总比口无遮拦地骂政府好。” 于锦铭笑了一笑,道:“别说了!他们还在为我下午紧急撤报的事生气,骂我是小瘪叁,是政府走狗,叫我把资助的脏钱全收回去——可不敢触霉头。” 贺常君收回手,交叉在身前。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他轻轻问他:“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资助学生?”于锦铭胳膊肘支在椅背,手心托脸,笑着回答。“常君,我不是早跟你说过,我这人做事从不后悔。” 贺常君极低地垂下头颅,又猛得高高仰起。昏黄灯影下,他清瘦的身姿像一支飘荡的芦苇,弯下去,仰起来,眼眸深深凝望着天花板。 “怎么,工作不顺心?”于锦铭问。 “嗯,不顺。”贺常君也抽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慢慢地说。“这世上人太多,虽同是学医,但总归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行径。锦铭,你了解我,我有一套自己的准则,可有些同行,你说错,他确是照着书本理论给人治病,但你说对,我却如何也看不惯……所以我这几日总想,也许大同社会,终归只存在于人们的幻想……” 于锦铭宽慰:“常君,你少自寻烦恼。上海待不下去,我们大不了改换阵地,回南京,我替你找门路。钱不是问题,反正我有一口吃的,肯定分你半口。你医术精湛,只是缺少契机。” “或许……”贺常君看看友人,垂眸。 于锦铭见他这颓丧模样,心中颇不是滋味。 他站起身,调转话题。“吃饭没?我发现一家馆子,铁锅炖做的不错。” 贺常君摇头,也起身,随他出门。 八点后这一片市民区限电,故而各家纷纷点起煤油灯,天幕漆黑,闪着星点,踱步其中,只觉周遭一切皆是晦暗不明,看不清前路。 于锦铭与他并肩走着,忽然,两人听见身旁的窄巷传来哐啷哐啷的声儿。于锦铭朝声源望去,恍惚瞧见一个佝偻的人影提着铁桶,一歪一扭地朝巷内跑。紧跟着,一个老阿公推开门,抄起布鞋,吊着嗓子冲黑影骂:“他娘的!共党的传单贴我大门上了!” 于锦铭觉得可乐,一下笑出了声。身旁的贺常君似是被他感染,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两人各笑各的,却也笑作一团。 隔了几天,贺常君要去丝厂通知体检结果。于锦铭这头跟学生们的矛盾还在僵持,又没等到苏青瑶的电话,便主动提出跟他一起去工厂。 年轻人的热血冲上头很是吓人,尤其是他们知道于锦铭父亲属奉军后,更要反过来大骂他是卖国贼之后,一脉相承地爱惜性命,不肯为这个国家坐牢。 于锦铭不屑辩解。 他众星捧月惯了,素来不在乎别人的议论。 驱车抵达丝厂,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红砖墙,活像个口袋,将厂房整个兜进去。进厂的铁门有两个请愿警驻守,二人拦下轿车,看过贺常君出示的证明,相互一点头,准许放行。 驶入,一条笔直的水泥路展现在眼前,主路两侧是棺椁似的四方建筑,其后蔓延出几条小道,连接着低矮的建筑群。贺常君给于锦铭指了几处,告诉他哪里是工房,哪里是饭堂,最规整的灰黑色砖石建筑是车间,分单双数,东边是一叁五厂,西边是二四六厂,但他没进去过,所以也讲不清具体情况。 他们停在一栋洋房前。 里头一等的纺织工程师说厂房的管事在第叁车间,两人只得再转出去,到厂子里找。刚进门,大团滚热的雾气猛扑过来,于锦铭挥了两下胳膊,驱散在面庞撕咬的水蒸气。一片片吊在头顶的电灯照得车间内通体明亮,伴随轰轰的机械运转声,仿若身处雷云之中。 这时候,汽笛突得发出两声呜呜地吼叫,继而是一声尖锐的口哨声。 车间一阵骚乱,但很快,吞云吐雾的纺纱机停止运转,女工们谈话声逐渐上涌,叽叽喳喳地响。于锦铭抬头,透过未散的水雾,看见二层亮着的办公室出来一个男人,宽大的成品西服上是一道一道的皱纹。 “大伙应该都听说了,由于国外丝织品跌价,小半年来,这几个丝厂一直在亏本。所以咱们厂打下月起,工钱打九折,日延长工时两个钟头,改成五进七出,多两个小时。”他伏在栏杆上,冲下头说。“但不要灰心,大老板还是很公道的。他讲了,接下来半年,要在各个厂房间开展比拼,做得好做得多,那就有奖金。多出的两个钟头也不叫你们白干,正常算工钱,多劳多得,肯干的,赚的保证比从前多。” 有不服管的呛了句。“少他妈放屁,要扣钱直说……” “能干就干,不干就滚蛋。”男人顿时发了怒。“现在这个行情,各个厂都在裁员。大老板还留着你们这帮好吃懒做的东西,已经是发善心了。这里不养闲人。” 他刚说完,周遭巡视的女荡管一个健步上前,将适才抗议的女工揪出队伍。是个小姑娘,穿褪色的湖蓝色短衫和灰黑色长裤,看个头感觉十四五岁,勉强跨过童工门槛。她怒视,两手冲荡管抓去。荡管也不客气,提起她的胳膊,一脚踢向后腰。 于锦铭皱眉,上前半步。贺常君下意识拉住他的胳膊。于锦铭回望,摆摆手。贺常君放开他,他两手插兜,沉默地站在原处。 “我再说一遍,能干就干,不干就滚蛋,越远越好!”男人重复。“所以能不能干!” 似是被威慑到,人群间稀稀拉拉冒出几声应和。“能干……” “大点声!” “能干!”应答的音量骤然大了,个个像嗓子眼里糊了一口血痰。 “行,回去干活。”他满意地点头。 贺常君趁机举起胳膊,叫了一声。管事这下注意到贺常君,指了指自己的办公室。纺纱机重新开始运转,细雪般的棉絮与滚滚浓雾呜得一声,吐到到处都是。 于锦铭随贺常君去二层,低头望向车间内的女工们,一个个并肩圈在车间里,手中划过一根根纱,一根根线,看去,不像人,像关在围栏里的猪猡。 每日大约四角的工钱,干十几个钟头,这样少的工资在上海讨生活,如何买得起房,做得起新衣,弄得到饭吃呢?但转念一想,外头想进厂进不来,最后流落街头成了地痞流氓,或是暗娼野妓的,也很多。 再往上,浓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贺常君无意久留,从随身的手提箱内取出检查报告,递出去。此次体检由几家诊所联合举办,主要针对未满十四岁童工的体格检查,包括身高体重、心肺功能、呼吸道、淋巴腺等,还有车间工人里泛滥的性病。 “贺医生辛苦。”管事很客气。 “我刚才听你说今年丝织品销路不好,这方面是不是要降价?我最近打算重装一下寓所。”贺常君有意无意地问。 “主要是外销,国内市场还是日企占大头。”管事说。“大老板前几日开会还讲,美国股市崩盘后,整个市场都颓废了,到今年也没好转,再加打沪战……” 说罢,他又望向于锦铭。“这位是?” “于锦铭。”说着,他主动伸手。“学飞行的。” “航空工程?” “飞行员。” “啊呀!失敬失敬。”管事赶忙起身与他握手。 于锦铭笑笑,随口问:“对了,你们大老板是谁?没准我还认识。” “我们老板也刚转到上海,工厂主要在杭州。”管事道。“姓徐,宁波帮里的徐老板。” “徐志怀?徐霜月?” “呦,您知道。” “知道,怎么不知道。”于锦铭灿烂地笑起来。“我跟他啊——那可不是一般的熟。” 热风(下) 管事不知其中曲折,顺势奉承了几句场面话。 没旁的事,贺常君交掉报告,二人便打道回府。 走出车间,于锦铭缓缓收敛了脸上可亲的微笑,若有所思。贺常君猜他是在想厂里的事,可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个主意。一时间,车内气氛显得相当凝重。 回公寓,于锦铭问贺常君去不去沙逊大厦吃饭。贺常君并不饿,但也放下提包随他出去。两人简单点了几个菜,于锦铭要一瓶可口可乐,又问贺常君要不要来一瓶。 “喝不来,”贺常君摆手。“跟咳嗽药水似的,我还是爱喝茉莉茶。” 于锦铭笑道:“常君,你真的各方面都很中国人。” “你不讲东北话?”贺常君白他。 “我从前在哈尔滨嘛。”于锦铭说。“所以刚被我爹接回去的时候,真不习惯,突然多出许多规矩压在身上。现在到了南边,规矩更多。” “起初我听说你一回国就跑去航校参军,还吓了一跳。感觉就你这种自由散漫的富家子,熬不住军校的苦日子。” “主要是巴黎高师待不下去,政治太难学。”于锦铭笑笑。“刚好我哥来信,提到少帅计划入关,我想想与其在国外虚度青春,不如回国参军。再说,我不学得挺好。” 贺常君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就是我爹着急。大哥先天心脏有缺,打小就病恹恹的,跟嫂子成婚六七年了,没一点动静。我又要去当空军,上战场,九死一生。毕竟,学校可立着一块碑,刻——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的兵舰和阵地同归于尽。” 贺常君瞥他一眼,心想:要是于将军知道你给他找的儿媳是别人的老婆,非气得拔手枪捅你嗓子眼。 两人闲聊着,仆欧们端菜上桌。 于锦铭撬开可乐玻璃瓶的瓶盖,砰的一声脆响。 “过十年,最多二十年,人人都会爱喝这东西。”他道。 “五十年还差不多。”贺常君端起碗,喝他的茉莉花茶。“得要五十年,全中国才能生出足够多你这样又中又洋的摩登小子。” 于锦铭还是笑。 吃罢饭,于锦铭付完账,两人从大厦出来。附近有个老妪挎着篮子蹲守,见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走出来,急忙迎上前。像来乞讨,于锦铭手伸进裤兜,都预备掏银角子了,结果她掀开竹篮上的白布,拾起一根篮内的香烟,嘟嘟囔囔地将里头掺的白面儿展现给他看。 于锦铭蹙眉,连连摆手。 兜售白面儿香烟的嬷嬷仔细打量起于锦铭,看他偏棕的发色和琥珀色的眼眸,误以为是洋人,在忌惮公共租界的英国巡捕,连忙背过身,冲他比划手脚。“Youknow,Iknow,巡捕不know,他不know。” 于锦铭无奈:“不用不用,我不抽,你找别人去。” 嬷嬷直勾勾盯着他,缩着手,冷不丁来了句:“哎呦,小洋鬼子会讲中国话啊。” 说罢,挎着竹编篮子悻悻然走了。 一旁的贺常君笑得前仰后合,拍拍他的肩膀,调侃:“不错,小伙子国语说挺好。” 于锦铭抬腿踢他,回敬一句:“去你妈的!” 谁也没再主动谈起工厂发生的事。 也是,要看穷人,出门就能看。方圆百米的流浪儿,靠捡阔少指缝里没抽完的烟头为生,韭菜似的,割掉一茬老的,过两天立马长一茬新的。 地大物博,盛产苦命人。 往后两叁天,于锦铭跑了几趟外头。贺常君忙于义诊,又跑了几趟联合会,没空盯他。过几日,贺常君处理完事,闲下来,收拾起客厅桌面堆放的报纸,突然瞧见于锦铭先前资助学生办的报,专开一期版面报道纺纱厂工人的健康问题。正巧,于锦铭要出门,贺常君及时叫住他,问他报纸的事。 “别瞎说,我可什么都没干。”于锦铭边说,边套外衣,西服的腰线风流又夸张,斜斜收拢下来,近似X形,勒着他的细腰。“学生干的事情,跟我没关系。他们还在写文章骂我呢。” 贺常君放了报纸,顿了顿,还想问他什么。他却一理衣领,拧门而出。 “你干嘛去?”贺常君喊。 “走了。”于锦铭折腰,眼眸含笑道。“我要去见她。” 话音方落,跟一阵狂风似的,他匆匆下楼去找自己那辆斯蒂庞克轿车了。 苏青瑶不知于锦铭要来,也巧,徐志怀难得工作日休息在家。 自从降薪布告张贴,纱厂内的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 苏青瑶拨开窗帘朝外望,频频瞧见有法租界的印度巡捕在这条马路巡逻。她记得上海早前有几场工人运动,应当是民国十四年,听父亲讲是日企跟棉纱工人起冲突,手枪打死了十来个人,后来学生们联合工人在公共租界游行,又死了七八个…… 她知道徐志怀有难处。 并非他经营不善,决意降薪,而是整个行业受国外影响,联合起来决定压低薪资。眼下保全工厂,等经济回暖,民族纺织工业便还有希望。同行的前辈一致决定降薪,倘若独他一个唱反调,日后在商界还混不混? 可转念想,自己读书时,出去给有钱的小姐们做家教,有一学期找到的主人家异常苛刻,总说这不好、那不好,期末结课时故意赖账,少给了八块大洋,气得她两天没睡着觉。 这样一思量,面前的男人便又令人恨得牙痒痒了。 主管好几次打电话到家里,说厂房里可能有人在蓄意鼓动工人冲厂,具体是谁,还在找,这些乡下来的贱骨头,一旦结成同盟,嘴巴会很硬,轻易买不通他们。 徐志怀听完,决定先给高级工程师放短假,继而依照绩效排序,不但撤销对车间熟练工的降薪,还反过来涨了叁角。并叫人事再叁声明,此次内部组织整改是针对普工的业绩考核,最后叫管理部的一干人抓紧时间解决。 不管是用租界的巡捕,还是青帮的打手。 叁天之内,整顿工厂,解决不了就滚!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一) 明早,便是给管理层的死线。 徐志怀本打算待在家里,待天转阴,又放心不下,想着还是去工厂瞧瞧。苏青瑶适才嫌热,在洗澡。他在楼下唤她几声,过了会儿,没见她应,正要上楼,忽听电话铃响。 他以为是厂里来电话,转身去接,举起听筒,“喂”几声。 那头闻声,发出一声短促的“啊”音,是个男人。但他很快就把声音咽回肚子,不再说话,呼吸声伴随杂音传来,僵持几秒,啪嗒一声挂断。 徐志怀狐疑。 刚巧,苏青瑶洗完澡出来。 她长发披散,面颊与睫毛都湿漉漉的。因为在家的缘故,只穿一条井天蓝的衬裙,垂落至脚踝,并不招摇的胸脯像未开荷花的顶端,有两点尖尖的蒂头顶着丝绸。 “志怀,怎么了?”她扶着二楼的围栏,朝下问。 “刚才有个没声音的电话。”徐志怀仰头看她。 “没声音?” “嗯,打过来不说话。” “谁家打错了吧。”苏青瑶随口应着,摸着扶手下楼。“你要出门?” “去厂里瞧一眼。” 苏青瑶发出一声长长的“哦”。 她扭身站着,手臂撑在楼梯扶手的末端,脑袋一会儿低,一会儿仰,孩子气十足。后颈有痱子粉的痕迹,两手两脚也擦了,从面颊到脚踝,通体雪白。 徐志怀看她,简直像看打哈欠的小猫。 他上前,搂住苏青瑶的腰,下巴蹭蹭脸蛋,轻轻念了句:“霄飞练。” 苏青瑶浑身发痒,压根没听清这男人自顾自嘀咕了什么东西。她蹙眉,小手埋怨地推推他,道:“烦人,要去工厂抓紧去。” 徐志怀记挂着那一通电话,心悬悬的。 他想,该不是罢工的工人打来示威?但再想,又感觉不是。兴许是男人的直觉,他总觉得那通电话跟于锦铭有关,可他又不信那二世祖胆量有这么大,竟敢电话打到丈夫家里来勾引他夫人…… 徐志怀思来想去,实在放心不下,便叫她换身衣服,跟自己一起去丝厂。苏青瑶从没去过,想着增长见识,便也答应。 两人进到纺织工厂,几个车间的主管瞧见徐志怀,脸白了一瞬。徐志怀看他一眼,做了个手势,主管心领神会,立刻躬身请大老板进办公室,向他汇报工作。苏青瑶也在里头待了会儿,听他们聊罢工。 管事交代,眼下闹得最厉害的,是闸北,听说已经到砸玻璃、砸纺纱机器的地步。这些工人,要没人当出头鸟,个个都不吭声,可一旦有一撮人闹起来了,剩余的人多少觉得自己也应当沾点好处。 徐志怀听完,一言不发。他拉开抽屉,取出金丝框眼镜戴上,继而看了眼苏青瑶。苏青瑶猜他是想避开自己谈工作上的事,便起身,说去走廊散散步。合门,苏青瑶紧贴门板,隐约听里头说警察厅、扣人之类的话。 她听了几句,往后实在不清楚,也就放弃。 供高级职工上班的独栋洋楼甚是冷清。 苏青瑶漫无目的地走着,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鬼祟的人影。她叫了声,那人不停。苏青瑶下意识加快步伐,跟上去瞧,结果看到一个提着水桶的小姑娘,应当跟小阿七差不多岁数,黑且瘦。 女孩看见她,也吓一跳,脚一抖,踢到了水桶。 “要吃糖吗?”苏青瑶见状,从手包里摸出一块油纸包裹的糖块,轻轻塞进女孩手中,“我请你吃梨膏糖。” 女孩瞪着眼,一口气将整块糖塞进嘴巴,腮帮子鼓鼓的。 “你是来应聘打字员的?”她含糊地问。 苏青瑶摇头。“不是,家里人过来办事,我顺道来看看。” “今天只有一辆车进厂,”女孩嘎吱嘎吱咬着糖果,眼皮一翻,语气很粗鲁地说。“哦,我知道了,原来你就是徐粪桶的婆娘。你们来干什么?是要叫巡捕来抓我们吗?我告诉你,我们一点也不怕!” 苏青瑶脸色微微发白,不知如何回话。 女孩使劲咬碎糖果,甩甩头,提着水桶背对她走了。 苏青瑶留在原处,呆了好一会儿,方才转身回去。 约莫过去半个钟头,徐志怀谈完事出来,阴沉着脸,几个管事的脸色也都不大好看。苏青瑶迎上去,徐志怀见她,神态勉强缓了缓,可依旧很吓人。 等坐上汽车,他似有话想对苏青瑶说,苏青瑶也有事想问他。 二人欲言又止之际,车缓缓发动,开到工厂门关,忽的,远处响起一声嘹亮的口哨声! 苏青瑶浑身抖了一下,忙不迭朝窗外望。她看见四周江潮般卷起人们的呼喊声,一浪接一浪,纺织厂的工人们蜂拥而出,个个手里提着粗长的物件,但跑得太快,她辨别不清。 这百来人将汽车团团围住,土黄色的脸、手、脚,一截截地展露在透亮的车窗前,挥舞着,如同黑云压阵。还有她们手里的铁水管、斧头与棍棒,狂乱地砸在车上,伴随一张张黑瘦的脸,雷阵雨般,发出阵阵轰鸣。 苏青瑶反应过来,先前那个清扫的女孩,是来替罢工委员会打探消息的。 徐志怀拧眉,本能地侧身,将妻子抱入怀中。 “别怕。”他道。 苏青瑶心里乱的很,搞不太清降薪与罢工之间的是非对错,唯有沉默。 外头在喊—— “我们要工钱!要补贴!” “恢复六进六出工时!” “打倒徐粪桶!打倒总商会!” “先生,”司机转头,右手放低,暗暗指向轿车内的暗舱。 里头是枪。 徐志怀抬手,朝下压了压。 司机会意,默默将右手收回。 徐志怀垂眸,轻柔地吻过怀中人的粉腮,叮咛道:“别出来。” 说罢,他皮鞋抵住车门,躬身,硬推开车门。 纺织女工们似是被他主动出车门的举动惊骇到,下意识齐齐地退后一步。 徐志怀自若地走到驾驶座旁,敲敲窗户,司机点头,立刻鸣笛两声。尖利的喇叭声刺破人潮,这下,嘈杂的工人们渐渐停止了呼喊,摩肩接踵地挤在一处,要看看这个粪桶放什么屁。 “谈,可以,派代表出来跟我谈。”徐志怀朗声道。“我妻子还在车里,她身体不好,没必要这样吓唬她。” 女工们听了,左看右看,一阵短暂嘈杂过后,乌泱泱的人群里推出一个年轻女人。 这是厂里学问最好的女工,念过小学。 “你是工会代表?”徐志怀抬眸看她。 “对,我是代表,这是我们自己建的工会!”女工涨红了脸。 “行,”徐志怀轻笑,“跟我进去吧。” 年轻女人深深吸气,拎起胆子,转身从身旁工友手里抄来一柄短斧,提着它,气势汹汹地跟着徐志怀进了办公室。 (徐爹真的是个很复杂的男人……我笔下其他的男人们,任意一个,都没办法承担这种剧情,唯有他)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二) 极开阔的一间屋子,摆放一张长到霸道的办公桌,两组沙发,叁把座椅,再无其他装饰。墙壁亦是空落,唯独左侧正对沙发的地方挂了一幅秀气的簪花小楷。 那女工识得几个字,依稀辨出一句“记当日门掩梨花,翦灯深夜语”。 徐志怀快步走到窗边,望了一眼停在门关的林肯轿车。 人潮将汽车堵得水泄不通,个个手拿武器,七嘴八舌地乱嚷,好在暂时没有暴动的迹象。 他蹙眉,转回头对女工代表说:“把斧头放下。” 女工心生警惕,后退半步,反道:“我不跟你废话,就问你,工人们的条件你答应不答应!” “倘使我一条也不答应,你们预备怎么办。冲厂?”徐志怀肩头倚在窗楞,目光时不时瞥向窗外。“砸了我的厂,传出去,往后哪个厂子敢用你。你在老家的爹娘,你的儿女,都不管了?” “徐粪桶,你少威胁我们!”女工抡起斧头,示威般挥舞两下。“我们一天干十个钟头,从天亮到天黑,不吃不睡给你干活,结果你们说降薪就降薪,说裁员就裁员!我们却连一毛钱都要从牙缝里省出来!你们这些老爷,拿钱去嫖舞女,去养姨太太,去当官的跟前溜须拍马,却连每天上工多出的一角钱补贴都不愿给我们留!我告诉你,这件事要不解决,丝厂的姐妹们永远不上工!” “不,我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是在威胁。”徐志怀淡淡道。“你在我这干,起了矛盾,市政府偶尔还乐意发点善心来调解。等我破产清算,厂子转手给外国人,死生就不是你们说了算。到那时候,谁还会给你们撑腰?” 女工紧握斧头,一张脸紫红,嘴唇却渐渐失了血色。 她脑海里盘旋着学来的“术语”,“自发的斗争”、“直接革命的形势”之类的话,可满嘴话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兴许是因为连她自己也没搞明白这些词句究竟代表什么含义,又或许正如徐志怀所说的,没人在背后给她撑腰,说什么话都不够硬气。 徐志怀眼皮微抬,打量起女工的神情。 降薪这事,他本就是为了护同行前辈们的利益,才趟的这趟浑水。手头的几家纺织工厂,虽利润大不如前,但仍勉强处于收支平衡的状态,没必要跟闸北似的,非逼着工人搞罢工。可她们放冷枪,把这事牵连到阿瑶身上,着实有些将他给惹恼了。 “降薪的部分,我可以用工厂福利的形式贴给你们,至于工时,没得谈。”徐志怀双手插兜,冷淡地开口。“还是那句话,干得了就干,干不了滚蛋。不光指你,也指我。你们要在这里干得要不满意,就卷铺盖滚蛋。我也一样,假如下半年丝织品的销路还打不开,我关厂走人。” 徐志怀说着,朝女工的方向踱了两步。他的个头在国人里算是高挑,又是阔肩膀,但并不蠢笨,倒像一座铅灰色的枯山,巍巍然立在人跟前。 女工面对他,心有些慌。 当老板的关厂,兜里还有钱,她们这些穷人,工资全拿来吃饭了,哪还有存款供她们待在家里享福。 这个厂不要,那个厂不要,找不到工作,赚不到钱,人就活不下去。 不过她是个女人,和有力气的男人落魄到一个地步,纷纷去做地痞流氓,指使一帮流浪的小孩蹲在电影院门口偷钱包一样。女人实在过不下去了,还能当公娼。妓女来钱快。可她模样不算漂亮,嘴巴也不会哄男人,大概率要去窑子里。听说那里的女人一晚上要接二十多个客人……天啊,这不得把命丢了。 不行,她不能没有这份工作。 “补贴怎么搞,”女工抿唇,斧头朝下压了几寸。 徐志怀道:“一部分涨米贴,一部分变作开工的激励奖。” “放屁!奖金本来就是我们的工钱!” 徐志怀轻轻笑了声,说:“从来没有什么你们的钱,只有我的钱。机器是我出钱买的,工厂也是我出资盖的,包括你们住的宿舍和饭堂里吃的饭。我拿钱买你们过来给我干活,你要觉得自己值钱,大可去别家干活换大洋,我也没跟你签卖身协议不是?” 女工听了,紫红色的脸透出些许青白。“你、你米贴涨多少?” “一成。”徐志怀走回窗边,右手搭在窗沿。 人潮还拥堵在门口,纺织女工们簇拥着中央的轿车,如同蚂蚁围住一粒四四方方的糖块。 徐志怀望着,短暂地分神一瞬。 他想起,七八年前,自己大抵也像这样,淹没在人群中。那时候罢工为政治多,但有时政治,又像极了谎言,给人以希望,又带来失望。 身在其中,如烈火焚身,遥遥俯视,不过昙花一现。 背后,女工握紧短斧,想抡起胳膊,劈死眼前这个恶毒的男人,可她打了个颤,想起儿女与父母,又觉此物足有千斤重。 她内心挣扎许久,最终,嘴唇动了一动,哑着嗓子说:“不成,不成,还得再涨一涨。徐老板,我们也要过日子。” “叁成,我的底线。”徐志怀缓缓吐出这个他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女工再度陷入沉默。 房内,谁都没有话,一派死寂。窗户开着,隐约有风。层云席卷,天渐渐转阴,徐志怀倚在窗边,始终注视着人潮,工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涌上来,听不清,像在呜呜地叫。 良久的无言后,女工开口:“这件事,我要回去跟工友们先商量商量。如果大家不同意,我们会跟你抗争到底。” “如果不同意,我会考虑直接关厂。”徐志怀道。“关厂的损失可比你们一天天罢工来得少。” “不用你提醒,我会跟工友们说的。”女工咬牙。 徐志怀不语,余光朝她瞥去。 他的眼神里含着轻微的嘲笑,嘲笑她们,也嘲笑自己。 窗户的木头缝隙里爬出一只黑蚂蚁,沿着男人搭着的无名指,拾级而上。恰好,徐志怀收手,目光扫到手背上攀援的黑点。他顿了下,甩掉了它。 “行,既然这样,你就回去——” 话音未落,管事打开房门,冲徐志怀道:“先生,先生,来警察了。”他话音带喜,想着警察过来,把这些不识好歹的娘们儿统统抓进去。 不料徐志怀脸一黑。“谁他妈报警的!我叫你们报警了吗?” “没,先生,不是我们……” 恰在此刻,远方传来两声枪响。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三) 苏青瑶独自留在车内。 伴随两声尖锐的枪声,她看向窗外。紧凑的人群骤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喊。不知是谁先声嘶力竭地喊了句“他们是框我们的!警察来了!快跑!快跑!”话音方落,百来号人顿时乱成一团,各跑各的道儿,你推我、我推你,背对一众警察往工厂内跑,脚步踏得尘土飞扬,叫嚷声轰轰地连坐一片,像半空打起晴天雷。 “不许跑!”领头的警察怒喝,又放了一枪。 说罢,十来位骑警应着警笛声,策马而出,驱赶猪羊般去追四窜的女工们,想将她们围起来。 只见一些动作利索的女工,提着手里的铁锹棍棒,一溜烟拐进小道。腿脚慢的,跑到半途就被骑警赶上,一鞭子抽到后背。又不知谁喊:“姐妹们,不要怕!跟他们拼了!”于是部分被围困的女工,慌忙举起手中的木棍、扁担、水管,甚至扫帚,发疯似的地朝门口的警察涌去。她们仿佛狂奔的野马所组成的海浪,脑后或长或短的发辫是飞扬的鬃毛。警察见状,不停挥舞警棍。他们顾忌社会影响,不敢真动枪。毕竟政府有政府的裤子要穿,这些宁波帮的大老板跟委员们走得再亲近,也只能算两边偶尔合穿一个裤管,临到关键,依旧是两条裤子。 人潮彻底沸腾。 苏青瑶紧挨着车窗,努力朝外望。 司机也仿佛有些惊慌,但仍面不改色,说:“太太,你坐好,等警察把她们全抓进局子,就没事了。” 苏青瑶脸微微发白,手扶着窗,没答话。 两方很快扭打在一起。女工们仗着人多势众,挥起铁做的水管就朝对方砸去。 领头的见形势不妙,再度鸣枪。 砰!砰!砰! 几声枪响在人堆里炸开,大家的耳朵都嗡得一下聋了。 “不得了!不得了!要死人了!警察装子弹要杀人了!”人群中有好几张嘴叽叽哇哇地乱叫。紧跟着,骑警胯下的马受了惊,一声嘶鸣,划过震耳欲聋的喊打声。“跑!跑!跑!马疯了!”又是一声不知从何处钻出的大叫。不少女工听了,丢下武器,想趁乱跑走。另一些女工瞧见,慌忙去拉那些逃兵。 一个说:“你跑什么跑,昨晚上开会,说好要统一战线,我们要团结一致,才能……” 另一个打断:“警察都来了,还不走,去送死?你想死,你找死去,少拖累我。” 正在这时,徐志怀携着谈判的女工代表和管理层下来了。 剩余的纺织女工们看见徐志怀,纷纷调转方向,一拥而上将他包围住。 “警长,”徐志怀维系着冷静的语调,抬了一抬手,朝领头的走去。“您怎么有空过来。” “徐老板,有人举报,你们这里窝藏了共党。”对面道。 “您看您说的,”徐志怀微微一笑,却觉得有股冷气直钻脑壳,“最近各大纺织厂都在进行人事改革,立了点新规矩,工人们可能还不习惯,难免闹情绪。这纯粹是我厂里的事。再说,这都几几年了,上海哪还有共党。” “徐老板,您放心,我们绝没有为难您的意思。”警长答。“但这些人,我们肯定是要带走问话的,上头要走流程。” “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去找厅长,把事情解释清楚,免得您今天麻烦。”徐志怀揣摩着对面人的表情,缓缓道。“当卖我一个面子。” “徐老板,您这就有点不讲理了。” 徐志怀噙着淡笑,侧身,指了指身旁的女工代表。“要么,您今天先带她走,了解一下情况。她是工人代表。” 警长扫过徐志怀身侧那个瘦小的女人,沉吟片刻,勉强点了下头。“也行。” 女工代表不作声,睁大了眼睛定定看向警长。背后聚集的工友们,彼此动着嘴唇说了几句不知什么的话,接着,她觉出后脊有股力量,轻轻推着她向前。 “阿珍,你去吧,你去。”有许多人说。“你是我们的代表。” 女人使劲咬咬牙,上前半步。“行,我跟你走。” 警长挥挥手,示意两侧警员去给人上手铐。 组织人被带走,余下的女工们待在原处,似还有话要讲。 徐志怀无心理睬,示意管理层跟她们继续谈,条件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依上海的现状,到外面去,不会比这更好。 他大步走向停在门口的林肯轿车。挡风玻璃完好,后车盖砸出了两个坑,前头一个,得送去修。徐志怀拉开车座进去,让司机赶紧开回家。他望向苏青瑶,叫了声她。苏青瑶不应,愣愣地转头瞥他一眼,脸惨白。徐志怀见了,心猛地一疼。 到家,暮色连天,马路边联排的路灯照得洋房的石墙金黑交错。树影照在白墙壁,枝蔓青黑。苏青瑶驻足,突然觉得这些树影很像女工们的眼睛,一双双停滞在窗外。 她失神,咀嚼起适才发生的一切,女工们黑瘦的面庞,部分模糊了,部分清晰的可怕,顿时,心头涌上太多感情。一些怕,一些慌,一些说不清的沉重。 徐志怀怕她跌跤,臂弯始终护着她,走进铁铸雕花的大门。 回到卧房,两人相对坐在矮脚沙发,静了许久。徐志怀剪了雪茄抽,苏青瑶心乱如麻,也想抽一根香,缓缓神,可当着徐志怀,她又不好说。 徐志怀瞧出她的心思,吐出一口烟雾,去衣橱,从自己一件浅灰色西服的口袋摸出一包时下流行的女士烟,用打火机点燃了,递进她的指缝。 “上回见这么大场面,还是民国十六年。”苏青瑶接过。 “那年我们不是去杭州了?”徐志怀手臂撑着沙发的靠背,俯视着她。 “你记错了,我们立冬成婚的。”苏青瑶吸一口,眉目缓缓地松下来。“春天的时候我还在读书。” “是吗,总感觉我们在一起很久了。” “那天,姆姆告诉我们,黄浦江有好几十万人在搞革命,鸣汽笛示威的声音传来,音乐教室的钢琴都压不住。”苏青瑶继续说。“第二天,住家的同学回来告诉我们,外头商场都不开了。后来等放课回家,我听弄堂里的老阿公说,搞革命的前后几天,许多电线杆子上挂着人头……” 徐志怀不回话,指腹摩挲她粉白的唇。 “你觉得她是共产党吗?那个女工。”苏青瑶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细烟在指尖发颤。 “我希望她不是,”徐志怀道。 “要枪决的吧,如果是。” “嗯。”徐志怀垂眸,凝望着她的发旋。“龙华寺那边不就是刑场。” 苏青瑶仰头看他。“没必要闹成这样……志怀,你去同厅长说说,真死人了,对你名声不好。” “我没叫人报警,是有人在背地里搞鬼。”徐志怀沉声说。“现在就怕报界再过来掺和,要求社会局出面。这几年国外经济不好,又赶上年初打仗,万一社会局说走协商,两边谈判,叫这事拖个小半年,会有很多厂子撑不住,它们一旦破产,就会有更多人失去工作。” 徐志怀好似回忆起什么,雪茄在他指尖燃烧,仿佛通红的火车信号灯。“从我的眼光看,办实业是很吃力的,可这个国家需要它。帮里的一些前辈挣扎了五十多年,到现在,为赚钱,也为做出点国货,不至于处处被洋人拿捏。但技术、机器、资产,处处不如,连缴的税也不同。除了耗费人力去弥补差距,又有什么办法。或许世上真有一条路,一个主义,能改变现状,叫我们赚到钱,又保护他们八个钟头的工时。可十多年了,我看不到……事到如今,能怪谁呢?怪中国太弱,怪世道太乱,怪你我生不逢时吗?瑶,很多事不是我们说了算。我能尽可能保住我们的家,已经很不容易了,真的。” 苏青瑶旋身,正对他。“所以,志怀,要赶她们走吗?”窗外薄云掠过,月影摇摇晃晃。 “你这样想我?”徐志怀反问。 苏青瑶哑然。 她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毕竟他从来不说工作上的事。 “瑶,不可以,唯独你不能这样想我。”他蹙眉,眼神凄凄的。一撇弯月,映进屋,照得他半边脸是明,半边是暗。“你是我的妻,我仅有的家人。” 苏青瑶的脸庞被他的手掌心托着,喉咙也好似被提起,涩涩的,堵着嗓子眼,说不出话。 她眨眼,慢慢落下一道泪。 “爱哭。”他拭去妻子脸上的泪水,柔声道。“瑶瑶,听我的话,先回老师那儿住几天,好不好?等我把事情解决,再接你回家。” 苏青瑶摇头。“不了,我去谭碧那里住。” 徐志怀看着她,迟疑片刻,才叹了声气。“也行。”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四) 第二日一早,苏青瑶便收拾行李,坐车去投奔谭碧。 天还蒙蒙亮,雾似蛇,又似缎,水汽浓稠处,能瞧见一缕缕晨雾倒吊墨绿的树梢,悬坠下来。苏青瑶提着行李箱,往公寓里走。她一路拾级而上,穿过窄道,到门前。屋内隐隐有话音,不等她按铃,门忽得朝内拉开。 “啊,苏小姐,”贺常君连连退后。 “贺先生,好久没见。”苏青瑶欠身。 谭碧听见苏青瑶的声音,风风火火走出。她夹着烟,穿一条姜黄色吊带衬裙,半边胸脯挂在外头,如同两块刚出炉的奶馒头。大抵是刚睡醒,头发拿发网随意兜住,包在脑后。 贺常君似是有意要避她,急忙侧身绕开门口的苏青瑶,匆匆下楼。 苏青瑶摸不准他俩之间的事,转头愣愣问了句:“阿碧,你跟和贺先生……” “什么都没,别瞎想,他这人不行的。”谭碧将烟头凑到唇边,吹了吹,深灰的蒂头飘出一朵猩红的火花。“从没见过像他一样无聊的男人。” 说罢,谭碧把短短的香烟往唇间一塞,抢过苏青瑶提着的行李箱,拉她进屋。两人协力将皮革箱内的衣物,挂进客房的空衣橱。橱内,拿铁丝绕环,挂着一串发黄的栀子花,苏青瑶摸了摸,发现早已干瘪。 收拾完行囊,两人并肩坐在床畔,说了点不着边际的闲话。床太软,坐着坐着没了形,苏青瑶去客厅的沙发拿来两个靠枕,叫谭碧跟她上床,两人并肩倚着枕头聊天。谭碧问起女工冲厂的事,苏青瑶仔细同她讲了,出乎预料,她的态度显得很冷淡,兴许是吃过那样的苦,反倒不愿多听。 临近黄昏,谭碧踢着高跟鞋过来,问苏青瑶去不去公馆玩,就是头一回发请柬请她去的那个,今晚有许多人在那边喝酒打牌。 苏青瑶点头,答应了。她随便捡了身几何纹的旗袍套上,长发拿发带盘在脑后。收拾完去找谭碧,发现她还在化妆。谭碧换一身纯黑的旗袍,真丝料,薄得几乎透明,裙摆学西洋礼服裙,做成鱼尾。她个子高,走起路,摇曳生姿。 苏青瑶倚门,想学好莱坞电影,冲梳妆台前扑粉的佳人吹个口哨。可惜她撮口“嘘嘘”两下,死活弄不出声儿。谭碧瞥她一眼,笑着仰起下巴,鸟鸣般,轻盈地吹出一声哨音。 结伴坐车到公馆,帷幔内,爵士乐夹着清脆的洗牌声慢悠悠荡漾,原是一帮人已经搭好台子开始打牌了。今儿虽不是谭碧出面凑的人,她却自有主人风范,袅娜地上前,与组局的男人脸贴脸地打招呼。 托徐志怀的福,苏青瑶见过这位男主人,搞金融的,很有钱。金融界的有钱,与干实业的有钱,是两个意思。徐志怀的富硕,是看得见摸得着,翻报表能看明白的。但在上海搞金融,多少沾点歪路,钱来得邪气。 “啊呀,徐太太。”果然,他也认出了她。“稀客。” 苏青瑶与他握手,笑而不语。 “苏小姐是我费了好大劲才请动的贵客,弘祖,你可得招待好她。”谭碧道。 “自然,”那男人微笑,俯身贴近谭碧耳畔。“我有多擅长招待人,你不知道?” “离远点吧,搞得我跟你有多亲近。”谭碧发完嗲,挽住苏青瑶的胳膊,带她进包间。 屋内有男有女,聚在一处,抽烟打牌吃酒。 苏青瑶不会打,便叫佣人搬一把椅子,坐在谭碧身边观战。 徐志怀倒是擅长打麻将。记得,她刚嫁过去的头半年,杭州的一些太太给她发过牌局的请柬。苏青瑶去玩了几轮,荷包里的大洋叮当往外丢。徐志怀看不过,抽空跟她一起去了趟,往后再也没有太太敢叫她打牌。 这人搅黄了她的社交,回家路上还要嫌她手笨,捉牌都不利落,迟早叫人欺负。苏青瑶想,还用得着别人欺负,最能欺负人的不就是他吗? 看了一会儿,苏青瑶觉得没趣,顿时犯了懒。然而谭碧正在兴头,她不好打搅,只得被拘在牌桌。恰在百无聊赖的时刻,门外进来一位黑衣白手套的侍从,说有人找苏小姐。 苏青瑶以为是徐志怀发疯,找到这里来了,便意兴阑珊地出门。 抬头一看,是于锦铭。 “你怎么来了?”苏青瑶左看右看,眼神兜了一圈,才落到他身上。 “常君说,上午看见你去找谭姐,”于锦铭始终凝视着她。“我白天有事,没能来找你。刚刚把事情搞完,打听了下,说谭姐在公馆搓麻将,我就过来了。” 走廊时常有人来往,他们面对站着,显得相当客气。 “你现在是跟谭姐在一块儿?” “嗯,暂时借住在她那边。” 一对摩登男女挽着彼此,经过门前。苏青瑶怕两人离得太近,连忙退后半步。于锦铭也低下脑袋,佯装看表。 等那两人嬉笑着登上楼梯,于锦铭走近一步,直勾勾盯着她,几乎要逼她将自己嵌进墙壁。 “现在方便吗?”他问。 苏青瑶眉眼低垂,不言。 她颅顶吊一盏电灯,灯昏昏,照着青底几何纹的旗袍,仿若一个冰裂纹瓷瓶。手脚打 旗袍里伸出来,小小巧巧,十根手指,微微蜷缩,粉色的指甲盖,肌肤泛着软黄金般的色泽。 于锦铭见状,更进一步,手背似有似无地擦过她的小臂。身为混血儿,他皮肤白得过分,淡紫色的筋络浮在手背,指节分明。 苏青瑶轻轻侧身避着他的手肘,皱着眉,又在笑,浑身像有小虫子在爬,巴不得变成瞎子,看不见他。 “苏小姐,我现在是书寓先生盼恩客。”男人冷不丁说,话音带笑。 苏青瑶的脸涨得通红。 她连忙道:“我要回去跟阿碧讲一声。” “去吧,我等你。” 于锦铭说完,心里忽得埋怨起她:能住到谭碧家里,但就不来找我,电话也不打,嘴上说,怕那个男人发现,借口罢了,就是无情。 一通数落完,于锦铭回过神,开始讨厌起自己的幼稚。 苏青瑶转回屋内,伏在谭碧耳边,说要先离场。 谭碧扬眉:“徐老板?” 苏青瑶晃晃脑袋。 谭碧意会,随即从手包取出门钥匙,塞给她。“你们去我公寓。按徐老板的个性,晚上十有八九要来电话,你千万别错过。” 苏青瑶点头,接过钥匙。 谭碧端详一下苏青瑶的脸,忽而直起腰,亲了亲她的脸颊。 “玩得开心。”她说。 芙蓉面(一)微H 苏青瑶苦笑。 要真能如谭碧所说,一门心思寻开心,就好了。她在心里这般奚落着自己,走出包间。 于锦铭靠着墙壁乖乖在等,听到开门声,眼睛亮了亮。他几步走到她身侧,想牵住她,又怕显得自己太蛮横,将她惹恼,只得收回手,微微弯下腰,叫低垂的影子黏着女人浅淡的两弯细眉。 “去谭碧那里,可以吗?”苏青瑶轻声问。 “好,我去取车。”于锦铭答得利落。 他开车到门口,拉开副座的车门。 苏青瑶提起长达脚踝的衣摆,扶着男人递来的胳膊,坐进去。她鲜少坐副座,起初只感觉视野开阔不少,待车发动,拐到川流不息的街道,一时间被夜里外出游玩的人群堵在中央。 于锦铭摇下他那边的车窗,冲后头的汽车打手号,示意要左转。 苏青瑶望向窗外,临街的电影院悬挂着一副巨幅海报,宣传新引进的好莱坞影片《第七天堂》。正当苏青瑶想仔细看看上头的英文字时,一个癞头摸着车窗,横插进来,挡住了她的视线。他沉默,不停敲打车窗,又拿破抹布在玻璃上挥了两下,继而伸出一张黄黑色的手,向她讨钱。恰在此时,前头拥堵的市民风滚草般随风穿过马路,于锦铭踩下油门,往前去。斑斓的颜色劈头盖脸泼洒过来,正照在她的面颊,是舞厅的彩灯。衣着俏丽的舞女们站在门口揽客,有的百无聊赖,抽起香烟。不远处蹲着两个小孩,等着捡她们没抽干净的烟头。苏青瑶眼前一花,耳畔人声嘈杂,周遭的一切瞬间变得极为混乱,万事没了方向。 于锦铭侧目瞧她,见苏青瑶靠着车窗,也不同他说一句话,很是心不在焉,自己揣在胸口的心突然一慌,突突乱跳。 他想起,自己昨天去找她,正好撞上她跟徐志怀出门。夫妻携手出门,郎才女貌,那么登对。于锦铭清楚,自己不该跟去,可没忍住,非要赶着去犯贱。倒不是爱看自己的心上人同那个男人恩爱的场面,就是肚子里盘着一股暗劲,促使他去比一比,较量一下。 可越看,越恐惧。 他远远瞧见两人从轿车下来,可能是那个男的突然说了什么特别可乐的话,她两肩微缩,缓缓露出柔软的笑意……一如对他笑。 嫉妒。如火烧原野。 所以他在警察局谈完事,回家听贺常君说苏小姐跟谭碧在一块儿,便不假思索地跑来。 他一定要来找她,再多看两眼她对自己的表情……总归是不一样的吧! 驶到公寓门前,于锦铭熄火。 黑透的天,没有月亮的晚上,道边的树影连成片。他没说话。苏青瑶也不好先开口。两人静静的,沉默了好一会儿。路灯下,树影上,恍惚间瞧见一缕乳白的暑气,蚕丝般倒挂,看着看着,又疑心是反光的蛛丝,悬停半空。 “饿不饿?要么我们在外头逛一会儿。”于锦铭轻声问她。 苏青瑶想着谭碧的提醒,怕错过徐志怀有可能打来的电话,拒绝了。 两人并肩上楼,挤着窄窄的楼道。推开门,像站在黑黢黢的洞穴口,光从廊道漫入。苏青瑶进门,弯腰脱鞋,于锦铭默默站在她身后。 他看见曳地的旗袍摆里踢出一对高跟鞋,马蹄跟,鞋面镂空,搭扣不知是水晶还是玻璃,正扑闪扑闪地冲他挤眉弄眼。 卸下高跟,旗袍拖到地板。苏青瑶翘起那只健康的脚,抖了抖。她没穿棉袜,裸足滑出丝绸,结了霜一般,在几何纹的波浪里翻滚。幽暗里,隐约瞧见脚趾泛着肉粉,仿佛白手绢上残留的胭脂,擦去了、干涸了,仍有妩媚的痕迹。 于锦铭有一瞬的失神。 紧跟着,他进屋,将房门合拢。 哐当—— 苏青瑶眼前一黑,急忙转身,想叫于锦铭别把门关死,留条缝。可未等她开口,滚烫的吻劈头盖脸地扑上来。简直是被打了一闷棍,苏青瑶不觉身子趔趄,腿也软了。于锦铭见状,急忙托住她的背脊,右掌捧着后脑勺,稳稳地抱住她。 她觉出对面温热的吐气喷到鼻尖,继而是一声极低的笑从喉咙里冒出来。他先碰了下唇角,又从边缘摩挲到唇珠,舌头舔湿她微张的唇瓣,钻到里头,暖烘烘的焐着她。 于锦铭轻咬舌头,吸吮起她口中的津液。不知见他前吃了什么,丝丝缕缕的口津尝到嘴里,有酸甜的梅子味。他越发起兴,舌尖绕了个圈儿,钻到她舌根,灵活地卷起,勾得她不由张大嘴,发出急促的哈气声。 热,湿,闷。 黏腻的情欲溢出毛孔,人也要变作月光,溶溶地荡漾开。 “放、放……”苏青瑶话不成调,全靠鼻音哼,唱出来语调格外软糯。 于锦铭含着她的小舌,使劲嘬了下,方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他抱起她,放到进门处的鞋柜上。自己侧过身,右臂环住她的细腰。接着,他头一低,隔着旗袍,薄唇叼住乳尖。 滑腻异常的两团乳肉,随呼吸起伏,像蝴蝶翩跹。他啄吻着一只,左手轻轻抓住一只,入手满是丝缎的冷意,虎口托着底部,捏了捏,只觉柔软得出奇,在手掌心轻轻颤动。他怕捏疼了她,稍稍松手,却又怕绸缎笼罩的白蝶逃出手心,便又松松拢住。 好痒。苏青瑶吸气。 她两条腿止不住晃动,很轻盈,又洁白如雪。脚跟击打着鞋柜,咚——咚——咚——乍一听,宛如水珠一滴滴地掉进铁桶。 很快,口涎濡湿了旗袍,在乳首描摹出两粒凸起。他应是格外喜爱此处,小狗拿它磨牙齿似的,反复吸吮。 酥麻的滋味在手臂爬行,苏青瑶慢慢地低下脑袋,歪靠在他发顶。发髻松了下来,鬓边一缕黑发落到他的颈窝。于锦铭察觉出她的无力,笑了下,两手搂住她的腰,放她落地。自己也坐到地板。 屋内太黑,苏青瑶看不清周围,全靠手去摸。地板阴冷中带着些许潮气,沿着小臂,钻进袍子。她慌忙抬手,往别处一摸,竟碰到他大腿。出乎意料,肌肉在放松时,柔软而有弹性。苏青瑶呆了一下,很快要收回,于锦铭不让,反捉住她的手腕,带她往腹部摸。 苏青瑶耳垂发热,不自觉屏息。 她斜斜坐着,而他近乎躺倒,全靠手肘撑着上身。手在肉体攀援,十指纤细,圆润的指尖跟小蛇似的,滑过肌肤,带着沁骨的冷。 于锦铭有意压低喘息,两手扶直她的腰,掰开腿,叫她两手撑在地板,跨坐过来。 “太黑了。”她嗫嚅。 “没事,我看得清就行。”于锦铭说着,支起身,细心解开旗袍侧边的纽绊。 (这部分剧情比较关键,带剧情带车,我尽可能一口气写了,因为最近更新实在慢,这几章车先不收费,等这部分剧情写完了再设置收费章,算追更福利吧) 芙蓉面(二)微H 苏青瑶有些怕。 不是怕跟于锦铭做这档子事。 说到底,偷情、偷情,不就是为这事儿?不然,学小孩儿去游乐场过家家? 她就是本能地觉得自己在其中,掺杂了太多得过且过的滋味,讲不清。 紧固的下摆翩翩然散开,他整张脸埋进腿间,柔软的额发紧贴大腿内侧,口鼻的呼吸从腿间钻进来,拂过下体细细的阴毛,他骤然成了潜伏在水草间的大鱼。她甚至能感受到男人笔挺的鼻梁顶着穴儿,伴随他捉弄肉珠的举动,来回蹭着止不住出水的细缝。 苏青瑶捂住眼睛,含糊地直哼哼。 她两条白纸裁的腿不由自主地夹紧男人作乱的头颅,要尿出来了。 这个羞耻的念头一萌生,身子也不受控制地收紧。于锦铭舔弄得更急,舌面拍打着肉穴,苏青瑶弯腰,一如纵身跃入激流,整个人都散架了。小腹涨得厉害,她急促地呜呜叫了几声,夹紧的双腿一松,热流躺到他脸上。紧跟着,手撑地,她滑落到地面,蜷缩起来。 于锦铭拇指揩去喷在颧骨的湿液,凑到鼻尖闻,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气味。他侧身,弯下腰,额头贴上她的脖子,想同她说话。 正这时候,电话铃竟响了。叮铃铃的声儿,猛得扎破了爱欲幻化的肥皂泡,仿佛一道刺眼的白光,将隐藏在黑暗里的房屋照亮。令人无端想到电车,两个惨白的探照灯打在这对“奸夫淫妇”身上,叫好好的人变幻作可悲的孤影。 苏青瑶呆了好会儿,方才轻声说:“我去接。” 她狼狈地从男人的西装裤兜里摸出打火机,擦亮一簇洋火,护在手心,袅袅地飘远。 借着一点亮,走到电话机旁,她身子站不稳,手拎着电话听筒,歪倒在旁边的椅子上,拇指松开了打火机。 “喂。”对面开口。 “我在,”苏青瑶听出对面的声儿,却装作不知,“您好,请问您找谁?” “瑶,我是志怀。”他有点鼻音,又或许是她心不定的缘故,说话声听起来非常混沌。 “这么晚了,是有事吗?” 咔嚓……她问着,重新点亮打火机,墙壁一大片影子, “没什么要紧事,”徐志怀道,“你怎么样,在谭碧那边玩得开不开心?” 她没答这句,反问过去:“厂里的事怎么样了?” “下午去了趟警察局,”他说着,咳嗽两声,“瑶,你猜是谁报警的?” “我怎么知道。” “是于锦铭。”徐志怀淡淡说。“他跟他那帮学生搞了个工人健康权的专栏,登在报上,号召社会人士的帮助。四少还真是心怀大爱,被指着鼻子骂政府走狗,也不肯放弃那帮没头脑的学生,看样子,他是立志要把我搞破产。” 苏青瑶下意识捂住听筒,手指没拿稳打火机,哐啷一声落到地板。 屋内再度陷入黑暗。 “掉东西了?”那头说。 “头梳。”苏青瑶解释。“你继续说。” “姓于那小子的花花肠子,我能理解,谁还没年轻过呢。但,爱逞英雄,又没真本事,就很讨厌。”徐志怀说。“瑶,或许是我年纪大了,在我眼里,这是一个很不讲道理的世界,不属于你们,也不属于我。” 苏青瑶听出他话音里的含混,道:“志怀,你喝醉了,是不是?” “喝了一点。”徐志怀低沉地笑了声。“还有一点想你。” 苏青瑶似是畏惧他的这种亲昵,声音有一丝颤抖:“说说就不成话了。” “行、行,睡吧,早点休息。”他连连说。“跟谭碧在一块儿少抽点烟,你身体不好,抽多了容易咳嗽。” 苏青瑶弯腰拾起落在地板的打火机,握在手里。 良久的沉默后,她轻轻说。“志怀,你不要对我那么好。” 徐志怀直笑。“说什么糊话。小乖,我就你一个夫人,不对你好,对谁好?” 苏青瑶在浓稠的黑暗里瞪大了眼睛,鼻翼微张,深深吸了口气,直到肺开始发疼,嗓子眼也疼了,她缩起肩膀,突得,泪水打湿了掌心温热的铁块。 “晚安,你也早点睡,”她挂断电话。 那头,于锦铭拨开客房的灯。租赁来的公寓,电灯泡估计有了年数,光晕晕的,像个品质不大好的鹅蛋黄。出门急,衣橱没来得及关,里头挂着她带来的旗袍,一件件垂落,绸的、缎的、丝的,有几件腋下挂着荷包,于锦铭凑近嗅嗅,闻到了干栀子花的余韵。 房门开着,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于锦铭知道是谁打来的,心里乱七八糟。 他踱步到客房外,站在短短的走廊。那话音更清晰了些,于锦铭听着,总感觉她对他讲话,要娇气许多,嗓音嫩嫩的,活像个小女孩。她对他就不是,在他跟前,她是个传统的夫人,他看不透,又分外迷恋这样冷冷的疏离。 其实跑来见她前,于锦铭本打算带点讨她欢心的小东西,可一路风驰电掣,没赶得及。见到她后,又没顾上,结果一声电话铃响,这下真成了他专程过来供她嫖,中途她还要抽空应付一下正房查岗。 他对她是认真的,也想带她去看电影,彼此说说话,使劲逗她笑。可没办法,她心里,是将那个男人排在他前头的,没甩掉他,轮不到来见他。她总说怕他知道,总怕他知道,真搞得他是她的天一样——呵,那男人知道又怎样,他难道打不过他? 于锦铭胡思乱想着,磕了磕香烟,弹出一根,又怕嘴里带烟味,连忙塞回去。 话音止息,他抬头,见苏青瑶回来,眼角微红。 “怎么了?”于锦铭问。 她摇头,使劲踮起脚尖,将面颊依偎在他的肩头。 于锦铭弯腰,环住她。 苏青瑶静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唇瓣轻轻触碰他的下巴。 “锦铭,你亲亲我,”她说。 不知道你们怎么看现在的小于和于瑶关系,我总感觉下面的剧情可能会叫读者老板们小小吃惊一下。 芙蓉面(三)H 于锦铭听了,捧起她的脸,薄唇落在两颊,各亲了一下。 “瑶瑶,怎么了?”他重复。“出事了?” 苏青瑶不响,反过来搂住他的脖颈,用力将唇凑上去。舌尖在唇缝摇摆,唾液濡湿了他的嘴唇,连带下巴也挂了一缕银丝。于锦铭敌不过,启唇放她进来。唇齿相交,苏青瑶打了个激灵,像刚穿过凛冬,进到暖房,浑身淌过热流,嘴角流下一滴水。 于锦铭由着她的舌头在口中打转。他抬手,五指没入云鬓,指腹摩挲着她的后脑。发髻松了松,随两人的亲吻,落下墨黑的一缕,黏在女人颊侧。气喘吁吁地分开,于锦铭替她拨开碎发,双臂绕到身后,忽而抱起她。 他比她高许多。骤然被直挺挺地抱起,苏青瑶不由一惊,手臂牢牢环住对方的脖子。于锦铭有意逗她,托住她的臀,在半空颠了两下。 “哎,你!”苏青瑶小声尖叫,一巴掌拍在他肩头。 于锦铭笑出声,两手连忙扶住她的软腰,几步走到床畔,放下。他单膝跪地,手肘撑在她腿侧,微微仰着头,瞧她。 对面人的目光过于赤裸,苏青瑶撇过脸,两腿缩上来。旗袍下摆的几粒扣子先前被解开,抬腿时,丝绸开叉间露出半只略显畸形的脚。 苏青瑶赶紧去遮。 于锦铭快她一步,掌心没入旗袍间,温柔地握住她的脚踝。 “疼吗?”他问。 “不疼,早好了,”苏青瑶暗暗咬牙,话音塞在喉咙管,“没什么,你去关灯。” 于锦铭垂眸,不理她,一只手顺着小脚的轮廓,细细抚摸下来。多漂亮的一双脚,羊脂玉般油润。直到脚尖,流畅的线条被拦路截断,小拇指以扭曲的形态朝内弯曲,硌着脚心。苏青瑶在那一瞬合眼,不敢看他脸上的神情。她怕极了,头皮似拿尖头小梳反复剐着,疼且麻。 “像莲花瓣,”于锦铭轻声说,“但莲花还是开在池塘里好,挪到人身上,就很变态了。” 苏青瑶心肝一震,忽然有种极为苦涩的滋味阵阵涌上。 她睁眼,淡淡道了声:“很丑的。” “没有的事。瑶瑶,你知不知道,我头一眼见你,就觉得你是所有来玩的小姐里,最好看的。”于锦铭笑着说。“我一下被你迷住了。” 苏青瑶不语,身子前倾,吻在他的眼皮。 接着,她抬手,拆掉脑后的髻,长发恍如阵雨散落。然后是领子扣,逐个解开。旧式旗袍跟男人的褂子一样,穿脱靠一串绊纽。全拧开,从锁骨到小腿,袒露在他眼底,脸、胳膊,柔软的肚皮,小巧的乳房有层浅淡的暗蓝色阴影。 于锦铭欺身压上。 苏青瑶顺势躺倒,手臂撂在头顶。她数着自己的呼吸,慢慢的,觉出男人胯下那物戳到了腿心,龟头在穴口磨蹭,几次在快要插入时滑走。 大抵是怕她伤到,男人抬起她的腿,让脚后跟靠着自己的大腿。食指和中指拨开湿软的两瓣,压进去,夹住涨红的蕊,指尖上下颤动。红润的缝隙随之开合。 见状,他又扶起性器,重新对准。马眼已经溢出透明的液体,连带肉红色的柱身也水光淋淋。他扶着她的腿,挤进出水的甬道。苏青瑶闷哼,手脚都软了。 于锦铭皱起眉,忙问她疼不疼,苏青瑶没力气回他,勉强晃晃脑袋,腿分得更开。于锦铭手探到交合处,一面揉着肉珠,一面小幅度地来回抽送。 粘稠的湿液沿着股缝滑落,越插越多,他手心接了些,抹到直挺挺的肉茎。跟着,拉住她的脚踝,猛地插进去。苏青瑶惊叫。这一声倒似鼓舞了他,于锦铭曲起腿,大掌握住她的小腿,朝内重重一挺腰,冲着花心猛干。 苏青瑶的脑袋突然放空。 她阖眸,耳畔唯有黏黏糊糊的水声,还有臀胯撞过来,打在腿心,啪得一下!这一声还没散去,立刻传来下一声。她分不清是自己在抽搐,还是他干得太猛了,搞得床在晃,抑或二者兼具。 苏青瑶头晕,感觉小腹都要被戳破。 “舒服吗?”他问。 她咬唇,正要把脸埋进枕头。 于锦铭立刻伸手过来,捧住脸蛋,不许她躲。 “比姓徐的要厉害,对吧,”他说着,俯身吻她的鼻尖。“他一看身体就不大好。” 苏青瑶呻吟,眼睛死死瞪着他。 于锦铭瞧见了,咧嘴一笑,抬起她一条腿,侧身过去,改为从背后弄她。粗大的肉根再度一寸寸插入。他一面挺腰,一面同她咬耳朵。“瑶瑶,我爽死了。” 苏青瑶难得露出嗔怒的神态,扬起手,作势要捶他的额头。 于锦铭灵巧地避开,反过来抓住她的手腕,将五根手指递到唇边吮吸。 “小狗。”她嘀咕。 于锦铭耳聪目明,听到这一句,反而咬得更起劲。“瑶瑶胡说,哪有我这么能干的小狗,再怎么着也是狼犬。” 苏青瑶羞得要命,余下的左手不停挠着枕头,说:“于锦铭,你闭嘴。” 于锦铭直笑。 他想,她对他还是两样的,他不信在那男人面前,她也会这么讲话。 两人闹到半宿。后来,苏青瑶实在受不了,腿心被干得满是白浊,小腹微微发疼,直提醒她要关门打烊。于锦铭射了两次还没解馋,但她说难受,他也没法,只好把肉根顶到她的大腿缝,暗暗地蹭。 苏青瑶头沾枕头,睡到天亮。 醒来,一睁眼,便瞧见于锦铭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可把苏青瑶吓得不清。 “你什么时候醒的?” “七点。”于锦铭说。“我固定七点,军校要跑操。” 他又说:“你在谭姐这儿住多久?” “看志怀多久把事情处理完,”苏青瑶道。“你知道,他看我看得很紧,一旦厂里的事情解决,他肯定要来找我。所以——” 见她话说着说着,又不由自主地拐到徐志怀身上,于锦铭有些烦躁。 他一把攥住苏青瑶的手腕,径直问:“瑶瑶,你实话告诉我……你对我是真心的吗?我不怕等,也愿意等你慢慢想明白,做好准备。但我受不了你这样时刻呆在他身边。你凡事都要以他的想法为先,那我算什么?” 苏青瑶错愕,抬头望向于锦铭。 他的眼珠照进晨光,逼近看,颜色很淡,像能捧在手心的玻璃珠,苏青瑶推了下他的胳膊,握着她的手顿时一松,玻璃珠就碎掉了。 相望无言。 沉寂片刻,于锦铭自觉失言,想伏低做小给她道歉。不想,苏青瑶脱开他的手,一声不吭地坐起,去拿了睡衣。宝蓝色的袍子,衣摆拖曳到地面,仿佛一颗冷硬的蓝宝石。 她缓步走到门前,停下。 “我不知道,锦铭,别再问了。”说罢,开门离去。 于锦铭愣愣看着合拢的门扉,突然感觉自己很廉价。 芙蓉面(四) 苏青瑶去到客厅,天光大亮。 她拎起绸袍,往主客共用的浴室走,拧开水龙头,热水管子半晌放不出水,她站在一旁空等,腰酸背痛。过不久,水龙头咕噜噜一阵杂音,水流越变越细,最后干脆没水了。 苏青瑶太阳穴突突直跳,转回客厅,扶着沙发靠背挨过去坐下。宝蓝色的绸袍层层堆迭,迎着光,彷如昆虫的甲壳。她侧身,躺倒,虫壳顿时黯淡,衣褶化作窸窸窣窣的暗流,渗入毛孔,凉意潜藏体内无处排解。 客房内隐约有脚步声,大抵是于锦铭在收拾自己。 苏青瑶听着那声响,感觉自己太卑鄙。 她不敢承认,在听到徐志怀说想她的刹那,脑海里第一个想法是抛下于锦铭,带上行李回家去。幸而体内涌现出一股力量抑制住了她,教唆她——凭什么只要他承认爱你,你就要放下介怀?不,他甚至没说爱,他只是有一点想你,仿佛你是他生命中微不足道的注脚,被偶然的、小小的想了一下。 可紧跟着,她又觉得太对不起他。徐志怀是个好男人,苏青瑶一直这么觉得,有时候,她也会觉得他很迷人,难以形容的感觉,像是能在他的目光里将自己碎成无数瓷片……但每到一生一世的关卡,又有一根刺扎在她心头。她好怕变成深爱他的女人,让自己人生结束在还未开始之前,因为女人早已习惯为所爱的男人倾尽一切、不求回报。 那一瞬间……她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瞬间。 门关突得一响。 谭碧趿拉着高跟鞋,进门来。 苏青瑶望见她,脸一红,胳膊飞快撩起睡袍,将半裸的身体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只露一个脑袋在外头。这模样落在谭碧眼里,活像埋在沙土里的小鹌鹑。 “羞什么?男男女女,不就那点东西。我不清楚?”谭碧又好气又好笑,扭着腰进屋。“你是没见过我夜驭十男。” “你去哪里了?现在才回来。” “打麻将通宵了。”她歪歪斜斜在沙发瘫倒。“难得弘祖在,拿他的钱包好好爽了一回。” 苏青瑶自觉往旁边挪挪。 “不知道你平常看什么报,路上随便买了几张。”谭碧说着,指指手包。 苏青瑶取出一迭整齐的报纸,心尖一热。“我不挑的。” “对了,四少呢?回去了?” “没,在屋里。”苏青瑶垂首,指甲盖戳着报纸上“今德国贤妻良母论”几个小字,指尖蹭出一道道油墨印。 谭碧眼尖地瞧出其中异样。“吵架啦?” 苏青瑶不语。 “服气。”谭碧翻白眼。 于锦铭应是听见谭碧的话音,走出来。他装作无事发生,右手胳膊肘撑着沙发靠背,上身前倾,嬉皮笑脸问:“谭姐,打牌赢了输了?” “看你那油嘴滑舌的样子。”谭碧牵动唇角,似笑非笑,眼珠子挪到顶。“输了,怎的,你替我买单?” 于锦铭眼角余光下意识扫过苏青瑶,爽快地答应。“行啊。” 谭碧笑笑,不答话。 于锦铭僵了僵,又很快软和下来。他看向苏青瑶,轻声问:“洗完澡了吗?” “没水。”苏青瑶有意躲开他。 “我去瞅瞅。”于锦铭赶忙直起身,往浴室走。 谭碧望着他的背影,不由调笑:“真能显摆呀。” 他捣鼓了一阵,敲敲打打,从管子里挤出一脸盆的热水。苏青瑶拿毛巾沾水,简单擦干净身子。收拾完,于锦铭殷切地凑近,问苏青瑶想不想去看电影。苏青瑶觉得自己先前说话太过,心里有愧,想答应,可又不愿同他单独去。她只好拉住谭碧的胳膊,也不吱声,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谭碧瞥瞥她的小脸,嘀咕了声冤家。 叁人买票看了一场淘金记。 拥挤的影院,吃瓜子谈天,脱鞋吐口水,小孩在哭,大人在笑,情侣调情,夫妻吵架,你来我往,乱得不行。卓别林的片子是大热门,影院找来专业乐队到现场配音效。大提琴的音调不准,配上演员夸张的表情,更显滑稽。 于锦铭买了一玻璃罐的摩尔登糖果。作夹心的板栗甜极了,谭碧一粒一粒地吃起来,偶尔摸出两颗塞进苏青瑶嘴里。 放到半途,后排的男青年突然翘起二郎腿,跟女朋友聊起电影,这卓别林啊,如何如何,我看好莱坞电影,如何如何,咱们中国的电影啊,如何如何……苏青瑶的注意全被后头高谈阔论的男青年吸引走,一时间忘了看影片。 散场,临近日暮。几人出来,于锦铭又说请吃饭,于是叫来两辆黄包车,去沙逊大厦。于锦铭拎着空玻璃罐,原打算扔掉,可摸摸上头的余温,又觉得不舍,便一路提在手里。到饭店,谭碧挺不客气,转捡贵的吃。 转眼餐盘空掉,谭碧拿过手包,起身去卫生间补妆。留下苏青瑶跟于锦铭两两相对,空气里有种莫名的淤塞,潮了、臭了,像菜叶堵在水管太久。 于锦铭耐不住这股死寂,开口问她。“瑶瑶,你觉得金陵女大怎么样?我托兄长问了,说可以先当旁听生,等通过学年考试,就办正式的入学手续……不是叫你离婚,我没那个意思。” 苏青瑶心尖一抽搐。“南京,好远啊。” “好吧,你当我没说。”于锦铭鼻子酸酸地笑了声。“我总搞不清你在想什么。” 苏青瑶苦笑,心道,别说你,有时连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想法。 这个时代,面前有千万条路,向左向走,学英法德美俄,看上去,每一条都能走,可每走一步,都需付出血淋淋的代价。真是十字街头,万般困苦。 过不久,谭碧甜笑着回来,红唇鲜亮。于锦铭结账,跟在两个姑娘身后,一同出门。 天完全暗下来,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他找来人力车,送她俩上去。苏青瑶抿抿唇,问他停在公寓门口的那辆斯蒂庞克该怎么办。于锦铭说不碍事,过几天贺常君要去找谭碧,到时候叫他开回来。说罢,众人挥手作别。 于锦铭望着渐行渐远的人力车,在原地愣了许久,而后独自往租来的寓所走。 夏夜渐渐吹起晚风,没落雨,却有雨气。上海的天气很怪,热,是潮热;冷,是湿冷。于锦铭走在街上,忽然很想念哈尔滨。虽说那儿冷到眉毛结冰渣,但进屋里,坐在炕上,还是暖烘烘的。 母亲有时会在礼拜日带他去索菲亚大教堂,听晚祷的钟声,回家后,煮白菜汤,米饭里放红肠。睡觉前,她会拍着他的背,轻声唱起沙俄民歌。于锦铭隐约知道,她是沙俄的罪人,一路南下逃到哈尔滨,后来遇到父亲。她自称是他的情人,而非姨太太。情人是出于爱,但爱,总会叫人伤心。 走到夜市的尽头,再往前,仅有零星几盏路灯。 头顶,一抹细弯的月显出鹅黄的光晕。 于锦铭停下脚步,觉得体内的热气,逐渐随呼气蒸发出去,彷徨彻底席卷了他。 是的,我是她的情人,可她不爱我。 至少不像我爱她…… 那头,苏青瑶跟谭碧回家。打开浴室的水龙头,热水管子一抽一抽,叽里咕噜地叫唤。谭碧说明早叫人来修,今晚一起洗澡,先应付一下。苏青瑶答应,去客房拿睡衣。谭碧给她找出新毛巾,跟自己的并排放。 两人拿搪瓷盆,先一人接一盆水,再盖上浴缸的橡皮塞,叫热水慢慢在池子里蓄着。脱了衣裳,苏青瑶是弱柳扶风,谭碧是华容婀娜,剪影交迭一处,热雾湿了镜面。 趁着洗浴,谭碧暗暗问起她跟于锦铭的事,苏青瑶交代得含糊,但谭碧阅遍天下男人,听了叁四分,也能大概猜透其中曲折。 按谭碧的想法,男人这玩意儿,最怕动感情。玩玩是很好的,厌了,大不了说一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她也知道,女人的身子总爱跟心连一起,分不开,起头是觉得对方年轻,胸大腰细,腹肌八块,可等一脱衣裳,来回搞几次,心就被鸡巴戳坏了。 “阿碧,要是你,你会选谁?”苏青瑶轻轻问。 “你是你,我是我。要我说,能问出这个问题,就代表你谁也不爱。”谭碧一针见血。“至少你对自己的爱,要高于爱徐老板或四少。” “是啊,这就是我。要走不敢走,想留又不甘心。”苏青瑶苦笑,慢慢拧干毛巾,热水顺着指缝往下淌。“都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在我背叛他的那一刻,就代表我跟他,已经完蛋了。女人总会为了家庭原谅丈夫,反过来,不会的。他要真一辈子不知道,我要真能瞒一辈子,也就算了。一旦他知道——阿碧,志怀是个很高傲的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到底多傲气,但又偏偏是我,亲手砸碎了他的高傲。” “徐老板是傲慢。”谭碧不屑地哼哼。“他要对你上心,在四少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该把你捧手掌心了。” 苏青瑶张张嘴,没出声。 “小可怜。”谭碧看她那愁肠百结的小模样,直叹气。 苏青瑶道:“我是自作自受。” 谭碧半晌不作声,过了会儿,她突然将手慢慢伸去,握住她的,两人十指相扣。 “阿瑶,选徐老板吧。”谭碧轻声道。“南京太复杂,我不想叫你受苦。” 芙蓉面(五) 苏青瑶听了她的话,展开热毛巾,擦擦脸。 洗完澡,两人坐在沙发上吃了几块点心,然后漱口上床。谭碧说要与她睡一起,踢踏着拖鞋抱着枕头过来。苏青瑶自觉往右侧挪。两人并肩躺下,有种莫名的兴奋。 苏青瑶牵住谭碧的手,一片黑暗中,她将脸颊慢慢挨近对方赤裸的肩头。洗浴过后,乌黑的长发沁着冰凉的水汽,倾泻在谭碧颈窝。她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学校,大家等熄灯,背着修女姆姆睡到一个被窝,聊《礼拜六》里连载的爱情故事。 谭碧翻身,面对她,胳膊紧紧搂住苏青瑶。她恍惚间回想起自己十四岁前,也曾这样抱过书寓里的小先生,眼对眼、鼻对鼻,胳膊缠胳膊,仿佛同一树干长出的两条枝丫。她那时还很干净,也还有自尊。 两人不说话,很久后,不知谁的手先摸到了对方的小肚子,“好痒的”,有一个说。话音方落,她俩忽得在被窝里打闹起来,你推我一下,我拉你一下,互相挠痒痒肉,像两只小鸟儿。谭碧力气大,一把掀开被子,扑到苏青瑶身上,擒住她的手腕。苏青瑶斗不过她,只得气喘吁吁地求饶。 谭碧俯身,亲了下她的脸蛋,调侃道:“小娇娘涂得什么胭脂,真香。”说罢,足尖勾住被褥,拉回来。 “就知道拿我寻开心。”苏青瑶瞪她,似怨似嗲,娇得不行。 “好啦,我再亲亲你,不气了。”谭碧笑着,又捧起她的脸,在两颊各亲一下。“这一口值几十大洋呢。” 苏青瑶眼皮一低,抱住谭碧的右胳膊,重新躺下。 “阿碧,你是哪里人?”她没话找话。 “苏州的……没同你说过?” “没。” “无所谓,你当我是上海人好了,反正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回苏州。”谭碧道。“上海就这点好,甭管你从哪儿来,只要能在这站住脚,你就是这里的人。” 苏青瑶轻轻应了声,侧躺,额头偎着她的肩。 窗帘拉到中央,留着点街边的光,照进来,水波纹似的。墙壁倒映着两条细长的影子,夜风里飘荡,是晒出去的玻璃丝袜。苏青瑶盯着那影子,恍惚间觉得那模模糊糊的虚影蔓延到地板,爬上额头。 心尖一凉。 她算是哪里人?恍惚间,苏青瑶想。 照理说,她应当是合肥人。她出生在合肥,爹娘都是安徽人。可她八岁跟着父亲来上海,早不会说江淮官话,反倒讲得一口流利吴语。那是上海人?也不算。她太老了、太旧了,古中国的灰鳞粉似的撒了一身,是漆器镶嵌的螺钿,墨黑里一点诡谲的华彩。 她又想起徐志怀。 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嫁给志怀,按理说也是宁波人。可丈夫的老家,她只去过两回。 头一回是刚完婚,他说要带她回祠堂,给列祖列宗看。苏青瑶以为是新娘子回乡见长辈,特意带了许多东西。 从杭州坐火车去宁波,一路上,他不说话,只管自己看报。苏青瑶有意讨好,拽拽丈夫的衣角,面颊蹭着胳膊滑到肩头,要与他看同一份。徐志怀似是嫌她烦,翘起二郎腿,稍稍侧身,避开她。 恰巧列车员经过,推车里有卖报纸和龙井茶,苏青瑶想要,小手拍拍他的大腿,细声细气地央求丈夫给自己买。徐志怀哗啦一声折起报,盖在膝上。他瞥了眼妻子,沉下脸,神态有种怪异的尴尬。 “没必要,等下就到了。”他说。 到站,因为东西太多,苏青瑶跑去找来一个挑夫。徐志怀在月台等,见了挑夫,皱皱眉,似是不满沉重的行李。那挑夫挑着担子,将行李搬到车站外,擦擦汗,摊手问雇主要钱。苏青瑶没钱,只得向徐志怀讨。徐志怀听了报价,又是皱眉。 “雇贵了。”他说着,从钱袋里取铜角子。 分明没怪她,可不知怎的,苏青瑶的心咯噔一下,慌了。 说不上来。 两人在徐家的老宅住了五天。 有一晚,他出去。第二天起来,同他家里的女眷同桌用午饭时,才知道,他独自在祠堂呆了一宿。那时,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女眷脸上,泛起微妙的怜悯和鄙夷,好似在说,这才结婚呢,就留不住丈夫了?真没用。 苏青瑶听着,脸上略有些挂不住。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用完饭,她逃似的回屋,甩掉高跟鞋,扑倒在被褥。前日才从箱子里取出的棉被,散发着老旧的木头味。苏青瑶蜷缩在架子床上,愣愣望着围栏投射在被单的影,也是细长条的,仰头望,是一串精巧的花纹。模糊的天光透过雕花,漏下来。她看着看着,突然哭出声。她好想回家,至少家里的小阁楼是她独有的天地,周末还能去教古诗和钢琴,孩子们喜欢她,太太先生们待她也蛮客气。 可凋敝的大家族出来的女学生,天生要结婚。学法文、英文,练钢琴、书画,都只为了嫁给更好的男人。 父亲说,人有三六九等,富贵女人富贵命,下贱女人下贱命,不一样,她是没吃过苦,才心心念念要出去。真出去干两天,就明白了,跟外面比起来,待在家里有多好。男人在外赚钱养家,辛苦受累,女人只需要在家辅佐丈夫就行。给你谈了这么好的一门亲事,你还闹,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越想越难受,索性抱着被子,嚎啕大哭。 哭到累极,昏昏沉沉睡去,晚饭也没吃。 等天黑,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苏青瑶翻身,猜是徐志怀回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床畔。她还没十分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叫“志怀……”徐志怀敷衍地应了声,坐到她身侧,伸手去拧旗袍的盘扣。 刚成婚那会儿,他在这事上好像有瘾,三天两头弄。有时一天三四回,不管她乐不乐意。黑灯瞎火的,他脱干净她的衣裳,掰开腿,两手直往腿心摸。指腹摸索到少女花蕊娇气的轮廓,掰开一个柚子般,硬生生分开缝隙,叫拇指压进去。 她喊疼。 他顿了顿,俯身亲她的眼睛,泪痕未干,湿漉漉的睫毛沾湿了他的唇瓣。苏青瑶抬手,想推开他,男人却捉住她的手腕,把纤细的手指塞到后牙槽反复研磨。 可能是不耐烦,没亲太久,他单手拧开西裤的纽扣,膝盖顶开她重新紧闭的双腿,将那物什往娇嫩的穴里塞。 苏青瑶脸埋进枕头,总觉得小腹被插得隆起一块,是他阴茎的形状,可摸过去,又很平坦。 架子床吱呀吱呀晃。 苏青瑶也随着节拍,在他身下飘飘荡荡。 不知过去多久,她忽然感觉小腹有股热流在往外淌,不是因为舒服,更像在渗血。他们新婚那晚,就搞得被子上沾了一滩暗红色的血,苏青瑶记在心里,总有后怕。她才十六,几个月前,被关在教会学校,连男人的手都没摸过。 她发抖,极稚气又极可怜地说:“出血了,志怀,你停一停,出血了……” 男人的唇短暂地触了下她的耳垂,接着掌心探到交合处,摸了把黏腻的水液,凑到鼻尖闻,没一点血腥味。 “没血。”徐志怀嗓音低沉。“你别动,会滑出来。” “疼。”她抽泣。 徐志怀粗喘着咬住她的后颈,额头抵着她的长发,使劲将她摁下去。 “忍一忍。”他说。 芙蓉面(六) 第二回是他娘离世,要回乡合葬。 徐志怀的母亲病了快三年,病因是胸口长了个瘤子。起初肿囊不过指甲盖大小,往后越涨越大,人也渐渐僵了,躺在床上半天不动弹。徐志怀带她看了不少西洋医生,都说要动刀,他母亲不肯,坚持喝中药调理。 那瘤子不声不响地呆了半年。后来不知怎的,她突然催促起儿子的婚事,说最近总梦见早亡的丈夫,恍恍惚惚感觉人要走,可儿子还没成家,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徐志怀成婚,多少有冲喜的意味在。 结婚后不久,有一次,苏青瑶去给婆婆请安,刚掀开里屋防风的帘子,药香扑面。穿过前厅,进卧房,她见到一个娇小的女人正端坐软榻,套一件宽大的黑绸夹袄,黑绣花裙,裙摆露出一寸的绛紫色绸裤的边缘,底下一双小脚,塞进绣花鞋,如同砚台里干涸的油烟墨,微微反着光。 女人很客气地请她坐,又叫房内的佣人给少奶奶沏茶。 苏青瑶落座,觉得自己像跪在一层层攀援而上的祖宗牌位前。身侧倏忽传来一声脆响,苏青瑶转头去看,白瓷盏落在身边,盖子掀开一道缝,茶雾溢到她手肘衣袖的细褶。些许湿。苏青瑶本能地环起手臂,沿袖口摸到里头,发现小臂起了层疹子,一粒一粒排在指腹下,像茶盏里的白毫银针。 女人望向苏青瑶,和气地同她讲了许多婆婆对儿媳的教导,无非是自己儿子脾气犟,嘴巴不会讲好听话,要个贴心温顺的人儿里外照顾,叫她多顺着丈夫,不要因为任性害了整个家庭,对家务更要下苦功夫,管家要勤俭、要计算、要能吃苦…… 苏青瑶边听边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 聊了不知多久,苏青瑶渐渐有些坐不住,便劝面前的女人早点休息。他母亲颔首,又叫佣人去拿海鲜干货,让苏青瑶提回去。苏青瑶双手接过布袋,告了辞。 她沿着马路牙子一路往下,布袋时不时撞到小腿,高跟鞋也很磨脚,只好走一段,歇一段。快走到主干道的时候,她看到路旁有一块表面光滑的方石,静静窝在老树旁。苏青瑶想着再歇一歇,就脱掉尖头高跟鞋,坐了上去。 秋风吹过,头顶传来细微的鸟鸣。她仰头,见枯枝交错,将黯蓝色的天幕划分作密密的格子。透过的深灰色的线条,隐约瞧见树桠叉里有一个鸟窝,但不见鸟,只听见似有若无的鸟啼声,在梦里似的。 苏青瑶愣愣望着,倏忽悲从中来。 大抵就是从那时起感觉到婚姻喜气洋洋的红绸下掩盖着的血盆大口。 跨进门槛,肩头平白多出许多应当。 后来她随徐志怀回乡送葬,已是他们这段婚姻的第二年。 彼时正值隆冬,偶有雨。 兴许是早知道人要走,真等咽气,倒也没见徐志怀太难过。他披麻戴孝,极为镇定地扶柩送葬。苏青瑶鬓边别白花,守在他身侧,负责招待他的亲眷。出完殡,接着便是等着做头七。 这回再迈进老宅,苏青瑶颇具底气。 她觉得自己在第一年的婚姻里做得很好,努力学算账,仔细打点家务,开始板着脸教训偷懒的女佣。和他相处,很乖、很听话,也事事为他考量,每晚等他回家。虽然徐志怀依旧不多话,可能是觉得同小孩没什么好讲的。但苏青瑶觉得自己真的很有当家主母的样子,如果是在学校,家政课的姆姆肯定会给她一个A+,让她在圣诞夜站在合唱团的第一排唱颂歌。 可等了两天,也没听徐志怀的长辈谈起“做七”的事儿。到第三天,苏青瑶实在忍不住去问,不料老宅的丫鬟们都瞪大了眼,异口同声地说,“少奶奶,这都已经安排好了,您不知道?”。 苏青瑶以为是长辈故意针对她,便提起裙摆,急匆匆跑去找徐志怀。她晓得徐志怀的娘跟家里的叔伯早年因为分家产的事,一直有罅隙,怕他的叔伯要坏他娘的丧事, 一路小跑回去,摇摇晃晃上了木楼梯,苏青瑶扶着石墙,正想推门进屋,却隔着门板,隐约听屋内的丈夫跟叔伯提到自己。 他说—— “做七的事还得麻烦嬢嬢,小瑶干不了。她比较笨,又怕生,上不得台面。”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被丈夫狠狠羞辱了。 可又能怎么样?谁叫丈夫是天,妻子是地,他说她笨,她就是笨,容不得半点反驳。 苏青瑶压在门板上的手缓缓攥拳,安静了好一会儿,接着一步一步沿着楼梯退了下去。 那天夜里,徐志怀回来得依旧很晚。 苏青瑶穿着睡裙,怀里揣着汤婆子,正趴在床上看连环画。她听到门关传来响动,飞快将绘本塞到枕头下。徐志怀脱掉棉袍,露出里头长衫。他挂好衣裳,坐到床畔。苏青瑶四肢并用地爬下床,半跪在他跟前,帮他脱靴。 坑洼的石地板膈着膝盖,苏青瑶两手托住鞋跟,往外拔。她力气小,一下没拔出来,又铆足劲拔第二次,这下用力过猛,不但叫睡裙蹭上一道灰印,还刮伤了小拇指的指甲。她拎着靴子起身,垂下眼帘,装作无意地提起“做七”。 “我已经托大伯母准备了,你就歇着吧,这边跟上海不一样,规矩很多。”徐志怀瞥她,蹙着眉,那神情倒像在嫌她不识好歹。 “你都没跟我商量。”苏青瑶道。 徐志怀顿了顿,好似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你干不来。”他嘴硬。“少胡闹。” 话音方落,苏青瑶也不晓得自己身体里哪来一股怨气,逼着她扬起手,一把甩掉了手里的靴子。 徐志怀眉头皱得更紧,赤足下地,弯腰捡回皮靴,转回身,又见苏青瑶坐到床上,鼻子一抽一抽地开始掉眼泪。 “好好的,你哭什么。”他问。 苏青瑶不理他。 徐志怀有些烦躁,大步走回去,强硬地捧起她的脸,一面替她擦眼泪,一面训她。“苏青瑶,一天哭八回,你脸上镶了两个水龙头?” 苏青瑶不敢同他顶嘴,咬着牙,皱皱鼻子,哭得更厉害。 “又娇气又爱耍性子。”他埋怨。 现在想,她大约的确是爱过那个男人的。 苏青瑶翻身,细细咀嚼着往事,竟不知不觉睡去了。 芙蓉面(七) 她很安稳地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苏青瑶盘起长发,踩着拖鞋推开卧房门。她看见谭碧正坐在客厅的小桌前,左手在翻杂志,右胳膊肘直直撑在桌面,指间夹着一支香烟,火星闪烁,一缕轻烟袅娜地往上升。 “阿碧,几点了?”苏青瑶唤她。 听到苏青瑶的声音,谭碧迅疾地合上杂志,颇不自然地转头,目光穿过小臂与上肢的界限,看过去。 “还早,才十点,”她道,“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苏青瑶晃晃脑袋,搬来一张椅子,坐到她对面,目光顺势落到她跟前的《玲珑》上。 “我看看漫画和新衣裳。”谭碧急忙说。 苏青瑶瞧出她的别扭,重新翻开《杂志》,轻轻说:“你读到哪里了?我跟你一起看。” 谭碧耳垂微微泛红,手指在目录界面从上到下全划了一遍。“这都讲了什么?” 苏青瑶看着目录,捡有意思的同她说,什么两个女子的同性爱,男女平等的苏俄,女工被殴,寡妇再婚,舞蹈健美,泳装美女图……谭碧吸着烟,津津有味地听完,又让苏青瑶把她感兴趣的那几篇念一念。苏青瑶便指着报刊上的字,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 同性爱那篇牵扯到陶思瑾的案子,苏青瑶先同谭碧细细讲完,才开始念文章。其中刊登了部分陶思瑾的日记,内容写得颇为香艳,然而苏青瑶读得很板正,一本正经地念“当我解开了她衣襟的时候,我已经沉醉在她的身旁了”。谭碧边听边乐,咯咯直笑。 至于苏俄、寡妇再婚权之类的文章,谭碧嫌大道理太多,没意思,便要苏青瑶揭过,找点有趣的八卦。 苏青瑶翻到后头,给她念了篇“大学女士自杀,起因婚姻不自由”,大概说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交了情投意合的男同学,结果回家被父亲包办婚姻,一时想不开,吞金戒指自尽了。 “笨蛋。”谭碧听完,仰起脖子,俏皮地吐烟圈。 苏青瑶笑了笑,同她道:“阿碧,我也要。” “你一大早抽什么烟。” 苏青瑶摊开双手,可怜兮兮地向她讨。 谭碧努努嘴,不情不愿地拿了一根,递给她。苏青瑶接过,把烟含在嘴里,正要去找火。谭碧适时划亮一根火柴,递到她面前。苏青瑶就借着她的手,慢慢看烟头灼烧起来。 “我倒是能理解她,她心气高,又有心上人,容易想不开……真可惜。”苏青瑶吸上一口烟,眼神有些迷离。“阿碧,我原先也很清高,刚跟志怀结婚那会儿,有一回,我听到他跟外人说我笨,怕生,上不得台面……他说得不是重话,可我就是受不了,我已经很努力了。但好像如何也不能叫他满意。” “哼,说到底是男人的错,有时真想杀光全天下的男人。要是我俩当夫妻,我对你,肯定比他们对你好。”谭碧这口烟是从鼻子里喷出来的,歪歪扭扭的水波纹蛇一般紧贴面颊,魔女似的。“可惜全是瞎想。就算天下男人全死了,也不顶用。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男有溥仪,女有慈禧,一百年前有皇上,一百年后照样有皇上。” “大清早亡了,”苏青瑶道。 “谁管我们谁就是皇上,反正都一个样。”谭碧不屑地说。 苏青瑶听了,先是一愣,继而笑了笑。“这话千万别往外说,小心哪天警察厅捉你去问话。” “我只对你讲。”谭碧托腮,来回摇着将要烧尽的烟蒂,看烟灰洋洋洒洒地朝四处落,也不嫌烫手。“不过,我说真心话,徐老板在别的事上精明,但在感情上,还是挺傻的。你狠点心,玩玩他,至少钱不愁。” 苏青瑶合上杂志,沉默了好一阵,忽而扬起脸看向谭碧,轻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可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经等了他太久。像这样过日子,一天天一天天,不知不觉四年,马上要第五年……阿碧,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四年。” 谭碧如鲠在喉。 她掐了烟,叹息道:“行,随你。” 得到谭碧的肯定,苏青瑶觉得心上的包袱轻了几分。她伸出一只手,指尖碰了碰她的,指腹在她手背来回轻挠。谭碧似是怕痒,一下缩回手,嗔怒地瞪她。苏青瑶仰着脸,只是笑。 两人聊着,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谭碧丢掉烟蒂,转去开门。 进来的是贺常君。他换鞋进屋,见了苏青瑶,很客气地摘下帽子,同她打招呼。苏青瑶点点头,向他回礼。谭碧折回来,给贺常君搬来一张椅子,请他坐,自己则斜斜倚着靠椅旁,又点了根香烟。 “你少抽点。”贺常君道。“一天七八根,把嗓子都抽坏了。” 谭碧冷哼:“多管闲事。”虽这样说,手却将香烟往桌上一摁,折成两节。 苏青瑶看在眼里,微微扬眉,也顺势熄了指缝间的烟。 “贺先生,锦铭呢?他没跟你一起来?”她问。 贺常君抬头看向谭碧,冷不丁道:“谭碧,帮我倒杯水,可以吗?” 谭碧晓得他是要支开自己,便递给苏青瑶一个眼神,示意她有情况就叫她,随后拿上烟盒,袅娜地走开,进到厨房。 待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前,贺常君转回身,正对苏青瑶道:“锦铭找学生一起处理罢工的事了。这次丝厂集体裁员降薪,报界自诩正直,断不会放过这条大新闻。现在叫学生领头宣扬出去,也好引起社会同情。” 苏青瑶蹙眉,压低了声音。“贺先生,当时警察厅来人,说有共……闹大了,不好吧。” “共党?苏小姐,您在开玩笑吧,现在上海哪会有共党。”贺常君神色不动,下巴稍稍朝内含了几分,圆框镜的玻璃镜片泛着冷光。 “警长是这么说的,”苏青瑶道,“贺先生,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开玩笑。” “行,我会告诉锦铭的。”贺常君点头,过了一会儿,眼神又望向苏青瑶。“对了,苏小姐,你怎么看俄国的十月革命。” 苏青瑶听了,吓一跳。她思索片刻,较为谨慎地答:“那年我还很小,而且我还没读过关于社会主义的书。” “我知道,”贺常君轻笑,“我就想问问你怎么看苏俄,毕竟锦铭是半个俄国人。” 苏青瑶斟酌着说:“贺先生,我不喜欢谈太大的事,因为这些都不是我们能做主的。古人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在局中,各有各的看法,说的话、做的事,必然是自己认为正确的。可究竟谁对谁错,恐怕要后来人总结。” “但局中人,总要做选择。苏小姐,革命是一团烈火,不将自己焚烧,便将他人焚毁。”他低声,很温和地说,语调之中又别有一份冷峭与悚然。“只有斗争,永无止境的斗争,非此即彼。” “没想到贺先生是这么激烈的人。” “也不算,”贺常君微笑,“我不过是个背井离乡的东北人。” 苏青瑶的心沉了沉,柔声道:“贺先生,我说点傻话,你莫怪。现在时局这样坏,留给我们的,唯有走一步看一步。” “苏小姐兰质蕙心。”他笑笑。“给徐老板当夫人,屈才了。” “纸上谈兵罢了。”苏青瑶垂眸。 贺常君摘掉眼镜,在衣角擦了擦。他靠着椅子,不再说话,苏青瑶也无话可说,两人相对坐着,一时间,屋内静极了。谭碧大抵是察觉到客厅的谈话声止息,举着两杯温水出来,放在二人面前。 贺常君接过,又自如地同谭碧说:“谭碧,晚上去看电影,怎么样?我和锦铭来接你们。” 千重山(一) “阿瑶,有空不?”谭碧首先问她的意见。 苏青瑶点头,“你们定。” 谭碧一只手搭在座椅靠背,一只掐腰,俯身在贺常君耳畔嘀嘀咕咕了几句。贺常君耳根微红,小声回复她。两人轻声对彼此说了会儿话,再抬头,发现对面的苏青瑶不知何时去厨房拿了黄油和面包,正举着餐刀切冰冻黄油块。她看两人终于聊完,含笑的眼眸扫过两人,贺常君手脚一时不知往哪儿摆。谭碧倒是无拘无束,几步扭到苏青瑶身侧,从她手里抢面包吃。 三人聊到中午,到了贺常君出诊的时间。 苏青瑶提醒贺常君别忘了把于锦铭的车开走。贺常君一摸口袋,啧了声,说锦铭今早出门急,忘给他车钥匙了,等晚上看完电影,送她俩回家,顺道把车取了。苏青瑶想想也行,便与谭碧一道送他下楼。 盛夏将尽,公寓两侧茂密的行道树互相推搡着,连影子也透着零星碧色的暗光。贺常君穿过成片的阴影,在一块阴影与光斑的夹缝处转身,微微弯腰,与大门口的两位小姐道别。 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面颊,摇动着,似要将他点燃。兴许是总站在于锦铭身边的缘故,叫人老忽略他。眼下单拎出来看,他模样蛮好,斯文又端正,红起脸,嫩生生,是个好脾气的男人。 “阿碧,你觉得贺先生怎么样?”回屋的路上,苏青瑶问她。 “你太小瞧我了,”谭碧瞥她一眼,笑得花枝乱颤。“男人呀,对我来说就是过眼云烟。” 很快便到夜里。 临出门,徐志怀突然来电话。 苏青瑶光着一只脚,匆匆忙忙去接。 徐志怀没什么事,纯粹打来查岗。苏青瑶心不在焉地陪他聊,注意力全在帮谭碧挑衣服上。 谭碧蛮看中今晚的聚会,绸的、棉的、蕾丝的、软缎的,反正一件件试。她每换上一件,便学着当红明星的模样,袅娜地走出来,展示给苏青瑶看。她轻盈地转上一圈,冲苏青瑶打手势,询问意见。苏青瑶也拿手势回她,不管那头的丈夫说什么,她都只管嗯嗯啊啊地应。 “晚上要出门?”徐志怀冷不丁问。 苏青瑶呆了下,勉强接上话头。“对,我晚上去看电影。你怎么知道?” “听见高跟鞋的声音了,”徐志怀道。“昨晚干什么去了?” “昨晚也是去看电影,我跟谭碧两个,看了淘金记。”苏青瑶答。“反正没什么事。” 撒谎恰如唱戏,到了那句词,再如何难换气,也要咚咚锵锵地摆起阵仗,顺着演下去。 “倒没见你约我出去看电影,”徐志怀轻笑,“我看你在家也没事做。” “我天天围着你转,还不算事?”苏青瑶轻声反驳,“而且你太忙了,我不想你工作回家,还要陪我出门玩。” “我还以为是你嫌吵,不喜欢出门。”徐志怀苦笑,带着鼻音。上回听,苏青瑶以为他是醉酒,这回听,又像感冒。“看这事弄的。” 苏青瑶脸稍稍往旁边避,胸腔堵着一口淤气般,同他说:“是啊,志怀,到底是谁不想出门……”对他,她总有这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初见便有,总不敢抬头看他,连她自己也奇怪。 “瑶,你回家,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他笑了一笑,半晌,说,“就我和你两个,歇个十天半个月,当休年假。” 苏青瑶没出声,握听筒的手紧了紧。 见她不回话,徐志怀继续说:“去广州怎么样?租个别墅,带你尝尝粤菜。说起来,你嫁给我这些年,居然没去看过海,我愧对自己的宁波籍。现在计划,等快入秋的时候去,你刚好能在外头过生辰,而且那里暖和,干脆过完冬再回来,免得你又嚷嚷着上海冷……” “迟了。”她喃喃。 “什么?”他隐隐有些慌。 “楼下的车子在催,说我们要迟到了。”她慌忙改口,“志怀,我先去了,回来再给你打电话。” “好。”徐志怀应完,仍举着电话,静静等那头传来扑撸一声,彻底挂断。 他放下电话,坐回到书桌前。天色还没完全暗下去,屋里就没开灯,他伸手摸到西装内兜,掏出景泰蓝的洋火盒,又熟练地弹出一支烟,用牙齿咬住。他手微微发抖着,点燃香烟,熬了几天,掌心略有些汗。 抽到半途,他霍然起身,几步走到电话旁,拎起听筒拨号。 “转南京,”他抢在接线员前头说。 过了好一阵子,南京那头接通,听筒里传来两声“喂”。说话的是个男子,声调偏高,听上去是个很机灵的人,也略微有些滑头。 “文景,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徐志怀开门见山。 对面呆了片刻,方才回过神,哭笑不得地说:“三年不来电话,好容易打来也不寒暄寒暄。” “你知道,我谈正事从来不寒暄。”徐志怀淡淡道。 他把朋友和生意伙伴分得很清,轻易不愿麻烦老朋友,这次也算牵扯到政治上的事了,不得不给他打电话。 “行,说吧。”对面也很爽快。 “于将军的大儿子,你熟不熟。”徐志怀道。“我记得是叫于锦城。” “见过几面。他身子不太好,听说每天拿人参灵芝吊着命。”那人道。“怎么,你和他有仇?” “跟他弟弟有点。” “你这是叫我参奉系一本?不会吧,霜月兄,狮子大开口了啊。”听筒那头传来一阵笑。 “放心,东北那位少帅明年前肯定要走,他不走,上头睡不着觉。”徐志怀淡然道。“东风到这儿了,你输不了,我从不害朋友。” “于家那位小少爷干什么了?能把你惹急眼。” 徐志怀不言。 “文景,想想这些年过去,丛之回四川,你从政,我搞实业……事到如今,我甚至不再盼望一个民主的政治,只想局势安稳点,政府少伸手,让我们把厂子开下去。”他沉默半晌,拐弯抹角地开了口:“一个人,一辈子能有什么东西?我今年三十了,孔子有言,三十而立。细细算来,我唯一立住的,恐怕只有这个家……所以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保住它。” “徐霜月,你有苦水往从之那儿倒,我一刻值千金。”对面人似是玩笑。“我可是听说了,上海闹得很凶,很不安定。要换成其他人,社会局早发威了。现在是看在你们宁波帮的面子上,中央才一直没吭声。” “我会摆平的。” “但愿。”对面长叹一声,挂断电话。 屋内再度陷入寂静。 徐志怀呼气,转身缓缓踱回椅上。 指尖的一支烟抽尽,他伸手取第二支,递到唇边。薄唇含住细烟,仿佛抿住一片娇弱的花瓣,衔着它,一口接一口用力抽完。 “吵吧吵吧,闹吧闹吧,搞革命,搞他娘的革命。”徐志怀看着扭曲变换的烟雾,嗤嗤笑出声。“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说罢,他抛掉烟头,瘫在靠椅。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 千重山(二) 苏青瑶挂断电话,倚在墙壁。 她呆呆望向矮柜旁的台灯,灯罩是拿印着纯黑花叶的植绒布改的,底下垂了一串串玻璃流苏。苏青瑶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伸手去勾了下,皮肤骤然一凉,还隐约有些刺痛。她收回手,发现手心留下了几道淡粉色的印。 现在这样,究竟算什么呢?苏青瑶问自己。 恰好这时候,谭碧换好衣裳出来。她见苏青瑶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收敛了笑颜。“怎么了?徐老板说什么了?” 苏青瑶缓过神,若无其事地冲她笑笑。“没事,我们走吧。” 两个男人早已等在楼下。 苏青瑶挽着谭碧下来的时候,于锦铭正跟贺常君闲聊。 他没打领带,一件衬衫,配卡其色的亚麻裤,棕色皮鞋,活脱脱是好莱坞电影里流行的富家子。夏日将尽,夜晚仍有暑气,他聊到半途,大抵是嫌热,便将衬衣袖子挽到胳膊。两条健壮的小臂露出来,肌肤在晕黄路灯下,有着近似蜂蜜水的色泽。 苏青瑶心悬悬的。 她抬手,来回摸了摸脖子,总觉得颈窝睡着一只小虫。 “于少,贺先生!久等啊。女儿家出门慢,两位可别嫌烦。”谭碧还未走到两人跟前,便打起了招呼。 听见话音,于锦铭先是一愣,继而露出笑容,脚步轻快地迎上来。 “怎么会。有机会等谭姐出门,可是多少男人求不来的福分。”他道。 谭碧咯咯直笑。“就你嘴甜。” 苏青瑶碍着上回的不欢而散,没与他打招呼,反倒向不远处的贺常君点头示意。 于锦铭也有意没同她搭话。待几人走到那辆斯蒂庞克轿车旁,他拉开车门,请苏青瑶入座时,赤裸的手臂忽而半环住她,没完全贴上来,似有若无地靠着后腰。 “小心,别撞到头。”于锦铭弯下腰,嘴唇快贴到头顶的发丝,声音小小的掠过头顶。 苏青瑶淡淡应了声,弯腰钻进车内。 几人乘车到今年新开业的国泰电影院。这儿算上海最高档的电影院,背后的资方是外商,放映的影片也大多是外文片,主打派拉蒙影业和米高梅公司出品的美国大片。下了车,由于锦铭领头,带几人到座位。谭碧与苏青瑶坐中间,两个男人被拆开,各坐一边。 “放什么呀?可别是我看过的。”谭碧道。 贺常君答:“西线无战事,战争片。” “没趣,我才不爱看打仗。”谭碧埋怨。她在贺常君跟前总有一种可爱的刁蛮。“中国打的仗还不够多?你还逼我看电影里的人打打杀杀。” 贺常君笑笑,摘下眼镜,没说话。 看完片子出来,谭碧喊饿,众人便就近找了一家小饭馆吃饭。里头的桌子油腻腻的,不大干净,好在大家都不挑,各自拿抹布将跟前的区域擦了一遍。 点完大菜,谭碧又要了一壶热酒、一盘马兰头拌香干和一碗盐水毛豆。贺常君加了一份冷的猪头肉,再要堂倌去后厨拿两个生大蒜来,说要下酒吃。于锦铭要开车,不敢喝酒。他问苏青瑶吃什么,苏青瑶想了想,说要半块熏鱼。 冷菜上的快,堂倌到后厨煮了酒,便端着菜碟过来。几人喝着酒,吃着小菜,聊了会儿方才的电影,关于最后的蝴蝶,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聊着聊着,大概是觉得聊战争太严肃、太沉重,便慢慢转了话头,说起编故事。 谭碧说她有个故事,讲的是一个有钱人家,家里的男主人已经老了,但续弦的妻子还很年轻。男主人的亡妻留下两个儿子,长得都很端正。因为男主人常年不在家,时间一长,小妈耐不住寂寞,就跟她的继子发生关系…… 贺常君听到半途,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怎么了,怎么了,这多有意思。”谭碧使劲推了下贺常君。“你呀,高高在上久了,根本不知道咱们小市民爱看什么。这继母和继子搞在一起,多抓人眼球!要我说,还得有兄妹阴差阳错相恋,多年前的旧情人死而复生。” “行行行,”贺常君连忙赔笑。“是我迂腐了。” 于锦铭也调笑。“又是母子乱伦,又是兄妹乱伦,就算常君不迂腐,电影检查委员会也不见得能给你拍。” “你还有脸说。前些年,检查委员会那帮老顽固说什么怪力乱神,不利于社会发展,把武侠片全禁了。火烧红莲寺有多好看,他们怎么就不懂呢。”谭碧酒有些上头,边说,边吐着毛豆壳。“日本人拳头硬,不许上海谈抗日,也便算了,那武侠片碍着谁了?真是气死我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尝尝熏鱼。”苏青瑶赶忙打圆场,手里的筷子扒开一块熏鱼,喂给她。 贺常君掰着大蒜,一瓣瓣嚼着,忽而冷冷笑了声,说:“这世道真是怪,指不定哪天发发牢骚,也得被特务连夜捉去问话。” “谁都不想打仗,北伐才结束几年。”苏青瑶淡淡说。“打仗是要死人的。” “人总是要死的。”贺常君说。“苏小姐,我绝非战争的狂热爱好者,但人总要对未来怀抱美好的理想。倘若将来,一百年后,站着我脚下这片土地的中国,依旧过着和现在的我们一模一样的生活,未免也太可悲了。” “所以呢——贺先生,你的理想是什么?”苏青瑶直勾勾望向他。 贺常君停下掰蒜的手。 “回东北。”沉默片刻,他轻轻说。“回松花江畔,找我的爹娘。” 此话一出,席间顿时陷入死寂。 于锦铭脸色不大好。 还好堂倌端黄鱼汤上来了。 于锦铭起身,给其他人舀汤。 一阵沉默过后,也不知是谁先开口提了个别的事,场子才渐渐暖起来,后来他们又聊了点其它乱七八糟的事。 苏青瑶喝酒容易上脸,几杯下肚,面颊悠悠然浮现一抹酡红。 酒瘾上来,烟瘾也跟着往上冒。 吃到差不多,她起身,想出去找卖烟的铺子。 于锦铭察觉她要出去,就拍了下贺常君的肩膀,又指向快喝醉的谭碧,示意自己也要出去,叫他照顾好谭碧。 贺常君点头。 于锦铭跟苏青瑶出去,看她站在路灯边。苍绿色烂花绒的旗袍如同枝蔓,一直长到脚背,在路灯下,像误入了亚马逊丛林,交错的绿叶间零零碎碎筛出些光斑,看得到,摸不着。于锦铭望着,觉得自己有点着迷了,他想起初见她,也是这种感觉,飘飘忽忽的。 这是一柄螺钿扇,一些丛林里漏下的光斑,一个很早就嫁了人的女人。 苏青瑶察觉到于锦铭的脚步声,转回头,同他道:“我出来透透气。” 于锦铭看出她是烟瘾犯了,垂眸笑了笑,走到她身侧。 他拿出女士抽的小仙女牌薄荷烟,弹出一支,递到她唇边。苏青瑶肩膀靠着路灯杆,仰起头,愣了下。 “抽吧,专门给你带的。”于锦铭道。 她望着他,慢慢张嘴叼住细烟,含在唇间。 于锦铭熟练地掏出打火机,替她点了烟。 苏青瑶耸肩,深吸进去,又抬手夹住烟,对着他慢慢地吐出来。 烟雾消散在两人呼吸间。 她笑了。 “刚才常君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于锦铭说。“他难得喝酒。” 苏青瑶晃晃脑袋。“贺先生其实是个很坚定的人,像基督教里的殉道者,不怕死,只怕理想崩溃。我也能看出来,他因为你和我的事,对我有些意见,只是碍着你和阿碧,没表现出来而已。” “这是我俩的事,他管不着,你就当他在放屁。”于锦铭急忙说。 苏青瑶垂眸一笑,不说话。 又是一阵沉默。 于锦铭静了半晌,叹了口气,哀恳似的开了口:“瑶瑶,那天我回去之后,想了很久……我越想越搞不明白,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苏青瑶垂下头,指尖微微发抖,连带细烟也在指缝起起伏伏。“你就当是一个贵妇人想派遣无聊,玩弄了你吧。” 于锦铭默然。 也不知静了多久,他开口。 “我知道的,瑶瑶,我知道你还在乎他。”他声音压得极低,喉咙发出隐约的嘶嘶声。“可我爱你。你明白吗?哪怕你对我说,你只是要拿我气他,随手拿我当工具跟他玩激将法,我也不忍心怪你……我只爱你一个。” 千重山(三) 苏青瑶垂眸,沉默地弹走烟灰。 一粒烟灰落在她的指甲盖上,肉粉色的指尖,缀着点浅灰。未等于锦铭抬手去擦,她就转过手腕,漫不经心地将灰尘吹去了。烟头也被吹了两下,暗红的火光缓慢地蚕食着细烟,忽明忽暗,仿佛她指缝夹着一颗又小又可怜的心脏,正微弱地跳动。 于锦铭喉咙突得一紧,顿时有些喘不过气。 他怕极了她无端的沉默。 “瑶瑶……”他唤她。 苏青瑶支起肩,再度将烟递到唇边,深深吸上一口,又慢慢吐出来,丝丝缕缕的白雾,像菌丝聚集在她的唇畔。 “要是我想一辈子都这样呢?你打算怎么办。”苏青瑶抬眸,看着他说。“锦铭,难道你永远不成家,就这样陪我耗吗?” “为什么不行?”他不假思索地反问。“如果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成家又有什么意义?” “我真搞不懂你哪里来的勇气,敢随随便便说这种话。”她突然将烟头摁在路灯柱子上,使劲旋了旋,似是恼了。 “有什么不敢!当着徐志怀的面我也敢说,我爱你,我非你不娶!”于锦铭道。“难道叫我像抓阄一样,随便娶个女人回家?与其过那种稀里糊涂的日子,倒不如一枪毙了我。” “够了!”苏青瑶喊。 她转身,背对他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但没再转回来。她两手环抱在胸前,站在那儿,手里夹着那支熄灭的烟,长长的影子从苔藓似的旗袍底一直爬到于锦铭的脚尖。 于锦铭呆呆望着足尖的黑影,只觉一阵凄惶。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女人,满是旧中国的婉转,又满是旧中国的优柔,可爱又可恶。 “你根本不明白我跟他结了婚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我跟你去了南京,就万事大吉了的。”又是一阵沉默后,苏青瑶搓揉着手里的细烟,开了口。“我太了解志怀了。他要是知道我和你的事,绝不会放过我。我要想走,只能抛下现在的一切,跟你私奔。锦铭,你是个男人。这种事落在男人头上,说不准还要被夸一句风流。可我呢?我会是一个没有和丈夫离婚,就跟情人私奔的淫妇,谁都能来糟践我两句的破鞋。那样,你的家人,未来军政府的人,会怎么看我?你想过没有?” “我当然想过!”于锦铭几步追到她的身后。“我爹一向主张儿女婚事自由,他定不会为难你。我的兄嫂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等我们去了南京,我到颐和路租一栋洋房,专供我俩住,你想干什么都行。至于那些社交场的人,你不必搭理。他们要是送请柬来,你就往垃圾桶一扔,当没看到。瑶瑶,只要你点头,我立马替你找律师,帮你打离婚官司!要是打不赢,大不了,我拿枪抵他脑门上,不怕他不签字!” 苏青瑶听了,心扑通扑通乱跳。 “你有病。”她小声说。 于锦铭抿唇,脸色掩不住的黯淡。 他自觉已经把心底的话全掏出来同她说了,就差披肝沥胆,拿一把刀子把心挖出来给她看了!尽管如此,她还是闪烁其词……那姓徐的究竟有什么好?叫她宁可满肚子委屈地混日子,也不肯信一信他,同他去南京过全新的生活……他真心想同她生生世世在一起,但她不愿,她只是在玩弄他!拿他排遣一下无聊的富太太生活。可他居然还是爱她! 想着,于锦铭使劲抽了几下鼻子。 苏青瑶听在耳中,惴惴不安,吸气声小蝇虫般骚扰着她的神思。 他难道是哭了?不至于吧。哪有男人会因为感情掉眼泪的?可他分明—— 苏青瑶一面掰着手中的烟丝,一面偷偷侧过脸。她看见于锦铭站在身后,低着头,正牢牢盯着自己,对视的那一瞬,他的眼眶骤然红了。 “瑶瑶——”他唤。 苏青瑶抿唇,避开他湿漉漉的眼神,道:“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说罢,她转身,迈着碎步逃回饭堂。 进了饭堂,却没见到谭碧和贺常君。柜台管账的老板娘说他俩结了账,先叫黄包车走了。苏青瑶听了,愣在原处,进退不由。这么晚了,没法儿打出租车,黄包车大概也歇业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靠于锦铭开车送她回家。 于锦铭过了会儿才进饭堂。 “我送你回去。”他走到苏青瑶身旁,指腹蹭了蹭她的袖口。 苏青瑶不张嘴应他,点点头。 两人坐到车里,谁也不说话。 闭塞的车厢里残留着一抹妩媚的甜香,是谭碧身上的香水。 苏青瑶特意选了后座。于锦铭明白她的想法,心中唯有苦涩。他透过后视镜看她,柔声说:“困了没?困了就睡吧,后头铺了张小毯子,你盖上,免得着凉。等到谭姐家门口,我再叫你起来。” 苏青瑶轻轻答应一声“嗯”,接着从靠椅后头使劲扯出一张小毛毯,裹在身上。于锦铭开车很稳,几近感觉不出汽车在移动。苏青瑶坐在车内,呆了许久,渐渐的,大约是酒上头,萌生出些许困意。她阖眸,脑袋靠着车窗玻璃,竟睡去了。 她做了个极其混乱的梦,想起了许多难过的事,可惜睡得太死,她说不上来究竟梦见了什么,只觉愁肠百结,如同秋夜升上一轮白月,如同苍翠的松林间,流过一道蜿蜒的溪流,溪水清而浅。 恍惚间,她觉出有一股温暖又潮湿的气息喷在她的面颊,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但很暖,像长毛狗狗的肚皮。 她记得给自己娘亲做衣裳的裁缝家,养了一条看门犬。很大的一条狗,也很乖,主人吃什么,它就吃什么,面前的破碗里装满剩饭。有那么一两次,苏青瑶跟着奶娘去取衣服,摸过它,毛茸茸的,仿佛一个晒过太阳的蓬松被褥。 后来,那条狗被贼偷去了,娘亲说是被偷走杀了吃。苏青瑶隐约记得自己为此难过了很久。尽管她知道那不是她的狗,也知道主人家根本不在乎,可她每每想起大狗软乎乎的毛发,还有它沉甸甸的爪子,都会感到伤怀。 大抵是因为人这一生,如白驹过隙,幸福了了,苦痛漫漫,众生可握住的短促欢愉,不过三五载,恰如沉睡在痛苦的罅隙。梦醒之后,倏忽发觉往事不可追,一旦失去,便再不会回来。 梦逐渐走到尽头,休止了。 苏青瑶缓慢地睁开眼,迷迷糊糊瞧见眼前的男人。 她不知怎的,躺在后座上睡着了。 “你魇着了。”于锦铭说着,擦去她面颊的水痕,不知是汗还是泪。 锦铭?她无声地比了个口型。 “嗯,是我。”于锦铭低下头,额发垂在她的眉心。“不怕,不怕,没事了。” 车门大开,他斜坐在皮座椅,躬着背,以一种相当难受的姿势贴近了她。 “我们到家了?”苏青瑶问。 于锦铭答:“嗯,在公寓楼下。” 苏青瑶躺在车座,缓了会儿,突然小声说:“锦铭,我有点饿。” 千重山(四) 于锦铭呆了下,继而噗嗤一声笑了。 他捏捏她裹在毛毯里的小脸,道:“叫你晚饭光顾着吃酒。” 苏青瑶瘪瘪嘴,懒得搭理他。 “回寓所,我给你下碗面?”于锦铭又道。 “不想吃面。”苏青瑶说。 “你想吃什么?” 苏青瑶想了好一阵子,说:“拿破仑蛋糕。” “行,”于锦铭答应得爽快,“哪家的?我去给你买。” 苏青瑶想了想,发现每回买甜食,都是徐志怀拎纸盒子回家,拆开来,洗好刀叉递给她。她只管吃就行,突然一下叫她说,还真讲不出来。 “算了,不要吃了。”苏青瑶推推他的胸口,莫名其妙地撒气,大抵是真醉了。 “我带你去华懋饭店,怎么样?”于锦铭反手握住她推搡的小手。“开个房间,然后叫餐。” “少发疯。都什么时候了,人家的厨子不睡觉?”她道。 于锦铭握着她的手,垂下眼帘,慢慢将手指扣进她的指缝,略显傻气地笑了。“那等天亮?一天亮,我就开车去给你买。” “就你闲的没事做。”苏青瑶一边说,一边翻身爬起来。脑后的发髻睡散了,鬓边的发丝纷纷垂落,贴在面颊。她本就瘦小,披着毛毯,活像只小白猫儿,还是脾气顶不好的那类。 于锦铭笑着啄吻她的手指尖。“总不能叫你饿着肚子睡觉。” 苏青瑶指尖轻颤,随着一下下轻盈的吻,酥了半边身子,连带头脑也有些惘惘的。她不由想,自己讲了那般伤人的话,按理说,他理应要赌赌气的。好比志怀,志怀见她甩脸子,都是皱眉头,然后有意冷一冷她的……奇了怪,这人怎么会没一点自尊心呢? 于锦铭不知她的心思,只顾热切地念着自己的想法。“要么去我那儿,我公寓里还有东西可以吃。” 苏青瑶淡淡应了声“嗯”,答应了。 于锦铭难以置信,想再问一遍,又怕她突然改口,便飞快地钻进驾驶座,发动引擎。他一路开得飞快,夜幕下的街道模糊成断断续续的残影。苏青瑶看着窗外,也有些头昏脑涨。 他俩进了公共租界,开过苏州河,停在于锦铭租赁的公寓楼前。于锦铭熄火下车,殷切地为她开门。两人上楼,狭窄的楼道如同一个幽深的黑洞,又似动物盲肠。于锦铭紧紧牵着苏青瑶的手,领她上楼。因为紧张,他手心渗出些薄汗,但不惹人讨厌,好比温暖潮湿的回南风。走到门前,于锦铭摸黑从西裤的口袋里取出钥匙,开门。 “啪”,他摁亮电灯。 两个年轻男人合租的地方,不脏,但也不算干净,处处透着散漫。 换作以往,她是绝不会来他住的公寓的,就跟刚开始很固执地叫他于先生一样,总想在两人跟前拉一条线,好似有这个装模作样的界限,她就能随时擦擦嘴,跑回丈夫的庇护下,当她“无忧无虑”的小妻子。 可哪有偷腥的人会偷一次就收手? 于锦铭进屋,叫了几声常君,没听他应。贺常君没回来。苏青瑶见了,突然庆幸自己适才没上楼。她脱掉高跟鞋,穿着棉袜,走到沙发坐下。于锦铭挽起袖子,问她拌个土豆沙拉行不行,家里还有红肠,再煮个汤暖暖胃。苏青瑶说行。于是他进到厨房忙活起来。刀剁在砧板,一下一下,苏青瑶听着,感觉很陌生。她当了五年的妻子,却没进过几次厨房,要从这个角度说,徐志怀是很宠她的。 她不由猜,假如自己同徐志怀说要下厨,会是什么情形……哈呀,那男人十有八九会是一副困惑且质疑的表情,好似在嫌她自找麻烦。 苏青瑶神游着,突然觉得自己的脑子很奇怪。 跟一个在一起的时候,总要拿另一个作对比,好像她一颗心里能住两个男人。不过,西医说人的大脑有两个半球,分属不同的区域,互不干涉。那且当她左半脑装了一个,右半脑装了一个吧。 过不久,饭做好,于锦铭端上桌,掀开锅,一大团热气扑到脸上。苏青瑶挥了挥,朝里头望。是一锅红菜汤。上海不产红菜头,他改用了西红柿,牛肉窝在里头,泛着亮晶晶的油光。他切了几片满是坚果的长面包和两串红肠,配酸白菜丝,又拿来一瓶伏特加和半个柠檬。 苏青瑶把坚果面包撕成小块,沾着汤水,小口咀嚼。于锦铭拉来板凳,坐在她对面,替她舀了汤在碗里,递过去。苏青瑶呷了一小口,眯起眼,暖得耳根微微发痒。于锦铭看见,垂眸笑了下,拿银叉戳红肠吃。 他的睫毛顺着晕黄的灯光垂落,影子印在面颊,小扇子似的。苏青瑶的目光落在上头,暗自在心里数起来,一、二、三、四……太密了,数不清。她抿唇,没来头地发笑。 “笑什么?”于锦铭问。 苏青瑶脸兀得发红,“在想这俄餐正不正宗。” “当然不正宗,我这是因地制宜改良版。”于锦铭径直吸了口酸柠檬,接着一口闷了小杯里的烈酒,笑盈盈地说。“要有机会,我带你回哈尔滨。最好是冬天,等松花江冻结实了,我带你从冰上走,叫你看看什么是千里冰封……等太平下来了,一太平下来,我就带你去。” “听起来还好远。” “没那么难的,瑶瑶,没那么难。”于锦铭轻叹。“你看,你现在不就跟我待在一起吗?” 苏青瑶听了,没说话。 于锦铭自讨没趣,垂下脑袋,唇瓣贴着半块柠檬,默默吸吮。他佐着红肠,一口柠檬汁,一口小杯伏特加,喝了小半瓶,倒也没见太醉。 苏青瑶吃到五分饱,起身从沙发上拿了一盒开封的男士烟,点上。墨黑色的天不知何时透出一抹鹅黄色的莲子般的轮廓,夜深云散,月色若隐若现。苏青瑶抽着烟,很快便没了半截。她听见脚步声,转头,是于锦铭走到了她身侧。 苏青瑶抬头瞧他一眼,又转回去继续抽烟。 “要不,你就在上海读书吧。”他坐上沙发,冷不丁开口。“淑云你还记得吗?我们去跑马场那次。” 苏青瑶咳嗽一声,掐了烟,鬓边垂下一缕发。“记得。” “她的父亲,应该也能帮到你。”于锦铭胳膊搭在沙发的扶手,嗓音轻且软。“读复旦好不好?淑云说复旦在中央草坪新建的两层小洋楼可漂亮了,红墙绿瓦,叫东宫还是什么的。学校里开大学社会科和中国文学科,都很适合你。” 苏青瑶苦笑,反问他:“那你呢?” “我?我回南京参军啊。实习半年当个少校,然后努努力升个队长什么的。和家里早就说好了的,来上海休息个半年、一年。”于锦铭干笑。“回去也好,说不定哪天我就开着飞机来见你,准叫你在复旦的女同学跟前出出风头。” “骗人,你才不是这么想的。”苏青瑶仰起脸,小拇指撩起鬓边的碎发,别回脑后的发髻。“别老想着哄我,锦铭,你才说要带我去南京,这才过去多久,就改想法了?你还是不懂,我和你做同样一件事,不会有同一个结局。” 于锦铭咧嘴笑了下,眼睛很明亮。 “可这样你会开心,又能上学,又能待在上海。”他说。“说实话,我很不甘心。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听我说这种蠢话,你一定在心里笑话我吧。可瑶瑶,人这一辈子能有几次这种感觉?为什么爱你这件事不能成为我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呢?我不明白。” 苏青瑶想了想,说:“因为——因为大家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于锦铭听了,脸上浮现出一种在苏青瑶看来是极其愚蠢的执拗。 “去他妈的。”他说。“通通去他妈的。” 千重山(五)H 苏青瑶听罢,沉默地起身,想去丢掉手里剩下的半截烟头。 于锦铭却猛得从身后牵住她的手指,嗓音干涩道:“求你了,别不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苏青瑶侧身,俯视着他,淡淡道。 于锦铭牵她的手骤然一紧,他抬头,望着苏青瑶,灼热的视线好似要一直钻到她冷冰冰的心里。苏青瑶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抽了抽手。于锦铭拽得更紧,接着弯下腰,额头抵在她的手背。喝了酒的缘故吧,面庞烫得吓人。 苏青瑶垂眸,目光落在手背与他鼻梁的交界处。男人炽热的呼吸徐徐喷在手背,接着是零零散散的吻,从手指窝到指尖。她一下觉得自己被揉皱了,十指微微打颤,说不出来的痒。 “去扔个烟。”她再度抽手。 于锦铭一手蛮横地拽住她的胳膊,一手夺过她手里的烟。他起身,将烟头对准垃圾桶轻轻一抛,丢了进去。苏青瑶下意识抬手挡在两人之间,呼吸渐渐急促。她别过脸,又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于锦铭紧跟上前,手臂顺势扣住她的腰,转身把她压回到沙发上。苏青瑶落下去的那一刻没坐好,沿着靠背斜斜滑落,半倚半躺在沙发。她发髻散了半边,长发泼在脸上。于锦铭右腿跪在沙发,一只手撑着靠背,另一只手指穿过乌发,捧出她玉白色的面颊, “瑶瑶,”他弓起背,薄唇落在她的鼻尖,你不可以对一个人说过喜欢,又突然反悔。” 苏青瑶瞳孔收缩,像被捏住后颈提起来那般,方寸大乱。说不上来,就跟胸骨被顶了一下似的,气憋在嗓子眼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她抬起手,环住于锦铭的窄腰。 他也收紧双臂,搂住她,隔着柔软的烂花绒,挤压过来,一节结实的肌肉,一节滑腻的丝绸,中央一粒冰凉的袖扣。 光线稍稍有些发暗。 “锦铭,不值得。”苏青瑶抿唇,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话音未落,于锦铭忽然挨近,吻住她。他的唇是个标准的山峦,跟旧式女子画在眉上的小重山一样,贴过来,贴在苏青瑶微白的唇上,简直是青山一头栽到雾里。苏青瑶启唇,朝他微微呵气。 于锦铭耳根一下红了。他膝盖上移,亚麻裤蹭过沙发,一串细微的摩挲声落了出来,像荒漠中的摇尾的响尾蛇。吻缠紧了她,舌尖绕着她的打圈儿。 他似乎很喜欢这种腻乎乎的滋味。 苏青瑶被吸吮到有些缺氧,连忙推推他。 于锦铭捧着她的脸,舌尖舔过上颚,方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他的舌尖还露在外头,银丝藕断丝连。苏青瑶笑了下,食指压上去。于锦铭见状,卷起舌头,把她的手指含在口中。 好痒。苏青瑶缩起肩,打了个哆嗦。 他握住女人另一只手的手腕,指腹压在内侧,从掌心与腕骨相连的那一点微小的凹陷处,朝上轻柔地摩挲,划出一道弧线。 “锦铭……”她语调显然软了。 于锦铭缓慢地吐出她的指尖,侧过脸,在她的手心郑重地亲了下。 睫毛扫过掌心,像触了电,苏青瑶一下攥紧了拳头。她枕着沙发的靠垫,小腿微抬。于锦铭顺势抚过她的小腿,一直划入旗袍,接着抬起大腿叫彼此挨得更近些。曳地旗袍朝上翻去,全堆在膝上,垒砌成浓绿色的垂烟。 于锦铭直起上身,把额发抓到后头,然后在她跟前一粒一粒地解开了衬衣扣。 他的模样不粗,生得很精细,连身体也是一种克制的健壮,顶风流的那类。偏粉的乳头在胸前肌肉的映衬下,显得些许突出,腹部分明的线条延伸到肚脐,下面是卡其色的亚麻西裤。 苏青瑶“嘶”得吸了口凉气。 跟徐志怀做这档子事,心里总像扎了根小毛刺,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逐渐走向破碎的过程,如同被碾碎了,又被极其温和地拾起,连灵魂都能放进唇齿间咀嚼。 但面对于锦铭,什么魂魄不魂魄的,全不想了,就是心底里有股疯狂的劲儿,使劲推着她以身犯险。 她垂下眼帘,目光无意间落在布料间突兀地顶起,又急忙瞥开。右手食指的指甲一下一下刮着拇指的指腹。 于锦铭心里一动。 他弯腰,尽可能挤着狭小地缝隙,侧躺在她身旁。接着他撩开女人牵牵绊绊的长发,抬起下巴,咬住白中透粉的耳舟,那儿长着软骨,跟吃软糖似的,又咬又舔。 苏青瑶不自觉夹紧大腿,歪着头瞧他。于锦铭趁机亲她的面颊。苏青瑶抽抽鼻子,启唇,露出一小截舌头。于锦铭后腰一麻,连忙扶着她的后脑,迎面压过去。舌头在口中缱绻地磨蹭,彼此都发出急促的喘息。于锦铭逐渐加重力道,有意勾着她往自己的唇齿间引。苏青瑶轻咬了下他的舌头,头一抬,躲开他。 于锦铭急喘了声,嗓子眼里发出呜呜的呻吟。 他撩起旗袍摆,靠着触感去解侧边的盘扣。大约解了三四颗,他倏忽没了耐性,胳膊径直插到腿间,指尖顶到敏感的阴蒂,隔着四角衬裤,揉捏起柔嫩的两瓣。逐渐的,身下溢出水液,苏青瑶觉得小腹发酸,忍不住踢他。 足尖踹到他的鬓角,软软的,没多大力。于锦铭歪头,将面颊贴在她的小脚上。呼吸徐徐抚过脚背,与此同时,他的手指突然从四角衬裤的底下钻进去,最前端的一个指节没入到濡湿的甬道内,旋了半周。 苏青瑶轻颤,浓绿旗袍的胸口处,萌生出两个暧昧的凸起。 他又伸入第二根手指,浅浅地在穴口摁压。 已经很湿了,水液沿着他的手指流下,挂在指缝。 于锦铭重新去解她腰侧的盘扣,从下往上,一直解到胸前。她这件旗袍是斜襟,单一排凤尾扣延伸到领口。解开半边,也就露出单个小乳。 桃子似的乳房,又似快融化的冰酪缀了个樱桃。 他俯身,蜜糖般柔软的发丝泼洒在锁骨,双唇含住那一点不如指甲盖大的朱蕊,细细咬她因为曾经裹胸,至今仍带孩子气的乳房。 苏青瑶呜咽,头昏脑涨。 啊啊的呻吟轻盈地穿过肉体,在两人半裸的身躯间散步。 她本能地想勒紧他的脖颈,可又有什么鬼魅在心底作祟,不停告诉她——别这样,别太投入,一时的感性和冲动终会毁了你。但很快,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也开始教唆她,叫她别想那么多,只管纵身跃入激流。两个念头一个要向左,一个要向右,彼此争得不可开交。 于锦铭支起身,看着那一点湿淋淋的朱红,又满意地亲了亲。他抬起她的腿,两根手指试探地钻进甬道,没入其中,插到最里头了。 她因为男人的举动,整个人骤然悬了一下,飘乎乎地没个踏实的落脚点。但很刺激,快感在毛孔噼里啪啦地炸开,穴里的软肉突得收缩,淫液顺着他的手指滑了下来。 于锦铭见状,拧开西裤的纽扣,对准嫣红的穴口,慢慢插进去。 “啊呀,”苏青瑶叫了一声。 千重山(六)H 他连忙停下,手掌撩开她的长发,盯着她看。 苏青瑶觉得难堪,细眉微蹙,眼角微微翻出淡红。于锦铭轻笑,又俯下身,凑过去亲她的眼角。龟头浅浅撞着穴口敏感的软肉,阴唇含着它,将它一口咬在了进门处。苏青瑶不由发出一声细小地嘤咛,鬓发蹭到他的下巴。 发间满是玉兰花发油的香,于锦铭面庞埋进去,深深吸了口气。再抬头,灯光映在瞳仁。苏青瑶心弦微动。她举起胳膊,叫手心压着他抓到后头的额发,眼珠子划了半圈,垂落。 “你、你动一动。”她哈气似的说。 于锦铭啄吻着她的眉眼,慢慢将阴茎送进去。 小腹传来一阵异样的胀痛,大抵是塞太满,被撑开了。苏青瑶的眉头又纠到了一块儿。她整个人的注意力都被牵到腿心。那处一张一合,酸麻的滋味从小腹的最深处传到后脑勺,她呼吸渐急,淫水一缕一缕地沿柱身朝外流。 于锦铭顺势在浅处抽动几个来回。 似是火柴划出一簇火苗,苏青瑶忽得烧红了脸,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她抬腿,夹紧他的腰,脚后跟搭在他的尾椎骨旁。大腿随着男人耸动的腰肢,来回蹭着腰线。 于锦铭随着她喘息。他胳膊绕到她背后,臂弯捞起软腰,将那物用力沉了进去,捣弄抽插。苏青瑶足尖绷紧,快感一层一层席卷。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毛巾,被男人拧成一团,不停滴着水。 就在这时,于锦铭突然放开她的腰,空出一只手,拨开腿心黏糊糊的花瓣。他拇指刮满湿液,然后沿着两瓣熟透的唇的边缘,摸到肉珠,绕圈一般逗弄。 最敏感的两处被一齐作弄,苏青瑶的牙关再也压不住淫叫。她头胡乱蹭着沙发,断断续续地呻吟,语调软媚,倒像慢拍子的歌儿。底下的穴也一下下嘬着硬物,要夹住肉棒不叫它走。 于锦铭呼吸骤然停滞。 他呻吟,从头顶到尾骨忽然一阵紧缩,接着趴在她耳边低语:“受不了,受不了,要射了,太舒服了,要射进去了。” 苏青瑶被他喘得也紧张起来,恍觉全身的力气都要随热流涌出。 于锦铭一下顶到尽头,肉眼喷出白浊。 他喘着粗气,抱着她腻了好一会儿,半软的阳物赖在湿滑的甬道内不肯出来。后来苏青瑶嫌脏,要去洗澡,两人才分开。 先是苏青瑶洗漱。她拿了件于锦铭衣柜里的衬衫,当睡衣,两人个子差一大截,衬衫下摆长到膝盖。旗袍衬裙过水晾到外头,上海暑气旺,不下雨,明早就能干。 于锦铭随后进去。他冲完澡出来,瞧见苏青瑶趴在床上看他放在枕边的法文……不是什么正经书。 他坐下,手肘撑着滑到她身侧。“好看吗?” “下流。”苏青瑶淡淡瞥他,食指翻页。 于锦铭心痒痒。 他手心探入衬衣,食指钻到花蕊里头摸了摸,仍是湿软的。 “乱来!”苏青瑶埋怨,合上书。 于锦铭耍赖地笑笑,指腹摸索着内壁,轻柔地抚摸。浅口处软的像米糕,他一面深入一面旋转手腕。 “咕叽咕叽咕叽……”生怕苏青瑶听不见似的,他模仿起手指挑逗花蕊带出的水声,与她耳语。 苏青瑶打了个激灵,立刻将脸埋进被单,不搭理他。 于锦铭拉开毛巾,从背后插进去。 他一面干她,一面啃咬着她的后背。 “好可爱。”他亲一下肩胛骨。 接着狂乱地顶了几下。 “喜欢。”他又亲一下后颈。 苏青瑶心想,这下肯定要留痕迹了,幸好是住在阿碧那儿,不然真难搪塞。 两人闹到天色微明,全无睡意。月光已经完全落下,风吹过帷幔,一下一下。昏暗里,苏青瑶望着窗帘起落,远远退去,又缓缓袭来,周而复始。 她躺了许久,忽得旋开珐琅灯,去偷男人的烟盒。 苏青瑶叼着烟,划亮火柴,手心护着火苗点燃。 青白色的烟雾在晃动的火光间袅娜上升,她甩熄火柴,便瞧不见了。 “你一天不到,抽三根了,”于锦铭披着被单坐起,下巴靠在她瘦削的肩膀。“比我瘾还大。” “在想事情。”苏青瑶说。 屋内稍稍静了一息。 “你喜欢我的,对不对?”于锦铭靠在他伸手,紧紧抱住她。 “这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于锦铭说。“我会为你喜欢我这事儿,付出很多。” 苏青瑶低低垂下头。 过了半晌,她抬起胳膊,手盖住他的眼睛,梦呓般说:“嗯,喜欢。” “我爱你。” 苏青瑶无言,熄了烟。 约莫小憩了几个钟头,天光大亮。苏青瑶头痛欲裂,睡不着,也醒不了。于锦铭倒是神采奕奕,进到浴室洗完澡,又刮了胡子,换好衣服下楼给她买早点。苏青瑶赖到他买完早点回来,才懒懒爬起。卧房有一张椅子,上头堆着他还没送洗的衬衣和西裤。苏青瑶将昨夜的衬衣扔到上头。 吃罢了,两人预备回谭碧的公寓。 开出公共租界,行到一段笔直开阔的路段。 于锦铭见四下无人,天气又很明朗,突发奇想,问她要不要试着开车。苏青瑶想尝试,可又怕头回上路,出车祸,把他俩全害死,便拒绝了。 “只开一小段直线,不超过一百米,多了我也没这个胆。”于锦铭说。 “小心我一头撞到树上,把你害死。” “不碍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于锦铭没心没肺地笑着,将汽车停在路边。 他下了车,先给苏青瑶指清楚,哪里是油门,哪里是刹车,怎么点火,怎么熄火。再叫她脱了高跟鞋给自己,赤脚上车去踩踏板,否则万一使不上劲儿,他俩就真成枉死的鸳鸯了。 苏青瑶小脸紧绷,坐上车,两手搭在方向盘上。于锦铭提着她的高跟鞋,绕道副驾驶座坐好。他转头,见她腰杆笔直,跟个鹭鸶标本似的,直直立在驾驶座,一下笑出声。 “没事,很简单的,开直线又不叫你打手号。”于锦铭说。“反正拿稳方向盘,慢慢踩油门,感觉不对就拼命刹车。哪只脚油门,那只脚刹车,你分清楚,千万别搞乱。” 苏青瑶瞪他:“你当我是傻子?” 于锦铭眉毛一挑,不作声了。 她轻哼,转回头,牢牢盯着前方,试着踩下油门。虽说适才顶了一句嘴,相当大胆的模样,可她心里还是怕,脚始终太使劲。但渐渐的,她摸索出些规律,快了松,慢了压,倒也不难。就是方向盘有点怪,稳稳压着不动,车头也会莫名其妙歪掉,要人时刻注意调整。 也不知开了多久,于锦铭忽然说:“慢慢踩刹车,前头要到拐弯的地方了。” 苏青瑶听他指令,稳稳地停下。 她打开车门,要与他换回来。 下了车,苏青瑶才发现她开了好长一段路。她皱眉,莫名生出气恼,心想:这人怎么能这样不靠谱,这样由着性子乱来!万一刚才突然有行人路过,或是杀出一辆大车,他预备怎么办? 苏青瑶想着,沉下脸,狠狠推他。“你不是说就开一小段?” “你开得蛮好,我就没叫停。”于锦铭见她声气不对,连忙解释。“小孩儿学溜冰也这样,大人先扶一下,等他不注意,再偷偷放掉。你看,你不是开过来了吗?也没出事。” 苏青瑶不答,转头就坐到后座。 于锦铭追过去,隔着车窗同她道:“我错了,我错了,瑶瑶,我知道错了。” 苏青瑶还是不理他,指指驾驶座,叫他回去开车。 于锦铭一路低声下气,忙着致歉。苏青瑶其实到半途,气就消了,但面上仍端着软硬不吃的冷架子,非要看他能这般做小伏低到什么时候。 也不知为何,面对他,她总有恃无恐,可劲儿想要糟蹋他。 回到公寓门前,苏青瑶见他仍哭丧着脸,才撤下冷冰冰的态度,搭理他几句。于锦铭显然松了口气,跟着她上楼。 敲门,出来的是谭碧。 她拉开了个狭窄的门缝,拿身子堵着。 “哎!可算回来了,你出门逛了这么久,买了什么回来?”谭碧递给苏青瑶一个眼神,语调高高的,十分轻快。 苏青瑶心下一惊。 未等她说话,谭碧又转头,声音娇嗔地同于锦铭说:“呦,四少,你来接贺医生啦?我马上去叫他。” 话音方落,谭碧一把捉住苏青瑶的胳膊,将她拉到身边,又打手势叫于锦铭留在屋外。 苏青瑶颤颤巍巍地随谭碧进屋,走到客厅。 她看到那儿摆出一张麻将桌。徐志怀坐在右边,眼眸低垂,一手搭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竹骨的麻雀牌。他正对着贺常君。还有一个是上次见过的搞金融的男人,好像叫弘祖。缺出来的位置是谭碧的。 徐志怀见她进来,抬眸,目光移到她身上,上上下下打量。 那一刹那,苏青瑶感觉自己的嗓子眼像被狠狠捅了一下,紧张得想吐。 惶然(上) “于少爷不进来吗?”徐志怀看着谭碧,问。 谭碧笑盈盈道:“四少来接贺医生的,说不坐了。” 徐志怀眼神又滑到贺常君身上,手指转着麻雀牌,牌边富有韵律地敲击着台桌,咚、咚、咚……在场的谁也没说话。 短暂的死寂后,他笑。“我看这场一时半会儿打不完,叫小少爷进来坐吧。” 说罢,徐志怀望向苏青瑶,一手仍漫不经心地玩着牌,另一只抬起,食指与中指朝内勾了两下,示意她过来。 苏青瑶不动,无措地瞧了眼谭碧。 “看我这脑子,打牌打糊涂了,连椅子都忘了给你搬,”谭碧从容地接过话头,牵起苏青瑶的左手,“来,我现在带你去。” “不麻烦谭小姐了。”徐志怀放下竹牌,起身,对谭碧说。“于少是南京来的贵客,在门外等久了不好。” 谭碧的手紧了紧,满脸笑意冻在脸上。 苏青瑶见状,右手反过来轻轻拍了拍谭碧的手背。她竭力维持平静,抬起头,与徐志怀四目相对。“我记得客房里还放了张椅子。” “等什么?走吧。”男人的神态淡淡的,瞧不出喜怒。 谭碧自知躲不过,抖抖肩,故作娇嗔地埋怨。“哎呀,徐老板真是急性子。”说着,脚后跟一踢旗袍的鱼尾摆,妖妖娆娆地往门关去。 苏青瑶仰头望他一眼,又飞快垂下脸。这下真成了偷腥的猫儿,半夜三更回家,与主人撞了个正着,进不是,退不是,目光罩过来,一身冷飕飕的汗。她转身,两臂抱在胸前,迈着碎步往客房走。 徐志怀同往常一般与她并肩,影子倾斜着入侵到眼底。苏青瑶这才发现原来他俩平日里走路,居然挨得那么近,难怪从前出行,总觉得头顶压着什么东西。 她抬眸,想偷瞧他一眼,探探风头。然而下巴刚侧过去,便对上他移过来的眼珠,黑沉沉,平静如死水。 她屏息,环在胸前的两只手越捂越凉。 “一大早出去散步。”他用陈述口吻提了个问句。 “嗯,有点难受,出去透透气。”苏青瑶抚过鬓发,耳朵略有些痒,总疑心发髻散了。“那个,志怀,厂里的事情解决了吗?” “算解决了。” “什么叫算?” “没人会再来找麻烦,我也还没能处理背后挑事的家伙。”徐志怀道。“捉了一些人,也保释了几个无干的技术员,按之前的方案谈,已经复工了。” “之前的方案?” “三成米贴,六进七出之类的。白闹一大圈,这不,又转回来了。”徐志怀说着,推开客房门。“可惜吴老板。他没撑过去,把机器全转给了德国人。毕竟闸北的工厂轰没了,要想再开工,只能打欠条。就这时候,谁有余钱借给他。况且,他的机器早已经过时,现在这条件,借到钱重新开厂也活不了太久,关厂回老家当地主,还清闲。” 两人进屋,徐志怀合门。 窗帘没束,黑洞洞的卧室,空气里停着浮尘。 苏青瑶心里积着股淤气,声音塞在喉咙管里,嗓子眼直痒痒,但如何也喊不出声。人离魂似的向前进,脚却一步步软了。 她干巴巴应:“这样呀。” “做人不能太贪心。”徐志怀似笑非笑,“瑶,你说对不对?” 苏青瑶坐到床畔,两手搭在大腿边,仰起头,见他立在跟前,有种叫人毛骨悚然的冷静。 “那我收拾收拾,今天回家?”她强笑。 “不再多住几天?我看你跟谭碧玩得挺开心,都乐不思蜀了。”徐志怀手伸到她耳边,食指捻起一缕发,搓了搓,又绕到她耳后,指腹停在耳垂的背面。 苏青瑶心如擂鼓,声调不由高了几分,以至于显得尖细。“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徐志怀没立刻回话。 他的手逐渐下移,掌心没入少女乌黑的发髻,穿过柔软的发丝,摸到她的后颈。 苏青瑶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 他是已经拿定主意,在这玩猫捉老鼠的把戏,还是起了疑,有意要试一试她? 正想着,指腹落到脖颈与肩膀的交接点,停了。他弯腰,冰凉的吻落在她的眉心,接着是眼角。她原是瞪大了眼,感觉他靠近,本能地眯了眯,于是下一个吻轻轻印在眼皮。淡青的胡渣蹭过脸蛋,略痒。 “跟你开玩笑的。”他笑,热气喷在她脸上。“我随便说一句,你都要较劲。” 说罢,他直起身,替她搬椅子。 两人并肩回到客厅,刚放下座椅,便见谭碧领着于锦铭进屋。他俩说说笑笑,走到牌桌边,同在座的人挨个打招呼。 到了徐志怀和苏青瑶。苏青瑶下意识退后半步。于锦铭逼近,一伸手,与她握手,然后转到徐志怀跟前。 “不必了,我没有握手的习惯。”徐志怀说。 于锦铭灿烂地笑着,收回手。“哎呀,那麻烦了。我从小接受新式教育,不会作揖磕头那套。徐老板别介意。” 徐志怀神色不动,回道:“不介意。就像四少你说的,礼数这东西,不学就是不会。” 他俩你来我往,苏青瑶插在中间,茫然地看看对面的,又瞥瞥旁边的,心又慌又乱。她好像被猎人捉到的狐狸,四只脚绑好了,挂在杆子上,就等着剥皮。 谭碧看着,心里暗暗骂一声,赶紧打圆场。“都站着干什么,坐呀,快坐。” 边说,她边偷偷给了贺常君一个眼神。 贺常君会意,连忙起身把于锦铭拉到自己这边。 于锦铭低头看了看麻将桌,笑着问:“谭姐,牌打得怎么样?赢了输了?” “别提了,他们几个狠着呢,也不让让我。”谭碧跺跺脚,有意卖娇。“也就贺医生比较笨,能欺负欺负。” “那咱们来一局?”于锦铭说着,坐到贺常君的位置。“我帮你教训他们。” 他话对谭碧说,可抬眼,目光分明对上了徐志怀。 “哎呦,四少好意心领了。下次吧,下次我找个公馆,专门给大伙儿组个局。”谭碧言笑晏晏,实则心里骂了八百遍于锦铭你个兔崽子,真就铁打的骨头,不怕被人家老公揍呗。 “难得遇见,打一局再走也不碍事。”徐志怀冷不丁开口。“谢先生,您呢?” “行,”那位搞金融的男人摊手,“徐老板既然发话了,我小谢肯定要给这个面子。” 话音刚落,谭碧一把挽住苏青瑶的胳膊,将从徐志怀身侧拽过来。“你们要这么讲,我可就耍赖了。来来来,阿瑶,你坐我边上,替我多看两眼他几个的牌。” 说着,谭碧把新搬来的椅子拖到自己座位边,护着苏青瑶坐下。 这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惶然(中) 苏青瑶两条胳膊簇着前胸,垂下眼滑坐到椅子上,盯着榉木的麻将桌。 她瞧见几双手伸到桌面洗牌,打太极似的来回搓,声音如同上了年岁的铜钟,闷闷地压在手心。紧跟着,几人各自拾起牌,在跟前立起一道道围墙,隔着矮墙,笑着同彼此讲话。 “谢先生哪里人,”于锦铭问。 “淮安的。”谢弘祖停下理牌的手,侧头看向他。“小地方,于少不一定听过。” “淮安人……怎么想到来上海搞金融?”贺常君立在于锦铭身后,忽道。 “这话说得,这年头,谁不想来上海闯一闯。”男人轻笑着挪走眼神,落回牌上。“倒是贺医生,你一个日本东京大学的毕业生,怎么没去南京给政要当私人医生,反倒来上海开诊所了?” 贺常君瞥了谢弘祖一眼。 他从没对这人提过自己的学历。 “之前在上海有熟人。”贺常君简略答。 “调查科的特派员,是吧。”谢弘祖说。“我记得叫杨、杨……忘了。反正他前年被抓进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政府的事,我这种赤脚医生哪会知道。”贺常君道。“您未免高看我了。” “普通医生可进不了谭小姐的房间。全上海谁不知道,咱们沪上苏小小,是得千金换一笑的?”男人言语微有亵慢。“我早就想见见你了。” 谭碧听了,面上要笑不笑。 “到朋友家做客而已,”贺常君淡淡道。“谢先生没朋友吗?” 不等谢弘祖回话,谭碧拾一张二万,在桌面重重一磕,抛了出去。 她娇笑道:“常君,你杵着做什么,去拿张板凳来。” 贺常君转头望了眼谭碧,见她眼睛笑成两弯月牙儿,神态透出些难以描述的复杂。他短促地应一声,低着脸走去客房。 徐志怀抬眼,冷着脸扫视一圈,倏忽笑了一下。竹制的麻雀牌太精巧,落在男人手里,多少显得局促, “谭小姐这儿还挺热闹。”徐志怀边说,边推倒牌队里的一叁五万。“吃。” 于锦铭抢白。“谭姐家里有活人气,自然比住大别墅热闹。我就不喜欢那种买了个大别墅,上叁层下两层,瞧着挺阔绰。实际上,男主人从不打理,只管指使妻子料理家务,这样的家,我觉得跟住旅店没什么差别,顶没意思的。” 徐志怀正眼也不瞧他一下,目光直直落在苏青瑶身上。 “于小少爷蛮活泼的。”他嗓音低沉,却有种夫妻间特有的狎昵。“难怪你们一有局,就喜欢叫他。看来是在人堆里厮混惯了。” “啊?这个——”苏青瑶对上他探究的眼神,脑袋像刚粉刷完的新墙,空空如也。倒不是怕,就是,就是想找个地道钻进去,这辈子不出来。 “出来玩嘛,就是要找乐子。成天闷在家里,活得跟个老僵尸一样,多没意思啊。再说,人这一辈子能有多少年,眼睛一闭一睁,很快就过去了。趁现在年轻,当然要多玩玩喽。”谭碧右手偷偷伸到牌桌下,按住苏青瑶不安的手。“徐老板您说是不是呀?” “年纪小,爱玩很正常,我也理解。可凡事有度。”徐志怀心平气和道。 于锦铭打出一张牌。“徐先生说话怎么一副满清遗老的模样,稍微接触点新思想,就跟天塌了似的,大喊国不将国。还是说您高高在上惯了,只会拿鼻孔对人。” 可闭嘴吧!谭碧边听边在心里骂。老娘才把场子救回来,你就跟条疯狗似的来拆台,是嫌这场面还不够乱吗! 徐志怀扬了扬语调。“哦?说说看。” “凡民国的公民,自由恋爱、自由结合、男女平等。”于锦铭掷地有声。“每个人都只属于他自己,而非他的父母。如此一来,无恋爱的婚姻,便是人世间的大罪恶。” “谈欲望但不谈伦常,呵。”徐志怀听到笑话似的。“四少,只有畜生才追求这样的自由。” 于锦铭拧眉,牌砸在桌面。 哐当! 苏青瑶不由屏息,手压在桌角,蓝绿的筋络在肌肤下隐约可见。谭碧抿唇,眼珠子在徐志怀和于锦铭来回一滑,噙着笑的嘴角绷到发酸。谢弘祖眼神意味深长地瞥了徐志怀一眼,又转回来,默不作声地碰了一张牌。 谁也不讲话,唯听桌面牌声噼啪,恰如一阵阵耳鸣。 正巧在这要命的当口,贺常君搬椅子回来,坐到于锦铭身边。 谭碧趁机转舵,咯咯笑着同他搭话。“常君,你坐四少旁边,是要替他看牌呀?” “随便瞧瞧,”贺常君道。 “看归看,可不许上手。”谭碧说。 她话音方落,于锦铭给了张八万。 徐志怀眼皮不抬。“胡了。” 苏青瑶的心顿时一悬。 她看向于锦铭,五脏六腑像有蚂蚁在爬。 他胳膊肘支在桌上,两手交叉,下巴搁在交迭的手指,直勾勾盯着对面的男人,灿烂笑道:“徐老板手气真好,难怪做生意能发财。” “四少,做生意不靠运气。”徐志怀淡淡道。“靠头脑。” 于锦铭脸色挂不住了。 他起身,拿出烟盒,冲在座的示意。“不好意思,我去抽根烟。”说着,又拍拍贺常君的肩膀。“你先替我打着,我马上回来。” 贺常君冲于锦铭点头,替了他的位置。 几人重新洗牌。 理好牌,谢弘祖忽道:“光这样打也没意思,咱们不如赌点什么?” 谭碧急忙道:“不赌,穷死了。”心里实则想的是:光打牌,你们几个男的都你死我活,要赌起来,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不赌钱。”谢弘祖出牌,掌心顺势摸到谭碧的手背。“这把谁赢了,谁请吃饭。” “哎呦,胡牌还要请吃饭,你这算盘打得精。”谭碧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弄弄鬓发,甚是娇嗔。 “你要赢了我请客,行不?” 谭碧笑而不语,出牌。 “徐老板?”谢弘祖看向下一个。 “我不一定有空,”徐志怀道。“厂里还有事没处理完。” “徐老板大忙人。”轮到贺常君出牌了。“工厂日夜不停地转,是没空。” 谢弘祖轻笑。“贺医生前几个月是不是给劳工做过义诊?” “十几家诊所联合起来办的一个活动。”贺常君云淡风轻。“我凑个热闹。” 这时谭碧打出一张牌,贺常君正要吃,谢弘祖喊一声碰。 苏青瑶看向谭碧,她笑得有些僵,显然刚才是有意喂给贺常君的。 “贺先生医者仁心。”徐志怀说。 贺常君冷声道:“没办法。日商不守中国的工厂法,也只能我们当医生的做慈善,总要管一管,细菌可不长眼。” 他话里有话。 徐志怀听了,当着几人的面,点烟,不紧不慢地吸上一口。“劳工法……贺医生,我们没这个命,晓得不?” 他无名指戴婚戒,抽烟时,银闪闪的一圈地在唇边微微闪烁。 贺常君嗤笑,不说话,背后于锦铭回来了。 “你们聊什么呢?什么就没这个命了?”他看看贺常君的牌,替他打出一张。 “讲咱们中国人没福气一天只干八小时。”谢弘祖虽是调侃,但语气明显客气许多。“的确,要不然说中国人最能吃苦。” “是嘛?”于锦铭挑衅地笑。“我怎么觉得是谁见不得穷苦人过好日子。” 谭碧眼看这几个又要掐起来,连忙打圆场:“于少就爱开玩笑。” 徐志怀打一张牌。“花家里的钱,没感觉,正常。” “那也没害着谁。”于锦铭说。“刚巧,碰。” 徐志怀冷笑,香烟夹在指缝,一点猩红的火星蚕食着青黑色的烟丝。苏青瑶偷偷瞧去,只觉心脏被灼烧出一个小口,又像结了灯花,正随着烟头的黑灰,徐徐往下落。 他翘起腿,弹走烟灰。“小少爷,不干活,难道大洋和银角子,会跟雨一样无缘无故从天上掉下来吗?” 说罢,他把牌哗啦一推。 自摸胡了,胡的六九饼。 “时间不早了,回家吧。”徐志怀望向苏青瑶,勾勾手指。“有空再来玩。” 惶然(下) 苏青瑶坐在原处,直勾勾盯着他,但不说话,藏在桌下的小手暗暗攥紧谭碧的胳膊。 “不要叫我说第二遍。”徐志怀道。 他的脸上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是一种经过了粉饰的冷峻。 苏青瑶望着,手脚一阵阵发冷,心却在胸膛里滚热地狂跳。突突突,突突突……好像一张嘴,心就能跳出嗓子眼,蹦到外头,在牌桌上继续跳,跳到稀巴烂为止。 她知道他是真动气了,不是在装样。可正是因为这样,叫她更想与他斗一斗,激怒他,告诉他不是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让他也——忍一忍! “不要。”苏青瑶开口,声音仿佛两颗玉珠落入绒布,虽然含混,但足够对面听清。 徐志怀的眉头紧缩了一瞬。 “我和阿碧约好了,明天去南市玩,改不了。”她按捺住狂跳的心,继续说。“要回家你自己回,反正我不回去。” 徐志怀悬停半空的食指与中指,慢慢收回,右手握拳,搁在桌面,左手指缝夹着香烟,灰朝下落,青烟笔直地往上升。 他垂眸,无声地笑了下。 谭碧见状,把面前的麻雀牌一推,笑着说:“哎呀,着什么急。徐老板,咱们不如再打一轮?时候还早呢。” 她边说,边站起来,伸长了胳膊,想要把徐志怀跟前的牌拢到桌中央。 徐志怀似笑非笑地吸了口烟。 紧接着,他换作右手夹烟,手腕压低,将烟头悬停在谭碧的手背上,火星灼烧,如同一个血红的信号灯,正无声地闪烁。 “谭小姐,拉皮条也该有个限度。”他低语。 谭碧仍是娇痴地笑。“您太高看我了,我没那么大本事。” “是吗。”徐志怀弹烟。“看来章议员是中邪了,才抛妻弃女,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给你铺路。” 烟灰徐徐飘落,污了女人白皙的手背。 谭碧垂眸,拭去灰烬,声音低了两度。“徐老板说笑了。” 徐志怀挪开烟头,自若道:“谭小姐是装好人装太久,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谭碧呼吸一滞,连带胳膊上的肉也微微一哆嗦。 “这事跟阿碧没关系,”苏青瑶牵住谭碧的胳膊,像是一只努力立起来的小猫。“志怀,你有脾气冲我发。” “生气?没有啊。”男人和和善善地说。“瑶,我要是生气,你现在应该在回家的路上。” 于锦铭听了这话,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 一旁的贺常君想拦,没逮住。 “你少威胁她!”他几步逼到徐志怀跟前。“她已经说过不回去了,说得很清楚。你这样纠缠有什么意思。” 未等于锦铭说完,徐志怀便发出一声响亮的嘲笑。他跟看好莱坞滑稽片似的,眼珠子朝上挪,风轻云淡地扫过对方,快烧尽的烟,递到唇边,吸上一口。 “小少爷,差不多得了,还没上战场呢,就拿自己当护国英雄了。”徐志怀噙着笑,松弛地往椅子上一靠,吐烟。“看在于将军保家卫国的份上,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别不珍惜。” 于锦铭的脸骤然红了,被气红的。 他皱了皱眉,随即又掩饰性地笑笑,可笑得太快,太仓促,倒像龇起了牙。“徐志怀,你什么意思……” 恰在这时,客厅的挂钟敲响。 铛——铛——铛—— 空气收紧了,屋内寂静片刻。 等钟声缓缓散去,徐志怀起身,熄了烧到一半的烟。 “劝你踏踏实实找个名门闺秀的意思。”他捻了捻手指。“我还是那句话,找不到,我可以帮你介绍。” “有这个闲工夫,徐老板不如多想想怎么处理劳资矛盾。”于锦铭说。“我听说市政府给你们下了死限,要是不能彻底摆平,就要组织工人和资方谈判了。要走到那步,你厂子还开得了吗?” 徐志怀抬眸,面上浮现一抹似有若无的愠色。 “于锦铭,你以为你嘴里喊两句三民主义,在沙龙上谈一谈联俄联共,就能救国了?空喊口号和拜菩萨没有区别,不管是拜美国那套,还是拜俄国那套。”他嗤笑一声,很轻。“醒一醒,小少爷,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靠的不是你自己。所以少幻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老实点,回南京当你的空军少将,跟社交场的小姑娘跳跳舞、看看电影。少在这儿跟我谈主义,凭你的头脑,玩不明白的。” 说罢,他略过于锦铭,朝苏青瑶走了两步。 “十分钟。”徐志怀掀起衬衣袖口,露出里头的腕表,食指朝表盘敲了两下。“收拾东西,我们回家。” 他话音刚落,于锦铭一个健步冲上去,两手揪住他的衣领,砰地一声闷响,将他撞到墙上。 谭碧哪想到于锦铭会突然发难,吓得一哆嗦,手臂打掉了几张麻雀牌。 没等她反应过来,于锦铭就扬起拳头冲徐志怀砸去。他的颈子因为恼怒凸出一道青绿色的筋,小蛇般钻入衬衣领,伏在白皙的肌肤上。 徐志怀身形一晃,朝侧边踉跄几步,才勉强稳住。 他弯腰,抽出塞在西服口袋的手帕,压了压额角,擦出一道狭长的血迹。徐志怀瞥了眼暗红色的血痕,扯掉领带,在手腕缠了两圈,继而直起身,一个直冲拳击向于锦铭的面门。 于锦铭没躲过,被一拳重重打在右耳。嗡鸣声顿时席卷脑海。他的嗓子擦出一声短促的笑,跟划亮一根火柴那般,转瞬即逝。紧接着,他再度挥拳,你来我往,两人随即撕打在一起。 苏青瑶小脸惨白,也哆哆嗦嗦地僵在原处。她又是尴尬,又是害怕,五脏六腑都搅到一块儿,叫不出声。 谭碧头一个回过神。 她连忙把苏青瑶朝里屋推了几下。 “你别管,我们去拉架。”谭碧说着,瞪向一旁的两个男人。“你俩还傻站着做什么?劝架啊!” 贺常君如梦惊醒,连忙跑过去拉架。 谢弘祖觉得自己倒八辈子霉才遇上这种场面,可谭碧发话,他还是得卖这个面子。 两人合力把他们劝阻开。 贺常君从背后一把拽住于锦铭的衬衣,把他往后拉。 谢弘祖在一旁给徐志怀递手帕,好言相劝:“咱们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徐志怀,该醒一醒不是我,是你。”于锦铭刚站定,便咬牙切齿地开口。“国家的事也好,旁的事也好,我至少努力了。你呢?你个窝囊废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徐志怀听闻,甩了手帕,冷着脸几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把人摁在牌桌上。哐啷——牌堆撒了一地。于锦铭的手臂本能朝后摸去。他抓到一把麻雀牌,想也不想,就砸向徐志怀。 徐志怀为了避竹牌,顺手将他从牌桌拖到地上。于锦铭快速爬起,眼看撸起袖子又要挥拳。贺常君见状,赶紧扑过去,两条手臂圈住于锦铭的上半身,使劲把他往后拽。 谭碧气到胃疼,心想:都说女人神经质,要我讲,男人才最能发神经!女人撒泼不过一时,气过去就算了,只有没本事的男人才害怕。可男的呢?男的发起癫,谁管得住呦!看看这一个个没用的东西,竟会添乱! “够了,于锦铭,你给我住手!”谭碧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两个男人中间。“还有徐老板……你吓坏瑶瑶了。” 于锦铭甩开贺常君的手,气喘吁吁地盯着徐志怀。 徐志怀望了眼苏青瑶,一言不发,又转回来,冷着脸,用手指把散乱的短发重新抓到脑后。 “徐老板,今儿弄成现在这样,很难看。与其闹下去,咱们倒不如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当这事没发生过,翻篇吧。再说,瑶瑶刚才吓得不轻,脸色很难看。她身子弱,你是知道的。天色不早了,你先带她回家,好生歇着,不要闹出病来。”谭碧继续说。“我向您发誓,但凡做过一星半点有害你夫妻感情的事,我谭碧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要嫌咒不够毒,那我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徐志怀眉目挟着冷意,沉默片刻,突然抄过身侧小桌上的茶杯,将杯中冷水一股脑泼在于锦铭脸上。 于锦铭目眦尽裂,手臂却贺常君被死死锢住,动弹不得。 徐志怀走上前,面颊微低,以仅有他俩能听见的声调,同于锦铭低语。“小少爷,你管我老婆叫老婆,我俩什么关系?呵。要点脸。” 说罢,他脱下西装外套,给苏青瑶披上。 “别怕,已经没事了,”他极轻地说,“回家吧。” 几孤风月 苏青瑶听了,不由扬起脸,望向他。 男人没有表情,浅棕色的唇自然下垂,眼角的弧度也微微下坠。为了与她说话,背佝偻着,吐气抚过她的睫毛。身上的高档衬衫被扯开了领口,皱了,没了西服遮盖,可以看见右臂的袖箍那儿堆积了一块牙白的面料,在客厅的吊灯下,泛着润泽的冷光。 “回家吧,”徐志怀重复,握住她的胳膊。 苏青瑶几近梦游般被他带下楼。 车停在马路牙子边,眼前的沥青路乌油油的,如同一片沼泽,脚踩上去,软的叫人后脊发毛。她被男人牵着坐上车,徐志怀与司机简单交代几句,便没再说话。两人一路沉默,直至车停。 徐志怀打开车门。 苏青瑶没动,坐在远处。 徐志怀食指敲了几下车门,又俯身钻进来,透过后视镜,给前排的司机递眼神,叫他先离开。 苏青瑶慌忙朝另一侧挪,整个人瑟缩了下。 徐志怀不说话,握住她右脚的脚踝,提到轿车皮座。 他解开高跟鞋的金属扣,淡粉色的脓水沿脚后跟的细纹流下来,苏青瑶这才发现高跟鞋把自己的脚给磨破了。 “明天还要和谭碧出去玩吗?”徐志怀忽然开口。“不去了吧,脚都磨破了。” 男人的掌心贴在脚底板,拇指的指腹沿着侧边的弧度,抚上她脚的小趾,顺势压低。小趾适才挤在鞋内,微微发红,脚底板也发红,唯独脚窝那一块儿,异常的白。苏青瑶噎了口气,如同捏成一团的白帕。 他的拇指拨过末趾,继而调转方向,叫食指与中指插入末端两个脚趾的缝隙,扣住,腕骨抵在脚窝。掌心严丝合缝地贴在脚心,滚烫,像有炭火在不停炙烤心脏。苏青瑶启唇,深深吸气。她觉得自己要被这火灼烧得缺氧,虚飘飘的,提不起劲。 “别这样。”苏青瑶开口。“志怀,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直说,说什么?”他抬眸,冷森森的。“问你是不是爱上他了?还是问你有没有和他偷情。” 苏青瑶脸一白。 她垂眸,指尖小心翼翼地伸到他的手背,触了触,呢喃道:“没有,都没有。” 徐志怀不语,嵌入趾缝的两根手指脱出来,中指沿着脚底的弧线下滑,停在脚心,挠了两下。 苏青瑶脚趾蜷缩,肩膀也缩着,试探性地问:“你生气了吗?” “瑶,我不会对你生气。你还小,很多事不懂,像于锦铭那类纨绔,常年在社交场混,很会玩女人,所以你会被骗,我也、我也……”徐志怀顿了下,皱起眉,突然转了话头。“但我不想你骗我,青瑶,你应该清楚,我最讨厌别人把我当傻子,尤其是你。” 苏青瑶张张嘴,舌头像打了结,发不出声。 徐志怀叹息,整只手握住她莹白的右足,放在手心轻柔地揉捏几下。苏青瑶咬唇,不由提一提苍绿色的旗袍。徐志怀见了,挨过去,亲吻她的眉心。 他的吻总有些曲折,还喜爱从眼角眉梢开始,碎碎的、散散的,如同吻膝下承欢的小女儿。也是,中国人的古典爱情总有些乱伦的情愫。接着,慢慢的,薄唇移到她俏丽的鼻尖,手腕上移,恰如一条粗壮的蛇钻进茂密的丛林,拇指划过小腿,停在腿窝。 苏青瑶猛然吸气。 她睁大了眼,望着眼前的男人,有些糊涂了。 他分明是知道了吧,苏青瑶想,可他为什么还能这样冷静?是不在乎吗? 徐志怀吻过鼻尖,停了下来。 车里的空间太狭窄,再低就低不下去了。 他抬起她的脸。 苏青瑶的睫毛在他手心扑闪,眼神直直望着他,呼出胸口淤积的一口浊气。 “志怀,我们进去吧,”她说。 徐志怀没吭声。 两人在车内无声地对峙了好一会儿,然后是徐志怀先松开手,顶开车门出去了。苏青瑶松了口气,又躲了十来分钟,才进屋。 徐志怀上楼去书房了,苏青瑶就在客厅坐下。 小阿七瞧出这两位主人在闹别扭,抿着唇,给苏青瑶泡了一杯绿茶。 茶叶放太多,浮萍似的,苏青瑶吹开,沿着粉彩瓷的茶碗边沿慢慢啜饮。氤氲的水汽扩散,扑倒苍绿的旗袍领上,绿得近乎潮湿。 “太太,昨天邮差过来送新一期的稿子,我给你放书房了。”小阿七扶着茶几,坐在地板上。“先生跟您说过没?” “他说这个干什么?”苏青瑶反问。 “哎?我还以为先生是怕您耽误杂志社的活计,才把您叫回来的。”小阿七托腮。 “不会,就这点小事……”苏青瑶下意识回复。“他忙着呢。” “先生赚那么多钱,肯定会很忙呀。”小阿七道。“吴妈告诉我,她从前在老夫人那里做工,空闲时做绣鞋,一个人能养全家。后来大肚子,她洗碗,洗到孩子掉出来,也不碍事。她还说,她家的死鬼只会抽大烟,儿子也是,抽大烟。这样比,先生真是很好很好的男人。” “所以你以后想嫁先生那样的男人吗?”苏青瑶问。 小阿七脸红,挠了挠脖子:“我没有太太漂亮。” “漂亮不是最重要的。” “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小阿七问。“发财吗?” 苏青瑶一愣。 她垂眸,望着茶碗里起伏的叶子,也不由地在心里问自己,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叫她的父母来回答,那一定是她的家庭,但这种说法,她现在一点儿也不相信了。 倘若是她的丈夫,那答案应该是责任,可她不是自愿承担这份责任的,甚至在签订契约时,她都没到搞懂责任这两个字,究竟代表什么的年纪。 要是换成她的情人,大概会说是自由,不过,对这种观点,她总觉得太空、太远、太理想化,所以仍抱有怀疑。 她想了又想,隐约觉得答案就在嘴边,可一下子形容不出来。 于是苏青瑶勉强露出微笑,头微微歪着,同小阿七说:“大概是吧。有钱真的很重要,我祝小阿七早日发财。” 很快,日头西沉,不知不觉到了夜里。期间吴妈去书房送了一回餐。小阿七也来问她吃不吃饭,苏青瑶说不饿,拿一块三明治就行。 待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实在没办法继续在楼下干坐。 苏青瑶上楼,换好睡衣,走到卧房门口,踌躇许久,才鼓足勇气,推开一道门缝。 她透过罅隙,看见自己的丈夫戴着金丝框眼镜,在床头看报。珐琅灯旁,蜜糖色的面庞,好像伦勃朗油画中的人。他看到半途,忽而折起报纸,去拿烟。 用打火机点火时,眼镜从鼻梁滑落,男人叼着烟,抽出一只手扶了下眼镜。烟雾打唇齿间喷出来,他的五官有一瞬的模糊。 苏青瑶不知该不该进,右脚的足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踢着门板。突然,应是走神,她力气使大了,不小心撞到门板,发出相当响的一声“砰”。 徐志怀抬眸望去,见她瘦伶伶的一绺,贴在门边,要进不进,如同怕水的小猫儿。 他似是被这种稚气软化了,便掀开被窝,叫她钻进来。 上了床,苏青瑶半张脸埋进被褥。 一阵漫长的死寂过后,她忽然开口:“志怀。” “嗯?” “你那么聪明,谁敢把你当傻子呢?”她冷不丁说。 徐志怀的心猛然一疼。 那一瞬,他险些要质问她——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背着我,跟野男人搅在一起?可话还没到嘴边,他就自觉地咽了回去。 而她已经翻过身,背对着他,佯装沉睡。 徐志怀熄灯,也躺下,但没阖眸。 不知过去多久,他手肘撑着床垫坐起,没拧床头的珐琅灯,手一伸,摸到床头柜上的打火机。 他摁下,火苗“啪”得一声窜出来,在眼前摇曳。 徐志怀面对火焰沉思片刻,侧过身,掌心护着火苗,递到枕边,照亮了沉睡的妻子。 雪月梅花三白夜 酒灯人面一红时 他无故在心里轻声念出这句,指尖抚过她如云的长发,悉心拿火钳烫过的发丝,缠缠绕绕,一下勾住了他的手。 并非隆冬,更无积雪,可她的确白皙得如同空明的雪夜,红幽幽的一簇火光映着她的脸蛋,照出稀薄的绯色。 他全然不知自己该如何对待眼前的这个女人。 离婚吗? 这年头离婚对女人名声很不好,她还小,离婚了,她能去哪儿?谁照顾她,谁给她买新旗袍和新皮草,谁每晚带拿破仑蛋糕?她是很需要花钱的呀。 难道放跟那个姓于的小子走? 不,不可能。他决不容许这种事发生。要是她跟那个姓于的去了南京,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他也想不通她究竟看上他哪点,自己又有哪点比他差。 她难道不觉得姓于那家伙的脑子不太好使,愚蠢轻浮到惹人发笑的地步吗? 这样一个他完全瞧不起的人,竟然意图抢走他的妻子,这分明是一种羞辱。 徐志怀越想越焦躁,头一回感觉自己的思绪如此纷乱。他松开拇指,火光骤然熄灭,眼前恍惚仍有猩红色的残影。 “小乖,”徐志怀俯身,面庞偎在她阴凉的鬓发,柔声叹息。“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雷雨 有徐志怀在,南市自然没能去成。 苏青瑶只得待在家里,校对编辑部寄来的书稿。随稿件一起寄来的还有她的薪水,足足四十块,说多不多,买两件短大衣就能花光,说少不少,能换到两千只鸡蛋。苏青瑶将支票偷偷放到荷包,又踩着绘有芙蓉花的高凳,扶着橱柜,打开柜子上储藏冬衣的皮箱,将荷包塞进大衣。 时隔五年,再次收到薪资,她感觉非常奇妙,以至于每次路过那个房间,都不自觉地要望一眼房门。 临近入秋,上海突然变得极其闷热。 这天,苏青瑶寄出校对完成的稿件,在躺椅小憩。湘妃竹的折扇展开,盖在脸上遮光,素白的纸面,画一枝桃花,散散落落地开着。扇面题两行小字: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 广播电台正在放越剧,收音机是徐志怀厂里出产的,里头的越剧演员,他也捧过好几名,二者打包成套卖,销路甚好。 唱完了选段,插进一串广告,接着开始放唱片。唱歌的是明月歌舞团新捧的歌手,叫周璇。苏青瑶迷迷糊糊地听着,半梦不醒,恍如随风乘上一叶扁舟。 就在这时,她眼前忽得一亮,应是有人揭开了盖在她脸上的桃花扇。 那人分明就在她身边,却不说话。苏青瑶有些醒了,但没睁眼,继续装睡。 对方顿了顿,伸手拨开黏在她面颊的碎发。指纹顺着细细的毛流,没入发髻。指腹有一层茧,还有些凉,是无名指的婚戒。收音机里周璇的小细嗓哼着:“鲜血筑抵抗城墙,历过万世百千风浪,雪霜下人自强,同寻中国新方向。” 苏青瑶知道是徐志怀。 他刚参加完国货展览大会的开幕式回来。 战后为抵制日货,国货商人想了不少法子,其中就有这个国货展览会,为了吸引市民,还特意在开幕式举行了个游艺大会,叫来易方朔表演滑稽戏。 苏青瑶碍着前几日发生的事,不想跟他在外头扮恩爱。徐志怀倒也没为难她。 “怎么不回房间睡?”他沉声问。“小心着凉。” 苏青瑶翻身背对他,仍闭着眼。“太闷了。” “回来的时候,恰巧路过书局。” 说着,耳边传来拆油纸的动静。 他拿着书,胳膊从背后绕到她眼前,搂住她。 苏青瑶睁眼,是新出版的《三闲集》。 “我听书局讲,月末大概要发金粉世家,”徐志怀接着说。“你要看吗?” 苏青瑶接过书,轻声回复:“我到时候自己买吧。” “《文学月报》的稿子寄出去没?”他又问。 “寄了。”苏青瑶坐起,顺手将书放在身侧。“你怎么有闲心关心这个?早先还一口一个没必要。” “是没必要,累得要死,又挣不了多少钱。”徐志怀看着她。“但你要是开心,找点事做也挺好。我也就嘴上说说。” 苏青瑶隐约察觉出他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 “闷死了。”她嘀咕,站起来去开窗。 窗户对着花园,一低头,便看见成片的苍绿。矮墙爬满藤葛,令地上的绿意蔓延到墙头。亚细亚火油公司投资的别墅,西洋气十足,真难想象中国人会做这样直白的布局。 苏青瑶两条胳膊支在窗边。热风迎面吹来,像一头扎进面糊,又潮又黏,直叫人喘不上气。 背后传来脚步声。 徐志怀拧上无线电,啪嗒一声,屋内什么声也没了。他放轻脚步,缓缓走近,然后弯下腰,从身后松松地拥住她。他似乎从没像现在这样低俯过,一直到残留胡渣的下巴蹭到了她的脖颈。苏青瑶浑身一麻,玫瑰色的旗袍绸子绷得紧紧的。 “好热。”苏青瑶话音微颤。 “嗯,要刮台风了。”他道。 徐志怀说的不假。 没过两天,电力局在报纸上刊登了停电通知,街道也张贴了布告。 到台风登陆的那一日,傍晚的云层恰如火烧平原。别墅的门窗悉数锁死,一些地方甚至钉上了加固的模板。室内闷到极点,仿佛一口不透气的棺材。吴妈胳肢窝夹着蒲扇,给佣人挨个发蜡烛,发完,又叫上几个女佣到二楼布置烛台。 很快,火烧云褪去,黑云压城,狂风挟带暴雨袭来。苏青瑶借着卧房蜡烛的微光,划亮火柴,又点燃一根蜡烛的烛芯。窗缝“咝咝”地叫。 点燃烛台,她拿起来,预备去书房找徐志怀。走廊漆黑一片,她擎着蜡烛,随雷雨声从这头浮到那头。突然,窗外雷光乍现,惨白的天刀劈开黑幕,将走廊短暂地点亮。暴雨倒映地板,一如汹涌的海水倒灌。 她走到书房前,敲敲门,里面的男人说了声“进来”。 苏青瑶推门而入。 屋内竟然没点蜡烛,男人溺在暴雨带来的黑暗中,相当松弛地坐在沙发上,把玩着她先前用来遮光的桃花扇。桌面摆了一个玻璃杯,酒还剩一些,架在烟灰缸上的雪茄抽了半根,灰烬间隐有赤色的火星闪烁。 苏青瑶关上门,同他说:“还以为你在办公。” “没,”徐志怀轻笑,转头望向窗外。 到处是黑色,也不晓得他在看什么。 苏青瑶单膝跪在茶几旁,放下鎏金的烛台,紫棠色的旗袍飘忽忽起落。她穿的旗袍要比寻常女子的更长,开叉也低,绲边从小腿肚岔开,露出内里绀青色的丝绸衬裤,衬裤也长到脚背。 烛火同时照亮了他们两个。 “喝酒了?”苏青瑶将酒杯挪远,免得着火。 徐志怀笑了下,放下扇子。“就一点点。” 他上身前倾,望着苏青瑶,手背贴在她的面颊。 “瑶,再过一个多月,我们就在一起五年了,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徐志怀声音低沉。“真的不打算去广州吗?还是说,对那里不感兴趣。要么乘渡轮去香港,我也很久没去看在香港买的别墅了,也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样子。” 苏青瑶静静听完,眼帘低垂。 “志怀,我每次一想到我们在一起五年,我都要狠狠吓一跳,心想,怎么就五年了呢。”烛火的影子来回舔舐着她的面庞,柳眉杏眼、桃腮雪肌,恰如一尊大理石像,雕的是西方的薄纱少女,似幻似真。“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五年?” “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要珍惜。”徐志怀轻声说。 “对我来说不是这样。”苏青瑶推开他的手。“你是什么都见过了,才会说这就是你想珍惜的东西。可我不一样。我什么都没见过。志怀,你不可能明白这种感受,我好像从来没认认真真地考虑过自己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通通不知道。” 徐志怀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 窗外,倏忽传来一阵阵雷响。 待轰鸣的雷声过去,徐志怀缓缓放下手。 “青瑶,是因为上学吗?”他说这话时,显得很憔悴。“如果是因为上学,我送你去复旦读外文,好不好?要是不喜欢复旦,还有别的学校可以看。沪江?港大?圣约翰?你随便挑。我一向是赞成你读书的,你也知道,对不对?我们结婚的时候,大学根本不收女学生,这谁也没办法。” 苏青瑶默默听着,突然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席卷了她。胃像着了火,酸苦的滋味在胸口游走,手脚都软了,连带身子也微微打着颤。 天知道,她从前多少次幻想过,他有一天同她说现在说的这些话。如果换成一年前,她绝对会感恩戴德地接受,扑进他怀里撒娇,继续爱他,跟在他身后,当她的徐夫人。 可是现在,她只感觉非常非常的难过。 这种感觉,刹那间让苏青瑶再度回到了许多年的那个夜晚。 她一个人坐在楼梯上,满怀期待地固执又愚蠢地等他回家,等啊等,等啊等。不知等了多久,他终于回来了,然后皱起眉,像是厌烦一样地赶走了她。 为什么要这样?不可以抱一下我吗?不亲亲我吗?不对我说一声“谢谢”或者“辛苦了”吗?不能告诉我,你喜欢我,就像我曾经说我爱你一样吗? “徐志怀,你太自以为是了。”苏青瑶扶着茶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盯着面前的男人,她的丈夫。“凭什么你对我好,我就要接受?凭什么你道歉,我就要原谅?徐志怀,不是你说一句,要送我去读书,我就理所应当地要把从前的事全忘掉······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所以你究竟想怎么样?我给你什么你才会接受?”徐志怀也站起来,个头一下压过她。“苏青瑶,别犯傻了,你难道就不感觉他很蠢吗?” “谁。” “你知道我在说谁。”徐志怀绕过茶几,逼近她。 衬衫的衣角带起一阵急风,茶几上的那豆大的烛火开始颤抖。 苏青瑶仰起脸,看向他。“是,的确,志怀,他不如你聪明,谁都不如你聪明。” “因为他油嘴滑舌,会说好听话?要想听好听话,我明天就给你买只鹦鹉回来,怎么样?” “不、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白痴、轻浮,手上一分钱没有,全靠着他爹和他哥汇款,还爱说大话,成天做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吗?”徐志怀两手插在裤兜,露出冷笑。“苏青瑶,要是这样,那我还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够了,别再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苏青瑶后退。“我不是你的犯人。” 徐志怀没有停下,继续说:“可你不是,我认识的小乖不是那样的人。” “是吗?没准你错了。你根本不了解我,事实上,你也从来没有真的关心过我在想什么。最可悲的是,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我要吃饭吗?我该出去吗?我是要继续读书还是尝试去工作?爱是什么?社会是什么?婚姻和家庭又是什么?我全不知道,因为有你在!”苏青瑶浑身颤抖。“因为你——徐志怀——你!你是我唯一的依靠,我的全部!我的丈夫!” “好,我不懂,那你来告诉我为什么,给我一个回答。还是你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证明我做错了。”徐志怀步步紧逼,仿佛一头发怒的雄狮。“如果是想给我惩罚,好,行!苏青瑶,我错了!你满意了吗!” 天长地久有时尽(上)微H 他话音坠落,像一拳砸向她。苏青瑶微微颤抖,瞪大了双眼,在一片黑暗中,视线触摸到对方隐约透着淡青的下颌,几近抿成一条直线的唇,高耸的颧骨,眼眸。徐志怀失神片刻,继而深吸一口气,也深深望向她。 两人对视,无言而紧绷。 雨声渐急。 “天啊,我真的好讨厌你这种说话的口气。”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伸手将颊侧散落的碎发抓到脑后,别过头,自嘲似的笑了。“像对一个没头脑的小女孩。” “能做出那种事,就说明你依然是个孩子。”徐志怀的嗓音低哑且疲倦。“瑶,我不想叫你受伤,我有义务照顾你。” 苏青瑶“嗤”得笑出声。 “没有一个孩子会成天和你上床。”她说罢,转身欲走。 他猛然拽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怀里。 “你今天是存心要吵架了。”徐志怀抱住她。“瑶,我已经承认我错了……这还不够吗。” 苏青瑶在他的臂弯间转过身。 “不,志怀,不是够不够。”她道。“是我不接受。” 她仰起头,牢牢望向他,没有后退,反而向前半步,完全逼近他,如同一道骤然降临黑暗的闪电,点燃夜幕笼罩下野花盛开的旷野,烈火燎原。 “凭什么你认错,我就要感恩戴德地接受?志怀。这些话,这些事,晚了,晚了,都太晚了。我不接受,我不需要,我也不在乎!”苏青瑶大口喘着气,边说,单薄的肩头边顶开男人的胸膛,从他的怀抱挣出去,折身举起茶几上的烛台。 一点烛火横在两人之间,随彼此的呼吸晃动。 “徐志怀,我不想再那么在乎你了。”她一字一句说,面颊在烛火的映照下格外光洁。 徐志怀嘴唇动了两下,没能说出话。 蜡泪缓缓流淌,伴着瓢泼大雨,积在银制的灯盏。 “所以……你现在是想说……你是要……”他像要说什么。 苏青瑶隐约预知到他想说的话。 那一瞬,她本能地倒退。而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上身前倾,带着些不管不顾的意味,努力靠近她。苏青瑶手一软,烛台掉落。 咚! 蜡烛熄灭。 雷声滚滚而来,恰如一支激烈钢琴曲的前奏,窗外有白光闪过,仿佛透明的肺部在眼底不断收缩。 徐志怀攥紧她的腕骨,静候雷声消逝。 “所以,你是要离开我吗?”他眉眼低垂,吐气带着一点杜松子酒的香味,密密匝匝地扑满她的脸庞。 苏青瑶一听这句话,泪水忽得涌上来。 内心轰然一声响。 她知道他可能是爱她的,她也需要这样的爱。因为长久以来,结婚都是女人为之奋斗的一项事业,一门诀窍颇多的行当。许多男人听不得这样的话,倘使令他们知道这些美貌又贞洁的结婚员们心中惦记着只有钱财,而非那一点零星到可怜的才华与俊朗,是要破口大骂的。 可是——可是—— 可是除了爱,她的人生总归还要有些别的东西吧! 苏青瑶呜咽了。 她畏惧什么似的,匆匆侧身,似要逃离这里,可一抬腿,就被地上的银烛台绊了下,脚一软,险些摔跤。幸好徐志怀及时搂住她,放到地上。她整个人的重量都倚在他肩头,两人如同一匹绣满鸳鸯的红罗,被整齐的针脚缝在了一处。 徐志怀眉头紧锁,沉默地捧起她的脸蛋。冰凉的泪珠顺着指缝掉下去,他不停地擦,很快,他的手心湿透了。 于是他就这样,满手冰凉地得到了妻子的回答。 “会有那么一天的,志怀,我会的。” 徐志怀听完,良久没出声。 他搂腰的手臂逐渐收紧,紫棠色的曳地旗袍慢慢在腰上堆起褶皱。紧跟着,徐志怀掌心托住她的下巴,强硬地抬起,在黑暗中端详她泪光盈盈的面庞。手指捏住双颊,看了看,随之突然挨近,垂下头,意图一口咬死她那般,吻住她。 唇齿依偎。 他轻咬她的上唇,舌头闯入檀口,推搡着她的,薄唇同时吸吮着她的唇瓣。 苏青瑶耸肩,手掌压在他的心口,体温透过丝绸传到指尖。 想逃,动不得。 她使劲别过脸,舌尖挂着口涎,丝丝缕缕。尖端微粉的食指刮过唾液,她垂首,发髻垮在硬挺的旗袍领,一团乌云积在颈子。男人抽掉她束发的玉簪子,濡湿的掌心捧着她的后脑勺,再一次将人掰回来。 苏青瑶两手抵在他的胸膛,冷不丁扑上去,恶狠狠地咬住他的脖子,小猫一样。 徐志怀显然吃痛,但面上仍旧不显。他上身微微后仰,任由她米粒似的两排小牙胡乱啃着。他一手拽起拖地的长旗袍,另一只手扯下衬裤。 裤管似沾满石青矿粉末的毛笔,浸到了如墨的水缸,哗啦一下,颜色褪了干净,露出白皙的双腿。他右手伸进去,肌肤太冷,她大腿内侧的软肉止不住颤抖。指腹摸到丝绸的四角裤,掐着一圈法国蕾丝,茧很粗糙,捏着腿心最柔软的地方,她似是被顶了一下,后背发麻。 苏青瑶咬得牙酸,只得松口。 她小脸绷得紧紧的,十指攀附着他的肩,高抬了下巴,想看清他的脸。 可周遭太暗了,摔了烛台,她实在是看不清,只觉有一块虚影在眼前晃动。还有体温、气味和微咸的薄汗。 雨大到一个极点,反倒隐匿了电光与雷鸣。 唯有雨声,唯有雨声…… 徐志怀的手一步步钻到里头,指尖顶进去,没两下便揉出一手湿液。 苏青瑶不由自主地抬腰。 他上身压下,面颊简直要挨到她细嫩的脸蛋。鼻息喷在她的脸上,逐步急促,手指的速度也在变快,指甲盖撩拨起濡湿缝隙前端的肉珠。 苏青瑶蹙眉,揪住他的短发。 徐志怀左手扯开她领口的盘扣。双襟旗袍,青白的绲边,恰如园林里石窗的纹路。一解开,就跟围兜似的耷拉下来,把胸前两团酥软提溜给他看。 她一开始被逼着裹脚,后来又被裹胸,所以哪儿都生得很精细、很轻巧,绵绵软软,跟云一样,一吹气就能飞上天。 徐志怀顺势俯身,咬住她胸口的圆珠。 啊,她极短地叫了声,又连忙咬唇,小手攥拳,打在他的额头。 下一秒,她觉出男人湿热的舌苔舔过脖颈。 从锁骨到耳垂。 好痒。 就那一下,他钻入腿心的手指整个没入甬道,来回搅动。苏青瑶顿时觉得自己皱成一团,心脏的血倒灌进了耳朵,嗡嗡作响。 她夹紧腿,高潮了。 徐志怀抽出手,将水液擦在她的旗袍,作势要去解西裤的纽扣。 苏青瑶逮到机会,迷迷糊糊地挥舞手臂,尖锐的指甲挠过去,抓花了他的脖子。 发甜的血腥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苏青瑶蜷缩,摸黑将盘扣拧回去。 不知过去多久,徐志怀盯着她,静了静,喉结咽一下,说:“你想读书,我捐栋楼供你读,随便挑大学。其余的,我不想明说,你也清楚我要说什么。总之,苏青瑶,我不会接受这么荒谬的想法……我不懂,你把我和你四年多的感情当什么了,过家家吗?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孩子,可你好好想一想自己做的事,哪件不是小孩才会干的。” 苏青瑶不吱声。 徐志怀见状,只得冷着脸起身,往屋外去。 他临到门口,苏青瑶忽然叫住他。 “徐志怀,你爱我吗?”她站起来。 徐志怀回眸,眼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苏青瑶歪了歪脑袋,似哭似笑地同他说:“你看,你都答不出来。” 徐志怀沉思许久,一番搜肠刮肚后,好似终于找到了一个勉强可以立足的点。 他说服自己似的告诉她:“苏青瑶,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 (转阴了,但感觉还是很难受,不停咳咳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天长地久有时尽(中)Hangrysex预警 “是,反正对你来说,只要负责任就好了。”苏青瑶擦擦脸,并没有泪,却总觉得潮湿。“我怎么想完全不重要。” 徐志怀本已推门,预备到此为止,可听完她的话,又猛然折回,“砰”一声,将房门摔得震天响。 “你怎么想?你所谓的想法就是跟别的男人混在一起!因为他会说喜欢你,而且完全不用负责。”他说着,狂风般刮到她眼前。“苏青瑶,你但凡有一丁点理智,就不会跟那种只会动嘴皮子的货色搅和。” “你管我喜欢谁!反正你也不在乎!”苏青瑶吼。“不管是谁,是我,或是别的什么女人,你徐志怀都会负责!” “不,我从没这么想过。”徐志怀打断,右手指着她,步步逼近,直至身形将她完全笼罩。“反倒是你,苏青瑶。你在乎过我,在乎过这个家吗?你跟谭碧那个婊子玩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思考过,我们是夫妻。” “我还不够在乎这个家?”苏青瑶气极反笑,双手狠狠推开他的胸膛,跌跌撞撞地朝后退去。“你以为你的西服洗完后放在那里,会自己变平吗?你以为家里的佣人只要你一句话,就会乖乖去做事吗?你甚至连皮带扣都是我解的。是,你赚钱,你买的别墅,连我也是你买来的!所以你总那么绝对地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因为我是对的。” “你永远是对的!”苏青瑶大喊。 她退无可退,后背撞到玻璃窗。暴雨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云层传来巨响,白光翻滚,赫赫然如大雪后的清晨,风一吹,雨帘飘摇。她倚着墙,缓缓松下来,感觉自己把心里积攒的话一口气掏空了,提不起半点力气。 徐志怀几步上前,捏住她的后颈,把她的脸扳过来。 “行,我明白了,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他道。“我是疯了才费尽心思对你好。” 说罢,他俯身,薄唇轻轻印在她的唇珠。 苏青瑶下巴一抬,想咬回去。 徐志怀避开,手臂环住她的细腰,像提溜起一只犯错的野猫。 苏青瑶被他拦腰提起,转了个方向,推倒在地板。领口的一串盘扣膈着胸脯,她有些喘不过气,小臂支起上身。 徐志怀单膝跪下,握住她的脚踝,继而沿着小腿的曲线,没入旗袍。他的手大且瘦,手指旋转,像揉碎一个含苞待放的白山茶,让指腹紧贴细缝,食指与拇拨开阴唇,似捏又似戳。蜜色的手臂在布料下摆动,蛇似的紧贴着肌肤潜行。 苏青瑶屈膝,两只脚胡乱地朝他的脸踹去,一个劲儿扑腾。徐志怀被踢到了下巴。他胳膊收紧,锢住她的小腿。苏青瑶闷哼,顿时脱了力。徐志怀垂首,吻落在她略显畸形的裸足。紧跟着,一声鲜明的刺啦声,他从背后撕开旗袍。 “你放开!”苏青瑶攥住被扯开的衣摆,脚尖点地,将滑腻的布料使劲往下拽。 徐志怀一手钳住她的两个手腕,抽下挂在脖子上的松松垮垮的领带,绑住,同时膝盖顶开她紧闭的双腿,浆洗得硬挺的西裤在腿心来回摩挲。 她再也支不住,一下趴在冰凉的地板。 徐志怀一手握住她的一只小腿,叫它撕裂开。他弯腰,汲水般,啄吻在腿窝,自下而上,逐步到腿间娇涩的缝隙。苏青瑶呻吟,幽暗之中,愈发清晰地感知出舌尖拨弄了几下前端的肉核后,粗暴地顶入细缝。他见状,反手掐住大腿肉,更进一步,鼻尖抵在阴户,呼出的热气缠绵地撕咬起腿心的肌肤,直烧到心扉。 苏青瑶头皮发麻,那感觉简直是在发烧,而她快要被烧昏头了。 大腿根内侧的肌肤很快湿透,分不出是口津还是直往外流的水液。徐志怀直起身,右手撑在她腰边,左手解开皮带,抽出来,拿在手里。 两瓣水淋淋的臀肉在眼底晃动,如同晶莹的荔枝肉。他先用手打了几下,看细嫩的皮肉浮出淡粉的色泽,如同初初晕染的胭脂水,接着用皮带试探性地拍打,红晕更深。 苏青瑶惊叫,哭着开始骂他。 她是十足文雅的小姐,不太会骂人,所知的几句粗话颠来倒去讲,嗓音尖细,倒像珍珠鸟在不停鸣叫。 徐志怀似是被这种抵抗激怒了,手上使劲,抽打声骤响。 漆黑的皮带甩在臀肉,啪啪的两声,响得叫人心惊。 他抽完,扔掉皮带,拧开西裤的纽扣,手再度伸到她的腿心揉了揉红肿的肉珠,随后两手掰开嫣红的缝隙,龟头用力一挤就塞了进去,肆无忌惮地抽插起来。 太深了,像被戳了下喉咙管,又晕又胀。 他一阵粗喘,整个人伏在她身上,左手的手掌托住她的脸蛋,因为太用力,无名指的银白婚戒将她的脸蛋磨破了皮。右手绕到胸前,揉着半裸的乳。苏青瑶额角靠在地板,越发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实在没劲儿了。 徐志怀拨开她散乱的长发,咬住她的后颈,凶狠地朝内顶了几下。他松口,看着清晰的齿痕,又温柔地亲了亲,呼吸流连在耳垂后的一小块肌肤。 苏青瑶阖眸,只管张嘴喘气, 她听见雷雨声远远近近轰隆隆得翻滚,自己也似被骤雨淋湿,半边热、半边冷,头脸全热起来,烫烫得好似一块烧完了的炭。她咬紧牙关,连带被肏着的小穴也收紧了,猛然溢出一股淫液。 彻底软下来。 徐志怀拔出硬挺的性器,解开束手的领带,让她翻身面对自己。 他抬起她的腿,从正面重新插进去,抱着她,唇舌爱抚着滚烫的脸蛋。 苏青瑶昏昏沉沉地被他亲着,慢慢找回了神思。她抬起酸胀的手臂,环住他的肩,腰一挺,仰头咬他的下巴。徐志怀朝她的大腿根打了一巴掌,令她松了口。他插得太深,似乎能一直戳到心脏,害她止不住晃,但没关系,能咬到哪里算哪里。 他下头一用力,她上头就使劲。 徐志怀一声不响,随便她挠和咬,从下巴到锁骨一连串的牙印。苏青瑶也不跟他客气,一口咬在先前被她挠破皮的地方,满嘴铁锈味。徐志怀蹙眉,拍了拍她的头,搂着她更激烈地耸动起来,精液射到最深处。 他拔出半软的性器,起身去拿纸巾擦拭干净,重新整理好衣物。 苏青瑶抽抽鼻子,沉默地翻身坐起,摸索起落在地上的烛台。 她拿起烛台,冲男人的背影砸去。 没砸中,砰!银烛台落在他脚边。 徐志怀转身,大步迈到苏青瑶跟前,拽住后脑的长发,迫使她仰起头。他嘴唇动了两下,没出声,眉头一颤,眼睛似有一点水光。 苏青瑶见他眼圈微红,心想:你这种人也会难过吗? 对峙片刻,徐志怀还是松了手。他走到办公桌前,摸黑翻出抽屉里的烟盒与打火机,指甲盖弹出一支烟,衔在嘴里,点上火。 就这样,他靠着书桌抽烟,一根接一根。 直至雨停。 那之后,苏青瑶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变相禁足了。 她打从一开始就料到了如今的局面,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妻子给自己戴绿帽。徐志怀愿意忍到现在,既出于男人的自尊,也出于骨子里对婚姻的忠诚。他是个傲慢的家伙,根本看不上于锦铭那样的纨绔,要叫他承认自己婚姻失败,真不如杀了他。 再说,承认了又如何,总不能叫他客客气气地把奸夫请到家里,然后握着对方的手,说,兄弟,我老婆以后就交给你了,这里有两张车票,你俩快双宿双飞去南京吧! 那是龟丞相才有的肚量。 他徐志怀没有。 没办法,两人只好这样拧着,有一天过一天。 不知不觉,秋天过去一半,很快便要入冬。 有次,徐志怀带回一件貂皮大衣,说是路过瞧见了,就买下来给她当冬装。皮草乌黑发亮,不掺一丝杂毛,给她穿,刚好能罩住脚踝。苏青瑶心里欢喜,可不想再要他的东西,便冷冷地瞥了眼,故意不搭理他。 徐志怀拎着毛茸茸的大衣走近,略显执拗地给她披上。 “不喜欢?”他问。 “喜欢,”苏青瑶道,“但再好的貂也要看谁送。” 徐志怀揽住她的肩。“你究竟要闹的什么时候?” 苏青瑶学着他的口吻,对他说:“怎么,不高兴?不高兴你忍一忍啊,哈,这不是你最喜欢说的话?你忍一忍呗。” 徐志怀听闻,脸色铁青。 他吃瘪,她就乐了,嗤嗤笑了两声,扶着墙一溜烟走了。 后来某一天,谭碧偷偷来电话,告诉她,贺常君说,于锦铭的大哥来上海了,两人为你的事大吵一架,弄不好于少要提早回南京。 苏青瑶挂断电话,心中的念头愈发明晰。 她想,如果于锦铭要回南京,她可能也会离开上海,不是非要跟他在一起,苏青瑶不是那样的人。她只是觉得自己真该走了,呆在徐志怀身边,不知不觉又会是一个四年,她的人生能有几个四年? 恰在这时,小阿七急急忙忙奔进来,讲太太的父亲刚才派人过来,说老家祖父去世,叫先生跟太太赶紧买火车票,回合肥奔丧。 天长地久有时尽(下) 穿过通天的石牌坊,沿刷白垩粉的马头墙向前,看到一棵快被蛀空了的百年榕树,向左转,再笔直开个几百米,就到了苏家老宅。 前清遗留的建筑,高墙斑驳,庭院深深。苏青瑶推开车门,走到大青石的宅门前,仰头望着牌匾上的题字,一时恍惚。徐志怀从另一侧下车,握住门环敲了敲。不一会儿,门童出来,迎两位进去。 他们跨进门槛,迎面是一个天井,放一口大水缸,水面满是绿油油的浮萍。绕过天井,走近了挂着一对白底黑字的楹联的厅堂,堂中已经坐满家中的叔伯兄弟。苏青瑶的父亲被安排在左侧的末座,身穿大褂,皮鞋油亮,通身教书人的气派。他手边站着的女人,一身黑棉布旗袍,头别白绢花。 徐志怀携起苏青瑶的手,快步到苏荣明跟前,客气地鞠了一躬:“老师。” 苏荣明见女婿进门,似是得意,可又碍着高数教授的风骨,要笑不笑地抬眸溜了一眼,继而转头示意身旁站着的妻子,叫她先领两人回房间安顿。 女人点点头,领着他俩经过厅堂,台阶步步升高,二进门槛,又一弯,上了楼梯,到了西厢房。光线骤然暗了,只模模糊糊地瞧见二楼的屏门雕麒麟送子,窗户雕葡萄与石榴,密密麻麻。 卧房内的丫鬟还在收拾行李,见主人进屋,匆匆避到一侧。 进到里头,继母坐着同徐志怀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起身要走。 “对了,弟弟呢?”苏青瑶随口问。 “在你祖母屋里。”继母有些心不在焉。“你正好去请个安,毕竟这么多年没见……去了顺道把连耀带回来,你知道,我不方便见老太太。” “晓得。”苏青瑶道。 她送走继母,回来理好东西,预备去老太太屋里请安。徐志怀说要一起去。苏青瑶没理他,转身先往楼下走,高跟鞋踩着木板,啪嗒啪嗒响。徐志怀急忙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挤着仅供一人行走的木楼梯。 老人的房间还在后头。 他们穿过中庭,再进一层院落,走到门前。苏青瑶敲门,听屋里问了句“谁呀”,她顿了顿,一时不知如何介绍自己,毕竟离开合肥的时候她才七岁,想了下,答“是我,苏青瑶,苏荣明的女儿。” “荣明的女儿啊,快进来吧,外头冷。” 苏青瑶进去,看见老太太正搂着小外孙坐在床上,嘴里嘀嘀咕咕不晓得在说什么。男孩低头玩着印着小人头的铁皮罐,瞧见苏青瑶,蛮懂事地叫了声“阿姐”。他胸前挂着一条金锁链,歪歪扭扭地缠着颈子,显然刚套上去不久。 刚到十月,屋里就烧起了火盆,热得人心慌。 老太太搂着苏青瑶同父异母的弟弟,甚是和气地问她:“好多年没见,都长这么大了。你这次过来,住在哪里啊?” “还是以前的厢房。” “哦,”老太太应一声,干瘪的手捏捏孙子的脸,摸摸他圆滚滚的肚皮。 过了会儿,她抬起头,目光落到徐志怀身上。“小徐是吧,我常听荣明说起你。” “婆婆好。” 老太太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徐志怀,良久,用力点头。“蛮好蛮好,苏丫头命好。” 徐志怀礼貌地笑笑。 苏青瑶本想直接带弟弟走,可看老太太捧宝贝似的,搂着弟弟,一下摸摸手,一下摸摸头,正玩得热切,不知如何开口。 老人眼里,孙子总比孙女金贵,何况是个多年未见的早已嫁出去的孙女。 苏青瑶没办法,只得坐在凳子上当壁画。 火盆烤着脸,干坐久了,不免犯困。徐志怀弯下腰,轻轻在耳边问她想不想走。苏青瑶给了他一个哀怨的眼神。徐志怀看着她的小脸,忍不住笑。 他刚要开口告辞,门外突然有人敲门,砰砰砰、砰砰砰,跟着火了似的。 “谁啊?”老太太问。 “娘,你可要为我做主!”话音未落,一个穿着黑夹袄的妇人迈进来,径直坐到了老太太身旁,抽出衣襟别着的手帕,脸上泪落得很流畅。 “您快管管荣真那家伙,他非说要给那贱女人分一块田地!咱们早说好了,等爹去了,那块地是要归我的,贴我当年那份帮忙还债的妆奁钱。可不许变卦!荣真也是……真不像话,一个买来的女人,他那么惦记,还说是为了孩子。我看他分明是看上了,想着纳小呢。爹刚走,他就满肚子坏水。您看看,这像话吗?妈,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老太太皱眉,斜眼看向苏青瑶。“吵吵嚷嚷的,没看见有客吗。” 女人见状,急忙擦干净眼泪,又擤了擤鼻涕,转头盯了苏青瑶几秒,竟破涕为笑,亲热地招呼起来:“大丫头是吧,哎呦,还记不记得二婶婶?你走那年,我才刚嫁进来,一转眼这么大了。旁边这位想必是侄女婿,真是仪表堂堂,难怪二哥天天把你挂在嘴边……” 苏青瑶微微俯身。“二婶婶好。” 那女人瞪大了眼睛望向两人,捏着绣花帕子,不知怎的,肩膀一耸,呜呜得又留下泪。“侄女婿,苏丫头,你俩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快来帮我评评理。” 这下是真走不了了。 女人虽然眼睛哗哗流着泪,但诉起苦来一点也不磕绊,兴许是对太多人讲过,以至于苦楚被反复添油加醋,描摹得如同一段传奇演义。 原来,这位二婶婶早年生养过两个小孩,都得病死了,往后不能再生。二叔叔也动过歪心,想换一换,但二婶婶太能干,家里大小事少不了她,老太太就一直不许。 后来家里的大奶奶,也就是苏青瑶的大伯母,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提议既然不打算再娶,就典一个来,叫村里的媒婆去别人家挑个合适的媳妇,典个三年五载,等生了孩子再打发回去,还省心。 那女人不知姓名,只晓得她养过四五个孩子,因为穷,只活下来一个男孩。其中一个女孩刚出生,就被浸热水盆里烫死了,然而没满一年,她的肚子又大了起来,不但大,而且很尖。这是很不得了的事。 媒婆就是靠这件事儿,说动了老太太,叫她同意给四儿子租一个妻子来,一百元,最多租五年,生了儿子就送回去。 那女人的肚皮果然如传闻般神奇,才第二年开春,就怀上了,到年末,孩子哇哇落地,果真是个大胖小子。 多年心愿得了,二婶婶仿佛终于不再亏欠苏家祠堂放着的列祖列宗,很是轻松,对帮忙生孩子的女人也多了几分感激。 讲到这里,二婶不自觉重复了三遍“我好吃好喝供养她,什么苦活都不叫她干”。 后来,二叔觉得孩子太小,离不开生母,便又拿出五十元给那女人的丈夫,要再续两年,等孩子满两岁,再把他老婆送回去。女人的丈夫认为价格很公道,收了钱,便叫她安心在苏宅里带孩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混着,如今是第三年了。 “这个儿子是帮我生的,管我叫娘,管她叫姨,哪有把田分给她的道理?这可是我妆奁钱换来的,乡里的七大人也都清楚。荣真是老糊涂了,也怪那狐狸精,忒不安分,过了几年好日子就把自己当姨太太了,成天不是腰酸,就是头疼,我还指使不动她了。” 二婶絮絮叨叨说着。 老太太眯着眼,像打起瞌睡,干瘪的手仍紧紧挽着孙子的右胳膊。 这时,一直安静摆弄铁皮罐的男孩忽然喊了声:“奶奶,我饿。” 像有人插队,一瞬间,全屋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男孩身上。 “乖孙饿了,哎呦,哎呦,把奶奶心疼的。”老太太如梦惊醒,赶紧把孩子放下,同苏青瑶说,“苏丫头,我这屋里也没什么正经的吃食,辛苦你俩把连耀带回去,叫后厨做点饭菜。” 苏青瑶乖巧地点头,如蒙大赦般从老太太怀中牵过弟弟。 走出房间,他俩带着男孩回到前厅,人更多了,是最早一批赶来吊唁的亲眷。迈过门槛,满屋的烟和男人臭。继母正坐在角落,靠着椅子发呆。 苏青瑶将弟弟交给她,和徐志怀回了厢房。 稀里糊涂忙了一通,日色渐晚,老宅没牵电线,摸着扶手颤巍巍上楼,进到卧房,便似坠入了一个昏暗的世界。 徐志怀点亮油灯,一边解领带,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起苏青瑶有关苏家的事。 他知道苏青瑶幼年丧母,七岁时跟父亲和继母离开合肥,去往上海。没过几年,家里有了弟弟,她就去读寄宿制的教会女学。他也清楚苏青瑶跟父亲的关系不大好,从前以为是她埋怨父亲早早把她嫁出去,才一直闹别扭,如今看,没那么简单。 苏青瑶趴在狭小的窗台。 已经到了亮灯的时候,宅中的仆人们沿着走廊,挨个悬挂风灯,活像富贵人家把玩的纸扎人偶。 晚风吹得灯笼来回摇曳。 “你别问了。我也记不清了。”苏青瑶喃喃,目光越过挂灯笼的仆役。 眺望远方,可以瞧见厢房对面有一扇落了锁的朱门,透过雕花的石窗朝内往,隐约瞧见门后有一口青石垒砌的水井,井上早已长满青苔。 风一阵一阵地刮大了。 旧时代的残党(上) 苏青瑶兀自望了会儿,回过神,夜已深沉,而且渐生凉气。 她从涂着芙蓉花的板凳溜下来,走到脸盆架子前,拿湿毛巾擦了手脸,换了睡裙,回到床边。 徐志怀还没睡,戴着眼镜,坐在床靠外面的那侧,倚着雕鸳鸯戏水的围栏,借煤油灯的光读《三闲集》。 金钩挽着旧帐帘,活像一弯月亮,倒影映在书页,又似一把镰刀。 “还带书来。”苏青瑶脱鞋,四肢并用地爬上床。 徐志怀坐起身,方便她钻进被褥。“怕你坐火车无聊,就顺手带来了。” 苏青瑶装作没听见,盖好被子,背对他躺下。 徐志怀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看了眼她的背影,合上书,默默熄灯。 绣花褥子也是旧的,放在箱底压了太久,铁块似的阴冷。 苏青瑶紧紧裹着被褥,怎么也睡不着。 窗户没挂帘子,廊下的灯笼光进到卧房,腥红的仿佛一只眼睛在暗中窥视。 背后人忽然一翻身,床架子嘎吱嘎吱响。 紧跟着,男人滚烫的大手从背后搂过来,握住她的。 “冷不冷?”他低声问。 苏青瑶不应他,阖眼装睡。 徐志怀捏捏掌中的小手,以为她真睡了,胸膛便挨得更近了些,贴着消瘦的后背,捂着她。 苏青瑶嫌挤,动了动头,后脑勺软软的发丝扫到他的下巴,有些痒。 夜太静谧,徐志怀抱着她,思考他们的婚姻,想着想着,竟忍不住开始劝说自己。 她太天真又孩子气,一时被油嘴滑舌的纨绔骗了,才会犯错。再加上有谭碧那妖女在一旁怂恿,很难不犯傻。这情有可原。为了这个家,他理当原谅她,糊弄糊弄,当什么都没发生,只要她以后不再犯就行。 不点破,他们就还是夫妻,能继续过下去,维持从前的生活。 他会继续对她好,也会改一改自说自话的臭毛病,尽可能顺着她的心意。至于爱不爱……他当面真说不出来,想一想就觉得尴尬。除了盲流子,谁会把这话成天挂嘴边。 徐志怀从没和别的女人相处过,不晓得爱河中的男女该是什么模样。他起头读私塾,后来上新式学堂,身边全是男生。好容易考上南洋大学,读的机电工程系,就挺没情趣的,不似复旦那些读文科和商科的男生。一些联谊会的女学生吧,他看不上,觉得吵闹。至于跳舞、打牌这类的活动,还是为了能跟在虞伯后头同商界的各位攀关系,才学的,陪男人的机会比陪女人多得多。 直到娶苏青瑶。 她是他第一个女人,什么都是头一回……他无法想象失去她,就像没法想象砍断右手。 徐志怀的心渐渐沉下去。 头顶的承尘在暗影中起伏。 他支起胳膊,小心翼翼地凑近,亲了亲她的眉心。 翌日,天刚蒙蒙亮,两人便被楼下忙活的仆人们吵醒。徐志怀擦了把脸,换上一身灰蓝布长衫,牙白长裤,长衫里穿得还是西装的汗衫,银闪闪的袖扣和昂贵的腕表偶尔从袖口漏出来。 苏青瑶坐起,含含糊糊地问他:“怎么想起来穿长衫?” “我看你家男丁都是长衫,我一人穿西服怪扎眼的。”徐志怀道。“再睡个回笼?我去给你拿早点。” “行吧。”苏青瑶靠在架子床的围栏,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徐志怀说着,几步走到床边。 他还没扣前襟,便坐下,顺势将她冰凉的脚揣到袍子里头捂着。苏青瑶挣了挣,腿一抬,一脚踩到他的心口,滚烫滚烫。 苏青瑶心慌慌,连忙扬手打他。“烦人!你要走快走,省得吵我睡觉。” 徐志怀抬眸看她,笑了笑,松开她的脚。苏青瑶急忙卷起被子,脸朝内躺下。徐志怀胳膊撑着床,挨过去亲了下她的发旋,方才起身戴上平顶帽,下楼去。苏青瑶听着皮鞋踩在楼梯上的砰砰声,心莫名很慌乱。 少顷,徐志怀领着两个丫鬟回屋,一个端米饺和沙汤,另一个拿一件绣满暗八仙的玄青色女褂,说给她防风穿。 苏青瑶套上满绣的褂子,和徐志怀一起吃完早点,歇了会儿,说下楼散散步。天渐渐亮了,乳白的浮云层层漾开,天地一白。两人在中庭慢悠悠踱步,谈着闲话。 走到东侧厢房附近,正聊着,突然传来一声铜盆落地的动静。苏青瑶循声望去,瞧见一个小脚女人正慌张地瞧着自己。 苏青瑶觉得这人有些眼熟,辨认许久,才认出这女人是她的大伯母。 大伯母瞧见苏青瑶,也呆了很长时间才缓过神。 她尴尬地笑笑,裹成莲花瓣的小脚一摇一摆地走近。“好多年没见,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出落得真水灵。” “大伯母好,”苏青瑶欠身向她请安,“这位是志怀,我爹应该跟你们提起过。” “知道知道,荣明常说。”大伯母望向徐志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说。“预备住几天?” “还不知道,等爷爷的丧礼办完再考虑。” “哦,好、好,多住几天,这么多年没回来了。”大伯母说着,手扶着腿,慢慢弯下腰,捡起水盆。“你们慢慢逛,我去倒水。” 待女人的身影渐渐远去,两人也转身,往回走。 “她怎么回事?”徐志怀随口问。“见你跟见鬼似的。” “可能是想起我娘了。” 她鲜少提及自己的生母。 苏青瑶扬起脸,继续说:“讲起来,我的脚还是她帮忙裹的。”相当轻巧的口吻。 徐志怀一愣。 “当时哭得太厉害,丫鬟们都压不住我,我娘就这样搂着我的脖子,”苏青瑶做了个环住的姿势,“然后大伯母压着我的腿,帮忙缠足。” 徐志怀垂眸,看向她的左足。“就是那时候坏掉的……” “不是,”苏青瑶继续说,嗓音里一种几近冷峻的平淡。“是后来有一天,我娘突然拉着我,说脚还是太大,将来没有夫家要,就把我压在台阶上使劲缠裹布。结果骨折后发炎。” 徐志怀哑然片刻,轻声道:“老师也不管管。” 苏青瑶顿了顿,颇为复杂地说:“我当晚发高烧,是他连夜把我送进合肥基督医院……那是全合肥唯一一家西医诊所。但我也不怪我娘,她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她也才二十岁,又不识字,一些事,和她讲了,她也听不懂的。” 也是,民国五年,能怪谁呢。 徐志怀慢慢叹了声气,怕触到她的伤心事,便没再问。 到了午后,吊唁的访客陆陆续续抵达。 按规矩,女眷不见客,苏青瑶手里被塞了条麻巾,叫她扎在头上,接着便被撵到后堂,和小辈待在一起。徐志怀反倒成了苏荣明的“儿子”,与其它男丁一起,陪他在灵堂接客。当家的女人们在大厨房钻进钻出,指挥仆人给来客准备吃食。 大伯母的女儿小名叫娟娟,刚满十四岁,在镇上的学堂读书。她听说苏青瑶是从上海回来的,就一直黏着她,央求她讲上海的事。 “我也想去上海,这里实在无聊。但我娘不许,她说那里到处是女流氓。”娟娟神秘兮兮地趴在苏青瑶耳边。“她们把头发剪得和男人一样短,还穿男人的衣服,忒不正经了。我们学堂都不许剪短发的女生入学。” 苏青瑶刚要辩驳,却听不远处的月洞门有人在争执。但没吵几句,说话声便止息了,苏青瑶见二婶婶穿过月洞门,高声道:“想合起伙来欺负我,当我是死人啊!你们兄弟一个德行,一家人做不出两家事。”说罢,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二婶婶怎么了?”苏青瑶问。 “还不是为那一亩三分地,”娟娟剥着蜜桔。“她仗着自己管家,平日没少欺负我们。脾气那么差,活该被嫌弃。” “我听老太太说,二叔典来一个女人,怎么没瞧见她。” “她啊,她就住在那边的小楼里,没事不出来。”娟娟指向东侧的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说是典,和买也差不了太多。孙妈妈讲她男人喝酒摔跤跌残废了,儿子也不晓得被谁拐走,现在可不得使上浑身解数留下来当姨太太?反正是个下贱女人——阿姐,你还是同我说说上海吧,上海的洋人是不是非常多?” 苏青瑶不好评判,只好顺着娟娟的心意转了话题,同她聊纸醉金迷的交际舞会,热闹的大世界、堆满洋货的百货公司、各路名媛、明星、贵公子……如同在吹金钱幻化的泡泡。 聊着聊着,天色很快转暗。 苏青瑶挤在后厨的小桌,草草吃了几口晚饭,提早回厢房歇着了。徐志怀还在前厅陪苏家的亲戚们喝酒。老人活到这个岁数,算是喜丧,办的酒席也美其名曰寿酒。请来超度的唱经人含含糊糊哼着曲调,是对是错,在杯碗碰撞的筵席中好像也不那么重要。 约莫九点多的时候,中庭传来细微的谈话声。苏青瑶猜是徐志怀,便披上遮风的女褂,趴在小窗往过道瞧。徐志怀正与身边人闲聊,仆人提着风灯在前头引路。他好似察觉到妻子的视线,突然停住脚步,眼神不经意朝上看去。苏青瑶急忙避开,心突突跳。 不多久,楼梯传来脚步声,徐志怀半身烟斗味,半身酒气地回屋。苏青瑶怕他醉糊涂了,急忙叫丫鬟去拧热毛巾。 她扶徐志怀坐到床边。 徐志怀懒散地坐着,右手伸过去,摸了摸她袖口绣的芭蕉扇,柔声道:“长衫倒还挺配你的女褂。” “难看死了。”苏青瑶撇过脸。“你穿长衫,活脱脱一个老木头柜子。” “小抽屉发脾气了。”他笑着,头靠在她的肩膀。“我是木头柜子,你不就是小抽屉?” 旧时代的残党(中) 苏青瑶兀自望了会儿,回过神,夜已深沉,且渐生凉气。 她从涂着芙蓉花的板凳溜下来,走到脸盆架子前,拿湿毛巾擦了手脸,换了睡裙,回到床边。 徐志怀还没睡,戴着眼镜,坐在床靠外面的那侧,倚着雕鸳鸯戏水的围栏,借煤油灯的光读《三闲集》。 金钩挽着旧帐帘,活像一弯月亮,倒影映在书页,又似一把镰刀。 “还带书来。”苏青瑶脱鞋,四肢并用地爬上床。 徐志怀坐起身,方便她钻进被褥。“怕你坐火车无聊,就顺手带来了。” 苏青瑶装作没听见,盖好被子,背对他躺下。 徐志怀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看了眼她的背影,合上书,默默熄灯。 绣花褥子也是旧的,放在箱底压了太久,铁块似的阴冷。 苏青瑶紧紧裹着被褥,怎么也睡不着。 窗户没挂帘子,廊下的灯笼光进到卧房,腥红的仿佛一只眼睛在暗中窥视。 背后人忽然一翻身,床架子嘎吱嘎吱响。 紧跟着,男人滚烫的大手从背后搂过来,握住她的。 “冷不冷?”他低声问。 苏青瑶不应他,阖眼装睡。 徐志怀捏捏掌中的小手,以为她真睡了,胸膛便挨得更近了些,贴着消瘦的后背,捂着她。 苏青瑶嫌挤,动了动头,后脑勺软软的发丝扫到他的下巴,有些痒。 夜太静谧,徐志怀抱着她,思考他们的婚姻,想着想着,竟忍不住开始劝说自己。 她太天真又孩子气,一时被油嘴滑舌的纨绔骗了,才会犯错。再加上有谭碧那妖女在一旁怂恿,很难不犯傻。这情有可原。为了这个家,他理当原谅她,糊弄糊弄,当什么都没发生,只要她以后不再犯就行。 不点破,他们就还是夫妻,能继续过下去,维持从前的生活。 他会继续对她好,也会改一改自说自话的臭毛病,尽可能顺着她的心意。至于爱不爱……他当面真说不出来,想一想就觉得尴尬。除了盲流子,谁会把这话成天挂嘴边。 徐志怀从没和别的女人相处过,不晓得爱河中的男女该是什么模样。他起头读私塾,后来上新式学堂,身边全是男生。好容易考上南洋大学,读的机电工程系,就挺没情趣的,不似复旦那些读文科和商科的男生。一些联谊会的女学生吧,他看不上,觉得吵闹。至于跳舞、打牌这类的活动,还是为了能跟在虞伯后头同商界的各位攀关系,才学的,陪男人的机会比陪女人多得多。 直到娶苏青瑶。 她是他第一个女人,什么都是头一回……他无法想象失去她,就像没法想象砍断右手。 徐志怀的心渐渐沉下去。 头顶的承尘在暗影中起伏。 他支起胳膊,小心翼翼地凑近,亲了亲她的眉心。 翌日,天刚蒙蒙亮,两人便被楼下忙活的仆人们吵醒。徐志怀擦了把脸,换上一身灰蓝布长衫,牙白长裤,长衫里穿得还是西装的汗衫,银闪闪的袖扣和昂贵的腕表偶尔从袖口漏出来。 苏青瑶坐起,含含糊糊地问他:“怎么想起来穿长衫?” “我看你家男丁都是长衫,我一人穿西服怪扎眼的。”徐志怀道。“再睡个回笼?我去给你拿早点。” “行吧。”苏青瑶靠在架子床的围栏,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徐志怀说着,几步走到床边。 他还没扣前襟,便坐下,顺势将她冰凉的脚揣到袍子里头捂着。苏青瑶挣了挣,腿一抬,一脚踩到他的心口,滚烫滚烫。 苏青瑶心慌慌,连忙扬手打他。“烦人!你要走快走,省得吵我睡觉。” 徐志怀抬眸看她,笑了笑,松开她的脚。苏青瑶急忙卷起被子,脸朝内躺下。徐志怀胳膊撑着床,挨过去亲了下她的发旋,方才起身戴上平顶帽,下楼去。苏青瑶听着皮鞋踩在楼梯上的砰砰声,心莫名很慌乱。 少顷,徐志怀领着两个丫鬟回屋,一个端米饺和沙汤,另一个拿一件绣满暗八仙的玄青色女褂,说给她防风穿。 苏青瑶套上满绣的褂子,和徐志怀一起吃完早点,歇了会儿,说下楼散散步。天渐渐亮了,乳白的浮云层层漾开,天地一白。两人在中庭慢悠悠踱步,谈着闲话。 走到东侧厢房附近,正聊着,突然传来一声铜盆落地的动静。苏青瑶循声望去,瞧见一个小脚女人正慌张地瞧着自己。 苏青瑶觉得这人有些眼熟,辨认许久,才认出这女人是她的大伯母。 大伯母瞧见苏青瑶,也呆了很长时间才缓过神。 她尴尬地笑笑,裹成莲花瓣的小脚一摇一摆地走近。“好多年没见,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出落得真水灵。” “大伯母好,”苏青瑶欠身向她请安,“这位是志怀,我爹应该跟你们提起过。” “知道知道,荣明常说。”大伯母望向徐志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说。“预备住几天?” “还不知道,等爷爷的丧礼办完再考虑。” “哦,好、好,多住几天,这么多年没回来了。”大伯母说着,手扶着腿,慢慢弯下腰,捡起水盆。“你们慢慢逛,我去倒水。” 待女人的身影渐渐远去,两人也转身,往回走。 “她怎么回事?”徐志怀随口问。“见你跟见鬼似的。” “可能是想起我娘了。” 她鲜少提及自己的生母。 苏青瑶扬起脸,继续说:“讲起来,我的脚还是她帮忙裹的。”相当轻巧的口吻。 徐志怀一愣。 “当时哭得太厉害,丫鬟们都压不住我,我娘就这样搂着我的脖子,”苏青瑶做了个环住的姿势,“然后大伯母压着我的腿,帮忙缠足。” 徐志怀垂眸,看向她的左足。“就是那时候坏掉的……” “不是,”苏青瑶继续说,嗓音里一种几近冷峻的平淡。“是后来有一天,我娘突然拉着我,说脚还是太大,将来没有夫家要,就把我压在台阶上使劲缠裹布。结果骨折后发炎。” 徐志怀哑然片刻,轻声道:“老师也不管管。” 苏青瑶顿了顿,颇为复杂地说:“我当晚发高烧,是他连夜把我送进合肥基督医院……那是全合肥唯一一家西医诊所。但我也不怪我娘,她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她也才二十岁,又不识字,一些事,和她讲了,她也听不懂的。” 也是,民国五年,能怪谁呢。 徐志怀慢慢叹了声气,怕触到她的伤心事,便没再问。 到了午后,吊唁的访客陆陆续续抵达。 按规矩,女眷不见客,苏青瑶手里被塞了条麻巾,叫她扎在头上,接着便被撵到后堂,和小辈待在一起。徐志怀反倒成了苏荣明的“儿子”,与其它男丁一起,陪他在灵堂接客。当家的女人们在大厨房钻进钻出,指挥仆人给来客准备吃食。 大伯母的女儿小名叫娟娟,刚满十四岁,在镇上的学堂读书。她听说苏青瑶是从上海回来的,就一直黏着她,央求她讲上海的事。 “我也想去上海,这里实在无聊。但我娘不许,她说那里到处是女流氓。”娟娟神秘兮兮地趴在苏青瑶耳边。“她们把头发剪得和男人一样短,还穿男人的衣服,忒不正经了。我们学堂都不许剪短发的女生入学。” 苏青瑶刚要辩驳,却听不远处的月洞门有人在争执。但没吵几句,说话声便止息了,苏青瑶见二婶婶穿过月洞门,高声道:“想合起伙来欺负我,当我是死人啊!你们兄弟一个德行,一家人做不出两家事。”说罢,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二婶婶怎么了?”苏青瑶问。 “还不是为那一亩三分地,”娟娟剥着蜜桔。“她仗着自己管家,平日没少欺负我们。脾气那么差,活该被嫌弃。” “我听老太太说,二叔典来一个女人,怎么没瞧见她。” “她啊,她就住在那边的小楼里,没事不出来。”娟娟指向东侧的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说是典,和买也差不了太多。孙妈妈讲她男人喝酒摔跤跌残废了,儿子也不晓得被谁拐走,现在可不得使上浑身解数留下来当姨太太?反正是个下贱女人——阿姐,你还是同我说说上海吧,上海的洋人是不是非常多?” 苏青瑶不好评判别人的家世,只好顺着娟娟的心意转了话题,同她聊纸醉金迷的交际舞会,热闹的大世界、堆满洋货的百货公司、各路名媛、明星、贵公子……如同在吹金钱幻化的泡泡。 聊着聊着,天色很快转暗。 苏青瑶挤在后厨的小桌,草草吃了几口晚饭,提早回厢房歇着了。徐志怀还在前厅陪苏家的亲戚们喝酒。老人活到这个岁数,算是喜丧,办的酒席也美其名曰寿酒。请来超度的唱经人含含糊糊哼着曲调,是对是错,在杯碗碰撞的筵席中好像也不那么重要。 约莫九点多的时候,中庭传来细微的谈话声。苏青瑶猜是徐志怀,便披上遮风的女褂,趴在小窗往过道瞧。徐志怀正与身边人闲聊,仆人提着风灯在前头引路。他好似察觉到妻子的视线,突然停住脚步,眼神不经意朝上看去。苏青瑶急忙避开,心突突跳。 不多久,楼梯传来脚步声,徐志怀半身烟斗味,半身酒气地回屋。苏青瑶怕他醉糊涂了,急忙叫丫鬟去拧热毛巾。 她扶徐志怀坐到床边。 徐志怀懒散地坐着,右手伸过去,摸了摸她袖口绣的芭蕉扇,柔声道:“长衫倒还挺配你的女褂。” “难看死了。”苏青瑶撇过脸。“你穿长衫,活脱脱一个老木头柜子。” “小抽屉发脾气了。”他笑着,头靠在她的肩膀。“我是木头柜子,你不就是小抽屉?” 旧时代的残党(下) 苏青瑶屏息,似是畏惧他话中的狎昵,手心不由按在他的心口,推了推,埋怨道:“醉鬼。” 徐志怀仍是笑,此番带了些闷闷的气音。 他直起身,手臂绕倒后头搂住她的腰,轻轻一提,将她抱到膝上。苏青瑶怕他手抖,害自己摔到地上,连忙揽住男人的脖子。绣褂上密密的丝线扫过他的后颈,略痒。 徐志怀掌心上移,抚摸起她的后背。褂子相当宽松,每摸一下,便有一阵凉飕飕的风钻进衣裳。苏青瑶眉头微皱,不满地捶了几下他的肩。徐志怀真是酒喝多了,竟丝毫不觉痛,反倒侧过脸,问她记不记得苏轼的词。 苏青瑶反问他:“哪首。” 徐志怀头朝右侧歪了歪,想了一会儿,缓缓道:“娟娟侵鬓妆痕浅。双颦相媚弯如翦。”说着,他的食指压在她的眉心,沿着右侧的细眉描摹。 “听过,菩萨蛮,”苏青瑶眨眼,睫毛扫过他的掌心。“怎么了?” “这句说的不就是你?”他笑,收回手,更加使劲地搂住她。 “轻薄。”苏青瑶很不自在,连忙挣脱他的怀抱,爬到床上去。 徐志怀侧过身,斜坐着,左手压着厚实的被褥,朝她逼近。“还以为你喜欢轻薄的。” 苏青瑶脸微微发红,不说话。 她眼神先是低着,盯着被褥,又忽而一抬,飞快地掠过他,眼波如秋水。 “喜欢,但你不许,”她道,“你轻薄起来吓人。” “小乖好不讲理。” “跟你学的。” 徐志怀笑得更厉害了。 他身子压低,却抬眸,自下而上地盯着她,冷不丁说:“你方才靠着小窗偷瞧我。” 苏青瑶没想到会被他看见,心弦似被专注的目光拨弄,阵阵颤。她有些慌,因为她的心理应在锦铭那儿,而非在他这儿,他是一个她不该再爱下去的男人。可火烧火燎的滋味那么真切,惊得她急忙撇过脸,身子侧向小床内,嗫嚅道:“我没……” 未等说完,徐志怀握住她的跛足,他的手大且瘦,将小脚捧在手心,嗓音低哑道:“如若是百年前,我来见老师,路过中庭,被你低低这么一瞧,定然神魂颠倒。” 苏青瑶似是被他捏着后颈提起,身子骤然麻了。 徐志怀俯身,凑到她面前,吻轻轻落在唇角。 相当轻巧的一下。 “这回还吓人吗?”他带着醉酒的笑意,问她。 苏青瑶两只手紧紧攥着褥子,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只觉分外慌张。慌乱之下,又似有一丝无奈与惋惜。但凡早一些,但凡早一些……她淡粉色的唇瓣颤了颤,眼神慢慢上移,似娇似怨地同他道:“烦人。” 徐志怀拇指蹭了蹭她的脚背,回道:“也就烦你。” “懒得理你。”苏青瑶抬脚在他胸膛踹了一下,飞快钻进被子。“我困了。” 徐志怀倒也没觍着脸继续闹她。 他慢吞吞起身,从丫鬟那儿拿来热毛巾,盖在脸上。 简单洗漱完,徐志怀上床,放帷帐。他怕夜里起来摸不着煤油灯,索性没熄,昏暗的灯光透过罗缎,将他的身影映在内侧平整的帐子上。苏青瑶朝墙内睡着,察觉到他上床的动静,睁眼看向帷帐。上头的人影一板一眼地移动,活像一出皮影戏。 “睡不着吗?”男人的声音从背后罩过来。 “嗯,”苏青瑶轻轻应,“你怎么也不睡。” “酒喝太多,心脏一直跳。”他说着,完全靠在她身上。 苏青瑶觉得耳垂被烫了下。“是有点。” 徐志怀蹭蹭她的后脑,低低发笑,醉酒的人总是爱傻笑的。他莫名其妙地笑了好一会儿,手臂绕倒她前胸,捏着她的下巴扳过来,想亲她。 苏青瑶胳膊挡在两人之间,拿手肘顶开。“你喝了多少?” “很多,记不清了。” 苏青瑶蹙眉,往更内侧挪。“臭死了,烦人。” “小抽屉好爱干净。”他压下来,咬她的脸蛋,“我喜欢。” 苏青瑶被压得胸骨发胀,扬起手打他。徐志怀闷哼一声,突然紧紧抱住她的腰,翻过身,叫她趴在自己胸膛。苏青瑶慌乱地发出两声轻呼,乌黑的长发泼在他脸上。帷幔摇动,床架子一阵乱响。 徐志怀拨开长发,露出她的小脸,宛如一瓣白净的栀子。 她确是极美的,徐志怀想不出有谁会比她更美,好比一场春梦,虽知梦醒之后了无痕迹,可总希望那一刻能来得迟一些,再迟一些。 “瑶。”他忽道。 苏青瑶蹙眉,狐疑地瞪着他,“又怎么了?” 男人沉默,五指顺着她被火钳子一缕一缕卷出来的长发,说:“小乖,不跟我生气了,好不好?我只有你了。” 苏青瑶听了,觉得很可笑。 她又不是小猫小狗,不高兴的时候,就扔到一边,等心情好了,才知道抱过来亲一亲、哄一哄。 “少骗人。”苏青瑶胳膊肘支在床榻,撑起来,俯视他。“明明有我没我一个样。” “还是不一样的。” “闭嘴。”苏青瑶捂住面前人的嘴。 他不该说这些话。 徐志怀反过来捏住她的手腕,递到唇边,一点点亲。薄唇贴在手心,他抬眸,呼吸渐重,也起身,靠在架子床的围板。他另一只手搭上妻子的腰,手指沿着臀瓣的弧度,探到缝隙,从后头蹭进去,揉弄起肉珠。 苏青瑶不由自主地抬腰,短促地哼了声。徐志怀低头,脸挨着她乌亮的鬓角,指尖弯曲,按压起甬道浅处的软肉,没两下便揉出一手湿液。 “舒服吗?”他问着,手指整根顶进去。 腰骤然酥了,苏青瑶呻吟,热气呼在他的颈窝。 腿心柔嫩的两瓣似是吸足了湿液,紧紧裹着他的手指。徐志怀食指快速抽插几下,又退出来,指甲盖撩拨起濡湿缝隙前端的肉珠。黏腻的淫液随手指的活动,发出“咕叽咕叽”的水声。他撩拨的速度越来越快,苏青瑶蹙眉,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摆,因为用力,骨节微红。 “小乖忍一忍,要插进去了。”徐志怀轻哼。 他扶起她,握着性器,叫肉刃分开湿哒哒的穴肉,直插进去。苏青瑶罕见地居于上位。两条腿打着颤,清晰地感知到粗长的硬物一点点侵入身体。应是醉酒的缘故,男人动得很慢,但跨骨忽然一顶,她便天旋地转。 苏青瑶面色潮红,背脊渗出一层细汗。 挺直的背脊被完整拓印在帷帐上,秋风压倒芦苇枝般乱颤。棉绳灯芯噼啪灼烧,不知多久,灯火逐渐消沉,印在帷帐的人影慢慢变淡。呻吟也一声高过一声,她急促地喘息,被撞得东摇西晃,险些歪倒。 徐志怀连忙扶住她,仰起头,想吻她娇滴滴的乳。苏青瑶不许,胳膊急忙挡在胸前,他的唇只得印在胸脯与锁骨的交界处,舌尖又狡猾地露出一点,舔过她细嫩的肌肤。紧跟着,下体骤然使劲,胳膊环着她,猛烈地捣弄起来。 架子床如一叶扁舟,悠悠然晃动,不断发出淫靡的咯吱声。苏青瑶支撑不住,转而环住他的脖子,脸偎着下颌。快感顺着背脊爬上,她耳朵嗡嗡响,唇瓣往他的耳根吹气。 徐志怀显然僵了一瞬,握着她的细腰,狠狠动了十几下,每下都磨到了最里。实在太深,又好硬,苏青瑶浑身发抖,觉出一阵热流从小腹淌到腿心的交合处,像没拧好的水龙头,热水一扭一扭地流下来。流尽了,身段也软了,苏青瑶靠在他肩膀喘息,胸口一起一伏。 灯内的煤油快要干涸,火焰地舔舐着玻璃罩,时明时暗,令帐子上交迭的影化为旋转的走马灯。徐志怀碎碎亲着她的脸蛋,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见那影子,心底忽而又萌生出春梦将醒似的怔忪不安。 “瑶,我们还是去广州吧,或者香港,之前沪战的时候就说坐渡轮去香港……”如此依偎良久后,徐志怀冷不丁开口,嗓音低哑。 苏青瑶极笃定地打断他。“要去香港,你一个人去。我不会去的。” 徐志怀沉默。 默然半晌,他又说:“瑶,我离不开你。” 苏青瑶不言语。 她觉得他真是醉糊涂了,今夜的话,大概明早起来就会忘干净。 煤油灯哔剥烧着,确有“红烛昏罗帐”之感,然而这并非一首花间词、闺怨诗,旖旎的仅有少年时,苏青瑶默默念起后头的“悲欢离合总无情”,忽生伤感。 罗曼蒂克消亡史(上) 就这样在老宅无所事事地混了几天,苏青瑶终于等来了发引的日子。 天还未亮,她便拉徐志怀起床洗漱,两人披麻戴孝,也来不及吃口早饭,便被二婶婶的贴身丫鬟拉着安排进送葬的队伍。 苏青瑶踮脚,瞧见排在最前的是大伯,两手撑一面引路幡,后头又举着两面引魂幡,其余人手执香火,跟在灵柩后,似真似假地哭嚎着。而她父亲身边只有弟弟苏连耀,不见继母。苏荣明正牢牢牵着儿子的手,俯身交代些什么,估计是叫他待会儿哭响亮些。 伴随一声爆竹炸裂的顿响,盲肠似的队列如白纸扎的舞龙般活动起来。 因是一大早出殡,晨雾未散,丫鬟便提着轻便的白纸灯笼,跟在两侧。男仆则举一根长杆,上头挂满红纸爆竹,边走边放,沿途布满浓烈的火药味。一路上,哭声、喊声、念经声、爆竹声,此起彼伏。 走到太阳出来,遇上了路祭。主祭是同乡的齐大人,在前清当过知府。他遣人将祭祀的饭食摆到棺椁前,领头的大伯放下引路幡,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接着,后头举香火的人全跌跌撞撞地往地上跪。 徐志怀见状,扶着苏青瑶的手臂,牵着她慢慢跪地。 齐大人对棺材振振有词许久,烧完了一沓纸钱,才放一行人走。 苏青瑶几近是被徐志怀托着胳膊举起来的。她饿得头昏眼花,分不清东南西北。这般稀里糊涂地到了坟地,众人又是烧纸又是磕头,哭嚎的声音太大,直教人头疼。 棺材进了土坑,二婶婶挥挥手,叫人来杀公鸡。一刀下去,腥热的鸡血飞溅,喷在棺盖。接着便是挨个磕头。苏青瑶和徐志怀一起磕,第一次,她身子歪了,没跪准,身旁的小婶婶连忙把她提起来,对准了,扑通跪下去,额头结结实实往地上撞了下。 鸡血的腥臭味扑面涌来,苏青瑶胃里酸水翻腾,险些要吐。 她喉咙紧了紧,倚在丈夫怀中勉强站起。 待该磕头的人磕完,盖土、焚香、放爆竹,出殡仪式才算罢了。 棺材一进土,哭声便歇了,人们脸上浮现出深深的疲倦与茫然。 大家叁叁两两地往回走。 太阳已升到头顶,徐志怀搂着苏青瑶的肩慢慢下山。他们穿过石牌坊,望见远处的百年楷树,树影摇动,如同草堆熄灭后涌出的烟雾。 慢慢悠悠到了那儿,苏青瑶脚疼,实在走不动,暂且歇在树下。徐志怀去给她找吃食,带回两个麻饼和一碗淡茶,茶叶末浮在上头,浮萍似的打转。苏青瑶就着茶水吃了一个,第二个咬了几口,噎得慌,死活不肯吃。 两人坐在楷树下。 那楷树活了百余年,生得极高,枝干旁逸斜出,树叶墨点般挥洒出去,风一动,便发出琴瑟一般的声响。苏青瑶站起,凑近了瞧,发现树干被蛀出一个铜盆大的洞,一排蚂蚁从空心里爬出来。她敲了敲树皮,咚咚咚、咚咚咚…… “接下来是不是圆坟?”徐志怀侧身,问她。 “嗯,要烧叁天纸,”苏青瑶扶着树,说,“怎么,着急回上海。” “还好,”徐志怀淡淡说,“约了威尔逊爵士谈生意。” “无线电?” “不是,他早前打听过我的那几间纺织厂,想问他还收不收。” “你要卖纺织厂?” “纺织生意不如以前好做,再加罢工的事,后来又被举报,牵扯到政治,虞伯派人来找我谈过几次话……我想了很久,也感觉没必要。瑶,你知道我的态度。当国家妄图垄断一切,权力通过繁衍传递,自由经济就无从谈起。或许有天,我们这些商人都会成为政客后院待宰的肥羊,永无止境地上供,直至屠刀落下。更不必说,我们的国家甚至难以被称为一个国家。就算要打仗,也需要钱。打仗要靠钱,不然,靠人命?装备比不过,补给跟不上,死十万人、百万人都只是个数字。所以我讨厌所有全凭一腔热情谈论收复失地的蠢货,勇气是最无用且最廉价的东西。”徐志怀一口气说了许多,回过神来,自嘲似的笑了下,“算了,都是无聊事。” 苏青瑶沉默片刻,轻轻说:“其实我也想回上海,规矩少,人也没那么死气。” 徐志怀望着她,忽然问:“额头疼不疼。” “不疼,就是饿得没力气了。”苏青瑶抚摸着树说,“摆这么大的排场,关起门,有几个哭得真心。要是我死了,身后事最好能在一天之内解决,不给谁添麻烦。人死如灯灭嘛。” “丧礼还是要的。总不能死了人,往路边一丢,叫野狗分食。”徐志怀像是讲了句冷笑话。 说完,他顿了顿,有所感怀似的同苏青瑶说:“婚丧嫁娶,百年不变。好比这棵树,明朝时它在这里,清代它也在这里,掌管天下的皇帝没了,蜗居伪满洲国了,它还在这里。刀枪、炮火、德先生和赛先生,都没能摧毁它。你看,它的树心都被蛀空了,却还能靠树皮活着。没准再过一百年,它还在,继续注视我们的后代。” “那要是遇上了一个特别大的、自华夏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灾难呢?”苏青瑶问。“比如一道天雷劈下,将它点燃。” “真要那样,也没办法。”徐志怀想了一会儿,答。“但我还是很可惜,毕竟是这么大的一棵树。” “也是。”苏青瑶慢慢走到徐志怀身边,坐下。 静了多时,耳畔隐约传来谁家孩童的歌谣声。夫妻二人仔细听着唱词,都猜是白乐天的《长恨歌》。 大约是私塾先生在教唱诗,男孩哼得颇不着调,有一句没一句地唱: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志怀,我有时候会想,要是我早生十年就好了。”苏青瑶开玩笑似的说。“如果我早生十年,没准就真裹了脚,读私塾,做女红。从没上过教会女学,不会作诗,也不会唱诗,可能也不在上海,不知道世界上除了中国还有其他国家。志怀,如果我早生十年,嫁给你,相夫教子、操持家务,那样,我会不会幸福很多?” 徐志怀蹙眉,“别这样。” 苏青瑶歪着脑袋,冲他笑笑:“好吧,我又说傻话了。” “没有,瑶,我不是这个意思。”徐志怀似是被她打败,长长叹了口气。他心里有些话想对她说,但从没说过,一下子连恰当的措辞也找不到,万般无奈,只好捏捏她的脸蛋,低声说,“在我心里,你一直都很好。” 恰在此刻,秋风乍起。身后的楷树开始发抖,层层密密的枝叶从一头颤到另一头。紧跟着,整棵树剧烈地咳嗽起来,树叶纷飞,仿佛一个时代的幕布在缓缓合拢,那么庞大、巍峨,乃至于可怖,无人能影响,每一个注意到它的人,唯有震惊地驻足凝望。 “时候不早了,瑶,我们回去吧。”尘埃落定后,他对她说。 罗曼蒂克消亡史(中) 苏青瑶没有回答。 她仰头,望向眼前摇动的古树,日光在树叶的缝隙闪动,如同一只只将要落泪的眼睛。苏青瑶看着,觉得日光的碎片掉进了眼睛,眼角微微发凉。她不由眨了下眼,缓过神,挪动脚步往老宅走去,一如水萍被风逐渐吹远。 回到老宅,刚迈过门槛,便听见厅堂有哭声传来。 两人绕过天井,走近了,瞧见二婶婶正跪在地上,攥着白头巾,边擦眼泪边诉苦。四面围满了苏家人,但都不说话,安静极了。老太太也在,坐着右手边的小板凳,身旁是大伯母。 正对天井的主位则坐着适才做路祭的齐大人。 齐大人换了一件黑绸褂,胸前蚕豆似的一排扣子,蝙蝠纹的滑腻布料挂在身上,风从空荡荡的袖子钻进去,从下摆钻出来。他左手端一盏茶,用拇指拨开茶盖,啜饮一口,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今儿齐大人在,我非要把事情说个明白!本就是租来的女人,租期到了,孩子生了,人也该走了。该结的钱,我早结清了,她有什么理由赖在我家?孩子虽说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可我才是她的娘亲。我家那个,也是着了狐狸精的道儿,不为这个家着想,反而胳膊肘往外拐。齐大人,我是实在急得没办法,才来求您做主。”二婶婶抹着泪。 一个男人突然站出来,想拽她,是二叔。 他压低嗓子,愤愤骂道:“你少在这里发疯,丢人现眼,爹上午刚走,你下午就巴着齐大人分田,是几个意思?” “什么意思,你说我是什么意思?苏荣真,你以为我不知道?嘴上说是为了孩子,实际上,你是跟那破鞋搞了几回,把脑子搞没了!”二婶婶吼着,一抬手,白头巾甩出去,扇到他脸上。 男人面色涨红,险些一巴掌扇回去,可抬眼瞄了眼端坐的齐大人,跟衙门的县令似的,便咬着牙,啐了口泼妇,讪讪退下了。 二婶婶颇为得意,挺直腰板,继续说:“至于田产,再明白不过,爹在世的时候,咱们都说好的,我拿妆奁钱还外债,我得这块地,谁都不许分了去。谁要是不同意,咱们干脆分家,我倒要看看,没了我当家,你们这些个好吃懒做的东西能活几年。” “话不能这么讲。”齐大人又一声呼噜,缓缓开口。“古人云,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家之肥也……你这是要一个人坏了整个家。” “不,不,怎么会,我是最孝顺的……全家上下都知道,我是最孝顺的。” “我说句公道话,”齐大人仰起脸,拇指合上茶盖,“你既然管家,就大度点。那位给苏家添了男丁,有功劳,你容一容,叫荣真纳了她。你现在有了儿子,日后还能亏待你?至于田产,你也放荣真那儿,哪有女人占着田地的道理。” 未等女人开口,齐大人又说:“你要是不信我,就问问荣明,他是上海回来的大学教员,你问他,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青瑶的父亲愣了下,咳嗽一声,一手背在腰后,一手拿在胸前,端着读书人的派头,开了口。“于情于理,是得照顾一下。” “好,那就按规矩办。”齐大人发话。 “规矩?规矩不是孔老夫子定的吗?”二婶着急了。“齐大人,你饱读圣贤书,也是拜孔夫子的啊!我是三茶六礼定来的,按老夫子的话,我也是当家,怎么还做不了一个典来的女人的主儿?我虽不识字,却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明事理的!” “噫——”齐大人拉长声调。“七出之罪,无后为首,荣真要不念旧情,早休了你,哪还会典来个女人帮你生孩子?你仔细想想,这是不是规矩。” 二婶打了个哆嗦,肩膀垂下去,脊梁也弯了。 这时,苏青瑶的继母似是看不过,快步走过去,想扶她起来。 二婶仰头,愣愣看着她几秒,紧跟着冷不然发起狂。 “少来!你不也是狐狸精!”她瞪大了血红的眼睛,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不是你,芸娘怎么会想不开跳井!苏丫头的脚怎么会坏!我算明白了,你们这些狐狸精,是拐着弯来吃我们,你说,是不是你叫荣明在齐大人面前乱说话的!” 厅堂顿时乱作一团。女人护着孩子连连后退,几个男丁撸起袖子上去拉架,苏荣明和苏荣真两兄弟各自去拽自家的女人。齐大人阖上眼眸,重新端起茶盏。老太太手里拨着佛珠,默念“阿弥陀佛”。 徐志怀侧身,将苏青瑶揽入怀中。 苏青瑶似早已预料,淡淡道:“走吧,不凑热闹了。” 说罢,她推开徐志怀,自顾自往厢房走。 徐志怀望了眼乱糟糟的厅堂,蹙眉,大步追上妻子。 他拽住苏青瑶的胳膊,俯身问她:“二婶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话?”苏青瑶仰着脸,反问。 “说你脚的事。” “没什么,”苏青瑶垂眸,“都是些很寻常的事。” 徐志怀握着她胳膊的手骤然一紧,掐着她的骨头,又缓慢地松下来,但眉头皱得更紧。“算了,随你便。” 话音方落,他放开苏青瑶,两只手自然往裤兜的地方摸去,又因今日穿得是长衫,手摸了个空,只得改为背在身后。 两人面对面,僵持颇久,谁也不说话。 徐志怀莫名有点恼,鼻翼发出短促的一声哼音,转身便要朝厢房走。 “她是我爹在日本留学时认识的,但那时他已经有我娘了。”苏青瑶忽得开口。 “她”指的是继母。 徐志怀驻足,转身看向苏青瑶。 “然后呢。” 苏青瑶垂眸,思索了一阵,道:“我四岁那年,爹留学归来,说要休妻。我娘不肯,开始怨我为什么不是儿子,倘若我是男的,两位老人就会帮她了。这件事闹了快一年,娘家人来过,齐大人也来过,最后还是要休妻……” “有天,我娘把我拽过去,问我是不是也站在狐狸精那边。她在哭,同时又极愤怒。我吓傻了,没说话,她就把我摁在台阶上。她说,没了娘,女儿的脚没人管,之后就嫁不了人。”少女的口吻有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镇定。“后头的事我也说过,发炎、高烧,等我病愈回家,佣人告诉我,她跳井了……就这样、就这样,我说了,很寻常的事。” 徐志怀注视着她,静静立着,许久,问:“你恨她吗?” “志怀,她那年刚满二十,十五岁就生了我。”苏青瑶淡淡道。“她懂什么?” 罗曼蒂克消亡史(下) 徐志怀如鲠在喉,顿了顿,又问:“那老师呢,你恨他吗。” 苏青瑶垂眸,沉默片刻,说:“我不知道。” “志怀,我不知道。”她扬起脸,望着男人轻声重复。“或许在父亲眼里,他才是受害者。他不是自己想娶的,是被骗回来的。连我,他也是不想要的。我知道,在他眼里,连耀一个小指就能抵得上我。他的那些钱,只会留给儿子留洋,叫他光宗耀祖,不会给我读私立大学。但,当年要不是他连夜把我送到西洋医院,我可能已经死了……志怀,如果一件事,谁都没有错,谁都有道理,却最终结出了恶果,那究竟是什么错了?” 徐志怀眼角垂落,抿起唇,上身朝她略微倾倒着说:“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分出对错,瑶,你且当是造化弄人。” 苏青瑶听了这话,乌黑的眼眸深深望着他,良久,转过身往西厢房去了。 徐志怀嘴唇微动,似要说什么话却又没能说出口,只背着手,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忙了一整天,夜里洗漱特别早。 灵堂里,和尚还在念经,要念到后半夜才会停。木鱼的敲击声藏在晚风中,徐徐涌来,吹动檐廊下的风灯,光如涟漪荡漾。宅子里的绝大部分仆人都聚到灵堂去了,西厢房这边没人送热水,苏青瑶只好套上先前送来的那件女褂,自己去提。 徐志怀留在卧房,坐在涂着锦鸡的圆凳上抽烟。整个人侧坐,右半张脸朝向镜子,他一边吸烟,一边翻着还没读完的《三闲集》,有一句没一句地看。 忽而听见楼梯起了响动,徐志怀猜是苏青瑶回来,扭过头,便看见镜子里倒映出一个小脑袋,正从门缝里探进来。她头顶的碎发被勾出几缕,一耸一耸的,直跳到他眼帘。徐志怀失神,凝视了几秒,才见苏青瑶提着黄铜水壶,不紧不慢地进屋。 她走到脸盆架子前,倒了半盆热水,继而取下面巾,浸到热水里搓软,然后拧到不会滴水的程度,递给徐志怀。徐志怀将香烟搁到桌沿,接过面巾擦了擦,还给她。苏青瑶折回去,又重新倒了半盆水。 她对着镜子,一点点擦拭,时不时停下来摸摸长发,意图驯服头顶出逃的发丝。 小猫,徐志怀暗暗想。 他几步走到她背后,两条胳膊搂住她的腰,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苏青瑶转头,毛巾猛得甩到男人脸上。“神经!” 徐志怀俯身,浅笑着在她耳后印上一个吻,继而抱着她坐到床边。 “脏不脏?我还没洗脸呢,”苏青瑶蹙眉。 她白皙得仿若一团春雾,丝毫瞧不出哪里有污渍。 徐志怀掌心捂着她的小脸,使劲揉了揉。“还行。” 苏青瑶瞪他一眼,脸撇到右边,不想理他。 “我上楼时,看到大伯母在训娟娟,叽叽咕咕的,也不晓得在说什么。”徐志怀掌心朝下移了移,压在她的肚皮。“你怎么都没和我说过合肥话。” “我小时候会,后来搬去上海,学了上海话,就把合肥话给忘了。听倒是听得来,非要讲,也只能讲两句。”苏青瑶眼珠子挪回来,拿余光瞥他。“再说,我也没听你说宁波话。” 的确,徐志怀常听她讲沪语,糯得很。 “用合肥话,你该怎么叫我?”徐志怀接着问。 苏青瑶歪头想了会儿,盯着他说:“捞头八基” 徐志怀看着她气呼呼的小脸,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那宁波话呢?”苏青瑶反问。 徐志怀的眼帘微微低垂,一阵漫长的无言后,他捏住她的小手,道:“阿麦……” “什么?” “你问宁波话。”徐志怀抬眸,指腹抚过她的鬓发。“阿妹,我得叫你阿妹。” 似被羽毛扫了下,苏青瑶险些喘不上气。 “烦人。”她睫毛微颤。 徐志怀轻轻笑了笑,静静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忽而问她:“瑶,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就这样坐着聊天。” 苏青瑶听了,不知如何回答,便低下头,不说话,只数着自己微弱的呼吸。 更深夜阑,寂寂无声。她坐在四方的架子床边,面前是她的丈夫。他宽厚的背部遮住了大半光亮,眉眼沉溺在阴影中。她知道他是个可以依赖的男人,可这种能够依赖又令苏青瑶觉得异常恐怖。 她眯起眼,想绕过眼前的他,瞧一眼煤油灯的光,却怎么也瞧不见。 帷幔内,昏昏沉沉,好似一个红木棺材,架子床外,是同样方正的中庭,一层套一层,仿佛讲究的棺外总要再套一层椁。 不知怎的,苏青瑶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母亲的影子——深闺里养出来的女人,小手小胸小胳膊小腿,脚缠三寸金莲,一路坐着轿子抬进苏家,端坐床榻,如若开在龙凤被单上的肉莲花,送到了围墙内,掉进了水井中。 扑通,女人的一生,结束了。 “或许吧,我不知道。”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去,苏青瑶开口。“我其实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从前在家听父亲的,出嫁后听你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问问你们的意见,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你的妻子。我活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从没有自己做过决定。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有时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志怀,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想法都不清楚,连一个决定都没做过,那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可是,家里离不开你。”徐志怀握她的手紧了紧,有一种站在悬崖边的错觉。“我也——” 他没说下去。 就这样,又相安无事地在老宅虚度了几日,直到齐大人吃饱喝足,袖子里揣了几根二叔塞的金条,摸摸胡子,大步迈出宅门,徐志怀才说,他们该回上海了。 收拾好行李,在麒麟送子与石榴葡萄的注视下,下了楼,走到厅堂。苏青瑶发现,厅堂那对白底黑字的楹联略有些残破,除此之外,整栋宅子和他们来时一样,毫无变化,依旧安静,听不见活人的声响。 前日还有的,是二婶在吵闹。听丫鬟说,她拿了把菜刀,说要砍死那个狐狸精。二叔急了,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夺走菜刀,又给了两巴掌,叫她清醒清醒。然后二婶就不闹了,如今成日抱着典妻生下的儿子,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又亲又吻,非常地愉快。 除了一次,苏青瑶到后厨拿吃食,路过天井,瞧见二婶孤零零地坐在一棵老树下。 那树年纪也很大了,暗绿的树冠一直伸到二楼的小窗边,浓密的枝叶泼墨般将她严严实实地笼罩在阴影中。 二婶也看到了她,不知为何,两只手痉挛般纠缠在一起,嗓子眼发出几声啊啊的呜咽,紧跟着,她触电似的打了个寒颤,两眼发直,怔怔地呆在原处,嘴仍张在那儿,仿佛下一秒又要开口,叫谁来为自己做做主。 苏青瑶走到她身边,弯腰轻柔地叫了她两声“二婶”。 她不应。 苏青瑶没法儿,便转身,预备离开。 正当这时,女人颤巍巍地开了口。 “太闷了,”她仰起头,苍老的脸上,一半是惨白的日光,一半是灰黑的树影,黑白之间,一滴晶莹的泪在眼眶闪烁。 “苏丫头,实在太闷了。”她说着,风吹起满树苍绿的叶子,摇啊摇,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无声地流到了脖颈。“我受不了了……” 那天下午,苏青瑶找来娟娟,把这件事讲给她听。 苏青瑶清楚,自己对苏家而言,早已是个外人,况且她很快要回上海,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娟娟不一样,她还年轻,又进了学堂读书,总该明白一些道理。然而娟娟对此并不感兴趣,比起这些,她更期盼嫁一个好男人。 据说大伯已经帮她寻了一门亲事,男方家境优渥,是做米油生意的。娟娟知道后,开心极了,老宅实在太闷,她一直想出嫁,变成大人,梳妇人的发髻,可以自己管钱,还可以出去玩。 “阿姐,等我嫁了人,爹娘管不到我,我就可以去上海了。到时候你要带我去大世界玩,还有好莱坞电影,我要看三天三夜,”娟娟边说,边去逗雕花笼里的鹦鹉。 鹦鹉上下耸动着脖子,嘎嘎叫:“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娟娟被逗乐了,回头冲苏青瑶说:“它好聪明啊,阿姐你也来玩。” 那一瞬,苏青瑶感觉自己被掏空了。 她才发现,对娟娟而言,所发生的这一切,都很好很好,没有人不开心,大家非常愉快。 之后,她没再提二婶的事,直到要走,她也没提。 老宅不好打电话叫汽车,徐志怀便租来两辆马车,一辆装行李,一辆送他们去火车站。 马车停在石牌坊那儿。 时候还早,两人便沿着石板路,慢慢朝牌坊走。 此刻,旭日东升,高高悬在天地一白的晚秋。 男人的影子不知不觉漫到苏青瑶的足尖,仿佛一根石杵抵在后背。苏青瑶一下一下踩着脚底的黑影。这是他的鼻子,这是他的眼,这是他的额头……她全认得出。 她踩得太急,一不留神,踏断了细细的鞋跟。 “你看看,”徐志怀埋怨,“说你是小孩,你还不服气。” 苏青瑶眼睛睁得圆圆的,使劲瞪他一下,然后拎起高跟鞋,赤着脚,自顾自地在路上走。 不多久,二人路过楷树,又隐约听见谁家孩童的放歌声,依旧是白乐天的《长恨歌》。苏青瑶说她会唱这首诗,是弄堂的一位先生教她的。徐志怀顺势叫她唱两句。苏青瑶按照记忆里的旋律,哼了几句,然后清清嗓子。 伴随着飒爽的秋风,她以吴侬软语唱: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唱完,苏青瑶畅快地笑起来,两手拎着断了根的鞋子,朝石牌坊跑去。 “我要走了,志怀,我要走了!”她叫嚷着,轻盈地跃过百年牌坊的沉重阴影。旗袍摆在风中拉开,恍如一面飘扬的旗帜。而她乘着风掠过地面的阴影,走到了和煦的日光下,转过身冲他呐喊。“你要跟过来吗!” 徐志怀插着裤兜,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两侧绿树森森,像石做的塔楼。 “跑慢点,小心摔跤。”他笑着说。 尒説+影視:ρ○⑧.red「Рo1⒏red」 狭路相逢(上) 上了火车,还没到正午。徐志怀寻了处空位带苏青瑶坐下,又叫列车员送来一壶热茶。淮南线通车不久,起初是为了拉淮南煤矿,最近才开始载人,所见之处都新的很,乘客也不过寥寥数人。 苏青瑶一落座,便有些犯困。她两臂交迭,搁在小肚子上,瘦削的肩膀微微缩着,靠着皮垫子打囤。一大一小的两只高跟鞋被踢到座位下,双足就那样赤条条地露在外头,一动不动。 徐志怀倒了一杯淡茶,慢慢啜上几口,又冷不然去拿她断根的皮鞋。 “你就是个当小姐的命,”他看了眼裂口,继而下巴挨到她鬓边。“鞋精贵,人也精贵,几百大洋啪一下就没了。” 耳边似是啾啾飕飕刮过一阵湿热的暖风。 “怎么,心疼钱?”苏青瑶瞥他。 “不至于。”徐志怀把高跟鞋扔回到地上,腰弯着,手肘撑在大腿。“我对你什么时候吝啬过。” 苏青瑶眼珠子一滑,挪到下头,似笑非笑地说:“那也是我挣来的。” 徐志怀笑笑,不说话了。 他总是这副死德行,莫名其妙,方才分明还好声好气地同你说话,聊着聊着,又突然沉下脸,一声不吭,直叫人摸不着头脑。 苏青瑶懒得搭理他。 她侧过脸,朝向窗外,眺望起远处飞逝而过的山脉。丘陵仿佛是用掺了太多水的淡墨层层晕染而成,一笔连着一笔,不见断绝,恍如周复的青绿山水图,浅灰中透着一抹暗暗的绿。 苏青瑶看着看着,竟这般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知过去多久,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一声嘹亮的汽笛,鸣笛声方落,又听列车员说,南京下关车站到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之响起,说话声、搬运声、小儿的啼哭声,纷纷扰扰。苏青瑶这下是彻底醒了。她打了个哈气,睁开眼,发现身上多了一件灰黑的羊绒西服,侧过头,瞧见徐志怀脱了外衣,正戴着眼镜读《三闲集》。 “不冷吗?”苏青瑶问。 徐志怀转头,目光从金丝框的上端射出来。“还行,主要怕你睡觉的时候感冒。” “穿上吧,我起来活动活动,”苏青瑶说着,将西服递还给他。 她起身,踩着断根的皮鞋,从过道的最前走到最后。这节车厢的尽头是二等座,玻璃后,一口气涌上来许多人,深秋的日光斜斜渗进来,冷清清地照在人们弯曲的背脊。列车员似是察觉到头等车厢内投来的目光,尽职地上前,一拉帘子,苏青瑶便什么也瞧不见了。 不知怎得,苏青瑶心里一空。 恰在此时,车门忽然从另一侧打开。 男人戴一顶软毡帽,裹着一件长到脚踝的黑皮风衣,肩部挺括,腰部又用一条皮带收得极紧,乍一看,像个大写的“X”。他右手提行李箱,迎面进来,两人挤在狭窄的火车门框下,俊朗的容颜面对面泼入她的眼睛。 是于锦铭。 苏青瑶心脏扑通一下,原先空空的胸骨,骤然挤进一大团热空气,而她则变作一个热气球,摇摇摆摆地要浮到半空。她屏息,慌乱地转身,看向丈夫。 “是四少啊,”徐志怀单手摘下眼镜,泰然自若地与对方寒暄起来。“还挺巧,赶上同一趟火车。” 于锦铭看看徐志怀,又低下头,望了一眼苏青瑶,笑了。 他掠过苏青瑶,大步走到徐志怀面前,一手解风衣带子,一手转动皮座椅。 “许久未见,徐老板是去哪里谈生意了?”于锦铭敞开风衣,正对他坐下。黑风衣里是玳瑁纽扣的羊毛马甲,金盏黄的真丝领带,衬衫熨得硬挺。 “回了一趟合肥老家,”徐志怀边说,边朝苏青瑶勾勾手指,示意她回来。“内人的祖父不日前西去了。” 于锦铭愣了一瞬,继而摘下帽子,朝苏青瑶低头,柔声道:“苏小姐节哀。” “不碍事,祖父是喜丧。”苏青瑶说。 她拘谨地站在过道,眼前的两个男人一左一右,靠窗的位置都是空着的,苏青瑶不知道自己是该坐左边,还是坐右边,只得暂时立在两人中间。 又是一声嘹亮的汽笛声,火车开了,车身哐当哐当摇晃。苏青瑶有些站不稳,便扶着皮座,单薄的身躯在两人间来回摇摆。 “四少呢?是回南京了?”徐志怀问。 于锦铭道:“是,家里出了点事,要我回去一趟。” “于将军的中风好点没,”徐志怀忽道,“听说他为东北沦亡的事,被国民政府的官员气得够呛。” 于锦铭眼皮一跳, 虽说他父亲中风算不得秘闻,但事发不久,又在南京,徐志怀能这么快听到消息,看来上头有不少大人物撑腰。 “好多了。”于锦铭懒散地笑着,指尖轻轻敲打桌面。“说起来,我在南京还遇到了您的老同学,他托我给您带声好。” “张文景?”徐志怀挑眉。 “对,在宋部长举行的私人派对上,他正想诱奸一名金陵女大歌咏团的学生。”于锦铭道。“他说,他是您在交大的老同学,还说您曾经向他提起过我。” “说过两句,”徐志怀掠过诱奸的指控,淡淡答。“像四少这样风头正盛的年轻人,是该引荐给一些政府高层。” “我还以为像张先生这样作风不正的腐败官僚,您是不屑于当朋友的。” “哦?看来四少又一次英雄救美了。”徐志怀发笑。 “不敢当。上回是我太冲动,得向您赔不是。”于锦铭说。“青年人大多是爱谈主义的,要是没有主义,便妄为青年了。而我信仰三民主义,信仰救国主义,素来鄙夷一些消极言论……徐老板,如有冒犯,还望您海涵。” “国民革命以来,凡是谈论改造社会的言论,不是过激,便是反动,于大家都无益处。”徐志怀翘起腿,两手交握放在膝盖。“所以我是个无主义的人,根本不在乎你们的信仰,又何谈冒犯。” “既然如此,我就不在您跟前自讨没趣了。”于锦铭噙着笑起身,食指与中指夹住软毡帽,又面向堵在过道的苏青瑶。 他拿着帽子的右手背到身后,左手自如地牵起眼前人的小手。 苏青瑶抿唇,表面不动声色,实则紧张得不行。她睫毛颤动,看着他淡粉的唇珠逐渐靠近手背,蜻蜓点水般掠过肌肤。亲完,他保持低俯的姿态,眼珠子朝上,祈怜似的瞧她一眼。他瘦了太多,面庞的线条刚直到近乎锋利,瞳仁迎着光,颜色极浅,像琉璃。 苏青瑶不知自己脸上是白是红,反正徐志怀的脸黑了。待到于锦铭戴上帽子离开,他拽住苏青瑶的手臂,叫她坐回自己身边。 小贱人,徐志怀搓了两下她的手背,暗暗想,朝三暮四的小贱人。 车站只管卖票,不管座位,有多少座位卖多少张票。于锦铭走到头等车厢的最里,寻了处僻静的地儿坐下。车上剩余的报刊不多,他随手买了份《时兆月报》,心不在焉地翻看,许久,狂跳的心逐渐平稳。 于锦铭完全没想到会在火车上撞见她。 他们多久没见?足足半月了吧。 这段日子,见不到她,家里又出事,被中统昼夜盯着,于锦铭整夜睡不好觉,在窗边一根一根地抽烟,如同闺怨诗里苦等丈夫归来的妇人。尽管谭碧跟他保证过,瑶瑶不会抛弃他,定然是有事耽搁,或是徐志怀看得太紧,她才没能给他打电话。可难堪的妒忌鬼影般在脑海飘荡,挥之不去。 于锦铭总忍不住想,要是她打定主意,留在徐志怀身边一辈子,该怎么办?他不怕当一辈子的地下情人,但他害怕,她是因为对那个男人有感情,才选择留下的。 万幸,她是回乡奔丧。 如同一块石头落地,于锦铭浑身松软下来,将手中的报刊随手摊在桌面。 《时兆月报》上,一面是模糊的黑白照片,拍的是夜幕中的法国殖民展览会,另一面是新闻提要,几个黝黑的小字写:南美革命潮流。 狭路相逢(中) 抵达上海南站,于锦铭叫来一辆汽车,回到公共租界的寓所。 上了楼,他瞧见公寓门口放着一摞新书,七八本的模样,整齐地迭在一起。头一本书的下头压着一张纸笺,刚拿起,晚香玉浓郁的甜香便扑鼻而来,不必看便晓得是谭碧。 于锦铭抱起书,进屋,连带自己在火车上买的《时兆月报》一起,暂且搁到客厅的圆桌。他喊了两声常君,没人应,大抵是出门诊去了。 圆桌上摆着一些零钱,两只英国产的骨瓷茶杯和仅有一截残烟的烟灰缸。贺常君不抽烟,平时这只烟灰缸只有于锦铭在用,可他分明记得自己临出门前倒过烟灰。 于锦铭若有所思地拾起残烟,嗅了嗅,有股呛人的劣质烟草味。这显然不是谭碧留下的,她和苏青瑶一样,抽的都是口味清淡的“小仙女牌”。 看来他不在的时候,家里来过一位神秘的客人。 于锦铭观察着半截香烟,联想到兄长同自己说的话,眉头微蹙。 他原以为兄长这次来,是为了苏青瑶的事,可等见了面,才知道是父亲中风了。 于锦铭听后,一时有些慌乱:父亲的身体向来硬朗,好端端的怎么中风了?没一点征兆。要是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兄长的“机要秘书”怕是干不久,自己更不必说,甚至整个于家,在眼下这个敏感时期能否保存下来,都成问题。 事发突然,于锦铭夜里打包行李,第二日天未亮,赶最早一班火车,随于锦城回了南京。 从下关车站出来,约莫开了半钟头,便到了静养的公馆。汽车穿过雕花铁门,驶入栽满槐树的庭院。应是移植来的老槐树,树冠大得骇人,一仰头,只见苍绿的枝蔓朝四周延伸,蛛网似的,似要将底下的过客一把罩住。 卧房紧挨着槐树林。周礼有言,叁公立于槐下朝觐天子,故槐官相连。可从窗户朝外看,绿荫浓到发黑,平白增添了些阴嗖嗖的鬼气。 于将军大病一场,老了许多,幸而精神矍铄。他见到小儿,又是叫他敬礼,又是叫他走正步,一通折腾完,才让护士搬凳子。 他同于锦铭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讲汉爷戒了毒,还公开讲话,他们放弃东北是不得已,不能惹恼了日本人,但终有一天会打回去,大丈夫能屈能伸……又讲,你大哥在国民政府里的差事不好做,他心脏不好,梁丫头又一直没怀孕,你要多听他的安排……还问,于锦铭是怎么和宁波帮结的梁子。 于锦铭不好说是为了女人,只得含混道:“打牌时起了两句口角。” “江浙那帮做生意的,蔫儿坏,你做事多注意点。”于将军骂他。“二十来岁的人儿了,还虎了吧唧的。” 于锦铭挠挠头发,勉强笑了笑。 聊完,于锦铭走出房门,心有戚戚焉。 于锦城站在窗边,浓绿的树影在他苍白的脸上蠕动。较之有俄国血统的于锦铭,于锦城略矮些。他先天心脏有疾,时常走不动道,故而学洋人的模样,手中常擎一根文明杖,全当拐杖用。 见弟弟出来,于锦铭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于锦铭点头,两人走出公馆的大门,于锦铭觉出有人尾随,于锦城压下声,嘱咐他不要声张。两人一路往山下走,聊了一些南京的事,中统、剿匪、特务、告密……诸如此类。 聊到最后,于锦城停下脚步,道:“锦铭,你是个男人,要为很多事考虑。”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于锦铭没吭声,转头望向另一侧的树林。 深秋已至,一路层林尽染,黄叶转红,恰如金箔纸上渗出了滚热的鲜血。 突得,公寓楼下传来一声汽车嘹亮的鸣笛,他如梦方醒,默默将烟放回原处。 到了夜里,估摸七八点钟的光景,贺常君回公寓。 他进门,屋里黑黢黢的,一开灯,吓一大跳。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开灯。”贺常君道。 “下午回来的,四五点差不多。”门口正对一扇绿玻璃窗,于锦铭坐在一把西式的咖色扶手椅上,靠垫被红棕色的皮革包裹。椅子紧靠墙壁,墙壁又极高,阴影重重压下,在他的沦落分明的脸上清晰地勾勒出一道分界线。 “吃过饭没?”贺常君放下随身携带的皮包,又问。“要不一起出去吃?我请客。” “行,”于锦铭虽这么说,却没动。 贺常君走到圆桌旁,整理起那一摞新书。“伯父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于锦铭说着,弹出一根香烟,衔在嘴里,“要抽烟吗?” 贺常君狐疑地望他一眼,“你傻了?我不抽烟。” 于锦铭不答话。他摁下打火机,凑近晃动的火苗,将香烟点燃。 “于锦城跟你讲什么了?看你那一脸死样。”贺常君问。“让你回南京?” “没,他就是训了我一顿。”于锦铭淡淡道,“对了,杨先生今年放出来了。” “谁?” “先前上海调查科的特派员。不记得了?你是受他引荐,才成了社会局局长的私人医生。上回在谭姐的麻将局,那个叫谢弘祖的家伙还提过。”于锦铭笑了下,站起来,影子长长地拉出去,贺常君低头看,恍如虫群爬到了脚底。 “记得。”贺常君的嗓音忽而干瘪。 “我哥同我说,去年四月份,中统捉到了一条大鱼,供出了不少情报。中统的陈先生本想靠他捉到周少山,但对面下手更快,灭了叛徒全家,仅留两个年幼的孩子。”于锦铭说着,缓缓走到贺常君身侧。“后来这个叛徒指认了不少潜伏在高层的间谍,其中就有调查科的杨先生。万幸,由于证据不足,再加杨先生风评很好,深得徐科长的信任,这才给放了出来。” “那挺好,”贺常君后退半步,望向于锦铭。他戴着圆框眼镜,目光藏在镜片后。“杨先生为党国付出许多,不该蒙受叛国叛党的冤屈。” 于锦铭叼着香烟,眼神有些微妙。 “中统因为我的缘故,去找了大哥,简单问了下你的情况。不管是为什么,你要多注意。”他说着,将烧出的灰烬弹在圆桌上的烟灰缸内。“还有,国联的调查结果出来了,明确了日本的侵略行为。” 贺常君的嘴角微微一紧。“然后呢?” “日本拒不承认,以退出国联相威胁。”于锦铭沉声说。“国际方面还在斡旋,起码侵略已经板上钉钉了,总归……” “没用的,”贺常君难得极其强硬地打断了挚友,“锦铭,我这话已经说得不想再说了。我们想回家,想回沉阳、回哈尔滨,只能打,堵上一切去打,打到你和我全死了,流干最后一滴血,打到这个国家只剩一个强有力的政府,完成大统一。锦铭,你是军人,应当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于锦铭垂眸,没有回答。指缝的香烟毕剥燃烧,焰心火红,蚕食着烟丝,一道微白的烟直直往上升。沉默太久,烧透的灰烬寸寸变长,落到无名指的关节。见状,他挥挥手,烟灰四散而去,恰如南方的飞雪。 “算了,无所谓,不抵抗是司令和委员长的共识,我没资格评头论足。”贺常君呼出一口热气,冷冷地笑。“反正留在关外的,不是他们的爹娘。” 说罢,他拾起书,一本本塞进随身皮包,预备离开。 “常君,所以呢?”待挚友走到门关,于锦铭冷不丁开口。 他伸长胳膊,食指与拇指捏着短短的烟嘴,朝烟灰缸摁去。赤红的烟头与内里余下的半截残烟相撞,红星熄灭。 “什么所以?”贺常君侧身回望,面上仍带着愠色。 “所以,你是共党吗?”于锦铭轻声问。 贺常君望向眼前的男人,缓慢地眨了下眼。 夜已深,明月的凉影贴着窗楞,四处并无半点动静,唯有楼下的野狗发出两声犬吠,幽幽然爬进屋内。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终于,他转身,背对于锦铭。“讲实话,我宁愿我是。” 话音方落,背后响起子弹上膛声,细微且干脆。 “砰。” 狭路相逢(下) 贺常君僵了一瞬,如坠冰窖。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他侧身,看向于锦铭。只见他举着银闪闪的勃朗宁手枪,没有子弹,声音是从他淡粉的嘴唇里蹦出来的,不是枪膛。 贺常君呆了两秒,手脚一点点暖回来,接着,血流上涌,从脖子红到额头。 “于锦铭!”他似是真恼了,嗓门大到震天响。 于锦铭耸耸鼻子,将手枪别回后腰,笑了。 “逗你玩儿的,别生气,”说着,他大步上前,亲热地搂住贺常君,“晚上我请你吃饭,行不。” 贺常君没说话,右手摘下眼镜,左手拎起长衫的衣摆,绕着圈擦了几下。 于锦铭拍拍他的后背,又转身走到圆桌,拿出一份文件冲贺常君晃了晃,道:“常君,我这次去南京,碰见了几位中统的干员,这是他们的名单,你过几天记得提醒我买礼物。” 贺常君的目光直直落在那份名单。“行。” “还在生气?想我俩从前打雪仗,我把你整个人埋雪堆里了,都没见你脸这么臭。”于锦铭从衣架上取下黑风衣,挂在手臂,笑嘻嘻地走回门关。 贺常君抬眸瞥他一眼,抬起脚,狠狠踹过去,“妈的于锦铭,你个虎逼!” 于锦铭没避,屁股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他掸去灰尘,穿上皮风衣。“说吧,去哪儿吃饭?好好宰我一顿。” “肯定要宰你,”贺常君道。 两人坐上于锦铭那辆招摇的斯蒂庞克,开到法大马路的西餐厅。 贺常君从冷餐点到甜品,主菜要了一份价位最高的牛排。他用餐刀切开焦黄的表面,淡粉的血水染上银制的刀面,流到餐盘。一块块半熟的牛肉,跟被千刀万剐似的。他吃的很仔细,喉结一耸一耸,嘴巴细细咀嚼,不怎么说话。 于锦铭点了一杯白葡萄酒,怕醉,小口呷着。 “我爹老了许多,”酒水喝去半杯,他忽道,“时间过得真快,我现在回忆他的面孔,还是我十来岁时的模样,很健壮,让我骑在他肩上玩骑大马,带我去沉阳航空学校。大姨一直说我和爹的性子像,大哥的脾气更像大太太,我却一直没什么感觉。” “一晃许多年。”贺常君停下刀叉。“我有时看你,也时常恍惚,总想起你我读高中的日子,后来你去巴黎高师读政治,我去日本读医科,皆是半途而废,你回国后,去杭州学飞行,我比你晚一年,回了东北老家,又因九一八,与爹娘诀别,成了无根的游子。” “事发突然,军队又撤得急……好在沉阳乱了一阵就安定下来。”于锦铭道。 “不,够了,别再说了,锦铭,真的够了。”贺常君皱眉,眉心一道一道的纹路,一如火山口的岩石。“我们的乡亲留在关内,留在满洲国。满洲国是什么?我不知道。溥仪退位多少年,怎么又成了皇帝?大同、大同,看看这个年号,何为天下大同?我太累了,累到了无比愤怒的地步。” “是啊,常君,所以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说的那些话……”于锦铭轻笑,温和地打断了他。“我们真的能回家吗?战乱真的会停止吗?国家真的能强大起来吗?还有她……” 说到“她”,于锦铭垂眸,目光落在高脚杯,玻璃倒映出自己模糊的面孔。 “她真的爱我吗?” 贺常君嗓子眼一紧,眉头渐渐松了。 “苏小姐是一位很特别的女士。她博学、通透、心思缜密,同时也软弱、敏感、意志不够坚定。”贺常君说。“我想她是喜欢你的,但不是非你不可。因为在爱你之前,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于锦铭思索片刻,问:“爱是不求回报的,对吧?” “也可能是有缘无份。” “你讲得我开始害怕了,”于锦铭说,“就像有时候,我会害怕,怕以后的人骂我们是懦夫,不放一枪就让出了东北。” “不会的,锦铭,我们迟早会回去,哪怕为此付出一辈子。”贺常君缓慢且坚定道。“很多事,要等我们死后才有答案。” 于锦铭裂开嘴,痛饮一大口酒水,继而放下玻璃杯,两手撑在桌面,搭成金字塔的形状。 “常君,就算你是那边的人,我也会放你走。”他眯起眼,像只尾巴蓬松的红毛狐狸。“你是我的朋友,我从不背叛朋友。” 贺常君的手缓缓攥拳,略显哀愁地笑了。“少说大话。” “是在说大话,”于锦铭轻轻笑,“但不是说假话。” 贺常君垂眸,看向盘中淌着血水的肉块,没说话。 吃罢饭,出了餐馆,街上似是起了夜雾。两人站在雾气弥漫的街道,恍惚是在梦中。水雾悬在半空,一片灰白里,孤零零缀着两盏鹅黄色的路灯,如同两轮晕开的圆月。 于锦铭坐到驾驶座,亮起前方的车灯,好巧不巧,两道刺眼的灯柱笔直打在贺常君的胸膛,如同两柄利剑插入他的心口,又在身后划出几道扭曲的黑影。于锦铭探出车窗,挥挥胳膊,示意贺常君上车。 “不了,我还有事,”贺常君提着皮包,说。 于锦铭挑眉:“大晚上的,不用我送你?” “我去找谭小姐,你也要送吗?”贺常君反问。 “行,那我回家。”于锦铭连连说着,开动汽车。 贺常君目送于锦铭远去,接着一个人沿法大马路走到南京路,乘有轨电车。电车人挤人,走到一站,便“铛——铛——铛——”地响铃,眼前一阵明、一阵暗,霓虹灯轻轻搔着他的面皮,透着股脂粉香,难怪说上海的夜景是天下一绝,原是佛教的孽镜地狱。 不知不觉,到公寓楼下。入夜,别处都消沉了,这儿却像刚睡醒,家家户户的窗口都亮着灯,不是夺目的光,而是被绸的、麻的、棉的、丝绒的窗帘,欲盖弥彰地掩了半边。那没拉严实的缝隙里隐约传来嬉笑打闹声,如一座红粉魔窟。 贺常君上楼,走到谭碧的家门前,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拖鞋的趿拉声,她问:“谁?” “是我。”贺常君手心贴着房门。 谭碧开门,身上披一件宝蓝色的丝绸睡袍。那袍子没有系带,松松挂在身上,软料子,她身子稍一动,便能从丝绸变化的纹路上看出女人胴体的轮廓,一道一道,涟漪般变化。 “你怎么来了?”谭碧放他进屋。“有急事?” “算不上,”贺常君不知说什么,便随意捡了件事讲,“锦铭回来了。” 谭碧揶揄地瞧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去厨房给他倒茶。 她觉得自己对他的来意再清楚不过,一个男人,大晚上来她这儿,又是独身前来,不为那档子,还为什么?贺常君这人,她不反感,甚至能说喜欢,他要是想和她当一夜夫妻,她不打算拒绝。毕竟,她的身份摆在这儿。说好听点,是沪上苏小小,是艳压上海滩的交际花,难听点,也就是张开腿卖的。 可谭碧心里又有一点说不清的失落,总觉得自己要是跟他真发生点什么,反倒是很值得惋惜的一件事。 她端着水杯折回来,见他端坐在会客室的沙发,随身皮包放在膝头,两腿紧闭,真是处子该有的模样。 “于少爷怎么样?”谭碧半蹲,茶水端到他跟前。 “瘦了许多,”贺常君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又说,“苏小姐呢?回来了没。” “我还不知道,但应该就这几天了。”谭碧一撩衣摆,席地而坐,手肘撑着面前矮矮的茶几。“怎的,于少想得紧?” “没,是我想问的。”贺常君轻声说。“谭小姐,我本来很反对他们,尤其是反对锦铭,因为我知道,他对苏小姐的爱,远比苏小姐对他来得浓烈。是他一直在付出,跟一条小狗似的,讨女主人欢心……可他太认真,我也忍不住信了。某种意义上,锦铭是个很单纯的人,付出从不求回报。日后,倘若中日两国开战,锦铭不幸为国捐躯,七尺之身在九天焚烧,苏小姐能为他流一滴泪,对他而言,便已经足够。” “你这么说,只因你不是女人,”谭碧撑着茶几,缓缓站起。 镜花水月 她双手压着宝蓝色的绸袍,立起来,如同拔地而起的塑像,洁白如新的面庞在灯影下,蒙上一层堪称肃穆的阴影。 “你们抽了人生中无关紧要的一年,来这个堆满了红粉骷髅的上海滩玩感情游戏,玩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可我们呢?四少是痴心一年,还是痴心一辈子,全由他说了算。实在不行,还有他爹兜底。玩几个女人嘛,哪怕玩死了,也不过是老爷们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谭碧抬起眉毛,继续说。“我有时真羡慕男人,不嫖是君子,嫖了是浪子,左右有个好名声。” 贺常君听闻,默默摘下眼镜。 谭碧瞥他一眼。大抵怕自己语气太重,吓坏了对方,她腿一抬,轻盈地绕过茶几,紧贴着贺常君坐下。一只素白的手自然地搭在男人的大腿,面上却是一派无知无觉的天真。 “话说,你今夜来我这里,就只是为了替于少问阿瑶回没回来?” 贺常君僵了一下,方才侧过头,望向谭碧。 失去了镜片的遮挡,谭碧忽得发现,面前这人的眼珠黑得出奇,叫她想起冬夜的湖泊,人一头栽进去,便会无声无息地沉底。 “我的书快写完了,还剩最后几页。”男人抿唇笑笑,说。“想来问你,愿不愿意替我作序。” “胡来,我不识字。”谭碧轻轻打在他的腿上。 “你说我写,不就行了?”贺常君道。 似被指甲轻轻剐了下心头肉,她急忙背过脸去。“少在我跟前发癫,这种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是吗,好可惜。”贺常君嗓音轻柔。 谭碧腰有些软,连忙挪了挪身子。“书写完,是要交给书局?” “嗯,就是常叫给你帮我带书的那家书店,他们会印一些在店里售卖。”贺常君说。“我预备把书交出去后,就离开上海。” “打算去哪里散心?” “往西走。”贺常君低语。“以后可能不回来了。” 谭碧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险些挂不住笑。她清楚他们之间干干净净,他是来是去,全由他自己,她不该多嘴。可那一瞬,她心里平白生出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什么时候?” 贺常君垂下头,沉思片刻,又抬眸望着她说:“最多半月。” “你的诊所呢?诊所不要了?还有你那么多病患?你可是社会局局长的私人医生,说不干就不干了?”谭碧站起来。 贺常君目光沉沉。“谭小姐,我本就不属于这里。” 谭碧右手撑在茶几,木纹像一圈圈月光在掌心扩散,沁得手心阵阵发冷。屋里闷得很,她忍不住去开窗,风吹入,紫到发黑的帘子扑到她身上,天上没有月亮。谭碧拨开窗帘,又折回来,随手拾起桌上的一条发带,往他身上扔:“那你走吧。” 发带轻飘飘落在他肩膀,贺常君拾起,缠在手腕,微微笑着说:“谭小姐,其实我是个特别坏的男人。” “看出来了。”谭碧睨了他一眼。“先前都是在跟我装样儿呢。” “那倒没有,”贺常君也起身,从随身皮包内抽出一迭稿纸,递给她。“这是书籍的备份稿,想拜托你替我保管,以防书局那边出现问题。” “你就不怕我换名出版,霸占你的成果?”谭碧接过,随意翻了翻,上头密密麻麻,全是她看不懂的文字和手绘插图。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求它为我谋取名利。”贺常君重新戴上圆框眼镜,“只要有一个人买了,看了,知道现如今上海娼妓泛滥的现状,愿意洁身自好,为公共卫生事业做出一份贡献……我所做的一切也算值得。” “你们男人就爱说大话,动不动以天下为己任。” “是大话,却不是假话。” 谭碧唇角微微一紧,嘴里含着水似的同他说:“是要走了吗?” “嗯。” 谭碧点头,送他到门关。 过道的天花板中央,悬着一个电灯泡,亮着,黄橙橙的,仿佛一只暧昧的眼睛。 “对了,认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的字。”贺常君迈过门槛,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谭碧说。“我叫子佩。” “贺子佩?”谭碧咯咯笑。“天啊,难听死了。” “钱,”他温柔地纠正,“钱是我母亲的姓氏。” “行行行。”谭碧扶着门框。“没别的事了?” 贺常君低头一笑,道:“还有。” “嗯?” “阿碧,能认识你,子佩三生有幸。”话音未散,他上前半步。 男人长衫的领子上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味道,是草药、墨汁和酒精混合的气息,轻轻拍在她的面颊,如同冬天从早晒到晚的毛毯。接着,他的右臂绕到身后,没有搂腰,只虚虚地环住了她。 是时,楼梯口隐约传来一对男女的嬉闹声。男的喝醉了,正要亲美人儿的嘴,美人自然是肯的,她干得这一行。可不能太急,显得自己好拿捏,便装模作样地推脱。可没过一会儿,嘴也亲了,衣裳也脱了,暧昧的喘息潮水般漫上来,冲洗着谭碧的脚踝,触感温凉。 她屏息,觉得自己的心在发霉,毛茸茸的菌丝正在蚕食脏器,浑身轻飘飘的,很痒。 他如果……她是会,是会…… 贺常君望着她的眼眸,缓缓俯身,面庞贴在她的脖颈。 比热吻更疏远,比拥抱更靠近。 一个不可琢磨的磨蹭落在粉腮。 “晚安。” 他说完,转身走下楼梯,一步步消融于黑暗之中。 留下谭碧独自在玄关,失神许久。 她不明白,男人夜里来找她,不就为那档子事吗?不然能为什么?还是说,他是看不起她?嫌她脏了?不、不会,贺常君不是那样的人。但—— 谭碧胡乱想着,摸不清他的意图,甚至快要理不清自己的想法。 她究竟是想叫他留下来,在自己怀中春风一度,夺走那童子鸡的初夜,还是就这样什么也不发生,让他永远和无数枕过玉臂的男人区分开?谭碧糊涂了,或许她都想要,又都不想要。 屋内响起了电话铃声。 谭碧合上门,匆匆去接,“喂?” “阿碧,是我。”对方说。 恋爱与义务(上)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应答声,苏青瑶歪头夹住电话筒,又唤道:“在吗?阿碧。” “我在。”谭碧使劲咳嗽两声,像要把哽在心里的浊气呕出去。“你回上海了?” “今天刚到,”苏青瑶说,“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夜里忘关窗户,被风呛到了。”谭碧说着,回身看向窗户。黑紫的帘幕微微起落,似人的呼吸。“你这电话来得太不凑巧,稍早一些,贺医生还在这里,能帮你给四少带两句话呢。这段时间没你的消息,可把他急坏了。” “我在回来的火车上遇到他……瘦了好多。”苏青瑶压低嗓音。“是出了什么事吗?” “好像是于将军病了,贺常君说的,具体我也不清楚。” “这样啊。” 谭碧调侃:“怎么,想他了?” “可能有一点。”苏青瑶忍不住笑。 她睫毛低垂,手绕着电话线,一圈一圈缠在指尖。夜深了,只亮着电话机旁的这一盏灯,灯光之下,女人如一面矮矮的白墙,爬满了藤蔓的阴影。 苏青瑶安静片刻,又缓缓说:“阿碧,我想和志怀离婚。” 谭碧不作声。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次回合肥,我看到家里的女眷,总觉得恍惚,像看到了未来的自己。你知道吗,有时我回忆从前在杭州的日子,也是这般恍惚,好像做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做,总之不明不白的,时间就从指缝流走了。”苏青瑶静静说。“说来奇怪,有几次我做梦,梦到与志怀撕破脸,他叫我滚,骂我是不要脸的贱货。我明知在做梦,可还是感觉非常难过,或许是因为我还爱他,毕竟他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男人,从十六岁到二十岁,马上要二十一岁……天啊。” “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谭碧问。 “我预备去各大书局碰碰运气,最好能做一个全职的校对员,不行便去百货大楼,或是当电话接线员。政府的公职是没希望了,他们要求应聘的女职员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孩子,我是嫁过人,没有资格。” “瑶瑶,太不值当了。你倒不如一剂猛药毒死徐志怀,当个富有的寡妇!”谭碧听得心酸。“男人的德行我最清楚。瑶瑶,你与他离婚,他难道会伤心?大错特错。不出一年,他便会另娶美娇娘,指不定还要笑话你,骂你不识抬举呢!我是最反对你离婚的,再不济也是改嫁。论手腕,于少是嫩了点,可他真心对你好,你只管享受呀。” “其实我也想过,就这样到外面,是对是错。我会为了生活,出卖身子,到窑子里接客吗?会被奸人掳走,会被地痞强占吗?会沦落到街边讨饭的地步吗?阿碧,我不知道。”她无比镇定地说着那些吓人的话。“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算我自食恶果。” 说完,两边都静了许久。 谭碧深吸一口气,眺望着窗外漆黑的天,极远处,隐约有一两点霓虹灯在闪烁。她沉默着低下头,睫毛黑蝴蝶般颤动,半晌才说,“好吧,如果你下定决心,我支持你。” 苏青瑶轻柔地道一声谢。 她挂断电话,将电灯啪得一关,上楼。眼前一片黑暗,好似无垠的大海,耳畔隐约传来秋夜飒飒的树叶摇动之声。她走进卧房,见一点微弱的光亮,是他留的灯,在床头的珐琅灯下。 徐志怀已经睡了。 苏青瑶坐上床,靠着软枕,借豆大的灯光打量起丈夫的睡颜。 她冷不然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正式见他,也是第一次与他约会的场景。 是在家里。父亲为了招待他,拿出家中最好的茶叶。后母则破天荒地打开妆奁盒,说要帮她梳妆。苏青瑶很不高兴,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要嫁人了,还是一个她从没见过、从不了解的人,因而一直垮着小脸,娃娃似的任由大人摆弄。 约莫下午叁点,钟声响起,过不久,门关传来门铃声,一下、两下,未到第叁下,父亲便殷切地开了门,迎他进屋。苏青瑶坐在镜子前,侧耳听着门外隐约的说话声。男人话不多,说两句便会停顿很长一段时间。 苏青瑶有一句没一句地辨认他低沉的嗓音,渐渐有种从未有过的触动从心脏萌芽,紧紧得往喉咙走,像要一直爬到舌头,再从那儿开出一朵花。 正巧,继母要去找珍珠发夹。苏青瑶趁机跳下板凳,蹑手蹑脚地开了门,趴在地板,打二楼木栏杆的缝隙,朝客厅张望。那个男人穿着得体的西服,打着深蓝色领带,双手交握在膝头。 他似是察觉到少女好奇的目光,不由抬头朝她的方向看去。苏青瑶的目光触到他的眉眼,吓得连忙缩回,耳根痒痒的。她趴在地上,疑心他瞧见自己了,心一横,干脆披散着长发,跑到客厅。 现在想来……那种感觉大约是喜欢吧。 过去太久,连她自己也不敢确认。 占据苏青瑶记忆最多的,是不管自己做什么,都无法得到他的肯定。他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扔一颗石子下去,等了很久很久,也听不见回音。苏青瑶日夜守在井边,哭过、笑过,可漆黑的洞口不会给她一丁点反馈。她也感觉不到自己对他而言有一丝一毫的特别,有时她感觉,徐志怀对外面的女人,要比对她客气许多……至少不会嘲笑她们蠢笨。 于是,那种爱慕,日益令她感到痛苦和不甘,甚至叫她开始憎恶自己,为什么要爱他?难道就因为她的父亲在千千万万个男人之中选定了他吗? 苏青瑶想着,鬓边一缕乌黑的长发不慎落上他的眼皮,她急忙去捋,紧接便是一滴微凉的泪,毫无征兆地落在男人的面颊。 徐志怀哼了声,似醒非醒,含混地问:“怎么了?” 苏青瑶沉默,手背慌乱地擦着眼泪,企图蒙混过关。 徐志怀睡眼惺忪地抬手,掌心捂住她的小脸,“嗯?怎么哭了?”刚醒,嗓音沙哑。 “不小心撞到脚了,好疼。”苏青瑶随口扯谎。 “这点事也要哭,”他埋怨,将她揽进怀里。 苏青瑶垂眸,脸蛋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着心跳,就那一下,她伏在他的心口,嚎啕大哭。徐志怀皱眉,掌心轻轻拍打她的后背,问她要不要请医生。苏青瑶不停摇头,脑后的发髻散落,长发凋花般铺满他的心脏。 徐志怀微微叹息,隐含一丝怨恨地呢喃:“我该拿你怎么办。” 过了几天,徐志怀要去见威尔逊爵士,商量转手纺织厂的事。现如今丝织品的价格被日货打压,再加几月前丝厂工人集体罢工,停工损失颇大。不少工厂选择及时止损,停办工厂。能在这个当口将纺织厂卖掉,也算甩掉烫手山芋,可惜最初振兴国货的口号,经过这一通折腾,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青瑶替他张罗礼物。她经过多方打听,了解到威尔逊太太最爱收藏明清古董,几经周折,苏青瑶给他找来一个乾隆年间的粉彩镂空瓷瓶,又四处赔笑,终于搭上线,请到威尔逊太太去沙逊大厦顶楼的花园阳台喝下午茶。 尽管如此,交涉依旧不大顺利,徐志怀早出晚归,成日不说一句话。苏青瑶心知他眼下困难,预备等过完年,再提他们感情上的事,也给自己一点筹划出路的时间。 这样又过一个礼拜,正是十月,报童来送当月校对的稿件。苏青瑶拆开信笺,发现里头没有手稿,反倒有一封言辞恳切的解聘信。 信中说,由于本刊被当局查禁,不得出版,故而解散编辑部。 恋爱与义务(下) 苏青瑶折起信笺,趿拉着拖鞋,一步一停地走到楼梯口,坐了许久。千愁万绪,梗在心胸,半句也说不出。一旁的阿七见她神色凝重,忙问发生了什么事。苏青瑶抿唇,笑了下,告诉她《文学月报》停刊的消息。 小阿七听后,忿忿不平,骂:“政府一天天不干点实事!成天不是禁这个,就是禁那个,报纸这儿一个框框,那儿一个圈圈,打架的电影也不许看,要我说,指不定哪天咱们在家讲讲话,也要被警察厅捉去了!”童言无忌,骂起人也格外爽快。 苏青瑶听了,又低眉笑了下。 她掸一掸晨袍,起身,吩咐小阿七将熨好的报纸全部送到书房,尤其涉及招聘广告。 小阿七说:“可是太太,先生说书房他要用。” “或许家里应该有两个书房,他一个,我一个,”苏青瑶回眸望她一眼,“阿七,没准以后你也需要一个。” 说罢,她脚步轻快地上楼,翻出信纸,旋开钢笔,给编辑部回信。她落笔,先是感谢周起应主编这半年对她的照顾,随后询问是否方便写一份推荐信,以便她到其它编辑部求职。男人的书桌高而宽阔,她坐在皮椅,写字总觉吃力,可这吃力中,又有一份难得的真实感。 写完,苏青瑶捧起信纸,放到唇边轻轻吹,甲虫壳般的浓黑墨迹在淡粉的唇前,微微闪动,又渐渐干涸,留下纤细而有力字迹。 折起信,塞进信封,便要去洗漱,晚上还有宴会要去。 是请钱庄的宋小姐做得局,她嫁了个意大利人,认识的洋人多。其中,有位西泽克先生,早年与威尔逊爵士相识,名下的怡和纱厂也在上海做纺织生意。若能说动他,使他与威尔逊爵士一起接手徐志怀的纺纱厂,也算让厂里的女工有个去处。 约莫五六点,日头偏西,苏青瑶收拾好出门。新一年的旗袍还没做好,她穿得是去年那件螺钿紫的软缎旗袍,头上、脸上、手上,空空,乌发云鬓,衬得小脸白如玉。 徐志怀一早去纺纱厂,家里只剩备用的福特车。 苏青瑶乘车赴宴,寒暄了一圈,好容易见到西泽克先生。不曾想,对方竟认得她,径直称呼她为“Mrs.Xu”。 苏青瑶暗暗一惊,忙问对方怎么会认识自己。西泽克先生解释,淞沪停战后,徐志怀请戏班在黄金大戏院演越剧。他在场。当时苏青瑶忙着和其它贵妇人聊天,所以没见到西泽克。但徐志怀向所有的合作伙伴介绍过她,云淡风轻道:“那是我太太。” 西泽克先生紧跟着告诉她,纺织厂的事,徐志怀早已与他谈过。具体要不要接手,以什么价格接手,怡和洋行的股东们还需要讨论。 苏青瑶听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嘴巴干的厉害。 是啊,这么大一桩生意,哪是她送些礼物,说说软话,就能谈成的?真是关公面前舞大刀,徒增笑料。 苏青瑶自嘲着,择了处僻静的角落坐下。 她想:自己何苦在这儿浪费时间,要不就这样跑了?可看看舞池里旋转的宋小姐,又怕自己突然离场扫了她的兴致,便问侍者要来一杯冒着气泡的香槟,默默啜饮,希冀这样做能显得自己合群些。 爵士乐编织着羊皮鞋底的摩擦声,如同响尾蛇在摇尾巴。眼前是手舞足蹈的人们,苏青瑶盯着一位小姐的丝绸舞裙,裙摆缝着一串串彩珠,随摇摆而甩动,“刷剌剌,刷剌剌”,乱花迷人眼。 正当她出神呆看的时候,身旁突得传来一声咳嗽。 苏青瑶扬起脸,“啊?你。” “苏小姐,好巧。”于锦铭两手插着裤兜,倚在墙壁,不去看她。 苏青瑶连忙扫视一周,窃窃道:“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为了见你,”他睨她,故作轻佻。“你一走小半月,半句话没留,害我的眼泪都流干了。” “这样啊,”苏青瑶抬头,白莲子般的面庞清晰地映在他的瞳仁,“难怪你瘦了许多。” 只因这一句,于锦铭僵硬的身子忽而松软下来。 他一杆秤般笔直肩膀向她倾倒,低声道:“没办法,为伊消得人憔悴。” 苏青瑶抿唇,头偏到另一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贴着墙壁经过廊道,走到无人的露台。眼前忽得一暗,倒像失明了,天空将圆未圆的月被薄云遮去,只留一轮鹅黄色的残痕。晚风阵阵袭来,风吹树,树摇风,恍如海潮将退。苏青瑶不由环住胳膊。于锦铭见状,脱下西装披在她肩头,胳膊又从背后绕到前边,拧上一粒纽扣。 苏青瑶只到他锁骨,男人的西装套在身上,像穿了件及膝的短大衣。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仰头,发丝勾住他衬衣的纽扣。 “猜的,”于锦铭说,“最近到处传徐老板要将手里的纺织厂出盘,搞得这几天,我身边人人感慨上海的工业江河日下。” “是,上海这几年金融业发达,实体业都不大景气,”苏青瑶道。 “你明明最讨厌这种社交场合,还跑这跑那儿的。”于锦铭酸溜溜地说。 “是不喜欢,”苏青瑶苦笑。“但也没办法呢。” “所以——你那天回去,”于锦铭环住她腰肢的右手,不自觉捻住西服的纽扣,食指轻轻拨弄着。“他有说什么吗?” 苏青瑶直起脖子,后脑勺对着他,淡淡道。“没什么。” “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他抱住她,洁净的肌肤与男士香水融合,散发出温暖的香气。“对不起,上次给你丢脸了。” “我没那么想过。” “这次回南京,兄长同我说了许多事,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可能要离开上海。”他弯腰,呼气喷在耳根子下。“瑶瑶,你打算拿我怎么办?给我一句话吧,我按你的意思做。” 苏青瑶不言。 她的目光翻过露台的栏杆,朝远处的天际线奔去,所见之处,大大小小的虚影皆漂泊在起伏不定的晚风中。 “让我再想一想,”默然良久后,她开口,手搭上男人结实的胳膊,一寸寸握紧,“不会太久的。” 于锦铭沉默片刻,松开手,侧身转到她面前。 他右手握着左手的手腕,交叉背在身后,俯身,在面颊落下一吻。 “好,我等你。” 十点多,宴会终于散场。苏青瑶坐车回家,一路上,心悬悬的,不大定。进了屋,发现徐志怀正坐在客厅看报,戴着眼镜,面前放一壶浓茶。 “回来了?” “嗯,”苏青瑶站在他跟前,“怎么还不睡?” “小阿七说你干校对的杂志社被查封了?”镜框低低地搭在鼻梁,他眼珠移上来,半个露在外头。 “是。” “我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你这份差事,乱七八糟的人办的莫名其妙的报,成日除了攻击政府无所事事,没了正好。”他放下报纸,轻笑一声,朝她勾勾手。“我去复旦问了你入学的事。今年先这样,明年开学了你去旁听。旁听生比较轻松,也自由,有时间照顾家里。毕业证和正式学生的一样,不用担心。” 苏青瑶垂眸,睫毛轻轻颤,那种虚飘飘的感觉涌了上来,吃醉了酒般无力。 她张张嘴,干涩道:“不用,我自己会考,考到哪里算哪里。” “好了,不要那么幼稚。”徐志怀扶额。“读复旦不够你忙的?万一家里出了什么事,要我给你善后?苏青瑶,你能不能为我——为这个家、为这个家想想,别再任性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苏青瑶听了,似是被拘在原处,进退不由。 “从前?从前你说东我不往西,你说南我不往北。”她自嘲似的扯出微笑。“都那样了,你还是不满意,嫌我蠢笨。徐志怀,我哪天没为这个家考虑?你的那些合作伙伴,宁波帮的叔伯,我一一记着,年年送礼。家里的账,佣人,你的衣食住行……我嫁给你后,你有一次是自己打领带的吗?甚至到了今天,我为了你,去求宋小姐,去见怡和纱厂的西泽克先生……” “我叫你去了吗?”徐志怀反问,冷冷一笑。“我看你是为姓于那小子去的。” 苏青瑶心脏骤然一停,接着便突突乱跳,身后仿佛生出一只眼睛,正牢牢盯着她。 “你当我是傻子吗?要不是我一直维护你——我对自己说,你年纪小,一时被蒙骗也是情有可原。”徐志怀看出她脸上细微的端倪,起身,双手插在裤兜。“上回在谭碧那个婊子的家里,闹得动静还不够大,你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我明天叫吴妈收拾个房间,请于少爷住咱们家,你就开心了!” 苏青瑶清楚与他争辩毫无意义,况且,她跟锦铭是睡过的,可在那当口,她没忍住心里那口气,一字一句冲他道:“徐志怀,我是为你去的,不管你信不信,我根本不知道他会去。” 徐志怀气极反笑。 他扶着木椅的靠背,深深吸气:“苏青瑶,这么多年,我有什么地方亏待你了,让你有胆子这样羞辱我?” “呵,谁敢拿你当傻子?你最聪明了,全天下就你最聪明,别人都比不上你。” “既然这么委屈,那你走啊,我不拦。”徐志怀冷笑着说。“苏青瑶,离开这个家,我看你能去哪里。” 苏青瑶心口一紧,连带瘦削的肩膀也紧缩。 “好啊,我走,用不着你赶。”她颤声,隐有哭腔。那一瞬,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真觉不值当。太愚蠢了,她之前对他竟然还存有一丝幻想,希望四年的青春并未白费,太愚蠢了。“你找别人伺候你吧!” 话音方落,她转身。 徐志怀没动。他以为她会和从前一样,躲到楼上,哭一阵,哭完就好了。可见她头也不回地往大门口走,徐志怀莫名有些慌。 “青瑶。” 她没理。 “苏青瑶!”他蹙眉,快步追上去。 苏青瑶已经到了门关,握住把手。徐志怀伸长胳膊,咚一声,死死抵住门板。她不死心,两只手一起拧门,拼命朝内拉,他低着脸,手臂使劲朝外抵,两方角力,门如琴弦般震颤。 “任性也要有个限度。”他的嗓音低沉且沙哑。 苏青瑶扬起脸,看向他,泪光盈盈。 “你知道吗,我爱过你,徐志怀,我爱过你。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是你。我也已经原谅你太多次了,多得我都数不清。”每说一个字,便有一口血涌到嘴里,杜鹃啼血般,她含着泪说。“但我现在不爱你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徐志怀唇角绷紧,望着她,一句话不说。 苏青瑶垂眸,睫毛挂着的泪珠随着轻轻一笑,滴落。她知道他不明白,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他甚至会觉得她无耻至极,都到这个时候了,她身为他的妻子已经和外面的野男人睡过了,还有什么脸谈爱不爱呢? “你不是叫我走吗?我走。”她拧门。 他小臂使劲顶回去,门打了个哆嗦,依旧不开。 “苏青瑶,你究竟想怎么样?你要和谭碧做朋友,我答应了。你要找个事情做,我从没阻拦。你要去上学,我也帮你弄好。现在你又说要自己考,考到哪里,北平?天津?南京?你现实一点、理智一点,行吗?”徐志怀咄咄逼人地说完,又长吁一口气,道。“还不够吗,阿瑶,我所做的一切,我们、我们——” 突得一下,男人哑了。 心微微疼,像指甲的边缘处长出许多毛刺,原是用镊子轻轻撕扯,然而一不留神,拉出一片鲜红的血肉。 钟在走,滴答滴答。 “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短促的安静后,苏青瑶反问。“你想要什么呢?要我一辈子伺候你吗?每天跪下来给你脱靴子吗?不论你说什么难听话,我都要微笑着点头吗?” “不——我从没——” “志怀,我做不到,我已经到极限了……我不想再爱你了。”她梦呓般打断他,瘦弱的肩轻轻颤动,哽咽起来。“无所谓了,反正你不懂。” 徐志怀听完,一阵子恨起来。 这么多年,他有什么地方亏待她了?他叫她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从来没打过、没骂过,而她呢,竟敢把当他傻子耍!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居然和一个不务正业的二世祖通奸,他徐志怀什么时候丢过这样的脸! 都这样了,他居然还仔细考虑过要不要算了,只要她真心悔改,他愿意假装这些事从没发生过。毕竟她年纪小,毕竟他已经三十。这或许是一个巨变的时代,可他早已不是能再革新的人。 小贱人,小贱人,自私自利的小贱人,装模作样的小贱人!我对你那么好……我对你那么好! “还有什么不懂?”徐志怀低下脸,俯视着她,眉头越皱越紧,眼睛也眯起来,睫毛跟着颤抖。抵门的手臂愈发绷紧,一道一道的青筋像养在骨血的水蛇。“不爱我就是爱他,爱过我的意思,就是你爱他。我们四年、快要五年的婚姻在你眼里就是个笑话!苏青瑶,你有什么脸来责怪我,难道是我让你去做婊子的?” “是,你没错。”苏青瑶抬头,眼睛蒙着水雾,一眨不眨,生怕雾凝成了雨。她嘴唇牵动,竟露出一个微笑。“我错了,真对不起,徐志怀,你的妻是个彻头彻尾的淫妇,满意了吗?” “够了!苏青瑶,住嘴!”徐志怀抵门的手臂骤然一松,往后退。 苏青瑶顺势拧开把手。 只听咯吱一声,门开了半边,浓重的夜色层层涌来,旗袍紧贴小腿,从前荡到后。 “与人私通浸猪笼,奸夫淫妇判三年。志怀,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折身,跟仕女图里的人儿似的,屈膝回转,深深望向他。 徐志怀薄唇抿成一条线,喉结上下一动。 他想不通,她既然什么都懂,为什么还要干那档子丑事。真就那么爱?连坐牢也不怕。搞不懂,那小子有什么好?顶多是爹妈给了一张好脸皮,让他能没皮没脸地觊觎别人家的妻。 在她眼里,自己竟会被那样的人比下去,徐志怀很恼火。 他气她背叛自己,气她自轻自贱,气她将他与那小崽子相提并论。 钟在走,滴答滴答。 “志怀,你一辈子不会懂。我不是你的宠物,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苏青瑶太了解他了,看他的神态,便知道他的心思。“我是人,人这辈子总要自己做一次决定。哪怕是错的,我也不后悔。” 徐志怀听罢,宽阔的肩膀微微耸立,因恼怒到极点,神色在几番微妙的挣扎中,演变为一种可怖的冷酷。 他张嘴,预备说什么。 还未吐出一个字,钟声冷不然闯入。“铛——铛——铛——”,如同吭哧吭哧驶进桃花源的火车,滚滚浓烟里杀出铁浆和洋火浇筑的骑兵,挥舞着刀枪剑戟,誓要将一切都砸个稀巴烂,什么父子亲、什么夫妇顺,全要和阻挡铁轨的坟墓一起被碾碎了。 他们在震荡的钟声间彼此相望,隔着几步,又隔了很远。 许久,钟声渐息。 男人开口。 “是你背叛了我,苏青瑶。”他淡淡道。“滚出去,现在。” 苏青瑶似是早已预料。 她似哭似笑地弯起唇角,走出去,没再留一句话。 夜连夜,不知几更天。 苏青瑶走出巨籁达路,一路向左,不管不顾地闷头往前走,好似一艘迷航的小船,在茫茫大海漂泊,摸不清方向,只管航行到油尽灯枯。今夜的月亮和泪珠一样,大而明亮,摇动的树影间,偶有一两声鸟鸣。她走走停停,直到高乃依路上一处正在修建的教堂,终于累了,手一撩旗袍摆,卡在腿窝,蹲在街边。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 秋风抚过行道树,将满树的叶子撩拨瘦了,好冷。 苏青瑶静静听着“沙沙”声,想,她没带钱包,要想找个旅店留宿,怕是要将戒指、耳环抵押出去。或是走去警察局,在警察厅过一夜。借他们的电话,打给谭碧,想来也行得通。就是不知这么晚了,她能不能接到。法租界的治安相对好些,若是迫不得已,今夜露宿街头,倒也不至于被流氓掳走,卖进窑子。 想着想着,苏青瑶开始苦中作乐,安慰自己,至少徐志怀没叫她把衣裳还给他,不然她赌气,是真会脱的。 脚蹲得发麻,她起身,预备找一家大酒店碰碰运气,将耳坠抵押。 恰在此刻,从道路的一侧,冒出些光亮。苏青瑶的心刹那间提到嗓子眼,怕是歹徒。那光亮越来越近,还好,是一辆警车。 打车窗里探出两个租界巡警,狐疑地问:“小姐,你在外面干什么?” 苏青瑶不答。 两个巡警对视一眼,较为年长的那个问:“你父亲呢?” “我爹,我爹……”苏青瑶心知父亲那里是回不去的。“我没有爹爹。” “那丈夫呢?”他又问。 苏青瑶嘴里苦的张不开,好一会儿,才摇摇头:“我没有丈夫了。” 巡警继续问:“在这里有没有叔伯兄弟?” 苏青瑶思索片刻,叹了声气,说:“能否借用一下警局的电话,我还有一位姐妹在上海。” 两位巡警再度对视,点点头,示意她上车。 苏青瑶俯身道谢。 她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上车,不知为何,一阵从未有过的倦意爬到脖颈,正用细细的尖牙啃噬她的后脑勺。 海上花(上) 到警察局,苏青瑶借电话拨给谭碧。 叫接线员转接过去,却没人接,又等了许久,依旧没声儿。苏青瑶挂断,手里拿着听筒,一时乱了主意。她不大想给于锦铭打电话,总觉得那样和转头回家,向徐志怀服软没什么区别。可到了这步,又能去哪里?在警察厅的冷板凳坐一夜吗? 正胡思乱想,两三个巡警拷着一个粗粝的男人进来,路过苏青瑶,与同事嘀咕了几句。苏青瑶顺势打量起那被捉来的犯人,看着像拉洋车、搬砖头的苦工,却穿了身读书人的长衫,不过那长衫已经很旧了,上头打着两个补丁,一个在心口,一个在后腰。 少顷,新进来巡警直起腰,又朝其他人动动脑袋,示意将犯人带走。 苏青瑶有些好奇,放下电话,试着与那位将她带来警察厅的巡警攀谈起来。 巡警瞥她,道:“几个密谋罢工的,据说跟共产党有关,躲租界来了。” 说罢,他鼻子一哼,牛打喷嚏似的,又粗着嗓子问:“你电话打完没?” 苏青瑶连忙摇头。 犹豫再三,她还是深吸一口气,摁下于锦铭公寓的号码。 未等这口气吐出去,电话便打通。不知为何,那头一阵一阵的杂音,像脚步声来了又去。苏青瑶不敢出声,紧紧攥着话筒。 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于锦铭的声音:“喂,哪位?” “锦铭,是我。”苏青瑶轻轻开口。 于锦铭语气骤然和软,“怎么了瑶瑶,这么晚打电话来?” “我在法租界的警察厅,”苏青瑶抿唇,“你能不能来接我?” 于锦铭顿了顿,说:“刚好,我正要去接常君,他还在谭姐那儿。这样,我先来接你,然后我们一起去谭姐那儿,好不好?” 苏青瑶听了,一下吐出那口噎在嗓子里的闷气,道:“好,麻烦你了。” 他带着些许苦涩,笑道:“瑶瑶,别这样跟我见外,其实我也……我也帮不到你什么。” 放下电话,苏青瑶抬头看向挂在墙壁的圆钟,已是子夜。 是的,子夜了,徐志怀掀开袖口,低头瞄一眼手表。 他仍坐在沙发,面前放着工厂的财务报表,茶水喝到一半,早已凉透,却没再添。他放下左手,继续看白纸上密密麻麻的油印字。 与威尔逊爵士的洽谈,是徐志怀自创业以来,从未有过的不顺。 英方应是听说上海纺织业集体降薪时,他厂里的女工集体罢工,手持武器堵了他的车,险些将车砸得稀巴烂的事。两方会谈,对面竟提出,接手的前提是人员整合,说白了是叫他厂里的合同工滚蛋,换一批包身工上来。 徐志怀自然不肯,只说可以开除当时参与罢工的女工,其余的人,得按合同办,他不出这个遣散费。至于转手后,威尔逊爵士想不想留这批工人,以及用什么方式赶她们走,与他毫无关系。 英方见徐志怀态度坚决,立刻改了话头,说接手纺织厂的事,董事会内部要再讨论。 他们清楚,早两年形形色色的公债库券吸光了老百姓手里的现银,接着在去年突然暴跌,导致物价飞涨,中国本土生产的货物水涨船高,进口货因是大工厂生产,反倒成了实惠的商品。火柴厂,肥皂厂这类日用品倒闭一批,然后就轮到了缫丝厂,纺织厂。 又恰逢沪战,四里八乡的人全涌到上海,人力从未有过的廉价,而物价是从未有过的高昂。好几万的机器搁在厂里就是废铁,可他开工一日,发一日工资,就是往无底洞里扔金子。 洋人那点心思,徐志怀一清二楚。 他若不管工人死活,自己拍屁股走人,从此不当老板,行得通。可他真不甘心。他参加过五四,见证过五卅,呵,谁没年轻过呢?在他之前,有崇拜康有为的青年,有跟孙中山建国的青年,各式各样的青年。一浪接一浪地打过去,转眼消散无踪。徐志怀早已对震天响的口号失望,如果说有什么是真切能拿在手里,唯有实业。 偏生在这当口,她去见了姓于那小子。而他知道这件事,居然还是从怡和纱厂的西泽克嘴里…… 天下所有人都可以背叛他,唯独她不许。她是他的妻,死后要冠他的姓,入一个坟墓的。难道是假的吗?他与她当了这多年夫妻,全是一厢情愿吗?不该的,她总归要回家。除了这个家,她无处可去。 思及此,徐志怀忽得站起,一扔报表。 “阿七!” 小阿七缩着肩,迈着碎步跑过来。 “太太回来没?”徐志怀边说,手边伸到内兜,去拿香烟。 “还没。”小阿七怯生生答。“先生,这么晚了,要不要去找一找……万一遇到歹人……” “随她去。”烟叼在嘴里,徐志怀低头又看一眼表。“大晚上的,能走多远?” 小阿七撇撇嘴,嘀咕道:“都快一个钟头了。” 徐志怀夹住还未点燃的香烟,手指使劲,突得一拧,揉碎它。 “叫司机把车开出来,我去一趟警察厅。”他分明面向小阿七,可目光穿透她,落在一个虚空的点上。“你们带上灯,把附近的几条街都找一遍。” 说罢,徐志怀皱着眉,掸去掌心残留的烟草,自嘲似的笑一下,继而深深垂下头。 “真可笑,”他喃喃。“还以为在合肥……我们已经和好了。” (追连载忘记剧情的,最好从蝉翼为重的罢工部分重新回顾一下,回合肥相对独立,那几章不用,我要收网了) 海上花(下) 苏青瑶坐在板凳上,一圈一圈数着转动的秒针,竟靠着墙壁,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恍惚间,她觉出有人走到面前,蹲了下来。苏青瑶的心突得窜到嗓子眼,一口冷气涌进喉咙,险些噎住她。 她睁眼,呆了片刻,才看清眼前的男人。 “你什么时候来的?”苏青瑶问。 “刚到。”于锦铭仰起脸,几缕额发落到眼前,应是有段时日未剪。他小心翼翼地牵住少女的指尖,五指收拢,太轻柔,倒像她拉着他不撒手。“走吧,我带你去找谭姐。” 苏青瑶点点头,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忽得拉住于锦铭。她踮起脚,想伸手将他落下来的发丝捋到头顶。可他个子太高,苏青瑶胳膊抻到最直,也摸不到他的额头。于锦铭愣了下,瞳仁霎时张大了些,接着很乖很乖地弯下腰。 “头发要剪了。”苏青瑶淡淡道。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却叫他的心肝脾肺全乱套。 离开警察厅,只见月光白蒙蒙地照在地上,一片寒光。苏青瑶坐上他那辆斯蒂庞克轿车,透过玻璃窗,看着眼前的景色随着引擎的发动开始摇摆,越摇越快,宛若登上一艘不知去处的航船,甲板雾气弥漫,她隐约知道方向,又怕一头撞上冰山。 不多久,他们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公馆前。 苏青瑶狐疑地看向于锦铭。于锦铭拔了钥匙,同她解释,谭碧今晚有局,又问她要不要在车里等着。苏青瑶想了想,说不用,开门下车。两人并肩走过一段青白色月光铺成的沥青路,在门关揿铃。 少顷,一个高瘦的男人打开一道门缝,目光从缝里伸出来,将他俩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找谭姐的,”于锦铭抢先一步说。 男人眼神游移了会儿,慢吞吞让开。于锦铭推门,让苏青瑶先进。踏进房门的那一刻,便浸泡在暖黄色的灯光中。一群人在大堂跳交际舞,脸贴着脸,唱片转得飞快。 紧贴墙壁绕开舞池,走到二楼,扑鼻的脂粉味。上到三楼,一间套房的门口站着两个壮年男子。于锦铭上前,说是谭碧叫他来的。守卫交换眼神,其中一个进了屋。 很快,那人出来,说于锦铭可以进去,至于苏青瑶,则安排了其它的房间,让她先去那里等候。 于锦铭不放心,送苏青瑶到等待的房间里,才折返。 他进屋,见宽敞的客厅中央,摆一张麻将桌,四方坐着四个男人。三个人手边摆着陶瓷的烟灰缸,满是烟头。零星的火光如同蚕的口器,吐出一缕缕蚕丝般的余烟。 离房门最近的是贺常君,他听门关有动静,第一个转过头。 看到是于锦铭过来,贺常君紧绷着脸,没说话,眼角眉梢隐隐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左手边是上回见过的谢弘祖。 他望向于锦铭,泰然自若地笑了。“呦,于四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于锦铭冲他礼貌地点点头,目光转到右边,看到一个面颊消瘦、眼眸狭长的男人,他没见过,但本能觉得此人是个狠角儿。若是苏青瑶在场,兴许能认出这个男人。她曾在谭碧的公寓见过他。当时她去找谭碧,这男人刚巧从里头出来。 最后一个男人,坐在贺常君对面。他约莫三十来岁,不超过四十,梳着油亮的背头,打扮相当讲究,领口别金针,袖扣也是金的,烟灰缸边放一双褐色的羊皮手套。 而谭碧正坐在这个男人身边。她穿一身乌青色的倒大袖旗袍,明黄色的圆领长马夹,手托腮,翘着二郎腿,露出一截深紫色丝绸衬裤,头发用丝巾全然包裹,望去恰如一尊泥金色的菩萨。 瞧见于锦铭,谭碧既不打招呼,也不笑,端坐原处,指间夹一根薄荷烟,烟笔直往上升。 “陈主任,什么风把您吹这儿来了,”于锦铭快步上前,隔着牌桌伸手,先与这位打招呼。 陈道之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将手里的牌理好,方道:“先前听南京的同事讲,于锦城急急忙忙把你叫回去,像有什么大事……现在怎么又回上海了?” “哪有什么大事,就是父亲想我了,叫我回南京尽孝心。”于锦铭收回手,笑道。“看完就回来了,我这人在家里呆不住。” 陈道之又瞥他,似笑非笑地将手搭在谭碧的腰上,狎昵道:“你叫来的?” “也不爱看看几点了,”谭碧娇嗔道。“人家贺医生就是来送个药,非扯着他打麻将……” “我看贺医生精神头还挺足,”谢弘祖笑着说,“阿碧,你可别自作主张,扫了别人的兴致。” 谭碧“呵”得一声轻笑,不接话。 “没事,接着打吧,我明天没有病人。”贺常君淡淡说。“陈先生呢?您可是调查局主任,我怕打到日出,耽误您第二天办公。” “不碍事,”陈道之漫不经心地开口,“这几日有租界巡警帮忙,将那些搞罢工的,抓了七七八八。至于剩下那些,急不得,得叫他们每日活在恐惧中,然后主动露出马脚。譬如我昨天去书局,捉到的那对小夫妻。” 说着,男人脸上多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不是夫妻,看上去像一对普通小夫妻,实际是两个潜伏上海的间谍,充当其它间谍们的情报枢纽。两个人被带到地牢,也就花了两晚上,全招供了……” 谭碧急忙道:“行了,打牌呢,说这样吓人的话。” 于锦铭垂眸,手暗暗抚上贺常君的肩,故作轻浮道:“常君,要不我替你打几轮?我好几天没打牌了,手痒。” “别瞎凑热闹。”贺常君推开他的手,摘下圆框眼镜。“有空在我跟前逞英雄,倒不如先把苏小姐照顾好。” 于锦铭抿唇,仍看着他,一时进退两难。 “好了,别担心。”贺常君声音压得极低。“苏小姐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必定有缘故。锦铭,你要担起责任,照顾好她。” 于锦铭又看向谭碧。 谭碧也偷偷使眼色,叫他先走。 “行,你打完了就叫我。”于锦铭说罢,向陈道之微微欠身,转身欲走。 这时,贺常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 “锦铭,”贺常君伸到棉布长衫内,摸出一个旧怀表,抛到他手里。“我的表坏了,有空记得帮我去修。” 捉奸在床(上) 于锦铭握住被他心口焐热的怀表。是他常带在身边的那只。 “千万别忘。”贺常君重复。 于锦铭点头。“一定记得。” 他将怀表揣在内兜,走出门,一脚踩在长毛地摊,乌亮的皮鞋突得打滑,险些栽跟头。迎面是大堂顶的吊灯,被唱片机挤出来的爵士乐推得东摇一下、西晃一下,小刀般的水晶倒吊着,看起来像一只从黑色幕布里钻出来的眼睛。于锦铭与它对视,总有些不踏实。 苏青瑶等在房内。 她站起,又坐下,再站起,用脚量着套房的尺寸,兜了一圈。 累了一日,那双不争气的跛脚走起路,跟戏台上的角儿似的,颤颤巍巍。舞曲从门缝爬进来,苏青瑶听着,愈发心绪不宁。她冷不然想起《惊梦》那一出,依稀记得杜丽娘在戏台陈词,道: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昔年听,只觉可笑,怎有人因春情而亡?如今回忆起,竟心有戚戚焉。可杜丽娘去阴曹地府走一遭,能死而复生,而她苏青瑶死了便是死了,再无回魂的可能。 走——不走——走——不走,萨克斯风每响一声,她的思绪便从这头转到那头。 正乱想,房门轻轻一颤。 于锦铭侧身进来,后背靠着木门,一仰头,将它合拢。 “怎么就你一个人?”苏青瑶道。“阿碧呢?” “谭姐他们……”于锦铭欲言又止,“他们在打麻将,打完了就过来。” 说罢,他垂眸,神色凝重地停顿片刻,再抬头,便带着微笑问苏青瑶:“你呢?大晚上,怎么整警察厅去了?” 苏青瑶动了动嘴唇,不知从何说起。 说她跟丈夫大吵一架,赌气跑出来了?说她分明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会,却愚蠢地妄想离开家?说她想离开徐志怀,又不想同他走,却还想叫他帮忙,给自己谋一份差事?天啊,连她自己都要骂自己不要脸了。 这般想着,她手撑着墙壁,一动不动,两眼盯着印在地上的人影,恍惚觉得那是一摊蠕动的泥沼,要往她身上爬。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开口。 于锦铭愣愣望着她紧绷着的小脸,叹了一声,几步走到身边,弯腰搂住她。 肌肤紧贴着冰冷的双手,他的脸也随之低下,温热的面颊轻轻摩挲着鬓角。吻碎碎地落在她的眼角,仿佛下了一场轻薄的春雨。 苏青瑶抬头,从他湿淋淋的眼神里看到自己。 惨白的一张脸,微微透着青,如同一块坚硬的玉石。 “没事,不想说就不说,等你想说了再告诉我,”于锦铭带她坐到床畔,一手绕道后背,一手环在前腰。“我在这里陪你。” 呼吸似逆流渗入肌肤,阵阵涌上心头,苏青瑶骤然软了。 他是爱她的。 她这辈子从未如此笃定地确认过别人的爱,甚至比她自己的心思都要确定。 苏青瑶难以形容那种感觉。 或许是因为和徐志怀在一起待久了,她的想法总要排在很后面很后面。不喜欢也是喜欢,喜欢也成了不喜欢,一套为人妻的标准闸刀般悬在头顶,而在众多守则中,第一条便是以丈夫的喜好为先……她已经太久没做过决定。 只那一瞬,苏青瑶心弦微微一颤,望向于锦铭。 这次,她看清楚了他的眼睛。 柔软的、流淌着的琥珀色,叫她回忆起在女学读书时,蒙蒙朝阳穿过的教堂的玻璃,落在长椅和地面,伴着管风琴声,脚尖追逐光斑轻轻踩下,美丽且虚妄。 苏青瑶呼吸一滞,支起腰,两手搭在他的肩膀,反过来压倒了他。 扑通。 “锦铭,我……”呼气喷在密密的眼睫毛,她趴在他胸口。 “嗯?”胸膛震动,他有一丝甜蜜的窒息。 柔荑撩起蓬松的额发,恰如手指拂过金色的草地。 “我们去南京吧。”她说。 于锦铭启唇,刚要说些什么,忽而大堂传来一阵高亢的小号声,堵住了他的咽喉。夜半了。舞池内,前来寻欢作乐的人们在地板上留下无数凌乱的脚印,乐声、脚步声与谈笑声,极富节拍地敲打着玻璃窗,窗外,秋风在灰黑色的树杈内打着旋,枯叶随风而去,一片追着一片,的确,到了衰败的季节。 徐志怀下车,裹紧纯黑的羊毛大衣。 司机也赶忙下来,脚步匆匆地走到门前,为雇主开门。警察厅到处亮着电灯。徐志怀环顾一周,猜巡警们今晚应是有抓捕行动。接待处只留了一个年轻小伙。 他走上前,熟稔地递给对方一根香烟,接着从衣兜取出一张相片,指向身披婚纱的女人,道,这位是他的妻子,晚上两人吵架,她离家出走了,请问今夜是否方便出警搜寻。 那小伙眯起眼瞧了瞧,叫来另一位年长些的巡警。“这是不是我们带回来的那个人?” 巡警过来,点头。“就她,没得错,个小姑娘卖相瞎嗲。” “她在这里?”徐志怀问。 “没,她被一个男的接走了,大概这么高,人很白。”小伙伸长手臂,比了个高度。“说要一起去找谭——谭——” “谭碧?”徐志怀挑眉。 “对、对,就这个名字。”小伙道。“那位小姐说自己父亲去世了,丈夫也走了,在上海没什么亲戚朋友,只有一个姐姐在,问我们能不能借电话给她。大概十一点,有个男的开车来接,然后他们就走了……这位先生,您真是她丈夫吗?” 徐志怀唇角绷紧,没回复。 他收回相片,沉声道一句谢,转身离开。 风愈发紧了,灰黑色的叶浪从这头翻滚到那头。男人站在树下,沉默地点燃一支香烟,没抽到三分之一,便抛掉,转身同司机说:“回去。” 到家,徐志怀先打了几通电话,问谭碧今夜在哪儿——要是谭碧在家,自然是由她来接人,不必让姓于那小子去警察厅,除非她今夜有聚会,恰好不在,才会由那家伙过来接人——他问了几个消息灵通的,得知谭碧今夜在谢弘祖名下一个的公馆,招来一帮男女通宵跳舞。 徐志怀挂断电话,叫管事去将所有外出找太太的佣人叫回来,自己则转身上楼,朝卧室走去。他开灯,进到衣帽间,打开柜门,最底下有一个不起眼的保险柜。 徐志怀单膝跪地,手指紧贴冰冷的旋钮转了几圈,打开保险柜,面无表情地取出一把银白枪管、皮革枪托的手枪,彷如一柄修长的寒刀拔出刀鞘。 他又取出一盒子弹,继而起身,走到桌边,卸下空弹匣,将子弹、手枪、弹匣一一摆在空无一物的桌面。 男人两手撑在桌面,面对明晃晃的手枪,一阵短暂的无言后,他开始给弹匣上子弹。佣人陆续回来,交谈声打门缝里钻进来,可徐志怀只管数子弹,一颗、两颗、三颗……共七颗,装满了。 他将还未上膛的手枪放入大衣的内兜,转身回到衣帽间,对着穿衣镜将大衣理平整,然后顺手拿起一根实木的文明杖,镇定自若地下楼,重新坐上乌黑的轿车。 捉奸在床(中) 夜已深,公馆灯火辉煌,仿若臃肿的黑纱帐里藏着千盏燃烧的油灯。滚热的灯油一如模糊的爵士乐,从窗缝、门缝里一声声滴出来,淌到大门外,粘在男人脚底。 徐志怀垂眸,瞟了眼门底渗出来的光亮,按铃。 “你找谁?”高瘦的男人拉开一道门缝。 徐志怀冷淡地开口:“谭碧,在不在?” “不好意思,谭小姐今晚不接客,”说着,男人便想合门。 徐志怀轻巧地一抬手腕,文明杖的前端插入缝隙。 “我说了,找谭碧。”他重复,面无表情。“在,还是不在。” “先生,谭小姐今晚已经有约了,恕不接待。”男人脸上显然带了几分愠色。“您要再这样,我们就不客气了。” 徐志怀听了,微微眯眼,薄唇抿作一条暗粉的线,继而唇角向上微微牵动,眉头却压低,缓慢将手杖撤出。 守门的男人悄然松一口气。 正当此时,徐志怀突然抬起手杖,狠狠撞向门板—— “咚!” 一声闷响。 苏青瑶甩掉高跟鞋,与地上的旗袍堆到一处。 两人坐在床上。 于锦铭从后头抱住她,隔一件滑腻的吊带衬裙,手臂紧搂着腰。他的脸低下去,埋在颈窝。浅粉色的唇蹭过脖颈,苏青瑶的心轻飘飘地痒。她侧身,亲一亲他头顶的发旋,又见他抬头,仔细地盯着她。 “怎么了?”苏青瑶小声问。 于锦铭静了一会儿,突然小孩似的笑起来。 他两手环住少女的腰,一拧身,叫她倒在床上。 “好像在做梦。”于锦铭俯身,额头抵着她的。“瑶瑶,告诉我,我是在做梦吗?” 眉眼逼得那样近,近到快看不清他的脸。 额发落在她的眼角,发丝间里藏着小小的皂荚香,粉扑似的拍在脸上。苏青瑶听着房门外欢快的舞曲,一时竟心旌摇曳。她不由抓住男人衬衣的翻领,去亲他的眉心、鼻尖,短短的鼻沟与有些上翘的唇珠。 于锦铭的喉结上下一咽,猛然吻住她的唇。掌心撑在她耳畔的床单,舌头闯进来,越吻越深、越抓越紧,背脊绷成一根伸长的皮筋。苏青瑶攀住他的后颈,烦恼和不安都随着用力的亲吻消散。湿热的吐息喷在面颊,如同火车轰隆隆驶过铁轨,带出一团白雾,而她是那个新铸成的轨道,在鸣笛声中止不住震颤。 舞曲渐急,唇齿分离,耳鬓厮磨的男女伴着鼓点发出急促的喘息。 于锦铭挺起腰,五指顺着她小腿的弧线滑进去,抚到腿根,抬起来。衬裙好似放久了的奶油蛋糕,软踏踏的,一下歪倒,露出里头细腻的胚子。 “喜欢。”于锦铭的唇贴在她大腿的内侧,呢喃。 她没听清。“什、什么?” 于锦铭含着微笑:“说喜欢你。” 指尖往内探去,触到腿心,苏青瑶一颤,不禁咬住食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整日想着、盼着,要围着你打转,可又知道你有自己的安排,不容干涉,便只能忍着、等着。你偶尔肯理我一下,我就高兴到飘飘然,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瑶瑶,我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都是别人围着我打转。”于锦铭像黏在她的腿上。“讨厌吗?瑶瑶,我说这些话。会不会太蠢了?” 苏青瑶摇头,“不讨厌。” 于锦铭笑起来:“那我以后要说到你烦为止。” 他唇落,吻她的眉眼鼻尖,吻那小小的唇,炽热的呼吸一缕又一缕,爱抚着她半裸的身子,从脖颈到乳尖,软腰被他握着捏着,上上下下、起起落落,摇得要碎。 舞曲响起了最后一个音符。 是一声上扬的小提琴。“呜”一声,顺滑地泼洒出去,亮闪闪的音符在半空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接着噼里啪啦地落下。一曲奏罢,该换舞曲,舞池中央的摩登男女不约而同地往边缘撤。 徐志怀迈入大堂,一袭黑衣,擎着手杖,径直贯穿了舞池。 谭碧探身,瞧见徐志怀的身影,赶忙拉来一名侍者。 “快去叫于少出来。”她竭力捺低声音,说得飞快。“赶紧的。” 说罢,谭碧拎起衣摆,匆匆下楼。 “哎呦,徐老板,稀客呀。”她停在楼梯上,慌乱地挤出笑容。 徐志怀开门见山:“苏青瑶呢?叫她出来。” “不好意思,徐老板,阿瑶不在我这儿。”谭碧两手抱在胸前,无名指上沉甸甸的钻石戒指,将上臂压出一道浅浅的白痕。“这大晚上的,都过零点了,您跑我的场子找老婆,怕是来错地方了吧。” 徐志怀轻笑,一抬手臂,文明杖顺着惯性往上窜。 他轻巧地握住手杖的中段,走到谭碧跟前,头不动,眼珠子移上去,冷冷道:“滚开。” 谭碧后退半步,脚后跟踩在上一级楼梯的边沿。 “徐志怀我警告你,今天我这里有贵客。”她不自觉转头,望向二楼紧闭的房门,又飞快转回来,拿身子堵住徐志怀。“我不管你有什么事,都得明天再说。” “把苏青瑶叫出来,”徐志怀盯着她,一动不动。“或是滚远点。” “徐老板,您这样不给面子,别怪我不客气。”谭碧似笑非笑地撇过脸,胳膊往扶手一搭,冲大堂喊:“来人,送客!。” 话音未落,一道残影冲她袭来,速度极快。 谭碧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虚影,吓得脚一软,竟原地滑了一跤,“咚”一声,半跪在台阶。正见那物什将要砸到头上,又突得悬停在半空。谭碧惊魂未定地抬头,才看清,险些一棍子将她打下楼的,是徐志怀握着的手杖。 男人嗤笑,手杖的尖端稳稳地移到谭碧的眼珠子前,再进一步,便要活活捅进去了。 “谭小姐,你真该庆幸。”徐志怀一字一句道。“庆幸我不打女人。” 说罢,他绕过谭碧,上楼。 “苏青瑶!” “……你听见没?”苏青瑶坐起,望向门关。 “什么?”于锦铭小指勾住她一缕蜷曲的发尾,捏在手心里把玩。 苏青瑶没应,侧耳仔细辨着屋外的声响,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躺下,依偎在男人的怀抱中,说:“没什么,刚才好像有人在叫我,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捉奸在床(下) 于锦铭抱着她,说:“我去看一眼?” 苏青瑶脑袋稍稍歪斜,含着下巴,思索一瞬,道:“好,你把衣服穿上,可能是阿碧来了。” 于锦铭点头,掀被褥下床,去捡地上的西裤。 苏青瑶趴在枕头,十指捋着被男人玩打结的卷发。 她两手将长发统统拨到左侧,脖颈到右锁骨的衔接处,有一个暗粉的吻痕。发丝牵牵绊绊,贴着面庞下来,铺在雪白的枕头。于锦铭系好皮带,正穿衬衫,见她低着脸,一声不吭地整理长发,又忍不住凑到跟前闹一闹她。 他套上两个袖管,没拧扣子,几步到她跟前,用上衣一下兜住她的上身。苏青瑶撞上他的胸膛,忽得面颊滚烫。她右手扶着男人精瘦的腰,脑袋从领口钻出,刚理顺的长发怕是又乱成一团。 “烦人,”苏青瑶埋怨,仰起脸瞪过去。 于锦铭咧嘴笑一下,垂下脸,更加用力吻她的唇。 唇齿相贴,如春夜花落,男人的舌尖伸到唇中,越吻,越有一种不真切的虚幻感,好似猴子捞月,满心欢喜地以为用手掌握住了月亮,可等捞上来,不过一摊盛着圆月倒影的湖水。 舞曲停了许久,一直不见重奏,大雾弥漫般,也不知那雾里藏着什么,只隐约听见交谈声,是浓雾里偶有的一声鹤鸣。 苏青瑶阖眸,溺在漫长的吻中。 恍惚间,她再度听见有人在叫她,但唇舌被痴缠地撕咬,她没能说出口。 走廊有一阵脚步声。 徐志怀停在门前,听见了屋内的嬉闹。 他将木杖夹在腋下,右手探入大衣,握住枪柄,取出,上膛,左手握住门把手。 打情骂俏的嬉闹转为娇吟,徐志怀不觉全身一冷,但又立刻灼热起来,像吞了铁浆,烫烂了五脏六腑。他屏息,犹豫了两秒,后槽牙一硬,肩膀顶着房门,强行闯入。 枪对准了床,手指搭在了扳机。 只见被浪中仓皇爬出一张灰白色的脸,细长眼睛,嘴唇红艳。 不是她。 “啊——”女人发出尖叫。 谭碧听到叫声,赶忙撑着楼梯扶手,爬起来。撩开旗袍摆一看,膝盖磕出一块淤青,皮擦破了,正渗着血珠。顾不了那么多,她连爬带走地上了二楼,见徐志怀拿着枪出房门,血冷了半边,险些跌坐在地。 幸而下一秒,她又见一个胖男人骂骂咧咧地追出来,只穿了裤子。徐志怀枪口对准他的脑门,男人顿时成了哑巴,他挥一挥手,赶畜生似的让那男人回屋。左手拎着文明杖,杖头灵巧地一勾门把手,合门。 从大悲到大喜,极短极短的一瞬,谭碧似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 她咬牙,拼力追到徐志怀身后。 “徐志怀!徐志怀,站住!你想干什么!” 徐志怀驻足,手中仍紧握上膛的枪。 “谭碧,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他侧身,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再跟过来,我连你也杀了。” 谭碧强撑着,嫣然一笑。“徐老板口气真大,上海可不是你一手遮天的地方。” 徐志怀不言。 他垂眸,灯光照在密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小片阴影。正在沉默时,公馆外刮起了大风。风很大,摇动的树叶追着风,呼啸声震耳欲聋。雨还未到,玻璃窗已微微颤动,大堂的男男女女开始在谈论雨,要下雨了,下一首舞曲已经准备好,他们谈论着雨,步入舞池。 一首激烈的舞曲随雨声迸发,大小提琴合奏,磅礴而浩大。 徐志怀似是被乐曲感染,露出一个略显嘲讽的微笑,继而冷不丁朝谭碧抬起枪口。 “砰。” 四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朝门关望去。 “小谢,出去看一眼。”短暂地沉默后,陈道之发话。 谢弘祖得令,起身离席。 他到走廊,瞧见谭碧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脚边的地毯多出一个弹孔。 谢弘祖冷着脸,脚尖使劲踢她,继而弯腰。 “怎么回事?” 谭碧转头,愣了一会儿,方如梦初醒般拽紧眼前男人的袖管。 “是徐志怀,”她尖着嗓子说,“扶我起来,我要去找阿瑶,徐志怀找来了,他带了枪。” “谭碧,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谢弘祖眯眼,脸上带笑,右手抓住她的脸蛋,五指鹰爪那般陷进去。“陈主任留你在这儿,是器重你。识趣点,少管闲事。” 谭碧脸一干,太多念头在她脑海闪过。“什么日子?你说。” 谢弘祖左手插兜,仍笑着,无声比了个口型——抓间谍。 “噗啦……”,丝绒窗帘被狂风推入,跌跌撞撞地在她眼前展开,像临行前,给犯人戴上了头罩,漆黑一片。 半空响起一声闷雷。 徐志怀再度来到房门外。 他搭上把手,暗暗拧动,锁了,打不开。窗外夜雨渐急,如哇哇叫唤的乌鸦,成群扑向窗户,将自己砸了个脑浆横流。他垂眸,恍如被这震耳欲聋的雨声淋湿,忽而有些犹豫。他想起方才的那张白脸红唇,如果刚才是她,如果真的是—— “烦人。”雨幕中透出一声响,她轻轻柔柔道。 徐志怀嗓子眼一紧。 他能想到她说这话的神态:脸低着,乌黑的眼珠子朝上瞥,细眉似蹙非蹙,唇微抿,一抹春日的海棠粉。倘如在那时,伸手捉住她的胳膊,她象征性地闹一下,想要挣脱,叫玉润的胳膊在指缝里颤动,再握紧,便不动,只瞪大眼睛瞧你,一种娇憨的埋怨。 仿佛烈火灼身,徐志怀变了脸色。 难道都是假的吗?五年夫妻,无情也有义,他敢说自己从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甚至、甚至陪她回合肥,都已经要说服自己原谅——苏青瑶,你怎么敢?敢这样把我当白痴耍! 他握住枪,上膛。 第二颗子弹,打破门锁。 汹涌的舞曲混杂着枪响涌入,屋内的两人被惊动。 那时,苏青瑶正坐在于锦铭怀中,衬裙翻到大腿根,右臂搂着脖子,与他耳语。听到枪声,于锦铭下意识搂紧苏青瑶,从床畔滑落,坐到地板,将她挡在内侧。 耳边的脚步声疾如骤雨,苏青瑶还没缓过神,仅一呼吸,又一声尖锐的枪响。于锦铭手掌压住她的头,猛地一按,子弹擦着发丝打入墙壁。她张大嘴,冷气倒灌入喉,没能叫出声,再一抬头,目光正对上走来的丈夫。 他要杀了她,只一眼,苏青瑶便确定了。 玉碎(上) 徐志怀再度举枪。 苏青瑶阖眸,却没听见枪声,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沉闷的“咚”,接着耳边一阵乱响。 她睁眼,看到于锦铭突然从地上暴起,一下扑倒对方,单膝跪地,两手死死摁住徐志怀持枪的右臂。一方意图挣脱,一方拼死阻拦,两方因此产生了短暂的僵持。苏青瑶不敢抢上去阻拦。她四肢并用地爬起,光着脚,要跑去门外呼救,衬裙湿透了,后背一大片汗渍。 啪嗒啪嗒,黏腻的脚步声掠过,地上的两人仍在僵持。 徐志怀眉头拧紧,青筋绿苔般从手背长出来。 于锦铭大抵是想放掉徐志怀枪里的子弹,尽全力压稳了他的右手,叫枪口对准墙壁,强行摁下扳机。 砰——第四枪,子弹穿墙而过,极响。 巨大的后坐力令两人的胳膊同时一麻。 徐志怀先一步反应过来。他抬左手,手肘冲他的太阳穴来了两下。第一下砸中了对方,到第二下,于锦铭上身微抬,朝后躲闪。徐志怀趁机挣脱了束缚,左手扒住床脚,猛然坐起。手臂仍有些麻,还剩三颗子弹,他怕射不中,便没放枪。于锦铭则蹲在地上,左手扶着墙壁,右手朝后探去,摸到了立在拐角的小桌的桌腿。于锦铭依稀记得桌上摆有一个粉瓷花瓶。 彼此对视,沉默片刻。 两人缓缓站起。 下一秒,于锦铭抄起背后的花瓶,朝对面扔去。徐志怀见状,边举起左臂格挡,边往后退去。于锦铭此刻是不要命了,热血上头,花瓶刚脱手,便直冲上前,手握拳,挥向他的脑袋,一拳、两拳……徐志怀边躲边退,鼻腔一阵湿意。 第三拳与第四拳落空,第五拳打中,到第六拳落下,他快到门关。 徐志怀终于站稳,一把抄起留在门关的手杖,挥向于锦铭。 于锦铭灵敏地护住脑袋,压低身子,咬牙挨了一棍子,继而在第二次袭来前,反手抓住手杖。他两只手一齐攥住文明杖的两端,徐志怀只有一只手,敌不过他,被压得再度朝后退,一直退出房间。 咚! 徐志怀撞上走廊的墙壁。 雨往下降,急促的舞曲却烟熏火燎似的朝上飘。 于锦铭紧咬牙关,两臂抻直,手杖在角力中逐渐上移,扶手那头渐渐逼到徐志怀下颚。他并没有致对方于死地的意图,但也真想给眼前的男人一点颜色瞧瞧。刚才若不是他反应迅速,子弹怕是已经射穿了他和瑶瑶的脑袋。 徐志怀蹙眉,抬脚踢向对方。于锦铭及时躲开,上身一倾,手杖更进一步,眼见要勒住脖颈。 恰在此时,传来一声呼喊。 “锦铭!” 于锦铭偏头。 是苏青瑶折回来了。 因她这一喊,于锦铭分了心。徐志怀抓住机会,干脆松了拿手杖的左手,结实的文明杖因惯性冲他的咽喉砸去。于锦铭一踉跄,往前扑。徐志怀咬牙,重新抬枪,枪口正好顶住腰腹。 短促而尖锐的爆裂声,子弹射中于锦铭的腹部。 于锦铭闷哼,鼻尖一耸,渗出一滴冷汗。 他半截身子一麻,连连后退,退到敞开的房门前,后背倚着门框,整个人滑下来,接着眉毛眼睛一起颤抖,亮亮的一滴水珠在眼眶滚。 鲜血在衬衣渐渐晕开,仿若从血肉里长出一枝艳丽的牡丹。 徐志怀不由喘息,低下头,拿衣袖擦了擦鼻子。 再一看,果然,被打出血了。 徐志怀看着血迹,突然扯起嘴角,轻蔑一笑。 他丝毫不乱,仅一喘息,便又抬起枪口。 眼看他要补下一枪,苏青瑶脑袋嗡得一响,飞蛾扑火般直冲上去,撞歪了男人的胳膊。枪口抬起,子弹脱膛而出,而她正在枪口边,射击声几近将耳膜炸碎。 一片混乱中,苏青瑶滑倒在地。未等她反应过来,射出的子弹反弹在吊灯,灯泡如藏在幕布后暧昧的眼睛,一眨,又一眨,闭上。窗外闪电坠落,雷声如硝烟弥漫。苏青瑶趴在黑暗的重压下,肩膀一疼,被人强硬地拽起。 “瑶瑶!”于锦铭嗓音嘶哑。 苏青瑶实在没力气了。 她任由男人拖拽,膝盖跪地,右臂被拎得很高。 接着,余热未消的枪口顶在她的脑门,苏青瑶被迫仰头,昏暗中,闪烁的白点拼凑出了徐志怀的脸——严肃的、冷漠的、怨恨的,似乎要置她于死地的。 那一瞬,苏青瑶的内心浩浩荡荡一无所有,连最该有的恐惧也消散无踪。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志怀,她的丈夫,一个同床共枕五年的家伙,她爱过、或许现在还爱着的男人,在黑暗和雨水中辨认他的面孔。 忽得,苏青瑶轻轻一笑,泪水无声滚落。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么多年,她一直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去证明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有价值的。倘若她随时可以被替代,倘若他们的婚姻只源于他的母亲与她的父亲,那她对眼前这个男人曾付出过的全部的真心,该多么可笑! 可她始终没得到想要的答案。相反,在他眼里,她似乎只是一个十分愚蠢的、天真至极的、任性无比的小孩。他从不和她说正经话,也不屑于和她说。 当她意识到这点时,她为自己对他的爱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 爱一个压根看不起你的人,苏青瑶,难道你没有自尊吗? 于是从那一刻开始,她不想再爱他了,仰慕、依恋、崇拜……统统收起来,放进匣子,深埋心底,压着、藏着,日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过,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感情不知不觉中化为一种怨恨,她真想做点什么告诉他——徐志怀,你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我!我也是能伤害你的呀! 然而,现在,她用这种无法回头的方式,成功伤害了他,也终于得到了答案。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她为此悲从中来。 “你杀了我吧,是我对不起你。”苏青瑶说。“我应得的,你杀了我吧。” 浑浊的泪水滑落,湿了他的手心。 她哭什么?徐志怀不明白。她这样侮辱他,他的自尊、他的信任、他努力呵护的婚姻,都被这个女人破坏了?她有什么好哭的!她有什么脸哭! 他想着,将枪口顶在眉心。 只待食指摁下。 砰!砰!砰!同一时刻,不知是谁连开三枪。 枪声完全盖过了舞曲与雷鸣,享乐的爵士乐被打断,杂乱的尖叫贴着耳膜飞过。徐志怀眉头皱紧,顿了一秒,一手仍紧握着枪,另一只手拽住苏青瑶的胳膊,大步往楼梯走去。少女乌发披散,好似一阵春雾,忙乱中扫过他的手肘。 拖拖拽拽,未等走到楼梯口,两人便见不远处,贺常君破门而出,手里举着枪。 玉碎(中) 贺常君也看见了他们。 来不及多说。 门后紧跟着走出另一个男人,眼眸狭长,是牌桌上唯一的“无名氏”。然而徐志怀一眼认出了他,是青帮的人,姓屠,名青。 屠青抬手,冲贺常君又开一枪。 贺常君弯腰躲过,侧身回敬两枪,边打边往走廊另一侧跑。 子弹打在天花板的巨型吊灯,像顽童用力将皮球砸在墙上,刺啦啦一阵乱响,接着,皮球反拨过来般,灯影剧烈摇晃。乐队缩在角落,手忙脚乱地打包乐器,提琴嘲哳、管弦呕哑,堂下宾客尖叫着四处窜逃,舞鞋掉落一地。 徐志怀俯身,手心摸到苏青瑶的软腰,左臂携着,将她一把提起,连拖带抱地想带她下楼。 苏青瑶脸蛋被迫偎在他大衣的硬扣,面上泪痕斑驳,浑身又冷又热。她挣扎,仓皇中,米粒似的小牙咬在他的耳廓。 徐志怀吃痛,但没放开,搂腰的手更紧些,硬是把她拖到一楼的大堂。 一位宾客伸长了手臂,叫侍从快点开门。门锁打开的那一刹那,狂风夹带黑雨,一阵一阵泼洒进来。枯枝败叶也随风涌入,险些淹没了女士们遗留下的高跟鞋。 近乎怨灵呜咽的呼啸声追在贺常君身后。 他与屠青你追我赶,短短一两分钟,绕着环形布局的二楼跑了近半圈,瞧见了负伤的于锦铭。 于锦铭扶墙站起,左手攥着留下的文明杖,鲜血涌出衬衣,白布上多出几道扭曲的线条。 贺常君一咬牙,眼神示意于锦铭赶紧躲进房间,免得被流弹射中,继而转身朝后连开五枪,不管打不打得中,全为压制对方。 屠青后退,躲到墙壁隆起的夹角处。待五声枪响完毕,他抓住时机,冲贺常君举枪。摁动扳机,并无枪声。男人一悚,意识到弹匣打空。他立刻往后退去,想抽空换弹匣。 一方子弹刚刚打空,另一方将要去换弹匣。 屏息间,枪声在此刻停歇。 负伤的于锦铭反应却最快。 “常君!”他喊,抛出手杖。 贺常君利落地接过,冲屠青的脑袋挥去。 嘭!一下。嘭!两下。 屠青摔倒在地,鼻腔渗出一摊鲜血。 “钥匙。”于锦铭又抛出车钥匙。 贺常君将它揣进长衫,促喘着,取走屠青的枪和弹匣。他把文明杖还给于锦铭,用随身携带的手巾暂时塞住伤口止血,然后重新给枪上膛,接着一手拿枪,一手扶起于锦铭,走到楼梯口。 徐志怀正挟着苏青瑶,在大堂,欲往门关去。 两方再见,于锦铭本能大喊:“瑶瑶!” 闻声,徐志怀回眸。 风灌入,大衣紧贴着腿,扬到身后。 这是在演什么不入流的苦命鸳鸯戏?恶心,他嗤笑,抬起枪口。 贺常君见状,迅速举枪瞄准对方。 两人相隔近二十米,拿着手枪,谁也无法保证能打中。 “贺常君,我劝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徐志怀说。“抓紧时间跑吧,中统的人一到,你插翅难飞。” 说罢,他高举手臂,一枪打在吊灯。 伴随一阵脆响,灯泡碎裂,公馆顿时陷入黑暗的泥沼,众人只听疾风如擂鼓,乱步似飞雪。 贺常君咬牙,干脆驮起于锦铭,叁步并作两步,下了楼。 他趁着黑暗,挤在骚动的人流中,出公馆,找到斯蒂庞克轿车,开门,让于锦铭躺在后座。 “不行,不能放他们走,瑶瑶会死的。”于锦铭脸色发白,怀中一滩血。 贺常君发动汽车,恨恨道:“傻蛋,那也得你先保住命!” 笔直的两束车灯将严密的雨幕割开一道口子,贺常君猛踩油门,闯进去,如同蚯蚓在地道蠕动,轿车在浩瀚的黑海里,一路朝公寓狂奔。 他们很快到公寓。 贺常君停车,拽住于锦铭的脚踝,拖出来。 他的皮肤有点冷,不是什么好征兆。 好在于锦铭意识清醒,右手扶着贺常君的肩,硬撑着上楼。 全湿透了。 雨水沿衣裳,从门关淌到客厅。 “来不及打麻药,你忍着点。”贺常君取出医疗箱,又拿来一瓶高浓度伏特加,递给他。 于锦铭平躺,猛灌一口烈酒。“别废话了。” 衬衣黏住了伤口,贺常君小心翼翼地剪开被血浸透的白布,开始清创。他没在伤口发现子弹,也没瞧见贯穿伤,松了口气。 “可能是你皮带系得高,金属扣挡了一下,叫子弹擦过去了。不然那么近的距离,内脏都给你打出来,流一地。”贺常君道。“躺好,我给你包扎。” 于锦铭无声地笑了笑,惨白的脸上浮出些许红晕。 “行了,我没事。”他轻轻说。“你快跑。” 贺常君抿唇,眼皮低着,不搭理他,用双氧水冲洗完伤口,拿起手术剪,开始清理因灼烧而坏死的血肉。 一剪子下去,于锦铭龇牙咧嘴,右手握拳,狠狠捶向地板。 “你不问我是不是间谍了?”贺常君问。 于锦铭躺在地板,偏头看向贺常君,又咧嘴一笑,怪傻的。 贺常君猜他是酒上头。 “是又怎么样?”于锦铭反问。 贺常君剪出一段纱布,“那说明我利用了你。”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于锦铭道。 贺常君不语。 包扎完伤口,他起身回自己的卧室,取出一迭纸,又去拿来火盆。 他用于锦铭的打火机,点燃文件。一抹腥红自手心飘飘然坠落,仿如落日余晖。猩红不断蚕食白纸,烧得毕剥作响,一口热气呼出去,盆内的黑灰柳絮般四处飘。 “我的表。”贺常君烧着资料,突然开口。 “怎么?” “记得帮我去修。”贺常君看向于锦铭,微微一笑。“你这人,从小就爱忘事。” 玉碎(下) 徐志怀将苏青瑶扔进后座,继而取出手枪,别在腰后。男人望着她,她也回望,睫毛挂着细碎的雨痕,像蝴蝶的鳞粉,在夜色中微微颤动。他蹙眉,利落地脱下大衣,蒙在她头上,然后镇定地坐上副驾驶座。 “开车。”他对司机说。 瀑布般的雨,浇在别克轿车,好似一把铁锄,正开挖一座新坟。车内是黑死病般的寂静,不知蔓延多久,车停。 徐志怀推开车门,冒雨绕到后车座,拽出苏青瑶。苏青瑶跌下车。轰鸣的雨声迎面而来,电光闪烁,两人一瞬的失聪。徐志怀弯腰,大掌揩去她面庞的雨水,手臂绕到背后,一使劲,扛在肩头。 剧烈的雨,在开门进屋的一瞬,折射出万千根交错的丝线。 佣人正等在客厅,见两人这副模样,都愣了下。 “啊,太太!”小阿七惊呼。 突然一阵惊雷炸开,由远及近。头顶的电灯一闪,又一闪,滋滋啦啦哀鸣几声,紧跟着,整栋别墅随震耳欲聋的雷响,打了个寒颤。 徐志怀没理。 他穿过晦暗不明的楼梯,到二楼,径直走入卧房。徐志怀将苏青瑶扔在沙发,自己去浴室拿了干毛巾,先盖在头顶胡乱擦了擦,再沿脖子揩一圈。 苏青瑶小臂撑着沙发坐起,抬头,见徐志怀从浴室出来,走到自己面前。她仰起脸,浑身湿透,冷得说不出话,五指绷紧,指尖摁进沙发。 一阵无言后,他开口:“说话。”掌心钳住少女濡湿的脸蛋。 苏青瑶沉默地盯着他,一粒雨珠在对方发尾闪动,摇摇欲坠。 “之前不是很能说吗?”徐志怀手指用力,柔润的小脸随之变形,皮肉填满指缝。“现在知道装哑巴了?晚了点吧,苏青瑶。” 苏青瑶缓慢地眨一下眼,哑着嗓子说:“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还要我说什么。” 徐志怀浑身一紧,挂在发梢的雨珠落在耸立的颧骨。 小贱人,他暗骂,松了手。 徐志怀转身,背对她急急走出几步,又两手插兜,侧过身,冷峭地质问:“这么多年,苏青瑶,我对你那么好……你究竟有什么地方不满意?” “的确,徐志怀,你对我很好,好到我连一个向法庭提请离婚的理由都没有。”苏青瑶咬紧牙关,雨水蛇一般在身上爬过。“可同样的,你也从没真正瞧得起我……在你心里,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在这个家庭里,丈夫和妻子是不一样的。你喜欢我就像喜欢你的工厂,你对我好,只因为我是你的妻子,而你需要一个家庭,来向你的母亲交代……我不过是你的成人礼。” “这就是你的理由?觉得我瞧不起你,就去——通奸?”徐志怀气极反笑。“你有什么脸说这些话,难道是我让你去做荡妇的?是我逼你和那小子脱了衣服睡到一张床上?……还是他逼你了。他诱奸你了。” “没有任何人逼我,”苏青瑶说,“就像你说的那样,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你的妻是个彻头彻尾的淫妇。” “呵,”徐志怀冷笑。“苏青瑶,你把我们四年、快要五年的婚姻当作什么了?难道在你眼里,我们之间的四年就是个笑话!” “难道不是吗!”她说着,呼吸颤抖,有一丝难抑的哭腔。“这些年,我对你何尝不是尽心竭力。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费尽心思想叫你满意。可婚姻真的只是这样吗?只是你发话,而我去服从吗?难道我的用处就是穿上漂亮衣服等你回家,然后在你早晨出门前替你系领带吗?夫妻之间需要爱吗?徐志怀,你又爱过我吗?天啊,我有那么多的困惑,而你只觉得我愚蠢!” “够了!” 这个回答似乎激怒了他。 徐志怀拔出手枪,当着她的面,做了一个上膛的动作。 轰隆——电灯再一次开始闪烁。 “你跟他做了,是不是。”他走近,膝盖触到她的手背,枪口紧随其后,顶在眉心……如同一个冰凉的吻。 苏青瑶瞳仁放大,沾满水痕睫毛在枪口下扑动。 奸夫淫妇浸猪笼,通奸之罪判三年。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对,我和他睡了,”苏青瑶一字一句答。“不止一次。” 徐志怀眼角闪过一次细微地抽搐。 他枪口移动,挑起她的下巴,手腕使劲,枪口往前顶。苏青瑶不由后仰,背脊紧贴皮革沙发,退无可退。冰冷的火器压着喉咙,紧紧往下走。四目相对,男人抿唇,肩膀微微耸立,神色在几番微妙的挣扎中,逐渐演变为一种可怖的冷酷。 “你真该死,”他咬牙切齿。 话音方落,雷鸣撕裂云层,闪电如同匕首,刺入别墅的心脏。咔嚓!灯泡熄灭,屋内陷入一片黑暗。耳畔,雨声噼里啪啦炸着,像冷冷的爆竹声,又似淞沪会战那晚的炮火,分明隔着一条默默无语的苏州河,可响声震耳欲聋。 突得,他一手握住她蜷缩的小腿,右膝跪在沙发,膝盖顶入。 冰凉的枪口划过湿漉漉的肌肤,钻进腿心,是带着硝烟的蛇,一直爬到她的小腹,顶在那儿,无声地撕咬起她的背叛。苏青瑶呼吸渐急。她抬起小臂,朝前探去,指尖勾到他的领带,滑溜溜的。她猛得抓住,男人随之俯身,呼吸萦绕在额顶,可她什么也瞧不见,唯有鬼魅的人影在眼前攒动,如同眼睑停了一只飞蛾。 他左臂撑在沙发的上沿,黑暗中,发梢残留的雨水一颗颗落在她的眼下。苏青瑶咬唇,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他。 耳畔暴雨翻滚,简直是可怖的疫病。男人见状,手腕旋转,小腹被枪口戳得凹进去。一苏青瑶耸肩,嘴唇咬出了血,强撑着咽下尖叫,后脊冰凉,分不清雨水和冷汗。 两人对峙。 不知钟表转了多久,雷鸣逐渐止息。 楼下传来佣人微弱的话音,继而是脚步声,应是要去查看电闸。 徐志怀冷不然发出一声嗤笑,吐气从上方扑到她的面庞。 “你口口声声说你有自尊,”他低语。“苏青瑶,难道我没有吗?” 说罢,男人起身,扔掉手枪。 吊灯闪烁,回电了……灯下是一对狼狈不堪的夫妻。 “我明天会打电话给老师,叫他带你回去。”徐志怀淡淡说着,一边整理着衬衣袖,一边往门关走。“我管不了你了。” 苏青瑶沉默。 一声门响,他离开。 苏青瑶滑落沙发。 她鬓角挨着坐垫,手背抹了抹脸,唇角刺痛,擦出一道血痕。 手枪留在地毯。 苏青瑶偏过头,愣愣望了它好一会儿,四肢并用地爬去捡起来。她跪坐在地上,手指发抖地拆下弹匣,拉开枪膛,食指往里摸去……空的,一共七颗子弹,他先前打完了,里头什么也没有。 苏青瑶放下枪,舌根挣扎的气音拼凑出一声短促的“啊”。慢慢的,她垂着脸,露出一个复杂的笑,更像是在哭,但不论如何,都结束了。她用光了所有力气,倒在地毯。两条冷且湿的胳膊搂住脸,婴儿那般的姿势,就这样躺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雨还在下,不过小了些。 而她不知何时被人搬到了床上,换上了干燥的睡衣。翻身,瞧见小阿七打了地铺,睡在床边。苏青瑶想叫醒小阿七,问一问昨晚的事,可一开口,空气从嘴里灌进去,顿感刺痛,像肺里插进去一根钢针。 楼下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响。 有人来了。 这么早,会是谁? (一些作话) 我从没改过剧情,之前的修改,主要是梳理人物的心理变化。修改前,徐瑶争吵,然后离开,见到小于,发生捉奸。但重新去理的时候发现,徐的情绪不该突然那么亢奋,他对瑶出轨的事,已经知道十分之七八,纯粹是在逃避。而瑶和谭碧通电话,已经决定离开,不需要那么激动地跟徐吵架,离开家之后也不该迷茫地乱走。所以那部分改成了瑶主动走。这章是因为之前状态不是很好,写的时候情绪没能顶上去,有点疲软,其实这里才是该竹筒倒豆子的。 另外是瑶在离婚上展现的纠结,以及接下来为什么私奔。 可能在剧情里写得不够明显,导致一些读者老板会以现代逻辑去理解民国离婚。 民国采取仪式婚主义,没有民政局,只有苏区(苏维埃政府统治区)施行“婚姻登记制”。1950年新中国颁布《婚姻法》,我们现在熟悉的领证结婚才在大陆普及。民国结婚,有公开仪式,及两人以上的证人,不经官方机构的同意也算结婚。包办婚姻可操作的余地很大。 在离婚上,民国采取协议离婚和诉讼离婚。协议离婚是夫妻双方都同意离婚,达成一致后找公证人证明,和结婚流程相似。诉讼离婚就是上法庭。 插提一句。近代中国的婚姻法经历三个阶段,分别是:1907年清末婚姻法草案,1915年北洋政府时期的立法草案,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三原则”草案(1930年颁布)。直到1930年,才从法律上确立女子有继承父母财产的权力,规定夫妻各自享有其财产。在之前,女子婚后属于限制行为能力人,出嫁时携来的一切妆奁财物、成婚后所得的一切财产,归丈夫所有。而按照窃情的时间线,第一章发生的时间是1931年9月20日上海因“九一八事变”组织抗日示威游行,距离正式颁布国民政府时期新婚姻法,仅过去一年。 所以,民国绝对是限制离婚的。男方婚姻无过失很难离婚。夫妻双方无感情或感情破裂基本不作为离婚理由。男方纳妾、嫖娼等行为不属于通奸,不作为离婚依据。男方有过失,女方提起诉讼离婚也常因证据不足被法院驳回。民法对于诉讼时间有严格的规定。 据吴志信对北京1917年—1932年的离婚诉讼案研究,妻方提出离婚225件,理由不充分118件,证据不实104件。 我希望窃情是一篇现实向,这种现实不在于非要写一个出轨嫖娼男,也不想非要塑造一个“大女主”,而是一些更超脱和抽象的,连我自己也很难讲清楚的东西。很抱歉,之前状态不太稳定,现在重振旗鼓,可以继续向前了。 夜奔(上) 徐志怀也听见了鸣笛声。 他坐在客厅,十指交握,搁在膝头。 紧跟着是一阵急促的电铃声,“叮铃铃……叮铃铃……”,猫爪挠地毯似的,打玄关钻进来。昨晚才发生那样大的事,今儿又一早有来客,扫地的女佣踌躇地瞥向男主人,不敢去开。 “去看看是谁来了。”徐志怀低声道。 女佣欠身,跑去门关。 拉开门,门后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面色苍白,像石膏像。他见了女佣,露齿一笑,眉目和软地请对方让自己进去。女佣警惕地退后两步,让那男人等在原处,自己转回去,同徐志怀报告。 徐志怀听完,不知为何笑了下。 他翘起腿,眼神仍低着,看着自己的手指在轻微地颤动。 “叫他进来吧,”徐志怀说,“早晨太阳大,把于少爷晒坏了,我赔不起。” 女佣点头,又折道去门关。 听是徐志怀叫自己进去,于锦铭脸低了低,沉默片刻,右手朝夹克内探了下,继而抬头,大步迈入。 清早的客厅还有些暗,于锦铭一路背光,走到徐志怀面前。徐志怀眼珠上移,盯着他,眼眸微眯,将这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诚然,身为混血儿,他个头颇高,身姿笔挺,夹克短,显得腿相当长,模样算得上英俊,有好莱坞明星的架势,可细看,也算不上精巧,满是斯拉夫人的粗大。至于性格与头脑,更没什么好说,“二世祖”足以概括。 不过是这样一个平庸又无能的男人,怎么看都瞧不出有什么出彩。 她怎么能和这样一个东西……徐志怀想不通,甚至觉得屈辱。 “你居然还敢来?”他道。 “瑶瑶呢。”于锦铭正对着他。“你把她怎么样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徐志怀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站起,两手顺势插进裤兜。“于锦铭,我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才没去法院告你通奸。你如果识相,就带着你的共党朋友,立刻滚回南京。至于我跟我妻子之间的婚姻、感情……用不着你操心。” “呵,通奸。”于锦铭也笑了下。“徐志怀,你只把她当作炫耀的资本,从没真的在乎过她,有什么资格以丈夫自居!何况,她不爱你,甚至不是自愿嫁给你的,你只不过是与她的父亲达成了协议,也配管她叫妻子?在判我通奸罪前,理当先判你们之间的婚姻无效。” 正说着,头顶似有一阵脚步声,硬底的拖鞋在木地板走过,趿拉地响。 于锦铭下意识朝楼梯口看去。“瑶瑶!” 徐志怀一个健步,挡在他身前。 “发完疯了没。”他不耐烦地说。“发完就滚蛋!” 于锦铭咬紧后牙,一股热气从心口涌出,在嗓子眼乱窜。 他上前半步,从怀中掏出手枪,稳稳地对准徐志怀的脑门。“我要见她,现在。” 徐志怀挑眉,面不改色道:“不然?你要开枪?” “你以为我不敢?” “于锦铭,你别太搞笑。”徐志怀冷淡地说。“现在全上海谁不知道你——于将军家的小少爷,睡了我老婆?谁不知道我头顶绿油油一片?你要是跪下来求我,我没准会如你的意。但现在……只要她仍是我名下的人,那你最好不要妄动。” “她谁名下的人也不是!我也用不着你在这儿假惺惺地发慈悲。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就和她离婚。”于锦铭挪动脚步,枪口更近一步。“徐志怀,我警告你!如果你敢伤害她,我一定会杀了你!” 徐志怀扯着嘴角轻蔑一笑。“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撒泼。我说了,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就算我把她扔到杭州关一辈子,她父亲管不着,律法管不着,更轮不到你这个第三者过来指手画脚。” 说着,他不紧不慢地上前,反握住眼前的枪口,抵在眉心。 “有种就开枪,小少爷。” 于锦铭食指搭在扳机。 锃亮的银灰色枪管在两人的僵持中发出细微的震颤。 于锦铭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再说一次,和她离婚。” 砰! 震耳欲聋的一声枪响,传到卧房。 小阿七一个激灵,醒了。 她鲤鱼打挺似的坐起,一转头,便瞧见挣扎着下地的苏青瑶,惊呼道:“太太!太太你在发烧。”说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扶住她。 苏青瑶拨开她的手,嗓音沙哑地喊:“我没事,你快去楼下看看。” 小阿七慌乱地点点头,拧开房门,飞奔出去。 她站在楼梯口,见铁链子吊着的顶灯碎了好几个拳头大小的灯泡,猩红与石青的一片片菱形图案,此刻裂成了指甲盖大小的玻璃,洒在台阶,如同落了一地的碎雪。 乒!又一声脆响,白瓷花瓶落地。小阿七视线上移,瞧见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拳,其中一个正是家里的男主人。下人们面面相觑,想阻拦又不敢。 小阿七也吓得连连退后:“先……先生。”细如蚊蝇的一声。 徐志怀钳住于锦铭的手臂,将他掀翻在地,自己也负了伤,颧骨青黑。他一脚将地上的手枪踢远,眼神示意观战的佣人过来,把地上的男人扔出去。 于锦铭仰躺在地,腰间一阵巨痛,疑心是伤口开线,冷汗一下就爬满了后背。他咬牙,青筋在额头颤动,手臂撑着地板,强撑着爬起。掌心朝茶几一摸,猛得抄起上头的烟灰缸便冲面前人砸去。 徐志怀没能避开,结结实实挨了这下。他踉跄几步,头顶觉出些湿意,一摸,满手血。不等他反应过来,于锦铭揪住他的衣领,几拳砸下,鲜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溅在地毯。 见了血,众人也反应过来,一齐叫喊着拉开两人。 小阿七哒哒跑下楼,搀着徐志怀,关切地问:“先生,先生你没事吧,夫人叫我下来看看你。” 徐志怀眼神复杂地瞧了眼小阿七,又转头看向于锦铭,目光冷下来。 他接过帮佣递来的湿毛巾,摁住头顶的伤口,低低说:“送客。” 于锦铭正被三个人紧紧勒着,两条手臂各被一个人搂住。 他并不想为难下人,使劲挣脱他们的手,拉了拉被扯得歪七扭八的夹克,站定了。 “这件事没完,”于锦铭丢下这一句,转身离开。 徐志怀攥紧毛巾,一把扔到地上,恨恨道:“滚!” 待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关,小阿七急急忙忙打了家庭医生的电话,叫他来处理伤口。人很快到了,给徐志怀上了红药水。小阿七守在一边,嗫嚅着让医生也上楼去看看,夫人发烧了。 徐志怀听了,冷笑一声,轻声地自言自语:“还看什么,叫她去死。” 话虽这样说,医生还是上了楼。 过不久,医生下来,嘱咐小阿七几句。 这时,徐志怀绕开两人,独自走到二楼,进到卧房。 天渐渐亮了,乳白的晨光升上去,泼在她的肩头。苏青瑶坐在床上,蜷曲的长发散落,枝枝蔓蔓,一片漆黑里含着巴掌大的苍白小脸。身上是惯常穿的那件英式女袍,昨夜他叫小阿七进屋给她换的,还好换了,没换今早怕是烧得醒不过来。 徐志怀见了,顿感恍惚。他们刚成婚时,她便是这样,文弱又安静,个头也只到他心口,可以随时放在手上把玩似的。那时他同病中的母亲说起过,她太瘦弱了,其实他是喜欢的,像苏东坡写的回文,“细花梨雪坠,坠雪梨花细”,缠缠绕绕。但说出口,怎么听都像厌恶。母亲听后,紧紧拉着儿子的手说,“小顽,你是成了家的男人,将来一定要对她好。” 徐志怀自认为听进去了。 这些年,凡是在他接受范围内,都想着给她买最好的东西。 他对她这么好——他对她这么好—— 听到脚步声,苏青瑶转头,看向丈夫。 “等下我就给你家里打电话。”徐志怀进屋,语气平静。“叫老师把你接走。” 苏青瑶睫毛微颤。“父亲不会让我们离婚的。” “那不关我的事。”徐志怀淡淡说。“你往后是死是活,都和我没关系。” 话音方落,苏青瑶咬唇,冷不然颤抖起来,微微的起伏,像雨珠落在琴弦上,发出孱弱的声响。 夜奔(中) 她掩住自己的眼睛,头垂下去,颤抖得愈发厉害,似是哭了。 徐志怀不由别过脸。 他倚着门框,看着白墙上的一点凹陷,不知是什么时候磕碰到的,指甲盖大小,像一个疮疤。他望着,眼神渐渐放空,冷不然疑竇起自己是否正身处梦中。天阴着,窗外传来隐约的雷鸣,“轰隆隆”,由远及近,令人无端想起注满开水的热水瓶,而他此刻正闷在瓶胆中……他想大叫,想抡起重物砸碎些什么东西,随便什么东西,好将胸口那股恶气发泄出去,从这无边的梦魇里清醒过来。 徐志怀唇角一紧,拧回头,冷冷道:“哭什么,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苏青瑶掌心摸过脸上的泪痕,突然抬起头,紧盯着丈夫。 她双眸充血,眼白的一半被鲜红占据,连眼眶中残余的泪水也被浸染成了胭脂色。 “你要真对我好,也不至于结婚这么多年,都不清楚我爹的为人。”她说。“在他眼里,我最大的价值就是嫁给了你,你是他的金龟婿。你要送我回家……倒不如昨晚就把我杀了,给我一个痛快。”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难堪地步,我还能有什么办法……苏青瑶,你自作自受。”他又笑,肩膀微微耸起,大抵是牵扯到额头的伤口,笑颜略显狼狈。 苏青瑶抽气,一行泪水血似的从眼眶流到锁骨,随之湿透了她的心。 “徐志怀,我真讨厌你这一点。”她自嘲,喃喃低语。“对你来说,我大概只是实现你理想家庭的工具。你到了年纪,你母亲病重,你需要成家,于是你找上了我。而我爹又正好看上了你的钱。” “你想太多了。” “是吗?可这是我的切身感受……”苏青瑶嗤笑,笑声如裂锦。“你不需要我,就把我晾在家里,当我不存在。等你需要我了,我又突然成了你的小乖。你心情好,就偶尔赏赐两句好话,说什么一生一世;心情不好,就轻易地把我扔掉……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够了。说这些有意思吗?看看你做的事,你有什么脸说这些话。” “因为我爱过你!是你不爱我的。”苏青瑶说。“这些年,我四年如一日地操持家务。记住你所有的合作伙伴,逢年过节给他们送礼,为你讨好那些富太太,生怕在外头丢了你的面子,怕回了家,你要给我冷脸看。然而这一切,在你眼里一文不值。我曾经倾尽全力去讨好你,却连一句辛苦和爱都得不到,凭什么呢?这不公平!” “爱我?爱我就是让我……让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不想这样,”苏青瑶嘴唇颤动,“但我又必须这样。” 太荒唐了,徐志怀气极反笑。“行了,说这么多,不就是想告诉我,你有多爱他?——差不多得了,别叫我犯恶心。” “至少他不会说我蠢笨。”苏青瑶大口喘气,声音也细微下来。“我真的很累了,志怀……这种感觉,你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懂。” 少女泪眼婆娑的模样映入眼底,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如此可怜又如此可恶。 小贱人!小贱人!你的爱就是背叛我吗?徐志怀险些脱口而出。是你毁了我们的婚姻,是你毁了我!我对你那么好!那么好!我是那么…… 爱你。 徐志怀看着,深色的唇颤动几下……没出声。 算了,他想。她非要这样,他又有什么办法? “现在你说的这些话,一点意义也没有。”徐志怀扶住门框,转身。“总之——你先回娘家去,冷静一下。其余的,再说吧。” 说罢,他合门。 关门声如同一次枪击。 苏青瑶应声倒地。 她脸朝下,趴在被褥,喉咙发紧,后背剧烈地起伏着,像要把心肝脾肺全掏出来那般,无声地落下泪来。 一滩泪水浸透床单,手脚也愈发冷了,唯独脑袋火烧似的疼。她早已决定自己不该再爱他,因为她觉得相爱的人至少要倾听彼此的想法,如果他都看不起她,又如何能称得上是夫妻。可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她又本能地感到了难以抑制的痛苦。或许是她想通过伤害他来证明一些他不说出口的东西,或许是她还爱慕他,作为苏青瑶爱慕徐志怀……如同踩着高跷装了一辈子小脚的女人,脱了尖尖细细的小脚鞋,反而不会走路了。 太多感情堵塞在喉咙管,她一张嘴呼吸,便翻江倒海地干呕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苏青瑶扶着床榻坐起,从枕头套里掏出一张发皱的纸条。 是家庭医生偷偷带来的。 上头写着时间、地点,以及一条于锦铭的留言。 他说,他会先挑衅徐志怀,让对方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这边,再借杜老板的名头,假意从中调和,将他约出。等徐志怀一出门,她便抓紧从后门逃走,他已经买通了一个打扫卫生的杂役。等到了约定地点,他会来接她,然后跟贺常君一起,趁夜色离开上海。 苏青瑶攥紧纸条看了又看,最终合上眼眸,一阵死寂后,她拿定了主意。 她下床,将纸条撕碎,冲入下水道,接着翻出自己这段日子积攒下的稿费,吃力地从衣柜底下抽出一个皮制的手提箱,打开,悄无声息地开始收拾行李。 她先去翻首饰柜。柜子最里面有一个落了灰的匣子,打开,是一些金银玉器,她母亲留下来的,与徐志怀不相干。然后她打开衣橱,取出几件换洗衣物,裹住稿费和首饰,迭好了放进去。 “咔嚓!”苏青瑶合上旋钮,心也为之震动。 她竖起手提箱,坐到床边,头晕得厉害。抬手一摸,火烧云似的,从额头到脖子,都烧得滚烫。苏青瑶摸了两圈,竟吃吃笑出声。天晓得,她曾无数次在梦里想过离家的场景,但没有一种像现在这般狼狈。 的确,正如徐志怀所说,一切是她自作自受。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要去承担。 苏青瑶脱下婚戒,郑重地摆在琉璃灯下。 门缝外,一阵窣窣的议论声。 是小阿七和吴妈。 “先生还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真是吓人。”小阿七凑到吴妈跟前,竭力压低嗓音,声儿柳絮般从嗓子眼往外飘。“唉,你说白天来的那个外国人是谁啊?你见过没?” “这还不清楚?咱们太太的姘头。” “啊呀,太太吗?不可能的吧。” “哼。我早看出来了,她就是那种不安分女人,活脱脱一个骚蹄子。”吴妈道。“可怜先生,沾了这么一个不检点的破烂货。” “可是、可是太太人那么好,她做那种事,总归是有原因的吧。”小阿七小声辩驳。“太太对我很好,我觉得她不是那种人。” “你个小丫头不晓得外头的世界有多险恶。那些工厂里的女的,一天做十个小时的工。再看她,吃好的穿好的——更别说乡下的女人了,一年到头没个歇,伺候老、伺候小,小孩也在水稻田里生。”吴妈冷笑。“她有什么不知足?先生已经对她很好啦!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阿七,你将来可不能这样,嫁到夫家就要有当媳妇的样子,话要少,做事要勤快,不要自作主张,更不能和丈夫怄气。你只要肯吃苦,把家操持起来,生个儿子,等儿子长大了,也成了家,你日子就好过了……当然,你也要把眼睛擦亮,找个肯吃苦的老实男人。” 小阿七听后,瘪瘪嘴,不吭声。 她觉得吴妈这番话有什么不对,可又说不上个所以然。 恰在此时,楼下响起电话铃,“叮铃铃、叮铃铃”,脆脆的,像薄冰。小阿七趴在栏杆,朝下望,瞧见先生经过客厅,去接电话。过了会儿,他折回来,到客房换了身新衣裳,大步出门去了。 吴妈也要去后厨帮忙择菜,留小阿七一人在原处发呆。表针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到了整点,钟响了。小阿七如梦方醒。 她转头看向卧室,只见房门紧闭,好似坟前立着的一座四方的石碑,而碑文空空。 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太太是喜欢先生的呀,先生也喜欢太太,尽管他们从未说过,但她看得出来。分明是两个相爱的人,为何会走到了这般田地?小阿七想不明白,只觉得有股热气钻进胸膛,烧得心口滚热。 她走到卧室的门外,踌躇许久,最终鼓足勇气,推开房门。 “太太?太太!”她喊。 没有回声。 夜奔(下) 苏青瑶搂紧皮箱,坐在后座。 轿车缓缓停下,等前头的行人过马路。仍是午后,天却阴得像日暮,层层积雨云堆满了头顶,快要下雨,总是闷得透不过气。走路的、骑车的、拉车的,挤在一处行进,如同雨季的山洪挤在了一道窄窄的沟谷。苏青瑶隔玻璃看着,心也乱得不成样。 不一会儿,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引擎重新发动。苏青瑶随惯性朝后一晃,后背贴在皮座,她抓着皮箱的手不由一紧,心也跟着一下收紧,吊在嗓子眼。 只见他开了个大转弯,飞快地掠过一个个华贵的木制橱窗,拐到了一间不起眼的裁缝铺前停下。 苏青瑶猫着腰,拎着箱子下车,踮起脚跑进玻璃门。 沉暗的店面,悬挂着一匹浅月白的杭绸,光泽就像冰块一样,泠泠然照着她的五脏六腑。绕过它,走上二楼,谭碧正等在那里,抽烟。 见她,谭碧殷红的指甲掐了烟,红唇微动,没能说话。 苏青瑶走过去,放了手提箱。“阿碧。” “真要走吗?”谭碧低低问,指尖来回搓着纸烟。“没一点挽回的余地?” “嗯。”苏青瑶点头。“他说要送我回家……你知道,我与我爹关系不好,真回了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倒不如咬咬牙走了。” 谭碧听闻,牙齿咬紧,猛地扬起手,甩掉那半截残烟。 “我那天不该叫你出来玩的!是我害了你。”她胳膊撑在柜台,隐有哭腔。“你当你的徐夫人,本来是有大好的前途,一辈子衣食无忧的……那于锦铭原先和我说,来上海混个一年半载,便要回去当他的空军少爷,我才想着引给你,叫你解解闷。这个世道,有一天过一天,各寻乐子罢了……我真没想到于锦铭是认真的,徐志怀也是认真的……天啊,我牵了那么多姘头,竟会害到你身上!” “阿碧,别这样……这是我的决定,你要信我。”苏青瑶咬唇,泪水突然沿着面颊往下落。她背过身,潦草地擦了几下泪,又牵住谭碧的手说。“哪怕全天下的人不信我,你也要信我。我是迟早要走的。” “不行,我不许,于锦铭靠不住的。”谭碧道。“我一直说,最理想的状态就是两头骗。于少心思单纯,你拿捏得住,况且他又不在上海久呆,到了入伍的时候,且把他打发走,我再给你介绍一个……不是叫你和他过日子,他能过什么日子?做于太太你还要吃苦。” “天底下又哪个男人靠得住?”苏青瑶牵动唇角,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态。“其实,我也不一定和他在一起,你懂吗?我只是觉得我要离开上海,离开志怀了。人生能有几个四年,难不成我要当四年的徐太太,再去当四年的于太太?” “那钱呢?你这一走了之,钱怎么办!”谭碧又道。“你与徐老板四年夫妻,也算为他尽心竭力,留下来与他打官司,要点抚养费也好啊。” “怎么可能,是我与锦铭通奸在前。”苏青瑶苦笑。“他没叫警察厅捉我去蹲监狱,没以通奸罪状告法院,判我个两叁年,已经算仁厚了。” “那你留在我这儿,我供你读书!” 苏青瑶愣了下,一路绷紧的神经直到此刻才忽得松弛。她望着眼前的女人,长吁一口气,微微笑着说:“傻瓜,你哪来的钱。” “还说我?你也是,好一个糊涂鬼!”谭碧气急,甩开她温凉的小手。“我做婊子就算了,我是下贱命。可你呢?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也去当妓女?” “如果真到那一步——”苏青瑶顿了顿,无可奈何地笑了,“如果真到那一步,算我求仁得仁,又有什么好怨恨的。” 谭碧无言以对。 她转过身,走到窗台前,颤抖着又点了一支薄荷香烟。灰白的天,落下微微的雨,恍如千万条细细的皱纹,一道深一道浅,越来越冷。冷——冷的,豆大的雨水,从屋檐摔到沥青路,滴答滴答地催促。一支烟焚尽的时光,两个女人都像老了几十岁。 苏青瑶侧耳听雨,许久,她问:“贺医生怎么样了?” “他?他和于少在收拾东西。”谭碧弹走烟灰,望了眼手表。“再等等,应该快了。” “我不是问这个。”苏青瑶低语。“昨晚——有人想杀他。” 谭碧胳膊悬在半空,积攒的烟灰一直落到手背,她才甩甩手,嗤道:“活该,他是个大骗子。” 话音方落,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苏青瑶机敏地提起行李,搂入怀中。 脚步越来越近,人还未到门口,便先瞧见了棕褐色的短发。 是于锦铭。 他看到苏青瑶,眼睛亮了一亮,几步冲上前紧紧抱住她。苏青瑶却像丢了魂,过了会儿,才把散乱的魂魄收回来。她抬手,在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他却搂得更紧,鬓发扫过脖颈,她有些痒,不禁缩起脖子,依偎在他耳畔,轻声说:“别担心,我没事。” 贺常君紧跟着于锦铭上来。 他换了一身灰黑色的呢大衣,戴着一顶西式礼帽,不变的是那副圆框眼镜。 见到他,谭碧略有些尴尬。她抬高手臂,夹着细烟,飘忽忽地嘬了一口,又别过头,装作欣赏窗外的风景。 雨势渐急,天与地的界限开始消融,像一场只会出现在梦里的雨。 贺常君径直走到谭碧跟前,脱下礼帽。 “我不知道——”谭碧正要抢在他前头开口。 贺常君抬手,难得止住了她的话头。 他温和地说:“嗯,我知道。” 谭碧指尖一颤,险些掉了烟。 她咬牙,飞快地瞥他一眼,又转回去。“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让锦铭先带苏小姐离开,用租来的汽车。等他们快要离开上海,我再开锦铭的斯蒂庞克出城。” “我还以为你不会开车。” “踩油门还是会的。” “你们不一起走吗?” “不,兵分两路。”贺常君说。“这样安全点。” 谭碧咬唇,将烟灰抖到窗外。“你小心,那个书店的老板昨晚被抓走了,而且他们好像、好像还在——” “嘘。”贺常君竖起一根手指,悬停在她朱红的唇上,又一次止住她的话头。“我知道。” 谭碧不由瞪大双眼,死死盯着他,不作声。 她有些分不清眼前的男人是真是假了。 “对了,这是锦铭存在我这儿的钱,给苏小姐的,你拿好。”贺常君低头说着,从大衣的夹层里取出一个信封,递出去。“我也往里头补了点,万一我们出了什么事,这笔钱应该能帮到你们。” “我缺钱会自己想办法,”谭碧接过信封,摸起来很薄,应当是现金支票。“这钱归瑶瑶。” “说心里话,从一开始,我其实就不赞同锦铭和苏小姐在一起。”贺常君自嘲似的笑一下。“锦铭太年轻,他不明白真正的爱是牺牲、是隐忍,是一件注定痛苦的事……” “那你还怂恿于少私奔?”谭碧冷哼。“我是最不赞成私奔的。” “因为我不敢啊。”贺常君笑着说。“你知道吗,这是我最喜欢锦铭的一点——愚蠢的勇敢。” 盛筵易散良会难逢(上) 谭碧怔了一怔,连忙将香烟递到唇边。火星已经要烧到手指了,她却浑然不知,只顾用涂满口脂的嘴唇反复咬着烟嘴。 唇印斑驳。 贺常君拨开袖口,看一眼腕表。 “时间差不多了,”他说,“锦铭,你先带苏小姐走。” 于锦铭颔首,拎起苏青瑶的行李箱,带她下楼。 谭碧则佯装淡然地点走烟灰,问他:“这就走了?没别的事要交代?” “我的书。”贺常君沉思片刻,同她说。“书局的同志昨夜已全部被捕,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让它面世……备份稿留在你这儿,若有可能……替我把它出版。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心愿了。” “行,我记着了。”谭碧将烟头压在窗台,火星微微闪,一下、两下,彻底熄灭。 贺常君重新戴上平顶呢帽。 “别了,谭小姐。”他说罢,转身下楼。 谭碧合眸,听楼梯上的脚步声,声声远去,直至消失无踪的那一刻,她睁眼,眼眶微微湿润着,指尖抖着,给自己又点了一根薄荷烟…… 走出裁缝铺,于锦铭已按照约定离开。贺常君停在门前,瞧见漫天的雨,细铁丝般竖立,直插下来,建成一座潮湿的监牢。雨声越来越大,他撑开伞,压低礼帽,就近招呼来一个头戴斗笠的人力车夫,拜托他载自己回公寓。 雨顺着篷子流淌,溅湿了裤管,贺常君不为所动,只望着前方那双溅满了泥点子的腿,见他一步步艰难地奔跑。 跑到公寓楼,贺常君下车,抽出钱包内剩余的钞票,全给了车夫。 他撑伞,涉过积水的长道,两旁栽种着郁郁的行道树。 “哑——哑——”,贺常君寻着声音,仰面看那站在树杈上的乌鸦,雨水透过浓绿的叶片,落在油亮的羽毛。而它纹丝不动,铁铸一般站着,也在盯着贺常君看。乌鸦的后头,是一排窗户,而在窗玻璃后,似有叁叁两两的人影鬼似的徘徊。 贺常君蹙眉,定睛去看,人影又消失不见。 他们来得比想象的早。 贺常君擎举着雨伞的手浮出两条青筋,另一只探到衣兜,摸了摸,钥匙还在。脚步稍稍一顿后,男人头更低,匆匆往停车的方向去。 “哑——哑!”乌鸦又冲他叫。 紧跟着,背后似是有人声。贺常君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耳边再度被雨声充盈。静了一会儿,绵密的雨声忽然动摇起来,一阵脚步声出现,并紧紧跟在他身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背后传来一声呼喊:“你干什么的?” “你干什么的?”城门口的警察举起警棍,敲了两下车身。“上头有命令,这南门、北门都封了,没什么大事,改天再出城。” 于锦铭摇下车窗,笑道:“家里有急事,得回去一趟,还请您行个方便。” “有什么急事?”警员没好气地说。“我可告诉你,今天上海封城,你要是识相,就老老实实开车回去,别给自己找麻烦。” “哥,哥,真有急事,”于锦铭连忙换上讨好的笑脸。“家里今早发电报过来,说父亲中风,我正急着带老婆回家呢。” 警员弯下腰,打量起车后座的女人。她脸色苍白,怀中搂着一个手提箱,看起来确实像要回家奔丧。 “去哪里?”他问。 “南京。” 警员眉头紧皱,直起腰,道:“行,你登记一下。”说完,他要来表格与钢笔,递进车内。 于锦铭自然不可能填本名,但也不敢乱写,怕当场露馅。他执笔,灵光一闪,想起穆淑云有个堂哥,依稀记得叫穆源,便借了他的名字与穆家的地址,填了上去。 警员应是不识字,看都不看,便迭起表格。 “对了,哥,”于锦铭从怀里摸出一包烟,趁机递给那位警员。“今天是什么日子,好端端的,封城做什么?” “少废话!”警员大声呵斥,眼睛却滴溜溜地朝周围瞄了一圈,他见同事没往自己这边看,指尖立刻灵活地夹住对方递来的香烟,压低声音说。“这是上头的命令,我哪晓得缘由……但我听在法租界干事的兄弟说,这是要抓共党嘞。” 于锦铭心弦一紧,脸上仍强堆着笑意。 “您辛苦。”他殷勤地笑着,同警员点头致意后,绕开路障,发车驶出城门。眼前是一条灰白的路,雨势磅礴,轿车飞驰,有如渔船在暴雨天出航。 不知开了多久,于锦铭突然感觉方向盘一沉,怕是车子要熄火。 他使劲打转方向盘,轻踩油门,慢慢靠边停下。 “怎么了?”苏青瑶立刻问。 “可能是雨太大,把车搞熄火了,别担心。”于锦铭转头,看向苏青瑶。“你还好吗?脸色好差。” “我没事。”苏青瑶摇头。 于锦铭不放心,挤进前座中央的缝隙,伸长胳膊去摸她的额头。 “要命,”他惊呼,“烧得这么厉害,怎么不跟我说!” 苏青瑶仍是摇头,眼神略有些迷离道:“贺医生呢?他什么时候过来?” 于锦铭看一眼手表:“应该快了。” “这样不行,我得给你找个医生。”他又说。“再不济也得把药吃了。” “我没事,”苏青瑶重复。她嗓音似是被淋湿了,疲软一滴滴渗出来。“先等贺医生过来吧,我怕他出事,而且他也是医生。” 于锦铭欲言又止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勉强同意。 他转回身,后脑勺倚在软皮座椅。耳畔雨声如瀑,滚热的心也似被它浇熄,他后颈发凉,头脑晕晕涨涨,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了一条玻璃缸里游动的热带鱼。想抽烟,但这不是一个抽烟的时候,于锦铭摸了下烟盒,又抬头,通过后视镜看向苏青瑶。她乌黑的鬓角靠在车窗玻璃,发呆,白的脸,黑的发,默默无言。 于锦铭看着,心头升起一阵焦躁。 他两手压向方向盘,心一横,道:“我记得附近有一个修道院,先带你过去,问问他们有没有退烧药。” 说罢,他重新点火。 车身在冷雨中不停发抖,终于,它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于锦铭猛踩油门,朝修道院驶去。 雨幕重重。 这般大的雨,堪比葬礼,贺常君唏嘘着,左手悄然探入内兜,握紧手枪。 他云淡风轻地转身,帽檐压住半张脸。 “你干什么的?”一个浑身黑色的男人追到跟前,又问了一遍。 “路过。” “你是不是住这里?” “不、不,来替人取车。”贺常君有意将声音压低。“请问您是——” “取什么车?”那人一手举伞,另一只手吃力地掀开大衣,摸出装在裤兜的证件,亮给对方看。“老实交代。” 贺常君瞥向不远处的斯蒂庞克,硬着头皮道:“那辆车。” 男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眉头一紧,厉声喝道:“你跟我们回一趟警……” 话未说完,迎面一声枪响! 子弹径直射入胸膛,那人浑身一震,直挺挺倒下。鲜血浸湿了贺常君的皮鞋,他面无表情地扔伞,两手举枪,冲他眉心补上一发子弹。 枪声盖过雨声,也惊动了公寓内搜查的巡警。 其中一个拉开窗户,大喊:“站住!” 贺常君顾不上太多,撒腿就跑。他狂奔十几步远,忽听背后一阵错乱的枪声。因为离得远,这几下都没打中。枪声歇了,他们要追来了。贺常君浑身湿透,狼狈地冲到轿车边。他抹了把脸,听到头顶一声“哑——”。 他悚然地抬头,只见树上的乌鸦张开翅膀,飞入茫茫大雨。 “站住!”又是一声。 近了,更近了。 雨幕中,远处的那些人全瞧不清面目。 贺常君咬牙,迅速取出钥匙,钻进驾驶座,发动汽车。两束车灯如同匕首,朝来人捅去,他们举枪,对准挡风玻璃。贺常君猛踩油门,径直朝前撞去。枪声与引擎的轰鸣声齐发,又擦肩而过。 挡风玻璃上多出两个弹孔,贺常君把稳方向盘,冲入马路。噼里啪啦的响声,分不清是雨还是子弹。他转头,瞧见两辆轿车紧追其后。副驾驶座探出一名警员,拔出手枪,要冲轮胎射击。 贺常君本能伏低身子。他见前方有个岔路,手臂一轮,朝右猛打方向,来了个急转。背后的车也跟着急转。再往前,快到人员繁杂的商业区,但开过这段路,就能直奔北城门。 突然,迎面闯入一个电车轨道。“铛铛铛——”电车要来了,是明黄色的火炬。贺常君用力踩下刹车,与人掰手腕般,拧动方向盘,让斯蒂庞克来了个直角转弯,继而迅速衔接油门,正对着电车的方向,轿车好比骏马般,沿轨道飞驰而去。 等警车追上时,电车已然横在眼前,一辆警车猛踩刹车,有惊无险地停下,发动机也因此熄火。另一辆则提前转弯,对贺常君紧追不舍。 雨太大,看不清后视镜。贺常君飞快地回头,见那辆车追在后头。转回来,瞧见不远处立着信号灯,猩红的,如鬼的眼睛,正注视着下方那几位等待过路的人。 贺常君浑身绷紧,雨水混着冷汗在后脊蠕动。 “嘀——嘀——”他拼命砸喇叭,脚挪到刹车。 不行!不行!来不及了! 他屏息,面目狰狞地再度旋转方向盘。 那一瞬,贺常君如同上了冰场的花样滑冰员,低着身子,加速到极点,马上要随激烈的奏鸣曲,起跳、飞旋、落—— 轰! 车熄火,他装飞了消火栓。 盛筵易散良会难逢(中) 于锦铭急刹车。 他用膝盖顶开车门,拿上副驾的油纸伞,一头闯入大雨。车旁,是一座天主教教堂,石铸的十字架下,写有“七苦圣母堂”五字。 于锦铭跨过台阶前的水坑,几步到门前,拿铜环砰砰砰得敲门。敲门声一时盖过雨声,雷鸣似的。不多久,一位白人神父过来开门。 两人一番交涉后,神父神情勉强地点点头,让开路。于锦铭露出笑意,赶忙折回来,拉开后座的车门。他搂住苏青瑶的肩,扶着她踩过水坑,伞也朝她偏去,将她严严实实罩住,却浑然不觉自己的左肩已被雨水淋湿。 这般艰难地淌进教堂,苏青瑶头晕得更厉害。于锦铭连忙抖落伞上的雨水,扶着她来到大厅,到信众聆听布道的长椅坐下。 雨天,灰扑扑的彩色玻璃簇拥着中央的圣母玛利亚塑像,她心口被射入七根金灿灿的利剑,光华反射着眼下的蜡泪,乌黑的眼眸,目光燐燐,凝望着面前孱弱的女子。 于锦铭脱下外套,甩掉残留的雨珠,继而盖到她身上。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神父拿药。”他吻她滚热的额头,心也跟着被烫了一下。 苏青瑶没力气说话,只眨一下眼。 脚步声渐远,唯听窗外雨声磅礴。苏青瑶无力地靠在长椅上,与圣母——教义中以处女之身诞下耶稣的母亲对视。 她恍惚中,回忆起从前在启明女学见到的修女姆姆们。她们总是乐此不疲地谈论圣母的美德,教导膝下环绕的小羊羔们若是未来嫁为人妇,定要忠于家庭,免受撒旦的蛊惑。 说完,修女姆姆们会慈爱地抚摸女孩们的额头,亲吻她们柔嫩的脸蛋,然后背诵几句《以弗所书》中的真言:你们作妻子的,当顺服自己的丈夫,如同顺服主。因为丈夫是妻子的头,如同基督是教会的头;祂又是教会全体的救主。教会怎样顺服基督,妻子也要怎样凡事顺服丈夫。 苏青瑶并不信教,但她信任教导自己的姆姆们。她们学识渊博,漆黑的修女服凛然不可侵犯,所教导的话总归有道理……究竟是哪里错了?苏青瑶不明白。是因为她向他索求爱与尊重吗?就像她曾经对他付出的那样。可如果一个妻子渴求丈夫的爱是一个错误,如果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要求尊重是一种罪过,那么天底下,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苏青瑶不懂,头越来越疼。 雨声穿过彩色玻璃窗,传到耳朵里,有一种极不真切的感觉,如同一场将醒未醒的梦,纵然梦外人声鼎沸,进到梦中,也会变得模糊不堪。 于锦铭去了许久都没回来,苏青瑶有些不安。她低低喘息了一会儿,强撑着长椅,摇晃地站起,又一路扶着墙壁,往里走。 虽是西洋的教堂,内里还是不免沾染了中国气质。在前厅与后房之间,有一处天井,因暴雨,水汽横溢。 苏青瑶走到那儿,实在走不动,便扶着墙壁,慢慢坐到地上。灰沉沉的天,飘摇的雨,水流顺着瓦片哗哗流淌,一直爬到屋檐下的平地,积成一摊。水面清明如镜,苏青瑶低头照水,冷风路过教堂,泛起了涟漪,她投入其中的那张苍白的小脸,顿时裂成无数碎片。 手脚软的厉害,苏青瑶合上眼,太阳穴突突跳,好比无人接听的电话,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不停回荡。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徐志怀拿起听筒,皱着眉头说:“喂,警察厅吗?” 对面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长串。 大意是他们已经抓住了一个,刚开始审问。另一个冒充穆家少爷带着徐夫人出城了,打北城门出去的,现在也派人去追了,请他稍安勿躁。 徐志怀听了,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怒意。他冷冷道:“从法律上说,在我签署离婚协议或法院正式判决前,她仍是我的妻子。我不管你们要抓谁,这次行动又牵扯了谁,都跟我没关系。我不在乎。现在他们两个拐跑了我的妻子,我必须跟你们一起去。” 对面顿时陷入沉默,许久后,警察厅似是极勉强地答应。 徐志怀淡淡应一声,挂断电话。 他叫来司机,上了别克轿车,直奔北城门。到城门口,见到了聚集的警察。他们带着帽子,制服臃肿,腰间别一把手枪,制服的皮带绑得很高,几乎绑在了肋骨下,乍一看好似芭蕾舞女郎。 其中一个职级较高的警员冒雨走到车窗前,要同徐志怀打招呼。徐志怀摇下车窗,抬一下手,免了他的寒暄。他询问事情的进展。警员哈腰儿,对他说,上头已经下令展开地毯式搜寻。 徐志怀没说话。 他从风衣内兜取出一个银匣,抽出一支瘦骨嶙峋的香烟,含在口中。 “啪嗒”,打火机冒出一簇摇曳的火光。 他垂眸,细烟在暗粉的唇间颤动两下,顶端变为闪烁的猩红。 车窗摇到一半,水珠溅到皮座,有些冷。 徐志怀抽着烟,突然想起她还在发烧……就那么爱吗?叫她发着高烧,宁可冒着身败名裂,乃至于蹲好几年牢的风险,也要私奔。他想不通,他觉得他对她已经够好了,究竟有什么不知足……退一万步讲,她若真有不满,大可以说出来,他也会…… 唇间的火星急促地闪动,在雨声中燃烧。 可悲啊,徐志怀,真是可悲,他夹住烟,嗤笑一声。 忽得,他想起苏青瑶正在发高烧,作为医生的贺常君又被抓了,以于锦铭的心性,两人应当走不了太远。 徐志怀夹着香烟,招来一名警探问:“出了城门,哪里还有诊所?赤脚医生的也算。” 警员摇头。 徐志怀食指与中指间的缝隙一缩,纸烟发皱。他垂眸,短暂的沉默后,又问:“修道院呢?有没有,洋人办的那种。他们一般会有进口药。” “有的,有的,”警员道,“离这里不愿,开车大概十五分钟。” “他们在修道院,”徐志怀嗓音发涩。“去,请示一下局长,问能不能分一支小队去修道院,带上我一起。” 他手腕放上车窗玻璃,一如上了断头台的囚徒,指尖颤动,烟灰飘落,只一瞬,火星被浇灭。 徐志怀望向车窗外,从天而降的雨水,纷纷落在了苏青瑶的眼前。 她靠着开始剥落的白墙,不知多久,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青瑶强打精神,抬起眼皮,看见了一袭黑袍的神父。棕金色的短发,蓝灰色的眼睛,典型的白种人。苏青瑶不敢贸然判断他的国籍,便迷迷糊糊地用英文道了声好。对方用国语回复,仍有口音,但十分流利,兴许是多年来给市民们布道的成果。 “怎么是您?于锦铭呢?”苏青瑶口齿不清地问。 “他在帮我整理药剂瓶,很快就好。”神父说。他左手拿着一杯水,右手同时握着阿司匹林和抨抗的药瓶,弯腰递给苏青瑶。 苏青瑶接过,倒出两片药剂,吞了下去。 谢谢您愿意收留我,她刚想道谢,对方却先一步开口,低声说:“你应该回家。” 苏青瑶一愣,她想,回家,去哪儿呢?哪里是我的家? “你跟一个男人跑掉,你的父母会很着急。”神父继续说,两手插在袖口。“你应当回去。” 苏青瑶抬起头,看向神父,唇角微扬。 她轻声说:“Father,我不是从父母的家里跑出来的,我是从丈夫的家里跑出来的。我犯下了不可奸淫之罪,是不贞洁的女人,但我不信仰上帝,也不打算向您告解。” 神父沉吟片刻,道:“你曾信仰主?” “不,我只是在教会女学读的中学。”苏青瑶说。“离这儿不算太远。” “你是一个有教养的孩子。”对方叹了口气,柔声劝解。“不应当再错下去了,回去吧。婚姻,人人都当尊重,床也不可污秽。因为苟合行淫的人神必要审判。” “神父,您知道吗?我是启明女学毕业的。”苏青瑶先是一笑,继而那张柔弱了太久的小脸上,逐渐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愤懑、有困惑、有不甘、有哀伤……她望着眼前的黑袍神父,话音颤抖着说。“我是启明女学国民科毕业的,非常好的学校。我在那里读书的时候,国文、文课、科学、算术,四门主课,英法两文辅修,与烹饪、缝纫、钢琴等副课,其中只有算术与体育是B,剩下的全部是A或者A+。然后呢?然后我嫁人了。我学会一切都没用了!而我的丈夫,不管如何努力,他都吝啬于给我一个B。我努力了那么久,我爱了他那么久,配不上一句爱吗?……配不上吗?” 神父不言,身后雨声如注, 一道泪水滑落,苏青瑶急忙擦去,右手的手心虚虚地掩住半张脸。短暂的沉默后,她仰起脸,雨幕映照着少女的面颊,如此白皙,堪比新雪。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她开口,轻柔却坚定地说:“所以我要走,必须走。哪怕我知道这很可能会失败,哪怕我清楚自己从未真正地见过这个社会,我不过是一个愚蠢的金丝雀。但是,神父,但是,给我一个机会吧,给我一个选择吧,就算是错误。不是徐夫人的苏青瑶究竟是什么样?我想见见她。” 神父沉默了。 许久,他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些什么。 正当此时,教堂外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 盛筵易散良会难逢(下) 神父闻声走到大门前,用力拉开一道缝隙。 嘎吱一声,乱风裹挟雨珠自缝隙闯入,吹口哨般呜呜哀鸣着,雨太大,打开的瞬间眼前霎时一白,恍惚要患上雪盲症。 门后是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员。 见开门的是个外国人,他的脊梁骨不由弯了些,颇为和气地问:“神父先生,请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个子很高,女的跛脚。”说着,他从怀中拿出相片,递过去。 神父看一眼照片,又不禁挪开了眼神。 “没有,”他顿一下,蹙着眉头说。“雨太大,没人会来教堂。” “不好意思,神父先生,方便让我们进去吗?”对方一面收着照片,一面将怀疑的目光投到他身上。“我们在搜查逃犯。” 神父迟疑片刻后,还是点头答应了。他请对方后退几步,表示自己要先关上门再一口气拉开。然而他关上门后,并未立刻开门,而是挥舞着手臂,冲坐在过道的女人打了个手势。 快走!他好像在说。 苏青瑶会意,连忙扶着墙壁站起,跌跌撞撞地往内跑去。穿过圣堂,是一间间忏悔室,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多人,可能有十几个……苏青瑶悚然,瘦削的肩膀蹭着墙壁一路朝内逃。再后头是神父平日传教的办公区,苏青瑶想躲进去,手还未搭到门上,便与开门出来的于锦铭她撞了满怀。 “瑶瑶?”他抱住她,险些喊出声。 幸好苏青瑶反应够快,及时抬手捂住了他的唇,叫惊呼憋在嘴里。 “警察,警察来了,”她气若游丝地呢喃着,整个人栽倒在于锦铭的胸膛,顶着他回了房间。 于锦铭双臂紧搂着她,连连倒退,心坎突突地发跳。出来时顺手关了灯,此刻倒退着回屋,恰如钻入幽暗的隧道,四面漆黑,唯有拉到一半的窗帘孤独地闪烁着白光。 进了屋,她又反手去关门。极轻的一声“咔嚓”,她拧上锁,似是耗尽浑身力气,竟顺着门板滑落,瘫坐在地。 于锦铭单膝跪地,想伸手去扶她,却被苏青瑶推开了手。他抬手碰了碰额头,滚烫。男人心惊,急忙抹黑拿来玻璃药瓶,又倒出两粒醋柳酸片送到她唇边:“快把药吃了。” 苏青瑶抬一下手,比着口型说:“吃过了。” 又听门外似有说话声,可能是警员在搜查忏悔室。 她抬头看向于锦铭,见他眉头紧皱,右手死死摁着门板,不由惨淡地笑了下。她忽而觉得眼前的男人很可怜,而自己又卑鄙无耻到极点,因为她一直都知道,她或许爱他,但没有那么爱他,先前的不走,如今的走,归根结底是为了她自己。她利用了他,害他要因为通奸罪与破坏家庭罪上法庭受审。 思索间,一串脚步声响起,含糊的话音越发近了。“没人”,“这里也没有”,“空的”,“下一间呢”,一声明晰过一声,全然破碎的话语,你说完我说,应是来了许多人,多到他们无路可走的地步。 “瑶瑶,你留在这里,”短暂的沉默后,于锦铭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出去对付他们。” 说罢,他起身便要开门。 “等一下,”苏青瑶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拽住他的胳膊。“贺常君,你跟贺常君约定兵分两路,然后在城外会和,是吗?” 于锦铭点头。 “按理说,他早该到了,可他没来,反而是警员先一步追到了这里。”苏青瑶叹息。“锦铭,贺常君……是那个,对吧。” 于锦铭听后,脸上的血色顿时消退干净。 他又点一下头,嗓子眼发干。 脚步声逼近,如同一把高悬在头顶的铡刀,马上要来到后颈。 苏青瑶闻声松开于锦铭的胳膊,蹭着门板无力地站起。 “你跑,我出去。”她说,语调平静。“我一个人是没法跑的,我连路都走不动了。所以趁现在还有时间,你快翻窗。” “别开玩笑了。”于锦铭竭力压低声音,颤抖着说。“瑶瑶……你听我的话,乖乖躲在这里,好不好?我想法子把他们打发走。” “他们如果真抓住了贺常君,那你肯定脱不了干系。”苏青瑶垂眸,淡然地抚平他前襟的褶皱。“再说,你又有什么法子?他们既然敢出警抓人,就说明没有顾及你四少的身份。” “不行,我不许!”于锦铭咬牙。雨声越发急切,身后灰白的帘幕也愈发稠密,他挺拔的身姿拓印在门板,摇摇晃晃。“你呆在这里,好不好?相信我,我一定能想出办法的,我一定——” “你没有办法的。”苏青瑶轻柔地打断。“锦铭,别犯傻了,真的。” 于锦铭浑身一颤。 他低头,眼鼻一酸,再抬头,眼眶通红。 苏青瑶也不知该说什么。 太多不成句子的字词堵住了嗓子,最终,她只是仰起脸,掌心抚上男人的侧脸,鬓边柔软的短发落在指缝。 “对不起。”她说。 一声细响,近似玻璃碎裂的声音,她打开门,翩然而去。 挤在走廊的警员们纷纷停下脚步。 他们看见一个洁白到近似雾气的女人扶着墙壁,迎面走来。周围一步一步地静下去,直至她站定。没有人着急开口,他们都紧盯着眼前这个孱弱到随时会倒下的女人,如此可怜,如此美丽,任谁都不会想到,她会是一个跟奸夫私奔的荡妇,一个令人作呕的、早四十年理应被扒光衣服游街示众的潘金莲。 “我是……苏青瑶。”她说。“警员先生,你们是来抓我的吗?” 神父闭上了眼。 “怎么就你一个?”领队的警察说。“于锦铭他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苏青瑶说,“他把我送到这里就离开了。” 对方并不信,手里掂着警棍。“苏小姐,你与奸夫通奸私奔,这起码要蹲一年以上的牢房。我警告你,你现在已经犯下了重罪!但如果你能老实交代,我们算你大功一件,到时候在法庭替你说说情,那样你还有轻判的可能。” 她依旧摇头。“我不知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领队扬起警棍,示意道。“带走!” 警员彼此交换了下眼神,给女人带上手铐。其中两名警员押着她朝外走去,其余的则留下继续搜查。 他们路过了忏悔室,忏悔室的窄门被悉数打开,散发着极淡的湿木头的气息,也许这就是罪恶的味道。穿过忏悔室,过天井,便又回到圣堂。大门沉重,门外风急,右边的警察松开手,小跑着去开门。 他双手握住铜把手,掀开戏台上猩红的幕布般,猛然拉开大门。 涌入的狂风如同荒海的波涛,而雨珠在其中飞舞,恰如点点鱼鳞,飞快地沾湿了众人的眼睛。苏青瑶别过脸,低挽的发髻被乱风吹散。她双手带着镣铐,被警察推着后背,一直走到敞开的门前。 急雨瀟瀟,将天地洗刷成一片茫茫。 苏青瑶不由止住脚步,回望圣堂中央的圣母像。 圣母玛利亚的脸已然湿透,淡金色的泪顺着苍白的脸宛延流淌,流入被七把利剑贯穿的心。 她转过头,看到了前来缉拿她的警察,以及徐志怀。 男人推门从车上下来。司机早已等在车门后,适时地上前为他撑伞。徐志怀朝敞开的教堂大门望去,只觉眼前游动着许多黑点。 他穿过列队的警察,来到最前,也见到了那个女人。 隔着重重雨幕,两人对视。 只一瞬,身旁警察又推她的肩,催促犯人快走。苏青瑶迈过门槛,恍如被狂风托起的一朵乳燕,在圣母的泪光中,轻盈地滑入暴雨,来到他的面前。 暴雨顷刻间浸湿了衣衫,而她仰起脸,满面水痕。 徐志怀的思绪在那一刻消散无踪,原先所想问的、想咒骂或质问的言辞统统不见了。他脑海空空如也,只留下眼前这个女人,如同海潮退去后遗留的漆黑礁石。 她深深望着他,话音颤抖,又有一丝哽咽,但语调平静,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去执行上天派给她的毕生使命般! 她对他开口。 “志怀,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的丈夫,而我,我苏青瑶,也不再是你的妻子了……” 说罢,雨如泪下。 背后再度响起警察的催促,她被带上警车。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短暂的停留后,警车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喊声。苏青瑶不确定是不是于锦铭被抓了,她探头,想朝外瞧一眼。警员却在此刻发动了引擎。被暴雨模糊的景物在眼前飞逝而过,她就这样以通奸罪被带进了拘留所。 拘留所呈“十”字形,被中庭分割成四块区域,分别关押男犯与女犯。打窄木门挤进去,一直踉踉跄跄地进到牢房,她才被警员脱下手铐。砰的一声,木质的牢门合拢,看守从外头落了锁,关上了小窗。 是个六人监牢,但现在只关押着苏青瑶一人。灰白色的石砖墙壁上嵌着床板,上头铺一层稻草,因是雨天,摸去总有种若有若无的湿意。苏青瑶坐到稻草上,旗袍仍在滴水,晶莹的水珠落到小腿,又滑进鞋里。 浑身都冷得发抖,唯独额头滚烫。 她头疼的厉害,勉强移动僵直的四肢,躺到床上,开始后悔自己没拿上那瓶醋柳酸片。真躺了上去,苏青瑶才发现稻草里有一股湿哒哒的尿骚味。毕竟恭桶也放在房间里,它的旁边就是一个铁质脸盆。 正对牢门的是拿来透气的窗户,很高,也很小,只有三两个拳头拼在一起那么大。苏青瑶将凌乱的长发堆到一起,当作枕头,垫在后脑勺。她见纷乱的雨水穿过窗户里竖着的铁栏杆,落入屋内,雨丝细小、透明,恍如飞虱乱舞。 苏青瑶出神地望着雨丝,不知道过了多久,竟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门口的地上多出一个碗,碗里有两个馒头,几筷子腌菜。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老鼠撞翻了碗,正扒着馒头碎屑啃食。苏青瑶怕自己眼花,翻身去看。可那老鼠听到动静,迅疾地逃走了。 兴许是心理作用吧,在拘留所的第一晚,苏青瑶彻夜未眠,光顾着听老鼠在床底爬来爬去,吱吱叫唤。有几次好像已经爬到了她的耳边,叫声格外清晰,但她伸手去赶,又只沾了一手稻草屑。 就这样熬到东方破晓,老鼠的鬼影子消散。苏青瑶翻身面向墙壁上那些不甘的划痕,算是睡了过去。 一夜过去,靠着体温烘干了衣裳,苏青瑶四肢酸疼到近乎无法动弹。 拘留所的早饭是一碗稀米汤,她几乎是爬过去,端起碗,跪坐在门前,小口将上层的米汤舔干净。糙米粗糙到难以下咽,苏青瑶逼着自己吃了一点,吞咽时,米粒跟沙子一样噎在嗓子眼。 苏青瑶实在觉得反胃,无奈放下了。 她往发髻中摸索,抽出一根珍珠发簪,拿去贿赂看守。于是,她在晚餐喝上了一碗热汤,以及拿到了半瓶醋柳酸片。吃完药,昏昏沉沉,蜷缩在稻草上再度睡去。晚上大概又有老鼠出洞,万幸,她听不见。 就这样,她又在拘留所内熬过了两天。 在第四天的子夜,连绵的雨终于停下脚步,云散月出,苏青瑶透过小窗,望见月亮升到半空,周遭没有一颗星子。 如此清朗的明月,照得万物一片霜白。 苏青瑶望着,有些气短。 她没吃晚餐,午饭是把馒头撕开泡在冷水里灌下去的。贿赂来的药快吃完,可她仍病着,已经退烧,但心口突然开始隐隐作痛,躺在床上,也常常喘不上气。 月色如海波般,从狭窄的创口涌入,冲洗着她那瘦长的影子。 面对着无瑕的月光,苏青瑶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一柄斧头劈开冰山般,连日来积累的情绪陡然爆发。她止不住去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太自私、太下贱,想要的太多而身在福中不知福?是不是自己无能又无耻,天生是个贱货,所以才要被关进监狱、被带上法庭,去接受法律的严惩? 是不是自己当初只要保持对丈夫忠诚,顺从他、崇拜他、理解他,爱他,当他的小女孩、小娃娃、小乖,然后等、等、等——等到他某一天幡然醒悟,等到某一天奇迹发生,突然学会了去表达爱,等到那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时候,她就能收获幸福。 是不是身为妻子,忠诚于自己的婚姻高于一切,哪怕这并不是她所缔结的?是不是身为爱着他的女人,渴求他的爱与重视,是一种过分的奢求?是不是身为被他爱着的女人,不可以拒绝他的爱,不可以狠狠伤害他,一如不可拒绝天理? 或许吧!或许吧!通奸不可饶恕,世人都这么说。 可那样的话……苏青瑶又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 徐公馆的女主人吗?可那不是她的家,只是徐志怀的家,没有一个主人会连自己的朋友都留不下。 徐志怀的妻子吗?或许吧,毕竟人人都称呼她为徐夫人。可他们在一起过的日子,根本不像是一对真正的夫妻。他宠爱她就像宠爱自己的小女儿,时刻觉得她愚蠢,又处处疼爱着她,给她买昂贵的礼物,又限制她的零花。但夫妻不是父女,而她也早已长大。更何况,哪有一个父亲会不停地和女儿上床? 想到这里,苏青瑶头疼欲裂,昏迷了似的,神思左摇右摆,寻不出一个头绪。她蜷缩,泪水断断续续地落下来。秋蝉的哀鸣伴着床底老鼠细细的叫唤,森森地在地牢里徘徊。 后悔吗?谈不上。苏青瑶清楚,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让时间倒流,她还是会接过谭碧的钥匙,打开那扇房门。 因为对于当时的她来说,这是一件不得不做的错事。 只是害怕,前所未有的恐慌,清晰无比。 有夫之妇,与人通奸者,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 她那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丢不起这样的脸,更会将失去徐志怀这个女婿的怨恨撒到她身上。他大约会一纸书信送进监狱,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将她扫地出门。 贺常君被抓,于锦铭必然会受牵连,还不知他的父亲能不能保下他,哪怕费力保下了他,也定然不愿意去保释一个祸害他小儿子的女人。 或许这就是注定的结局……她是个荡妇,理应用这条贱命来洗刷丈夫损失的尊严。 那,出来之后呢? 苏青瑶不知道。 她艰难地翻身,望向青灰色的石砖墙。它上头遍布白色的划痕,一道又一道,是从前那些被关押在此的女囚所留下的划痕,似字而非字,一如激烈的吼叫,字句不连贯,而响声震动天地。 苏青瑶盯了许久,理智涨潮般重新覆盖了脑海。 她想:现在攒下来的钱足够租下一个小阁楼,外加小半年的餐费,这足够支撑一段时间的开销。我有启明女学的高中文凭,可以试着去问问校对的工作,可以代写书信,当接线员或百货商场的接待员小姐,还有小学、初中的代课教师。不论如何,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所以不管决定之后是什么,我都要学会去承担。 思及此,她沉重的心也随之一轻。 泪水也在无声中渐渐流干了。 苏青瑶翻身,平躺在稻草上,闭上了双眼。 她对自己说:事已至此,我愿意承担一切代价。 此身终将何处去(上) 又过去两天,到第六天的晚上,屋外忽然响起的一阵脚步声将她惊醒。苏青瑶勉强从床上下来,瘫坐在地,见门缝里晃动着火烛的微光,越逼越近。 牢门打开,看守留在门外,徐志怀与他点头示意后,接过一盏点燃的洋蜡烛。他进来,走到苏青瑶跟前,蹲下身,将蜡烛摆到她跟前。 烛火同时点亮了两人的面容。 苏青瑶看向他的丈夫,突然觉得他憔悴了许多,也许是因为下巴的胡渣没刮干净,是因为刀片钝了吗?她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给他去换新的剃须刀了。 徐志怀也抬眼看她,瘦了一大圈,而且浑身脏兮兮的……她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 都沉默着。 良久的沉默。 除去沉默无以相对。 蜡烛不知不觉烧去了一寸,徐志怀才起身,双手插在西裤深兜。 “姓于那小子被调查科带走了。”他嗓子低沉,些许的漫不经心。 苏青瑶沉默,垂头盯着蜡烛的火焰。 她饿得很,又头疼、心口抽搐,喘不上气,几乎说不出话。 “姓贺的那个也是,我估计活不了。”徐志怀补充,居高临下地望向妻子。她躬身垂首,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脖,乌发垂落,快扫到他的鞋面。“你看,到最后还是我来保你。” 她依旧不出声。 徐志怀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他唇微抿,似乎在嘲讽谁那般笑一下,又开口:“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苏青瑶竭力思考片刻,而后抬起眩晕的脑袋,轻盈且飘忽地同他说:“往后?往后我们要离婚了,是不是?” “我已经找过律师,等你出来,我会叫人把协议直接送到警察局。签完字,你我就再无瓜葛。”徐志怀垂眸,扫过她,彼此都是难以描述的神态。“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小阿七呢?”苏青瑶反问。 当年是因为她的央求,徐志怀才雇佣了小阿七。 “和从前一样,”徐志怀淡淡说,又像在暗暗告诉她,有她没她一个样,他优渥的生活不会为此受到丝毫影响。 苏青瑶又问:“那……那我可以把我的书带走吗?” 徐志怀听了,一种莫名的羞恼忽而涌上心头。事情已经发展到这般难堪的田地,眼前的这个女人为何还能装得如此无辜,小贱人、小贱人!他给过她机会,他不是没给过。 “你有什么书?不是都扔了吗。”男人冷漠地嗤笑。“家里有什么东西是你出钱买的?” 他来,或许心里的某一部分,还是期待看到她痛哭流涕地向他忏悔的。 苏青瑶无力地笑一下,头又垂下去,心脏像被拧干的麻布衫,真要喘不上气了。 “随便吧,”她始终跪在他跟前,“你说了算……” “不然?”徐志怀挪开眼神,抽出手,打西服的内兜里摸索出一支香烟。“苏青瑶,是你背叛了我。” 他含住伶仃的细烟,点燃,衔在口中含糊地说:“你真该庆幸,现在是民国二十一年,不是光绪年,律法只叫你坐牢一年,而我对你也已经非常仁慈。” “是啊,现在是民国二十一年,许多事都比从前啰嗦了。”苏青瑶忍不住笑,嘲讽的口气是那么轻。“有议员、有总统、要搞选举,东边打西边,北边打南边,大家不裹脚,也不留长辫子了。要是光绪年,哪用找律师呢,你大可一纸休书将我赶走,或是再娶八房姨太太,生十来个胖小子,给你徐家开枝散叶。” 徐志怀猛吸了一口烟,后槽牙咬紧着说:“原来在你眼里,我们四年的婚姻是如此令人作呕的东西。行,我知道了。” “我从没那么想过。”苏青瑶晃晃脑袋,珠大的泪水一粒粒落,话音很轻,她也压根喊不出声了。“我现在说的话,你大约一个字也不信了……但我曾经很在乎这段婚姻,甚至比你在乎的多。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是我往后人生的全部,我也没什么其它选择,十六岁刚毕业就嫁给了你。我从早到晚,付出的所有,就是为了让你开心。” 徐志怀的烟在指缝中颤抖。“你在乎的表现就是和别人上床?苏青瑶,别撒谎了,有意思吗。” “正是因为我在乎,所以格外的恨。”苏青瑶在落泪。“我恨你,更恨我自己,恨自己那么没用,那么窝囊……是,你对我并不坏,与其它的那些男人比起来,非常非常好。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付出,就是恩赐,是宠爱。而我为家里所做的一切,就是理所应当。” 香烟紧紧地燃烧,徐志怀弹走烟灰。“随便你,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这是事实。”苏青瑶咳嗽着纠正他,烛火摇曳,洋蜡烛在两人之间流泪。“就像你说的——和从前一样——我的存在与否于你而言并不重要,你只是结婚了,然后有了个妻子,能满足你的性,偶尔满足情感。离婚了,你还是会过得很好……”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顿了顿,手背胡乱擦了几下脸,继续说:“大概在我出狱之前,你就会再婚了吧,你很富有、也很迷人,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一个比我更年轻、更漂亮、而且不残疾的女人。她同样会跟你上床,为你操持家务——这就是事实。志怀,你从没爱过我,也瞧不起我,更不在乎我。” “那于锦铭呢?他给你什么了?他给你什么劳什子尊重、爱、尊严了?没有。他只是动动嘴皮子,拿你当消遣。他什么都没给你,但你就爱到非要跟他私奔。”男人话音到这里便止息了,心里却发疯似的往下想:闭嘴,苏青瑶,你就是贱的发慌,你苏青瑶骨子里就是贱女人,有男人来勾引你,你就洋洋得意会想出轨。 “不,我对他,可能谈不上爱。”苏青瑶摇头。“他很笨,说好听点是重感情,明知贺医生是那个,自己是奉系的人,但还是要拉着他跑……只是——我至少他那里有存在感。志怀,我也想叫人在乎我、重视我,而不是从早到晚围在你身边,等待你的垂青,好像我的情感天生要系在你身上。不是的,志怀,不是……我也是可以伤害你的,就像你曾经伤害我那样。” “够了!你现在一口一个我不爱你,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开脱!你到现在了都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错吗?”徐志怀咬牙切齿。“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跟于锦铭眉来眼去,不会在冒着炮火还带你去看医生,更不会……来这里。” 香烟在指尖颤抖,他吸气,凑到唇边,猩红的火点猝然发亮。 苏青瑶,难道在你眼里,我不会受伤吗?徐志怀险些要质问他,但自尊不容许他说出口,显得太窝囊。于是他反复地劝说自己,这个女人不值得,她轻佻、愚蠢、肤浅,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他是看走了眼,这一切都只是个错误。 “所以都是假的吗?你对我,我们——”一团烟雾吐出,模糊了男人的面容。 他的嗓音低缓,显出些许孱弱。 苏青瑶太清楚徐志怀未出口的话是什么。 他想问:我们的四年婚姻、所组建的家庭、曾经说过的那些话……都是你的逢场作戏? 不是,苏青瑶无声地比了个口型。 如果都是假的,她又怎么会让自己落到现在这般田地?她大可以当个称心称职的结婚员,大把地花丈夫的钱,去拍卖行买最昂贵的珠宝,穿梭在社交场上,日日醉生梦死。 而不是当了他四年的妻子,连捐给东北义勇军的钱都要一块钱一块钱攒。 她是真的爱过他。 但太迟了。 这些话都来得太迟了…… 她不想再爱他了。 过多的悲伤一拥而上,堵在嗓子眼。苏青瑶心跳得厉害,近乎要窒息似的,她匍匐在他跟前,只颤抖地摇头、咳嗽,要把心肝脾肺全吐出来一般,她嘴唇颤动,没能说出话。而他也没等到她的答案。 徐志怀垂眸,侧过身不去看她。 他换了一只手拿烟,将晃动的烟嘴递到唇边,深深吸上一口,又吐出,零乱断续的思绪随之清空,心也重新冷硬起来。 “算了,无所谓你,想坐牢就去坐牢吧。”徐志怀弹了弹烟灰,随之要往门外走。 苏青瑶并没有力气追。 她瘫坐在地,手臂搭在濡湿的稻草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呼吸,觉得自己真有可能死在今晚。 男人几步行到门关,出了门,又止步。 门外昏暗的煤油灯光刻刀般将他的身影裁下。 他冷冷一笑,自嘲且轻蔑地开口:“苏青瑶,你我夫妻四载,原是我误你青春。” 说罢,扔了残存的烟蒂,拂袖而去。 此身终将何处去(下) 徐志怀一口气走到拘留所的大门前,天黢黑,一粒星子也无,十足的闷人。乌亮的别克轿车停在门前的梧桐树下,大抵是瞧见雇主出来,司机冷不然发动引擎。 轰轰几声,轿车笔直地掷出两道光柱,荆轲刺秦王般,迎面贯穿胸膛。徐志怀下意识眯起眼,摸出烟盒,又点上一支。他浸泡在乳白色的光晕内,一连抽了好几口,意图压下心口那股空捞捞的滋味,可越抽越不顶用,反倒叫手脚虚软。 罢了,男人朝前丢掉还剩大半截的香烟,踩灭它。 他上车,汽车发动,行道两侧的路灯一段有一段无,眼前也一阵明一阵暗。忽而大片树叶的虚影袭来,拓印在他高耸的颧骨,原是开进了租界,两侧的路灯与霓虹灯连绵不绝。 离魂似的回了家。 佣人讲家里来客人。 徐志怀脱去大衣,进了客厅,见到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右手拿着倒威士忌的酒杯,正嬉皮笑脸逗着小阿七的男人,愣了愣。 “你怎么来了,有事?”徐志怀问。 “徐霜月,你三年没见老朋友,见面第一句就这个?”张文景耸肩。“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徐志怀没吭声,只狐疑地盯着他。 和沉从之一样,张文景也是徐志怀在南洋大学的老朋友。他是上海人,父亲是银行家,毕业后直接去了交通部路政司,干了四五年,后来一路升到交通部次长,又被调任,去了行政院当秘书长。当年徐志怀结婚,他与沉从之一起来婚宴,坐同一桌。 张文景仍笑着,指一下对面的沙发,示意他坐下。 “听说于家那个混血小少爷,跟间谍扯上关系,被调查科抓走了。”男人语调偏高,前后鼻音不分,听起来滑溜溜的,极容易脱手。“我还听说,有个女人跟他一起被抓。” “有话直说。”徐志怀也翘起腿,两手交握放在膝前。 “我可是在关心你。”张文景懒懒道。“于锦城早我一步出发,现在估计已经到调查科了。有他在,混血小少爷估计能保下来,毕竟他于家也是真刀实枪拼出来的家底,多少要给点面子……怎么样?要不要我趁乱再去参他们一本?” 徐志怀瞥他:“你就不怕跟奉系闹矛盾?” “哦,还没跟你说。”张文景的坐姿直了些。“正如你所料,那位少帅可能要暂时下台,跑美国去避避风头,平息一下国内压力。” “这么快?”徐志怀蹙眉。“我还以为他跟委员长亲如兄弟,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起码能扛个一年工夫,到明年的九十月。” “总要给个交代。”张文景胳膊肘撑在沙发的靠手上,手指提着矮口的玻璃杯,来回摇晃。“日本人迟早要攻打热河。如今屯扎在那里的东北边防军与民间义勇军,兵力约二十万,辽宁的关东军,兵力十多万。二十万打十万,再输,就册那该打到长城脚下了。霜月,上回在长城开战,好像还是清军入关?” 徐志怀颔首。 “手里没枪没炮,又要打不打,含含糊糊。”张文景道。“这种状况,再加十万兵力,也是要输。” 徐志怀沉默片刻,低微而漫长地叹了口气,叹道:“局势这般坏。” “满洲国都建了有半年多,你说这个。”张文景冷冷笑一声。“你虞伯支持委员长上台,我爹把我往交通部送,不都是想叫商人在财政上有点发言权。结果?” 徐志怀听着,从怀中取出一支香烟,递给对面,自己也拿了一支。各自点上火,徐志怀挪近了烟灰缸,张文景则直接点在没喝完的威士忌里,黑灰飘落,默默无言,配上幽寂的深夜,更显沉闷。 徐志怀手腕横在沙发扶手上,没怎么抽,任由火星蚕食着烟丝。 “文景,我已多年不谈政治,对各类主义也是避而远之。你是知道的。”徐志怀嗓音低沉。“从五四到现在,十三年弹指一挥间,改变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改变。” “我懂。”张文景叹息,放下了漂浮着一层灰烬的酒杯。“不过是苟全性命于乱世。” “所以这七八年来,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过好自己的日子。专心发展实业,娶妻生子,有一个温馨的家庭……去努力握住点什么。”徐志怀说着,手逐渐收紧。“可事实并非如此……并非如此。” “看来我打听到的消息是真的。”张文景沉下脸。“难怪你同于家不对付。” “从之回四川前来找过我。”徐志怀垂眸,肉粉色的指甲盖轻柔地弹动香烟,恰如蝴蝶挥舞羽翼。“他说,我与他都是失败的人。” “从之这人最丧气,你少听他的话。”张文景摆手。“他家没后台,刚进交通部就被调到路局当工程师,一干三四年,我说找人托关系帮他调出来,跟我一起坐办公室,他还不肯。这下可好,回奉节教书去了。” “我倒觉得他说的不错。”徐志怀轻笑,宽厚的肩膀一抖。“文景,我今年三十岁了,已无父无母。实业搞了七八年,国货做了五六年,市场依旧乌烟瘴气。现如今我的家庭……我的家庭,就像我的事业一样,曾是我引以为傲的东西。” “霜月,你别想太多。你就当她是个臭婊子、万人骑,随便来个花花公子就被勾走了!”张文景紧皱着眉头,将还在燃烧的烟蒂扔进酒杯。“天底下女人那么多,你找不到一个称心的?凡事向前看,懂事的女人多的是。” 对面人骂得挺难听,徐志怀倚着沙发,不知说什么,便再度陷入沉默。他倒也不是没话说,只是此时此刻,说什么都不合时宜,索性什么也不说。 他盯着在指尖灼烧的火星,忽而想起母亲离世前,曾拉着他的手,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家里,收一收坏脾气,他是成了家的男人,是一家之主,是顶梁柱,不能再由着性子做事。徐志怀记下了,也觉得自己做到了,可结果还是—— 张文景见他神色不对,随即止了声息,转而问他:“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找了律师起早离婚协议,”徐志怀低声道,“她现在人在拘留所。” “大概判几年?” “两年,少的话可能半年。” “便宜她了。”张文景嗤笑。“要不是于四少和间谍牵扯上,自身难保,她没准早跟人家双宿双飞了。你不抓紧时间疏通关系,让她蹲个十年八年,竟然还有空在这儿悲春伤秋?徐霜月,你疯了吧。” 徐志怀摇头,说:“我只是不明白。” 张文景静候下文。 “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徐志怀叹息似的说着,心脏快要沉到胃里,绞痛。 四年了,他与她同床共枕、朝夕相对,自以为了解她……直到现在。倘若她真的如张文景所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婊子,那他这四年所感受到的一切,所度过的时光,都是假的吗?要是那样,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不明白。 香烟越烧越短,直到烟蒂快烧着手指,他方如梦初醒般,摁灭了烟头。 “算了,也无所谓了,”一声微微的叹息过后,徐志怀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似是强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件事般,又糊弄自己一句,“先这样吧。” 说完,他抬起手腕,将压弯的烟头丢进烟灰缸。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声。 张文景不由向窗外看了一眼。 下了两场雨,天气骤然凉了,一阵冷风吹过梧桐,落叶飘零,如同破碎的心。 孤独者(上) 转回头,张文景起身去拿了两个新酒杯,倒满威士忌,一杯拿在手里,一杯递给他,重新坐回沙发。 两人默契地转了话头,聊了一会儿历史与时政,徐志怀谈到转行去做通讯工程,张文景又说起部门内的趣事。他是独身主义者,又是欢场的常客,谈论花边趣闻很是自然,徐志怀对这些东西不大感兴趣,但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 一直聊到精神颓靡,都不得不休息的时候。 徐志怀叫佣人把客房收拾出来,给张文景住,自己则回了卧室。他推门,瞧见门口摆着一双细跟的牛皮高跟鞋,鞋面绣着烟粉色的芙蓉花。徐志怀想避开,却又一不留神被它小小地绊了一跤,愈发心烦意乱。 换洗的睡衣不知被下人放到哪里去了,以往都是迭好了放在衣架旁的皮凳上,一弯腰就能够到。兴许是饮酒的缘故,徐志怀在衣柜里翻找了一会儿,没寻见,便想发火,将那群无能的佣人狠狠训斥一番。但夜已深,又有客,徐志怀转念就放弃了。再者,昨日厨师才离职,要是今晚又训人,家里免不了人心惶惶。他无意间听到负责清扫卫生的女佣和小阿七闲聊,说厨师是觉得女主人走了,留下的男主人着实挑剔,不好相与,怕日后闹得不愉快,索性主动辞职。 衣柜里堆满裙衫,一件件软得似水,在他指缝里滑溜溜地扭动。衣柜最下层是一排的高跟鞋,因她脚的缘故,都得单独定制。鞋跟颇高,齐刷刷摆着,像永远踮着脚尖起舞的芭蕾舞女郎。 女人在装扮上费的心思总是更多些。他也乐于装扮她,就像每个商人都乐于向旁人炫耀自己所拥有的资产那样,用珍珠、翡翠和钻石。但如今人已离去,留下的裙衫便显得格外讽刺。 徐志怀望着衣橱,心想,自己得找个时间,把这些东西全部处理掉,最好能当掉,不行就全拆成散布。 他边想,边拿了一件丝质的衬衣,暂且当作睡衣。 草草洗漱过后,上床,依旧辗转难眠。 万籁俱寂的深夜,秋风微凉,唯独窗台之上寒蝉凄切。一声、两声,徐志怀平躺,阖眸默默数着,好似这样就能将自己头脑中杂音清除。 枕边残留着发油的芬芳,国货售卖的发油不过那几个味道,茉莉、桂花、蔷薇与白兰花。 徐志怀闻着,有一瞬的懊悔。他觉得自己当初应该从列女传里挑一个女人,或是回老家找一个老实、孝顺、以致于木讷的妻;而不是一个看起来漂亮端庄,实际放浪不堪的小贱人,像多瓣茉莉、像白兰花……小贱人、小贱人,颅内的噪音大过了蟋蟀的鸣叫,他又忍不住咒骂,喉咙管里残存的酒液顺着呼吸,涌上脑袋,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他从未如此疲倦过。 眼见多年来笃信的一切逐渐崩塌,留下一片废墟,而他正坐在废墟之中,迫切地想找一个人去怪罪,从而为这件事画上句号。 他想:也许文景说的对,天底下女人那么多,找不到一个称心的?对的,对的,再找一个就是,上海的女人很多,他完全可以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当苏青瑶从未存在过,抹去她的一切痕迹,去当铺处理掉那些皮袄,转手卖掉珠宝,熔掉黄金白银,打造成新的首饰,也可以送给新的人。 然后重新开始。 她通奸有罪,离婚不分他一分钱的财产,他也费不着给赡养费,当年花出去的彩礼,就当买了她四年,真要细细计算,他也相当慷慨,她没什么地方有理抱怨。 等这段时间过去,等风波平息,他的生活依旧美满无比。 但是……但是——但是! 耳畔忽而一阵自行车的铃响,叮铃铃、叮铃铃……天亮了,报童来送报,是苏青瑶订的报纸,夫妻俩都是读报的人,她还会剪报,他有时没空,会端一杯咖啡,直接读她剪贴好的内容。 车铃声远去,白日上移,太阳躲藏在层层云幕后,天气欲雨不雨。 徐志怀睁眼望向灰白色的天花板,分不清这一夜自己是睡了还是没睡。 他起床,换好衣服下楼,见张文景已经在桌边吃起小笼包。 “早,”张文景招呼他一声。“刚叫人去买的早点,坐下吃。” 徐志怀点头,坐到餐桌旁看起报纸。 本日要闻:宁古塔附近有剧战,刘文辉缩短川北防御,蒋任郭外峰为农村救济处长,三十七军克复黎川,顾维钧对美发表播音演说,伦敦失业者二次示威。 “有没有什么大事?”张文景咬开热腾腾的小笼包,蘸镇江香醋。 “没。”徐志怀淡淡道。“东北义军在黑龙江跟日本人打,四川军阀混战、二刘大战,郭外峰任农村救济处长,国军在江西搞围剿,以及欧美经济一塌糊涂,外贸萎靡……你看,没什么变化。” “郭外峰?好耳熟的名字。” “证券交易所的常务理事。”徐志怀翻动报纸,眼神挪到“破天荒好书大拍卖”这条广告上。“我结婚的时候,他送了我几千股。” “有点印象。”张文景搁筷,拿毛巾擦嘴。“你不吃点?” 徐志怀眼皮不抬,淡淡道:“没胃口。” 张文景扯着嘴角,不屑地笑一下,应是想再狠狠贬低一番徐志怀那关在拘留所的前妻。好在小阿七过来送电报,及时打断了他未出口的冷嘲热讽。 电报从重庆发来,徐志怀接过,展开一看,上头只不过二十几个字:“弱女孤苦,若系狱,再岁出狱,无所恃赖,必沦落风尘,霜月慎重。” 落款:从之 张文景好奇地探头过来看。他先瞧见沉从之的署名,再读完了电报内容,不由指责:“好一个沉从之,我叫他发电报来安慰安慰你,他倒好,怎么什么事儿都能当老好人。” 说着,他又招手让小阿七拿纸笔来,写:“武大郎体谅潘金莲?你沉从之少发癫。” 张文景唰唰几笔写好,随口让小阿七去送电报。可人还没出房间,门关又一声铃响,说有一封电报送给张先生,依旧是从重庆发来。小阿七便转回来,先将新的电报递给他。 张文景打开电报,里头不过孤零零两个字:家贫。 沉从之这是算到他要发电报骂人,提前后退一步,把手一摊,表示自己口袋光光,发不起电报,更懒得和他争。 张文景气不过,将电报稿纸拧成一团,提笔又写:少来,不过一字两角银钱,我出! 他写完,递给小阿七,让她去电报局发给沉从之,接着又转头看向徐志怀,提议两人出去散散心。 徐志怀婉拒,说要去新厂办事,等晚上再说。张文景说行,又说自己要去市政府走一趟,问徐志怀借他那辆福特汽车。徐志怀点头,让他直接跟司机说。讲完,他迭好沉从之发来的那短短二十余字,放入裤兜。 新工厂建在杨浦,乘车过去的路上,徐志怀一件件想着自己要做的事。他想了很多、很久,可真到了,又一下无从做起。站在二层,他俯视着流水线上的装配工人,觉得周遭一切是如此井然有序,反将他衬得格格不入。 这是徐志怀从未有过的感受,仿佛一只终身紧闭外壳的蚌,不知怎的,被一粒细小的白沙侵入了。现在这粒沙子卡在他的心头,只稍稍一想,便能感受到那种硌人的滋味。 但这不对。 他们已经是要离婚的人了,等签完字,各走各的路,她坐不坐牢、坐几年牢,干他什么事?她不是喜欢那个姓于的小子,叫他去救啊?自己选错了路,又怪的了谁? 徐志怀胡乱想着,朝兜里摸去,想拿银质的烟盒。手伸进去,指尖却碰到那张电报稿纸。沉从之的话如烛火一般,在他幽暗的脑海深处闪烁——“再岁出狱,无所恃赖,必沦落为妓”,是的,徐志怀内心深处一直清楚会有这个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大,他只是强逼着自己不去想。是为了报复她吗?也许。毕竟离婚总这样,一方想叫另一方跪地求饶,为此不惜变得比最深的仇人还要面目狰狞。 可当沉从之将这种可能说出来,赤裸裸摆到他跟前,徐志怀又跟后脑勺挨了一闷棍似的,头昏眼花,摸不着一个方向。 他一面为自己从未有过的优柔寡断感到耻辱、愤怒,一面在想,难道他真要对自己说“无所谓,到大马路接客也是她自找的”?不,这话他真的……真的…… 徐志怀长叹一声,转身回办公室处理报表,直到傍晚回家。家里突然缺了女主人,晚饭也一时没着落。新厨子还没找到,家里做不了大菜,至多让吴妈去煮个面、炒个白菜,或是打电话给饭店,再派人去打包点饭菜回来。 别墅的窗户全开着,徐志怀坐在沙发上,眼见赤红的太阳一寸寸沉落,稀薄的云层也逐渐消散,留下一片清亮的蓝夜,像凝固的海。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屋内外寂静。 孤独者(下) 53сéсo㎡ 徐志怀起身接起,是张文景。他人在五马路的一家宁波堂子里,招呼徐志怀去喝酒。徐志怀也没别的事可干,欣然答应。 别克轿车绕过叁菱洋行大楼,开上广东路,徐志怀瞧见了停在楼下的福特车,便让司机停下。堂子里闹哄哄的,徐志怀一路走进去,到了相对僻静的座位,碰巧遇见一个宁波帮的伯父过来喝酒,身边是一个年轻的小脚女人在陪酒。两人简单寒暄后,徐志怀上楼,来到张文景跟前坐下。 他点了两壶杨梅烧酒,几道下酒菜,白青色的瓷碟依次摆开,盛着糟鱼、咸螃蟹、醉泥螺和豆干,还点了两个宁波娼妓来陪酒。 隔着一道帘子,穿过走廊,就是留客的卧房。 来客如果想睡女人,就到那里另开房间。 “我在这里有存酒,”徐志怀落座,“要不先喝我的?” 张文景瞥他,笑道:“怎么,你常来?” “嗯,谈生意。”夲伩首髮站:y??Zнáiщ??.?????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 “有没有熟悉的姑娘?”张文景促狭地调笑。 “有个会唱武林调,琵琶弹得还可以,把她叫过来?” “算了吧,我听不来你们浙江人的调调。”张文景并起筷子,眼神示意徐志怀身边的女人倒酒。 十多岁的小姑娘,娇软的身子贴过来,脂粉发油满是茉莉香。她生了一张小圆脸,耳畔挂着珍珠耳坠,眉毛剃得极细长,是时下最登样的细弯眉,苏青瑶为了画这种眉毛,也经常拔眉,因而徐志怀知道。身上穿的是一件豆绿色的棉纱旗袍,学阮玲玉的样子,开衩到膝盖以上,露出修长的腿和一双踩着高跟鞋的小脚。 酒斟满,徐志怀垂眸,朝她点一下头。 少女抿唇而笑,用宁波方言同徐志怀搭话。 “以前没见过你。”徐志怀道。 “刚来两个月。”少女的嗓音很干脆,讲起方言像鹅卵石落到地上。“先生果真是熟客。” 徐志怀不咸不淡地应一声,转回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从端午储藏到深秋的杨梅烧酒,甜味与酒味都十分醇厚,冰凉的酒液淌过喉咙,一路进到胃里,逐渐升温。 他一连喝了叁四杯,才拿筷子,夹起一块咸蟹。 “许多年没回宁波了。”徐志怀忽道。 “好端端说这话,难不成你要学从之,到乡下教书?”张文景挥动筷子,夹碎盘子里的糟鱼。 “想想罢了,一回去就要应付人情往来,太花钱。” “回去也好,散散心,免得你触景伤情。”张文景说。 徐志怀眼皮一跳,口气仍淡淡的:“胡说八道。” “这是事实。”张文景耸肩。 他小口啜着烧酒,吃光了甜口的糟鱼,又与徐志怀聊了会儿闲话,顺带逗一逗身边陪酒的长叁。男人的手臂环住女人的细腰,手指自下而上掐她微微颤的乳。 徐志怀心不在焉地应着张文景的话头,闷头喝酒,一杯接一杯。咸蟹与醉泥螺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海腥味,他口舌灵巧地嗦着螺肉,等泥螺壳装满了拳头大的青瓷小碟,一旁的小倌人便会替他收走。 不一会儿,一壶杨梅烧酒喝完,还剩一壶。但张文景嫌杨梅酒太甜,便起身离座,打算选一壶其它的。 等着张文景选酒的工夫,小倌人又与徐志怀攀谈起来。夜色低沉,弹唱之声嘈嘈切切,来此的客人大多酒足饭饱,嬉闹的话音也逐渐大了起来。小倌人的话音压不住他们,嘴唇便往徐志怀耳边凑。 她也是个相当漂亮的小姑娘,粉白的脸,嫣红的唇,像一只稚气的珍珠鸟。 徐志怀看着她,突然想起刚结婚的时候,苏青瑶也差不多是这样……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琵琶声愈发急切。 徐志怀眉宇间显出一丝挣扎。 他倒酒,倒得很满。 一口气喝掉半杯,徐志怀温声问起身边的小倌人,问她在这里感觉怎么样。 他对外面的女人总是更和善。 “蛮好的,阿桂姑姑很照顾我,”少女歪头一笑,笑意里掺杂着些许扭捏。她怯怯地瞧他一眼,眼眸里随即映照出男人的面孔,说不清是期盼还是畏惧。“就是……就是我不大做得来那事儿。” 眼波流传,含情脉脉的眼神递过来,徐志怀当即便懂了弦外之音。 她知道他有钱。 她希望他睡她。 大约觉得他是个和善的客人,模样不差,看上去也不会太吝啬钱财。堂子里的女人总要过这一关,先上一个男人的床,再上百来个男人的床,运气好的能在茫茫苦海中抱住一根浮木,勉强上岸,运气不好的便在嘈杂的妓院内浮沉,日复一日,昏昏沉沉地静候容颜老去。 徐志怀在那一瞬涌出许多想法。 其中一种是怨恨。无法遏制的怨恨,宛若黑炭内残余的火星,在心口暗暗地燃烧,促使他去做点什么,好让自己脱困……而理性也在一旁教唆,说,他马上要离婚,不必对任何人负责,更别提他的前妻因犯通奸罪关在拘留所,他哪怕在妓院嫖到下个月,于道义上都毫无污点。 可脑海里又有一个微妙而含糊的念头,散发着柔软的玫瑰花香,在轻轻问他:如果在这里的……是她呢? 如果是她,那也算老姑娘了。在长叁堂子,超过二十岁就是老姑娘,何况她坐了两年牢,又只裹了一只脚。 两只脚都裹了,讨旧人欢心;两只都没裹,讨新人喜爱。 而她夹在其中,不伦不类。 为了生存,她得努力将自己卖出去,不停卖,卖到患上梅毒大疮,卖到香消玉殒。那他呢?他会在某个妓院谈生意时碰到她吗?会别人口中听到她的消息吗?他又能……真的装作毫不在意吗? 徐志怀想着,垂下手臂,放到腿上。塞在裤兜里电报稿纸像一柄无比锋利的小刀,快要割破他的掌心。 小倌人见他没有回应,眼神不着痕迹地收回来,闷声为他斟酒。 琵琶声打走廊的另一头传来,忽高忽低,忽清忽浊。 徐志怀凝神听着,手指曲起靠在嘴唇上,冷冷地微笑,齿间细微的笑音如雄狮奔跑后的喘息。 不、不,那又怎么样? 活该,你自己选的路,你自作自受。小贱人、小贱人!你应该很得意吧,这样狠狠地羞辱了我,把我傻子一样玩弄,很有意思吧,很有成就感吧。难道还指望我会去救你吗?我难道会去救你吗!不会的,苏青瑶,我绝不会……你,我……天啊,苏青瑶,天啊! 硿——极远处,似有琴弦断裂的声音。 徐志怀惊醒般抬起头,见张文景拿着黄酒折回来,放到他跟前。男人坐下,身子朝外侧,手伸到外衣的内兜摸烟。长叁见状,识趣地拿来火柴盒,替他点上。 “抽不?”张文景说着,递出一支香烟。 徐志怀含在口中,拿出打火机点燃。 “你比我抽的还呛。”细烟上下一动,烟雾泄出来,他说。 张文景牙齿叼着烟开口:“提神,不抽干不动活。” 说着,他咬住烟嘴,拿起酒盅斟满玻璃杯,又道:“对了,于锦城这两天可能会来找你。” 徐志怀狐疑地瞧向他。“你怎么知道?” “瞎打听。”张文景说。“我猜他是怕你去法院告他弟弟。毕竟于四少通敌卖国的罪名大概率坐不实,但破坏家庭罪是实打实的,搞不好也要判一年。” 徐志怀点头,胳膊肘撑在桌面,指缝夹着细烟。 他静了一会儿,而后佯装不经意地转了话头,与对面人聊起闲事。低沉而沙哑的谈话间,酒壶又空了,留下一桌残羹冷炙与惨白的烟灰。徐志怀结账,两人出门。 月亮已经升到了天幕中央,是极静的夜。 晚风一阵阵地拂上来,微微发冷,这深秋的清气催人泪下般叫两旁的行道树凋光了黄叶,两人踩着树叶,慢悠悠地走,悉悉索索。 走着,徐志怀忽而想起来白日的事,便问他:“从之有发电报回来吗?” “要回也得等明天。”张文景耸肩。“但他估计也不会回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格,上学那会儿,他一瞧见率典有想找你吵架的苗头,就躲得远远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志怀想笑但没笑出来,只唇角动了动。“从之是这样。” “搞不懂他有什么好劝的。”张文景愤愤道。“什么事他都能劝。” “他有他的道理。” 张文景紧蹙着眉头,不满道:“搞不懂你究竟在想什么?婆婆妈妈的,都不像你了!等于锦城来了,你敲他一笔大的,然后让他带他弟弟滚回家去。至于那个‘潘金莲’,纯属自找。你少听沉从之的鬼话。她就算出狱之后当妓女,又与你何干,谁逼她通奸了?” 徐志怀没说话,吸烟,大团烟雾呼出来,在面颊结网。 张文景见状,不由啧了声,嗤笑道:“不听就算了,无所谓你。” “其实你说的那些我都清楚,我也很赞同。”徐志怀指间夹着细烟,说着,灰烬一寸寸地烧。“但我总忍不住去想从之的话。” “你太自寻苦恼。” “不,你不明白,”他的声音很稳,青筋却在额上跳动。“她与我共同生活了四年,这是第五年……我每天早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她,晚上闭眼前,最后看到也是她……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那过往的日子,又算什么?” “少来,”张文景冷冷地笑。“我养只小猫小狗,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它,它还知道感恩我,冲我摇尾巴!” 徐志怀听了,突然顿住脚步。 张文景回头一看,见他停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掐在拇指间的香烟快烧到头。万物都静了下来,月色穿透摇动的树杈,照在男人肩头,背负着沉重的霜雪般,半边莹白。 张文景张张嘴,想开口,又觉得他有话要说。 果真,男人垂眸,指尖微微一动,弹走了剩余的烟灰。 嘶……火星熄灭。 他抬眼,抿紧的唇角急急一颤,又渐渐松弛,眉头却又抖起来,慢慢的,一点水痕在眼眶颤动,他提起一口气,呼出来,两行清泪随之落下。 “张文景,她不是一条狗。” 啊,朋友再见(上) нe??sщцc??м 张文景无言以对,便垂下眼,不去看他。 少顷,他又听见低微的脚步声,抬头便见徐志怀走到跟前。他已恢复了往常那副冷淡的面孔,高颧骨,薄唇,月色涂抹下,一层浅灰色的阴影,海崖般冷峻,好似方才的落泪不过一场幻觉。张文景的嘴像黏在了一起,没能张开,徐志怀沉默着指一下手表,示意两人该回去了。 直到打开车门,车灯亮起,张文景才发现男人的眼眶内有一丝微红,如同一道隐秘的伤口……谁都没再说话,就这般沉默地回到家中。 躺上床,张文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里总不是个滋味。第二日天一亮,市政府刚上班,他便乘车出门。他在市政府里有个熟人,与调查科那头也比较熟悉,张文景找到他,同他打听起于锦铭的事。 “就知道你小子会来看热闹,”男人听完张文景的来意,揶揄地笑了。“你是没瞧见,昨天尊贵的于大少爷去到调查科,那个热闹的。” “所以究竟是什么情况?于家那个混血种。”张文景也随着他笑一笑,问。“不会已经放了吧。” “陈副科长亲自办的案子,没那么简单。” “怎么说。”楍妏鮜續鱂在????se⒏??o??鯁噺 綪到????se8.??o??繼續閱dμ “他这回带着调查科快刀斩乱麻,一连杀了好几个,包括于锦铭身边那个医生,过几天也要送去龙华枪毙。看这架势,大抵是想给上头交成绩,哪能那么容易谈下来。” 正说着,走廊过去一个拿材料的人。 “你看,正要去监狱。”那人抬一抬下巴。 张文景瞥一眼匆匆路过的公职人员,又转望向窗外,注视着层层黄叶下的雪铁龙轿车。车很快启动,开了出去。 它一直开进龙华监狱。 于锦铭正坐在局促的审讯椅上,两手交握胸前。面前是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盏灯,他的眼神紧盯着钨丝灯泡投射出的那块巴掌大的光晕,一眨不眨。 第八天了。 他们反复问他与贺常君是什么关系,与乱党是什么关系,是否已经被策反。他们拿出他帮助同济学生们办的《健康报》,质问他为什么宣传抗日,为什么煽动学生,是不是反政府。他们向他描述如何审讯的贺常君,“先给他灌凉水,把肚子灌得鼓鼓的,然后绑住脚,吊起来,叫吐水”,又是如何对他的下线——那对书店的年轻夫妻——用的刑。他们说完,便问他是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也想要上刑,又问他,想不想救贺常君,他们或许可以网开一面,给他一个痛快,只要他愿意开口。 他们问…… 着实问了太多,越往后,于锦铭越记不清这群特派员的问题,只摇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确实不知道。他不知道贺常君现在是死是活,他不知道瑶瑶被带上警车后去了哪里、有没有受伤,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于锦铭头一回感受到了如此强烈的无力感,他成了一只被罩在玻璃杯中的小虫,一下又一下地撞着杯壁,直到被碾死的那一刻…… 吱呀—— 透过石砖墙的缝隙,传来铁门被拉开的涩音,紧跟着,守门的狼狗惊醒,冲来人狂吠不休。于锦铭望向门关,一个拄着文明杖的男人进来,是于锦城。 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叹了口气,说:“我与张叔通了电话,由他出面和调查科沟通,先将你从这里保出来。届时你回南京,老实待在家里,让中统观察个一年,再去空军部队报道,也算你戴罪立功。” “常君呢?他怎么办?” “陈道之负责的行动,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于锦城顿了顿,选择将话说明白,“锦铭,他必死无疑。” 于锦铭嗓子眼一塞,怒吼在其中翻滚。他咬牙,额上青筋颤动,又浑身一颤,想站起来掀翻眼前的桌子,想将那群宵小之徒统统枪毙!可他做不到。他促喘着瘫坐回去,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血腥味弥漫。 “哥,我跟常君从中学起就认识,到现在六年多了。”于锦铭道。“他是个好人。一个深爱国家与故土的好人。” “好人是最无用的,”于锦城淡淡说。“尤其是政治,最不需要好人。” “他妈的,狗养的东西,”于锦铭嘶嘶发笑,扭曲的笑意漫到脸上,更像是哭。 笑完,他撇过头,身子骤然虚软。 “那,瑶瑶呢?”他问,声音更低了。 “谁?” “和我一起被抓的人。” “在拘留所。”对方皱眉,“怎么?” “可以……救她出来吗?”于锦铭说,那声音简直是央求。“她跟这事儿没一丁点关系。” 于锦城气极。 “别幼稚了。”他冷着脸说。“这是上海,不是沉阳。我能将你保出来,已经是奇迹。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都已经大祸临头,你居然还想着你的情人?” “哥,你不明白,她不应当……”于锦铭两手紧紧交握在胸前,青筋爬出来。 他嘴唇颤抖着说:“上海通奸的男女那么多,社交场上,那些人,明明大家都在做,不是吗?南京也一样,那些宴会,那些姑娘……就非要去抓她?她又不是自愿结婚的。所以——所以——” “锦铭,爹一直很宠你,我也很宠你,家里人大多是顺着你的。”于锦城打断了他。“但这个世界,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这不公平。” 于锦城摇头。 “要我说真心话,锦铭,这都是你的错。”男人起身,眼帘低垂。“能闹成现在这样,贺常君也好,苏小姐也好,都只因为你太不成熟。你要是能早一点发现他的身份,在他被盯上之前,送他逃去国外,或是香港,而不是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他也不至于要上刑场。苏小姐也一样,你闹到她家里,惊动了她丈夫,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自己还叫调查局盯上……警察厅难道要装聋作哑,放她回家?” 于锦城说完,无言了一会儿,随后长叹道:“锦铭,你怨不了谁……事情能发展成现在这样,知足吧。” 于锦铭一动不动,良久,他宽且平的肩膀急急地震颤起来,如同摇摆的秤杆,在颤动中,他弯腰,额头靠在冰冷的桌面,张大嘴,因窒息而发出剧烈的喘息。 而另一间房内的贺常君,也沉默。 “你还有时间,”对方看表,“真没什么要交代的?” 贺常君摇头。 镣铐碰撞,细碎的响声。 “别急着回复,想清楚了再说,”陈道之呼气,有微弱的鼻音。“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贺常君听后,仰起下巴,俯视着对方,眼神平静。 “我的家,”过许久,他笑着开口,舌尖微微颤。“在沉阳。我的爹娘,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住在那里。可是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之后,我抛弃了我的爹娘,离开了我的家乡,不停在南方流浪。一个流浪者,先生。如果国民政府不考虑夺回我的家乡,我会找到另一个愿意发动战争的组织,如果没有那个组织,我就自己创建一个,召集所有游子,带着他们流干最后一滴血……” 陈道之不为所动。 这些乱党成员的胡言乱语,他已听了太多。 “那我也不浪费时间了。”他冷冷道。“还有遗言吗?” 又是一阵的短暂的寂静。 然后他说。 “我年幼时,在学堂读书,有一次随堂考试,要默写……我现在还记得考了什么……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仁至义尽,我如今没什么愧疚了。” 很多年后,于锦铭荣升空军少校,那时抗战刚刚胜利,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签署了投降协议。全中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自然包括大队里那帮空军少爷们。其中一个吵着说要给小队长开庆功宴,另一个说不能叫小队长,他升了职,得改口,叫队长。说完,一帮人怪模怪样地冲于锦铭敬礼,喊“队长,队长,于队长”。见他们这副德行,于锦铭就知道今晚的庆功宴得自己买单了。 众人来到附近的一家酒馆,老板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用七八年前的收音机,放着《恭喜恭喜》。 冬天已到尽头 真是好的消息 温暖的春风 就要吹醒大地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 恭喜恭喜恭喜你 于锦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靠着座椅,跟着沙哑的乐曲哼唱几句。 哼着哼着,他望向窗外川流的人群,突然回忆起很多年前,他在学堂读初中,有一次随堂考试,要默写。他太贪玩,没有复习。于是考试前,他央求贺常君,叫他把卷子垂下来,给自己抄两道。 “常君,常君,你要是给我抄了,我以后给你当小弟,谁欺负你,我就帮你打回去,哪怕要了我这条命。”他当时这样说。 于锦铭还记得他抄的那道题——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啊,朋友再见(下) 透过半敞的房门,能瞧见办公室内粉刷干净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装裱精美的字画,上书:尊德乐义。 谭碧歪着脸,抿紧了唇角,紧盯着那四块墨团。 她不识字,看来看去,也只看出这一处浓些,另一处淡些。 走廊的板凳又冷又硬,她坐了许久,连男人的影儿都没见着。眼见要到下班时间,小职员三三两两地路过。谭碧等得有些急,起身再一次去敲门。秘书出来,给她的回话依旧是再等等。三言两语讲完,门一关,又将她给堵了出去。 谭碧没办法,踢踢腿,坐回冷板凳。 她听着钟表滴答答走,胸口的气也一寸寸短下去。 过不久,远处走来一个男人,是谢弘祖。谭碧瞧见他,脸上先是一喜,随后是一怒,但下一秒,喜与怒都消散干净,留下一张笑吟吟的面庞。 她扭着腰迎上去,拦住男人。“呦,谢老板,过来办事?” 谢弘祖见了她,也笑一下,道:“来找陈科长?” 谭碧不答话,只管笑,低了头,身子不动声色的挨近对方。 谢弘祖眼皮垂露,手臂环住女人的细腰,声音放轻了。“谭碧,你要是来干别的,他兴许还会抽空见你,但要是想来求情……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你们这些人,好大威风。”谭碧听闻,下巴往侧上方一挪。“利用我的场子设局,诓骗我,把人抓走了,对我竟然连半句交代也没?” 女人的吐气尤为湿润,呼在男人的喉结,蔓延出一种潮湿而炽热的亲密,如同夏季腐烂在地沟里的树叶。 “你想要什么交代?”他说着,手伸到衣裳里,掏来掏去,摸出个丝绒方盒,塞进她手心。“这个够不够。” 谭碧松松地捏在手里,不用打开,便晓得里面装的是珠宝。 货腰娘,卖身子为金银,拉皮条为金银,做好人为金银,当坏人也为金银。 她来理应为讨赏。 “别开玩笑了,”谭碧心中窝火。“你们在我的地盘,又是打枪,又是出通缉令,这一闹,往后谁还敢来我的场子玩?” “说笑了,谭小姐的靠山又多又硬,卖出去的人情几辈子收不回来。”谢弘祖吃吃笑,虎口狠狠拧了下她的软腰。“全上海谁敢不卖您的面子?” 谭碧吃痛。 “少同我耍嘴皮子。”她咬牙,低声道。“直说吧,于家的小少爷和苏小姐被你们关到哪里去了?” “当然是在监狱里。”谢弘祖望着谭碧雪白的脸,低头。“不过,你来找陈科长,最想问的应当不是这两个人吧。” “你什么意思?” “旁人看不出来,我还是知道的。”男人笑,捏捏她的尖下巴。“得亏你遇到的是我,要真见了陈科长,他非得扇你两巴掌,好让你这臭婊子长点记性。” 谭碧面皮发冷,嘴上仍挂着笑,两手使劲一推,连方盒一起推了过去。谢弘祖没及时接住,方盒落地,滚出一只火油钻戒。谭碧瞥了眼地板上亮闪闪的钻戒,眉头微蹙。谢弘祖则耸肩,笑了笑,弯腰捡起钻戒与方盒。 他捏着戒指凑到唇边,呼——吹了下,又说:“谭碧,你有空在这里白费时间,不如跑去龙华,没准……” 说着,谢弘祖将钻戒塞回丝绒礼盒,继而撩起袖子看了眼腕表。 “从这里到龙华监狱要多久?”他似笑非笑地说。“你现在开始跑,路上不堵车的话,没准还能在围墙外听个响。” 话音方落,谭碧像被戳出一个孔的巨大气球,立在游乐园门口,伴随着摇摆,阵阵虚弱。她微微发颤地朝后退,咬牙,牙也发酸、发苦。退了几步,见面前的男人不似在开玩笑,她陡然一激灵,转身朝门外奔去。 跑到街上,人潮汹涌。“过来,过来!”谭碧声嘶力竭地喊。一辆轿车摁着喇叭靠近,还未停稳,谭碧便打开车门,钻进去。她打皮包里胡乱掏出几枚大洋,扔到前座,说去龙华寺那边,越快越好。 司机左胳膊打转方向盘,右胳膊一伸,将大洋拾起来,塞进口袋。轿车嘟嘟地响着,转了方向,往南郊疾驰而去。 谭碧靠着皮座椅,手脚都软透了,全靠心中那一口气硬撑。 她望向窗外,天色开始发灰,霓虹灯接二连三地亮起,吸引那些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走入舞厅。 对啊,对啊!谭碧自从来上海,满眼所见的便是这般情形,纵情声色、纸醉金迷,浑然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什么道德,什么廉耻,统统扫进垃圾堆!沪上妓女千千万,没饭吃谁干这一行? 是啊,是啊!想这七八年,她谭碧手里栽过多少男人,坏了多少桩婚姻,又给多少春闺中人牵过线、搭过桥?既然已经到了新时代,大伙儿就该通通出来,抛去那些世俗教条,脱光了衣服在欢乐场中较量! 这种事她不知干了不知多少回,自以为看透了所有人,嘲笑道德的虚伪。 可偏偏,偏偏这次—— 谭碧想着,不由攥紧拳头,猩红的指甲将掌心抠破了皮。 汽车鸣笛一声,谭碧回神,眼前五彩的霓虹灯赫然变化成了萧瑟的乡村景象。秋风灌入车窗,吹乱了鬓发。谭碧探出脑袋,远远望见了不远处的龙华塔。司机将汽车开到龙华寺附近的一片空地,停下,便欲打道回府。谭碧赶忙拦下他,急匆匆地掏出皮包,摸出几块银元塞进司机手中,请他留在此地等她回来,并许诺送回家后会再给他三十大洋作为报酬。司机勉强答应。 谭碧下车,朝龙华寺的方向奔去。 此时寒日西颓,天也随之压低,黑亮的仿若一块冷冰冰的生铁。 铁铸一般的乌鸦停在枝头,盯着女人狂奔的背影。 或许是她跑得太快,又或是秋风愈发紧凑,两侧的林木突然开始发抖,哗啦——哗啦——海浪般的响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 那声音拍在粉白的脸上,不知为何,谭碧忽然想起贺常君前来道别的那个夜晚。凉风拂面,吹到面颊,却是滚烫。那是她人生中头一次发自内心地想主动挽留一个男人,留下他,叫他睡在身边,吻他的脸、咬他的唇。 可她也清楚,他绝不会留下,绝不会睡她,因为他什么也不要,就和苏青瑶一样,他们没有企图,所以她什么都给不了。 乌鸦扑动翅膀,在身后嘎嘎叫。 谭碧不听,只管往前跑。 她不断往前跑,跑过湿润的荒草,跃过崎岖的石子路,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飞掠云端。快了,快了,龙华寺的牌匾近在眼前,等跑过它,再往前一段路,便能到监狱的墙垣。 为什么非要去呢?明明什么都做不了。 谭碧也不知道。 她想,谢弘祖那混球恐怕在和陈道之一起讥讽她吧,嘲笑说,“不过是一个婊子,装什么仁义?”没错,她就是个臭婊子,从十四岁被爹娘卖去老爷家当丫鬟,从十七岁在书寓里开始接客,从二十三岁开始拉皮条,她谭碧就是个臭不可闻的婊子,害过人,也被人害过,早已不干净,也不屑于装干净。 但——人活在世上,一辈子,总有那么一次,可以不用当婊子的吧! 谭碧在心中喊完这一声,力气也随之用到极点,一步比一步慢得停了下来。她大口喘息几下,又硬逼着自己迈开步子,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那天的尽头,逐渐升起一轮淡淡的月亮。 月光随秋风迎面吹来,泼洒在脸颊,冰冷的如同纷飞的雪。 前面就是龙华寺,寺庙门口的横额写“敕赐大兴国慈华禅寺”几个大字。 禅门落锁,门前一片灰白。 谭碧蹒跚着走上石阶。皮鞋搭扣不知何时断裂,溅满泥点。她扶着寺庙前古老的木柱,脱去鞋袜。赤足站在冰冷的石板上,恍惚间,觉得四边的景物,都模糊起来。月光压在她的头上脸上肩上,一层又一层,茫茫大雪过后般,什么都没有了,连乌鸦也绝了踪迹。 然而就在这万籁俱寂间,不远处猛然几声行刑的枪响。 “砰!砰!砰!” 谭碧本能地耸肩、仰头,见成群的麻雀飞出枯树,无数黑点好似飞溅的鲜血,洒满天空…… 就让这雨落下 再度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窗外似乎在下雨,角落漏水的滴答声传到苏青瑶耳中,一下轻、一下重,她想爬起来瞧一眼,又实在没力气,只得继续睡在仍旧散发着骚气的稻草上。 合上眼,又半梦半醒地躺了大约半刻钟,忽听耳畔传来一下落锁声。苏青瑶惊醒,竭力翻身坐起,见门外进来一名警员。他没多说什么,只招招手,叫她出来。苏青瑶缓慢地点一下头,扶着床板,站起身。 警员等在门关,凹陷的眼窝紧盯着眼前女囚慢吞吞的动作,似是不耐烦,便径直走过去,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出牢房。苏青瑶跌了一跤,但警员脚步未停,她只得胡乱地爬起来,身上的旗袍早已黑一块灰一块,也不缺这一跌。 迈出拘留所的窄门,恰如蛛丝的雨网迎面拂来。 警车停在门外,苏青瑶被戴上手铐,押解上车。她不确定此去是否是要上法庭,只望着窗外变幻的景象——马路上喇叭狂吠的轿车,百货大楼前打情骂俏的摩登男女,蓝布衫的市民挎着一篮鸡蛋走过,捡烟头的流浪儿深深弯下腰,在人们胯间钻过——心脏如同被绣娘的长指甲一缕一缕劈开的丝线,因连日的感冒隐隐作痛。 很快,警车停在法租界警所前。 警员将她带进去,领入一个单独的房间。一名西装革履的律师正等在房间里,他与警员低声交谈几句后,警察脱下她的手铐,走了出去。律师则转身走到桌前,冲对面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小姐,我是徐先生的代理律师。”他说。 苏青瑶听了,不由愣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便停在原处轻笑着说:“我还以为我们会直接在法庭上见。” “徐先生已经撤回起诉。”律师道。“他委托我来与你协议离婚。” 他说着,拎起公文包,咚得一声放到酱油色的桌面。紧跟着金属扣啪嗒两声,律师从中抽出两张写好了的白纸与一支漆黑的钢笔,摆到对面,又抬眸瞥她一眼。 苏青瑶脸转到另一边,眉眼低垂,唇角紧了一紧,方才下定决心般,走到律师对面坐下。她拾起拟好的协议,沉默地看起来。屋里安静过头,连翻动纸页的声响都似一下下颤栗,苏青瑶便在纸页的哀鸣中,看那个男人对这段婚姻的最终安排。 他放弃以通奸罪向法院起诉离婚,改为双方私下协议离婚。这四年来一切财物,归徐志怀所有,离婚后他不再承担任何抚养义务,同时也不向苏青瑶索求赔偿。自签署协议后三日内,女方需搬出男方位于巨赖达路的别墅,从此男婚女嫁各干自由。口说无凭,立此为证。 下方书“立离婚书人”五字,再往下留了一段空白,徐志怀已经签上了他的姓名,就等苏青瑶签字画押。 苏青瑶一条条看到最后,头顶传来律师的声音,问她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呢?苏青瑶想着,抬头看向代理律师,瞧出他眉眼间微妙的神态。 徐老板真是心善,他八成在这样想,受了如此大的羞辱,还愿意搭救前妻,属实人格高贵。 苏青瑶五味杂陈,只得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要是没问题,麻烦您在协议上签下字,就签在俆先生的旁边。协议一共两份,你们二人各执一份。”律师说着,弯腰从腿侧提来一个箱子,递给苏青瑶。“以及您的东西,俆先生已经托我带来了,免得您再跑一趟。” 是她私奔时带走的那个皮箱——这就是她四年婚姻所剩下的东西:三两件母亲遗留下的金银器,四五件换洗的衣裳,以及一笔微薄的稿费。 苏青瑶双手接过箱子,侧身放到脚边。 她咳嗽一声,弓着肩说:“我还以为他会来。” 律师淡淡答:“徐先生最近比较忙。” “是,他总是很忙。”苏青瑶点头,又摇一下头。“讲起来可笑,四年多、快五年的夫妻,我却始终搞不懂他的想法。跟患了疑心病似的,这一秒觉得是真,关于这段婚姻、关于他、他的情感、我的情感……可下一秒又开始质疑起来,觉得这全是假,我不过是他花重金买来的玩偶,我的情感是一个可悲错误……没想到,最后连分开也是这样……” 句子越来越长,话音也越来越低,到后头,近乎是喃喃自语。梦呓似的说完,苏青瑶立起左臂,手心撑着滚热的额头,一阵阵的眩晕。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大抵是在监狱内病了、饿了太久,连说话也变得吃力。 为什么呢?她想。他是在可怜我吗?在发善心?徐志怀那样高傲又冷酷的人,也会发善心吗? 对面的男人保持着一种专业的沉默。他是个经验老道的律师,处理过太多离婚纠纷,她的埋怨与低语算不得什么。 她闭上眼,保持扶额的姿势,约莫有一分钟,而后短促地吸了口气,回过神。依旧冰冷的掌心顺腮颊滑落,转而提起钢笔。 拧开笔盖,金色的笔尖悬停在徐志怀的名字旁,微微发起抖,一滴极细小的墨汁随之落下,污了男人写“怀”字时最后那重重的一点。 她茫然地抬头,望向律师,苍白的嘴唇无声地翁动。不等她挤出声音询问,律师便打断,说不碍事,叫她只管签。 “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苏青瑶动笔。 笔尖锋利,落在纸张上,一笔一划都发出沙沙的声响。横折竖弯钩,纤细的三个字垂直坠下,与男人的姓名对齐,并排站立,就像他们结婚请柬上的油印字。 她签完,律师拿走瞧了一眼,确认无误后,在“证人”二字的下方签署自己的姓名,并写下日期“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日”。他将干净的那份文件折好,放入公文包,继而起身,冲苏青瑶礼节性地点一下头,离开。 沾染上油墨的协议被留在桌面,苏青瑶望着纸上的墨点,不由悲从中来。 她心有不甘地做出选择,一路往前,执拗地走到眼前这般近乎众叛亲离的境地,好像终于能拥有什么,但又确实一无所有。 接下来要往哪里走,要走到哪里去?恐怕现在没人能回答。 都结束了。 她提起手提箱走出警所。 白的天,白的雨,似有若无,空得令人眩晕。 苏青瑶没有伞,没有来接她的人,也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家。她提着仅有的皮箱,在淡烟似的细雨前停留许久,接着深吸一口气,步入霏霏的雨雾。 警所不远处的拐角,停着一辆福特轿车。 于锦铭额角靠在后座的车窗,远远地看着她走进细雨,消失在一片皓白之中。秋风乍起,漫天的雨丝斜垂着,拉成一根根丝线,宛如挂在树枝上的蛛丝,闪动着银白色的微光。于锦铭仿佛被这阴冷的暗光刺伤,眼前霎那间模糊了。 一旁的于锦城两手搭着文明杖,转头望向弟弟。 他看他的眼角逐渐变红,眼眶中浮现出一点亮亮的水痕,又缓缓地暗了下去。 于锦城转回头,低声说:“早点回家吧,娘和二妈妈还计划着给你过二十一岁的生辰。” 于锦铭一动不动。 “锦铭,你不是糊涂人。就你这点儿风流债,哪怕摆到台面上,也算不了什么。错就错在你在上海招惹了宁波帮的人,还把它闹大了,又撞上贺常君……关键就是贺常君,这件事足以让你上一次军事法庭,你知不知道?”于锦城又说。“我费了不少力气才让徐志怀同意撤诉。事情能成现在这样,你应当知足。所以说,锦铭,你听我的话,先回南京接受调查,要是日后还舍不得那个女人,便将她接到南京。或是有其它看中的,只要在我手下,我给你包着。” 于锦铭听闻,倏忽垂下脑袋,鬓角与玻璃窗摩擦出极响亮的噪声。他脖颈弯成一只熟虾,脑袋埋进臂弯,肩膀急急地颤抖起来,像在痛哭,可听不见一丁点哭腔。于锦城不作声,没话可讲,这事儿没商量。他叹了口气,看向窗外。雨渐急,一片沙沙声,听着令人心口发冷。 于锦城握文明杖的手不由紧了一紧,他回头又朝弟弟看去,却见他已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哥,对不起。”他并没有哭,相反,以无比平静的语调开了口。“我们回南京吧。” 世事漫随流水 十一月十五日一早,他们启程回南京。 一名调查科的干员随行。说是随行,实则监管,大抵是怕于锦铭半途逃跑,买一张机票溜到美利坚,到时负责收网的陈副科长失了面子,不好交代。不过有于锦城在,也谈不上严加管教。因而此人一路上喝茶看报,半句话不说,兄弟俩也当他不存在, 快车晃悠悠地驶了快五钟头,过了常州,往镇江驶去。 于锦铭靠着软垫,眺望远处连绵的山峦。灰白无云的天幕下,山脉是一条条青绿色的线,画线的毛笔太湿,淡墨层层晕染开。于锦铭一言不发地看着,偶尔喝几口热茶。茶水喝了又续,又过三四个钟头,总算到下关车站。 七八个中央政府的人正等在出站口,那几人见了他们,径直带上车,往“党务调查科”去,接下来又是漫长的等待、核查与盘问。问题的答案于锦铭已然烂熟于心,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暗沉沉的方桌前,两手交握,放在膝盖上,镇定地回应着对方的盘问。金色的笔尖摩擦着柔软的白纸,窸窸窣窣,响了许久,一直折腾到深夜,兄弟二人才从办公大楼出来。 于锦城提前打过招呼,叫家里的司机提早过来。一辆凯迪拉克轿车等在铁门外,两人上车,刚开出一小段路,于锦铭便通过前座的后视镜,瞧见了后方尾随的车辆。他下意识转头望向兄长,于锦城却神色如常,应当是早已发觉。 不多时,汽车停在家门前。楼上的灯全熄了,只有进门的客厅留了一盏灯。鹅黄的灯光隐约照出洋楼边栽种的槐树,枯槁的枝干朝四面伸去,夜里冷风微微,枝丫晃动,如同监牢内将死的囚犯从铁栏杆里伸出的手。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门前,于锦城抬手揿铃。一名守夜的仆人起来开了门,另有一个女佣上楼去。少顷,三楼下来一位少妇,身量颇高,体格丰硕,裹着一件宽大的丝绒睡袍,右手搭在扶手,左手掩着衣襟。 她眯起眼,瞧见大厅里的两人:“这么晚?出事了?”说着,快步走过去。 于锦城不答反问:“父亲呢?” “睡下了。”女人道。“饿不饿?母亲特意给你们做了手擀面,左等右等不见你们回来,汤头就一直在灶火上熬着。”她词句如珠串般一口气说完,又歪过头,看向丈夫身后的于锦铭,笑道。“可算回家了。” 于锦铭勉强笑笑。“嫂子好。” 算上于锦铭的母亲,他的父亲共有四个女人。正房是定的娃娃亲,身子不好,生了于锦城之后,便一直在养身子,管不了事。于锦城也随母亲,一出生心脏就有毛病。二房是大太太的堂妹,起先是来他家照顾堂姐的,后来住的久了,莫名其妙就收了。撤离时,二太太回乡下探亲,没能带上,就留在了沉阳。三太太读过书,高中肄业,和于锦城的妻子梁秋一起负责管家。 正说着,司机提着于锦城的行李进屋。 梁秋瞧了一眼,又笑着说:“怎么就这点东西?还都是锦城的。锦铭,你行李呢?” “扣的扣,毁的毁,他还能有什么东西能带回来,”于锦城淡淡答。 于锦铭唇角微抿,没吭声。 梁秋见状,连忙拍一下于锦城的胳膊,打起圆场。她招呼两人先去小厨房坐,自己去叫厨娘开火煮面。 厨房也只留了一盏灯,钨丝灯泡悬在头顶。于锦城把手杖靠在椅子腿上,坐下,于锦铭在他对面,兄弟谁也不说话,听着文火灼烧砂锅的细微声响。 不一会儿,梁秋回来,拉开椅子坐下,亲热地问起于锦铭在上海的生活。于锦铭只管扯着嘴角微笑,有一句没一句地胡扯,语调轻且慢。面上来,热腾腾的,熏人眼。于锦铭拿起筷子,头埋下去,卷起面条往嘴里塞了一大口,一下堵住了嘴,中断了谈话。 于锦城见状,拿筷子剃着酱大骨,与妻子聊起家中的琐事。 “父亲的病怎么样了?” “好些了,中央医院的医师每天过来给他做按摩,就是还不能下地。” “多陪陪母亲,叫她别操心。”于锦城道。“三妈妈也是。” “嗯,我心里有数。” 于锦铭默默听。 吃罢了饭,几人上楼,各自回屋就寝。 于锦铭睡得是客房。 他回屋,睡倒床上,褥子带着一股樟脑丸的气息,家具也有些日子没清扫了,灰白的尘埃在眼前轻飘飘地飞,像害了眼病。他睁大了眼睛,呆想了一阵,脑海中闪过许多事物,从民国十五年高中毕业,到民国十八年,从巴黎高师辍学回国,去杭州报考笕桥航校,再到九一八爆发,一家人撤到南京,他刚巧毕业,去上海。 太多的事在脑海浮沉,可都模糊了面目,成了寒冬江面上的浮冰。 不知这般躺了多久,于锦铭口干,坐起倒水,水壶是空的,毕竟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客房。他拿上杯子,出门去找热水壶。回来时,路过哥嫂的卧房前。 “爹娘太宠他了,把他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屋内隐约响起男人的声音。“早知道,当初就该在南京挑个好姑娘,直接把婚事办了。” “是啊,闹成这样……”梁秋叹息。“军事委员会那边,吴先生有给你回话吗?怎么说的?” “禁闭是逃不过了,总之先观察一段时间。”于锦城冷冷道。“别的都好处理,唯独这种事……上个月,川系的刘将军调动二十万军队剿匪。这种时候,上头很敏感,所以具体怎么办,还要看陈道之的态度。” 又是一声重重的长叹,梁秋默了片刻,又问:“对了,那个女的呢?锦铭的相好。” “从牢里放出来了。”于锦城蹙眉。“为此还欠了宁波帮那边一个人情,得去社会局通路子,叫他们以后对那帮浙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王八犊子,真会惹事。” “还以为你们要把她给领回家,”梁秋靠在他肩头。 “有夫之妇与人通奸,能是什么正经人?带那种不知廉耻的女人回来,铁定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于锦城说。“那女人太有心机,把锦铭骗的团团转,都进监狱了,还想着救他。” “锦铭没跟你闹?” “闹也没用,我这次铁了心。” “还说爹娘宠他,你也有够宠他的。”梁秋吃吃笑两声, “没办法,就那么一个弟弟。” 说罢,于锦城咳嗽两声,话音渐渐低下去,消失无踪。 于锦铭眼帘低垂,端着水杯,静悄悄地走过回廊。 夜风起来了,回屋,便见窗帘翻飞,他这时才发觉窗户没关,随手放下茶杯,走到床前。 南京城今夜是个晴天,一抬头,便瞧见夜空上那大而圆满的月亮。 黑中透蓝的天空,发软,放眼望去,一粒星子也无,唯独明月当空,多像黄粱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于锦铭斜倚窗边,怔怔地与之对望,见月色沁凉,心口也随之发冷。他下意识朝胸膛摸去,那儿挂着一个早已停下的怀表,是贺常君叮嘱他一定去修的那只。于锦铭取出怀表,握在掌心,指腹沿着冰冷的边沿摩挲许久,忽而触摸到一条隐秘的细缝,像曾经被主人撬开过,因而有了松动。 他后颈一麻,指甲慌忙撬开轻薄的金属后盖,掀开来,稀薄的月光下,他瞧见了一圈短短长长的刻痕。 从左摸到右,又从右摸到左……于锦铭一字一句地默读出那条贺常君留下的消息。 他说:于兄勿念我,我为革命死。 往事已成空 ???18ьωc??? “咔”一声脆响,于锦铭合上后盖。他手臂颤抖着将怀表挂回心口,胸膛又一下凉了,再度举头望明月,昏黄的月晕是朦胧的泪眼,在他干涩的眼眶倒映出泪的光晕。 眨几下眼,眼前的圆月一寸寸残败,一片片凋谢,到农历后半月,晚风愈发冷峭,巷子里传来商贩的吆喝,忽长忽短。 苏青瑶推开小窗,探身望向楼下路过的馄饨摊,又转头问谭碧想不想吃小馄饨。谭碧卧病在床已半月有余,刚病愈,胃口稍稍转好,便说要吃。苏青瑶点头说好。她在阴丹士林布的旗袍外,套一件浅灰的旧毛线衫,摸了几枚铜板,带好钥匙,又拿上一个大碗,白瓷的。苯魰鱂洅?o18?o??.?om韣榢更薪梿載 綪荍藏網址 楼道昏暗,扶着粉刷白净的墙一层层下去,男女调情的声音是藏在厚厚棉花里的针。走出去,冷风扑面,苏青瑶叫停挑担子的商贩。是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不会国语,苏青瑶改口用沪语问他拿油纸包了五个生煎,又要了一碗馄饨,盛的满满的,足够两人分着吃。葱花浮在清汤上,白白绿绿。 苏青瑶端着碗,搂着油纸,回公寓。 走到叁楼,正巧撞上一个男人,满身酒气,嘟嘟囔囔地倚靠着扶手滑下来,话音含糊,似是在骂人。苏青瑶缩到角落的阴影里,想让他先走。可对方已经发现了她,冷不然露出笑脸,径直凑近,如同街边流哈喇子的野狗。 同醉鬼没什么有道理可讲。苏青瑶蹙眉,侧过身又想绕开他。男人伸出胳膊,笑嘻嘻地摸上她的腰,想同她认识认识。苏青瑶被堵在角落,神经与汗毛一同竖了起来。那样逼仄狭窄的楼道,门板、地板里积攒着一股陈旧的尿骚味,是鸦片膏的气息。 她一下慌了,声音尖细地喊他滚蛋。男人不听,或许是当作调情,谁叫她出现在一栋妓女住的公寓,清白的女人哪里会在这里。于是脸凑过来,嘴张开,夸她漂亮,口腔里散发着古怪的骚味,抽完了鸦片出来的。 那一瞬,苏青瑶突然意识到——她如今是没了“主”的东西——多可怕的念想,短短六个字,既好又坏,像是什么可怖的寄生虫,长期寄居在体内,留着它不痛快,切了它又要死。 苏青瑶心狂跳。 她一咬牙,一跺脚,手臂一扬,举起热馄饨朝对面泼去。男人被泼了半身,汤水渗到衣领,烫得他吱哇乱叫。苏青瑶抓住机会,抬腿踢在他的膝盖,然后拼命撞开他,头也不回地冲上楼。 合上门,苏青瑶倚着墙壁,手脚发软。 她趿拉着步子,去到厨房。放下碗和油纸,手腕一阵刺痛,苏青瑶望去,才发现热汤也泼到了自己的手上。 卧室传来谭碧的声音,问苏青瑶怎么去了那么久。 苏青瑶愣了许久,望着被烫伤的肉粉色的伤口,而后笑笑说:“没什么,跟卖馄饨的阿公闲聊了一会儿。”边说,边将仅剩的馄饨倒入一个新的小碗中,拿抹布细细擦净碗边,又问,“馄饨要辣油吗?” 谭碧说要一点点,苏青瑶温柔地回一声“好”。她拧开水龙头,叫冷水冲淡红痕,而后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将馄饨与煎包拿给谭碧。 “大晚上的,买这么多包子?”谭碧惊呼。“馄饨就买一小碗。” “我喜欢吃煎包。”说着,她夹起一个生煎包,低着脸,小心翼翼地咬开边缘,滋溜吸上一口。热乎的肉汁顺着喉咙淌到胃里,绵软的手脚也回暖了些。再张大嘴,往里塞,焦黄的面皮咔嚓咔嚓响。 谭碧笑了,边吃馄饨,边与苏青瑶闲聊。聊着聊着,不免谈及未来。苏青瑶出狱后,无处可去,只得暂时投奔谭碧。而谭碧自龙华归来,大病一场,正需要人照顾。 她们这般相互依偎,一连过了七八日,风平浪静。苏青瑶的家人没有来找过她,也是,苏荣明那般好面子,又深深地“爱”着他的女婿,哪会再管她这个败坏家门的女儿。至于谭碧,没有恩客,也没有请柬,毕竟她的场子上个月才响过枪声,宾客们四散逃亡,惶惶如丧家之犬,谁还敢和她有联系。 两人躲在这小小的寓所,好似外界的纷纷扰扰,都与她们断绝了干系。 可如今谭碧病愈,自然要重操旧业。苏青瑶也不会一直呆在这里。于是谭碧喝一口清汤,问她之后的打算。 苏青瑶想了想,说:“还是打算去南京。” “在南京有熟人吗?”谭碧问。 “去考金陵女大。”苏青瑶轻声道。“我上中学时,上海的大学尚未开女禁,授课的修女姆姆提过,我们之中有想继续学业,又无力承担出国留学费用的,可以报考金陵女大。虽然金陵女大是美国人办的基督教学校,与法国天主教学堂并不相同,但同是圣父的奴仆,又在国内,考试上、经济上,都会好些……阿碧,我们的选择没那么多。” “这些事我不懂,只能靠你自己拿主意。”谭碧叹气。 苏青瑶安慰她:“别担心,我会想办法。《文学月报》的主编周先生给我回了信,说愿意帮我写推荐信给南京那边的朋友,帮忙找一份校对工作。钱不多,但一日能吃上一顿饭,不至于饿死。” 谭碧闻之,心头一酸,正想说这钱她来出,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赶忙放下瓷碗,连连道:“我真是病糊涂了,这么大的事都能忘。”说着,她走到衣橱前,一通翻找,从最里掏出一张支票,递给苏青瑶。 “有一天夜里,很晚了……贺常君来找我,塞给我一迭书稿……这个就夹在书稿里。”谭碧缓缓说。“我想是给你的。” 苏青瑶接过,拧过身子,面向煤油灯,瞧见支票右下角龙飞凤舞地签着“于警之”叁个大字。 那是他的字。 铭,名其器以自警之辞也。 苏青瑶没说话,将支票放到膝上。玻璃灯罩内,火焰耸动,拓印在女人苍白的面颊,赤红色的影子一跳一跳,像心脏。而她的睫毛,也随灯火一并颤动起来。 谭碧也沉默着点了一支烟,走到窗边抽起来。楼下出来叁个人,一男两女,男的一条胳膊搂一个,上了汽车,这大半夜的,又不知要去哪个舞厅寻欢作乐。谭碧见了,随手将烟灰点了下去。 许久的沉默过后,苏青瑶站起身,将支票小心收进自己的皮箱。 “阿碧。”她忽然开口。“你说,当初我要是果断些,直接跟锦铭跑了,局面会不会比现在好?那样贺医生就不会被枪毙,锦铭不会被调查科带走,你也不至于大病一场……” 谭碧错愕地望向她。 香烟快烧到头,凑近了手指。 “在牢里的时候,我也有过类似的念头。想,是不是错了……”苏青瑶说着,坐回去,静静地坐着,难以形容的神色,太多感情积压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如同在与翻滚的江潮搏斗。“万一我所选的一切,全都错了,大错特错,他们才是对的,而我,分明错得离谱,却浑然不觉……父亲总说我想的太多,女人想太多是有害的。的确。你看现在,折腾来折腾去,害了你,害了贺医生,同时害了两个男人……” “别傻了,瑶瑶,哪有什么正确的选择。”谭碧将香烟丢出窗外,掸了掸手。“这就是我们的命,我只管拼死往前走。” 苏青瑶先点头,又摇头,微微的笑。 谭碧看着她,想起初见时,一件胆矾蓝的美人氅下,法国蕾丝的旗袍,鬓边簪铃兰烫花微微颤。如今竟要为一天吃几顿饭发愁。她说她害了她,她又何尝不是害了她,害了四少,害了常君?更可悲,她原是想帮她的,因为她是唯一一个真心看得起她的人,但她太笨了,想帮他们,却害了他们。 谭碧想着,眼眶刹那间湿了。她上前,紧紧搂住苏青瑶。 苏青瑶也歪头,面颊轻柔地靠上谭碧的胳膊,温热的,有牛奶的香气。她埋在温暖的臂弯中,许久,才轻声说:“阿碧,我很害怕。” “我知道,”谭碧俯首,面颊埋进少女柔软的长发,低语道。“我也是……” 爱欲与哀矜(上) 煤油灯摇曳许久,耗光了灯油,噗嗤一下,骤然熄了,卧房陷入一片黑暗。幽暗之中,水龙头滴水的微响,咚、咚、咚……等天亮,苏青瑶出门,将带走的那几件衣裳拿去当铺换现钱。 红的、紫的、金的,柔软的绸缎彩霞似的飘出来,飞进黑黢黢的当铺,一去无影踪。唯独有一件白纱金丝相间的高领薄纱旗袍,苏青瑶实在舍不得。 她听当铺里伙计的算盘声,掰手指头算,这一件,可供她一月餐费,要是留下,得效仿古人两个月,一日两餐以饱腹。思来想去,苏青瑶咬咬牙,硬留下来。 她将兑现的大洋装进布袋,走出当铺,乘电车去南市。难得的好天气,太阳照着亮闪闪的轨道,一如照着浮上水面的鲫鱼。苏青瑶靠着车窗,望着一闪而过的街道和来往的市民,头脸都被太阳晒得滚烫。 无多时,电车铃响,苏青瑶下车,进到集市。 摊位上的棉布袍价钱比百货大楼里售卖的洋装实在许多,苏青瑶便用兑现的银钱买了几件冬装:一件黑色的棉袍,乍一看像男装,但耐脏又暖和;一件灰蓝色的罩袍,可以穿在棉袍外;一件粉莲花色的高领旗袍,略贵些,足足要十一块,但做工精细,可以在见贵客时穿。 苏青瑶拎着粗布袋子,路过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她站在摊前,踌躇许久,最终决定买下一个藤镯,木色的小圈儿,戴在手腕,玲珑可爱。 正把玩,忽听不远处人声嘈杂的茶馆里传出无线电的声响,播放着某首日文歌谣。不知是哪个旅居上海的日本人点播的歌曲,琵琶声铮铮,催人断肠。 “声音调小点,闹人。”徐志怀开口。 小阿七听闻,悻悻然拧完收音机的旋钮,轻手轻脚出去。 一转眼,那桩丑事过去半月有余,徐志怀的生活与往常并无多大变化,依旧是上班、回家。虽然为隐瞒调查科的行动,陈道之封锁了当晚的消息。徐志怀对外也只说与妻子情感破裂,两方自愿离婚。但在场的宾客颇多,又是开枪,又是抓人,动静很大,私下还是流传出了不少闲话。 一个男人在外头嫖了妓女、养了小老婆,那他的女人是既可怜又无能的。 而一个女人犯下通奸罪,她的丈夫往往滑稽又可笑。 一个传一个,流言越传越夸张。徐志怀不屑于浪费精力在这上头,索性两点一线,过他的生活。他叫小阿七把那个女人的东西全收拾出来,该卖的卖、该扔的扔。可她染指过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杂,真要搬空,这个家怕是一点活人气都要没有。徐志怀无奈作罢,使唤小阿七把理出来的东西再放回去。 十二月的上海,有一种湿哒哒的冷,连日的冬雨过后,天空终于放晴。徐志怀膝上盖着毛毯,在书房看报,收音机呜呜咽咽,调低了音量,反倒显出曲调的鬼气森森。 徐志怀勉强听了一会儿,心烦意乱,起身关掉它。 “啪嗒”,书房内陷入死寂,安静到可以听出寂寞的声音。 天阴了,又是几场冬雨过去,新年将至。 徐志怀因操心新工厂的无线电的出货量,没怎么管过年的事,吴妈又刚巧重感冒,这个年,没做大扫除,也没买年货,一直到除夕夜当晚,小阿七才想起给门口贴春联。 大年初一,到处都很安静。徐志怀望着家门口的春联,忽而有一种紧迫感。 按虚岁算,过完年,他就要三十二岁,同龄人的孩子都已经开始读书。若想搭上“三十而立”的快车,今年订婚,明年结婚,后年生孩子,按部就班,等孩子办周岁宴,是民国25年,公元1936年,他三十五岁,然后歇两年,到1938年,抓紧时间再生一个,这般,“夫义、妇听、长惠、幼顺”,一如先贤所言。 至于前妻,两人已离婚三个月。她出狱后不晓得跑到了哪里,也不回父亲的家,大约是跟谭碧混在一起。算了,多余的他管不了,谁叫她就是那样的一个人,肤浅、愚蠢,还能怎样?他已经发了慈悲,跟于锦城做了交易,将她放了出来,仁至义尽。 徐志怀相当顺利地说服了自己,于是,给张文景打去电话,问他在上海的熟人亲戚里,有没有靠谱的介绍人,能帮忙牵姻缘线的。 “你振作的倒挺快,我临走前,还以为你要再伤神几个月。”张文景笑着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不就是女人,多的是。” 徐志怀淡淡道:“那就好……这个家总归是需要女主人的。” “我懂,一定给你找个老实听话的姑娘,当然,模样也不会差。”张文景说。 徐志怀眼皮抬了下,本想否认,但张文景那头正巧有急事要处理,匆匆挂断电话,徐志怀便也默认了。 相亲的事起初不大如意。 与他同龄却还未结婚的,大多是被休弃或离异,比他略小一些的,则以崇尚独身主义和自由恋爱的摩登女性居多,他要想找一位保守而娴静的淑女,只能再往下,往十七八岁,二十岁出头看。 后来有一位介绍人上门,向他推销一位姜姓小姐,父亲是做香烟的,家境殷实,上头有两个姐姐,都已出嫁,下头有一个弟弟。姜小姐本人今年芳龄十九,刚从女子师范学校毕业,知书达理、温柔娴静,模样也很周正,介绍人说她堪比当红的女星徐来、阮玲玉。 “在师范学校读的什么?”他随口问。 “国文。” 徐志怀点点头,说,行,见见吧。 两人去看阮玲玉的新电影,散场,又去咖啡厅。 姜小姐远不如介绍人吹嘘的漂亮,瘦到见骨,穿一件曳地旗袍,踩着高跟鞋,旗袍摆盖着脚面,显得人愈发瘦长,或许是出门太着急,粉擦得不够仔细,面庞雪白,胳膊却发黄。 念在她读国文系,徐志怀与她聊了几句文学上的事,关于苏轼、杜甫、鲁迅、徐志摩,她一直低着头,心不在焉的应和,他说话,她就说对,他声调高了,她就微笑,如同河岸边一丛丛的芦苇荡,随风摇摆。 喝完咖啡,徐志怀打电话叫司机开车过来。是家中最常用的别克轿车,车身乌亮。两人并排坐在后座,各自守着一扇车窗。 他把人送到家门口,驻足。 徐志怀看着眼前的少女,见她立在路灯下,背着光,面孔模糊不清,但裸露在外的鹅黄色的肌肤,如同黄鹂鸟柔软的羽毛。女人不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温和、娴静,一个典型的大家闺秀,行为举止很有教养,家世也比上一个更好。 理智告诉他,可以定下了,她应当是个能相夫教子的贤内助,而他应当给对方一个离别吻。 于是高尚的理智压倒了一切,他走近。少女好似预见了将要发生的事,闭上眼。卷翘的睫毛依次排列在灯下,一动不动,任君采撷的模样。 徐志怀正要弯腰,吻她的唇或眉心,忽而又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袭来,过往紧紧缠上他的脖子。 闪回般,他想起自己五年前,也是这般,将一个少女送到家门口。那时他家还在杭州,来上海也没租汽车和司机,看完电影出来,天已黑透。他去打电话叫出租车,而她等在大戏院门口。 回来时,徐志怀见她不知从哪儿买来一小包栗子,捧在手心。少女拾起一颗栗子,咬碎了它,专心致志地咀嚼着。吃完一颗,她便将食指与拇指放到纸袋边缘擦拭,一口气吃了四五颗,她突然停下来,歪着头,不知在看远处的什么东西,接着笑一下,又努努嘴,多像一只珍珠鸟。 徐志怀猛然失神,不由停在门关。 可没等几秒,对方便发现了他,可能是觉得吃栗子不雅观,她匆匆把装热栗子的纸袋藏进宽大的衣袖,然后抬起手,缩在胸前,防止纸袋掉落。徐志怀走过去,低头,见她长发披在肩头,如同一匹黑亮的缎子。她也随之仰头看他,月色与霓虹灯交相辉映,那张晶莹的小脸,痴痴望着,漂亮得出奇。 等待的吻迟迟没能落下,姜小姐睁开眼,有些失落。她的父亲很看好这桩婚事,虽说对方大自己十三岁,但有钱有权,模样英俊,人品也好,还没有小老婆。这样的男人,大三十三岁也是无碍的。何况,她的两个姐姐嫁的不是很好,家里也等着用钱,拖拖拉拉,磨蹭到二十七八,再想往上嫁就难了。 徐志怀回过神,发觉了自己的失态。 他抱歉地笑了笑,主动送她进家门,交到她父亲手中,又坐着聊了会儿天,才告辞。 回到家,徐志怀又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要求不能太高,到了他这个年纪,万事都很紧迫。爱情是婚姻里最多余的东西,夫妻只要结了婚,上了床,生个孩子,处着处着就会有感情了——前提对方是一个负责任的、忠诚的、贤惠的女人。他上一段婚姻失败的症结便在于此——没看清对方的真面目。 徐志怀觉得自己已经重新掌控了人生,叫它驶回了正轨。 过两天,介绍人上门做客,打探徐志怀的口风。徐志怀说再考虑考虑,但给了他一笔说媒钱。 介绍人带着喜讯去了姜小姐那儿,姜小姐的父亲喜笑颜开,母亲与四个姨太太一齐围到姜小姐身边,赞叹她好福气,又问她约会的情况。 少女听了,羞答答地坐在桌边。她压根记不得出去约会做了什么,因为没什么用,结婚才是硬道理,但迫于家人追问,只得胡说八道了一通。好在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姜小姐说得再离谱也无人发觉。 爱欲与哀矜(中) 住家佣人往往最先察觉主人的动向。 吴妈是第一个念叨起新太太的。她挎着菜篮子,四处打听一番,归来时便像模像样地描绘起姜小姐的模样——瘦高个,文文静静的,瞧着很老实,模样欠一点,但妆一画,也蛮漂亮,家里做香烟生意,钱很多,不跟上一个一样,是贪先生的钱才嫁进来。而且新太太家庭幸福美满,爹娘都在,底下有个小弟弟,她还会给弟弟买零嘴。看看之前那个,对弟弟不闻不问,哪有长姐的模样,还读过书呢,哼哼,还不如我,我在宁波老家,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孝女。我早知道那个女人不行,不牢靠,先生不听我的话,才吃了大亏。 小阿七坐在小板凳上剥花生,听着听着,冷不然停手。 “吴妈妈,你操哪门子心?”她站起身,满手碎屑飘到蓝布裙上。“你儿子不争气,就把先生当儿子,可先生自己有亲娘,才不会把你当妈妈呢!” 吴妈先是一愣,接着眉毛翘竖,双眼瞪圆,带着怒容正要诘问小阿七。然而小阿七咬着牙,油亮的长辫子一甩,扭头便走。吴妈像一团火堵在了心口,身子骨刹那间软了。她坐到板凳,抽出塞在衣襟的手帕拭泪,喃喃自语道:“作孽哦,作孽哦,你们都是来跟我讨债的,诚心想气死我。” 旁的佣人见了,纷纷围上去劝慰。毕竟上一任女主人走了,下一任女主人还没来,这新旧交替的档口,是她在负责管家。 小阿七一路走到楼梯口,听着身后隐隐约约的抽噎,于心不忍,便停下脚步,想回去认错。这些年,吴妈对她一直都很好,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偷偷给她留一份。像去年的耶稣圣诞节,太太给佣人放假、发节日红包,她给她买了一大罐冠生园的软糖。 可转念想到吴妈方才的那番话,小阿七又愤愤不平起来。 太太对先生还要怎么用心?衣食住行,哪样没打点好,回家了连外套都不叫他费力脱。对佣人也是,态度和善,从不刁难人。有几次,先生应酬回来喝醉酒,发脾气乱扣工钱,还是太太想法子偷偷补上的。是,她犯了错,对不起先生,但她从前的那些好,都不作数了? 她想:如果当太太就是去受窝囊气……那我这辈子都不要嫁人。 可不管佣人抱有何种态度,徐公馆即将迎来一位新太太的消息,倒是一日比一日分明。 吴妈因那日被小阿七戳中了痛处,故意与她怄气,瞧见有她在,便要仰着下巴说两句新太太的好话,如同一位充满怨恨的母亲,咬牙切齿地诅咒离家的女儿,好叫她迷途知返,早日回归自己的怀抱。 新来的一个女佣,比小阿七年长五岁,早前在一户遗老家里做活。她嗑着瓜子,笑嘻嘻地对小阿七说:“瞧你这呆头呆脑的模样。你是旧太太带进来的人,如今又得罪了吴妈,等新太太过门,哪会有你的好果子吃?我要是你,就开始找下家了。” 小阿七听了这话,整夜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想这些事,越想越伤心,眼泪湿透了桑叶枕。就这样一连恹恹地思忖了好几日,小阿七终于下了决心。她去书房找到徐志怀,同他说要离开。 徐志怀正在看财报。 他听闻,略有些讶异,不禁反问她缘由。 “先生,我是因为、因为上一个太太,才来的这里,现在家里要有新太太了,”小阿七低头拧着手,磕磕绊绊地说。“吴妈说,新太太的娘家很有钱,那应该会带自己的丫鬟来……那样的话,我还是想回老家去……” 徐志怀皱眉。 “随便你,”他默了一阵后,开口,依旧是冷淡的语调。“想走的话,去和管事说,他给你结了月钱,你随时能走。” 小阿七深深低着头,恭敬地鞠了个躬,道:“谢谢先生。” 咔嚓一声,房门合拢,屋内霎时间黯淡下来。徐志怀将那份喜人的报表放到一旁,瘫坐在扶手椅。寒风微微,吹动垂落的青竹卷帘,灰白的日光被分割成一条一条,投射在桌面,水波荡漾般,在男人眼底晃动。 徐志怀看着,有些头晕。 他扶额,也不知哪来的一股怨气,暗暗骂起小阿七:走吧,走吧,都走吧!吃里扒外的东西!跟你的主子一个模样,对你再好也没用,水性杨花、轻浮浪荡。 骂完,徐志怀心里没有一丝痛快,那根刺依旧扎在心头,叫他吐不出来,咽不下去。风紧了些,竹帘摇摆得更厉害,白光爬到脸上,时不时拂过眼眸,扰乱了他的心神。 与什么对抗般,他再一次竭力地劝说自己:姜小姐各方面都很合适,尽管他们才见了几面,连她的名字都记不清,但等结了婚,一切都会好起来。似乎在他眼里,结婚成了一剂灵药,只要服下,就能令他的生活驶出泥潭,重回正轨。 没过几日,姜家派出一位表亲,借着徐志怀参加杜老板宴会的工夫,又来探他的口风。 对方有意无意地透露了姜老爷的报价,即迎娶姜小姐的聘礼。是个公道的价钱,比他前一段婚姻便宜了起码一半。徐志怀本打算给个准话,答应下来,可话到嘴边又怎么都说不口,只得含糊其辞,又搪塞了一番。 归家,佣人大多歇下,客厅留着一盏孤零零的灯。徐志怀脱下外套,随手扔到沙发,照常往书房去。摸黑走到一半,客堂的电话铃响了,徐志怀又转身去接。 拿起听筒,便听那头传来一声:“喂,霜月兄,是我,从之。” “你怎么舍得打电话?”徐志怀不由挑眉,诧异地问。“还这么晚。” 沉从之干笑两声,夹杂着电流,听不大真切。 “是挺晚的,电话局等会儿要下班,我与你长话短说。”他道。“承云告诉我,你认识了一位姜小姐,正打算与她结婚。我想来问问你,这是不是真的。” 承云是张文景的字。 “不算是真。”徐志怀道。 “那就是有这个打算了。”沉从之讲完,顿了下,又说。“当年你结婚,承云跟我打赌,赌你将来会不会离婚。他说你这种人,结了婚就是一辈子,不可能离婚。我说不一定,你脾气太硬,只有别人顺从你,没有你顺从别人。如今他欠我一千大洋,我才有钱给你打电话……” 徐志怀敏锐地预感到沉从之将要说出口的劝告,径直打断他:“你有话直说。” “霜月,婚姻不是一男一女办了婚礼,便万事大吉。”沉从之说。“结婚的事,我还是劝你慎重。” 徐志怀冷笑,道:“一年前,你我见面,谈起陶诗韵。你嘴里一口一个人总要往前看。怎么,到了我身上,这话就不作数了?” “那不一样。”沉从之叹息。“诗韵是个弱女子,常法又——霜月,你为了不谈国事,而去谈家事,现在家事也没法谈了,便要急着结婚,去掩盖上一段婚姻的失败?” “是她背叛了我、背叛了家庭!”徐志怀被踩中尾巴般,骤然拔高声调。“这场婚姻会失败,难道是我的错?沉从之,我听了你的劝告,借着于锦城给的台阶,疏通关系放她出狱,这已经是极限。我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相反,我给过她太多机会了。而她呢,一次次地欺骗我,把我当傻子一样玩弄!我难道没有自尊吗?” “那你娶姜小姐,又有什么不同?”沉从之平静地反问。“再结一次婚,证明你的人生还行驶在阳康大道上?别自欺欺人了。” “呵,谁知道,没准这一段会比上一段更成功。” “就像你曾经回答我的,从前那个追问华夏前路在何方的徐霜月死了,是啊,那个说科技救国的沉丛之也死了,留下的是一个在重庆教孩子们之乎者也的鳏夫……徐霜月,你曾是我们之中最清醒的,现在却要当我们之中最糊涂的。”沉从之继续说。“醒醒吧!再没什么正轨,你出于一己之私,草率地再婚,对你自己有害而无益,对那位姜姓小姐也十分不公平。” 徐志怀没再说话。 “丛之,我有时……会非常恨她。”良久的沉默后,他深吸一口气,再开口,语调低沉。“恨她骗我,拿我当傻子。你知道,我最受不了这点。”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徐志怀摇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是除我母亲外,唯一爱着的女人。可她狠狠背叛了我,残忍地毁灭了我的一切后,又抛弃了我……丛之,我被她毁灭了……我很痛苦……” ……挂断电话,徐志怀上楼。百无聊赖的生活,如流水般从指缝中流去。他兜兜绕绕一圈,不知往何处去,便还是转到书房,开了一瓶洋酒。喝完,徐志怀头有些晕,热气乱糟糟地堆在面上。 起身时,一不留神,他身子撞到书架。柜子猛得一抖,啪嗒一声,掉出一柄折扇。 徐志怀俯身捡起。他不知自己刚才那一下,磕破了头,几滴鲜血落在半开的扇面,顺着粉色的桃花徐徐晕染。沙发就在书柜的不远处,扶手搭着一张羊绒毛毯。原先苏青瑶读书读累了,会在这里小睡。 徐志怀踉跄着躺上沙发,打算将就睡一晚。 恍惚间,他想起有一次,她在这里读《四时幽赏录》,读了很久,不知何时睡去,肚皮上卷着毛毯。徐志怀怕她翻身,掉到地上,就坐到沙发旁。她似乎察觉到身旁有人,头凑过来,枕在他的膝上。温热的鼻息搔着他的手心,男人忍不住发笑,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想着要能这样过一辈子,该有多好。 那一夜,徐志怀睡得很不踏实。待到醒来,已是天亮。他额角隐隐作痛,伸手摸去,那儿多出一道已经结痂的伤痕,目光朝地板看,瞧见一柄半开的折扇,扇面绘有一枝桃花,桃花旁,血迹点点。 徐志怀捡起折扇,认出是苏青瑶在夏日常用的那把。 果然,她留下的东西太多,零零碎碎,他这辈子都清理不干净。 翻过来,扇子背面以娟秀的字迹题着一行宋词:最妨他、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耳畔冷不然传来“簌簌簌”的细碎响动。 徐志怀拿着扇子,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只见千万片碎屑飘落,笼罩全身,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好干净,原来是在下雪。 爱欲与哀矜(下) 下雪了。 苏青瑶“呀”得一声,合上小窗,免得寒风吹熄了屋内仅有的一盆炭火。 已经到了午餐时间,阁楼内却依旧渗不进光亮,漫天飞雪一下,更是昏天黑地,分不清日升月落。房顶低矮,苏青瑶微微弯着腰,挪回木板搭成的小矮床边,坐下,又听床板“咯吱咯吱”叫唤两声。 火盆放在床尾,黑里透着点微红。苏青瑶怕它熄,拿过被褥上的旧蒲扇,将火扇得稍微旺了些。冷是照样冷,但瞧见了火光,心里总归多了些安慰。苏青瑶对着火盆,伸出双手,十指上,红红白白,满是冻疮。 待到手指头不那么痒,苏青瑶点燃煤油灯,继续温书。 忽得,楼下起了响动。 苏青瑶拿着书,出门去看,果然是房主回来。 房主姓王,是个五十来岁的婆婆。 她曾经有个丈夫,八年前去世了;有个儿子,被抓走参军了;有个女儿,还未成年便得热病死了;还有个女儿,刚生下来就被抱走了。好在奋斗了大半辈子,她从生活吝啬的手心里,抠出了一栋房。将空房间出租,再出门捡一捡玻璃瓶,在家编一编草帽、织一织毛衣,倒也能维持生活。 苏青瑶租下阁楼后,时常帮她烧火做饭、打扫卫生,一来二去,便与对方亲热起来。她有着婆婆的好心,也有着婆婆吝啬,譬如苏青瑶为了洗澡,把热水烧得多了些,便免不了一场大呼小叫。 见到苏青瑶下楼,王婆婆放下油纸伞,仰头问:“小姑娘,你阿吃过啦?” “还没呢,我等下再去吃,”苏青瑶笑着说。“您呢?吃了吗?” “我吃过赖,还给你带了一块洋山芋。”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烤土豆,塞到苏青瑶手上,然后竖起手指,在嘴上比了比,再拍拍肚子,说:“不管干嘛事,都得先吃饭。” “是、是,谢谢婆婆。” “还有一个事情,”王婆婆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递过去。“这个阿是你的信?” 苏青瑶接过,瞧见信笺上的谭碧二字,不由露出微笑。她连声道谢,拿着信回到阁楼上。雪似乎更大了些,簌簌地击打着屋顶的瓦片,时急时缓,乐观点想,倒是可以当成来自天宫的韶乐。 她佝偻着坐在床畔,将煤油灯拧得更旺。 对着摇曳的灯火,苏青瑶拆开信,认真读起信上歪斜的字符。 青瑶我妹: 你离开上海要有三个月了,有没有吃饱饭,睡好觉?上海现在很冷,南京应该更冷,要多穿衣服。你走之后,我去一个夜校学写字,校长竟然以前是常君的病人……算了算了,伤心的事不说。我想告诉你,毛笔写字很难!钢笔更简单。我抄女先生的字,写了一首诗给你,放在信封里。这是我第一次写信,寄给你,因为你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非常非常想你! 你的碧 苏青瑶读完,从信封里倒出一张折迭平整的砑花纸,展开,瞧见上头以浓重的墨汁写: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她拿着信,蓦然湿了眼眶。 苏青瑶急忙抽出手帕,盖在眼睛上,一下后仰躺在床榻,无声地颤动着。许久,泪水湿透了手帕,盖在面颊上,一阵阵刺痛。她止住抽噎,翻身起来,从箱子里抽出信纸和钢笔,到书桌边给谭碧回信。 亲爱的碧: 今日收到了你的来信,不胜欢喜。还请放心,我在南京一切安好,尤其是房东婆婆,十分可亲。南京的冬天的确比上海要冷,下了很大的雪,不知何时能停。好在我不常出门,全心在家备考,带去的棉袍足够御寒。闲暇时,我译了几首英法的小诗,寄给各个报刊杂志,换得几块钱的报酬,好对付煤炭钱。 听你说去夜校识字,我真是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虽说女子识得几个文、通一点文墨,到社会上也无多少出路,可一想到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可常常通信,便恨不得发生奇迹,叫你一觉睡醒,便认识了全天下的字。贺医生如果在天有灵,喜悦之情一定只比我多,不比我少。 你在上海也要照顾好自己,少饮酒,酒多伤身。 期待你的回信。 青瑶 苏青瑶落笔,小心翼翼地吹干油墨,放进信封。第二日午后,雪停,她套上棉袍,一路打滑地赶去邮局,将信寄出。 谭碧的回信在快要一个月后。 MYLOVE瑶瑶: 今天(十日)下午去邮政代办所,拿到了你信。邮差太懒,让我自己去拿,我骂了他们一顿,看他们下次还敢不敢! 看到我写英文字,有没有吓一跳?我专门向女先生问来的,今后也是懂洋文的人了,没准以后还能钓个外国的爵士玩玩。 说到洋人,有一件事,简直气死我。三号那天,我陪客人去西泽克先生的宴会,竟然撞见了徐志怀。我听别人说,他好事将近,要和一位家里做香烟生意的姜小姐结婚。姜小姐的父亲在跟徐老板抬价呢。他家里的佣人,到处讲姜小姐多么多么好,你多么多么坏。说你每天在家打佣人、骂佣人,还想害死徐志怀抢占财产,幸好徐老板英明神武,把你赶了出去……哈呀!哪有这样颠倒黑白。 他难道忘了,那天晚上他带手枪,想将你和于少统统打死的事?提到就生气,气得我恨不得叫子弹打中你,好把他送进监狱判个七八年,又庆幸你有福气,没被打中。哼,早知如此,真不如让流弹打中我的脑门,免得听他徐家人胡言乱语! 哎,说了很多,但全是气话,谁又斗得过徐老板?随他去吧,祝那位十九岁的姜小姐好运喽。你也别多想,调查科封锁了消息,大部分人只当你们是和平离婚,上海滩不缺奇闻,很快会有新的话题。 记得快快给我回信! YOUR碧 苏青瑶读完信,一时间五味杂陈。 她不知如何回复,便放下信笺,出门散心。寒风中隐约有了春的迹象,身上的棉袍也一日必一日累赘。街边有叫卖烧饼的,苏青瑶买了一个甜口的当晚餐,里头给的糖少到可怜。她拿着烧饼,坐到一户人家门口的石台阶上。家门口栽了一棵不知是明朝还是清朝栽种的古树,落光了树叶,枝丫横斜,蛛网般笼罩着树下的行人。 苏青瑶晒着太阳,慢慢吃烧饼,冷不丁的,回忆起在合肥,坐在楷树吃吃油饼。那时她说,如果她早生十年就好了,把脚一裹,什么都不想,安安心心地相夫教子,过得一定比现在幸福……可惜她只裹了一只脚,也没有早生十年,只好随着那场无可抵挡的灾难一同毁灭。 今夜月色清朗,苏青瑶在楼下徘徊,直到寒风吹进脖子,不得不回去的时候。 到阁楼上,已是十点钟了。 煤油用得太快,苏青瑶略有些吃不消,便点燃一根廉价的黄蜡烛,开始回信。 亲爱的碧: 终于收到了你的回信,已是十八日,习惯了以往发电报、打电话的便捷,更令我觉得如今等信的日子漫长无比。万万没想到你会写英文,把我吓了一跳。外文的学习和国文一样,需要多听、多写、多练,等国文基础扎实后,可以试着学一学英文。学堂里第一年教授英文,用的是《英文法程》,学校附近的书局应当可以买到,课外读物可以用《伊索寓言》(Aesop'sFables)。希望能帮到你。 我曾与你说过,我是在启明女学读的中学,一所法国天主教徒创办的教会学校,只是不强制要求学生信教,并减少了宗教课。但照顾我们的修女姆姆,曾反复教导我们,婚姻是上帝的旨意,不可违背,否则必将遭受惩罚。这与父母所教育的,社会所提倡的“出嫁从夫”、“贤妻良母”不谋而合。 大家都这么说,应当有它的道理——直到现在,我也时常这样想,怀疑自己选择是错误的,同时害怕自己太过愚蠢、傲慢,正一步步走向深渊却不自知。但与此同时,我也愿意承担现在的这一切。追求仁义的人得到了仁义,没什么好怨恨的,反之,心满意足。对志怀也是如此。我的情感既想不顾一切地离开他,又隐隐希望回到他的身边。 这种矛盾的心理,并未随着离婚远离,相反,在我离开上海后,愈演愈烈,我常常因此陷入抑郁,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其中的缘由。 志怀是个无比骄傲的男人,从我背叛他的那一刻起,我与他此生便再无可能,我不敢奢望他有朝一日能懂得我的情感、理解我的选择。他也永远不会这样做。在他看来,我不过是潘金莲之流,世人眼中或许亦是。 遇上我是他的不幸,如有可能,劳烦你在牌桌上,向姜小姐家中的女眷多美言几句,倘若能成就一段良缘,叫志怀觅得佳人,过上红袖添香的理想生活,也算我为过往的事赎上一份罪。 真不知如何诉说我的情感,太乱、太杂,万千思绪,尽在信中。祝你安好。 青瑶 娜拉走后怎样(上) 这封送出的信迟迟未得到回复,转眼到了阳春三月。 臃肿的棉袍不能再穿。苏青瑶到市场上买了六尺蓝布,借来针线,一面回忆着中学家政课的内容,一面照着借来的书本,给自己裁了一件筒裙。王婆婆问邻居的儿媳要来几件旧衣服,洗干净了,送给苏青瑶作春衫。 快要半年未曾烫发,一次次拿皂荚揉搓后,逐渐变回从前的直发,越长越长。苏青瑶从门口的桃树上折一截细枝,当作盘发的簪子。人也瘦了许多,脸白得厉害,更显得长发乌黑,似一幅白描画 阁楼天光太暗,灯油钱消耗不起,苏青瑶四处探寻,在附近找到一间茶馆。 茶馆不大,堂前只雇了一个小伙计,人一多,忙起来,掌柜也要撸起袖子,为穿长衫的客人的端茶送水。掌柜见苏青瑶每天抱书来,知道她是备考的学生,容许她一杯茶坐一天。有时苏青瑶坐到天黑,便帮忙扫地擦桌。 时间一长,不少老顾客也认识了她。他们偶尔会凑过来翻翻她的书,与她大聊刘关张,说一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大话,或是拿一张纸来,叫她代笔写信或为他们读信。 作为酬谢,苏青瑶续了又续的淡茶旁,常有一小盘花生或瓜子。 在茶馆的日子简单而愉快,但在这愉快之中,也有小小的苦恼。那就是要时刻留神自己的财物,如果看管不好,下场就是短短十天,毛笔失踪了四支,不知被谁顺走。还有一次,她买了两个苹果当午饭,不过去柜台续茶的工夫,就不见了。苏青瑶没办法,只好不停喝茶充饥。 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譬如上月她寄出的一篇法文长诗的译稿,已经在杂志上发表,三元的稿费却迟迟没有寄来。苏青瑶等了又等,最终还是拉下脸,给编辑部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抗议信。 这个月,汇票总算寄来。苏青瑶去邮局取完钱,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明天要去吃鸭血粉丝汤,加双份的鸭杂,还要点一份生煎包。 暗自高兴着,她路过一家新开的面包房。玻璃窗内摆着各色的西洋点心,苏青瑶不由自主地停在拿破仑蛋糕前,盯着酥皮上雪白的糖霜。 少顷,一位年轻太太抱着她的儿子走进面包房。太太穿着上海当下最时兴的拼接旗袍,上半身是鹅黄色的绸缎,下半身是月白。怀中的男孩则穿着白衬衫和长裤,两条胳膊紧搂着妈妈的脖子。 进到店里。母亲将儿子放下,挑选起点心。男孩东张西望,目光最终落在橱窗边的拿破仑蛋糕。他跑去,低头看看蛋糕,又仰起脸望向对面的女人。苏青瑶温柔地冲他微笑。恰在此时,年轻太太拿着装有两个哈斗的纸袋,走过来。隔着一面玻璃,她望向苏青瑶。一瞬间,玻璃仿佛消融了,令她们的脸重迭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紧跟着,女人蹲下,轻声问儿子是不是想吃。男孩用力地点头。他的母亲便牵着他的手,捡起一块石子般,买下蛋糕。 两人离去后,苏青瑶站在玻璃窗外,出神许久,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没等到第二天,当晚,苏青瑶便跑去路边的小店,买了一大碗鸭血粉丝汤,多加鸭肝和鸭血,八个刚出炉的生煎包,猪肉馅的。她吃干净,留下几枚几角小洋,飘飘忽忽地走到街上。 华灯初上,反过来照亮了愁云惨淡的天幕。入夜,晚风料峭,吹着绿色的衫子,拂动杨柳般,叫春衫宽大的袖管从这头荡到了那头。胃里一口气塞了太多东西,头脑发蒙,苏青瑶沿着马路牙子漫无目的地走,许多凌乱的思绪冒出来,又消退。 不知走了多远,直至头脑发倦,她停下脚步,一抬头,见愁云散去,夜空繁星点点。 又过半月,考试的日期越来越近,复习也愈发紧迫。 各个学校采取自主招生,考试科目与范围不尽相同,但大体包括国文、数学、外文、历史、地理、化学、物理这七门。 苏青瑶的优势在文科,算术课向来成绩平平,而物理与化学更是她在女学鲜少接触的。当了快五年的富家太太,如今想重新做回女学生,要付出比寻常考生多几十倍的努力。 她白日在茶馆里复习,夜里回到阁楼,要抽时间翻译、校对稿件,又要与蚊虫作斗争。阁楼常年不见光,入春后,天气一热,连续几天的大雨一下,这儿便成了虫蚁繁衍的温床。 小虫侵扰,苏青瑶整夜睡不着觉,躺在木板床上想错题,又忽而思及人生之脆弱,到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地步,仿佛这次招考,是她人生迎来转机的唯一机会,若是考不上,便将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电光火石间,恐惧如夜晚的潮水,涨上眼眸。她翻身,望向闯入屋内的那一片银白的月光,平整地铺在地上,倒像放了一面镜子。而她面对月光凝成的明镜,默默垂泪,湿透枕巾与被褥。 天亮后,苏青瑶照常带着笔墨书本下楼。王婆婆正烧火做饭,见她两只眼睛肿成两个小桃儿,吓一跳,硬给她煮了两个热鸡蛋,叫她敷在眼皮上。等眼睛不疼了,再把鸡蛋吃掉,补身子的。 苏青瑶依言照做。 等鸡蛋冷却,她不舍得吃,便揣进布包。出门先去一趟邮局,询问有无回信,得到否定答案后,苏青瑶提笔,又给谭碧去了一封。 亲爱的碧: 上月发给你的信,可曾收到?过了一月仍未收到回信,不知是邮局弄丢,还是你琐事缠身,未能抽空回信?十分思念你,记得常常来信。 近几日南京回暖,棉袍已不能再穿,幸而有王婆婆帮助,无偿得了几件倒大袖,叫我省下一笔钱,好多买些食物,填饱肚子。大抵是备考的缘故,食量大得吓人,怎么也吃不饱,每日一睁眼便要为三餐发愁。 此番写信,是想同你说说那些久蓄于中所欲说的话。 不知你是否收到我的上一封信。上封提到志怀与我已经破灭的婚姻,此封便想接着志怀讲下去。 我与志怀婚姻四载,他素来疼宠我。但这种宠爱,不知怎的,时常令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直至前夜辗转难眠,挑灯读《道德经》,见老子曰:“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恍然明白我的惊恐,以及对志怀的怀疑、不满与怨恨是从何而来。 宠者在下,贵者在上。得宠是卑下的,受宠之人得宠也惊,失宠也惊,这便是宠辱若惊。 父亲将我许给他时,我刚满十六,孤身一人来到杭州,吃穿用度全依赖他,遇到了麻烦,也只能求助他。我各方面都低他一等,年龄、学识、财力……纵使我自认为用尽全力,去当一位合格的妻子,也无法触碰到他理想的标准,使他满足,反之,从他口中得到的似乎永远是幼稚和任性。 在世人眼中,我也不再是一名女学生,而是一个妇人、一位太太,评判我优劣的标准,不是成绩单上的数字,而是能否让丈夫感到满意,似乎我往后人生唯一且重要的事,就是令他没有后顾之忧。我因此惊恐不安,而这种惊恐又滋生出怨恨与怀疑,迫切地想抓住什么,去证明自己的存在。 同你说这些,并非是为我所犯下的罪孽狡辩或开脱,我也无力去改变他人的看法。 可,阿碧,我想知道,要过多久,人们才肯原谅一个通奸的女人,一百年足够吗?——大概不够吧,毕竟像我这样的女人,为社会伦理道德所不容。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能有一天,人们看到我苦苦追寻的那个答案后,能够宽恕我。会吗?——这个问题,或许我们有天会有答案,又或许永远不会有。 一不留神竟写了那么多的话,希望你不会厌烦。 祝你幸福,快乐。 你的瑶 娜拉走后怎样(上) 这封送出的信迟迟未得到回复,转眼到了阳春三月。 臃肿的棉袍不能再穿。苏青瑶到市场上买了六尺蓝布,借来针线,一面回忆着中学家政课的内容,一面照着借来的书本,给自己裁了一件筒裙。王婆婆问邻居的儿媳要来几件旧衣服,洗干净了,送给苏青瑶作春衫。 快要半年未曾烫发,一次次拿皂荚揉搓后,逐渐变回从前的直发,越长越长。苏青瑶从门口的桃树上折一截细枝,当作盘发的簪子。人也瘦了许多,脸白得厉害,更显得长发乌黑,似一幅白描画 阁楼天光太暗,灯油钱消耗不起,苏青瑶四处探寻,在附近找到一间茶馆。 茶馆不大,堂前只雇了一个小伙计,人一多,忙起来,掌柜也要撸起袖子,为穿长衫的客人的端茶送水。掌柜见苏青瑶每天抱书来,知道她是备考的学生,容许她一杯茶坐一天。有时苏青瑶坐到天黑,便帮忙扫地擦桌。 时间一长,不少老顾客也认识了她。他们偶尔会凑过来翻翻她的书,与她大聊刘关张,说一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大话,或是拿一张纸来,叫她代笔写信或为他们读信。 作为酬谢,苏青瑶续了又续的淡茶旁,常有一小盘花生或瓜子。 在茶馆的日子简单而愉快,但在这愉快之中,也有小小的苦恼。那就是要时刻留神自己的财物,如果看管不好,下场就是短短十天,毛笔失踪了四支,不知被谁顺走。还有一次,她买了两个苹果当午饭,不过去柜台续茶的工夫,就不见了。苏青瑶没办法,只好不停喝茶充饥。 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譬如上月她寄出的一篇法文长诗的译稿,已经在杂志上发表,三元的稿费却迟迟没有寄来。苏青瑶等了又等,最终还是拉下脸,给编辑部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抗议信。 这个月,汇票总算寄来。苏青瑶去邮局取完钱,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明天要去吃鸭血粉丝汤,加双份的鸭杂,还要点一份生煎包。 暗自高兴着,她路过一家新开的面包房。玻璃窗内摆着各色的西洋点心,苏青瑶不由自主地停在拿破仑蛋糕前,盯着酥皮上雪白的糖霜。 少顷,一位年轻太太抱着她的儿子走进面包房。太太穿着上海当下最时兴的拼接旗袍,上半身是鹅黄色的绸缎,下半身是月白。怀中的男孩则穿着白衬衫和长裤,两条胳膊紧搂着妈妈的脖子。 进到店里。母亲将儿子放下,挑选起点心。男孩东张西望,目光最终落在橱窗边的拿破仑蛋糕。他跑去,低头看看蛋糕,又仰起脸望向对面的女人。苏青瑶温柔地冲他微笑。恰在此时,年轻太太拿着装有两个哈斗的纸袋,走过来。隔着一面玻璃,她望向苏青瑶。一瞬间,玻璃仿佛消融了,令她们的脸重迭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紧跟着,女人蹲下,轻声问儿子是不是想吃。男孩用力地点头。他的母亲便牵着他的手,捡起一块石子般,买下蛋糕。 两人离去后,苏青瑶站在玻璃窗外,出神许久,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没等到第二天,当晚,苏青瑶便跑去路边的小店,买了一大碗鸭血粉丝汤,多加鸭肝和鸭血,八个刚出炉的生煎包,猪肉馅的。她吃干净,留下几枚几角小洋,飘飘忽忽地走到街上。 华灯初上,反过来照亮了愁云惨淡的天幕。入夜,晚风料峭,吹着绿色的衫子,拂动杨柳般,叫春衫宽大的袖管从这头荡到了那头。胃里一口气塞了太多东西,头脑发蒙,苏青瑶沿着马路牙子漫无目的地走,许多凌乱的思绪冒出来,又消退。 不知走了多远,直至头脑发倦,她停下脚步,一抬头,见愁云散去,夜空繁星点点。 又过半月,考试的日期越来越近,复习也愈发紧迫。 各个学校采取自主招生,考试科目与范围不尽相同,但大体包括国文、数学、外文、历史、地理、化学、物理这七门。 苏青瑶的优势在文科,算术课向来成绩平平,而物理与化学更是她在女学鲜少接触的。当了快五年的富家太太,如今想重新做回女学生,要付出比寻常考生多几十倍的努力。 她白日在茶馆里复习,夜里回到阁楼,要抽时间翻译、校对稿件,又要与蚊虫作斗争。阁楼常年不见光,入春后,天气一热,连续几天的大雨一下,这儿便成了虫蚁繁衍的温床。 小虫侵扰,苏青瑶整夜睡不着觉,躺在木板床上想错题,又忽而思及人生之脆弱,到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地步,仿佛这次招考,是她人生迎来转机的唯一机会,若是考不上,便将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电光火石间,恐惧如夜晚的潮水,涨上眼眸。她翻身,望向闯入屋内的那一片银白的月光,平整地铺在地上,倒像放了一面镜子。而她面对月光凝成的明镜,默默垂泪,湿透枕巾与被褥。 天亮后,苏青瑶照常带着笔墨书本下楼。王婆婆正烧火做饭,见她两只眼睛肿成两个小桃儿,吓一跳,硬给她煮了两个热鸡蛋,叫她敷在眼皮上。等眼睛不疼了,再把鸡蛋吃掉,补身子的。 苏青瑶依言照做。 等鸡蛋冷却,她不舍得吃,便揣进布包。出门先去一趟邮局,询问有无回信,得到否定答案后,苏青瑶提笔,又给谭碧去了一封。 亲爱的碧: 上月发给你的信,可曾收到?过了一月仍未收到回信,不知是邮局弄丢,还是你琐事缠身,未能抽空回信?十分思念你,记得常常来信。 近几日南京回暖,棉袍已不能再穿,幸而有王婆婆帮助,无偿得了几件倒大袖,叫我省下一笔钱,好多买些食物,填饱肚子。大抵是备考的缘故,食量大得吓人,怎么也吃不饱,每日一睁眼便要为三餐发愁。 此番写信,是想同你说说那些久蓄于中所欲说的话。 不知你是否收到我的上一封信。上封提到志怀与我已经破灭的婚姻,此封便想接着志怀讲下去。 我与志怀婚姻四载,他素来疼宠我。但这种宠爱,不知怎的,时常令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直至前夜辗转难眠,挑灯读《道德经》,见老子曰:“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恍然明白我的惊恐,以及对志怀的怀疑、不满与怨恨是从何而来。 宠者在下,贵者在上。得宠是卑下的,受宠之人得宠也惊,失宠也惊,这便是宠辱若惊。 父亲将我许给他时,我刚满十六,孤身一人来到杭州,吃穿用度全依赖他,遇到了麻烦,也只能求助他。我各方面都低他一等,年龄、学识、财力……纵使我自认为用尽全力,去当一位合格的妻子,也无法触碰到他理想的标准,使他满足,反之,从他口中得到的似乎永远是幼稚和任性。 在世人眼中,我也不再是一名女学生,而是一个妇人、一位太太,评判我优劣的标准,不是成绩单上的数字,而是能否让丈夫感到满意,似乎我往后人生唯一且重要的事,就是令他没有后顾之忧。我因此惊恐不安,而这种惊恐又滋生出怨恨与怀疑,迫切地想抓住什么,去证明自己的存在。 同你说这些,并非是为我所犯下的罪孽狡辩或开脱,我也无力去改变他人的看法。 可,阿碧,我想知道,要过多久,人们才肯原谅一个通奸的女人,一百年足够吗?——大概不够吧,毕竟像我这样的女人,为社会伦理道德所不容。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能有一天,人们看到我苦苦追寻的那个答案后,能够宽恕我。会吗?——这个问题,或许我们有天会有答案,又或许永远不会有。 一不留神竟写了那么多的话,希望你不会厌烦。 祝你幸福,快乐。 你的瑶 娜拉走后怎样(中) 我的瑶瑶: 你的第一封来信我在八日就已经收到,没有寄丢,只是那时我正帮湖州的顾家少爷征召舞女,为他的百乐门大舞厅开业做准备,从早忙到晚,晕头转向,没能立刻回信,后来竟忘了这事。等到记起,第二封来信已经送到。 看完你的信,我真不知要如何安慰你才好,那些太深的道理我不懂,只希望你别再自寻烦恼。 你说你在世人眼中,是不知廉耻的潘金莲,那我呢,不过是卖笑卖身的下贱妓女,为了钱,管对方有几房太太,照样要插足进去,破坏他人的婚姻,把他家里闹得鸡犬不宁。 讲实话,在遇到你之前,我做了太多的孽,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一个女人愿意亲近我、理解我,可老天爷给我送来了你。你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我,救了我一命。所以哪怕全天下都不理解你,我也会与你站在同一边。 再说,为什么要担忧百年之后的事?百年之后,我们都死了,躺在棺材里,变成了泥巴,管他们原谅不原谅!叫他们见鬼去吧,我们痛痛快快地活! 随信寄来一罐摩尔登糖,一包牛肉干,一件百货大楼买的洋装。 春天开花了,要穿新衣服,多出去走走。 你的阿碧 苏青瑶合上信,打开邮寄来的纸箱,取出一件中袖的水手服,棉布柔软洁白,“V”型的领口前打着一个藏蓝色的蝴蝶结。 她捧着衣服,一下笑了,恍惚间时光倒转,回到了五六年前。苏青瑶坐在床畔,仔细地盘起头发,然后小鸟儿似的飞出阁楼,落到咖啡馆,拿校对文稿的工资,喝了一杯心心念念的咖啡。 就这样一天天按部就班地备考,到七月,国立中央大学、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与国立交通大学、复旦大学、国立同济大学、沪江大学等上海学校,陆续在报纸上发布招生考试的公告。 苏青瑶剪下公告,按照时间排布,粘贴到笔记本。 她计划,自己第一志愿还是去考金陵女大。 国立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的考试相冲突,国立中央大学的中国文学系有黄侃先生教授音韵学、王伯沆先生教授宋学,外国文学曾有闻一多与徐志摩,如今有陈登恪专教法文。金陵大学文学院主任由刘衡如先生担任,外国文学曾有赛珍珠担任教授。苏青瑶犹豫许久,最终选择报考国立中央大学,学费更低。 如果来得及,期间还要回一趟上海,去参加沪江大学的考试。 苏青瑶给谭碧寄了一封信,告诉她有关考试的消息。谭碧收到后,比苏青瑶还要紧张,在回信里千叮咛万嘱咐,怕她冷了、饿了,影响发挥。 写好,她拿着信封下楼,送到公寓附近的邮政代办处。代办处放着不少旧报纸,谭碧随手拿起一份,只见头条要闻赫然是:热河沦陷,副司令张学良引咎辞职。又拿起一份,写的是喜峰口大捷,英雄们提着大刀向敌人砍去。 折回去,远远瞧见门口多出一辆凯迪拉克轿车,谭碧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加快脚步。正要路过那辆豪车,前座的车门突然打开,出来一名西装革履的陌生男人,拦住她的去路。 那男人上前一步,弯腰拉开后座的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上车。谭碧微笑,目光悄悄朝车内瞥,瞧见后座坐着一个男人。她第一眼觉得他眼熟,再看第二眼,方才认出他是于锦铭的兄长。 “谭小姐,”对方先打招呼。 谭碧也不扭捏,边关车门,边笑道:“于先生,您怎么来了?四少呢?” “锦铭刚结束监禁,紧跟着就被派去部队。他临走前,托我来上海一趟,把这封信给你。”于锦城不紧不慢地说。“你应该不识字,那最好找个靠谱的读信人,免得又流言四起。” 谭碧接过信笺,捏一捏,很薄。 “四少……还好吗?” “好?”于锦城转头盯她。“笕桥中央航校的优秀毕业生,被当作囚犯,监禁了快一年,期间一切通讯都被监视,好不容易放出来,又被赶到陕西战斗,你觉得算好?” 谭碧抿唇不语。 于锦城冷冷笑一声,重新平视前方,道:“我不管锦铭在信中说了什么,但从今往后,他都不会再与你、与那位苏小姐有什么瓜葛。就当这些事从没发生过。” 谭碧听了这话,很是恼怒,一时心想:要不是你弟弟非要到徐志怀跟前显摆,与他几次三番地较劲,瑶瑶哪会走到这般惨淡的田地!常君又怎会被陈道之盯上! 但她面上不显,只笑吟吟道了声好,便打开车门,预备离开。 这时,对方却突然开口,又叫住她:“谭小姐,我也有苦衷,希望你和苏小姐多加谅解。” “苦衷?谁没有呢。”谭碧收回手,看向于锦城,嘴角依旧噙着笑。“于先生不妨详细说说。” “如果是五年前,大帅还在、东北还在,那时的我也许会支持锦铭。”于锦城避开她的眼神,转而望向车窗外。路边三两孩童欢笑着跑过。“对朋友讲义气,勇于追求自己爱的人,做想做的事,无需在乎外界的看法……这是我与家父从小教育他的。锦铭是个好孩子,曾经的我希望他能一直勇敢下去……但,谭小姐,不是五年前了,我们离开家乡,仓皇逃窜到南方,已多年不见大雪。” 谭碧再度沉默,眼帘低垂。 “家父在病榻之上常说,有朝一日,打回东北去。但我清楚,这个有朝一日,不是今年,也不是明年。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陆游等不到家祭,我病榻上的父亲能等到吗?我不知道。”说着,他咳嗽两声,嗓音低沉。“午夜梦回,我也常常恐惧若干年后,世人指责我们不战而退。” “于先生想多了,没人会责怪你们。”谭碧微微挑一下眉,嘲讽着什么。“又不是第一次打败仗。就算打到家门口,坦克开到黄浦江畔,大家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谭小姐,贺常君的事,远比你们想的严重。”于锦城冷不然转了话题。“大家能保住性命,活到现在,已是万幸。还请您和苏小姐别怪罪锦铭,他尽力了。” 提及贺常君,谭碧指尖微颤,眼眶中似有一点盈盈的泪光。 她咬牙,柳肩先是一紧,又是一松,继而推开车门,佯装轻巧地留下一句:“于先生说笑了,那呆子是自作自受。”说罢,离开。 回到家,谭碧打开客厅电灯,取拆信刀裁开信封,展开于锦铭的来信。 谭姐: 自上海一别,半年有余,不知你是否安好。过去的一年,我在调查科的严密监控下,形同隐居,怕再度牵连你们,不敢来信。如今好容易出来,又要立刻前往晋陕区空军部队,只得在离家前,匆匆写下这封信。 为国效忠是我的毕生梦想。如若我上战场,是为夺回东北,赶走日本人,返回家乡,虽九死其尤未悔。可此次去,却是要举刀向同胞,我为此痛苦不已。兄长总说政治——政治,政治带来了热河的又一次惨败,带来了东北军的白白牺牲。盛宴之下,是什么?繁华之下,又是什么?这些问题,凭我恐怕永远想不明白,要是常君还在就好了,他比我聪明太多。 我并不怕死,只怕死得毫无价值。但军令如山,不可违背,我也不过是一粒灰尘,随风飘荡。可怜我活到二十一岁,方才明白这个道理……这一别,生死难料,我不敢奢求能再和青瑶重逢,随信汇来一张支票,可去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兑换。钱的事,还请为我保密。若非我主动招惹,她想必还是那个衣食无忧的徐太太,怎会…… 唉,错已铸成,说再多也无用。如今我两手空空,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与最爱的女人,只剩一地的错误与悔恨。 未来,还请你照顾好瑶瑶,也照顾好自己。使你为我受累,万分不安,但实在无人可托,只能劳烦你。 锦铭启 谭碧拿着信,久久放不下。她不知该不该告诉苏青瑶,这般坐立难安了好几日。然而,不等她先寄信,便收到了一封从南京发来的电报。打开只有短短六个字——金女大,考中了。 娜拉走后怎样(下) 等到正式入学,又过一个多月。 苏青瑶用贺常君交给谭碧的那张支票,付了学费,又买了些日用品,余下的钱转存到自己的账户,用作明年的学费。 开学前一晚,谭碧特意坐火车赶到南京,送她入学。刚见面,谭碧显得很兴奋,坐在黄包车上,拉着苏青瑶聊了一路。但到了租屋,上了阁楼,她又忽得陷入沉默。 两人弓着腰,坐到木板床边。苏青瑶点亮油灯,挪近,谭碧突然尖叫,跳下床,苏青瑶回头一看,原是一只臭虫爬进了被褥。她随手拿来一本书,卷成筒状,咚咚几下,将臭虫敲晕,赶下床铺。再转头看谭碧,她的脸色发青。苏青瑶误以为她是吓着了,便提议改去旅店住一晚。谭碧却摇头,紧紧搂住苏青瑶的胳膊。 第二天一早,她们坐公交车往金女大去。校门口已有许多人,苏青瑶一手拎着东西,一手拉着谭碧,往内里钻。拎着东西迈过校门,她还有些恍惚。就这么进来了?从今往后,她就是一名金女大的学生了? 负责接新的是一位白人女教师,短发,穿绵绸衬衫与碎花半裙。她见这两人在校门口徘徊,便走过来,问是哪个系的学生。 谭碧不由低了头,苏青瑶下意识望她一眼,随后紧紧挽住谭碧的手,说:“我是国文系的新生,她是我姐姐,特意从上海来的。” 那名白人女教师笑了。她介绍自己是教育系的主任,姓华,又很和蔼地叫来一名穿白布旗袍的女学生,叫她带两人去寝室。 她们来得早,屋内只到了一个室友。少女四肢修长,肌肤晒成了蜜色,脸蛋肉嘟嘟的,眼睛又很大,孩子气十足。她斜斜地坐在板凳上,百无聊赖地玩着头发。一旁,她的保姆正为她铺床。 对方见了苏青瑶,主动上前打招呼。两人分别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眼前的少女有一个颇具西洋味的名字,叫陶曼莎,原是湖南人,父亲在中央政府工作,因而来了南京。苏青瑶碍于过往,只简单地说自己是合肥人,小时候全家搬去上海,父亲是大学教员。身旁的谭碧是她的义姐。 陶曼莎望向谭碧,不由瞪大眼睛,赞叹一声:“你打扮得可真好看,耳环从哪里买的?我也想要。” 听了这话,“久经沙场”的谭碧意外了呆了呆。苏青瑶见状,笑着搬来椅子,叫谭碧先与陶曼莎聊,自己去铺床。 她抖开被褥,听身旁两人闲谈。 陶曼莎玩着发尾,说:“南京是挺繁华,但好多登样的东西,还得从上海买。” 谭碧笑着答:“你要是喜欢,等我回上海,买一份寄给你。” 两人热络地聊完衣裳,又聊舞厅,再聊花边新闻。谭碧是欢场老手,精通各路小道消息,引得陶曼莎啧啧称奇。 过不久,余下的两位室友也来了。一位穿着樱桃红的旗袍,开衩到膝盖,脚踝带着金圈儿,嘴唇也涂得红红的。她由母亲送来,还带着三个佣仆,名字是贾兰珠。另一位生了一张桃子脸,淡蓝旗袍,里头穿白绸衬裤,披一件蕾丝披肩,叫曹雅云。送她来的是父母亲。 都是花季少女,等长辈一走,她们便很快熟络起来,当晚就约着一起去酒店吃饭。 明月照千里,银箔般的白光下,分不出良贱,少女们只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夜。 谭碧在南京短暂留了三天,便要回上海。苏青瑶送她去下关车站。两人在站台依依惜别,谭碧欲言又止,似有满肚子话想说,又没能说出口。 汽笛声近了,列车呼啸而来。谭碧松开苏青瑶的手,将要上车,又突然问苏青瑶:“青瑶,假如四少现在过来找你,要同你结婚,你会跟他走吗?” 苏青瑶一愣。 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阵浓稠的白雾笼罩了她。火车到站了,谭碧随人流上车。人们的肩头止不住摇动,她回首望她,忧郁的眼神浮在上头,恍如浮萍。 坐上公共汽车,苏青瑶仍想着谭碧的话,心乱如麻。 她将额头贴在车窗,随着颠簸,咚咚咚地撞着玻璃。很快,车开到了鼓楼医院,下一站是鸡鸣寺。苏青瑶看向窗外,衣着鲜丽的男男女女从眼前划过,有洋人,也有国人,流星似的,红衣蓝衣,交织在一处,多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她望着,想,如果锦铭现在出现,大概还是开着那辆招摇的斯蒂庞克轿车,怀里搂着一捧花,像好莱坞电影里的男明星。他喜欢她,她知道,他会对她好,她也知道。 但—— 景物飞逝,汽车绕过玄武湖,往钟山去。离开了喧闹的市区,四周刹那间安静下来,极高的青碧色的山上,传来一两声鸟啼,悠悠回荡,仿佛这天地万物间,只剩她一人。她不再是徐太太,也不是苏小姐,而是苏青瑶,是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国文系大一新生。她给了她自己这个身份,在这广袤的天地间为自己找了一个小小的立足点,谁也拿不走。 苏青瑶的眼眶刹那间湿润了。 她知道她一定会拒绝…… 回到学校,陶曼莎通知她周三要全面体检。金女大重视体育,新生入学后,校方会建一份健康档案,年年检测。到体检那天,众人排着队,穿梭在各个教室内。测完,教员说苏青瑶太瘦,体重不合格,又被诊断贫血,叫她每天上午十点去食堂吃专门的营养餐,不要钱,吃到体重合格为止。 之后的几天,教员又派来一位历史系的学姐,给她们宿舍当“姐姐”,辅导新入学的“妹妹”,称之为“姐妹班”制度。学姐人很可靠,就是话少,很古板的模样,搞得大家在她面前都不怎么敢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学校正式开了课,苏青瑶便按照课程表,按部就班地生活。国文系主任陈斠玄教授讲课飞快,每次下课留作业,第二天便要交。外文课采用全英文教材,而苏青瑶自小学的是法语,上起来也颇为吃力。选修的宗教课,由美国圣公会的传教士担任,非常喜欢拖堂。 加之,她为了能多一份收入,维持生活,向学校申请了图书管理员的职位,每月可拿几小洋的补贴。每当下课铃一响,她就得带着作业赶去图书馆,一面做作业,一面整理图书。做完了,还要写文章,或翻译法文诗歌,投给报刊杂志。等到傍晚快闭馆,她才会去食堂吃晚餐。回到寝室,简单收拾完卫生,还要抽空去锻炼。 学校体育课的考核相当灵活,可以根据学生的身体素质和兴趣爱好进行调整。苏青瑶因体弱与跛脚的缘故,被安排到舞蹈、射箭和打门球的队伍里,跟同样体弱的曹雅云结伴。贾兰珠喜好球类,选了排球课与网球课。唯独陶曼莎,体力太好,被教师安排到了田径队,每堂课都要跑五十米。 因而一到体育课,她就眼泪汪汪地目送去花园上交际舞课程的苏青瑶与曹雅云,和去草坪打排球的贾兰珠,然后气哼哼地换上黑色棉纱的束脚裤。 四人同吃同住、同进同出,日渐熟络起来。 苏青瑶得知,陶曼莎的父亲忙于政务,很少在家,母亲常年卧病在床,家中的大小事,全由她在洋行上班的哥哥做决定。贾兰珠的母亲是第三房太太,很得宠,上头有一个姐姐,下头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曹雅云全家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与另一家基督徒订了婚,男方在金陵大学读书,打算一毕业就结婚。 关于她自己。苏青瑶说她幼年时,母亲跳井自杀,脚也是那时残疾的。后来父亲另娶了一位继母,搬到上海,生了儿子,所以她与父亲关系不大好。之后的结婚、出轨、私奔、离婚,只字未提。 兴许是课业繁重的缘故,给杂志社的投稿屡屡受挫,苏青瑶觉得这样来钱实在不稳定,便到外头找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兼职,每周去四次。室友们知道了,纷纷反对。但钱的问题就像五指山,一旦压下来,便叫人喘不过气。其余的女孩都有家庭支撑,苏青瑶万事只能靠自己。 三人商量后,陶曼莎主张将自己的旧自行车拿出来,教苏青瑶骑,这样比走路轻松方便,也能赶在食堂晚饭结束前回来。刚好贾兰珠也会骑,就跟陶曼莎一前一后,扶着车子,教苏青瑶骑车。 起初,苏青瑶宁死不屈,但被陶曼莎捏着后颈,硬赶上了自行车。她扶着车把手,车哆哆嗦嗦,得了大病似的。陶曼莎极有信心,叫贾兰珠扶住车座,指挥着苏青瑶踩脚蹬。 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开起来了。苏青瑶屏住呼吸,注视着前方。阳光照在宽阔的柏油路,闪闪发亮。忽得,她想起于锦铭让自己开车的那次。有什么可怕的?难道骑自行车会比撞车更可怖? 这般想着,苏青瑶使劲一蹬,车平稳地蹿了出去,第二脚很快跟上,力道弱许多,但不碍事,她依旧在前行。陶曼莎兴奋地大叫,贾兰珠趁机放了手。一旁的曹雅云吓得不敢看,捂着眼睛大喊:“小心,小心,别摔跤了。我害怕!你们慢一点!” 话音刚落,苏青瑶扑通一声,摔进草坪,没了动静。 贾兰珠肩膀一抖,连忙赶过去,曹雅云也拉着陶曼莎跑过去,路上她拍了拍她的后背,嘟囔了句“都怪你”。然而等这三人跑到,苏青瑶突然伸手,将她们全拉了下来。 四人躺在草坪上,只见阳光洒落,满树碧绿的叶片随风抖动。抖动、抖动……时光在叶片中闪烁,变黄,纷纷而落。在冬天到来前,苏青瑶学会了骑自行车,也拿到了家庭教师的工资——每月十元三角,用刚发行的钞票付的,南京政府颁布了新的法令,为防止白银继续外流,逐步将大洋收回国库。 很快便是耶诞节,学校安排了平安夜的唱诗活动和圣诞夜的舞会,唱诗活动曹雅云会参加,三人约好准时去捧场,而且有免费的烤鸡、奶酪和黄油面包吃。舞会则是和金陵大学的联谊活动,一些国立中央大学的学生也会偷跑过来,陶曼莎预备在舞会上交个新的男朋友。但等耶诞节过去,便是期末大考。舞会是欢快的,考试是痛苦的,按贾兰珠的话说:“学了跟没学一样,打开课本就头晕”。 尤其是陈教授的课,最难过关。他教的文学史的结课作业里有一项,是写古体诗。苏青瑶写完了前三句,为“一榻卧寒更,千钟梦里鸣。孤灯愁复续,残月夜初明。自笑生前事,还随此地情。”最后一句如何也得不出,便先将前三句交了上去。陈教授容许她缓一缓,切磋琢磨最后一句,但要赶在期末前交。 圣诞夜舞会在金陵大学的会堂办。 当天夜里,苏青瑶换上当初那件咬牙硬留下来的薄纱旗袍,借来一件贾兰珠将不要了的毛皮大衣,与室友们一起,坐着校车,跟着生活辅导员进到会堂。 她们出发的迟,抵达时,会堂里的乐队正演奏舞曲,舞伴们互相搂着,在大厅中央不停旋转。锃亮的皮鞋与白色的丝袜,在裤腿与裙摆下打架。 贾兰珠与陶曼莎欢呼一声,立刻陷入了这欢乐场。曹雅云应付不来这类场合,紧紧搂着苏青瑶的胳膊,好在不多时,她的未婚夫便赶来“护驾”。曹雅云随他离去,留下苏青瑶一人,遥望这金黄色的舞厅。 她有些恍惚,思绪不禁回到前年的耶稣圣诞日,像过了很久,又像发生在昨天——徐志怀破天荒地带她出去过节,饭桌上却因为学生为“九一八”抗议而闹了不愉快,之后他拉她去跳舞……他的手紧紧地攥住她,胳膊搂住腰,彼此默数着一二三、一二三……那时候,苏青瑶简直气疯了,气自己是个站不稳的残废,也气他为什么不肯多体谅一点自己,总那样自说自话! 接着,她逃开,便遇到于锦铭,老天爷递来的救命稻草似的,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于锦铭去了哪里,她不知道,过得怎样,她也不知道。他那样突然出现,又忽然离去,不留一点消息。至于徐志怀……他大概已经娶了姜小姐,过上了美满的生活,而她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他就是那样的男人,她一直都知道。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正暗自伤怀,恰在此时,迎面走来一个男生。 “同、同学……” 与那些西装革履的男同学不同,眼前的年轻人将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到脑后,身着一件黑色袍褂,戴着方框眼镜,话音很低,显得胆怯,但又轻缓,似是个耐心且温柔的人。 “同学,我可以请你跳舞吗?”苏青瑶没答话,他便鼓足勇气再问。 上了一个学期的交际舞课,她分明已经非常习惯跳舞,也跳得很好,日常考试都拿了A,但此刻面对那只伸过来邀舞的手,苏青瑶却如何也无法将自己的手交出。 她抱歉地笑笑,婉拒了那位男同学,起身,独自离开灯火通明的会堂。 寒冬的夜,漫天石青的云,稀薄的云层,浮出鹅黄的残月,只一弯,恰如剪下的长指甲。 苏青瑶走在月下,人影相照,沿着瘦长的石子路延伸,冷冷的一片。 寒风吹起她的衣袖,拂过面庞,擦去了舞厅内的满面热气。熟悉又陌生的舞曲、灯火与欢笑,都被抛在脑后。她两手交叉,塞进另一只手的袖口,一路迎着冷风,孤魂般游荡。走着走着,温热的泪水顺着面颊,无声地流下来。 不为别的,只因世事变幻无常。 跳舞也好,跛脚也罢,从前的那些事,她现在都不气了,因为她都不怕了。 可一切都变了。 逃离(上) ρ??18wviρ “没什么好瞧的,和往年差不多。”徐志怀说着,折起报纸,盖住了百货商场的促销广告。 小阿七努努嘴,悻悻然缩回脑袋,继续闷头拖地。 她本打算等先生跟姜小姐定了亲,就卷铺盖走人,可徐志怀从冬天磨蹭到春天,拖了小半年不给姜家准话。姜先生急了,屡次派人来催。女儿家的青春年华转瞬即逝,现在是最抢手的时刻。像他这样,实在不厚道。 徐志怀一面劝说自己应当抓紧时间结婚,姜小姐各方面都很不错,一面又想着沉从之的话,举棋不定。一来二去,姜家不乐意了,先一步禁止姜小姐再与徐志怀见面,免得坏了女儿的名声,并开始为她寻觅下一位如意郎君。看後續章幯⒐到:??????xS.?o?? 不到半年,报纸上便刊登了姜小姐的喜讯。男方是一名保险公司的经理,大她三岁,父亲厉害些,是苏州两家丝绸公司的董事。 瞧!这才是结婚员该有的架势。 跟姜小姐的婚事没成,小阿七便也装糊涂,没再提离职的事。 但走了一个姜小姐,又来了一位江小姐。江小姐模样相当漂亮,红唇油亮,十指丹寇。她与徐志怀刚见面,便亲昵地搂上来,送了一个贴面吻。据说,江小姐高中时交了五六个男友,其中一个为她自杀,两个为她打架。徐志怀招架不来,就不成了。 他最满意的是一位姓林的小姐。 林小姐的祖父是前清重臣,父亲是有名的书画收藏家,本人写的一手好字,留过洋,学的油画专业,玉照时常刊登在《玲珑》杂志,堪称名媛典范。徐志怀请她看电影、喝咖啡,看了四五场,喝了七八杯,林小姐都很得体地出席了,与他交谈,口吻也是淡淡的,十足的温婉贤淑。 这次,徐志怀觉得自己考虑的很清楚了。 林小姐各方面都上一任很像,但从家境到脾性,都比上一个好。 他找了一位中间人去求亲,不曾中间人想碰了一鼻子灰,讪讪而归。 这时,徐志怀才知道,林小姐身边多的是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从一开始就看不上他,觉得他出身低微,父辈不过是宁波的乡绅,家底不够厚实,还比自己大十岁,又离过婚。 最令林小姐反感的,是徐家佣人的闲言碎语。她认为,已经离婚,佣人却还在说前主人的坏话,要么是这位徐老板拎不清,管不住仆人,要么是他忒没气度,指使下人这么干。能这么对前妻,保不准这么对自己,很不可靠。 对方既然是这个态度,徐志怀也不打算自讨没趣,去辩解什么,只当从没约会过。 这般折腾来、折腾去,上海的咖啡厅都要喝遍了,婚事也没能有个着落。 张文景被惹急了,一通电话打来,数落他:“徐霜月,你别太过分!要比你小的,没结过婚的,没交过男朋友的大美人。出身书香世家,知书达理,起码读到高中,国文功底深厚,精通一门外语,品味高雅,性情温和,擅长操持家务,不是洋人、不是混血、不是北方人,还要两年内为你生孩子……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姑娘?我上月宫给你把嫦娥请下凡,行不?” “有的,”他脱口而出。 ——曾经有过。 张文景听他那笃定的口吻,又气又笑,左手叉着腰问:“徐霜月,你究竟想怎么样?给我个准话。” “你看着来,我没什么要求。”徐志怀淡淡道。 “江小姐不是挺好?摩登女郎。” “聒噪,过于活泼。” “那王小姐?从小养在深闺,读《女则》,娶回来还能给你绣绣手帕。” “木愣愣,没情趣。” “那就董小姐,董小姐的性格最好,知书达理,一个娇娃解语花。” “不太合眼缘。” “得,你又嫌人家不够漂亮——谢小姐?谢小姐总行了吧!介绍给你的姑娘里,她的模样最好,年龄也最小,才十六岁。” “她连国语都不会说……” “那你都娶回来吧,反正也养得起,一周七天,每天换一个,各取所长。” “我坚持一夫一妻制。” “所以徐霜月,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说了?都可以,我没什么要求。” 话音刚落,嘟嘟两声,张文景挂断了电话。 不知不觉,东方刮过,西风袭来,又是一年耶诞节,转眼便是新年。今年的冷流来势汹汹,出人意料地在年前下了一场细雪。霜雪漫天,但只下了前半夜,过了子时,明月拂去云层,冷冷的月光映照着薄薄的残雪,静到令人窒息。 徐志怀拉开窗帘,望向荒草萋萋的庭院,惊觉时间过得这样快,竟让石板长满了青苔。淡且白的月色,簇簇的碎雪,掩盖着一道道苍青色的痕,如同一颗陈旧的心。 思及为结婚折腾的这一年,徐志怀发自内心地感到厌倦。可传宗接代,完成母亲的遗愿,是不得不背负的责任,一如他认为男人赚钱养家天经地义。 张文景问究竟想怎样……呵,他也不清楚。他想让自己的人生重回正轨,娶妻生子,过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可当那些“可供选择的妻”坐到面前,他的心中又萌生出一种难言的异样……或许沉从之说得对,他太擅长自欺欺人。 极漫长的一声叹息,徐志怀放下窗帘,阴影笼罩面庞。他决定,来年把结婚的事放一放,先把跟德国西门子公司合作敲定,接下政府的通讯业务——这也是于锦城曾许诺过的“方便”。 民国二十三年,六月过后,徐志怀拿着盖有西门子洋行上海总部公章的建设方案,坐火车去南京找张文景。 张文景靠着办公桌,翻了翻文件,挑眉发出一声笑。 “德律风根?”他瞥向徐志怀。 “通用电力公司和西门子公司的合资企业,主营无线电。”徐志怀道。“西门子在南京也有办事处,做通讯设备。” “我只是坐办公室,又不是痴呆了。”张文景说。“要说消息灵通,还得看你徐霜月。我前脚接到通知,说交通部从今年开始,要在南方大范围铺设电话线,无线电塔建设也得跟上……后脚你就把这东西拿给我看。” “只是运气好,凑巧赶上,给你们锦上添花。”徐志怀从容地放下皮包,皮革袖箍紧勒着胳膊。“交通部内部有什么决议,我不清楚。” “这可是对本对利的生意。”张文景朝门关瞧了眼,继而压低声音,探身凑近他。“跟我讲实话,你是想当买办,还是要搞垄断。” “纺织工厂做不下去,改个行。”徐志怀移开眼神。“别想太多。” “你能重回本专业,发挥所长,电机试验课的汤姆生教授要是知道,想必会很欣慰。”张文景将文件合拢,塞进办公室抽屉,继而轻巧地掸了掸手。“人我可以帮你引荐,但成不成,我说了不算。” “这用不着你说。” 听他这话,张文景笑着摇头,上前拍一下老友的后背,道:“行了,你难得来一趟南京,咱们不谈正事。找个地方叙叙旧。” “去哪?”徐志怀边说,边抬起手腕,露出衬衫衣袖下的腕表。“先说好,大白天的,我可不去妓院喝酒。” “游泳,怎么样?”张文景提议。 (小于这部分单人剧情比较少是因为,他的部分我不能写,窃情时间线与真实历史80%吻合,我也留了一些蛛丝马迹靠读者老板们自己推断) 逃离(下) 话音方落,张文景拿上车钥匙,冲徐志怀晃了晃。徐志怀点头,随他下楼。张文景开车,带徐志怀去到紫金山上的陵园新村。那里是政府要员的住宅区,张文景有一套公寓,内部的游泳池建了没几年,还很新。 泳池内铺满白色马赛克,周遭草木环绕。正值春夏之交,树叶绿得鲜明,倒映在清澈的水池中,放眼望去,尽是晃动的玉色。 张文景叫佣仆拿新的泳裤来。两人脱了衣裳,下水在赛道内游了几个来回。张文景比不过徐志怀,逐渐泄气,慢慢停下,浮在水面“随波逐流”。 “说起来,读大学的时候,我们为了应付体育考试,三天两头往游泳池跑。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说话间,暖风吹动满树的枝叶,几片叶子落到池面。 “是你们为了应付考试。”徐志怀纠正。 “行了行了,知道你游泳课成绩全年级第一。”张文景合着眼睛,浮在水面。“对了,你结婚的事,什么个情况?” “就这样。”徐志怀几下游到飘落的树叶旁,拾起。 “完蛋,我又欠从之一千元。” 徐志怀狐疑地看向他,说:“你跟沉从之怎么成天拿我打赌。” “习惯了。”张文景一个翻身,海獭般,从水里立起。“从之那家伙,要能把情商挪一点到官场上,也不至于回重庆教小孩子读之乎者也。想从前,你一跟周率典起矛盾,我俩就打赌,看谁会先服软。我十赌九输,他一猜一个准,那时我还以为他是什么八面玲珑的人,结果是个榆木脑袋。”一不留神,提到了不该提的人。张文景说完,才反应过来,连忙止住话头。 徐志怀游到泳池边,将叶片扔进草丛,冷淡地说:“因为我是对的。” “什么对的?” “你说我跟周率典。”哗啦一声,徐志怀撑着纯白的马赛克瓷砖,上了岸。水流带着似有若无的绿意,顺着脖颈淌到颈窝,流过紧实的后背,停在小腿,水珠微微闪动。“你们误会了,我没跟他起过矛盾,更谈不上服软。是他每次犯错都不肯承认,而我从来都对的。” “徐志怀,”张文景连名带姓地叫。“不是所有事,你都是对的……尤其在率典的事情上。” 徐志怀没说话。 发丝尖端细细的水珠滴下来,落在鼻尖。 他随手捡起搭在塑料椅上的毛巾,胡乱擦了下脸,搭在肩头。 “都过去十几年了,一次次旧事重提,有什么意思。” 五天后,他回上海。 当夜,起了大风。狂风呼啸,摇动别墅外的梧桐,枝干敲打窗户,茂密的叶片震颤着,沙沙作响,像雨在哭泣,又似风在怒吼。徐志怀独自躺在卧室的大床,听着嘈杂的风声,做了一夜乱梦。 恍惚间,他梦见自己再度站在医院的走廊。多少年了?九年了吧。也是这样的季节,由春入夏,他从学校一路骑自行车赶来,汗水浸透衬衫的衣领,混上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更是难闻。 他紧皱着眉头,快步走到病房前,敲门。是张文景为他开的门。他招招手,侧身让他进来。 徐志怀望向屋内,沉从之也在,戴着圆框眼镜,望他一眼,脸上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复杂神色。他垂落眼眸,避开沉从之的眼神,望向病床。一滩暗红色的血,浸透被单,床单盖住了床上人的头,看不清面容。 病床边,还守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见他来,女人突然拿起矮桌上的剪刀,朝他刺来。 “徐霜月,死的为什么不是你!你怎么不去死!” 他惊醒。 风已停息,天还未亮。 徐志怀坐起,后背满是冷汗。他下床,简单洗了个澡,换一身衣服,想到花园里去散散心,但刚走到楼梯口,便意外撞上小阿七。 “怎么不睡?”徐志怀问。 “先生,快天亮了。”小阿七答。“要起来给您熨报纸。” 徐志怀点点头。 他似是仍沉浸在梦中,靠着扶手,缓缓坐到楼梯。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徐志怀冷不然开口:“阿七,我问你一个问题。” “先生请讲。” “你觉得太太是什么样的人?” 小阿七咬唇,小心翼翼地说:“前太太吗?太太她……对我很好。” 徐志怀低低地嗤笑,“确实,她对我有对你一半的好脸色,我就心满意足。” 小阿七神色复杂。 她站在楼梯长长的扶手旁,五指扣着木头上的清漆,犹豫许久,怯怯地开口:“先生,在杭州的时候,太太每天都盼着你回家。有一年,我记得是秋天,太太说是和你结婚的日子,让我陪她去买蛋糕和礼物。我们去了很多家,才买到她想要的蛋糕。回来时,她对我说,他会喜欢的吧,他会喜欢的吧。我也觉得,先生你应该会喜欢。” “可那天你应酬到很晚,回来的时候,阴沉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大家都不敢说话。你问太太为什么买那么大的蛋糕。太太说,今天我们结婚了,想庆祝一下。你说,蛮好的,那你慢慢吃。就这样,你去书房了。太太一下就哭了,没有声音的哭。她知道先生你不过节,连自己的生日也不怎么过,但太太是想过的,她把东西布置都好了,可你不在乎。” “太太只哭了一小会儿,就停了。我走过去,她紧紧拉住我的手,对我说,太不公平了,又说,自己很蠢,只是一个用来过家家的玩偶。这是什么意思?先生,我直到现在也不能完全明白。吴妈妈说,太太是被宠得太好,无事生非,这些都是妻子该做的。先生你又没骂她,还给她买很多很贵的衣服穿——有时候,我觉得吴妈妈说的对,但有时候,我又感觉她说的一点儿也不对。其实太太只比我大三四岁吧,但大家只会把我当小孩,是因为嫁人吗?不管是十三岁,还是十五岁,只要嫁了人,就不是小孩了吗……” 竹筒倒豆子似的,小阿七说完了。 徐志怀沉默。 天色一点点亮起,昏暗的别墅内,泛起淡淡的幽蓝,如同大海荡漾的波涛。 小阿七不知自己是否触怒了男主人,站在原处,很是尴尬。她踮起右脚的脚尖,转了转,正打算偷偷溜走,他抬头,又开口。 “阿七。” “嗯?” “万一是我错了,该怎么办?” 日落之前(一) 在金女大就读的第三学期,苏青瑶的体重总算碰到了合格线,不必再吃营养餐。 陶曼莎噘嘴,艳羡地说,自己跑步把腿给跑粗了,难看的要死。贾兰珠翻着《玲珑》,反驳她,这叫健康美,时下最流行,你看看画报上的模特,各个手里拿网球拍,佯装运动健将。曹雅云半掩着《金粉世家》,揶揄起陶曼莎,谁又说你胖了,那个姓杨的小伙子? “他敢!”陶曼莎嗓音高高的。 话音刚落,贾兰珠扑哧一声,笑了。 苏青瑶听着她们的闲聊,也含着笑,给自己的捆书带上绣出几朵紫金草。 下午第一堂是固定的家事课。这学期教刺绣和缝纫,等到结课,每位学生都要交一套小孩的衣裳,捐赠给育婴堂。 陶曼莎的手艺活最差,回回上课,不是扎到手指,就是扯坏了布,课后作业总要央求苏青瑶帮忙缝两针。一想到下学期要学育婴和看护,集体到婴儿园、幼稚园实习参观,她就一个头两个大。 家事课结束后是英语课,新教师是从美国纽约州立大学来的,十分严厉,上课前免不了一场随堂小考。贾兰珠已经连续两次小考不合格,见到那洋老头的面孔就打哆嗦。 好容易挨到下课,室友们结伴去吃饭。 苏青瑶则先去邮政代办处,询问是否有自己的信。代办处的嬷嬷翻找了一阵,抽出一封递给她。苏青瑶接过,见邮戳是从上海来,必然是谭碧的信。 她打开。 青瑶我妹: 上月二十八日寄出一封信,等到这月十号才收到回信,耽搁快半个月,中国的邮政真是太可以了!十三日就想给你回信,可新来的舞女很不伶俐,又临近双十节,百乐门的客人好多,吓人,我陪客人跳舞,玩到半夜,回家就睡觉,睡到日落,错过了时间。星期日邮局不办事,要等到周一才能去寄,便趁现在给你写信。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又是一年。你在学校怎么样?要多睡觉,少看书,书是看不尽的,还要常常出去玩,去跳舞、看电影,认识一些可爱的男同学。上回寄给你的阴丹士林布的抹袖旗袍,还合身吗?你随信寄来的毛衣我穿过了,很舒服,这个天气穿短袖的旗袍,再套一件毛衣,刚刚好。你也要记得给自己织一件,别总想着给我做。顾少给我的待遇很好,这些我可以自己买。 说起来,上海为了庆祝双十国祭日,街道上处处挂起了彩旗。“和平社”还做广告,说要复演一出旧戏,叫什么“孙总统广州蒙难,夫人出险”。讲的应该是政治上的事,我不太懂。总之,上海现在是和平的不能再和平了,提到三年前和日本人打仗,军舰开到了黄浦江,简直跟梦一样。 但不知为什么,我在街上看到那些彩旗,还有敲锣打鼓的庆祝队伍,回家后,突然很恍惚,然后那晚莫名其妙的,梦见了贺常君。梦里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不记得,醒来后,只觉得伤心。 他的骨灰还在我这儿,当年花了好几根金条偷偷买来,想来也是因为这个的缘故,他才进了我的梦。我想过很多次,要把它葬了,可又怕他就这样孤零零地埋在了上海,不能与故乡的亲友团聚。 瑶瑶,我真是恨他呀!他那样的男人,无私却又自私,他死了,痛快了!留下我们这些人,因为他的死,时不时经受痛苦!希望能在我活着的时候,有机会去东北。我要将这陶罐子丢进松花江,一了百了! 唉——想念你,可惜事情实在太多,没空去南京看望你。你呢,放寒假回上海吗?要是过来,我收拾一下房间。 爱你的碧 信的背后,谭碧留了一个嫣红的口红印,苏青瑶不小心摸到,指腹微红。她看向如同石榴的手指尖,莞尔一笑。 双十节那天,学校放假。贾兰珠要回家,曹雅云要跑去金陵大学见男友,两人都有安排。陶曼莎也打算回家,但见苏青瑶落单,加之要她帮忙完成家事课的作业,便请她到自己家里玩。 陶曼莎的父亲出差去了,母亲在房间里念佛,出来迎接的是她的保姆。苏青瑶跟在陶曼莎屁股后头,坐到客厅,从手袋里取出针线与绣帕,还有一本用来解闷的小人书。陶曼莎叫保姆送来热可可,又指挥她去开收音机。 收音机里正放着周璇新发的歌曲“五月的风”,扬琴慢慢地奏,周璇慢慢地唱:假如呀,云儿是有知,懂得人间的兴亡。它该掉过头去离开这地方。 苏青瑶正指导陶曼莎绣花,忽得,听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头望去,见到一个穿衬衫打领带的男人下楼,是陶曼莎的哥哥。 苏青瑶在学校里见过他几次,都是来给妹妹送东西,并且他每次来,都会买一些饼干、糖果,送给室友们,请她们多包容妹妹的坏脾气。 男人也看到了她们。 他快步下来,笑着向两人打招呼,询问她们怎么不出去玩。陶曼莎先是埋怨了几句学堂的教师,接着看看兄长,又看看身边的苏青瑶,突然留下一句“等下回来”,便飞似的跑上了楼。 苏青瑶目送她的背影,哭笑不得。 她接过被丢在沙发上的皱巴巴的绣帕,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帮陶曼莎继续绣银杏叶。一粗一细的两根绣花针,粗的别在帕子上,细的捏在手上。白皙的手指,淡粉的指甲盖,压在雪白的帕子上,又一点点绣出金灿灿的叶子。 那位陶先生站在楼梯口,看着苏青瑶。他从没见过美丽成这样的女人,仿佛淡而白的秋月,悬挂在薄雾之中。男人冷不然被打动了。他坐到苏青瑶身边一个单独的小沙发,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苏青瑶礼貌地与男人闲谈,不知不觉,叶子快要绣完。她起身,同男人道别,去楼上找陶曼莎。从那之后,陶曼莎的哥哥再来学校看望她,送给苏青瑶的糖果,总会比旁人的包装精美些。 很快,第三学期结束。曹雅云与男友一同回老家,贾兰珠随母亲出国度假。苏青瑶要给孩子补课,选择留校,打算临近过年,孩子的课程结束,再去上海与谭碧团聚。陶曼莎的家就在南京,两人因此常常见面,有时也会遇到她的兄长。 有一次,苏青瑶在陶曼莎家里吃饭,吃到一半,正巧遇上落雪。陶曼莎提议留宿一晚,苏青瑶没有带换洗的衣物,便婉拒了。吃完饭,雪已停,苏青瑶预备回学校。同在餐桌上的陶先生担心她一个人回去不安全,说要开车送她回去。苏青瑶再度拒绝。于是陶先生改了说辞。他拿出一把伞,说天太黑,起码护送她到车站。对方盛情难却,她怕自己再拒绝,显得不近人情,便勉强答应了。 微雪过后,地面尤为湿滑,路灯照耀下,渐融雪水反射出浅黄色的冷光,苏青瑶裹紧红棕色的围巾,与男人相隔半步,在伞下慢慢地走。快到车站,苏青瑶想让他送到这里就停,他却拿出两人份的硬币,应当是真想送她到校门口。 两人站在站台。 苏青瑶将围巾拉得更上,盖住口鼻和耳朵,扎紧。 她看向身旁的男人,高个子,穿着考究的黑色羊绒大衣,衬衫、领带与皮鞋,戴着呢帽,灯光下,皮肤有着近乎蜜糖般的色泽……忽而有一种强烈的恍惚。 男人察觉到她的目光,问:“怎么了?” 苏青瑶晃了晃脑袋,说:“陶先生,我看你好像有话想说。” 男人抿一下唇,移开了目光,微微笑起来。 “我在想能否追求你。”他轻声道。“可又怕说出来,会破坏你与曼莎之间的友谊。” 日落之前(二) 苏青瑶听闻,不由垂眸望向地面。 斑驳的雪融化成一滩有一摊破碎的水,彻骨的冷,凌乱闪烁的水光中,又似乎能看出她苍白的面容。 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低声说:“陶先生,我结过婚。” 男人一愣,干笑道:“令尊是有给你定了结婚对象吗?现在是二十世纪了,父辈的婚约是可以取消的,你不必太担心。” “不,我十六岁结婚,二十一岁离婚。”苏青瑶一面淡淡地陈述着,一面斜着眼睛,偷偷观察起男人的神态。“并且,不是他休了我,而是我背叛了他。我犯下了通奸罪……如果您有追求我的想法,我想,我应当把这件事提前告诉您。” 男人刹那间沉默了,神情微妙而有趣。 苏青瑶淡淡笑了,笑容藏在围巾下,难以描述的神态,有几分唏嘘,但并非遗憾。其一,她对眼前的男人从没有非分之想。其二,她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她不是处女,离过婚,并且是因为犯下通奸罪。鲜少有男人能同时接受这三点,尤其是第三点,这是逃不过的事实。 公共汽车来了,陶先生默默送她上车,随后离开。 苏青瑶回到宿舍,脱掉围巾,倒头便睡。 一夜无梦。 翌日醒来,她打开门窗,目之所及,满是雪白,一丁点的脏污也没有,连树杈上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麻雀的啼叫,也干净异常。看来趁她不注意,金陵城又偷偷下过了一场雪。苏青瑶洗漱过后,换上最厚实的衣服,出门散步。 她走在金女大的校园,漫无目的地赏雪,兜兜绕绕,不曾想竟碰见了吴校长。吴校长穿着简朴的棉衣,戴一个圆框眼镜,长发偏分,梳在脑后,挽成一个工整的发髻。苏青瑶见了她,立刻敬畏地站到路旁,微微俯身道:“校长好。” 吴校长笑着对她点点头。“苏同学,这么早起来锻炼身体?” 苏青瑶没料到校长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又是惊,又是羞,一时低下了头,没说话。 “陈斠玄与我提过你,夸你古体诗写得不错。”吴校长和蔼地说。“现在的学生,肯在古体诗上用工的不多了。我记得你是在图书馆勤工俭学?要是有兴趣,你可以在那里张贴公告,组织一个词社,或是多写一些诗词,发到报刊上。” “我知道了,谢谢校长。”苏青瑶的面颊浮上一层红晕。 “好,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要是家里有困难,也和我说。” 提到问题,苏青瑶心弦一颤,倾诉的欲望漫上的咽喉。她道:“校长,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很难描述,但始终在心头挥之不去,不知道您是否有空为我解答。” 女人点头。 “我出身在一个旧式家庭。父亲先在祖父母的指挥下,迎娶母亲,生了我,之后又为迎娶恋人,想与母亲离婚。母亲受不了打击,投井自杀。而父亲为开始新生活,带着我搬去上海。过两年,他与新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全新的孩子,一个男孩。”苏青瑶缓慢地说。“父亲对我并不差,他教我识字、诵读经典,把我送到学费昂贵的启明女学。但他并不喜爱我,至少不像喜爱他的儿子那样,发自内心地爱我。而我的继母也同样疏远我,兴许是负罪感吧,她似是畏惧我的存在。” “我喜欢在启明女学的生活,就像喜欢呆在金女大。可能是因为,这两个地方是真正接纳我的。在学校,我不是一个被故意忽视的女儿,无法得到丈夫肯定的妻子,没有姓名的太太,而是一个会被老师夸奖的好学生,能获得许多存在感。” 说着,身旁传来一阵沙沙的细响,原是几只停在枯枝上的伯劳鸟展翅而去,轻盈的积雪随着枝丫震颤,从树上滑落,纷纷扬扬地洒落在花坛乌绿色的宽阔叶片。 苏青瑶不由侧目,望了一眼,随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但越是学习,我越能感觉到,我所经受的一切,不是某个人的错误,也不是我离开了,就能当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一如当下的中国,不是组织几次游行,打了一场胜仗,便能解决的。” “老师,我不是一个领导者,比起上街发表演说,我更喜欢在阁楼里做学问。也不是一个独身主义者,相反,我喜欢孩子,渴望一个真正的家庭。在那个家庭里,妻子和丈夫在乎对方的思想,彼此关爱,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也没有谁统治着谁,他们全凭自己的意愿结合,主动地、自愿地牺牲一部分自我,去完成一种崇高的、发自人格的爱。人与人之间的爱。那样的婚姻,才能称之为婚姻。而当他们不再愿意继续时,社会也容许他们自由地离开,回归一个独立的人……可中国太难改变了,它已经流过许多鲜血,未来恐怕要流更多的血,而人在社会面前,又是那样渺小和脆弱。” “所以有时候,我会冷不然感到恐惧,从而怀疑自己的决定。”苏青瑶环住胳膊。“如果我的想法,我所苦苦追求的一切,都是错的,该怎么办?” “你说你是启明女学毕业的?” 苏青瑶颔首。 女人笑了,说:“巧了,我也是启明女学毕业的,这样说起来,我还是你的老学姐。” 她一面说,一面将苏青瑶拉得近些。 北风微微吹拂,风与雪扑到脸上,融化成水,如同在面颊贴满了透明的水晶碎片。 “我与姐姐少时为读书,以吞金自杀相威胁。父亲怕了,才同意把我们送进学堂。”她说。“所以每年开学,我看到许多父母送女儿来金女大,想到你们不必闹自杀,便能有书读,心里便是说不出的安慰。遥想民国八年,我作为金女大的首届学生毕业,加上我,全校只有五名学生。再看现在,有十个系科,近百民学生。” “自我成为金女大的校长,教育便成了我践行一生的事业。你们就像我的孩子。我希望你们能努力成为具有强健体质与优美举止的女性。一个优秀的人,自然会是一名好妻子、好母亲。但更重要的,你是一个社会的人,要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来帮助他人。” “你不需要证明什么,改变什么,去做诗吧,多写文章,与陈教授一起研究汉魏六朝诗歌。做自己喜爱的事,结交朋友,同时帮助他人,存在的价值便在其中。这就是金女大校训的含义。厚生——人生的目的不光是为了自己活着。” 说罢,女人温柔地拍了拍苏青瑶被冻红的脸蛋。 “不早了,去食堂吃饭吧。” 不知不觉,太阳推开稠密的云霞,升到了头顶。 寒假过得极快,转眼又到了开学的时候。贾兰珠从纽约旅游回来,给她们一人带了一支蜜丝佛陀口红。曹雅云则是拖了一袋果蔗来,说是奶奶非叫她带上,分给室友吃。陶先生应是没将苏青瑶的往事跟妹妹说,陶曼莎对苏青瑶一如往常,还抱怨她不来找自己玩,让她整个寒假都很无聊。苏青瑶则在图书馆开放后,贴出一份公告,邀请志同道合者组建词社。 同年,即民国二十四年,她以碧瑶作笔名,开始尝试给《女声》、《妇女生活》杂志撰稿。 日落之前(三) hei yeshu kucom 极大的风。 吹得门窗砰砰响。 于锦铭折起写到一半的信,拧上墨水盖,手朝马裤的深兜摸去,正打算抽根烟,提提神,便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走到门边,掌心握住把手,肩膀靠在门板,侧身拉开一道缝。 “锦铭,你家里人来了。”原是小队长。 “马上。”于锦铭点一下头,合门。 他套一件深灰的军服外套,穿好马靴,戴上皮手套,顶着风走出宿舍,去到接待来客和召开会议的平房。刚迈进大门,面前突然扑来一个娇小的人影。于锦铭本能去接,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她。少女也紧紧搂住于锦铭的脖子,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身上。 “锦铭哥!”她贴在他耳边喊。 少女的嗓音清脆响亮,于锦铭耳根一麻,连忙放下她。 他皱眉,望着眼前身穿洋装大衣的少女,仔细瞧了一会儿,忽而伸手捧住她的脸蛋,笑道:“穆淑云,你怎么来了?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夲伩首髮站:59wt.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 “啊呀,我是跟于锦城一起来的!你快松开。”穆淑云佯装被硬邦邦的手套扎痛了脸蛋,挥舞着胳膊挣开他。她转身往回走了几步,继而招招手,示意于锦铭跟上。 少女在羊绒大衣下穿了件洋裙,裙摆蓬松,走起路,一颠一颠。 于锦铭跟在她身后,进到会客室。于锦城正拄着文明杖,在屋内踱步。见到兄长,于锦铭低头笑了下。他先给穆淑云拉开座位,她坐下了,才绕到于锦城的右手边落座,嘴上不忘调侃一句:“政务秘书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男人摆了摆手,也坐。 “你怎么有空?”于锦铭问。“还从上海把淑云给带来了。” “有事来西安,顺便过来看看你。”于锦城解释。“淑云去年毕业,回了南京,听到我要来看你,也吵着闹着要来。” 于锦铭望向穆淑云。“从中西女塾毕业了?准备考哪所大学,还是出国?” 穆淑云趴在桌子上,摇摇头:“没想好。” “现如今,英法德都已经是过去式。”于锦铭道。“你要是打算留学,就去美国。” 于锦城却插话道:“读书的事暂且放一放,我来找你,是有别的事。”说罢,他递给穆淑云一个眼神,示意她先出去。 门扉轻轻一声响,屋内只剩兄弟二人。 暂时的寂静。 “怎么不装蒸汽锅炉,”于锦城蹙眉,打怀中摸出烟匣子。“不冷吗?” “还好,军区宿舍都这样。”于锦铭边说,边摘下手套,起身去点火盆。“我也不怕冷。” “父亲很想你。” 于锦铭用打火机点燃盖在火盆上的麻杆,凑到唇边吹几下,火星飘散,面庞霎时一红。 “他身体怎么样,还好吗?”他问。 “就那样。”于锦城缓慢地吸着烟。“日常生活都没事儿,上前线指挥是难了。父亲戎马半生,想是心里那关过不去,脾气一年比一年坏,常冲三妈和你嫂子发脾气。” “辛苦你们了。” “一家人,应当的。”于锦城点头。 话音落下,屋内再度陷入沉寂。 窗外北风呼啸,沙尘与朔雪满天飞,纠缠在一处,混杂成黯淡的灰白。一阵阵横着刮过去,难分彼此。 “你话少了许多,”短暂的两两无言后,于锦城再度开口。“倒显得我啰嗦了。” 于锦铭笑一笑,引燃煤炭。“那时太不懂事。” “我这次来,有两件事。一个是想谈谈你的婚事。”于锦城伸长胳膊,点走烟灰。“你今年也二十四岁了,升了少校,穆家跟咱们是世交,淑云你也从小就认识……” 于锦铭打断他:“我不想谈这事儿。” “为什么?因为那个女人?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 “四年。”于锦铭又一次打断兄长。“从民国二十一年到民国二十五年,整整四年。算上我在上海呆的那一年,五年。” “四年过去,她或许早已改嫁。”于锦城道。 “那样不是很好吗?”于锦铭语调微扬。“她找到了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所以你是在跟我犟什么?” “哥,从看着她被带上警车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奢求能和她重逢。但我很清楚,我还爱她,这跟她有没有改嫁,爱不爱我,都没关系。我不能怀着爱她的心,去娶任何一个女人。这样的婚姻,对淑云来说,公平吗?”说着,于锦铭轻微地摇摇头,继而弯腰拿起钳子,翻动炭火。 火光倒映在褐色的瞳仁,猩红的碎屑四处飞散。 于锦城叹息,熄了烟。“我还以为你已经成熟了。” “如果那样才算是成熟,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成熟了。”于锦铭道。 “算了,我也没想着你能答应。”于锦城道。“我打算过继一个孩子来,将来我要是死了,由你来照顾他,照顾梁秋,照顾这个家。” “行。”于锦铭点头,坐回到男人身侧。 风的声音逐渐消减,震动的门窗随之安分下来,听着炭火哔剥作响,两人的脸上都添上了几分暖色。 “还有一件事,跟西北局势有关。”谈到这儿,于锦城压低了声音,警惕地扫视一圈。“委员长十月底,来过一次西安。刚下飞机,他就当着司令的面,将曾扩情骂了一顿。曾扩情这个政训处处长,说白了,就是安插在西北的眼线,用来盯着我们东北军和西北军。委员长这一骂,着实让我拿不准态度。等到了晚上,司令向委员长提出共同抗日,委员长又将他训斥一顿。现在十二月,我们又来西安——锦铭,你是军方的人,又在晋陕区待了这么些年,你实话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司令这是要做什么?” 于锦铭听完,淡淡问:“司令的机要秘书,你认识吗?” “听过,记得姓苗,”于锦城道,“他不是因为公开反对委员长,畏罪潜逃了?” 于锦铭扬眉,伸出食指,朝窗户指了下。“机库里有一架飞机,将他送到了华北。” “荒唐!”于锦城猛然起身,可下一秒,又深深弯腰,伏在弟弟耳边,咬牙切齿地骂。“你们在政治上怎会如此无知。” “哥,我从小到大都很崇拜你,也赞同你对政治的看法。”于锦铭垂眸,轻笑着问兄长借来一根香烟,含在唇间。“但你不在前线,不明白东北军上下的想法。” “司令要真打算那么做,才是要彻底毁掉东北军。”于锦城说着,拄着文明杖走到窗边。风仍在刮,他透过斑驳的玻璃窗,往外望,近处是茫茫荒漠,远处是一片灰白。 “从前的我,提到参军、打仗,总是很自豪。说些以身报国的大话,讲什么,赶走敌人,夺回东北,返回家乡……呵。”于锦铭点火,淡红的嘴唇上下一动,吐出一口烟雾。“但打仗……就是在杀人。空军只是不太见血,但炸弹扔下去,所杀的人,不比架起机关枪扫射所杀死的人,要更多吗?” “锦铭,你的想法很危险。” “不,哥,你没懂我意思。”于锦铭夹住香烟,左手放在桌面,食指轻轻敲击着。“服从命令是军人的使命,我也很赞同这点,既然参了军,我就会遵照上级的指令,战斗到最后一刻。但我也同样想说,西北的将士,包括我在内,都已经快到极限了。日本人扶持的伪军进攻绥远,中央军奔赴战场,东北军作壁上观,谁又能受得了。” 于锦城咬牙,正想要反驳,却听北风中传来一句似有若无的沙哑歌声,“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他后背一冷,寒毛直竖,耳朵靠在玻璃窗上,屏息去听。的确,是有人在唱歌,唱着九一八与流亡。 于锦城手脚冰冷,忙问:“怎么回事?” 于锦铭没吭声,只给了他一个复杂的眼神。 于锦城会意,神色复杂地扶住窗框。“离这么近?” “嗯。”于锦铭应了声,又笑道。“前日队长还和我说,这是攻心战,对面知道东北军驻扎在附近,便计划用这法子,将我们的军心搅乱。” 大风将一支沙哑的歌谣撕裂成无数随便,与雪、与沙,一同袭来,锤击着门窗。“砰砰砰、砰砰砰!”风起来了,火盆噼里啪啦地烧。 于锦城觉出了胆寒,失神地站立在窗前。 见兄长沉默,于锦铭弹了弹香烟,继而鼓起腮帮子,孩子气地吹走烟灰。 他仰面,黯败地笑道:“项羽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我们现在,也是四面楚歌啊。” 于锦城转回头,望向弟弟,不言。 他们在于锦铭所处的空军宿舍短暂停留了一日,第二日一早,坐飞机返回西安。于锦城叫下属送穆淑云回上海,自己则住在临潼的办公处。他想着弟弟的那一番话,心中总是不安,这般惴惴然到了九号的中午,忽听屋外一阵嘈杂。于锦城起身,拨开窗帘,瞧见窗外有一群穿着棉衣的学生们,举着纸旗,浩浩荡荡地走来。 于锦城眉头一紧,连忙披上一件大衣,下楼问卫兵发生了什么事。卫兵答,今天是北平学生南下请愿的周年纪念,学生们要到政府游行。 北平学生南下请愿?于锦城想起来了,是1931年的冬天,北京、上海各校的学生组织起来,跑到南京政府前,要求抗日。学生们砸了外交部,打伤蔡元培,军警也奉命开枪,意外杀了胡适的学生。 五年了,竟然五年了。 他突然加快了心跳,匆忙换上皮鞋,从后门悄悄出去,再绕到前门。如同被巨浪吞噬,他走到街上,顷刻间被吞入了游行队伍中,被推着往华清池去。路上,不知是哪位学生往他手里塞了一幅标语,待到于锦城回过神,低头一看,只见上头以浓墨写:“一致抗日”。 突然,街上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一辆车停在了游行队伍前,车上下来两个人,于锦城认出了那两个人,分别是司令员和王军长。他们应当是在劝学生们回去,于锦城很努力去听,但周遭的抗议声太大,只零零散散地听到张司令在说:“同学们稍安勿躁,先回去,去了华清池,军警要开枪的。我国仇家恨集于一身,是愿意抗日的。相信我,我三天之内,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而同学们说。 “大家不要信他们的谎话!他们把东北送给了日本人!他们要当亡国奴,但我们不当!我们誓死不做亡国奴!” 话音方落,又是好一阵的喧嚣。于锦城推开学生们,奋力挤出拥挤的人潮,想赶紧回去,给弟弟发一份加急电报。正要转身回去,又听背后传来排山倒海般的歌声。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 流浪!流浪!整日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 歌声越飘越远,于锦城仓皇逃窜般,回了住处。 关门的刹那,他竟潸然泪下。 当天下午,于锦城发出一份加急电报,给于锦铭。而于锦铭似是早已预料,读完电报,淡然投入火盆。 身旁的小桌上,是他那封始终没能写完的信。 信上涂涂改改,只留了一句话—— 常君,战争要开始了。